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沉记》 【章一】修九尾 人们总是传说,狐族天生便具修仙之能,变化多端,法力高深。但就和族中老狐总说人类造万物且善知七情六欲一样,人族并不了解狐族,狐族也并不了解人族,都只不过是在各自的神话和想象中揣摩对方而已。但即便如此,狐族之中各个都知道修九尾这件事,这不仅是成为狐仙唯一的道路,更是每只狐狸的心愿。只是修九尾一事太难,难得几乎在狐族里都成了传说,千百万年来也仅有一狐成功。听族里的长老们说过,野狐修二百年可生二尾,修四百年生三尾,修六百年生四尾,四尾之狐便可获天狐之称,便是最低一等的狐仙,修成天狐,便具有千里眼的神通,可知千里外的事。日日与我们讲道说法的那只灰皮老狐狸秋坪便是四尾狐,靠着他那千里眼的神通,总是同我们说些千里外人族城镇里的有趣快活的事情,每每我跟东升两个都听得入神,笑得直打滚儿。 秋坪说他修四尾是费了一千二百年的时间,日日要去瀑布之下打坐冥想,苦修静思得道。虽说也传说有其他法子,可大多数狐狸都会选择苦修这条路,一旦开始,连肉都吃不得,只能喝水啃草,还要勉强着去看一堆乱七八糟蝌蚪一样的经书,孜孜不倦,日夜研读。不仅如此,还要负重徒步行走千里,蹚深渊上高山,吃得下一般狐狸吃不下的辛苦才能得道修出尾巴来。虽然辛苦,但也是个笨法子,只要乐意,几乎不需要动什么脑筋,只要一味吃苦就够了。 “嗔嗔,为了修我这第三条尾巴哟,我在沙漠里走了七天,可差点连命都送掉咯!” 老秋坪总这样跟我说他那些修尾巴的日子,说得是痛心疾首,其实心里是洋洋自得。开始修九尾之路的狐狸不在少数,或许就像老狐狸们说的人族认真读书考功名一般,狐族狐狐都想修九尾,可大多数都在半途丧命或半途而废,修得四尾的已经是少数,更不必说更高阶的狐仙了。就连千年前最能吃苦的秋坪,也仅在四尾之时就停下了脚步,再怎么努力,费了两千多年的功夫,都还是修不得五尾。每次他得意起来的时候,我和东升就喜欢拿这事嘲笑他。 “我说,秋坪爹爹,你这么吃得苦,怎么修不出第五条尾巴来?” “五尾……五尾哪是说修就能修到的呢!你们这两只小狐狸,我看还是先修出二尾再说!连变化之术都全然不会,哪里算得上合格的狐狸!”秋坪恼羞成怒起来,那他那宝贝的四条大尾巴一甩,我和东升就被从石头上刷了下去,在地上翻腾了好久个滚儿。 秋坪告诉过我,狐狸二尾的时候便可掌握变化山石林木的变化之术,修三尾可化人形,可若想化成绝世美人或翩翩佳公子的好模样,须得四尾才算入门。秋坪最拿手的就是化成富家公子的样子,每月月圆,仙力最强的时候跑去山下的镇上逍遥一番,每月他回来同我们说起人族里好玩的事情,尤其是说到桂花糕糯米鸡的美味,我和东升都馋得不行,口水直流。 “你们想去,先修上个第二条尾巴,变成个小物件我带着,否则可不能下山!” 秋坪知道我们馋得紧,每到这时,就又会提起修九尾的事。 说实在的,虽然我很是馋人间的好吃的好玩的东西,但比起这些,修九尾我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来。山林野狐最是逍遥自在,既不需要苦行,也不需要冥想,只要每天跟东升呆在一块,吃吃喝喝睡睡,高兴了撒开腿跑一阵,不乐意就往山洞里一钻打滚儿。再说,修九尾一事何其凶险,何其艰难,尽狐皆知,我和东升,都只想做个平凡狐狸而已。但虽说不想修九尾,但闲暇时分,我和东升闲谈的时候,总还是会说到那位修成九尾的九尾狐,那是真正的狐仙,我活了一百多年了可从未见过。 “听说,狐仙修九尾是有机缘的,你可知道?”东升总喜欢摆出一副比我懂得多的样子,“是受了女娲娘娘的点化的,所以说,没有女娲娘娘的点化,是修不成九尾的!秋坪爹他们都是痴心妄想啦!” “女娲娘娘给了狐仙什么点化?”我翻着肚皮晒月光,今晚月圆之夜,那些修九尾的狐狸们都趁着仙气蒸腾之时跑去瀑布下苦思了,山顶草坪一只狐也没有,我晒月光晒个痛快。 “哇,你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东升嘲笑我一番,他嘲笑我的时候眼睛就发亮,“听春凝奶奶说,狐仙受了女娲娘娘的密令去祸乱纣的江山,事成之后受点化修成了九尾,得了大神通。你可知道了吧?没有这份机缘,是修不成九尾的!” 我有些不懂了,“为什么狐仙搞垮了那叫——什么的江山,就修成了九尾?” 东升翻了个身,也肚皮向上,“这你都不懂,狐仙是替女娲娘娘办成了事。女娲娘娘是什么人物?那是神上神,自然要给狐仙恩赏。若不是女娲娘娘点化,哪里能修成九尾啊,你说是不是?” 虽然东升总仗着自己比我多听几年书就爱炫耀学识,可我还是不得不说他这番话挺有道理。狐仙是受了点化才得了九尾,太平年间哪里来得昏君呢?就算是人族出了个败类又关狐族何事呢?更惹不到神族了。所以说,既然没有女娲娘娘的点化,春凝奶奶,秋坪爹爹他们再努力也是没办法修成九尾的——想到这,我更是心安理得地继续晒月亮。 “喂,”东升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翻了个身,又肚皮朝下趴着了,“告诉你,我曾听春凝奶奶跟我说,你不修九尾可真是太可惜了!” “为什么?”我滴溜溜转了转眼珠。 “偷偷告诉你,春凝奶奶有一回多吃了几口米酒说漏了嘴,”东升悄悄道,“她见过狐仙,而且她还说了,这几千年了,只有你苏西沉,跟狐仙是一模一样的毛色,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她说得可是真切!” 一听这话,我翻了个身也肚皮朝下了,看东升那样子,不像是唬我。这事我也并非头一次听说,自打我出生起,便总因为毛色被指指点点,便是因为我是狐族中万分难见的纯色白狐。与人族不同,狐族无父无母,小狐狸们生下来便是在育狐洞里,由几位百年母狐抚养,成年之后便自行离开,想做什么便自由去做什么,修炼或是虚度光阴皆可,都是看自己造化。狐族之中,赤狐、玄狐和灰狐居多,东升便是通身漆黑的玄狐。便是有白狐,多半也都有杂色毛,非纯白狐狸。狐族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无亲族,自然也就无名,在育狐洞里的时候都指按数编号而已,待成年之后自行选名。因我和东升自好,两狐又都爱去山顶草坪晒太阳晒月亮,便从人族经书里学到了“日出东升,月落西沉”之说,而狐族皆以苏为姓,听说是延了狐仙之名的缘故。平日里东升总叫我小名嗔嗔的,他忽然喊起苏西沉来,我也就知道他是认真的。 “那就怎样,白毛跟黑毛也没什么区别。你不也说了吗,没有女娲娘娘的点化,怎么修都没用。”我依旧不为所动,“我就是不想修九尾,辛苦得不行,还容易丧命。哎,你可别叛变啊,我们说好的,不修九尾就一起不修九尾。” 虽然我口口声声地说不修九尾,但我心里也清楚,对于那位传说中的狐仙,我也总还是想看看的。东升看过族里的古书,告诉我狐仙修成了九尾,便获了大神通,不仅拥有无边的法力,不老不死,可自由出入虚无之境,远离三界,跳出了红尘。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也实在不太听得懂,但我多少明白无边法力就是什么都能办到的意思,便问:“那狐仙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想吃多少糯米鸡都有吗?” “别说糯米鸡了!要吃什么都有!”东升一边说一边比划。 “那,狐仙不老不死,就是可以一直吃糯米鸡,一直一直吃了吗?”我兴奋起来,“远离三界……跳出红尘是什么意思啊?” 东升思考了好一会,然后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你吃多了糯米鸡,春凝奶奶会叫你少吃点,但狐仙要吃多少糯米鸡都没人管!想吃多少吃多少!” 听了这么多狐仙的传说,大概只有东升在说糯米鸡的时候我曾经对修九尾有过一丝丝的心动,但为了吃糯米鸡,没必要犯那么大风险,也没必要吃那么多苦,不如有生之年趁着春凝奶奶不在的时候多吃几口。若可是我有幸能见那传说的狐仙一面,我一定要问问她有没有吃过糯米鸡。 “怪不得秋坪爹总说你不学无术。”东升晃了晃脑袋,“我不修九尾是不在乎成仙不成仙,可不是像你一样爱偷懒。” “诶,说起来你也真是奇怪诶!”说到东升死活不修九尾这件事,我还是有些奇怪的,“明明比谁都喜欢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古书……哪有不想成狐仙的狐狸?春凝奶奶说了,只有懒狐狸,没有不想成仙的狐狸!” “我就是不想成仙的狐狸!”东升忽然站起身来,甩了甩颈毛,又甩了甩尾巴,“成仙有什么好?做狐狸就是做狐狸,要逍遥自在才好!算啦,你这只知道吃糯米鸡的,没有我这境界——哎看!有萤火虫!” 我循声望去,果然,在草坪那一侧的树林里若隐若现的,是散发着淡绿色的一闪一闪的萤火虫的光,一团团聚在漆黑森林里,就仿佛是天上的星子似的。不等东升再说话,我也站起身来,转身便朝树林跑去——追着萤火虫玩耍是我和东升自小就喜欢的游戏,那一只只的萤火虫就好像是人族花灯节时候悬挂在路旁的灯笼,我和东升总爱追逐着跳起来扑打它们,可总是捉不到。树林里杂草丛生,树枝旁逸斜出,很容易迷路,所以总是东升带着我去追那些漂亮的小东西们。可今天的萤火虫格外美丽,比人族花灯的光芒还要柔和,还要温暖,要是能捉几只回去放在我的狐狸洞里,一定漂亮极了。我这样想着,于是便一路撒开腿儿奔去追那些萤火虫,一头钻进了树林子。东升跟在我后面,一直喊着让我慢些跑,别被树林里的树枝子和草绳子绊倒摔了跤,可我哪里听得到他的那些啰嗦?只顾着一路向前跑去。 虽然白天时候我跟东升一起总在树林里找果子和野兔子吃,但到了晚上周围一片漆黑,渐渐地我竟和东升走失,不知跑到了树林的哪一处。远远的我还能听见东升在叫我,便也高声回应,可我的声音在树林里来回回响,只能看到萤火虫越来越多,就仿佛是一片片的在空中飞舞的蒲公英,也不再是刚开始我所见到的浅绿色光芒,而是变成了月光一般的朦胧的牙白色,我不由得跟着它们向前走去,等我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进了树林的深处,只能听到不远处有隐约的水声和低吟,却听不到东升的声音了。我有些慌张,是因为我还从未独自来到过这里,周围都是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树,连月光都透不进来——只有那一只只的萤火虫,在空中盘旋,降落,升起。我本是个胆小鬼,夜里若是没有东升,根本不敢走进这么黑的林子里,可此时却没有一丝恐惧,大约是那月光一般柔和的萤火虫的微光太过迷人,我缓步向前走去,水声越发清晰起来,眼前是一片我从未到过的翠竹林,尽管周围黑漆漆的,那萤火虫的微光照在竹上,透出清亮的浓绿。渐渐地能够听到不远处便有低低的歌声传来,那歌声澄澈清明,虽说我常听春凝奶奶她们唱歌,在育狐洞里也常听奶娘们哼唱哄婴儿的歌,可那些都无法与此刻的歌声相比。我暂时停下脚步,侧了侧耳朵。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都怪我平常总不去读书,又怪东升此时偏偏不在身边,我只能听得那歌婉转动听,却听不明白歌中所唱为何物。可我又转念一想,不知所唱为何物又如何,不过是跟东升似的那些掉书袋的文绉绉的话罢了,比起这个,我更在意那歌声是谁唱的,于是我再次迈步向前,可却没注意不远处就有一团打成结的野草,前脚下一不留神就被草缠住绊了一跤,摔得我一头栽进了竹林的泥里,痛得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就在此时,刚刚的那歌声忽然停了,四周萤火虫的光芒忽然都散了开来,我有些狼狈地站起身,只看到竹林之内是一口清泉水,刚刚的水声便应来自于此,泉口有一株花树,树下斜卧着一团月白,我定神细看,那团月白色的不明之物缓缓转过身来,四目相对,我不禁怔在原地。 “如今的小狐狸,都是这般的莽撞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二】 狐仙 “如今的小狐狸,都是这般的莽撞么?” 那声音同刚刚的歌声一模一样,仿佛春风拂面一般的温淳好听,可却又含着不怒自威的力量,我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原本斜卧在花树下太湖石畔的月白一团站起身来,此时我才看清那雪堆一般的一团竟是如绢如云的九条狐尾,在空中划过一道精致圆满的弧,是狐仙!我心中大惊,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只能痴痴地望着,傻傻地竟又细细数了一遍,确信是九条尾巴无误,就在这时,那九尾转过了脸来,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眸,披散着柔顺如瀑的黑色长发,肌肤竟像那月白狐尾一般,是晶莹剔透的白,朱唇皓齿,俨然如同画中仙人一般。若不是她同我一样有着一对狐耳,我竟一时不敢分辨她是否是我狐族中人,还是再次流连嬉闹的神仙。那美人通身只穿着一件月白长袍,腰间系着一根朱红带子,系着一块透明玉石。美人露着一双匀润双肩和颀长双腿,赤着两足,她与我对视几秒,便缓步朝我走来,我却节节后退——我此时甚觉惭愧,她是那么美,那么耀眼,可我还只是一只连人形都化不出的狐狸而已,刚刚还摔了一跤,嘴巴上还沾着泥。 “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样的一只小狐狸,”她在我面前停下,弯下身伸手抬起我的下颚,用修长柔软的手指替我擦了擦嘴角的泥巴,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像是花,又像是水,我不禁有些沉溺其中,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只觉得有些头晕脑胀,“你是如何来到这个地方?看你的样子,是还未能化形吧?” “我,我是和东升……啊不是,是和另外的一只狐狸……叫东升的狐狸,走散了,”我语无伦次,不知该说什么好,若我此时不是狐狸脸而是人脸,定能看到我脸上一片晕红,“我追萤火虫,追到了这里……狐,狐仙姐姐!狐仙姐姐,我不是故意打断你唱歌的!请您千万不要怪罪我!” 我从未见过狐仙,只从族里老狐和东升那里得知过关于她的些许传闻。我曾想过她的模样,大约是如同人族老人一般,满脸的皱纹?她该是大我好多好多岁罢,多得我都数不过来,春凝只比我大了五千岁,我就已经叫她春凝奶奶了——可此刻面前的狐仙是那样的年轻美貌,我一时脑中不知该称呼她什么,几乎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了一句“狐仙姐姐”,话出了口才觉得冒犯,改口却已经来不及,只得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老身到了这个年纪,听旁人叫老祖宗听惯了,可这族中见面就敢称我姐姐的,你倒还是第一个。”狐仙笑着道,她似乎并不在意,“这称呼亲切,想必你我也有缘份,也罢,你若喜欢这些萤火虫,老身便唤它们来。” 狐仙挥了挥手指,那些本被我那一摔惊吓到的萤火虫们又从竹林中飞了出来,越聚越多,围绕着狐仙的手腕飞舞着,旋转着,仿佛是一只玉琢的月光灯笼一般,狐仙上下挥挥手腕,那些萤火虫便散了开来,落在竹叶上,落在泉水上,落在花树下,落在狐仙蓬松又光亮的大尾巴上,就仿佛是绒布上铺散着晶莹的珍珠。 “说来也巧,老身近日正得了这一株好樱树,一人观赏无味,你若有意,今夜便留下与老身一同观览如何?”狐仙微微弯下腰,她身上的香味又钻进了我的鼻子里,她的身体是那样精致漂亮,她的声音是那样动人悦耳,我心中自然乐意,可我这样一只无才无能好吃懒做的小狐狸,在狐仙面前,羞得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狐仙似乎发觉了我的窘迫,她站起身,“也罢,你未能化形,必然不习惯老身这副样子。今夜颇不寻常,倒叫老身记起往事来。罢,罢!既与你有缘,老身便也体会一番往日之时。” 只看狐仙捏了个决,在原地略略转了个圈,一阵白烟散去,美人不见,我面前的是一只大我许多通身带着月色光晕的九尾狐狸。全身没有一丝杂毛,脖颈用红绳儿系着那块通明美玉,九条尾巴在月色之下散发着浅光,身材那般匀称,神采奕奕,就连我们狐族当下公认最美的那只赤狐琴歌,哪里有狐仙万分之一的美貌? “老身怕是有千年未曾化原形,口诀竟都已经生疏。”狐仙抬了抬前脚,与我不同,狐仙站在竹林泥泞的地上,腿脚竟沾不上半点泥星,“来!来!今夜月圆,老身带你看看你未曾见过的景致!” 我跟在狐仙身后走到泉眼中央的那棵花树下,狐仙懒懒伏在那块扁平圆润的太湖石上,我有些拘谨地坐在一边,就连平日听春凝奶奶的训斥的时候都没坐得那般端正。狐仙怕是见我这副模样甚是逗趣,便再开口。 “你不必如此拘谨,方才你叫了老身一声姐姐,老身喜欢,必不怪你。”狐仙道,“来,来,到老身这里来,让老身给你看看这樱树的好处。” 只见狐仙摆了摆尾巴,一阵强风吹过,那刚刚还开着满树繁花的樱树竟刹时没了一朵花,花瓣被风卷落得刷啦啦朝我刮来,我躲闪不及,竟一下子跌进了狐仙那软蓬蓬毛绒绒的九条尾巴里,好像掉进了被阳光晒过饱满的棉花田,又好像是跌进了吸足了霞光的傍晚云彩,狐仙笑得清朗,再一摆尾巴,我从那九条尾巴里跌了出来,打了几个滚儿,靠在了狐仙身旁,樱树竟又开始抽枝发芽,满树新绿。 “看,这便是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之景。”狐仙用她那九条尾巴把我拢住,叫我靠着她动弹不得,我也只得厚着脸皮依偎在她身旁。 只是片刻功夫,刚刚还绿意盎然的樱树便生出了淡粉花苞,狐仙抖抖尾巴,竟有一股清泉水从泉眼中流出,在空中分散成花洒般的细雨,樱树花苞绽开,又回到了花开满树,如锦缎如朝霞如山雾之时。 “三春胜景,花事了了。”狐仙又开始说些我听不明白的话来了,可那花树灿烂俏丽得很,我不禁看呆了。可那花开也不过一瞬,狐仙话音刚落,便有片片樱花瓣飘落下来,落在我头上,落在狐仙身上,落在水面上,有一片落在了我鼻头,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狐仙被我这副傻呼呼的样子逗笑,低头替我理了理前额的毛,我更是惊得不敢说话,心跳快得要跳出来了。 “盛夏浓荫,骄阳似火,倒也不错。”转瞬之间,樱树上半朵花也无,只剩枝繁叶茂的树冠,浓绿得似翡翠。此时我总想起,半山腰上也有一株古树,每到夏季的时候,我总爱和东升一块去那里乘凉。 “秋收冬藏,果实琳琅,这樱树委实妙哉。”狐仙正说的时候,刚刚还满树绿叶的樱树竟结出了红彤彤的果实,个个浑圆剔透如明珠,从树上掉落下来,滚到我脚边,我忍不住低头尝了一个,比那桂花糕还甜,甜到我心里去。 “万物有始有终,盛筵虽好,也总有散场之日,”狐仙再次开口,树上的果子都没了,树叶也全部凋谢,被风一吹落得满地都是,空中竟有细雪飘下,落在光秃秃的树干上,片刻功夫,已是皑皑凛凛,满目洁白,“如此往复,便是天道。” “天道?”我重复了一遍,懵懵懂懂,“狐仙姐姐,你说什么?” “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狐仙淡淡道,她那身月白色的毛发在雪景的映衬之下显得更为剔透动人,而她的身子又是那么温暖柔软,“西沉,你可想试一试化作人形,是何感受?”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不禁有些惊讶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实在是蠢,“哦,不,不,东升说了,狐仙姐姐知万物事,是我太没有见识了。” “往日老身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便想过化人形是何等有趣。如今老身还能记起初次化人形,那可真是妙趣横生,如今想来竟恍如昨日。”狐仙道,“也罢,让老身给你瞧瞧。” 狐仙又低声捏个决,白烟散去,九尾狐不见,卧在太湖石上的是一位身着华服,头戴珠冠的美人,没有狐耳和狐尾,完完全全是画上的人族少女模样,额头画着樱花纹饰,眼尾贴着金色花箔,唇上点着嫣红口脂,玉圆胳膊,如雪酥胸,看得我眼睛都直了。 “当下流行这金色花箔,前几日去人界逛了一番,老身倒觉得有趣,便也试试。”狐仙低声笑着,再捏个诀,美人不见,卧着的是个俊俏公子,面如冠玉,眼含秋水,身穿月白长衫,系着大红镶金线的汗巾,比那秋坪爹爹平日化作的去花天酒地的模样强上千万倍,看得我一时竟心跳加速,狐仙又捏一个诀,白烟升腾,再次散去的时候,便又是那狐耳狐尾,散着黑色长发,挽着一袭月白长袍的狐仙模样了,“西沉,站起身来。” 我颤巍巍地站起身,狐仙从太湖石旁拿起搁在那的一杆长烟,吸了一口,呼出袅袅白烟笼住了我全身,那烟都带着她身上的淡香,我不禁吸了口气,就在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揪了一下我的后颈皮,再看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狐耳狐尾,却生出了一双腿来,往泉水溪流中一瞧,再也没了往日熟悉的白狐,而是一个梳着两个圆圆发髻,穿着碎花褥裙的孩童。狐仙悠悠道,“你不会任何仙术,也无任何修为,当下依靠老身的仙力,也只得变成个孩子模样。若是你修得变身之术,便可化作成人之体。” 谁来奇怪,我本就是狐族里头号的好吃懒做不学无术,每每都被春凝奶奶用她的木头拐杖当头打,我都厚脸皮从未感到一丝丝的惭愧。就在刚才也才跟东升再次表明了我绝不会修九尾的心,可此刻看着水面倒映出的那个孩童的模样,我却觉得自惭形秽得很,只恨自己平常好逸恶劳,此刻在狐仙面前丢人。大概真的如秋坪爹爹所说的那般吧,不会变化之术的狐狸哪里称得上是合格的狐狸呢?就连时常在山中出没的狸猫都能学得,我却丝毫不通,着实让我恨不得钻进土里去。狐仙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幽幽地吸了一口长烟,再吹出一口烟,我便又变回了原先的狐狸模样,不知为何,此刻我竟有些厌恶我这副模样。定念一想,大概是平日里看着秋坪那些粗糙的变化术让我实在提不起兴趣,今日见了狐仙,才头一回感觉到变化术之精妙,也才明白了该如何做狐狸——惭愧啊惭愧,我这头一百多年竟半分都未学到,日日只知道吃喝玩乐,只知道修九尾的难和苦,竟不知修九尾竟能有如此的好处。 “狐仙姐姐,我没有仙术,也不会变化,可西沉天资驽钝,在族里实在是不出众。”这话在狐仙面前实在羞于启齿,可我还是咬牙说了实情,“春凝奶奶天资聪颖,修五尾也修了两千六百年。秋坪爹爹修了一千两百年才修得了四尾,已经是族里顶吃的了苦的了。听他们说,之前曾也有一只修到七尾的长辈昌尧,却在修八尾的时候意外身亡,至此竟再也无一狐能修到九尾。我,我连东升那家伙都比不了,这件事太难了,西沉怕做不来。” 狐仙轻咬烟杆,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半晌,她懒懒地开口,“所以,你想要问老身什么?” “西沉今日见到狐仙姐姐,才知道往日的光阴都白废了,心里惭愧。”我吐露实情,说出心中所想,“西沉想问狐仙姐姐修九尾的关窍。今日东升告诉我,狐仙姐姐修了九尾,是有女娲娘娘给的机缘点化,若是没这个机缘,是修不成九尾的,狐仙姐姐,这是真的吗?若真是如此,修九尾岂不是做不成的事了?” 这话说出口,我自觉是有些冒犯狐仙,可有话不问实在是憋的难受,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搞清楚修九尾之事,只怕穷尽一生也修不成——吃力不讨好又赔本的买卖我可是不会做的。东升告诉我机缘之事的时候,我也是半信半疑,索性问了出来,能从狐仙这里得知些东升不知道的事,回去也好向他显摆。 “老身多年前的确曾受女娲一命,”狐仙缓缓道,“如今世事变换,白云苍狗,记得此时的人已不多,传闻了了,多的是谣言。只一句‘狐狸听旨施妖术,断送成汤六百年’说得明白,前因后果却均信不得。天资过人,卧薪尝胆均修不得九尾,机缘亦不过是助力而已。你只记得,修九尾并非易事,一旦开始,绝无回头之路,若要得常人之不能得,必舍常人之不能舍,记住这句,便已足够了。” “若要得常人之不能得,必舍常人之不能舍。”我只觉狐仙说这句的时候神容悲戚,却又说不出是何缘故,“狐仙姐姐,你舍去了什么?” 狐仙站起身来,她的九条尾巴一一从我面前拂过,狐仙伫立在那株樱树下,树上的雪还未完全融化,有一道日光照射进来,正透过白雪照在狐仙身上,给她那月白色的狐尾镀上了一层金边,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狐仙将那杆长烟斜插在腰带上,稍稍抬起手,樱树上的雪融化了,雪水滴下来,滴在她手心上,落下来,落进土里,竟生出绿芽,开出银白花朵。 “活得太久了,”狐仙轻声地道,好像是说给我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已经忘记了。是啊,我已经都忘记了。” 雪渐渐地全部融化,又露出了碧绿色的树顶,阳光愈发刺眼,照在我前额上,一片昏晃晃的金亮,我只觉得有些头晕眼花,站立不稳,看不清那狐仙的身姿了。只能强撑着站着,可四只脚底都好像踩了棉花一般,软绵绵使不上力气。 “日出了,”我隐隐听见狐仙的声音,可身子却止不住地栽倒下去,“小狐狸,老身先走一步,我们后会有期。” 太阳完全出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三】万狐册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那林中了,而是在熟悉的山洞里,东升坐在不远处的洞口朝外看着,听我醒来的动静便转过身走来,我迷蒙着眼打了个哈欠方才坐起身,还未待我开口,东升便已经开始了盘问。 “你昨晚怎么就走散了?走散了也就算了,耳朵也不好使,我在林子里喊了你大半夜,连你的影子都没见着,我还以为你掉进哪个陷阱里去,或是被激流冲走了呢,”东升的口气还有些忿忿的,“笨就算了,怕的是你这家伙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笨,还在林子里乱跑。我找了你一夜,总算是找着了,你倒好,在草堆子里呼呼大睡,我也是白担心了!” “草堆子?什么草堆子?”我记着昨日我是在溪边睡着的,溪边还有樱树,开满了花,还有狐仙,“东升!对了东升,我昨晚见着了狐仙!还有泉水,樱树,竹林——” 东升打断了我的话,翻了个大白眼,“你在说梦话吧?你是在草堆子里睡的,身上全是落叶,周围都是树,一根竹子都没有。现在是秋天,秋天哪里来的樱树开花?怕不是我昨天跟你讲了几句狐仙的事,你就记着了,还真当自己看见了呢!我看你啊,不是笨,是脑子坏了!” 东升不信我说的,可我确信昨晚见了狐仙的事是真的,到现在我还记着她的模样,还有她身上的香味呢!懒得跟东升辩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跟他讲,于是我凑近到他身边,凑在他耳朵边上,“不管你信不信,我真见着了狐仙!东升,告诉你,我决定了,我!苏西沉!从今天开始,就要开始修九尾了!” 不知是我的声音太大还是这个消息太出乎他的意料,东升听了这话浑身抖了抖,往一旁跳了半米远,过了好一会才开口,“你莫非是在外边睡了一晚中了邪了?狐族哪个不知道你是最不可能修九尾的那个?昨天你还跟我说绝不修九尾,今日就改了脾性了?” “我是认真的!哎,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我改主意了!已经决定要开始修九尾了,”我快步走到东升身边,猛地一扑把他扑倒摁在身下,大有他不答应就不罢休的气势,“所以东升!从今天开始,你就要跟我一起修九尾!” “发什么疯,”东升似乎并不急着摆脱我的钳制,“嗔嗔,你先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突然要修九尾?” “唔……”我转了转眼珠,若我说了实话是因为见了狐仙,那东升大概是不会信,于是我不愿跟他多纠缠这个问题,“这个你不用管。你只用告诉我,我修九尾,你到底是陪我,还是不陪我?” “你修九尾,我当然——”东升脱口而出,却又吞了半句话回去,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嗔嗔,你可想好了?修九尾可是开了头便不可回头的事,你——” “我想好了!绝不反悔!”我说得坚决,看东升有答应的意向,便顺势用前爪挠他讨好,“只要东升你跟我一块,我一定可以坚持下去的!诶呀,你就陪我嘛,你陪我修九尾嘛,我们一起,好不好?” 修九尾的事,东升最终还是答应了陪我,我能感觉到他是有些半信半疑,也十分好奇我的转变为何而来,但我咬紧了牙不说,他便也不再问。东升便是东升,他向来如此,同样的事,不会问三遍,若是我坚持不说的事,他便也再不会提起。当日我们便去春凝奶奶的洞中向她表明了修九尾的意愿,春凝奶奶坐在榻上,那五条神气的大尾巴晃啊晃啊,听了我们的话,扬了扬她手里的那根木头拐杖,也不说什么,先对着我的脑袋就敲了三下。 “好痛!春凝奶奶,我已经改过了要修九尾了,你怎么还打我啊!”我抱头赌气,在地上打滚耍赖。 “开窍太晚,若不是你,东升恐怕早就已经修成二尾了,”春凝奶奶忿忿的,“不,依着东升的能耐,怕不是三尾都有可能,你这丫头呀,真是天字一号的不省心!” “春凝奶奶,这跟嗔嗔没有关系,我本就不修的。”东升说得坦然,我便顺势占了理,从地上爬起来。 “就是就是!春凝奶奶,东升都说了,跟我没关系,是他自己不要修的!”我占着理,嗓门也大了,“而且东升有什么能耐呀,我看他能耐还不如——” 春凝奶奶又是一拐杖打了过来,我躲闪不及,打在我尾巴骨上,痛得我又是龇牙咧嘴地满地打滚,“东升替你开脱,你这丫头却不知好歹!若跟你无关,怎的你要修了,东升便跟着一起来?榆木脑袋!” “嗔嗔太笨,我怕她半途送了命。”东升道,“况且,若是连嗔嗔都开始修九尾,我再坚持不修,春凝奶奶怕不是要日日念叨我,我还不如主动一些。” “下月初二是个合适的日子,那天冬银会负责主持万狐入册大会,你们就挑那天去吧,”春凝奶奶也不再跟东升斗嘴,在榻上端坐着,“只是嗔嗔,你愿意修九尾是好事,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光是吃吃喝喝睡睡可修不成。修九尾是顶辛苦的事,开始了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你可是真想好了?” 不知是为什么,大概就好像人族常说的,“好事无人知,坏事传千里”,狐族之中似乎个个都知道我是贪吃懒做,好逸恶劳之辈,个个地都来提醒我修九尾一事的艰辛,又个个都好像要看我的笑话似的。和东升一起从春凝奶奶的狐狸洞里出来,我便心里觉得委屈得很,和东升在山顶的草坪上坐下,也神色恹恹的。 “怎么,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这样了?”东升看出我的不高兴,“你是在想,为什么这族中怎么各个都知道你好吃懒做的德性。但依我看,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再过几个月,你就要过了一百零八岁了,跟你同龄的狐狸,八成都已经开始修九尾,你算是个例外。剩余二成里除去天资不足的和夭折的,剩下的也就没几个了,也怪不得别人看你这番改变主意觉得惊诧。” “这不公平!”我抗议,“你不也是没有修过吗?怎么我不修,各个都觉得我又懒又笨,你不修,各个还都觉得你能干机灵,这不公平!” 东升瞧了我一眼,“我嘛,我是这狐族里天字一号的放浪不羁,不修九尾是我不想,不是我修不成。你嘛,你是天字一号的好吃懒做,当然——” 没等东升说完,我便气得蹦了起来,把他整个地掀翻在地,拿两只前爪下了狠劲去堵他的嘴不许他再说,而东升也不让我,挣扎着想要把我从身上推开,这两边用力,在山顶草坪上滚了好几圈,一个不留神,竟顺着山坡骨碌碌地两只狐狸滚了下去,我本是只想给东升点颜色瞧瞧,可这下如皮球一般地往下滚着,我一下子慌了神,惧怕起来,尖叫着死死抱着东升的脑袋不肯松手。幸好秋季的山坡上落满落叶,待滚到一个平坦地带的时候停了下来,也未曾被石子泥块划伤,可我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伏在东升身上一动也不敢动。东升的脑袋磕到了草丛里的一块石头,擦破了一点皮,我见了心里内疚,他也不说话,正当我想要主动道歉的时候,他竟笑了,也不急着把我推开,“嗔嗔,从山坡上摔下来你就怕成这样,还怎么修九尾呢?” 这家伙!到这时候还不忘记嘲笑我,真是过分!我推开他,站起身子抖了抖毛上沾上的落叶和枯草,不再理会东升,径直走开,就在这时,东升忽然在身后喊了一声,“春凝奶奶,你怎么来了!” 我赶忙回头一看,生怕那木头拐杖又落在我头上,可哪里有什么春凝奶奶呢?只有东升站在身后略带得意地笑,我更是恼羞成怒,索性跑开,东升跟在后面,当时正值日落时分,夕阳残血照在我身上,日光映得我的皮毛都成了金色,恍惚中我又想起日出时的阳光照在狐仙身上的那一刻,好似朝阳落在雪地上一般。每每回想起狐仙的一切,我便愈发坚定了要修九尾的心思,即便如我这般没有天分,也要尽最大努力,下次若再有机会见到狐仙,定不能再那般丢脸。 时间过的很快,一个月之后,狐族便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万狐入册大会,在大会上所有决定要修九尾的狐狸都会聚集在一起登记入册,算是修九尾的开端,名字刻在竹简上存入万狐册,若非身故,是无法消除的,不在万狐册上的狐狸只能算是野狐狸,唯有进了万狐册,才算是拿了修九尾的凭证。主持大会的便是当下狐族首领冬银,听东升说,在之前修到七尾的昌尧意外身亡之后,六尾的冬银便是狐族除了狐仙外当前阶品最高的狐狸,只是我之前从未想过要去参加万狐入册大会,所以从未见过冬银狐的模样。初二那日,涂山便迎来了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比过年节还要热闹,狐狸们都早早从洞里出来往最高的山峰上赶,那里建着狐族的圣地有苏观,若非十月初二这天,山峰都被浓雾遮蔽,是见不到的。 那日,我和东升也起了早,但赶到有苏观的时候,大殿外前排的空位都已经满了,我只得跟东升挤在后面,仰着脖子使劲往前瞧。那大殿巍峨入云,殿外排着两列九九八十一面四色锦旗,分别是玄色、赤红、月白、银灰,象征着狐族的四种代表色,另有八八六十四座塑像,皆是狐族至今为止修至四尾以上的狐狸塑像。我瞧着那些塑像都十分惟妙惟肖,低声问东升,“东升,你说,等春凝奶奶升天了,是不是也能做成塑像放在这里?” “说什么呢,小心被春凝奶奶听见,”东升嘴上这么说,可眼中却带着嬉笑的光,“我可不要被塑成塑像放在这,瘆人。” 我还想再说什么,但大殿内已鸣锣九次,大会开始。站在殿外西南角的是族内专门负责大会典仪的四尾狐夏炽,化形之后是个顶漂亮的女人模样,穿着顶华丽的黑色滚红边的袍子,表情却极严肃。听旁人说,夏炽虽是春夏秋冬四狐中年纪最轻的,却后生可畏,天资极高,当下也只有三千多岁,却听说即将修成五尾,破了春凝奶奶五千年修成五尾的记录。夏炽不仅精通变化之术,还功夫了得,除了主持典仪,涂山的安全也都是由她负责,想到这,我心里不禁对她产生了一点憧憬。 “首领到!众狐行礼,狐仙殿进香!” 一朵云飘来,一位手执拂尘,身穿黑色滚金边长袍的年轻男子落下云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六尾狐冬银——他本是银狐,如今是狐族里仙术最强的狐狸,听说他精通道学术算之法,也有上天遁地之能,能作一百零八种变化,平日里是年轻男子的模样,却也可以化作老者、妇女、孩童。我还想抬头去瞧瞧那冬银狐,可周围的狐狸们都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我也只得照办。 冬银从春凝奶奶手中的小香炉中取过三炷香,步入大殿之中,将香插在狐仙像前的香炉中,在蒲团上拜了三拜,起身又拜三拜,又有四只三尾狐奉上贡品,摆在狐仙像案前,分别是花四种、果四种、作物四种和金银四合。 “一拜狐仙,愿三界平安顺遂,五谷丰登,纯明清净。” “二拜狐仙,求狐族世代昌盛,不引战祸,不受灾厄。” “三拜狐仙,望升仙事事皆平,性命无损,得道神通。” 所有狐狸都虔诚地跪拜着,我远远看着那大殿里挂的一人多高的狐仙画像,那画上是穿着月白长袍,梳着高高发髻端坐着的女子,虽说也有那九条尾巴,可我依旧觉得画得没有半分那日我所见的狐仙的神韵。如今我明知了狐仙的神通本领,却依旧难以想象她真会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看着我们这些求她拜她的狐狸——真是奇怪,我没见过狐仙的时候还相信这些,可见了狐仙之后,反而觉得她虚无飘渺,似乎存在着,又似乎从来不会来。 狐仙殿进香礼毕,两只三尾狐在狐仙殿前摆了桌案,冬银会为每一只狐狸书写竹简,竹简上有每一只狐狸的名字,大会结束后,竹简会统一全部放入万狐册,存在狐仙殿的壁柜内。 “你可确定了?现在回去做野狐狸可还来得及。”东升对我说。 “当然确定了!”狐仙殿近在眼前,我回答得不假思索,“我定要修九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四】琴歌 大约是我当野狐狸的时候懒散惯了,又或许是起初那修九尾的热情有所消退,我趴在青石板桌上看着面前那一摞摞的经书卦册,又打了个哈欠。春凝奶奶总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催我们早读书,可我仍没睡醒,再来看这些蝌蚪文,真是看得脑袋都要炸开了,强撑着睡意,我直起身子推了推身旁的东升,试图靠跟他讲话来赶走瞌睡虫。 “你熬了一个月,可算是熬不住了。”东升依旧看着手里的书,他那般精神抖擞的样子真是叫我嫉妒,“嗔嗔,世上没有后悔药。你也知道的,经书早一日看完,早一日修出二尾。” “为什么修二尾就一定要看这些书啊?”我耍赖起来,把竹简一推,“我宁可去瀑布下面冥想!或者去沙漠里走!” 东升不紧不慢的,“这是修二尾最快的办法。况且,就凭你这个身板,别说去瀑布下,就是去河里坐着都坐不住。来,把《春秋》这章背完,晚上可要查你的。” 我拼命看都看不完的书,东升似乎很快就能看完;我拼命背都背不下来的句子,东升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我困得不行的时候东升还在看书,我醒着的时候东升也在看书,我忍不住睡着了的时候东升背我回洞里去,回了洞还能看书——我渐渐能感觉到春凝奶奶所说的东升的能耐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可若是这样下去,东升早早修出二尾我却没动静,岂不是脸都丢光了?想到这,我就又跟打了鸡血一般地爬起来看那些蝌蚪字,脑子里却总回想着万狐入册大会那天的一件事,我滴溜了几下眼珠,转脸看向东升。 “你,之前就见过冬银狐吗?”我鼓起脸,“我是说,在万狐入册大会那天之前,你见过冬银狐吗?” “没有。”东升回答得干脆,感觉到我在盯着他看,便放下手里的书,“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那天他在写你的竹简的时候,跟你说了啊,”我哼哼几下,“我都听到了,他说,‘我等着写你的名字,已经两百年了’,你还想抵赖吗?分明就认识。” 东升对我的话似乎并不觉得吃惊,他又拿起了书,口气从容,“我之前的确从未见过他,至于他为什么那么说,我也不明白。大约是他老人家觉得我后生可畏,前途无量也不一定。” 东升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可我还是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东升这百年来日日与我在一起,他说没见过冬银狐,大概也是真的,我也就不再盘问,继续强打起精神去看手里的书,在心里羡慕嫉妒恨东升读书快,然后又在背得头昏脑胀昏昏欲睡的时候被东升从藏书楼背回洞里去。 修二尾的日子,说长也长,说短却也短,一百八十年时光不过过眼云烟而已。修二尾每日也不过就是读书、打坐,黄昏时分在月河上游的湍急地带静坐三个时辰,以此修炼身形和内力。起初我根本坐不住,被溪流冲得狐仰马翻,几次差点被冲下悬崖丧命。全靠着东升在旁时刻关注着我有没有被冲走,在我即将被冲下山崖的时候及时堵住我,就这样一日日地修炼,最终也总算是可以在水流中坐稳了。而这些也都还不是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最受不了的是日日斋戒清修,一口肉都没得吃,有时闻着山下人族集市上糯米鸡、烧猪脚的香味,我都得把鼻子捂上才忍得住冲下山去的欲望。可冬银狐也说过,修九尾,靠的是滴水石穿的耐力,我也就一日日地忍下来,又有东升在旁帮助,终于某一年的开春之后激流静坐的时候功成,修成了二尾,得了最低等的变化术。 狐狸修九尾,每修成一尾,那万狐册上的写有名字的竹简上便会多上一片花瓣刻印,而修九尾路途遥远,每只狐狸修的法子都不同。修成二尾之后,我和东升起初也和其他狐狸一样,前往瀑布之下静坐冥想。虽然这个法子我是万分地不喜欢,但这却是狐族之中各个都知道的最有效的笨法子。 “我也不喜欢。可你脑子太笨,聪明法子也学不来,不如苦修算了。”东升这样说,我心里觉得气恼,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便在修成二尾之后的第二天来到了瀑布下,那里已然坐了好些狐狸柱子了,有的甚至能在瀑布下不眠不休地坐上三天三夜,岂不是狐狸柱子了么! 而在瀑布下冥想这件事,除了它本身太过辛苦无聊,我不喜欢还有另一层原因,只不过我未曾对东升说起,那便是族中的琴歌也在瀑布下苦修三尾。琴歌大我两百多岁,早已修成了二尾,天资能力俱算上乘。而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琴歌在族中是公认的赤狐美人,天生一双琥珀色的大眼,不知勾走多少狐狸的魂儿。早在育狐洞中我刚记事的时候,琴歌就常跟其他狐狸在洞口附近嬉闹,我幼时便坐在洞口看她们追逐玩耍,可琴歌却总拿我这一身白色皮毛开涮,只因白狐太少见,与其他狐狸都不同,便总喜欢叫我“白狸子”,好像要周围都知道这事似的。而更让我恼火的是,琴歌总想跟东升亲近,这件事族中各个都晓得。 与人族不同,狐族之中异性互表好感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也没什么忌讳或是限制,有专情的狐狸,也有花心的狐狸,这一点倒是跟人族有几分相似。两情相悦后若产出小狐狸,也都是一生下来便送去育狐洞了,并无父母兄弟之说。小狐狸不知道父母是谁,自然狐狸之间也没有夫妇之谈——若是认定了彼此,年年岁岁出双入对可,若是嫌了厌了,再择新欢也无不可。当然也会有争风吃醋之事,但大多狐狸在这件事上也都还看得开,并无必要一定在一只狐狸身上吊死。 “去瀑布下苦修可以,但事先说好,你可不许跟琴歌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如果是这样,我可就不去了!”我说得认真,可东升似乎并不以为意,他自从修成二尾之后日日练习变身术,似乎比起这个,我所说琴歌的事根本不算什么。 “琴歌怎样都跟我没关系。”东升又念了个诀,这回变成了一张桌案,那张桌案闷声道,“没想到你还会在意这种事。” “怎么就跟你没关系?”东升怕是觉得我小题大做,于是我道,“你还不知道吧?前几日棋莞跟我说了,琴歌可是当着她的面说过,除了你,别的狐狸她都看不上,还说要给你生小狐狸呢!你说,这还跟你没关系吗?” 琴歌为何对东升有好感,这点我想不通。东升是有东升的好,可他既不是得道的狐狸,也不是什么外表极出众的狐狸,甚至人形也不会化,在我看来,如何也跟要给他生小狐狸联系不到一起去。我日日跟东升呆在一起,却也无法明白琴歌为何会说出那种话来,那就算是在狐族里也算是羞臊的体己话。虽说我想不通,但琴歌说那话我也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可东升听了之后,那张桌案摇身一变,又变做一只茶碗,似乎并没有什么吃惊。 “她要生小狐狸,我不要,所以跟我没关系。”那只黑茶碗晃了几下,东升变回了原形。 我知道这个话题有些羞臊,可我还是顶好奇,又可能是春天来了,于是我道,“真的吗?你从来没想过要生小狐狸吗?” 大约是我这话问得奇怪又直白,东升皱着眉头看了我半天,半晌,他突然笑出了声,“没有。你想?” “我,我当然没有了!”这个话题实在不宜再进行下去,我改变了话题,“那我们约法三章,去瀑布苦修,你不可以看琴歌,不可以跟她讲话,她跟你说话也不可以理她!” 顺着涂山的峡谷往下走,很快就可以到达苦修的瀑布了,瀑布之下便是环绕着涂山的月河,是因为河谷形似月牙而得名。瀑布水流湍急,从高处冲下,冲击力极大,要在瀑布之下坐稳已经很难,还要静坐冥思,便更是难上加难。每年都有不少狐狸因为失足被月河水冲走丧命,修九尾之路停在二尾便结束。因我曾在月河上游练过在激流中端坐的功夫,起初到了瀑布下看着那水流并不觉得有多难,可真等我头一回坐在瀑布之下,还没坐稳,那汹涌的水浪从高处直冲下来,还没反映过来,瞬间就被冲走,撞在一块不远处的暗礁上,撞得我头晕眼花,费了半天的劲才勉强爬到了礁石上,抬头一看,东升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正瞧着我,估计是我全身湿透的样子太狼狈,他忍不住笑出来了。 “有什么好笑的!你有本事的话,你也去坐在瀑布下面啊!看你会不会被冲走!”也顾不上浑身湿漉漉的,我抬起头朝东升叫着抗议。 “我没有那么傻。”东升在石头上坐下,“春凝奶奶讲如何瀑布苦修的时候,你三个时辰都在打瞌睡,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刚刚你那般冒失地冲进瀑布下面,被冲出来撞在礁石上已经算是万幸了,若是被冲走,那就没命了。” “你这样聪明,那你说该怎么办?”我承认自己那会是打了瞌睡,但我也不信东升就能有什么好法子。 东升思索了一下,然后道,“月河下游的水要比上游还湍急许多,你虽然已经能在上游水中坐稳,但在这里还不行。所以要现在下游水中坐稳冥思,之后才能去瀑布之下。对了,你也不知道吧?春凝奶奶讲过,想要在下游水中坐定,刚开始光靠定力是不成的,须要先把石块系在身上,等能够从容坐稳之后再解除石块。像你那样莽撞,不仅修不成,还会送命。” 在如何苦修这方面,十个我也不如一个东升,我爬上河岸抖了抖湿透的皮毛,东升也就跟着跳上岸,站在一块青石上,我故意凑近他抖了他一脸的水,东升则装作生气的样子朝我挥了挥前爪,就在这时候,我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哟,这不就是好吃懒做出了名的白狸子吗?怎么,也来瀑布苦修了,看你好像已经修成二尾了,还真是想不到哇。” 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谁来了,等我转过身,便看到琴歌和另外两只狐狸一并走过来,站在她左边的那只灰狐我认得是叫书渠,另一只赤狐则认不得。琴歌径直朝我走来,而我正巧浑身湿透样子极狼狈,便下意识地想要往东升身后躲。 “瞧你湿透了的样子,刚刚怕不是被瀑布水冲出几十米远吧?”躲也无用,这副丢人样子还是被发现了,琴歌自小就总拿我开玩笑,如今我和东升走得又近,她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让我想想,哈,上个月春凝奶奶开坛讲书,果然你又是睡了个全程吧?” “要你管!”虽然面子上挂不住,但我嘴上也不饶人,输什么都不能输气势,“你又怎样,大我两百岁,还不是三尾都还没修成?少在这里装好汉了!” 琴歌修三尾未能修成这一点一直是她的软肋,最怕别人说她修不成,我当面揭穿她定不悦,果然,琴歌鼻头都皱了起来,那两条赤红尾巴高高翘起,“全族谁不知道东升是最有天资的,你日日跟他在一起,若不是有东升,你哪能这样快地修成二尾?旁人不说,你还真以为自己厉害了?还不就是只懒惰的白狸子!东升跟你呆在一起,真是委屈了!” “那也比你厉害!”我反唇相讥,“东升乐意跟我呆在一起,你管得着吗?你想要跟东升呆在一起,他也不乐意跟你在一块!” 我跟琴歌向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每每吵起来,话题总要转向东升,而此刻东升正站在我身旁,我和琴歌斗了半天嘴,他却依旧像是局外人似的,好像我和琴歌正争论的并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只同名同姓的狐狸似的。 “东升!大家都疑惑却都不问,今天我就索性问清楚,”琴歌先按捺不住,转向东升,“你天天跟白狸子呆在一起,到底是为什么?族中谁不知道你是冬银狐都认定的天资最高,起初你不修九尾我们都已经万分惊讶,如今你还日日跟这好吃懒做的白狸子待在一起,若非你们——” “书渠,我记得你瀑布苦修的功力是同辈之中最为深厚的,”东升并未理会琴歌,却转向她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书渠,“听秋坪爹说,你一百年便能练得瀑布之下静坐三日纹丝不动的功夫,倒是天天与你在一起的琴歌,这一百年过去依旧坐立不稳,你却依旧日日与她一同瀑布苦修。倒叫我好奇,若非你们——” “东升你在说什么啊!我跟书渠根本就不是你想的——”书渠还未开口,琴歌就先乱了分寸,原地不顾形象地叫起来,“我跟书渠什么都没有!” “改日有机会,再向书渠你讨教。”东升依旧未看琴歌,从青石上跳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嗔嗔,愣着做什么,还不走?” 我赶忙跟上,路过琴歌身边的时候朝她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气得她直跺脚,我心里觉得甚是畅快,走出十几米远到了另一边河岸,我瞧着身边的东升,悄声道,“东升你真有法子,你一开口,琴歌就语无伦次,什么都不会讲了!” “若我不开口,你跟她得吵半天都不停。”东升回答。 “不过,你很认识那叫书渠的狐狸吗?”我有些疑惑,“为何你一直跟他讲话?” 东升从河岸旁找来了系在身上的石块,先给我系上,然后再咬着绳子给自己脚上也系上,“没有。是你约法三章在先,我不可以跟琴歌说话,她跟我说话也不能理会她,所以我便跟书渠说了几句。” 那约法三章本是我信口说出的,没想东升竟一直还记得,更未想到东升不仅记得,还认真履行了,想到这,我不禁心里欢喜起来,朝着东升露出个笑脸,他却并没再看我,径直先跳进月河水,借助石块的力量,我和东升在夕阳落下之时都已经能在水中堪堪坐稳。月河苦修虽然艰辛,但有东升在身边,日子似乎也过得很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五】狐舞 秋坪曾说过,在人族内,八月十五是个大日子,月圆之夜是为中秋,到了这一天,人族中人总要阖家团聚,还要准备上瓜果糕点,摆上香案拜月求福。我从未去过山下人族,对于八月十五唯一的印象也就是秋坪带给我们吃的桂花糖糕和莲蓉月饼,那是我顶喜欢的香甜滋味。八月十五也是狐族的大日子望舒祭典,每隔一百年,所有万狐册在名的修仙狐狸都会聚在山顶平台,由首领带头设置祭坛,取新鲜莲藕、菱角、桂花和黄菊作祭品拜月,其次传说八月十五也正巧是狐仙生辰,因传闻狐仙喜爱合欢,需由族中最巧手的狐狸制巨大合欢花环一只进献恭贺,还要三十六位男狐作《合欢曲》为辅,三十六位族中女狐于祭坛之上作狐仙舞为庆祝。三日之后,狐仙会于狐仙殿降下节礼,万狐册中二尾以上的狐狸各个有份,或是湖笔一支,又或是念珠一串,总之各不相同,阶品高的所得节礼自然更加尊贵,低阶的狐狸有时仅能得到一只荷包、一枚铜钱这样的小物件,但能够得到狐仙的节礼已经是大幸,因此八月十五这几日算是狐族的大日子。 此前我和东升都未入万狐册,望舒祭典也好,节礼也好,都与我们无关,每到八月十五,我和东升都会去涂山北面最远离山顶的山峰上赏月,那山峰上有三个天然的风洞,还有一方天然湖水,从远处看,月亮透过三个风洞映在水上,就仿佛有四个月亮,有趣得很。我和东升便一边吃秋坪爹给的桂花糖糕一边看月亮。这样的日子一年接着一年,到了今年,倒是有了变化,我和东升均已万狐册在册,自然要去望舒祭典。入万狐册的头一百年那回,因我和东升均是最低阶品的狐狸,只能在外围凑热闹,今年我和东升均已修成二尾,自然已有不同,就连座位都靠前了好些,更是因为今年我已经有资格可以拿到狐仙的节礼,更是兴奋得了不得,距离望舒祭典还有两个多月,已经日日期盼,夜夜奢望。 “东升,你说,今年狐仙的节礼会是什么?”这已经是我今天不知第多少次问东升这个问题了,我一边躺在洞中放松白天瀑布静坐坐得酸痛的腿,一边问,“我说东升,你想要狐仙给你什么?” “我想要狐仙给我一瓶药。”东升被我烦得不行,只得放下了手里看着的经书,看着我道。 “药?什么药?”我听得迷惑,殊不知已经掉进了东升的圈套。 “吃了就能——让你闭嘴的药。”东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像你这样的聒噪,老祖宗说不定嫌你话多,索性什么都不给你。” “才不会呢!”我猛地坐起来,“狐仙姐姐肯定会给我的,我希望狐仙姐姐能给我一支她的发簪,等我化了人形,就每日都插在头上,肯定很漂亮!” “等你修成人形,簪子若埋在土里,准都得化了,”东升又泼我冷水,“嗔嗔你真有意思,各个提起狐仙都是老祖宗,你一口一个狐仙姐姐,若是让春凝奶奶听见,要说你大不敬。” 曾见过狐仙这件事,我只跟东升讲过,但他却总是半信半疑。但我知道狐仙喜欢我叫她狐仙姐姐,所以也有恃无恐,不以为然。而且,除了狐仙的节礼,这次的望舒祭典,另一件让我挂怀的事便是当晚的狐仙舞,听春凝奶奶说,三十六只女狐之中,领舞的那只狐狸可以有幸穿上狐仙留在狐仙殿里的那件玉白羽织,传闻狐仙千年前受女娲之命祸成汤江山,入宫之时第一舞便是头戴合欢花冠,穿着这件玉白羽织,一曲舞罢如落雪纷飞玉碎飘摇,看得满堂均目瞪口呆,惊为天人。事成之后这件衣服便留在了狐仙殿内,因沾染了狐仙的仙力,穿上的狐狸,只需有二尾以上功力,便可以在望舒祭典当夜暂时化作成人女体,对我来说,这真是无法抵抗的诱惑。 “东升,今年的望舒祭典,我要去跳狐仙舞!”我安稳了不到半柱香,又叫唤起来,“我要去做领舞的狐狸,这样就可以穿狐仙的衣服,还可以化人形了!” “上一次的望舒祭典,领舞的是琴歌,”东升慢悠悠地道,“听画翼说,琴歌为了练这个舞,夜夜不停,连着三月未曾安歇,最后祭典结束还被春凝奶奶训斥说舞姿笨拙。你若是要去做领舞,你吃得了那辛苦,我受不了。” 这话前面我还听得明白,后面却不明白了,“什么意思啊?我去领舞,练舞的是我,辛苦的是我,你怎么受不了?” “你这样笨,又好吃懒做,我日日陪你修炼已经够辛苦了,若你还要练舞,我岂不是夜夜都得陪你练,我不干。”东升说得干脆,“而且春凝奶奶要求严苛,琴歌都被训斥,你若是跳不好,回来哭鼻子,我还要哄你。” 东升前面的话我听着还能理解,后面他提起琴歌,又拿我跟琴歌比较,我便心里有气,“你胡说!我告诉你,琴歌能跳,我也能跳,我还能比琴歌跳得更好!” 东升只当我是玩闹,他又正看到经书的精彩之处,索性转过身去不理我了。我再揪着他理论,他便干脆捏了个诀变成个锯嘴葫芦,一句话都不吭。我没有法子,又气他小瞧我,一转头就跑出了山洞,去找春凝奶奶说狐仙舞的事了。 第二天,我要做狐仙舞领舞的事便全族皆知了,昨夜我求了春凝奶奶大半夜,她才答应允准我先学跳之后再做取处,而族中反应最大的莫过于琴歌,只因她上次便是领舞,这回候选之中又无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她本势在必得。这次我突然横插一脚进来,她自然不乐意,因此第二天我和东升刚到瀑布之下,她便气势汹汹地冲到了我面前,跟在她后面的便是另一只赤狐画翼,不顾画翼的解围劝说,琴歌劈头便冲我叫嚣起来,“白狸子,你到底是怎样想的?你知不知道狐仙舞是多难的事?你在瀑布下坐着都费劲,还要跳狐仙舞吗?” “你还说我,那你能在瀑布下面坐稳吗?你能坐稳的话,你就去坐啊,你去啊!”我不甘示弱,也早就想到琴歌会来跟我吵闹,于是理直气壮,“春凝奶奶说了,二尾以上的女狐都可以竞选领舞,我怎么就不能?” “琴歌,算了,西沉不是要跟你争的,”画翼打圆场,“再说了,想跳狐仙舞的也不止西沉一个,你不要跟西沉生气呀。” “不行!”琴歌甩开了画翼,“白狸子,你是不是故意要跟我作对?你也不想想,三十六只狐狸里面,就你跟旁人毛色不同,更别说你天生就笨拙——” “谁规定了跳狐仙舞的必须是赤狐啊!”我最讨厌琴歌拿毛色说事,“是冬银狐说了,还是春凝奶奶说了,还是狐仙说了白狐不能跳狐仙舞了?你说给我听听,哪本经书哪本史册里说,白狐不能跳狐仙舞?” “我——”琴歌被我这句话问住,一下子有点乱了分寸,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狐仙舞是狐仙生辰时候的献舞,半点错也不能有。总之,你领舞就是不行!就你一个白狸子,整个舞就全都乱了!狐仙要是不高兴——” “狐仙姐姐才不会不高兴!”我更是占了理,“你不知道吗?狐仙姐姐就是白狐狸,我跟狐仙姐姐一样,都是白狐狸,狐仙姐姐是白狐狸,跳给狐仙姐姐的舞,白狐狸怎么的就不能跳?倒是你这个红狸子跳,狐仙姐姐才会不高兴!” 原是我太得意,“狐仙姐姐”的称谓没忍住就脱口而出,而琴歌却被我这话彻底激怒了,也未曾注意到我这个“不敬”称谓,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白狸子,既然你想要跳狐仙舞,那我们今天就来分个高低!” 我还没反应过来,琴歌就已经往前一扑,把我整个扑进了月河里,我后背撞到了礁石,痛得刺心,便一使劲又把琴歌扑倒,溅起一大片水花。琴歌拿她两只后脚使劲地踢腾,一脚踢在我腹部,又是一阵钻心痛,我一时松了手,她便趁机又把我踢倒,两只前爪下了死劲儿蹬我的脸。我气不过,咬住她的脖子又是一个猛子反扑过去,两只狐狸在月河里来来回回地翻腾推搡,月河水被激荡得一浪又一浪。但琴歌毕竟大了我两百岁,无论是内力还是体力都更胜我一筹,渐渐地我便落了下风,琴歌趁着这个机会,找了个空档两只前脚狠命一蹬,我便整个被她蹬了起来,眼看着就要摔到前方一块尖角的礁石上,就在那个瞬间,一直旁观着的东升突然纵身一跃,在我砸在礁石之前用身子挡了一下,我便未落在那足以要我命的石头上,而是掉在了水里,又是一大片水花。 “东升!”琴歌见东升出了手,更是气急败坏,“我和白狸子分高低,你也要来掺合吗?你就这样偏心,这样护着白狸子?” “你们分高低与我无关,但你刚刚那下已经可以要了嗔嗔的命。”东升站在水里对琴歌道,“琴歌,你应该知道,狐修九尾有三禁,一不得违天道,二不许乱太平,三不能伤同族,若有违逆三者之一,当即雷劈毙命。琴歌,嗔嗔今日若死在这里,你就是陪葬。” 修九尾三禁一出口,四下里刚刚还在看热闹、嚼舌根的狐狸们一下子也都不出声了,我有些艰难地从水里站起身来,可被琴歌踢腾的腹部还是痛得要命,我一下子没站稳,又摔在了水里,再看琴歌,她脖子上也被我咬下了一块毛,我咬着牙又站起来,心里总算平衡了些。 “我没有想要白狸子的命,东升,你说这样的话可是太过了!”琴歌盯着东升道,又转向我,“白狸子,刚刚是我下手重了,但我琴歌敢作敢当,给你道个歉,但狐仙舞的事没完!你想要做领舞,尽管做就是了!跳得比我好,才算是真厉害!” 说完这句,琴歌一转身便走,画翼紧跟在后面,周围看热闹的狐狸也都散了,东升看着她跟画翼走远,转脸看向我,“伤到没有?” “才没有呢。”我不愿让东升看我狼狈,但腹部实在是痛得有些难忍,不禁觉得腿有些发软,呻吟了一声,“啊哟哟哟哟——” “往日的白狸子总是胆小怕事,嘴上厉害,今天我倒开了眼界。”东升戏谑着学了琴歌的口吻叫我白狸子,“看不出来,我本以为你在琴歌手下过不了三招。” “不许你叫我白狸子!”我最讨厌这个绰号,“我才不胆小,也不怕事,是琴歌先来招惹我的,我可不能受她欺负。” “你当真想跳狐仙舞么?”东升扶着我缓步走上河岸,去到附近的树林里暂且歇息,“做领舞,穿那件衣服,就这么重要?” “重要!”我点点头,认真道,“东升,我一定要穿狐仙姐姐留的那件玉白羽织,也一定要化人形!” 自打见了狐仙之后,所有跟狐仙沾上边的事我都兴奋得犹如打了鸡血,东升知道这点,也知道仅有这点我是绝不会让步的。自那晚开始,我便夜夜练舞,东升便取了月琴给我打节奏陪我夜夜练习,起初并不顺利,尤其是那舞高潮时的二十四个连转,我转上不到十个就头晕脑胀,但只要想到可以穿上狐仙的衣服,我便是再多的苦也能忍受。春凝奶奶知道我和琴歌竞争领舞之位,便给了我二人二十天的时限,二十日之后她做裁判,谁舞更好便谁得领舞。棋莞曾跟我说过,琴歌可以连转二十八转不停,而我加倍练习,只为比她多转一转也是胜利。练习之时,转得晕眩,就只听得东升的月琴声叮咚作响,我便借着他的节拍,一转一转地增加,二十,二十四,二十六,二十八,经过了二十日的突击,我终于可以连转三十六转不停,虽动作仍不够舒展动人,但也总算是有了与琴歌一决高下的资本。 对决那日,琴歌先舞,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毕竟练习多年,一曲舞毕,赢得满堂喝彩。轮到我上台,台下便窃窃私语,怕不是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我却也不怕,东升依旧取了月琴为我伴奏,到了二十四连转之时,我并未在二十四转就停止,而是一直转啊,转啊,和着东升的月琴声,那合欢曲的二十四连弦成了三十六连弦,我不知疲倦地转啊,转啊,我总想着,当年的狐仙,是否也像此刻,在那成汤金殿之中,不知疲惫地转啊转啊,那时候的她在想什么呢?谁在为她伴奏呢?我此刻一舞是为她,她那一舞,又是为谁呢?《合欢曲》中我隐约还记得几句,“宫商声相和,心同自相亲。我情与子合,亦如影追身。来与子共迹,去与子同尘。惟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身。”这合欢曲是这样美,当年那金殿中的狐仙一舞,怕是更美吧? “好!”我一舞毕了,台下竟有狐狸带头叫好,随即叫好声一潮高过一潮,春凝奶奶从座上起身,抬了抬手,大家便都安静了下来。 “琴歌之舞,流畅动人,轻盈似掌中舞,果然进益不少。”春凝奶奶道,“西沉这一舞,能连转三十六转,倒叫我惊讶,历年来的狐仙舞,还曾未见过能连转三十六转的狐狸。两者相较,真叫我为难。也罢,上次琴歌已领舞一次,这番大家也愿见新气象,今年领舞便西沉来吧。” 琴歌一听这话,当即变了脸色,带着书渠画翼他们转身就走,半刻都未曾停留。但我可不在乎她高不高兴,我自己开心还来不及,先是冲上去抱了春凝奶奶,又兴奋地抱着东升叫起来,“东升,我可以领舞了!我可以穿那衣服了,我可以化人形了!” “好了,你压着我的月琴了。”东升笑着道,“这下你心满意足,也不枉我陪你练习这么多天。” “东升,我们跟春凝奶奶去取狐仙的衣服,等我穿上化了人形,你要第一个看!”我兴奋得两眼放光,忙不迭催着春凝奶奶带我去取那玉白羽织,东升拗我不过,也被我拖着一并前去,春凝奶奶取了开狐仙殿门的锁匙,带着我俩往山上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六】羽织 并非万狐入册大会期间,涂山最顶峰高耸入云,隐没在云雾之中,若非春凝奶奶引路,我和东升是找不到通向狐仙殿的路的。沿着山后隐蔽石阶向上走,在九曲回肠的八百一十级台阶之后的山峰上,有一间暗门,春凝奶奶走上前对门说了暗语,三拍一推,门便开了,原来是一条密道。春凝奶奶念了个燃灯诀,指尖一点,原本黑漆漆的暗道便霎时灯火通明,我和东升不禁惊呼一声,春凝奶奶道,“这是通往狐仙殿大殿的一条暗道,道中机关重重,岔路极多。你们两个小家伙要跟紧我,否则走散,是至死也出不去的了。” 春凝奶奶这话说得严肃,我和东升便也都不敢造次,点头应下。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得我脚掌发麻,春凝奶奶方才在一扇木门前停下,从袋中取出锁匙,命我和东升退后,口中念念有词,“在下春凝,带此次望舒祭典狐仙舞者前来取玉白羽织,惊动仙使,还望勿怪。”春凝奶奶将锁匙捅进门上锁孔,就在那一霎那,那扇门中间竟出现巨大漩涡,暗道中莫名刮起大风,我和东升险些被吹得跌倒,风过之后,竟原地出现一只巨大重明鸟,双目双瞳,四色羽毛,他仰天嘶鸣一声,双翅一鼓,一阵飓风正迎面朝我吹来,我一时未能坐稳,竟向后翻滚了好几米远。狼狈地起身又走回来,那重明鸟的四只眼珠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又盯着东升看了看,然后对春凝道,“竟又过了百年,这次来的是新面孔。这几百年了,竟未曾想此次是只白狐,倒稀罕。春凝,狐仙舞又多了一位传人么?” “东升,东升,”我极小声地凑近东升耳朵道,“你看这重明鸟,真的跟古书里写的一样,虽然叫声像凤凰,但长得就像鸡。” 东升还未回话,我的话音未落,那重明鸟又嘶鸣一声,一股飓风劈头朝我吹来,这次我是毫无准备,被那风刮得在暗道中打了好几个滚,一头撞在壁上,痛得我咬牙切齿。春凝瞧我这狼狈样子,叹了口气,“仙使莫怪,西沉年纪太轻,口无遮拦,待我回去定治她不敬之罪。西沉,这是狐仙坐骑重明鸟,乃是女娲娘娘座下上古十兽之一,狐仙功成之后,便奉命在此镇守狐仙殿,小孩子不懂规矩,还不赶紧行礼赔罪!” 被教训了一顿,我也不敢再造次,只得伏在地上朝着那重明鸟行了大礼,重明鸟也算是深明大义,不跟我计较,转而将目光投向我身旁的东升,“春凝,这孩子这长相,真叫我想起一位故人,莫非——” 春凝及时打断了重明鸟的话,开始打哑谜,“不错。那日万狐入册大会,冬银与你所说,句句属实。东升,还不快向重明仙行礼?” “什么什么,东升长得像谁?”我又来了兴致,忘了礼数,不过这回我及时意识到了错,没等春凝奶奶教训就赶紧闭了嘴。那重明鸟也不回答我的问题,收了双翅,让出一条道来。 “春凝,请吧。” 通过重明鸟镇守的通道,便是直通狐仙殿大殿了,玉白羽织便放在正殿狐仙画像之下的玉盒之中。重明鸟双翼一挥,一阵青烟散去,他已化了人形,是位头戴金冠,身着红衣的年轻男子,以他为首,春凝在后,我和东升站在殿外,先向狐仙像进香。狐族这么些个繁杂礼节是一项也少不了,我本嫌弃这些礼节繁琐,可如今见了狐仙像,竟心中漫溢着憧憬崇敬之情,主动伏下身去跪拜起来。 “女娲神座下重明鸟,奉娲皇之命镇守狐仙殿,拜见狐仙。今望舒祭典在即,族中五尾苏春凝携狐仙舞者前来迎取玉白羽织,望狐仙保佑狐族,岁岁安好,望舒平顺。”重明鸟于蒲团上行了礼,春凝也行礼,我刚刚已经跪拜一次,此刻又赶紧再次行礼,四人之中唯有东升行礼潦草,他向来如此,我白了他一眼。 礼毕,重明鸟从那案上玉盒中取出了那件玉白羽织,双手捧了,递与春凝,“春凝,明日便是望舒盛事,我今年也是无福欣赏了。只祭典之后的时令鲜果,可别忘了我的一份。” “这个自然,”春凝奶奶接过羽织,转身向我,那羽织捧在她手中,好似一堆雪般的柔软轻盈,散发着月色光芒,这番景象,竟又让我想起那日的狐仙来,“西沉,明日穿上羽织一舞,切不可有半点差池。羽织乃狐族圣物,不可亵渎。” 我心下自然欣喜万分,伸出手去接那羽织,羽织虽层层叠叠,捧在手里却轻似无物,想想练舞的辛苦,此刻我真是恨不得立刻把这羽织穿上,春凝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企图,拿木头拐杖敲了敲地,“西沉,羽织只有望舒之夜可以穿,月圆之时,仙力最盛,你此时穿上,也化不成人形的。仔细保管,若有半点错漏,看我不给你点真颜色瞧瞧!” 我知道春凝奶奶是族中最刀子嘴豆腐心的,我可不怕她,但我怕她手里那根木头拐杖,于是赶忙应下。春凝奶奶好像还有些不放心我,又关照东升,“东升,你是最稳重的,嗔嗔若是胡来,你可不能随着她,若被我知道,你也得罚!” “春凝奶奶,嗔嗔胡来,你罚她,关我什么事啊。”东升不服,“衣服不是我穿,舞不是我跳,我还受罚,这也太不公平了。” “我不会胡来的!”我赶忙作保证,“奶奶,我一定不乱来,我保证!” “最好是这样。”春凝奶奶冷哼一声,转身又向重明鸟行礼告别,带着我和东升下山。明日就是望舒祭典,今夜的月亮已经很圆,此时我和东升都已修成二尾,有了些许仙力,便能感到这涂山山顶仙气升腾,果然是月圆之夜即将来临之兆。 待回到洞中,我将羽织细心摆在了桌案上,饭也不吃,只痴痴地望着那羽织发呆。东升见我这副傻样,忍不住道,“嗔嗔,你再这样看下去,羽织都要被你看出个洞了。看着也没用,不如早些休息,小心明天打瞌睡,从祭台上摔下来。” “东升,你说这羽织这样美,狐仙姐姐也是天下第一的美人,要是她穿上该有多好看啊,”我看着那羽织道,“也不知道我穿上是什么样子,能化成什么人形,若是能和狐仙姐姐有几分相似——” “明天不就知道了。”东升把散落在榻上的书简都收进书柜里,又拿出本《秋水》来,“在这里想也是白想。春凝奶奶可跟你说了,今晚不可以穿,你可不要胡来。” 我滴溜溜转了一圈眼珠,忽然坐直身子,朝东升挤眉弄眼露了个讨好的笑脸,“春凝奶奶现在不在这里,东升你不告诉她,她就不会知道,而且今晚穿了也不会化人形的,她就更不会知道了,你说——” “我说了你不要胡来,”东升不买账,转身看书不看我,“你自己犯规可不要拉上我,末了我又连坐,白挨春凝奶奶一顿打。” “怕什么呀!”东升越不干,我越是来了劲,我心里一动,趁他不注意一把从案上把那羽织取了下来,悄悄凑到他身边,一股脑地便把那羽织往他身上套,“你先穿!你先穿一次,我再穿,这样你也犯规了,要挨打也不算是冤枉你!” “嗔嗔你干什么,住——”东升一下子没有防备,被我拿羽织套了个正着,我俩在榻上扭打起来,我一个前扑推搡了一下,东升被我一下子从榻上挤了下去,连狐狸带羽织滚下榻摔在地上,他气冲冲地从地上站起来,我知道自己闯了祸,正想要赔礼道歉,那羽织竟发出浓烈的月色光芒来,将东升整个包在中央,那光带着白烟越来越亮,渐渐地看不清楚东升的样子,我一下子慌了,也跳下榻想要冲进那光中看看发生了什么,就在此时,那光渐渐暗了,白烟也逐渐散去,站在我面前的却不是东升,而是我从未见过的一位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面容清秀好看,我之前只见过冬银秋坪和狐仙所化的男子人形,秋坪富贵浪荡,冬银是老成持重,狐仙则俊美撩人,而面前误打误撞穿上了那羽织化作少年人形的东升的模样,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大约因为东升仙力也是不足,也不是月圆之夜,所化之形并非成人,但却也剑眉星目,姿若庭风玉树,虽然穿着那羽织很是不伦不类,但我却看得有些发怔,只因此刻的东升竟全不似的往日所熟悉的东升,倒像是我从未见过的英俊少年,我只觉心跳得厉害,四目相对,都一句话不说。 “怎么?闯祸也要拉上我垫背,是吗?”东升先反应过来,见我呆若木鸡的样子,也不着急把那羽织脱下来,先对着我脑门就是一记栗凿,他此刻是人形模样,我却还是狐狸,比我高出许多,我被他这一敲敲了个醒,在原地跳脚。 “好了!你现在也穿过这衣服了,要闯祸一起闯,要挨打一起挨打,你快脱下来,我也要穿!”见东升化了人形,我更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快脱下来!轮到我了!” “不,”东升不理会我原地跳脚急得不行,反而蹲下身来揪着我的后颈皮把我拎了起来,拎得高高的,我四脚悬空,心里害怕,却又恨得不行,在空中乱抓,他却笑了,“原本我不觉得修人形有多好,如今看来也是不错。” “什么不错?你快脱下来,我说了轮到我了!”我被他揪住动弹不得,拼了命地想要转头去咬他,“你还不是沾我的光!我可告诉你,我恼了,等下要抓你满脸花,我要咬你的耳朵,咬你——啊呀!” 还没等我说完,东升冷不丁地忽然松了手,我便毫无防备地从半空落了下去,吓得我闭了眼睛,就在我已经准备好摔在地上的时候,却并未如我想象一般地疼痛惨烈,就在我要落地的一霎那,东升蹲下身又接住了我,我便整只狐狸掉在他腿上,脸面全无地被他像接花球一般环在怀里,我却是吓得浑身发抖,半晌才反应过来,还没等我开口大骂,东升已经站起身,我怕他又突然松手,伏在他臂上一动也不敢动,他却往榻边走去,将我放在榻上,而后脱下那件羽织,脱下羽织的一瞬间,东升又变回了原先的狐狸东升,我被他这般耍,气得肝颤,趁他刚刚恢复,便从榻上一跃而下,当头将他砸倒,两只狐狸在洞里滚了几圈,我用前爪摁住他,“现在你可没法了,我要好好教训你,非要揍得你明日起不来才罢手!” “嗔嗔,我还真想不到,化人形原来如此有趣,”东升并不惧怕我的威胁,“如何?刚刚是你要我先穿那衣服,如今你也看到了,还像你想象的一般么?” “我,我——”我本是闹着玩,根本没有想到东升可以化成人形,被他这样一问,又想起刚才东升人形的模样,我不怎的口齿都有些不伶俐,“你耍我!我让你穿那衣服,没有让你拎我起来,没让你把我从半空抛下去,我,我——” 东升突然两只脚一用力,刚刚我还占着上风,此刻却是东升在上摁住了我,“你陷害我,让我穿那衣服,挨春凝奶奶的打,我为何不能教训你了?刚刚怕得动都不敢动,现在倒胆子大了起来,你刚说要好好教训我,是要怎样教训?” “你松手!”我拼命地踢腾,却半分也动弹不得,“东升!我恼了!你再不松手,我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你这个坏东西,分明就是耍我,坏东升!你这只坏狐狸故意吓唬我,我可真生气了!” “羽织就在那里,你还要穿么?”东升看着我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却笑得前仰后合,“不是我要吓唬你,是嗔嗔你胆子太小,光有嘴上功夫,却还是这样笨!” 被东升这样一闹,我连偷穿羽织的心情都没有了,又怕东升化了人形是那样的好看,我若变出个丑八怪来铁定被嘲笑,我忿忿地将东升推开,头也不回地跳回榻上卧下,把脸整个埋进尾巴里,只留了两只耳朵在外边。东升却像是高兴得很,笑个不停,我知道他是耍了我在得意,便更是气得一动不动,他唤我我也不理,推我我也不睬,这样来回几次之后,东升知道我是真生气,便不再笑,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他这样不说话,也不笑了,没了一点动静,我反而有些不自在,便又坐起来,东升正瞧着我看,我忿忿地朝他皱鼻子。 “怎样,你还欺负我吗?”我气呼呼凶巴巴的,东升只笑着看我,过了半晌,他才再开口。 “嗔嗔,你曾对我说过,你见过狐仙化男形的模样,我倒是好奇,我与狐仙,谁的人形你更喜欢?”东升这话半像开玩笑,又半不像开玩笑,我心里一惊,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又不想助长他的气焰,便嚷嚷。 “当然是狐仙姐姐——你怎么能跟狐仙姐姐比!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狐仙姐姐的化形,岂是你能比的!”我冲他嚷嚷,“你也不过是个小少年的样子,根本算不得成人!我才不稀罕你这样的,你连狐仙姐姐万分之一的好也比不上!” 东升听我这话,似乎早知我的答案,也不意外也不气恼,更没有半分羞惭之意,只微微笑笑,转身又去看他那本《秋水》了。我又想东升本不是妄自尊大之辈,刚刚竟拿自己与狐仙作比,定是看了我刚才见他初次化形吃惊的呆相,此刻是在嘲笑我,想到这,我又心里气恼,怨我刚才竟一时神思飘渺,让东升占了便宜。便兀自蜷在榻上边角睡了,东升也不再跟我斗嘴,捻灭洞中其他火烛,仅剩桌案上一盏,我也是累了,不一会便困意顿生,而东升还在独自读书,我看了看他挺直端坐在桌前的背影,还是我熟悉的狐狸,那刚刚的少年东升,竟仿佛是梦中人物一般,若实若虚,叫我恍惚。打了个哈欠,我合上双眼,不久便睡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七】望舒喧哗 望舒之夜,待太阳刚刚落山,狐狸们便一只只地急匆匆往山上赶去。山顶平底的祭坛已经搭好,今年负责制作合欢花环的是族中细心灵巧出了名的画翼,花环之中不仅有淡粉色的合欢,还有画翼精心挑选出来的柳枝、青藤和雏菊花,整只花环远看仿佛是星辰在花海之中闪烁一般的精巧绚丽,是受了春凝奶奶难得的夸奖的。涂山上下的山道旁都点上了长明灯,罩着印着狐族图腾的纸笼,若是从山下往上看,就仿佛整座山都笼罩在月色之中,望舒祭典即将开始,狐狸们各个都严阵以待,依次按照座位次序坐好,只等冬银拉启大幕。 “沉沉,你可真了不得,竟然能打败琴歌,”我本和东升一起坐在祭坛右侧,棋莞忽然挤了过来,“东升你快让一边去,让我跟沉沉说话。你知不知道?琴歌被你比了下去,气得连伴舞都不跳了,春凝奶奶临时让我补上!天呐,我可真是沾了你的光!沉沉你真棒!” “全族的男狐,也只有你想跳。”东升被棋莞突然一下子大力挤开,差点翻倒,便有些没好气,“棋莞棋莞,呵,春凝奶奶名字真没取错,你还做什么男狐,索性直接去做女狐算了。” “哎呀,东升你说什么呀,”棋莞翻了个白眼,“大家都是狐狸嘛,狐狸化形都可男可女,男女有什么重要?自己高兴不就好了嘛!沉沉,你说是不是?” “当然啦!莞莞你被选上太好了,不要理东升,没见识。”我还为昨晚的事生东升的气,此刻立刻站在了棋莞这边。 “嗔嗔是傻子,我可不傻,你们两个傻子一块高兴好了,”东升说着就站起身,索性一块地方都让给了棋莞,“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 “诶,你去哪啊?马上要开始了!”我见他头也不回,便高声问了一句。 “我找秋坪爹喝酒去。”东升说着,便已经消失在狐海中了。 我和棋莞目送他离开,待看不见了,棋莞便兴冲冲地往我身旁靠了靠,看见我怀里的羽织,更是两眼放光,“沉沉,我能不能——我是说,我能不能摸摸这羽织?就摸一下,我做梦都想摸一下狐仙的羽织……” “当然可以啦,”我主动把羽织捧到棋莞怀里,“摸一摸!这羽织和狐仙的尾巴一样,又轻柔,又温暖!” 棋莞怜惜地摸了好几下,又赶忙双手把羽织捧回了我怀里,“狐仙祖宗的东西,我不是领舞,不敢多碰——诶,沉沉,你是怎么知道狐仙的尾巴,又轻柔,又温暖的?” 我一时得意,竟说漏嘴了,赶忙改口,“啊不是啦!我是想象的,你看这羽织这样好,狐仙肯定更好,不是吗?” “狐仙当然好……”棋莞也是傻,被我蒙混过去,“若是我能有万分之一的狐仙的风韵——” 棋莞话还没有说完,四下里刚刚还吵嚷,此刻却已经悄然无声,我和棋莞便知是冬银狐到来,也赶紧不吭声。再抬头看,冬银狐同春凝、夏炽一并已经站在祭台上,秋坪虽也是四尾,但总不爱出席这些正式场合,此次也没有出现。冬银今日穿了一身银白氅衣,一头素白长发用一根黑色发带束起,比平日里更加深沉俊逸,惹得下面不少女狐低声惊叫。夏炽依旧是常日里的酷似男装的打扮,比万狐入册大会那日简单许多,春凝奶奶则依旧是往日绣了绣球花的一套裙,只今日盘起了头发,插上一支桃花发簪,那发簪是五百年前,狐仙赐予她的节礼。 “望舒祭典,是我狐族的大日子。”冬银先往前一步,走向祭台上早已备好的祭品前,合掌三拜,“今日月圆,又是狐仙生辰,狐族准备四色祭品和合欢花环,遥祝狐仙生辰,愿狐仙岁岁顺遂,福寿绵长。冬银代狐族求取一签,望狐仙降仙泽,保狐族平安。” 说罢,冬银从祭台上取下一只黑檀木签筒,里面插着数十支签文,他摇了三下,取出一支,正是上上上大吉签,写着“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勿念往事,不问前程”,冬银此签一出,狐狸们都发出欢呼,只冬银连续读了两遍签文,虽依旧面带微笑,不知为何,我却总觉得他心事重重。 “来吧!大家围坐在祭坛旁,奏《合欢曲》,请狐仙舞!”春凝奶奶以木棍轻敲三下台面,三十六只男狐已经抱着各色乐器在台上坐定,我只觉得心噗噗噗地跳,棋莞看出我的不安,主动拉住我的手,“沉沉,不要害怕,你一定行的,让我帮你把羽织穿上吧!” 这一刻未到来之前,我时时刻刻都盼望着能穿上羽织,可这一刻真的到来了,我却觉得有些惶恐,下意识地抓紧了棋莞的手,他捏了捏我的掌心,替我把那羽织穿上,就在瞬间,清亮如月光般的光芒将我全身都包围了起来,强有力的仙力让我双脚悬空而起,可又似乎有温柔的力量托举着我,让我想起那日夜晚狐仙用她那九条尾巴轻拢住我的感觉——是狐仙姐姐熟悉的仙力,是她!我惊喜得几乎叫出声来,变化只在刹那之间,待我落地,已是人形。狐狸脚掌变成了一双赤足,两只前脚变成了手,棋莞见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过了几秒,才猛烈地拍起手掌来,“沉沉!你好美啊!你这样子,简直和那画上的狐仙一模一样!” “是,是吗?”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只能听棋莞讲,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长嘴巴没了,毛皮也没了,只有光滑的皮肤,再往上摸,是柔软又细腻的乌发,唯一未能改变的只有一双狐狸耳朵,“真的吗?真的,好看吗?” “真的好看啊!沉沉,你简直是画上的仙女!”棋莞从不吝啬赞美之词,“比去年琴歌的人形好看百倍!沉沉,你知道吗,你简直跟狐仙一模一样,果然,你是跟狐仙一样的白狐狸,这狐仙舞非得要你跳不可!” 棋莞这样说,我稍稍放松了一些,《合欢曲》已响,三十六只女狐也已经上场,我顾不得再多想,便也一跃跳上祭台,就在我跳上祭台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场下狐狸们齐声的惊呼,那惊呼叫我惶恐,却也让我更加兴奋——那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焦点是我,主角是我,我再不是好吃懒做的白狸子了,此刻我是同狐仙一般跳着狐仙舞的苏西沉,在这一刻,我和狐仙,似乎仅有一步之遥了。 “南邻有奇树,承春挺素华。丰翘被长条,绿叶蔽朱柯。因风吐微音,芳气入紫霞。我心羡此木,愿徙着予家。磁石引长针,阳燧下炎烟。宫商声相和,心同自相亲。我情与子合,亦如影追身。来与子共迹,去与子同尘。惟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身。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 族中歌声最美的三尾狐仄音唱着这《合欢曲》,有如金石霹雳,玉珠滚盘,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在台上尽情地舞起来,我看见了春凝奶奶的惊讶与赞许,看见了同在台上的棋莞倾佩的目光,看到了涂山万里绵延的月色,在那一刻,我竟有些恍惚,仿佛我便是狐仙,这里不是祭台,而是狐仙作舞的金殿,我突然明白了狐仙为何喜爱合欢,大约是因为这《合欢曲》中所唱的磐石不可移的爱情动人泪下。可若是如此,为何我见狐仙的时候,她独自在月下赏樱,而非合欢呢?她当真喜爱合欢么?她本是为断送成汤江山入殿献舞,却为何作这两情相悦和美圆满的《合欢曲》呢?我不敢再多想,再往台下看,我竟在茫茫狐海之中见到了东升,他该是去和秋坪爹喝酒,但此刻竟在台下,我看到他,他也正看着我,他那般认真地看着我的模样,竟和往日有大不同,可有何不同,我竟难以说出,只觉得那目光仿佛有了仙力,看得我脸上有些发烫,差点忘记了下一个动作。 琴师转弦,到了最难的二十六连转,我不再看东升,三十六女狐散去,仅留我一人在台上,我暗暗给自己鼓劲,顺着那月琴的弦音,舒展四肢,手指作合欢初放之状,便连转起来,羽织随着我的转动划出圆弧,月色肆意,竟有如满月一般。我听得台下叫好,便舞得愈发起劲,就在此时,忽然听得台上一声惊呼,下一秒什么东西滚落到了我脚边,我想要避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一脚踩了上去,竟是一块鹅卵石,我本在旋转,这一下打滑,竟整个地重重摔在台上,台下又是齐声的惊呼,《合欢曲》突然断了,我这一跌,竟跌回了原形,羽织轻飘飘地落在了台上,我只觉得血都流到脑门了,台上那刚刚惊呼的琴师还在揉脑袋,原是那石头先砸在他头上又滚落到了我的脚边惹我摔跤出丑,往台下一看,竟与琴歌四目相对,她原是有些惊讶,但一下子又有些幸灾乐祸的神情,想到之前棋莞同我说起的琴歌一直气我抢了她领舞的位置,竟出此下策! “琴歌,你做这样的事,我跟你拼了!”我气得浑身颤抖,不顾前面琴师们的阻拦,我从祭台上一跃而下把琴歌扑倒在地,瞬间扭打在一起,我一心只觉得是琴歌扔了那石头,拿前爪狠命地压着她的脖颈打,“我跟你拼了!你做这种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便不是苏西沉了!” “白狸子,你疯啦?你自己摔倒的,跟我有什么关系!”琴歌突然被我扑倒,我又来势汹汹,她一时招架不住,只得声辩,“我做什么了?我做什么了!” “你做什么,你朝我扔石头害我跌倒!”我拼了命地推搡琴歌,“你不是敢作敢当吗?怎么敢做不敢认!你就是不想看我跳狐仙舞,你害我摔倒,看我不——” “我什么时候朝你扔石头了?!”琴歌被我推搡得火冒三丈,使劲儿想把我推开,“你自己摔倒,还赖我!我没有!我是不喜欢你白狸子,但我做不出那种事!” “就是你!就是你干的!” “不是我!是我我就敢认,不是我做的就肯定不是!” “你狡辩!不是你,石头是天上掉下来的吗?!除了你没人会做这种事了!” “白狸子你无理取闹!我——” 棋莞和画翼都在劝架,书渠也一直在想方设法把我俩分开,春凝和冬银也急匆匆赶来,就在时刻,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鸣,刚刚还明亮如昼的月光突然被遮蔽,长明灯一下全部熄灭,我本揪着琴歌不放,四周突然一下子暗了,众狐都失声惊叫起来,我也一下子放了琴歌,大家都抬头看着被黑影遮住了的月亮面面相觑。只听一声雷响,那祭台上的供桌竟被从中间咔嚓劈断,一道黑影窜过,灭了祭台上的那最后几盏长明灯,四下里一下子漆黑一团,狐狸们都仓皇失措乱作一团。 “别慌!别慌!大家都不要动!”春凝奶奶一边喊着,一边捏了个燃灯诀,刚刚还一片漆黑的祭台霎时又灯火通明,狐狸们暂时被安稳住,却也互相紧紧搂抱着不敢动弹,我第一反应是四下里去找东升,明明刚才就在台下,可怎样都不见他的影子。我惊慌地左右找,在狐群之中艰难地辗转。 “东升!东升!”我喊着,却怎么也不见他,我愈发害怕起来,正准备再转身去找,却正撞上后面的一只狐狸,我本想道歉,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嗔嗔,没事,我在这。”是东升,我顿时松了口气,刚刚摔倒的委屈还在心里,若在平时我定要大哭一场,但此刻事态突变,我只紧紧靠着东升,一句话不敢高声讲。 “春凝奶奶!花环!合欢花环和玉白羽织都不见了!”棋莞最先反应过来,高声尖叫,所有狐狸都看向祭坛,果然,花环和羽织都不见踪影,狐群又大乱起来,春凝奶奶又大声地喊大家肃静,就在此时,空中一朵乌云之上突然传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冬银狐拂尘一甩,念了个诀便腾云而起。 “冬银!千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那乌云笑过,高声道,“望舒盛典,这余兴节目你怕是没有想到吧!罢了,东西已经到手,我不和你多言语,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 冬银狐又口念一诀,再出手时是一道电光直冲云霄打散了那乌云,月亮重现出来,但乌云中的不知名人物已然不见了踪影。就在那时,远处被浓雾遮蔽的涂山峰上狐仙殿内突然一道金光破云而出,空中振翅三下长鸣一声便飞上了高天消失在云层之中,我认得那是镇守狐仙殿的重明鸟,心里只觉惶惶。 “东升,你看……”我悄声道。 “羽织被偷,重明鸟该是向狐仙禀明此事去了。”东升果然还是稳重的,此时还能冷静下来,“重明鸟镇守狐仙殿已万年,今日离殿,此事非同凡响,怕是不妙。” 冬银狐落下云头,命夏炽引众狐散开,各回洞穴,无指令不得出,又将我和东升并琴棋书画四狐留下,不出半个时辰,刚刚还座无虚席的山顶空地便只剩下了我们几个,冬银与春凝低声交谈片刻,春凝奶奶拿着木拐杖,缓步向我们几个走来。 “西沉,今日你不顾礼仪,竟在望舒祭典上公然喧闹,是大错,我不能不罚。”春凝又转向琴歌,“琴歌,你年长西沉两百余岁,竟也礼数如此不通!今日之事众狐皆看在眼里,你说那石头非你所投,但西沉不会无故疑你。书渠,画翼和棋莞,你三狐在近旁都不能劝架,是你们无用!至于东升,我曾对你说过,西沉性子急躁,你要多在旁劝诫不得胡来,你却全然不知在何处,该打!望舒祭典是狐仙生辰祭,又是拜月大会,你们六个竟没一个可用的,往日小错我便还则罢了,今日这般定不能容!依族中规矩,你们六个大不敬狐仙,应逐出狐族,三日之后下山,没有我的准许,永世不得回来!” “春凝奶奶,我——”我心里委屈得很,但话音未落,头上就挨了一拐杖。 “收声!你们六个,现在全都给我去瀑布下坐着!背诵万遍《道德经》,现在就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春凝奶奶似乎是真的动了肝火,我们六个不敢不从,只能乖乖前往瀑布受罚。只是我离开之时回头看了一眼春凝奶奶,刚刚还怒容满面的春凝此刻竟半分怒色也没有,只是愁眉紧锁,与冬银继续低声交谈着,我心里愈发疑惑,脚步慢了下来。 “嗔嗔,看什么呢,快走。”东升唤了我一声,我赶紧加快步伐。月亮还是那样圆润,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只是刚刚还喧哗鼎沸的涂山此刻却格外寂静,连虫鸣都听不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八】烛幽 禁令一下,一整座山都静悄悄的,就连往日那些连夜晚都不肯舍弃用来在瀑布练功的狐狸们也都不见了踪影。夜幕之下只有月河水静静流淌着,我们六个沉默着向瀑布走去,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就只有不远处的瀑布喧腾的声响。这气氛着实有些诡异,就当我寻思着要不要说点什么的时候,琴歌先忍不住开口了。 “喂,我说!”琴歌停下脚步,我们六个也都停下看向她,月色下琴歌那身火红皮毛都染上了些许朦胧的颜色,“我可真是搞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白狸子,我们把话说清楚,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扔了石头?真是莫名其妙!现在好了,你这一闹,连带着六个都被轰下山了!” “不是你还能有谁?少在这里作好人了,”我没好气地回答,“我都看见了,我跌倒之后你那幸灾乐祸的样子!还说没有呢!” “我——” 琴歌还想要说什么,却被刚刚一路也未开口的东升打断了,“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刚刚春凝奶奶那番话说得实在奇怪,倒不像是真要罚我们,但又叫我想不透她究竟是什么用意。重明鸟自狐仙功成便一直镇守涂山从未离开过,这次竟舍下狐仙殿远走,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我刚刚也想到,”画翼也缓步走上前来,“春凝奶奶若真是生气,应该叫我们即刻下山不得迟疑,可却让我们三日之后再下山,好像还特地想到节礼的事情……我刚开始还以为,拿不到狐仙的节礼了呢……” “画翼你还真是天真欸,羽织都被偷走了,哪里还有节礼啊!”棋莞道,“这下子全完了,狐仙一定生气了,节礼也没有了,我可是盼了那么久——” 棋莞一激动起来就吵闹得很,整座山谷里就只有他的声音最响,我本想提醒他悄声,还没等我开口,就听得不远处书渠闷声道,“够了,你们怎么这么多话。春凝奶奶是让我们来受罚的,不是来闲聊的,你们还站在那干什么?” 我们五个都转头望去,只看见书渠正在那瀑布下面坐着,想根灰色的狐狸柱子似的,若不细看,还以为他是个灰色石头搁在那。我们五个此刻都在想春凝那话是什么意思,只有书渠这个大傻子真去受罚了,还坐得笔直笔直的,不等我们开口,琴歌就先叫嚣起来了,“书渠你是不是傻啊?你坐在那干什么呢?春凝奶奶叫你受罚你就真受罚吗?我请你动脑子好不好?真是死心眼,受不了!” 往日里大家都知道,书渠虽然体力和内功一等一,但却是狐族中天字一号的死脑筋,既听不懂弦外之音,也不明白暗讽玩笑,别的狐狸拐着弯骂他他都不知道。昔日琴棋书画四只狐狸一起开始进修,书渠就是天天被春凝奶奶拿木棍子敲的“笨蛋”,为了鼓励他多读书用功,春凝奶奶还特意给他取了“书渠”的名字,是想他多用点脑子,修仙之路才能水到渠成,如今看,这水是没流进渠里,而是流进他脑子里了。书渠死心眼,大家都知道,他这一死心眼起来,往日里谁的话也劝不住,只听琴歌一只狐狸的话。 “诶呀!不要在这丢人好不好?简直,你简直——要我说你什么好!”琴歌气不过,亲自跳进瀑布去把狐狸柱子拖了出来,拖上岸还在噼里啪啦地数落,“简直笨死了!你就不能稍微动动你的脑子吗?你就不能跟东升学一下吗?我真是,我迟早被你这一脑子浆糊气死!” 那边琴歌在教训书渠,我们这边四个还是心事重重。虽然不明白春凝奶奶说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既然说了叫我们下山去的话,就是认真的,这一点开不得玩笑。一想到这点,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棋莞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了,“沉沉,我不想下山去,我从来没下过山,下了山就去了人界,我好怕……” “人界又不是地狱,你怕什么,”我虽然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看棋莞哭得伤心,我只得安慰他,“而且又不是你一只狐狸去,我们都要去的,绝不会丢下你一个。” “真,真的吗?那遇到了危险,沉沉你可一定要保护我呀,我,我到现在变化也只会变个树桩桌椅什么的……”棋莞样子可怜得很,“万,万一遇到坏人——” “莞莞,没事的,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我大力拍了拍棋莞的脑袋,“遇到坏人,我就给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我这话还没说完,旁边一直一声不吭的东升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我一听他这样,定是又想嘲笑我,便两只眼睛瞪大了盯住他,但东升并没有被我的眼神吓倒,“棋莞,你靠谁不行,竟然能想得到靠嗔嗔这个三脚猫的功夫。呵,琴歌还说书渠脑子不好使呢,我看你才是脑子最不好使。” “什么啊,靠我不行吗?我就这么靠不住吗?”刚刚我还沉浸在被赶下山的郁闷里,听东升这样说,我火冒三丈,一把搂过棋莞的脑袋,“我一定会保护莞莞的,莞莞,你说是吧?” 我本以为棋莞会义无反顾站在我这一边,可没想到,东升这一发话,棋莞竟然当即倒戈,“啊……不不不,还是不要了,我觉得还是东升比较靠得住一点。东升,下山之后要是遇到危险,你可不能光顾着保护沉沉啊,也不能忘了我!” “滚一边去。”我一脚把这个叛徒蹬开了,“呸,没良心。” “我虽然曾跟春凝奶奶一起下山去人族集市过一次,但对人族还是一无所知。”画翼用前爪扒拉扒拉泥土,“真是叫我担心,而且我们现在都还未能化人形,若是被坏人发现——我可真是想都不敢想。” “画翼,现在多想这些也没用。”我一向是比较乐观,便安慰她道,“我说,你们怎么就不能往好的地方想吗?山下也没什么不好啊,集市上的桂花糕可好吃了,还有各种各样好看好玩的面具。虽然我们现在还不能化人形,但山下也可以修炼啊,总有一天可以化成的!” 那夜我们六个一直在瀑布边絮絮叨叨考虑着下山的事情,书渠始终不放心春凝奶奶说的受罚,还主动去月河边放哨防止春凝奶奶来查岗,但事实是那一夜谁都没有来。一夜过去天晴了,春凝奶奶还是没有来。我们便偷偷回到洞穴里去,一路上,整座涂山依旧是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昨日的那一片不速之客的乌云,虽然此刻已不在空中,却依旧笼罩在每一只狐狸的心头。 “东升,昨天那乌云上,究竟是什么人呢?”我这样问道。 “总有一天会知道。”东升总是最稳得住的,就连这时候都还有兴致看他那些书,“冬银狐跟春凝奶奶肯定知道内情,但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所以我们就不要问。” 沉寂了三日的涂山,终于在三日之后又焕发了些许的生机,是因为狐仙的节礼还是按以往一般如约而至。我们本以为望舒祭典出了那样的事,重明鸟又离开了狐仙殿,今年的节礼恐怕是要断了,但三日之后,如以往一般,四只红顶仙鹤依旧叼来了装有狐仙节礼的竹篮。节礼的出现比什么都更能让惶惶不可终日的狐狸们安心,大家重新制作了一只合欢花环作为拜谢狐仙降节礼的恩典,而我们六个虽然被驱逐下山去,还是赶上了节礼,一早便去了分发节礼的地方。 “东升,东升我好紧张,我好紧张好紧张,”今年负责分发众狐狸节礼的是夏炽而不是春凝奶奶,事实上自从那夜之后我就再没见过春凝奶奶和冬银狐,“是不是要到我了?是不是?” “还没有到你,”跟我不同,东升似乎对节礼并不太上心,又低头看了看我因为紧张一直踩着他的脚掌,“不要踩我的脚。” “不行了,我呼吸不畅了,”我紧张得浑身发抖,比刚才更起劲地踩东升的脚,“我想要根簪子,我想要根像春凝奶奶那样的狐仙姐姐的簪子,上天保佑上天保佑,簪子簪子簪子簪子——” “上天保佑上天保佑上天保佑给我瓶药让嗔嗔闭嘴,”东升学着我的样子,“不,不用药了,给我个葫芦就行。” “葫芦?你要葫芦做什么?”我疑惑起来。 “我要个葫芦把你装进去,让你不要说话,不要踩我的脚——” 东升话音未落,夏炽就喊到了我的名字,我激动得一只狐狸原地跳了几丈高,惊得我身旁站着的别的狐狸都抖了几抖。我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忐忑地走上台,夏炽将装有给我的节礼的锦盒递到我手中,盒子不大,我的一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连拜谢礼都忘了行,叼着那只盒子就一溜烟窜到附近的林子里去——我要一个人先偷偷地看,连东升那家伙都不给看。 “狐仙姐姐,狐仙姐姐,请你一定满足我的愿望,上天保佑上天保佑上天保佑!”我再次祈祷三遍,然后屏住呼吸猛地打开了那只盒子,盒子里装着的并不是我梦寐以求的狐仙的簪子,而是一只手镯般的圆环,那圆环也并非金玉所制,而是一圈月白狐狸毛作成的,接口处悬挂着一枚小小的青玉圆月。我看着那环,竟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晚见到狐仙的时候。这一圈月白色的狐狸毛,触感是那样熟悉,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竟是跟那晚与狐仙在一起时的触感一模一样。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狐仙姐姐真的记得我!狐仙姐姐给了我用她的月白狐狸毛做的手环,这是狐仙姐姐的狐狸毛!我一时竟连那边的喧闹声都听不到了,独自一个在林子里欢喜得上蹿下跳,像发了癫一般打滚儿,这样折腾半日,等我冷静下来,那边刚刚还挤满了狐狸的空地已经一只狐狸都没有了,连东升也不见了踪影,我才知道自己喜得忘了时辰,赶忙带着那锦盒赶回洞中去。 “东升!”进了洞,东升就在那里,在收拾他那一摞子书,“你走了怎么也不喊我?对了,狐仙姐姐给你什么了?快给我看看!” “没有什么。”东升不动声色,继续收拾,“看你这欣喜若狂的样子,看来是得了什么好东西,你是想向我炫耀。好吧,那我就配合你一下。嗔嗔,狐仙给了你什么了?” “狐仙姐姐给了我用她的狐狸毛做的手环!”我得意洋洋地打开那盒子给东升看,“看到了吗?这就是狐仙姐姐的狐狸毛,我不会记错的!狐仙姐姐记得我,东升,她真的记得我!不过你只许看,不许碰,谁都不许碰!” “你喜欢最好。”东升表现得似乎并不怎么吃惊,这让我不太高兴,他收拾好那一摞书,然后看向我,“距离子时没有多久了,下山还需要时间。你的东西我也基本收拾得差不多,等书渠他们都收拾好了就动身。” “这么多书,你都要带去吗?”我看着十分吃惊,“带这么多书——” “你傻吗?我是把这些都收拾起来,免得不在山中,其他狐狸野兽什么的进来弄坏了,”东升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我,“这次下山,没有春凝奶奶的准许是不能回来的,带着这些太累赘。” “你对下山这事还真是看得开,”我收了狐仙给的锦盒,看着东升道,“昨晚棋莞又对我哭了一通,你倒一点也不担心——欸!那是什么?” 我抬头一看,就看到了洞中岩壁上挂着一柄之前没有的长剑,那剑鞘上花纹盘根错节,在幽暗的山洞中隐隐散发着凛冽寒光。剑柄之上刻着两个小字,我凑近了看,写着的是“烛幽”,这狐族之中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不禁被吸引过去,正想要伸手去碰,东升开口止住了我。 “危险,嗔嗔你不要动。” “诶?”我正欲伸手去拿那剑的手停了下来,转脸看向东升,“什么危险?” “你刚刚问我,狐仙给了我什么,这便是狐仙给我的东西。”东升缓步走到我身边,“虽然不明白狐仙给我这件东西是什么用意,但此物非同寻常,在没有弄明白之前,还是不要乱碰。刚刚书渠在这,本想拿下剑来一观,还未靠近,便被一道剑光挡开,摔出几丈远。” “那上面写的‘烛幽’二字,是什么意思?”我问。 “古书上说,这剑该是同那玉白羽织一样,都是女娲宫的神物。是因为用了十神兽中烛照和幽荧的龙牙锻造而成,因此叫做烛幽。”东升这样说着,“昔日成汤覆灭,苏妲己押赴刑场,因美艳动人又有魅惑人心之术,几十名刽子手竟无一人能断其头颅。娲皇赐给太公烛幽剑,太公蒙住双眼,一剑砍断其头,自此狐仙也就算是断了尘世之相,得大神通成九尾。所以烛幽又成了斩狐剑,可今日狐仙把它给我,我实在是不明白。” 听他这样说,我便也觉得此事甚是不同寻常,只是此刻我和东升都不明白狐仙的用意,不要说他的这把剑,就是狐仙为何给我那手环,我也完全不懂得,但我总还是相信狐仙,便道,“不要紧,狐仙姐姐一定有狐仙姐姐的意思,等该让我们知道的时候,她会让我们知道的,是不是?” “也是。”东升思索了片刻,看着我笑道,“时候不早了,下山吧。” 在之后,我再想起那日下山的时候,只记得我心中因狐仙赐了手环而欣喜,也因为期待着山下世界而忐忑,那时候我并未想过其他。等回头去看的时候,那似乎才是一切的开端,狐仙给我月白狐狸毛的手环,给东升的那把烛幽,春凝奶奶执意驱逐我们六个离开狐族,在日后我才一一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关窍。只不过那个时候,我什么都还不明白,但就像狐仙曾对我说过的,修九尾一旦开始,便没有回头之路,下山的路,似乎也再没有回头之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九】无业寺 涂山脚下是一座古镇,镇中梧桐遍布,只因曾传说远古时候凤凰神一日曾在此歇息三日,食练实三斛,镇子就叫了凤栖镇。下了山到镇中往前只用走十里,就到了镇中的无业寺,寺里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只因为传说供奉地藏王菩萨可以保丰收、祛灾厄,因而寺中香火不断,很是兴旺。往年秋天到的时候,寺中供台之上都会有好多新鲜好吃的瓜果糕点,秋坪爹曾从寺中带了好些回来给我和东升。刚刚下山的那夜,不知是哪方龙王布云,雷雨下了一夜,我们六个在一处无人居住的破旧空房里过了一晚,第二天雨过天晴,便开始商讨下山之后的去处。 “不如就去无业寺吧,”我主动提议道,“秋坪爹之前总说无业寺里好吃的又多,寺庙又大,我们现在都还不能化人,去那里比较好藏身。先去那里落脚,想来也没什么坏处。” “我也这么想,”画翼附和,“寺庙里有佛祖保佑,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那些和尚们也都是慈悲为怀,即使被发现,大概也不会把我们怎样。” “又有吃的,还没有危险,这样当然好啦!”棋莞是个脑子简单的,听有这些好处,立刻四只脚赞成,“那就这样,我们先去无业寺待一阵吧。” 因提议被赞成,我心里也是有些得意高兴的,但一旁的琴歌却不以为然,她有些不屑地抖了抖脖子,“我说,你们认真的吗?去寺庙里待着?我们虽然下了山,但还是要继续修行的,你们图好吃的图安稳在寺庙呆着,何时才能化人?反正我是不去的,书渠也不去。” 我只觉得琴歌说这样话怪异得很,“刚下山,人界之事我们都不清楚,当然要找个安稳之处先落脚。琴歌,你这样说,难不成你知道该怎样修行吗?” 琴歌朝我翻了个白眼,头一扬,“我没这样说,但寺庙我不去。再说了,我跟你白狸子八字不合,有你在我准倒霉。画翼,你这个胆小鬼要跟白狸子去什么破寺庙我也不管,后悔了别来找我。东升,你可想好要去哪里了?” 东升还未开口,我就先拦在了东升前面,“东升不会跟你去的!东升要跟我去无业寺,反正不管你去哪,东升都不去!” “东升说话了吗?你凭什么替东升决定啊?”琴歌又是一副要开始跟我吵架的架势了,“东升,你说,你到底跟谁走?我可丑话说在前面,你跟白狸子呆在一起,就不要想修成九尾了!” “你什么意思啊,为什么东升跟着我就不能修成九尾啊?跟着你就能修成吗?你是狐仙吗?”每次跟琴歌吵架,我都特别起劲,心里又还记着之前狐仙舞的事,更是有些不忿,“你凭什么这样讲?” “我不是狐仙,但我——”琴歌突然讲了一半不讲了,话锋一转,“东升,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你要是想修成,就最好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东升一时也未开口,只是一双眼睛盯着琴歌看了好一会,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相信东升不会丢下我不管,可心里又有一点害怕他真会信了琴歌的话跟琴歌走,旁边棋莞画翼都不敢说话,气氛渐渐有些微妙起来。半晌,东升把目光从琴歌身上移开,“修九尾我无所谓。琴歌,后会有期。不过我劝你一句,你若想修成九尾,就最好谨慎行事,别误入歧途。” 听了东升这样说,我刚刚吊起来的一颗心终于又落下了。那边琴歌对他的这个回答似乎也并不那么意外,但看得出还是很是失望,“是吗?那我也送你一句话,你今天做了这个选择,等我修成之后,你后悔就来不及了!书渠,我们走!” 琴歌转身就要走,就在这时候,刚刚还一直沉默着的画翼忽然开口了,“等,等等,琴歌……”她声音起伏不定,还夹杂着喘息,该是下了很大决心,“我跟你走……我们自小修行就一直在一起,我……我……” “你这么胆小,跟着白狸子去,不要跟过来!”琴歌刚刚被东升拒绝,面子上还有些挂不住,就拿画翼出气,“拖油瓶!” 这话听着甚是恼人,我正欲为画翼反驳分辩,画翼却在我之前开口,她向来是族里胆小的那个,但一向与琴歌交好,此刻琴歌虽出言不逊,她也不生气,缓步走到琴歌身边,“琴歌,你我和书渠向来一同修行,虽然我胆小怕事,但也不是懦弱无能之辈,这样丢下你跟书渠远走,我实在过意不去。你不介意,就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琴歌听了这话倒口气松软下来,想是刚刚被东升拒绝,此刻画翼却主动提出同行,她心里好受不少,“也罢,你我自小就在一起,就这样让你跟着白狸子走,我心里还放不下你呢!白狸子,东升,咱们就在这分别吧,我琴歌话出口绝不更改,后会有期!” 说完这话,琴歌,书渠并画翼便转身离开了,这边棋莞还在抗议琴歌对他的无视,但我却心里十分疑惑,只觉得今天的琴歌十分地奇怪,往日虽说琴歌在族里向来争强好胜,但对修炼一事并非那般上心,今日却表现得志在必得。但天色已晚,附近已经开始有官兵巡逻,我们三个也不久留,沿着城中蜿蜒小巷的墙角,爬上墙头窜进了不远处的无业寺,待我们小心翼翼落在地上观察寺内动静的时候,发现和尚们都已经开始准备安歇,大殿也已经落锁,最后离开殿内的和尚点了长生烛便也走了。我们一天没有吃东西饥肠辘辘,此刻正是时候,便打定主意先去殿前吃些贡品充饥,可我刚要一蹿而出,就被棋莞一下子咬住了尾巴拖了回去,痛得我龇牙咧嘴,“莞莞,你干什么呀!” “沉沉,别动,你看,有狗!”棋莞声音都抖了,“看见了吗,有狗!” “狗有什么好怕——”我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不远处大殿一角正趴着一只大黑狗,又高又壮,我刚刚还说有什么好怕,此刻却自己也腿软了,声音也哆嗦,“东,东升,有狗,东升,有狗,有狗,狗,怎么办?” “你不是不怕吗?”东升瞅了我一眼,“你看看清楚,狗被拴着的。” “不行呀!”我紧紧贴着东升,莞莞紧紧贴着我,三只狐狸在墙根黏在一块儿了,“狗会叫的!东升,狗一叫我们就会被发现了!” 东升看看我那哆哆嗦嗦的样子,再看看旁边已经吓得几乎要失禁了的棋莞,也不想办法,反而开始耍嘴皮子,“看到了吧,棋莞,我跟你说过,嗔嗔最靠不住。” “现在是说这事的时候吗!”我抗议,“快想个办法好不好?” “有个办法,”东升慢悠悠的,“我们其中一个做诱饵,从正面吸引那狗的注意,另外两个走偏殿进去吃。” “那谁去做诱饵?你去吗?”我睁大了眼睛,直接抱住东升的腿,“不行!我不要你去,你去了要是被抓住,那我们怎么办啊?” “我肯定不去。”我本以为东升会自告奋勇,还担心他的安危,没想到这家伙根本不这么想,“要做诱饵就要显眼的去,我这一身黑,棋莞又是深灰色,都不显眼,就你是白狐狸,你去。” “我——”我第一没想到东升自己不去,二没想到他要我去,气得我直打他,“我不要,我不去,回头我被抓住了你们吃了个饱,我怕,我不去。” “你承认害怕了?”东升笑了一声,转头看看我,“也不知道刚才是谁吃了豹子胆说我不怕来着。” 我知道他肯定有主意,便索性吃个亏服软,“好了好了我承认我害怕了,你有什么办法赶快说啊!求你了求你了求你啦!” “嗔嗔,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在山上总玩打水漂的游戏?”东升看我服软,才正经起来,“我还记得你打水漂技术不错,这次你就小露一手好了。” “什么意思?”我打水漂打得准,这我还挺得意,但我不明白东升为什么提起这个,“狗跟打水漂有什么关系?” “前面墙根有几个石块,”东升抬抬下巴,“等下我先出去吸引那狗的注意,等他探出头来,你就拿石块打他的脑袋,砸晕了最好。” “不要不要不要这太太太危险了吧,”棋莞胆小鬼怕得要死,“万一沉沉扔歪了我们就都会被发现了!我们还是变成石块滚进去吧!” “那不还是会被狗发现吗!”我暗骂棋莞傻,“东升说得对,混进去不如直接把狗砸晕了的好,省得等下吃的时候碍事。你放心,我肯定扔得准。” “嗔嗔,看准时机就下手。”东升道,“那就这样,我出去了。” 东升话音刚落,就如一支黑箭窜了出去,我赶忙带着棋莞到前边墙根捡了几个大石块,东升在院中落了地,故意把脚步放重,那狗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抬起了头,就在它要高声吠叫的时候我跳起来卯足了劲把石块朝狗头上猛砸,那狗被砸了一下有些懵,也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又是一个石头砸了过去,这一块正砸在那狗脑门,狗呜哇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我赶忙拖着棋莞冲了出去,三只狐狸一蹿,从偏殿的狗洞里钻进了正殿,殿中空无一人,供奉着一尊巨大的地藏菩萨像,像前摆着好几大盘瓜果糕点,我们三个不约而同跳上了供台,捧着那堆贡品就开始猛吃。 “沉沉你真厉害!一砸一个准!”棋莞塞了满嘴的甜瓜,“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棒的功夫!” “可不,我砸得可准了,”我骄傲起来,桂花糖糕真是甜,我又吃了一大块,“之前在山上打水漂玩,我能在水上打八个涟漪呢!东升都不是我的对手!” 东升算是我们三里唯一一个还有点吃相的,“可不是,嗔嗔除了干正事不在行,其他什么不会啊,其他什么都会。” 这个评价实在是不怎么好,但我此时吃饱喝足,不跟东升多计较,“怎样,我说无业寺好吧?一来就吃了个饱!” “嗯嗯嗯!”棋莞又吃了一串葡萄,听了我这话猛点头,但又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沉沉,我们吃了地藏菩萨的贡品,他会不会生气?我们还是在蒲团上拜他一拜,告诉他一声吧!” 棋莞这话说得也有道理,毕竟来了地藏菩萨的寺庙,接下来还要靠他的贡品填饱肚子,总得知会他一声请他原谅,于是我们三个跳下供桌,在桌前三个蒲团上卧倒叩拜了三个响头。 “地藏菩萨,我们是涂山上下来的狐狸,”我抬起身子道,“刚刚下山,人界之事不熟,在您的庙里暂时落脚。吃了您的贡品,还请您不要介意,来日我们修成了人形,再带些贡品来还您!” 殿上的地藏菩萨眉目含笑,并不说话。我们又再次叩拜了三个头,再抬头看时,我见那地藏菩萨莲花座下镌刻着一行字,写的是“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我读了两遍,却也不懂,便问东升这是何意,东升也读了两遍,然后道:“这是说,地藏菩萨虽然已经功德圆满,可以成佛,却发愿要留在人间普渡六道众生超越恶海,所以隐藏了佛身,只以菩萨像示人。” 听东升这样说,我便心中对这菩萨又增了几分崇敬之情,再拜了拜,忽听得门外有僧侣的声音,说的是狗怎么被打晕了,我们三个赶忙从蒲团上跑开,又从偏殿狗洞跑了出去,正巧寺内东厢房最末一间像是杂货屋子,里面无人居住,我们三个便跑进去,屋中又有旧被褥和茅草,我们便在这里安歇。自此,无业寺算是我们下山之后的临时居所,我们靠贡品饱腹,晚上在杂货屋中安眠,倒也过得算是安逸,只我们三个依旧想着修三尾人形之事,却始终没有什么人间修行的好法子。 一日我们三个偶然经过和尚诵经的殿宇之时,我见那和尚手中各个捧着一只木鱼,用小棒槌敲打,一边敲打一遍诵经,忽然心下一动,便对东升和棋莞道:“我有一个办法了!春凝奶奶说过,修三尾须静心、潜心、苦心,三心共存方能修成。如此想来,我们在这佛寺之中也算是得天独厚,不如我们三个都便作和尚手中木鱼,他们日日诵经,我们便也一起诵经,他们日日敲打木鱼,我们就算是吃了苦头,这样看来,也不用受其他皮肉之苦,你们说呢?” 我虽说已经立志要修九尾,但譬如瀑布苦修、沙漠苦行之类的方法我还是不喜欢,也有狐狸为了吃苦受罪甚至会拿头往岩壁上撞,撞得头破血流,但都不能成功。变做木鱼诵经敲打虽然简单,但也是枯燥乏味,还要日日受棒槌击打之苦,但却合了“静心,潜心,苦心”三事,也算得一个巧法子,于是我们三人便开始了在寺中漫长的修行,白天变做木鱼,与和尚一起诵经,受棒槌敲打,到了晚上众僧退去,我们在殿中吃贡品,吃了贡品之后再在佛前打坐冥想,到了天微微亮的时候回杂货铺子里去歇息,待僧人出来之后再继续木鱼修行,日子便这样一日接一日地过去,起初虽艰苦不已,但之后竟渐渐有通达之感。就这样我们一日接一日,一年复一年地在这寺中潜心修行,寺中方丈圆寂,新和尚进来,又有了新的住持,寺庙也修复翻新过了好几轮,这其中几经战火,但所幸寺庙还是保留了下来。终于一日夜晚,在佛前冥想之时,三心俱合,我们三个得偿所愿升了三尾,拥有了化人之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十】梦迷 在我还没到一百岁的时候,兴许是小狐狸太不懂事,曾经有一回被山下的糯米鸡香味吸引,趁东升午睡,我一个人偷偷顺着山路准备跑下山去偷吃,可惜山路崎岖复杂,我还没到山下就迷了路,一只狐狸在半山腰四处晃悠半天,既找不到下山的路,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就在我一筹莫展之时,东升午睡醒来看我不见了,便去叫了春凝奶奶一起满山寻我,最后在山腰的森林里找到了正坐在树下呜呜呜呜哭得稀里哗啦的我,自那日起,春凝奶奶知道我想下山不过是想吃糯米鸡的时候哭笑不得,之后便下了严令不许我再有私自下山的念头。春凝奶奶说,山下的人族和狐族不同,人族之中有亲疏高低,人有七情六欲,和狐狸不同。人心难测,不是我们这些地界的物能揣摩的。春凝奶奶还说,人有好人,也有坏人,但和狐狸不一样,狐狸的悲欢喜怒都写在脸上,人的离合晴阴都藏在心里,人面上的一张皮,其实什么都看不出来。听她这样说,好像人族里都是些戴着不明面具的家伙似的,我便有些疑惑,仰着头问春凝奶奶,“那如果人都是这样的表里不一,心思难测,那为什么我们狐狸还要那般努力地化人呢?” “因为人有情,狐狸无情。人有情,就可以看到我们狐狸看不到的东西,感受到我们狐狸感受不到的心情。想要修成仙,就要过情关。”春凝奶奶这样对我说,“所以我们这些不知道七情六欲的狐狸,不仅我们,地界的其他物,狸猫,爬蛇,都总想要化人,这是天道。” 天道,天道,狐仙说天道,春凝奶奶也说天道,可天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不明白,其他狐狸也都说不清楚。我并不明白化人的好处,直到我遇到狐仙。我被狐仙精妙的化人术吸引,也想要成为像狐仙那般的存在,因此努力至今,我总想着下次遇到狐仙,若我可以化成人形,定然可以得到她的赞赏,而春凝奶奶所说的人有情物无情的天道,我还是不明白。 “沉沉,我紧张,我好紧张啊!” 化成三尾的那一夜,我,东升和棋莞三个都跑到寺庙后面的菩提树空地下,春凝奶奶说过,万物有灵,千年的古树也能成精,靠近自然的地方仙力总是盛,初次化形,我们三个都有些激动和忐忑,于是也都迷信起来,希望靠着这菩提树能帮助我们成功化形。没修成三尾的时候,我们天天期盼,现在修成了三尾,真要化人形的时候,却都又有点胆怯,三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肯先开始。 “沉沉,你先来,你先来吧!”棋莞原地激动得打转,“你已经化过一次了,比我跟东升有经验,你先来吧!” “凭什么呀,东升不也——”我本想说东升也化过人形,但又立刻意识到之前跟东升厮闹的事是个秘密,于是改了口,“东升不是最有能耐吗?你先来!” “我先来也可以,”东升倒爽快,“但你们这两个家伙太傻,我担心我化形成功,你们俩却化得丑,两相对比,见了之后得气得闭过气去。” “你——”东升这话说得太嚣张,我正欲反驳,却又真怕他这话成了真的,于是我抖了个激灵,去猛推棋莞,“莞莞,你先来,给东升瞧瞧!都是男狐,我们莞莞这么俊俏,凭什么他就比你好看?我们莞莞化形肯定不比他差!” “真,真的吗?”棋莞果然还是太天真,听了我这话好像受了很大鼓舞一般,“那,既然沉沉你这么看得起我,那就我先来吧!” 狐狸化人形,三尾仅算是个入门,所化成的人形同狐狸本身的模样和个性是息息相关的,若是想要自由自在化成任意人物的模样,得到了四尾才成。所以,虽说狐狸化形男女都行,但三尾的狐狸却还做不到,棋莞同我自小一起玩,虽然说是男狐,但性格全然像个女孩,可此次化形却无法化成女人模样,但真要我想象棋莞男孩的样子我也实在想象不出来,我偷偷看看东升,他也满眼期待地瞧着棋莞,看来也是很想知道他能化成什么模样。 棋莞双手合十,念了变身诀,原地一阵白烟起,我和东升都往后退了一步,几秒之后,白烟散去,站在我们面前的已经不是灰狐狸棋莞,而是一个穿着灰色短褂布裤的少年,腰间扎着一根米色汗巾,一头半长深灰头发,扎了一条小麻花辫,身材瘦削,个子也不高,虽说看上去也挺有活力,可皮肤嘴唇都显得缺少血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与同龄的人族比起来,显得有些弱小,神情也很是害羞畏缩,因为初次化形还有些不安,肩膀也一直在微微耸动,一直问我们怎么样,看到他这副样子,我才真又觉得这眼前的陌生少年就是我熟悉的棋莞了。 “尾巴还在。”我还没评价,东升先开口,棋莞一听这话,赶紧忙不迭地转头去看,可屁股后面已经没有尾巴了,他原地打了几个转,才反应过来是东升耍他,气得原地上下蹦跳。 “东升你太过分了!居然这样骗我!”棋莞虽然已经化了人形,但要习惯这副身躯还需要一段时间,原地打转、上下蹦跳这些都是狐狸的惯性动作,平时我们都这样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看着一个人在我们面前这样做狐狸做的动作,还跟狐狸一样一跳跳那么高,实在是奇怪得很,“轮到你们了!快点快点!” “我来,让东升最后一个变。”我赶紧抢在东升前面,唯恐东升化形之后我再化,化得不好,真得气死过去,“莞莞,你这样的人形还真是可爱!” “是吗?沉沉你真好!”棋莞见我夸他,高兴得了不得,又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沉沉,你快变呀!我等不及看了!” “好好好,”我一边答应着,一边不忘提醒棋莞,“莞莞,你现在化人了,不要原地转,还跟狐狸似的,特别诡异。” 棋莞答应下来,不再原地转圈,他们两人便都看着我等我化形。不知为何,此刻看着东升看我的目光,就让我想起那日狐仙舞时东升在台下看我的目光,我只觉得脑子又有点乱,于是不再与他对视,而是冲着棋莞笑了笑,然后念了变身诀。 为了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四百年——时光荏苒,距离见狐仙那晚,居然已经四百年了。当真是狐仙姐姐暗中护我,让我仅用了四百年时光便成功修成了人形,白烟升起,我恍惚之中又见了狐仙那晚朝我的温柔微笑,我双眼一闭,再次睁开的时候,白烟已经散去,棋莞和东升正一起看着我。 “沉沉!哇,沉沉你不是狐狸了,你是仙女!”莞莞又忘了我的叮嘱开始上下蹦跳,“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你跟那晚狐仙舞的模样有些不同——那晚的沉沉特别像狐仙,今晚的沉沉却就是沉沉,沉沉,你这身白裙子我好喜欢!” 听了莞莞这样的夸奖,我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忙不急地摸摸头发,摸摸脸,又摸摸胳膊,“不会丑吧?莞莞,你说我跟那晚不同,是怎么不同?” “狐仙舞的时候,沉沉靠着狐仙的仙力,脸和狐仙虽然不尽相同,但通身都有狐仙的仙气一般,虽然美,但总让我觉得不可亲近,今晚的沉沉靠着自己的力量,化成的模样又美,又可亲,还有狐仙没有的几分俏皮。沉沉,我好羡慕你,我也好想化成女孩子啊!”棋莞说着说着就又歪了,我只得陪着他略带尴尬地笑笑,而后又赶紧摸摸脸,确认脸上没有狐狸毛之类的东西了之后才转向东升。 “东升,怎么样,你,你觉得好看吗?”原本我想着刚才东升那样地嚣张,我若化得成功要好好显摆一番,可真的化形成功之后却又有些胆怯,只紧张得不停捋我的头发,“不会很奇怪吧?” “东升你说话呀!你也觉得沉沉好看对吧?夸奖一句怎么了嘛!沉沉化形化得好,你应该为她高兴呀!”棋莞帮腔,“反正我觉得沉沉好看,比人族其他女孩子都好看!” 东升还是不说话,也不看我,侧转过身去,我和棋莞还要说什么,东升却不声不响地自个儿念了变身诀,也不事先提醒我们一声,一阵白烟升起,我和莞莞都被震得往后退。不知为何,我此刻比刚刚自己化形还要紧张万分,虽然我曾看过东升化形,但那晚靠的是狐仙仙力,东升又只化成十一二岁的模样,此刻他化形会是怎样的样子,我竟完全想象不出。我不由得紧张得去握住了棋莞的手,两只新化形的狐狸不自觉地又跟没化形之前似的蹲在一起,只等白烟散去。 因刚刚东升是背对着我们化形,此刻站在我们面前的,也是背对着我们的少年。一身黑色长衫,腰间系着月白刺墨的绦子,颀长身段,精壮小腿,与棋莞那瘦削身材完全不同,也与我之前所见,十一二岁人形模样的东升那稚气未脱的身材全然不似,此刻在我面前的,是已经化成十七八岁成人模样的东升。他背上正背着那柄狐仙赐给他的烛幽,烛幽入鞘,鞘上隐隐有暗红光亮,上面的龙牙纹在夜晚此刻清晰可辨。东升转过身来,我看着他的脸,只觉得熟悉异常,却又觉得陌生莫名,我试图在那张脸上找寻之前小少年时期的东升,可只觉得隐隐有迹可循,又全然不似,此刻的东升,比起先前的清朗俊俏,脸颊颧骨更有了几分棱角,眼眉也稚气全脱,没有稚气,倒有几分侠气,竟叫我半晌不敢相信这是先前的那个小少年了。我的一颗心又开始砰砰砰地狂跳,竟如那晚见狐仙化形一般地激动莫名,但却又有些不似那晚的心跳,此刻的我怕是更为紧张失衡。 “看你们的样子,”东升先打破了沉默,“怕不是我化形比你们好太多,你们气得闭过去了。” “东升!”棋莞又开始了疯狂的吹捧,此刻比吹捧我还要夸张,“我的天哪,东升你化得太好了!你简直太好看了,你是我见过的这天底下最最好看最最英俊的男孩子,我的妈呀,别说所有狐狸,所有女孩子——只要是个女孩子都会爱上你的,我也要爱上你了!” “你离我远点。”东升推开了企图去抱他的棋莞,“你的爱我可受不起。” “怎么这样!”棋莞又开始无可救药地上下蹦跳,怕不是他功力不够深厚,明明最初化形,此刻竟还完全脱不了狐狸本性,“你这样英俊,我想不爱你都不行呀!” “所以说了你给我清醒点,”东升索性给了一个劲发花痴的棋莞一脚,把棋莞踢得打了几个滚儿,“嗔嗔,你觉得呢?” 刚刚我问东升他觉得我的化形怎么样,他没回答我,此刻他居然来问我,我一时愣在原地,还是刚才蹲着的那个姿势,不知是该回答“还行”还是“挺不错的”,就在我还在这两个答案里纠结的时候,东升走过来朝我伸出了手,“起来,化了人形还跟狐狸似的蹲在这里。一点做人的自觉都没有。” “啊,哦!”我这时才突然意识到我蹲在这里的这个姿势实在是不雅观,握住东升的手站起身,可就在我握住他的手的一瞬间,与往日不同的触感,好像一股异样的感觉像雷击一样给我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脏又来了一下,我触电一般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回来,背到身后去了。 “怎么了?”东升被我的动作惊到,便问。 “没,没有什么,我手滑了,”我感觉手心有点出汗,于是赶紧在裙子上擦擦擦,小声道,“你,你化形真好看,比我好看。” “是吗?那是自然了。”东升也不谦虚,他顺势伸手捋了捋我鬓角的头发,“不过嗔嗔你也很不错了。” 若在平时做狐狸的时候,我跟东升连抱在一起打滚儿玩都是常事,更不要说互相帮忙撸毛,但化了人之后,他只是伸手捋捋我的头发,我都觉得浑身都战栗起来,于是我猛地往后一退,自己把鬓角捋了捋,“你,你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 “我?”东升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种之前已经习以为常行为已经被归入了“动手动脚”一栏,他一时也有点手足无措,“啊,是我冒失了,抱歉。” “没,没事。”我脑子乱得很,化了人之后,觉得我都不是我,东升都不是东升,一切都乱了,“是我,是我说了奇怪的话,我——” “喂!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快回去了,和尚要关寺门了!”棋莞打断了我的话,也终于打破了我和东升此刻的微妙氛围,我们三个赶忙转身往回跑去,原本我们说好化人之后要趁着和尚不注意走一回正门,可还是没能习惯按照人一样走门,三个人从墙头翻了进去,一路跑回了杂物间。 “沉沉,还是你跟东升睡榻上吧,我睡茅草上就行。”和往常一样,棋莞进了屋打了个哈欠,就跳上了那堆柔软的茅草,“化了人也习惯不了睡榻,硬邦邦的。” 平常一向是我和东升在榻上睡,莞莞睡茅草,但今晚我一听莞莞这话竟失声叫了起来,吓得刚刚要入睡的莞莞跳了八丈高,“沉沉,沉沉你叫什么?” “我,我,我跟东升——”我语无伦次起来,在屋里不停打转,“我跟东升,我不能跟东升睡榻上,你去跟东升睡榻上,我睡茅草。” “沉沉你说什么啊?”莞莞又打了个哈欠,“你怎么回事啊,不一直是你跟东升睡榻上的吗?我睡榻上睡不了,太硬了。” “今晚不行,今晚我不能睡榻上,”我急得跺脚,“我,我,男女有别,你是男孩子,我是女孩子,我不能跟东升一起睡榻上。” 莞莞已经迷迷糊糊要睡着了,“说什么傻话啊沉沉,我们是狐狸,什么男女有别,我才不是男孩子,我是女孩子……我们都是女孩子,你跟东升睡榻上,我睡茅草上……” 说完这话,莞莞已经在茅草上打呼噜了,我站在屋子中间,东升还站在门口,一时气氛比刚才还尴尬诡异,我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东升却坦然得很,把门关上,烛幽挂上墙,然后径直往榻上走去,“嗔嗔,你要在那里站一夜吗?” “我,我,”我只觉得浑身都发烧,我不知自己怎么了,恼得我直抓头发,“我不知道,但——” “不知道就来睡觉,明天再想。”东升在榻边坐下,然后侧躺上去,平常到了睡觉时分,我都是在东升前面跳上榻,先找靠里面的舒服位置躺下,今天倒反过来了。看他坦然,我也觉得自己刚刚实在有点无理取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如此,边也缓步走过去。 “你睡里面。”如往常一样,东升留了里面的位置给我,平常做狐狸,摞在一起睡也不要紧,不觉得那榻小,如今化了人,我才觉得那榻真是小,要躺两个人,定是挤得很。 我战战兢兢地躺下,被褥也不要,榻上狭窄,身后东升近在咫尺,连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不敢说话,背对着东升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倒是他并不紧张,把被褥拉过来给我盖上,“嗔嗔,往常这榻你都是占了大半,今天倒发善心,空了这么一大半。” “都给你都给你,”我索性缩成一团,“快睡觉,不要说话了。” “你害怕吗?缩得比狐狸团子还紧,”今天东升不知道怎么回事话特别多,“你靠那么远,被子盖不到你。” “我,我不要被子,都给你好了!”我死活不肯转过身,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可理喻,但我却一点都不敢看东升那张脸,“我不冷!” “可你在发抖。”东升今天烦得要命,往日都是我烦他,今天他却跟狗皮膏药一样,“怎么,你化了人之后,学会做狐狸时候不会的羞耻了?” “我当然知道羞耻!我做狐狸也知道羞耻!”我听他这样说气了起来,一转身转了过去,正对他那双眼睛,他望着我,我顿时什么气焰便没有了。 “那就没什么担心的。”东升往前靠了靠,我又往后靠了靠,突然他被子里那只手揽着我的腰往他胸前一带,我就整个贴在他怀里,他下巴搁在我头顶上,我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好像有一千万只鼓一样乱锤,“虽然化了人,我们本质也都还是狐狸,平时怎样,化了人也还是怎样,你不用多想。” 怎么可能一样!根本就不一样好不好!我在心里暗骂,往日里我睡相差,一整只狐狸趴在东升身上都有可能,更不用说抱着睡了,但此刻我却浑身发烫,热得不行,像只蒸熟了的螃蟹,“不,不一样,我不习惯,我不要抱着。” “但我习惯抱着。”东升今天简直要我的命,“我困了,你不习惯就醒着好了。” 这话说完,他居然真的开始睡觉,不一会就呼吸平稳,是睡着了,我睁着眼睛睡不着,他又不肯松手,我折腾半天也掰不开,折腾半天,也终于是累了,就这样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梦里都在骂东升,梦里我还把东升一脚踹了下去,梦里真好,东升还是狐狸东升,我也还是狐狸苏西沉,就这样,我自欺欺人地睡熟了,就这样,一夜到天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十一】戏贼 次日醒来,太阳已经大亮,我坐起身揉揉眼睛,东升和棋莞都不知去向,只有我一个在屋子里,房门也虚掩着,四周静悄悄的,看看日头,大约此刻已经快到晌午,和尚们都去大殿诵经了,我赶忙翻身下床,跑出屋外,并无一人。我走回屋内,转了几圈,突然想到一事,去包袱里取出了狐仙之前给我的那只锦盒,打开取出了那只月白狐狸毛的手环,喜滋滋地戴上手,就在戴上的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很快地钉进了我心口似的痛了一下,但那种不适感很快就消失了,我便并未多在意,扬起手得意地看了又看,才合上房门走出去。我走到院子后边的井边取了些井水稍作梳洗,又对着井水左看右看,确认头发没有睡得翘起来,脸上也没有口水印之后方才四处去找东升和棋莞。因化了人形,和尚们又都在殿中,偌大的寺庙里竟不见一个人影,我也就大胆起来,不再像做狐狸时候到哪都要鬼鬼祟祟地快跑,甚至远远见到那只黑狗的时候我也不再那么害怕了,原先做狐狸,天天害怕被它欺负,如今成了人,终于扬眉吐气了,我心中得意起来,冲着它做了好几个鬼脸。说来在这寺庙之中已经快四百多年了,直到今日我才真正注意到寺庙的红墙砖瓦,吹在脸上的微风,落在屋檐上的鸟儿,开在墙角的野花,就连负责做每日素食的侧殿里飘出的饭菜香味儿都比平常更浓郁了。我也不敢在寺中多做停留,稍稍转了几圈未见到东升他们的影子,便从后门跑了出去,相比他们又是去那寺后的菩提树下参禅悟道修炼去了,我绕到寺后,远远地便看到了那两人的身影,东升坐在菩提树上,棋莞站在树下,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棋莞还在一个劲地蹦。 “东升!你就拉我上去嘛!我也想坐在树上!”我悄悄靠近,听得棋莞道,“快帮我一把!” “你自己爬上来。”东升靠在树干上,一条腿蜷曲,另一条腿略显懒散地垂下来,双手抱在胸前,“做狐狸能爬上来,做了人就上不来了?” “你又嘲笑我!”棋莞气得跺脚,“我要是化形能有你那么高,我就自己爬上去!你又偏心,等会若是沉沉来了,你肯定拉她上去!” “就这树,嗔嗔自己就能上来,就你上不来。”东升显然觉得耍着棋莞玩更有趣,一点都没有帮他的意思,“再试试,你再跳一次。” 看莞莞在树下苦跳跳得可怜,我也是忍不住了,便索性走过去,跑到棋莞身边,托着他的屁股帮他爬上了树,一边帮棋莞,一边替他出气,“莞莞你也太好脾气了,东升这样耍你你都不气,如果是我,怎么得也要把他从树上拖下来摔地上才解气呢!” 莞莞总算是折腾得上了树,盘腿坐在两个树杈中间傻笑着晃腿儿,旁边东升瞧了一眼得偿所愿的棋莞,又转过脸瞧了瞧我,也不跟我理论我刚才那话,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他今天早上怕是去练剑了,把头发都束了上去,“你醒了?你这一觉睡得真沉,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谁喊着不肯睡来着。” 原本我已经快忘记昨晚的事了,他这么一提我又觉得脸上开始发烧,也不看他,在树下来回踱步,“要不是你瞎闹,我早就睡着了,还不是你的错。” “我做什么了?”东升似乎又变回了原先的东升,他朝着我笑笑,“是你突然变扭起来,我跟棋莞都不明白,你就开始说些什么男女有别,不肯睡榻上的怪话。” “我不要说这件事!反正都是你的错!”我理亏,索性开始耍赖,又正巧这个机会,我给东升上规矩,“反正我跟你们不同,以后我们要保持距离。莞莞还算了,尤其是你,要离我远点,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随便碰我。” “是吗?”东升听了这话,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然后突然从树上一跃而下,正好落在我面前,他比我高出好些,我若是不仰起头,只能看到他的下巴。东升往前走,我就往后退,他再往前走,我再往后退,他继续往前走,我继续往后退,一直退出好几米远,东升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脚长在我身上,手长在我身上,眼睛长在我身上,你能说了算吗?” “我就是能!”我被他逼着一路往后退,总算是受不了了,便往后退了一大步,然后勒令他不许向前,“我说你现在站在那不许动!以后我们在一起,必须都保持这个距离,反正我跟你不同,你还当我是狐狸,我才不是呢!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你要是敢再往前一步——” 东升没被我吓到,他把手背在身后,往前走了一步,“你就怎么样?” “你再敢往前,我就叫人了,不不不,你再往前,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我语无伦次起来,“苏东升!