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玉》 《执玉》正文 第1章 正月十五上元节,长安城宵禁解除,千门万户涌出里坊,赏月赏灯赏百戏,青年男女大方相会。 皇城太极宫内,皇帝宴过百官,兴致盎然,领着一班重臣穿过嘉德门,登上承天门的门楼眺望。长安热闹非凡,连宫门附近都有庆祝游玩的人。 叶真酒量一般,喝得头晕,跟在李谨行后面晃晃悠悠走。如果论官职,她一个大理寺副手,没有机会跟着皇帝登楼。但论起别的,她爹叶弘出身河东世家,皇帝多年好友,本朝最年轻的宰相,领着中书令和太师殊荣,她自己是当朝皇太子青梅竹马十几年的侍读,及笄时还由陛下亲自拟过字,飞扬跋扈惯了,跟着李谨行哪里都敢去。 晃到门楼下,李谨行忽然捏捏她手心,轻声唤道:“稚玉。”她迟钝片刻,才茫然转过头看:“殿下?” 已到二更时,天色黑,借着鼓楼的各色花灯,叶真勉强分辨出他说:“跟我走。” 叶真便被他乖乖牵着走。 周围几位老臣看见只当没看见,叶弘台阶走到一半,低头看到他俩又厮混一起,斜眼哼一声。 东宫的两位中郎将各领人跟在后头,叶真倒不担心安全问题,再黑灯瞎火这也是他李家的院子,还能冒出来个人吃她不成。 只是李谨行越走越幽暗隐秘,叶真不免想跟他确认,用指甲尖在他手心轻轻画圈:“殿下,你是不是喝醉,我们要去哪里?” 他俩并排走着,叶真在姑娘中已经算高挑的,站到他旁边却不够看了,他看看她担忧的表情,笑道:“怎么看都是你醉得厉害吧。” 叶真不服气,她轻飘飘地想,她只是喝得走路有点晃,脑子可清楚着,现在给她出算术题她都能解出来。 李谨行把她带进门楼脚下的一片红梅林里,元月时节,红梅绽得艳,红瓣黄蕊中还残留未融的冷雪。 “殿下带我来赏花。”叶真仰头看四周颤巍巍的娇艳花朵,自己回答。 身后跟着的守卫看到李谨行按下的手势,便停住不再跟。叶真左边肩上落了梅瓣雪片,笑着指给李谨行看。李谨行盯了一会儿,微微失神,他不止知道衣服外面梅花的景色,还知道如果褪下衣裳,她肩膀有一块的粉色印记,是由时候的伤痕变来。 他不说话,叶真才发现周围十分安静,远处灯海如昼,此处隐秘黑暗。李谨行盯着她看,她无端羞起来:“殿下怎么不说话?” 她刚说完,远处忽然升腾起一道烟痕,刹那烟花爆裂,亮色光辉如星如雨,从天际散落,紧接着各处纷纷绽开烟花,直夺去满月的光彩。 红梅林实在太静,叶真又太专心,以至于被吓得哆嗦一瞬,李谨行笑起来,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她缩了缩身体,假装认真看烟花,心里却很不安。先前李谨行牵着她,她已经觉得别扭,不过十几年青梅竹马,像时候一样牵牵手,可能也没什么吧?她对李谨行的原则向来是投桃报李有求必应,他想做什么,叶真都会答应。 但是四下无人,上元佳节,他把她搂在怀里,不是青梅竹马能解释的。 叶真胡思乱想,李谨行手向下移,环住她腰身,现在他们紧密贴合,看起来像一对恋人。 李谨行开口说:“今天是上元节。” 叶真点头:“我知道。” 他继续说:“也是寻常少年们定情的日子。” 叶真脸窘迫地红一点,再点头:“我也知道。” 他拨开叶真额前乱发,凑过来低声说:“那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如果他说个含蓄一点的词,叶真还能糊弄过去,但他说得这么清楚,没有退路,叶真好像被人兜头灌了一壶蜜糖,晕了,晕头转向。 李谨行把她抱得更近,追问:“你知不知道?” 烟花声久久不停,他的声音在重重爆裂声中,竟无比清晰。叶真无处可逃,低头乱了好半晌,才微弱嗫喏:“现在知道了。” 她十分害羞,但有个求根问底的本性,忍不住抬起头好奇:“殿下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俩每天混在一起,她怎么没察觉? 李谨行望着她的眼睛说:“回答你的问题有什么奖励吗?” 叶真虽然没有谈情说爱的经历,但以她的猜测,此时应该是给他一点回应,便红着脸细声说:“我也喜欢殿下。” 说完简直想掩面,怎么说这种话,感觉又矫情又有点快乐。 李谨行深吸一口气,克制着确认:“真的吗?” 叶真鼓足勇气,看着他点头。 她太了解他了,如果每个人都是个杯子,其他人因为满身漏洞,水倒进去,遇到一个漏洞就会流出来。而他按照皇帝的要求,造成一个完美的杯子,所以水要倒满了,才会溢出来。能让他这样直白说出来,必然是喜欢到不行了,再盛不下,已经满了无法压抑,接下来就算不说,也会溢出来叫人看见。 实际上叶真还懵懂,不太明白哪样算喜欢,但她不愿意让李谨行忍耐。 李谨行一只手仍揽着她的腰,一只手在她脑后,她糊里糊涂,忽然被吻住。 叶真面红耳热,呼吸一窒。李谨行的动作,说起吻,更像品尝,慢慢凶起来,啃咬舔舐,抵开她唇瓣,长驱直入,逼着她参与进这种窒息的快乐。 不需要灯光,李谨行就能在脑中勾勒出她的模样。她长相绮丽风流,很大程度得益于唇红齿白,丹唇即使不着红胭,也鲜红欲滴,如同水嫩的石榴樱桃。与他人的中庸寡淡相比,多出亮眼的生动和风情。 是第一眼就让他无路可退的绮丽。 叶真被他吻得喘不过气,直觉得过了有一百年,他才退开。这还不算,他伸手抚摸叶真唇瓣,含着笑意问:“你抹了糖饴吗,怎么这样甜?” 叶真心里骂他,果然是醉了,什么胡话都敢说。 李谨行心情好,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你居然看不出来。” 倒像指责她。叶真不服气:“谁让你不告诉我。” “我要是说了,你肯定敷衍我,嘴上哄着说喜欢我,实际琢磨着怎么拒绝。” “……” 李谨行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没有漏掉她一瞬间露出被说中的惊讶。 “殿下,我也不是……唔——” 她刚心虚开口,又被吻住。 “我就知道。”李谨行不由分说再次吻上来,纠缠她唇舌,灼热气息与甜酒醇香交融,叶真狼狈不堪,醉酒、窒息和羞赧一齐袭击,她无力攀着他肩膀,脑中也似乎有烟花炸开。 李谨行辗转于她唇齿间,含糊不清说:“没关系。” 好半晌,叶真才从眩晕中回神。她隐约以为自己要看到李谨行彻底失控的样子了,他的手在叶真后腰流连,隔着衣裙灼得叶真心慌意乱,手脚发软,她昏头昏脑想,如果李谨行真的要做什么,她应当不会拒绝。 幸好他停下了。 红梅林幽深隐蔽,确实会催生很多阴暗念头,李谨行发疯地想,不如扯开她严整的官服,看看肩头那块浅色印记。自从她长大,玲珑身段裹进圆领袍里,身体就没有让他窥见过一分一毫,只有宽袖里探出一截手腕,领口偶尔露出一点锁骨的轮廓,他要在这种诱惑的恩赐面前,拿出十万分力气来不动声色。 目光从规矩的领口探下去,他的想象如画般靡艳,但他知道,她本人更添一份独有的活色生香。 只是现在不是好时机,他努力平息心底的热意。叶真的回应超过他的预期,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虽然疼痛有时候会带来快乐,但大多数时候疼痛只是疼痛。 李谨行伸出手摸摸叶真脸颊,捏捏软肉,幼稚而心翼翼,他劝说自己,还好,来日方长。 叶真任由他摆布一会儿,不满地哼着说:“殿下,别玩了,我们该回去了。” 李谨行放开她,把她右手握进掌中,几个指尖轮流捏过。叶真刚才被他吓得心差点跳出来,现在缓过来,玩乐本性作祟,忍不住调笑道:“殿下这样深情,那以后日日把我绑在身边,不许松开手。” “你以为我不想?”李谨行终于开口回应,他音色醇,声量略低沉,带一点天生的威压,“我要是狠得下心,早就这么做了。” 叶真心里判断,他醉了说疯话。她哼一声,自负道:“如果我不情愿,殿下可困不住我。” 不过此时气氛正好,不领情难免扫兴,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叶真命格里刻着及时行乐四个大字,便不着边地弥补道:“殿下对我真好。” 刚说完,手腕忽然一沉,套上来一个东西。 叶真抬手一看,是只柳叶镯,金身玉扣,做工精致,形似一只纤巧柳叶,环在她嫩白手腕。她一看便喜欢:“殿下——” 李谨行翻过她手腕,在脉搏处落下一吻:“不许摘。” 这个吻的分量便随血液回流至心脏。 他还要说什么,树林外有人喊:“殿下,陛下催您过去。” 李谨行仍牵着她,从树林一路走到门楼,登上高台。叶真埋头跟在他后面,不用看都能感受到四面投过来的灼热视线。李谨行站到皇帝身旁,连带叶真也杵到最前方,她眨眨眼,悄悄在袖子底下挠李谨行,其他几位皇子可还在后方立着,饶了她吧。 眼前一片开阔灯海,李谨行专注俯瞰,叶真一点一点努力从他手心挣出来,刚要逃脱,李谨行蹙眉训她:“别闹。” 手顺势抓得更紧。 皇帝跟着看过来,他早悄悄注意半天,终于找到能发作的机会,摆出威仪道:“怎么,把人拐走还不满意,灯都不让看,只准看你?” “……”叶真百口莫辩。 深夜她回家之后,坐在桌前肿着嘴唇口喝长生粥,她娘亲徐霜看了一会儿,把灯移过来,目光灼灼质问:“你嘴唇怎么了?” 她浑身一凛:“烫的。” 叶弘在旁边冷笑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2 章 天光刚泛白,晨钟从太极宫起,响彻长安城,夜间的宵禁结束,东方浓厚的乌黑松动了一道微微亮光,西市附近的第一批早市摊点开始缓慢延伸成形。西市靠近皇宫,周围住着不少高官贵族,高墙红门,金玉满堂。 天色尚早,准备朝参的时间却已到,各家府门热闹起来。得益于多年的良好生活习惯,叶真在一片安静中朦胧睁开眼。绮丽梦境乍然消散,仿佛从云端轻飘飘落回人间,她口干舌燥,一时茫然,开口唤人的声音也有几分艰涩:“阿棠……” 苏棠一直守着她,立马应答:“姑娘,你醒了?太子殿下昨晚说他会为你告假,让你多睡一会儿。” “什么告假,上元节本来就不朝参……”叶真刚勉强爬起来,眼皮沉重,头痛得厉害,一只手撑住额头,缓缓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 苏棠绕过屏风,倒一杯热腾腾的丁香熟水递过来给她润喉:“姑娘糊涂了?上元节已经过去一个月,你生辰都过了。” 她昏昏沉沉,蹙眉喝一口,好不容易从上元节的梦境里脱身,才有力气回想起来,距离上元节一个月,昨天二月十四是她生辰,恰逢被破格提拔,暂代大理寺卿,一时开心,到太子府来多喝了几杯,后来就晕过去。 居然直接在太子府睡了一夜,并且……她低头看看里衣,完好无损,什么也没发生。 似乎喝了不少,叶真在心里压着手指尖尖算,自家府里掺蜂蜜的桃花酒,天下闻名的剑南烧春,外邦进贡的椰奶棕榈酒,以及太子府里藏的贡酒——她老家河东盛产的乾和葡萄。 喝的时候只觉得香甜,现在后劲涌上来,加之梦境作祟,她面色泛红,全身发软,绵绵倚着苏棠。忽儿听到外间有人唤她:“稚玉,你醒了吗?” “唔……醒了。”叶真含糊应一声,梦中人掀起珠帘进来,隔着屏风影影绰绰长身玉立,几步走过来坐到她身边,探手试她脸颊温度:“我看你醉得厉害,今天不要朝参,我跟陛下告个假。” “不行不行!”叶真猛睁开眼,颤巍巍坐直,苏棠面无表情揽着她腰身,一把捞回去,任由她扑腾。 叶真情真意切道:“殿下,我要是不去,那帮言官指不定要怎么参我们呢。” 李谨行捏捏她手心说:“你不去也要参,你可是在我这儿睡了一整晚,现在补救,迟了。” 叶真还在徒劳地伸手挣扎,寝衣袖口扯出大半截手腕,在苏棠身上乱摸一气。苏棠不费吹灰之力制住她,李谨行继续说:“反正都一样,你索性不要去,休息一早上。再说你醉着上朝,别又被参一本仪容不端。外面正是朝参时间,熟人很多,你先别走。” 想到在众目睽睽下走出太子府,叶真有些发怵,喘着气躺回去,顿觉头痛欲裂,于是声音软下来:“那好吧,我睡会儿再回去。” 她懊恼地用被子蒙住脸,呼吸间还萦绕着美酒和丁香的醇香气息。 李谨行见她同意了,便说:“我先去朝参,你等吃过中饭再回去,有不舒服随时传医官过来。” 叶真闷在被子里胡乱答应了几声。 整整一早上,直到云破日出,霞光摸到窗棂,叶真都宛如一条迟钝的银鱼,裹着锦被在床上翻来覆去,现在心情就是后悔,很后悔。 本来长安城里就风言风语,喜欢编排她和太子。她家世好,五岁做了太子侍读,现今是东宫崇文馆学士,长得又十分明艳,随了她出身敦煌的娘亲,与本朝最受欢迎的端庄贤淑、清纯良善一个字都不沾边。 民间绘本和传奇说里的狐媚女勾引贵家公子,据说大多都是在含沙射影她和太子殿下。倒没有多大恶意,只是风月热闹谁不喜欢看呢。 立志做大人物大能臣的叶真,好不容易走到四品官上,就一着不慎,把太子勾引出来,双宿双栖在太子府过夜了。 坊间传言还是次要,最重要的是,御史台又有素材能弹劾他们俩了。如果御史台做个统计,看看每月舍己为人、替他们贡献进言次数的都有谁,她和李谨行必然能拔头筹。 叶真刚入朝为官时,就被御史台参过一本,说她不端庄。她思前想后,大约是朝参时描了眉染了眼,额头点了花,本朝流行浓妆,还用红木槿包了女孩正追捧的指甲,配上她的相貌——但相貌是天生的呀。 叶真洋洋洒洒写了一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折子,为自己辩驳,奈何言官是朝堂喉舌,金贵,轻易不能罚,最后还是叶真洗了红妆。倒也好,上朝可以晚起一刻了。 御史们盯上叶真是自然的事。世家子弟多跋扈,加之她时候住在敦煌,那地方是连接西域的交通要塞,各族奇人都有,风气奔放,养得叶真比起关中人来不拘节,要挑她的错简直易如反掌。 李谨行的情况不太一样,他很少犯错,皇帝却十分鼓励大家揪他的错。 当朝一共八位皇子,大皇子庶出早夭,二皇子,也就是嫡长子李谨行,早早封了太子。 皇帝对他在身份和教导上百般偏袒,六岁立太子,十二岁太极殿听讼,行冠礼大赦天下,崇文馆为他一个人开,满朝文武、天下名士来教他谏他。皇帝外出时,更是令他行监国大任,要他独自决断政事。 至于其他皇子,放养,有事来朝参,无事不用来了,不准插手朝政。 殊荣同时伴随着巨大压力,皇帝奉行严师出高徒,因此李谨行不仅每日要来朝参,而且一不留神就会被训几句。御史台不说太子坏话,皇帝还要专门问一句,最近太子可有行为不妥的地方,没有吗?那等太子出了错,众卿负责吗? 有了皇帝做表率,御史台上行下效,争先恐后,既可以完成进言指标,又没有惹祸上身的烦恼。 曾有一回,李谨行得了一个金镶玉的棋筒,很是喜爱,摆在桌上爱不释手,结果到了月底,被御史上书,说太过奢华,不得体。李谨行转手送了叶真,她也爱不释手,谁知第二个月底,叶真也被参,另一位御史上书,说太过奢华,不合礼制。 叶真年纪,心气高,气得当场与人对骂,你来我往上了好几回折子,还是皇帝烦得厉害,拍案训她幼稚,才算了结。回家后把棋筒收起来,再没拿出来过。 ——所以上元节李谨行给她戴的金玉柳叶镯,事后也被她商量着藏起来了。 一个棋筒都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更遑论在太子府睡了一晚上。叶真不甘心地发出几声缠绵哀嚎,用残余的理智维系一线思考。如果她说她只是睡了一晚,什么也没有做,大家相信吗,或者,大家会怀疑他俩有什么疾病吗? 叶真又滚了一圈,哼哼唧唧,痛苦地说:“阿棠,我头好痛啊。” 中午时,厨房按李谨行交待的,给她准备糯米透花糍、玉露团、醴鱼臆、酥乳粥等香甜柔软菜色,端上来几样之后,厨师还特意问她,要不要吃牡丹燕菜或者鹿尾酱,太子府都有,叶真捧着粥摆手:“不用这么隆重。” 厨师面善,笑眯眯说:“叶学士不要客气,殿下吩咐过,要照顾好你的口味。就算你想吃哪道御菜,我们也做得出。” 叶真笑着摇摇头。 心不在焉吃过饭,叶真才苦中作乐想,她这头,怕是痛得有点早。真正头痛的事情还在等着她,那就是怎么回家。 李谨行朝参之后回了东宫,他平日都住在宫中,也就是昨天为叶真过生辰,才出来太子府住了一晚。没有他的庇护,叶真回家肯定要被教训。徐霜还好,撒娇耍赖就可以应付,可叶弘怕要拎起趁手的家伙打人了。 绝对不要走正门回家,叶真暗自琢磨,剩下两个选择,一,叩宫门求李谨行再收留她一晚,好处是她爹不敢有意见,坏处是李谨行他爹会有意见。二,翻墙。 翻墙这事叶真熟,她有个功夫顶好,比苏棠还好的好姐姐,叫陆瑶。陆瑶从是个霸王,能走门的事,也偏要耀武扬威翻墙,叶真细胳膊细腿,被她逼着,竟翻出几分心比天高的乐趣。 打定翻墙的主意,叶真磨蹭着等下午人最少的时间。太晚了不行,晚到西市关了门,逛市的人都回来,保不准就被谁看见,辱没斯文。这个时间要凭感觉掐,叶真惴惴不安想,再惊才绝艳的算术高手,怕也算不出她曲折的命数。 磨蹭到日头偏西,幸好太子府和太师府就在一条街,叶真低调地绕到自家西墙,估测就是种桃树的地方,有树掩着,底气足一些。于是叫苏棠弯腰,把她送上去。她尽力轻手轻脚跳下去,脚摔得疼了,不敢喊,气喘吁吁跳了两步,忽然看到墙下正在给桃树浇水的叶弘。 相对无言了一瞬,叶真脚从半空僵硬地放下来,缓慢说:“爹……亲自浇水啊?” 灯下黑,墙下也黑,怎么没人教她。 叶弘直起身,他是多年大学士桃李满天下,不笑时气质威严,目光锋利盯着叶真,一句话都不用说,就把她盯出一身冷汗,无所遁形,仿佛时候没完成课业,被先生打手板的噩梦再现。 苏棠一概不知,拍手翻上墙头,翩然落下,动作干脆利落,风姿卓绝功力深厚,顷刻间站定到叶真旁边,顺着她目光看过去。 叶真凭借逃生本能,两眼一翻白,带着满腔信任直直朝苏棠倒下去。苏棠眼疾手快,接住她抱个满怀,看了看叶弘,看看她,语气平平说:“太师,她晕了。” 苏棠不会说谎,又欲盖弥彰补了一句:“她头痛。” 叶弘冷淡说:“哦,我们稚玉真会病,晕也知道该往哪边晕。” 苏棠性格冷,不觉得尴尬,直冲冲说:“那我带她回去休息了。” 待叶弘略一点头,就轻松横抱起叶真,穿花拂柳从容向她房间走。叶真在苏棠怀里缩成一只鹌鹑鸟,恨不得四肢都能收回来,连花瓣飘她脸上都自发忽略了微痒的感觉。 直到踏进房间,叶真才活过来。苏棠把她放到塌上,她爬起来说:“阿棠,快告诉我娘我回来了。待会儿我就不出去吃饭,你给我拿一点,再煮两碗丁香水,我们在房里吃。” 苏棠对她言听计从,一条一条照办。徐霜听说她回来,捧着一盘梅子蜜糕过来,坐在她旁边探问:“稚玉啊,你爹说你今天朝参都没去,还好吗,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叶真卷着一床被子,蹙眉含糊说:“其他都好,只有头痛,娘你别说话,一说就痛。” “怎么头痛呢?”徐霜殷切地看着她,把她手握到掌心,一寸一寸仔细端详,生怕她被人欺负得少了根头发,“是不是不好意思说?还有哪里痛,都告诉我,不要自己藏着。” “除了头痛没别的,你不要问了,唔……”叶真开始耍赖,痛苦不堪地捂住脸。 苏棠煮水给大姐喝了,端过来清淡的四碟菜,嫩笋尖和炙虾仁都是她平日最喜欢的,额外加一盅鸡汤。 菜色都是徐霜特意吩咐的,看着叶真细嚼慢咽吃完,还是恹恹欲睡的模样,不由幻想她遭了许多罪,心疼起来,便说:“你不想谈就不谈了,今天多睡一会儿吧,你爹那里我会劝他的。” 叶真如蒙大赦,有了一点精神,把脸伸过去蹭着徐霜手背卖乖讨好。 一番折腾下来,宿醉的劲儿回潮,她还真困了,等徐霜走后,就对苏棠说:“我睡一会儿,不要让别人进来打搅。” 苏棠点头答应,出门守着。 周围安静下来,叶真舒服埋在被子里,抛开担忧先补一觉。片刻之后,门吱一声推开,苏棠进来说:“姑娘,东宫派人来问你身体怎么样,被夫人挡在门外了。” 叶真刚有点隐约睡意,就被搅得烟消云散,没好气说:“莫管他,就说我很好。” 苏棠关上门,窸窸窣窣走出去回话,声音渐远,叶真意识复又涣散开,不多时再次酝酿出薄雾般的软白睡意。雾气渐浓时,噼啪一声猛然惊醒,苏棠又走进来。叶真欲哭无泪,有气无力问:“又干嘛?” 苏棠捧着一碗黑乎乎烟气氤氲的药汤,神情是如常一般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姑娘,夫人叫你喝避子汤。” 叶真眼前一黑,她猜自己晕过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3 章 五更天,夜幕微微发亮,上弦月浅白透明,东宫灯火大亮,李谨行已经换好朝参的官服。时间不早,他丝毫不敢怠慢,向太极殿出发。 刚走出两步,皇后特地差宫人来传话。李谨行停下听,老宫人学皇后话痨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噼里啪啦急切倒出一筐话来:“皇后娘娘说了,殿下你平时都最守规矩,怎么突然做了这桩荒唐事,陛下定要罚你。但你千万不要有不满,陛下就爱敲打你,他只是做个样子,你看东宫的吃穿用度向来是最好的,别的不说,单说你生辰……” 李谨行叹口气,截断话头:“不必说了,你回去禀报娘娘,我有分寸。” 宫人刚说了两分,还有八分在肚子里,只好恋恋不舍咽回去。 太极宫向东宫开一个通训门,此门只有从太极宫这侧才能打开。李谨行要去太极宫,得从北面玄德门出去,玄武门进来。玄武门就是唐太宗玄武门事变之地,对东宫太子来说是个凶险的地方,不过李谨行走过太多次,没感觉了。 到太极殿内,言官们面上波澜不惊,心内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等着参他一本。 也许是这件事风声太大,连最爱玩的六皇子李明泽,也跑来看热闹了。他在一边朝李谨行挤眉弄眼传递讯息,看热闹的心根本藏不住。他亦是皇后所出,比李谨行两岁,性格随皇后更多,开朗,喜欢玩闹,至今保留孩子心性,是皇子中与李谨行最亲近的。 以往叶真闯祸,都挺着脖子天不怕地不怕,这回李谨行环视四周,就看到她穿得严严实实,正四品的绯红色圆领袍遮得很高,脂玉脖颈只露出半截,素颜乌发低着头,听到他进来的声响,才遥遥望过来一眼,眼珠像两丸西域玫瑰香葡萄,唇红齿白,神采刻意收敛,与平日气焰嚣张的样子比起来,有些可怜。 李谨行耽搁点时间,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 朝参时,皇帝面南,群臣面北,李谨行在首位,三品以上要员及年老、体弱、病中者有座,其他人站着,各自按部门和品级分列。 不多时,皇帝也到了。如平时一般走流程,过几宗日常政事,没什么大事,无非晋王病中送信来,表示回京献礼的时间要延后,太后生辰快到了,母家柳氏送来贺礼,兵部的人送来灵州奏报等等。 过了几刻,一位资历较深的御史率先站出来,捧着笏板颤巍巍说有本要参太子和叶学士。顿时殿里气氛活色起来,各位国之栋梁面上仍然斯文,耳朵都支棱起来,八卦之心暗暗跳动。 皇帝一无所知问:“哦,卿所参何事?” 但他怎么会不知,恐怕全长安城一百零八坊都传遍了。如果今天走到书坊角落里,悄悄问人家,太子与妖女的故事进行到哪一段了,必然有人争抢着回答,青春今夜正方新,红叶开时一朵花,如此精彩的内容,请诸公期待,本月一定会横空出世许多本香艳说。 这御史不知从哪儿听来,添油加醋,什么话都敢说:“臣听闻太子殿下与叶学士同宿太子府中,抵足而眠亲如一体,视礼数如无物,骇人听闻。臣知殿下重情义,但年岁渐长,行为如此荒唐轻浮,有损名节。况且殿下作为储君,一举一动皆有可能影响国本,怎能轻易放纵自己!” 讲完事情经过,还意犹未尽,嫌发挥空间不够大,气势如虹骈文排比一番,三分怒气都谏成七分。皇帝一拍桌子,竖着眉毛冲李谨行喝道:“荒唐!一个皇太子,一个东宫学士,朕平时是不是太纵容你们了!” 叶真苦兮兮皱着眉,要换平时,别人参她,她早针锋相对得理不饶人了,偏偏这次理亏。她要真睡了太子也好,可她没睡啊。只好站出来闷闷不乐拜手说:“陛下,臣过生辰,同太子殿下酌庆祝而已。堂堂当朝御史,不仅道听途说,还用词下流,污秽圣听,您不要信!” 皇帝却不信,他看着这俩人从一起长大,互相亲密袒护,怎么可能睡一晚什么都没发生,他俩是石头还是菩萨。他敲敲御桌,语气不重,分量颇重:“你还不认错?稚玉,巧言令色,鲜矣仁。” 叶真百口莫辩,别无他法,委屈地低下头,口中喃喃:“好,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给陛下丢脸了。” 她说的都是真话,李谨行最清楚,可是没人相信。他也站出来,拜手圆场:“陛下,臣知错,实在是恰逢稚玉生辰,一时失了规矩,请陛下责罚。” 话音避重就轻似是而非,摆明是承认。他坦然,叶真心有不甘,但不认也没办法,难道还能在朝堂之上双双验身不成,那他俩名声又要轰动长安城一次。 皇帝冷眼哼一声,问众卿看法。众卿里敢接话的都做官多年了,风月不是大事,哪家贵族子弟没几本风流账,何况世家子和皇子呢。 周尚书说太子一向谨慎,这回怎么难得犯错了,该罚。郭侍中说叶学士贪杯误事,以后要引以为戒。陆太尉出身武官世家不拘礼节,他女儿与叶真要好,便说都是朝廷栋梁,何必拘泥一点形式,陛下您往日也宿过我们府邸哇。 皇帝左右扫扫,点叶弘的名说:“容清,你怎么看?” 叶弘表情不变,一拜手,沉稳又真诚道:“陛下,臣喜于陛下广开言路,贤德圣明,才令臣等有监督甚至弹劾储君的机会,此等气量,古往今来实在少有,这是社稷之福。” 殿里静默了一瞬,众人纷纷跟着惊叹起来,溢美之词此起彼伏。 他又转向亲女儿,问:“当初陛下给你赐字稚玉,你可还记得初衷?” 叶真诚惶诚恐点头:“记得记得,圣上夸我聪慧细致,巧言善辩,是个金玉之才,但锋芒太盛,从未吃过苦,还需要打磨,所以拟字叫稚玉,希望我努力。” 得了这个提醒,叶真从善如流,拿出“我还我会改”的可怜眼神,望向皇帝。 当然有不依不饶的,站出来一位刚起了个头,说了一句“商亡于妲己,周毁自褒姒”,后头华丽词藻还没出来,叶真头都大了,当机立断,扑通跪下去,异常乖巧地认错:“陛下,臣作为东宫属官,没有尽到规劝太子殿下的责任,反而连累他被弹劾,臣心惶恐,自请罚俸,再去荐福寺思过。请陛下千万不要留情!” 眼睛亮闪闪地仰视。 这时还想着诓皇帝一头,皇帝怎么会如她所愿,只说:“稚玉既然认错,朕也不好罚你太重,胡祭酒——” 国子监的胡祭酒站出来应了一声,皇帝继续嘱咐:“你看国子监还缺什么书,叫稚玉给你抄个几本。她这么诚心,你别拂了她的好意。” 国子监虽然是全国最高的太学,但想找个书法好学问也好的来抄书,颇为不易。叶真最恨抄书,一听这个,脸皱成一团,胡祭酒欢天喜地领了旨,已经在畅想叫她抄什么大部头了。 一旁礼部林尚书捋着胡子,悠悠提醒道:“陛下,依臣看,太子殿下已到娶亲年纪。先前已经几次耽搁,今天应当趁有良机,早日定下婚事才好。” 李谨行诧异抬头。 什么良机?叶真也愣住,她这个浮浪样子,怎么看都不能叫良机吧,她不信哪个臣子乐意叫李谨行娶她。 皇帝点头应:“西域的西扈国刚上了折子要进贡一位公主,我看正好,许给你做个良娣。” 叶真懵了。 李谨行反应不大,他稍微转头,发现李明泽看热闹看得开心,张着嘴笑得灿烂极了。李谨行便答道:“陛下,我行事荒唐,恐辜负您的美意,不过我见明泽对此事甚有兴趣,不妨成人之美,赐给他一段好姻缘吧。” 李明泽哪知道还有他的事,“啊?”了一声,皇帝竟微微点头,目光移到他面上,唤一声:“明泽。” 他身体比脑子快,先站出来听旨。 “朕给你和西扈公主赐婚。礼部和户部承办此事,先拟诏回了西扈使者,准备一份体面的赐礼,再给明泽挑个宅子,成婚后就可以从宫里搬出去了。” 李明泽仍旧张着嘴,再次愣愣地发出一声:“……啊?” 他住的武德殿就在东宫旁边,住惯了十分舒服,一点都不想搬出去。 李谨行表情端正,没有半分坑害他的迹象。叶真迅速低头,掩盖住幸灾乐祸的表情。 可怜逍遥快活的李明泽,苦着脸挣扎:“陛下,臣……臣年纪还,要不然,您看看我四哥五哥?他俩都没成家,他俩比我成熟稳重多了呀!” 倒是李谨行飞快朝着他道喜:“明泽,恭喜,可惜二哥无福,把大好姻缘送你了。”李明泽飞来横祸,逍遥皇子没实权,任人宰割,只好嘟嘟囔囔:“你!你想要你去咯。” 皇帝微微笑着颔首:“明泽,莫要胡说。” 整整一早上,叶真与李谨行也没机会说半句话,好在他俩独有一份默契,等下了朝,叶真偷偷朝李谨行摆手,示意先不要交流,径自去荐福寺思过了。 要说她和荐福寺的缘分,先要说慈恩寺。 慈恩寺位于长安城晋昌坊,为皇室所建,气势恢宏,虹梁藻井丹青云气,皇室圣宠极盛。因寺修塔,名为雁塔。后来开化、安仁两坊的荐福寺也修了一座塔,存放经书佛图,为了区分,便将慈恩寺塔命名为大雁塔,荐福寺塔命名为雁塔。 叶真初进宫时年仅五岁,那年冬天圣上礼佛,太子陪同,叶真一并随行来慈恩寺。她自受宠惯了,不知天高地厚,见了玄奘法师的壁画,也懵懵懂懂,没有存什么敬畏之心。寺里的大师坐讲佛法,听得她打瞌睡,壁画上的线条都模糊扭曲起来。 世间真有神灵吗?叶真茫然中生出几分叛逆,趁着休憩玩耍,偷偷拔了只钗子,在壁画左下角刻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诗挑衅: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佛门哪里有神君和太一,和尚们被她气得几乎当场登极乐,皇帝大怒,子不教父之过,叶弘来寺中赔罪,鞠躬叩首赔钱修缮,拜请佛祖饶恕无知孩童。 壁画虽然心修复,补绘一番,但为了不破坏原本的意境与质感,还是留下浅浅的痕迹,如果靠近了仔细辨认,能隐约看到五岁孩的手笔。 之后叶真只要犯错,除了该受的惩罚,皇帝还要额外叫她来壁画前静思己过。后来嫌她干扰慈恩寺的僧人修行,又移到较为冷清的荐福寺观音殿里。 荐福寺比慈恩寺些,栽种着茂密的龙柏、国槐与银杏,院内牡丹尤其多,连大诗人都称赞过:群艳耀日,众香同风。正值春日,牡丹甜香薰人,一路飘进安静的观音殿,叶真就在这里面壁思过。 四周空荡安静,叶真不思过,只胡思乱想,先是想到李谨行今天躲过了飞来横祸的赐婚。 她从陪着李谨行,慢慢发现这人真的是龙命,不仅是皇帝亲儿子,还是老天爷亲儿子,运势极其好。大事逢凶化吉先不说,单说事,除夕吃汤丸,包着通宝的总会被他吃到。宫人分汤丸时肯定会偷偷把有料的送给贵人们,但不可能没眼色到一盘汤丸里居然十八个有通宝,吃得太子殿下牙都酸了。 他运势极好,叶真却是个倒霉的,每回有坏事,都是跟李谨行分开时发生的。本来像叶真这种五岁就敢辱没佛门的人,对神鬼之事非常鄙夷,但时间长了,每次巧合发生,总免不得一番琢磨,更加觉得李谨行是天命所在。 她把这事跟徐霜讲过,徐霜自然开心,觉得太子福泽深厚,以后叶真嫁给他定然完美。 徐霜早就把叶真的未来畅想好了,进可入宫做太子妃,退就回河东当闲散世家子,再退还能回敦煌继承家业。 只是她寻思,日后太子继承大统,后宫在皇后之下有贵、淑、德、贤四妃,叶真这个模样母仪天下恐怕难以服众,淑德贤看起来也跟她不沾边,大概只能做个贵妃。贵妃是祸国殃民的高危位置,保不齐叶真就变成下一个—— 呸呸,不吉利。 叶真志向不在后宫,当然没发现亲娘这九曲十八折的心思,都倒贴到杨贵妃头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4 章 这边寺里安静,那边后宫延嘉殿里,皇后娘娘听李明泽说书一般绘声绘色讲完今早的情形,嗑瓜子的手都顿住了:“给你赐婚?怎么如此突然,都没找我们商量一下。” 李明泽依旧哭丧着脸:“要不是二哥惹了事,我哪里会被推出来!” 李谨行含着笑饮茶,语重心长:“你也不了,成婚有什么不好,还能一辈子留在父母身边不成?” 皇后缓了缓,跟着安慰:“是呀,我看西扈公主没什么不好,城里沅国公家的侧夫人,就是西扈人,长得十分清秀素净,性格也温婉。” 倒霉皇子朝李谨行撒气:“二哥,你也别高兴太早,万一这位公主迎回来,是个叶姑娘那样的人物,我看你后悔不后悔。” 虽然是玩笑话,但李谨行十分笃定:“我怎么会后悔。” 话里提到了叶真,李谨行便对皇后道:“吃过饭我出宫看看稚玉,我们一齐闯祸,倒叫她一个人担了罪。” 皇后点点头,多了句嘴调侃:“你俩若真要算这么清,怕是户部的陈樱尚书调十七八个能人来也要算上三天三夜。” 李谨行笑起来,并不反驳。 吃过饭稍作歇息,出宫门已经是下午。料想叶真应该早回到家,李谨行直接上太师府。 太师府姹紫嫣红正是花开烂漫时,李谨行是常客,踏进去问仆从:“稚玉回来了吗?” 仆从躬身答:“刚回来,在西边书房,太师正在审问她。” 李谨行加快脚步,走到门口,便见叶真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举在头顶赌咒:“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叶真稚玉在此发誓——” 她顿了一下,语气垮下来,又郁郁不乐又黏糊说:“我真的没有勾引太子殿下。” 叶弘怒道:“你没勾引他,还是他勾引你不成!” 叶真想了想,真诚点头说:“可不是嘛。” “胡说八道!” 徐霜在一旁听,恼怒地护着叶真,冲自家夫君喊:“分明是我的心肝吃了亏,你没本事教训皇帝儿子,欺负我女儿做什么!” 当事人皇帝儿子恰巧走进来了。 这下不仅是有辱斯文,还能勉强凑一条大不敬,叶弘和徐霜都一时尴尬,放下争执躬身行礼。叶真一句“我才没吃亏”的话音飘忽着,看见自己的救兵来了,顿时兴高采烈笑出两颗不太明显的虎牙来,有恃无恐,得意忘形。 紧接着就开始告状:“殿下,你可算来啦,再不来我就要被打断腿。” 叶弘不慌不忙,解释说:“殿下见笑,稚玉胡言乱语起来你是最知道的,我只是如常教育她,让她不要给你添麻烦。” 李谨行见叶真依然生龙活虎就放心了,再有心维护她,还是要附和着太师——叶弘还做过他老师呢,便说:“稚玉,不要无礼。太师必然是想你好,你别气他。” 好帮手居然反水,叶真跪坐在地上,声说:“这回可不是我一个人气的。” 还有皇帝儿子跟着气呢。 徐霜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觉得女儿十分占理。叶弘嘴角抽动一下,没说话,听听李谨行这话音,仿佛他俩才是一家人,叶弘是个外人。 昨天叶真回府时,叶弘就想审问她。但她自知理亏,一回家气若游丝说难受,倒头就睡。今天一大早忙着朝参,下朝后去荐福寺跪了半天,直到现在才回来,三两句话就轻车熟路事半功倍气到叶弘,他刚审问两句,还没问出话,徐霜就冲上来把心肝护得万全无虞。 她真是被宠坏,越来越无法无天。 热闹看罢,苏棠把叶真扶起来,大家一起坐着心平气和喝茶谈话。叶真悄悄拽李谨行的袖子,低语抱怨:“殿下,你都不向着我。” 李谨行正色说:“你还怪我,你没规矩,我当然要替你多守点规矩。” 叶真居然傻兮兮笑起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苏棠在旁边习以为常,一脸漠然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才倒了一杯袅袅热茶,抱在手心,有仆人通报,说陆公子登门送信。叶真一听精神大振,抢着说:“快叫远进来!一定是我姐姐来信了。” 跟太师府要好的陆公子只有一位,就是陆望太尉的儿子,陆远。 陆望年纪比叶弘大许多,打西突厥时受伤,回来镇守京城。老来得一女又一子,大女儿陆瑶打就与叶真投缘。孩们一起玩时,叶真力气,如她亲爹一般不会武,陆瑶却是个霸王,谁都不敢惹她。她护着叶真,两人姐妹相称,亲密无间,叶真也因此得了陆远这个便宜弟弟。 陆远得到应允,进来看见太子,乖乖行礼。他年纪不过十四,长相稚嫩可爱,身手却非常了得,跟羽林军统领交起手都能打个有来有回。此时雀跃说:“稚玉姐姐,咱们阿姐来信啦,我爹叫我给你送过来,你快看看!” 陆瑶去年开春被授予都尉一职,年纪轻轻就出任边疆长官,去灵州替换了一名回京的老将,大约每隔两月,并着奏报捎一封家书回来,总少不了写给叶真的。 叶真太想念她了,站起来就拆开,囫囵着看一遍。李谨行问她信里说了什么,她一边看一边慢吞吞复述,照旧是些灵州的常事,凛冽北风与滚烫烧酒,新得的兵书和消遣的游戏。 信末提到灵州桃花开了,漫山遍野都是,红白飞花,宛如仙境汪洋,壮观得很。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随信寄来一包新开的,聊表相思——叶真脸也深红浅红了,她拟字之前,闺名就叫桃桃。 叶真与桃花有缘,她出生时,恰逢城中桃花一夜齐放,香气醉人。徐霜总要说这是天降吉兆,并胡诌个梦桃入怀的故事,得出结论难怪我们稚玉越长大越灼灼其华。 长安桃花开得浓烈,灵州才初开。不远千里赠花予美人,如果陆瑶是个少年,怕是叶真都要跟她私定终身了。叶真感动又开心,看完朝陆远伸手:“花呢?” 陆远眼巴巴等着看信,突然被问,摸不着头脑:“什么花?” “姐姐说给我寄了一包桃花,你掉路上了?” 陆远果断否认:“没有呀,我爹只给了信……兴许是匆忙中忘了,或者不心掉在书房里,等我回去再找找。” 叶真埋怨两句,总归刚得了信,心里欢畅,就不计较,只威胁说:“那你找一找,如果是都亭驿的人弄丢了,那可是大罪,我非要到御前告他们一状不可。” 闹腾到下午用饭的时候,李谨行和陆远都留下来一起用。吃完天色有几分暗,便各自告辞,临走前李谨行把叶真拉到一边,握着手叫她注意身体,别多喝酒。叶真没顶嘴,脸上飞红云,含着一点羞怯,乖乖点头说好,然后明亮地看着李谨行,真诚灿烂。 到底还是白天,又刚害叶真受罚,李谨行看她可爱得厉害,也不敢做什么,只伸出食指,在她额头轻轻点了一下。叶真像得了宝,低下头窃窃地笑,李谨行却觉得心里那份痒意如同涟漪扩散开,不得缓解,于是再掐一把她柔嫩的脸颊。 安分几日,春季接近尾声,叶真作为大理寺卿,要整理这一季度的案件,有问题的挑出来复核,没问题的叫主薄着手录报。 大理寺卿为正四品官,按理轮不到她这个年纪的人来做。 要知道其他人四十岁能做到五品官,已经是官运特别亨通,再想向上,除非有足够亮眼的政绩,或者家世。叶真做了十几年太子侍读,读得好,当了学士,亲爹是跟皇帝出生入死的一品大员,再加上叶真的师父蒋瑜,是上一任大理寺卿。 蒋瑜是个奇人,他比叶真大七岁,在大理寺带着叶真做事,性格浪荡,喜欢逼着她叫师父。叶真觉得真是便宜他了,她陪太子读书,能给她当先生的,都是天底下顶有名的正经大学士。 她师父官做得好好的,忽然一天,慈眉善目对她说,徒儿你好好干,为师辞官去也。然后落发剃度,剃成光头,出家了。倒也不远,就在延康坊的西明寺,不仅没出长安城,还跟荐福寺相望。 等叶真回过神,就接手师父的烂摊子,这个季度是头一次,她独自主持大局。 李谨行知道她月底忙,就不烦扰她。这天下午忽然太极宫派了人过来,叫他准备议事,说灵州有大事发生。 他看话音这么紧急,追问一句:“陛下还叫了什么人来?” 传话的侍官说:“三省宰相和兵部官员都派人去通传了。” 本朝沿袭隋制,三省六部,群相议事,尚书省的左右仆射、中书省的中书令与门下省的侍中四人为宰相。 以叶弘为例,他任中书令,这是实职,官三品,统领中书省事务。同时拜太师,这是虚职,官一品,没有实际权利,只用于表示圣上的恩宠,可说是文官做到极致了。 灵州如今是陆瑶守着,她实际经验不多,此番出事,李谨行有些拿不准,于是遣人急召叶真来一同听听。 这种场合,叶真一个没当多久的四品官没有资格参与,但她是东宫属官,东宫最受圣上宠爱,带来也无妨。 等叶真踏进两仪殿,四位宰相都坐好,还没开始议事,有几人在声交流,气氛是叶真很少经历的危险。她走到李谨行身后,不安地低声问:“殿下,发生什么了?”李谨行轻微摇头,在她耳侧说:“待会儿发生什么都不要激动,有宰相们出谋划策,理智一点。” 这番嘱咐叫她更加忐忑了,惴惴不安环视四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5 章 皇帝很快进来,众人行过礼,直入正题,叫兵部尚书谢谦把军情道来。 谢谦站起来拜手,从容不迫说:“今日朝参后尚书省接到薛卫公的急报,西突厥忽然发兵,灵州守军措手不及,这几日接连大败,溃不成军。幸而薛卫公携家眷回京,途经灵州府,情势危机,他临时督军,暂且守住了灵州,派人来报军情并请罪。” 天下军府六百三十四所,关内道独占了三分之一还多,灵州地处关内道,突然大败,实属耻辱。 叶真心中惊涛骇浪,李谨行暗中敲她手背,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谢谦口中的薛卫公,正是本朝军神薛禁,他既骁勇且沉稳,纵横沙场至今没有败绩,为人低调,深得圣上信任,前几年获封卫国公,女儿破例封安乐郡主,以示其荣宠独一无二。 殿里高官重臣都惊出一身汗,陆望更是紧张,谢谦接着说:“薛卫公擅自留在灵州督军,调动守军,自知有罪,先加急送书信陈情,再遣郡主回京请罪,等郡主来了可以详细叙述前方军情。” 殿内一时安静。 李谨行在面北首位坐着,他眉目清朗,垂眸思索,手搭在桌上,右手握一个的长方金块,在桌面推倒再提起,缓慢无声地转动。 这是他推敲问题时一个习惯性动作,此时不算正式场合,他手里转起来,脑子里也在清晰整理事情经过。叶真看了须臾,挂念陆瑶,心里不安,率先问:“谢尚书,战事为何骤起,可有因由?” 谢谦看了她一眼,说:“这个信里没有说,但想必西突厥狼子野心,无故侵犯也很合理。” 叶真摇摇头:“不合理,西突厥前年才于北境线上大败一场,况且我们用官爵金银安抚过,如今又是春季休养生息之时,怎么会突然进兵?我朝与突厥人打交道太久了,他们虽然兵马强大,但目光短浅,以往哪怕打到长安城外,只要我们送粮食财物,就不会再进攻。此番行事,不像他们的作风。” 李谨行按倒手中金块,微微颔首。 一旁的叶弘开口道:“稚玉,不要放肆。” 倒是谢谦诚恳说:“叶学士说得有理。” 她是东宫崇文馆学士,叶弘是当朝弘文馆大学士,她年纪,朝中前辈便喊她一声学士。 谢谦接着道:“但如果有异常的地方,薛卫公一定会在信中写明,既然没有提及,我想并无异常。战场之事很多没有理由,你在大理寺做惯了,一定要求个合理,也正常。” 迂回着说她不专业,叶真不好继续问,只能放缓语气:“那请问陆都尉此时也在灵州府吗?” 谢谦微微停顿了一下,回想奏报,点头说:“灵州所有守兵与薛卫公已汇合。” 这倒是让叶真放下点心,跟薛禁在一起,想必不会出大问题了。众人也反应过来,气氛稍微缓和,接下来讨论怎么处理。 本朝军力强盛,府兵覆盖全国,可以说人人尚武。武将不用说,在座的顶级文官一大半都上过战场,边境各国被震慑已久,所以战是一定要战,无非是选择派兵增援的人选。既然出兵必胜的军神已经领兵,这实则是个建功的好机会,风险很,谢谦列了几个名字,曲折褒贬,隐晦地推荐自己的外甥。 至于薛禁擅自决断的事,如果打了胜仗,只要略做惩戒,没必要苛责,毕竟他大半生行事谨慎,规行矩步,从未恃宠而骄。 等到作出决定,敲定用人,中书省开始拟诏书,其他人先行回府。天色已大晚,叶真起身时脚还发软,李谨行微微扶住她,一边走出去一边出言安慰:“等郡主来了,我们再问具体情况,眼下先不要慌。” 叶真思索着漫不经心点头,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内侍刚给李谨行披上一件单披风,还没系好,叶真就抓着他的袖子到一边低声问:“薛卫公这时回什么京,他平时在凉州守着,又没到大朝参——即使大朝参,陛下也允许他不来,怎么?” 李谨行挥开旁人,同样低声回答她:“这个事我倒是知道,一个月前薛卫公就直接上书给陛下说过,没什么好讳莫如深的,确实是凑巧——郡主生病了。” 听完解释,叶真更奇怪。李谨行带着她逐渐远离其他人,从头道来:“不是普通病症,是中了剧毒,用许多贵重药材才吊住。薛卫公只有这一个女儿,急得厉害。他想凉州太平了这么多年,中途也换过防,不会有什么问题,就请旨秘密回京,他离开几日,护送郡主到关内,等治好了再悄悄回去。” 薛卫公也是大胆!叶真这下明白过来,以他的地位,根本不需要把女儿送来表忠心,原来是要来治病。 “陛下准备叫我监管这事,大约两三天后郡主就要到,我不知道她病成什么样,可能有不方便的地方,你到时候也来帮忙。” 叶真皱着眉发出曲折的一声:“啊——这可是薛卫公的心尖儿,万一有什么闪失,陛下真的要活吃了我。” “何止。”李谨行站定在一处杏花下,顺着她说下去,“这些年薛卫公什么赏赐都不要,只能变着法给郡主,她可是比姓李的公主还金贵。” 叶真全身哆嗦一下。 “行了别想那么多——” 李谨行说着,把身上祥云龙纹的披风扯下来,披到叶真身上,两只手在她脖颈处仔细打结,靠得太近,蜻蜓点水触到她温玉肌肤,冰得她忍不住缩脖子。 “天色不早,你快回家吧,这几天大理寺有什么事,叫刑部和京兆府帮一帮。” 叶真仰着头振振有词:“他们哪儿肯啊,个个做官做成人精了!殿下既然心疼我,不如写个文书叫他们帮我咯。” 似乎觉得可行,叶真讲到后面,眨着眼睛眉飞色舞。 李谨行没有接,欺身压过来,在叶真耳畔亲密地说:“陛下还说了,叫我监督你抄书。明天休沐,你来东宫抄吧。” 杏花瓣儿飘摇着落下来,叶真裹着过于宽大的披风,几欲当场昏过去。 虽然爆发了战事,但离得太远,除了兵部派人户部派钱需要殚精竭虑,其他人还得各司其职,维持皇城正常运转。叶真不是个诚心抄书的,千挑万选了一批有疑点的案卷,准备叫李谨行帮忙看,分散他精力。 比较恶劣的凶案经过层层审理,基本没多大问题,一般鸡毛蒜皮的案子都丢给京兆府管,大理寺只负责死刑复核跟涉及官员的事件,难为叶真找出些崎岖的疑点,特来做幌子。 她才收拾好卷宗,有侍官替李谨行来传话,叫她出城去接郡主。叶真没想到这位贵人来得这么快,霎时得了赦免,叫苏棠去牵马。 一只脚刚踏出大理寺门,就听到有人喊她:“稚玉姐姐!