《清》 《清》正文 第一章 玉娘回家里,已经住了半月有余。还记得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早晨在屋里诵经,替往生不久的相公祈福,门外却来了不速之客。她还未来得及问上一句,就被家里的婆子们粗鲁地拉到主院的中堂。堂上端坐的,正是自家主母,还有旁边坐着的几位偏房夫人。 玉娘没见过这阵势,惶惶然跪下,给主母请安。 大夫人手里攥着佛珠链子,眼皮微抬,似是看向手里转动的佛珠。她说:“今日起,你就宁家去吧。” 玉娘不懂大夫人是何意思,只是一个劲地磕头。不,她不能回家,她已经嫁到崔府来了,回娘家又是什么意思。 旁边一个婆子,名唤苏婆,是大夫人屋里贴身伺候的。方才也是她指示别的婆婆,让她们把玉娘架到此处。现在,苏婆两手把玉娘的身子稳住,不让她再无谓地磕头。她弯下腰,在玉娘耳边轻声地说:“三娘子,您就听夫人的话,别倔了。”这般温柔的声音,似是一心向着玉娘。 过不多时,又有一个婆子,把笔墨纸砚呈上,给崔夫人过目后,就放在玉娘的前边。玉娘虽不是出自大户之家,但也是个秀才之女,字还是认得的。她看见纸上赫然写着“休书”两个大字。 玉娘不明白,怎么,就要把她休了。 她把目光看向二夫人,她死去的丈夫的身生母亲,乞求怜悯,换来的却是二夫人狠毒的目光和厌恶的嘴脸。 深春的早晨,雾气厚重,一股寒气顿时从膝盖传遍整个身体。 玉娘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跪在下堂,不住地哭泣。 许久,只听见大夫人叹了口气,说:“也不必哭,惹人烦恼。就签了字去,以后无论是嫁是留,也全凭你。” “玉娘不知犯了何事,请大夫人责罚。” 大夫人手上转动的佛珠微顿,似有些怒气,反问道:“怎么?我们崔家休你不得吗?” “我,我……” 各位夫人坐在堂上,目光四处流散,脸上却是一样的不耐烦。 “大夫人,我求求您,行行好,我求您了。” 说着,玉娘又忍不住磕头,直把额前蹭出一片血红。 “我行行好?我若不是心慈,你又怎么进得了这崔府。” 玉娘自知崔府贵门大宅,是她一辈子也攀不上的高枝。但是,在外面的流言蜚语之中,她却嫁了进来。 不过半年前,那是她还未出嫁。有一天,她看见自己父亲从私塾回来,手里提着两壶酒,脸上也有些醉意。父亲嘴里乱嚷道,他们阮家终于是要出人头地了。玉娘和母亲还以为父亲喝醉了酒在说胡话,因为父亲时常买酒喝,喝不到两壶便醉,醉了就说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梦话。 父亲欣慰地看向玉娘,说,我们家的玉娘,终于能找个好人家了。他走两步退一步地,踉踉跄跄地走到房里,翻出压在箱笼下的一个白玉环。父亲一边摸着白玉环一边傻笑,母亲还在旁边笑说,父亲当年考中秀才也没有这般高兴。 玉娘听得脸微红,她已经十九岁,隐隐有些大了。这几年里,也不是没有媒婆上门给玉娘说亲,但父亲总嫌别人家世低。父亲是个读书人,一心盼着女儿能嫁入真正的书香门第之家。偏偏这乡里,秀才不少,但就他一个是穷酸秀才,别的人家自然看不上玉娘的家世。就这样,攀高不成,伏低不肯,玉娘的婚事是一拖再拖。 玉娘心想,怎么到今日,父亲突然说起这话了,莫不是真醉了在胡言乱语。 母亲问出了玉娘的疑惑,阮父说:“你这婆子好记性!二十年前,我和你刚从岳丈家省亲回来,在江边救上一个白面书生和他家几个仆人。那书生为了答谢,便把随身的玉环扯下,送与我,说日后定要与我连姻亲,以报救命之恩。” 阮父边说边手舞足蹈,仿佛要把当日在江边如何救人再演一遍。 “今日午后,我在私塾门前,看见一个过往的老爷,模样像极了当年的白面书生,人家穿得甚是气派。我大着胆子走上去,一问,果真无误。” 阮母也止不住地高兴,问道:“真是此人?” “那还能有假?他约我明日带着玉环,到洛水驿一会。你想,这洛水驿岂是平常人家能住的,不是皇命在身,便是位居高阁。” 皇命,高阁,玉娘夜里被富丽堂皇的梦境惊起,金灿灿的微光不想珠玉,却似追魂夺命的刀,吓得玉娘一身冷汗,再不能眠。 到了第二日一早,父亲换了身崭新衣裳,怀揣玉环出门去了,直到落日时分才回。 一进门,阮父便滑稽地向自己女儿供拱手,说道:“在下给三娘子请安了。” 搞得玉娘和母亲大眼瞪眼,一头雾水。 阮父非常享受这种一人掌控大局的感受,他不慌不忙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才缓缓说道:“今日我与崔老爷相谈甚欢,你们可知,当年我们救得是何等人家?” 父亲卖了个关子,母亲一个妇道人家,知道的不多,也就答不上来。 “当朝宰相崔国辅呀!哎呀,我当初怎么如此眼拙,竟没看清他身出高门。山东崔家一门,那可是贵族,人家从魏晋开始,就世代当大官,繁荣昌盛上千年。我今日,又提了当年说的结亲一事,崔国辅看重我们是读书人家,说想让他家的嫡子纳我们玉娘为妾。我一听,妾那算什么事,那是给人当奴婢的。而后,崔国辅又说,他家的三公子还未娶妻,只是身有疾。我说崔家门荫世代,老天眷顾,病痛何足挂齿。当下就敲定了,要我们家玉娘当他们三公子的正妻。” 玉娘一开始听闻父亲说要给别人当妾时,心里是纠了一把的,她知道,宰相府里的嫡子,将来世袭爵位,当一个妾也能跟着享些福气。后来,又听说是三公子的正妻,她更是开心得不能自已。不管如何,能高攀得这大户,玉娘,父亲和母亲都是极开心的。 后来不过月余,媒婆就带着聘书来了,纳吉,问日,很快办好,只不过几日,大红花轿就把玉娘抬到了汴京。紧接着,拜了堂。一切都是那么急匆匆,玉娘就像个人形的陀螺,被摆弄地晕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新妇与新郎双双入洞房,才得以远离连日的喧嚣。玉娘在房内静静地呆坐着,心绪从儿时转到了现在,又从现在转到数十年后的儿孙满堂之景象。她双手交叠,左手捏着右手,右手安慰似的回握,仿佛这样做就能消除心中的不安与忐忑。 玉娘紧张,心里算着每一滴壶漏,又或许把壶漏算得更慢了些。屋里的侍女们让三娘子更衣就寝,她也想着自己的夫君身体不适,一切繁文缛节能省便省了吧。媒人替她取下红盖头,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一瞬间晃了眼,待细细看定,才发现一个人早已躺在床上,那一刻,玉娘仿佛是从天下摔到地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明明是夏日,那人身上却盖着两层厚实的棉被,露出的脸颊已经没有血色,深陷的眼窝在烛光的摇曳中显得空洞吓人。 玉娘吓得倒退一步,她右手抓着胸襟,止住了未出口的惊叫。 “公子晚间是要早些休息的,三娘子也请早些歇息吧。” 她躺在床上,身旁人的呼吸时断时续,玉娘的心也跟着被揪起,每每听不见身旁人的呼吸之声时,玉娘的指尖都能被吓得冰冷。 第二日,新嫁娘晋见舅姑,崔国辅端坐堂上,右边坐着大夫人,几位偏房夫人也坐在一旁,大夫人一如既往地端坐在中间,从受茶到跪拜,崔国辅和大夫人总是不发一语,这让玉娘怀疑他们是否连自己的模样都没有看仔细。 这就算入了门,照过面了。 玉娘在崔府的生活一直都围绕生病的丈夫,三公子不是嫡出,她自然只是个庶长媳,家中不需她管些什么,也轮不到她管些什么。就连丈夫的求医问诊都有专人服侍,她竟连个喂药的侍女都比不得。玉娘也会有暗自伤神的时候,但是每一临镜,瞧着自己一身的绫罗绸缎,满头的珠翠玉簪,她便认命地叹了口气。 农家妻更有多种烦恼,她一个乡村野夫之女,能进得了大宅院,该是庆幸了,又有何立场挑三拣四,只求夫君的病能痊愈,让她为崔家生下一男半女,后半辈子就无忧了。 崔三公子住的文清院是崔府后院中较为偏僻的一处所在,美其名曰宜养病。院中更是少人来走动,平日里只有二夫人会时不时地来探望。每日里,三公子总是睡的比醒的多,因此,二夫人总是来瞧瞧便走,也不和玉娘说话。但是玉娘心里知道,崔家这时候娶她,就是想着给三公子冲喜的,但谁都知道,这喜冲得毫无起色,也无怪二夫人对她没有好脸色。 没有娘家可以依靠的玉娘,在偌大的崔家就像个软柿子,谁都可以捏一捏。她花了大世间来记着大户人家的礼节,每日谨慎微地做着她这位透明的崔三娘子,可是,皇天并不怜悯苦人家。 三公子是庶出,况且资质平平,对比他的两个嫡出的弟弟,简直犹如云泥之别。 玉娘只在家宴上见过几次叔子,平日里,他们不是在宫中的国子监里上课,就是在自己院中念书,与庶出的哥哥并不亲近,自然不会来文清院这边走动。五公子年纪轻轻,就已经考得进士,不日便会授官,六公子更年幼些,但也是一表人才,非池中之物。这也难怪崔老爷不看重这位三公子,就连跟三公子定亲的官家姐也因三公子的病,早早地退了婚书,不然,也不会轮到玉娘头上。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在开春之时,便走到头了。玉娘清楚地记得,那日正是除夕,全家上上下下都在为新春忙里忙外,而她的文清院则是冷冷清清,只是随意贴了几个福字和彩纸。三公子的病是越来越重了,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也是被灌进一大碗一大碗的汤药。那天夜里,三公子还咳了好多血,玉娘去拿手帕去擦,等到把手帕都染红的时候,她慌了,急忙跑出去叫人来。府里的下人们对此不慌不忙,也许大家都在等着一个既定的时候,什么时候来了,才算真正地放下心。 而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 当老爷夫人们鱼贯涌入的时候,玉娘才回过神来,她的相公,已经不在了。 她止不住地发抖,却只是为了自己而悲痛。这不能不说也是崔三公子的悲哀。 但是,这样的噩耗并没有给崔国辅和崔大夫人带来太大的起伏。 后来,所有的事情都井井有条,淡漠地仿佛例行公事。就连二夫人——三公子的身生母亲,也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可能在她知道自己儿子患病的那天起,就没报多少希望吧。 后来,玉娘换上了素衣,嘴里吟诵佛经,希冀给丈夫,也给自己带来一丝丝的安宁。元仁五年的新春,就这样在一片灰蒙蒙中度过了。 直到春深,玉娘被赶回了娘家,随身只带着二百两白银和一纸休书。父母对于她的回来,是别样的情绪。一切都不似半年前了,父母看她的眼光隐隐透露出嫌弃。他们就像其他无知的人一样,把丈夫的死怪罪在她的头上,认为是她的不详所带来的。 玉娘无处哭诉,只能在娘家默默地做着针指活计,为自己挣两口饭。 父亲想把她再嫁,但是她克夫的谣言已经从汴京传回了渔村,就连鳏夫也不愿意娶她续弦。从前的她还能挑挑拣拣,才半年时光,玉娘已经沦为这个相亲链的最底层。 玉娘在家里,一呆就是三年,在这三年里,妹妹逐渐长成,已到了及笄之年,家里陆陆续续地有媒人上门给慧娘说亲,这一切对玉娘来说是多么地熟悉。 一日,阮父阮母说起慧娘的婚事,他们想慧娘嫁个好人家,将来少受些苦,但是又怕会重蹈玉娘的覆辙,因此他们对于女儿的婚事是慎重异常。 “我觉得在洛水驿当执事的杨家十郎挺好,毕竟是官府地方,往来的也是大户。” “在驿里执事的,也不就是受气的职,还不如嫁与李家三郎,虽是商人,但也是不愁吃穿的,岂不极好。” “胡闹,我阮秀才的女儿怎能沦落到做商人之妻。” 阮父说着就急得拍桌子。他还是坚持要将慧娘嫁给洛水驿执事,认为那是个官差,总是比较体面的。阮母也像大多数女人,只得听从丈夫的意见。 等把慧娘的事宜定下后,他们就不得不直面人生中最大的困境了,玉娘该如何安置。他们不想把玉娘一直留在身边,但是目前也无处可去,真是仇杀他们老两口了。 “爹爹,我会做女红,家里的地我也能帮忙,就让我留在家中侍奉你们吧。” “你这样也不是个法子,女儿家终归是要嫁人的。不然你百年之后,魂归无主,娘心疼你呀。” 玉娘眼里啜泪,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愿再受一次侮辱,但一想到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等自己老死之后,就变成孤魂野鬼,无食无禄,一夜复一夜地飘荡,她的心就慌了起来。 “爹,娘,女儿明白,只要,只要寻得人家,女儿都愿意嫁的。只是现在,就请让女儿继续服侍两老吧。” 说着说着,母女俩禁不住地抱头痛哭,父亲也在一旁叹气,怨恨人生怎能如此无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二章 到了慧娘出嫁的日子,得亏前些年玉娘从崔家带回的些许银钱,总算是能将慧娘体面地嫁出去了。慧娘就嫁在在洛水驿旁边的洛水村,距离他们家住的漓水村只有四五天的脚程,不十分远。 玉娘时常去探望慧娘,也给慧娘带一些家里做的蒸饼。 这晚,玉娘在慧娘家中住下了。妹妹成亲不过半年,就已经诊出喜脉了。岁近深秋,玉娘这次来,还特地来了几件人儿衣裳,给未来的外甥。 慧娘总是心疼姐姐,也知道外面的风言风语,她想给姐姐找个伴儿,让自家相公留意,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阿姐,我听十郎说起,驿里有个姓石的马夫,年三十,还未娶妻,人是极憨厚老实的。要是你觉得合适,我等十郎回来,就与他说。” 玉娘一时委决不下,有些犹豫。 “我知道,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粗汉,这是委屈阿姐了。但是,但是……” “你别说了,我都知道。”玉娘抬起头来,看向慧娘的眼睛,说:“待我回去问过爹娘,再做决定吧。” “也好,这事总是急不来的。” 晚上,两姐妹睡作一处,说悄悄话,杨十郎则睡在外屋。 “阿姐,你能给我说说,大户人家究竟是怎样的人家吗?” 玉娘叹了口气,她知道妹妹一直向往着官家的生活,所以对于她那些不堪提起的往事,总是有着浓厚的兴趣。但妹妹也是个懂事的,隐忍着多年并没细问。今晚,慧娘自认为替姐姐解决了人生大事,有权利换来一个个精彩的故事。 “大户人家呀,总是人吃人的地方。” “阿姐胡说,人怎能吃人呢。” “阿姐是不是胡说,你听下去就明白了。” 深夜里,玉娘的双眼望向外面漆黑的天,往事就像遥远的星星一样,这么地远,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她的内心深处闪耀着光芒,让她想忘了也忘不了。 “崔家呀,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三公子英年早逝,许是斗不过的结果。” 慧娘倒吸一口冷气,想说什么,但又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不敢贸然出口。 “崔国辅是开国功臣,陇西崔氏一脉已经延绵上千年,历经多少朝代,作为崔氏最为繁盛的一支,崔国辅自是有些手段的。崔大夫人又是亲王之女,崔家与皇族搭上了亲,更是权倾朝野。” “这样显赫的家族,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庶子呢?” “怕是嫡子太过耀眼了吧。” 慧娘侧身面向姐姐,颇感兴趣地说:“我听说了,崔家的五公子前些年考中进士,世间都以为他要辅佐君子,接替他父亲宰相的职位,谁曾想到,他竟然请命带兵,出征漠北,真真是奇怪的一个人。阿姐你在府里认识他吗?” “我在府里与两位公子只打过几次照面,但是一向听闻五公子才智过人。听说,他的院里常设马场,用以练习弓箭骑乘之术,还时常与身边侍从练习角力。当武将,怕是他的抱负所在。反而是六公子,偏爱琴棋书画,古籍经典,听说六公子现今选官,在文渊阁校书,以后接替宰相之职的,怕会是他。” “这两兄弟,一文一武,好生厉害。” “这也是崔大夫人的厉害之处。一文一武,足以权倾天下。” “阿姐,我竟有些庆幸了。” “庆幸什么?” “庆幸阿姐没有继续留在崔府,不然……” 不然岂无葬身之地。这个道理玉娘在当年不懂,如今细细想来,也是懂了。崔大夫人当年只是为了少个麻烦,却也是间接地留了她一条命。 “阿姐现在也没有别的愿望,只求爹娘平平安安,妹妹和肚里的孩子也平平安安,就足够了。” “阿姐这么好的人,一定也会平平安安的。” 玉娘望着慧娘还有些稚气的脸,温柔地笑了。 不多久,马夫的事也被阮家的父母亲知道了,阮父阮母都很高兴,跟女婿聊过之后,就决定将大女儿嫁给一个在驿站喂马的马夫。从一个官家夫人,到一个马夫妻,玉娘并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出嫁那天,也是很简单,只是红绸两匹,银簪一支,跟着媒婆,也不用大轿,凭着两条腿走到洛水村。经历过起起伏伏后,玉娘才明白,这才是自己的现实。 马夫孤身一人,父母双亡,有几亩田,平日里主要靠在驿里喂马的微薄收入支撑。如今多了一张吃饭的嘴,马夫要更努力地耕田,玉娘也要加紧做女红。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每日,玉娘都要给马夫送饭,驿里只管官员的伙食,马夫只是个使役人,不管饭。洛水驿和家里离得很近,不一会就走到了,所以玉娘也乐意给相公送食,让他能吃到热乎的饭菜。 一天日里,玉娘和马夫正在马房的一个边角地方用午饭,听见外面一阵吵闹声。 “今日是有什么大官来驿里吗?” “听说是有个什么将军,挺威风的。” “那你夜间也得在这服侍吧?” “是啊,来了大官就不得消停。少则日,多则十天半月。不过,据说这位将军住不长时间,要急着回汴京呢。” “你打的粮草够吗?将军的马匹总是比文官多的。” “打算傍晚再去打点,最近秋雨连绵,草也是湿的,堆作一处易发霉。” “那我先帮你把打到的草切切,少点功。” 玉娘也学会了如何切马草,由于生活的需要,纤细的臂膀也能抬起沉重的闸刀了。 “料草在庭院里,我见今日有太阳,就拿出来晒了晒。” “好,你先休息。” 玉娘走出去,把一捆捆的料草抱进来另一个存放草料的屋里,里面有闸刀。她每次能抱起的料草不多,只能多来回几次。 不多时,有几位人牵着马匹进来了,玉娘躲避不及,只得低头立在一旁。来人在她身旁停下来脚步,问道陪同的驿站主事:“怎么有女眷在此间?” “这妇人是驿下马房马夫的妻子,时常在此间帮活。” 来人也不再继续追问。马夫听见声响,连忙跑出来,接替官员手中的马匹。 一共是三十匹,其中有三匹是上好的马,两匹乌黑铮亮,一匹发白如雪,四蹄还带着点点落红,似作踏梅之状。 这白马很是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 踏梅,啼雪,踏梅啼雪!这是,崔五公子的马!不,现在应该叫骁骑大将军了。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洛水驿,他,回中原了吗? 玉娘一想到崔五公子,身上就发起抖来,她止不住地回想起几年前在崔府中与他寥寥几次的碰面,虽然每次只是简单地问候,玉娘却能感受到他身上深深的寒意。那是一种刺骨的寒,犹如掉入冰潭,只能冷冷地窒息而死,无处可逃。 “我的马,你们可要好生照看着。” 门外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所有的人都诚惶诚恐地跪下,口里连连称喏。玉娘被这声音所镇住,一时间,下跪时竟比旁人慢了一些。 大将军似是随口一问:“我不知,这洛水驿竟是有蓄养歌姬?” 跪在下面的驿馆主事此时抖得跟筛糠一般,说:“不敢不敢,此妇人是此间马夫的妻子,时常在此帮佣走动罢了。” “哦,本来这事也不该我管,只是洛水驿作为我国主要的水驿,还是谨慎一些为好。您说是吗?” “是是是,下官领命。” 跪在地上的玉娘手指绕作一团,她知道,她夫君的职是保不住了。 “既如此,本将军也少个作陪的乐子,不知夫人可会唱戏?” “鄙妇只是个乡间妇人,不甚会得这高雅戏乐。” 主事也附和道:“将军若是想听戏,下官这就命人请里间出名的戏子为将军助乐。” “如今不就有现成的吗,何必舍近求远。” “乡间妇人,不懂规矩,怕是饶了将军的兴致。” “不妨,只是唱得一两句解解乏罢了。” 驿馆主事见大将军执意至此,也不得不从了。不管玉娘的意愿与否,她都必须唱。 转眼间,玉娘就来到了驿馆最宽敞的中堂,她知道里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在主事的催促之下,她徐徐地走入,门在身后随即关紧。 玉娘低着头,一直向前走着,直到余光看见前桌,才停下脚步,给上座之人行礼。 “石妇人拜见将军。” “起。” 玉娘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只得等着下一个命令。 过来许久,才听见上面传来一句话。 “三嫂,许久未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三章 三嫂,就是这一声三嫂,纵使声线已改当年的稚嫩,却带来更大的震慑力。 “怎么,三嫂是贵人事忙,已经把我这个五弟抛诸脑后了吗?” 玉娘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说:“将军,妇人已经被崔家休离,不再是崔家人了。”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大将军转过头去,问了一下身边的侍从:“流云,你知道这事吗?” “属下亦不知。” 崔将军打趣道:“三嫂这是拿五弟寻开心吧。” “将军莫要拿妇人开玩笑才是。” 大将军背着双手,从上面踱步下来,走到玉娘身边。 “生气了?” “不敢。” 大将军就这样维持着暧昧的姿势,低伏在玉娘的身侧。玉娘躲无可躲,只得抬起眼,与他四目相对。玉娘清楚地看到,他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欲望。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天下。 他从来都掩饰的很好,但是玉娘打从第一眼看见他便知道,这个男人,想要的,是臣服,是天下。 “三嫂如此聪慧,怕是不用我多费口舌。” “你想要《药王志》。” “算是,也不算是。” “除了《药王志》,我并没有什么值得将军挂心的。” “三嫂莫要妄自菲薄,昔日在崔府,你让三哥起死回生的本事,可是令我等刮目相看呀。只是将死之人,救之何益。自古便有良禽择木而栖,还请三嫂分分清浊。” 玉娘在崔府时,就知道这崔五公子是个厉害的人物。但是她从未想过,原来是自己妄自给三公子加药,才使得这大将军知晓《药王志》的事情。想来也是,明明用药两月,三公子看着脸色也越发红润,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身子每况愈下,不出几日,竟然暴毙而亡。玉娘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妇道人家,见识浅薄,担不起将军厚望。若将军志在《药王志》,我写一本与你便是了。原来的《药王志》看过后,我已焚毁,怕是让将军失望了。” 大将军笑笑,有一阵子没有言语。 “《药王志》在世上只能有一本,三嫂不会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玉娘的弱点太多了,她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但是却不能不顾家人的生死。交出《药王志》,为了保证安全,若不能为他所用,他肯定会杀人灭口,以防《药王志》落入别人手中。 无声的泪划过玉娘的脸颊,第一次,她认命了。 当晚,洛水驿馆的厨房走水,火势漫天,所幸无太大的人员伤亡。只在后厨中发现一具女尸,经辨认,是驿馆石马夫之妻阮氏,夜里不知是何缘故到厨房,引起火灾。骁骑大将军恰逢宿居此驿中,闻知消息,悲痛不已,下令赐白银二百两,以作殉葬之资。阖里之人无不称赞将军仁义。 第二日,骁骑大将军就带着侍从离开了洛水驿,往陆路而去,直奔汴京。队伍中,多了一个骑马的瘦弱伙。 “三嫂,昨夜还睡得习惯吗?” “还是请将军莫再叫我‘三嫂’吧。” “也是,你这女子如此明理,配我那死去的三哥着实可惜。” “从今日起,我便改名为‘阮清’了。” 大将军听后一愣,随即放肆大笑,道:“不错,清儿果是明理之人。” “将军笑话了。” “你是我府上的人,所以,你以后也别唤我作将军了,听着总是不大顺耳。” “是。” “叫我‘公子’吧,或是,‘子笙’?” “不敢,公子。” 崔子笙,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连日的长途跋涉让阮清有些吃不消,夜里睡觉翻身时,都能感觉自己的骨头咔咔作响。想着崔子笙应是有皇命在身,也说不得什么。崔子笙带的人不多,总共才七八个,每人都有两三匹换乘,以便赶路。阮清骑的是最矮的马,但是无论如何,女儿家总不似男子一般善骑,一路上也算是有惊无险。 从洛水驿出发,沿着官路行半个月,就到了汴京。四年后重新踏上这片土地,阮清心情很是复杂。现在的她已不是漓水村的阮玉娘了,而是崔府的阮清。她是不是能自嘲地把自己当做将军府的幕僚。 汴京果真是最繁华的地方,一路上满满当当都是人,有摆摊子做生意的,有来来往往的行客,有耍百戏唱曲儿的。阮清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观赏,感觉新奇极了,但马被人牵着走,两旁的景色也如过眼云烟,瞬间就消失不见了。方才一进城门,崔府上的家人早就在旁候着,过来牵马。 不一会儿,就在一所宅邸停住,众人纷纷下马,阮清抬眼一看,却不是崔府,而是写着大大的“将军府”三字。原来,崔子笙并没有打算把她带回崔府,这也让她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她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崔大夫人。 刚跨入大门,越过门障,便看见前院站着一个少年,白衣银带,手执折扇,腰间系一紫玉环。那人面孔与崔子笙有几分相似,但却少一些戾气,多一分文气。这人的身份,已经□□不离十了。 “哥哥,路上辛苦了。” “子箫,一年不见,越发长成了。” “来,哥哥请上座。” 崔子箫,崔府的六公子,原来已经长成了这般书生模样,果是时光飞逝。 主人家在堂上叙旧,奴仆们也该识相地退下。阮清跟着同来的人一起往堂下走,却被崔子笙叫住。 “阮清,过来。” 慵懒又邪魅的声音从上传来,阮清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终究还是躲不过。 “这是我在路上招的一位贤士,弟弟看看,可否认识?” 原本崔子箫看见这个瘦瘦的男子就心生怀疑,不待哥哥说起也是要问的,如今可算是打个正着了。阮清低着头,崔子萧看不清她的模样。 “这位贤士可是精通《药王志》,我特意去到洛水县才觅得此人才。” “原来如此,怪不得哥哥比约定日子晚了些许。但洛水驿前后两驿均是水驿,哥哥骑着马走水路多是不便,想来贤士定是卓越过人。” “还记得当年崔子豪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吗?” 崔子箫听见这个应该被称为三哥的人的姓名,却嗤笑一声,说:“怎不知道,母亲还费了好大力气。” “眼前这位就是当年的医师。” 崔子箫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眼前这个似女非男的人物来,说道:“宫里的御医我都见过,并无一人与此人相像。” 崔子笙像是邀功一般,让阮清抬起头。在四目相对之时,阮清能清楚地听见崔子箫倒吸气的声音。 “哥哥,这不是,这不是……” “是的。” 崔子箫警惕地看向阮清,仿佛她是什么毒瘤一般。 “好了,你先下去吧,换身干净衣服,稍作休息。” 阮清就这样被打发走了。她知道,她的突然出现给了崔六公子巨大的冲击,而六公子也需要时间去适应。但不知把她带回,是巧合,还是崔子笙的独角戏。 崔子笙云淡风轻地拿起茶杯,右手却被崔子箫按住,崔子箫万般思绪涌上头,理不清出个头来,只能说道:“哥哥,此人不能留。” “为何?” “你若想要《药王志》,天底下总能寻得别的人,何必非她不可。更何况,《药王志》,有,是锦上添花,无,也未尝不可。” 崔子笙看向不安的弟弟,良久,问道:“你在怕什么?” 崔子箫叹了口气,看起来很是劳累,站起身,往前踱了几步,似乎这样做能缓解他的忧虑。 “近日来京中不甚太平。曹侍郎,张左骑父子等都被一一革职查办,父亲在朝势力大减。不管有意还是无心,如今右大臣正是得宠。可怜我乃区区一文渊阁校书郎,还未能进得朝堂。此番哥哥又被征召回京,怕是凶多吉少。” “这些事,我也略有耳闻。” “所以,此时正是多事之秋,一发动而应全身,你实在不该招个不知根底的人回来。” “我已事先调查过了,她并无可疑之处。” “一个平民女子,手里拿着世人疯魔的《药王志》,哥哥竟认为不可疑。” “你也说了,只不过一个平民女子。” 崔子箫不敢置信地看向哥哥,他希望能从眼里看出一丝丝的玩笑。很可惜,崔子笙是认真的。 “既是哥哥坚持要做的,我也不能拦着,但也不能就这样过去了。” 刚过晚饭时间,阮清就被人带走,她不敢问是去什么地方,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走。 经过了半月的奔波,她的精神一直紧绷着,直到今天到了府里,才算是把提着的心放下,身子自然也变得疲惫起来。原以为这一夜,能让她好生歇息,却不料黑夜里又得继续赶路。此番,是没有马骑了,只能跟在马后跑着。马跑得极快,任是阮清长了四条腿也跟不上。 一路上带起的尘土让阮清感觉自己快要窒息,在快换不上气时,前面的马儿停住了,停在一个高门大宅前,顺着灯望去,写着明晃晃“崔府”两个大字。兜兜转转,她阮清还是绕不开这命运。 她认命地走进去,却发现刚才骑马的男人不是崔子笙,而是崔子萧。想来,大将军有将军府,也不会回这儿住了。但是,阮清没有想到的是,这却是另一个“崔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四章 早上,阮清是被一个婢女从被窝拉起来的。婢女生得白白净净,但就是脾气不大好,说话总是很大声。她让阮清赶紧起来,一会儿先生要来与她说话。 先生? 阮清之前在崔府从没听说过什么先生,两位公子年幼时一直都是在宫中上学,家里并没养门客。尽管如此,阮清还是紧手紧脚地准备起来,其实,她更怕的是不知何时崔大夫人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阮清住在一个院落中,庭院还有一口井,庭院外面是高高的杏树。她以为这院子便是后宅里靠围墙的地方,但等她走出院门时才发现,在杏树外面,确是又一圈院落。这种层层围住的感觉并不好受。 婢女将阮清引到一个左近的院落,这个院子比她住的稍微大些,一进门,便发现有白烟从东边屋子的窗柩中飘出,徐徐飘向天空。婢女就在庭院大声报了姓名,一位先生便从那冒白烟的屋中走出。 “娘子,圣医先生不喜旁人在这药园中,奴下且在门外候着,一会儿你出来便是。” 说着,婢女就转身走开了,留下阮清,和一个有着花白头发花白胡子的老太爷。 “见过先生。” 老先生没有礼貌地将阮清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然后摸着胡子,皱着眉头说道:“听说你是药王的传人?” “我只是略略有幸读过《药王志》,不敢妄称传人。” “既如此,便是有些底子了。” 老先生又将阮清盯着瞧,仿佛这样便能判出个真假。 “如你所见,这便是药园。公子命我等人在此炼制丹药,老夫斗胆请得娘子将《药王志》交出,供吾辈细细参详才好。” “《药王志》我已阅后即焚,老先生怕是要失望了。” 听到《药王志》已经化作一堆尘埃,老先生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可能连他也不相信这姑娘能与《药王志》扯上什么关系。 “如此,还烦请姑娘再写一份。” “是。” “今日,老夫就带着姑娘四处走走。”他一转身,一摆手,道:“请。” 药园的院子很是狭长,东西两廊各有三间屋子,而正中北堂却只一间稍大点的屋。老先生把阮清领到了东边靠近院门的屋,也正是一直冒着白烟的屋子。里面有几个药童正在熬药,但是药锅却大得出奇,就是两个人也能盛下。巨大的药锅下,配着专用的灶台,两个童子正在往里加火,还有一个坐在梯上,用一根长木棍搅拌锅里的汤。屋子角落地方,还有三名童子在摏药材,浓郁的香味在玉钵中漫开。 阮清闻到药锅中有一股清冽的味道直冲鼻子来,应该是麝香,而从童子钵中散发出来的却是檀香。这两种药材香味甚是持久,一般能长达数年。 从这屋出来,阮清就被带到相邻的另一间屋子,这屋子应是充作仓库之用,里面是大大不同材质的药锅钵子。再往后的屋子,便是摆放着各类药材,木架上用一个个木格将药材分类,却并不标出具体名字。 西边的厢房,除了起居之处外,与药材仓库遥相对应的是一间书房,里面存放着令世人咂舌的大量书籍,阮清猜测这必是与医药相关的典籍。书房内还看见两个后生,老先生介绍说这是他的两名学生,分别叫做清风和逸风。 院落后面还有一层,是个的庭院,院里也有一口井。后边的屋子满满当当的都是放着许多木笼子,笼子里养着兔子,有大有,但大多都是惨不忍睹之状。这些缱绻在的木笼里边的兔子,有的被割去了双耳,有的被截去四肢,有的虽是留有全身,神志却不甚清醒,不是躺在笼里奄奄一息,便是作痴狂之状用头直撞木笼。而在此间,还有一名童子在坦然自若地给每个木笼里的兔子添水添饭。 老先生走去一个笼子前,查看里面的兔子,他将手伸向兔子的腹部,轻轻摸着,似是在搜寻什么东西,忽然他的手停在了某个部位,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把那名童子唤来,问道:“这里怀子的母兔子共有多少只?” “禀先生,共有六只。” “很好,你好生照看着,不出三日,那边的药丸就能好了。” 那边的药丸? 阮清心里一激灵,那带着麝香的药丸,怎么能…… 屋里的味道极大,老先生也不想多待,领着阮清就往前院中堂去了。 “姑娘想必很多疑问。公子已吩咐下来,我等须对姑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生既如此说,我也就放心大胆地问了。” 圣医拿起茶杯,用碗盖滤去漂浮在上的茶叶,表现出一副毫不在意之状。 “敢问先生,方才锅炉中熬制的汤药,是否就是将要用于孕兔之药?” “是。” “麝香活血,可致滑胎,这是世人皆知之事,先生又何必费此周折。” 圣医笑笑,说:“姑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唤来一个童子,不刻,童子便带一白瓷药瓶上来。 “姑娘可知这是何物?” 阮清看着从药瓶中倒出的一颗颗黑色丸,想这应是利用道家之术熬制而成。药丸遍体散发着檀木香,其中还有一些旁的味道若有似无,夹杂在内。对于这类已经高度浓缩的丹药,阮清并无甚经验,只能通过细闻,来大致辨别里面是用了何种药材。 圣医骄傲地说道:“这便是麝香丸。” 麝香丸却没有麝香之味,只有浓浓的檀香,和一些杂七杂八的花香。 阮清瞬间觉得自己手上的几颗药丸子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她快要喘不上气。 “若我没有猜错,此类应不是药丸,而是香丸才是。” “姑娘聪明。” 把这几颗香丸放在香囊中,随身携带,后果可想而知。 “我还有一问题,烦请先生解答。” 阮清正盘算该如何说出口,门外便有一个童,报道:“阮娘子,公子有请。” 门外候着的婢女熟练地把阮清带到公子住的宅院中,在经过三曲十八绕后,阮清终于知道,自己身处的,却不是原来的“崔府”了。 公子,却不是六公子,该是多么地毫无顾忌才能改此称谓。 一进前堂,崔子箫早就坐着了,连朝服都没有换下。听闻他只是个校书郎,本没有资格上朝议事的,今日却为何换了朝服。莫非是升官了,还是因为崔子笙的回朝,让这崔家在影影绰绰中有了变动。 “女见过崔大人。” “起来吧。” “是。” “听闻方才你已去药园走了一遭,不知有何感想。” “感想是称不上的,只是开了眼界罢了。” 崔子箫嗤笑一声,说:“你可知,我最恶你何处?” 短短几个字就将阮清的心提了起来,她维持低头的姿势,脑子里快速转着,也理不清个头绪。 “女不知。” “我最厌你的,便是不识身份。昔日在府上,你顶着崔三娘子的名号,端着架子,已是无礼之极。而今日,你不过是一弃妇,语气还如此狂妄。你说,我该如此处置你才好。” “女无知,请崔大人赎罪。” “呵,你也只会下跪了吧。嘴上说着赎罪,心里指不定在怎么骂我呢。” 阮清不知哪里招惹到了这位公子,心里不明不白的,却又只能服软。直到阮清把额头都磕出血来,崔子箫才慢慢地松了口,仿佛这从文的公子比起他从武的哥哥更喜血腥。 “罢了,我今日就跟你开门见山。” 阮清呆呆看着地板的血迹,竟有些晕眩。 “在崔府几年,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们兄弟二人的手段,所以,若是你有叛变之心,我劝你还是自行了结的好。大理寺那套儿过家家的玩意儿,你知本公子是瞧不上的。” “我不知哥哥与你说了多少,但,在我这里,除了药园,其余诸事你最好祈祷一概不知。当然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崔家不留闲人,哥哥他常驻漠北,听的风言风语总是不作数的。” “哥哥说当年你差点儿就把崔子豪救起,我是不信的。至于《药王志》那一套,我更是不信。从今日起,我给你一个月时间,按当年救人的方子再做一副,而药园的圣医先生也会尽力协助你。” “可明白了?” “明白。” 在回去的路上,阮清一直冥想苦思,想的却不是药方的事情。当年她加在三公子汤药中的药材干粉,其实很易得,不需太过费心。阮清想的,却是刚刚的药园中看见的几只兔子,那几只兔子身材瘦削,躺在木笼里,即使在昏迷中,吸气呼气也十分吃力,胸膛因此呈现不正常的起伏。而这一症状,与临死前的崔三公子极其相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五章 阮清的院子里只有她和那个婢女,婢女名字叫巧儿,人如其字,行事也是极为机灵的一人。常常阮清说一,她便能猜二。 “姑娘这药方可是没错?” 圣医手里捏着传闻中救起崔三公子的药方,一边捋胡子一边摇头,眼中充满了不解。 阮清知道,这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药材,但是往往是最平凡的东西最能创造出大的奇迹。 “还请先生打点。” “这些好说,你这方子里的药材我们院里是常备着的,具姑娘方子所写,煎药需三道工序共五天,那就请姑娘五天后再来吧。” “那我就谢过先生了。只是还有一事,药是煎出来了,如此就能证明此药有效呢?若只是靠着医师的片面之词,总是做不得准的。” 圣医把腰板挺直,颇为自豪地摸了把胡子,道:“这个姑娘大可放心,行与不行,都该是公道的。” “既如此,我五日后再来。” 走出药园,没有几步就回到了自己的院中,院子原先应是破败得很,很多家具都是有些旧了,只是突然出现了新主人,才被人稍微擦拭一番。院子的匾额也被撤了下来,至今,阮清都不知道她所住的院子到底叫什么名字。 阮清也没有心思去打理这三分地,她知道虽然巧儿对她的吩咐是言听计从,但也是限在阮清交代的总是公子希望她去做的事情,若是让巧儿打扫这院落,怕是会落得无趣而返。况且,她现在糟心的事情多了,她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也时刻担心着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妹妹。 自从那日见过崔子箫后,阮清就再也没有被召见了。平日里接触的除了巧儿,便是圣医,外面的很多事情,她不知道,旁的人也没有打算让她知道。但是连日来,宫中却不甚太平。 骁骑大将军交出了兵符。 这一消息,震惊朝野,民间茶馆酒楼的说书人也纷纷编着段儿,把这件事传得神乎其神。有人猜测,崔家自从齐国建国四十年来,一直掌权,新皇早已眼红,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而今崔将军被逼交兵符只是第一步,不知崔家一门日后该何去何从。也有人猜测,崔府无心卷入朝廷的斗争之中,齐国不过建国四十载,崔氏一族却已兴旺上千年,历经多朝却每每位居高位,若是有心想要夺取政权,当初就不会辅助先帝,因此,崔家遭此对待着实冤屈。 与外面的流言蜚语形成对比的,是将军府和大崔府崔府的宁静。对于发生的种种变故,崔子笙倒是显得很平常。 新皇登基才短短三年,便大刀阔斧,在太傅卢御史的指点下,于税收,农业,徭役等都做了许多变革,而官制的变革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新皇认为,如今天下大局已定,国内应重休养生息,而不是继续吞并别国疆土,以耗兵力财力。因此,规定兵符应为宫中保管,遇战事,皇帝授命才可交付兵符,一旦战事完毕,兵符需立即交还,不得有误。一改前朝大将军保管兵符之例。 漠北既已大平,骁骑大将军也不需常驻塞外,使父子不得见,兄弟不可闻。皇上特意下旨,特赦大将军日后长居汴京,在宫中的国子学任太傅一职,教习皇子和贵族大臣后裔以骑射剑术之道。 这天,崔子笙刚从国子学回府,路上就被崔子箫截住了。 “弟弟来得正好,我刚还想着人请你,一同去兴盛楼吃酒去。” 崔子箫本不喜这等胭脂粉儿的事情,但一想起哥哥近日事情极多,便依了一回,掉转马头跟上。 楚楚是兴盛楼的女伶,长相不算出众,但有一把好歌喉,也抚得一手好琴。世间会弹筝的女子极多,但抚琴能比得上楚楚者,并不算多。崔子笙每次回汴京,总会在这阁楼里听楚楚唱一段儿。只一人一琴,便足已迷醉。 今日,楚楚唱起了新曲儿,是一首不知出处的《虞美人》,慢调轻唱,委婉动人。 “琴总是隐而有力的,和以江南调子,实不是我所爱。明日我教你一曲敦煌词,词风豪放不羁,定有另一番风味。” “奴婢谢将军赐教。” “好了,你先下去吧,命人把我带回的葡萄酒呈上,今日吾与吾弟需尽欢而散。” 不多时,一壶满满的葡萄酒和几碟下酒肉菜就端了上来。阁楼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子箫,来,尝尝这西域的葡萄酒,比你平日爱喝的清酒还更胜一分。” 说话间,溢满的白玉杯就横在崔子箫面前,崔子箫双手去接,边喝还不忘看着哥哥的脸色。崔子笙脸上并无异常,而这也是崔子箫最为担心的。 他夹了一箸牛肉片放进哥哥的碟中,说:“哥哥需放宽心。” “我哪有什么好担心,来去不过是个兵符罢了,又何必放在心上。” “听哥哥此话,想必是另有打算。” “我在漠北这几年,早已打通上下。皇上若是喜欢那一个玩意儿,便让他留在宫中把玩就是了。正所谓天高皇帝远,现在的西北可不是他想的那样了。” “那我也就放心了,这几日,全家上下都心绪不宁,也不敢走漏风声,怕传到皇上那里去,只得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母亲为此都消瘦几分了。” “说起来,我也该时常回府里看看才是,既然皇上都说让我在京休养,享天伦之乐,我若是去得不勤,岂不是违了君命。” 崔子箫此刻忘了身上背负的重任,掩饰不住眼底的期待,说道:“哥哥也需常在家里走走,父亲母亲总是挂念得紧。” 崔子笙仰头喝酒,并没直面回答,他转而说:“皇上此举原是想削减我的势力,他知道父亲朝中地位稳固,不能轻易下手,故此要铲除旁的人,让父亲孤立无援。但是如意算盘总归是打错了,他削的,却是我不在意的东西。而自以为把我困在汴京中,便能时时刻刻地控制我的想法,也是夜郎自大。殊不知,这正好给了我们崔家父子三人机会。” “可是,哥哥,如今你被困在京中,漠北那边虽说你离开前已打点好一切,但总是夜长梦多,万一生起什么事故来,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这个我自然想到。但如今我又身兼宫中太傅一职,不能轻易抽身。” 崔子笙烦闷地将酒一饮而尽,旋即再斟一杯,又饮尽,仿佛酒入愁肠能浇愁。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嘴边升起一抹不知名的笑意,道:“说起来,这太傅也是好的。” “不过是陪些儿耍耍把戏罢了,又有什么好的。” “原先我也这样想的,但发现这群儿中,却有不甚安分的人在。” “哦?”崔子箫一个挑眉,颇感兴趣。 “孙子兵法不贵计,而贵在意。只有懂了人心,捏准了别人的软弱处,就是天王老子也得跪下地来。而这群儿们,恰是少不更事的年纪。” “孩童,在家中说话做不得数的,又能做出什么事来。” “我无需他做成什么事,便是在家中闹闹,也够烦心的了。若是遇着一个两个有些许心计的,或许真能成事。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不齐,国何以治,天下何以太平。” 崔子箫失笑,举杯,终于饮下今夜的第一杯酒,说道:“哥哥总是能在患难处见真章。” 温过的葡萄酒穿过喉头,直达胸腹,为深秋传来的阵阵暖意。兄弟俩又闲谈了一会,崔子笙想起阮清,便问道:“前日送在你府上的阮清如何?《药王志》有什么线索吗?” “药园中的圣医先生说此人果是通医术的,确切来说,是通药术,药的性味良毒,无一不晓。而她开的方子确实是对白迟散有效用,但是否出自《药王志》,我还不敢妄下断论。至于她的身世,我也派人去她家乡查过,结果与哥哥的并无出入,由此,更不得不对此人严加提防。” “你说得倒也是事实,如此一个平民女子,即与《药王志》有所牵连,又精通药理之事,不可不防,但也要为我们所用。” “我前日却在想,此人指不定便是药王的传人。听闻药王收徒并不是看重门户,只重资质,但世间的药王传闻已过百年,一个人怎能活得如此岁数。这实在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还需派人多加调查才是。” 阮清很高兴自己的药有效果,当然是在兔子身上做的试验。由此可以证明,她已经闯过一关,剩下的就是该如何博取信任。 自从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圣医老先生对阮清是刮目相看,时常拿着医书来到她院中,和她一谈就是一天。 阮清也觉得这位老先生其实人并不坏,只是太过着迷医药之事,日日苦苦追寻,只为求得世人所望的长生不老之药。圣医和崔氏兄弟也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这日,恰好说起老先生的一些趣事。 “阮娘,你如何就对长生不死一事无动于衷呢?” 近日来,圣医总是从旁侧击地探听阮清,想方设法地要把她拉入伙,只可惜阮清并无此意。 “我只是凡人一个,即便活了千世万世,也不过是日复一日地劳累罢了,倒不如望早日脱得轮回,免受欲念之苦。” “从医者,自是要以拯救天下万民为己任,民众尚不能治,吾辈亦不忍离。” “人总归是有定数的,该是前因后果,才修来这世的祸福。先生倒不必太过悲伤。” “唉,你一介女流,能有如此想法,实属难得,就是位列公侯,也总贪富弃贫,好自矜夸。” “我爹爹虽只是个穷秀才,但家教甚严,‘仁德’二字实不敢忘。” 圣医放下手中竹卷,微微叹息一声,道:“也是难为了你女儿家,背井离乡,关在这深宅大院之中。但公子决不是个背信弃义之人,姑娘你是个有用之才,日后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院里的落叶被秋风卷得纷纷扬扬,枯黄的叶子夹杂尘土,眼前是一片浑浊。 “女但求平安,别无他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六章 到此,《药王志》已经镌写完毕,阮清让巧儿把这几卷书拿去公子院里,待他审过后,便能雕刻成文。如今,已近岁末,夜长天短,阮清贪恋室里的温暖,多数时候也是不去药园的,难得去一次总要带回一些医书来,然后就能闷在房中好几日。 院中也新添了两名厮和一个嬷嬷,公子还特意让人把院子的里里里外外都重新置办一番,特别是书房,笔墨纸砚,总归是上好的,就连院子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叫“静心堂”。听说这院子本就叫静心堂,只是不知为何当初让人把牌匾撤去了,如今是漆了个新的回来。 药园那边的事儿,阮清从不多问,但也能猜得个十之八九。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总能听见那些兔子从喉间发出的“呜呜”低鸣之声。如此,阮清只能让嬷嬷每夜都沏一杯参茶来助眠。 年底,宫里是极热闹的。上上下下挂满灯笼,窗台上也贴上寓意吉祥的彩纸。冬至这日,皇上还办了宫宴,宴请皇族和朝中三品以上大臣,一齐来分享这国泰民安的喜悦。 崔国辅位居正一品,崔大夫人从夫,封一品诰命夫人,崔大将军位居从二品,一家人本应欢欢喜喜地一同出发。但当今圣上疑心过重,不许大臣们私下往来,因此,崔子笙不敢与自己的父亲有过多的接触,以免落人口实。 宫宴很快就开始了,皇上居中,太后居左,皇后居右,下面两边分别坐着国家的重臣贵族们。皇族在左,大臣在右,按照等级依次往下排列。 但大齐开国不过四十载,加之皇位更替时的血雨腥风,留下的皇族已不甚多,只有皇上的几个堂叔父,其中一个就是崔大夫人的父亲,平阳亲王。公主们皇子们毕竟年幼,当然是最盼着这热闹的日子。 虽说是三品以上官员出席此宴会,但实际上却只有寥寥数个,除去崔氏父子二人,便只有皇上幼年时的太傅卢御史,其余还有李尚书,张书令两人罢了。 夜宴从一支霓裳舞曲开始,十二位舞女身穿唐服,细腰宽袍,点点落红在两颊,有一种梦回唐朝之感。舞曲过后,又是几名男伶舞剑,而后又有各式百戏,花样层出不穷。 崔子笙无意于歌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皇上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了崔子笙的异样,还以为他有什么不满。 “崔将军怕是看惯了漠北狄戎的篝火舞,我们大齐的舞曲反而不喜欢了。” “皇上说笑了,臣下生于大齐,长于大齐,自是觉得我们大陈的歌舞是最佳的。” “那依将军看,那支舞曲最得将军的心?” “霓裳羽衣舞自唐玄宗所创,但久经失传,今日重制此舞曲,臣下仿佛见着了百年前的大唐风尚,愿我大齐也能似盛唐一般,八方朝贡,国泰民安。” “说得极好!”皇上龙颜大悦,将杯中的屠苏酒一饮而尽。 太后也微笑地看向崔子笙,向皇上说:“崔将军才高八斗,我大齐何幸。” 坐在崔子笙一旁的张书令也附言道:“将军进能文,退能武,实是难得,崔国辅和长宁县主果真是好福气。” 崔国辅和崔夫人客气了一番,也说了几句场面话。 皇上左手捏着酒杯,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崔将军年已过二十,为何还未娶妻?” “回皇上,儿幼时便已和李国公的嫡孙女定下娃娃亲,只是近些年来常驻漠北,把婚事都给耽搁了。如今回朝,正好择个吉日,尽快完婚。” “如此甚好,你与李国公均是我大齐的开国功臣,两家联姻原是般配。只是李国公死后,其子李敖虽继承爵位,任大理寺丞,但却资质平庸,前年还因错判官事以致大冤狱,被朕下贬到外州。如今这五品官家的女儿,只怕是高攀不起崔家的门户了。” 崔国辅低垂眼眸,淡笑道:“我们崔家也只求个贤惠明理的媳妇罢了。” 皇后道:“贤惠明理的女子且是极多,崔家何不再挑个门当户对的。” 皇后身为卢太傅的女儿,再多的金钗玉簪下也藏不住她的心计。 “无故退婚,臣下只恐失信于人,为人前人后所不耻。” “国辅言重了,门户之别乃是古来有之,古制是万万不可破的。朕今日就为你做主。”皇上向下面招了招手,道:“不知国辅看这女儿如何?” 崔氏一家齐向前看去,只见一个二八年华的女子从座位里走出,向皇上深深做了个福。崔子笙终是没掩饰住眼里的惊讶,但稍纵即逝,难以捕捉。 场面突然变得有些肃穆,皇上等人只是静待着。崔夫人袖中交叠的双手忍不住地缠做一团,崔国辅的袖中的拳头终是紧了又松,他走出席,向皇上行跪拜之礼,说道:“公主千金之躯,若能下嫁我儿,崔府该是何等的荣光。” 一句话,把方才紧张的气氛化解,歌舞还在继续,侍女们往空了的杯中添酒。 皇后给宁昌公主使了个眼色,公主便走至崔子笙席前行礼,崔子笙也站起还礼。 皇后道:“你们儿时本就在一处念书,只是渐渐长成,才往来少了。如今既已定亲,可多多来往。” “是,臣遵旨。” “笙哥哥,你可还记得我?” 崔子笙再拱手,说道:“公主才貌过人,又是儿时同窗,自是不会忘的。” “宁昌公主平日娇惯,还请崔将军日后多多包涵才是。至于李家那边,朕自会打点。” “公主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真性情,臣下仰慕都来不及呢。” 后来,皇上当晚就赏赐了一柄玉如意,作为定亲之物。崔国辅和崔夫人在回府的马车里,细细看着手里的玉如意,只觉胸中烦闷。 “夫君不必过虑,笙儿自会有办法应付那位公主。” “唉,我是觉得对不住李国公呀。李敖出事时,明知是卢太傅所害,我也未能保住他,现如今,连亲事都要背弃,日后在九泉之下,吾愧对李国公。” 崔夫人伸手轻抚崔国辅的手背,安慰道:“现在时事不稳,李国公在天有灵,定会理解夫君的无奈之处,只是眼前更需慎重才是。只是皇上本就打算削我崔氏一族的权,如今却搞出联姻一套,不知是何意思。” “宁昌公主为皇后嫡出,平日里也是尽得宠爱的,想来不会是弃棋一枚。只是皇上如此费心地想要把我们崔家,皇家,还有外戚卢家钩挂在一处,许是要我们两方相互牵制着。” “他不得不牵制,以他如今的实力,若是没了我们崔家,只怕是会内忧外患。漠北一直不太平,若不是笙儿,他这龙椅哪能坐得这般舒坦。皇上想收权,可惜身边所信武将没有哪个比得上笙儿。他疑他,却又不得不用他。如今只是战事稍平,若是再有个风吹草动,少不得还是要让笙儿带兵出征。” “笙儿我自是不担心的,我担心的是箫儿。皇上意欲削权,纵使我们箫儿考取了进士,也不过是个校书郎,成天不是在文渊阁修缮古籍,就是与学士们喝茶下棋。一日进不了朝堂,一日便是个任人宰割的主。” “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可箫儿善工心计,适合走文官的路子。升官谈何容易,若不是朝中缺武将,笙儿也做不了从二品的官。至于箫儿的事,只能一步一步,走着瞧了。” 前方马车突然停下了,仆人报道崔将军有话要讲。 崔子笙骑马和马车同行,正好可以从马车的车窗处说话。 “父亲母亲请放宽心。” “不日便是除夕,孩儿明日命厨房准备些糕点送去,也请父亲母亲尝尝西北的特色食。” 说完,崔子笙便骑马快走,两路人马也于交叉处分道扬镳。 年末,宫中的皇子们也放年假,崔子笙自是没有天天去宫里的必要了,除却上朝,他每天只是呆在自己的宅院中,偶尔会去兴盛楼听曲儿。 宁昌公主总是打着皇后的名义召他入宫,不是吟诗作对,就是吃酒下棋。公主性格刁蛮,而且还是儿心性,崔子笙不得不惯着她。估摸着皇上皇后也觉出自己女儿着实顽劣,教训过几回。但宁昌回回见着崔子笙总是克制不住地发公主脾气。 过了开春,崔子笙便已二十二,漠北三年的浴血奋战,让他比同龄人更成熟些。公主年方十六,长在深宫,终日只知玩乐。旁人都知,两人实不是良配。 昨日是今冬最后一次朝会,崔子笙前脚回府,后脚就有来人禀报,说是皇后娘娘有请。 他冷笑一声就命人更衣,换上常服,在大雪纷飞的日头,跨上马,往宫里飞驰而去。 朝中的官员都是可以骑马的,并无文官武官之别。纵使越来越多的官员倾向于乘坐马车,崔子笙还是更喜欢在风中驰骋的感觉,就如一匹奔放的野马,在自由的草原上飞奔。 宁昌公主总是跟在皇后身边,就算是会见崔子笙也不例外。皇后就像一个监察御史,时时刻刻地注视着崔子笙的一言一行。崔家和卢家本就水火不相两立,皇后身为卢氏之女,自是清楚得很,崔子笙也不必再处处假意讨好,反而时不时地显露马脚,才让皇后觉得此人是真性情。 崔卢两家自上几代就已交恶,到了南北战乱时更是各拥新皇,都主张吞并对方,以完成中国大一统的愿望。只可惜,在战争后期,卢家拥立的周王渐渐败下阵来,卢家太公见势倒戈,投靠当今的齐王,顺手拾了个热煎堆,竟也成了开国功臣之一。然而卢家一直比不得为齐开国奋战沙场的崔家,直至如今的齐统王登基,卢家女儿坐上了皇后的宝座,才进一步地巩固了卢家在朝中的地位。 崔子笙自己很清楚,齐王本无意打压崔家,想要把崔家赶尽杀绝的是卢家,他们想一家独大,把控朝政,只是如意算盘打得够响,却不够亮。 光说在卢御史操刀改革的科举制就足以民声四起。科举自隋唐至今,已有千年,从来都是能者居之。如今却加附勋爵一项,即族中有爵位,可直取殿试。许多官家子弟,不愿平白继承父辈的爵位,只是匆匆走个过场,便能名正言顺。这对于寒窗苦读二十载的穷书生们,是何等的不公平。 卢御史身为御史大夫一职,只管监察旁人,却不能正其身,的确是齐国之哀。 自改革后,已有很多出身官门的新科进士举人被授官,有的在京中任职,更多的是分发各州。新官们大多养尊处优,不懂民间疾苦,去管乡里县里的农收,农事纠纷,更是显得力不从心,还发出天下子民何愚之慨。殊不知,当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时,是不想也不能追求诗与歌。 以卢御史牵头进行的改革除了科举制度外,还有一些政治,经济上的变革。他坚持军权收归中央,因此,崔子笙便是受试该制度的第一人。卢御史还提议轻农事赋税,但加重商贾的税收,理由是,天下无商不奸,江南商贾往往富可敌国,暨越国制,私造高楼大门,是以不得不重罚。 反观崔家,一直是以不变应万变,朝中人纷纷猜测,崔将军此次变故,定会寻机报复卢家,但几个月过去了,崔家父子三人仍是做着自己的本分事,这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卢家初时散布的崔家谋反论也慢慢地站不住脚跟。 “崔将军看起来清瘦了许多,是身体有何不适?” “谢皇后娘娘关心,臣下只是有些疾罢了,大夫说静心调养一段时间便无碍。” “市井的大夫总是不可信的,何不就叫宫里的御医给将军把把脉,这才能放心得下,宁昌也不必日日记挂得睡不踏实。” “若是得宫中的御医一看,当然是好的。” 皇后命人传御医,就在坤宁宫中,当堂给崔子笙号脉。 来的御医是宫里年纪最大,资历最深的一位,连他都皱起了眉头。 “御医,这都半刻钟了,你倒是说呀,到底问题大不大。” 宁昌公主本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一看御医给崔子笙把脉,号完左手换右手,还不停地查看眼珠舌苔,她心里就有一丝丝的不安了,生怕崔子笙真是得了什么奇病。 “敢问将军身体各处有何不适之征?” “除了胸中有些闷痛,四肢疲软外,别处倒没什么异常。” 御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道:“回禀皇后娘娘,崔将军是感染风寒,加之有些水土不服,并不是什么大病,下官开一张清热的药方,将军依方抓药三剂,料无大碍,平日里还需多加注意保暖。” “崔将军本就是汴京人,何来水土不服一说?” “将军常年在漠北,适应了干燥炎热的天气,而京中常常阴雨连绵,如今又是雪季,总是有些潮湿的。水土不服大有人在,娘娘不必过虑,稍加调养几个月便能好的。” 崔子笙从宫中回府,还捎带了许多皇后娘娘赏赐的补品,他吩咐厨下每日按量煎药炖补品,但不必呈到房中,只是拿去院里的榕树下倒掉便是了。 他的确有病,但并不是水土不服,而是因为吃了弟弟府中送来的药丸,因为他接下来要谋划的,可是一场大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七章 除夕夜,家家户户的庭院中挂满了灯笼,爆竹的响声划破天际,一盏盏孔明灯迎风飘上天空,给漆黑的夜晚添上一抹人间的温暖。 崔府里也是一片热闹欢腾的景象。 公子为府里的门客们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这也是阮清入府以来,第一次出席这种大型聚会。外厅摆了三桌,内堂为女眷又摆了两桌。 阮清只认识药园里的圣医老先生和他的两名学生,他们三人都端坐在外厅,而其余的一干人等,她连照面都没有打过。听闻崔公子广纳贤士,从文人武将,到工匠百艺,无所不收,想来便是他们了。同桌的女眷,看模样大都已成婚,可能是外厅男人们的亲属。 阮清本就是个怕生的人,她只顾着低头吃饭,酒过半巡,也没说一句话。席间的人虽然对她好奇,但多多少少也是听过她的故事的,因此没有谁轻易搭话。女人们在酒席上似乎是彼此都认识,时不时地会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一直等吃完了饭,阮清都没有看见崔子箫的身影。她知道他就在府中。