我是认真的,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你再往前,我就真的生气了!” 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排斥东升的靠近,明明是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升,可他只要一靠近我,我就觉得脑子也乱,心也乱,到处都不对劲,这种陌生的感觉让我感到有些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道是我的错,还是东升的错。有时我也分辨不出东升说的话,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的,是在逗我玩,还是说的心里话,这种迷茫感叫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嗔嗔,我昨天已经告诉过你了,虽然化了人,但我们本质上还是狐狸,从前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你不用想太多。”东升的声音很平静,他怎么能这么平静呢?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我自己在这里纠结烦恼,他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还像从前一样么?他还当我是那只什么都不懂的狐狸么? “那我也再告诉你一遍,我不是狐狸,我们要保持距离,你不可以靠近我,不可以碰我,我要离你远一点,我——”我话还没说完,东升又是一步上前,我们之间的距离再次被缩短,我所说的话他句句都不当回事,再靠近一点,我就要贴上他的胸膛了,我又莫名想起昨天晚上他的流氓行为,正想要跑,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那种叫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慌乱又浮上心头,我的心咚咚咚乱跳,虽不能看见,但我能感觉脸上已经全烧起来了。 “我知道了,你不喜欢,以后你不允许,我不会随便碰你的。”东升俯下身对我道,可他这一俯身就靠得更近了,近得他的呼吸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便赶紧低下头,“今天镇上好像有戏班子来,你去收拾一下,我们去看看热闹。” 我赶紧答应一声,顺势甩开他的手,去那菩提树下喊了棋莞跑回寺里去,我对着井水仔细地把头发梳好,可脸上恼人的红晕怎么也擦不掉,棋莞那个傻瓜还在哪壶不开提哪壶,“沉沉!你的脸好红,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恶狠狠地把松了的发髻拆开重新梳,顺便瞟了一眼棋莞,“莞莞,我告诉你,你以后要离东升远点,他可是疯了!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 “东升他说什么了?沉沉你为什么生气?”棋莞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脸天真地看着我。 “这你不用管,你就记着一条,东升就是个流氓,流氓你懂吗?他就是个坏人,你以后不能跟他走太近!”我一个劲儿地在棋莞面前说东升的坏话,“他不要脸!” “东升那么帅,怎么可能是流氓啊?”棋莞彻底没救了,他死活不相信我的话,“沉沉,我觉得东升没问题啊,倒是你,这两天煞是奇怪。” “呸。”我啐了一口,“他就是流氓,色狼,跟秋坪爹一个德性!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拿上钱袋子,我们去镇上看戏去。” 钱袋子里的那些钱还是秋坪爹在我们下山之前给我的,这四百年我们都在寺里呆着,根本也没用上,不过秋坪爹说了,人界跟狐族不同,到哪里都要用钱,于是我还一直收着钱袋子,这头一回去镇上,估计能用到。 出了寺庙,往前一直走就可以到了去凤栖镇上的主路,我们三个并排走着,往常都是我走中间,今天成了棋莞走在我跟东升中间,一路上气氛都甚是诡异,我跟东升谁都不说话,谁都不看谁,只有棋莞走在中间,看到路边上那些行色匆匆的旅客商贩都十分感兴趣,一直讲个不停。再往前走,就走到了镇子的繁华地带,东升说得不错,镇上的大茶楼今日的确有戏班子来,此刻门前已经放了写着戏文的木牌,只是戏还没开演,我们便去街另一边的摊位看人界卖的那些小玩意儿。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个卖糖炒栗子和藕粉糖糕的摊点,拉着棋莞跑过去,栗子和藕糕都刚刚出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馋得我跟棋莞都直流口水,我暗示棋莞拿钱袋子,学着秋坪爹教我的买东西时说的话,道,“老板,我们要两包栗子,两块藕糕!” “沉沉,沉沉,你忘记东升的份了!”棋莞低声提醒我。 “不要管他!”我皱皱鼻子,这边老板应了声“好嘞”,然后就麻利地把栗子和藕糕包了起来。 “姑娘,一共十文。” 我和棋莞都不明白“十文”是个什么数,只得把那钱袋子都递了过去,老板在那钱袋子里扒拉扒拉,然后满脸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我们,“姑娘,你这钱都是前朝的铜板,如今已经不通用了。” “什么?前朝?”我听得云里雾里,瞪大了眼睛,“什么前朝?” “嗨,”那老板把脖子上的毛巾转了转,“这是前朝的通源铜钱,如今改朝换代,已经都用开盛铜钱了。看您这打扮,不是我们这里人,也不常出来玩,也罢,您要是喜欢我这栗子和藕糕,往后再来,今儿就算是我送姑娘你的了!” 别的我也没听明白,但听老板说这些送我,我还是明白的,于是赶紧点点头,把那两袋栗子和藕糕拿在手里,谢过之后招呼棋莞一起转身离开,东升一直靠在街对面的茶楼门前等我们买完东西,见我们回来便站直身子,我怀里抱着栗子和藕糕,也不说刚刚买东西时候的意外,也不看东升,拉着棋莞就转头进了茶馆,店小二把我们带上了楼,我找了个看戏的好位置就坐下,把栗子和藕糕放在桌上,便和棋莞开始吃。 “沉沉,刚刚那老板一定是看你好看,才把这栗子和藕糕送给你了!”莞莞一边吃一边道,“我看见了,他看着你眼睛都直了,这下好了,以后我们买什么都不用钱了,只要沉沉你去买就行了!” 听莞莞这话,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什么“前朝”,“铜板”,但他夸我化形得好看,我还是有些得意,“可不是,怪不得秋坪爹总说学了化人术有好些好处,现在看来,这不就是一个吗?春凝奶奶说的不错,人族里的这些男人,最拒绝不了漂亮姑娘了!” “可不是吗?以后就全靠沉沉你啦!”莞莞比我还兴奋,“等我修成了四尾,就也能化成女儿身了,我可得加把劲。” 我们俩说得高兴,东升坐在桌子对面只是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我们闲扯。戏很快就开演,唱的是《白蛇传》,这故事我曾听春凝奶奶讲过,说的是白蛇修千年成了人形,爱上断桥许仙的故事,我一边剥栗子一边看,看到白素贞西湖遇许仙,许仙借伞,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的剧情。以前听春凝奶奶讲的时候,我只当有趣,并不曾留意去想其中细节,白娘子在台上唱着“我家就在红楼上,还望君子早降光”,我便偷偷低声对棋莞道,“你听这段,是白娘子心里暗许了许仙,借着还伞再邀相会呢!” “沉沉你真懂,我都是看个热闹,你还明白这戏文!”棋莞一脸的崇拜。 我正欲再说,台上又换了道具,想是到了下一幕,台上小青扬起手,正唱着“千里姻缘一线牵,伞儿低护并头莲。西湖今夜春如海,愿作鸳鸯不羡仙”,那唱词也好,角儿的声线也好,我听着不禁入了迷,可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听得身后那几桌传来恼人的窃窃私语之声,惹得我扫兴,便回头去看,却是几个穿红着绿的女客,也不看戏,就盯着我们这桌看,不仅看,还一直掩着嘴儿笑,不仅笑,还低着头讲话,吵得不行。我来回又看了看,发现她们那几双眼睛也不看戏,就盯着桌对面坐着的东升看,好在东升侧着脸背对着她们看楼下台上的戏,未能发觉。我不由得心里不悦起来,那几个女客看东升的眼神,简直比在山上说要给东升生小狐狸的琴歌还恼人,也顾不上跟她们去理论,伸手去袋中拿了个栗子,三下五除二地剥了,我喊了东升一声,他却只顾着看戏,也不理我,我更是有些气急,索性用右手食指在他脸上一戳,东升这才转过脸来看着我,我也不跟他多说,伸手拿着那剥好的栗子就往他嘴里一塞,他万分疑惑地又看我一眼,又仿佛感觉到了身后那几个女客盯着他瞧的目光,刚想转过脸去看,就又被我左手挡了回去。 “不许看!我不许你往那边瞧!”我低声道。 “怎么了?”东升还想往那边看,他抬头我就抬手挡住他的视线,“有什么?” “不是好东西,你不许看!”我此刻大约是忘了刚刚还跟棋莞说了东升的坏话,仿佛又回到涂山上气琴歌总靠近东升的时候,“你只许吃栗子,不许转头!” 东升显然并没有理解我这么做是为什么,他还想要往那边瞧,我偏不许他看,拿起面前一杯茶,对着他的嘴巴就往下灌,“不许看,你喝茶,你不许往那边看!” 是我灌得急了,一个力道没把握好,东升被我一口水呛到,伏在桌上咳嗽起来,我赶忙给他拍背,一旁棋莞也不看戏了过来帮着拍,不一会东升缓了过来,抬起头看我,“嗔嗔,你是怎么了?那边有什么?” “那边有——”我正想解释,却再看那边,那几个恼人的女客已经离开了,于是我改口,“没什么,反正不是好东西,你没看到最好。” 东升还有些疑惑,可那边的确已经空无一物,便也不再说话,此刻台上已经演到了白素贞为救许仙盗仙草,那白素贞为救夫苦苦哀求,看着可怜,但不一会便是我和棋莞最爱看的打戏,我看那白素贞和鹿童鹤童在台上打斗正酣,伸手再去拿栗子,却发现桌上那栗子袋子和藕糕竟全然不见了,刚刚还摆在桌子中央,此刻竟已空空如也,我四下里找都不见踪影,却只发现几个脚印顺着桌下一路跑向后门去了,我不由得拍案而起,戏也不看,说了声“有贼!”,便拖着棋莞和东升顺着那脚印朝后门跑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十二】腾云术 顺着那串儿脚印,我们三个一路追到了茶楼后门外的小院落,但进了院子,脚印就消失不见了,我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可院落之中空无一人,只有一棵老柳树和几个已经破旧不用了的烹茶炉子,我蹑手蹑脚地沿着院中围墙又转了一圈,还是没有一个人影儿,但我没看见贼出这院子,又觉得这贼脚印消失得可疑,便觉着这贼定没走远,怕不是躲在哪里,等我们走了再跑出来,便拉着棋莞和东升蹲在了一个废弃茶炉子后面偷瞧,大气也不出,就等着看那贼现身。 果然,不一会,那老柳树后面就有了动静,悉悉梭梭的,还有剥栗子壳的咔嚓咔嚓声,我给棋莞打了个手势,叮嘱他轻声,然后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从茶炉子后面走出来,脚步放得轻些再轻些,一直走到那老柳树前,听得柳树后边剥栗子壳的声音更清楚了,我和棋莞便使出狐狸扑食的拿手好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跳起来,接着就往前猛地一扑,也未看清地上是个什么,只知道扑住了的东西不停地挣扎了几下,我和棋莞便死死将他摁在地上抱在怀里不肯松手,只听被我们扑住的东西咳咳咳了几声,然后咕噜一声,我和棋莞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东西竟往下边一钻,我们松开手只见了一地的栗子壳,哪里有人影?我和棋莞又趴在地上,露出一双狐狸耳朵留神地听,只听得地下又是那一阵悉悉梭梭的声音,是往那院门跑去了,我便立刻站起身,“东升!贼往门那边去了,你快去拦住他!”然后边与棋莞一起顺着那贼跑的路在地上猛跺脚,东升几步走到院门口,把他那把剑往地里一戳,就在这时候,从地里突然地冒出一个头来,唬得我跟棋莞都往后一退,只看是一个长着花白大胡子,蒜形鼻头,拄着个木藤拐杖,穿着一身红衣服的胖老头儿,只有东升膝盖那么高,从土里钻了出来,额头上还有个大包,他揉了揉脑袋,然后把那拐杖往地上一插,样子很是气恼,胡子都吹了起来。 “你们这几个小狐狸,忒是不知道尊敬老人家!还有,是谁突然往地里插了个硬邦邦的东西?撞得老夫一头包!老夫非好好教训你们一顿不可!” “什么尊重老人家啊?你是个什么啊,突然从土里冒出来?”我也不怕那东西,往前一步,指着那老头鼻子道,“你要教训我们,我们还要教训你呢!好一个老人家,出来偷我的栗子和藕糕,我看呀,你才不是什么老人家,你就是个贼!” 那老头儿一听这话更气了,在原地跺了跺脚,“你这小狐狸说话不讲道理,你说我偷吃你的栗子,栗子在哪呢?你有什么证据啊?” “证据?”我弯下腰一把揪住了那老头儿的胡子,“证据还要我说吗?你自己看看,你这一把胡须上都是栗子碎儿,还粘着两个栗子壳呢!捉贼捉赃,这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就是贼!” “你说我是贼?”那老头儿嘴硬得很,“哼!不要说吃你几个栗子,若不是今日老夫路过此地,往日里你拿着栗子做贡品给老夫,老夫也不稀罕吃!小小狐狸,刚化人形就这般嚣张,你可知道老夫的名号?” “我当然知道!”我揪着那老头的冠帽把他从土里拎了起来,“你是贼!你是偷我栗子的贼,我管你是谁,你偷我的栗子,我就要给你点颜色瞧瞧!” “放下老夫!放下老夫!”那小老头儿被我拎了起来,在空中踢腿儿,“小狐狸,我可告诉你,老夫可不是一般人,老夫是神仙,改日老夫见到狐仙,非在狐仙面前告你一状不可!” 一听他说狐仙的名号,我心里一动,又想这老头知道我们的真身,又有遁地之能,怕真的非寻常之辈,便手一松,老头儿掉在地上,去拔他插在地上的拐杖,拔了好半天才拔出来,拿着那拐杖敲我的腿,又拿着拐杖敲东升的腿,“就是你!就是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把什么该死的东西插在地里,老夫撞得眼都花了!” “东升是为了防止你这个贼逃跑!”我占着理,他就算请出玉皇大帝我也不怕,“你说你认识狐仙姐姐,你倒说说,你是哪方神仙?” 那老头儿一听我问他名号,一下子神气了起来,又把他那木藤拐杖插在地上,一个纵跳跳上了那拐杖顶端,盘了个腿儿坐下,捻着胡须道,“老夫说出来,怕要把你们这几个小狐狸吓破胆,老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夫就是这涂山地界的土地爷!” “哈哈哈哈哈哈!”他话音刚落,我就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还以为你是什么神仙,原来就是个土地公公,就你这仙界阶品,还能去狐仙姐姐面前告我们的状?我问你,你要去告我们的状,你可曾见过狐仙姐姐没有?” “怎么没有!这天上地下,山中海里什么神仙老身没有见过?”那老头儿面红耳赤,“小狐狸别猖狂,老夫见狐仙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好,”我得意起来,把袖口一拉,露出左手上那串月白狐狸毛的手环给他看,“你可认得这个是什么吗?我告诉你,我就是这涂山上的狐狸,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苏西沉,这是狐仙姐姐的狐狸毛做成的,你可认得?还说要告我的状,我看是我要去狐仙姐姐那里告你的状了!” 那土地公公本朝我们吹胡子瞪眼的,这番突然见了狐仙的信物,一下子有些慌了神,赶紧从拐杖上跳了下来,口里念着什么“狐仙娘娘恕小仙不敬之罪”“小仙拜见狐仙娘娘”,行了好几个礼之后,我和棋莞、东升都忍不住笑了,他才回过神来,又是一副傲慢的样子,“你们几个小家伙,不过几百年的修为,竟在这里嘲笑老身,真是一点礼数都没有,罢了!老夫今天撞了霉运,不与你们多讲,老身这就告辞!” 他一转身又想钻进土里去,我一脚踩住了他的衣带,那老头儿被我踩住了衣服进不得土里去,便又转头看向我,举着他那根拐杖原地叫嚣,“你这小狐狸踩我衣服做什么!惹恼了老夫,老夫可就要使出真功夫了!” “偷了我的东西还想跑?没这么容易的事!”我死踩住他的衣带不松,“你赔我的糖炒栗子,赔我的藕糕!” “老夫吃进肚里去了!”这土地开始耍赖,见我不松脚,他索性往地上一坐,“你要我赔你,老夫吐出来还你好了!” “你这神仙怎么这么不要脸?”我也不示弱,“我们几个虽然只有几百年修为,但也知道为人之道,非我之物莫取之,你这老神仙活了这么多年了,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老身是土地,这一方土地上的东西,老身什么拿不得,什么吃不得?”土地老头儿开始讲歪理,“要不是老夫的土地庙被几个官军的马踩塌了,老夫今日能来拿你的东西吃?老夫——” 说到这,那土地老儿突然不说了,我们几个却听得清楚,棋莞笑得最厉害,“土地公公,你今天出来偷我们的栗子吃,原来是土地庙被马踩塌了啊?” “老夫,老夫何时说过!你们几个——” “你刚刚才说过!”我打断他的话,“也罢,吃下去的你也还不回来了,不过你偷我的东西,我就也要拿你一样东西做偿还,我看你这拐杖就挺不错,不如你就给我好了!” 我说着便去抢他的拐杖,那土地老头儿死活不肯给,抱着那拐杖不松手,我一脚踩着他的衣带,一手去抢他的拐杖,他便使了劲往后退,这几个回合之后我一松手,他便跟个皮球儿似的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哎哟”了几声,然后爬起来,“也算了!老夫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老夫今天就发个善心做好事,教你们几个仙术作吃了你们栗子的补偿好了!” 一提到仙术,我倒来了精神,也不计较栗子的事了,问道,“什么仙术?” “老夫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易经算卦无所不通,看你们几个修为不过如此,又是地界之物,老夫今日就教你们一个遁地术法,看好了!”那土地说完这句,彭地一下往那土里一钻,我们再看的时候,他已经到了院落另一角,冒出个头来钻出土,胡子上还粘着几颗土沫,晃着他那拐杖走过来,“如何?老夫这遁地之术,天上地下也无仙能比!” “我不学,”我才不吃这套,眼睛转了转,“脏兮兮的,也没什么用。让我想想,我要你教——我要你教我个上天的腾云术!你说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那你就叫我腾云术好了!” 我这个提议立刻受到棋莞和东升的附和,东升把烛幽收起来,道,“嗔嗔这个提议有意思,你就教我们个腾云术当作吃了栗子的赔礼吧。” “小狐狸不识货,多少人想学我这遁地术我都不教,你们竟要学毫无趣味的腾云术,也罢!也罢!老夫有诺在前,你们三个围拢过来,老夫教给你们腾云口诀!” 我们便一同聚拢过去,那土地老头儿口中念念有词,念了两段口诀,道一声“起!”,只觉一阵平地风起,土地老头儿脚下便有白云升起,他又道一声“走!”,那云便托着他直升青云,他收了术,落在院墙之上,把拐杖往墙中缝隙上一插,往拐杖上一坐,“口诀已经教给你们,这头一段是升云诀,第二段是走云诀,需要全神贯注,身子微曲,待风起微微上跳,切不可动作过大,摔下云头!初次腾云,最难的就是这全神贯注,若是走神,可就失了平衡,即使腾云也难在云上站稳,多说无用,你们自己试上一试!” 我早已迫不及待,闭目念了升云诀,可一诀念完,只能觉得足下风起,可不见云来,我又念一遍,又是只觉风起,不见云来,正在我焦急之时,那土地老头儿慢悠悠地道,“太高了!太高了!屈膝下蹲,云才能来接得住你!” 此时,东升和棋莞也双双念了口诀,棋莞念完,这平地非但没有起风,倒是刮起一阵尘土,迎面吹来,呛得我跟东升连连咳嗽,棋莞还不知自己念错口诀,还在原地不停念,那沙尘一阵一阵,吹得土地老头儿也受不了了,跳下院墙,拿着拐杖狠敲了几下棋莞小腿,“你这小狐狸,记口诀都能记错!你这念错一个字,就不是升云诀,成了起尘诀,满院子都是沙土,还在这兀自乱念!” “土地爷爷我错啦!您再教我一次,我定不记错了!”在山上的时候棋莞就总会背错书,一个书渠背书背不得,一个棋莞背书总背错,是被春凝奶奶打得最多的。 我也顾不上去看棋莞,自己又念了一遍升云诀,稍稍蹲下身子,这次风起之后确实感到足下有一股力量拔起,我又闭上眼睛努力去感受那股力,可只觉得双脚站不稳,前后摇晃得厉害,又一睁眼,险些跌坐在地上。再看东升在我面前,他也不闭眼,双手合十念了诀,稍稍弯腰,平底风起,一朵云出现在他脚下,他一时也稍稍有些不稳,但很快就掌握了窍门,在云上立住,那土地老头儿看他升云成功,便也不教棋莞念口诀了,扬了扬拐杖,“好小子,学得快!走!走!念起走云诀,让这云带你走一阵!” 他这一吆喝,怕不是把东升一下子思路打断,东升在那云上摇晃了几下,险些跌落下来,我看得心惊胆战,直冲着那土地老头叫,“你不要喊东升!你这一喊他要摔了!”但东升很快就又保持住了平衡,只见那云托着他一路直上,在屋顶高度停了下来,东升站在云头上,方才放下合十的双手,试着站稳。 “你们日日需练习这腾云术,起初只能升到半空,且只能直上直下,但待你们完全练成,方能在天地之间自由遨游,”土地老头儿说着,自己又腾云一朵,在空中来回转了好几个圈,“秘诀就是全神贯注,注意力集中在足尖,感受这风云之力,要能驾驭它们才可!” 我也不听他这么些话,又念了升云诀,连着试了几次,总算是可以在云上堪堪站稳,但云升起不过半米多高,我觉得脚下风起云涌,似有万股暗流涌过,不敢乱动,又怕摔倒,紧张得浑身紧绷,双眼紧盯着脚下,双手紧紧捏成拳头,那土地便道,“小白狐狸,你不可过于紧张,否则非但不能感受到风云之力,还会被它们束缚住!把手松开,目光直视前方!” “我,我不要,我松了手会掉下去——啊啊啊啊!”跟土地老头儿一说话,我一晃神,那云竟在脚下颠簸得厉害,我控制不住,身子往前一栽,就要与大地来个亲密拥抱了,我索性双眼一闭,就在这时候东升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只是在空中乱晃了几下,我就着他左手的力艰难地又在云上站起来,此刻也全然顾不得之前让东升离我远点的那些话了,一个劲地喊,“东升你不要松手,你松手我就要掉下去了,你不要不要不要松手啊!” “嗔嗔,不要看着脚下,抬起头来,”东升的左手紧紧抓着我的右手,我还觉得不够安全,索性又抓住他右边胳膊,像抓住个救命稻草似的,“一直看着脚下你会更害怕,抬头看着我。” “可,可是,可是我会掉下去……”我那脚下的云不知怎的就是不听话,翻滚得好像踩在怒涛之上,“我,我——” “你越是害怕掉下去,云就越汹涌,”东升道,“我抓着你,你不会掉下去的,不要看云,抬头看着我。” “那,那你不要松手啊,”我越发抓紧了东升的手,我手心已经全是汗,他的手却很干燥有力,我渐渐觉得不那么怕,慢慢慢慢抬起头来,东升正看着我,我看不见脚下的云,就更紧紧攥着他的手,“你不要松手,不要松手!” “东升!你能不能来抓着我的手帮我一把啊!”棋莞突然喊了起来,“我都摔了五回了——啊呀呀呀呀!” “不,不要,东升你不要去,”我此刻抓着东升的手,已经升到了屋顶那么高,哪里管莞莞死活,我紧紧扣住东升的手指,“你不能去,你不要管他!” “沉沉,你怎么这样啊!你都能站住了,让东升来帮帮我嘛!”棋莞看是摔得气急,在院子里直跳脚,“东升!你不能偏心啊!” “不行!东升是我的,我让他在这就得在这!”我怕掉下去,说话也不经大脑了,“东升是我的!你怎样都不关他的事!” “沉沉你也太霸道了吧!为什么东升只能陪你啊?我也要东升帮我!”棋莞摔得一头包,“东升!东升!你也来拉着我的手啊!” 我正要再反驳,东升却开口了,他轻轻地想要松开我缠着他的右手,我怕他松手,又紧紧攥住他,他却看着我笑了,道,“嗔嗔,你太紧张了,满脸都是汗,我们先落下去吧。” “怎么下去?”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转头问那土地老头儿,“土地爷爷!要怎么下去?” “云随你走,你想要下去,稍稍屈身就行了!”土地道。 我一听这话,又想着赶紧落下云头,便一弯腰,那云便急速下坠下去,耳边风呼啸得紧,脚下那刚刚稳住的云又开始翻腾,我怕得要死,索性攀着东升的胳膊,也顾不上什么云了,闭紧了眼睛双脚一蹬,像只八爪鱼一样紧紧箍住了东升的脖子,整个人恨不得挂在他身上才好。待我回过神来,已经落在地上了,东升在我耳边道,“嗔嗔,已经落了地,你可以下来了。” “啊?”我一睁眼,果然已经落在了院中,我这才回过神来,只看到自己挂在东升身上,两只胳膊抱着他的脖子,两条腿盘着他的腰,就跟一只挂在树上的猴子似的,他用右手托着我的腰,抬头看着我那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地笑,我比刚刚还要惊慌失措,“我,你放我下来!” “你们两个初次腾云,还算可以,”东升松了手,把我轻轻放在地上,土地老头儿转着拐杖走过来,“只是白狐狸你太过紧张,需要多加练习,只有你不怕那云,才能控制住那云,你要记好囖!” “我不叫白狐狸,我叫西沉!”我朝土地老头儿吐舌头。 “文绉绉的,老夫记不住,”土地老头儿道,“今天就到此,我们后会有期。喂!那边的灰狐狸,口诀可不要再记错了!” 说完这句,土地老头儿往地下一钻,我又朝着他做了个鬼脸,他又冒出了个头来,“改日再会,有了什么好吃的,老夫不叫也到!” 说完这句,土地老头儿又钻进地下去了,“馋猫!”我冲着地下喊。 “东升,你偏心!沉沉也是,你们两个一起欺负我,”土地老头儿走了,莞莞揉着屁股走过来,一副没好气的样子,“你们两个手拉手,我摔得皮开肉绽的。” 刚刚我怕得很,说了什么也没过脑子,此刻想起来只觉得狼狈得很,便赶紧握住了莞莞的手,“莞莞对不起,刚刚我太害怕了。我们回去,我陪你练,拉着你的手,一定不让你摔!” “真的吗?那我们说好了。”莞莞伸手跟我拉勾。 之后我们三个便常在寺后古树下练习腾云术,起初虽然也还是心惊胆战,但日复一日的练习之后,我也渐渐掌握了控云的技巧,也不再像起初那样恐惧。按照诺言,我一直拉着棋莞的手带他练习,有时会两个人一起摔下去,挂在树上。而东升早就掌握了腾云之术,我们俩练习的时候,他就坐在菩提树上看着我俩出洋相。倒是那土地公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再出现,虽然他老不讲理,但我也总还是想着哪天能够再遇到他,再给他看看我腾云的成果。我总会再见到他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十三】寺闹 修成人形之后,我、棋莞和东升就成了这凤栖镇上与人族有关,却又最无关的三个人,秋坪爹说的不错,我们狐狸修行太久,就算是修成了人,一时也是很难真正适应人间的生活。经历了好几次买东西失败之后我才总算搞清楚这些人口中说的“前朝”“当朝”是什么意思,但也不幸明白了秋坪爹给我们的那一钱袋子的钱都没有用,还有几个大娘让我赶紧把那个钱袋子扔了,否则被官府知道要来抓我们,而我又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弄明白“官府”是个什么意思,原先还以为是类似于涂山上负责巡逻的狐狸的角色,可这凤栖镇中人人怕官,我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其中的缘由,也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前朝的钱不能留在手里,于是找了个晴朗夜晚,安排棋莞和东升把那钱袋子在寺后菩提树下埋了。 “做人真难。”棋莞蹲在坑旁,看着东升一铲子一铲子往里面填土,“又要种地,又要交赋税,没有钱就被抓走,还不能留着以前的钱,不然说是造反要杀头。沉沉,你说这人族里那个叫皇帝的怎么就这么喜欢杀人头呢?不交钱要杀,不干活要杀,留着钱要杀,真是不讲理。” “可不是,简直麻烦死了,”我也蹲在坑旁,看着那个钱袋子被土埋上了,“这下好了,钱也没了,吃的也买不着了。本来还想有这么些钱能去镇上玩玩,现在也只能呆在寺里了。” “还是呆在寺里好,”棋莞叹口气,“呆在寺里安全,吃的也不用愁。上了街也担惊受怕的,要是被人认出来我们是狐狸,铁定要满街地抓我们。” “那是你功力不够。”我白了他一眼,“昨天跟你去镇上,隔着一条街,好几米你看见前面一只狗,就能吓得气息全乱,狐狸耳朵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把你拖进巷子里,肯定得被发现!” 狐族得三尾之后化人,虽然大部分的狐狸都可以在此之后一直保持人的模样,但也总有几个功力差的、贪酒的和胆小的,看见些好吃的、好玩的,或是受了惊吓就能给吓出原形来,棋莞就是这当中的一个。有时候晚上他在那茅草上睡得舒服了,躺下去的时候是少年,醒来就是狐狸,见了狗也是,分分钟吓回原形,我说过他好几次但也没什么长进。 “你要是再这样胆小怕事又贪睡,迟早得被抓住!”我这样说道,也不知是不是我说了这话的缘故,这次谈话没几天,棋莞在杂货屋的茅草上贪睡午觉的时候又不知不觉露了狐狸本相,这次却没之前那么好运气,几个从对街人家里跑出来的孩童溜进寺里玩,进了平常基本没人会去的杂货屋找柴枝木棍打树上的蝉,见了他这一只灰狐狸在杂货间里躺着睡觉,一哄而上把棋莞从茅草上拖了下来,四只腿都用草绳绑了,一路拖到寺中偏殿,把棋莞吊在了横梁之上,又拿了根布条把棋莞眼睛蒙了,几个男童拿着树枝柴棒捅着他玩,又揪他的尾巴,这一来二去,棋莞就跟一只陀螺似的在空中乱晃。棋莞四只腿都被绑住,眼睛也看不见,什么法术都使不出来,被悬挂在空中又痛又怕,直吓得失了禁,只一个劲地哭嚎叫喊,叫得煞是凄惨。 那日我本在寺后菩提树下练腾云术,东升在一旁练剑,待我发现棋莞受了这般罪的时候他已经被吊在那快半日了,起初该是叫喊太过,此刻已经奄奄一息,连叫声都嘶哑了,那几个孩童还不肯放他下来,我看到这一幕吃了一惊,正要冲上前去解救棋莞,从寺中大殿方向忽然跑来一个和尚,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手里拿了个大扫帚,风一样地冲过来,口中念着“打!打!打!”,便对着那几个顽劣孩童打去,几个孩子看寺里人来便一哄而散,那和尚这才放下扫帚,先解了那布条,再解下了捆着棋莞的绳子,棋莞已经几乎昏厥过去,翻着白眼儿,只瘫在他手上一动也不动。那和尚便前后地摇晃了棋莞几下,看他还有气息,便松了口气似的,一边说着“阿弥陀佛,不怕,不怕”,一边便轻轻抚摸起棋莞的背。 “把我的狐狸还给我!”我也顾不上再想,只一心担心棋莞的安危,便从墙后走了过去,冲着那和尚道,“这是我养的狐狸,你还不赶紧还给我!” “阿弥陀佛,”那和尚先行了个礼,然后将棋莞递回给我,我赶忙接过,看棋莞气息又弱,又没什么动静,担心得不行,小心给他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起棋莞的耳朵,给他顺气安抚。 “莞莞,莞莞,你醒醒!” “原来这狐狸叫莞莞,这名字甚是好听。”那和尚道,“姑娘从何处来?我本在殿里诵经,因有内急出来解手,刚刚看那几个孩子吊起这狐狸玩。再来迟一步,怕不是要丧命了。” “呸!你才要丧命呢!”听他这话晦气,我忿忿地道,“你还是个出家人,怎得把丧命这种话挂在嘴边,也不怕忌讳!你救了我的狐狸,我谢谢你,但你若再说丧命这种话,我可要对你不客气!”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姑娘的狐狸没事就好,大殿还在诵经,我先回了。”那和尚说完这句,便转身走了,我也顾不得他,抱着棋莞一路跑回寺后,东升也正在寻我和棋莞,我便同他说了始末。又抱着棋莞来了树下,我跪在草地上,让棋莞平躺在我怀里,东升又取了水来喂给他喝,这样折腾半日,棋莞总算是回转过神来,有了些精神,从我怀里坐起身,只是一时还难再化成人形,只恹恹地伏在我腿上。但我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揪住他的狐狸耳朵唠叨,“莞莞,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可贪睡,要你好好进修,你看看你,要是我迟到一步,就差点连命都要送掉了!” 谁知棋莞听了我这话,好像有些醒转,又好像还在梦里似的,半晌才开口,“……沉沉?是你啊?是你救了我吗?我,我这是在哪啊?” “不是我,是一个和尚救了你。”看着他那副傻样,我没好气地道,“你也算是运气好,遇到了个和尚心肠慈悲救了你,不然你在那喊半天,我和东升若是没去,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那天晚上,不知是不是因为莞莞白天受了惊吓,虽然化回了人形,但晚饭也只吃了两口大殿里香客供的白馍便不再吃了,平常他话匣子一开根本停不下来,今天也不怎么说话。回了杂货屋子,莞莞又是惊慌不已,死活不肯再进屋子睡觉,直到东升出去拾了两根竹竿把门卡住,告诉他绝不会再有人进来之后才勉强愿意进屋睡觉。折腾了一下午,东升进了屋也不再管棋莞,径直往榻上走,被我一把抓住衣领。 “莞莞受了惊吓,要跟我睡榻上。今晚东升你去睡茅草。”我道,“莞莞下午受了那么些罪,你舍得让他一个人在茅草上睡吗?” “嗔嗔你都已经抱了这家伙一下午了。”东升显然觉得我这个理由不成立,他皱皱眉头,“棋莞,你好歹也是个男的,又化了人形,怎么胆子比老鼠还小?” “我们莞莞从小就胆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等棋莞开口,我就替他说话,一把把莞莞搂住,“去,去,你去睡茅草上去。” 我搂着棋莞往榻上走,帮他脱了外衫,又安排他在靠里面的位置睡下,替他盖上被子,末了看东升还站在屋子中间没挪步,又转头过去推他,“要你睡茅草你就睡茅草,怎么这么别扭,莞莞那么可怜,东升你可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 东升没法,被我推着到了那堆茅草前面,他是万分不情愿,可还是翻身在茅草上躺下。那堆茅草平日里都是莞莞睡,看上去还挺宽敞,可这回东升在茅草上躺下,他一翻身就要从草上滚下去了。东升也不脱外衣,也不闭眼,就这样躺下,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我,“嗔嗔你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胆小。你觉得他可怜,我还觉得我睡这茅草可怜。” “行啦你,”我全当没看见这茅草寒碜,端着屋里的烛台走到榻边,一口吹灭烛光,然后轻声道,“下午被吊起来的又不是东升你,你当然体会不到莞莞的心情了。你睡茅草有什么可怜的,莞莞说了,茅草比榻软多了。” 东升轻声嘟囔了句什么,不过我没听清,我也不再问他,爬上床去躺在莞莞身边。棋莞还是有些瑟缩,我便搂了他在怀里,一下一下摸摸他的头。就在这时候,我却还盘算着另一件事。自从化了人形之后,虽然每日吃饭练功还是在一起,但只要是跟东升在一处,我就各种地感觉不自在,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也不是,同他说话不是,不同他说话也不是,更别提刚化人那晚同榻睡觉的事了,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现在想起来我还心有余悸。虽然之后也还是同榻睡觉,他也按照之前答应过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不会随便碰我,但光是听到东升在我身后的呼吸声,都够我翻腾半天睡不着了。而且我晚上睡着了睡相又差,几个早上醒来都又是整个人抱在东升身上,每每我都是个大红脸,如此想来,还是保持距离为妙。这次棋莞受了这般苦,我正好借这个机会改了以往睡觉的规矩,以后都跟莞莞睡在榻上,让东升一个人睡茅草上去。 就在我盘算着这件事的时候,刚刚一直还不说话的莞莞突然抬起头来对我道,“沉沉,今天下午救我的人,你可见到了?” “见到了,”我回答,“就是这寺里的和尚,年纪不大,十四五岁的样子。不过他赶回殿里诵经,我也没有问名字。” “下次若再能见到,沉沉你一定要指给我看呀!”莞莞轻声道,“今天下午我眼睛被蒙住,吓得不行,就听到有人来,然后救了我。等我回转过来,就只见到沉沉你,但我知道,给我解开绳子的人不是你……” “你怎么就知道不是我了?”我问,“你又没看见。” “因为救我那个人,他解开绳子来抱我在手上,他的手好温暖,他的怀抱也好温暖,我虽然双眼被蒙住了,但我还是能感觉到……”莞莞呢喃着道,我便摸着他那条小麻花辫,一下一下的,听他这样讲,我打断了他。 “等等,我的手就不温暖了?我的怀抱就不温暖了?”我戳他的脸,“没良心的狐狸!我可是抱你半天了,你还嫌弃我了?” “不是的,不是的,”莞莞赶紧否认,为了显示不嫌弃我还往我怀里拱了拱,“沉沉你也很温暖,你又暖又软又好闻,我可喜欢你抱着我了。可下午救我的那个人不同,他来救我,抱着我,抚摸我的时候,就好像是有温热的火焰抚摸过我一样,我的腿都被绑了起来,身上也被戳得好痛,可他抱着我,我竟就不觉得痛了,沉沉,你说这是不是很神奇?” “大约他是人,跟我们还是有些不同,”我思索一下,然后道,“也有可能你那时候被吊着,太过害怕,有个人去救你,你放了心,也是有的。” “真希望能再见到他,我要当面感谢他。”棋莞楠楠道,他喃喃着喃喃着,便睡着了,“如果能再见到他,我一定能认出他来……真希望能再见到他,能再握一握他的手……” 来了人界之后,我们也见过不少的人,接触过不少的人,街头卖栗子的大叔,卖麦芽糖的大婶,走街串巷卖新鲜栀子花的小妹妹,街头卖艺的江湖艺人,这之中也不乏一些很好的人,就好像那大婶,每次见到我,总要送我些麦芽糖吃。但我心里明白,棋莞、东升心里也都明白,跟我们比起来,这些人的时间都太短暂了,无论是我们于他们,还是他们于我们,都是过客之中的过客,是不会有其他交集的。狐修九尾不得违天,人命天定,不是我们所能触及的。所以,今晚莞莞的话看似随心,却没来由地叫我担忧起来,只因这是化了人之后,头一次莞莞同我说想要再去遇到一个人的愿望,就好像是人在花丛过,万花皆浮尘,唯有一朵亮了眼,便时时想要再回头去看似的。我又摸摸莞莞的脸,他已经完全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便醒了,莞莞还在睡着,我便悄悄下床,发现茅草上已经没有人影,东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出去了。我轻轻带上门,想要去寺中井旁梳洗一下,便拿了脸巾蹑手蹑脚地往井旁走去,沾了井水擦了擦脸。忽又听得寺中和尚似乎已经起身,便赶紧从小后门溜了出去,跑到寺后,远远便能看到东升背对着我倒挂在菩提树上,挂得笔直笔直,我把脸巾围在脖子上,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悄悄地凑近过去,凑到他背后,他还是笔直笔直地挂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便将双手在那脸巾上敷了敷,那脸巾刚刚沾过井水冷得很,我在心里数了一二三,便将双臂张开,啪地一声合上,想要趁着东升不注意去冰他的脸,可就在我的手碰到他的脸的一瞬间,我眼前刚刚还倒挂着的东升砰一声不见了,我一时不知怎么回事,转身去找,却猛地对上了在我背后倒挂下来的东升的一张脸,我一转头往前一扑根本没有注意,要刹车已经来不及了,前额就跟他的嘴唇来了个亲密接触,那柔软的触感像雷一样砸了一下我的心,我的脸砰地一下又被火烤了似的升温起来,捂着前额往后退后好几步,东升却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还是倒挂在那里,但我看得出来他在偷笑。 “你是故意的!你说话不算数,你答应过我,不经过我同意不会碰我的!”我捂着前额使劲擦,擦得额头都红了,一边擦一边指着东升叫。 “嗔嗔,你讲不讲道理?是我在这里练功,你跑过来想要偷袭。刚刚也是你转头的,我动都没有动,我怎么说话不算数了?”东升用两条腿卷着树枝,倒挂在空中晃了晃,晃了两下之后身子一用力往上一个前翻便坐在了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使诈!”我反驳,朝着树上喊,“你用诈术骗我!刚刚你明明挂在前面的!” “那是——” 东升话音未落,不远处的街对面一户人家的大娘忽然起冲冲地开了门,叉着腰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当街便喊起来。 “是谁家的丧门星,一大早上的吵吵嚷嚷?自己不睡还不让别人睡,若是再吵闹一句被我发现,我非拆了你家大门不可!” 东升一伸手把我捞上了树,树冠繁茂,郁郁葱葱,隐藏了我俩的身影,那大娘四下里没发现人,便关门回屋去了。我松了口气,又用手扳开东升刚刚捞我上树之后紧搂着我肩膀的手,给他塞回去,“谢谢你捞我上来,不过刚才的事没完,我告诉你,如果再有下一次,我就当街喊非礼,叫人把你抓到衙门去。”“衙门”是我新学会的一个人界词汇,虽然还是不很明白衙门是干什么用的,但总莫名觉得很厉害,所以我做出了凶巴巴的表情威胁东升,“我说到做到!你要是再敢动手动脚的,我一定给你送到衙门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十四】桐生 “你要是再敢动手动脚的,我把你送到衙门去!”我是动了真格的,可东升只觉得我在讲玩笑话,并不当真。 “是吗?嗔嗔你知道衙门是做什么的么?就要送我到衙门去?” “我当然知道——我想想,衙门是关坏人的,你要是再敢乱来,我就把你送到衙门去,把你跟那些坏人关在一起,我说到做到!”我用手指着东升道。 “你送我到衙门去,是说我也是坏人么?”东升也不恼也不急,伸手把我指着他的手指握住放下,我立刻把手抽了回来。 “你就是坏人,你心怀叵测,你图谋不轨,我知道你脑子里想些什么,”我再次威胁,“你别以为我俩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彼此熟悉你就能得逞。我告诉你,你若是再这样无赖,我才不管什么情分不情分,一定把你押去衙门!” 东升往后一靠,靠在树干上,歪着头看着我,“是么?原来嗔嗔你是还认为我们有一起长大的情分,所以对我仁慈了。那你说说看,我在想些什么?我是怎样地图谋不轨,心怀叵测?” “你——”我自知是说不过他的,我也只是朦胧之中感觉到东升现在是个头号一等危险的人物,但我又道不明他究竟脑子里在想什么,一时急得面红耳赤,“不跟你说了!我不跟你说话,不跟你在一处,总可以了吧!我做什么你都不要跟来!” 我说着就跳下了树,东升也不跟来,我便一路跑回了屋,莞莞已经起来,我也不同他说话,跳上榻拿被子把脸一蒙,莞莞怎样喊我我也不理。我觉得脑子乱得很,只要一跟东升多接触,我就会说出好些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话来,今天连送他去衙门这种话都能说了,改天再急起来,莫非我要说把他送去玉皇大帝送去狐仙姐姐送去女娲娘娘那里问罪了。可我若真细想起来,我又不是真的讨厌东升他碰我,我只是讨厌他碰我的时候慌乱不堪的自己而已,可为何我如此慌乱,我又全然摸不着头脑。也罢,也罢,多思无益,夜长梦多,索性不要理会便是。我打定了主意,待天大亮之后,也不管东升在哪,同棋莞一同往镇上去了。 怕不是昨晚棋莞说的话成了真,我同莞莞在镇上四处逛了一阵觉得也没什么有趣,竟连往常满街的小摊都少了很多,甚是无聊,便又同他往回走。正走着,就听得不远处有厮打之声和叫骂之声,我听着那声音越来越响,便拖着棋莞去看个究竟。棋莞胆小怕事,我便死拽着他往前走,走到声音的来源之处,竟是一条小巷尽头,好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围聚在那里,旁边还摊着一堆背篓扁担之类的东西,那几个正对着地上的两个人拳打脚踢,人群拥挤,看不清楚,我隐约只能看到其中一个是个小孩子,另一个则是个穿着僧袍的和尚,那小孩连声喊什么“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那几个人却不停手,还一直骂着,骂的都是些什么“呸,偷东西的杂种”之类的话。若是平时,人族之间的争斗我都不会插手,只是这次我看那小孩子可怜得很,那几个人下手又重,一边右手暗暗凝了一股力,往那巷中墙上一打,只把墙头砖块轰下来好几块,砸在地上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那几个打人的见了,掉头过来看见我和棋莞,带头的那个往前走了两步,他的表情煞是凶神恶煞,吓得棋莞直往我身后缩。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那带头的道,“少管闲事!” “你们为什么打人?”我一看地上,那两个挨打的被打得甚惨,身上衣服都被扯破,露出的手臂脖颈上都是血痕,“你不要管我是哪里来的,我只问你,光天化日,你凭什么打人?” “我?”那人冷哼一声,指了指那趴在地上的小孩,“他偷我的寿饼,这些寿饼一共六百六十六个,都是要送去镇上县老爷家里祝寿的,被他偷了两个,数目不对了,我们交不了差,也要挨打。他是个惯偷,不是头一回了,我们几个就教训教训这家伙,怎么着,你也要管?” “偷东西是不对,但你打人更不对,”我道,“他不过偷了你两个饼,你就把那孩子打伤成那样,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你们各打五十大板,你打人下手太重罪加一等,快点离开这里,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那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但怕是打了一顿也解了气,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便也不和我多啰嗦,收拾了篓子和扁担便离开了,离开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的。我待他们离开,才和棋莞走到巷子里去看那两个被打的人,我弯下腰去瞧,那小孩虽叫得厉害,但看样子反而是那个护着他的和尚受伤更重,待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我才认出这和尚正是昨日救了棋莞的那个,只是他挨了打,半边脸都肿了起来,但他手背上有个黑痣,我还记得,便一眼认了出来。 “感谢姑娘相救,谢谢,”那和尚坐起来,显然也认出了我,只是棋莞此时已是人形,他认不得,“姑娘你,你是昨天那个……” “不错,昨天是你救了我的狐狸,没想到又遇见你了,”我站起身道,“你今天不在寺中,怎么在这?还被人打成了这样?” 那和尚道,“姑娘有所不知,今天是我负责替寺里去买做素食的食材,路过巷口,就看到小石头在这挨了打,我便来相救,结果一起被打了。” 原来这小孩叫小石头,刚刚那几个人说偷东西的怕也是他,我便问那小孩,“小石头,你是不是偷了东西?虽然那几个人下手重了些,但你偷东西也是你不对,下次不要再偷别人的东西了!” “姐姐,小石头是饿急了,小石头两天没吃饭了,今早看到那几个挑寿饼的停在这里,实在忍不住了便拿了两个,没想到被发现了,挨了一顿打……呜呜呜,小石头自己挨打,还连累了桐生哥哥……”那小孩呜呜哭了起来,一时看着我也是心下有些不忍。 “唉,小石头没有说清楚,还是我说两句吧。”那和尚扶着墙站起来,他歪歪倒倒的,棋莞先我一步去扶住了他,我们扶他俩出了巷子,在寺后墙下坐下,“姑娘看着气质不凡,定是大户人家的。我叫桐生,和小石头的爹娘,原本都是被派去离这里五十里之外的矿山采石,然后送往明都造宫殿的。原本是因为家里穷,不得已交不起税,只得出苦力抵债。可官府逼迫太紧,采石之数越来越高,我们这些被征发的苦力实在是凑不齐数,眼看就要都被杀头,便有村子里的头领带着大家一起反了采石场的首领,杀了他们之后逃出了采石场。官府的人却一路追捕,我们也就四下分散成了流民,我和小石头,还有其他几个人便逃到了凤栖镇。只因为我认识几个字,又年纪大些能做活,为了混口饭吃,只得出了家,在寺里做了僧人,算是勉强能安顿。小石头和其他几个乡亲却没得这样好,只能在路边靠乞讨过活。可最近几年边境不稳,徭役税赋又重,丢了土地的穷苦流民越来越多,官府又不给安顿,乞讨越来越难。若是我负责采买寺中食材,我还能借着机会接济接济,可近日都不巧,小石头两天没有吃饭了,实在饿不过,并不是他存心想要偷盗啊。” 听了他这一大番话,我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那叫小石头的孩子也是瘦得皮包骨头,怕是真的饿急了,就算是刚刚被打,也不曾放下手里的那两块寿饼。我在人界已经经历了数不清的春秋,只因一直在寺内,虽然也知道人界有战火、徭役、赋税之说,但对很多事情都并不了解。又因为明白人命天定的道理,俱是天道,我们修仙的狐狸是管不了的,可今日看这两人这般可怜,心下也不忍。 “姑娘的狐狸怎样了?昨天我看姑娘的狐狸气息奄奄,不知今天怎样?”桐生却不再说这些伤心事,倒提起狐狸来。 “狐狸——狐狸好了,狐狸没事,”我回过神来答道,又故意问棋莞,“是吧,莞莞?” “啊,是!是!”棋莞扶着桐生,见我问他,赶紧忙不迭地点头,对桐生道,“谢谢你救了狐狸,若不是你,狐狸就要没命了。” “那就好,那就好,”桐生道,“师父教导我要与人为善,行好事积功德,方能有改观。我和小石头虽然出生贫寒,身世也坎坷,但按师父所说,只要心里存善念,能行得正做得端,总有改运的一天的。还不知姑娘芳名?” “我叫苏西沉,你叫我西沉就好,”我回答,又指指莞莞,“这是我朋友苏棋莞,我们都叫他莞莞,你也不用客气,也就叫他莞莞吧。” “好。昨日我救了西沉姑娘的狐狸,今日西沉姑娘又救了我和小石头,想是也有缘。我先送小石头回住处,只是不知西沉姑娘住在何处,改日我和小石头换身干净衣服,再上门感谢。”桐生道。 “啊,道谢就不用了,真的,”我摇摇手道,“我跟莞莞也只是路过,顺道救了你们,算不得什么。我和莞莞就住在寺后,以后一定有机会能再见到。” 在山上的时候,春凝奶奶也曾与我们说过人界的复杂的礼数之说,但也同时嘱咐过我们不可跟人有过多的交流,我看那棋莞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紧盯着桐生看着,又一直扶着桐生的手不放,我联想起昨日棋莞说的想要再见桐生的话,只怕他再做出什么越轨之举,暴露了我们的身份,便赶忙伸手去拉棋莞。桐生也不强求,再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我就住在寺中东偏殿,往后若能再见,再谢西沉姑娘和莞莞的相救之恩。” 我本以为拉着棋莞离开,这事就已经结束了。可谁知当晚我去梳洗之后打算休息,进了那杂货屋子,东升不在,刚刚还在的棋莞也不在,我觉得奇怪得很,只以为东升是去练剑去了,可棋莞也不见所踪,实在叫我担忧。细细一想,怕不是他又去找桐生,我便赶紧往寺东边的殿宇跑去,果然在东偏殿的廊下找到了棋莞,他正缩在一根柱子后面往不远处瞧,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棋莞吓得差点尖叫出来,又朝我打手势叫我低声。 “莞莞,你在这里做什么?” “嘘,嘘——”莞莞被我逮了个正着,红了脸,“我没有做什么,沉沉你怎么还没睡觉?你快回去吧。” “你在看什么?我也看看。”我也探出脑袋去,顺着棋莞刚刚的目光,只见不远处的月光之下,有一个灰色的背影坐在那里,像是在读书的样子。果然不出我所料,棋莞来这里,果然还是来找桐生的。 “你在这看桐生做什么?”我低声问,“这么晚了,跟我回去。” “我,我是想要当面谢谢他的救命之恩,”棋莞说话突然开始结巴,“我,我,我就是想来谢谢他,谢谢他救我……” “下午时候不是谢过了吗?你到底想干嘛啊?”我声音压得更低,“他救你一次,我们也救了他一回,这事儿就过去了,我们不欠他人情!”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棋莞怕不是被我逼问得急了,声音大了些,坐在不远处的桐生听到了我们这边有声音,转头回来。 “是谁?是谁在那?” 我本是要把棋莞从柱子后面抓回去,此刻正在跟棋莞推搡,也没有顾得上掩藏,桐生这样一回头便发现了我们,我也只得拉着棋莞出去,随口编了个谎,“是我们,我同莞莞一同出来在寺中散步散心,没想到碰见你。我们没有打扰你读书吧?” “没有。”桐生扬了扬手里的书,朝我们道,“月色甚好,两位若愿意,也一同坐下,我去僧房里取两杯茶。” 我本想拒绝,可棋莞死活拽着我的手不肯走,我也没法,只得走过去在台阶上坐下,不一会,桐生捧着两杯茶走了出来,那茶装在粗瓷杯子里,我喝了一口,竟苦得出奇,也没什么茶香味,可棋莞却喝得津津有味,我也不好意思吐出来,只得猛咽了下去。那茶苦得我满嘴涩,又没法明说,只得说些旁的话题。 “桐生,你在看些什么书?” 桐生翻了翻手里的书页,道,“我在看《史记》,正看到汉高祖刘邦。” “汉——邦?”我隐约记得之前东升那一堆书里好像是也有这么一本叫《史记》的,但我从未看过,更没听过什么汉什么邦,便一脸疑惑。 “汉高祖刘邦,是汉朝的开国之君,《史记》中记载,‘高祖常繇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之后高祖起兵抗秦,与项羽垓下一战夺得天下,实乃大丈夫。”桐生道,“大丈夫该建功立业如秦始皇,刘邦、项羽这些英雄,都是年少有为,再看我也是这个年纪,却只能在寺中做个默默无名的僧人,真是惭愧啊。” 他前面说那么一大段,我并不是很懂,但我倒明白他所说的建功立业,大概就是东升看古书时候曾经告诉我的人界中的人也要考试,考了试就能做官,做官就是比旁人都厉害,东升还告诉过我,用我们狐族的道理说,人界的建功立业大约就是狐族的修九尾,我想他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的抱负,便回答,“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当然好啦,毕竟建功立业是顶难的事,你能愿意去做,也是很好的。” “是啊是啊,你一定可以的!”莞莞其实比我还不懂,但他也跟着附和。 “只是我出身微苦,虽然有一身抱负,却实在难以施展,如此又不得已进了佛门,若是再要去考取功名,又或是建功立业,怕是难上加难。”桐生叹了口气,“若是有机会能叫我——唉,算了算了,还是按照师父教我的与人为善,善行道施来求业果吧。西沉姑娘,你是女儿家,我同你说这些,你怕是要乏味了。” 乏味其实也说不上,但我的确也提不起什么兴趣,可我也不想扫他的兴,便道,“你也不用想这么许多,若是你想要——建功立业,那就一个劲地努力就是了,只要有这个心,哪怕时间花多一些,也总是可以达到的。莞莞你说是吧?” “是,是,桐生你一定能做到!”莞莞明明不懂,可却激动得不得了,手舞足蹈地给桐生打气。 “谢谢你,西沉姑娘,往日里我同师兄弟说起这些,他们都说我异想天开,你却还愿意听我说完,还信我可以,我真是——” “嗔嗔。” 桐生话还没说完,我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不用听我也知道是谁,抬头一看,正是东升站在前面殿宇的檐角之上,他该是已经练完剑了,平日里束上去的头发现在散了下来,只戴了一条月白冠带,月光之下东升比以往更要神姿清俊,目似明星。今日早上一闹而别,直到现在我也还未见他,此刻看他没记着仇,还前来寻我,我虽还记着他早上的不好,可心里还是有些欢喜的。只是我又不愿他得意,便还是不给他好脸色看,扭过头去不看他。东升从檐角上一跳而下,轻轻落地。 “我找了半日,原来你在这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十五】瓠落无所容 “我找了你半日,原来在这里。夜已经深了,你们两个在这里听什么书呢?” 东升从屋檐上跳下落了地,双手靠在背后,缓步走了过来,我正想着该如何回答,东升似乎也并没有等我答话,反倒是转向坐在我身旁的桐生,在他面前站定,然后道,“刚刚我在檐上听了半日,听到一段《高祖本纪》中高祖赞秦王之语,又听了一段羡英雄慕功名的感慨。只是尘世浮沉,昔日《逍遥游》中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又有‘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昔日英雄尽为尘土,各自时运不同,又何必作自卑之叹呢?” 东升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大段,我听懂的只有他刚刚站在屋檐上已经听了好一会这一句,也不等桐生回话,我就先站起身来冲他道,“你什么时候到的?你站在那多久了?怎么也不吱声啊?” “大概从喝茶开始。”东升看着我道,“我听这位兄台谈《史记》有趣,就听了几句。不过嗔嗔你向来不读史书,倒也能听这么许久,倒叫我惊讶。” 东升这话,听上去没什么,其实暗地里还是嘲笑我书看得少。我不服气,可东升又是最知道我的学识几斤几两的,便答,“我是不通这些,但我听着桐生志气远大,便鼓励几句。我可不像你,专说别人短处。” 我俩正说着,桐生起身向东升鞠鞠手,东升见了也微微欠身,桐生放下手道,“这位施主腹有经纶,只是《庄子》虽洒脱逍遥,但也难为俗世之人所能仿效。人活一世,还是期望功成名就,我也不能免俗。在下桐生,请问施主高名?” “他叫苏东升,”我抢在东升前面答,“他一直这样,说的我也听不懂。他要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也别往心里去。” “日出东升,月落西沉,你们俩的名字倒像是一对的。看两位也都气质不凡,莫非这位是西沉姑娘的兄长不成?”桐生笑道,只不过他下午挨了打,半边脸还有点肿,笑起来也有点苦。 “我并非嗔嗔兄长,我们是——” “我们不是兄妹,东升自小是跟我一起长大的,我们是——” 东升话还没说完,我怕他说出什么怪话来,又抢在他前面打断了他的话,可我一时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来,就在我苦思之际,东升又接过了话茬。 “嗔嗔和我一起长大,我们是发小。”东升看我这样子想得可怜,便替我说道,又转头笑问我,“是吧,嗔嗔?” “是!我们是发小,我们是发小。”我赶忙接话,“我们是发小。” “原来如此。”桐生道,“只是刚刚我看二位名字有相通之处,东升兄又直呼西沉姑娘幼名,妄自猜测,是我冒犯。不过西沉姑娘幼名倒少见,竟与佛门之语相通,敢问是何用意?” 他这忽然一问,我倒一时被问住了,在我记忆之中,自打我认识东升起,东升便一直这样称呼我,而这个幼名在整个狐族之中也不过只有东升、秋坪爹和春凝奶奶会这样叫我,具体是何用意,我竟说不上来。我便下意识地看向东升,他瞧了我两眼,然后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用意,只是叫得顺口了,便一直这样称呼。” “桐生,桐生,”棋莞忽然也冒出来,忙不迭地道,“我的名字是我奶奶给我取的,是因为我小时候爱笑,又总爱跟女孩子一起玩,所以奶奶就给我取了小名叫莞莞,莞尔一笑的莞。” “原来如此,莞莞你这般爱笑是好事。”桐生看着莞莞道,“佛门最讲心无挂碍,莞莞你这般爱笑,是心无挂碍、心神空明的表现,实在也是难得。” “天色不早了,嗔嗔,早点回屋休息吧。”东升道,“若再有机会,再来与桐生你共谈古文,你年纪不大竟能熟读《史记》,也是难得。” “多谢夸奖,只是桐生才疏学浅,改日再请各位喝茶请教。西沉姑娘,今日多有叨扰,多谢姑娘愿意听我絮说,感激不尽。” “还有我,还有我呢!”莞莞在一旁道。 “啊,是,还有莞莞。”桐生转身朝莞莞笑道,“也多谢莞莞给我激励之言。” 听东升跟桐生两个人掉书袋掉了半天,又入夜已久,我也是有些乏困,听得东升说要回去了,自然如得大赦,向桐生道别之后就拖着莞莞往回走,只是莞莞还不愿回去,一路上都还在回头看。我一手拖着他的衣袖,一边跟东升一路往杂货屋的方向走,我本以为东升会问我如何识得桐生,为何在此听他说书,只是东升一路并没有问起,仿佛一直在思考他自己的事。 “东升,你怎么知道我和莞莞在这?”我忍不住问道。 “看你们不在屋中,便腾云来找,没什么稀奇的。”东升回答,我这才想起腾云术这么一回事,觉得自己问得傻,也就不吭声。一直走到杂货屋前,我拖着莞莞进门,他进了屋才安稳了些许,也不跟我再多说便兀自躺回那堆茅草上去了,我本还打算着这几日都仗着莞莞受惊这么个借口跟他睡榻上,可他这番自己这么主动躺回茅草上去,我的如意算盘算是泡了汤,看着那张榻,我正盘算着该找个什么理由离危险人物远些,东升却没进门,对我道,“嗔嗔,我出去一趟。” “诶?这么晚了你去哪?”我转头,扶着门框问,“夜都深了。” 东升看着我笑道,“有个老朋友,我要去见一见。怎么,你一个人睡不着吗?” “什么老朋友?”我本还想再问细节,可听他嘲笑我说我一个人睡不着,又不想再多跟他多言语,没好气地关了门,“才不是呢,我巴不得你不在,你走吧!” 关了门后我在心里默数了三秒,然后又把门拉开一条小缝,东升已经不在门口了,我拉开门跑到院中一看,之见到东升腾云而去的背影,很快就不见了。他去得匆忙,只说去见老朋友,话也不说全,我又有些后悔没问清楚,但也只能走回屋中关了门爬上榻,只不过我躺上了榻,抱着被子半天也还没睡着,还不停地在想东升去见什么老朋友去了,他有什么老朋友?难不成他去见别的狐狸去了?他在涂山上的时候又有什么朋友呢?能跟他聊得来的也没几个,书渠吗?也许吧,他还挺喜欢跟书渠讨论练功的事,不对,等等,他如果是去见书渠,那他是不是也会去见琴歌?都这么百年不见了,琴歌他们是不是也修成人形了?还是说东升知道了琴歌修成人形,所以去见他们了?为什么他知道琴歌修成人形就要去见他们?还是说东升又想起之前琴歌对他说的话,又反悔找琴歌去了?我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后怕,竟都忘了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乱想的,完全一点依据都没有,兀自在榻上翻来覆去想了大半夜,又想起之前在山上琴歌说的那些类似于给东升生小狐狸的话,越想越不对,越想越生气,也不知道气从何来,就这样气鼓鼓地朦胧睡去,梦里都梦见东升跑去见琴歌,两个人喜滋滋地手拉手被我瞧见,琴歌还跟我说她要给东升生小狐狸了,我上去就给了东升一个大耳光,我做着梦还带着动作,动作太大,我在榻上翻了个身,今天没有东升在外侧挡着,我直接摔在了地上,摔得我醒了,醒了才知道是梦,又觉得自己这个梦做得实在荒唐,又觉得自己在梦里给了东升一个耳光更荒唐——东升去找琴歌关我什么事,我一边这样对自己说,一边又躺回床上去了,之后又恍惚睡去,只有那气鼓鼓的感觉还在。 第二天清晨醒来,棋莞不在,东升也不在,我做起身揉揉眼睛,又想起昨晚那个梦,又觉得做得实在没有道理,越想越烦,索性不想,我翻身下床,把两只梨子用井水浸了,然后咔擦咔擦咬着吃,梨汁流了我一手,我便又在井边洗了,然后走出寺里去。清晨凤栖镇还静悄悄的,也没几个人影,我便在街上闲转了几圈,去了我们往常会去的几个地方,却都没有见到棋莞,也没有见到东升,我心下觉得奇怪,又想着等东升回来,我一定要仔细逼问他到底见谁去了,就这样一直走到镇上的药铺,竟在这看到一条熟悉的灰色狐狸尾巴,我一眼便看出是棋莞,狐狸脑袋已经钻进药铺子里了,只有狐狸尾巴在外面,我一个箭步上去就拽住了那条尾巴,往后一使劲就把棋莞拖了出来,揪着他的尾巴拎在手里。 “莞莞,你在这里做什么?” “呜呜,呜呜呜!”棋莞嘴里叼着一包药,在我手上不停挣扎,我也就松了手,棋莞落在地上,又化回人形,把嘴里叼着的药包拿在了手上。 “莞莞,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化了人形之后不要随意再露出原形,被发现了可怎么办?回头再被那群孩子发现,你可就又要被吊起来了!”我知道棋莞怕我提之前他被吊起来的事,便威胁他。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回棋莞竟没之前那么怕了,他把那药塞进裤兜里,然后朝我道,“好啦沉沉,我知道了,以后我不随便化回原形了!我是为了来拿点药,人形钻不进去才不得已变回原形的,下次不这样了!” 他虽然藏得快,但我看清了那药包上写的是跌打损伤,我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来偷跌打损伤药做什么?” “我——我来拿药,没什么,我是自己——”莞莞语无伦次起来,耳根有些红了。 “我知道你是想做什么,”我看他看得透透的,“你是想拿这药去给桐生,因为他昨天挨了打,是不是?我已经跟你说过,他救了你一次,昨天我们又救了他一次,已经两清了。不要跟人族有过多交往,我没告诉过你吗?” “没有两清!”莞莞突然叫嚷起来,“桐生救了我,但昨天救了他的是沉沉你,不是我,桐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还没还清!” “我救他跟你救他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我不许你去!” “我不是你,你救跟我救不一样!”莞莞却一反常态,完全听不进我的话,甩开了我的手,“我要自己还救命之恩,不是靠沉沉你还!” 说完这话,莞莞掉头就往寺东边跑去了,我没法,本想不管,但又怕他暴露,只得也跟着他后面跑去,一路跑到东偏殿,和尚们都已经起来了,在井边轮着洗脸漱口,我赶紧拉住想跑过去的棋莞,两人藏在墙后。只看桐生也已经起来,今日脸上的伤已经好了不少,手里还拿着昨天的书,站在和尚队伍中一步步往前挪动,眼睛也没离开书。不知为何,看着他看书的那般认真模样,又想起他昨晚对建功立业的希望,我也为他的坎坷身世心酸起来,又有些感叹他这般用功的苦心。怕不是往日我修九尾也经历十分艰难,又是个看书懒怠的,竟看着他那般努力,也有一些惭愧。 “桐生,你又在看什么破书了?”一个年纪大些的和尚走到桐生背后,拍了他的光头一下,凑过去瞧了两眼,把书一把抽走,“《史记》!哈哈,你这小子还想着建功立业,成王立侯不成?小小年纪,真是白日做梦!” “门松前辈,还我的书!”桐生跳起来去抢那书,不过身高差得太多,实在够不到,便只得在原地跳脚。 “我们这些被迫做和尚的,能有口饭吃,不用去做苦活缴税就不错了,你还在这里看这些做白日梦,有这个时间不如赶紧去大殿把那些香灰都给扫了!等师父起来又要说我们懒怠,”那叫门松的和尚把那书一丢,就丢进了一旁另一个和尚用完还剩了半盆污水的脸盆里,“王侯将相?你也不撒泡尿看看,你也配?” 说完这些,那几个个头大些,年纪也大些的和尚扬长而去,剩下桐生一人在原地,从那脸盆里把那已经泡软了的书捡出来,可书已经浸水透湿了,一碰就烂,已经没有挽回的可能了。他却也像是习惯了似的,把破烂的书页里还能用的捧了,拿去太阳底下晒着,然后便走去寺里角落拿了苕帚,看样子是准备去大殿扫香灰。 “桐生!桐生!”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棋莞就先跑了出去,我也赶紧跟上,他像一只欢喜地见了主人的小狗似的冲上去,双手捧了那药包,朝着桐生道,“我给你带了脸上伤的药膏。你的书,你的书都坏了,刚刚那些人为什么要这样欺负你?” “原来是莞莞,还有西沉姑娘,”桐生道谢之后行了一礼,“让你们见笑了,师兄他们也不过是看我做这些看书的无用事罢了。师兄们也都是落难出家,觉得我看书无用,给我提个醒,说不上欺负。” “怎么会呢?他们把你的书弄坏了,还让你扫香灰,”棋莞道,“我替你教训他们去!” 说着棋莞就真的撸起袖子,转身就要去找那些大和尚,被桐生一下子抓住了衣袖,“莞莞,真的不必了,本就是我年纪轻,受师兄们提点也是应该的。你去了也无用,还会被我连累受苦。” 我看着棋莞那般奋不顾身地想要去找那些大和尚麻烦,却觉得奇怪,往日里莞莞是最怕惹事的那个,今日竟能为了桐生又是偷药又是要去打架,也真是奇闻一件。只是桐生已经如此说了,莞莞也就不再坚持,垂了手站着,又拿起那药包来,对桐生道,“你不要扫了,等下我替你扫,我们进屋去,先把药上了。” “不必,不必,”桐生赶忙摆手,“莞莞你这般瘦弱,怎能让你做这种粗活,还是我来吧,药我收下了,等扫完香灰,我自己会上的,多谢你的好意。” “桐生,你每天都要去扫香灰么?”我走上前道,“大殿那样大,又有那么多尊佛像香炉,都是你一个人做么?” “本是师兄弟一起,不过师兄们都不愿做这活,我年纪最轻,便只能多做些了。”桐生道,“日日如此,我也习惯了。再说,如此艰苦,乃是天降大任,这样想的话,也就不那么辛苦了。” 他刚刚还说棋莞瘦弱,我看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个子不矮,但也只比棋莞强壮些,实在算不上是个壮劳力。再看那张脸,也是清秀文弱,稚气也未完全脱去,完全想象不出他一人做全寺苦活的样子。再想刚刚那几个大和尚欺负人的霸道样子,我倒一时也咽不下这口气,又看桐生这般逆来顺受,他说什么天降大任,我才不管那套,心一横,把他手里那扫帚抢了扔在地上,又把那装了半盆污水的脸盆一脚踢翻了,污水流了满地,我一把抓住桐生的手道,“什么习惯了!这样被他们欺负你都忍受,还想着什么建功立业,叫我都看不起!走,今儿我们就不做,我带你去镇上玩一天快活快活,谁的活该谁来就谁来,我受不了这个气!” “西,西沉姑娘,这——” 我拖着桐生的手便往寺外走,莞莞也赶紧跟上。我拖着桐生一路走出了寺,直往镇上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十六】醉颜酡 我一路拖着桐生出了寺门,径直向镇上走去。原本今日镇上茶楼就要演《西厢记》,前面还有一出我可喜欢的《闹天宫》,三日前东升便说了要带我去看,只是他现在都还不见踪影,我也等不得,正巧看见桐生在这里受欺负,索性拖了他一起去瞧热闹。刚走上大道,我便松开了桐生的手,他起初还有些不乐意,但已经被我拖出寺去,也就绝了回去再扫香灰的念头,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我一个栗凿敲在光头上打断了。 “走,今天茶楼有好戏,我们去看看。”我也懒得再跟他纠缠什么“天降大任”的屁话,“你要是不乐意,回去扫殿去好了。” “西,西沉姑娘拉我去,我就去好了。”桐生这次还算爽快,我看他应了也就点头,三人一并往茶楼走去。就在路过麦芽糖摊子的时候,卖麦芽糖的大娘喊住了我,我便停下,美滋滋地跑过去,大娘给我包了一包麦芽糖递过来,我双手接了,正准备道谢,大娘却压低了声音看着我道,“西沉,你今儿没跟那个东升在一起啊,哎呀,我一早上看到他跟一个穿了身红裙子的女孩儿往镇那边去了,还一路谈笑风生的,我看那红衣服的姑娘脸生,是你们朋友吗?” 大娘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我脑子炸了半边。原本东升答应带我去看戏,理应不会爽约,今日却迟迟没有出现已经够奇怪了,昨晚他说要去见老朋友,今天大娘就跟我说他跟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儿跑了,那我昨晚胡思乱想的那些可不就成了真?东升要见的那个老朋友可不就是琴歌吗?现在东升跟琴歌跑了,还一路谈笑风生的,要是我早知道,我怎么也不能让他去见什么老朋友,我越想越急,越想越气,麦芽糖也不要,只感觉脑子发热,刚准备回寺里再去寻东升,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太傻,若是东升真的跑了,肯定不会回寺里的,现在大娘不会无故骗我,那可见东升就真的是丢下我跑路了,我回去找也没用。比起做没用的事,我还不如接着去看戏,再迟去,就看不到猴子翻跟斗了。于是我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匆匆跟大娘道了谢,也不跟棋莞桐生多说,脚下生风一般急匆匆走进茶楼,也懒得跟店小二说几句好听的骗戏听,径直走上二楼座位坐下,店小二跟上来,给我赔笑脸,“苏姑娘,戏还没开始,今儿新进了江南云露茶,我给您沏一杯尝尝?” “喝什么茶!端酒上来!”我一拍桌子,吓得棋莞桐生不敢说话,我也不管,看店小二不接话,我更急了,“看什么!上酒!” “哎,哎,”店小二也不敢多问,“那还是给您上一坛女儿红?” 别说女儿红,我现在听到一个红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恨得牙痒痒,又是桌子一拍,我发起脾气来,“猪脑子!去你的女儿红,要竹叶青!” 往日里我、东升和棋莞来茶楼看戏,有时有了兴致也会喝几碗酒,只不过回回喝的都是女儿红,只因为竹叶青烈些,喝多了容易醉,我虽一直好奇竹叶青的味道,但有东升在,他总管我,我不敢要着喝。可今天不一样,今天东升都跟琴歌跑了,我想喝什么喝什么,谁也管不了我,于是我虎着脸,瞪着不去拿酒只发愣的店小二吼,“还愣在这什么!还不快去拿!” 店小二这才仿佛醒了过来,也不敢多问,赶紧下楼给我拿酒去了,我心里不畅快,只看着楼下的那些人忙着上戏用的道具。过了一会酒端了上来,我一把掀开盖子倒了一碗,又给棋莞和桐生各倒了一碗,自己先咕嘟咕嘟喝了一碗下去,竹叶青就是烈酒,喝起来带劲,又看着那两个人道,“傻看着干什么?喝啊!” 棋莞赶紧端起来喝了一口,桐生没动,却道,“那个,西沉姑娘,我是出家人,出家人不能喝酒的。” “你算什么出家人啊,”我拿着酒碗没好气地回答,“你就是个迫不得已半路出家的,今天你也是破例跑出来的,我要你喝你就喝,怎么这么多废话!” 怕是看我此刻发了火凶悍得很,桐生犹豫好半天之后勉强喝了一小口,我也懒得管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又是一碗喝下去,嗓子火辣辣地舒服,这时候唱《闹天宫》的戏班子上来了,穿着金色戏衣的猴子们开始翻跟斗,往日里我最爱看这段,今天看着却觉得索然无味,满脑子都还想着东升跟琴歌跑了的事,想得入神了,连酒也忘了喝,就靠在二楼栏杆上愣愣地看着楼下台上的猴子们上蹿下跳。我一时并不愿相信东升真的跑了,但又觉得大娘的话不是诳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又想起前几日我总跟东升说让他离我远些,昨晚还跟他说我巴不得他走,怕不是那时东升都想好了要跟琴歌走了。现在他真走了,我又难过了。我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但忍住了偏就不哭。 “沉沉,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高兴了?”莞莞试探着问我,我却一时没注意,他又喊了我一声,我才反应过来。 “没,没什么,喝酒啊,”我又倒了一碗,此时那些猴子都下了台,台上道具撤了下去,搬戏牌子的上来也把《闹天宫》换成了《西厢记》,“没什么,看戏吧。” 戏开始了,看到那张君瑞与崔莺莺一见钟情,单一支笔解了相国府之围,我平日里就不太喜欢这种书生小姐的戏本子,咿咿呀呀地唱了半天也无味,只这《西厢记》戏文写得还有趣些,便还看那两人在台上扭捏作戏。倒是桐生和棋莞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看到张君瑞平了孙飞虎之祸,求得崔莺莺做配,桐生颇有感触,道,“亏得张生有这等机缘,一腔机谋得以施展,得了赏赐,又得了莺莺。” 只那戏峰回路转,正待那张生梦成之时,老夫人反悔拆散鸳鸯,俱害得两人得了相思病,那张生病怏怏,在台上唱道,“小生为小姐,昼夜忘餐废寝,魂劳梦断,常忽忽如有所失。小娘子怎生可怜小生,将此意申与小姐,知小生之心。就小娘子前解下腰间之带,寻个自尽。”棋莞听了竟眼角含泪,只为这张生和崔莺莺这对苦命鸳鸯感动涕零,“这老夫人怎么如此不讲情理拆散了鸳鸯?” 我本就心里烦得很,又是一杯酒下肚,看着棋莞冷笑一声道,“那又怎样?总比之后跑了得好。”我此话一出,棋莞便觉得甚是怪异,只看着我,我也不瞧他,他俩面前酒也未曾多动,我也不管,只自己喝闷酒。 台上红娘作计,崔莺莺夜听张生琴,虽是老套剧情,但戏文写得朗朗上口,角儿唱得也脆,崔莺莺唱得婉转,“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潜身再听在墙角东,原来是近西厢理连结丝桐。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棋莞听得入神,又转向桐生道,“崔莺莺用情至深,两人隔墙听琴,也是感人。” 正说着,只听楼下几声喧哗,正是镇上出了名的霸道的钱家公子进了茶楼,我向来不喜欢这人,往日里东升在,他不敢造次,若是我撞见他,也从不和他计较,只躲开不理会便是。想钱家上三代也算是有所为,开着镇上最大的银号,宅子也是一等一的华丽阔气,只到了这一代没出个好人,这钱公子日日也只知道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这镇上没人不厌他,无人不烦他的。只今日我也懒得理他,继续看我的戏。那钱公子上了二楼来,四周围的人都看向他,不敢吱声,我却理都没理,还是看着楼下戏台,直到棋莞暗暗喊我,我才看见那钱公子站在我身后,正腆着一张脸看着我。 “苏姑娘,多日不见,今儿苏公子没同你一起来啊。” 我本就不想与他多话,他自己找上门来,他若不提东升还好,他一提东升,我更是火冒三丈,一双眼瞪圆了盯住他,道,“他来不来,同你有何相干?识相的就滚一边去,否则我恼了,要你好看。” 那钱公子不走,反凑近了在我身旁的座位上坐下,我不想惹事,本想让他自己离开,可他今天却不识相,“苏姑娘,今儿苏公子不在,本少爷坐这陪陪你吧?” 他真是不识相,三句话不离东升没来这事,我本不想理,可奈何心里怒火烧得旺,正要发作,桐生先我一步开了口,“这位施主,西沉姑娘心情不好,你就不要在这里让她为难了,还是——” “哪里来的臭和尚,也配跟我坐在一桌,快滚!”那钱少爷手一挥,随行的几个人便上去扭了桐生押去墙角,桐生不肯,却扭不过,棋莞见了扑上去想拽开那几个人,却也被扭了押去墙角,那钱少爷又转过脸看我,微笑得叫我恶心,他却还不知好歹地凑近过来,眼看就要贴上我的脸了,手还不安分地摸我的胳膊,“这下没人打扰我们了,苏姑娘,难得苏公子——” “砰!” 他第三次提了东升,我气急败坏,唰啦一声站起身来,怕是刚刚喝多了几口酒,站起身来还有些晕乎,但我也就着这酒劲,把那手里的酒碗朝钱公子头上一摔,酒碗正砸在他脑门,掉在地上摔个粉碎。我一脚踏上桌,指着他吼道,“东升来不来,你管得着吗?你这家伙不知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天就给你点颜色看看!”说完这话,我双手稍稍聚力,也不说话,那几个冲上来想拿下我的家伙就被我一掌轰了开去,看得满堂皆惊。我这内力在狐族之中本也不算上乘,跟东升和书渠都不能比,可对付这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我憋了一肚子的火,正愁没处发,又一把端起那酒坛,酒坛中还有一口酒,我对嘴喝了,然后把酒坛子往地上一摔,酒坛子也摔了个粉碎。一地的瓷碎片,那钱公子吓呆了,我只觉得头脑更是有点晕乎乎的,也顾不上许多,指着他道,“给我滚,我数三下,你立刻消失,否则就跟这件衣服一个下场!”我伸手扒了一个小厮的上衣,手掌凝了一团狐火,那衣服瞬间烧成了灰烬,吓得那钱公子满地乱爬,也不等我数数便磕头求饶,带着那几个小厮,屁滚尿流地跑下了楼。一整个茶楼的人都紧盯着我们楼上,就连唱戏的也停了,我站在桌上看着楼下道,“继续唱!愣着干什么!”,然后又在座位上坐下,打开另一坛竹叶青开始喝。棋莞和桐生也被吓住了,半晌才走过来坐下。台下红娘牵线,张生和莺莺又终成眷属,张生去考功名,两人长亭送别,棋莞见我只看戏喝酒不说话,便小心翼翼地道,“沉沉,你看这张生和莺莺又在一起了,你可还高兴?” “他们在一起,我有什么高兴?”我把喝空了的酒碗往桌上一丢,这竹叶青酒劲确实大,而天色渐晚,戏也唱完,台下人基本都散去了,我觉得两眼有些迷蒙,心里又难受,只觉得自己说着胡话,闹着回去。棋莞也不敢多说,只是我喝多了酒,起身走了两步就歪歪倒倒的,棋莞走过来扶我,我把他一推,自己扶着栏杆下楼,却控制不住脚步,一路跌跌撞撞,桐生一步抢到我前面,在我面前蹲了下来,对我道,“西沉姑娘,你酒喝多了,我背你回去吧。” 我本不想要他背,更可以说我当时连自己在哪都不清楚,酒劲上来我只想睡,便昏昏沉沉地伏在桐生背上,棋莞在一旁跟着,一路往寺里走去。恍惚之中我还只记得昨晚的梦,东升同琴歌走了,他俩手牵手,美滋滋的,谈笑风生的,琴歌还同我说她要给东升生小狐狸,梦里东升还同我说是我说巴不得他走的,我就这样想着,又酒劲上来,伏在桐生背上竟就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回了寺,桐生也不敢就这样带我回他僧房,和棋莞说了几句之后便去了大殿旁值夜僧人的一间空房,虽说值夜僧人应整夜在此守佛,但其实这间房子空落已久,并没人来。 桐生背我进了屋,扶我在僧床上躺下,我躺在枕头上还是哭得不行,桐生怕不是被我这架势吓到了,拿他那僧袍的袖子给我擦,可越擦我越哭得厉害。恍惚中我听桐生对棋莞说他出去弄点醒酒茶来,棋莞便蹲在我身旁给我擦眼泪,不过怎么擦都没用,只要一想到那个梦,我就哭得稀里哗啦,完全停不下来。过了一会,桐生端了醒酒茶来,又让棋莞出去拿毛巾浸了井水来给我敷上冷静冷静,棋莞应了一声出门,桐生端着茶碗在我榻旁坐下,舀了一勺喂给我喝,那茶却苦,还未进嘴我就打翻了汤勺,勺子摔了个碎,他也不说什么,只喊我,“西沉姑娘,西沉姑娘,我扶着你,你坐起来喝几口醒醒酒。” 我头烧得厉害,也正口干舌燥,那茶虽苦,但我也便挣扎着半撑起身子,桐生扶着我的头,我就着他手里的碗喝了两口,又苦得涩嘴,我睁了眼瞧他,却只觉得眼前恍惚得厉害,好像有好多重人影在晃,他又端着碗喂我喝了两口,我却又想起第一次跟东升去茶楼喝女儿红,头一回喝我没有半分经验,连灌了四大碗下去,回了寺中便头痛,东升拿碗端了水,也是这样扶着我的头给我喝了,我越发觉得心里难受,迷迷糊糊之中竟一下子分不清楚眼前的是谁,是东升还是桐生,又或者是棋莞,也或许是我不知道的人,我撑着身子伸手摸了摸桐生的脸,朦胧着道,“东升,你为什么跟琴歌走了?你不是说了不跟她走的吗?” “西,西沉姑娘,你说什么?”桐生被我这样一摸脸,怕不是也惊慌失措,他问道,“西沉姑娘,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叫我西沉姑娘,你不是一直叫我嗔嗔的吗?你跟琴歌走了,就叫我西沉姑娘了?”我也顾不得面前的到底是谁,我就着酒劲往下说,一个劲地揉桐生的脸,“你跟琴歌好了,就叫我西沉姑娘了?” “不,不是,西沉姑娘,我,我,”桐生慌了神,“不,嗔,不是,嗔嗔——” 就在这时,值夜房的门开了,一阵冷风吹在我脸上,把我的醉意也吹醒了几分,有人走进来,我听得那脚步声熟悉,便努力睁眼去看。桐生赶忙扶我又躺下,把碗搁在地上让到了一边,只看那人在榻前蹲下,我知道是谁,他伸手覆着我的脸,我想喊他,可我喊不出口,那一声就卡在喉咙里,我的眼泪刚刚才止住,此刻又流出来了。 “嗔嗔,我不是同你说过,酒不能随便喝的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十七】心有千千结 “嗔嗔,我不是同你说过,酒不能随便喝的吗?” 东升的手覆着我的脸,他的手有点凉,该是刚在外面吹了风,可我脸上正烧得厉害,他这样覆着我的脸,我不觉冷,只觉得舒服。我的眼泪落下来,落在他手上,他用食指给我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也不问我怎么喝成这副德性,只给我擦眼泪,我张了张嘴,然后开口,嗓音却沙哑地委屈,“你为什么在这,琴歌呢?你不是跟琴歌走了吗?你还回来干什么?” “说什么傻话。”东升皱了皱眉头,我不喜欢他皱眉头,他一皱眉头,我就知道他有些不高兴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事,又惹他生气了?他的眉毛很好看,皱起来就不好看了,“我们回去吧。” “你生气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我虽说了巴不得你走,但那是假的,我,我没有,真的没有想要你走,我——” “嗔嗔,回去了。” 东升也不等我胡话说完便站起身,弯下腰,一只手搂住我的肩,另一只手勾住我的腿弯,稍稍一用力便把我抱了起来,像抱着一只小动物似的把我捧在怀里,我伸了手抱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又哭,像个孩子被抢了手里的娃娃,之后又拿到了娃娃一般地哭泣。原本他没有来,我哭得厉害,现在他来了,我哭得却更厉害,东升也不说话,只等我哭得缓和下来,只缩在他肩旁抽噎。东升还在这,他没走,他来找我了,一想到这,我便不再像刚刚那般恐慌得失措。是东升,是东升的手,东升的肩膀,东升的味道,这些都能让我莫名地安心,渐渐止了哭泣,东升抱着我走出门,停在门口,转身对桐生道,“多谢你照顾嗔嗔,她不懂事,给你添了麻烦。” “没,没有,我——”桐生回答,可他还未说完,东升便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嗔嗔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喊的,不是亲近的人,这样叫她,嗔嗔会恼的。”东升说完这句,便抱着我走出了门,正遇上拿了毛巾回来的棋莞,东升看到他,道,“棋莞,嗔嗔喝多了酒,今晚委屈你留在这,不要回去睡了。” “啊?好,好的,”棋莞回答,“你今天一天都去哪了?沉沉一天都不对劲,喝了整整两坛子竹叶青,还在茶楼闹了事,把钱少爷一伙都打了!” “是吗?真想不到。”东升低头看了看我,然后回答道,“改日再告诉我详细。” “哎,好。”棋莞应了,把那毛巾递给东升拿了,然后道,“沉沉就交给你了,她今天不知道听了什么传言,一直说什么你跑了,真是奇了怪了。” “嗔嗔这脑子里想什么谁能知道呢?”东升道,“罢了,你回屋去吧。我带她回去就行。” 说罢,棋莞便进了屋,东升也就抱着我往回走,他迈步沉稳,托着我也稳稳当当的,并没有什么颠簸。晚风吹着微凉,却也醒酒,我酒劲醒了三分,歪着头靠着他肩膀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着,微微眯着眼瞧他,东升却也不看我,只看着前方,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刚刚哭了一场,现在又开始看着他傻笑,抬高了手去戳他的脸,他不理我,我就又戳一下,再戳一下,东升起初不理我,被我戳了好几下才低下头来,低声对我道,“再动我就松手了。” “东升,你带我去看戏啊,你说好带我去看戏的。”我脑子不清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抬手戳他脸了,窝在他怀里闷声闷气的,赌气撅着嘴自言自语,“你骗我,你根本没带我去,你跟琴歌去了,我要扇你一个大耳光,骗人是小狗,你是狗。” “第一,没有琴歌;第二,没有骗你;第三,你再乱说一句我就松手。”东升一边走一边道,他该是知道我是喝多了在乱说,但还是半认真地在跟我搭话。 “你是狗,你是狗,你是狗!”我又闹将起来,一只手还在东升脸上乱拍,这大概是我自己不知道但旁人都知道的我喝了酒就特别能闹腾的毛病,我在东升怀里踢腾腿儿,就在这时候,东升突然两手一松,我整个人唰一声往下坠了半米,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东升蹲下身又接住了我,但我吓得半句话也不敢再说了,只被吓得瑟瑟发抖。 “嗔嗔,你再敢说一句胡话,我就真的松手,我说到做到。” 东升说完,站起来抱着我接着往前走,一路走到杂货屋子门前,东升踢开门,抱着我进去,又把门踢上,他这招管用,我半晌没敢讲话。东升还是东升,喝了酒之后怕不是也只有他能治住我。 东升念了个诀点了蜡烛,屋子里亮起来,他把我放在榻上躺好,又给我掩上被子,然后去倒了碗水,我就迷蒙着眼看着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东升倒了水走过来,也不问我要不要喝便要扶我起来喝水,我不肯喝,他把碗递到我嘴边,我就死活不肯张嘴,只一直喊“我不喝”,刚刚喝了桐生那两口醒酒茶苦得很,到现在都苦,现在又要喝凉水,我便怎么地也不松口。东升却没那么好说话,他知道我喝了酒喜欢闹,也不听我的,扳着我的脸给我死活喂了两口下去,两口水喝下去,我便是说什么也不肯再喝第三口了,东升也不再强求我,他斜坐在榻边,我就靠着他的胳膊,两人对峙了一会儿,东升算是认输,把那碗水搁在一边。 “嗔嗔,不喝就算了,躺下睡吧。”东升道,便要扶着我躺下,但我又不愿意躺下,就死活靠着他的胳膊不肯动,东升又皱眉头了,“你不喝水,也不睡,你要干什么?” 屋里的烛光温暖,那点橘色的柔软颜色,恍惚中就让我想起涂山上,我和东升在山洞里的时候,那时桌上也总亮着长生烛,只是那时候我和东升都还是狐狸,那时候的狐狸东升,没有这时候的东升好看,可他为什么变了人之后,就总爱皱眉头呢?我好不喜欢他皱眉头,他一皱眉头,我就莫名有些害怕,我惹他不高兴了,他是不是就不要在我身边了? “我要你抱,我要你抱我。”我突然好像醒了,又好像没醒,我主动爬爬爬,爬到榻里边躺下,然后拍拍拍身旁的空档,“你也躺下,你抱着我,我就睡。” 东升他只盯着我却不动,也不说话,半晌,他站起身脱了外衣,把束起来的头发放下来,大概也是知道跟喝多了的我纠缠太多没有意义,我说什么他就照做是最好的,便在我身旁躺下,我便一下子凑过去抱紧了他,好像抱着苞米的熊似的,我感觉到东升身子猛地僵了一下,但他很快便放松下来,用手摸了摸我的头,我也就心满意足,安稳下来准备合眼。 “嗔嗔,还没有灭灯。”东升道,我也不肯松手,又觉得他身上热,刚刚清醒点的脑子又有点不清醒,便回答。 “不要熄,就亮着,就亮着,像以前一样……”我呢喃,像一只疯狂挖地的鼹鼠似的一个劲往东升怀里钻。 “嗔嗔,你今天这样,让我想起……”东升轻声道,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若有若无的,但我知道他在同我说话,“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这样。” “唔……”我恍惚着听他说什么第一次见我,可我想不起第一次见到东升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好像从我记事起,东升就一直在我身边,他一直在我身边,“我不知道……第一次见……我不记得了……” “你今天听到了什么话?怎么突然喝这么多酒,跟琴歌有什么关系?”东升一下一下抚摸我的背,虽说我们都已经化人形,但狐狸本性还是狐狸本性,他这样一下一下摸我的背,我便觉得舒服,本已经安稳得差不多,突然听他说琴歌,我原本已经合上的双眼猛地就睁了开来。 “你是不是去找琴歌了?你昨天晚上去找琴歌,今天跟琴歌一起出去……”我又被他一问想起这档事,便把东升抱得更紧,“你不可以去,我跟你约法三章过,我不许你跟琴歌说话,不许你跟她眉来眼去,不许,不许——” “琴歌跟我说话,我也不许跟她说话。”东升接了下去,他也搂我在怀里,用他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一下一下摸我的头发,“没有琴歌,我没有去找她,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怪话?” “琴歌也化了人,她还想给你生小狐狸,你也不许去,我不要琴歌给你生小狐狸,”我也不管他问什么,我自顾自往下说,东升的呼吸离我好近,可我还想再近一点,近得他走不了,不能去找琴歌为止,“她漂亮,你也不许喜欢她,她要你跟她走,你也不许跟她走,她喜欢你,你也不许喜欢她,也不要跟她生小狐狸……” “真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些话,”东升也不恼,“我不喜欢琴歌,也从来没有去找她,也不会跟她生什么小狐狸,没事的,嗔嗔,你睡吧。” 东升看着我,他的眼睛好干净,好亮,他的眼睛是漂亮的深褐色,东升的眼睛好深,像是有一道小小的漩涡在里面似的,我看着看着,就觉得困意深沉,我把脸埋进他的脖颈,我喃喃道,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在说梦话,“琴歌喜欢你,嗔嗔也喜欢你,嗔嗔比琴歌更喜欢你,你不要跟琴歌走,嗔嗔给你生小狐狸……” 说完这些,我便彻底地睡过去了,这一觉睡得沉,一直到天完全亮了才醒,我醒来的时候门虚掩着,我从榻上坐起来,怕不是宿醉,头还有点痛,烛幽挂在墙上,东升回来了,但他不在屋子里。我揉着头努力去想昨天发生了些什么,我记得卖麦芽糖的大娘跟我说东升跟一个红裙子姑娘跑了,然后我在茶楼打了钱少爷一顿,也记得角儿唱了大半本《西厢》,之后是桐生背我回来的,还给我喝了两口苦得不行的茶。之后好像是东升带我回来,我还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只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到底说了些什么,也不敢确定是真的东升回来了我对他说,还是我自个儿做梦,完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因为我零星记得我昨晚尽说些什么“你是狗”“生小狐狸”之类的话,如果不是梦而真是东升带我回来的,那我可就真的是没脸见人了,我正想着下了榻,一开屋子门,就看到东升站在院子里靠着门柱,手里拿着半块白馍揪着一块一块地扔了喂那些落在院子里的鸽子,他今天穿了一身玄色便服,里面是白色中衣,系着黑色腰带,显得挺拔利落。看我起来,便对我道,“嗔嗔,你起来了?” “昨天晚上我跟你说什么了?我说什么都是胡言乱语,你不要信!”我急冲冲的跑到他面前道,“我昨天喝了酒,喝了酒之后说的话都是胡话!” 东升只看着我也不说话,露出一点微笑,但很快又不笑了,表情怪异得很,半晌,一边又开始喂那些鸽子,一边答我,“你没有说什么要紧的,不用这样紧张。” “真的吗?我真的没说?”我不敢信,又确认一遍。 “——没有,没说什么,你确实嘟嘟囔囔的,但我没有听清。”东升不看我,就看那些鸽子,我觉得十分可疑,但他却表情坦然,“嗔嗔你也知道的,你喝了酒说话总不清楚,所以我也没认真听。” “真的吗?那就好,”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又想起昨天的事,便兴师问罪,“你昨天去哪了?放我的鸽子,卖麦芽糖的大娘告诉我了,你一早就跟一个穿红裙子的姑娘去镇上了,你去哪了?那姑娘是谁?” “原来是那大娘跟你说的,我还寻思着是谁嚼舌根,”东升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那块白馍喂完了,他拍拍手,看着我道,“并没有去哪里,那姑娘是——” “是我啊嗔嗔!哈哈哈,没有想到吧?虽然许久不化女形,但我的变身术还是如此精妙绝伦!”东升话音未落,便从不远处墙头落下一人,我循声看去,那人穿着暗红长褂,系着玉带,束着高冠,摇着一把扇子朝我走来,不是别人,正是秋坪,几百年不见,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副富家子弟的浪荡像。 “秋坪爹?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意外,便迎上去,秋坪爹笑呵呵地拉住我的手。 “我来看看我的宝贝嗔嗔啊,”秋坪爹笑道,拉着我的手摩挲,“嗔嗔,几百年不见,你化了人形之后,果然是俊俏可人,看看你这小脸,你这身段,你这小手也嫩白白软乎乎的,真是看得你秋坪爹我心都要化咯!” “老色狼还是少说些鬼话吧,”东升走过来,“松手。” “东升你也太没意思,昨天带你去新窑子,本来是去欢乐,你却扫我的兴,还趁着我解手溜了,今儿我好容易找到嗔嗔,看我们嗔嗔样子美,你却连手也不让碰。”秋坪爹还是拉着我的手,“你凭什么不许啊,我们嗔嗔都没说话呢!” “秋坪爹,山上怎么样?春凝奶奶她们都好吗?春凝奶奶,春凝奶奶还生我们气吗?”我忙不迭地问,“春凝奶奶还是不让我们回去吗?” “老太婆可忙着呢,”秋坪爹回答,“哪里还记得生你的气?不过嗔嗔,山下可比山上好玩多了,我看也没必要回去,你说是不是?走,走走走,秋坪爹带你去逛逛,再给我们嗔嗔买几身新衣服,我们嗔嗔这样漂亮,我可不是要带出去显摆显摆!” 秋坪爹说完便带我出了寺门,东升也跟在后面,我也推不过,只得跟着秋坪爹上了街,秋坪爹也不走我们往常去茶楼的路,反而挑了另一条道,对我道,“嗔嗔,你在这无业寺中呆得太久,凤栖镇上你也都玩腻了,我们今儿去个你没去过的地方瞧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十八】长阳剧 我还记得在涂山上,我刚刚开始记事起,春凝奶奶就无数次地告诫过我,一定要离秋坪爹远一点,无论他说话的时候是认真的还是吊儿郎当的,都不要相信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他说的所有话都是屁话。但我却一直不是很明白春凝奶奶为什么要这样说,因为在我印象里,秋坪爹虽然爱玩,但总归还是一天到晚乐呵呵,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东升,都是最好的。最有说服力的证明大概就是,无论他每次下山去玩几天,玩多尽兴,一包桂花糕和糯米鸡都是少不了我们的。但这些也都是我没化人之前对秋坪爹的看法,化了人之后,我倒是能渐渐明白为什么春凝奶奶一直视秋坪爹为为老不尊老不要脸带坏小狐狸的头号典范。 “秋坪爹,你昨天跟东升出去,为什么要化成个女儿形象啊?”秋坪爹拉着我出了寺门,我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然后更亲密地挽着他的臂膀,贴着他的左胳膊,瞧着他笑,“嗔嗔好好奇啊!” “这个……”秋坪爹一愣,然后哈哈哈笑了几声,拍了拍扇子,“哎呀,这不都怪东升这小子吗,硬是说要看看我变女人是什么样,我没法子就变给他看啦!” “我没有。”东升面无表情,走在秋坪爹右边,“我对老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什么老女人,会不会说话?”秋坪爹一收扇子,拿扇柄就敲东升的头,“虽然我秋坪年纪一把了,但化形成年轻女人可一点难度都没有,嗔嗔,你若不信,你秋坪爹我给你变一个瞧瞧?” “大街上走着,秋坪爹你就不要变了,你化形好,嗔嗔我当然知道啦!”我眼珠转了转,计上心来,晃着秋坪的胳膊撒娇,“秋坪爹,你昨天带东升去哪里玩了?他跟你出去,都放了我的鸽子,你一定带他去什么特别好玩的地方玩了吧!告诉我,告诉我嘛!” “哎呀!这个嘛,这个呢,这个,”秋坪爹眼神一会往我这里飘,一会往东升那里飘,然后朝我干笑道,“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玩的地方,也就是有吃的喝的,有唱曲儿的,然后再有几个小妞儿,别的没什么好玩的,嗔嗔你不会喜欢的。不说这个,不说这个,秋坪爹带你买漂亮衣服去!” “有吃的,有喝的,还有小妞儿,小妞儿……”我重复了一遍,然后一双眉毛都立了起来,把秋坪爹一推,也不拉着他的胳膊了,“我知道了,你带东升去逛窑子了吧?就是在涂山上时候你给我们讲的窑子,是不是那个?有吃的,有喝的,有唱曲儿的,还有好多姑娘,是不是?” “哎呀嗔嗔,不是的,不是的,你秋坪爹我怎么可能带东升去那种地方嘛!”秋坪爹赶紧打圆场,“是有吃的,也有喝的,还有几个小妞儿唱了唱曲儿,没有好多姑娘,也就几个,也就几个,是吧,东升?” “我不知道,都是你看的。”东升双手往身后一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完全没有给秋坪爹台阶下的意思。 “你这小子,我昨天好心带你去欢乐,你现在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真是白眼狼!”秋坪爹揪了一把东升的耳朵,又转过头来哄我,“嗔嗔,没有,没有,真的,窑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你看,又有好吃的,又有好喝的,又有好曲儿,陶冶情操,陶冶情操,我是带东升陶冶情操去的,没别的。” “我不管你们去干什么,但春凝奶奶说了,窑子不能去,窑子里没好东西,”我理直气壮,“你带坏东升,我回头见了春凝奶奶,要告你的状去!” 我虽理直气壮,但我也仅仅是听春凝奶奶说窑子不好不可以去,具体为什么不可以去,我倒是不清楚,甚至还有些疑惑——又有好吃的,又有好喝的,还有曲儿听,为什么就不能去呢?秋坪爹带东升去窑子,除了窑子里有好多姑娘这一点,别的我都觉得很不错,甚至我也有点动心了。 “哎呀!饶了我吧,好嗔嗔,宝贝嗔嗔,秋坪爹求你饶了秋坪爹这回,”秋坪爹怒视东升一眼,然后又使劲儿讨好我,“秋坪爹今儿给嗔嗔赔不是,嗔嗔要买什么可劲儿挑,秋坪爹什么都给你买!” “还说呢,之前给我们那一袋子钱,都是前朝的,根本用不了。”他不提钱倒还好,一提钱,我更没好气了,但一想到他答应了什么都给我买,又得意起来,挽住秋坪爹的胳膊,“好吧,既然你什么都给我买,那就快走吧!”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一路远离了凤栖镇,秋坪爹修成四尾,因他吃得了苦,除了有千里眼之能,还修成日行千里之能,与他走在一起,一天走上千里也完全不成问题。我们跟他一起出来,此时已经走到了我们完全陌生的一处城镇,与凤栖镇不同,这里的建筑都巍峨壮丽,亭台楼阁,飞檐翘角,好不气派,市集之上的人群也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街边店铺鳞次栉比,店中货物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这里的姑娘都穿着云纱一般的绸衣,梳着高发髻,全然不似凤栖镇上,人人都只穿粗布和麻布的衣服,只能偶尔见到穿绸衣的人。秋坪爹扇着扇子,对我道,“嗔嗔,这里便是长阳,再往前走,就到了明都,虽离明都还差这么一小点点,但也已经是一等一的繁华之地了。今儿晚上秋坪爹要在这里的落霞楼见几个朋友,时间还早,走,秋坪爹带你去逛逛,买几身好衣服,给我们嗔嗔好好打扮打扮!” 此时距离下涂山已经将近四百年,这四百年中我几乎都在无业寺中度过,就算是化了人,也仅仅是在凤栖镇上度日,何时见过这般的繁华富庶之地?又哪里见过那样新鲜有趣的猴戏,那样晶莹剔透的糖人儿,那样精致俏丽的发簪步摇?我已经挪不开眼去了,秋坪爹带着我进了街中心的一家裁缝铺子,推开雕花门,里面陈列着一排排一片片的布料、丝线,掌柜的脖子上挂着量尺,正在那桦木的大柜台后面拨算盘,见秋坪爹进去,立刻笑着迎了上来,道,“秋爷!哟,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是来做什么新衣?我这里刚进了几匹赤金的织锦缎子,您要不要瞧瞧?” 秋坪在店中转了转,摇着扇子看了看,然后看看我道,“今儿不是给我做,是给我这宝贝幺女嗔嗔做衣服,我记得你这铺子里常有上等的天香绸,取几匹好的来给嗔嗔瞧瞧,若我家宝贝儿看得上,便多做几件也无妨!” “好,好,”掌柜的一边吩咐伙计去阁楼上取,先看我,又看东升,一边道,“秋爷也没说过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竟生得这般俊俏窈窕,当真羡煞旁人。我看这位公子也气度不凡,莫非也是秋爷——” 秋坪摆摆手,该是还记着刚才东升不替他圆谎的仇,哧了一声,“他不是我儿子!我没有这样没眼力见的儿子!他是我们家嗔嗔的上门女婿,整日呆头呆脑,毫无生趣,改日我非给退回去不可!” “呵,我也没有整日花天酒地吃喝玩乐,越老越没脸的老丈人。”那掌柜的又陪笑几声便去准备料子了,东升看了一眼秋坪爹,冷哼一声。 “秋坪——不,不是——”我一听这话,满脸飞了红,一把抓住秋坪爹的袖子,但也不好暴露身份,赶紧放低道,“爹,你,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呀!” “嗔嗔啊,爹知道你中意他,爹也疼你,尊重你,但爹是爹,你是你,爹偏就看不惯这小子,”秋坪爹怕不是作戏作上了瘾,也不听我的话,指着东升脸道,“没规矩!还敢还嘴,就你这德性,若不是看嗔嗔脸面,我非给你两个大耳刮子不可!” “我,我——”我又羞又气,可还没等我说完,东升就打断了我的话。 “你看不看得惯关我什么事,我也不看你半分脸面,”东升也跟着作戏,他俩怕不是还在赌刚才的气,把我夹在中间羞得耳根都要红透了,“嗔嗔上辈子不知道做什么孽,有你这么个爹。” “嗔嗔,这小子要不得,要不得,爹不同意!”秋坪越演越起劲,拉着我的手,又看东升,“你?娶我女儿?真是笑话,就凭你?莫不是白日做梦!” “我娶的又不是你,你在这里瞎嚷嚷什么?”还好掌柜的和伙计们都在后面忙着收拾料子,听不到这两人斗嘴,我急得两边看,不知怎么办。可东升也不示弱,冲着秋坪爹道,“依我看,就你这副老了没节操的样子,嗔嗔离你越远越好!” “别,别吵了,你们别吵了,”我两边劝,这边拉着秋坪爹,那边扯着东升的衣袖,“我说,你们不要吵了,回头叫人听见了!” 正巧那掌柜的已经收拾出了几匹绸缎,正走过来,这两人才算休战,以秋坪爹一句“好小子回去收拾你”和东升一句“老色狼活该光棍”结束。掌柜的笑吟吟地走过来,吩咐伙计们抬了两把檀香椅,又上了茶桌香案,烹了一壶六安茶,“秋爷,姑爷,这边歇着,我们带千金去量量身段,然后选选料子。小姐,这边请。” 这出闹剧总算是落了幕,东升跟秋坪爹一边一个,简直像是两尊佛似的坐下了,一人手里端着一杯茶,谁也不看谁,气氛着实诡异,我放心不下,又对秋坪爹道,“爹,你可不要再跟,再跟官,官人吵了,让人家笑话!” 我心里又急又慌,只是人族那些称谓实在佶屈聱牙,但我又知道人族女子称丈夫从不能喊本名,就怕那几个店里的人看出些破绽来,好容易才想到戏里都喊官人,便有样学样,也勉强喊了一声,心里一边骂秋坪,又一边怨东升,气不过了一跺脚,转身就进了里间。转了身还听得秋坪对我道,“嗔嗔,你放心,爹还不会把这小子扔街上去!” 我恨不得把你们两个都扔到街上去,我气得在心里想。此刻就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来给我量了尺寸,掌柜的又迎我到一排绸料前面,道,“小姐,这些都是最好的天香绸,您摸摸,又软又滑,穿在身上好像云彩一样,时下最流行这个了!往常选的最多的是这胭脂红和秋香绿,只是有些俗气,小姐您怕是不喜。我这也有这难得的浅月白和淡石青,还有压了水绿水莲花图案的荼白绢,您可还喜欢?” 我在那一堆堆绸料前面瞧着,只觉得各个都好看,各个都可爱,只是这掌柜的眼光不差,那浅月白和淡石青的料子果然是出挑,而比起那水绿水莲花图案的绢,我倒是一眼更看中了天青色合欢的料子,便各自指了指,掌柜的立刻会意,指挥伙计们取了下来,“小姐喜欢这匹,这配荼白绢子是最好的了。还有这浅月白和淡石青的料子,做成披风或褙子都好看,也配小姐的气质。” “爹,”我便回头看了一眼秋坪,记着刚才的仇,不宰他一顿是不行的,便朝他一抬下巴,拿着那绸子在身上比了比,“我都要,这些我全都要!” 秋坪本在喝茶,一听我这样说,便搁下了茶碗,略看了看,然后站起身拍拍手,“行,我们嗔嗔穿上好看最重要,你喜欢,多少爹也给你买。掌柜的,尽快给做了,我们晚上便要来取的!”却看东升一句话也不说只顾着喝茶,又当头给了东升脑袋一巴掌,把东升一口茶打喷了一地,“没用的东西!一句好听的说不出来,就知道在这里灌茶,女儿嫁给你,我真是瞎了眼了!” 我看他这一巴掌下去,打得东升呛了一口咳得不住,咳得我揪心,只怪秋坪爹公报私仇,赶忙走过去给东升顺了顺气,然后替他说话,“爹你下手也忒重了,东——官人什么都没说,你还在这里欺负他!” “唉,掌柜的,你可瞧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秋坪爹可真是当爹当上瘾了,我暗暗决定今晚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训他,秋坪冲着掌柜的道,“女大不中留,处处向着姑爷,我这做爹的说话不中用喽!” 我拿了手绢给东升擦了擦嘴角,也顾不上秋坪拿我俩开涮这事,转头就怼他,“做爹也要讲道理,下手这么重,谁要听你的话!”说完拉着东升起来,与掌柜的道了别便走出店来。一出店门,我把东升手一摔,也不理他们两个,大跨步地就往前走,他们俩跟在后面,秋坪爹陪笑着拉我的胳膊,“好啦,好啦,嗔嗔,不要生气了,我都是开玩笑的,都怪东升这小子顶嘴,给你赔不是,给你赔不是!” “这玩笑也能随便开吗?什么上门女婿,什么姑爷,什么嫁人啊?被人家看出破绽怎么办?”我气呼呼的,一把把秋坪爹的手也摔开,“你们俩掐架,干嘛带上我啊?还以为我是傻狐狸好骗吗?没门!” “好了好了,嗔嗔,是爹的错,不不,是我们的错,”秋坪爹接着赔笑脸,“我跟你作个揖,都是我跟东升置气,又看你们登对儿——” “呸!”我回头就啐了一口,一张面孔涨得通红,又怒气冲冲,先看秋坪,再看东升,又看秋坪,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混说!为老不尊,春凝奶奶说得就是没错,你再胡说八道一句,我可就真的不客气了!” “我混说,我混说,”秋坪爹一个劲认错,态度十分诚恳,“别生气,别生气,秋坪爹带你去前面的首饰铺,给你买新簪子新步摇去!不开玩笑了,不混说了,嗔嗔要什么秋坪爹都买,都买,可还行么?” “那我可要顶大的翡翠,顶大的珍珠,顶大顶亮的碧玺珠子!”我气哼哼的。 “买,买,买,都买,都买!”秋坪爹瞅了一眼东升,神情很是叫我捉摸不透,又转身朝我赔笑,“快走,快走,只要是嗔嗔挑中的,秋坪爹都买!” 虽然我刚刚确实气得很,又羞得很,一颗心慌得很,但秋坪爹给我买东西这招还真管用,我也不再去想刚刚的事,只告诉自己是秋坪混说,全不作数。一进首饰铺,便一心挑起簪子步摇来了。不知不觉时间便过了去,夜幕初垂,秋坪爹带我又去取了新衣服,我挑了一件浅石青的换上,又戴了新发簪,心情稍稍平复,秋坪爹便带我们往落霞楼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十九】落霞楼 夜幕初垂,华灯初上,长阳城内南北城门已闭,街道之上都已然点上了暖雪琉璃灯,将整座城照得灯火通明。白天里做小生意的小摊小贩都已经退下舞台,来来往往的赶集人、做买卖的人和看热闹的人也都陆续结束了一天的奔忙,换上了轻柔便衣出来享受长阳夜市。街边酒泸、客栈都挂上了招牌,点了灯笼,宾客盈门,门庭若市。只这长阳城东南角有一座正在建着的大木台,已经建得七七八八,也不知作何用。我随着秋坪爹一路往前走,止不住地惊叹长阳之富庶华美,秋坪爹却扇子一挥,不以为然,“嗔嗔你也是在凤栖镇呆得太久了,没见过世面,若有一日你去了明都,这长阳城哪里算得上繁华呢?若有一日你能去天宫看看,这明都又算得了什么呢?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城外有城,这繁华富庶均是不足之物,是怎么也取不尽,怎么也造不完的啊。” 秋坪爹往日里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突然说出这么段还挺有道理的句子来,倒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秋坪爹接着又道,“要说好处,长阳城只有一件旁的地方没有的好处,长阳城北出三十里便是东海,南出二十里是平天岳,上头有一座通天门,也算是个海天地交接的绝妙之地,所以四方神仙若要在凡间一会,这长阳城是首选。而这落霞楼,就是神仙的聚会之所。” 我听着不禁心里一阵激动,看来今日秋坪爹带我们去落霞楼,是要带我们看神仙去了,我不由得有些兴奋,拉着秋坪爹的手,“真的吗?那今天有什么神仙要来?欸,秋坪爹,你也去落霞楼,你也算是神仙吗?” 秋坪给我手一甩,那扇子敲敲我的头,嗤之以鼻,“笑话!我秋坪好歹也是千年修为,四尾之狐,虽然平日里是好玩了点,但也多少算是个神仙!这四海之内,说到狐族,有谁不知道我秋坪?” 我这样一想,也的确如此。自昌尧狐死后,狐族之中现在最出名的便是春夏秋冬四狐,其中冬银六尾,是昌尧狐未仙逝之前最得意的弟子,也是继承昌尧狐遗志担任了狐族首领,并且也是目前最有可能修成九尾的狐狸;春凝奶奶五尾,无论是法力还是内力都数一数二,尤其天资极高,又极有耐心,狐族上下一应大小事务全是她一人管理,对小狐狸们的教育更是尽心尽力;夏炽是四狐之中年纪最小的,传言她本是无名小辈,是主动拜在冬银门下潜心修炼方成了四尾之能,只是她虽然年纪轻轻就成了四尾,但内力和法术都还远不及秋坪,但在同辈之中也已经是佼佼者;最后就是秋坪爹,是天资并不够但特别能吃苦的典型,春凝奶奶曾说过,按秋坪爹这死用功的能耐,若不是他太爱玩太好色过不了情关,修五尾修六尾都是迟早的事,不过秋坪爹本人对此事似乎也并没有那么上心。 听族里人说,四狐本都是昌尧狐亲手提拔出的狐族之中修仙的潜力人选,原本春夏秋冬之中并没有夏炽,而应该是一只叫做夏墀的赤狐,只是不知为何缘故夏墀在昌尧狐死后竟也消失不见,而此事在族中流言纷纷,却没有谁能真的说出原委。大家虽然都知道春凝和秋坪理应知情,但夏墀之事就仿佛是狐族禁区,知情人都缄口不言,也无人敢问。之后夏炽拜冬银为师,听说也是因为同那消失了的夏墀狐无论从相貌还是到品性都十分相似,冬银才破例收了徒弟,还赐了夏炽之名。之后夏炽进步飞快,修成四尾之后也就位列四狐之中,顶替了原先的夏墀狐的位置。四狐之中除了秋坪,其他三个都十分在意修九尾之事,只有秋坪花天酒地惯了,但也正因为秋坪爹爱玩,在四海之中都玩得开,结识仙友也众多,所以人缘是我狐族中第一好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们三人一路往前走着,渐渐偏就走出了闹市的繁华地段,走到了一处黑黝黝的也没什么人烟的巷中,秋坪带我和东升走进去,巷子里十分狭窄,只够两人并行,暖雪琉璃灯也没有了,只有巷子口上挂的一盏昏黄灯笼,破旧的青石板路的阴暗之处满是青苔,我一眼没看到踩上去差点滑倒,东升一把扶住我的腰才总算没摔下去,若是摔了下去,摔脏了我这一身新衣服,我可真是要气坏了。 “没事吧,嗔嗔?”东升看着我道。 “没,没事。”我赶忙站稳,推开他的手,转向秋坪,“秋坪爹,你不是带我们去落霞楼看神仙的吗!怎么走到这么个破地方来啊?”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秋坪爹晃晃脑袋,“地不在美,有神则灵,好了,到了,落霞楼!” 我和东升循声望去,那哪里是什么落霞楼,不过是一间挂了一块匾,上书“落霞楼”的破屋,屋前蹲着一只黑猫儿,连一盏灯笼都没有,就连那匾都歪歪扭扭的,完全不气派,一点都不像神仙聚会,反而像街头乞丐碰头,我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冲秋坪爹叫,“秋坪爹你骗我们!这叫什么落霞楼?这叫乞丐屋算了!还神仙呢,叫花子都不来!” “嗔嗔,别急,芥子之中藏大千世界,里面自有天地在。”秋坪上前一步,往那猫儿头上拍了三下,那猫竟霎时化作一小童,小童梳着两个童花髻,穿着一身黑衣,打了个哈欠,一见秋坪,鞠了鞠手。 “四尾狐仙您来了,婆婆吩咐我等您,可我在此等了半天您也不来,我竟打起瞌睡来,真是失礼。”那小童叉了叉手,又见了我和东升,便道,“看这两位也是狐族中人,是四尾狐仙您带来的贵客么?” “是我的两个小友,多两双筷子,该不妨事吧?”秋坪拍拍扇子。 “不妨,不妨,四尾狐仙请,两位小仙请,”那小童摆了个迎客的姿势,引我们进了那破屋,刚一进门,便好像霎时被引进了另一个世界似的,屋中灯火通明,大厅之中点着鲛人油制的长生烛,上面扣着青玉灯罩,大厅中间一池碧水,水中有身着纱衣肩披绸缎的美人戏水游乐,水上还有金色水莲,水莲之中的夜光杯中盛着美酒,水莲顺水流过,那些美人们便端起夜光杯饮酒,有宾客经过之时便抬头仰望,露出娇媚笑颜。大厅周围是群山隐隐,像是水墨之画,又像是天然之作,上有老松、翠柏并娇艳桃花杏树,只一屋春色满园,全然没了刚才的寒酸,反倒比那长阳城的夜市还要繁华得多。秋坪爹走去厅中一位稍稍年长的妇人身边与她交谈起来,我和东升便站在原地四处看。大厅中行走的均是身着美衣,头戴珠钗的丽人,男客则都意气风发,宝珠佩刀,金质头冠,我隐约能够感觉到他们身上的仙气,果真是神仙的聚会之所。我稍稍能理解秋坪爹带我前去制新衣的含义,若我还穿以前那件白纱裙前来,也没有任何珠宝首饰,怕不是要寒碜死,只是东升并没有任何金玉装扮,还是那一身月白中衣,黑色大氅,只系一条石黑腰带,在这金碧辉煌的厅内竟唯有他一人如此。我看看周围,又看看他,却觉得虽然周围那些神仙都一身金线裁衣,银丝作绣,也都比不上东升气质超脱了然,眉眼如月,若真要我想象东升穿那些衣服,我却真的想不出来了。我正想着,不由得就盯着东升侧颜看起来,东升本在看四处山水之景,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便转过脸来,对我笑道,“嗔嗔,你看什么?” “没,没看什么。”我有点心虚,赶紧摆手,又有些欲盖弥彰地摸摸脸,“我在想秋坪爹偏心,没给你做件新衣服,还叫你穿着这一身素色衣裳来。” “我倒不在乎这些,”东升坦然答道,又瞧瞧我,“这本就是你们女孩子在意的事,不该是我操心。怎么,你是觉得我也该穿金戴银,那样才好么?” “没有没有,”我赶紧一个劲地摇头,道,“我没有那样想,你若那样穿了,不就跟秋坪爹一样了?我喜欢你这样穿,我不是那个意思。” 话出口我又后悔了,我本想说的应该是“我觉得你这样挺好”,可东升一问我,我一急,脱口而出就成了“我喜欢你这样穿”,听起来怎么都暧昧许多。我也不再说话,只低头看那大厅地上铺着的暗红镶金线的绒毯,那绒毯踩起来松软无比,每踩下去一脚,都会在地毯上绽出一朵不知名的花儿来,等再踩一脚,那花儿又消失了,可总有新的花儿出来,有意思得很,我便双脚来回地踩起来,只当是在玩儿那地毯,也不说话。 “你喜欢,那我就更没必要穿那些华而不实的衣服了。你的发簪松了。”东升轻道,又看我刚刚一阵摇头,发簪脱下来半寸,便抬手给我插了回去,大概是我们太熟悉了,他向来做这种动作都熟练得很,完全没有忌讳,我都能感觉到周围有人在看我们,我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自己把簪子插好。 “我,我告诉过你,你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尤其在外面,更不能动手动脚的,真是没自觉。”我红着脸警告他,“被秋坪爹看到,又要开玩笑。” “你怕他开玩笑么?”东升也就放下手,微笑着问我,他这笑怪异得很,总感觉其中包含着什么我看不透的东西,我更加有些慌张。 “我,我不怕,但那种玩笑开不得,”我都有些结巴了,但嘴上从不饶人,“你就不恼他开那种玩笑吗?尽是混话!” 东升看着我,往常我总是能看得出他眼神之中的含义,可今日我却无论怎样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这让我更加有些紧张,但东升却好像很自在,他笑道,“玩笑也好,混话也好,不都是假的么?有什么可恼的?” 我一听这话,心下竟不知为何有几分失落,却又不知这失落从何而来,刚要再开口,秋坪爹已经回来了,身旁还跟着那位美貌妇人,我也不再跟东升纠缠,赶紧行了一礼。那妇人一头银发,妩媚大眼,红唇撩人,穿了一身绛紫镶银线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柄象牙金线的团扇,而头上则有一双猫耳,显然并非人类,也没有想要掩饰自己的身份。那妇人见了我和东升,先是向东升欠了欠身,然后又转向我,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对秋坪道,“秋坪,你真是的!你们族里有这样的小美人儿,为什么不早带来给我瞧瞧?我俩多少年的交情,你可真不厚道!该不是你自己藏的宝贝儿,今儿凑巧被我撞见了吧?” “嗔嗔化人形不久,这次是赏脸来你落霞楼散心游玩,若是我藏的宝贝儿,怎可能带出来?更何况,我知道你就喜欢嗔嗔这样的小美人儿,专防着你还来不及,还能给你带来?”秋坪揶揄,又转脸向我,“嗔嗔,这位是这落霞楼当家的云锦婆婆。” “婆,婆婆好!我叫西沉。”我又行一礼,云锦婆婆只是摩挲我的脸儿,也不松手,一双琥珀猫眼看着我,看得我面红耳赤。 “瞧瞧,瞧瞧这脸儿,这鼻子,这眼睛,”云锦婆婆用团扇掩着嘴儿笑道,“这身淡石青的褙子也是衬这宝贝儿,衬得肤白似雪,又有这翡翠簪子,当真是目含秋水,颊若春花。我说秋坪,你这小狐狸我喜欢,不如就留在我们落霞楼,我是绝不亏待了她的!” “就是我同意,嗔嗔也不乐意,嗔嗔乐意了,也有人不乐意,”秋坪道,一拍扇子,“闲话就到此,带我们上楼。” “真是扫兴,你们男人,没一个不扫兴的!”云锦婆婆松了手,站起身来,团扇对着秋坪和东升点来点去,她点秋坪我倒明白,却不明白她为何连着一起说东升扫兴,“罢了,我也是跟这小白狐狸没缘分,只能眼馋罢了,请吧秋爷,就在秋水阁,那几位已到了多时了!” 一边说着,云锦婆婆一边引我们三人往厅西边走去,一推那水墨石门,便有一处红漆楠木的楼梯,云锦婆婆引我们上了楼,楼梯上下不断有端着茶的、端着菜的、端着乐器的来来往往的小童,还有穿着纱衣挽着云鬓的女人,那外表的破屋之中竟有不知多少层楼梯,每一层都有客房,每一间客房里都是欢声笑语。秋坪对云锦婆婆道,“今儿是谁唱曲儿?” “知道你要来,我特意叫绿盈等着了,你最爱她的琵琶,我记着呢!”云锦婆婆道,“只不过我们这的姑娘不像那人族窑子里的姑娘,秋爷得委屈委屈了!” “说哪里话,我又不是那般的好色登徒子,”秋坪大剌剌地扇扇扇子,“今日本就是来会客,又带着这两个小家伙,哪来的委屈?” “窑子里的姑娘怎么?什么不像窑子里的姑娘?”我又想起之前关于窑子的对话,又想起我还不知道窑子是什么意思,便好奇道,“窑子里的姑娘跟这里的姑娘有什么不同?” “哎呀呀,秋坪,你这小狐狸还人事不通啊,”云锦婆婆又是拿着团扇哧哧一笑,“真真是一块白玉无瑕般的清纯美人儿,我可真舍不得她走了!小狐狸,我们这的姑娘呢,是只上酒唱曲儿,那窑子里的姑娘呢,是不仅上酒唱曲儿,还可做些有趣的游戏,你可想知道是什么?” “我想知道,是什么?”我只觉得我是离那正确答案越来越近了,便立刻回答。 云锦婆婆又是哧哧哧一阵猛笑,那扇子往我头上一拍,“你呀,还是问你秋坪爹,又或者,你问你身旁这位小公子,他应该也知道呢!” 我一时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还想再问,可云锦婆婆又转回去跟秋坪爹说话不理我了,于是我一推东升的胳膊,“东升你知道吗?是什么?” “……我不知道。”东升嘴上这样说着,可我总觉得他在撒谎,因为他微微有些脸红了,东升脸红可是极少有的事,可就在我要再问的时候,秋水阁已经到了,阁外挂一匾,上书“秋水阁”,又有一副对联,正是“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云锦婆婆在阁前停下。 “秋爷,到了,我今日还有客要接待,就不做陪了,我叫了绿盈来唱曲儿。”云锦婆婆一欠身,道,“还有新调教的十二个小丫头,一并来服侍各位。” “嗔嗔爱吃桂花糕,豆沙馅的,吩咐厨房送几碟上来。”秋坪爹道。 “好,只可惜吃了我的桂花糕,也不留在我这落霞楼里。”云锦婆婆笑着回答着下了楼,秋坪爹带我和东升上前,推开了阁门。 “秋坪!你来晚了,自罚三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二十】五取蕴 “秋坪!你来迟了,自罚三杯!” 只听得那秋水阁里传来一声浑厚嗓音,中气十足,秋坪爹带我和东升进了门,只见那秋水阁中一道曲水流觞,桐木地板,上放着六张木桌,桌上各自有酒壶茶具和香案,阁中两只铜鹤熏香,那香醇厚醒脑,该是上好的檀香木香。我们三人走了进去,正有四个穿着淡绿色罩衫的小童,各个梳着垂挂髻,扎着淡绿丝带,头戴两朵水仙绒花,正跪坐着将口巾、酒杯、银筷等物依次摆上桌,一位身穿鹤氅头戴高冠的清瘦道人手执一支毛笔,另一位青年人一身玉色长衫,系着翡翠玉带,腰间悬挂着一只松柏刺绣香囊,正手捧砚台磨墨,那道人饱蘸浓墨,毛笔一挥便在一面白墙之上信手涂抹,叫我惊奇的是,那黑墨上了墙,竟立刻幻化出五彩霞光一般的颜色来,一整面墙顿时霞光熠熠,光彩夺目,那道人又取三支细笔,再蘸满墨汁,只微微几点,那霞光之中便登时飞出三只仙鹤来,在阁子里绕梁三圈,落在地上,鹤唳一声,正斜躺在地上饮酒的一个穿虎豹龙纹银线黑袍的中年男子见状大笑三声,对那道士道,“妙,妙,妙!你这画也不用擦,留给云锦娘,谁能想到才说封笔的云中子,今日自己画了这三尺长卷,云锦娘可捡了漏!” “‘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好诗怎能不配好画?今日相聚,来得匆忙,也未带礼,就让这仙鹤作舞,给各位助助兴!”那被称作云中子的道士道袍一挥,那三只仙鹤竟在阁中翩翩作舞,一曲舞罢,云中子又单手一挥,那三只仙鹤又翩然展翅,往那墙中霞光一飞,又回了画上了。 “这一曲鹤舞精妙绝伦,真是难得一见的盛景,”秋坪爹背着手走过去,接过毛笔也是信手一挥,那墙上便立刻多了一座高阁立于霞光之中,“好景无人赏,倒也寂寞,建一座高楼供游人赏玩,岂不更好?” “既然如此,今日众位兴致高,我也就请这晚霞从画上下来,给大家乐乐!”刚刚还斜躺着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也不念诀,只稍稍运气,双手一摆,那云霞朵朵竟真的从画中飘了下来,登时满阁霞光,真如傍晚时分一般,秋坪爹共那三位大笑一阵,我和东升都已被这景象惊呆了,但对他们来说似乎只是寻常欢乐之中的雕虫小技而已。 “秋坪,你今日来迟,本该当即自罚三杯,不过你好像还带了两个小家伙来,看着面善,”那中年男子摸着他的胡须道,“该是你狐族中人,看着不过百年修为,化人形不久,你莫非也像春凝,有带孩子玩耍的乐趣了?” “我哪里有老太婆的那等闲心?东升西沉,见过洞练真人云中子,太虚真人赤松子,还有这位赫赫有名的东海分水将军申公豹,你们是小辈,快行大礼。”秋坪爹一一介绍,我们赶紧行礼,只是那被称作东海分水将军的中年男人一听这话却跳将起来,朝着秋坪道。 “秋坪你也太不厚道!竟在小辈面前拿我开涮,真真是不罚你不行,来来来,先自罚迟来的三杯,我再罚你不敬三杯!”说着便拿了酒杯来,倒满了酒,塞给秋坪爹,秋坪爹接了,一口饮尽,却只笑个不住,那男子道,“封神一事过去了多少年了,当年老四不像封我这东海分水将军,还不是耻笑我!你还拿这事取笑,真是枉我们交结一场!” “申兄,你也莫怪秋弟笑话你,当年成汤旧事,这满天神佛谁不知商纣必灭是娲皇旨意,狐仙受娲皇一命入宫祸乱江山,你却是唯一一个没有旨意反倒去做国师的,太公与你师出同门,你却作出如此逆天而行之事,可不是遭其耻笑?”赤松子上前道。 “你们又懂什么?那不过是我不服老四不像罢了,他日他已然入了周武阵营,我是万不能与他同帐,更何况成汤金殿之中狐仙一舞石破天惊,你们又哪里有福得看?还不是只有我有眼福!”申公豹大笑三声,却又突然看见了我,一双眼睛在我身上打量,定格在我左手的那串月白狐狸毛手串上,朝我道,“这小狐狸有些意思,竟有狐仙之物,该是有别样因缘。不知能否赏光一瞧?” 若是平时,谁来我也不给看,但此时是面对长我不知道多少辈的神仙,他又见过狐仙金殿之舞,那就是跟狐仙一辈的了,我不敢不从,便想把那手串从腕上摘下来递上,可怎么也摘不下,就在我暗自使劲的时候,申公豹弯下腰,伸了右手捏住我的左腕,仔仔细细瞧了那手串一番,半晌自言自语道,“真是狐仙之物,倒叫我——罢了罢了,天机不可泄露,我若是说漏了嘴,狐仙定不放过我。各位,今日我申公豹请客做东,各位请入席,云锦娘新得了几条好鲈鱼,请各位尝鲜!” 我本还想再问,可他已然没有再说的意思,便也就随着众人入席,便有另外八位小童上来递了四色冷盘,温酒一壶,又有一碟花露,领头的那个叉手道,“众位大仙,今日婆婆安排的是新启出来的百年陈酿的红霞醉,又有杏花酸橙露一碟给众位开胃,请众位不要嫌弃,赏光一尝。” 我本喜滋滋地想要尝尝这酒与人界的酒有什么区别,可还没喝,就有小童来收走了我的酒壶酒杯,我回头一看,东升正看着我,对着我做了一个禁止的手势——他可真是管得严,都管到这里来了,不过我也知道自己喝多了酒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来,也就不再坚持,小童换了一壶杏花茶来,给我倒在了玉杯里。 “绿盈姑娘到!” 随着这一声喊,阁子的门推开了,正是一位绿衣少女,梳着双刀髻,插着三支青玉簪,怀抱一把象牙柱凤头琵琶,后面跟着两位小童,捧着琴凳和软垫,那姑娘在屋中站定,欠了欠身,道,“绿盈来迟,还请众位大仙不要怪罪,乐坊新谱了《春江花月夜》,绿盈弹曲为各位助兴。” 说完,那姑娘便在软垫上坐下,调了调琴弦便弹奏起来。我拿了银筷先尝了尝那四色冷盘,只觉得四色味道皆是不同,其中一碟白玉脆笋我尤其喜欢,入口爽甜鲜脆,却又毫无杂丝磕牙。我正吃着,便听得那申公豹开口。 “秋坪,我今日本也请了冬银前来同聚,可下帖子的小童竟与我说不知他在何处,涂山地界找了个遍也没见他的踪影,他莫非又闭关修炼了不成?” “前几日我路过太行峰娲皇之处,前去拜会之时偶遇狐仙,竟见重明鸟在侧,”云中子也不等秋坪爹回答,就先道,“自狐仙登仙位,重明鸟便一直在涂山狐仙殿镇守,此次擅离职守,怕不是狐族之中有了什么变故?” 秋坪爹喝了一口酒,道,“我正想各位为何突然请我赴会,原来是打探族里虚实。说也无妨,但也不过就是些陈年往事,也没什么新故事。” “陈年往事虽不如新故事有趣,但一旦翻了出来,倒也常天翻地覆一般,”申公豹道,“不提也罢,只是提起旧事,叫我想起昌尧兄来,真是可悲可叹也。昌尧兄在天之灵,我饮酒一杯作祭。” 秋坪接着道,“先师已逝,多说无用,只是这陈年旧事叫人烦恼,只希望局中人好自为之,来来来,我们共饮一杯,就当祭典昌尧先师在天之灵。” 满桌同饮一杯,我虽不太了解其中含义,但也以茶代酒喝了一杯。那琵琶声清脆动人,如玉珠滚盘,众人听赏半日,申公豹忽然看着东升道,“并非我突然提起昌尧兄,惹众位伤怀,只是今日见了秋弟带来的这位少年,竟颇有昌尧兄昔日之风,叫我思念起昌尧兄音容,真真感怀。” “前辈玩笑,”东升起身揖了揖手,然后又坐下道,“东升也不过百年修为,无能与昌尧长辈相提并论,前辈莫要看东升年少便开此玩笑,怕是晚辈担不起。” 不知为何,满阁中竟霎时静默了片刻,过了一会,赤松子对绿盈道,“这曲子听着繁杂,大有做作之嫌。你也不必再弹,换一首《广陵散》罢。”绿盈听了,便赶忙换了曲子弹奏起来,只是我听着那《春江花月夜》已经就极好,不知这大仙是如何觉得有做作之嫌,也不敢问。 “赤松兄近日去何处逍遥自在?我那小童去你南岳递帖子你也不在,”申公豹道,“你们个个快活,就我一个终日百无聊赖。” “倒也不是什么逍遥事,”赤松子饮一口酒,道,“前几日文殊菩萨登台讲学,我也去凑了个热闹,本想与他讨论佛法,可法会之上人头攒攒,也没找到机会。” “讲了什么?”云中子问。 “讲的是《大念处经》,佛门八苦中的五取蕴。”赤松子回答,“小仙们各个都去听,只可惜真正懂得的也没有几个,这五取蕴苦,倒不是听法就能听得,若不是自有体会,也实在难以彻悟。” “东升,东升,”我凑到东升那边问,“什么是五取蕴?” “佛教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东升略略思索,然后道,“五蕴便是色受想行识,说的是由己而生的妄念,起惑造业,这五取蕴苦便是八苦之中最难摆脱的。” 我也听不大懂东升掉书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赤松子又道,“莫说小仙,就是得道多年的神仙,又有多少是真能摆脱这八苦的呢?人人都有妄念,人在妄念之中却不自知,当年昌尧兄若不是为一时妄念所惑,也不会就此一别,阴阳两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秋坪爹道,“只是局中局外难讲,本我真我无言。那样的结局,也并非就是全然悲剧,往事已了,不提也罢,五取蕴苦,也只有各人自知了!” “只是妄念生恶念,作践了旁人。”申公豹接道,“因缘难定,风见不巧,可悲。” 说完这句,他们四人又共饮一杯,我便又问东升,“东升,他们为什么总提起昌尧狐?昌尧狐被什么妄念所惑?你可知道?” 往常东升回答我的问题都很快,只是这次他沉默了很久,一直到那些绿衣小童把烹好的鲈鱼端了上来,他才看着笑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哪有什么妄念,只不过是看各自愿不愿意而已。” “什么?”我听不懂东升这话,简直就像是打哑谜,“什么意思?” 东升也不回答我,此刻绿盈一曲弹毕,收了琵琶,亲自去了银壶为贵客斟酒。那四人顿时没了戚容,一边饮酒一边与绿盈闲谈,绿盈也一边斟酒,一边说些坊间的新鲜事,阁里的气氛一下子又活跃了起来,没了刚才的沉闷。那绿盈与秋坪爹说笑一阵,便提着银壶款款走来,因满桌只有我没有饮酒,便径直往东升那里去了,我本已经回到我的座位,见她走过去,嗖地一下也窜了过去,靠在东升身边,鼓着一张脸看她殷勤倒酒,怕不是在旁人看来活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鱼。 “苏公子,请。”绿盈端起酒杯递给东升,“这是落霞楼镇店之宝,八百年才出一坛的太清红云,还请一尝。” 不知是绿盈此刻本就比刚刚更殷勤,还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我总觉得她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东升看,那眼神真是比从前琴歌看东升的神情还叫我气不打一处来,心里堵得慌。只是东升却依旧微笑着接过了那酒杯一饮而尽,我看看绿盈,又看看东升,他们却都不看我,我又不好在这里发作,只撅着嘴儿坐在那里生闷气,那绿盈又娇声道,“苏公子第一次来我们落霞楼,可还觉得有趣?若是苏公子觉得能解闷儿,以后不妨常来,我们这里好酒好曲儿一直恭候。” “刚刚一首《广陵散》恢弘大气,气势磅礴,潇洒自如,实在绝妙。”东升对绿盈道,“秋坪爹常常说起你琵琶圣手,果然名不虚传。” 什么?之前秋坪爹就给东升说起过绿盈吗?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那他们这就不是初次相识了,怕不是早有耳闻今日相见,怪不得绿盈那么殷勤,东升还一直夸她,简直就好像没有我在旁边似的,我也顾不得旁边那么些大仙在,一下子直起身子,指着绿盈捧着的那银壶,“八百年一坛的好酒,我也要喝!” “苏姑娘,这酒烈,女儿家还是不要轻尝了。”绿盈不给我倒,还朝我笑,我心里更气,正要反驳,东升打断了我的话,把手里他刚刚喝尽的酒杯递过去。 “不妨事,嗔嗔还有些酒量,只不过喝多了闹人,”东升笑道,“绿盈,你给她倒一杯,她虽然不是海量,但也不至于一杯倒。” 东升这般说了,绿盈也就不再推辞,也就再倒一杯,那酒清冽得很,浓香扑鼻,果真跟寻常酒不同,东升把酒杯递到我口边,我狐狸本性上身,凑过去先嗅了嗅味道,然后就着东升的手一口喝了个干净,那酒虽然烈,但喝在嘴里并不烧,只还是回味绵长,果真好酒,我不禁舔了舔舌头。 “苏姑娘可还喜欢?”绿盈问我,我赶紧又摆出一副端庄神态来,“若是喜欢,待走时可带上一壶,这酒细品慢尝为妙。” “还行,”我可不想多夸她,又知道她刚刚那句话分明就是嘲笑我喝酒太豪放,而且她刚刚要东升常来,到我就要我带走,根本就是别有用心,便道,“一般。” “嗔嗔喝的酒少,不懂这些。”