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随想集》 《边缘随想集》正文 雨帘 屋外的滂沱大雨,顺着屋顶瓦片的路,淅淅地往下流。门外,像挂上了一个水帘。 平整的水帘,被一把刀从中劈开,随之闯进来的是握着刀的一个汉子,满脸须,眼神凶恶。方才那道刀光,只是起势,这招刀法,只是很简单地往下劈,没有任何顾忌,也毫不留情,无论是金刚山石、空气,还是人头,使刀者只管花十成的力气,往下劈。这一招,落在了一个茶桌上,与上面的茶壶,都被整齐地切开,壶底和桌面切断处,竟融在了一起,发出焦味,散出黑烟。 茶桌上的茶碗,在刀落时,正好被人端在手上。茶碗随着茶壶、茶桌瞬间裂开,那人的手指全被切断,手裂成了一个钳。他的嘴微张,本来想喝茶,此刻再也合不上,脑门渗出一道血流,“滴滴”地滴在地上。 随着一声沉闷地落地,屋里的人无一例外地涌出门去。人流在持刀的汉子前分成了两道,在门前又合并,从缝隙中挤出去。汉子提着刀,似乎身前就有了刀锋,劈开人流的刀锋。 屋内一个蓑衣少年岿然不动。 另一个少年方才慢吞吞地想收起一把大黑伞,待人流涌出,他又将大黑伞撑开,放在地上滴水。他靠在墙边,用脚慢吞吞地在地上画出一个圈,把自己围在圈内。 出圈,任凭处置,入圈,后果自负。这是决斗的时候,不愿离开的看客规矩。 持刀汉子拔刀横在胸前,一扫,一道杀气扑向蓑衣少年,只是到了蓑衣少年跟前,便化成了一道拂面的春风,柔弱无力。 前招未至,持刀汉子已使出了第二招,他催着手中的刀向前去,刀锋卷起的杀气割破了他的衣裳,把自己划出无数道伤疤。数千道杀气把途中的座椅,柱子全绞粉碎了,屋顶摇摇欲坠,杀气甚至冲破了屋顶的瓦片,打穿了许多条缝。雨水顺着缝洒进了屋内。 第二招施展完毕,他在半途再使出了第三招。他把刀横向前去,空中的水滴纷纷被刀吸附住,在下一刻已经成了水汽,白色的雾在刀刃上弥漫开来,无论碰到什么东西,都在刀刃切割之前,把它给融了。 第三招使毕,刀已经挑到了蓑衣少年的额处。缠绕着刀的杀气将要将少年的脑袋绞碎,或者刀刃上的水汽要将他的脑袋融化,又或者他的脑袋将被刀从额头处挑开,插进去。 突然,屋子里呼啸的杀气静了下来,雨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方才热气腾腾的刀,刀的去势已尽,深深地插在了土地之中。 围观的少年看着真切,一道水箭从壶口射出,穿透了持刀的汉子的眉心。 壶嘴处,一粒陶瓷都未曾破。 蓑衣少年端着茶,一滴水都未曾漏。他一眼也未曾看向别处,只是把茶送到嘴边,仰头喝下去。 “长见识了。”圈中的少年走了出来,对着喝茶的少年和躺在地上的汉子拱手鞠了一躬,拿起滴水的大黑伞,走进了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雨帘 二 雨终于停了。 蓑衣少年歇够了,右手敲敲桌子:“结账吧。”空空的屋子里寂静无声。 “结账吧。”他再次敲敲桌子,力气比上次大了些,反而显得屋子里更为寂静了。不,升了个级别,是死寂。 他起身,走到柜台前,又敲了敲柜台。一个矮头矮脸的人从柜台下钻出来,一脸苦涩地说:“爷,可别说笑了,您慢走吧。” 所以少年叹了口气,把手中的剑往地上一插,吓得掌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少年往怀里掏了掏,把几文钱和一锭银子堆在了柜台上,拔起剑走了出去。 矮胖的掌柜短腿急跳:“爷,使不得,使不得……” 月上柳梢头。 今夜万里无云,群星捧月,月华照亮了每一寸草地。蓑衣少年走在山坡上。 人约黄昏后。 他站住了脚步,把剑从腰间取了下来。 只见今晨的那个拿着黑伞的少年坐在前边的草地上,嘴巴上叼着一根草,嘴里慢慢地嚼着。嚼腻了,“呸”的一声吐掉。 他还是那般慢吞吞的模样,站起来,一拱手,说:“你到底来了。” 蓑衣少年也一拱手:“我们不曾结交,我也不曾约你至此,何来‘我到底来了’之说?只怕阁下等错了人,记错了面,今日在此,我俩并无瓜葛,我先行告辞,你自己等吧。” 他“啪”的一声撑开了大黑伞,霎时间阴风环绕。阴风拂草,一片草地弯下了腰。 蓑衣少年一顿,说:“若是大半夜要吓人,光是阴风有点不足。”宝剑刹那间出鞘,催急了拂柳的阴风,风在山谷里翻腾,发出“呜呜”厉鬼呼号的声音。 少年把黑伞收了起来,说:“今一照面,自愧不如。” 蓑衣少年把剑收入鞘中,霎时间便万籁俱寂,他说:“不敢,技而已。不知阁下还有事吗?若是无事,我们各走一边。” “有事,天大的事。” 蓑衣少年说:“哦?不知所言之事是,惩奸除恶之事,还是拉帮入伙之事,在下不才,若是除恶,尚有几分本事。若是……” “此大事,便是……”他一边扎起大黑伞一边慢吞吞地说:“我想杀你。” 山谷里呼号的恶鬼,似乎又活了。一股鬼风卷起草根,朝着拿着黑伞的少年直直冲去,三根草分别插其左右眼,和眉间。他用伞轻轻一扫,格开了,说道:“你虽然武功很高,可毕竟是个少年,何苦用这种老怪物才用的吓人法子,以你内力打过来的草根软弱无力,就算是普通人,也只能是吓得栽跟头而已。” “你在我眼里弱得像个普通人。” 拿着伞的少年低头想了想,说:“我知道。” “你打不过我,我可以杀死你。” 拿着伞的少年说:“我知道。” “可你方才说要杀死我。” 拿着伞的少年说:“我知道。” 空气突然静了下来。良久,蓑衣少年才说:“你要怎么杀死我?” 抱着黑伞的少年说:“为何,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为何?” “因为你很强。因为你年少有为。” 蓑衣少年沉默了一会,又问:“你要怎么杀死我?” “我会一直跟在你身后,直到我能杀死你为止。” 蓑衣少年说:“我要是不同意呢?” “跟不跟随是我的事,不需要别人同意。” 蓑衣少年说:“我要是现在就杀了你呢?” 背着黑伞的少年慢慢地坐了下去,然后又站起来。慢慢地走向左边,然后又走回来,慢慢地在原地绕圈子,又停下来。他开口,慢慢地说:“看……”语音未落,他把背上的黑伞抽出来,伞上杀气环绕,杀气四处窜动,树枝从树上被裁下来,在半空中切成碎片。地上的草被连根拔起,变成切木开石的钢线,顺着杀气卷在半空,所到之处,皆一切为二。 这便是白日里那个持刀汉子所用之刀法:切为二刀法。这个刀法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万物为我刀,我刀砍万物,万物为万万物,亿万物。 “刀。”话音刚落,四窜的杀气、钢线般的草,一同指向了一个方向,一刀化作万刀,万刀砍一物。蓑衣少年看着漫天的杀气在他的眼中不断地放大,放大…… “轰!”一声巨响响彻山间。 一颗山谷上悬着的巨石,被少年拿着伞一砍,碎成了无数的碎石块,空中弥漫着无数碎石粉。 蓑衣少年喘着粗气,方才那股强大的杀气就从他的脑袋上面擦过去。切为二刀法,练至成者,可以万刀砍一物,不会砍到第二物。他想看看,这个少年能不能做到这一步,可是不知为何,为了证得这一点,他居然没有防住他的身体,只站在那儿看着。 现在回想,心有余悸。 贴身的衣物湿了一层,额头上豆大的汗粒被他悄悄抹掉。他定了定心神,说道:“仅凭一眼,便能将切为二刀法练至如此。将来,阁下必定无人能敌。” 少年拿着已经砍破了的黑伞慢慢地走过来,说:“包括你吗?” 蓑衣少年说:“你不该问。” 他把破了的黑伞扔掉,低头想了一会,朝着前方说:“我爹说过,夫桃李者,理应随其师。所以我叫李随。” 蓑衣少年边走边说:“我不是你的师父。” 李随说:“我也不会拜你。”他朝着蓑衣少年走去的方向,难得地跑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皓月当空,把沙子照得发白。有一人立于此地,脚不陷于沙,轻轻在上面。 鸟啼声由远到近,这个人掂了掂手里的石头,朝着空中打了过去。石子破空而去,颇有将军拉弓引箭之意。只听“呀”的一声嘶鸣,一个黑影从空中落下。 沙漠之中四周空旷,这人朝着黑影落下的方向,直直奔跑而去。 --- 洞窟里面火光灼灼,一道黑影从漆黑的夜中破出来,手里提着一只抽动的鸟儿。在火光的照耀下,一身漆黑逐渐褪成了一袭白衣,腰上和手脚袖口绑着紫色的带,一是固衣,一是防沙子,眼睛明亮,嘴角藏不住嘻嘻笑意。 “衣儿。”他唤了一声,见无人回应,再唤一声:“衣儿。” 鸟儿被他胡乱扔到一边,他一步跳至高台上,那是他们清扫干净睡觉之地。 一个同样穿着白衣的女子正背身侧躺着,一动不动。 他嘻嘻一笑,抓起一把沙,慢慢地朝那女子的脸上洒下。几粒晶莹剔透的细沙沾在她洁白的脸上,散射着七色的光。他说:“衣儿,睁眼看看,我给你打扮的‘细沙妆’好看极了。” 那女子听得真切,却未醒来。 他想了想,眼珠子转了一大圈,突然低下头似要吻将下去,却张开嘴,哈出一口滚烫的气息在女子的脸上。那女子嘴唇痒痒,突然间红了脸,不知是被烫着了,还是被羞着了。女子睁开眼睛,反手一掌拍向他的额头,被他身体一歪躲过了。 他抓着女子拍来的手,笑着说:“衣儿,你终于醒了。” 那女子名唤红衣,今随夫姓,姓陆。在她未姓陆之前,最爱穿着一身红衣,最爱跳着红袖漫天的舞。现今陆红衣不跳舞了,不再持着两条长长的袖子旋转,也不穿红衣许久,只有缚着青丝的绳,是陆姓子当年送给她的红头绳。 她自报家门陆红衣已久,她甚是喜欢这三个字连着。 --- “哥哥,衣儿等你等到睡着了。”她眨了眨眼,脸上红晕又起,不知是方才那口气的后劲,还是她从来不善说谎。 陆青离擦了擦她的面,把“细沙妆”擦掉了,指间柔软滚烫。他说:“今天我从东边跑到西边,再跑到南边,就是找不到配得上我们最后一顿饭的食物。衣儿,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知道是什么吗?” 她说:“想必是我们明天就要离开了吧。” 他吃惊地看着她:“衣儿,你怎么知道?莫不是,那些老头说的同心同意?难道成了夫妻,就会同心同意?” 她笑盈盈地看着青离,心想:傻哥哥,你都自己说了最后一顿饭。她点了一下青离的额头,说道:“没错,我已经和你同心同意了。那么,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的心意?” “我……”青离一时语塞,答不上来,暗自羞愧。此刻红衣心中,却真实地轻叹了一口气。 她拉着青离坐了下去,说:“哥哥,我说着玩笑呢,别当真了。”青离心想:衣儿总是聪明,我总是不及她。 红衣问他:“哥哥,你打败了他么?”青离说:“嗯!” “他”是一个人,住在沙漠里的人,据说是世上第一高手的人。青离想要打败“他”,红衣便希望她的好哥哥能打败“他”。今天他们都如愿以偿了。 红衣问道:“那么,他真的是天下第一高手吗?” 青离说:“又不是。” 火烧得旺了,木材噼啪地响。 --- “如此说来,你又要去吗?” 围火而坐,青离抓着红衣的手。红衣攥着青离的手,玉手微颤,落寞顿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雨帘 三 天黑了,高高的宅子挂起了高高的灯笼。 几十道黑影静悄悄地翻过了高高的墙。几个散漫的匪组成了几支散漫的队伍,进行着散漫的巡逻。他们打着哈欠,走着饭后消食的步伐,声谈论着酒和女人的话题。兴致来时,推开屋内正奋力画着春宫图的房屋窗户,往里扔石子,大呼叫,高声模仿屋内兴奋的叫声,惹着满头大汗的汉子气急败坏地来关窗,窗外的人得意地哈哈笑。 这个宅子的主人正在被妾和妾左右服侍着喝酒吃肉,嘴上很快活,手里也很快活。越来越近的危险,也冲不破这个快活的氛围。 一个巡逻的人捂着嘴跑到墙边吐了起来,酒气冲天,和他一队巡逻的人不以为意,笑哈哈地奚落着这个人,一边靠在墙边,解开裤子放水。 就在这时,墙上滚下几个人,落地后轻轻地站起,以来不及眨眼的速度,把刀捅进了他们的心窝里,下手干净利落。他们睁大了眼睛,张着嘴想呜呜地叫几声,却发现嘴巴被一张肉掌死死捂住,有些被人朝背后蹬一脚,那一脚力气奇大无比,牙齿直接磕掉,嘴唇紧紧地贴合着墙壁,不漏一点声音。 前锋得手,后面的人一波跟着一波跳进大宅子里,轻手轻脚地走,遇人便杀。 不到一刻钟,这些人潜进了宅子的各处各地,随着一声高呼,火光四起,熊熊大火吞没了这个大宅子。 坐在墙上的李随,看着下面鬼哭狼嚎、东跑西窜,最后扑在黑衣人怀里,被一刀结束了性命的匪人,若有所思。 “范如仇大哥的剑法如此强横,非常人能挡,是不是皆因他生性如此?若我不能和他那样嫉恶如仇,是不是永远也赢不过他?” 四年前李随看了范如仇手起刀落的剑意,便迷上了这道剑意。他生性聪明,一眼便入了范如仇三年才入的门,李随原以为自己天资肯定高过范如仇,若自己练了范如仇的功夫练得比他更强,那么范如仇便打不赢自己了。 那么自己便能杀了他。 可是出错了,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了,李随拔剑砍向范如仇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剑少了样东西,而随后,那样东西便在范如仇的剑中看到了。 李随败了,败得很惨,他不知道他哪里败了,也想不出自己练的剑法中,到底少了哪样东西。 李随的剑断了,他再也没有打造新剑。他只是一直跟着范如仇,看他每一次练剑,每一次伙同正道之人,斩杀祸害百姓之辈。他观了整整三年,每一次觉得自己找到门道的时候,总犹豫该不该打造一把剑,再想想,又觉得自己想错了。 就在矛盾之中,过了三年。 ------ 大宅子里发出一声巨响,宅子里的路爆炸了,炸飞了几个人。 “别走动,有雷。”不知谁大叫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几个人被炸得血肉横飞。 所有人立在原地,惶惶不安。李随在墙上看得清楚,大宅子三宫十六格,格格是死地,这是李家祖传的一套安宅护院阵法。李家,便是李随的李家。 十几年前,李随说家传的阵法太过无趣,他要学杀人的武功,被他太爷爷打了一巴掌。 十年前,李随又说家传的阵法太过无趣,他要学杀人的武功,他不想躲在幕后无人识,他要做举世闻名的大英雄,他的太爷爷已病逝,换了他爷爷打了他一巴掌。 几年前,家族成人礼中,他说自己要继承祖传下来的阵法,他要用尽一辈子来研究并发扬光大,他的爷爷罕有地喝醉了。当天夜里,他便逃离了这个家,再也没有回去过。 四年前,他在一个雨天遇到了范如仇,他看到了举世闻名的希望,他要杀死南山阎罗范如仇,他要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无论是赞,还是唾骂。 “被人吐口水,总比人不认识你,强得多。”他在某天夜里这样子想。 ------ 三宫十六格,格格是死地。它并不是一个你不欺我我不欺你的君子,而是见两个杀一双的屠夫。就算所有人的站定不动,地底的雷还是炸开来,所有人魂飞魄散,竟不顾劝告地跑动了。 屠夫正乐意。 李随跳下墙,沿着一条奇怪的路径跑了起来,这条路从地上画到假山上,顺着流水下来,从池子里延伸出来,突然间断开,另一边在屋顶起头,歪歪扭扭到屋后去。 他心想,要是自己的老爹在这里,只需一脚,便能跺废这三宫十六格。他爹并不会武功,他的家族都不练武,练的是机巧。他家的阵法,均有机巧,触之,阵解。 只是他学得不深,只能这样歪歪扭扭地跑。 他终于跑到了范如仇的身边,范如仇已经被震得昏了过去,他拉起范如仇,扛肩上,脚步不停地往前跑。 当他终于一跃上墙的时候,背后已集结了无数短兵匪和弓兵匪,还有倒提关刀的宅子主人。 他再一跃,跃出了这片火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雨帘 四 李随往左一蹬,躲开了几支箭。他时而左闪,时而右躲,弓兵里腿脚差的已然跟不上,跟上的疲于奔波,偶尔拉弓引箭,也力气不够,准头不好。 山坡越行越陡,林子越行越密。 他脚一用力,高高跃起,眼前豁然开朗,是光秃秃的平地。 前边有一座破庙,他跃进庙门之中,身后数十道身影齐齐穿林而出,落在草地上。 陆续还有许多身影窜出来,依次排列于后面。 庙前瞬间集结了数百恶匪。 李随轻轻把范如仇放在地上,看向屋外,心想今晚能不能活着离开。 倒提关刀的宅子主人在外面破口大骂,骂得十分污秽,语调慢慢地变得十分得意,最后再咬牙切齿地作了总结:“今晚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李随心想:所有的恶人得意的时候,总爱说这些话,范如仇大哥总笑他们说这些猪言猪语。每次我在担心要怎么活着走掉的时候,范如仇大哥总说,怕什么,全部斩了。说罢他便提剑而去,有一次他被枪刺穿了身体,硬是吊着一口气,杀死了剩下的十个人。今夜若是他未晕,他会怎么做呢?也如往常那样子,提着剑冲入这数百恶匪之中?若是不敌,他又该怎么办?不,数百恶匪,他铁定敌不过,今夜要是他拿主意,他会怎么办? 李随看着范如仇系在腰间的剑,慢慢地把手伸过去,似乎有一个人抓着他的手拉,另有一人却握着他的手推。 似乎,是拉的那只手,手劲更大。 李随的手青筋暴起,猛地握住范如仇的剑。 ------ 记围炉夜话。 范如仇说:“子,你还要跟多久?” 李随说:“直到我能杀死你。” 范如仇说:“可你现在连握剑的勇气都没有了。” 李随沉默不语。 范如仇说:“也就是我心善,留你在身边。若是遇到别人,你那天晚上便死了。”他哈哈一笑,拨了拨火堆,往火中添几块木柴。 “你心也不善。”李随突然说。 范如仇丢掉手里的棍子,坐下去:“我不善吗?”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范如仇说。 ------ 范如仇的父亲,是镇上的一个有名的武学教头,他家,是一个大武馆。 十余岁的范如仇,武功已有成。 有一日,他走在镇的路上,天气炎热,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孩子在路上打闹,他们跑得汗流浃背,却乐此不疲,他们的父母也懒得管他们,只在阴处纳凉。 这群孩子在路上停下来,纷纷掏出弹珠,玩起了扔弹珠的游戏。有一个孩从家里跑出来,手机捂着几文钱,生怕跑得急弄丢了,这个孩站在街旁的铺子前,垫着脚找老头买一块冰。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远处跑来,车上已无马夫,只有狂奔乱叫的马,范如仇一看便知道,这匹马发疯了,马夫早已跳车逃生。 马的嘶鸣引得无数好事之人开门开窗探望,突然一个妇人大喊:“如仇!快把那疯马踢翻!” 原来马匹再往前几步,便会从路中玩耍的孩身上踏过去,那几个孩吓得一动不动,范如仇抬起脚,蓄满力,却发现若是自己踢出这一脚,马车将会砸向另外一个站在街边买冰的孩子。 “如仇!”妇人绝望地喊叫,范如仇却抬着一只脚定在那里,任凭马车从他面前驶过。 ------ 李随不禁问:“后来呢?” 范如仇说:“当然是那几个孩子被马车碾过去,无一生还。” 李随沉默地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范如仇说:“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那是你绝对想不到的。” 李随说:“那个妇人找你拼命?”范如仇笑了笑。 “那些妇人找你拼命?”范如仇摇头。 “还有他们的丈夫,父母亲,丈夫的父母亲?” 范如仇说:“整个镇子的人都想和我拼命。他们认为这几个孩子就是我害死的,镇上的老先生说,你怎么能看着这些生命消逝而不管不顾。镇上的武师说,我侮辱了学武之人的侠义二字。镇上的秀才指着我的鼻子说,若那是你家的孩子,你还会不管不顾吗?镇上的青年说,这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再也不在这儿学武了。我父亲当年做过的惩恶扬善之事被人反复揪出来,在里面找出无数疑点,没有一一证实,就被判了道义上的绞刑。我的名字甚至都成了一个罪,他们说,我不配叫嫉恶如仇。” 范如仇笑着说:“兄弟,我可是救了一个孩呢。” 李随看着他,低下头,问道:“后来呢?” 范如仇说:“我父亲怒气攻心,一病不起。镇上没有一家大夫愿意来看病,也没有一家药店肯卖药。我就是一个大恶人,毁了别人的家和自己的家的大恶人。桥底的说书先生把我的事情编作故事,一遍一遍地讲,无论外来的人,还是当日不在场的人,都仿佛亲眼目睹了我的恶行。后来说书先生一拍大腿,续讲了一个我被世外高人一掌打死的结局,每天来听的人就更多了。” 范如仇站起身来,看着门外说:“可是我觉得我是大善人。那几个孩子自己作了错事,为什么要一个无辜安分在街边买冰的孩子承受。我若一脚踢翻那辆马车,我就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认为,无辜的人就不应该受到害处,若有人什么坏事都没做,却非要受什么磨难,那只能是这个世界错了。” “我是善人,我不会亏心。即使那几个孩死在我面前,即使我父亲因我而终,我也不会亏心。我是善人,我会一往无前地做善事,不管是刀剑,还是言语,都别想扰乱我。” ------ 李随握着刀走出破庙,数百恶匪如潮水涌过来。 “就算我输给了范如仇大哥,那又怎样?为何我就不敢再持剑?” 李随挥剑斩落,一道剑光化作一道杀气,飞驰出去。杀气一化二,再化三,再化无数,这是切为二刀法的另一重境界,万刀砍万物,万物切为二。李随在这三年的时间里,一直在思索范如仇的剑意,思索愈深,切为二刀法就愈潜移默化地精进。 “不管是刀剑,还是言语,都别想扰乱我。” 他挥出了世上至强的一剑,因为他终于领悟了范如仇剑意里自己所缺少的东西。漫天的杀气瞬间切开了数百人的身体,尸堆成山,血流成河,这里死成了地狱,李随杀气环身,长发飞舞,仿佛天神下凡。 屋内的范如仇重重地咳了几下,说:“我就没看错,你的天资无人能比。” “只可惜现在才敢提剑。