今日休沐你怎么也来工作,害得我好找。” 原来是陆远,叶真匆匆道:“陛下派了差事,我要出城,有什么话回来再讲吧。” 陆远急忙掏出来一包东西:“不是大事,找到了姐姐给你的桃花。驿官说兴许是取奏报时不心落在一边,他们要寻主人,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所以冒昧打开,叫我给你赔个不是。” 叶真口中说好,让苏棠仔细收着,几步跳下台阶,绯红裙子衣袂翻飞,扬着声喊:“我先去办差,回来再看!” 奔出通化门,李谨行的一队人马已静等了许久,能让皇太子亲自来迎,这份面子天下独有。叶真勒马缓行,走到他旁边,惊奇道:“六殿下怎么也来了?” 李明泽不习惯早起,此刻仍在神游,恍恍然拖着声音:“还不是二哥叫我多跟他学一学做事……接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好学的啊?” 叶真停住马,随口损他:“殿下这不是一片好心,为你以后迎西域公主做个预演。” 李明泽哈欠打到一半生生停住,不乐意了:“我可是被你俩拖累的,你还看我笑话?二哥你管管她。” 李谨行维护说:“你莫吵。” 李明泽被他梗住,一时说不出话,叶真低头忍笑,咬着唇有几分得意。 等到无害的李明泽终于想到叶真的一个痛处,要说她整天蛊惑太子殿下时,前方烟尘滚滚,马蹄声不疾不徐,平缓而来,领头举着薛字旗,正是他们要等的人。 薛家护卫放慢速度,让出中间位置,一辆乌木马车走出来。车里却只走出几个侍女,众人一齐向李谨行行礼。 李谨行居高临下,问:“安乐郡主可还好,陛下忧心她许久了。” 侍女伏在马前,隐隐带着哭腔回:“太子殿下,郡主她……从入关开始就昏迷不起,恐不能面圣了。” “竟然这么严重?”李谨行思索着,“稚玉,你去看看郡主,如果情况不容乐观,直接送回国公府诊治,不要进宫了。” 叶真应了声,由苏棠扶着,掀开车帘去了里面。 车里一派奢华,床上铺着干净的丝绸床单,床上躺着一个玲珑身影,头发如瀑散着,脸色是不正常的红,安静闭着眼,眉头微蹙,格外惹人怜爱。 正是安乐郡主薛采星。 叶真坐到她旁边,忍不住感叹:“真是个粉雕玉琢的美人。” 叶真尤其喜欢出水芙蓉的清秀长相,薛采星娇可爱,皮肤嫩滑,此刻在病中,柔弱极了,叶真探她鼻息和摸她脉搏的动作都不由得再三放轻。 郡主口唇干燥,舌苔干薄,确实脉象微弱,难怪车队走的这么急。叶真禀告完,李谨行当机立断,把人送到国公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6 章 薛禁几年不回京,国公府一直空置,此番知道郡主回来,早提前打扫好。马车到了门口,几个侍女兼着紧张和斯文,七手八脚要把薛采星抬下来,叶真看不过去,冲苏棠说:“你把郡主抱回去吧,我看旁人都不中用。” 苏棠面冷话少,比叶真还高了一个头,看起来就可靠,当下抱起薛采星,跳下马车进了府。 叶真跟着进去,李谨行也抬腿要走,忽发现身后的李明泽不对劲。 李明泽整个人呆呆地望着姑娘们的背影,眼神像喝醉一般痴傻迷茫,似乎还有几分缠绵,眼睛黏在薛采星身上追随。李谨行看几眼,问他:“你怎么了?” 李明泽迟钝地转过头,似梦似幻,口中胡乱说自己没事,然后同手同脚,如踩在棉花上一般轻飘飘地走,一看就魂不守舍。 李谨行若有所思走了两步,到底是亲兄弟,李明泽又心思浅,他试探着说:“你都订下婚约了,可别招惹薛卫公的女儿。” 李明泽好似被一道惊雷劈醒,浑身一颤,震惊地辩解:“我没……不是那个意思!” 李谨行料到他的反应,平静应对:“哦,我就说说,你别大惊怪。” 李明泽继续语无伦次:“不是,我是看郡主好美,我早听说她美,不知道竟这么美……我就是,你懂吗,有种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感觉。” “李明泽,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李谨行难得叫了他全名,叹了一口恨铁不成钢的气,“这种话少说,万一传到郡主耳朵里,叫她怎么想。” “以她现在的样子,要是能听到就好了……”李明泽又眼巴巴望进去,居然忧心忡忡,平白成熟了几分。 国公府一片混乱,皇帝亲赐尚药局两位须发斑白的御奉来,他俩各自带些助手,还有几位女医官,排开一屋子侯着,李谨行忙于主持诊治,没再理李明泽。薛采星在里间,珠帘撩开隔着屏风,女医官先进去诊脉看舌,其他人在外间探讨。 几位医官聚一块诊到傍晚,诊出个八九不离十,意见高度统一,中的是一种蛇毒和雀鸟羽毛调和的毒药,看症状极可能是耳腹蛇,毒性很强,幸好用几样名贵药材镇住性命。边疆医生水平不高,束手无策,长安城的医官却有办法。 一位御奉拜手对李谨行道:“解毒的药方不难开,只是需要三味药引来引药归经,郡主中毒时间长,单用寻常药物效果衰微。” 李明泽趁着诊治的工夫,已经扒着帘子远远看了好几回,此刻抢先问:“哪三味啊?” “一味九死还魂草,解蛇毒,清热消肿,一味野天麻,养五脏,安神魂。还有一味,是与郡主相合的血液,补血养血,刺激药效。” 前两味说出来,李谨行已在心里盘算去哪里找,听到第三味,沉思着问:“如何才算与郡主相合?” 御奉拿手里的碗比划:“在少量清水中与郡主的血液一同搅拌,如果出现凝块,就是不相合,不出现,即为相合。” 叶真听得入神,问:“那就要不断取郡主的血来验证?消耗未免太大,第三味我们还是不要,只去找前两味吧。” 李谨行亦有此意,他刚点头,李明泽挤过来胡搅蛮缠:“怎么能不要!此事全看缘分,我刚才一见郡主,就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现在恍然大悟,一定是上天告知,我是郡主的有缘人,救郡主义不容辞,不如让我来试一下。” “六殿下,你可莫胡说了,郡主已经很虚弱,别再白挨一刀。”叶真几欲翻白眼,打抱不平起来。同时也啧啧称奇,暗想这人果然不靠谱,才见了多久,就五迷三道神志不清了。郡主也是本领高,一个字没讲,甚至眼皮都没抬过,就见一个蛊惑一个。 奈何李明泽着魔一般,觉得自己得到上天指引,执意要试,屋里众人一时竟有些被他说动,隐约觉得他能成功,御奉便在薛采星手指划开一点,滴几滴到清水中,再取李明泽的,拿筷子搅了搅—— 立时出现细碎块,混浊得厉害。 “……” “稚玉早劝你不要胡来,你还偏要,等郡主醒了看你怎么解释。”李谨行一幅早就知道的样子,训着鬼迷心窍的李明泽。 趁薛采星手指没包扎起,为首的御奉还拿一个碗接了点,试探着问再有谁要不要试。 抱着圆场的心思,叶真接过刀,割了食指,悬在瓷碗上空笑着说:“哪有那么巧的事,有缘人起码要修个千年百年,岂是你说遇上就遇上。有这种运气,我看能立马张罗拜堂成亲了——” 御奉搅拌着,惊奇地叫:“咦,叶学士,巧了,太巧了!” 瓷白碗中,她的血与薛采星的亲密交融,合为一体。 叶真也措手不及,周围人都聚过来观看,她怔了一瞬,旋即笑出来:“闹了半天,我才是郡主的有缘人?” 一旁蔫了吧唧的李明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把碗拿到手里,恨不得看穿清透的水面。 女医官给叶真缠好手指尖,御奉继续说:“劳烦叶学士,最好每天日落时分来,我们取好血,熬药时加进去,效果最好。” 叶真还没做反应,李谨行先缓缓说:“每天都要割开取一次血,这伤口好得了吗,叶学士还做不做其他事。” 那位御奉却非常诚恳,详尽解答:“不会,取血时刀会洗净再用火烧,取完立即敷止血粉,伤口在手指,很快就会好,再给叶学士开补血益气的方子,很安全,只是会有些疼而已。这一味是最有效的,还望殿下应允。” 听起来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叶真揉着手说:“可以,那有劳各位配药,我和殿下去找药引。” 说着看向李谨行,征求他的意见。李谨行仍蹙眉,但看她颇为真诚,便没有继续反对。他心里有其他考虑,让薛采星欠她一个人情,说不定是件好事。 医官们继续谈治疗之策,叶真坐到李谨行旁边。恰巧有侍女上来奉茶,叶真看她动作,脑中转到两个关心的问题,和颜悦色问:“你是郡主贴身侍女吗?” 侍女放下茶盘,躬身称是。 叶真再问:“郡主是怎么中毒的?” 侍女愤愤不平:“郡主是被什么吐谷浑贼人害的,那帮人想毒害郡主,然后威胁我们将军。将军自然不会任由他们摆布,直接派人去捉拿这些贼匪。” “薛卫公做得对。”叶真赞同道,“他前几年才收服了吐谷浑,这些残部怕是要报复他,根本不可能守信。” 侍女连连点头。 叶真又问:“郡主在灵州时,还清醒吗?” “清醒,郡主在灵州住了五日。我们薛将军领兵出城,击退突厥贼人,之后决定留下来,叫我们随郡主先行回京。” “那你们有没有……”叶真眼睛亮闪闪,关切问,“见过灵州都尉陆瑶?” 侍女皱眉想了一会儿,摇头:“这个,好像没有。” “你们走的时候,灵州是什么情势?”叶真好言好语探问。 “我们将军领兵,无往不利,已把贼人震慑住,不敢轻举妄动。听说将军准备乘胜追击。”侍女自豪转述。 叶真听到局势比较稳,悬着的心放下一大半,再问:“你们有见到什么灵州将领,或者听说什么事吗?” 侍女茫然不知,过了片刻,努力回想起一点:“听说,好像有许多人趁乱叛变,被坑杀活埋了。” “什么?”叶真困惑,“薛卫公信里没有提过此事。” 侍女呀一声,急忙躬身:“贵人不要听我胡言,我都是在城里听的闲话,自然比不上将军清楚。” 叶真闷着思索一阵,想不出头绪,便道:“好,你下去吧。” 侍女赶紧鞠躬退下。 李谨行看她魂不守舍,道:“别乱想了,等郡主醒来,就可以问个清楚。” 叶真点头叹息:“殿下,今天很晚了,我们明天再来吧,现在让郡主好好休息。” 李明泽忽然从旁冒出来,俨然主人做派道:“是啊,你们回去吧,我留下来守着,万一有什么情况……” “你也跟我回宫。”李谨行毫不客气打断他。 李明泽还要反驳,李谨行说:“不然我只好独自向陛下回禀,你猜我怎么向他解释你没回宫。” 李明泽瑟缩一下,还是收回话头,恋恋不舍望了一眼薛采星的方向。 但最后李明泽发现,他去了也没什么用,李谨行该说的照样都说了,连他怎么着了魔、鬼迷心窍胡言乱语都形容得栩栩如生,皇帝听完从紧锁的眉头里漏出笑意,笑话李明泽这般纯情。 如果论门当户对,安乐郡主当然要配皇子,论到君心盛宠,配太子正合适。可惜这个太子已经跟太师的女儿不清不楚,皇帝心里一比较,薛采星温柔可爱,叶真却不光是个狐媚胚,发起疯来还能吃人。要真的嫁过来,怎么看都是薛采星吃亏,不好。 更何况这事是皇帝一厢情愿,就是寻常好人家的女儿,你说亲让人家做妾,人家都要把你从大门里打出来。 皇帝家的妾虽然位分高,但薛叶两家同样金贵,假如皇帝说,元允,把你女儿嫁给太子做个良娣。薛卫公脾气好,大约就当场婉拒,换成叶弘,非当场请辞不可,还要搬回河东大骂皇帝欺人太甚。 李谨行都不行,李明泽当然更不行,他已有板上钉钉的婚约。 打消这个念头,皇帝压下心底遗憾,知道李谨行做事细致,说了几句早日治好郡主的话,就放他回去休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7 章 九死还魂草和野天麻是稀有药材,宫里应当有,去尚药局和太医院要就行。李谨行一大早起来坐着喝黄桂粥,配上皇后娘娘送来的金乳酥和水晶龙凤糕,思索安排。 他亲自去太医院那边走一趟,下边人知道是郡主需要,都不敢怠慢,尽力去办。 回程遇到李明泽,他住的武德殿与东宫毗邻,因此经常撞到一起。此时他兴头很高,迎上来说:“二哥!今天去看郡主吗?” 李谨行看穿他目的:“有什么事医官会来送信的,你别到处闲逛。” “我没有闲逛。”李明泽立马辩解,“我刚才去两仪殿正遇上陛下议事,二哥,你不如担心一下叶姑娘吧,她又被打发去荐福寺了。” 李谨行皱眉问:“她怎么了?” “她……”李明泽刚要说,又笑眯眯停下来,“你这么担心,不如自己去看嘛。” 李谨行不急不缓:“也行,那我现在就去看看郡主,顺便去荐福寺。你好好待着,别招惹郡主。如果让我在国公府看到你,保不齐明天陛下就会写个诏书,叫西域使者快些动身。” 他拍拍李明泽肩膀,丝毫不在意他的别有用心,折过身走了。 李明泽愣住,啊,怎么他又没讨到好。 观音殿里叶真东倒西歪跪着,完全不如上次规矩,显然心里不服气。苏棠在外面守着,有僧人径直引着李谨行来,推开殿门,弯腰施礼说:“贵人请进。” 叶真回头看见他,脸蛋皱成一团,可怜巴巴地伸出一只手。 李谨行握住她的手,坐到旁边问:“你怎么又惹陛下生气了?”叶真跪坐了半晌,又累又委屈,有气无力软绵绵回答:“我好冤,今日议事的时候,陛下要给病中的晋王加食邑,问陈樱可不可行。陈尚书你是知道的,陛下要翻新宫殿她都敢板着脸说没钱,这次就说不合礼制,不给。陛下挂了脸,很不好看。” 陈樱是皇帝最倚重的三个重臣里唯一的女官。她出身只是一般人家,走科举路,人生十分传奇,作为开国以来最得志的探花郎,直接被先帝点了做京兆府尹,一路青云直上做到户部尚书。 她年少时就与皇帝相识,为人冷清,不与任何大臣结党,连皇帝的面子都经常拂。然而正因为这份冷,皇帝十分满意她,算起来也是尚书里做得稳的,做事很少出错。 李谨行给她舒舒服服地靠着,好笑地问:“你又有意见了?” “我看他俩要吵起来,就帮着说一句,北疆正在打仗,需要开销,此时加封不太合适,陈樱说得对,是陛下考虑不周。” 李谨行挨个揉着她手指:“这关你一个大理寺卿什么事,就算户部同意了,还有礼部、宰相、光禄寺、御史台,他们都会讲,哪里轮得到你,我看你就是平时太顺利,罚得少了,没记性。” 叶真鼓起脸颊叫屈:“我真的好冤,现在陈樱什么事都没有,我被训一通,又罚思过,好心没好报。” 下朝时陈樱倒是投来一个眼神,一半是感激,一半是诧异“你这姑娘都做官两年了怎么还这么直”。 知道她一贯脾性,从来没有过揣测圣心的需要,李谨行忍笑说:“做官做到尚书,少说为官十几二十年了,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心里都门儿清,也就你这么天真,不怕陛下迁怒。” “我是直言进谏,诤臣,明君不可以欺压诤臣。”叶真说着,忍不住拽一拽李谨行袖口,李谨行摇摇头:“总是太师把你教得太正了。” “我还正?”叶真指一指自己,“殿下你可是情人眼里出君子了,我就没听谁夸过我正。” 她觉得稀奇,笑得眉眼弯弯。 既然李谨行来看她,她马马虎虎跪一会儿,便欢快起身,闹着要去太子府吃饭,太子府那位姓孙的厨师,做饭十分对她胃口。 两人起身出门,才走出寺里不远,忽然听到咚咚的急促鼓声,乍看之下,原来是京兆府有人在击鼓鸣冤。 击鼓的是个清丽女子,叶真看她模样长得好,举止大方,脸上表情倔强,便慢下来多看几眼。府里武侯走出来,朝她嚷道:“怎么又是你,还敢击鼓,三番五次来捣乱,是不是一定打你几鞭才行!” 她喊道:“我没有捣乱,我真的有冤情,求府尹贵人做主啊!” 武侯推推搡搡,正准备举鞭抽她,她害怕地抱住头,叶真路见不平喊道:“住手!” 她几步走过来道:“当街就敢鞭打喊冤的人,叫百姓怎么议论京兆府,怎么议论朝廷?” 那姑娘探出脑袋,目光闪闪盯着叶真。 李谨行在她身后跟过来。他穿紫佩金,叶真佩着银鱼符,按本朝规制,王公贵族与三品以上官员才可以穿紫色,四品与五品官员佩银制鱼符,武侯打量这两人,知身份贵重,拜手道:“贵人有所不知,这姑娘来捣乱许多回,一直报假案。” 姑娘气呼呼反驳:“我没有,我句句属实!” 叶真望向她,问:“你什么冤情?” 她含泪说:“贵人救命啊,我叫徐兰,是外教坊的官妓,我有宝贝被抢了,京兆府一直不肯受理。” 武侯辩解道:“你没有任何证据,我们哪里知道你是不是说谎?” 她急得要跳起来:“你们去查一查就知道啊!” 武侯对着叶真说:“这人是个官妓,忽然来报案,拿不出证据,我们哪能随便就去搜查呢?” 徐兰也急忙对叶真说:“我家当初犯了罪被查抄,女眷都没入教坊奴籍,这我没办法,可是我就不是人吗,我丢了东西为什么不能报案?” 叶真点头:“确实没有这种道理,你丢了什么?” 徐兰眼看有希望,手比划着说:“是我朋友从灵州给我寄回来的,一封信和一支钗,我才从驿站拿回来,走在街上遭人抢了。” “驿站?”叶真困惑,“你朋友是什么人,寻常人的家书可不能从驿站送。” 她如实答道:“他是灵州守军的副尉,叫裴贞。我帮过他一点忙,他曾答应帮我赎身,所以经常跟我有书信来往。” “灵州副尉……”叶真喃喃。 李谨行在后面开口道:“他怎么帮你赎身?” 先前说徐兰是外教坊的官妓,教坊分内教坊和外教坊,内教坊在皇城禁内,是舞乐伶人,外教坊在皇城外,起初也是培养伶人,教养犯罪的女眷,发展到如今变成蓄养妓女的地方。 官妓都是朝廷出钱养的,专供官员,叶真没有这种需求,因此是第一次见,听李谨行问才想起,官妓多是有罪之身或罪臣家眷,不能随便赎身,除非遇到特赦。一般都是哪位荒唐王公子弟鬼迷心窍,才会替她们求赦免。 这个裴贞,显然没有这种权力。 徐兰撇嘴道:“我也知道他多半是骗人,可是但凡有一点希望,我总要试试。” 叶真觉得她可怜又可爱,便问:“那你把宝贝怎么丢的,仔细给我讲一遍。” “就是前几天,好像是十六,我从都亭驿取信出来,拿着刚走了几条街,到永宁坊附近一处人少的地方,忽然几个人围住我,不由分说抢走我的佩囊,里面没别的东西,只有信、一支玉钗和一些通宝。”她一边想一边慢慢说。 “十六?”叶真略作回忆,“那天我姐姐的信也恰好送到。” 李谨行跟着说:“灵州路远,一起送过来没什么稀奇。” “那天……殿下记不记得,姐姐说随信给我捎来一包桃花,结果桃花弄丢了,几天后都亭驿的人才给我送过来。”叶真蹙眉想。 “你觉得有问题?”李谨行问。 她想不出什么来,摇头对着徐兰道:“算了。你还记得抢劫的人长什么样吗?” “他们剃了头发,身上有纹身。”徐兰很肯定地说。 这种剃头纹身的人,是京城里整天寻衅滋事、不做正事的闲汉,经常会收人钱财作恶,曾经被京兆府尹杖杀过一批。 叶真一听,再问:“你记得他们纹身的形状,能画出来吗?” 她点头道:“大约记得一点。” “那就好办。”叶真招手对武侯道,“叫她画好像,你们去捉人查问。” 武侯还想推脱,叶真威胁道:“不然我叫你们府尹亲自去办。” 他只好领命。 叶真接着问徐兰:“你住在哪里,万一有什么事,我怎么找你。” 徐兰说:“多谢姑娘!你如果找我,来教坊直接点我的名字就好。” 叶真记下:“好,你去画像吧。” 徐兰痴痴看着她问:“还未请教,姑娘是?” 叶真已准备要走,冲她笑一笑:“大理寺卿叶真。” 说罢潇洒转身,带着苏棠一起离开。 刚走到路上不久,有人寻到李谨行,报说:“殿下,给郡主的两样药引已经找到,送往府上了。” 叶真便说:“那我们去国公府看看,看来需要我了。” 李谨行好笑道:“你还真是迫不及待给人送血。” “哪有,我都是给殿下救人。” 直奔国公府,他们去的正是时候,医官分好药材,准备煎药,看到叶真进来,医官立即取出刀来。 叶真不知道要取多少,大无畏地伸出手。医官割开她手指,鲜血立马涌出来,涌着还不够,医官上手去挤,揉揉她手心活血,一路推出好一滩血,全流到药碗里。 指尖火辣地疼,叶真哼声说:“怎么要这么多。” 李谨行在旁笑:“知道后悔了?” 女医官给她包扎手指,顺便说:“郡主她情势危急,因此多取一些,等再过几日,会逐渐减少。” 叶真看着自己惨白的手掌,表示理解。 正包扎着,另有一个老医官过来,犹豫一阵,躬身道:“殿下,您送来的还魂草,略微有一点问题。” 李谨行盯着叶真的手看,听到这话,抬眼问:“怎么?” “不是大问题,长安的还魂草一般在夏秋采摘,殿下送来的是去年采的,失了水分,团成干球。虽然遇水就能回生,但效果始终不如新鲜的。” 医官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叶真便顺着他的意思追问:“现在是春天,哪来的新鲜还魂草呢?” “北地每年四季都会送药材贡品过来,那边苦寒,药材与长安略有不同,其中就有还魂草,不知道殿下为何拿了不新鲜的过来。” 叶真听明白了,转头看李谨行,他微微蹙眉,点头说:“好,等我回宫去问问,或许是拿药的人办事不仔细。” 医官道:“有劳殿下。” 叶真嘶着气,认真说:“我也蛮有劳。” 医官冲她笑。 临走前,叶真撩开里间的珠帘,进去看薛采星,她面色粉红,唇色浅,呼吸声微弱,如同随时会飞离人间。 她怜爱地多看了会儿,李谨行有些不悦:“你跟她一句话都没说过,就这般牵挂。” “这个叫眼缘,殿下。”她乐开怀说,“当初那么多人要做你的侍读,你不也是一眼看中我,都是眼缘嘛。” 李谨行记性比她好许多,听到这句话,却觉得记忆模糊,努力回想,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 叶真没察觉,继续笑:“何况我和郡主有了鲜血关系,更有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8 章 接下来几天,李谨行每天要去国公府探视一次,叶真朝参后顺路跟着去看,很快左手五个手指都被反复刺开取血,裹上纱罗细布,显得有些好笑。 午间叶真坐着让医官包扎伤口,听李谨行说:“九死还魂草正是灵州每年送往京城,我看了一下,刚好是陆瑶来信那次送到的,之后灵州就开战,再没有回送物资,郡主运气不错。” 叶真感叹:“郡主好福气,上次找血也是,刚好就是我。” 李谨行继续说:“我奇怪他们为什么拿出来旧的用,就去翻看往年的记录,才发现今年少送了一次。尚药局的医官说这些本来就是珍贵草药,比如珍珠草、百花蛇草之类,产量向来不高,放到市集价格非常昂贵,少也不奇怪。” “珍珠草,百花蛇草……”叶真复述一下,惊奇道,“给长安城送东西,怎么敢少一次?” 李谨行摇头:“因为这些不是正规贡品,没有明确要求每年送多少。而且不是常用物,若不是医官尽心,非要新鲜的,我们也许察觉不到。” “这事不知道有没有经过我姐姐的手,等她回来可以问问,这几天捷报连连,我想她就快回来了——这是什么?”叶真说到一半,侍女端了一个青瓷碗过来,里面盛着一片黑红,腥气很凶。 李谨行解释:“是鹿血,你这几天失血,手指都没血色了,应该喝一点。” 叶真平日挑嘴,带腥的东西一口不会吃,连筷子都不去沾,更遑论这么直白的一碗血。 她顿时挣扎起来,苦兮兮求饶:“殿下,我不喝,我身体好得很!尚药局的老御奉都说了,放一点血对身体有好处!” 李谨行哄着她说:“我也问过太医院的博士们,鹿血比当归、黑枣这些效果都好,你正是特殊时期,需要好好补一补。” “我喝不下啊,太腥了……”叶真捏住鼻子,眉头拧成两撇。 李谨行正色道:“喝,不许讳疾忌医。” “殿下,鹿血真的太夸张了,我不需要。” 眼看叶真要哭出来,李谨行思忖一刻,换讲故事的语气说:“鹿血功效可不一般,我时候体弱,经常生病,有一次陛下猎了一头威风的公鹿回来,取血给我喝,喝过之后居然气血大旺,很长时间再没有生病。陛下觉得神奇,就给那只鹿立了一块碑,叫神鹿冢。” 叶真不服气了,好奇地看过来:“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李谨行会有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很久以前,那时候你还没回长安,在敦煌玩沙呢。”李谨行一边说,一边把碗送到她嘴边。 她头向后撤到极点,被逼着囫囵吞了几口,难喝到窒息,灵魂出窍了一瞬间。侍女拿着荔枝蜜饯喂给她,李谨行半哄半强迫,喝到快见碗底,她怎么都不肯就范了,呛咳着控诉:“殿下,你怎么也学会唬人,你从身体是最健康的一个,哪来的体弱多病!” 李谨行不反驳,笑着再给她口中送了一颗梅子果干。 叶真狼狈地瞪他:“什么神鹿冢,你倒是给我说说立在哪一处!” 打闹之间,侍女拿来丁香熟水,给她漱口。 叶真刚吐掉水,苏棠从门口跑过来,看样子赶路很急,喘息着朝太子行过礼,直入主题:“姑娘,我刚才在路上巧遇到徐兰,似乎有人蓄意寻她麻烦。” 叶真坐直问:“怎么回事,你仔细说。” 原来苏棠陪着徐霜上街买东西,路上忽然遇到当街纠纷,几个剃头纹身的闲人拖着一个年轻姑娘,姑娘高声呼救,周围人聚拢过来。为首的人抱拳说:“大家散了吧,家事!家奴逃跑,主家买我等来抓她而已!” 连说许多遍,家奴逃跑是可以送官的罪责,周围人逐渐散开,不理会那姑娘的求救。喊话那人回身粗暴揪住姑娘头发,扯得她踉跄几步,泪流满面,口中还在悲怆呼喊。 苏棠看到她的脸,立马认出来是徐兰。她是教坊官妓,怎么会是谁的家奴。 因为叶真有点关心这件事,苏棠便上前,直接打过去。那些浪荡子哪里是她的对手,眼看遇到硬骨头,不一会儿就哄散,各自逃入人群不见。 徐兰侥幸逃生,哭得哀哀切切。苏棠可怜她,就近先把她送回教坊。她哭着拜托苏棠,一定要向叶真禀报此事,求叶真救救她。 “怎么会这样?”叶真皱眉,“上次当街抢物,这次当街抢人,什么人要害她?” 李谨行问苏棠:“你认清那几个纹身人的模样了吗?” 苏棠说:“大略记得。” 李谨行道:“你马上画图,我叫人送给京兆府去搜寻。” 苏棠领命去画,等她画出来几幅,交给李谨行的一个随身侍卫,由他送去京兆府。 叶真也起身:“殿下,我去找徐兰问一问。” 李谨行抬眼:“你去哪儿问她?” 叶真自然回答:“教坊啊。” “你传唤她到大理寺,一样可以问。”李谨行出言阻止。 “我怕她路上再出意外,何况她现在肯定很惊恐,在熟悉的地方安抚一下,看她能不能回忆起什么。”叶真到底年轻,热情很高,事必躬亲,一点不怕麻烦,“再说大理寺哪里收她这种案件,我还是私下问。” “那是教坊。”李谨行仍不准。 “对啊教坊,又不是其他青楼,出入都是做官的,哪个不认识我。”言下之意谁敢惹她。 李谨行站起身:“我陪你一起去,我带着护卫,万一有事能保护你。” 叶真眨眨眼,愣住。 她的劣迹又要多一条:拐带皇太子进教坊。按理她应该劝阻,但她心里有一点好奇,太子殿下平时持身守正,如果他进到脂粉堆里,会是什么样子?可能如叶真一般顽劣的人,心中都有这种想法,越是雪白,越想印点脏上去。 外教坊处在北里平康坊内,这里是寻欢和进京官员居住的地方,有十五个进奏院,东回四曲为青楼所在,绣楼别院林立。教坊所处是几座高檐雕楼组成的院落,莲瓣铜瓦,红白颜色,楼比别处壮观。叶真好奇地转着脑袋看,熏风醉人,美人经过时纷纷含笑,拿团扇遮住脸看她,她被看得脸红,笑着回过去。 叶真靠近李谨行一点,说:“殿下,你这般不解风情,美人都不敢跟你搭讪。” 李谨行神态自若:“你倒是谁的风情都解。” 叶真很骄傲:“我只解美人的风情。” 进教坊主楼,叶真捧出银鱼符,叫管事的人引她去找徐兰。 虽然春季天还凉,但楼内温暖,充盈脂粉甜香,来往姑娘们皆身着轻纱薄衣,内里穿当下最流行的齐胸裙,香肩显露,胸口若隐若现。 倒是叶真一身官袍裹得严实,只有脖颈露出一段雪白,容色生光,由苏棠护着走上楼,周围姑娘们掩扇交谈,窃窃笑语,目光十分灼热打量叶真。 这与她想象的倒不太一样,旁边一个绝世富贵的俊郎,大家居然不看?引着她的厮似是看出她的疑惑,同她攀谈:“姑娘真是貌美,我们这楼里,什么样的男人都来过,但您这样穿着官服的美人,还是头一次见。” 叶真笑道:“我身旁这样的贵人,你们也见过?” 厮正色答:“贵人气度不凡,一看便不是来寻欢,我等不敢冒犯。” 叶真回头仔细看李谨行,还是跟平时一样嘛。他这幅样子,叶真看了许多年,从来没觉得不好亲近,反而,他是天底下最纵容叶真的人。 一路招摇,走到徐兰门口,厮叩门推开,叶真带着苏棠,与李谨行一同进去,其余随行侍卫留在外面。 徐兰一看到叶真,整个人几乎扑过来哭喊:“叶学士!” 她扒到叶真身上,哭得极为伤心。叶真长身玉立,拍着她的背宽慰:“没事就好,不怕了,你看我不是来了。” 徐兰泪珠扑簌簌落,呜呜哭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 叶真觉得她感情实在充沛,像个天真孩,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说:“好了,别哭了,叫我坐下说话吧。” 徐兰连忙抹眼泪,七手八脚迎她坐下,一边倒水一边偷看李谨行问:“这位贵人是?” 叶真跟李谨行眼神交流一下,得到应允,答:“是太子殿下。” 徐兰手一抖,水洒出去大半,惊恐地给李谨行补上行礼。 等她终于平静,叶真喝口水问:“你今天遇到的——唔,是酒?” 徐兰殷切点头:“正是,哎呀,叶学士不喝酒吗?那我去煮茶……” “没关系没关系,你坐下。”叶真把她拉回来,一口饮尽杯中酒,笑话,长安城做官,哪有不能喝酒的,何况这种甜香淡酒。 “你遇到的恶人有说过为什么寻你吗?” 徐兰又蓄满两汪泪水:“没有,他们一来就拉扯我,什么也不说,只对周围人谎称我是逃跑家奴。” 李谨行开口问:“你今天出门做什么,跟谁说过你要出门?” “我预备再去京兆府,问一问案子的进展。我这几天一直有去,而且每次去的时候要先抵押银钱,坊里许多人都知道。” 叶真接着问:“你觉得他们会是什么人?” 徐兰茫然摇头:“我从回来想到现在,都想不通,我家里都被抄干净,亲近家人都已去世,我身在教坊内,更无从结仇。” 叶真似乎靠她太近,觉得有点热,退开一段说:“那么,关于给你写信的裴贞,你还知道些什么?” 徐兰看她退开,自己又贴过来:“他?他这个人风流成性,经常来教坊寻欢,之前去了灵州,去年七月回来,没多久又去了。” 李谨行插话:“你是不是知道他的什么秘密?” 这下徐兰更为难,一边回想一边断断续续答:“秘密?他与他夫人感情一般,好像会背着夫人藏钱,听说还要和离。因为我跟他比较熟,给他和兵部另一位贵人牵过线,所以他说要给我赎身,还有……” 倒出来一堆鸡毛蒜皮。 “叶学士,你怎么了?”她还在苦苦回想,看到叶真脸红失神,关切地问。李谨行随她一起看过去,叶真闭眼摇头,清醒一下再睁开眼:“没事,你继续说。兵部什么贵人?” “是一位兵部司與,叫谢良。” “我知道,他是、他是……唔……” 叶真低下头,颤抖地痛呼一声。 李谨行握住她的手:“稚玉?” 叶真面色潮红,眉头紧蹙,难耐地扯着衣裙前襟,喘息声渐渐加重。李谨行伸手探她额头,她低声哭泣着叫:“殿下——” 声音甜软黏腻,十分反常,柔媚得能滴出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9 章 “怎么回事!”李谨行面色一凛,刚要抱住她,她已经神智不明,凭本能滚到怀里来,低吟着蹭李谨行心口,喃喃喊热。 身在教坊中,稍稍一想就能猜出这是什么症状,李谨行目光生寒,质问徐兰:“你酒里有什么!” 徐兰看呆,急忙辩解:“我不是故意的我忘记了!只是一些助兴的东西,每日都有,没这么猛烈!叶姑娘是不是身体太敏感……” 叶真不安分地抱住李谨行脖颈,白玉身体软化成春水,香气馥郁,既茫然又恐惧,绵绵求救:“殿下……殿下,我怕,呜……” 热意和欲念如滔天潮水,气势汹涌,要生生吞噬了她。 “还是说……”徐兰又慌张补充,“她今天吃了什么气血旺盛的东西?” 叶真在李谨行怀里摇摇欲坠,李谨行揽住她纤弱腰身,心脏怦怦狂跳,回答道:“她刚喝了鹿血。” “鹿血!那就难怪这么凶猛!”徐兰一声惊叫,差点跳起来,吓都要吓死,赶快解下身上佩戴的黄铜香囊球,拿出一颗药丸呈上来,“这是用卿鱼草做的药丸,可以清热解毒,压下药效,我平时都带着以防意外。” 李谨行抚着叶真脊背哄她,目光移到徐兰脸上,却不接药丸。 一边的苏棠把药丸拿过来,掰成两半,命令说:“你吃一半。” “干嘛不信我!”徐兰嘟囔着抱怨一句,仍然听话地吞下去,张开嘴晃舌头给苏棠检查。苏棠这才将另一半喂给叶真,捏着她脸颊仔细看,怕她咬到舌头。 叶真双眼迷蒙,胸口软软贴着李谨行,灼热的吐息打在李谨行脖颈。李谨行心底的担忧其实远大于欲念,问:“怎么还不好?” 徐兰怂着脸说:“点火容易,降火难啊,多等一阵。其实要是您能给她解决一下……最好了,现在硬撑着也伤身体。” “有没有——”李谨行猛然顿住说不出话,因为叶真迷迷糊糊仰起头,咬住了他喉结。 她试探舔舐几下,舌尖鲜红滚烫,灼得李谨行热意滚滚。 她生得明丽,旁人用十分力气才能做出勉强媚色,她只要三分,游刃有余,恣意风流。 更何况这是他的心上人。 李谨行努力平稳说:“你们两个出去,守住门。” 徐兰起身就出去了,苏棠不听:“殿下,这里是教坊,何况姑娘她还不清醒。” 李谨行说:“我不做什么,你守好门不要让别人靠近。” 苏棠嘴唇动了动,叶真忽儿细声哭起来。她最终没再说话,关好门站到外面。 “稚玉,稚玉不怕。”李谨行附在叶真耳边温柔哄她。 叶真眼睛失神,口唇微张,李谨行盯着她唇舌,仿佛受到蛊惑一般,不由自主舔咬上去,含着她甜美唇瓣吮吸。 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被谁采撷,先是唇舌被亵玩逗弄,随后被人捏住潮湿命脉肆意欺凌,要命的快意发疯般涌上来,头一次感到濒死的恐惧,哭泣着求饶:“不要,殿下救我——” …… 李谨行想起来从前在书上看到的香艳诗文,露华湿破胭脂体,一段春娇画不成。 满屋生香,叶真悠悠回神,愣愣地发现自己坐在李谨行怀里,他正低头拿手帕给她擦拭大腿水痕。她脸刹那通红,下意识并拢双腿:“殿下,怎么、怎么……” 李谨行手被她夹在腿间,看她窘迫,起一点逗弄的心思,拇指按下去,带茧的粗砺处在嫩滑腿侧慢慢画圈,羞得叶真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抱着他颤抖。 玩弄几圈,李谨行才道:“刚才那杯酒里有助兴的药,你喝完发作,吃了徐兰的解药还不好,我帮你稍微纾解。” 叶真闷着头:“谢、谢谢殿下。” 她不太知道李谨行做了什么,但看他衣着严整,不像画本里那种……她自己下身空虚,有一点疼,思来想去,好在她是个很会抓重点的性格,又抬头窘迫地细声问:“那我,要喝汤药吗?” 李谨行没听懂:“什么汤药?” “就是,避子汤……”叶真更声了。 李谨行顿了顿,直直看着她说:“不用,我并没有……” 困扰地思索片刻,摇头道:“算了,等需要的时候我告诉你,你会明白的。” 叶真懵懵地点头。 他帮叶真系好裙子,手指骨节若有似无地触碰到她肌肤,她颤栗难安,又不知道应该讲什么,身体紧绷着声抽气。李谨行动作缓慢,说:“你不要担心,今天虽然是意外,但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言下之意他会负责的。 叶真有些别扭,眉眼低垂,睫毛呼扇几下,忽然颊面一痛,李谨行捏住她脸上软肉,眼神敏锐,问:“你不愿意?” 她显露出几分犹疑的傻气,停顿一下,慢吞吞说:“我愿意呀。” 然后从他手中挣脱出来:“阿棠和徐兰呢,她们在外面吗,我还没问完话呢。” 李谨行目光如炬,直视捕捉她每一个细微情绪,她无所遁形,心虚得口干舌燥,自觉足有一盏茶时间,他才说:“就在外面。” 徐兰和苏棠在门外等了许久,里面逐渐没了声音,好一阵,才听到叶真沙哑地唤:“阿棠。” 苏棠立刻推门进去,徐兰也跟上,叶真脸色仍红着,手拿空杯玩着缓解羞意,唇瓣湿润微肿,衣裙倒是整理得完好如初。李谨行坐在旁边神态自若,徐兰好奇地频频抬头看他俩,心里嘀咕这到底是……有没有啊? “我没事了,你回去千万不要对我爹和我娘说。”叶真颇为害羞,强装镇定嘱咐苏棠,苏棠点头:“好,你还有不舒服吗?” “我好得很,这药不错。”叶真生硬地转过去,鼻音软软随口问徐兰,“是拿什么做的?” 徐兰忙说:“卿鱼草,特别好的药材。” 叶真慢吞吞转动空杯,李谨行灼灼盯着她,她手足无措,又羞又恼,思维迟缓了一刻,转完两圈,才忽然反应出不对,愕然抬头。 “你说什么草?” “卿鱼呀。”徐兰伸手在空中比划,“这个卿,水里的鱼。” 叶真声音虚软,急切追问:“卿鱼草是珍珠草的别名,殿下才刚说过,也是灵州贡品,你哪来的珍珠草,在药铺买的吗?” 卿鱼草是珍珠草的别名,她平时喜欢看风物志,记得这个名字。 “不是,这是那位兵部司與给的,以前裴贞也给过我一点。”徐兰又懵了,如实道来。 跟灵州扯上关系,就不简单,叶真再开口:“他们最近一次给你是什么时候,这草怎么来的你知道吗?” “不是很久,半个月前吧,他们经常会送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弄到,但兵部的人,应当有很多门路……怎么了,叶姑娘?”说到最后,徐兰声音越来越,不安地看叶真。 叶真脑袋里乱糟糟,总觉得灵州要出事。 李谨行在一旁道:“谢良是兵部尚书谢谦的儿子,谢谦年纪大了,很宠他。” “司與是都亭驿的官员,送来长安的所有车马信物,都要经过都亭驿。”叶真跟着说,“谢良跟裴贞合谋,一起盗取灵州上贡的物品。” 徐兰咋舌:“姑娘,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李谨行说:“你刚出都亭驿没多久,信和财物就被人当街抢走,如此胆大妄为,可能是冲着你手里的信。” 叶真赞同:“恐怕是裴贞的信里写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们怕你看到。” “这样也可以解释陆瑶送你的东西被弄丢,可能是都亭驿的人在排查可疑的东西,匆忙中出了点问题。”李谨行理顺这一条讯息。 叶真略有些着急:“我现在就应该去找谢良,徐兰被他盯上,我怕随时会节外生枝。” 徐兰在一旁乖巧看她。 李谨行叫停她:“就算现在去,你没有证据,谢良不会承认的。而且他爹谢谦曾经在战场上救过陛下,这种罪名,多半会大事化。” 叶真说:“但起码要制约他,让他不要再对徐兰出手。” “我去找陛下谈一谈,这件事他可能会希望私下解决。”李谨行道。 徐兰微弱说:“万一事情解决之前,他就把我给……那怎么办啊。” 叶真觉得这个担心有理,思考一会儿,看向徐兰:“你这几天跟着我吧。” 谢良再胆大包天,也没必要在大理寺卿、皇太子的宠臣眼底动手。 徐兰如同被星星砸到脑袋一般眼晕,好在她立马反应过来,恳切地说:“我不能跟您走,教坊的官妓没有自由,您如果要救我,求您替我赎身吧。” 李谨行横过来一眼:“你不要得寸进尺。” 赎身的事情要求圣恩,徐兰敢向叶真狮子大开口,是看准了她盛宠在身,于她而言,随意向太子或者皇帝开个口便可以讨来。 叶真确实可怜她,便没有断然拒绝,问:“你犯了什么事,才来教坊的?” 不料徐兰结结实实跪下去,扶着桌角说:“我父亲是医官,当年宫中大皇子发惊厥热症,尚药局推他出去诊治,最后大殿下不治而亡,柳贵妃绝望之下自尽。” 这事叶真和李谨行都知道,柳贵妃是太后柳绰的亲外甥女,宠冠六宫,力压一众妃嫔,第一个诞下皇子。大皇子体弱多病,柳贵妃护得很紧,却还是在两岁时早夭,随后她自己也自尽,令人唏嘘。 “太后一口咬定我爹与皇后娘娘勾结,谋害皇子与贵妃,先罚了皇后,又执意赐死我爹,府中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我爹连宫门都没来得及出,就莫名其妙殒命。” 徐兰说得激动,长长喘口气,竭力平复心情,换平缓的语气继续说:“我们人微言轻,任贵人宰割,连一点喊冤的机会都没有,可是我爹压根与皇后娘娘没有交情,谋害皇子有什么好处,完全是冤枉。” 叶真听得心疼,沉沉叹口气。 徐兰讲完,偷偷瞄叶真,讨好地问:“叶学士,依你看来,我爹还有没有翻案的可能,比如说靠你们二位申冤?” 叶真踌躇一阵,正想开口回答,李谨行先说:“她也帮不了你,太后的母家河东柳氏,与叶家有过节,她又认定柳妃是被皇后所害,我们两个凑一起,她看到就眼黑,怎么会听我们翻案。” 徐兰说:“叶学士,您是大理寺卿啊!” 李谨行挡在叶真前面回:“如果是其他事由,以稚玉的性格,赴汤蹈火也必定为你申冤,但后宫恩怨,往往隐秘难断,不在她管辖范围。伸手进去,不但触了陛下逆鳞,而且可能增添冤案。” 他们这些人,论起江山大业,个个神采飞扬,遇到后宫闺怨,却束手无策,捉襟见肘。 叶真听他这么反对,虽然心里有困惑,还是配合着补充说:“谋害皇子,本来是夷三族的大罪,但你们判了流刑和充奴,没有再向外连坐。你再想想,皇后贵为六宫之主,都没敢给自己翻案——” 听到这里,徐兰恍然醒悟,这件事确实内有乾坤,而且各方人马心知肚明,但就因为皇帝和太后要迁怒,便不清不楚葬送了医官的命。 “以往大理寺官员慑于天威,不敢不判,现在是我审理案件,我,我绝不会……”叶真想说一点铿锵的话,可这对徐兰来说没有任何弥补,一时气势不足。 徐兰点头说:“叶学士,我知道你是好人。” 叶真猝不及防被夸,有几分惭愧。 徐兰停了一会儿,趁机说:“叶学士,那我不要翻案了。” 叶真歉意道:“委屈你了。” 徐兰就等她这句话,立马可怜兮兮顺杆爬:“您已经知道我是冤枉的,求您救我离开教坊,我真的好害怕。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啊?”变化陡生,叶真愣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10 章 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徐兰膝行过来,仰头看她:“叶学士,我真的好害怕啊。” 身边苏棠破天荒开了口,冷冷道:“留你有什么用。” 徐兰反问:“留个美人在身边有什么不好?” 苏棠从眉头到嘴角都皱成嘲讽的形状:“你?在我们姑娘面前自称美人,这般不自量力,真是天下少有。” 徐兰被她一番呛,丝毫不恼,仍旧莺语婉转:“我虽然相貌不如姑娘,但琴棋书画样样都在长安城排得上号,功夫也可以学。通医理,懂人心,不敢说八面玲珑,好歹会伏低做,还擅长伺候人,姑娘,您总有用上我的时候。” “谁需要你伺候了。”苏棠出言反驳,在她看来,叶真一个姑娘,哪里需要徐兰这种轻浮的伺候,有了刚才那一出,她是怎么都不肯信任徐兰。 “哎好了好了,阿棠,不要那么生气嘛。”叶真看着徐兰真诚乖巧的样子,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出声打圆场,“这样吧,我去找教坊的人说一声,你这几天先跟我走,我打探一下圣上的口风,找机会求个情,柳贵妃去世这么多年,他再生气也该消了。” 徐兰兴高采烈,站起来扶叶真的手晃:“姑娘你太好了,以后我一定好好跟着你。” 叶真回应道:“好,以后跟着我,我保护你。” 苏棠冷着脸,哼都懒得哼,叶真好笑地说:“别这样嘛阿棠,她不是坏人。况且跟我最亲近的还是你,有你在,我哪里会出事。” 李谨行隔岸观火半天,此时才开口说:“你倒会哄人,不愧是圣上钦定的巧言令色,花言巧语信手拈来,不能信。” “我何时骗人?殿下你又讲我坏话。”叶真一时懵懂,埋怨起来。 过了这一段,叶真复又凝神推敲,食指在红漆桌面点一点:“灵州的东西送过来,是有文书的,上面写清种类和数目,兵部清点审完,记录在册,内侍省再审,归库。就从这个流程入手,看看有什么可疑记录可以做证据。” 李谨行劝她:“你别费功夫了,就算找出来,陛下也可能叫你当作没看见。” 叶真无奈地摇摇头:“京兆府如果能找到今日那几个恶人,指认谢良就好了。” “如果有消息,我来告诉你,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李谨行退一步说,“没事的话快回去吧,别在教坊待太久,叫人逮住嚼口舌。” 叶真扶着桌子站起来,刚迈开一步,还没来得及说话,腿根猛然一软,踉跄着被苏棠接住。坐回去时腿还在微微发颤,她羞到无言,掩面道:“你这药性也太强了,哪里是助兴,我回头要叫陛下管一管!” 徐兰叫屈:“姑娘,药本来就一点点作用,是你先前喝了鹿血,才会这么猛烈。” 叶真放下手,气鼓鼓朝李谨行道:“殿下,我都说了鹿血不能喝!” 她面色灿若桃李,可媲美霞光,李谨行心中似有桃花轻颤,低声道:“喝一点总有好处。” 话锋一转:“你现在这个样子,走路都困难,叫个帷轿回去吧,别操心剩下的事,我去吩咐他们做。” 以现在的状态去办事,叶真心里确实不太愿意,于是同意。 一切由李谨行打点,叶真回家时天色不早,徐霜给她留着饭。看到她不知从哪儿拐来个清秀侍女,刚要开口问,叶真先答:“是殿下送我的。” 徐霜摸不清,怎么回事,太子送个人给她,是用来服侍她,还是服侍他? 叶真趁着徐霜困惑,蒙混过去,没叫她看出来唇舌都肿了。吃过饭她拿出白日在大理寺没整理完的记录,拟写文书,七七八八忙一阵,直到夜间,在侍女催促下去沐浴。 室内灯光发昏,叶真沐浴过,头发随意挽起来,斜插着两只金钗,盘坐到书榻前。苏棠在旁边给她研墨,徐兰跪坐着奉茶、镇纸。她一开始还在好好写东西,后来不知出神想什么,笔在纤玉指间衔着,一下一下乱画,水润双眸望着半空。 徐兰痴看她半晌,苏棠放下墨砚道:“姑娘,别折磨这宣城纸了。” 纸是贵重物品,读书人家十分尊重纸,写错字也要收藏起来,不能丢。如果让叶弘看见她魂不守舍地乱涂,必然要发怒。 她闻言清醒,索性撂下笔,把纸推开,一手托腮斜倚着书榻。她虽然做出愁眉不展丁香结的模样,却三分愁绪七分含喜,徐兰大着胆子问:“姑娘,你是不是在想太子殿下?” 叶真回眸看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徐兰嘿嘿一笑:“姑娘干嘛发愁,难道你们二人这么多年……还没有定情?” 定情当然是定了。今年上元节的时候,大家都多饮了几杯酒,陛下领着旁人在门楼看烟花灯海,他竟然把叶真堵在门楼脚下的红梅林里。一开始是不得章法的舔吻,后来变成撕咬吞咽,叶真心差点跳出来,几欲窒息。那时头顶烟花爆裂,身侧灯花如昼,红梅与雪片乱落一身,他们眼中流光溢彩,亮得灼人,恐怕一生都难忘。 