东升拿回酒杯,绿盈又续上一杯,东升饮尽之后将酒杯放下,“既然好酒,品尝为上,一杯为尝,两杯为赏,三杯就是牛饮了。点到为止。” “苏公子果然行家。”绿盈也就放下手中银壶,看着东升道,“绿盈还有一首《清平调词》,是绿盈自信之作,等下弹奏之时,还希望苏公子赏光一听,若是还能入耳,便是绿盈之幸了。” 说完这句,绿盈起身又走去屋中央,取了琵琶调了弦,琵琶声再起,虽然还是如同山泉叮咚,星落沉湖,但我听着总不那么舒服,尤其是看着她时不时往东升这边瞧,我就看得更生气了,连那鲜鲈鱼也不吃,就坐在座位上生闷气。就在此时,又有绿衣小童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三只蒸笼。 “各位大仙,这是婆婆命我送来的桂花糕,还有单给苏姑娘的藕粉圆子和芝麻青团,婆婆说,若是苏姑娘喜欢,厨房里有得是,尽管开口便拿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二十一】破心 “各位大仙,这是婆婆命我送来的桂花糕,还有单给苏姑娘的藕粉圆子和芝麻青团,婆婆说,若是苏姑娘喜欢,厨房里有得是,尽管开口便拿来。” 说完这句,那几位绿衣小童便将蒸笼端了上来,打开一瞧,里边是两块菱镜桂花豆沙糕,两颗晶莹剔透的藕粉圆子,还有两枚撒了白色芝麻的青团,个个精巧异常,垫着糯米纸和荷叶,笼屉一开,满屋都是荷叶香。我先拿了一块桂花糕进嘴,这桂花糕所用米粉该是磨得极细,糕点入口即化,豆沙里都透着桂花甜,糕点制作精细异常,与那凤栖镇街头卖的桂花糕竟大不相同。我向来是喜欢甜食的,所以吃得也津津有味,只是东升向来不太爱吃这些,我一边吃着糕,一边偷着眼瞧他,他也不吃糕点,只听琵琶曲,一只手里端着酒杯,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在桌案上打着节拍,似乎在想着什么十分入神。那绿盈抱着琵琶手指轮拨,略略一顿,便起声唱起,唱的正是《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赤松子笑道,“这词写得倒是绝美华丽,相思入骨,只是这曲似曾相识,不知是哪家乐坊的手笔,我倒是一时记不起来了。” 秋坪爹喝一口酒,接道,“赤松兄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几百年时光,竟然已经忘了。昔日恒帝寿诞,七公主月姬千古绝唱,便是此曲,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绕梁三日,连绵不绝。” “是了,是了,我竟忘得一干二净,”赤松子拍手,“竟已有百年了,可真是岁月如梭,白云苍狗。如此想来,这人间也是朝代更迭,如今的人,谁还记得恒帝碧藻宫寿宴之盛,还有月姬一歌动人呢?恐怕都已经被遗忘了罢。” “人间沧海桑田,有什么值得感伤的呢,”申公豹把酒杯搁在桌上,斜靠在榻上,“前几日我去天宫与北斗星君一会,他与我说起只因当朝天子大兴土木,苛捐杂税沉重,民怨沸腾,怕不是要给一些警示。又路过北境,看边境流民势力渐成气候,怕不是要有些祸乱发生。” “星君可有使人界改朝换代之意?”云中子问道,“人界之事,分分合合,都是天道之数,人命如蝼蚁苇草,若战事一起,怕不是阎罗殿又要忙起来咯。” “那倒还不至于,”申公豹笑道,“流民势力难成气候,不过是给些警示罢了,若是真要改朝换代,星君怕不是早去灵霄宝殿奏事去了,哪里还有闲心与我喝茶闲聊呢?人界之事也不过就是如此无趣,只是流民之祸若起,怕不是这人界又要闹腾好些天,没得四处游玩了。” 我此时听着他们讨论人界之事,不由得想起我和东升、棋莞也曾在无业寺之中经历过好几次战火,战火一起,生民涂炭,满街都是尸身,血流成河,样子好不凄惨,可他们如今说着人界战事竟用闹腾二字形容,好似寻常家常一般,算不上什么,只不过是上天给的一个小小警戒而已。大仙们口中所说的无趣之事,在看过战乱之祸的我看来竟无情至极,可我转念一想,也许也正如他们所说,人界之事变化多端,沧海桑田,做神仙的看惯了,也的确说不上无情,只是家常便饭,扫了他们几日游玩的兴致罢了。只是他们说起流民之乱,不由得让我记起桐生曾对我说起的身世之事,我至今还记得他说起此事时候的悲戚神情,还有那骨瘦如柴的小石头,而他们所遭受的苦难,做神仙的该是完全看不到的吧。 就在这时,绿盈一曲弹奏结束,起身行了礼,我拿了藕粉圆子在手里吃,转眼再看东升,他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看着绿盈弹琵琶的方向,似乎是在发呆,这样的神情可是极少有的,我喊他一声,他也没有醒转,还是发呆望着前方。我只当是他听琵琶听入了迷,又看那绿盈格外留神地又往这边瞧,口里吃着的藕粉圆子都不甜了,我也没兴致再去吃青团,把剩下的半块藕粉圆子往笼屉里一丢,一双眼睛死盯着绿盈,暗自想,如果她再过来,我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就在我想着的时候,秋坪爹先丢了赏钱给绿盈,然后慢步走到我桌前,对我道,“嗔嗔,外面月色皎洁,随秋坪爹出去转转吧。”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东升,然后又对我道,“我们独自去,不带那个没眼力见的小子。” 秋坪爹这样说了,我正好又有些心烦,遂起身随着秋坪爹出了秋水阁,再回头看时,东升也已经回过神来,去与那几位大仙交谈,神色自若,似乎刚才并无出神。秋坪爹带我下了台阶,走到一处僻静露台,我从露台往外看,这才发现从这里可以看到长阳城全貌,一轮明月当空,那灯火通明的长阳街道上的灯连成一片,好似游龙一般。秋坪爹道,“嗔嗔,你可知道过几日是什么日子?” “是什么?”我转了转眼珠,却想不起来。 “再过几日,就是七月初七,这七月初七是乞巧节,是民间纪念牛郎织女的日子,”秋坪爹扇扇扇子,“看见那东南角的木台了吗?那便是在搭一个大戏台,当晚有长阳城最好的戏班子来唱戏,可算是热闹非凡。” 我略略听春凝奶奶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却又有些疑惑,便问秋坪爹,“秋坪爹,当真有牛郎织女在鹊桥会么?如果真的有,为什么我们从来没见过?” 秋坪爹沉思一下,然后回答,“当年织女的确下凡与凡人相恋,后被王母降旨带回天宫,只不过这故事后半段都是假的,鹊桥会,划银河,都是人界传说而已,信不得。织女回天宫之后就被赐了忘情水,忘记了这段姻缘,至于那个凡人,也不知道投胎都投了几世了。” “王母娘娘为什么要把织女带回天宫?”我心里有些失落,“她不是与牛郎相恋的吗?为什么不让他们在一起呢?” 秋坪爹挑挑眉毛,笑了三声,道,“因为织女是天女,又是王母最喜的小女儿,王母怎么能让宝贝女儿与凡人在一起呢?凡人不过几十年寿命而已。” “可他们不是真心相爱的吗?”我还是不能理解,嘟起嘴来,“我不喜欢这故事。” “这不是故事,这就是真的。”秋坪爹道,“人人都喜欢大团圆结局,可有些时候,有些事就是不能圆满的。话又说回来,这世上哪里有圆满的事呢?人人都是在为在意的事情努力而已了。” 我觉得今晚的秋坪爹有些与往日不同,似乎变得好有学问,又十分通透,全然没有往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便问道,“是吗?那秋坪爹你呢?你在意什么?” 秋坪爹望着远方的一座高楼,用扇子指了指,然后对我道,“嗔嗔,看见那座高楼了吗?几百年之前,那里还不是高楼,长阳城也不繁华,这里只是一个小镇。我修四尾的时候,在这里的一座书院里苦读,在这里我认识奚鸾,奚鸾是这里书院里教书先生的女儿,我在这读书的时候,她才十三岁,常常在书院外看我们读书,闲暇时刻泡了茶,做了小点心拿来与我们分享。” “之后呢?”我问。 “之后?”秋坪爹笑了,可我觉得他的笑容很让人难过,“后来你秋坪爹我喜欢上了奚鸾,她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真心喜欢的姑娘,在我眼里,什么都比不上她,可她喜欢的不是我,是另一个书院里的书生。于是我只是看着她,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出嫁,看着她生子,看着她老去,直到她死去。嗔嗔,人的一生实在是太短,太短了,五十年时光一闪即逝,我还没有忘记她十三岁在书院里朝我微笑的模样,就已经站在她的坟前了。” “秋坪爹,”我听了很感伤,对他说,“你没有后悔过吗?就算她不喜欢你,可如果你告诉她你的心意,她若是知道,也就不会——” “嗔嗔,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秋坪爹淡然道,“自然,我当然想和奚鸾在一起,百年前想,如今也想,可我爱她,只要她笑了,我就高兴,她恼了,我就难过,她安稳过了一生,这就已经足够了。嗔嗔,你要知道,这世间最难便是两情相悦,比两情相悦更难的是长厢厮守,如果有了这个,别的都没什么紧要的。” “可是春凝奶奶说了,看不透情关,是无法进益的。”我悄声回答。 “是啊,人生之苦,爱别离,求不得。”秋坪爹笑笑,轻轻摸摸我的头,“可是嗔嗔,你要知道,想要看透情关,逃避是无用的,你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的心。看透情字,你秋坪爹我做不到,奚鸾死后,我顿时像变了个人,我开始花天酒地,四处留情,嗔嗔,我原本想,如果这样就能忘了她,我成了一个多情的狐狸,就不是个痴情的人了,可是却毫无用处。我骗旁人我是浪荡逍遥,可我自己心里知道,我忘不了奚鸾,我始终在那张自己织就的情网里。” “秋坪爹……”我看着秋坪的目光,只觉得心里苦极,不知说些什么。 “算啦,不说我的事了,都是陈年往事,说也无用。”秋坪爹拍拍栏杆,“说起来,刚才喊你出来的时候,我看嗔嗔你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怎么,是云锦婆的桂花糕不好吃么?” “不,不是的,”他突然话题一转,我有点猝不及防,“很好吃,我只是……” “你是在生绿盈的气,是么?”秋坪爹用手点点我的头,“你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生气,可你就是看她不顺眼,越看越生气,是么?” “我……”我本想否认,但秋坪爹明察秋毫,我抵赖也无用,只能点头承认,“是。” “嗔嗔,这佛门讲万苦之源,你可知道是哪一个字?”秋坪爹此刻特别像东升,还是我特讨厌的那个东升,一脑子书,专嘲笑我不懂。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回答,皱了皱鼻子。 “是一个‘妒’字,”秋坪爹刮刮我的鼻梁,好像要给我把皱起来的鼻子刮平似的,“你这是在吃醋,你在气绿盈跟东升眉来眼去的,是不是?你喜欢东升,我说得对不对?” 他这话一出来,我只觉得心里漏了一拍,全身都颤了几颤,我可算知道秋坪爹是为什么要带我出来了,他可不是来给我谈人生的,他是又来拿我开涮,开我玩笑的,我便有些急了,“我跟你说过这事了!你可不许混说,我,我跟东升,不是,我对东升可不是你想得那样,我,我跟他一起长大,你,你不要开玩笑!” “你别急,”秋坪爹怕不是觉得我此刻的神情有趣,笑了笑,又拍拍我的脑袋,“秋坪爹又不是外人,说也无妨。你若真是心里没什么,为什么我刚刚一提你就手忙脚乱的?刚刚秋坪爹才说过,你可以骗别人,但你骗不了自己的心。嗔嗔,你说是么?” “我,我不知道,”我脑子乱得很,语无伦次,化人之后的事情一一都想了起来,心跳得厉害,“我对东升……” 我说不下去了,我索性往地上一蹲,把脸往胳膊里一埋装鸵鸟,秋坪爹也不逼我,只弯下腰摸摸我的头,“嗔嗔,这没有什么,其实你自己都明白,只是一直不愿意去想,去面对而已。春凝老太婆说得对,过不了情关就进益不了,可是秋坪爹也告诉了你,逃避也是过不了情关的,反而会被情字所困,你可明白?” 天知道秋坪爹这老不正经是在谈进益还是在瞎撮合,他可向来是跟东升走得近,说不定此刻居心叵测,专拿我在乎的修九尾的事情来说服我,但我心里虽然这样想。还是止不住地心砰砰跳,而周围又没有旁人与我说这些事,秋坪爹又不好骗,此刻他点破了这事,我还不如就承认了得好。我闷着头道,“我明白也没用,东升当我是傻狐狸,我又不会读书,还总惹麻烦,也不会弹琵琶。” “那小子当你是傻狐狸?”秋坪爹听我这么一说,笑得更厉害了,他这一笑,我更是气,抬了头怒气冲冲地看着他,秋坪爹这才不笑了,看着我道,“嗔嗔,听你秋坪爹说,那小子从来没有当你是傻狐狸,你秋坪爹我虽然吊儿郎当,但这话绝不是诳你,你可相信?” “我不信,他就是当我是傻狐狸,”我嘟着嘴,像个小怨妇似地唠叨,又把脸埋进胳膊里了,“他还当我是发小呢,跟涂山上一样,没自觉,动不动还动手动脚的,还总捉弄我,嘲笑我读书少。你说那种混话他也不生气,还跟绿盈眉来眼去的,他如果不是当我是傻狐狸,才不会这样。” “嗔嗔,来,看着秋坪爹,”秋坪蹲下身看着我,我抬起头来,他刮刮我的脸颊,“相信秋坪爹,那小子虽然没什么眼力见,但并不是像你想象的这样,你相信么?” “我不相信,”我气鼓鼓的,一脸委屈,拼命摇头,“他总是那样,总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我从来没见他惊慌失措过,秋坪爹,你不是从前对我说过,如果见了喜欢的人,都会慌乱不堪的吗?东升总是那样,他总是那副样子,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傻孩子,”秋坪爹看着我微笑,他此刻的神情十分慈祥,这种表情真是难得一见,我不由得想我是不是在做梦,秋坪摸摸我的额头,“东升他喜欢你,真的,秋坪爹给你保证,我发誓,要是我说假话,就——就三个月不进窑子!” “喜欢……”听到前半句我还有些心颤,甚至有点想哭,听了后半句我又气急,站起身子一跺脚,“你又是诳我呢!就三个月不进窑子,算什么发誓啊?” “好了好了,”秋坪爹哄我,笑呵呵的,“是我说得不好,不要生气,你要是真想知道东升是怎么想的,你就自己去问他好了。” “我才不要!”我又是一跺脚,就在此刻,一位绿衣小童走过来,叉一叉手,打断了我的话。 “四尾狐仙原来在这里,宴席快散,那几位大仙差我来寻您,请回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二十二】抟心 “四尾狐仙原来在这里,宴席快散,那几位大仙差我来寻您,请回吧。” 那小童一边说着,一边做了“请”的姿势。秋坪爹也就不再跟我多嘴,轻轻拍拍我的脑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对我道,“嗔嗔,刚才的话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保证绝不多嘴,你也可不要露了馅噢。” 我点点头,稍稍平复了一下心跳,随着秋坪爹一起走回秋水阁,刚刚进门,就见那三位大仙正同东升说着什么,而绿盈和那几个随她来的小童已经不见,桌上的酒杯碗筷也已经撤去,此刻正是有四个绿衣小童跪坐着奉茶,茶碗皆是青玉所制,我想起这落霞楼大厅里也遍用青玉灯,看来是云锦婆婆格外喜爱青玉的缘故。见我和秋坪进门,那一位领头的小童便起身行了一礼,道,“四尾狐仙,婆婆让我们备了醒酒茶,婆婆还嘱咐我们给您备了上好的槐花蜜。” “难为她还记得,”秋坪爹喝茶总要加蜜的习惯我也知道,只是云锦婆婆居然能记得每位贵客的口味,让我实在钦佩,“你也转告她,她托我办的事,我也记着,叫她不用担心。” 那小童应了,然后便退下,我也不好问是什么事,秋坪爹转身坐下端起茶杯,我也在榻上跪坐下,就听那申公豹对秋坪道,“今日真是巧,过了这千万年,竟又能重见女娲宫神物烛幽。秋坪,你带来的孩子可不简单呐。” “那是狐仙望舒祭典后赐的节礼,贵重是贵重了点,”秋坪喝了口茶,道,“重见烛幽剑,申公兄想必也是感慨万千吧。” “当年朝歌倾覆,苏妲己被俘,那老四不像便是拿这烛幽剑斩去了苏妲己的头颅,”申公豹啧啧感叹,“今日再想起,都实在觉得是红颜玉损,梨花飘零,要不怎么说老四不像是这四海神仙里最不通情理的,若是我,见了苏妲己倾城之貌,怎么忍心下得去手呢!” “所以太公是仙中仙,神上神,申公兄你就只是一个闲散野仙罢了,”云中子微笑道,“不过如今这四海里,谁不知道女娲宫八神之一的狐仙是最不喜与其他神仙来往的,唯独有你申公兄,常能和狐仙一会,倒也叫旁人羡慕不已了。” “昔日成汤金殿,朝歌鹿台,谁能听苏妲己诉说心事?还不就只有我申公豹!”申公豹大笑三声,“你说得对,我是闲散野仙,野仙!我也无所谓什么天道因果,善恶报应。别说旁人,就你云中子,可能有缘得见狐仙一面么?怕不是连见都没得见!他人笑我当年助纣为虐,可这千百年过去了,谁在乎输赢是非?如今我申公豹常能去太行峰狐仙的青竹洞里坐坐,你们又谁有这福气?” “这也是申公兄弟那旁人都没有的通达之处了。”赤松子说道,又转身看向东升,“刚刚我虽与你说了我门中剑术,但也仅仅是皮毛。我曾听闻九天圣女有一本剑谱,又精通奇门遁甲之法,他年曾助黄帝大破蚩尤,又有徒白云洞君,这天下剑客无一不希望得她指点一二。烛幽非寻常之物,乃是烛照幽荧之牙所制,自商纣灭亡之后便一直存于女娲宫中再未出山。又因为曾斩苏妲己头颅,称‘斩狐剑’,如今狐仙将此物托于你手,必定有她的道理。他日你若能有幸得九天圣女剑法,该是能更了解此剑奥秘。” “你也就是说说而已,”申公豹泼冷水,“那九天娘娘已经多少年不曾在众神面前出现了,她的剑谱虽好,你可叫小狐狸去哪里找呢?依我看,什么烛幽,什么奥秘,都是骗人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何须挂心明日之事?” 我虽之前与这几位大仙素不相识,但今晚一聚,也可算是看出神仙之中也有区别,就好像这申公豹,就算是在这些没有人情的神仙之中,也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也难怪他跟秋坪爹交好了,本来就是一路货色。我正想着,午夜钟声响了,长阳城已经闭了城门,城中灯火皆灭,那申公豹便站起身来,众人也一并起身,申公豹扬声道,“妙极,今日之会甚是尽兴,来日再会。我们便在此一别,秋坪,他日若见了冬银,带我一句话给他,多年不见,我也十分记挂,若能有幸再会,必定对酒当歌,只是请他万事小心,切莫大意。” “这个自然,一定带到。”秋坪爹回答,那三位神仙走出阁去,站在露台之上,只手一招,空中落下一只黑豹、一只红顶仙鹤并一只黄角公羊,三人上了坐骑,同我三人告别,只眨眼工夫,便消失在云端了。秋坪目送他们三人离开,然后对我和东升道,“时候不早,我们也回凤栖镇吧,现在已经天黑,人界都已安寝,我们便腾云回去。” 一听这话,我蓦地出了一身冷汗。我、东升和棋莞虽然学了腾云之术,但我从来没有尝试过在如此高的高楼之上腾云,更别说飞那样高了,但我又不想在秋坪爹和东升面前就这样露怯。好在秋坪爹并不知道我们向土地学了腾云术,只自己念了诀,脚底生风,带了我和东升腾云回去,我伏在云团上往下看去,只见刚刚还高耸入云的落霞楼此刻竟也成了一点星火,白日繁华无比的长阳城如今已经淹没在了黑暗之中,只有空中那轮月亮还是那样明亮,似乎从来不会改变。 “刚刚你跟嗔嗔出去说了什么?”我正专注看着人界之景,坐在一旁的东升冷不丁冒出一句,我顿时一身冷汗,好在他是问秋坪爹,不是问我,我便装哑巴。 “我跟嗔嗔讲了个牛郎织女的故事,”秋坪爹站在云头,手背在身后,悠悠道,“还讲了个我自己的故事。然后呢,嗔嗔也给我讲了个她自己的故事。” “什么?”东升接着问,“什么故事?” “秋,秋坪爹,还有多久到啊?”我打断了他的话,企图岔开话题,“飞这么高,冷飕飕的。” “很快就到了。”秋坪爹先回了我的话,然后又道,“牛郎织女的故事,织女下凡,爱上了人间的牛郎,与牛郎私定终身,之后王母知道,下旨——” “我没有问这个,我问嗔嗔跟你讲了什么故事。”东升冷冷地,显然看穿了秋坪爹装傻的企图。 “你这小子,你怎么不问我给嗔嗔讲了什么我自己的故事呢?”秋坪爹继续绕圈子,还好他绕圈子,若他把我供出去了,那我急起来还不得从云上一头跳下去,“好歹我是你长辈,一点都不懂礼数。” “你能有什么故事?”东升声音更冷了一层,还带着一点嘲讽,“长阳城——你给嗔嗔讲你喜欢的那个凡人的故事了吧?你已经给我讲过八百次了。” “你这小子真没意思,”秋坪爹忿忿地,“我同嗔嗔讲的时候,嗔嗔可是十分感动,险些都落了泪,也就你是个没良心的还在这嘲讽你秋坪爹。我可答应过嗔嗔要给她保守秘密,凭你怎么问,我是不会说的。” 东升听了这话,也不说什么,只冷哼一声,“怕不是你又教给嗔嗔什么乱七八糟的混话。我不过一时不注意你就带了嗔嗔出去,嗔嗔回来就变了一副神情。你不说也罢,我总有办法知道。” 我本以为东升刚刚在发呆,之后又在同那几位大仙谈天,并没有在意到我,可此时他说我出去一趟回来变了个神情,我自己居然没有都没有注意到。我心里又胡思乱想起来,我暗暗告诉自己不许多想。 “我何时教给过嗔嗔混话?”秋坪爹回头瞪了东升一眼,“你话可别说满,我也告诉你小子一句,嗔嗔同我说的秘密,绝对不会告诉你。是吧,嗔嗔?” 秋坪爹看向我,我刚刚只听他俩对话,装着看凡间之景,也不敢回头,这下我咬了咬嘴唇点点头,也不敢正眼看东升,只低着头偷偷瞧,“对,我不会告诉你的!” “是吗嗔嗔,”东升也不逼问我,他松了松裤腿,挑挑眉看向我,“不急在一时,你现在不说可以,但我总能知道。” “好了好了,”秋坪爹打圆场,“嗔嗔女孩子家,有心事多正常,你是谁啊,她一定要告诉你?你也不要这样咄咄逼人,逼急了,嗔嗔就恼了。” 东升听了这话,也就不再说话,我逃过一劫,稍稍松了口气,之后秋坪爹又开始说起落霞楼里他中意的姑娘们,话题十分无趣,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自顾自地想心事。也不知又过了多久,似乎很短,又似乎很久很久,秋坪爹落下云头,我再四处看时,已经回到凤栖镇上,只不过不是无业寺,而是我从未见过的一座宅第门前,门廊上一块无字匾,秋坪爹右手在空中一挥,那匾上便出现苏宅二字。然后转头对我道,“嗔嗔,东升与我说过,你们这百年来一直在无业寺居住,我从涂山下来,近些日子都要四处游历,便决定在凤栖镇作个落脚之处。只不过你秋坪爹我寺庙是住不惯的,更别说装杂货的屋子了,便索性在这建一座宅子暂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你们几个也都有自己的屋子住,你觉得如何?” 秋坪爹真不亏是秋坪爹,是真心疼我的,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一来是不用再住那杂货屋,二来是再也不用烦恼要跟东升分一张榻的事,刚刚一路我还都在想这件事,如果回了无业寺,又是那间杂货屋子,东升可不得问清楚我到底跟秋坪爹说了什么,那我怎么能告诉他?不能告诉他又要编瞎话,编得不好还被看穿。如今秋坪爹建了新宅子,我也有了新房间,一切烦恼迎刃而解,我也能自己冷静冷静把心思想想清楚。于是我欢呼一声,上去给了秋坪爹一个拥抱。只是又想到棋莞,便又同秋坪爹说了我要寻棋莞来同住,便转身往无业寺跑去,东升跟我同去,只是他显然对住新宅子没什么兴趣,也不觉得激动,我也不敢多跟他说话,两人只一并往无业寺走去。我们翻过墙头,去了杂货屋,屋子黑洞洞,棋莞并不在里面,就在我思考着棋莞去哪里了的时候,东升背着手走过我身边,也不停脚,只道,“棋莞在大殿,走吧。” 我很是疑惑他是如何得知棋莞在大殿,但东升从来不说没没把握的话,我便随他走去大殿,东升径直往大殿旁值夜僧侣的屋子走去,那里面常年是没人的,今晚却的确亮着灯,我心里更疑惑了,但也就跟着东升进去,棋莞果然在这里,桐生也在,两人正坐在地上玩簸钱,看样子是桐生赢得多。两人正在兴头上,见我们进去,二人都有些惊讶,也都丢下手里的铜钱,站起身来。 “沉沉,你回来了,你这一天都去哪了?”棋莞看着我道,又发现了我的新衣裙,“你是去做了新裙子么?” “西沉姑娘,苏公子。” 桐生行了一礼,我却看他脸上又多了几处拳脚痕迹,怕不是又挨了打,便开口问道,“桐生,你这脸上又是怎么了,又挨了打么?” “沉沉你不记得了?昨天你拉着桐生去街上玩,这事被他的师兄弟知道了,今早找寻过来,又是一顿拳脚,”棋莞替桐生回答,“还好方丈赶来,那些人才停了手,我已经给桐生上了化淤膏药,不碍事。” 我想起昨日的确是我一时气急,不管不顾拖着桐生去了镇上,又喝了个烂醉,今日还给他找了这么一顿打,心里过意不去,便道,“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害你挨了打。那个,桐生,昨天多谢你背我回来,只是我喝多了酒便言语无状,还请你不要见怪。” “不妨事的,西沉姑娘,”桐生笑着道,“昨日西沉姑娘带我去镇上一游,我感谢西沉姑娘还来不及。这点小伤不要紧,不过是寻常。西沉姑娘也不必言谢,都是桐生应尽之责。” “哪里,是我给你添了麻烦,”我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原本就是我跟东升的误会一场,却连累了莞莞和桐生,“还是多谢你。” “西沉姑娘要谢,还是多谢苏公子,”桐生道,“昨日西沉姑娘吃多了酒,我背西沉姑娘回了这值夜僧房,之后是苏公子带西沉姑娘回去的。苏公子还嘱咐了莞莞留在这里过夜。”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我又是脑子一嗡,原本已经要忘记喝醉酒的事,因我也不记得是如何回到杂货屋里的了,记得像是东升,又不像是东升,我只自欺欺人是莞莞或者是桐生送我回去的,可他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是东升带我回去,那我朦胧记忆里的那些醉话,可不都是说给东升听了么?那我到底说了些什么醉话?没有把最要紧的说漏了吧?我也问了东升我说了什么没有,他说是没有,可神情也十分古怪,那我可不就是说了什么了么?我脸上发烧,可东升还是一句话不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只觉得屋里空气越来越奇怪,上前拉了莞莞的手,对他道,“那,那个,莞莞,秋坪爹来了,跟我们回去吧。还,还有,桐生,谢谢你照顾莞莞,夜深了,你早点休息,改,改日再见。” “可是我还在跟桐生玩簸钱……”棋莞看着地上那些铜钱,有些犹豫,倒是桐生开了口,对他道。 “莞莞,明日再玩也不迟,西沉姑娘来带你回去,你便随她回去吧。” 棋莞倒是听桐生的话,也就拉了我的手随我出了僧房,东升也和桐生告别,我们走出寺,一路往苏宅去。到了苏宅,棋莞也是一阵惊呼,进了大门,便是三进的宅第,正堂提一匾“残山堂”,并一副联,“青溪满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再往前走,便是一处空阔露天院子,中间有一株合欢树,秋坪爹正坐在树下石凳上品茶,见我们来了,看着我们笑道,“如何?秋坪爹这宅子,可还不赖?” “太厉害了秋坪爹爹!”棋莞兴奋异常,“这院子美极了!我来了人界几百年,还没住过这样好的屋子!这回是沾了秋坪爹的光了!” “棋莞这小子还是嘴巴甜,”秋坪爹显然十分受用,“也罢了,夜色不早,各自安寝吧。嗔嗔,你同棋莞两间房,都在西厢。东升你同我一并住东厢这边吧,嗔嗔,你先带棋莞去,我再同东升说几句话。” “好!”我赶紧拉了棋莞走,他本一心想要去看他的房间,却被我一路拖进了我的屋子,我把屋门一关,落了锁,棋莞十分困惑,看着我道。 “沉沉你怎么了?为什么拉我来你屋子?我想去看我的屋子!” “看什么看,”我捂了他的嘴,一路拖到里屋榻旁,拉他在榻上坐下,紧握住他的手,“小点声,莞莞,我有话对你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二十三】猜心 “莞莞,我有话对你说。”我犹豫了一下,拉紧了棋莞的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鼓足了勇气,道,“你是个男孩子,你跟我说说,你们男孩子,一般都喜欢怎样的女孩子?” 显然我的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棋莞惊到了,他张了嘴半晌,想了好一会,却也不问我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歪着头思考半天,然后开口,“我不知道,我不是男孩子,我不知道男孩子都喜欢什么女孩子。” “你开什么玩笑!”我的烦心事除了棋莞,身旁也无人可诉了,他可以说是我唯一的指望,可如今这指望却指望不上,我给了他一个栗凿,“你不是男孩子?你怎么不是男孩子?你就没对女孩动过心吗?我是说,你没喜欢过女孩吗?” 棋莞又一歪头,朝我一笑,“有,我喜欢沉沉你啊。” 我本以为我已经是极不通男女之情的了,可谁知道莞莞比我还不通,我有些无奈,但除了莞莞我也无人可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这个话题,“我知道,但你说的喜欢跟我说的不是一码事。你就没有喜欢的人吗?真是没救。” 不知为何,听了我这话,棋莞那苍白面皮上竟有些泛红,他有点紧张,两只手不停地搅动,支支吾吾的,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半个字。我也管不上他怎么了,只能换个方法问他,“莞莞你说,你觉得,你觉得东升,我是说你觉得,东升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嗯——”棋莞转了转眼珠,又是思索了一阵,好像经过了十分艰难的思考,然后道,“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 我早知道你想不出来,废物,我在心里气急,但表面上却没说出口,只又换个方法问棋莞,我压低了声音,极小声地问,“莞莞,我问你,你觉得,我是说你觉得,你觉得,东升,喜不喜欢我?” “东升当然——”棋莞好像听到个他终于能回答的问题似的,兴奋异常,声音大了起来,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勒令他小声,棋莞点点头,我才松了手,他也压低声音对我道,“东升当然喜欢你啊,他不喜欢你,还能喜欢我吗?” “他肯定不会喜欢你,”我摇手,但我还是觉得棋莞没有领会到我话里的意思,于是想方设法给他解释,“我说的喜欢,跟你说的喜欢不一样,我说的喜欢,我说的喜欢是,是《西厢记》里的张生对崔莺莺,那样的喜欢,你懂吗?” 棋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好像恍然大悟,眼睛发亮,“啊——沉沉,我懂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想做夫妻的那种喜欢。《西厢记》里唱过,我知道。” 棋莞这话说得实在太直白,说得我一张大红脸,但他到底是有些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也不同这根木头计较,于是我又压低声音偷偷问,“对,那,那你觉得,东升他,他有没有?” 又是漫长的思索,每次棋莞一思索准没戏,我已经几乎放弃了,就在这时候,棋莞开口道,“沉沉,我不知道东升有没有这想法,但整个狐族里他待你最特别,这所有狐狸都知道。你想想,之前在涂山上,他除了跟你,是从不跟旁人一起的。” “那是因为就我俩不修九尾啊。”我往榻上一躺,抱着被子缩成一团。 “你这样说……也是哦,”棋莞立刻接受了我的说法,“但之前琴歌要东升跟她走,他也没有走啊,明明那么多男狐狸都喜欢琴歌,谁不知道琴歌喜欢东——” “不许提琴歌!”我猛地坐了起来冲棋莞喊,棋莞怕不是被我吓到了,赶紧闭嘴,半晌又改口。 “好了好了我不说琴歌了,”棋莞挥手,又看着我,“沉沉,你好奇怪,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啊?你——” 我又一下子捂住了棋莞的嘴,威胁他,“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我就是好奇,你知道了吗?我就是好奇!” “唔——好奇——唔——”棋莞猛点头,“沉沉,沉沉我知道了——你松手——” 我松开了棋莞,却心里又烦得不行,便又拉住棋莞的手,他也就乖乖地拉住我的手,一下一下按着我的掌心,我痴痴地躺着发了会呆。虽然我还是不敢相信秋坪爹说过的东升他喜欢我的话,但我又没有办法完全不信,我心里清楚,秋坪爹应该不会在这个问题上骗我,可我依旧无法说服我自己去相信。秋坪爹要我自己去问东升,可这怎么可能呢?我怕是话还没出口就要羞死了,本想要靠着棋莞来排解,可越跟这木头说就越纠结,一点用处都没有。可是,若要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一直纠结下去,对我来讲可是更难熬,我既然已经答应了秋坪爹会直面自己,不会欺骗自己,那就不能逃避,也不能视而不见。如此下去,非但解决不了,还会影响我修九尾,那这就是我更不能忍受的了。 “嗔嗔,想要进益,就要过情关,想要过情关,就不能逃避。” 我又想起秋坪爹的话来,又仔细想了一遍我所记得的东升的所有喜好,我一下子坐起来,拉紧了棋莞的手,好像抓住救星一般,我认真道,“莞莞,我明白了,我知道东升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他喜欢会读书,会弹琴又温柔的女孩子,对不对?男子都喜欢这样的,就像是书生戏里的小姐,你说是不是?” “书生戏里的小姐……”棋莞转了转眼睛,然后点点头,好像是认同了我的话,“嗯,我觉得有道理,戏里大家都喜欢大家闺秀,崔莺莺,白素贞,大家都喜欢那样的女子。” 很好,我在心里拍了一下手,总算是和莞莞达成了共识,虽然莞莞不通男女之事,自个儿也算不上血性男儿,但他到底也是个男孩子,他说的话也还可信。往日里我最烦的就是读书写字,只要一提到这件事我就能一个头两个大,但秋坪爹说了东升喜欢我,那肯定不是混说的,我只要略施小计,东升肯定会露出狐狸尾巴来。要知道我们狐族天生最擅长的就是揣测人心,施魅惑之术,我虽然不是行家,但到底还是狐狸,又听了那么多戏,演大家闺秀有什么难的?他往日最喜欢装正经,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样子,那我就要看看他到底会不会慌乱不堪,否则总是我在这里纠结得吃不好睡不着,也太不公平了。 “好,莞莞,我明白了,”我斗志十足,又握紧了棋莞,“谢谢你莞莞。” “啊?”棋莞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谢他,但他还是微笑了一下,“不客气。” 想通了这一层,当晚我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早早起床,坐在梳妆台前,取了妆奁,用铜盆接了清水净了脸,细细梳了个抛家髻,取了一支镶了珍珠的金丝步摇簪在鬓上。又拿了螺子黛并红蓝花作的胭脂,仔仔细细装扮一新,又穿了一身荼白褙子并淡烟绿裙,又学着戏里的大家闺秀拿了一柄银线绣辛夷花的团扇在手里,我在镜前又查看一番,直到自己满意了才推门出去,棋莞正在院中合欢树下与秋坪爹玩掷骰,见了我便站起身来。 “沉沉,你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么?”棋莞眼尖,跑过来拉着我的手,“与往日的沉沉似乎有些不同,发髻也换了,衣服也换了,还抹了口脂。” “不会很奇怪吧?你觉得好看吗?”问棋莞等于没问,但我还是病急乱投医,拉着他的手,“眉毛没有歪吧?口脂会不会太浓了?” “不会,我觉得可好看了,”棋莞果然除了夸是说不出什么来的,他笑弯了眼,又喊秋坪爹,“秋坪爹,你也觉得沉沉好看,是不是?” “是,好看,好看,”秋坪爹一边把玩骰子一边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知己者容,我们嗔嗔也为知己者容咯。” 他这样一说,我又不得有些羞涩,只转着团扇柄不知说什么好,秋坪爹看出我的窘迫,也不再说,只道,“行了,棋莞,过来继续掷骰。嗔嗔,东升在东厢的书房里写字,我刚泡了合欢茶,你给他送去。” 我正愁没理由去找东升,秋坪爹就给我找了个理由,我赶紧把团扇放在石桌上,端了盛了合欢茶的小茶盘,慢慢往书房挪过去,身后又是秋坪爹和棋莞掷骰的笑声,我暗暗吸了口气,走到书房门口,撩起门帘,东升果然在,正站在桌前,拿着毛笔在纸上挥毫,见我进去也只是抬了抬头。我把茶盘放下,轻声道,“东升,秋坪爹泡了合欢茶,要我给你送来。” “嗯,好。”相比起我的不太自然,东升自然得不得了,他接着道,“昨晚睡得怎么样,还习惯么?” “嗯,嗯。”我刻意让自己说话声音放轻,放温柔,“你呢?” “一般。”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东升写完一张,把手边的一本古书翻了一页。我接过他写完的那张纸,仔细看了看,又默读一遍,只觉得很熟悉,但可惜我肚子里墨水实在是少,无论怎样都想不起他到底写的是什么,就在我还在苦思冥想的时候,东升道,“是《凤求凰》。” 我把那张纸放下,心里有点挫败,只怨自己怎么连《凤求凰》都忘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只看着东升写字,又想着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到戏里的大小姐都是会写字的,弹琴读书什么的我一时学不会,写几个破字我还学不会么?我心想,凡事总有开始,写几个破字有什么难的,说不定我一出手,写得就比东升好,可不得让他对我刮目相看?便主动道,“秋坪爹向来夸你字写得好,我也想学写几个。” 听我说这话,东升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颇有疑惑,怕不是他向来知道我不喜欢舞文弄墨,今日主动提出想要学写字,该是出乎他的意料。我暗喜,这还不算什么的呢,我苏西沉只要想学,有我学不会的吗?我修九尾都志在必得,只要我愿意下功夫,别说写几个破字,拿下他苏东升都是迟早的事,早晚都是我裙下之臣。于是我主动走过去拿起另一只毛笔,可那笔一到我手上就不听使唤,明明在东升手上就很自如,到我手上就歪歪扭扭,我勉强在宣纸上学着东升的笔迹写了一个字,可那哪里是字呢?就是几个墨点,我感觉有点窘迫,又想发小脾气摔笔了,就在这时候,东升从我身后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重新铺开一张宣纸,他的手一握住我的手,我就只觉得一张脸全烧起来,心颤得厉害,吓得不敢说一句话。东升轻声道,“嗔嗔,笔不是你那样握的,要竖直。” 我真是太差劲了,我在心里怨恨自己,刚刚还势在必得呢,怎么这下子就完全乱了阵脚,不过是握手而已,怕什么呢?可我半边脑子这样想,半边脑子就不这样想了。东升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撑着书桌,整个地把我圈在怀里,我们俩之间距离几乎是零。别说圈在怀里,平常他只要靠近我小于一米我全身就开始发慌,此刻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手心出汗,笔也握不紧,可东升依旧紧紧握着我的手,那笔脱不开去,他的脸几乎要贴着我的脸了,我能听到他的呼吸,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我还能闻到他衣角的皂角香,我心里一半声音在喊着赶紧跑,另外一半的声音在喊着不要动,就在我在纠结得发昏的时候,东升道,“你想要学哪个字?”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学大家闺秀写字,什么志在必得,什么裙下之臣,都一股脑全忘了,昨晚的雄心壮志也烟消云散,“我——” “那写一个你的名字。”东升说着,便握着我的手在宣纸上写起来,我脑子里根本没有写字,整个手都发软,全靠他握着写完了两个字,“月落西沉,西沉。” 他很少喊我大名的,可我大概已经真的是疯了,他喊一声西沉都好听,他的声音好听,叫得我的名字也好听,我也不看字,就呆呆看着东升的侧脸,看他的眼睛和嘴角,只看他又瞧了瞧那两个字,似乎挺满意,然后转脸看我,怕不是看我的呆样好笑,扯开一个笑容,“嗔嗔?” 他笑起来也好看,他怎样都好看,我整个看呆了。秋坪爹没有点破我心思的时候,我还能骗一下自己,现在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是怎么地也骗不了自己了。我没救了,我自不量力,我螳臂当车,我蚍蜉撼树,全是我傻,我在心里这样骂自己,被他一喊醒过神来,赶紧低下头,但脑子还是一半清楚一半迷糊,我喃喃道,“还,还有你的名字,教我写你的名字。” “日出东升,月落西沉”,这本是我们在涂山之上从人族那些书里学来的,在叫西沉之前,其他狐狸都跟着琴歌喊我白狸子,有了西沉这个名字之后,我才好像真的有了我自己,而不是一只默默无闻、与大家格格不入的白狸子。东升握着我的手写了他的名字,我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我恍惚觉得,这两个字熟悉得很,又陌生得很,可是无论我如何想,这两个字总是在我心里,东升总是和西沉在一起,就好像日月总在一起似的。 “日出东升。”东升写完那两个字,松了我的手,我赶紧握住那毛笔,站到一边,东升取了一杯合欢茶,喝了一口,看着我笑道,“嗔嗔,我们俩名字是一对。” “啪”地一声,我手里的毛笔摔在了地上,上面还蘸满了墨,摔得青石地砖上一片墨迹,还有几滴溅在我的裙角,我惊慌失措,不知是该回答好,还是不该回答好,不知是走好,还是呆在原地好,我不知道东升为什么突然这样说,他是有意这样说,还是无意这样说?我该是接着问他,还是什么都不要问?我一时大脑一片空白,心里一团乱麻,也顾不上拾那支笔,也不管东升是什么神情,愣了几秒之后夺路而逃,掀开那门帘跑了出去,一路跑回了西厢房,锁了门,伏在榻上把脸蒙上,可我蒙上了脸,一闭眼,脑子里还全都是东升的脸,还都是那句“我们俩名字是一对”,我又喜又怕,又惊又慌,东升握着我的手,东升的侧脸,东升的声音,他的笑容,一样一样地都在,怎么也赶不出脑子去,我真没用,我对自己这样说,我真是太没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二十四】亭山 白日里受了那样一番惊吓,一直到傍晚棋莞他们开始在屋外吃晚饭的时候我都躲在房间里没有出去。可是我人没出去,却还能闻到晚饭饭菜的香味,该是秋坪爹亲自下厨了,做的是我可爱吃的松鼠鳜鱼和糯米鸡,还有用荷叶裹起来煮的腊肉稻米饭,那饭菜的香味一阵一阵穿过门缝往我鼻子里钻,我又一天没正经吃过东西,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棋莞还在我房前敲我的门,喊着“沉沉,沉沉你睡着了吗?秋坪爹做了晚饭,有你最喜欢吃的糯米鸡,你不吃吗?” 我当然想吃了,我都快要饿死了,我在心里怒吼,但我听着外面声音就知道东升在,他在和秋坪爹说话,他在外面,我就不敢出去。我一边想着糯米鸡的香味,一边听着东升和秋坪爹谈笑风生,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怎么能像个没事人一样还跟秋坪爹一起喝酒聊天?他莫非真的是无心说出那样的话来?还是说他只是在开我玩笑?我都呆在屋子里一下午了,他也没问我一句怎么了,反而现在自己跟秋坪爹聊得高高兴兴?那我岂不是傻透了,他既然都觉得没什么,那我一个人在这纠结什么呢?我刚刚还在犹豫要不要找个理由让棋莞给我把饭端进来,现在我一下子从榻上爬起来,穿了鞋在镜前理了理头发,就走到门口把门一开。 “沉沉,沉沉,你不吃饭吗?你在里面干什么——” 棋莞原本还在门口喊我,见我忽然把门一开,被吓了一跳,但又很快反应过来,笑着对我道,“沉沉,你刚才是在睡觉么?我看你灯也没开,秋坪爹做了晚饭,你一定饿了吧?快来一起吃,我去给你盛饭。” 我草草答应一声,棋莞便转身去后院厨房了,我几步走到合欢树下,秋坪爹正在跟坐在对面东升喝酒谈天,似乎是在讨论什么《中庸》《孟子》,见我走过来,秋坪爹拍了拍他身旁的石凳,对我道,“嗔嗔,你这一觉睡得也是久。来,坐秋坪爹旁边,尝尝秋坪爹的手艺!” 我也不坐,也不说话,一双眼睛就盯着桌上的松鼠鳜鱼和糯米鸡,我知道秋坪爹在看我,也知道东升这个该死的混账在看我,我偏就不看他们,我现在别的都不想,最紧要的是决定先吃松鼠鳜鱼还是先吃糯米鸡。棋莞给我盛了一碗饭来,我接过了,拿起桌上的筷子,先夹了一大块糯米鸡,又夹了一大块松鼠鳜鱼,把那碗装得满满的,然后二话不说,纵身一跃往那合欢树上一跳,坐在树干上背对着那三个人开始吃,我塞了一嘴的米饭使劲嚼,简直可以说是狼吞虎咽,毫无吃相,但我要吃相干什么,反正我也做不了大家闺秀,不饿肚子最重要。 “沉沉,沉沉,你怎么坐树上去吃啊?”棋莞冲我叫,“你为什么坐那么高啊?” “不关你的事!”我满嘴都是糯米鸡,说话有点口齿不清,“不要管我!” “好了,好了,”秋坪爹拉棋莞坐下,“棋莞,你不要管嗔嗔了,她爱坐哪就坐哪,来,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东升,我们刚才说到哪?” “说到孟子见梁惠王,五十步笑百步。”东升回答,“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 我一边吃着一边听他们说那些没用的古书,偷偷回头瞟了一眼,棋莞正安安安静地坐着吃饭,秋坪爹正在大谈《孟子》之道,东升则端着酒杯,一边抿着一边听他讲,这三个人好像完全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一般。我又有些气恼,不由得撅着嘴巴盯着那三个人看,就在这时候,好像感觉到我的目光似的,东升回头看了我一眼,四目相对,我赶紧回头,慌得拼命扒米饭,吃得太快一小块鱼刺卡在喉咙里,咳嗽了半天才咽下去。 “嗔嗔,慢点吃,小心噎住。”秋坪爹悠悠地道,我听他这口气,显然是知道我为什么这般反常,昨天还好像是跟我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今天就看我的笑话。 就在我想着该如何反唇相讥的时候,突然院中一阵骚动,紧接着就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大声道,“好啊秋坪!你在这里也不告诉老夫,要不是老夫闻着香味不请自来,你岂不是要吃独食了?” 我回头去看,还能是谁,正是那之前在戏楼偷吃了我的栗子被我抓住,被迫教了我们三个腾云术的土地老头儿,还是拿着木头拐杖,穿着一身红衣,一把浓密的白胡子,从地上滚出来的时候好像个红皮球。秋坪爹见了这位,却拍掌笑起来,站起身迎上去,“我说是谁,原来是你,多年不见,亭山兄鼻子还是这样灵!来来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起尝尝我的手艺!” 原来那土地老头儿叫亭山,他自称是涂山地界的土地爷,这么说来,与秋坪爹认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土地老头儿也不客气,把拐杖放在一边,就大摇大摆入了席,见了棋莞和东升,才好像想起来什么,拿着筷子思考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们这几个小狐狸!秋坪,原来这几个小家伙是你带出来的,不久前老夫还和他们还见过一面,教了他们腾云术。欸,怎么就你们俩,白狐狸呢?” “亭山兄管理涂山地界,他们三人一直在无业寺修行,见过一面也是有的。嗔嗔,嗔嗔,快下来,还不快见过土地爷爷?”秋坪爹朝我做了个手势,我一听那老头儿叫我白狐狸,又看他大摇大摆的样子,正想跟他理论,也就从合欢树上跳下来,端着碗跑到石桌旁,在土地老头儿身边的石凳坐下了,把碗往桌子上一摆。 “什么白狐狸呀,”我皱皱鼻头,冲着土地老头儿吐吐舌头,“我不是告诉您老人家了吗,我叫西沉!还有,什么你教我们腾云术呀,那是你偷我的栗子,赔给我的!” “秋坪,看看你带的这小狐狸,”土地老头儿啧啧两声,“牙尖嘴利的,一点也不尊重老人家。是是,老夫我是——拿了你几个栗子,但老夫也教了你腾云术,那我们是不是扯平了?一笔两清囖。” 说完这句,土地老头儿拿了筷子就直奔那盘松鼠鳜鱼而去,又被我拍了一爪子不得已松了筷子,我瞅着他道,“是,我们俩的清了,但土地爷爷今儿你是不请自来,秋坪爹的好手艺岂能白吃?再说了,你又是和秋坪爹久别重逢,都不带个见面礼来的吗?” “秋坪,你带的这好丫头,好丫头啊!”土地老头儿哈哈两声笑道,“真是叫老夫我都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好,既然是久别重逢,我亭山也不能吃白食,只是来得匆忙,没带什么见面礼。不过秋坪你这一株合欢茂盛,可惜过了时令。皎洁月色甚美,不能无花,老夫便用一树繁花作见面礼吧!” 说完,那土地老头儿举起右手,只稍稍运气,念了一诀,便看得那郁郁葱葱合欢树下土块涌动,有香风升起,吹得枝芽微颤,土地老头儿又是稍稍把手一摆,念一声“来!”,那原本只有绿叶的合欢树竟抽出花芽,结出花苞,不一会儿便开出了一树淡红花朵来,竟真如同春日一般。在月色之下,朵朵合欢好似罩了轻罗纱帐的灯笼,朦胧如梦中之景。我和棋莞都看呆了,土地老头儿收了手,得意地道,“小白狐狸,如何?老夫这见面礼可够这一顿美餐了?” “够了,够了,土地爷爷,你是怎么变出这一树的花儿来的?”棋莞拍手称赞,“真是妙极了!” “老夫乃涂山地界土地爷,自然管这涂山地界上的所有生灵树木,花草虫鱼,别说要合欢开花,老夫就是让你涂山上的果树不到秋日就结果,又有何难呢?”土地爷爷笑道,捋了捋长胡子,“只是老夫虽能用法力让合欢开花,但终究不能违逆天时,这一树合欢花也就开三日,就当是老夫我付了饭钱吧!” “这还差不多!”我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主动去给土地老头儿盛了米饭,双手端到他面前,“土地爷爷,您请!” “看看呐秋坪,你这小白狐狸,刚刚还刻薄得很,老夫变了一树花儿她,她就乖顺起来,”土地爷爷笑着对秋坪爹道,“西沉,西沉,是你之前就跟老夫说起的小白狐狸吧?果然机敏可爱,上次连老夫都被她蒙住,教给了他们腾云术,也怪不得你疼爱她!” “嗔嗔是聪明,不做没好处的买卖。”秋坪道,“说来也是许久不见亭山兄,亭山兄近来去哪里潇洒?” “旁人不知道,秋坪你还不知道老夫我干什么去了么?”土地老头儿吃了口糯米鸡,左右看了我们几个一眼,还是接着道,“自从山上望舒一事之后,冬银便给老夫托了口信,让老夫帮忙去找那个人,老夫便去了,却是毫无踪迹。前几日老夫回涂山地界,谁知正遇上官兵追赶流民,你说这官府追流民就算了,却叫官马踩塌了老夫的土地庙,老夫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了,贡品也没了,正巧遇上这小白狐狸,吃了几个她的栗子,还被逼着教了她们腾云术。之后老夫回了涂山下歇脚,这几日又去寻那人,可还是一无所获啊。” “土地爷爷,冬银狐让你去找谁?”我口快,又好奇,便问。 “这老夫可不能说,”土地老头儿摆摆手,“不是你们几个小狐狸该知道的事。秋坪,老夫有句话,也不知当不当讲,冬银如此暗自行事,表面上是不愿申张打草惊蛇,其实说到底还是私心所致。你和春凝,还是要多多留意啊。” “亭山兄,这合欢花甚好,何必说这些旧事呢?族中之事,冬银自有分寸。”秋坪喝了一口酒,道,“说来明日便是长阳城的七夕盛会,我正要带嗔嗔三人一起前去赏玩,亭山兄奔波辛苦,何不一起来乐一乐呢?” “七夕盛会,”土地老头儿思索一阵,“咳,老夫知道,无非就是人族那一套,唱戏,穿针,拜织女,炸果子,除了漂亮姑娘也没什么好看的。老夫在人界这么多年了,早烦透这些集会盛典,踢踢踏踏闹腾到半夜,老夫连觉都睡不好。” 我可算是知道了,这土地老头儿也是个好色鬼,专门喜欢看姑娘的,也是,要是他没这爱好,能跟秋坪爹玩一块儿去吗?春凝奶奶说得对,秋坪爹是老色鬼,跟秋坪爹玩得好的也都是老色鬼。只是这土地老头儿更上一层楼,不仅是好色鬼,恐怕还是个贪吃鬼。我在心里这样想着,又想起东升总爱跟秋坪爹玩,更坚信了春凝奶奶的话,没错,东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捉摸不透还喜欢揩油。 “亭山兄,”秋坪爹继续游说,“此次七夕盛会,长阳城里建了一座高台,足有八米,请了全城最好的戏班子来唱戏,又有一整条街的吃食灯会,你当真不来?” 土地老头儿又狼吞虎咽两块糯米鸡,咂咂嘴,“管他建几米高的戏台子,建到天上去老夫也懒得管。不过吃食老夫倒挺感兴趣,若是——” “我请客,我请客!”秋坪爹大剌剌地袍袖一甩,“亭山兄若愿赏脸,全是晚辈我请客。孩子们爱四处赏玩,我们上了年纪的便找个好茶楼喝茶吃点心,我付账,如此这般,亭山兄意下如何?” “那老夫就屈尊降贵去一遭吧。”土地老头儿得了这好处,哪有不去的道理,只是这土地老头儿得了好处还卖乖,一副勉强的样子,“都是秋坪你盛情难却。” 呵,还不是你自己贪吃,我心里嘀咕,别说是找茶楼喝茶,只要有人付账,吃街头馄饨铺子你都乐意,但我没敢说出口,要是说了,秋坪爹定要说我不尊重他土地老人家。 “秋坪爹,七夕盛会,我,我可以喊桐生一起去吗?”棋莞忽然开口,怯生生的。 “桐生?什么桐生?”秋坪爹疑惑,便问,“又是哪只野狐狸?” “桐生不是狐狸,桐生是无业寺里的一个小和尚。”我替棋莞解释道,“秋坪爹你不知道,之前有一回莞莞被几个小孩捉去吊起来欺负,是桐生碰巧遇到救了他。之后莞莞就总喜欢找桐生一起玩,莞莞,对不对?” “嗯,嗯。”莞莞的神情有些紧张,坐立不安,小心翼翼地看着秋坪爹,“秋坪爹,桐生他一定也想去看看七夕盛会,我能带他同去么?” 秋坪爹托着下巴思考了一阵,也不开口,东升接过话茬,“秋坪爹,你让棋莞带桐生去吧,要不然他也没心思玩。” “是,是的,东升说得对,秋坪爹,你就让我带桐生去,好么?”棋莞委屈巴巴地望着秋坪,“我一定万事小心,绝对不会泄露身份的,你相信我好吗?” 他们俩一唱一和,秋坪爹最终松了口,棋莞自然是欢呼雀跃,立刻跑去无业寺找桐生报告这个消息去了。只是我却十分疑惑为什么东升要帮棋莞说话,他一向是不关心旁人的事,更不要说管棋莞跟桐生的破事了,他从来没关心过,怎么今日这般好心,还主动帮棋莞说服秋坪爹?莫非这混账还有良心不成?我就这样想着,一边盯着东升那张脸看,他的神情很自然,似乎真的是真心要帮棋莞,我怎么也看不出他在打什么注意。东升似乎是感觉到我在看他,便转过脸来看向我,又朝我笑了笑,“嗔嗔,怎么了?” 你突然帮棋莞是何居心?我心里这样想着,但我没说出口,也不敢再多跟东升说话,说了句“我吃饱了”便回屋去,关上门还能听到东升和秋坪爹、土地爷爷又开始讨论《孟子》那些破书了,我坐在梳妆台前松了鬓发,便熄了灯,缓缓走回了榻上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二十五】不在梅边在柳边 次日一早我便起了床,只因为今日便是秋坪爹带我们去七夕盛典的日子,说好了早饭过后便要出行。我对着镜子细细用柳枝描了眉,又敷了香粉,就在我犹豫着用哪一种口脂的时候,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我只穿着件中衣,吓得裹紧了衣服转头看,不是旁人,却是棋莞,手里端了装着早茶点的盘子,踮着脚跑过来,先放下早点,又神神秘秘地搬了凳子在我身旁坐下,对我道,“沉沉,我看你在画眉毛,你也同我画一下眉毛吧。” “你一个男孩子,画什么眉毛?”我只当他开玩笑,不给他画,“只有女孩子才画眉毛,抹口脂,你一个男孩子,出去被人笑话。” “可是我这眉毛有些歪,”棋莞赖着不肯走,拉着我看镜子里的他,“沉沉,你看见了么?我这眉毛有点歪,你给我补一补吧。” 我知道棋莞自小就是个脂粉堆里长大的,在涂山上就是,从不和男狐狸一起玩,天天赖在女孩群里,更想到我若是不帮他画,他可有得不肯走,于是妥协道,“好了好了,我给你画便是了,你凑近过来。” 棋莞便乖乖抬起脸,我拿着柳枝给他画了眉毛,细细地补了眉角,又给他吹了吹去碎末,莞莞本认真抬着脸一言不发,却突然睁了眼开口对我道,“沉沉,我可真羡慕你是个女儿身,能画眉,又能穿那样漂亮的衣服。” “说什么傻话呀,”我拍拍他的脑袋,示意他画好了,莞莞便抬起身子,“你做男孩子,有什么不好么?春凝奶奶说了,男孩子是要成功业的,又能做成许多女孩子做不了的事。” “我不想成功业,也不想做男孩子,我只想——”莞莞说到一半忽然抿嘴不说了,朝我一笑,道,“沉沉,你可动作快些,秋坪爹说了,用了早饭就要出发了。” 我应了一声,莞莞也就推门出去,我化好妆,梳了发髻,簪上我最喜欢的一支白玉合欢花的簪子,换了一身月白绣茶色合欢的襦子,这一身月白衣服上身,又有一层纱衣,远看倒还真像我在涂山山上时候还做狐狸时候的样子,我对着镜子挤挤眼睛,一双狐狸耳朵便竖在脑袋上,再挤挤眼睛,狐狸耳朵又收回去了,镜子里就又是变成了人的苏西沉了。如此我再想来,相比起最初化人时候的不习惯,现在我身上已经几乎看不出什么狐狸本性来了,想必是已经熟悉了人界的生活。 “沉沉,你好了吗?” 莞莞在屋外喊,我应了一声,拿了团扇便要出门,本拿着那柄银线绣辛夷花的团扇,却又想今日我一身装扮都是合欢,拿辛夷花实在不配,又转头去换了金线绣合欢的团扇,这才开门出去。院子里其他人都已到齐,秋坪爹今日也换了一身金玉长袍,戴了金冠,腰间挂着两个绣金菊的赤色荷包。土地老头儿则化作了一位花甲老翁的形象,只有那长胡须未变,手里拿着拐杖。棋莞脱了那身灰色衣裤,穿了一件崭新的米白短褂,他身旁的桐生也换了一身干净的僧袍,虽然还打了一个补丁,但看来已经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了。而东升并未和众人坐在石凳上,只一个人坐在合欢树上,他今日没穿大氅,只穿了一件月白领口的黑色襕衫,与秋坪爹他们不同,东升是从来不挂任何荷包挂饰的,只他今日手上拿了一柄老湘妃竹的扇子,正拿在手里抛着玩,我看得出那是秋坪爹的爱物,怕不是东升自作主张便拿来玩了。 “西沉姑娘。”桐生先起身朝我行了一礼,“昨日莞莞前来邀请我一并去七夕盛会,桐生不才却劳姑娘、莞莞挂念,感激不尽。” “没什么没什么,”我赶忙摆摆手,回答,“是莞莞一定要邀请你去的。” “时候不早,我们出发。”秋坪爹道,“还有一段路程要走,不要耽搁了时候。” 众人应和一声,东升也从树上一跃而下,便一起从正门出发。若不是棋莞邀请了桐生一起前去,我们本来应是可以腾云而走的,如今他喊了桐生,我们也就不能腾云了。所幸托了秋坪爹日行千里的能耐,我们走去长阳城也不慢,也并不会被桐生发觉异样。秋坪和土地老头儿走在最前头,桐生毕竟是凡人,步伐慢些,棋莞便和他走在后头,我就只能跟东升走在中间,他一路上还在玩着那把扇子,把那扇子在空中抛起,又接住。我看他似乎很爱那扇子,又想着两人走一起一句话不说更尴尬,我又有些后怕东升会问起昨天的事,便抢先道,“这扇子是秋坪爹的不是?给我瞧瞧。” “是秋坪爹的东西,”东升接住了扇子递给我,然后道,“只不过上个月在秋坪爹的狐狸洞里被老鼠咬了几个洞,扇面坏了,现在的扇面是我昨日新画的,所以现在这该是我的东西了。” 我顺手把我手里的团扇转到他手里让他拿着,便打开了那扇面来瞧,扇面一面画的是粉色合欢树,另一面提的是《合欢曲》,而叫我有些暗自吃惊的是,那一株合欢树下还用工笔描了一只斜卧着的小白狐狸,画得活神活现的。我倒吸一口气,不禁掩住了嘴,把扇子递回给东升,“你画合欢树就是了,还画狐狸做什么。” “昨天土地爷开了一树合欢花,让我想起之前望舒祭上你跳狐仙舞的事来,”东升也就把我的团扇还给我,道,“只画合欢树有些呆板,就加了一只白狸子,果然生动许多,你觉得呢?” 白狸子,白狸子,他这是摆明了说我呢,我一方面想到他画扇面还能想到我有些欣喜,另一方面又深刻厌恶白狸子这个称呼,便撅起嘴来,“我不喜欢这画,我才不管你画的是哪只白狸子,反正不要跟我扯上关系。” “可是我倒只认识嗔嗔你这一只白狸子,”东升用扇子一边拍掌心一边道,“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这白狸子也不是旁的狐狸。” 又来了,我在心里暗自忿忿,他又开始了,昨天也是,今天也是,他说的话总都是模棱两可,暧昧不清,每次东升这样讲话的时候,我就想扳开他的脑壳看看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怕不是他比我多读了几本书,就学会了拐弯抹角地说话,专欺负我说话直。前面秋坪爹跟土地老头儿在说各地风土人情,身后棋莞正在和桐生讨论着盛会上会有什么好玩的游戏和什么好吃的东西,我跟东升走在中间一言不发,气氛实在是诡异。好在走了不一会便到了长阳城,此刻城内的那座八米高的大戏台已经搭好,傍晚盛会开始,此刻已经有摊贩开始准备货物,也有江湖艺人开始抢卖艺的场地了。秋坪爹便带我们去了城中一处静僻的茶楼,上了二楼,点了一壶碧螺春并六味茶点,我们四人便也就落座下来,秋坪爹和土地老头儿单独坐在一旁,他们是要喝酒的。 “早听长阳城繁华,只想不到距离凤栖镇这般近,”桐生道,“我还以为长阳城距离凤栖镇很远。” 我暗自在心里偷笑,桐生到底是凡人,不知道日行千里之妙,还真以为长阳城就靠着凤栖镇,但口上还是附和,“是啊,真没想到。” “桐生,今晚听秋坪爹说,有江湖艺人表演喷火吞剑,还有表演幻术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吧!”棋莞对桐生道,“还有可以玩簸钱的摊位,玩得好还可以赢钱,桐生你不是很会簸钱吗?一定要去试试!” “好,”桐生笑道,又转向我,“西沉姑娘可玩过簸钱?今晚不如也去一起一试。” “嗔嗔要去,怕不是要赢光了钱,可不得被老板赶出摊位来。”我还没回答,东升先开口了,“之前在凤栖镇上便有过一回。” 他这话没错,我向来最拿手的就是这些小游戏,簸钱、打水飘、投壶什么的,之前也的确在凤栖镇上玩儿的时候赢多了钱,店老板直接关了张。不过我本也不是很想去玩那簸钱,倒是想看那八米戏台上的戏班子,于是道,“你别听东升的,他瞎说的,我不太会玩。你和莞莞去吧,我不太爱玩那个。” “那沉沉你想玩什么?我们一起去。”莞莞向我道,“或者你想吃什么?” 我笑道,“吃的倒算了,我想去看看戏班子,不过今晚唱的是《牡丹亭》,莞莞你怕是不太爱听。” 我这样一说,棋莞倒也承认,他可爱看的是故事曲折,又有些念打戏的本子,像《牡丹亭》这样的本子他看了可是要打瞌睡。莞莞也就道,“也是。那我和桐生去玩簸钱,沉沉你就和东升去看戏班子好了。”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我又是顿时觉得失策,刚才净说实话想去看什么戏班子,又替莞莞着想说他不爱看,现在反倒给自己挖了个陷阱跳了进去。但我还是稳了稳心神,想着秋坪爹教过我不能逃避,昨日我那般狼狈,实在是又不甘心就这样被东升耍着玩,下了决心要问个明白,于是便道,“嗯,你跟桐生去,不用在意我。” “那之后我们怎样会合呢?”棋莞问道,“盛会上人太多,我怕回头我就找不着沉沉你了。” “这个也容易,”正巧桐生出恭,我拿过那柄团扇,稍稍作了个寻回诀,递给棋莞,“盛会结束之后,它便带你来。” 棋莞接了扇子,我们又在茶楼坐了半日,夜幕低垂,街上的人流也拥挤起来,我们便别了秋坪爹和土地爷出来,此刻城中东南角的戏台上戏已经开始了,正刚唱到老儒与杜丽娘讲学,说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正是《诗经》首章,桐生听了感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褒姒一笑,商纣王为妲己建鹿台,自古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建功立业,烈土封疆,如花美眷,还都是叫人钦羡。” 只今夜正因为是七夕盛典,满街都是卖炸巧果、乞巧针线、卖姻缘签的摊子,我拉着棋莞去买了两支姻缘签,打开我的签文一瞧,写的是“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是《牡丹亭》里的句子,我看了心里又是一惊。棋莞也开了他的那支,里面写了一句“回头皆幻景,对面知是谁”,他却不是很明白是什么意思,便伸脑袋来看我的,我也不给他看,团了个纸团扔了。 “沉沉,你的上面写了什么?我这个是什么意思?”棋莞拿了签文给我看,我却没有心情理会他。 “没写什么,这都是假的混说,你不必信。”我这样说着,一边又给棋莞把他的也团了扔一边,“你不是要和桐生去簸钱么?这就去吧。” 一说到簸钱,棋莞便又来了精神,拉了桐生便径直往簸钱的摊位去了。我便转头往城东南角的戏台子走,东升也就跟着我去,只是人流涌动,戏台前头的位置早就没有了,后排又实在看不到什么,我正想着该如何办,东升拉住我的手腕道,“嗔嗔,去平安阁上头。” 平安阁是长阳城中心最高的一座阁子,今日里面也有乞巧大会,坐在那上头便可以看清戏台,的确是个好办法。于是我和东升藏到僻静巷口,念起腾云诀,也不费力便登上了平安阁顶,在最上头坐下,果然戏台上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坐在阁子上头不比楼下,倒是高处不胜寒,安静得很,看着长阳城里人头涌动,宛若游龙,热闹非凡,可坐在这上头,竟会有些隔世之感。戏台之上正唱到《游园》,杜丽娘手执金扇,身旁跟着小丫鬟春香,在台上轻柔漫步,一口水磨吴语的好嗓音,我不禁听得入神。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东升念道,“嗔嗔你喜欢这个故事么?” “为什么不喜欢?”我转脸看他,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接触,我十分注意保持距离,“你难道不喜欢吗?”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是个好故事。”东升挑挑眉毛,缓缓道,“只是这样的痴情人间太少了。” 我却不以为然,转过脸去,道,“我不觉得。你忘了吗?春凝奶奶说过,修仙最难过情关,如果没有这样的痴情,那情关岂不都太好过了么?就,就好像秋坪爹,秋坪爹忘不了奚鸾,一直过不去情关,所以修不成五尾。” “秋坪爹不是因为忘不了奚鸾修不成五尾,”东升道,“而是因为他靠滥情去试图忘记奚鸾,所以修不成五尾。他参悟不透,是因为他害怕面对自己对奚鸾的心意,他想要忘记,却越陷越深了。” 我先前只觉得秋坪爹情深意重,却没有想到这一层,便又看向东升,道,“秋坪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是真心喜欢奚鸾的,却求而不得。所以秋坪爹那样痛苦,他是因为太痛苦了所以才去滥情的,不是吗?” “所以他修不成。”东升道,他的口吻很是认真,“痛苦不是滥情的理由。有了真心喜欢的人,即使求而不得,也做不出滥情这样的事,如果是我,我就做不到。千年过去,对奚鸾的心意,不过是秋坪爹滥情的借口,他在骗他自己。” “是吗?那你有喜欢的人吗?你求而不得吗?”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心跳得厉害,但我是下定了决心才问的,我再也受不了一味地跟他打哑谜了,我要他直白地说,我抿了抿嘴,也不管面上发烧,也不管他如何回答,也不管结果如何,我停顿一下,咬牙问道,“东升,秋坪爹说,你对我有男女之情,你有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二十六】乞吻 “东升,秋坪爹告诉我,你对我有男女之情,你有吗?” 那一刻空气好像都凝固了,只有阁下戏台上还粉墨唱腔不止,唱的是《山桃红》,是那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我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东升的眼睛,我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眼神,东升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诧异,有一点点疑惑,但很快东升的表情就恢复如初,又是他原本的那个样子了,好像我只是问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似的。我有些泄气了,有,还是没有?他这个样子,我都已经这样问了,他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秋坪爹怕不是真的诳我。 “嗔嗔,秋坪爹这样对你说了?”东升道,他的声音也很平稳,平稳得出奇,“你相信他说的话么?” 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东升就是不给我一个痛快答案呢?那种手足无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感觉又来了,反正我已经问出口,再说什么都不怕丢脸了,于是我点头,“是,秋坪爹说的,他说你喜欢我,我相信。” “既然你相信,为什么还要问我?”东升一边说着,手里还一边拍着那把扇子,他这样的态度让我恼火。 “我要你亲口说。”我往前逼近了一点,“秋坪爹说的不算,我要你亲口跟我说。” 东升看了我一会,他的眼睛很深,我看不到底,我连戏台上还在唱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看着东升的眼睛。半晌,东升笑了笑,他不拍扇子了,看着我道,“好,我说。嗔嗔,我喜欢你。” 我原本以为我等他说这句话说出口会很高兴,会很释然,会开心得跳起来,可我没有,我只觉得失望,因为东升说得太冷静了,他太冷静了,他这句话不像是说他喜欢我,就好像是在说今天吃了什么一样地冷静,我失落地抱着腿坐着,把脸埋进膝盖,“你是骗我的,我知道,你是哄我玩,你要是,你要是真的喜欢我,才不会这样,你会很慌乱的,秋,秋坪爹说了,遇到喜欢的人,都会手足无措的。” “你要我慌乱么?”东升轻声道,“嗔嗔,你是要我慌乱给你看,是么?” “是!”我猛地一抬头,我觉得我就是个大傻瓜,我一直在被东升拧着脑子玩,我知道自己喜欢他,我很喜欢他,我想让他喜欢我,可是他总是这样让我不知所措,让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即使是现在,我还是看不透他,他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呢?他总是和我在一起,他对我好,我都知道,可是他此刻说着什么我要他慌乱给我看,是什么意思?他又是在哄我吧,是要演戏给我看吧?我再次开口的时候已经带着一点哭腔了,“不是!你不是真心的,我就不要看!我不要看演戏!” “嗔嗔,我没有演戏,过来。” 东升伸出手拉住我的手,夜风有点凉,可他的手很温暖,我感觉眼角已经有眼泪流了下来,东升轻轻一带,让我紧紧贴在他怀里,贴着他的心口,他一只手搂着我的背,另一只手替我擦了擦眼泪,然后拥着我的头,把下巴靠在我的发顶,“嗔嗔,秋坪爹跟你说了那么多,他也告诉过你吧?遇到喜欢的人,心跳会加快,是不是?”东升的怀抱是有魔力的,无论我怎样地哭,怎样地恐惧,只要他抱着我,即使我就是因为他而生气,因为他暴跳如雷,我都可以冷静下来,我都不会再哭了。我抽噎了几下,在他怀里点头。东升笑笑,用手覆着我的脸颊,他轻轻道,“那你听,听我的心跳。我有没有骗你?” 他的心跳很快,我能够感觉到,就好像我自己一样,就好像我所熟悉的我自己的心跳一样,我抿了抿嘴,不知为什么,我又有些想哭的冲动了。东升用右手摩挲我的脸颊,托起我的脸,另一只手环着我的腰,用他的前额抵住我的前额,我刚才哭了一通,一定脸上全花了丑得很,于是我百般地不肯就范,可东升的手很有力,我挣脱不开,他看着我,他的眼神很温柔,温柔得让我想起涂山上的月河水,温柔得让我想起望舒祭典的月光,他的声音很轻,但我听得很清楚,“嗔嗔,我有喜欢的人,可我不知道是不是求而不得,你告诉我,我是不是求而不得?” 我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我皱起鼻子来,在那一刻,我这几日的气急败坏、委屈纠结都一扫而光,我知道了我最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我眨了眨眼睛,我坐直身子,贴紧了东升的前额,我朝他笑了,我坏心眼地笑起来,我撅起嘴来,“是!你求而不得,你求而不得——” 我没有说完,因为东升用他的嘴巴堵住了我的嘴巴,我心跳漏了几拍,几乎要停跳了,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我下意识地去推他,使劲推他,可我推不开,东升紧紧地扳着我的下巴,他紧紧搂我在怀里,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更用力,我不敢动,只能攥紧了他的前衫,死死闭上眼睛。东升的眼神那样温柔,可他的吻却不那样温柔,东升的吻不像东升,东升是冷静的,沉着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乱了阵脚,可此刻他却乱了阵脚,他的唇瓣很软,很烫,他的吻很急,却又很耐心,我只觉得浑身都发软,满脑子都是东升的味道,渐渐地不那样抗拒,渐渐地我仰起头来,让自己更加贴紧在东升怀里。东升一点一点地,一口一口地吸吮舔舐的上唇、下唇,他要把我的口脂全都吃进去了,我在心里模糊地想,这样的碰触那样陌生,可又无端地让我觉得舒服,好像蓦然陷入了柔软的云层里一样,好像很久,又好像很短,长得我都无法呼吸了,短得又好像只是一秒而已。东升稍稍放开我,又亲吻我的嘴角,鼻尖,最后的吻落在我的耳根,我的耳根一定通红通红的,他吻我的耳根的时候,我觉得脸上全都烧起来了,像燃了一把火似的。 “嗔嗔,我求而不得么?”东升贴紧我的耳边问我,他说话的时候气息钻进我的耳朵里,我只觉得心里有电流乱窜一样,便可劲儿地躲,“你再告诉我,我是不是求而不得?” “是,你求,而,不,得。”我坐直身子,松开他的衣服,环抱着他的脖子,我笑了,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靠近他的耳朵,我也亲了一下他的耳根,再回头看的时候,东升抿着嘴,脸颊红了一半,我有些得意,又亲了一下他的侧脸,但我还没能继续下一步就被制止了,东升拿扇子敲了一下我的头。 “得意忘形。”他道,“我可有一句谎话骗你?” “你没有骗我,我喜欢你喜欢我。”我也就乖乖靠在他怀里,看着天空里的月亮,我拿了他的扇子在手里玩,我把扇子展开看,“我就知道,你画这画,是因为你心里想着我,是不是?” “是,因为你聒噪,不能不想。”东升虽然这样说着,可他的声音却很温柔,他轻轻摩挲了几下我的下巴,大概狐狸本性难移,他摸我的下巴,我就觉得舒服,抬头朝他笑。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晓带轻烟间杏花,晚凝深翠拂平沙。长条别有风流处,密映钱塘苏小家。牵回百意铸诗堂,众赋诗词亦乎忙。激扬毫情荡九州,倾注诗句展风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们便这样静静地坐了半日,我听着戏台上戏子唱腔婉转,东升便一下一下拨弄我的头发,他总是这样耐心,读书耐心,写字耐心,连捋头发都这样耐心,可他总这样一下一下地拨弄我的头发,弄得我都不能好好听戏,我便不许他再弄,握了他的手在手里,扣着他的手指。 “东升,”我轻声道,“你觉得是涂山上好,还是人间好?你觉得是涂山上干净的月光好,还是人间这热闹的月光好?” “都不错。”东升回答,“只是定要选的话,我觉得涂山上的更好,人间的月光,比涂山上的复杂太多了。” “我不在乎,”我说,我摩挲着东升的手指,我看着月亮,“有东升在,我觉得哪里都一样。有东升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是么?”东升笑道,我喜欢他笑,他笑起来我就很安心,“我受宠若惊。” 我松了他的手,稍稍往下躺了躺,伏在他膝头,拿着那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阁顶的瓦,东升便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想起了之前的许多事,“东升,我现在想起来,好像我们从涂山上下来,到如今,都只是昨天的事一样。东升,时间太快了,好像什么都会变似的。” “是啊,你不也变了么?”东升回答,我听了这话,从他膝上爬起来,盯着他看。 “我哪里变了?” “你在涂山上的时候是傻狐狸,”东升揶揄我,“化了人之后连男女之情都懂了,还说你没变么?” 我就知道他要调侃我,便朝他挥了挥拳,“你混说!我就知道你编排我,什么傻狐狸?我在涂山上怎么就是傻狐狸?你说我是傻狐狸,那你不也是么?” “就算是吧,那也没有你那样傻。”东升也不怕我,继续编排我,“字不会写,书背不住,光是看看书就打瞌睡。如今,你倒也能记得些诗文辞赋了。” 东升一向惯会笑话我的,难得听他夸奖我一句,听得我又高兴起来。我凑近过去,扬起头朝他笑道,“那还不是先生你教得好呀?” “我什么时候收过既没有天资,也没有恒心,又好吃懒做的白狸子了?”东升嘴上这样说,但还是笑着摸摸我的侧脸和下巴,我皱了皱鼻子,化出狐狸耳朵和犬齿出来,顺势要去咬他的手掌。 “你要是再说我一句好吃懒做,再喊我一句白狸子,我就要给你点颜色看看,给你手上咬出一排牙印来!”我收起狐狸犬齿,又化回人形,“我跟那些人界窑子里的女孩儿可不一样,最好不要惹恼我。” “你知道窑子是做什么用的么,就这样说?”东升似乎有点哭笑不得,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觉得我说这话很好笑,我明明是威胁他来着。 “窑子不就是有很多人族女孩儿的地方吗?”我把他贴着我脸颊的手拍开,坐直身子,“反正人族的姑娘都一个样,就知道做针线活啊,呆在家里啊,说话也不敢大声,走路也慢吞吞的,没劲透了。” “那是因为人族讲礼节,又有很多规矩,”东升道,“哪里都像你,化了人也改不了性子。” 我歪着头思索了一阵,然后转了转眼珠,看着他道,“那可不是吗,因为我是狐狸,不是人,化成人我本性还是狐狸,学不了人族那套规矩。东升,前几天秋坪爹带你去窑子里,你可看到人族的姑娘了?” “看到了。”东升在这种问题上总是很诚实,回答得不假思索。 “漂亮吗?”我接着问,“有我漂亮吗?” 东升似乎早知道我会问这个问题,他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人族的姑娘,都是差不多的样子。” “那就好。”我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子,“秋坪爹可喜欢跟人族的姑娘们玩儿,但我不许你跟人族的姑娘们玩儿,你要是不学好,跟秋坪爹似的,我就把你的狐狸耳朵都揪下来!” 看了那么些戏,又看了好些志怪,人族的那些说书的、写书的总喜欢把我们狐族写成是狐狸精,还是专门喜欢勾引青年男子的狐狸精,又有许多神仙妖怪喜欢上人族的本子。我看到这些故事的时候都觉得十分可笑,那些人族写书说书的老头儿是哪里来的自信总写我们狐狸爱上人?人族生命又短,又是三界里最懂得七情六欲且心思诡秘的,用春凝奶奶的话说,路边的狗尾巴草都比人长情。更可笑的是,人族虽然最懂七情六欲,可又要自己设计出一套最没意思的规矩出来把自己框在里头,人心难测,春凝奶奶可真是没说错。 我就这样想着,却忘了时间,等我回了神的时候,戏已经唱完了,长阳城里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此刻已经稀稀拉拉,看着是已经要散场了。我突然想到棋莞可能还在寻我,而我跟东升跑了这样高,他该是找不到了,于是赶忙和东升跳下平安阁,刚走到主路,便听到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果然是棋莞。 “沉沉,沉沉,总算是找到你了。”棋莞跑得气喘吁吁,身后跟着桐生。棋莞小声对我道,“沉沉,我拿着你的扇子,扇子就带我来了这,可我怎么都找不到你,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接过团扇,拿在手里,也小声对棋莞道,“我刚才跟东升去平安阁上头了,难怪你找不到。” 棋莞听我这样说,松了口气,道,“我找了你半天找不到,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沉沉,刚刚我和桐生去簸钱赢了点钱,又在一个卖帕子的摊子上看到了这个,桐生说这上面绣的是合欢花,又看沉沉你穿了一身合欢花,想你会喜欢,就买了下来。喏,给你。” 棋莞说着,就递了一方水蓝色的湖丝手帕来,那上面果真绣了一支合欢花,只是那帕子是一般小摊上卖的,绣工略显粗糙。我看看手帕,又看看桐生,再看看棋莞,只见棋莞虽然把帕子递给我,眼神却一点也没离开过那帕子,我只想他是喜欢,是碍于情面拿给了我,便也没有接,握住了棋莞的手,道,“莞莞,帕子我有得多了,我也不大用水蓝色。你正好少个帕子,你留着吧。”我又转眼看了看桐生,“桐生,谢谢你想着我,只是莞莞刚好缺块手帕,我就转赠给莞莞了,你可还介意?” 桐生一听有一点惊讶,他张了张嘴,但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只笑道,“原本就是小玩意儿,是想着西沉姑娘喜欢合欢才买的。西沉姑娘愿意送给莞莞,我怎么会介意呢?” “谢,谢谢你沉沉,”棋莞欣喜不已,立刻把那帕子握紧了在手里,又轻轻对桐生道,“谢谢你桐生,我会好好留着的。” “找了你们几个小鬼半日,原来在这里,”身后传来秋坪爹的声音,我们回头一看,正是秋坪爹和土地老头儿,他俩该是喝了不少酒,脸上还有些泛红,“走,我们这就要回去了!” 我们应了一声,一行六个人也就原路往回往凤栖镇去,我特意把脚步放得很慢,和东升走在最后头,棋莞和桐生还在谈论盛会上的有趣的游戏和杂耍,最前面秋坪爹和土地老头儿已经谈到盘古开天地的古早故事了。我一手拿着团扇,另一只手去拉东升的手,他也就让我拉着,扣着我的手指。我用团扇掩着嘴巴偷偷地哧哧笑,又偷偷看东升的侧脸,他没有看我,但也抿着唇笑了。就在这时候棋莞转过头来问我在笑什么,我赶紧松开东升的手,用团扇遮住脸,摇着头说没有笑什么,棋莞还想再问,但又有些疑惑,便也不再问了。他转过脸去,我又透着团扇瞧着东升抿着嘴不发声地笑,他又拉住我的手,就这样一路走回了凤栖镇。我总觉得,回去的路好像很短,比来的时候,短得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二十七】合欢 到了凤栖镇,桐生与我们告别之后便回了寺,听桐生说,方丈住持知道了他师兄弟欺负他的事,便已经安排他去别的一处僻静屋子住了,还责备了他的师兄弟一番,听他这样说,我也替他高兴。棋莞本还想去和桐生玩掷骰,秋坪爹却说天色不早了要早点回去歇息,棋莞也不得不听秋坪爹的话,与我们一同回了苏宅去。 而土地老头儿也与我们告别之后一闪就不见了踪影,秋坪爹开了院门,我们一同进去,棋莞走在最前头先回了屋,秋坪爹先去了书房,我同东升走到西厢走廊上,他停了脚步,伸手摸摸我的脖颈,道,“嗔嗔,回屋去吧。” 他说完这话就准备走了,我也不动脚,也不说话,我抿着嘴,上前一步握着他的手不肯松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我就是不想松手,就在这时候秋坪爹突然在对面书房打了个喷嚏,吓得我一把拉着东升转到西厢走廊的一处拐角,我还是拉着他的手不松手,东升被我一推推得靠住了墙,确认了四周没有声音之后,他摸摸我的头发,“怎么了?” “我不要你走。”周围一片黑,我看不太清楚东升的表情,也知道我这话说得有点直白,但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又不是那些个锯嘴葫芦似的什么都说不出来的人族姑娘,我是狐狸,本来就不要脸,我怎样想就怎样说,“你不要走。” 东升该是失笑一声,我听得到他笑了一声,然后他轻声道,“那你要做什么?” 我松了他的手,上前一步环抱住了他的腰,把脸靠在他胸口,我知道我不想放他走,我想他留下来陪我,像以前在无业寺的杂货屋子里那样,我想他和我躺在榻上,陪我聊天,然后拥着我睡觉,不管我想做什么,反正我不想让他走,黑暗之中,他也看不到我的神情,于是我说,“我要你陪我回屋。” “你忘了,秋坪爹说过晚上还有事要同我说。”东升轻拥住我的腰,他道,“已经很晚了,你早点回屋睡觉。” 秋坪爹真烦,我心里这样想,明天我一定要去同他抗议,我要跟他说明白东升现在是我一个人的,就是他秋坪爹也不能跟我抢。我虽然知道秋坪爹是说了等下让东升去书房谈事,但我还是不想松手,于是我撒了个娇,我心里想着我可真不愧是狐族,撒娇这种事情信手拈来,我把声音放得更软更糯,撒娇可有用了,说不定我一撒娇东升就不走了,“你不要去找秋坪爹了嘛,我不想你去。我想你留下来陪我。” “我若是不去,秋坪爹就要起疑心,他起了疑心,就又要说混话开我们玩笑了。”东升俯下身子贴着我的额头笑道,“嗔嗔你想他开玩笑么?” 我不想听秋坪爹开玩笑,但我也不想东升走。两者权衡,实在很难决定,我鼓着脸纠结了半天,但最后我还是妥协了,但我还是提出了条件,“好,那你今晚可以去,但是明天就不可以,后天也不可以,之后都不可以。” “嗔嗔,以前秋坪爹说你黏人我还不觉得,如今我是觉得了。”东升笑道,他抬起身子,揉揉我的头发,“好了,我要去书房了,你回屋。” 虽然我刚刚已经决定妥协了,但我此刻还是不想松手,可我又已经说好放他去书房,于是我抿着嘴又纠结一阵,然后抬起头垫了脚去亲了亲东升的嘴角,我要给他点甜头,让他等下去找秋坪爹谈事情的时候也不能把我抛到脑后去,我垫着脚,贴着他的嘴角道,“那你答应我,谈完事情要来看看我有没有睡着,如果我没有睡着,你要等我睡着才能走。” “好,我答应你。”东升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搂了我在怀里,他这样一搂,我本就垫着脚,这下双脚几乎悬空了,东升顺势贴着我的嘴角来吻我,我闭了眼睛抱着他的脖子,这个吻和刚刚的吻不同,这个吻很温柔,很怜爱,像是合欢花瓣一样朦胧而美好,就好像是东升在贴着我的耳朵同我说话似的,我不由得想要再靠近一点,让他吻我再深一点,我想要东升一直抱着我不要松手,但东升先把我放下了,他又轻轻亲亲我的嘴角和前额,然后松开我,把我放在地上,道,“好了,去吧。” 我还想再说什么,但秋坪爹在书房喊了东升一声,怕不是看东升半天没到,我又是在心里骂了秋坪爹一千万遍,但还是一路跑回了屋子,关上房门之后还留了一小条门缝,从门缝里看见东升应了秋坪爹一声,然后走进了书房,接着把门帘关上了。我痴痴地看了一会,又痴痴地摸了摸嘴唇,靠着门坐在地上发呆,就还在我发呆的时候,棋莞又出现在了我门外,喊着“沉沉你在吗”,我赶紧一个激灵站起来给他开了门,棋莞站在门外,看着我看了一会,然后道,“沉沉,你还好吗?你脸好红,是不是发烧了?” “我,我没发烧,我没事,你怎么了,进来说。”我赶紧让开门,让棋莞进来,走去小桌上拎着茶壶倒了杯茶,“你喝茶吗?我倒杯茶给你喝。” “我不喝,我不渴。” 棋莞在小凳上坐下,我也不管他,自己先灌了一杯下去,砰砰乱跳的心才冷静了一些,我又倒了一杯喝了,紧接着又倒一杯,三杯茶下肚,我才定神,便问棋莞,“莞莞,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沉沉,沉沉,是这样的,”棋莞兴奋得不得了,激动得搓手,“我今天得知了桐生的生辰,就在下个月,我想送他件礼,不知送什么好,沉沉你可有什么想法没有?帮我想一想罢。” “桐生是个和尚,你送他个木鱼好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若舍得,拿了积蓄去买串好念珠给他,旁的东西他也用不了。” “我才不要送那样无趣的东西。”棋莞嘟着嘴皱起鼻子道,“沉沉,你不要开玩笑了,好好帮我想想嘛,我实在是想不出了,才来找你帮忙的。” 我在棋莞对面坐下,托着下巴瞧了他一会,然后开口道,“莞莞,我应该告诉过你,就算我们化了人,跟人还是不同,不能与人族有过多纠缠。只是因为你同桐生玩得来,他又只是个不得已做了个和尚的,不算是个危险人物,所以我不曾多管你。但你还是要明白我们狐族的道理,跟桐生保持必要的距离。” 棋莞被我这番话一说,莫名紧张起来,他搓着手,嗫嚅着道,“我,我知道的沉沉,我明白的,只是,只是桐生他救过我一命,我想他下个月生辰,送他一件礼做回礼,还他救命之恩……” “他那救你一命的恩情,他自己都不知道,”我摸摸棋莞的头发,像揉一条小哈巴狗似的,我看着他道,“你又何必这样挂心呢?” “我,我只是……”棋莞越发紧张起来,也不抬头看我,就悄声地自言自语似的道,“我只是想报恩,想报恩……桐生不知道也不要紧,我知道他救过我,所以我,我想报他的恩情……” 我心里知道棋莞平日里虽然是个最胆小怕事的,但他认准了的事也很难转圜。又想桐生到底也算是一个玩得来朋友,也的确对莞莞甚好,于是我又揉揉他的头发,笑道,“也罢,你有这份心,我也不好驳了你的去,这几日若有空,我陪你去镇上看看,能不能选件合适的贺礼,你看可好?” “真的吗?谢谢你沉沉,”棋莞由衷地笑起来,“那可太好了,我就愁没个人陪我去挑,沉沉你乐意陪我去,可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莞莞的事可不就是我的事,我当然乐意帮啦。”我点点莞莞的鼻头,他咧嘴笑起来,握住我的手。 “时候不早了,沉沉你也早些休息吧,我去给你打盆水净脸。”莞莞站起身来对我道,然后转身出了房门去井边打水去了,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很是欢快,该是心里想的事解决了之后很开心。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往外面看,书房里的灯还亮着,同刚才一样,秋坪爹怕不是真有什么事要跟东升讲,讲到现在也没完,我歪着脑袋靠着门,心里嘀咕几声,也不知道是真有什么要紧事要说,还是纯粹拉着东升听他讲那些没用的古书,或者听他讲窑子里的事迹,还搞得神神秘秘的,等我哪日有了空,定要问他问个清楚才行。我这样想着,想着想着有些出神,直到棋莞端着水盆进来才反应过来,莞莞把盆放在梳妆台旁,又给我拿来了干净脸巾,对我道,“嗔嗔,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净了妆休息,我也回去了。” “嗯,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我脱了外衣,把衣服挂好,然后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洗去了妆,又取下簪子和耳环,又对着镜子发了好一会呆,我总想着东升拉过我让我听他的心跳的时候,他问我他是不是求而不得的时候,还有他朝我笑,还有他吻我的时候,我想着想着又脸红起来,捂着脸直跺脚,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傻,便吹了蜡烛躺到榻上去拉上被子蒙住脸,又觉得很闷把被子拉开,看着天花板发呆,屋外合欢树的花影被月光一照映在门上,映在窗上,我痴痴地看了一会,只觉得困意顿生,便合上眼,大约也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也确实是累了,不一会便睡着了。 第二天我起得比平时都早,我随意挽了个发髻,也不簪簪子,简单梳洗一下,穿了件月白褙子便偷偷溜出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其他人好像都还没有起。我便滴溜溜转了转眼珠,想着我要趁这个时候跑去东升屋子里吓唬他一下,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台阶,正小心翼翼地往东厢那边挪步,就听到合欢树上有人开口说话,吓得我浑身一颤,回头一看,正是东升坐在合欢树上看着我,穿着一身家常的玄色衣服,手里还拿着一个竹子作的小弹弓。 “嗔嗔,你鬼鬼祟祟地要做什么?” 我本是想溜进他屋子里去吓他,这下子反倒是我被他吓到了,但我也并不恼,我三步并两步走到合欢树下抬起头看着他,虽然仅是一夜没见,但我也够想他的了,我不由得露出笑脸来,朝他道,“东升,拉我上去,我也要坐上去!” 东升身子稍稍前倾,伸手下来,握住我右手的胳膊肘,稍稍一用力就把我拉上了树上去坐在他身边,我便顺势靠进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歪着,一边又抬着头瞧他,道,“你起来了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吓了我一跳。” “大清早地形迹可疑,我想看看你要做什么。”东升一边说着,我一边看着他那小弹弓好玩,便拿了在手里玩,“你坏心眼太多,我好奇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才没打坏主意呢,”我吐吐舌头,心里想着去吓他这个主意也算不上坏,便继续道,“你昨天晚上跟秋坪爹聊了什么?你后来有没有去看我?” 东升揉揉我的头发,思索了一下然后道,“也没有什么,听秋坪爹说了半日的长阳城古迹,他新作了一首诗,我们又论了论诗文。你吗?等我去看你的时候,你已经睡熟了,还打小呼噜呢。” “你骗人,我才不会打小呼噜,”我皱着鼻子拿手指戳他的脸,又有些忿忿地道,“我就知道秋坪爹没什么正经事,我今儿就要跟他摊牌说清楚,以后没有正经事可不能霸着你,我不依。” “你要同他摊牌说什么?”东升怕不是只觉得我这样说很有趣,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笑着问我。 “我要同他摊牌说——”就在这个时候,东厢另一间房的房门开了,是秋坪爹,只看他打了个哈欠,站在厢房台阶上伸了个懒腰,手里拿着杯茶,晃着脑袋缓步往石桌这边走来,我赶紧收声,这一树合欢繁茂,我和东升又坐在高枝上,不仔细看是看不见的,秋坪爹晃着脚步在石凳上坐下,背对着我们便开始品茶。 “嗔嗔,”东升突然开口,贴着我的耳朵悄声道,“我昨日在一本人族的古书上看到,拿弹弓打狐狸背上三寸的地方,化了人的狐狸就会一下子化成原形。” “真的吗?”我顿时来了精神,用手挡着嘴巴靠着东升耳朵道,“你拿弹弓来是要看看打秋坪爹一下他会不会被打回原形吗?” “试试总没坏处。”东升一边说着一边笑,他偶尔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来,倒叫我觉得久违,他往日里正经惯了,我却忘了他也有这样搞乱恶作剧的时候,这个时候的东升就特别孩子气。 “我来,我打得准。” 他提出这样一个恶作剧,我当然也不能缺席,我把那竹子做的小弹弓拿在手里,又拿了东升准备好的石子儿,拉满了弓,瞄准了秋坪爹背上三寸的地方,心里倒数了个三二一就一松手,那石子儿就“砰”一下砸在了秋坪爹背上,我和东升都伸出脑袋去看,可秋坪爹没被打回原形,反而是一下子跳了起来,转过身四下里看是谁干的好事,我俩正探出头去看,正好被他逮了个正着。 “好啊,原来是你们两个,”秋坪爹指着合欢树道,“都给我滚下来!” “秋坪爹,我们不是故意的,就是想看看这样一打会不会把你打回原形去,”我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有一本人族书上说,打,打狐狸背上三寸可以把狐狸打回原形,哈哈哈哈哈哈——” “人族的书果然不可信,”东升忍着笑但还是没忍住,也笑得不停,“对不起啊秋坪爹,我们在这等了好一会了,实在不能半途而废啊。” “我看你们俩是皮痒,要挨板子了,”秋坪爹把手背在身后,一边哼哼一边在树下转悠,“滚下来,每个人五十板子!” “我们又没把你打回原形去,我们才不挨板子呢!”我冲着树下做鬼脸,“我们都是被书上骗了,秋坪爹你要打,就打那写书的去!” “伶牙俐齿,我不同你讲道理。”秋坪爹指着我俩道,“书定是东升你小子看的,弹弓是嗔嗔你打的,都是同犯,又没有冤枉,五十板子便宜你们了!” 我刚要回嘴,就听得大门口一阵喧闹,叫嚷着什么“给老子开门”“管事的出来”“有种打人没种开门见爷爷”之类的话,我听得是那天在茶楼的钱少爷那伙,怕不是挨了打找上门来了。他们还有脸上门闹事?我顿时又是火冒三丈,跳下了合欢树就要出去跟那伙人理论,东升拉住了我的手把我拖住了,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他道,“东升你松手,那伙人是在茶楼挨了我的打来找我算账的,我正好也没跟他算完,现在就出去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你去又要把事情闹大了,”东升没松手,“你留在这,我去看看。” “不要,”我转身扣住他的腰带,“我不要你去,那帮人不讲道理的,净是些地痞流氓,对付那种人,就是要揍他们一顿他们才老实,不打的话——” “好了好了,”秋坪爹拍拍我的肩膀,道,“东升说得对,你去肯定又是一团糟。东升还能吃了亏不成?你要是不放心,我一起去看看就是了。” “那秋坪爹你去吧,”我转头看着秋坪,还死抓着东升不放,虽然我知道东升吃不了亏,但我也不想他去给我收拾烂摊子,“我不要东升去,既然你这么想去,要去你去吧。” “我说你这丫头也太没良心了吧?”秋坪爹敲了敲我的额头,“好了,松手,我保证不会有事。我可真是说得不错,你这丫头就是个白眼狼,有了姑爷忘了爹,是不是?” 秋坪爹一边说着,一边又朝着我俩笑,我一下子意识到秋坪爹显然什么都知道了,顿时满颊飞红,把东升一推,又给秋坪爹一推,然后往屋子里去了,一边走我还一边道,“好了好了,我哪能忘了您呢,你们俩要去就一起去好了!秋坪爹可真是老没正经,净说混话!” “我哪里说了混话,我说的可不是实话。”秋坪爹把手背在身后,说得十分坦荡,他说着便和东升往前厅去了,“罢了罢了,先待我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回来再问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二十八】鹿鸣 我、东升和棋莞在人界过了这几百年,虽也不曾云游四海,但就在这小小的凤栖镇上,也见识到了不少人间冷暖的众生相。只是人族性命太短,与我们无从相比。对我们而言,几百年时光也不过弹指一挥间,看多了人来人往,许多事在我们眼里,比人族要看得清楚一些。人有七情六欲,便会有好恶之分,只是可爱人也有可恶之处,可恶人也有可怜之处,很难做评。我们见过因贪恋妾侍美色将结发妻子赶出门去的负心汉,也见过鱼肉乡里横行霸道的贪官污吏,见过在大街上就敢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只是这些人都很快地就离去了,就好像是那个此刻在我们苏宅门口大声叫嚣的钱少爷,他以为自己如今是凤栖镇最大钱庄的公子哥儿,有的是钱,如此跋扈也无人能管,殊不知我连他爷爷的爷爷当年当街卖烧饼的寒碜样儿都见过,若是他老祖宗在天之灵看他如此败家不肖,怕不是得从坟里爬出来给他两巴掌。 东升和秋坪爹开了前门,我赶紧从屋子里溜出去,念了个诀便腾云一跃跳上了屋顶,藏在瓦块后面瞧前门的情景。那钱少爷带了十几个人来闹事,各个手里拿着棒槌木棍之类的家伙,一副要来拆了我苏宅门的架势,钱少爷拿了把金丝折扇,装腔作势地站在正中间,头上还缠着纱布,见东升和秋坪爹出门,傲慢地抬了抬脸,鼻孔朝天,我暗自想刚刚还好东升拉住了我,如果是我出门,早上去两拳把他打趴下,非得打得他屁滚尿流跪在地下给我喊姑奶奶饶命不可。 “钱少庄主,多日不见,不知今日是为何事上门?”东升走上前鞠了鞠手,他一向特别会人族礼数那一套,也特别会跟人族那些难缠的家伙打交道,每到这个时候,东升就能摆出一副极知书达礼的模样来,真是比我还会演戏。 “苏公子,原来是你,你这苏宅难找,找了我好几日。”那钱少爷踱着步子,把那扇子在手上一敲,“也不为别的,前几日在茶楼看戏,苏姑娘把我手下一帮人都给打了,还请苏姑娘出来给我个说法,否则别怪我无情,我可就要去报官了。” 你报官?我心里呸了一声,你敢报官,你姑奶奶我就敢在公堂上三拳两脚把你打得鼻青脸肿,看你还报不报官。但东升显然比我沉得住气,他微微笑了笑,道,“原来是这样。不过嗔嗔前日就去外祖母家了,当下只有我和家父在家。钱少庄主来得不巧,今日嗔嗔怕是没法给钱少庄主一个说法。” “苏公子,我是丑话说在前头。”钱少爷不依不饶,“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苏姑娘一出手,我手下十几号人都受伤不轻,我脑袋上也被砸出个窟窿,足足养了几日才能出门,今儿不给我们个说法,我们可就要拆了你这苏宅的门不可!” 钱少爷头上缠着纱布的模样实在是太滑稽了,我在屋顶上使劲捂着嘴憋着笑,我想此刻东升心里也一定觉得好笑得很,但他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上前几步走到钱少爷面前,道,“钱少庄主,嗔嗔的性子我知道,一直是任性不讲理,都怪往日里我和家父家教不严,溺爱太过。不过钱少庄主说的嗔嗔一出手,把你收下十几号人全都打伤,还把你的头砸了个窟窿,实在是荒唐。嗔嗔再娇蛮也是个女儿家,也不会武功,不知是如何把你们这些舞枪弄棒的青壮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还受了伤呢?是嗔嗔突然怪力乱神,还是你这些手下都是饭桶,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都打不过?” 东升此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看客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对钱少爷那伙人指指点点,钱少爷被一顿抢白,气得跳脚,几步走到一个小厮面前,用脚一踢那小厮的屁股,那小厮被一踢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钱少爷对他吼道,“你讲!” 那小厮慌得浑身跟筛糠一般,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是,是,苏公子,前几日是,我家少爷去茶楼看戏,被,被苏姑娘一顿好打,还,还被苏姑娘拿茶碗砸破了头,砸,砸得——” “放屁!”钱少爷给了那小厮一个大嘴巴,周围人一阵哄笑,钱少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谁要你说这个!说那妮子怎么打人!” “是,是!”那小厮挨了一巴掌,更是跟发了癫一般地在地上抖得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苏,苏姑娘一,一掌就,就轰开了我们十几个人,苏,苏姑娘还烧了件衣服,还,还把茶碗砸在我家少爷头上——” “苏公子,你听到了吧?你们家这位不知道是有什么通天能耐,竟能一掌轰开我手下十几个人,”钱少爷指着那小厮道,“今儿你非得把那丫头交出来不可,若非这样,可就别怪我不客气,要告去县衙了!” “钱少庄主,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嗔嗔去了外祖母家。”东升依旧不动声色,把手背在身后,看着钱少爷道,“我承认嗔嗔的确是有脾气,也承认都是我惯出来的,我有管教不当之责。但嗔嗔不会毫无原由就动手打人。我倒是很想知道,为什么茶楼那么多人,嗔嗔便就打了你跟你的这群连一个姑娘都打不过的废物,没打旁人呢?” “你,你——”钱少爷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缩在屋顶上已经要笑得打滚,钱少爷用手指着东升的鼻子道,“好,好,你狡辩,这是包庇,我要去告官!” “钱少庄主,你这样说我就不明白了,”东升又向前一步,距离钱少爷只有一只胳膊的距离,道,“嗔嗔若真打了你,我定不会袒护,反而要动家法罚她。不过嗔嗔究竟是为何打你,我很是好奇,是嗔嗔自个儿吃了炮仗,还是钱少庄主你命里犯冲,又或者是你钱少庄主光天化日欲行不轨被教训了一通呢?” 周围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此刻有围观的大娘在人群里叫起来,说道,“那日是你姓钱的先在茶楼里对苏姑娘动手动脚,大伙儿可都看到了,我看啊,苏姑娘教训你教训得好!你也不知羞耻,还跑到人家家门口来闹事!” 那大娘这样说起来,周围那些人也都开始指指点点,还有的跟在后面起哄,大约是这钱少爷往日里纵横跋扈惯了,镇上没一个不厌恶他的,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那些长舌妇开始数落姓钱的往日里那些欺男霸女的事迹,直说得那钱少庄主面红耳赤,站在原地语无伦次,我料他是还有那么点羞耻心,不由得撇了撇嘴。姓钱的还想要再说什么,可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响,那钱少爷只得放弃,却还要面子,梗着脖子对东升道,“钱庄里还有事,今天算那丫头走运,改天再来找你们算账!” 东升又向前一步,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对钱少爷道,“这话说得倒不对。该是你钱少庄主走运,那日幸好是嗔嗔打了你,若是我也在茶楼,一定把你废了。” 东升说完这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吧,钱少庄主。” 我趴在屋顶上听到东升这样说,不禁咧开嘴笑起来,我就知道东升还是站在我这边,刚才说什么家法罚我也都是假的,只看那钱少爷脸上青白青白,也不说什么,朝他那帮小厮一挥手,喊一声“走!”,那群家伙便横冲直撞地冲开人群,说着什么“看什么看”“快滚一边去”,而围观的那些人反而指着他们笑。待那群人和围观群众都散了之后,东升和秋坪爹才转身进了宅子,关上门,我赶紧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正落在东升面前,伸手扯着他的衣袖晃,“我就知道东升你吃不了亏的,看你三言两语就把姓钱的那伙人赶跑了,我就说——” “先别急着说好话,”东升并没有被我的恭维攻陷,他反握住我的手,不让我晃,“之前听棋莞说起过你打了人的事,但没想到你闯这么大的祸,下次不要再冲动了,否则会被人怀疑。” 他这样教训我,我心里知道是我活该,但我还是嘴巴一撇,有点委屈地扣着他的手指低着头道,“我也不想的,那还不是你,还不是秋坪爹的错!我,我那天以为你跟琴歌跑了,我心里本来就不高兴,又是那个姓钱的自找的,是他在茶楼动手动脚,我又喝了酒,就下手,下手重了点嘛……” “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就是我的错了?”秋坪爹插嘴,“这也太没有道理了。” “怎么不是你的错,都怪你,都是你带东升去窑子,要不是你带东升去窑子,我也不会去茶楼喝酒,我要不是喝了酒,也不会,也不会给姓钱的砸了个窟窿嘛——”我刚开始说着还理直气壮,可又看到东升看我的眼神渐渐严厉起来,气势又弱了下去,赶紧装可怜,“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我下次一定不敢了,不怪秋坪爹,怪我好了吧,怪我自个儿胡思乱想。” 怕不是我此刻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滑稽,东升也不再板着脸,反而笑了,他一笑我就松了口气,只是东升还是抬抬眉毛,对我道,“你这是初犯,下次如果再这样,我刚才说的你也听到了,我不会再袒护你,必定要罚。” “你才不会罚我呢,你舍不得。”我知道东升这样说是装的,就索性握着他的胳膊撒娇,“我答应你,我再也不打人了,我发誓,我一定听话。” 东升正要说什么,一旁背着手看了半天戏的秋坪爹咳嗽了两声,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人,赶紧松开东升的胳膊站直了,秋坪爹道,“真是没眼看,罢了罢了,我也不同你们在一处待着,我回屋去,回屋去!” “秋坪爹!”我知道他这话就是在调侃我和东升了,只微红着脸喊了一声,“我们,我们不说了,你不要走嘛!” “算了,我怕被雷劈,”秋坪爹摆摆手,“你们俩悄悄话那样多,我站在旁边可不是碍事?你们儿女情长,我老头子走喽!” 我还想再说什么,但秋坪爹已经走回里屋去了,东升倒一点没有留秋坪爹的意思,待他走远笑着对我道,“嗔嗔你今早还说要跟秋坪爹摊牌,到了关键时刻反而打退堂鼓了?” “我才没有,”我看着秋坪爹进了屋,冲着秋坪爹的背影吐吐舌头,又拉住东升的手抬头看着他道,“他走了才好,不然又要霸着你讲什么古书典故。我今儿还要跟莞莞去镇子上,他昨天同我说下个月是桐生生辰,要我陪他去镇上给桐生挑件贺礼,你跟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他倒是对那和尚的事上心。”东升顺手揉揉我的头发,思索一阵,对我道,“既然你是陪他去,自然是以他为主,若是我跟着去了,他又要受冷落,不去也罢。我还有半本书没录完,你同他去镇上便是,早去早回。记着可不能再闯祸。” 我本不依,但心里又一想的确如此,也只得就点点头,松了东升的手拥住他的腰,抬头道,“那也好,你就留在家里,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刚出炉的核桃酥。” 东升平日里很少吃茶点点心,也不嗜甜,唯独核桃酥还爱多吃点,东升看着我笑笑,正好此刻棋莞出了房门,正在喊我,东升低头亲了亲我的前额,示意我快去,我也垫起脚啵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松开了东升应了棋莞一声,回屋稍稍收拾了一下,让棋莞拿了钱袋便一同往镇上走去。棋莞手里紧紧攥着那钱袋,里面是我们全部的积蓄,虽说是积蓄,其实也就是平常在小摊位上玩小把戏赌回来的钱而已,我还记得我光在那簸钱摊上就赢了不少钱。平日里我们也没什么花销,因此经年累月也有了些积蓄。棋莞这回把钱都拿上了,我笑着打趣他说他这是要给桐生办一件大礼了,棋莞也不反驳,只低着头笑着跟着我往前走。 我和棋莞首先去了古董铺子,平日里我倒还挺喜欢逛古董街,但往日有东升在旁他会给我讲讲古董的来历,还比较有趣,今日和棋莞前来,我俩都不通这个,又想着桐生一个和尚呆在寺里,别说玉器青瓷,就是玛瑙钟之类的小摆件都用不上,于是我便拉着棋莞转过了街角,到了凤栖镇的主街上。远远地看见有好些人围在路边,整整围了个水泄不通,吵吵嚷嚷,我便拉了棋莞上前去看热闹,好容易挤过几个人到了前面,就看是一个挑夫模样打扮的人,穿了一身粗布衣服坐在扁担篓子上,手里拿着草帽扇风,他身前有一只被捆缚了四只脚侧倒在地上的白鹿,一条腿上还有明显的箭伤,身上也沾上了不少尘土。可那白鹿头上有一双银灰色鹿角,身上也有隐隐的银灰斑纹,看上去颇不寻常,不似平常的鹿。我又拉着棋莞再往前走了走,只听那挑夫说道这鹿是他在上山挑水的时候碰见的,鹿脚受了伤,一瘸一拐地,他便用绳索缚了来,看着也挺稀罕,也不知是什么名贵品种,便带到镇上来给大家伙开开眼,顺便看看能不能卖两个钱。我只感觉那鹿通身似乎有隐隐仙气,只是微弱得很,怕也没什么修为,那鹿该是感觉到我在看着它,突然四条腿都开始踢腾,口中不断发出“呦呦”的鹿鸣声,只是那箭伤该是还未痊愈,只是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了,我心里觉得这鹿不是地界之物,倒像是哪位神仙的坐骑,可那鹿又很是娇小玲珑,好像还未长全,但一双鹿眼清澈透明,看着我的时候甚至隐隐有泪光闪现,我怕哪家不识货的人把它买回去炖了鹿肉,便开口道,“老板,你这鹿卖几个钱?” “姑娘喜欢,买回去玩玩,”见有人问价,那挑夫来了精神,“两百文,不还价。” 两百文虽不是个大数目,但对我和棋莞的那点积蓄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棋莞捏紧了钱袋子不肯松手,我却很是可怜那鹿,而冥冥中又总觉得我若是不救,那鹿怕不是要被煮了,便低声对棋莞道,“莞莞,我们先拿钱救了这鹿,给桐生买贺礼急什么的,秋坪爹还能不给钱不成?” “我不要,我要拿我自个儿的积蓄买,”桐生死活不肯松手,“这鹿有什么好,还是个残废,让旁人买去罢。” “这鹿不寻常,我们得把它买下来,”我给桐生讲道理,“这样,算是我借你的钱,之后我再拿了钱还你,怎么样?” “不行,沉沉你的积蓄也都在这了,你答应了我今儿是来买贺礼的,不要看这鹿了,我们赶紧走吧。”棋莞一心只想着贺礼,抬脚就要走,我拽住了他,一双眼睛瞪圆了看着他,棋莞与我僵持了几个回合,总算是松了手,我拿过钱袋子,也不顾一旁莞莞可怜巴巴的眼神,数了二百文铜钱递给老板。 “老板,这鹿我要了,还麻烦你帮我挑回苏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二十九】鸳鸯绦 “老板,这鹿我要了,还麻烦你帮我挑回苏宅。” 那挑夫接过钱,爽快地应了一声“好嘞”,便将那鹿用扁担挑了起来,把草帽戴在头上,对我道,“姑娘,还麻烦你带个路。”周围人一见鹿有了买主,也就都一哄而散,只有棋莞捏着瘪瘪的钱袋一脸不高兴,我也不理他,只带着挑夫便往回走。走了一会便到了苏宅门口,我示意挑夫把鹿放下,又给了他几块碎银子,道了声谢,挑夫收了钱千恩万谢,收了扁担便走了。 “去,去喊东升出来,”我对棋莞道,“喊东升出来把鹿弄进去。” “沉沉你到底在想什么呀!”棋莞不走,他有些生气,声音也高了好几度,“不是说好要去给桐生买贺礼的吗?为什么花那样多钱买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回来啊?不就是头残废了的鹿吗?站都站不起来,一点都不好玩,你干嘛买它啊!” 我知道棋莞这时候在生气,同他多话无用,便板起脸对他道,“我跟你说过了,那钱是我出的,桐生的贺礼少不了你的,现在你进去叫东升出来,听到没?” 棋莞气不过,但也不敢顶嘴,跺了一下脚便进了屋,嘴里喊着“东升沉沉喊你出去”,便径直往自己屋里去了,我知道他是生气,但我此刻也懒得管他随他去了,过了不一会只听东升在屋里道“你们怎么回来这样快”,便走出门来,我正蹲在地上摸那白鹿的脑袋,他大约是知道得救,眼神之中也没了刚才的恐惧,反而是乖巧地贴着我的掌心轻轻摩挲,我抬头看着东升道,“我买了头鹿,帮我弄进去。” “你是用棋莞买贺礼的钱买了这鹿,所以他生气了,是不是?我倒还等着我的核桃酥呢,这下看也泡汤了。”东升倒不急着抬鹿,也蹲下身,他显然也看出这鹿颇不寻常,又仔细看了看那鹿脚上的伤,道,“这伤虽然深,倒也不碍事。进去让秋坪爹瞧瞧再说。” 说完,东升站起身,弯下腰,我同他一个抬前腿一个拉后腿把鹿弄进了屋,一直扛到院中合欢树下,我跑去秋坪爹的房门前敲门,一边敲一边喊,“秋坪爹,秋坪爹!快出来看看,我买了头鹿!” “什么?你买了条路?”秋坪爹端着茶碗掀起门帘出来,见了那蜷缩在树下的白鹿才反应过来我说的是“鹿”,看着我道,“嗔嗔你何时有养鹿的乐趣了?” “不是的秋坪爹,我看这鹿很不寻常,他又受了伤,你帮他瞧瞧吧,”我拉着秋坪爹走到鹿身旁,“你看,他的脚受了箭伤,伤得可深了。” 秋坪爹便将茶碗递给我拿着,也蹲下身凑近那鹿身旁,捏着那鹿的脚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又瞅瞅那鹿的鹿角和身上的花纹,半晌道,“这鹿的确长得不寻常,还能隐隐感觉到仙力,但是十分微弱,该是没什么修为,要么就只是神仙坐骑。” 我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听秋坪爹这样说十分兴奋,但秋坪爹又道,“不过我却认不得哪位神仙有这样的坐骑,说来这鹿的仙力也太微弱,就算是神仙坐骑也不至于如此,大约只是修为太浅了。嗔嗔你喜欢这鹿养来玩玩便是。” 我本认定了这鹿定然是某位仙人的坐骑,秋坪爹现在这样一说我倒有些泄气,但转念一想这鹿也长得可爱,养了也不吃亏,此刻我更担心的是他脚上的伤,便问,“秋坪爹,你再看看,他脚上的伤可要紧?” “该是被猎户射中的箭伤,”秋坪爹查看了鹿脚道,“你看,他的后蹄还有被猎户机关夹住的血痕,该是在山上被猎户偷袭所致。不打紧,东升,去药铺子里抓点当归赤芍,再取些白药粉,回来研磨碎了拿药汁敷了,缠上纱布,过几日就好。” 我应了一声,忙跟东升一起去了附近的药铺子抓了活血化淤的药来,细细研磨碎了,又用生蒲黄的药汁搅合匀,给那鹿的伤口敷上,缠上纱布,东升缠着纱布的时候我便揉揉那鹿的脑袋,他此刻眼中已有了刚才还没有的神采,伸出舌头舔舔我的手,舔得有些发痒,我便咯咯笑起来,又抚摸抚摸那鹿的脖子。 “你若是要养这鹿,就给他取个名字,”东升缠好了纱布,对我道,“这样他才算是你的鹿不是?” 我一想东升这话有道理,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灵机一动,对东升道,“我知道了,我叫西沉,月落西沉,这是我的鹿,又这样雪白可爱,我要叫他月儿。” 东升一听就笑了,他指了指那鹿的角,对我道,“嗔嗔你看清楚,这鹿角这么长,是头公鹿,你叫他月儿?” “那又怎么了,”我撅撅嘴,“我喜欢月儿这个名字,这是我的鹿,我爱叫他什么就叫他什么,月儿多好听,你看这鹿身上还有银白斑纹,就像是月色一般。”我又转脸看向那鹿,上前摸着他的脖子道,“从此以后,我就叫你月儿了,你可喜欢?” 那鹿自然是不会说话的,只是一双鹿眼温柔地看着我,伸了舌头舔了舔我的脸,我只当他就是喜欢这名字了,便抱着鹿的脖子对东升道,“瞧,月儿说他喜欢这名字,他才不介意月儿是男儿名字还是姑娘名字呢。” 东升缠好了纱布,又取了些合欢叶来给鹿吃,我和东升一下午试了好多种草料,月儿都不吃,这更让我坚定了月儿不是一般的鹿这一点。还是偶然间东升发现月儿吃落在地上的合欢叶,于是我和东升便折了好些合欢枝下来。东升拿了一枝合欢枝在手里喂月儿吃,他一边喂一边笑着对我道,“晚上露水重,我还是带你这鹿回后面马厩休息去吧。倒是棋莞一下午没有出来了,他该是生你的气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听他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棋莞从回来就一直呆在屋里没有出来,我刚刚只顾着想去给月儿抓药找吃的,都已经完全把棋莞这回事抛到脑后去了,我赶紧站起身,一溜小跑跑到棋莞房前,他屋里的灯亮着,我敲了敲门,道,“莞莞,是我,你开门呀,我有话跟你说!” 里面没反应,我又敲了敲门,敲了五六次之后莞莞终于开了门,他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给我开了门之后又走回去趴在桌上,那桌上还放着那个瘪了的钱袋,莞莞趴在桌上一句话都不说,我把门关上,走到他身边坐下,揉揉他的头发,道,“莞莞,不要生气了,我同你说过了不是?明儿跟你去镇上,你要买什么就买什么,大不了秋坪爹出钱就是了。” “我不要秋坪爹出钱,我要拿我自己的钱给桐生买贺礼,”莞莞在这个问题上异常固执,简直说不通,“是我想给桐生送贺礼,用别人的钱算什么。” 这样说不通,我就想试着用另一种方法说,我道,“莞莞你看,我今天也同你去了镇上,古董街、裁缝铺子都看了,实在也没有看到合适的,再说,桐生是个和尚,你要送他礼,也不能送太贵重的,他也用不到。我看你不如自己做一样东西送他,最好是能他用得上的,你说是不是?” 听我这样一说,莞莞忽然眼前一亮,又握住我的手,问道,“沉沉你说得是,我自己做的定然比买的要显心意,你倒是说说,我送什么东西好?” 我低头思索一阵,忽然想起之前一次见那卖麦芽糖的大娘一边卖糖一边手里打绦子卖,样子很是精致,买的人也很多,我看着好玩便同她学了几个时新的打法,便灵机一动,对莞莞道,“你这样一说,让我想起了,我曾跟卖糖的大娘学过打绦子,绦子用处很多,汗巾儿、扇坠儿、香袋儿都用得上,也好看,你若是愿意学,我教你打几条送给桐生,这样又显心意,他又能日日带在身上,可不好么?” 莞莞一听这话,喜得拍手,全然没有了刚才的阴郁,直拉着我的手要我教他打绦子,我也就顺着他去屋里取了彩线盒子来,与他坐在桌前,道,“桐生总穿灰色僧袍,他又是出家人,虽说不是自愿的,但到底不能过分张扬。你只要拿着这松花绿和浅鹅黄的丝线打一个绦子送他也就是了,我教你几个花样,你挑个喜欢的打了送给他去。” 莞莞应着,我便拿了丝线出来一样一样地打给他瞧,口中道,“打绦子也不过就几种花样,攒心梅花、方块、一炷香、柳叶,倒是这攒心梅花精巧耐用,不如你就学着一个,看着也好看,如何?” 听我这样说道,莞莞自然同意,点头应了,也拿了丝线出来,我一点一点地教他打了,虽然打绦子这事繁琐,但其实也就是一直重复同一样步骤就是,没有什么太复杂的,我一边打一边给莞莞说要领,他只瞧着我来回编织,应声学着,看他那副认真的模样,我心里想着莞莞真是化了人之后也没有变,竟能有这样的耐心同我女儿家一起做这细活,正想着,一条绦子已经打完,我便拿给莞莞道,“看,就这样便好了,你就照着这样来,打一条长的就是。” 莞莞应了一声,便拿了细线自己琢磨起来。我起初看着他打,他若错了便提醒他两句,帮他弄一弄,之后见他渐渐能够自己打了,便不再看着他,却想起之前大娘还曾教我打过一种鸳鸯绦,那是大娘每到七夕都要打了去街上卖的,最是年轻人爱买,买了是要送给心上人作定情物的。那鸳鸯绦打起来比一般绦子要繁琐许多,大娘每年都要提前好几个月开始准备,我一边想着一边看着桌上散落的丝线,又无端想起东升来,只是我平日里从不做这些女工之事,也不擅刺绣之类,只会打打绦子,又想起戏中总要有小姐送香囊定情这样的情节来的,便打定了主意,想着东升总是系深黑或是靛青的汗巾,就选了月白丝线和金线来,莞莞还在认真地打着他那条绦子,我便坐在他身边打鸳鸯绦,待我编了快三分之一的时候,莞莞还剩一半没有打完,却突然看到我手里的鸳鸯绦,突然来了兴趣,对我道,“沉沉,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是什么花色?” 我只当他是有兴趣,又想着莞莞不懂这些事,也就实话实说,“这是鸳鸯绦,比一般花色都要繁琐得多,你看,可不是复杂许多么?” “鸳鸯绦,”莞莞重复了一遍,又重复一遍,对我道,“这名字好听。只是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可有什么来历么?” 我指着绦子道,“鸳鸯绦是作定情物用的,鸳鸯鸟可不是白头偕老的恩爱鸟儿么?所以叫了这个名字,也有叫它同心绦的,只是没有鸳鸯绦好听。每年七夕,街头卖糖的大娘不都卖的么?” 我本只是以为莞莞是兴趣使然,谁知他一听我这话忽然精神百倍,把手里那条已经打了一半的攒心梅花丢了,握着我的手摇晃,道,“沉沉,我不要打这攒心梅花了,你教我打鸳鸯绦吧,我想要打一条这样好看的给桐生!” 我只觉得他这样说好笑,把手里的绦子放下,捏捏他的鼻子,“傻莞莞,鸳鸯绦是男女定情信物,你在说什么傻话,你与桐生不过是朋友,哪里能送这鸳鸯绦呢?你们两个男孩子,若是被人知道,还不给笑话死了。” “我,我——”莞莞被我这样一说,脸红了半边,手里捏着那半条攒心梅花不知所措,只口中嗫嚅,“我,我跟桐生……沉沉,我是觉得,是觉得这鸳鸯绦更好看,比攒心梅花好看……” “我知道,”我揉揉莞莞的头发,“只是你送桐生这样的绦子,实在不合时宜,也容易引人误会。你要是愿意学,以后我教给你,你学着打了,等遇到心上人,送给喜欢的姑娘作定情物,如何?” 莞莞听我这样说,还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没有开口,半晌他把那攒心梅花的绦子放下,问我道,“我知道了。沉沉你打这鸳鸯绦是要送给谁?沉沉你有了心上人么?” 忽然听他这样一问,我脸蓦地一红,只一边继续打那鸳鸯绦,一边小声道,“我哪里有,我才没……我是看大娘打着好看,自己也试一试,反正,反正总能用上的,你说是不是?” “也是,”莞莞露出了笑容,继续坐下打他那条攒心梅花的绦子,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那笑容里有一点苦涩,说不出来的苦涩,“沉沉,我真羡慕你。” 他突然这样说,我一时不明白,便问,“你羡慕我什么?” “我,我羡慕你是女儿身,”莞莞一边打绦子一边说,“你是女儿身,可以穿好看的裙子,画眉,抹胭脂,可以给心上人送鸳鸯绦,可我……我却不能。” 我听他这话又好笑又古怪,摸摸他的背,道,“你这说的是什么傻话,我不是同你说过么,做男孩子有什么不好?你呀,就是从小总跟姑娘家在一起玩才会这样的,往后你多和东升一起读读书,写写字,练练剑,就会知道做男孩子的好处的。” 听了我这话,莞莞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我道,“沉沉,我……东升是东升,我是我,我做不来东升那样……我也不想做东升那样……我想,想做女儿家……” 他这话听得我一震,莞莞曾对我说过他羡慕我画眉毛,穿裙子,我只当他是从小在脂粉堆里长大,算不得什么,可今日他亲口对我说他想做女儿家,让我吃惊不小,但我还是反应过来,轻声道,“莞莞,你是因为从小身子弱,在山上时候春凝奶奶就总关照你,又总是和姑娘们一处,不和男孩子们一起玩才会这样想。往后你多修炼练功,身子骨强了,自然就没这个心思了,可不是么?” 莞莞只点点头,我却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接受了我的这说法还是没有接受,过了一会,莞莞又继续打那绦子,对我道,“沉沉,我明白了。我之后会努力练习的,你不用为我担心。” 听他这样说,我才稍稍松了口气,我俩又坐了一会,我那绦子还剩三分之一没有打完,莞莞那条已经打完了,我收拾了彩线盒子,便对他道,“行了,今儿就到这里吧,你若还想打别的花色,我明儿再教你,我回屋去了。”莞莞应了一声,起身送我到屋外,我又嘱咐他早些休息,不要胡思乱想,莞莞点点头。月儿已经被带到屋后的空马厩里休息,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思索了一下,拿着彩线盒子回了屋,点亮了蜡烛,罩上灯罩,又独自坐着把那根鸳鸯绦打完,蜡烛的灯油一滴一滴滴下来,落在下面的灯盘上,好像一朵朵嫣红桃花一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三十】金屋藏娇 在人界呆了这几百年,又常在无业寺中修行,我、东升和棋莞都见过许多拜佛求神的善男信女,即便是当初在涂山上,因了秋坪爹总给我们带些贡品糕点吃,我一边吃着那些人族供给神佛的糕点,一边便总是在想,人族的这些人明明从来看不到神佛,为什么还总是要拜佛求神呢?人的命数都是写在星君的命薄上的,即便是求神也无法改变,那么人为什么还要拜神呢?当我这样问起来的时候,秋坪爹总要思索一会,然后对我道,“人人求佛拜神,是羡神妒神。人族之中八苦太深,人族拜神就是拜自己,希望早日脱离苦海。” “人都想成神仙吗?”当年我还是个不修九尾的野狐狸的时候这样问,“人为什么想做神仙?春凝奶奶给我讲的那些织女、瑶姬的故事,仙女们都还想做人呢,到底是做人好,还是做神仙好?” 秋坪爹自己也吃了块桂花糖,然后吹着胡须道,“神仙也是凡人做,只是凡人心不坚。人想要成神仙,可又不愿放弃金屋美眷,功名富贵,所以大部分人都成不了神仙。打个比方,狐族各个都想修九尾,可大多天资不够又舍不得吃苦,又有化了人之后被人间欲望迷惑,堕入歧途,半途而废的是多数。神仙哪有那么好做?” 以前我只觉得秋坪爹这话是危言耸听,但在人界经历了这几百年之后,渐渐也领会到了其中的道理。每每无业寺八月初八的香会,总是人山人海,甚至还有些人能为了上头柱香而在寺前厮打起来,打得满脸血痕跑去佛前跪着,很虔诚地磕头跪拜,还要送上香火钱,许下的愿望无非也都是求功名、求子嗣、求富贵、求长命百岁。可人心变得最快,前一天在佛前祈求与丈夫白头偕老的妻子,后一天就可能被得宠的妾侍挤兑,被薄情寡义的丈夫下了一纸休书。这无业寺也好,其他寺观也好,里面的神佛都是泥胎人塑,拜佛求神,不过是荒唐而已。人命天定,不是一点香火钱就能改变的——人界里的人总是在企求长远不变的东西,情爱、富贵、功名,可在我们这些地界的修行狐狸眼里,他们人族连寿命都如此短暂,却还要祈愿永恒不变的东西,实在是可笑得很。但与我不同,东升似乎并不觉得那些人的贪心可笑,当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总是沉默片刻,然后笑道,“嗔嗔,这也都是人之常情,我们不是人族中人,与他们不同,自然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们也只是在祈愿心中所思而已。” 虽然我一直觉得人族求佛拜神可笑,他们系长生锁、扣红线、放孔明灯的这些举动也没有什么意义,但这样的想法在时间的流逝之中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等我编好那条鸳鸯绦的时候,已经夜深了,屋中仅有一盏红烛摇曳,我看着手里的那条月白压金线的鸳鸯绦,竟此刻觉得我同那些人族中人也没有区别,当心中有了真正珍视的东西的时候,便会不知不觉地想要去求长久,求圆满,当我与东升表明心意之后,便会不自主地想要与他长久在一起,这样的心情在以前做狐狸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的。我握紧了那条鸳鸯绦,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此刻的我,应该是比之前更像人而非物了——人有希望和期盼,而物是没有的。 我想了半日,站起身来,手里拿着那条打好的鸳鸯绦,轻轻拉开门出了屋子,四处都静悄悄的,棋莞屋中的灯也熄灭了。我站在台阶上四处张望,秋坪爹的屋子暗着,他下午就说了他要去会老朋友,今晚看来是不会回来,书房之中也没有人影,我又溜到院子里去看,只见东升屋子里还隐约有灯光,我料想他是没有睡,便想要去把这鸳鸯绦给他,可又觉得有一点难为情,对自己说要不明天再给也可以,否则大晚上的巴巴地送过去,总觉得显得急迫,一点也没有该有的矜持,便又往自己屋子走了两步。可走了两步又觉得不甘心,我知道自己这猴急脾气,片刻也等不得的,若是不送过去,怕不是今晚都歇息不好。我就这样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个来回,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东升房前,里面灯烛还亮着,于是我就哐哐哐叩门,过了片刻东升走到门前开了门,看上去是已经准备歇息了,只穿了一件月白中衣,头发也散了下来,他一看是我,倒好像有点惊讶,却也不是很惊讶,道,“嗔嗔,怎么了,还不睡?” “我有东西给你。” 我左右看了看,把那条鸳鸯绦攥在手里,也不管他说什么就进了门,东升也就关了门,看着我笑道,“怎么,难不成你今天去集市上还给我带了核桃酥么?” “你怎么就知道吃。” 我撅撅嘴,背着手在东升房里转了一圈,他屋子里的陈设与我屋子里很是不同,几乎没有什么器物陈设,只有一张桐木桌案,上面是文房四宝,后面立着一只大书柜,上面摆着各种书和册子。桌上蜡烛还亮着,旁边还有一本书散开着,看来他刚刚是在看这本书。书旁一只白瓷净瓶,里面插着两支合欢树枝,前几日靠着土地老头儿的仙力该是还有合欢花,今日已经谢了,只有绿叶葱葱。 “我倒没有想着吃,是你主动提起要给我买,却还是诳我的,”东升走过来,道,“是什么?” “你先背过去,你背过去嘛,”我推着他的肩膀让他背过身去,东升倒也配合,便转过身去,“不许转过来啊,也不许偷看!” 东升也只是转过身去不说话,他耸耸肩,表示他知道了。我从手里悄悄把那条鸳鸯绦拿出来,从他身后伸过手给他一下围在腰上,东升下意识低头去看,我赶紧一把从后面抱着他不松手,我的胳膊把那条鸳鸯绦都挡住了,东升没看见那绦子,只觉得我是在逗他玩,便握握我的胳膊,回头看着我道,“你就是来闹我的,是不是?说送什么东西都是骗人的。” “才不是呢,我才没有骗你呢,”我整个地贴着他的背,抬着头瞧他,然后手绕到他身前偷偷给那绦子系上一个结,然后又松开手跑到他面前,指了指那绦子,道,“你看,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才不是来闹你的呢!” 东升低头看了看,他此刻正穿着中衣系着一条玄色汗巾,现在那汗巾上系了那条鸳鸯绦,月白色一压,又有金线相称,原本沉闷的颜色顿时亮了起来,我看着我的杰作很是得意,朝他道,“你看,这是我今天给你做的,还是我同那卖麦芽糖的大娘学的呢。这可是绦子中最难的一种,可费了我半天功夫。这叫鸳鸯绦,我把这个送给你,可就是我的心意,你有了我给你的鸳鸯绦,就不能再拿别的姑娘的信物,而且要一直系着,知道吗?” 东升用手摸了摸那条绦子,微微笑了笑,他一直沉静惯了,从来不会有什么夸张神情,看到他这样的笑容,我就已经知道他是喜欢的,不由得心里也高兴起来。东升伸手揉揉我的头发,我也就向前一步抱紧了他,东升也搂着我在怀里,稍稍俯下身靠着我的头顶,道,“我倒还不知道你还会做这样复杂的东西。”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我被他这样一说,就更得意起来,但又想到打绦子不过是我会的唯一的女工,又有些泄气,靠着他的肩膀道,“我原本,原本是想要同戏里讲的那样,做个荷包,扇套或者香囊给你的,可我笨得很,学不来人族女孩儿的手艺,又不会刺绣,也不会走针,只能打个绦子。” “这样就很好了。” 东升轻轻道,没有什么比听他这样说更能让我高兴的了,于是我忍不住把脸埋在他胸前蹭了蹭,虽然这个动作颇有狐狸本性,但也没有旁的动作更能表现我的欣喜了。我又抱着他站了一会,看到他桌上那本开着的书,便松开了他走到桌前拿起来翻了翻,随口问,“你在看什么书?” “是一本叫《古今海》的旧书,里面说的是汉朝的野史故事。”东升走过来道。 “可看到什么有趣的典故没有?”我问道,事实上我对于这三界历史的了解基本都来自于东升,用春凝奶奶的话说,在这个方面东升跟我就像是涂山上的山雀和山雀仔,都是东升把这些历史典故掰碎揉烂了喂给我我才知道,我可不喜欢这个比方,可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如此。 “旁的你大约也不感兴趣。”东升道,“嗔嗔,你可知道‘金屋藏娇’的典?” “金屋藏椒?”我听着有点不知所以,“胡椒有什么值钱,为什么要用金屋子装?” 大约是我又说了什么蠢话,东升忍不住捂着嘴笑了,我便更是急起来,道,“你可不要笑了,我承认是我看的书少,到底是个什么典故,你说给我听嘛。” 东升终于不再笑了,他抿了抿嘴,道,“昔日武帝刘彻年幼,册立为胶东王,一日其姑母馆陶公主携女阿娇到未央宫。馆陶公主指着宫内长御问胶东王,在这之中有没有看中的做妻子,胶东王均说不好。之后馆陶公主指着自己的女儿问,‘阿娇好么?’,武帝拍手笑道,‘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后人便称这个典是金屋藏娇了。” “那之后呢?武帝可得了阿娇?”我歪着头问。 “胶东王娶了青梅竹马的阿娇作太子妃,之后便立为皇后,”东升一边说着,一边把书收起来,放在阁子上,道,“但之后武帝宠幸卫子夫,陈皇后不忿,作媚术和巫蛊之事,武帝知道后大怒,便把陈皇后废黜了。” 我听着他讲,听到这个结局,只觉得好没意思,又替那陈皇后觉得不值,便道,“那是那什么武帝不对,明明对阿娇说了金屋贮之,却又变心,若我是陈皇后,不要说什么巫蛊之事,就是废了那负心汉一条命也不为过。” 东升听我这样说,回过头来朝我挑挑眉毛,又笑道,“这也不过是野史传闻,没什么可信度。人界之中,这种负心异梦之事常有,武帝也不过寻常人而已。” “人心易变,这话不假,”我嘟起嘴,“可那武帝错在承诺了阿娇金屋之事,若是做不到的事,就不能轻易承诺。秋坪爹说得对,怪不得人族中人修不成仙,背信弃义才不可能修成正果。” 东升听我这般正经说了,失笑不已,道,“嗔嗔你也是心实,我不过同你说了个野史典故,你却认了真。