因为新帝不喜官员间太过亲近,特别是崔家最近多事,所以更要严加注意。在这除夕夜里,本是家人团聚的日子,他却只能孤零零地独在房中。他会干什么呢,也会共赏这明月吗? 生于高门,也有许多的无奈。 等到了点灯时候,巧儿给阮清拿来一个大的孔明灯题字,阮清想了一下,便抬手写下“身体安康”四个大字。 “娘子,别人都写荣华富贵,百子千孙的,你怎么不再写些吉祥语?” “愿许多了就不灵了。身体安康更胜百倍呢。” 说罢,就让巧儿点起,巧儿说,娘子你还没署名呢。 “不必了,身体安康便是人人都愿意的,只愿此灯飘过之处,人人都能安康。” 放完灯,人各自散开,巧儿和几名厮在庭院放爆竹,“啵啵”的声音四处回响,阮清又想起了去年的过年时节,那时她还在家中…… 罢了,只愿他们身体安康就好。 嬷嬷给阮清倒了一盆洗脚水,里面放了两片红花,说是从西域来的,崔公子特意赏的。 崔子箫的确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处处为底下人着想,从阮清刚才在酒席上就能看出,这些个门客都是真心实意为公子办事的,并无一丝一毫的委屈。 自然,在府中生活总是比在外头舒适的。 阮清想,总有一天,她也会像别院里的人,这样死心塌地为他们兄弟卖命吧。 开春第一天,天气很是晴朗,把地上厚厚的雪照得发亮,家户的新春就是在这一片祥和中度过。 宫里却没有分享到这一丝平静。 昨夜,边疆八百里告急,突厥国内发生政变,战火绵延至我国疆土。 今早又来报,天门已失守,请求增兵援助。 皇上本来没当回事,但接到军报说一个城池接一个城池的失守,让他慌乱起来。 大年初一,齐国破了祖制——升朝。大臣们丝毫不敢怠慢,天未亮已齐聚宫门外,其中一人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不过月余,崔子笙已经腰带渐宽,面色如蜡,需靠旁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 而一旁的崔国辅看上去更像是老了十年,头上的白发愈加明显。他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儿子,心中的不忍可想而知。 宫门一开,大臣们急促地向宣政殿前走去,今天的议事,只有一项。皇上打算走个过场就把兵符交给崔子笙。但今天,他一抬眼便看见崔子笙站在人群中奄奄一息,心突然就提到了嗓子眼儿,问:“崔将军可是有何不适?” “回皇上,臣下伤寒为好,加之天冷,旧疾发作,估摸调养一段时间便能好。” “来人,给崔将军赐座。” “谢皇上。” 皇上咽了一口唾沫,坐直腰板,强作镇定道:“如今边疆告急,众位爱卿可多提提意见,集思广益才是。” 卢御史出列,说:“臣以为,突厥前年便与我国签和,如今只是内政纷乱,若我国贸然出兵,怕是师出无名,到时候被反咬一口,岂不枉费我们签和的心思。” 张书令愤愤然出列,一拱手,道:“如今天门,玉门具已沦陷,函谷关也岌岌可危。突厥虽对外宣称是内战,谁知这会不会是个借口,以此冀望吞并我国疆土。由此,臣主战不主和。” 主战派和主和派两方人马唇枪舌战,互不相让。皇上无措,不知该听那一边,他问:“崔将军,你是何看法?” “突厥自哥必可汗死后,内廷一直动荡,只是少有如此大规模的战争。突厥向来是有传弟不传子的传统,当年的皇位很自然地就传到了现在的合室可汗手中,只是哥必可汗的儿子赤勒一向不甚服气,臣亦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崔子笙说到一半,似是有些胸闷,大喘气了几次,才稍稍平复下来,继续说道:“臣下以为,突厥政变之事应是不虚,只是为何在此刻兵变,仍需细查。” “以将军之见,突厥此事该如何处?” “合室可汗虽无大谋,毕竟在位十年,其兵力财力不可觑。赤勒虽是个部落首领,掌控的兵力有限,但他始终存着野心,臣听闻他一直在暗里招兵买马,就从此战役来看,赤勒也许是得了别的援助,不然以他一己之力,绝不能到此地步,就是不知援助者,是突厥的其余部落,还是另有其人。臣担心的是,若赤勒勾结吐蕃,将会置我大齐于不利之境地,到那时,不光是西北地区,整个西部都会陷入混战,突厥和吐蕃也会借此瓜分我国的领土。” 局势仿佛陷入了不可见的深渊之中,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此时,年过半百的李尚书出列,说:“依崔将军所言,我朝该是要出兵才是。” 卢御史立刻反驳道:“我方若私自毁约,后果将何其严重。我们与西北地区已交战上百年,每每损耗大量的人力财力,使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此次若是贸然出兵,又将开启下个百年的战争,此谓因失大。臣以为,突厥一事,还需静观其变。” 大臣们犹豫不决,一边不想不做卖国求荣之事,另一边又想大事化,事化了。 皇上意欲派兵,但是由谁带兵却是个问题。崔子笙的身体状况不佳,若是强行让他上阵,不说结果如何,就是民间的风言风语都能让他吃不消,他登基没几年,皇位还不够稳固,此时更不能多生事端。 崔子笙节骨分明的右手抚着椅子的把手,坐起来,说:“臣以为,出兵是不可避免的,但不必掺和突厥的内战,只是守住大齐的疆土便是了。函谷,玉门和天门三关是我们与突厥的防线,若突厥完全突破三道防线,便能一路南下,直取大齐命脉。我朝以保家卫民为由出兵,只需把突厥人马赶出天门之外,其余事一概不管,料是算不上毁约的。” “崔将军所言甚是,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一时之间,附以之声此起彼伏,大臣们纷纷下跪,请求皇上明决,剩下的只有卢御史几人魏然站立不动,但袖中拳头是紧了又紧,他知道,这一次,他又输给了崔子笙,即便是带着病体瘫坐在座,崔子笙也如胜者一般,让他在心里不得不低头。 大局既定,皇上就该顺从民意。但谁来出兵呢? “崔将军身体不适,不宜带兵出征,将军部下可有骁勇善战者,暂代一二?” “臣的部下不过是些草莽之辈,气力大得惊人,但是兵法什么是不懂的。臣听闻去年新进几名武状元,何不趁此机会,历练一番。况且此行并不正面交战,只是劝退罢了,想是无甚要紧的。” “自从去年开了武科,确实是招了几名武状元。兵部侍郎,你把这几人与崔将军说说,让他参详一番。” 后排有个五品官儿跑上来,跪在殿前行礼,礼毕道:“去年中举的新科武状元共有三人。其一人为卢氏子,年十九,自幼从武,八岁便能倒背兵法,十岁能操二十斤大刀,此人更善骑射,有百步穿杨之称。其一人为李氏子,年二十六,习得各家拳法于一身,且力大无穷,能与五名壮汉近身搏斗。另一人为蒋氏子,年十六,善骑射,能三箭齐发而箭箭中靶。” 李尚书摸了摸略白的胡子,说道:“臣以为,此番挑选帅才,定要既通文理,又善行军用兵之道。李氏子孔武有力,宜做副将,蒋氏子年幼,恐担不起此重任,为今便只剩一人而已。” 皇上点头,说:“尚书有理,此卢氏子出身何处?” “卢氏子出自陇南卢家,为当朝卢御史之子。” 皇上表示出惊讶之色,但讶异得夸张,让人觉得有造假之嫌。 卢御史道:“犬儿有幸,能为国效力,自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但犬儿不曾到过漠北,任此重职,恐误了大事。” “古来将帅也不是单枪匹马就能赢得了天下的,我朝中多的是好副将,卢御史不必太过担心。” “臣部下有一精良部将,名唤流云,此人不仅骑射佳,还精通突厥语和吐蕃语。若能跟随卢状元出征,定会有所益处。” 崔子笙的推波助澜只是一个障眼法罢了,落了圈套的皇上此刻正沾沾自喜,把满心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舅子身上,力求一战便能把崔家打下。 就这样,卢六郎被封为平定将军,即日检兵,出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八章 崔子笙趟下没多久,门人来报,说是崔公子到访。 门外飘过一缕白衣,紫玉环随之起起落落。崔子箫快步走向哥哥床前,同来的圣医也细细查看崔子笙的脉象。 崔子箫焦急地问道:“如何?” “大公子脉象还算平稳,只是这药怕是不能再吃了,恐伤心脾。” 崔子箫担心地看向哥哥,来之前他已经备好了百份的说辞,定要劝哥哥停了药才行。 “那便不吃了吧。” “哥哥?” 崔子笙摆摆手,示意一众人等退下,房中只留兄弟二人,他轻轻地靠在床头,说:“卢家六郎已经出征有些时日了,今早得流云的传书,说一切妥当。现在也该是我出场的时候了。” “唉,当初我就不赞成你这样做,瞒着爹妈不说,还把身体糟蹋成这样。” “越少人知道越好,这样对父亲母亲也更安全。人做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很快,碍眼的大狼就能被我一锅端了。况且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常年练武,底子比常人好。”纵使疾病让他瘦削不少,但语气仍让人不可拒绝。崔子笙向弟弟伸出手,说:“来,扶我过去坐坐。” 崔子箫把旁边的白貂披风给哥哥披上,搀扶他走到窗台边,窗外正好对着庭院的河。河里的冰渐渐化了,春天的气息也越来越浓,天上飘着不知是雪还是雨的絮状物,如梦似幻,使人看不真实。 下人端上来两碗热茶,杯盖轻启,茉莉的花香立马使整个屋子变得温馨起来。 桌前有两个炉,一个炖着牛肉,一个煮菜羹汤。 “麝香丸的事还顺利吗?” “不出一个月,便能好了。” “既然这样,我此次回漠北,要把阮清也一同带上。” 崔子箫拿筷子的手稍有迟钝,虽不发一语,但他皱起的眉头已经将心事表露无遗。 “我知道你对她还是放心不下,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药王志》也已经留下了,我想带她去见一个人。” “何人?” “突厥的一个萨满,名唤可可那,是那里有名的祭师,据说能招阴间之魂,使人死而复生。” “中原地区也不乏这样的传说,哥哥不要被假象蒙蔽了心智才是。” “所以才要带着阮清,我想,懂医之人,看的必定比我们这些外行人深。而你也很清楚,她的医术,是连圣医也比不上的。” 一句话,把崔子箫堵得无法辩驳。 “子箫,待我走后,家中需你多多担待。父亲在朝中说话渐微,日后若卢御史有何冒犯的地方,多多让着他便是,总归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哥哥知道你一直有很大的抱负,只是无奈被困在文渊阁中,你不要心急,哥哥会有办法的。” 崔子箫无言间红了眼眶,哥哥一直以来,都是他最大的靠山,比父亲更甚。 还不到寒食时节,边疆再次告急,卢将军被俘。突厥人不但没能成功驱逐出境,还把白白丢失了函谷关,圣上大怒,派遣骁骑大将军奔赴漠北,取代卢将军一职,势要收复三关。 临行前一晚,阮清就被送到了将军府里,她身着男装,只认作是服侍将军起居的厮。她的包袱里除了一套男装外,装得全是药瓶,毕竟带她出征,得做好自己的本分才是。 将军还送了她一把匕首,告诫她,要是被俘,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尽,突厥人的手段是女儿家想不到的残忍。 阮清把匕首插在右脚的靴子里,这样是最方便拿起的,虽然它的作用令人悲哀。 半夜里,祭过军旗,就出发了,队伍并不十分壮大,只是简单的二十几号人。此行的目的是尽快赶去漠北接替主帅一职,需精简快行。一行人夜宿晓行,普通的马自然是跟不上崔子笙的踏雪红梅,在路过的驿站不断地更换马匹。 其中最吃力的,怕是阮清了。女儿家骑高头大马本就不便,而且还是连日的赶路,让她再一次地感到头晕目眩。到了后期,她每日都靠随身带的药油保持清醒。 不过半月,他们赶在日落前到了函谷关外,这里是齐国大军驻扎的地方。崔子笙眼睛眯起,看向函谷关城门的方向,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流云早早就在寨门前迎接,见到崔子笙的那一刻更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低垂头颅跪在地上。 崔子笙没有下马,只是别了一眼,便直奔主营。 “升帐!” 主帅营中灯火通明,左右主副将齐聚,一一报备连日来的失利。崔子笙坐在上方,不发一语,让人不寒而栗。 “卢将军情况怎么样了?” “赤勒部落来使,要我们割让天门和玉门,才肯在函谷退兵,放得卢将军回来。” 其中有一人向前一步,粗声说道:“简直欺人太甚,我大齐怎能受此侮辱。” “这位将军有些面生,想是京中的朝官?” “末将在京中任中廷副使,此次跟随卢将军出征,现任白旗左翼副将。” 崔子笙面带微笑,手指轻扣桌面,说:“副将刚到漠北,有些事情可能不太了解。此番我们是被人按着头颅,就算心有不甘,也只能照着赤勒的想法走。他既然能在短短时日内攻破三关,并且生擒了主将,想是另有所谋。赤勒此次是打着造反的名号,必不能太过贪心,函谷他是绝不敢要的,他知道我们大齐不会放弃这最后的防线,以俘换城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那位副将还在不依不饶,说:“主帅,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不然又当如何?”崔子笙略一挑眉,看向四周,众人皆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他说:“我们镇守漠北的大军伤亡惨重,援军从中原出发,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抵达。赤勒也是很清楚的,以他的神通广大,此刻可能已经在排兵布阵,想着如何对付我了。” “传令下去,挑选五十精兵,我明日就要去会一会他。” 副将们退下后,流云单独留下。 崔子笙疲惫地闭上双眼,右手按压太阳穴,连日的奔波让虚弱的他有些吃不消。 “我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自从接到圣上的诏书之后,我已经密地里架空卢将军带来的副将们,除了蓝旗右将身受箭伤需修养外,其余三旗左右正副都已换回。” “好,等赎回卢家那子,就让他带着他的属下一起滚回京都。你先下去清点兵马,回来报我。” “是。”流云走出去,又犹豫地踱步回来,问:“那账外的阮娘子?” 崔子笙一时间将她忘记了,从日落到黑夜,竟让她一直站在账外候着。 “让她进来吧,吩咐下去,在我账中再设一床。” 流云眼底流光易传,欲言又止,但还是默默地退下了。 账外的阮清已经冻得哆哆嗦嗦的,这里大都是黄土沙漠,昼夜温差大,时常疾风四起,吹得天上地下都是黄中夹砂,让人睁不开眼睛。 阮清一进来,崔子笙就给她倒了杯水,也不去计较她失神跌坐的模样了。 “明日我会亲自去见赤勒,我希望你能跟着我去。” 一路上的耳濡目染,让阮清知道了这个人物,如今听说崔子笙一回来就急着去见那人,她眼珠一转,就把两人的关系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流云亲自抱了一床被褥,在离主帅床榻不远的地方安置下来,还准备了热水。崔子笙洗漱完之后,看着一旁只是喝水的阮清,就命流云再备一盆热水过来。 整顿后,崔子笙和衣而眠,随身带的剑就在床榻的里侧。他说:“以后你就睡在我的账中,今天也累了,梳洗过再睡吧。”说完,闭上眼睛,自顾自休息去了。 其实阮清一路上都在想着住所的问题,在军营中不比别处,她需要更心自己的女子身份。她既然不能跟别的士兵同住,当然也不能和同是女人的军妓同账,幸好,崔子笙总是想得很周到的。 阮清无力思考,她的脑子已经被这里的风沙搅成一团浆糊,也顾不上什么得体不得体,本来她就是个弃妇,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因此,她洗洗自己的脸和手,把随身带的药膏抹上一些,尽量不去看上面床榻上的人,就着地铺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天未亮,阮清就被崔子笙叫起,他看起来心情似是不错,一改昨日的阴霾,说道:“侍从,怎么能起得比主人还晚?” 阮清立马爬起,她还不适应一睁开眼就看见崔子笙,他戏谑的语气让阮清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既陌生又熟悉。当然,现在她的身份是侍从了,她要做好本分。将军已经梳洗过,正在更衣,阮清犹豫了几次,还是忍不住开口。 “公子,我来帮你吧。” 他笑笑,说:“今日你看就好了,等明日再服侍我吧。” 主帅的服饰是有讲究的,不能出错。崔子笙似是怕她出丑似的,把穿衣系带,一步一步做得极慢,而她也紧紧盯着,在心中默念。 阮清还穿着昨日的便服,这在军中自然是很扎眼的,流云给她送来了一套盔甲,是极简单的款式,却也沉重异常。阮清穿着盔甲,跟在崔子笙的身后,努力地抬头挺胸。 他们只带了五十精兵,就骑马往函谷关出发。在函谷关的城墙下,递送使书,守城的士兵很快就开了城门,让他们进去。 城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奇妙而又丰富的世界,街道上来往的人穿着奇装异服,手里大多牵着骆驼,马匹倒是十分少见,这与汴京正好相反。阮清惊奇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发现这里的人们并没有过多的遭受战争残害,而是和别的城镇相仿,都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并且,她发现,这里的老百姓似乎认得崔子笙,因为当他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都会接收大家的注目礼。 他们被带到一处府邸中,这座中原式的建筑与周围的景象显得格格不入,或许是什么官府衙门的所在,现在被赤勒占领了。 门人一路把他们带到中堂,中堂里面端坐着一位男子,他长发辫在脑后,有着络腮胡子,模样看上去有三十多岁。此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赤勒了。 崔子笙带来的五十精兵都被安置在外厅中,只有流云和阮清一直跟在身边。 赤勒此前在看歌舞,看见崔子笙到来,立马起身,出门相迎。 “崔将军,许久不见,不知过得可好?” “谢谢首领的关心,不过前些日子,崔某身体确是有些不适,险些误了首领的约。” 崔子笙在赤勒探究的眼神中,把回京一年的来龙去脉捡个大概说了一遍,把这突厥男子唬的一愣一愣的,连连惊奇称赞。阮清在一旁低头听着,她知道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是何等的惊心动魄。但是她没曾想到,崔子笙为了重返漠北,竟能牺牲这么多。 阮清一直在崔府里,那段时间崔子箫经常地就上药园找圣医,好几次被阮清碰见了,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当时还猜想,定是因为崔子笙的病情。 快说到正事时,赤勒突然瞥了她一眼,赤勒从阮清瘦的身形和清秀的脸庞已经能猜出一二。崔子笙也不解释,只是说一位侍从罢了。 “什么样的侍从需要崔将军日夜带在身边?” “我的身边,不正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赤勒笑了笑,就没再说话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九章 崔子笙和赤勒就像老朋友一样,坐在一起吃酒聊天,突厥民风更喜在户外进食,因此饭桌被搬到了中式的□□,桌上有马奶酒,酥饼和乳酪,一旁还有专人架架子烤全羊。 阮清和流云也跟着享福,坐在后排用饭。 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日头也有往下落的趋势了,阮清并没听到他们谈论一丁点儿有关战场上的事情,仿佛让人误以为他们并不是对峙的两边。 果然,欣赏完歌舞,崔子笙就起身告辞了,临出门前,阮清还能感受到赤勒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她,而她不由自主地向崔子笙靠得更近了一些。 回到齐营的时候已经到了日暮时分,崔子笙叫来部下简单说过几句话,就回账中歇息了,阮清自然是跟在身旁。昨夜因为太晚,加之身体的疲惫战胜了一切,阮清并没有深究眼下的状况。但此刻,他们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的问题了。 崔子笙站在营中间,背着手看阵图,阮清感到无所适从,便拿起包袱里的药罐一一查看,其中有一罐白色的膏体,散发着清香,把冥思苦想的崔子笙都吸引住了。 他转头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药膏,竟如此香气扑鼻?” 阮清脸有些红,赶紧把盖子盖上,答:“只是一些羊脂罢了。” “不对,你可不能蒙我这莽夫,羊脂的味道我还是知道的。” 阮清听到崔子笙自称为莽夫,竟然被逗笑了,但她很快克制住了自己。 “不只是羊脂,里面还加了槐花和松木果。”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羊脂能入药,莫非这也是《药王志》所载?” “是的,但是它并不算药,它叫雪花膏,是,是可以用于缓解皲裂。” 崔子笙一愣,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随后是一番狂笑,说:“你倒是安逸得很呀,随兵出征塞外,不多备些止血药,竟带着这女儿家的东西。” 他踱步走过来,弯下腰,道:“是对我太放心了?” 阮清的脸更红了,她嘴唇颤巍巍的,良久都没有说出反驳的话。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上这雪花膏。那天她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亲自去药园拿了很多止血化瘀的药膏药粉带着,但是顺手也把雪花膏带上来,令人无法反驳的是,当时的她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其实,要不是崔子笙这般戏谑,阮清也不会觉得不妥的。 但是,不得不承认,崔子笙的确是个让人感觉很放心的人,这一点,阮清从他的部下就能看出。或许这一份魅力也感染了她,让她不知不觉地就想要依靠他。 由于雪花膏起了个头,崔子笙对于阮清包袱里的瓶瓶罐罐更感兴趣了,要让她一一解说这里面是什么药,可以用来治什么病。阮清带的药粉是西北不产的药材,她将这些药材晒干磨成粉末,减少携带的空间,因为有些疾病,靠着外涂的药膏是不能见效的,还是需要内服,而药粉正好可以用来少量地熬煮。她带的药膏大多数是混杂各类药材提炼而成,所以她给他解释每一种成分的作用,而合在一起又有什么作用。药丸的配方就更复杂了,其中不但包括不同配比的药材,还包含了千奇百怪的提炼方式。偏偏崔子笙求知的闸门一打开,就再也收不住,阮清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只能耐心地细细说来。 等到双方都有些倦意时,竟已到了夜半时分,外面只剩下狂风呼啸的声音。 崔子笙自己更衣躺下,阮清看着他熟悉的手法,对此人又添了一份好奇。 夜里,阮清睡前给自己提个醒,明日一定要早点起来,做好侍从的本分。 但是第二天,下人打来一盆热水就退出去了,崔子笙似乎是忘记了昨天说过的话,自己就换起衣服来。从前,崔三公子还在的时候,有时候会起床出门透透气,当时总是好几个婢女厮轮番服侍,洗脸,漱口,穿衣,束发等等,都有专人负责。而眼前这位公府嫡长子却一反常态,阮清原以为流云便是崔子笙的贴身侍从,但了解过后才发现并不是这样,流云于他更像是一个书童,一个部下,一个门客,而不是服侍人的奴仆。 早饭也是有着地方特色,其实这里一日三餐还是以胡饼为主,阮清还算吃得习惯。崔子笙今日一大早就带着自己的踏雪红梅和乌金出去散心了,似乎并不为战事所扰。营里的士兵们除了操练就是休息,想来是要利用这段时间来休整。 整个齐营上下,唯一耐不住的,恐怕只有跟随卢将军来的那几位副将了。 下午,崔子笙从草地回来,就被那几名副将拦下了。副将们齐刷刷跪在崔子笙的马前,语未成,泪先下。 崔子笙厌烦地摆摆手,示意他们长话短说。 但文人们终究是文人,即使穿上盔甲,内里还是汴京城中一股子羸弱的身躯。 副将们上引天文,下引地理,把古今中外的文人豪杰,通通翻了个便,意在求崔子笙把他们的卢将军赎回。崔子笙只回复一句,说已有安排,不须过虑。副将们还是跪在地上不肯离去,旁边的流云借以扰乱军心之名赶快把他们几个软禁起来,这场闹事才得以平复。 从那以后,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阮清不敢到处乱走,只是一直呆在账中,她也不知要做什么。来之前,崔子箫并没有明说,她猜测,可能是当军医来了,但是让手无寸铁的女子混迹在男人堆中,实不是常人作风,她也曾想过别的,但是千思万绪总没有个源头。她唯一知道,崔子笙是个猜不着的人。 等了三日,卢六郎终于被放回了。他穿戴得齐整,但一看就是遭受过非人的折磨。回来后,卢六郎对崔子笙感恩戴德,他不敢想象,要是换作别的主帅,指不定就弃将保城了。但是只有三个人知道,那日,崔子笙和赤勒根本没签过什么条约。 崔子笙把卢六郎好生宽慰一番,就说要送他们会京,卢六郎本就是个胆之人,此次上阵是硬拉上马,不得不去,如今有了这样的台阶,他假意推辞几句便受了。 军医给卢六郎备细地检查了伤口,发现无甚外伤,只是受惊过度,调养一番就是。崔子笙知道,突厥的伤口总是在看不见的皮肉下面,别看卢六郎现在没什么大问题,实则要想真调养过来还要多费一番功夫。 阮清也看见卢六郎手臂露出的一条疤痕,这疤痕颜色极浅,若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很像用细长的鞭子抽打所致,但是不知为何颜色会这般浅,并且没有一丝的肿胀,与周围完好的皮肤无异。 卢六郎走的那天,还带上了崔子笙给皇上的传信,信中大致说道,如今战事未平,他愿静候其变,不敢擅离职守,也请皇上早日派兵援助。崔子笙还说,会尽力与突厥周旋,力求不费一兵一卒收复玉门和天门,但如事出必然,也不会放弃用兵。 就这样,卢六郎在大家的欢喜中踏上规程,扎住在函谷关外的大齐军兵们,也得益于赤勒的退兵,进而搬进城去。 阮清不知道,原来崔子笙在函谷也有一处住所,不过并不是上次被赤勒占领的那所,而是另一处更特别的住宅。宅院的房屋还是按照中原的形制构建,但是摆设等并不严格按照三进三出的规矩,有的地方甚至不是一个完整闭合的院落。在宅子的左侧有个大的马场,可以打马球。后方是花园,但此花园与在汴京中的将军府花园相去甚远,花园里只有一个不规则的池,旁边随意摆放几颗巨石,就连人工栽种的树木花草都显得不慎讲究,到处都充斥着一种自然的朴素的美。 这里根据齐国制度,也被称为“将军府”,这是漠北三关中,权力最高的地方。 将军府的仆人们就算城池被攻陷,也并没有被拉去受俘,而是继续干着自己每日该干的事情。所以阮清踏入府门时,一股生活气息迎面扑来。 阮清被安排在西厢院,西厢院里只有一间屋子。崔子笙还派了两个侍女过来服侍,二人都是西域人,长得高鼻深目,身材高挑,一个叫比娜,一个叫拾米。 在这个地方,中原人,西域人,突厥人,吐蕃人,各色人种混居一城,其中有往来经商的,有逃避战乱的。人们齐聚在这里,共同筑建函谷不同于世的文明。 比娜和拾米的中原话说得很好,虽然有些口音,但不妨碍日常交流。 阮清到此,才终于能换上女装,令她惊奇的是,这里居然有中原女子的服饰。她疑惑地一边走着,一边想着,走到中堂,谜题才得以揭开。 她望着中堂上面端坐在崔子笙旁边的女子,此人正是真真切切的中原女人。 阮清一瞬间低下头,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婠儿,这是阮清,我之前和你提过的。” 阮清向上方的女主人微微行礼。 女人的声音很好听,面貌也生得倾国倾城,她的一抹娇笑能让满池荷花失了颜色,眼带桃花勾得多少人丢了魂魄。而他的柔情,似乎只给了一个人。 阮清细细听女子口音,像是京城中人。从此,她便叫她为夫人。 崔将军在远离皇城的地方,竟已娶了一房夫人。 回到西厢的时候,阮清还是忍不住地想了又想,想他什么时候娶的夫人,又想那女子又是什么人。她挠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打算旁敲侧击,她想,比娜和拾米应该知道些什么。 “我们夫人可是齐国第一大美女呢。” 齐国第一大美女? 民间流传的齐国第一大美女足有好几个版本,有说是当今皇后的,有说是上官家女儿的,也有说是李家女儿的。 皇后自不必说了,李家女儿还不到及笄,年龄也不符,而上官家的女儿更是,在前几年便已红颜薄命,早早离世了。 早早离世?莫非…… “呵。”阮清冷笑一番,又像是自嘲,低喃道:“我竟是瞧了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十章 第二天,阮清被传到内房里,崔子笙和上官婠也在里面。 崔子笙当着上官绾的面,向她说道:“让你长途跋涉来漠北,其实我真正的用意,是在于此。” 阮清明白了,原来这一路上的奔波,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她低垂眼眸,细细号脉,留意指间传来的动静。上官绾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一直未能怀上孩子,让她不得不变得焦急起来,四处求医。崔子笙对于孩子之事,并没有太多的追求,但不忍心看见上官绾这样痛苦。终于,他找到了《药王志》,也就是阮清,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坚持要把阮清带回漠北,一直这样不离身地保护着,这完完全全就是为着心里的一个人。 情况并不乐观,阮清略微叹了口气,轻轻地收回手。 上官绾焦急问道:“阮大夫,我的病如何?” 阮清皱了皱眉,不知该如何说。 “夫人从脉象开来,身体各方面都好,只是,可否容在下问一个私密的问题?” “你问。” “夫人可曾来过月事?” 上官绾脸一红,吞吞吐吐地回答没有。 这下可把阮清给吓坏了,她的脸色徒然有些发白。上官绾正为这个羞耻的问题而低垂着头,没有注意到阮清的异常,可是崔子笙却发现了。 后来,崔子笙借故寻了个地方,和阮清私下谈此事。 “方才有何不便说的,此刻不必隐瞒,尽数告诉我便是。” 阮清不知道崔子笙能否承受这个事实,仍是欲言又止。 “无碍,你说吧。” “《药王志》中曾记载这样的一则故事,药王到乡间治疗不孕,其中一妇人,外形与女子无异,但却是个男儿之身。” “什么意思?” “将军可听我娓娓道来。药王认为,世间并不是只有简单的男女之别,而是有男男,女女,男女,女男四种。男男和女女就如大部分人一样,相互结合,便能阴阳调和,繁衍后嗣。但男女和女男此二类却是不同,前者看似为男儿身,实则是女儿,后者相反,这两类人纵使与一般女子或男子成婚,也是生不出孩子的,因为他们本身就阴阳失调,违反天命。所幸,此二类人甚少,几不可数。” “简直一派胡言!”崔子笙气愤地甩了甩衣袖。 阮清知道,要普通人接受如此违反认知的事实,是何等的困难。起初,连她自己也是不信的,但是刚刚那一脉确实是太过古怪了。 “将军,《药王志》上所言,也未必属实,或许是我等医术太浅,还未能探出夫人的病根。” 崔子笙无力地倒退一步,说:“此事不许第三人知道。你先回去,熬一些滋补的汤药给夫人,后面的事情,待我认真想过再作处理。” “是。” 阮清每日定时给上官绾请脉,熬药,但是她知道,这些汤药不过是大同异,对于她的病症没有什么益处。 皇上派的援军到了,崔子笙几日前就已经指挥军士扎营,操练兵法。身为大将军,崔子笙长时间呆在军营,而上官绾在函谷既无亲朋,又无好友,只是一个凄惨的异乡人,阮清的到来给她平淡的日子带来了丝丝生气。 将军府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就算在同一片黄天下,也丝毫不为外面的纷乱所打扰。府中的夫人是如此的温文尔雅,仿佛世间的戾气都能在此抹净。但上官绾也有自己烦心之处,这些过去的陈年旧事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她一直恪守着三从四德,一生中做过最大的错事便只是欺瞒父亲假死,与崔子笙私奔了。在上官绾的认知里,想象不出阮清身为一名女子是如何从乡间女子,一跃成为公府娘子,再惨遭休弃,最后做了崔府的门客。 上官绾从就期望着能嫁个好郎君,为他生下儿子,使其后嗣延绵。而这样简单的愿望,竟成了她的心病。 阮清看向那双清澈灵动的双眼,不忍心也不能告诉她事情,只能在心里默念,希望崔子笙赶紧回来。 “夫人不必太过担心,顺应而为便是了。” 美人的双眉蹙起,幽怨地说:“可是我们成亲已经三年了,还杳无音信,看了许多大夫,吃过许多药也不见好。” 阮清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说:“兴许不是夫人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上官绾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说:“不会的,将军之前也有过几个通房丫头,其中也有怀上身孕的,只是没能留住罢了。” 说完,上官绾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阮清不忍看她终日自怨自艾,便另起了个头,道:“昨日夜里,我听得有一阵琴声,婉转动人,想是从夫人屋里传出来的。” 说到琴,上官绾的眉头舒展,似是忘却了世间的一切烦恼。 “我自幼便喜弄琴,特别是在这府里,没个说话人,弹弹琴也能消磨不少时光。”她让身边的侍女把琴拿来,说:“阮大夫若不嫌弃,我就让映衬着黄天,抚琴一曲。” 不多时,琴和琴架都已取来,被端正地摆放在花园的亭上,上官绾正襟危坐,大致调试了几个音后,便专注地拨弄指下的琴弦。 景美,人美,乐美,歌美,四美幻化为一体,让人心醉,让人痴迷,让人忘乎红尘纷扰。只可惜,本该坐在对面欣赏的人却远在百里之外,那里的景苍凉,人悲怆,就连号角声也发出一阵阵的呜咽之声。 一曲终了,余音悬梁,上官绾轻轻地把十指按在琴弦上,就像把自己的心再次按压下来,让她变成那位端庄的将军府夫人。 她手抚摸琴木,心中许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阮清应和道:“这琴想来是把好琴。” “确是好琴。这是我及笄之年,爹爹送与我的。”上官绾又细细回想,笑意直达眼底,继续说道:“我知道,这其实是将军送我的。此琴传闻出自唐朝蜀都的雷氏,是传承千年的古琴。当初爹爹为了我的及笄礼,费劲周折,最后听说西桥有家琴行,里面收藏着各朝古琴,便去把它买了下来。” “如此,怎么就说是将军送的呢?” “你看这背面。”上官绾把琴侧过来,指着一处的刻痕,说:“这是六合梅花瓣。他时候便有几匹马,名唤踏雪红梅。后来我们往来书信,常用这六合梅花瓣作为记号。此琴名贵,怎能我父亲恰好寻琴,就能遇着,有怎能恰好有此记号。” “此琴对夫人意义重大,怪不得到了函谷,也把它带在身上。” 上官绾望向琴的眼神却徒然有些忧伤,她说:“此琴是随我陪葬之物,若不如此,我也带不来此地。父亲如此懂我,我却瞒着府里上上下下,做出这等不齿之事来。” 崔子笙从便有婚约,阮清是知道的,想来这位将军夫人在京中也是有婚约在身,只是命运捉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在情郎和父亲之间,她只能无奈地选择前者,于是,她每日便活在了对后者的无限愧疚之中。 “夫人不用自哀,我看得出来,将军也是不愿意夫人一直背井离乡的,指不定哪日就能重返汴京,与家人团聚了。” 上官绾笑了,笑得很纯粹,一如她的人,纯粹而美好。 兵营里的崔子笙却是头疼地很。 原本他对援兵并不报太大的期望,中原招的兵,多数是从乡间田野募得的。这些人平日里只会播种耕地,对于打仗之事一概不通。不像他自己在漠北带的兵,全是实战里练出来的,加之日常的训练,其战斗力可见一斑。幸好,之前在三关的战役,只是战术性的退兵,并没有损耗太多的兵力。 这次他欺上瞒下地请求援兵,一是因为他要给皇上示弱,装模作样一番,二是他想拓展自己的势力。 因此,最近崔子笙为了训练新兵,总是操劳得很晚才能睡下。他要做的,不仅是把新兵远战近战的能力提上来,更重要的是把他们从大齐的士兵变成他崔子笙的士兵。 赤勒虽然名义上占据着天门和玉门两关,但是大部队已经撤离,赶往突厥境内进行叛乱战争。崔子笙和赤勒有过约定,加之此时的他,还不宜过早收复二关,因此他一直按兵不动。 漠北大军的粮饷,一直是以三关为主,周边城镇为辅提供的。如今只收复了函谷关,加之援军的到来,这让粮草问题更加突出。崔子笙请求将靠近西北的沧州、澧州、泉州和宁州这四州的粮食等税收之物一律供应给漠北大军,皇上不得已,只能允许。 明眼人都知道,虽然名义上只是供给粮草衣物,但实际上,崔子笙的势力已经开始向中原地带辐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十一章 正是清明时节,乐游原上人头攒动,经过一个漫长的寒冬,大家都迫不及待地踏出屋门,来到户外,感受这无处不在的春意。 每年,皇上都会依例巡幸乐游原,在旁边一座三层的关月楼上俯瞰,静看子民迎春。 今年皇上的脸色却不像天气一般明朗,从宫门到御道,从御道到关月楼,皇上紧绷着的脸就如旁人紧绷的心弦,一切暗流都在屏息之间涌动。 卢六郎昨日便已回京,带回来的不仅仅是战败的消息,还有崔子笙得寸进尺的条件。皇上强忍没有发作,把命令传下去之后,又连夜里把卢御史招进宫。 卢御史自从得到自己儿子把函谷关弄丢之后,每日悬着脑袋去上朝,皇上倒没有因为此事过多地为难他,但也是因为这样,他才更加地诚惶诚恐,生怕什么时候头上的刀子就要掉下来,把他的脑袋给砍了。如今看来,这日子就要来了。 晚间的延英殿的灯火不足以照亮整个前朝,正如皇上的心思,幽深地不可窥视。皇上把卢御史召进延英殿里,这是机关大臣向皇上单独汇报的地方。一进门,卢御史就赶忙下跪,嘴里直呼罪该万死。 皇上戏谑,要把御史处死,吓得卢御史再不敢多说一句,只是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御史,你可知道,朕给了崔将军三十万援军?” “臣知道,收复三关,势在必得,圣上英明。” “朕英明?”皇上蹙起双眉,大怒道:“朕要是英明,当初就能随便找了个黄毛儿当主帅?你可知天下人如何说朕?他们都说朕是无德无能的昏君!只不过是突厥,竟被他们打得一退再退,还要加派三十万大军!” “皇上息怒,乡间野夫不懂世事,莫要为了此事伤了龙体。”卢御史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说道:“当日在朝上,儿六郎是不得已跨马上任,想来定是崔家的诡计。” 皇上怒极反笑,说:“诡计?崔将军恨不得立马夺回兵符,奔赴漠北。这又是何道理?” “崔家深知我儿不能担负得了,才铤而走险,反退为进。” “照你这般说,就是连外人都看得清的事情,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就没看出来?还让朕白白丢掉三座城池!若不是崔将军身体康复的快,我想,你这个御史此刻就该拿来祭城了。” 卢御史听后,感觉后颈处阵阵发凉,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眼看效果已达,皇上语气稍稍收敛,道:“罢了,你是皇后的父亲,是朕的岳丈,而六郎是皇后的嫡亲弟弟,朕这次不会对你们太过严惩。只是一件事,你可要记住了,日后对付崔家时,若是再犯这种错,你可提头来见朕。” “是,臣遵旨,谢主隆恩。” 卢御史退下了,但皇上的怒气却还没有消散。本来他打算借着卢六郎,把崔子笙打下来,谁想,不但没打下来,还让崔子笙成了救国救民的英雄,而他却成了人们口中分不清好歹的昏君。刚刚巩固的政权,此刻开始摇摆;刚刚收回的兵权,此刻又让他亲手送上,放虎归山。 今年的春日,是不能尽如人意了。 朝贡的樱桃很是新鲜,皇上却没有心思看一眼,他的眼神直视前方,不知在思索什么。皇后由于漠北的战事牵连她的家族,每日里也是过得战战兢兢。不过所幸,现在崔将军已经带兵收复函谷关,余下两关,应是囊中之物了。 旁边的宁昌公主也是一副没有好心情的样子,就连楼下生动的市井生活,都勾不起这位深宫公主的兴趣。她的心在这大半年里如提桶般上上下下。 自从得知崔子笙要回朝,她就缠着父皇母后,要让他们许婚,她明知父皇不喜崔子笙,但仗着盛宠,宁昌还是愿意铤而走险。后来,她日日都处于待嫁的兴奋之中,无时无刻不在幻想她心目中的郎君骑着高头大马,而她带着十里红妆,在世人称羡的目光中嫁入将军府,以后夫妇和睦,子孙满堂。殊不知,一个噩耗传来,崔将军染病了。开始只是轻微地咳嗽,后来人都脱了相,让她既是担心,又是后悔。后来又听说崔子笙的病渐渐好了,还没等她看仔细,他又匆匆出征,只留她一人在这诺大的皇宫中哀思。 做母亲的岂能不知道女儿的心思,但是在这节骨眼下的确不是谈论此事的好时候,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陪同皇上皇后登楼的,还有贵族大臣们。 卢御史和崔国辅并排坐在后头。卢御史侧眼看向身旁的崔国辅,只见他双目平和,淡然地看向远方,似是在欣赏迷人的春色,有时又看看楼下的百姓,时不时地就被楼下某个人所逗笑。他想起,崔国辅近日来在朝堂上甚少发言,每次总是不痛不痒地说上两句,从不和他正面冲突,他自然就找不到妙招来对付崔国辅。在加上儿子在边疆立了大功,此刻的崔国辅腰板更是越发地直了。 想到这,卢御史又想起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 崔国辅旁边还坐着崔夫人和崔六公子。崔子箫虽只是个九品芝麻官,但由于父母的荫蔽,也是有幸能到关月楼中赏春。 往年,都有会题诗这一环节,今年皇上心情不佳,巡幸早早便结束,卢御史自己也不想办这个题诗会。他知道这位崔家六郎,也是进士一名,才情绝不在他哥哥之下,只是一直压着罢了,若是趁此机会让他出了风头,那可就是引狼入室了。 所以,今年的游春就是在这庄严而又肃穆的气氛中走到尾声。宴席过后,崔子箫随父母回了大崔府。为了避讳,他已经好久没有回府了。 不过一个冬天,崔国辅夫妇仿佛老了十年,他们两鬓间的白发徒然添了许多,崔子箫知道,这定是为了哥哥的事。但是,他和哥哥有过约定,就算是父母也不能告知。现在的他只能装作看不见这显眼的白发,和父母眼中的不安。 回到大崔府,崔子箫竟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崔夫人忙招呼后厨,把六公子爱吃的四喜丸子,酱烧牛肉,白玉团等等菜式备好。他们一家人已经许久没有像今日这样,围坐在一处用饭了。 “箫儿,你年纪也不了,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想着今年就把你的亲事定下来,你看如何?”崔夫人偏爱儿子,就连婚事也要尽了他的心。 崔子箫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倒是愣了一下,说:“哥哥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还是等他完婚再说也不迟。” 崔夫人和蔼地笑看他,说:“这话说的,你哥哥的事反倒是不急了,公主嫁不嫁得进我们家还说不准呢,倒是你,可不能也看个刁蛮任性的女子。” “母亲放心吧,孩儿定不会让父亲母亲失望的。” 崔夫人欣慰地看向崔国辅,说:“我一直都说箫儿懂事,不像笙儿,做事总没个谱儿,让人日夜担心。” 说到这,崔夫人不由得暗暗失落,这位素以狠心毒辣著称的长宁县主,也像世间所有的母亲一样,喜怒哀乐都在孩子的手里攥着。 崔子箫是家中幼子,他知道母亲一直都是惯着他的,便不急于此刻,他现在更关心的是立业。崔子箫知道,现在崔家的荣光,全是靠着哥哥在边疆一点点打下来的,父亲在朝中已经是外强中干,皇上也一直对崔家虎视眈眈。若是哥哥这个顶梁柱倒了,崔家可就没有一丝活路了。所以,他暗暗下决心,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只是,哥哥临行前,让他耐心等待,这是何道理,崔子箫一直想不明白。 五月,漠北的战事接连告捷,玉门和天门的相继收复,使齐国上下为之欢欣鼓舞。崔子笙以突厥境内战乱未平为由,拒绝班师回朝。皇上无可奈何,只是越发觉得坐下的龙椅如同针毡。 事实上,这本就是崔子笙与赤勒的一场大戏。自那以后,崔子笙返回函谷关的将军府居住,一心一意地等待突厥的动静。他想要的,是赤勒的胜利,这样他就能多一分筹码。 但是现在形势紧迫,只要突厥的政乱一平,他就再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漠北。而离开势力范围,回到汴京,他就相当于伸直脖子请皇帝下刀。所以,在此之前,他一定要反,但问题是怎么把父亲母亲还有子箫一起带到漠北。 他把自己的想法写进信里,找来心腹密地里给家中送去。 崔国辅和崔夫人看见此信也是愁眉不展,他们和儿子从未捅破这层窗户纸,但崔子笙眼中的野心与欲望,终归是瞒不住双亲。崔国辅为官四十载,为大齐倾注了一生的心血,现在,这一切都化为幻影,让他悲从中来。 本来,若不是当今皇上错信人,想将他们崔家干净杀绝,他崔仁是绝不会由着崔子笙胡作非为的,有时候他还妄想,只要自己尽力辅佐,便能让皇上正位。可是面对儿子的壮志未酬,大儿子的险些丧命,崔国辅才如梦初醒。 如今,他和夫人手里执的这封信,对他们来说就像开了扇天窗,他们望见了更远更大的世界,唯一难办的是,该如何从这扇窗户中爬出去。 不能这么轻易地出走,汴京离函谷有千山万水之遥,况且皇上盯得实在是紧,要是被捉住把柄,扣上逆反的罪名,更是得不偿失。 一定要想一个周全的法子才行。 没过几日,崔子箫就被崔国辅叫到府里,一一告知信中之事。 崔子箫满是惊喜,但也无法不被愁苦所困,哥哥信里说,突厥之事,少则一年,多则两年,便能有个结果。因此,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 “父亲,我们此次定是要以正名去的漠北。” “这我何尝不知,只是难上加难呀,皇上对于笙儿在漠北的军队早已有所隔阂,别说漠北,恐怕就是外州,也不能轻易放了我们去。” 崔子箫灵机一动,说:“外州?那我倒有一个好法子。” “什么好法子,快说来听听。” “我们崔家原是陇西崔氏的分支,只是跟着先帝迁到汴京中的。如若能找个什么借口,回得陇西一趟,再借机去漠北应是不难的。” 崔国辅有些犹豫,方法是好方法,具体该怎么做怎么说,他得认真想想。 “我有一计,只是怕父亲不允。” “但说无妨。” 崔子箫大着胆子,说:“我们崔氏至古便是大姓,一直都人丁兴旺,历经九朝,在陇西背面的武山脚,供奉着大大的各式祠堂,还有无数的佛堂道馆加持……” “住嘴,你这个逆子!这可是我们崔家上千年的祖祖宗宗,你怎能把主意打到他们的头上。简直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崔国辅气得就要拿手里的拐杖打人,崔子箫没有躲避,而是直直跪在地上地看向父亲,道:“难道就要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受罪吗?父亲,您很清楚,哥哥在漠北反了,我们若是仍困在京中,该是怎样的下落。您也知道,就算哥哥不反,回到汴京,等待我们一家的又是什么命运。” 崔子箫眼睛变得通红,他从来没有这样两难的时候。 “若非要选,我宁愿遭这天下间至大的罪过!” 这惊世骇俗的话让崔国辅站不住脚跟,他摇摇晃晃往后退了两步,靠着手里的拄杖才勉强站立。他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也是他的两难。 作为一家之长,崔仁知道,他必须做个抉择,究竟是选择先祖,还是选择儿子。 这从来,就是千古的两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十二章 五月初五赛龙舟,杨柳夹岸,风流少年竞相游。 可惜在函谷没有赛龙舟的习俗,上官绾和阮清只好自己做些木头龙舟,赏玩一番罢了。 崔子笙不在的日子里,阮清已经成为了陪伴在上官绾身边的那个人。 她着实是个可怜人儿,明明那么喜爱汴京的一切,却为了一个情字终日困在荒漠之地。所幸,将军昨夜已经回关,说是要赶上和她一起过端午节,可惜现在已经临近正午了,却还是军事缠身,在书房里一刻也不得离开。上官绾失落的神情毫不掩饰地摆在脸上。 她是家里的主人,没有舅姑在堂,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用过午饭,崔子笙才从书房里急急走来,看见园子里的上官绾,一扫连日的劳累,脸上挂起了灿烂的笑容,在这初夏时节,显得有些刺眼。 阮清微微起身退下了,无意于身后的一片娇声细语。 不出意料,傍晚的时候,崔子笙就把阮清唤进书房里。 阮清原以为会是因为上官绾,谁知道,崔子笙心中另有一事。 “假死药?” “是的。” “我并不知道如何制得假死药。” 崔子笙不信,转过身来,大声问:“怎会不知?《药王志》中明明就有假死药的记载,当初婠儿就是服了此药才……” “既然公子有此方子,再做怕是不难的。” “我没有方子。”在阮清探究的眼神中,崔子笙偏过头,不得不吐露实情:“当初是从江湖士人那里买来的药丸,只有两粒,为谨慎起见,我先让侍女服用,确认无误后,才给婠儿的。只知道此药是出自《药王志》,如何能拿得方子。” 阮清也坦白道:“虽说我看过《药王志》,却是残本。书里的确有假死药的记载,可是并没有完整的方子,就连药材也是缺失的。” 崔子笙一下子失神跌坐在椅子上,转动的眼珠似是在搜寻什么。 良久,他问道:“若是以你之力,要制出这假死药,需多长时间?” “可能一个月,可能一辈子。” 阮清不得不告诉他实情。天底下多少人为了《药王志》而癫狂,就是因为里面的不传药方的珍贵,再走运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能猜出。 崔子笙心里也很清楚这个答案,他闭上双眼,像是在平和心情,可是剧烈起伏的胸膛却出卖了他。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请全力研制。” 阮清从没有看过崔子笙这样的神情,真切,恳求,期许。此刻的他洗去了一身的不羁和戏谑,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对医师发出最真诚的请求。 阮清点点头,在此事上她做不了任何的承诺,唯一的承诺只是她的用心。 上官绾的事情立马就被抛在了脑后。阮清不知崔子笙要这假死药有何用,但还是想尽全力助他。 初夏的夜里还是有些微凉,阮清伏在案头,在记忆深处搜索关于假死药的记载。可惜的是,她有幸看到的那本《药王志》是从火堆中拾起的,书的后半部分已经烧成灰烬,记载假死药的那一页也不能幸免,只是留下了匆匆几行能识别的字迹。 在那烧毁的书页上,记载了几十种所需的药材,当然下面还有,只是不好辨认了。阮清先将自己确认无误的药材写下,再将有可能的药材写在另一张纸上,一一细想比对。等到完全把残页的草药确认下来后,已到了鸡鸣时刻,太阳就要东升了。 中药讲究相生相克,阮清先把写下的药材的阴阳相克写出,就着这二十几种已知药材进行药性的猜测。可是,剂量和煎煮的方法并不知道,她也只能通过大胆地猜想。 既然答应了要做此事,她就一定要认真对待。 阮清来不及休息,天一明,她就去见了崔子笙。她将需要使用的药材,锅炉,人手等一一报备。很快,不到一日,工具就已经齐全了。 她打算大规模地进行试验,让多人同时开工熬煮,最后将煎好的汤药一一核查药效。 就这样,将军府的后花园变成了露天的药房,十步一个紫砂药壶,三个紫砂药壶配一厮,汤药的异味遍布了整个府邸。煎好的药,阮清不敢试,也不敢让府里的下人试,谁也说不准这药究竟有何作用,因此,后院的屋子里,又养上了一大批的兔子。 第一天,下人们把药喂给兔子,兔子就已经死了大半,剩下的也是奄奄一息,熬不到天明。其实阮清也知道,这些药材大多是剧毒之物,只是一味就能致死。看来,破解这假死药的方子的确不是易事。 上官绾知道阮清有正事要忙,便不去叨扰,反而崔子笙时常来后院。他并不是精通医术,只是这边看看,那边问问,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 经过连日的劳累,阮清的脸上是藏不住倦意,双眼也布满红血丝。有时,崔子笙站在她身边,她都不能察觉。 不到月余,已经有了的进展。 “公子,药方已经有一个新突破了。”阮清的喜悦从心底溢出,直达眼底。 崔子笙愣愣地看着阮清,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以为是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拿袖子去擦,谁知沾染煤灰的袖子把脸越擦越黑。 崔子笙微笑着从怀里掏出手帕,轻轻地给她拭去脸上的污秽。 阮清有些不知所措,僵立在原地不敢动弹,待崔子笙收回手,她立马就转过脸,只留下红透了的耳根。 她的声音有些不自然,说:“公子,我带你去看一下。” 然后,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侧边的屋,让厮从众多的兔笼中拿出其中的一个。兔笼里的兔子仿佛在睡觉,气息很是微弱,只有把手放在胸膛上,才能察觉出若有似无的起伏。 “我在药方中加入了纳达草,这是一种来自西域的干草,它有镇定宁神的作用。我是无意间从比娜和拾米口中听到的,她们一直用这种干草当作香料放置在衣物和被褥中。我心想,假死药其实也就是减缓人的呼吸,使其看上去与死去无异。因此,我就想能不能把此种干草加入药方之中。” 阮清兴奋地看向笼子里的兔子,说:“这只兔子服了改良后的药,至今已经整整睡了七日,前几次的药只能让兔子昏睡三日至五日不等。若这只兔子能昏睡一个月,此药便可算是成功一半了。” 崔子笙一直都很认真地听阮清说话,他低垂眼眸,轻声说了句谢谢。 阮清没回过神来,探究般转头看向他的脸,在四目相对之时,崔子笙再一次真诚的道谢让阮清措手不及。 她快速地转过头来,用手抚摸着兔子,以此掩饰不自然的神情。 那边厢的崔子笙却轻声低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从来没有人,肯为我如此用心。” 阮清抿了一下嘴唇,说道:“公子总是为公子着想的。” 一提到弟弟,崔子笙连眼角都是带笑的,可是笑意很快又淡了下去。 “你可知,我为何非要这假死药。” “公子不说,我也就没有知道的必要。” “告诉你也无妨。”崔子笙也将手伸进笼子,抚摸兔子的腹部,他说:“此药是为子箫准备的。” “公子?” “皇城如狱,子箫现在就如折翼的青鸟,困在牢笼之中。” 崔子笙想故技重施,让崔子箫也走上官绾的路。不得不说,这步棋走得太险了,皇上肯定会有所察觉的。可是看他的神色又是这样的自然,难道,他现在已经有造反之意不成。 阮清细细一想,忍不住问道:“崔国辅和崔夫人那边,定会棘手。” “父亲是开国勋臣,位居一品,母亲是县主之尊,且又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依循祖制,死后兴许会陪葬皇陵。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换人,我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的。” 原来,崔子笙与父母亲疏离的传闻是真的。 当初阮清嫁入崔府的时候,就鲜少看见崔子笙在府中走动。听下人们说,五公子不到十岁就被崔国辅送去苏州的舅舅家居住,一住便是五年,后来接回汴京,日日到国子监上学,就算是休学在家时,也是在自己院中的马场游乐。这与一直娇养在府中的六公子甚是不同。阮清也向下人们打听过,为何只将五公子送走的原因,据说是因为当时年幼的五公子患了病,崔夫人就想让五公子去江南之地养身体。 每次族宴,阮清这个上不了台面的三娘子也还是要出席的。在席间,她总能明显感觉到崔子笙对父母的冷淡和崔国辅夫妇对崔子箫的宠溺。 那时,府里的人都在暗暗猜测,日后五公子和六公子定是水火不相容,谁知几年过去了,崔子笙现在一心一意想救的,却只有崔子箫一人。 “怎么,想起了什么?” 崔子笙的声音把阮清拉回了现实,她不明说,他也知道她脑中想的是什么。 阮清也知道,他不是个在乎旁人看法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十三章 很遗憾,那只被寄予厚望的兔子在十天之后就断了气,阮清的思绪也被那只断气的兔子搅得一团糟。她想要专心研究药方,可是旁的念想总是不断地来干扰她,令她烦躁不已。 阮清终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去得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外面炼药的后院和旁边的兔子屋。她已经半个月没有看见崔子笙,听闻,他也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每日只是让人送饭进去,有时甚至还在书房里睡下,这让上官绾很是担心。但她一个女儿家,对于男人们的事情拿不定主意,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天气越来越闷热了,西北干燥得厉害,正午的太阳毒辣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晚上下了场雨,给浮躁的大地带来一场洗礼。雨后,雾色蒙蒙,花草在月光下的影子像是被人用水晕开一般,显得迷幻而又真实。 阮清信步走出院外,来到后花园中,大雨像是把她心中的忧虑一洗而净,让她也能享受短暂的宁静。她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看着湖中的倒影。自己的身影在湖面上影影绰绰,有时树梢上的一颗落珠,就能把她的倒影打得混乱,但不久湖面总能恢复平静,就像她的心一样,虽历经动荡,最后总能归于宁静。 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阮清知道,这不是一颗寻常的落珠,而自己,已不能回复往日的平静。她微微转过身来,给来人行礼。 他也坐在方才她坐过的位置旁边,意味很是明显。 阮清没有说什么,也坐了下去。 “本想着出来散心,不曾想,你也在这里。” “此处确是景色宜人,不过寥寥数笔,便能将天下之美尽收眼底。” 崔子笙笑着看向湖中的巨石,说:“你还是第一个称赞此园的人,婠儿一直看不惯这石头,总想着叫个石匠来雕刻成八仙才好。” “夫人生于大户,自是更喜精雕细琢之工。” 崔子笙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似乎在想什么事情。阮清看他一言不发的样子,担心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让他不高兴了。 许久,让阮清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只能听见身旁之人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他问:“当初,你是怎么嫁到我们家来的?” 阮清有些惊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清楚实情。她把来龙去脉都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还没说完,崔子笙就叹气地摇了摇头。 “你以为,凭的是这个?” 阮清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也说不上来,她宁愿相信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或者可以说是阴差阳错。 “你说,会不会是父亲已经知晓了你的事?” 《药王志》?但是这件事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就是连自己的家人也不曾晓得的。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可事实就是这么凑巧,偏偏她嫁的不是别人,是病入膏肓的三公子,这不得不引起别人的猜测。 “你怎么没有问我是如何得到《药王志》?” 他从来就没有问过,这让她的心里一直有一种异样的情愫。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说,你不想说,我又何必强迫你。反正,你对我构不成威胁。”他总是这样的自信。 崔子笙在阮清的目光中,一直平静地看向湖中的那块石头,说:“人都有想深深埋在地底下的事,我也有。” 他转过头来,突然的四目相对,让那句“我也有”深深地印在了阮清的眼里,心里。 阮清忽然很好奇,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当年差一点儿,就成了这个人房中的妾。 心里想的跟不上嘴里说的,她竟然,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崔子笙侧脸看向她,满脸的震惊,显然,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情。阮清不知道他震惊的是出于她的身份,或者只是出于她这个人。 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的尴尬。短暂的宁静被打乱,阮清的思绪再次被搅得浑浊,她立马起身回院子去,只留下崔子笙一人呆坐在湖边。 那天夜里,崔子笙直坐到后半夜才回房,漠北昼夜温差大,外面刚下过雨,阴冷潮湿,加上他连日来的劳累,就染上了风寒。 第二天上午的时候,上官绾就派人来把阮清叫去了,她坚持要让阮清看看崔子笙的病。 把过脉后,还没等阮清说话,崔子笙就插话道:“不过是风寒,至于这么劳师动众嘛,抓几服药吃就好了。” 的确,风寒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崔子笙却有更大的问题。 “风寒事,只是公子的膝盖……” 阮清还未说完,就能看见两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就知道她猜得没错。 “将军的膝盖受不得凉,日后还是要注意多加保暖。虽不能完全治愈,但是针灸和外敷药膏还是能缓解不少疼痛的。若是公子不介意,我这就回去把用具拿来。” 上官绾抢在崔子笙之前答应下了,使用的器具很快也从西厢那边拿了过来。 崔子笙安静地躺在榻上,裤腿被下人卷起,或深或浅的伤痕刺痛了阮清的眼。这些疤痕有刀伤,有箭伤,相互交错,让人不忍直视。阮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上之事。 她细细地看着自己下针的地方,一直到针灸结束,都没有抬头看上面的人,但是她能感觉到,上方灼热的眼光能把她烧出个洞来。 “接下来的七天里,我会在每日睡前过来给公子针灸,外敷的膏药也请公子贴着入睡。” “好。” 上官绾问道:“那有没有什么需要忌口的,我让厨房注意。” “也不用,吃得稍微清淡一些就好。” 阮清回了西厢,把方子拿去让下人煎,她自己则坐在屋中发呆。 越是临近傍晚,她的心就越是躁动不安,终于,在用过晚饭之后到达了顶点。 她提着药箱,跟前面带路的人走着,却发现此路并不是去的后堂,而是崔子笙的书房里。一进去,阮清便看见崔子笙坐在桌前看书。崔子笙看见她来,也有些不自然,他的风寒还未好,膝盖又痛,只能缓缓地向床榻走去。 阮清呆在原地不动,后来,她叹气一声,走过去用手扶他。 崔子笙为了不影响上官绾休息,有时候工作晚了就会直接在书房睡下,因此,他特意命人在书房的东边再开一间屋,当作卧房。 阮清好不容易才扶他坐在床边,她一边打开药箱一边说道:“公子的是旧疾,以后不要在更深露重的地方呆太久才是。” 崔子笙低声应了一回,便没有说话了。 阮清感到喉里泛起一阵苦涩,她一直低着头,给他针灸,敷药,最后用纱布缠好才起身离开。 一连七日,他们都维持这种不说话的气氛,晚间相处不过短短的半个时辰,却能让两人在白天迷迷糊糊的。 到了第七日,阮清照旧收拾药箱,准备回房,温润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说:“阮清,我已经许了婠儿一生一世一双人。” 阮清的手停了下来,她没有勇气抬头,她早该知道的,他们之间有一条看不见跨过了的鸿沟。她没说一句话,加快速度收拾药箱,可是在她转身的时候,他分明看见了落下的泪花。 他只是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这样坐在那里,一直,一直地看着。 阮清更不愿意出院子了,她总觉得别人在笑她,笑她的异想天开。 她每天都让自己活得很忙。明明有专门煎药的厮,她却说怕别人掌握不好火候,宁愿自己去煎。她扎在药堆中蓬头垢面,也毫不在意。 她心里只想把假死药尽早地研制出来,至于为什么,她不想去想,不愿去想。 那天夜里回去之后,阮清屏退了下人,不敢哭出声,只敢躲在被窝里无声地流泪。他是高高在上的人,家族,军功,才智,层层的光环将他围起来,只能供世人敬仰。她不能走近他的身旁,不然只会像飞蛾一般,落个白白化为灰烬的下场。站在他身边的,只能是像他一般耀眼的人儿。 阮清刚开始心有不甘,但仔细想想上官绾,她便觉得,自己这样赶着送上门给人做,才是真的侮辱了崔子笙。 他说,他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应该明白的,这是最委婉的拒绝。他连一丝空隙也没有给她留下。 时间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了,崔子笙前些日子又去了天门,听说,他还进入了突厥的境内。崔子笙走后,上官绾虽然是终年如一日的无所事事,但阮清已经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陪伴她了。 阮清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她想,既然她做不了他身后的人,她也要当他身边的人,助他夺得霸业。 临行前,她还给他送了一些缓解膝盖疼痛的药膏,不知道他有没有带去,有没有用上。她安慰自己道,这只不过是医者的仁爱之心罢了。 那边厢的崔子笙也深陷烦恼之中,他以为,只要拒绝,他就能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但是他想错了,自从那夜之后,他没有再见过她,但是那人儿就像有灵气一般,不分昼夜地出现在他眼前,折磨他。 如今,他坐在赤勒的账里,想得竟还是那般儿女情长的事情,让他觉得羞愧难当。 突厥的内战已经打了大半年,赤勒渐渐地占据上风,他那无能的叔叔已经退到北边荒凉的地方。这次他特意叫来崔子笙,就是想筹划日后之事。 “崔将军,如何就愁眉苦脸呢?” “啊,我在想着京中家人的事情,实在是难。” 其实崔子箫早早就把忤逆的大计用书信传给了崔子笙,他也觉得这个方法比遥遥不可期的假死药更加奏效,所以,他丝毫不担心日后的崔府撤离计划。 赤勒也看出崔子笙的口不对心,但是无意戳穿他,而是传了舞女进来助兴。 但很明显,两人的心思均不在歌舞上。 “崔将军,你瞧我们突厥的女子如何?若是喜欢,尽管与我提就是。” “族长客气了,只是家中已经有正主,怎能再添。” “我听说,中原人三妻四妾的极是平常,像将军此等豪杰,想嫁与你的女子估计能站满一个马场。” “弱水三千,某只愿取一瓢。” “既如此,为何又愁眉不展。” 是啊,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婠儿一直是他从儿时便中意的。如今他俩已结为同好,不久,便能重返汴京。他的人生不该太过贪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十四章 夜晚,崔子笙躺在账外的草地上,漆黑的天空上繁星点点,使这个荒凉的地方不至于太过寂寞。他很喜欢在漠北的草原上看星星,他在这里可以寻得内心的宁静。汴京的夜晚总是充斥各种喧嚣锣鼓之声,沦为一纸空文的宵禁让京中的街道挤满人,有卖吃食的,有卖纸扎灯笼的,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摩肩接踵,暗送秋波。 有时在府里,他透过高高的围墙往上看,广阔的天空看上去就像被无情裁减成方形,规规矩矩,不容许一丝的偏差。每当此时,他总会匆匆地低下头,回房关上门,所幸把自己困在更狭的空间。 崔子笙在草地上躺了很久才回帐,刚在床边坐下,膝盖就传来隐隐的疼痛,他想起包袱里的药膏,想起身去拿,却又坐了下来。他想,就这样疼着吧,这本是他应得的,让这疼痛时刻提醒他的身份。 第二日,他便动身回函谷了。 此次前来,目的很明确,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赤勒就能把合室的余孽赶尽杀绝,顺利坐上可汗的宝座。作为交换,赤勒能助崔子笙攻下大齐。 现在看来,还有不到半年时间了。崔子笙想着便勒紧套绳,急忙往府中赶去。 一回府里,他就写信给崔子箫,让他着手准备相关的事宜。 崔府接到来信,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自从那日崔父和崔子箫闹得不欢而散之后,崔家就弥漫着低沉的压抑。 崔仁知道,不管他是如何地反对,崔子箫已不会回头。多少个夜晚,他总在梦中惊醒,梦里的祖祖辈辈们哭喊着,怒骂着,发誓要将他们一支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轮回。他怕了,可怜年近半百的老人不得不日日去家祠中跪着,乞求先祖的原谅。 这夜,他又从噩梦中醒来,坐在床上喘着大气,背后的汗水已经浸湿衣衫。崔夫人也被他搅得不得安宁,她让人把灯点起,再送一杯安神茶进来。 崔夫人只是宽慰地用手抚了抚崔仁的后背,让他把茶喝下。 她叹息道:“夫君,冥冥中自有定数了。” “定数?”崔仁这些日子来听得最多的便是认命二字,“我崔家的祖祖辈辈的定数就是不得安宁吗!没有他们,何来有我们今日的荣光。我实在是愧对祖先啊!” 说着,崔仁忍不住低声啜泣。他一生纵驰沙场,在刀光剑影中也没有低下尊贵的头颅,如今却为了这逆子……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地自责:“当初,当初就是你我太过溺爱箫儿,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崔夫人不认同,立即反驳道:“夫君何来溺爱之说?箫儿从就严于管教,他的品行,才德,均不在人下。此事他是做得过分,但也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所致。” 崔仁无奈苦笑,说:“是为了笙儿吧。” 说完,一阵沉默,他们夫妻二人对于另一个儿子的情愫是复杂的。 只是因为一个道士的几句话,就把他们父子母子兄弟关系搞得错综复杂,理不清头绪。 崔仁一直对先帝无半点私心,道士却说他的笙儿有弑帝杀父之兆。不知是出于对齐王的忠心,还是对自己性命的担忧,他很快就把崔子笙送到了苏州的妻舅家中,一住便是五年。 这五年里,年幼的崔子箫稚嫩的追问,就像一条条鞭子在鞭打他的良心。终于,他还是把崔子笙接了回来,想弥补之前的过错,却发现儿子已经对自己,对母亲,对这个家产生了疏离之心。儿子总是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每日去国子监上学,下了学回来,也从不主动和他说话。总是父亲问一句,他便答一句,恭敬有加。 外面只说崔五公子知书识礼,全然不似别的十三四岁男儿那般顽劣,只有崔仁心里知道,笙儿是不愿再和别人有过多的交流。 所幸,他们兄弟二人相处甚是融洽,兄友弟恭,一时成为汴京城中的典范。 可是渐渐地,崔仁便察觉出崔子笙的异常,他的儿子,竟然有了异心。这对于身为开国功臣的父亲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崔仁一直想把两个嫡生的儿子好好抚养,将来为大齐的江山社稷立下功劳,让他们崔氏一族可以永享荣华富贵。可如今,看着儿子越发长大,他的眼里是藏不住的野心。 后来,他十七岁那年高中进士,全家都为此鼓舞欢欣,也是当年,漠北战事告急。崔子笙身为文士,却临危受命,披上盔甲,奔赴战场。第一次打了胜仗,少年的他初尝滋味,也是同时,先帝驾崩,新帝在一片腥风血雨中登上皇位。也是第一次,新帝的无能让崔子笙看见了希望。 这一切的一切,年迈的崔仁已经无力阻止,在他发现崔子箫已经默默地和崔子笙统一战线的时候,他便认命了。 他知道,当年的预言很快就会成真,弑帝,杀父,等待崔仁的便是一个悲凉的结局。 崔仁喝过安神茶后,翻来覆去也不能入睡。他醒着的时候想的事情太多,就连睡着了,也是一刻不得安宁。 没过几日,便接到了崔子笙的来信,崔仁想,这一天总算是来了。 在此之前,崔子箫便已经收到哥哥的信,崔子笙特意让送信的人错开时间,目的就是给崔子箫足够的准备时间。 今天,崔子箫登上了许久不进的大崔府。 “箫儿,事情为父已经备好了,你不必过虑。” “父亲,你……” 迎面劈来的一句话让崔子箫震惊不已,他原已打算对父亲破罐子破摔,却不想竟然如此顺利,崔子箫反而有些慌了。 崔子箫看向崔仁,他发现父亲发髻间斑白的发丝多了不少,让他看起来有些疲倦。 “父亲,我们崔氏一门再复荣光的时刻不远了,还请您好生休息,保重身体。” 崔仁看向一脸兴奋的儿子,只是无奈地笑,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崔子箫迈着轻快的步子转身离去,却没有看见在他身后伫立的父亲。这位年迈的父亲拄着拐杖站在中堂,夕阳的光打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但是他却嫌不够。在剩下的日子里,他还要将影子拉得更长,这样才能庇护他的妻和子,他此生的唯一的牵挂。 今年的八月是幸运的一月,边疆已经平定,突厥国的可汗之位也终于有了下落。朝堂之上,无不歌颂皇上的圣明。 这日,边疆来报,说是不日骁骑大将军便会班师回朝。皇上大喜,令礼部着手准备庆宴,这是皇上心中理想的鸿门宴,可惜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谋划多时的伎俩,并无用武之地。崔子笙根本就不会回朝,他在漠北点兵,为的是别事。 朝上的崔仁也是面露欢喜,但若细看,嘴角边挂着的分明是一丝苦笑。 当天下午,几名寻常打扮的家人从大崔府出发,在城中绕了几圈路,便径直往城外奔去。一出了城门,他们就像离了缰绳的野马,再也追不回来。 接连数日的暴雨天气,让汴京的路变得泥泞不堪,行人或打着雨伞,或穿着蓑衣,仍是抵挡不住倾盆的大雨。雷雨时节,总能听到哪家哪户的屋子墙体被大雨冲垮,更有甚者被雷劈中,屋子着了火,一家人流离失所。 这天,却是陇西的崔氏祖宅起了大火,听闻大火烧得着实厉害,不止是祖宅,旁边连着的宗祠,寺院,道馆等都跟着了魔一般,一烧一大片,就是天降的大雨也不能熄灭。大火连烧三天三夜,等家人赶到汴京报给崔国辅时,那里已经成一片废墟。 崔国辅本人也如被雷劈倒一般,急急的就得一场大病,在家中躺了五天才能稍稍坐起身来。崔氏的其余族人也是心如急焚,纷纷赶回陇西。 这日崔国辅上早朝时,也表达了自己这样的看法。 皇上本意虽不情愿,但不得不忌惮崔子笙,他又一次为大齐立下军功,在民间的地位是越来越高,甚至有些地方把他尊为战神,为他塑金像,立于寺庙之中,受万人的供奉。 让崔家一门回陇西料理家祠之事,皇上是万万放心不下的,他明里暗里都派了人手,以防有变。 不日,崔氏三口便启程,只带了随身奴仆,一路上夜宿晓行。 皇上下令,崔将军平定有功,特意允许崔国辅一家能使用沿路的官家驿站,不仅如此,还派了心腹曹太监一路相随,以应崔国辅一家之需。 “国辅大人,今日又是大雨,我们怕是要多住一天。” 连日来的大雨让崔仁愈加焦急,一大早又碰上曹公公阴阳怪气的语调,让他烦闷不堪。夏季的雨下得又急又大,仿佛有人用大盆从天下直往下倒。 崔仁站在廊上,耳边只有哗哗的雨声,前方的去路也被雨帘隔断,升起的白雾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变得有些急躁,在路上多耽误一日,就多一分的变数,可是雨又是这样的大,难道老天爷也是存着心要灭他崔家吗? 曹公公就像苍蝇一般,事事都要关心,事事都要插手,犀利得让人生厌。崔仁为了保险起见,和崔子笙约定到了武山庆州才联络,并让他派人在当地预先候着。 “公公,我看这雨没个天是停不了的,再这样耽搁下去,怕是会误了日子。” “哟,瞧您说的,我也是为着国辅大人着想。”曹公公只管看着他们一家,可不管什么延期不延期的,他拍了拍袖子,把檐上滴下的雨水甩掉,说:“就算我们冒雨前行,前方的道路也是泥泞不堪。万一马车陷在土里,拽拉间白费了时辰,到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让国辅大人一家宿居野外,这罪名我可担不起。” 借口总归是有千千万万个。崔仁冷笑道:“无妨,就让皇上将我一同怪罪吧。” 曹公公失声,用手指指着崔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来人,备马,我们今日就启程!” 所幸下午雨势渐弱,他们一行人紧赶慢紧,总算在日落前找到一家店住下。乡间的野店自然是比不得官家驿站,曹公公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借着皇上的威风指桑骂槐。崔仁不与他一般计较,本来,这就是有去无回的旅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十五章 崔子笙和她说,假死药不必再研制了。 阮清看着满园的瓶瓶罐罐,心里的失落自是不用言说。她无力地指挥厮收拾余下的东西,看着壶中的汤药被一一倒尽,仿佛连她的魂灵也被葬送在树下。 她再没有借口逃避自己,逃避现实了。阮清又一次地感觉到无所适从。 想来,应该是崔子笙有了好法子,不必寄希望于遥遥无期的假死药。阮清想,自己是否也该认清,不必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梦境之中。 不知是不是阮清的错觉,还是她嫉妒的双眼容不下沙子。崔子笙和上官绾的感情越发地好。从前一直听上官绾说,崔子笙就算是在府里,也是抽不开身陪她,让她一年到头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是最近的崔子笙一改常态,就连府中的下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也再没找过阮清号脉,只是时不时地让人照着阮清的方子,给上官绾煎滋补的汤药送去。女人的直觉总是准得让人头皮发麻,兴许上官绾已经猜到了阮清龌龊的想法,又或者崔子笙干脆地告诉了她。 某些时候,被欲望冲昏了头的阮清会想着如何无声无息地让上官绾在这世上消失。可是当她冷静下来,又为自己肮脏的想法而后悔。这样卑劣的她,甚至害怕碰上他们,仿佛他们二人有窥探人心的本领,能把她看个干净。 所以,阮清一直躲在自己的院子里,所幸随身还带着两本医书,让时光不至于太过难熬。 渡过了漫长的夏季,在八月下旬,西北迎来了初秋的微凉。雄鹰在天空盘旋,就像无家可归的人发出一声声的悲鸣。 崔子箫终于是赶到了函谷。 那日,他蓬头垢脸,后面只跟着两三个随从,径直往将军府里直闯。 崔子笙没想过,时隔一年再见,竟会是这样的场面。崔子箫翻身下马,却一下子跌坐在地,干涩发红的双眼里是道不尽的苦楚。他只能勉强支撑着身子,从怀里把一封信交给崔子笙,便昏死过去。 当阮清闻讯而来的时候,崔子箫已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她赶紧替他号了脉,旁边的厮检查过身体,发现并无明显的创伤。崔子箫定是由于连日的断食和奔波,让身子耗尽元气。阮清让人熬汤药,不必顾虑床上人的昏睡,硬灌下去,势要稳住他的气。 阮清走出门的时候,迎面碰上崔子笙,她开口想说明崔子箫的病情,却看见来人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还差点被门槛绊住。 崔子笙一步三跌地走到崔子箫的床前,无语淌泪。阮清从未看见过他这般失落,她悄悄地闭上房门,她知道他是极不愿意旁人看见这般模样的。 崔子箫昏睡了两天两夜,崔子笙也在一旁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守着。 直到床上的人渐渐转醒,崔子笙的眼里才注入了丝丝的生气。他服侍着弟弟把水喝下,崔子箫贪婪地喝着杯中的水,不意过快竟被呛到,一声一声的咳嗽似是要把他的血咳尽。崔子笙痛心地轻抚崔子箫的后背,他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崔子箫右手握着哥哥的手臂,嘴里断断续续,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崔子笙急忙安慰,让他好好修养,一切日后再说。 “哥哥,哥哥,父亲母亲……他们……” “我已经知道了,你好生歇着,先别说话。” 他已经从随同的几个仆从口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实的沉重也让他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开口。 是的,父亲母亲在庆州已经惨死了,崔子箫也是死里逃生。 崔子笙原以为自己能接受最坏的结果,但是,当现实□□裸地摆在他面前时,他还是惊得站不住脚,两眼发黑,只想一头栽倒下去。 来人说,那日他们和崔国辅会面惨遭埋伏,幸得国辅大人全力周旋,他们才得以逃脱。大人暗暗嘱咐,让人带上公子先行,他自会善后。 来人说,他们当天日落,与公子乔装混迹在出城的人群中,忽见前方有士兵拦截,说是城内驿馆失火,崔国辅一家叛乱,崔校书下落不明,要严加排查出城的人。他们有惊无险,趁着慌乱随商队逃出了庆州城。 来人说,自从逃出了庆州城,他们按照将军的指示,一路向西,只走路,不取官道。又怕来人追捕,顾不上吃食和歇脚,只得日夜兼行。 他不忍看到崔子箫眼中的期盼,因为那是他不能许诺的未来。所有的一切,崔子笙已经从父亲的遗信中知晓。他知道,父亲母亲原没打算来漠北,也不会回汴京,他们要用最后的火光照亮他前进的道路。 崔子箫眼里充斥着疑惑和愧疚,只有其中一点点希望的火花在支撑着他。 “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崔子笙把他扶回床上坐着,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低头看向地板,沉声说:“我们没有再回去的必要了。” 崔子箫张口想要说话,困于喉咙的干涩,他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他们已经死了,死了。” 犹如夜里划过的一道闪电,正中地劈在崔子箫的心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被硬生生地撕开了,露出埋藏在深处的他不愿面对的现实。 可是,不愿面对现实的又何止崔子箫一人,崔子笙深知,他才是那个刽子手。 良久,崔子箫忽然抓住崔子笙的手臂,犹如救命稻草一般死不放手。 他眼神涣散,喃喃自语地说:“不,不会的,他们,定会寻个地方躲起。咳。” 他说:“父亲,一直担心着你。咳咳,母亲,母亲也是夜里睡不安稳,生怕你会……” 他说:“哥哥,你再派人去庆州,或许,或许会有新的转机。” 崔子笙默然地看着弟弟,他并不松口,只是任凭这的念头在他的心中疯长。 没有得到回应的崔子箫把心中的气都发泄在哥哥的身上,他大声质问:“难道你就这样狠心吗?” “子箫,这都是白费心机。”崔子笙背过身去,叹了口气,说道:“这是战场,没有侥幸。父亲和母亲既然选了这条路,我们就不能前功尽弃。” “这是什么意思?”崔子箫右手抓着床沿,慢慢直起身来,他的声音已经不似方才那般失控,仿佛有什么惊天的阴谋压得他一时间忘了丧父丧母之痛。 “父亲在信中已经备细说了,三人目标太大,他们不愿成为你我的累赘,倒不如一死,早早去向列祖列宗们请罪。” 他身子一软,眼里泛着泪光,又不认命般地眼珠急转,迫切地想要在记忆中追寻什么。 尔后,崔子箫嘴边扯起苦笑,说:“竟是我。” “不,是我。”崔子笙说:“是我害了父母,也害了你。” 阮清一天三遍地来给崔子箫把脉看诊,他醒着的模样让阮清感到害怕。阮清从没见过他如此失了斗志的样子,他的双眸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有时他能一动不动地盯着床帏看,眼神空洞,似是在想什么,又似是什么也没想,只是白白耗费青春。 她知道她不该管的,但是这样的崔子箫,让她回想起去年在崔府的时光。好几次她都不心窥见他落寞的身影,但那时的他是孤傲的,是不屑的,与现在的凄楚截然不同。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半月,崔子箫的身子渐渐养好,可是兄弟俩还是不发一言,仿佛说什么都会打破梦中的宁静。 李尚书的到来,让崔子笙有些意外。他早已预想齐王会派人来召他回京,但不曾想,这人却是李尚书。 “崔将军还请节哀,皇上已经命人彻查庆州之事,相信不日定会还令尊令堂一个公道。” 崔子笙经过此事,已比过去的他更敏感更谨慎。他清楚地知道,现在的他肩负的是更大的责任。 他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他说:“李尚书此番前来,定不是为了说这些场面话的吧?” 李尚书被戳中心事,顿了一下,但很快便用微笑掩盖过去。他的确是别有所图,这也是为什么他还迟迟未拿出一同带来的圣旨。 “尚书已是朝中的高官,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不必趟这浑水。” 李尚书的手似是尴尬地无处安放,只得干笑着摸自己发白的胡子,说道:“我在朝中已沉寂多年,本打算归隐山林,不问政事。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想来我这田园之乐只能一推再推了。” 说着,他让随从把圣旨呈上,也不展开,只是静静地放在崔子笙的桌前。崔子笙单手拿桌上沉重的黄布卷,随手交给身旁的流云,道:“烧了吧。” 第二日,一名侍从带着加急的书信从将军府,直奔汴京的齐宫。 “混账,混账,简直一派胡言!朕何时说过要取他性命!” 齐王手里捏着信纸,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曾想过崔子笙会打蛇随棍上,反咬他一口。 他急躁地在殿中来回踱步,左思右想就是破不了这个局,感叹自己手下竟无人可用。齐王的自负与愚昧,让他眼里只容不下旁人。跟随先帝建功立业的勋臣们不是被削权就是被流放,朝堂之上外戚当权,弄得民不聊生,哀声四起。 卢御史心地问道:“皇上,臣提议以防李尚书存有二心,我们需派人监察他宅中人的去向。” “朕何尝不知,若是御史能早些预见,现在就不必亡羊补牢了。” “臣立马就办。”卢御史被皇上冷冷的语调震慑,他咽了口唾沫,试探说:“皇上认为,崔将军是要反还是不反?” 齐王烦闷地坐回殿中央的龙椅上,双眼微闭,似是在养神,他说:“从前的他师出无名,自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如今经历了突厥事变,他在民间渐渐有了支持,再加上庆州这一出戏。不管他是何居心,但一个人,若是能狠心到连自己的父母都能当作弃棋,就留不得。” “你下去,加派人手严加看管各地的藩王,以防他们有变,崔国辅和他夫人的灵柩也要尽早运回京中。这次,我们要先发制人。” “是,皇上英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十六章 “哥哥,我有话与你说。” 崔子笙并不意外弟弟的到来,他们之间的确需要好好地谈一谈。他把案前的书卷稍作整理,把崔子箫迎进里间坐下。 “你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少喝些酒。来,喝杯热茶。”崔子笙泡了一壶热茶,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 崔子箫手里握着茶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问:“哥哥,你接下来是何打算?” “现在还摸不清齐王的态度,只能静观其变了。” “李尚书那边?” “他是个聪明人,进门不宣旨,只顾探我的口风,我自然是不能让他失望的。只是这人太过狡猾,他平日在宫中虽不得宠信,但借着前朝元老的名头,也能荫蔽后嗣,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他此番冒险前来,我们必要探清他的实情。” 崔子箫赞同说:“李尚书为人隐忍,在朝中无甚树敌,我也不清楚这其中到底有何猫腻。” “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暂居在府里,我们心一些便是了。这次我给齐王回信,信中说起父母亲在庆州被齐王密谋杀害一事。”崔子笙心地看了一眼崔子箫,发现他的眉头微蹙,继续道:“他定会在此事上做文章,我们只要一口咬定崔家绝无逆反之心便可。齐王越急越会露出马脚,到时候我们便能名正言顺地出兵。” 崔子箫的眼神有些暗淡,微微道:“哥哥的计谋果然深远。” 崔子笙握住崔子箫的手,说:“我知道你不能释怀庆州之事,但是事已至此,我们千万不要辜负了父母亲的期许才好。” 他现在需要支持,特别是崔子箫的支持。 许久,崔子箫才缓缓地抬起头,他看向崔子笙的眼里饱含复杂之情。他问:“哥哥,你还在怪父亲当年把你送去母舅家吗?” 崔子笙一愣,侧过脸看向另一边,语气有些慌乱,说:“没有这样的事。” “我知道的,哥哥,你一直在怪父亲。当年,我也怪父亲,为何就把你送走,而且一走就是五年。但是后来,某一日经过母亲房前时,碰巧听见父亲在里面和母亲争执,他们为了你的婚事争执。你想娶上官绾,可是母亲看不上上官大人的四品官儿,父亲却说由着你的喜好。这不像是父亲的作风不是吗?” “你想说什么?” “父亲当年送走你是迫不得已之举。” 过去的事情如同陈年的伤疤,撕开必定是又一次的鲜血淋漓。 崔子笙摆摆手,示意不想再听下去,他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不,我要提。”崔子箫不容许他有半点退缩,他急得带着哭腔说:“当年你生了一场重病,药石无治,父亲母亲特去白云观请来一名道士。那道士说你有弑帝杀父之相,坚决不肯救你。所幸后来,你慢慢地好了。父亲母亲却一直为了这一句话,食不知味,夜不安寝。父亲是开国的功臣,他和先帝有过命情谊,他的儿子有此面相对他该是怎样的打击。所以,他们才把你送去了母舅家里。” 崔子笙不自然地咳嗽一声,站起来背对崔子箫,不让他看见自己湿润的双眼,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冷冽:“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说?” “那日偷听的时候,就已经被父亲发现了,他叮嘱我此事万不可告诉旁人,就连你也不许。可怜父亲为了大齐倾尽所有,如今却客死异乡。” “好了,你别再说了。”几乎是呵斥一般的话语从崔子笙的嘴里说出,连他自己也有些意外,崔子笙稳了稳自己的语气,说:“先让我冷静一番,你先回去吧。” 崔子箫还想说什么,但看见哥哥落寞的背影又不忍心开口。他叹了口气,走出房门,悄悄地把门带上。 九月的夜晚已经有些微寒,肃杀的风在屋外肆意地吹刮大地,像是要掀起什么才肯罢休。 崔子笙跌坐在书桌前,他双手在桌上的翻找着一本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名字的书籍,越是找不到越是要找,直到最后把书桌搅得混乱不堪。他撒气地把桌上的东西一扫而尽,仿佛这些笔墨纸砚全是他心头上的祸根,只要都打碎了,他的心定能再次平静。 后来,他放弃地靠在椅子上。他从书桌的一个秘密抽屉中拿出一个锦盒,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紫玉环。这是一枚通身发紫的玉环,崔子箫也有一枚,他经常佩戴在腰间。这两枚玉环本是一对,是先帝赏给崔父,崔父又送与他们兄弟二人的。 如果说崔子箫的玉环紫中泛白,不属上品,那么崔子笙的这枚玉环,则能称为上上品。 父亲把这枚最好的玉环赠予自己,是不是就代表着他对自己的期望和厚爱。崔子笙双眼失神地猜想着。 原来,一直以来,是他低着头不敢回应,是他亲手将渴望的爱拒于千里之外。 是他,让自己过得如此孤独。 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他才看清了父母的心,为什么偏偏是无法挽回的时候。 父亲在世时,是父亲充满了愧疚,现如今他已经离去,却换来了自己一辈子的不安与自责。既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还能保留他内心仅剩的理智。 崔子箫回房后也是一夜无眠,他后悔告诉哥哥这个事实。起初他看见哥哥这样若无其事地提到父母身亡之事,他气愤不已,忍不住把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崔子笙。现在他细细回想起来,父亲说得不错,对于哥哥,他最好还是不清楚实情为好。 哥哥已经失了父母,在此骨节眼上,多年来内心中坚信的东西又在瞬间坍塌。现在大家最需要的,是崔子笙的冷静,沉着和理智。 崔子箫为自己的莽撞而懊恼,一晚上都在思考明日该如何与哥哥说,才能挽回局面。 所幸,明日一早,崔子笙看起来还如往常一般,只是眼底的血丝暴露了他的秘密。 快天明时,崔子笙听见外面树上有莺啼,便打开窗子往外看。他看见往日的鸟窝中,的鸟儿已经逐渐长大,足以与父母齐头并驱。它们大大聚在一团,叽叽喳喳似是在说什么私密话。后来,新长成的鸟儿们向南飞走,崔子笙知道,它们是不会再回来了。 人也是如此,有了新的生活,便不会再往后看。 他感叹自己竟然连禽鸟都不如,一晚上坐在房内自怨自艾,比不得它们欢乐地告别。 不管是否欢乐,他都应该与过去的自己告别,告别偏执,告别自卑。 阮清已经好久没见过这样自信又狂妄的崔子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她只是远远地看见了他,在四目对视时,微微地低头行礼。崔子笙有一瞬间愣在原地,直到身旁的崔子箫催促他快走,他才记起正事。崔子笙整顿原本就已很平整的衣服,快步向东厢房走去。 李尚书住在东厢房的一个院子,此次崔子笙带上崔子箫,就是把底牌亮给了他。 果然,李尚书看见完好无缺的崔子箫站在自己的面前,更是在心底里佩服崔子笙的毒辣,虽然这股子毒辣并不是出自他的本意。李尚书暗暗提醒自己,眼前这个黄毛子可不是什么容易糊弄的主儿。 “尚书大人请坐。” “请请请。”李尚书脸上挂满慈祥的笑容,他看向崔子箫说道:“看见崔校书安然无恙,老夫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有劳尚书大人挂念。”崔子笙抢先一步回答,他直勾勾地盯着李尚书的眼,说:“崔某是一介武将,玩不得咬文嚼字的游戏,此次来,还是想问一问,尚书大人究竟所为何事?” 李尚书没料到崔子笙会这样开门见山,他本打算和崔子笙周旋一番,话不点明,自然是有添油加醋的余地。谁知,崔子笙早已看透他的把戏,现在他和他要进行的是摆在桌上的谈判。 “尚书大人,您瞧,我不过是镇守边疆的一个将军,此处吃穿用度总是比不得京中。若是尚书大人想要归隐此地,崔某大可向皇上进言,留大人在此任一文官,岂不逍遥?” “哈哈,崔将军方才还说不玩文字游戏,这时又拿老夫寻开心了。”李尚书理了理自己的胡子,说:“既然将军已经把话挑明,我也就不好隐瞒什么了。老夫有一事要求将军,若是将军能办成此事,老夫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哦?愿闻其详。” 李尚书回想起往事,眉头便不经意地蹙起,他一改方才的语调,转而缓缓道出一个故事:“老夫年前得一幼子,甚是宠溺,不知何缘故,某日却忽睡不起,任是喧天的吵闹也不能将其惊醒。我访遍名医,都说不可解。”李尚书的语气变得十分沉重,转而又像找到希望一般,说:“听闻将军觅得《药王志》传人,老夫斗胆求得一治。” 李尚书把期盼的目光转向崔子笙,崔氏兄弟二人心里满是疑惑。 不知这李尚书是从何处听来传闻。 “老夫虽不算精通,但也是略懂医术。崔将军去年所得之病,依老夫的拙见,断不会太过简单。” 崔子笙了然笑道:“哪里是什么《药王志》传人,不过是个江湖术士,看过一两日的医书罢了。若是尚书大人放心,就把人送来,我们会尽力医治。” 李尚书似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说:“我已命人将我儿带到泉州内,将军下令,不日便能赶到函谷。” 回来的路上,崔子笙和崔子箫两人都心事重重。 崔子箫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他说:“哥哥认为,这便是李尚书的实情了吗?” “他没有骗我们的必要。我早年听闻李尚书老来得子,甚是宠爱,若不是糟此不幸,想必不会铤而走险。当初在京中,他没有直接提出,怕是淌我们这趟浑水,如今事态逐明,他知道我们在朝中需要能说得上话的人,这样的人除了他,所剩无几。今日别看是他有求于我,我们不过互惠互利罢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 “本来医药之事就做不得担保。若是能医治痊愈,那自然是好的,不然只能拖一日是一日了。” 崔子箫说:“我出门时,已经将府里的门客安排好,他们乔装成商人,分批走不同的路线。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圣医怕是一时半会也到不了此处。” 现在他们唯一能寄托希望的,只有那个人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十七章 自从那日别后,崔子笙再没有与阮清说过一句话,有时在府里碰见,也不过是匆匆擦肩而过。他没有给自己机会想她,除掉日常的公事,崔子笙闲余的时间也与上官绾在一处。他做的努力似乎也感染了上官绾,他们夫妻二人对此事缄口不提,默契地维护脆弱的关系。 崔子笙没有勇气与阮清独处,但更不想带着崔子箫,一想到他和阮清在那么狭的空间里,硬挤进一个旁人,就从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排斥。 他思来想去,决定还是独自一人去找阮清。他想这是公事,定不会让自己有任何越矩的行为。 没让下人们通报,崔子笙自己敲了敲西厢的内院的房门,他听说她在里面看医书。 阮清慵懒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崔子笙抿了一下嘴唇,双手握住门环,推门而入。阮清没料到他会这样闯进来,她有些慌乱地站起。 从前他们二人相处总是崔子笙问,阮清回答。只是今日,那人迟迟没有开口,阮清更不知他此行的目的。 “咳咳。”崔子笙用手握拳,放在嘴边作轻咳之状以掩饰尴尬,说:“米娜,备茶。” 等茶泡好端上来,崔子笙还是一言不发地端坐在原处。米娜端上茶后,便悄悄退下了,留他们继续在无言的环境中发酵。 “公子……” “你……” 两人同时打破这僵局,却又不轻易把话说完,像是在进行一场不知名的较量。 崔子笙又喝了一口茶,鼓起勇气说:“我这次前来,是有要事要拜托你。” 阮清低着头,身子忽然放松了下来,就像被套上缰绳的马匹看见了自己的命运,只能无奈地接受。方才的期待已经烟消云散,她仰起脸目光与他对视,故作轻松地问:“不知是何事?” 崔子笙的喉头像是被噎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他很想与她解释,自己并不是觉得只有利益相关才会记起她。 他缓缓说:“子箫的事情,我们崔府的事情,估计你也有所耳闻。前些日子,齐王派李尚书来劝我回京,你知道我不会贸然回去,而作为交换的条件,李尚书想要请你医治他的儿子。” 阮清很清楚崔子笙现在的处境,抛开单纯的爱慕之心不讲,不管她是否愿意,他们二人已经是连在一条线上的蚱蜢,同生而共死。所以,她对此事显得更加谨慎和犹豫。 阮清说:“我可以为他医治,但我不能保证一定成功。” “我知道,这话我已经与李尚书提及,他表示能理解。” 阮清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想这样说。普通人看大夫时,总是希望大夫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人,但是只有真正的医者才知道这里面该是有多少力不从心的事情。崔子笙作为一个外行人,能这样体贴地想,本身就是对于医师的尊重。 “谢谢。”她这样回答他,简单的二字包含了多少感激。 阮清不会知道的是,在多少个日夜里,翻阅医书成了崔子笙不经意的习惯。 “尚书公子不日便会送到府里,到时若是需要人手,尽管与我说。” “是。” 说完了正事,屋内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两人各自有着打算,阮清在以为他还会继续吩咐别的事情,崔子笙却想着要不要再闲聊片刻,表示自己并不是一个带有偏见的人。 他恨自己此刻怎会如此懦弱,再见她时明明能戏谑地称她为“三嫂”,甚至于叫她“清儿”,现在的他却连“阮清”二字都要在肚子里酝酿一番。 “阮清。” “嗯。” “最近是深秋时节,越发地冷了,要是你……” 门外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崔子笙到嘴的话,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像被针刺破的皮球,在一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厮说,夫人有请。崔子笙像是被捉奸在床的人,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不自然地与阮清道别。阮清看着他迈着大步子,嘴边只得扯起一抹苦笑。 崔子笙跟着厮绕过后院,回到房中。一路上,他都是惊魂未定之状。 其实身为显赫的崔家嫡子,他本不必轻易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不必日日都提心吊胆,魂牵梦萦。可是从他便看怕了,他害怕母亲,更不忍看她对父亲几房侧室夫人的所作所为。母亲是尊贵的县主,她的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别说是身为侍婢的妾侍,就连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也难逃母亲的毒手。那时年纪的他不解,父亲若是爱那些偏房,为何又保不住她们,要是不爱,当初又为何要惹上一滩滩的情债。 他记得六岁的时候与二哥在后房喝羹汤,哥哥吃完后,肚子痛的不行,当晚暴毙。当屋内的嬷嬷说起这个噩耗时,他喝剩的羹汤还端端正正地放在房中。第一次,他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但令他足底生寒的,是他发现这一切原来是自己的母亲在幕后操纵。 从此以后,崔子笙和母亲渐渐地产生隔阂,等成年后从苏州回到家中,他惊讶地发现家中就只剩一个庶出的兄弟了。三哥为人轻佻,平日里极是喜欢纵情声色,尽管如此,他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母亲没有放过三哥,不,连他自己也成为了刽子手。是他,在知道母亲的为人后,还愚蠢地想要讨好他,想要分一些她的爱。 上官绾是他从儿时起就一直梦想的女子。她温柔贤淑,生性纯良。他爱的就该是这样的女子,他说过,他会爱她一生一世。 “瞧你,怎么满头是汗。” 上官绾亲自走出外间,将崔子笙迎了进去,并细心地为他拭去额上的冷汗。 崔子笙眼神回避,有些心虚。上官绾把手绢放下,认命般地叹息,说:“将军,其实,我有事要与你说。” 她在他的身旁坐下,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手帕,像是自言自语道:“你若是喜欢阮大夫,就纳了她吧。从前我们不谙世事,你轻易给婠儿许下的承诺,我很感激,但是你也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崔子笙没有说话,上官绾已给他一个漂亮的台阶。他们从来没有把这个问题放在明面上,如今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你别多心,我没有这个意思。” 感觉到两人的气氛太过压抑,崔子笙站起来走开,仿佛离上官绾远一些才能让他呼吸到新鲜空气。 上官绾看向他的背影,她明白他的倔强,说:“现如今你大事未了,我不过一个弱女子,实不能替你分忧些许。但是阮清不同,以她的才能,你以后定会有倚仗她的时候,可是如今你们二人这般处境,保不准日后多生变故。” “婠儿,我……” “五郎,我也不忍心见你日日魂不守舍,郁郁寡欢的样子。”上官绾打断了他,继而低声说:“抛开大局不说,这权当是为了你。” “这事不要再说了。”丢下一句话,他落荒而逃。 崔子笙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执着,他像是跟自己怄气一般,也让旁人跟着一起揪心。 崔国辅夫妇的灵柩很快便运回汴京,停放在崔府的正堂之上。崔五公子镇守边疆,不得□□,崔六公子在大火中失散,至今下落不明。崔氏一门在京中又无甚近亲,宫中只得派人来安排各项事宜。 皇上念在崔国辅一生为大齐鞠躬尽瘁,特命人将其夫妇陪葬在先帝的帝陵右侧。 “卢御史,这次崔国辅夫妇的丧葬事,你务必要办得仔细。”皇上低垂眼眸,连声音都带有疲倦之意,他说:“这次国辅惨遭不幸,朕实感痛心,加之崔校书生死未明,崔将军镇守漠北,可怜国辅为我大齐生死效命,死后却无子嗣送终。” “皇上不必太过悲伤,龙体要紧。臣自当竭尽全力办妥此事。” 齐王点点头表示认同,一扫方才的伤痛,仿佛卢御史的一句话胜似仙丹。他下命令道:“需加派人手,定要寻得崔校书的下落。” “皇上。”张书令道:“臣以为,如今边疆事休,何不将崔将军召回,让他尽了最后一份孝心。” “书令所言极是” 齐王借张书令之口,终归是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李尚书的幼子前日已送到函谷的将军府内,阮清替他号完脉,却没有一点头绪。此时的她在将军府的书房内,不知要如何与崔氏兄弟开口。 她说:“尚书公子的脉象平稳,不似中毒,我想应是患了昏睡之症。” “此病该如何医治?” 阮清无奈,只能实话实说,她回道:“《药王志》上并无记载。” 崔子笙的身子顿了顿,目光有些发散,似在思索着什么。 阮清解释道:“《药王志》中的确有关于此病的记载,病人中有月便醒,有昏睡一世再不醒来。药王试过无数种药物,发现并不奏效,无可奈何间只写下‘顺应天命’四字作结。” “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崔子箫焦急地问道。 阮清没有说话,只当是默认了。 崔子箫愤愤然将拳头砸在桌上,他最近变得甚是暴躁。崔子笙安慰他说:“没关系,我原本就不信任李尚书,这次正好拒了他。” 崔子箫有些急了,他说:“我们不能这样放他走。这只老狐狸回到京中,不知又会在齐王面前掀起怎样的风波。” “那又如何?”崔子笙淡然回答:“仅凭他一面之词,想是没什么的。你可别忘了,京中想置我们兄弟二人于死地的,可是大有人在。” 崔子笙斜眼看向床榻上的孩童,对崔子箫说:“让人把他送回去吧。” “哥哥,他……” “不行!”崔子笙打断他,说:“那样做才是留人把柄,落人口舌。这孩是李尚书的命根,我们可千万不能打他的主意,以防狗急跳墙。” 崔子笙又转过头来看向阮清,阮清站在他们身后已是听了许久。她一脸茫然,显得有些不在状况之中。 他轻轻唤她,“阮清。” “啊?” 阮清被崔子笙的声音吓一跳,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他脸上写满了认真。 他对她说:“你的身份需对外保密。底下的人我会安排好,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你定不可出面,知道了吗?” “知道。” 阮清第一次感到无措的寒冷,似是连天都要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十八章 将军府内最近走动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他们来了又去,似乎水底正在成型的涌流在慢慢撕破湖面的平静。 李尚书前几日已经带着儿子离开将军府,往汴京进发。 阮清时常陷入对未知的恐惧之中,前方的路已经偏离她人生的原有轨迹,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回想过去一年多发生的事情,似梦境却又历历在目。从她再遇崔子笙之日起,她的命运已经被无名的线牵引,线的那头是天堂还是地狱,恐怕只有一步一步走下去才能知晓。此时又何必惧怕前路的艰辛,阮清相信,自己现在无时无刻感受到的来自崔子笙的庇护,足以使她昂起头颅,永不言弃。 那日,阮清在府里遇见一个老熟人,她有些震惊。 “圣医先生,你怎么会……” 圣医和他的两位徒弟都是普通人家打扮,一路上风尘仆仆,让他们有些疲累。 阮清又惊又喜,忙起身吩咐侍女备茶,说:“先生路上辛苦了,喝些热茶暖暖胃。” “有劳阮娘子。”圣医打趣道:“唉,这漠北天气恶劣得很,幸而老夫这把老骨头还算结实。” 过后,圣医和他的徒弟们在西厢院中住下,汴京崔府里的医书丹药等物也陆陆续续运来。 崔子笙的书房更是从不熄灯,听下人说,他与崔子箫每天都在里面商议。 灰茫茫的天空已经飘起雪花,世间万物覆上一层纯净的白。但它的下面藏着阴谋与诡计,只等来年春天冰雪融化之时便会疯长。 宫中丹霞殿内,皇上和皇后端坐于堂上,正在看戏台上的表演。此时正是隆冬时节,皇后特请来戏班子,为齐王稍解愁闷。 “皇上,近日来你总是眉头不展,朝堂之上没有不烦心的时候,你不能把自己的身体也拖垮呀。”皇后担忧说。 齐王愈加厌烦那震天的敲锣打鼓之声,他命一众人等退下,殿内只留下几个近身服侍的人。 “我让太医开些宁神茶,皇上今夜便能睡得安稳一些。” “罢了罢了。”齐王叹息道:“本来今年的大旱就让朕烦心不已,偏偏边疆又多生枝节,让朕如何能安睡。” 皇后并不能切身体会到齐王的痛苦,她关心的从来都不是国家大事。 皇后思虑一番,转而说:“明年是太后的六十大寿,太后一向信佛的,早些年她就想在太行山上建一座大佛塔,供世人仰望。此番正是机会,若是现在起建,只要多加人手,想是能赶好的。宫中也是许久没有这般大的喜事了,大家热闹一番也是好的。皇上,你觉得如何?” 齐王没有言语。当年的他杀父兄才得以坐上龙椅,所以齐王一直很在意民间的流言,无时无刻不在维护自己的正统地位。若是此番在太行山建造佛塔,自是能为他正名。 皇后接着说:“我们还要广招僧侣,日夜诵经,为我大齐祈福,让年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齐王满意地点头,他想,总算是能有个人替他分忧。 其实皇后生于深帷之中,能有何高见,只是齐王疑心太重,不愿相信隔着一层肚皮的大臣们,只愿听枕边人吹来的风。 皇后说:“既然这样,就让国舅担此重任吧。” 国舅爷是皇后的嫡亲哥哥,为人夜郎自大,常常十句话里没一句做的准。他虽然位及三品,却是个散官,落得个虚名罢了,平日里只在自己的封地上作威作福。他不必上朝,齐王也不喜看见他。 齐王想着这等事,让国舅担担责也是无碍的。谁知这一纵容,便酿成了大祸。 年前,齐国已抽调三十万兵力支援漠北,加之今年农作收成不佳,多少乡里村间连温饱都不能解决。此次正值寒冬腊月,服役的民夫在太行山上定会又累又冷。偏偏卢国舅一心只想尽快完工,好在皇上面前夸耀一番。他手下负责监工的酷吏便上行下施,极尽手段,把早已疲惫不堪的民夫们百般折磨。 很快,关于太行山佛塔的风言风语在民间流传开来。齐王居深宫之中,无人胆敢亦无人愿意将这样似是而非的消息传入他的耳中。 齐王在宫中一面担心着崔子笙会突然发动兵力打到汴京,一面又自我安慰,想着自己毕竟是大齐的嫡子,是天命所归,崔子笙绝不会冒险出兵。但现在齐国的兵力大都聚集在漠北、渤海和南越三处,主要是用以预防外敌,若真要打起仗来,远水救不了近火,加之漠北兵力又是三处中最盛的。如果齐王此刻想招募民兵,怕是万万行不通的,当然他并不知道民间的风声细语,还以为这事是极容易就办成。 冬季的确不适宜行兵打仗,但崔子笙想要在开春时,打他个措手不及,因此他苦恼地思来想去,意要觅得一个折中的办法。 漠北的事情已经交给流云去打点,只要他一声令下,大军便能即可启程。 书房内,崔子笙将手指点在地图上一个叫西州的地方。 “子箫,我意欲在此处驻扎,你意下如何?” 崔子箫抬眼看去,谨慎地在心中衡量。 崔子笙解释说:“沧、澧、泉、宁四州早已在我监管之内,大军此刻出发,到西州只需一月,况且齐国的重兵集中在南边山区和东部海岸,我们一路上不会遇上太大阻碍。等到了西州,天气回暖,我们稍作整顿便能一路南下,直取汴京。” 崔子箫认真比对地图上的其余各各要塞之处,说:“我们在此处扎营,相当于向全天下的人昭告谋逆之心。此处于汴京还是隔着千山万水,若是齐王趁机调集兵力,难保不会面临一场死战。我们是疲惫之师,处于下风也不一定。” 出兵的重重困难崔子笙不是没有想到,他也在顾虑这样的问题。 “但是,”崔子箫转而道:“我们不必处处与他碰硬,诸葛亮的东风倒是可以借来一用。” “你是说……” “哥哥已经为排兵布阵日夜操劳,这种事就交由我去办吧。” 这股子东风来得又急又猛,很快吹遍齐国的大地。崔国辅夫妇被害一事被添油加醋地四处传播。民间的谣言满天飞,不管是在茶楼还是酒馆,是在集市还是书院,大家都盛传皇上意欲杀绝崔氏一门的各个精彩版本。大家都说骁骑大将军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揭竿而起反对暴君的统治。原本只是一处的太行山,也因为佛塔一事被传得沸沸扬扬,甚至很多没听说过太行山的老百姓,也悄悄加入指责齐王的阵营。 风势造得极猛,此时正是出兵的好时机。考虑到函谷是崔子笙的大本营,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上官绾被留在了将军府内。 不日,祭过军旗,大军立刻就要启程。阮清依然是换上男装紧跟在崔子笙的身旁,经过多次的训练,她已经能熟练地跨上马匹,在草原驰骋。冬日的夜极长,他们又是在占地内,因此行得不算太快。 连日的行军加上寒风的冷冽,让士兵们都有些乏了。崔子笙下令在泉州城外扎营,稍作休息。西北地区民风彪悍,泉州汉化程度不高,民众仍在户外簇起篝火,烤炙食物。 崔子笙一行人在主帐前面堆起柴火,架上一只烤羊。在黑夜中,阮清手中匕首的闪光映射到崔子笙的眼中,让他有些恍惚。那是他在汴京临行前送她的匕首,他还依稀记得那时对她说的话。 阮清手持匕首,将羊腿上的肉割下,才发现崔子笙已经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匕首好些时候。她低头,似是也在回味那一个初秋的夜晚。 她回到自己坐的地方,离崔子笙并不远,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说:“将军放心,这匕首定不会离我身。” 崔子笙看到阮清眼中的坚定,心中有些钝痛,他缓缓开口道:“我本无意让你卷进这场风波,但是事已至此。但你尽管放心,我定会保你周全。” 这是他给她许下的第一个承诺,也是阮清在心中对他暗暗许下的承诺。 出了泉州,便是宜州,此处已是顺阳亲王的封地。亲王受齐王命令,早在城内加派重兵把守。他们以城为据点,每日严查出入城的百姓,以防有奸细混入其中。西北地区人烟稀少,城与城之间的联系不甚紧密,顺亲王又是固地自守,很快便被崔子笙的大军攻破。各地的藩王原本就无心恋战,他们无意卷入齐王与崔子笙的争斗之中,加之崔子笙早已命密使给各地藩王送信,信中保证只要他们不替齐国出兵,他崔子笙便不改其封地,不虏其子民,不掠其金银。 于是乎,崔子笙一路上没有遇到太多阻碍,在半途还得到外公平阳亲王的援助,大军士气更是高涨。很快,他们便顺利抵达西州——他们原定的驻扎地,齐王朝中央控制范围的边界。 还有几天便是上元节,可惜已无人做灯,无人赏灯,街上尽是一片萧条之景。崔子笙谋反的消息很快便传到汴京,齐王立马下令召回屯守渤海和南越的大军,可惜回京的大军行进速度远远比不上崔子笙破城的速度。眼看着就要兵临城下,齐王更是夜不能寐。 夜里,一个人带着特赦的鱼符,从宫门直奔皇上的书房——英德殿。 “皇上命臣办的事,臣已办妥,请皇上放心。” “好,援军还有半月才能抵达,在这半个月里,汴京是万万不可失。” “是。”李尚书保证道:“我们此番抓住了崔贼的软肋,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齐王欣慰地看着李尚书,说:“前次若不是尚书冒着性命之忧,深入敌营,朕也不能得此密报。” 李尚书闻言向齐王叩头,以表自己的忠心,道:“老臣生是齐国的人,死亦是齐国的魂,能为皇上效犬马之劳,是老臣的福分。” 他去漠北宣旨一事,里面有着齐王的安排,也有着李尚书自己的打算。李尚书不愧是老狐狸,他本想去函谷关看个仔细,若是崔子笙的势头更甚,他便决心倒戈。可惜崔子笙不喜这种两面三刀的人,早早将他的后路断绝,李尚书无奈,只得掉转风向吹向齐王。李尚书是这般安慰自己,他想,齐王毕竟是个正统的皇帝,而齐国不过建国四十余载,人民从前朝战争中尚未复原,无心战事。 他压下了他的全部来赌齐王的胜利。自然,替儿治病一事也是子虚乌有。 李尚书走后,不多时又有一人独自前来,那是齐王的另一个谋臣——他的国丈卢御史。 齐王就算是对自己的谋臣也不能完全放下心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十九章 “将军,营外有人来犯。” 崔子笙手中的动作一顿,问道:“可是卢六郎?” 来人回答正是。营中的蓝旗左主将耐不住脾气,抢在崔子笙前道:“又是这黄毛子,他日便来,不知此次又是什么把戏!” 崔子笙并不慌乱,他问:“对方有多少人看清了吗?” 来人答:“敌方全是骑兵,不足一万。” 他把手中的书信放下,说:“此番不能再避了,他卢六郎既然胆敢不断挑衅,应是有甚过人之处,我们何不出去瞧瞧。” 崔子笙也排布了一万的骑兵与卢六郎对阵军前,他左边是白旗左主将,右边是曹副将。曹副将大声质问道:“来者何人?为何屡屡进犯?” 对面一个声音传来,洪亮而有气魄:“崔贼以下犯上,人人得以诛之!卢将军奉朝廷之命,前来取贼人首级,以安天下。” 曹副将正待反驳,崔子笙抬手制止,他驾马出列,说:“六郎,多日不见,你越发能干了。怎么,你就是这般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卢六郎被问得满脸通红,呵斥说:“住嘴,当日我若知道你是此等谋反之人,我宁可死在戎狄之手,也不愿你来救。” “呵。”崔子笙不屑地笑了一声,语气略带轻蔑,他说:“六郎,既然你有这般志气,何不与我在阵前比试一番,也让大家瞧瞧,你这卢将军是否当得名正言顺。” 崔家军听完后,顿时哄然大笑。他们刺耳的笑声传到卢六郎耳里,往日被俘的场面渐渐浮在眼前。