她算是体会了一回意乱情迷。 徐兰瞧她眉头舒展开,隐隐带着羞怯笑意,继续问:“既然定情了,姑娘怕什么呀。” 本朝风气极开放,徐兰个人的风气就更开放,以这两人的身份,不说情投意合尚未婚嫁,哪怕是乱搞,又有什么好怕。 叶真叹口气:“他今天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不就是要对姑娘负责,很好啊!”徐兰眼睛一亮。 “可是,我不想要他负责。”叶真闷闷说。 徐兰朝她身边挤了挤,捏住书榻边缘:“为什么!” “他负责,就要把我迎进东宫。我苦读诗书十几载,仕途大好,可是进了东宫,只能困在后院,什么都没了。”叶真难得有人能倾诉,语气幽幽,“我不愿意啊,太痛苦了。” “您跟殿下直说嘛。”徐兰思维直接,仰头问她。 叶真被她逗笑:“那怎么行,让殿下觉得我把前程看得比他重要——唉,这怎么能比呢。何况人在后院待久,眼界难免变狭窄,到时候与他话不投机,岂不是还要争吵、冷淡,我害怕。” 烛火明灭,叶真心绪也艰涩。 徐兰自然没有解决方法,转而说:“我看姑娘也十分在意殿下,不愿意他为难呢。” 叶真身边少有人敢打趣她,她收起手,坐着浅笑:“殿下自被寄予厚望,严格教导,从朝堂到深宫,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累得很呢,我哪里舍得再让他难过。” 苏棠在一边面沉如水,毫无波澜,徐兰紧紧盯着叶真,她眼神缥缈道:“殿下这样的人物,哪是普通人能配得上,只有当世能臣,才能与他并肩。” 这句徐兰理解了:“姑娘是夸你自己啊?” 叶真摸摸鼻尖,既害羞,又流露出自负本性:“连圣上都说了,殿下惟有跟我在一起时,才会肆意生动一些。” 她庆幸能从认识李谨行,他作为储君,越长大心智越坚定,旁人轻易打动不了他,也只有时候就撬开他这颗心的叶真,才能得他另眼相看。 “我今天看你们二人站在一起,也是一对玉人,非常养眼。”徐兰避重就轻,恭维起来。 另一侧的苏棠伸手横过来,捧起受了半天冷落的邢瓷茶盏,打断道:“叫你奉茶,话这般多,茶都要凉了。” 说着递给叶真。 徐兰声嘟囔:“哪里会凉,这才几句话。”叶真接过雪白瓷盏,笑着摇摇头。 揭开轻薄杯盖,黄绿茶汤香气扑鼻,徐兰嗅到袅袅娜娜的甜味,情不自禁问:“姑娘,这是什么茶?好香啊,厨房只说是你偏爱喝的,我没敢掀开看。” 叶真稍向后仰,坐姿转为随意,回答道:“当然香了,是荔枝茶,入口甜,回味柔,甘香生津。” 徐兰眼睛瞪大,哇,她在教坊见识过奢靡的,但荔枝这种顶尖奢侈品,祸国殃民的杨贵妃才消受得起,自家姑娘居然拿来煮茶,很符合传言中的妖女形象。 “想什么呢。”叶真斜斜倚着,屈起食指在她额头响亮地敲了一下,“荔枝果干而已,新鲜的我可没吃过几回。” “果干也很贵呀,我都没见过,姑娘多少钱买的?”徐兰夸张地捂着额头问。 “不是我买的。”叶真说到一半,咬起唇边轻轻笑,“是殿下送我的。他不看重衣食这些身外物,东宫收到我喜欢的,就转赠给我。” 徐兰啧啧几声:“是转赠还是特意留给姑娘啊,殿下不看重身外物,倒是极看重姑娘你。” 叶真作势又要敲她,她赶忙退开。 前几天徐兰在京兆府遇到叶真,以为她正义稳重,谁知一晚上接连露出女儿情态,羞赧、神往、苦恼与甜蜜兼具,生动活色。 室内重新安静,回想起白日在教坊的模糊经历,叶真脸上烫得厉害,低敛眉目,氤氲香气中睫羽轻颤,刹那宛如海棠花初绽,娇嫩明亮。 那一点无解的烦恼悬在头顶,可是她此刻忘乎所以,轻飘飘,整颗心仿佛流淌着蜜糖。 ——他这样一个人物,只喜欢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11 章 一大早,李谨行去甘露殿找皇帝。宫门刚开,有人匆匆举着国公府的令来报,薛采星醒了。 李谨行即刻便道:“陛下,我去国公府看看。” 皇帝点点头,他转身走几步,忽然皇帝道:“等等。” 李谨行回头。 “她醒来是好事。”皇帝斟酌用词,李谨行耐心等待,“她可能还不清楚,自己在长安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元允——” 元允是薛禁的字。 “你教教她。” “是。”李谨行没什么波澜应下。 李谨行在国公府等着叶真,郡主天未亮时醒来,身体虚弱,医官和侍女轮流照看。叶真一来,叫侍女通报一声,便随着李谨行迫不及待踏进门,掀开玛瑙珠帘,屋内塌上坐着一个生动的薛采星。 她眼睛如杏核一般圆圆亮亮,天真可爱。叶真极喜欢这种清秀美人,看她康复,脸上笑意十分灿烂。 薛采星先颔首道:“有劳太子殿下奔波,我心中既感激,又惶恐。” 李谨行回:“我奉陛下旨意,郡主不必客气,醒来就好。” 薛采星示意侍女服侍这两人落座奉茶,随后转向叶真,满怀期待道:“你就是这几日一直给我用血的叶学士吗?” 李谨行纠正:“不是几日,半个月了。” 他与往常接待臣子的和煦有些不一样,说话表情不多,语气也不软,薛采星刚醒来正柔弱,被他不近人情的样子唬得有些瑟缩。 叶真左手缠着许多细布,点头道:“是我,能为郡主效劳是我的荣幸。” 薛采星探着身子:“哪里的话,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一定要禀报陛下,好好表达我的谢意。” 叶真连忙摆手:“我替太子殿下做事,郡主要谢,就谢他吧。” 薛采星看一眼李谨行,心里发愁,长安城的皇太子怎么这么难打交道。她上次回长安,还是五年前的事,只记得皇帝对她亲切温和,非常宠爱,没有和李谨行过招的经验,他看起来也不热络。 而薛采星亦不曾需要讨好谁,此时两个人生硬交谈,她根本无法分辨,太子是本性如此,还是不欢迎她。 眼看气氛要冷下来,叶真圆场道:“郡主好不容易醒来,应当多休息休息,陛下那边由我和殿下去回禀,你等身体好一些再去觐见。” 薛采星松一口气:“叶学士想得周到。” 叶真笑:“郡主不必这么客气,叫我稚玉就好。” “稚玉?”薛采星眨着圆圆的大眼睛,声音娇甜,“好可爱的名字。” 李谨行刚捧起茶杯,闻言顿住:“郡主没听过稚玉的名字吗,边疆应当也有邸报可以看吧?” 邸报是摘抄皇帝旨意、百官谏言与朝廷文书的报,由驿站送给天下各方官员。叶真随着邸报扬名过好几次,多数是别人弹劾她。何况她这样一个跳脱人物,世间少有,李谨行不信薛采星没听过她。 薛采星只是随口客气一下,哪知被他当场拆台,顿时脸白了白。 “郡主这等人物,看到我的名字也不一定要记住,况且你生病躺了那么久,一时反应不过来,很正常吧。”叶真急忙再出来维护她的面子,转移话题,“我这个名字,还是陛下赐的呢。” 薛采星狼狈笑着回:“陛下果真很看重你。” “哪里比得上郡主。” 薛采星摇摇头:“我一直住在关外,应该是我比不上你,你是河东世家出身,家里显赫,人又聪明,难怪得陛下倚重。” 叶真否认道:“没有没有,我如今只跟着太子殿下,与其他人不怎么来往。” 薛采星显露出一点好奇:“是吗,我还以为你肯定是追随叶太师。我父亲经常提起太师,说他是朝中最年轻的宰相,是个当世奇才。” 当今陛下驭臣有道,长安朝中没有太多党争,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派别,以陛下最宠的三个人为中心,大致可以分出一些,例如叶弘代表的世家,陈樱代表的寒门,薛禁代表的武官,三者互相重叠,他们三人既不党同,也没有结仇,较为平衡。本朝尚武,多数人都有武官经历,文武官分界不清晰,相比之下世家和寒门的矛盾更明显一些。 叶真听到薛禁夸奖叶弘,笑着说:“能得薛卫公赏识,我父亲肯定会欣喜若狂,天下哪个好男儿不仰慕薛卫公。可惜他常年在外,否则想尽办法也要与他结交。” 这种互相吹捧听得李谨行牙酸,他拿起杯子喝一口茶。 “现在你于我有恩,我们两个结交,也就相当于他们二人结交了……只是听说陈樱尚书从不与人深交,不然,我还想见识一下她的风采。” 叶真点头道:“我也没有跟陈尚书打过太多交道,说来奇怪,她那么位高权重一个人,连生活都异常谨慎,我丝毫不了解她。” 薛采星继续问:“看来太师和陈尚书私交并不深?” 叶真刚要回答,忽然李谨行撂下茶杯,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叶真望向他,他眼神颇为冷淡。这种不礼貌举动他平日绝不会做,因此蕴含了警告的意味,叶真领会到,薛采星也瞬间领会到。 她僭越了。 他父亲是边疆重臣,功高震主,她在皇太子面前打探京城局势,还要结交重臣,说她居心叵测,她没法反驳。 气氛冷凝,叶真再看薛采星,她脸色霎时惨白,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血色褪尽,神色满是后悔茫然,有种孤立无援的可怜。叶真仔细想,其实问得这么直接,要么她是个野心勃勃的无能之辈,要么她没有坏心。无论哪种,都不足为惧。 也就是说,重点不是她的作为——以她的手段在京城很难翻出浪花,而是她的态度,她代表着薛卫公甚至是边疆四十万重兵,应当谨慎。 李谨行猛然警示她,断不可能是自作主张,定有皇帝授意。皇帝对郡主恩宠有加,心下那点疑虑一概不提,他唱红脸,却叫太子来唱黑脸。 思及此,李谨行不可能主动圆场,薛采星已经傻掉,只能叶真从中调解,便笑意盈盈道:“郡主久居边疆,对京城好奇很正常。礼尚往来,劳烦郡主也给我讲讲,北疆是什么情形?” 薛采星整个人柔弱至极,杏眼里水光粼粼,忍着泪望向叶真,像得了拯救,鼻音浓重道:“稚玉想听什么,我都讲。” 衬得李谨行像个坏人。 正当时,侍女来报,说六皇子来了,他关切郡主,正在门外求见。 薛采星一个头两个大,孱弱说:“请他进来。” 李明泽进来便滔滔不绝:“郡主终于醒了!你脸色看起来还苍白,应当多休息休息……二哥也在啊?郡主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要及时与医官说,陛下派来的都是尚药局顶好的,连御奉都派来了,他一直很挂念你呢。” 他丝毫不见外,拿出从皇后娘娘那里传承的热情,嘘寒问暖说个不停,叶真竟一句都插不进去。好在有他打岔,薛采星面色好看了一些,慢慢答话。他看起来真诚多了,处处关心薛采星。 聊了几刻,薛采星额头冒汗,体力不支,李明泽叫她好好休息,便赶着叶真和李谨行一起出来。 人一走,薛采星痛苦地躺下:京城为什么这么凶险,她还不如再昏过去。 屋外,叶真颇为好笑:“六殿下,我们还有正事没问,你一会儿把人说倒了,我们颗粒无收。” “问什么啊?你看她累得那么厉害,再休息休息。”李明泽毫不在意。 “问灵州的事呀!你倒好,一会儿给陛下回话,我看你怎么说。” 李明泽目光游离:“你们两个去回话,我就不掺和了,我今天还要读书,先走了。” 皇子读书的地方在东宫的崇文馆,一进宫门,李明泽溜了,叶真和李谨行去皇帝寝殿甘露殿回话。 皇帝倚在床榻上,看见他们两个进来,眉毛一拧,道:“你们俩还敢一起来,跪下。” 两个人毫不反抗应声跪下,叶真虽然有点困惑,不过熟门熟路道:“陛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要罚我都认,但是殿下他没有错。” 李谨行是不会犯错的,李谨行只有跟她在一起才会犯错。 皇帝不吃她这套:“你犯了什么错,自己说。” 叶真思前想后,似乎没有什么能上达天听的坏事,除了她把李谨行带到教坊。想到这回事,叶真脸上飘了一点红。 皇帝接着道:“什么叫他没有错,这教坊,难道还是你逼他进去的?” “……” 叶真的表情写满了:还真是。 虽然教坊本来就是修给官员们作乐,但一贯走勤勉端正路线的皇太子踏进去,事态就很严重。东宫现在没有妃子,如果有,哪一个来侍寝,哪一个给赐浴,全都要记录在案,哪一日哪一时,事后有没有赐汤药,太子在她殿里待了多久,必须写的清清楚楚,哪一个宠的多了,旁人还要来警醒太子——因此叶真觉得,明君的后宫,实在没意思,太乏味了,什么美人进来都要被磨成一块石头。 可现在太子竟然跑到教坊去,还待了许久,万一教坊有人对他不利,或者万一搞出个龙种来,他要怎么认。皇帝头疼,训斥叶真道:“你太不像话,自己霸占着太子还不够,还要哄他去教坊,对你有什么好处?” 李谨行回答道:“陛下,我们去教坊是查案,没有做其他事。” “胡扯!”皇帝生气,“你亮明身份跟教坊要了那个官妓,今天一大早那边就报上来了。” “我是替稚玉要的。”李谨行如实说。 “她要一个官妓做什么,她——”皇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仿佛想到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叶真。 “啊?”叶真被看得奇怪,眨眨眼,猛然反应过来,“不是,我不是!陛下你想什么!那个官妓是我救下来,要做证人的。” 李谨行眼神示意她,先不要提谢良的案子,现在不是好时机,她便隐下不谈,只提裴贞那段,说她是苏棠救下的人。 皇帝缓和一点。 “陛下,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这个官妓的父亲曾经给大殿下看过病,太后说他谋害皇子,把他家里女眷充入教坊了。”叶真一边说,一边心观察皇帝的表情。 他面沉如水,看不出情绪波动,哦了一声。 “希望陛下给她一个特赦,我看她十分可怜,也很投缘,如果陛下愿意卖我一个人情,我感激不尽。” 皇帝讥讽道:“你的感激我可受不起,你少给我惹事,我感激你。” “陛下言重了!”叶真诚惶诚恐伏下身。 “罢了,总不是什么大事,来人——”皇帝唤一声,旁边大内侍应声过来,“吩咐个人去做。” 叶真叩首:“谢陛下。” 皇帝这才消气,叫他俩起来赐座。 叶真坐下说:“陛下,我们刚才看过郡主了。” “怎么样?” 叶真刚张开嘴,还没出声,听到李谨行答:“神智清晰,身体孱弱,待人不真诚,跟稚玉打探朝堂局势。” 她急忙补充:“她刚醒来,见着殿下可害怕了,我想不是故意的。” 李谨行道:“那更应该警惕。” “殿下别欺负她了,你到底对她有什么偏见,今天把她吓的,说一句错一句,太可怜了。” 李谨行一听叶真处处维护她,更不高兴:“她还没醒的时候,你和明泽就偏向她,这不值得我提防吗?” 叶真睁大眼睛:“那是她长得可爱,我和六殿下怜香惜玉。” “哪里用你怜惜,今天刚醒就套你的话,我看她没那么简单。” “我觉得未必,她从被人疼着宠着长大,没见过你这样不买账的,心里慌乱很正常。她只是想与我示好,方法用错了而已。” 皇帝重重咳一声:“你们俩说得好热闹?” 叶真闭嘴,眼睛圆溜溜眨巴。 李谨行向皇帝总结:“陛下,郡主确实不像有坏心,但她太能迷惑人。” 皇帝不以为意:“还有谁比你旁边这个更会迷惑人?” 李谨行转过来看她,竟然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12 章 回完话,李谨行陪着她走一段出宫的路。叶真觉得好奇,仍缠着他问:“殿下,你到底为什么不待见郡主?” 李谨行目光落在她缠着细布的左手上:“一来,陛下叫我提醒她约束自己的言行,二来,我只是觉得你一颗好心,喂那么多血,换不来她真心相待,不值得。” 叶真忍不住笑起来:“我本来也没多真心啊,一开始因为这是殿下的差事,我才救她,要说真心,也是我对殿下真心。” 李谨行笑了笑,忽然又收住,皱眉考虑。叶真问他:“怎么了?” “你果然很会迷惑人。”李谨行郑重说。 叶真连忙辩解说:“我哪有迷惑,殿下你这是愿者上钩。” 出宫之后,叶真去大理寺待一下午,没有什么大事可做,便放手交给手下的主簿,她自己去翻以往案例,再找找谢谦有没有什么案底。做官做到尚书,除了陈樱那种铁板,其他人不太可能清清白白一点问题都没有过 直到看得头晕,叶真才起身回家。刚走到家门,徐兰守在门口道:“姑娘,郡主邀请你去府上做客。” “我?”叶真下意识反问,随后反应过来,郡主还是蛮聪明,跟李谨行闹了不愉快,就来找她维护关系。恰好她还没问过灵州的情况,可以去一趟。 她在家门溜了一圈,又折过身去国公府。 薛采星午睡之后,精神好了许多。她早上被李谨行吓得厉害,隐约感觉做错了事,此时想挽回,左思右想,撑着起来写帖邀请叶真。 她诚意满满,叫人好好问一下叶真喜欢吃什么,家丁一报回来,厨房就开始准备,嫩笋、虾炙、卯羹、蟹肉毕罗、贵妃红等,菜品肉食,香酥点心,还有琥珀甜酒取出来一坛,不多时厨房雾气袅袅,香得恼人,缭绕如同薛采星不宁的心绪。 叶真从门口进来,厮拔腿跑进去通报,薛采星立即起身,慢慢走出来迎接。叶真连忙快走几步:“郡主刚恢复,在屋里等我就好了,别折腾身体。” 薛采星笑道:“你救过我,出门来迎又有什么。” 叶真不好意思,看她虚浮的样子,便伸手去扶她手臂。她没想到叶真会有这样示好的动作,看到她伸过来,下意识把手递出去,等反应过来时,叶真已经把她的手握住。 薛采星愣一下,心想一见面就这么热情是不是不太好。叶真倒不在意,顺势就挽着她走。薛采星比她年纪,身形也矮半个头,晕乎乎牵着她进门。 两人分坐到矮桌两边,摆宴上菜,叶真一看就乐了:“郡主还打听了我的口味啊?” 薛采星道:“请人吃宴,当然要做足准备。” 叶真一边倒酒,一边忍笑:“看来郡主日常就有未雨绸缪、打探局势的习惯。” 薛采星迟疑片刻,看她笑得揶揄,反应过来她还在笑话自己早上出的丑。都是年纪相仿的姑娘,薛采星顿时来气:“你还笑,早知道不给你准备这么多上品菜肴。” 叶真舒展笑容讨饶:“郡主莫气,我看你今天拘谨得不行,开个玩笑缓解气氛。你早上如果有现在的轻松,殿下也不会那么警惕。” 薛采星觉得她模样俏生生,笑起来风流,怕是长安城的郎君也没几个能比她潇洒,一时心动,实在生不出跟她计较的心,感慨道:“你和太子殿下真是两个极端。” “殿下这个人从来这样,不解风情。”叶真摆摆手,“你不要管他。” 薛采星发愁:“怎么能不管,我今早一定惹到他了。” “放心,我已经跟圣上解释过,我说你刚醒来,被太子殿下吓得一时紧张,才会失言。”叶真怕她思虑太重,便解释一番,“圣上也站在你这边,还说你比我乖多了。” “真的吗?”薛采星眼前一亮,满怀期望地看她,“稚玉,你真好。” “我说实话而已。”叶真被夸得舒心,夹一筷子春笋片,含糊回答。 薛采星便倒一杯酒,举起敬她:“我第一天醒来,很多事情考虑不周,今后不会了。无论如何,今天谢谢你解围。” “郡主可以喝酒吗?喝一点意思一下就好了。”叶真也拿起酒杯,关心她一句。 薛采星仰头饮尽,笑道:“无妨,一杯而已,我在凉州的时候,不能喝酒要被我爹笑话的。” 叶真跟着饮尽,夸赞道:“郡主不愧是薛卫公的女儿。” 三两句解了薛采星的心事,两人一边聊一边吃,话题引到薛采星身上,叶真借机问:“郡主在灵州时,不知有没有见过灵州的将领?” 薛采星点头道:“见过一位整天来找我父亲的,说是灵州什么副尉。” “副尉?”叶真向她确认,“灵州的都尉陆瑶,你见过吗?” “没有。”薛采星老实回答。 “怎么会,她不在城里吗?”叶真茫然。 “我那时生病,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只见过那一个。”薛采星解释道。 叶真出神片刻,继续问:“你见到的那位叫什么,他为何整天去找薛卫公?” “好像叫裴贞,我听说是兵部的,去年刚调回京城,今年又去了,真惨,一去就碰上打仗。”薛采星一边回忆,一边答,“我爹过去之后忙着领兵,他做副手,管着送呈文书的事情。” “什么意思,薛卫公送回来的信,都经过他的手?”叶真没经历过战事,不知道怎么通信,她只记得陆瑶每次送回来的都是亲笔信。 薛采星说:“差不多,他写好之后,我爹看完觉得没有毛病,再按上印发出去。没有我爹的印,他写了也不算。” 叶真拿着酒杯,半晌没有喝。 饭后叶真辞别,薛采星还想留她,她躬身道:“郡主,我还有公务在身,先失陪,改天再与你把酒言欢。” 薛采星只好依依不舍道:“那我不勉强。” 叶真出门后魂不守舍,胡思乱想,苏棠拽着她,生怕她跟人撞上。 她实则并不知道这些事有什么关联,只是隐隐不安,好像有人蒙住她的眼睛,四周混乱,她看不到,只能摸到哪儿算哪儿。 神游一晚上,夜间躺到床上,她心绪烦乱,好不容易睡着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竟梦到了陆瑶。 “桃桃?” 叶真抬起头。 “你走快点,书读多了连路都不会走吗。”陆瑶走在前方扛着打马球的月杖,见叶真半天没跟上,回过头眉毛一撇,摆出冷酷的样子。 漫山遍野桃花,多得让叶真疑心自己要被淹没,走在中间眼花缭乱,路都快看不清,叶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赶忙跟上陆瑶撒娇:“姐姐,我今天不舒服,走不快。” 陆瑶上下打量她,手一伸:“哼。” 叶真立马抓紧她手掌:“姐姐最好了。” 陆瑶翻白眼:“行了,你这话说得我都长茧,整天甜言蜜语,信你才怪。” 说完强调一遍:“就会骗人。” 桃花瓣飘飘洒洒,叶真不满地反驳:“我就是觉得姐姐最好,你看,我给你抄那么多书,代写课业,考试给你递纸条,每次下棋时,只要我在你旁边,保证让你大获全胜。就连我最爱喝的荔枝,都给你分一半,我哪里骗人?” “这不是应该的吗?”陆瑶一只手抓起她下巴,叫她仰头对视,“我帮你打架、翻墙、偷试题,摘果子抓鱼,烤鸡烧兔煮羊,上次去乡下玩,这么大只老鼠——” 她收回手在半空画圈:“还是我一脚给你踢开。再说每次打马球,你骑马都骑不稳,还不是靠我赢?” 叶真倒戈,迷迷糊糊点头,崇拜地看着她洒脱的样子。 陆瑶长得英气,喜欢梳男发,挽一个髻,因为要打马球,什么头饰没戴,一张脸干干净净露出来,端的是风流倜傥,君子如玉。 她从对领兵征伐感兴趣,崇拜武庙的各位军神兵仙,叶真跟她在一起,就别想读其他书,只有兵书可看。直到各自长大,陆瑶还是这幅样子,家里人给她插一头钿花金钗,转头就拔了,整日领着叶真在长安城作威作福,潇洒快意。 她爹陆望生气时,便骂她:“还立志做什么大将军,我看你一身匪气!” 陆瑶不服气:“那桃桃还想做贤臣呢,照样长得跟狐狸精似的。” 这样看她俩挺有缘,做姐妹,般配。 魔王陆瑶皮相好,剑眉丹凤眼,白净俊俏,长安城里不单公子哥,连娘子们,都偷偷收藏她画像。逢她来打马球,娘子们不管哪家的,都纷纷倒戈,要看她打赢一众郎君。 骊山围猎时,陆瑶与李谨行争锋,叶真站在高处观战,指着草丛喊:“姐姐,我要那只!” 陆瑶策马回身,稍微瞄准受惊跑出的公鹿,飒爽开弓,箭一离弦嘣声射中。李谨行迟来片刻,刚挽开弓,视线中野鹿已经倒地。他松开手垂下,看着陆瑶提起猎物,扔到叶真面前,扬起下巴骄傲说:“看上哪块了,我给你割。” 叶真开心极了,鼓掌欢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13 章 到了说亲的年纪,陆太尉给陆瑶看郭侍中的二孙子,她乐了:“我手下败将。”再看程国公的外甥,她又乐了:“还是我手下败将。” 陆太尉拍桌子:“给你说个皇子你才满意?” 陆瑶避如蛇蝎:“别,我才不要去后宫那种鬼地方。再说,皇子就比我强了?” 出言不逊,被陆太尉举起鞭子抽一顿。 陆瑶跟李谨行下棋时,叶真在旁边帮她,眉目传意,挤眉弄眼指挥她落子,她领悟到一处,便恍然点头,用眼神感激赞美。一连串动作落到李谨行眼里,他眼神冷冷掠过叶真面上,叶真便立时低头装傻。 在叶真还没有对李谨行动心的时候,作为朋友而论,她更喜欢陆瑶。孩子不懂压抑隐忍的爱意,只喜欢彼此热烈赤忱,开心热闹。 陆瑶对她是光明坦诚的朋友,与她好、为她着想都可以大方说出来。李谨行本身性格内敛,不知何时对她有了妄念,行为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限制,困兽一般,绝望可怜。 想到这里,叶真心疼起来,不知道他漫长的隐忍过程中,每日见到她,是什么酸涩心情。 她半天没说话,陆瑶一看便知她出神,掐住她脸颊:“想什么呢?” 叶真猝不及防,把实话说出口:“想太子殿下……” “好啊你!”陆瑶狠狠戳她脑门,“跟我在一起都想着他,你别跟我玩了,跟他去吧!” 叶真连忙抱住陆瑶胳膊不撒手,生怕陆瑶要丢下她。 陆瑶往下戳她脸,恨道:“时候,他在北苑把你逼得从树上摔下来,头破血流脑子磕坏,肩膀都留了疤,你倒好,成天跟着他哄着他,他有什么好?你离他远点,我看你迟早有一天被他骗得整个人都要给了他。” 叶真震惊地瞪大眼睛。 陆瑶沉默一瞬,怒火爆发:“你真叫他骗了?” “没有没有。”叶真连连否认,说完,脸有点红,“但是……姐姐,他对我真的很好。” 桃花林里安静,只有踩到树叶花瓣的沙沙声,叶真走一会儿,犹豫开口示弱:“姐姐……你别生气,你对我也特别重要啊。你们两个不一样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他是……我喜欢的人。” 她越说越不好意思,声音渐低,耳朵尖红红,陆瑶回头望她,眼中闪动细碎的光。 桃花瓣越落越繁密,几乎到恐怖的地步,叶真觉得自己都要被花瓣埋住。陆瑶的身形逐渐模糊隐没,叶真努力睁大眼睛,看到她艰涩笑起来说:“桃桃,你长大了。” 叶真来不及说一个字,就被人从崩塌的梦境里叫醒。 她心慌意乱,喘息着坐起身,缓和好一会儿,由着苏棠给她换好衣服。梦境实在不安,她恍惚神游许久,趁着休沐,去东宫找李谨行。 李谨行正要按时去给皇帝请安,索性带着她一起,路上说会儿话,她心情才开阔起来。 今日最早进宫的是薛采星,她在家里休息好,不敢托大,赶个大早来拜见皇帝。皇帝对她向来好,就准她进甘露殿来说话。 甘露殿今早很热闹,叶真随李谨行过来时,远远看到殿外面站一圈人,像在等待传召,走近才认清,是三皇子李明昌和一众随从。看到李谨行过来,李明昌略微做出躬身的样子:“殿下。” 李谨行点头,就算应他的礼。 如果按照严格的宫礼要求,只有太子才能称殿下。只是开国至今皇子间地位复杂,有几朝太子还不如亲王尊贵,演变到现在,哪一个都惹不起,都要叫殿下。李明泽跟李谨行亲近,平时按家庭称呼叫他哥哥,李明昌与他关系淡漠,按尊卑叫他殿下。 正要继续前行,李明昌对着叶真打招呼:“稚玉,早啊。” 他们从都在崇文馆一起读书,算同窗,叶真回礼:“三殿下早,也在等着给陛下请安吗?” 李明昌笑着摇头:“我已经见过陛下,还惹他生气,现在他接见安乐郡主,我想等他平稳一会儿,再进去拜见。” 叶真站住脚步:“怎么惹陛下生气,我记得三殿下一贯行事心。” “说大不大,说不。”李明昌朝她靠近一点,自嘲笑笑,“我求陛下给个特赦,将一班教坊伎人赐给我私用。” 叶真稍微后撤:“是吗,你要一班多少人?” “不多,只三人,两个手艺人,一个舞伎。”李明昌叹口气,故意卖关子逗她,“本来没什么,但舞伎是个姑娘,陛下问我为什么偏偏看中她。” 叶真情不自禁问:“为什么?” 李明昌直勾勾看着她:“我说,因为非常貌美。” 叶真哑然失笑,皇帝肯定觉得糟心,二儿子跟妖女鬼混,已经求过一个教坊官妓出来,三儿子平时不声不响,忽然也求个美貌舞伎,任谁都会生气,色令智昏,美色误国哟。 她眉眼带笑,还想再问,李谨行直接捏一下她手掌:“你很感兴趣?” “没有没有。”叶真跟回来解释,“我是看陛下为什么生气,免得我们待会儿进去说错话,给他火上浇油。” “那你觉得待会儿不应该说什么?”李谨行顺口考问她。 “我应该站得离殿下远一点,不要动手动脚,不然,他又要骂我勾引殿下。”叶真一点都不像忧虑,兴致很好地胡说八道。 她知道李谨行不喜欢李明昌,她也心知肚明,李明昌跟她压根没多少交情,不熟,就是很多时候故意亲近她,来气李谨行。她大多数时间是不理的,万一李谨行闹起别扭,还要她哄,何必呢。 她暗自揣测,李明昌求一个舞伎,没准是学李谨行的样子,可惜他不知道,徐兰是叶真求的,跟太子其实没什么关系,他贸然学来,惹恼皇帝,偷鸡不成蚀把米。 内侍进殿通传,说太子求见,皇帝直接叫他进来。他和叶真进殿行礼,坐到西边座位,叶真遥遥朝薛采星笑,她脸色粉嫩,看起来更可爱,给叶真眨眨眼。 皇帝开口对李谨行道:“你来得正好,我刚给阿星说,要是平日你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叫她多来帮忙。” 李谨行蹙眉,皇帝说得含糊暧昧,他把话挑清:“陛下说朝政之事吗,大事有文武百官在,事我有稚玉。” 不领情。 薛采星端正坐着,她这时稳好心神,重拿出平日的从容,看起来并不惶恐,徐徐道:“陛下说笑,我生在凉州长在凉州,没有接触过朝堂,志向不在此,况且我天生蠢笨,哪里能帮得上太子殿下。” 皇帝探问:“那你志向在哪里?” 她笑着说:“不怕陛下笑话,长安城这么繁华,我只想住在这里做个闲人,每日变着法儿吃喝玩乐,才算不枉投了个富贵命。” 皇帝也笑起来,叹道:“元允把你教得很好。” 说完目光移到叶真面上,遗憾道:“容清就不行。” 意味深长,叶真听出来了,薛采星不能给他做儿媳妇,把他愁得哟。 殿里气氛融洽时,内侍进来报:“陛下,六殿下求见,还带来一只狮狗。” 皇帝饶有兴趣:“哦?叫他进来。” 李明泽怀里抱着一只通身雪白的毛绒绒狗,说着话踏进来:“陛下,犬坊可算把这只狗养好了——诶,郡主也在,你身体怎么样?” 薛采星脸蛋圆圆,眼睛也圆圆,好奇看着狗说:“已经无碍,有劳六殿下挂念。” 她目光黏在狗身上,李明泽刚朝皇帝走了一半,脚下一拐,过去热情邀请她:“郡主要不要抱一抱,它很乖,不会咬人。” 薛采星眼睛亮闪闪,心接过来,李明泽摸摸狗脑袋:“它刚梳洗干净,之前西域进贡过来时,它只有这么一团,现在好不容易养大,我正要给陛下看。” 皇帝吹胡子瞪眼:“你是给我看还是给阿星看!” 这几个儿子怎么没一个省心的? 叶真和李谨行各自捧茶喝,置身事外看热闹。 薛采星看起来爱不释手,把狗抱在膝头,腼腆笑着问:“殿下,它有取名吗?” 李明泽摇头:“还没有,不如郡主取一个。” 薛采星摸摸狗,看他说:“它全身毛绒绒的,不如就叫——” 李明泽说:“毛毛。” 薛采星说:“绒绒。” 殿里沉默一瞬,李明泽立马改口:“绒绒,绒绒特别好听,就绒绒。” 叶真遮住眼睛不忍看。 薛采星抿着唇笑,再低头逗弄,狗也亲近她,乖顺卧着,笑语融融一盏茶时间,内侍进来报:“陛下,三殿下再求见。” 皇帝斜眼道:“叫他继续等着,好好反思。” 叶真心底感叹,李明昌真是撞枪尖上了,皇帝平时对其他儿子都很宽容,只有对李谨行作风严厉,不高兴时晾在外面几个时辰都有。淋着大雨等他火气消散这种事,叶真也陪李谨行经历过,幸而他俩互相照应,谁也没崩溃。李明昌大约没承受过几次,但愿他思想修为能高一些,宠辱不惊,别惹事。 那头李明泽陪薛采星玩一会儿,大方道:“我看郡主很喜欢它,不如我暂且借给你,让它在国公府陪你解闷。” “真的吗?”薛采星眼中闪过惊喜,随后掩饰着推辞道,“不太好吧。” “陛下早把这只狗赐给我,我做主送你,谁敢说不好。”李明泽难得显出点铿锵的样子,大方说道。 皇帝跟着对她慈爱说:“一只狗而已,你喜欢就拿去,哪怕明泽不给,我也肯定送你。” 薛采星赶忙道谢。 叶真看热闹看得开心,李谨行却没什么话,找个空当告辞,留下身后一片欢声笑语。出门时李明昌还在门口杵着,叶真冷不丁差点撞上他,敷衍地笑笑,忙着跟李谨行走了。 她觉得李谨行情绪有点微妙,追上来问:“殿下不高兴?” 他温和说:“那倒没有。” “哦,我知道了。”叶真牵着他的袖子笑,“殿下觉得郡主能讨圣上欢心,而我只会惹他生气,所以怕继续待下去,我会不高兴。”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但叫她说出来,又显得李谨行心思弯弯绕绕。 叶真趁着四下没外人,抱住他手臂说:“我能讨殿下欢心就好了呀。” 李谨行低下头,有些苦恼地看着她。 为君之道,不偏爱,不迁怒,不显露。他从出生学到如今,好像有点做不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14 章 东宫在皇宫最东边,内侍省在最西边,叶真走出内侍省,从最西走到最东,顾不上累,进去崇仁殿找李谨行。 她在内侍省调出来灵州进贡的名册,去年七月到现在一共也才三次,接过来看,似乎每次都错开隐匿几样东西,单独看不出来,放到一起对照才发现。 最终签字上呈的人都是兵部尚书谢谦,内侍说一直是他,别人签字不算数。 李谨行听她讲完,开口道:“你刚才说,裴贞去年回京,今年又去了灵州?” 叶真点头:“对。” “那也不是他想去灵州就能去的。”李谨行提醒,“是谁把他调过去。” “谁有这么大权利啊,只有陛下能决定,其他人只是推荐……”叶真说着,忽然停下来,“他一个副尉,不算多大,正常流程应该是兵部拟好名单,大家审过没有意见,就决定了。” “你说得对,绕来绕去问题都在兵部。”李谨行同她一起思考,“兵部尚书还是值得查,警示一下。” 叶真心里腾升起希望:“殿下帮我?” “我没那么大权利,等我把这些报给陛下,看他怎么说。” 叶真叹气:“我主要怕他们影响到我姐姐,灵州正在打仗,希望他们不要作乱。虽然加了一项以公徇私的罪名,但没有确凿证据,都是我在瞎猜,事情也没闹很大。” 李谨行赞同:“就算谢谦有直接参与,最多算贪腐渎职,陛下想必会宽容处理。” 叶真回答:“我知道,能查到这里,算是我运气好。” 她感叹完,坐在一边吃梅子糕。李谨行案上堆着许多文书,上巳节马上到了,宫里要给百官赐宴、赐钱,皇帝还预备带皇后去曲江池游宴,李谨行帮着审查各项事宜,一一批阅。 知道叶真办事仔细,他把一份名单递过来道:“帮我看看有没有问题。” 她受宠若惊,惶惶接过来,跟他同榻审阅。 看着看着,李谨行抽空问她:“上巳想出去玩,还是来宫里赴宴?” 叶真说:“殿下留在宫里,我一个人出去玩没什么意思。” “明泽他们踏青打马球,你可以跟着去。”李谨行提议。 她作出郁郁模样:“我姐姐不在,打马球也没意思。” 提起陆瑶,李谨行不说话了,她倒兴致勃勃说:“我昨晚还梦到姐姐,她戳我脑门的时候,我都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了。” “她总欺负你,你还一直牵挂她。”李谨行轻轻说。 叶真辩解:“她就是看着凶,其实对我特别好,唉,我真想她。” 她一面说,一面惆怅,磨着墨出神,心已经飞到灵州:“希望她一切平安,要是能在端午节前回来就好了。” 李谨行伸手再压过一份文书:“看看有没有遗漏。” 她忙不迭接过来。 做事做得太认真,误过饭点,等在东宫吃完饭,天色已黑,宫门快要关了。 把她送出殿,站在庭中,李谨行劝她:“宵禁时间快到了,你也可以不回去,在东宫住下。” 叶真眨巴几下眼睛。 “看什么,你又不是没在东宫住过。” 从前在崇文馆读书时,经常留宿东宫,当时甚至专门腾出他寝殿承恩殿旁的宜春宫给她住。她回想起来,慢吞吞说:“现在跟以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李谨行追着问。 “就是……”叶真口舌难得怯起来,忽然好像想通什么,眼睛发亮,“殿下,你以前都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李谨行暂时没跟上她的思维。 “每次放课,别人都回家,只有你非要写完课业才走。你不走,我也要陪着,有时候天色晚,就住在宜春宫。”叶真一下子想明白,“我还以为你是勤勉,一直不敢打搅你。” 李谨行低头笑,不置可否。 “从前怎么看不出来,殿下这么痴情。”叶真笑话道。 他没有说话,只借着灯光望她,眼里似有星海翻涌。 内侍在前后各提着灯笼,朦胧照出一片光亮。叶真粗略计算一下,应该来得及回家,便说:“我还是回去。” “好,那你路上心。”李谨行转开视线,倒没有再坚持。 说完这两句,他们都沉默下来,气氛微妙暧昧。夜间人少,偶尔有端着茶水的内侍或者护卫经过,朝李谨行躬身行礼,也有认识叶真的,喊一声叶学士。叶真莫名有点紧张,暗自琢磨,也许正常的少年男女幽会被人撞到,就是这种感觉。 她心里隐约有点想法,低声叫:“殿下。” 李谨行一直看着她:“怎么?” 她踮起脚,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李谨行不疑有他,俯身去听。他靠过来的瞬间,叶真心跳如擂,仿佛要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两只手聚拢掩护,在他耳侧脸颊轻轻落了一个吻。 亲完立马跳开:“我回家了,殿下明天见!” 一路跑出东宫门,衣裙翻飞,差点被守卫拦下来。 李谨行摸摸脸,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跑什么,又不看路,也不怕摔。” 旁边贴身内侍笑眯眯道:“叶学士那么机灵,怎么会摔。” “你太高看她了。”李谨行语气轻松,“她长到十岁,进太极殿还会平地摔倒。” 如果叶真还没走,一定要说,太熟了就这点不好,翻起旧账信手拈来。 内侍看出来他现在心情极好,大着胆子顺他的心思说:“这叶学士,没有殿下照着还真不行。” 他回头啧道:“你可真是人精。” 直到看不见她身影,李谨行转身回殿。没走多远,另一队灯笼过来,正面迎上来行礼:“殿下,可找到您了。” “怎么?” “陛下急召,甘露殿议事。” 李谨行笑意压下来,一般事情有多急,从议的地点就能看出,甘露殿作为皇帝寝殿,能进来的基本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一年用不到几次。 他不敢怠慢,快步出发。 叶真一口气策马回家,刚进府门,徐霜急切上来:“你去哪儿了,也不说一声,我还以为你又……” “又什么?” 徐霜瞪她一眼:“又跟太子殿下在一起。” 叶真窃窃笑起来,欢快地说:“就是跟他在一起。” 徐霜追在她后面:“你心一点,不要整天这么招摇。” 她满不在乎摆摆手:“好好,知道,天色已晚,娘亲快去睡觉。” “真是,乐成这样。”徐霜嘀咕,抬起手高高比划,“真该拿面镜子来,让她看看尾巴翘到哪儿了。” 早上起来时,叶真眼下有点乌青,精神却很好。梳洗时还心中欢喜,徐兰给她描眉,奇道:“姑娘怎么如此开心?” 她轻飘飘说:“你猜啊。” “我知道,一定跟殿下有关。”徐兰挤到她颊边,悄声问,“殿下又对你?” 叶真想一想,好笑回答:“是我对他——” 隐匿的尾音中藏着无尽令人遐想的东西,徐兰瞪着眼睛,再多问不出一句。 一早去朝参,她脚步轻快地到了太极殿,径直走到李谨行身边,笑眼弯弯打招呼:“殿下早。” 李谨行表情不太好,皱着眉看了她一会儿,欲言又止,叶真悄悄拽他袖子:“怎么啦,你不开心吗?” 李谨行摇摇头:“不是,只是……” 皇帝在上位坐下,内侍宣布开朝。李谨行犹豫不决,未出口的话被截断,只能神色担忧地看向叶真。 到这时,她才收住喜悦,冷却下来,发觉殿里气氛冷凝,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格外如履薄冰。 叶真茫然思索。 皇帝扫了殿内众臣一眼,唤道:“谢卿,昨日收到的奏报,你读一下。” 说是奏报其实非常短,千里良骏加急飞着送过来,一路奔了几十道关卡,带着滚滚烟尘直接送到皇帝手里,谁都没资格先拆。 谢谦站出来捧着,所有人目光集中到他手中,叶真心慌,听到他读:“臣悉灵州都尉陆瑶,勾结外族通敌叛国,欺上罔下,率将士投敌。后因与突厥失和,二百众尽覆于城中,坑杀示众。因事态重大,不敢妄报,此时查明,禀报圣听。” 什么? 谢谦解释道:“原来早在突厥刚袭击灵州时,陆瑶都尉已经投敌,只是当时战火混乱,灵州溃败,大家无暇顾及,知情者不多。直到薛卫公稳住灵州,审问过当地部将,才知道实情。” 叶真费力睁大眼睛。 他说什么? 殿里短暂几瞬的寂静后,爆发出一片哗然,嘈杂中有人惊叫:“陆太尉!太尉且不要激动!”陆望已跌坐在地,双手震颤,面色惨白,整个人如遭雷劈,周围同僚努力架着他。 叶真什么都听不到,还在困惑地看着那封奏报,迷茫中只感到耳畔嗡嗡作响,心脏好似不在跳动了。李谨行叫她:“稚玉,稚玉!” 薛卫公说什么,他胡说什么?叶真混混沌沌,不知道周围人还在讨论什么,脑袋里漆黑一片,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 朝堂很快恢复安静,走向另一个极端,死寂中只能听到陆望绝望的喘气声。许久,李谨行拜手说:“陛下,此事宜从长计议,仅凭简短奏报,还不知内情。” 谢谦反驳:“无论有何内情,投敌都是夷灭三族的重罪,薛卫公亲自调查后写信,想必事情来龙去脉十分清楚,殿下身为储君,怎可感情用事。” 叶真看着他问:“我姐姐已经……” 谢谦答:“是。” 她猛然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僵硬望向说话的人。 陆望眼前一黑,直接昏过去。 皇帝刚要开口评判,突然满殿肃正中,叶真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低哑咳两声,喷出一口鲜血,激烈溅到大殿地板,触目惊心,旁人措手不及避开。 李谨行抱住她喊:“稚玉!” 叶真看他一眼,唇瓣微微动一下,没发出任何声音,无力地合上眼睑,倒在他怀里。 今日朝参早早结束,叶真前脚被抬回太师府,后脚李谨行下朝就来看她。医官说她吐了血,急火攻心,郁积怨气,现在神思不明,昏睡中喃喃着梦话,胡乱不成句。 李谨行看她眉头紧锁,生出万分心疼,极自然坐到床边,握着她发热的手心,一句一句回应她的胡话。 叶真声音黯哑,在安抚中逐渐平静下来,手却仍然紧紧抓住李谨行,如同恐惧到极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15 章 侍女们喂叶真喝了药,安睡半日,她看起来缓和很多,只是面色依旧苍白。 李谨行焦虑守她一下午,傍晚时,她才有一点苏醒迹象,带着哭声模糊嗫喏:“风筝……我的,风筝……” 他闻言一怔,手在半空生生顿住,随后低头摩挲她脸颊,轻轻说:“是你的,是桃桃的风筝,我错了,桃桃不要生气。” 声音异常温柔,溺爱之意满满溢出。 两位侍女站在旁边,徐兰不明所以,悄声问什么风筝,苏棠一时解释不清楚,三言两语简略说了个大概。 叶真出生时,叶弘正在敦煌做事,五年后才回到长安。她在路途中过完五岁生日,一回京跟几位皇子玩了一段时间,就被皇帝选入宫,做太子侍读。 她性格开朗,读书聪明,不懂谦虚,一群王公贵族的孩子不大喜欢她,觉得她在陇右边疆长大,长相招摇,举止不够含蓄,不合群。 其中有一个姓柳的,父亲是柳太后的外甥——河东两大世家,一家是叶,一家是柳,两家早有矛盾,关系不合,柳维宗十分看不惯叶真。 当时正值暮春,孩子一同在东宫北苑放风筝,叶真的风筝缠到湖边梨树上,便问其他孩:“我不太会爬树,你们可以帮我拿下来吗?” 柳维宗偏要为难她,看她的风筝和自己家里的是一种制式,就空口诬赖说:“这分明是我的风筝,大家都见过,叶真,没想到你还偷风筝,这是什么敦煌风俗吗?” 叶真头一回遇到这种场景,着急起来话都不会说了,百口莫辩。柳维宗找来李谨行主持公道,他俩按辈分论还是兄弟,李谨行当时不过七八岁孩,听完添油加醋的事情经过,就对叶真说:“做错事没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你这么顽劣,岂不是丢了叶先生的脸。” 叶真眼泪立时掉下来,挂着泪珠气鼓鼓就去逞强攀那棵树,要把风筝拿下来,给他们看看上面写的一个桃字。 其他人本来存着看笑话的心思,谁知道叶真技艺不精,探出胖乎乎的胳膊努力去够枝梢的风筝,就听到身下的树枝噼啪一声,竟生生折断了。 叶真手忙脚乱朝周围胡乱拢住粗一点的树枝,然而树枝节节断裂,她竭力扑打挣扎,还是一层一层缓慢滑下来。白花扑簌簌掉下来,树枝断面尖锐可怕,手上脸上被划出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 孩们一看她血流不止,旁边花都被染红了,顿时惊慌起来,混乱喊叫着找人救她。李谨行也吓到,三两下爬上树,后面几个仆从大惊失色,跟着去救。 叶真脸上火辣辣地疼,呜咽哭着没了力气,睁眼看到李谨行爬过来,颤抖着伸出手,身体却不受控制,随着断裂的树枝彻底掉下去,整个人重重磕到湖边,头破血流,滚下去直接栽进湖里,差点淹死。 等好不容易把她捞起来送回太师府,附赠了几个医官一起去诊治。叶弘夫妇吓得魂飞魄散,早上还好好的机灵姑娘,下午居然满身是伤抬回来。 当晚叶真发起高热,外伤纵横交错,脸上破了好几处,别说相貌,能不能醒过来都是个问题,要知道孩发热,非常容易送命,连皇子都有一位是这样殒命的。 高烧发到第四日,叶弘心如死灰,连着几日没睡,憔悴极了。他已经探听到事情经过,一大早便换上黑领红袍的大朝参官服,进宫面圣,声泪俱下长跪不起,颓然请求陛下允他辞官。 他真心这么想,并不是做样子给皇帝看。徐霜哭的眼泪将近流干,叫仆从开始收拾行李,等退烧了就带着心肝宝贝回河东去,再不济回敦煌,永生不来这鬼长安。 皇帝雷霆震怒,惩罚一众侍读,当场提着李谨行去太师府,要他认错道歉,甚至放话说:“如果叶真有什么闪失,你这个太子也不必做了!” 这当然是气话。说来李谨行确实是运势极好,换成其他人烧个五六天,不死也要痴呆,偏偏叶真吐几回之后,慢慢退烧,清醒过来。问她诗文和算数,都病恹恹地答上来。 外伤多养一段时间,脸蛋包了一圈,一只胳膊紧紧扎起来不让动,只靠另一只艰难行动,又惨又蠢,有些好笑。李谨行不敢笑,他后怕,跟在叶真旁边,心翼翼喂她吃药吃糖饴,剥开橘子都要亲手去掉橘络再给她吃,度过了人生中最纡尊降贵的一段日子。 