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屋去。” 因为我来的时候匆忙,也只穿着中衣没有穿外衣,他一边说着,便一边拿了外衣准备给我披上送我回去,我也不肯穿,给他一推,几步走到他榻上坐下,道,“我不走,我就在你这睡。” 东升一听我这话,稍稍愣了一下,但还是把那件外衣挂好,然后转过身朝我笑道,“以前在无业寺,我记得是嗔嗔你总把男女有别挂在嘴边,如今倒是转了个弯,全然不记得以前说过什么了。” 我知道他在调侃我,是在说我以前初尝人情时候说的那些傻话,我也不同他多说,把脚上的缎鞋随便一踢,躺下去一滚就滚到了榻里侧,我自个儿把被子拉上,看着他道,“我说过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刚刚才送了你鸳鸯绦,现在你陪我睡觉是天经地义,我屋子里冷,我一个人睡不了。” 其实屋子冷什么都是假话,我只是想赖在这不走而已。东升听我说了这话,只是走过来把我随便踢飞了的缎鞋收好放在榻旁,我看他也不上榻来,滴溜溜转了转眼睛,皱起鼻子来,冲他道,“我知道了,你是觉得我睡相差,睡觉不安分,是不是?就因为我以前总整个狐狸团子压你身上,压得你都喘不过气了,是不是?” 东升只看着我,也不说话,他的神情实在是有点奇怪,说不出来的微妙,半晌,东升解了汗巾挂好,把蜡烛拿到榻边柜子上,拿起金剪子剪了剪烛花,道,“你睡相差是事实,不过我倒没那么介意,毕竟被你欺负惯了。” “那你上来啊。”我拍了拍榻板,“既然你都被我欺负惯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又是一阵微妙的沉默,东升站在榻边只剪那烛花,往日他总是最果断的那个,今日却磨蹭得很,让我摸不透他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又过了一会,东升放下了金剪刀,把那蜡烛吹灭,掀开了被子在我身边躺下,他一躺下,我便喜滋滋地握住他的手,又挪了几下靠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就在我碰到他的时候我感觉到东升身子一僵,浑身都很紧张似的,我只当他是怕我又像以前那样整个狐狸趴他身上惹他睡不好,便摸了摸他的背哄他道,“没事,你不要怕,我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狐狸团子压你的,我答应你,还不行么?” 东升也不说话,黑暗之中也看不到他的神情,半晌,我感觉他稍稍放松了一些,他也伸手拥住我的背,我只以为他默许了,便又往他怀里靠了靠。之前说的什么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其实我也明白,但那也不过都是人族的陈腐规矩,我这个狐狸才懒得去管呢,再说了,在涂山、在无业寺我都是和东升同榻睡惯了的,如今两情相悦,那就更应该一起睡了,一想到这里,我便更心安理得,懒懒地往东升怀里一缩——果然狐狸本性难改,东升体温又比我高,又很温暖,这姿势甚是舒服。 “东升。” “……嗯?” 不知为何,黑暗里东升声音有一点沙哑,我也不管他,接着说,“我们同人不同,我相信长久的情谊。但以后若有旁的姑娘喜欢你,那我就要学汉武帝,建一个好大好大的金屋子,把你装起来,谁都看不到。” “傻瓜,”东升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楚,“金屋藏娇不是这样用的。” “我才不管是怎样用的,我就是这样想的嘛。”我撅撅嘴,歪着头靠着他,然后道,“东升,你会造一个金屋子,把我装起来吗?” 很长时间东升都没有回答我,我以为他睡了,便也准备睡,就在这时候,东升忽然开口回答,“我不会,造了金屋子,你就看不到外面的天地了。” “那若是有旁的男子喜欢我,追求我,你也无所谓吗?”我接着问。 黑暗之中,我听见东升笑了一下,然后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和脸颊,他的手心好热,好像可以把我的脸颊都染红了,“那我就造一个黑屋子,把那些人丢进去,可还行么?” 我被他的这个回答逗笑了,用拳头去捶他的肩膀,但东升用力把我摁住了,握紧我的手腕,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呼吸有点急促,东升摁着我的手道,“不许乱动。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我不困,我还想再听一个典故。” 我总还想再同他多说几句话,可东升不再同我说了,只轻轻抚摸了几下我的背,他的动作很轻,但不知为何,他这样一下一下抚摸我的背,我却觉得有些困了,眼皮不由地合上,我恍惚记起,当年在育狐洞里的时候,乳娘也是这样哄睡小狐狸的,却不知东升是从何知道。我迷迷糊糊地道了声晚安,我感觉到东升应了我一声,还亲了亲我的前额,我便握住他的手,陷入了梦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三十一】金佛 八月十六是凤栖镇上的大日子,只因为这是每年无业寺最大香会的时候,全镇和周围乡甸的人都会来拜佛进香。往常我们在无业寺中的时候,每逢八月初八都要提早跑出去躲着,唯恐被人发现。但如今已经得道化了人形,今年的香会,我和棋莞早就说好要去看看热闹。又因为桐生告诉了棋莞他今年受住持方丈赏识,能够在正殿前排诵经,似乎是个莫大荣耀,棋莞更是答应了他一定会去香会玩。 只是今年自从七月底起,镇上衙门便贴出了告示,因流民之乱渐成气候,官军虽去追剿但却不敌流民暴乱,当下暴乱已经渐渐演化成流民起义,竟已经接连打下了边关的两个镇甸,当下凤栖镇上除了一些盐铺药房之类的商家,其他摊贩均不能摆摊售卖,全镇居民除了午时时分可以出门之外其余之间无许可不得出家门,几个传言中的流民联络点也都被官府查封了,因此今年的香会是否还能如往常一般实在是说不准。但我、东升和棋莞在人界几百年,什么战乱没见过,这点流民起义根本不算什么,况且之前的落霞楼曾听那申公豹说起这事,虽然天机不可泄露,但他也说了流民之乱成不了大事,秋坪爹也一直没有回来,我们也不想招惹麻烦,便关了屋门,日日呆在苏宅之中。虽然呆在家里不能出门是有些无聊,不过我终日里总跟东升呆在一块儿,他在书房写字的时候我就坐在一旁看淘来的小人书,他看那些古书的时候我就伏在一边榻上拿着九连环之类的东西玩,有时也跟东升下棋,可他总是赢我,我又不想他让子,因此玩得不多。又或者是两人一起去后面马厩看月儿,喂给他合欢树叶吃。养了快一个月,月儿脚上的伤已经好了不少,渐渐可以站立起来,也比之前受了伤的时候更神采飞扬,我看着心里甚是高兴,只盼着这流民之乱快过去,我好带月儿出去遛弯。只是我和东升在一起日日都开心得很,倒是棋莞恹恹的,每日只是呆在自己屋子里无事可做,对看书下棋也毫无兴趣,要么就是打打绦子,我知道大约是寺庙门禁,他没法去找桐生玩的缘故。又想棋莞挺喜欢玩簸钱,可我和东升陪他玩几次他就又倦了,说没意思便回了屋,如此几次之后我和东升也不带他玩了。 “今天我做的莼菜粥和菱角糕,莞莞也没怎么吃,往日里他可喜欢吃菱角糕了。” 午后时分东升靠在榻上看书,我就躺在他膝盖上玩孔明锁,这孔明锁甚是难解,我已经捣鼓了好几天了,我一边玩一边对他道,“我真有点担心他了。” “后天就是香会,香会一到他去找了桐生就好。”东升似乎并不担心,翻了一页书,然后捋捋我的头发,道,“他是闷坏了。” “香会还会照常进行吗?”我一听他这样说,一下子坐起身子来看着他,把孔明锁也放下了,“最近流民之事闹得那么凶。” “正是因为流民之乱甚是紧迫,今年的香会似乎连县令都要去拜佛进香了。”东升一边继续看书一边道,“当下也不过是戒严而已。前几日听说又有官军往凤栖镇及周围几个要紧镇甸调度,大约是过几日就会平乱的。” 我听他这样说,略略思索了一下,然后道,“不过之前听桐生说,都是因为当朝天子大兴土木建宫殿陵寝,大肆搜刮民财又苛捐杂税沉重才引发了这流民之乱,如今大批官军前来镇压,岂不是又要残害他们了?那些流民也不过是要个活路而已,实在是可怜得很。” 东升拿手里的书敲了一下我的头,然后看着我道,“你啊,还是太天真了。那些流民原先的确是因为交不起赋税而不得已杀了官府的人,如你所说,不过是想求一条活路。然而流民势力越来越大,当中总有一两个想要建功立业的人物出来振臂一呼,原先的流民就成了一股势力,目的也从原先的求活路变成了造反。你怕是没有听说吧,就在凤栖镇北边的那两个镇甸,流民起义军一到,也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比起官府那些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人界之事都是天定,是要给当朝天子一个警醒,你刚刚说流民可怜,要我说,也没什么可怜的,辛苦的只有普通百姓。” 东升这样说了一番话,倒是我之前没有想到过的。我只是觉得之前看桐生和小石头挨打,又听他们说了流民的事觉得很可怜,却不想如今流民之乱已与起初不同。可无论是流民也好,百姓也好,又或者是坐在金銮殿上的天子也好,他们的命运都掌握在天界那一本命薄之上,人界的人总喜欢说什么人定胜天,可人又哪里能胜天呢? 三日之后的八月十六,无业寺的香会还是如往常一样进行了,只不过满街都有官府的捕快和卫军把守,大约是因为县令大人要亲自来进香祈平安的缘故。我、东升和棋莞也早早出了门,只因为好几日不出大门一步实在憋闷坏了,所以走在路上我和棋莞都有些兴奋。通往无业寺的路上也可以看到不少手里拿着贡品和香烛的善男信女,只是与往年不同,今年大家脸上似乎都没什么欢喜的神色,人人都在私语议论流民起义的事情,听他们说流民中出了一位首领,有些带兵打仗的能耐,又很得拥护,纠结了好些流民势力,攻略了附近的几个乡镇村甸,而那些人又是穷怕了的,进了镇子和村庄就是大肆抢劫,青壮年都被抓去也做了起义军。又有人说那些流民起义的人把前几个镇子上的州县衙门都砸了,有一个地方的县官老爷没来得及逃跑,被抓了个正着,当街斩首示了众。如今周围这些村庄乡镇的百姓听到流民起义都人心惶惶,甚至已经有胆小怕事的已经拖家带口开始准备提前逃命了。 “苏姑娘,你可听说了流民起义的事?”走过古董街,便遇上了那位卖麦芽糖的大娘,她一见了我,便拉住我道,“实在太可怕了,我自从听说了之后日日都睡不着,我和我老伴并孩子们已经开始准备离开镇子了,你们也要抓紧啊!” “大娘,你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我拉住大娘的手笑道,“大娘,你今天也要去无业寺进香么?” “可不是,我跟老伴本准备前几日就走了,但又想到今日香会,还是去给佛祖上柱香保佑我们平安,”大娘手里正拿着几束檀香,她又一看我手里没有拿任何香烛,便塞了一束给我,道,“苏姑娘,你怎么拜佛也不带香的,来来,拿着大娘的这香,赶紧拜拜求平安哪。” 我本不想要,但看着大娘恳切,也就接下了,又想大娘这下怕是真要离开凤栖镇,以后恐怕见不到她了,便又握住大娘的手,道,“谢谢您,往后您也一切小心。” 大娘应了几声便忙不迭地走了,看样子她是想要赶去正殿前抢个前排位置,早些上香给佛祖。我把那香递给棋莞让他拿着,看着大娘的背影道,“大娘也准备离开这里了,怕是今后无缘再见了。” 东升听我这样说,握了我的手,道,“我们毕竟同人族不同,早晚都是一别。” 我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可大娘毕竟也是我在这凤栖镇上为数不多交往密切一些的人族中人,这样离别,我心里还是有一些牵挂,便只点点头,三人从无业寺的后门进了去,又向南边僧房去,棋莞轻车熟路便带着我们到了桐生的僧房前。我本以为桐生还住在大殿值夜僧房里,但棋莞告诉我们如今桐生已经搬去南边方丈僧房旁边的屋子单独住了。 “桐生同我说了,是他诵经讲学都有很大进步,方丈师父很赏识他,又看他年纪小,之前总被师兄弟欺负,因此便带他同自己在南边住了。”棋莞一边走一边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十分骄傲,“桐生还告诉我,等他明年满了十六岁,方丈师父便有意让他做个监寺呢。” 虽然我并不明白做监寺有什么好骄傲的,不过是每日查看众僧僧房和诵经情况而已,无聊也无聊得很,但看棋莞这样讲,我也只得附和。就在这时候桐生从僧房里出了来,他今日穿了一件全新的红色袈裟,连里面的灰色僧袍似乎也都是新做的,不像往日一样有个补丁,整个人似乎也比之前精神了很多,我看着他如此便道,“桐生,真是刮目相看,好几日不见,你倒全然变了个样子。我听莞莞说了你受方丈赏识的事,你是时来运转,要有好事发生啦。” “多谢西沉姑娘吉言。”桐生依旧礼数周到,向我们各行了一礼,“也都是师父慈心提携了我,桐生心中感念师父的恩德,必定不负师父和众位的期望。” “才不是呢,”棋莞上前握住桐生的胳膊,看着他道,“都是桐生你诵经好,吃得了苦,学东西又快,方丈师父才会格外青睐你。你同我说过,只要有一颗善心,又有宏愿,一定能成事,如今你看,可不是么?” 棋莞这样一说,我倒也想起了之前与桐生谈话时他表明过的宏远志向和建功立业的心愿,当时我觉得他勇气可嘉,只是还有些心里遗憾他已入佛门与尘世无缘。但如今看来,桐生小小年纪能在寺中受方丈赏识,日后早早做了监寺,之后说不定还能成了方丈住持,如此看来也算是一番功业了,便道,“桐生,我之前不就对你说过,只要你心里有这样的愿望,哪怕时间多些,困难些,也总能达成所愿的。你说是不是?” “是,是,当日西沉姑娘一言,给我极大激励。”桐生抬抬手,“桐生再次谢过西沉姑娘。” 我摆摆手表示不必,我们又说了几句闲话,又听得寺外锣鼓喧天,当是县令大人的轿马到了。桐生对我们道,“县令大人今日来进香,是要进头柱香的。不过进香之前他总是会先去侧殿,同方丈师父说几句话,又有许多礼节,还要耗费不少时间。三位不如随我去二进殿中,一来是先拜佛进香,二来也有样宝物给三位看。” 拜佛进香我倒不在乎,但他说有宝物看,我倒十分感兴趣,于是拉着东升同棋莞桐生去了第二进的大殿里,桐生拿了钥匙,带我们从侧门开锁悄悄进去,殿中打扫得一尘不染,只因此刻诵经和尚都在主殿,二进无人,周围也静悄悄的。桐生引我们来到佛像前,对我们道,“诸位,这一尊地藏菩萨像是我们无业寺的镇寺之宝,只因是纯金打造而成,且莲座上又镶嵌九九八十一颗东海夜明珠,因此格外贵重,若非有重要人物前来是不会开二进寺门供奉的。方丈师父处事低调,这宝贝平日里都是放在地下的密室里,大多香客也都不知道无业寺中有这样宝贝,我也是偶然得知的。” 不要说别的香客了,就算是我,在无业寺的杂货屋子里呆了好几百年,我也都不知道无业寺里有这样的一尊纯金镶夜明珠的佛像,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桐生接着道,“只是今年与往年不同,县令大人亲自前来进香,又因为有流民之事,全寺都要祈福诵经,因此请出这尊地藏菩萨像,要连续在佛前诵经十四日方成。寻常人是见不到这尊佛的,不如我们在这尊佛前进香许愿,一定心想事成。” 要说往日,我们与寻常人族中人不同,是从不拜佛求神的,但今日却有些不同。我想到之前在无业寺中过了那么些年,又偷吃了菩萨那样多的贡品,实在心里过意不去,也该拜一拜表示敬意。又想着这金佛像难见,若真能心想事成,拜一拜也缺不了什么,便点点头。桐生先在佛前蒲团之上跪下,连拜三拜,又诵了一段经文,又双手合十许愿,棋莞也上前一步在他身旁跪下磕了几个头,然后也学着桐生的样子双手合十,半晌两人站了起来,我笑问他们许了什么愿望。 “我本有建功立业列土封疆之心,但如今已入佛门,只希望如今能够在佛法之上有所精进,不负师父厚爱,又愿本寺平安长久,且以善心劝导世人。”桐生道,“若能再有知己二三,便是更好。” “我,我可以做你的知己。”棋莞忽然开口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呼吸很急,好像迫不及待似的,却又有点结结巴巴,望着桐生嗫嚅道,“我,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桐生朝莞莞笑道,“往日里莞莞总与我交往甚欢,自然算得知己。” 他这话一说,莞莞立刻笑逐颜开,乐得了不得,他前几日跟病猫似的,今日反倒打了鸡血,果真是东升说中了,还害我白白担心一场。桐生与莞莞说完之后又看向我,道,“之前西沉姑娘与我一言,与寺中旁人不同,又有激励之语,桐生心下感怀,若说知己,西沉姑娘却还是首位。” 他突然这样说,我倒一时有点惊讶,但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冲他摆手,道,“你说哪里的话嘛,我可搞不明白你那些佛法啊,史书啊什么的,哪里算得上你的知己呢,又没有莞莞那样常与你在一处,这样说来,莞莞才是你知己,我可不算。” 听我这样一说,桐生还想再说什么,但却还是没有开口。我便拉了东升的手,对他道,“东升,我知道我们往日里都不拜佛求神,但今天也算是难得的机会,也给菩萨上一炷香,好不好?”说着我又凑近他耳朵对他轻声道,“我吃了菩萨那样多的贡品,也没有谢礼,拜一拜菩萨感念他的恩德,可还行么?” 东升本站在一旁已经半天不开口了,听我这样一说他却被逗得笑了笑,我知道他是笑我这心思太过简单,但他还是道了声“好”,于是我俩也上前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跪下行了礼,我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眼许愿。我悄悄在心里对菩萨说,“百年前我在寺前拜您保佑我修了三尾,如今已经功成,又受了您这么多年的照顾,吃了您那么多的东西,实在是感念得很。我苏西沉是只狐狸,没有别的愿望,希望您可以保佑我修行平安顺利,得道功成。”想到这,我又偷偷睁了眼看身旁的东升,他也双手合十,但没有闭眼,反而是看着那尊金佛,我不知道他许了怎样的愿望,但我在心里对菩萨说,“我还希望保佑东升也一生平安,修行得道,希望您保佑我们,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我在心里说完,又在佛前拜了拜。我之前从未正儿八经地拜过佛,但此刻我心里却有些明白了人族拜佛时的心情,也知道了秋坪爹为什么说人族拜佛就是拜自己,这一拜总还是带着希望和愿景,有了希望和愿景,所做的一切才是有意义的。我再次拜了拜,好像这一拜下去,所有所求之事就能成真一般——我如此希望着,如此,殷切地盼望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三十二】流民乱 许完愿之后,我和东升都起立在佛前香炉里上了一炷香,起身之后,便隐约听得前面正殿有了喧闹之声,桐生赶忙道,“是县令大人的车马到了,我要到正殿去,三位若不介意,先去我的僧房坐坐。”我们三人应了,桐生便急匆匆往前面去了,待他走远,我悄悄拉过棋莞和东升道,“我才不要去什么僧房呆着,那多无聊,依我看,我们三人飞到房梁上呆着,等下正好那县令来进香,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排场。” “可,可是桐生跟我们说了让我们去僧房的。”棋莞死脑筋,有些局促地道。 “你怎么就听那秃驴的话啊,”我皱皱鼻子,“去僧房呆着有什么好玩的?你若是想去,那你一个人去好了,我和东升要留在这看进香。” 听我这样说了,棋莞还是有些犹豫,我给东升使了个颜色,于是我俩先跳上了房梁,只有棋莞一个人站在下面手足无措,想走不走,想留不留,眼看着外面声音越来越大,显然是县令那一群人朝这里来了,棋莞这才下定决心,可他长久地不念腾云诀,一时又紧张得了不得,只在下面打转,急得直冒汗却也跳不上房梁来。看着他那副滑稽样子,我真真是笑得不行,但外面声响越来越大,我也不再作壁上观,跳下房梁,一把拉住棋莞的手,又念起诀,一阵风起带着他窜到了房梁之上,就在我们着落的一瞬间,那门开了,真是好险,棋莞被我拽了上来还在大喘气,我使劲捂着嘴才勉强不笑出声。 “沉沉你真是的,偏偏到最后才拉我上去,我可要被吓坏了。”棋莞抱怨,“要是再迟一点,我就又要被逮住了。” “那是你平时疏于练习,关键时刻掉链子了吧?”我压低声音道,“还怨我呢。” “桐生明明说让我们去僧房坐着,是沉沉你硬要留在这,我这不是慌了神才一时忘了口诀,”棋莞鼓起脸来了,“你摸摸,我心脏砰砰跳。” “你啊,这胆小怕事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我揉揉棋莞的脑袋,再往下看,殿中已经进来了好些人,除了我认得的方丈住持,还有许多官员打扮的人,看来就是县令一行,旁边站着好些捕快官兵。那县令从方丈手里取了一支香,握在手里,对那佛像三鞠躬,然后将那香插进香炉之中,又在佛前蒲团上拜了三拜。平日里这位县令虽说不上鱼肉乡里,盘剥百姓,但也不是什么两袖清风之流,只能算是个平庸之辈,我伏在梁上看着,然后凑到东升耳边道,“你看,这县令现在是在这祈福,指不定回了府衙就收拾包袱跑路了呢。依我看,他可不是什么死城之士。再说了,流民起义军都要打来了,他还在这祈福,排兵布阵,安抚百姓什么的都不会,一看就是个庸才。” “将俗事全托付给神佛,看来也的确是无计可施了。”东升道,“不过这县令在这已经做官做了快二十年,一直没有战乱之事,这回怕不是慌不择路。” 殿中进香完毕之后,又是十几个和尚一起聚在里面念平安经,木鱼之声也是此起彼伏,我看了一会觉得也没什么意思,便又对东升道,“东升,你刚刚许了什么愿?” “你许了什么愿?”东升反问我。 “我才不告诉你,我先问你的,你要先告诉我。”我自然不会这样容易上钩。 东升转过脸来看了看我,然后略略思索一下,道,“好,那我先来猜猜你许了什么愿,若是我猜对的,那也不算是你告诉我的。” 他突然这样说,我有点措手不及,但我也不怕他猜,便道,“好啊,你猜。” 东升转了转眼睛,思考了一下,然后道,“你一向沉不住气,又总贪心,所以肯定不止一个愿望。要我说,你的第一个愿望,肯定和修九尾有关,指不定是什么让佛祖保佑你让你跟狐仙一样,是不是?” “我才没有那样贪心,”我撇撇嘴,“虽然我是想和狐仙姐姐一样,但我只是希望佛祖保佑我修行顺利而已。” “那还是算我猜对,”东升笑笑,“可不是跟修九尾有关么?” “那就算你猜对好了。”我看着他道,“我是贪心,不止一个愿望,还有两个,你还能猜到吗?” 东升听我这样说,又稍稍思考了一阵,然后又道,“城里戒严这么多天,你已经连着在宅子里吃了二十几日的素斋,依照你的性子,莫不是许愿流民之乱赶紧过去,好出去吃糯米鸡和松鼠鳜鱼。” “猜错了,”我冲他吐吐舌头,“我才没有这样肤浅呢。你当我这样好吃吗?” “不是我当你,是事实。”东升小声道,“怎么,难道不对吗?” 我不得不承认我平日里是好吃,但我还是有点恼东升这样看我,于是我撅起嘴来,道,“是,我是好吃,但我可不会在菩萨面前许这样的愿望。你可真是没良心,我另外两个愿望可都是关于你,你却只以为我好吃。” “是么,那你许了什么愿望?”东升不动声色,问道。 “第一,我许愿菩萨保佑你修行也平安无虞,第二,我许愿我们莫失莫忘,不离不弃。”我扳着手指道,“看到了吧,这才叫愿望,许愿要吃的算什么愿望嘛。你可真是白眼狼,我许了三个愿望,两个都跟你有关。” 东升笑了笑,他伸出一个手指来,朝我道,“要你这样说,白眼狼是你,不是我。我只许了一个愿望,这一个愿望是关于你的,跟我自己有关的愿望一个也没有。” 听他这样说,我不由得心里一动,抿了抿嘴,用胳膊肘推他,问,“是吗?那你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吗?我许了一个愿望,希望菩萨保佑你得偿所愿。”东升轻声道,“无论你想什么,都得偿所愿。” 我正要说什么,突然一旁棋莞道,“沉沉,你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啊?在这里看这些老和尚念经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我们还是走吧。” 听棋莞这样一说,我再往下一看,的确,那些县衙里的人都走了,只剩这些个老和尚在打坐念经,看着实在没有兴致,又听桐生说了这经要念十四天才完,便同棋莞东升悄悄窜下了房梁从后门出来,绕到前面正殿,只看那些香客们都一个个进来进香,平日里求功名、求富贵、求姻缘的签和红绳总卖的最快,今日人人却都只买平安签了,想是也是因为流民起义的事。而桐生今日又在正殿前排诵经,这经是要诵一天的,我是没有兴致在这里听一天,便拉着东升棋莞要走,棋莞却不肯走,硬说桐生让他去南边僧房里等,我同他说了这经要念一天他也不肯让步,我拉他回家也不肯回。我记起后日便是桐生生辰,又哄棋莞说后天可以叫桐生来苏宅玩,但他还是很坚持。我又想到之前棋莞二十几天在苏宅都是一副霜打了的茄子的样子,今天他好容易出来,不愿意就这样回去也是可以理解,便也不强求,只留他在无业寺中,提醒他到了晚上一定要回来。棋莞应了,我便与东升先回去,走出无业寺,往回走的一路上都能看到许多背着包袱的人,大多都拖家带口,一路朝着长阳城并明都的方向而去,其中也不乏曾在街坊里见过面的人,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有些心酸。 回到苏宅之中,秋坪爹依旧没有回来,也不知他去哪里逍遥。或许他又是跟哪位天界的大仙去下棋了,这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他两盘棋的功夫顶下界两三个月了,今日怕也是等不到秋坪爹回来。而我们在人界也经历过战火之时,人界之事我们不可插手,都是暂且躲避,等战火一过再出去,并不觉得有多么可怕。我还是照常煮了晚饭,又去折了合欢枝到马厩里喂了月儿,他已经可以完全站立起来了,我便带着他在院子里走了走,又取了井水来给他洗了皮毛,用干净毛巾擦了一遍,洗得月儿身上一尘不染,银色斑纹块块发亮,我一边洗一边摸着他的头道,“月儿,你的伤可算是好了,只是最近外面闹流民,没法带你出去。不过你到底是哪位神仙的坐骑,为什么你家主人都不来寻你?” 东升靠在檐下看着我挽着袖子给月儿擦洗,也不来帮忙,就看着我道,“嗔嗔你这话问得有意思,你是希望那位神仙来把月儿寻回去,还是不希望?” 我翻了个白眼,又揉揉月儿的头,回答,“我当然不希望那什么神仙来寻月儿回去了,现在月儿可是我的鹿,名儿是我取的,又是我救下来的,花了我足足两百文呢!就算是有神仙来寻,我也不给。”说完,我又抱住月儿的脖子,月儿伸出小舌头舔了舔我的脸,我瞧着东升道,“看到没有,月儿也喜欢我,他可舍不得离开我的。” 就在我们说着的时候,棋莞从无业寺中回来,我本以为他今日与桐生玩了之后会很是高兴,但并没有,反而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似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起初也不说话,只在院子里合欢树下坐着,半晌才道,“我同桐生说了,现在流民起义军已经打下附近两个镇子,下一个铁定就要来凤栖镇了,我想让桐生赶紧逃命去,他说我是胆小鬼,还说他铁定不会离开无业寺的。” 我听他这话说得十分委屈,便道,“莞莞你也是真够胆小的。我们都在人界呆了几百年了,在寺中也躲过不少战火,你怎得还怕成这样?” “不是我要逃命,我是想让桐生赶紧逃命,”棋莞更是委屈,低着头道,“沉沉,你也知道打起仗来是什么样,桐生跟我们不同,他是个凡人,他也不会变身术,也不会腾云……我,我很害怕,我不想他出什么事……” “你这是杞人之思,可不是么?”我又拿了毛刷来给月儿梳了梳毛,一边梳一边道,“莞莞,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但你既然明白桐生与我们不同,就不该操心他。他是个凡人,凡人命数天定,若是他命里该出事,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掉,如果他命大,那在哪里都无虞。你我是地界修行之人,不能过问人界的事。” “沉沉你根本不懂!我不要跟你说了!” 让我意外的是,棋莞忽然腾地站了起来,大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跑回了屋,把屋门一摔,他这一摔把我摔得有点不明所以,也不知道他为何这样激动。我本想再去看看他怎样,但东升却拉住了我,道,“让他自己冷静冷静吧。” 我心里虽然还是有些担心棋莞,但东升这样说了,我也就没有再去打扰他。牵着月儿回了马厩,我又同东升在院中摆了一盘棋,只是我心中总还想着棋莞的事,下得有些心不在焉,而宅子外又是一片死寂,好像周围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似的,连往常打更的人都没有出现。东升看出我心里有心事,也不再同我下棋,把棋子都收好,一边收一边道,“你还在想棋莞的事,但你操心也没有用,这要他自己想清楚了才行。只是他之前与桐生交往甚密,此刻难想通罢了。” “莞莞定是觉得我冷情。”我看着东升把棋盒盖上,又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撑着下巴道,“可是他性子太犟了,我如果话不说狠些,说明白些,他指定不会听。自从桐生救了他一命之后,莞莞便比什么都更在意桐生,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好。” 我俩正在说着,忽然听得院子中一阵骚动,再看的时候正是那已经好几日不见的土地老头儿从墙角爬了出来,胡子上还沾着土,我见了他,高声道,“土地爷爷,真是好久不见了,不过今天你来得不巧,秋坪爹不在。” “不妨事,不妨事,”土地老头儿把那根拐杖也从土里拔了出来,走到石桌旁坐下,道,“老夫此番来也不是来找秋坪。” “您不是来找秋坪爹,莫非是来找我们的?”我歪着头问,“这倒奇了,您一个土地公,这么厉害的神仙,会来找我们几个小狐狸?” “你这丫头摆明是在嘲笑老夫,”土地老头儿胡子都吹起来了,他清清嗓子,“老夫不过是来这里小住几日而已,快去给老夫弄点吃的来!” 我也不走,看他那副样子,问道,“小住几日?您不是回修好的土地庙去了么?怎么,土地庙又被官军的马踩塌了?” 土地老头儿本就有点气呼呼的,听我这话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把拐杖往地上一插,双手抱在胸前道,“你这小狐狸专会揭老夫伤疤!罢了罢了,我也实话实说,流民之事你们应该都知道,今早他们同官军在距离镇子几百里的地方交战,你说好死不死就打到我土地庙附近,老夫本还在午睡,觉没睡成,庙塌了,那些流民军还放了把野火,若不是老夫跑得快,就要被烧屁股了!” 我听他说起流民之事,正中我下怀,我赶忙问,“那官军可挡住了流民起义军没有?” “咳,”土地老头儿摆摆手,“就凭镇子外面那几百个官军,怎么可能挡得住?怕不是这几日就要打到镇上了,你们几个小狐狸可不要随便出门,还是避避风头得好,虽说这流民势力成不了大事,但现在刚刚起势,风头正盛呢!不说这个了,老夫可饿得慌,快去给老夫弄点吃的去!” 土地老头儿话音刚落,棋莞忽然打开了门,轰隆一声,惊得我和土地老头儿都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棋莞站在房门口,二话不说就往屋外冲,我一把把他拖了回来,“你要做什么去?你还想去无业寺,去找桐生去,是不是?” “流民起义军要打到镇上了!我要去告诉桐生让他赶紧逃命去!”棋莞使劲挣扎,想要挣脱我的手。 “不许去,你哪里都不许去,”我强迫棋莞坐下,死死扣住他的手腕,冲他道,“从现在开始到流民之乱结束,你哪里都不许去!” 棋莞手被我紧紧攥着挣脱不开,他起初还挣扎了好几下,但依旧没办法挣脱开我的手,他呆呆地看着我看了一会,然后便突然趴在石桌上抽泣起来,肩膀不停地上下耸动,看得我于心不忍,可又狠下心来不许他去,棋莞一边哭着一边口齿不清地道,“沉沉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流民军,流民军一来,桐生就会有危险,他,他救过我,我也想救他……” “你别说傻话了,桐生他是佛门弟子,肯定化险为夷。”我也不知该怎样安慰他才好了,只能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这样讲,“你都是自己乱想才会这样担心,我送你回屋去,你好好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无论我怎样说,棋莞还是自顾自地哭个不停,整个镇子是这样地安静,只有棋莞的哭声那样清楚,一直在这小院中回荡着,又回荡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三十三】哀寺 大约在一百多年前,我、东升和棋莞在无业寺中还未修成人形,无业寺便遭到了一次战火洗礼,那也是我们三人第一次见到人界的战事。王朝更迭、叛军起义,无论起因如何,战火一起,结局都是一样,百姓流离失所,街道上哀鸿遍野,然而这无业寺中总还是比外面要安全一些,恐怕只是因为是佛门重地,即便是叛军到来,也都还敬畏三分,因此无业寺中也常常会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他们无一不是破衣烂衫,食不果腹,瘦弱的母亲抱着嗷嗷待哺的孩童,可母亲也已经饥肠辘辘,好几天未能进食,连一点奶水都没有办法喂给孩子。寺中若还有些存粮,方丈住持还能煮些稀粥救济那些可怜人,可战事一长,寺内存粮也供应不了这么多张嘴,每天都会有人饿死,每天都会有人因为抢一口吃的而大打出手,每天都会有尸体被抬出去掩埋——如果不及时掩埋,便会很容易有瘟疫发生。然而这些尸体连一副棺椁都不会有,只有一张草席一裹,便由寺中的年轻和尚运出去埋在后院,寺中僧侣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为这些可怜人诵经超度而已。 当战火来的时候,我们三个总会找相对安全的地方藏身,而我们又精通变身术,可以变做寺内香台、寺上瓦片等,因此战事并不会对我们构成太大的威胁。只是每当看到那些人的时候,我们也都会于心不忍,觉得他们很是可怜,但这些人都是天道更迭的牺牲品,他们的命运,或许只是星君命簿上无关轻重的一笔,他们就好像是街边被来往军马践踏成齑粉的野草一般,奈何桥一过,喝一碗孟婆汤,只能祝愿他们下一世投个太平盛世,今世没有得到的,下一世能够重新来过。我们虽然可怜那些人,但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为他们做的,更不会把任何一个凡人的生死放在心上。战事一起,或许几个月,或许一年半载,但总都会过去的,等新王朝建立,或许叛军被剿灭,一切就又会重归平静,用不了几年,人们就会忘记那些血流成河的日子,忘记死去的人,他们会建起新屋,农民继续耕作,做生意的继续做生意,用不了多久,街道又会繁华起来,和尚们也会继续打坐,诵经,好像战乱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战乱在人间不是结束,而是短暂的混乱,谁会去记得那些在混乱中丧生的人呢?又或许有人记得,但等那些人也死了,那些曾经的记忆都会消失的。 土地老头儿说得不错,三天之后,流民起义的军队果然打进了凤栖镇,秋坪爹还是没有回来。外面街道上吵闹得很,满街都是车马声和叫喊声,大队的人马走过的时候,似乎能听得院墙都被震动了似的。我把月儿从马厩里带到院中来,土地老头儿又指挥着东升把屋门都关紧,然后站在院中,拿着他那根木头拐杖念念有词,然后把那根拐杖在地上一划,只看一道金光漫过墙角和门槛,土地老头儿坐在那拐杖上道,“此乃老夫我的束缚之术,只要老夫这术不解,外头的人就进不来这院门,算是你们几个小狐狸沾了老夫的光。” 我瞧着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又觉得外面战事正起,他一个土地老头儿竟还在这里袖手旁观,实在说不过去,便道,“我说,您老人家不是涂山地界的土地公吗?战事一起,您怎么也不去保护保护您地界里的人们,只顾着自个儿安稳。亏得那些人平日里还给你的土地庙里送祭品。” “这小狐狸你就不懂咯,”土地老头儿双臂怀抱在胸前,朝我摆摆手道,“往日里若是有什么天灾,老夫作为本方土地,自然要保护此方生灵。然而此次流民之乱,是北斗星君降灾,为的是给当朝天子一个警醒,别说老夫,就是这四海之内的土地、山神,都不会插手此事,此乃天道轮回之因果,谁若是不知时务出手相救,便是违逆天道,是要遭雷劈的。” “那您身为本方土地爷,就眼看着百姓遭灾,生民涂炭么?”我道。 土地老头儿用他那根拐杖敲了敲院内那棵合欢树,道,“这话问得实在是蠢。你看,这人命就像这合欢树,有盛就有衰,何时花开,何时落叶,都是有定数的。老夫或许能让花开三日,却依旧改不了花时,人界之事,非老夫所能改啊。” 我正同土地老头儿说着,却看着棋莞从早上到现在一直都还没有出来。自从那日他大哭一通之后他一直情绪低沉呆在屋里,今天天刚亮我起来的时候还悄悄去看了看,他面朝里睡在榻上,只是到现在都没有起,实在有点让我担心。于是我便走到他房前敲了敲门,没有人应,我说了声“莞莞我进来了”,便推门进去,可让我惊讶的是棋莞已经不在榻上,屋内空无一人,只有那窗户却四敞着,再看棋莞的随身物品也都不见了,我失声叫了一声,东升和土地老头儿赶紧进来看怎么了,我吃惊不小,转过身去对他俩道,“不好了,莞莞从窗户爬出去了,他一定是去无业寺找桐生了,我们现在就去把他带回来!” 说完这句我便要往屋外冲,东升一把拉住了我,道,“外面已经全是流民军了,不要走正门,从后门择小路走吧。” 我此刻已经急得一头的汗,只怕棋莞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匆匆对土地老头儿说了让他留在这里照看月儿,便同东升从苏宅后门出去,刚一出门,便是一对军马跑过,我和东升赶忙躲到墙后,只看那些流民军虽穿着破旧,手里的兵器也十分简陋,却士气高昂,此刻他们一路正往县衙冲去,然而正如我和东升所料,那位县令大人早在无业寺进香完之后带着全家老小逃命去了,如今县衙是一座空屋而已。然而我和东升顾不上想那些流民军要去哪里,只一路东躲西藏地摸到无业寺来,只看那无业寺的红墙之外也全是流民军的人,他们每个人额头上都有一块刺青,那是流民军的标志。我心中只觉得十分困惑,往日里战乱一起,佛寺道观中有神明供奉,寻常军队都不会轻易踏足,然而此次这流民军仿佛是有预谋一般地,刚刚打进镇中就包围了无业寺,我只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却也顾不上想那么多了,与东升变做两个砖块,从寺中后门滚了进去,寺中的空地雨棚下面已经聚集了不少因为战乱而颠沛流离的失地人,大多都是妇女儿童,缩在墙角瑟瑟缩缩不敢动弹,再到前殿去看,有十几个年轻和尚拿着木棍铁链之类堵着寺门,而寺外的流民军队正在砸门,只发出轰轰轰的巨大声响,这声音每响一回,寺中的那些老弱病幼的惶惧便更深一层,每个人都在念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我心中也愈发不安起来,我拉住东升的手,道,“现在流民军还没有打进寺来,我们赶紧找了莞莞把他带回去,迟了就要出大事了!” “先去南边看看。”东升还是冷静些,他思索了一下道,“走这边。” 我俩贴着墙一路向南边僧房跑去,一直跑到桐生僧房前,可僧房中空无一人,桐生不在,方丈也不在,我和东升又到周围的几个僧房找,还是一个和尚都没看到,我慌了神,口中不住地叫着棋莞的名字,可依旧没有人应。就在这个时候,前殿那里轰门的声音越来越响,可棋莞还是不见踪影,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站在寺中空地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嗔嗔,先不要急,去二进殿看看。”东升紧紧握着我的手对我道,“流民军攻寺,桐生一定不会坐视不管,若不是在前殿就必然在二进殿,棋莞应该也在那里。” 我听他这话说得有道理,便两人赶忙跑到二进殿的殿外,只看二进殿里外都站着好些和尚,我和东升跳上殿顶,稍稍挪开一块瓦朝下面看,只见里面有二十几个和尚在忙前忙外,那个监寺叫通源的老和尚正指挥着他们将那尊金佛移入地下密室,可那金佛十分沉重,要挪移到机关之处十分不易,场面万分紧急,可情形却混乱得很。我突然明白了那些流民军为什么要来攻寺,怕不是前几日县令拜金佛的事泄露了出去,那些流民军是为了这金佛而来的。但此刻我也顾不上金佛了,只四处在找棋莞,就在这时候东升忽然道,“在那里,在侧殿走廊上。”我循声往下一看,正看到棋莞在走廊上死死拖着桐生的衣袖,两人在廊上推搡来去,似乎还在说着什么,我赶忙和东升跳下殿顶来,大跨步跑到走廊上,我一步上前抓住了棋莞的衣领,他被我这么突然一拽,拖着桐生的手一松,桐生这才脱出棋莞的纠缠,棋莞还想要去抓桐生,我看他这样便气不打一处来,先给了棋莞脑门一巴掌,也顾不上桐生在侧,然后朝他怒吼道,“我跟你说过什么?你为什么不听话?现在就跟我回去!” “桐生,我求你了,你同我走吧,不要再在这无业寺里了,”棋莞根本听不到我说了什么,他拼命挣扎想要脱开我的手,朝桐生哭喊道,“流民军已经要打进来了,会很危险,我们赶紧走吧!” “棋莞,我同你说过,我已经是无业寺中的僧人,要与本寺共存亡。更何况方丈师父待我不薄,师兄弟们都在努力抗敌,我岂能弃他们不顾?逃跑是懦夫小人的做派,若我此刻逃走,还说什么大丈夫建立功业,岂不是遭人耻笑?”桐生口气强硬,“逃跑这种话,你是不必再说了!” “桐生,我求求你了,你要我怎样你才肯跟我走呢?”棋莞死活不肯跟我走,他拼命地还想去抓桐生的衣袖,“桐生,当日寺中,若不是你救了我,我只怕早就丧命了,今日我也想救你,我只是想救你,可你为什么就不听呢?” 棋莞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寺门被轰了开来,远远便听见大队军马杀进寺中的喧嚣之声,桐生定定地看了我们一眼,忽然抬手朝我们行了一礼,道,“三位,桐生有幸能够与三位相会,今日寺中有难,桐生既有鸿鹄之志,便不能苟且偷生,就此别过。莞莞,我明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西沉姑娘,感念你对我的知遇之言,愿你我还有缘分来日还能见面。” 说完这句,桐生转身便向那二进殿跑去,棋莞还要伸手去抓,他这往前一扑动作太大,我竟一下子被他带着差点摔倒,棋莞被我拽住跪倒在了地上,只听刺拉一声他衣领上一块布料被我扯了下来,棋莞爬起来站起身便也疯了似地跟着桐生往二进殿方向冲了过去,我和东升赶忙也跟在他后面跑过去,此时那些流民军队也已经从前殿杀向了二进殿,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冲着那座金佛而去。我和东升一路追着棋莞,追到二进殿后一根殿柱之下,东升脚步快,上前几步摁住了棋莞的肩膀往下一压,便把棋莞摁倒在地上,而桐生已经跑到殿内,棋莞尖叫着哭嚎,我赶紧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不许他发出声音,而棋莞却死死抱着殿内那根柱子不愿同我们离开,就在这时候,只见一道金光闪过,回头一看,正是那土地老头儿,他那木头拐杖一挥,便有一只金光罩罩住了我们四人,他道,“这四周都已经被军队围困,此时你们要出去也难。你这只灰狐狸不懂事,害得老夫急匆匆赶来。老夫这只金光罩,凡人无法看到里面,你们也出不去,声音也传不到外面,待事态平息之后,我们再回去。” 此刻棋莞已经几乎放弃了挣扎,东升松开了他,他也只是抱着那根殿柱哀哀流泪,而那叛军首领已经进了二进殿,他额头之上刺着一只虎,背上插着两把刀,身材健硕魁梧,眼神之中却透露着难言的凶狠。听人说他本不是流民,原本是山中土匪,只因有些才能,又借着这流民之乱招兵买马,聚集了好几地的流民才有了今日的势力。而他如今却是借着流民的名号反朝廷,一路上却对村庄城镇烧杀戮掠,实际上还是在为自己敛财,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无路可走,不少又只得加入了流民军的队伍,因此势力越发壮大了起来。而此刻殿中那座金佛刚刚挪入地下密室,机关还未全部关上,场面混乱不堪,那首领在殿中背着手踱步踱了三圈,突然伸手抓住了一个瘦小和尚的衣领,直把那和尚扼住咽喉举了起来,拿腰间挂着的马鞭抽了三下那和尚的光头,道,“金佛在哪?” “不,不知道,不知道。”那和尚吓得魂飞魄散,但口中仍不肯泄露金佛的藏匿地点,直一个劲地摇头,“不,不知道。” 那首领大笑了三声,拎着那和尚走到方丈住持面前,对方丈道,“老头,老子丑话说在前头,我知道你们这寺中有一座金佛,价值连城。今日你们若交出金佛,我还留你们这些光头一条活路,若是你们执意不从,那我就只能把你们一个个的脑袋砍下来,然后让我的人在这寺中搜了,我再问一次,金佛在哪,再不回答,我就先剁了这和尚的头给你们这些秃驴瞧瞧!” “本寺之中只有真佛,没有金佛。”那方丈已经年逾古稀,却依旧声音清朗浑厚,全无惧意,高声答道,“佛祖面前,众生皆苦,我佛门子弟便为渡众生之苦而存。还望施主放下屠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呸!”那首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从背上拔出一把尖刀来,对准了那作了人质的和尚的喉咙,冷笑三声,道,“老子话已经说得明白,你这个老秃驴却不知好歹,与你们多费口舌无用,老子要给你们点颜色看看!” 他高高地举起了刀,那一刻整座大殿之中都安静了下来,我睁大了眼睛在那金光罩中看着这一切,那一刻我似乎感觉这一整座殿中都发出了无尽的哀音,这哀音在这一整座大殿之中回响,而这哀音,并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一个开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三十四】善恶 “等等!我说,我说!饶命!”那首领手中的刀就要落下,就在这时候那被作了人质的和尚突然挣扎起来,紧紧握住了那刀的刀刃,血一滴一滴从他手心里滴落下来,滴落在地上,一朵一朵的鲜红,那和尚脸色惨白,拼命叫喊道,“金佛,金佛就在香台之后的密室里头,我说了,求你饶了我!” 那首领大笑几声,把揪着那和尚衣领的手一松,那和尚顿时跌落在地上,却还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冲着那首领磕头,口中不停念叨着“谢大人开恩饶命”之类的话,那首领晃着手中的刀,带着轻蔑的笑容,冲着方丈住持道,“老秃驴,你看到了吧?什么佛法,什么苦海,都不及我这手里的一把刀来得有用。我们可是些俗人哪,比不上您这位大师觉悟高,可你有如此觉悟又有何用呢?你们这些和尚日日拜佛,佛救你们了吗?今日你们乖乖交出金佛,我还能饶你们狗命!” “昔日地藏王菩萨本已成佛却不归西方极乐,于人世之间普度众生,曰‘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那方丈闻听此言,只双手合十,默念道,“世间无金佛,只有我心中佛,心中佛不可染尘埃。修佛之人,乃是自救而已,今日我无业寺遇此一难,我乃一寺方丈,断不可将我佛送与歹人之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若我无业寺今日必遭血光,便请从老衲始!” 我只看着那被做了人质的和尚为了保命泄密,全无半点担当,心中实在是憋不住的气愤,而满殿之中唯有方丈独自一人敢上前与那流民军的首领对峙,眼看着那首领已经揪住方丈大师的衣领就要下手,我下意识想要冲出去救那方丈,可这金光罩却冲不开去,土地老头儿原地坐定,紧握着那一根木拐杖,他的神情竟淡然异常,好像这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他道,“老夫已说过,此次灾祸乃是天道所定,老夫乃地界之仙,你们也都是地界的修行者,不可搅扰人界之事。” “可是不出手的话,那方丈大师就要——” 我看不下去,努力想要冲破那金光罩,可无论如何也突破不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殿之内突然响起一个人声,我循声去看,正是桐生,他快步朝着那流民军首领走去,走到方丈身边,一把攥住那刀柄,高声对那首领道,“桐生也是流民出身,当年采石场之乱后逃到无业寺,是方丈师父收留了我。当下无业寺中也收留了数百流民,我佛慈悲,方丈大师更是以善待众人。你打着为民明理反朝廷的旗号,却做着天怒人怨的恶事,如今站在这佛堂之中,难道就不会有半分羞愧吗?难道就不怕因果报应吗?” 我看着桐生站在那首领面前还在振振有词地说着这些话,急得我死死掐着东升的胳膊,手心里全都是汗,我在金光罩里叫喊道,“傻瓜!你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若是能听你这些话,还能做出那些恶事来么?真是一点脑子都没有!”可是我说的话桐生听不见,其他人也都听不见,我转身去求那土地老头儿收了金光罩,让我们去救了桐生和方丈,可那老头儿老僧入定一般就是不允,我在金光罩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棋莞只是呆呆地抱着那殿柱一言不发,东升也一句话都不说,只紧紧地盯着那殿中发生的一切,我看到他的手也紧紧攥成了拳,可无论我们想要做什么都于事无补,我们在这里,我们什么都看到了,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哪里跑出来的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也敢在这里叫嚣,”那首领把手中的长刀扛在肩上,手里还揪着方丈的衣领,冷笑道,“说得好,说得好!老子好久没遇到敢这样对老子说话的人了。不过也告诉你,老子是刀尖上走出来的,从来不信什么佛,更不信什么因果报应的屁话。既然你是个不怕死的,不如这样,你替这老秃驴挨老子一刀,老子就饶其他和尚一条活路,如何?” “桐生,退下!”方丈高声道,“这里没有你的事,还不退下!” “方丈师父就我一命,又对我高看一眼,桐生方能有今日,若当日方丈师父没有收留我,我怕不是早就饿死街头,哪里能活到今天!”桐生不肯走,站在那首领面前道,“方丈师父曾多次教导桐生要以善待人,以善感人,桐生报答师父大恩,今日愿用自己一命救合寺众僧的性命,方对得起师父的教诲!” 说完这句,桐生双手合十,对那阴笑着的首领道,“无业寺中供奉地藏王菩萨,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若今日桐生一命能救了全寺,桐生甘愿一死。还望你言而有信,这就请动手吧!” 就在那一刻,我在那首领脸上似乎看到了一瞬间的惊异的神色,但这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了,那首领甩开了方丈的衣领,把那把长刀在手里掂了掂,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呼吸了,再看一旁的棋莞,他整个人都靠在那根殿柱上,脸色煞白全无血色,我只觉得这殿中已经响起了无尽的哀音,那哀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重,这哀音之中充满了荒唐,充满了悲凉。就在那一瞬间,那把长刀被高高举起,寒光一闪,便从桐生的胸膛刺穿了过去,仿佛是一株苇草,一株被拦腰折断了的苇草一般,那首领把刀抽了回来,刀尖滴着血,那血滴落在了桐生灰色的僧袍上,刀拔出来的那一瞬,桐生还能站立,他只是摇晃了一下,然后便重重倒在了地上。桐生倒下去的时候还有那么一点呼吸,他还睁着眼睛,就在那一刻,他曾经的那些豪言壮语,他不久前还幻想过的未来就都没有了,他许过的愿望,也都成了泡影。我突然想起,今天是他十六岁的生辰。我拼命敲打着那金光罩,可那金光罩坚如磐石,我回过头去揪住那土地老头儿来回疯狂地摇晃他,可那金光罩依旧没有挪动分毫,再看棋莞,他已经没有了知觉昏了过去,手里却还拿着那根他已经编好了的松花色攒心梅花的绦子,我只觉得从喉咙到心口都痛,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下来,东升紧紧握着我的手臂,我转身深深把头埋在他怀里,再也不忍心去看了。 “看到了吗?敢教训老子的,就是这个下场!”那首领手里拿着那把满是血的刀,指着殿中的每一个人道,“呵,老子倒忘了这还有个泄密的,你也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叫老子看不起,不用你这些师兄弟动手了,老子先解决了你再说!” 说完这句,那个叛寺泄露了金佛机密的和尚也被一刀刺穿了喉咙,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捡了一条命,却突然被一刀捅死,死的时候眼睛还睁得老大,我却只觉得解气,这首领若不动手,这做了叛徒的家伙也该被千刀万剐。那首领手挥了挥,又看向一旁站着的方丈,大笑了几声,道,“老秃驴,你这弟子还算是个有良心的,我也做个好事,让你们两人一并去了阴间相会吧!”说完这句,他拿着那刀往方丈脖子上一横,方丈便应声倒地,倒地之时还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手里还攥着那一串佛珠。那首领挥了挥刀,高声对身后的那些其他流民道,“废话说够了,把金佛拿了走人!” 流民军的人全都涌进了寺内,寺里的和尚都冲了上去努力地想要守住金佛,而那些早就杀红了眼眼中只有金子的流民起义军人见挡着的就杀,一时满殿都是惨叫和哀嚎,血光四溅,尸身遍横。手无寸铁也毫无还手之力的僧人根本不是那些起义军的对手,原本还有十几个和尚守在金佛旁努力想要护住机关,可真的当起义军拿着刀朝他们走去的时候都望风而逃,仅剩下的几个死守的也被杀死在了当场。那些起义军里的人下了密室把金佛哄抬了出来,先是一拥而上用刀把莲座上的夜明珠都撬了下来,起义军中也都还有为了抢珠子而大打出手的,误伤、误死的也不在少数,之后那些人把金佛抬出寺外,又因为金佛太大太难拿走,为首的那个首领拿了一把刀将那金佛手脚全部砍断,又有好几个其他流民军里的人上前一阵刀砍斧削,直把那金佛切成了好几大块,用绳子捆了抬出了寺门。此时那金佛已经全然看不出模样,只是几堆毫无形状的金子而已。那些起义军的人又在寺中搜寻一遍,把其他看上去值点钱的东西也一扫而光,之后在二进殿外点了一把火,我和东升还想去把桐生和方丈的尸身抬出寺去,可已经来不及了,棋莞又早已经没了意识,我只能把他扶起来让东升背了他,和土地老头儿一路出了殿门,寺内那些原本还在的无家可归的妇女儿童此刻也早就四散奔逃,再回头去看的时候,二进殿里已经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再也进不去了。 “莞莞,莞莞!” 棋莞伏在东升背上一动不动,除了还有点微弱呼吸之外简直如同死了一般,无论我怎样摇晃怎样喊叫他的名字都没有一点反应,我心乱如麻,此刻也顾不上与土地老头儿理论,又看了无业寺这一场大变故,又怕棋莞出什么事,脑袋仿佛都要炸开了,只能同东升和土地老头儿一路东躲西藏挪回了苏宅。此刻街上也全是流民起义军的人,再听北边城门又传来巨响,是那些流民起义军的人在北边城楼下烧了一个巨大的火台,他们是要把那金佛融了铸成金块,满街都是颠沛流离的难民,他们拖儿带女四处奔逃,军马奔过一阵尘土飞起。我们四人进了苏宅,苏宅里还是一如往常,似乎与外界全然是不同的世界,月儿还是站在合欢树下静静地吃着那些合欢树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我赶忙先让东升背着棋莞去了我的屋子,把棋莞放在榻上,取了冷水灌了他几口,棋莞牙关紧闭根本灌不进去,我和东升两人又是揉背又是打扇,就差给他做嘴对嘴的人工呼吸了,棋莞才稍稍缓过来一点,喝了两口水,却意识还是没有完全清醒,浑身瘫软地仰在榻上。那土地老头儿进了屋子,给棋莞膻中、神阙、气海三穴都点了三点,棋莞突然吐出一口黑血来,土地老头儿又扶他躺好,顿了顿,道,“他是受惊过度又气血冲心才会这样,一口血吐出来应该没事了,让他先躺着吧。” “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救桐生?”我上前一步就揪住了那土地老头儿的衣服,我冲他吼道,“你如果让我们去救了桐生,去救了方丈,去,去救了寺里的僧人,桐生就不会死,莞莞,莞莞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你毫无慈悲之心,还做什么神仙!” 那土地老头儿似乎对我的反应并无丝毫惊讶,他的口气十分平稳,像是刚刚我们目睹的并非一场血光悲剧,而仅仅是寻常日子中的一部分而已,他用木头拐杖敲敲我的头,又示意我松开他,缓缓道,“并非老夫我无情,只是你们这些小狐狸看不透这世间之理。你们只当那些和尚是善,那杀人的是恶,便想要除恶扬善,却不知这善恶都只是表象,这三界之中,唯有天道平衡是善,别的都是虚假而已。” “什么意思?”我问道,“那些起义军人不是恶吗?杀人不是恶行么?你这老头怎么如此不通,枉为一方土地!” “小狐狸,老夫且问你,若你们今日去救了那些和尚,杀了起义的那些流民,你可曾想过结局会是如何?”土地老头儿捋捋胡子,道,“你们杀了那些起义者,自然容易得很,可你们若出手相助,流民之乱便没有了,当朝天子并未受到任何警示,依旧会大兴土木,鱼肉百姓,会有更多的人受苦。如此这般有违天道平衡,上天会再次降灾,到时候这灾祸会伤害更多的人,会有更多人死去,你可曾想过这一层么?” “可,可是,可是桐生……”我说着说着又流下眼泪来了,“可是桐生不该就这样死的啊,他,他,今天还是他的生辰,他——” “这人界之中,有谁是该死的呢?”土地老头儿摆摆手,“人人都是在为自己在意的东西活着,不仅是人,这三界之中谁都是如此。老夫作为地界的神仙,便要维持这天道平衡,一地之祸若能救全国之祸,那这一地之祸算什么呢?在这一地之祸里死了的人又算什么呢?你们不过是认识那死去了的叫桐生的孩子,所以为他心痛,那老夫且问你,那寺中僧侣死的不止桐生一个,其他人就该死吗?他们就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吗?你说桐生不该死这样的话,可真是大不通啊。” 说完这句,那土地老头儿转身走出了屋门,径直就往屋后的厨房那里去了,我听了他这一番话,竟一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又看棋莞咳嗽了好几声才微微睁开了眼,我赶忙坐在榻边,让东升拿了毛巾来给他擦了擦脸,然后握住棋莞的手问道,“莞莞,你醒了,你可感觉还好么?” “我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在寺中的么?我是在做梦,是吗?”棋莞喃喃道,“桐生呢?我,我梦见他,我梦见他死了,是假的吧?他现在在哪?” 他如此这样一问,我又霎时泪如雨下,半句话也说不出口,只东升还冷静一些,他对桐生道,“不是梦,是真的。无业寺受灾,二进殿着了火,桐生,死了。” 就在东升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棋莞突然疯了一样地坐起了身,他撕扯着他的头发,将榻上的枕头被褥全部掀起来扔在地上,他红着双眼突然朝我扑过来捶打我,我躲闪不及挨了好几下打,其中一拳正打在我嘴角,棋莞虽然瘦弱但毕竟也还是男儿,这一拳又重,打得我嘴角当即流血不止,东升上前一步把棋莞扯开,把我拉到一边,棋莞还想扑过来打我,东升一个反身就摁住棋莞的头把他摁倒在了榻上,棋莞被他摁住半点都动弹不得,东升扯了那绑帐子的一段绳子紧紧捆住了棋莞的手,护着我往后退了好几步,棋莞被捆住了手还在拼了命地挣扎,口中不断地喊叫,喊着喊着痛哭起来,“你为什么不救他!你为什么看着他死不救他!你们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让他死,你们不救他,为什么还不让我救他……” 那一刻,我似乎觉得那无业寺之中的哀音,在这整个苏宅之中也响了起来,那哀音那样绵长,那样凄婉,和棋莞的哭声一起,怎样都挥之不去,怎样都无法稀释开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三十五】埋骨 哭闹了两三个时辰之后棋莞终于安静了下来,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他那般地暴戾疯癫的模样,我心里知道是桐生的死对他的打击过于沉重,但也无计可施。苏宅之中弥漫着难言的沉默,棋莞独自一人在榻上躺着,土地老头儿和月儿在院中,东升让我坐在他房中榻边,拿了干净毛巾来擦了擦我嘴角的血迹,他拿着的毛巾一碰到我嘴角我就痛得吸了口冷气,他便停了动作,弯了腰看了看我嘴角的伤,然后道,“平时看不出来,棋莞那家伙力气还挺大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我捶了他一拳,想要站起来,“我还是去看看莞莞吧,我担心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东升又拿了毛巾,一点一点给我把血迹擦了干净,我觉得痛就忍不住地往后躲,他摁住了我的肩,“他的手被捆住了,做不出什么事来。你去了他反而会激动起来,还是留他一个人在那比较好。” “你是不是觉得那土地老头儿说得对?”我抬着头看着他道,东升走到桌边把那毛巾在铜盆里的水里洗了洗,然后拧干又走过来给我擦了擦脸,“明明,明明刚刚就看着,就看着桐生……” 我说不下去了,但东升的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他淡淡地道,“土地爷有他自己的说法,无论我觉得他对或是不对,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嗔嗔,虽然这样说听上去显得冷酷,但我依旧觉得那是桐生自己的选择,人都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些什么的。” “可他的选择根本毫无意义,”我有些激动起来,冲着东升道,“他没有救得了任何人啊,他,他只不过是在逞强而已,他原本,原本可以不那样的。” “或许嗔嗔你觉得没有意义吧,”东升把毛巾放回了原处,然后道,“但他觉得是有意义的,不是么?无论是人,还是我们,都是为了我们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东西而存在的,也都是为了我们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东西而牺牲的。” 他突然这样说,我心中一时觉得五味杂陈,我虽不愿意,但不得不承认土地老头儿的话有他的道理。如果我们当时真的出手救了桐生,救了无业寺,剿灭了那些叛军,不说我们的身份会暴露,流民之乱会就此打住,而凤栖镇距离天子所在的明都尚远,对于在金銮殿里的那个天子而言,这次流民之乱就只是疥癣之疾,并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也不会做出任何改变。税赋仍在,压迫仍在,上天甚至会再次降灾,而我们、土地老头儿都会因为阻碍了天道之行而受罚,我们地界之物修行,若违天道,当即雷劈而死。无论我们如何觉得桐生的死是那样不值得,是那样荒唐,可这也都是我们无法挽回也无法改变的。 “我才不管呢,你看你这样冷静,我觉得你可冷情了。”我虽然心里已经接受了土地老头儿和东升的想法,但我嘴上还是没饶人,“你看莞莞都哭成那副样子,你还一点都没有难过。” “是吗?”东升似乎并不惊讶我这样说,他缓步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握着我的手,道,“那刚刚是谁背着那家伙从火里跑出来,如果我真的冷情,我就把他扔在那,让他哭去好了。” 东升这样一说,我这才发现他额角还有刚刚背着棋莞从火里跑出来时候留下的灰迹,我抬手帮他擦了擦,然后道,“好啦,我知道你还是关心他的。但就是因为你总是太冷静了,好像什么都不会让你难过似的。” 不知为什么,就在我说出这话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东升眼中闪过了一丝悲凉的神情,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就好像是隆冬时节长街旁化不开的千堆雪,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难过?我当然……只是……” “东升?你怎么了?”他突然这副神情我有些被吓到了,我怕是我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喊了他一声,“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你不好,我——” “我知道,没事的,”东升的神色恢复了正常,他握握我的手,笑道,“我只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了。嗔嗔你不必担心。” “你怎么了?”我还是十分忧虑,我不知道有什么事能让东升露出那副神情,于是握紧了他的手问他,“你从来没有露出那样的表情过,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什么,都是陈年旧事了。”东升揉揉我的脑袋,他现在的表情同刚才完全不同,变得很轻松,让我稍稍有些放心下来,“你不是还担心着你的莞莞?他已经安静下来,你还是去看看他吧,我和土地爷再去外面和无业寺里看看情况。” “外面——”我本不想让他去,总觉得外面危险,但他又说是同土地老头儿一起去,想也没什么大事,思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那你万事小心。” “不会有事的。” 东升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又轻轻揉了揉我的脸颊,然后便同土地老头儿一起腾云出了院门,一眨眼就不见影了。我也就站起身来去我屋中,只看棋莞两只手还被绑着,脸朝里躺在榻上,我走过去给他解开了绳子,棋莞转过脸来看着我。 “莞莞,你好些了么?”我尽量把声音放轻,道,“你不要生东升的气,他不是有意要绑着你,是你刚刚太冲动了。但我知道你是难过,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不要紧的。” “沉沉,对不起,我打了你。”棋莞说话的嗓音还很沙哑,该是刚刚哭喊了好久,气息也很弱,脸上全是泪痕,“我只是,我只是——” 棋莞说着说着又扑到了我怀里抽噎起来,我紧紧抱着他揉他的头,靠着他安慰道,“不哭,不哭了,我明白你是为桐生难过,我也难过,他——” “沉沉,你不懂的,你不会理解的,”棋莞一边抽泣着,一边哑着嗓子道,“沉沉,你不会懂得我的心情的,我想要救桐生,虽然,虽然我明白我同他不一样,我也不应该过问人界之事,但我忍不住,如果我明知他会有危险却不去找他,不去救他,我一定会后悔,我不会原谅自己的!” “莞莞,你——” “沉沉,我知道你喜欢东升,你把鸳鸯绦也送了他,如果你明知道东升有危险,你明知道你可以去救他,你会不去吗?”棋莞突然抬起头来,一双泪眼看着我道,“你还会顾虑别的吗?你不会的,你一定会去救他的,是不是?沉沉,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啊,就算我是个狐狸,桐生是个凡人,我还是想救他,我一定要去啊!” 他这样一番话说出来,我一时竟惊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我本知道棋莞对桐生是感情深厚,但我竟从未想过他竟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摸了摸棋莞的脸颊,给他擦了擦眼泪,然后道,“莞莞,你在说什么痴话?我和东升……怎么能和你对桐生是一样的呢?你相信我,你不过是被桐生救了一命又总与他在一起玩才会如此的,以后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沉沉,沉沉,我没有说痴话,我真的,真的是那样想的啊……”棋莞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他从我怀里滑了下去,又躺在了榻上,伏在枕头上默默流泪,“沉沉,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我,我真的……” “你是难过糊涂了,不要再说了,先睡一觉,睡一觉就会好的,”我给棋莞盖上了被子,柔声对他道,“不要再想那样多了。” “沉沉,今日,今日还是桐生生辰,我的绦子,我的绦子也没有送他……” “莞莞,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我对他道,“你既然知道我们与桐生不同,他是个凡人,凡人之命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凡人的命那么短,你会忘了他的,先睡一觉,好么?我给你唱育狐洞里乳娘唱的歌,可好么?” 棋莞抽噎着点点头,我拍着他的背,轻轻地给他唱起了乳娘唱的歌,我还记得在育狐洞之中,乳娘总是把我们一个一个地抱起来喂奶,若是小狐狸哭闹,她们就会一边轻拍我们的背,一边唱着狐族里头哄小狐狸睡觉的歌谣,那歌谣很轻,很柔,就好像育狐洞外涂山上的月光似的,那月光如水,像月河水一样流过——我突然很想念涂山,很想念育狐洞和乳娘们,涂山总是那样安静,没有战乱,没有纷扰,没有恶行,也没有伤悲。我偎着棋莞哄他睡着,喧嚷了一整日的凤栖镇也终于安静了下来。我轻轻关上房门,走到院中,月儿还伏在合欢树下,他的皮毛在月色之下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月光,我走到他身边,拥着他坐下,月儿回头用舌头舔舔我的脸。 “那哭闹了一下午的灰狐狸总算是安静下来了,”上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抬头去看,是土地老头儿和东升回来,两人落了云头,土地老头儿拄着拐杖走到石凳那里坐下,道,“忙了一天,老夫实在是累咯。” “你们去哪里了,怎么这样迟才回来?”我赶忙站起身走到东升身边,也不知他干什么去了,一身的尘土,脸上都沾了灰,我赶忙进屋拿了毛巾来给他擦,“怎么浑身都弄成这样?” “你这小白狐狸也太没良心,就看到这小子脸上有灰,看不到老夫也一身的泥吗?”土地老头儿哼了一声,还翘起他的脚给我看,“看看老夫的靴子上也全是泥巴!” “好了好了,我知道您老人家也受苦了,等下我给您做些栗子糕来,可还行么?”我回答道,“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们把无业寺里和尚的尸身都带去镇郊掩埋立碑了。”东升说得很平静,“桐生和方丈的墓碑也都立了,改日,你带棋莞去祭一祭吧。” “这小子只负责挖了土坑,碑可都是老夫我给立的,”土地老头儿敲了敲石桌,道,“老夫可是一方土地,从来没干过这种粗活,可都是这小子的主意,咳,可是把老夫我累坏了!不过话说回来,那方丈和叫桐生的孩子也都是有情有义,为他们立一碑也是应该的,希望他们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别再受这苦咯。” “东升……”我完全没有想到刚刚他出去是去做了这样的事,一时竟有些想哭了,我平稳了一下心情,然后道,“谢谢你,我替莞莞谢谢你。” “他对桐生情深意重,旁的做不了,这个也算留一个念想吧。”东升看着我要哭不哭的模样,倒忍不住笑了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有,我就是,就是……” 我正想着要怎样说,那土地老头儿就打断了我的话,拿他的拐杖敲了敲地,道,“老夫忙了这么久早就饿了,你快去做栗子糕来给老夫填肚子!” “您是就知道吃!” 我朝他吐吐舌头,但心中还是很感激他帮着给桐生立了碑,于是走去了后面厨房,月儿跟在我后面走了过来,月儿自从脚上的伤好了之后便经常在宅里走动,除了我之外也从不会跟着旁的人,我便知道他已经认了我作主人,想到这又有些欣喜,摸了摸月儿的头。 当晚我本想去我屋中陪棋莞,但看了他已经歇下睡沉,便也没有再去打扰,还是走去东升屋子里同他睡。之前那晚送了他鸳鸯绦,我本信誓旦旦说着我绝对会注意自己的睡相,结果第二天早上却还是发现自己呈一个大字形睡在榻上,东升早不见了——之后他又给我详细描述了一遍那天半夜里我一只狐狸团子一个翻身整个压他身上,他把我推下去我又挂回去的霸道行径,我算是颜面尽失,便老老实实自己回自己屋子睡去了。但今天我的屋子给了棋莞,想起白日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我还是心有余悸,便又厚着脸皮跑去东升房里,不过这回他倒没说什么,也没提之前我睡相差的事,我便稍稍松口气,爬上榻睡在里面,为了表示我改过自新的决心还又往里面缩了缩,让出了一大半的榻给他,他躺下之后我背对着他朝着里头,还在使劲缩缩缩,缩得真的犹如狐狸团子一般了。 “嗔嗔,你在干什么?”东升该是觉得我这样子很好笑,他在我背后道,“你这样缩起来,还不如干脆化了原形缩起来睡,那样肯定能缩得更紧一点。” 又开始嘲笑我了!我恨恨地咬牙,但是我也知道是我睡相差,怪不得别人,于是道,“我还不是怕我又压你身上还抢了你的地方,你还笑我,真是白眼狼!” “是吗?”东升也不管我,自个儿躺平,然后道,“那我应该感谢你。我睡了,你继续。” 说完这话他真的闭了眼就开始睡了,我只觉得自己缩在角落里实在是太傻了,于是又把腿伸直,但还是背对着东升,乖乖把手缩在胸前,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再抢他地盘抢他被子,也不能再转身压他身上,重复三遍之后我便也合了眼。但只要一闭眼我就又想到了无业寺里发生的那一切,那点燃了殿堂的大火,流民起义军首领的大笑,被砸碎了的金佛,还有那把捅穿了桐生胸膛的刀,刀尖滴下的血,从前我也经历过那样多的战乱,也见过那样多的悲剧,可那些都从未入梦,唯有这次,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刀的寒光,闻到血的腥味,还能听到棋莞声嘶力竭的呼喊,我还想起了第一次遇到桐生的时候,他说起他的宏图大志时候的样子,棋莞为了他的生辰那样认真地打着绦子……我迷迷糊糊地闭着眼,意识也模模糊糊的,却又忍不住地在梦里哭起来,我觉得浑身都凉,凉得我心颤。就在这时候东升从我身后伸了手过来拥住我,我握着他的手继续抽泣,东升轻轻搂着我的肩膀让我转过了身去,让我靠在他怀里,揉了揉我的头发,我并还不是很清醒,一边抽噎还一边说类似“我睡相差会压着你的”的话,我听见东升笑了一声,然后听到他说了句“没事”,他一说这话我便放了心似地靠着他。过了一会我稍稍从梦境之中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稍稍抬头看,东升没有睡着还看着我,屋里蜡烛也还亮着,想是刚刚东升点的,烛光温暖,让我冷静了不少,但还是没有完全停止哭泣,一抽一抽的,东升帮我擦了擦眼泪,然后道,“下午是棋莞哭,现在是你哭,真叫我想起涂山上育狐洞里,这个哭完了那个哭。” “我,我还总是想着今天的事,”我断断续续地道,“我总想起桐生,想起无业寺里的事来,我——” 东升突然低下头吻了我一下,他的嘴唇碰到我嘴角的伤还有点痛,东升用手捧住我的脸,贴着我的额头,他靠我很近,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的存在让我安稳了不少,我看着他的眼睛,东升轻声道,“已经没事了,不要怕。” “你能给我唱歌吗?”我很想听那育狐洞里的歌,于是我道。 “什么?”东升一时没有明白我在说什么。 “育狐洞里乳娘唱的歌,你能给我唱吗?我想听。”我认真地道。 “我不会。我没有听过那个。”东升抱了我在怀里,抚摸我的背,他道,“不要再想了,睡吧。” “你怎么会没有听过那个……”我环抱着他的腰,他的怀抱很温暖,我又觉得有些许的困意,我喃喃道,“哪只小狐狸没去过育狐洞……哪有没听过乳娘唱的歌谣的小狐狸……”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恍惚之中我听到东升的声音,他是在哼唱一首歌谣,但那歌谣我从来没有听过,也不是育狐洞里乳娘们唱过的歌,那歌谣很陌生,可很动听,东升是在唱什么呢?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呢?我这样迷迷糊糊想着,终于深深睡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三十六】重阳 无业寺之乱过去大约十日,流民起义军便离开了凤栖镇南下去了其他镇甸,金佛被毁、无业寺被屠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周围百里的民众都在说着这件事,人人都说起义军做了如此灭绝人性藐视神佛之事,定会遭受报应。起义军经此一事民心大丧,附近几个镇甸的人听闻起义军到来早早地便四散奔逃,朝廷也派出了军队北上镇压,天时地利人和俱失,流民之乱结束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一切都果然如那日落霞楼申公豹所言,这一场灾祸都是上天给天子的一个警示而已。 经历了一场战乱的凤栖镇没有了往日的安详,街道之上也十分凌乱,朝廷派了新县令来整顿包括凤栖镇在内的几个镇甸,虽然县衙也已经几乎被那些流民起义军洗劫一空,但还是开放了几个仅剩的粮仓和盐仓供应难民,还调度了一些粮食衣被来解决不时之需。就如同以往的每一场战乱一样,人们在死去的人的血还没擦干净的时候就开始了新的生活,渐渐地没有人会去记得那些死去的人,他们都随着这一场战乱的结束而结束了,这人界之中最廉价的大约就是希望,但支撑着这些凡人们活下去的也就是希望而已。 桐生头七的时候我带着棋莞和东升、月儿一起去了镇郊的墓地祭扫,土地老头儿在那日吃了我的栗子糕之后又不见了踪影,他总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我准备了四样桐生生前还比较喜欢吃的小食,在桐生墓碑前放了,又学着那些人界中人的习惯烧了一些纸钱。棋莞自然是又哭了一通,哀哀凄凄,看着我又十分揪心。相比之下东升和月儿则要平静许多,他俩一起站在树下,只是近日来月儿的伤已经完全好了,脾气却越来越大,以前无论是东升还是棋莞都可以随便抚摸它的脑袋,如今也是不行了,除了我之外,旁人都不得近身。就好像此刻尽管它还乐意跟东升一起站在树下,但始终还是提防着东升,若是东升有什么想要靠近他的动作,便会立刻退开。 “莞莞,把那绦子也给桐生烧了吧,”我蹲下身对棋莞道,“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人界的人总说这样的话,死去的人在阴间就可以收到。” 我本以为棋莞会乐意把那绦子烧了,但棋莞却紧紧攥着那绦子不松手,他摇了摇头,对我道,“不了,沉沉,我要留着这绦子,我一定会再见到桐生的,等我再见到他,我要亲手再送给他。” 我听他这样说话,心中又隐约有些不安,但棋莞性子执拗,劝不过来。我也只得随了他的意,我们又给方丈的墓前放了小食,烧了纸钱,拜了几拜之后便回了苏宅。我本还以为棋莞会坚持留在那里,没想到他烧完纸元宝之后便起身主动随我们回去了,我只当他是想通放下了,又怕再引起他的哀思,所以之后我和东升都很小心地不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 之后的日子,秋坪爹依旧没有回来,而凤栖镇上又是百废待兴,我们也不方便出去,只是日日依旧呆在苏宅之中读书修行。很快便到了九九重阳,往年凤栖镇上总有很多卖重阳糕和茱萸花的摊子,今年战乱刚过,已经几乎没有了。苏宅刚刚建成的时候秋坪爹在院子里撒了黄菊种子,黄菊不知外面的天翻地覆,依旧按时开了花,我便同东升商量了按照以往涂山上的规矩过重阳。以往在涂山之上我都会同东升和秋坪爹一起去山顶上登高望远,秋坪爹总给我们带各种各样的重阳糕,还教我们跳狐族的月舞,这月舞不同于狐仙舞,跳起来十分容易,男女老少都能跳得,所以每到月圆之夜或是节日庆典,狐狸们都会聚在一起在山顶跳这月舞,秋坪爹最喜欢这样的场合,总不会缺席。于是重阳当日我便同棋莞去厨房了做了核桃枣泥馅的重阳糕,前几日便又采了黄菊花瓣晒干泡了菊花茶,再有几碟干果小菜,用小盘端了放在院子石桌上,只因没有茱萸花,便簪了一枝院子里新开的浅白唐菖蒲,我看那唐菖蒲开得甚是好看,便又给棋莞簪了一朵淡粉色的。我们摆好这些在院子中,东升还在书房里,我便偷摸了跑去,把一朵绯红的唐菖蒲藏在身后,跑到东升背后往他的发髻上一插,东升眼疾手快一把摁住我的手算是被他逮了个正着,他想要将那花取下来,我便紧攥着他的手不依,道,“今儿是重阳,重阳都是要簪花的,没有茱萸才用了这唐菖蒲,你可不许拿下来!” “你是闹完了棋莞便来闹我,”东升才不管我这一套,他把那花拿了下来,我觉得可没劲,嘟起嘴来,他笑道,“嗔嗔你若是真想簪花玩,就拿这些花去给你那鹿簪上好了,他那鹿角那样长,你索性全都系上花也无所谓。” 说完这话,东升将手里那朵唐菖蒲拿了给我簪在鬓边,他之前从来没有给我簪过花,我本是拿着花来闹他的,现在他拿着花反过来给我簪上,我反倒羞赧起来,只伸手抚着那花抿着嘴不说话。东升给我簪了花,又看了看我,道,“往日里你总是戴白玉、珍珠之类的簪子,倒从来没见你用过这样艳的颜色。” 我本就是簪着一朵浅白菖蒲,而我几乎没有用过绯红这样的艳丽颜色,我有些紧张,便道,“是不是奇怪?是不是不太好看?” “那倒没有。”东升继续拿起笔来继续画他那张临摹的松石图了,笑道,“说起来现在你脸颊跟这花一个颜色,我觉得很衬。” “你又笑我!” 我一听他这样说,就知道他又是在暗戳戳地调侃我了,也顾不上脸红,我扑过去就夺他手里的笔,东升非不松手,我又拿下了那朵花跳起来要给他插到发髻上去,东升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我本就没有他高,被他一把握住更是动弹不了,我没办法只能朝他瞪眼睛威胁他松手,东升偏就不,反而拿着他那支描松枝的小湖笔在我两个脸颊上各画了三笔,我躲闪不及被他画了个猫脸,气得我更是跳脚。 “你为什么给我画猫胡子!”我气得去用拳头打他,东升一边笑一边握住我的手,我还在努力挣脱出来接着打他报仇。 “我可不是画的猫胡子,我画的是狐狸胡子,”肯定是我那样子很滑稽,东升笑得止不住,“你可不是狐狸么?我画几笔狐狸胡子有什么不对?” “那你可要小心了,我可是会咬你的,”我稍稍皱皱鼻子便露出了一双狐狸耳朵出来,我咧咧嘴,给东升瞧我的虎牙,“看到了吗?我可是会同原先在涂山上一样咬你的!” “是吗?”东升一点也不怕我的威胁,他低了头,拿他的鼻尖贴着我的鼻尖,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只直挺挺地站着动也不敢动,我可真是没用,他一靠近过来我反而就软了,“来吧。” “流氓!” 我本乱了阵脚,却又听得棋莞在外头喊我,想必是看我半天没有出去便来寻,我赶紧一把给东升推开,白了他一眼然后挑起门帘出去,棋莞正站在院中,手里还端着泡好的菊花茶,见我出去,道,“沉沉你在里面做什么?怎么半天也不出来,我泡了这茶,你看看——诶,你脸上是怎么了?” “不要问了!”我气呼呼地往自己屋里走,“把茶放石桌上,喊那个不要脸的出来!” “沉沉你去做什么啊,什么不,不要脸啊?”棋莞没有明白,转身问道。 “我去洗脸!”我把门一关,冲着棋莞道,“还能是谁,你去喊东升出来!” 棋莞还是有些不明白,但听了这话还是乖乖跑去书房喊了东升,我回了屋取了毛巾擦干净了脸上的墨迹,又理了理有些散乱了的鬓发,然后才又开了门出去,院子里已经摆好了吃食和茶点,东升和棋莞也都已经坐在石桌旁了。今天我还做了些枣糕给月儿吃,我走到院中也坐下,月儿便靠了过来伏在我身旁,我一边端了枣糕放在他面前,一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脖颈,月儿便乖乖靠在我身边吃那枣糕。 “今天让我想起涂山上来了,”棋莞一边吃着重阳糕一边道,“在涂山上的时候,也是常常有这样的糕吃,大家还会一起跳月舞。” “可不是么,秋坪爹明明跳起来最滑稽,每年都还要从头跳到尾,”我取了栗子在手里吃,“也不知道秋坪爹去哪里了,都快两个月没有回来。” “两个月也不算什么,他指不定是在天上同哪位老相识喝了杯茶聊会天就忘了时刻了,”东升不喜欢吃甜,因此只是喝菊花茶,“嗔嗔你忘了,之前在涂山上的时候,有一年他连年祭都没去,在天上同百花仙下棋,回来还被冬银罚了一通。” 年祭历来是涂山上的大事,凡是德高望重有资历的狐狸都要出席,还要给晚辈散礼,虽说是礼节上的仪式,但大家也都十分期待。秋坪爹以往总放大家鸽子,大家也都习惯了,只是那年他连年祭都忘了,于是等他与百花仙一局棋下完之后回狐狸洞的时候被冬银狐和春凝奶奶逮了个正着,被罚抄了三百遍经卷。 “怕不是因为是和百花仙下棋所以才忘了时刻了,”我撅撅嘴,“秋坪爹一看到天上那些漂亮的仙女姐姐就走都走不动路,更别说百花仙了。” 我们三个又好好揶揄议论了秋坪爹以往的行径事迹,月上西山,院子里也洒满了浅白月光,棋莞忽然道,“今天月亮也这样好,竟然跟涂山山顶上似的,沉沉你跳舞那样好看,不如也再跳一段月舞吧。” 棋莞忽然这样提议,今晚又说好了是如同以往在涂山之上一样过重阳,我便答应,又对棋莞道,“月舞人人都能跳,莞莞你也一起,我带着你,让东升弹月琴。” 棋莞应了,我便同他一起站到院子里的开阔地带,东升去屋子里取了月琴,调了调弦,便弹起一首《婵娟曲》,以往在山上大家一起跳舞的时候,乐师便都会弹这首曲子,我与棋莞一同在院中跳起月舞,兴许是月儿见我们跳得有趣,便也靠到我身边来,随着我的舞步摇摆起来。今晚皓月当空,月色极好,月光洒在月儿身上,照耀得他身上的那点点银花闪耀光亮,好似星点一般,通身都散发着浅色的朦胧银光,与常日又格外不同。我旋转的时候他便也跟在我身边旋转,随着东升月琴的声响变换着脚步,棋莞跳了一会觉得有些疲惫,便坐回石凳上去歇息。院中只有我和月儿,月儿不时发出阵阵鹿鸣,叫声清朗悦耳,月光照在他的鹿角上,那鹿角也泛着银光,周身隐约有仙气缭绕,很是好看。 “帝子不可见,秋风来暮思。婵娟湘江月,千载空蛾眉。” 《婵娟曲》进入第二折,东升弹着月琴,一边念着这首《湘妃诗》,那是之前每每涂山山顶大家一起跳月舞时候冬银狐都要吟诵的诗句,每到那个时候,春凝奶奶都还会给小狐狸们讲湘妃泣竹的故事。我在院中旋转着舞蹈,月儿也随着我的步伐旋转摆动着身子,就在此刻,有一道月光透过云层洒在月儿身上,有一阵青烟从他脚下升起,那烟越升越高,竟整个地把月儿包裹了起来,我不禁停下了舞蹈,只呆呆地看着被那股青烟包裹住了的月儿,东升也停下了月琴,我只觉得十分紧张却又十分期待,不过片刻之后,青烟散去,那头小白鹿已经不见,站在原地的是一位梳着三股发髻的青衣少年,神姿清秀,俊目朗星,一身青绿色银线织鹿纹的羽衫,眉眼之中虽还有些稚气,但却仙风鹤骨,别有一番风姿。我一时惊呆了,只能站在原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少年朝我拱手行了一礼,然后道,“在下乃凤池白云洞仙座下的银花白鹿,承蒙相救,今日伤愈,得以恢复人形。月儿再谢主人搭救之恩,愿从此追随主人,还望主人不要嫌弃。” 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我走过去拉住那小少年的手,不敢置信一般地喊了一句,“月儿?你真的,真的是月儿吗?” “在下正是银花白鹿月儿,是主人在长街之上搭救于我,月儿感念主人救命之恩,愿为主人鞍马,月儿——” “好了好了好了,”看他就要下跪行礼了,我赶紧扶住他,道,“你恢复了人形自然是好,只是做鞍马什么的倒不用,我只不过是路过,路过救了你,是应该的,你不用这样客气。” “月儿不敢,月儿心中感激主人,若不是主人当日救我,我只怕早已——” 我看他又要下跪了,吓得我赶紧又扶住他,对他道,“好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但你实在也是不必这样,也不用叫我主人,叫得怪怪的,我叫苏西沉,你就叫我西沉就行,或者跟莞莞一样叫我沉沉。” 说着我便转头朝东升和棋莞使眼色,可他俩还是一副旁观看好戏的姿态,丝毫没有要过来帮我的意思,那小鹿却怎么也不肯,坚持道,“主人救了月儿,月儿岂能直呼主人尊名,还请主人不要介意,月儿是不能改口的。” 看他这样坚持,又很难一下子说通,我只得拉住他道,“你愿意这样叫,就先这样叫吧,只是不要行这样大礼,我实在是不习惯。我们去石凳那里坐着说吧。” 费了半天的劲我可算把化了人的月儿带去了石凳那里,可我刚一坐下,月儿也不坐石凳,主动地跪坐在了我身边的青石板上,还同之前鹿形似的,我又是一惊,赶忙对他说,“你不用这样,你也坐凳子上,没关系的。” “月儿不可与主人同席,只能跪坐一旁。” 月儿神色十分严肃,我实在不明白他这些规矩是哪里来的,便道,“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规矩?为什么你只能跪坐着?” “这是白云洞里的规矩,”月儿回答,“吾等银花白鹿是白云仙坐骑,不得与主人一同入席。” 他一直在说白云洞,我虽不知白云洞究竟是什么去处,但看着他跪坐在青石板上实在不忍,便板起脸对他道,“白云洞是白云洞,苏宅是苏宅,你既然认了我做主人,就不用再跟我说白云洞的规矩。我现在让你坐凳子,听到没有?” 一听这话,那小鹿这才勉强起身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坐得腰板笔直,我又指了东升和棋莞对他道,“这是东升和棋莞,你也应该知道的,那日是我和棋莞上街遇到了你,还是用了莞莞的钱才能搭救了你。之后也是东升给你上了药,你可还记得么?” “月儿除了主人,旁人一概不认得。”让我意外的是,那小鹿偏不买账,扬了扬脑袋,神色十分淡漠,“吾等银花白鹿,只认主人一人。月儿只需跟随主人,旁人的事,一律与月儿无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三十七】缘起 三界之中的人和物都知道,天界和人界都是极有规矩的,唯独地界上的物自由散漫,虽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要我们这些地界的物去习惯天界或者人界的那些古董规矩也实在是太强人所难。因此当初在涂山上的时候,就连春凝奶奶讲书都有小狐狸敢在台下打闹,一只狐狸团子打闹起来,一群狐狸团子都会打闹起来,根本喊都喊不住,每到这时候,春凝奶奶总要拿她的拐杖哐哐哐敲地,一边敲一边骂,一边骂一边道,“你们这群小东西这样不听话,若是到了天上,可是要被拴着尾巴吊起来拿木棍子抽的!” 说实话天界那些神仙犯了错会不会被木棍子抽我也实在是不清楚,如果真的有这种刑罚的话,那天界那样多的神仙,岂不是需要很多天兵拿着大木棍子每天准备着抽人么?可是当我问春凝奶奶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还没问完,就被春凝奶奶拿她的木拐杖打了,她一边打我还一边嘟囔,“哪里有像你们这样没教养不听话的神仙?就你们这群小团子,哪里能知道神仙什么样?”好没意思,我心里总想,不能打闹,不能开玩笑,还总得板着脸,如此来说,天界也没什么好的。 “月儿,你既然说了你原是白云洞里的,怎么会到这里来?” 要说天界的神仙,虽然之前我和秋坪爹在落霞楼也见了三位大仙,但那都是闲散神仙,都不入流,如今月儿可算是我见的头一个正经的天界来的,虽说还算不上神仙,但到底的确是天界那些古板规矩的杰出代表,从刚才到现在一句废话也没有,一个多余表情也不见,一直摆着一张一点笑容都没有的脸。棋莞一边吃着枣糕一边问月儿他为何来此,但月儿似乎完全没有回答他问题的意愿,气氛有些尴尬,我推了推月儿。 “月儿,莞莞问你话呢。”我道,“你既然是白云洞里的银花白鹿,怎么到了这人界的凤栖镇上来了?” “我本是随白云仙出巡,但那日正巧碰上西海龙王和风伯雨师布雨,走到终南山地界,雷雨交加,云车翻倒,”月儿答道,“只因我还未足年,从套绳中滑落云头,又被风伯的风袋子一吹,便落到了这附近的一座山中。我本想找机会回白云洞,可又被猎户射伤了脚。”这话说完,月儿又转向棋莞,口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淡,“我无需回答主人以外的人的提问。” “那个,”我知道这大概又是受了天上不知谁定的劳什子规矩的影响,于是我摸摸月儿的肩,对他道,“月儿,现在你不是在天上了,很多事可以不按规矩来。现在莞莞、东升还有我都是你朋友,大家可以一起随便说说话,你不用这样拘束。” “月儿没有朋友,月儿也不需要朋友,月儿只有主人。”可这小鹿全然没有理解我的话,依旧固执地依照他从天上学来的那一套行事,转过头来十分认真地看着我,他那一双眼睛生得十分漂亮,睫毛浓密而修长,五官都十分精致,竟比一般女孩还要精致许多——真不愧是天上来的,我在心里这样想。 “好了好了,”我只得打圆场,冲东升和棋莞打眼色,又搂住月儿的肩,“时候也不早了,还是早些休息。月儿你就同莞莞睡一间屋,规矩你一时改不过来就算了,以后慢慢改。” “我和主人睡一间屋。”月儿却立刻拒绝了我的提议,起身又拱手朝我行了一礼,“月儿要保护主人的安全,如果主人不愿月儿进屋,月儿睡在门口就是。” “我怎么能让你睡门口,”我拉住他的手,试图跟他讲道理,“月儿,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莞莞人很好,又与你一般大,你们在一起睡有什么不好么?你若是不满意莞莞,与东升睡一间屋也一样,你若是不愿与人分屋子,可以去秋坪爹的屋子独自睡。” “月儿并非不愿与人分屋,月儿只是不能离开主人,”那小鹿固执得很,“主人说此处没有危险,月儿却不觉得,此处这两人就都是危险,欲对主人不轨。” 说着,月儿便给了坐在对面的东升和棋莞一人一个眼刀,眼神十分凌厉,“这位穿灰色衣服的前日便打伤了主人,还有旁边这位下午惹了主人不高兴,二位若再不知收敛,可不要怪月儿无情了!” 眼看着就要干架了,我赶紧又紧拉住月儿的手,解释道,“月儿,并非是你想象的那样。东升和莞莞都是非常好的人,你之后会知道的。这样,你若是实在不愿与他们同屋,今日便在我房里歇下就是了,改日再做取处,你觉得可好么?” 我说了这么一段,月儿也只听到了可以与我同屋,便点头答应。莞莞收拾了茶碗拿去厨房清洗,我便站起身准备带着月儿回屋,东升看着这一切一直没有开口,此刻抬了头看着我,眼神十分复杂,我知道他是想说月儿的事,但我不想又惹起月儿这难缠脾气来,便冲着东升使眼色意思是今天就这样算了,就在这时候月儿又不知道动了脑子里的哪根筋,拦在我面前便冲着东升道,“刚刚我是看在主人说你是她朋友的面子上才不与你多嘴,你若敢再多看主人一眼,月儿一定把你立刻扫地出门,你可听明白了?” “好了好了好了,不看了不看了,”我赶紧推着月儿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哄他,“他不看了,月儿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了,我们回屋,回屋睡觉,好不好?” 进了屋那小鹿才安静下来,又站在门口确认了一番没有人跟进来才关上了门,我净了脸之后上了榻,正在我犹豫要不要喊月儿上榻睡的时候,月儿已经主动走到榻旁的地上躺下,他这样一躺下我却坐了起来,我一坐起来,月儿也坐起来了,看着我道,“主人,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赶紧道,“地上凉,你,你还是不要躺在地上,要不然,你——” 我本想喊他上榻来睡,可月儿化人之后与我年纪相仿,又是个少年,男女有别,一起睡榻上实在太不成体统了,我想了想,只得去柜子里取了一床新被,给他铺在地上,道,“地上凉,你睡地上会冷的,睡被子上吧。” “月儿不冷,昔日在白云洞里都是这样睡在洞外,月儿已经习惯了。” 我心里听着这觉得好是可怜,便对他道,“白云洞是白云洞,这里不是白云洞,你就睡被子上。”又怕他不听,我又加了一句,“我命令你睡被子上。” 听了这话,月儿才乖乖躺在了被子上,他睡下的时候手脚都缩了起来,把头埋在自己手臂里,样子很是可爱,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月儿却又一骨碌爬起来了,脸微微红,口气也有些局促起来,道,“主人不休息这却是做什么?是觉得月儿年纪还小,保护不了主人么?” “不是不是,”我摇摇手,笑着看着他道,“我是看你长得俊俏,就忍不住揉了揉你的头,没有别的意思,早些睡吧。” “月儿虽然才九百岁,但很快就要满一千岁了,”月儿很认真地道,“月儿虽然还不足岁,但也有信心保护好主人,主人不必担忧。” “说起来,你之前没有名字么?”我忽然想到这件事,道,“我救你回来的时候不知你的名字,也不知你的来历,月儿只是我看你身上有月色银白花纹给你取的名字,说来实在是有点像女孩儿。你原本没有名字的么?” 月儿思索了一下,道,“有。在白云洞中的时候,白云仙叫我乐庭,但我不喜欢那个名字,很是生涩。主人叫我月儿我很喜欢,也很亲切。” “潘文乐旨,谢庭兰玉,乐庭这名字很好听啊,又很有些典故。”我想了想,然后道,“不过你若是嫌弃生涩,往后我便叫你乐儿,你毕竟是白云洞中出身,不可忘了原本的名字,你说呢?” 乐儿听我这样讲,也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我又对他道,“你看,你总是叫我主人,我好不习惯,之后在人界也容易引起误会。你又不愿意直呼我的名字,我年岁比你大些,你就叫我一声‘苏姐姐’,好不好?” 乐儿听了这个建议起初是无论如何不肯,最后还是我给了他脸色看他才勉强同意,但也只是答应在凡人面前这样喊,但这已经算是个让步,我也不逼迫他,只吹熄了蜡烛便上了榻,乐儿也就不再说话。只是我却不太习惯乐儿睡在榻边,到了半夜还是睡不着,又总担心刚刚月儿给东升脸色看让他不高兴,我悄悄翻了个身看了乐儿在被上睡着,也不敢惊醒他,只小心小心再小心地下了榻,门都不敢开,念了个诀使了个土地老头儿前几日教与我们玩的穿墙术出去,好在乐儿并没有醒,若是醒了又是有得闹,我便蹑手蹑脚跑到东升房前,又怕乐儿听见开门声,还是没敢开门,又念一个诀穿墙进去,屋子里已经暗了,我摸着黑走到榻边,把被子一掀就钻了进去,东升背对着我脸朝里睡着,我从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你半夜不睡跑到这来,你家鹿要来寻你了。” 怕不是从我进门东升就知道我进来,我本想吓他来着,但没得逞,东升还是背对着我,口气凉凉的。 “乐儿睡了,不会来的,”我道,“我俩说话可要小声点,不然被他听到就完了。” “嗔嗔你还真是胆大,半夜跑过来,”东升今日脾气坏得很,嘴巴也毒得很,“小心我图谋不轨。” “乐儿他才九百岁,又是满脑子天界规矩,他不懂,你还同他一般见识么?”我就知道这边这个嘴上不说心里过不去,我爬起来从他身上跨了过去在里面躺下,握住了东升的手道,“他还当你是坏人呢,我知道你不是不就行了么?” “那说不好,说不定他说得对。”东升今日说话好生奇怪,一点起伏都没有,我都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我倒觉得,他年纪比你小,警惕性比你好。” “你是在说笑话吧,”我只觉得他还在闹小脾气,像往常一样伸手抱住他的腰,小声道,“他那是不懂事,我到你这来,还要什么警惕么?” 听我说了这话,东升忽然冷不丁地翻了个身,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他拿额头抵住了我额头,右手摁住了我的胳膊,他突然一下子靠得这么近,我突然一下子脑子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刻东升眼神有些叫我心惊胆战,没有往日的稳重沉静,反倒叫我想起之前在涂山上同他一起捕猎时候东升的神情——就好像是狐狸见了野兔子。我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我下意识要把他推开,差点就要尖叫了,但我又怕把乐儿闹醒,只忍住了压低声音道,“你要干什么?” “你在怕什么?” 东升也不松手,他的呼吸就吹到我脸上了,他的脸越靠越近,我的心跳都失序了,只毫无章法地乱响,我还听到他在笑,便知道他又是在闹我玩,便一使劲给他挣脱开来,没好气地给他一推,我自个儿缩到榻上角落里去了,“我才没有怕,你少拿我寻开心。” “你心跳那么快,还不是怕了?”东升一边笑一边道,他的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好像刚才那副样子只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似的,“你既然怕了,怎么也不喊你家鹿来救你,他还要把我扫地出门呢。” “这样晚了还不睡觉,你再胡来,我就立刻喊乐儿来打你出去。” 我忿忿地回答,东升也不再逗我了,只搂住我肩膀便合眼睡了,我却心跳久久不能平复,只这样迷迷糊糊睡了几个时辰,等天才微微亮,我又赶紧跑回自己屋里,好在乐儿没有察觉我的举动,还安稳地睡在被子里,我躺回榻上又勉强休息了一会,却因为半夜里被东升一闹,也没有睡实,待棋莞煮了早饭,我便就又起来了。早餐依旧进行得十分乏味,只有棋莞在说今日去镇上买些菜时候的见闻,我还在想昨天晚上的事,东升和乐儿都不说话,气氛十分诡异。 “师父叫我寻秋坪寻了这么多日,原来在这里。” 棋莞刚收了碗筷,只听得空中传来一个女声,那女声十分熟悉,我和东升同时抬头去看,只见一道暗红身影从云头降落,不是别人,正是夏炽,她今日依旧是一身暗红色的男装打扮,一头黑发高高扎了起来,样子一如之前的干净利落。我、东升和棋莞赶紧起身行了一礼,夏炽回了一礼,道,“师父命我寻找秋坪已经好几天了,我只知道他在这涂山附近建了个宅子,没想到就在这凤栖镇上,还遇到了你们。秋坪可在?” “秋坪爹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回来了,”我回答,“夏炽姐为什么要找秋坪爹?” 夏炽走到石凳旁坐下,示意我们也坐下,道,“也不为别的,自从之前望舒之事后,师父和春凝便一直在四处奔波,近日有了一些风声消息,本想寻秋坪来一并商讨,回了涂山却得知秋坪几个月前就下山去了,师父便差我来寻。” 棋莞端了一杯茶来,双手捧了放在夏炽面前,夏炽端起喝了一口,然后示意棋莞也坐下,又看到一旁的乐儿,道,“这位看着不是我狐族中人。” “夏炽姐,这是乐儿,是白云洞仙的银花白鹿,只因一些意外被我救了,于是现在留在苏宅之中。”我赶忙回答,“乐儿,这是夏炽姐姐,是我们狐族中能耐极高的前辈,赶紧行礼。” 夏炽摆摆手示意不用,道,“既然是天界来的,不用遵循我涂山上的礼数。倒是我来得不巧,找不到秋坪,又没法向师父交差。” “夏炽姐,”我又问道,“你刚刚说冬银狐和春凝奶奶在四处奔波,还有了风声消息,是什么意思啊?之前望舒祭典,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夏炽又喝一口茶,半晌看着我和东升道,“原来秋坪没有告诉你们。师父和春凝自望舒祭之事后一直在四处奔波,为的是要寻找一个人的下落。” “一个人?是谁?”我脱口就问,又怕问了不该问的,赶紧改口,“啊,对不起夏炽姐,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 夏炽却似乎并未觉得我冒犯,她又喝口茶,然后道,“无妨。他们在找一个人的下落,那个人,就是夏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三十八】昌尧 “无妨。他们在找一个人的下落,那个人,就是夏樆。” 我一听这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问道,“夏炽……不就是夏炽姐你吗?” “并不是我。”夏炽道,“西沉你该是忘了吧,在我之前四狐之中的夏樆,自昌尧狐死后便一直消失不见。师父已经查明了当日望舒祭典偷盗羽织之事是她所为,因此在同春凝四处寻找她的下落,然而夏樆狐行踪诡秘,近日才得了些线索。” “可是,传闻不是都说夏樆狐已经死了吗?”棋莞道,“我还问过春凝奶奶这件事,她也告诉我夏樆狐已经死了呀。” “她并没有死。”夏炽又喝口茶,茶碗已经见底,棋莞又给她续了一杯,“春凝那般与你说,是不想告诉你实情。事实上起初我也认为夏樆狐已死,我虽然跟随在师父身边多年却也不知实情,只是偶然间才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是什么是什么?”我好奇心重,憋不住地问,“可以告诉我们吗?” 夏炽思索了一会,然后道,“也罢,我正巧还要请你们帮个忙,虽说都是陈年旧事,但谁都没有想到夏樆会卷土重来。虽然这事机密,但我还是说与你们听便是。” 我最喜欢听的就是秘密了,更何况是事关狐族机密,于是我打定了十二分的精神猛点头,夏炽又思索一下,然后道,“你们可都知道昌尧狐?便是那狐族之中唯一一个修成了七尾,八尾即成却突然离世的那位?” “知道,”我回答,“昌尧狐怎样?” “算起来他也是我师祖了,”夏炽缓缓道,“师父便是他的门生。当年昌尧狐从狐族之中选了四位最有天资的收入门下,便是春凝、夏樆、秋坪和师父冬银狐,这四位之中,春凝天分最好,秋坪最能吃苦但却多情,师父和夏樆天资虽不如春凝,却各有特长。听师父说,当年四狐之中,他卦法机算精绝,而夏樆则深通蛊术奇门。春凝虽天资聪颖但碍于体弱,起初虽是春风得意,但之后难免后劲不足,便渐渐地不如他与夏樆,因此四狐之中,只有夏樆和师父修成了六尾。” “夏樆修成了六尾?”我十分惊诧,我们从来都以为狐族之中除了昌尧,只有冬银修成了六尾,棋莞也目瞪口呆,“我可从来没听说!” “这是自然,师父和春凝他们从未说起过。”夏炽继续道,“之后一年六月初四,那时正值人界当朝天子恒帝四十岁生辰,恒帝在都城麟安新建成的碧藻宫大摆寿宴,于宫内建起一座十米高台,以四根汉白玉柱为底,翡翠玉石为台面,歌舞喧闹了整整三日。听师父说,那三日真是热闹极了,全麟安城的百姓都围在皇城外边看,就连天上的神仙也都化为凡人来凑热闹。” “然后呢,然后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然后?”夏炽思考了一下,道,“第三日的时候,昌尧狐带着师父和其他三狐一起去混在百官群里看热闹。那日压轴出场的是恒帝最小的女儿七公主月姬,月姬手捧琵琶在玉台上弹唱了一首《凤求凰》祝寿,听师父说,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月姬又生得花容月貌,风姿绰约,竟如天仙一般,虽然以面纱遮面,但还是看得台下看客如痴如醉。” 我忽然想起,那日在落霞楼,申公豹和云中子他们也曾提起过这一回事,那时我还不知月姬是何人,今日听夏炽一讲才明白,便道,“之后呢?” “你们大约不知,虽然我也没有见过昌尧狐,但听师父讲,当年昌尧是狐族中最洒脱不羁的一个,也正是因为他这样的非凡气度,又天资极高,因此修行之路格外顺利。”夏炽道,“师父告诉我,平日里,昌尧狐最不屑的就是风月之情,狐族之中更是没有一个女子能入他的眼。可那日昌尧狐在台下见了月姬的风貌,竟一反常日,对月姬一见倾心,不能自已。然月姬身份尊贵,又极受到恒帝宠爱,居于深宫之内从不见外人,昌尧狐为与月姬见面费了不少功夫。” 我可从来没有听过这段渊源,往日里春凝奶奶和秋坪爹都很少提起昌尧狐,就算是提起了,也都只是说他功力了得之类的话,从未提起过他与月姬的这段往事。我接着问,“那之后昌尧狐见到了吗?” “听师父说,虽然人狐殊途,那月姬虽然是凡人,但昌尧狐痴心不改,为了得到月姬并不把什么三界规矩放在眼里,也完全不理会其他人怎么看。”夏炽缓缓道,“昌尧狐潜入深宫,夜夜以笛声传情,听说那时候昌尧狐最爱吹那首《合欢曲》,连在月姬宫外吹了三个月才得以见了月姬一面。不过昌尧狐亦是庭风玉树之姿,又极通诗文骈章,月姬虽然知道他并非凡人,但还是芳心暗许,两情相悦。听师父说,那段日子他们几个都没有见过昌尧狐的面,昌尧狐为了月姬连涂山都不回了,日日只呆在麟安城和月姬的晏岁宫里。只因昌尧狐从来都是我行我素不听旁人闲话的,就连师父他们这些最亲近的也不能过问他的私事,因此也没人敢多嘴。” “原来昌尧狐还是一个多情的人。”我一边听夏炽讲,一边感叹道,又对坐在一旁的东升道,“东升你说是不是?” “啊?”东升偏偏没认真听反而在走神,被我一喊反应过来,道,“是。” “仔细听夏炽姐讲啊,”我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得有点不满,“你不想知道昌尧狐和月姬的故事吗?” 东升只是笑了笑,也不回答我,这边夏炽接着道,“后来,恒帝发现月姬日日神思飘渺,却并也不能得知真相,只以为是公主得了臆病,中了邪祟,于是请了国师来作法除魔。只是那国师哪里能奈何得了昌尧狐,只是小鬼难缠,缠斗三日之后昌尧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掳了月姬就回了涂山,公主与不明妖孽私奔一事闹得满麟安城沸沸扬扬,恒帝忧思不堪,派人四处寻找,可完全无果。后请了一位得道高僧前来算法,那高僧说公主是被一位地界之仙带走了,是回不来得了,这话一出,恒帝更是日夜思念七公主,竟如丧女一般哀痛。之后边境又有战乱,恒帝国事家事皆不顺,逐渐心力交瘁,三年之后便薨逝了。” “昌尧狐喜欢月姬没错,但就这样带了月姬走,怪不得恒帝会难过。”我心里有些可怜那位恒帝,但又想到昌尧狐和月姬终成眷属,又很是高兴,“不过他们也算是有情人修得正果。夏炽姐,接下来呢?昌尧狐跟月姬,与夏樆又有什么关系?” “昌尧狐带了月姬回涂山之后,在山顶建了一座孰华殿让她居住。狐族久居涂山,千百年来都没有凡人来,昌尧狐身为狐族首领为了一个凡人女子破戒,狐族之中也是议论纷纷。”夏炽道,“狐族中各个都想看看月姬是何方人氏,然而昌尧狐严禁任何狐狸靠近孰华殿。之后月姬有了身孕,可那时正巧又是昌尧狐修八尾的关键时候,昌尧狐决定闭关三年,为此他安排了四狐之中最妥当的冬银狐,也就是师父,负责卫护月姬的安全,又安排了春凝照顾月姬起居。” “原来是这样,那和夏樆有什么关系?”我又问。 夏炽喝口茶,道,“这就又要说到师父和夏樆之间的因缘了。师父从小便与夏樆一同长大,又算是同门师兄妹,而四狐之中,夏樆又是最古灵精怪的一个,师父则自小话不多,便很被夏樆吸引。两人又同修术法奇门,同春凝、秋坪所选的修行之路均是不同,因此走得格外近些。日久生情,师父同夏樆便成了情人,两人在一同修成六尾之后在人界结为夫妇,可昌尧狐安排师父回涂山的时候,夏樆也已经怀孕九个月,师父不敢违抗昌尧狐的命令,却又放心不下夏樆,但夏樆却很是通情达理,只道无妨,于是师父便回了涂山,夏樆留在了人界。临行之前师父与夏樆约定,待她生产之时便会回到人界陪护,之后两人便分别了。” 夏炽停顿了一会,然后道,“但是师父回到涂山之后日夜卫护月姬,逐渐被月姬的美貌和谈吐吸引,对月姬动了情,只是师父知道其中利害,不敢造次,只是暗自倾慕月姬而已。一个月之后,夏樆临盆,师父竟忘了时刻,没有按时赴约前去陪伴,夏樆难产,竟无一人在侧,等师父反应过来赶去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了,夏樆生产了一夜险些丧命,而那孩子生下来就十分虚弱,夏樆也奄奄一息。然而师父对月姬动情的事夏樆当时并不知道,之后师父将夏樆和孩子都带回了涂山找春凝帮忙医治。” 听到这里,我和棋莞都万分惊讶,只因冬银狐在我们的印象之中都是极为清冷,毫无烟火气息的模样,竟一时无法将他与夏炽此时所说的那个冬银联系起来,夏炽看出我们的惊讶,只继续道,“后来一个雨夜夏樆和师父的孩子发了高烧,夏樆和春凝一直在旁陪护,话语之中春凝不慎走漏了口风,被夏樆察觉出了师父对月姬动情的事,竟连夜带着孩子去山顶孰华殿同师父理论,可那夜大雨,夏樆又刚刚出月,再加上悲愤交加,还未走到山顶,竟在半山腰一处暗沟失足跌落山谷,夏樆虽极力保护那孩子,但孩子却受了惊吓,等春凝找到他俩的时候那孩子已经几乎没有什么气息了,春凝虽有妙手回春之术也无法挽回,那孩子次日便死了。” 夏炽叹了口气,然后继续道,“在那之后,夏樆整整半月未出房门一步,只守着孩子的尸首,整个人失了心神一般,春凝告诉了师父此事,师父自责不已,但大错已成。但夏樆之后却主动表示原谅,并且神情一如往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甚至还和春凝一起去孰华殿见过月姬,言谈之中也十分恭敬谦卑,全然没有任何不当之举。月姬足月生产,夏樆也和春凝一并在旁照顾,尽心尽力,甚至对师父都没有任何苛责,师父虽觉得奇怪,但因夏樆并无其他举动,又是师父有错在先,所以也没有再多提。只是待月姬的孩子满了一岁之后,一日也是夏季暴雨,夏樆未与师父和春凝说过便独自去了孰华殿,直与月姬说昌尧狐修行走火入魔,刚刚在山顶昼晦崖上跌落了下去,月姬听后将信将疑,抱着孩子与夏樆冒雨去了昼晦崖,却当真看到了昌尧狐坠落在山谷之下的尸体,月姬自然是如五雷轰顶,几乎晕倒当场。但那尸体其实只不过是夏樆的幻术而已,夏樆趁月姬不备将其推落山崖,月姬凡人肉躯当即毙命,只是怀里的孩子还有些许气息,夏樆跟到山下见孩子还活着,拔出佩剑又一剑刺穿心脏杀了那孩子。此时春凝去孰华殿送汤药见月姬和孩子都不见,知道出事去寻,但夏樆已经逃离,又去了昌尧狐闭关之所,告知了昌尧狐月姬的死讯,只说月姬是自己在昼晦崖上玩闹失足落崖,昌尧狐本八尾即成,忽听这等噩耗心神俱乱被功力反噬,却依旧坚持随夏樆去昼晦崖,只是半路上夏樆又突然翻脸对昌尧狐下手将恩师杀死,又取走了昌尧狐的佩剑。夏樆本想就此逃离涂山,但春凝已经告知了师父出了大事,最后还是被师父拦住去路,夏樆与师父在山顶战三百回合不能分胜负,后秋坪赶到,夏樆便还是落了下风被擒住。” “昌尧狐竟然是这样死的?”我听了这真相吃惊不已,“所以传说中什么修炼走火入魔落水而死什么的都是假的?” “昌尧狐到底是对月姬用情太深,所以才会悲恸过度,又刚巧是在修炼的最后关头,反被自己的功力反噬,否则夏樆根本不可能得手,”夏炽静静地道,“但夏樆到底也还是抓住了昌尧狐的弱点。之后夏樆被擒,她身负三条人命又杀了恩师,是狐族罪人,已经是身死都不能谢罪,处决本应由秋坪经手,然而师父却认为责任全部在他,主动提出要由他来行刑。之后师父在昼晦崖上以穿心之刑亲手处死夏樆,然而师父到底还是愧疚,穿心之刑未尽全力,只打碎了夏樆肉身却未损其元神,夏樆以离魂术遁逃而走。之后师父自罚禁水米三百年,又在昌尧狐牌位前受火烧雷劈之刑赎罪,但夏樆逃走这件事师父一直隐瞒,春凝他们虽有怀疑,但直到夏樆再次出现之后才确认了夏樆未死。” 夏炽说完这些,我惊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半晌院中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夏炽只是继续喝了口茶,然后道,“我可以理解你们的心情,我无意中得知真相时也十分惊讶,这件事是绝密,狐族之中几乎没人知道。望舒之事后,师父和春凝便离开涂山寻找夏樆的下落,但至今都还没有什么线索。夏樆精通奇门之术,又极擅长隐藏踪迹,要找她实在太难。羽织被盗一事又被狐仙知晓,师父更是不敢怠慢,只是这三界何其大,夏樆在那之后也没有再露面,一直没有什么进展啊。” “夏炽姐,刚才你不是说了有一些线索了吗?还要与秋坪爹商议。”我问道,“是什么线索?” 夏炽又叹口气,“说是线索,其实也只是师父经术算之法的推演而已。师父算得夏樆可能与明都有些联系,可是具体是什么联系,夏樆在不在明都这些都无从考证,明都也那样大,根本大海捞针,所以才想找秋坪来商讨,可惜我来得不巧。” “族里出了这样的事,狐仙姐姐都知道了,秋坪爹还四处玩,真是没救,”我忿忿地抱怨起秋坪爹来了,“夏炽姐,那你们怎么不赶紧去明都看看,说不定会有线索啊。” “你别急,听我说,”夏炽道,“依据师父的推演,明都只是其中的一个可能的地点而已,还有另外的好几个地方需要去查,前几日我还跟着师父去了趟昆仑。今日遇到你们,我也正好就请你们帮个忙。” “什么?”我赶紧问。 “我想请你们出发前往明都,一路巡查暗访,看看能不能寻到一些线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三十九】离镇 听得夏炽此言,我和棋莞面面相觑,而乐儿全然不知我狐族中事,听得懵懵懂懂,一旁东升比刚刚还要更心不在焉,只手里拿了那湘妃竹的扇子在玩,我也不跟他多话,只对夏炽道,“可是夏炽姐,我们现在也就三尾的修为,怕是——” “这你倒也不必过分担心,”夏炽看着我道,“我请你们帮这个忙,也并不是叫你们就要去找到夏樆,只是这凤栖镇刚受战火,明都地界该会安稳许多,你们去了那里我也放心些。你们一路上四处留神些,若是有了线索,只飞鸽传信回涂山。” “原来是这样,”我稍稍松了口气,“可是秋坪爹——” “秋坪那里你也不需担心,我正还要去寻他,等我寻到,自然替你们通个信,”夏炽做事一向雷厉风行,此刻也不例外,“你若还是不放心,留一封书信在这,若他回来,看了也就明白。” 夏炽想得极周到又有分寸,再加上凤栖镇被战火一扫百废待兴,又是棋莞伤心之地,早些离开前往他处也好,我如此想着,心里也同意了七八分,再看棋莞,对他道,“莞莞,我看夏炽姐这话说得没错,既然又是族中事,我们能够出力,自然要帮忙,你说呢?” 棋莞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很快还是点点头,道,“也好。”我又转向东升,他今日格外奇怪,似乎对夏炽所言之事毫无兴趣,只拿着那扇子在手里看扇骨上的湘妃竹纹,我推推他的胳膊,“东升,你说呢?” 东升把手里的那扇子放下,稍稍沉默一会,然后只看着我笑道,“我没什么所谓,嗔嗔你若是愿意去明都,我就也一起去罢了。” “既然如此,夏炽在此也就多谢各位,”夏炽站起身揖揖手,“我还有师命在身,不可久留,今日所言,还望各位切勿外传。就此别过。”说完这句,不待我们回礼,夏炽念起腾云诀,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天际。 “竟没想到昌尧狐之死还有这段事,”夏炽一走,棋莞便立刻道,“真是没想到,夏樆做了那些事死有余辜,这回又盗走了狐仙的羽织,难怪冬银狐要四处去寻。” “说到这事,”我道,“依我看,这事这么大,冬银狐只还和春凝奶奶去寻夏樆,说到底心里还是对夏樆愧疚,不然为什么不通告全族,用全族的力量去寻?你说是不是?要我说啊,最可怜的还是月姬和昌尧狐的那个孩子,那样小就死了,明明这些事情都不该他受的。” “就是,”棋莞附和,“不过这也够奇了,如果那孩子当时逃过一劫,也不知现在会是什么样,我们狐族还从来没有过同凡人结合生的孩子呢。” “春凝奶奶总说昌尧狐当年便是极英俊洒脱的,又那般厉害,月姬又那样漂亮,那孩子若活下来,一定是顶出众,真是可惜了。”我说着说着更觉得惋惜,却看到东升又在玩他那扇子了,便有些气恼,看着他道,“东升,你说是不是?” “是,是,”东升应和,却明摆着是在敷衍我,“只是如今你再可惜也没用,你再可惜,那孩子也活不了了。” 听他这样说,我更是不满,狠敲了一下他的胳膊,“这还要你说么?我还不是可怜那孩子,倒是你一直心不在焉的,说你冷情你还真冷情,就一点不同情月姬,不同情昌尧狐,不同情那孩子么?” 东升听我说了这话,便把手中扇子放下,然后道,“同情又怎样,事实也改变不了。无论如何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多想也没用,不是么?” “是是是,你说得是。”我知道东升的脾性,便只得应和了,乐儿站在一边已经沉默良久,我又拉过乐儿的手,把他拖到身前,对乐儿道,“乐儿,再打点几日我们就要离开凤栖镇前往明都了,你如今伤愈,也恢复了法力,你本是白云洞中人,眼下你是回白云洞去,还是与我们一同前往明都?” 乐儿一听此言,毫不犹豫,当即道,“乐儿认了主人,自然要追随主人,主人去哪乐儿都要一起,绝不离主人半步。” “也好,”我瞧着他认真的样子,笑道,“不过我昨日可不是同你说了?往后在外人面前可要叫我一声‘苏姐姐’才好,可别忘记了。” 乐儿昨晚还答应得好好的,今天却又反悔,拉着我的手,眉头皱了起来,只道,“我虽只有三百岁,但身为天界之人,与主人你纪年不同,现在主人觉得乐儿小,但乐儿很快就要成年了,到那时,乐儿可不能再称主人‘姐姐’了。” “好,那到那时候再说,现在你还是比我年纪小,去明都的一路上,都要乖乖叫我苏姐姐,明白了么?”我耐心地道,“同样,这一路上你称东升和棋莞也都要叫一声苏哥哥,你可记住了?” “主人要乐儿称主人苏姐姐,乐儿不敢不从,但对他们两个,乐儿不愿这样称呼,乐儿连叫他们名字都觉得勉强,”乐儿抿了抿下唇,“主人要去明都,乐儿同主人去便是,不需要别人跟着。” “为什么呀,”棋莞很不理解,又觉得乐儿平白无故这样对他十分委屈,便道,“当初沉沉救了你,还有一半的钱是我出的呢。” “但那日你不肯救我,要不是主人坚持,我现在早没命了。”乐儿看着一身书卷气,没想到还这样记仇,“要是我没遇到主人,遇到你,就完了。” “好了,之前的事不要说了,莞莞也不是不愿意救你,再说了,救你那二百文也有莞莞一半,乐儿你不可以这样对他说话,”我赶紧打圆场,“不说这事了,我们还是赶紧打点打点,过几日就上路。” 对于去明都这件事,我和棋莞都还是有些期待的,别的不说,明都到底是这天底下最为繁华的地方,再加上此次前往明都是为了族中之事,便更为上心。然而东升对于去明都这件事的态度与我们截然不同,他似乎完全没有一点兴趣,对于去寻找夏樆的线索这件事也漠不关心,我始终不能明白他到底为何如此,也无法从他的神情言语中找到端倪。出发的前一晚我去他屋里,东升还只是拿着一本《说文》在看,我关了门,对他道,“明天就要走了,你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我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东升坐在书桌旁,手里握着一支细笔,一边看书一边做旁注,“明天就要走了,嗔嗔你早点休息去吧。” “你想不想去明都?”我走到他身边,把他手里的书一抽,“你好像一点都不想去的样子,如果你不想去,我们不是一定要去。” 东升握着那支湖笔思考了一下,然后把笔放在笔架上,抬头看我道,“我回答过你了,你若是想去,我自然陪你一起去。” “我不是要听这个,”我脑袋清楚得很,才不会被东升绕进去,“我不是在问你去不去,我是在问你想不想去,而不是因为我要去所以你也去。” “这两者没有分别,”东升站起身从我手里把那本书拿了过去,把书放到书架上,“夏炽请你帮那个忙,你答应了,自然是一定要去明都,我也说过了,我会陪你一起去,所以没有问题了,是不是?” “不是,”我又往前一步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道,“我不想你勉强,你如果不想去的话,我不想强迫你。东升,我没有在跟你说笑,我是认真的。” 东升把那支蘸了墨的湖笔放在笔洗里洗了,然后笑道,“嗔嗔你今日怎么这样瞻前顾后,我没有勉强,我说了陪你去,便也是认真的。难不成你还认为,我会去做我不乐意做的事么?” 东升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他向来是随心所欲的那一派,也从来不做违心之事,我稍稍松了口气,然后道,“既然这样,那你收拾了东西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就出发,我还有些包袱没有收拾完,先回屋去了。” 说完这句,我便转身准备回屋,东升忽然叫了我一声,“嗔嗔。” “怎么了?”我回头问道。 “没什么。”东升又不说了,只淡淡笑了笑,“你早些回去吧。” 我还想再问什么,但屋外乐儿正喊我,我便关了门出来,乐儿手里捧着好几件短衫问我是不是都要带上,我拉了乐儿回屋继续收拾衣服,也就忘记了刚刚东升没说完的那句话。同乐儿一同收拾到快半夜才全部打包完毕,次日清晨我、东升、棋莞和月儿便离开了苏宅,离开之前东升留了一封手书在案上,那是给秋坪爹交代我们去处的,一切准备就绪,我们便锁了苏宅大门。 “距离明都还有好远的路程,我看我们今天走出凤栖镇,到了下一个镇甸差不多,”我手里还拿着一张之前秋坪爹给我们的行路图,我一边看一边道。 “沉沉,我们去明都腾云不就好了嘛,”棋莞背着包袱,道,“为什么要走过去啊?” “夏炽姐是要我们沿途过去,顺便看看有没有关于夏樆的线索的,腾云过去,中途可不都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了?”我回答,此刻我们正路过镇南边的钱家银号,但让我吃惊的是原先的那家银号已经不见了,就连之前那块匾都断了一半,斜挂在门头上,我道,“这不该是钱家银号么?怎么成了这样?” “流民起义的军队抄了钱家银号,砸了门楼,”棋莞回答,“昨日我去买菜的时候还听人议论,听说钱家仗着有几百家丁,地下的那些存银又一时难以运走,起义军进镇的时候都没逃,结果银号被抢劫一空,钱老爷和钱少爷还不服气,对起义军破口大骂,结果被吊在房梁上毒打了一顿,第二天逃出去的几个家丁回去看都咽了气了,真是解气,平时叫他们仗势欺人。” 平日里我也深恨钱少爷为人,但此刻看着那堆断垣残壁,心中还是有些寂凉,一场战火烧过,带走了无数的生命,谁都有可能成为其中的一个。熟悉的人也好,不熟悉的人也好,善良的人,作恶的人,都被战火统统带走了。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道一声“走吧”,便路过了钱家银号。 距离凤栖镇最近的是一个叫做宁城的小地方,等我们到达宁城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城中城门已闭,我们跳到城楼上悄悄往下看,城内也已经漆黑一片,再无灯火,只怕是难以找到客店住下。就在这时候乐儿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处庙宇般的建筑还有微光,像是佛寺,于是我们便前往那里准备留宿一夜,等我们走近,才发现那并非是佛寺,而是一座娲神庙,但外围围墙上还有战火痕迹,不过里头看上去倒没有被破坏,我对东升道,“不如就在这里过一宿吧,再去找客店只怕也难。” “沉沉,那里面黑漆漆的一点光也没有,我们还是去找客店吧。”娲神庙里除了一盏隐隐约约的蜡烛烛光之外黑漆漆一片,棋莞有些怕,对我道,“这里好吓人。” “怕什么,”我道,“这里可是娲神庙,供奉的是女娲娘娘,你说话可小心点,被女娲娘娘听到,非治你罪不可。” 我们四人之中此刻唯有乐儿一人手里有一盏灯笼,于是乐儿在头一个,我跟在乐儿后面,东升在我后面,棋莞走在最后进了娲神庙,庙内空无一人,我们叫喊两声也没有人应,于是我们一路走进主殿,那隐约的一点亮光便是从这里显出来的,那是一盏放在香案上的烛灯,好在红烛还剩大半,今晚应该还够用。香案上还有些蔬果贡品,只是连日战乱,宁城也不安宁,那些贡品都很散乱,有一些甚至被老鼠野兽啃食了。庙内正供奉一座女娲像,人首蛇身,左手中捧着一抔土盅,右手中有一只小人,该是应了娲神造人之事。那娲皇像虽然彩漆有所剥落,但依旧可以看得面色慈祥,仪态威严。我狐族本属地界,娲皇乃大地之母,狐仙又是娲皇座下八神之首,我、东升和棋莞见了女娲像便立刻跪拜,乐儿是天界之人,但也拱了拱手行礼。 “之前白云仙曾去过女娲娘娘的太行山会见玉禅仙子,”乐儿道,“我也曾与他同去。不过女娲娘娘如今早已功成遁入太虚之境,就算是天界的神仙也见不到她。” 玉禅仙子亦是娲皇座下八神之一,自从娲皇功成入了太虚,娲皇的百妖幡便是由玉禅仙子保管,而玉禅仙子又是八神之中最为温柔可人的一位,不比另外七位脾气各个奇怪,所以仙界人人都还爱与玉禅仙子交结。我还曾听秋坪爹说过玉禅仙子棋艺精妙,曾与太上老君连下三日不败,他也跑去看过热闹。 “乐儿,你既然曾去过太行,可曾见过狐仙?”我问道。 “没有。”乐儿回答,“白云仙也未曾见过。听他说,狐仙是不见外人的,又常年不在太行而在四处游历,满天界能与狐仙谈笑的大约也只有申公大仙和三太子了,旁人狐仙是不太爱理的。” 申公大仙大约就是那日我和东升在落霞楼与秋坪爹见的那位申公豹,但三太子我却不太知道是何人,正要问,东升看出我的疑惑,道,“三太子该是说的天宫里那位莲藕托生的三坛海会大神,我曾在涂山上看过一些成汤旧事的记载,那位三太子本是娲皇座下的护法仙童灵珠子转世,因此该与狐仙是旧识。至于那位申公大仙,怕不是成汤时候做了商纣国师,才与狐仙有了一段缘分。周武功成之后封神金榜,只因狐仙被当作是亡国祸水,榜上无名,虽受了娲皇点化登仙,但恐怕与金榜上的其他仙僚本非一路,也就没什么话讲了。” “狐仙姐姐才不是祸水呢,”我不服气,道,“你不是跟我讲过,狐仙姐姐是受了女娲娘娘的密令才入了成汤金殿的么?” “是,但旁人不知这段渊源,封神金榜上也没有狐仙的名字。”东升道,“旁人大约只记得苏妲己是红颜祸水,不记得狐仙本是奉旨入宫的了吧。” “那也太不公平了,”我替狐仙打抱不平,“这样说来,周武能成大业,狐仙姐姐也出力了呀,凭什么总说狐族是狐狸精,这不也是一种方法嘛!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还不是有道理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四十】流冰阁 “这样说来,周武能成大业,狐仙姐姐也出力了呀,凭什么总说狐族是狐狸精,这不也是一种方法嘛!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还不是有道理的。” 看我一副为狐仙抱不平的气恼样子,东升却笑了,附和道,“是,是,美人计可不也是三十六计之一,如此对待老祖宗,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好在还是女娲娘娘通情理,”我一边道,一边又看着那娲神像,“狐仙姐姐完成使命之后便点化了狐仙姐姐让她修成了九尾。旁人忘了狐仙姐姐的功劳,女娲娘娘可没有忘。” “听春凝奶奶说,女娲娘娘可是最通情达理的神仙了,”棋莞也道,“春凝奶奶还说,跟女娲娘娘许愿可是灵验,人间也有好些娲神庙,人们求子、求姻缘、求平安都会来娲神庙。” 棋莞提到这件事,我倒也来了兴致,只道,“春凝奶奶的确说过,今日我们正巧来了娲神庙,若是有什么愿求,今日对女娲娘娘说了,保不定能成真呢。” 听我说了这话,棋莞忽然走到娲神像前,双手合十,又转眼看着我道,“沉沉,你说,我若是求女娲娘娘保佑桐生下一世能够投到好人家,完成他的抱负,女娲娘娘能不能听到?” 自从无业寺一事之后,棋莞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桐生了,我们也都是心照不宣,不在他面前提起,今日他忽然又主动说起此事,倒叫我有些许惊讶,但我还是对他道,“那是自然,只要诚心,女娲娘娘就应该能听到。” 棋莞听我这样说,便又在女娲像前跪下,双手合十在胸前,闭上眼道,“女娲娘娘,涂山苏棋莞在此恳求您,保佑桐生下一世能够投到平安人家,完成抱负理想,若女娲娘娘愿意成全,棋莞愿下一世还能得见桐生一面,还报救命之恩。” 我听他这样讲,心中又有些凄楚,但也不说什么,只是从包袱里拿出了一些准备好的干粮,喊了棋莞一声,棋莞又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身走来,我们在娲神庙的一处干净角落里坐下分吃,我一边吃一边对东升道,“说到要找夏樆的线索,我倒想到一个地方。之前秋坪爹不是带我们去过落霞楼么?那里可是神仙广聚,说不定云锦婆婆知道些什么呢。” “什么落霞楼?”棋莞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云锦婆婆?” “落霞楼是长阳城的一处玩乐之所,”乐儿道,“我兄长乐安曾经与白云仙去过,听他说落霞楼是神仙在凡间聚会的首选之地,云锦婆婆是那里的掌柜。” 乐儿年纪虽然小,知道的东西还不少,我不由得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乐儿,真没想到你天上地下的事情都知道,连落霞楼都听说过,真是不简单呐。” “主人谬赞了,”乐儿赶忙道,“只是白云仙常去,我也是听兄长所言而已,其实我也并没有去过,完全是道听途说。” “那有什么,等到了长阳,我带你去不就行了么?”我对乐儿道,“落霞楼里可好看好玩,东西也好吃,等你去了,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听我这样讲,棋莞也来了精神,我又同他们说起了上次秋坪爹带我和东升去落霞楼的所见所闻,说起申公大仙把画上的彩霞从墙上请下来,又有仙鹤在阁中舞蹈,棋莞和乐儿都听得如痴如醉,不知不觉说到了深夜,大家都有了些许困意,我便招呼乐儿从随身的包袱中取了两条薄毯,道,“今晚只能在庙里将就了,我只带了两条薄毯,我们还是两人分着用,过了今晚再说。” 乐儿从包里把薄毯拿出来,递了一条给棋莞,又一边站起身走到我身边,铺开那薄毯给我盖在身上,然后便靠在我身边坐下了,看着我道,“乐儿不需要毯子,主人你盖着就好了,你安心休息,乐儿会醒着保护你的。” 我心里知道跟乐儿争辩没有意义,但我还是怕这庙中破旧漏风,把他冻着了却不好,又看那边棋莞已经摊开毯子躺下,便对乐儿道,“你还是去和棋莞分一条毯子盖,免得着凉。” 乐儿看了看我,又看看一旁的东升,再看看另一边的棋莞,还想要再说什么,我先抢了他的话头,“听话,这里是外头不比苏宅里,不可以胡来。冻着了又有许多麻烦,去跟棋莞分着毯子睡去。”我还怕乐儿不听话,又口气加重了一些,道,“再不去我可生气了,快去。” 虽然明摆着是万般的不情愿,但乐儿还是缓步走去了棋莞身边,也不躺下,就盘腿坐在棋莞身旁,毯子只盖到膝盖,就算是坐下了乐儿也还是看着我,我又朝他做了个叫他睡觉的手势,乐儿只得又闭上眼。 “他还真听你话。”东升看着我把乐儿安排得服服帖帖,道。 “乐儿可听话了,不像你,从来不听话。”我靠着东升坐下,用毯子盖到肩膀,也闭上了眼,道,“乐儿可乖了。” “我不听你话么?”东升问。 “你才不听我话呢,每次都是我按你说的做,”我只觉得有些困倦了,但还是轻声道,“你还总嫌弃我笨,欺负我读书少。” 东升轻笑了一声,然后道,“原来你这样想。不过我没有觉得你笨,倒觉得你还挺聪明的。” “是吗?”忽然听他这样讲,我抬头看了看他,又笑道,“那可多谢夸奖,我真是受宠若惊呢。” “是啊,我还有些担心,担心你太聪明了。”东升这话说得奇怪,以往他说我笨还来不及,东升说完这句便不再说话,只道,“好了,睡吧。” 我还想再问,但东升已经闭上眼睡了,我也就把问话咽了回去,这一夜娲神庙中虽然因为漏风有些冷,但好歹还是有了一个安栖之所,我们四人在庙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又收拾了东西,只因已经说好要去长阳落霞楼找云锦婆婆问一问是否有有关夏樆的线索,这一趟我们便走了小路直往长阳城去。 “沉沉,你看,到了这里便没有战火痕迹了,”走到林州地界,距离长阳城已经很近,莞莞忽然对我说,“我们从宁城一路走来,还能见到些难民流贼,到了这里,是一点都不见了。” “大约是流民之乱被平的缘故,”我忽然记起刚到林州的时候,在城墙之上所贴出的告示,那上面写到朝廷官军平叛的捷报,“这里距离明都也不剩多少距离了。流民之乱被平,这一带也就未遭涂炭,逃过一劫。” 我这样说着,一边又握了握棋莞的手,轻声道,“流民之乱被平,桐生和方丈师父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棋莞重重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心里仍然没有完全放下桐生的事,便只是又握握他的手,安慰道,“莞莞,放心,你在娲神庙中说的,女娲娘娘一定都听到了,一定会让你得偿所愿的。” “希望如此,谢谢沉沉你这样安抚我。”