卢六郎清楚地记得当年的自己就是在这群人面前,丢尽了他卢家的脸面。 卢六郎恼羞成怒,他右手握长戟,左手收紧缰绳,立马就要冲出来,却被他身旁的一个壮汉拦住他。那壮汉以不可拒绝的语气说:“将军,让末将代您出战。” 曹副将看见敌方只派个副将出战,他便拽紧缰绳准备上阵。崔子笙却抢先一步出列,说:“既然卢将军不敢出来比试,那我便亲自会会这位副将。”他的目光瞟向卢六郎,眼里尽是鄙夷之色。卢六郎自知不及崔子笙,只得忍着无处发作。 那壮汉单枪匹马冲出来,到了两方人马交界地后,他单手翻身下马,竟有八尺之高,只见他微微一拱手,道:“在下李仲,久仰崔将军大名,请赐教!” 崔子笙也翻身下马,目光在他的身上不断打量,道一声“请”,便把手中的长戟扔在一旁。他淡然说:“不过阵前比试,不必兵刃相接。” 李仲愣了一下神,后大笑道:“好!” 崔子笙弯下腰,双手在胸前暂做防守之状。他知道自己与李仲体格相去甚远,若是硬碰硬,怕只会落得两败俱伤,需寻个机巧之处拿下。 果不其然,李仲借着自身的优势,先发制人。只见他的一个左勾拳直冲崔子笙的左边太阳穴而去,崔子笙侧身闪过,却没能抵住他右手的进攻。他硬生生地接下了李仲的右拳,才让自己的腹部幸免于难,而后顺势转身,拉开两人的距离。 李仲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崔子笙在心中暗暗佩服此人的力气。李仲又是一拳,崔子笙借力反推,无奈拳法来势太凶,他自己不由得也受了两分力。一直处于防守地位的崔子笙很是被动,他钩起脚圈住李仲的左腿,希冀把他绊住。 一阵惊呼声响起,随即有人倒地不起。仔细一看,却不是阵前比试的二人,崔子笙和李仲动作一顿,齐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原来,齐国军队中有一人中箭落马,惹得周围士兵的尖叫。那人的胸膛被一箭射穿,摔落在地上,他的右手还拽着待发的□□。 崔子笙看向与自己纠缠的李仲,笑说:“李副将,看来胜负已分。” 李仲的脸色泛红,他从未有过这般耻辱的时候,只见他愤愤然收回手,翻身上马,直奔回去。崔子笙拍拍自己的衣袖,若有似无地看着眼前远去的人影。 “堂堂大将军竟也使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曹副将收起刚发的□□,道:“卢将军,难道这就是大齐的作风?” 李仲难看的脸色让卢六郎有些心惊,他不愿再在阵前露丑,只得悻悻然收兵回城。 “曹副将,方才那人便是前年摘得魁首的李仲?” 崔子笙一回营中,连铠甲都来不及卸下,便急急问道。他坐在布阵图前,仿佛自己原先的计划有什么纰漏之处,正在紧张地审视每一个细节。 曹副将正是方才在阵上救了崔子笙一命的白旗副将,他答道:“正是,此人传闻力大无穷,今日一见,看来所言不虚。” “哥哥,听说你刚才险些丧命?”崔子箫快步走入营中,目光在崔子笙的身上仔细扫了一遍,看是否有伤口。 “无事。卢六郎惯走歪门邪道,曹副将等人已十分留心,只是有惊无险罢了。”崔子笙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笑向众人道:“卢六郎机关算尽,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曹副将疑惑道:“将军此话怎讲?” “方才在比试中,我已渐渐占下风,若不是有这样一场意外,此刻我怕是不能安坐了。那李仲确是个奇人,可惜卢六郎的心和他不在一处,想来他们现在在城内应是闹得不可开交。” “怪不得我见李仲上马时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原来他们早有间隙。”左主将附和道。 崔子笙认真说道:“李仲是个君子,刚才混乱之时,他本有机会夺我性命却不动手。此人是个不可多得之才,若能为我们所用,我们将来定能事半功倍。” 曹副将叹息地说:“末将见他一心为大齐,此事怕是难上加难。” “怕是未必。”崔子箫摸着下巴,沉声说:“方才听听哥哥话里的意思,他们二人性子相去甚远,难保有一日不会分道扬镳。” “公子,可是我们现在连一日都等不起了。”曹副将心急道。 崔子箫点头,在紧要关头,他不得不愈发心:“哥哥,此刻形势不明,不好定夺,等探听的密使来报后,我们再做商议也不迟。” 崔子笙似有所思,赞同道:“只能如此了。” 开春的夜里寒气极重,崔子笙坐在布阵图前,一坐便是一夜,等他忙完时竟已是半夜时分了。他倏地站起身来,不料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幸得他双手伏在桌上,他才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他的旧疾又犯了,膝盖处能明显感到刺骨的寒,他不该坐得忘了时辰的。 崔子笙叹了口气,他向来不喜旁人在旁边伺候,因此现在的他不得不自己慢慢走到床边,翻找锦盒中的药膏。他翻找着印象中熟悉的白瓷瓶子,打开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这药瓶不知是什么时候用完的,他向来没有这方面的记性。 他叹了口气,打算就这样睡下。从前没有这止痛药膏的时候,也是这般熬过来了。 可是刚想躺下,转念想到自己明日醒来要面对的未知之数,他仿佛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将阮清唤来。他已经有好些天没见过她了,不知她在这里是否还好。 士兵来传召的时候,阮清已经睡下了。她听说是将军来传,怕是有什么大事,便一刻不敢耽误地提起药箱向主帅帐中走去。 阮清下午的时候就已经听闻崔子笙在阵前与对方的一名猛将比武,两人均赤手空拳,指不定就有伤处,以他的性子,每每总是痛到不能忍受之时才会想起世间竟有医药这一回事。她越想,心里便越慌,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 一进帐中,阮清便见崔子笙端坐在床上,双腿垂放在床沿,身子似有些拘谨。传令的士兵把人带到便识趣地退下。自从那夜她替他敷完最后一次药膏后,他们二人再没有过像现在这般独处一室的时候,因此,气氛显得有些陌生。 阮清低着头走过去,她在床边缓缓地放下肩上的药箱,试探问道:“将军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崔子笙看不清她的神情。其实待传召的士兵走后,他才意识到现在已经过了后半夜,于是他只能一边暗暗地后悔自己的鲁莽,另一边又期待着某人的到来。终于看见阮清之后,心中的那份期待顿时被后怕替代,他害怕她会生气,便急忙回说:“只是膝盖旧处有些疼痛,你把上次的药膏再给我些就好。” 阮清一直紧绷的脸变得有些放松,但是想到他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阮清的心里不自觉地感到一丝丝幽怨。崔子笙如同一个技艺高超的弓箭手,总是在不断地拉弓收弓,搭上的箭待发不发,让她这个猎物真是好生难受。可是就算她这样担心他,他又怎会知晓。 “我先替你做一次针灸,然后再上药,明日若是有时间,我还来给你针灸。将军你觉得如何?”她是真心疼他了,不然她不会提出这般厚颜无耻的要求。阮清知道自己身为医师,便会得到所有医师应得的尊重——那便是病人的无条件的服从。 果然,崔子笙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阮清利索地打开药箱,替崔子笙在腿上针灸,她又生气又担心,下针的手处处流露出主人的情绪。她下针既快且狠,让面前的人寻不到空出说话。 等敷上了药膏,阮清收拾用具便要告退。崔子笙一晚上都在承受着她无名的怒火,他和阮清没说上几句话,到了临别之际自会生出不舍来。崔子笙无端感到心间有一丝丝的闷,一丝丝的苦,一丝丝的疼。他鬼使神差地开口,说:“我觉着我的胸有些痛。” 那边收拾的手一顿,阮清快速地回过脸来,这是崔子笙今晚第一次正脸瞧见她的脸,他看见她的脸上写满了慌张。阮清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给他把脉,因为他一开始便说只是旧疾犯了。如今听他说胸前有些闷处,她有些急。 阮清顺势坐在床上,伸手去给他把脉。 她细细地听指间传来的脉象,他细细地看她认真的脸。一切是这么地美好,这世间仿佛没了硝烟,没了阴谋,没了旁人,更没了日夜。他们之间是谁也插足不了的默契。 “将军的脉象并无太大问题,许是劳累过度,我回去开些宁神的药,明夜给将军送来。”阮清皱着眉头看向他道。她从崔子笙的脉象中并没看出什么异象,但既然他说胸闷,定是有原因的。她想,许是自己对病症有些遗漏也说不准,待她回去再仔细查看医书再定。 她明日还会再来。这么想着,崔子笙又好像觉得自己的心不似方才的闷了。他点点头表示默许,她掀开帐帘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二十章 崔子笙昨晚一夜无眠。 原来相思之人只要不相见,便能熬过无数个漫漫长夜,若侥幸见上一面,便会魂牵梦萦,平日身子再好的人也生生闷出病痛来。 他想还有许多事未了,便强打精神起来。往日的兴头已不复存在,仿佛他的一天中只有黑夜才值得期待。 帐外的崔子箫站了多时,还未等崔子笙用完早饭,他便急匆匆地挑起帐幕进去。他眼尖地审视哥哥,声音忽地变得僵硬,他说:“城内的密探已经来信,不出意料之外,卢六郎与李仲昨日果是大闹了场。今日一早卢六郎派人去请李仲议事,应是有故意讨好之嫌。” “卢六郎往日自大至极,此刻能拉下脸来去请一个的副将,足见李仲在齐军中的重要性。朝廷这次委派的将军,不是上了年纪的老将,就是一些初出茅庐的子。老将自是知根知底,不足以挂齿,反而是那些尚无功名的子值得我们多加提防。” “既然这次遇见了李仲这号人物,若不能为我们所用,也定不能为齐国所用。” 崔子笙不知有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心里,他从一开始便一言不发地坐着。 一直在唱单簧戏而没有得到回应的崔子箫语气更冷了,他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低声问道:“哥哥,你到底是何打算?” 崔子笙分明把一字一句都听进耳朵里,但不知怎地,脑子就像浆糊一般搅拌不开,他整个魂灵如同被兜兜住,丝毫不见往日的神采。 “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我把阮清叫来给你看看?” 崔子箫投入湖面的石子,立马激起崔子笙的水花。虽然崔子笙表面看上去不动声色,但这又如何能瞒得过眼前的人。他们血浓于水,自然是比旁人多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感应与牵绊。 那个名字让崔子笙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此刻的他就像一叶扁舟,在微风中的吹拂下微微荡漾,想要挣脱靠岸的绳索往远处飘去。 崔子箫见势把手中一直捏着的书信往桌上随手一放,自己也顺势坐下。他带着怒气道:“哥哥,你可知,外面有五十万的士兵。他们背井离乡风餐露宿,他们过了今日不知明日,就是为了你这般作践的模样吗?” 怒火中烧的崔子箫把崔子笙从如梦似幻的美景中拉回,他有些哑然,支吾道:“我……你再给我一些时日罢。” 崔子箫甩手就走,说:“按照原计划,我们后日便要动身,那时我愿为哥哥挂帅!” 但走到帐门口,他又停下脚步,不知是出于无奈还是劝慰,他的语气有所缓和,他说:“希望你能看见外面的人,他们有血有肉,有妻有子,自然也有心中牵挂之人。” 这些道理,崔子笙何尝不知。正是因为深谙此道,他每一步才走得心翼翼。他不能再见阮清了,她对他来说美丽而又致命,如同鲜艳的食人花会把人嚼得骨头都不剩。而他现在背负的是整整五十万人的性命。 晚上,阮清已早早收拾好药箱,等待人来传。可惜直等到后半夜,也无甚动静。她便以为崔子笙还在忙,心中升起一股不该属于她的自豪与怜惜之情。直到她在自己的帐中呆坐到天明,她才傻傻地反应过来,他竟是又一次怯懦地避开了她。 阮清抬头看着渐渐变亮的天空,这里离她的家越来越近,离她的心却越来越远。 自己该知道的,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有用之人罢了。若不是因为《药王志》,崔子笙又怎会说出护她周全的话。她知道,崔子笙并不是势利之人,只是自己与他的关系,本就不该增添风花雪月的臆想。 她有时又会呆呆地想,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崔子笙并没有故意与她暧昧,每一次他主动找她,总是有不得不用她的道理。如此想着,阮清便看清了局势,也慢慢地放过自己。 前一夜的记忆被二人默契删去。 人们总是天真地以为时间能治愈一切伤痛,殊不知时间也能造就一切伤痛。 那日攻城,崔子笙并未亲自上阵,也未让崔子箫挂帅。不过一座的西州城,白旗一支部队便能解决。等到卢六郎带着残兵溃逃的时候,崔子笙嘱咐不许再追,他需放他们一条生路。其一是他爱惜李仲这个人才,其二是他需要卢六郎回去添油加醋四处宣扬他的战绩。 破城那日,崔子笙还特意下令,不准士兵们烧杀掳掠。 崔家军不是穷徒末寇,他们一直靠西北诸城的税收养着,虽说金银珠宝是人的欲望所在,但崔子笙的军队军法极严,士兵们只要稍作衡量,便知犯不上为了身外之物丢了性命。他们憧憬的是攻下齐国后的加封进爵。 因为军法的严厉,西州百姓的生活并未受到过多打扰。百姓对于离自己太远的战事,总是比不上乡间田里的大收成,或是家里新诞的儿来得高兴。 至此,齐王散布的崔子笙屠城谣言不攻自破,京中人心涣散。所幸,渤海和南越的大军已经抵达。齐王将主要的兵力镇守在汴京城外,余下的兵力则安插在路上的要塞之中。而所谓的要塞,不过是齐王自负地以为自己已经摸清崔子笙进攻的路线,于是安然地派兵前去防守。 相反,有些地区甚至连一兵一卒都没有,城内靠着官吏牵头,百姓自发组成军队。西州城一战经由崔子笙的推波助澜,很快传遍全国各地。那些被齐王放弃的城池,一改当初的愁容,像是迎来再生之主,齐齐把崔家军引入城内。 局势的变幻让崔子笙一改前期的计划,他一开始忌惮着从渤海和南越召回的大军,可惜齐王愚蠢之极,只顾自保而失了民心。这简直就是上天送与他崔子笙最大的礼物。 他轻松地把齐国的半壁江山尽收囊内,而剩下的半壁才是真正棘手之处。 渤海军队的方大将军和南越军队的吴大将军都是厉害角色,让崔子笙不得不防。加之他们占据了有利地形,崔家军若是硬攻,只怕会元气大伤。 正在崔子笙冥思苦想之际,崔子箫悄悄屏退众人,他俯首在崔子笙的耳边低声说:“阮清或许能帮上忙。” 崔子笙抬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既然此刻我们已走入穷巷,何不另寻出路,以巧夺胜。素闻《药王志》中记载多种毒物,其无色无味,无影无踪,我们当可借来一用。”崔子箫将手指在地图上的一处,继续道:“你瞧,这里全是高山密林。吴大将军常年驻守南越,自是容易在这片地区布下埋伏。我们的士兵大多出身西北,不熟悉中原地势,若是贸贸然闯进去,岂不是白白丢了性命。” 崔子笙点头,接过话继续往下说道:“的确,进城的道路已经被封锁,我们的大军在前方正面突击,还需派一路精兵从山谷间绕行。你方才说得在理,只是有一点错了。” “是哪一点?”崔子箫不解地低头看地图,误以为自己看漏了哪里。 崔子笙用手指着地图上的某一处,道:“以吴大将军的性子,他在山谷的埋伏多是土坑和箭林,依靠地形的复杂可大大减少防守士兵。我们这组精兵从山谷绕过后,能直达临天崖。而此峭壁下正是南下中原的必经之路,他定会派遣弓箭手和投石手在此处布阵。我们的精兵只要一出山谷便暴露在敌方视野之中,此刻只能一鼓作气将敌方的人马剿灭。机会只有一次,若是负了,吴大将军便知晓我们的计谋,我们要想再从山谷处突围怕是难上加难了。所以,我认为临天崖上的一战,可用毒以致胜。” 崔子箫的眼里溢满佩服,他立刻命人传阮清过来。 听完了他们的计划之后,阮清眉头轻蹙,她很长时间都陷入沉思之中。 崔子笙有些担心,问道:“是有何难处?” 阮清像被雷惊醒一般,崔子笙期待的目光射入她的眼,也穿透了她的心,让她感到隐隐的刺痛。阮清终是不知从何开口。 崔子笙又追问道:“还是你读的《药王志》残本并未有此记载?” 良久,她叹了口气,认命地说:“此类毒物要求的草药极是苛刻,若能寻得来,我可尽力一试。” 听闻此话,崔氏兄弟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惜阮清并未被这份喜悦所感染。她回帐后,悄悄地拿起被她压在书箱底部的一个册子,这是她自己重新誊写的《药王志》里的一部分。 而这正是崔子笙和崔子箫梦寐以求的至毒方子。 在原本里,药王特意将这些方子与药方分开,并且附上两字——勿用。阮清也将这两字写在自己的册子的首页上,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轻易翻开这本罪恶之书。 药王深知人性的阴暗,他只以害人终害己为劝告。阮清并不十分清楚这句话的内在含义,但无名地感到恐惧。自从那日从崔子笙的帐中出来后,她总能梦见在九泉之下有一个白眉白发的老人,双手用力地掐住她脖颈,厉声质问她为何要让怪物重现人世。阮清在梦中感到一阵阵的窒息,当她从梦魇中醒来时总是发现自己浑身湿透,冷汗粘在衣服上,经由夜里的风一吹,让她直打颤。 有时,她又会呆坐到天明,连自己也在质问自己为何便答应了崔子笙。她是医师不是毒师,她现在在害人而不是救人。她仿佛看见了地狱的熊熊烈火,让冷透了的身体又感到无名灼痛。 崔子笙不会知道的,来自她良心的谴责。 他们昨日便进驻凉州城,阮清需要的草药也很快送来,尽管不愿但她更不愿耽搁。阮清忌惮梦里药王对自己的斥责,她不敢让厮帮忙。 地狱之路一人走便足够了。 凉州城是崔子笙外公——平阳亲王的封地之一,他们搬进亲王城中的一处宅院。准确地说,是阮清住了进去。这个院子里只有她和几名做事的下人。一方面,她本性喜静,另一方面,崔子笙也不愿她的身份被太多人知晓。 阮清每天都把自己关在药房里,药房是由厨房改造而成,里面的厨具正好可以使用。 阮清按照方子上面的记载,将草药切细磨粉,然后投入药壶进行熬煮。锅里的汤药随着熬煮时间加长,变得越来越难闻,阮清因此不得不经常地走出门外透气。药房里主院很远,平日里不会有下人靠近,因此里面冲天刺鼻的味道自然很快散去,没人会察觉到其中的秘密。 她此次做的是让人一闻便会心跳加速,继而晕厥在地的迷雾散,气味自然是有些难闻的。 煎煮好的汤药需倒出来,继续加火,待其逐渐脱水而成黄色粉末状即可。 阮清将制好的迷雾散放进药瓶中,命人送给同在凉州驻守的流云。崔子笙和他的大军已经继续向前进发,但让流云继续留在凉州城内是他的特意吩咐。她还附上一封信,说将此粉末放入爆竹之中,只要点燃引线投入敌方,粉末便会四处散开,以达效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二十一章 流云快马送来的迷雾散正好解了崔子笙的燃眉之急。他谨慎命人将药粉拿去试,发现果然奏效,便下令精兵立即向临天崖进发。 精兵按照原定的计划,两日便能顺利抵达临天崖。崔子笙的大军为了给精兵争取更多的时间,也在前方与齐兵展开正面交战。 第一日双方的人马僵持不下,一日下来,两边都伤亡惨重。崔子笙重整军队,没有片刻的松懈。 第二日再次鸣鼓,齐兵甚是惊讶,他们慌慌张张地排好队伍,还未等主帅指挥,后方就传来声响,崔子笙抬眼看见天上升起红色的烟雾,已知这是得手的暗号。他下令全面进攻。大齐的将军一看后方有变,知道自己中了崔子笙的埋伏,他暗暗叫苦,瞬间失了士气,只能边战边退。 相反,崔家军的士气愈猛,虽然有些波折,但大军总算是顺利度过险要之地,直奔汴京。 此刻的兵临城下,才让齐王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 崔子笙的大军已经在城外驻扎,镇守汴京的方将军见他们是疲惫之师,屡次击鼓派兵。可惜无论敌方阵前如何地嘲讽威胁,崔子笙一概不应。几次下来,崔子笙那边休顿了些时日,反而是方将军这边竭力不已,劳逸之师反倒成了疲累之师。 正待方将军暗自叫苦不迭的时候,崔子笙突然发起猛攻,打他个措手不及,齐兵们死的死,逃的逃,俘的俘,军队溃败而回。 齐王在朝堂上听到接连的噩耗,连腰都坐不直了。 他一怒之下撤去方将军的主帅之职,亲自挂帅出征。齐王出征前,还亲自去大理寺接了一个人来。 崔子笙听闻此次是齐王亲自上阵,他也率领自己的一众部下,在城外布兵。齐王日夜被烦心事困扰,身子已经瘦得脱相。反观崔子笙,累月的战事并未消磨他,反而将他打磨得越发耀眼。谁胜谁负,似乎只见目光对接时便能知晓。 “皇上,不过两年未见,你清瘦了,想来该是为如何剥削百姓而绞尽脑汁。”崔子笙讽刺地说道。 齐王还未说话,旁边的卢六郎却抢先一步,愤愤然说:“大胆崔贼,皇上为国为民,岂容你在此颠倒是非!你身为臣子,却起兵作乱,该当何罪!” “我起兵作乱?不,这是皇上的意思。”崔子笙一改方才的戏谑,声音变得低沉阴冷,他说:“家父尽忠报国,却遭皇上无端残杀,幸得舍弟拼死逃走,不然我也不能知晓这通天的阴谋。” “简直一派胡言!”齐王说:“崔国辅夫妇惨死在庆州一事,实属天灾,朕已下令将其陪葬帝陵,何来阴谋之说。倒是你,生于崔门却做这等逆反的勾当,实在是不忠不孝!” “哼,不忠?你这个皇帝愚昧不已,好大喜功,太行山造塔一事更是弄得生灵涂炭,我若是忠了你,才是对天不敬。”崔子笙的眼里是□□裸的轻蔑,他说:“你齐王杀父弑兄抢夺江山,你又有何颜面和我谈孝道?” 听到“杀父弑兄”四字,齐王气得握紧了缰绳。出乎崔子笙的意料,他并未被惹怒,相反,他挺起脊梁,似是胸有成竹之状,道:“来人,把上官姑娘请出来。” 只见一名女子被两名士兵从后方架出来,看得出来齐王替她仔细装扮过一番,可惜这女子看上去十分虚弱,待搀扶的士兵一松手便整个地跪在地上。崔子笙定睛一看,却是上官绾,他的脸色徒然一变。 齐王得意地向崔子笙说:“上官姑娘听闻你回京,可是想你得很呢。” 一旁的崔子箫暗叫不好,抢先回道:“我们兄弟二人只认识一位上官姑娘,她前些年便已身故,不知眼前这位上官姑娘又是何人?” “来人,把上官姑娘扶起,让前面的大将军好好瞧瞧,是真不认识还是假不认识。” 两个士兵听令又将上官绾架起,用手粗鲁地拉扯她的发髻,让她的脸正中朝向崔子笙。崔子笙一直隐忍不发,握紧缰绳的右手却生生拽出血来。 场面一直僵持不下,齐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让流言在沉默中慢慢发酵,要让崔子笙名誉扫地。 许久,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字字砸在崔子笙的心上。她说:“我不认识眼前的人,皇上这般作践民女,是何用意?” 齐王劝慰她道:“上官绾,你身为官家女儿,却被崔贼生生虏至漠北。朕知你心有不甘,不妨大方说出来,朕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女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声反驳道:“我不是上官绾!崔将军是我大齐堂堂正正的英雄,皇上不该作这般言语。” “不知好歹的家伙!你此刻还想护着他吗。你看他,就连眉头也不舍得为你皱一下。”齐王早就知道上官绾不会就范,但他低估了崔子笙自控的能力,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王牌在崔子笙面前显得不值一提,愈加烦躁。 上官绾默默地看向崔子笙,他们两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千言万语只在四目流淌。最后,她掉转头望向西边的灞桥,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她笑得就像初见时那样,单纯而决绝。 她上官绾爱了便从不后悔。 娇弱的女子使出全身力气推开身边的士兵。她庆幸齐王临行前还给她打扮一番,所以此刻的她才能毫不迟疑地用金簪划破自己的喉咙。 两个士兵还未反应过来,上官绾便已倒地,潺潺的鲜血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她静静地躺在地上,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是隐约地看见天上一只一只的燕子在往回飞。 是呀,春天来了,她也终于要回家了。 就在上官绾举起簪子的一瞬间,崔子笙双腿一夹马肚,就要飞奔过去,却硬生生地被身旁的崔子箫拦下。再抬眼看时,上官绾的颈间已染上了触目的红。 她最后再看他一眼,明白了他的心意便已足够。慢慢地,上官绾闭上双眼,她神情安详地躺在地上,仿佛只是睡熟了一般,美得让人不忍心打扰。 崔子笙红透了双眼,他一把夺过身旁人的弓箭,在齐王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箭刺穿了他的胸膛。齐兵全都震惊于上官绾的绝美之中,意识到自己的皇上从马上堕下,才后知后觉地慌乱起来。 卢六郎身为副将,更是急忙下令撤回城内。 崔子笙颤巍巍跌下马,一步一步地轻轻走到上官绾身边,生怕脚步重了会惊扰她的梦。他看不见对面的人仰马翻,看不见阵前的厮杀,只是心翼翼地扶起地上的女子把她护在胸前,他温柔地抱起她,贴在她的耳边说:“我带你回家。” 身后的崔子箫闭上双眼,不忍看如此凄惨的一幕,他下令全面追击。齐军还未来得及全部撤回城内,他们被崔家军追得四处乱逃。齐王已经死了,他们已经没有坚持下去的理由。因此,齐国的士兵们大多缴械投降,崔家军很快便攻进城内,直奔皇宫而去。 一片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到一个身披铠甲的男子,双手抱着一个死去的女子,在汴京街道上缓缓行走。终于,他的脚步在一座宅院中停下,那座宅院昔日是名声显赫的崔国辅府邸,但由于他的儿子谋反,家私已被抄得干净,府中人死的死,卖的卖。现在的大崔府荒凉得竟像一座鬼城。 崔子笙无视门上的封条,他推门进去,将上官绾心地放在中堂上,自己则无力地跪在一旁。 府里的幽静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似是外面发生的一切都已与此二人无关。 天黑了又泛亮,崔子箫才找到他。崔子笙在上官绾的身边跪了一夜。 崔子箫无处寻觅崔子笙,只是来到大崔府看见大门上的封条被人撕毁,心中便有几分笃定。果不其然,他在中堂上看见了哥哥。哥哥正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仿佛在向地上的女子谢罪。 “哥哥。”他试探地叫了一声,用手轻轻推崔子笙的肩膀,说:“起来吧,地上凉。” 崔子笙双目呆滞,没有任何反应。他就像没有听见崔子萧的话,没有看见崔子箫这个人。 崔子箫扑通一声跪下,低头说:“是我的错,是我阻止了你。哥哥,任你怎么罚我都好,你先起吧。” “起来如何,不起来又如何。”崔子笙的声音沙哑得不像平常的他,倒像是一只嘶吼得绝望的野兽。 “如今大局已定,你要好好爱惜身体,天下……”崔子箫着急劝道。 “天下,呵。”崔子笙转过头来看弟弟,仿佛他说的是什么可笑话,他说:“天下?我要这天下有何用。父亲母亲死了,婠儿也死了,就连崔家,也成了这副模样。你跟我提什么天下!” 崔子笙愤怒地推开崔子箫,他想要站起来,但是跪了一夜的腿不听使唤,他踉踉跄跄地险些跌倒。崔子箫也跟着站起来,他缓了缓自己的情绪,说:“我们现在先把嫂嫂的丧事办好,其余的事情,日后再说,好吗?” 崔子笙不说话,崔子箫只当他是默许,走出门外吩咐下属把事情办好。 京中现今甚是混乱,虽说天下已经尽收囊中,但是难保不会有岔子。 此次回京,并没有预想的喜悦。 崔子箫这样想着,手中的缰绳拉得更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二十二章 崔子箫快马赶回宫中,他急急下马步入议事厅,不出意外看见了乌压压一群人。 上朝的时候总是称病告假,现今却是生怕来迟一步,捞不着大便宜。这些生于高门的人,吃相并不雅观。 众人失望地看向门口,很显然,他们齐聚在此的目的并不是他。 崔子箫的脸色愈加阴沉,他不发一语,径直走到堂前。他定住脚,却不回头看任何一个人,问:“不知各位大人所为何事?” 藩王们自认手握重兵,当然把腰板挺得笔直。他们深知崔子笙为了攻下汴京,耗费大量兵力,此刻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而自己手下的兵虽说比不得崔家军,但老虎也怕扰人的苍蝇,崔子笙自然会忌惮三分。 所以,他们此番前来,便是堂堂正正地分一杯羹。 这些前朝的亲王们,只为自己即得的寸土沾沾自喜,丝毫不见亡国之痛。 尊阳亲王是其中辈分最高的一人,他象征性地向崔子箫拱一拱手,说道:“我们此番是为了履行与崔大将军的约定而来。” 亲王们嘴里说的约定,自是不出兵的约定了。 崔子箫厌烦地皱起眉头,一旁的曹副将忍不住插嘴道:“各位大人还是先回吧,现下京中甚是混乱,等局势稍定,定会请各位大人前来细细商讨一番。” 尊阳亲王连眼睛都不屑于停留在一个的副将身上,他轻蔑地说:“你是什么东西?本王与崔将军说话,何时需要你多嘴。” 曹副将被气得脸红,崔子箫低垂眼眸,并未过多言语。曹副将在崔子箫的默认下,粗声道:“我一个堂堂开国功臣,怎么就不能和你们这帮丧家之犬说话?” “你什么意思?” 尊阳亲王没有料到曹副将会这般无礼,他上了年纪的身子气得发抖,嘴里直嚷嚷。 “好了,你们都少说一句。”崔子箫转而向藩王们和气地说道:“大人们,还是先请你们回去。等大将军处理完要事,自会相请。” 望着藩王们大摇大摆的背影,曹副将不甘心地在崔子箫耳边低声说:“公子,你又何必惧怕他们,不过是一群装腔作势的无牙老虎。” 崔子箫摇头,无力地说:“不需争一时之气,还是等将军回来再说。” “可是将军他……” 是的,崔子笙和上官绾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不过一夜之间已经传遍整个京城。 人们交头接耳,说的尽是旁人的风流韵事,仿佛这样一桩艳事足以遮盖了易主的悲哀。避重就轻,这恐怕就是人的根劣性所在。 崔子箫想了想,道:“曹副将,你亲自去西州一趟,把阮清姑娘接回京中。” “这个节骨眼儿?” 就是这个节骨眼儿。这个节骨眼儿他们是最需要崔子笙的时候。而阮清的到来,说不定能把哥哥从悲痛中唤醒。 崔子箫无奈地叹息,从未体会过“情爱”二字的他,此刻便是无法与崔子笙身同体会。 曹副将星夜奔驰,不日便来到西州。他快马加鞭,竟比传令的使者还要快上半日。他直奔别院而去,发现阮清正在里面看医书。阮清看到来人如此急促,误以为京中发生不幸,手中的书册被她惊得抖落在地。 “阮姑娘,公子有命,请你到京中一趟。” 阮清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试探问道:“可是有什么变故?” 曹副将有些迟疑,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让阮清更是着急。 崔子笙与阮清之间的关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曹副将此刻不好多说什么,只说是请阮清立刻动身。 “好,好,待我收拾片刻。”阮清手忙脚乱地回到房中,把急用药瓶等一干物件打包收拾,偌大的包裹里,竟没有一件替换的衣物。 不过片刻,他们已经出发。阮清跨上黑色大马,早已褪去了往日女儿家羞涩的模样。她一路疾驰,生怕自己去得迟了。 曹副将是男人,况且又是一员武将,骑马一事自是不在话下。但是看见阮清如此玩命地狂奔,他终是不忍。路过一个野店的时候,他把阮清劝下了,执意要稍作整顿再赶路。 阮清面露不解,她不愿下马,催促曹副将道:“副将,京中有事,我们在路上不能耽搁。” 曹副将叹息说:“阮姑娘,你别急,不是将军出了事。”他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又改口说:“不对,将军他……” “到底怎么了?”阮清翻身下马,认真地看向曹副将,不容许他有任何隐瞒。 “是,是夫人。”曹副将的声音变得细弱蚊蝇,他说:“夫人被齐王虏了去。她为保大局,在阵前自尽了。” 这个消息就像惊雷一般,让阮清险些站不住脚。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想保持镇静,但是快速起伏的胸膛出卖了她内心的惊慌。 阮清急促问道:“夫人在函谷,怎么能被虏走。函谷于汴京是千里之遥,难道就能瞒天过海?” “公子猜测是内贼所为,只是现在还不知是何人。”曹副将也是一头雾水,想起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中竟埋伏着奸细,他就浑身哆嗦。 阮清沉默了,震撼,后怕,悲凉,不解,这些情绪一齐涌上她的心头。 她心地问:“所以此番传我回京,是公子的意思,还是将军的意思?” 曹副将也不好明说,但转念一想崔子箫的用意,他便机灵地答道:“是崔将军的意思。” 明知是自欺欺人,但阮清还是选择接受曹副将的善意。压在她心头的重担算是暂时放下了,她轻声说道:“既如此,我们今夜在此稍作歇息,明早再赶路罢。” 她还没有心理准备去面对崔子笙,更别说是失了上官绾的崔子笙。 春天的夜里仍是有些寒冷,崔子笙已经连续七日不眠不休地跪在原地。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撑不下去,只是一股莫名的执拗让他死守至今。 他辜负了婠儿。君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婠儿是爱他的,可他是一名三心二意的伪君子,配不上婠儿洁白无瑕的爱。 已经七日了,时间在无声中地流逝。可是他与上官绾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仿佛还在眼前,不曾远去。 他还记得他们在灞桥的初遇,那时他少年轻狂,骑着踏雪红梅,无意撞着她的马车,引得车内人的一阵惊呼。正是那惊鸿的一睹,让春意更是阑珊。 后来,他不动声色地打听到她的姓名与住处,第一次写了酸溜溜的词命人偷偷交给她,还在落款处画上六瓣梅花。果然,她聪慧地一眼便识穿他的伎俩。 如此一来一往,春去秋来,他们不顾身上的婚约谈起遥远的恋爱。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明明是春景独好的乐游原,她却泪如雨下。她对他说,不上半年,父亲便要她与沈家儿郎完婚。她哭得声儿发颤,却还是祝福他日后似锦前程。 那一刻,他顾不得有没有旁人在看,只是紧抓她的手腕,信誓旦旦地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他做到了,与她双宿双归,但却强迫她在世间无法割舍的二者间做出选择。 他为自己的计谋沾沾自喜,为自己的宏图大业处心积虑,却不曾回过头来看看身边的女子,她在无数个夜晚留下的无声的泪水。 他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说过要带她回家。 他的承诺都兑现了,却是这般残忍而又扭曲地兑现。 阮清进门,看到的就是这般场景。崔子笙卸下的铠甲放在一旁,低垂头颅,在烛光的照耀下,铠甲的片片晶莹折射向各处,似在宣扬着主人的心事。 她从没见过他哭。崔子笙高大的身躯此时蜷缩成一团,好像她一个的女子就能伸手抱入怀中。阮清不知为什么,连自己的眼中也泛起泪花。 她站在他的身后,与他一起陷入了哀伤。 时间悄悄流走,误入的萤虫打扰了他们的宁静。崔子笙听到外面有声响,本能地拿起放在一旁的佩剑,待他看清来人后,又慢慢地把剑放下,说:“连你也来取笑我吗?” 阮清有些不好意思,她微微踱步过来,在崔子笙的旁边跪坐下来。上官绾的遗体已经被人用一匹白布盖上,看不清面容。 反观崔子笙,一脸的倦容,双颊上的胡子也因为许久未刮而肆意生长。 阮清轻声劝道:“你先起吧。你在这里苦苦守了多日,她在底下怎能忍心。” 崔子笙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是呆坐着一动不动。阮清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想把他扶起来,她说:“不要再跟自己怄气了。” “这就是我的错,我一辈子也无法原谅我自己。”崔子笙说着,头垂得更低,像是再无颜面面对任何人。他说:“她勇敢地面对世间的流言蜚语,甚至勇敢地面对死亡,而我却像个懦夫,只能躲在女人的背后,看着她的鲜血浸染大地。” 崔子笙的声音带着重重的哭腔,此刻的他就像个孩子,终于找到了避风的港湾,安心发泄自己内心的痛苦与无助。 鬼使神差一般,阮清伸出双手将眼前颤抖的身躯揽入怀中,希望这样能稍稍抚平他的伤痛。崔子笙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胸膛,她抱着崔子笙默默无言地跪坐了好久好久。 直到阮清感觉崔子笙的身子渐渐发沉,才发现他昏睡过去。她连忙呼唤门外候着的人把崔子笙送到房中,将预先备好的汤药慢慢喂入。 崔子笙守了上官绾七天,而阮清也守了崔子笙七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二十三章 阮清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睡梦中唤醒,她揉揉发涩的眼睛,伸个懒腰发现膀臂处酸痛得厉害。她昨夜又是趴在桌旁睡了过去。这几日崔子笙一直昏迷不醒,她很担心他,所以到了晚间也寸步不离,只是靠着崔子笙房中的一处桌子旁休息。 阮清抬眼望去,看见崔子笙已坐起身来。她有些吃惊,连忙快步走过去把他扶起。 崔子笙此事顾不得男女之别,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依然挣扎着想要起来,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是丑时。”阮清把他扶起,让他靠坐在床沿上,她深知他的脾性,又补充一句:“不过你已经昏睡七日了。” “七日?” 崔子笙慌忙地想要从下床,可惜急促传来的咳嗽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他的身体还是虚弱的很。他刚经历丧妻之痛,又在这倒寒的春天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已是透支到了极点。 阮清顺势坐在床边,替他一边顺后背,一边安慰说:“你现在的身子需要静养,还是别逞强了。” 一阵阵的干咳让崔子笙没了力气,他的脸色有些发白,说:“子箫呢?他可有留下什么话?” “公子每日都会来看你,只是并没交代什么话。” 崔子笙的眉头紧锁,他的手紧握床沿,说:“唤人替我更衣,我要进宫。”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整整七日过去了,宫中不知发生多少变故。子箫若是能处理妥当,断然无暇日日过来。” 崔子笙很清楚自己当日攻城留下多大的麻烦,而他也知道子箫总是处处顾虑他的想法,在朝堂上并不能施展拳脚。所以,他必须进宫。 阮清无奈,只得命下人进来服侍崔子笙更衣。 轿夫在深黑的夜里行色匆匆,崔子笙端坐在轿里,此刻的他是胜者,却并没感到一丝轻松。 崔子箫一直住在宫里,一来是由于经过前朝的抄没,大崔府和将军府都已人走楼空,很多地方都需进行大的修整,二来他每日需要处理的事务实在是有如重山。 当轿辇经过一重重宫门时,天已渐渐泛亮,崔子笙命轿夫直抬到延英殿外。宫中的侍卫都已全部换过,所以他能一路畅行无阻。在延英殿的前宫门,轿夫把轿子停下,掀起帘子,崔子笙抬眼看见的是一番物是人非的景象。他的身形比从前瘦削,但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锐利。 他是悄悄地进宫,因此并没有过多的人知道,当他迈入延英殿的大门时,他能感受到死一般的沉寂。众人看见这个状似意外又不似意外的不速之客,心中各自打着算盘。人群中站立的崔子箫也是又惊又喜,他连忙把崔子笙迎上正中的座位。 崔子笙一语不发地走过乱糟糟的人群,端坐在权利的宝座上的他垂眼审视底下一干人等。他的心里早已有了打算。 不过一上午的时间,就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群臣当中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崔子箫,不,应是崔尚书了,现在的崔子箫已身居尚书之位。他与崔子笙并排走下台阶,一边走一边轻声感叹:“哥哥,原来这就是你的计划。” 出乎意料的是崔子笙仍居大将军之职,他向远处望去是大好的江山,可惜眼里并未见一丝喜悦。他回道:“万里河山,谈何容易。” 崔子箫叹气,坦白地说:“我一直苦于无策对付这些藩王,没想到哥哥竟是以退为进,实是太过冒险。”崔子箫摇摇头,显然他并不认为崔子笙的做法有多高明,但无奈没有更好的法子可以解他们此刻的燃眉之急,他们只能无奈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是的,崔子笙拥立前朝太子登基。虽说太子年幼,但毕竟是正统的齐氏子孙,加上崔氏兄弟从旁摄权,藩王们自是不敢有所怨言。 只是如今扶了别人登基,短时间内虽是稳住了藩王。可这样做同时也埋下祸根,不论是新皇还是藩王,日后总有冒头的时候。崔子箫想到这些就感觉未来的道路困难重重。 “只要我们手脚够快,在新皇羽翼丰满之前,将藩王一一夺权。到时再寻个由头,把皇帝废了,也不算太难。” 这是一个折中之策,崔子箫只能接受。 他们走下台阶,命人备马,向大理寺去。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现在的他们有一个重要的人物,需要前去见上一面。 大理寺在汴京城外的南边,是齐国审查贵门高官的地方,牢狱里面关押着不能处置又不得不有所惩的人。 大理寺丞早已听闻京中的血雨腥风,他一看见崔氏兄弟便知晓他们此行的目的,立马恭顺地亲自将他们带到一个院落前。只见这座庭院错落有致,一旁更有假山流水环绕,正是鸟语花香,春意阑珊的好去处。 这地方哪里像个监狱,分明就是世外桃源。 他们踏入门里,远远传来一阵丝竹之声,似在欢迎他们的到来,但曲调却哀怨婉转,令人徒生伤感。 等走得近了些,他们才看见这座院落的主人。那人背对着众人,正在一处亭上悠然抚琴,月白的衣裳迎风起舞,孤独的背影显得有些寂寞。 一曲终了,兴致却未了,那人勾起琴弦,似是并未注意到来人,要再弹一曲。 寺丞顿觉气氛的僵硬,他陪着笑脸对弹琴的人说:“沈公子,崔将军和崔尚书都来了,您看……” “噔噔”,一曲琴音当是回答。 崔子笙叹息,他摇头对崔子箫说道:“看来他还不想见我们,那还是过些日子再来吧。” 那位被唤作沈公子的人听闻此话,指间变得急躁,不过轻轻一勾,便把手下的琴弦勒断。他仍是背对着,但语调里是满满的气急败坏。他说:“既然见不到你们,想来又有何益处。” 沈公子站起身来转而与崔氏兄弟对视,此刻的他就像一个高贵的使者在亭上俯视他们,丝毫没有被眼前二人在外的事迹有所影响。 只见那人眼带桃花,鼻间有一颗的痣,骄傲地一如它的主人。他看似无所谓地说:“你们一个是将军,一个是尚书,我不过是区区平民,又怎敢说个不字。” 崔子笙也有些生气了,低声警告道:“沈玉。” “亏得将军大人还记着人的名字,真是荣幸。” 名唤沈玉的人一直以咄咄逼人的语气回应崔子笙,让一旁的寺丞惊得汗流浃背。寺丞打着圆场说:“沈公子,瞧您说的。将军、尚书和您既是世交又是同窗旧友,自是十分熟悉。况且您是沈国公之后,又怎么轻说自己是平民之辈呢。” “寺丞大人不必抬举沈某,在下不过一介商贾,有怎敢与功高的将军、尚书相提并论。” 崔子箫面露尴尬,说:“沈玉,哥哥是有苦衷的。” 可是沈玉并不领情,说:“天下人谁没难言之隐,只是将军有了隐情怎么就要把我关在此地。” 崔子笙无奈,叹了口气,说:“你到底要如何?” 沈玉听闻此言,眼底快速闪过一抹异样,他自傲地说:“我自是有我的条件。” “你当然有你的条件,但是我也有听与不听的权利。”崔子笙早料到沈玉不会轻易放过他,但他也未打算草草答应沈玉的条件。崔子笙转身抬脚,意欲要走,走到门口时又状似不经意地说:“而你走与不走,就是你自己的选择。” 原本满打满算的沈玉却被崔子笙倒打一耙,但沈玉细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便悻悻然跟了出去,离开关押自己三年的牢笼。 出了大理寺狱的沈玉并不急着往城中去,而是转头向另一个幽静的去处,临行前他还不忘对崔子笙说明日他会亲自登门。但到底是不是拜谢,这就不得而知了。 崔子笙也不在意,只是撂下一句“恭候大驾”,便和崔子箫骑马回城。 一日的奔波,加之身子的虚弱,让崔子笙有些受不住。他吩咐崔子箫回宫中处理余下的事务,自己则回府中稍作休息。 等崔子笙回到大崔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府内只有零星的几个贴身侍从,听闻将军回府,便急忙准备晚饭。 崔子笙只想早早睡下,但一想到阮清的叮咛,他又强迫自己用饭。刚拿起筷子,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情愫便涌上他的心头。不过三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崔子笙顿时没了胃口,任凭流云在旁如何劝说,他都只是嘴上胡乱答应着。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问道:“阮清吃过了吗?” 流云答:“应是吃过了。公子若想见阮大夫,我这就命人去请。” “去叫她过来吧。”说来,他的确是有正事要与她商议。 阮清进房门时,崔子笙桌上的饭菜仍是原封未动,只是没了那股子热腾腾的蒸气。 “你坐。”崔子笙的声音里有疲惫的温柔。 阮清坐下,才开始认真打量起对面的人。她不知他叫她来是所为何事,但是看见他憔悴的面庞不由得有些失神。 流云原以为崔子笙是想叫阮清来和他一起吃饭,但现在崔子笙并没这个打算,他招呼下人把饭菜再拿去热一热,自己也识相地退出房外。 崔子笙缓缓开口,说:“我和子箫商量过了,想让你进太医院当一名太医,不知你是何想法。” 当太医? 阮清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齐国不是没有女官,但是阮清从不自认有能力够得上太医一职,她变得有些退缩。但是一想若是不当太医,她又该何处。她一直留在崔府里,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实不是万全之策。娘家是再也回不去了,要是回去那是比死都难堪的事情,不过听人来报,说家中父母和妹妹一切都好。她只要知道这些便已足够,实不该再去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 进宫吧,她能做的,她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一样了。 阮清思至此,便点点头表示应允。 “那明日便进宫吧。”崔子笙的语气是他意识不了的急躁,他安慰阮清,同时也是安慰自己,道:“你是崔府的人,到了宫里自会受人礼遇。” 阮清没有想到会这样急促。她不是不能走,只是他的病还未痊愈。 她心翼翼地说:“你的身子还没好利索,不如我再多留几日,给公子细细调理一番。” 崔子笙原本是想让阮清尽快离开,好断绝自己纷繁的念想。无奈他算尽一切,却没算到自己在她面前那不值一提的自制力,他无法开口拒绝她,只能无奈却又暗自欣喜地答应她的请求。 恰好此时,热过的饭菜被端上。 阮清借着医师的名义让崔子笙用饭。她看着他拿起筷子缓缓举起,心里有些安慰,只是几日而已,不如放纵自己的内心。等进了宫,进了那一重又一重的高墙之内,她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也许到时便能锁住自己的心,不让它再作无谓的悸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二十四章 昨日沈玉说要登门,果然没有食言。他早早的来到崔府,却不得不憋屈的站在门外等候下人通传。府内伺候的都是新人,不曾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沈公子,因此也不好做主。 崔子笙见到沈玉时,他就是这样一张臭脸。崔子笙当面对着对底下人说:“以后要是沈公子来,就不必通传了。” “别,大将军贵人事忙,还是多通传一声的好。”沈玉气鼓鼓地自顾坐下,突然想起什么,问:“子箫呢?” “在宫里。” 听闻崔子箫不在,沈玉状似轻松了不少。他和崔子笙面对面坐着,两人都在默默地大量对方,谁也没开口。远处飘来一股茶叶的清香,沈玉有些惊奇,重新把崔子笙上下打量一番,说:“我上你这来是喝茶的?” 崔子笙视若无睹地命下人把茶端上,轻启杯盖,故意让清幽的茶香徐徐飘向对面的人,他淡淡地说:“我最近身子不爽,大夫让我吃得清淡些。” 一句话把沈玉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其实他早看出崔子笙的异常。他们已经多年不见面,很多事情只是通过下人悄悄传达,而这些事情恰恰又是不可再拖,必须一五一十地当面讲清楚,所以尽管知道崔子笙的不适,他还是毅然决然地上门。 沈玉虽说一直关在大理寺狱,但寺丞一直碍于沈国公的威名,总算对他恭敬有加,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尽数不落。因此,崔子笙的事情他也是早有耳闻,他昨夜已把今天要说的话反复琢磨,可惜真的到了跟前,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沈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先处理眼前最要紧之事,他心开口试探:“听说,子箫现在已经是尚书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崔子笙把茶杯放下,认真说道:“你无非就是怕子箫年纪,担不起此重任。可是你我二人又比他年长多少呢,不过也是一步一步走下去,才晓得原来世间也有令人挫败的时候。” “这不是事!只要关乎社稷,再也是大事。”沈玉觉得自己的口气过重,继而解释道:“子箫还需细细磨炼才是。” 忠言逆耳,可惜此刻再无人能比沈玉更适合说这句话。 崔子箫是崔子笙唯一的弟弟,又在大战中立下功劳,在公在私都该是封赏的第一人。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崔子箫太过稚嫩,他的很多想法和做法未免过于偏激。他生于汴京长于汴京,从衣食无忧,人生阅历的单薄使他并未有足够的同理之心。崔子笙自知弟弟有所欠缺,但是趋于亲情的顾虑,还是把他放在了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希冀在日后的引导中崔子箫能逐渐成长,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好男儿。 沈玉知道他的难处,口气变得有些无奈,他说:“我知道你们兄弟的感情,我们是一同长大的,子箫的脾性我也清楚,现在盖棺定论是太过草率了。但是你既然决定走到这一步,就万万不可撂下担子当甩手掌柜。” 虽然崔子笙并没说话,但是依他的性子,往往越是沉默的时候就越说明他在认真思考,沈玉不好将他逼得太紧。 气氛显得尴尬起来,而沈玉接下来要说的话就是硬生生地撕开崔子笙还未愈合的伤口了。 “那崔国辅夫妇和绾妹妹那边……” 与沈玉试探的语气完全相反的是崔子笙平静的腔调,他说自己早已命人去细查。 沈玉点点头,虽然他并不认为崔子笙做的事情无所诟病,但是崔子笙是最重承诺的一个人,如今遭近人背叛,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沈玉安慰他说:“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说便是了。你也知道我从商多年,江湖上还是有点人脉的。” 因为一句话,崔子笙感到了久违的安心,他的口气又恢复往日那般轻松,他说:“这些事情我能办妥,你还是先把自己的生意理清楚再说。” 沈玉听闻此言,有些气急:“你不要看不起商人!我们商人的消息比谁都灵通,况且,别以为我三年来关在大理寺那破地方,出来就会无所适从。我在里边要是真的只能赏花遛鸟,我早出来找你算账去了。” 因为此事,崔子笙一直对沈玉心有愧疚,如今沈玉无意间的提及更是让他感到不自在。 他缓缓开口,叫道:“沈玉。” “嗯?”沈玉闻言抬眼,与他四目相对。 “对不起。” 这下子沈玉傻眼了,虽然他一直逗趣要崔子笙道歉,但是当崔子笙用如此认真的神情对他说出那三个字,沈玉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状似不经意地挠挠后脑勺,别过脸去,僵硬地对着空气说:“你知道就好。” 放荡惯了的沈玉从便看破官场,即使身为沈家唯一的嫡子,也不肯父荫做官,所以他早早地将他的聪明才智放在生意场上。这次被关进大理寺狱,纯粹就是因为崔子笙,因为自己与他关系太过密切。在崔子笙还未有叛变之心前,齐王早已挑了他沈玉的毛病,还美其名曰看在沈国公的面上,只是让他在大理寺狱惩大诫。只是京中人谁不知晓,齐王这一举不过是为了牵制崔家,牵制崔子笙。恰逢那时崔子笙与齐王的关系越发微妙,因此沈玉不得不成为替罪之人。 可怜他二十出头,正是雄心勃勃想要大干一场的时候,却被困在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地方。所幸齐王并未下旨把他看死,他才能在里面继续他的野心。只是天天靠着书信来往管理外面的营生,总是比不得事事亲力亲为,想到自己白白少赚的银子,沈玉突然觉得崔子笙的道歉,自己是受之无愧。 想着这里,沈玉想是记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急急开口说:“对了,昨日我与你说的条件……” 崔子笙被沈玉的一惊一乍惹得发笑,他已经好久没有这般肆意地笑过了。看着沈玉一如三年前认识的那般,发现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变了样,崔子笙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关于宵禁吧?” 夜间宵禁的条令已名存实亡上百年,但是前几年齐王登基后,曾大刀阔斧地修改条令,其中一项就是以城内治安的名义恢复宵禁。这自是牵扯了许多利益,其中最直接的就是来自各个阶层的商贾。身为汴京大商人的沈玉当是首当其冲,这也是当年他被关进大理寺狱的表面原因。 沈玉点点头,认真地说:“是的,取消宵禁势在必行。虽然我不懂你们官场那一套,但在我们商场,管得太严往往意味着死水一潭,被倾覆自是情理之中。” 崔子笙原本便不认同齐王对于商贾的过分束缚,但是无奈他敏感的身份不方便进言,只能当作视而不见。如今他已是大权在握,自是要在方方面面经过一番变动。 现在满园的桃花已然落尽,树枝上嫩绿的新芽迎风摆动,这是不是昭示着齐国的生机。 那天,沈玉在崔府直待到傍晚时分。他们之间并未过多言语,因为崔子笙在熟悉的人面前愈是安静。 但是沈玉的担心却流于言表,他知道崔子笙一直都将事情藏于心底。崔子笙在感情方面的确不够勇敢,而是任由时间消磨他内心的伤痛与不安。可是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这并不是个好方法。沈玉放心不下,他慢慢地开口,问道:“子笙,绾妹妹的事情……你是怎么打算?” 崔子笙像是早料到这个场面,他努力的让自己表现出平静,说:“以崔夫人的名义下葬。” 沈玉自是知道京中关于崔子笙和上官绾的风言风语,若是此刻崔子笙选择以夫人的名义下葬上官绾,就是坐实了民间的谣言。 “绾儿在世时,我给不了她什么,到了死后若是连名分也给不了,我崔子笙岂不是太过窝囊。”崔子笙不知是在向沈玉解释,还是在向自己解释,或者更多的他是在向上官绾解释。 “话虽如此。”沈玉深知此刻的两难,他皱起眉头,劝道:“只是你不能不考虑将来。” 崔子笙叹息说:“任我机关算尽又能如何,很多时候都比不得老天爷的一个手指头。” 对面端坐之人的变化沈玉看在眼里。他已不似当年的他,沈玉心想,或许这三年来变得最多的就是崔子笙。而这变化是好是坏,沈玉此时还不敢妄加定论。 到了晚间沈玉出门时,意外撞见一个女子候在门外。阮清刚刚把熬好的汤药端来,听闻崔子笙在里面与客人说话,便在外面站了一会,不料想客人出来的极快,让她吃了一惊。 沈玉也是一惊,他在崔子笙的府里甚少看见不是下人装扮的女人,而阮清低垂的头颅更是激起他的好奇之心。他目光流转,继而大踏步地往门外走去,轻松的脚步无时不在昭示主人的心情。他问旁边的厮,说:“你可知方才是什么人?” 沈玉的贴身厮也和他的主人一般,是个极其机灵的人,厮回道:“听闻崔公子回京只是带了几名随身服侍的人和一名女医师。想来,此人便是那名女医师了。” 女医师? 沈玉的嘴角不由得扯起一抹不知名的微笑。 事情越发的有趣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一封书信打破了难得的平静,崔子笙看着桌前静静躺着信纸,心情无比复杂。他想要的真相全都在里面,可是此刻的他还在犹豫。 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里,他总是不断猜疑身边的人。 毒瘤已经深入骨髓,想要拔除势必带出血与肉。 一旁的流云同样十分紧张,他看向崔子笙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打住。崔子笙现在想要的,是一个人的独处。 为何到这个地步,你还是如此怯懦。 他承受着来自良心的质问。 现在的他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双手颤抖着把信打开,眼睛快速地将信中内容扫过。读到一半时他的手便止不住地发抖,这是一种既恼怒又后怕的情绪。 他关于信任的定义,是优点,同时也是缺点。 听到消息的崔子箫急急进门,他看见哥哥恍惚的神情已自猜出□□分。他没有言语,快步上前就把崔子笙手中的信一把夺过。 还未待他把信中内容读完,崔子箫便已怒火中烧,与他的哥哥所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愤怒。 崔子箫粗声说道:“哥哥,这个人就交给我,我定会叫他尝尝背叛的滋味!” “不,”崔子笙摇头,他的心情已经有所平复,他说:“让我来处置他。” “可是……” “你放心,我自会有分寸。”崔子笙打断他说。 现实的残酷已经不容许他继续逃避,他现在的担子比以往只增不减。 阮清进宫了,是在朝堂上被堂堂正正地封赏进太医院。她自带的崔府光环,让太医院一干人等颇有微词。崔子笙并不想让人知晓有关《药王志》的事情,因此太医院的老臣们自是把阮清这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当成崔子笙安插的眼线,对她谈不上有多欢迎。 宫里沉闷的生活日复一日,出乎阮清意料的是巧儿的到来。巧儿是以前在崔府侍奉过阮清的侍女,阮清没想到经过这样一番波折,她们二人还能相遇。 巧儿说,之前因为崔子笙谋反的事情,齐王把他们崔府抄家,奴仆也一律转卖他人。此次崔将军再度回京,崔子箫特意把从前的下人一一赎回,因此巧儿才能有幸进宫继续侍奉阮清。 听闻此言,阮清不得不在心底佩服崔子箫。他总是处处想得周到,只是想的人多了,越发让人感受不到他的真心。不过阮清却感受到了巧儿的真心,从前她一直对巧儿有偏见,认为巧儿是崔子箫派来监视她的,可是后来渐渐发现,这个姑娘不过是太过单纯罢了。 太医院里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医,只有一两名太医的年纪与她相仿,更多的是煮药的药童和宫中服侍的宫女。 负责掌管太医院的张太医是个六十岁的老头子,他的两只眼睛耸拉下来,人也稍显迟钝臃肿,可是他的目光却像鹰一般锐利。