宫里好用的药膏一股脑送过来,总算叶真脸上恢复如初,但左边肩头留下一个的疤痕,等她渐渐长大,变成一块浅粉色痕迹,摸起来稍微比其他地方粗糙一些。 自此她就开始顺风顺水,宫外有陆瑶宠着,宫里有太子罩着。 叶真那时烧了好几天,有些迷糊,记忆朦朦胧胧,仿佛隔了一层纱,变成前尘往事,心里没留下芥蒂。何况转眼过了十几年,如今即使摸着肩头的伤痕,都不见得能记起。 李谨行满以为她已经忘了这件事,谁知此刻烧得神志不清,居然喃喃唤起自己的风筝。 想来这是她人生中头一件伤心事,恐怖经历藏在意识最深处,趁着病弱无助,被姐姐的死讯勾出来。 一时间自责愧疚涌上心头,几乎要吞噬了李谨行。 好在这次叶真很快醒了过来。太阳刚落山,叶真突然剧烈咳嗽一通,随后悠悠转醒,眼神涣散地看着身边人。 李谨行紧握着她的手,叫一声:“稚玉。” 叶真勉强点点头。 他心里非常担忧,但又不知怎么安慰,只诚恳说:“别怕。” 她又轻微点头,嘴唇发白,憔悴可怜。 苏棠端来热茶,李谨行扶起叶真,接过茶盏心翼翼给她喂一口。她乖顺地啜饮几下,忽然抬起头,茫然问:“我姐姐呢?” 李谨行不忍回答,哄她道:“你先喝几口,肚子饿不饿?” “我姐姐不会叛国。”她抓住李谨行的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条理,“她怎么会?我要听薛将军说,我要听他亲口说。那封信呢?有没有给郡主看,笔迹对不对?” 李谨行回答:“已经辨认过,确实是他亲笔书写。” 叶真愣怔地望着半空,眼泪簌簌滚落。 落到一半,啜泣中,她猛然抬起头问苏棠:“姐姐给我的花在哪里?” 苏棠跑到外间去找,回来递给她一个纸包,她手指发抖,勉强拆开,里面塞着满满一包桃花,已经脱水,变得干薄脆弱,边缘发黄。纸包边缘有陆瑶的字迹,潇洒写着: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她左手还缠着细布,右手颤巍巍摸到李谨行的袖子:“她不会,她真的不会。殿下,我们从一起长大,你知道她的。” 李谨行点头哄道:“你先不要急,灵州那么乱——” “那封信。”她跪坐起来,挣扎着要下床,“徐兰!你丢了的那封信,写的是什么?” 徐兰连忙跑过来:“我没看过,我也不知。” “我要去找,我不信,一定是他们说谎。” 她哽咽起身,李谨行把她按住:“你找不到,如果那封信事关重大,肯定早被毁了。” 叶真脸上泪痕交错,无措地喃喃:“那怎么办。” 李谨行本欲劝她休息,但看她急火攻心,走火入魔的样子,只能说:“你可以自己写信问问薛卫公,陆瑶如果真的投敌,人证有哪些,物证在哪里。裴贞动作不干净的事情,陆瑶知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生过冲突,陆瑶是在何日何地殒命,都问清楚。但凡一个环节有问题,就可以劝他再详细查证。” 这一连串说下来,叶真冷静许多,她红着眼圈,软声说:“我不信驿站,他们在驿站动过手脚,我要自己找人送信。” “找什么人?” 叶真气息微弱说:“商队。” 她下意识想到自己家,徐家定居敦煌,是当地大家族,商队时常往来于长安与敦煌,总能找到机会送过去。领商队的大多是叶真舅舅,她都很熟,信得过。 “好,我找时间帮你写信过去。”李谨行安抚她。 “我还是不放心,我现在写。” 她披散着头发,掀开被子跌跌撞撞下床,李谨行扶住她,她扑到桌边:“阿棠,快给我磨墨。纸笔拿来,还有……我的印。” 两个侍女丁零当啷一阵忙活,待执起笔落下称呼,密信的雏形已有了:薛卫公亲启,晚辈叶真稚玉,今有急报,恐驿站有失,特遣私家商户从商路送呈…… 写了百余字禀明情况,李谨行帮她慎重按上印章,再将信封亲手封泥盖印,她急匆匆要找徐霜。 徐霜就在外间,苏棠叫她进来。她一进门,顾不得理会李谨行,一把抱住叶真,将近要哭:“我的心肝,你快歇下,有什么事叫旁人去做。” 叶真摆摆手,轻声问:“咱们家有这两天要去敦煌的商队吗?从灵州过凉州的,我想让他们捎封信。” 徐霜不知她要做什么,道:“傻孩子,你糊涂了?去敦煌都是走兰州那条路,路途近,也更安全,跑灵州做什么。” 叶真压下焦急,抱着徐霜的手臂软磨硬泡:“出了长安,途中都是二十里一驿,怎么会不安全!何况战事已经稳了,娘亲,你就叫他们帮帮我吧,这封信特别重要,托其他人我不放心。” 徐霜没办法,只好说:“那你这几天都安心养病,我才好去说服他们。” 叶真脸色苍白,呈现出一点希望:“好,没问题,他们要是不同意,就叫我去说,我一定行的。” “有什么不同意,大不了叫你爹多出点钱,当作买人家的脚程了。” “那你尽快去问,越快越好。”叶真恳求她。 徐霜还在斟酌,叶真急道:“你要是不同意,我马上就再吐一回血。” “好好好祖宗!活祖宗!我真是怕了你了,明天就给你问!”徐霜又被她捏住脉门,无可奈何答应了,“你现在给我喝药休息。” 李谨行听她送完信,将她抱回床上,她心中仍揪着痛。 灯火摇曳,夜色蒙着一层暖色伪装。久久的沉默里,她茫然思考,仿佛看到一星亮光,但伸手将要触到时,又变成一团萤火破散,真相在躲着她。 她如同孤身在漆黑中摸索行走,能看见的只有脚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16 章 李谨行一直待到宫门要关时,看着她喝完药睡下,再三叮嘱她不要妄为,才赶回宫去。 她吐过血全身不舒服,心中存着一线陆瑶依然在的希望,反复惊悸半夜,天将明才昏沉入睡。 她白日精神依旧不好,徐霜回来说信已经送出去,她心里想说两句,面上却只是困倦地点点头,就又昏睡过去。 下午时分苏棠探她额头,竟一片滚烫,发起烧来。忙叫来医官再开一味退热药,给她灌下去。她辗转一天,脑袋不甚清晰。徐霜守在旁边絮絮念叨,一会儿祈求上苍保佑,一会儿骂起突厥人。 暮色四合,屋里点上灯,有侍女进来道:“夫人,太师从宫里传来话,今夜有要事商议,晚些回来。” 徐霜敷衍道:“好,我知道。” 叶真却费力睁开眼:“什么要事,是不是我姐姐的事有转机?” 侍女摇头:“并没有说,只是传话的人提到,要太师留着拟诏书。” 她从床上虚软爬起来,心生警惕:“什么诏书,这时候下哪门子诏书?” 只能是陆瑶的罪诏。 徐霜按住她肩膀:“你快歇歇,这副样子能做成什么。” 叶真硬生生从床上爬起来:“我要进宫,诏书发出去,就断没有翻案的可能,不能让陛下发。” “祖宗,你还在发热!”徐霜喊道。 她已经从床榻上跳下来,唤苏棠:“给我更衣。” 苏棠抱着官服过来,徐霜急道:“稚玉乖,我们不胡闹了好不好?” “娘亲,我不是孩子。”叶真眼前黑乎乎一片,站住好久才逐渐清明,“我姐姐待我那样好,她有事,我怎么能不管?” 叫她眼看诏书发出去,还不如一刀捅死她更痛快。 磕磕碰碰穿好绯红官服,佩好鱼袋,苏棠给她挽起发髻,匆忙插上金钗。她嘴唇发白,安慰徐霜:“不会有事,我爹和殿下都在宫里。” 她主意坚定,徐霜管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瞧她奔出门去。 两仪殿内,叶弘在黄麻纸上写好诏书,各人传阅着看。皇帝听着众人争论,心绪烦闷,内侍来报:“陛下,叶真学士求见。” 他想了想,应允道:“叫她进来。” 片刻后叶真匆匆赶来,她摇摇晃晃,脸色白得惊人,眼睛略微红肿,进门行过礼,问:“陛下,今日可是在商议我姐姐的事情?” 皇帝点头:“身为边疆守将,居然投敌叛国,罪无可恕,明日发诏书公布天下问罪。” “陛下,事情尚未明朗,为何急着发诏书?”叶真向前一步,焦急问。 “灵州局势已定,元允向来行事谨慎,必然是查明才禀报,此时不发诏书,难道等边疆谣言四起,扰乱军心吗?”皇帝沉沉说,“你不要感情用事,我叫你来,就是要你听明白。” 叶真眼中涌起水雾,摇头说:“陛下不可,如果我姐姐是遭人陷害,诏书发出去再难更改,叫她蒙冤,您于心何忍。” 她四下看看,找到陆望,急切道:“太尉难道相信我姐姐是投敌之人?您一手教导她,最了解她为人,她不会的!” 陆望满面颓然,呆滞看着她,眼神空洞:“我不知道……” 如果陆瑶真的通敌,全家人都免不了被追责,是夷灭三族的大罪。他一点证据都拿不出来,所有求情的话语都被谢谦强势反驳,此时已经心神震悚,说不出话。 皇帝带点怒意道:“稚玉,你意思是元允说谎?” “我……薛卫公也许是遭人蒙骗,陛下就不能再缓几天吗?”叶真哀求道。 坐在一边的谢谦开口道:“稚玉,我们都知道你重情义,不愿相信,但战场大事,不能只凭感情,要讲证据。”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叶真恨恨转头道:“谢尚书,你敢向我保证,你此言完全出自公正,没有半点徇私吗?” 谢谦镇定答:“我徇什么私。” “你的儿子谢良,与灵州副尉裴贞十分要好——” 叶真头脑昏沉之际,说出一句,猛然停住。 “稚玉,你什么意思。”谢谦声如洪钟,“你要空口无凭,污蔑旁人?” 眼看要吵起来,皇帝在上位烦道:“行了。” 叶真咽下无凭无据的怀疑,转而悲切道:“陛下,求您再宽限一段时日,等查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再下诏书。” “你在大理寺办案,也总是如此拖泥带水,感情用事吗?”皇帝不快地说。 叶弘亦劝道:“稚玉,别放肆,一切都是按正常规章办事,你别来干扰。” “不正常,有问题。”她执拗道。 无人信她。 叶真只觉得喉头泛上腥甜,神思恍惚。皇帝面色薄怒,目光刺着她,她膝头发酸,扑通跪下泣道:“陛下,我求您。” “我向您保证,此事一定内有蹊跷……”她想掰开说谢良和裴贞的事情,但碍于谢谦在场,生怕他警惕起来,再毁去什么证据,当下百口莫辩,只能深深叩头,“求您不要发诏书,再查清一些。” 皇帝烦躁得厉害,她仍叩头求情,高热的额头磕在地面,没几下便磕出血痕,大有死谏之势。 方法虽然笨,但胜在有效。她平日最是巧言,此时只剩下一腔拙诚,额角磕破,泪水胡乱流淌,绯红的官服裙摆散在地上,满座冷静的高官中,唯有她一人真诚难解。 “陛下,如若我姐姐当真是被冤枉,她自己受难,真凶却逍遥法外,于情于理,都叫人难安,求您三思,等薛卫公说出事情全貌,再发诏也不迟。”叶真手脚发软,跪着撑在地面,眼前朦胧,连思索都不大能做到,只凭本能竭力劝慰。 皇帝心头堵了一口气,不免有些被她说动,嘴唇刚刚启开,谢谦紧紧盯着他观察,正欲出声,内侍报道:“圣上,太子殿下求见。” 李谨行在两仪殿待了一天,直到刚才皇帝想起他还没用饭,叫他先去旁边暖阁歇息。他才吃了没几筷子,内侍回来给他报,说叶真进宫来,在两仪殿叩头,瞧着模样憔悴可怜。他当即起身,快步赶过来。 皇帝才吊起一点同情,被这一声禀报打断,兴致全无,冷冰冰道:“叫他进来。” 李谨行疾步踏到殿内,叶真抬起头,眼花头晕,朝他求救:“殿下——” 他跨到叶真面前,扶着她捞起来,先皇帝之前虚问责她一句:“病成这样,怎么还来冲撞圣颜。” 她见到李谨行,泪水奔涌而出,呜咽着伏在他怀里:“你求一求陛下,不要发诏书,好不好?” 这般柔弱模样,生平少见,加之高热滚烫,头上血迹斑斑,平日盛气凌人的眉眼紧蹙着,哀伤无助,李谨行登时心软,揽着她朝上方恳求:“陛下,奏报才送回来几天,情形不明,急着发诏确实不稳妥。” 谢谦在旁道:“殿下,我知你与稚玉情深——” “谢尚书。”李谨行打断他,“我劝你站在原地不要动,否则,多说多错。” 他话里有话,谢谦眼睛一跳。 皇帝揉一揉眉心:“天色不早,众卿,先回去吧。” 叶弘率先站起,响亮回答:“臣告退。” 其他人愣一会儿,也都跟着退。叶弘走过来想带叶真离开,李谨行抱住她按在怀里,摇头说:“请太师先行回府,我与稚玉还有事要商议。” 叶弘抿唇看一眼叶真的后脑勺,低声说:“叫殿下费心。” 殿里人陆续走完,皇帝居高临下问:“有什么要说的?” “前日与陛下略提过,灵州一位副尉与谢谦的儿子谢良来往甚密。”李谨行扶着叶真坐下,继续说,“我与稚玉都怀疑他二人有问题,稚玉已经写信去问薛卫公,陛下再等几日,想必就有结果。” 他先大略说几句,接着把裴贞、谢良、灵州的药材说一遍,还有李谨行今日刚拿到,谢谦签字的调令,正是调裴贞去往灵州的那封。他把调令呈上,内侍拿给皇帝。 半晌,皇帝道:“你不要查了。” 他问:“陛下要放过谢谦?” “主要是这个裴贞有问题,我去叫元允查他。”皇帝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说其他。 “既然要查,谢谦必然逃不开责任。”李谨行站起身,直视皇帝,“正巧稚玉是个不肯轻易罢休的性子,陛下何不趁此机会,顺水推舟,彻查谢谦。” 他说话点到即止,藏着三分意思,少有这么直接的时候。以往皇帝顾虑谢谦情分,什么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看他没规矩起来,此时倒是一个敲打他的好机会。 皇帝略一点头:“是可以查,你来主管这事,莫要徇私。” 有意看一眼哭得乱七八糟的叶真,她察觉到皇帝目光,气鼓鼓抬眸,回了一眼。 李谨行轻微拍拍她后背,对皇帝道:“是,那我先告退。” 他急着带叶真回东宫,喊来医官,给她额上拿热水洗净,包扎好,再抓着医官开几副退热安神的药。 叶真知道诏书不发了,心里那根线骤然放松,人一垮,脑袋一片空。 次日清晨,悠悠转醒时,床帏里一片昏暗,叶真眨眼动一动,头痛欲裂。她眯着眼睛嘶声,眼前忽有动静,竟是李谨行睁开眼,声线低沉问:“醒了?” 她愣怔着环视,才发现自己跟李谨行躺在同一张床榻上,虽然分盖两床被子,但挨得极近。 他解释道:“你一直发热,我怕你半夜不舒服,所以陪着你。” “唔……谢谢殿下。”叶真头晕得像在冒星星,手抚上额头,摸到包扎的细布,“这是哪儿,宜春宫吗?” “承恩殿。”他回答。 “……东宫的寝殿,太子妃还没睡,就叫我睡了。”叶真一时恍惚,没记起自己在做什么,惶惶道,“侍官要怎么记录?” “你是东宫属官,睡一夜又如何。”李谨行撑起头,从上到下仔细看她,探出手试她额头,“头还痛吗?” “痛。”叶真说着,心中猛然清醒,一片黑沉冰凉,放松的本能散开,回想起自己身陷囹圄,“昨夜圣上同意查谢谦了,殿下预备怎么查?” “谢谦是老狐狸,不好查,从谢良入手。京兆府做事不行,把之前徐兰和苏棠画的画像要回来,交给我手里的不良人去查。”李谨行温声说。 叶真口舌艰涩,喉头干渴,软着声音说:“做这么多年尚书,肯定有些把柄,不如我们叫人……” 李谨行手指落到她唇上,抚摸着说:“朝堂斗争挑不得,今天借了这人的力,明天就要还,制衡之道更是麻烦。” 叶真没他这么瞻顾全局,但一点就通,便顺从考虑其他:“那都亭驿应该好好查,实在不行,我们骗人说姐姐给我写的信里有证据,诈一诈他们。” “你身体不舒服,先好好休息,我去找人审问,如果有眉目一定通知你。”李谨行决定道。 帷幔外,里间门口内侍轻唤:“殿下,该起床了。” 他欺身过来,心吻了吻叶真湿润泛红的眼尾:“如果难受再找医官过来,等我下朝再商议。” 叶真在滔天洪水中,终于抓到一只浮木——她望着李谨行撩开床帏起身,又想,是一艘奢华官船。 内侍平日都是到床头给他换衣裳,现在床上躺个美人,左右为难,看他起身,赶忙进来轻手轻脚更衣,不敢看重新落下的帷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17 章 她退烧之后,脑筋清明,回想起昨日的壮举,暗叹丢脸。她自诩最讲道理、有急智,哪知病得脑子糊涂,情急之下,只会用最笨,最文人的方法。 无论如何,能保住陆瑶的名声最重要。如果她真的投敌,叶真再不舍,也不能为她辩护,但如今裴贞大有问题,任谁来看,都要再查证。 叶真在东宫待了一早上,中午吃过饭,急着出宫,亲自去都亭驿查探。她额头绑几圈细布,走路急了仍会恍恍头晕,撑着在都亭驿监督搜查。 可想而知,一无所获。 回家后徐霜继续念叨她,她努力冷静,强迫自己做计划。她先找来徐兰问:“你那里还有裴贞写的信吗,你会不会模仿他的字迹?” 徐兰道:“信我有,字迹和印章我就不懂了。” 叶真叫她拿出来几封,差人送进东宫,以备不时之需。李谨行一定明白她的意思,有证据是最好的,但实在没有,造一个假的来诈谢良,未必不行。 接下来几天,叶真都耗在都亭驿,有李谨行的人协助,方便很多,慢慢挖出来一些侵吞灵州贡品的证据,但一一瞧来,并没有跟陆瑶有关的。她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万一谢谦出手就糟了。 她铤而走险,拿着手头的几个人证,去谢良府邸查抄。 她来得凶猛,亲自带人上门,一排摆开闯进来,谢良听到声响,虽然诧异,但强作镇定走出来:“叶学士大驾光临,不会是我犯了什么事吧?” 他心里打鼓,反复回想有没有在都亭驿留下确凿证据,叶真头上绑着一圈细布,病容苍白,堵在他大门口说:“我奉圣上口谕来查,谢司與请不要阻拦。” 谢良侧身给她让路:“好啊,你要查什么,尽管查,等你查完,我们一起进宫面圣,让圣上评个理,你——” 叶真摆手制止他:“别说了,现在证据确凿,太子殿下已经查明一切,我不过是走个过场,我知道你府上肯定查不出什么。” “证据确凿?”谢良勉强笑道,“叶学士,话不要乱说。” 叶真已经在指挥她的人去搜查,仔细分派完任务,看着大家动手去查,才分出注意给谢良:“你随意,总之今天肯定要收押你,徐兰已经把事情经过都交待清楚,陛下没有公开,不过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 她云淡风轻,丝毫不在意谢良的表态。谢良是初次作恶,不曾跟大理寺打过交道,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仍然作出不信的模样道:“你说那个官妓?她说的话有什么用,能做证词?哼。” 正说着,有人匆匆过来给叶真呈上一样东西,声音洪亮说:“叶学士,西边书房搜出来一块红缟玛瑙,应当是西域送过来,经灵州上贡的。” 叶真点点头,没什么大反应:“好。” 那人搜到有用的东西,喜上眉梢拿走收起来,叶真回过来看谢良,他解释道:“这是我买的。” 叶真监察着,心不在焉附和他:“好好,你买的。” 谢良顿时来气,被她不痛不痒的态度惹恼,重说:“我好歹是一个五品——” “叶学士!”又一个人跑过来献宝,“这是你说的珍珠草吧?看着是新制不久,我收起来。” 她点头:“很好。” 这么几下打断,谢良心浮气躁,叶真走进去到处看,他跟着说:“仅凭一些东市里可以买到的东西,你凭什么就说我有罪。” 叶真穿过回廊,扶着门柱,按照预想好的诈他:“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你以为陛下会叫我来查?我可以告诉你,裴贞检举你的信,如今就在太子殿下手里。” 他迟疑一瞬,僵硬嗫喏:“不,我没……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他的信没有过驿站,直接派人捎给陛下。” 叶真神色怜悯,仿佛真的有这么回事。她模样太过冷静镇定,谢良被她唬得有点发虚。 “你二人不过利益驱使才合作,现今你们害死边疆守将,罪无可恕,裴贞知道瞒不住,当然供出你来,换取他的一条生路。”叶真条理清晰说完,嘲讽他,“可怜你啊,还真的把裴贞当朋友,两肋插刀?” 谢良紧绷着脸,仍然不认:“谁害守将了,好大一个罪名,你……不要胡说。” 他心虚得太明显,叶真心中立时有了计较。 这件事的重点压根不是破案,事情在叶真面前一清二楚,绝对是谢良和裴贞陷害陆瑶,她要做的是想办法逼谢良说出口。 但这些证据可以说都是她硬抠出来的,谢良按他爹所教,梗着脖子坚决不认,辩解东西都是买来的,人证都是旁人构陷。 中午才刚把他抓进去,下午谢谦上大理寺要人,进到正堂,看叶真居然还是平静的样子,怒问道:“叶稚玉!你有什么证据就来拿人,你这等酷吏行径,就算屈打成招,谁会信服你。之后刑部和御史台复审,我看你怎么交待!” 他恶人先告状,叶真索性做恶人,道:“我奉圣谕办事,谢尚书如果不满,可以去御前参我。” 谢谦怒意更盛:“你以为我不敢吗,你年纪轻轻,不过是暂代大理寺卿一职,却如此嚣张跋扈,让陛下知道,你这个官就不要想继续做。” 她毫不在意:“不做就不做,我不在乎。但谢尚书,你是在乎的,我劝你早日认罪,不然,你儿子的命绝对保不住。” 说到最后,她声音轻巧,带着十足的把握。她可以不做官,谢谦却不敢不要儿子。 谢谦既生气,又有点隐约的恐惧,李谨行说得对,他在这件事里不干净,现在是说多错多。 等他离开,叶真再从别处下手,叫人去裴贞府上搜寻。裴贞家里姬妾众多,莺莺燕燕搅几天,个个作出惶恐模样,却没有可用的。 叶真实在没有证据,吃不下睡不下,脸色更白,徐兰见了,奉茶时给她出主意:“姑娘,我跟他们二人都有来往,手里也有些信物,不然叫我去做个证人吓唬他。” 她好半晌才回过神,摇头道:“他不会怕你,他肯定会说你不可信。” 徐兰掀开茶盏,关切地问:“那……他会怕太子殿下吗?” 叶真脑袋昏沉,疲累道:“我不知道,现在已经是一团糟,我哄他说裴贞的信在殿下手里,但他还不肯承认。” “为什么不找殿下帮忙呢?” 她轻轻摇头,蹙眉许久,没有再说话。 没想到第二天就见到李谨行,他寻了一个空当,亲自来大理寺,给叶真带来一封以假乱真的信。他找一位能人模仿裴贞字迹口吻,写出告密信,第一张密密麻麻写上裴贞忏悔痛心,要向皇帝揭发,都是谢良主使,他心中煎熬,认罪伏法,求给他减罪。 信还写得颇为生动,哭诉谢良有一个尚书爹,从胆大包天,裴贞则家境普通,是一步一步硬爬上来的,绝对没有胆子做陷害忠良的事。 她反复看几遍,应当没问题,疑虑道:“殿下这么做,不怕惹圣上生气吗?” 他反问:“你不是言之凿凿,非常肯定是谢良害她吗?” “但……伪造信件始终不是君子行径。”叶真犹豫不决,“我为了断案可以做这种事,殿下你不可以啊,你为了帮我,遭人诟病怎么办。” 李谨行没想到她这时还替他着想,叹道:“你这样心软,会错失良机的。” 下到狱中,叶真拿着信,李谨行走在她后面。谢良听到声响,抬头看,眼睛眯着辨认片刻,忽儿惊道:“太子殿下?你来做什么。” 他下意识一问,李谨行便摆开威严,与他沉声道:“谢良,听稚玉说你还在抵赖,我把裴贞的信拿来给你看看,他已经交代了你们戕害陆都尉的一切经过,细节写得明明白白,主犯是你,从犯是他,你还有什么好否认的。” 谢良不见天日关了几天,已经有些颓丧,加上叶真每天都吓唬他,他猛然见到李谨行,心神震颤,惶恐失声:“不!是他自己——” 他喊出来一声,停在半路,犹疑不定。 叶真趁势展开信,说道:“分明是你!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不单要她的命,还要她遗臭万年,你比裴贞可恨万倍。” 谢良猛扑过来,叶真手一扬,叫他夺了第一张信纸。 狱中灯火昏暗,看不分明,谢良嘶声:“我虽然说过两句,可害死陆都尉的是他!” 叶真呼吸顿时急促,向前一倾,握住栏杆。 谢良喃喃几句,突然眼神惊恐扔开信纸:“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已经认了。”叶真捂住扑跳不停的心口,“来人,动刑。” 只要撕开第一个口,稍微动刑吓唬,剩下一切都顺畅无比,这是她从前办案得来的经验。 李谨行同样松一口气,能赶在谢谦求情之前,把罪定下来,事情就好办很多。 正要将谢良从狱中抬出来时,忽然有宫里的内侍找他们两个,言明皇帝召见,薛卫公给叶真回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18 章 他不单回信,而且因为事关重大,派了两个心腹一路护送,进京直接报给皇帝,不经任何其他任何人的手。 叶真和李谨行一路急急进宫,扑到两仪殿,殿里皇帝在上位坐着,还有两位风尘仆仆的陌生人在下方,皆正气凛然,想必就是传信的人。叶真行过礼,与李谨行挨着坐下,对面一人接着先前的话继续说:“陛下,薛将军心里难安,求您降罪。” 皇帝和颜悦色道:“元允也是被奸人蒙蔽,已经尽责,没有好责怪的。” 叶真不由发声:“陛下,怎么回事?” 皇帝抬起下颌,示意信使给叶真解释。 那人略朝叶真拜手:“这位就是写信来的叶学士吧?幸而你来信,不然我们将军就要做帮凶。” “不必客套,那么,事情到底怎样?”叶真追问。 “将军他到灵州时,灵州一片混乱,副尉裴贞吃了败仗,欺瞒将军说陆瑶都尉在乱军中失踪,将军一面打一面找,直到攻破西突厥的守城,才见到陆都尉的尸身。” 叶真浑身一抖:“她真的,怎么会,她……受苦了吗?” 那人不忍道:“她与二百先锋将士,尽被坑杀,身上骨头尽断。” 叶真眼前晕晕漆黑:“为什么……” “突厥人起初来时,送信威胁要战,实际上只为讨要钱粮,这是他们常用的手段。”那人娓娓解释,“陆都尉与众人商议后,决定一面回禀京城,一面带二百人前去谈判,先安抚好他们,再听陛下命令。” 叶真目不转睛看着他。 “然而副尉裴贞贪功,认为如果剿灭西突厥,便可以青云直上。趁陆都尉出城后,他立即纠集兵马,两日后不顾陆都尉还在城中,发兵攻城。” 突厥人没有防备,叫裴贞打了个措手不及,第一场输了,心里万分恼怒,认为陆瑶有诈,谈判立马崩盘,突厥守将硬拿陆瑶和她带的二百人祭军旗,残忍杀害,然后带兵反扑过来,把裴贞打得溃不成军。 边境这几年,主要兵力布在凉州,灵州守将都是年轻人,陆瑶从出发时就听皇帝教导过,轻易绝不发兵。而突厥人原本也没有战意,硬要打的话,他们打不过正兵强马壮的中原。但被裴贞这一挑衅,不打就太没有面子了。 “裴贞心中畏惧,一边欺瞒我们将军,一边送急信回来求助他的帮手,也就是兵部的谢良。谢良出主意叫他收买一些不明真相的将士,一起诬告陆都尉。” 叶真泪光闪动,轻微摇头。 “裴贞心眼多,将谢良的书信都好好保存,还同时写信给他的一个朋友,略略提及此时,说如果他出事,便去找谢良。” 叶真颤声开口:“他告诉谢良,如果谢良敢出卖他,这个朋友就会检举谢良,所以谢良才想方设法要抢徐兰的信,甚至灭口。” 裴贞不把信给自己家人,怕给家人招致祸端,反而选择徐兰。一来他哄过徐兰,要给她赎身,二来徐兰身份不好,给他留有狡辩的余地。 徐兰一腔单纯,全然不知自己差点做了颗棋子。 信使如实说:“这位朋友的事,我们在灵州并不清楚,不过裴贞确实威胁过谢良,他自己招认的。” 他们两个的信任原本就有嫌隙,所以叶真诈谢良的时候,他会有犹豫。 “将军一直忙着出兵,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问了几天,几个将士口径都一致。将军是半路接管的灵州,除了打仗其他不太熟悉,多数事务还叫裴贞协助处理,因此遭他蒙蔽。直到收到叶学士的信,才察觉不对,扣住裴贞搜查,查出真相来。” 信使一口气说完,叹道:“差点令陆都尉蒙冤,将军心中不安,叫我们千万莫在圣上面前替他求情。” 叶真脑中一片混沌,泪水模糊,喃喃道:“她,她……” 另一个信使补充说:“将军抓来几个突厥俘虏审问,说陆瑶都尉生前,突厥人曾劝降她。多年前她父亲陆太尉攻打西突厥,留下威名,他们承诺只要陆瑶都尉投降,必然礼待。但她与二百将士都坚决不降,辱骂贼人,慷慨赴死了。” “我知道,她不会的。”叶真克制不住地颤栗,泣声说。 李谨行在桌榻底下握住她的手,轻抚她手背安慰:“你没信错,现在真相大白了。” 她泪珠纷纷落,哭着摇头。 陆瑶曾经豪情万丈的身姿还在她心中镌刻,那时她少年意气,笑与泪都明快,令人向往。叶真满以为姐姐会是永远不落的星辰,哪知明媚过往转瞬成空,现在叶真抓在手里的只有一把泛黄的桃花瓣。 桃花底下写着她最终绝笔,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李谨行问道:“裴贞现在何处?” 信使回答:“因路途遥远,将军怕他半路逃脱,先扣在灵州,听候处决。” 他略点头,又问:“我曾查到裴贞在灵州时,联合谢良盗取贡品,不知薛将军发现此事没有?” 信使摇头:“不曾听说,恰逢灵州战乱,许多文书损毁,不太清楚。殿下如果有疑虑,可以修书叫将军审问裴贞。” 李谨行一直有怀疑,说:“也许陆瑶已经察觉裴贞的行径,裴贞索性一石二鸟以绝后患,可惜现在无法查证了。” 正唏嘘中,内侍进来报:“陛下,谢谦尚书求见。” 叶真泪眼模糊抬起头,他来做什么? 皇帝应允:“叫他进来。” 谢谦弓着身,谦恭走到皇帝跟前,扑通跪下哭叫:“陛下,老臣有罪!” 皇帝嗟叹:“什么罪?” “臣这段日子寝食难安,备受煎熬,今日特来向陛下坦诚。犬子谢良交友不慎,曾求我行个方便,将他的好友裴贞调到灵州做事。”谢谦避重就轻,春秋笔法道,“因裴贞资历合适,我便答应。哪知裴贞去后,只为中饱私囊,贪欲越来越强,还带坏谢良,此事太子殿下已经查清,臣不敢隐瞒。” 叶真冷冷望着他。 “臣教子无方,纵容包庇,罪无可恕,求陛下降罪,但谢良年纪尚,陛下看在往日情分上,且饶他一命吧。”谢谦恳切说完,深深伏地。 “你想得真好。”叶真切齿开口,眼睛通红,恨意滔天地盯着他,“你们不止杀人,还要毁她名节,我恨不得生食谢良和裴贞的肉!” 谢谦不理她,跪着朝皇帝流泪:“陛下,当年我追随陛下出征,一齐打到丰州城外,贼将使计冲散将士,您身边只有我和陈樱。我当时心中恐惧,却始终惦念陛下,护着您没有离开过一步,直到安全回城,失血昏过去,还拽着您的袍子……” 皇帝垂下眼眸,眼中晦暗。 “陛下!”叶真急呼一声。 谢谦再道:“这么多年,我从不敢拿此事与陛下领功,因为这是我该做的。但陛下,我求您,怎么罚我都可以,留我儿一命吧!” 说着重重叩几下头。 前几日他冷眼旁观叶真求命,今日他们两个调换过来,叶真望着他,觉得他可怜又可恨至极。 “你起来吧。”皇帝缓缓说,“当年的事,我一直记着,如果现在罚你,反而叫人说我没有人情。” 谢谦抬起头,眼中闪亮:“陛下?” “既然你主动来坦白,理应轻判,你降职,谢良……撤职。”皇帝口唇一张,吐出决断,“裴贞罪无可恕,绞刑。” 叶真直起上身:“戕害守将,坑害二百将士,栽赃污蔑,延误军机,挑起战乱,条条滔天大罪,陛下,按律绞刑,夷三族。” “好,夷,明日上朝,就公布。”皇帝顺着她说,随后看向谢谦,“你身为兵部尚书,罪责难逃,明日自己领罪。” “好,好,多谢陛下,臣永生难忘陛下恩情!” 谢谦再扑通磕头,忙不迭应答。 叶真反对道:“陛下,他哪里是主动坦白,分明是得知信使已来,知道瞒不下去,才为了保命而来!” 她已经撬开谢良的嘴,马上要问出结果,信使也到,只差一步她就可以问罪谢良,然而谢谦紧赶慢赶一来,就变成主动坦白。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叶真绝不会让他得逞。 谢谦立即说:“原本这事就是裴贞主犯,我们一直在长安,哪有机会去害陆都尉。” “谢尚书,是你放纵裴贞,把他调到灵州,是你的好孩儿谢良与他同谋,给他出歹毒的主意,你现在想抽身,未免太迟了。”叶真眼尾洇红,死死盯着他。 谢谦稍微直起身说:“陛下,稚玉来拿人时口口声声说奉圣谕,当真有这回事吗?” 他话音刚落,李谨行即刻道:“确有此事,是我领命在查。” 谢谦泛白的嘴唇抖了抖。 皇帝在上面说:“罢了,稚玉,我知道你心中不忿,但最该罚的是裴贞,我不会轻饶他和一干同谋,也算给陆瑶一个交待。” “陛下,不可以。”叶真仍坚持道。 “那你想要什么!”皇帝给谢谦徇了私,本身底气不足,没什么耐心,喝一句。 “我要谢谦和谢良也按律判绞刑。”叶真寸步不让道。 “你,你……”皇帝转向李谨行,“你管管她!” 这叫什么话,李谨行觉得皇帝被叶真气到失态了。他还在矮桌下握着叶真的手,大拇指摩挲她手背,轻轻说:“稚玉——” “你不能!”叶真脸颊挂着泪珠摇头,用力抓住他,阻止他说违心的话,“殿下,你要站在我这边。” 她可怜又坚定,李谨行一下子说不出劝她妥协的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19 章 叶真努力缓和,威胁皇帝道:“陛下,如果你非要包庇谢谦父子,那我只好辞官回家。” “我怕你辞官吗,偌大的长安城,偌大的天下,还缺你叶稚玉一个人不成!”皇帝立时瞪眼,没好气地吼她。 她高高抬起头,跟皇帝针锋相对:“但愿陛下不会后悔!” 皇帝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直到走出两仪殿,李谨行还有些不安,问叶真:“你真的要辞官?” “这是陛下做的选择,不是我做的。”她眼睛红肿,倔强道。 他很不放心:“只是辞官吗,你从刚才沉默到现在,是不是又想什么?” 以她的性格,怎么会放任皇帝轻饶谢良。 她摇摇头:“殿下,你让我冷静一会儿,我今天受的冲击很大。” 李谨行仔细把她从头到脚看一遍,虽然觉得不对劲,还是劝她:“你回去好好休息。” “我知道,殿下,我又头晕,先回去了。”叶真心不在焉,朝他说道。 “好,路上心。” 李谨行望着她出去,直到看不见,还觉得她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叶真回家时眼泪已经流干,耳边轰鸣,干脆地踏进叶弘书房,到处乱翻起来。徐霜跟过来,吃惊道:“祖宗,你找什么,当心你爹发火。” 她从书架底下探出头:“我找个保命的,娘你回去吧,我找到就去睡。” 徐霜跟着看一会儿,被苏棠硬推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叶真起床准备朝参。吃早饭时,叶弘问:“你昨晚在我房里翻什么?” 叶真逃避地站起身:“爹你吃吧,我先进宫了。” “不像话。”叶弘横她一眼,“等我中午回来看。” 到太极殿,众臣摆开,今天是逢五,朝参人数众多,连薛采星也在其中。开朝之后,谢谦出列,伏地认罪。薛禁的两个信使出来,把昨天的事情复述一遍,群臣震惊,露出惋惜之色。 皇帝叹一会儿,叫谢谦领罪,他把一众涉案人等应受的处决都说出来,皇帝环视一圈,问:“众卿赞同吗?” 叶弘躬身配合说:“赞同。” 其余人跟着,纷纷赞同。 一边倒的形势中,殿里一声清脆嗓音道:“我不赞同。” 皇帝顿时火起,他还奇怪叶真昨夜妥协得那么平静,原来等着今天给他好看。他表面耐着性子问:“怎么?” 叶真站出来,忍着悲切说:“陛下,奏报您都看过了,突厥人听说陆太尉的女儿年纪轻轻就死在他们手中,个个举办宴席,奔走庆祝,仿佛多打了一场胜仗一般。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能轻易揭过去吗?” 皇帝也有些恼了,言辞不善:“裴贞已经偿命,你还要如何,这个裁决应当你来下?” 不提还好,一提裴贞,叶真含着泪针锋相对:“裴贞罪无可赦,死得理所当然,陛下何必惋惜他?” “我何时惋惜!叶真,你不要咄咄逼人!” “那我又何时咄咄逼人?我只要涉案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耽误前线军报,致使灵州陷入战乱,要是再多隐瞒几日,怕不是突厥人打到长安城来,我们才能知道?涉案人员按律应当绞刑,谢谦和谢良凭什么不绞!” 谢谦颈间一凉,默不作声。 “我跟你说了,他二人罪不至死,你一个大理寺卿,怎么能一昧追求酷刑!” “陛下包庇罪臣,不要说我,这满朝文武恐怕也没有几人服气。难道两个罪臣的性命,竟然比我朝律法,比公道正义,比陛下您的声望还重要?” 叶真凛然正色,语气铿锵,震得皇帝竟说不出话,只觉得额头隐隐作痛,大有头风发作之势。 她继续问谢谦:“谢尚书,你满口忠义,就是这样用往日情分逼迫陛下,使陛下叫天下人误会吗!” 谢谦一愣神,口唇发抖说:“臣罪无可恕,不敢连累陛下,今日便辞官,不让陛下为难。” “只是辞官?”叶真直视他眼睛。 “臣……”谢谦被她看得发虚,再三斟酌,一狠心,“臣将补偿此番损失,用家中财物充军,告慰在此事中殒命的将士。” “仅是财物,怎可抵消二百冤魂的怨恨,谢尚书,你不怕夜间府上闹鬼,也不怕死后去往地府无颜面对忠烈将士,还不怕牵连陛下——” “叶真!”皇帝怒着叫停她,“你够了。” “你说满朝文武官员都不满,那好,容清,你怎么看?”皇帝骤然发作,点了叶弘的名,叫他站队。 叶弘没有多做顾虑,即刻站在皇帝这边:“陛下裁决公允。” 孩要执拗还可以理解,他做官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跟着胡闹。 皇帝再问礼部的林尚书,他不清楚来龙去脉,自然站在皇帝这边:“臣也认为公允。” 问尚书省两位侍郎,这两人都是兵部出来的,道:“谢尚书虽有罪,但陛下宽厚仁慈,裁决公允,是当世贤君。” 问了一圈,人人都说公允,叶真虽然有准备,还是觉得心底寒冷。 皇帝转向另一边:“陈樱,你怎么看?” 陈樱面色担忧地盯着叶真看好一会儿了,心里既佩服又焦急,此刻被点名,两相权衡,却是被叶真的痴傻赤忱感染,一时热血慷慨,不愿说出妥协的话,便迟疑着拜手:“臣……愚钝。” 不想触到皇帝逆鳞,他啪一声用了十二分力气拍御桌,怒喝:“你愚钝,朕的户部尚书愚钝,陈探花愚钝,你的意思这满殿文武都是废物!” 陈樱深深低下头,居然有几分不高兴,撇着嘴说:“臣不敢。” 皇帝瞪她一眼:“你什么不敢?说!” 为首李谨行依旧沉默,他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此刻非常冷静,只是忽然品出一点微妙的味道。他混在众人的目光里一同看陈樱,发觉陈尚书表情不像受了委屈的臣子,更像——时候在他面前置气的叶真。 他对陈樱早有一点大不敬的猜测,她与皇帝之间,总有种说不清的暧昧。陈樱和皇帝,叶真和他……这一联想有如一道醍醐灌顶的闪电,从前皇帝对她的另眼相待一一浮上心头。再一想,此时皇帝沉着气问了半天,偏偏得不到她的支持,就暴然怒起。 陈樱不知道一个下意识的表情,竟在混乱中被李谨行捕捉,硬着头皮说:“陛下,您要问户部的事,臣敢保证无所不知,知无不言,但您问别的……” 她顿了一下,语气执拗起来:“臣不懂。” 这是明显的托词,叶真终于得到第一份模棱两可的支援,她失焦的眼睛无措望向陈樱,腾然升起一种盲目的同仇敌忾。陈樱总归是得罪了皇帝,索性惹到底,眼睛十分明亮地鼓励叶真。 李谨行分神去想了点别的,他在一个莫名其妙的隐秘方向拨云见雾,表情微微垮了一点。他该想到的,皇帝的脉门皇子们都摸不清,陈樱却可以。难怪她不与任何人党同,难怪皇帝对她的信任十分特殊,不同于任何一位大臣。 这样想着,皇帝点到李谨行头上时,他稍微恍惚一下,抬头有一瞬的措手不及。皇帝问完殿里一圈人,新的怒气压抑成山雨欲来之势:“来,让朕的太子说说,该怎么办。” 李谨行答:“陛下,既然已经证明陆都尉的清白,应当追封她为河内道行军总管,抬回京厚葬,父母弟都需嘉奖。军中追随她而有功者,皆按军规追赏或提拔,抚恤家人,不要让将士们寒心。” 皇帝没问他这个,但他答的不错,圣颜稍微舒展,缓和下来问陆望:“太尉觉得可以吗,你还有没有什么要求?” 陆望眼中含泪,哽咽说:“多谢陛下,阿瑶为国殉身,算得上死得其所,想必她心中只求边疆太平,国泰民安。如今能还她一个清白忠烈的名声,臣已感激涕零了。 他隔着十几步望向叶真,尽是慈爱与怜惜:“但稚玉为了真相多番奔走,于阿瑶有恩,如果不是她这份执拗,后果真不堪设想,臣斗胆求陛下不要怪罪她。” 皇帝颔首,回头问叶真:“你还有什么意见?” 叶真说:“好。” 皇帝倒有点惊讶,想着她这就妥协了吗,不料叶真自顾自摸索一阵,摸出来一片卷瓦,举到头顶,瓦中金灿灿写着几排楷书,引人注目。 其他人还在伸直了脖子探究,叶弘猛然瞪大眼睛,手捂住心口,他只觉得这次要吐血的是他了,叶真居然偷了家里的金书铁券! 金书铁券是皇帝赐给功臣宠臣的特殊奖赏,楷书写的是“卿恕九死,子孙三死”,也就是说这块铁券可以免叶弘九次死罪,免叶真三次。开国以来,从没有人真的使用过金书铁券,都视为荣耀供在家里,何况哪个功臣整天闲得没事净犯死罪,只有叶真这种不肖子孙! 叶弘气到眩晕。 叶真停了抽噎,眼中泪光朦胧:“我姐姐陆瑶,自学忠君报国之道,忠义骁勇,坦荡善良,是长安城最神采飞扬的姑娘。她本该有灿烂的一生,有功勋有威名,做万人景仰的英雄。如今她毁在自己人手里……” 她呜咽着说不下去,停下缓一刻的气,继续道:“陛下,为人臣者,最大的幸事无非是遇到明君圣主,臣运气不好,不适合您这朝堂,思来想去只能请辞。我知道您不开心,但金书铁券在这里,您不能罚我了。” 皇帝声音沉沉:“你运气不好?” 叶真直直地看着他:“是,陛下放任奸佞,臣,万不能从。既然陛下无论如何都不肯改变主意,那么——” 她语气太过义无反顾,李谨行心中猛然震悚。 “病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 珠玉落盘,掷地有声。 大殿内寂然无声。 扁鹊三见蔡桓公,曰: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 君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我不再请求为君治病。 她说自己对皇帝失望透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20 章 李谨行率先反应过来,立时跪下:“陛下,稚玉与陆瑶自——” “你闭嘴。”皇帝定定看着叶真,没有分半点目光给其他人。 叶弘与陆望几乎同时出列跪下,叶弘伏地:“臣教子无方……” “你们也闭嘴。” 满殿无人敢动,叶真高举金书铁券,长久的安静中,手臂不堪重负,微微颤抖。 李谨行微微侧头,朝薛采星看去。 薛采星接收到求救的讯号,心下犹豫。按理说她进京来,凡事都要低调,避免惹皇帝不开心和猜忌,可是叶真有恩于她,待她很好。 停了须臾,薛采星出列拜道:“陛下……” 皇帝这才转头,她轻柔说:“稚玉重情重义,诚心可鉴,况且是为了朝堂好,归根结底,仍是为陛下考虑,就算有错,也可以体谅……” “行了。”皇帝疲倦地放轻声音,“你别说了。” 叶真手臂克制不住地颤动,眼中泪水蓄满,无声淌出。她极力压抑,却仍然现出无助的哀恸神色。李谨行与她并排,心中焦灼,再望向陈樱。 陈樱悄声叹气,出声道:“陛下。” “你也有话说?”皇帝酸道。 “君无戏言,金书铁券既然一出,只要不是谋逆,滔天罪行也不能问责。稚玉今日大不敬,虽然不可治罪,但理应罢官。”陈樱公正道。 皇帝目光重移回来,叶真满面泪痕,与他倔强对视。他最终疲累道:“好。” 说完这一声,他便退朝,其他各人如何处置都没提,看来是气到心神俱疲。 他刚走,李谨行立刻捞起叶真。她手软脚软,头顶发晕,李谨行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帮她按一按手臂的穴位,安慰她:“不哭了,这事过去了。” 薛采星跟过来,见她哭得鼻头红红,可怜兮兮,也跟着说几句好话,隐隐怨道:“殿下你也不劝劝她。” 李谨行忙着给她擦眼泪,随口说:“我是天底下最了解她的人,我哪能阻止她。” 叶真好不容易止住泣声,鼻音闷闷说:“连累你们了。” 李谨行的车舆送她回家,到家之后,寻到叶弘,李谨行劝慰几句,叫他不要责备叶真。叶弘虽然愠怒,但看叶真失魂落魄,终是心疼占了上风,只把金书铁券仔细收好,没再说什么。 下午,皇帝怒气暂消一些,再召集几位重臣,到两仪殿商量这件案子的收尾事项。 剩下的涉案人员跟皇帝没有交情,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很顺畅讨论完,诏书拟好,李谨行找个空当,对皇帝道:“陛下,稚玉孩子心性,不懂朝堂变通,难得她一片诚心,你别与她计较。” 皇帝岿然坐在上位,酸溜溜说:“人家亲爹都不急着求情,你急什么。” 他极自然地说:“我与稚玉这么多年交情,她是陛下给我亲点的侍读,我当然紧张她。” 皇帝哼了几声,说:“越来越没规矩,这次可不会轻饶她。” “陛下答应过我——” “我知道。”皇帝扫他一眼,“我又不是要她的命。” 李谨行便隐下被打断的话头,实际上他本身也没准备说出来。只要他听话勤勉,皇帝就不惩处叶真,这种时候谈好的交换条件,对皇帝来说也太没面子了。 灵州战事平定,大获全胜,薛禁送来捷报。他收到薛采星报平安的家书,再感激皇帝一番,等灵州新将领过来,交接之后,便班师回凉州继续镇守。 三月下旬,陆瑶的棺椁运回来,皇帝亲作悼文,选定日子出殡,葬在长安县西南的高阳原。 从太尉府出门,礼乐开路,仆从高举旗帜衔牌,抬着种种陪葬明器。僧尼道士在后面念经,最后有人沿途抛洒纸钱。 灵柩在中间,叶真站首位,披麻戴孝,扶棺执绋,行的是至亲之礼,一路送她到墓室。陆远跟在第二位扶灵,纵然作出百般坚毅,墓室门一封上,还是通红着眼睛,背过身无声落泪。 叶真整个人无力,叫过来陆远,颤声说:“远,姐姐不在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你不许离开我身边,我保护你。” 陆远眸中衔泪,摇头说:“不,稚玉姐姐,是我不好,没有护住我们阿姐。今天当着她的面,我发誓今后绝对不会让你涉险,我会永远永远保护你。” 他语气坚定,仿佛一夜长大,叶真泪眼朦胧,抱住他哀哀啜泣。 岁时暮春,万物欣欣向荣,山上草木葱绿,春风柔情蜜意。叶真登高俯瞰,只觉天地苍茫,人在其中渺卑微,无限惆怅。 叶真没了官职,回家休养,身体还是衰弱的。 