可惜了可惜了,若能早些时日……” “早些时日,我岂不是已经死了?哈哈……”范如仇在屋内边笑边咳。 ------ “爹爹,这书的最后一篇我怎么看不懂啊?”时候的李随奶声奶气地说。 “咦?你都看到最后一篇了?” “最后一篇画着图,好看。”李随说。 “哈哈……是爹爹心急了。这最后一篇,说的是一个故事,我们的祖师爷去问一个闻名天下的剑客,问他为什么剑术这么高明。” 李随坐在地上,认真地听故事。 “那个剑客说,我以前总是想自己一定要练好剑,才能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剑士,可我一直练不得要领。后来我想法变为,我一定要练好剑,于是我终于练成了。从那之后,我们祖师爷就研究出了许多很厉害的阵法,闻名于世。” 李随抓了抓脑袋说:“为什么啊?” “哈哈哈……你现在当然想不通。这个故事的名字叫莫问,是莫问前程的意思。你以后遇到困境的时候,就懂了。” “嗯。”李随认真地点点头,把这个故事记在心里。 ------ “范如仇大哥,我剑意里少的那样东西,就是莫问吧?” 李随跃起来,宛如一座无边的山,带着无上的神威,斩了宅子主人的首。 连风都不敢阻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二 忆旧事。 陆青离驾着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而行。 有时候,他把马车停在雪山下,马儿在寒冬中吐着雾,他们摘下一支腊梅,青离说:“这花儿知道有个天下最好看的美人要来,它便唤来了东风,唤来了白雪,把自己盛开得冷艳无比。岂止它苦心经营,却把这白雪腊梅,都作了你的装扮,你便是世界上最美的红。”漫天雪落,红衣吻了腊梅,青离吻了红衣。 有时候,他把马车停在蔚蓝的海边,红衣说:“这是我第一次看海,海比都城里的那座宫还要大。”青离说:“我曾一个人在海里翻滚,踏着海浪,无拘无束,每次都要泡个七天七夜才肯上岸。我在想要是我的家就在海里,那我便不用上岸了。”红衣笑道:“哥哥又说傻话了,你的家怎么会在海里。”青离说:“这不是傻话,我爱上了你,你若进了海里,那我的家便就在海里。”红衣说:“我不是鱼儿,又怎能进了海里不出来。若你喜欢,以后我们在海边安个家,你日日在海里玩,我在岸边等着。” 他们去了好多好多地方,见过了红衣不曾见过的好多东西。青离回想着世间最美的风景,无论多远,总要带红衣去看看,他希望和红衣共享这些最美好的记忆,实际上红衣给他留下了加倍的美好的记忆,每次他回到一个记忆中的地方,都因为身边的红衣,开始了新的一段记忆。 旅途终于来到了尽头,他们跨过丘水关,渡过坞子江,从一只腊梅走到百花齐放,记住了红衣站在花海中绝美的容颜,沿着春风裁柳的岸,穿过碧绿的竹林,停在了一个遍地大船,遍地商贾的地方。 陆青离掏出了藏在心里多时的剑,那把剑越放越深,他差点就找不到了。 他站了一时,才想起身后的马车。他急忙回头掀起门帘,把红衣接了下来。 那把剑又被他暂时放回去了。 他心想:以往都是我只身一人,只要有瓦遮雨,便能住下。衣儿毕竟是富家女儿,决计不能这样生活。 这是他第一次带着人出行,却不可以再全心全意做那件事了,他未动手便乱了自己的心神。 青离思索良久,说:“衣儿,我们去租个屋子住下吧。” 红衣不知他是为自己着想,只道平日他便是如此生活,便说:“依你。” 两人一马便这样,正式踏入了镇里。 夜里,他们收拾好新房屋之后,红衣累得先睡下了,青离在外面喂着马。他突然把剑拔出来,用手指捏了捏剑身,心里黯然,这把剑似乎没有以前刚硬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三 青离不开心,他的不开心源自于以下三点: 他练了一会剑,发现自己变弱了;红衣开始养起了蚕;他不仅让自己变弱了,还让红衣养起了蚕。 他突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只有每天看到红衣笑,他才能暂且忘记痛苦。 他此行要打败一个人,但是他夜行至那个人的家的时候,总是由于胆怯而折返。他不相信自己赢得了,他还很怕输。他以前并不怕输。 他找到自己症结所在,却无法下手。 他便这样毫无作为地过了一年。红衣却把蚕养得风生水起,她初到外面,对什么都很好奇,那天她做客邻舍,见屋内蚕长得有趣,便讨了一点回去养。邻居看她装扮,只道是富家的女儿玩心大发,给她点好处日后必有恩惠,便大方地给了。 养了蚕就如养了一群孩子,不仅要管顾其进食与排放,还要担心其是否患疾,红衣日夜操劳,竟觉得好玩,还从不知道哪里弄回更多更多的蚕。 第一年,她的蚕丝卖得最好。镇内外的富贾排着队,亲自来买她的蚕丝。他们当然还有别的目的,只是看到青离手中抱着的剑,竟不敢说话。 红衣是镇上唯一遍身罗绮者,还是养蚕人。其它所有养蚕的农妇一说到她,不是尽拿她讲笑话,就是大骂。她的邻居更是破口大骂,本以为富家姐讨了蚕只是回去玩,不料她是真的养了起来,如今真是讨不着好处,还被抢占了买卖。 第二年,她的蚕丝销到州外。 第三年,皇帝的差来钦差提早大半年到了,风声甚至传到了深宫之中,车马上竖着皇帝亲口赐的名“取蚕钦差”,车里的权贵看着这四个滑稽的字,不肯下车见人。 晚上,夜深人静。 红衣说:“哥哥,皇帝老儿都派人来取我的蚕丝了。”青离说:“可是,我们就得走了,不再呆在这了。”红衣说:“那好呀,我早就腻了,那不管皇帝老儿了。咱把蚕烤来吃了吧。” “这,能吃吗?” “烤呗,烤了再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四 那时,青离还在山上。 师父来到他的房子里,问他:“你昨日与你师叔拆招之时,为何颠倒剑法,先背使‘横三刺’,再使‘左右关门’。” 青离跪在蒲上,腰身挺直,如背上的剑那样直,朗声说:“水顺其势,山守其固,师叔剑法柔弱如水,我顺其势而击之,便能胜,若先关门,水势就变化了。” 师父蹬了他一眼说:“若你的为人,和你的剑道一般聪慧便好了。” 青离被没来由地骂了一句,声音弱了下去:“弟子为人愚笨,总让师父费心。” 师父骂:“除了愚笨,还有呢?” 青离低头说道:“弟子还倔强。” 师父再骂:“倔强……说得倒是好听。还有呢?” 青离面露愧色,说:“弟子不肯作改变,就像……就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师父哼了一声,问:“还有呢?” 青离声音都颤抖了,不知今天师父为何发脾气。他说:“弟子……弟子愚笨,平日里师父就……教诲弟子这么多,弟子想不出来了。” 师父说:“平日里骂你都是轻。又笨又傻。” 屋里陷入了寂静,青离豆大的汗一直往蒲上滴。 其实青离并不笨并不傻,师父骂他的地方是“拗”,只是师父没有直接点明,他也没有想得到,只暗暗埋怨自己太傻。 师父大手一挥,说:“下山去吧,希望能遇到一些人一些事,让你醒悟几分。” “叩谢师恩。”青离庄严地朝师父拜了几拜,转身走出了屋子,沿着细细地山路,走到了人间的世界。 青离的师兄目睹了一切,转身走进了屋子里。 “师父,师弟从便有个心愿。” “为师知道,打败世间武功最高的那个人嘛。” “师弟此番下山……” “担心什么。”师父摆了摆手,继续说:“老天自有老天的想法,师弟若能想通,便不会死嘛。” 师父转过身,对他说:“怎么?你还想要为师一辈子留他在山上吗?我留得住他的身,留得住他的心吗?要为师将他囚到老死吗?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去走一趟。” “师父说得在理。” 师父慢慢走出屋子,嘴里嘀咕:“哼……为师教不会你,那就让山下的人教你,褪几层皮,动几次心,便会了,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五 凌云山庄,崖边迎客松上。 青离已经伏在此地三天三夜,他饿吃粮,渴饮水,乏憩,自始至终身体竟未动弹半点。他还是保持三天前上树的姿势,伏在松间。 他伏这三天,在找一把朴刀。这把朴刀曾经斩吊睛白虎,斗黑山双雄,镇闹京五怪,从南边的海战到北边的漠,未有败绩。 这把刀被皇帝刻字:荡世鬼朴刀。 可自从刀上被刻着字后,这把刀不再舞动,或许是不屑于舞动,或许是太惜刀上的刻字。它依旧跟着它主人行走,只是被多个大汉护在其中,连同使刀的人。 “哼,这也算是世界上最强的人?”青离在心里冷哼道。 但他确实是世界上最强的人,无论是他的战绩,还是上一个被青离打败的“世界最强的人”笑面佛所言,都是极强的佐证。 那时候青离使出“老气横秋”,破了笑面佛的“八面玲珑”,险胜其一招,笑面佛说:“打败我算什么,鬼朴刀胜过我一百倍哩。”青离听了,便寻了过来。 可是眼前这个人,在青离眼里,实在窝囊得很。 “他,到底哪里算武功世界最头等?”青离不止一次疑问。 三天前,青离打听到鬼朴刀要在凌云山庄宴请宾客,便早早藏于此地。待到第三天,终于来了。 大腹便便的鬼朴刀,看得青离眉眼直皱。但他告诉自己:今晚打败他,自己便能满足自己从的心愿了。这句言语给他莫大鼓励,他精神一振,跟了进去。 今晚,一定要打败他! ------ 待他进去不久,另一群人也嬉嬉笑笑地走进了凌云山庄,当中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姑娘,甚是好看。 仙女也不过这般好看罢。 这个好看的姑娘,她,今日正好是生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六 顾家是世间最气派的家族,素有帝王之下是顾家的美誉。 顾家老爷唯一的女儿生辰,于情于理,官贾都得出席,而且是派最有门面的人,提着最贵重的礼物。 首座,坐着顾家老爷,他的宝贝女儿,就坐在旁边。他的管家举着金帛,拔高语调读着上面的字:哪位老爷,赠,什么一个;哪位官爷,赠,什么一双。堆在屋内的礼物,单拿出一件,就能交换当朝大学士的官邸。 顾红衣对这些奢侈至极的礼物毫无兴趣,出于教养,却也笑如一朵春风里的桃花,似乎对客人提来的礼物十分喜欢。 读了许久,管家总算是读到了例常致谢的客套话,顾红衣舒了口气,心里想:唉,我的脸都要僵了。 菜一道一道的上来,可总算没有人再关注顾红衣,她紧绷的脸送了下来,双手捂着腮,轻揉着费力假笑的脸。 这举动落在座下公子爷他们的眼里,可爱得要紧。 谁说没有人再关注顾红衣,无数双眼睛正在偷偷瞄着她,老人暗想:日后势必要联姻一番。少年暗想:日后势必要宠爱一番。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没有人不想得到她。表面和和气气、谦逊有礼的皮囊下,却是一张张饿狼嘴脸。 顾红衣自在这个环境下长大,只道落在身上如刺的目光,仅是人与人间的一道普通的礼仪。 她仍在偷偷地揉着脸。 ------ 鬼朴刀此刻也在另一个房子里喝着酒、吃着肉,屋内坐着一众平日结交下的酒肉兄弟。 鬼朴刀最爱听这些人不要钱地夸他,当然,这些人也很会做这件事,夸了好多年,竟没有半句重复的话。 因此鬼朴刀常常请他们来喝酒。 在他们正高兴的时候,开门走进了一位少年,穿着很脏,还被划得破烂,须发杂乱。 在这个山庄、这间酒席里,他穷酸得格格不入。 他一进来,就拔刀:“在下陆青离,你可是鬼朴刀?” 屋内的酒徒吓得哇哇大叫,窜门的窜门,翻窗的翻窗,瞬间房子里空了许多。鬼朴刀把手里的羊腿一扔,手指一指,含糊不清地喊:“砍他!” 收了钱保卫他和他的朴刀的人,都提着武器杀了过去。 陆青离愣住了,他与无数英雄豪杰过招前,都是这么报姓名,然后客套两句,便开始一对一地斗。这不是江湖惯例吗? 青离怎么也想不到,鬼朴刀离开江湖已久,只是徒挂着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他今日遇到这种情况,反应就如一个财主遇到要打劫财物的劫匪,必定是让随从去拼命。 两个人的脑筋根本搭不到一起去。 青离挥剑迎战,他本以为就是平常的切磋,没想到这些人出招又毒又狠,招招攻自己的要害,青离又气又急,也祭出了杀招。 不一会,屋内躺了几具尸体,血狂溅。鬼朴刀缩在角落,吓得不成人样。 青离浴血挥剑,杀意更浓。 ------ 凌云山庄的每一堵墙,都是京城最好的泥匠人砌的,这边杀意正盛,外面却听不到一丝声响。 此时,顾家的宴会才开到一半。 顾老爷清清嗓,朗声道:“素闻东宫娘娘最爱听《凉秋落雁曲》,不如让府中琴师抚琴,女和舞,让娘娘观赏一番。” 座下的人纷纷附和,年轻才俊更是欣喜,娘娘心知顾老爷欲表现自己的女儿,微笑点头。 顾红衣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向父亲行个礼,柔声细语地说:“是,爹爹。” 琴响,舞动。琴音缈缈,无限凄凉掷地响。红衣飘飘,似是仙女落凡尘。老人听出了无限的愁,少年不知愁滋味,只是看着仙女般的舞姿,深深沉迷。 那边宛若仙境,这边却如地狱。满屋子都是血迹、死人,青离踏着血铺出来的路,拖着剑一步一步地走向鬼朴刀,鬼朴刀恶从胆边生,竟数十年来第一次提起来自己的朴刀。 可惜朴刀早已认不得他了。 青离剑道如火,使出一招“焚水沉鱼”,这招至刚至炎,相传祖师爷创出这一招的时候,把一个池塘的水给烧没了,里面所有的鱼都焦如黑炭,落在池塘里面。 香醇的酒撒了一屋子,青离提起这把至炎之剑,点燃了整个屋子,火舌吞没了所有的毛毯、桌子、碗筷、鱼肉,熔浆横流,屋顶不断塌下来许多木材、砖瓦。青离身上有无形的气,把他隔绝在火海之外,鬼朴刀早已浑身着火,在火海里面扑腾、哀嚎。 青离似乎眼里都要喷出火来,他已经怒到极点。 “焚水沉鱼”毫无保留的力道朝着鬼朴刀砍去。 另一边,顾红衣舞得正盛,《凉秋落雁曲》讲的是秋日里,王昭君北去,途中落雁的故事。顾红衣平地升起红绫罗,一条,五条,十条,越来越多。无数红绫罗竖于半空,由顾红衣衣袖为源,仿佛要去捕落天上的雁。 无数条红绫罗把顾红衣包着,仿佛无数的花瓣,顾红衣则是花瓣中心的花蕊。 突然,一堵墙被砍破了,飞石顺着势飞出,镶进了柱子上、墙上。剑气掀翻了几张桌子,几个肥胖的官老爷。 隔着墙上的洞,青离和红衣正好四目相对,青离身处火海,提着一把燃火的剑,衣服急剧地抖着,拍打身体“啪啪”响,宛如从地狱而来的死神。红衣透过无数竖起来的红绫罗的间隙,透过墙,看着青离的嘴唇微张:“在下,陆青离。” 青离是在对早已烧了个精光的鬼朴刀说。 红衣却以为他是在对着自己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七 陆青离打败过不少武林好手,但他打不过几万杂兵。 那一战,偌大凌云山庄坍塌了半边。凌云山顶上废墟一片。 “天牢!死牢!明日问斩!凌迟!五马分尸!”大肚子皇帝气急败坏地喊着,陆青离被粗大的铁链缠着,躺在地上。 顾家老爷说:“陛下,这件事儿,让在下去办吧。” 皇帝说:“那……行吧。你办事,我向来放心。”他想了想,叮嘱几句:“你可要给他点苦头尝尝。” “是。陛下受惊了,请回朝吧。在下告退了。”顾家老爷行了个礼,便往自己宅子回去了。 顾红衣偷偷看着皇帝两步三回头,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心里暗自发笑:这老皇帝就想把这个人抓回去,亲自发泄一番,奈何爹爹已经把人要走了。爹爹总是说老皇帝是个不成器的东西,现今他还要看爹爹脸色行事,真是窝囊。 她在心里偷偷取笑了一番老皇帝之后,忍不住端详了一下被铁链锁住的人,她心想:这个人好生厉害,比爹爹请的武师厉害一百倍。看他模样也还年轻,怎就会如此厉害呢? 她抓了抓顾老爷的衣袖,问他:“爹爹把这个子抓回去干什么?” 顾家老爷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于是顾红衣好奇心更甚了。 半夜,顾红衣在闺房里来回走着。她抓了抓脑袋,对那个被锁在自家柴房的汉子愈发好奇,想着想着,她又想到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心想:那人好威风,黄老教头当年独战群狼的时候,也比不上他那时一丝的威风。凌云山庄的人加上皇帝的大内高手,还有爹爹的人,愣是被这子击败了一大半,若不是这子体力不支,那么全部的人都要死……不会的,爹爹这么厉害,肯定有办法治得住他,嘻嘻…… 她虽然对她爹无比信任,但是嬉笑完后,还是忍不住冷颤了一下。 她坐下来,托着腮对着镜子想:这子怎能造出怎么大一片火海,他是火山口里走出来的么?还是天上火鸟下凡?火鸟啊火鸟,你不好好挂在天上照明,非要下来吓我,真是可恨得要紧…… 她越想越离奇。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注意力又到了镜子上,她歪着脑袋欣赏了一会镜子中的人,突然一拍脑袋:“我去柴房亲自问他不就好啦?” 她一边拍着脑袋一边站起身来,一路跑到门边,一拉开门,几个身着铁甲的人守在外面。其中一个人一抱拳,说:“老爷有令,那个祸害太为危险,所有人晚上不许踏出房门。姐请回去歇息吧。” “是。”顾红衣乖巧地答应,甜甜一笑,关上了门。 一关上门,脸色就变了:“哼!就凭你们几个也看得住我?”顾红衣挺着鼻梁,很神气地走到窗前,一眨眼就窜了出去,窗在一眨眼之间,打开又关上了,甚至没发出一丝响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八 柴房里面十分黑暗,靠着微弱的烛光照明。 顾红衣轻轻落在屋顶,踩得瓦片轻轻地磕了一下。声音十分微弱。 但青离还是听到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屋顶,果然一块瓦被移开了,探出一张娇的脸。 顾红衣看着他的眼神,依旧像第一眼那时候,那么犀利,尽管他被困住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顾红衣伸出纤纤细手,触在嘴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 随后瓦片被盖上了,世界依旧万籁俱寂。 顾红衣轻手轻脚在屋顶奔走,趁着厨娘出去收鱼干,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灶房里依旧火光通天,熊熊烈火似乎在拼命地煮着什么东西。她左顾右盼了一番,见桌上放着两个白面馒头,取来放进怀里,脚一点地又上到房顶上去了。 “可恨,在自己家中,还需要做贼了。那汉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人。”顾红衣便奔走边暗自恼火。 柴门吱呀一声开了,顾红衣见四下无人,慢慢退入柴房里,把门掩上了。 顾红衣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青离,没来由地发大姐脾气,想踢他一脚。但是原地踏了两步,也只是赌气地跺一跺脚。 “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顾红衣席地而坐,对着躺在地上的青离发问。 青离不懂什么大姐姐,只知道这个人的爹叫人打自己,还锁在这个柴房中,他及其“拗”,只觉得自己没做错,对面肯定是坏人。他只冷眼看着这个“坏人的女儿”,不作声。 顾红衣更气了,她用手拍了一下地,说:“诶!你懂不懂世间的礼仪,我问你,你就得答。” 他们脑筋依旧搭不到一块去,一个不在意甚么礼仪,一个认为高贵的身份就是礼仪,他们打接受的认知注定他们谈不到一块去。 顾红衣站起来,坐下去,柳眉一扬,只能瞪着眼睛恫吓他,毫无办法。 瞪久了,她也累了,她低着头,从怀中掏出偷来的两个馒头,递过去,说:“拿你没办法,吃点东西吧。” 她突然抬起头,对他说:“哎,你被绑着,吃不了馒头。” 陆青离只当她是在消遣自己,心想我不理她便是,可突然间,一个冰凉的馒头被送到了嘴唇边上。 “吃吧,虽然凉了,但是没坏,不会病的。” 身为黄花闺女,这样喂食一位男子不合礼仪,被别人看到会传遍满城闲话。但是顾红衣不以为然,她认为自己喂过猫,喂过狗,为何不能喂养一个男子,何来不妥?更何况,这个男子现在看起来,比猫狗还可怜。 陆青离迟疑了一下,满腔气愤竟然暂时被遗忘了,不再是可恶的顾家和可恶的顾家女儿,眼前只是一个白花花的馒头,还有一个少女。 他……终于咬了一口,因为他实在太饿了。 顾红衣见他吃,甚是欣喜,方才的不快顿时消失了。很快,她就把两个馒头喂完了。 “你先待着,我去取点水来。” “嗯。”陆青离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顾红衣愣了一下,心神一动,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欣喜,说:“我很快回来。等着我。” 她一窜上了房顶,身体轻盈了许多。 此时,伙房里的老厨娘正急着团团转,差点和刚刚进来的顾红衣撞个满怀。 “姐,你刚刚是不是进过这儿。” 顾红衣眼珠子一转,扭开身子矢口否认:“我才刚刚来这儿。怎么了?那几个轿夫又来偷食了?” “那更坏了!桌子上毒耗子的馒头,可不能被他们偷吃了去!” 顾红衣明亮的眼睛突然失去了光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九 陆青离在黑暗的柴房里翻滚着,那姑娘走后不久,他便觉得腹部疼痛难忍,里面似乎有千把刀子在割着他的肠子,刮着他的肚子,肚子随时要被割破一样。起初他只是强忍着低吼,后来疼痛愈来愈烈,他想运功抵御,穴道早已被人封住了。他终于忍不住,一边在地上翻滚,一边大声嚎叫。房屋外面渐渐聚起火光,映在纸窗上。 “莫不是里面的人发狂了吧?”一些年轻的侍女在旁边低声讨论,她们听了从凌云山庄回来的轿夫的闲言闲语,便对这个房子里面的人十分惧怕。 