莞莞点点头道,“如果真能再见桐生,我定要把之前他生辰没有送他的绦子再送给他,报他的救命之恩。” 当晚我们又在林城客栈之中休息一晚,第二日一早又接着赶路,终于在快到傍晚的时候赶到了长阳。走了这一日,我稍稍觉得有些疲惫,只道,“之前同秋坪爹来的时候,借着他日行千里的能力,走了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如今我们自己走,腿都要走断了。” “若是能有秋坪爹日行千里的能力就好了,”棋莞附和,“说来也真是辛苦,我们走来这一路上都没打听到半点关于夏樆的线索,到了长阳,还希望有点收获。” “冬银狐和春凝奶奶找了那么久都没有结果,怎么可能这样容易就被我们打听到,”我虽然答应了夏炽帮助打听夏樆的消息,但其实心里也实在是没底,只能尽力而为而已,“现在只能希望云锦婆婆能知道些内情,也不枉我们跑这一趟。” 这样说着,我们又穿过长阳城,此时华灯初上,夜市刚起,我和东升在前,棋莞和乐儿在后,四人穿过繁华地带,走到那处偏僻小巷,凭着记忆在巷中寻找,只因上次是同秋坪爹来有他带路,我和东升都只需跟在后面,因此记忆并不是很清楚了,但来来回回走了两次之后还是终于找到了落霞楼——依旧是那处破烂的小屋,屋前还是挂着那块歪歪扭扭的匾额,棋莞一见便叫喊起来,“沉沉,你有没有走错啊?这根本不像是神仙聚会的地方嘛!” “没有走错,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我对棋莞道,“等你进去就知道了,里面全然是另一处天地。”我一边说着,便一边走到那破屋前,叩了叩那扇破木门,不一会儿,门便开了,走出一位橘衣小童,依旧是梳着童花髻,见了我们四个,朝我们鞠了鞠手。 “婆婆说今日要有贵客到,想必就是各位。苏姑娘,苏公子,请随我来。” 我本还担心云锦娘和落霞楼的这些小童已经记不得我和东升了,毕竟我俩既没什么阶品,也不是得道大仙,没有想到他们却还记得,那小童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只道,“苏姑娘不必惊讶,婆婆记得苏姑娘爱吃桂花豆沙糖糕,今早就预备下了。只要是来过落霞楼的,无论是仙还是人,是物还是神,都是忘不了的。” 果然此处与其他地方是不同的,我心里更加肯定了这一点,云锦娘记得每一位来落霞楼的客人,客人们又总在这里说些三界之中的事,如果云锦娘都不知道夏樆的线索,那恐怕这长阳城也无人能知道了。我们随着那小童走进去,从那扇破门走进去,果然就又是一番景象。与上回不同,今日满地的繁华锦毯被收起,脚下是块块青玉制成的地砖,每一块地砖之上都雕刻了不同花纹,大厅中央的那一块青玉之上雕刻着四朵雍容牡丹,厅内依旧还是点着鲛人油,盖着青玉灯罩,那一池碧水中的金色水莲却已不在,却有一株桂花树从池中逸出,丹桂飘香,满屋都是甜甜的味道。碧水之中依旧有好些美人在沐浴玩乐,墙壁之上悬挂着的山水图也已经全部撤去,反而是以数百把霞彩扇面装点,又有颜色极为艳丽的大波斯菊点缀其中,直显得满屋光怪陆离,缤纷异常。那小童引我们到正厅,道一声“请诸位稍等,我去通报婆婆”便转身离开,过了一会,那小童同云锦娘一并从西厢出来,云锦娘今日一身五彩织缎的锦袍,香肩微露,银发高高束起,斜插着三支金厢倒垂木莲簪,手里拿着一支水烟,袅娜走来,她把手中水烟一挥,对那十几位在池中戏水的美人道,“贵客到了,还不回避?” 听她如此一说,那些斜披纱衣,松挽云发的美人们便应和一声,纷纷离了水池,不一会大厅里便空无一人,云锦娘走到我们面前,吸了一口水烟,然后道,“真是贵客呀,我只当自上次一面,便是无缘见这宝贝儿了,没想到今日重逢,还带了另外两位小公子来。”云锦娘也不待我们开口,又转眼向东升道,“苏公子,别来无恙,你可是不知道,上次你来了,绿盈把你夸得什么似的,倒叫别的姑娘眼馋。我们这里的姑娘们可是都盼着你再来,今儿你可得留下好好跟我们的姑娘们说会话,今儿别说绿盈了,各个都争着给你弹曲儿听呢。” “婆婆玩笑。”东升笑道,“今天是嗔嗔要来,我不过是陪同而已。” “是吗?”云锦娘又转向我,笑逐言开,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原来是这个宝贝儿要到我这来,我可是欢喜得了不得了。你们来得巧,今日我本是闭门不开张的,但知道你们要来,我这落霞楼今儿只做你们这一单生意。各位请吧,我早已备下酒席饭菜了,就等着各位光临。” “婆婆知道我们今日要来么?”我问道。 “我不知道旁人要来,怎么能不知道你要来呢?”云锦娘一边带我们上楼,一边朝我笑道,“自从上次见了你,婆婆可是日日想着你,盼你再来呢。”云锦娘一边说着,又一边看到跟在我身后的棋莞和乐儿,她看着乐儿看了一会,然后道,“这位该是白云仙手下的银花白鹿吧,如何今日与宝贝儿你一同来?” “婆婆有所不知,我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救了乐儿一命,于是他便跟着我了,”我赶忙回答,“婆婆真是阅人无数,一见乐儿就知他是白云洞的银花白鹿。” “这有什么的,”云锦娘挥了挥水烟袋,“莫要说银花白鹿,就是那白云仙我也见过不少次。只是这银花白鹿是白云仙独有的,别的地儿都没有,白云仙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我曾同他讨都讨不到,宝贝儿你可真是捡到了稀罕物。” 听云锦娘这样说,我心中不禁高兴起来,回头看着乐儿道,“那日在镇上看到乐儿,我就知道乐儿不寻常,果然是不寻常!” 一直走到顶楼,云锦娘引我们走到靠里边的一处水阁,与别处阁子不同,此处的阁子竟是别的阁子的两倍大,四周被水流与其他阁子隔开,阁门之上悬挂着胭脂色的青萝纱,阁中地板也全部用青玉铺就,青玉在水流倒影的照射下也波光粼粼,发出幽幽青光。阁壁上满满悬挂着二十四把象牙琵琶,琵琶之下摆着二十四只锦凳,云锦娘袍袖轻挥,道,“宝贝儿,苏公子,这里便是我们落霞楼的流冰阁,平日里若不是天界顶有名望的神仙来,我都是不给用的。这二十四把琵琶,是我落霞楼中二十四位琵琶国手所用,唯有贵客才能同时听我这二十四位姑娘齐弹的曲儿。不过今日你们来,我倒乐意请你们在这里赏玩一番,饭菜茶点我都已经备好,各位请!” 上次单听绿盈一曲就已经够精绝了,若是听二十四位琵琶圣手一同弹奏,那该是如何景象呢?我不禁兴奋起来,棋莞和乐儿也都十分期待,我们应了一声,便随着云锦娘步入了流冰阁,阁中桌案之上,饭菜已然齐全,今夜的落霞楼,便就此拉开了大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四十一】青玉铃铛 我们随着云锦娘进了流冰阁,阁中已经摆下了六张青玉桌,桌上已然备上了饭食,两位小童在其中一张最靠外的桌案上烹茶,云锦娘招呼我们入座,然后道,“《茶经》中曾云,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此是已二沸也。今日与诸位准备的是一品日铸雪芽,以朝露烹之,此茶又名兰雪,入口回甘醇厚,最是解渴去疲。各位请尝。” 正说着,那两位小童便用黑漆小茶盘端了四杯茶来,又有一位端了一杯敬给云锦娘,我端起那青玉茶杯,先闻了闻茶香,只觉茶香清洌不凡,刚刚入口茶味微涩,但回味绵长,确有微微的甜味,也不知是茶还是露水的回甘。云锦娘也饮了一杯,然后又道,“今日晚宴有四味蜜饯果开胃,其中这道雪山梅我最爱,是用了玫瑰花露和冰片雪糖腌制而成。再有一道花菇糟鹅掌,一道蝴蝶虾卷,一盅竹笋火腿汤,一品墨鱼青口羹。茶点我备了这宝贝小狐狸最爱的桂花豆沙糕,又有一碗银鱼丝面。只是今日这桂花豆沙糕颇不寻常,桂花是现摘我这一株老桂树上的,说来这老桂还是当年嫦娥仙子来我落霞楼赏玩之时所赠,这老桂三百年才开一树花,你们也算是赶了巧。” 云锦娘说了这么些,我却早已饿坏了,眼睛只盯着桌上那些好吃的看。说起来自从从凤栖镇出来,我们这一路上都净吃些干粮,根本也没吃过什么正经食物,如今看着这一桌的美餐,我算是忍了好半天才没下箸,云锦娘介绍完毕道了句“诸位请吧”,我这才如大赦一般拿了筷子吃起来,云锦娘面前虽然也有一桌饭食,但她却似乎没有什么胃口,只是取了一枚雪山梅含在口中细嚼,然后便兀自吸起水烟来,将那几碟吃食都撤去给小童们了。此时有一位美人轻步走入阁中,径直走到云锦娘身边跪坐下,更换了那水烟的烟盘,又取了一只金丝软枕给云锦娘靠上,只看云锦娘懒懒伸手捋了捋那美人的鬓发,道,“如何是你来,玉檀呢?” “玉檀姐姐昨儿玩水着了凉,又多吃了几杯水酒,今日有些不适,所以是我来伺候婆婆了。”那美人轻声细语,此刻又跪坐在云锦娘身边给她捶腿,“婆婆专是喜欢玉檀姐姐,我来便不好么?” “玉檀要比你细致许多,只是久不见你,倒还有些新鲜,”云锦娘一边抽水烟一边道,“怎么,如今你也学会吃醋耍泼那一套了么?” “玉爿哪里敢呢,只是婆婆总爱新人不爱旧人,叫我们寒心,”那叫玉爿的美人娇声道,“今儿我们姊妹可都看到了,婆婆可是看上小白狐狸了?一口一个宝贝儿的,我们可酸死了。那样美人若给婆婆得了手,哪里还有我们姊妹的份呢。” 我正吃着那虾卷,却听得她们这样窃窃私语,隐约又好像有提及到我,再看那美人装束与这落霞楼中其他小童和弹琴的姑娘俱是不同,便道,“这位姐姐穿着不同于其他姑娘,想来是身份特殊吧?” “也没什么,”云锦娘听我这样问了,只伸手摸摸那美人的头,那美人便顺势靠在了云锦娘膝头,“不过是我养在我这落霞楼里的小玩意儿。只因我偏爱美人,便有了这广收美人儿的爱好。可惜哪,我虽然有这爱好,又养了这么好些漂亮玩物在落霞楼里,但始终还是有我眼馋却弄不到手的呀。” “哪里有婆婆弄不到手的美人呢,”那叫玉爿的美人道,“这落霞楼美景美食美酒常有,婆婆又是最大方的,哪里有美人不想来的呢?再说了,婆婆还有——” “玉爿,”云锦娘忽然打断了玉爿的话,眼神忽然一下变得凌厉起来,面上没了一点笑容,转眼对玉爿道,“你今日话可格外多,怕是忘了落霞楼的规矩。自己去玉霖那里领罪,还不退下!” 那美人刚刚还春风满面,此刻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唯唯诺诺半句话也不敢说,只赶紧起身叩罪,然后转身,极快地出了阁去,云锦娘此刻又换上了一副笑脸,道,“玉爿是个没礼不懂事的,还请各位还不要见怪。” “婆婆好风雅,玩物的名字也是极尽讲究。”东升道,他说着“玩物”这个词的时候我总觉得有点讽刺的意味,“这满屋青玉摆设,玩物之名又都含玉字,莫不是有什么深意。” “既然是我收来的小玩意儿,自然是要按照我的喜好给名,”云锦娘抽着水烟道,“若是小白狐狸能留在我这落霞楼,我自然也是要给改个名字,否则怎么能算是我的东西呢?苏公子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东升还未说话,此刻又有六位小童走来收走了碗碟茶盘,换上了点心笼屉,烹茶的两位小童又端上了另一套翡翠茶碗,云锦娘又道,“这番是上好的南糯白毫,入口清雅,微苦不腻,配茶点最好。” 我稍稍喝了口茶,又吃了一块桂花豆沙糕,今日的桂花糕与上次的确不同,桂花糖馥郁浓香,金灿剔透,与我平日所吃的均是不同,只是我还记着来落霞楼的目的,便对云锦娘道,“云锦婆婆,我们今日来,是有事想要与婆婆打听。婆婆见多识广,又与秋坪爹是老相识,大约对我狐族中事也略知一二。” 忽然听我如此说,本靠在金丝软枕上悠悠抽着水烟的云锦娘忽然来了精神似的坐直了身子,稍稍招招手,几位小童便来撤去了水烟,云锦娘端起茶碗喝了口茶,然后道,“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此是到了正题。小狐狸,我这落霞楼算是这三界之交,里头的秘密可多着,只我云锦娘是个做生意的,客人来了走了,秘密也就烂在我肚子里。不过,若你所问之事我能告知一二,我也乐得帮你一把。” 听云锦娘这样说,我心下有些兴奋,道,“既然如此,婆婆可知夏樆之事?” 不知为何,当我说出“夏樆”这两个字的时候,流冰阁里忽然有了一瞬间的静默,就连那些捧盆、烹茶、递箸的小童也都一瞬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虽然仅仅是一瞬间,但这一瞬间叫我有些慌张,生怕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然而云锦娘神色自若,对我道,“原来今日你来我落霞楼,是要问夏樆的事。如此看来,这冬银辛苦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啊,还真是叫人耻笑,这狐族第一的六尾冬银,竟是连一个当年的残兵败将都寻不着哪。” 听云锦说出这句话,我就知道她定是知情之人,只是我心中还是有些疑惑,又道,“寻夏樆之事本是狐族机密,婆婆是如何知晓?” 云锦娘并不急着回答我的问题,此刻又有一位身着茶白锦衣的美人悄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只青玉小香炉,走到云锦娘身边跪坐下,将那小香炉放在了云锦娘身前的桌案上,添上了一把白檀香。那美人虽妆容明丽,但也难掩苍白憔悴,尽管极力掩饰,但还是连连咳嗽,云锦娘看了看她,道,“玉爿告诉我你病了,病了就歇着,何必再来呢?” 那美人用手绢掩了掩口,声音还有些嘶哑,道,“玉爿惹了婆婆不高兴,玉檀怕婆婆闹心,便来看看。” “她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让玉霖罚了就算了。”云锦娘摆摆手,对玉檀道,“你既受了风寒,留在这里也是叫贵客笑话。倒是你出去告诉绿盈她们准备上,今晚可是要听她们弹琴的。” 玉檀连连应声,又朝我们行了一礼,然后便退了出去,我看着她带着病容还来伺候,不由得心里有些感触,道,“这些姐姐们真是待婆婆你真心诚意。” “真心诚意?”谁知我此话一出,云锦娘忽然冷笑了一声,道,“小狐狸,我可不相信什么真心诚意,她们如此待我,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也罢,既然今日你们已经来问夏樆之事,我不如也就说个明白话。刚刚你问我是如何得知你狐族之事,我倒是先问问你,你可知当年麟安城恒帝寿宴,昌尧月姬之事呢?” 云锦婆婆这样问,我看看东升,又看看棋莞和乐儿,心中有些惊讶婆婆居然还知道月姬之事,但既然今日是要来打听夏樆之事,那我也就只能坦诚相待,于是道,“知道。” “好,既然你已知晓月姬之事,”云锦娘拍了拍手,“那我便直言相告。我云锦娘本是当年麟安皇城中,月姬养在她晏岁宫里的一只御猫。当年我修为尚浅,但只因日日在月姬的晏岁宫中,昌尧月姬之事,我是一清二楚。你问我如何得知你狐族之事,这算不算是一个回答?” “你,你是——”我听得此言,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婆婆你是月姬的御猫?” “当年是,如今早就不是了。”云锦娘淡淡道,“就这落霞楼,当年便是月姬晏岁宫的所在,这人世变幻,谁都不记得了吧。就算是我,也早已忘记了当年晏岁宫是何样,只是那月姬的容貌,我还历历在目,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啊。” 云锦娘又拍拍手,此刻有两位小童推出一张翡翠桌案,那桌案之上摆放着一只锦盒,云锦娘示意他们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青玉铃铛,晶莹光亮,但还是可以看出有些年头,只是古玉生辉,依旧温润。云锦娘道,“这一只青玉铃铛,是当年我还是只小猫的时候,月姬亲手给我戴在脖颈上的。” 云锦娘一边说着,一边从那锦盒里拿起了那只青玉铃铛,托在手心里,对我们道,“睹物思人呐。当年我可是晏岁宫里最得月姬宠爱的,她给我戴了这青玉铃铛,无论走到哪里,都将我抱在怀里,捧在手上,她带我去御花园看花,赏月,她弹着古琴,唱歌儿给我听,她睡觉的时候我就伏在她枕边。我走起路来的时候,这铃铛便清脆地响起来,她总是叫我‘锦儿’‘锦儿’,呵,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都记得。” “月姬是很喜爱婆婆您的吧,”我听云锦娘这样说着,又想到月姬已经香消玉殒,心中不免也有些悲戚,道,“婆婆您,也一定很思念月姬吧。” “思念?”云锦娘听我说了这句,忽然又冷笑一声,将那青玉铃铛放回了锦盒之中,道,“或许吧。可是恒帝寿宴之后,昌尧狐对月姬一见倾心,日日在晏岁宫外吹笛传情。这样的追求者之前也有不少,月姬起初并不在意,可是耐不住昌尧狐执着,有一日在晏岁宫中偷偷见了昌尧狐风貌,竟也被昌尧狐吸引,遂成了两情欢好。自那之后,昌尧狐便日日待在晏岁宫里,他与月姬一起吟诗作赋,写字弹琴,月姬心里便只有了昌尧,再也没有了别人。无论我这青玉铃铛再如何响起来,她也再没理会过我,再没给我唱过歌,也再没喊过我一声锦儿。说到底,我也不过是月姬的一个玩物罢了,当她有了心上人,玩物便什么都不是了。” “婆婆……” 我不知说什么好,但云锦娘接着道,“可是哪,既然生来就是玩物,就要有做玩物的觉悟,主人不爱了,厌倦了,便丢到一边去,这就是玩物的下场。我云锦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那日恒帝请国师驱鬼,整个晏岁宫都贴上了符咒挂上了经幡,昌尧狐不耐骚扰,竟不顾一切掳了月姬便远走高飞,那国师根本不是昌尧狐的对手,明知事实却为了逃避责罚,对恒帝进言说是灵猫作祟,月姬与昌尧私奔而走,我这个已经被丢弃的玩物却被恒帝下令活埋,连一条命都要赔了进去。那时候我修行浅,对这灭顶之灾无可奈何,被一群侍卫抓了捆住手脚带去城郊荒地丢进土坑活埋。说来天不绝我,那时正巧夏樆与冬银在人界的住所就在附近,夏樆听见了我的惨叫,前来刨开土坑救了我出来,她救我出来的时候,我还戴着这只青玉铃铛呢。” 原来夏樆还救过云锦娘一命,如此说来,云锦娘得知狐族中事也就不奇怪了,云锦娘继续道,“也真是世事无常,我因了昌尧狐与月姬私奔之事被诬陷活埋,救我出来的竟还是昌尧狐的弟子。那时夏樆已修成六尾,但因为修行之事与昌尧有了过节,因此一直留在人间没有回涂山。我伤愈之后便离开了麟安前往别处修行,等我功成之后再回麟安,恒帝早已去世,再之后晏岁宫也不在了。在那之后我便建了这座落霞楼成了这里的掌柜,至于夏樆之后的事,我也是之后才知道的了。” “夏樆为何会因修行之事与昌尧狐有了过节?”这一段夏炽并未提起,我问道,“婆婆可否能详细说说?” “当年狐族四狐修行,各有千秋。秋爷是个老大粗,一心只知道下苦功夫的,至于那春凝,天资聪颖,四尾之后便主修医理,靠着那一手妙手回春之术救了不少人,自然也就积了不少功德。”云锦娘道,“冬银和夏樆则均是修行术法,可是夏樆自小便是古灵精怪,与冬银不同,因此格外对奇门和巫蛊之术感兴趣。依照昌尧狐看来,她所修之事均是左道旁门,不是正道,可是夏樆也是固执并未听从师命停止修行,反而与冬银离开涂山隐居在人界。冬银虽然是个最听昌尧话的,或许也觉得夏樆之行不是正统,但那时候冬银与夏樆情浓,便与她一起留在了人界。不过夏樆到底也还是修成了六尾,因此这段公案也是在难讲。” 云锦娘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喝口茶,接着道,“不过说到底,这些也都是狐族之事,与我这只野猫无干。不过我却也听说了之后发生的事,如今再看到这青玉铃铛,再想起昔日月姬容颜,我这一个玩物,心中竟然也有些许不舍。可是真情反被真情误呐,如此说来,做个深情之人,还不如做一个玩物。如今夏樆在逃,当年她救了我一命,我欠她一个人情,必当要还。莫要说我不知她的行踪,即便是我知道,大约也不会趟狐族这一趟浑水。只是这千百年过来了,这青玉铃铛虽在,当年的人也都不在了,可这一段孽缘还是没有结束,想想也真是好笑。” 云锦娘如此说,看来她是不知夏樆行踪,只是今日来了落霞楼也并非全无收获,反而知道了云锦娘和月姬的当日之事,我还是对云锦娘道谢,她笑了笑站起身来,然后手一招,道,“道谢还是早了,我云锦娘是个做买卖的,既然说了这些,自然也是要些好处。今日月色甚好,无好乐不可,我们落霞楼二十四位琵琶国手,一套独有《落霞曲》还请各位评鉴,望各位从头到尾,一音都不要漏下才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四十二】琵琶阵 章四十二琵琶阵 云锦娘话音刚落,便有二十四位女子轻步进了流冰阁,为首的便是绿盈。今日这二十四位女子均身着淡蓝纱衣,头戴珠钗,妆容也全然一致,恍惚一看竟觉得是一人一般。那几位小童依次走来将桌案尽数撤去,连同那张烹茶小桌也移出了流冰阁,此时阁中便顿时空旷起来。那二十四位琵琶手从墙上取下琵琶,依次靠着阁壁坐在那二十四只锦凳上,正好围了这流冰阁整整一圈。云锦娘轻拍三下掌心,坐在最中央的绿盈便先弹奏了一段摇指独奏,紧接着那二十四位琵琶手便一齐弹奏起来,只是虽然是二十四个人一起弹奏,然而这二十四人手法节奏完全一致,全然没有任何杂音,反倒像是一个人演奏的一般。珠玉滚盘一般的琵琶声响在流冰阁中锵锵作响,只因这流冰阁全用青玉为壁,这琵琶乐声回音婉转,更有张力,直击人心,让人经不住全神贯注侧耳倾听,一时脑中唯有琵琶作响,再无其他念想了。往日里听琵琶,单单一位琵琶圣手的琴已经足够触人心弦,而今这二十四把琵琶同时弹奏,只觉得人心都与这琵琶声响交合在了一起,随着拨片拨弦的声响震荡起来。 “分明绣阁幽恨,都向曲中传。我这流冰阁的琵琶曲,可还算得上是绝唱了?”我正听得入神,云锦娘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握住我的肩膀,“只是我这流冰阁的暗阁之中还独有一件宝物,平日里从不示人的,也从不给任何男子看。今日宝贝儿你来了,不如随我去暗阁之中观览一番,你看如何?” 我本在听着曲儿,忽然听得云锦娘要带我去见识宝物,顿时又来了精神,起了好奇心,只问道,“是什么宝物?” “你随我来,不就知晓了么?”云锦娘勾唇一笑,却又转脸对坐在一旁的东升道,“苏公子,既然如此,我可要借走你这小狐狸一会了。还烦请各位公子在此赏曲儿,莫要辜负我们落霞楼姑娘们一片心意。” 此刻我十分好奇云锦娘所说的宝物是什么,便立刻起了身同云锦娘一起穿过正厅,此刻正有两位小童在一扇青玉石门前等候,待我们走近,便拉开了那青玉石门上的门环,云锦娘携我入了青玉门,我再回头看时,只看那扇门又完全关上了,可是那裂石穿帛的琵琶声还在耳畔,青玉门之后是一间暗室,那暗室之中隐隐发出幽红色的光来,不知为何我有些感到害怕,只觉得这间暗室阴森异常,全然与落霞楼别处的景致不同。云锦娘似乎是看出了我的不安,笑对我道,“这宝物藏在暗阁之中,自然与别处是不同了。只因我这宝物不可多见明光,因此才藏在了这里,宝物就在前方。” 我与云锦娘接着往前走,渐渐能够问到弥漫在空气之中的一股甜香味,那甜香味既不同于平日里的花果香,又不似寻常熏香,吸入鼻腔之中起初觉得有些刺鼻,可习惯了那香味之后又觉得此香悠长绵软。云锦娘待我穿过那条暗道,便进了一间屋子,那屋中东南角摆着一张梨花木雕榻,上面笼着水烟色的紫罗纱,屋中一张矮桌之上有一只铜香炉,那异香正是从那香炉之中散发出来的,一进此屋,那异香更是浓烈,可那味道却又不至于叫人反感,反而嗅进鼻腔的时候隐约感到一种畅快,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飞走似的,全身都有些轻软下去。 云锦娘带我到了那香炉前,此时我才看到那香炉之中隐约有些暗黄色的小花,云锦娘道,“此物名为诃黎勒,这香炉之中又掺杂了我另选的十八种上好香料,是我落霞楼中独有的熏香,别处都是没有的。”正说着,云锦娘上前稍稍揭开了那铜香炉的盖子只看那暗黄色的花朵在暗红炭火的灼烧之下竟化出金色,我不由得凑近看了看,云锦娘却忽然一下将那铜香炉的盖子全部揭开,我只感到一阵浓香扑面而来,那浓香冲入耳鼻,我忽地有些站立不稳,头脑一片混乱,忽又听得隐约有刺耳琵琶声响传来,那琵琶声响与刚刚截然不同,竟如万马轰鸣,又如刀剑相击般地尖锐杂乱,我努力想要稳住脚步,却觉得双脚仿佛是踩在了一团棉花上似的摇摇欲坠,我下意识地想要跑出这间暗室去,但双脚却不听使唤,连半步都迈不开去。就在这时候,云锦娘忽然伸手过来将我拉住,我一回头正对上她的那双猫眼,那双猫眼眨了三眨,我眼前竟浮现出万花筒一般的杂乱颜色出来,仿佛有万千绵针在扎我的脑壳一般,我只感觉到我在那双猫眼的漩涡之中越陷越深,几乎就要倒了下去,云锦娘抓住我的手稍稍后退两步到了那张梨花木雕的榻旁,轻轻一推,我便整个人倒在了那张榻上,云锦娘靠近过来,我下意识转过头不去看她的眼睛,可云锦娘看穿了我的心思,伸手捏住我的下巴让我看向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摁住我的手,我听得她道,“小狐狸,今日你不如就留在我这落霞楼中,我这落霞楼里美景无限,又有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我不会亏待了你,你看如何?” 就在云锦娘说这句话的同时,我只觉得脑中一阵刺痛,竟浮现出幻境一般的景象来,在那景象之中,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也穿着轻薄纱衣,梳着同那叫玉檀的美人一样的发髻,在这落霞楼中徜徉欢笑,这个场景一闪而过,脑中便又是一张睁圆了眼睛的猫脸,那猫的眼睛是完全的黑色,好像要把我全部吸进去似的,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不停地道,“留下吧,忘了吧”,我脑中所剩不多的清醒的地方还在提醒我这是幻术,但只要我想要清醒,想要脱离这个幻术,我的头脑就好像被乱锤击打一般地疼痛,可只要我又盯着那张猫脸看,这样的痛觉就会消失,我隐约能够感觉到额头上已经全是汗,我咬着牙咬着下唇让自己再清醒一点,不要被幻术迷惑,可那猫脸和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响,只要我越想清醒,我的头脑变便疼得愈发厉害,而云锦娘还是紧紧捏着我的下巴,半个身子伏在我身上,我丝毫也动弹不得,那屋中诃黎勒的香味越来越浓,浓得我几乎无法呼吸了,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想要浮出水面被其他人摁住了头一般。我几乎可以感觉到我的意识在一点点地消失,我努力阻挡着那香味和声音侵占我的头脑,我知道如果我被这幻术俘虏,那我今日就出不了这间屋子,也出不了着落霞楼了,可我还是觉得自己在一点点沦陷,我感觉到我眼角有眼泪落了下来,可我已经浑身乏力,根本抬不了手去擦。 “哎哟哟,我的宝贝儿怎么哭了呢,”我听到云锦娘这样说,“你可是婆婆的好宝贝儿,婆婆不会亏待了你的,你留在我这落霞楼里,可有什么不好么?” “我,我不,不要留,”我此刻连说句话都异常困难,拼着那一点点清醒和咬着牙忍受头脑的钝痛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留,留在这里,我,我——” “可别说话啦,”云锦娘又靠近了一点,她身上也满是那诃黎勒的香味,我努力地往后缩,可她越贴越近,近得我无从躲避,“婆婆喜欢你,你不愿留在这里也不是你能定的,头很痛吧?忘记你是谁,忘记你的名字就不痛了,留在我这落霞楼里,可就不痛了。” 起初我还在努力思考该如何摆脱这个幻境,可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我只感觉到此刻不仅头痛欲裂,我的五脏六腑也都翻腾起来,我此刻脑中已经无法再想其他任何事,仅仅是保持住最后的清醒都已经非常困难,我听到自己喘着气,此刻我脑中唯一能够想到的竟只有东升,可我一想到他的脸,我的头脑就会加倍地痛起来,几乎好像是要被撕裂开来似的,又好像被一道铁环越勒越紧,我更加急促地喘着气,我张了张口,可是现在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了,但我知道我在喊东升的名字,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够说出的两个字,也是我唯一的指望了,可是他在哪?他还在流冰阁中么?他是不是对我的困境一无所知? “小狐狸,还是放弃吧。”我听见云锦娘贴着我的耳朵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今日那位苏公子是不可能来救你的了,我这流冰阁中的琵琶阵可不是玩笑,现在他怕是自保都难,哪里还能来救你呢?听到那琵琶阵的声响了么?那可是我落霞楼的余兴节目呀,我云锦娘不是说过么?我同你讲了我的故事,自然是要好处的,若你留在我这落霞楼里,我便放了你的心上人和你的好朋友,你说这样的交易,可划算不划算呀?” “琵,琶,阵?” 我此刻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稍稍张了张口,但云锦娘显然知道我在问什么,她伸出手捧住我的脸,笑着对我道,“是啊,这三界之中,无论是谁,只要进了我这流冰阁,进了我的琵琶阵,先不说心神俱乱,险象横生,更是能见到他们此生最不愿回想,最害怕看到的回忆,莫要说几个修为尚浅的小人物,就是大仙上神,也难过我这琵琶阵,我这琵琶阵中的幻术可是栩栩如生,以假乱真呐,若是没什么功力,又被我算准了心中所惧,这死在我琵琶阵中的也不在少数。” “小狐狸,你说,你今日从了我,留在这落霞楼里给我做个玩物,我便解了那琵琶阵,放了你的苏公子和那两个小家伙,你可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呀?” 此刻我心中知道落入了云锦娘的圈套,但我依旧在极力保持着最后的清醒,无论如何,我都还是相信东升会来,虽然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他能够化险为夷走出那云锦娘的琵琶阵,但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我还是要等他,等他来,这已经是我脑中所能留下的唯一的想法,他一定会来,总是会来的。可是那耳边的琵琶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我的下唇已经咬破出了血,可我感觉不到一点痛,也感觉不到血流下来,只是还没有到最后,东升还没有来,我就还不能放弃,若是我此时放弃了,等他来的时候,我就全部都已经忘记了,我便再也出不了这落霞楼,我会成为一副傀儡,成为一个无用的玩物。 “小狐狸,还是放弃吧,真情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做一个玩物来得快活,这人世间啊,最信不得的可不还就是真情么?最能害人的,不也是真情么?” “你……你一个玩物……”听云锦娘这样说,我忽然有感觉有了一些气力,我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说出来,“你……不配说真情……” 就在这时候,云锦娘忽然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我脑中的那张猫脸忽然狰狞起来,脑中仿佛有亿万只爬虫爬过一般地刺痛,那香的味道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我只感到两眼恍惚不已,就连贴着我的云锦娘的脸都看不清楚了,我的呼吸也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我一个音,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口。结束了,一个声音在我脑中说,一切都结束了,忘记了,这些痛苦就全部结束了。 “嗔嗔!”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得一声巨响,是那道青玉门倒塌的声音,而那刚刚还在脑中炸响的琵琶声也忽然停了,一切都好像瞬间安静了下来,我本已几乎窒息,此刻猛地又喘了口气,好像那个已经要溺死的人忽然浮出了水面一般——还是来了,我在心里这样想,东升还是来救我了,我信他,他便一定会来的。只是此时我已挣扎了半日,已经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倘若东升再迟来一步,我怕就是真出不了云锦娘的幻术了,听得东升喊我的名字,我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撑起身子把云锦娘推开,本想要翻身下榻却只觉得浑身瘫软,半点力都使不上,眼前一花,整个人从榻上一头栽了下去,重重摔在榻板上,一路滚落到榻下,可就算是这样我居然一点都感觉不到痛,我只觉得头晕目眩,脑子里一团浆糊,全部都还是那诃黎勒的迷香味道,身上也已经全部被汗打湿了。此刻东升已经冲进流冰阁的暗室,快步走到我身边蹲下把我抱到他膝上,可我居然此刻连一点触感都感觉不到,只能隐约看见他的脸,我张了张嘴,可连他的名字也已经喊不出口了。但此刻我已松了口气,昏昏沉沉地几乎睡了过去。 “苏公子来得好快呀,”云锦娘从榻上起身,敛了衣服笑道,“我还以为能与你这小狐狸多温存一会,不过看样子苏公子是不想给我这个面子,急着把你的小狐狸要回去了。原来苏公子这样小气,真是扫兴。” “不是东升不给婆婆这个面子,怕的是婆婆别有用心。”东升回答,他说话的口气还是礼数周全,稍稍还有些喘息,但话音却毫无温度,冰冷异常,听他这样说话让我有些害怕,“婆婆既然知道嗔嗔于我非同寻常,也就怪不得我扫了婆婆的兴了。” “苏公子果真不简单,莫要说寻常人,就是这得道的神仙,也都可轻易走不出我这琵琶阵,”云锦娘悠悠地点了水烟,咬着烟管看着东升道,“倒是没辜负你这宝贝儿信你,刚刚可是一直巴巴儿地等你来。” “婆婆这琵琶阵的确厉害,只是今日婆婆错算了一卦,”东升回答,“陷入琵琶阵中之人,能见最惧最痛回忆之幻景因此难以脱身,这不假,但今日东升并未迷失其中,其中缘由,婆婆应当清楚。” “既然苏公子都已经明白,那我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云锦娘道,“这可真是一场感人的好戏呀,这小狐狸对苏公子也是情真意切,恩爱得很呢,今日你这宝贝儿若不是对苏公子一往情深,我怕不是早就得手了,真是可惜呀可惜。只是这前路多艰,困难重重,苏公子纵然剑法精妙又有天人之资,莫非还真能次次保你这小狐狸无虞,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前路如何,该当与婆婆无干,只是嗔嗔今日在你落霞楼身中迷香幻术,若有闪失,我必当不会手下留情。” “小狐狸没什么大碍,再说了,我不过是想招揽一个玩物,招揽不成,可也不想被苏公子你砸了我这落霞楼呀。我不过给她尝了尝诃黎勒,又带她瞧了瞧她没见过的景致罢了,休息三日便恢复如初。” “婆婆说得好轻巧,刚刚我若不及时赶到,今日嗔嗔怕是就出不了你这落霞楼了。” “苏公子,我也不过是看你的小狐狸俏丽可爱,难免动了心想要收为己有,苏公子何必说得我如恶人一般?再说了,这天下美人如花,万千之数,又凭什么只许你一人观赏,不许旁人流连呢?” “美人万千,嗔嗔只有一个,婆婆还是莫要动这个心思。” “苏公子这样说,可就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定不给旁人机会了。”云锦娘起身道,“不过我云锦娘做这一盘生意,自然有我的分寸。我这落霞楼中秘密多着,但说与不说,全凭我这一张嘴。苏公子,今日我引你入这琵琶阵,也是为还一个人情而已,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此番之后,你狐族中事也与我无关。只是我还劝苏公子一句,这人世无常,可别为深情二字蒙了心,步了那几位的后尘呐。今日是我云锦娘得罪了各位,苏公子若还不嫌弃,还请在我落霞楼中歇息一晚,明日起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四十三】篝火 章四十三篝火 “今日是我云锦娘得罪了各位,苏公子若还不嫌弃,还请在我落霞楼中歇息一晚,明日起行。” “你这落霞楼机关重重,只怕婆婆又有余兴节目。” “哎呀呀,苏公子怎么这样地小家子气,只记得我云锦娘一时的不好,就忘了我又是好茶又是好糕点地招待呢。”云锦娘语气之中也没有了刚刚的严肃,全然恢复了往常的面孔,“再说了,莫说你这小狐狸刚中了我的幻术一时半会走不了,就是外头另外那两个现在怕也是完全挪不动步,我还不是为了你苏公子着想?还请去我落霞楼二层的客房里休息,我保证呀,再没什么余兴节目了,请吧。” 云锦娘在前引路,我能够感觉到东升虽然没有说,但还是有一些迟疑,但还是抱了我随着云锦娘出了暗阁,此时阁外那二十四位弹琵琶的女子都已经尽数离开,只有几位小童还在流冰阁中,阁内的光亮照在那青玉壁上刺眼得很,刚刚还不觉得,此刻我见了那光却有觉得愈发头痛,却听得云锦娘道,“苏公子且安心,这另外两个也没什么大碍。扶烟,倚雾,扶了那两位也去客房里休息,记着给他们喝些安神茶。” 我一路昏昏沉沉,耳边依稀还有在那幻境之中的嘈杂声响,但心中惊慌恐惧已然减轻不少,云锦娘一路将我和东升带到一处僻静房前,道,“苏公子,今晚便请在这里休息,那两位我也已安排在隔壁客房之中了。等会便有小童送些茶水毛巾来,云锦娘对苏公子你今日是多有得罪,但也是为还人情,不得已而为之。不过要说引诱你这小狐狸,我倒是认真的,只可惜呀没有得手。罢了,我这也就不打扰二位了,还望苏公子看在我这殷勤招待的份上既往不咎。” 云锦娘这样说着,便退出房去关上了房门,我隐约听得她交代了小童送茶水来。我微微睁开眼去,这间屋中陈设倒还十分简单,仅有一桌一椅一榻,而我们的随身行李也都已经移到了这里。好在屋内光线昏暗,不似流冰阁内强光晃眼,我觉得头痛也好了一些,东升几步走到榻旁把我放下,此刻正有小童取了茶水、毛巾和铜盆来,放在桌案之上,行了礼便又退了出去。我看着东升走到桌旁取了毛巾在铜盆里浸了,又拧干了走到榻前给我擦了擦脸,那毛巾浸了水之后冰凉,贴在我脸上让我神志也清醒了不少,再回想到刚刚在那流冰阁中发生的一切还是心有余悸,我张了张口,虽然可以说出话来,但声音还是嘶哑得很,“莞莞和乐儿呢?” “他们没事。”东升给我擦完脸,把毛巾放到一边,“不过那鹿大约是被灌了迷药,估计得睡个一天一夜,至于棋莞,此刻还没醒,但应该没有大碍。” “那你呢?”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还是温暖的,让我不由得放了心,“你可有受伤?” “没有,不要多说话了,睡吧。” “等等,”我本已准备合眼,却忽然看到东升左胳膊上臂处隐约有血渗出来,染红了衣袖,只是他今日穿着黑色大氅,若不细看看不出来,我赶忙又强撑着半坐起来,“你胳膊受伤了,这里,你没感觉到吗?” “没事,皮外伤而已。”东升转过脸看了看,又要扶我躺下,轻声道,“该是刚刚剐蹭到了,不要紧,嗔嗔你刚中幻术,不要乱动。” “我,我的包袱,”我还是努力半撑着身子,指着我的随身行李道,“我的包袱里有药,还有纱布,你拿过来。” “没关系,只是擦伤,平日里练剑时候都常有。”东升却似乎并不以为意,还只是握住我的手,没有起身,“我等下会自己上药的,你不要多想了,睡吧。” 东升一向是最稳重的,他既如此说,那大约便是无事,我也就依了他的话又躺下,渐渐迷蒙起眼睛来,看着他轻声道,“东升,刚刚,云锦娘跟我说你不会来,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我一直在心里叫着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来的。” “我知道。”东升摸摸我的脸颊,“如果没有你,我大约也出不了那琵琶阵。” 他这话说得煞是奇怪,但我此刻也无暇去细想了,我的眼皮越来越沉,无可抵抗地沉入梦乡去,困意愈发沉重起来,渐渐地东升的脸也迷蒙起来,同屋中的烛光交合在一起,我喃喃道,“那你可别走,可别留我一个人在这……” “我知道,我哪也不去。” 这是我听到的东升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在那之后我便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很深,仿佛是落进了一个无边黑洞一般,可是这个黑洞并不让我觉得可怕,反而让我觉得安心。待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落霞楼的客房里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四处一看,才发现是在一辆正在前行的马车上,身旁还睡着棋莞和乐儿,我赶忙挪到车前,掀开帘子,东升拿着一根长竿坐在马车前面,依旧是他那副惯常的有些懒散的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马背,而此刻我们正走在一条我从未到过的官道上,日光熹微,该是快要到日落时分了。我这才意识到我这一觉是睡了一整天,便赶忙掀开了帘子在东升身边坐下。虽然已经脱离了云锦娘的幻术,但我脚底还是有些发软,所幸的是意识已经完全清醒了。东升转头一看是我醒了,倒朝我笑道,“嗔嗔你睡了一整天,要是你再不醒,我可就要带你去看郎中了。” “说什么呢你,”我撅撅嘴,伸手去拿过了东升手里的长竿,“我还不是中了幻术才会那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哪里?莞莞和乐儿怎么还没醒?” “说来话长,”东升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搂住我的肩,我便靠进他怀里,用长竿敲马儿的背,“今早起行去明都,你们三个都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本来是想着只带你走算了,那两个就扔在落霞楼,做个跑堂抹桌的也不错,不过云锦娘说那两个家伙看着就笨,她也不要,于是就发了善心安排了一辆马车给我。说来真是辛苦,今早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们弄上车,早知如此,我在那琵琶阵里也不用辛苦费力,直接也睡过去算了。” “你胡说什么呢,怎么能把莞莞和乐儿丢在那?”我朝他皱皱鼻子,“可不是说你冷情,倒是他俩怎么还没醒?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东升笑了一声,然后道,“嗔嗔你这话就有欠公允了。那鹿可是只喊你主人,又没喊我主人,我凭什么要管他死活呢?再说棋莞,既不能打架也不会说话,带着也没用,留在落霞楼里做跑堂又哪里亏待他了?他俩性命半点事都没有,那鹿不过是昨日茶碗里早被下了迷药,是要睡个一天一夜的。至于棋莞,他昨日在那琵琶阵里也是吃了苦头,又想起了那和尚和无业寺里的事,刚才醒了还哭个不停唠唠叨叨,我是被他烦得要死,劝了几句没用,我就干脆倒了碗水掺了点从云锦娘那顺出来的蒙汗药骗他喝了,现在可算安静了。” “乐儿早就被下了迷药?”我听他这样说,再联系昨日的前因后果,醒悟过来,道,“如果是这样,那云锦娘岂不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昨日那就是一场鸿门宴,请君入瓮?” “云锦娘该是早知道了夏樆的事,也早知道你要问那件事。”东升道,“骗你进暗阁给你下了幻术,大约只是云锦娘对你动了心。至于那琵琶阵,应该只是冲着我来的,幸好我清醒得快,不然我们四个全都得留在那落霞楼里出不来了。” “你说什么?为什么云锦娘要冲着你?”我听不明白东升的话,“你又没有与她有什么过节,她为何要引你入琵琶阵?” 东升又笑了笑,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道,“那大概是因为你是个傻瓜,我就不一样了,云锦娘想要拿下你,那不就要防着我。昨天我要是迟了一步,你就也成了云锦娘手下的小玩物了。” 听东升这样说,我忽然有点生气,抬起头冲着他道,“你可真没良心,我昨天可是一直可努力地想要保持清醒,受了好多苦,眼巴巴地等你来,我还没说你来迟,你现在倒说我笨了。我要不是,要不是我心里还想着你,那我可不早就成了云锦娘的,玩物了嘛!” “是,你说得对。”东升这是在敷衍我,随口附和,他拿过了那长竿,将马喊停,把马车停在路边树林中,此时远处华灯初上,天色已晚,只是官道上还是黑漆漆一片,唯有月光皎洁,东升道,“明早再走吧,到明天晚上,大约就能到明都了。” “好,对了,东升你饿了吧?包里有吃的,我给你——” “云锦娘包了一整包桂花豆沙糕给你,装好在马车里了。”东升打断了我的话,“还有一包日铸雪芽的茶叶,桂花豆沙糕算了,你还是烹杯茶给我吧。” 昨日被云锦娘骗进暗阁之中差点出事,我本心中对云锦娘有怨愤,可今日她还包了桂花糕和好茶叶给我,我心中又有些感动了,我一边在心里嘀咕自己太好骗,又一边取了小茶壶,东升下了马车捡了些树枝,在空地上搭起火堆,我汲了些溪水洗了洗茶壶,然后又装了一茶壶,搁在火堆上咕嘟咕嘟地煮起水来。 我等着水开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一件东西,又走回马车,取了一个小包,递给东升,“给,这还是我在林城买的核桃酥,莞莞要吃我都没有给,你喜欢吃这个的,是不是?上回我在凤栖镇答应给你买,也没有买成,今日可算是补上了!” 东升也不说话,只伸手接了过去,拿了一个就吃,我一边嘀咕着“连句谢谢都没有”,又一边取了茶叶,烹了一杯茶递到东升手里,“好了,小心烫。”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打开那桂花豆沙糕的包袱,取了桂花糕也吃起来。我俩就这样沉默了一会,我又忽然想起昨日东升胳膊上的伤,他本答应我自己会包扎,但恐怕还是当耳旁风了,我抬头一看果然如此,便把没吃完的半块糕往包袱里一放,也不管东升问我怎么了,转头就回马车上拿了我放药的包袱,走到东升身边蹲下,给他把手里的茶杯也拿了下来。 “嗔嗔?” “把外衣脱了。”我没好气地解开那个包袱,“你昨天可是答应我要自己把伤口包扎了的?又浑忘了吧?要是春凝奶奶知道,准念死你。” “哪有那么严重,我自己——”东升伸手想去拿纱布,被我一把摁住了手。 “迟了!昨天你说自己来就忘了,今天必须我来,”我瞪了他一眼,“听不听话?快,把外衣脱了。” 东升本还想坚持,但我一直死盯着他,最后还是屈服了,伸手脱了那件黑色大氅,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昨日他还穿着黑色外衣看不清楚伤口,今日脱了外衣看得便清楚,只看那伤在左边胳膊上臂上,创口并不大但很深,好像是被什么利器一下子割开了似的,而伤口上早就结了血痂,跟衣服都粘连在了一起,染得中衣袖子上也是一片血色。他昨日同我说只是剐蹭的皮外伤,今日一看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我本想质问他,却又觉得没有意义,只打开随身包袱里的小药盒子,里头有一把金质的小剪刀,我拿了那剪刀沿着他创口旁的衣服剪开了些,好让血痂不再粘着衣服,又拿了小毛巾蘸了热水拧干给他擦了擦创口周围的残留血迹,我做这些事的时候一言不发,倒让东升不自在了,试探性地喊了我一声。 “嗔嗔?” “干什么?”我凶巴巴地回了一句,狠狠瞪了他一眼,从药盒子里拿了创伤药膏,“这是我按春凝奶奶的方子调的,敷上之后过三日创口就好了。我可不像你净乱来。敷上的时候会痛的,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我一边说着,一边用食指蘸了那药膏给他涂在了伤口上,这药膏是春凝奶奶的秘方,此前在山上,若是有小狐狸摔倒或是被石块之类的东西划伤,春凝奶奶都会拿这个药膏医治。只是这药膏涂上的时候创口会针刺一样地猛痛,我曾经尝过一次这药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而此刻我可一点没减力气,把那药膏满满地给东升胳膊上的创口抹上了,我知道一定痛得很,但东升却一声疼都没喊。 “疼不疼?”我一边说着,一边拿了纱布给东升把创口包扎起来,“我知道你是要面子在忍着,忍着也没用,我知道这药痛,我可是尝试过的。” “是有一点疼。”东升这样回答我道,“我想起来了,是你那次摔进一个暗洞里,又擦到石壁,腿上擦破一大块,春凝奶奶给你涂了这药。” “可不是吗?”我给他上好药,又包扎好之后又给他穿上外面那件大氅,“我可是知道春凝奶奶这药的威力,之后可不敢乱跑了。你也是,知道这药痛了吧?以后要小心。”东升也不说话,只笑了笑,我又道,“这回,这回我是看在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份上所以不说你了,下回可不能再这样随便,春凝奶奶说过的,小病小伤的不注意,以后复发起来,可就是大病了。” “嗔嗔,之前秋坪爹说过我还不觉得,但现在看来,你的确是与当日涂山之上大不同了。”东升忽然道,“之前在涂山上,不要说烹茶煮饭,包扎上药了,你可是什么都不做,天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如今却是什么都会了。” “那可不是吗!”我冲他吐吐舌头,把药包收拾好,放到一旁,“要不然怎么都说我好吃懒做?再说了,我又不是谁来都给烹茶上药的,我是在乎你才这样,你可别不知好歹。我也没有那样笨,在人界过了这么多年,该会的当然都会了。不过说起来,云锦娘那幻术和琵琶阵可真是厉害,你也真是不简单,云锦娘说了,就算是得道仙人也难过她那琵琶阵的。” “你这是在夸奖我了。” “我当然是在夸奖你了,”我走到东升面前坐下,双手搭着他的肩,抬起头看着他道,“有你在的话,我可什么都不怕,同你在一起,没有人会伤害我的。” 这话说出口,我还稍稍觉得有些羞涩,觉得实在不太矜持,可东升似乎并没有这样觉得,反而眼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神色,那神色之中包含的东西太复杂,我一时不知他在想什么,而东升的眼中映照着火堆的光亮,我盯着他的眼睛看,看着那小小的火焰映在他眼中,一闪一闪的,竟觉得此刻有些恍惚。半晌,东升伸手给我捋了捋鬓角的头发,然后轻声道,“嗔嗔,你要一直同我在一起么?” “那当然了,你不想一直同我在一起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四十四】梦呓 章四十四梦呓 “那当然了,你不想一直同我在一起么?” 我看着东升这样反问道,他突然问我那样的问题实在是奇怪,东升并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反而接着问我道,“如果你与我在一起会遇到危险,你也要跟我在一起么?” 听他这样说我忽然笑了,我觉得他这样说实在是很滑稽,我伸手捧了他的脸前后晃了晃,笑着对他道,“你说什么傻话呢?不是我跟你在一起会有危险,是你跟我在一起才会有危险,要不是云锦娘想要留我在落霞楼里,就不会有这些事了。不过你可不许丢下我不管啊。” 好久好久东升都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坐在篝火旁,四周都静悄悄的,半晌东升笑了笑,“是,知道了。”我总觉得他欲言又止,但东升显然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的心思我一向看不透的,他不愿意说的事,我也不会去逼问他,同样我不愿意说的事他也不会问我,这算是一个一直以来的我俩之间的默契,于是我们都不再说这件事,熄灭了篝火回到马车旁,乐儿和棋莞还在呼呼大睡,我和东升便只坐在马车前面,我靠着东升的肩膀看着天上的月亮,推了推他道,“你给莞莞下了多少蒙汗药?怎么还没有醒?” “没有多少,不过云锦娘那的药估计后劲强,再让他睡会吧。” “你下次可不能再给莞莞随便吃蒙汗药了,”我对东升道,“他想起无业寺的事,自然心里难过,你哄不住让他自个儿哭就是了。随便给他下蒙汗药怎么能行,万一给莞莞吃傻了。” “他若只是哭就算了,”东升挑挑眉毛,“他又是哭又是自言自语,实在吵得不行。不吃蒙汗药他也已经够傻了。” “莞莞才不傻,莞莞那是心地善良,看不得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嘟起嘴来为棋莞说话,“莞莞又不是你,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我若是像棋莞,现在我们四个就都还留在落霞楼里,”东升揪了一把我的脸,“你做云锦娘的小玩物,我们三个做跑堂的。不过这样也不错啊,是不是?” “才不是,别混说了!”我一把给他把手推开,“好了好了,多靠了你我们才能脱险,我再替莞莞和乐儿谢谢你救命之恩。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继续赶路呢。” 听我这样说,东升也就不再说话,我又拿了一条薄毯来与他分着盖了,东升本已经闭上眼靠着马车的车篷准备休息,我坐下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拍拍我的腿,“昨天你救了我还受了伤,晚上也没休息好吧,今天又一整天都在赶路,你还是躺下睡吧。” 东升听我这样说,一时也没动,只睁开眼睛盯着我看,看得我有些不自在,我只当他是觉得害臊,赶忙又拍拍腿,对他道,“怎么了?你不好意思了?没关系的,没人看到。我认真的,不会恶作剧的。” 我这样说,是因为之前在涂山上有一晚我也哄着东升让他靠在我膝上睡觉,其实是恶作剧,趁他睡着给他编了一头的小辫子,第二天他浑然不知出了狐狸洞去跟秋坪爹论书,被满山的狐狸笑话,东升为这事两天没理我。我只当他还记得我之前的恶劣行为,赶紧又解释,“我肯定不给你编小辫儿,我就是想让你好好睡。” “我倒不怕你恶作剧,”东升回答,“倒是嗔嗔你今天表现格外好,又是烹茶,又是拿吃的,叫我有点惊讶。” “这算什么,我表现好还不好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早不是之前那样好吃懒做又调皮的了,”我拉了他的胳膊硬让他在我膝上躺下,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你昨天那样辛苦,我对你好有什么不对吗?你可赶紧享受着吧,不然我又反悔,不让你躺了。” 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拍拍东升的背,他此刻倒也安静下来,还算听话地闭上了眼,我怕打扰到他,不再拍他的背,伸手握住他的手,低头看着他的睡颜。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该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东升睡觉的样子,无论是之前在涂山还是后来在凤栖镇,每次都是我在他睡着之前就先睡着了。唯一一次捱到他后面睡还是恶作剧那次,那次也只顾着编小辫儿了。他该是真的累了,很快呼吸便平稳了下去,该是睡着了,有风吹过吹散了东升额前的刘海儿,我伸手给他拨了拨,然后我也稍稍闭上了眼睛小憩。 “嗔嗔……冷……” 就在这时候,我忽然隐约听得东升口中喃喃有声,像说梦话似的,我猛地醒了,只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过东升说梦话,这似乎也不像是他会做的事,真是出乎意料。我赶紧俯下身凑近他脸旁听了听,但东升说的梦话声音很小,并听不清楚,我分辨了好久才听出几个音节,而那几个音节并不能拼成完整的句子,我勉强听到了“嗔嗔”和“冷”,现在虽是暮秋,又是晚上,但也完全不该觉得冷,我也不知东升是梦见了什么,或许他是梦到我又做了什么傻事吧。但我还是更紧地握住他的手,东升的手心很温暖,更不应该觉得冷了,那他为什么会说冷呢? “……娘……” 东升又断断续续说了一段梦话,实在是口齿不清我也没有听清楚,但我却听到了“娘”这个字眼,这个字眼让我愈发觉得奇怪,甚至怀疑是不是我听错了,把“凉”听成“娘”了。狐族之中为了避免家族争斗,又不太在乎血统,一般小狐狸一出生就会被送去育狐洞以示平等,都是从来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又何来爹娘呢?虽然也有一些狐狸会千方百计想要知道父母是谁,但族中规矩是不可追根溯源的。从我记事起东升便一直同我在一处,也从未听他说过父母之事,此刻若他真是说了“娘”,那也未免太奇怪了。我心里这样想着,而东升也不再说话,我只对自己说是我听错了,大概真是把“凉”听成“娘”了,然后又轻轻拍拍东升的背,把毯子给他又盖严实点,轻声哄了哄,道,“不冷,我给你盖好了。”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马车车篷里,周围已经没有人了。我赶忙爬起来钻出车篷,不远处有一处火堆,棋莞和乐儿都已经醒了,正在用小锅子煮粥,见我起来,都赶忙围了过来。棋莞还好,乐儿却格外激动,大约是因为自己被下了迷药又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十分自责,看着我道,“乐儿没用,没保护好主人,连被下了药都不知道,乐儿——” 我怕他又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上去先握住他的手,又摸摸他的脑袋,“不管你要说什么都不许讲,落霞楼的事已经过去了,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是我带你们去落霞楼的,出了事也是我的责任,你可不要多想了。”然后又转眼向棋莞道,“莞莞你可好些了?东升呢?” “他捡树枝去了,”棋莞对我道,“我本来昨天就已经醒了,东升还倒了碗水给我喝,可我喝了之后不知怎么的又睡着了。” 棋莞面颊上还依稀有些泪痕,我也不敢再跟他提落霞楼琵琶阵中见了什么,也没告诉他东升因为嫌他烦给他下了蒙汗药,只敷衍道,“那,那估计是你太累了,现在没事就好,等下还要赶路,东升说了,这里离明都也不远了,应该傍晚就可以到。” 正说着,东升拎着一捆树枝回来,往那火堆里一丢,火焰噼里啪啦响起来,烧得更旺了。我们三个也不说话,就一齐盯着他看,东升被我们三个一齐看着有些不自在,皱了皱眉头,“怎么了?一大早就都傻了?” “莞莞你煮的粥要滚了,快去看看,乐儿你再去把马喂一喂,”我第一个反应过来,推了推身边两个,又快步走到东升身边,拉着他转到树林里一棵树背后,“昨天晚上后来怎么了?为什么我今天早上在车篷里?” “没什么,后来你睡着了,一头栽倒正好砸我身上,我被你砸醒,就抱了你去车篷里了,”东升说得面无表情,“睡得正熟忽然被砸醒,还真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我就知道是这样,我狠狠一跺脚,心里又骂了自己一句没用,但还是有些不甘心,“那你为什么不喊醒我嘛。” “嗔嗔,”我这句话应该没什么好笑的,不知道为什么东升反倒笑了,“你把我都砸醒了,然后我抱你去车篷里睡那么大动静你都没醒,喊你就能喊醒了么?” 我知道我理亏,但还是想挽回颜面,只推了推他的手臂,“好了是我没用,对不起了嘛。不过你昨晚说了梦话,你知道么?” 我这句话一说出来,东升明显脸色一僵,神色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我又接着道,“不过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你好像叫了我的名字,又说冷,我还给你盖紧了毯子。哦对了,你还说了句不知是‘娘’还是‘凉’,你昨天是觉得冷么?为什么一直又说冷又说凉?” 听我这样说,东升似乎是松了口气,神色放松了不少,他道,“大概吧,晚风吹着大概是觉得冷。没什么。” 我还想再问什么,但棋莞已经做好了早饭在喊我们,我也就不再问下去,和东升一起走过去,四个人一起吃了些简单早饭,然后便又赶车前往明都。东升还是坐在车前面赶车,乐儿被我推着也坐到车前头去了,我和棋莞坐在车篷里,想着这一路上都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关于夏樆的线索,本以为去了落霞楼还能得到些蛛丝马迹,没想到又闹出一场风波来。虽然得知了云锦娘过去和月姬、夏樆的旧事,但她欠着夏樆人情,即便是真的知道什么也绝不会开口,一想到这里,我还是觉得有些失望。棋莞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道,“沉沉,没关系的,夏炽姐不是说了么,夏樆的线索该在明都,等我们到了再寻访也不迟呀,不要灰心。” “可是我们对明都完全不熟悉,到了那里也是大海捞针,”我还是没什么信心,“夏樆行踪诡秘,要查访只怕是难。” “我们只要尽力就好,夏炽姐也只是请我们帮这个忙而已,她不是也说了么?即便寻访不到也不要紧的。”棋莞倒是很看得开,“沉沉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我只是觉得奇怪,”我拉着棋莞的手晃晃,“不说乐儿,我,你还有东升都只是三尾而已,在狐族之中也不算是顶尖,夏炽姐为何会让我们去寻访呢?还告诉了我们那么机密的事。” “大概是夏炽姐对你信任,又高看你一眼呗,”棋莞歪着头想了想,“又或许是因为东升,狐族之中不总说东升天资高么?大概夏炽姐也是想要快些找到线索,于是才托了我们帮忙的。” 棋莞这样说的不无道理,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但也说不出个具体来,此刻马车到了庐阳,距离明都已经不远了,东升叫停了马,对我和棋莞道,“在这里歇一会再走吧,马也累了。”我和棋莞撩开车帘往外看,此处正是庐阳城,与长阳比起来要略小一些,但也已经是第一等的繁华所在了,马车停在了一间客栈门口,我们四个下了车,一进客栈,里头的小二便迎了上来,“各位,打尖还是住店呐?” “便饭而已。”东升这样道,那店小二便说声“得嘞”,引我们到了二楼一处安静些的桌子旁,先上了茶水,然后说声“菜马上来”便下了楼张罗去了。我们坐着喝了会茶,店小二端了四碟素菜,又切一盘牛肉过来,棋莞拿起筷子便开动,乐儿向来只吃素菜的,我却最不爱吃牛肉,看着那盘牛肉便有些不高兴,正要喊店小二来,就看得楼下两个穿青色衣服的年轻人进了客栈,与店小二说了两句,便径直往二楼来了,我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那两个年轻人竟走到了我们桌旁,不等我们开口,便道,“师父叫我俩寻你这么些日都毫无踪迹,今日可算找到了。” “你们是谁啊?你们来找谁?”我开口问道。 “他们是白云洞中我的师兄。”乐儿赶在那两人开口之前道,又看着那两人,“这是我主人,那天我坠落云车,是她救了我。” 听乐儿如此说,那两位朝我拱了拱手,“在下天界白云洞中银花白鹿乐安,月栉,今日是奉了师父白云仙君之命来寻找乐庭的,乐庭失落凡间,还多谢姑娘相救。” “两位是如何寻得乐儿在此处的?”我问。 “我俩本已在凡间寻找几月了,本在终南山一带寻找,却一直没有找到乐庭的线索,”那叫乐安的年轻人道,“昨日是长阳落霞楼中的云锦婆婆告诉了我们乐庭该是往明都去了,我俩便沿路来寻,倒还没到明都,没想到在这里找到。” 原来是云锦娘告诉他们的,那乐安接着道,“自从乐庭失落人间,只因乐庭年岁不足,又没什么修为,师父怕他出事,便十分着急,今日乐庭无事,是我白云洞大幸,还多谢姑娘相救之恩,烦请告知芳名,他日定当回报。” “不用了不用了,我只是举手之劳,”我赶紧摆手,“还请你转告白云仙君,我只是顺路碰到乐儿的,顺手救了他,不敢要什么回报。” “姑娘看着不像是凡人,也该是地界的修行之人吧?”乐安道,“看姑娘这周身的气度,应该是涂山狐族。” “是,我是苏西沉,”我回答,又指了指东升和棋莞,“他们也是我狐族中人。” “师父从前与狐族中一位叫昌尧的七尾狐仙交好,只是昌尧狐仙逝之后便与狐族甚少来往,”乐安又拱拱手,“今日苏姑娘救了乐庭,也是一段缘分,我定当回禀师父,师父一向疼爱乐庭,定要报苏姑娘善意。师父还等着我和乐栉的消息,我们今日便带乐庭回白云洞去,也好让师父放心。” 他忽然提出要带乐儿走,我一时有些接受不来,但乐儿毕竟还是他白云洞中人,又觉得无法拒绝,正想着该怎么说,乐儿却先开口了,“我不同你们回去,主人救了我,还给我取了新名字,我要跟在主人身边,你们还是回去告诉师父吧,我可不要回白云洞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四十五】白云仙君 章四十五白云仙君 “我不同你们回去,主人救了我,还给我取了新名字,我要跟在主人身边,你们还是回去告诉师父吧,我可不要回白云洞了。” 乐儿这话说得坚决又不讲理,不仅是我,就连他的两位师兄都听得愣了一下,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但还未等我开口,那位叫乐安的便反应了过来,道,“这位苏姑娘虽救了你,但你毕竟还是天界白云洞中人,哪里来的主人之说?刚刚我已说过会报答苏姑娘的恩情,你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找个借口离开师父,是不是?乐庭,师父差我们前来之前已经说过不会再过分管束你了。” “我不信,”乐儿坐得笔直,口气却凉凉的,“如果我同你们回去,师父还会像原先一样待我的。麻烦大师哥你回去转告师父,乐庭现在不叫乐庭叫乐儿了,乐儿已经长大了,不劳他老人家费心,乐儿铁定不回去了。” 他们这样一人一句地说着,我却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原本我还只以为乐儿是为了报恩所以留在我身边,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仿佛完全是因为乐儿与那位白云仙君之中有着些矛盾瓜葛,是他自己不想回白云洞。但这毕竟还是他们白云洞中的事,我们这边三个都不吭声,也不敢多话。乐安却似乎早料到乐儿会这样讲,道,“乐庭,你是我们之中最年幼的,又自小体弱些,所以师父才会格外照顾你,管着你也是怕你出事。自从那天你从云车上坠落到凡间,师父没有一日不惦念你的。你说师父管你太过,但爱之深责之切,师父也有师父的苦心,你今日说铁定不回去,是要伤了他老人家的心了。” “白云洞中银花白鹿不止我一个,乐儿不回白云洞,师父还有师哥你们。乐儿今年已三百岁了,留在白云洞中时师父日日只知道叫我读书撞钟,连洞门都出不得。师哥你三百岁的时候就已经随师父去各处云游了,我却连偷出洞口看看天界景色都被师父责骂,”乐儿头一扬,看着乐安道,“乐儿年纪小,身体弱,处处不如师哥你们,乐儿不回去,师父根本不会伤心。师哥还是回去吧,叫师父忘记乐儿好了,就当乐儿坠落凡间再也找不着了。” “我与你好话说尽,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乐安听乐儿这样说话,脸色渐渐冷峻起来,“今日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带你回白云洞,若你现在悔改,收回刚才的话,我还可以在师父面前不提及此事,若你执意不改,我就要如实回禀了,你可是知道师父的手段。” 乐儿还是十分坚持不为所动,我正想着要如何打圆场,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那声音道,“不用回禀了,我都已经听见了。”再回头一看,是位身穿烟白道袍的老人家,留着一把白须,手里拿着一柄羽扇,眉目清明,仙风道骨,那位老人家朝我们缓步走了过来,那乐安、乐栉赶忙就要行跪拜之礼,被那位老人家扶住,“此处是在凡间,不必行礼。刚刚的话我可都听见了,此处嘈杂,还是另找一处地方说话。” 见了乐安、乐栉的反应,我们便一下子意识到站在面前的这位老人家非等闲之辈,不是旁人,正是白云仙君,只因这位白云仙君声名赫赫,当年是受了九天娘娘的点化助黄帝大败蚩尤,得道功成之后被玉帝封了白云洞仙。自从九天娘娘归隐,这位白云仙君作为其座下唯一弟子,三界之中人人都敬仰三分。我、东升和棋莞也赶紧起身行了一礼,那白云仙君道,“来龙去脉我已完全知晓,三位救庭儿一命,我心下感激。刚刚是我白云洞中杂事惹众位笑话,若不嫌弃,还茶座之中一叙,了结此事。” 白云仙君说完,引了我们便往一处僻静的茶座之中去了,又命乐安关了门,仙君缓步走到座前坐下,收了变身术显露真身,原来是一位头戴云冠,身披长袍的英俊男子,那身烟白长袍上以银线满绣云纹,眉眼如剑,相貌英武。仙君又请我们三人入座,倒是乐儿被他那俩师哥一边一个夹住拖进屋子,在仙君面前跪了,一副委屈可怜的样子。仙君手指微微一挥,便有一把云纹锁并一副银链铐从他袖中飞出,直直地扣住了乐儿的脖子和手腕,乐儿登时半分也动弹不得,却还昂着头,仙君命乐安奉了茶,对乐儿道,“全无半点教养,丢我这个做师父的脸,在此跪着思过。”又转头向我们道,“庭儿误入凡间,得了各位搭救,也算是大幸。只是庭儿性子桀骜不服管束,让各位见笑了。三位都是狐族中人,也是与我白云洞有些缘分,正所谓投桃报李,三位救了庭儿,我自然是要回报的。” “仙君,仙君不必如此,”我万万没有想到能够在此见到白云仙君真身,而我们又只是无名小辈,于是赶紧起身道,“那日我也是碰巧遇到乐儿——乐庭,他前脚受伤,在集市上被人绑了,我便顺手救了他,所幸没事,都是举手之劳而已,不敢要仙君回报。” “善行无分大小,苏姑娘自谦了。”白云仙君抬抬手,又示意我坐下,又看着东升道,“我刚从落霞楼来,云锦娘还同我赔罪,又说是这位苏公子救了庭儿。虽是云锦娘设的局,但也还是多谢苏公子不嫌庭儿累赘,携他同行。” “仙君客气了,”东升笑道,“我本想把您这鹿就留在落霞楼给了云锦娘,不过这鹿喊嗔嗔一声主人,嗔嗔似乎对他又格外喜爱,我才勉强带他一起。仙君若是要谢,还是感谢嗔嗔吧。” “苏公子说话倒也是坦诚。”仙君也笑道,“云锦娘眼红我这银花白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银花白鹿是我白云洞中独有,原是我这白云洞中有一株奇树,能收日月云气,这银花白鹿便是此树所育,是三界之中最特别的,我自不轻易与人。说起来我也多年未与狐族中人有过来往了,昔日昌尧兄还在之时曾与我在白云洞中比试剑法,至今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啊。” “昌尧狐与您比试过剑法?”听仙君提起昌尧狐,我又一下子来了精神。 “不错。”仙君点点头,道,“这三界之中若论剑法,无人能出恩师九天玄女左右,我本是恩师座下唯一弟子,又自成一套白云剑法,除我白云洞中人,外人均是不传的。狐族之中七尾狐仙昌尧自创有一套七宿剑法,昌尧兄放浪不羁,与众位仙家比试均未输过。昌尧兄也曾与我有过赌约比剑,若是我输了,便要将我那本白云剑谱与他一看,若是他输了,他也传我他那套七宿剑法。” “那仙君同昌尧狐谁赢了?”我赶忙问。 “其实并未分出胜负,”仙君道,“昌尧兄剑法精妙又出其不意,实在是我生平罕见,当年他一把勾玄剑在这三界之中无人能敌,我与昌尧兄也算是棋逢对手,战三百回合不分上下,于是也就把手言欢,约定再见之时互传剑法。只可惜在那之后昌尧兄不幸离世,我这白云剑谱他未曾看到,他的七宿剑法我也不能再见了。” 乐安给我们端上了茶,又给仙君奉了一杯,仙君浅尝一口,又稍稍一抬手,道,“今日苏公子竟有女娲宫神物烛幽在身,昔日此物与恩师的九天剑齐名,自成汤之后便再没出山,我也从未见过真物。也不知今日我能否有幸一瞧?” “不敢。” 东升一边说着一边解下了烛幽递了过去,仙君双手接了,凝视片刻,又取剑出鞘,一道寒光秋水,仙君稍稍吸了口气,道,“不愧是女娲宫神物。苏公子能佩此剑在身定非等闲之辈。听云锦娘说苏公子以此剑破了她那流冰阁里的琵琶阵和青玉门,实在令人惊叹。” “仙君过奖了,”东升淡淡笑笑,“只是运气而已,是云锦娘手下留情。” “往事了了,昌尧兄死后,我与狐族甚少,今日也算是前缘再续。苏公子这是谦虚之辞了,日后若有机会,还望与苏公子切磋比试一番。”仙君回答。 “东升剑法粗糙,仙君如此说晚辈担当不起,他日若有机会,必向前辈请教。”东升起身鞠鞠手。 那白云仙君点点头,又转向我道,“我向来不愿欠人人情,苏姑娘救庭儿一命,我定然要谢,还请苏姑娘不要推辞。只是我这白云洞中也没有旁物可以相赠,我又来得匆忙,苏姑娘若不嫌弃,我还愿将我洞中一支冷玉笛赠予苏姑娘为谢礼,这冷玉笛是用我白云洞中千年冷玉制成,不同于一般金银铁器,本是我闲来无事打磨而成的一件小玩意。” 正说着,那白云仙君只袍袖一展,一支玉笛便出现在他掌心,仙君又道,“这冷玉笛还有旁的好处,苏姑娘请看。”仙君稍稍一用力,那笛中央竟是活动的,抽开两半,竟是一道寒光闪过,里面隐藏着的是一对短剑,虽然轻巧玲珑,但看着极锋利,仙君又道,“这笛中藏剑,合了文武双全之意。这一对短剑是我向昆仑君讨来的昆仑山上的寒铁,比一般铁器要坚韧锋利百倍,也算得上是削铁如泥。苏姑娘若还喜欢,便赠与苏姑娘,平日里带在身上有防身之用,也轻便有趣。” 我看着便喜欢,只想一下子就拿到手,却又怕显得没礼貌,还想推辞一下,但仙君却似乎很是坚持,道,“不过小小玩意罢了,苏姑娘不必推托,我已说过我不愿欠人情,苏姑娘只收下便是。”我便谢过了起身双手接过那支冷玉笛,但仙君却一下子握住我的手腕,我一惊,仙君却看着我左手腕上的那串月白狐狸毛手环,松开手道,“苏姑娘从何处得来这件东西?” “是我狐族望舒节礼,狐仙赐予的。”我实话实说,“仙君看出了什么?” “此环在手,如狐仙随身,苏姑娘可知这手环中的奥秘?”仙君反问。 “西沉不知,”我摇摇头,又问,“仙君若知道什么,可否告知?” 仙君沉默片刻,然后道,“狐仙赐你此物,用意深远。苏姑娘戴上此环,便无法脱卸,我可说得不错?” 我点点头,仙君接着道,“此环名为同生环,只因此环带有一道同生咒,乃是一种天界秘术,须得用到仙人发肤,唯有道行极深的神仙才能习得。狐仙赐你此物非比一般,同生咒可在你受致命伤害之时生效,同生同灭,若非狐仙本人解除这道同生咒,这同生环都能在关键时候保你一命。” “……同生咒?”这手环我日日不离身,却从未想过有如此效用,仙君此话一出,我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仙君,您是说,狐仙姐姐给我这个手环,是要在关键时候保护我吗?” “不错。”仙君道,“不过这同生环中的同生咒虽然能够保你不死,但并不能保你不受伤害,若是受了伤也无法帮你复原。苏姑娘得狐仙此物,该是狐仙对你青眼相看,苏姑娘既是修行之人,还不要负了狐仙的赏识才好。” 说完这句,仙君转过身去,又看向已经跪了好一会的乐儿,“乐庭,你已思过半日,可想明白了?” “师父是要带我回去,又让我日日在洞中呆着,读书撞钟么?”乐儿对白云仙君道,“还是说师父要把我用这银锁捆了关到后山的黑牢里去思过?” “乐庭!你怎么能这样跟师父说话?”乐安训斥了乐儿一句,“师父让你跪着思过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怎么还能这样对师父抢白?” “乐安,退下,没有你的事。”那白云仙君却很淡定,摆摆手让乐安和乐栉下去了,站起身走到乐儿面前道,“如此看来,你是真不愿意回白云洞去。我本是看你年幼,又生来体弱些,但又是顶淘气,所以管束你多些。你既然不愿回去,不如我废了你的仙骨,就做个寻常凡人,往后都不要回白云洞去,你看怎么样?” “这万万不能啊师父,”刚刚退下到一边的乐安听到这话,扑通一声跪下了,一边的乐栉也跟着跪下了,“乐庭年纪小不懂事,口无遮拦,求师父饶了他这回吧!” 我一看仙君说了这话,怕他真的废了乐儿仙骨,也赶紧起身拱手行礼,道,“仙君三思啊,乐儿是年纪小,说话不经思考,不是有意冒犯仙君,还请仙君饶过乐儿吧!”我一边又小声对乐儿道,“快跟你师父回去,给你师父认错,听到没有?” 乐儿被云锁扣住动弹不得,跪在那里一言不发,就和那白云仙君这样僵持着,另一边乐安和乐栉还在一直叩头求情,半晌,仙君又坐回原位,喝了口茶,道,“乐安乐栉,不用求了。乐庭出言不逊,又全无礼数,定然要罚,但你毕竟是我白云洞出身,又是我银花白鹿中最年幼者,若被我亲手废为凡人,只怕这天界众仙要说我无情。罢了,你既不愿意回去,便随着这位苏姑娘留在人间修行。” 一听这话,乐儿刚刚还阴沉着的脸忽然放晴了,但仙君又道,“只是你要知道在这人间修行,是修行至苦。你若是下定了决心要离开为师,那我也不强留,只是我告诉你一句,你今日选了留在这里,等你功成之前都不能再回我白云洞,遇事不得求我白云洞中人,一旦决定,为师和你的众位师兄都与你断绝联系,你可要细细思量,想明白了再做决定。” “乐儿想明白了,乐儿不回白云洞,乐儿要留在人间。”乐儿却回答得十分坚定,“乐儿知道人间修炼之苦,但乐儿宁可受苦也不愿在白云洞中做无用之人,更不想没有自由,日日被管教。” “好!既然如此,那便定了。”仙君手一招收了那云锁,乐儿跪在地上朝他拜了三拜,仙君起身又对我道,“我这徒儿执迷不悟,还劳烦苏姑娘将他带在身边差遣,他日有缘再会,我定当还报。”仙君又走到乐儿面前,乐儿跪伏在地上,仙君用那柄羽扇敲打了三下他的头顶,“这三下你要记在心里,来日若遇磨难,不要后悔今日的决定。”说完这句,那白云仙君又转身朝我们点头施礼,我们赶紧拱手还礼,仙君羽扇稍稍一展,平地一阵风起,仙君同那两位便都不见了踪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四十六】明都 章四十六明都 秋坪爹曾经对我和东升说过,明都是这人界之中最繁华的所在,即便是长阳城也无法与之相比。秋坪爹说,明都是天子的所在,是人界的中心。在明都城里,每一日都上演着无数悲欢离合和荒唐闹剧,明都没有日夜,这里的人相比起日光,更习惯于这不夜城中的灯红酒绿,这明都中的众生相,就好像那说书人的话匣子,是长长久久都说不完的。 “总算是到了,”进了明都,我们四个寻了一处小茶楼坐下,棋莞喝了口茶道,“这明都还真是繁忙,我们一路上经过那么多镇甸,从未见过像明都这样满街车水马龙,来往不绝的。” “那是自然了,不然秋坪爹怎么说明都是这人界最繁华的呢,”我道,“这明都城中还有好些从未见过的异域之人,你们见到了吗,就是那些留着络腮胡子的。” “那些应该是西域来的商人,他们有些奇技淫巧,经常在市井之中卖艺。”东升道,“之前听秋坪爹说还有一些养蛇人会来表演蛇舞之类,春凝奶奶还曾和他来看过一回,不过秋坪爹一向对蛇族心有余悸,光是看舞蛇表演就够怕了,春凝奶奶还嘲笑他来着。” “秋坪爹也真是,那些都是被抓来表演的山林野蛇而已,又不是修炼的灵蛇,”我撅撅嘴,“不过俗话说得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秋坪爹小时候误入蛇族中之事狐族之中谁不知道,他是被咬了一口,之后百年都怕蛇了。还说自己是什么得道神仙呢,哪有得道神仙怕蛇的?” “你们还记不记得,之前有一回画翼着了风寒引发咳疾,春凝奶奶要用蛇胆入药给她治疗,”棋莞接着道,“就让秋坪爹去捉蛇弄蛇胆来,秋坪爹吓得跟什么似的,最后还是春凝奶奶自个儿去捉来了,取蛇胆的时候秋坪爹三天没敢靠近春凝奶奶房门,真是丢死人了。” 一说起秋坪爹的糗事我们三个就笑成一团,只是乐儿一向没法在这些话题上加入我们的讨论,只默默坐在一旁喝茶,我不愿他受了冷落,便抿了抿嘴,问他道,“乐儿,你是头一回来明都,觉得怎么样?” “有很多人,”乐儿似乎是在思考,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有很多房舍。” “你就只看到这些吗?”棋莞看着乐儿,有些不可置信似的,“你没有搞错吧,刚刚一路上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你就看到人多?真是没劲。” “乐儿还不熟悉人界之事,莞莞你不要这样说他嘛,”我推了推棋莞,又对乐儿道,“明都是人界最繁华的所在,留在这里也可以更多地了解人界之事,你既然决定了要在人界修行,便还是要多注意些风土人情才好。” “说起来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们留在人界呢?”棋莞往桌上一趴,歪着头看着乐儿,“我是说,你师父又那样厉害的样子,白云洞又是世外桃源,安稳得很,你又不是我们狐族中人,为什么一定要跟来?” “这跟你没关系,”乐儿被他这样一问似乎是有些局促,有些手足不安,但还是坐得笔直笔直,正色道,“我是想要随着主人——西沉一起修炼,才留下的。” 乐儿本说的是主人,他这个称呼一出被我瞪了一眼,赶紧改了口。昨日自白云仙君走后,只因我与他之间的救命之恩已经还清,此刻只是一起修行的朋友而已,因此我便与乐儿立了规矩不允许他再喊我主人,而他又很不乐意喊我苏姐姐,交涉再三之后才说服了他以本名互称,乐儿起初还万分不同意,后来我与他说了若不改口便不要与我们一起,他这才勉强答应。 “嗔嗔还真是有人缘,”东升听他这样说,用指尖弹了一下白瓷杯口,那杯口发出一声脆响,东升笑道,“起初在涂山的时候,棋莞便是一心要跟着嗔嗔修行,现在遇到这鹿,这鹿也要跟嗔嗔一起修行,还真是叫人费解。” “你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我知道他这话是在挖苦我,往他胳膊上一拧,“我就是人缘好,不行么?别说别人,你这么厉害,不也还是一直跟我一起修行?还有啊,你可不许再说什么‘鹿’啊‘鹿’的,乐儿有名字。现在乐儿是同我们一起修行的了,我也不是他主人了,你们要好好相处才行。” “时候不早了,先去找个客店住下吧。”东升对我刚才的话既没有回复也没有表态,更是看都没看乐儿一眼,把手里的茶杯放下道。 棋莞拿着钱袋去付了帐,东升起身就走,我们四人走出那间小茶楼,我快步赶上东升的步子跟他并肩走在前面,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你走慢些。” “怎么?”东升也不减速,还是大步向前。 “我说你走慢些,我要跟不上了,”我拉紧了他的衣袖,东升这才稍稍放慢步伐,我小声对他道,“你这样可不好,乐儿之后是要一直跟着我们的,你还是要对他态度友善些。” “没有这个必要吧。”不知为什么,每次只要是谈到这件事,东升就非常别扭,“他是跟着你,跟我没关系。” “乐儿不是跟着我,是跟着我们,”我再次给他强调一遍,“我知道他之前是对你出言不逊,但我知道你大度嘛,不会跟他计较的,是不是?” 东升也不回我话,我就揪着他的袖子等他的回应,但他还是不开口,就这样一路走到城中一间客栈前停下,那客栈店面虽然不大,却十分古朴干净,又稍稍远离最热闹的街道,还算安静,之前我们一直走山野小路赶路,晚上大多都是露宿的,今日终于到了明都能住上客栈了。东升道,“就这吧。” 棋莞走上前去与掌柜的交涉去了,乐儿就站在原地等着,我拉着东升的手给他拉到一处隐蔽之处,把他往墙上一推,双手摁住他的肩,抬头对他道,“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你待乐儿友善一些,可不可以?” “我没有待他不友善,”东升挑挑眉毛,“我是当他不存在。” “为什么?他没有得罪你吧,”我更是不明白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跟乐儿之间关系那么差?你们有过什么过节么?你们关系这样僵,大家还要一直在一起,会很尴尬的。” 东升还是不说话也不表态,我瘪瘪嘴,眼珠子转了转,又对他道,“是,乐儿之前是说了些,比较过分的话,但他是不懂,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的吧?他本来脾气就够拗了,跟他说不通的,你就稍微对他好一点嘛,求你了,我知道你最大度了。还是说你是不喜欢他跟我走得近,你是在——” “吃醋”两个字还没出口,东升就打断了我的话,他偏了头看向一边,语气之中带着一些无奈,“我知道了,我会尽力。” 我还想再说什么,不过棋莞已经付了房钱,喊我们上楼去了,我答应了一声,同东升一并走过去。棋莞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同我道,“沉沉,我刚刚听店老板说,今晚明都城中的鹂馆有折子戏,不少名角儿要来,不如我们也去凑凑热闹。老板说了,鹂馆可是明都之中最热闹的地方,你觉得呢?” 此时我和棋莞走在前面,东升和乐儿跟在后头,虽然东升刚刚答应我他会尽力,但我还是能够感觉到身后那两人之间显而易见的疏远和尴尬,回头一看,果然如此,而等棋莞带我们走到那两间上房门口的时候,这种微妙的气氛就越发强烈起来了。 “乐儿,我们俩住这间。”棋莞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气氛的微妙,转过身对乐儿道。 乐儿今天却好像很听话,径直朝棋莞那里走了过去,就在我偷偷松了口气的时候,乐儿忽然回头指了指东升,“那他呢?” “东升跟沉沉住那边,我跟你住这里,”棋莞还是完全没有感觉到气氛的微妙,非常自然地道,“怎么了?” “男女授受不亲,他应该跟你还有我住这间,让西沉一个人住那边。”乐儿说得义正词严,“这是规矩。” “乐儿你不知道吗?沉沉和——” “是,乐儿说得没错,东升你应该跟莞莞他们住一间,”我赶紧打断了棋莞的话,一把拉过东升的手把他往那边一推,“你们都是男孩子,我是女儿身,男女有别。莞莞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沉沉我没有胡说啊,之前在苏宅的时候,不也是——” “快别说了别说了,就这样,你们三个一起,我一个人住,”棋莞真是天真得不行,我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出来,红了脸赶紧伸手就从东升肩上把我的那个包裹拿了过来,“好了好了,你们三个住那边去,我进屋了。莞莞你不是还想去鹂馆吗?等下我们就去吧。” 我说完这句就赶忙进了屋把屋门一关,只是两间房实在靠得太近,他们那头说话我这边听得一清二楚,只听他们三人进了屋把包袱放下,然后就是很长一段的沉默,过了一会棋莞主动道,“只有一张榻,我们三个太挤了,我打地铺吧。”他话音刚落,东升道,“不用了,我睡地上,你们两个矮子挤吧。”棋莞本就个子小,似乎十分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意见,然而乐儿却不买账,他向来是最不喜欢被说年纪小也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个子矮的,现在被东升说了句“矮子”自然更是受不了,只听乐儿道,“我也睡地上,让矮子一个人睡榻。”接着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无人再开口,他们三个似乎都接受了这个安排,而在这场谁睡榻的交涉之中棋莞因为欣然接受自己个子矮的现实而渔翁得利。半晌,只听得棋莞又说一句,“要不我还是去跟沉沉住好了,她一个人到了晚上会不会怕啊?反正我也——” “不行!” 棋莞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另外两个同时怼了回去,只听得棋莞嘟囔了几句“不去就不去这么凶干嘛”,那边就又没有声音了。我稍稍松了口气,心中暗自庆幸有棋莞在,那里的气氛还不至于那样尴尬,又把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收拾了一番,待到日落西山,就听得棋莞在外面敲我的门,“沉沉,你好了吗?要走啦!”我应了一声又拾掇了一下衣裙,打开门一看棋莞正站在门口,乐儿立在他身后,而东升则靠着楼梯拐角的柱子站着。我陪着笑脸问他们收拾得怎么样,然而东升和乐儿都没有开口,只有棋莞也笑着对我说他们都已经安排好了,然而即便是现在棋莞似乎也没感觉到气氛的微妙之处,我也只能附和地笑笑,四人一起出了客栈。 夜晚的明都才是真正的明都,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灵魂,虽说人人都有各自喜爱的景致,有人爱明都的高楼翘角,也有人爱繁花雪灯,但除却这些,明都或许还是明都,但如果没有了夜晚,明都便不再是明都了。明都的夜如同白昼,立在明都繁华地段的最中央的便是那座鹂馆,听秋坪爹说过不止一次,那是明都城中所有富家显贵纨绔子弟的玩乐之所。七层高的高塔拔地而起,即便是在这鳞次栉比的明都城中也独树一帜。鹂馆之中有着最宽阔和华丽的戏台,又养着全明都最好的戏班子——若说落霞楼是仙人的聚所,那么鹂馆之中便聚集着全明都的权贵大家,是人界之中的落霞楼。从鹂馆向西,便是一座彖槿楼,那是明都之中最出名的青楼,也是秋坪爹顶喜欢去的地方,只是我对那彖槿楼知之甚少,唯一知道的是那里的桃花酥很是好吃,因为秋坪爹每次去都会给我们带些回去。而明都城中的街道之上处处都是酒肆茶馆,古董店铺,又有当铺赌场,乐坊书楼,在这明都之中,就算是再无趣的人也会流连忘返乐不思蜀,金银散尽还复来,是这人界第一的逍遥之地和名利场。明都的灯红酒绿之下隐藏着的暗涌,朝局在野,计谋风闻,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说不尽的人间事。 “莞莞,你带着乐儿去四处看看吧,”我们四人走在人流之中,只觉十分拥挤,我对棋莞道,“乐儿初来人间,又从来没有到过如此繁华之地,你之前便去长阳游玩过,带着乐儿看看,若是他有什么不懂的,你也好说一说。戏还没有开始,等开始了我们再在鹂馆碰面。” 棋莞应了一声,乐儿起初有些不乐意,我又说了两句,他到底还是勉强跟着棋莞去了,我给东升使了个眼色,我们两人便避开人群,趁着夜色跃到鹂馆顶上,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明都,我俩在屋顶坐下,看着明都城,我道,“东升,你真的相信夏樆会在明都吗?” “你想说什么?”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如果我是夏樆,我一定不会来明都的。” “为什么?”东升道,“说说看。” “如果我是夏樆,我会选择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躲起来,”我转过身看着他道,“明都这里人多眼杂,不要说凡人,地界的修行者,神仙,都会乔装聚集在这里,自然风声也容易走漏,那岂不是太危险了?” “你说得有一些道理,”东升道,“不过嗔嗔你看到了吗?这明都城中光怪陆离的灯光,正所谓藏木于林,越是风声多的地方,反而越不容易被发觉,即便是被发觉了,也很容易掩盖。只是夏樆一向行动诡谲多变,实在难说。” 就在此时,钟响七下,鹂馆上灯,这一座高楼霎时灯火辉煌,街道之上的人纷纷涌入鹂馆,有手持折扇身穿锦袍的富家公子,有头戴高冠腰束玉带的官宦之人,戏子粉墨登场,金主把一簸箕一簸箕的铜板、一把又一把的金银扔上高台,明都的夜晚正式开始了,这又是一夜的狂欢,而这一夜的狂欢,应当如同每一日的狂欢,充斥着浮华和喧闹,而在这浮华和喧闹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很少有人能够看清。我和东升跳下屋顶,走入主街,只是棋莞和乐儿还不见踪影,我们便站在距离鹂馆不远的约定之处等待,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感觉到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稍稍一惊,回头看去。 “西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四十七】画翼 章四十七画翼 我第一次遇到画翼,还是在涂山山顶的紫堇花田里。那日我本在歇午觉,只因紫堇花长得高了,我蜷缩在花叶之下很难被发现,我正睡得熟,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就感觉什么东西啪唧一下踩了我一脚,我被这一脚踩醒了,带着点起床气翻身爬了起来环视了一圈,就见到一只小赤狐,尾巴尖儿和耳朵尖儿上都带着点黑色,极不安地看着我。我立刻意识到是她踩了我,我便几步走到她面前去,还未等我开口,她便开口了,“对不起,是我没有看见你,你没事吧?” 我本要同她理论一番,但这小赤狐态度极好,又十分诚恳,我也只得放她一马,摇摇头表示没事,那小赤狐躬身又行了礼,然后便立刻转身跑远了,那一次的见面,我们连彼此的名字都还不知道,等到我再次见到画翼,已经是之后与琴歌见面时候的事了。而那时候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小狐狸,只是那耳朵尾巴上的那点黑色我还记得,之后再问,才知道她就是画翼,往日里春凝奶奶格外喜爱她,只因为画翼是狐族之中顶温柔细心的一位,虽然有些胆小,但做事还是极稳妥,此前不仅是她负责做了望舒祭典的合欢花环,而且听族里人说,春凝奶奶还有意要亲自指点她,把一套医术传授给她。画翼平日里腼腆话少,又自小与琴歌在一起,琴歌锋芒太盛,又是族中公认的美人,在她身边的画翼则显得要低调无闻许多。之前下了涂山我与琴歌分道扬镳,画翼犹豫再三还是与琴歌一同走了,算来我们也已经有许多年不见,因此听得那一句“西沉”的时候我一时很是不敢置信,回头一看,是一位穿着茶色襦裙,手里提着一包松香糕的姑娘,身材娇小玲珑,梳着两个小发髻,留着一道齐刘海。我当即知道她非凡人而是我狐族中人,但还是有些不敢相认,就在此刻那姑娘道,“西沉,好久不见了,我是画翼啊。” “画翼?”我很是惊讶,万万没有想到能够在明都遇到她,上前握住她的手,“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我是说,你也来了明都吗?” “这话说来就长了。”画翼也握住我的手笑道,“真没想到能够在这里遇见你们。我原本还不敢相认,可要说狐族之中化形能够如此的,大约也只有西沉你了。东升也好久不见了,琴歌还常提起你来呢。今日重见果然不一般。” 我原本与画翼重逢十分欣喜,但她突然又说起琴歌,又说到琴歌提起东升,我便心下一沉,略微有些不高兴了,但还是道,“就你一个人吗?琴歌和书渠他们呢?” “今天只有我一人出来,琴歌他们现在不在明都,大约要过几日才回来。我是出来买松香糕的,”画翼回答,“欸,说起来棋莞呢?他没有同你们一起么?” “莞莞他去街上逛了,”我四下里一瞧,还是没有见到人,“大约逛远了,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画翼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对我们道,“这里人多嘈杂,还是不要站在这里说话了,往前几步过了鹂馆是松鹤楼,虽然小些但也干净,我们去那里点壶茶坐着说吧。”一边说着,我们一边同画翼便往松鹤楼去,我们上了二楼,点了一壶毛峰,画翼将那小包打开,里头是刚出炉的松香糕,“请尝一尝,这是兰坊的手艺,下面是水磨豆沙,上头是新鲜的松香粉。我记得西沉你可爱吃甜食了,你一定喜欢。” 那松香糕散发着阵阵清香,闻着就很是甜美,画翼主动邀请我吃,我道了谢之后取了一块放进嘴里,那松香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果然上等。我正吃着,东升喝口茶道,“自涂山山下一别也多年未见了,你们是如何来了明都?” 画翼捧了茶在手里,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口道,“那日与你们分别之后,我们起初并没有来明都,而是一直在四处奔波。事实上我和书渠完全不明就里,只是一路跟着琴歌走而已。那时候正值人界改朝换代,战火四起,你们留在涂山地界还好些,我们一路南下遇到不少危险,中途有一段日子还不得不躲藏在深山之中规避战火。” “那之后你们是什么时候到了明都?”我问道。 “当日与你们分别,琴歌只告诉了我和书渠要去一个叫桑沃院的地方,其余的便没有与我们多说。”画翼喝了口茶,接着道,“所以我们一路上都在寻找桑沃院,但很是困难,人界又多有动乱,我们在山中隐蔽修行。等待战争结束,然后便来到了明都地界,一路打听,在这里找到了桑沃院,然后便在那里落了脚。” “桑沃院?”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一时很是疑惑,“那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琴歌要带你们去那里?” “这个——”画翼想要说什么却又吞回去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抿了抿嘴,“这个还是等琴歌回来了你们问她吧,我,我不能说。” “为什么?”她这样吞吞吐吐的样子我更是有些疑惑了,“为什么不能说?” “西沉你们为什么会来明都?”画翼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反过来问我们,“前阵子流民之乱的事明都里也是传得沸沸扬扬,涂山地界也有波及,有影响道你们么?” 她既然提到此事,我便将我们如何在无业寺中修行、之后在凤栖镇上居住以及流民之乱的事情种种对画翼说了,但对于我们为何会来明都,我并未告知画翼实情,而是仅仅说了我们是因为凤栖镇战乱而南下。夏樆之事仍然是狐族机密,夏炽姐告诫过我们不可外泄,虽然画翼不是外人,但我还是没有向她吐露任何内情。 “那你们现在住在哪里?”画翼又问道。 “在客栈,距离鹂馆也不远,”我回答,“你呢?” “在桑沃院。”又提到了这个地方,画翼似乎还是十分小心,三缄其口,她思索了一阵,然后道,“桑沃院离这里也不远,在明都城南侧。我,琴歌和书渠都在那里,你们要是乐意,我也可以带你们去看看。” “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知道画翼话中有话,又不明白她为什么一提起那个地方就有些吞吐,便又问,“为什么你们会在那里?” “琴歌带你们去那个叫桑沃院的地方是有原因的吧,”东升半晌没有开口了,但此刻却开了口,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口气有些强硬,“是为什么?” 原本只是我问,画翼一直不愿意说,此刻东升也开口问话,画翼便更是有些迟疑。只是东升平日里很少这样逼问别人,也从不管闲事,但此刻他主动开口问话必定有原因,我心里想着东升可能是认为那个地方与我们在追寻的夏樆的线索有关。画翼用手指摩挲着杯子,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才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这件事事关琴歌,我不该未经她允许告诉你们。你们也知道琴歌的性子,如果她知道了我在没有告诉她的情况下告诉你们实情,肯定会怪我的。” “如果只是她的私事,那你可以不用说了。”东升道,“但如果不仅仅是私事,那还请你如实相告。” 画翼刚刚那句话其实已经是有拒不相告之意,我本打算就此结束,但东升却还是没有放弃,不知为何他这次特别认真坚持。画翼又犹豫了一会,然后才接着道,“一开始,我和书渠也都觉得奇怪为什么琴歌要去一个我们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可即使是我们问琴歌,她也没有明确回答过我们缘由。只是她一向好强又有主意,似乎执意要来,我和书渠也就一直跟着。之后在明都找到了桑沃院,起初听明都里的人说,桑沃院是一个乐坊,也可以说是个舞馆,但事实上明都城中这么多乐坊舞馆,桑沃院并不出名,我和书渠便更是不明白为何要去这样一个地方。” “然后呢?” 画翼抿抿嘴,然后又道,“之后我们还是去了桑沃院,那里的掌柜陨若收留了我们。到了那里我们才知道桑沃院表面上是一处乐坊,其实里面都是一些地界的修行之人,可以说是一个人界之中的修行之所,陨若自己便是一个。于是我们便在那里留下了,一直到现在。” “修行之所?”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会有这样的一个地方,更是好奇起来,“是什么样的修行之所?” “这说起来就多了,”画翼道,“每个修行之人都有自己的修行之法,苦修苦行,皓首穷经,又或者是术法武功,逐一不足。陨若有一套独门的修炼之法,只是桑沃院中有一道规矩,只要是在桑沃院中修行得到的修为,十成之中陨若分得三成,陨若便是靠着她那套修炼之法得了不少修为。” “是什么修行之法?”我更是好奇了,这桑沃院可真是神奇,我从未听说过还能有这样的一个地方,也从未听秋坪爹或春凝奶奶提起过。 “这我不能说,”画翼摇摇头,又苦笑笑,“那套法子我也用不来,书渠也不行,倒是琴歌上手很快,进步也很大。我们刚来明都的时候三人都是三尾,书渠靠的是苦修,我本来天资就不够,身子也不如书渠,也只能靠钻研钻研医书古籍。倒是琴歌自从来了桑沃院,受到陨若的指点,现在已经是四尾了。” “什么?!”一听这话,我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大把椅凳都弄翻了,周围人都看着我,我这才赶紧扶了椅子坐下,压低声音,“你说什么?琴歌修成四尾了?” 这简直太出乎我的意料,再看东升,他虽然表情还是很平静,但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诧。旁人或许无法理解,但在狐族之中这简直是骇人听闻的事情,三尾修四尾是大事,一般狐狸若非天资极好或极能吃苦,费千年都是常事,狐狸修了四尾之后,变化之数便能更上一层,可以随意化形,不仅如此,四尾还是狐仙的最低一级,修成四尾的狐狸,在三界之中的分量都完全不同,有很多狐狸的修九尾之路都停在三尾无法进益。而此刻画翼居然告诉我们琴歌已经修成四尾,这简直如同晴天霹雳。而当日在涂山山底分离之时琴歌曾信誓旦旦说过她知修行之秘,还说过如果不同她一起便修不成九尾,今日看来恐怕所言非虚了。 “我也很惊讶。”画翼小声道,“大概是陨若的那套法子太对琴歌的脾性了,所以才会如此,但就算是这样,这种进益的速度还是十分不可思议。但琴歌心高气傲,我曾询问过此事,也说过疑惑,她也未对我吐露过半点。而我也一直十分奇怪为什么琴歌能够知道有桑沃院这个地方,又怎么知道这里是个修行之所。但我若是问琴歌,她断然不会告诉我的。”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啊,”我还是不敢相信,“就算是春凝奶奶那样的天资,也费了六百年修四尾,秋坪爹靠苦修费了春凝奶奶两倍的时间。那到底是什么法子能够这样快就修成四尾?若是这样,为什么狐族之中之前无人能知呢?” 画翼又沉默了很久,过了好一会,她似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来道,“这件事不同寻常,虽然是琴歌私事,我不该对你们说,但的确如东升所言,也算不得全是私事,而是事关修九尾,该是全族之事。琴歌并未对我讲起,是我无意中得知的。旁人我不说,但对你们我还是愿意如实相告。当日琴歌执意与你们分道扬镳,又扬言有修行之法,均是因为她在望舒节礼上得了一件东西。” “是什么?”望舒节礼是狐仙赐的,这一点更是让我绷紧了脑子里的弦,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屏住呼吸等画翼的下文。 “是一张纸,”画翼轻声道,“是我无意中看到的,是一张纸,上面写着‘修九尾之事,非桑沃院不能’。那张纸就是琴歌拿到的望舒节礼,是狐仙赐的,放在一只锦囊中的东西,也就是说,来明都,来桑沃院,都是狐仙指点的,也就是因为这样,琴歌才会那样自信。如今看来,该是真的了。”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更是五雷轰顶,修九尾一直是我心头大事,而当初我亲眼见过狐仙,又在望舒节礼上得了狐仙的同生环,又得知了同生咒的秘密,我一直是暗暗自喜,觉得狐仙对我青睐有加。然而此刻画翼告诉我琴歌得了狐仙赐予的修行之秘,并且已经修成四尾,那么狐仙看中的莫非是琴歌而不是我,修九尾之事人各不同,但琴歌已经得了狐仙指点,只怕旁人再难超越。我又一直与她是对头,更要紧的是当初涂山下分离之时琴歌曾说过如果东升跟着我,那他就不要想修成九尾了,当时我们都觉得琴歌是在信口开河,如今看来全然不是。我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半句话说不出口,看向东升的时候他皱着眉头,但神情还是很冷静,他看着画翼道,“既然如此,多说无用。明日你能否带我和嗔嗔去桑沃院看看?” “可以,”画翼点点头,“时候不早了,我也得赶快回去了。东升,西沉,今日我们便就此告别吧,明日一早还在此处见面,我带你们去。只是今日我同你们说的话,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并非我背后嚼舌根,只是我也知道这事不寻常,又事关修九尾之事才实话实说。” “明白。” 东升点点头,画翼起身与我们告辞之后便走出了松鹤楼,只是我还一直在想着琴歌的事,此刻其他什么都想不了,就连与画翼告别都忘了,只坐着发呆,直到东升喊了我一声我才醒转过来,再听鹂馆那头已经戏末了,我和东升出了松鹤楼,往鹂馆方向走去便看到了棋莞和乐儿还在鹂馆前,见我们过去走了过来。 “沉沉你们去哪了,我们找了你们半日了都没有找到——欸,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啊?出什么事了么?” “没有,先回去吧。”东升抢在我前面开了口,“时候不早了。” 鹂馆的戏散了,可是明都的灯光还是那般明亮,游人还是满街满巷,但今晚的这场狂欢,却总有些不是滋味,我缓步走在东升身边,四人一路无言,我在袖子里摩挲着那只同生环,此刻只觉得这明都的灯光是那样刺眼,那样刺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四十八】桑沃院 章四十八桑沃院 不夸张地说,从我还在育狐洞里,刚刚开始记事的时候,我和琴歌之间的恩怨就已经开始了。她本就大我两百岁,那时才刚刚入了万狐册开始修九尾。若在凡间,两百岁已经是凡人无法想象的高龄了,但在地界狐族中,两百岁也只能算得上是只小狐狸,正是调皮好玩的时候,琴歌也不例外。即便是开始修行,也总是偷懒逃学,趁着春凝奶奶讲课的时候跟几个其他的小狐狸一块儿跑出来,溜到育狐洞附近的一处泉水旁嬉戏,玩水、斗草、捉迷藏、打水漂,而那时候我还未出育狐洞,但也已经记事,便每日坐在洞口看着她们在不远处玩,心里总是痒痒的,也想要加入她们一起玩耍,但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琴歌从一开始便是狐族之中的焦点,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尤其她那出众的外貌受到几乎所有男狐的青睐和爱慕,但琴歌却总是心高气傲,谁都入不了眼。 从我记事起我知道的第一件事便是我的毛色与其他狐狸不同,第二件事是我身份不明,也恰恰是因为这两件事,从小我就很是被其他小狐狸排斥,即便是在育狐洞中乳娘一视同仁,教育了别的小狐狸要带我一起玩他们也还是不乐意。往日里小狐狸进育狐洞,都是由成年狐狸送到育狐洞来,即便是之后狐族之中不拘泥也不重视亲缘,大家对父母亲子这件事都还是心照不宣。然而我却不是这样,听说我是被丢到半山腰的草堆旁被其他狐狸发现,之后才被送到育狐洞去的,乳娘告诉我我刚被送到洞中的时候浑身都是灰土,可怜巴巴的样子,她还以为我是个灰狐狸团子呢,之后帮我清洗梳理之后才发现我是只白狐狸。而正是因为如此,其他的小狐狸总拿我开玩笑,捉弄我,给我起绰号,他们一起在育狐洞外平地草坪上打滚儿追逐的时候我便在一旁看着,可有的时候即便我只是在一旁看着,还是会有好事的小狐狸猛不丁跑过来刨起一把土撒得我满头满身都是泥,他们总是会说,“你是个白狐狸,不要跟我们灰狐狸一起玩”,又或者是,“你真的是狐狸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这种狐狸呀”,“你该不会是狸猫吧?是他们不要了的丢到涂山上来的”。无论是在地界还是在人界,与旁人不同便好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罪孽,旁人只会注意到你的另类之处,无论你怎样努力也无济于事,这种滋味我很早就体会到了。于是我习惯了独来独往,只躲在距离洞口很近的地方活动,生怕被别的小狐狸欺负,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玩一个人的游戏,打水漂便是其中之一,而我对这项游戏似乎很有天分,又可能是因为天天玩的原因,能够打得很准,因此当我注意到琴歌她们也会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便很是心动,又看她们常玩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因此也很好奇,便很想加入她们。但当我鼓足勇气提出要加入她们的时候,琴歌却没有给我好脸色看,甚至当我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便大笑起来,笑得狐狸胡子都吹起来了,她对其他狐狸道,“你们见过这种颜色的狐狸吗?我可真是从没见过,你不会是狸子吧?我看你不是狐狸,是个白狸子,白狸子也来跟我们赤狐一起玩吗?还是省省吧。”自那时起,“白狸子”就成了我的代名词,之后只要我出现在育狐洞门口,琴歌便会这样冲着我喊,引得其他小狐狸也会一并都喊起来,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便只能转头跑回育狐洞中去,独自躲在洞里呜呜哭,可是哭也没有任何用。 在那之后我偶然遇到了东升,我遇到他的那天他看上去比我还要可怜,简直像是在泥地里滚了一圈又被霜打了似的,脸上都是土,连路都走不利索。平日里我已经够惨了,这下终于遇到个比我更惨的,我自然不能旁观,便主动过去与他搭了话。之后东升告诉我他也是个被抛弃了的,毛色也罕见,也没有名字,也总是受别人欺负,一直也没有人愿意同他一起玩。人界一句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然平时我很怕与陌生狐狸交流,但听了东升的话之后我自然就对这个比我还惨的家伙产生了亲近感,从那之后便与东升越走越近。出了育狐洞之后,我和东升便形影不离,大概是因为在我心里,东升和别的狐狸不一样,是狐族之中唯一一个绝不会伤害我和欺负我的存在。而我们这两个本就不合群的凑到一起之后与别的狐狸就更没什么交集了,即便是旁的狐狸见了我们,也不会主动与我们搭话。可是让我不明白的是即便东升几乎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话,琴歌还是毫不讳言地表示对东升的好感,甚至说过除了东升她谁都看不上,还有要给东升生小狐狸之类的话。之后见面也是一样,我和琴歌几乎是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开始吵,再加上望舒祭典上的事,之后只要提起琴歌我就气不打一出来,如今琴歌居然已经修成四尾,甚至还得了狐仙的指点,这件事我光是想就气得发昏。但就是因为这样,我就更想要去看看那个桑沃院是个怎样的所在,更想知道那个叫陨若的人到底有怎样的修行法子,能够让琴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进益那样多,就这样想着想着我一夜都没怎么睡好,第二日一早便爬了起来,匆匆吃了两口粥,便同东升、棋莞和乐儿一起往鹂馆走去。 “沉沉,你怎么了,怎么从昨天就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棋莞走到我身边主动问,又小声道,“东升好像也是心事重重的,昨儿回去了一晚上都没有开口。我们现在又是要去哪里呀?” “去桑沃院。”我没好气地回答。 “桑沃院?那是什么地方?”棋莞听得云里雾里,“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看他那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万分不想再把烦心事说一遍,但如果我不告诉他那棋莞怕不得不停地问,我便冷声道,“画翼他们在桑沃院,琴歌已经修成四尾了。” “什么?!”棋莞的反应同我昨日一模一样,在大街上就跳了起来,表情比我昨天还要夸张,“你说什么?琴,琴歌——” “对,琴歌修成四尾了,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了!”我压低声音,恨恨地道,“他们就是在桑沃院中修行的,所以今天画翼要带我们去看。” 棋莞向来知道我同琴歌恩怨不浅,大约是听我此刻口气很冲,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而待我们走到鹂馆后的松鹤楼时,明都街道上还人迹寥寥,只有一些早市的摊贩在准备货物。画翼还没有出现,我们便在松鹤楼前等待,约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听得有脚步声,抬头一看正是画翼,今日她穿了浅鹅黄的襦子,而清早风寒,系了云青色斗篷,见我们已经到了,便赶忙走来,道,“抱歉西沉,是我来迟了,叫你们久等。这是——棋莞吧?真是好久不见,我都不敢相认了。” “我也有好久没有见到画翼你了,原来你化了人形也这样可爱!”棋莞握了握画翼的手,他此刻与画翼久别重逢似乎忘都了刚才的事,兀自感叹道,“要是我也是个女孩子就好了。” “棋莞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画翼微微笑道,又看到乐儿,“这位是?” “在下乐儿,本是天界白云洞中银花白鹿,此刻正随西沉在人界修行。”乐儿主动回了话,倒还叫我微微有点惊讶,只是我此前便告诉过他人界礼数,又说过在人界修行不得傲慢无礼,他该是记住了。 “我是狐族中的画翼,与西沉是旧相识了。”画翼也赶紧还了一礼,又对我道,“既然大家已经都到了,那西沉,诸位,这就随我来吧。” 语罢,我们便随着画翼一路往明都南城而去,昨日画翼便已说过,那桑沃院并不在明都繁华地段,反而在距离城中最远的南城。要说其他乐坊舞馆,大约都恨不得开在最热闹的地方,而这桑沃院却并非如此,由此看来的确非同一般。画翼一边领我们往前,一边道,“昨日我见了你们,本是想要告诉陨若你们要去,但细想还是先带你们去瞧瞧再说。琴歌和书渠到了傍晚大约就会回来,到时可不要让琴歌看出什么来了,否则我可就要挨骂了。” 画翼一直是腼腆内向,跟在琴歌身边怕也是没少受委屈。往日里琴歌是最不肯吃亏的,又心直口快,一口气也不肯忍,书渠是个木头脑子,就算是挨了骂也没什么,倒是画翼虽然话少但心细敏感,做受气包也真是可怜。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画翼忽然转头看了看乐儿道,“这位乐公子是如何同西沉你认识的?是在凤栖镇上么?” “画翼你也叫他乐儿吧,他同我们一样是修行之人,不用这样生疏。”我道,“之前我在凤栖镇上偶然救了他一命,他便随我们一起来了明都,不过这事现在已经了了,现在乐儿只是随我们一起修行而已。” “原来是这样,”画翼点点头,“我也是看乐公子——乐儿仙风鹤形,气质不凡,真不愧是天界之人。西沉,前面就要到了。” 听画翼这样说,我便抬头看去,正是一座三层高楼,一块黑木牌匾,上写“桑沃院”三个大字,与其他乐坊舞馆不同,这桑沃院从外头看来极为简朴,并无什么华丽装饰,门前一位小童正在打扫门庭,见了画翼,几步走了过来。 “画姑娘回来了,这几位是?” “是我的朋友,”画翼回答,“我们许久不见了,是来探视我的。婆婆可在?” “婆婆还在房中,刚刚鹃儿姐去送早饭也还没动静呢。”那小童回答,“既然是画姑娘的朋友,那就里头请吧。” 画翼点点头,便引我们进了去,我们五个进了桑沃院,才发现这是一处三进院落,此时还是清晨,四处都还静悄悄的。底层中央是一座高台,两侧摆放着整整齐齐的桌椅。那高台直连接着底楼和二层,二层之上全是房间,楼内悬挂着琉璃灯,不过此刻没有点亮,因此看上去并不十分起眼。画翼引我们上了楼,走到一间房前推开房门,道,“这儿就是我的屋子,不必拘谨还请随意坐。”我们走了进去,那屋子并不很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房间一分为二,外头一间摆着茶桌椅子,另一间就该是卧室,这两处中间用一道浅茶色帘子隔开了。我们在外头的茶桌旁坐下,画翼端了茶过来,放在桌上,道,“这是碧螺春,我没什么别的好茶叶,大家就当解渴吧。”将茶分给我们之后,画翼接着道,“此处便是桑沃院了,此时还早,还没什么动静。这里是前院,后头那座楼算是后院,不过同前院比起来要小很多了。” “有什么分别么?”我问道。 “姑娘们都住在前院,”画翼回答,“男人就在后头。不过来桑沃院中的男子,平日里都是做打杂跑堂的,陨若也是从不指点男人的。” “为什么?”我有些不明白,“你昨日不是说了,那陨若教人修行之法,修成的话便修为十成分她三成么?” “这话不错,”画翼点点头,“只是她的修行之法,大约男人也办不来。桑沃院虽说是修行之所,但在凡人眼中毕竟还是个寻常乐坊,平日里还总有些贵族公子和闲杂人士来听曲儿看舞取乐,因此也需要些人使唤,因此陨若便还留些男子在这桑沃院中,但大部分都是女儿家。能不能留在桑沃院中都是陨若说了算的。” 别的我倒也不是那样在意,我在意的是陨若的那修行之法,此刻画翼又提起此事,我便追问道,“究竟是什么修行法子?为何男人办不来?” 我此话一出,桌上另外三个都一齐盯着画翼看,把画翼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而昨日我问起此事的时候画翼便三缄其口,今日再问,画翼还是犹豫不决,就在这个时候,屋外响起了敲门声,画翼赶忙起身去看,拉开了门,屋外站着一位身着粉衣的女孩儿,对画翼道,“画儿,你是不是带了客来?婆婆叫你呢。” “啊,好,知道了。”画翼应了一声,“请鹃儿姐先去,告诉婆婆我稍后就来。” 听得那粉衣女子应了一声便转身走了,画翼走回来对我们道,“婆婆叫我过去,各位还是先在这里喝茶,我去一下就来。” “等等,我们跟你一起去。”我一把抓住画翼的手,“我也想见见那个陨若是什么样的人物。再说了她已经知道你带了客来,我们都来了,也该去见见。” 听我这样说,画翼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对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西沉和东升随我去吧,棋莞和乐儿还请在这里歇息一会。婆婆最不喜人多,脾气又有些古怪的,我怕她恼了。” 这样说也有些道理,但也更让我想知道那个叫陨若的是何方神圣,等不及地要去。棋莞起初还有些不肯,闹着要一起去,画翼答应了之后会引他去见才罢休。乐儿似乎也有些坐不住,我便又对乐儿道,“乐儿你与棋莞一并留在这里,这是狐族中事,你不必插手。”听我这样说了,乐儿也就只能不再坚持。我和东升与画翼一起出了房门,画翼引我们上了三楼,绕过两处拐角,到了一处房前,那屋子比其他屋子都要宽敞一倍不止,刚刚那位粉衣女子正垂手站在门前,见我们来,便轻轻叩了叩房门,道,“婆婆,画儿和客人到了。” “请进来吧。” 里头传出一个女声,画翼道,“画儿带客人来见,打扰婆婆了。”然后便推开门去,引我和东升一起进了屋子,此刻正见一位丰腴女人坐在房中,桌上还摆着食盘和茶碗,那女人梳着双刀髻,戴着鎏金簪,化着精致浓妆,尤其是那嘴唇吐的血红,正把玩着手上的一个玛瑙鼻烟壶,此时那位粉衣女子走进来把食盘都收了。画翼行了一礼,道,“画儿给婆婆请早安了,这两位便是我的朋友,婆婆未起不敢打扰,画儿便擅自带了朋友进来。” “原来是你朋友,”那女人把鼻烟壶放下,抬头看了看我们,道,“我正还同流鹃说着,这大清早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狐狸味道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四十九】媚蛊 “我正还同流鹃说着,这大清早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狐狸味道呢。” “婆婆看得不错,他俩都是我狐族中人。”画翼回答,先看看我,又看看东升,“这位是西沉,那位是东升,是听了桑沃院之名,前来观览的。” “二位既非凡人,自然不是来听曲儿看舞的,”那叫陨若的女人悠悠道,“二位看着也是修行之人,必然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若只是来看画儿,那也就不必到我这里来了,想必是为了修行而来的吧。” “我想知道你的修行之法是什么。”我开门见山,“我已经听画翼说了琴歌依照你的法子修成四尾之事,在狐族之中从未有过此先例,因此十分好奇。” “这位苏姑娘是个爽快人,我倒还喜欢。”陨若吸了口鼻烟,又看着我道,“苏姑娘既然想知道我的修行之法,又来我桑沃院,那我也乐得与你做这一盘交易。不过我陨若明人不说暗话,也从不做不稳当的生意,这修行之事本就艰难,我这法子并非人人都能用得,我只挑我看得上的。” “既然如此,还请婆婆指教。”我回答,朝陨若鞠鞠手。 陨若微微一笑,招了招手,那叫流鹃的粉衣女子便端过了一只木盒,木盒打开,里头是一盏玻璃碗,那碗很深,上头有玻璃盖,里头是烟粉色的虚渺之物,像是烟却比烟浑浊,说是染料又要轻薄好许,竟全然看不出是什么。陨若揭开那玻璃盖,将鼻子凑近那碗吸了一口,便将那烟粉色的东西吸入鼻中,咂了咂嘴,然后对我们道,“我的修行之法,便在这里,苏姑娘,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我摇摇头,陨若把玻璃盖盖上,那团烟雾一样的东西又被封在了玻璃碗中,“这是一缕凡人的初心。” “凡人的初心?” 我一听此语吃惊不小,但陨若似乎对我的这个反应完全不惊讶,她接着道,“我的修行之法,说来也就是‘媚蛊’二字。人有七魂六魄,而这初心一点,是魂魄之中最精纯之物,取食一缕便能抵百年修为。只是凡人虽有七魂六魄,但更有七情六欲,是这三界之中最无定数的,若要得这初心一缕也是极为不易,并非每个修行的都能做到。不过你们狐族倒是对此事天生地擅长,当年狐仙助成汤灭亡而得道,也该是多亏了这‘媚蛊’二字吧?” “婆婆的意思是——” 陨若站起身来,流鹃把那木盒拿了下去,陨若缓步走到我们面前,忽然把脸凑近紧盯着我,看得我有些鸡皮疙瘩,“我这个法子虽然进益快,但并非人人都能习得,并非人人都能拿到凡人初心。你若是愿意一试,那便在我这桑沃院住下,我自然教给你媚蛊之术。桑沃院的规矩,十分三成,想必你也是知道了的,你若是不愿意,那就还请从这里离开。” “初心既然是凡人七魂六魄中最精纯之物,婆婆却用此作自身修为,难道不会觉得——” 我话还没说完,陨若便又打断了我,她又拿起那只鼻烟壶吸了两口,道,“苏姑娘,你我既都是修行之人,就该明白修行之事,说到底是修自己。我听说你狐族之中修行有三禁,一不逆天道,二不乱太平,三不伤同族,我这法子虽说不同寻常,但三禁可是一条都没有违反。我虽然要了凡人初心,却未曾伤他们半分性命,而至于能不能拿到他们的这颗初心,则要看各人的本事。”陨若幽幽地看着我道,“苏姑娘该也在人界过了百年了,这百年里,难道还不够看清凡人之心?这天地人三界中,还有比凡人更三心二意,朝三暮四之徒么?富贵荣华,如花美眷,这凡人短短一生却欲念深重,总是在追索些细枝末节之物。区区初心而已,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早忘记了,我既有本事将它拿到手,那为何不能作己用呢?我陨若在人间这样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看过,早就明白了。” 陨若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纵使我心中依然有些犹豫,但听了此言也无话可说,陨若又吸一口鼻烟,道,“另外一件,想必画儿也对你们说过了,我这法子不传男人,只传女儿身,我桑沃院中修行之人也不收男子。不过说来我到底还做些乐坊舞馆的生意,自然也就需要些庭扫跑堂的,因此也留些男子在后院之中。你刚刚说到琴歌,她身边便总跟着个傻大个,如今便在我这桑沃院中做个打杂的,你们狐族虽天生媚术,但也总有例外不是?不是人人都能用这个法子的。” 陨若说的那个傻大个大约就是书渠了,而她这句“不是人人都能用这个法子”虽是实话,但我本就在意琴歌修行进益之事,绝不能够容忍琴歌能够做到的事我做不到,便更坚定了要试一试这修行之法的心思。但陨若并未立刻让我做出决定,反而道,“苏姑娘,我这一个交易已经说得清楚,若你乐意,便要留在我桑沃院中,十成分三,若你不乐意,那今儿的话就当没说过。我话也说得明白,我不是人人都收的,修行之事,你还是自个儿考量清楚。画儿,带客人出去吧。” 画翼点点头,又行一礼,便带了我们出去,走回画翼的屋子,棋莞和乐儿还在屋中,见我们回来赶忙起身问怎样。画翼坐下,先是对棋莞他们大致说了说刚刚的事,然后又对我道,“西沉,刚刚陨若虽然那样说,但她看人一向是十分挑剔的,她刚见你就乐意告诉你修行之法,又愿意与你做那个交易,显然是觉得你人才可用。” “真的吗?”刚刚陨若说话的时候一直很谨慎矜持,反倒叫我有些不安,“我还以为她有些勉强。” “我们刚到桑沃院的时候,陨若也这样与我们说过,”画翼继续道,“那时她便觉得琴歌天赋高,而我便一般,是沾了琴歌的光才一起留下的。陨若看得不错,我和琴歌虽然都受了她的指点,但我还是比琴歌差远了。” “是怎样的指点?”我问道,“我是说,她教了你们什么媚蛊之术?” 画翼略略思索了一番,然后起身打开了一处矮柜,从柜中取出一条发带似的东西来,拿在手里走回来,递给我看,“首先是这样东西,这是狐纹带,把这个扎在发上,便可以变作不同人形,”画翼一边说着,一边又拿回了那条带子,将它扎在了发髻上,念了一诀,只看一阵青烟散去,画翼已然变成了一位穿着豆绿袄裙、扎着两个小发髻的小姑娘,画翼解开那狐纹带,又念一诀便又变回了原形,对我们道,“这狐纹带虽说有神力,但还是有两个缺陷,一是不能摘下,如果摘下的话便会失去效力;二是狐纹带的作用与各人的修为密切相关,若要化形化得好,必得多加练习,天赋也是极重要的,像我就变得不好,琴歌比我好很多,如今琴歌也已经不需要这狐纹带就能变不同人形了。” 狐狸修成四尾之后便能化作不同人形,画翼又提到这件事,我更是觉得心里堵得慌,画翼接着道,“陨若本是狸猫,但在人间已经修炼多年了,又一直经营乐坊舞馆,对人心看得极清楚,深知人心之弱点,也明白不同的人的喜好,也正是因为陨若有这个本事,她才能够拿到凡人初心。她曾与我和琴歌说过这媚蛊之术的种种,但我天生太腼腆内向,不敢与生人多言语,更不要说讨那些凡人喜欢,拿到他们的初心了,因此很是辛苦。但琴歌却是如鱼得水,也就是靠着这个进益极快。陨若这法子只传女子不传男子,也是因为女子天生更有媚蛊之能,而凡间男子初心又比女子初心易得,所以桑沃院才只收女子不收男人。” “那,那我呢?”棋莞听到这里忽然插嘴,“那我是算女孩子,还是算男人?” “你的话,”画翼思考了一下,然后笑道,“这我说不清,得问了陨若才知道。” “我虽不是狐族中人,但我也曾听说过,狐修九尾向善得道,”乐儿开口道,“这媚蛊之术说到底也还是蛊惑人心之术,是否会有不妥?” “我们也曾有过担忧,”画翼点点头,“刚刚西沉你也问过此事,但陨若自有一套说辞,虽说极诡辩,但到底有些道理。我和琴歌在明都这么久,是薄幸人多痴情人少,凡间男子又都是三心二意,今儿来了桑沃院,指不定明日就去了彖槿楼,初心着实算不得什么。就算是有些男子会找上门来,然而平日里我们都不会以原面目示人,自然也是寻不到的。琴歌至今日已得了不知多少男子的初心,但真来寻又真舍不下的又有几个呢?凡间之事太纷杂,初心大约也很快就会被忘记了。” “这样说来,也到底是把人心看得太轻了。”东升已经半日没有开一句口,此刻说道,他淡淡勾了勾嘴角,眼中流过一抹我看不分明的神色,“大约在这桑沃院中,人心是最轻贱,深情是最不值钱吧。” “正是这样道理。”画翼又点点头,“陨若曾与我们说过,人世之中人心最难过情关,可恰恰是凡人又多是见异思迁之辈,修行之人若要成事,就要跳脱这个圈子方能成行。桑沃院中也曾有修行之人爱上凡人之事,只是若此事发生便会立刻被逐出桑沃院,陨若是最看不起为凡情所困之人的。” “画翼!” 我们正说着,就在此刻门忽然被打开了,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最不想见到的琴歌,虽说已经百年不见,但她刚一进来我就认出了她——琴歌一身艳红衣裙,妆容也是最精致张扬,她在狐族之中本就容貌出众,此刻化成人形自然也是风姿绰约。她身后则跟着书渠,与我想象中一模一样,身材魁梧有力,一身灰色衣衫,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的样子。画翼一下子站起身来,转身看着琴歌道,“琴歌你回来了,我们——” “流鹃跟我说你带了客人来,我还以为是谁,”琴歌快步走了过来,我下意识往东升那边靠了靠,“原来是白狸子,这百年不见了,你居然也修成人形了。” 我刚要发作,画翼怕不是担心我和琴歌刚见面就吵起来,急忙打断了我的话,“琴歌,西沉和东升也是刚来明都,这是棋莞,还有这是乐儿,乐儿是天界白云洞里的银花白鹿,是西沉在凤栖——” “我没有问你这些废话,你啰嗦个什么?”琴歌一句话就把画翼怼了回去,画翼只得收声,让到了一边,琴歌又转向我,“你们能找到这里来,该也是画翼告诉你们的吧?呵,我就说当初不该把这好事的多嘴的带在身边,我还没说一句话,她倒把什么都秃噜出去了。不过也不打紧,当年涂山山下一别,我曾说过不随我琴歌走的都要后悔,如今我已修成四尾,你们也该知道我没说假话了吧。”琴歌眉毛一挑,不等我开口又转向东升道,“东升,我们也该百年没见了吧,若说天资我是绝不如你的,如今却也被我占了先,你可曾后悔当日没同我走,却跟了这好吃懒做又没天分,还自作聪明的白狸子?” 琴歌向来是快人快语,今日她本就占了上风,又春风得意,自然更是不饶人,我只感觉我的怒火已经烧到喉咙了,但东升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笑了笑,“我当日便已经说过,修九尾之事我本就无所谓。靠凡人初心赚修为,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之事。” 东升此话刚落,琴歌忽然猛地站起身来,几步上前就给了画翼一个耳光,她这动作太快太急,我们一下子都没有反应过来,我再也忍不了了冲上前一把握住琴歌的手,画翼被她一个耳光打得差点摔倒,脸颊登时肿了,我盯着琴歌怒喊,“你干什么!” “她在背后嚼我舌根,我打她与你何干?”琴歌朝我冷笑道,“白狸子,你不过三尾,打小就是个没用的,如今也敢来管我的事了?” “你如何修得四尾不是画翼说的,是陨若自个儿告诉我们的。”我咬牙道,“修九尾本就是狐族之事,就算是画翼说了也没有过错。你修成四尾不错,但修成四尾不是高人一等,不能这样随便就打画翼!” “我怎样修行是我自己的事,她却四处张扬,我还打不得了?”琴歌把我手狠狠甩开,“狐族之事?真是笑话,狐族之中谁不知道修九尾是天字一号的大事,我怎样修成四尾也要同你白狸子报备吗?” 我与琴歌向来如此,说不了三句就要争吵起来,我刚要反驳,忽听得东升开口,“行了。我们本就是来与画翼闲叙而已,并无他意。时候不早,就此打住吧。” 东升这话虽然说得客气,但却不容置驳,我也只得把刚刚没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东升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又对我道,“嗔嗔,走吧,你不是说好还要跟画翼一起去松鹤楼的么?” 我和画翼根本没约过要去什么松鹤楼,东升这样说我一时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是给我个借口带画翼走,否则留了画翼在这里还不知道要怎样被琴歌欺负,于是我赶忙点点头,上前拉了画翼的手,画翼被琴歌无端扇了一巴掌眼角还有泪光,我又给棋莞乐儿使了个眼色,便一同朝屋外走去。东升路过书渠身边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下,但却也一句话没有说,只拍了拍书渠的肩。之前在涂山上他俩还不时会谈论些修炼之事,书渠内力深厚,东升时常会与他讨教切磋,算是在狐族中除了我和春凝奶奶、秋坪爹外难得能与东升搭上话的了,今日他俩重逢本该一叙,又被我和琴歌的争吵打断了。 我们五人走出桑沃院,明都街上已经人流涌动。刚刚琴歌那一巴掌下手极狠,打得画翼脸上五个红色指印都浮肿起来,又是一脸泪痕,我急忙道,“画翼,你还是先同我们回客栈去,我给你上了药吧。”画翼只点点头,我们五人便转身往客栈去了,这一路也是无话,只画翼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很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五十】惊夜 “还痛吗?” 我拿毛巾在冷水里浸湿了拧干给画翼覆在脸上,她自与我们回到了客栈便一直不说话。刚刚琴歌那一巴掌扇得凶狠,又丝毫没有给画翼半分颜面,我知道她此刻心中难受,回了客栈便把另外三个推到隔壁房中去了,此刻画翼只是拿着那毛巾在榻边坐着,半句话也没有,也不回答我的话,我看着还是有些不放心,便走到画翼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画翼,别难过了,等我再遇到琴歌非要替你打回来不可。”一想到刚刚琴歌那毫不讲理的一巴掌我还是生气,又想着要安慰画翼,道,“刚刚要不是东升打断我,我肯定替你出这口气!” “我还是不该告诉你们琴歌修成四尾的事,”画翼小声叹了口气,她轻声道,“我知道琴歌的性子,她一定会生气,但是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怪自己啊?”我打断了画翼的自怨自艾,“你没看到琴歌的得意样子吗?只要见了面,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会知道的。而且你不是也说过吗?修行是全族的事吧?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是琴歌突然出手打你好不好?” 画翼抿抿唇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拉住我的手,看着我道,“西沉,你不必替我说话,我告诉你琴歌修行的秘密本是我不对,虽然我借口修行是全族之事,但说实话,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为全族什么的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为什么?”画翼忽然这样说,我有些出乎意料。 画翼顿了顿,接着道,“当日我、书渠和琴歌都是被春凝奶奶提携,并且一手带大的,棋莞还比我们小些。我们四个里,书渠是个只会下死功夫的,虽然定力又好又有恒心,但脑子实在不聪明,棋莞就更不用说了,比我还要胆小怕事。至于我,做些手工零碎,学些医书药理还好,别的着实有些勉强。唯有琴歌天资好又胆大活泼,如今也只有琴歌修成四尾。东升虽然是公认的天赋最高,可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修行之事。” 画翼又抿抿嘴,看着我的眼睛道,“西沉,当日在涂山上,人人都不敢压琴歌的风头,只有你敢。你又开朗,又机灵,化人形又这样好看,如果要说现在狐族中有谁能与琴歌相比,大概也只有你了,春凝奶奶也喜欢你。春凝奶奶对我寄予过期望,但我不争气,却不想辜负她。现在我知道了琴歌修行的好办法,我觉得你一定可以做得比她好,便想要告诉你。你又很想修成九尾,我只是想要帮你一把。” 