她如今没了陆瑶,家里却留着许多与陆瑶相关的东西,每天躲在屋里,收拾出来一大箱,尽是时候的玩意儿,银手镯金铃铛,红纸剪的歪歪扭扭狐狸,特意跑到延寿坊订做的胭脂盒,亲手猎的白鹿皮做成软帽…… 叶真一样一样看过来,手指抚摸划过,最后是一包灵州的桃花。 明年三月花再开的时候,她还敢看吗? 陆瑶去灵州这么久的时间里,叶真慢慢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忽然她在远方遇难,叶真心里是有些迟钝的,如果不提醒,她总觉得陆瑶还在外面,她会回来的。她在叶真心里无所不能,怎么会有事呢? 出殡后七日,皇帝赐陆瑶在慈恩寺功德堂供一个灵位,叶真看着把灵牌送过去,顺路在慈恩寺帮她求一个魂灵平安。 慈恩寺的大师宽慰她,说陆瑶来生必定富贵安康,不会受苦。她原本不信鬼神之说,此时却只有这一种寄托方式。 她在寺里待到午后,李谨行来寻她,一进院子,就看到她斜坐在外面,不声不响,脸上凝一层恍惚的光,困惑悲悯的模样仿佛真的成了菩萨。 他该劝的话都已经劝尽,再开口,只能是说:“稚玉,别伤心了,陆瑶肯定也不愿看到你这副样子。” 她魂不守舍喃喃:“她没有机会不愿了。” 李谨行坐到她旁边,拿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那如果换一下,现在是我殒命,陆瑶在你旁边劝,你是不是会好一点?” 她猛然回过头,眼睛瞪圆满是诧异,伸手按在李谨行唇上:“殿下胡说什么,不准说这种话。” 李谨行顺势把她抱进怀里:“我知道你伤心,可你也在折磨我,总有一天我也会像陆瑶那样——” “不许说!”叶真挣扎着,泪珠立时簌簌掉下来。她一共就这两个从珍视的朋友,弄丢一个已经够肝肠寸断,哪里能接受另一个也出事。 “好好,不说,稚玉,祸福难测,不知我们能在一起多少日子,我希望陪着你的每一天,你都是开心的。我想珍惜现下的时间,不想以后再后悔。”他轻抚叶真颤抖的脊背,慢慢在她耳边说。 “我们已经错过很多时间,等以后在另一个世界看到陆瑶,不要让她再次笑话我们。到时候你要跟她说,你过得很好,就像她每次祝愿你一样,好不好?” 她哭得更伤心,接近于崩溃,陆瑶走后她第一次泪如雨下断肠大哭,紧紧抓着李谨行衣裳,呜咽答应说好,泪水流淌得很凶,一直洇湿他的衣襟。 这之后,李谨行见天来看她,逮着下朝后的空当就来找她。陆望也来开导她,陆远、薛采星都来探望,薛采星还带了狮狗给她玩。她过了起初浑浑噩噩十分麻木的时期,慢慢耳聪目明恢复,见大家都为她牵挂,逐渐心里惭愧,尽力强打起精神。 转眼春季到了末尾,灵州的案子终于彻底了结,李谨行再来时,她躺在书房的美人榻上,盖着薄被看着窗外出神。李谨行坐到旁边,给她带来消息,裴贞罪大恶极,不得不罚,是板上钉钉的绞刑,连坐三族,谢谦保住谢良性命,但官都是做不成了,罚许多金银,今后三代不得入朝为官,家学底蕴算是完了。 叶真点头说:“他应得的。” 李谨行说:“你不要忧虑失了圣心,其实陛下也想惩处谢谦,只是碍于受过他的恩,不便做得太绝。你坚持要罚他们,反而正合陛下的心思。” 叶真不舒爽了,困惑问:“我反而是帮了陛下?” 李谨行点头,又说:“你当朝叫他出丑,他最爱面子,不可能不怪你,所以还在生气。我想过段时间就会好,你等他消气,最好服个软。” 她撇嘴道:“我才不要。” 她就是要皇帝不开心,怎么可能还去道歉。 “那你今后不做官了?”李谨行问她。 “不做。”她干脆回答,随后眼睛眨一眨,“我不是还有殿下你吗。” 李谨行好笑道:“陛下正值壮年,等我登位,说不定十几年后了。” “不用等你登位,等你监国的时候就可以。”叶真活泛说。 本朝前几位皇帝都长寿,留下来太子监国的传统,皇帝顶个名号去逍遥快活,朝政交由太子处理,与禅位只差一步。 “你倒是想得周全。”李谨行握住她左手,抚摸还留一点淡痕的手指,没头没脑说,“以后让你做户部尚书怎么样?” “什么?”叶真随着他的话想了想,随后拒绝,“我恐怕不擅长调度和筹措之法,我还是子承父业,朝中书省努力。” 这个回答没有意外,李谨行继续说:“你喜欢做后宫贵妃吗,如果让你选……” 叶真如临大敌,抽回手避之不及地连摆几下:“我不要!” 然后气鼓鼓说:“殿下忍心把我一个崇文馆学士扔到后宫吗,那你这后宫,得迎回来个宰相做皇后,我才服气。” “我想你也是不愿的,天底下哪个读书人寒窗苦读,是为了把自己送进后宫。”李谨行专注看着她,“我们稚玉生来就要做大人物。” 叶真叫他这么真诚地夸着,有点不好意思,礼尚往来说:“殿下也是极好的储君,跟着你最好了。” 还没害羞完,李谨行压低声音说:“你过来。”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需要防着,但叶真还是探过去,听到他在耳边说:“你辞官那天,陛下不是对陈樱发火了吗?”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叶真点头。 李谨行低沉的声音隐着笑意:“我看陈樱对陛下的样子,特别像你时候跟我赌气的模样。” “想不到陈尚书那么稳重的人,居然也会——咦,殿下是说?” 叶真惊诧地瞪着眼,舌头都要打结:“她、她……他们俩?哇……” 她被这个秘密震惊,呆呆地靠在李谨行怀里,任由他拥着玩手指。 “他们两个居然这么能瞒,一点都没看出来。”叶真慢慢从惊讶里恢复,不由感叹。 李谨行随意说:“要瞒有什么难,我不愿意瞒而已。” “我没说……”叶真反驳到一半,终于笑出来一点,“不过这样看来,你还真像陛下,喜欢对臣子下手,六殿下就不像。” 李谨行看到她展颜,心底暗暗舒一口气,伸手挠她腰间软肉,害她笑得歪倒,一点力气都没了。 徐兰在门口隐约听到一点点笑声,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的,探头探脑向里面望,仿佛想穿透紧闭的门看个清楚。 苏棠岿然不动,冷冷说:“看什么,没见过吗。” 徐兰眼里亮着狡黠的光:“我见的肯定比你多,但是皇太子和学士嘛,还是第一次……不对,第二次见了!” 等李谨行终于停手,叶真已经笑得眼尾湿润,软软伏在他怀里。他手掌按到叶真头顶,轻轻抚摸她头发。她回过神,仰起头望他,眼神里还含着一点茫然眷恋。 在怀念和颓丧过后,陆瑶给她留下悚然的恐惧,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随时离开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24 章 这次围猎规模不大,一共猎两日,晚上搭起营帐,各人围着中央皇帝的帐子,分列休息。头一天叶真还算规矩,第二天她疲懒,晚上躲到太子帐里玩。 夜色渐浓,皓月当空,皇帝营帐周围重重守卫。帐里已熄灯歇下,向外先由亲卫在最贴近的地方守着,再由禁军统帅领兵巡逻,密不透风。 太子营帐离得不远,灯火仍亮着,帐中李谨行盘坐在矮桌前,一粒一粒把白玉棋子收回棋盒,叶真欢畅地伸个懒腰,威风道:“我又赢了。” 她已经让李谨行执先行的白棋,结果李谨行还是下不过她。一旁的贴身内侍帮叶真收黑棋,恭维道:“叶学士棋艺精湛,鲜有对手。” “那当然,不然怎么能胜过殿下呢。”叶真坐姿不端,笑嘻嘻抬头,问内侍,“一晚上耗在这盘棋里,我都饿死了,有吃的吗?” 内侍忙答:“有,叶学士想吃什么?” “贵妃红,天酥,甜雪,煮一壶蒙顶石花。”叶真一面思考,一面点出几样,“每样来一点就好了。” 贵妃红是奶酪红酥,天酥是鲜嫩的炒鹿肉,甜雪是加蜜糖炙烤的雪状面食,蒙顶石花则是贡茶中的良品,她随随便便就要了几样太子才有机会享用的美味。 内侍虽然讨好着她,但她说了不能算。李谨行收好棋,颔首道:“去做吧。”内侍这才领命动起来。 不下棋,叶真坐不住,站起来掀开帐帘看一眼,跑回李谨行身边:“殿下,已经这么晚了?外面月亮好大。” 说着轻轻晃一下他胳膊:“我们去赏月好不好。” 李谨行故意笑她:“月亮有什么稀奇。” 叶真要哄起他来,话从来不带重样,因此一张口就说:“月亮不稀奇,可要是有殿下陪我,我看什么都是稀奇的。” “还说自己不骗人。”李谨行伸出食指在她额头点一下。 最后还是由着她。 一出门,两个禁军统领寸步不移跟着李谨行。这两个叶真都认识,一个叫聂云,一个叫贺兰慎,都是禁军十六卫的中郎将,李谨行最亲近的心腹。东宫的统领虽然职权稍弱,但等李谨行继承大位,保不准就是未来的左右卫大将军,因此现在称一声将军也受得起。 夜间山中仍有风,不免有几丝凉意,走了几步,李谨行叫内侍取个披风来。 月光果真十分明亮,银辉铺满山野,似乎触手可及。叶真看中一块宽阔草坪,呼人来铺好,把饭食都摆过来。 忙碌中内侍送来织锦披风,李谨行接过,把叶真转过来,给她系上。叶真捧着茶杯,终于暖和起来。 四下营帐基本都灭了灯,只剩巡逻护卫的脚步声。她选的地方偏僻些,护卫们守在一边,没有人打扰她突发奇想的赏月。 她并排坐到李谨行旁边,夹起酥酪点心吃。香酥的东西都有掉渣毛病,叶真右手拿筷子,左手在底下盛着,此时没人管她,吃完随意舔了舔手心。 李谨行礼仪比她周全,从就学过,要想不出丑,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吃,因此可以体面地嘲笑叶真:“有你这样吃东西的吗?” 叶真礼尚往来:“殿下还好意思说,昨天你当着众人的面都敢抢我的葡萄喝,更不要提在大家面前逼我与你同乘。” “我是带你去见识祥瑞。”李谨行面不改色辩解。 “好,你是太子殿下,你做什么都对。”叶真拖着声音揶揄。 说到这里,她吃下去酥酪,想起树林里被打断的话,正色道:“殿下,昨天我们还有话没说完呢。” 李谨行看她神情严肃,配合地放下手里乳酪:“怎么?” “殿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进后宫吗?” 李谨行心下好笑,问她:“为什么?” “因为我要自由,我有我的抱负。” “你什么抱负?” 他态度好像哄孩一样,叶真有些恼:“你怎么会不知道,当然是衮冕执玉,辅佐帝王,匡扶天下。” “你匡扶天下的方式,就是为了私怨,偷家里的金书铁券,仗着特权在太极殿指责陛下?”李谨行收住笑意,“稚玉,你年纪太,大家宠你太久,现在谈抱负,实在没有说服力。” 叶真本想用大义震慑一番只惦记娶亲的太子殿下,却被他反过来指责,愣怔着回:“与年龄有什么关系,说句不客气的,长安城里哪个青年子弟敢与我争锋?何况,如果不是读书做官,寻常女子到我这个年龄,都要嫁人了。” “她们没得选,你有得选,当然更要慎重。”李谨行语重心长,“不过你说得对,与年龄无关,你看薛采星比你一岁,尚且懂得在陛下面前拙诚、露怯、不争,你呢?” 上个月她为陆瑶伤神,李谨行不好说什么,这个月她缓过来,便想提醒她。 她理直气壮:“郡主是薛卫公的女儿,自然要谨慎。我不是,我不需要。我从做你的侍读,陛下就教我直言进谏,无能、无胆、不忠之人才要藏锋。” “你为什么不需要?” “因为我忠于殿下啊。” 李谨行停顿一瞬,反问:“你忠于谁?” “我忠于——”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叶真忽然一冷,心有余悸,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李谨行声音又低又轻,重复一遍:“你说你忠于谁?” 问题的关键出来了,叶真脊背发凉,裹紧披风。 以往她没有思考过,只笼统觉得皇帝与储君是一体的。其实一朝天子一朝臣,例如叶弘觉得皇帝比太子杀伐果断,老练狠辣,叶真却觉得太子深藏不露,心思很少溢于言表,还同她理念一致,重视律法,对刑罚研究颇深,以后当政,一定是不世出的贤君。 本朝总体风气开明,勾心斗角与党同伐异之事甚少。但若要仔细研究,寒门与世家,文臣与武将,陇右与关中,盘根错节,每个人总能归到某一派。叶真站在朝堂上,毫无疑问,身后站的是太子。 “没有那么严重。”李谨行看她陷入另一个极端,把她的手从披风里剥出来握住,出言提醒,“我又不是要夺权。你从就在云端受宠,大家都知道你的作风,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再妄为,你不是孩子了,如果你真的出事,你考虑过我吗?” 几句话的工夫,叶真沮丧起来:“对不起殿下,是我太冒失。现在想想,从到大,不知给你惹了多少祸。” 说她活在云端,还真没错。太子犯了错有时罚得比其他人更重,她犯了错,各方庇护之下,经常不了了之。 “人都有长处和短处,叫你做事我很放心,叫你明哲保身,你却学不会。你要是能有太师的一半就好了,你看他,无论何时陛下问起,都从来不会站在我和你这边。”李谨行握着她的手,在手心揉捏。 她有些惭愧,吐出一点舌尖:“我以后会学的。” “嘴上说得好听,每次认错都这么快,你能跟郡主学一学就不错了。”李谨行不抱什么希望,转了话音叮嘱,“她虽然不算坏人,但跟她交往也别只顾着捧出真心,得不到什么好处的。” “殿下,你这就想当然了。”叶真又来了精神,坐直身子,振振有词反驳起来。 “你一定是从六殿下的角度考虑。她与六殿下当然不会交心,我要是她,恨不得离六殿下远远的。她只想低调行事,六殿下却疯疯癫癫,万一哪天去求陛下说,他不跟西域公主成亲,一定要郡主,那不是飞来横祸。” 李谨行听进去,点点头。 “你也知道她十分敏感,我对她有几分真诚,她当然能感觉出来。她的目的就是保全薛卫公,只要薛卫公不谋反,她怎么会害我。” 叶真到了擅长的抽丝剥茧、顺藤摸瓜领域,神采恢复过来:“要真的谋反了,她对我必然会发生改变,到时候我也能察觉出来,这不是很好吗?” 她骄傲地抬起下巴。 “你真是,哪怕不害你,你就不怕她对你有所图谋?”李谨行被她一阵说得笑起来。 “我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拉拢我吗?那她来图吧,反正全天下人都知道——” 叶真笑得极为灿烂,一时竟压过月色,目不转睛看着李谨行。 “我永远追随殿下。” 霎时间星月清辉都黯然失色,李谨行失语,只觉天底下所有色彩凝结在她眼中,流光溢彩,无人可比。 心中似被啃噬一般浮现难以消解的痒意,李谨行慢慢探过来,捧起她脸颊,仿佛要看清她每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 叶真有些不自在,僵硬地想后撤,眼神忽闪,口中嗫喏:“殿下……” 李谨行却得寸进尺,逼近了忽然吻住她绵软唇瓣,不由分说与她唇舌交缠,呼吸灼热地混成一团。 月光洒下一片白,开阔的半山崖上,在天地与草木的注视中,叶真觉得自己宛如赤裸。 关于亲吻的回忆大肆涌现,她轰然面红耳赤,以往都事出有因,是酒劲和药效作祟,现在终于无比清醒。 叶真甜美与恐惧兼有,拒绝的手刚犹豫矜持伸出去一半,就被李谨行强硬握住,她呜咽着闭上眼睛。 李谨行倒升起无名的气恼,每次都是她主动招惹,到头来她又害羞退缩。 愿意是真的,害羞也是真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25 章 或许是睡前聊了立场的话题,晚上回到帐篷,终于睡着之后,叶真梦到从前一件事。 大约四五年前,李谨行不过刚十五岁,她也才十二岁。叶弘做了几年东宫的老师,离开换人,新派来教他们的太子少师是位铁面的,李谨行稍有不合规矩的地方,都要被凶狠痛斥。饶是太子脾气再好再谦恭,十五岁的年纪,心气最高,难免有觉得失脸面,不服气的时候。 那一回遇上中元盂兰盆节,几位皇子和侍读铆足劲,要引诱他犯错。叶真特权多,大家撺掇她领头,她那时成天被李谨行管得严,一听有闹他的主意,欣然答应。 这一天,太子作为学生,要亲自给东宫少师送四道御菜。最后一道长寿汤,说白了就是王八汤,叶真绊住太子,亲热地牵他手聊天,难得见叶真乖顺的样子,他心情非常好。 同谋的人悄悄掀开汤盖,在王八背上刺了少师名字里的一个字。这事叶真时候做过,在石雕上刻她亲爹的名字,她亲爹看了立时大怒,把她拎起来丢进书房,当场勒令写完一百遍“不肖子知错”,才准她吃饭。 ——所以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错吧。 几个孩趴在殿门外偷偷看,李谨行躬身祝老师万福,太子少师接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殿里爆发出巨大的碎瓷声,一连串的噼里啪啦,碗盘竟被直接打碎一地,老师怒不可遏,大喝:“殿下不喜欢臣,直说便是,何苦如此折辱!” 说罢不顾李谨行解释,拂袖走出来,径直朝太极宫去。 叶真顿时知道闯了大祸,这位先生是个不能开玩笑的,又急又怕,忙叫其他人一起赶去认错求饶。 中元节摆宴声势浩大,宫里筹备许多天,皇帝高兴与疲累都有,乍一听太子惹祸,百忙之中找个偏殿召他过来,劈头盖脸怒斥一顿,叶真几次要插话都被喝止,其他人更不顶用。 尊师重道是人伦大事,皇帝迁怒,话说得非常重,什么离经叛道荒唐不堪何异于禽兽,失望透顶痛心疾首,骂了半天,才问他:“你知错了吗?” 他没什么表情,轻轻说:“我在陛下眼里,就如此一无是处吗?” 这是不认罪。 他平时最听话,皇帝以为像以往一样,骂几句让他思过就好了,没料到他不认,顿时大怒,一把抓起手边的砚台,径直砸过来。 砚台四分五裂,墨汁溅了几个人一身,李谨行低敛眉目,动都没动,叶真惊得浑身一抖。 “你,读这么多书,还恶毒顽固,连错都不敢认,先生有多寒心!”皇帝暴跳如雷,失望地说,“今天开始先生不用教你了,这帮侍读也都回家,你不喜欢,那别读了。” 叶真细声喊:“陛下,是我们几个做……” “你闭嘴,别给他求情了,现在就回去!”皇帝厉声打断她,喝令几个侍读都立刻回家。 其他孩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不敢忤逆,互相推搡着起身离开。叶真战战兢兢跪着,眼睛眨几下,泪珠啪嗒就掉下来。 扑簌簌落一串,她既不敢擦,又不敢出声,可怜巴巴偷看皇帝。 皇帝再生气,对着掉眼泪的十几岁姑娘,还是缓和下来,没好气地说:“你哭什么,这般胆量一点都不像你爹!” 叶真怯怯说:“陛下,我说了你不许生气,也不许骂我。” “你还敢命令起我来!”皇帝被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气笑,“说。” “我在想我爹真好。”叶真一脸老实,抽抽噎噎诚恳回答。 皇帝怒道:“好啊叶真,你——胆大包天,天都不够你疯!照你的意思,我不好?” “我不敢,但是,陛下您看,殿下他平日比我稳重多了,不单自己做好功课,还会督促我。他读书和武课天赋都高,居然还谦恭,对手足兄弟和侍读们照顾有加……”叶真掰着手指头细数李谨行优点,李谨行本来肩膀紧绷,此刻垮了一点,回过头无奈地看她。 “就是这样,您还不满意。”叶真孩子语气,口齿模糊,偷瞄着皇帝,假意抱怨,把内情道出来,“我不听话,我爹还宠我,殿下这次被我们的恶作剧连累,您却生气。莫说他没错,就算真是他做的,难道他平时的表现,还不足以抵消一次过错吗?” 皇帝哼了一声,没有之前的剑拔弩张,叶真也悄悄松口气,继续道:“如果换一下,太子殿下是我爹的孩子,我是陛下的女儿,那恐怕殿下要被我爹捧在手心宠,我……我早就被您……” 皇帝轻蔑道:“这是说换就能换的吗,你爹聪明有余,正气不足,根本教不出来二郎这样的,换给他也要被他教坏。” “是,陛下说得对极了。”叶真立刻跟上拍马。 皇帝也有多数中年人的通病,喜欢显摆子女,尤其是最精心培养的那个,如果能胜过朋友家的,就更得意。 她这几年在宫里跟天家父子打交道,摸出一点门道,在皇帝面前抬出她爹,真的非常有用。 气氛缓和下来,皇帝再看这两人满身墨点,狼狈滑稽,放缓说:“起来吧,回去一起跟先生道歉,他必然不愿意再教你们,过完中元从弘文馆叫一位大学士来给你们上课。” 李谨行仍跪着,拜手称谢。他不起来,叶真也不敢起,正纳罕怎么回事,他转过身质问:“所以是你们在龟壳上面刻了先生的名字?” 叶真愣住了,不甘心地抵赖:“殿下,我刚才还替你说话……” 皇帝却先开口:“要不是你犯错在先,他都不会挨骂。” 叶真刚半真半假哭完,眼圈还泛着微微红色,软着声音示好:“殿下——” 李谨行说:“陛下,借您御笔一用。” 皇帝看好戏,抬抬下巴叫内侍把笔墨呈过去,李谨行执笔蘸饱墨,对着叶真脸蛋比划几下,叶真苦着脸:“我知道错了,真的……” 李谨行丝毫不听,按住她的手说:“莫吵。”然后在她左脸颊挥笔。她眨眼躲避,奈何手没人家的长,退到极限,李谨行还是够得着。 几笔画好,李谨行退开一点欣赏,皇帝在上方哈哈大笑,道:“叶真,待会儿跟太子一起赴宴,不许洗掉,让大家都看看栽赃太子是什么后果。” 叶真简直要哭,挣脱不开李谨行的桎梏,焦虑不安,直到内侍拿来一面锃亮的铜镜,她才看清,李谨行在她脸上画了一只乌龟,笔法幼稚,毫无风骨,尾巴还勾了两个圈。 她目瞪口呆:“你!怎么能这样?” 李谨行道:“我怎么了。”她还敢怪他。 “这也太丑了。”叶真掩住脸。 李谨行看她一眼,有心气她,言不由衷道:“本来也不漂亮。” 叶真难以置信,坐起来质问:“你说什么?” 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哗啦啦崩塌了,怎么可能有人说她不漂亮,骂她别的她都认,但是,在长安城里,连瞎子都知道她好看的名声。可以说她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人说起她时,会在漂亮前面加个否定的。在她看来,漂亮根本不是夸奖,就是描述事实而已。 “殿下你胡说什么,我要洗脸!” “陛下都说了,你不许抗旨。”李谨行把笔扔给旁人,便寸步不离守着她,不准她擦脸。 叶真自觉无颜见人,直到皇帝走了,还躲起来不肯出门,坐在地上捂着脸喊:“殿下你气量狭!” “你刚才还夸我宽厚稳重。” “我看错你了!中元宴文武百官、王亲贵族都在,我和我爹以后怎么见人,呜呜……” 李谨行玩得开心,到底对她心软,并没打算真的让她出洋相:“好了,既然陛下说你不准洗掉,待会儿我叫人找个面纱给你戴上,你跟着我走,不会有别人看见。” 叶真还哼哼唧唧心有不满,戴着面纱怎么吃东西,李谨行道:“你差点害死我。” “我……你否认就好了呀,干嘛任由陛下骂。”叶真自知理亏,声音低下去,同时也好奇起来。 李谨行坐在她旁边,内侍都被她赶出去了,四下无人,他笑意慢慢变浅,过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说:“我也很累啊。” 叶真想想也是,能不累吗,他整天功课做的最多,要去太极殿听讼,要陪皇帝接待重臣,大到番邦外交,到哪家侯府孙子满月,都要去露脸,晚上回宫,还要被老师和亲爹轮流劈头盖脸几通骂,太惨了。 不仅如此,在他们姓李的家里做太子,还是很危险的事。本朝太子许多都死于或者毁于政斗,能顺利登位的实在不多。 皇帝对李谨行寄予厚望,同时为了避免宫变,采取的是让他一枝独秀的策略,其他皇子跟他比起来简直是散养。不说别人,只看李明泽那个傻劲,就知道从来没挨过重话,想怎么逍遥便怎么逍遥。 如果李谨行是个性格细腻、顾影自怜的皇子,恐怕此时已经要崩溃。 他还没崩溃,只是偶尔有点脾气,叶真佩服之余,油然而生一种支持和拯救他的使命感,挺直腰身郑重承诺:“殿下,你要是累了就来找我,我帮你放松放松。只要别是把你拐进教坊,我想陛下不会罚我的。” 李谨行看她一眼,她越想越觉得不放心,接着煽动:“你可别顶撞陛下了,要是惹恼他,我作为你最亲近的侍读,也没好果子吃。殿下,你要珍惜我啊。” 谁知李谨行报复心起:“我哪儿有那么多工夫关心你。” 叶真顿时来气:“殿下,我是你这边的,三殿下整天找我玩,我都没理过他。” “真的?” 叶真大力点头:“真的,他说送我金项链,亲手给我糊风筝,我都没答应过。” 虽然从李谨行就能轻易得到其他皇子得不到的东西,但他还是很稀奇,有种古怪的满足感:“你为什么不理他?” 叶真顶着脸上的乌龟答:“因为我是殿下的人啊。” “……”李谨行冷静想,十二岁的女孩,应当是什么都不懂的。想了想,他心里滋生出一点不太光明的念头,几番犹豫,还是换上骗孩的口吻说:“你如果要跟我一派,就不许跟他们几个来往,不许支持他们。” 叶真不以为意:“那当然啊。” 李谨行补偿道:“你想跟明泽玩,是可以的。” 叶真懵懵懂懂:“哦。” 李谨行郑重说:“你要永远支持我。” 叶真讨价还价:“我会啊,殿下也要永远偏心我、照顾我。” “我不是简单的意思。”李谨行忽然靠近她,“不管什么时候,我对你都要是最重要的。” “好,是,我不是答应好几遍了。”叶真拖着声音答,她觉得李谨行好烦人,怎么反反复复一句话说个不停。 李谨行心里也烦躁起来,他不管怎么遣词,都离想表达的意思差了一层,他想不通这种既甜又心痒的感觉,恨不得现在就看到他们的结局,看一眼叶真是不是始终在他身边。 他的目光一直停在叶真脸上,叶真不明所以,以为他还不放心,接着恭维道:“殿下最好,其他人都比不上你。不要听陛下和先生们胡说,在我看来,殿下怎么样都是好的。” “就算先生说我顽固、散漫、离经叛道,你也觉得我好?” “你已经够好了。”叶真替他叫屈,“殿下,你需要正确认识一下你自己,我看先生们还不如我,我才最了解你。” 说到最后,叶真骄傲地扬起乌龟脸。还没等她多自豪一会儿,李谨行忽然俯身过来,在她干净的那侧脸颊咬了一口。 是真的咬,两排牙齿咬住她柔软颊肉,咬完端坐回去,若无其事看叶真嘶气,仿佛他不是罪魁祸首。 “殿下!你做什么?”叶真又惊又气。 “不知道。”始作俑者显露出困惑的表情,“感觉心痒,除了咬一口,好像没别的办法。” 叶真揉着脸蛋,气呼呼问:“那你心里下去了吗?” 李谨行诚实回答:“还没有。” 叶真连忙捂住脸躲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26 章 李谨行稍一琢磨,可能叶真在家里耳濡目染,毕竟上一代中,叶弘从皇帝少年时就跟着他,平日抒发一下忠君爱君的情怀再正常不过。叶真学到几分,可惜画虎类犬,展露的太早,她完全跳过忠君,直接忠太子去了。 不过有一件事很明确,叶真认定他了。 他看着叶真脸上的乌龟,有点茫然,这孩在敦煌定了根性,刚回京就被皇帝要过来塞给他,经历了种种啼笑皆非的孩子恩怨情仇。 她满嘴花言巧语,按理说,不能信她。可他心里觉得热潮涌动,还想再咬她,多咬几口,最好能咬到让别人都知道。就算她只是随口一说,也要逼她兑现承诺。 他疯了。李谨行抿嘴,心想自己真是昏头。 “殿下,告诉你一个秘密。”叶真神秘地开口,把他唤回神。他作出认真听的架势。 叶真声音放得极轻,手在半空瞎比划:“我爹说了,陛下这个人好面子,不真诚,肚量特别,就不爱夸人。你别在意他了,以后我多夸夸你。” “……”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李谨行再次按下叶真的手,靠近了说。 叶真果然被吸引:“什么秘密?” “就是……”李谨行靠得极近,声音低得有些暧昧,“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 叶真眨眨眼睛,有点傻,糊里糊涂笑出来,李谨行离她太近,抱着她笑,手伸进衣裙里作乱,暧昧旖旎—— 不对! 没有这个情节,那时候年纪,他又最守礼,才不会这样做。叶真困惑中,眼前天旋地转,腰间的手变成一只软软的手,在她腰侧捏来捏去,声音娇滴滴叫:“姑娘,该起床啦。” 从沉重的眩晕中缓过来,叶真迷蒙睁开眼,发现徐兰几乎伸了半个身子到她被子里来,欲行不轨地叫她起床。 “……你真是,叫我就好了,动手做什么。”叶真没什么力气,做出推她的动作。 徐兰笑嘻嘻:“我看姑娘好像梦到不大好的东西,眉头紧锁着,所以才动手。” “你少来,再这么贪玩,当心我叫阿棠把你丢出去。” 听到苏棠的名字,徐兰终于受到震慑,不敢造次,按部就班服侍叶真起床。 一早上在营地打转,中午吃过饭,拔营回城。叶真跟上李谨行的马,此时周围终于没人,她新鲜地对他讲:“殿下,你猜我昨天梦到什么了,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中元,你在我脸上画乌龟来着。” “当然记得。”李谨行立马想起来,他与叶真不同,记性极佳。叶真读书厉害,记琐事却模糊,过了就忘,仿佛隔一层纱。 旁边薛采星过来凑热闹,刚靠近就听见叶真说:“我可是好好完成了对你说的每一句话,没有奖励吗?” 李谨行摇头:“你现在才几岁,等一辈子过完,再跟我要奖励。” “殿下真气,还怕我跑了不成?”叶真顺口道。 谁知李谨行正色回答:“是,很怕。” 叶真又骄傲了,不需要照妖镜都能感到她尾巴翘起来:“原来我对殿下这么重要。” 薛采星好奇极了,如果只有叶真,她必定开口询问,可李谨行在旁边,她至今心有余悸,害怕这尊大佛。 叶真再不讲这个话题,转头与薛采星闲聊。 刚进城,叶真准备径直回府,徐兰跟上她道:“姑娘,我之前在延寿坊定了一支钗,你先回府,我去取一下。” 叶真来了精神:“我也要去,如果遇到好看的,我想买两支。”说罢回身看李谨行:“殿下要一起去吗?” 李谨行回宫没什么事,索性多陪她一会儿,点头说好。 延寿坊有许多卖金银首饰的铺子,因此来往的美人也多,有含蓄的有活泼的,叶真在里面逛了半天,琳琅满目美人如云,眼睛都要看花。 徐兰定的钗在一家香阁,里头陈列的首饰不多,但个个精巧,钿花簪钗,金玉珠翠,甚至还有一支点翠的步摇,摆在正中央隔开展示。 叶真踱步观看,忍不住对李谨行说:“真好看,殿下,我看到每一个都觉得很喜欢。” 李谨行在她身后评价:“你的喜欢,像天上春雨一样。” 叶真回头问:“什么意思?” 李谨行道:“见者有份,雨露均沾。” 叶真笑起来,碍于大庭广众,没有强调一番对他的独一份仰慕。 一圈走完,她敲敲柜台,笑盈盈指挥道:“那排一套珍珠金玉的我都要了,麻烦帮我包起来。” 店主喜笑颜开,忙不迭帮她包着。 徐兰凑过来感叹:“姑娘好大方,你如果是个郎君,用这种气势买给喜欢的娘子,我保证,十个姑娘里八个都愿意跟你好。” 叶真两只手拍住她脸颊:“这套都送给你,你跟我好不好?” 徐兰脸被她挤成一团,嘟着嘴眨巴眼:“姑娘开玩笑的?” 她认认真真回答:“不开玩笑,真的送你,你不信,我立字据。” 徐兰欢喜问:“姑娘全给我,自己不要?我看你都很喜欢啊。” 她信手从旁边拈起一支金钗,斜插进徐兰发髻里:“这个就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回头喊:“掌柜,劳烦再加这支。” 徐兰眼睛亮闪闪,晕乎乎看着她。 刚出了坊,行在路上,却听到后面街道喧闹不已。叶真好奇看:“什么事?”李谨行望了望,答:“似乎是囚车,大概是从京兆府调往刑部,应当是重犯。” 这是叶真的本行,她不免好奇:“什么人啊,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大案。” 她脚步慢下来,囚车经过时,抬头看了一眼,与车里蓬头垢面的妇人目光相接。 那人惨淡的面容中,忽然迸发出光彩,猛地扑过来拍打囚车,拼命哭喊:“叶学士!叶学士救我!我死不足惜,求您救救我没出世的孩儿啊!” 叶真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一步,随行的护卫忙围上来,苏棠和李谨行一个挡住她,一个把她护到怀里,警惕地看着车里的人。 她一阵茫然,她十分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妇人动作与哭喊堪称撕心裂肺,手抓挠囚车栅栏,用力之大,竟流出血来。叶真听了个懵懂,看她身形像是孕妇。 囚车已经过去好几步,她哭着膝行到狭窄囚车的最尾部,抓住最后一点生还希望,颤抖着用头撞栅栏:“叶学士!你救救我啊!你救救我啊!” 周围人都聚拢着心翼翼围观,叶真心下不忍,对李谨行说:“殿下,反正她被铐着,听一下她想说什么吧,人命关天。” 李谨行看她一眼,并不说话,显然不大愿意。但还是伸出手示意囚车停下,侍从上前报明身份,为首的武侯停下给他行礼。 叶真刚走过去,妇人硬把手挤出来想握住她,她安抚地拍拍对方手心,躲开说:“死刑犯必然经过京兆府、大理寺和刑部三方审核了,你要申什么冤,如果说不出个道理,我也帮不了你。” 对方还没开口,两行泪就落下来,哽咽说:“救命啊叶学士,我知道……我夫君他对不起你,事到如今要我偿命,我也没有怨言,但我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孩子是无辜的。叶学士,你是好人,大家都知道你是好人,只有你能救我的孩子了……” “你冷静一下再说吧,都要把我说糊涂了,你夫君是谁,你孩子又怎么了,慢慢说清楚,别怕。”叶真放慢语速鼓励她。 她喘了几口气,哭得乱七八糟,拿浓重的鼻音说:“叶学士,我今年开春就跟我夫君和离了,那时我已有孕,他荒唐,一共有八房妻妾,我们合不来。” 说完家里情况,她抽噎着继续说:“谁知道刑部的贵人说,我夫君现在只有这一个孩子,肯定是害怕事发后牵连到骨肉,所以假和离,保全这个孩子。刑部说什么都要判我绞刑,把我和腹中胎儿一起处死……” 叶真把手伸进去给她拍背顺气,一个武侯插话说:“叶学士,您就是要断案,也不该当街断吧,不如回了刑部,与我们侍郎或者尚书商议?” 话虽如此,叶真心都在孕妇那里,压根没听进去别人说了什么,继续耐心问:“你夫君犯了连坐的大罪吗?这可真是乱判,律法言明,已经和离不得追责。先不说胎儿还未出生能有什么罪,即使有,还未成年,按唐律不判死。” 孕妇的冤屈都叫她说了出来,顿时心中难过,眼泪如同泉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控诉刑部的人,呜咽不成整句:“我不敢与他们作对,怕他们给我上刑,会动了胎气。我每日想尽方法不要惶恐,努力吃饭——” 她拔高一声哭道:“可这行刑的日子还是要来了,我好怕啊叶学士,我死可以,求您平息怒气,饶了我孩儿……” 叶真勉强听了一会儿,奇道:“这与我何干,我已经辞官了,现在一介布衣——你夫君是谁?” 她发现对方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 那妇人哭声陡然变,她头发散乱,抬起眼怯怯瞄了叶真一下,而后声如蚊蚋: “兵部的裴贞。” “……” 叶真安抚她的手停在半空,僵硬地收回来。 将陆瑶害死的是裴贞,而夷裴贞三族的处决,是叶真寸步不让讨来的。 她僵了许久,直到远处忽然响起爆竹和人群的闹嚷声,才把她唤回。不知是另一条街有什么喜事,闹着出来玩乐庆祝。眼前孤儿寡母一身两命,命悬一线,人间喜乐与草芥生死混在同一片繁华中。 叶真自在长安城里,还没见过山河涛涛,已见识到人心汹涌。裴夫人当真不知道和离有问题吗,不见得。可是刑部查了这么久,查不出她知情或者参与的证据,硬要含糊搪塞着判死,叶真觉得不可以。 她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清亮的声音在嘈杂里显得格外珍贵:“好吧,我去找刑部的人讲。” 裴夫人脸上又出现希望,泣不成声问:“真的吗?” “你放心好了,我既然答应,就不会食言。倒是你,保重身体,别再这么激动了。” 放完大话,叶真眼巴巴看向李谨行,今时不同往日,她既没官又惹了皇帝,想翻案,先要借一点他的力。 他却作壁上观:“看我做什么,人家求的是你,叶学士。” 叶真碍于在外面不敢上手,只满怀期待地看他,讨好的措辞信手拈来:“殿下,我现在没有官职,我只有你啦。” 李谨行心中落了桃花瓣,带起几圈扩散的涟漪,随后不知道回答她还是提醒自己,不是很坚定地说:“不许花言巧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27 章 这个官司没有去刑部打,直接打到御前了。 叶真在家里听到传召,跳下床榻骂:“刑部这帮王八,就不能好好商量,我还什么没说,他们转头给陛下告我的状!” 借了李谨行的面子,叶真去刑部找人谈这桩案子,刑部的李侍郎出来跟她客套几句,推说此案已经过三堂会审御笔亲批,他做不了主,等到尚书回来再谈。 叶真虽看出来他在推辞,但也觉得跟尚书谈比较有用,便答应了。谁知隔天就来内侍官传话,召叶真进宫面圣,聊聊她干涉刑部判案的事情。 她急匆匆换好衣服,进宫去往两仪殿。殿门口的内侍仿佛专门等她一般,看见她,笑眯眯领进去。 殿里坐着李谨行、叶弘和另一位宰相,李侍郎站着,看到她进来,微微别开脸。 叶真行过礼,率先开口道:“陛下,我与李侍郎好好商谈裴贞一案的处置,怎么他转头就向您告我的状。” 皇帝道:“你放肆,当初不是你自己非要辞官,现在怎么又非要管刑部判案?” 叶真明白了,皇帝那口气还没下去,今天要再把她搓扁揉圆,出出气。 她无辜道:“陛下,平民百姓谁有冤屈都可以喊冤,我只不过少了叩门击鼓的步骤,您觉得不行,我现在补上。” 皇帝冷哼一声:“你觉得自己很聪明?” 她低下头,见好就收:“我一点聪明,平日够用,大义上当然不如陛下。” “你还给我灌迷魂汤。”皇帝似乎更气了,转向叶弘,“你怎么教的女儿!” 这个问话叶弘答过无数次,因此熟练地推卸责任:“陛下,臣可没惯着她,她在家里从不敢这样说话。” 皇帝把目光移向李谨行:“哦,那是谁惯的,难不成是朕?” 李谨行正经答:“陛下宽厚待下,仁德英明,说是您惯的,也有道理。” 他平时不太说这种虚话,此时为了叶真才说,她听得牙酸,微微动了一下脸颊,皇帝立马抬高声音:“龇牙咧嘴做什么,一点礼数都不讲了!” 叶真苦兮兮埋头:“臣知罪。” 皇帝喘着气喝了一口茶,叶真趁机问:“陛下,李侍郎跟您报告过事情经过了吗?” 皇帝嗯了一声。 叶真趁他不找茬,忙说:“事发时裴夫人显然已经与裴贞和离,按律不予追责。裴贞的幼子还在腹中,等生出来,也没达到连坐的要求,他们母子都不应当追责。如果任由刑部这样判,有辱律法的公正,什么样的苛法才会绞死孕妇?” 李侍郎接话道:“叶姑娘此言差矣,什么人会跟已经有孕的夫人和离,你听说过吗?如果放任了裴家母子二人,才会让不法之徒认为律法有漏洞,有机可乘。” 叶真反驳:“人的动机是不可准确判定的,但人的行为可以,律法以行为作为准则。如果动摇了,那岂不是从今往后,但凡有犯罪念头的人,都可以判罪,所有失手者,都不需负责任?” “叶姑娘在大理寺做了那么久,居然不知酌情为何物吗?” “我自然知道,但我从未听过,酌情判胎儿死刑的。” 他俩吵得热闹,皇帝扶着额头叹口气。 他们立刻停下来,抬头望向皇帝。皇帝一开口,却问起不相干的事情:“之前叫你给国子监抄书,你抄了没?” 叶真额头有了汗意:“没有,臣没找到合适的书。” 皇帝很自然地说:“既然你不愿意抄别的书,那你回去抄两遍《贞观政要》给太子收藏。” “这书殿下早读过了啊……而且为什么要抄两遍?”叶真困惑地问。 皇帝脸上显出一点疲惫,随后压下去:“一本给太子,一本留给太子以后的太子,叫他们好好学圣人,别被你带坏。” 《贞观政要》是记录太宗皇帝言行的书,学习帝王之术必读的书目。叶真和李谨行有那点不伦不类的不正当关系在,听到这话,李谨行飘忽地看了叶真一眼,心想以后要生出来个跟她一种性格的太子,那长安城要闹翻天。 两本书换两条人命,不亏,叶真答应道:“好,我把书抄了,陛下您赦免他们母子二人吧。” 哪料皇帝眉毛一横,反口说:“书是你上次犯错被罚的,与其他人有什么关系?叶真,你倒是精明。” 叶真懵了:“那您要如何才肯?” 皇帝慢悠悠提醒:“你不是有金书铁券吗,上次用完,还有两次免死的机会,刚好可以用来救人。” “什么?”叶真愕然,过了好一阵皇帝都没有缓和的意思,她头晕目眩,“陛下,我已经知错,您不要戏弄我了。” 皇帝严厉道:“什么戏弄,既然你觉得金书铁券不能随便拿出来用,那就免谈了。” 不是开玩笑?叶真看看皇帝,看看亲爹,再看看太子,谁也没显示出放她一马的打算。 还好她反应过来:“陛下,您忘了吗,金书铁券只可以给我们自家子孙用,并没有给外人用的道理。” “朕特许你用,只要你拿出来,就给裴氏母子免死。”皇帝俯下身,认真看她,“卿求仁得仁,不好吗?” “陛下,不妥,此事本就是刑部判的不公,如果要我用金书铁券才能给孤儿寡母申冤,那公道何在?” 然而李侍郎也是个当仁不让的,辩解道:“叶姑娘怎么能空口断我们刑部的不是,我司从来战战兢兢夕惕若厉,最按律法办事。你如此不平,可是翻遍《唐律疏议》,哪条有规定,蓄意和离可以免罪?” 叶真转过身说:“那我也要问问,《唐律疏议》里,哪一条说了蓄意和离有罪?” 皇帝适时打断他俩的争论:“既然律法不完善,稚玉,你不可以说刑部判的不公正。你觉得两条人命值得救,就用金书铁券,觉得不值,那就回家抄书,莫整天惹事。” 话音刚落,李侍郎拜手喊:“陛下金口玉言,所言极是!” 叶真仰起头,眼中光芒与往日别无二致,不依不饶道:“我不,有问题的是律法,为什么要我来承担。不合理的事情就应当改,而不是叫我闭嘴。” 她现在的样子,与那日抬着金书铁券的样子重合起来,皇帝对她这个样子有阴影了,一时叫她镇住,微微讶异。 李谨行插话道:“律法修改也需要时间,稚玉,你退一步。” 叶真想了想,妥协道:“陛下,就算真的有罪,也是裴夫人一人有罪,我愿用金书铁券救她。但她腹中胎儿,无论怎么看都无罪,所以我应该只用一次金书铁券。” 皇帝向后仰,沉默片刻,问她:“你不听我的话,听太子的话?” 叶真眨眨眼,欲言又止。她要是敢说“谁说得对我听谁的”,恐怕不止是皇帝震怒,太子也要吓死。 皇帝却不打算放过她,沉声道:“说。” 叶真埋头,语气轻飘飘,四两拨千斤,赌气说:“谁对我好我听谁的。” “你真是……顽劣!”皇帝摇着头,再次看向叶弘,“我看你家规也挺严,到底怎么教出来这种女儿?” 叶真松一口气,偷偷朝李谨行看,他也正在看她。 叶弘已经答不出来话了,因为叶真用的是他的金书铁券,一个月用了两次,一次拿来辞官骂皇帝,一次拿来救仇人的妻子。一切错误的开端,就是十几年前,他同意了叶真进宫做太子侍读。 想到这里,他的心痛又舒坦了一点,因为这个主意是皇帝提的,他看起来更后悔。 次日,皇帝亲自下诏,言明叶真用金书铁券救下裴家母子的性命,他格外准许,予以赦免。 河东的狐媚女终于赚了一次仗义的名声。 裴夫人出狱后,立马来太师府道谢。她一见到叶真就要跪,叶真急忙抬手扶她,劝阻道:“夫人别客气了,我履行对你的诺言,你好好保重身体,安心生下孩,别的不必多说。” 她态度和气,裴夫人眼泪淌下:“我没想到叶学士你真的帮我,还用金书铁券,这份恩情无以为报,将来我孩儿出生,我一定教导他向善,永生铭记您的恩情。” 叶真笑道:“夫人教他忠君报国就好了,有了他爹的教训,千万莫走邪路。” 裴夫人满面泪痕,哽咽点头:“等他长大,我带他去灵州看一次边疆,叫他牢牢记住教训。” 再劝慰几句,裴夫人终于止住泪意,千恩万谢着出门。叶真怕她心思恍惚,看着送了好一会儿才放手。 金书铁券用了,叶真琢磨着皇帝这气算是消了。只是她没有官职,日子忽然闲下来,闲了几天之后,就开始空虚。头几天埋头读书,红袖添香,倒还兴致勃勃,后来不免有点怀念从前。 她后悔了,要是不辞官,整天杵在皇帝面前,让他看着不痛快,还挺好的。现在不光皇帝看不到她,李谨行也少了很多见面的机会,他整日在太极宫和东宫来回,轻易不出来住。 于是只能叶真想办法进宫去,比如跟着徐霜去探望皇后娘娘,去找皇后娘娘请安,给皇后娘娘说话解闷。她在宫里不能乱走,李谨行来延嘉殿时跟她聊聊,直接导致李谨行在延嘉殿逗留的时间数倍增加。 叶真感叹,普通人要跟东宫太子私会,好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29 章 清晨天明得早,天气热,叶真穿红色薄裙,戴着搁在心尖上的柳叶镯,带一车行李和几个随行的人,策马出城门。 城外满目翠绿,莺啼蝉鸣,没等多久,太子的车马浩浩荡荡过来,羽林军开路,中间带着好几车东西,叶真后来才发现还带了厨师和医官。 李谨行没有走在最前面,但最显眼,骑一匹枣红马,气度不凡。旁边的陆远身量还未长开,却比往日沉稳许多,见到叶真,展开一个浅浅的笑容。 叶真等他们两个过来,并排前行,打过招呼又问陆远:“远,东西都带好了吗?第一次出远门,怕不怕?” 陆远咧开嘴笑,从容说:“姐姐,你太看我了。” 叶真这几天都忙,没怎么见陆远,现在乍一见,心底刚被安抚的怅然又浮上来,望向陆远的眼神温柔缥缈,深埋着一层不敢细究的情绪。 李谨行适时打断:“远不是一直嚷着要跟我们东宫的两位将军比试学习,现在有机会,不如先到前方跟他聊聊,学到什么,回来跟我汇报。” 羽林军十二卫的统领负责皇宫的安全,平日没机会接触。李谨行今天带出来两个他最亲近的中郎将,贺兰慎和聂云。 陆远一听,欣然应允,挥鞭跟上前方开路的二人。 叶真摇摇晃晃看他背影,李谨行道:“过来,你对扬州不熟,有些话要嘱咐你。” 她凑过来:“殿下请讲。” “扬州城的气候、风物、人文与兵力你应该懂,扬州由晋王虚领都督,掌管兵马,安阳公主的驸马领长史,协调王爷与刺史处理州中事务。” 叶真点头:“我知道。” 晋王是诸王中与陛下最亲的,他俩一母同胞。但李谨行与他见面不多,应当没多少感情。安阳公主更没感情,她时候住在后宫,长大早早嫁出去,李谨行恐怕连她模样都记不清。 李谨行继续讲:“四王叔封的晋王,是亲王中最尊贵,仅次于太子的爵位。原本封地在太原,但他成人就藩那年,刚好先帝在扬州居住了半年,决定改他去最繁华舒适的扬州。” 