顾红衣从屋顶落下了,急匆匆地往柴房中闯,却被一只大手牢牢地抓住了手腕。她回头一看,是顾家老爷。 “你进去做什么?”顾家老爷板起脸,把顾红衣往身边提过去。 顾红衣别开脸去,低着头不敢言语。 “你进去做什么?”顾老爷大喝一声,手愈抓愈紧。 顾红衣手上吃痛,却不敢挣脱。她抬起头对顾老爷说:“里面的人,他中了毒。爹爹,你救他好不好?” 她眼睛里微微含着泪花,任凭手腕被顾老爷捏得疼痛。 “哼!”顾老爷松开了手。顾红衣轻轻捏着手腕,护在胸前,五指轻轻揉着。 顾老爷转过头去,对一个人说:“去叫崔大夫过来。”那个人一路跑出人群。顾老爷又转过头来看着她,喝道:“回房去。” “是。”顾红衣轻轻应了一声,慢慢地转身离去。走到转弯处,回望一眼柴房,低下头,消失在拐角处。 ------ 外面的喧闹渐渐地,平息了下去,这个宅子里的夜,又回到了平静之中。顾红衣坐在床边,伴着烛火,怔怔地看着窗子。 突然,她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再度推开了窗子…… 夜,依旧是那么安静。 柴房外的人群已经散去,她在房顶静听,柴房内悄无声息。 她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顾红衣落在地上,再度推开了柴房的门。 里面烛火微弱,地上还残留着污秽物的印记,空气中弥漫着酸臭味,还有药香。柴房里的柴四处散落,墙壁被磕出一块块凹痕,有些地方还带着血迹,带着衣服的布料,落着几块碎瓷片,还落着一撮灰色的粉末。 顾红衣不敢作声,只能在里面慢慢地寻找。她越往里走,就越是胆怯,不知道要是再见到那个人,该怎么办。可她更害怕,要是见不到那个人,她又该怎么办。 她的脚下一硌,踩到了一个“当”地一响的东西。她慢慢移开脚,赫然看到一段铁链。柴房里不会有铁链,除非,是用来绑那个人的…… 她未想完,一个人站到了她的背后,惊得她立刻转过身去,还往后跌了几步。 “你不是……”顾红衣捂着嘴低声惊呼。 原来崔大夫治疗完后,跟顾老爷说,这个人中了剧毒,虽然目前没了大碍,但是没有十天半个月,功力是回不来的。不如解开穴道,让他运转周天御毒。顾老爷相信崔大夫,便让人解了穴道。 可这次崔大夫看错了,他不识武,不知道陆青离的深浅,也料不到陆青离只用了两个时辰,便恢复了一半的功力。 陆青离十成功力可以摧毁半座凌云山庄,独挡数千兵卒。一段铁链又怎么锁住一半功力的他。 他早已挣脱铁链,躲在暗处,一边恢复自身,一边备着偷袭。陆青离为人很“拗”,但是在武学上,他偏偏十分伶俐。 于是躲在暗处的他,看见顾红衣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了。他为人很“拗”,已经判定顾红衣就是个十恶不赦地坏人,罪无可赦,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他看着眼前的顾红衣,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剑。 “风穿万林……”柴房里刮起了一道旋风,细的柴枝在两人之间旋转。此刻,顾府中许多武术教头同时睁开了眼睛,空气中的杀意让他们瞬间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感受到了某处存在的极大危险。黑暗的屋子一间连着一间亮起了烛火。 “繁叶莫挡!”顾青离吟出一句剑诀,将手中的剑直直的刺了出去。 剑刺穿了顾红衣的身体,鲜血溅至偌大的柴房的另一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新章 屋外的滂沱大雨,顺着屋顶瓦片的路,淅淅地往下流。门外,像挂上了一个水帘。 平整的水帘,被一把刀从中劈开,随之闯进来的是握着刀的一个汉子,满脸须,眼神凶恶。方才那道刀光,只是起势,这招刀法,只是很简单地往下劈,没有任何顾忌,也毫不留情,无论是金刚山石、空气,还是人头,使刀者只管花十成的力气,往下劈。这一招,落在了一个茶桌上,与上面的茶壶,都被整齐地切开,壶底和桌面切断处,竟融在了一起,发出焦味,散出黑烟。 茶桌上的茶碗,在刀落时,正好被人端在手上。茶碗随着茶壶、茶桌瞬间裂开,那人的手指全被切断,手裂成了一个钳。他的嘴微张,本来想喝茶,此刻再也合不上,脑门渗出一道血流,“滴滴”地滴在地上。 随着一声沉闷地落地,屋里的人无一例外地涌出门去。人流在持刀的汉子前分成了两道,在门前又合并,从缝隙中挤出去。汉子提着刀,似乎身前就有了刀锋,劈开人流的刀锋。 屋内一个蓑衣少年岿然不动。 另一个少年方才慢吞吞地想收起一把大黑伞,待人流涌出,他又将大黑伞撑开,放在地上滴水。他靠在墙边,用脚慢吞吞地在地上画出一个圈,把自己围在圈内。 出圈,任凭处置,入圈,后果自负。这是决斗的时候,不愿离开的看客规矩。 持刀汉子拔刀横在胸前,一扫,一道杀气扑向蓑衣少年,只是到了蓑衣少年跟前,便化成了一道拂面的春风,柔弱无力。 前招未至,持刀汉子已使出了第二招,他催着手中的刀向前去,刀锋卷起的杀气割破了他的衣裳,把自己划出无数道伤疤。数千道杀气把途中的座椅,柱子全绞粉碎了,屋顶摇摇欲坠,杀气甚至冲破了屋顶的瓦片,打穿了许多条缝。雨水顺着缝洒进了屋内。 第二招施展完毕,他在半途再使出了第三招。他把刀横向前去,空中的水滴纷纷被刀吸附住,在下一刻已经成了水汽,白色的雾在刀刃上弥漫开来,无论碰到什么东西,都在刀刃切割之前,把它给融了。 第三招使毕,刀已经挑到了蓑衣少年的额处。缠绕着刀的杀气将要将少年的脑袋绞碎,或者刀刃上的水汽要将他的脑袋融化,又或者他的脑袋将被刀从额头处挑开,插进去。 突然,屋子里呼啸的杀气静了下来,雨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方才热气腾腾的刀,刀的去势已尽,深深地插在了土地之中。 围观的少年看着真切,一道水箭从壶口射出,穿透了持刀的汉子的眉心。 壶嘴处,一粒陶瓷都未曾破。 蓑衣少年端着茶,一滴水都未曾漏。他一眼也未曾看向别处,只是把茶送到嘴边,仰头喝下去。 “长见识了。”圈中的少年走了出来,对着喝茶的少年和躺在地上的汉子拱手鞠了一躬,拿起滴水的大黑伞,走进了雨帘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十 “休伤姐!”一股劲风从陆青离脑后袭来,他把剑拔出来,顺势朝后砍去,来的人身形一矮,躲开了一招横砍,之后他以肉掌击剑身,速度极快,陆青离躲避不及,被震到一边去。 只是顾红衣体内的血再一次被这把剑带动,所喷出的血,迎面都洒在了那人身上。 那人名叫珞松,是顾府中身法最快的人,因此他到来最早。珞松脚底一顿,左走二上走二,划出了象棋里面象的步伐,将跌下的顾红衣稳稳接住。他双指疾点,封住了剑伤周围的穴,将血所行之径堵塞住。 珞松身上不停地滴下顾红衣的血,他感受到顾红衣已经气若游丝,被鲜血溅过的眼睛,竟然发红。 珞松大喊:“王瞎子,脚,灵蛇寻水;枪,横扫落叶。” “嗯!”王瞎子从喉咙深处憋出一声低吼,踏着“五禽步”向陆青离飞奔过来,宛如能视物,他手里持着一把霸王长枪,使的正是“凌渊枪”中“横扫落叶”那招。 原来珞松和王瞎子经常在一起探讨武艺,珞松知道王瞎子目不能视,便编了一套“五禽步”,用每一招,指代进几步,退几步,又横走几步。其中还融合了自己的脚法。 他知道王瞎子只要交上手,便知道敌人的进退,他便抱起顾红衣,快步离去。 陆青离看着如猛禽般扑上来的王瞎子,翻转手里的剑,以剑柄对着王瞎子,躲其枪,找其隙,只一击,便击中。王瞎子被剑柄打中腹部,朝着扑过来的方向反飞了出去,甚至比来势更凶,更快。 珞松才跑出几步,突然王瞎子重重地落在他跟前,挡住了他的脚步。再一看王瞎子,瘫在地上,七窍流血,气息微弱。落地后的王瞎子还朝前滚了一路,他的血迹也拖了一路。 珞松似乎被定住了双腿,无法动弹了,抱着顾红衣僵直在原地。 “休得猖狂!”有一个汉子到了,他身后还随着另一个汉子,后面那个汉子大喊:“珞松快走!莫耽搁了!” 只见这两个人,一人拿着刀,一人拿着盾,这是江湖上传说的“双胞功”,意思是两个人配合的功夫,几乎是从出生就开始练起,甚至练到如同双胞一样,心灵互通得宛如一个人。 陆青离举起剑,攻过去。拿盾的人见状,举起盾挡在前面,拿刀的人起了个势,只要拿盾的人讲陆青离的攻势格掉,便是他攻击的时机。 拿盾的那个人甚至将自己的身体压在盾上。世界上不会有人潜心练盾几十年,盾不会让人获得胜利,盾也不会让人走在世界的巅峰。但这一切在他这里不适用,他是世间绝无仅有苦修盾的人,他知道怎么能不被人打败,他知道怎样能挡下一切的进攻,没有人比他更懂如何用盾。 他知道他绝对会挡下这一次进攻,妄图破坏他的盾的人,他见得太多了,那些人很快,就成了自己背后那把刀的刀下亡魂。 “木秀于林……”陆青离又念了一句剑诀。 这句话在拿盾那个人心里没有激起一丝波澜,他暗笑:你要怎么催毁我这个最优秀的使盾的人? “风必催之!”一道飓风从陆青离身上,朝那两个人袭去,无比强大的飓风在那面坚固的大盾面前,纷纷化作气流朝两边分开,一堵黑压压的墙向陆青离压将下来,陆青离用剑挡,最终也没挡住,被逼退了几步。 “你死定了。”拿盾的那个人脸上的笑意无比的冷。 然而,那把致胜的刀却没有砍下来。 原来那个拿刀的人被盾所分开得气流左右夹击,早已没了攻势,他从练的就是攻击的技法,对于被盾所消除了一大半的风势,居然挡不下来! 一招未成,大势已去。拿盾的那个人笑意渐失,冒出了一头冷汗,一把取命的剑瞬间到了跟前,长期练盾让他变得有些笨重,终究还是使不出一招防御的招数,被陆青离狠狠击倒,无法再站起来。 “把她留下。我要取她的命。与你们无关。”陆青离对着珞松说。 “为何?你不能饶她一次。”珞松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我饶她,她还会害我,跟她爹一般。这般心肠,留在世上只是祸害。” “姐她是好人,不是作歹之人。想必其中有误会。”珞松大声辩解。 “你护着她,看你也不似个好人。待我取了你们性命,再去杀了那个老头子。”陆青离提起剑,剑身映出他愤怒的脸。 “谁的命你也别想取,今日你就死在这吧!”顾府中的无数高手蜂拥而至,各持武器朝陆青离杀去。家丁已经穿上铁甲,将这一块团团围住。官府的行兵犹如一条长长的火蛇,占满了临近的四街十三巷,很快便从四面八方涌进顾府,皇上的御林军骑了战马,飞驰在宽阔的帝临大街,渐渐朝顾府逼近。 陆青离再一次燃起火焰,将黑暗的夜映得光明。 “这夜太黑的……光亮点罢。”陆青离喃喃低语。 ------ “师父,你说师弟能想明白吗?”青山上,一个布衣青年弯着腰,向师父求问。 “那个傻脑瓜子,只有黑和白,而且只有他认为的白,才是白。若是有人能劝得他放下他从的甚么混蛋心愿,也算是拯救了一个好苗子。你师弟,学武的悟性高,高得很啊,只是到了这个地步,为师教的东西他再也学不会了……” “太拗了,太拗了,可惜了……”师父连连摇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十一 一条火龙拔地而起,撞飞了几个跳在空中的人。 那些人一破开,一条锁链拴着一个长着刺的铁球从上面砸下来。陆青离双脚探步,手腕急转,把从后脑勺飞过的流星锤砍断了铁链。 未等歇息,一个壮汉手持双板斧杀将过来,板斧耍得虎虎生风,若是砍中必定身首异处。他一板斧探到陆青离颈上,陆青离矮身躲过,直掏壮汉的胸口,待手离壮汉胸口一寸的时候,握为拳,猛然发出爆裂之力。此谓寸劲,不沾其衣,不发其劲。力量贯穿了壮汉的胸口,还未停止,延续到笔直的一条路径上的人身上,六个人隔空受了劲,随着这壮汉倒飞了出去。 隔着空受了陆青离一拳的六人,都再也起不来,可是更多的人,从他们身后冒了出来。 陆青离见他们人多势众,而自己中毒未愈,便萌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他祭出一道火光,随着他的刀刃直指九天,熊熊的火光冲向万丈凌霄,把天上烧得通红。这条火光,百里之外依旧看得见,不少信徒只道天神下凡,纷纷朝着陆青离的方向跪拜诵经。 他面前所有人都定住了脚步,不再攻上来。他们看着这条神迹般的火光,纷纷生了怯意,他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仿佛天道已死,人道已亡,仿佛天要塌下来,地要翻过来,仿佛天地重新合为一,盘古重新进入长眠,仿佛他们在对抗的是源自亘古的力量,只要动动手指,便可灭世。 “谁可挡?”天地间传来一道叹息,落在他们的耳畔。 “不可挡。”他们不约而同地答道。一些人彻底丧失了信念,倚以为命的武器,从手上滑落。他们开始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可只有陆青离知道,这不是神迹,这是他燃烧体内所有的真气,使出来他毕生所学之中,至高的一剑,这剑名曰“焚天。”这剑也是他们师祖所创,创成之后,只使过一次,那是他死前的最后一次挥剑,那一剑,将皇帝的领地割成了两半,随之割断的,还有十万边塞铁甲和他们的铁骑。那一半土地,现名为“寒兰国”,活着一些牧马的人,至今,没有一个帝王能将割出去的那片土地,再收回来。 若陆青离将这道火光落在面前这些人身上,他们必然会被焚烧得一干二净,尸骨无存。可陆青离不是要杀人,他要逃。他现在身在西外院,他面前是一墙之隔是西厢房,背后的墙外便不再是顾府,而是市。墙外并排几条长长的街,是这座城里最繁荣的闹市,只是现在已入黑夜,按照律例,他们都得关门,回到自己的住宅去。 此时市里应该是空无一人的。“你们……不要私自营生……千万不要……”陆青离心中暗念,他突然大喝一声,石破天惊,那些人只以为天神降世,纷纷倒在地上不敢作声,陆青离突然倒转身体,背对他们,将手中无比长的火光,劈向了那堵又高又厚的墙。 火光割断了一切,焚烧了一切,将一切化为灰烬。那堵墙破出了一道巨大的缺口,墙的另一边是一个布坊,里面摆放着无数贵族人家预买的绫罗绸缎,尚未搬走,已经成了灰。隔街对望是一个酒坊,无数陈酿:女儿红、杏花村,所有的美酒,在火光落下之际,灼烧得爆开,宛如攻城的火炮,惊如落雷,随之下起了一阵火雨。再过去,甚么米和菜、糖油、面团,都已经蒸化成为气了,一家打铁的作坊,所有成形的器皿,都被融成了铁水。十五条街被拦腰砍断,路上出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沟。 这便是陆青离只剩半成功力所使出来的一招“焚天”。 他使完剑招之后,身体一矮,差点倒下了。他强提着一口气,在身后那些武林好手回过神来之前,从墙上的缺口逃了出去。 他从走马街逃到了琵琶巷,翻过一座屋子,来到临水岸,却始终摆脱不掉追兵,来自本地官府的追兵和来自京城的追兵,将所有的街巷踩得跟白天一样喧闹,手中提着的灯笼将满城照亮得宛若白昼。 所有房门紧闭,没有一个人敢探头出来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陆青离左躲右藏,不时打塌一家胭脂铺的房梁,或者一堵茶楼的墙,将近在咫尺地追兵挡了下来。 整座城的商铺,都被他做了路障,挡下许多次追兵。无论情况多危机,他只破商铺,不破民居。 “千万……不要私营夜市……至少,今晚不要……”陆青离今夜已经默念了几百次这句话,他一咬牙,穿过一家不知卖什么的店铺的窗,落在里面,立马回首运力,将一堵墙打塌,许多碎砖块飞出去,将他身后的追兵砸得鼻青脸肿,摔倒在地。 陆青离一刻也不耽搁,从另一边窗子跃出去,翻过了这座城的城墙,逃出城外。 “追!”一个统领大喊,追逐了陆青离一夜的他已是气急败坏。 陆青离跌跌撞撞地走在一个村落的路上,一路没人愿意给他开门,更别说讨一点食物。这些村民说,今晚真神现世,他们忙着祈福。 陆青离苦笑了一下,打算离开村子,却看到一个叫花子在烧着鸡,本来硬吊着一口气,还能继续走的陆青离,不自觉把气给泄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乞丐面前,坐下来。 仿佛这个鸡,本来就有他一半似的。 更怪的是,叫花子烤完鸡后,撕下一半给他,仿佛这个鸡,就是有他的一半似的。 陆青离狼吞虎咽地把鸡吃了下去,连骨头都不吐。 等他吃饱了,恢复了力气,才开始打量起这个叫花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打量,他就是个普通的叫花子模样,垢脸,烂衣。他正在一边喝酒一边吃鸡,好不快活,嘴里还抽空唱两句词,却不是寻常叫花子中流传的《乞儿哭》或《百家食》,反而是烟柳巷里很盛行的《心心恋》。 陆青离只是听闻过两次,这个叫花子却能全部唱出来,显然已是纯熟。 “请问前辈高姓大名,晚辈日后必将报答。” 叫花子仍在喝酒吃鸡,唱着曲。 “晚辈现在身陷险境,不能久留。先行告辞。”陆青离打定主意立刻离去,不拖累这位恩公。 “我能知晓未来,你信与不信?”叫花子突然说道,似乎在很随意地聊着家中的杂事。 陆青离一愣,不知他有何用意。 “你若过来,我帮你选个最好的去路。你信与不信?” 陆青离只以为他是在说笑,身体却不自觉地向他走去。陆青离瞬间醒悟过来,是眼前这个人隔空钳住了自己的筋脉,还用几团真气裹着自己的手脚,控着自己僵硬地一行一走。 “神力?”这次轮到陆青离信了神迹,可他不退缩,反而运转自己的内力,欲与之对抗。 但他哪里使得出力气,只能成为叫花子的提线木偶。 “你得信我。”叫花子慢慢地说出这句话。 “咚”的一声,陆青离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十二 几万把武器同时对着陆青离,三个禁军教头和两个京城名捕同时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没有人胆敢懈怠,即使陆青离已昏在地上,不省人事。 地上只有一堆火红的炭,显然刚烧过,还烧了很久。 ------ 陆青离渐渐转醒,他迷糊地感觉身上被绳索绞着,细思一秒,猛然惊醒。他定睛一看,身上不是铁索是什么?他连忙运功,欲挣开这铁索,发现浑身筋脉闭塞,显然是被人封住了。 他又回到了囚笼之中。 这次,囚笼不止是一个形容,他真真切切地在一个囚笼中,被一匹马拉着,在残破的街道上慢悠悠地走。身后是两行不见尽头的护送军队,一步一行,整齐如一个人,身上的铁甲和手中的长枪,都闪着寒光。 这是驻扎在京城最精锐的队伍,只有仅有的几个人能够使唤他们,平日里,几乎不会有事情能让他们出现,外无强敌,内无乱臣。除了今日,有个至危险的犯人,只能由他们来押送。 马车正走在武陵街上,这是其中一条,陆青离昨晚打斗过的街。街道两边尽是残垣断壁,碎砖破瓦洒了一路,大大的屋梁和石柱斜在断壁上,横在马路中,战马走到跟前,还需轻轻一跃,才能通过这壁障。没有缰绳的指使,战马绝不会走斜路绕开,因此在路上,时不时有一匹马高高跃起,于空中嘹亮地嘶鸣,雄壮非凡。 一路上排列着一群人,他们站在废墟般的路边,只能一边脚高一边脚底地立足,已无平地。他们看了自家的店铺,有的沉默不语,有的失声大哭,妇人怀里抱着的孩受了周遭哭声的惊吓,也大声哭啼了起来,尖尖的声调传入陆青离的耳朵中,不停地刺着他的内心。 陆青离知道他们为何而哭,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挽回,况且他毫无办法去挽回。 “我是不是不该逃。”他沮丧地想着,若不是他一时气极,刺了那女人一剑,便不会造出这么大的孽。 “师父,徒儿愚笨,徒儿愚笨,是徒儿愚笨……师父,徒儿现在该怎么办……”陆青离失了神,呆呆地站在囚车上,身体随着囚车的颠簸左右摇晃,像一个被架起来的布偶。 他已经完全丧失了主心骨,所有的念想在他身后慢慢消散。 “啪”一颗白菜往他脸上砸过来,紧接着,无数的东西飞到空中,遮天蔽日,黑压压地落在囚车上,有柔软的臭菜叶,有能爆开的臭鸡蛋,还有硬邦邦的砖块,这是昨夜里陆青离亲手拆下的砖块。他们顺手往地上一捡,所有商户的货品都散落在地上,只是许多再也不能用,就变成了承载怒火,报复陆青离的武器。 无辜的马儿被误砸在它身上的东西吓得不轻,几欲拔腿就跑,幸亏被人牢牢抓住缰绳,才温顺了下来。反观陆青离,因从练了一身钢筋铁骨,这些东西对他毫无伤害。 马车东转西绕地,走了许久,他也受许久的攻击。他看得真切,染房街,走马街,都是昨晚他抵挡追兵的地方,凡是他落脚的街道,都是一片废墟。一路哭啼声,叫骂声,还有漫天落下的“武器”,都不断刺痛着他的内心,将他往痛苦的泥潭中用力压下去。满目疮痍的景象,使得他十分悲痛。 最终,马车停了。这条长长的队伍停在顾府门前,高高的围墙已是千穿百孔,许多泥匠在那儿忙碌地修补。可是所有的人,都当作顾府的入处只有这一个威武高大的宅门,领头的人在宅门前与管家说着客套话,等待他完全开启大门,好让自己的人把囚车赶进去。即使近在咫尺的墙上有许多个残破的大洞,大得可钻过一辆马车,所有人都视而不见,没有人会蠢到主动去提及这些大洞。 陆青离终究还是回到了顾府,他抬眼望去,一半的顾府已经坍塌了,许多人在匆匆忙忙地重建。 他又回到了柴房,一间处于顾府的另一头,完好无损的柴房。 安静的柴房里,只有双眼空洞、失去了神采的陆青离一人。透进来的阳光,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土。 “自始至终,可能只有我是个恶人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门下 王启明背着一把木剑,和许多人一同走上台阶。 和他同行的人,要么是衣裳褴褛,宝剑华贵,要么是衣裳华贵,宝剑更华贵…… 只有他两样都不占。 没有人有空闲停下来嘲笑他,甚至不会多看他两眼,所有的人,眼神非常炽热,充满渴望,充满向往。 