画翼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画翼平日里话少腼腆,更是不爱惹事,今日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应当是鼓足了勇气,画翼见我不开口,又道,“我自从与你们分别便一直与琴歌在一处,她的个性,我最了解。琴歌从小就是狐族中最出名的那个,总是最骄傲,又是是最好强,最爱出风头忍不了亏的。当日在涂山上春凝奶奶便提醒过她这一点,但如今她已然修成四尾,这性子是丝毫没有回转反而是变本加厉。我从前把琴歌当朋友,但如今她怕是只觉得我是个累赘而已。”画翼惨笑,“西沉,我实在不是个好的朋友,我告诉你琴歌的事情,完全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 “所以你告诉我琴歌的事,是想帮助我修行,与琴歌争,是不是?”我问道。 画翼又叹口气,点点头,“是。但也是因为我觉得如果西沉你能用了陨若的修行之法,一定可以进益很快。我们这些修行的狐狸,大部分日日夜夜都在做无用功,西沉你也很想早日修成吧?所以我才告诉了你桑沃院的事。要说帮你修行,也只是一方面,我告诉你这件事,也是觉得西沉你待我温和,为人也不像琴歌那样张扬跋扈,我也是想同你做朋友。” 画翼说到这里,似乎释然一般朝我笑了笑,我听得她这个心思,只觉得她傻气,又紧紧抓住她的手,“你也真是太小看我了。就算你不告诉我这件事,我们也还是朋友,不是吗?朋友之间何必说这些呢?桑沃院的事我会考虑的,你的心思我知道了,还是谢谢你。” 听我这样说,画翼也点点头,我们又闲谈一会,到了休息时间,画翼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西沉你也要休息了吧,我还是早点回桑沃院去,改日再聊吧。” 我赶紧拉住她的手,道,“你还是在这里住一晚,你要是现在回去了,我怕琴歌气没消你又被欺负。你不是才说了要与我做朋友么?那就别见外,留在这跟我一处睡吧。” 之前在涂山上的时候,我总是跟东升在一块,之后到了凤栖镇身边也一直只有东升棋莞,东升自不必说,棋莞虽然能说些体己话,可到底是个男孩子,又着实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很多话与他说不明白。今日我同画翼一处聊着,还真是从未有过的体会,也算是头一次理解了“闺中密友”的含义,画翼心思细腻又很是体贴人心,此刻要我放她走我还真有些舍不得。画翼听我挽留,又思索一下,点点头朝我笑道,“也好。我也好久没有与人这样说过心里话了,西沉你既然乐意,那我就留下。” 听画翼同意,我心里自然高兴,收拾了枕头被褥,吹熄了蜡烛便和画翼脱了外衣躺上榻,面对面躺着,我听到画翼小声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跟旁人同榻睡觉。刚来人界的时候,那时战火正盛,我夜夜都怕,琴歌却从不让我同她睡一处,还总说我胆小。” “之前凤栖镇上流民之乱,莞莞可是被吓得不行。”我也小声道,“还有一回他在无业寺里被几个孩子捉了捆住吊起来,差点连命都没了,晚上不是我抱着就不敢睡,要说你胆小,那莞莞可不是根本没胆么?” 听我这样说,画翼扑哧一声笑了,又道,“原来棋莞比我还胆小,倒是西沉你还保护他哄他。要是当日我没跟琴歌走,跟着你就好了。” “可不是,”我在被子里和画翼握着手,“之前在凤栖镇,身边就只有东升和棋莞,虽说莞莞看着是男孩子,心里就跟个姑娘似的,却什么都不懂。遇事都没个说私房话的人,要是你同我一起去可不就不一样了么?” “在涂山的时候,西沉你总和东升在一处,”画翼对我道,“那时我也不曾有机会与你多说几句话,也不了解你,又看你跟东升走得那么近,还以为——啊!” 画翼话说到一半忽然惊叫了一声,我还在等她的下文,却感觉画翼猛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浑身都哆嗦了起来,我有些奇怪,问道,“以为什么,你怎么了?” “西沉,西沉,你看窗户!你看窗户上有鬼!” 我听画翼这样哆哆嗦嗦说出这句话,只觉得有些好笑,一边说着“哪里有鬼”一边转过身往窗户上一瞧,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我也被吓了一大跳,只看一只巨大的黑影扑在窗户上,形状似人却又不似人,看着十分狰狞可怖。我下意识要叫,可画翼显然比我更怕,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松,她的掌心都出了汗,我知道如果我失态大叫起来的话画翼会更怕,硬是把惊恐噎了回去,壮着胆子颤着手点了蜡烛,那黑影还趴在窗户上,而更让我惊慌的是那影子开始往屋中攀移,画翼已经在榻上缩成一团,那黑影越来越近,画翼忍不住又尖叫起来,我快步走到桌前拿起一只茶碗朝着那黑影掷了过去,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那茶碗砸在黑影上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那黑影居然也瞬间散去了,有一张纸片般的东西飘落在地上,我几步走过去捡起来,只看是一张人形红纸,我正疑惑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房门就被一把推了开来,是东升。 “嗔嗔!” “我在这,”我一转身看到东升站在门口,他该是听到了画翼的尖叫过来的,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东升此刻有些慌张,我走到他面前,把那张红纸递给他,“没事,是刚刚画翼看到窗户上有个黑影,我拿个茶碗扔中了,结果是张纸。” 画翼此刻也已经披上外衣下榻走过来,东升接过我手里的那张红纸,我此刻看到他手里也有一张同样的,便赶忙道,“你怎么也有?” “刚刚也有黑影在窗户上,”东升回答,此时棋莞和乐儿也赶了过来,“看样子应该是同你们见到的一样。” “这是什么东西?”我又拿过那张红纸在手里翻了翻,“看着挺吓人的,但一碰就没了,就这一张纸,简直就像是恶作剧嘛。” “我见过,”画翼开口道,“这是傀儡纸人,是一种奇门之术。我在桑沃院里的时候曾看陨若剪着玩,这纸人本身没什么,是靠着依附在上头的术法行动的。不过这纸人一打就落了,该也是没什么法力。” “傀儡纸人?”我重复了一遍,又听画翼说是陨若剪过,就更不明白了,“你说是陨若剪过,但我们今天才见了她一面,她为什么要——我知道了,是琴歌,是不是?陨若肯定教过她这个,白天她气不过,晚上剪了这个来吓唬你,这种恶作剧还真是幼稚!” 我一边说着一边就把手里的那个纸人撕了个粉碎,棋莞听我此言附和道,“就是,刚才可把我吓了一大跳,肯定是白天画翼你惹了琴歌生气,琴歌又知道你怕鬼,所以琴歌才拿了这个来吓唬你,是教训你呢!” 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画翼起初有些犹疑,但这纸人出现得突然又离奇,那黑影也是着实怕人,可雷声大雨点小,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个幼稚的恶作剧。桑沃院中陨若又会做这傀儡纸人,之前也从未出现过,唯有今日画翼留宿就出现在了窗户上,可不就是冲着画翼来的,而能有动机做出这事的除了琴歌也没有别人了,于是画翼似乎也勉强接受了这个看法,点点头。 “如果是为了吓画翼,”乐儿一直旁观,此刻道,“那为什么我们窗户上也有?” “那大概是琴歌不知道画翼在哪间屋子里,所以就剪了两个呗。”棋莞不假思索地答道,“说不定啊我们回来的路上琴歌就悄悄跟在后头,知道我们在这家客栈里,所以半夜来吓唬画翼呢。” 我们这样说着,但东升只是看着他手里的那个纸人,半晌都没有开口,他似乎有些心事,一直皱着眉头。我有些担心,上前握住他的胳膊,“怎么了?” “没什么。”一听我这样问,东升的神情却忽然放松了许多,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他把那纸人收起来,又对我道,“没事就好。不管是不是琴歌的恶作剧,时候不早,还是先休息吧。” “画翼你等着,我明天肯定要再去桑沃院找琴歌算帐,”见东升这样说,我也算是松了口气,又拉住画翼的手,“她打你那巴掌还没算,现在居然又弄纸人来吓唬你,我一定要帮你出气!” “西沉,还是不要了吧,如果真是琴歌要吓唬我,也是白天我惹了她生气,你还是不要跟她去吵,就算了吧。”画翼却是个软柿子好欺负,不肯惹事,“而且就算你去找琴歌,这纸人上没名没姓的,她肯定也不会承认。” 我还想再说什么,但此时已经深夜,客栈里四下也已经安静,再争此事也没什么意义,我也只得先咽了这口气,握了画翼的手,她刚刚被吓得不轻,手指冰凉冰凉的,我拉着她到榻边安置她躺下,道,“明天再说吧,你别冻着了。”又对东升他们道,“幸好没事,你们也回去吧。” 棋莞点点头就先回了房,但东升还站在门口,我走过去对他道,“已经没事了,画翼受了惊吓,我在这里就好了。你也回去睡吧。” “小心些,”东升沉默了一会才道,握了握我的手,“有什么事叫我。” 我应了一声,东升和乐儿便也回了隔壁,我吹熄蜡烛又在画翼身边躺下,她也不知是冷还是怕,一直抖个不停,我转个身抱着她抚摸她的背,轻声对她道,“好了,不要怕了,没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张纸嘛,就是个恶作剧。你要是还总想着,总害怕,那琴歌可不就得逞了嘛,所以你还是不要想着,闭上眼睡吧。” “真的是琴歌吗?她为什么要这样吓我……”画翼嗫嚅道,“她明知道我很怕这些,真的是她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好了好了,”我心里知道如果真是琴歌这样恶作剧,画翼一定会更难过,便只能安慰她道,“等再见到琴歌我一定要质问她的,你现在不要想是谁做这种幼稚事,只要知道都已经过去了,只要安心睡觉就好了,我给你唱安眠曲,唱乳娘唱的那首,好不好?” 说来我安慰别人也实在不是很在行,唯一的办法大约就是唱安眠曲,之前安慰棋莞的时候唱过,还挺有作用的,于是此时我一边搂着画翼一边轻声哼唱起来,“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我虽常听得乳娘唱这首乐府诗,旋律清雅婉转,但那时并不明白这诗中是什么意思,如今再听起来,这首歌虽然优美安宁,但其中却有着些淡淡的哀愁。画翼靠在我怀里,我一边哼唱一边抚摸她的头发,又想着画翼之前所说的修行之事,再想到琴歌的嚣张霸道,心中有些忿忿,又想起白日里陨若所说的话,陷入了沉思。我只想着陨若的媚蛊之术虽然是旁门,但到底是进益最快的,又丝毫不违反狐族修行的三禁,琴歌已然依靠此法成了四尾,画翼又说过我是有这个天分的,我又看不惯琴歌,如果就此放弃了定会后悔,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此时我又记起陨若的一句话,“这狐狸不狐媚,还能算得上是狐狸么?” 自然,狐狸不狐媚,是算不上狐狸的。画翼已经睡着了,我小心翼翼转过身看向了窗外,窗外一轮明月皎洁,窗纸上只有树影斑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西沉记》正文 【番外一 东升篇 情不知所起】 往日在涂山上的日子,除了跟嗔嗔厮闹,大多的时候,我都是秋坪爹的洞里呆着,这一整座涂山,若是真能与我谈得投机的狐狸,怕不也是只有秋坪爹一个。无论是我也好,秋坪爹也好,都算是这狐族之中与旁人不同的那类。秋坪爹一千二百年修成了四尾,是狐族中顶能吃苦的那个,当年他在瀑布之下苦修的毅力,如今连书渠那死脑筋也比不上。但秋坪爹有能吃苦的那面,也有逍遥浪荡的另一面,用他的话说,拼了他那条老命修成四尾,还不就是为了习得化形之术,月圆之夜,花暖之时化了人形去山下凤栖镇上快活,每每跟秋坪爹喝酒的时候,聊《易经》《八卦》,谈天文地理,喝得微醺,秋坪爹总要拍拍我的肩膀,再拍拍我的脑袋,在榻上大剌剌地躺倒,然后道,“东升!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你秋坪爹我,活了这么几千年了,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玩过,什么没读过,别的都是假的,就一句话说得好,说得好啊,‘春宵一刻值千金’,真的值千金啊!” 每次秋坪爹开始说这等胡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又大半是喝醉了。春凝奶奶提到这码事总是唉声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总说,秋坪爹之所以一直死活修不成五尾,就是因为满脑子都是山下的那些漂亮姑娘们,春凝奶奶拿木拐杖哐哐哐砸地,痛心疾首地对我说,“东升啊,听你奶奶我的话,你是个好孩子,知道是非的,离你秋坪爹远点,千万别学你秋坪爹,狐狸修狐仙,看不透情关,那就根本进益不了啊!”春凝奶奶这话说得多了,秋坪爹那好色的名声算是在狐群里传了个遍,他知道之后也不觉得羞惭,反倒觉得是一种别样夸奖,继续喝他的酒,逛他的窑子,每次逍遥回来,除了记得给我和嗔嗔带点好吃的,还要十分诚恳地拉着我的手,坚持不懈地给我灌输他那一套理论,“东升啊,你不要听那个春凝老太婆的话,听你秋坪爹的,修九尾不重要,抱姑娘才重要,你现在不懂,等你修成人,就知道姑娘们的好了!姑娘们跟狐族其他那些母狐狸可不一样,姑娘们笑起来像弯月亮,恼起来像玫瑰花,抱在手里像棉花糖,亲起来——” 亲起来像什么我不知道,因为那次春凝奶奶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拿着她的木头拐杖对着秋坪爹就是一顿猛锤,锤得秋坪爹满地打滚,春凝奶奶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又转头看向我,“东升!你秋坪爹说的全是瞎话!一句也信不得!为老不尊,为老不尊,老狐狸了连脸都不要了!自己不上进就算了,还教孩子们这么些狗屁,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一顿你这个老不死!”看他俩掐架起来,嗔嗔又多吃了几口米酒饼已经睡着了,我赶紧背着嗔嗔离开了这是非之地,跑远了,还能听到春凝奶奶骂秋坪爹的声音。 之后我同嗔嗔、棋莞一并下了山,进了无业寺,日日在佛前打坐修行,听和尚念《心经》,《心经》里就说,“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说的是这人世之中,可见可感的色声香味触法,其实跟虚无的空幻并没有什么区别,人因为可以看到和感知,才生出许多邪念来。每每听到这段,我就总莫名想到秋坪爹,大概秋坪爹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代表,佛说三界,是欲界,色界,无色界,像秋坪爹那种,一晚上能逛四五个窑子的家伙,大概就是欲界都出不去的。另一个完全不能明白这个道理的就是嗔嗔,因为嗔嗔总是想不清楚,糯米鸡明明就那么香,怎么会跟没有一样呢? 只是我从小便有些自负,又有一段旁的狐狸没有的渊源,总觉得自己通达,跟旁的狐狸不同,因此也绝不会像秋坪爹那样得一个好色名声。做狐狸的时候,听秋坪爹说人的七情六欲,总觉得像说书,而只有等化了人之后,才能明白其中的关窍,并非我想的那般容易。我初次感觉到秋坪爹所说也并非虚言的时候,大概也就是在无业寺后菩提树下化人形的那一晚,狐狸一旦有了人的情,便能看到之前看不到的,听到以前听不到的,感觉到以前感觉不到的事,棋莞是这样,嗔嗔是这样,我也不能例外。因此,或许从我和嗔嗔都化了人之后,我是之前的我,也不是之前的我,嗔嗔是以前的嗔嗔,又不是以前的嗔嗔了。 嗔嗔第一次化形,是在望舒祭典之上,那晚我和秋坪爹多喝了几杯水酒,本头脑就有些不清楚,看着嗔嗔在台上的样子,像是嗔嗔,又不像是嗔嗔,像是狐仙,又不像是狐仙,就好像棋莞说的,那一晚的嗔嗔叫我感到些许的陌生,又叫我感到意外,大概是我之前从未想过嗔嗔化形之后是什么模样的缘故。以往在狐族之中,狐狸团子都是抱在一起玩,摞在一起闹的,虽说有男女之别,但分界也未那么明显,更不要说只有一两百岁的小狐狸了。狐族虽然年年都有行周公礼的季节,但多也就是彼此欣赏,便在一起为传宗接代,延绵存续而已。狐狸是物,人族之中的情,狐族是不能明白的。因此嗔嗔曾对我说琴歌想要给我生小狐狸这种事,也完全是无稽之谈。嗔嗔再次化形,是在四百年之后,她本自小就笨得很,起初她与棋莞斗嘴的时候,我还略有担心她化形不成哭鼻子,可真等她有模有样念起变身诀,白烟升腾之时,我竟又有些说不出地忐忑和不安,好像回到那晚望舒祭典似的,分明没有喝水酒,头脑竟也有些搅动般的糊涂。而待我再见到嗔嗔化形之后,眼前的白衣少女竟与我头脑中的那只白狐狸完全不同,记忆中的嗔嗔爱玩好闹,是娇蛮起来不管不顾,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肯吃亏又大大咧咧没什么心思的白狐狸,可眼前的白衣少女却又给我另一番感受。除却那同狐狸嗔嗔无出一二的漆黑大眼,纤细体格,化了人后的嗔嗔梳着两个小发髻,发髻上系着白丝带扎的同心结,乌黑长发,神情虽也还是有些以往的俏皮淘气,可又多了好几分的羞涩文静,大约也是那一身月白裙子的缘故,此刻的嗔嗔,与以往竟完全不同了。怕不是我听秋坪爹说混话说的太多,我盯着嗔嗔看了好一会,满脑子都是秋坪爹教我的那些混话,“樱桃一般红润的嘴唇儿,乌木一般的流顺的长发儿,雪堆一样的肌肤,还有目含秋水,凝眉皓腕,纤细脚踝,葱白手指,还有少女像云团一般柔软的胸脯”,秋坪爹的话一句句地全冒出来了,就连以往我听了就忘的那些,都像是一只只恼人的小爬虫一样爬出来,我看着嗔嗔,竟觉得秋坪爹说的那些,与嗔嗔对起来看,怎么看怎么像,怎么看怎么对,对得我只觉得脸上发烧。于是我也不敢说话,生怕脑子不清楚,忍不住说出些秋坪爹的混话来,惹嗔嗔恼火。只得背过身去化形,借此来冷静冷静。 待我化形完毕,刚刚那吃了酒一样的脑子终于也清醒了好些,再加上棋莞那个傻瓜不知怎的说痴话,我一脚把他踹开,才看到嗔嗔还像个狐狸似的蹲在地上,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傻看,样子实在不雅观,便去伸手拉她起来。谁知她刚站起来,就猛地把手从我手里抽了回去,神色慌张得很,还不断把手在裙带上擦擦擦,原本我心情已经快要平复,她忽然这样一惊一乍,我心跳也一时乱了,问她怎么了,她回我说手滑,可耳朵根子却红了一片,嗫嚅着道,“你,你化形真好看,比我好看”,若是狐狸嗔嗔,大约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她那嘤咛一样的声音听在耳朵里,我一时脑子又有点乱了,赶紧让自己冷静,又看她慌乱的样子,鬓角头发散开一片,又很想感觉一下那头发与之前有什么差异,便伸手去给她捋一捋,这下她反应更大,直接向后跳了开来,胡乱地开始乱语,“你,你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 她一说这话,我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往常不要说摸摸头发,抱在一起玩都是常有的,可一化了人,嗔嗔不同了,我也不同了,这寻常接触就成了动手动脚,我大约也能理解她为何这样说,只默默收回手来,只道是我冒失,唯恐再惊吓到她。 嗔嗔估计也是感觉自己反应过度,轻声说是她说了奇怪的话。 如今再想,大约那时是刚刚化人,原先做狐狸时候所不懂得的心情,做了人之后蓦然就懂得了,而我再想想,也略略能够理解秋坪爹所说的那些混账话的缘故。回了寺中,嗔嗔百般地不想如往常一样上榻上睡觉,变了人后,看到之前看不到的,感觉到之前感觉不到的,看嗔嗔那般惊慌失措的模样,我却止不住地更想去拉她的手,摸摸她的头发,看她那般地不想与我亲近,若是做狐狸,哪一晚她不压着我睡觉我就拜佛了,此刻她缩在榻上背对着我像只团子一般,我却心里总想着要拉她过来,求不得地她像往常一样靠在我身边睡觉,我止不住地去想拉着她的手是什么感觉,抱着她是什么感觉,说是好奇也罢,说是邪念也行,我故意引她生气,趁这个机会抱了她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发,再摸摸她的腰脊,往常做狐狸,嗔嗔身材便是纤细瘦小,此刻她化了人,抱在怀里竟轻似无物,可又柔软得真像一团云一样,还有了狐狸没有的温暖,我心里好像有电流涌过一般地酥麻,却不想松手,她的头发闻起来也想香香的,说不出是什么香,大约是金银花?还是合欢?我正想着,嗔嗔便开始不断地挣扎,勒令我松手,用她的拳头使劲锤我,骂我混账。只是今晚我们都与往常不同,说不出什么不同,又不想让嗔嗔害怕,我便安慰她说我们依旧是狐狸,同往常是一样的,她不信,一个劲地不肯安稳。 “不一样!我不要抱着!我不习惯!” 大约化了人之后真是不同了,她越是这样讲,我越是不想松手,看她那一副我不松手她不停的气势,我索性闭了眼睛,“我习惯抱着,你不习惯就醒着好了。”我说了这话,她不吭声,还使劲掰我的手,我偏不松手,她努力了好一会也没用,想是累了,初次化形又多耗体力,不一会自己就先睡沉。嗔嗔睡熟之后倒表现出了狐狸的本性,刚刚死活不愿我抱,这会自个儿伸了手搂紧了我的腰,一条腿挂在我的腿上,摆了个她往日最喜欢的霸道睡姿,咂了咂嘴,呼吸平稳了下来。我睁开眼睛,低头看她睡着的模样,悄悄伸了手,用指腹碰了碰她的脸,她没醒,我便顺着她的前额、眉心、鼻梁一点点地滑下去,又轻轻抚摸她的眼角,脸颊,像吃了药似的神智不清,又伸手去摸摸她的耳骨,耳垂,还有她的上唇,下唇,下巴,我知道这样做逾矩,可我却忍不住地看着她,她靠我这样近,这样没有防备地靠我这样近,那再靠近些也可以吧?她笑起来像弯月亮,恼起来像玫瑰花,抱在手里像棉花糖,亲起来,亲起来像什么?我不知道,我发了痴一样地凑近过去,嗔嗔不会恼我的吧?她睡熟了,抱在我怀里,往常狐狸时候什么没干过,亲一下也没有不可以吧?嗔嗔向来是睡了就不醒,兴许是感觉有点痒,她微微扭了扭头,把脸埋进枕头里去了。我方才猛醒过来,发现自己刚才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术,心脏跳得厉害,又暗自庆幸自己没再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暗怪秋坪爹教了我那么些昏话,可又半分睡意都没有,便悄悄拉开了嗔嗔的手,翻身下了榻,取了烛幽出去练剑,屋外寺中寒风瑟瑟,只有一轮皎月当空,我练了二十来个回合,出了一头汗,方觉得刚刚失序的心跳平稳了下来,便坐在屋前台阶上休息,屋内嗔嗔和棋莞都还睡得熟,我坐在台阶上,看着那月亮,又想起曾经的,与秋坪爹所说的一段,还算是正经的对话。 “秋坪爹,你月月下去逛窑子,狐族里一等一的逍遥自在,可真有什么相好的吗?” “相好的?我当然有相好的了!东升啊,你要知道,就算是我,花心狐狸一个,也还是有真心喜欢的姑娘,真心喜欢的姑娘——” “那是什么样的姑娘啊?” “我秋坪真心喜欢的姑娘,太阳比不上她,月亮比不上她,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得上她的,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离不开她,日日夜夜脑子里都想着她。她高兴了,我就也高兴了,她恼了,我也就恼了,她喜欢我,我高兴,她生我的气,我却恼不了她。我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我秋坪爱的姑娘,我愿意同她在一起,九尾不要,狐狸不做,为了我秋坪爱的姑娘,我秋坪什么都不怕,上刀山下火海不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不怕。东升,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如果你有这样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为了她的欢喜,什么都可以放弃。” “真会有这样的姑娘吗?” “会有的,总会有的。”秋坪爹对我说,“东升,你可记住,这世上,并非修九尾是幸事,遇到真心喜欢的人,才是这天下的第一幸事,有了这样的人,修为有什么重要?自由有什么重要?” 秋坪爹摸了摸我的头。 “就算是你自己,又有什么重要的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西沉记》正文 【番外二 东升篇 白日消磨肠断句】 我曾与书渠闲谈之时说起,这世间没什么事能让我害怕,要有的话只有三件,其一是入庙堂坐书斋,二是纠仇怨失深情,三是苏西沉喝醉酒,前两件,因我是个狐狸,无需考功名求富贵,又无甚仇怨可讲,深情亦不曾失,所以我怕的这世间唯一一件事大概就是嗔嗔喝醉酒,她那闹酒疯的功力,真是能让人身心俱疲,每每她喝醉,从她喝醉到她睡着,中间一段简直犹如天人交战,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嗔嗔与我化作人形之后,头一次尝酒,便是在凤栖镇的茶楼,那一日唱的是《捉放曹》,嗔嗔并不太感兴趣,只看隔壁一桌两个江湖人在喝女儿红,便闹着也要喝女儿红。我曾在山上就与秋坪爹一起喝酒,所以并没觉得喝酒有什么意思,但嗔嗔却好奇得很,于是便叫了一坛上来,嗔嗔一人咕嘟咕嘟喝了四大碗,简直牛饮,喝了四碗下肚去之后一张雪白面皮涨得通红,走路都歪倒不稳,我和棋莞便带她回去。谁知这家伙回了屋也不肯睡,站在榻上便开始说胡话,胡话的内容从今天买的栗子不够甜到寺里的狗今天冲她叫了三声,不一而足,简直就是胡说八道的长篇大论,她喝了酒之后话总是变得特别多。那晚嗔嗔还跑出门在院子里撒酒疯,在院里跳了半夜的舞,还一个劲地问我和棋莞好不好看,最后是她自己转圈的时候把自己彻底转晕一头栽倒,若不是这样,她要跳舞,我跟棋莞都拉不住。于是等那天嗔嗔酒醒之后,我便告诉她酒不能随便喝,以后去了茶楼也从不点酒。 只是我在的时候能管住她,我不在的时候就没得管,她也总会在我管不到她的时候乱惹事。那日我因得了秋坪爹的信,约我在镇中蓬莱坊中会,说是有要事,我便前去,也没有告知嗔嗔来的是秋坪爹。第二天一早与秋坪爹谈完正事,我本打算回去,他却同我说这镇上开了一家叫铜花阁的新窑子,一定要我陪他前去逛逛。又说他要先扮成个女客去探探里面姑娘的虚实,也不等我再开口,秋坪爹就变了个红裙女人模样,一个劲在我面前搔首弄姿,拉了我便往镇中去。我本想只是同他去瞧上一眼便溜,谁知秋坪爹进了铜花阁之后,那里面的姑娘却甚是合他意,便急忙退出来,又化作男人模样,去买了一身新衣,又去银号取了银两,拽着我又进了铜花阁,便如此这般,待我好容易趁他解手的时候溜出来回到寺里的时候,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嗔嗔不在,棋莞也不在,我便四下里去找。 我先是腾云空中,见了棋莞在井旁打水,便知嗔嗔在附近,于是落了云头,听见大殿旁有动静,也不先问棋莞,便只身走去,见大殿旁那间和尚值夜却常年空着的僧房里有灯光,便悄步走过去,刚靠近就听得嗔嗔的声音,却与往日不同,甚是口齿不清,再看,就见桐生扶着嗔嗔的头在给她喂茶,嗔嗔则是一脸迷蒙的样子,一看就是喝多了酒,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话也都是毫无头绪,嗔嗔一个劲地在摸桐生的脸,一会“西沉姑娘”一会“嗔嗔”,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倒是那桐生手足无措,羞得面皮紫涨,我只听他语无伦次,道,“不,不是,西沉姑娘,我,我,不,嗔,不是,嗔嗔……”我虽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听他这一声“嗔嗔”,喊得我心里却不舒服,只因这小名不是人人都能喊得的,他突然这样喊了,便是越界。又看嗔嗔半撑着在榻上,两眼眶哭得泛红,我也就不再多想,迈步走进屋里,桐生感觉有人进来,又一看是我,便忙把汤碗放下,站到一边。嗔嗔抬着眼看我,她一张脸上满是泪痕,样子实在狼狈,又因喝了酒,面颊泛着晕红,我蹲下身去用手覆住她的脸,嗔嗔张了张口,怕是哭久了,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沙哑着声音对我道,“你为什么在这?琴歌呢?你不是跟琴歌走了吗?还回来干什么?” 这话听得我是一头雾水,全然不知她在说什么,我今日是被秋坪爹捉了去,本说好是陪她看戏,是我失约,我本以为她会问我这件事,谁知她一口一个琴歌,我却是完全不明白琴歌之事是从何处来,只当她胡说,又不明白她怎么会说这种胡话,也不跟她理论,便道,“说什么傻话,我们回去。” 谁知我这样一说,嗔嗔反倒露出慌张的神情来,她在榻上缩成一团,用她的手握住我的手,带着哭腔对着我道,“你生气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我虽说了巴不得你走,但那是假的,我,我没有真的想你走,我——” “嗔嗔,回去了。” 她这样一说,我更不明白她究竟是何意,也不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让她这般惊恐,只是嗔嗔自小便因身世之事和异色皮毛在族中被当作异类,虽平时表面上娇蛮活泼,但也常有这般的惊慌之时,我不想再惊吓到她,又有桐生在侧,便不同她多说,只弯腰把她打横抱起来,准备带她回去。嗔嗔攀着我的脖子,抱得死紧,一张脸埋在我肩上,哭得比刚刚还惨,不一会我肩膀衣料便全被打湿,我知道她哭起来难停,又喝了酒,也不知今天发生了什么,便只是等她哭得尽兴,自己缓和下来。过了一会,嗔嗔渐渐止了哭泣,抽噎起来,她哭花了一张脸,神情甚是凄迷,竟是从未有过的,我心里揪着,只想赶紧带她回去,便往门口走。却又想起刚刚桐生喊了一声“嗔嗔”的事,我本不想同他多讲,但又心里不悦,便对他道,“嗔嗔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喊的,不是亲近的人,这样叫她,嗔嗔会恼的。”不过这句话半是真半是假,前面是真后面是假,嗔嗔会不会恼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喜欢外人随便喊她的小名而已。 化了人之后,我自己心里清楚对嗔嗔的心意非同寻常,只是她涉世不深,懂得不多,男女之情不通,许多时候只觉得害怕,一天到晚地把让我离她远远的这些话挂在嘴边,又说要送我去衙门之类的话,我也不想让她有负担,往日不同她多计较。日子长远,并不急于一时,而她身边也不过就一个不顶用的棋莞,是个更不通的,虽然狭隘,但我总还有恃无恐。但今日无端端听桐生喊了一句“嗔嗔”,虽多半是误会,我还是止不住地有些恼火。回头再去想,怕不是也是七情作祟的缘故,本不该那般小气,只是忍耐不住罢了。 带嗔嗔回屋的一路上天人交战才是真的开始,她刚刚才哭过,又开始傻笑,她傻笑也就算了,还一个劲拿手指头戳我的脸,戳我的脸就算了,她还要说胡话,她一个劲地说我今天是跟琴歌在一起,还要扇我耳光,说我是狗,我虽不明白她为何总是提起琴歌,但我隐约觉得这事总跟我和秋坪爹出去有关,也知道嗔嗔一直在意琴歌的事,便也不同她多说,只嗔嗔一直胡话不断,喊着“你是狗,你是狗,你是狗!”,小巴掌不停在我脸上乱拍,我被她拍得忍无可忍,便双手一松又继而接住她,她整个人差点摔在地上,我本就是吓唬她,这一招是最管用的,嗔嗔果然闭嘴,只缩在我怀里发抖。 进了屋之后就更难,喂嗔嗔喝两口水都比登天还难,好容易喂进去两口,她便是死活不喝了,无论怎么哄骗都不肯再张嘴,我便也拿她没有办法,只得把碗放下,哄她睡觉,她觉也不肯睡,只瘫在我胳膊上,一双大眼睛盯着我看,仿佛根本没喝醉似地清醒,我甚是无奈,便问,“你不喝水,也不睡觉,你要干什么?”嗔嗔也只是盯着我看,不答我话,我看她神情有些怪异,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正色对我道,“我要你抱,我要你抱我。” 我以为自己幻听了,她又突然爬爬爬,一路爬到榻里面,在枕头上躺下,自己把被子拉上,使劲儿拍身旁的空档,眨巴着一双眼睛又看着我道,“你也躺下,你抱着我,我就睡。” 我怕不是在做梦。 自从化人之后,不要说抱,往日里我就是想碰一下嗔嗔她都能跟兔子一样跳起来,虽然有时我坏心眼起来,也会骗了她讨个甜,可我也知道她不乐意,一般不会这样做,今天怕不是太阳东升了,是太阳西升,可嗔嗔认认真真地拍榻板,还鼓着脸掀开了半边被子,一副我不躺下她就不睡的架势。我知道大概是她喝了酒的原因,不过秋坪爹总说酒后吐真言,难得见嗔嗔坦率,我犹豫了一会,只想着如果我不躺下,她大概能闹一晚上,便起身脱了外衣放了头发,也躺上榻去。谁知我刚一躺下,嗔嗔就噌一下靠了过来,伸出胳膊把我抱了个满怀,脸埋在我胸前,我只觉得一股电流似地直窜脑门,身子经不住地打绷,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过了一会我才稍稍觉得冷静下来,手覆上她的头摸了摸她的头发,嗔嗔便刨地一般往我这里拱。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今日颇不寻常,她缩在我怀里竟柔若无骨,脸颊绯红,也不知道是她喝了酒体温高,还是我被她这般主动惹得头脑昏胀,我只觉得屋子里热得不行,只说屋里没有灭灯,她只说不要灭,要像以前一样,我略略想想,大约是在说涂山山洞吧。 嗔嗔今日先大哭一通,又喝酒撒泼,现在却乖得像只无尾兔一般在我怀里一动不动,我看着她微微合着的眼和她微微翕动的睫毛,眼角还带着泪痕,神思恍惚,竟一时想起与嗔嗔初次相遇之时,那时候的她也是这般的柔弱可怜,只是距离初次相遇,已经过了几百年时光了,我正说着,嗔嗔喃喃道,“我不知道……第一次见……我不记得了……”,我却在心里笑想,嗔嗔自然是不会记得的,她怎么会记得呢?只是我又想借这个时候问清楚她白天出了什么事,可我只试着问了一句,嗔嗔就又闹将起来,刚刚已经像是要睡着,此刻一双眼睛又睁老大,她一双手紧抓住我的衣服,抬着头看着我,脸色大变,“你是不是去找琴歌了?你昨天晚上去找琴歌,今天跟琴歌一起出去,你不可以,你不可以去!我同你约法三章过,不许跟琴歌说话,不许眉来眼去,不许,不许——” 我看她又露出恐惧的神情,眼角又要有眼泪出来,眼中也没了刚刚的安稳,相反满是惊慌,一边心里骂自己提这事干什么,一边搂了她在怀里,一边贴着她的额头,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头发,待她稍稍安静一些之后安慰她道,“没有琴歌,我没有去找她,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怪话?”嗔嗔也贴紧了我的额头,她靠我这般近,近得我的鼻尖能碰到她的鼻尖,她一边紧抱住我的腰,一边喃喃道,“琴歌也化了人,她还想给你生小狐狸,你不许去,我不要琴歌给你生小狐狸,她漂亮你也不许喜欢她,她,她要你跟她走,你也不许喜欢她,她喜欢你,你也不许喜欢她,也不要跟她生小狐狸……”她口中说话的时候,便有丝丝米酒的甜香,我只听她这样絮絮说着,我便看着她的眉毛,她的眼,她的脸,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都记在我心里——我忽然能够理解秋坪爹说的话了,我真心喜欢的姑娘,太阳比不上她,月亮比不上她,什么都没有办法与她相比,她做什么我都不恼,我真心喜欢的姑娘,我为了她,什么都愿意放弃。我看了那么多书,当中只有“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说得精准,情在心口难言,而一旦有了情,别的东西好像都变得无关紧要,连自己都变得太容易知足。我只是拥着嗔嗔在怀里,听她这样一句一句说着,我便已经觉得足够了,可又有那么些不够,总想再近些,再近些。佛说不足皆是妄念,我看着嗔嗔微红的脸,我抵着她的前额,她离我这般近,她靠在我怀里,自出生起,我经历了这么许多,如今想来都无甚紧要,只有嗔嗔,嗔嗔便是我所有的妄思,我所有的痴想吧。 “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些话,我不喜欢琴歌,也没有要去找她,也不会跟她生什么小狐狸,没事,嗔嗔,睡吧。”她说得声音越来越轻,我知道她闹累了,也说累了,便轻声道。 嗔嗔听我这样说,微微抬起头看着我,嗔嗔的眼睛很清,像一潭水,是可以看到底的水,她往上靠了靠,更紧地贴着我的额头,她的鼻翼擦过我的鼻翼,几乎靠着我的唇,她一字一句地,缓缓地,轻轻地道,她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都在我心里,是我无法忘记的,也不能忘记的,“琴歌喜欢你,嗔嗔也喜欢你,嗔嗔比琴歌更喜欢你,你不要跟琴歌走,嗔嗔,嗔嗔给你生小狐狸……” 我竟呆住了。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只觉得一颗心狂跳,几乎要跳出来,她同我说她喜欢我,她同我说她喜欢我,仅仅是这一句,我或许想过无数次,可当她真的说出口的时候,任何幻想都无法取代我此刻内心的狂喜。嗔嗔看着我,她确是累了,慢慢闭上了眼,把脸埋进我怀里,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去,睡着了。只是我久久,久久地不能平复我的心跳,我低下头,轻轻地吻她的前额,久久凝视着她熟睡的睡颜。那一刻我希望月亮永远不要沉下去,太阳永远不要升起来,就这样,就这样,我这样想到。嗔嗔便是我的全部,全部的欲望,全部的幻想,全部的贪念,是不可失去,也不可被其他人染指的。自古英雄路,谁能过情关,可谁又要去过那情关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西沉记》正文 【章五十一】小年祭 次日待我听见门口有些声响醒来,画翼已经起身了,我揉揉眼睛拉开床帘往外一瞧,原来是店伙计送早饭上来,画翼开了门接了道过谢,端着托盘将早点放在茶桌上,看我醒了便走到榻前来,在榻旁坐了,看着我笑道,“沉儿你醒了,我一早睁眼看你还睡得香就不曾叫你,昨儿真是多亏了你我才睡得那样好。” 往日里画翼都直呼我名字叫我西沉,今儿改了口叫我沉儿,想必是昨天我俩深谈了一番亲近不少,沉儿这叫法听着亲切得很,也从不曾有人这样叫过我,画翼声音又是绵软好听,温柔婉转,叫得我心颤颤,于是我就着点刚起床的慵懒气眯了眼朝她咧开一个笑脸,忽然又听得屋外吵闹得很,仿佛街上已经有不少人,我有些疑惑,便问画翼道,“外头是怎么了?怎么那么吵?” 画翼起身走到窗前开了窗往外看了看,她一拉开窗户外头的吵闹声更响了,仿佛是摊贩游人全部出动,吆喝的、赶路的、闲谈的,还有锅碗瓢盆哐啷哐啷地响,画翼又探出头出去瞧了瞧,这才恍然大悟一般把窗户关上,几步走到我面前又坐下道,“都怨我,都忘了日子了,今儿是明都的小年祭,外头都是在预备着。小年祭可是热闹得很,尤其到了晚上还有各样节目,又有好些吃的,从城南到城北满满地都是人,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这几天我本想着琴歌的事正气着,此刻忽然听画翼说有新鲜节目,心里自然是激动,便立刻翻身下床对画翼道,“既然这样,那我们赶紧收拾了出去看看,我都好久没见过这样好玩的事了!” “不急,此刻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是摊贩们卖东西,搭高台而已。”画翼拉住我,笑着对我道,“依我看,早去也无用,外头又人多,还是到了快傍晚的时候再早些出去,还能占个好座儿。沉儿你是头一回来就赶上这小年祭,也是巧了,当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出去,你说是不是?” “那倒是。” 听画翼这样说我也笑了,画翼总是这样细心的,于是我在铜盆里净了脸坐到了梳妆台前,画翼几步走过来,拿过她的那只小妆奁打开来,俯下身对我道,“沉儿,往日里我也跟着陨若学了几手画妆容的本事,你若信的过我,今儿我来给你化吧。” 我看着画翼的那只小妆奁,里头装着不少我从未见过的稀奇玩意儿,一时也不禁好奇起来,画翼的手艺我向来信得过,于是我便应了声“好”,便抬起脸来。画翼先是取了只青瓷小盅,打开盖子,一阵清香扑鼻而来,画翼笑着道,“这是玉簪粉,是珍珠磨碎了加了玉簪花汁子调起来的。虽然也不算是多名贵,但也挺难得,还是陨若年节时候给的。” “好香。”我吸吸鼻子,画翼蘸了妆粉给我均匀抹在面上,又拿了支青玉小棒轻轻推动,使得那妆粉更加敷贴,“我可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以前在凤栖镇上,连桃花粉都少见。” “要这样说的话,那明都也就只有这样好。”画翼一边道一边仔仔细细检查着妆面,“虽然我们与那些凡间女子不同,但可不还是喜欢这些脂粉花儿的,女为悦己者容,谁都不能免俗,姑娘们都爱美,明都城里好东西定要比别处多些。” 画翼说着,将青瓷小盅放下,又取出一只小盒,打开一看里头是青黛颜料,想必就是画眉所用的,画翼取了一条细柳枝,将那小盒拿在手里,道,“这是青雀头,比螺子黛颜色要清透些,也不容易晕开。沉儿你平日总画月眉,月眉虽然好看,却不够俏皮,今儿我给你画了小山眉吧。” 画翼说得头头是道,我自然是连连点头,画翼一手稍稍托住我的脸,一手执了眉笔轻轻在我眉骨上描着,她做这些细致的事情的时候总是格外认真仔细,而之前在凤栖镇我身边从没有人与我谈论这些诸如描眉选衣的闺阁事,如今有了画翼,我心中也是格外高兴。画翼一边画一边同我讲着其他画眉方法的好坏,又说了之前在街上见了位富家夫人,穿得绫罗绸缎,眉毛却画得像蚯蚓,画翼说着我也觉得十分好笑,两个人凑在一起笑成一团。 “沉沉,你们在笑什么呀?”我们正笑着,就听见屋外棋莞在敲门,画翼把眉笔放下去开了门,就看到棋莞板着脸站在门口,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怎么了?怎么一大早就跟霜打了似的?”我问道。 “我听你们笑得开心就来看看,看看你们在做些什么。”棋莞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屋,画翼又关上了房门,“那边两个人都闷声不说话,真没劲。”棋莞抱怨着在茶桌旁坐下,画翼又走到我身边托了我的脸便给我描右边眉毛,棋莞看着又来劲了,“原来你们在这里化妆呢,怎么也不喊我?” “我给沉儿化妆,你一个男孩子,哪里有喊你的必要呢?”画翼听棋莞这样说觉得好笑,“男人要是化妆,那不就成了娘娘腔了?” “你不知道,莞莞就对女孩子的事感兴趣,”我对画翼道,“他还跟我说想要做女孩儿呢,莞莞,是不是?” “我可是认真说的,又不是开玩笑,”棋莞鼓起脸来,“我是真的想做女孩儿。” 画翼给我画了眉,伸手去拿胭脂盒,又对棋莞笑道,“改做女孩儿是不可能了,倒不如你早点儿修成四尾,还能变个女孩儿,是不是?” 画翼这话实在,棋莞听了撅撅嘴趴在桌上不说话,只看着棋莞给我擦了胭脂,又取了一支细笔,蘸了口脂给我点在唇上,道,“如今已不流行用红纸了,都是点涂口脂的,比红纸更能显得嘴唇饱满。这口脂有樱桃香,我平日里不太用,倒觉得顶适合沉儿你。” 画翼话音刚落,房门就又被推开了,东升走进来看到棋莞在这里,面上带着点无奈对他道,“一不留神你就不见了,一声也不吭。” “那还不是你跟乐儿也太无聊了,一人拿一本书在那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棋莞瘪瘪嘴,“我是听画翼跟沉沉笑得开心就来凑热闹的,画翼在给沉沉化妆,看着都比跟你俩呆一块有意思。” 此刻画翼已经给我化好妆,手里拿着木梳开始帮我梳发髻了,见东升进来,笑道,“东升你来看看,我给沉儿化妆化得怎么样?可还好看?” 今日画翼给我化的妆容与平日里颇有不同,又是头一回尝试点涂的口脂,此刻还有些不太习惯,忽然听得画翼这样问东升,我蓦然地有点紧张,也不转过头去看他,只看着镜子,眼神开始乱飘,心中又有些忐忑,只怕东升说不好看或是说奇怪,但好在东升转过头来瞧了瞧,道了句“好看”,我一颗心虽松了口气,但又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但画翼似乎没感觉到异样,还是一边给我梳着头发一边又道,“沉儿这样可爱,怎样都是好看的。倒是你们俩之前日日与沉儿呆在一起,要说没有一点动心我可不信。” 平日里画翼话最少,今天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对自己的手艺得意,话也多了起来,她忽然说这话我听着又是脸上一红,赶紧拉了拉画翼的手示意她快别说了,画翼似乎也是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直白,也有些不好意思,便也不再说话,只细细给我梳好发髻,插上那支白玉合欢的簪子。屋中气氛一时又有点微妙,倒是东升开口打破了僵局,“嗔嗔你刚来明都重见画翼,才过了一天就这样要好了。” “画翼可好了,”我一听他这样说站起身来拉着画翼的手朝东升道,“画翼跟你们可不同,又会陪我说话又会给我画眉毛,又细心又能干。” “还是做女孩子好,”棋莞又开始重复他这句老生常谈,又对东升道,“要我是个女孩子,跟沉沉和画翼在一起,又能一起化妆,一起说话,跟你还有乐儿呆一间屋里,我可都要憋闷坏了。” “你要是能少做点白日梦就不会闷坏了,”东升瞟了一眼棋莞,更没好气,“嗔嗔众所周知的好吃懒做,读的书都比你多。” 棋莞刚要反驳,我也不想再听他俩在这斗嘴说些没营养的话,便推了他俩出去,一边推着一边道,“好了好了,你们还是再去坐一会,等我和画翼准备好了,我们再一起去看小年祭。东升说得也没错,莞莞你还是要多看点书不是?别说男孩子是一定要读书写字的,就是女儿家也该认几个字啊,你可不能总这样不学无术。” 好容易把他俩哄出门,画翼看我们这样又笑了,我转过身对她道,“莞莞向来这样的,我都习惯了。画翼你坐下,我也给你化妆吧,虽然我可能没有你画得好。” “没关系的,”画翼也净了脸坐下,“还从来没人帮我化过,我相信你。” 就这样我和画翼又在房里捣鼓了好半天,又挑了半天衣服,最后穿了件水红襦子配月白绣银线的褙子,这样折腾完已是午后了,我和画翼敲了敲隔壁房的房门,推门进去,看到东升站在窗口看着窗外似乎在想着什么,而乐儿和棋莞都在看书,不同的是乐儿看得聚精会神,棋莞已经要睡着了。我偷笑着小步走过去猛地敲了一下棋莞的脑袋,把他一下子吓得原地蹦了起来,定睛发现是我,气呼呼地把书一丢抱着身子缩一边去了,我走过去搂了他的肩哄他,“好了好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们出去看小年祭,给你买好吃的。”我这样说了棋莞才高兴了一些,我又对乐儿道,“今天是明都的小年祭,画翼说外头好玩的东西可多了,她还要带我们去看好看的节目,乐儿你也读了一天书,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吧。” 说动了乐儿和棋莞,我又几步走到站在窗口的东升身旁,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很出神,一直看着窗外,我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醒过来,我悄声道,“你在想什么?画翼要带我们去看小年祭呢。” “原来是小年祭,”东升微微笑了笑,“我还在想是为什么这样热闹。不过我看不是画翼要带你去,而是你主动要去,是不是?” “好啦算你懂我,”我的小心思是骗不过东升的,我只得承认,“一起走吧。” 华灯初上,天色还没完全暗下去,明都的街上便已经点起了晴雪灯,这种灯点起来很是明亮,与长阳暖雪灯的朦胧光亮不同,此刻明都街上一片辉煌,就连还没完全落下西山的太阳都逊色。画翼引了我们往城中走去,路上有不少小商贩在叫卖吆喝点心小吃,也有卖腊梅花和红梅花的,有不少官宦人家或是书香门第会买些花枝回去插瓶。更有些卖字画古董的,还有古书摊,也真算得上是应有尽有了。 “他们现在可努力地吆喝,是因为等会儿好看的来了,生意可就没得做了。”画翼一边走着一边小声对我道。 “是什么好看的?”我不禁更好奇地问道,此刻我们已经快要走到鹂馆,只见此刻鹂馆前搭起了高台,台上还摆着不少古琴、筝、二胡之类的乐器,我忽然懂了似的,问,“是不是要唱戏?之前我曾去长阳看过台上唱的《牡丹亭》。” “今儿不是唱戏,”画翼笑道,“往日里鹂馆天天都唱戏,今日再唱戏,可不是太没意思了?我们还是先找个好位置坐下,我再细细告诉你。” 画翼这样卖关子,我更想知道她所说的好看的是什么了,我们走进人群,此刻台下已经安置了长条凳椅,我们找了个不算很靠前但也观景不错的位置坐下,我又缠着画翼问到底是什么好看的,画翼这才对我道,“沉儿你刚来明都还不知道,这明都城中最有名的乐坊有三家,是鹂馆,彖槿楼和环采阁,每年小年祭,这三家乐坊便会轮流做东搭台,选了各家乐坊里头能歌善舞的姑娘登台唱演。因为每年小年祭上,各家乐坊都会让新捧的姑娘出来献舞,也算是给自家拉客打招牌。” 画翼正说着,便已经有乐师上台,此时台下也已经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画翼悄悄对我道,“看那前头锦凳上坐着的,就都是明都的名门望族,有钱的,有权势的大家族的人。这在小年祭上台的姑娘,若是衣带系在前头,下面那些有钱人家看上了,就拿钱袋扔上台,就可以把姑娘买回去。不过若是姑娘衣带系在后头,一般也都是压轴出场的,便是卖艺不卖身,甭管扔多少钱都是没用的。凡是能在小年祭登台压轴的姑娘,必定是被妈妈们悉心调教,有过人之处,将来都是能红遍明都,做楼子里摇钱树的。” 这听着倒新鲜,我此前无论是在凤栖镇还是在长阳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节目,画翼又小声道,“不过小年祭人多混杂,又常有两家看上同一个姑娘的,拼财力拼不出胜负,有时还会大打出手,闹到公堂上去。前年就出了这样的事,因此从去年开始就改了法子,不再往台上扔钱,而是由各乐坊的人暗暗记了各家出的数目,数多的就得。” “他们把姑娘买回去做什么?”我有些不明白,“买回去看她们跳舞么?” “才不是呢,”画翼道,“沉儿你居然不明白这个?这些姑娘都是青楼女子,买回去也就是做丫鬟,若是有几分姿色的,就给那些贵族公子做个小妾。这些衣带系在前头的姑娘们大多是过了芳龄,再加上青楼出身无处可去,在小年祭上上台也怕是最后一回了,若是能被买回去还算好的,若是没人买回去,又被楼里赶出去,那就只能流落街头了。” 听画翼这样说着,此刻灯火辉煌的台上竟又多出几丝凄凉来,但很快就有姑娘们陆续上场了,台下不断发出喝彩声或是倒彩声,又有议论声,那些坐在前排的人将钱数写在板上,不断有乐坊的人高喊诸如“祝了李公子得了彩姑娘”之类的话,每当这些话喊出来,便是全场骚动一番,明都的小年祭,也就在这样的混乱和喧嚣之中走向了高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西沉记》正文 【章五十二】显踪 我在人界百年,除了知道人有七情六欲之外,也知道了人族之中的等级尊卑,这在地界是没有的。在凤栖镇的时候,也见过官兵欺压贫民,有钱人家的少爷强行霸道,但都只是人族之中这尊卑区别之中最浅显和不起眼的了。而此刻我坐在明都小年祭的台下,看着那些青春已逝却又浓妆艳抹的女子在台上奋力舞动,只为了为自己博取一份并不幸福的前程,好似物品一般地被随意买卖,才发觉这人界之中的隐隐暗流,人心之中的浮华和易变,玩弄和轻蔑,并不比地界修行之时遭遇的意外来得危险。 “这些女子大约起初都是因为家贫或是被抛弃才会沦落风尘,”画翼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对我道,“人界之中富家大族三妻四妾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虽说凡人有七情六欲,是三界之中最懂一个情字的,但也是最会见异思迁之辈。人界之中,欲壑难填,男尊女卑,女人都只是附庸而已。” 正说着,此刻高台之上音律一转,场下登时又轰动了起来,画翼见状对我道,“到了好看的了。每年每家乐坊之中都会推选新调教出来的姑娘上台献舞,若是能在小年祭上大放异彩,那下一年就是乐坊里的聚宝盆。今年桑沃院里陨若挑了来的就是那日你见的流鹃,她本也是修成人形的狸猫。” “她很会跳舞么?”我有些好奇,问道。 “能在小年祭上登台的,舞必定出众,还都是有绝活的。”画翼轻声道,“流鹃的扇子玩得一绝,是陨若亲手调教出来的,桑沃院里也无人能比。” 画翼这样说,我不禁有些期待起来。头一个上场的便是今年做东的鹂馆选出来的衾垚,一身彩衣出场,台下便立刻轰动起来,画翼小声凑在我耳边道,“沉儿,要我说,当日你跳狐仙舞跳得那样好,若是去了桑沃院,陨若定会选你来小年祭。”我刚要回答,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又讨厌的声音,还能是谁,可不就是琴歌,我们今日没有去找她,她倒是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呵,我说你一天一夜没回桑沃院,果然是被白狸子拽住了脚。你还真是墙头草啊,两边倒!” 琴歌这话是在讽刺画翼,明明是她打人在先不说,还叫了我最厌恶的绰号,我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一转头就看着琴歌穿着一身银红褙子,摇着红绢扇,在我们身后的那条长椅上坐下了,身边还跟着书渠。我瞅着她冷声道,“画翼为什么不回去你还不知道吗?昨天的事我还没去找你算帐,你就自己跑来了,也真是毫无自知。你若是主动给画翼道歉还还则罢了,不然我要你好看!” “我说这平日里鼠胆不敢惹事的怎么如今也敢这样嚣张,”琴歌摇着扇子冷笑道,“原来是找了个不顶用的靠山。白狸子,我一直跟你八字不合,我本不想同你多啰嗦。不过你要我跟画翼道歉,我倒是奇了,我是做了什么要道歉的事了不成?” 琴歌这话一出我更是火冒三丈,我本也不想在此处惹事,想着让她给画翼道歉昨天那事就先过去了,谁知琴歌根本连道歉的意愿都没有,于是我盯着她道,“昨天你无来由扇了画翼一耳光,这是一;半夜剪了傀儡纸人用黑影子去吓唬画翼,这是二。就这两条,你都要给画翼道歉!” 琴歌听我这话反而冷笑了两声,也看着我道,“白狸子,我知道你脑子不好使,但你可不要瞎编。是,我昨天是打了画翼一巴掌,那也是她在背后嚼我舌根,我琴歌平生最讨厌这种人,打她一巴掌已经是轻的了。至于你说什么纸人吓唬画翼,那可真是胡扯,你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种谎话也扯得出来!” “你没有?”我不相信,挑挑眉毛,道,“好,那我问你,傀儡纸人是不是桑沃院中陨若会的秘术?你敢发誓你从不知道,也从没学过吗?” “是,我知道傀儡纸人,”琴歌不甘示弱,道,“我也看过陨若剪纸人,那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不过吓唬这胆小鬼那是没有的事,我琴歌要吓唬这胆小鬼还用得着费心思剪纸人?光是放两个耗子都能把她吓得半死了!” 琴歌有错在先此刻口气居然还如此嚣张,我气得浑身发抖,正想起身跟琴歌吵个明白,可画翼死死抓着我的手不让我站起来,琴歌又冷笑道,“白狸子,这百年不见你可是别的没学会,光学会替不中用的胆小鬼出头了。我跟画翼的事跟你可没关系,还是说我哪里又得罪了你,你要公报私仇?” 琴歌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我更生气了,我冷声道,“你忘了,我可没有忘,当日望舒祭典上你朝我扔的那一石头还没完呢,你既然口口声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你怎么就不敢承认了?” “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扔过,如果是我我一定认!”琴歌也火了,把那把扇子往书渠手里一摔,身子往前压低了声音,“我可告诉你白狸子不要血口喷人!” “是吗?那你告诉我,除了你还有谁?”我盯着琴歌道,“我摔倒的时候看得清楚你笑得幸灾乐祸,涂山之上谁不知道我被选上狐仙舞之后你气急败坏?你说不是你,那你说还有谁?除了你还能有谁?” “我——”琴歌语塞,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对,我是笑了,那是因为你样子滑稽,我也是气你顶了我的位置,我承认,但石头不是我扔的。你要疑我我无话可说,也说不出还有谁,但我琴歌行得正坐得端,我问心无愧!” “好!你问心无愧,我真希望你真问心无愧!”我挑眉,“你可真是有趣,事事指向你,疑点你个个承认,口口声声说自己行得正又撇得干净,可真是问心无愧!” 我这话一出,琴歌气得浑身筛糠一般地抖,此刻半天都没说一句话的书渠闷声闷气地倒替琴歌开口了,“西沉,真的不是琴歌。” 书渠这傻大个能主动开口说除了修行之外的事也真是罕见,我便看向他道,“好,那你说是谁?扔石头的是谁?剪纸人的是谁?” “我不知道是谁,但不是琴歌。” 书渠还是闷声闷气的,看他那明明不了解事情还不分青红皂白死活要帮琴歌说话的样子我更生气了,但就在我要反驳回去的时候东升开口,“嗔嗔,看节目吧。” 东升这样说明显是不想让我再跟琴歌吵架,大约也是更不想看着我跟书渠杠上,要知道书渠是出了名的死脑筋,又是绝对站在琴歌那一边的,与他吵起来更是没完没了。我气呼呼地转过身来,此刻台上正有环采阁的宝娘跳舞,台下一阵叫好,我本以为这事暂告一段落,没想琴歌又道,“东升,你也觉得是我扔的石头,是我剪的那什么纸人,是不是?” 我本心里就还生琴歌的气,此刻她居然还主动问东升话,我更是气得不行,也没等东升开口,劈头转身就朝琴歌唬道,“是,东升也觉得都是你,自己做的不承认,问再多人也没用!” “东升说话了吗你有什么资格替他说?” “我怎么没有?刚刚我该说的不都说得很明白了吗?你还要我——” “嗔嗔,看腻了的话,我们还是先回客栈去吧。” 东升再次打断了我的话,他微微皱着眉头,而此刻周围也不断有人侧目在看我们,我意识到有些过分了,又怕东升生气,便把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起身拉了画翼就走。而台下那些叫好的人群也并未被我们这一场小争吵影响,很快就有其他人占了我们的座位。我们一路走回客栈,只因大多数人都在小年祭台下,此刻明都街上人很少,棋莞看着歌舞还有些意犹未尽,忽然被拉走还有点不高兴,而我刚跟琴歌吵了一架,也一直咬着牙不说话,气氛很是低迷。如果按照我的脾气,定是要弄明白说清楚不可,这样话说到一半被打断就是一口气憋在心里难受得不行,但我也明白那种吵架是没有意义的,而细细想来无论是望舒祭典的事还是昨晚的事,琴歌虽然有很大疑点但确实也没有一锤定音的证据,她若是一直不承认也着实拿她没办法,想到这我心里更是憋闷。回到客栈之后同画翼回了屋也一直闷坐着,画翼打了水来我还闷坐着,她缓步走到我身边。 “沉儿,不要生气了,”画翼推推我,“昨儿的事就算了吧。我知道你是看不得我受欺负,但你若是气坏了,那我可就心里真过意不去了。” “你总是这样,所以才总会被欺负,”我看着画翼道,“你就是太好说话,又怕惹事,所以被欺负了也不敢说,那下次还是会被欺负的。” 我自小在狐族之中也是受欺负惯了的,我知道那种滋味不好受,而更不好受的是被欺负了还不还口,也无法保护自己,我深刻地憎恨那种懦弱和自欺欺人的原谅。 “我明白,”画翼在我身旁坐下,握住我的手,“沉儿,我虽然胆小些,但也不是懦弱之人。琴歌与我,虽一起长大,却总当我是拖油瓶,总没有什么情分。沉儿你护着我,我心里感激,往后也不会再一味隐忍,定不叫你失望。” 听得画翼这样说,我心中也觉得好受了一些,又对画翼道,“但是今日琴歌说望舒祭的事,还有傀儡纸人的事都不是她做的,虽然我还是疑心她,但她那样说,也不由得叫我怀疑。若真不是她所为,那会是谁呢?真是后怕。” 我本是随口对画翼说着我心中的疑虑,但画翼一听我这话却忽然紧张了起来,我有些不明白她为何色变,画翼迟疑了许久,才小声对我道,“沉儿,我虽不知昨日那傀儡纸人是从何而来,我确实在桑沃院中见过陨若用过那东西,但你们刚见陨若一面,她定不会做那样幼稚恶作剧,因此疑了琴歌。只是琴歌说不是她做的,那傀儡纸人也不是仅有陨若会做,说不定是旁人。” 我点点头,画翼顿了顿,又接着道,“沉儿,这话我从来没有说过,是因为我自个儿也拿不准。但望舒祭典上有人朝台上扔了石头害你摔倒的事,真的不是琴歌做的,那日你认定了是琴歌大闹会场,我也明白你为何疑心她。但你若是信我,我如今也没有必要替琴歌说话,我向你保证,不是琴歌扔的。” 画翼这话话里有话,而望舒祭典上的事一直是我一块心病,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始终是一块解不开的结。之前我一直认定是琴歌做的,便一直把气撒在琴歌身上,但如今画翼却这样言之凿凿同我说不是琴歌,我一下子反而觉得有些猝不及防,我紧紧攥住画翼的手,道,“你保证不是琴歌,为什么?” “我——”画翼似乎很是有难言之隐,她咬着唇半天不说话,半晌道,“真的不是琴歌,我知道她嫌疑最大,但真的不是她,沉儿你不要再为这件事跟琴歌吵架了,真的不是她。” “你这么确定不是琴歌,那难不成是你?”我心里相信肯定不是画翼,但画翼能这样确定不是琴歌,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心里知道是谁扔的,我这样说,只是为了激将。 “不是我,我肯定不会做那种事,怎么可能是我呢?”果然画翼上了钩,急得手足无措,“沉儿,我怎么可能朝你扔石头害你滑倒呢?我——” “我知道不是你,”我稳住她,对画翼道,“但我知道你知道是谁扔了那石头,是不是?要不然你不会这样确定,是谁?” 一听我这句话,画翼反而更加慌乱起来,下意识想要起身,但我自然不会放过找到当年罪魁祸首的机会,紧紧抓住画翼的手,“你知道,是不是?你说,我绝不会怪你的。” “沉儿,我说了你不会信我的,不要说你不会信我,就是我都不敢确定。”画翼被我逼问得急了,脸儿都涨红一片,“你只要知道不是琴歌就好了,就当我是当年看晃了眼,我只是不想你再跟琴歌争吵,好不好?” “不行,”我还是不罢休,“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看到了谁扔石头,那叫我怎么相信不是琴歌?说不定是你自个儿看晃了眼,其实是琴歌扔的呢?” 画翼被我逼问得不行,沉默了好一会,我知道她怕是在做激烈的心理斗争,但我还是不罢手,因为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重要了,那个罪魁祸首不仅毁了我的狐仙舞害我出洋相,还毁了望舒祭典,还害得我们六人被罚下山——这还不是全部,当年我被选跳狐仙舞,是献给狐仙生辰的大礼,然而就因为那个扔石头的家伙狐仙舞毁了,说不定就因为这件事狐仙姐姐生了我的气,也就转而去指点琴歌,让她修成了四尾放弃了我,这样看来的话,我如今落后于琴歌也是那罪魁祸首的过错。我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愤怒,大约是我的表情变得有些可怕,画翼被唬得抖抖索索,我盯着她道,“你说,你说是谁,你只说你看到了什么。” “沉儿,我还是不能说,我说了的话,你一定会生我的气,也不会同我做朋友了。” 我耐心哄她道,“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不生气,我怎么会不同你做朋友呢?除非那石头是你扔的。”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画翼听我这句立刻摆手。 “那你说是谁,如果你不说,我就当是你扔的,我就要生气,也再不同你做朋友了。”我加重了语气,果然画翼听了我这句话彻底动摇了。 “沉儿,”画翼握住我的手,“你答应了我我说出来你不生气的,那我可就真的要说了,这件事从望舒祭典那天我就一直埋在心里,本以为就这样过去了。无论我说出来你信不信,你都不能生气啊。” “你说,我不生气。”我点点头。 “沉儿,”画翼停顿了一下,“当日你在台上跳舞,琴歌就在我身旁不远,若真是她扔的我能不知道吗?我绝不是包庇她。那日朝台上扔那石头的是东升,是我看到的,可我也不敢相信是真的,你不是一直同他在一处的么?你们一直那么好,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真的觉得是我看错了,所以那日就算是春凝奶奶罚我们下山我也不敢说,只以为是我看晃眼了。沉儿,如果不是今日你问我,我也是不敢说的,我知道你一直与东升在一起,你跟他的感情比跟我的感情深厚多了,你一定会信他,不会信我的,我怕你以为我挑拨,生我的气。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就当是我看走眼了,不管是谁,但都不是琴歌,沉儿,你千万不要生气,我只是不想你再跟琴歌因为这件事吵架,好不好?” 画翼后面说了那么一长串我一句都没有听见,因为我的思绪在画翼说出东升的名字的时候就砰一声断了,我清晰地听见那个声音,在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东升的名字在我脑海中刺目地放大,再放大。 是东升,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心里对这样说。 为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西沉记》正文 【章五十三 疏离】 我一夜都没有睡。 事实上在画翼告诉我这件事之后,我心中是二分信八分不信的,就如同她所说的,东升于我非同寻常,比起相信画翼,我更相信东升。我心中曾有一瞬间的冲动要立刻去找东升问个明白,如果他说没有,那我便会非常确定是画翼看晃了眼。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去找东升,就算只有一墙之隔,我也没有去找他。画翼回桑沃院去之后,我便独自一人躺在榻上发呆,我很想去问东升到底是不是他,可是我不敢去,每当我就要走出门的时候我又退回去了,我愿意相信他,可我怕真的是他,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我一定接受不了。我躺在榻上,屋里十分安静,只有蜡烛的烛光一点一点亮着,为什么?我在心里这样问自己,如果画翼没有看走眼,那个石头真的是东升扔上台的,害我跌倒,毁了我那么在意的狐仙舞的真的是东升,那到底是为什么?是东升陪我练习,他是最知道我有多在乎这件事的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真的是画翼看走了眼吗?她没有理由指认东升,就算是她最后被我逼着说了实情也还是诚惶诚恐,如果画翼没有看走眼,那她的指认就是真相,不管我愿不愿意相信,那都是真的。 直到现在,我多希望画翼没有告诉我真相,或者说我没有问她到底是谁。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在心里一直告诉自己那个罪魁祸首是琴歌,如果是琴歌的话,我会难过,但我只是因为那场狐仙舞的失败和受到的惩罚而难过——说到底,如果是琴歌的话,那么望舒祭典上的事也不过就是和我在没有遇到东升前,在育狐洞里受到的欺凌和嘲笑一样,虽然恶劣,但有冤有主。可如今画翼告诉我那个罪魁祸首是我最信任最喜欢的人,这就好像是一把刺穿了美梦的刀,这把刀剖开了我曾经相信的东西,这把刀似乎在告诉我,我相信的东西都是假的。我在榻上蜷缩起来,我觉得心里很凉,好像那把刀是刺在心里的似的,我好像又回到了涂山上的育狐洞,还没有遇到东升之前的育狐洞,我就是这样独自蜷缩在洞里,没有朋友,没有可以信赖的人,没有人喜欢我,我也无法与任何人亲近。 为什么是东升呢?如果不是他该多好。 次日我还是早早起了身,只是简单地梳洗了一下,镜子里的我与昨日已全然不同,脸色苍白而迷倦。我独自在镜前坐了一会,直到棋莞来敲我的门,我缓步走过去打开门,棋莞对我道,“沉沉,你醒啦,今儿店伙计说有新蒸上的小笼包,等下我们在堂里吃——欸,沉沉你没睡好吗?怎么脸色这么差?” 我勉强笑了笑,对棋莞道,“没有,可能是昨天有点累了。你们先去,我——” “砰!” 就在这时候我正看到东升从隔壁房间出来,我下意识就把门一下子关上了,棋莞被我这样的举动弄糊涂了,还在门外喊着“沉沉你怎么啦”,我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而这种心跳与以往不同,包含着一种异样的恐惧,我关了门靠着门喘了口气,努力稳住声音对棋莞道,“没,没什么,你们先去吧,我换件衣服。” “那你快点啊,不然小笼包会凉的。”棋莞还是有些粗神经,并没有接着追问下去,又听他对东升道,“走啦,沉沉就是换件衣服,我们先下去不用等她了。” 我屏住呼吸想要听东升说什么,但他没有开口,门外传来下楼去的脚步声,不知为何我竟稍稍松了口气。我本是不想下去和他们一起吃早饭,但又觉得如果不去更是欲盖弥彰,而我还没有想明白到底要不要问东升望舒祭典上的事,如果我表现反常就更不自然了。想到这里我还是穿了外衣,又看看镜子里脸色实在是很苍白,只得稍稍用脂粉掩饰了一下,这才缓步下了楼,东升、棋莞和乐儿已经坐在楼下堂中了,我缓步走过去,往日里都会坐在东升身边,今日我却没有,径直走到棋莞身旁坐下了,这个动作也是有些反常,我清楚地看到东升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我并未再理睬他。 “沉沉,这一笼给你。”棋莞嘴里塞着一个小笼包,此刻又拿了一笼递给我,“蟹粉馅的,趁热吃。” 平日里蟹粉馅的小笼包也是我心头好,我勉强笑笑接过,夹了一个放进嘴里,却总觉得食之无味,而我此刻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却又不愿意他们看出什么来,只能勉强一口一口吃着。 “画翼也回桑沃院去了,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棋莞一边吃着一边道,“傀儡纸人的事,我们还要再去找琴歌吗?” “昨天琴歌说了不是她,再去也没有意义,还是暂时放下吧。”东升道。 “那怎么行?那个黑影那么吓人,”棋莞看上去还有些心有余悸,“琴歌说不是就不是了?那种恶作剧要是不查出来是谁做的,那之后再搞恶作剧怎么办?” “那种傀儡纸人太容易做,会的也不仅是陨若一个。”东升对棋莞道,“按照这条线索往下查是大海捞针,凡修行之人中会做这个的成千上万,光明都里说不定就有百十号人。” “虽然你说得有道理,但平白无故被吓唬还就这样放弃了,也实在叫人不甘心。”棋莞怕不是被真被吓到,此刻还有些忿忿,“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还是接着查夏樆的线索吗?” “如果要查,那最好是从旅馆、乐坊或者是当铺这些人流多的地方查起。”乐儿平日里对狐族的事倒也没怎么上心,不过此刻倒开口了,“问凡人肯定问不出什么来,倒是那个桑沃院,我们前日已经去过,那里本就是地界之人的修行之所,如果再去问问,说不定会有线索。” 若不是棋莞此刻又提到夏樆,我都几乎已经把我们来明都的初衷抛到脑后去了。这几日一个接一个的冲击实在是让我猝不及防,原先是我对寻找夏樆线索的事最为上心,此刻竟已全然对此事没了热情。而自从我们来到明都之后就从未听过任何有关夏樆的线索,画翼、琴歌她们大约也不是知情人,乐儿这话说得虽然没错,但就好像那张红色的傀儡纸人一样,我们能够掌握的线索未免太少了。而我此刻又是心情极为低落,光是想想望舒祭典的事还有琴歌修成四尾的事就已经够我烦的了,因而对于寻找关于夏樆的线索这件事完全提不起一点兴致来。 “沉沉你说呢?”棋莞似乎也认同乐儿的意见,转过头来问我,“别的地方我们暂时也没有去过,还是先去桑沃院问问得好。” “嗯,是。”我心里乱得很,此刻也没有认真去听棋莞说些什么,便随口答道。 “不过那桑沃院还真是神了,”棋莞啧啧嘴道,“那个叫陨若的也真是神了,那种修行方法还真是从来没听说过。也真不知道琴歌她们是怎样找到那个地方的。不过能那样快就修成四尾,看样子那法子还真的有效。” “三界修行,各有千秋。”乐儿道,“只是那媚蛊之术也不过是左道旁门而非正统,虽然一时有效,但到底也还不是长久之计。” “哪里谁都跟你一样天天正儿八经的?”棋莞不以为然,瞅着乐儿道,“修行嘛,那当然是哪样快哪样好,只要不违反三禁就行了。沉沉,你说是不是?之前冬银狐不也是修卦算卜行之术么?” “少在这装博学了,你大概连卦算卜行是什么都不知道吧?”乐儿冷哼了一声。 “我怎么不知道了?”棋莞嘴硬,跟乐儿杠上,“你就知道很多吗?那你说说看什么是卦算卜行?你修行时间都没我长,还嘲笑我呢。” “我不是嘲笑你,我是在说事实。”乐儿也不甘示弱,“你要是知道什么是卦算卜行,何必问我呢?明明连看书都看不下去。” “好了你们俩,”他们吵得我更是心烦,我草草喝了几口小米粥,便把碗放下,起身道,“不要说了。等下还是先去桑沃院看看,我先回屋去了。” 说完这句我起身就回屋去,棋莞还冲着我问“沉沉你才吃了一点就不吃啦”,但我连同他解释的心情都没有,便径直往楼上走。而当我转身回楼上的时候东升也起身离开,他这几日也总让我觉得有些奇怪,似乎总是心事重重,也一直沉默不语。我缓步走上楼,东升跟在我身后,我又开始没来由地恐惧起来,我生怕东升问我为什么这样反常,而我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问他望舒祭上的事,于是我加快了脚步走回屋,还没等东升开口就关上了门。我知道他在我房门前站了一会,我也知道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但东升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有问我。 再次回到桑沃院的时候已经是午后,跟上次相比,这回桑沃院里头已经热闹许多。因为之前已经来过,在门口的那个小童已经记得我们,便也不说什么将我们迎进去,大堂之中已经有不少跑堂的在抬桌擦椅,等待着晚上生意开张。堂内也已经点上了灯,红烛外头罩着水纹纸做的灯罩,那烛光便温和地投射出来,满堂都是这浅浅的暖色灯光,独有一份温软暧昧之感。抬头去看二楼,隐约还可以听到嬉笑之声和拨弄乐器的声响,而那一间间透露着暖色灯光的门后的,大约便是那些在桑沃院中修行的女子了。虽然也有不少装饰,与明都的其他乐坊舞馆相比,实在是要简单许多。我在这人间也曾去过不少地方,鹂馆之中是人间百态,落霞楼则是神仙聚会之所,唯独在这桑沃院中,既有人间烟火气息,又有修行之地特有的空灵寡淡,亦正亦邪,表面之下深藏着的真实面目,着实令人琢磨不透。 “苏姑娘,今天你也是来找画儿姐么?”那引我们进来的小童问我道。 “不,我是来找你们婆婆的。”我回答,“她可在?” 那小童转转眼睛,又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露出笑容来,对我道,“在的,在的,苏姑娘请随我来。”又对着东升、棋莞和乐儿道,“三位请在这里歇着,人多了嘈杂,怕婆婆要恼了。” “你们在这里等着吧,我去问了就来。”东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我抢在他之前开了口,我顿了顿,也不回头看他,只道,“你也留在这。” 这种弥漫在空气里的疏离感其实从一早就开始了,只是到了此时显得格外突兀,就连最迟钝的棋莞都感觉到了,一时气氛更加凝重起来,棋莞和乐儿都不敢出声,我知道他们心中一定觉得很是奇怪,但此刻我全无心情去假装或是解释,随了那小童便独自上了二楼,到了陨若门前,里头人影憧憧,小童站在门外道,“婆婆,苏姑娘来了。” “请进来吧。” “苏姑娘,请。” 那小童替我推开门,我走了进去,门便在身后关上了。陨若依旧是如那天一样靠在桌边捧着那只鼻烟壶,但此刻面前摆放着一把算盘并一册厚账本,正有一个瘦弱的青年男人站在一旁畏畏缩缩地捏着衣角,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陨若只瞟了我一眼,也不对我说话,只拿着那鼻烟壶敲了敲桌角,冷声道,“你在人界多少年了?这点事也弄不明白!我也是看你读过几年书,让你去账房做个跑腿的买办,你倒好,给我亏了几百两下去!也不过是姑娘们的月例银子,都是有名有定例的,你个软骨头没脑子的废物东西,她们要你买什么就买什么了,你以为自个儿有多聪明呢,还在这账本上给我耍花招!说,我的那些姑娘们是给了你这没出息的什么好处,你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现在反过来替她们卖命了?”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知错了,婆婆息怒,婆婆息怒!”那青年人登时浑身发抖得筛糠一般,腿一软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是小的没出息,婆婆要打要骂要罚小的都认!” “罚了你银子也回不来,你这一条小命还抵不上那几百两呢。”陨若冷哼一声,“罢了,到底不是你私吞,银子还是花在姑娘们身上,当我这个做婆婆疼她们算了。你自个儿去账房领罚去,从明儿开始也不要在账房呆着了,做杂役去吧。行了,不要在这丢人现眼的,趁早给我滚出去。” 陨若此话刚落,那青年人便忙不迭地裹了账本连滚带爬出了屋,陨若吸了口鼻烟,然后才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淡淡笑道,“苏姑娘来得巧,我这桑沃院里出了这种废物,我训斥两句,叫你笑话了。苏姑娘今日再来我桑沃院,可是考虑清楚了我的交易?” “交易之事我已考虑过。”我回答,“不过今日来,是要向您再打听一件事。” “这可真是奇闻呐,”陨若吸着鼻烟,道,“我这桑沃院在地界也不过就是个交易之地,在人界就是个小小乐坊,苏姑娘定然不是要问人界之事,只是这除了修行之外的事,我又从何得知呢?” “敢问婆婆是否知道夏樆?”我开门见山,“若婆婆不知,只当我从未提起过。” 出乎我意料的是,陨若听到夏樆这个名字之后思索了好一阵,并未立刻否认知道,也并未立刻承认知道,过了好一会,她开口道,“苏姑娘,我在这人界已经千年了,凡是到过我这桑沃院中的姑娘,我每个都记得。只是这世间同名同姓之人多了,我不知你说的夏樆,可是你涂山狐族里的一只赤红狐狸?” “是的。”我听她如此说,心中一动,“是一只六尾狐。” “六尾?”陨若笑了一声,“原来她修成六尾了。只是当年她到我这桑沃院里来的时候,还只是三尾而已。就像你这样,少不更事,却是顶有悟性。只是她在我这修成四尾之后便离开了。” “离开了?”我重复一遍,“您再未见过她么?” “时间过得真快呐,”陨若并未正面回答我的话,她悠悠道,“你提起夏樆,我倒还想起刚见她的时候。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是再见到,也不是之前的样子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西沉记》正文 【章五十四】离诀 “时间过得真快呐,你提起夏樆,我倒还想起刚见她的时候。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是再见到,也不是之前的样子了吧。”陨若悠悠道,“苏姑娘为何会对夏樆感兴趣?” “夏樆行踪事关狐族机密,因此才向婆婆打听。”我答道。 “原来如此。”陨若把鼻烟壶放下,托着下颚看着我道,“只怕我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这明都城里倒是关窍众多,倘若苏姑娘留在明都,指不定哪一日倒可以得到些许线索也不一定。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三界之中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婆婆是要我留在明都,还是留在你桑沃院?”我听得陨若这话话中有话,道。 “苏姑娘是个聪明人,自然无需我多言。前日来我桑沃院中,我也已经说得明白。”陨若道,“我做的既然是修行这一把生意,自然是希望给这桑沃院纳些能干的,我看得上眼的姑娘,否则我这生意可不就做不成了么?我也说过,我桑沃院不是人人都能进,我的修行之法也不是人人都能尽用,十成分三,我做成生意,苏姑娘进益修行,各取所需,互不相欠。自然,这三界之中多得是正派的修行之法,可说到底这正派还是旁门,也都是人云亦云而已,能否进益才是正道,我说得可对?” “你又是从何处学来这个法子?”我前日便已经想问这个问题,今日才开口问。 陨若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然后看着我道,“苏姑娘,这世间之事均是必然因果,既然有今日之事,必然有昨日之因。只是这桑沃院中从不问出身,只求当下,我既然不问苏姑娘来历,苏姑娘也不必问我的过往。苏姑娘若是愿意留在桑沃院中随我修行,今晚子时便请再来,过了今晚,便当我们这一盘生意做不成,苏姑娘也就请当从未来过我桑沃院,如何?” 此刻正又有人在外叫门,陨若道一声“请进来”,进来的便还是那位之前见到的粉衣女子,叫流鹃的,进了门对陨若道,“婆婆,上客了,今儿有林少爷的局,姑娘们等着您去安排呢。” “你先去吧,平日里该谁今日还是谁。”陨若思索了一下,道,“我过会就去。” 流鹃应了一声便关门出去了,陨若起身坐到了梳妆台前开始补妆,我正欲行礼然后出去,她忽然从镜子里看着我道,“苏姑娘,今夜子时,可别忘了。” 我走出陨若的屋子到了楼下,此时桑沃院中已然热闹喧哗起来,一楼厅堂之中也已不断有宾客进出,那些跑堂的都穿着灰布衣衫,胳膊上搭着热毛巾,不断有衣着光鲜亮丽,珠翠满头的姑娘们从二楼走下来,厅中那半米高的台上又坐着三位弹琵琶、古琴和吹箫的美人,吹的正是《小阳春》,曲子轻快又悦耳,整个桑沃院中都洋溢着与白日完全不同的气氛,若非知情,全然看不出这是汇聚了不少地界修行之人的修行之所,与凡界的寻常乐坊别无二致。 “沉沉你与那婆婆说什么了?去了好长一会。”我从二楼下来走到稍稍僻静的角落,棋莞也正迎上来,我随他走到桑沃院后院的一处安静地方,远看画翼和乐儿也正在那里,棋莞悄悄对我道,“刚刚我们遇到画翼,前厅人多嘈杂,我们便来了这。如何?可有得到夏樆的线索?” “没有,”我摇摇头,而画翼此刻又在,我便对棋莞道,“夏樆曾经在这里修行过一阵子,如今也没有音讯。还是先不要说这件事了。” 棋莞赶忙点点头不作声,走到后院,画翼和乐儿正坐在一处石桌旁,见我来了,画翼赶忙起身,“沉儿,你来了,小福儿告诉我说你来找陨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可是想好了要留在桑沃院里?” 画翼此话刚落,棋莞就先插嘴,似乎是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等等——沉沉,你不是去问那婆婆——我是说,你决定要留在桑沃院了?留在这修行?” “陨若要我子时之前给她答复。”我在石凳上坐下,“我还没有决定。” “沉沉,你真的要留下吗?”棋莞站在我身旁嘀咕着,“我是说,如果你要留下,我一定是陪你留下……但是我还是觉得,还是觉得那法子风险太大了,若是留在这里,定是要常常与凡人打交道,又都是些豪门显贵,而且这又不是什么正派修行之法,虽然琴歌是修成四尾啦——” “棋莞,你若是不想留下可以不用陪我,”我此话一出,显然心中的犹疑已然消散不少,我本就已有留在桑沃院中修行之心,今次再来与陨若会面,不过是再给自己一个考虑的机会而已,“修行之法有千种,苦读艰修虽是所谓正道却难以成就,琴歌既然已经修成四尾,我定不能落了后。” “沉沉……”棋莞听得我口气决然,他向来自己是没主意的,此刻更加犹豫,思索了片刻小声道,“你真的决定了吗?还是再想想吧,刚,刚才东升出去了,说很快就回来,等他回来了听他怎么说,听他说了你再决定,好不好?” “他是他,我是我,我决定的事要他说三道四吗?”棋莞这磨叽的性子此刻叫我厌烦,而他又主动提起东升,光是听到东升的名字我顿时觉得心里更加烦闷起来,我看了一眼棋莞道,“你若是要听他怎么说便去听好了,也不用再跟我多言语!” “不是的,不是的沉沉,”棋莞赶紧给我解释,慌忙改口,“我不是要听东升怎么说,我是说,就算是我乐意,东升他也肯定不会愿意留在这里的,况且桑沃院只收女子,男人都是要去做跑堂杂役的,若是东升不留下,你还要留下吗?” 我一听这话,立起眉毛盯着棋莞看了一眼,他这话表面上说得有理有据,其实是在给我耍小心机,我冷笑道,“自个儿是胆小鬼,就不要拿旁人作挡箭牌。我说过了,他留不留下是他的事,我留不留下是我的事,同样,你留不留下是你的事。你也在人界修行百年了,这点主张都不自个儿拿吗?” 棋莞被我数落两句十分委屈的样子,画翼赶忙打圆场,起身走过来拉住我道,“沉儿你消消气,棋莞也是说实情,不是驳你。再说了,棋莞说得也没有错,大家既然是一处修行的,总也免不了要相互考虑些。只是这桑沃院中的确非人人都能来得,陨若几次想要你来,定是看中了你的,若你能来,我自然是最高兴。” 画翼这话说得还算是公道,只是她此前未与我们在一处,只以为我与东升仍是涂山之上的寻常关系,因此也全然不知棋莞刚才那句话的弦外之音。我也不与她再说此事,只问她道,“前头那样热闹,你既然已经是在桑沃院里修行的,怎么不去?” 画翼无奈地笑笑,“我虽然受了陨若的提点,但见了生人还是总露怯,那些个乐器也摆弄不好,去了也是丢脸。起初琴歌还带我在身旁做个陪衬,如今她也算是个红人了,自然也不带我在身边了。” “那如今你在桑沃院中都做些什么?”我问道。 “平日里我自个儿钻研些医书,”画翼道,“因我还会做些刺绣手工,便帮着别的姑娘做做衣服缝补,又或是帮着院里买些东西,若是前头忙,也去帮忙端个茶。说出来也没什么,这桑沃院中姑娘虽然多,但陨若要求苛刻,又各有弱处,真能红了的也没有多少,大多也就是陪衬而已了。” 画翼这句话说出来,听在我耳朵里和听在棋莞耳朵里全然是两样,大约棋莞听了只更萌生了退意,但在我听来,只觉得既然是件难事,而这件难事琴歌又能做到,那我便也能,必然不能就此放弃,留在桑沃院里的决心便愈发坚定。 “乐儿,沉沉要留在桑沃院,你呢?你也要留下来吗?”棋莞这个胆小鬼又开始拉着乐儿,“你要是留下,就只能做跑堂的。” “我曾与师父说过要留在人间修行,师父也说过人间修行至苦,我自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乐儿的想法却单纯许多,他答道,“我也决定了要随西沉一起修行,无论做什么都可以,重要的是要在人间寻常事中悟道。” “你就做个跑堂的能悟什么出来?”棋莞拉拢乐儿宣告失败,又不好对我发泄不满,只得对着乐儿发牢骚,“你在人间修行,难不成就乐意在乐坊里做——” “嗔嗔。” 棋莞话还没有说完便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了,听见东升的声音的时候我又是心里一震,那种萦绕在心里的不安恐惧和无措又朝我袭来,只是就在我还在思考该如何面对东升的时候,棋莞又先我开口了,东升走到石桌旁,棋莞便走到他身边对他道,“东升你刚刚去哪里了?沉沉要留在桑沃院里修行,你呢?你也要跟着沉沉一起留下吗?你们如果都要一起留下来的话,那我——” “棋莞,我说过了这是我的事!”我猛地站起身打断了棋莞的话,“我说要留下来,没有要你跟我一起留下来,自己胆小就不要拉着别人!” “沉沉我只是担心你而已,你为什么一直要说我胆小?我只是——” “你不是胆小?你是自己没有主张,又不敢留在这,也不知道该去哪,别人去哪你也去哪,是不是?你根本不是担心我,你是想要看看谁的决定你喜欢你就跟谁走,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此刻我是心烦意乱,对着棋莞就是一通抢白,其实我心里明白棋莞向来是这个性格,以往我都不会这样对他,只是今日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这几日的打击和烦恼太多了,我再不发泄的话都快要承受不住了。棋莞被我训斥一通有些懵了,我也意识到我话说得有些重,但话已出口,再怎样也无济于事。 “嗔嗔,我们到外面说吧。” 我对着棋莞吼了一通之后后院中片刻的静寂,画翼和乐儿都不敢说话,而这晦暗死寂的后院与热闹非凡的前院形成了那样鲜明的对比,半晌,东升对我道。 “我没话跟你说。”我不想跟东升说任何话,我现在甚至都不想看到他,只要看到他我就心烦得很,只要看到他我就会不可遏制地想起望舒祭典的事来。 “走吧。”这该是从小到大我头一次对东升态度如此冷淡,但他似乎并没有一丝惊讶,而是坚持道,“我们出去说。” 我讨厌这样的东升,我讨厌他这样无端的冷静,我讨厌我看不透他,我讨厌我不明白他的心,我转过脸定定地看着东升的脸,那就这样吧,我不愿意再一个人纠结,一个人瞎想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好,出去说,我们出去把话说清楚。”说完这句,也不管旁边三个人惊异的神色,我一转身就出了后门,一路径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南近郊的僻静地方才停下,东升跟在我身后,确认四周无人之后我停下了脚步。 “嗔嗔——” “对,棋莞已经跟你说过了吧,我要留在桑沃院,我已经决定了。”我打断了东升的话,我盯着他道,“今晚子时我就会去找陨若。” “我听到了,”东升把刚刚没说完的咽了回去,顿了顿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觉得他这样问很可笑,我道,“你不明白?琴歌已经修成四尾了,就在这,在桑沃院。现在还有比留下更好的修行方法吗?是,你当然看不上这种法子了,但是我不能输给琴歌,她能做到的我也能,所以我要留下,够了吗?” “如果只是因为琴歌,嗔嗔你没必要只是因为琴歌所以就要留在这,这修行方法虽然进益快,但——” “是旁门左道,是不是?” “修行之法千万种,但人心深情是不可玩弄的。” 我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你又是何时开始珍惜起人心来了?不过是三心二意的凡人,在他们那哪里有深情?你见的负心忘义之人还少吗?我已经决定了便不会改变,你如果不愿意留下,我不会强求你,所以呢?你要去哪?留下,还是走?” 罕见地,东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沉默之中似乎包含了许多东西,就好像是一团乱麻,全都是我看不见的东西,在那一刻不知为何我觉得东升离我很远,他分明就站在我面前,是我伸手就能触碰到他的距离,可我却觉得抓不住他,好像下一秒他就会离开我似的,好像他已经要离开我似的。 “我不能留在这。”沉默了许久,东升开口道。 “是吗?”我只觉得心里一沉,一种深刻的失落感从心底涌上来,如同潮水一般,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他,有一件事需要确认,我需要听到他给我的答案,我道,“我还有一件事问你,我要你实话告诉我答案。当日望舒祭典上害我摔倒的那个石头,是不是你扔的?画翼看到了是你,是不是你?” 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我在东升眼中看到了一瞬间的惊讶,这不重要,我在等待着他的回答。我希望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不是他,只要他说,我就愿意相信,我就会告诉自己是画翼看错了,这一切都是我胡思乱想,我多么真切地希望他给我一个否认,只要他否认,我就相信。 可是我失望了,我等到的不是否认,而是沉默。 “你告诉我,当日望舒祭典狐仙舞,扔那个石头的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我沉默三秒怒吼出声,我此刻已经愤怒到了极点,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窜上了头顶,“如果不是你你就说啊!你为什么不敢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当日我冤枉琴歌,同她大闹祭典,还被春凝奶奶罚下了山,如果是你做的,你为什么不承认?你一直瞒着我,为什么?东升,你最明白狐仙舞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如果是琴歌扔了那个石头,我根本不会这样生气,但是是你!我根本想不到是你,你觉得好玩吗?看我跌倒很好玩吗?看我被嘲笑很好玩吗?我以为你是绝对不会作出任何伤害我的事的,可是你呢?你也要看我的笑话吗?你是真的喜欢我,真的在乎我吗?如果你对我是真心,你怎么可能做得出那种事?东升,我一直是最信你的,从小到大,我比信我自己还信你,是,我是喜欢你,我比在乎我自己还在乎你,我怕你不高兴,怕我惹你生气,你喜欢什么我都记着,我最怕你离开我。可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望舒祭上我跳舞跌倒,就是冒犯了狐仙,狐仙就是因为这个觉得我不如琴歌,现在琴歌得了指点修成四尾了,可我呢?我有多在乎修九尾你最清楚了,不是吗? 东升还是沉默,他一句话都不说,但就是因为他一句话都不说,我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我只觉得心如刀绞,颤着声指着他道,“你不在乎,是不是?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不在乎修九尾,你什么都无所谓,所以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我告诉你,我说过要修九尾,就是一定要修的,狐仙给了我这个同生环,我就要付出一切去修成。这桑沃院我留定了,你要么留下要么走,只要能修成,不要说那些三心二意凡人的初心,就是三界神仙的初心我都敢要!琴歌已经修成四尾了,你还想要我放弃吗?我绝对不会放弃修九尾的,你曾说过我修九尾,你会陪我一起,现在你可以收回。你不愿意,那你就走,现在就走!” “不,嗔嗔,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了!东升,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数到三,数到三你就给我滚!你要是不走我就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五十五】陨若 “沉儿,沉儿。” 画翼拉开床帘推了推我,我这才从榻上坐起来,揉揉眼睛,才想起这是画翼的屋子,昨日我回了桑沃院中之后便是暂时先留在了画翼房里。此刻已经是次日了,只是我昨日情绪起伏太大又睡得昏迷,此时还有些头痛。 画翼坐在榻边看着我道,“沉儿,你是怎么了?从昨晚回来便一直没有说话。” 昨晚我和东升在城南近郊的僻静地方大吵了一架,若说是吵架,不如说是我单方面在对他撒气,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他在我数三下之内立刻滚,他如果不走我就走,说完这一句我自个儿就蹲在地上哭了,而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东升站在原地停顿了一会,然后什么都没有说就转身离开,等我哭完了抬起头来的时候,我面前只剩下一片静悄悄的空地,再也没有了东升的身影。我本以为他回了桑沃院,但等我回去的时候,东升并不在,我又去了客栈,他也不在,就仿佛真的就此消失了似的,而他到底去了哪,我连一点线索,一点思绪都没有。 他真的走了,我要他走,他就真的走了。他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走了。 “你是不是跟东升吵架了?”画翼一脸担忧地看着我,抿抿嘴,“是不是因为望舒祭典的事?都怪我,我不该告诉你的,但是沉儿,我觉得东升那样做也一定有他的理由,他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就做出那种事来的,我——” “不要说了。”我只觉得神志还有些恍惚,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只看着画翼有气无力地道,“不是你的错。你也不要自责,是我冲他发火说了狠话,他大概是生我的气了。” “要不我们再去找找吧,在明都城里再找找。”画翼扶着我的手道。 “不,找不到的。”我太知道东升的脾气了,“之前在涂山的时候,我恶作剧害他出丑,他两天没有理我,满山都找不到他,就连秋坪爹跟春凝奶奶都找不到。等他气消了,就会回来的。” 画翼似乎还想坚持,但听我这样说也只得作罢,只对我道,“也好。昨日你与东升出去之后,我又劝了劝棋莞,总算是说服他暂时也留在桑沃院里了。陨若给他和乐儿在后头安排了住的地方,我给你留了些吃的,后院也有浴汤,我陪你去梳洗一下吧。” 我点点头,也只得随着画翼出了屋,从后头的一段小楼梯下去到了后院的浴池边,画翼对我道,“这里本是一处天然的温泉眼,陨若将它改成了浴池。平日里大家都是在这里梳洗泡浴,我拿了我的衣服,沉儿你若是不介意,便先穿上我的好了。” 说着,画翼将手中的衣服放在池边石台之上,拉着我步入浴池,那池中暖气蒸腾,我在浴池之中坐下,把整张脸都埋进水中,这样我的神志清醒了不少,又开始想起昨日的事情来。昨日我本是又失望又生气,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噼里啪啦地说,半分给东升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今日再想来,他昨日说的话里也的确是有些奇怪,尤其是那句“我不能留在这”,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而且我昨日虽然话说得重了,但又不是我平白无故地要对他发脾气,东升气量该不会那样小,被我申斥一顿就走人,而且那望舒祭典的事他也没有第一时间否认。我越想越觉得想不通,全然无法明白东升的所说所做是何意,只是昨日我本是气得发疯,说了那句要他立刻滚也是真心那样想的,可今天冷静下来之后我又忍不住地有些后悔,我坐在水里抱着膝盖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心里安慰自己说东升只是一时生了我的气,说不定过了几天就会回来了,等他回来,我再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鹃儿姐,前头林府打发人来送东西,你去瞧瞧吧。”忽然听得前头走廊上有脚步声,我循声望去,是一个穿着胭脂色短袄的小童,正拦着了那叫流鹃的姑娘。 “行,多谢你,”流鹃从荷包里取了一串铜钱给了那小童,“姐姐给你的,自个儿去买点好吃的吧。” “流鹃已经在这里修行好久了,”画翼蹲在浴汤旁小声对我道,“平日里陨若不在,都是流鹃管着院里大小事情。今年小年祭也是流鹃上台跳了舞。” “林府是哪里?”我问道,“那小童说林府送了东西来,是什么意思?” “大约是说林二爷府上,”画翼思索了一下道,“是一户在朝廷里做官的人家,那林二爷是林府上二公子,平日总来桑沃院听曲儿,兴许是看中了这里的哪个姑娘送了礼来,也算是不成文的规矩。就跟打赏戏子一个道理,不仅是桑沃院,明都里旁的乐坊楼子也都有。” “没想到你平日里不太往前头去,倒都还知道。”我从浴汤中站起身来,画翼拿了干净衣服给我披上,我看着她道。 “越是不起眼,越是不在亮处,有些事反而看得清楚。”画翼静静道,“沉儿,你如今也来了桑沃院,许多事也要看得清楚些才行。” 我刚要说什么,只听又有脚步声过来,正是那个叫小福儿的小童,见了我和画翼拱了拱手,道,“画儿姐在这里,婆婆让我来叫昨儿新来的姑娘去呢。” 这样说,那就是在喊我了,我还没有开口,画翼对那小童道,“知道了。我带沉儿去换身衣服再让她去,麻烦你去跟婆婆说一声吧。” 那小童也就应了一声,转身便走回前头去了,画翼又带我回了她的屋子,待梳洗完毕之后那小童又再次来叫。昨日我已回到桑沃院,便是应了陨若的子时之约,她此刻唤我去,必定就是要说桑沃院之中的事了,我也不敢怠慢,便赶忙随了那小童往陨若房中去,刚到门口,就又听得是流鹃的声音,似乎是在说着刚刚送来的那礼的事情,只听得陨若道,“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拿去各个姑娘房里,她们若喜欢就留下些。你昨天也出了力,你先挑了吧。拿了下去。” 小福儿在房外说了声“婆婆,苏姑娘来了”,就见房门开了,正是流鹃,她正巧出去,身后还跟着一个手里捧了一只大盒的小童,那里头装了不少簪花书画还有笔墨扇子之类的东西,想必就是刚送来的礼了。陨若也站起身,手里还拿着那只鼻烟壶,这鼻烟壶她似乎从不离手,该是她的爱物,陨若看着我道,“今日请苏姑娘来,是苏姑娘既乐意留在我桑沃院里,我自然是要尽我该尽的义务,也有几句话要对苏姑娘说。衣食起居,苏姑娘都不必担心,我已经全部安排妥当,还请随我来。”说完这句,陨若便领着我穿过一处回廊,走到二楼长廊上,我这才发现桑沃院中原来屋舍众多,竟还有如此僻静的所在。 “你既然已经来了我桑沃院,就要遵循桑沃院中的规矩。”陨若带着我走过走廊,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的明都景象。陨若抬手道,“我桑沃院中的姑娘,都不以本名示人,你们狐族又都以苏为姓,到了这里便是要改掉。你既然叫西沉,月落西沉,往后便改苏为月,叫月西沉吧,往后便不是苏姑娘而是月姑娘了。” 陨若又带我走到一间屋前,推开屋门,带我走进去,此刻又有一位小童急步走到门外,陨若指指他道,“这便是你的屋子了。这是小豆儿,往后你有什么要吃的,要用的,都让他去给你跑腿买来了就是。桑沃院中每个姑娘每个月的月例银子都是定的,你也不必自个儿去取,小豆儿自会拿了给你送来。小豆儿,往后你就跟着这位月姑娘,当心伺候着。” “小豆儿见过月姐姐。” 那位小童朝我拜了拜,我也点点头回礼,陨若又对他道,“我叫裁缝铺子给苏姑娘准备的衣服,可都备好了?” “我今早才去看过,明儿就都能好了。”小豆儿垂手回道。 “罢了,你明日去取了给月姑娘送来。” 小豆儿应了,陨若便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那小童便小步退下,陨若引我进了屋,关了房门。屋中陈设一应俱全,较之画翼的那间要大上好一倍,又有四扇箸纱窗,打开窗户便可以看见明都景象。外屋里头茶桌矮榻,又有一张黄梨书桌,上头摆着笔墨纸砚,后头一把透雕荷纹的太师椅,里屋便是一张床榻,同样有着四扇箸纱窗,榻上笼着软纱。陨若在屋中踱步一圈,又对我道,“我既然允你到了我这里修行,便也要我桑沃院里几个规矩告诉你。一,我所教给你的修行之法不可外传;二,不可在凡人面前泄露桑沃院内情半点;三,不可对凡人动情。其一二自然不必说,第三点是顶重要的,这媚蛊之术要的是凡人初心,既然是玩情,就别把自己也给玩进去。若是逆了这条,丢的是我陨若的脸,自首的便是立刻逐出桑沃院,若是隐瞒不说被我发现,便不止是逐出去那样简单了。你可明白?” 我点点头,陨若接着道,“想必画儿已经告诉过你,当下你是三尾,还无法随意化作不同人形。不过我会给你一条狐纹带,系在发上便可以随心变化,只是这带子的力量倒也有限,能否化形成功,也全是看自个儿的造化。” “你所说的媚蛊之术,又是为何?”我问道。 陨若在椅上坐下,又从袖中拿出她那只鼻烟壶,悠悠道,“在我回答你之前,我倒是想要问问你,这世间凡人究竟是为何动情?” 她这个问题倒问住了我,我思索一阵,答道,“世间凡人动情,原因各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论。” “不错,”陨若点点头,“容貌好的,家世殷实的,有才学的,样样各不相同。不过说到底,无论是凡人还是我们,又或者是神仙,动情的原因不过只有一种,只是‘不同’二字。” “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我曾与姑娘们说过,世间男子深情者少,薄幸人多。自然,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试问有哪个男子不爱贤淑貌美温柔乡?只是这温柔乡梦醒也就醒了,是拿不到初心的。”陨若嗅了口鼻烟道,“温柔乡不是只有桑沃院有,这世间多的是,不值钱。对那些痴情男女来说,能够让他们付出初心和真心的,都是他们没有的和他们得不到的。” 我继续听着,陨若接着道,“王侯公子,自个儿是金丝雀,又看惯了唯命是从的女人,便喜欢活泼伶俐,口直心快的姑娘;读书考子,囊中羞涩,又受尽了寒窗之苦,自然钦慕那些贤惠温柔,善解人意的女人;有钱的反而爱不爱财的姑娘,没钱的却梦想着抱得玉女归。少年时候赌书笑得泼茶香,到了中年却偏就喜欢安宁沉静,老年时候只要有人陪伴入土就可。人世情事不过如此,不同二字足矣,人爱的到底就只是自己。看清楚他们没有什么,想要什么,变作他们喜欢的模样,演些他们爱看的戏码,人心便可玩弄于股掌之间,初心、修为也就触手可得。说到底,这初心和深情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多了个把柄,多了个被利用的机会罢了。” 陨若这话说得虽然自有道理,但听在我耳朵里却不是那样中听。我心中只觉得她必然是经历过什么才会发此感慨,陨若又接着道,“至于女儿家,都信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只要是能耐着心听了她们的话儿的,有些才学样貌的,也不用自个儿多做什么,她们便会主动作茧自缚,爬进自己织就的情网里,回过头还觉得你是知心人。我这媚蛊之术,旁人总说是蛊惑人心,其实也不然,只不过是把这人界凡人之心看得清楚些罢了。地界修行既然化人,便定要放下七情六欲,这凡间声色犬马,诱惑太多,我这桑沃院中人来人往,能够不被迷惑不堕滥情的也还是少数,多的是那些姑娘们,以为可以玩弄初心,却最后自己陷了进去,三界修行,人界最苦,肌肤皮肉之苦不算苦,心苦才是苦,而在我这桑沃院中,最不缺的就是心苦,不离情字却又不为情字所迷是最重要的,我如此说,你可明白了?” 我想要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只是点点头,陨若把鼻烟壶放下,又瞧着我笑道,“明白就好。只是这样对你说了,也只是让你心里有数。平日里白天姑娘们练琴的练琴,练舞的练舞,到了晚上才做乐坊生意。你刚来,晚上不必接应客人。我听画儿说了你很有些跳舞的天分,既然如此,那我也乐得教导你。不仅如此,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都要学,还有那些新鲜妆容,一颦一笑,走路步态,你也都要记在心里。再同那些凡人打交道的时候,你要忘了你自己,只要记得你在演他们想要看到的那个人,你要明白,凡人狡猾得很,想要让那些凡人乖乖拿出初心来,光有一张漂亮的脸也还是不够的。等到你能够一眼看透凡人之心,不需任何做作而能游刃有余,轻轻松松把他们的那一颗初心拿到手,便算是成功了。” 这一套说法我从未听过,但陨若说着的时候,我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暗暗的兴奋。这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也没有尝试过的,比起那些枯燥无味的苦读和苦行,这一套修行之法确实是要有趣得多。陨若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我既然是在与你做一轮生意,那就不能亏本。倘若你做得好,我自然会接着教导你,理所当然的,你靠我这修行之法所得的修为,十成我要取三。若我觉得你没这个天分,那你在我桑沃院中也就只能做个端茶送水,缝补陪衬的了,这一点你也要记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五十六】女色 “扫了一天的落叶子,我可真是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棋莞说着胳膊抬不动,手里还捧着那一碗豆腐脑吸溜溜地喝,一边说着还一边把筷子伸向了蒸笼里的火腿花卷,“还是沉沉这里的饭好,后院里头就只有玉米窝头吃。” “乐儿也扫了一天,怎么没听他说累,就你在这叫得凶。”我舀了一碗腌肉笋汤递给乐儿,又朝着棋莞道,“今儿也是小豆儿办了些年货回来才有这样的菜,是你鼻子灵。” “我哪里能跟乐儿比了?他皮糙肉厚的自然能做那些活,我可做不来。”棋莞撅起嘴,有些不高兴了,“我力气也不如他,那扫帚我扛起来都费劲。” “乐儿哪里皮糙肉厚?就你金贵了?你做不来那些活,乐儿就做得?”我眉毛一拧,“是你身子太弱,好歹也是个男人,却连女孩子家都不如。可惜呀,你这虽然扛不动拎不了的,吃起来比谁都多,也不知道都吃到哪里去了。” “沉沉你就专会笑话我,我是怎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真是扫兴。”棋莞又端起碗呼啦啦地喝,喝了满满一口豆腐脑,咽了下去然后又道,“我是觉得,我不该在后院做那些粗活,要我说,要跟着沉沉你们学画眉跳舞,刺绣裁衣才对。” 自从来了桑沃院后,我便随着陨若学习变化之术,又兼着学些诗文舞艺,又或是举止仪态。用陨若的话说,这些都是基本功夫,基本功夫是要一遍遍磨练才行的,直把自个儿原先有的那些不精致、不灵巧的地方都磨圆了才行。光是眼神笑颜便时常要练上好些个时辰。而棋莞和乐儿便在后院做了杂役,只不过棋莞是日日抱怨,乐儿却是事事认真,大约是把这事都当成了修行。而画翼则依旧是忙着看她的那些医书药理,并做些院里的缝补刺绣的活儿,只因为画翼的手艺好,各个姑娘们都乐意让她帮着绣东西,就连陨若的手帕也都是画翼的手笔。 桑沃院中平日里姑娘们虽都住在一处,但仍是各自忙各自的,很少有交流。而自从知道我来了之后,琴歌便是最不高兴的那个,甚至还因为这件事去和陨若理论过,而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只是她已经是出师的那个,我也才刚入门,能够在一块的时间也有限。平日在院里虽抬头不见低头见,也都极有默契地彼此不理会,因为我俩知道,若是言语起来,不出三句便能把整个桑沃院吵得掀了天。若真的要说起来,除了画翼,在桑沃院中与我还能时常一起说几句话的也就是那个叫流鹃的,她本就资历高,又替着陨若管着日常事情,待人也和善,因此也还合得来。 “明儿晚上是年祭,人肯定多。”画翼喝着汤,对我道,“流鹃说了,我俩虽然还不待客,但也可以使个变身术去前头端个茶送个点心,看看旁的姑娘们是怎么做的,也凑个热闹。往日里我紧张起来毛手毛脚的,明儿沉儿你陪我一起去吧。” 画翼这话说得倒让我有几分心动,自从我来了桑沃院中,到此也都还是在做些基础的表面功夫,平日里也都呆在屋子里,晚上乐坊热闹起来的时候,我们这些还没有出师的姑娘都是不能下楼去的,因此对院中的那些个热闹场景也是全然不知,至于那媚蛊之术究竟是如何得手,我们也并不明白。明日是个机会,既然流鹃说可以,那便是可以,于是我点点头。 “什么什么?我也想来啊,”棋莞又想凑热闹,“总在后头有什么意思。” “明儿人多,大约也没人会发现你。你若是想凑热闹,变个茶碗簸箕来了便是了,”我道,“只是别让陨若知道了,不然得挨板子。” 一说到挨板子,刚才还兴致勃勃的棋莞此刻又有点蔫儿了,只自顾自地扒饭,我看他吃东西还是没个吃相,拿了手绢给他擦了下嘴,又看一旁的乐儿吃相斯文,便又道,“你看看你吃得满嘴都是,乐儿做的活比你多多了也没这样狼吞虎咽。真是一点自觉都没有,被别人看到了还不是要笑话你?” “桑沃院里现在谁不知道这灰狐狸贪吃,”我话音刚落,乐儿便又插一刀,“活做得比谁都少,吃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 听我俩这样一说,棋莞气得把筷子一丢,鼓着脸不肯吃了,倒是画翼是个老好人,见状赶忙对道,“好了好了你们不要笑话棋莞了,饿了自然吃得快嘛,是不是?” “沉沉你现在就会说我的不是,”棋莞气哼哼的,“以前也就是东升笑话我,那时候你还处处护着我呢,如今却也跟他一样,半点都不向着我了。” 棋莞这话刚说完,我就看到画翼在慌慌张张地偷偷朝他递眼色,棋莞一下子跟说错话了的小孩似的闭了嘴,一脸局促不安的样子。我心里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屋里的气氛立刻变得十分微妙,刚刚还你一言我一语的,现在大家就都不说话了。 我抿了抿唇,然后装作没有听见,只拿了筷子去夹菜,道,“怎么了?吃啊。”等我说完这句棋莞才如同大赦一般松了口气,还想再说什么,但画翼又使劲冲他摇头,棋莞又赶紧闭了嘴。 自那晚我和东升吵了架要他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本以为他是一时生我的气,等气消了就会好的,但事实是过去了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他都没有回来。原本我在凡间这么多年,跟凡人的生命比起来,时间对我们地界的人来说是最不缺少的东西,有时我甚至都无法感觉到它的流逝。然而当东升离开之后,我居然觉得每天都很长,我总觉得再过一天,再过一天他就会回来的,但事实是依旧没有,连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到。而那一晚我同东升的争吵,棋莞画翼他们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东升这样不告而别让他们也都心生疑窦,但我不说,他们也就不敢问。久而久之,这件事已经成为了平日谈话里的一个禁区,大家都非常默契地不去提起东升的名字,即使每个人都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更在意这件事。我并不是没有想过东升去了哪,但我思考了很多,却依旧无法得到一个让我信服的答案,东升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觉得我很了解他——东升就是东升,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的性格习惯,从小到大我都与他在一起,我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也一直这样认为。可是当东升走了之后,我却发现我根本不了解他,我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我都没有任何头绪。我第一次觉得东升在我心里那样陌生,好像一个谜团,他的真实想法,或许我从来就没有得知。 “沉儿,还吃吗?等下就要上客了,我喊小豆儿进来把这些都收了吧。” 画翼忽然开口,我才猛然发现我又走神了,每当想到东升的时候我就会这样走神,我赶忙回过神来,也没有了半点胃口,把筷子搁下,站起身,“好。我先回里屋去了,你等下再来喊我。” 说完这句我转身就回了里屋,回了里屋我还能听到屋外棋莞悄悄在问画翼他是不是说错话了,画翼回答他说下次别在沉儿面前提到东升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棋莞还在小声辩白说他是无意的,画翼一边喊了小豆儿进来收东西一边又低声对棋莞说这次就算了下次一定要注意不然沉儿又要难过了,我坐在梳妆台前静静地听他们窃窃私语,又不禁走神了。东升的离去与其说是让我难过,不如该说是让我疑惑,只是因为一直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事,而我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又都是那样站不住脚。我本该还在气他,可如今我心中也只剩下了担忧,我担忧他去了哪,也担忧我是否做了让他不高兴的事而不自知,亦担忧他什么时候回来。 又或者,他还会不会回来? 我赶紧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东升可不是那样小气的人,虽然他曾经因为我恶作剧而不理会我,但他一定不会就因为我凶了他对他说了狠话就离我而去,他说不定是到哪里散心玩去了,等气消了就会回来,一定是这样。我现在只要用心修行就好,等他回来了一定要叫他刮目相看。 就这样我又在梳妆台前静坐了半刻,直到画翼又来喊我,我便赶忙起身,与画翼一同化作了两个小童,悄悄从楼梯下去,此时华灯初上,桑沃院也迎来了一天之内最热闹的时候。而今日是年祭,全明都城的人都会出来玩,客人自然也比寻常时候多得多。我和画翼走到前厅侧厢,已经能听得前头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和着那欢快悦耳的琵琶声响,又有那花香和脂粉香满屋,这一场欢娱之中,人人都在各取所需。 “原来是你们俩,”我和画翼蹑手蹑脚刚准备混进人群,就被流鹃抓了个正着,她今日依旧穿着一身粉色衣裙,簪着一朵虞美人,更衬得她相貌甜美可爱,“我同画儿说你们可以来凑热闹,没想到还真的来了。那我可就要叫你们小画儿和小月儿了。不过今儿是年祭,热闹热闹是应该的,你们先去拿了那两盘鲜花请客人簪花罢了,随我来。” 我和画翼赶紧应了声,去后头取了装着新折下的各色鲜花的白瓷盘捧在手里,流鹃让另一个叫浣莺的姑娘带了画翼,自个儿领着我走到前头,此刻已经有不少客人进来,各个厢房里头都是管竹丝乐之声,流鹃先领我进了谢池春,那是桑沃院里头最大的一间厢房,平日里专供那些贵客宴请的。流鹃带我进了门,此刻里头已经有好些个姑娘在弹曲儿,坐在里头的是四位公子哥儿模样的人,流鹃悄声对我说,“这几位是桑沃院的常客,都是明都城里有权有势大家族的公子,婆婆叫他们四金蟾,就是因为他们专给吐钱。” 陨若说话总是这样直白,而这金蟾的比喻也算是足够精妙,但也充分说明了陨若对这四个人的看法。流鹃换上一副笑容走进去,那四位见她进来,当中那位道,“唷,鹃儿姐今日亲自来了,平日里可少见鹃儿姐面啊,可得好好喝一杯!” “何公子玩笑了,前日我不是才给几位献丑一舞,怎么少见了?”流鹃殷切笑着从小福儿捧着的盘上端起酒杯,微抿一口,“今儿是年祭,年祭给姑娘们簪花是旧俗了。各位公子不嫌弃,还请稍抬贵手,给姑娘们簪上一朵。小月儿,快把花端来。” 我一听喊我,赶忙踱着小步子上前,双膝跪在地上,把那瓷盘捧了,此刻我只变身成小童模样,无人注意到我,我也好四下里看看。流鹃喊了那几位盛妆本在弹琴的姑娘过来,那几位也都是见过的,但此时我竟又有些认不出她们了——不单单是妆容相貌,就是那性子都似乎改了许多。平日里那个叫慕桃的最是活络,还曾因为与其他姑娘偷偷赌钱玩被陨若罚过,此刻却一言不发,脸颊微赧,一副羞涩模样;而那位往日里总画着艳红口脂,指甲也要染着凤仙色的寻菡,今日通身竟连一点红色也看不到,反而穿了一身水蓝衣裳。今日在这谢池春里,人人都不是本人,人人都是在逢场作戏,那四位金蟾本以为是自己来这里寻了乐子,却不知道他们才是被这桑沃院里的姑娘们玩弄着的直到压榨出最后一个子儿的蛤蟆。 “何公子向来最爱寻菡清洁脱俗,寻菡也知道何公子爱洛神舞,特意缝了这新裙,”流鹃又从花盘里挑了一朵淡黄水莲,道,“何公子还请给寻菡簪上这朵,出水莲花比性灵,等会儿寻菡再给公子献上一舞可好呀?” “这洛神舞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菡儿新裙水青如玉,正配。” 那何公子笑着接过那枝水莲,簪在寻菡发髻上,寻菡微微笑了笑,颔首道了声“谢何公子赏光”,那副忸怩憨态竟浑然天成,若不是我知道她平日里是什么样子,此刻还真能被骗了去。 “陈二少今日倒赏脸来我们桑沃院了,慕桃最内向不敢言语的了,想着陈二少你却还不敢说呢,就知道多练琴等着您来了弹给您听。只是我明白这丫头想着什么不是?”流鹃又移着步子走到另一位穿着藕色圆领袍的男人面前,笑道,“六宫争肯学梅妆,只是这白梅虽好却清冷,不如我们慕桃娇艳了。我觉着这红蔷薇却更衬她,二少您也给我们慕桃一个面子,替她簪上了这一朵可好呀?” 流鹃这寥寥几句,便将那一屋子里的公子哥儿们说得各个兴致勃勃,那被称作陈二少的自然也不例外,伸手从盘里取了那一朵红蔷薇便给慕桃簪了,慕桃羞得连脸儿都不敢高抬,蚊子叮般的声音道了句“谢陈二少”,这满堂又都是揶揄之声。我看着却心里只想笑,若等这位陈二少跟这几位走了,怕是不知道慕桃背地里是怎么说他们的,那可是半分羞涩都没有了。 又这样簪花一圈,流鹃又对那四位金蟾行了一礼,道,“各位还请尽兴,今日婆婆还命我备了好酒,是三十年陈酿的老窖,年祭在即,又有好酒好曲儿,还请各位不醉不归。”说完,流鹃便领我出了门,带我到后院去备酒和茶水,我不由得对她道,“鹃儿姐你还真是厉害,那几个蛤蟆的性子你摸得一清二楚。” 流鹃朝我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婆婆常说的投其所好罢了。那位何公子,是全明都出了名的爱风雅,家里三代功勋,什么荣华富贵没见过?他那种人,最爱的就是显他的诗学,最怕别人说他庸俗,就是清丽出挑的才入得了他的眼。那个陈二少,家里正房是有名的母老虎,夫人娘家又比他家有权势,都是家里定的亲。他自个儿是个妻管严软耳朵,在家半句话不敢高声讲,来了这里,就是唯唯诺诺内敛羞涩的姑娘他才爱。把那几位哄高兴了,银子还不是流水一样流进来?你刚来还不明白,久了就知道了,女色就是一张皮,桑沃院里的姑娘,哪个不是玩弄人心的好手,给了那些男人面子,钻了他们的空子,还怕拿不到银子得不到心?简直就是探囊取物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五十七】四尾 听得流鹃这一番话,我不由得在心里又对她有些钦佩,怪不得院里都说流鹃是陨若调教得最得意的,她这样说已然是把陨若的话吃透了。流鹃备了酒和酒壶,又对我道,“送进去吧,等他们给了赏钱,再喝三圈那几位就该倒了。” “那然后呢?”我接过了酒壶,“倒了之后怎样?” 流鹃一听又笑道,“还能怎样?给了赏钱的让后头的杂役给他们送回府上去,一毛不拔的就扔街上去,桑沃院里可没有留宿的道理。旁的乐坊楼子卖姑娘,桑沃院卖人心。一分银子一分买卖,又没人逼他们来不是?好了,快送去吧。” 我应了一声,便又小心端着酒壶酒杯进去,去谢池春的路上正路过幻烟阁,那里头刚刚一场酒席散场,还有些喝醉了酒的男人被几位姑娘扶了出来,还在满嘴地说着不三不四的胡话,被浣莺看见了,便指了几个杂役来,也不用多说便被叉了出去,说来也有趣,那几个男人刚刚还在张牙舞爪,却登时就静了下来,安安稳稳被叉出去,也不闹腾了。我甚是好奇,便极小声地问了浣莺,“莺儿姐,他们怎么一下子这么老实了?” 浣莺见是我,掂了掂挂在腰带上的荷包,悄声道,“各个姑娘的荷包和帕子里头都装着宁神散,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只要一点儿就叫他们听话。现在喝了酒昏了头,等回了府上睡一觉起来可不就冷静下来了么!” 我看着那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被杂役们叉出去,在院门口扶上了轿,而转头再看那几个刚刚还殷切陪笑的姑娘,此刻也都转身上了楼,收了变身术,又变回了原先的面貌,还说着今日赚了几分,哪个男人今日又毫无自觉白日做梦,胆大包天地要动手动脚的,全然没了刚才的半分媚态,口气之中也仅剩了揶揄嘲讽。 “你不是要给谢池春送酒去?快去吧。” 浣莺提醒了我,我赶忙应声,端了小盘进了谢池春,此时里头寻菡正在跳洛神舞,而那几位贵客也已经酒酣耳热,我将那酒壶递给慕桃,她便拎了壶给那几位又续上,此时小福儿手中拿着银盘上前,只听银子落在银盘上的叮当作响,果然今晚这四位金蟾又吐钱了,好在他们都慷慨解囊,不然连送回府上的待遇都没有,只能睡大街了。 “告诉鹃儿姐喊了杂役预备着,这儿马上就结束。”慕桃接过酒壶小声对我道,“再喝一圈就差不多了。” “哎。” 我赶紧应了声,小步退出去,正遇上鹃儿姐在正厅送客,正对她说着,又看得陨若摇着扇子拿着鼻烟壶下楼来,我赶忙退到一边去,怕陨若见了我知道我偷着跑下楼来,而流鹃也替我打了个掩护,主动上前迎了陨若。 “谢池春里的那几只都吐干净了?”小福儿端了椅子,陨若坐下,用扇子掩口对流鹃道。 “吐干净了,”流鹃回道,“等会儿就送回去。” “刚刚圆茉在幻烟阁里可是受了委屈?我听得她在房中朝着君儿哭呢。” “没有的事,是薛府的大公子喝多了酒有些毛手毛脚的,圆茉不高兴了。”流鹃小心道,“刚刚已经用了宁神散送回去了,这也难免的。” “那也是圆茉自个儿不当心,早些用了不就是了。”陨若啧啧道,“罢了,她也是刚开始上客,没有世面,那薛大公子还算个老实的了,往后遇到更难缠的还不要闹翻了。你记得提点她几句,再给她送点儿她爱的玫瑰酥,挨一棍子给颗糖,叫她自个儿长记性。” “婆婆最疼姑娘们了,我回头就送去。” 流鹃点头应了,此刻那谢池春中正散席,一回头正看寻菡扶了那何公子出来,那何公子已是九分醉一分清醒,见了陨若却忙不迭地走上来,还没等他开口,陨若便已经起身迎了,换上一脸笑容。 “何爷今儿是赏我陨娘光了,到我们桑沃院来,这天寒地冻的,我又受了点儿风,也没亲自出来迎,真是该打,”那何爷已经是歪歪倒倒,陨若扶了他的手拿了扇子给他打扇,“也不知道姑娘们陪着何爷玩儿得尽不尽兴,有什么不好的告诉我,我可要罚她们!” “陨娘调教出来的姑娘哪有不好的?”那何爷腆着脸,口齿不清都有些不清楚了,却又眯着一双眼瞅着寻菡看,“陨娘,我今儿可就看上你这菡儿了,我出五百金给买了带回府里去,绝,绝不委屈了她!” “何爷说笑呢,您这侯府多高门槛,哪是我们寻菡能进的呀,”陨若听了这话却也不急,又扶住了那何爷陪笑道,“您这是吃多了酒拿我们这儿的姑娘寻开心,您要是喜欢,往后多来,寻菡还能跑了不成?您说是不是?就怕您呀这今儿宿在鹂馆明儿又去了彖槿楼的,我们寻菡等您都等不着呢!” 陨若一边说着,一边便扶了那何爷往门外走,那蛤蟆起初还不肯,嘴里说着些浑话,大抵是陨若又不知何时给他用了那宁神散,登时便又安静了下来,被两个杂役硬扶上了轿马,另外那几个也是如法炮制,由杂役们送回去了。陨若送完客又转身折回来,此时寻菡慕桃她们也都收了变身术,那寻菡嫣红嘴唇咬着一口银牙,捏了手绢冷笑道,“五百金便想带了我回府去,真是白日做大梦,不过一个侯府少爷,真把自己当回事!” “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不是看他有几个银子是个金蟾,还能进了桑沃院的门?”慕桃也附和道,又朝着陨若娇声道,“婆婆,今儿我和菡儿姐也费了劲了,您可要赏我们呀。” “自然是要的,去账房提赏银便是了。”陨若道。 “谁没看过银子呀,婆婆要真疼我们,可要赏些婆婆的首饰珠宝才行,我们可都眼馋好久了!”慕桃此刻是没了刚刚的羞赧,直言快语,“婆婆你说是不是?” “就你牙尖嘴利,”陨若道,“罢了,流鹃,等下去取了我的首饰盒子来给她们挑了便是了。真是没见过好东西,什么都眼馋。小福儿,把谢池春和幻烟阁都收拾了。” 说完这句,陨若又上了楼去其他几个还未散的局张罗,浣莺喊了小福儿去收拾残局,我和画翼也赶忙一起拎了水桶去帮忙。此刻宴席散去的谢池春就好比一匹被践踏蹂躏过了的绫罗,桌椅翻倒,暗红酒汁从半空了的杯中滴落下来污了一地,残羹冷炙随意散落堆放在一起,还有那刚刚折下来簪在姑娘们发髻上的鲜花也被随手捋了下来丢在地上,那朵浅黄色的水莲被丢弃在一滩打翻了的酒汁之中,花瓣也被酒汁的颜色染红了,全然没有了刚刚在白瓷盘中的清丽巧媚,反而同着那些酒肉臭味一并发出腐烂的味道。我和画翼帮着小福儿先把碗筷餐盘都收了出去,然后又同他一起擦了地板,看着小福儿那尽心尽力认认真真擦地板的样子,一想到他每天都要做这样的事,我不禁有些感叹,对他道,“小福儿,我也真是佩服你,每天都能做这些苦活,不累吗?” 小福儿接过了我手里的抹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月姐姐你和画儿姐都坐着歇着吧,我来就行了,你们不该做这样的事。我每日做习惯了,你们受不了这个疲累。要是被婆婆发现了,要骂我的。” “你也就这样小个子,每天要做这么多活,陨若可给你什么好处?”我在他身旁蹲下,看着他问,“不然你这样劳累,也太不公平了。” “月姐姐这话是拿我开心,”小福儿腼腆笑笑,“我哪里敢要婆婆的好处,能留在桑沃院里头已经是最好的了。我怎么能跟姐姐们比呢?我是个灰毛鼠,在地界也都是最低等的,能被婆婆提携修成人形,还能在这繁华的明都城里呆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他这样说着,我只觉得心里有些替他心酸,但这话也着实是事实,鼠族在地界也是最不入流的,能够有修行天分的本就少,更多的是天天为着生计活路奔波,可尽管这是事实,听着小福儿这样自轻自贱的话,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小福儿一边洗着抹布,一边又对我道,“婆婆看重月姐姐,都不让月姐姐露脸,更不让月姐姐下来上客。昨天小豆儿还偷偷告诉我婆婆对鹃儿姐说月姐姐跳舞跳得好,往后怕不是要登小年祭的。小豆儿还说月姐姐待他好呢,我们都说他跟在月姐姐后头是修了福。” 小福儿突然这样对我说,倒让我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平日里陨若指导我时,总是处处挑不是,旁的姑娘总有机会被安排着下来上客,陨若总对我说我还没到能下来的程度。今日小福儿却对我说陨若是看重我,还说我能去小年祭,也真是叫我十分惊讶。小福儿见我似乎有些吃惊,又一边跪着擦地一边道,“婆婆都是刀子嘴,平日里就是月姐姐你做得好也不太夸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婆婆是真的看重月姐姐,往后怕不是要做我们桑沃院的王牌了呢。” “是啊是啊,沉儿我就说你可以的嘛,”画翼也插嘴,“小福儿消息最准了,陨若定是觉得你极好。” 他俩都这样说着,我心中不禁也有些高兴起来。就在这时候流鹃忽然在门口喊我和画翼赶紧上楼去等会婆婆要回屋了,我俩忙不迭地收了变身术跟小福儿道了别便赶紧上楼去,我握了画翼的手让她去我房中睡,却不想在二楼转角的地方迎面撞上了琴歌,她该是刚刚一场宴饮结束,面上还点着凤仙花箔,见了我们便收了变身术,挑眉道,“你们两个怎么出来了?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俩都没出房门的资格吧。” “今儿是年祭,鹃儿姐让我们下去看个热闹。”画翼回答道。 “一个年祭也算热闹,果然这没见过世面的就是不一样。”琴歌轻蔑一笑,我已经觉得有些恼火了,但忍着没与她争吵,琴歌却又看着我道,“白狸子你来了桑沃院一个多月了,怕不是半点东西都没学会,连前头都不让来。我早说过你没本事,如今好在东升是想明白了走了,要我说啊早该走人了,跟在你后头就只能跟那娘娘腔似的越来越废。也真不知道陨若是怎么想的留你下来,可不是叫你自取其辱么!” 琴歌说话向来锋芒毕露又难听,但这回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东升不告而别的事的,居然拿这件事来讽刺我,我登时火冒三丈,刚准备反唇相讥,却听得流鹃上了楼来,看我俩争锋相对,赶忙走了过来,对琴歌道,“沉儿刚来,许多事情都还不明白,你既与她是同族,又是前辈,怎么说出这样话来!大家都是桑沃院里头修行的,谁又比谁高贵呢?还是不要再这样说了!” 流鹃为我说话,琴歌也不好与她争辩,却也不怕流鹃,只冷笑一声,“同族?我何时有这样的同族了?依我看不过是个没人要的白狸子,根本算不得狐狸,以为修成了人就换了皮,怕是早忘了当年育狐洞里是个什么惨样了吧!” 琴歌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我,我一个箭步上去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琴歌没料到我会突然出手,一下子有点蒙,我也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不错,我就是没人要的野狐狸,但你若敢再胡说八道半个字,我就把你这喉咙给掐断,省得我听了心烦。还是说你琴歌做人做久了,忘了狐狸爪子是尖的了?” “沉儿你做什么,快松手!” 流鹃赶忙上来劝架扳住我的手,我也就得饶人处且饶人把琴歌松了开来,琴歌喘了口气,脖子上被我生生掐出三道红指印,咬着牙捂着脖颈怒视着我,嘴上还不服软,“早说你白狸子没教养,君子动口不动手,果然如此!” 我也不怕,盯着她道,“你扇画翼的那巴掌你忘了吧?我可没忘呢,这三个指印就当是我替画翼还给你的。你说得对,我就是没教养还不知轻重,你也记着,我可是天天都磨爪子,下回再惹火了我,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好了好了,哪里就这样大仇怨,”流鹃拉开我和琴歌,“回头被婆婆看到都要挨骂,还是赶紧都各自回屋去,眼不见为净不是?快散了吧。” 流鹃这样说了,我俩也就只能作罢,琴歌啐了一口转身就走,我也不甘示弱冷哼一声拉着画翼上楼,回了屋画翼才对我道,“沉儿你刚刚真是吓到我了,我真怕你会对琴歌怎么样。” “之前我总受她欺负,人能受一时欺负,哪能一直被欺负?”我倒了杯茶喝了,看着画翼道,“她看不起我,我便要争口气看看。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早日修成四尾她才没话讲,所以还是少见她为好,专心修行便是了。” “沉儿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画翼对我道,“我还担心沉儿你——没什么,琴歌说话向来那样,你若不在意便最好了。” 画翼这样讲了,我便知道她还是在担心刚刚琴歌在我面前拿东升的事讽刺我的事,我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对她道,“画儿,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但我留在桑沃院里便是为了修行,如今最重要的也是修行。别的事我们暂时都不要提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好不好?”画翼点点头,听我这样说神色也轻松了不少,我看着她松了口气的样子也微微笑了。虽然在我心里东升的事一直是个结也一直是我最在意的,但我并不想因为我和东升之间的事引得周围的人都跟着担惊受怕战战兢兢,尤其是画翼,她一直心中忧虑是因为她告诉了我望舒祭典的事引得我和东升争吵,一直不安。而唯有我表露出并不那样在乎的样子她才会放松神经——那本就是我与东升吵架,是我害他生气,是我逼他走的,责任全部在我,若要画翼有半分内疚自责,就都是我的错了。 在那之后我便接着在桑沃院中随着陨若修行,陨若对我要求极严,旁的姑娘往往是修行几个月或是一年半载便可以去前头上客了,而我一直修行了三年陨若才许我下楼去。而从那时候开始,在这精致的游戏和纸醉金迷之中,我便离苏西沉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可以是所有人,但我却再也没有以苏西沉的容貌示人过。在不同的场子上,我有着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容貌,不同的性格,而唯有夜深人静,我一个人躺在榻上看着月影的时候,才能再回想起苏西沉来。我靠着用那些虚假的面孔换来的那些初心争取了修为,陨若和流鹃说得对,拿到那些朝三暮四的凡人的初心实在是太容易了,容易得叫我心惊,容易得叫我飘然。桑沃院中的新客旧客换了一批又一批,就仿佛酒令的骨牌一般回回洗过,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与我或许见过一面,又或许两面,但我都淡忘了,对我,对桑沃院来说,他们就是金钱和修为的来源而已。