太原郡晋阳城是他们姓李的发家之地,本朝的“北都”,比扬州贵,但未必有扬州富,扬州有各路盐商,还有本朝接待外邦的重要港口。 叶真以为李谨行要接着讲官场,却听他话音一转:“如今的晋王妃,名叫段欢,是四王叔的第二位王妃。第一位王妃叫段宁,是她的同胞姐姐。” 又是皇家的闺房事?叶真警惕地看看周围。 李谨行看出她的顾虑,笑道:“没什么,都是公开的事情。先王妃与四王叔琴瑟和鸣,感情甚笃,可惜成婚不到一年,患病去世了。” 叶真顺着问:“患什么病?” “不知道。”李谨行如实回答,“只知道很急,发病没几日就去世。四王叔非常悲痛,直到好几年后还走不出来,甚至请大明寺的僧人做了半个月的法事,替王妃祈福,场面非常大。” 叶真纳闷:“这么大的事,我居然从来没听过。” “正常,陈年旧事,四王叔不喜欢别人提起,总归不是什么喜事。没多久四王叔续娶了现在的王妃。” 叶真问:“她人品如何?” “听说她为人善妒,经常因为后院之事与王叔争执。这两年趁着王叔病重,直接把几个侧妃和侍妾都赶走了。”李谨行自然地说。 他不是喜欢关注别人后院的性格,想必是出来前,皇帝特意让他了解的。 “先王妃得了急病,没多久亲姐妹做新王妃,还善妒……”叶真喃喃复述几个关键词,随后醒悟,“咳,我当作案件来看了。” “你不用想多,我只是告诉你,与王妃打交道时心里有底。等到扬州,先去探望王叔,再到公主府上看看。”李谨行又叮嘱她,“皇叔病了许久,府里由王妃统筹,驸马听说为人不行,主要靠安阳。她们两个女眷,万一打交道有不方便的地方,还要你去周旋。” 叶真了然点头,眼神却狡黠,口上不饶人:“原来殿下千里迢迢带我过去,就为了应付女眷啊。” 李谨行好言提醒:“今时不同往日,你没官职,跟我倒没什么,跟别人不要胡闹。” 叶真眨眨眼,骄傲地说:“没官职怎么啦,我是殿下的美人,谁敢不服气我?” 恃宠而骄,十分浪荡。 长安到扬州路程遥远,先要到洛阳,再换水路进扬州。陆路走几日,端午节越来越近,祈福驱邪的气氛逐渐浓厚。 过一处驿馆时,叶真忍不住热闹,与李谨行带几人在城中闲逛,买五色丝线与雄黄,凑个过节的氛围。 布衣店里,几个人分散开正挑着东西,一个年轻姑娘过来,热情道:“叨扰两位娘子,可否请你们收下我这香囊?” 叶真抬头一看,那姑娘拿起两个绣着兰草的精巧锦囊,不是对她,是对苏棠和徐兰喊的。徐兰耐不住气,快口问:“娘子,我们素不相识,你送香囊做什么?” 她笑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这里有习俗,如果有孕时赠兰草香囊给相貌好的人,新生儿便可求到福气,将来长相端正。我家嫂子将临盆,卜卦的术人说是个女孩,我看两位姑娘长得貌美,心中羡慕,希望你们能收下,既为我侄女祈福,也为二位积福。” 苏棠和徐兰都长得清丽,符合本朝主流审美,不似叶真那么有压迫力,很容易温柔到别人。 徐兰笑道:“这是把我们当菩萨使呢?我好荣幸。” 叶真闻言聚过来:“还有这种说法?我有个敦煌的舅母也怀孕了,下次去讨个香囊回来。” 送香囊的姑娘没看出他们是一起的,见叶真过来,好奇地看过去,刚一瞬,目光掠过她,直落到身后的李谨行脸上,娇俏眨着眼,颊边乍然绽开探究和羞怯的红云。 她直勾勾看了几眼,才意识到越矩,理智的作用下慌忙低头,情感的驱使下,还是忍不住朝他轻飘飘偷瞄。 作为当场唯二对少女心事感兴趣的人,徐兰和叶真目光灼灼,对视一眼,难掩兴奋之意,几乎想立刻手拉手躲到一边讨论。 苏棠面无表情惯了,接过香囊,礼貌道:“那祝娘子顺遂。” 送完香囊,姑娘仍踟蹰不走,鼓起勇气,红着脸细声对李谨行道:“冒昧问一句,不知公子是何处人士?” 李谨行抬抬眼,看到叶真满脸兴致勃勃要看笑话,想了想,和善答:“长安人。” 说完,指着闷笑的叶真补充:“我夫人也是长安人。” “……” 叶真愕然呆在原地,瞠目结舌。徐兰这下忍不住喷笑出声,姑娘以为徐兰在嘲笑她,急忙冲叶真躬身:“抱歉!希望夫人不要怪罪,我实在没看出……唉,求夫人海涵!” 这回换作李谨行笑看叶真。叶真有苦难言,不怪其他人,已出阁与未出阁的发髻制式一般不同,这姑娘一定是由此判断,说不准她心里还在纳闷,这位夫人怎么如此没规矩。 “无妨,也是我有不妥之处。”叶真只好莫名认错,对方又尴尬又窘迫,得了宽容,急忙离开。 直到走出店,回到车马中再出发,徐兰还在傻乐。叶真假装看不到,转移话题道:“我们殿下真是瑶阶玉树,风姿不凡,只一眼,就搅乱姑娘心神。” 李谨行嗯了一声,不变应万变:“夫人说得是。” …… 四下有几个侍卫听见,眼神飘飘然飞过来。 叶真再想顾左右而言他,开口心虚地结巴:“也、也就是在别处,若在京城,哪家姑娘敢居心不良与殿下搭话,不说旁人,陛下就先要把人叫出去问罪。” 闷头赶路的陆远听到,回头盯着她,拉长尾音困惑地“咦”一声。 这一声非常响亮,语气蜿蜒曲折,意味十分明确:真的吗,怎么你还好好的,从没被罚过啊? 李谨行忍俊不禁,徐兰笑得极为夸张,只差从马上摔下来,连不苟言笑的苏棠,都罕见地勾起嘴唇。 叶真举起手做出要敲陆远脑袋的架势,羞恼争辩:“能一样吗?我是陛下亲点的太子侍读!” 陆远委屈,抱头求饶。 “再说了。”叶真强行狡辩,底气不足,别扭地嘟囔,“我又没主动招惹过殿下。” “你没招惹?稚玉,话不能乱说。”李谨行驱着马到她旁边对质,声音低沉醇厚,如她偏爱的琥珀酒,“你没招惹,那么,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是什么意思?” 叶真低头脸红,不知还在喃喃抵赖什么,李谨行牵住她手,似乎要逼问个清楚。 徐兰在后面探头探脑,始终听不清,着急地问苏棠:“什么蔷薇呀?” 苏棠板着脸:“不知道。” “是不是情诗啊?” “不知道。” 其实知道,就是不想说,不过是情窦初开时,从古书里拓几句似是而非伤春悲秋的诗,思春的模样叫人看见,一眼堪破,有什么好提的。要不是那回让李谨行看到,察觉叶真有一点心思异动,上元节他哪里敢出手。 苏棠抿嘴,没意思,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30 章 接下来几日没什么事发生,唯有天气越来越热,衣裳越来越薄,越向南越潮湿。陆路走完,到水路时,叶真不负众望,果然出了问题。 李谨行时候,皇帝就用非常通俗的话告诫过他,读书人奇奇怪怪的毛病很多,世家的读书人,毛病更多,知道自古皇帝为什么都活不久吗,被读书人折磨的。 刚到洛阳,转水路时,头几天叶真恰好来了月信,整日昏昏沉沉,介于正常与晕船之间,不上不下地吊着,白天睡觉,晚上失眠,晨昏清醒时,又没胃口吃饭。 李谨行出门带了太子府里最好的厨师孙前,叶真挑嘴,他向来能把握叶真的口味。孙师傅年纪大,看叶真宛如看女儿一般慈祥,不厌其烦适应她的口味。 行船吃的最多就是鱼,但叶真偏不爱吃鱼,往日都是用刺少的鲈鱼,做鱼羹,熬鱼汤,放许多调料,完全盖住腥味,才能哄她吃下去。 孙前思索一整天,从调料里取出蜂蜜、山楂、桑葚和荷叶,做了四道开胃饭菜,其中一道蜜拥剑,是将江南螃蟹捣成糊,用蜜渍好,山楂调味,一道麻油拌藕片,脆嫩爽口,一道荷叶稻米饭,香甜清新,一壶桑葚茶,补血盈气。 拿给叶真时,她正开窗坐在食桌边,眼色迷蒙,手托腮放空,李谨行在旁和她说话,仿佛担心她真的会晕船晕傻。菜色一排开,香气酸甜诱人,颜色红白相间,辅以翠绿,叶真难得口舌生津,举起筷子要夹,孙前笑眯眯道:“叶姑娘且慢。” 说罢拿出碗,将每一样菜夹出几筷,由做菜的几人当面试吃。皇帝和太子吃饭都有这个规矩,无论在哪里吃,要经手的厨师们先试,排除下毒的风险。叶真在太子府吃饭,偶尔享受过这种待遇,当下笑起来:“孙伯太慎重了。” 孙前一团和气,略微驼背,仍笑着慢慢答:“是殿下吩咐的,出门在外,更要心。叶姑娘你身份贵重,身体健康才省得殿下牵挂。” “可不敢胡说,天底下一等一的贵重就坐在我旁边,我哪敢充大。”叶真听出话里的调笑之意,她与太子府的人随意惯了,亦笑语回应,揶揄李谨行。 她丝毫不担心孙前会下毒下药,太子身边的人,都经过层层筛选。东宫的仆从不必说,太子府的严格程度也不遑多让。 以孙前为例,他面相和善,手艺精湛,早年从过军,原先在沅国公府做厨,是长安本地万年县人,族谱很容易查到。且家庭和睦,前不久才刚得了一个外孙,这样的人,相当于全家拿捏在天家手里,只要不是失心疯,就不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 吃过饭,看叶真实在昏沉,夜间李谨行陪她睡。苏棠本以为她晕成这个样子,应当不会胡来,哪知隔天早上,李谨行便叫苏棠去煮避子汤。 厨间里苏棠煮药,徐兰在旁边看着,一起声骂,这两个人也太荒唐了。 悉心照料之下,叶学士的贵体还算善解人意,没再折腾出什么毛病。 到了端午节,因是急事去扬州,不敢耽搁,遇到人欢马叫的赛龙舟,也只在船上遥遥看个大概,不过震天的鼓乐声倒是听得分明,船行出几里远,仍余音绕梁。 叶真精神好起来,有力气闹腾,整日整夜研究这船。夜间拉着李谨行坐在舱外赏月,水波粼粼,月光皎皎,天上一个月水面一个月,都干净透亮,看得舍不得移开眼。 李谨行笑话她,对着什么都能痴,月亮也值得痴。叶真不认嘲,水里的月亮不一般,那是仙人李白的月亮。 看久了靠在李谨行身上,模糊睡过去,甚至要李谨行亲自把她抱回房间。满船卫兵都是李谨行的人,他一点不避讳,再说这个荒唐的名声,他觉得挺好。 夏夜风也是热的,一对月一对人,江天一色,天地孤寂,叶真合上眼,再没人能看透他心思,他漫无边际想,没有这点荒唐撑着,做储君还真没什么意思,整天站在皇帝跟前首当其冲,挨起骂来当仁不让。 太子殿下心思宛转,叶真浑然不觉,第二天一早起床,船靠港停住,到扬州了。 扬州港口商船来往,人声鼎沸,满目琳琅。陆远随着贺兰慎先行,去晋王府通报,李谨行带着叶真随后。 等进到扬州城,除去风物不同,繁华直逼长安。叶真从看见城门就努力让自己端庄些,李谨行暗自好笑,想起那天别人送香囊,只看中两个侍女,偏偏不给她送,大约人家也害怕,万一生出来个狐狸崽儿怎么办。 路上不是调笑的好时机,李谨行想过后要寻个时间跟她讲。 踏进晋王府,穿过前庭一片雪白琼花,云魄玉蕊开得正盛,叶真多望几眼,看到花深处一个人站在前堂,由侍女扶着躬身道:“太子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那人中年模样,和善温柔,容貌与雅致琼花相得益彰,眉间凝着愁容,直到看清来人,微微展颜一笑,大方得体。嗓音相较少女要沙哑些,与她的气质浑然一体,如同沉淀了岁月赠礼的玉石。 这般成熟风韵,恍如春风拂面,叶真似听见耳畔有风铃叮铃响,登时看得眼睛移不开,迷迷瞪瞪,连李谨行怎么回礼都没听清楚。 李谨行正要给段欢介绍她:“这位是——” 余光一瞥,她被王妃迷得神魂颠倒,晕头转向。 李谨行梗了一瞬,继续道:“河东叶太师家千金,曾做过东宫崇文馆学士的叶真,是我从的侍读。” 段欢和煦地望向她,声音低低沙沙:“叶学士也辛苦。” 叶真忙拜手:“王妃折煞我了,叫我稚玉就好。” 段欢看她的眼神十分软,几乎要赶得上徐霜,叶真对这种慈母行径没有任何抵抗力,当即心软得一塌糊涂,像醉酒一般。段欢引他们二人去看晋王,途中徐徐解释,晋王已经起不了身,瘫在床上,耳目也不清明,讲不出话。总之隐含的意思是,他就剩一口气吊着,其余跟死没差别。 因此进屋之后,段欢对李谨行说:“殿下,你在这里看着就好,免得给你染上病气。” 李谨行自然拒绝:“四王叔不是外人,于情于理,我都不应当回避。” 段欢再没有制止,只说:“殿下有心了。” 床榻四面落下纱帐,四位主治医官早已听命前来,段欢一下命令,领头一位卷起薄纱帷幔,露出晋王尊容。 段欢坐到榻边唤他:“王爷,太子殿下来看你了。” 晋王老态龙钟,一点精神都没有,眼睛眯开条缝,内里浑浊,神色迷茫,含混吐出几个音节。李谨行也坐过去:“四王叔,是我,你还好吗?” 老晋王毫无反应,段欢隔着一层袖子,拿三根手指握住他的手,温温柔柔提醒:“王爷,是太子殿下啊,陛下派他来探望你。你跟陛下那么要好,陛下一直记着你呢。” 李谨行再要靠近看他,他眼神呆滞,忽然啊啊两声,举起半握的拳头发疯,胡乱挥打。段欢慌忙护在李谨行前面,一旁医官涌过来把人拉开,一个拍着晋王胸口给他顺气。 叶真落在后面,幸而没被波及。 段欢回过神,歉意地给李谨行解释:“殿下,王爷不是有意冲撞,他神思不清,再者也没有力气,病久了经常这样发狂。” “我知道。”李谨行不至于跟个垂死病人计较,转头问医官,“王爷这样多久了,你们怎么治的?” 几个医官一齐回答,你一言我一语,接着茬讲,晋王以前只是卧床,身体弱,最近三个月才开始神志不清,整日整夜昏沉,脉象衰微,药有时都喝不下,全靠王妃给他灌进去,才吊住一口气。 有医官拿了药箱过来,把过往病程和药方一类给李谨行看,他便收下说要研究研究。他虽然不懂医,不过临行带来一个尚药局的御奉。 四个医官其中一个是以前御赐过来的,跟李谨行多聊几句,说得更清楚深入,叶真听一会儿,明白他的意思:晋王沉疴宿疾,没救,只能等死。 勉强待了一盏茶的时间,李谨行掀开帘子看好几回,晋王都是那个不死不活的样子。 折腾到午饭时间,段欢请他们吃饭,路上提到已经收拾好他们暂住的房间,蓬门荜户不要嫌弃。 叶真回到地面神清气爽,终于吃了一顿好饭。饭后饮茶,段欢问:“不知你们平时惯喝什么茶,扬州比长安多一些特产水果,府中有新鲜果茶,我想姑娘大约会喜欢。” 本朝饮食习惯,无论南北,第一条都是:不可一日无茶。李谨行道:“寻常鲜茶便可以。” 说完,看叶真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又加一句:“如果有荔枝茶,倒可以招待一下这位姑娘。” 荔枝在长安贵重,煮茶用的都是果干,饶是如此,还要富贵人家才喝得起。扬州离江西极近,此时正逢荔枝成熟时节,王府一点都不缺。段欢慈爱地看着叶真,浅笑道:“稚玉喝过新鲜荔枝吗,我叫厨房给你煮。” 在叶真看来这是很高的待遇,应该口是心非地推辞,然而张开嘴却说:“刚来王府半日,就如此劳烦王妃。” 谁能忍住荔枝的诱惑呢? “不打紧。”段欢目光在她身上,斟酌着说,“我一看到你,就觉得十分合眼缘。” 若是旁人这么说,叶真怕要觉得在奉承,但堂堂扬州城里的王妃,富庶一方,应当不用说这么肉麻的假话。 隔一会儿,茶上来,叶真还没接过手,就觉得清香扑鼻。入口甘甜,回味馥郁,比果干泡出来的新鲜百倍,以至于第一口刚下肚,叶真就开始发愁,曾经沧海难为水,万一以后再喝不下果干茶,那可怎么办。 叶真忙于怜惜眼前茶,李谨行跟王妃聊正事:“我们准备下午去公主府看看安阳。” 段欢迟疑:“殿下怕是见不到,公主不在府里,她在城外道观修行,已经半个月了。” “修行?”李谨行与叶真俱是费解。 段欢为难地回答:“我也不知,她只说身体不适,去修行祈福,没给我具体的话。我有王爷在,且从前与她往来不多,就没再过问。殿下不妨先派人通报,明日再出城去看她。” 李谨行皱着眉,一看叶真的表情,就知道她想歪了。 本朝风气开放,从皇室到民间都是,以往曾有公主为了逃避赐婚或是世俗礼法的束缚,宣称入道观修行。道观没有寺庙那么多约束,更不拘男女礼节,因此公主们说是修行,实则放浪形骸,逍遥快活去了。 安阳公主是陛下最宠的一个,如果她要这么做,陛下估计也不会怎么严惩。 只是明知半个亲弟弟的皇太子要来,这当口还往出跑,不太合适吧。 李谨行无法,又问:“驸马在吗?” 段欢摇头:“也不在,公主修行之后,他百无聊赖,上表给长安,领兵出城剿匪去了。” “什么匪?” 段欢回忆着答:“我也不知,好像说什么山越贼子。” 李谨行知道,是江南一代占山为王的规模贼寇,自古常有,应当不足为惧。既然已经给朝廷上表,没什么可说的,便点头作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31 章 把人派出城找公主,李谨行和叶真去看住处。虽然叶真身份含糊,但段欢机敏,几句话之间就窥见他俩不一般,给他们安排在一间院子。 进门时段欢打趣:“从前陛下做太子时,来扬州住的就是这院,如今殿下也来,这里可是住过两个太子了。” 李谨行笑着回应:“恐怕是很多年前,那时娘娘已经进府了吗?” 段欢顿了顿,叶真偷看她晦涩不明的表情,听她说:“确实是很多年前。” 那时王妃还是她姐姐。 她模样太温婉,叶真看不分明,若凭直觉,目前只能瞎猜出,王妃对王爷,好像没那么喜欢。 因为刚才去看晋王的时候,她是手拈起来,隔着袖子去碰他,仿佛晋王身上有什么脏东西,她很嫌弃。 这个细节是叶真无意窥见,她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传闻中段欢十分善妒,不许其他人抢夺王爷,连孩子都不让侧室们生,还是最近几年才松懈手腕,让王府有了几个不点。如果不喜欢王爷,她图什么? 这样一想,叶真又确定一件事——世上的流言,大都不可信。 本来还应该有一个合理推测,就是她图王位,但她自己没有孩子,王位抢过来又有什么用。 叶真的房间紧挨着李谨行,他看着换防,把贺兰慎分过来守卫。两个侍女指挥王府的人收拾整理,如此过去一个下午。傍晚时门口通传,说安阳公主来了。 李谨行和段欢到前厅见她,叶真跟过去,只见那安阳公主—— 没看见。 安阳公主戴着幂篱,也就是黑纱帷帽,即一顶笠帽,围一圈黑纱,遮住全身。 公主一进厅门,隔得老远,啪一声跪下,掀开黑纱探出来看一眼,又缩回去——叶真怀疑她为了显示一下,里头的是她本人,不是别人冒充的。 李谨行对她奇怪的举动有点不耐,问她:“你做什么,这么没礼数。” 安阳伏在地上,唯唯诺诺:“殿下息怒,实在是无法……我,我去道观修行,其实是在治病。” 李谨行语气缓和下来:“怎么,生什么病了,还要去外面治?” 安阳晃动几下,鼓起勇气答:“是疫症。” “什么!”段欢失声低叫出来,叶真立时屏住呼吸。 李谨行也面色一沉:“你怎么得了疫症,给医官看过了吗?” 安阳带着哭腔说:“我也不知道,我一个侍女的什么亲戚碰过死老鼠,得病死了,不知为何传到我身上。一开始头痛发热,喉咙干渴,以为就是病,谁知越来越难受,就找府里的医官来看,医官说……是疫症。” 她从就怯懦,此时说话心虚发慌,仿佛生病是她犯了什么罪。 “那你禀报陛下了吗?”李谨行又问。 “没有……我不敢,我最近好了很多,不发热了,医官说我远离人群,再治一两月,就可大好,殿下,你帮我瞒一瞒吧。” “你糊涂了,瞒着有什么用,赶紧禀报回去,叫陛下派医官来给你治。” “不是。”安阳十分别扭,吞吞吐吐,“我怕身边的人都不干净,万一把病带给陛下。我真的快好了,等我痊愈,就去找陛下谢罪。” “也算你考虑周全。”李谨行看她一眼,“罢了,你先安心养病,过几天我送信给陛下说。瞒是不可能帮你瞒,但你有孝心,我会如实禀报。” 安阳还想讨价还价,没有理由,踌躇一阵,道:“多谢殿下。” 说完却不走,段欢催她:“既然无事赶快回去休息,还跪着做什么?” 安阳支支吾吾:“殿下,你这次来,有没有带医官,我,我这里的,肯定比不上宫里……” 她一个公主,得了病总不能不治,李谨行又好气又好笑,说:“行,等明天医官给王爷诊完脉,再叫他去你那里。” “谢谢殿下!殿下你太好了!那我先告退。” 前脚安阳公主刚出门,后脚段欢从椅子上霍然起身,指挥下人:“快烧艾草熏一熏,到处都熏,煮雄黄和皂荚水洒院子,她的人再来,不许进府门!厨房煮薏苡仁水,各人都喝一碗。” 又转向李谨行:“殿下和稚玉也喝点,最近走路绕开这里。” 叶真点头如捣蒜,疫症是大事,非常大,病死之后身体还要被官府聚起来焚烧,以免传染给别人,不怪安阳和段欢一个两个都如临大敌。 李谨行应一声,对叶真说:“你向来体弱,多喝一碗。” 段欢抛来一个了然的眼神:“殿下如此上心,稚玉不要拂了他的好意。” 下午用过饭,叶真又得到一壶荔枝茶,细细品味,回甘生津的感觉令人上瘾。 段欢含笑看着她:“今日是给你尝鲜,以后每日只有一壶,不然,我们府里也养不起这么挑嘴的姑娘。” 叶真觉得喝完茶心情十分愉悦,甚至有几分飘然,轻快地对段欢示好:“娘娘送我什么,我就吃什么,不挑的。” 饭后,王府出面安排了羽林军的住处,陆远和几位统领留在府里,跟着李谨行做贴身护卫。 段欢把王府几个孩子领出来拜见李谨行,孩子们最大的不过七岁,个个眼睛黑黝黝,行过礼,好奇偷瞄太子殿下。 李谨行挨个夸了一遍活泼懂礼,问段欢:“四王叔缠绵病榻,王妃没有择定世子的打算吗?” 段欢道:“府中无嫡,自然是立长子,但王爷病重不能表态,此事一拖再拖,我不敢擅作主张。” 贤惠,谨慎。 “王妃想得周全。”李谨行蜻蜓点水问了一下,便转过话头,“不过我听闻王妃曾遣散府里姬妾,这个主倒可以做了?” 段欢既惊讶又疑惑,心回答:“王爷命我掌管家宅,后院姬妾的主自然做得,况且我只是遣散了没有子嗣的几位。但世子应当由王爷或者陛下钦定,我绝不会僭越。既然殿下问起,此事全交与殿下做主。” “好。”话说到这里,李谨行就却之不恭了,“我会回禀陛下。” 遣散姬妾这个举动,表面看来是善妒悍妇,但现在听起来,叶真觉得倒像在做好事。晋王病成那样,宠幸姬妾是不可能了,没有子嗣的如果下半生都困在王府,未必能过得多好,只怕日子都没个盼头。 也有可能段欢就是嫌麻烦,晋王生病,这么多跟她没关系的人由她掌管,万一再有哭哭闹闹的,她肯定不耐烦。 叶真从李谨行问话的态度隐约摸到一点边,皇帝交待他来扬州时,想必说过一些对王妃的顾虑和怀疑——这不又是当初对薛采星的手段,有个太子在手里可真好使。 她没觉得段欢哪里不妥,但皇帝知道的肯定多一些,比如先王妃为什么病逝。他怀疑段欢,不会是无中生有。 勉强再聊一刻,叶真舟车劳顿将近一个月,困倦起来,先行回房间歇息。她本打算提起精神坐一会儿,但克制不住地泛困意,软绵绵靠着椅背打瞌睡。 日头西沉,暮色将合,徐兰抱着一瓶姹紫嫣红的花兴冲冲进门,不轻不重放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叶真猛睁开眼,浑身受惊似的一抖。 她茫然眨眨眼,看起来非常无辜。徐兰笑道:“姑娘这么累,就去睡觉嘛。扬州真是个好地方,东西多,事情少,姑娘就当出来玩。” 徐兰侍弄着花草,又说:“最近天气热起来,姑娘中午时应该睡一会儿,不然万一受暑,精神更不足。” 叶真揉着眼睛开口:“你也收着点劲头,主人家病危,我们还有说有笑商量怎么玩,不好。” “怕什么,我看王妃娘娘也没丧着脸,我们客随主便。”徐兰压低声音,挤眉弄眼,“有殿下在,谁敢怪你。” 叶真抽手打她腰,两个人嘻嘻哈哈闹一阵,天色还不算晚,叶真就撑不住,沐浴入睡。 睡意太沉,她如同坠入深渊,胸前沉重,喘不过气。过了不知多久,眼前乍然破开一片白光,她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似走进桃源,身边桃花如云似锦,开得十分热烈。 她走了很远的路,粉白花瓣落一身,眼睛都要迷晕,忽然听到有人唤她:“桃桃。” 她全身僵住,吸了吸鼻子,愣怔着回头。 陆瑶鬓发梳得一丝不乱,笑得张扬肆意,遥遥望着她。 她几乎飞扑过去,埋在陆瑶怀里打滚:“姐姐!我好想你啊。” “多大的人了,不许这么娇。”陆瑶如时候一样训她,手从她头发摸到下颌,目不转睛打量她。 “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陆瑶不回答她,却说:“我也想你了。” 叶真觉得有满腔话要说,但胸口发闷,张开嘴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反复说“你快回来”,有种心力不济的无能感,紧张惶恐。陆瑶拍她脑袋:“怎么了?” “我……”叶真泪盈于睫,“我舍不得你。” “有什么舍不得,我不是就在这里。你抱得这么紧,我喘不过气,你松开些。”陆瑶怜爱地看着她。 叶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急得团团转,只坚持绝对不能松手。陆瑶越催她哄她,她越不安,摇头哭着说:“我不,我不要。” 大约情绪太激烈,眼前天旋地转,耳边不断有人呼喊,朦胧中叶真猛睁开眼。 苏棠在她眼前,满脸担心地唤她:“姑娘,做噩梦了吗?” 她下意识挣扎起身,苏棠扶着她半躺到床头,拍拍她脊背,身后徐兰捧着烛台,发出微弱灯光。 叶真失魂落魄,抓住苏棠手腕,瞪着眼睛问:“我姐姐呢?” 苏棠不语,徐兰急死了,垂头丧气说:“哪还有什么姐姐啊,弟弟倒是有一个,姑娘不安心的话我叫陆公子过来?” 苏棠冷冰冰说:“你闭嘴。” 叶真终于回过神,愣怔半晌,勉力说:“我没事,都睡吧。” 苏棠担心她后半夜睡不着,吹灯之后,侧耳顷刻,却发现她很快酣然入睡。 大约太累了。 次日叶真睡过了早饭时间,苏棠怕她劳累,没有喊她。等她自然醒来,日头高起,慢条斯理洗漱完,追着李谨行绕一圈。 他带来的医官给晋王看完脉,说的与原先四位医官差不多,病程药方大略看一遍,都没有出入。李谨行叫他去城外给安阳公主看病,提醒几句注意防疫。 差不多到中午,叶真才清醒,不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轻飘飘。吃过午饭喝完茶,到午觉时,却又困顿起来。 扬州刺史听闻李谨行已到,给他准备酒宴接风洗尘。叶真睡得糊里糊涂,没有跟着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32 章 连着过了好几天,王府里没有半分波澜,晋王昏迷着,王妃闷在她自己院中,只有日头越来越炽烈。 叶真每天睡在屋里,都能听到外面蝉鸣不止,似乎没一刻歇下来的。她猜测自己晕船的劲儿还没过,手脚绵软,但终日睡着也不是办法,睡得人都要傻了。 吃饭更是煎熬,中午吃了一块冰糖烧肉,回房间后居然干呕半晌,眼泪都咳出来。 她趁困意袭来之前,强打起精神,到李谨行那边说话。他们待在府里无事,李谨行既不出去斗鸡走狗打马球,身边还自带个美人来,段欢没什么能招待,只好叫人取来府里积压的邸报给他看。 扬州距长安千山万水,只能靠邸报维持对中央消息的了解,李谨行打一出生就住在中央的中央,没怎么看过,此时纯属消遣。 叶真去时他已经看了一半,分门别类放成几堆。邸报中最有意思的部分,是官员互相弹劾,或御史台的参本,因为这部分会说人坏话。叶真还有官职时,三不五时就要随着邸报名动天下一次,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她行为不端,对太子不轨。 这样看来不做官最大的好处,就是名声可以修复修复。叶真自己把自己逗乐,信手拿起来看几篇,都是她知道的东西,中规中矩,没什么趣味。 从他们离开长安之后的邸报,好像没看到。 中午阳光炽热,屋外烫得能蒸出热气,屋里放着白玉冰壶镇凉。李谨行好一会儿没听到叶真说话,抬头一看,她居然趴着睡着了,唇瓣鲜红微张,眉头紧蹙,额间汗湿一片,睡也睡的不舒服。 李谨行担心她着凉,伸手叫醒她,拿起桌上备着的绸巾给她擦过汗,让她回屋去睡。 叶真糊里糊涂回房,心里有一丝隐约异样。 为什么这么累? 段欢和李谨行也逐渐发现不对。 或许扬州的气候也有罪责。以往在长安时,雨水甚少,即便要下,也痛快淋漓,不像扬州点滴霖霪,终日缠绵。于是逮到放晴的时候,苏棠劝叶真出院子走一走,看能不能回一点气力。 王府亭台水榭,移步易景,尽是江南风情。叶真不知不觉走到花园深处,遥遥望见万紫千红中坐着一位素衣美人,正是段欢,没有带侍女,独自一人在水亭里乘凉。 叶真过去打招呼,段欢手一伸,竟直接牵着她坐下来:“稚玉看这花园,与长安不同吧?” 王妃一点长辈的架子都没有,她受宠若惊,附和说:“这里好多琼花树啊,我还是第一次见。” “扬州富贵人家都喜欢种琼花,淡雅又气派,开了花香气盈人。”段欢对她温柔,说话声音低软,“府里这几棵,都是我亲手种的。” 聊起花园,段欢滔滔不绝。她音色沙沙簌簌,语速慢,听进耳朵里十分妥帖。周围花香暖薰,叶真没有太多能说的,只听着她的话点头,不多时,神魂飞去会周公,竟靠在段欢肩头。 段欢好笑地看她一会儿,冲苏棠道:“你去取个披风纱衣之类,给稚玉盖上,免得吹了风。” 苏棠犹豫一下,看四周没有其他人,有些不放心把睡着的叶真留在这里,况且盛夏时节,想着凉恐怕不太容易。段欢七窍玲珑心,看出她用意,失笑道:“我还会在自己府里亏待她不成?最近就是我的院子,你去那儿拿,很快就回来。” 苏棠又道歉又称谢,快步离开。 她走了没几步,段欢脸上笑意玩味,望着她的方向思索,手无意识地抚摸叶真发顶,把她移入怀里。叶真顺势歪倒,梦中嘤咛几声,痴痴叫:“姐姐……” 段欢愣住。 过了好一阵,她低下头轻抚叶真脸颊,柔声问:“你想姐姐了吗?” 叶真气息紊乱,睡得难受。 段欢手背蹭弄她脸颊,不知在回忆什么,表情怜悯,宛如佛堂里慈悲渡人的菩萨,缥缈说:“要是你姐姐在你身边,你会不会好好护住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声音极轻,话刚出口,就吹散在暖风里。 段欢的院子种着许多巨大柳树,一看就有些年份,茂密极了,院墙都被内外几棵埋住一截,最高的甚至探到屋檐上。苏棠觉得此处颇为阴森,取到披风急忙回来,看到叶真躺在段欢怀里,段欢摩挲她眉眼,满含怜惜。 她不知道王妃为什么对叶真这么好,但既然是好,应该没问题吧? 夏日热意越盛,叶真身体越不舒服起来,饭量骤减。才落地差不多二十天,除了用点开胃的梅子点心,喝几杯茶,其余东西即使勉强吃进去,也会恶心一天,晨起时还会干呕。 至于晋王,他虽然半死不活,但生命力实在顽强,那口气在段欢的悉心照料下就是不断——段欢明明对他有种微妙厌恶,却无微不至。 他不断气,李谨行不能复命,必须在这里耗着。他好好的,李谨行肯定不能逼他往生。徐兰私底下嘟囔,是不是晋王给叶真带了什么病过来。 神智清明的时候,叶真还要凝神考虑一件大事,李谨行的生辰要到了。他出生于夏日,六月初七。从长安出发时,叶真没想过会待这么久,因此没有提前准备贺礼。 段欢忙着筹备这件事,但李谨行说晋王病中,不宜大操大办,只简单意思一下,自家人一起稍作庆祝就好。 旁人想必已经开始准备礼物,叶真往年没什么好送,记得有一年偷了叶弘珍藏的山河图,献给李谨行,回家挨了好大一顿鞭子抽。隔天李谨行听说,就把画又赐回来。叶弘本意是教训叶真偷东西,但东西赐回来,显得好像他气舍不得送,他为此耿耿于怀好几年。 今年与往年不同,叶真不知道送什么。扬州城买来的珍宝,他肯定不稀罕,如今他们的关系正甜蜜,要是不用心送,他恐怕会失望。 她自诩是全天下最了解李谨行的人,却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毕竟他很少显露出偏爱。思来想去,索性直接问李谨行想要什么。 他目光将叶真上下审视一遍,饶有兴致地反问:“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话音里压了点暧昧,叶真羞得有些发昏,声说:“可是,我都给你了呀。” “还不够,稚玉。”他状似温柔地抚摸她圆圆脑袋。 叶真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偷偷去问徐兰,徐兰听个半懂,掏出一本书塞给她,叫她学习一下。 她便开始用心看书。 晚饭前,李谨行看过晋王,拐到叶真这边。苏棠在门外晒山楂果,回话说:“姑娘还在睡午觉。” 李谨行皱眉:“她睡多久了?” 苏棠答:“一个半时辰。” “这么久?” 李谨行进门,叶真睡在窗户边美人榻上,盖着薄薄一片被子,身形玲珑,原本七分艳丽的眉目染上懒意,暮光隔着窗纱朦胧铺陈,晕染出如画的绰约。 与她相识十几载,却还会惊鸿一瞥。 她少有这种仙气时刻,李谨行倚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走过去坐到旁边,把她的手从被子里剥出来。反复揉捏欺负,她竟然还不醒,李谨行只好开口:“稚玉,起床了,马上就要吃饭。” 唤过好几遍,叶真悠悠睁眼,明明睡了许久,还是疲惫的样子,拖着声音软软叫:“殿下——” 尾音绵长,孱弱无力,挠得李谨行心下发痒,回过神又顾虑:“头痛吗,是不是中暑?还是叫医官来给你看看。” 叶真眼睛湿漉漉,依赖地看着李谨行,她累极了,没有力气思考他的提议。李谨行便叫苏棠去找王妃,借府里医官一用。 段欢听说是给叶真诊脉,亲自去请两位医官,一起过来。进门时叶真弱风扶柳坐在椅子上,慢慢伸出手腕。 一位医官先行把脉,双腕都按了好一阵,又看她舌头,神色凝重,许久才放开,面色犹疑。另一位再诊,第一位医官询问:“姑娘都有些什么症状,细细说来。” 李谨行替她说:“终日嗜睡,食欲不振,浑身乏力,夜间惊悸多梦,总是噩梦。” 医官谨慎追问:“是否偶有恶心干呕之意?” 叶真不舒服地点点头。 医官端详她面色,与另一位同行对视一眼,缓缓道:“敢问姑娘,这个月的月信有没有来?” 这一问如同惊天响雷,劈进叶真脑海,她霎时清醒,脸色发白,屋里一圈人围着她,全都愣住。 之前行船时她身体不适,推迟过几天,这个月又推迟,她满以为是晕船的后遗症。 她此刻又惊又疑,就是没有半分喜色。 她根本没做好有孕的准备。 宛如汪洋被劈开一道,过后滔天巨浪朝叶真扑过来,险些吞噬她。 首先,这个孩子的身份由她的身份决定,她如果是正妻,孩子就是李谨行的嫡长子,有很大的继承皇位的可能。她不是正妻,孩子的地位一落千丈。可是她从来没想过要成亲,嫁皇子跟嫁普通人不同,会把她好不容易熬出来的前程断送进后宫。 其次,生孩子相当于过鬼门关,跟死一次没差别,好好的人,谁会不怕死,她的人生才刚开始。 更不用说生孩子之后,被孕期病症折磨、变丑、变心等等各种可能,单是在身上留疤这一条,以她的年龄和心气就很难接受。 她太年轻,无论身体和心态,都没做好应对的准备,她还没克服恐惧。 在这繁芜思绪中,无数朵疑云轻轻飘着。 李谨行率先稳住心神,握住她的手,轻轻挠手心唤回她。她颤抖着问:“可是,我一直有喝避子的汤药。” 汤药是苏棠在管,叶真再信任她不过,就算皇帝叫她动手脚,她都不会听的。苏棠闻言微微点头,她做事向来稳重,不会有错。 医官摇摇头:“汤药有失效的时候,只不过不常见,万一遇上,也是可能。” 另一个医官补充:“还可能姑娘在服药期间,吃过什么相冲的东西,比如螃蟹、桑葚之类,影响了药效。” 他说得太准了,以至于叶真满腔疑虑压不住,直接说出来:“是,太是了,我正是吃过这两样。” 她还想问怎么能这么准,段欢殷切发问:“二位确定吗?你们诊的可是——” 龙脉两字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说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33 章 医官拜手:“娘娘,以我等的资历,别的话不敢说,但喜脉应当不会诊错,如果怕不准,可以再召其他人来看。” “那我去召集城里的诸位医生——” “娘娘,不可!”叶真慌忙拒绝。 段欢困惑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一个当朝太子,平时厮混就罢了,有孕闹得满城风雨,不太好。 她又提议:“那殿下带来的医官……” 李谨行断然摇头:“绝对不行,他在安阳那边,难免沾了疫症之气。” 段欢叹口气,思考一刻,再问:“这身孕大约多久了?” 医官心答:“时日尚早,不敢妄言,大约有一个月。” 叶真更茫然了,医官说的都对,日子都对得上。 李谨行问医官:“请问孕期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医官这下不怯,嘱咐道:“前三个月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要操劳,不要跟其他人冲撞,后几个月虽然好一些,但也要注意不能长途奔波。饮食上的注意,我们待会儿写在纸上,殿下拿去吩咐厨房便是。” 另一人接着说:“姑娘身形纤瘦,怕不容易显怀,要多吃。虽然孕期乏力,但姑娘你体弱,还是应该撑起精神,到院子里多走一走,身体越好,生产时才顺利,不然……” 叶真浑身一哆嗦,朝李谨行缩过去。 医官对着李谨行说:“姑娘看起来思虑甚重,殿下应当……” 说到一半,医官摸不清他的脾气,停顿住,他态度很好:“但说无妨。” “应当多陪伴和关心她,不要起争执,也不要敷衍。” 李谨行郑重道:“好。” 他们几方互相商讨一番,医官写完注意事项,回去开安胎药,段欢坐下说一会儿话,看她心神不定,安慰她不要多虑,随即离开。 外人都走了,李谨行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她整个人团成一团,依偎在李谨行身上,徐兰伸长脖子,被苏棠捅了一肘,才遗憾地走出门。 “别怕。”李谨行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只管保护好自己,孩子生下来,其他的交给我。” 其他的应当包括孩的身份和教养问题,叶真轻轻点头。 “我这就写信送回京,跟陛下多要几个医官过来。要最好的几位,尽最大能力不让你有危险。” 叶真侧头靠在他脖颈边,呜咽说好。 “不管有没有,我们当作有来对待,最妥当。” 她抬起头:“殿下也觉得有点不真实吗?” 李谨行心抱她腰身,竟有几分捧着瓷器的怯意:“确实很突然,我们原本来办丧事,谁知冒出来一件喜事。但你不要怕,别的事都排到后面,现在你最重要。” 听他一条一条说完,叶真心底的恐慌暂时压下去,转而感叹起他的细致,眼神亮晶晶看他。 他手放在她腹感受着,问:“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礼物?” 叶真呀一声:“殿下的龙崽儿真懂事,这就给我分忧了。” “你这礼物,送得太早了些。”他叹道,明明已经挑了最好的汤药,怎么还会失效。他筹谋许久,才诱她品尝一点欢愉滋味,没享受几天两个人的生活,她就有孕。 她紧张道:“殿下不喜欢,现在生孩对你有影响?” “没有,只是你先前准备的礼物用不上了,有些可惜。”他缓缓解释。 她捂住眼睛:“我要离殿下远一点。” 李谨行把她抱更紧:“今天开始你到我那边睡觉。” 叶真看看肚皮,看看他:“殿下,你不是真的要……” “想什么呢。”李谨行伸出食指点一点她额头,“你晚上容易受惊做噩梦,我在旁边看着,你安心一些,说不定会好。” 之前在运河行船,她晕船时,李谨行也陪她睡过几回,但…… 晚上苏棠给叶真松开发髻,拔下簪钗,换上舒适的寝裙,上身堪堪遮住胸乳,走起来活蹦乱跳,肩膀至锁骨白得晃眼。苏棠平日看她这样穿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忧心起来,取一件丝绸外袍裹上。叶真哭笑不得,夏天这样穿着睡,会热死的,何况今晚身边还多躺个人。 苏棠不给她反抗的机会,换好衣服催她赶快睡觉。好在李谨行有分寸,准备了两床薄绸被。叶真躺进被子里,想到苏棠不可能过来检查,便偷偷摸索着把外袍脱了踢在脚下。 寝屋不分日夜镇着冰壶,李谨行怕她热也怕她凉,叫人撤去两个。一开始两人都仰面朝天,安分守己不去撩拨对方,话都不敢多说。时间长了叶真率先撑不住,坠入梦乡。 正在梦里云雨缥缈神魂颠倒时,叶真手腕一紧,被人拉住,随后一声一声呼唤,硬把她从美妙梦境拖出来。 她恍惚得厉害,费力睁开眼,下意识呜咽问:“怎么……我说梦话了?” 绸被不知被卷成什么形状,没有半点阻拦作用,她整个人躺在李谨行怀里,耀武扬威亲密无间,李谨行却不像担心,而是声音沉沉:“是。” 叶真还在半梦中,面红耳热:“我说了什么?” “你一直叫我,娇得跟猫似的。” 叶真慢慢清醒过来,咳,这就是之前,李谨行陪她睡的时候发生过的事情。 李谨行还凑到她熟透的脸颊边,几乎咬着她耳廓,隐含笑意问:“没有做噩梦吧?” 当然没有。 她做春梦了。 叶真全身酥软,简直想坐起来刮自己一巴掌冷静冷静。她没有经验,不知道有孕时身体是更敏感还是更迟钝,但不能是这般迫切吧? 只是她十几年人生中一直是自己睡,忽然身边多一个人,还是心上人,难免心绪有点歪。 见她窘迫,李谨行拥着她问:“还好吗?” 不问还好,问完,叶真无端委屈起来,闷闷不乐:“热,难受。” 春梦才刚起个头,别说尽兴,兴致刚被勾起来,身下有黏腻水意,腹热且空虚。而且这空虚不可能缓解了,她现在有孕。 之前在船上时,醒来趁着半梦的朦胧去痴缠身边人,虽然行径较为寡廉鲜耻,但除了他没人知道,不会委屈到自己。现在这种情形,上不上下不下,叶真回想一下,在她人生中还没有发生过。 半夜情绪总是格外矫情,叶真全身都笼罩着低落的氛围:好委屈啊。 这样的困境,李谨行也没有遇到过,他还在思考,忽儿腿侧一痒,叶真派出细嫩脚丫,缓慢勾缠过来,上下磨蹭着。 先前跟发春猫儿似的叫了半晌殿下,现在清醒,又磨起他来,李谨行好笑地捏捏她后颈软肉:“你不好过,也不让我好过?” 叶真此时的姿势是身体侧躺,脸埋进床褥逃避现实,闻言害羞地点点头。 李谨行本来想让她舒服一点的,此时起了一点逗弄的心思,握住她的手说:“也有办法。”引着她的手探下去。 手碰到自己腿间,叶真满脸不可置信,挣扎求饶:“殿下,不行,我指甲长长了,会痛的!” 哭着搬出事实来辅证:“我,我连你都能抓痛……” 李谨行这才拢住她的手,等她喘息平缓下来,低头细密吻她脸颊,解释道:“我问过医官,孕期身体确实会比较——” 顾虑她的脸面,李谨行挑了一个含蓄的词:“难耐。用点轻微的办法纾解,对你也有好处。幸好我问了,谁知道你这么快就发作。” 叶真脑袋像被陨石砸中,晕了,他什么时候问的,怎么问的,医官们以后怎么看她? 李谨行松开她手腕,手滑进她嫩生生的腿根,特意用长厚茧的地方去刮蹭,触手一片滑腻绵软,激起美人颤栗。 吻如春风化雨落到她脖颈,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叶真只觉被他碰到的地方都酥酥麻麻,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快意堆叠宛如浪潮,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眉目失神,害怕地覆手护住腹。 床榻一时漾开春情,盛满细碎吟娥,她弓起身子,拼命朝李谨行怀里凑,被他炽热气息严实包裹住才稍微安心。 李谨行手指骨节分明,粗砺磨过美人内里的柔嫩,叶真刚才还作恶的脚趾现下只有蜷缩的份,整个人摇曳,仿佛红梅蕊珠上捧着一点雪,红红白白取次开,摇摇欲坠,稍被触碰,就颤悠悠落下。 惹得有情人怜惜。 她真是怕极这种感觉,脑中混沌一片,银瓶乍破水浆迸,昆山玉碎凤凰叫,上天落地,浮浮沉沉,仿佛神魂全交付出去,舒爽到简直不是自己。 …… 苏棠倒好热水,拧干布巾,绷着脸掀开被子。徐兰给叶真擦头上冒的汗珠,苏棠给她擦下身乱七八糟的水渍。苏棠表情不好,虽然她一年四季都是冷脸的样子,但叶真非常真切感觉到一丝畏缩。 她忍了一会儿,低声说:“我还以为殿下是个有分寸的。” 徐兰早就想开口,立马跟上说:“就是在教坊,也不会叫有身子的姑娘寻欢啊!” 叶真不好意思:“不是,是我,那个,主动的……” 苏棠偏心她,因此也了解她,知道她说实话,抿嘴擦了半天,看她白嫩的腿根还在微微发颤,仍然抱怨道:“那也不能就由着你来。” 擦完身体,苏棠一板一眼把外袍给她披上,反复检查完才出门。不多时李谨行也回来,重新躺下。 他身体依然是热的,脸颊有凉气,估计是拿冰的帕子擦过。叶真心下难安,她舒服了一点,李谨行却被她折磨一晚上,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这样欺压皇太子,她叶真,凑数其间。 要是皇帝知道,一定会后悔,为什么上赶着把这么个祸害送到亲儿子身边。越想越惭愧,叶真颤巍巍开口:“殿下,你受累。” 李谨行安慰她:“没事,你快睡吧。” 叶真此时却有精神了,窸窣摸索着去缠抱李谨行,诚恳说:“殿下,今晚不是我为难你,是肚子里这个为难你。要是没有他,我肯定也会让殿下舒服的。” 李谨行一口气没上来,缓了半天,压着声音:“看来旁人说得对。” 叶真踢着被子,摸不着头脑:“什么?” 他难得带了一点切齿的意味:“你真是个化成人形的狐狸。” 想了想,又正色道:“听说昆仑山有面照妖镜,等有空,一定要带你去照一照。” 狐性放浪嘛,哪个人间姑娘会有这等活色生香。 说得很认真,叶真好不容易听他讲一回胡话,笑意吟吟说:“那我不就显形啦。” 白天她还琢磨着怎么才能在正妻和能臣之间两全,现在看到正妻的正字,宛如妖女见了催命符,抱起头避之不及。她全身上下,从皮肉到骨相再到荒唐行径,恐怕没一处担得起个“正”字。莫说皇后娘娘那样母仪天下了,就是寻常人家的端庄主母,她也要敬谢不敏。 她此时娇软无力,有恃无恐,天马行空说:“殿下你这么守身持正,如果再娶一个规矩的姑娘,那你们两个,难道天天晚上都相敬如宾?” 叶真自己突发奇想,没打算要他回答,不想却听他说:“要是没有你,我本该这样过的。” 她不怀好意笑起来:“假如这个姑娘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呢,殿下你能忍住吗?” 还不过瘾,继续说:“我下次试试,我要是不主动,看看殿下能忍多久。” 又有点遗憾:“唉,恐怕不行,我本来定力就不如殿下,况且殿下龙章凤姿,每次都引得我心旌摇曳。