今日,是天下第一剑师招收徒弟的日子。 这位剑师,他不是圣人,不善良,不智慧,更不会以天下为己任,他这辈子,永远只会用剑说话,他的话,从来没人能驳倒。 这就够了啊,值得天下万千信徒蜂拥而至。 包括王启明。 面前的台阶一共三层,二十四级,大师家的门被筑在老高的地方。 王启明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齐登上里第一层台阶。在第一层台阶上,他想起了他的父母。 王启明从祖辈下来,都是农民,他这辈子不出意外,便是在田里头度过了。可是偏偏出了意外。他父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听母亲回忆说,那年村里的恶霸强占了他田地,那时候麦子刚熟,他父亲眼睁睁地看着恶霸在自家田地里收着自家的麦,一个三十余岁的高壮的汉子,跪在地上哭出声来。半夜回家,整宿睡不着。第二天早上天刚亮,他父亲就跑到官府前击鼓,开庭审了一刻钟,县令甚至没睡醒,恶霸甚至没来,县令旁边的师爷扯着嗓子告诉他,现在战事严重,朝廷下令需多征粮。他父亲大喊:我家无粮,被师爷下令打了一顿,大喊退堂。没有人记得本来开堂要审的是什么案,他父亲也不记得了,只是用手抓着地,一寸土一寸土地爬回去,在自家门口咽了气。 他母亲洗衣织布,带着他在这艰难的世道下活了下来,可是在他八岁那年,他母亲也永远离去了,那一夜,她吊死在恶霸家的房梁上,他赶到恶霸家,对着房梁嚎啕大哭,连将母亲放下了的力气都没有。随后他被恶霸扔了出去,从那以后,他连母亲的尸首都见不到了。 王启明用力地握着拳,继续踏着台阶,往上走了一级,一级,再一级……他又走了八级。 此时他站在台阶的第二层,他想起了他的以前。 他父母去世后,他当过各种童工,码头上的童工,馆子里的童工,矿下的童,拉渡船、犁田地、装残乞的童工,所谓童工,就是干了成人的活、不必付报酬、只管一碗饭、随意拳打脚踢的人。多少次他躺在水里,躺在热辣辣的土地上,躺在田里,不知是死是活,被人像条死狗一般扔在外面,都是靠着自己的生命力活了过来,一旦醒来,再被人像条狗一般牵回去,继续干活。 年复一年,他长大了,骨瘦如柴。 他握拳的手,剧烈地颤抖,只恨眼前的那些人太妨碍,他只想冲进那个高高的大门。 他走了一步,再走一步,走上了第三层台阶。 他的人生就是这么简单,再也没有其它好回忆的了。但是,他偏偏忆起了一个不起眼的叫花子。 那年春来,他熬过了又一个寒冬。他在野外走着,想要找点东西果腹。果子没找到,野鸡兔子也不见踪影,倒是遇到了一个叫花子。 叫花子在烤着一只鸡,他受了诱惑,走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只烧鸡有自己的一半。 叫花子看着他,嘀咕:“又有一个来抢烧鸡的了。”他斜着眼上下看了一下王启明,对他说:“离这里十里地,有一个天下第一的剑师在收徒弟哩。” 王启明对甚么剑师不感兴趣,这是这烧鸡未熟,他只能和这叫花子唠一下:“他很厉害么?” 叫花子正色道:“天下第一,当然厉害了。他……他……”这叫花子突然结巴了起来,他不知道怎么跟这个人描述那个人很厉害。 “他有个徒弟,就在京城附近闹事,皇帝的御林军都派出去,硬是抓不到他那个徒弟。有一个人家刺伤了他徒弟,他徒弟把那个人的家都给拆了。你说厉不厉害?” 王启明被触动了,眼神突然犀利起来,他说:“厉害……那真的是厉害!” “厉害吧?我觉得你要是去参加,你也能当那个剑师的徒弟。”叫花子呵呵一笑。 “真的吗?”王启明认真地问,神情十分激动。 “我能知道未来发生,你信不信?”叫花子一脸得意地说。 王启明只当他是在胡说,却对他讲的故事十分向往,他暗想:将那个人的家拆了……如果我能这么厉害,岂不是…… 王启明眼睛映出希望的火焰。 “依我说,你有当一个大剑师的天赋。但是你永远也当不了剑师。”叫花子说了一句不知所以的话,美滋滋地喝了口酒。 王启明却全当他的话是耳旁风,自己进入了一种美好的遐想之中。 “我要去做那个人的徒弟。”王启明十分坚定地说。 “不错不错。但是一个剑师的徒弟怎么能没有剑呢?正好我这里有把木剑,你拿去吧。” 那是一把十分光滑的木剑,上面雕刻着图案,剑身十分好看,剑柄也十分顺手。但是,它终究是一把木剑。 现在,王启明的全部希望都在这把木剑上。他眼前就是高大的门,通往那位剑师的门,他毫不犹豫地大步走了进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门下 二 数以千计的人将庭院排列得满满当当的,他们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他们用尽力气,绷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可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非常快,非常快,迎接着接下来发生的所有大事。 无数人想在这个契机,一举闻名,名盛天下。 他们站了很久,身边只有几个剑师的弟子。他们一开始就听那弟子的言,在这里整整齐齐地站着,可现在,他们不太想听话了。 就在下面开始躁动的时候,游廊中转出一个须发全白的老人,举着扫帚颤颤巍巍地扫着,扫到游廊中间,他停下来了,侧着身看着他们。 “莫非,他就是那位剑师?”所有人都生出了这么一个疑问。传闻中的世外高人都非常古怪,非要拿着扫帚出场,别人也没有办法。 相反,有人在下面盛赞:高人与别人就是不一样。 那个老头子哼了一声,用扫帚狠狠地击了三下地面,说道:“没用!没用!没用!” 这三下可不得了,许多人都像被无形的大手拎了起来,往门外抛出去,把关着的大门撞了个稀巴烂,在门外堆起了一座活人的山。 最先飞出去的人可遭了秧,被撞得不省人事,后面出去的人,落在软乎乎的人堆里,居然毫发无损。 屋内的人全都惊住了,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哪里惹了这位高人。同时暗暗激动,决心日后一定要学得这个出神入化的招数。他们过了一关,便再添了许多雄心壮志。 屋外的人有些不敢多言,只想离去,有些在暗暗咒骂,不敢高声,还有些不肯放弃,想再冲入这大门,却被几把剑同时挡住了。 “你们既然还能走动,那就先把这门给修好吧。”这几把剑对着那上千个人说话。 “什么!”不少人觉得可气,再有不少人觉得可笑,堂堂千位剑士,要听你们这几把剑言语。 “不要命?”一位自觉这一天尽受了侮辱的人恨恨地说。“若不要命,我乐意帮你。”他抽出了剑。 这时,屋内鼓出一道风,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这人,将他的剑拦腰吹断,卷起断剑,刺进他的腹中。 他随即倒下,不能再使剑了。还有许多挡在他面前的无辜的人,也受了波及,无一不吐血横飞数丈远。 “要命吗?”那几把剑问。 “要要。”那群人服了软,纷纷走进山林伐木取材。 “剑师威武无比,请收弟子一拜。”一个头脑灵光的人在别人瞠目结舌之际,首先表了态度,希望博得一丝欢心。 紧接着,跪倒了一大片,学着那个人齐喊“威武”。那个人恨恨地想:这些蠢材,居然学我。他想继续说些话,来表明自己是第一个喊“威武”的身份,话到嘴边,却被后边的“威武”给掩盖了。他又气又急,生怕剑士感受不到自己的忠心,又没有办法,只在心里将那些人骂了一遍。 此起彼伏地叫喊声终于低了下去,那个老人看着他们似笑非笑,所有人都摸不懂他的心思。 “剑师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很多人都在思考。 那个老人看完闹剧,又低下头扫地去了。这时,游廊中又转出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一把剑,样子十分寻常,就像一个寻常的精神矍铄的老头,走路的步伐也十分寻常。 但是,场边所有人都跪下来,齐喊:“师父。” 偌大的庭院,数千个人,鸦雀无声。 一些人心里凉透了,他们认错了人,拍错了马屁。他们好不容易进了第二轮,居然栽在了自作聪明上。 剑师说:“我还没到,就听到有人在喊威武了。” 那个老头幽幽地说:“他们是在喊我,可惜我不是剑师,我也不会用剑。” 刚才因为讨欢心跪下来的那些人冒出了冷汗,他们站不起身来,不知道是没了力气,还是没了勇气。他们只能跪着,头越来越往下,似乎要磕在了地上。 剑师说:“他们觉得你威武,那这些人就给你吧。” 那个老头说:“我才不要这些没用的东西。”他又用扫把击了一下地。这些跪着的人头被掀起来,旋转着朝门外飞了出去。 一些人重重地落在地上,晕了过去。侥幸未晕的人,又被几把剑围住了。 “筑门,或者不要命。” 他们听罢,无一句怨言,急匆匆地跑去接下了从林里中扛木归来的人的担子。 庭院里只剩下百余人,庭院太大了,他们站得还很宽敞。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想,这天下第一的剑师,要怎么招收徒弟? 比剑?比德?比文武全才? 剑师问:“那个人叫什么?” 旁边一个弟子答:“王启明。” 王启明心扑通一下,跳得非常剧烈。他死死地盯着剑师,心里生出十分巨大的欣喜,但是又不敢确定,只得心翼翼,很认真地听剑师下一句话说什么。 “王启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其他人走吧。” 现场一片哗然,这一切来得如此快,他们想了种种剑师招收徒弟的可能,作了无数的准备,信心满满、一腔热血地站在这里,居然只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他们试图以为这是假的,他们听错了,可接着,无比残酷的现实,和几把剑都在催促着他们赶快离开,莫在此地阻碍。 这便是现实,他们无法接受的现实,他们开始接受的现实。 “我不服!”一个子大喊,紧接着他被扔了出去。 “管你服不服,别在这里碍着就是。” 王启明怔怔地站在原地,任凭人流从他身边擦身而过,他瘦弱的身子十分僵硬,有人试图想撞倒他,也撞不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门下 三 “师弟,过来拜师吧。”一个人收起来剑,向他招招手。 王启明如大梦未醒,一步一跌地走过去。那个人见他走得慢,便挽着他的手,拉着他奔跑了起来。毕竟这个庭院很大。 身形猛地收住,他们到了游廊前,王启明抬头看去,天下第一的剑师就站在他面前。 他师父就站在他面前。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王启明照着挽着他的手的师兄,在奔跑的路上,细心告诉他的礼节去做。 那位师兄说:“师父不喜欢那么多规矩,你心意到了就行了。” 他说完话这句话后,想了一下,觉得还是有必要跪拜一下。于是他便跪下了。 “起来吧,明日跟着我练剑。”剑师对这一拜毫不放心上,只听到他喊自己一声师父,便够了。 “师父……”王启明喊住了要转身而去的剑师。 “有什么事。”剑师停下来,很认真地问。他以为王启明要问他哪一剑、哪一招的要诀,又或者是要怎么成为天下第一大剑师这种毫无用处的问题。 “你为什么会选我……” “哼!”剑师有些失望,自己新收的弟子,一开口就问这么愚蠢的问题。这比起“天下第一”那种愚蠢透顶的问题,这个问题更令他失望。于是他平添气恼,骂道:“闭嘴!选了你便选了你,何必多问。” 他越想越气恼,转身走了,眼不见这个蠢徒弟心不烦。 王启明被无缘无故骂了一句,也不惧也不恼,因为从他八岁起,这种责骂已经是家常饭了。但他偏有一种执著,他转身问那个挽他手跑过来的师兄,问:“师父为何选我?” “哈哈……”那位师兄为难地笑着,他打了个哈哈,说:“师父选择了你,必定是有道理,你身上必有过人之处。何必多想,认真跟着师父练剑便是。”他生怕王启明打破砂锅问到底,急忙忙跟着师父走了。 八岁以来,王启明已经和幸运绝缘,和优秀绝缘,他已经接受自己是一个庸人的事实,世界上或许有很多幸运的人,有很多过人的人,当一定不是他王启明。他的一生,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痛苦,只有整个世界对他施展的恶意,只有寒冷的冬夜和漏雨的破庙,只有踏错一步便会死去的漫漫前路。 可现在,他幸运了,他优秀了。他没办法相信这种说辞,他很想问清楚:“师父为什么选我?” 这次这位师兄没那么好声好气,他尖酸地说:“你骨瘦如柴,蓬头垢面,衣裳褴褛,就像街边的乞丐牵着的猴子成了精,抢了乞丐的衣服打扮成人,拿根树枝一边‘吱吱’怪叫,一边胡乱舞动,便以为自己从猴子变成了剑士。既然师父选了你回来,就自觉躲着外人。别让我们山庄在别人面前丢人现眼。” 一些人见他说出来自己的心里话,都不自觉内心舒畅,将自己要和一只猴子做师兄弟的郁闷一扫而光。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你想清楚了,便自己走吧。别去惹师父厌烦。” 王启明微微地点了点头,他觉得这才是这个世界本该对他的姿态。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姿态。被一顿骂之后,他似乎心安了一些。他才开始接受自己被收为徒弟的现实。 如果现实超出了一个人的认知,那么人总能用自己的思维和习惯,将现实归纳到自己的认知中去。 比如悲惨的他,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化作悲惨的事,他才能认知,才能接受。 包括成为天第一的剑师的徒弟,他只会当作生活又抛给他一件悲惨的事情。但是这件事情,可以让他做一些以前做不了的事情,他便会紧紧地抱住这件悲惨的事。这跟在外人眼里,他紧紧地抱住一件幸运的事情是一样的表现,实则,内心完全相反。 人渐渐散了,王启明依旧跪在地上。他想了想,朝着前方磕了几个响头。 “孩儿好像可以,替你们报仇了。就快要可以了……快可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十三 夜深了,月光柔和。 “吱呀”一声,生了锈的柴门被推开来,一道被月光拖得很长的人影,从门口映到了他身上。 陆青离只道是有人又来兴师问罪了,经过了一天,他已经十分坦荡。若是自己犯下的罪,一人担起便是,要杀,要剐,任凭处置。他一眼也没有看向门口处的那道黑影,安静地卧着,等他们走向前来,等他们惩处。 “吱呀”一声,柴门又关上了。屋内的烛火被关门带动的风,吹得左右摇晃。 一个黑黑的人影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陆青离毫不为所动,无一点惧怕,也无一点委屈。将要发生什么,都是他应受的,他都得受着。 只是现实出乎他意料,来的是一个女子,只有一个女子。 “对不起。”那个女子低声说,气息有些乱,有些弱。 陆青离猛地抬头看去,看到了昨晚被自己一剑刺伤的顾家大姐。她轻轻喘着气,显得很累,似乎随时都要倒下。 顾红衣看着他的眼睛,满含悲伤地说:“对不起。” 陆青离脑袋嗡的一声,瞬间空白一片。无论是谁会来访这个柴房,官差、杀手、路边痛苦的妇人一家、顾家老爷,他都不会觉得诧异。可是以上都不是,来的人,她是顾红衣。 “她不是伤了吗?她不是要死了吗?她怎么会来这里?”陆青离混乱的脑袋想不清任何的问题,只能保持呆呆地仰视她的姿势。 顾红衣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说道:“我府上的大夫,医术非常高明。我已经被救过来了,不会死去。只是,现在走路有点累。”她喘着气,用微弱的声音说着。 “你来干什么?”陆青离终于说出来自刚才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私自来柴房,还误喂了你毒馒头。我爹爹十分生气,让我来柴房练‘卧薪功’。”她一边解释,一边弯下腰扶着地,慢慢地坐了下来。似乎多站一会,她都要晕过去。 “什么叫‘卧薪功’?”陆青离不解地问。 “‘卧薪’,便是要我来柴房,晚上睡在柴草上,以反省我的过错。每次我一犯错,就被罚来练‘卧薪功’,在这儿睡个月,直到我认错。” 陆青离看着她,心想:顾家老爷教女居然如此严厉。 顾红衣很费劲地掏出一个包裹,慢慢解开,里面是几个白花花的馒头。 她勉强一笑,说:“我练‘卧薪功’的时候,每日只能吃馒头,若是吃其它东西,便是要再加责罚的。所以我只能带来几个馒头。”她用颤抖的手将一个馒头从中掰开,继续说:“这次馒头,若是有毒,便将我一起毒死罢。”说完,她首先咬了一口,咽了下去,咽的时候,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显然咽得十分费劲。 她舔了舔发白的嘴唇,说道:“人生病的时候,总不喜欢吃东西,但是总是要吃,否则就永远好不起来。所以你现在,可能也有些心疾,但是馒头,总是要吃的。”她说完,将那一半馒头凑到陆青离嘴边,一如昨晚。 陆青离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下去,说道:“我并没有什么心疾。相反,我很想吃馒头。” 顾红衣微微一笑,慢慢地将剩余的馒头分食殆尽。 顾红衣说:“睡吧。明天肯定会来的,明天的事,今夜就不要再多想了。”她慢慢地拾起一些稻草,铺在低矮的一堆柴火上,躺了上去。 陆青离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这能睡得着吗? 顾红衣轻轻地说:“睡得多了,便睡着了。若我能几个月不睡眠,那便不用去适应这长着刺的柴火。可惜我不能。” 陆青离翻了个身,也沉沉地睡了下去。 顾红衣看着屋顶透入的月光,心想今夜月色不错,不知明晚,这柴房里,是不是还是一样的月色,一样的人。 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顾红衣也不想去想。她闭上眼睛,只想入梦。 突然间,耳畔传来一道清晰的声音:“对不起。” 顾红衣睁开眼,看向陆青离的方向,他正背对着自己。顾红衣轻轻一笑,说:“没……” “对不起,对不起……”陆青离打断了她的话,连续地说道。 顾红衣惊愕地看着他,只见他翻过身来,眼睛竟然是闭着的,嘴里仍在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顾红衣一想,便知他在讲梦话。然后她便看到,陆青离闭着的眼睛中,流出了几滴泪。 从梦中流出的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门下 四 五更,鸡鸣。 王启明准时从被窝里醒来,他默默地折叠了床被,默默在古井边漱了口,默默从被窝旁边取下挂在墙上的剑。 初晨,静悄悄地,他也静悄悄地,生怕打扰了睡眠之人的梦。 天地广阔,凉亭亮着灯笼,他将衣物放在凉亭中,拿着剑走到河畔前。 大河,绿草岸,还有舞剑的少年。 他并不是很热爱练剑,他只是寂寞。 从前,他的生活十分充实,早上约好去这家干活,晚上约好去那家干活,半夜归来,只闭闭眼,又是一天早上。他永远在忙着赚钱,或者说赚一口饭,永远没有空闲的时间,让他去想,空闲的时间该干什么事。 吃不饱饭的人不会瞎想,吃饱饭的人总会瞎想,其实这是一种进步,否则,人们为何要想尽办法追求饱饭。 只是吃不饱饭的人看见别人在瞎想,便觉得,他吃饱了撑着。 现在王启明每日便是吃饱了撑着,他不需要总是急急忙忙地活下去,他开始有时间了。只是多出来的时间,这上天恩驰给他的闲暇时间,他要用来干什么,他想不清楚。 他的师兄,练剑之余,还会读古书。可他看不懂这斗大的字。 他的另一个师兄,练剑之余,还会弹古筝。可他觉得“咿咿呀呀”很嘈杂。 他的师姐,练剑之余,还会绣花。他……是万万不能学的。 他的闲暇,毫无用处,只会让他觉得难受,觉得人间没有了乐趣。等到他受不住的时候,他开始使用他的闲暇时间,用来练剑。 继续练剑。 许多人觉得他努力、勤奋,之前待他很刻薄的师兄,也对他改了观,又是还会来指点一二。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练剑奇才,他日必有大作为。 许多师兄总忍不住要将自己所精通的招式,都交给他。他全都学去了,每一天的时间都太多了,若没有这么多剑招让他去学,他要怎么熬过去。 日复一日地重复,他只怕要疯掉。 他一年,便学了别的人三四年的功夫。而且,他每天依然在起早贪黑,他的剑每天都是第一把出鞘,最后一把入鞘。他走得太快了,把好多人都抛在身后,许多人觉得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追上这位师弟了。他们对他很佩服,也很喜欢,都觉得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只有他知道,自己一点儿也不厉害,他什么也不会,只要他稍微停下来,便会觉得人生无趣。他是一匹永远也无法停止奔跑的马,别人啧啧称赞的时候,他毫无欣喜,非常疲惫。 他练了一早上剑招,没有使用内力,只是在感悟剑势,昨日一位师兄跟他说了许多什么“剑走”、“无形”、“关门”之类的要诀,他只记得零星几个词,今日便练了起来。他没有打算去问清楚完整的要诀,他想自己慢慢探索,否则,他很快就会练成这招,他又该无趣了, 吃早饭的时候,他听见旁边的一位师兄说,他的一个师弟下山许久,至今未归,甚是担心。这位师弟虽然武功很高,但是不懂如何处事,他此次下山,偏偏要去打败世间最强的人,为此惹了不少祸。在山下不比山上,别人容不得他,以他的脾气,他也绝对容不得别人…… 王启明总是最快喝完粥的那个人,别人怕烫,他不怕,否则过去十几年里,他的粥早已被抢去许多碗,他早已饿死许多次。 