平时太医院各人给皇上或是后宫的妃嫔皇子开的药方,他都要一一过目,有任何欠缺之处他定会加以指点。 阮清很自然地带着巧儿住进太医院后院的一处院落。宫中没有太多女官,为了避嫌,同时也是进一步对崔子笙的示好,阮清住的院落大得有些不合规矩。而 崔子笙给她开的特例,自然引来张太医的不满。 阮清住的院落是一个四合的院子,北边是她的寝室,东边是书房,西边则是奴仆们的居所。除掉贴身服侍的巧儿,崔子笙还给她安排了三名太监,一名老嬷嬷和十名使唤宫女,阵势浩大,无一不在昭显崔府的权威。 虽然她隐隐觉出崔子笙让她进宫的目的并不单纯,但阮清无意卷入朝廷的纷争之中,崔子笙并未明说,她只能装傻装作毫不知情,再加上张太医明里暗里的排挤,阮清在太医院里更是落得清闲。 新皇的登基大典昨日已经举行,阮清不过是太医,并没有资格跟随新皇参加祭天仪式。 但是听说登基的皇帝只有三岁,还是在旁人的搀扶下才能顺利坐上龙椅。崔子笙和崔子箫更是寸步不离地紧跟在皇帝身边,意思已是相当明显。 可惜皇帝的母亲,既是前朝皇后并未能亲眼目睹这一悲喜交加的场面,攻城那天她由于悲痛过度,已经随着先帝去了。而贵为皇上外戚的卢御史一家,更是被流放在边塞之地,永世不得回京。 皇帝年纪尚还未懂事,对于傀儡皇帝这一说是没有太大感触的。 宁昌公主作为皇帝的长姐,自是责任重大,遗憾的是,战火的洗礼并未让这位娇气的公主有所顿悟,她依旧顽强又可笑地坚持自己一如既往的想法。 登基大典落幕后,迫不及待的宁昌公主立马派了个太监前去拦在崔子笙回府的路上。 崔子笙并未料到宁昌公主竟会如此大胆,他不由得一愣,倒是身旁同行的曹副将反应过来,委婉地说:“李公公,崔将军是外臣,以外臣之身进内宫怕是不合体统。” 李公公自知这其中的不妥,但是碍于公主情面,只得再三恳请。 崔子笙原本大好的心情被搅得有些烦躁,但转念一想,去会会这位刁蛮公主亦是不赖,他便跟着李公公的脚步往回走。 宁昌公主在自己宫里焦急地来回踱步,她并未换下朝服,第一次以这样隆重的装束专心等待一个人,让她又期待又害怕。 宫人来报时,宁昌公主只是羞涩地命一干人等退下,偌大的宫殿里便只留下她和崔子笙两个人。 梦里的人笔直地站在刚进门处不远的地方,宁昌看着许久未见的人,心中泛起一股异样的情愫。她和他之间有不可磨灭的仇恨,可是宁昌自以为她对崔子笙的爱足以化解一切。 宁昌公主写在脸上的心思,崔子笙看得仔细,他忍不住皱起眉头。与宁昌公主所不同的,是他的心中只有厌恶。 他冷淡地开口:“不知公主叫臣下来是何事?” 宁昌红着脸向他走来,说:“这几日你定是累坏了,我命御医准备上好的肉羹,你吃过再回吧。” 可怜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孩心性,崔子笙嘴角勾起难言的笑容,说:“不必了,再好的东西崔府也有,还是不劳公主费心。” 崔子笙话里表露无遗的自傲与威胁让宁昌公主的脸色微微泛白,她知道他们的地位已经不同往昔,现在的崔子笙不是她能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人了。 她陪着心,语气里又带有女人特有的撒娇意味,她娇滴滴地说:“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吗?” 崔子笙没有回答,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没有得到回应的宁昌公主大着胆子慢慢走上前去,她伸开双臂一把抱住眼前人的腰,将自己的脸埋进宽阔的胸膛,有些闷闷地说道:“我早已把你当成夫君看待,你又何必这样见外。” “我的夫人昨日已经下葬,还请公主自重。” 冷冰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打得宁昌公主浑身颤抖。她当然是知道崔子笙的在坊间种种传闻,可是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再也激不起任何水花。宁昌公主就像她那死去的父皇一般,充满了无可言喻的自信。 她仍是紧紧地抱着崔子笙,见他没有推开自己的意思,更是胆大。她说:“我可以等,等你三年丧期。” “公主还不明白吗?”崔子笙淡淡的声音传来,一下一下地狠狠敲在宁昌公主脆弱的心上,他冷酷地说道:“现在不是等与不等的问题,而是,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崔子笙说完,伸向右手向腰后把缠绕自己的禁锢甩开,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这个巨大得空洞的地方。他忽然顿足,宁昌公主以为崔子笙是要回心转意,可是他却轻轻抛下一句话。 “应该说,我从未需要过你。” 崔子笙一路往外走,一旁的宫人谁都不敢拦着,等他走远后,宫人们走进殿内,便是看见不可一世的公主跪在地上失神的模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二十六章 “巧儿,你去看看午膳怎么还没好。” 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还没见御膳房把饭菜送来,许是忘记了。 巧儿也是这样想,她答应一声便出门,去外宫的御膳房一看究竟。 不一会便有人进来,阮清抬眼,见不是送饭的太监,倒是巧儿自己端着饭盒气鼓鼓地进门。阮清以为她是在御膳房被欺负了,便安慰几句。巧儿却说:“我是为了姑娘抱不平呀。” “我?”阮清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不平的。 巧儿解释道:“我方才去御膳房的时候,看见几个厨子不干活,却聚在一处说话,我便问了一下。谁知那几个厨子听说是阮太医,只是自顾自地笑,嘴里还尽说些不堪入耳的话来侮辱姑娘你,我气得当场就骂了两句。” 阮清深知宫中人多嘴杂,她并不放在心上,只是随口问道:“又是什么事情?” “他们,他们……”巧儿有点难以启齿的模样,她低着头,一边说一边心地看阮清脸色。 “宫中都传姑娘你是崔府的弃妇。” 阮清的手微顿,想不出这消息是从哪里传开。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这话也没错。” “可是……可是姑娘你怎么说也是崔府的人,怎能被人这般欺负!” “既然他们敢这样说,背后定是有不怕的人。这种事情一旦传开了,就再没有收回的时候。” 巧儿焦急地问道:“那该怎么办?” 阮清夹一筷子菜放进碗里,叹息说:“这些事情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宫中的生活果然不会太过顺利,而阮清成为被攻击的对象也是意料之中。 所幸,流言传得再盛,宫里的人也不敢怠慢阮清,该供应的还是一概供应着。加上阮清也不愿出门,算是省去了许多烦恼。 这日,却是太医院的例会。 每隔三个月,太医院总会召集宫中所有太医,对近来宫内外发生的事项做个整理归档。 她在会上听到某个太医为某个公主看病,开了什么药方,公主最后恢复得如何如何。她听到又有某个太医为某个王爷号脉,开了什么药方,最后王爷对他赞不绝口。一天下来,都是些夸耀自己的说词,阮清坐在角落里,无聊得有些犯困。 张太医及时地抓住了她的把柄,不发一语地看向她,众人感到奇怪,也一并看过去,张太医好似就要大家看清楚后面坐着的那个白拿俸银的人。阮清知道他的目的,她没有退缩而是直直地看回去,她并不敢到任何羞愧。 阮清没有出诊,其中的原因张太医应是比任何人都清楚。 坐在阮清身旁的,是与她同资历的几个年轻太医。其中离她最近的一个太医与她低声说道:“你不要在意他们,他们这些老古董就是会欺负新人。” 阮清感激地点点头,只是说了声谢谢。 那位太医又说:“我叫张季同,如果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 那位叫张季同的太医向阮清投去鼓励的目光,阮清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想了一下,隐晦地说道:“张太医,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是从崔府……” “我当然知道你是从崔府出来的。”张季同以为阮清在担心这个,他便放心地说:“宫中杂乱,就算是崔将军也不一定能处处看得仔细。” 是啊,就连崔子笙都照看不到的地方,只能靠自己了吧。 阮清说:“张太医还是别掺和进来的好。” 阮清知道眼前这位不过二十出头的张季同太医,是正在主持太医院各项事宜的张太医的儿子,他们张家一脉相传,都是从医的高手。崔子笙也在阮清在进宫前与她备细说了宫中的情况,其中更是点明张太医是前朝皇后和卢家的人,要她心。 虽然张季同并不一定就和他父亲同声同气,但是不论怎样,阮清还是不愿将他牵扯进来。她甚至不愿意将自己牵扯到权利斗争的中心,只是世事难料,她一步步就走到了今日的境地。 “我不是要巴结你的意思。”张季同的语气变得有些失落,他说:“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那日我无意间听到你在药房抓药时和侍女说话,能看出你对医药是在行的。” 阮清的脸色变了一变,她努力回想自己什么时候去药房抓药,又与侍女讲过什么话,生怕自己的无心之举会带来不可挽救的失误。 看见阮清惨白的脸色,张季同更是慌乱,他连忙解释说自己只是听见一两句,并没有过多停留故意偷听。随后,他又补充道:“还有宫里的流言,你也不必太过理会,虚虚实实总没个准。” 不知为什么,阮清有一种直觉,这位张太医与他的父亲也许有着本质的不同,阮清坦白地说:“可是那并不是流言。” “什么?”这下换张季同愣住了,他不知她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我说,宫里关于我的传闻是真的,我的确是崔家的弃妇。” 终于承认的阮清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压了多年的石头终于被搬开,而她也能重新面对世间的美好。 张季同被吓得说不出话来,阮清早已猜到是这样的结果。 男人,总是不愿相信女人的过去。他们总是伪造各种谣言,希望它成真,又害怕它成真。 “即,即便如此,”张季同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那他们也不能这样打压你。” 无所谓了,她本来就不想争什么。 阮清无奈的叹气,张季同却以为她在为自己的不幸而自怨自艾,正想开口再说两句,无意看见自己父亲在上方传来的充满警告的眼神,张季同只得把话都吞回肚子里头。 阮清听闻崔子笙最近很忙,又是登基大典,又是上官绾出殡的事宜,让他分不开身。听说当日出殡时,用的是一品诰命的仪仗,队伍之庞大,礼乐之喧嚣,让世人无不为之震撼。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民间关于崔子笙与上官绾私奔的话题,已从偷偷摸摸不知廉耻转为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人们总是对死去的人宽容许多。 京中经过一场动荡后,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是南边近日不断有瘟疫的消息传来,宫里的太医院更是传得沸沸扬扬。大家有担心的,有惊慌的,有不屑的,各种各样的心情一一写在脸上。 阮清自然也是担心的,她生在乡下的村庄里,很清楚与外界断了联系的村一旦发生疫情,会是如何地悲惨。在那些地方,农民们并不会把疫情看得太重,往往一开始时没有察觉,等接连死了几个人后才会慢慢醒悟。可是到了想起进城找大夫医治的时候,已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阮清身为医者,她的恻隐之心让整宿整宿地不得安眠。 宫中已经下令,要派宫里的太医前去疫区。太医院中人人嘴上说得好听,暗地里谁也不想掺和。现在是崔家的天下,他们这些旧臣子不论甘不甘心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医治得当自然是立了大功,但若是医治不了,自己大半辈子在太医院的付出都将付诸流水。 就在众人举棋不定的时候,阮清自告奋勇地站出来,说她愿意去疫区。 张太医听闻此言,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将她上下打量。 紧急关头,阮清并未过多解释,成与不成不过是张太医的一句话而已。张太医虽然看不惯阮清,但顾忌崔子笙的名头,总是不想让她太过冒险,万一阮清出了什么事,就相当于被崔子笙拿住把柄。 见张太医许久不说话,阮清又劝说道:“张太医,此事人命关天,容不得细想了。我是自愿去的,与旁人没有任何关系。” 众人听了阮清的一番话,不由得心里嘀咕。其实他们之中谁也不信阮清会真正的医术,因此这个时候猜不准眼前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张季同亦看不惯这群老太医畏头畏尾的样子,他也站出来,表示愿意和阮清一同前去疫区,这下把张太医气得胡子都直了。张季同自是知道自己父亲不会轻易答应,他当场跪下,言辞甚是恳切。 张太医碍于在众人面前不好徇私,只得点头答应。在张季同临行前,张太医还特意嘱咐他身旁的厮,要是有何异常,务必先将张季同带回。 就这样,阮清和张季同踏上了南下的路程。 等崔子笙知道此事,已是半个月之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二十七章 天渐渐地暗下来,漆黑的夜里四周静悄悄,每个人的心事被深深藏在心底,脸上挂着的笑容仿佛再没有能让人烦忧的事情。 那封书信一直若有似无地放在崔子笙书房的桌上,惹得进进出出的人心里直发痒。 那晚他用过饭后,像往常一样在书房看书。寂静的夜晚只剩下他时不时翻页的声音。 但是早已有人按捺不住,流云心地问道:“公子,这信你是看过了吗?” 崔子笙点头,仿佛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的目光未从书上离开片刻。流云觉得崔子笙最近有些怪异,按理说信已经送来多日,可是崔子笙这些天就像没事人一样,丝毫不受影响。 “可是公子,这信……” 崔子笙闻言,将手中的书卷放下,脸上的神情有被打断的不快,他问:“这信怎么了?” 流云说:“军中的细作自是处之而后快。如今已有好些日子过去,公子却不为所动,莫非是在下一盘大棋?” “大棋称不上,只是……”崔子笙看着流云,认真地说道:“我想给他一个机会,你觉得如何?” 流云震惊地张开嘴巴,他不知道崔子笙这般做的用意。那人,明明就是叛徒呀。 不知为何,流云觉得崔子笙今晚的眼神看得人发烫,他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应付般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许久,崔子笙叹气说:“流云,你为何要这样做?” 流云给崔子笙添香的手微顿,但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只是直愣愣地看向崔子笙,仿佛对方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事到如今你还要装傻吗?”崔子笙站了起来,与流云平视,他急切地想在流云的眼里看出什么,他的语气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你做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但我更愿意听你说。” 流云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微微颤抖的双手出卖了内心的不安。 当他再次抬起头与崔子笙对视时,就像即将赴死的战士一般,眼里充满了决绝和坚定,流云说:“的确是我!那又怎么样?你们崔家的人本就该死!” 崔子笙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流云彻底抛弃一切,他无所畏惧地怒吼道:“什么国辅,什么县主,分明就是吃人的恶魔!有多少人的性命葬送在你们手里,我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崔子笙平淡地开口,说:“这样说就能将你和崔家划清界限了吗?” “你说什么?”流云不敢置信地看着崔子笙,他后退两步,喃喃自语地说道:“怎么可能,不是的,不是的。你怎么会知道?”他一气之下拔出随身的短剑,抵住了崔子笙的咽喉。 短剑的寒光刺得崔子笙有一瞬间的清醒,但受到胁迫的喉咙还是一字一句地敲打流云脆弱的心,崔子笙说:“我当然知道,你就是崔……” 胳膊处传来异样的疼痛,止住了崔子笙接下来的话。奇怪的是,流云明明可以一招致命,却不夺其害,反而用剑去刺伤崔子笙的右臂。 是的,他知道了,他知道流云是自己的弟弟,就是传闻中还未出生便已夭亡的崔子玥。 “子玥……” “不许你这样叫我!” 如果说之前的流云尚存一点理智,此时的他已在这三字下彻底崩塌。 他不是崔子玥,他多想告诉自己他不是崔子玥,可是,身上流的血却骗不了人。不管他有多厌恶崔家,他都无法摆脱残酷的事实。 “你不配这样叫我,没有人配……” 崔子笙没有在意,继续问道:“你母亲她还好吗?” “我母亲?”流云像是终于找回了力量,他迸发出极度的愤怒:“你没有资格提她!你们崔家的人,没有资格!” 崔子笙还依稀记得在他八岁时,家里来了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她温柔大方,笑起来很是好看,他知道那便是父亲新娶的妾。可是很快又传出了那个妾死于非命的消息。当时的他还年幼,对大宅院里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后来待他渐渐长大后,才听说原来是那个妾发现自己怀有身孕,被母亲毒死了,又有人说是被父亲送走了。这样的传言总是真真假假,半实半虚,崔子笙也不甚在意。只是略微听说那个妾最喜欢的就是赏月,还说要是自己有了孩子就取名为月。 这些事情,崔子笙知道,流云自然也是知道的。 “她死了,是吗?”崔子笙一步步地走向流云,低声说道:“所以你才进崔府当我的伴读。” 流云没有说话,崔子笙当他是默认了。 他继续说:“你母亲不过是拿你当复仇的工具罢了。” 听到这句话的流云愤怒地将剑挥向崔子笙,崔子笙用手挡住,紧握剑刃的指缝间留下触目惊心的红。 崔子笙看见流云的反应已经猜出个大概,他不怒反笑,说:“你只知你母亲在崔府是如何受委屈,怎么不知她为何会落得这种下场。人本就该看清自己的位置,暨越身份去夺取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连天都不会应承的。” 流云的母亲生得美艳,可惜心灵却不似外相一般美丽。她善妒且功于心计,有着极大的野心。母亲害了她,父亲救了她,在阴差阳错间这个女人竟能找出一条活路,将腹中孩子顺利生下。她不仅给他温饱,还给了他仇恨。 女人在孩子五岁的时候便已去世,出于机缘巧合,年纪的流云在苏州成为了崔子笙的书童。一开始的流云并不知道崔子笙的身份,等到他们回汴京之后,后知后觉的他才慢慢领悟到自己所处的境地。 他一心谋划的复仇大计,却屡屡因为自己的心软而告终。 流云恨崔仁和他的夫人,但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崔子笙却一点儿也恨不起来。他们初识的时候是在苏州,那时崔子笙独自一人漂泊在异乡,他把流云视为自己的亲弟弟,对流云是多加关怀与爱护。 因此,当齐王暗地找人联络流云的时候,他能毫不犹豫地对崔仁夫妇痛下杀手,却在一次次对崔子笙的设伏中犹豫不决,最后也只是自欺欺人地将上官绾送到汴京。 流云心中的软弱与崔子笙竟是有些许相似。 他的母亲给他起名“月”字,本是想让他日后成为众星捧月一般的人物,可惜流云的性子不像他母亲,反倒像他自取的名字——流云,向往的是云随风走,不争不夺的生活。 “你放了他?” 沈玉被这惊人的消息吓得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崔子笙见势用手扶着他,说:“是啊。” “你是怎么想的?那可是你的大仇人。” 崔子笙无所谓地说道:“杀了他又有何用。” “这可不是我认识的崔子笙,”沈玉摇摇头,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崔子笙,说:“从前的你绝没有这般心慈手软的时候。” 崔子笙拍拍自己方才皱了的衣袖,说:“我的确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那……” “有时候活着比死去还要痛苦。一直坚信的东西不存在而终日活在自我怀疑中的人,已不能算是人了。” 沈玉不自然地咽了一口唾沫,有些庆幸自己早早站对了队伍。 他们刚从集市回来,新下的条例效果明显,很多做本买卖的商人重新修正店面,陆陆续续地开始营业。 他们走在路上,沈玉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我听说,宫里来了名女太医?” 崔子笙斜眼看向旁边的沈玉,说:“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我原本以为能在你府上自由进出的人,应是在你心中有些地位的。不过,我可能猜错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 崔子笙十分讨厌沈玉说话拐弯抹角的商人作风。 “你不知道?”沈玉一脸可惜的地说:“那位女太医去了重疫区。” “什么?”这下该换崔子笙紧张了,他忙问:“疫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沈玉没料到崔子笙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回道:“该是有一个月了,我以为你知情的。” 但是看样子,崔子笙的确不知情。 他转头责备地看向身边的厮,那厮吓得只差当场跪下磕头,他们的确不知道崔子笙不清楚此事呀。 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崔子笙竟一直蒙在鼓里,但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沈玉仿佛能感受到身边传来的阵阵阴冷之气。 “让人备马,我明日便启程去疫区。”崔子笙这样吩咐道。 沈玉连忙把他拉到一边,他碍于路上来往的人,只能低声地劝道:“你不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崔子笙的脾气上来,连说话的声音都拔高不少。 “那是疫区!”沈玉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他说:“所以你才更不能去。他们是大夫,而你去了又有什么用?” 崔子笙知道沈玉的担心,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慌乱。 上官绾的事情给崔子笙的心中蒙上一层灰色。原本他以为宫中是崔家的势力所在,阮清在宫内定会受到重重的保护,谁不曾想如今竟发生这样的事情。 听到消息的崔子笙一下子没了主意,此时的他只想尽快地去到她身边。 看着崔子笙远去的背影,沈玉无奈的摇头,心中不知是喜是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二十八章 算上今天,阮清和张季同来到夏州已经五日了。他们原先在宫内得到消息时,都以为只是范围的疟疾,谁不曾想这次瘟疫的传播速度竟如此的快。一路上,很多百姓举家外逃,进出城的道路也被严密封锁,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顺利抵达夏州。 一进城里,阮清便迫不及待地将马车上的窗子打开,她目光所及尽是萧条的景象,街边路人的脸上是盖不住的愁容,仿佛整座城都被笼罩在不可见的灰色之中。 很不幸的是夏州的州长官还未等到太医的到来,便早早染病身亡,听说他是在一次下乡视察农收时被传染的。而朝廷新派的官员在路上多有耽搁,整座城一时间陷入混乱之中。现在暂时接管夏州的是州下面的一个县太爷,他为人忠厚老实,一听到太医来了,连忙把他们请进自己府邸住着。 在他们刚到的第一天,老百姓听说这个消息,立马将他们居住的宅院围得水泄不通,纷纷恳请太医给家中身患重病的人医治。 阮清听到外面传来的既悲凉又无助的声音,是一刻也坐不住,他们当天就已看过几个重病的人。那些被抬进来的人大都咳血咳得厉害,而且皮肤溃烂,不堪入目。在细细看诊的时候,阮清和张季同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摇头。 他们谁也没见过这样的病。 这天早上,阮清正在药房配药,她茫然地从药柜里抓出几味药来,其实心里根本没有底,连日来的挫败让她的信心尽失。张季同垂头丧气地推门进来,阮清连忙问道:“怎么样了?” 他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还是老样子。” 这些天来,他们换了无数的方子,可惜病人们仍是没有起色。昨天开的那副,已经是宫中秘传的方子了,若是再不见效,就连他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宫中带来关于瘟疫的医书他们二人已经快翻烂,里面的每种方法都一一试过,可惜…… 他们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吩咐城里的官吏将大街道清理干净,将死于瘟疫的人的尸体集中焚烧,并且每日免费分发固本的汤药给老百姓,希望这样做能把快速蔓延的疫情稍稍控制。 可惜现在城中人人自危,听闻连宫中的太医都对疫情束手无策,州里的官吏们更不愿冒险。别说是抬尸体焚毁,就算是远远看上一眼,他们也觉得自己会被无情的疾病传染,索性躲在家里。砍头和瘟疫,他们悲哀地相信后者来得更快。 傍晚,阮清和张季同在饭桌上只是叹气,看着桌上的饭菜,没有丝毫的食欲。张季同无奈说道:“已经这么多天了,还是毫无头绪,再这样下去,我们怕是要困死在这里。” 阮清沉默。安慰的话,鼓励的话,他们都已经听腻了。 张季同失魂地搅着碗里的羹汤,他的语气里有些自嘲,继续说道:“不知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们头上。” 是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 阮清忽然想到什么,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把旁边的张季同吓一大跳。阮清看上去很激动,她说:“是呀,我们,我们还没有染病!” 张季同迷茫地看向她,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阮清重新坐下,她紧紧地抓着张季同的肩膀,希望眼前的人能明白自己的想法,她兴奋地说:“外面有很多人都没染病!” “那又怎样?”张季同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消息,看着身边原本健康的人一个个死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是比死还要难受的事情。 阮清脑海中有好多想法,但是她已经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她说:“你看,前几日来的刘阿爹,就是,就是这条街街尾住的刘阿爹……” “你别激动,慢慢说。”张季同耐心地劝道。 不,不能慢慢说了,时间是如此地紧迫。 “我的意思是刘阿妈,就算刘阿爹病得这么严重了,她还像个没事人一样。”阮清咽了口唾沫,继续说:“你不觉得奇怪吗?这病分明是容易传染的,但是,刘阿爹的妻子和儿子就没有异样,而且外面街上的行人,还有,还有这府邸的许多人,不也还是好好的吗?” 听闻此言,张季同陷入了沉思。他们一直注意患病的人,但从未细想没有患病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你说的没错,”张季同总算是和阮清想到了一处,他有些激动,但是很快又冷静下来。张季同慎重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说:“但是难保这些看似无恙的人实则只是没有病发罢了。” 别看张季同平日里总像儿心性,一旦涉及医药之事,他总是表现得格外严谨和认真。 现在只有把那些人叫来当面询问,才能揭开谜底。 晚上睡觉的时候,阮清的心情仍是久久不能平复。她一方面为自己的想法而欣喜,希冀此次真能找到治愈疟疾的良方,一方面又担忧不已,生怕自己猜想错了,无端给人带去希望又残酷地捏碎。 想着心事,她自然是睡不着的。阮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外面的巧儿听见声响,忙问她是不是有哪里不适。就连巧儿也是时刻活在不安与恐惧之中。 所幸阮清虽然在这里好几天,除了偶尔吃不下饭外,身子并未感觉有何不妥,但她不敢保证自己能撑多长时间。 焦虑的她一夜无眠,天还未见亮便早早起来,阮清一出门就遇见同样神色憔悴但精神抖擞的张季同。他们抬眼看着对方,默契地没有揭穿对方眼底下黑影的秘密。 不到午时,百姓们被三三两两地唤进府里,他们之中老的,的,男的,女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阮清和张季同分别从吃的和用的下手,每个人的回答都千奇百怪,不尽相同。闹哄哄地一天下来,线索没找着,倒把自己卷入更复杂的境地之中。 由于来的人渐渐多了,阮清和张季同一时间分不开身,只能让身边的下人们协助。他们从京中带的下人只是识字,对医药是一窍不通,因此只能将老百姓说的话一字不落地摘抄下来。 晚上,阮清看见桌上堆成山的纸张,她来不及叫苦,便一头埋进去细细查看。 烛光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晃动,夜已过半,阮清看得眼睛发涩,脑袋也是晕晕乎乎,许久都翻不过一页。同样熬了两晚的张季同也有些撑不住,他看见阮清双目无神的模样,便伸手把她眼前的书页拿到一边,让她先睡。 阮清摇头,嘴里嘟囔着要让巧儿再煮一杯提神的茶来。 她现在不能休息,外面有多少人的性命就在他们手里。 张季同叹了口气,说:“你把身子熬坏了,到时就剩我一人,岂不是得不偿失。” 阮清想开口反驳,但是身子已经开始抗拒,她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番。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睡去的,只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阮清简单梳洗过后便匆匆跑到药房,只见昨日还堆成山的记录纸现在已经整整齐齐地码好放在一旁,原本乱糟糟的桌上多了一张醒目的纸条,上面写着几个不熟悉的药名。 难道这就是…… 正在阮清疑惑不解的时候,门外有一个厮进来,阮清认得此人是张季同的家奴,她问道:“石,张太医呢?” 那个名叫石的厮回答说张季同今早从药房出来后,又直奔前院去了,他这次折回来,就是要拿桌上的纸条。阮清又问这纸条是怎么回事,石说他也不知道,只是让阮清亲自去前院问一问张季同便知晓。 当阮清跟着石急忙赶到前院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张季同正在和一群当地的大夫坐在堂上争论不休,声音还很大。 争得有些面红耳赤的张季同看见阮清手里拿着自己昨晚写的纸条,正想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便被一旁的大夫打断。那名大夫年纪已经很大,他嘴里嘟嘟囔囔说些什么不可以之类的话。 阮清心里焦急,拉住张季同到一旁问道:“这个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张季同不敢断言,有许多还未确定的地方,他解释说:“不同的药材在不同地方都会有别名,我只是怀疑这几个别名是来源同一种药材,但究竟是不是,我不敢说。” 阮清想到这里,瞬间恍然大悟,才发现自己这几日都忽略了这一重要的问题。 夏州是中部偏南的大城市,由于前几年□□,很多北方民众拖家带口地往南边移民,因此在夏州居住的百姓中,不一定就是土生土长的夏州人,很多药材的习惯叫法自然也是各有差异。 阮清觉得眼前的困扰他们的迷雾就快揭开,心情很是激动,又问:“那这些大夫又是怎么回事?” 张季同变得有些无奈,他说:“本来我想让他们都来看看,这几味药材是不是就是同一种,谁知他们不但帮不上忙,还在这里吵了起来,人人都认为自己的是对的,简直让我头疼。” 阮清提议道:“何不让他们都去把这几味药材找回来,我们仔细比对比对自然就会知道。” 这自然是个好方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二十九章 第二日一早,夏州城内的大夫们便将要求的几味药材带到县太爷府上。阮清和张季同把他们带来的药材一一细看,发现大都相似,但究竟是不是同一类,还不敢确定。其中有些更是磨成药粉,虽然气味颜色等都与别的相近,但是难保不会是相似的草药,或是同一草药的不同部位。别看这的差异,真正入药时能产生出天壤之别。 阮清又问这些药材是如何得到的,那些大夫说有些是从外商处买的,大部分则是自己上山采摘,他们常去的又离夏州最近的一处,便是城外向西一百里的药山。 那里之所以叫药山,传闻是因为山上药材种类繁多。 阮清和张季同决定明日就去那里一探究竟。 晚上他们在房中收拾时,张季同对阮清很是担心,他怕她跟着上山会受不住。 阮清笑了,无所谓地说:“从前我未嫁时,就总是上山摘野蘑菇。而且,你也别担心什么男女有别的,现在是非常时期,顾不得这么多了。” 越和阮清相处,张季同就越感到新奇,每次当他以为这个的女子不过如此的时候,阮清总会给他带来意外的惊喜。阮清从上到下,在张季同的眼里都像是一个谜。 相反,阮清倒觉得张季同有着涉世未深的单纯,他的生活未经过太多的波澜壮阔,虽然有时会稍显稚嫩,但内心中总能坚持自己所想。又不必太过顾虑常人所担忧的温饱问题,张季同才能在医药上面静下心来,苦心钻研。 他们年纪相仿,张季同不过比阮清三四年,因此阮清时常把他当弟弟看待。 她在他身上,有时能看出妹妹的影子。 其实经过一个月的相处,阮清的很多事情虽然并不明说,张季同也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特别是她与崔家不寻常的关系。 他们二人在行医上相当合拍,阮清对于张季同已不像初时的谨慎,她的戒备心正在慢慢放下。 她怕张季同不放心,又说:“我当初在军中的生活比现在苦多了,不是一样熬过来了。所以你不必太担心我。” “军中?”张季同的声音里带了些惊奇,他对阮清的过去一直很好奇。 阮清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曾经当过崔子笙的军医,跟着他四处行军打仗。 其实这话也没错,毕竟阮清受封太医时,用的便是这个名头,只是没人相信罢了。 为了方便行事,早上,阮清和巧儿都换上男装,他们一行人跟着几名当地的大夫向西边走。所幸马儿并没受到疫情的影响,因此他们很快便来到山脚下。 但是那几名大夫说什么也不肯带他们上山了。 他们说:“这山上最多的就是毒蛇,以往他们去采药必定要当地村民带着,但是现在附近的村民不是死了就是逃了,他们可不敢贸贸然上去。” 阮清等人虽然气愤,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让那几名大夫回去。 他们准备自己上山。 张季同听闻这样的消息,心中也在犹豫,毕竟要是被毒蛇误咬那可真是出身未捷身先死了。阮清想着上山定会有遇着蛇鼠,她已经预先备着了。只见阮清从包袱里掏出一瓶药粉,说让他们每人都在身上涂一些,这样蛇就不会近身。 张季同从没见过能驱蛇的药物,他好奇地将药粉接过来闻了一下,并不能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巧儿深知阮清的来龙去脉,自是十分信任地将药粉洒在身上。旁边的人看见,也有样学样起来。 现在日头正好,要尽快上山才是。 他们一行人根据那些大夫的口述,从一条路上去,很快便爬到半山腰,绕过山侧便是山阴的地方,据说这里就是他们想要的草药的生长之处。 由于有药粉的作用,他们一路上并没有遇见太多的蛇,就算遇见了,也是远远地照面,蛇并没有近身。这让张季同不得不在心里更加佩服阮清,他想着有机会定要好好问问她才行。 他们几个人在四周寻觅着草药,据那些大夫说,它长得极是矮普通,不仔细的话很容易看漏。 阮清走到一个水坑旁,在高大的杂草丛中似乎发现了什么,她蹲下身,扒开草丛,将眼前一个草连根拔起。然后她放到鼻子处闻了闻,甚至用嘴尝一下,便着急叫张季同过来。 听见声音的张季同连忙跑来,阮清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张季同也是闻了闻,他确定地说:“这个味道应该不会有错。” 原来这个草药味道极大,而且香味特殊,虽然它长相普通,但是只要一发现,通过气味便能辨别,加上阮清已经亲自尝了一下,跟那些大夫带来的干草药没有太大的出入。虽然他们从未见过,但是已经可以断定,这个就是苦苦寻觅的那味草药。 这里边应该还有很多,阮清想着便一步一步地往里走,想要摘采更多的药草回去试验。谁知她一脚踏空,整个人失了重心。旁边的张季同眼疾手快,立马伸出手抓住阮清,但是也被一并拉了下去。 他们二人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是感受到快速地往下滑。阮清和张季同本能地伸手去抓周围一切可以抓到的东西,但是触手可及的地方全是滑溜溜的苔藓,此时的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是掉入井中。 没有时间可以考虑了,所幸这口井越往下越窄,他们两个人到了一个位置便卡住不再下滑。张季同背靠井壁,两条腿伸直与自己的身子在井中间形成一个固定的三角。他的右手保持拉着阮清的姿势,很是吃力,有了支撑点之后,他慢慢地把阮清拉上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阮清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在这期间缓缓爬过一条滑溜溜的东西,让阮清差点惊叫出声。她最怕的就是蛇,现在的她虽然很害怕可是却不敢叫,生怕蛇会受到惊吓咬她。 他们二人落井前的惊呼声已经惊动其他人,巧儿和其他下人们趴到井口,大声呼唤他们的名字。谁也想不到在这深山处,怎么就有一口大井呢。 张季同的声音从井下传来,他让他们找些绳索之类的东西,好把人从井下拉上去。 下人们连忙去找藤蔓,只有巧儿一直守在井口处。 井下的张季同也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但看见往日一向镇定自若的阮清此时失了神,他给自己暗暗打气,要是两人都乱了阵脚那可就麻烦了。 刚刚爬过的一条蛇让阮清不由自主地抱住眼前的人,等她缓缓地回过神来才发现不妥。她挣扎着要起来,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可是井壁实在是窄,加上两人的重量全靠张季同一人撑着,阮清的动作差点儿又让她掉下去。 张季同稳住她的身子,安慰地说:“你也说了,现在是顾不得男女之别的,还是等上去了再说吧。” 井下十分黑暗,阮清看不见对面人的脸,但是他说话的口气就温热地吐在她脸上,让阮清的脸不自然地熟透了。 一时间,他们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阮清的心已经稍稍平复下来,恰好此时井口传来声音,说是藤蔓已经找到,现在就能把他们拉上来。 张季同把垂下的藤蔓一头缠在阮清的腰上,又让她在自己的腿间再缠几圈,等完全系紧后,张季同托着阮清,让她站在自己的身上。阮清每动一下,都能感受到张季同下沉一分,她感到越来越害怕,到最后竟然不愿意上去。 张季同没有想太多,他轻轻地抚摸阮清的后脑勺,说道:“你先上去,我会紧随其后的。” 阮清的声音明显带了哭腔,连说的话也带着孩子气,她说:“那你答应我。” 张季同笑着叹气,语气中带了些许的认真,他说:“我答应你。” 下人们很快齐力将阮清拉起。 阮清吊在半空中,望着漆黑的井,她大声说道:“张季同,我欠你一条命。” 张季同也笑着回她,说:“那就等出去了再还吧。” 她一遍遍地叫着张季同的名字,听到他一一回答才能安心。 等到了井上,阮清已经腿软地跪在一旁,她双手扯着身上的藤蔓,让下人们赶紧把张季同救上来。 不多时,便看见张季同在井口出现,阮清确认他没事后,终于支撑不住晕死过去,任巧儿怎么叫都叫不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三十章 “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巧儿兴奋地叫起来,声音像是要把屋顶掀起。 阮清有些迷糊,问道:“我睡了几日?” “谢天谢地,姑娘只昏过去一天。”巧儿知道阮清的心性,又连忙说:“姑娘上次在药山带回的草药果然管用,患病的百姓已经没有再恶化的迹象了。” “那就好。”阮清心上的石头总算是放了下来,又问道:“张太医那边……” “张太医倒是没什么,只是有些微的擦伤,想来是没有大碍的。” “他受伤了?”阮清一下子坐起,说:“快,替我更衣。” 巧儿虽然不明白阮清为何如此紧张,但还是拿了衣服来与她换上。 不过眨眼的功夫,她们主仆二人已经来到张季同的房外。 张季同正在房内敷药,当日情况紧急,他用手拉阮清时不心把自己的右手误伤了。 看见阮清毫不避忌地进房,张季同的第一反应捞起衣服穿上。但转念一想阮清又是个大夫,自己这样做显得太家子气了,手上的动作顿时定住。 对比张季同的慌张,阮清则显得淡定许多。她在桌前坐下,眼睛扫了一眼桌上的药瓶,便,驾轻熟路地接过石手中的药膏。 阮清看着张季同右臂上的淤血,心中只是愧疚。 张季同端坐在原地一言不发,脸上红得快要滴血。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示意下人们出去。 阮清停下来,用手帕轻拭手上的药膏,她问:“你是有话要和我说?” 张季同显得有些紧张,他点点头,不知该如何开口。其实他已经思考了一日一夜,但觉得怎么说都会显得突兀。 “我想和你成亲!” 这话就像平地响起的雷一样,阮清被吓得脑袋一片空白。 张季同继续说:“那日,那日我让你坐在我腿上,如今又让你替我上药,已经是……” 听到这里,阮清松了口气,她说:“如果你是因为这个,那倒不必在意。” “不是,”张季同拨浪鼓似地摇头,他还有别的原因,他说:“我从未与女子聊天像和你一般自在。” 阮清心里暗笑,想着这个愣头青可能也没正经地和多少女子说过话。 见眼前人仍是不信,张季同紧张得快要结巴了,他说:“这是真的,我从就对医药痴迷,一直没有考虑过男女之事。从前通家往来的妹妹们大多喜欢琴棋书画,我和她们也话不投机。可能你会觉得我这人性子古怪,但我就想找个和我一般,喜爱医药的女子共度余生。” 阮清还是没有说话,张季同猜不出她的心思,他又补充道:“你是不是担心我在家已经有了夫人?” 张季同连忙摆手,说:“我,我连婚约都还没有,夫人更是称不上的,只是有几个通房的丫头。”他偷偷地打量阮清的脸色,又保证说道:“不过,要是你不喜欢,我回去就把她们都打发了。” 阮清只是静静地听着,她在心中感慨万千。要是再早些遇见眼前的人该有多好,他善良耿直,和她一样醉心医药,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阮清开口说道:“我是崔家的人,你……还是离我远一些吧。” 张季同何曾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充傻装楞般回答:“崔家的人不是更好?多少人想攀的高枝都攀不上呢。” “我没跟你开玩笑!”阮清有些生气了。 “我也是认真的。”张季同并不服软。 “唉。”阮清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不懂我的处境。” “那你和我说,我便能懂了。” 阮清看向张季同,他的眼里是说不出的坚定。 许久,阮清看上去有些挫败,她缓缓开口说:“我在崔府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样子。或许你听了我的故事后,就不会再有这样荒唐的念头了。” 阮清没有给张季同反驳的机会,她耐心地将自己如何嫁入崔府,又为何被休,回家后再嫁,最后又是如何进到崔府,如何当上太医这些事情一一备细跟他说了。 阮清用最平淡的语气娓娓道出最惊心动魄的故事,听到最后,张季同看上去都像被吓傻了一般,只是愣愣地坐在原地。阮清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任何人听了这样的故事都会有同样的反应。 阮清并不怪谁,现在的她只想好好地活着。 她已经把话说明白,想着张季同断不会再提什么成亲的事了,阮清便默默起身准备告辞。在她转身的一刻,有一只温暖的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 阮清动作一顿,回头对上的便是张季同坚定而又惋惜的双眸。他的眼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是阮清从未体会过的。 她感到不自在,想要甩开他的手,谁知张季同握得更紧,他说:“我不知道你经历了这么多的苦,但是没关系,从今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季同的反应式阮清从未预料到的,她有些慌了,急忙用另一只手去掰开张季同的禁锢。 “我知道。”张季同也跟着站起来,一夜之间他像变了个人,脸上没了平日的孩子气,他认真地说道:“你是担心你的身份会给我来带不利。但是我们张家只是六品官,崔将军要是真用得上,怕是抬举了。” “你……”阮清不知该说什么,她坦白地说:“别说你,就连我也不知自己的身份。你的生活不该……。” “你也说了,这是我的生活,自然要我说了才能算。”张季同打断她,他走到阮清的面前说:“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还未长大,心智不够成熟,但是时间会证明你错了,错得离谱。” 就在阮清和张季同纠缠不清的时候,巧儿推门,阮清不自然地收起被张季同握住的手腕,强作镇定地问道:“什么事?” 巧儿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到,她回了一下神,说:“姑娘,大公子来了。” “大公子?” 崔子笙? 他怎么会来? 还没等阮清细想,崔子笙已经直直闯入房内。 月余未见,他们二人在对方的眼里更现憔悴。 崔子笙一进门,便看见阮清和那个所谓的张太医同处一屋,让他更加皱起眉头的是眼前这个男人衣衫不整的模样,还有这屋里微妙的气氛。 崔子笙满腔的热血像是被冰水迎面浇灭,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冷,他对着阮清说:“跟我出来。” 阮清不明所以,只能乖乖地跟出去。一旁的张季同从未亲眼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大将军,一瞬间被吓得有些惊慌失措。待二人走远后,他才细细回想刚才的情景,张季同直觉地感到他们之间并不像阮清嘴里说得那样简单。 张季同听得很清楚,阮清叫那人作“公子”,而不是“将军”,内外的不同有时可有天壤之别。 崔子笙自顾自地往外走,直到后院才停下脚步,身后的阮清不得不碎步跟上,脸上泛起薄薄的一层汗。 崔子笙心中多少关怀的话语,到了此时只剩下冷冰冰的质问。 “你方才在里面干什么?” 阮清被问的有些心虚,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崔子笙见她这副模样,更坐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他转过身看着阮清,阮清从未看见过崔子笙这样生气的模样,她被吓得倒退两步。崔子笙却步步逼近,他的声音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只有刺骨的寒。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阮清这些年所受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她眼里的泪水开始蔓延,并且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 崔子笙想过阮清会和他吵,和他闹,或者是不发一言地默默听他的责难。但是他从未想过她会哭,阮清从没在崔子笙面前露出过脆弱的一面,让他渐渐忘了原来她也是个需要人照顾与呵护的女人。 她哭得很安静,只有不断抖动的肩膀揭露她的心事。可是她又哭得异常伤心,泪水哗哗地划过脸颊,在阳光下刺得崔子笙眼睛生疼。 他想去安慰她,但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他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况且他心中还有气。崔子笙不由自主地把军中那一套照搬在阮清身上。 他们二人在庭院中站了许久,阮清渐渐地止住了泪水,他心中暗自松一口气,正想开口,却听见阮清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 她低着头闷闷地说:“公子,我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崔子笙愣在原地,从未有人敢和他这样说话,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阮清顾不得这些,她只知道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到头来只换来了责备与质问。 她再没有那种心心念念的感觉,她不想再看见他,哪怕只是今日也好,就让她躲回房中当只缩头乌龟算了。 正在崔子笙恍惚之间,阮清已经大踏步地走出后院,直往自己房中去。路旁的人无一不注意阮清哭得红肿的双眼。 崔将军今天来了夏州,又把阮太医叫去,二人谈话过后阮太医哭丧着脸跑出来。 阮清已经能猜到明天该会传得多难听,但是现在的她又何必在乎这些,本来她就不该在乎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三十一章 在阮清转身的那一刻,崔子笙便后悔了。 来的路上,他已经听闻阮清他们找到了诊治瘟疫的药草,也算是立了大功,可是他却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盘问她,不论是谁也会感到心寒。 崔子笙悻悻然地回到驿馆,把明日该说的话又在心中复念一遍。 回到房中的阮清已经止住泪水,她木讷地坐在床边,双眼无神地看向地板。 冷静下来的阮清才渐渐意识到,原来自己并没有不满的理由。 她该知道的,崔子笙与她的重逢本就不是巧合。他花了大心思将她留在身边,不过是看中《药王志》。 他一向拎得清,而看不清局势从来只有她一人。是她将崔子笙的一切举动看得过于美好,每次总是自作多情地为他找理由,其实到头来不过就是“利用”二字罢了。 所以当崔子笙看见自己尽心培养的人与前皇后的人走得这样近,会生气也是理所应当。阮清这样想着,嘴角扯起一抹苦笑。 她原以为只要自己为那人尽心尽力地办事,不论结果如何总是甘心的。但是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她也会有被误解的失落,也会有情绪崩溃的时候。 张季同听闻阮清和崔子笙闹得不欢而散,他心里很是着急,想去找阮清谈谈,但每次都被巧儿拒之门外。巧儿这丫头口风紧得很,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 阮清何尝不知门外的张季同,只是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处理旁的事。崔子笙这个人已经占据了她的心。 第二日一早,还没等崔子笙传召,阮清便登门拜访。 她端坐在夏州驿馆的前堂上,思绪又飘回他们重逢那天。同样是驿馆,只是心境已然完全不同。她早没了当初的战战兢兢与躲藏,多了几分看破的淡然与无谓。 崔子笙从偏门走上来,阮清赶紧起身行礼。她一直低着头,自然看不见崔子笙黯淡的神色。 “公子,昨日是我失态了,还请你见谅。” 还没等崔子笙开口,阮清自己认了错。 他有些愣住,缓缓地坐下,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清了清声音,说:“听说你们已经找到治愈疟疾的良方?” “是的,”阮清低着头,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的起伏,她说:“前几日在当地大夫的指引下发现了一种草药,用来煎煮或者晒干熏香,都能对役症有一定的作用。” “那就好。”谈完了公事,气氛立马陷入无言的尴尬,崔子笙又补充说道:“辛苦你……你们了。” 阮清已没了从前的欢喜,她淡淡地回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时间在崔子笙的沉默中一点一滴地流走,阮清坐在下面感到异样的难受,她想要快点儿逃离这个地方。 阮清思来想去,突然站了起来,生硬地说:“公子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回县府了,那边事还需要安排。”阮清对他微微行礼,便转身想走。 “站住!” 崔子笙急得站了起来,他说:“先别急,我还有话与你说。” “是。” 听闻此话的阮清又乖乖转过身来,她静静地站在堂下,等待崔子笙进一步发话。 崔子笙正在思量要怎么说才能不失了分寸,他语气有些僵硬,开口说道:“昨日,你与张太医……我和你说过,不要接近张家。”谁知到了最后竟演变成蛮不讲理的语气。 “公子说过的话我当然不敢忘记,只是这次与张太医一同前来夏州实不是我所愿,我在平日已经避免与他有过多接触。” 那你为何与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且他还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 话到嘴边的崔子笙又咽了下去,他轻咳一声,故作淡定地说:“那便好,以后回宫中就不要再来往了。” “是。”阮清点点头。 崔子笙转念一想,又说:“既然疫情已经控制住,你今日回去收拾东西,明日我们便回京。” 他不能再让她继续留在这里,不管是疫情还是那个男人,对她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阮清有些惊讶,她并没打算现在就走,毕竟疫情才刚刚有所停缓,指不定还会有恶化的时候。她着急地请求道:“请让我再多呆一个月,等瘟疫完全止住了,我定不会多留。” “张太医一人留下足够了,他不是张家的后人吗,自是能应付得来这的瘟疫。” “可是公子……”阮清继续恳求。 崔子笙看见阮清为了和那个男人留在这个破地方而放低姿态,他的火气急速上升,连说话的声音也拔高不少,他怒吼道:“不过短短一个月,你已经学会违抗命令了吗?” 崔子笙从未用这样重的语气与阮清说话,阮清惊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愣愣地看着他,眼里只剩恐惧。崔子笙无奈,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她的惧怕。 他的语气变得稍显温柔,说:“你不必太担心,宫里已经派了别的太医,相信不出几日便能赶到。” 既然崔子笙已经这样说,阮清便没有再回绝的理由,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现在她能做的只有回去收拾包裹,等待明日的马车把她送回汴京。 还没等阮清踏出门槛,身后便传来一个巨大的声响,然后便是仆人们惊天动地的呼叫声。 阮清赶紧跑上前去,扶起地上的人。 “公子,公子,快醒醒。”阮清着急地将手放在崔子笙的额头上,发现热得烫手。 她用疑问的眼神看向跟过来的厮,厮说崔子笙一路上马不停蹄,前几日下了雨,可能就是当时留下的病根。 在瘟疫泛滥的地方受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儿,阮清命人赶紧把崔子笙抬回房内。 她给他细细号脉,幸好只是普通的风寒,并没有染上瘟疫。但阮清仍不敢掉以轻心,她吩咐下人好生照看崔子笙,若是有何异常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她。 是的,她要回县府了,她不会再像从前一样整宿整宿地守着某个人。 他不会知道的,她也不想让他知道了。 听到阮清回来的消息,张季同再也坐不住。昨日被巧儿拦在房外,今日又得知阮清早早出门去崔将军那里,张季同有些着急。自从昨日他与她表明心意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她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这次巧儿倒是没有拦着张季同,他一进阮清的房内,便看见那人在案头写些什么。 阮清抬头,看见的便是站在门口局促不安的张季同。 她明知故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我……”张季同扭扭捏捏地走近些,说道:“想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阮清的手一顿,应该是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她以为张季同会很好奇自己与崔子笙的关系,看来她想错了。她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过几日我可能就要回京了。”阮清坦诚地说:“这是我写的几份药方,就在你那里放着吧,以备不时之需。” “你要走?”张季同的表情很是惊讶,他从未听说过朝廷有下新的命令,但转念一想便猜到了几分,他心地试探道:“是大将军的意思吗?” 阮清点点头,这件事情不需过多隐瞒。 “那……昨天我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阮清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她叹了口气,说道:“昨日我已经和你说得明白,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就算我同意了又能怎样?你父亲不会同意,崔将军也不会同意。”阮清的语气放缓,她安慰他道:“张太医,你年少有为,家境殷实,多的是高门姐要嫁你,何苦要对一个弃妇执著于此呢。” “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张季同认真的语气让阮清震惊。 从前她总是自嘲地将“弃妇”二字挂在嘴边,却从没有人用这样认真又怜惜的语气喝止她。 