如果有人跟你睡在一张床上还心无波澜,那可以立地成佛了。” “……”李谨行回身把她作乱的嘴堵住,狠狠吮吸一阵,直把口舌香津仔细尝完一遍,才放开,“你再说话,我明天就派人抬照妖镜过来。” 狐狸精知道怕了,眨眨眼,乖乖缩回去睡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34 章 清早再醒来,叶真衣衫不整卧在绫罗薄被间,敛去前几日的忧心,懒洋洋享受晨光。可惜苏棠硬把她架起来,说王府另外两位医官也来给她请脉。 李谨行陪在旁边,结果与昨天一样,喜脉,一个月,身体弱,多补补,医嘱没差多少。 等医官告退,徐兰闹着叶真说:“姑娘,人家给你报个喜脉,你也不打赏点东西?” 叶真这才被点醒,懊恼道:“没人提醒,我也不记得……唉,要是我娘在就好了,她肯定会把一切都打点好。” 李谨行说:“我都赏过了,别担心。你要是想家里人,给他们写封信,我也正要给陛下回报,一并送过去。” 叶真立马应声好,想了想,问:“殿下,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长安,难道要在扬州生完孩子再回?” “不然呢。”李谨行肯定地说,“路上颠簸,你来的时候都受不了,还想孕中回去?” 那就要待十个月,叶真惆怅地趴在桌上。 “怎么了,扬州不好吗?” “好,哪里都好,只是……”叶真忐忑摸摸肚子,“这种事情,没有我娘在,觉得好害怕啊。” 李谨行手掌覆在她手背,热意交融。他也有些不安,但绝不想在叶真面前暴露,只说:“别怕,我会做好所有准备。” 叶真忽闪着眼睛点头:“不在长安也有好处,不然,我现在说不定被我爹打死了。” 想着想着,她枕在桌上自顾自笑起来:“殿下也是头一回呢。” 头一回感受她肚子里有他的骨血。 李谨行心脏怦怦乱跳,似乎有棵幼苗破土而出。昨天思绪凌乱,这点惊喜埋在层层担心之后,现在经她提醒,突然窜出来,凶猛占据他所有心思。 他思绪一动,不由回想起来,刚认识叶真时,她还是个敦煌回来的盛气凌人不点,看她一点点长大,出落成令他魂牵梦萦的美人,磕磕绊绊到如今,她自己还是娇娇,就要做娘亲了。 李谨行也觉得有点晕,醉酒的晕法。 中午陆远来找叶真玩时,听徐兰说了她有孕的事情,眼睛瞪得圆圆,惊奇地看着叶真:好像还跟以前一样,没有半点特别啊? 徐兰紧张地嘱咐他要心,不能冲撞到姐姐,恨不得直接说少来找她了。陆远懵懂地点点头,一会儿工夫被唬着推出门。 王府中最严密看护的人从晋王变成了叶真。四位医官每天轮流来请脉,衣食严格筛选,菜色一律换成清淡绵软的,叶真叫苦不迭。苏棠还只是更当心护着她,徐兰就十分夸张,只想把她压在床上哪儿都不要去。 连段欢也天天过来看她,这倒合理,有个龙脉在她府上,兹事体大,她肯定担忧。 有人陪着说话解闷,叶真不排斥。段欢热情告诉她:“我已经叫府里孩子少来这边玩耍,免得打扰到你,守卫也多调一些过来。” 叶真道:“娘娘费心,我们这边守卫本来就很多,又给我加派,实在于心不安。” 段欢贴心握住她的手:“你肚子里这个可不能怠慢,加多少都受得起。再者,拨给你是为了让你日常使唤,如今太平盛世,在我们王府之中,安全倒不用担心。” “好好,娘娘好意我受宠若惊。”盛情难却,叶真应承下来,沉默片刻,没话找话说,“王府的守卫是从扬州府兵里抽调的吧?” “嗯,是。”段欢心不在焉回答,话锋一转,“我叫四位医官每日给你请完脉,再去看王爷,免得把他那边的晦气带过来。” 叶真一瞬间瞠目结舌,哪有王妃说王爷晦气的? 段欢说出口才反应过来,瞬间凝滞一刻。 “娘娘不要担心,王爷他……吉人天相,应当没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在身上。”叶真编个体面话圆过去,段欢安静一阵,忽儿笑着说:“稚玉,不怕你笑话,每次他多迎回来一个妾室,我都多恨他一分。” 哦,因爱生恨。 那确实能解释段欢又恨他又照顾他的行径,叶真脑中混混沌沌,慢慢想,要把这个情况告诉李谨行。 午后李谨行来时,她却午睡了。李谨行问两个侍女:“她今天吃了些什么?” 苏棠答:“吃了几口稻米饭,一碗薏仁饧粥,几只盐水煮虾,夹了几筷子笋片,说不够新鲜,再没吃。” 徐兰跟着补充:“陆公子送来一桶冰镇的西瓜,姑娘可馋了,但是怕冰着她,没给吃。” 李谨行点头:“先别给她吃。” 徐兰又抱怨:“殿下,每天的饭食姑娘不是嫌腻,就是嫌太清淡没味道,一天比一天吃的少。” “每天吃的菜品都是医官们决定的,他们谨慎,挑最安全的东西,自然没什么好吃的。”李谨行凝神思索,“我会想办法。” 暑气炎炎,要照叶真以前的口味,不吃饭只吃西瓜的时候都有,只是现在不能由着她任性。 没过几天,李谨行生辰到,尽管他再三说了简略操办,王府里仍然张灯结彩,排场颇大,扬州大官员,富甲一方的商户都赶过来凑热闹。 顾虑到晋王的身体和叶真的身体,段欢折中,中午摆宴,下午谢客,自家人吃,一切应酬由她和李谨行来。 叶真看完各路人马争奇斗艳,寻思自己还是要表示一下,想来想去,决定下厨煮碗长寿细面。 下午她找一间清闲的厨房进去,里头立即大乱,各人围过来要送她出去,七嘴八舌劝:“姑娘身体贵重,万一在厨房磕碰,我们可担当不起。” 她跟这些人讲不清道理,索性仗势欺人道:“你们不让我进来,我心情烦闷,到时候殿下照样要问罪。” 众人左右为难,片刻后段欢赶来,亦劝她说:“祖宗哟,你想要什么,龙肝凤髓我们也给你做,你何必!” 她看到段欢,忙求助:“娘娘,我要亲手给殿下做碗长寿面,你快叫几个手脚利落的人来帮我。” 段欢还要劝她,但忙乱了一天,思路没她清晰,一会儿功夫叫她哄着找来几个打下手的,拉过来一个柔弱厨娘吩咐:“你好好帮姑娘煮面,这是要给殿下吃的。” 厨娘忙领命,叶真看一圈,又问:“殿下带来的厨师呢,孙前去哪儿了?” 段欢当然说不知,那位厨娘竟知道,殷勤道:“他在前方做厨,姑娘要叫他过来吗?” 叶真点头:“快叫他来,他给殿下做习惯了。” 厨娘便出门寻他,不多时找回来,却见叶真正对着面团发懵。这两人过来各自上手,给她一边指点一边帮忙,将面团擀好,取出刀来。叶真刚摸着刀柄,厨娘夺过去道:“我来就好,姑娘去煮汤吧。” “这还能叫我做的吗。”叶真一手面粉,哭笑不得,“好歹让我试试。” 试了试,失败,叶真擦擦手,若无其事去煮汤头。 她这种自读书的世家子弟,旁人也没指望她会下厨。 孙前取出几只虾,细细切成虾茸,加到老鸡汤里,叶真帮着添进去葱叶、姜丝、料酒和胡椒粉等,不一会儿香气袅袅。厨娘端过来切好的面条,呈给她下锅。 她扔进去一把,拿筷子搅一搅,跟着他俩的讲解把握火候,将要出锅时磕磕绊绊打一个鸡蛋,扔了点青菜。 徐兰在旁边看了半晌,嘀咕道:“姑娘说是煮面,还真是只管了煮。” 细面煮出来,叶真捞出一筷子到汤碗里尝味道,满意道:“还挺好吃。” 她满满捞好一碗,徐兰要帮她端盘盏,她一把打开徐兰的手,得意强调:“我要亲手送过去。” “好好,亲手。”徐兰顺着她说。 李谨行在房间等了半晌,才看到叶真心翼翼端着盘子过来。鸡汤浓醇,浮起一屋鲜香味,鸡蛋和青菜飘在上方,摆到他面前,叶真又有点怯,这怕是他吃过最简陋的长寿面了。 他惦记着叶真的身体,扶她一起坐下来,才举筷尝一口,夸赞道:“不错,比我想的好多了。” 叶真骄傲起来,扬着脸说:“下厨也不过如此,一点都不难。” 李谨行捞起一筷,闻言问她:“面是谁和的?” “……王府的厨娘。” “面条谁做的?” “还是那个厨娘。” “汤头谁熬的?” “孙前熬的……我也帮忙了!” 李谨行意味深长地笑:“那确实一点都不难。” 她只好求饶道:“今天是第一次煮,殿下要是觉得不好,我以后去学嘛。” “那倒不用。”他喝一勺汤,仍带着笑,“我又不是喜欢厨娘。” 叶真靠近他,手无意护在肚子上,顺着他的话说:“幸亏你不喜欢,不然,我肯定要把王府那位厨娘藏起来,她厨艺又好,长得又可爱。” 说着向徐兰寻求认同:“对吧?” 徐兰连忙赞同,多嘴道:“姑娘不知有没有看到,刚才做饭的时候,厨娘跟孙前眉来眼去的,我看他俩有点……” “还有这事,我都没注意。”叶真朝她凑过来,两个人热烈讨论。 “真是想不到,孙前平时那么正经一个人,厨娘年轻可爱,我看都能做他女儿了。”徐兰接着感叹。 叶真想一想,说:“指不定真的是把她当女儿,孙前对他女儿可好了,前阵子不是才生了个外孙,他到太子府见人就送鸡蛋,特别开心。” “这样啊。”徐兰遗憾道,“我还以为是,那种什么呢。” 叶真跟她笑闹一阵,回头看:“殿下就吃完啦?也不留着点肚子待会儿吃好吃的。” 李谨行不动声色听她俩说完话,公正评价:“面挺好的,中午吃那么多肉食,现在正想吃点清淡的。” 叶真看着见底的碗,笑得又甜又得意:“吃了长寿面,殿下福寿绵长。” 他收下祝福:“还有呢?” 她笑眯眯凑过去,软甜唇瓣在他脸颊落一个吻:“我最喜欢殿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35 章 过了好几天,李谨行才从手足无措的状态里慢慢平复,开始整天琢磨怎么让叶真舒服些。 叶真每天摸着肚子都觉得很奇幻,找出几本书看着寻灵感,给崽儿取名。她依然嗜睡娇懒,看一会儿便困。 李谨行有空就陪着她,以往已经够惯着她,现在更好,几乎什么都不让她做,手一抬,想要什么给什么,恨不得一页一页帮她翻书。 对于叶真来说这种感觉很稀奇,李谨行自己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从前只有别人照顾他,如今他连端茶倒水的事都要跟侍女抢着做。 苏棠端着荔枝茶进来,他接过送到叶真手上,硬生生多了一道毫无意义的程序。叶真就当他需要做些事来找点满足感,便由着他。 她喝着茶,李谨行把书翻过来,看上面勾画出来的字:“怎么都是些生僻字?” “殿下的孩以后说不定能继承大统,我挑个不常用的字,免得大家避讳起来麻烦。”叶真认真说。 常用字确实有很多麻烦,例如户部从前叫民部,为避太宗陛下的名讳才改成户部。李谨行失笑:“你倒是深谋远虑。” 叶真捧着茶盏,做出一个自豪表情。 李谨行晨昏各去看晋王一次,其余时间大多陪着叶真,闷得她什么事都不敢做,心情愈发困窘。 这天早上,李谨行才出院子,陆远抱一只杂色猫来给叶真解闷。徐兰一看阻拦道:“我依稀记得孕中不能逗猫,姑娘心一点。” 陆远振振有词说:“很干净的,我刚看着它洗过澡。” 叶真周围实在没有可以玩的,便伸手摸摸抱抱,蹲在地上轻悄着声音跟猫说话:“喵——” 陆远捂眼睛,觉得姐姐有点可爱。 猫乖顺,并没有对叶真亮爪,玩过一会儿,叶真腻了,起身去洗手。徐兰刚拿绸巾给她擦干手背,陆远准备抱起猫,猫却不配合了,忽然乱蹿起来。 陆远从屋里追着猫跑出去,猫四下跑一圈,径直朝柳树上蹭蹭蹿上去,动作之快,叶真从屋里走出来时,猫已经稳稳当当坐在树枝上,摇着尾巴悠闲自在。 “这猫儿还会挑衅人。”叶真看它模样,不由笑道。 陆远爬树的身手与猫不相上下,也立即跟上去,踏在树枝上去够猫。猫的后路被他截断,再往前挪两步,树枝前端纤细,颤着晃起来。 叶真走到树下看着,连忙阻止:“远别抓了,当心摔着。” 陆远听话地后退一点,与猫大眼瞪眼。 叶真推着徐兰说:“你去拿把椅子来。” 徐兰依言搬出高椅,刚放稳,叶真提裙踏上去,伸手要抓猫。徐兰登时吓得够呛,虚虚扶着她不敢乱动,大喊:“姑娘你快下来,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 叶真扶着树枝驱赶几下,猫滚回去,被陆远顺利抱到怀里。 她正看着猫,忽然脊背生寒,回头一望,苏棠几步跨过来,拦腰把她抱起,冷冰冰质问徐兰和陆远:“胡闹什么?” 陆远从树上跳下来,乖乖挨着训。 叶真卧在她怀里,一句话不敢说,跟徐兰眉来眼去互相可怜。叶真对苏棠是又敬又怕,如果她真的有个后院,苏棠必然是铁面无私的当家主母,端庄又不近人情。 更吓人的是,后脚李谨行就进来,看到这情景,过来问:“怎么了?” 苏棠给他如实描述一遍,他接过叶真抱着说:“孕中不要靠近陌生动物,去准备皂角水洗手。” 叶真被他俩抱来抱去,难为情道:“我知错了,殿下不要生气。” 李谨行一直把她抱进屋里,亲手给她按住把手指挨个清洁一遍,才开口语重心长说:“你以前活泼惯了,现在可能不习惯,但孩如果有什么问题,你自己身体也吃不消,别不当回事。” “好,我一定注意。”叶真硬着头皮认错。 李谨行捧住她脸颊,看着她眼睛叮嘱:“你自身体就不好,千万不能出事。” 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感染得叶真紧张起来,手心不由贴着腹安抚她的宝贝龙崽。 周围人忙活完,他才把叶真放下来,说:“扬州刺史在前面等着,你跟我一起去待客。” “我?”叶真食指指着自己反问,“殿下看我无聊,带我去跟刺史玩啊?” “他每次都送许多礼物过来,你跟着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李谨行语气轻松说,“免得我在前面待客,你在后面上房揭瓦。” “哪有那么夸张。”叶真害羞地嘟囔。 跟着李谨行坐到前厅主位,就坐在他旁边,下面摆开桌子,段欢和刺史分坐两边。坐这么高,叶真隐隐不安,一开始正襟危坐,面上严肃,手在矮桌下揪着李谨行的衣角。 刺史心翼翼问:“这位姑娘是?” 李谨行答:“叶太师家千金,叶真稚玉。” “原来是叶学士!”刺史拱手朝她恭敬做个礼,夸赞起从前听闻她的事迹来。她连连摆手,心想这人好热情。 菜肴呈上来之后,叶真忙着细嚼慢咽,盛一盅虾肉豆腐汤喝。刺史话多,一直说个不停,李谨行偶尔应两声。 席间送上一班乐舞助兴,一群貌美舞女中,领头两个格外显眼,一个丰腴艳丽,一个纤瘦清雅,叶真多看几眼,捧着汤靠到李谨行旁边道:“我看这两个姑娘不错,殿下喜欢哪个?” “别胡说。”李谨行偏头回她。 她喝一口汤,自顾自说:“环肥燕瘦,好有心啊。” 一曲终了,其余人退场,刺史留下那两个舞女道:“听闻殿下素来喜好音律,这两位娘子的乐舞在扬州极有名,且都仰慕殿下的风姿,求殿下笑纳。” 底下段欢仰起头,好奇地看好戏,她都不敢做的事,这位刺史倒上赶着出风头。 两个女孩殷切望着李谨行,他面色没什么变化,转过头看叶真。 其他人都随着他的目光移到叶真脸上,叶真莫名其妙,一手还执着瓷勺,都不好意思再吃。 她看到好看的姑娘便说不出重话,尤其这两人含羞带怯向她盼,她一时头脑发昏:“那就收——” 话还没说完,她自己纳闷起来,不对啊,这么大度的话,不符合她的作风,顶着妖女的名做着贤惠的事,她亏了! 恰好,桌底下李谨行摸到她大腿处掐,她猛然颤一下,皱眉掩饰着改口,眉眼狭长带冷道:“真没意思,我还在这儿坐着呢,就送两个美人过来,殿下,这种委屈你也要我受吗,怕不是你安排人来欺负我?” 李谨行本意只是阻止她答应,哪知她突然装模作样唱起戏来,便跟着说:“我没有。” 刺史目瞪口呆,被叶真盛气凌人瞪过来一眼,连忙争辩:“不是,我们当真只是给殿下送舞乐,没有其他用意……” “我瞧这两个姑娘是你精挑细选的,万一她们在殿下身边惹了什么事,你一力承担吗?”叶真施施然放下碗,细高的眉挑起来,飞扬跋扈道。 “不敢不敢!”刺史顿时冒出来一头冷汗,急急挥退两个舞女。 李谨行仍是温和的模样说:“稚玉是好心提醒你,帮了你大忙。” 刺史只能拜手道:“多谢叶姑娘。” 叶真矜持颔首:“不客气。” 段欢捧起茶杯,掩盖住幸灾乐祸的笑意。 叶真乐不可支,翻来覆去牵着李谨行的手笑,附在他身侧低声说:“我要独占着殿下,哪个妖精斗得过我。” 李谨行难得从她这里讨一句娇妒的话,依着她演:“论起功力来,妖精见了你,都要磕头叫师父。” 叶真抬起头对着他笑,眸光闪闪,凭空在他怀里开出一枝海棠花。 不想当晚叶真就给他证明了一下她的功力。 夜间沐浴时,李谨行刚进浴屋,里衣还穿着,叶真推门进来,头发披下,随意盖一件他的祥云龙纹外袍,宽大松垮,扯开腰带走过来,便凌乱窥到里头什么都没穿。 他扶住叶真:“你要先洗吗?” 她轻柔拿开李谨行推拒的手,伏到他怀里仰头望他,温顺说:“我要跟殿下一起洗。” 察觉到她不同寻常的乖巧,李谨行锢住她两只手腕不让她作乱:“怎么,我哪里惹到你了,要来折腾我?” “中午的时候殿下觉得我胡闹,我可不服气,我要看看,殿下能忍住不胡闹吗?”她口中柔柔说着,手上挣脱开缠住李谨行腰身蹭。 李谨行怕她磕碰,不敢用力,只能收紧她裹的外袍:“别闹,待会儿受伤了是你吃苦头。” “怎么受伤?”她环住李谨行脖颈,作出天真模样问,“殿下怕我摔着碰着,就温柔一点嘛。” “稚玉。”李谨行压抑语气,叫她的名字,把她手捉下来。 叶真直起身,抬手想摸他胸膛,哪知他的袍子太大,一截手臂伸出去,衣服便从肩头滑落,轻飘飘露出半个嫩白如玉的上身。 这倒不是她故意,因此她低头呼一声:“呀。” 莹润肩头与高耸的雪团一览无余,李谨行只一眼,便迅速拉起衣裳,给她服服帖帖裹好,带了点命令的口气说:“不许闹,我叫侍女来服侍你。” 她倚着李谨行宽阔胸膛,耍赖道:“不行,要是被人家知道,我脱光了殿下都不看我一眼,那我多没面子。” “又说什么浑话。”李谨行干脆抱起她,把她整个人放到置物的高桌上。 她仍然不规矩,还要招惹他,他想一想,忽然转了话题说:“以往你在学堂穿得一丝不苟,我也会梦到你这样躺在床上,任我做什么都乖乖依赖我。” 叶真仰面躺在桌上,撑住上身,这是件新鲜事,听得失神:“殿下?” “稚玉,你永远不知道,我叫你名字的时候在想什么。”李谨行的手在她身体侧面沿着曲线滑,缓慢摩挲,“在我心里,早就尝过你每一处的滋味。我唯一没想到的是,你比我梦中要甜蜜数百倍。” 衣裳没有裹好,她一条腿在暗紫的布料中探出来,嫩白晃眼,李谨行低下头,从脚踝处慢慢亲吻舔舐,在她熟悉的绵绵香气中,一路咬到埋在衣中的柔嫩大腿。 叶真身体酥软,逐渐承受不住,仰头喘息,眸中涣散含泪。 李谨行怜惜地摸摸她脸颊:“稚玉,随便撩拨别人很不好,你记住了吗?” 叶真正动情,微微起身,困惑地看着他。 他拢好衣服,深深呼吸平复,朝门口喊:“苏棠。” 苏棠应声进来。 “好好服侍她沐浴。”李谨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潮水,硬是离开叶真的身体,隔着衣衫准确吻一吻她肩头那块伤痕,“等你洗完我再洗。” “哎?” 叶真头脑发昏,又软又热,茫然中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迷迷糊糊被苏棠抱进汤池,才回过神,他居然忍住了? 这还是叶真头一次在勾引他上受挫。 李谨行走出门,鼻尖还缭绕着她的香气,险些就要向她投降。他心脏仍怦怦躁动,口干舌燥,不敢回想心上人任取任求的样子,只能暗自思忖,怀孕也太折磨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38 章 回王府时叶真依旧乘轿,她安分许多,手放在膝头,正襟危坐。 回府后逃进院子里,李谨行跟在她身后。叶真进屋等了好一会儿,心里都有些奇怪,李谨行才进来。 他顾及叶真身体状态不好,没打算训她,只说日后多加心。叶真点点头,说:“殿下,今天王妃来找我的时候,反应特别大。” “怎么?” “她好像吓得不轻,说魂飞魄散也不为过,一进门就扑过来,绕着我看了好几圈,确定我没事,才歇一口气。”叶真蹙眉,“她对我太好了。” 李谨行心里也有计较,不过说出口就换了气氛:“你当初对薛采星,不也是极好。” “那不一样!”叶真好笑,“你怎么还记着,我一开始是为了你才对她好。” “后来不就变成真的好了,王妃一来喜欢你,二来紧张龙脉,合理。” “合理是合理,像我们龙崽儿一样合理。”叶真摸摸依旧平坦的腹,“她对晋王也很好,努力诊治,对我也很好,生怕我出事。” 说话间,苏棠端着瓷盘过来,上头盛四瓣西瓜,个个只有姑娘巴掌大,切得极薄,尖端亮晶晶,底端厚一些,鲜红色去好籽,淌下一层浅浅汁水,放到桌上。 叶真眼睛随着那点红红的果肉移动,垂涎欲滴,仿佛不是西瓜,是三千池莲最中间那一朵,够到就能成仙。 她不敢随便吃,眼睛亮得出奇,恳切地盯着李谨行。李谨行捏起一块,送到她嘴边。 她张口心翼翼咬一点,真的就一点,居然已经是半个,实在太了。不知是这西瓜品种优良,还是叶真太想念,一口吃进来,又脆又甜,从舌尖一路满足到心尖,叶真甚至觉得眼底热乎乎,想哭。 几口吃掉一片,叶真舔一舔嘴唇,哀求李谨行:“殿下,我再吃一片好不好?我今年都没吃过西瓜。” 原来人不止在缺水时会渴,得不到时更会渴,叶真现在喉头的渴意,如同下午捧着烧鸭不能吃时。 李谨行这次很好说话,一连把四片都喂她吃了,她感叹:“好甜,扬州的西瓜也这么甜吗?” “甜吗?是你太久不吃了,其实没有我们长安的甜。”李谨行答道,“这是汉朝时一位广陵王从长安引进的种子,经过几百年改良,在扬州长得很好。” 最后一片吃完,他抬手把瓜瓤放回盘中,手收到一半,被叶真怯怯抱住。他低头看,叶真眼巴巴凑过来,舔住他沾满汁水的手指。 他忍不住笑出来:“怎么馋成这样。” 她依依不舍看着瓜瓤:“殿下,我好饿啊。” 李谨行拿绸巾擦手,问:“想吃什么?” 叶真不敢说烧鸭,何况她觉得,旁人再烧不出来那么香甜的鸭子,只能在心里埋个雪堆,把烧鸭埋进去,埋深,不然想起来就要心痛。 最终她说:“蜜蟹。” 李谨行否决:“性寒,不能吃。” 心颤巍巍又痛一分,叶真换一个:“山楂炖肉。” “山楂会滑胎,不能吃。”李谨行再否决,“吃点胡饼吧?” 叶真现在口味一天一变,连连摇头:“不好,油腻,闻着就恶心。” “想吃酪樱桃、玉露团。”叶真叹口气,“算了,我的荔枝茶呢?” 樱桃早就不在时节,还不能储存,无处去寻。玉露团是奶酥拌蔗浆,雕成花形,冻成冰,李谨行更不会让她吃。 李谨行苦思冥想,最后叫厨房给她炖了一盅肉丸菌汤。他在吃的方面实在没什么研究,向来是尚食局费功夫考虑给他吃什么,此时让他做起照顾人的那个,他也头痛。 “你要是想吃什么。”李谨行守着她喝汤,说,“不管熊掌鹿尾,牛肉还是鲤鱼,我都叫人给你做。” 熊掌鹿尾珍稀,牛肉鲤鱼本朝禁食,可惜叶真都没胃口吃。 叶真在王府安静几天,这天午睡起来,苏棠给她擦脸,说:“姑娘,程公子来拜访了。” “什么?”叶真避开毛巾睁眼。 “就是给你烧鸭的程公子,说送了吃的给你。” “他怎么知道我们在王府?” “一路偷偷跟过来的,我们阵势那么大,很好打探。” 叶真懵了:“他现在在哪儿,殿下什么反应?” “都在正厅说话。” “都寻到王府来了,他知道殿下身份了吗?” “知道了,他应当是用心打探过。” 太子来扬州,没有刻意宣传,也没有隐瞒,程著想打探并不困难。 叶真现在完全住在李谨行院子里,寝室在东,正厅面南,她坐起身,由苏棠扶着走过去。 刚进厅里,程著目光灼灼盯着她。 李谨行抬手一召,叶真走上来坐到榻前,与他一起居主位。程著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出来他们两人不是兄妹了。他心里开始盘算,跟在太子殿下身边,身怀有孕的美人,会是传闻中的叶学士吗,如果是,很合理,如果不是……好像也很合理。 叶真坐下之后,便借着矮桌的掩护,摸到李谨行的手握住,用细嫩手腕蹭他手茧,面上若无其事问程著:“你又来做什么?” 程著老实回答:“上次是我无知,冲撞殿下和姑娘,心下难安,今天来登门致歉,献上薄礼,希望两位不要怪罪。” 上层官员之间的“薄礼”叶真见过不少,主要是金银玉器,长安城普遍富庶,有时候多到拿床来计数,一床金块一床玛瑙之类。 程著送来的除了金银,还有—— “我一直记着姑娘说胃口不好,所以带来一点特色食,请姑娘品尝。” 叶真在李谨行手心挠一挠,继续问:“什么食?” 程著立马神采飞扬,叫人把他带的东西呈上来。 “这个是赤明香。”程著揭开银盘,里面盛满满一盘红色肉脯,缗钱弧形排列,“鹿肉脯,饴盐、石蜜和桂姜腌的,很甜很香,我没有加酒。” 叶真没说话,并且克制着眼神,轻轻晃头,在李谨行看来,是明显感兴趣的讯号。 “蒜酱蒸豚和榆钱冷淘,一热一冷,一荤一素。听说长安喜甜,我们扬州喜咸,姑娘随殿下远道而来大概吃不惯,我特意找长安老厨做的。”程著再揭开两个盘,热切望着叶真。 蒸得软烂的猪肉,旁放一碟花椒蒜酱,榆钱做的青绿面条在冷水中浸过,加上调料。叶真咽下口水,转过头看李谨行。 李谨行捏捏她手心,问:“要收下吗?” 叶真纠结片刻,诚实点头:“想要。” 李谨行于是对程著道:“难为你这么用心,不过稚玉如今有孕,万事都要心,你先行试菜。” 旁边侍女拿来碗筷,每一样挑着夹一点,递给程著。李谨行看他殷切吃下去,这才松口,命侍女把三个银盘都端过来。 叶真先吃一块赤明香,鹿肉切得薄,甜味渗得深,唇齿留香。再夹一筷子榆钱冷淘,榆钱味甘,清新,尝到一点冰凉醋味,很开胃。 看叶真眉目舒展,程著心翼翼道:“前日不慎冒犯叶姑娘,希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还有……我以往从未假托过叶太师的名义,那次是太过仰慕太师,鬼使神差说了谎话,请姑娘不要误会。” 叶真确实没放在心上,点头矜持道:“好。” 程著咧开嘴,眯起眼睛笑。 再回房间,叶真精神好了许多,坐着喝茶。徐兰在旁边来来回回念叨:“我看这个程公子实在居心不良,姑娘你少跟他来往。” 叶真赞同:“他今天那个殷切劲儿,仿佛不是在给我送吃的,是安禄山给杨贵妃拜儿子。安禄山是投皇帝所好,不知道这子是不是也对殿下有图谋。” 徐兰凑过来:“姑娘,那杨贵妃嫁了两次呢,你要是贵妃,殿下是寿王还是玄宗陛下啊?” “噗——咳咳!咳!”叶真一口茶全喷出来,呛咳得气都喘不上来,卧在椅子里颤,徐兰惊得急忙帮她顺气,她眼里直呛出来点生理泪水。 “你再胡说,我叫阿棠来把你丢出去。”叶真伸出食指戳徐兰脑门,“好好一杯茶糟蹋了,剩下的倒了吧。” “荔枝茶哎,全倒了吗?”徐兰可惜地说。 “不能喝了,倒掉吧,反正每天都有。”叶真享受一把暴殄天物的感觉。 徐兰捧着茶盏出门倒了,再走回来,发现叶真看着空空的桌子,仿佛要看穿桌面水痕一般。 “姑娘,怎么了?”徐兰担忧。 叶真抬起头,恍惚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喝荔枝茶的?” “你来扬州的第一天,王妃娘娘就给你煮了啊。”徐兰不明所以。 “对,是这样,一天都没有断过。”叶真很快恢复正常,手指尖无声落到桌面。 徐兰试着问:“姑娘不想喝了吗?说来也是,别的东西你连着吃几天就厌了,只有这茶,都坚持两个月了。” 别的东西都换过,只有茶没换。叶真感觉脑中一震,仿佛有一道闪电滑过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抓不到头绪。 徐兰继续道:“那我告诉厨房,明天不要再煮了?” “不。”叶真看着她,“不要说,我再喝几天。” 第二天中午,叶真等到新煮的荔枝茶,对徐兰吩咐:“你去找一个有塞的瓶子来,要干净的。”徐兰应声去寻,她再叫苏棠:“你把贺兰将军找来。” 贺兰慎很快过来,躬身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叶真示意苏棠把瓷瓶给他:“贺兰将军,麻烦你派个人,去一趟城西的道观,把这个瓶子亲手交给殿下带来的医官,请他看一下茶水里有什么。” 贺兰慎接过去:“姑娘,那我要向殿下报一声。” “先不要告诉殿下,等结果出来再说,免得他担心。” 贺兰慎态度很坚决:“不行,姑娘,我不能擅自行动,何况殿下吩咐过,涉及你的问题,都要第一时间告知他。” 叶真给他灌迷魂汤:“将军真是忠心耿耿,那好吧,我自己告诉殿下,你尽快去办就是。” 贺兰慎仍道:“姑娘说姑娘的,我也要汇报,这是我的职责。” 太子殿下信任的人,果然尽责。叶真再一次体会到,多受宠的美人都难有实权,便撑住脑袋:“好好,你说吧。” 刚送走贺兰慎,立马进来人通报:“姑娘,程公子又来了。” 叶真皱眉:“他做什么?” “还是来给姑娘送食。” 叶真心烦道:“有完没完,不见。” “他捧着一笼屉的黄雀酢,姑娘当真不见?” 徐兰看她犹豫一瞬,煽风点火道:“姑娘不如再见他一回,跟他说清楚。” “嗯,也好。”叶真装作思虑一番,其实她脑子里只有黄雀酢,“叫他过来吧。” 李谨行此时在晋王那边,叶真刚走出房门要去正厅,程著已飞进院子,高声叫着:“叶姑娘今天还好吗?” 叶真在廊檐下站定,回道:“好得很,你怎么又来了。” 程著献宝一般奉上礼物:“这是新做的黄雀酢,你尝一尝。” 正午日头下程著眼睛亮晶晶,影子蜷成一团,满怀期待地望着叶真。她躲在走廊的阴影里,眼前光亮太盛,微眯着眼睛答:“好,我收下了,你再不要送了。” 程著笑意一点点褪去,怯意问:“为什么……” 叶真要被他气笑:“你真的傻吗,要是我吃了你的东西有什么闪失,你担得起责任?” 程著眼睛重新亮起来:“叶姑娘担心我?” “……”叶真恨不得叫陆远把他的耳朵拧下来,努力平心静气,“我已经接受你的道歉了,今后没事不要来找我,不然,旁人要误会了。” “误会?”程著茫然愣了好一阵。 他这样一腔热情的,叶真实际上从来没见过。她相当于一直生活在李谨行的庇护和影响下,长安城里敢跟她攀关系的少年人,她左思右想,只能勉强扒拉出一个李明泽。李明泽完全是孩子心性,叶真与他相处,跟与陆远没两样。 她对这种热情十分困扰,李谨行都明确说出来她怀孕了,这子怎么还纠缠不放,难道盐商家真的喜欢读书人喜欢到变态了?叶真本来觉得程家地位重要,站在李谨行的角度考虑,不说打好关系,起码不要有过节,现在看来,是程著非让他们有过节不可。 她表情越来越凝重,程著终于反应过来,慌乱辩解:“不是,叶姑娘,你误会我了,我找你是因为,因为……” 他脸涨得通红,磕磕绊绊说了半天,不断偷瞄叶真。 “因为什么?你痛快点。”叶真要被他气死。 忽然程著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仰头向往地望着她:“叶姑娘,你收我为徒吧!” 声音响亮,院子里好几树蝉都被他震得停了一瞬,片刻后才重新唱起来。叶真在他跪下时就不由地后退一步,此刻由苏棠扶着,目瞪口呆。 不等她做出反应,院门口传来李谨行的声音:“这是在做什么?” 正午时分,蝉叫得更欢畅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39 章 叶真松了一口气。 程著长得白白净净,大太阳底下晒了一晌,露出两团红色,即使被李谨行请进正厅,还满脸诚挚紧紧盯着叶真。 不是奇奇怪怪的想法就好。 李谨行率先问他:“你拜师要学什么?” 程著不好意思地说:“师父教什么我就学什么。” 叶真奇道:“那你为什么偏要拜我为师。” 程著煞有介事:“师父家里供奉天机星,一家人都有天命,叶太师是文曲星下凡,师父你肯定也是斗魁里的一颗。” “你从哪儿听来这些,我不信神,你知道吗?”叶真好笑。 “我学过卜卦,不会有错。”程著诚恳看着她,“师父如果现在想卜……” 叶真打住:“你别一口一个师父,我还没说收你为徒。” 程著脸一垮,扁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看你整天谎话连篇,不学无术,我有点担心。” “不!师父你听我解释。”程著急急道,“其实我有追求,也一直在努力,只是这理想说出来,你们会笑话我。” “哦?说来听听。” 程著不好意思地迟疑几瞬,然后说:“我追求长生之道。” 叶真自然觉得稀奇,随口质疑:“年纪轻轻就追求长生,你长生来做什么?” 程著这下有了精神:“我很认真的。古往今来,追求长生的帝王那么多,但没有一个真的长生,所以,他们的方法一定都错了。” 叶真点头:“有道理。” “我与他们不同,长生之道要徐徐图之,首先从修身开始。” 他与外头骗人的术士说的差很远,叶真有点相信他是努力的:“继续说,怎么修身。” 他坐直身体,竖起食指:“第一,要多吃稻米和蔬菜,少吃肉和香料,这是一位尝试过辟谷的道长教我的。” “第二,保持心情舒畅,不要斤斤计较,万事于我如风过耳。”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向外一扬,“不在意。” “第三,多做点劳力的事情,实在没有就去打马球,不要整天坐着。至于第四……”他目光缥缈,看一眼李谨行,再绕到叶真脸上,“不能贪恋女色,要保持纯净之身。” 叶真瞪大眼睛,无比同情:“还有这种规矩啊。” 她顿时觉得程著非常可怜,可能脑子也不太好。但他丝毫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徐兰抢白道:“公子,你现在说这个话,将来一定会后悔。” 程著坚定摇头:“不会,我毕生所愿就是寻到长生的方法,我要活起码一百岁,看沧海桑田,世事变幻,给后人讲述我的故事。” “那倒也是,人各有志。”叶真理解了一点,“还有第五吗?” “有!第五就是师父你。”程著如痴如傻盯住她,“要广结仙缘。师父你是文曲星的女儿,家里……” “我家里真的没有天机星。”叶真拖着声音无奈澄清,“你不是前几日还说我是玄狐元君?” “那是我修为不够,没认出师父的真身。但师父身上的仙气我看的清清楚楚,求师父赐我一段仙缘,我将来一定报答你。” 叶真终于明白过来,难怪程著每次看到她,都笼罩在向往和满足中,原来是把她当作可以助他长生的仙人。她好心道:“你真要修行,我给你指条明路。” 程著耳朵尖竖起来,叶真指着李谨行道:“我们太子殿下是真龙之身,你求我不如求他,他福泽深厚,给你沾个一星半点,你也长命无忧。” 程著瑟缩一下。李谨行看起来并不凶,主要是正气缭绕,总让人觉得凛然不可侵犯,而且心智坚定,不会为旁人改变。 “师父,你要是不肯收我,我今后每天还来。”程著梗着脖子,没什么气势地威胁。 叶真才不怕:“那你来,我万一被你打扰得心情忧郁,影响了肚子里的龙崽,你就不用练长生法术了,立马升天。” 李谨行加一句:“稚玉有孕的事我们从来没有宣扬过,如果扬州城里出现什么流言,唯你是问。” “那怎么行!”程著惊呼,“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殿下,你这不是难为我。” 李谨行慢条斯理道:“其他人大多是我带来的,哪有你熟悉扬州,你平时出门,多注意点流言。” 程著哭丧着脸,今天不仅没拜到师,还把自己赔进去了。 送走猴儿一般的程著,李谨行朝叶真招手,她便挤到他身边。李谨行环住她,手在腹处轻轻覆上,低声问:“贺兰慎刚才给我报告,你觉得茶里有问题?” “我只是猜测。”叶真抬起头便蹭到李谨行脖颈,顺势靠着,“我心里很不安,每日心慌意乱,如上瘾一般嗜睡嗜茶,什么事都做不成。” “医官说这是正常的。”李谨行试图安抚她,“你第一次有孕,反应会大一点。” 叶真轻轻嗯了一声。 李谨行低头亲她发端:“是我疏忽,其他饭食都安排了人检查,茶水由王妃直接管,不在我掌控里。” 他倒不是信任段欢,而是荔枝价格昂贵,每天给叶真煮一壶,相当于在煮金块,这么大一笔开支,段欢直接管理,合情合理。况且如果叶真在王府出事,段欢第一个逃不过追责,她何必呢。 “殿下不要自责。我怎么都想不通,王妃看起来是真的紧张我,一个人可以装得那么天衣无缝吗?她怎么会害我,有什么好处……”叶真蹙眉自语一阵,叹气,“我们还是等结果出来再说,可能只是我多心。” 李谨行心中也有疑虑,因为到扬州没多久,他就给长安送了急信,如今过去一个多月,都到六月了,还没收到回信。 他只能安慰自己,如果陛下派了医官过来,路途遥远,医官走不快,应当正在途中。 下午时,贺兰慎进来回报,叶真坐在一边看书,李谨行在桌榻另一边写表,放下笔道:“怎么样?” 贺兰慎皱眉:“殿下,道观下面重兵把守,不让外人进去,说出殿下的名号也不行。他们问进去到底要干嘛,可以折中递个消息。殿下之前说过事关重大,所以我们的人没有答话,直接回来复命了。” 李谨行点头:“是个机灵的。你再叫他把茶送去程府,交给程著,就说是稚玉给他的任务,叫他务必保密,找家里医生看看。” 叶真从厚厚书里探出头:“给他?” “他为人挺单纯,既然为了求道可以保持,纯洁之身。”李谨行说到这里,笑了笑,“态度如此坚定,把你当神仙,我想他做事会比较可靠。” 叶真跟着笑:“也行,他要是做成了,我可以考虑收他为徒。” 贺兰慎领命下去。 他一走,叶真不知想到哪里,笑歪在椅子上,一颤一颤。李谨行抬头刚要说话,忽然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她手里的书:“你在看什么?” 她外面抓着一本《六韬》,里面没抓牢,露出一点书页的边,显然是还套着一本。 叶真不笑了,悄悄把书收进来,眼睛亮亮看着李谨行,声音虚浮:“随便看看嘛。” 李谨行起身到她背后,左手握住她乱扑的手,右手一把抽出书:“你还需要偷看——” 抽出来一本印刷精美的说本子,封面写着什么桃花记,翻开来图文并茂,用词委婉,插图笔法细腻,比市面上寻常流通的稍微隐晦一点。只是再心,也还是一本艳书。叶真扑腾几下,眼看敌不过他,索性捂住脸埋头趴在床上,怎么都不肯起来。 李谨行俯身揉捏她耳肉:“什么时候买来的?” 她要看什么书,李谨行实则不太在意,他更在意的是,叶真有孕后,身边一切物品都在他的管制下,怎么不知不觉溜进来一本陌生的书? 叶真耳朵通红,捂着脸瓮声回答:“家里出发的时候,徐兰带的。” 李谨行放下心:“她还给你带这个?” “她说……要教我嘛,所以就……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拿的。”叶真含糊说着。 李谨行坐到她旁边,把她捞起来:“教你什么,你这个侍女真尽心。” 叶真闭上眼睛哼几声。 “你想学,我教你啊。”李谨行忍不住笑起来。 叶真睁开眼,脸上还泛一点轻红,掩不住好奇:“那殿下是从哪里学的?” “宫里当然有人教。”李谨行自然地说。 “什么人教啊,你怎么从来没给我说过。宫人肯定不让近你的身,那就是内侍?”叶真自己胡思乱想,想象着画面,比先前笑得更厉害,“人家自己净了身,还要教你这个,太难过了吧!” “你想什么呢。” 叶真有很多问题:“怎么教的,其他几位皇子呢,一起教还是分开,不会很尴尬吗,你整天跟我在一起,哪来的时间学,哎哟——” 叶真笑得直不起腰,想一下别人授课,李谨行严肃学习的画面就好笑得不行。 李谨行看她想得很离谱,不由问:“你在家里没学过吗。” 一般人家里都会在成亲之前拿图册教授,叶真省了成亲步骤,徐霜还没来得及给她教。 叶真摇头:“不啊,谁能教我,我爹还是我娘,我娘只会准备避子汤。” 她虽然从跟李谨行混在一起,但家教严,心气高,在情事方面心钝,时候压根不感兴趣。李谨行克己守礼很久,才悟到如果等她开窍,可能要等到他俩手牵手进墓室,后世会写:某朝某代,帝相相和,尊卑有序,叶卿陪葬帝陵,君臣之典范。 好在李谨行踏出第一步之后,得到了超乎想象的甜美回应。叶真不是个会压抑自己的,喜欢就直白表达,热情到李谨行经常庆幸,还好抓住了她。 因此他觉得,叶弘和徐霜居然都不教她一点防身和享乐的常识,实在心大,是不知道女儿有多大胆,还是太放心他了。 叶真笑够了,遗憾道:“可惜在凉亭那回我醉得厉害,记忆非常模糊,不然我真想知道,殿下青涩的样子是什么感觉。” 李谨行配合道:“你真的想看,我可以装一下。” “装的有什么意思!”叶真又想笑,“怎么装啊。” 哪知李谨行意有所指回答:“就像你每次装天真一样。” 叶真床笫之间是有一点假装圣女的爱好,但被他直接戳破,还是觉得很没面子:“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李谨行忽然俯身吻住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40 章 上午时分,厨房里已开始忙碌,鸡汤一直咕嘟嘟炖着,熟好的第一遍用来喝,后面的用作调料提鲜。徐兰风风火火进门,朝今日给叶真做菜的厨娘喊:“蒸羊已经在做了吗?” 厨娘柔声答:“刚放上去,要姑娘久等。” 徐兰扯着嗓子喊:“不要做啦,姑娘今天出去吃,茶也别煮了,唉好可惜。” 厨娘怔住:“姑娘要去哪里?她身子贵重,可要心。” “去程府做客呀,程公子整天缠着我们姑娘,烦都烦死了,只好答应去找他玩。”徐兰笑眯眯道,“太子殿下也去,说不准晚上都不回来。” 厨娘温柔问:“现在就出发吗?不然你稍等一会儿,我去煮一壶茶给姑娘带着,免得她吃不惯其他东西。” 徐兰欣然应允:“好啊,那有劳姐姐,煮完送到我们院里。” 她说完便又蹦蹦跳跳出门,厨娘取下羊肉锅,提起裙,急匆匆去往王妃院中。 程著邀请叶真去的是一处别院,临江造的楼阁,离王府距离远,叶真这次不肯乘轿,哄着李谨行要来一辆马车,两人一齐坐。 临行前,徐兰撩开帘子钻进来,拍一拍茶壶,鬼鬼祟祟龇牙咧嘴:“姑娘,听说你要走,还非要煮好送过来。” 叶真避如蛇蝎:“放下放下,待会儿偷偷拿给程家的医生。” 徐兰听话放下,看他们两个又挤在一块,朝叶真飞两个媚眼,然后飞快跳出去。 “真是,这丫头,越来越管不住她。”叶真扯扯衣角,继续靠着李谨行玩。李谨行当然继续纵容她,她停了两天茶,精神没见多好,心情烦躁起来。 程著又来一次,对叶真说希望她再送些茶水来,让医生验证。因为不止需要看外观、味道,还要蒸出颗粒来,跟蒸盐似的,才能检查出有些什么东西,甚至必要时,还要喂给别人做试验。 思来想去,叶真索性求李谨行带她出去,离开王府一天。 李谨行调来一队护卫,聂云、贺兰慎和陆远都带上,才放心出发。这时叶真体会到一点做宠妃的美妙之处,如果不让她继续做官,她怀疑自己真的会在后宫兴风作浪,祸乱宫廷,只为取得一点扭曲的快意。 酒池肉林,烽火戏诸侯,一骑红尘妃子笑,听起来都不错,她托着下巴想。 马车直走了两刻,拐过几条街,路上行人渐少,周围宅院越来越雍容,走到重院高楼的一家,匾额上写着程府二字,李谨行牵着叶真下马车,她跳下来后盯着研究,道:“是柳公写的?” 河东柳公的字,可不是只有钱就能求到。 程著在旁边迎接,连连点头:“师父好眼力!” 叶真没理他的吹捧,拉着李谨行向里走。不得不说富商人家比权贵人家还是会玩,院落风景以新奇为主,廊檐曲水,几个院子都别有洞天,比王府排场大多了。 王府有着规制的限制,越过去就是僭越,商人虽然也有,但主宅低调些,别院怎么修,一般不会有人管。 走到最南,临水的岸边有一座飞檐高台,上书望熙台三个大字,正是程著今天要摆宴的地方。 高台一共三层,程著先带二人去三楼看江景。江面宽广,一片清亮,偶有船只穿梭,点破如镜江水。叶真凭栏赞叹:“当真是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程著殷勤道:“现在上午,河道还不繁华,等下午和晚上看,才最有意思。” 叶真转过身,背靠栏杆,程著凑过来问:“师父,日头太大,你进来,我们开宴吧?” 这徒弟眼色不太好,叶真瞥过一眼,程著才慌忙朝李谨行拜道:“殿下觉得怎么样?” 叶真扬脸向李谨行,跟徒弟撇清关系:“殿下,是这子失礼,跟我没关系啊。” 李谨行点评道:“跟你一个样子。” “我——”叶真刚要反驳,停下来,好像确实,她平日对皇帝总是这样,越过皇帝去殷勤太子。看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程著卯足了劲,摆下一桌子山珍海味,召来舞乐伶人,奏乐开宴。为挽回刚才的无礼,他一直凑在李谨行旁边说个不停,挨个介绍菜品,殷切搭话。叶真由侍女拥着,背对食桌,捏起瓷勺喝肉羹,欣赏江南美人的曼妙舞姿。 舞女们身着轻纱,薄衣笼罩中身影绰约,叶真看一会儿,朝第一排一位娇玲珑的伸出手。舞女受宠若惊,烟视媚行伏到叶真面前:“姑娘有何吩咐?” 叶真召她近来:“抬起头让我看看。” 舞女柔弱抬头,一双杏核般的圆眼水灵灵看着叶真。叶真仔细端详一番,想起了薛采星,便坐着说:“你过来给我捏捏肩膀。” 舞女娇声答是,提起薄裙,跪坐到她身后,一双柔荑香气浓郁,抚在她肩头。叶真换了一盏茶喝,搭话道:“你长得有几分像我朋友。” 舞女轻声问:“姑娘与她十分要好?” “那是自然。”叶真被她捏得舒服,软玉温香,笑得风流,“她是我见过最貌美的人,如果我是个少年郎,一定黄金万两迎她做我的正夫人。” 舞女被她煞有介事的模样逗乐:“姑娘好大方,夫人的位子都随便许出去,还有黄金万两。” 叶真随她的动作摇摇晃晃,潇洒道:“我对美人向来大方,以你的容貌,到我府里做个如夫人没问题,赐你千金。” 舞女看她说话不着边,大胆起来,哄她开心:“那就谢过姑娘,不过姑娘说我与您的正夫人有几分像,只怕到时候我们争风吃醋——” 所谓世家子弟皆风流,叶真此时不表现一下,有辱风流美名,便软软捏过她的手,眉目含情对着她承诺:“我保证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嘶!” 肩膀忽然被重重揪一下,叶真回头一看,苏棠面无表情收回手。舞乐在她说话之间已停,李谨行和程著没在交谈,都盯着她。 叶真讪讪放开舞女,舞女很聪明,立马退开。 “你府上还有如夫人的空位?”李谨行饶有兴趣,“不是早就被长安美人塞满了?” 叶真连连否认:“没有,我没说过。” 李谨行语气肯定:“你没说,但你表现出来了。” 叶真低头看矮桌:“殿下继续聊,我还要吃团油饭。” 李谨行平和道:“那你好好吃。” 叶真转回身体,苏棠把团油饭送到她面前。她想了想,还是解释:“殿下,我开玩笑的。我如果是个郎君,也一定最喜欢殿下。” 李谨行不知道在想象什么场景,表情有一丝诧异:“那还是不用了。” 说完补充:“我是说你不用花言巧语。” 