当他喝完粥之后,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他负着剑,走进师父的藏剑阁,师父正在那里擦着剑。 “师父,我要下山去。” 师父头也不抬,只在那里擦剑,待他把这把剑擦得透亮,闪着寒光,才抬起头来,问:“你刚才说什么?” 这话王启明听不出好坏,但他说话之前永远也不会揣测别人,他从前活着很匆忙,没时间学这些事,他又重复了一遍:“师父,我要下山去。” “去哪?”师父没好气地问。上一个就这么走掉的好苗子,到现在也还没回来,这让他有些不悦,便对王启明有些怒气。 王启明依旧听不出好坏,他说:“我要去报仇。”这世间还有一个恶霸,害死了他父母的恶霸,依旧在人世间活得快活。 师父“哼”了一声,放下宝剑,细心摆好,又抽出了另一把,继续擦拭。 王启明等了许久,不见师父回话,便只当做师父同意了,他说:“谢师父。”转过身去,便要走。 师父把剑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用毫无情绪的声音说:“只怕你报仇不了了。” 王启明停住脚步,惊讶地问:“为何?是我实力太弱,打不过吗?” “哼!现在的你,莫说一个乡村恶霸,便是十个,一百个,都能杀。只是你再也杀不了当年欺压你的那一个了。因为他死了。” 王启明脑子“嗡”了一声,哑口半晌,才问:“他是如何死的?” “一年前,你成为我的弟子。这件事整个天下都知道了,史书里面也已经记下你的名字了,你还以为你是个寻常人吗?” 师父说的这些话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他甚至连史书,都不太了解,更不提这两个字的影响之大、之广,他只是朦胧地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身份。他正在消化这个身份。 “当年欺压你的恶霸,在你入门的那一夜,自缢了。” “为什么?”王启明惊叫起来。 “他不想我的弟子去寻他复仇,他只能自己了断。”师父淡淡地说。 “他……死了。因为……我?”王启明无法相信这种事情。他无法相信,这个当年踩在他身上的恶霸,会因为惧怕他而自缢。他更无法相信,那个恶霸已经死去。 “你若还要下山,便去吧。这些宝剑,你随便挑一把。”师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很有把握,可以掌控住这个徒儿了。 “我……我……”王启明犹豫不决地说着。若是仇人已经死去,他还要下山做什么呢?山下的世界,已经没有他的一丝痕迹,也没有一丝牵挂了。那个他活了十几年的世界,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再去看一眼了。 从此,他真正失去了所有人生的目的。仇家死了,亲人亡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无休止的练剑,练剑,练剑,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死去。在这个世界上,杳无痕迹。 人生好无趣。王启明心想。 “我不下山了。”王启明低声说道。 师父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告辞,弟子下去练剑了。”王启明低声地说。 “去吧。努力练剑,终有一日,你会超越师父的。”师父乐呵呵地说,然后拿起被他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的剑,仔仔细细地擦了起来。 王启明心想:超越师父,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低着头,很丧气地走出了藏剑阁。师兄们看到,只以为他被师父骂了一顿,赶出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门下 五 一个素来很温和的师兄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说:“师父将你骂出来了吧。” 王启明低着头说:“不是……” 师兄只道他害羞,不敢直说,暗暗觉得他好笑,于是转移了话题,说:“师兄有一事要请教,望师弟能指点一二。” 王启明连忙抬起头,说:“师兄言重了,莫要用请教二字。师弟必定知无不言。” “昨日师父教的‘两琵琶’一招,师弟可懂得?” “师兄难道忘记了?师父从未让我以你们一同学剑,只将我单独隔开,让我自己练习。” “我当然记得。我是说,你可想学这一招?”这位师兄只道王启明痴迷剑道,若是用剑招引诱,他定会忘掉烦心事。 “好啊!”果不其然,王启明拍手叫好。 “只是,你也要教我另外一招。以一招换一招。” 王启明沉吟道:“对,我不能白学。想必师兄还没练过‘火烧云’吧,这样子,我向你学习‘两琵琶’,然后我将‘火烧云’教给你。” “你……你居然学了‘火烧云’?”这位师兄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可知这剑招,乃是上乘剑法,董师兄求了师父许多次,师父都没教给他。” 王启明挠挠脑袋,说:“很厉害吗?可我看师父手上,比这剑招厉害的招,还有千千万个哩。” 这位师兄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傻子,这“火烧云”若是“还好”,那世间三千宗门只怕有两千九百间要回去种红薯了。 他再问一遍:“你果真要将‘火烧云’教给我?” 王启明讷讷地说:“若非师兄觉得太弱了,不想学?可是,可是师父所教的,我也找不到第二招比这厉害的了。要不你再等三个月,我再从师父那里学来一招更厉害的,教给你,好不好?” 那师兄连连摆手说:“就‘火烧云’,就‘火烧云’,我不要别的了。” “那好!”王启明喜笑颜开,说:“走,我们去练剑吧。” 那师兄苦笑了一下,本来他只是要安慰一下这师弟,没想到,白捡了师弟这么大一个便宜。“两琵琶”和“火烧云”比起来,简直是石头和金块,可在师弟那里确实等价交换。呵呵…… “不过,师弟总算不那么沮丧了。”这师兄有些欣慰。 可是他不懂,就算一个人的心里攒着悲伤,当他吃到冰棍、谈到笑话的时候,他也会笑出来,只是笑过之后,并没有变得开心。 到了夜晚,凉亭又亮起了灯。 两个黑影已经在河畔练了一天的剑,一时传出瑟瑟琴声,一时天际的云被烧红了。 王启明用指划着剑身,经过一天的反复教导,他反而更厉害了一些,他似乎悟出了“火烧云”的奥秘,现在只是用指划剑,天边都能烧起一团火,染红半个天的云。 那位师兄只在一旁苦笑,他甚至连“火烧云”的门都还没入,师弟只练了一刻的“两琵琶”,却已经比他精妙了。而且他只教了一刻,而师弟教了一天。 “怪不得师父要将你和我们隔开,否则,我们这些庸才要大大拖你后腿了。”那师兄暗想。 “师兄。”王启明突然喊道。“我又悟出几分‘火烧云’的神妙之处,我教给你吧。” “不用了师弟。”那师兄苦笑着说。“我纵是再跟师傅学上年,再去练这‘火烧云’,也未必能学会,更别说它的神妙之处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是师兄太贪心了。” “师兄……你真的不学了吗?要不我再挑一招好学一点嗯嗯,教给你好吗?” “不需要了。师父他老人家看人很准确,他让我学什么,必定是最适合我的,超出的东西,他从来不让我学。到今天,我才彻底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有些东西,或许这辈子我也是学不会的,当然就不必要学了。”那师兄苦涩地说。 “不过,师弟你天赋很高,是师父所有徒弟中数一数二的。你一定要好好学,以后继承师父的衣钵,成为我们这一门的真正传人。”他很真挚地对王启明说。 王启明沉默了半晌,低着头,思量。 那师兄只道他年纪受不起这重担子,所以才沉默,不敢说话。但他觉得师弟一定要认清自己身上的担子,所以他也不说话,只让师弟慢慢去想。 可是王启明完全没在想什么未来,什么传人,他只是想:为何师父和师兄都希望我这样,难道找不出第二个人继承师父的衣钵了吗?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练自己的剑,我不要以后必须得做什么事,当什么人,那样子,好无趣。 他第一次,对练剑也产生了厌恶,这是他人生中,唯一能塞满每一天的内容了。于是,他又觉得日子过得漫长,而无聊。 王启明抬起头,眼睛里尽是疲惫,他说:“我可能不会成为你说的那个人。我,只是……个普通弟子。”他说完话,便提着剑,走了。甚至练凉亭上的衣服都忘了拿。 那师兄有些愕然,又有些失望。他把剑在空中转了两圈,很准确地插进剑鞘之中。他目送王启明的背影,越行走,越模糊看不清,最终消失在黑夜之中。 他转过身去,也欲离开,却看到一人。他不敢怠慢,持剑深鞠一躬,嘴里喊:“师伯。” 只见那人,拿着把扫帚,正要慢慢地走去哪里扫地。 这个人是他师伯,是天下第一剑师的师兄,也是剑师收徒弟那天,从游廊中转出来的那个扫地老人。 老人看到他,停了下来。喉咙中哼出一声:“嗯。” “师伯,我已经见识过师弟的天资了。确实很惊人,前无古人,恐怕后也无来者了。” “嗯。” “我已经劝说过他,可是师弟似乎有什么心事,他对继承师父衣钵一事,并不上心。” “嗯。” “可是又非他不可。除了师弟,没有人能将师父的所有绝技,都学下来。” 这次这个老人没有再只是回一声“嗯”了,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他想事情的时候,连树上的鸟儿都很识趣地闭上嘴巴。 风轻轻地刮。 半晌,那老人开口问话:“你的师弟,叫王启明?” “是”他回答得很恭敬,这恭敬是从心里发出来的。 “谁取的名?” “非父非母,他祖上都是贫农,他家里自然不可能有取这名字的人。师弟说,这名字是一个叫花子取的,那叫花子对他说:‘你都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师的徒弟了,怎么能没有名字呢!’” “于是,那叫花子便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是的。师弟说,他在那之前,只有姓,没有名。他觉自己确实得要有个名字,便接受了这个名字。” “王启明。启明。”那老头默默地念着。 “你的师弟已有高人相助,我们这等凡夫俗子,却要在自以为是地左右他的命。真是,可笑。”那老人眼里发着精光,很大声地笑着。 那师兄却深感疑惑,他问:“师伯可是说,那叫花子是个高人?” “哈哈……”那老人只笑个不停,好不容易停下来了,却在自顾自地说:“去告诉你师父,还有你所有师兄弟,王启明做的决定,你们莫插手,莫多嘴,看着就行。” “是。”那师兄虽然摸不着头脑,也很恭敬地应了下来。 “哈哈……”那老人边大笑边走,旁人绝不知道,他其实是在笑他们两个老头子的愚蠢,和无知。活了七八十年的老头子,所显露出来的愚蠢,确实很值得发笑。就算是他自己,也很久没见过自己愚蠢一次了。 “启明,启明……”老头子沉寂的内心,突然对世外的一位叫花子激起了极大的兴趣。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要出去走一遭。上次他出世,已经是许多年前了…… “启明,启明……”那师兄默默念着,他突然抬起头,看向星空。天上繁星,各自璀璨,数不胜数。“启明,你到底是哪一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门下 六 一年的光景过得很快,既然过得很快,那便无力改变什么,一切依旧,那亭,那河,那些屋。 山门里人数也没有变化,因为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扫地老人,又迎来了一个懵懂的少年。依旧跟前一年一样多人。 这位师弟在宽广的山门内走着,一个师兄在引路。他们穿行在匆匆忙忙的人群中,很悠闲地观赏着。 师弟看着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不由好奇心起,问:“师兄,今日他们为何都如此匆忙,在平日里,罕见行人在此间走动。” “我们所站之处,前面是练剑场,后面是食堂,平日里我们前方有人,后方有人,都是很正常的,若是有人在此地反复走动,那才是不正常的。” “可今日他们齐齐不正常了,这是为何?” “因为他们既不是去前方,也不是去后方,而是向右去传剑堂。”师兄握拳伸指,朝右边指去。 师弟目光随着移过去,只看到一条两人宽的路,被左右草地挟着,延伸出去。他眺望,只看到大石头。于是他更好奇了,问:“传剑堂又是什么?” “传剑堂,顾名思义,便是传剑之处。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那里传剑,只能是掌门,只能是传立宗之剑。”师兄收回手,背于身后。 “那什么又是立宗之剑?”师弟顺着问下来。 “立宗之剑,是许多年前咱们祖师爷的佩剑,它是由一位很传奇的铁匠打出来的。那位铁匠生平只造过两件武器,一是我们的立宗之剑,二则是李将军家那件铠甲。” “那件铠甲莫非就是皇帝赐名的‘护国神铠’?那个铁匠莫非就是传说的‘雪山上的打铁人’?”师弟惊叫出声,这些传说世人皆知,他当然也知道,他的父辈、父父辈都知道,在此之前,这些事都只是遥不可及的传说。 师兄慢慢地点点头,说:“这就是我们的立宗之剑,因为它太珍贵,世代使能由掌门及其传人持有。” “如此说来,师父今日要选出他的传人了吗?”师弟脸上尽是激动之色,热血的少年很爱听这种故事。 “是,若无意外,今日接剑之人,便是师父百年后,新的掌门。” “那人是谁?”师弟迫不及待地问,他眼里尽是崇敬之色,恨不得立刻认识这个人,与这个人交好,向这个人讨教。 自然不是讨教剑招,而是讨教怎样才能这么厉害。 师兄仰起头,看着天空,说:“他很年轻,他只比你早两年入门。可是他天资十分聪慧,为人又勤奋。如今门下,已鲜有人能及得上他了。” “只入门了两年?”师弟感觉心都在颤抖,若说一个高人站在他面前,会让他热血沸腾,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高人,会让他更加热血沸腾。 “那个人,很厉害么?”师弟嘴唇颤抖,诚恳地问。 “那个人……”师兄若有所思,眼神似乎要穿过时间,再回去审视那个人。他慢慢地抬起手,指着两座假山,说:“那原本是一座假山。” 师弟看去,看到两座相依偎在一起的假山,流水从它们怀中流下去。 “那个人只学了十天剑,便将它劈作两半了。” “看来那个人根基很好,只学了十天就如此厉害了。”师弟很兴奋地说,心里将那个人幻想作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 “不。”师兄淡淡地说。“他之前没学过剑,只是一个孤儿,干着各种苦力活谋生。” “啊!”师弟惊叫起来,心中少年英雄的模样立刻变成了家中搬运粮食的老叟模样。 师兄走到坡边,喊道:“你过来,看下面。” 师弟应声跑过去,他从坡上往下看,只见下面是奔腾的怒江,两边只有残屋破檐,毫无生气。他问道:“这下面,是不是被江水淹过,所以没有人再在下面居住了。” “你看得很准,江水确实淹没过下面的土地。可你知道江水为何泛滥?” “到了汛期?”师弟想了想。 “不是。”师兄眉头紧锁,脸上露出凝重之色,似乎在回忆着一些不好的事。他凝视了一会儿下面,慢慢地说:“这江,是因那个人而泛滥。” “真的吗?”师弟很难以置信,那个人的力量竟能影响江水。 “那个人只学了一年的剑,他用剑一挥,剑气将江水分作两半。他是横着分割,而不是竖着分割,也就是那奔腾而至的江水,被他的剑气拦在了此地。”师兄想到那天的景象,仍然心有余悸。 师弟只听呆了,人能拦江?他无法想象。人真的能拦江? 师兄继续说:“那个人的剑气许多天都没有消散,江水被拦得无处可去,只能涌上岸,足足淹了七天七夜。” 师弟想起时候,家里人讲上古神仙的故事,似乎也讲过一样的话。 难道这个人,他是上古神仙? 师兄摆摆手,说:“莫在这里站久了,你会受不住的。”他额头上,已经布满冷汗。 师弟终究是无法想象当时的景象,并没有如此惊慌。 “那个人,真实是旷古奇才。”师弟看着地完全走,有些失了神,嘴里喃喃说。 师兄突然站住了脚步,说道:“他不是旷古奇才,奇才再奇,也只是人。可他,是神。” 师弟听得不明所以,他抬起头,瞬间愣住了。 方才晴朗的天空,已经变得血红,云朵在燃烧,剧烈地燃烧,这伙也将苍天点燃了。那漫天的血红云朵,红得要滴出血,又像要滴出火,洒向这个世界上,淹没一切,灼烧一切。天空似乎越来越巨大,越来越血红,广袤无垠,又近在眼前,无数熔浆像是要从云朵之上,漏出来,奔向这个世界。 世界,成了火红的世界。地,成了火红的地。人,成了火红的人。 师兄大声喊:“师弟!记着!这是我们这一门的武功,叫做‘火烧云’。你要记得,它至高之境,便是现在这个样子!” 师弟大声回应:“记着了!”他怎么会不记得,他只会永远忘不掉。 世界响起一阵喧闹,或鬼哭,或狼嚎,已经不像人的世界,更像是魔鬼的世界。 他们远远看去,远处血红的站台上,只有一个少年在持着剑,他看着天,似乎是乱世中,唯一的战神,和唯一的人。 师父大手一挥,血红的天空从中破开,渐渐露出蔚蓝的天空。一如野火落草地,蔚蓝的天空蔓延到了天际,渐渐吞噬了血红的天空。 许多人心有余悸,只感到自己从地狱里走了一遭。有人却十分欣喜,那个人是师父。有人十分落寞,方才那血红的天空,居然给了他寂寞的内心一些安慰,只是这安慰太短暂了。 王启明站在站台中间,孤零零地,一动不动。 师父哈哈大笑,没有人曾见过他这么开心。他一把抓起身旁的剑,眨眼间,便到了王启明身旁。他大喝一声:“弟子!接剑!” 传剑堂每一百年,只有那么一次热闹一些。这片荒草丛生的大地,今日踩满的激动和兴奋的人们,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王启明接剑的那一幕,甚至卧病在床的人,都要爬起来看。 这一幕,这把剑,是传承,是人类千百年最重要、最严肃的事情。 传承之人就站在眼前,传承之剑就在眼前,王启明只要轻轻一接,便是人类史上最重要的那些人之一,这一幕将会被反复提及许多次,永远不会被人忘怀。 王启明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何,他有些累。累了,便要歇息,这是最基本的道理。他累了,他想歇息,即使他正在传承。 可累了便是累了,想歇便是想歇。 “我不接。”王启明轻轻地说。轻到似乎这句话未曾说出来。 所有人都听到了,所有人都以为这句话未曾说出来。 直到师父的脸上,失去了笑容。 “我不接。”王启明大声地喊。这一刻,他第一次感觉到人生的乐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门下 七 师父很生气,和别的高人不同,他的生气是写在脸上的。所以他现在面目很狰狞。 任谁都看得出他很生气。 他咬着牙,狠狠地说:“这剑,你今天必须得接。不接,也得接。” 王启明即使再不懂人情世故,也能看得出师父现在很生气。可他现在很开心,一生之中少有的开心。 他固然害怕,可是他更开心。开心可以湮灭所有情绪。 王启明纹丝不动,直勾勾地盯着师父的眼睛。师父剑握得很稳,即使他现在怒气攻心,即使他的手捏着千斤力气,这把剑也纹丝不动。 世界仿佛停了下来。 这时,一个弟子走向前来,打破了空气中的寂静。 “师父,师伯说过,任何人都不准干扰师弟的决定。” “滚!”师父突然一声怒吼,那个弟子瞬间飞了出去,他被师父的内力所伤,筋脉尽断,气息全无。 几个弟子连忙驾着他跑了出去。 师父吼完后,将手里的剑往王启明身上砸,却似砸在铜墙铁壁上,王启明身形不晃,师父的手反而被震开了。 师父吃了一惊,暗想:这子的外家功夫也练得如此深厚了,方才留了力气怕伤了他,只怕是我多虑了。 师父对他的满意,又加了几分。只是师父越满意,就越要他今天接下这把剑。 这时,下面站着的弟子齐刷刷地跪下了,有人高声说:“只望师父莫要再逼师弟。根据师伯的意思,师弟不愿接剑,无论是谁都不能强迫他。” “可我偏要强迫他,你们是不是要群起攻我?”师父冷冷地说。“若你们不起身,我便要屠尽了你们这群孽徒。” 师父说这种话的时候,从来都不是开玩笑,或者恐吓。他非常认真,弟子们都知道。 可是这师门之中,绝无一个怕死之人,否则也进不了这师门,师父也知道。 师父手中的剑已出鞘,他们无一人起身。他们都知道,只有一种结局,绝不会出现第二种结局。 可是第二种结局偏偏出现了,一只白色的鸽子,“咕噜噜”地飞下来,在这肃杀的场地里,绕了两圈。世界很安静,只有鸽子“咕噜噜”的叫声。 鸽子飞走了,师父的剑也收了回去。一个必死的局就这样,瓦解了。 没有人觉得意外,所有人都认出来了,那是师伯的鸽子。 鸽子只用到场,便已经把师伯的话传到了。 “是!师兄!”师父很恭敬地说,朝着鸽子飞去的方向深鞠了一躬。 王启明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再说一遍“我不接”?未免太冗余了。说“师父不要杀他们”?师父是绝不会听的。他不想服软,又想不出话说,便只能闭嘴。 闭嘴的时候,对方会在心里帮你想出辩词,甚至他自己想出的辩词,都能将自己劝服。所以闭嘴,让对方猜想,是一个很有用的办法。 师父看着他,脸上肌肉任在抖动,似乎随时都要暴起拔剑。他抖了许久,只说出一句:“你再好好考虑,莫冲动。” 王启明丝毫没有回应的意思。