阮清许久都没能回过神。 张季同又说道:“父亲那边我自会去说,崔将军那边我也会想办法。只要,只要你答应了我便好。” 张季同眼里的认真与恳切让阮清陌生,她没有应对过这样的事情,因此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手上一直滴着墨水的毛笔被人温柔地拿走,张季同坐在她的身旁,在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便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现在无所畏惧,唯一怕的就是阮清不懂他的心。 张季同抱着她,右手伸向阮清的后脑,一遍一遍地安抚她。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别怕,我说过我会照顾你的。你先回京也好,我很快便会回去。” 陌生的温暖让阮清当场愣住,等她回过神来便开始挣扎起来。 这一挣扎让张季同抱得更紧,他孩子气般得意地说:“我已经抱过你了,你再不能逃开。” “你……你快放开我!” “不放!你过几日就要走,我会想你的。” 阮清从未想到一直谦虚有礼的张季同也有这般无赖的一面,她又急又气,无奈自己力气太挣不脱他的怀抱。 许久,张季同才满意地放开阮清,阮清气急败坏的模样在他眼里竟然也是漂亮得不可言语。 他笑了,说:“你一定要等我!” “我不会等你。”阮清心里乱糟糟的,她说:“你怎么就不懂呢,崔家不是好惹的。况且我也没有嫁给你的打算。” “你会有的。”张季同笑嘻嘻地一边说一边走出去。 一扫连日来的不安,今晚的张季同心情是异常的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三十二章 “阮姑娘,公子今早醒来身上的热便退了,只是有轻微的咳嗽。” “嗯,我知道了,你按照昨日的方子,再抓两副药给公子。” “是。”厮跪在地上踌躇不已,不知该不该多嘴问一句。 机灵的巧儿看见了,她附耳声地对阮清说道:“姑娘,我们不亲自去看看大公子吗?” “不必了。”阮清倒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她像是特意要说与那名厮听见一样,大声说:“公子没有传召,我怎敢轻易地就去。你把药箱收拾好,我们今日去城外的农庄看看染瘟疫的人恢复得如何。” “是……”巧儿给那名厮一个眼色,他便回驿馆复命去了。 待那名厮走后,巧儿才缓缓开口问道:“姑娘,怎么这次就……” 姑娘从前都不在乎什么传召不传召的,怎么今天就讲起规矩来。 “要懂得分寸才好,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情。知道吗?” 巧儿茫然地点点头,其实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到底跟姑娘今天不去驿馆有什么联系。 得知张季同早上去了城外桥西的一处人家看病,阮清急忙拿起药箱就要往外走。这几日她一直躲着他,她对他是软硬兼施,无奈那个愣头青硬是不懂,抑或是装作不懂,让她烦心。 阮清以为只要搬出家族荣辱那一套说词,张季同定会退缩,谁知道那人竟毫不在意,还死皮赖脸的以为阮清在担心他。没错,阮清的确担心他,但她更担心自己。 她没有能力周全任何人,唯一能做的便是保住自己。 阮清刚跨上马,门外就有人急急地进来,她在马上定睛一看,这不是刚才那名厮吗。 “阮姑娘,公子请你走一趟。” 阮清叹气,她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崔子笙的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许多,阮清看见他苍白的脸色,一路上胡思乱想的念头全被她抛诸脑后。 她急忙走到崔子笙的床边,伸手一探,发现他额头冰冷得不像样。她转而看向身旁的厮,语气变得冷冽,问道:“不是说公子的烧已经退了,怎么现在又犯起冷来?” 那名厮吓得跪倒在地,嘴里只是说自己出门前还好好的,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阮清没有多余的时间责备他人,她给崔子笙号完脉后,便里面开一副方子让下人们抓药。冷淡如崔子笙一直不喜下人近身,因此从前都是流云服侍的,自从那件事发之后,这些新提拔上来的厮们总是摸不清崔子笙的脾性,每日过得是战战兢兢。因此,照顾得自然算不上贴心与周到。 药很快端了上来,阮清让旁人扶起崔子笙,自己则是一勺一勺地耐心喂药。 崔子笙朦朦胧胧中感觉到喉间有苦涩的东西滑过,他的喉咙感到痒极了,喂不过三勺就剧烈咳嗽起来。他咳得很难受,但人也稍稍清醒了些。不知是在睡梦还是醒来的时候,他说过想要见阮清,此刻人在面前,他却虚弱得说不出一句话。 阮清替他顺后背,说:“你先把药喝了,有什么话等你病好再说。” 她又重新把崔子笙身子抚直,崔子笙迷糊间看见阮清把手中的药碗递给旁边站立的厮,那名厮是新来的,名叫清河,人不算突出,但胜在老实,也许崔子笙看中的就是这一点。 清河茫茫然接过药碗,不明白什么阮太医喂着喂着就不喂了。巧儿气急地给他使个眼色,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态的发展。 崔子笙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让清河给他喂药。阮清退到一旁,假装收拾药箱中的东西。 “阮姑娘。” “嗯?” “公子还是有些不舒服,你再过来看看吧。 清河总算是机灵一回,他从边上搬来一张板凳便退到一旁,阮清缓缓坐下,按住崔子笙的手腕把脉。不知是否因为染病的缘故,崔子笙外露的手腕显得越发苍白。 “你……”他缓缓地开口,从喉间传出的沙哑让他的嗓子扯得生疼。 阮清收回手,低声回道:“公子有何吩咐?” “我……我的膝盖也有些疼……”崔子笙微微抬起手指指向膝盖处。 阮清了然,让巧儿把药箱拿来,清河把崔子笙的裤腿挽起。阮清取出针后便要往下扎,不知为何,崔子笙却抓住了她的手。 他对上阮清疑惑的双眼,说:“不一般都是晚上吗?” 阮清的手腕暗自用力,想要甩开崔子笙的手,她回道:“不妨碍的,但公子若是想晚上针灸,我再跑一趟就是了。” 许久,才听见上方传来叹息的声音,崔子笙轻轻地松开手。 她的手法似乎比过去好多了,不过眨眼间便看见阮清收针,收拾起药箱准备回去。 她好像忙极了一般,头也不抬地说:“公子要敷的药我得回去配,还请公子稍等,晚上便能送来。” 阮清一副要打道回府的模样让崔子笙感到莫名的不舒服。他的声音已不似醒来时那般沙哑,他清了清嗓子,就说:“在这住下吧,让人把你的东西搬来,反正过几日我们就要走了。” 阮清正在收拾的动作一顿,她不明白崔子笙到底在急什么,莫非是汴京出了事,不然他也不会亲自来找她。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让她不自觉地想要逃离。 可她还是执着地回道:“药材都在县府那里,我还是回去一趟更方便些。” “清河,你带着几名厮把阮姑娘的行李搬来,还有常用的药也收拾一些。”崔子笙无视阮清的请求,径直对身旁的厮说道。 清河愣了一愣,随后便答应着退出去。巧儿带着清河去县府里收拾东西,房中便只剩下崔子笙和阮清两个人。 阮清还是直直地坐在床前的板凳上,但身子已变得十分僵硬。 崔子笙还是一如既往的专权,那她为何还会吃惊呢。她本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说不上是难过或是失落,反正阮清心里感到闷闷的,像是被人用力打了一拳而生出钝痛。 等清河他们走远了,她才开口问道:“公子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有话要说吗? 崔子笙的心里自然是有许多的话要和眼前的人说,但拉不下面子,更不知如何开口。 四周已空无一人,白日里竟然安静得连铜漏的声音都听得清楚。崔子笙不说话,阮清也没有话要与他说,他们一直这样僵持着,直到门外有厮进来通报。 “公子,张季同太医求见。” 张季同?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阮清和崔子笙的心中同样升起疑虑。 “让他进来吧。” 相比阮清的害怕,崔子笙更多的是淡然。他倒要看看这个张太医是什么名堂。 阮清坐在那里感觉不太合适,她跟崔子笙提议说:“公子,要不我先下去。” “不必,想来张太医来这就是要和我说说瘟疫的情况,你在也好。” 阮清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坐着。 张季同很快便被下人带到,他躬身低头走进房内给崔子笙行礼,待礼毕后才惊讶地发现房内竟然还有另一个人。虽然张季同早已知晓阮清去了驿馆,但亲眼看见阮清这样亲密地坐在崔子笙床前,还是让张季同的眉头不由得皱起来。 张季同神情的变化自是被崔子笙一五一十地看在眼里,他冷冷地在鼻孔哼出一口气,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张季同问话。 张季同恭敬地回道:“回禀大将军,夏州的疫情已经控制住了,相信不用半年,百姓们就可以恢复平日的生活。” “很好,”崔子笙点点头,继续说:“张太医此番立了大功,等回京后皇上自会好好赏你。” “臣下不敢邀功,这次全靠的阮太医才侥幸渡过难关。” 阮清听见自己的名字,出神的身子竟被吓得抖了一抖。 她不明白为何要这样紧张,只是一直夹在他们中间又说不上话,感觉甚是压抑。 崔子笙笑了,说:“张太医不必过谦。这里还需劳烦张太医多费心才是。” “是。”张季同只得应承道。 “张太医可还有要事禀报?” 张季同心里的确有事,但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神瞟了瞟阮清,便退下了。 阮清一直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她不敢看崔子笙,也不想看张季同。久垂的脖子渐渐传来刺骨的疼痛,她不自觉地转动肩膀。崔子笙看出了她的疲惫,轻声说:“我让下人给你收拾房间,你先回去休息休息,没事尽量少外出。” 阮清点点头,她为能离开这个房子而松一口气。 崔子笙为他准备的房间离他自己的房间只有几步远,这样近的距离让阮清失措,生怕自己在房中说的话都能被那人尽数听了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三十三章 崔子笙不愧是常年练武的人,身体恢复得很快,不上五日,风寒已经尽数退去,因此他打算明日便启程回京。 今晚是他们留在夏州的最后一晚,自从那日后,阮清再没出过夏州的驿馆,张季同虽然每天都来驿馆报备疫情,但他们并未见上一面。很多事情阮清都是从旁人的嘴里得知。 所幸瘟疫已经有转好的势头,既是心有不甘,她也能放心地回京了。 晚上,阮清和巧儿在房中收拾衣物。平日里阮清不喜打扮,因此随身带的衣服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套,而且颜色极素,头饰也只有几枚银钗子。巧儿两三下便收拾齐整,她看见阮清坐在桌前看着刚写完的药方发愣。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巧儿打开门一看,原来是一名厮手捧几盘精致的糕点。崔子笙一直知道阮清习惯晚睡,但送夜宵还是头一回。 崔子笙猜想阮清这么晚还在看书,谁不知现在的她只是发呆罢了。 她在这里没有能干的事儿。 巧儿轻轻地将糕点放在阮清的桌上,说:“姑娘你看,大公子又命人送来糕点,尝一些吧。” 阮清瞟一眼那五颜六色的糕点,模样甚是可爱,只可惜自己没有食欲。 她摇摇头,不知为何突然叹起气来。 巧儿见状便将糕点端到另一张桌子上,她知道阮清今晚又是不吃了。其实阮清并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只是她不和崔子笙说,自己也不便多嘴。只是姑娘若是不喜欢,为何又硬耗着不说,看着每日送来的糕点难道心里不添堵吗。 巧儿的心思全在旁的事情上,她一边假装收拾药箱一边自顾自地说话。 “姑娘,听说大公子日夜兼程地赶到夏州,想来也是担心疫区的百姓。大公子可真是忧国忧民呢。” “而且大公子一来就从姑娘这儿听到好消息,姑娘是崔府的人,这次又立了大功,回去肯定是多多有赏的。” “不过姑娘也不用太担心,这里还有张太医,张太医的医术也是有目共睹的,有他在这里镇守,姑娘可以放心回京了。” 巧儿一边说一边看阮清的脸色,阮清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是在认真听还是压根儿就没听。 虽说巧儿是崔府的家生奴婢,但在跟阮清的身边久了她的心自然也是向着阮清。现在的情形,阮清可谓是当局者迷,巧儿这个旁观者却是急得直跳脚。 早上天还未亮,他们便要出发,阮清为了路上方便预先换上男装。 崔子笙定定地看着阮清这副装扮,倒是没说什么。 只是昨天他明明和她说过会给她准备马车,而且特意强调这次回京也不十分紧急…… 崔子笙装作没看见,但阴沉的脸色无情地出卖他的内心,他双腿一夹马肚,像是要把心中的无名火发泄在马身上一样,向前狂奔而去。 后来果真如崔子笙所言,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有时甚至在驿馆一住就是好几日。 阮清不明白崔子笙为什么这样急急地来,又急急地要走,等到了真正启程后,却把路程拖得如此缓慢,现在的她倒宁愿早些回到汴京,免得夜长梦多。 今日已经是他们在驿馆住的第三日,阮清就像往常一样闷在房里看医书,自己随身带的仅有两本,这些天来都快被她翻烂,书中的内容早已倒背如流。 从前阮清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如此无趣,虽然没有别的女子的诗情画意,但是她有自己喜爱的一切,她喜欢医药,有时若是遇着一个妙方子,那兴奋劲儿可是千金都买不到。 但是现在崔子笙不仅仅是把她的身子禁锢,她的灵魂似乎也被困在弹丸之地,让她时时刻刻都喘不上气。 夏天已经来了,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无休无止的吵闹让人心烦。 闷热的天气加上乏味的生活,让阮清转而贪恋梦中的欢愉。有时她一睡便能睡上大半天,崔子笙从不过问,旁人自是不敢管。 这日,清河来叫阮清的时候,她还在半梦半醒之中。 清河在门外等得着急,便对巧儿说:“要不你进去瞧瞧,看阮太医是不是身子不适?” “姑娘只是乏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便来。” 巧儿当然知道阮清的心思,但不知今日大公子怎么就要见姑娘了。 她将崔子笙要清河传达的意思转告给阮清,阮清翻过身来胡乱地在嘴里答应两句。 她还没完全清醒呢,可是巧儿已帮她梳妆打扮,连忙推出门去了。 外面正是日中,日头晒得很,许多天没出房门的阮清被刺眼的阳光一照,眼睛不适地紧闭着。 外面的世界似乎离她很遥远。 崔子笙早在驿馆的门外等她,他今日换上了浅绿色的窄袖衣服,跨在马背上的他看上去还似当初的少年模样。看见阮清从远处走来,崔子笙毫不吝啬地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已经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舒心,这半个月来他离开朝堂,离开那些尔虞我诈,你争我抢的战争,他突然发现原来生活可以如此简单。他连走路的步伐都放缓不少,他静静地走,静静地想,恍惚间突然发现眼前一片美好,他重新找回了一直被忽视的东西。 背着光的崔子笙在阮清眼里看来就像从天上下来的仙子一样,那么美好,那么遥远。 他向她伸出手,说:“来,我们去郊外走走。” 阮清一愣,不自然地后退一步,她回过头低声问巧儿:“我的马呢?” 巧儿也不知道今日要去郊外野游,她哪里知道什么马。 阮清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里无措得手指都快在袖中打结。 崔子笙微微叹气,向身后的清河说道:“把阮太医的马拉来。” 清河哪里知道什么阮太医的马,他的心里泛起嘀咕,旁边一个厮问道:“清河哥,这……阮太医的马……”他们没准备呀。 清河送给他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公子说有就是有,还不快牵匹好马出来!” 终于,阮清如愿以偿地骑上自己的马,但她的心情可能只是比和崔子笙同骑一马来得好一些。 一路上,崔子笙就像被父母禁足许久未出门的孩子一样,见了哪样都新奇,见了哪样都得和阮清搭上两句。 阮清不知是还没睡醒,还是本身心情不大好,或者二者有之,总之她对崔子笙的话不甚上心。 他们兜兜转转一直走到城外的一座寺庙,下人们把马儿在庙外拴好,崔子笙和阮清便进庙里游玩一番。 这是一座很的城隍庙,里面只有破败的城隍像,香火也不算旺盛。 但崔子笙的高涨心情并不因此有所减弱,他们走了两圈,便靠着庙门口旁边的一棵树干坐下。 崔子笙用衣袖轻轻地将身旁另一块石头上的落叶尽数扫去,然后看向阮清。 “坐。”他的声音里有熟悉又陌生的温柔。 “嗯。” “还记得上次,我们也是这样坐在石头上聊天。” 提到上次,阮清又想起他们两人在函谷关将军府的那个夜晚,那是真正属于他们的夜晚,如果不是被她愚蠢的问题打扰,她想她会把那一晚一直珍藏在心中。 因为那是他们永远也回不到的过去。 阮清原以为自己还会有当初脸颊发烫的感觉,但此时剩下的只有一丝苦涩和无奈。 “我当时的确不知道。”崔子笙徐徐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就像夏日里吹过的风,很轻很慢,却带着丝丝的温热。 阮清有些迷糊,不明白崔子笙的意思。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的脸,认真说道:“不知道原来我们是这般阴差阳错的关系。” 此刻的阮清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许她什么都不该说。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错综复杂,不需再添上如此浓重的一笔。 没得到阮清回应的崔子笙并不甘心,他继续说道:“如果当初……” “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后悔药。公子如今已得了天下,又何必事事苛求。” 阮清站起身来,往拴马的地方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三十四章 你是真喜欢她吗,你不过是爱上幻想中的人罢了。 她的确如外人所言那般温顺恭敬,知书达理。而你呢,难道就是传闻中的为国为民,英勇无畏吗? 你连自己都看不清,又何必妄想看清别人。 临行前,沈玉说的话无时无刻不在崔子笙的耳边回响。 崔子笙心里清楚,他一直活在美丽的谎言中,不曾揭去那包裹的脆弱的外衣,也不敢面对自己不堪的心。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褪去冷漠与谦和,褪去世人所赞颂的一切美好的东西,他会易怒多疑,会喜形于色,原来他所看不起的已然悄悄走进他的生活。 崔子笙说不上是喜还是悲,只是在隐隐地感到自己竟然开始期待每一天的到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会是遇见她之后吗? 他抬头看着走向另一处的阮清,那样毅然决然的步伐仿佛要和他划清界限。崔子笙不由得有些好笑,他起身抖抖身上的落叶,并没将阮清刚才说的话放在心上。 纵使他再如何改变,他那颗不择手段的心绝不会有半分动摇。 不等崔子笙的命令,阮清已经自顾自地骑上马,她的眼神飘向来时的路。此刻的她只想躲回房中,没了崔子笙便是没了烦恼。 所幸崔子笙今日穿的窄袖,因此当他牵起阮清的马时并不显得太过拖沓。他轻轻拍了拍白马的头,那匹白马似乎很是受用。还未等阮清反应过来,那马儿已经雀跃地跟在崔子笙的身后。 “公子!”阮清在马上惊呼。 崔子笙闻言回过头来,他见阮清没有继续往下说,自己也开始装糊涂,他说:“我们去前面瞧瞧。” “公子……”马儿又继续地往前走着,阮清按捺不住,她双手勒紧缰绳迫使马停下,一个翻身下马,她便稳稳地立在地上。她脑中闪过千百种念头,但都被她硬生生地掐死在摇篮中。 崔子笙手中的缰绳一顿,他早料到她定不会这样乖乖地听他摆布。 “我们走着去也好。”既然她不喜欢骑马,那他就牵起她的手一路走着去吧。 方才被吓得冰凉的右手忽然触碰到一个温热的东西,而后那股温暖的感觉瞬间包裹阮清的手,阵阵暖意从掌心直达心底。 崔子笙的手在窄袖下愈加显得骨节分明,他的手指纤细修长,但手背处一道道的青筋又无时无刻宣示着主人习武的身份。 他的手就像他的人一样充满了矛盾的和谐。 阮清失神地看着崔子笙的手,双脚跟着他一深一浅地踩在树林中,往远处一个有袅袅白烟升起的地方走去。 事情已经向奇怪的地方发展,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阮清并不知道,她以为自己方才已经把话说得仔细。 无奈崔子笙还有一个独门绝技,那就是自己认定的理儿,纵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走了半天二人的肚子开始发出抗议,所幸不上一个时辰,他们便走到乡间的野店。这野店是附近唯一一家店面,虽然饭菜的味道欠缺些,但总归是热乎的。 看着桌上摆放的粗陋的吃食,阮清原以为像崔子笙这样的大少爷会吃不惯,没想到他倒像是没有味觉一般,咕噜噜地就把嘴里嚼的往下咽。阮清猜想,可能是因为他常在军中的缘故。 阮清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碗里的饭菜放进嘴里,这样熟悉的味道让她不自主地想起自己的父母。以前在家时,这些粗得拉嗓子的粮食是桌上的常客,只是自己离家多年,竟也有些不习惯了。 果然人总是喜新厌旧的,自己是这样,又怎能怪崔子笙呢。 阮清想着,嘴角扯起自嘲的苦笑。崔子笙见状还以为阮清嫌弃这些饭菜,连忙让清河和巧儿把自带的点心拿来。 阮清摇摇头,眼里闪过的是不知名的泪光。 许久,她缓缓开口问道:“公子,我们什么时候才回京?” “你不喜欢这里吗?”崔子笙反问道。 喜欢这里?这又是从何说起。 对于阮清来说,这只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充斥着陌生的人,大家讲着陌生的话。 崔子笙没再解释什么,只是承诺很快就会回去。 晚上,巧儿给阮清收拾床铺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她大叫一声,把阮清好一顿吓。 “怎么了,这样大呼叫的?”阮清拍拍胸脯,在床边坐下。 巧儿放下手中的被子,赶忙说道:“姑娘,这是苏州呀!” 阮清自然知道这里是苏州,她前几天刚来时就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城门上大大的字。 巧儿见阮清还不明白,又解释说:“大公子从前一直寄居在苏州的舅爷家中。” 听闻此言,阮清才稍稍回过神来,她刚进崔府时便已听说崔子笙幼时是在母舅家长大的,但是一直忘了就是在苏州。此番巧儿特意的提醒,是不是也在为崔子笙解释呢,解释他为何绕了远路回京,解释他为何停留在此,一住再住。 只是,如果崔子笙的母舅就在苏州,为何从没听说他前去拜访,这着实奇怪。 阮清越想心里越乱,明明已经说好自己不再和此人有过多的联系,怎么现在就不自主地担心起他的事情来。她轻声叹气,把可笑的想法从脑中抛开。 她不会再想他,绝不会了。 隔壁的崔子笙不知在想什么,也是久久还未入睡。他把玩着手里的紫玉环,心思却飘向远方。 一旁的清河忍不住劝道:“公子,夜深了,还是早些睡吧。” “清河,”崔子笙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慵懒的感觉,他说:“你喜欢苏州吗?” 清河一愣,转而又说:“那是自然,苏州人杰地灵,路上的人个个长得天仙儿似的,我能不喜欢嘛。”清河狠狠地拍了一下马屁。 崔子笙却没在意清河说了什么,只是喃喃自语地说道:“那为什么她不喜欢呢。” 她?谁? 后知后觉的清河赶紧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仿佛这样做便能将这个惊天的大秘密藏住。 许久,崔子笙问道:“我让你办的事都办妥当了吗?” 清河点点头,说:“都好了。” “嗯。” “那……阮太医那边需要派人说明吗?”清河心地问道,虽然他知道这种事情跟阮太医没有什么关系,但只要牵涉到阮太医的事情,多问一句总是好的。清河已经慢慢摸出套路,只要提及阮太医,公子就不会生气。 崔子笙回说:“不必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给舅舅掬一捧新土罢了。” “公子这番孝心,舅爷在天之灵定是十分欣慰。”清河又狠狠地拍了一次马屁。 崔子笙的亲舅舅在他回京没几年便暴病而亡,每年的祭日他不远千里也要回来为舅舅上一炷香。有时他坐在坟头与舅舅说话,一说便能说上一整日,仿佛舅舅不曾远去,还像儿时般一直给他鼓励和关爱。 在崔子笙二十几年的生命里,舅舅是他为数不多的全心全意爱护的人。如今那样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他是否就像算命先生说的那样,是个孤独终老的命。 但如果不是,那个人儿又能否有幸成为全心全意爱护他的人之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三十五章 夜已深了,阮清静静地坐在长廊下赏月。时值盛夏,唯有晚上才能送来徐徐的凉风。 回到汴京已经好几日,那日在宫门与崔子笙分别时,她和他除了客套的场面话外已无话可说。 今晚,巧儿在一旁给阮清摇扇,替她赶走烦人的蚊虫。自从回到宫中,她们主仆二人又恢复到从前闲适而又自在的生活。 这两个月来发生许多事情让阮清的头脑混沌不堪,她一个人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好法子。阮清看向身旁的巧儿,示意她坐下。 “巧儿,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要认真答我,不准说谎,知道吗?” 巧儿乖乖地点头。 得到保证后,阮清反而显得不好意思,她的脸色微红,慢慢开口道:“那天我和张太医在房中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听闻此言的巧儿有被识穿的窘迫。那日她不是故意地要偷听,只是张季同和阮清在房中说话声音太大,他和石又候在房外…… 巧儿低着头轻轻颔首,阮清又说:“那我和公子的事情……” 原本垂着的头此刻更低了,巧儿羞惭地像是要把自己的头埋进地里一般,她实不是故意要偷听偷看主人家的。她只能继续点头。 阮清叹息,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坦然,她说:“这些事情本来就瞒不过谁,罢了罢了。” 她抬头看着月亮,今晚的月亮镰刀一样,虽说月有阴晴圆缺,但圆满的日子总是比阴缺的日子少得多,人生是不是也是如此。 她继而转头看向巧儿,问:“如果是你,你该怎么办?” 巧儿被问得愣在原地,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巧儿猜不出阮清是心里真没主意,还是要借机试探她。她有些犹豫,不知该说不该说。 阮清倒没说什么,只是鼓励地看着她。 最后,巧儿泄气地说道:“姑娘,我嘴笨,说话惹你不高兴的,还是不说了吧。” “无妨,我倒想听听。” 阮清轻松的语气让巧儿受到鼓舞。 她心翼翼地开口,说:“姑娘还是安安稳稳在太医院的好。” 阮清略一挑眉,看不出情绪,示意巧儿继续往下说。 巧儿说道:“张太医人是不赖,世家也不算高,但总归是官宦之后,门户的森严可想而知。姑娘虽说有崔府撑腰,可那也不是真正的娘家。况且那日张太医说得全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他父亲未必会同意。所以姑娘,这事儿要是答应了,可就算是一脚踩在泥潭里,到时想要□□势必会带出泥。” 阮清静静地坐在那里,仔细品味巧儿说的话。 其实巧儿说的她何尝不知,有时阮清还会幻想,若是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遇见张季同,是不是自己也会有不顾一切去追求的勇气。 但是世间哪有如果,世间最多的只有后悔与懊恼。 阮清想着想着,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下来。 巧儿心中不忍,但现实的残酷并不是想看不见时就能看不见的,她继续说道:“至于大公子那边,还请姑娘慎重考虑。现在大公子是姑娘唯一的靠山,若是关系有了裂痕,对姑娘只有百害而无一利。但如果继续纠缠下去,到时候便胜似虎口,以姑娘的一己之力是万万承受不来的。” 巧儿一直养在崔子箫的院里,对崔子笙不甚熟悉。以前她对崔子笙的印象就像外面的人一样,认为他谦谦有礼,温顺亲和。因此当她听说崔子笙和上官绾的事情时,完全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当崔子笙的面具被一个个撕开,最承受不了便是身边的人。 如果说从前的阮清还抱有一丝幼稚的想法,幻想着自己也能在崔子笙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那么现在的她已经被现实的冷水浇醒。她越来越看不透他了,原本以为他会懂她的,但崔子笙却毫不留情地把自己唯一的信念剥夺。 当崔子笙把阮清从夏州带走的时候,她的心已经冰凉透顶。 阮清院内有一个太监,叫顺子,在阮清和巧儿说话间正好从大门偷偷摸摸地溜进来,恰好被坐在长廊的二人碰见。 “顺子,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巧儿站起来问道。 顺子没想到自己会被抓个正着,他一时惊慌不已,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来。 他跪在地上恭敬地回道:“下午崔国辅传召,没想回得迟了,宫门已闭,我又在外面等了些时候,所以耗到现在才回宫。” 阮清没说什么,打发他下去了。 是呀,崔府里不仅有崔子笙,还有崔子箫,这样两重的监视足以她把心中的心思杀得一干二净。 不知为何,瘟疫已经过去半年,崔子笙像是忘了张季同这个人似的,言语间丝毫听不出要召回的意思。 崔子笙的心思阮清算是猜到一两分,但是她不敢认定。有时崔子笙看上去就如表面一样的真诚,但有时又能让人感叹他心思的缜密和城府的深远。 对于张季同的事,阮清虽然有所愧疚,但知道自己说不上话便不去掺和了。阮清想,反正着急的大有人在。 而这个人当仁不让的便是张太医,老态龙钟的张太医自是比任何人都着急。张季同是他最的儿子,平日里他总是爱护有加。这次去疫区实是迫不得已,如今碍着身份,张太医又不好开口亲自和崔子笙说。 因此,张太医对阮清更是怨恨,他猜想着在夏州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张季同开罪崔子笙,他才会被流放在那里。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张太医笃定地认为是阮清。 张太医猜得没错,崔子笙的确是因为阮清的原因才一直没松口。但是张太医活了大半辈子,这时却看漏眼,或许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喜欢上崔家的人。 更准确地说,在张太医的眼里,阮清连崔家人都称不上,不过是崔家的一条走狗罢了。 如果不是因为天下大变,他一代名医又怎会落得看人眼色的下场。 张太医越想越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屋中急得来回踱步。 但有时他也会去阮清的院中给她找点不痛快,就像今日一样。 阮清正在院中修剪两旁的盆栽,看见张太医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连忙把手中的剪刀递给旁边的巧儿。她蹲下给张太医行礼,张太医的鼻孔里冷冷地哼一声,算是回应。 阮清面带微笑问道:“不知张太医来有什么事?” “许久不见阮太医,我特来瞧瞧,”张太医的眼睛斜瞟向那几盆盆栽,又说:“阮太医真是好兴致,还能有赏花养鱼的闲情,可怜我们太医院里事儿又多,人又少,倒不如你这里了。” 这样的话仿佛拳头打在棉花上,在阮清的心里留不下丝毫的痕迹。 她身为太医院的一员,每日里只能靠着这些杂事度日,其中的缘由,想来眼前的人更是清楚。 张太医这些天来的冷嘲热讽,无非就是为了张季同,可惜…… “张太医若是为了张太医的事,恕我无能为力。”阮清坦白地说道。 张太医没想到阮清这样直接,一时间倒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他的语气有些生硬,说道:“季同能为国分忧是他的福气。” “若是张太医能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阮清不屑用弯弯绕绕那一套对付张太医,在她的眼里,他还不值当的。 张太医在阮清这里吃了闭门羹,心里堵得慌,没说几句客气话便急急甩袖要走,阮清自是热情地招呼着下人送客。 她今晚,另外有了约会。 此时阮清端坐在房中的梳妆台前,她看向镜中的自己,模样还是从前那般未曾改变,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眼睛开始包含太多东西,就连自己也不忍细看。 站在身后给阮清梳妆的巧儿却是急得焦头烂额,她手里举着一个红色的锦盒,里面是阮清所有的簪钗。令巧儿感到头疼的,便是这大大的锦盒里只躺着几支少得可怜的首饰,数量少就不说了,偏偏款式又是那样普通。 巧儿细细回想,发现自从她跟了阮清之后,好像从未看见阮清主动要去买些女儿家的珠宝首饰之物,连这几枚首饰也是宫中根据品级配给的。 可是今晚又是如此重要的一晚,这可如何是好。 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尽管如此,巧儿还是尽心尽力地给阮清打扮。她替她挑了一条鹅黄色的百褶襦裙,上面搭配淡青色的披肩,头上也应景缀着朵朵花钿。巧儿原本还打算给阮清的额间描一朵花红,但被她拦下。 今天这样的装扮已经让她无所适从,要是再打扮下去,她就更不知该怎么办了。 阮清手里有能随时出宫的鱼符。 黄昏时分,宫外有一顶绝好的轿子,阮清一出宫门便坐上轿子,往一个既定的地方去。 轿子摇摇晃晃,就像阮清此刻的心一般,也是七上八下。她心中想着很多东西,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了,让她更是烦闷。 阮清要去的目的地里宫门并不算远,因此轿夫很快便把她送到。当阮清掀开帘子走下轿时,天边的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大地上残存着金黄色的余晖。 阮清抬眼看看门上的匾额,心中叹气,她终于又踏进了这个地方。 屋内早已有人候着,精心打扮过的阮清被一路带到大堂,里面端坐在正上方的便是多日未见的崔子笙,还有一个与阮清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 她一进去便给崔子笙行礼,崔子笙没有说话,因此她一直低着头半蹲在堂下,心中泛起嘀咕,不知崔子笙是何用意。 许久,才听见崔子笙让她起来的声音。 阮清转头看向坐在崔子笙左手边的那名男子。 “阮清,这是沈国公家的公子,名唤沈玉。” “沈公子好。” 阮清抬眼对上的,便是一双要把天下女子都勾了魂的双眸。 不知为何,阮清觉得沈玉的笑容让她心里发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25章 36 当沈玉听说崔子笙要将那名久闻的女太医介绍他认识的时候,他便知道,崔子笙肯定是遇上了大麻烦。这二十多年来,崔子笙只求过沈玉三次,第一次是替上官绾寻觅假死药,第二次是叛乱集资,第三次便是今晚。 沈玉毫不避忌地眯着眼睛看向阮清,她还是一副瘦瘦的模样,但已与自己初见时截然不同。他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隐隐觉得阮清像变了个人。 说来,沈玉是心里想着事情才会看得出神,而崔子笙则纯粹是被阮清今晚的装束所惊艳,一时间连简单的礼节都忘得干净,可见这个叫阮清的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 沈玉装着糊涂,他自若地拿起案前的酒杯,看着阮清在他对面落座。 坐下的阮清也在细细打量沈玉。 昨日崔子笙命人给她传了口信,让她今晚务必前来出席宴会。当时的她还摸不清头脑,不知道崔子笙办的是哪门子宴会,因此阮清只好吩咐巧儿将自己尽量装扮得好看些。不曾想,所谓的宴会只有寥寥两个的客人,一个是她,一个便是之前见过的沈公子。 沈国公的公子,这个名头简直就像崔子笙一样响亮。 阮清早年在崔府时已有所耳闻,听说当年身为独子的沈公子执意从商,为此还和沈国公闹得不可开交。这件事都已传遍整个汴京,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后来,阮清自己也出了好大的变故,因此再没有心思八卦旁人的事情。如今看来,他在商界应是混得风生水起了。 但是阮清不明白,崔子笙为何要介绍她和沈玉认识。 崔子笙坐在主人座位上,神情略显局促,他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沈玉,谁知沈玉只是自顾自地喝起酒来。他只能硬着头皮对阮清说道:“今日让你来,是想让你结识沈公子。沈公子的买卖遍布大江南北,他对《药王志》里的一些方子也是很感兴趣。” 听闻此言的阮清禁不住看向沈玉,她越发觉得他的眼里藏着狡黠。 阮清没有说话,但心里已经产生了本能的抗拒。 倒是沈玉像看不出阮清的脸色一般,还是一副客气的样子,补充说道:“听闻《药王志》中除了有医药方子,还有能美容养颜的方子。那些医药方子我自是一窍不通的,”沈玉用眼角处的余光瞧见阮清大大松一口气的表情,他有些好笑,继续说道:“只是这美容养颜的方子……若是阮太医愿意,以后天底下人人都可买得药王秘制的养颜药,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阮清听着沈玉的话,眉头变得越来越紧。 《药王志》不是出自她手,她只是偶然捡到了这本宝书。 她有资格将里面的东西变卖成白花花的银子吗? 阮清不知道,一时之间她衡量不了其中的利弊。 但是沈玉也说了,他不要医治病症的方子,只要美容养颜的方子…… 纵横商场多年的沈玉一向善于察言观色,他看出阮清内心的挣扎,继续引诱说道:“阮太医,这可不是为了赚银子,而是真正普及大众的事情。药王既然写出《药王志》,自然是希望能流传千古,不让自己一生苦学消失匿迹。” 沈玉喝了口酒,并不把阮清逼得太紧。 然后,他继续说:“当然了,我也听闻《药王志》中记载了几味毒方,这自然是得好生看管,不能落在歹人的手上,阮太医这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阮太医又何必死死守着,倒像是违了药王的遗愿。” 阮清心想,这沈玉果真厉害,一面给她戴高帽,一面给她的肩上负以天下人的重担,让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还在阮清沉思的时候,上面坐着的崔子笙反而有些担心,他心地问道:“阮清,你是什么看法?” 阮清虽然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变卖”《药王志》,但隐隐中她又有些认同沈玉的说法,因此现在的她很是矛盾。 刚才还步步相逼的沈玉此刻却显得十分体贴,还没等阮清开口,他便抢先一步说:“这事儿急不来,阮太医再回去想想。不论结果如何,我都相信那是你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沈玉这样说省去了阮清的很多烦恼,她只能等回去想过之后再做定夺。 这件事情到此就算翻过页去,时间也有些晚了,饭菜很快便被端上桌来。 堂中间是一群正在跳舞的西域歌姬,阮清从未出席过这样的场合,所以显得有些局促。她的眼神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只得一直埋头吃饭。崔子笙有心事,眼前的歌舞自然也是入不了他眼,只有时不时地就飘向阮清那边的眼神才透露出主人的心思。 堂上的三人只有沈玉是真的醉心歌舞,他双眼迷离地靠着几子,嘴边一直挂着笑容。 好不容易熬到歌舞结束,阮清以为自己总算可以回宫,殊不知沈玉安排的大戏才刚刚开始上演。 堂上独奏的琵琶声被猛地打断,一个穿着素色衣服的女子不顾下人们的拉扯,硬是要往里闯,嘴里还大声嚷嚷着要见崔子笙。 下人不知该怎么办,所幸崔子笙今日看来心情不算太坏,只是吩咐让那女子进来。 等走得近了阮清才注意到那女子,不,从她的装束看来应该是一名妇人,那名妇人直直地走到堂前,见了崔子笙也不行礼,她那傲慢的模样让人止不住地多看一眼。 崔子笙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 那妇人像是不在意,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再听下去,恐怕就是崔子笙的家事了,阮清收起好奇的心,她装作无意地把头拧向别处。相反,沈玉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仿佛眼前这一幕比刚才的歌舞还要精彩。 “有事儿一会再说,你先回房。”崔子笙让清河送妇人回房。 妇人甩开清河的手,不依不饶地大声说:“我不回去!今日我就在这里破罐子破摔,让大家给我讨个公道。” 听闻妇人这样说话,沈玉好奇地问崔子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在我房中服侍的通房丫头,平日里还好好的,今日却闹起脾气让大家见笑。”崔子笙转而对清河说:“还不快把人带下去!” 还未等清河近身,妇人便掏出袖中预先准备的剪子,一把抵在自己的脸颊上,让堂上的人无不惊讶。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就连阮清也不意外。 妇人怒极反笑,说道:“你不是喜欢这张脸吗?我今日就把它划破!” 这句话有着神奇的魔力,让大家都止不住地看向妇人的脸。 这脸很是熟悉,阮清一时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也许以前在崔府见过,也许在函谷的将军府见过,她已经记不大清。 阮清感觉崔子笙越来越看不透,她眼里的希望在一点点流逝。 幸而清河有功夫底子,在妇人要划破脸之前已经夺去剪子,并吩咐旁边几个侍女将她架走。 一场闹剧就这样落幕,堂上端坐的崔子笙此刻显得有些窘迫。 就在堂上众人默契地忘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时,沈玉像是不经意地发出一声惊叫,把崔子笙和阮清吓一跳。 “原来如此……”沈玉也不说破,只是用暧昧的眼神看向阮清。 他的眼神让阮清感到不适,但他眼里要表达的信息,阮清看得很清楚。 是的,那个妇人很像她。不论是样貌,还是装扮,就连声音也有几分相像。想到这里,阮清忍不住地看向崔子笙,希望这一切都只是沈玉和她的无端猜测。但是崔子笙明知她的误解,却也不反驳,他无声地坐在那里,仿佛事情的真相一般不可动摇。 阮清不可置信地看看崔子笙,又看看那妇人走出的大门。 她有一瞬间感到窒息。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是谁给她开了这样大的玩笑。 阮清刚下轿子,和巧儿一前一后地步行走回宫内,巧儿在旁边替她掌灯。 “巧儿,刚才那妇人的模样你可看清了?”阮清问道。 巧儿也是心有余悸,她点点头,说:“看清了……的确和姑娘有几分相似。” 就连巧儿也这样说,该不会有错的,阮清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不由得越发沉重。 另一边厢的崔子笙此刻正是焦虑万分,他在堂中间急得来回踱步。沈玉倒像个没事人一样,自从阮清走后他便没了仪态,一直懒洋洋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沈玉,你说这法子能行吗?”崔子笙问道。 “听我的准没错。”沈玉伸了个懒腰,说:“要是这样都不行,你也尽早放弃得了。” 当沈玉从崔子笙的口里听说他和阮清在回京路上的点点滴滴时,沈玉便在心里直摇头。原本崔子笙把阮清从夏州硬带回来已经犯了阮清的禁忌,加上两人相处的时光又是这样不温不热,不紧不慢,再耽搁下去鱼儿怕是要上别人的钩。 说来这事儿也怪不得崔子笙,虽然他和上官绾之间有过一段情,但那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多年来,他的一副心思全放在了朝堂之上,崔子笙从未费心去讨好一个女子,更别说是像阮清那样特立独行的女子。 沈玉却是不同,他是做买卖的,不仅和男人打交道,也与很多女人打交道,加上他天生的敏感,对风花雪月之事自是比崔子笙在行。 因此今晚,他才亲手设这个局。沈玉特意找来一位模样与阮清相像的女子,又照着阮清日常着装给她打扮一番。虽然演得不够动人,但从阮清的表情看来她应该是深信不疑的。 崔子笙还是不安,他又问道:“唉,要是阮清以为我是个朝三暮四的人可怎么办?” “是痴心还是滥情,她自有定夺。”沈玉安慰他说:“正所谓奇货可居,任你崔子笙的名头再响亮,在她眼里不是奇货,自然就不会上心。如今闹了这么一出,她看出你的真心,比你嘴上说一百句话都来得管用。” “真是如此?” “我何时骗过你?” 崔子笙仔细回想,虽然沈玉这人不算靠谱,但也没说大话的时候,因此才稍稍放下心来。他又问:“那我……” 沈玉知道他是毫无想法,又给他出主意,说:“这几日你就像平常一样,该上朝上朝,只是千万不要再去找她。再晾上几日,鱼儿便会耐不住性子,自己上钩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26章 37 “娘亲,娘亲。”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娃子从远处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下子便抱住阮清的腿,阮清被她撞得倒退倒退两步,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孩子? 孩模样很是可爱,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阮清,让她的心都要软化。 阮清蹲下身来,问她:“你和你娘亲走散了吗?” 女孩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把阮清的腿抱得更紧,说:“你就是我娘亲呀。” 这下可让阮清摸不着头脑了,她哪有什么孩子。 女孩像是记起什么,她的手扯着阮清的衣袖,硬是要把阮清往前拉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阮清问道。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催促阮清快走。她们走过一重又一重大门,最后在一个像是后花园的地方止住了脚步,那里绿树成荫,百花争艳,正是游玩的好去处。 有一个男子背对着她们,正站在湖边,像是看在湖里游来游去的鱼儿。 女孩看见男子,两条短腿欢腾地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叫着阿爹。 想来,这便是女孩的父亲了,阮清静静地往后退,不想打扰别人的天伦之乐。 那名男子听闻声音,转过身来。 阮清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人就是崔子笙。 阮清一瞬间失神在原地,她想不通崔子笙怎么就有这样大的女儿,而且他的怀里,分明还抱着一个两岁模样的男孩。 正当阮清疑惑不已的时候,那个女孩又跑回来,拽着阮清就要将她向崔子笙那边拉去。 女孩邀功似的说道:“阿爹,你看,娘亲刚才就在前院呢。” 阮清刚想开口解释自己并不是她的娘亲,却听见崔子笙说:“夫人,怎么现在才来,诺儿一直哭着要你呢。还没说完,崔子笙怀里的男孩已经开始哭叫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向阮清伸手要抱抱。 崔子笙一边宠溺地笑着,一边将男孩递到阮清的怀里。 阮清还在恍惚间,发现怀中多了一个东西。那个男孩和刚才的女孩长得极像,大大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再仔细瞧瞧,轮廓也和崔子笙十分相似。 阮清愣愣的样子让崔子笙有些担心,他走过来用手轻轻摸她的额头,说:“夫人,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让下人给你请个大夫瞧瞧?” “不,不用了……”阮清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是本能地回道:“我自己就是大夫。” 崔子笙闻言笑了,说:“你怎么就是大夫了?快别让人笑话。” “不是的,我就是……”阮清的头突然疼起来,她的脑中闪过很多画面,但都快得让她看不仔细。 药……药王…… 到底是什么,阮清想不明白,自己的头也越发地抽痛了。 崔子笙轻轻地用手扶着她,说:“夫人,外面风大,我们先回房吧。” 阮清从未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崔子笙,她发现,此刻崔子笙俊美的脸,让她有种被捏住咽喉的窒息感。 阮清嘴里喃喃说道:“我不是你夫人,不,我不是……” 怀里的孩子还在哭叫不停,身旁的女孩也在缠着阮清的腿。阮清害怕极了,她将男孩塞回崔子笙的怀里,又伸手掰开禁锢自己的女孩的双手。 她连连后退,嘴里还在低喃。 她怎么会是崔子笙的夫人,不,她……她是阮清,是…… 阮清越想头越痛,让她不得不蹲下身来双手抱住头。 她竟然忘了自己是谁。 崔子笙的嘴角挂着难以言喻的笑容,他的模样让阮清感到心里发毛。 崔子笙问道:“你怎么就不是我夫人?你肚子里还怀有我的孩子呢。” 阮清一听,急忙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的肚子不知何时竟如簸箕一般大。 她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身体。 庭院还是方才那个庭院,只是院中突然冒出许多女人和大大的孩子。 有一个女人向阮清这边走来,还未等阮清反应过来,便生生地挨了那人一巴掌。 女人一脸气不过的样子,用娇滴滴的声音说着最恶毒的话。 “狐媚子,整日把将军迷得团团转,你以为这样就能往上爬?” 阮清摸着自己发烫的脸,不知该如何辩驳。 身后又有一个女子走来,她后边跟着许多侍从。方才赏了阮清一个耳光的女子像是有了靠山,越发肆无忌惮。她对阮清说道:“一个侍妾,见了大夫人也不下跪吗?” 侍妾?大夫人? 阮清的脑袋就像一团浆糊,她哪里知道什么大夫人二夫人的。她慌得双腿发软,直直往后退,突然撞上一个人。 她回头一看,瞬间把她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原来那就是自己在洛水村的夫君——石马夫。石马夫还是从前的模样,晒得黝黑的脸颊此刻充满了愤怒。 他粗鄙的双手一下子掐住阮清的脖颈,吼道:“你这水性杨花的贱人,嫁了一个又一个,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吗?” 阮清被他掐得喘不上气,嘴里发出难受的咽呜声。她用手掰开石马夫的手,发现自己的力气根本比不上他。 阮清只能求助地看向崔子笙那边,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就连刚才那群女人和孩子也不知去向。 后来,石马夫也不见了,她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庭院中,眼前忽然又出现另一个人,那是她想忘也忘不了的人。 崔家三公子此刻看上去已没了愤怒,他只是淡淡地说:“我没有惹你,你怎么就要联合五弟来害我?” “我没有,我没有。”阮清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崔三公子紧逼不舍,他的语气中满是阴沉,说:“你为了能和五弟厮混,竟然在我的药中下毒,你好狠的心呀!” “不,不是的……我下的是……” 阮清开口想要解释什么,但崔三公子已经消失不见。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阮清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巧儿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姑娘,你终于醒了,是做噩梦了吧。”巧儿一边拿手帕给阮清擦汗,一边轻声说道。 自从那日从崔府回来,阮清总是做噩梦,常常半夜就在梦中哭叫起来,把巧儿吓得不轻。 阮清慢慢坐起身来,依然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她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嗓子哑得不得了。 巧儿连忙给阮清倒杯茶来,服侍她喝下。 “姑娘,要不明日我去请个太医来。”巧儿担心地说。 阮清失神地呆坐在床上,根本没听清巧儿说了什么。 许久,阮清才说:“我想出去走走。” 夜已过半,幸而阮清自己住一个院子,才没引来太多的流言。 夏日的夜里只有虫鸣常伴,虫儿在树上“吱吱”地叫着,丝毫不见疲惫。 阮清将身上的披风拦得更紧一些,她靠在房门前的长廊上坐着,今晚的雾很重,夜空中看不见一颗星星。 阮清的心也像这黑夜一般沉重。她已经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是一到晚上,到了梦里,白日间她所逃避的一切都会在梦中向她追索,让她受尽折磨。 为什么崔子笙仍不肯放过她,阮清在心中恨恨地想。自己的人已经属于他,她在他手中是再也逃不掉的,为何他还要贪心地要将她的心也夺去。 从前有几分期待,现在就有几分恐惧。 阮清本就精神紧绷着,加上吹了一宿的风,第二日早上愣是下不来床,沈玉这一剂药果真是下得又急又猛。 阮清病了的消息当天便传到崔府,崔子笙在沈玉的逼迫下硬是按住自己的心。但是第二日下了早朝,在出宫的路上,他又鬼使神差地绕进太医院。 崔子笙是第一次进阮清住的院子,因此当宫人们看见他时,无不惊讶得呆立在原地。 “阮太医的病怎么样了?”崔子笙问道。 “没好利索,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巧儿给坐在堂上的崔子笙倒茶,说道。 听闻阮清病得连榻都起不来,崔子笙有些坐不住,他对巧儿说:“带我去看看。” 知道阮清还在床上睡着,贸贸然带崔子笙进房确是不妥,但是巧儿也没处反驳。她乖乖地在前面领路,还未等到阮清的房间,屋内便传来了异样的响声。 崔子笙急急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阮清躺在床上深受梦魇折磨的样子。 他转头看向巧儿,语气里满是责备。 “都病得这样重了,怎么不叫太医来看?” 在崔子笙异常的怒气下,巧儿只能唯唯诺诺地回道:“姑娘前几日给自己开了方子,还说不需要太医来看的。” “她说不需要就不需要吗?人都病成这样了,你是没长眼吗?” 巧儿吓得立马连滚带爬地出门找太医。 房内就只剩下崔子笙和阮清两个人。 他的怒气还未散去,但听见阮清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急喘,他忍不住快步走上前,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只见阮清躺在床上脸色发白,眉头紧锁,时不时地有汗珠划过脸颊。崔子笙轻轻坐在床边,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汗。谁知阮清此时忽然在梦中大喊大叫起来。 “不,不要过来!” 崔子笙的心被揪起,他轻轻拍着阮清的脸颊,试图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阮清,醒醒。” 可惜阮清在梦中陷得太深,她摇着头,表情看上去很是痛苦,嘴里还不断呢喃着崔子笙的名字。崔子笙听到阮清叫他,便一把伸手握住了阮清的手,安慰道:“别怕,我在这里。” “崔子笙……不,不,你走……走开!” 弯下腰想要听清楚阮清说什么的崔子笙,此刻犹如有千斤重的石头压在心上。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造成阮清噩梦的根源竟是自己。 他一下子感到无所适从,悄悄地把手从阮清的手中抽出,谁想阮清此刻居然喊叫着从睡梦中惊醒。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呆呆地看着床沿,心情还未从刚才的幻境中平复过来。 “你还好吗?” 陌生的声音在阮清的耳边响起,她惊讶地转过头去,发现竟不是巧儿,却是一个在她梦里对她百般折磨的人,而现在的自己还紧抓着他的手不放。 阮清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再也逃不走的绝望。 她的声音变得尖细,哭叫着让崔子笙走。 崔子笙不明所以,但看见阮清这样痛苦的神情,只能叹气地往屋外走去。 身后的阮清传来的一声声哭诉都像是最后的判决书,让崔子笙脚下的步伐越加沉重。 踏出房门时,崔子笙正好碰见带着太医快步走来的巧儿。 “进去吧,她已经醒了。”崔子笙无力地说道。 巧儿低着头应了一声。她看见崔子笙惨淡的脸色,猜想应是阮清在睡梦中说了什么让崔子笙听去,此刻他才会是这番失落的神情。但巧儿来不及细想,她匆匆地带着太医进房。 李太医是崔子笙在宫内十分信任的太医,他此刻在里面细细地给阮清看诊。纵使李太医通古识今,但也实在瞧不出阮清有什么病。她虽然心气郁结,但说到底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不是单单吃两副药就能好的。 李太医心里摇头,阮清自是知道自己的情况,所以她只是吩咐巧儿将太医开的安神方子去抓药。等李太医交代完诸事,从阮清的房内出来时,已经过去快大半个时辰。 巧儿领着李太医往外走,一推门便惊讶地发现崔子笙竟然还站在门外。 崔子笙的神情已经恢复到往日一般,任谁也看不出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他问道:“阮太医究竟是怎么了?” 李太医恭敬地回道:“阮太医许是心中有事,造成一时的心气郁结。我开了宁神的方子,但恕我直言,这总归是治标不治本。真正能解了阮太医心结的,怕是只有那个系铃人。” 崔子笙没说什么,只是摆摆手让巧儿把李太医送回去。 系铃人,他就是那个系铃人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27章 38 送走了李太医,巧儿看着还伫立在门口的崔子笙,心里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多嘴问一句。 