就这样,终于有一天我摘下了头上的那根狐纹带,修成了四尾,终于可以随意变化人形了。我或许幻想过无数次这个时刻的来临,可当这个时刻真的来临的时候,我除了欣慰欢喜,也隐约觉得有些失落,而这失落太小,藏在心里不易发觉,可恰恰是这失落,似乎正预示着什么似的,叫人蓦然心惊——这才刚刚开始,有个声音在我心里对我道,这才刚刚开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五十八】书生 六月六是芒种,往年都是雨水最多,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今年却巧,是个和风煦日的好天气,“草生芒种后,落叶立秋前”,芒种之后花事便了,夏天才真的到了。昨日流鹃便已经同陨若讨了允准,今日可以带着姑娘们出了桑沃院去送花神,于是我一早便起来,粗略吃了些早茶便一同去了明都城郊的双阑山。只是这双阑山虽然说是山,却也不高,不过也的确算得上风貌秀美,我们没有费什么力气便登上了山坡,那里是一大片开阔空地,周围又有好些垂杨松杉,略低一些的梅树杨树还有樱树的花都已基本谢了,唯有几株石榴树上的石榴花开得艳丽,如同上元节的灯笼一般玲珑可爱,挂在枝头很是灿烂。 “我还以为棋莞会跟着一起来。” 画翼折了几根柳枝在手里编成花篮和轿马,她向来手巧,编出的柳枝篮子十分精致,轿马也是栩栩如生,画翼编好了便递给我,我用了彩带将那折好的物事扎在树枝上,再系上先前就剪好的纸旗,这也算是芒种节送花神为花神践行的旧俗。 “自从陨若破例也让他跟着姑娘们后头修行,该是吃了不少苦,”我一边系一边对画翼道,“昨日又是读书读到深夜,今儿陨若还要查他,自然是要赶工了。” “原先我还只以为棋莞是说着玩,没想到他还真认真了。”画翼道。 棋莞在桑沃院中做了小几年杂役,本就兴趣极缺,他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搬也搬不了,抬也抬不动,又吃不得那样辛苦,在杂役之中也是最不中用的那个。陨若本不愿再让他留在桑沃院里混吃混喝,便想要赶了棋莞出去,然而棋莞却动了随姑娘们修行的心,先是自个儿求陨若让他试试,后又央求我帮他说情,我自然也不希望棋莞就这样被轰出去,又知道他天生的性子便像女儿家,于是也在陨若面前替他争取了好几次,陨若最终松口让棋莞留下。陨若留了男人在桑沃院中跟姑娘们一起修行,也真算得是从未有过的奇事,姑娘们不敢对陨若的决定指手画脚,但都对棋莞极感兴趣,都想看看是哪号人物。而棋莞自小在涂山上就是脂粉堆里混出来的,跟姑娘家呆在一起反倒比跟那些男人呆在后头来得自在,也算是如鱼得水,修行虽然辛苦,但却不像之前那样有许多怨言。 “他跟着姑娘们后头倒也是好事,”我回答道,“不要说旁人,就是乐儿也松了口气,之前棋莞和他一同做事,他自个儿那份做完还要帮着莞莞,莞莞倒没事,乐儿累得半死,还要总听莞莞倒苦水。如今杂事做完后乐儿也与书渠一同苦修,还不是比有莞莞在身边唠唠叨叨舒服得多。” “乐公子也是个能吃苦的,前几日我在后院还看到书渠带着他举铁练内力,书渠那么壮实自然没事,倒是乐公子到底没有书渠那样强壮,吃了不少苦头,手掌都被磨破了,我便还给送了些药膏纱布。”画翼一边编柳枝一边自言自语。 “乐公子?”我一听她这个称呼倒忍不住笑了,看着画翼,“你什么时候又叫乐儿乐公子了?以前生分这样叫,如今叫惯了乐儿了怎么又改口了?” 忽然听得我这样说,画翼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只低了头接着编柳枝篮子,说话却有些吞吞吐吐的,“没,没有呀,是沉儿你与他熟些,我与他并不熟悉,怎么能直呼其名?实在,这样不成体统。” “什么不成体统?我认识乐儿也不不比你早多少,我叫得你叫不得?你这样叫他乐公子才是不成体统不是?”我伸手弹了一下画翼的脑门儿,“你这丫头还同我打马虎眼不成?你心里想着什么我还不明白?” “我,我没有想什么,沉儿你可不要误会了,我可没有,没有……”画翼被我这样一调侃顿时急了,可越急越语无伦次,说话都开始结巴。 “什么没有呀?我看就是有,我又不曾说什么过分的话,你急什么?”我笑着打趣画翼,“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乐儿我最知道了,虽然表面上不爱说话还总有些死板,但人却是好的,模样又好,你——” 我话还没说完,就听得流鹃在不远处喊着我和画翼,我应了一声,又看着画翼抿着唇十分拘谨慌张的模样,便不再逗她,也不再谈论刚才的话题,画翼似乎是松了口气,神色也放松了许多。我与画翼一同走到流鹃她们身旁,才发觉她们是在斗草为戏,这斗草本是五月初浴兰节的旧俗,之前在涂山上狐狸们也曾以此为戏。但六月芒种之时也是草木丰茂,却也有趣,便一同坐下了。此时浣莺正在同寻菡用草对对子,浣莺说了个“铃儿草”,寻菡对了个“鼓子花”,又有“长春藤”并“半夏果”,她俩这样一来一往的也甚是有趣,直到浣莺说了个“当归叶”,寻菡想了半日也对不出,浣莺便正要用力在她鼻子上一刮以示惩罚,流鹃却搂了寻菡,指了指不远处一小丛芍药圃,道,“等等,我替寻菡说一个,你有当归叶,我有将离根,将离可不就是那芍药别名,如今花是败了,根可不还在?” “哪有替人说的规矩?我不服,这一鼻子我定要刮!”浣莺不服气,伸手就又来刮寻菡鼻子,寻菡起身就跑,浣莺拔脚就追,两人追逐打闹着就差滚作一团了。 “沉儿,我们也玩一回。”流鹃看着她俩跑远,又对我道。 “我可对不上对子来,”我随手从草地上拔了一根草茎,对着流鹃道,“文斗我不行,不如来武斗好了,就用这草角力,谁的草先断了就算谁败了,可好?” “这倒简单。” 流鹃稍稍想了想,便也在草地上寻了一根看着较坚韧的拔了,同我的那根扣在一起,我和流鹃一同用力,只听咔嚓一声两根草同时断了,我和流鹃用力过度一下子都差点翻倒,只是这全然分不出胜负,便一同问观战的画翼是谁的先断了,然而画翼也说不出个结果,我和流鹃便又都再寻草来斗,就在这时候画翼忽然悄悄对我道,“沉儿,你看琴歌也来了,还有书渠。” 她这样一说,我和流鹃便都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是琴歌,她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上,身旁还站着书渠,正在放一只燕子纸鸢。只见书渠费了些力气将那纸鸢放上了空,琴歌只是拿着扇子掩着嘴儿在一旁看着,等那纸鸢飞了上去之后书渠将线递给琴歌,琴歌却也不接,拿了把小剪子就将那风筝线给绞断了,那只燕子便飘飘悠悠飞走,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本还说不来呢,不还是来了,”我嘟囔道,“如今也过了放纸鸢的节气了。” “今儿风好,倒也玩得,”流鹃对我道,“放纸鸢便是放晦气,放出去的就要绞断了不能收回。不过我看这琴歌自从来了桑沃院里便常和书渠在一处,当是关系不寻常吧?” “他们本是一起长大的,还在涂山上的时候便一起修行了,”画翼对流鹃道,“走得近也是应该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书渠对琴歌有心,就是可惜呀他是太木了,”流鹃啧啧两声,又笑笑,“不然我还乐得偷偷做个红娘牵个红线。可是书渠看着实在是不开窍,估计难呀,路漫漫而修远。” 流鹃这话音刚落,那边也不知是书渠又做了什么笨手笨脚的事,被琴歌敲着头训斥,那样子真还是同涂山上那会一点都没变,书渠被训斥的时候还是一副傻乎乎呆愣愣的样子,明明比琴歌高出那样多,却半句也不敢反驳,就只会挨琴歌的骂。见了此景,我们三人又只能啧啧两声,而此刻琴歌又似乎发觉我们在偷偷看他们,刚要转过头来,我们三个又赶紧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全当我们是在看别处。 “山坡那头还宽敞些,我们到那边去抛花球玩吧。” 流鹃主动提议,我和画翼也都赞成,流鹃取了花球,我们三人便一同往山坡那头走去。那花球也都是画翼用细竹丝编起来然后用彩线缠绕上做成的,又轻巧又好看,桑沃院里各个都喜欢,只是这花球做起来十分费时费力,因此大家都很珍惜。今日我还特意带了画翼给我扎的那个花球出来,那花球上头用彩线绕着合欢花样,是我最宝贝的。 我们三人在山坡之上抛球玩闹,可今日风大,抛接几个回合之后,流鹃特意找了个刁钻角度往画翼那里将球丢去,画翼赶忙跨了几步去接,可那球被风一刮偏了方向,画翼伸手一捞没有捞到,那球便掉在地上顺着山坡咕噜噜滚了下去,我动作快些,便赶忙顺着山坡跑着下去捡,但山坡倾斜,那球滚得飞快我追不上,眼看着就要落到山坡下的一条小道上,道旁有一滩污水,而此时正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驾着牛车走过来,我已然赶不上追那球,又怕球落进污水里,便高声朝着那书生喊道,“喂!那位公子!帮我捡那球!” 谁知那人听得我的话,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坐着不动,还自顾自地在那看他手里的书,我急得跳脚,又朝他喊着让他帮我捡那球,他这才醒转准备从牛车上跳下来,可他动作太大反而惊了那牛,牛撒开蹄子往前跑了几步,花球好巧不巧滚到牛蹄子下面被牛一脚就给踩扁了,此刻我也跑到坡下,看着那被踩得支离破碎的花球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转身便对那书生忿忿地道,“你怎么这样呆傻!要你捡球也捡不到,反而被你的牛给踩坏了!” 那书生也赶忙走到牛旁,看着那已经完全没法再用的花球,便朝我拱了手,也不敢抬头看我,只道,“是在下愚笨,弄坏了姑娘的花球,在下给姑娘赔个不是,赔个不是。” “赔不是有什么用,”那牛哞哞两声就去吃路边的草了,我把那碎成片的花球捡起来,没好气地道,“你再赔不是,我的花球也修不好了!” 听我这样说,那书生倒更显得窘迫,颇无奈地在一只旧荷包里摸索半天也只摸出一点碎银子,双手捧了递给我道,“是在下蠢笨,这点碎银子给姑娘,就当赔了姑娘的花球吧。” 我根本不接他的那点碎银子,瞅了他一眼,只看那书生一身灰白布袍,扎着头巾,牛车上也装着好些书匣,虽然看着十分寒酸,该是进京赶考之人,但看着也面容清秀,又很有几分气度,只是稍稍有些腼腆,连说话也不敢高声,不知为何我隐约觉得他有些面熟,我朝他道,“你这点银子根本赔不了我的花球,就是你这一身还有这牛车都当了也赔不起,还是算了吧,就当是我倒霉。” 一边说着,我一边把那坏了的花球往地上一丢,那书生却弯腰将那花球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细细看了看,陪着小心似地对我道,“这花球是用竹丝编起来再用彩线绕成的,姑娘若是不嫌弃,我自小也做过不少手工活,改日再做一个还给姑娘做赔礼。” “这花球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出来的。”我正说着,流鹃和画翼也都走到了坡下,我对那书生道,“你可没本事做成一模一样的,也不必费这个心了。看你这副打扮该是进京赶考的读书人,走到这来是要从小路进明都城吧。” 那书生听我这样说,又赶忙拱了拱手,答道,“是,在下姓陆,名呈峒,此番正是为进京赴考而来。刚刚也是我背书背得入神,不想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反而害牛踩坏了姑娘的花球,实在是对不起。” “罢了罢了,”流鹃握住我的胳膊道,又朝画翼看看,对我说,“这位陆公子也是无心之失,原谅他吧,改日让画儿再给你做一个。” 流鹃这样圆场,我也只能给她面子,只是我还是心疼那花球,抿着嘴还看着那堆碎片,倒是那陆呈峒又主动道,“弄坏了姑娘的爱物,我心里也实在是过意不去。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还请姑娘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改日登门致歉。” 此时我也不想再与他多话,也不想再多理会他,倒是流鹃反应快,对那陆呈峒道,“这是月姑娘,我们都在明都桑沃院中,花球而已,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还敢问陆公子在明都城何处?改日若是有空,也来我们桑沃院听听曲儿。” 流鹃真不愧是院里管事又最八面玲珑的,遇上这样个穷书生还不忘招呼,我更是觉得有些没好气,但又不想显得太小气,也只得朝那书生勉强笑笑,道,“不错,也就是个花球,不值什么,算了。” “在下正是从南方来,刚到明都城,先是借宿在表亲家,等找到合适的住处之后再挪动。”陆呈峒道,又看向我,“月姑娘大度,只是在下不敢造次,还请容在下改日再携赔礼登门致歉,将功补过。” “你若要补便补吧,”我也不愿与这书呆子再多说,只拉了画翼的手就转身走回坡上,又对流鹃道,“鹃儿姐,我们走。” 我们三人一直走到坡上,才看得陆呈峒还一直站在原地,等我们走到山坡另一边去他转身上了牛车,又远远朝我们拱手,然后才驾着牛车沿着小路走了。我没好气地叹口气,瘪瘪嘴道,“这下好了,花球坏了,那姓陆的也真没眼力见,连捡球都捡不到,还赶考呢。” “沉儿你这话说得可是没道理,他没捡到球,跟赶考何干?”流鹃朝我笑道,“我倒看那陆公子模样不错,又懂礼节,你损失了个球却遇到个好人,也不亏呀。” “好人?”我翻了个白眼,“我才不稀罕呢。” “你不稀罕,人家可还要登门给你道歉送赔礼,”流鹃眨眨眼,“这婆婆说得对呀,不然怎么说男人都是贱骨头,沉儿越是不稀罕,人家可越是想再见你。要我看那陆公子也不是个老实的,怕不是看我们沉儿漂亮,一眼爱上了,若换了旁人,哪里还有登门致歉的待遇呢?” “你若稀罕,那全送给你就是了,”我瞅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眼光有多高呢。” “我眼光哪有沉儿你高呀,”流鹃搂了我往回走,还一路拿我开心,“你来桑沃院也多久了,从没看你留恋过谁。虽然桑沃院里的姑娘不能对凡人动心,可也从没听你谈论过哪个公子少爷。要我说呀,沉儿你是眼光高呢,还是已经有了心上人,旁人都不入眼了呀?” 流鹃看人心一向准,她这话说得我心里一动,又赶紧推开她,只道,“别混说了,你再混说,我告诉陨若去了。” “好呀,你也学坏了是不是?你去告诉婆婆呀,你去呀,”流鹃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来挠我痒,我又一向怕痒,直往画翼身后躲,一边躲一边求饶,可流鹃还不放过我,口中还道,“你还去不去了,去不去了?” 我们一直这样走着闹着闹到太阳落山才回了桑沃院去,之后画翼又给我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花球,比原先的那个更大更漂亮,花球又有了,我也就把陆呈峒这个人给抛到脑后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五十九】裂帛 芒种一过,天气便渐渐热了起来,桑沃院里也到了换夏衣的时候,好的纱衣料子一送来大家便聚在一起挑拣,只因为那裁缝铺子总是没眼力见地大清早送来,所以连觉都睡不好,一听得厅中响起沙啦啦的搬动衣料的声音,姑娘们便都燕儿似的从楼上飞下来,唯恐慢了一步没抢到合适的衣料,那可是要悔一整个夏天的。 “一大早的吵吵闹闹像个什么,还有人来抢走了不成?” 前厅里吵闹成一团,挑拣衣料的,评头论足的,犹豫不决的,相互争抢的,真是比寻常上客还要热闹一倍,唯有流鹃还不急着挑那些衣料,反而是想要努力维持住混乱的场面,然而完全于事无补。此时寻菡和琴歌正因为一件炽影纱争得谁也不让谁,两个人又都是暴躁脾气,争吵的声音差点把天花板都要掀翻,那头浣莺则因为这回裁缝铺子忘了给她留去年说好要的茜草色的雨丝纱而一直在同店伙计要说法,流鹃则是先好容易哄得浣莺安静下来,那头寻菡和琴歌已经吵得就差动起手来了,流鹃又忙不迭地跑过去劝架,劝了半日寻菡才勉强同意自己要那匹水烟红,把炽影纱让给琴歌,怎奈琴歌得了便宜还卖乖,又是出口嘲讽寻菡根本不配穿炽影纱,就因为这句刚刚流鹃半日的口舌又白费力气,满屋又都是火药味。 “画儿,这个颜色好看,”我在面前的一叠衣料里翻了翻,却翻到一匹缃色木槿暗纹的羽纱来,在画翼身上比了比,“这比茶色亮些,黄颜色一向很衬你,你拿了这匹吧。” 平日里画翼行事低调又小心,这种时候总抢不过别人,又总是吃暗亏,只能捡些其他姑娘挑剩下的拿了,要么就是编织粗糙,要么就都是些不太入眼的花色,若不是我主动拿给她,她便是上前都不太敢上前的。 “你们可都别混忘了婆婆的话,每人顶多挑两匹,我要是看了谁多拿,非要扣光了你们的月例不可!”流鹃那样好脾气也终于是被惹得如热锅上蚂蚁,索性站在了台阶上朝着我们喊,又忽然看见慕桃似有私藏,大声朝她吼道,“慕桃!别以为我没看见,还不给我放下了!回头我告诉了婆婆,非打你板子不可!” “婆婆才不会打我板子,婆婆最疼我了不是?”慕桃自知理亏,只得悻悻把那卷偷藏的天香绢乖乖放了回去,嘴里却还嘟嘟囔囔的,“鹃儿姐这样小气!” “沉儿,这匹鱼肚白压芙蓉纹的也不错,你总穿月白象牙白的穿惯了,换换这个也好,”画翼小声对我道,“这比那月白色偏红一点,穿着也柔和些,夏天也不至于太亮眼,又是绸子的,却也凉快。” 此刻我也正在几匹纱料之中犹豫不决,听了画翼的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便舍了象牙白的蝉翼纱换了这鱼肚白的,就在这时候又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哄笑声,我和画翼回头一看,只看到好几个姑娘正围着棋莞,棋莞站在那手里拿着几件样衣在身上比划着,只是那几件样衣也不过是给我们看个款式,用的都是些大红大绿的俗气衣料,棋莞将那衣服套在身上显得格外不伦不类又十分滑稽,引得好几个人去看,全都指着棋莞笑,只是棋莞站在那里还全然不觉,又有几个人起哄让棋莞跳段新学的舞,棋莞依她们说的扭了扭身子,那样子便愈发好笑,惹得琴歌寻菡她们也都围了过去,看了棋莞又都捧腹大笑起来。我知道她们都是在笑棋莞举止笨拙滑稽,拿棋莞做乐,然而棋莞那副哗众取宠的模样更让我有些生气,便一把拉着画翼走了过去,拨开几个看热闹的走到前头,棋莞见是我,又正是兴头上,笑着对我道,“沉沉,你看我穿这个可好看?是杏儿姐拿给我的。” 听他这样说,我一回头便盯住了哄棋莞穿这样衣服出洋相的怜杏,大约是我脸色很不好看,怜杏被我一瞅赶紧低了头,只小声对我道,“月姐姐,我只是觉得有趣,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觉得有趣才叫了莞儿穿这件衣服,”我挑挑眉,对她道,“既然你觉得这么有趣,那不如你自个儿也穿上这件跳段舞给我们看看可好啊?” “对不起,对不起月姐姐,是我错了,我不该叫莞儿穿那衣服的,”怜杏听出我话里有话,赶忙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说你白狸子管得还真宽,这娘娘腔自个儿还没说什么你倒蹦出来了,”这种场合琴歌总免不了要插一脚说几句风凉话,“你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不成?大家伙也不过是乐乐罢了,又碍着你什么事了。是他娘娘腔自个儿乐意穿,自个儿乐意跳的,又没人逼他。” “你少在这做和事佬,你们拿莞儿取乐,笑完了还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真是撇得一干二净,”我冷笑道,“再有,既然婆婆允了莞儿与我们一同修行,那就都是一样的,你琴歌一口一个娘娘腔是叫谁?” “我叫他,我叫他你听不懂吗?”琴歌也是全然没有一丝愧疚,“你当他是一样的,我可不当他一样。男人来学媚蛊术,这本来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既然来了那不就是娘娘腔,我又哪里说了假话诬陷他不成吗?” “好了!我才走多一会怎么又吵起来了!”此刻正巧流鹃带着裁缝铺的人到后头账房结钱,听得前头吵闹又折回来,就正看得我同琴歌剑拔弩张,便几步走到我们身边来,道,“整天吵吵闹闹的,也不怕旁人看了笑话!还不快散了回去准备准备,都愣在这做什么,戏没看够吗!” 流鹃此话一出,大家便都乖乖地带了料子回房,刚刚还吵作一团的前厅顿时全都安静了下来,琴歌也冷哼一声拿着料子转身就走。只棋莞还站在原地穿着那件滑稽衣服低着头一声不吭,流鹃又看着他道,“还不快把那衣服脱了,呆站着做什么!平日里给院里添的麻烦事还不够吗?真是一点都不省心!” 流鹃口气一重,棋莞只能唯唯诺诺地把那衣服脱了下来,流鹃一把接了又丢回裁缝篓子里,也不再同棋莞说话,又对我道,“沉儿你怎么也这样急!琴歌怎样性子,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后头那样忙,你也是只会给我添事!” 我赶紧给流鹃又赔不是,流鹃这才长呼一口气回后头去了,我又看着棋莞那副懦弱不敢言的样子,全然没了刚刚还高兴的脸色,我只对他道,“莞莞,你平日里也多留些心眼吧,怜杏那样做分明就是要拿你寻开心,你倒好,全然不知还乐在其中,白白叫人看笑话!” 只是我本以为我刚刚那样阻止了众人嘲笑棋莞是好意,可此时棋莞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他听了我的话抿了抿嘴唇,一张脸涨红了,似乎要说什么,但只张了张嘴,半晌忽然猛地抬起头朝我大声道,“她们是拿我寻开心,你才是让别人看了我的笑话!”说完这句,棋莞一转头便跑上楼去了,我被他这样一吼忽然没有反应过来,还想再说什么,但棋莞已经跑上楼关上了门,那关门的一声也是轰隆巨响,我一瞬间愣在原地不知怎么办,画翼握住我的手道,“沉儿,棋莞是一时冲动,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让他冷静冷静,我们回去吧。” 她这样说了我才反应过来,却仍旧觉得棋莞刚刚那话说得奇怪,与画翼一同走回去到了房里还在想着棋莞的话,他说是我害得他被别人看了笑话,便是在怪我刚刚去打断了他出洋相,我怎么都不明白为什么棋莞会那样说,我本以为自己是为他好,可到头来他居然埋怨起我来,我又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可我扪心自问,若是这事再发生,我还是会去阻止怜杏她们取笑棋莞,决不会袖手旁观或是像琴歌她们那样一起哄笑。我只觉得有些委屈,想着要不要再去找棋莞说一说,却想着他刚刚那样的态度又停住了,只能告诉自己暂且不要去想这件事,大约就如同画翼所说了,等棋莞自己冷静下来想一想就能想明白。 我同画翼一起在屋子里玩花牌一直到傍晚,听得前头渐渐热闹起来,再看看滴漏,已经是前头上客的时间。而今日并不是我下楼去的日子,画翼也是从不下去的,于是我便接着同画翼玩花牌,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得有人敲门,打开一看竟是流鹃,此刻她已经换了一身碧色衣裙,显然是已经做好了待客准备,而这个时候应该是她最忙的时候,此刻却上来找我,我便有些意外,迎她进了门,我道,“鹃儿姐你怎么来了,前头呢?” “前头现在有浣莺招呼着,”流鹃坐下,匆匆喝了口茶道,“婆婆刚告诉我说今日有重要客人来,今日本不是沉儿你下去的日子,但婆婆还是嘱咐我带上你。” 流鹃这话倒叫我有些措手不及,要知道桑沃院的规矩向来是在客人来前便要做足了功课,将他们的那点喜好生平摸得一清二楚,依照他们的偏好变化相貌妆容,至今我也扮演过不少角色,用不同的名字和容貌见人,而这一套法子是屡试不爽,正所谓媚蛊之术,是投其所好,绝不失手的。而今日流鹃忽然喊我下楼去而没有事先说明,倒叫我有些意外。 “你不用担心,”流鹃似乎是看出了我的不安,道,“不是什么难事。今日来的是陶林社的人,又有朝中一位小王爷,因此与其他客人不同。你久不出桑沃院,也不关心凡间事当是不知道,如今先帝驾崩,当朝天子年幼,陶林社虽说是民间书院起家,如今却也成了朝中第一大的党派,正是如日中天,烈火烹油。那位小王爷明面是皇亲,暗里又在陶林社中很有影响力,我们桑沃院虽说不同于凡间乐坊,但毕竟是在人界做这盘生意,这些人来了,还是要招待。他们来的人多些,姑娘们上下打点人多些好办事,婆婆又嘱咐了不要声张,你也不必多打扮,化个寻常样貌就是了。画儿你若愿意,也一同来端个茶照应着。” 流鹃这样说,我便也明白,只是的确如她所说,我虽在人界,但凡间之事,尤其是这朝堂之事我却浑然不知,只是这人界风云变幻,世事无常,即便去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但桑沃院毕竟是在人界,虽然是表面上的乐坊,但也要做得像样,避免不了接待这些官场中人也的确是事实,于是我点头答应,又对画翼道,“画儿,既然人多好办事,你也随我一同去吧。” 画翼起初还是有些犹豫,我知道她向来怕生人,但还是又极力劝说几句,只说是陪我去的才劝动了她。流鹃起身道,“那就这样定了,今晚在江月令,你们也不必担忧,到了场上安静些,不要多话就好。今晚接待得好,婆婆定赏的。”说完这句流鹃便出了门去,我和画翼也就准备起来,我问画翼道,“你可曾听过那个陶林社?” 画翼收拾着桌上的花牌,对我道,“并不知道很多。只是曾听小福儿说过些,陶林社本是民间陶林书院起家,其中聚集的都是清流儒生,常常聚众清谈讲学,又常针砭时政,渐渐地就吸纳了不少官场中人。如今也算是自成了一派势力。沉儿你还不知道吧?现下明都城里最炙手可热的邑社与陶林社也算是一脉相承,邑社虽是民间文社,但势力也不容小觑,陶林党在朝,邑社在野,当下的读书人,若不是邑社中人或没有陶林党的门路,哪里能取功名?” 陶林社我不是很清楚,但画翼说的这个邑社我倒是有所耳闻,平日里去明都城街上也都能听到不少人谈论,画翼又凑近我耳边道,“听说邑社的林辉堂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史书子集没有不通的,现在可是明都城里的名人,多少豪门贵族的姑娘看上他,他却眼光高得很。也不知道今晚他来不来。” 那位林公子我是知道的,他祖上便是相门,也算是诗书之家,他父亲还曾来过桑沃院中,当时看着虽也有些气度,但也不过如此。如今这位林家公子倒年少有名,也不知到底是何许人。我坐在镜前戴上耳环,瞅了一眼画翼道,“你这话是你自个儿盼他来呢,还是盼他来看戏看热闹呢?我还以为你是最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的,没想到你今日也嚼舌根听起八卦小道来了。” “我不过是有些好奇而已嘛,”画翼推推我的胳膊,“我说沉儿,我们在桑沃院里头也多久了,什么样子的男人没见过,但这样名动京城无人不知的可还未曾有过不是?不过今日若他来了桑沃院,也算是棋逢对手。” 画翼这话一出,我便知道她今晚是去看热闹的了,我起身点点她的鼻头,“好了,你若真想知道,下去看看不就得了,指不定就真来了。若是真来了,你可小心些,别见了爱上了,被婆婆撵出去。” 画翼被我这样打趣一番,却也不恼,只挽了我的手,道,“我不过是说两句罢了,再怎样也就是个凡人,既然是凡人——” “既然是凡人怎样?你这丫头这样说话,莫非你是有了心上人,这心上人不是凡人,所以你也看不上凡人了?” 我笑着道,这话一说,画翼脸一下子红了,把我的手一推,小声道,“沉儿你如今学坏,专会说这些话逗我的,我才不被你骗了去。” “我又说什么了?不过是说你不爱凡人,哪里又说错了?”我笑道,又搂了画翼哄她,“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我不过说句实话,你怎么又恼了呢?” “是沉儿你拿我开心,不是我要恼的。”画翼平日里文文弱弱又安安静静的,但真的恼起来又倔得很,“你若再这样说,我就真恼了。” “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么?”我勾勾画翼的小拇指,“我保证不再说了。”画翼听我这样承诺,才神情缓和下来,我们便一同下了楼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六十】觥筹 倘若说每一日的上客时分是其他乐坊青楼赖以生存的重要时刻,那对桑沃院来说就更像是一日又一日新游戏的开场。对我们来说,与那些进入桑沃院中的尊客的每一次交道,都好像是一场赌局,而他们无意中放在这张赌台上的,便是他们的钱袋和初心,与他们不同的是,我们可以一次一次地重来,再来,直到将他们利用殆尽为止。而正如陨若说过的,在这场赌局之中没有赢家输家,人人都是各取所需而已,我们得了银子和修为,他们则得了一场虚妄的欢喜,这样说来似乎也是有些可怜,可凡人不都是靠着虚妄的欢喜活着的么?荣华富贵,娇妻美妾,他们所追求的也不过如此。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间,这样的赌局,每一日都在发生着。 我和画翼走下楼到了江月令的时候,流鹃浣莺她们已然做好了准备,小福儿正带着另外两个小家伙在布置桌案,我略略看了看桌案上布好的瓜果冷碟,比平日的都要丰盛好些,便走到流鹃身边道,“今儿还真是贵客来了,冷盘都比往常多些。” “不仅这样,今日还开了四十年陈酿的寒潭香,是婆婆安排的。”流鹃悄声对我道,“这之前可是没有过的。” “只是不知婆婆怎么就乐意接这样的生意了?”我偷了一枚荔枝放在嘴里吃了,又问流鹃,“她不是平日里不太与官场中人来往的嘛,再说了那些官宦望族平常不都是去鹂馆和彖槿楼,来我们这也少啊。” “谁知道呢,大约是要尝个新鲜。婆婆的意思是既然来了那就好好待着,只是也不必铺张,省得多了不必要的麻烦。”流鹃道。 我正与流鹃说着,便忽然听着外头一阵喧哗之声,想必便是那几位贵客到了,流鹃赶忙走出去,我和画翼也走到江月令后堂回避。只听得陨若从楼上下来,她平日里基本上是不会下来迎客的,但今日也算是破例了。只听陨若走到前厅道,“秦爷早告诉了我今日各位要来,还真是叫我受宠若惊呐。我们桑沃院可不比旁的地儿那样富丽堂皇满室金银的,又没个好酒好茶的,姑娘们又都笨,竟然还能迎了王爷大驾光临,可真是把我愁坏了,我呀还跟秦爷说,王爷什么好看的好吃的好听的没见识过,若是我招待得不周到,又或是不识货让王爷笑话了,那可不脸都丢尽了呢!” “陨娘这是自谦,你这桑沃院虽没有鹂馆那样贵气,但也清净文雅些,我们王爷今日来,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再说了,姑娘们都是陨娘调教出来的,哪里有不好的呢?”那个被陨若称作秦爷的人答道。 “那也是王爷赏脸,不嫌我们这里破漏罢了,”陨若笑道,“各位请吧,秦爷告诉我王爷总还爱僻静些,我特意安排在了江月令,请随我来。青霜,喊姑娘们下来,都躲在屋子里打扮多会了,客人都到了,像什么话。” 只听流鹃应了一声,我小声对画翼道,“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鹃儿姐这回挑的这名字倒还真有些意蕴。你等下可要小心留神,别喊错了。”画翼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她神情却很是紧张,我握住她的手,只感觉她手心里也都是冷汗,只紧紧捏着手绢儿,我握住她的时候她又紧紧缠住我的手指,我知道画翼这样还是因为怕生人,便又安慰她几句,道,“你不必害怕,还有我陪着你不是么?鹃儿姐不是说了么,不是什么大事。” 我正小声与画翼说着,就听得江月令前头那些个贵客已经进来,我便拉着画翼蹑手蹑脚从后头的小侧门出了去,刚出了去便碰上流鹃,她正忙着打点姑娘们进去,见我和画翼来了,道,“你们这两个小蹄子,我还寻思着跑到哪里去了,原来是躲在后头不出声,我还当是沉儿又贪嘴跑去后头偷荔枝去了呢。” “我哪里有那样贪吃?不过是刚刚看着荔枝好,拿了个尝尝罢了。”我撅撅嘴,朝着流鹃道,“鹃——霜儿姐,你看我这样变化可还行?” “有什么不行,像这样不必多张扬的便好了,”流鹃悄声对我道,“婆婆说了,若是有哪个姑娘让那小王爷看上了,那可不就平白生出事端来,若他之后日日来我们这,这日子就不要过了。” “婆婆原来是这个心思,”我偷笑道,“不过说得也是,他若总来,那也的确是个麻烦事。” “好了,不要多嘴了,还是快些进去吧。”流鹃点头笑道,又对画翼道,“画儿你便跟着沉儿一起吧,也好有个照应。” 画翼一听流鹃这样说也算是松了口气,于是我和画翼一同走进江月令,虽然我知道来得人不少,可一进去还是有些吃惊,平日里场子最多也就七八个人,今儿江月令里竟一下坐着十几号人,还有不少那小王爷带的随从,阵仗不可谓不大。我和画翼走到一位坐得靠外手的年轻公子身旁,先问了好,又跪坐下烹茶,这些都不过是例行事而已,如今我做来已是得心应手,一边烹茶一边问那公子道,“公子贵姓?” “姓,姓尹,免贵姓尹。” 原来是个新来的,我在心里这样想,连搭句话都还紧张,怕不是刚入仕途,这次出来也是头一回,跟那些官场风月场上潇洒惯了的不同。看着样子也年轻,说不定也没有妻室还未成家,寒窗苦读十余载,与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却是半分没有,这样人的初心是最好哄骗到手的,然而今日我也没那个心情,也没这个必要,于是我也不再多话,只与画翼一同烹茶,又仔细看着屋子里的其他人,听着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姑娘贵姓?”我俩不说话,那位姓尹的反倒又开口了。 一听这话我又差点嗤笑出声,这位小爷还真是头一回来,我到桑沃院也这样久,还没客人上来问“姑娘贵姓”的,不问姓氏问芳名的常识都不知道,还真是个生涩家伙,但我面上忍住了,只微笑道,“尹公子称我星儿就是了。”我又指指画翼,“这位是小初。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我与小初是好姐妹。今日便是我和小初陪着尹公子。”我一边说着,一边将烹好的茶端给他,那尹公子双手接过了就一饮而尽,那牛饮的滑稽样子我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只赶紧用袖子遮住脸,这才没被他看见。他喝完之后我又给他倒了一杯,这回他又是一仰脖子就喝了个干净,我再给他倒第三杯,他正要端起来,我轻轻用手指点点他的手背,“尹公子,喝茶要品,切不要这样如牛饮水,否则不是糟践了好茶么?” “啊,是,是是,姑娘说得是。”听我这样一说,那尹公子满脸通红,刚端在手上的茶杯又放了下去,是喝也喝不得,不喝也不是,就这样手足无措一阵子才又端起茶碗浅尝了一口,又道,“受教了。” 此时姑娘们都已经进了江月令,弦乐班子也都已经就位,那弹筝的是桑沃院里最擅弹筝和古琴的访雁,正弹着《汉宫秋月》,一首曲子柔婉清亮,又如金玉相击裂帛之声,堪称一绝。陨若正坐在那小王爷身旁说着什么,她手中依旧拿着那只鼻烟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汉宫秋月》弹到一半,流鹃也走了进来,她今日一身碧色衣裙,淡抹浅妆,梳着飞燕髻,戴着一支镶了翡翠的银步摇,步摇坠子上也有着几颗翡翠珠,坠在耳边甚是轻巧可爱,她进来的时候也是柔步缓缓,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悄悄靠在画翼耳边说,“你看鹃儿姐今儿多好看。若我是男儿,一定要爱上她了。” “王爷,这位是青霜,从小就养在我身旁也多年了,做事也还算麻利乖觉,王爷若还不嫌弃,就还让她今晚陪了王爷。” 陨若道,流鹃也欠身行了礼,道,“青霜见过王爷。” 直到这时,我才认真瞧了瞧那王爷的模样,只看那位小王爷穿了一身浅金色圆领常服,头上戴着鎏金冠,生得也是一副好皮相,可贵的是并无太多王族贵胄的傲慢气,举手投足之间也看得出修养,只是总还免不了有些纨绔放浪之感。只看他抬头瞧了瞧流鹃,只端详了她片刻,却笑着对陨若道,“陨娘,你这青霜姑娘倒生得出挑,只是我倒觉得比起我来,她与辉堂更合适些,不如今晚让她陪了辉堂。” 那小王爷话音刚落,整个江月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坐在他左侧的一位青年公子身上,那人一身缟色暗云纹的圆领袍,周身并无太多其他装点,额发高冠,很有些书卷气,气质可说的确不俗,双目炯炯有神,面带和善微笑,想必这位便是如今名动京城的林辉堂。但不知为何我看着那林公子的时候却总觉得他周身都环绕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气息,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不安感。只看那林公子起身拱手,道,“辉堂不敢。” “这有什么,寻常聚会,你若这样推辞还不就拘束许多。”那小王爷摆摆手,朝流鹃一挥手,流鹃冰雪聪明,自然会意,行礼之后便走到林公子身边,小王爷又道,“陨娘,我知道你这桑沃院里的姑娘都是聪明灵巧,也不拘哪个,不如就那边那个穿炽影纱的,这衣服样子倒新奇,我也看看。” 他这样一说,众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到了那穿着炽影纱的姑娘身上,不是别人,正是琴歌,今晚本说得明白不可张扬,她却穿了一身新做的炽影纱的衣裙来,在这江月令中独此一件,显得十分耀眼,这正是琴歌好强的性子所在,她必然是知道陨若本想安排流鹃出这个风头,可她偏偏最不喜被旁人抢了关注去。只看琴歌也快步走过来,稍稍行了一礼,那王爷问道,“叫什么名字?” “赤霰。”琴歌脆声应道,她这名字显然是对了流鹃的那“青霜”,怕不是现在那小王爷主动给了她这个风头,她便是更要显示出她才是主角儿了。 “这炽影纱颜色倒正,也配你这个名字,罢了,陨娘,就让她来吧。” 那小王爷说完这句,陨若也不好再说什么,琴歌便几步走到那小王爷身旁跪坐下,而此刻《汉宫秋月》已经弹奏完了,访雁也退下,换上了问蝶来弹琵琶,我又对画翼咬耳朵道,“琴歌今日也要出风头,回头定要被罚。”画翼也不敢说话,只轻轻对我点点头。 “今日众位在此雅会,一是秦兄常与我说起邑社诸位风流才俊,今日得见也算是有缘;二是今日也是辉堂生辰,本王与他也算是莫逆之交,便替他热闹热闹。”那小王爷说着举起酒杯,朝着那林公子颔首道,“辉堂,这头一杯给你祝生辰,本王还给你备了份贺礼,你可不许推辞。” 说完这句,那小王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林公子赶忙起身回敬,也一饮而尽,他刚要说什么,只看那小王爷手一招,便有一个随从捧了一只锦盒上来,双手捧到林公子面前,小王爷道,“你就不要谦了,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前几日我恰巧得了一颗东海来的珍珠,虽然不算大如鸽卵,但也晶莹剔透,成色是难得的,我便找了金匠镶在头冠上,倒做得也算精巧,今日便送了辉堂你做个贺礼吧。” 这小王爷出手倒阔绰,不过是个邑社领袖青年才俊的小生日,竟能送出镶珠的金冠来,这让我稍稍有些惊讶,也足见这位林公子的确颇有能耐,并不是虚名。只看那小王爷示意随从把盒子打开,里头那顶金冠果然精致,而冠上珍珠也的确醒目亮眼,熠熠生辉,果然算是极品,众人不禁交口称赞,那林公子赶忙起身道谢,只听小王爷又道,“你若还看得上这冠,便让青姑娘给你换上了给大家伙再好好瞧瞧,这才是真敬本王了不是?” 小王爷此话一出,众人更是起哄起来,都说着让流鹃给那林公子戴上那冠,这之中怕也是敬意是假,看戏是真,男子束发,该是只有妻妾才能代劳的事,如今这林公子尚未婚配,众人该就是在拿此事打趣。这事虽与这凡间礼法不合,只是那林辉堂显然也并不敢驳了小王爷的去,流鹃起身又行一礼,说声“王爷,林公子见笑了”,这才伸手从那锦盒里取了金冠,又有小童适时递上一把梨花梳,便亲手给那林公子当众换上了那顶镶了珍珠的金冠,小王爷看着又道,“辉堂,你如今也算是这明都城里出了名的人,也早就到了娶妻的年龄,却总是迟迟不成家,你这是眼光高,寻常女子都看不上的,那些个贵族千金你又觉得无趣,不过今日我看这青霜姑娘极对你胃口,怕不是与你有缘。” “王爷玩笑了,青霜卑贱之身,这话担不起。”流鹃也是乖觉,赶忙回话。 “青姑娘何必如此紧张呢,我不过是随口一说,”那小王爷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摆摆手,又对众人道,“不过我说辉堂眼光高,众位无人有异议吧?要我看,辉堂这是心比天高,不过也巧了,昨日我去太后宫里问安,太后还同我说起获嘉婚事来,我还提了你辉堂几句。” 我一听这话,却不明白那小王爷口中的获嘉是何许人,只看看画翼,她也摇摇头,我便悄声去问那姓尹的,“尹公子,不知这获嘉是谁?” 听我这样一问,那姓尹的赶忙低声道,“星儿姑娘可不能直呼此名,王爷说的是郡主,是当朝天子的堂姐,也是王爷的胞妹,如今已到婚龄了。” 原来如此,我在心里暗暗想到,原来这林辉堂还算个郡马的候选,当朝天子尚不满亲政年龄,又是先帝留下的唯一血脉,这获嘉算是皇族中唯一一个还未婚嫁的郡主,而这位小王爷表面上不问政事,其实暗地里又是陶林党魁,在朝中也有一番势力,有这么位亲哥哥,获嘉郡主大约也是水涨船高,不知多少人惦记着郡马的位置。如今小王爷亲口提起林辉堂,怕不是这林辉堂已经是半个郡马了。 “如此看来,林公子要飞高枝了。”我轻声靠在画翼耳畔笑道,“又是金冠又是举荐,只怕是逃不出金窠臼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六十一】夏凉 在座的诸位一听到小王爷提起获嘉郡主的婚事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坐在小王爷右手侧的被称为秦爷的那位开口道,“有王爷首肯青睐,那秦某可就要向林公子贺喜了。”他此话一出,江月令里头坐着的那十几号人也都纷纷开始贺喜,只看小王爷又是手一挥,众人赶忙安静了下来,只听那小王爷又对林辉堂道,“本王也不过就是同太后闲话几句,辉堂的才名如今满京城皆知,太后也有所耳闻。获嘉是我幼妹,自小又常被太后接进宫里带着,在家里也是被父王娇生惯养大的,算是半点委屈受不得,如今太后又有意向与她主婚,这给她配郡马也自然要思虑周全些。辉堂你也不必有思虑,我也只是说到你的终身大事随口一提。” 小王爷这段话说的算是前后矛盾,这最后一句算是个幌子,前头才是真的,又说郡主性子娇惯又是太后主婚,如今这林辉堂的这郡马命怕是跑不掉了,我在心里这样想,管他什么邑社领袖青年才俊,想要再潇洒几年怕是没这个福气了。但小王爷既然明面上是这样说了,那众人也赶紧识时务地不再起哄,此时头盘已过,上了主菜,安排的是野山珍清炖的海参,听说是小王爷爱吃的,海参炖锅端上来,我也挽了袖子给那姓尹的舀了一碗,捧了放在他面前,又递上一支描金白瓷调羹,道一声“这是山珍炖海参,最滋补的了,尹公子请”,那姓尹的便又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只说着什么“不敢劳烦星儿姑娘”,我在心里啧啧两声,想着这家伙还真是没长进,也没说什么他便慌成这样,还真是没见过世面。 就在我想着的时候,又听珠帘响动,有一位穿着蟹壳青褙子的姑娘端着一只铜盆进来,虽面上看不出,但从气息我一下就知道那是棋莞,他该是靠着那狐纹带才能暂时化了女儿形,只是那化形术还不够精进,人形还显得有些笨拙,但这该是他头一回下楼来。那铜盆里该是装着冰水,里头湃着时令瓜果,是到了最后献客的,可那铜盆该是比较重,棋莞端着的时候就有些摇摇晃晃,平日里那样重的铜盆都该是小厮或是杂役搬动,今日不知为何却安排了棋莞一个人搬。而他此刻该是要端着那铜盆放到备菜的木桌上去,明明已经吃力得很晃晃悠悠的,站在木桌旁接应的那几个姑娘们却无人搭手,只看着棋莞一个人咬着牙努力把那铜盆搁到台子上去,我看着心里不禁很是替他捏一把冷汗,只看着棋莞十分吃力地把铜盆放上台面,似乎松了口气似的擦擦额头上的汗然后松了手,但就在那一瞬间只听哐啷一声巨响,那只铜盆因为没有放稳而从那木桌上翻倒了下来,冰水一半全浇在棋莞身上,另一半全泼在地上,瓜果也滚落了一地,香瓜葡萄也全部摔烂了,但更要命的是这一声巨响吸引了全江月令里人的注意,就连本还在同身旁人闲叙的小王爷也惊动了,棋莞呆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我下意识想过去帮他,可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可以的,平日里若出现这样事故流鹃会立刻开口安排解决,可今日她却迟迟未发声,倒是浣莺反应快些,起身先对小王爷道,“王爷受惊了,都是姑娘粗笨失了手,还望王爷海涵”,说完这句又赶忙离席喊了几个小童姑娘来收拾残局,江月令中一瞬静默之后谈笑声又起,但众人的兴致显然已不如之前,我又悄悄抬眼看屋外,正是浣莺在责骂棋莞,棋莞被泼了一身冰水此刻还抖抖索索的,被如此责骂之后该是更不知如何是好,看样子浣莺责备了他几句之后便又撵了棋莞回楼上去,而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陨若此刻不在江月令中,若是她在,棋莞犯下这样的错,怕不是就真完了。 “我不方便走,你去看看莞莞怎样了。”我小声凑在画翼耳边道,“那样一盆冰水泼在身上,别受了寒。” 画翼听我如此说,点了点头,便趁着换杯碟的空当溜了出去。我心中虽担心着棋莞,但也知道画翼做事是最叫人放心的,又总还想着之前与棋莞的口角,也觉得此刻若是我去也不太妥当,便也还是留在了江月令中。又听得那小王爷与众人说着些什么科考京试之事,又有什么工部出缺,要找个合适的替补,朝堂之事我丝毫不懂,听着总免不了是兴趣缺缺,还不如刚刚拿那林辉堂的婚事谈论有趣。正巧画翼又去找棋莞了,此刻坐在我身旁的姓尹的更是个闷葫芦,半句话都不说,更是让我觉得有些无聊。酒过三巡,又换了果碟晚茶,这一场觥筹终于快到尾声,我也可算是稍稍松了口气。而筵席结束之时按照惯例客人是要加赏姑娘们的,赏的东西不拘大小,荷包,扇坠儿,又或是扳指之类,席间最尊贵的客人的赏礼是要当众赏的,既是宾赚面子,又是讨个彩头,而那小王爷出手阔绰,我自然也是想看看他会赏些什么,只看小福儿捧了一只小碟先在那小王爷桌前跪坐下,道一声“请王爷赏赤霰姑娘”,只看那小王爷也不假思索,便随手从手中那柄金丝竹扇上解了一只红山玉扇坠丢到碟上,小福儿捧了又传示宾客,只见那红山玉扇坠晶透莹光,质地澄澈,又被细细雕刻成了一只滚绣球狮子的形状,很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那些个宾客们无不交口称赞。小王爷道,“别的倒没什么,只这扇坠刻得还精致些,籽料也算难得,给赤霰姑娘把玩也好。” 那扇坠儿传看一番,又被小福儿捧回递到琴歌面前,琴歌照例先起身行礼谢了那小王爷,然后才伸手取过那枚红山玉扇坠,虽然面上并未太显,但今日这风头她也算是抢到了手,自然要得意些。我又转脸去瞧瞧那小王爷,他还是在与身旁的随从幕僚谈笑风生,我心里想着他必定也是在风月场上惯了的,这些例行公事早就了然于心,也完全应付自如。而他那张看似洒脱风雅的面皮之下,又带着无比清醒的理智和算计,这样的人,大约美酒美食,美女美玉都不是他在意的,又全然看不起能够轻易得到手的东西,他刚刚说那林辉堂心比天高,这话不定也是在说他自己。 “我去看过了,只是受了惊吓,我已经让他换了干衣服,又安慰了几句,”筵席散去,流鹃浣莺她们送客,陨若也正从楼上下来,我见画翼已经回来,便同她走到一边,她悄悄凑在我耳边道,“该是没大事了。” “那就好,莞莞向来胆子小,”我也小声道,“就怕被陨若知道,要怪罪他的。” “不要紧,”画翼道,“莺儿姐不会说的。” “莺儿姐自然不会说,就怕别的好事的多嘴告小状。”我轻声回答,“只能祈求陨若不知道了,莞莞平日里挨的训也够多了,今日头一回下楼来就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必然也难受。等靠晚了画儿你再去瞧瞧他吧。” 画翼应了一声,又道,“沉儿你怎么不去呢?你也该去瞧瞧棋莞,让他也知道你还牵挂他,之前他还拿你撒气,也太不知好歹了。” “他正受了惊吓,先前又生我的气,我还是不去为好,”我回答,“牵挂他是应该的,要他知道做什么。等他冷静了想明白了自然就好了,还是你去看看就是。” 待小王爷那一行人出了桑沃院,小福儿他们关上了门,若在平时陨若该转身上了楼,众人便散,但今日陨若却并未立刻上楼,反而是在堂中一张太师椅上坐下,似是有话要说。平日里陨若很少这样当着众人说话,除非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赏或是要罚,今日看来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些。陨若端坐在太师椅上,众人没有一个敢开口的,又全都收了变身术,神情都有些惴惴不安,我和画翼也都不敢说话。就在这时陨若开口道,“今儿这个局姑娘们都辛苦了,我已与账房说过每人十两的赏银。只是我也嘱咐过你们,今日这个局不可张扬,不要给我惹是生非。平日里做出头鸟便也罢了,什么风头该争,什么风头不该争,在桑沃院里待了多久了,也需要我再与你说么!” 陨若这话一出,点明了就是冲着琴歌去的,而琴歌也心里明白,立刻伏在地上小声声辩,但陨若却并未再理会她,只道,“罢了,罚你三个月的禁闭,再扣半年的月例,别再在这里丢人现眼,还不给我回了屋去!”说完这句,琴歌还是只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要知道平日里陨若很少训话,能说到这样已经是极生气的了。陨若转身就先回了房,姑娘们也没一个敢为琴歌求情的,而大家也都不喜欢琴歌好争风头的性子,其中更不乏些许幸灾乐祸的家伙。我虽知道陨若必定会罚琴歌,但也没想到罚得这样重,竟要关三个月的禁闭,但心中还是觉得有些痛快,更是看到流鹃站在一旁我更觉得痛快,要不是琴歌争风,流鹃今晚才该是主角。 众姑娘也不多议论便都散了,琴歌也悻悻站起身准备回屋,我拉着画翼去找流鹃说话,正巧又与琴歌四目相对,她受了罚还是只冷冷地瞧了我一眼,我也不想与她多计较,只当没看到,等琴歌走了之后我才上前拉住流鹃的手,道,“鹃儿姐,陨若这样罚了琴歌可是替你出气了,让她抢了你的风头。” “这有什么,”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流鹃今晚有些神思恍惚,说话也有些迟缓,她顿了顿才又笑笑道,“本就都是婆婆安排的,琴歌也是正巧被王爷看见了罢了,都是场上的事,有什么重要的。” 流鹃到底还是大度,我不禁在心里感叹,又拉了流鹃上楼去玩花牌,就在这时看到有一方烟蓝色的湖丝帕子从流鹃袖口掉出来落在地上,我赶忙弯腰替她捡起来,幸好没有沾上灰尘,又递回给她,却又有些觉得奇怪,便随口问道,“鹃儿姐你不是一直用着银红帕子么,怎么又换了这烟蓝色的?” “啊,不是,”流鹃赶忙从我手里接过那方帕子塞进袖口,神色有些许的不自然,却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只笑对我道,“原是买办们新买的时候没了银红料子,便用了这个。”我听了心里觉得更是有些奇怪,只因为那湖丝帕子看着并不是新做的,反而像是家常用多了的旧帕子,但我并没有再接着问。而棋莞打翻铜盆的那件事之后还是不巧让陨若知道了,也不知是陨若自个儿听到了声响问起还是真有好事的嚼舌根,但好在陨若并未苛责棋莞,只是暂时又不许他下楼,又给他加了好些修行任务。只是陨若虽未说些什么,但桑沃院中其他姑娘议论起这件事来还是防不住地讽刺棋莞,甚至还有人说出“真不知陨若为何会留那样不男不女不三不四的人在院里修行”这样的话,我听了自然是生气,但也查不出是谁说的,即便是查出来了也堵不了那样多张嘴,但棋莞毕竟也还是陨若准许了留下来的,这风波过了几日之后也就平息了下去。 又过几日便是夏至,比起小暑大暑来还没有那样炎热,但晌午时分便已经不出去走动了。夏至这天明都城里都有迎夏暑的祭典,相比起小年祭来没有那样繁华,但却要有趣得多。满街茶楼茶摊都会卖绿豆汤、甘草汤、酸梅汤,又有不少小摊小贩做了冰酪、金橘冰团售卖,不过最让人期待的还是糖酪浇樱桃,樱桃要现在冰水里浸了,去了核之后加上甜酪,吃起来酸酸甜甜的又十分清凉,一年之中唯有夏天能吃到。而夏至时候必定还要去的地方自然是鹂馆,那里头的一座夏凉阁,那里头常备着好几口巨大冰鉴,即便是最热的时候在里头听戏也全然不会觉得热,只是这夏凉阁每年是从夏至时候才会启用,因此也算是个好去处。而我自从来了明都还未曾去过鹂馆,只因一般女子若非贵族豪门是不得去的,但今年我却早就与流鹃画翼说好要变成男子去凑热闹,本已经期待好久,可临行前一天与寻菡她们在后院玩毽球玩得太兴奋些,到了晚上画翼被风一吹反倒受了凉,当夜就发起风热来,又咳得厉害,我忙去喊了流鹃来看,却道没事,抓了药来给她喝了,但依旧要画翼卧床几日才可,这下画翼可就是去不了鹂馆也去不了祭典了,我本想着就留下照顾她,但画翼却说无事,她自己躺着休息便好,让我还是与流鹃她们同去。虽然也只是一晚上的事,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但画翼一直坚持,我也只得又去找了乐儿让他多关照些,按时煎了药给画翼送去。安排好之后我才又与流鹃她们一同出了桑沃院,又听说今日鹂馆戏班子演的是一出《打金枝》,虽不过是家长里短的剧情,但故事倒还算是有趣,可惜的是等我们进了鹂馆才发现前头的座和包厢早就没有了,只能与流鹃小福儿小豆儿一同在后头勉强坐了,但坐在后头看也看不见,又只听得周围喝彩声不断十分嘈杂,反而看不到角儿,没听几段就觉得兴致缺缺,我便对流鹃说,“鹃儿姐,这样看着甚是无趣,我们还是出去买糖酪樱桃吃了,再去找个茶楼坐着聊会天乘凉吧。” 流鹃听我这样说也点点头,又给了小福儿和小豆儿些银子跟铜钱让他们自个儿去买东西吃,不必跟着我们,小福儿小豆儿接了,自然是高兴,拿了钱便去那些个卖蝈蝈卖蛐蛐儿、卖面人儿和糖人儿的小摊上玩儿去了。我与流鹃也出了鹂馆,我拉着她直奔卖糖酪樱桃的摊儿而去,流鹃被我拉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笑道,“沉儿你可注意些,你现在可是变化了公子模样,怎么还这样一点都不稳重,哪里有你这样的少年公子急吼吼的只为了去买糖酪樱桃的?旁人看了可不要笑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六十二】密语 在人界过了这么些年,我也常去茶楼酒馆听些弹词或是说书人的故事,其中也不乏一些凡人出于自身理解对狐族的杜撰,但凡讲到狐狸精害人的故事,开头第一句必定是“狐狸擅化人形,尤擅美人,然男子、老妪、幼童亦通”,每每说到这里,那位花白头发戴着个小瓜皮帽子的说书老头总要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告诉看客他自个儿真见过狐狸精,也见过狐狸精化作的美人似的,只是那些个狐狸精的故事虽然是杜撰,但狐族擅化人形这话倒也没错,但这之中的艰苦凡人又完全是不知道的,仿佛在他们看来,我们狐族生来就会变人,而且生来就有能变男人又能变女人,又能变老人又能变孩童,可哪里有这样容易的事呢?狐狸修成四尾之后,便可以随心化作不同的人,但变化的好丑、多寡也都是与各自的修为息息相关,我本是女儿身,变做不同的女子和孩子自然容易许多,但如果要化作男人或是老人,那还是要靠不断的练习和揣摩。最难的是形似神不似,这样即便是化作了男人模样,旁人看着还是不像,破绽百出,因此最难的便是要模仿着凡人的神情,又学着不同人的神情举止,一直要驾轻就熟,牢记于心才行。 “沉儿,慢些走,有哪个青年公子像你这样急着去买糖酪樱桃的?旁人看了要笑话的。”流鹃拉住我的手对我道,她这样一说我赶紧放缓了步子,又四下一瞧,好在周围人都还没有留意到我们的,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又心里想着全怪那糖酪樱桃太好吃,惹得我馋虫都出来了,一下子暴露了本性。 “你现在既然化作了男子,那就要走路稳健些,步子迈大些,走得忸怩可不行,”流鹃一边与我往樱桃铺子走一边对我道,“还有,你总爱拿着扇子掩嘴,那也是女儿家的做派,化了男人,自然就要洒脱些才好,这些小动作都要改掉。” 听流鹃这样说着,我赶忙挺直身子把扇子握在手中,学着那些路上走着的男人的样子展开扇子扇着,流鹃又道,“这又不好了,你瞧那些男人走在路上这样扇着扇子,一点也不雅观,倒像是地主恶霸,纨绔子弟。扇子拿在手里,切不要动作过大,只轻轻扇着便好。”流鹃说完,又接过我手中的扇子作了样给我看,我便学着她的样重复了一遍,流鹃道,“这便好多了,我们地界修行的人化形,学凡人的样子是对,但若学得太过,用力太猛,反倒是得不偿失,适得其反了。” 我俩这样一路说着便到了卖糖酪樱桃的摊,摊贩见我俩上前,便赶忙道,“两位公子,尝尝,新鲜摘了的樱桃,刚去了核的,甜酪也都是新鲜刚做的,这一条街上就咱家的味道最正,过去了可就没得卖咯!” 平日里若是我看到那糖酪樱桃,一定得兴奋地跺脚,恨不得原地蹦起来才好,但今日化了男形,我总还算是克制住了自己,只偷偷咽了口口水,故作正经地道,“来两份。” “好嘞,”那小贩应和一声,在两只垫了糯米纸的小碟里先装了新鲜樱桃,又打开酪盒,从里头舀了两勺酪子,再浇上桂花糖浆和细糖,然后递给我们,“十文,两位公子慢用。” 我看着那红彤彤甜丝丝的樱桃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恨不得立刻接过来就开始吃,但这样未免太有破绽,我只得先道了谢,付了钱,然后才接过来拿在手里,与流鹃一同走去了附近的漱玉楼,上二楼点了壶毛尖坐定,我才终于一口舀了一大勺糖酪樱桃进嘴,真是分外满足,而流鹃还是保持着君子风范,一口口小口吃着,又看着我道,“沉儿你还真是不容易,我看你呀早就饥肠辘辘,馋了半天了。” “可不是嘛,”我伸出舌头舔舔嘴角的糖酪,转转眼珠,道,“做凡人可真难哪,尤其化男形更难,劳心劳神的,又不自在。” “这凡界,地界,哪里有能自在的呢?”茶端上来,流鹃给我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一杯,道,“无论是人,还是我们,都有太多不得已了。” 听她忽然如此说,我却觉得有些不明白,道,“鹃儿姐你又有什么不自在,不得已的呢?你这样能干,化形术又好,陨若又看重你,桑沃院中除了陨若,就是你说了算,院里的事你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姑娘们没有不崇拜你,尊重你的,不说别人,就是我都觉得你真是厉害,都很羡慕你呢。” “我又有什么值得被羡慕的呢?”流鹃用小勺在糖酪樱桃里搅拌着,道,“我与沉儿你不同,你是狐族,修行是为了升仙得道。我呢?我不像你,就算是再努力,也修不成仙,只是在桑沃院中日复一日地过着监牢一样的日子罢了。” 我只觉得今日流鹃说话与平日甚是不同,若是平常,她是绝不会说这样的丧气话的,桑沃院中人人都知道流鹃是最稳重又最和善的,若是有哪个姑娘与人斗了气或是挨了骂,流鹃总是去劝慰的那个,好像她自个儿从不会有任何困扰烦恼似的。而她平时打理院中大小事务都非常得心应手,无论是待客还是待姑娘们都和颜悦色又很有条理,陨若也十分放心她,我本以为她是喜欢在院中修行的日子的——若是她都不喜欢,那哪里还有人喜欢呢?可今日流鹃竟对我说在桑沃院中的日子如同监牢一般,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鹃儿姐,你怎么这样说?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喜欢在桑沃院里。”我道。 “是啊,我喜欢过。”流鹃淡淡道,“可是啊沉儿,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久得没有尽头,每一天都仿佛是台上的戏,每一日都在演别人,这样的日子久了,这桑沃院就好像是一座牢笼,一座虚伪的牢笼,而我就只是这牢笼里日益腐烂而僵死的一只鸟,起初是出不去,之后是不能出去了。” 流鹃这样的话听在我耳朵里甚是惊心,我从未听过她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未想过流鹃竟是这样想的。我在桑沃院中已经过了不少时日,至今已经修成四尾,这是我梦寐以求的,若是换了旁的法子根本不可能用这样少的时间便修成,在桑沃院中的每一日,我都与流鹃和画翼呆在一起,虽然也见过不少凡间的龌龊之人,也看过不少凡间的爱恨离愁,但我不明白流鹃为何会说桑沃院是一座牢笼,就仿佛陨若所说的,我们到了这里都只是各取所需,又何来牢笼之说呢? “鹃儿姐,你若是不喜欢在桑沃院里,那你当初是为什么来了这里呢?”我问道,桑沃院中的规矩是不问来事,我也从未问过流鹃的过去,但此刻我却十分好奇。 “你不知道么?”流鹃淡淡笑了笑,“也是,我从未对旁人说过。只是这样的事埋在心里太久了,若是不说出来,自个儿都忘了是真是假。我与你们不同,我生来就在这桑沃院里,因为我是陨若的女儿,只是从小我就没有喊过她一声娘,因为她不愿意认我这个女儿,我与她之间,说是母女,其实与你们和她之间的关系,也并无差别。” 听流鹃这样说,我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我虽知道陨若十分信任流鹃,流鹃可算是她的左右臂膀,两人关系也亲密些,但我从没想过她是陨若的女儿,又听她说陨若不愿意认她,我更是疑惑了,道,“为什么?你既然是她的女儿,那她为什么不愿意认你呢?” “因为我爹。”流鹃抿了口茶,不知是不是茶太苦了,她的笑容也有点苦,“你大概也不知道为什么陨若那样不信人心,甚至已玩弄人心为荣,那都是因为我爹。女人,能够让一个女人憎恨起人心来的,除了男人还有什么呢?我爹是凡人,当年和陨若在一起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地界狸猫化的人,直到陨若怀了我,我爹才知道真相,便不辞而别离开了她。陨若带着我又去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娶了新夫人,立了新门楣,不仅没有认她,还反而把陨若赶了出去。在那之后,陨若就开了这家桑沃院,也生了我,我虽然有地界狸猫的血统,但到底还是有凡人的一半血,修仙得道就更难了。” 我曾也好奇过为何陨若会那般讽刺人心,讽刺真情,不想今日却在流鹃这里找到了答案,而这个故事未免也太过平庸和欺罔,不仅是那时,就算是此时,或许也都在发生着,只是对于旁人而言这是一桩笑谈,对于当事者而言却是百分之一百的悲苦和失望。我不禁又想起夏樆来,狐族之中的那一场悲剧,昌尧,月姬,夏樆,谁不是深情的人呢?可恰恰是这份深情毁了他们,深情反被深情误,情到深处生无情,春凝奶奶说得对,三界之中最难过的是情关,多少人都要折在这上头。 “但陨若毕竟是地界之人,”我道,“爱上了凡人,本就很难有结果。你既然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又为什么要如此待你呢?你又有什么罪过呢?” “大概是因为我身体里有那个负心人的血,所以我就有了罪过。”流鹃轻叹一口气,道,“只是陨若若一心恨我爹也罢了,她讽刺人心,玩弄人心,蔑视深情,在你们看来,或许会觉得她看透红尘,可在我看来,这到底还是个笑话。” “这怎么说?”我赶忙问。 流鹃用指尖弹弹杯口,看着我道,“沉儿,你可知道陨若为何需要你们的修为?” “为什么?”我被她这样一问问糊涂了,“修为自然是要得道修行啊。” “得道修行?”流鹃摇摇头,“地界之中,龙蛇虎狼,锦鲤灵狐,生来便是与旁的地界族群不同的,你们可以得道修仙,可我们是狸猫,还有猫儿,鸟儿,还有小福儿那样的灰鼠,修成人形,得千年寿命已经是极限,再怎样修行,也都难登仙位。或许有些不公平吧,但这就是天道。修行对我们来说,并非第一重要的事,陨若拿了再多的你们的修为,也修不成仙人,也得不了道。” “那是为什么?”我越发地不明白了。 “还是往后再找机会告诉你吧。”流鹃没有继续说,反倒是岔开了话题,“所以说,对我而言,我生来就在桑沃院中,每日扮演着不一样的角色,陨若调教我,教我辩人之术,教我诗词歌赋,指点我唱曲跳舞,她从未把我当作女儿,只把我当成一个工具,一个报复人心的工具,一个为她积攒修为的道具而已。我与你们不同,你们可以离开桑沃院,我不能,因为我属于这里。沉儿,这是我的家,即便我再不愿意承认,这都是我的归处,可我又总想着离开桑沃院,我总在想,或许有一天会有人带我离开这里的,如果我能离开这里,我或许就能做一回自己,我从小到大,都还没做过一回自己呢。” 听流鹃如此说,我一时觉得十分心酸,又想着平日里我们只能看到她的风光,却从来不知道她心中的苦闷竟比我们都要深。流鹃喝了口茶,又露出笑容来,她的笑容总是那样温婉,好像什么都会被她的笑容融化一般,她对我道,“沉儿,我看你总拿着那柄扇子,看着是湘妃竹的,能不能给我瞧瞧?” 我手里的扇子还是当时在凤栖镇的时候,东升题字画了画的那柄湘妃竹的,自从他那晚走后,我便一直还时常带在身边,平日里并不给别人看,但今日流鹃与我交心,我俩又确是密友,我便将扇子递了过去,流鹃接过拿在手里,展开扇面,先看到了题着《合欢曲》的那一面,她轻声念道,“‘宫商声相和,心同自相亲。我情与子合,亦如影追身。来与子共迹,去与子同尘。惟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身。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这诗写得真好,‘来与子同迹,去与子同尘’,读着叫人感动。” “这是《合欢曲》,我还在涂山上的时候,狐族里头望舒祭典上都会弹这首曲子,是我听过最动听的了,”我道,“可惜我不会吹这曲子,也不会弹,若是东升在,我还能让他弹给你听。” 流鹃把扇子翻到反面,那正是东升画的一树粉色合欢花,花树下伏着一只小白狐狸,团成了一只小团子,正悠然地睡着,流鹃看了,笑着对我道,“这画的是沉儿你吧,画得真像,惟妙惟肖的。这扇子字好,画也好,不像是沉儿你的手笔,是不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叫东升的人画的?” 流鹃冰雪聪明,看人心尤其准,我自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她,她将扇子合上又递给我,我接过了,点点头,流鹃又说,“他给你这扇子,又题着这样的诗,他叫东升,你叫西沉,你俩关系是不是不一般?让我猜猜,之前我早说过你有意中人,是不是就是他呀?” 流鹃此刻说着我的事,刚刚愁云惨淡的面容一下子又灿烂起来,伸了手点点我的鼻头,我拍开了她的手,脸色微赧,轻声道,“我和他是一同长大的。他写字,画画样样都精通,我比不得他。” “沉儿你来了桑沃院这样久,我还从未见过你这副神情呢,像害羞的小媳妇儿似的,果然是被我说中了,”流鹃笑着朝我道,“不过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他没有随你来明都么?” 我摇摇头,道,“这之中太复杂了,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我与他说了很不好听的话,他或许是生了我的气便走了,我本以为他会很快就消气,然后回来,但已经很久了,他都还没有回来。所以我现在一直在等,等他回来。” “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我又摇摇头,“那家伙又聪明又倔强,他决定了的事是改不了的。就算是我去找他,也定然找不到。我只需要呆在原地等他回来,等他回来了,我会问他去了哪,去做了什么,当初为什么离开。但在此之前,我要一直等着。” “你就这样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流鹃看着我道,“我还以为,沉儿你从不动心,是最不信人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六十三】撷红豆 “你就这样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流鹃看着我道,“我还以为,沉儿你从不动心,是最不信人心了。” “你说得对,”我对流鹃说,“可是鹃儿姐,那个人和旁人不一样。我信他,甚过信我自己。即便他曾惹我生气,我也曾怀疑过,愤怒过,但过去了这么久之后,我依旧信他,无论多久,我都要等他回来,因为我知道他会回来的,我也会害怕,会迷茫,但我还是愿意这样相信。只是因为我等的是那个人。” 流鹃静静听着,我思索了一番,想起了以前在涂山上的事,往常我都不会对其他人说,但今日我却对流鹃开口了,我缓缓道,“以前在涂山上的时候,我跟他总爱在树林子里玩,涂山上的树林又茂密又杂乱,我时常玩得尽兴了一不留神就跟他走散了被困在林子里头,迷失了方向,就只能在林子里胡乱得四处走找出去的路,但越是这样就越找不到。他对我说过,如果我找不到他了,不要害怕,也不要乱跑,就在原地等他,他一定会来的。现在我也依旧相信他的话,我只要在原地等着,他总会来的,只是这回等待的时间久一些罢了。对我们来说,除了思念难熬,时间算什么呢?多少年我都会等的。” “再次相见的时候,你和他,都不再是当日分别时候的样子了吧,”流鹃道,“沉儿你刚来桑沃院时那样青涩,如今也成熟了不少,也不知道你等的那个人,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无所谓的,鹃儿姐,”我看着杯中茶水道,“无论我变成什么样,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对彼此而言,都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即使重来,再重来,也都是一样,这一点我很明白。如果失去了他,那便如同失去我自己。我与他一起度过的日子,经历的一切,都已经在我身上和心里留下了痕迹,再也除不掉了。” 我说完,流鹃半晌都没有回话,只自个儿发愣,我赶紧对她道,“是不是我话太多了?这些话我都没同旁人说过,今儿说出来自个儿都觉得不好意思,鹃儿姐你怕不是又要笑话我傻了。” 流鹃听我这样说,又笑着拍拍我的手,对我道,“我并没有要笑话你,我还有些羡慕你,有一个这样真心喜欢又相信的人,即便他在天涯海角你心里还是念着他,有了这样的一个人,就总还会觉得日子有盼头。若是我——”说到这里,流鹃忽然又住了口,欲言又止,把话又咽了回去,又只笑笑,自嘲一般道,“瞧我都说些什么,我横竖也只能在桑沃院里待一辈子,哪里能像沉儿你呢。” 流鹃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有一种说不出的凄迷,竟仿佛有些魂不守舍一般,与往日神情大相径庭,我却是有些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神情,又正要问时,忽然看得小福儿和小豆儿寻到漱玉楼来,正上楼找我们,一人手里拎了一只蝈蝈笼子和一串糖葫芦,见了我俩道,“鹃儿姐,月姐姐,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一起回桑沃院去吧。” “你俩又去买蝈蝈去了不是?”看得小福儿和小豆儿来,流鹃脸上顿时没有了刚才的异样神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又变成了平日里那关心着院里上下一切人和物的鹃儿姐,她又接过小福儿手里的蝈蝈笼子在手里看了,笑道,“那可得放到后院去,不然就光听着这蝈蝈叫了,婆婆又要休息不好,到时候打你俩板子。还有这糖葫芦,真是老鼠改不了本性的,也不怕蛀牙!” “鹃儿姐,这次买的蝈蝈斗丝头色都好,回头回了院里可是要到后院去和小芦儿他们好好斗上一番,这回准赢!”小豆儿捧着那蝈蝈笼子很是激动,又微红着脸捧来给我瞧,“月姐姐,你瞧瞧,是不是?” 自我进了桑沃院来,小豆儿便被拨了给我,但他生来要害羞腼腆些,平日里也不常和我说话,反倒是因为与流鹃相处多些因此要更熟悉些,但我知道他有养蝈蝈、蛐蛐或是小黄蛉的爱好,又宝贝得很,轻易不给人看的,今日他主动递给我瞧,想必是也将我当作半个朋友了,于是我心里有些高兴起来,低头瞧了瞧那蝈蝈笼子,又摸摸小豆儿的头,道,“是了,你带着这样蝈蝈去斗,定是能赢的。” “我是不是同你说了,你只管放了心与月姐姐说话,怕什么?”小福儿插嘴,又对我道,“小豆儿跟着月姐姐你这样久了还这样忸怩,是他自个儿性子别扭,其实他心里可是真喜欢月姐姐你,背地里同我们一起闲聊的时候三句话都离不开你呢!” 小福儿这样说,小豆儿小脸上红扑扑一片,又使劲扭着衣带握着那蝈蝈笼子的草绳抿着嘴儿站着,我又笑了捏捏他的脸蛋儿,道,“忸怩什么呢?往后有什么想同我说的,想告诉我的尽管说了便是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听我这样一讲,小豆儿低了小脑袋点点头,流鹃取了茶钱摆在桌上,又对我道,“时候确实不早了,我们这就回去吧,我还要去后头账房对今日的账目。”及到此时,流鹃已然完全恢复了平日里的神色,仿佛刚刚从未说过那些异常之语似的,我也就不再多言,四人回了桑沃院,只是远远便瞧见今日当班的小芦儿站在桑沃院门口同一个青年公子样的人说着什么,只不过小芦儿一副很不耐烦的神情,我只觉得那青年公子的背影有些眼熟,又走近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芒种在双阑山抛花球时候无意碰见的那位叫陆呈峒的,今日又是一身粗布衣服的书生打扮,站在热闹的桑沃院门前更显有些寒酸。这明都城里乐坊舞馆都是势利眼,桑沃院也自然不例外,小芦儿见他一看就是寒门子弟,定然是没好脸色了。 “烦请尊使通禀一声月姑娘,就只说是陆呈峒因弄坏了花球前来赔礼致歉,劳烦,劳烦。”只看那陆呈峒一边说着一边同小芦儿作揖。 “我跟你说过了我们这里没有月姑娘,你哪里来的快哪里去,别碍了我们做生意。”小芦儿摆摆手,“你都来了几回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月姑娘,你赶紧走!” 听了他俩对话,我倒想起之前告别时候陆呈峒的确说过是要再来给我赔礼道歉,但我之后便基本忘了这事,没想到他还真的来了,而我在桑沃院中还从未以月西沉的身份和真面目见过客,小芦儿自然是只会说桑沃院中没有月姑娘来堵陆呈峒的嘴。我和流鹃带了小福儿小豆儿走上前,小芦儿见是我们来,又看我们作了变身术,赶忙又不动声色给我们打了个千,道,“哟,两位公子来了,快请里头坐,”又一转头对着那陆呈峒道,“还站在这干什么,快走快走!” 此刻我和流鹃都化作了男人形象,那陆呈峒自然是认不出我们来的,他似乎还有些不死心地看了看桑沃院的高楼,又毫无办法,只得转身悻悻离开走入了人群之中,我和流鹃进了院上了楼解了变身术,小福儿换了小芦儿的班,小芦儿跟在我后头对我道,“月姐姐,你可也看到了,就那穷书生三天两头往院里跑,口口声声说要给月姐姐赔礼道歉,可真是胡说八道,月姐姐怎可能认识那样的人?再说了,婆婆告诫过的月姐姐名儿是不外传的,怕不是那书生自个儿杜撰,真是莫名其妙,我都给打发走了。” “还是我的错,”流鹃叹口气,看着我道,“那日玩得都忘了隐名之事,这才闹出这些混事来。罢了,打发他走了便好。” “他看着也不是死缠烂打的,送走了也就是了。”我握了流鹃的胳膊道,“他来了几次都遇不上,自然也就放弃了,你也别担心。画翼还在床上躺着呢,我去看看。”我又拿了一串铜钱给小芦儿,道,“你也费心了,下回若是再来也打发走了便是。” 小芦儿连连应声接了铜钱,喜上眉梢地道了声“谢谢月姐姐”,便随着流鹃去后头账房了,我也就转到画翼房中去,敲敲门无人应声,我也就进去,外屋没人,里屋里隐约有说话声,我便撩开门帘走了进去,就看到乐儿手里捧了一碗药,躬身站在床榻边,画翼靠着个软枕歪在床上,脸色还有些虚弱,乐儿用勺子舀着药喂了她喝,怕不是那药苦,画翼虽努力掩饰着但还是皱着眉头,见我进来,赶忙直起身子来,说了句“沉儿你回来了”,乐儿也就回头看去,看到是我,也赶忙把碗放在了桌上站直身子,我走过去坐在画翼床边摸摸她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不少,我总算是放心了些,又看着那药碗道,“怎么这样迟才喝药?” “是我的错,是我弄错了。”乐儿赶忙回答道,“是我搞错了。” 乐儿这话说得我反而更不明白了,倒是画翼咳嗽了两声对我道,“不妨事的,是乐公子没煎过药,也不了解药量,煮了两回才煮成。” 我听了这话又看向乐儿,我已经有好几日没见过他了,他近来都一直在和书渠练苦功,体格的确结实了不少,脸色也有些晒黑了,确实已经与之前那个文弱白皙的小银花白鹿有了很大不同,想来也的确是下了一番功夫修行。听画翼这样说了,乐儿却反倒更觉得有些内疚,站在那也不说话,我对他道,“凡事都有头一回,你之前没做过这样的事,自然不熟悉。画儿说不妨事也就是了,你也不要自责。倒是我看乐儿你近来大有不同,想是修行有了一些成果。” “是,我随着书渠兄后修行,虽然吃了不少苦,但的确受益颇多。”乐儿回答道,“书渠兄还常带我在明都城里做些善事,我也长了不少见识。” 我一边听他说着,一边拿了药碗在手里端着喂给画翼喝,又想到书渠修行的确靠的就是下苦工夫和行善事,大约如今带着乐儿也一同走上了这条路。乐儿之前一直在天界白云洞,对凡间之事几乎是一无所知,如今跟随在书渠后头也学到不少在凡间与人相处的道理,相比起刚见面的时候已经懂事不少,想来也算是学有所得。若要是在以前,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还会照顾画翼,为了她去辛苦抓药熬药。我正要再说话,此刻又有人推门进来,不是旁人,正是棋莞,手里端着一盆热水,口中说着“画翼我端水来了”,一进门却看到我,他便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似的闭了口,把那盆水放在桌上就要出去,我叫住他道,“跑什么?还不来把话说个清楚,要闹到什么时候?” 听了我这样说,棋莞才停下脚步,又有些不情愿似地转过身来看着我,我端着药碗对他道,“你也生了我好几日的气了,那天也是我冲动,不该在那样多人面前点破了叫你难堪,给你赔礼道歉便是。但你这样气我,我也觉得委屈,你前几日又摔了盆,我怕你冻着还让画儿来瞧你,看你今日好得很,我也就算白操心了。” 棋莞听了我这番话,又停了好一会,才又看着我道,“我也并没有真的生沉沉你的气,那天也是我一时难过,说了气话。我还担心沉沉你觉得我小气不愿理我,今日听你这样说,我心里也好受多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既往不咎,从此之后也都不再说那事了。”我也瞧着棋莞道,“你说可好?” “我说极好,”画翼又咳嗽了两声,嗓子也还有些嘶哑,却看着我和棋莞和好,只笑道,“你俩若再要冷战下去,我可就要夹在中间受苦了,你俩能这样把话说开,自然最好。” 画翼这样说,我和棋莞也都笑了,棋莞又和我们闲话几句,就又回了屋去练习陨若教给他的那些修行任务,而我此时看看画翼,又瞧瞧站在一旁的乐儿,心里一动,端着药碗对乐儿道,“鹃儿姐还喊我去她房里呢,乐儿,这剩下的半碗药还是你喂了画儿喝吧。今晚你就留在外屋,若是画儿有什么需要,你也好照应。”又转脸看着画翼道,“画儿,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你早些休息。” “沉儿,等等——” 画翼没有料到我忽然起身要走,又听得我要乐儿今晚留下来,只有些羞赧,又阻拦我不成,只自个儿捏着被子角低着头不说话了,我起身又握握她的手,凑在她耳边笑道,“怎么,我让乐公子留下来,你还不乐意了?” “沉儿!看我不拧你——咳,咳咳,拧你嘴!”画翼被我这样一说,伸了手就要来拧我的嘴巴,可自个儿受了寒还很虚弱,反而咳得不住,我赶忙摁了她的手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掩好,故意板起脸道,“怎么?你现在病着,还要这样凶?你还是早些休息,养好了再拧我也不迟呀。” 说完这句,我又笑笑拍拍被子,叮嘱乐儿两句,便也不顾画翼还试着阻拦我便退了出去关上门,自个儿回了屋,屋里小豆儿已经送了梳洗的温水来,点上了烛灯,我脱了外衣又净了妆,屋子里十分安静,而此时前头也到了送客时分,桑沃院繁华而喧闹的一天又即将迎来尾声,我走到窗台前的那张樟木桌旁,稍稍一用力就坐上了桌,我开了窗靠在窗台前看着窗外的那一轮月亮,晚风吹进来,好像把一切尘埃都吹走了似的。我手里握着那一柄湘妃竹的扇子,痴痴地看着那月亮出神,我想到了那一年七月初七的长阳城,那一晚唱的那样好的《牡丹亭》,如今我在明都城里听了那样多的戏,可再也没有一出像那晚的《牡丹亭》更好了。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我又想起《牡丹亭》的唱词来,我又想起那一年的我和东升,我问过他,是觉得涂山上干净的月光好,还是人间热闹的月光好,东升对我说,若一定要选,他觉得涂山上的更好,因为人间的月光比涂山上的复杂太多了。昔日我们在涂山上,只知道月光皎洁,银辉洒地,却不知人间的月光里有这样多的悲欢离合。可是对于我来说,我依旧还是觉得,只要东升在,无论哪里的月光都是一样的,只是如今,东升已经不在我身边,这月光也没有之前那样好看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那里的月亮又是怎样,没有了我在他身旁,他又是否会觉得这月光与之前,又有了分别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六十四】情笺 小暑大暑一过,明都城里头便愈发闷热起来,即便是已经穿着轻薄纱衣,晌午太阳烈的时候在屋子里呆着还是觉得蒸得慌,这样的天气自然是能不出门便不出门,日日除了修行之外便只有闲坐打扇,挨着装了冰的铜盆解暑。而正巧了宫中老太皇太后薨逝,满明都城禁绝歌舞三月,就连之前还连着来过几次的秦老爷跟林辉堂也不来了,一下子清静了好些,却又觉得有些无聊。又只因天气炎热,大家都没什么食欲,只画翼又常煮些消暑茶,是取了银花、连翘、绿豆衣、鲜薄荷和绿竹叶用小铜壶煮了又湃在冰里的,喝的时候再加些蜜,最是解渴,也算是炎炎夏日的一大慰藉。而画翼又一直是顶能坐得住的,即便是最热的天气也能坐着做女工做上一整天,又或是研究那些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搜罗来的医书,而我与她比起则定力差上好多,又懒怠动,只日日练习些变化术而已。这一日我又和画翼呆在屋中,她捧了本记着各色草药的医书在看,我便依照着流鹃的指点修行变化之术,一连变了好些个不同的青年公子的形象,每变一个都要问画翼像不像,画翼便放下书认真端详一番,道,“沉儿你这变化术较之前已经有了不少进益,变化的模样也是极好,只是还是脱不了一股女子的阴柔之气,不够男儿的阳刚。” “这可不就是最难的么,”我收了变化术变回本身,喝了口茶叹口气,“此处甚是难改,鹃儿姐也说了,形似神不似,实在是难。” “若要我说,还是沉儿你自个儿变的时候总还想着自个儿是女儿身,因此脱不了那个窠臼,”画翼撑着下巴道,“若要变化术精进,还是要多观察才好,有了模子仿,岂不是要更好些?” “你说的是,”我拾起扇子拿在手里,走到窗前开了窗,回答道,“可是看旁人是一码事,自个儿揣摩又是另一码事了,我想着闭门造车造不出来,还是得出去与那些个凡人多交谈——欸,画儿你来看,那不是书渠么?” 我正开了窗透气,无意中往外一看便看到了一个蹲在后院地上的人影,细细一看不是旁人正是书渠,正蹲在那似乎在削什么东西,这大热天的他不在屋里呆着倒在外面晒,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弄些什么苦功夫,我赶忙招了画翼过来,指指书渠道,“瞧见了么?蹲在那呢,他在弄些什么?” 画翼放下手里的医书,走过来也探出头往外一瞧,瞧了半日,皱着眉头思索一番,然后忽然恍然大悟般地一拍手,对我道,“看我这脑子,我都忘了,前日我听小福儿说书渠弄了一节上好的紫檀木,宝贝得什么似的,小福儿问他弄这个做什么也不肯说。之后小福儿留了个神,过几日不就是琴歌生辰了么?看样子书渠是要自个儿磨个小物件作礼,看这样子,该是簪子之类的吧。” “作簪子就作簪子,为什么要在大太阳下面蹲着,在屋里作不是一样?”我看得书渠蹲在那被晒得浑身汗湿,道,“白受苦。” “在屋里作被旁人看见了,又要说闲话,指不定还传到琴歌耳朵里头去呢,”画翼笑道,“别看书渠平日里呆头呆脑的,还挺有心眼。” 说到琴歌生辰,我又细细一想,只想到流鹃生辰也快要到了,她俩生日靠得极近的,又同在夏日,去年便是一同与她们作了寿,又借着做寿一同乐了一日,今年怕也是不例外。琴歌与我素来便不太和睦,流鹃却不同,我对画翼道,“琴歌生辰要到,那鹃儿姐生辰不也快了么?我还未给她备贺礼呢,这几日要好好想想了。” “这样说来的确是,虽然照例姑娘们做寿是不收礼的,但鹃儿姐与我俩这样好,还是要送她件礼表心意的好。”画翼思索了一番之后点点头道,“只是鹃儿姐见过多少世面,什么好东西没有的,要我看还是亲手做的物件好些,手绢儿,荷包,不如我们亲手绣了送给她。” 一听这话我直有些心虚,有些犹豫,道,“这些东西你做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容易得很,我手笨,做不来,做得丑了又送不出手,还白费力气。”我拉着画翼走到桌边,坐下撑着下巴思考了半日,然后忽然想到一件东西,对着画翼道,“上一日我还与鹃儿姐去看了一出《会真记》,听到‘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之时颇有感叹。我那正好又有之前从古书摊子上搜罗来的一本古本的《会真记》,我索性就把这个送了她,又古朴又有趣,你说是不是?” “这样也好,鹃儿姐一定喜欢的。”画翼听了也连连点头,“这样东西又雅致又投其所好,算是送得巧。” 既如此,我也就打定了主意,又托了小豆儿取了那本古本的《会真记》拿去了补书摊子上重新装订了一下边线,将脱漏的章页补了上。到了流鹃生辰那日,外头虽说不准歌舞,但桑沃院哪里是寻常歌坊,只闭了门姐妹们便聚在一起为流鹃和琴歌庆生辰,外头的事情与我们一概是无关的。大家伙一块儿凑钱买了瓜果糕点,又配了杏子酒和香薷饮,满满地摆满了一长桌子,又拿了好些巧连环之类的玩意儿来解了玩,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画翼赶着做了一只檀色压银线绣了金丝雀的荷包送了流鹃,虽然是赶工,但也做得十分精巧,为此画翼好好地熬了两个晚上,那金丝雀也活灵活现的,羽毛根根分明,流鹃接了之后赞不绝口,随即便挂在了身上,众人看了之后也是羡慕不已,纷纷向画翼讨,每到这个时候平日里默默无闻的画翼总能成为焦点。我拉着流鹃走到一旁递了那本古本《会真记》,流鹃接了在手里一翻,又有些惊讶,看着我道,“沉儿,这古本极难得的,你竟这样舍得,要送了我么?我可不敢收。” “这不值什么,我又不爱这些,本是无意中淘来的,知道你喜欢,便拿了送你。”我笑道,“你不要跟我推辞,等我生辰到了,我还要向你讨礼呢。” “既然这样,那我就收了,”流鹃听我这样说,便也不再推辞,收了在袖里,笑道,“你也是学会了投人所好不是?也罢,等你生辰,我自然是要送你大礼。” 我俩正在一旁说着,就看着寻菡和浣莺在那里喝了酒在划拳,寻菡出了三浣莺出了二,浣莺抢先喊了声“五魁首”,寻菡下意识接了一句“六六顺”,喊出了口又发现不对要重来,却被硬压着灌了两口酒。寻菡喝了一杯之后又不服气,与浣莺又来,却又是输了一盘,便耍赖不肯再玩了,浣莺则是得意得了不得,自觉划拳无人能敌,又拉着棋莞来,棋莞哪里会,次次都说错,也被灌了几杯,喝得一张脸通红。浣莺连着赢了好几个人,自是兴头上,可众人却无人再愿与她划拳,浣莺只觉得极没意思,又走过来要拉扯流鹃与她来一局,流鹃拗不过她与我走回酒桌,却看着大家酒足饭饱,道,“划拳吵闹,不如还是作酒令来得有意思,又或是占花名,大家也都能玩。也罢了,我再与你来一局便是,沉儿,你去我屋里书柜架子上取了牙牌和签筒来吧。” 正说着,流鹃便从衣领里取了一把红线拴着的锁匙递到我手里道,“就在书柜架子上摆着,你一去便能见着了,拿了来我们一起玩几回乐一乐。”我接了钥匙,自个儿上了楼,又听得流鹃和浣莺在划拳,浣莺算是志在必得,然而流鹃也是技高一筹,一时分不出胜负来,我走过转角时候她俩还划得兴起。我一路快步走到流鹃房门前,用锁匙开了门,房门一开,便扑鼻而来是一阵沉水香的香味,这香味道深沉,又很淡,平日里其他姑娘都不爱用的,倒还流鹃喜欢,放了一座好的在屋子里熏着。一间屋子外头里头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基本没有什么摆设,除了那一座沉水香和一只官窑青瓷瓶子里头插着几枝银莲花,之外便再无别的装饰了。平日里流鹃也收得不少客人赏的东西,但她收了之后也多是送给姑娘们,又或是给了小福儿他们,从不自个儿留着。靠着墙的书柜之上也仅有几摞书,都是些诗本子或是戏文册子,又有些《说文解字》《汉书》之类的古书,旁的便再也没别的了。那牙牌盒子和签筒子正摆在正中央,我走到书柜前伸手去拿,忽然有一张叠成两叠的桃花色笺子从书柜上飘落了下来掉在地上,那原本是压在签筒子下头的,我一拿下签筒子这笺子便被带得掉了下来,我赶忙捡起来,那笺纸背上刻印着并蒂莲和桃花的图样,是极少见的薛涛笺,使十分名贵,不要说桑沃院里,就算是明都城里头都很难见到。我甚是好奇流鹃怎会有这样的笺纸,便将那笺纸展开来看,只见笺纸上写着一首五言诗,笔触甚是苍健有力,并非流鹃手笔。 那五言诗是道,“青女玉中来,朝颜染轻霜。柔夷落素辉,思心慕明堂。”我拿着那张薛涛笺在手里看着那首五言诗连读了两遍,蓦地猛然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这一惊不小,吓得我手一松,那签筒直掉在了地上,竹签撒了一地,我只觉得心里砰砰跳,真是万分后悔打开了笺纸看了里头的内容,只觉得自己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东西,一时慌得了不得,又是气自己好奇心害死猫,又是怨流鹃怎么能把这东西压在签筒下头,又怕流鹃她们在下头等得急了发现破绽,赶忙将那笺纸又叠好,慌忙给她夹进了一摞诗本子的最下头那本里,蹲在地上把散落的签捡起来装回签筒子里,又忘了拿牙牌,只转了身就匆匆下楼,此刻楼下流鹃和浣莺已经划完拳,我拿了签筒子下来放在桌上,慕桃抢先就拿了一支,同众人一并占花名去了,我平复了一下心跳走到流鹃身边,也不说话,只将锁匙递还给她,流鹃见我回来,道,“怎么只拿了签筒子?牙牌呢?” “我,我忘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忘记拿了牙牌,却也不想再回去拿,只敷衍道,“就占花名吧,牙牌,牙牌我也说不来。” “有什么说不来的,雅俗共赏,怎样都行,”流鹃似乎还没有发觉我的异样,只瞧着我笑道,“罢了,还是我去拿吧,沉儿你在这先占花名儿。” 此刻我心里是十分矛盾纠结,若是流鹃一回去,见笺纸挪动了地方,到那时候她就会知道我看了那笺纸,那就更是麻烦,说不定还能生出误会来。可若我强拦着她不让她回去更是欲盖弥彰,既然如此,我还不如与她将话说个明白,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对了流鹃道,“我不想占花名,我还是随你一同去拿吧。” 流鹃听我这样说也只是点点头,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与众人说了两句之后我便与她走上了楼,一路上我都还在想着那笺纸的事,直到流鹃与我走到房前开了门进去,我赶忙关上了门,又仔细将门关严实,流鹃走到书架前取下了牙牌,还没等她回头,我便快步走到她身旁,鼓起了勇气道,“鹃儿姐,我,我刚刚不小心看了你压在签筒子下头的笺纸,我,我不是有意要看的,我是看着那笺纸——我,我给你夹在诗本子下头了,我不该看的,你责我吧!” 听我说了这句话,流鹃拿着牙牌的手一抖,那些牙牌险些落在地上,我赶忙伸手接了一把,流鹃也没有看我,只掀起了那诗本子拿出了那薛涛笺在手里,我又紧张地小声道,“都怨我,怨我看这笺纸难得,就起了好奇——我知道是我错了,我对不起鹃儿姐你,但我不是成心的,你要怨我要打我要罚我我都认,我——” 流鹃也不说话,只展开了那笺纸在手里,静静地看着那笺上的五言诗,她的神情此刻全然没有了刚才与浣莺划拳时候的欢喜,反而有些落寞,半晌,她淡淡笑笑,将那笺纸折了一折,自言自语似的道,“怨你什么,我早该烧了的。” “鹃儿姐——” “沉儿,多谢你对我实言相告,只是此事是我大意,又怎么能怪你呢?”流鹃握住我的手道,“所幸是被你瞧见,若是被旁人瞧见,那岂不坏了事?只是你瞧了便瞧了,之后只当从未见过便是。” “我定不告诉旁人,若是泄漏半个字,我就,就天打雷劈!”我担心流鹃怕我会说出去,我赶忙起誓,“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过!” “何必发这样的誓呢?”流鹃紧握着我的手道,“我自然是相信你的,旁的话就都不要再说了,你我心照不宣就是了。” “但是鹃儿姐,”我也紧握住她的手,我有些急切地道,“还是尽早烧了吧,这样的东西留着太危险了,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告发到婆婆那里,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那些男人写这些东西不算稀奇,你不毁了还留着就要难说了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流鹃捏着那笺纸在手里,她往日里都是最果断的,但今日不知为何总有些吞吞吐吐,犹豫不决,流鹃思虑了再三,还是将那笺纸夹进了诗本子里,“待晚我便烧了。” “你可一定要烧了啊,”我还是不放心,又道,“这样东西万万不能留着,再说了,你留着这笺做什么呢?就算这笺再名贵,写了这种东西也没必要留着啊,那林公子——不,莫非,莫非鹃儿姐你——” 我此话还未说完,流鹃便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示意我不要再说,我赶忙闭嘴,流鹃取了牙牌,道,“我自有分寸,沉儿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不必再说了。”我也就不再说话,流鹃拉了我出了房门上了锁,端着牙牌走出去,正看得小福儿拿着一把扫帚在楼梯口的供桌旁扫着,此时并不是扫地的时候,但也不知是谁撒了香灰在地上,弄得四处都是,小福儿见我俩出来,赶忙回头问安,我有些奇怪,问道,“怎么这样多香灰?” 小福儿一听我这样问,赶忙回答道,“是,是我刚刚拿掸子掸供台的时候打翻了香炉,香灰撒了下来,我这就扫干净。” “下次可要小心些才是,好在没弄在身上,不然就难洗了。”我看小福儿身上灰布衣服还算干净,便道。 “是,是,月姐姐说的是,我下次一定小心。”小福儿也不看流鹃,只看着我,朝我连连点头。我和流鹃也就不再同他多说,一并下了楼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六十五】一箭双雕 与流鹃说明了那薛涛笺的事情之后,我心中也放松了不少,与她下了楼来大家一起又行牙牌令,只是这牙牌令到底是文雅些,流鹃、画翼她们倒还爱玩,我们就觉得没什么意思,而没玩了几轮浣莺和寻菡又多吃了几杯酒开始胡说话起来,筵席也就此散了,流鹃和慕桃她们扶了她俩上楼,画翼平日里不太吃酒但今日也吃了几口,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又对我道,“沉儿你刚刚与鹃儿姐去楼上说什么了?你怎么不喝杏子酒?” “没说什么,就是取牙牌,”我装作随意地道,又摆了摆手,“我不能喝酒,我酒量也不大,喝多了就会闹的。” 我这个喝了酒之后会闹酒疯的毛病我自己也知道,但具体是会怎样闹我并不清楚,只知道那时候在凤栖镇的时候每次我喝酒喝多了东升和棋莞都会被我闹得不行,而且我喝多了酒还会各种说胡话,停都停不下来,因此现在我也是不敢再碰酒了。 “沉沉在凤栖镇有一回喝多了,在茶馆就打了人,抄起茶碗就砸在人家头上,”偏偏这时候棋莞又凑了过来,对画翼道,“那天也是那家伙不知好歹对沉沉动手动脚的,沉沉就暴揍了他们一顿。” “说什么呀!说得我跟悍妇似的,”我啐了棋莞一口,又对画翼道,“画儿,别听他瞎说,没有的事。” “怎么没有?我怎么瞎说了?画翼你要是不信,就去问——”棋莞说到这忽然闭了嘴,立刻改了口,小声道,“反正我可没瞎说,我是说真的呢!” 棋莞忽然改口,大约也是因为知道当日凤栖镇茶楼的事的除了我和他,也就只有东升和桐生,此时桐生早已殒命无业寺,东升又是不知去向,算是死无对证,没个人来帮他说话了。我又怕棋莞想起桐生来难过,赶忙岔开话题,“今儿不也是琴歌生辰么?书渠不是还要送她礼,有没有送?” 因上回江月令琴歌抢风头,被陨若罚了禁足三个月,当下还在受罚,因此也没能下来庆生辰,我想起了书渠送贺礼的事,便顺口问了一句,棋莞听了回答道,“应该还没有,今天早上我去后头找乐儿的时候还看到他在那磨呢。” “走,”我站起身,又拉了画翼起来,道,“我们去瞧瞧。” “等等,等等沉儿,”画翼不肯往前走,攥住我的手,“还是不要去了,回头让琴歌知道就不好了,她最不喜欢旁人管她的事了。” “怕她做什么?她现在在禁足,还能知道了不成?”我不怕,拍拍画翼的手,“我又不是去管她的事,我是去看看书渠送礼的热闹,他那样木讷性子,肯定很有趣。” 我一边说着又一边看着棋莞,道,“莞莞,你也随我们来,我们一起去瞧瞧。” 棋莞应了一声便也跟来,倒是画翼还有些犹豫,我只拖了她便往后头走,要知道书渠一直是狐族里出了名的大傻子,又是顶木讷顶害羞的一个,我们都知道他对琴歌有意,可偏偏这家伙就是不敢开口,真是急死我们这些看戏的。而我此刻要去看书渠的热闹,大约还有一层算计,此前琴歌一直向东升示好,此刻若是我帮着书渠送了礼撮合了他俩,那琴歌指定就不会还惦记着东升了,对我而言可就解了一桩心事。既看了热闹又解了难题,一箭双雕,于是我拖着画翼带着棋莞来了后院,此刻已经是傍晚,后院正放饭,杂役们都去吃饭去了,显得空空荡荡的,但我还是老远就看到书渠和乐儿在院中,乐儿正顶着一只盛满水的水缸扎着马步在修行,这大约也是从书渠那里学来的修行法,那缸看上去极重,而乐儿虽然已经修行了不少时日,但身子骨还是比不上书渠那样结实,顶着那缸还有些摇晃,又已经事满头大汗,看得我是心惊胆战,也不敢与他搭话,生怕他一口气稳不住那缸落下来砸了他。而一旁书渠还蹲在地上,手里拿了半块磨石和油蜡,手里捏着那根紫檀木的簪子打磨着,而他显然已经打磨了好半日了,那根簪子早已打磨得光滑锃亮,但书渠还是在一点一点打磨着,那神情甚是认真,就算是我们几个走到他身边都没有发觉,直到我喊了他一声才反应过来,一抬头就看到我们三个站在他面前,惊得他赶忙站起身,手里攥着那簪子不知是拿着好还是放下好,那么大块头的一个人站在我们几个面前就这样不知所措又局促不安的。 “书渠,你在这做什么呢?你手里拿着什么?”我明知故问,瞅着书渠道。 此前在涂山上,我甚少主动与书渠搭话,而书渠又是闷葫芦一个,但正因为他是个闷葫芦,所以逗他说话就格外有趣。书渠听我这样问他,一时有点语塞,攥着那支簪子,一张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不讲。 “让我猜猜,今儿是琴歌生辰,你是要做了这个紫檀木的簪子送她,我说的对不对?”他不说话我就觉得更有意思了,背着手绕着他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道,“再让我猜猜,你虽然想要送她,但你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你也不敢去找她,就只知道蹲在这,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书渠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一句,似乎他那就差写在脸上的心思旁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来似的,闷声闷气的一句,差点让我笑出声来。 “我怎么知道的?只有你这个大傻子以为别人不知道,我们可都是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啧啧两声道,“看你也够辛苦的,要不我帮帮你,你觉得如何?” “不用了,我不打算送了。”书渠摇了摇脑袋,把那簪子收进贴身口袋里,看样子是打了退堂鼓,“她肯定不喜欢。” “你用心做了的,琴歌还没瞧见,你怎么就说她不喜欢了?”我双手抱在胸前冲他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这样扭扭捏捏的像什么?就像你这样一巴掌打不出一句话,就算你日日待在琴歌身边,处处为她好又做了礼给她,她却不知道你的好,那你可不是亏死了?你说是不是?” 书渠这个木头还只是站在原地不吭声,我看他那不开窍的样子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转转眼珠想出一招激将法,对书渠道,“你也知道,现在琴歌修着媚蛊术,日日都见着那些王侯公子,哪个不是甜言蜜语挂在嘴边,出手又大方?不要说那些凡人了,就是桑沃院里头其他修行的男子,又有几个跟你这样木?我看你呀,要是再这样不开窍,指不定哪天琴歌就要随了旁的少年公子去咯,到那时候呀,你就是做一百根簪子也没用咯!” 我这话一说,书渠明显就有了一些动摇,他这人向来没什么心眼,一心只知道修行和下苦工夫,旁人说什么都信,而我这番话说得也算是滴水不漏,他自然听了进去,但他还是不吭声,就这样站在思考了半日,才又从口袋里把那簪子拿了出来,小声问我道,“那怎么办?” 眼看计谋得逞,我有些得意地朝着画翼使了个眼色,又对书渠道,“当下琴歌被关着禁闭,是出不来的,没有要紧事你也不能去前头,若被旁人瞧见也不好,所以要我说,还是你做个变身术随我们去琴歌房门口,我们给你把其他小童杂役都引开,再给你望个风,你就进去送了她,你说怎么样?” “做个什么变身术?”我这法子其实也简单得很,但书渠听着却觉得很有道理,便闷了声问我道。 “你变个点心盒子,我呢就变成小芦儿的模样,装作是给琴歌送点心,这样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么?”我对他道,“见了琴歌之后,你便将你做的这簪子送给她,再给她贺个生辰,她若是见了喜欢,收下了,那不就成了么?” “要是她不要,怎么办?” 书渠平日里呆头呆脑的,此刻竟也生出许多烦恼来,想来也是因为琴歌平日里便眼光高,他有这样担心也不是不能理解。而按照了书渠的那榆木脑袋,若是琴歌说她不喜欢不收,他肯定是愣在当场然后灰溜溜撤退,半分好话也不会讲。于是我对他道,“那你便要说些好听的哄了她收下,说些诸如‘这簪子很是配你,你戴上一定好看’之类的话出来,哄了她高兴了,那可不就收下了么?” 但我显然还是高估了书渠的能耐,他杵在原地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又要把簪子收回去了,闷声道,“不行,我说不来。”我眼看着前功尽弃,赶忙拦住他不让他把簪子收了,只又道,“你别气馁呀,我给你保证,琴歌定会喜欢你做的这簪子的,你瞧瞧,你已经做了这样久,又打磨了这样久,不说旁的,就你这份心,她也不会不给你面子,你说是不是?若是不亲手送给了她,那多遗憾呢?往后你定要后悔的。” 听我这样说了,书渠又拿出那簪子,这回我也不想再与这木头多费口舌,只对他道,“好了好了,旁的话都不要说了,你既是男子就该有这男子气概。时候不早了,就按我刚才说的来,你快变个点心盒。” 书渠看我这样坚持,画翼和棋莞又在一旁煽风点火一并催促他,便也好似横了一条心似的念了一诀变成个黑漆点心盒子,我也摇身一变变成了小芦儿的模样,只因刚刚小芦儿才去了后院用饭,此时定不会去前头,因此不会露馅。我正了正衣服,拎起书渠变了的点心盒便往前头去,画翼和棋莞也悄悄跟在后头,我蹑手蹑脚上了二楼,一路走到琴歌房门口,给画翼棋莞使眼色让他俩躲在转角,才抬手敲了敲房门,模仿着小芦儿的口气喊道,“琴姐姐,鹃儿姐喊我给你送点心来了。” 我喊了两声也没人应声,这时候我就感觉到手中书渠变的那点心盒子扭来扭去,好像是又在打退堂鼓,我却坚持不肯半途而废,又敲敲门,这回琴歌才走来开了门,她今日也没有精心装扮,只穿了一身家常的唐红衫子,头发随意挽了个发髻,见了我,倒也没起疑心,只道,“吵嚷什么?” 我也不同她多言语,唯恐一开口露馅,只快步走进屋子里把那书渠变的点心盒放在桌上,急促说了句“鹃儿姐给你的点心”,然后就赶忙跑了出去。此刻画翼和棋莞还躲在拐角的地方,我忙拉了他们藏在门窗后头,小心翼翼舔舔手指在门上戳了个洞,我们三个便摞罗汉似的藏着看好戏起来。而此刻琴歌还全然不知就里,嘟囔了句“莫名其妙”,也不去看那点心盒子,就自个儿又要回里头去了。而书渠竟也全然没有要变回原形的意思,看上子这家伙又是打了退堂鼓,指不定想着等琴歌进了里屋自个儿临阵脱逃。这眼看着我的努力就要白费,我自然不能允许,正巧楼上转角处有一盆万年竹,我折了一段在手里,趁着琴歌进里屋,把窗户稍稍推开一条缝儿,拿了那竹枝就往桌上的点心盒头上一扔,而闷着头不敢出声的书渠显然没有料到我有这一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紧接着就听到琴歌又撩开了门帘走到外头,我赶忙把开了条小缝的窗户又拉上,与另外两个看戏的一同凑在那小洞上看。只听琴歌问了句“谁”,却只看得四下无人,便有些疑惑似地在屋里走了几圈,又左看右看,还打开门往外看了看,我们三个赶忙又退到拐角去,而好在琴歌似乎也没有发现什么,只是又关了门回去,我们又悄悄走了过去躲着瞧,就在这时候琴歌猛然又一转头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个可疑的点心盒子,我们三个都屏住了呼吸,就在这时候琴歌快步走到桌前将那书渠变成的点心盒子一把拎了起来,不等我们反应过来就往地上一扔,她这一扔直把书渠摔回了人形,而琴歌显然刚刚就已经发现了这点心盒的不对劲,此刻见了书渠反倒没那么惊讶了,只插着腰就对他道,“你来这里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又是谁撺掇你来的?” 我万没想到琴歌头一句话竟是问书渠是谁撺掇他来的,但转念一想琴歌比我们更了解书渠的性子,他那榆木脑袋肯定想不出这种法子,可不是背后有人指使。我又怕书渠那二愣子供出我来,好在他还算明白,只蹲在地上不吭声。琴歌伸手一把拎着他的衣领把书渠拉了起来,而书渠那么高的个子,比琴歌要高了快两个头,此刻却像个小孩子似的被琴歌扯着脑袋训,样子真是十分滑稽,“我问你话呢,你听到没有?谁撺掇你来的?你鬼鬼祟祟来这里做什么?还变个点心盒子,以为我就看不出来了?是谁教你的?你快给我老老实实交代!” 我在心里想着这下可是真的不好了,书渠向来最听琴歌的话,他肯定会坦白,然后琴歌定要来找我麻烦,就在我想着要不要先撤退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书渠此刻默默从贴身口袋里又摸出了那根他磨了好久的紫檀簪子递给了琴歌,那簪子顶部雕刻成了琴歌最喜欢的夹竹桃的样子,刻得十分灵动,真是想不到平日里闷声闷气,性子又粗的书渠是怎么一点一点刻出来的,而那簪子已经被反复打磨过,一点细纹和一点粗糙的地方都没有,反而闪着幽深清透的光芒。书渠就这样把那簪子递给琴歌,也不说话,我都替他着急,刚刚明明已经说了让他说几句好听的,再不济也要给琴歌庆个生辰,但现在他居然连哼一声都不敢,我急得直要掐棋莞手臂,可掐得棋莞忍不住要嗷嗷叫也没用,书渠还是闷着声不说话,琴歌本还有些忿忿,但忽然看见那簪子,神色立刻有了变化,却面上也没太表露出来,也没有立刻接过簪子,只道,“是给我的?” 书渠还是不吭声,只耷拉着个脑袋点头,连正眼都不敢看琴歌一眼,只是把那簪子拿了递到琴歌眼前,琴歌愣了一下,但还是接过了那簪子,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然后道,“是你做的?你来就是为了送这个?” 书渠又点点头,但还是半句话都不说,而此刻他似乎是觉得任务已经达成,转了身就准备走了,反而是琴歌喊住了他,道,“今儿是我生辰,但受了罚出不去门,凡间习俗是要吃寿面的,我去把这簪子收起来,你还是留下跟我一起吃过再走吧。” 琴歌说了这句,书渠又转过身去乖乖在桌边坐了,琴歌一转身又进里屋去了,画翼悄悄趴在我耳边道,“沉儿,真有你的,要不是你,书渠那木头肯定不敢来,现在可好了,簪子也送了,琴歌还留他一起吃饭。琴歌素来跟你不和睦,你还这样帮他们。” “我哪有那么高风亮节,”我哼了一声,也小声对画翼道,“我这样做,既不是要帮书渠,更不是要帮琴歌,我是为了看个热闹。还有,我这样做,是还要防着琴歌还惦记着东升,这就叫一石两鸟,一箭双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六十六】红窗影 次日,我一大早刚刚出了房门,就看见一个红色身影站在楼梯的拐角处,也不是别人,正是琴歌,见我出来,她一转头刚要开口,我先她之前道,“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还在被关禁闭吗?要是被陨若知道,就有你好看的了。” “昨天是你捣鬼吧?”琴歌也不同我废话,反倒开门见山直入主题,“是你撺掇了书渠给我送那簪子的,是不是?” “什么簪子,我不知道。”我戏也看了,此刻不想惹事上身,便索性装傻,撇开琴歌就想要下楼去,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臂,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干什么?松手。” “书渠都告诉我了,你装也没用。”琴歌松开我的手,双手抱在胸前,瞧着我道,“你还真是管得宽,事事都要掺合。” 书渠还是把我供出来了,真是个傻子,我在心里骂了一声,但表面上还只是不在意似地随口道,“我可没有要管你的事,我只是昨天去后院看书渠在捣鼓那簪子觉得有趣,所以就看了个戏。怎么?看热闹都不允许了?” 我本以为琴歌会接着与我争执,但这次她倒没有,反而抿着嘴没有说什么,我也不想再与她多说,生怕说多了三句话不合又吵起来,于是便转了身准备下楼去,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听得琴歌在背后轻声对我说了声“谢谢了”,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可等我回头去看的时候琴歌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又四处瞧了瞧,都不见她的踪影,而刚刚那句话可真不像是琴歌会说的,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只觉得是我听错了,可又转念一想,如果真是琴歌对我道了谢,那又是为什么呢?她是要谢我帮了书渠,还是要谢我凑了她这个热闹?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是想不明白,但若是我再去问琴歌,她肯定不会告诉我,甚至连对我道谢都不承认了。于是我也不再想,只又下楼去用早饭。 老太皇太后的三个月丧期很快就过了去,仲夏已过,暮夏便没有那样炎热了,宾客们又接二连三地开始前往乐坊青楼寻乐,桑沃院的生意也渐渐又热闹了起来。流鹃也一如既往地安排着院内的大小事情,依旧处处都做得有条不紊,反倒比以前更要尽心尽力,而我之后也再没有对她说起过薛涛笺上情诗的事,她也再未提起,我也只当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心中也不禁松了口气,又觉得是我大题小作,流鹃到底也在桑沃院里修行了这样久,分寸也都是有的,我也是白担心了一场。而这三个月中唯一更让我和画翼揪心了的倒还是乐儿,他虽然跟着书渠后头练苦功夫,但到底是比不上书渠天生体力好,他又急于进益,更是没有好好歇息,本就疲惫,又勉强自己继续练功,这本就埋下了祸患。那一日我去后头瞧书渠的热闹,看他顶着那水缸练功本来就看得心惊胆战,只怕他出什么意外,可我脑中这一个担心没想到还真的应了。那一日书渠带着乐儿两人背着沙袋站在狭窄墙头上面扎马步练苦功,日头又晒得很,书渠还能应付得来,乐儿本就体弱些,再加上太阳太晒,竟眼前一黑就从墙头上栽了下去,好在是没摔坏了脑袋只摔折了腿,等小芦儿来喊画翼去瞧瞧的时候我跟画翼一同赶去,乐儿弓着背抱着腿躺在地上痛得满头是汗,而他练了那样多会的苦功早就虚脱了身子,见了我们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之后还是书渠把他扛回了后院的屋子,画翼调了安神汤又煮了粥给乐儿喝了他才好些,画翼又看了他摔折的那条腿,确认了断骨的地方,让书渠去后院里找了块柳木削成了木板,又让我去找流鹃要石青散,先给乐儿正了骨,然后抹了石青散,又贴上一片大桑树叶和木板,用绳子给他缠上了,忙完这些画翼也是一头的汗,只对着乐儿道,“是摔断了腿,但也不要紧,现在已经接上了。凡人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是仙质,能好得快些,但也得要个把月。但最近可是不能再练苦功了,若再摔断,那神仙也救不了,怕不是就要瘸了。” 画翼平日里总是腼腆又内敛的,但只要一到有人生病,需要她去看的时候就立刻严肃起来,那说话的样子也跟真正的郎中一模一样,甚至让我想到之前在涂山上常拿着药箱给小狐狸们看病喂药的春凝。我看着画翼给乐儿绑上了夹板,又给了乐儿一顿教训,站在一旁朝乐儿笑道,“说出去也不怕人家笑掉大牙,你堂堂银花白鹿,腾云都不算什么的,这回居然能从墙头上栽下去,还把你这鹿腿摔折了,这三界之内哪里有这样的奇闻?” 乐儿被我这样嘲笑,也只能低了头不吭声,只是他一向性子实,我也不敢再开他的玩笑,生怕他被我这样一说又勉强自己,只又转向书渠,道,“书渠,我知道你是好心带乐儿修行,但你那苦功夫乐儿实在也是学不来。要我说,之后你和乐儿修行的时候,还是不要让他吃那些苦了,这修行的法子也不止苦修这一种,乐儿你不是随着书渠在凡间做了不少善事么?那也比苦修好不是?之后你还是多读书勤思,又或是参悟禅经都行,墙头还是少站吧。” “沉儿说的是,修行各人有各人的修法,书渠拿手的你不一定拿手,你还是不要再这样苦修了,这次好在是摔断腿,下次若是摔到别的地方,那不就是大事了?”画翼听我这样说,附和道,又取了笔墨纸砚来,对着书渠道,“我写个方子,是清热解毒又消肿的,你去药铺抓了来送到我房里。” 在那之后画翼日日在屋子里头用小炉子熬中药,熬好了就给后头的乐儿送去,又是每日都要去看他的断腿,生怕没给他接好落下什么后遗症。我虽然也常去看乐儿,但我不通医理,也只能扯些闲话,又或是拿些书去给乐儿看了解闷。而乐儿的事占据了画翼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陪我说话的时候反倒少了,闲暇时候我也就只能自个儿看看戏本子解闷儿。乐儿就这样歇了快一个月,终于是可以下床走路,虽然还有些踉跄蹒跚,但好歹可以走了,我和画翼也就都稍稍松了口气,而乐儿也到底是仙体,与凡人不同,又歇了几日之后便已经恢复如初,那条腿活络得就跟没断过似的,我和画翼也就都放了心,而更让我觉得有些惊讶的是画翼的医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精湛许多,又精通药理,还会自个儿配方子,而这些还都是她自己摸索出来的,不禁让我更是觉得佩服,又想着之前春凝奶奶早就看好画翼要传她医术,又不得不感叹春凝奶奶慧眼识人。而画翼对乐儿的事又是比对旁人的事儿更要上心,但我虽看在眼里却也不敢揶揄她,否则按照之前的经验来看画翼定是要恼,我也只能悄悄地继续静观其变。而乐儿似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腿好了之后他还是接着去跟书渠练功,只不过相比之前已经小心了许多,其他时候便在明都和周围的城镇里头和书渠一起行善助人。 “月姐姐,今儿听前头说,那林辉堂又要来了呢。”这一日午后和槐序鸣蜩一处玩花牌的时候,槐序忽然道,“上回小王爷的局,月姐姐和鹃儿姐在里头,我们就只能在外头端茶倒水的,也没见个正脸,不知道那林公子是不是传闻里的风度翩翩,气度不凡呢?” “若是你们想知道,今晚他要来,就注意看着不就是了,”我看着手上的花牌,随口道,“要我说也不过如此。” “月姐姐真是,连林公子都入不了眼。”槐序咯咯咯地笑起来,打出一张花牌,道,“也不知道那林公子是不是也是眼光高,不如今晚月姐姐去会会他,拿了他的初心,那可值多少修为呢?” 鸣蜩听了这话也附和起来,起哄道,“是啊是啊月姐姐,不如我们这回就赌林公子,你觉得如何呀?我才得了一支新的玉簪子,我出了。” 桑沃院中的姑娘们平日里聚在一处,也常讨论起明都城中出名的那些公子小姐,比起旁人来,他们眼光高些,又都是风月场上混惯了的,自然就难动心,也难得手。因此姑娘们便会拿他们的初心做赌局玩。做赌局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出一样首饰做赌资,簪子,手镯,项链耳环都可以,若是有哪位姑娘乐意展示手段去得了那人的初心,那所有参与了赌局的首饰就都归了那姑娘,但若接赌局的人失了手,那就要给每个参赌的都赔上一件首饰。此刻鸣蜩提起赌局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但我一来对那林公子半分兴趣没有,二来从一开始陨若便安排了流鹃,我可不敢步琴歌的后尘去出风头,于是我打了一张花牌然后道,“我可不同你们赌什么林公子,无趣得很,再说了,婆婆安排了鹃儿姐的。” “也是,婆婆还真是高看那林辉堂了,”槐序拈了一块蜜饯儿丢进嘴里,一边吃一边道,“又不是什么做官的,不过是个邑社里读书讲学的,也没个什么功名,还能让鹃儿姐去接他,也真不知道是修了什么福了。” “你还说呢,那不是婆婆一开始是让鹃儿姐去应付小王爷,才不是林辉堂,”鸣蜩嗑着瓜子道,“都是那小王爷指派的不是?倒便宜了姓林的。” 她俩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我听着倒又想起那薛涛笺上的诗来,只想着这也不过是一场萍水相逢逢场作戏,那林辉堂倒还认了真,巴巴儿地写了情诗来,国丧刚过就又来了桑沃院,大约也是冲着鹃儿姐来的。只是鹃儿姐那日的反应也实在是有些奇怪,最近虽然都不再有什么风声,但今日这林辉堂又来,我不知为何却有些担心,便对槐序鸣蜩说,“就打到这吧,早些回去准备准备,今儿是要上客的。你俩也是刚刚到前头去,还是谨慎些好。” 槐序鸣蜩听了我这样说,便也点点头,收了花牌便各自回了房去,我又换了一身衣服,到了上客时分下了楼去,正看到流鹃在前厅里对着几个新来的姑娘说着什么,我也就走过去喊了她一声,流鹃见了是我,对那几个姑娘道了句“就这样,去吧”,便携了我的手走到一旁,我对她道,“今儿是不是那林辉堂又要来了?我听槐序说的,也不知道真假。” “你们消息倒比我还灵通,我还是刚知道的,”流鹃道,“他今日似乎还要带另一位邑社中的公子来,旁人我也不放心,不如沉儿你来便是了。” 我本就是来看看那林辉堂的,流鹃这样对我说正合了我的意,于是点了点头,此刻正有小福儿前来寻流鹃,又碰见我,先是道了声好,便道声“鹃儿姐,林公子来了,在红窗影。”流鹃应了一声,便与我一同去了,我也赶忙使了个变身术,一进红窗影的门,便听得是古琴声响,那该是澜笳弹的一首《山居吟》。我随流鹃进去,红窗影中除了几个安排碗筷酒食的小童,便只有澜笳在弹琴,那林辉堂正与另一位青年公子坐在屋中谈天,林辉堂我见过,自然认得,但另一位却面生,大约是邑社中的新人,此前也从未来过桑沃院的。流鹃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也不行礼,只从澜笳身旁绕过走到那林辉堂身旁跪坐下了便拿了小茶壶烹茶,这本不合规矩,但既然流鹃这样做定然有她的道理,又或许林辉堂来过几回已经算是常客,于是我也就走到另一位公子身边跪坐下烹茶,就在这时候林辉堂一转头见了流鹃,倒失笑道,“你来了怎么无声无响的。” “我看你与那位公子聊得兴起,不忍心打扰而已。”流鹃一边烹茶一边道,“那位是我的好姐妹星儿。也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他是邑社中人,姓季名迩轩,是今年来应试的,”林辉堂指了指那青年道,“我与他论了几回诗文,很是有些才学。星儿姑娘久仰,我听青霜说起过你好多次了。” 一听提起我,我赶忙搁下茶碗起身行了一礼,道,“星儿见过林公子。”又对那季迩轩行了一礼,道,“星儿见过季公子。”那季公子也起身还礼,我抬眼瞧了瞧他,也确是一表人材,衣着打扮也是不俗,而听林辉堂说他是今年进京应考的,那该是还无功名官职在身,却今日能来与林辉堂这个邑社领袖同席,想来也的确不简单,若不是真有才情,便是家世显赫,按他的装束来看,后者的可能性大些。果不其然,我刚刚又落座,就听林辉堂道,“迩轩此番来应试,是志在必得。季家是江南出了名的书香世家,又是名门望族,迩轩兄弟四人,他却是其中翘楚。年少有为,又与我投缘,因此今日才带了他来。” “林兄谬赞,”季迩轩抬手还一礼道,“迩轩年轻,此次进京赶考也是头一回,能得林兄赏识已是大幸,又怎敢说是志在必得?林兄相门之后,我季家不过是读些散书,又怎敢担了书香世家,名门望族之名呢?” “你这是谦了,在外头用这些虚礼还可,到了这里不用,”林辉堂道,又摆摆手示意澜笳退下,澜笳便收了琴退出了红窗影,林辉堂又道,“现在只你我兄弟二人在此,又何必说那些呢?” “也罢。不过林兄曾与我提过几回青霜姑娘,今日得见,竟比林兄口中说得还要神姿绰约,”季迩轩笑道,“也难怪林兄挂怀。” “青霜不同其他女子,风姿绰约的多了去,可这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你又哪里懂得。”林辉堂看着流鹃笑道,又道,“不过我听说前日应考之时有人被从考场里赶了出去,是怎么回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六十七】事发 “青霜不同其他女子,风姿绰约的多了去,可这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你又哪里懂得。不过我听说前日应考之时有人被从考场里赶了出去,是怎么回事?” 季迩轩笑道,“说起这事,我也是才听说,原是个姓陆的考生,策论之时起笔忘了避圣上的名讳,被考官当场押了出去,也真是可惜了,我本听闻那人还有几分才名,却连这样基本道理都忘了,也是时也命也。” “原来这样。”林辉堂点点头,道,“只是避讳之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寻常考生就是一时混忘了也是常有的,事后不过塞两个银子的事,请考官遮盖一下不也就成了么?” “不巧就是那姓陆的是个寒门子弟,本就囊中羞涩,又哪里来的钱打点?”季迩轩摇摇头,“寒窗苦读十余载,如今也是可惜了。” 此刻林辉堂和季迩轩说到那个姓陆的考生,我心中便不由得想起陆呈峒来,只想着那忘了避讳又没钱打点的寒门子弟不定是他,还未等我开口问,流鹃便先开口问道,“你们说着这姓陆的考生,也不知是不是位叫陆呈峒的?” 一听这个名字,季迩轩递到口边的酒杯倒停了一停,思忖一刻笑道,“如此说来倒还真是这个名字,也不知青霜姑娘是从何处听来?” 流鹃端起银酒壶给林辉堂的酒杯里添上一杯酒,一边又道,“说来也是巧了,前些日子和姐妹们去双阑山玩,倒与那位陆公子有过一面之缘,那位陆公子对我们院中一位姑娘一见有意,近些日子还来寻过,因此也就算是知道。只是不想他竟遇上这种倒霉事,若他是真有才学,可不是失了一位良才?” “原来是这样。”林辉堂听了倒一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略略思考之后道,“青霜说得也不无道理,古今多少寒门子弟也出奇才,他日若见了那陆呈峒一面,他又有真才学,招他进了邑社也好,清谈阔论一番,说不定也多个知音。” 那季迩轩也是个灵巧人,听了这话,立刻放下酒杯道,“林兄若有此意,小弟这番回去必托人打听打听那陆公子的住处,若是才学出众,必得招揽进了邑社才是。” “王爷也是惜才之人,如今新帝初立,政局不稳,朝廷也是用人之际,若有良才,自然是不能错漏。既然如此,那也就拜托了迩轩你。” 我坐在一旁听着林辉堂和季迩轩你一言我一语这样说着,不过是闲来到了乐坊取乐时候的谈话而已,可就在这一字一句之间,却能扭转一个寒门子弟的命运。他们身处在权力之中,而他们也能够运用这手中的权力摆弄乾坤,而在这凡间,唯有掌握了权力的人,才能够摆布他人,若是没有这一手权力,再多的抱负和才情也都只能付之东流。今日这陆呈峒算是时来运转,走了运气,要如此看来,说不定那没有避讳的一笔,反倒成了他的晋升之梯。世事无常,人海沉浮,大概说的就是如此。 “说到王爷,我来京城之后已听说了王爷在太后面前提林兄为郡主佳婿之议,既然如此,那我可就先要向林兄道喜了。”季迩轩起身拱手一礼,道,“如此大好消息,想来林相也是极欢喜。” “场面上的话,旁人说了也罢,迩轩你又何必如此呢?”林辉堂摆摆手,示意季迩轩坐下,道,“你应是知道我的性子的,我最不喜皇家侯府的金枝玉叶,当下也无意成婚。郡主之事不过是王爷随口一提,我又哪里有那个福气。” “林兄这样说就是谦了,”季迩轩坐下,道,“林兄性情我自然是知道,不喜侯门女,反爱巧佳人。只是林兄自然也明白家族门楣,前途功名之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是与皇家攀亲呢?身不由己也罢,忍痛割爱也好,天下之大,可能容下你我的也不过就是这宦海之中的一座金丝笼,世事不能两全,林兄还是要三思为好。” 我如此听着,倒还觉得这季迩轩年纪虽轻,倒也看得透彻些。在人界这么些年,我深知凡间十全之事均为妄谈。而今看着这林辉堂的样子,似乎并不是那般想要做这个郡马,若放在旁人,怕是迫不及待,高兴还来不及,可看着林辉堂却有些踌躇一般,也不知到底是真心不愿还是假意推诿。 三巡酒后,小厨房送了新鲜瓜果,今番送的是最新摘的头筐葡萄,个个清透水灵,用玻璃盏盛了来,剔透晶莹,十分好看,我取过小碟,拿了小银剪刀剪下颗粒饱满的果子递到季迩轩手边,道一声“季公子请”,季迩轩也就道一声谢,取了果子放在嘴里。而此刻我却见了流鹃用小剪刀剪了那葡萄,挽起袖子来细细地剥了皮,用手捧了递到林辉堂口边,那林辉堂便也就就着她的手吃了,动作亲密熟稔又自然,丝毫没有半分生疏,而我之前从未见过流鹃这样亲密对待过别人,如此动作,在桑沃院中已然是逾矩了。我下意识左右看了看,幸好这红窗影中并无他人,而我又冷不丁想到前几日的那薛涛笺的事,只觉得背脊一凉,那不安之感又浮上心头,我不禁抬眼去看流鹃,然而她与林辉堂谈笑正欢,似乎并未感觉到我的目光。就在这时我忽然明白了流鹃为何要让我来红窗影作陪,正是因为我见过那薛涛笺,而我又是绝不会吐露这件事半句的,从前我只觉得是林辉堂对她有情送了情诗,如今看来怕不是那样简单,不定流鹃对他也是倾心几许,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更觉得背脊发凉,好像这红窗影中不经意间生出许多暗影出来,惹得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红窗影的局进了尾声,看着流鹃送走林辉堂和季迩轩后,我不由分说扯着她的袖子拖她去了房中,把房门锁了,又拉着她的袖子走去里屋,我先坐下,也不等流鹃开口便指着她道,“你瞒了我什么?今儿就审你,还不快给我都招了!” “我不曾瞒沉儿你什么,怎么说得这样话来?” 流鹃心里清楚我在说什么,嘴上还给我装傻。我心中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也不同她兜圈子,坦白直言道,“你是不是犯了桑沃院禁条?那日的情诗便是证据,今日之事也是证据,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听我这样说,流鹃似乎没有半分惊讶,反倒更加坦然,显然她早知道我会这样问她,流鹃抿抿下唇,看着我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你是不是昏了头了?”我万分不解,站起身走到流鹃面前,低头看着她,压低声音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爱上凡人是什么后果,旁人尚且重罚,更何况是你呢?那日的薛涛笺若非我发现,今日若非我作陪,被哪个嘴碎的心坏的说到陨若那里去,你就不怕么?” “我知道沉儿你不会告发我的。”流鹃静静地回答道,“此事除了你,当下无人知晓。” “纸是包不住火的,我不告发你,他日被哪个有心的瞧见了又怎样?”我气急,握住流鹃的手,“你是昏了头了,如今还有回圜余地,趁早放了手吧,不过是个凡人而已,那样的人你见过多少?不要一念之差失足成恨才是。” “自由。”流鹃忽然开口道,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他跟我说过,这人世之中,他最想要的便是自由,闲云野鹤山中游,竹杖芒鞋轻胜马。我见过许多人,却从没有一个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沉儿,我知道他是个凡人,我也知道我在做错事,可我这一生到如今,做的又哪里是什么正确的事呢?对错是非,都是自己选的。沉儿,我对你说过,这桑沃院就是一座笼子,我累了,我想出去了。曾经我想过放弃,就这样一日日地下去罢了,可我遇到了林辉堂,他对我说,他也想要自由,他见到我,就好像看到了他自己,他是懂我的,我想为了他错一次。” “闲云野鹤,竹杖芒鞋?”我轻叹口气,放开流鹃的手,道,“那都是玩笑话,又哪里能当真?你没有听到吗?他是要做郡马的人,他自己都没有自由,又能给你什么?你既不可能与他在一起,又为何要有此执念呢?还是你想要说,他为了你这个自由,能够不做邑社领袖,不做相门之后,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亲国戚的身份?你在凡间这么些年,这些道理还不明白吗?凡人的话如何信得?” 流鹃苦笑,摇了摇头,对我道,“我明白,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沉儿,无论是人,还是我们,活着总要有个念想,有个盼头,否则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说这是执念,对,这的确是执念。我日日都想出去,日日都想离开这桑沃院,陨若说这世间根本没有深情,可我不信,为了一个人想要做大不违之事,又是不是初心,是不是真情呢?我从一开始就被她剥去了我想要的东西,如今我想把我失去的找回来,我想为我自己活,而不是为了她,你能懂吗?” 流鹃这样说的,我样样都明白,她的心情,我也样样能理解,可我依旧觉得后怕得很,我又不禁紧握住她的手,我能感觉到我的声音有些许的颤抖,我道,“可如果陨若知道了,她会怎样对你?你又如何出得了这桑沃院?她又怎么可能放了你?你就半点都不担心吗?” “我会处处小心,”流鹃也握住我的手,对我道,“如今此事只有你我知道,若你不说,定然无旁人知晓。倘若真有事发的一天,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着流鹃坚持的神情,我知道我再说什么都是徒劳,两相无言之时,我又瞧见了流鹃袖管之中的那方水蓝色的湖丝手帕,那一日我见到的时候流鹃对我推脱说是买办因没了银红料子而替买的,如今看来也是谎话,我苦笑,指指那帕子道,“你对我说了谎,这帕子也是林辉堂给你的定情物,是不是?明明是旧帕子,我倒还真信了你的话。” 流鹃低头看了看那帕子,又看看我,默然点点头,我再叹一口气,松开她的手,轻声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其中利害,你还是要自个儿想明白,切不要感情用事才好。虽然平日里我也随心所欲惯了,没这个资格说你,但我是真的为你担心着。你放心,这事我定然不会与旁人说。” “我知道。”流鹃点点头,又看着我道,“沉儿,谢谢你。” 在那之后,我自然是坚持为流鹃保守着这个绝密,瞒得滴水不漏,便是画翼棋莞也全然不知。而林辉堂要做郡马的传闻也传遍了京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这场婚事,年轻有为的邑社领袖要娶炙手可热的获嘉郡主,这其中的政治利害和关系隐秘实在耐人寻味。就连桑沃院中的人也都在谈论这件事,来桑沃院中的人也都在谈论这件事,尽管圣旨未下,诸事未定,可人人似乎都已经认准了林辉堂就是未来的郡马爷,前往林府打点道贺,试探口风的人也络绎不绝。然而就在这时候,林辉堂来桑沃院反比以前来得更勤了,他来的时候也无一例外是流鹃接应,旁人只当是寻常,我却知道其中机密,只是我除了缄口不言也别无他法。好在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败露的迹象,桑沃院中一切如旧,陨若也没有任何反常。我虽从不问凡间之事,可此刻我却期盼着那封郡马的圣旨快些下来,也好让这一场荒唐早些散场。等到九月重阳,宫中才传出消息来,满街都贴了封林辉堂作新郡马的圣旨告示,一时间满城轰动,官场中人纷纷踏足林府,林府也摆了盛大筵席,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反倒是今晚乐坊冷清,只有些闲散客人而已。 “这林辉堂到底是做了郡马了,往后怕是都来不了咯。”我和慕桃和寻菡一同掷骰,画翼坐在一旁绣着一件脖领儿,慕桃一边掷骰一边道,“这下可飞了高枝儿,倒是听说那郡主娇蛮,往后有好日子过。” “人家本就是相门之后,也是人中龙凤,算什么飞高枝儿?”寻菡啧啧两声,道,“凡人的事呀,我们也就是看个热闹。月妹妹你说是不是?过个十年二十年的,哪里还有什么林公子呀,都是老头子咯。” “菡姐姐说得是。”我陪笑道,“凡人的事,都是片刻的热闹罢了。” “可不是么,要我说呀,这林辉堂这一番做了郡马,也就是一时的风光,真等娶了那郡主,还不知怎么——”慕桃正说着,房门忽然开了,不是别人,正是小福儿,他拱手先行了一礼,也不看别人,只瞧着我道,“月姐姐,婆婆喊你去呢,桃姐姐,菡姐姐,画儿姐,婆婆也喊你们一块儿去。” “这可奇了,平日里婆婆最不爱热闹的,今日怎么有兴致喊我们一同去了?”慕桃道,“是什么事?” “婆婆没说,只请几位姐姐即刻去,还请姐姐们移步。”小福儿又拱了拱手,他既然这样说了,我们也就都站起身来,画翼收了针线,我突然觉得心砰砰跳得厉害,只觉得万分不安,却又说不出是为何。 我们四人出了房门,随着小福儿一同走去陨若屋前,小福儿在门外道一声“婆婆,月姐姐来了”,便一推门,我们四人一同进去,却见得满屋子都站着人,不仅我们,琴歌、浣莺、诉雁、怜杏都在,满满地站了一屋子,鸦雀无声,气氛十分诡异。陨若坐在当中的一把太师椅上,握着她那只鼻烟壶细细嗅着,也不看我们,只道,“流鹃呢?喊她也来。” “已经喊了,鹃儿姐在账房,马上就上来。” 小福儿正说着,流鹃已经上了楼来,待流鹃进屋,陨若命小福儿关了房门,就在那一霎那,陨若将她那鼻烟壶往桌上一搁,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方水蓝色的湖丝手帕来,倏地往我面前一掷,厉声道,“好啊,这就是你私藏的东西!私通凡人犯我桑沃院中大忌,如今露了马脚,你还有何话说!今儿个各个都在,一双双眼睛看着,还不给我跪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六十八】石中火 我猛然听得陨若如此一说,又看得那摔在我面前的一方湖丝手帕,竟也有些眼熟,不是旁物,正同林辉堂送给流鹃的一模一样,我顿时心下大惊,不知陨若是从何处得来此物,又如何疑心到了我身上,只是这一时众目睽睽,陨若也是面色铁青,今番是一场误会,可这误会何来,又有何意我是全然摸不着头脑。只是我同那林辉堂是半分私通之事都没有,自然也是行得正坐得端,并无一点惊慌失措。我稍稍稳了稳心神,便也顺着陨若的话先跪下了,只低首道,“我与林辉堂仅有几面之缘,无半分逾矩,不知婆婆此番私通之语是从何说起。