师父很想立刻扒了他的皮,可是万千怒火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气,摇摇头走了。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让他这么无可奈何了。 “恭送师父。”王启明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躬鞠得很深,似要倒立过来。 “恭送师父。”地上跪着的弟子齐齐说,拜了下去。 等到师父走远了,王启明才直起身来,自顾自地离去。没有人拦下他,也没有人问他什么,劝他什么,只是让开一条道,让他离去。 虽然他们也希望王启明能接剑,毕竟他,是旷世奇才,这世间恐怕找不出第二个的旷世奇才。 王启明边走,边在酝酿一个想法。最开始只是一个念头,在他第一次喊“我不接”的时候,冒出了个头,有很快消失了。可后来,它再次出现了,这一次,王启明再也甩不掉这个念头,越想遗忘,它就越扎根生长。 这个念头,已经冲到了王启明的嗓子里,逼着王启明将它说出来。 “师父,若我说我要退出师门,你会不会很生气?”他喃喃地说。 他看着地上的草,前面的石头,远处的山,还有苍天,没有什么东西,给他反馈一个答案。他得不到,任何一点回答。 这时候,王启明心中难得的愉悦消失了,寂寞重新占领了他的心。 “人生本来就这么无趣吗?”王启明心想。 “那为何要有人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门下 八 夜幕降临,一些比较年长又细心的师兄,去厨房亲自烧了两份饭。因为这一天,餐桌上一直不见两个人的身影。 烧好后,上前两个人分别领了一盒饭,再往里装几碟菜。他们都知道,师父爱吃肉,少吃菜,便往师父的饭盒子中装了一些鸡肉,牛肉,鲜鱼汤。他们也知道,王启明不挑食,什么都吃,就算装了几个馒头,他也十分满足,但他们还是给王启明也装了一些鸡肉,牛肉,鲜鱼汤,还有紫薯茎。 装好后,这两个人便出发了,反向走去。 王启明的房子亮着光,门开着,窗也开着,他从前住的地方可能没有门,更没有窗,以至于现在他没有关门窗的习惯,任何人从他房子前走过,一转头,便能看到他在房子里干什么。 一位师兄拎着饭盒子,走到了他房子的门前。他看到,王启明正在抱着一把木剑,轻轻地抚着,眼神空洞,灵魂似乎已飘出体外。这把剑他认得,是王启明入门那天,负在背上的那把木剑,有许多人嘲笑过这把剑,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这么做了,因为他们都明白,就算自己持着天地间罕有的宝剑,也打不过拿着木剑的王启明。 师兄清了清嗓子,用天生很柔和地语调呼唤:“启明,来吃饭吧。” 王启明的灵魂似乎仍然飘在体外。 “启明。”师兄提高一些语调,还省略了多余的词汇,希望能叫醒他。 但是依然没有将他的灵魂拉回来。 他静静地看着王启明,他感觉王启明在思考,却又思考不通。他很少见王启明思考,他坚信思考是一件有益的事情,于是他决心不再打扰王启明思考。 他静静地站在房子外面,即使面前敞开着门。 一位弟子拎着饭盒子去找师父,他很清楚哪里能找到师父。 师父平日里肯定在藏剑阁。但是今天不会,师父只有心情不坏的时候,才会去藏剑阁。 不坏,便是好,或者平淡。今日,肯定很坏。 所以他一定在锻宫。锻宫是师父锻剑之处,师父是第一剑师,但他锻剑不是为了自己用,而是为了排解烦恼。师父的生命早已和剑紧紧联系。 师父喜的时候,必在藏剑,怒的时候,必在锻剑。 天底下有许多名剑,名剑有许多人抢,许多人抢就必定有许多人死。这许多剑里,出自师父之手的占了许多。 可是师父锻的剑,为何在山下,在世人手里?因为他觉得那些剑很烂,烂到侮辱了“剑”这个字。这些“烂剑”,也许就是某一次师父亲传弟子剑招,弟子迟迟学不会,师父感到烦躁而锻,但这种很平常的烦恼,只够让他随手锻把“烂剑”,就跟孩子烦躁时随手画的涂鸦一样,他觉得这剑即不能看也不能用,锻好后就让人拿到山下丢掉。 世人对剑师的无比崇敬其中一处来源于,他的山头上,总时不时传下来一把绝世“好剑”。 师父也有盛怒的时候,那些时候锻的剑,都是十分珍贵的好剑,那些好剑,都躺在师父的藏剑阁之中。 弟子知道,师父这一次,必定会锻出一把空前绝后的好剑。因为师父这一次,生了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的怒火。 房子里面火光通天,一个炉子正熊熊地烧着烈火,弟子就算站在房子前的大院子里,也被这火光灼得生疼。房子里,院子里,方圆三丈内都没有任何生命,任何的树、花、草,蟋蟀、蝴蝶、蜂,都已经在灼热的火光中悄悄死去,或者离去。这一片毫无生机,只有光秃秃的黄土地。 可是经过这一次,可能方圆十丈内的生命都要绝迹。弟子暗暗地想。 他提着饭盒子,不敢呼唤,不敢走动,犹如一座雕像立着。熊熊烈火将他熏得遍体火热,他曾经热血沸腾,可现在他身体的热度,是热血的许多倍。他提不起任何的力气去抵御热气,他的真气一运行,就将热气带到身体深处,更加难忍。 可他还是一动不动,立在那儿,像一座雕像。接着,直直地倒下去,像一座被推翻的雕像。 许多师兄弟知道这个结果,几个人进来将他抬走了,他们速度很快,因为要和熊熊火光竞赛,要和无处不在的热气竞赛。 方圆十丈空无一人,屋内火光熊熊。 第二天,许多师兄弟一边吃着饭,一边讨论要怎么让他们吃东西。 旁边桌子上放着两个饭盒,一盒饭菜冷了,一盒饭菜焦了。 第二天,一位师兄依然提着饭盒在外等候,屋内王启明仍然在抚剑静思。一位弟子仍然受着热气,在院子里等候。 这便是他们商量出来的方法:继续等,只要是人,总要吃饭。 那个弟子静候了一会儿,感觉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很快,雨下大了。 一个年纪很大的师兄眉头紧锁,他说:“我观看星象,这些天都不会有雨。今日怎么下了这么大的雨?” 另一个年纪很大的师兄沉默了许久,低声吐出两个字:“异象。” 这句话很轻,此刻都重重地落在每个人的心中。 那个独自等待的弟子当然十分开心,因为这大雨,将热气冲走了许多。 他站了一夜,雨下了一夜。屋内火光不熄。 第三天,雨仍未停。一些年纪大的师兄眉头依然紧锁,脸上神情又是兴奋又是担忧。 第三天夜里,再也没有人去院子里等候,许多人都离这房子远远地,震惊地说不出话。一位定力稍好的师兄开了口,用野兽嚎叫的声音大喊:“异象!异象!” 原来天上不止下起了雨,几道闪电从天而至,落在了房子周围,院子已经被炸塌了,周围燃起了熊熊烈火,又被大雨扑灭了,又被落雷点燃了,又被大雨扑灭了。仿佛雷公和雨神在锻宫顶上斗法。 最后是雨神赢了,因为所有东西燃烧殆尽的时候,就再也不会燃烧了。 可是落雷依旧,大雨依旧。落雷将地面击出许多坑,连成沟,雨水积在里面,将锻宫围了起来。 没有人敢去越过那条沟。 所有人都远远地看着屋内那一锤一锤砸着熔铁的身影,无比紧张,无比害怕,即使他们是人间最优秀的一批人,在自然的力量前,还是被激出了骨子里弱物种的那种恐惧感。 第四天,大雨未停。 夜里,天上突然出现无数块燃烧着的石头,齐齐砸向锻宫。那些天火闯进大雨之中,反而越浇越旺。若是这些石头砸在锻宫上,师父会直接被砸成肉泥,接着被天火焚烧得尸骨全无。 可当天石要落下的时候,屋内那个身影突然举起了一把“剑”,一把奇形怪状的“剑”,它更像是一个长条,宽窄不均。可是这个长条被天下第一剑师握在手里,那它就一定是“剑”,没有人会怀疑。 师父握着“剑”,朝着天上挥去,那些落势凶猛的天石顿时改变了方向,落到后山的大湖中去。天石像雨点一般砸下来,师父挥剑的速度已经看不清,他们在持续地交战,愈战愈猛。 “师兄……”一些年纪的人惊吓地讲不出话。一个年纪很大的师兄努力镇定,沉声道:“怕什么,师父这是在借天火锻剑!” 一个师弟定睛看去,在师父横剑格挡的空隙,师父的手中的长条顿了一下,他看得真切,这长条,隐约有了剑的模样。 接下来的许多天,异象持续不断,上天似乎在阻止着这一把剑现世。 可是师父盛怒未了,他非要锻出一把绝世好剑。就算是上天,也阻不得。 “待我百年之后登上天庭,定要将你千刀万剐!”师父在锻宫里愤怒地指天而呼,声音传遍了整座山。 那一天,所有人都惧怕地不敢大声说话,走路都要轻轻地。 第七天,似乎一切都要到了终结的时候。许多人看得真切,师父手里的那个东西,已经完全是剑的模样了。 可他还未出来,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整座山都被他的弟子封锁住了,任何人不得踏入山门。当他的弟子持着剑站在那里,没有一个人会感觉他们在开玩笑。 第七天,夜至。 屋内已经没了火光,里面黑暗无比。天上出来大雨依旧,也不再出现异象。一切似乎十分正常,夜安静得像村庄的夜。 突然间,漆黑的夜变得亮如白昼,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九天之上降临人间。 他们看得真切,所有人都看得真切。他们虽然从来没见过这样东西,但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他们对这样东西的认知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了。 世间所有的人,无论贫富贵贱,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东西,但是他们,一定认识。 这瞬间,他们以为自己在梦中。他们看到了龙。 真龙现世。 一颗巨大无比的龙头张着巨大无比的嘴,嘴里满是火焰,随时,它都要将嘴里的火焰吐向人间。 雨越来越急了,所有人暴露在暴雨之中,失了神。豆大的雨砸在他们身上,也唤不醒。 这时,那件漆黑的屋子里走出了一个老人。他举起了一把剑,指着天,似乎要挑战这条巨大无比的龙。 一龙,一人,一剑。 那条龙嘴里的火焰渐渐熄灭,它的嘴渐渐闭了起来。它渐渐退入云端,消失了。没有怒吼,也没有传说中的盘旋于天际。 这代表着,上天已经认输,让这把剑现世。 所有人看着师父举剑退龙,感觉自己在梦里。没有人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甚至怀疑,那条龙,是否曾经出现过。 王启明在角落看完了这场无声的战斗,他突然,想通了。 当一个人深陷渺而又复杂的烦恼之中,壮观是一味良药,可以终止那些无端的烦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门下 九 巨龙已走,雨势渐。 众弟子都深陷刚才的震撼之中,在模糊的意识里,拼命想搞清楚刚才那一幕是幻觉,还是真实。 王启明抱着木剑走上前去。 世间多伟大的景象,都难以撼动一颗低至尘埃,却坚固如山的心。王启明在这两年间,已经将自己卑微的内心修筑得十分坚固,不会倒塌,不容踩踏。 他只会从伟大中获得勇气。走向师父,说出自己想法的勇气。 他已经走到师父跟前,深深一叩,说:“弟子想退出师门。” 众弟子哗然,这句话给他们的震撼也十分巨大。 他们一直只道师弟痴迷剑道,不愿接任掌门,于是不愿接剑。可若是痴迷剑道,何故退出师门? 他们觉得,自己或许一直都在会错师弟的意。这两年间,还不厌其烦地去教导他剑法,以为他十分喜欢。或许,他从来都不喜欢? 师父收剑入鞘,不言语,也不离去。 不离去,说明那个人还想继续听。 王启明当然不会想到这层,当依他性子,当然会继续讲下去。 王启明很恭敬地说:“从弟子入门以来,师父的教导、责罚,弟子一一记在心里,师父的好处,弟子永远不敢忘。师父说的每一句话,教导的每一招式,弟子定当牢记在心,时时想起。” 他本是贫苦出生,在山上这两年,不仅学了功夫,还沾染了一些书生气。 “师父对我的期盼,弟子知道。师兄们对我的好,对我将来日子的指点,我也都记得。可是我,可能要令你们大失所望了。我……学了许多剑法,学得很快,练得熟,我确实十分适合学剑,我能练到让你们都很满意的地步,原本可以皆大欢喜……只是……” 王启明低下头去,他对接下来要说的话十分羞愧,他不敢看任何人,也不敢让人看他。 “只是……我渐渐发现……我对学剑没有兴趣。”他声地说,可他觉得所有人都听到了,他也能想到所有人脸上的那种愤怒。 他们确实都听到了,可是脸上更多的,是震惊。 他们拜在第一剑师门下,他们是世间最适合学剑的一些人,他们的剑练得很不错,所以他们更应该在师父门下好好学剑。这样,才是万人敬仰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人生,才是他们唯一的人生。 他们没有想过,这种人生,用“不感兴趣”四个字,就被轻易地放弃了。 就跟世间不应该出现龙一样,人的脑袋里也不应该出现这种想法。可是今日,龙出现了,这种想法也出现了。 他们一直感觉世界在他们手中,世界会按他们的理解发展下去。直到今日,他们才发觉自己只是大千世界里的一只滑稽猴子,宫廷宴会里偏要抹着妆扮大人的孩子。 王启明说:“我不再愿意,在这种生活中熬下去。师父,若是你不喜欢练剑,你在藏剑阁中,被千万把剑围着的时候,你会有多痛苦。你也许会向我这样,痛苦到麻木……” 他闭着眼睛,这么多天的委屈,化作两行泪,都流了出来。 “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师父开口问道,他的声音,竟然有了一丝衰老之意。 “我知道,就算我是在这山上挑水、洗碗、擦地板,没日没夜地干活,侍奉师父和师兄,也有千千万万个人愿意代替我的位置。” “若你知道,就行了。”师父的话语里藏不住许多悲哀和凄凉。天下第一剑师,在此时,只是一个送游子远去的寻常老人。 老人不知何时入土,游子不知何时归来。 许多人只听话语,会认为师父是在留他。可王启明理解意图永远是,沉默不语,便是允许。师父说完这句话之后,便闭上了嘴巴,不愿再说话。 王启明等了一会,深深地再一拜,说:“弟子,就此别去。”他站起身,转头,离去。师兄们夹道,留也不是,送也不是,只暗暗在心里悲伤。 他走了很远,走了很远,突然师父喊道:“王启明,这剑你拿着。你是我的徒弟,下山去,带把剑,莫被人欺负,折我脸面。” 话语刚落,一把剑斜斜地插进土里,剑身摇晃,抖动之声,宛若龙吟。 这便是师父这一世打造出来,最好的一把剑,一把退龙之剑,一把足以折煞藏剑阁三千藏剑的绝世好剑。 王启明将它拔出来,细细地感受着这把剑。他闭上眼睛,身体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在往下沉,往下沉,越沉越低。可又像是天在躲,躲拿着这把剑的这个他,越躲,越高。 天地似乎被他的剑意给劈得越来越开。 他猛地睁开眼,心里默叹:好剑! 师父居然将这么贵重的宝剑送给了他,这使他更加愧疚,更觉得师父的恩情,这辈子再也报不了了。 他摸了摸背上的那把木剑,心想:我除了这木剑,一无所有,我用什么报答师父?这木剑虽然没用,但是我很喜欢,可是我喜欢又有什么用,师父看都不会看它一眼,可能会拿去当柴火烧了。可是,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只有这把木剑。 他想着,将背上的木剑解下来,一咬牙,插入土里。他回过头,看着师父站在光秃秃的黄土地上,周遭毫无生气,毫无希望。他周遭的所有东西,都在天降的异象中毁灭了。 泪再度涌上来,他再一次,深深地叩拜下去。 然后拿着剑,头也不回,大步走远。 第二天,众弟子开始满满地修路修屋,种植花草,将锻宫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他们做得很勤快,但少人说话,许多时候,他们都只沉默不语,山上寂静了许多天。 可山下很多人做得不勤快,说得倒是挺多。剑师门下离去一名弟子的消息,在坊间不胫而走,那些日子,茶余饭后谈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从长舌妇人,到古稀老头,不管男女老少都对这件事很有兴趣。 王启明在山下走的那些日子,每每在饭馆,都会看到一桌人总有一个人在唾沫横飞地说着这件事。他听得最多的是,别人说他是傻子,别人说他没有用,可他定睛一看,那个人自己全不认识,可那个人说得仿佛十分了解自己的样子。 他当然不会理会这种事,他从前受过的骂、欺辱、伤害,比这个不知道重多少倍,他早已习惯了。他甚至觉得,人在世上,就是要被一些人欺辱,因为这么多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逆来顺受的脾气已经深到他的骨子里了。 他是个可悲的人,可他是个自由的人。 无论自己多悲伤,他都觉得,自己应当可以,并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他能在这里喝茶,吃饭。 他的身体里,共存着黑暗和光辉。他还有一把剑,他还有漫长的前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十四 夜里,陆青离突然睁开了眼。 他的五感永远是醒着的,任何一丝危险,都能触动他的五感,唤醒他的大脑。 此刻他就感到了异样,但是它藏得很深,陆青离竟寻找不到。 他眨了眨眼,反而察觉出另一种异样。 他流泪了。他居然流泪了。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他回想是何时流出的泪,当着顾家大姐的面的时候?临睡之时?他细细回想。 在梦中? 他使劲眨眨眼,要想起来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梦,竟让他流出泪来。 可是他脑子空白,像是被抹掉了记忆,然后被塞进去许多愧疚。愧疚不占脑子,占的是心,他的心很重,脑子却很空。 此时,他再度感到了一丝危险。 “顾姑娘,顾姑娘……”陆青离轻轻呼唤顾红衣,他被绑在地上,不敢用力起身,生怕弄出响声,惊动了别人。他只能寄希望于顾红衣,盼她起来,替自己解开锁链。 可是顾红衣睡得很沉,完全不作回应。 陆青离心里凉了半截,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苦苦思考应对之策。 他甚至感觉刀锋已经在自己头顶一寸了,那是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叮叮叮”的声音,蓦然响起,惊出陆青离一头汗。 “来了吗?”陆青离暗暗心惊。 突然,他沉了下去,眼前的一切,随之破裂,随之下落。柴房里尚有光线,可下边,出现了一个无比漆黑的世界。 “嘭”的一声,他摔在地上,地上似乎铺着什么东西,倒有些软软的。只是头顶洒下许多石头灰尘,像雨点一般落在他的脸上。 “呸呸……”他不停地吐着气,摇头晃脑,防止那些碎东西将自己的口鼻堵住。等他呼吸顺畅,旁边登时响起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虫爬?不对,脚步声!五个人的脚步声! 一个人在黑暗中低声叫着:“老三!叫你别凿你偏凿,把地给凿塌下来了,坏大事情!” 另一个人说:“干嘛怪我?不是老五让凿的吗,老五你不是说这里可以凿吗?” 又一个人说:“吃你的大泔水!我明明说的是东方位,你去南方位干什么?出了事,怨我来了。” 第二个人大声喊叫:“你明明说的南,大家评评理……唔……”他像被人捂住了嘴,只在唔唔乱叫。 一个人沉声道:“别争了。我们五个人在这菜窖里藏了大半年,今日才终于等到机会。再嚷嚷把人招来,我们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第五个人说:“大哥说得对!大事要紧,切莫自己人先乱了。这菜窖上面是柴房,大半夜,总不会有人在,就算塌了,也没事。估计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被王爷牵扯住了。” “好,莫争了!老三,老五,待我们出去,再打个明白!” “哼!” 一切又趋于安静,只剩下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此时王启明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虽说他觉得这五个只是个浑水摸鱼的笨贼,奈何现在全身被绑着,他一个人也打不赢。 他只能继续沉默,等待机会。 忽然,他感觉手掌上被人吐了一口气。他先是一惊,很快又镇定下来,他知道那是顾红衣的鼻息。 一双柔软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胡乱地摸了一会。陆青离感觉十分不妥,脸上有些火辣,却不敢将手抽出来,只能任凭胡摸。 那双手终于找到了目标,她用手捏住铁链的一个环,双指一钩,竟将一个铁环捏裂了。陆青离十分惊讶,他知道这指间功夫,绝对是“铁夹指”大成之境。一个女子,能将这等硬功夫练到这种程度,实属不易。 她很快捏裂了几个环,并且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陆青离的手,恢复了自由。 他虽然可以动了,但是身上十六处穴位被封,他此刻只是一个普通人,连一个壮汉都打不过。他凝力于指间,狠狠地戳向自己被封的一处穴位。他运了一下气,那里依旧堵塞,穴位仍未解开! 他十分急,用力戳着自己的身体,他已经失去了武者的风范,是一幅市井疯子的模样。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被戳出窟窿了,穴位仍未被解开。他几欲癫狂,凝力于指,更加用力地戳下去。他的手指已经有些弯曲,身上是一块淤青。他感觉这一戳下去,只怕自己要吐出血来,可他找不到第二个方法,他只能用力戳下去。 