谁知崔子笙先开了口,他问道:“她又睡下了吗?” “没有,大公子要进去看看?” 崔子笙抬脚,转而又想起阮清醒来后看见他的一脸恐惧的模样,便把刚刚抬起的左脚收回,说道:“不了,我先回府,要是有什么事就找人给我通传一声。” “是。”巧儿望着崔子笙远去的背影,感到一阵莫名的心酸。她叹了叹气,转身回到阮清的房中。 一进门,阮清便急急问道:“他走了吗?” 巧儿点点头,她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姑娘,方才李太医也说了,你这是心病,需要心药医。何不趁着机会和大公子说清楚呢?”巧儿一面替阮清更衣一边劝道。 阮清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是现在的她实在是害怕看见崔子笙。 只要一看见他,就会让她想起连日来的噩梦,想起自己内心中真正惧怕的东西。 她本无意卷入纷争之中,他为何就不能让她安安分分地在宫中度过余生。 出了宫门,崔子笙并没回府,而是直接去了沈玉的府邸。 沈玉住在汴京城东的郊外,他贪恋大宅院的风景与闲适,不愿时时碰见汴京城内满满当当的熟人。 当崔子笙不请自来时,沈玉正在看账。他抬眼看向一身朝服还未换下的崔子笙,再一转头看向外面的天,已知时辰不早,心中便有了七八分笃定。 “怎么?阮太医还是不见起色吗?”沈玉把账本合起,他想,今日是看不成帐了。 崔子笙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他哐当坐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玉,仿佛要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阮清染病这件事情的确是出乎沈玉的意料,他怎么就知道这女子禁不住吓呢。看着崔子笙这样气急败坏,沈玉知道自己今天要是解决不了这事儿,崔子笙定不会放过他。 “你先别气,这不是还有法子嘛。” “还要什么法子?一次就让人病得床都下不来,我可不敢再听你的。” 沈玉心想,这崔子笙真是口是心非,要是真不听他的,怎么今日急急忙忙地就阮清那里过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 想是这样想,但沈玉嘴里还是哄着道:“最后一次,要是真不行,你拿我怎么办都成!” 崔子笙也是没法子了才来找沈玉,看见他给了台阶,便也下来了。 沈玉继续说道:“如今我们算是摸清了阮太医的门路,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她平日里最喜欢什么,你就送什么,她喜欢干什么,你就放权。这一来二往,就是石头也该焐热了。女人的心呀,都是水做的,你待她好,她自会知道。” 崔子笙仍是一副不信的眼神看向他。 沈玉说:“你别不信,只要有恒心,再不喜欢你也能被你感化了。不过,这得有个前提条件。” “什么前提条件?”崔子笙的耳朵忍不住地竖起来。 “别急。”沈玉卖了个关子,说:“这前提条件呀,就是你得知道阮太医是不是心中有人了。这女子说来也是奇怪,心得仿佛只能盛下一个人。若是她芳心另许,你就是再卖力她也只会厌烦你,对你避之不及。” 听闻此话的崔子笙陷入了沉思,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说道:“她的心里应该没人。” “应该?”沈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崔子笙很少会说这样没把握的话。但崔子笙的确从未跟他细说过自己与阮清间的点点滴滴,沈玉知道的只是一些浮于表面的东西。 沈玉坐在崔子笙的对面,质问道:“你给我从实招来,到底是不是强迫人家姑娘?” “当然不是!”崔子笙急忙反驳,他说:“你也知道,她从前是我三嫂。” 沈玉点点头,这一点他是知道的,甚至那日大婚他也在场,只不过当时的他不甚在意,站得老远,没能仔细瞧见阮清。 “然后,她被母亲休离,赶回了家,在那里还和一个驿站的马夫成了亲。” 沈玉的双眼眯起来,似在想些什么。 崔子笙继续说:“我找到她之后,她便一直在军中跟着我。再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他说完,仿佛松了一大口气。 反观沈玉,却是越听眉头越紧,他摇摇头,说道:“这事儿棘手。” 虽然沈玉并不懂崔子笙为何就要执着于这种两情相悦之事,也不懂所向披靡的大将军怎么一遇上感情的事儿就把心中的谋略忘得一干二净,但他还是坦白道:“照你的说法,阮太医怎么说都算是嫁过两回了。若她从前还有点幻想,那么经历过这许多事情,她现在想要的恐怕只剩下安稳,而这也是你所不能给的。” 崔子笙不解,问道:“这又是从何说起?” “我们先来讲第一个,就是崔子豪。”沈玉的手轻扣桌面,似在点醒崔子笙,他说:“当初我听说,是她父亲贪财,借着救命恩人的名头硬是把她送进崔府。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年的阮太医想要的应该就是荣华富贵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你能给,但是却错过了。” “第二个,便是那位马夫。”沈玉越说表情越认真,“她被休离之后,就嫁给了一个的马夫。你想想看,嫁给这样低下的人,粗活重活自是不在话下,她能接受那样的生活,说明她是铁了心要过平凡的日子。可是你却打扰了她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让她别无选择,只能接受你的安排。” “但是……但是我们在函谷的时候。”崔子笙的声音越来越低,连他都开始怀疑自己,他说:“她分明亲口说过喜欢我的。” 沈玉叹气,说:“你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呢。况且那时你已绝了她的后路,要是能在你的庇护下,那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后来发生了太多的变故,你自己看不清自己的心,不发一言地就把她送进宫里。而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让她遇见张季同,两人还齐齐去了夏州。” “所以我才赶过去的。”崔子笙连忙解释。 “那也迟了。”沈玉摇头,说:“他们在夏州就如同彼此的臂膀,偏偏还这么凑巧让他们找到了医治的方子,真可谓是志趣相投,知己难逢。而你呢,大老远跑过去问也不问,硬生生把阮太医带回汴京。她现在最看重的东西,你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说不许就不许。” 沈玉看着崔子笙的脸,认真问道:“你自己说说,要是你,你会恨一个叫做崔子笙的人吗?” 崔子笙从未想过这些问题,现在被沈玉这么一说,顿时哑口无言。 是呀,她不管在哪里都是努力地创造安稳的生活,而他唯一做的,便是一次次地亲手打破她的平静。 沈玉看见崔子笙垂头丧气的模样也是不忍,他开口劝道:“你也不用太烦心,现在你的地位谁能及得上,只要你松口,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为何就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你不懂。”崔子笙哀怨地说道。 沈玉的确不懂崔子笙这种只有等上官绾死了,才能正视自己内心的人。不像自己,早就是几个孩子的爹。 “就算是这样,你一声令下,她再不愿意也没得法子。你这样折磨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崔子笙叹气,还是说道:“你不懂。” 不懂得,真正的爱,是看不得对方受一点委屈的。 他倒不是非得强迫阮清接受自己,但要是最后的结果不是他想要的,他需要花费时间才能走出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牢笼。 “阿爹。”门外一个甜甜糯糯的声音打断了崔子笙的思绪。 他看见一个人儿从不远处跑来,走过门槛时还不心被绊倒在地。 孩还没感觉到疼,沈玉早已抢先一步走过去将他抱起,语气中满是宠溺,他说:“乖宝贝,怎么这样不心。”一边说还一边替孩拂去身上的尘土。 孩看到父亲也忘了哭,只是傻傻地笑着,嘴里还含着自己的手指头。 沈玉将孩子抱过来,说:“来,见过你崔五伯。” “五伯好。” 看见孩灿烂的笑容,崔子笙心中的烦闷仿佛被一扫而空。他伸手抱过孩子,对沈玉说道:“有信好像又长高了些。” 身为孩子父亲的沈玉是自豪万分,就连埋怨的话也能听出满满的骄傲,他说:“那是当然。这调皮蛋,平日里不光吃饭长个,还给我惹不少的麻烦,真是令人头疼。” 沈有信今年才两岁,听不懂父亲数落自己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着。 崔子笙看着看着,不禁有些感慨。沈玉年纪比自己,但膝下已有几个孩子,而自己常年在外漂泊,回到府中总是冷冷清清。 沈玉像是看出了崔子笙的烦恼,打趣道:“怎样?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娶妻的事情了?” 崔子笙苦笑着把孩子递回给沈玉,说:“我就是想娶,也没人敢嫁呀。” “瞧你说的,外头想嫁进崔家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只是呀,你看不上罢了。”沈玉将有信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继续说道:“虽然那阮太医没什么背景,但也是好在没背景。你要是真喜欢,日后的事也是方便得很。” “唉,走一步算一步吧。” 崔子笙头一回感到不得不认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28章 39 当崔子笙回到崔府时,夜幕已悄然降临。他刚踏入大门,在门口候着的管家说公子已经等了许久。 崔子箫一向是住在崔府的,今日来不知是为了何时。想到这,崔子笙不由得加快脚步。 “你来了,怎么不叫人去通知我?”崔子笙一边走进堂中一边说,最近他们都在各忙各的事儿,极少有这样碰面的机会。 崔子箫坐在那里只是无言的笑,他的眼里是藏不住的疲惫。崔子笙一身的朝服让他看得出神,过了会儿,他说:“今日下朝的时候本有话要和哥哥商量,不料你走得急,想来也是有要事在身。” 听闻此话的崔子笙心里发虚,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来。 “突厥首领昨日命人送来请帖,说是下个月大婚,想请我们齐国派使臣前去庆贺一番。不知哥哥心中是否有合适的人选?”崔子箫缓缓地说道。 原来是为了这事,但也不值得崔子箫大老远跑一趟的。 突然,崔子笙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嘴角自然地勾起好看的角度,他回道:“到时我亲自去一趟,正好许久没见,和赤勒也有些生疏了。” 崔子箫点点头,说:“那就这样办了。如果没事的话,我先回府。” “子箫。”崔子笙喊住正要出门的崔子箫,他看见崔子箫的脚步发虚,无奈地说:“你用过晚饭了吗?” 崔子箫忽然像是记起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意味很是明显。 “那就在这里用过再回去吧。” 崔子笙责备的语气中带有丝丝的宠溺,崔子箫一愣,但很快便被笑容代替。 他也好久没有和哥哥仔细说过话了。 虽然崔子笙在沈玉府上已经用过饭,但还是坐下来又陪着吃了一顿。他看着崔子箫眼底下的乌青,说道:“朝廷的事已经平定了不少,你怎么还是没有休息好?” 崔子箫放下筷子,脸上写着忧愁,他低着头,眼睛不敢看向崔子笙,说:“我自知阅历不足,现在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以勤补拙,也希望能早日担起重任,不枉哥哥对我的期望。” “那也要注意身体。”崔子笙给他的碗里捡一块肉片,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心,“正所谓来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 崔子箫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崔子笙见状只能在心中叹气,他深知自己这个弟弟就像他一样倔强,心里认定的事从不会改变。 尽管外面的阳光再毒辣,屋内却是异常凉快。茶的清香溢满整个房间,就像雨后初晴一般让人心醉,阮清从未闻过这样的香味,于是便好奇地问巧儿,这茶是从何处来。 巧儿给她倒上一杯,说:“这是大公子昨日命人送来的,今儿个一早就泡上给姑娘尝尝。” 听见巧儿这样说,阮清接过茶杯的手微顿,她有些僵硬,但也抵挡不住不断涌入鼻子的幽香,她轻启杯盖细细品尝起来。 果然是好茶。 阮清从未喝过这样的茶,让她不由得再啜一口。 巧儿看阮清一副很欢喜的模样,心终于放下,之前总担心姑娘会不喜欢大公子送的东西,她说:“大公子还送了别的东西来,姑娘要不也去瞧一瞧?” 阮清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连声音都变得低沉,问道:“送了什么?” “有平日的吃穿用度,也有……”巧儿仔细地看阮清的脸色,试探地说:“也有一箱子书。没有姑娘的吩咐,我们不敢私自打开,不过听说里面都是从民间搜集的记载各种奇难杂症的书呢。” 阮清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她的表情感到不自然,心里想着一定要把这些东西统统送回去,但是又想着这样做岂不是相当于给崔子笙难堪。阮清自欺欺人地想着,越想越觉得这些东西是不得不收,要亲自去瞧一瞧才行。 阮清越想越坐不住,她一扫连日来的烦闷,催促着下人,让他们把那箱子搬进她的房内。 箱子重得很,需要四个人才能抬动,一打开箱子,映入眼帘的便是陈旧得破烂的书籍,有些甚至不能称为书,只能说是些残页。但是阮清的眼睛看见这些,眼里迸发的光芒就像普通人看见满满一箱黄金一样炙热。 她弯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随意翻开,发现里面确实记载着许多稀奇古怪的病症,有些附上了具体的方子,有些则是没有。 阮清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看,看完一本又拿起一本。许久,巧儿在旁边也忍不住道:“姑娘,该用午饭了,你都坐这儿大半晌了。”阮清头也没抬,嘴里只是胡乱答应一声,连巧儿都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巧儿叹了口气,命人把午膳端进房来。阮清这几日身子不舒服,崔子笙特意吩咐外御膳房给开灶,不过之前因为她实在没胃口,吃不下这些美食,今天身子稍稍好转,又因为被书本迷得三魂不见七魄,吃饭时简直味同嚼蜡。纵是山珍海味,此刻在阮清的嘴里也是尝不出的。 她就像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孩子,让巧儿在哭笑不得之余不免有些担忧。 听闻阮清看自己送的那箱书看得不亦乐乎,崔子笙心想着打铁就要趁热,于是他立马更衣进宫去。刚踏入阮清的房门,崔子笙碰上的,便是阮清从书上绽开的笑颜,不知她是看到什么有趣的地方,以至于在看见崔子笙时笑容都还未来得及收回。 崔子笙从未见过阮清笑,因此,她只是略微上扬的嘴角已足够让他心颤了颤。 阮清看见来人,终于回过神,她收起笑容,把手中的书本轻轻合上放在桌上,便连忙站起来给崔子笙行礼。崔子笙走过去扶起她,说:“你病还没好,这些礼节就省了吧。” 阮清没回答,只是悄悄地往后退一步,躲过了崔子笙伸来的手。 崔子笙的手在空中显得略尴尬,他装作不经意地自个儿坐下,说:“我今日来是有事要和你商议。” 这话更像是说给一旁服侍的下人们听。 巧儿在阮清无助的目光中退下,房中便只剩下他们二人,还有萦绕在他们中间的清香。 崔子笙闻着熟悉的茶香,问道:“送你的茶还喜欢吗?” “嗯。”阮清点点头。 虽然早已料到阮清的冷淡,但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让崔子笙的心感到抽痛,因此,他和她说话时便不自主地有了一丝刻意讨好的意味。 “我之前让人留意民间的医书,这箱中的只是一部分,要是你喜欢,我过两日命人再送来。” 阮清有些犹豫。说不喜欢,显得自己太过虚伪和矫情,说喜欢,唉,那又该如何是好。 “公子今日来,是要商议何事?”最后,阮清这样绕着弯弯说道。 崔子笙没想到她会岔开话题,他以为她会很喜欢这些医书的,但是转念细想,又觉得自己不能逼得太紧,他安慰自己般地笑了笑,说道:“我下个月要去突厥。突厥首领大婚,我想亲自去祝贺。” 阮清一脸迷茫地端坐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在函谷的时候,你和突厥首领也见过一面,还记得吗?” 阮清记起那个满脸络腮的异族男子,还有她临走时,那人对自己怪异的眼神。想到这儿,她便打了个寒颤,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到现在,她还是不知道崔子笙的用意何在。 前面铺陈的话都已说完,到关键的一句,崔子笙硬是说不出口,他生怕阮清会拒绝。 其实,他倒不是怕阮清在此刻便一口回绝了他,而是最怕看见阮清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应。崔子笙现在已经不能狠心地去强迫阮清,让她做不喜欢的事情。不为别的,只为了自己的不忍心。 最后,崔子笙还是鼓起了勇气,说:“我想让你和我去突厥一趟。” 阮清瞬间愣在原地。她在心中苦恼,自己已经是这样地厌恶他,难道他还看不出吗? 生怕阮清再细想就会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崔子笙连忙解释道:“突厥的巫医很是出名,之前便想带你去见识一番,但一直有事耽搁了,这次正好也是趁着这个机会。”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阮清,却看不清她的表情,于是心地问道:“你……觉得如何?” 她觉得如何?阮清从未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从来都崔子笙怎么说,她便怎么做。如今他硬生生抛出这个问题,真让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阮清也曾听说突厥巫医的厉害,只是一直苦于无门,现在有这样的机会,她是求之不得。只是…… 想到要和崔子笙一同前去,她又害怕会多生事端。本来,现在的处境已经够她尴尬的了。 可是,难道要拒绝吗?这个念头,阮清是连想都不敢想。 阮清又一次鸵鸟般地想,反正这是不可抗拒的事情,只能去了。 于是,她点点头表示答应。 崔子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连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他说:“那这些日子你先养好病,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来崔府找我。”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剩下的医书,我过几日便会让人送来。但是你要注意身体,这书是你的了,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阮清的心事被戳中,就像偷吃的孩被父母抓包,心里发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29章 40 最近的沈玉很无奈,因为崔子笙下了朝后总往他这儿跑,来了也不说话,愁眉苦脸地往那儿一坐就是大半天,搅得他连账本也看不进去。 今天他远远地就听到崔子笙的脚步声,但又有些不同,似乎是轻快了不少。沈玉略一挑眉,心想,定是宫中那位传来了好消息。 果然,崔子笙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坐在沈玉对面,连眼角都染上笑意。 沈玉的语气变得耐人寻味,他说:“今儿个太阳是从西边升起吧?” 崔子笙“嘿嘿”地笑着,丝毫不理会沈玉抛来的白眼,他兴奋地说道:“我有个好消息。” “哦?”沈玉竖起耳朵听着。 不出所料,崔子笙把今日上午和阮清商议去突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沈玉。沈玉听后顿时感到哑口无言,纵是他挠破脑袋,也想不到那名女太医竟就喜欢崔子笙那一套直来直往的做法,真个是枉费了他的一番心机,还险些弄巧成拙。 罢了罢了,就让他们顺其自然吧。 沈玉这样想着,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他心上的石头终于是放了下来。 不过,还有一事…… “那……《药王志》的事?”沈玉的语气变得贼兮兮。 他想,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宏图霸业,他沈玉才不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管崔子笙的风月事呢。 自从得知阮清和《药王志》的关系后,沈玉每天都在美梦中醒来,梦里的他有着堆成山的药膏,也有堆成山的白花花的银子,真是让他醉心。 因此,他才出谋又出力地撮合他们二人。 崔子笙没忘这事儿,他想了想,说:“不急,这得好好商议。” 沈玉赞同地点点头。为了银子,他有足够的耐心。 旋即,沈玉又像是想起什么事儿来,他开口说道:“张季同那边你打算怎么做?” 崔子笙疑惑地看向他,不明白他这个大忙人,怎么有空关心起旁人的事情。 沈玉叹了口气,无奈地解释道:“张太医和家父总算有些交情,前些日子张太医亲自登门拜访,为的无非就是张季同。无论怎么说,他现在也看清了局势。即使不能为你所用,亦决构不成威胁。” 沈玉自认为崔子笙不需要知晓自己在张太医那儿收的好处,而且他说得也是实话。 “呵!他倒是能找关系。”崔子笙脸上没好气,但也知道沈玉说得不错,自己不能再这样晾着张季同,只怕兔子急了会咬人。 放就放吧,但要等到他和阮清去了突厥之后才行。 崔子笙在这一件事上,无可厚非地夹带上自己的私心。 一切仿佛很顺利,隔日崔子笙又给阮清抬来两大箱医书。阮清每日沉浸在书中,没心思理会那些让她烦心的事情,身子居然渐渐好了,让巧儿不得不感叹书籍对阮清的力量。 崔子笙下了朝后,也会时不时地去阮清院里坐坐,简单说上几句。而阮清对他的态度也不像前些日子那般冷漠了。 但生活总不能没有波澜,纵使没有天灾,别人也能硬生生地给你弄出一场戏来。 近日的汴京,总在传着崔大将军要迎娶安宁县主的谣言。 传闻是从那日开始的,听说那天恭亲王亲自带着自己的孙女——安宁县主,到崔府拜访。 城中的百姓无不好奇崔子笙和安宁县主之间的事情,自从上官绾死后,崔府里的一切都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崔子笙越是神秘,人们对他越是好奇。但过去种种的流言都不像这次,来得又猛又急,传着传着,仿佛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当安宁县主踏入门口的时候,崔子笙的心中便已有几分笃定。 他想要铲除藩王的想法可谓是路人皆知,此时的恭亲王带着孙女上门,用意已是十分明显。但光靠一个与上官绾长相相似的女子,就想要巴结崔子笙,未免有点太瞧不起他了。 崔子笙想着,心里冷哼一声,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他的唇边勾起一个弧度,皮笑肉不笑的容颜让人看了不免心慌。 恭亲王早已不是当初那般盛气凌人的模样,当年齐国动荡之时,他思来想去仍是不敢反咬崔子笙一口。如今崔子笙位置越发坐得牢固,无奈之下恭亲王只能暗自摇头,心中希望自己的孙女能给他们一家带来转机。 对于自己这个孙女,恭亲王可是万分的自豪。虽然安宁县主刚刚及笄,但早已芳名在外,许多王孙公子明里暗里都想要与他们家结亲。 安宁生得貌美,这是她的一大优点,生得极像她那死去的亲表姐,又是另一大优点。 崔子笙和上官绾间的关系人尽皆知。加上自从上官绾死后,崔子笙一直没有再娶的意向,更加坐实了恭亲王心中的猜想,他的心中又多几分胜算。 想到这儿,恭亲王的腰板挺得老直,殷勤地介绍安宁和崔子笙认识。 “崔将军,这是我的亲孙女,叫安宁。算起来,你们也是表兄妹,她该叫你一声表兄才是。” 崔子笙的母亲是平亲王的女儿,而平亲王和恭亲王又是一父所出,他和这位安宁县主的确有几分亲。 崔子笙点点头示意,倒是安宁先开的口。她的声音很是迷人,带有少女特有的甜腻,她缓缓地给崔子笙行礼,说:“安宁见过表兄。” 安宁县主的举手抬足、一颦一笑间,无不染上上官绾的印记,让对面的崔子笙不自觉皱起眉头。他坐在堂上,袖中的手紧握成拳,看来他已是隐忍到极致。 可惜的是,安宁虽能学得上官绾的皮,却学不到上官绾的骨。尽管有着相似的面庞,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的心思,怎么能瞒得过已见过世间无常的崔子笙。他一眼便识破眼前女孩的伎俩,从那双不安分的眼睛里,崔子笙看见了熟悉的欲望和野心。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也许适合当个权臣之妻,但并不适合当他崔子笙的夫人。更何况,他对这位安宁县主只有厌恶,并无一丝好感可言。 安宁从未见过崔子笙,她总是从旁人嘴里听说当朝的大将军是个好战的人,便自以为是地假想以为崔子笙就是个粗鄙的莽夫,前些日子祖父和她说起结亲的意向,还让她绝食好几天。今日一见却发现他生得这样气宇轩昂,纵使一身武将装扮也掩盖不住他的温文儒雅,这让安宁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她越想越欢喜,之前被强迫的不愉快已被抛诸脑后,现在她满脑子想的,便是如何才能嫁给眼前这个站在众人之上的大将军。 此时的安宁想起了上官绾,她死去的亲表姐。上官绾的母亲和安宁的母亲是亲姐妹,因此她们二人有几分相像。但是她和上官绾的性子却是天差地远,安宁的性子强硬。她在心中暗下决定,她一定会成为崔子笙今后唯一的夫人。 安宁虽在心中下了狠劲,但表面上仍是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 她很清楚世间的男子都爱女子温顺乖巧,而上官绾也是温顺乖巧的样子。安宁以为,只要照着上官绾的葫芦画瓢,崔子笙定会喜欢上自己。 崔子笙无意与他们祖孙二人纠缠,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恭亲王来,是有何事?” 这样直白的问法,让恭亲王显得有些尴尬,他总不能回说给崔子笙塞填房来了。恭亲王脸上打着哈哈,笑说:“你我也算是远亲,怎如此见外。” 可惜崔子笙不吃这一套,他站起身来,脸色变得铁青。 “若是没有旁的事,我一会儿还得进宫,就恕不奉陪了。”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可以明明白白地将厌恶挂在脸上了。 恭亲王不知如何是好,他心里着急,却又认为是崔子笙故弄玄虚。 因此,不死心的恭亲王只是说过些日子再来拜访,便带着安宁走了。他们前脚才出门,流言蜚语后脚就传遍整个汴京城,就连平日躲在院中看书的阮清也有所耳闻。 还未等阮清深思其中的缘由时,事件的男主人公就已经亲自送上门来。 阮清心里想着事,和崔子笙说话时不免走神。 见状的崔子笙亲昵地向前探身子,将手自然地放在阮清的额头上。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也迷上了医书,看过许多之后便了解日常的望闻问切。 他关心地说道:“最近天长夜短,白日里十分闷热,你没事别在外头坐着,中暑的滋味可是不好受的。” 在崔子笙伸手的那一瞬间,阮清已经愣在原地,她过于惊讶,以至于连脸色都被吓得苍白,等她回过神后,脸又似烧红的铁一般烫。 她点点头,头低都得快碰到桌面。阮清自欺欺人地想,这样子崔子笙便看不见她出丑的模样了。 相反,崔子笙却是更担心阮清了,他连忙站起,一步跨到她身旁,然后蹲在她的身旁,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太过温热的气息一阵接一阵地吹在阮清耳边,让她身子止不住地打激灵,她猛地站起身来,眼里满是慌乱。 “公子,我……我先回房了。” 说完,阮清头也不抬地往房中走去,留下崔子笙一人站在院中,百思不得其解。 阮清一进门便把门栓插上,仿佛这样做能给她带来莫大的安全感。她死死抵在门后,但又怕崔子笙能透过窗柩窥见这样的自己,她又在门边蹲下。 阮清蹲在地上,背脊靠着厚重的木门,她的胸膛起起伏伏,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可是,她的心再也平静不了。 她伸手抚摸那只方才惊得颤抖的耳朵,发现它热得烫手,不用说她都知道,现在的她肯定是整个人都像红透了的柿子一般,全身又红又软。 明明,自己是那样的讨厌他,就算已经不再做噩梦了,但是……但是…… 阮清的心中仍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更可况,不仅有麻烦的张季同,还有……传闻中那位安宁县主。 连阮清也听说,她长得像极了上官绾。 是呀,上官绾,她才是最适合崔子笙的人。即使上官绾不在了,也总会有千千万万个“上官绾”出现,就像那位安宁县主一样。崔子笙喜欢的,分明就是“上官绾”,没错,只有“上官绾”。 就算崔子笙真的喜欢自己,就算他喜欢到了要找替身的地步,可是哪又能怎样。他不会也对她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他给不了,而她也担不起。 到了此刻,阮清终于明白自己一直纠结的是什么,但想通之后并没有带来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变得更加痛苦。阮清眼眶盈满的泪水,无情将她的前襟浸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30章 41 当崔子笙还在风中凌乱的时候,有一个太监从大门急急跑到他身边,太监的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大将军,国辅大人延英殿有请。” 才刚下朝,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崔子笙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当他踏入延英殿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崔子箫忧虑的面庞。 崔子箫将装着密报的信封递给崔子笙,他是那样的无力,仿佛那信封有千斤重。 “哥哥,你看。” 崔子笙接过,掏出里面的信纸,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似是因为过于匆忙而来不及备述详细。 “恒亲王此番作乱,其中定有猫腻。你……” “别慌。”崔子笙镇定地打断崔子箫的话,他坦然自若地说:“他若是敢造反,我就敢带兵镇压。” 崔子箫闻言,表情略有些惊讶。按说现在朝政的事情才刚步入正轨,大齐的元气还未完全复原。此刻恒亲王造反,明显就是为了胁迫崔子笙,想要捞点好处罢了。 虽然明知他的人奸计,但崔子箫仍是无计可施,在他看来,妥协应是最好的办法了,可是哥哥却…… 崔子箫疑惑不解,问道:“你一向不赞成意气用事,怎么这次就……” “这不是我意气用事,这是他恒亲王自寻死路!”崔子笙的眼里含着冰霜,说道:“我早料到这些藩王们不会轻易罢休。他们此番是决意要和我硬碰硬了,那我就顺势来个杀鸡儆猴,让其余的人看看,违逆我的下场会是如何。” “但是我们的兵力,还未完全复原。”崔子箫担心地提醒道。 “不必。”崔子笙的语气里满是自信,他说:“一个恒亲王,还不需要动用牛刀。” 连日来在阮清处受得闷气此时终于有了发泄的口,崔子笙的眼里重新盈满嗜血的红。 阮清用过午饭后,还未有睡意,便在庭院的桂树下坐着。空气中飘来阵阵香味,桂花还未开,院中栽种的百合已抢先一步。 阮清闻着熟悉的花香,心里却感到异常的烦躁。 不知为什么,今天的院中竟是这般冷清,往日里…… 想到这儿的阮清默默低下头,强迫自己不再继续往下想。她翻开书本,但许久也翻不过一页。巧儿看着阮清发愣的神情,也不知她是怎么了。 就连阮清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按理说,那人不在,自己应该是无比的轻松才对。但恰恰相反,那人不在跟前,她的心思也跟在飘向不知名的远方,想着他此刻在和谁说话,在干些什么。 终于,还是耐不住,她看向巧儿,心翼翼地问道:“今日是还未下朝吗?” 巧儿被问得一头雾水,回道:“姑娘,今日是不早朝的。” 是呀,今天是单日,是不上早朝的,阮清像是被窥见心事一样,脸微微有些发烫。 倒是巧儿反应快,她脑袋转了一下,便已明白阮清的心思,她说:“听说南边的恒亲王有反意,大公子今日披甲上马,亲去平反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阮清身子一顿,她没料到事情竟会这样突然。但是细想一番,又觉得是再正常不过。崔子笙的一生似乎都在奔波中度过,像他之前每日按时按点来自己院中才是不正常的举动。 想到这里,阮清也没了看书的兴致,她合上书本,起身在院中踱步。 日头正猛,没一会便照得阮清有些晕眩。 同行的都是崔子笙往日手下的旧兵,他们跟着崔子笙走南闯北,也算是稍微摸清了他的脾性。但是这次的他们却是丈二摸不着头脑,搞不懂他们这位大将军到底是怎么了,脸色总是阴沉得可怕。 崔子笙每日的不苟言笑让士兵们诚惶诚恐,就连平日里最爱开玩笑的曹副将,此时也不得不夹着尾巴,生怕自己一不心便会踩到地雷。 因此,原本预计十日的路程,他们不过七天便已赶到。 亲王府中的恒亲王自然是坐立不安,从他开始闹事到崔子笙兵临城下,才不过短短一个月时间。他从未料到崔子笙会带兵前来,所以此刻的他已是急得跳脚。 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门客拉出城外斩首示众,也恨不得臭骂那几个给他出馊主意的亲王们,无论要他怎么做,只要崔子笙能退兵,就是好的。 可惜崔子笙并未给恒亲王思考的时间,他第二日便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虽说他的军队经过长途跋涉,身体不免显得疲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付起那些只会欺压百姓的地方势力,还算是绰绰有余。 城门在崔子笙军队的强攻下,显得摇摇欲坠,恒亲王不得已,只得亲自上城楼表明自己的立场。 恒亲王在数十个弓箭手的掩护下登上城楼,言辞间甚是恳切,他说道:“大将军,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让我们坐下好好谈谈。” 崔子笙骑着踏雪红梅,在城门外冷眼看着恒亲王,不发一言。此刻站在城楼上的恒亲王在他的眼里,如同一具吊死的尸体一般。 许久,崔子笙还是没有说哈,恒亲王站不住了,又重申一遍自己的忠心。旁边的曹副将耐不住暴脾气,怒吼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打开城门,迎接大将军入城?” 恒亲王被问得心虚,一时间答不上来。 曹副将还想说些什么,但崔子笙抬手制止了他,他口中不过微微吐出两个字,却让城上的恒亲王瞬间吓得腿软。 “屠城。” 别说恒亲王,就连跟了崔子笙数年的曹副将也是当场一愣。他从未下过这样重的命令,就连当初起兵造反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做过。 但曹副将转念一想,又有些释然,曹副将的表情显得十分痛苦,但还是往下传达了崔子笙的命令。 仿佛接到冥王诏令的恒亲王双腿发颤,他任由众人将他扶下城楼。 这样冷冰冰的命令,城楼上的其他士兵当然也听见了,他们此刻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寒冬的风吹冻住了一般。但身体已经比脑袋先行,他们纷纷扔下兵器。还未等崔子笙的士兵搭上长梯,他们便已主动打开城门,恭敬地迎接崔子笙的军队,只求他能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崔子笙年少成名,人们对他添油加醋的谈论,更是无端助长了自己心中的恐惧。 屠城的命令并不因为敌方的投降而有所改变,城内一时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可怜的恒亲王还未回到自己的府中,便被崔子笙的军队半路截住,被五花大绑地压到自己的府邸中。不过眨眼间堂上正坐的已换了主人。 府中不管是主子还奴婢,都被一一拉到外面,等待他们的结果显而易见。 恒亲王的家眷们一声声的哀嚎刺痛着他的心,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深知此时的他就连自保也做不到。 “恒亲王和我有什么误会,现在正是谈的好时机。”崔子笙低垂眼眸,仿佛外面发生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恒亲王颤颤巍巍地跪在堂下,说道:“大将军,我此次真是被人陷害呀!” “哦?”崔子笙饶有兴致地勾起一抹笑容。 “是……是平亲王让我这样做的。”恒亲王不住地给崔子笙磕头。 听闻此言的崔子笙满腔都是怒火,他忍不住将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说道:“简直混账!平亲王是我外祖父,怎能受你这反贼平白无故地诬陷。” 恒亲王对崔子笙的印象还停留在数年前他的少年模样,殊不知崔子笙早已长成心狠手辣,说一不二的性子。 “来人,把这反贼拉下去斩了,首级挂在城门示众。” 他语气中的冷酷让恒亲王瞬间面如土色,恒亲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继续哭诉自己的苦衷,希冀崔子笙能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放他一马。但是恒亲王嘴里不依不饶地说着平亲王的各种不是,只会让崔子笙看上去越加恼火。 即使是屠城的士兵,也并无一丝快感,他们神情沉重,只能装得冷漠。他们心里清楚,今日耳边传来的声声悲鸣,日后定会无时无刻萦绕在心间。 对于崔子笙屠城这个命令,士兵中有了然的,有不解的,但无一不遵从命令。 到了晚上,夜幕慢慢笼罩大地,似乎也罩住了城内血红的光。 四周变得静悄悄,曹副将走进门来,回禀道:“大将军,一切都已办妥。” 崔子笙维持着闭眼的姿势,他点点头,没有说话。曹副将还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又把话咽回肚子里去。 他知道,现在的崔子笙比任何人都要难受。他承受的,是世人所不能承受的重量。 曹副将默默地站在堂中,许久,崔子笙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带有疲惫的沙哑,他说:“明日将城内的尸体一并埋了,派人镇守城门,往后不许有人在此居住。” “是。” 这座城,是南下运输的要塞之地。很多南北往来的商队会路经此处。崔子笙将这座城清空的原因相当明显,他要以儆效尤,让来来往往的人看见,这样惨重的下场不是他们能够承受的。 他想,水若是向他这边流,那些逆流的藩王就断然闹不出大风波。 但是,这同样也是一个险招,稍有不慎,便会让他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31章 42 崔子笙昨夜是白白睁眼到天明。他睡不着,他怎么睡得着。 耳边总有若有似无的声音响起,每当他闭眼时,仿佛能看见从未谋面的一个个无辜脸庞出现在他眼前。 刹那间,他从心底感到疲累。 就连士兵们也是相同的想法,他们想要逃离这座城,第一次,想要逃离他们的胜利。 回程的一行人就像溃败之师,一路上都显得有些狼狈。 在距离汴京不到两百里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山头,在山脚下,大军突然停滞不前。 崔子笙正纳闷,只见几个黄毛儿,手里拿着弓箭,大刺刺地挡在路中间。其中有一个少年长得比同伴高大,他站出来,故意粗着声音喊道:“谁是崔子笙?” “大胆!大将军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前面的士兵这样回道。 少年丝毫不见胆怯,他把身板挺直,说:“能干出屠城的事来,就不怕别人知道!” 曹副将生怕这话传到崔子笙那里,不免觉得刺耳,他连忙制止,说道:“大将军带兵平反,为的是齐国的太平。你这儿,快快退去。” 说着,他便示意士兵们把这几个孩儿赶走。 带头的少年被几个士兵架到路旁,嘴里还是倔强地喊道:“百姓是无辜的!” 崔子笙本想装作看不见,但路过那少年时,发现他那不认输的模样与当年的自己有几分神似。他停下,坐在马背上看着少年,问道:“那你想怎么办?要杀了我吗?” 少年一瞬间感到惊慌,即使他们手上拿着弓箭,但也从未想过要杀崔子笙。别说他们的儿把式伤不着崔子笙一根毫毛,就算是有机可乘,他们也下不了手。不管怎么说,崔子笙在他们的眼里还算是大齐的英雄。 可是…… 少年的眉头紧皱,似是想起那传得风风火火的屠城的传言,忽然间他举起手中的弓箭,“咻”的一声,箭已出弓。 曹副将不料崔子笙竟会这样没防备,一时间连忙让人把这几个孩儿抓起。 崔子笙低头看着自己刺痛的臂,摆摆手,让人把他们放了。 “将军……”曹副将一脸担忧。 “算了,不甚要紧。” 虽然曹副将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命令把人放了,只是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他又回过头来看崔子笙鲜血直流的手臂,语气里满是担心,他说:“前面就是村庄了,属下给你找个村医看看。” “不了,村医的医术指不定没我的高明呢。”崔子笙征战多年,身上也算是经历过大大的伤,像这样的箭伤在他眼里简直是微不足道。 他让人把箭柄折断,再把随行带的止血草药给他敷上。 一切都等回了汴京再说。 晚上,他们驻扎在离汴京的城门不过五十里地方。 明天,他就要回京了,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一想起阮清,崔子笙这些日子里所在乎的种种仿佛都变得不再重要。 不知是手上传来的阵阵抽痛,还是心中有事,夜已过半,崔子笙还仍毫无睡意。他坐在帐外,抬眼看着闪亮的星星。直到月亮渐渐变得模糊,太阳渐渐从东方升起。 他要回家了,回到那人的身旁。 “公子,阮太医来了。”清河在门口禀报。 崔子笙手上的动作一顿,他记着自己明明没有传她,怎么就…… 崔子笙刚想开口,却见没眼力见的清河立马跑出去,随即便殷勤地把阮清引进房内。 房中的崔子笙连忙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但她仍是看见了他缠了好几圈白布条的手臂。崔子笙心中暗叫不好,他冷眼一瞪清河,把清河吓得直哆嗦。 清河想着,以前公子从未让阮太医在门外等过,因此,他才把人急急带进来的,谁知…… 清河提着自己的心,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阮清仔细地看了看崔子笙,直到看见他脸色如常,便心想他应该只是受了轻伤。亲眼瞧见,阮清的心里总算能踏实一些。 崔子笙已经回京好几天,但每次上了早朝后就径直回府。虽然阮清嘴上不承认,但她心里知道,自己已经快一个月都没见过他了。 相反,崔子笙表情有被当场抓包的尴尬,他咽了口唾沫,问道:“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我来看看。” 他正纳闷到底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却不知这只是阮清找的一个借口罢了。 阮清心地挪到崔子笙身边,问:“伤得严重吗?” “无碍,只是普通的箭伤,不出几日便能好。”崔子笙将撸到臂弯的衣袖放下,遮住了自己的伤口,意思很明显,他不想阮清再细问了。忽然,他像是记起什么,换上一副笑颜,对阮清说:“你放心,我说过下个月带你去突厥,就一定会兑现的。” 崔子笙此刻坐在桌前,他仰起头来看阮清,不知为何,他的笑容在阮清的眼里看起来很是扎眼。 “好。我们一起去。”阮清也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微笑,抵得上千言万语。 “阮清……” “嗯?” “谢谢你,还在我的身旁。” 阮清不懂他的意思,但看懂了崔子笙眼中的迷恋与依赖。 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崔子笙已经一把将她拉过来,紧紧地圈在怀中。阮清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大咧咧地坐在崔子笙的腿上,而他的双手还缠在自己的腰间。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双方都迷了心智,崔子笙顺势将头靠在阮清的颈窝,仿佛她的气息能给他带来内心的宁静。 阮清不自然地用双手轻轻推崔子笙的肩膀,却不料崔子笙的手收得更紧,就像他对她撒下的,等她反应过来时,已无处可逃。 “乖,再让我抱一会儿。”他低沉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让阮清自动放弃了挣扎。 这样的姿势,又让她记起当初上官绾死时,自己也是这样抱着崔子笙。当时的他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可怜,自己一个鬼迷心窍就…… 可是现在…… 她又想起传遍大街巷的崔子笙屠城的传言,阮清的脑海中浮现人们谈论时厌恶的嘴脸。阮清有些了然,她忍不住侧过脸,却只能看见崔子笙仿佛在隐忍的下颚线。 阮清没有多想,只是伸出双手回抱他。 他的肩膀很宽厚,阮清将手轻轻抚着他的脊背,不过的一个动作,就如春风拂过崔子笙的心。 阮清感到一阵湿润从自己的右肩传来,不消说,她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能感受到崔子笙轻轻的抽泣与咽呜,也能感受到他身子的颤动。阮清没有说话,深知现在任何的安慰都会显得苍白而无力。 若是今日没有遇见阮清,崔子笙也不会预料到自己有情绪崩溃的一天。 此时的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死死地抱着阮清,再也不肯轻易松手。 “阮清……” 许久,崔子笙闷闷的声音从阮清的颈窝处传来。 阮清低声应了一下。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他的声音变得不像平日的崔子笙,倒像是个耍赖的孩子。 会吗?一直陪着他,不管是以什么身份。 其实阮清很清楚,从决定出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已经由不得她了。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她都会跟在他身后。 “会的,我一直都在!” 崔子笙像是没料到这样回答,他一下子坐直身子,双手握着阮清的脸颊。此刻的他顾不得泪水在他脸上肆虐的丑态,只想确认阮清刚刚说过的话。 直到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坚定,才不敢置信地将她再次拥入怀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32章 43 阮清感到越来越不对劲,脖子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的身子猛然抖了一抖,等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假意地推搡,而是认真地反抗起来。 崔子笙头也不抬,只是用左手将阮清抵抗的右手反剪在她背后,这样既不干扰他继续抱着阮清的腰,又能制止她躁动的身体。至于阮清还在挣扎的右手,已然翻不起大的风浪。 “我,我……我要回宫了。”阮清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急。 没听到心中想听的话,崔子笙惩罚似的在她颈脖处咬了一口,阮清猛一吃痛,忍不住“嘶”的一声倒吸气,却又下一刻感受到有一个柔软的东西在轻轻刮着刚才的齿印。 不行,不能再待下去了,阮清这样想着,身子越发扭动起来。虽说自己是坐在崔子笙的腿上,但此时被他死死钳住,实在是动弹不得。更可况在她的心中,又有一股邪恶的力量在引诱她,让她留下。 阮清的理智快被崔子笙一下一下地消磨殆尽,她想要与他一同堕入沉沦的深渊。 可是…… “你先放开我。”阮清用仅存的一点理智说道。 “为什么?”崔子笙不理会,反问道:“你不是说会留下来一直陪着我吗?” 明知崔子笙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但阮清还是辩驳不得,此刻的她脑子里搅得像浆糊一样,嘴上只是无意义地重复着拒绝的话。 崔子笙知道阮清的犹豫,他坐直身子,眼睛认真地看着阮清,说:“我们成亲。” 他眼里的笑意和温柔,让阮清一时间看得迷醉。而阮清的沉默在崔子笙的眼中等于是默许。他轻轻啄了一下对方的嘴唇,似要加重自己的诺言。 这回,换成阮清死死埋在他的怀里不撒手了,她的心实在有些乱。 原本以为,听到这个承诺自己会很开心,但是不知为何,阮清的心里总有一种被压抑的沉闷感觉,她说不上来,只是感到莫名地不适。 她抱着崔子笙,将脸也埋进他的怀中,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包裹着她,让她能稍稍逃离自己内心的不安。 崔子笙把阮清的手放开,低头吻她的鬓角,用像是哄骗的语气说:“今天留下来好不好?” 行动先行于思考,阮清鬼使神差地点点头。等她重新回过神来时,天已微亮,外面是一如既往的蝉鸣,但此时的阮清却不觉得它恼人,反倒有些可爱。 阳光透过窗柩射进屋内,洒在床上,让阮清清楚地看见睡在自己身旁的人。 崔子笙睡得踏实,算上来这是阮清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着他。看着这样安静的他,她发现,崔子笙的五官生得极是好看,他闭上眼时有一种让人看了要软化的感觉,可是睁开双眼后又有一种冷冽刺骨的寒。 是眼睛的原因吗?阮清这样想着,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崔子笙的眉间。 崔子笙在睡梦中感到异样,只是用手将阮清拦得更紧一些,便不再动作。 阮清被他抱得不自在,原本自己好端端地平躺着,这样一弄,反而趴在了他的胸膛上。崔子笙起起伏伏的胸膛让阮清感到不舒服。 她想,这人也不怕自己压坏了他。 阮清想着,又挣扎起来,却被崔子笙无意识地缠得更紧。到最后她只能无奈放弃,垂眼间,阮清看见崔子笙负伤的臂,绕了一圈又一圈白色的布条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用手轻轻抚摸着扎眼的白布条,思绪又回到那天。 那天,她在宫中听闻崔子笙回京的消息,他在汴京城外遇刺的谣言和平反屠城的传闻交织在一起,让人不由得在心中升起阵阵的担忧。 可是好几天过去了,阮清仍没碰见崔子笙。她到底坐不住,又去太医院旁敲侧击一番,发现崔子笙也没请太医看伤。她想,也许他受伤的谣言是假,只是为什么他还不来找她…… 阮清心里焦急,却忘了崔子笙本就没有理由天天见她。 那时的她脑子一热,也没多想,便急冲冲地跑到崔府,想要印证自己心中的想法。 谁曾想,不过只是一念之间,横在他们中间的壁垒便轰然倒塌。 可是未来又该如何? 阮清看着崔子笙安睡的脸,心里忽然有了底气。未来的事情就让未来的他们决定,现在他们能把握的,便只有当下了。 想到这儿,阮清不由得哑然失笑,她微微撑起身子,在崔子笙熟睡的脸庞上落下轻轻一吻,就像蜻蜓点水一样。崔子笙感到脸上痒痒的,闭着眼睛伸手去挠了挠,这样孩子气的动作终是让阮清忍不住笑出声。 她像是要故意闹醒他,不断地用手指在他的脸上戳戳点点。崔子笙被她闹得烦了,便伸手将阮清不安分的手一把捉住,不许她再动。 阮清却说:“日上竿头了,你怎么还不起?”她是个习惯早起的人,今天都已经为他破了例。 崔子笙嘴上嘟囔着,眼睛还是不死心地紧紧闭上。 阮清只是觉得好笑,说:“你快起来,我要回宫了!” 崔子笙自然是听出了她言语间的娇嗔,她撒娇似的威胁在他的耳里,显得是别样的可爱。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满意地看见阮清就在自己眼前。想到以后的每一天醒来都能看见这副面庞,崔子笙顿时心情大好,就连被她闹醒的起床气也在瞬间消失殆尽。 崔子笙这样毫无防备的模样,让阮清看得眼呆,他直勾勾的眼神也让她的脸瞬间红得像要熟透一般。阮清不自然地转过脸,别扭地说道:“你继续睡吧,我……我先走了。” 说完,她挣扎着又要起来。莫说自己身子疲软,一个动作便能让酸痛传遍全身,就是崔子笙也不同意她起来。他圈着她的后背,打趣地说:“你好不容易把我叫醒,就是为了要和我说你要走,让我继续睡?” 这人,怎这般无赖? 阮清红着脸,无处辩驳,崔子笙抱着她,手顺势滑到她的腰间。阮清一个激灵,以为他要做什么,急忙制止他。 “别动,给你揉揉。” 说完,崔子笙用手给她轻轻揉着。不过片刻,腰上的酸痛果是减轻不少。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胡思乱想,阮清的脸越发红了。 所幸崔子笙并未说破,只是好笑地继续给她搓揉。 阮清就这样安静地趴在崔子笙怀里,腰间传来的舒适感,让她的心仿佛也在融化。回想起来,崔子笙好像就是那样的人,嘴上不说,但一举一动间总能让人感到他的真心。 忽然,屁股被人拍了一下,阮清无语地抬起头,对上的便是一张邪魅的脸。 他说:“别赖床,该起了。” 方才赖床的人到底是谁?阮清无语地想着,却见崔子笙翻身下床,利落地给自己套上衣服,仿佛刚才在床上耍赖的另有其人。 阮清坐在床上看着他,越发觉得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33章 44 不过片刻,崔子笙已穿戴整齐地站在阮清面前。 他一身水蓝色衣袍,腰间系一条白玉色的腰带。在阮清的记忆里,崔子笙已是许久没有穿过这样明亮的衣服。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现在的心情极好。 崔子笙转过头来,看向还坐在床上的阮清。阮清冷不隆冬地被他一看,双手不自然地拉起滑到腿上的被子,脸上尽是羞涩。 他了然地笑笑,说:“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崔子笙便走出门去,顺带把巧儿叫进来服侍。 跟在巧儿后头的还有几名府内的侍女,她们手中捧着新造的衣服和首饰,款式都极为低调大方。巧儿给阮清挑了一条淡紫色的纱裙,和白色的披肩。头上戴的首饰虽然简单,但无不显示做工的精细。 巧儿透过铜镜盯着阮清粉嘟嘟的脸,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暗自欢喜。 一番磨蹭下来,居然已到了用午饭的时间。 这是阮清第一次和崔子笙面对面地进食,崔子笙吃饭时不喜欢有旁人在,因此,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其实阮清心中知道,再大的崔府,实则也只有他们二人。 刚坐下,崔子笙就亲切地给阮清盛一碗汤,她低头闻了闻,是浓郁的鸡汤的味道。大热的天喝鸡汤,不免让人觉得油腻。 像是看出了阮清的想法,崔子笙用低沉的声音解释道:“鸡汤够补。” 补什么? 阮清一下子没绕过弯儿来,她一边拿勺子喝汤一边细想崔子笙的话,突然她被自己惊世骇俗的想法震惊,喉咙里的汤不适时地倒灌起来,让她好一顿咳嗽。 可惜始作俑者还不自知,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阮清狼狈的推开他的手,她看着桌上还剩下的半碗鸡汤,突然间又不想喝了。她举起筷子,却发现连菜也有些不同寻常。 许久,阮清才缓缓开口,她说:“公子,我有话想跟你说。” “你还叫我‘公子’吗?”崔子笙立马反问道。 “那叫‘将军’?”阮清试探地说。 崔子笙的眉头皱了起来。 “子……子笙?”阮清有些不好意思。 但崔子笙仍是一脸不满意的模样。 阮清实在是想不出别的了,在她心中,直呼其名已是最大的亲昵。 崔子笙看见阮清一脸纠结的样子甚是可爱,他的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刮一下她的鼻子,语气中满是得意。 他纠正道:“该叫‘夫君’才是。” 夫君? 这两个字对阮清来说不算陌生,就算昨天崔子笙给了她承诺,她还是不能将这个称呼和眼前的人联系在一起。 想到心中的事,阮清止不住地开口说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崔子笙无奈,只能妥协。 “那好,你先说。”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鼓足勇气说道:“我不想成亲。” 刹那间,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色无味的硝烟气息。虽然阮清低着头,但也能猜想此刻的崔子笙定是眯着眼睛一脸不悦的模样。 “为什么” 果然,冷漠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让阮清的心颤了一下。 她声解释道:“现在这样挺好的。” 听闻此言的崔子笙也是深吸一口气,现在的他急需冷静。就像沈玉说的那样,要有耐心才行。 “你不想和我成亲,是不喜欢我吗?” 那何为昨夜又要留下…… “不,不是的。”阮清惊得立马抬起头,她连忙摆手,急切地表达自己心中的想法。 崔子笙看着阮清认真的样子,心上的重担总算放下,他又问:“那到底是为什么?” 阮清很想解释,但又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明白的。 “你不相信我吗?还是有别的顾虑?”崔子笙看出阮清的犹豫,说道:“我说娶你,就一定会娶你。现在的确是太匆忙了,等我们从突厥回来,我定会将你风光迎进门。” 崔子笙不懂,难道自己的承诺在阮清的眼里已到了一文不值的地步? 然而事实是,他的承诺太过沉重,重得让阮清不敢接受。 “我们就这样吧,你再给我点时间。” 还未等崔子笙有所回应,阮清已经一头扑进他的怀中。崔子笙看着她直往自己怀里钻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无可奈何下只得点头答应。 也许阮清现在还有迈不过的坎儿,还是没关系,他会陪着她一起迈过。 崔子笙这样想着,拍拍阮清的头,说:“好了,快起来吃饭吧。” 