叶真含糊点头,闷头吃饭。 程著出来圆场:“师父喜欢吗,这班伶人都是我家养的。今天本来准备请隔壁郡的伎乐班来,但自从你们来,扬州城就戒严,闲杂人很难进来。” 叶真专心吃饭,敷衍点头:“嗯嗯,很棒。” 吃完饭,叶真坐着打瞌睡,李谨行和程著聊得热络起来,不多时,叶真昏昏沉沉,撑着头一点一点。程著喊她:“师父!” 她茫然抬头。 “这位是我们家的医生,让他给你看看吧?”程著身边不知何时站过来一个人,叶真揉揉眼睛,撇着嘴下意识说好。 医生过来躬身给她把脉,按了一会儿,表情凝重。她慢慢清醒过来,不安地问:“怎么样?” 医生犹疑道:“姑娘有孕在身,但喜脉十分微弱。” “是,王府的医官也这么说。” “依脉象来看,恐怕有些凶险。” 医生已斟酌用词,看他脸色,叶真怀疑几乎九死一生了。 李谨行在另一边问:“上次送来的茶水里,可有查出什么?” 医生向他恭敬答:“目前查出有甘草、曼陀罗、草乌,用量不多,甘草久服令人成瘾,曼陀罗与草乌一经饮下便会昏睡无力,此外甘草还可以缓解曼陀罗的效果,使药效不那么猛烈,倒不会太损害身体。还有几样药,暂时没辨认出来,总之姑娘先不要喝这茶。” 李谨行颔首道:“好,有劳你继续检查我们今天带来的那壶。” 医生领完命,便下去了。程著非常想问个清楚,但事情涉及太子、龙脉和晋王府,他又不敢问,只好关心叶真:“师父,你多做点准备,别等月份大了措手不及。” 叶真笑话他:“你才几岁大的人,又不懂生孩子,还嘱咐我。” 程著昂起脖子:“我不了,等我爹回来,我就告诉他,我要进京修学,为科考做准备。” “你这就想清楚,要去长安了?”叶真稍微惊讶,更加觉得这个徒弟想一出是一出,非常不靠谱。 程著自豪地点头:“我要早点在长安扬名,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我师父,这样对我才有好处。” 科考中,礼部试的答卷不糊名,一般考官批阅时,都会向有名气和有人推荐的考生倾斜,算是考量他们平时的才气,酌情加分。 很多考生会在考试前,给各路学士、文豪投送自己的作品,借以博得青睐,加分一二。他有叶真做老师,相当于保送。 叶真感叹:“果然是商人,考试也要算好有几成胜算,不做赔本的生意。” “我也有报国之心的!”程著争辩,“今天跟殿下聊了一个中午,收获颇多,如果将来我能为国为民发挥一丝作用,也算不枉此生,可以向后世炫耀。” 叶真惊奇地看向李谨行,他刚喝了一点桂花陈酿,朝她笑了笑。叶真慢慢想,蛊惑人心,应当也是帝王的必修课业。可惜她错过了,没听到李谨行怎么循循善诱。 他从长相到气质再到举手投足的风范,都很诱人信任,从前在朝中大家都挤破头表忠心,他没机会施展,现在终于能发挥一次。 既然如此,叶真咽下“修道之人怎么还能入世”的反问,别让她一句话再动摇了程著。 食桌被人撤下去,抬了一张方桌来,也是矮桌,桌角放一只插着白茶花的琉璃瓶,茶艺师傅在旁表演煮茶。叶真清醒一点,便问程著:“你会下棋吗?我们摆两局吧。” 程著两眼一亮,吩咐道:“快把我那副琉璃棋拿来,墨玉棋盘也取过来。” 下人应声去取,程著讨好道:“师父要教我下棋了?” 叶真不跟他客气:“我只是消遣消遣。” 很快仆人取来棋具,十九道的墨玉棋盘摆好,两个黑漆描金的棋盒分放琉璃棋子,叶真拈起一粒,光泽明亮,圆润可爱。 程著自豪介绍:“师父,这副棋子非常珍贵,我平时都不会拿出来,是我爹行商时,在南海一个港口买来的。为了搭配这套棋子,特地打了一副和田墨玉棋盘。不是我吹,就算长安也难有比这更精巧的吧?” 叶真把棋子放回盒中,敲敲墨玉棋盘,拉开暗屉看看,转过头看李谨行,忍俊不禁,李谨行亦弯起唇角。程著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叶真拖长声音,慵懒风流答:“我笑你不自量力,在天家面前炫耀珍宝,真是班门弄斧。” 程著眨巴着眼睛,他的攀比生涯第一次遇到对手。 叶真随意拨弄琉璃棋,发出哗啦声:“日本国进贡的冷暖玉棋子见过没?原料是海上集真岛凝霞台产的玉石,握在手中,冬暖夏凉。” 程著张开嘴,傻兮兮呼气。 “木画紫檀棋盘见过没?四壁雕草木鸟兽,盘面十七个花点。这两样都在太子殿下宫中放着。” 说到这里,叶真停顿一下,忍着笑朝向李谨行:“东宫连保管棋子的棋筒,都是金镶玉的。” 李谨行闻言一笑,不怎么真诚道:“你别欺负人了。” 还没开始下棋,叶真已经开心,笑嘻嘻把白棋棋盒推给程著:“我让着你,你先行。” 他俩东西相对而坐,李谨行面南,对着江水风景正好,程著接过棋,不放心地说:“殿下,你做裁决,可不要偏心我师父。” 李谨行好心劝道:“你口气别太狂妄,太极宫的棋待诏都下不过稚玉,何况是你。” 程著嘶着气搓搓手,执白先行,放下四面座子,再拿起一颗,半晌不落下,口中神神叨叨:“不得贪胜,入界宜缓,攻彼顾我,弃子争先……” 叶真催促:“你快点,别耽误到下午时还分不出胜负。” 棋盘胶着时,下一整天也是常有的事,程著被她凶怕了,急忙落子。 李谨行和程著皆正襟危坐,只有叶真舒服地斜坐着。等程著思考时,她两只葱白手指夹一粒琉璃黑子玩弄,闲适自在,胜券在握。 她虽然不善弓马,但聪慧善辩,神思敏捷,无论言谈还是手谈,都十分出色,这点李谨行从就知道。 程著水平确实一般,才下到八十一手,便撑不住,沮丧道:“我输了。” 叶真确认:“认输了?” 他脸红点头。 叶真一粒一粒拈起黑子,兴致勃勃道:“你比我想象的水平高一点,以后多教教你,还是有救的。” 程著捂着脸,说出困惑:“我以为以师父的作风,一定是大杀四方,不讲道理,谁知居然瞻顾全局,埋线千里,杀人于无形。” “下棋本来就是讲究谋略,越想赢,越要沉住气。”叶真想说是你水平太差,但又隐约记得一句兵书里的话,想说给他听,拈着棋子在浩繁卷帙里琢磨,一时想不起。 李谨行看她皱眉的样子可爱,便笑着对程著说:“你该向你师父学习,多读一读兵书。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程著听个半懂,但神往地看叶真。叶真有点飘然,接着道:“兵法不仅可以用在行军打仗时,棋盘中也可以,日常中也可以,好徒儿,你慢慢学。” 程著到底年纪,三两句话被哄得心服口服,说声受教,也低下头收棋。刚收了两颗,忽然惊喜抬头:“师父你真的收我为徒啦?” “……”叶真一回想,好像没留神,确实叫了徒儿。 程著不给她反悔的机会,霍然站起,噔噔两步跑到她面前,顺手端起茶盏跪下,高举双手奉茶:“求师父收下我吧,从今往后弟子一定勤勉学习,不辜负您的名声。” 茶都要递到她下巴上,叶真只好接过来:“说你笨,机灵的时候倒是够机灵。” 程著嘿嘿笑着,眼巴巴看她饮下一口,又说:“师父,今天拜的匆忙,我没准备束脩,等明天,我给你送到王府来。” 束脩相当于拜师送的学费,一般是丝绢、美酒和肉干。叶真摆摆手:“不必了,真的要送,等你到了长安,送到我家里。” 程著眼前一亮:“那我可以见到文曲星本尊了?” “……”叶真想了想她在徐霜面前唯命是从的样子,索性说,“何止,你还能见到西王母娘娘。” “原来如此。”程著堪破天机,喃喃自语,“师父不是斗魁,是瑶姬神女。” 文曲星和西王母在程著的乱点鸳鸯谱下,成功生出瑶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41 章 江阁高台内笑语盈盈,贺兰慎大步急走进去,不动声色立到李谨行侧面。 李谨行仍笑着,微微向后仰,他便过来附到耳边:“殿下,公主派人去王府讨药材,被王妃呵斥出来,但后来还是派人拎着药材,去了道观。” 李谨行点点头,贺兰慎再道:“我们的人出城费了好大工夫,外面山路把守很严,没有跟太近。” “别跟了,回来。”李谨行同样附耳命令,“在外面打探不到消息,再跟着容易被发现。” 贺兰慎说声是,起身离开。 傍晚时分,江上渔船渐少,画船多起来,太阳还未落山,薄蓝暗金中,已有船点起彩灯。叶真和程著并排跪坐在外面廊下,身侧绕着几个侍女摇扇。 叶真隔着栏杆盎然数船,似乎跃跃欲试。程著提议道:“师父要不要也到江上看看?我开条船出来,晚上沿江环游扬州城,很有意思的。” 叶真回眸看屋内的李谨行。 程著再诱惑:“还可以停在江心钓鱼,钓上来立马切脍,我给你和殿下切。” 叶真护住肚子后退,拒绝道:“医官说了,我现在不能吃生的。” “啊?”程著一叹三折,心想不能喝酒,也不能吃鱼脍,游船的乐趣足足少了一半,生孩子未免太辛苦,“没关系,那我们煮鱼汤,做鱼片粥,烤鱼,紫苏跟薄荷可以吃吧?” 叶真跪坐着直起脊背,又生出一种悲凉感:宠妃虽然好做,但是什么都要请示一遍,好没自由啊。 来时那一点点贪恋躲懒的心思,顷刻烟消云散。 李谨行问程著:“江上行船如果遇险,有什么应对方法吗?” 程著愣住,此时风平浪静,又在城内,他可从来没见过内江还能翻船的,想了想,答:“我叫家仆随行船,江上都是熟人,就算出事也有人会帮忙,不走偏路,只走正路。” 李谨行松口:“好,那有劳备船。” 叶真撑着栏杆站起来,坐得脚麻,摇摇晃晃跑过去埋进李谨行怀里,轻车熟路恭维道:“殿下真好。”李谨行心抱住她,拍拍她脑袋。 程著捂住眼睛啧声,身边侍女跟着捂眼。 登船下水,天已薄黑。画船吃水深,江上宽阔平稳,两边依稀送过来岸上的人声鼎沸,稀疏灯火中,远处有浅白炊烟,近处有万树千绦,当真是人间烟火。 叶真跑到左面看看,再跑到右面听听,最后坐回来:“扬州城真好玩。” 程著和几个手下正在准备钓竿,闻言回头诧异:“师父,你来扬州这么久,还没游过船啊?” “我哪有机会。”叶真素手从碟中拈了一条熏好的银鱼吃,“我来的第一日就倒了,结结实实睡两个月。” 徐兰给她擦手道:“姑娘怎么越来越放肆了。” 她笑嘻嘻:“开心嘛。” 架好钓竿,船停在江心,程著邀请李谨行和叶真一同来钓。程著不知道北方人钓鱼水准怎么样,只听说皇帝和几位皇子喜欢围猎。于是尽地主之谊,详细叙述一遍钓鱼技巧。 叶真耐心等一会儿,便觉无趣,摇着钓竿去干扰李谨行。 李谨行已经钓上来两条肥鱼,几只虾,看一眼钓篓,称赞道:“扬州果然富庶,江中游鱼都肥美异常。” 程著紧抓钓竿在他左手边恭维:“说明陛下治中河清海晏。”叶真捣乱着在他右手边恭维:“都是国泰民安的成果。” 夜风柔情,李谨行摇摇头:馋臣环伺啊。 没多久天色暗下来,李谨行和程著各自钓了些鱼虾,收竿开船,把鱼拿给厨娘做。船中置一条长形矮桌,仍是李谨行坐主位,叶真和程著相对,一侧烫酒,一侧煮茶,因只有李谨行和程著喝酒,选了一坛剑南烧春。 游船与岸边皆张灯结彩,看起来比白日更热闹。程著解释道:“白日天气暴晒,夜间还舒服一些,夜市有时候会开到天亮。” 叶真探问:“寻常人家也不会开到天亮吧,都是什么生意能通宵达旦?” 自然是寻乐场所,所谓千灯红袖招,程著两只手都在半空比划,不知道怎么回答,梗了一会儿:“就……吃喝玩乐。” 千里外的长安没有夜市,又坊市严明,管理方便,叶真因此好奇:“这些商家有划定的区域吗,会不会干扰居民休息?” 程著没关心过这个问题,试探着说:“好像,应该不会吧?” 李谨行代他答:“扬州商贾云集,居民中的商贩数倍于长安,况且水乡农者主要种植稻米和打渔,作息与农时都跟北方不同。一方水土一方人,各有习惯。” 程著连忙称是,补充他知道的:“晚上也是赚钱的好时机,你看江边的渔船,曾有富商喝醉了,在船头买鲜鱼,一条鱼扔一个金块,就这一次生意,渔家半生都不愁了。” 叶真叹为观止:“真大方,如果在长安,要气死老夫子们。” 李谨行赞同道:“长安是帝都,繁华之中还有天家威严在,放浪形骸需有顾虑。扬州不同,山高皇帝远,在这里,程府的面子恐怕比我的好用。” 程著一开始还跟着点头,忽然李谨行话锋一转,惊得他连连摆手:“殿下说什么呢!再远都是皇帝,我们又没兵没权,见了王爷也要恭恭敬敬,何况是殿下。” 叶真笑起来,本欲转开话题,突然折回来问他:“你见过晋王吗?” “我年纪,没怎么见过,我爹倒是跟他打过很多次交道。”程著老老实实回答。 叶真俯身趴在桌上,刻意夸张着低声问:“那你听说过什么王府的故事吗?” 程著跟着微微俯身,讳莫如深:“我还真听过。殿下,我先说好,要是别人来问,我保证一个字都不说,但现在是我师父问,师父如父母,我不说就是不孝。” 李谨行斜眼瞥他一下,他平时很少做这种看不起人的动作,叶真觉得好笑,枕在桌上颤动着轻笑。 程著舔舔嘴唇,尽力矜持一点:“师父知道王爷有个先王妃吧?” “我知道,就是现在的王妃她姐姐。” “没错,听说先王妃生得貌美,可惜我没见过,也没画像。她天性单纯,仰慕王爷,嫁到王府后很是琴瑟和鸣了一段日子。” 叶真点头,程著接着说:“可是她不知怎么,害急病死了。事情发生的很突然——我听我们家几个姨娘说的,王爷都没找过城里任何一个出名的大夫,就说王妃逝世了。” “哦?” “还有更可疑的,王妃死后,过了大概五六年,王爷居然请大明寺的僧人,做了足足一个月法事。那一个月,不管城里、城郊、河道中,都能看到僧人祈福驱邪。” 叶真说:“这个我略有耳闻,如果说为了给王妃积福,也讲得通吧?” 程著摇头,又凑近一点,两只手肘撑在桌面:“我有一个姨娘,家里姑母的闺中密友她表外甥某次参加喜宴时,见到法事里的一个僧人,他喝多了,失言说出来,那次祈福,其实都是给王爷祈的。” 叶真瞪大眼睛。 “他如果不心虚,为什么要祈福。所以大家都传闻……”程著停下来,不敢说了。 叶真接话:“是王爷害死了先王妃?” 她皱眉思考:“那他还敢娶人家的亲妹妹。” “有什么不敢,他可是王爷啊,难道他的新王妃还会杀他报仇?那王妃后半生都没有倚靠了,还可能给家里带来祸端。”程著不以为意。 “你不知道,新王妃这个人……”叶真坐起来,抱着双臂前后摇晃,“笑里藏刀,绝不简单,平时见她都端庄温柔,谁能想到她会给我茶里下药。” 直到现在,让叶真回想一遍,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段欢装的真好,为什么要给她下蒙药,不要她死,却也不要她清醒。 叶真还要继续说,船上厨娘端着盘盏过来,笑着把碗饺子摆到三人面前,站到叶真旁边柔声说:“这是殿下吩咐的虾肉饺子,我不常做面食,让各位见笑,姑娘不要嫌弃卖相,尝尝味道看怎么样。” 白瓷圆碗里盛六七个饺子,晶莹可爱,皮薄汁沛,叶真许久没吃饺子,欣然举筷。厨娘极在意自己的手艺,殷勤看叶真吮吸品尝,好不容易陪她吃下去两个,忍不住笑道:“姑娘真是斯文,我已经捏得很,姑娘还要三口才能吃完一个。” 叶真不好意思地笑笑,事实不是斯文,是怕烫,不过她默认了,夸赞道:“很鲜很香,去跟殿下讨个赏吧。” 厨娘不敢去缠李谨行,只欢喜道:“怎么能让殿下赏,自然要我们家公子赏。” “要赏,不然传出去,有人说我们殿下气怎么办。”叶真不依不饶。 他们都绕着矮桌席地而坐,她放下汤匙碗,几步膝行到李谨行身边,嬉笑伸手在他腰间乱摸。李谨行稍微退后,方便她动作,便看到她解下来一只金珠玉佩,扭头抬手:“喏,赏你咯。” 程著被她惊得几乎要跳起来,赶紧挥手叫厨娘回船舱:“待会儿我赏!师父你快收起来吧。” 李谨行把她扶到身旁坐下:“真大方。” 她枕在李谨行大腿,懒散道:“人家富商一条鱼一个金块,殿下不能输,一碗饺子一只金玉佩。” 程著求饶:“可别,殿下一直好好的,来了扬州突然放浪起来,陛下还不得重重治我的罪啊。” 叶真含糊答应几声,趴在李谨行腿上,想着事情,慢慢又睡过去。 她没觉得睡了多久,直到听着一个遥远的喊声,嘹亮高远,直把她吵醒过来。 她迷茫揉着眼睛,慢慢坐起身,左右一看,天已全黑,尽管夏夜暑热,李谨行还是给她披着一件外衣,宽袍广袖,把她整个人包在里面。 “醒了?”李谨行半抱着她问。 她软声嗯了一下,又听到有人在遥远地喊:“程兄——” 抬头一看,另一艘游船上有人凭栏,深情呼唤程著。程著跑到船头,回声道:“许兄——” 两船相距略远,传话有点困难,那边的人再喊:“今日怎么——有雅兴——不修道啦——” 程著回答:“在宴客——” 那边还想说什么,船已经错开,只能听到缥缈的再会。叶真傍在李谨行怀里道:“江上交流可真有特色。” 她再抬头,四周灯火通明,江面如同欲燃,丝竹弦乐靡靡交织,往来船只中轻歌曼舞。程著坐回来,叶真问道:“遇到朋友了?怎么不停下聊聊。” 程著道:“那不行,行船靠太近容易撞,还是不要随便移船相近邀相见,除非他船上真的有仙人。” 桌上堆着全鱼宴,吊锅还热着,李谨行夹几块鱼肉喂给叶真,她慢慢嚼,提起一点精神,跑到栏杆边欣赏夜景。 不一会儿李谨行跟过来,随她一同凭栏远眺。她感叹道:“要是没有这么多事,来扬州还是很开心的。” “你要是不想回王府,可以留在你徒弟家。”李谨行认真说,“他能保护你,我再留几队护卫给你。” “那怎么行。”她缠抱住李谨行的腰,笑着拒绝,“没有我,保不齐王妃娘娘就会对殿下出手。” “你真是……那好,不要再碰她送的东西,我会尽快想办法。”李谨行说到一半,轻易妥协了,他也不想让叶真离开视线。 叶真认同:“我再装几天,她可能就会露出马脚。正好,殿下这几天可以分出精力,多看看王爷那边。” “我知道,你别想太多,先把身体养好。” 黑暗中江水粼粼,清风拂杨柳,叶真确实不愿再思考王府的事情,抬头去乱亲李谨行脸颊,亲到嘴唇时,她刚伸出一点舌尖,李谨行抓住她的手避开:“别闹,我喝了酒。” 叶真气鼓鼓,凑上去一个劲厮咬,李谨行不太诚意地推拒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42 章 扬州的雨说来就来,夏日难得和风细雨,苏棠撑伞,徐兰扶着叶真劝:“我们回去吧,保不齐一会儿雨还要下得更大。” 南方虽然平时下雨缠绵,但凶起来十分可怕,一天能从天上倒下来长安两个月的雨。叶真恋恋不舍,把手里剩的一把鱼食洒出去,看湖面雨花如珠玉乱滚,起身说:“好吧,那我们原路返回。” 这边鲤鱼湖里供着几百条锦鲤,鲤字音同李,因此国朝律法规定,不可食用鲤鱼,只养来观赏。湖水离王府不远,叶真过来走一走,还没待足半个时辰,龙王就催她回府,她简直怀疑这龙王跟李谨行是同心的。 王府太子院中,孙前躬身拜:“不知殿下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李谨行手里握着一个金块,随意翻腾着,盯了孙前一会儿,开口问:“我们来扬州之后,有没有什么人向你打探过叶姑娘的饮食喜好。” 孙前整个人一抖,惊讶地抬起头:“这……” 李谨行就知道他猜的没错。 “有过几回,刚到扬州那日,王府的几位厨师厨娘都上来探问,场面混乱,当时问的是殿下你的喜好。到下午时,又问过一次叶姑娘的口味。” 孙前预感应当是出了什么事,因此回忆着,巨细无遗倒出来:“我本来都没有说,但一个厨娘与我热情闲谈,话里问姑娘行船时有没有食欲不振,我是怎么应对的,我就说用了些蜜蟹、山楂、桑葚等。那日之后我自知失言,无论他们再如何打探,我都没说过。” 李谨行转动手里金块,再问:“就这些,没有说别的,比如叶姑娘用过什么药?” 孙前垂下头不语。 “说。” 他扑通跪下:“求殿下恕罪,是我一时被迷惑……” “你说了?” 孙前淌下两行泪水:“他们纷纷议论殿下和叶姑娘,我在氛围中,被他们哄着,一时说出……说下船前五六日,叶姑娘还煮过避子汤喝。” 难怪第一次诊脉时,医官把种种情形都说得非常精确。事已至此,发脾气没用,李谨行耐着性子问他:“你既然知道失言,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心中畏惧……总想着叶姑娘吉人天相,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你是不是已经与王府的人勾结?”李谨行俯身试探。 孙前吓得不轻,咣咣叩头:“绝无此事!我为殿下做事许多年,怎么可能为了外人来害殿下?何况我一家人都在长安,殿下要问他们的性命易如反掌,我怎会自寻死路!” 他说得情真意切,李谨行承认有道理,思忖一会儿,忽听到外面莺声笑语,应该是叶真回来了。他便道:“下去吧,以后心点。” 孙前又哭又谢,踉跄着出去。李谨行抬手召来贺兰慎,低语:“叫人看着他。” 贺兰慎亦领命出门,刚好叶真进门来,欢快道:“殿下,我今天见了大约有七八百条鲤鱼,比我们金水河的还多。” 她这两个月行走坐卧都心翼翼,护着腹稳稳坐下来,才抬头看李谨行。他也盯着她腹部,情绪有些复杂。 依他推断,叶真并没有身孕。 她仍然欢欢喜喜:“路上遇到卖糖的贩,我买了两只龙凤模样的,给徐兰吃了。我听人说如果生个女儿,会长得像父亲,我现在想生女儿了,好不好?” 李谨行随着她点头:“当然好。” “殿下怎么这般好说话,那我们女儿要皇位,殿下也给啊?”他答得毫不迟疑,叶真愈发不着边际。 他认真说:“给。” 叶真只当他在哄人,顺杆爬说:“殿下真好,殿下给我写个字据,免得以后不认账。” 李谨行好脾气答应:“写。” 说一会儿话,到午睡时间,叶真跪坐在床上眼巴巴看李谨行:“殿下要不要也睡一觉?” “真是越发缠人。”李谨行嘴上抱怨,心里却很受用,脱掉外袍,放下一层纱幔,卧在她旁边。 她现在入睡极快,一只手探过来,胡乱摸索着抓到李谨行的手,牵引至她腹部,稳稳覆上去,才安心睡去。李谨行静默片刻,始终盯着她熟睡的脸颊,手掌下温热幼滑。 外面雨声沙沙,屋内暗如夜间,偷得一晌惬意,李谨行拥她入怀,嗅着她身上浅淡绵软的香气,逐渐睡着。 太子院里已经打探不出半分消息,所有东西送到门外,都有人接过去,除非段欢亲自去,否则很难进门。就连段欢要见叶真,都遇到几回已经睡下的托辞,真真假假,她分辨不出。 “想必殿下已经起疑心了。”段欢坐在晋王床边,轻声对身旁侍女道,“他竟看重叶姑娘到如此地步,痴情种,我看你们姓李的总是出痴情种。” 她把晋王当死人,嘲讽到这句时才转向他:“还是叶姑娘幸运,她看上的是太子殿下,皇帝要顾忌他的感受。” 侍女软声道:“娘娘,再拖下去,恐怕对我们不利。” “当然不利,可惜安阳这种无能之辈,除了拖后腿什么都不会。不管她了,我们自己动手。”段欢说着重要的命令,语气仍是轻轻。 不多时有人叩门,厨娘捧着一碗药汤过来:“娘娘,药熬好了。” 段欢看一眼,语气平常说:“倒了吧,王爷无福再喝。” 床榻上的晋王死气沉沉,始终没有动静,半截身子已入地府。 “王爷莫怪我,人做错事,总要还的。你要觉得自己没错,等下了地府,我们一齐到姐姐面前评评理。就是不知道,那时你敢不敢见她。”段欢眸光渐冷,语气森然。 下午叶真醒来时,床幔掩盖住外面天光,黑暗中她趴在李谨行怀里,只能听到潇潇暮雨和他匀长的呼吸。叶真侧卧着眨眼看他,越看越觉得好看,伸出手指,轻轻抚过他眉眼轮廓,笑意盈盈幻想他们孩的模样。 李谨行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叶真柔软笑颜。 他捉住叶真手指,放在掌心问:“在想什么?” 她慢慢说:“我还在想,如果是一个长得像殿下的孩,做错事我肯定舍不得骂她。” 趁他玩着手指的功夫,叶真凑过来讲:“殿下刚认识我的时候,整个人冷冰冰的,一点都不喜欢我,我好委屈。” “你不是说,记不得时候的事吗。”李谨行揽着她问。 “事情记不清了,感情还记得嘛。”叶真笑眼弯弯,“在学堂读书的时候,我老是怕做错事,你总盯着我,稍微犯错都要被你管着。” “那你也没少犯错。” “我现在想来,殿下是不是很早很早就开始喜欢我。你都没说过,到底什么时候?”她在他颈窝蹭,想问个清楚。 李谨行开始回忆:“说不清,好像没有哪件具体的事。不过,三年前的上巳节,我在学堂……” 他停下来,隐含一点笑意,大约想起什么甜美的事情。叶真看得着急,撑起上身与他对视:“在学堂怎么?” “以后告诉你。”他揉着叶真圆圆的后脑,“是秘密。” 叶真爬到他身上闹起来:“告诉我嘛!我要听。” 她骑过去胡乱蹭一蹭,摸一摸,既心又放肆,心是因为有身孕,放肆是因为料定李谨行不敢动她。哪知他手一伸,探进裙中,摩挲她后腰凹陷处的肌肤,将她抱到身上。 叶真眨眨眼,察觉身下人不太对劲,停下来说:“殿下?” 李谨行微不可闻地短叹一声。 她理所当然想歪了,算一下时间身孕已经快两个月,李谨行整日被她撩拨,是有点可怜,便歉意说:“殿下要是忍不住,我可以用……” 外头苏棠喊道:“殿下,聂云将军说有事找。” 叶真连忙从他身上滚下来。 两个人衣着严整走出去,叶真纯粹是来凑热闹,自顾自倒杯白毫茉莉喝。聂云禀报说爬上山在城西道观打探了一大圈,果然发现守卫严密,带的兵非常多。去扬州附近各郡县打探,也从未发现有剿匪的迹象。 他总结:“公主在说谎。” 李谨行点头:“好,继续派人守着道观,等解决王府的事再去看她。” 聂云领命下去。 叶真摸摸肚皮:“扬州好危险。” 但不管多危险,她要专心保护好肚子里的龙崽。 夜间沐浴完,李谨行走回来,看到叶真坐在桌榻前,外衫松垮拉开,里面穿着齐胸粉裙,左边肩头露出来,对着镜子照。 他坐到旁边:“看什么?” “唉,这个疤真难看。”她放下镜子,沮丧道,“往后我们有了女儿,一定要心看护,绝不让她受伤。” “哪里难看。”李谨行皱眉,仿佛她攻击了他的珍宝,“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 叶真笑道:“殿下对我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是真的好看。”李谨行正色向她保证,“好像春日开的桃花一样。” “殿下胡说什么。”叶真努力扭头看肩膀,“没有啊,看不出来。” 李谨行四下看看,抽出一只细些的笔,蘸上朱砂,在她雪玉肩头落笔。朱砂带着凉,红得鲜艳,叶真瑟缩一下,笑得更颤:“好痒啊。” 李谨行扶住她薄薄的肩膀,她衣裳凌乱,身上蒸腾着干净香气,肩头几笔开出一枝桃花。简略了的工笔画法,红瓣细致裹住浅淡的伤痕,纠缠成醉人模样。 他拿过镜子照:“是不是桃花?” 叶真躺在他怀里,痴痴望着明镜中的桃花红妆。 “这是上天馈赠给美人的礼物,旁人得不来。”李谨行食指绕着桃花轮廓勾一圈,定论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43 章 一大早,叶真听到外面吵吵闹闹,撩开床幔问:“外面怎么了?” 苏棠走过来答:“安阳公主那边派人来,说王妃娘娘送的药材不够,出来路上被贺兰将军遇到,就把他扣过来了。” 王府守卫都被李谨行换过一遍,不会允许陌生人进来。 一般人不会打扰太子院里的清静,叶真奇怪:“那这人吵什么,殿下在吗?” “他可能被贺兰将军吓到,一直在喊冤,说自己没犯事。殿下去看王爷,贺兰将军说等他回来再处置。” 叶真躺回去,过一会儿又探出来:“你叫贺兰慎把这人嘴堵住,四下仆从不要乱说话,如果王妃来问,就说是我在发脾气处置下人。” 苏棠迟疑一瞬,叶真再说:“你照做。” 她只好说:“是。” 叶真也不知为什么要说谎。她心里烦躁,躺着听一会儿,外面很快没了声音,各人重新做起本职。院里蝉鸣声终日不断,天闷沉沉的,躺在屋里也觉得气短,狭床帐中,气喘不过来,不多时她满身出汗,索性叫苏棠准备沐浴。 徐兰给她喂了几口奶粥,才放她去沐浴。她今天胃口格外差,一口喝进去差点吐出来,只觉得奶腥呛人。直到进浴屋,还有干呕之意。 不止干呕,叶真刚脱掉外衣便额头冒汗,护住腹。她腹痛如绞,痛感越来越清晰,浑身无力,听到周围声音都聒噪难忍,几欲哭出来,烦闷地想,李谨行怎么还不回来。 将近力竭之际,下身忽然涌现异样感觉。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也太过离奇,她愣怔中,脑子奇异地清晰起来,整个人定在原地,说不出话。徐兰给她继续脱衣,摸摸索索,忽然尖叫一声:“啊——” 苏棠跟着看过来,表情瞬间极为惊惧:“血!” “我……我叫医官过来!”徐兰万分恐惧,一边喊一边向外跑。 叶真没力气去追,抓住苏棠道:“回来!” 苏棠立马抬头高声喝:“你回来!” 徐兰跑过来急道:“姑娘出血了!怎么能不叫医官啊?” 叶真脸色苍白,勉力压下第一反应:“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 叶真深呼吸几口,缓过来:“不是,这是癸水。” 她都有些佩服自己,此刻还可以保持理智,就像有块石头一直悬在半空,终于落下来了。 她没有怀孕,从头到尾都没有。 两个侍女不如她镇定,惊悚地看着她。她虚弱地伸出手:“不洗了,我们出去。” 徐兰瞠目结舌:“怎么会来癸水?姑娘……是不是错了?” 叶真摇摇头:“我难道连这个都分不清吗。” “可是姑娘你……我们还是叫医官来看看吧?” “不准。”叶真声音虚,气势不虚,“先别告诉任何人,你去拿新衣服和月布来。” 徐兰懵懵懂懂点头,慌忙出门。 衣服穿得差不多时,一个侍女急匆匆敲门。叶真勉强问:“什么事?” 侍女在门外答:“姑娘,王爷不好了。” 叶真一阵眩晕。 她一推开门,是个面生的侍女,低头道:“王爷忽然……咽气了。” 叶真连问:“他不是昨天还好好的?谁叫你来通知我?” 侍女被问懵:“他……我也不知为什么,王妃娘娘让我来的。” “殿下呢,太子殿下在哪里?” “和娘娘一起,都在王爷那里。” 叶真头痛腹痛,只觉下一瞬就要晕过去,由苏棠扶着走到院里,冲贺兰慎喊:“刚才扣押的那个人呢?提过来让我问问。” 贺兰慎从命,很快把人带到正厅,是个普通厮模样。 叶真坐着问:“公主叫你来拿什么药材?” 厮低头答:“地黄,青蒿,艾叶。” “你跟王妃娘娘说了什么?” “就是讨要药材的几句,我说完,娘娘就让我赶快走。” “胡说!”叶真努力凝神聚力,一声断喝,厮浑身一抖,“不过是几种常见药材,城里随便哪处都可以买到,殿下曾叫公主不要靠近王府,她怎么敢为了青蒿艾叶过来冒犯!” “这……公主的意思,我等怎么敢置喙……”厮已战战兢兢。 叶真厉色道:“你给王妃带了什么话,还不快如实交代,你可知你家公主欺瞒的是当朝皇太子,他如果出事,陛下发怒,你们公主府满门斩首也难抵罪。” 厮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如果公主和王妃是主犯,你从实招来,我还可以做主饶你一命。不然,你们就是在以卵击石,与太子殿下,与当今圣上,与天对抗,你说说看,你有几分胜算?公主明知风险,还派你传话,她不把你的命当回事,你还替她卖命做什么!” 叶真心急如焚,凭以往大理寺的经验诈他,他摇摆不定,叶真冷声道:“不说,我现在就可以赐你一死,贺兰将军!” 贺兰慎刚上前来,厮慌忙倒戈:“我说,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此事与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姑娘饶我一命啊。” 他抬起头,抖如糠筛:“前日公主叫王妃不要轻举妄动,王妃回话说她不可能放弃,派心腹去找公主详谈。今日公主让我来,只说情况不妙,她要退出。其他再多一个字都没了,我就是个传话的,不知道内情啊!” 她们派旁人传话,必然不会说得很清楚,叶真心慌意乱,转而问贺兰慎:“殿下今早走的时候带了几个人?” 贺兰慎答:“不多,只十几个人,不过有聂云将军在。” 叶真扶桌子站起:“快多派几个人找他,如果他没事,就说我吐血了叫他回来。” 贺兰慎大惊:“姑娘要不要叫医官过来?” 叶真摇头:“殿下带来的人呢,不是一共八百禁军,贺兰将军,你马上召集他们,去保护殿下。” 贺兰慎面露犹豫:“姑娘,殿下给我的命令是保护你,调动军马只有殿下的命令才可以。” 叶真被他气得头晕:“殿下现在有危险,正需要你,你要调令,我可以马上把殿下的鱼符从屋里找出来。万一殿下出事,后果不是你我能承担的。” 贺兰慎考虑须臾,应声道:“好,我去调人,陆远兄弟和院里的守卫留下来保护你。” 他出去之后,叫护卫们务必守好院子,不是自己人,一个也不准放进来。叶真在屋里坐立难安,她不敢确定段欢是不是要对李谨行不利,但显然晋王的死与她有关,只凭这条,调人过来合情合理。 她心中焦虑,自语道:“王府没多少人,等贺兰将军调兵过来,一齐去看殿下,我们现在不能乱动,免得拖殿下后腿。” 她院中守卫此时草木皆兵,不多时,有人飞进来报:“程公子又来了,还带着一个医官!” 叶真立马道:“叫他走,说我没空见。” 王府乱成一锅,他怎么偏偏这时候来。 叶真此时心烦,身体也不舒服,她两个月没来癸水,停了几天茶,突然来了,而且来势汹汹,腹中钝痛难忍。但她要保持冷静,面对一团疑云,绝不可率先露出破绽。 此时此刻,她能帮李谨行的,就是待在这个绝对安全的院子里,保护好自己。 她在屋里一会儿坐一会儿走,坐又坐不住,走又没力气,一回身撞上苏棠,无奈地推开她。苏棠不敢离开她,在门口叫人煮点水拿进来给她喝。过了好一阵,才有人端着水杯进来。 叶真心不在焉拿过来,苏棠看了端水的侍女一眼,忽觉不对:“你——” 侍女飞快伸手猛地掳走叶真,袖子里的匕首寒光一闪,已经抵到她脖颈。侍女动作极快,等她紧紧箍住叶真时,水杯才噼啪落地,碎成几片。 苏棠和周围护卫急急聚拢,侍女大喝:“向后退!刀上淬着毒,没有王妃娘娘的解药,叶姑娘还是死路一条!” 她稍微移动匕首,就在叶真脖颈划出一道血痕,血珠顺着匕首落入侍女指缝间,顷刻晕出一片腥红。 苏棠死死盯着她,慢慢后撤一步。叶真刚才没看见这个侍女的长相,这时才发现,就是给她通知晋王死讯的侍女。她当时情急,只惦记着李谨行的安危,竟遗漏了这条鱼。 侍女一手桎梏叶真,一手紧握匕首,靠着门慢慢向外面退,叶真开口道:“你……” 她立马加深那道血痕,寒声道:“叶姑娘不必拿刚才那套对付我,王妃娘娘于我有恩,为她献上生命是我的荣幸。你还不如叫他们退下,否则,我现在就可以要你的命。” 忠诚,果断,还会演,叶真模糊想,真是个好手下。她痛极了,伤口的血惹得脖颈黏糊糊不舒服,她勉强扯出笑意:“你不敢杀我,我要是死了,你们娘娘拿什么跟殿下谈判。” 段欢这步棋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李谨行一定没事。对于段欢来说,叶真本身没什么好图的,在她身上动手脚,都是剑指她身后的李谨行。假设李谨行已经被困,段欢根本不必派心腹来冒险掳她。 她既开心于李谨行脱身了,又苦恼怎么才能不落到段欢手里。 如果她只是李谨行的太子侍读、青梅竹马、得力臣子,危机关头,她还可以自尽,不要让自己拖累李谨行。但她是世上独一无二、李谨行的宝贝,她要是死了,对李谨行会是非常巨大的打击。有多大,她自己都估计不清楚。 储君的性情关系到江山社稷,所以,为国为民,她绝不能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执玉》正文 第 44 章 院门外一阵喧闹声,护卫都集中在叶真身边,导致院门口非常脆弱,很快被段欢的人闯进来。叶真脖颈的血迹触目惊心,旁人不知道侍女说的淬毒是真是假,不敢妄动,磨蹭之间,叶真已慢慢陷入包围。 她一落入对面阵营,所有人迅速掩护她离开。苏棠心下恨极,领着人追出去。 不要说叶真本身就手无缚鸡之力,哪怕她真有点本事,既腹痛,脖子又被抹一道,也折腾到没力气了。 她苦中作乐想,要是李谨行喜欢薛采星就好了,换成她,说不定反手能把这侍女掀飞出去。 段欢站在院子里等她,模样依旧是和蔼可亲的,侍女周全地把她交出去,直到确定她反抗不了,才彻底松手。段欢一手执匕首,一手抱着她,胜券在握,笑道:“殿下舍得把你一个人留着?” 匕首不抵着脖子,叶真轻松一点,控诉道:“娘娘,你骗得我好苦。”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骗我有孕……难怪你整日紧张我的安危,其实,只是怕殿下发现吧。”叶真思路豁然开朗。 段欢抿唇笑:“你发现了?我就知道,时间长了总是瞒不住的。” 叶真属于死也要死个明白的类型,因此专心提问:“我不明白,殿下就在这里,你在他眼皮底下动手,有什么好处?” 段欢笑得更开心:“你以后就知道了。” 叶真还想接着问,却迟钝地发现四肢麻木,脑袋有些眩晕,可怜兮兮道:“你对我那么好,怜惜心疼,原来都是骗我。” 段欢问:“那不然呢?” “我初见你时就觉得喜欢,一直与你亲近,全无保留,可你从第一面就在算计我,娘娘,你从头到尾,对我没有过半分真心吗?” 段欢脸色冷下来,话音冰凉刺骨:“叶真,你以为你是谁,说这种话恶不恶心。” 贺兰慎领着兵马刚回到王府,就在路上遇到李谨行和聂云,他惊喜道:“殿下!你没事?刚才叶姑娘说你有危险,叫我去调兵。” 李谨行点头:“我没事,把人都带进来。稚玉呢?” “她还在院里,我留了人护着她。” “好,分两百人去她那边,剩下的人跟我走。” 李谨行没多想,带着人直奔段欢的院子。围院的动静很大,刚围起来,李谨行踏进院内,段欢也正好挟着叶真走出正厅。李谨行脚下一顿,愕然停住,苏棠和陆远围过来:“殿下,是……” 他抬手制止,紧盯着叶真脖间血痕,向前走几步。身后禁军都随着他前进,段欢命令道:“停下。” 李谨行应声停步,叶真脸色惨白,极克制极痛苦。 段欢稍稍松懈匕首:“跟殿下打个招呼?” 叶真颤巍巍哼出一声:“殿下……” 无颜再说了,可能世事就是如此,你越害怕发生的事,偏偏越会发生。她觉得段欢说的淬毒是真的,因为她不止肚子,四肢都开始疼。 李谨行开口:“你挟持她有什么用,不如换成我,价值更大。” 段欢冷笑:“我挟持的是殿下的宝贝,怎么没用。” 如果换成他,段欢可制不住。 “你要什么条件。”李谨行心知骗不过她,开始谈判,“四王叔已经逝世,你还要什么,我可以不向陛下揭发你。” “殿下说不揭发,就真的不揭发?”段欢自然不信,“一旦你回到长安,还不是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你,留在王府,不准离开。” “可以。”李谨行答应得干脆利落,“请王妃放人。” “殿下说什么笑话,放了她,殿下自然要问我的罪。”段欢笑出来,“殿下先撤兵,撤出王府。” 李谨行便命令:“撤。” 令行禁止,禁军卫兵如潮散去,只剩下几个心腹在院中。 段欢向后退:“殿下,稚玉不仅受伤,还中毒,我现在带她去休息休息,诸位最好心,如果让我听到什么声音,我怕稚玉会有危险。” 李谨行眼看着叶真眼神无助地被拖进去。 屋外留人把守,屋里只有段欢和叶真两个人,看来段欢真的不把她当回事,把她推到榻上,自己坐到高桌前。 叶真身上酥软,顺势躺下,平缓呼吸。等眼前不冒金星了,她发现段欢在桌上摊开一幅画卷,仔细端详,手在半空悬浮,似乎想抚摸。叶真虽然看不到,但大约能猜到画中人是谁。她此时说话都困难,不过实在好奇,拼着力气问:“王爷真的死了?” 段欢舒展脸色,微微笑着:“死了。” “怎么死的?” “他吃了两年黄藤,早该死了,先前怕下手太重叫人查出来,这几天没有按时给他吃药,他就不行了。”段欢毫不吝啬分享自己的快乐。 “真的是你。”叶真几乎用尽力气,才将将提起声音问:“娘娘,我……不明白……” 段欢目光温柔看向画卷,怜悯地开口:“我听说今年春天,你姐姐死在北疆了,那你应当能理解我。” 叶真疼痛难忍,额头冒出细密汗珠,身体脉门都被无形缚住,有心无力,难受至极,只勉强抬起眼睛,虚弱地看向段欢,不明所以。 像是被她可怜的模样取悦,段欢不紧不慢拿着匕首,点起灯火灼烧,勾起嘴角,带几分莫测的笑意说:“姐姐死在别人手里,是不是应该报仇?如果是你的姐姐,你也会这么做吧。” 此刻叶真倒庆幸自己中了毒神思混乱,否则她就要承认,段欢一句话便把她说得认同。有仇不报,那还是人吗。 只是她心中仍旧疑虑:“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太碍事了。”段欢有问必答,“你和殿下都碍事,找个由头让你们顾不上我,怀孕不是很好的理由吗。” 就这样?叶真心里觉得非常滑稽,根本无法信服。 “我本来还没想到这么妙的办法,可是你们来的第一天,殿下就对我说,如果有荔枝茶,倒可以招待一下这位姑娘。”段欢含笑看她,“这么亲昵的话都能随意说出口,传言没有错,殿下万分纵容你,也万分紧张你。” “你哪来那种……”叶真刚说了几个字,疲累至极,问都问不出口。 段欢贴心回答:“从前王府的姬妾争宠,用过些不上台面的玩意儿。” 像是想起好笑的事情,她嗤笑道:“好端端的姑娘们,进了王府后院,就被人当作家禽般蓄养在一起,为了那么个狼心狗肺的老东西争斗,连假孕的药都能调出来,互相构陷……倒成全了我。我当时收来,还没想过会有这么大的作用。” 叶真心想,段欢运气真好,她见过运气最好的人是李谨行,今天他们两个对决,目前段欢更胜一筹。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挑最好奇的开口:“先……先王妃,是被王爷?” 段欢没有立刻回答,抬起头虚无地看着半空,好半晌,才语气缥缈道:“我姐姐死在后宫里。她什么都没有做错,错的是旁人,可天理报应却落到她头上,世道不公,是谁的错,稚玉?” 不像在对叶真说,更像穿越千里河山,质问着某一人。叶真气息奄奄,捕捉到一丝有用的讯息。她没有证据,只是直觉使然,猛然想到后宫中死于非命且讳莫如深的一位。 柳贵妃。 段欢将手中匕首翻个面,沙哑的声音徐徐道来:“我姐姐叫段宁,她长得极貌美,全扬州没有比她更美的。我们从一起长大,她就是我的神女姐姐。她和晋王情投意合,早早成婚,那时她好开心啊。” 这个故事叶真听过好几遍,晋王妃明面上是患病香消玉殒,传闻中是被晋王暗害,无论哪种,与后宫都没有关系。 段欢按下手,在画卷上轻柔抚摸:“她真的很美,不仅王爷喜欢她,就连陛下……陛下那年还是太子,来晋王府,见到姐姐的时候,惊得说不出话,手中酒杯都掉到地上打碎了。我听说只有从前的洛神美人,才会让人看到呆滞。” 叶真听到这里,便预感到接下来的剧情,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无力地闭上眼睛。 “王爷真是陛下的好兄弟,你知道他出了什么主意吗?”段欢嘲讽地问出口。叶真一直以来知晓的版本里,柳贵妃是柳绰的外甥女,结合段欢的发问,她大概能推测出来。 段欢脸上混杂着轻蔑和厌恶,叶真透过灯火看过去,她继续讲:“他知道姐姐一定不会同意,就骗她说陛下非要她不可,给她办了假葬礼,偷天换日,取个姓柳的名字,假称太后外甥,送进宫去。这样,柳家人只以为她是个门第不好的美人,陛下要给她一个合理出身而已。” 段欢烧好匕首,拿起丝绢仔细擦拭,仿佛有什么执拗的病症,擦得格外认真。 “王爷送姐姐走的时候,还威胁她,一定要听陛下的话,否则陛下会为难王爷的。稚玉,这种人,死了有什么可惜?” 塌上的叶真迷迷蒙蒙,既生理头痛,也心理头痛,她从前一直以为皇帝不沉溺女色,对后宫妃嫔就那么回事,对陈樱亦没见多热情——谁晓得是不是始乱终弃了。哪知满腔热忱全用在弟弟的夫人身上,做皇帝的是不是都祖传这种不伦爱好? 难怪他把柳贵妃护得极紧,困在深宫里,外出从来不带她,没有叫任何前朝官员见过她的脸,原来是怕被人认出。 这叫什么事啊,莫说段欢恨他,叶真此时也好恨,不是他荒唐埋下祸端,她和李谨行哪至于陷入险境。 “外人都说陛下极宠她,可是姐姐压根不喜欢陛下,她在宫里日夜难安,全靠对王爷的一腔深情苟且偷生。幸好太后娘娘可怜她,对她很照顾,真的当外甥女一样,太后娘娘是她在宫里唯一亲近的人。” 叶真联想到以往柳绰说的话,倒有点理解,一个被迫嫁给皇帝的美人,看起来与卫昭同病相怜。 不过她怀疑起段欢的话,早听说柳贵妃多愁善感,身体弱,皇后对她多有体恤,哪有这么孤立无援。 像看穿她心思一般,段欢执着匕首,坐到她身边,把她手腕摸出来缓缓婆娑,像条毒蛇。叶真顿时脊背发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们皇后娘娘,也不知真情还是假意,第一回随陛下见百官时,从司礼那里要了一位官员的画像,拿回来给我姐姐看。” 随着她的叙述,叶真脑中展开百官朝参时的画卷,目光掠过参差不齐的前后百人,有端正的,平庸的,清丽的,嚣张的,脸上有可怖疤痕的,哪一个值得皇后关注? “姐姐看完那幅几乎跟她一模一样的画像,整个人如遭雷击,震怒与羞愤之中,就去质问陛下,争论时,无意知道了是王爷主动把她献进宫的。” 段欢倒没有激烈的伤心,叶真想,也许她的仇恨都渗进漫长岁月里,淬炼到每一根血管每一寸肌肤里,她把自己变成了恨意本身。 “姐姐与陛下据理力争,陛下无言以对,竟把她关禁闭。当时大殿下才两岁,哭着闹着一定要找她。姐姐心如死灰,神智恍惚,争斗之中,不心推了大殿下一把,磕到了桌角,殿下本来就年幼体弱,然后,然后……” 叶真明白了,大皇子不是高烧病逝,是被亲娘误伤。 徐兰曾经说过,她父亲是替大皇子诊治之后被诬陷殒命的,现在想来,是因为他窥见了这桩秘闻,所以牵连受害,没准在诊治中,神思恍惚的柳贵妃还跟他说过些什么。 “这一切都是陛下的错,是他见到姐姐和别人长得像,起了歹念,他居然还敢赐死我姐姐。我好好的一个姐姐,进宫做宠妃,做到枉死,换成是你,你不恨吗?” 叶真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她终于看清,从前没有在意的细节密密麻麻交织,碎片拼成完整图景,导向最合理的真相。她不愿再听,痛苦地把头偏到一边。 段欢捏着她的下巴,用力大到指尖发白,强迫她把每一个字都听清楚:“我姐姐有什么错?天底下长得像的人那么多,我姐姐有什么错——” 艳蛇吐信,每一个字都血淋淋带着毒。 “为什么陈樱不去死!” 她好恨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