一双柔软的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动弹不得,渐渐地,把力泄了。他感受着那双手的温度,急躁之感渐渐褪去。 一只右手将他的手掰开,一只左手被塞了进来。 陆青离握着这只左手,心里顿时明白了顾红衣的意思。他将这只左手按在自己左腹,那只手轻轻一扫,穴被解开了。 陆青离信心大增,继续指引着这只手帮自己解开穴道,腹、胸、背、头、颈,十几个穴位纷纷被解开了。 顾红衣强忍着一口气,手上点拂不停,眼看着快要将陆青离解救出来了,突然,握着她的那只手停住了。 顾红衣不明所以,心里只暗暗催促陆青离赶快指引,她本就重伤未愈,又遭遇如此变故,她凭着自己的意志坚持了这么久,还不惜耗费力气帮陆青离解开锁链,她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或许下一秒,或许这一秒。她已经几乎分不出现在她的身体,是不是还在受使唤。 “陆青离,快啊!”顾红衣在心中喊着,只是不敢喊出口。除了解放陆青离,她想不出第二种办法活着离开。 可突然,顾红衣愣住了。陆青离被封的十六个大穴,必定是围着其丹田,堵住真气出去和进来的路。现如今,这些穴位,上、左、右的穴道已解,其路已通,那么唯一一条堵住真气运行的穴位便是在下…… 下…… 她已经知道是什么穴位了,可她也迟疑了。她能感到握着自己的手的那只手,在剧烈地挣扎,似乎那只手的主人,内心在剧烈地搏斗。 她何曾不是呢,她可以不顾世人眼光,喂一个男人,握一个男人的手,可是有些事,她万万做不了。 阻碍她的不是世人的眼光,她从来都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是这次,她自己都在反对,她自己都难以接受。 解,还是不解? 黑夜中,那五个人正往上抛着一条绳索,他们确认绳索已经勾住了什么稳固的东西后,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上爬。 空气中只有低沉的呼吸声。 很快,他们要爬到地面上去了。爬在第一个的那个人满心欢喜,心想,忍了这么久,这一天终于来了。素闻这里有许多宝贝,只要今夜好好配合王爷,他们便能随意拿走这里的宝贝,拿到他们拿不动为止。 美好的世界!他心想。一抹笑容涌上了脸上。 就在这时,惨叫一声接着一声在他耳边响起,他听得真切,是自己另外四个兄弟的声音,是从自己脚下发出的声音。 没错,他的四个兄弟就跟在他后面,此时正在他脚下。 他猛地低头一看,一只燃烧的火鸟已经将自己脚下的四个人烧成了骨架,而那只火鸟正在朝自己冲上来。 又一声惨叫响彻了天际。 五个燃烧的骨架纷纷从上面掉下来,点燃了菜窖里面的菜,将这下面照亮了。一个少年拿着剑,剑在燃烧。一个少女躺在一边,已经昏迷。 “你们五个,就用命来偿我,和这位姑娘吧。”陆青离狠狠地说,牙齿磕得很响。 那五个人已经成了灰烬,陆青离虽然觉得仍不解恨,但是也没有办法。此时,将这位姑娘送出去,才是要紧事。 剑上的火熄了,被他收入鞘中。他背起顾红衣,刚想从窟窿中跃出去。突然顶上的柴房塌了,似乎是被什么又重又大的东西砸塌的。陆青离感到那些木柴后面,是一股人类抵挡不得的巨大劲力。像是一座山压了下来,又像是一个大铁球砸下来。 陆青离当然不会硬碰,何况背上还背着顾红衣。他疾步躲开,躲到了菜窖的角落,一个圆圆的大球砸进来一部分,将那窟窿口死死堵住了。 一波未平,在菜窖墙上一个不起眼的洞里,突然钻出许多人。起初陆青离没有注意到这个洞口,想必那是这五个人进来的通道。 这些人看阵势,就算不是那五个人的同伙,也是非要害自己。陆青离见势不妙,夺路而逃。本来这菜窖无处可逃,可陆青离眼尖,发现了另一个墙上的洞口,他顾不得多想,背着顾红衣,就抢入了那个洞口之中。 背后,无数人追杀而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十五 洞口里边是鱼肠道,陆青离微微弯着身子,才不至于使头顶着洞穴顶端,它很窄,只够一个人通行,也很弯曲,几乎没有一段直路,还有许多岔路口。 想必这条道,是那五个贼害怕被人发现,才给自己留下的保命后路。他们造的退路,他们自然熟知地形,行动得也比别的人快。 陆青离何时在这种地方行走过。他不但走着十分费劲,还无法摆脱掉身后的人,他无论在两岔口,或者三岔口选哪个方向,背后的追兵都会尾随而至。 那群人始终在他不远的后方。窄的洞穴,他无法施展手脚,他无法背着一个人,还能转过身去,他更不可能放下顾红衣,朝着他们打去。 背后那群人中,有个矮瘦的汉子,他向来十分卑鄙,也十分肚鸡肠,脾气极差。他眼看着追陆青离不上,心中大急,转手便捏出两根毒针,直射向前。 他们正好走在一条笔直的通道中,陆青离听到后方的破空声,知是有人发了暗器,可他哪里有办法应付,毒针转眼即到,眼看就要钉入顾红衣后背中,他暗想:若是这位姑娘被伤,我定要和他们拼个死活! 哪知他感到背后运转了一到柔弱如风的力,他不用看去,便知了一切。原来是顾红衣已经转醒,她使出一招“妙抄手”,将两根毒针纳入袖中,接着袖子一挥,毒针倒飞出去,其势比来时强上百倍。毒针由那矮汉子眼中刺入,刺穿了头脑,还打入了其后一个人的身体里,两人大喊一声,双双倒地,不知死活。 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莫说死了两个人,就是死了二十人,也阻挡不住他们求财的脚步。那两个汉子被他们踩在脚下,犹如被一群战马踏过,四肢分离。 顾红衣反被那些人的声势吓住了,趴在陆青离的背上咳嗽不止,茫然失措。陆青离知道若要发起攻击,只能靠顾红衣的手,可顾红衣气息微弱,身上重伤未愈,哪里再有力气发出攻击。 如何是好?他们的大脑在飞快地转动。 背后,那群疯狂的人急速狂奔。他们不像别的强盗那样大呼叫,他们看不起那样的盗贼,大呼叫的人永远是一群蠢驴子。他们只会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似丛林野兽般的低吼,低吼具有许多的意味,包含着死亡的警告,包含着不顾一切的猎杀,是野兽捕食和血战之前的起始号角。他们死死地盯着他们的猎物,无论死亡,还是毁灭,都不能吓退他们。人类花了许多年建立的敬畏之心,敬鬼神敬生死敬自然,都被他们这群逆流退化之人丢弃殆尽。 死亡笼罩着地下的通道。 就在这生死之间,陆青离眼前一亮,有了主意。他低声跟顾红衣说了一句话,顾红衣不明所以,但只能照办。她一只手掌张开,按在了陆青离后背之上,同时,她感到一股暖流顺着她的手臂,传入她的身体里。 陆青离的方法便是,借自己的真气给顾红衣,让她发出攻击。从前有许多人受了伤,需要用真气替其疗伤的时候,疗伤的人总会用双手抵住受伤的人的背,将自己的真气输入他体内,现在如今陆青离反其道而行之,反用后背来抵住手,传输真气。 陆青离暗暗运转,许多纯真的真气源源不绝地输送给了顾红衣,顾红衣并没有让那些真气在自己体内沿着周天运转,她很清楚自己无法承受这么强悍的气息,强行接纳,只会让她身体破裂。她转换运行道路,直接让它们从自己的左手通向右手。她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炽热感,一股无上的威压从她右手中释放出来。而且这股威压还在不断地增强,甚至她自己都要被这股威压压得透不过气。她不敢随意摆动她的手,她只怕握一下右手,让那股力量自己和自己作碰撞,将会瞬间碾碎自己的血肉和骨头。 她心惊:这就是这个人,毁灭了半个山庄,半个自己的家,半座城的力量吗?那是如此地强大……世间怎么会有人,可以如此强大?她手上,仿佛是天上引下的天雷,仿佛是地下引出的地火,反正,不似人间之物。 她转动手腕,将这股力量尽数向后推出去,她感觉地下的流火从她掌心奔腾而出,涌向后方去,瞬间填满了整条通道。远在拐角处的追兵再也不会露面了,他们已被流火熔了脸面,,熔了肤发,熔了肉体,他们炽痛,他们恐惧,他们想大叫,可是声音也被流火熔了,喉咙被熔出了许多大洞,随之是意识,是灵魂。远在天涯各处,所有见过他们的人,脑子里都流过一道炽热,他们在同样的时间,受了同样的疼痛,过后,脑中的一部分记忆,被永久地烧毁了…… 顾红衣那一刻知道了,她掌心的火,已不是凡火。她点过孔明灯,点过伙房的柴,还放火烧过后花园,火势再大,她也可以操控。可是眼前的火,经由她发出之后,她再也无法去操控,她只能在这火焰之前,伏地叩跪。 这个力量发出的源头,陆青离仍在拼命地逃亡。他无法确定,顾红衣这洞穴里的人,是不是都被杀死了。他也无法确定,会不会再有新的追兵,来取他们性命。他跑得很急,却丝毫探不到出路的位置。 “放我下来吧……”耳边,顾红衣轻轻地说。她感觉背着他的这个男人,几乎就是天神。她对他生出许多崇敬,当她生了私心之后,便不想这个人再因为自己陷入险境。她说:“你很厉害,他们打不过你。你不管我,便一定能走出去。” “别胡说,我岂能不管你?”陆青离凭着一股英雄的血气,对她说道。 她微微笑了一下,说:“我不要紧的,你能逃出去便好。” “你很要紧,我也很要紧,脚夫也要紧,伙夫也要紧。世界上所有人的生命都十分要紧,没有什么可以换。你一定要活着,我绝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绝不会。” “可是……” “你别再胡说了。如果我将你放下,便再也找不到你了。”陆青离大声说道。 “那好,我就留在你后背之上吧。”顾红衣重新趴在他的背上,深深地睡了过去。 这地道,似乎走再久,也会回到一模一样的地方,似乎走再久,也不会有出去的希望。可是,陆青离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带着背后的那个姑娘,逃离这里。在他的脑海里,一路都在重复地回忆昨晚,自己一剑刺向顾红衣的画面,他每回忆一次,越愧疚一分。他本不应如此冲动,作出这些罪孽。可既然做了出来,他就一定要护她周全,让她毫发无损地回到以前的生活之中,这是他应做的。这是他应得的。他一定要偿还这位姑娘,就算代价是要他死去,那也是不要紧的…… 虽然他才刚刚劝说别人,每个人都十分要紧。 劝人之人,心里往往也是蒙着迷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十六 这些地道,似乎没有出路。 陆青离的脚步渐渐地慢了,他并不是累了,而是绝望堆积得足够多了。绝望越多,身体的行动力只会越少。 “难道,我就无法出去了吗?”陆青离再也无法忽视这个念头,他避不开,躲不过,只能一头撞进这个问题所带来的绝望之境里面去。 “这……”身后有响起柔弱的女声。 “这似乎……”顾红衣犹豫地说道。 陆青离心里一喜,问道:“姑娘,你是不是看出了一些门道?” “这似乎是三卦之奇。它只学了八卦中的一道生门,没有死、惊、伤三凶门,自古以来,都只用作困之用。” “即是,生门可寻?”陆青离大喜,顿时浑身的力气又回来了,他收住脚步,问道:“你可看得出当下应走哪一条路?” “震脉为七,良辰为三,逢单必困……”顾红衣低声念着,在脑子里绘着逃生的路。 陆青离看到了很大的希望,他只兴奋得双腿都在颤抖。 “若遇死水,反推十三。”顾红衣紧紧地闭着眼睛,脸色惨白,对比之下,身上的红衣似血衣。 她突然睁开眼睛,说:“右走。” 陆青离双脚早已蓄满了劲,一声未停,他已经跑到了尽头。 “往哪去?”陆青离急问。 顾红衣伸出手指,在他背后画着横竖的线,划得他有些酥痒。她头也不抬,所有道路似乎都在她的脑子里,她似乎要将整个地道给画出来。 每到一个岔路口,顾红衣都能给他指出一条路,他此刻,十分相信她。 顾红衣终于结束了绘画,她抬起头,往右一指,说道:“这边走。” 可是她愣住了,陆青离也愣住了,他的脚步停了下来,绝望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心中。 他依然装作很轻松地样子,轻松地说:“你再算一次吧,不着急。”他只盼顾红衣是真的,算错了而已。 “不用了,是我看错了。它只是这些贼随意挖掘的地道。”顾红衣看着眼前的死路,心灰意冷地说。 陆青离很想问一句“真的吗”,可是他忍住了,因为问出去,会很蠢。 “将我放下了吧,走了许久,你也累了。”顾红衣轻声道。她看得出,眼前这个人,十分失落,眼睛里失去了一切光芒,那曾经的霸气、傲气、不可一世。 她觉得,自己得鼓励一下他。她张开口,却只能忍不住的咳。 她虚弱到了极点,连活着都很艰难,哪还有什么力气给人鼓励。 陆青离从绝望从回过神来,对她关心道:“你可还好?” 顾红衣轻声说:“死不了,还好罢。” 陆青离掩面,遮住发红的眼睛,说:“都是我不该,我就不该伤你。” “你那一剑……”顾红衣轻轻地咳了两声,接着说:“那一剑很厉害,能教我吗?” 陆青离看着她,似乎不相信这话是她说的。 “那一剑,确实是我见过最强的一剑,但并不是你最强的一剑。”顾红衣知道,要让一个人鼓起勇气,生出希望,只要称赞他,让他觉得自己很是厉害,便可以了。顾红衣料到,他必定一向对自己的剑法十分自豪。 “那一剑,确实不稀奇。你若要学,我还有许多更厉害的招数,只要你能活着,你要学什么都可以。” 顾红衣微微一笑,她感觉这个少年恢复了一些勇气,甚至,还有力气来关心自己。 “我太愚笨,别的我也学不了。” “你十分聪明,也十分厉害,比我厉害得多了。”陆青离十分认真地说。 “若是说我有些长处,那也是从被逼迫的。”顾红衣很自然地引起了话题,她知道只要两人聊下去,就能驱退黑暗和绝望,生出许多希望。 她继续说:“我从便失去了自主的自由,我被逼着做许多事情,学许多事情,做得不够好,便会被罚睡在带刺的柴火之上。” “为何有人要如此害你?”陆青离十分疑惑。 “害我?”顾红衣指着自己,有些好笑。 “那些害人的人,总喜欢逼人去死,或者逼人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 “不,那是爱我。”顾红衣连忙摆手,否定他的念头。她说:“我家里人,我爹爹,怎么会害我。” “爱你?”陆青离十分迷惑,他从自由自在,他的师父只会强迫他练剑,可是他偏偏很喜欢练剑,那便无法算作是强迫了。 “爱你的话,又怎么会逼你?”陆青离十分不解。 “他,他逼我,是为我以后好。”顾红衣很急着想解释,竟有些口吃。 “若不是我习得武功,练了身子,我现在哪里还有命在?你说是与不是。”她问道。 “不是。”陆青离张口欲辩。 顾红衣只被他气得两眼翻白,咳了两声,说道:“算了,不与你谈论我爹了,你一定认定他十分坏。” “他倒不是很坏……”陆青离还欲说,顾红衣伸出手掌捂上他的嘴,说:“不许你说。” 陆青离见状,只得点点头。 顾红衣说:“有个问题,我从昨天晚上便想要知道了,只是昨晚你很敌视我,始终不肯答我。” 陆青离想起昨晚之事,又伸出一阵愧疚,心里也知道她要问什么,便抢先说道:“我自那座剑山来。” 那座剑山,世人皆知,是天下第一剑师所居之山。那座山本有其它名字,可是近几百年,天下第一剑师皆出自这座山,于是它便被称为“那座剑山”。 顾红衣“噢”了一声,并不吃惊,天下第一剑师的徒弟,她见过许多,家中也有许多,在别人眼中,他们十分光辉高大,可在顾红衣眼中,他们只是一群守门比较厉害的人。 “可是,我见过别的弟子,也没有你那般厉害啊。你是剑师的徒弟里面,最厉害的那一个么?”顾红衣十分好奇。 “他们确实都打不过我,可也未必……” “那你就是剑师最厉害的徒弟了!”顾红衣抓着他的手很高兴地说,突然抽动了身上的伤,使得她“嘶”了一声,身体又软了下去。 “不要激动,我是,我是。”陆青离吓得慌了神,只道她又要晕过去,嘴里竟一口承认了下来。 顾红衣忍了半天,痛感才减轻,她轻轻地问:“你当真是?” “就是我是……我也比不上我师父的万分之一。”陆青离脸上露了愧色。 “那是自然,你师父练了多少年的剑,你又练了多少年的剑。”顾红衣说。“只要再过一些年,你必定能超过他。” “是吗?”陆青离有些不相信。 “没错,少年可期。”顾红衣看着他,一双明眸十分动人。 “那一刻,你能让我亲眼看见吗?”顾红衣问。 陆青离看着她,有些失了神。 顾红衣尚且留着神,陆青离已经失了神。 顾红衣张开口,另说话题:“你,为何要下山呢?我素闻那座剑山上最聪慧的弟子,都是要留在山上接任掌门的。” “那说明,我不是最聪慧的弟子。”陆青离嬉笑地说,在这阴暗的地方,他第一次笑出声。 “不可以说笑,快说,你对你师父用了什么花招?”顾红衣一本正经地问。 “我哪里用什么花招,只是我师父他,留不住我。我一定要下山。” “为什么一定要下山?山下的世界就好么?”顾红衣奇道。 “我不是喜欢山下的世界,我只是,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顾红衣感到自己十分虚弱的内心,竟开始跳得用力了。 “我要打败世界上,最强的那个人。” 顾红衣心跳得比平常时候,还要用力。 “那个人是谁?”她急切地问。 “你打败他了吗?”她不待陆青离回到,又问道。 “我,不清楚我到底……每次我打败了一个人,那个人总说,自己不是世间最强的人,然后将我引去另一个人那儿。这样循环往复,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实现这个心愿。我连那个人,都找不到。” “那么说,你打败过许多世界第一的强者了?”顾红衣问。 “不,世界第一的强者,只有一个,哪来的许多。” 顾红衣点着头,说道:“是,是。” “那么,接下来你要去寻找谁?”顾红衣问道。 “我不知道……我打败的上一个人,是个脓包,根本配不上世界第一的称号。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去找谁,可我知道那个人,绝对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倒是有一些耳闻,秋乌山以南,罗桥乡以西,有一个使大斧之人,一把斧头千斤重,上砍猛虎下斗蛟龙。不过这些都是传闻而已。”顾红衣托着腮说。 “我去瞧一眼,便知是不是传闻。”陆青离坚定地说。顾红衣看着他,看着他的心似乎已经飘到了那个海港镇,正在去相遇那个人,正在和那个人打斗,打得天昏地暗。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心,似乎也要随着他的心飘去的路,飘去。 这种生活,似乎很不错。顾红衣歪头,端详着陆青离坚毅的侧脸。 “若是,一同走,那多好啊。”顾红衣欢心顿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十七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在行走吗?”顾红衣拍了拍他的手臂,问道。 “是呀。”陆青离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说:“这毕竟太荒唐了。” “荒唐?你觉得荒唐?”顾红衣有些吃惊,她说:“你怎么觉得自己荒唐?” “是呀,我又怎么觉得自己荒唐?”他苦笑了一下,低头思考:“我是何时,开始觉得自己荒唐。” “那样,不好吗?很好啊。”顾红衣说得声音有些颤抖。 “是啦,我刚下山时,也是觉得这样很好很好,世界顶级地好。”他顿了一下,说道:“只是,毕竟那已经是两年之前了。” “水会流,人也会不停地改,有时候改得坏点,有时候改得好点。我也会改得竟以为自己荒唐了。可是,心里有些东西没法改,它就是那样地渴望,无论我认为自己多么荒唐,多荒唐,再怎么荒唐,我也得受我的心驱使。” 陆青离拔出手中的剑,一道凛冽的寒锋传遍地道,他说:“这把剑,也没法改。” 顾红衣看着他杀气外露的侧身,心里有些黯然,她本以为,陆青离是一把完美的剑。可是这把剑,磕了一块,有了个缺口,不完美了。 只是,从认识,到熟悉,本就是从完美到不完美的过程。完美存在于脑海里,不完美存在于世界上。 她心里一动,说:“青离……” 陆青离一时没反应过来。 “青离,你把手给我。” 顾红衣轻轻地对他说,接着,用手握住了陆青离伸过来的手,地下的寒锋,瞬间化作春日暖阳。 “若是我……我求你,带我作伴,去走遍天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你愿意吗?” 陆青离呆呆地看着她。 “你愿意不愿意?” 陆青离根本没听到第二句话。 “我就当做你说,愿意了。”顾红衣拉过他,艰难地坐起来,将他抱在怀里。 顾红衣决心,亲手治愈这把带缺口的剑。“是啦,他只是累了,乏了,若有人给他力气,给他关爱,好好待他,他一定会回到原来的样子。”顾红衣暗想。她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迷上了这把剑,这把想象之中十分完美,可惜生了个缺口的剑。 她喜爱他,她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完美的人。 许久,陆青离才说:“愿意。” 顾红衣第一次感觉,心里有了一件十分想做,想做得好的事情。 ------ 漆黑的地道,再也无法如方才那般地折磨人、恐吓人了。 陆青离耳朵微微动了一下,说道:“有声!” 他第一时刻,将顾红衣护在怀里,而不是去拔剑。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临危险时,异常的反应。 异常这玩意,久而久之就取代了正常。 顾红衣很心安,她也静静地去听,可是什么也听不到。 “近了。”陆青离脸色突然一变。 “近了,近了。”他连续大喊,一把将怀里的顾红衣推开。在那瞬间,陆青离感到全身受了一个很强大的力,将他整个人狠狠地砸在地上。他的五官失去了知觉,手脚几乎要被砸断,手中的剑弹出去很远很远。 顾红衣坐稳之后,定睛一看,陆青离的身体仿佛被镶进了土地里。 “你,你没事吧!”顾红衣想爬过来,结果手上力气一失,跌在了地上。她挣扎地坐起来,用力地喘着气,始终使不上力气移动自己的身体。 她一滴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没事……我没事。”陆青离低声地说,喉咙有些沙哑。他颤抖地爬起来,伸出手,想要召回那把剑。 那只是一把普通的剑,但是到他手里,就是奇迹。 突然间,陆青离感到自己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都在拉着自己往下砸去。他整个身体毫无抵抗之力,再次狠狠地砸进土地里。 顾红衣捂着嘴,声音不停地颤抖,始终连不成一句话。 陆青离再一次挣扎地爬起来,嘴巴张开了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话:“跑……” “不,不,青离。那是,那是我爹……” 陆青离眼睛里露出深深的难以置信。 顾红衣接着说:“那是我爹在临危之际,才会使出来的求救手段。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是一种规则,包含着一个意思。” “那你看看……他的意思是不是……说,让我去死。”陆青离哑着喉咙说道。 “不是的,不是的。”顾红衣早已哭得不成样子,她还是很努力地控制声音,说:“前面两招,意思是,‘我要死了’,青离,我爹要死了,他要死了!” 陆青离心中大疑,刚想开口问,突然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砸在了地上,这一次,陆青离吐出来一大口鲜血。 他还是挣扎地爬了起来,他死死地看着顾红衣,用颤抖不已的嘴唇,说:“这一下,又是什么意思。” 顾红衣抹了抹眼泪,说:“齐音律,八竹管。” “什么……意……” “八竹管分三个音和齐音,他在说,这地道是根据齐音的八竹管的模样挖的。” “那么,那么。”陆青离心里一急,又吐出一大口血。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其三。”顾红衣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 “其二,那么其二,来啊!”陆青离从身体里,吼出一道震天声音。 “你,老头子,不是总想杀了我吗?来啊!其二呢?”陆青离再一次挣扎地站起来,看着地道顶端,指着空气大吼。 霎时间,他又被用力地砸在了地上,一口血又吐了出来。 “青离,青离!”顾红衣嘶声大喊。她连忙爬过去,竟连身上的疼痛都忘记了。她抓住青离的肩膀,突然感觉,他整个人软绵绵的,身体丝毫不动。她探了探鼻息,也只有出的气了。 她想把他拉起来,抱着他,给他一些温暖,给他一些生机,可是这可恨的手,练扶他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在流着毫无意义的眼泪。 “其三……”陆青离发出了一道微弱的声音,可是,他的身体还是那般,没有生机。 “不要其三,不要!”顾红衣喊得撕心裂肺。 突然,那双软绵绵的手生出了一点力气,虽然很,但是足够了。那双手一推,将顾红衣推到一边去。 陆青离再一次被砸到地上,尘土弥漫了长长的地道,骨头断裂的声音,和眼前一抹红血,都在疯狂地涌进顾红衣的五感之中。 “啊——”一道凄厉的叫喊传遍了弯弯曲曲的地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十八 陆青离感到自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或者说,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人不存在,自然没有眼睛,自然就是黑暗。 黑暗得很合理,陆青离的思维,也十分合理。 一切到了尽头,这股思维,不知何时会消散。但是思维本身并不会思考这个问题。 它只是在那里存在着。 除了它的存在,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都没有。 然后,有了一只手。这只手闯入了绝对静止的思维的世界,与思维连接在了一起。 陆青离的思维,连上了一只手。 接着,是胸腔,和那颗心。 跳动的少年的心,强烈地热烈地跳动。 “噗通”,一把剑从二十年前贯穿到了现在。 “噗通”,一个未了的心愿根植了回来。 “噗通”,一张脸,一张绝美的脸闯入了他的心间。 “噗通”,几束红菱升起,欲打落天上的大雁。“噗通”,一把燃烧的剑,烧干了池子的水,也烧毁了半个山庄。 他的手复苏了,脚复苏了,他的眼睛也复苏了。 他逃脱了那个混沌黑暗的世界。眼睛里,是那张绝美的脸。 那张枯瘦、憔悴、死气沉沉地脸。 那张脸终于笑了一下,那张脸朝自己倒过来。 陆青离张开手,抱住了顾红衣。他全身打了个冷颤,顾红衣身体冰冷得像一个雪人。 “你,你怎么了。”陆青离紧紧地抱着她,宛如抱着终年不化的冰山。 “你叫我一声。”顾红衣气息微弱地说,声音像是蝴蝶在耳边振翅,几乎没有声音,可陆青离还是听到了。 “叫你,叫你甚么?你别胡乱说话,别说话。”陆青离急忙催起体内的真气,想要让她温暖一些。 “叫我……” “红衣,顾红衣,是吗?我叫了,你别不应我。”陆青离喊道。 “叫我……衣儿。” “好,衣儿,衣儿,你听到了吗,我要一直叫你,一直永远地叫你。” “青离……哥哥……” 陆青离早已泣不成声,他想要鼓励她,想要安慰她,他嘴巴张着,却失了声,连哭泣的声音,也出不来。 他成了一个哑巴。 “我爹,想让我活。但是,我擅自将机会,让给了你。你可以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做那些事,我很喜欢,很想一起,去做的事……” “别哭,别哭,我跟着我爹,走了。若有来世,我再补偿你,跟着你,私奔,远走高飞,不理睬我爹爹,这样子,就公平了……” “别哭,别哭,哥哥……” 陆青离哭到悲痛处,宛如哑巴那样,发出“咿呀”的叫喊声。他说了许多情深意长,说了许多情意绵绵,说了许多舍不得,许多悲离别,可是出了嘴巴,都成了“咿呀”、“咿呀”的叫喊。 “咿呀——” “咿呀——” “咿——我……” “我……爱……” “爱……” “咿呀——”陆青离喊叫得十分绝望。 “哥哥,我,也,爱……”顾红衣身体软了下去,再无声息。 “你!”陆青离喊出了一个字,哭得撕心裂肺,眼睛流出血来,染在了顾红衣的红衣之上,绽出一朵花。 炽热!炽热! 陆青离在奔跑,他眼睛流出悲痛的泪,却同时藏了一把杀人的剑。 他的眼睛,是爱,是恨,是世界上两个最极端情感的纠缠。 他拿着顾红衣画好的地道地图,跑,一往无前地跑。 他还在燃烧,还在融化背上顾红衣体内的冰上,寒冷彻骨的冰山。 他还在酝酿着自己的剑意,他要将自己的下一剑施展得最强,他要一剑,毁灭他憎恨的东西。 虽然他还不止到他在憎恨什么,但是他的剑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就是跑,跑,不停地跑。 然后,他跑出去了。满天星辰。 地上的一切,碎得像那满天星辰。 地上已经满是尸体了。 “攻!” “冲!” “不留活口!” 前面一大堆人马气势汹汹。 “攻!” “冲!” “卫我顾府!” 后面一些零零散散的人喊。 “什么人!” “把姐放下!” “保护姐!” 后面几条大汉跳出来,几把武器明晃晃地刺向陆青离的脑袋。 “滚!”陆青离朝他们怒吼了一声,将他们震得倒飞出去,落在十丈开外。 “王爷的人?” “子让开。” “刀剑无眼。” 前面几个带头的汉子远远地大喊。 “衣儿,看他们,就是他们。很快,我就把他们全部送下去,送到你那儿。放心,衣儿,在下面他们欺负不了你,因为我要将他们手脚烧干净,把身体也烧干净,只剩下脑袋,再送去给你。” 陆青离将顾红衣放下,缓缓拔出剑。 “把那些脑袋,给你当皮球,踢着玩。” 陆青离的剑,还是剑,很普通的一把剑。 “把那些脑袋,喂给恶鬼,一口咬碎一个,一口咬碎一个。” 陆青离的剑,还是一把普通的剑,他已经把剑举起来了。 “拿去炸油锅,丢在山坡上,给老鹰一口一口地啄。” 陆青离的剑,从来没有这么普通过。就连他第一天碰剑时,手里的剑,也没有现在那么普通。 “啄一口,啄瞎一只眼。再啄一口,啄掉鼻子。然后啄开脑壳,啄掉那些猪脑子、狗脑子。” 陆青离挥下了那把普通的剑。天火在闭眼间,铺满了人间,在睁眼间,却都消失不见。 仿佛那是幻觉,那是炽热的幻觉,是真实的幻觉。 是,足以灼烧每一具身体的幻觉。 所有人,原地不动,宛如死人。身上却在灼烧,灼烧。火势越来越大,每个人身上的火都燃起三丈高,可是,这熊熊的火光,无法灼烧他们的脑袋。他们的脑袋完好地挂在烈火之上,仿佛是这团火,生出了一个人脑袋。 火的身体,人的脑袋。 这些人,静止不动,被火烧了许久,许久。 静止得宛如一群木偶人。 五千铁骑,两万铁甲,成了灰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十九 “啪啦——” “啪啦啪啦啪啦——” 无数头颅像撒豆子一样,落在地上。头颅上的神情依旧活灵活现,还能看出这颗头颅,是来自惟命是从的兵卒,还是来自高高在上的统率,还是贪财贪宝的江湖游勇。 画师若能画出遍地两万五千颗神态各异的头颅,那么他的笔就是奇迹的笔。陆青离的剑,于毁灭处生出一幅炼狱中的画像,便是在奇迹之上另生出一朵奇迹之花。 他低着头,发垂下,遮住照往脸上的光。 突然,身后放声大哭:“胜了,老爷!我们胜了!”几个忠心的仆人朝天大喊,接着传来一道刀剑割裂血肉的声音,几个肉体重重地砸在地上。 他们追随侍奉了一辈子的老爷,去了。 陆青离收起手中的剑,转身抱起顾红衣,缓缓地朝那些人走过去。 一步,踩到了一具尸体。 一步,踩到了两具尸体。 地上已经没有了平地。 那些人想问他要回姐的尸首,但是没有人敢说话。 “她爹在哪里。”陆青离冷冷地问。 那些人举起手,指了一个方向。 他不再说话,只是一步一步地朝那个方向走。 那些人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地,纷纷站起身,跟在他背后。 不多时,他们结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没有组织,但是行走得很整齐。他们始终跟陆青离背后十丈远,不敢靠近,也不愿远离。 四周已经成了平地,只有一间孤零零的房子立在中央,看上去,十分显眼,也十分高大。这间房子,不是什么特别的房子,只是,刚好运气比较好,还完好着。 陆青离抱着顾红衣,走进了那间屋子。身后的队伍在门口处停了下来,注视着这间屋子,不言语,也不动。 屋外的世界,毫无生机。就连剩下的活人,此刻也像一群死人。 陆青离第一眼,便看到躺在床上的顾家老爷,那个关押了他许多次的人,那个原本令他十分憎恨的人。可他现在已经失去了憎恨的力气。 他轻轻地将怀中的人放在那张床上,和顾家老爷并排躺着。 “衣儿,别忘了,今世,你随你爹而去。下一世,你就得跟我走。”他心里因恨生出的坚强的茧,被悲痛扒得干干净净。 陆青离靠着床沿,坐在地上默默流泪。他脑海里只记得这一个誓言,这是他这两日苦难人生里,唯一闪闪发光的希望。 那个希望,那束光。摇曳不定,闪烁不定,他好怕那束光被熄灭,他好怕这缥缈的希望,消散于尘世之间。 “为何老天匆匆忙忙地给我一个女子,又要匆匆忙忙地收回去?我们才相识两天,说的话,做的事,还不够,远远不够。二十四个时辰,太匆忙了,只够我遇上你,刚好喜爱上你。可是,可是,这远远不够……我还想要,要很多,很多很多,和别的相爱恋的人那么多,好多东西我还不知道,还不了解,还不懂。还一件都来不及去做,一句都来不及去说,你就要走了。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匆匆忙忙把你收回去?” “我要怎么忍受以前那种孤单的生活。不行了,不行了,和你在一起之后,我没办法再一个人活了。那种生活,孤单地刺骨,我再也不能去忍受了。” “衣儿,我已经,我已经再也活不下去了……” 陆青离伏地大哭,悲恸的声音在房子里面,回响。哭喊出来的痛楚,碰到墙壁之后,又反弹了回来,一层又一层地反弹回来,将他裹在中心。 一道安静的火苗,从陆青离的身体里窜出来,跳跃到桌子上,墙壁上,安静地燃烧起来。渐渐地,整间屋子被淡红色的火包裹住,看上去十分温暖,十分安全。 陆青离拿起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团大火。他的剑,粘上了这团火的火苗,燃烧着,永远也烧不尽。他想带着这团火,出去行走,去找他们的仇人,然后用燃烧着这团火的这把剑,杀死那个人。 站在屋外等候着的那些人,早已齐齐下跪,恭送老爷和姐。无需任何指令,也无需语言说明。 陆青离从下跪的队伍旁边走过,沿着他们,一个人一个人地走过去,那把剑,每经过一个人,就灼热一份,仿佛收集了他们的恨意,他们的决心。 等他走到末尾的时候,这把剑,已容下了整个顾府。 他继续往前走,只管往前走,他已经无法回头。 忽然间,一道清风吹过,火被吹熄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这熊熊的火光,只一阵风就完全熄灭了。就连看上去都十分不可思议。 陆青离依旧离得很远了,但是他是回过了头。仇恨让他的感觉十分地敏锐,敏锐到,可以察觉得了远处的一道风。 他看得真切,熊熊的火光只一闪,就灭了。 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进了那间屋子里。 陆青离没有做多思考,完全凭着本能,将手中的剑朝那间屋子扔过去,接着,他跟在剑后面跑。 剑飞得很快,他跑得也很快。 他的手早已蓄满了力气,在他脑袋里做出要将那个人身体打穿的决定之前,他的手已经在预备着出拳了。 他此刻的身体已经远远快过他的思想。 只一眨眼,他已经跑到了屋子跟前。他身后闪过五十道残影,从远处连绵到脚下,那五十道残影都在一同地想着一件事:无论他是谁。 “杀了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边缘随想集》正文 生计 二十 “哐当”一声,一把剑朝天上飞去,燃着火的剑身逐渐从火焰中褪出去,直至完全抽离。这时,它已经在黑暗中看不见了。 它落去哪里,没有人看见。 接着,那间屋子里面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一团火焰朝着门外汹涌而出,陆青离随着那团火焰,倒飞而去。 “啪,啪,啪啦啪啦……”陆青离的身体落在坚实的地面上,弹跳起来,又再度落下,接着是一阵翻滚。 “啊——”陆青离怒吼一声,飞身而起,再度冲进那间屋子里。 又是一道巨大的轰鸣声,陆青离竟连屋子的门槛都还没踩到,再一次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打飞。 “还来么?老夫愿意陪你。”屋子里面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 “啊——”陆青离再一次怒吼,再一次飞身而起。 “但是你非要浪费姑娘赠你的那条命么?” 陆青离没有再冲进去。 一切,又变得静悄悄地。没有了声响,没有人行动。跪着的,在无望地跪着。站着的,只有陆青离,但是他收敛的所有的生机,宛如一个僵死的人,静静地站着。 屋里,掠过一道清风。随即,一道白光直射天上,这道光柱洞穿了天空。 “神?神迹!”跪着的一位老者大声呼喊。 “神仙,老神仙!”跪着的人齐齐呼喊。 “救救他们吧。”他们喊得此起披伏,中间夹杂着喜悦的抽泣。 陆青离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将他奉若神明。因为这道冲天的光柱,仅仅是醇厚的真气,他自己,也曾造过这样的神迹,也曾被人奉若神明。 “他若乱来,我还是会杀了他。豁去性命,我也要杀了他,即使,即使……” 即使那个人,比陆青离的师父,还要强上许多。 可陆青离从来都不惧。他从来都不会惧。尤其是心已经死过一次之后,他更不会惧了。 他的手已经预备着将他的剑召回来了。 然后他看到了,一条白色的龙,从那道光柱的另一头,蜿蜒着,缠绕着,沿着光柱,向那间沐浴洁白光芒的屋子飞去。 “龙?”他的手松开了,不再预备着召剑。 “龙?”他不敢相信,但又希望是真的。当他反复确认自己不是在梦中的时候,他十分欣喜。 “龙?”他“啪”的一声,朝着那间屋子跪下,朝着那个人跪下。 他终于也跪下了。 “老天爷,你终于,要将衣儿送回来了吗?” “衣儿,你要回来了吗?真的要回来了吗?”他再一次泣不成声。 “如果,如果你真的回来,是不是,我们就是第二辈子了,是不是,你就可以跟我走了?” “你快醒过来,我还记得你的话,你说你要跟我走的。” 陆青离把头埋在地上,浑身不停地颤抖,不停地在抽泣。 “你千万要回来,我已经,等不了下一世了,我等不了下一个二十年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真的等不及了。” 他不敢抬头去看那条龙,他十分虔诚,跟最虔诚的信徒那么虔诚。 他感觉,眼前越来越亮了,仿佛那条龙,已经降临到了他的面前。 他还是不敢抬头去看。 那团白光在他跟前闪耀了很久,很久。 他感觉他的身体在天庭之上,神圣的光辉围绕着他。 可他的心在地狱之中,被撕裂,被啃食,被消磨着勇气和希望。 他不知道这期间,他的心里念了多少次“千万”。 越是珍视的东西,越容易失去。这他知道。所以到了后来,他的勇气和希望已经完全流失,他从未像此刻那样,那么行尸走肉,那么麻木。 他只知道,跪着,便好了。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喊他,似乎是一个清脆的女子的呼唤声。他内心一动,想要回应,却再也听不见了。 “是幻觉吗?”他想。 “我要不要回应?”他想。 “若是在听到第二声呼唤,我立刻回应。”他暗暗下决心。 可是,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在心里,不受控制地学着顾红衣的语调,反复地呼唤自己,他多希望,那是真的。 可是那种内心耍的把戏,连自己都骗不过。 “果然,只是幻觉吧。”他黯然,一道恶念从内心的深渊里冒出来。 若无爱与希望,何以抵挡心中生出的恶念?正好,这两样他都已经失去。 “剑呢?我的剑呢?”他在寻找,四处寻找,他摸遍了全身,也摸不到。 “剑呢?我的剑,我的剑!给我回来!”他在心里大喊。 他已经失去了对五官的控制,他的眼睛睁不开,他的嘴巴张不开,他的鼻子很艰难地,才能进行一次呼吸,他快要透不过气了。他的耳朵在嗡嗡鸣叫,他听不清外面的声音了。 他只感觉到一把剑,回到了手里。 “杀谁?谁该死?我要杀谁?”他心里大喊。他拔出剑,掉转剑头,对着自己。 “你就不该活,你就该死!”他心里大喊。 “我第一个,要杀了你!”一把剑被他高高举起,对着自己的胸膛。 “哐当”一声,他手里的剑又飞了出去,飞得很高,很远。 一道很大的力量,拍向他的左脸,拍得他飞出去十余丈。 “这一巴掌,是替你师父管教你这孽徒。”那道苍老的声音喝道。 “站起来!陆青离,给我站起来!”他喊得很大声。 陆青离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他刚站稳,右边脸又遭到了一记耳光,打得他再飞出去十余丈。 “这一巴掌,是老子亲自打你的。老子替你牵了一条红线,你说断就断,说死就死,你愧对上天给你安排的缘,你愧对我为你牵的线。” 陆青离脑袋晕乎乎地,没能听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挣扎地站起来,他要站起来,这是他的全部念头。他刚站稳,又是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是替姑娘打的,她将自己的命给了你,你不珍惜,你连她送给你的命都护不住,你还要叫她和你一起走。你何来的脸面?你若不要这条命,我来取走,归还回去。” 陆青离慢慢地爬了起来,他张开双手,脸上尽是决绝的神色。他已经露出了他的胸膛,他的脖子,他的脑袋,无论是被打哪里,他都能立刻死去。 “取走吧。归还回去吧。”他在心里默念。 突然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 陆青离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呼吸终于通畅了。 接着,他的眼睛渐渐地,从黑色变得亮光,他看到了模糊世界,世界逐渐清晰,逐渐清晰,他的视觉,回来了。 顾红衣就站在他面前,带着呼吸,带着眼泪。 她的嘴巴在动,但是陆青离只听到了嗡嗡的鸣叫,但是那鸣叫声降了下去,越降越低,越降越低。 “……怎么这么傻?”顾红衣带着哭腔,说了半截话。他只听到这半截话。他的耳朵终于也正常了。 “我,我……”陆青离干渴的嘴巴动了动,努力地想找回说话的能力。 “我,我……” 顾红衣等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们不再匆匆忙忙,他们有许多时间,有一辈子的时间,来等这句话说完。 “我好想你。”陆青离终于说了出口。 他们忍着不流泪,他们用力地笑着,这个夜晚,他们已经哭得太多了。 真的太多了,哭得累了。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世界无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