谁知阮清还是一副撒娇的样子,她不依不饶地声音从他的胸膛处传来。 “我不吃,这些都是给孕妇吃的。” 崔子笙刚举起筷子的手一顿,没想到自己的计谋这么快便败露了,他显得有些尴尬,但嘴上还是强硬地解释道:“怎么会,我是看你最近太累,才想要给你补补身子,一定是厨房的人会错意了。” 他说着说着,语气中就像要严惩府内的厨子一样,但是转而又是一副宽厚体恤的样子。 他语重心长地继续说:“但是吧,重做一桌也要花不少时间。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怕你饿得受不了,要不咱先将就着吃些。” 阮清身为大夫,桌上的食材补得哪里,她一眼便能看出。也是难为了崔子笙,硬是把死的说成活的。 其实何尝不知这桌菜是他精心准备,给她用作备孕。但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阮清也不去拆穿,只是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崔子笙看见阮清不再追问,心下欢喜,便一脸装作不知地陪她吃着。 用过饭后,崔子笙和阮清在院中散步,从前她就很喜欢后院的风景,只是无奈自己的身份,不能太过放肆地游玩。 崔子笙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今日要去沈府一趟,你是要跟着我去,还是在府中歇息?” 听闻此话的阮清瞬间回过神来,她有些惊呼出声,说道:“我今日要回宫的!” 崔子笙不免觉得好笑,他说:“你现在才记起,就当作从没记起吧。再说,你回宫不也是无所事事?” 的确,自己在宫中也是过着养养花,看看鱼的生活。 阮清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但是一想到要呆在崔府就想起昨晚,想到昨晚她的脸立马变得红彤彤的。 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回宫的好。 可是崔子笙并不这样想。人进了崔府,哪还有出去的道理。 但是又想到他和阮清在夏州的不愉快,他的确不忍心剥夺她的笑容,于是说道:“虽然你是我的人,但宫中不免有条条框框束缚着。要是你真想当一名大夫,我给你开个医馆如何?” 崔子笙想,这样阮清也能少接触无关的人,比如说像张季同那样的。 阮清不懂崔子笙心里的九九,她只知道,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医馆一直是她最大的梦想。 此刻阮清的脑海里已经从坚持回宫,变成不断幻想自己的医馆是该如何归置了。 阮清开心地看着崔子笙,但是又怕他只是哄着自己玩儿。要知道,开医馆可是要接触许多病人,以崔子笙的性子,怕是不会答应。 看出了阮清心里的想法,崔子笙解释道:“当然,这个医馆只接待女眷。” 只接待女眷也好,毕竟太多人她也忙不过来。 于是乎,阮清就这样开心地把自己卖了。 她点点头,然而在崔子笙的眼里,这就代表着她不再回宫,只是偶尔去医馆坐诊的意思。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崔子笙才从沈玉那里回来。 他看见阮清在堂上走来走去,他连忙走上前问道:“用过饭了吗?不是说过不用等我回来的。” 其实天还未暗,远不到用晚饭的时间,阮清只是有些气不过,她生起气来,脸颊鼓鼓的。她问道:“你怎么不派人送我回宫?” 崔子笙匆匆地出了门,她也没仔细问,等传来清河让他备轿时,才从清河的嘴里得知崔子笙根本吩咐下来,因此他们也不敢自作主张。 阮清就这样气冲冲地等了一下午。 崔子笙看着阮清气鼓鼓的脸,就想伸手戳一戳,但是看见她现在还在气头上,他忙换上认真的神情,解释道:“不是已经说好,开医馆就不回宫了。” 可是现在,医馆连个影子都还没见着。 崔子笙伸手抱着她,安慰道:“我这不是在选地方嘛,又要风水好,又要便利,又要够大。这可不容易选的。你放心,等我选好了,立马动工,给你盖个全京城最大的医馆。” 他的脸上写着‘信誓旦旦’四个字。 但阮清知道,自己算是栽在崔子笙的手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34章 45 “来,先吃饭。”崔子笙坐在堂中,斜眼看了看旁边的凳子,示意阮清也坐。 下人们手上端着佳肴,鱼贯而入。崔子笙略过一眼,心里满意地点点头。他今天出门前还特意吩咐过厨子,所以晚上的菜色还算正常,只是这汤…… 阮清不闻都能猜出这定是碗十全大补汤。 汤被端端正正地放在阮清面前,但是她一口没动,只是一个劲儿地夹菜。 崔子笙看见阮清没有要喝的意思,便忍不住开口道:“先喝两口,要不都凉了。” 阮清不想喝,但是反驳的话还未说出口,她就能猜到自己的下场。她已经慢慢发现,无论自己最开始是什么想法,崔子笙总能一本正经地曲解她的意思,就好比医馆的事情…… 想到这儿,阮清不情不愿地拿起勺子,象征性地舀了半勺,一下肚子便发现有些不妙。 “好喝吗?”崔子笙急切的眼神看向她,仿佛自己就是那位亲手操刀的厨子。 阮清点点头,她想,要是说不好喝,指不定就要重做,而她也要重喝。 但是说了好喝之后,免不了的就是…… “来,再喝一点,别浪费这等好汤。”崔子笙殷勤地举着汤碗,想要亲自喂她。 这可是沈玉私藏的好货。 又一勺下肚,阮清已经开始感觉不对劲儿,她用手轻轻推开崔子笙伸过来的汤勺,脸上拒绝的意味很是明显。 崔子笙见状,只能默默地放下碗,心中叹息。 到了晚间,府内四处点都上灯,暖黄色的烛光带来一丝丝的安宁。按理说,这正是晚上看书的好时候,但不知是否因为暑热,阮清感到身子里渐渐地升起一股燥热感,让她坐都坐不安稳。 同在书房另一头看书的崔子笙早就注意到阮清的异常,他镇定地举着书本,眼睛却时不时越过许久翻不过的书页,瞄向阮清那边。 敞开的大门并未给沉闷的屋内送进凉爽的晚风,阮清燥得连一个字也看不下。最后,她用力地盖上书本,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地猜出七八分。 看见一副阮清气急败坏的模样,崔子笙有些心虚,他怕阮清看出了什么,忙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阮清也不点明,只是说有些乏了,想要回她的房里休息,话音刚落就看见崔子笙用直勾勾的眼神看着她。 “怎么了?”她摸摸自己的脸,以为是有不干净东西染上。 “你想回哪个房休息?”崔子笙言语间满是威胁,不等阮清回答,他又反问道:“你可见,我府上是否有别的夫人?” 阮清不知他话里的意思,但也诚实地摇摇头。 “既然没有,又何来你的房间?”崔子笙继续绕着弯弯。 见阮清仍是云里雾里的表情,他的眼角勾起得逞的笑,于是继续耐着性子解释道:“我的房间就是你的房间。” 听到这句话的阮清震惊得张大了嘴巴,仿佛崔子笙说的是天方夜谭。 不管是哪个府,就算是再不受宠的侧室也有自己的房间。这偌大的崔府,怎么就能让她和他住一个屋。 阮清摇摇头表示反对,但是又想到自己的反对显得苍白无力,毕竟在崔府,崔子笙有绝对的权力。她打算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可无奈身子实在燥热,她急得一下子绕不过弯来。 倒是崔子笙体贴地问道:“很热吗?” “嗯。”她乖巧地回应道。 “要不要泡澡?”崔子笙提议道 阮清正有此意,但又觉得不太方便,推搪说道:“这大晚上的,多麻烦,还是不了。” “不麻烦的,府里多的是下人。这些人平日里总是插科打诨,今晚忙活一下也是本分。”说完,他便吩咐人去办了。 不多时,清河来报,说是浴桶皂角等物已在房中备好,连热水也备好了。 阮清扭扭捏捏地不肯去,只要一想到自己要在崔子笙的房中洗澡,浑身的血液就像要倒流一般。 崔子笙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倒反衬得仿佛只有她一人在胡思乱想。 他义正言辞地催促着她,说:“你去吧,我这里还有事儿,等你洗完也未必得空。” 得到崔子笙的保证后,阮清才稍稍放下心来。 身子越发热得黏糊,她自己也受不了。让巧儿进来服侍,她总算是顺利地坐在浴桶中。 巧儿走出房门的时候,阮清还特意说道:“要是公子进来,你先通报一声。” 虽然是这样嘱咐着,可是她很快就靠着木桶边缘,沉沉地睡了过去。 阮清是被人轻轻拍醒的,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的便是崔子笙在水雾中放大的脸。 她惊得往后一缩,却发现自己已在木桶的边缘。阮清不自然地想捞起旁边的衣服盖住身体,一眼瞟见衣架是远在天边。而水桶里漂浮着的几片花瓣,不仅起不了遮蔽的效果,还在蒸腾的热气中平白添几分若有似无的韵味。 她看着崔子笙,连声音都惊得走了调,她问道:“你怎么进来了?巧儿呢,我不是吩咐她在外面通传吗?” 崔子笙没好气地回她,说:“巧儿在外面呢,通传的声音喊得都快掀翻整个崔府,谁曾你在这儿睡着了,还睡得这样死。” 他无奈地摇摇头,又觉得阮清愣愣的表情十分可爱,终于,他伸手捏了捏已经俏想好久的脸庞,果然是软绵绵的。 在阮清露出吃痛的表情后,他又收起顽劣的心,板着脸说道:“起来吧,再泡就该肿了。” “我……我会起的,你先出去。”阮清伸手推搡他,发现崔子笙正盯着自己看,她顺着崔子笙的目光往下看,一下子就瞧见了自己一览无余的身体。阮清又把推搡的手收回,护在自己的胸前,只是嘴上还不依不饶,要让他出去。 崔子笙撇撇嘴,心里不明白她的娇羞,明明自己昨晚都看过了,怎么还…… 虽是不情愿,但他还是转身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巧儿踏着碎步跑进来,阮清看见她便气恼地说:“你怎么不叫我?” “姑娘你不让我服侍,我也不知姑娘你在里面睡着了。”巧儿是第一次碰上阮清发火,她只能颤巍巍地保证道:“下次,下次我一定注意点。” 阮清想想,也不能怪巧儿,本来就是自己不让她在里面服侍的,为的就是不让她看见自己身上的…… 阮清低头,无奈地看着身上大大的红点,她叹了口气,说:“快替我更衣吧,公子还在外面等着。” “是。” 屋内的对话自然是被崔子笙听了进去,他不免在心里暗笑。此时的他在外面踱步,心里还装着别的事情。 很快,房门便打开,崔子笙透过忙进忙出的下人们,看见那人就站在房内,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说着无声的邀请。崔子笙看见这样动人的阮清,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刚洗完热水澡的阮清全身发红,特别是颈脖处,简直是红得快要滴血,让崔子笙的眼眸也染上一层异样的光。 他还是一脸正经的样子,低声问道:“洗好了?” 那人点点头。 “那睡觉吧。” 那人却是不动了。 崔子笙径自走向床边,一回头发现阮清还站在原地不动,她不停地绞着手指,似是有话要和他说。 其实阮清刚泡完澡,已经清醒许多。对于崔子笙特意备着的汤,她原本还想好好理论一番,此时也不想明说了,只希望自己下次能再注意一点。 崔子笙看着阮清许久也憋不出一句话来,就吃定了她。他大着胆子将她拉过床上坐着,伸手就要去脱她刚穿上的衣服。 阮清一个激灵,死死拽住自己的衣服,警惕的眼睛盯着崔子笙。 崔子笙不免有点好笑,他说:“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睡吗?我明天可是要上朝的。” 阮清在洗澡时睡了一觉,也不知时间过去多少,因此她还以为现在早得很。 事实上,阮清只在桶中眯了一会儿,还没到巧儿进来换热水的空档,崔子笙就已经冲进去了。 眼下的阮清当然识不破崔子笙的诡计,她脑中想的是崔子笙明日还要上朝,便自动自觉地脱去外衣。在崔子笙还未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床的内侧躺下了。 崔子笙心上欢喜,手轻轻地抚上阮清的肩膀时,却被她无情地打了一下,她疲倦的声音传来。 “不是要上早朝吗,快睡吧。” 听到这话的崔子笙悻悻然收回手,有些气恼地躺在阮清的身旁。 这是他崔子笙生平头一次对一个人如此上心,怎么换来的全是她的不解与拒绝。崔子笙感到一肚子的恼火,他转过头来看着背对自己睡觉的阮清,看见那的身影缩成一团,又让他的无名火瞬间浇灭。 罢了,只要她在就好,反正来日方长。 想到这里,崔子笙不由得嘴角带笑,一手搭在阮清的腰上沉沉地睡去了。阮清正在半梦半醒间,忽然觉得腰部被压得难受,她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崔子笙的手。 她睡觉时不习惯被束缚,因此她费了好大的力气要去掰开他的手,但崔子笙像是故意似的,手牢牢钳住她的腰,连一寸也不挪。阮清无奈叹气,心里想着要是自己明天和他说不准抱着睡,他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算了,就这样睡吧。 她这样想着,又睡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35章 46 本以为他们明日就要启程去突厥,总算是能落个清净,不曾想今天的崔府却迎来了不速之客。 大早上的,亲王就大咧咧地带着自己的宝贝孙女不请自来。他的手中没有拜帖,崔子笙也还未下朝,所以曹管家只是推说主人不在,请他先回。 被拦在门口的恭亲王眼睛一瞪,眼里盛着怒气,他说:“大将军还未回府,我在这儿等等便是,你怎么就要赶我回去。” 曹管家弓着腰,心中不耐烦,但脸上仍是波澜不惊。他早已听闻这位恭亲王不是好惹的主儿,但曹管家在崔府也算是侍奉大半辈子,前些年的风浪也没有让他慌过半步。更何况现在的崔子笙可谓是一手遮天,他府内的下人们自然也有了底气。 曹管家摆摆手,让人把恭亲王和安宁县主带进偏堂休息,转身便派人到路上候着崔子笙。 让一个下人摆谱确是令恭亲王的脸上挂不住,他端着亲王的架子正要发作,但一看到身旁乖乖站着的安宁,又想起自己三番四次登门的目的。他想,只要安宁能嫁入崔府,齐国就在他的手掌之中。 思至此,恭亲王好不容易把肚子的火气压下,他就像一只肚子胀鼓鼓的癞□□,只能让人在心里嗤笑。 正在恭亲王做着无边际美梦的时候,阮清恰逢从偏堂走过。 崔子笙消磨了好几日,总算从沈玉那里打听到一处好院子,正是适合用来开医馆。昨晚她已经和崔子笙说过自己的想法,但崔子笙坚持让她等自己回府后再一起去看宅子。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走动。 但阮清现在已经摸清崔子笙的脾气,她知道只要自己劲头儿上来,他定会有所退让。所以,她才敢趁着崔子笙还未回府的时候悄悄溜出门去。 不想,走到偏堂的时候,却见几个面生的下人。 崔子笙在阮清入住崔府后已体贴地将府内下人换掉,只留下几个用熟的人,为的就是不让阮清尴尬。但这几个下人却是她从未见过的,于是她好奇地询问巧儿,巧儿摇摇头,看来也是不知情。 巧儿唤来旁边的厮,让他去打听打听。 不一会儿,厮跑回来复命说,那些人都是恭亲王府里的人。 阮清心里纳闷,崔子笙还未下朝,怎么恭亲王就急不可耐地跑过来。她想了想,又问道:“恭亲王此刻可是在偏堂候着?” “是,一同的还有安宁县主。”厮回道。 安宁县主? 听到这个名字,阮清的心底咯噔一下。她止住脚步,鬼使神差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姑娘,你这是……”巧儿身子一顿,忙跟上前去。 及至门口,阮清却被门外的下人拦住。 “阮姑娘,你还是别进去的好。”下人劝她道。 “无妨,等公子回来我自会与他说。” 下人站在门口,左右为难。按理说,闺阁的女子是不该见外客的,但是阮清姑娘身份特殊,大将军又是那样地放纵。下人咬咬牙,便退到一边,让阮清进去了。 正在静待的恭亲王没曾想崔府里冒出个陌生女子。阮清一进门,他便不自主地将阮清上下打量,恍惚间竟觉得她生得面熟,许是在哪里见过。 恭亲王仗着自己亲王身份,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等着阮清给她行礼。 阮清也不计较这些,反而笑着向他屈身。 恭亲王看了她一眼,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跟过来的曹管家一看,便知事态不妙,他刚想开口,阮清却已抢先一步。 “女子名叫阮清,是大将军的远房表妹,近日在崔府暂住。” 一旁的曹管家连忙向阮清解释道:“这位是恭亲王,这位是安宁县主。” 能让曹管家如此上心的人,在崔府的地位可想而知。恭亲王眯起细长的双眼,实在想不出崔家能有哪个姓阮的远亲入得了崔子笙的法眼。 听闻此言的阮清也忍不住打量起那位传闻中的安宁县主,她的眼睛只是轻轻一扫,便已发现安宁的脸庞果真是像极了上官绾。但若是细看,仍能看出二者之间的气质差得不只是一星半点。 想起上官绾,阮清的眼里便掺杂着怜惜。 恭亲王在心底打定主意,他试探地开口:“既然是远亲,何不坐在一起说说话。” 阮清本就这样打算着,她没有推脱便泰然自若地坐下了,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从前的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胆量,但今日不知是怎么回事,居然硬气了不少。 阮清坐下,笑着问道:“不知县主芳龄几许?” 安宁低着头,脸上满是羞涩,她娇滴滴地回道:“正好十六。” “十六……”阮清像是陷入了沉思,许久,她才缓缓开口道:“正是待嫁的好时候。” 阮清的直白让安宁羞红了脸,仿佛自己的心思被她看透。 恭亲王也在一旁附和道:“所以此番上京,让你表兄把把关才是。” 阮清只是笑笑,并没言语。 自从被路边的下人拦下后,崔子笙便急急地赶回府。他一身的朝服还未来得及换下,已经直冲偏堂而去。崔子笙正想从堂后绕出来,却无意间听见阮清和恭亲王的对话,让他急促的脚步一时顿住。 一直跟在崔子笙后头跑的清河,诧异地看着崔子笙忽然停下的背影。他心里疑虑,想着刚才还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生怕晚了半分阮姑娘就会被人吃干抹净似的,怎么临到关头又不急了。清河这样想着,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我们还不进去吗?” “嘘!”他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让清河安静一些。崔子笙的耳朵竖起来,仿佛隐约间听见了不得了的事情。 当然,阮清等人并不知晓一墙之隔的事情。 此刻的阮清,她身上的怯懦已经无迹可寻。阮清转头向曹管家吩咐道:“把州里进贡的新茶拿来让亲王尝尝。” 曹管家看看阮清,又转而看看恭亲王,眼里流光易传,便放心退下了。 新茶? 崔子笙听到阮清的话,不由得嘴角勾起一抹笑,人还没进门,夫人架子倒是端得不错。 下人们很快便把茶呈上,恭亲王端着手里温热的茶杯,一时间倒显得有鲠在喉。他故作轻松地咳一声,仍是不死心地问道:“敢问姑娘是哪里人?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京中人。” 恭亲王打探自己的意味太过明显,阮清笑笑,随口胡诌了个地名。在这样的场合下,就算恭亲王心有疑虑,也断然不敢说破。 恭亲王听着阮清信口胡来的话,一时间有些恼怒,他堂堂一个亲王,何时受过这样的欺瞒,但一想到自己现在还摸不清此人的身份,只好隐忍不发。 阮清又问道:“坐了许久,还未问亲王此番前来是有何事呢?总不能只是为了县主的婚姻大事而来。” 言外之意就是,亲自赶着给大将军送老婆的亲王,也算是头一回见了。 恭亲王一时间脸气得煞白,但也只得回一句:“找大将军是有要事商谈。” 阮清听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但是转而又皱起眉头,她忽然压低了声音,似是要把不经人知的私密事告诉恭亲王,要好心提点他一番。 她神神秘秘地向前伏着身子,说:“大将军最不喜看到旁的女子,恭亲王若是要有正事商议,还是把县主留在此地的好。” 听闻此言的恭亲王被阮清气得,差点连花白的胡子都要翘上天去。他的手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把手里的茶杯摔破。 相反,墙后的崔子笙倒是噗嗤一下笑出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又用手紧紧捂住口,生怕外面的人听到异样。 她怎么知道自己最讨厌的就是无聊的女子的纠缠。 阮清就算是吃醋,也是吃得极对他的胃口。 崔子笙站得离木门更近了些,一心一意地继续偷听。 清河看见崔子笙这样偷偷摸摸的样子,心中直摇头。这实不是一个大国将军所为。但又看着他一脸的兴奋,只能无奈叹息,唉,只要公子开心就好。 安宁县主一直低着头,让阮清看不清表情,但她的手指却无意地暴露内心的想法。安宁此时的手指缠作一团,从发白的骨节就可看出她对自己是下了狠劲儿,仿佛已把自己的手指当成堂中端坐的讨厌女人,有要把阮清的头给拧下的趋势。 不过片刻,安宁便抬起头,语气里满是假意的体贴。 “那我就在此和阮清姐姐说说话。” 安宁笑里藏刀的模样映入阮清的眼里,阮清顺应地点点头,无视了安宁脸上的笑容,只看见了她眼中的心机。 很聪明的女子,只可惜,押错了主儿。 突然从墙后传来一阵轻咳声,阮清等人闻声望去,便看见崔子笙掀开门帘走进来。 “不知有贵客来,还望恭亲王海涵。” 恭亲王终于展露笑颜,他的言辞间尽是身为长辈的大量。 崔子笙没有接话,他径直走到阮清身边,声音放得极低,但又刚好能让在场的四人听见。他温柔地问道:“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好好歇息吗?” “我在房里觉得沉闷,出来走走,不想竟遇见恭亲王和县主,便坐下聊了会儿。” “嗯,那等我忙完再去找你。” 崔子笙语气里的柔情,不仅酥麻了安宁县主,也让阮清身子一颤一颤的,虽然知道他是故意做戏给别人看,但也是肉麻异常,连阮清都有些受不住。 阮清说:“不了,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还是好好陪着亲王和县主。” 说着,阮清向恭亲王和安宁县主行一个礼,便告退了。 崔子笙皱着眉头,猜不透阮清出去能有什么要紧事,但碍于外人在场,也不好拉着她仔仔细细地盘问,只得装成一个识大度的“表兄”,放她出府。 况且,他和恭亲王接下来要说的话,阮清也是不知道为好。 “恭亲王这样三不五时地到访,目的不妨直说。我崔子笙能办到的事情必然不会推辞,但若是办不到的,我也不会轻易许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36章 47 一出门,阮清便看见正正停在门口的马车。这是一辆双驾的马车,垂下的布幔绣着精细鱼纹,就连车辕的木头也是新上的漆。 但是看着马车,阮清却犯了难。 她走过去,向侍立一旁的厮问道:“我的马呢?” 前几日崔子笙还说要将自己的一匹马送给她,可把阮清高兴得不得了,她当日就催促着崔子笙和她去马房挑选,生怕他一个转身就要后悔。 崔子笙倒是没反悔,只是出于安全考虑,给她挑了一匹个子矮、性情温和的母马,但不知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马车。 厮并不知其中缘由,只是回答说,这是公子吩咐下来的。 阮清忍不住向隔在几重门内的崔子笙丢去一个白眼,她想了想,决定先上马车,等晚上回来再看他怎么辩解。 巧儿手里提着食盒,也跟着跨上去。 一路上的景色让阮清很快忘了出门时的恼怒,她挑起窗帘,兴奋地看着外面来往的人,吆喝声,喊叫声,谈论声,交织在一起,是另一种生机。 不多时,马车拐进一个巷尾,便停下了。 阮清在巧儿的搀扶中下车,她抬眼一看,见是一座没了牌匾的大宅院。宅院的大门显得有些破落,但还算是气派,并且离集市只有一个坊墙之隔,也算是闹中取静。 宅院中已有几名崔府的下人在清扫。下人们看见阮清来,忙将她迎进去,为首的便是一名四十岁模样的婆子。她名唤蔡婆婆,是崔子笙儿时的乳母,一直在他身边服侍着。这次崔子笙将蔡婆婆派到新宅院,旨在让她帮忙照看院中的琐碎事。 蔡婆婆对崔子笙是一等一的忠心,因此对于她做下的一些事情,阮清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装作不知情。 “阮姑娘今儿个是一个人来的?怎么不见大公子?”蔡婆婆伸长脖子往后看,还以为崔子笙在后头。 阮清回道:“公子今日有贵客,我便自己来了。” 听闻此言,蔡婆婆脸上的皱纹愈深,就连嘴角也耷拉下来。她一副言而又止的样子,不知是因为没瞧见崔子笙,还是因为不满意阮清一个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 在阮清刚住进崔府的时候,蔡婆婆就在崔子笙面前颇有微词。但想来也正常,自己当年还是崔三娘子的时候,这位蔡婆婆就没拿正脸瞧过她,更别说是现在了。 只是好在蔡婆婆看在崔子笙的面子上,并未对阮清不敬,也算得上是爱屋及乌。 自从这个宅子被崔子笙定下后,蔡婆婆和几个下人就被派到这里。她在这里呆了两日,对这个大宅院算是一清二楚。蔡婆婆带着阮清从前门进去,一直到中堂后院,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听说这里就是从前卢家的府邸。齐王被杀之后,卢御史一家被流放,府中的一应事物都已尽数充公。唯一留下的大宅院,也是崔子笙在两日前才撕下的封条。 阮清一边走一边看,尽管宅院里的东西被搬得干净,但廊檐处处能显出当日的辉煌。果真是雕梁画栋,就连暗处也是毫不含糊,用以层层的金箔贴画。 光是这些巧夺天工的设计,这个宅子也比崔府好上太多。 只可惜,早已物是人非。 阮清从心底升起一股悲哀,倒不是为了卢御史一家,而为了人世间瞬息无常的命运。 任你如何得势,也总有一朝陨落的时候,而她又有何德何能,住得了这座宅子。 阮清失神地想着,忽然一个厮来报,说崔子笙已经到了门外。她心里纳闷,不知他怎么来得这样快,不料还未等走到中堂,便已看见那人大步向她走来。 崔子笙不仅来得快,还抽空换上了一身的便服。他一看见阮清便问道:“这个宅子你还满意吗?” 阮清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她以为,恭亲王会缠他许久。 崔子笙笑笑说:“事儿办完了,就来了。” “办完了?”这么快? 崔子笙对上阮清疑惑的双眼,他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径自逛起院子。 他一边走一边不以为意地说:“恭亲王今日来,是求我一事。” 阮清此时已经没了逛园子的心情,她一门心思全在恭亲王和崔子笙的事上,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安宁县主和崔子笙的事。 看见阮清眼里的焦灼,崔子笙倒卖起关子,他用手指向院落中间的一处假山,故意岔开话题。 “你看,这假山还算不错,要不我们在崔府后院里也砌上一座?” 崔子笙脸上满满的都是得意,他定要阮清开口求他才肯说。阮清自是不落套,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意见。 崔子笙猜不透阮清是不满意他隐瞒恭亲王的事,还是不满意在崔府建假山的事,但一见她气闷的模样,忽然又不忍心,连忙把刚才和恭亲王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她听。 阮清听后,脸上的表情是一愣一愣,许久,她才反应过来,语气里尽是无奈。 “你怎么这样坏。” “我坏?”崔子笙表示不赞同,他说:“我可是真心实意地为他考虑。” 阮清心想,人家恭亲王眼巴巴的就是要和你崔大将军攀亲,你可好,一个转手就把安宁县主推到别人那里,还装作没事儿人一样。 崔子笙生怕阮清不信,继续解释道:“怎么说,我和安宁也算是表兄妹一场,我自是要替她把把关的,况且李大人的儿子人还算不错。” 哪里不错了,那个李大人的儿子是京中出了名的浪荡。 阮清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这不是略微提一下,又没有硬架着她立马就嫁。”崔子笙无所谓地说道。 其实他当时没想太多,只是想着李大人那厮实在令他生厌,要是安宁嫁过去了,他正好可以一锅端。 阮清怎能不知道崔子笙的心思,她叹口气。不过她看安宁县主倒像个硬气的女子,和李公子指不定是个绝配。 “好了,别操心旁人的事,你先说说,这院子到底喜欢不喜欢?”崔子笙看着阮清,认真问她。 这样大的宅院谁不喜欢,但是拿一品官员的府邸改建医馆就怕太过招摇。 她想了想,说:“还是换一个吧。” “你不喜欢?”崔子笙挑眉,他心想,这可算是汴京最好的宅子了。 阮清看见崔子笙陷入沉思的样子,又解释道:“我是说换个点儿的,我怕这里多有不便。” 崔子笙一副了然的样子,他伸过手揽住阮清,低头对她说道:“能有什么不便,在汴京,我的名字就是通行符,你只管放心大胆地用就是了。” “可是……” “不必顾忌太多。有我在,你还怕什么。”崔子笙看了看四周,又说:“不过要是你真不喜欢,我再找一个也无妨。” “嗯,那以后再说。” “好,等我们回来再慢慢看。”崔子笙爽快地答应着,反正这是官家封的条,不费他半点银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37章 48 “公子,这是……今日送来的账单。” 下人颤巍巍地把手中的写满支出明细的账单递给沈玉,仿佛那几页纸就有千斤重。 沈玉看过后,久久没有言语,但从行笔间亦能看出他此刻的愤懑。 简直是奢靡无度,劳民伤财!最最紧要的是伤他的财! 想到这里,他又把崔子笙在心里暗骂一遍。 虽然之前就已说好,建医馆的费用他掏,条件是阮清在馆中坐诊,并且拿出《药王志》。所以当崔子笙兴冲冲地来找他,说定下是从前卢家府邸的时候,沈玉是欣然答应的。 他想,如今有个现成的,何乐而不为。 不曾想,前些日子崔子笙抛下一句“重建”之后,便撒手不管,和那个女医师离了汴京。沈玉想,重建就重建吧,他也舍得这笔银子。但崔子笙早已算好一切,他铁了心,不是最贵最好的绝不用,而他沈玉只要乖乖坐在府中签字即可。 这样折腾下来,不过几日,他签的单子就有上万两白银了。 想起自己辛辛苦苦挣下的银子,就这样转眼间从自己的笔头流走,沈玉就心痛得食不知味。 他签过字后,便直直地递回给下人,想他赶紧走,别在这里让他看着心烦。 可是下人手里拿着单子,直愣愣地杵在原地,似是有话要说。 沈玉没好气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玉器铺的刘老板在外面候着,公子你是……”下人心地回答。 “玉器铺?”沈玉仔细回想一番,现在也不是月末,府里内人的开销不是这个时候签。 像是看出了沈玉的疑惑,下人解释道:“刘老板说是有关医馆的事宜。” 沈玉一听,再也憋不住自己的火气,他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对下人吼道:“让他进来!” 好你个崔子笙,就连皇宫也不需这样的规制! 但是他现在已是弓在弦上,沈玉想了想,又心气不顺地坐回原位。 此时的崔子笙,已是从汴京走了好些日子。 越往北走,景色就越是不同,这里大片大片的草原替代了熟悉的高山灌林。在这里,似乎找不到尽头,又似乎每一个尽头都在脚下。 就连晚上吹来的风也是凉凉的,不像汴京,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赤勒早已为他们安排好住处,阮清第一次住进像是营帐般的房子,感到十分惊奇。 崔子笙兴奋地给她解释账内一应器具的使用,以及它们是怎么来的。阮清看得出来,崔子笙的情绪是越发高涨。 今晚,他又提出要去外面走走,让阮清更是坚定自己心里的猜想。 也许他喜欢的是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 不知为何,看着广阔无垠的草地,阮清也慢慢地放下忧愁,而在这陌生的地方寻得未名的安全。 他们两人手牵着手,在营帐不远处散步。 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崔子笙就地坐下,他让清河拿来一块干净的毯子铺在地上,示意阮清也坐。 “你看,这里的星星是不是很不一样?” 阮清刚坐下,听他说话便抬起头来看天。璀璨的星星在闪着光芒,忽明忽暗,仿佛有一肚子的故事要向有心人诉说。 崔子笙伸个懒腰,往后一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他躺在地上,看着阮清,她坐着的背影和漫天的星辰交融在一起,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切都是那样安静而美好。 阮清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星星,仔细体会崔子笙的说法。 看了许久,她才发现星星还是一样的星星,只是看的人心境不一样罢了。 “子笙,”她现在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她转过头来看向躺在地上的人,说:“的确很不一样。” 崔子笙似乎透过黑暗,看见绽放在阮清脸上的笑容,他也回以一个笑。 忽然,他像是记起什么,猛地坐起来,把一旁的阮清吓一跳。 “你还记得当初你在函谷,对我说过的话吗?”他问道。 阮清摇摇头,她在函谷也算是住了半年,从自己嘴里冒出的话没有成千也有上百,怎么知道崔子笙指的是哪一句。 没有得到回应的崔子笙并不生气,他陷入回忆中,喃喃说道:“从来只有我一人会静静坐在湖边,但那晚我看见了你,感到十分好奇,才唐突地走上前去。” 阮清的思绪随崔子笙的话飘向遥远的过去,她仔仔细细地回想那晚,脸上渐渐发烫。 想来也是不可思议,明明当时的他们还不是可以齐头并坐的关系,但现实又是这般妙不可言。 崔子笙的语气中,掺杂着无赖,他问道:“当时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阮清被他问得身子一顿,她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口。 崔子笙心里已经猜出个大概,但仍是不死心,他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到底是不是?” “我……我不知道。” 阮清急急转过脸,不去看他。谁知崔子笙却恬不知耻地一把抱住她,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此时还有别人在场。清河和巧儿虽然黑漆漆地看不真切,但也适时地移开双眼。 阮清感到难为情极了,她挣扎起来,心想这崔子笙好歹也是个官家少爷,怎么说话做事越来越没有度了。 崔子笙知道阮清脸皮薄,很快便放手。他叹了口气,说:“真不想回去。” 阮清打趣道:“那你可是要卸了大将军的官?” “唉,我倒是想。”崔子笙又重重叹了口气,语气中尽是无奈,他想了想,问道:“要是我不是大将军了,你还会在我身旁吗?” “你不是大将军,我也不是太医,岂不是绝配?” 阮清的回答让崔子笙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他装作认真地回她,说:“那我更要把医馆好好休整一番,以后指不定就靠它过活了。” 虽然知道崔子笙说的是玩笑话,但其间透露的一丝丝真诚的试探,都让两人的心蒙上一层不可见的灰。 赤勒娶的是一个部落首领的女儿,他们大婚的宴席摆了三天三夜。人们都在尽情地欢愉,吃饭、喝酒、跳舞、游戏,仿佛人世间的快乐就该是如此简单。 阮清在第一天的时候便有幸目睹新娘的芳容,新娘长得妖媚而不落俗套,极是好看。虽说赤勒年纪比她大上一轮,但也是一方之主,两人还算般配。 只是还没住上几天,阮清便已发现有些不对劲。 隐隐约约间,大家都有一种猜想,那就是赤勒要一心一意地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崔子笙。 赤勒的妹妹阿依是草原上出了名的美人,阮清在席上见时,心中暗自赞叹,果然是名不虚传。虽然想嫁入崔府的女子很多,但性子像阿依这样爽快又直接的还是少见。 为什么说她爽快直接,那是因为阿依在得知崔子笙和阮清的关系后,便私下和阮清见过一面。 那时还在婚礼的宴会中,崔子笙和赤勒正在说话,忽然就有一个侍女来请阮清,阮清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阿依,便默默起身向她走去。 她们二人退在一个人少的角落里,阿依早已将阮清仔细打量过,因此,当阮清走近时,她劈头盖脸就说自己要嫁给崔子笙。 阮清为她的大胆感到诧异。阿依的脸上带有草原儿女的自豪感,他们向来看不惯中原人怯懦的性子,她继续用蹩脚的中原话说道:“我知道你和大将军的关系,但是这不妨碍我成为他的妻子。” 早些年,赤勒早已为阿依讨了个大齐的郡主称号,而且以她的身份,和崔子笙正可谓是天作之合。 阮清实在是没有立场说话,她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地听着阿依对崔子笙的仰慕。 像许多草原女儿一样,阿依也喜欢英雄,崔子笙的能征善战在她眼里就是天上下来的英雄。 “我说的话,你究竟是听进去没有?”阿依见阮清没有反应,她大大的眼睛显出恼怒。 她的身材高挑,足足比阮清高出半个头,因此,此刻叉着腰询问阮清的阿依在旁人看来,有不可言说的仗势欺人的意味。 谈话间,崔子笙的眼角已经注意到角落中发生的事,但毕竟他们隔得太远,附近又是这样吵闹,让他听不真切她们之间的对话,也就不好拿捏自己的态度。 还在说话的赤勒顺着崔子笙的眼神望去,看见的便是自家妹妹盛世凌人的姿态,他在心中暗自点头。 阿依真是拿这个中原女子没办法,怎么自己一个人说了一大堆,她愣是一句话也不回,难道是自己的中原话说得不好,她听不懂? “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阿依问道。 这样的话在阮清耳里又是另一番意味,她摇摇头,不敢惹这位能拉弓射雕的草原郡主。 “那你……算了,我也不需征得你同意,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 说完,阿依潇洒地转身,留下阮清一人在原地。 阮清看着阿依远去的背影,又想起崔子笙昨夜和自己说过的话。他毫不掩饰地说自己喜欢草原,喜欢自由,而像阿依这样豪放不做作的女子,是不是对他有着别样的风情。 阮清可以不把安宁县主放在眼里,因为她知道,上官绾在崔子笙的心中占有无可替代的位置。崔子笙的心中放下了上官绾,也放下了她。 那么阿依呢,他的心是否也能容下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儿。 阮清从未想过要成为崔子笙的唯一,这也是她一直不松口成亲的原因,但是等真正的危机来临时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洒脱。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但同时又太过敏感。她算计了所有,可偏偏猜不中崔子笙的心。 可怜崔子笙一心向明月,明月却对他多有猜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38章 49 天色渐渐暗下来,宴会在篝火旁已是另一番景象。崔子笙白日里喝了许多酒,他借着酒意推脱,便要回自己的帐。 一进帐中,还未来得及坐下,崔子笙便劈头盖脸地问阮清,她和阿依今天发生的事。 与崔子笙的急迫截然不同,阮清不紧不慢地在矮凳坐下,她的语气很是平静。 她反问道“你说呢?” 崔子笙也知自己问得多余,但见阮清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他就觉得有无名火在心中烧着。崔子笙也坐下,他直视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不会娶她,你且放宽心。” 听闻此话的阮清只是抬头看了看崔子笙,没有说话。 崔子笙看见她眼里闪过一抹异样的光,他急了,一把抓住阮清的手腕,问道:“你不相信我?” “我没有,只是你……”阮清没有说出口的,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现实,她的语气变得无奈,“算来,这也不是坏事儿。” “怎么不是坏事?”崔子笙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中原和突厥已是交战数十年,现下刚刚有所缓和,联姻是再适合不过了。” “你真是这样认为?”崔子笙盯着她的眼,仿佛要从里面看出什么,许久,他用手捧着阮清的脸,感到十分地无力,说道:“你到底是不相信我崔子笙的为人,还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阮清低着头,仍是欲语还休的模样。 “呵!罢了,罢了。”崔子笙心寒地说道。 他松开手,缓缓站起来,身子仿佛站不稳似的连连倒退几步。崔子笙脸上的自嘲无处可收,他的嘴里喃喃自语道:“既然你认为我给不了答案,我又何必这样强求。” 说完,他恼怒地一甩衣袖,就要离去。 阮清心里一慌,连忙抓住他的袖口,她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崔子笙满意,让自己满意,但是此刻的她知道若是现在放他走,她必然后悔一辈子。 崔子笙顺着阮清苍白的手看向她,他在她的眼里看见不舍与纠结。其实自己早已明白她的心,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允许她的沉默。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崔子笙很想阮清正大光明地告诉他,她喜欢他,她不许他再娶别的女人。 不管她会是怎样地胡搅蛮缠,会是怎样地蛮不讲理,在他眼里,都比这样死一般的沉寂来得痛快。 阮清脸上的委屈和不安让崔子笙的心慢慢软化,他耐着性子对她说:“你不说,我又怎知你心里在想什么。” 阮清拽着崔子笙衣袖的手骨节渐渐发白,她的手微微颤抖,眼里蓄起的泪水让她将眼前的人看不真切,她的声音已带上明显的哭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是对。我想过很多,但是也自知我不配……”阮清的泪无声落下,透明的泪珠滴在毛毯上,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崔子笙却看见了,看见了那些晶莹闪烁的泪花。 他跪在阮清的身前,用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无奈越擦越多,到最后竟是整个脸庞都已模糊得让崔子笙认不清。 崔子笙突如其来的保护,让阮清一瞬间无所适从,他该再多给她一些时日的。 忽然,阮清一把抱住崔子笙,让他险些站不稳,她在他怀里哭得越发汹涌,似是要把这些年受的委屈一股脑倾倒出来。 她闷在崔子笙的胸膛,说话断断续续,让他听不清。 崔子笙一边顺着她的后背,一边耐心听着,但他越听越不对劲儿,阮清的言语间怎么还把上官绾也扯进来。到最后的崔子笙总算是明白了,原来阮清不是不在意,而是太过在意。不管是安宁,还是阿依,甚至连上官绾都会让她感到万分的不安。 可是自己又该如何解释,纵使上官绾还在世间,亦不能阻止他对阮清的爱慕之情。 为了自己的脸面,崔子笙第一次有无法开口的难堪。 他想了想,决定不告诉阮清,他要让这件事烂在他的心底。崔子笙轻声安慰她道:“你放心,我现在只有你一人,以后也决不会有第二个。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发誓……” “别。”阮清急忙用手捂着崔子笙的嘴,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相信你就是了。” 崔子笙伸手抚摸阮清哭得红肿的眼睛,他的眼里满是心疼。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引以为豪的身份,对阮清而言,竟是压在她身上的枷锁。在她心中,自己只是个可以随时抽身随时掉头便走的人,而她呢,她只要选择付出便再没有后悔的时候。 她这样谨慎,他该体谅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直咄咄逼人。 崔子笙感到莫名地后悔,他轻抚阮清的后背,说:“以后你心里有什么话,尽管和我说。你不必担心我会不会生气,因为,我更担心你会不会生气。” “阿依那边你也不需担心,我给过的承诺就一定能兑现。” “只要你好好呆在我身边,不再胡思乱想,对我而言就已足够。” …… 阮清认真听着崔子笙说的话,默默记在心里。 到最后,崔子笙只能无奈地叹气,他心想,要是他们早些完婚,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但是看着阮清,他又记起才刚说过不逼她的承诺。唉,真是进退两难。 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从来没有皱过眉头的崔子笙,面对女人简直是毫无办法。 而那边厢的阿依也是愁眉不展,她实在是摸不透阮清的想法。 赤勒看见妹妹在自己帐内走来走去,外面的月亮早已高高挂了,阿依还不回去,摆明了就是要他给个说法。可是,他又能给她什么说法呢。赤勒和崔子笙已是多年旧识,崔子笙的脾性他也算了解一二,知道这人是吃软不吃硬。可惜自家妹子再软也断不会像那个中原女子一般,处处对着崔子笙的胃口。 赤勒默默地摇摇头,阿依看见兄长这样不争气的模样,忍不住出口问道:“阿哥,你快给我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崔子笙可不是好惹的。”赤勒无奈地说:“要是他喜欢你还好说,我只怕把他逼急了,反倒失了情谊。” “可是,可是现在我们两国交好,联姻本就是在平常不过的事情,他哪有理由拒绝。”阿依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赤勒回道:“话可不能说太满,他崔子笙真不想干的事,自然能想出个法子来。你呀,就顺其自然吧。”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些日子崔子笙对阿依总是爱理不理。其实他的心中已有几分笃定,只是嘴上不说,怕拂了妹妹的意。 “阿哥!”阿依走到赤勒的面前,抓住他的手,撒娇说道:“我就是喜欢他嘛!” “唉。”赤勒心里为难,但是耐不过阿依的纠缠,只能回道:“我明日再去探探口风。” “嗯!”阿依兴奋地点头,她知道,只要是阿哥答应的事情,决不会出岔子。 看见阿依砰砰跳跳地走出自己的营帐,赤勒只能是又好气又好笑。 第二天,赤勒便急急约上崔子笙去野猎。 崔子笙的踏雪红梅跑得极快,但赤勒坐下的马也不含糊,他们二人互不相让,直到崔子笙一箭将前面逃命的野狼射中,这场无声的较量才算落下帷幕。 下人把崔子笙射中的狼呈上,赤勒定睛一看,箭竟是直直从狼的前胸直穿后背,赤勒忍不住拍手称赞道:“大将军果然好箭法。” 崔子笙笑笑,说:“首领承让了。” 转眼间他们已走到一个湖湾处,赤勒和崔子笙□□马背,肩并肩地在湖边走着,身后的随从牵马紧跟在后。 “大将军有胆识,有野心,只是少了一件东西,实在令人惋惜。” 崔子笙看向一脸神秘的赤勒,好奇地问道:“是什么东西?” “男子汉勇闯天下,为的不过是子孙后代有享不尽的福。我知道世间的乱花入不了大将军的眼,只是将军不得不考虑婚姻大事呀。” 崔子笙岂能不知赤勒这番良苦用心,可惜他在这件事上实在不能松口,他回道:“我怎能不知其中的道理,只是这种事情强求不得,还是随缘罢了。” “将军这话说得过谦,只要你开口,那些女子求都求不来,又怎能算是强求。”赤勒像是记起什么,他转而又说道:“若是大将军不介意我们这是蛮夷之地,我倒是有个好人选。” “哦?是吗?”崔子笙装作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他说:“我也有一人选,不知首领认为如何?” 赤勒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只能接他的话往下说:“是何人?” 鱼儿已经上钩,崔子笙的脸上写着得意,他说:“是与我同来的阮医师,想来你们早在函谷时已见过。阮医师的医术高明,在起兵时帮了我不少的忙,也算是一等一的功臣。我想,我这位大将军配上她这位医师,应是天作之合了。” 赤勒尴尬地笑笑,只能随口附和两句,而自己心中想的,是一个字也不敢泄露出来。 崔子笙似是无意地问道:“想来,阿依郡主也是到了该嫁的年纪。” “是呀!”赤勒兴奋地回道,他没想到崔子笙会主动提起阿依,难道崔子笙打算将阿依也一并收了? “本来我们两国交恶多年,此时关系稍缓,是该多多来往才是。但是皇上年幼,其余亲王中也寻不出个与郡主身份般配的人来。真真是不好办呀!”崔子笙无奈地摇头说道。 赤勒原也看不上那些姓齐的藩王们,谁不知现在的齐国就是崔家的天下,要是自己的妹子嫁到齐皇室,那才是天大的不幸。但是崔子笙这意思…… “我的意思是,要是群主不嫌弃,我崔某人就担了这份责,替群主在齐国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家,不知首领是何想法?”崔子笙诚意满满地说道。 赤勒听闻崔子笙的口气,不像是要娶自己妹妹的意思,但是又说到“门当户对”,那么,崔子笙自是有所考虑。话已出口,赤勒不得不先答应下来,等日后再做定夺。 “既然如此,还请大将军多多留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清》正文 第39章 50 “巧儿。” 阮清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不仅喉咙嘶哑,就连眼睛也疼得厉害。她用手揉了揉眼睛,不消说定是昨夜哭得太久的缘故。 站在帐外候着的巧儿听闻阮清的呼叫,连忙让下人备好热水,自己则掀起门帘进去了。 “姑娘,你醒了。”巧儿替阮清倒一杯热茶,给她漱漱口。 阮清坐起身来,经过一番收拾后,她坐在梳妆台前。阮清不想去看自己此刻浮肿的脸,便扭头问道:“公子呢?” “公子和首领去围猎了,见你睡得正熟,就没打扰你。”巧儿一边给阮清梳头一边回道。 阮清想,这样也好,免得一早醒来看见崔子笙,自己肯定羞愧得想找洞口钻。昨晚真是太丢脸了,居然在崔子笙面前放声大哭,而且还把自己心里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往外吐,不知道那人是怎么想呢。阮清想着想着,突然又很想见崔子笙,想要立马确认他的心。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患得患失,可是,她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 巧儿看见阮清这样垂头丧气的模样,她心里也不好受,昨晚他们在帐中说话这样大声,她和清河站在帐外全都听见了。清河是个心眼儿大的人,全没放在心上,但是巧儿不同,她心思细腻,所以现在的她也是犹豫要不要多嘴说两句。 正在巧儿左思右想的时候,崔子笙已经挑起帘子进来。 阮清还未来得及上妆,当她从镜中看见身后突然冒出的人时,忍不住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憔悴的模样。 崔子笙看见那人死死护着脸的样子,忍不住好笑,他在她身旁坐下,轻轻说道:“你还未醒的时候我便看见了,现在才来遮挡,不觉得有些迟吗?” 听闻此言的阮清心里闷闷的,但她还是把手拿下来。崔子笙今日穿的是传统的突厥服装,窄衣窄袖,再配上长长的皮靴,和他往日惯穿的宽衣长袍不同,是别有一番风味。 “睡得好吗?”他问道。 阮清点点头,她没去看他,只是让巧儿赶紧给她扑粉画眉。 看见阮清立马转头,崔子笙笑了笑,也没在意,他和她说道:“我们过几日就回去。” 阮清有些惊讶,问道:“这样快?” “你还不想走吗?” “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阮清斜眼瞧崔子笙的脸色,心地说道:“我们还没去拜访这里的巫医呢。” 一提起这个,崔子笙有些失神,他倒是把这茬事儿忘了,想当初要不是因为这个阮清还不愿意跟他来突厥呢。但是崔子笙莫名地感到一股子恼火,他惩罚似的用手弹一下阮清的额头,没好气地说道:“你就不担心我吗?” “担心你?”阮清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不知道崔子笙唱的又是哪出。 “是呀,再待下去我可真要和阿依成亲了,你可舍得?”崔子笙威胁地说道。 阮清闻言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她当然是舍不得的。 她的语气中满是焦急地说道:“那我们快回去吧。” 崔子笙却不紧不慢地问:“不找巫医了?” “不找了。”阮清继续摇头。 崔子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他头一次感到自己在阮清心里是那么地重要,比那些医书重要多了。虽然庆幸,但是他还是不想让她失望。 他温柔地说道:“虽然我们过几日就回去,但还是可以见一下这里的巫医。听说赤勒营中就有一位,我一会儿和他商议一番,看明日能不能让我们去见一见。” “嗯。”阮清终于绽放今日最大的笑颜。 崔子笙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他就喜欢她笑的模样,好像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他打趣说道:“满意了?” 阮清没有说话,只是靠在崔子笙的肩膀上,微微闭上眼睛。 他还记着自己喜欢的。是呀,他是那样地喜欢她,那她还需要担心什么,阮清这样想着,嘴角止不住上扬。 “以后,若是你再说要娶哪家的女子,我定会撒泼打滚,让你难看得下不来台面。”想了许久,阮清这样说道。 崔子笙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身子也是一震,但是很快便被满心的喜悦所淹没。 与别的男子不同,他想要的就是自己夫人无边无际的善妒,最好吃醋能吃得让他周围的女子全都绝了心思才好。 他笑着回道:“那你可要认真点,要天天守在我身边,才能替我赶走路边的野花野草。” “嗯!”阮清重重地应了他一声,她一定会的。 不出所料,赤勒爽快地答应了崔子笙的请求,他命人将部落中最有名的喀喀目巫师请来。 那时已近黄昏,喀喀目身披一层又一层的动物皮毛,脸上还用颜料画得半红半黑,着实令阮清吓一大跳。坐在她身旁的崔子笙听到阮清微微倒吸气的声音,忙转过头来用目光询问她,阮清看向他,回以一个安慰的笑容。 喀喀目赤着双足,手里拄一根枯木拐杖,她慢慢走进来。这样的装扮让人看不出她的年纪。 她将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前,给赤勒行一个大礼,而后,转而向崔子笙也行一个大礼。 喀喀目向崔子笙行的,正是突厥巫医对异国君王行的大礼。 崔子笙心里好奇,按理说他与这位巫师素未谋面,怎么此番一见面就将礼节做得滴水不透,毫无差错。 赤勒对上崔子笙疑惑的双眼,他解释说道:“喀喀目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医师,不光能让病人起死回生,更能通晓古今。” 崔子笙听闻点点头,心里头打着自己的算盘。 “喀喀目,这位是从中原来的阮医师。”赤勒伸出手,替二人介绍道。 阮清热情地向她点点头,不料喀喀目看见阮清犹如看见什么不净的东西,她身子一僵,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这让阮清愣了一愣,也让崔子笙感到一丝丝的不愉快。 喀喀目倒像是没事人一样,她走到另一面的专座中坐下。一坐下,阮清发现自己正好对着喀喀目的方向,而她也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阮清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心想,难道是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许久,喀喀目才从阮清的身上移开双眸,她看向赤勒,恭敬地问道:“不知首领召我前来,是有什么事情?” 赤勒说道:“阮医师对我们突厥的巫术很有兴趣,因此叫你来,也是让你们二人切磋切磋。” “在切磋前,我有一事相告。”喀喀目说着又看向阮清,她说:“请首领允许。” 赤勒点点头表示同意,崔子笙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只有阮清是一脸茫然,他们说着突厥语,在场的只有她和巧儿听不懂,因此,当喀喀目说着说着又看向自己的时候,阮清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还不知发生什么事,便看见喀喀目朝自己这边走来,阮清不由自主地身子往后退。 她走到阮清面前,伸出一只手。阮清不明所以,崔子笙则在旁边解释说道:“她想给你摸骨,你把手给她便是。” 阮清看着面前这个女人,那人脸上大片大片的颜料让人看不清脸庞,但是伸出的手却异常细腻,她猜想,这个喀喀目的年纪应该与自己不相上下。她没想太多,便伸出一只手,放在喀喀目的手掌上。 不知是否是初秋的原因,喀喀目的手十分冰凉,刺骨的温度从手心传遍全身,让阮清忍不住身子发抖。她想抽回手,却被喀喀目一把抓住。 喀喀目捏着阮清的手腕,另一只则放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指随着阮清的骨节游走,指间的触觉让阮清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毛骨悚然。而喀喀目低垂的眼眸,更是让阮清看不清她的神色。 崔子笙在一旁也是紧张地看着,他听说突厥巫医能通天地,更能知未来事。因此,喀喀目此番异常的举动,亦是让崔子笙的心提到嗓子眼。 “不知我能否冒昧问一句?” 喀喀目流利的中原话让阮清震惊。是的,喀喀目的口音全然不似一个外邦人说中原话的模样,倒像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若不是瞧见她这副装扮,连阮清都会错认。 阮清压下心底的好奇,回道:“尽管问便是。” “不知阁下与《药王志》……” 喀喀目没有接着说下去,但她已从阮清的眼里看出答案,她释然地笑了笑,便放开阮清的手。 随即,喀喀目向座上的赤勒一拱手,说道:“首领,我与阮医师甚是投缘,不如就叫她来我帐中,也好说说话。” 喀喀目的营帐从来都是连他也进不去的地方,这次她提出这样的请求,赤勒也不免一愣。但他很快便一口答应下来,赤勒心想,也许喀喀目的营帐指不定只欢迎通医术的人。 阮清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只觉得外面一片漆黑,而他们一行人却被带到一个的营帐外。在路上的时候,她一直紧紧抓着崔子笙的衣袖,仿佛他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来到帐外,喀喀目做了个请的手势让阮清进去,阮清看看她,又看看崔子笙,便抬起脚迈进去。崔子笙也跟在阮清的后头,但却被喀喀目一把拦下。 她的语气让人摸不透心中所想,喀喀目说:“还请大将军在帐外等。” 喀喀目说的是突厥语,阮清听不懂,但看见崔子笙被拦在帐外,她的心里顿时慌张起来。 倒是崔子笙的脸上还算平静,他安慰阮清说道:“我就在外面等你,有什么事你叫一声就好。” 阮清已经猜出喀喀目的目的,但此时的她已是骑虎难下,只能勉强地点点头,而心里早已筑起高高的壁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