这手帕我也是从未见过,更不知是从何处来。” “你不知道?好,那我便问问这帕子是何处来的。” 陨若冷笑,只手一招,小福儿便从屋外带出一人来,我回头一看,竟是小豆儿,他被小福儿带了进来,也不敢抬头,进了屋便在地上跪了,抖抖索索,全然不敢出声,陨若抬高声音对他道,“抖什么!先前怎样说的,再讲一遍!” 小豆儿又哪里见过这样场面,此刻面色煞白,竟比刚才抖得更厉害,只颤着声,嗫嚅着道,“帕子,帕子是月姐姐房里找着的,是月姐姐……” 小豆儿这句话一出口,屋子里那些挤在一块儿看着热闹的姑娘们便窃窃私语起来,各个议论纷纷,仿佛便坐实了我犯了院中大忌一般,但此刻我心中除了惊疑,更有惶惑,流鹃和林辉堂相好本是机密,这湖丝帕子我也仅见过一次,平日里流鹃又都好好收着,又哪里可能是从我房中寻到的呢?而我从未与那林辉堂有过半句话的言语,这谣言也来得煞是奇怪,不要说旁人,小豆儿便是与我朝夕相处,我的事情他该是清楚的,可如今他又怎么反过来咬我一口,做了伪证呢?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陨若先是让小福儿带了小豆儿出去,又高声一句“肃静!”,屋中顿时又是一点儿声都没了,陨若再对我道,“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来桑沃院之时已经说了明白,如今你犯了大忌,当废了修为逐出桑沃院去,今日众人都在,便是公允,没有半分冤枉了你!” 陨若话音刚落,我还没来得及回话,画翼便抢先一步站了出来在我身旁跪下,开口道,“婆婆此话说得不对,沉儿就是冤枉的,我日日与沉儿在一处,也从未见过这帕子。若沉儿真与林公子有私情,我又怎能一点风声都不知晓呢?婆婆细想,沉儿虽曾与林公子有过几面之缘,却从未与他有过半分交集,话都不曾说过一句,这私通之事又从何处说起呢?便真是这帕子是从沉儿房里得的,那也定是误会,有人故意栽赃。我敢作保,沉儿当真与林公子半分私情都没有!” “正是因为你日日与月姑娘在一处,你的话又有几分可信?”陨若冷冷道,却又话锋一转,“你说诬陷,那你倒再说说,是谁要做这种事?那林辉堂的帕子又是怎么到了桑沃院中来?你说她冤枉,那这贴身的帕子是自个儿长了腿跑来了不成?还是桑沃院里头有哪个有能耐的偷了来,就为了陷害栽赃?” 陨若此话一出,便是驳了刚刚画翼所言,当下唯有我知道这帕子的底细,可我无论如何不可能供出流鹃来,我本以为我与林辉堂毫无瓜葛便可无所畏惧,但此刻竟就这一方帕子就真的泼了我一身的脏水,真是跳进了黄河也洗不清的。我正在想着该如何化解,陨若已然下了决心一般,又拿起了那只鼻烟壶,看着小福儿道,“把她带到后头的暗房去,之后我再亲自处置。你们也都看到了,对凡人动情是我桑沃院中第一大忌,如今有人以身试法,我定按规矩办事。能从我桑沃院中挣修为,那我便也可废了你的修为,这都是自找的!” “我未曾与林辉堂有过半分关联,更没有任何苟且之事。”我一听此言,倒坦然许多,抬起头来看着陨若,自个儿先站了起来,冷声道,“你要废我的修为,那便尽管来,只是不明不白的冤枉账,我是绝不买的。” 我刚说完,屋子里又是一片唏嘘之声,陨若又高喊一声“肃静”,然后也才站起身来,把手中那只鼻烟壶放下,缓步走到我面前,看着我道,“既然如此,那也不必留最后的情面,我在此处便先废了你的修为,只当给众人一个教训便是了。” 说完这句,陨若一抬手便凝力一股直往我面上刺来,那力深厚强劲,的确不凡,该也是有千年修为,平日里从未见她显露过,倒叫我稍稍有些惊讶。此刻然而我此刻竟也毫不畏惧,下意识抬起手臂便挡了,四条尾巴同一时刻在身后迸出来,也以力抵住了陨若的一击,而我本不愿还手,可陨若却并没有罢休的意思,另一只手也凝聚了力量便朝我头顶压去,我一闪身躲过,却未料到陨若早想到我会躲闪,刚刚只是虚晃一枪,此刻又是一击直冲我的面门,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清楚得每一个字都印在我脑中,如同惊雷一般在屋中响了起来。 “不是沉儿,是我。” 那一瞬间我和陨若都收了术,只看流鹃轻步走了出来,她静静地看着陨若,又转脸看看我,她面带着微笑,平稳地道,“沉儿是冤枉的,那帕子是林辉堂给我的,犯了忌的,是我,不是沉儿。” 流鹃此话一出,整间屋子都好像炸了锅似的响了起来,仿佛是一颗石子掉入深潭,溅起了层层的涟漪。陨若冷笑一声,转身走回桌旁,又拾起桌上摆着的那只鼻烟壶拿在手里,在太师椅上坐下了。就在此刻,我忽然明白了今晚这一局的真正用意,陨若从一开始就明白我与林辉堂毫无关系,或者说,从一开始,陨若就知道与林辉堂有私情的是流鹃,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说我与林辉堂有私,甚至要当庭废我修为,都只是幌子而已。因为她很清楚流鹃绝不可能忍受让我替她受罚。又或者说,此刻陨若并无流鹃犯忌的确凿证据,倘若她直接询问流鹃,流鹃大可以推脱不认,但此刻她一口咬死了是我违逆桑沃院的规矩,全然不听我和画翼的分辨,都是在逼迫流鹃自己承认犯忌。我在这一局中,维护流鹃也好,背叛流鹃也好,结果都是一样的,画翼,小豆儿,还有这站在此处的所有人,都是陨若算计好的一盘棋中的棋子,对弈的双方从一开始就是陨若和流鹃,而这场棋下到这里,流鹃已经别无选择,已然被将军了。可我依旧是不明白流鹃与林辉堂的事陨若是从何得知的,那帕子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按道理说,那都该是流鹃细了心收起来的东西,一想到这,我不禁觉得背脊发凉,抬眼去看陨若,她已经又换上了那一副往日里的淡然神情,全然没有了刚刚的凶神恶煞,她待屋中的议论声渐收之后,先对我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我错怪你了。只是这犯忌是大事,不能坐视不管,现在既然有人站出来承认,那也就省了许多事。罢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们也都出去吧,我还有话要细问流鹃。” 陨若说完,众人知道其中利害,也不敢不从,都纷纷挪着步子出了去,我站在原地又看向流鹃,她却并未看我,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原地,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众人的指点和议论,看着她的这副神情,倒又叫我想起那一日小王爷和林辉堂初来桑沃院,她一身碧衣走进江月令的时候,也是这样轻柔和平静。今日之事,或许流鹃早就想过有一日会来,因此她才会这般沉静,毫无半分失态。旁人不明白陨若是何用意,怕只当是一场乌龙,可我却明白这背后的关窍,无奈与画翼走出房来,众人都已经散去,只有小福儿还站在门口,我却神思飘忽,又只觉得心痛如绞,我既担心陨若会如何处置流鹃,又恨我自己无力,全然无法救得流鹃。 “月姐姐受委屈了,还是早些回屋子去吧。婆婆也是一时气急,月姐姐可不要怨恨婆婆呀。”小福儿拱拱手对我道。 “真是想不到,鹃儿姐为什么会——刚刚也真是好险,怎么就平白无故疑到沉儿你身上来了呢?” 画翼一面握着我的手,一面还在说着刚才的事,可我只觉得头脑很乱,千丝万缕捋不清,也不再多说,本想再探听一些里头的动静,可又不敢在屋前多留,画翼拉了我回房,给我倒了一杯水酒压惊,我端起酒杯却没有喝,我还是在想着秘密泄露的事,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冷不丁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小身影在门口晃了晃,正是小豆儿,我一把把杯子搁下,快步走到门前,小豆儿本想逃,被我一伸手拖住了衣领,我二话不说把他扯进屋中关了门,抡着他往地上一松手,小豆儿便跪在了地上,神色愈发惶恐不安,我指着他道,“说!是怎么回事,那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对,对不起月姐姐,我知道不是你,但那些话是,是小福儿让我讲的,说是,说是婆婆的意思,我,我不敢不听话,所以,所以就说了……”小豆儿一边跪着一边讲,说话声中都夹杂了些哭腔,“小福儿,小福儿说了鹃儿姐犯了事,婆婆都已经知道了,今儿是要让鹃儿姐自个儿认了,所以,所以才作了假,冤了月姐姐你,小福儿,小福儿跟我讲,婆婆知道鹃儿姐跟月姐姐好,定不能让月姐姐受了委屈去,一定会认的,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顺水推舟,也帮着说假话,你可知道一旦流鹃认了,会有什么后果?”果然如此,我朝着小豆儿吼道,“鹃儿姐平日里是怎么待你跟小福儿的,你们便这样对她么?真是白眼狼!” “月姐姐,鹃儿姐待我们好,小豆儿知道,”小豆儿哭得满脸花,伏在地上道,“可谁敢不听婆婆的话呢?我跟小福儿,在这桑沃院中都是替婆婆卖命,违了婆婆的话,更不知是什么下场。如今鹃儿姐犯了大忌,我和小福儿若是替她隐瞒,他日婆婆知道了,岂不是最先要了我俩的命去?” 听他这样一说,我忽然反应过来,厉声道,“你如此说,流鹃和那林辉堂的事就是你跟小福儿告诉了陨若去的,是不是?你俩又是从何知道?还不快说!” “不,不是我,是小福儿。”小豆儿还是伏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他对我说,“月姐姐,这事儿旁的姐姐们可都不知道,我们这些灰鼠,面上是服侍姐姐们,替姐姐们跑腿打杂的,其实都是婆婆的眼线,姐姐们吃了什么用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婆婆她都门儿清。那一日是小福儿在门外听到了月姐姐和鹃儿姐的对话,觉得事情有异,之后又自个儿趁着鹃儿姐不在意的时候找着了帕子和笺纸,这事儿婆婆早就知道了,却一直没动声儿。今儿郡马的圣旨下了,往后林辉堂估摸着也不会再来了,婆婆这才动了手。婆婆还说了,那笺纸和帕子也都不算是铁证,怕不是鹃儿姐还能辩,非得让她自个儿认了不可,所以,所以今晚才有了这一出。” 小豆儿这一番话,说得我登时觉得不寒而栗,原来我与流鹃觉得此事已经瞒得极好,却不知一早儿就已经泄了出去,往日里最不起眼只是收拾打杂的小福儿小豆儿却都是暗中里的眼线,陨若安排了他们在姑娘们身边,我们还以为是好意照顾,其实本意便都是监视而已。那一日我同流鹃在屋中说话,小福儿便是隔墙有耳,因此才出门见着了他,他却故意打翻了香炉说是在扫香灰瞒了过去。陨若早知道流鹃和林辉堂有情却也不戳破,是为了在林辉堂被宣了郡马之前再赚一笔,又拉拢了邑社的生意,如今林辉堂被封了郡马,往后乐坊舞馆自然是去不得的了,这才把这件事捅了出来,这一套也真算得上是精打细算又滴水不漏。而这一刻我蓦然觉得桑沃院中多出了无数双眼睛,这一双双眼睛背后都藏着些什么,我们身在其中却不得而知。那么流鹃呢?她知道小福儿是眼线吗?她自小就在桑沃院中,该是知道的吧,如果她知道,那她是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件事是瞒不住的?想到这里,我忽然又想起流鹃对我说过的话,这桑沃院就好像是一座牢笼,一座虚伪的牢笼,而她就是这牢笼里日益腐烂而僵死的一只鸟,她已然明白了一切,她想要出去,想要自由,今日之事,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她为了为她自己活一回而做的放手一搏,又或许,对于她来说,废了修为逐出桑沃院去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月姐姐,小豆儿今儿跟你说的话,若是被婆婆知道了,死一万次都够了。”小豆儿抬了头看着我道,“但是是小福儿说了谎话,对不起月姐姐,所以小豆儿不得不跟月姐姐说了实情。这桑沃院里,没什么事是能瞒住婆婆的,鹃儿姐疼我们,月姐姐也对小豆儿好,可小豆儿没办法。月姐姐,原就是小豆儿做了错事,你若生气,就拿小豆儿出气吧!” 我猛地站起身来,高高举起了手,本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画翼见我这般,赶忙起身要劝,小豆儿也只当要挨打,却也不躲,闭了眼乖乖跪在地上。我推开画翼,那一巴掌刮着风落了下去,却并未重重扇在小豆儿脸上,而是在他脸上轻轻拂了过去,小豆儿惊愕地抬起头,我定定地看着他道,“你也是不得已,我不会拿你出气。但那一巴掌要落在你心里头,往后的事,该不该做,往后的话,该不该说,还是要自己拿主张的。难为了你,去吧。”小豆儿再次伏地一拜,然后才起身出了门,我看着他走出去,然后才又愣愣地坐在了椅子上,任凭画翼如何哄劝,我都不出一语。我怔怔地往窗外看去,那依旧是张灯结彩的明都,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这明都之中流转着的故事与荒唐,依旧如我初来的那一日一般,从来都没有停歇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六十九】喋血 桑沃院中是久违的沉寂,就连平日里最吵闹的姑娘们此刻也都安静着。流鹃一身素衣,脱了簪钗跪在陨若面前,所有人都站在前厅里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处罚的时候了,可没有一个人知道陨若会给流鹃怎样的处分,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会以怎样的方式结局。此刻院中静得连呼吸声都让人觉得喧嚣起来,似乎就连这一丝丝的轻微的动静都会扯破这仅有的最后的平静一般。 “昨晚事情已经审了清楚,此刻也不过是给各位姑娘一个交代以示公允。”陨若端坐在椅子上,高声道,“情通凡人是桑沃院中大忌,无论谁人犯之都是必罚,知情者不报亦要一并受罚。这次流鹃犯忌,西沉知情隐瞒,罚三个月门禁和半年的月例,若再有下次,便要逐出桑沃院去。” 陨若此刻虽然是在罚我,可我内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我唯一关心的是流鹃会怎样。陨若稍稍停顿一下,小福儿抬手将那方湖丝手帕和薛涛笺放在桌上,陨若瞧了一眼,然后开口道,“流鹃身为桑沃院中人,与凡人有私通之事,今日有帕子和情笺为证,她也已经自认犯戒,不算冤枉她。按照桑沃院中的规矩,便是要废了修为逐出去,我此番便是要依照规矩办事。昨晚我已经废了流鹃全部修为,收了她的妆奁金银,桑沃院中是容不得这样毫无心性的人的,但愿出去之后好自为之。只是一旦出了这桑沃院的大门便是自生自灭,与我桑沃院再也无干了。” 陨若这番话一出,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可我却稍稍放了心。只因在我看来这也算得是流鹃期望的结果,虽然修为尽废,但到底也还是能够活着出了这桑沃院去,便也就能有了她想要的那一方天地,也已经算是大幸了。陨若说完这句,站起身来,也再没有看流鹃一眼,只目视前方,定定地站了几秒,冷冷道一句“收拾了东西,明天一早就逐了出去,散了吧”然后便转身上了楼去,流鹃在她背后默默伏下身行了一礼,众人也没人敢多嘴,更没人敢跟流鹃搭话,也就都各自回了楼上去,唯有我、画翼和棋莞留下,我赶忙上前握住了流鹃的手,她此刻修为尽失,已经与凡人无异,那双手更是冰凉,面色煞白,没有半点血色,又是一身素服,竟整个人如同纸做的,仿佛一碰就会破碎一般。我本有许多话要问她,可看着她惨然的面容,竟全都卡在了喉咙里吐露不出,只觉得说不出的心酸,流鹃瞧着我,张了张唇,勉强露出一个惨笑,道,“沉儿,我连累你了。” “事到如今,又何必再说这样的话呢?”我摇摇头,和画翼她们扶了流鹃上楼,到我屋中坐下,关上门后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只是如今你没了修为,出了这桑沃院,又要到哪里去呢?那林辉堂就要做了郡马了,人海茫茫,三界之中,哪里又是你的栖身之地?” 流鹃沉默片刻,抬头看着我道,“他逃不脱他的命运,我也逃不出我的。我若能出这桑沃院,还想再去见辉堂一面,那些凡人名分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呢,如今我修为尽失,寿命如同凡人,我又有什么栖身之地,不过是想随了他,伴在他身边,尽余生给他一些安慰罢了。这样简单的心愿,却也那样难。” 流鹃这一番话说得我心惊肉跳,却又并不觉得意外,我想得没错,她早已打算好了退路,即便这条退路太过凄凉,她也在所不惜。流鹃说她一生没能做自己,如今她想要做一回自己,可为此她已经付出了所有,她已然将她拥有的都舍了去,将余生托给了一个本已经不可能再与她有关联的凡人。我怔怔地看着她,流鹃淡淡笑着看着我,唯有这一回,我觉得她的笑容是真实的,可这样的真实,又包含了多少辛苦和悲戚呢? “沉儿,你不必为我难过。”流鹃拉着我的手,看着我静静地道,“我心里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就算没有遇到辉堂,我终究还是会遇到一个人,一个我能从他身上看到我自己的人。此刻我失去了在桑沃院中的一切,可我不觉得痛苦,反而觉得那样松快。沉儿,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你就这般相信他么?你出了去,他还会真心待你么?”我轻声问。 “我相信我自己的心。”流鹃回答我道,“沉儿,我知道你能明白。” 我松开了流鹃的手,我想说我明白,可我说不出口去,我只觉得心口堵着一团棉花一般地喘不过气来,流鹃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懂得,可我依旧无法为她高兴。我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流鹃就好像是一个赌徒,她把一切都放在了赌桌上,可这一局之中,没有人能够赢,所有人都是输家。她是一个饮鸩止渴的人,走在仓皇而迷蒙的路上,那一条路上有着暧昧的花朵,那是她的心之所向,即便身下便是悬崖。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我却又说不出半句责备她的话来。 “沉儿,还记得我告诉过你,陨若为何要十成分三,要了你们的修为么?”就在此刻,流鹃忽然转口,提起了之前她未说完的这件事。 我点点头,流鹃沉思半晌,招手让我靠在了她唇边,极小声地在我耳边说了几句,我登时惊得险些叫出声来,流鹃用手指抵住了我的嘴,对我低声道,“这是绝密,我告诉你,是因我走了,往后便无人知道了。你只记在心里,不可与旁人分说,今后在桑沃院中要处处留心才是。” 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愕又点点头,流鹃放下手,道,“如此,我便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你当真要出了桑沃院么?”我忍不住再道,“就再没别的可能了么?” “出与不出,都是一样的。”流鹃定定地道,“沉儿,这就别了。” 说完这句,流鹃也不管我还想挽留,站起身便径直出了我的房门,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几步追到门口,她却头也不回,转过楼梯便不见了。 次日一早,便是流鹃出桑沃院的时候。那是比昨日更为深沉的沉默,陨若站在二楼的高台之上,我们也都伫立一旁,流鹃依旧是那身素衣,只插了一支银步摇,我认得,那正是那一日她与林辉堂初见,在江月令中戴着的那支。流鹃背了一只小布包,先是在正堂又远远朝着陨若拜了一拜,然后转了身缓步往桑沃院的大门走去,就在她即将走出大门的一霎那,陨若忽然开口喊了一声“鹃儿”,流鹃应声回头,电光火石之间,只看陨若稍一抬手,竟有一支冷箭从她袖中飞出,夹杂着烈风直直插进流鹃心口,无声无响,流鹃只晃了几下,便哐啷一声倒在了地上,从心口汨汨流出的血染红了她的一身素衣,这一切都太过突然,我下意识要冲出去救她,可已经迟了,我迈出一步去,可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上。 “我告诫过她凡人之心不可尽信,也已经给过她一晚的时间,但她冥顽不灵,终究没有回转。”陨若缓步走下台阶,走到倒在血泊里的流鹃面前,她微微俯身,流鹃还直愣愣地睁着眼睛,她还剩下最后一丝气息,陨若伸手轻轻替流鹃闭上了眼,然后轻声对流鹃道,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如同重锤一般锤击下来,“你走出这桑沃院之后,也必定是个悲剧,不如提早为你收尾,还干净些。” 说完这句,陨若转了身,对垂着手站在一旁的小福儿他们道,“拖出去埋了吧。”她的声音是那么平静,仿佛她刚刚杀死的只是一只飞虫一般,那支插进流鹃心口的冷箭,就只是一场简单的投壶游戏。我猛然又想起了昨晚流鹃说过的那些话,她说她逃不出她的命运,出与不出桑沃院,都是一样的,其实她明白陨若是不可能允许她就这样离开的,更不能容忍她甚至要去同凡人暗相厮守,她今日戴着那支银簪,已然是给了陨若她最后的回答,也就迎接了死亡。昨日不是结局,死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是那样的一个凄凉的手势,这只笼中的鸟最终还是折在了笼子里,至死都没有踏出那一道门槛。杜鹃啼血,终究是陨落了。 流鹃死后,我整整三日没有进食也没有说话,陨若本就罚我三个月的禁闭,除了画翼和棋莞,也更没人来看我。画翼和棋莞知道我心中痛楚,只想尽了法子逗我高兴,又说了许多话安慰排解,只是我一直还是情绪低落,无论怎样都还是忘不了流鹃死时的样子。浑浑噩噩过了流鹃三七,城中传来林辉堂与那获嘉郡主大婚的消息,城中也是热闹非凡,只是此刻我已全然没了兴味,只觉得凄凉。郡主大婚前一日晚,忽然有人来敲我房门,我打开门一看,竟然是琴歌,倒叫我十分惊讶,她闪身进了我的屋子,关上门后对我道,“那林辉堂的婚事,你可知道了?” 我点点头,我虽在屋中不得外出,但也早已听画翼说过了,琴歌从袖口中抖搂出一张东西来递给我,我定睛一看,正是那张薛涛笺,我一惊,琴歌却道,“这是我暗自收起来的。之前你帮了书渠一次,我欠你人情,这回便还给你。流鹃与我虽没什么深厚情分,却死得可怜。那姓林的明知自个儿是要做郡马的人,却还在流鹃那儿留情,如今流鹃为这事死了,他却要飞高枝,便是我也看不下去咽不下这口气。明日就是他的好日子,这笺纸给你,明儿我们变作个仆役混了进去,把这笺纸给旁人看了,那姓林的铁定会被定罪,就算是给流鹃报了仇了。” 琴歌如此一说,我只接过那笺纸不语,琴歌见我不开口,又道,“怎么了?你不敢?平日里你胆子多大啊,这事儿又有什么难的?你如今虽被关着禁闭,可偷溜出去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想欠着你人情,你不是与流鹃好吗?那就替她出了这口气去,不然他姓林的做了这孽就这样算了叫什么!” 我又展开那张薛涛笺看着,这首诗一旦公之于众,林辉堂的郡马便算是做不成了,不仅郡马做不成,怕不是还要被问罪。我心中虽然知道流鹃的死并不全然都是林辉堂所害,但他毕竟也逃不出干系去。流鹃死之后,他也差人来桑沃院中问过几次青霜的近况,依照陨若的吩咐,一概回的都是离了桑沃院回原籍去了,就这样几次之后,他便也再没有遣人来,自个儿也再也没有露过面。桑沃院中姑娘们没一个不讽刺他薄情的,再加上流鹃死得凄凉,无论与流鹃有没有情分,各个对姓林的都有九分怨气,琴歌一向爱恨分明,更是如此。陨若说过流鹃出了桑沃院也是个悲剧,由此一看,怕也不是虚言。而我也正想再去见见那林辉堂,想着便当是替流鹃再见他一次也好,次日便同琴歌偷溜出桑沃院去,化成了仪仗队中的随从混进了宫中,眼看着那林辉堂穿着蟒袍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进了内廷,正是春风得意,全然没有半分戚容,琴歌冷哼一声对我道,“看到了吧?也真是想不通,流鹃在桑沃院中都那样久了,却还是不通。为了这种人送了命,真是可笑。”又看仪仗进了内宫,获嘉郡主此番虽是郡主,但因太后垂爱,按着的都是公主之礼出嫁,按照礼节郡马先要去宫中叩拜谢恩,末了再去王府行礼成婚,琴歌小声对我道,“这里人多,不过等回了王府倒是个机会,到时候我替你瞧着,你趁着他们拜天地的时候混进去,把那笺纸丢上堂,当面杀他个原形出来。” 我此刻心中仍想着之前流鹃对我说过的话,只匆匆听琴歌说着,待转回王府,琴歌在外头,我化了个府内小丫鬟的形偷溜进内房,此刻正是更衣的时候,我小心着走到林辉堂更衣的屋子外头,待里头那些伺候更衣的人出来,此刻正是吉时上前堂的这一个时间差,我悄声走到窗口往里头一瞧,只看到林辉堂穿了一身吉服,背着手站在屋中。我心中此刻却十分矛盾,伸了手捏着那一张薛涛笺,用指甲盖滑动着,倘若我将这笺抖了出去,自然是大快人心,桑沃院中各个都会叫好,可是流鹃呢?她不会让我这样做的,她很明白自己的结局是什么,这一张薛涛笺,于她而言,纵使荒唐,但都是曾经真切的念想,她到死都没有后悔。她曾与我说过,她根本不在乎那些凡人名分,若她能出了桑沃院,只想要再见林辉堂一面,若能留在林府伴他左右也是好的。如今我若是用这一张笺纸断送了林辉堂,我心中自然快活,可这绝不是流鹃想要的。想到这,我长呼了一口气,念起变身诀,化了一道风吹进屋里去,将那一张薛涛笺吹落在了桌上,那一张染着桃花红,印着并蒂莲的薛涛笺纸,就这样飘飘悠悠,缓缓地落在了桌上,落在了林辉堂面前。就在那一霎那,我看到他眼中忽然迸发出光亮来,他快步走到桌前,拿起那张纸,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四处看去,又快步走到门前往外张望,但周围空无一人,唯有前头吹拉弹唱的喜乐之声此起彼伏,很快就是吉时了。 “青霜?青霜。”我听到那林辉堂帐然若失一般地轻声自言自语,他忽然自嘲一般地笑了一下,他走出门外,将那一张薛涛笺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一阵,然后撕了个粉碎,那桃红色的残片从他掌心里被风吹了起来,吹散到空中,散落了去了,就仿佛是飞溅的血滴一般,又仿佛是轻飘的花瓣,依托着风被吹到了无尽的远方去,我忽然觉得,那些纸片就是流鹃,对林辉堂而言,她或许是一个知己,他们向往着相同的东西,可最终他还是依顺了命运,或者说,依顺了更为重要的东西。我凝视着那些纸片被风吹远,我总觉得,直到此刻,流鹃才是真的自由了,即便悲凉,那啼血的杜鹃,还是飞出了笼子。 “青女玉中来,朝颜染轻霜。柔夷落素辉,思心慕明堂。” 林辉堂伫立在原地,抬头看着那纸片消失殆尽,就在这时候,吉时的钟鸣已然响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七十】卿九 “月姐姐,你知道彖槿楼的卿九吧?” 这一日我正在与诉雁槐序她们打花牌,诉雁忽然开口道,此时正是小年祭刚过,而我被陨若罚的三个月的禁闭还有几日才能解除,便也没来得及去看小年祭的热闹。但诉雁此刻说的卿九我倒是有所耳闻,听说是今年小年祭彖槿楼刚挑出来的头牌,模样极出挑,古琴尤为精绝,小年祭上甫一登台便是惊为天人,如今已经是明都城里最炙手可热的美人儿了,王侯公子们为了去一睹风采都跑了去彖槿楼,着实成了一株彖槿楼当下最宝贝的摇钱树。 “知道。彖槿楼的头牌,怎么了?”我随口回答,拿了一把瓜子嗑着。 “昨儿祥福银号的曾爷来,听他说,那卿九本是个孤女,是被彖槿楼的妈妈一眼看中了收在楼里悉心调教出来的,天生一副好皮囊,曲艺诗书又很通,今儿刚满了十六。”诉雁一边打花牌一边道,“不过这卿九虽是个苦出身,眼光却高,当下又是卖艺不卖身,那些个男人却都往彖槿楼跑。又有好些个王公贵族想赎卿九回去做个妾侍,也不乏些青年才俊的,但也没个让她瞧上的,可心气儿高着呢。” “不过是个凡人,又是在窑子里的,这种心气儿倒难见。”慕桃哼了一声,道,“不过凡人哪,这碗饭也都吃不了几年,等到年老色衰了,怕不是还后悔没早日找个好人家去。看看那些个小年祭时候在台上衣带子扎在腰前头的,可都是巴不得被人买了回去呢。” “话是这么说,可谁年轻时候没点儿傲气?”诉雁笑道,“我还听说,彖槿楼的妈妈还打算在元宵上灯那会卖她这摇钱树的初夜,都还是按照小年祭竞价的规矩来,谁给的价高就卖给谁。心气儿高有什么用呀,还不都是赚钱的工具。” 卖头牌初夜这事原也不是什么新鲜稀罕事了,不仅彖槿楼,别的青楼窑子也都做过,那些个腰缠万贯的公侯富商,为了买一个头牌的初夜也不惜豪掷千金,在明都城中这也是常事。听诉雁话里的意思,大约是笑那叫卿九的头牌不识时务,自个儿不过是个窑子里头的,再如何心高气傲也都逃不过委身于人的命。 “欸,月姐姐,你不是练了好一阵的化形术了么?”槐序本安分听着其他两人议论,此刻忽然开口对我道,“听画儿姐说你化男形也已经精进了不少,这回正巧有这么个硬骨头,不如你也去了彖槿楼会会那个头牌,我们来个赌局如何?我呀,出三根金制的玫瑰簪子,都是新打出来的,若是月姐姐你得了手,就都给你!”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诉雁一听槐序如此说,便也附和道,“是呀是呀,我们正巧也借着这个机会向月姐姐讨教讨教。哄那些男人算什么本事呀,对月姐姐来说也太容易了,若是能拿下了卿九那才叫真本事呢!我这儿有一对和田玉的玉蝉坠子,是上回曾爷来赏的,就当赌资好了!” 她俩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热闹,我听着却也有几分心动。自流鹃殒命之后我一直心绪低落,平日里唯一上心的唯有修行而已,也苦练了好几个月的化形术了,当下自以为已经有了不小进步,如今正有这个机会试一试,也算是赶巧。而我自修成四尾之后进益便慢了下去,可琴歌却依旧风头不减,我也不想落了她的后。就在这时候慕桃也道,“既然如此,那算我一个,不过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就只有两只金丝镯子,镶了玛瑙的,可还行么?” “月姐姐,你也不必有什么担忧处,”诉雁怕我不答应,又道,“若是你成了,这些个首饰自然都给你,若不成,我们也不要什么首饰,就请我们每人一盒兰坊的桂花糕,你说好不好呀?” “桂花糕算什么了,我还能赖你一件首饰不成?”我瞟了她一眼,又抓一把瓜子在手里嗑着,思忖一下便道,“虽说这事是有些难,但做狐狸就是要有做狐狸的本事,既如此,那我就跟了。不过就是个彖槿楼的头牌,还不是手到擒来么?” 在明都城中,彖槿楼便是除了鹂馆之外最红的乐坊楼子,那彖槿楼的管事妈妈木槿也是出了名的精明能干,不仅调教出来的姑娘娇媚可人,彖槿楼中的一应设施也都是最好的。只是这明都城中乐坊之间竞争总是十分激烈,今年的小年祭是彖槿楼主场,木槿此刻推了卿九出来,大约也是存了几分算计在里头。在此之前明都城中可是从未听过卿九的名字,如此横空出世,自然影响非同小可,一时间彖槿楼门庭若市,旁的乐坊青楼反倒都有些冷落了。 “画翼,明晚你跟我一同去趟彖槿楼。”花牌局后,我送走了诉雁一行,又收拾了牌具,进了内屋,画翼还在做着她的针线活,我对画翼道,“我要去见见那个叫卿九的头牌。” “我?”听我这样一说,画翼手中的银针都掉在了地上,她赶忙弯腰将那银针捡起来,有些慌乱地道,“沉儿,你,你要我随你去么?” “怎么?”我瞧着她道,“有什么难处么?” 画翼抿着嘴不出声,又摇摇头,小声道,“不是我不愿意去,是我怕自个儿忸怩怕事,化形术又不精进,反而帮倒忙。平日里在桑沃院中上客就够紧张的了,这回去旁的楼子,还是化成男形,我怕我出什么篓子。” “我要你去,自然就是相信你才要你去的,”我对她道,“你有什么好紧张的,去了不过是化个随从而已,又不是什么难事。再说了,若是要我一个人去,你也会担心的不是?” 我知道画翼做事一向谨慎又小心,若是我只死劝她与我一同去是说不动她的,但我若说我不想一个人去,又说怕她担心我,她反倒会心软松口。果不其然,我说了这句之后画翼有了些动摇,又思忖了一会儿,才又看着我道,“也是,沉儿你不嫌我笨拙说我能去,那我便随你去吧。” “我怎么会嫌弃你笨拙呢?桑沃院中也没有比你更灵巧的人了。”我趁热打铁说了好些好话,终于是让画翼点了头。而不要说画翼有些担忧,我也有些心虚,只因为这是我头一回以男形示人,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但我已经修练变形术有了好一阵,此刻正是要看看成果的时候,又已经在牌桌上夸了海口下了赌注,那就不能打退堂鼓。次日华灯初上,我便同画翼出了桑沃院,又让小豆儿安排了一辆轻便小轿和四个跟轿随从,便一路往彖槿楼去。到了彖槿楼前,刚下了轿,便已经有在楼前迎客的几个姑娘走上前来,我也不理会她们,径直带了画翼走进彖槿楼去,此刻楼子里头已经有了不少恩客,又四处都是穿红戴绿的女人,各个都是花枝招展,浓妆艳抹,满楼都是扑鼻的脂粉香气,我不禁打开了扇子在手上扇着,正四下打量着,便有个满头珠翠的中年女人迎了上来,想来便是木槿了,见了我和画翼,只走到我们面前朝我们殷勤笑道,“两位公子来得好早呀,也不知公子贵姓,今儿是来听曲儿呀还是看舞?” “我姓苏,给我们在二楼安静的地方开个雅间,”我拿扇子往手心里一敲,先给了她一锭纹银,开门见山道,“早听说你们这的九姑娘天人之姿,古琴一绝,今儿来看看。若还合我的心意,我便要包了你这彖槿楼听她弹琴。” “这——”木槿面露难色,先收了银子,又对我道,“苏公子,今儿还真是不巧,我们卿九呀前天刚受了点风,是不打算见客的了。您也知道,我们卿九年纪又小,又刚开始见客,最近这人来人往的,也难免疲累不是?” 我知道这是借口,只心中冷笑一声,只朝画翼一伸手,她便会意递上一只早就备好的荷包来,我接了递给木槿,那里头沉甸甸的装着的都是银子,我朝她道,“我头一次来你们彖槿楼,这点儿见面礼先给槿娘你且收着,我也不过是来听九姑娘弹琴,槿娘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我吧?弹得好,自然还有赏。” “哎呀,苏公子,快里面请,里面请,”木槿一捏荷包,煞是换了一副面容,堆笑不止,又忙不迭地收了银子,直把我和画翼往里头让,引我们上了二楼,开了一间靠里的上房,又对我们道,“您且在这稍等着,您来得早,卿九还没准备好,等打扮好了,到您房里给您弹曲儿!您先歇着,我呀先下楼去了,喊几个小丫头来给您烹茶捏肩!” “这个自然。槿娘请便。” 我进了房内坐下,画翼也在一旁坐下了,我低声对画翼道,“看到没有,有钱能使鬼推磨,等下看我眼神行事。” “沉儿你果然进益不少,”画翼也悄声对我说,“刚刚看你的身段,又听你说话,都极自然顺畅,若不是我知道你的真身,还真能被你骗了去!” 画翼这样一说,我心中不由得有些飘飘然,我哼了一声,对她道,“也不枉我下了一番苦功。等着看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正在我们说话的当口,房门一开,便先进来了四个身着彩衣的姑娘,木槿也紧随其后进了来,又是吆喝着端茶又是指挥着倒水,又朝着我道,“苏公子,卿九呀马上就来。这四个也是我们彖槿楼里数一数二的,我叫了她们今晚也在这陪着苏公子听琴,您若是有个什么需要,也有个服侍的不是?再有呀,您若是再看上我们楼里的哪个姑娘,只说一声我便叫了来!” 我抬眼看了看那四位,也都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也都略有几分姿色,想是在彖槿楼中的时间不短了,通身都是凡人女子脱不去的风尘气。她们想来也是跟木槿一样,眼中尽是金银,空有一副皮囊,里头的魂早就枯干了。此刻我是冲着卿九来的,对她们没有半分兴趣,也嫌她们呆在这里碍事,便对木槿淡淡道,“不用了。我今儿是专程来听九姑娘弹琴,这么些人呆在屋子里没个清净,还是都让出去。” “欸?”木槿一愣,但很快又反应了过来,赶忙挥手让那四个退了出去,又朝我笑道,“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苏公子是要安心听琴的,这么些人堵一块儿当然吵了,打扰苏公子雅兴。只是苏公子,我们卿九可是只弹琴唱曲儿,这其他的可就——” “这个自然。”我打断了木槿的话,握着扇子在手里,悠悠道,“规矩我自然知道。我已经说过,今日不过是来听九姑娘弹琴,我知道槿娘宝贝这九姑娘,不过槿娘如此说,还真是信不过我了。” “诶呀苏公子这是哪里的话,不过是随口一说,随口一说,我还能信不过您?”木槿赶忙回道,又起身往屋外走去,“我再去瞧瞧卿九去,怎么这样久了还不来,真是一点都不懂规矩。” 木槿出去不过几分钟,又只听得一阵轻铃响,便有一位身着海棠色袄裙的姑娘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头,手里捧着小凳和古琴,想来便是卿九了,只看她乌发斜挽,鬓间簪着一朵半白芙蓉花,淡染粉黛,眉间微蹙,果然是天生的美人胚。见了她这一面,我大约也能明白了这卿九为什么一夕之间便成了满城闻名的红人,我在凡间也有大几百年,见过不少美人,但此刻见这卿九还是有眼前一亮之感,她就如她鬓间的那一朵芙蓉花,正是“正似美人初醉着,强抬青镜欲妆慵”,最是那一低头的温静最好,可这芙蓉既为西风客,便就又有一分不可亲不可近之感,诉雁说这卿九虽是风尘中人,但心比天高,看来不是虚言。 “苏公子,卿九来了,”木槿陪笑着对我道,又对卿九说,“这位是苏公子,今儿是专来听你的琴的,你可不能有怠慢。” “给苏公子请安。” 听闻此语,卿九欠身朝我行了一礼,我点头还礼,便对木槿道,“九姑娘来了,槿娘你便去忙你的吧,若有事我会喊你的。” “好,好,”木槿听了赶紧应了,又连声道,“苏公子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我随叫随到,随叫随到。” 说完这句,木槿便赶忙带了另外两个小丫头关了门出了去,屋中此刻仅留下了我、画翼和卿九,卿九行礼之后在小凳上坐下,开口对我问道,“不知苏公子此番来,是想听哪一首曲?” 她如此一问,我倒一时想不出什么来,说来惭愧,我对琴曲音律的了解实在是没有多少长进,虽然也在桑沃院中灌了好些墨水下去,也读了不少古书,但古琴曲谱之类我还是不太懂。之前我对这些的所有了解也几乎全来自于东升,还在凤栖镇的时候,有时他也会弹古琴,可那时候我只知道听他弹的热闹,全然不知曲子背后的奥妙,他也只是弹给我听,也不给我多讲。现在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心中倒有些怨他来,但怨他无用,还是怨我自个儿不上进,那时候他给我讲这些我还不乐意听,现在可是悔了来不及了。但我照猫画虎还是会的,便也不动声色,只道,“我早听你琴艺一绝,这次是专来听你弹琴。你只挑你得意的弹便是。” 听我这样说,卿九也只是微微怔愣,之后便轻挽起袖子来,轻抚一下琴弦,然后道,“我有一首借古曲《捣衣》的谱,填了飞卿芙蓉词的新曲,苏公子不嫌弃,还请一赏。” 说完这句,卿九微微起势,琴弦轻挑慢揉,琴音清亮柔和,卿九弹奏一段之后轻声唱道,“刺茎澹荡碧,花片参差红。吴歌秋水冷,湘庙夜云空。浓艳香露里,美人青镜中。南楼未归客,一夕练塘东。” 好一个“美人青镜中”,我在心里想着,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只静静等卿九一曲弹毕,我看着她道,“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芙蓉朝白晚红,临水为佳,是风姿高洁之士。我看九姑娘独爱芙蓉,可有深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七十一】上元 “诗云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芙蓉朝白晚红,临水为佳,是花中风姿高洁之士。我看九姑娘独爱芙蓉,可有深意?” 卿九端坐于古琴旁,听我这样问,朗声答道,“芙蓉红而不俗艳妖冶,洁白而不自诩清高,与其他花不同。” “今日听九姑娘琴音一绝,气度清雅,看来在这彖槿楼中,你也的确是与旁人不同了。”我听得明白她话中有话,“也不知九姑娘是缘何在这彖槿楼中落身?这古琴绝手又是从何处习来?” 卿九抿了抿唇,答道,“我本是宁州人,因流民之乱家破,双亲失散,母亲怀着身孕,颠沛流离来到明都。在客栈里生下我后不幸染了风寒去世,我便被客栈老板交送给了妈妈,从小由妈妈养大。古琴是自小妈妈调教出来的,也请天一先生来教过几回。” 原来她这古琴是师从天一,我不由得在心里啧啧两声。在明都城里天一先生算是最德高望重的古琴国手,原先年轻的时候当过宫廷乐师,但这人天性放荡,又最受不了管教,因此主动请离宫廷内院,如今流落在烟花柳巷里头靠弹琴赚点银子,然后就又全都花在泡姑娘上头。这位老先生也曾去过桑沃院几回,只是这老头儿脾气怪得很,旁人花再多银子请他教琴他也不教,但若是他看上的有天分的人,他也能分文不取倾囊相授,如此看来这卿九能得天一老头儿青眼相待,的确是天赋过人。 “苏公子是头一回来彖槿楼吧?”卿九站起身,轻步走到我面前,又跪坐下来挽起袖子,用小酒壶倒了一杯酒递给我,道,“之前从未见过呢。” 我自知酒量差,喝醉了要说胡话还还则罢了,怕的是喝醉了露原形,因此也不敢多喝,只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道,“确是头一次来。平日里我也不常出门,但听闻九姑娘琴好,便专程来听。九姑娘一面难见,今日也算巧了。” “原来苏公子也是爱琴之人,”卿九答道,又微微低下头,“来听琴的人也多了,可真为琴来的又有几个呢?多的都是附庸风雅的粗俗好色之辈罢了。” 她这话说得倒有意思,我打量着她看了一会儿,又想起先前诉雁说她心气儿高,如今看来的确不假。而她此刻能在我面前说出这些话来,想来我这一把赌局已经有了三分胜算,我淡淡笑道,“九姑娘这话说的一半对,一半不对。附庸风雅,粗俗好色之人多不假,只是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如昔日罗敷采桑城南,众人脱帽忘锄,但坐观之,食色性也,人之常情罢了。不同的是有些人为心中欲望所制,而有些人发乎情止乎礼。”我悠悠伸手取了一支桌角净水瓶里插着的秋芙蓉花,捏在手里置于卿九面前,道,“人人都知道芙蓉花美,只是这芙蓉花是摘了下来握在手里好,还是供在瓶子里好,又或者是任她开在水岸边更好呢?人人不同罢了。” “苏公子所言甚是,”卿九低眸看了看那芙蓉花,又望向我道,“那若是苏公子来选,又是觉得哪一样更好呢?” 卿九此刻这样反问我,我一时间竟不知为何想起曾经我问过东升的一个问题来,那一日在凤栖镇,夜晚苏宅里,我偷偷跑去他屋中送了他鸳鸯绦,他给我讲了一个金屋藏娇的故事,我问他会不会仿效汉武帝,造一间金屋子把我装起来,他回答我说他不会,若是把我装进金屋子里去,我便见不到外头的天地了。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他这句话中的含义,但此刻我却忽然醒悟了过来,我看着卿九,思忖片刻,微笑答道,“我也是个俗人而已,自然希望芙蓉花常在案头,只是我又心中敬重怜惜着芙蓉花,知道她在水岸边盛开的美景,因此还愿意留她在岸边,而不是摘回去握在手里头。” 听了我的这个回答,卿九默默不言语,我将那朵芙蓉花又放回净瓶之中,又道,“只是芙蓉花在水边盛开,自由自在又好无挂碍自然是好,可临水自照顾影自怜又甚是可怜,美景无人赏看无人懂得亦是浪费了,九姑娘,我说得可是?” 卿九抬起头来又朝向我,四目相对,我也凝视着她的眼睛。卿九沉默片刻,又垂眸颔首,轻声道,“苏公子通明,与旁人不同。今日是卿九受教了。” 此话一出,我便知道我赢这一番赌局大约已经有了五成的把握,对女人来说,正所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只要知心,动情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一旦觉得对方是个知心人,与俗世男子有些不同之处,这些痴情女子就乐意双手把真心捧了,端菜似地端到他面前去。无论是多精明算计又看透世事的女人都会心甘情愿栽在这上头,只可惜这凡间知心人少负心汉多,但话又说回来,人海茫茫身世浮沉,能够遇到这样一个人也已经是幸事了。 又与卿九闲话几句,再听了两首琴曲之后我便主动起身告辞,与画翼一同出了房门,卿九一直送到门口,我停步对她道,“就到这里吧,九姑娘衣服单薄,外头人又多,还是回屋去。他日若有空,再来听九姑娘的琴。”说完这句,我便与画翼下了楼,彖槿楼中此刻已经是推杯换盏,恩客们无不被姑娘们包围着,那满屋闷得熏人的脂粉香气惹得我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见我们下了楼,木槿却显得十分惊讶,忙不迭地赶紧迎了上来,有些不知所措似地道,“苏公子,这是?这就是要回府了?” “是。改日再来。” 我示意画翼又递上装了银子的钱袋赏了木槿,木槿道谢之后又接了,却还是陪着小心道,“苏公子怎么只听了几首曲就要走,难不成是我们卿九弹的不好,又或是卿九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了公子不高兴,您可——” “没有的事。不过是还有些事情,要早些回去。”我摆摆手答道,“槿娘多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槿娘松了口气似的,将钱袋子收进怀里,又陪笑道,“那我安排了轿马送苏公子回府,也不知苏公子贵府何处,我——” “不用了,今晚月明,我与这位公子一同步行回去便可。槿娘生意忙,还是不用多操心了。”若是让她安排轿马,那我们岂不就露了馅,我推脱回绝,也不待木槿再多说什么,与画翼一同出了彖槿楼的门便往回桑沃院相反的方向走去。 “沉儿,这不是回去的路啊。”画翼小声对我道。 “我知道,”我也不看画翼,还是大跨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低声朝她道,“我们这回直接去了彖槿楼,以前从未露过面,又一下子赏了木槿那么些银子,刚刚又不让她备轿马,此刻她一定疑心我们的来历,你若不信,只找个机会回头看看,一定有人跟着我们。我们走到前头人多的地方混入人群,使了术回去。” 画翼听我此言,还有些半信半疑,只逮了个机会回头看去,果然看到不远处有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跟在后头,这才真信了我的话。我和画翼快步走进主街的人群里去,口念一诀便化了阵风回了桑沃院,进了屋收了变身术,我先喝了两大口茶,然后在桌边坐下了,画翼也在我身旁坐下,只对我道,“沉儿,你今日好容易去彖槿楼又见着了那卿九,还花了两包银子,怎么这样快就出来了?” 我一边拿起茶壶倒茶,一边回答,“你不懂。卿九跟我们一样,是女儿家,之前那些吸引男人的招法此时都派不上用场。欲速则不达,不急在这一时,不然跟那些进了彖槿楼就想动手动脚的臭男人有什么区别?过几天就是上元节,彖槿楼的木槿是要在那一日给卿九初夜竞价的,那时候我们再去。” “竞价?”画翼一听更是惊了,面露难色道,“可是我们没那么多银子啊,我听说往年那些王公贵族买头牌初夜都是千金之数,我们到哪里弄那些钱去?” “你急什么,又没有让你掏银子出来。”我白了她一眼,又喝口茶,“我自有办法,你怕什么呢?到时候跟我去就好了。” “沉儿,”画翼还有些不放心,又握着我的手臂道,“你可不能去偷那些凡人的钱啊,不然又惹出什么事端来可不好,我是说,虽然凡人——” “安心啦,”我拍拍她的手,“我没有想要去偷凡人的钱,我也肯定不会给你惹事,你还信不过我么?我虽然爱耍小聪明,但偷鸡摸狗的事我可不干。” 画翼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也不再追问了,到了上元节的那一天,我同画翼早早便到台下寻了个前排位置候下了,知道画翼拉不下面皮,又特意带了乐儿一同去帮忙喊价,乐儿虽然也不是厚脸皮的人,但说实在话对这些事还不是十分明白,只听我的话我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于是好办得多。彖槿楼前搭了高台,悬挂着各色花灯,又有两盏巨大的五彩莲花灯,高台之上也是流光溢彩,一等一的繁华之景。台下也早已人满为患,那些个富商豪门都坐着马车前来,坐在前排,家仆们抬着金箱子银箱子,只待竞价一声起,下面便开始喊价了。到了时辰,卿九从彖槿楼里出来,一身绛紫银边的衣裙,簪着三朵雪白芙蓉花,确如洛神出水,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她遥遥朝台下行了一礼,气氛一下子紧张又热烈了起来,只是看她强颜欢笑,台下的那些人也是跃跃欲试,各个都等不及似地摩拳擦掌,这两厢一对比,也真是有些可怜。 “西沉,我要怎么做?”乐儿还有些不明白,只问我道。 “没什么难的,”我摇摇扇子,指了指前头那排正中间坐着的穿锦袍的一位公子道,“看见了吗?那是京城里最有钱的一位,听说今晚他是带足了银子志在必得,他喊多高的价,你就跟着一起喊就是了。他喊多少,你就比他高一百两,喊到两千两算停。” “不,等等,等等沉儿,”画翼赶忙低声对我道,“你带的银箱子里有多少银子?怎么就能随着他一同叫呢?若是得了价没银子怎么办?” “我的银箱子?”我笑了两声,俯身敲敲那箱子,声音十分空灵,我朝着画翼道,“我一两银子都没带,银箱子是空的。”看画翼愈发疑惑不解,我又朝前头那位穿锦袍的努努嘴,“我没带,但他带了。等会儿竞价完了,我就变个法儿给两个箱子换了,他的那两千两银子就是我的了。” 画翼听我这样一说,倒有些失笑,道,“说了这么半天,还是偷人家银子用不是?” “欸——”我摇摇扇子摆摆手,严肃起来板起脸道,“这怎么是偷?这是换,我拿我的银箱子换他的银箱子,怎么能叫偷?” “你呀,总是歪理一堆一堆的。” 画翼无奈地摇摇头,就在这时候竞价已经开始,喊价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不出我所料,坐在前头的那几位竞争也是十分激烈,各个都是卯足了劲地喊价,很快就过了百两之数,然而那几位还全然没有罢手的意思。只是随着价码越喊越高,附和跟风的也就越来越少,一个个地都熄了火似的停了手,只有我看中的那位志在必得的家伙还在一直喊价,直喊到了千两,此刻场上只剩下他和另一个人还有我们在喊价,旁人都已经闭了嘴。喊到一千二百两便只剩我和他了,乐儿依照我的指示每次都比他喊的高一百两,他们喊到一千八百两的时候我示意乐儿直接喊了两千两,这下看着那位公子爷脸色是登时垮了下去,像被踩了一脚的蛤蟆似地不吭声了,只气急败坏地坐立不安,上蹿下跳似的蹦脚。而此时场上再也没有比我喊的价更高的人,此刻正有彖槿楼里的人下来抬银箱子,我也就施了个替换术把那位气炸肺的蛤蟆的银箱子换到了我的脚底下,只听一声“贺苏公子得了九姑娘”,我便是不花一两银子就抱得美人归——抱得美人归倒没什么,但看着那满场愤恨的目光我可是差点笑开花,尤其是看到那位带了两千两来此刻打开箱子一看空空如也,气得在原地咆哮如雷,抖着声要家仆去抓贼可也无处可找,只气不过甩了小厮两耳光的可怜家伙,我也只能感叹他今儿没这个桃花运,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谁让他碰上了我苏西沉呢?也只能怪他自个儿太背。 “苏公子,楼里请。卿九姑娘已经准备好了。”我正还坐在原地看好戏,那彖槿楼里的人搬走了银箱子,又有一位管事的姑娘走来向我行了一礼,对我道,“知道苏公子好清净,妈妈已经清了楼,今儿再没旁人来了。” 听她这样一说,我便也就站起身,对着画翼和乐儿道,“你们先回府去,不必在此处等我了。”又朝画翼使个眼色,她也心领神会,便也同乐儿一起起身朝我行了一礼,待我进了彖槿楼才转身离去,而我早已嘱咐过画翼和乐儿不能暴露行踪,她此番应当还是用了上次脱身的法子,我也就放下心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残兵败将,冷笑一声,便进了正堂。刚一进去木槿便迎了上来,笑得比二月红还要灿烂,看着我就道,“苏公子好大排场呀,原先还不知道呢,今儿我也算是开了眼界了!快,快里边请,卿九呀已经在楼上等着您了,今晚这楼子里就您一位,就您一位!可不是清净,苏公子有什么需要呀尽管开口,尽管开口!” “温一壶酒送上来,别的罢了,”我扬扬扇子,一边往楼上走去一边道,“看热闹的蹲墙根的也都趁早给我撤了,若是有任何人任何声音打扰了我都拿你是问,你可听得明白?” “明白了,明白了,”木槿陪着笑脸又赶忙支使一旁的一个小丫头,“快去,快温酒去,温了给苏公子送上来!别的小丫头都不许出房门来,都给我安静着!” 我看她张罗得兴致勃勃,只心里笑笑,走到卿九门前,木槿替我推开了门,那小丫头又正巧捧了酒壶酒杯送上来,我只从她手里接了过去,便自个儿进了屋,对木槿道,“槿娘,就到这吧。你张罗一天了,也下去歇歇。” “啊?是,是,”木槿本还想随我进去张罗一下,此刻被我一堵,赶紧收回脚,连连应声,又推着小丫头和别的姑娘们下了楼去,“我们走,苏公子自便,苏公子有事喊我们,我——”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也不等她说完便关上了门,端着那酒盘进了屋放在桌上,屋中点了粉烛,又都换上了烟红色的轻萝纱帐,还点了浓情香,倒也真是准备得一丝不苟,处处周到。若是其他男子进来,怕不是早就魂飞梦萦,魂儿都软了,只是今儿被我碰上,还真是可惜了,我在心里想。此刻又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正是卿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七十二】芙蓉簪 在凡间的时间越久,我便越能体会到原先已经感受到的一个道理是那么真实,那便是“人定胜天”的无力之处。凡人总是以为自己可以把控自己的命运,越是位高权重的人便越会这样相信,一旦他们短暂的一生中的某一段风平浪静一帆风顺,便会不自主地得意起来,理所当然地觉得这顺心如意的一切就会一直保持下去。而这凡间的人们又总是太善于遗忘了,只要片刻的欢愉便可以让他们忘记以前的一切痛苦和不堪,来自他人的半点善意和温柔就能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仿佛之前所遭受的苦难完全不存在了似的。说到底,凡人也不过都是活在虚幻的愿望之中,无论男女,无论富贵还是贫贱,无一例外均是如此,在这光怪陆离的明都城里,便更是如此。而作为修行之中的地界之物,一旦懂得了人的七情六欲,便会更容易地陷入同样的陷阱里——希望,执念,这便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我轻轻把手里的酒盘放在桌上,卿九此时已经换上了蝉翼纱的裙袍,一支玉簪挽着垂云髻,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我随意在桌旁坐下,伸手执了酒壶倒了两杯酒,先端起其中一杯,朝她道,“你也坐下。”卿九闻言似乎有一丝惊讶,但也不曾违抗,只缓步走过来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了,我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只觉得今晚她比先前更要光彩夺目一些,大约是托盛妆打扮的福,只是这卿九美则美矣,在我眼中却全然如同一张白纸——她并不懂得男女之事,也不明白如何去讨好男人,她虽然知道自己身陷风尘,却心中依然有着纯真的希冀。此刻的她还是颗漂亮的珍珠,但从今夜开始,一天又一天在这彖槿楼中苟延受辱的日子会把她的光芒全部一点一点消磨殆尽,直到变成被抛弃在角落里的死鱼眼睛。到那个时候,会有别的珍珠来代替她,而到了那时候,她唯一的慰藉大约就是她曾经的风光,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然而就算是这样,她依旧算是这凡间落魄女子中幸运的那一个。只是她这份单纯的心思在这人间的纵横污浊中是毫无还手之力的,此刻她大约也正盼望着遇到一个知心人,一个让她能够真心托付的少年郎,可这样的愿望除了带来失望,别无用处。她今日遇到我便也算是个安排好的巧合,在这一局中,我们各取所需,结束之后,再不相见,彼此相忘,互不亏欠。 “我竟没有想到会是苏公子。”卿九有些忸怩地道,“妈妈告诉我陵南侯府的公子也来了,我还以为会是他。” 原来那是陵南侯府家的少爷,怪不得那样大排场,我在心里啧啧两声,但面上只是微微抿了口酒,我道,“不过是我正巧比他多了二百两。他是志在必得,但我也不是无备而来。” 其实就是无备而来——我在心里偷偷道,那两千两都是从那位大少爷那换来的,我将杯中酒饮尽,将酒杯放在桌上,看着卿九道,“赢了的不是他,而是我,也不知道九姑娘是松了口气,还是感到失落呢?” 听我这样说,卿九面上多了些红晕,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裙,也不看我,只低了头抿着唇不说话,我用手指弹弹酒杯,对她道,“趁酒温热,你也饮了这杯。”说完这句,我便站起身往里屋走去,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做,一边盘算一边在随意在榻边坐下,就在我思索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哄得这卿九初心到手作修为,赢了赌局之后便全身而退的时候,卿九却也跟着进了里屋,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面前,站在原地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样子,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一言不发便主动开始脱衣,我万没想到她会这样做,惊得我差点吓回原形,赶紧站起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此刻卿九已经脱了外衣和中衣,只穿了一件单薄褒衣站在原地,雪白肩膀裸露在外,也不知是怕还是冷,她还有点瑟瑟发抖,我稳了稳心神,暗暗呼了几口气,先把她脱了的外衣捡起来又给她披上,然后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今,今晚……”卿九似乎对我的反应十分惊讶和不解,她小声道,“今晚要服侍苏公子……所以……” 我根本不是那些酒色登徒子,也根本没想过要与卿九如何,今晚前来也不过是借这个机会再与她见面赢那个赌局而已,万没想到她竟能这样主动投身,一时也有些乱了手脚。而我本也是女儿身,知道她做出这样举动是需要怎样的勇气,心中不禁有些唏嘘,面上却没显露出来,只微微皱眉问她道,“你愿意?”她不说话,我又加了一句,“你不愿意,就不要勉强。” 卿九本一直低着头,听我此言一下子抬起头来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意外,她问我道,“苏公子何出此言?公子今晚是为我初夜竞价而来,费了足足两千两,我愿意与否,公子又何必在意?” “我自然在意。”我抬手握住她的肩膀,待卿九稍稍安定下来,又抬手抚抚她的脸颊,微微朝她笑道,“我与九姑娘初见之时便已说过,芙蓉花美,我心羡之,但我却愿她常开河畔,不愿违逆其意,攀折亵玩。今晚我也不过是来见九姑娘一面,九姑娘不必为难。” 我心中明白,若我今晚表现与那些凡人男子无异,这一盘赌局也就算输到头了。对卿九而言,面对一个用两千两银子买了她的初夜,又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此刻心中定然是万分不安和惶恐。可我太明白用银子能买到人,却买不到心,此刻这个男人若并未强她所难,而是与一般男子不一样,无论是怎样的女人都会动真心。这一点寻常男子或许不明白,但我却是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卿九闻听此言顿时放松了许多,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拘谨,露出了浅笑,也看着我轻声道,“苏公子果然与旁人不同。卿九沦落风尘,本以知命,却不想还能遇到苏公子这样的人。上一回苏公子赏琴,高山流水遇知音,知音难得,我能得苏公子垂爱,是卿九之幸。” “能被九姑娘称为知音,又何尝不是苏某之幸?” 我也淡淡一笑,拉了她在榻边坐下,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卿九也丝毫没有推却的意思,反而主动偎靠着我的肩膀,挽着我的手臂。眼看大功告成,我心里自然是松了口气,又有些得意我的变化术之精进,回去定要好好向诉雁她们夸耀一番。但卿九对我扮演的这个苏公子动真情意固然是好,但她这样亲密地依偎着我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太自在,便心中只想着尽快脱身。就在此时卿九忽然又站起身,朝我回头一笑,便走到梳妆台前取出妆奁,打开之后从里头取出一支金丝攒成的芙蓉簪,那簪子看上去是件老物,有些年头了,做工却着实不敢恭维,那金丝也已经有些发暗。卿九却双手捧了那簪子走到我面前,又认真对我道,“这还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我娘也爱芙蓉花,是当年我爹亲手做给她的。今日与苏公子有缘,卿九爷不敢贪图其他,只想把这簪子送给苏公子做个信物,苏公子若不嫌弃收下,来日还多挂念着卿九,便是不枉卿九的一番心意。” 她如此一说,我当下却并不想收下,其一是我与她之间不过是一场赌局的游戏,他日再不相干,着实没这个必要,其二是这芙蓉簪与她而言是她娘亲遗物,与我而言却毫无用处,给我也是白费了,可此刻卿九真意相赠,我若不收,那便显得我犹豫不决,虚情假意,我唯恐功亏一篑,也只得应声收下,放进怀里,又想得该有一件还礼,便从袖中取出随身带着的一只绣千叶纹的蜀绣荷包递给她,这荷包还是画翼的手艺,专为男装时候绣的,比外头买的都要精致百倍,要我这就给她还真有点舍不得,但我还是咬了咬牙,一狠心将荷包解下来递给她,一边道,“这荷包是我随身之物,你既给了我芙蓉簪,我也必得还你一礼。你也收下,且当念想。” 卿九接了那荷包,宝贝似地捧了,又起身将荷包收进小抽屉里,却又觉得不妥,又小心翼翼放进衣柜里,看她眉眼之中藏不住的欣喜之情,我心中半是得意又半是内疚,但想着今晚一过,之后我也不会再来,顶多十天半个月,这段无名缘分便就过了,我便又放下心去。卿九收好了那荷包又走到我身边坐下,拉住我的手,甜蜜笑道,“我只知道公子姓苏,却还不知你的名字。” 此时我已然得手,并不想再与她多语,她却问我名字,我一时却想不出,只还记得她那一支芙蓉簪,又联想到一句乐府诗,便不假思索回答道,“远道。苏远道。”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卿九显然一下子便明白了名字的来由,又抬脸看着我笑道,“今日卿九与公子是有缘在此,公子刚道若是卿九不愿,公子便不勉强,又问卿九今晚见公子是高兴还是失落,如今卿九知道了,便要告诉公子,卿九是心甘情愿的。”说完这句,她愈发柔情蜜意地朝我这边依靠过来,我却只觉得更不自在,可也只能勉强顺势搂了她在怀里,与她稍稍温存一会,趁着她一抬头的时机衣袖一拂,只因我袖中藏着宁神散,卿九嗅到之后登时身子一软昏睡在了榻上,我这才松了口气,又扶她上榻躺好,给她盖上了被褥,然后一口吹熄蜡烛,念了一诀便化了一阵风回了桑沃院,先去了画翼房中,甫一进门便收了变身术,此时画翼正与棋莞诉雁一处掷骰,见我进门,十分惊讶似地望着我道,“沉儿,你怎么这样早便回来了?卿九呢?” “自然是得了手了,”我进屋也在桌旁坐下,道,“难不成我还真要留在她那儿过夜不成?我又不是那些个贪色的臭男人。只是可惜了你给我做的那荷包,我当信物给了卿九了。” “月姐姐,你可真行!”诉雁一听我这样说,激动得两眼发光,“我真是没说错,果然月姐姐你就是厉害,卿九那样心气高一个人,也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的。我愿赌服输,这就去拿簪子去!” 诉雁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出了画翼的屋,我瞧着她走远,画翼也对我道,“沉儿你还真有两下子,不过见了那卿九两面而已。” “有什么难的,投其所好罢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抓了把瓜子在手里嗑,“那卿九也算是个性情中人,不是个冷淡无情的。虽费了些心思,不过也好,赚了好些修为。” 正说着,诉雁取了簪子回来,又带着槐序她们,一路兴奋地说着走进屋,各个都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又争着要看我化男形的模样,我拗不过也只得变了,又是满屋的称赞之声,槐序最是兴奋,瞅着我便说着要是有哪个凡人有我变化的这样俊俏,她就是犯忌也得动心了,只是这本是夸赞之语,却无端又勾起大家对流鹃的哀思来,于是气氛一下子又冷了好些。画翼劝慰了几句之后她们也将说好的赌资递给了我,不过是几支金玫瑰簪子,手镯之类,这也是规矩,我便不客气收了,随手搁在一旁。在桑沃院中,这些金银玉器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都是我们闲着无事收来的小玩意儿,又或是恩客赏的小东西,而棋莞见了那只慕桃给的镶玛瑙的金丝镯子只赞了好几声好看,眼睛粘住了移不开,我看他喜欢,而棋莞因是男儿身却在院中修行,往日无论月例还是恩赏都比别的姑娘们少许多,陨若又不太关照他,我便拾掇了那镯子递给他道,“你觉得好看拿去就是了,不过两个镯子,平日里我也不戴的。” “给,给我吗?可这是慕桃姐给沉沉你的。” 棋莞还有些不敢接,我只道“给你你就拿着,跟我还客气什么”,棋莞这才收了,而我忙了一天此刻也有些疲累,便收拾了那些簪子坠子拿小盒装了,与画翼棋莞道别之后便走向屋里去,又喝了几口茶,又从袋中取出卿九给的那支芙蓉簪,将它同诉雁给的玫瑰簪子一同放进小盒里搁在桌上,然后便靠在榻上小憩。不一会儿有人叩门,进来的是小豆儿,走到我面前行了一礼然后道,“月姐姐你回来了,干净衣服我都取来了,月姐姐去后头沐浴之后早些休息吧。” 我应了一声,却看着小豆儿今日脸上还有些泪痕,像是哭过似的,神情也有些低落,便问他道,“这是怎么了?又在哪里受委屈了?” 小豆儿一听我这样问,赶忙摇头,却又止不住地有些难过,瘪瘪嘴,一副又要落泪的模样,哭丧着脸对我道,“月姐姐,我的蝈蝈,我的蝈蝈死了……” 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他之前在集市上买的那蝈蝈死了,小豆儿平日里一直宝贝那蝈蝈,到哪里都带着,入秋怕蝈蝈冷还把蝈蝈揣在怀里给它取暖,又挑着最好的草叶果子喂它,如今死了自然难过,我摸摸他的头,宽慰他道,“那蝈蝈也不过几个月寿命,你养它到现在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了。落叶归根,有什么难过的?过两天落灯灯会,年年庙会不都有卖鹦鹉卖小兔儿的,你再去买一只你喜欢的养着不就好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想要去拿些银子给他让他去买只新的宠物玩儿,可转念一想才反应过来陨若之前扣了我半年的月例钱,当下我也是一点银子都没有,平日里靠着画翼槐序她们倒也感觉不到,此刻却不想小豆儿再难过,只拿了干净衣服,一面脱簪一面对他道,“也罢,你自个儿去我桌上首饰盒子里头拿支簪子去当铺换点钱,再去买个玩儿。” “我不能拿月姐姐的东西,婆婆要骂的。”小豆儿一听慌了,连连摆手。 “这有什么,不告诉她不就是了,又能有多大点事。”我拆了玉簪放下头发,正往外走着,看小豆儿那慌张的样儿又笑着刮刮他的鼻子,“若问起来,你就说是我让你去当钱,我让你去买的,陨若要怪,只怪我就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七十三】落灯花 正月十三上灯,正月十八便是落灯节,明都城中便也有落灯的集市祭典,还会有不少人聚在城中郊外放孔明灯和船灯,也算是对来年的期盼。而今年的落灯祭比起往年又多了个有趣节目,是有一班傀儡戏的艺人在鹂馆前头表演,演的是《嫦娥奔月》,平日里也是难见,我便说好与画翼棋莞和乐儿小豆儿一同去看。夜幕初降,一行五人便出了桑沃院,小豆儿手里还提着一盏彩纸做的金鱼形状的灯笼,里头用铁丝网拧成了一个底座,上头插着半截红蜡烛,点燃起来的时候金鱼身上的鳞片都光彩夺目。那还是上灯时候他跟小芦儿他们一起自个儿扎自个儿画的,今儿落灯,到了明天就要把灯笼都收起来了。 “还是头一回看这个,”在鹂馆前头坐下,画翼道,“之前倒看过皮影,只是这傀儡戏倒新奇些。也不知今儿讲的是什么故事。” “画儿姐,今儿是《嫦娥奔月》。” 小豆儿听画翼这样说,立刻指了指放在高台前头的那块木板,上头正用粉笔写了“嫦娥奔月”的字样。我瞧了瞧,然后对画翼道,“那就该是按凡间的传说,说的是后羿射日之后西王母赐了不死药,嫦娥偷吃灵药升空奔月的故事。听说这次来的傀儡戏班子的木偶都做得极精致,演嫦娥的那傀儡还会跳水袖舞。” 听我这样说了一番,乐儿却坐在一旁一声不吭还皱着眉头,我瞧了他一眼问他怎么了,他却对我道,“昔日我还在白云洞的时候,嫦娥仙子曾到洞中与白云仙君论过诗画,仙子乃帝喾常仪之女,居于广寒宫。从未听过偷食灵药之事,这故事该全然是凡间杜撰编排。” 我听他这样忿忿,反而不禁失笑,我向来知道乐儿爱钻牛角尖,又是天界之人,向来对凡间的这些传说故事不感冒,我便只对他道,“你都在人间这样久了,还不明白这些杜撰故事么?不仅嫦娥奔月,便还有牛郎织女鹊桥会,白蛇许仙断桥情,哪一桩不是杜撰来着?凡人哪里又真能知道天界地界的事了?你也不必这样认真,定要较真起来,岂不是强人所难?” 乐儿听我这样说也只觉得有些道理,此时台上已经开始演傀儡戏了,那傀儡木偶人儿做得也果真是细致入微,栩栩如生,竟真如活人一般,都穿着锦缎做的衣服,日又恰逢落灯,台上也接连布置着好些五角宫灯,待演到奔月一出的时候台上也是灯火通明,嫦娥偷食灵药有了飞天之能,又有一段月下独舞,嫦娥一身青白舞裙,舞动起来的时候水袖翩跹摆动,犹如灵蛇垂柳,真比鹂馆的舞娘还要更加灵活,台下看客不禁连声叫好。看了傀儡戏时候还早,乐儿只说书渠还约了与他一同苦修,我和画翼劝了几句他还是执意要回去,便只得随了他。 乐儿回桑沃院区之后,我们便一同去了兰坊小坐。这兰坊本是一家茶馆,却因为里头卖的点心出名,桃花酥、桂花糕、豌豆黄、太师饼之类每一样都是明都城中最好吃的,无论是官宦贤达还是普通小户人家,逢年过节都要去兰坊包几包点心带回去的。因此兰坊的生意也总是从早忙到晚没有歇息的时候,好在今日落灯,人们大多都去看灯会去了,兰坊里倒还清净一些,我们在二楼坐下,点了些茶点,但还没吃了几口,便远远听得外头有那卖金鱼鹦哥小兔儿的小贩吆喝走过,小豆儿本捧了块糕点在默默吃着,此时刚一听见那吆喝便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抬起头试探地看着我,我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只笑对他道,“你想要,就去买就是了。” “你要去买什么?”听我这样说,棋莞也来了精神,问小豆儿。 “我之前养的蝈蝈死了,月姐姐让我去再买只喜欢的养着。”小豆儿站起身答道,又看棋莞很感兴趣的样子,又主动对他道,“莞哥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棋莞本对喝茶便也没太大兴致,此刻小豆儿主动邀请他同去自然乐意,两人便一同快步出了兰坊的门,我看着他俩走远,又对画翼道,“外头人多,他俩一起去我还有些不放心,我在这等你们,你也跟去看看。”画翼应了一声,便也起身下了楼出去寻棋莞小豆儿了,我独自坐着喝茶,又看着桌上摆着的一碟莲蓉馅莲花酥,那还是流鹃生前喜爱吃的东西,之前我同她一起来兰坊的时候,她每次都必要买一盒带回去的,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又有些神伤,正发着呆,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我一惊,抬头一看,居然是琴歌。 “哟,白狸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琴歌今日一副男装打扮,戴着一顶绣花小帽,穿着一身灰鼠毛的袄子,她主动在我对面坐下,毫不客气地伸手拿了一块莲花酥丢进嘴里,又喝口茶,看着我道,“让我猜猜,你一个人坐在这,对着这一碟子莲花酥发呆,大约又是记起流鹃来了吧?哎,也真不知道是哪个胆小鬼,我都把你带到那家伙跟前了,居然半途而废。现在好了,人家做了郡马,加官晋爵,早把什么桑沃院什么青霜姑娘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也真是不明白,当日你是从哪里来的善心?你白狸子多记仇啊,居然就那么轻易把姓林的放过了?” 要是在之前,听琴歌这样说我早就气得掀桌,但今日她又说起那一日喜堂之事,我却丝毫没有生气,我抿抿唇,回答道,“我只是想,若是鹃儿姐还在,一定不会让我那样做的。” “听听,听听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白狸子有读心的能耐,旁人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呢,”琴歌啧啧两声,“罢了,本就是我为还人情多管闲事。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听小芦儿说,你不是跟那几个家伙一起去看傀儡戏的吗?” 说来也奇怪,之前我跟琴歌是一见面就剑拔弩张,三句话就能吵起来,但自从经过书渠和流鹃的事情后,我俩的关系倒缓和了一些,这倒是我没想到的。我点点头,回答道,“是,画翼他们现在都出去了,小豆儿养的蝈蝈死了,他们再去小摊上看着有什么玩的给他再买一只养着。你呢?为什么一个人在这?” “我本也是要去看傀儡戏的,”琴歌一边说一边拿了只橘子在手里剥,“只是书渠那呆子硬要修练不肯来,小芦儿又当班,我便一个人来看看热闹。刚刚路过兰坊门口凑巧瞧见你一个人在这,就进来看看你又在干些什么蠢事。我倒听慕桃说了你前几日去彖槿楼的事,真想不到你白狸子如今也还有几分能耐。” 琴歌从未说过一句夸赞我的话,今日这句说出来也是半分赞扬半分嘲讽,只是她向来如此,我也不同她多计较,回她道,“书渠也太没意思,整日只知道练苦功,我还以为之前我帮他那一把他能开窍些。” 听我这样一说,琴歌忽地冷笑了一声,她挑了挑眉看着我道,“好了,你也别给我假惺惺的了,你是帮了书渠一把,我也还了你人情了。不过你白狸子脑瓜里想什么,也别想瞒过我。书渠是个呆子,我可不是,你那日帮他,也不过是为你自个儿着想。你这是知道书渠的心思,指望着书渠开了窍,我就能断了对东升的念想,说到底还是自私。” 琴歌说话一向心直口快,但她这样直白点破我的心思还是让我有一点吃惊,不过她既然把这件事明白摊在我面前讲,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我也挑挑眉,看着她道,“你说得一点都不错,我就是不让你再惦记着东升。就算他现在不在明都,我还是要提防着你。你若是再有一点念想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这话该是我先说吧?”琴歌把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丢下,坐正了看着我道,“也好,既然你话说明白了,那我也明白告诉你,你白狸子要跟我争,那还差得不止一点两点,我认识东升比你可早了不止十年二十年,就是先来后到也是我在先你在后。你也不过是跟东升呆在一处时间久些而已,你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吗?我看未必。说来也真是让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一直跟你呆在一起,明明他那个人就不该——真是见鬼。” “那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他,”刚刚琴歌那番话说得我已经有点生气,但我压着火气回道,“你跟东升根本没怎么相处过,当时在涂山上,东升也不是最出众的那个,不过是聪明些罢了。” “呵,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琴歌又啧啧两声,又拿了橘子在手里剥,一边剥一边道,“让我告诉你吧,我认识东升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那时候我跟他,还有书渠,都还是不满百岁的奶狐狸,因为被春凝高看一眼便时常被带去听她讲学,又是一直在一处修行。那会儿东升根本不叫东升,他也从未说过他叫什么,我只知道春凝总喊他‘麟儿’‘麟儿’的,但他似乎很不喜欢那个名字,除了春凝和秋坪,别人喊他都不应。你也不知道吧?当时东升的天分比我,比书渠都不知道高出多少去,无论是什么都一点就通。可他从来不理会我们,更不关心任何人,整天冷着脸,在山上的时候,他总是独来独往。我琴歌是什么人,这满山的男狐狸有哪个不倾慕我的?可东升就是一个,无论我怎么想跟他搭话,又或者是找机会和他一起修行,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后来我跟他都满了二百岁,到了入万狐册的年纪,就在那天不知怎么的他就碰上了你。你不知道吧?我也是听旁的狐狸讲的,那天你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怜兮兮地就被丢在上山路旁,是东升送你去育狐洞的,也是因为这事,他耽误了去狐仙殿,没能入册。也真是不知道你是触了他哪根神经,之后他便总与你在一处。你大概没想过为什么旁的狐狸没一个敢去跟你们搭话的吧?就是因为东升,他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好性子,满山的狐狸,没一个敢招惹他的。说起来我还真想不明白,在他认识你之前,我从来没看他笑过。更让我不明白的是东升为什么不修九尾,还是你要修之后他才入了册的,他的天分明明那么好。” 琴歌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堆,我却越听越糊涂,只觉得她不是在说东升,而是在说另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狐狸,她说的那个东升,与我认识的东升完全无法联系起来。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遇到东升的情形,那时候他一身的土,样子很是狼狈,他告诉我他也总受别的狐狸欺负,我还觉得他很可怜,也是因为觉得他比我还惨才与他愈发亲近了起来。可今日琴歌所说的与我亲眼所见的全然相反,我甚至觉得她不是在说东升,是她记错了,东升不是她说的那样,他总是看着我笑着的,待人也是谦逊和善,即使是在涂山上,他见了旁的狐狸也都是礼数周全,绝不是从不理会他人,不关心旁人感受的冷酷之徒。至于“麟儿”,我是从来没听春凝奶奶和秋坪爹这样喊过他,东升就是东升,一直都是东升,麟儿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依照琴歌所说,我被丢弃在上山路边,是东升送我去育狐洞的,可这件事东升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还一直以为是乳娘捡到了我把我带去育狐洞的,可如果真的是他,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如果真是因为这件事他没能入册——不,东升告诉过我他不想修九尾的啊,那他当初又为什么要去狐仙殿呢?我只觉得脑中一团浆糊,千丝万缕捋不清楚,也不明白究竟是琴歌在诓我,还是真如她所说,我自以为对东升的了解其实只是一厢情愿,我虽从小便一直和东升在一起,但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吗? “现在你明白了吧?”琴歌瞧着我道,“所以你也不要想着在书渠身上费什么心思,他那种呆子,我根本看不上。我是不会放弃的——等再见到东升,我们还有戏唱。” 琴歌说完这句,正巧小豆儿买了只小兔儿回来,正提着笼子与棋莞和画翼上楼来,琴歌瞧见便立刻起身转到另一边的楼梯下去了,画翼棋莞也并未发现琴歌来过,还是坐回原处,小豆儿将那兔子笼搁在桌上,献宝似地拿给我看,“月姐姐,你瞧,这是画儿姐给我挑的兔子!” 我敷衍地应了几声,此刻却毫无心情去看那兔子,我还一直在想着琴歌说的话。我只觉得心口像堵着什么似的,我虽知道只要是关于东升的事我都会十分在意,可今日之事却出乎我的意料。此刻我不由得又去想东升到底去了哪,我想找到他,我有许多话要问他,可三界茫茫,我又何处寻他呢?我不是没有找过,长阳,凤栖镇,甚至连涂山我都冒着被春凝抓住的危险偷偷溜回去看过,可是都没有,我所有能够想到的东升会去的地方他都没有去。一天,一星期,一个月,三个月,一年,每一天我都在等他回来,我觉得他只是生气了,他从来都不会气很久的,他还是会回来找我的,可是他没有回来。一年没有,三年没有,七年没有,十年还是没有。从前我从不觉得日子这样长,可如今每一天都这样长,长得让我受不了。他这一走,我居然连一点关于他消息都无法打听到。于是我只有等待,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的等待,刚开始我总想,如果他回来了,我一定要大哭大闹,我要质问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这样久都不回来。可日子一长,这些想法都没有了,我只想他回来,只要他回来,我什么都可以原谅。我有太多太多关于东升的问题,旁人说的都不算数,我一定要听他亲口讲。 “月姐姐,你在想什么?”小豆儿见我出神,问我道。 “没什么,没什么。”我赶忙回过神,而我此刻神思还是有些恍惚,目光落在小豆儿放在一旁的彩纸灯笼上,小豆儿颇为担忧地看着我,我只勉强笑着对他道,“带上纸灯去河边放了吧。然后我们就回去。” 小豆儿应了一声,我们便起身离开了兰坊,我一路上还是想着东升的事,我努力想要理清头绪来,可无论怎样都得不到答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七十四】井底引银瓶 年关一晃而过,又下了几场雪,冰雪消融后没过几日便入了春,后院里的垂柳也泛出了鹅黄色,只是那雪下红梅倒还开得灿烂,画翼折了好几枝回来插在净水瓶里供在桌案之上,那净水瓶上题着小山词,是一句“烟轻雨小。紫陌香尘少。谢客池塘生绿草。一夜红梅先老。”而今日又有一班杂曲班子在隔壁的院中练着唱曲儿,四五个小姑娘在院落里唱着《墙头马上》,正唱到“你道是情词寄与谁,我道来新诗权做媒。我映丽日墙头望,他怎肯袖春风马上归。怕的是外人知,你便叫天叫地,哎!小梅香好不做美”,倒还热闹,我便靠在窗边听她们唱着,一边听一边也打着节拍,画翼则架着小药炉在外屋熬着药,那中药的清苦气弥散得满屋都是,连红梅的淡香都被掩盖了。我不由得高声问道,“画儿,你在熬什么?”画翼手里拿着小蒲扇,听我问她,便也抬高声音答我道,“是解毒消肿的药,莺儿姐又发红疹疮了。”她如此一说,我才记起浣莺前几日的确是又发了红疹,大约是多吃了几口海味又恰逢春来回暖才复发的,因此画翼此时才又在烧药水。又过一会便有人敲门,正是跟着浣莺的小铜儿来取药水,画翼将小药炉捧下来让他端了去,又嘱咐要用艾叶泡了擦洗,小铜儿应声接了才走。画翼收拾了便走进里屋来,手里还捧着一只晒药的木筛子,将筛子搁在桌上,我瞧了朝她道,“你倒还真把我这屋当你的屋,满桌满地都摆着那些个中药,旁人来了还以为我是开药铺的呢,一股子苦味,梅花香都被糟蹋了。” “沉儿你的屋子向阳,药晒得透些。”画翼朝我笑道,“你只顾着梅花香,可也别忘了论谁都难免有个三病两灾的,存下这些备着也是为了不时之需。” “是是是,你这个郎中做得还真是称职,”我应和,又揶揄道,“要我说,你还在桑沃院呆着做什么?你这么爱看病,索性出了去就做游医,专门看诊问病,跟当年春凝奶奶一样,岂不是更好?” 一听我这样说,画翼又有些脸红,对我道,“沉儿你不要拿我开玩笑了,我不过是自个儿看了些医书,也只能看些小病,哪里比得上春凝奶奶妙手回春?你也站在这好一会了,在听什么?” “隔壁院子里头有戏班子练嗓,”我指指楼下,道,“深闺拘束暂闲游,手拈青梅半掩羞。莫负后园今夜约,月移初上柳梢头。” 画翼听了,也走到窗边来往外一瞧,“原来是《墙头马上》。这戏也是有些年头了,该是按着白乐天的一首《井底引银瓶》改的,也是凄婉。”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我托着下巴靠着窗台幽幽望着窗外出神,喃喃道,“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沉儿,陨若还传了话,说是今晚那小王爷带了新客要来,让你也去。你也好几个月没下楼去了,陨若还允了棋莞去,我怕他再出什么岔子,你要不要也去陪着?”画翼也靠在窗边,低声问我。 自流鹃殒命之后,我便再也没下楼去上过客,日日都是出了桑沃院去赚修为,与陨若也未说过半句话。因为流鹃的事,我心中怨恨她,她与我都是心知肚明,只是彼此都不言语。她这回托画翼传话给我,该是试探,而我知道流鹃已死无法复回,她也的确犯了忌,我知情不报被陨若连带着罚也是情理之中,可我心中始终还是揪着一块疙瘩无法解开。画翼又对我道,“我也知道你觉得陨若做得过分了,鹃儿姐纵然犯戒,也不该被——只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也都不舍得鹃儿姐,但又能改变什么呢?说句心里话,如今看着那林辉堂的风光样子,陨若当日所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若是鹃儿姐执意出了桑沃院,又哪里真能有什么好结果?我们纵使心疼也无用,是鹃儿姐自个儿选的,又能怪谁呢?” 画翼絮絮叨叨对我说着,我只静静地看着窗外,听着那些小戏子唱着“冰弦断,便情绝;银瓶坠,永离别”,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画翼说的,大约也就是这样的道理。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止不住地会为流鹃感到难过,这种发自内心的可惜和痛楚是怎样的道理都无法消除的——人人都有可惜的时候,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这之中的是非曲折,又是谁能说得尽的呢?最终剩下的只有值不值得,旁人看着痴傻,自己却是心甘情愿,实难说得明白。 我正和画翼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此时忽然又听得有人叩门,画翼去开,居然是小福儿,自流鹃的事后我与他也是半句好言语都没有,这桑沃院中个个都是鬼灵精,他心里自然也是明白,今日居然能主动上我的门来找我,也是罕见。只听小福儿对画翼道,“原来是画儿姐,怎么今儿来了月姐姐屋里了?婆婆差我来问月姐姐在不在,若是在,还想请月姐姐去一趟。” “婆婆说了是什么事没有?”我此时在里屋,画翼在外头,不动声色问道,“沉儿刚出门,我在这晒药。若是有什么事,等她回来了我转告一声。” “也没有,也没有,”小福儿陪笑道,“只是新来了衣服料子,其中有一匹月白压绣球花的蚕桑缎子,是上等品,婆婆记着月姐姐喜欢,说是要给给月姐姐留了做裙子,本想请月姐姐去量身段。既然月姐姐不在,那便之后再说也无妨。” “原来是这个。”画翼答道,“也不打紧。待沉儿回来我给她量了尺寸送去也一样。我替沉儿谢了婆婆好意,也劳烦你跑一趟。” 小福儿应了一声,便也就走了,画翼关上门,又走进里屋来,我还是坐在窗台边瞧着她道,“你倒学乖了。只是光是你说我不在,他哪里能信?左不过是来打探虚实的,又回去给陨若报信儿了。” “陨若这也是在试探你,如此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画翼坐到我身边劝我道,“桑沃院中,到底还是陨若说了算,她能如此待你已经是少见了。若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下去,便还是与她仇怨宜解不宜结。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画翼这话说得也还是中肯,陨若行事一向果断,甚少如此迂回柔转,抛去流鹃的事不谈,我与她的一盘交易还没结束,而她此刻能如此待我,指不定我于她还有别的用处,不然她早能把我扫地出门。于是我便也听了画翼的话,当晚那小王爷一行人来之时与画翼下了楼去,却也不进阁子,只在外头接应瞧着里头的动静。倒是今晚棋莞头一回进了阁子里头去,虽然只是坐在最外围招呼着位不入流的客人,但对他而言已经是极大进步了。看着棋莞此刻烹茶递水已经比先前熟练不少,变身术也有所精进,我也不由得松了口气。而今日我本以为林辉堂会随王爷一同来,只是他今日却未露面,而让我没想到的是画翼口中说的那王爷带的新客竟是先前在双阑山偶遇过的陆呈峒,真真是世事难料,才几个月不见,落魄书生竟成了王爷面前的红人。我忽然想起那一回林辉堂在红窗影中与季迩轩的酒后闲谈,原来那一番话也不是随口一说,想必这陆呈峒是时来运转遇见了伯乐,被引荐到了王爷跟前。再看那陆呈峒,早已换下了当日的破衣烂衫,也摘下了那打着补丁的灰布头巾,虽不是着绫罗戴金冠,但也是一身崭新的圆领袍,再无了当日的寒酸相。再想想之前他被小芦儿拒之门外,今日却能坐在桑沃院的上房里赴宴,也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 “居然是他,”我小声对画翼道,“之前姓林的来的时候还说过要提携他,没想到是真的。他本是应试答卷的时候忘了避讳,又没钱打点考官,结果被赶了出来,本来是倒霉事,却成了上升的机会,谁又能想得到呢。”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画翼点点头道,“这也真算是一段奇遇。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这人间之事也真是难说。” 我俩正窃窃私语,就听得里头坐在王爷左手边的季迩轩开口道,“今日是陆兄头一次面见王爷,陆兄才学出众,邑社之中人人佩服,王爷也是久闻,早就要我安排一见。只是王爷有所不知,我今日特意将会面之所选在这桑沃院,还有旁的道理。” 这季迩轩正是此次京试金榜题名的榜眼,之前在红窗影时,林辉堂就曾说过他志在必得,看来也不是虚言。而这季迩轩出身江南书香门第,世代官宦,自个儿也算上进,如今得了功名入朝为官,也算是光宗耀祖,延续了季家门楣。 “哦,是何道理?”那王爷显然也是有了兴趣,问道。 “是因陆兄与桑沃院中一位姑娘有过一段奇缘,至今挂怀不已,只可惜此前无缘再见面。如今王爷高看陆兄才学,今日来,也是想要再请王爷给陆兄牵一段良缘,可不是两全其美么?”季迩轩拱手笑道。 “原来如此,不想呈峒还是个性情中人。”那王爷点头笑道,“也罢,不过是院中一个姑娘,呈峒你只管开口,本王自然替你给她赎出来,替你圆了这段姻缘。只是也不知是哪位姑娘能让呈峒如此牵肠挂肚?” 听了那小王爷如此说,陆呈峒面上便有些窘迫,倒是季迩轩坦然笑道,“王爷有所不知,说来也可真是巧了的奇缘呐。当日陆兄前来京城,路过双阑山下,正是有位桑沃院里的姑娘在山头抛花球,花球滚落下山坡正巧落在陆兄面前。只可惜拉车的畜生不长眼,把那姑娘的花球踩碎,陆兄心中有歉,却没个机会来给姑娘请罪。” “红鸾来照孤辰运,白身合有姻缘分,绣球落处便成亲。的确算是奇缘。”那王爷听了笑道,“罢了,呈峒你只需说是哪位姑娘,今日本王便替你做了主。” 听那小王爷如此说,画翼在我身旁用胳膊肘子拱我,朝我道,“沉儿听见没有,那小王爷要把你指给陆呈峒呢。也真想不到,那日不过是一面之缘,这陆呈峒竟能记到现在。” 我刚刚听着季迩轩说的时候便暗暗有些惊讶,但面上依旧是没有表现出来,而陨若此刻便在一旁,莫要说牵姻缘,便是半个姑娘也不可能从桑沃院中带了出去,而我此刻也未用真面目示人,只需推脱便是了。 “谢王爷好意,只是呈峒的确是有缘无份,不敢——” “陆兄,王爷好心要牵姻缘,你这样谦就不好了,”季迩轩打断了陆呈峒的话,他似乎对这件事格外上心,只道,“陆兄不说,我便说了。陨娘,你这桑沃院中有位月姑娘不是?听说是天人之姿,怎么我们从未见过?若不是陆兄得见,我们都不知道竟还有这等美人。不如今日请出来我们见见,只一面就让我们陆兄魂牵梦绕的,我们也好奇。”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得一声轻响,我循声望去,原来是棋莞手中的茶壶盖子落在了地上,好在地上铺着地毯,没有太大的声响,我只当他是手滑,棋莞迅速捡起了茶壶盖子握在手里,而他此刻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当是谁,原来是月姑娘。”陨若本安安静静在给王爷烹茶,听季迩轩如此说,倒十分平静,又道,“那今日诸位来得实在不巧,月姑娘刚入春便着了凉,本就又有些旧疾,一并发了可厉害着,明都冷些,我便送她去老家养着了。那孩子自小身子弱,平日里我也总惯着,与旁的姑娘不同,因此也不曾见客。倒不知道她贪玩遇上陆公子,那孩子也有些脾气,只怕陆公子见笑了。” 陨若如此一说,便是将这件事搪塞了过去。她定也是知道我此刻就在门外,这段话一半也是说给我听的。季迩轩听了陨若这段话后,道,“原来如此,那今日来的也真是不巧,不过陨娘你也忒不给我们面子,你桑沃院中有这等美人,王爷之前来了也不曾得见。” “季公子这又是哪里的话,”陨若殷勤倒了杯酒,又道,“王爷来了,我哪里敢不让最标致的姑娘出来?只是月姑娘小些,年岁不足,又顶贪玩,做事也不稳重,又不擅见旁人,哪里有什么美人,都是各位爷捧的。” “你如此说,我便更是好奇了。”季迩轩道,“你可不能再藏宝,我们陆兄见了月姑娘一面至今也不能忘怀,王爷要点鸳鸯,你可不能再拦着。” “听见没有,要点你做鸳鸯呢。”画翼开我玩笑。 “怕他们受不起。”我冷笑一声,又去掐画翼的嘴,“你再多嘴,把你狐狸鼻子都拧下来!” 酒过三巡,席间又说起了彖槿楼,只听秦爷道,“如今这京城美人似锦,只可惜都不巧。前几日我还想去彖槿楼见见那卿九也没碰着,也真是晦气。” “怎么说?”小王爷问道。 “王爷有所不知,前些日子上元节,是卿九破身的日子,本是惯例,结果出了个谁都不知道的姓苏的得了,”秦爷道,“更奇的是那姓苏的花了两千两纹银,居然未动卿九一根头发,半夜就又走了。之后卿九对那姓苏的算是死心塌地,也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一心就等着那姓苏的再来。” “这事我听说过,”王爷点点头道,“槿娘也不知那苏公子是哪儿来的一号人物,之前从未见过。就因为这事,陵南侯家的大公子美人没到手,还被偷了两千两银子,气得差点病了。” “就是他。”秦爷道,“王爷您还不知道吧?那卿九如今是钻了牛角尖了,这京城之中哪个楼子里的姑娘破身夜过了之后还不接客的,到底是风尘女子不是?卿九却是死活不肯,真当要给那姓苏的守身了。这不槿娘又是打又是骂,卿九却要闹绝食,又是哭又是要上吊的,真是闹得不得安生。您说说,哪有这种道理?更奇的是那姓苏的在那之后就再没去过彖槿楼,更没再露过面,也真是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七十五】相思劫 “王爷您还不知道吧?那卿九如今是钻了牛角尖了,这京城之中哪个楼子里的姑娘破身夜过了之后还不接客的,到底是风尘女子不是?卿九却是死活不肯,真当要给那姓苏的守身了。这不槿娘又是打又是骂,卿九却要闹绝食,又是哭又是要上吊的,真是闹得不得安生。您说说,哪有这种道理?更奇的是那姓苏的在那之后就再没去过彖槿楼,更没再露过面,也真是叫人想不明白。” “原来是个烈性女子,”小王爷听闻嗤鼻一笑,摆摆手道,“那苏公子也不论是什么来历,大抵都是她一厢情愿。这守身如玉放在旁的女子身上是贞洁,可惜她是个楼子里的出身,简直就是笑话。” “谁说不是呢,多少恩客砸了银子在她身上,现在不是打人家脸吗?”那秦爷陪笑道,“槿娘可气得了不得,养了这么多年的摇钱树成了白眼狼,搁谁谁不急?” “这也难说,”季迩轩插话道,“兴许也就是吵闹一阵,我听说那位苏公子去彖槿楼也就只去过两回,青楼女子为了个只见了两面的男人就要死要活,也是罕见。不定等过一阵也就算了,到底还是风尘中人,想通了就好了。” 我与画翼站在门外听着他们谈论卿九,心中不由得觉得有些堵,也没有心思再听下去,只对画翼使了个颜色,便转身上了楼去了。关上房门,我坐在桌边有些闷闷不乐,画翼在我身旁坐下,对我道,“沉儿,是不是在想卿九的事?” 我抬头看着画翼道,“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我是说,我没想到她会如此当真。我不过去过两回,于她也没有山盟海誓,我本以为她再见了其他人,便会把我抛到脑后去了——就像旁的人一样。” “我知道。”画翼点点头,微微皱起眉来,“果真是烈性女子。若是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兴许也就认了命,更不要说那些薄情人。但那位季公子说得也有些道理,不定再过几日,卿九自个儿就想明白了,只是一时糊涂。之前也不是没有过,来了桑沃院爱上里头的姑娘,日日在院外蹲守的都有,还不是过了几日便好了。” 画翼说的是那些来桑沃院的男人,这的确是常事。真心被姑娘们骗了去,痴傻一般在院外等着再见一面,又或是傻傻捧了金银想来讨了回去,但也都是无疾而终,等自个儿回过味来,便把什么真心什么痴心都抛之脑后,凡人太容易忘记一些事了,等到新的人,新的物出现,欲望便会驱逐他们忘记。对我们而言,时间是最不值钱,却也是最有用的东西——因为时间对凡人来说太宝贵了,他们是不会浪费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但今日听闻卿九之事,我心中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安,我犹豫着对画翼道,“我只怕她想不明白。不如我还是——” “那万万不能。”画翼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立刻打断了我,正色道,“你绝不能再去彖槿楼,也不能再见她。你再见她,就是给她念想,往后就更难摆脱了。沉儿你该明白的。” “我知道,可我怕她想不开。”我忧心忡忡道,“卿九毕竟不是那些男人,女儿家动了真情,总是难以忘怀的。全都怪我,怪我逞强,我不该去招惹她的。” “这也是沉儿你的想法罢了。”画翼道,“凡间有句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现在是年轻,等过了这件事,反倒会想开些。即便你不去招惹她,难不成她往后就遇不到负心人?全都是看她卿九自个儿的造化。她已经沦落风尘,真心于她有何用?迟早都是要被辜负的。我们跟她不同,你现在可怜她,就是害她。” 画翼平日里虽然话不多,但看事情是最明白的,就好像是在给病人看病,总是一针见血——就像她自己说的,因为她总是默默的,又总是不起眼,所以许多事都看得更清楚。可是听画翼如此说,我心中的愧疚和担忧还是丝毫没有减弱,却总还怀着一丝侥幸,总希望卿九能自己想明白然后放下,因为我最明白,那个只跟她见过两面的苏公子苏远道,再也不会出现了。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我和画翼所期望的那样,又或者说,我心中的侥幸终究是没有成真。卿九病重的消息传到桑沃院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中旬,听说是彖槿楼的槿娘强逼着卿九接客,卿九又以绝食相抗,又三番五次想要逃出彖槿楼去,但也都没有成功。几次折腾下来槿娘也是绝了拿卿九做摇钱树的心,决定要把卿九卖到侯府去做那陵南侯府大少爷的小妾,趁早把烫手山芋给送了出去。卿九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便一病不起,如今已经是汤药不进了。我心下火急火燎,又去与画翼商量要不要再另找机会去一趟彖槿楼,就是让画翼帮她瞧瞧病也是好的。 “药石医病不医命。”画翼听我说完之后却纹丝不动,全然没有要去的意思,对我道,“沉儿,我那日便对你说过,能不能想明白,都是她自个儿的造化。你也再听我一句,如今闹到这般田地,你再去也无用。不是我冷心,是世道如此。在人间这么些年了,这些事见得还少吗?” 画翼如此一说,我便知道她是铁定不会再去了。只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卿九,总想着若是我能再做些什么也好,思来想去,我忽然又记起上元节时候我从彖槿楼回来之前卿九给过我一支芙蓉簪,那也算是仅有的信物。如今她病重,一半都是因为对我假扮的苏远道余情未了,若是我把簪子送回去,也就能绝了她的念想,生死攸关,指不定她还能就醍醐灌顶想明白了。可我打定主意之后再去首饰盒子里找的时候那簪子却不翼而飞,我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我苦思冥想那簪子去了哪,想了半日才想起我曾让小豆儿随意拿我的首饰去当铺当银子买兔子,指不定他真就别的不拿拿了卿九的芙蓉簪去。一想到这我赶紧喊了小豆儿,听我一问,他点头道,“是,就是那支。我是看那支做工又不好又老旧才拿的。月姐姐,那支有什么不对吗?” 此刻我也顾不上再与他多嘴,我忙不迭问道,“你去哪个当铺当钱了?” “丰永。就在桑沃院隔壁,那簪子不值什么钱,只当了几两银子。”小豆儿答道。 “去把钱袋子给我拿来,快,现在就去,”我越发着急起来,赶忙对小豆儿道,“有多少现银子就给我装多少,再把别的首饰也给我装上,快!” 小豆儿虽不明白我为何如此焦急,但听我这样说也只得去取了装了银子和首饰的袋子,我一阵风带着小豆儿到了当铺门口,心中却惴惴不安,那簪子是小豆儿上元节前后去当的,又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店家怕也是觉得无人再会去赎,如今怕是早就不在了。 “掌柜的,”我也顾不上许多,快步走进当铺内,指指小豆儿,对正在拨弄着算盘的掌柜道,“这小孩正月里来当过一支金丝芙蓉簪,现在我想要买回去。” “芙蓉簪?”那掌柜的听我这样说,转了转眼珠,似乎没什么印象,又去柜子上拿了记账的大本子来,“是几号来的?” “上元节后两日。”我答道,“一支金丝芙蓉花的簪子,当了十两。还在不在你这?若是在,多少钱我都买回去。” 掌柜的点着油灯在那本大厚本子的密密麻麻的蚂蚁字里找了半天,才找到正月十七小豆儿来当簪子的记录,又慢悠悠地往后翻了好几页,我的耐心都要被他磨光了他才抬头对我道,“姑娘,我想起来了,那簪子现在不在我这了,就上个月街头的李大娘来当冬被,花了十二两买走了。那簪子又旧式样又老,上头的金丝都有点散了,根本不值钱,你来赎那簪子还做什么呢?” “这我没空跟你细说。你只告诉我,那李大娘在哪?” 从当铺出来,我想自己去寻那簪子的下落,就让小豆儿先回去,但他也不肯,还是要跟着我,我也不与他多口舌,两人便随着当铺掌柜给的地址到了街头李家。好在天色刚晚,屋里亮灯,该是在家,我赶忙上前叩门,出来的是个小男孩,见了我问道,“姐姐,你找谁?” “我找李大娘,她在吗?” “娘,娘!”那小男孩一转头冲着屋里喊,“有个姐姐来找你!”只听屋里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应了一声,便看着有个中年妇人擦着手从屋里走出来,看样子刚才该是在忙着做晚饭,见了我却有些惊讶,问道,“姑娘面生,来找我是有何事?” “大娘是不是在丰永当铺买了支金丝芙蓉簪?那是我家小弟误拿去当了的,我现在想买回去。大娘您开个价,我不还口的。”我快速说着,一颗心都提上来了。 “哎呀,”大娘停顿了一下,又对我道,“那姑娘来得不巧了。我的确是花了十二两买了根簪子,但那是上个月我家大女儿出嫁给她做嫁妆的。我们小门小户,根本没什么积蓄,更别提首饰了,可好歹姑娘出嫁,不能没个嫁妆,我就做了床冬被去当铺当了,买了根金簪子回去给她充充门面。如今我家女儿已经过了门,簪子也随她带去了。” “大娘,那簪子很重要,我一定要赎回去,出多少钱我都愿意,”我低声道,“求求您了,您能不能带我去您女儿家让我把簪子买回去,若银子还不够,我还有其他的,您看,我这里还有这么多金簪子,您帮我找回那芙蓉簪,这些就全给你!” “姑娘,姑娘,”大娘握住我的手,对我道,“你有这么些好簪子,还要那簪子做什么?” “那簪子是信物。”我解释道,“大娘,拜托了,我一定要买回去,您女儿在哪,让我去找她,她缺嫁妆,我这些金簪子都给她。” 听我这样说,大娘也只点点头,对我道,“姑娘,别急,别急,我女儿嫁到城东陈家,这样,我带你去,我与她说明,她定然返还给你。”说完这句,大娘又转头嘱咐了那小男孩照看粥锅,便一路引着我和小豆儿去到城东,找到李家女儿,听了大娘一番话,那女儿却面露难色,只带了我和小豆儿进了屋,打开妆奁取出一支金簪子对我道,“姑娘,这就是那根簪子。恕我直言相告,因我看那簪子上头金丝已经散了,我又不太喜爱芙蓉花,便托我相公送去金楼重新锻了一下,如今已经做成凤仙形了,但金子倒还是原本的金子。” 我看着她手上此刻的那支金簪,已经被重镀过,比原先多了好些光彩,可是芙蓉花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新打出来的凤仙花,根本没有原来的样子了。我只觉得气馁,不想追了这么一路到头来簪子已经没了,但我还是履行诺言用三支崭新的金簪子跟李家女儿换了那变了样的芙蓉簪,她自然是喜笑颜开,我又对她和大娘道谢,与小豆儿出了门,把那支金簪递给他对他道,“把这个送去金楼,叫师傅连夜赶工给我仿着原来的样子赶出来,多少工钱都要赶。” 小豆儿并不明白我为何执意要拿回这簪子,但还是不敢多问,接了簪子便往金楼去了,我独自在街上走着,走到彖槿楼楼下,遥遥看着里头人头攒动,站了半日,还是转身离开了。回到桑沃院去,我独自一人坐在屋中发呆,只盼着那金楼能把簪子尽早赶了出来,可我不由得又想,就算是簪子赶出来了又如何呢?若我真把那簪子送回彖槿楼去,卿九见了若能想明白病愈自然是好,可若是她再受打击病情更重,那岂不是正相反?画翼说的对,药石医病不医命,世道如此,痴情的人最苦。在桑沃院中这么久,痴情之人见过,薄情之人见过,麻木不仁者见过,我从未在意过凡人的性命,更没有在意过凡人的真心。对我们来说,那些都是随风就散,又经不起推敲的东西。可今日我却在乎着卿九的生死,卿九的真心,我希望她明白过来,或者说,我希望她能救自己,也能救我。在想着卿九的时候,我又会不自主地想到流鹃,她们都是被困在笼中的鸟,可她们遇到的人,都没能带她们出去。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这春雨微暖,可我却只觉得彻骨的凉,是一种无法消除的寒冷,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凄楚。 那芙蓉簪我终究还是没有还回去,而新到手的芙蓉簪,愈发的华丽俊俏,却再也没有了当日卿九递给我时候的温度。卿九的死讯在四月初的清明传遍了明都城,她就好像一朵生在秋江上的芙蓉花,盛开过,之后便缓缓地湮没了下去。她无声无息地死了,至死都没能再见意中人一面。卿九的死,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可叹可笑的痴傻姑娘的悲情故事,是那些凡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就连桑沃院中,其他姑娘提起这件事,也都是嗤之以鼻,只笑她不通,平白断送了性命。但对我来说,卿九的死却几乎如同晴天霹雳,她的死是因为我,因为我在闲聊时候与他人随口的一个赌,对我来说,她不过是我闲来无事找乐子的一个玩笑,但就是这样的一个玩笑,却杀了她。我拿她的深情和真心开了一个玩笑,用她的初心换了半分修为和赢了赌局的几根金钗,我以为她的那颗初心跟其他凡人没什么两样——人心易变,都是虚妄,在这明都城里,在桑沃院中,我看得太多太多了,就像陨若说的,人心根本就不值钱。 可我并非无情之人啊,我是那样明白卿九的心情,我多么明白倾心爱着一个人是怎样的感受,日夜等待着深爱的人是怎样的痛苦,一场相思劫,泣涕泪如血。可对于卿九来说,那个与她一起度过了两个晚上,曾对她知心相交倾心相护的苏公子,从一开始就是在骗她,对她根本没有半分真情,只不过是在展示自己的手段,玩弄和践踏她的真心。我觉得自己是那样的丑恶,我伤害了别人,却还在告诉自己没关系,是他们自愿的,他们的深情都是假的,凡人都是朝三暮四之徒,是没有真心的,即便有,也会很快忘记的。可卿九不该就这样死去的啊,她是为了我——不,她是为了虚妄死去的,而那虚妄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杀了她,这一场荒诞之中没有血,却处处都是血泪。这整个桑沃院中都是荒唐,局中人全都不明白,各个都被唾手可得的修为蒙蔽了眼,各个都以为自己清高,各个都以为自己通达,各个都自作聪明,其实都是谎言。恶在不经意间生长出来,看清楚真相的人便只想出去——流鹃,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流鹃的心,她宁死也要出去,明知道没有出路也要出去,就是因为她还相信真心,她不想让自己的心也在这日复一日的谎言之中丢失了。时至今日,我又想起东升说过的那句话,他早就告诉过我,人心深情是不可玩弄的,当初我不明白,只当他愚善,但如今我知道了,却后悔莫及。辜负了深情的人的确不堪,可嘲笑深情,蔑视深情的人,不是更可恶,更该死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七十六】香丘 卿九的丧仪简陋而凄凉。 “沉儿,这样晚了,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夜深,画翼拾了一件外衣给我披在身上,拿着一盏烛灯放在窗边,我还只是默默看着窗外,她在我身旁坐下,道,“你还在想着彖槿楼的事呢?” 我还是沉默不语,画翼叹口气,接着对我道,“如今我说什么也都无用了。不过我听旁人说起,彖槿楼的木槿也真是一点情面不讲,不旦没给卿九办个像样的葬礼,连坟地也没有甄选,就喊了几个人,连头七都还没过就一口薄棺埋在双阑山后头的小念山了。原先卿九就是被许给陵南侯府,现在人死了,陵南侯府又去彖槿楼闹了一阵,想来也是因为这事木槿才如此薄情寡义。想卿九在的时候,也没少给她赚银子。” 小念山是双阑山后的一座小山坡,虽算不上是荒山,但平日里明都城中鲜少有人去那里。唯有一些小户又或是贫寒人家家里有人过了身,又没几个银子,才会埋葬在那里,小念山上的坟冢,每到清明寒食,也只有稀稀拉拉的人前去祭拜,一碗米饭一碟小菜,又或是几把元宝,就是全部的祭品了。卿九如今居然也去了那里,到那里去的人,又有哪个能记得她曾名动京城的风光呢? 次日我便独自一人去了小念山,此时清明刚过,明都城还是雨季,淅淅沥沥的绵绵冷雨下个不停,打在身上是沁骨的凉。我缓步走上小念山,依着画翼说的方位找到了那座新坟,坟前新土未干,却埋葬得十分草率,甚至连一块墓碑也都没有。我从袖中取出了那支新打成的芙蓉簪,跪在坟前把簪子在土里埋了,那灿烂的金色一点一点被黝黑的泥土掩盖了下去,最后一点也看不到了。我甚至没来得及去见她最后一面,这簪子也再没递还到她手里,可如今她若在泉下能够见到,心中该会得到些许安慰吧。我独自一人跪坐在卿九坟前怔怔地看着这座孤坟,我又想起我第一次去彖槿楼的时候,卿九头簪芙蓉花坐着弹琴的样子,是那样的娇艳明媚,而她把这一支芙蓉簪递给我的时候,心中又是有着怎样的期待和希冀,然而如今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碰就碎了。卿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旁人笑她痴,谁知众人看不穿。我曾以为人定胜天不过是凡间凡人自欺欺人的一个借口,但如今看来,卿九宁死也没有屈服她既定的命运,本是我错了。 “对不起。” 我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可卿九已经无法听到了,这一声对不起,应该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可这一句对不起又是那样单薄,无论怎样都已经无法挽回卿九的性命了。我遥遥地看着远处的明都城,那里已经没有了卿九,可那里繁华依旧,在那座城里,现在,之后,都还会有无数和卿九一样悲情的女子,也会有无数负心人,明都里的故事,每一日都在上演。可下一场,再也不会有我了。我在心里想着,在桑沃院中的修行是我的错,蛊惑人心虽是捷径,但也是大罪,每一分靠吞食凡人真心得来的修为,如今回想起来都是那样的残忍,我在心里想,我再也不能如此下去。 那一日我在卿九坟前跪了整整一天,也被雨淋了一天,雨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打湿了我的衣服和额发,可我还是没有离开,这绵延不停的雨也总无法洗刷干净我心中的罪恶感,我总是在想,若我没有去,若我没有那样做,若卿九还活着该多好,如果是这样,我心里就会好受一些,可淋在身上的雨又是那么冰冷寒栗,让我明白这一切都已经不能改变了。到了晚上,我渐渐觉得意识开始有些模糊,身上也开始有点发烧,才醒转过来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了,我勉强站起身来往山下走,可只觉得头重脚轻,心绪凄迷,连站立都有些不稳,我强撑着往山下走去,雨后山路十分湿滑,就在快走到山下的时候我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落了下去,重重摔在路边,而这小念山上空无一人,连半个人影都不见。我只觉得头晕眼花,想要努力站起身来却浑身都使不上劲,歇一会,我在心里模糊地想,稍等一会我再站起来走回去,然而之后我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桑沃院画翼的房里,身上也已经换上了干净衣服,屋中浓浓的一股熬药的苦味,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便看到画翼站在小药炉前用小蒲扇扇着,我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努力着想要坐起身来却没有力气,只能叩了叩榻板,哑着嗓子喊了声“画儿”,画翼听见转过身来,快步走到我面前坐下,又给我把手臂收进被里,替我掩好了被角,道,“沉儿你可醒了,你今儿是去哪了,小豆儿跟我说你浑身湿透昏倒在桑沃院门口,我开始还不信,去看了可真真是把我吓坏了,你怕是淋了一天的雨吧?你自个儿摸摸,发了高烧,还浑身都是泥,摔了好几处伤。我喊了乐公子抱了你进来,我给你擦洗了又换了衣服,等会把药喝了。还好今儿陨若不在,局又都散了,没几个人见到。” “……桑沃院……我怎么回来的?”我只记得我在小念山上摔了一跤,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当时就没意识了,可画翼说是在桑沃院门口找到我的,那我又是怎么回桑沃院的呢? “我也不知道。今儿是小豆儿当班,在门口看着说是有个人送你回来的,也真是奇怪得很,那人在桑沃院外头,把你放在台阶上转身就走了,小豆儿也没看清楚是谁。”画翼拧了冷毛巾给我放在额头上,“你是不是去小念山了?为卿九吧?我就知道,幸好是碰到好心人,不然可要出大事了。” 我就这样迷迷蒙蒙地听着画翼说着,她说着说着我忽然睁大了眼睛,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掀了被子下了榻便往门外跑,画翼一惊又很快反应过来,我踉跄几步跑到门口被她拖住,而我此刻高烧厉害,站都站不稳,被她一拉只能跌坐在地上,我死死攥着门框还想往外走,画翼紧紧抱着我对我道,“沉儿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还发着烧不能出去,你怎么了?” “你放开,你放开,”我此时自个儿都已经不知自己是不是在说胡话,我伸了手去推画翼,但手上一点气力都没有,我自言自语道,“东升……东升回来了,我要去找他,你放开,你放开,他要走了,你让我去——” “沉儿你烧糊涂了,没有东升,他没有回来啊,”画翼死活拉着我不松手,“你看看清楚,你说什么胡话,快回去躺着。” “不,一定是东升回来了,他知道我在这,我要去找他,再不去他就走了,再不去的话——” 我话还没说完便又被画翼打断,她平日里就最见不得病人违抗医命,现在更见不得我瞎闹,她正色道,“沉儿你现在发着烧,这都是你瞎想的,你若再出去淋雨我就不管你了,你现在给我乖乖回榻上去躺着,然后把药喝了。” 说完这句,画翼强行拖着我就回了榻上,又把房门关上上了栓,我刚刚下榻去又吹了风,此时浑身打着寒战,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画翼捧着一碗药又一勺一勺逼着我喝了下去,那药苦得像黄连,苦得入心。我烧得厉害的时候躺在床上不断地说胡话,而画翼一直守在我身旁。我接连做梦,心中的愧疚让我不断梦到卿九,梦到我之前遇到的每一个人,我说过的每一句谎话,我只觉得心里刺痛地苦,好像有什么堵住了喉咙一般。我烧得浑身滚烫,可我还是觉得那么冷,而我烧得最糊涂的时候,脑中只能记起东升,我每一天都在想他,可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疯狂地思念他,我想要看到他,握着他的手,我想把我心中的所有的悔恨和痛苦都告诉他,我想要对他说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他一定会告诉我该怎么做。这样的心情,在这桑沃院中,没有一个人能够明白。我日日在心里念着他的名字,可是东升还是没有回来。而我这一病接连病了快半个月,被灌了不知多少画翼熬的苦中药才勉强好转,待我又歇了几日缓过来,病的时候除了喝药还是喝药,也没吃几口饭,整个人都瘦脱了。 “画儿姐,月姐姐好几天没吃像样东西了。这是我刚去后头厨房看着熬的小米粥,还配了小菜和点心,都干净着呢。”小豆儿从小厨房里端了饭来,进了屋见我起了床坐在桌边,却笑了,看着我道,“月姐姐起来了,可是好些了?可让小豆儿担心坏了,画儿姐前几天总说月姐姐吃不进东西,你瞧,这还是我专去城东买来的宝塔菜和腌笋瓜,配粥吃可好了。” “多谢你。”我朝他笑笑道,“现在已经好了,害你担心了。” “月姐姐病好了才好,”小豆儿对我道,“那天月姐姐倒在台阶上,我还当是什么,一去看真是把我吓了一大跳,月姐姐,下次可不能再吓唬小豆儿了。” 小豆儿主动说到那天我回桑沃院的事,我此刻又问他道,“说来那天我是怎么回来的?画儿说起是有人送我回来,是吗?” 小豆儿点点头,又道,“是。那天下雨,客人们又都要走了,我本在廊下准备闭门,就远远地瞧见有个人抱着月姐姐你回来,把你搁在台阶上转身就走了,我也没看清样子。月姐姐你淋了雨,又是一身的泥土,脸上都蹭了几块伤,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叫花子什么的呢,近看才瞧见是你,真是把我吓坏了。” “你真没看清是谁?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我还是有些不死心,追问道,“样子,身高,衣服,什么都行。” 小豆儿思索了一下,又摇摇头,道,“真是记不起来了,雨夜里头本就看不清,那人又走得快,我实在是没注意。一定要说记得的,就是那人好像戴着个面具,看不清脸。” “面具?”我越发疑惑起来,可小豆儿除了这些也的确是再记不起来,等他出了屋,我对画翼道,“真是奇怪,那人能送我回桑沃院,一定是认得我的。但平日里我与那些凡人打交道,从来没有露出过真面目,定不是他们。那又能是谁呢?” 画翼给我倒了杯热茶,思忖道,“怪不得那日沉儿你听我说了突然发疯似的要往外跑。不过若真是东升,他能送你回来就说明他已经回了明都,那他又怎么这么些日子都不露面?这就说不通了不是?要我说,指不定是哪路神仙救了你呢。你也不要多想了,没事就好。” 画翼说得也有些道理,我默默喝了两口粥,又听她道,“沉儿你病的这几日,之前那陆公子还来过好几次问月姑娘的病,本是陨若扯谎说你休养,如今你倒还真的病了,你说哪有这么巧的?” 我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自个儿想要病的。” “那天小王爷随口一说,怕不是这陆公子当了真了,”画翼伏在桌上揶揄我道,“可惜呀,他可没有这个福分,我们月姑娘早就有了心上人了。沉儿你可真是藏得好,如果不是你这一病,我还不知道呢。” “你知道什么?” “你发烧说胡话的时候说了什么,你都不记得了么?”画翼朝我坏笑道,“要不要我再告诉你一次?让我想想,你——” “好了好了你不要讲了!”我立刻打断画翼的话,“再说我拧你!” “现在你有力气拧我了,亏我又是汤又是药地医你,沉儿你可真是没良心。”画翼啧啧嘴,之前跟她不熟悉的时候还当她纯良,现在熟了才知道画翼也是个坏心眼,她瞧着我道,“不过这阵子棋莞倒还乖觉,陨若还夸了他几次。现在那陆呈峒也不过就是那小王爷府上一个幕僚,迂腐文人,出手也不算大方,来院里旁的姑娘都不太爱搭理,棋莞倒还每次都主动应付他。说来也好笑,那陆公子可是冲着你来的桑沃院,来了这么多回都还没见过你面,槐序她们还都说他可怜。” “既然都是假的,那就还是不要见。”我放下筷子,道,“我已经想好了要离开桑沃院,不会再靠利用人心修行。” 听我这样一说,画翼倒吃惊不小,对我道,“离开?就因为卿九吗?沉儿你是认真的么?” “不是为了卿九,”我看着画翼道,“是我自个儿想明白了。” 画翼犹豫着道,“我大约能明白你的想法。可是沉儿,陨若还那样看重你,她不会轻易让你就离开的。再说了,你若一走了之,又要去哪里?棋莞,乐公子是随你留在这的,你要是走了,他们呢?”画翼所说的也都是事实,而除了这些,流鹃之前还告诉过我陨若收集凡人精魂的真实目的,并非是为了修行,此事我还不知陨若是否察觉,若是她知道我知道了桑沃院的秘密,便更是不会轻易让我走的。而离开桑沃院后又要去哪里,又要怎样修行,此刻我也还没有头绪。 待到端午的时候,画翼忙着收艾草,借着去看龙舟的理由我独自出了桑沃院,其实是又去了小念山祭拜卿九。这回我又拜托了匠人为她做了墓碑,又修缮了一下坟冢。去江边看龙舟有一条从小念山穿过的小路,因此今日来往的人也比平日里多出不少,只是他们也都早忘记了这里还有一座卿九的坟茔。一直到了午后墓碑才弄好,我给了匠人银子,他们便收拾了东西下山去了,我独自又站在墓碑前出了会神,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哟,这别人人都回去了,这位姑娘怎么还在此处停留呢?”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走方卜卦的算命先生,一身粗白道袍,手里还拿着枝旗,上头写着“三卦一酒”,“正巧这今日我也没个生意好做,还剩一卦,这三卦的钱正好我买壶酒。姑娘看着面善,也不妨照顾我些,算上一卦?” 我站起身来,瞅着那算命先生看了半会,倒笑道,“也好。只是不知先生如何卜卦,是生辰八字还是手相面相?” “我倒乐意来个文雅的,测字如何?”那算命先生拿出一张竹简来,又从袋中摸出一支笔,“姑娘随便说个字,我解给你听来。” “既然如此,那便测个申字如何?”我此话一出,那算命先生便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我,我先行一礼,又笑道,“申公大仙今日怎么这样闲情,到了这明都城里做起算命先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七十七 三卦】 “既然如此,那便测个申字如何?”我此话一出,那算命先生便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我,我先行一礼,又笑道,“大仙今日怎么这样闲情,到了这明都城里做起算命先生了?” 那先生听我这话,便知我已看破他真身,只露出微笑将手一摆,那旗和竹简毛笔全都不见,来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先前曾在落霞楼一会的申公大仙,此刻他也已经收了那算命道士的假象,一身金线黑袍,双目有神,留着那一抹小胡髭,还是一副逍遥闲散的模样。他背着手走到我面前,道,“你这个小狐狸倒是古灵精的,是如何识得我来?” “大仙周身仙气环绕,自然不是寻常人。正巧我又看着大仙这道士袋子里头有一方黑豹笔砚,自然便知大仙真身了。涂山苏西沉,见过申公大仙。”我笑着解释道,又欠身行一礼。 那申公大仙大笑两声,从袋中摸出那方黑豹笔砚,掂在手里,“原来是这玩意儿出卖了我,罢了罢了,是我大意。”正说着,将那黑豹笔砚往空中一抛,一道青烟,那笔砚瞬时化作了一只英武黑豹,金目白额,威风堂堂。申公大仙对那黑豹道,“今日你在我这袋中也委屈了一天,我与这位苏姑娘巧遇,再叙几句,你便自个儿快活去。” 听闻此言,那黑豹一转身便蹿入了山中深林,申公大仙看着它跑远,又转过身来,忽然拱手朝我行了一大礼,我吓得赶紧扶住他,道,“大仙这是做什么?我可受不起,我怕被雷劈。” “这一拜不是给你,是给狐仙。”申公大仙礼毕,起身对我道,“如今你也该知道了你腕上这环的妙处。此环在身如狐仙亲临,我申公豹见了狐仙,怎敢不行礼问好呢?” 他此刻提到这同生环,恰恰又是触及到我的痛处。我有些低落地道,“这同生环是狐仙姐姐的恩典,可是如今我虽修成四尾,靠的却是旁门左道,行媚蛊之术,还断送了卿九性命。前些日子又是一直病着,今日才能来给她再上坟祭拜,修缮墓碑,我这样不争气,是对不起狐仙姐姐的恩典了。” 申公大仙听我此言,略略思索一阵,又笑道,“原来你今日到这里来是这个缘故,我还觉得奇怪,你这么个修行的小狐狸,为何要来给一个凡人祭扫。刚刚你说旁门左道,又是何意?” 听他这样问,我也正好没个说心事的人,便原原本本将如何去了桑沃院,如何学了媚蛊之术,靠人初心挣修为,又是怎样害卿九相思病死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待我说完我又叹口气,有些自怨自艾,“我本是为了修行进益才进了桑沃院,如今却做了这样错事,辜负了狐仙姐姐,真是没脸再见到她了。” “这三界之中,是非黑白纷扰不明,哪里有绝对的是非呢?”我本以为申公大仙会斥责我,但申公大仙却似乎并没这个意思,反而道,“倒是那九姑娘也算是个痴情之人,改日我若是见了星君,定要啰嗦几句,下一世也该给她个圆满姻缘。我刚刚听得你说再不行媚蛊之术,也是因为这位九姑娘吧?” 我点点头,申公大仙捏了捏胡髭,道,“既然如此,前事已过,也还是放下得好。说到底这九姑娘也算是为情而死,倒也凄烈。世间修行之法千万条,说到底也都是各自对着世间事理人情看得不同。你既然能反思领悟,也算是进益,还是不要过于苛责自己了。” 申公大仙这样说,我心中也稍稍有了一点安慰,申公大仙却又转口道,“我这今日还剩的这一卦还未测,不如还是与你测来,也好去讨口酒喝。” “大仙既然这样想要我的这一文钱,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笑道。 “既然如此,那便还是测字,苏姑娘请说一字。”申公大仙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抬起头对我道。 “此山名为小念山,就念字吧。”我道。 “是算自己,还是算别人?” “算自己。” 申公大仙以树枝代笔,在地上写了一个草书的念字,口中道,“念,思也,又曰,念,常思也,怀,念思也。这念字心上有人,一念在心,是为思怀,从这个字上看来,苏姑娘是在想着心上人,是不是?” 我本是随口取了一字,可这申公大仙倒还真是神了,真是一语中的,我这一文酒钱还真是给得值,我点点头,又问道,“大仙真是名不虚传,这一卦算得极准,还请大仙指点,我的这个心事该如何解?” “这个嘛,倒也容易,”申公大仙点了点那草写的念字的上半部,道,“这念字上头是今,今者,是时也,如言目前,即当下,当地,当时,苏姑娘这字倒还是个吉相,你心中所念之人,也不定远在天边,反倒可能近在眼前。” “真的吗!”我一听这话顿时激动了起来,口齿都有些不利索了,“大仙你是说,他在明都吗?” “我也并未那样说,”申公大仙开始玄乎,“只是从字面上看,可以这样解而已。不过这缘分天注定,求也求不来,急也急不得。不过我看苏姑娘选这一字,怕不是除了念着心上人之外,还在为修行之事烦恼。” 我一听不禁心中一动,赶忙道,“晚辈不才,还请大仙指点。” “这修行二字,要说难也难,但要说容易也容易。”申公大仙又开始玄乎了,我与他一同在坡上坐下,申公大仙道,“这无论是凡人还是神仙,都有想得的东西。但这世间道理千万,说到底只有一条,人并不能得全部所愿,能够得到最看重的便已经最好了。对我申公豹来说,这可没什么比自由闲散更重要的,我又天生是个麻烦人,专爱弄些风波玩笑,旁的功名利禄又或是风月之事都不在意,反倒真自由了。” “狐仙姐姐曾对我说,‘要得旁人之不能得,就要舍旁人之不能舍’,又要怎样解呢?” “原来狐仙对你说过这句话。”申公大仙啧啧两声,“这活在世上,功名好不好?自然好,金银好不好?也好,如花美眷,儿孙绕膝,也是好的。做神仙好不好?做神仙也好,这样多的好事若能都占了,那肯定得遭雷劈。想要做神仙,就要断尘缘,断不了的就做不了神仙,可这尘缘有哪里是一般人能断的呢?所以一般人也做不了神仙,你说是不是?” 我有些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申公大仙接着道,“当年狐仙受娲皇之命进宫,做了一代祸水,名声算是断送了。我是个爱看热闹的,也就跟去做了国师,那纣王对她也算是真心,万般宠爱于一身,可那又如何呢?一并进宫的那两位也都半路送命,好在狐仙机灵,成了娲皇密令,最后还受了烛幽断首之痛才点化升仙。这人人都说大神通好,可在我申公豹看来,成仙也并非世间第一得意事。狐仙所失去的名声,富贵,真情和恩爱,跟这成仙比起来,到底哪个更值得,也实在是不好说呀。” 申公大仙停顿了一下,他看着不远处被风吹动的松林,似乎由回忆起了往事,又道,“你如今虽已在桑沃院中修成四尾,但靠的是食凡人精魂真心,进益虽快,却其实是皮囊空空,内力不足,不是长久之计。今日遇到你这小狐狸也是巧,我又是个好揽事的,正好指点你些许也未尝不可。” 一听他这样说,我赶忙起身又朝他行一礼,要知道这位申公大仙当年自在人界修行千年,之后在昆仑拜元始天尊为师,是四海之内公认的得道之人。只是这位申公大仙行事逍遥,专爱惹是生非,云游四海自在快活,更是从来不收弟子的,能够得他指点是万难,今日居然被我撞上这等好事,我赶忙拱手道,“大仙不嫌弃,就请再受苏西沉一拜,能得大仙指点,是西沉三生有幸。” “罢了罢了,这些虚礼都不必,”申公大仙伸手扶我起身,对我道,“我也只是好惹事而已,又吃人嘴短,不能不帮忙。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去喝了今日的一碗酒才是。” 说完这句,申公大仙便与我一同下了小念山,走到山道下的一家酒铺,他又化作了算命先生的模样,我便也化了个小道童,进了酒铺,申公大仙取了三文钱往柜上一排,便要了一壶酒来,那酒也没个名字,本是酒家自个儿酿的,闻起来却很是清冽醇香,申公大仙先给自个儿倒了一杯,又给我添了半杯,道,“乡野村夫之酒,尝起来独有风味。我申公豹瑶池天台美酒尝遍,别的不爱,还就喜好这一口三文钱的浊酒。” “大仙不是喜爱这浊酒,是喜爱在这人间乡野喝酒的自由快活。”我也浅尝了一口那浊酒,入口辛辣,回味却长,我笑道。 “你这小狐狸说话也真有意思。”申公大仙悠悠道,又看我只喝了一口就不再喝了,又道,“先前在落霞楼还见你主动讨酒喝,今日怎么才喝一口酒不喝了,是这酒不合口味么?” 我摇摇头,道,“不是。是西沉酒量差,喝多了几口就要醉了,醉了失态,爱说胡话,怕大仙笑话。” “原来如此,你这喝了酒就说胡话爱闹腾的毛病还是没变。”申公大仙听了也笑道,“你在这人间修炼这许多年,终于是也学了乖,知道分寸了。” 听他这样说,我心中倒有些疑惑,之前也仅见过一面,不知他为何会得知我有酒后说胡话的毛病,但申公大仙说话总是神神叨叨的,我也只是道,“大仙谬赞了。我之前也吃醉过好多次,喝得路都走不动了,还胡说八道,但之前也还总有人带我回家,如今没人带我回去,不敢多喝了。”我说完,又觉得这话聒噪,又赶忙道,“西沉随口一说,牢骚多嘴,大仙见笑了。” 好在申公大仙并未在意,他独自喝完那一壶酒后我们出了酒铺的门,申公大仙吃了一壶酒后走路倒有些歪歪倒倒的,到了小念山下一处靠水边的河岸石滩,申公大仙停下脚步,对我道,“小狐狸,瞧见没有,这里有这么些石头,为师今儿教你修内力,就从石头开始。” 申公大仙说得醉醺醺的,也不知是真话还是在逗我,我也不敢问,他接着说,“你去,去把那些石头,大的在下小的在上摞起来,为师先去睡一觉,等你摞好了,为师还要坐在上头打坐呢。” 他这样一说我是半信半疑,真觉得他是在说梦话,可又不敢违抗,申公大仙说完这句,径直便晃到一块最大的石头上躺下打起了呼噜。而我四处一看,河滩之上大大小小形状各异地散落着不下百块石头,他现在要我把它们都摞起来,这可真是比登天还难,但既然是申公大仙要我去做,便肯定有他的道理,我还是不敢怠慢,先找了一块目光所及最大的石头做底,便一块块地找来石头搬来摞上,起初还十分容易,等摞了快二三十块的时候我双臂便已经酸得不行,额头也沁满了汗珠,背上衣服都湿透了。而申公大仙躺在一边已经呼噜如打鸣,完全睡熟了。深夜河岸边只有哗啦啦的水声,我也只能努力坚持着一块块搬着石头往上摆,可就在我摆到第四十一块,飞下来的时候尾巴不小心摆到了中间的石头,那一根长长的石柱轰隆一声全倒了,还差点把我压在下面。眼看着努力了大半夜的成果前功尽弃,气得我拿起石头就往水里砸,而一旁申公大仙还是睡得熟,那一声巨响好像没听见似的,呼噜还是震天响。我坐在河岸边生了一会闷气,但也只得从头来过,这一回我处处小心,等到日出之时石柱已经有七八米高了,待太阳全出来,申公大仙才打了个哈欠从石头上坐起来,看到我忙碌了一整夜摞起来的石柱,捏着小胡须晃着脑袋走过来道,“不错,不错,虽然还没有用上全部的石头,但摞的还算精巧,看来也是用了心。来,为师就坐在这石柱之上打坐参禅一番!” 此时我已经是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坐在河岸上瞪着眼瞧着申公大仙,只看他袍袖一摆,便一阵青云腾起飞到石柱顶端,此刻最高处的一块石头只有碗口大小,他合衣盘腿坐下,竟牢牢坐在石柱顶端纹丝不动,任凭风吹也未曾挪动分毫。申公大仙在石柱顶端默念一卷《道德经》,然后飞身下了石柱,又走到我面前,道,“能在石柱高处坐住打禅,靠的是全神贯注,我记得你们涂山修二尾的时候都会去河水中静坐,而这石柱静坐比河水静坐更难,只要有一丝分神便会摔下来。为师已经示范过,你也去试试。” 我抬头看了一眼那根高高的我自个儿摞起来的石柱,不知为何心里还是有点发怵,但申公大仙要我去我不能说不去,不然也太丢脸,于是我壮了壮胆子站起身,也口念腾云诀飞上石柱顶端,看着下面我只觉得脊背发凉,再看那最上头的小小一块鹅卵石,要在那上头坐住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勉强盘腿尝试坐下,可就在我碰到那石头的一瞬间,一整根石柱还是全部倒了,我一个不留神从最上头也一个跟头栽倒下去,就在我要摔在地上的一瞬间一阵疾风升起托住了我,幸好有了这个缓冲没摔个头破血流,我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申公大仙收了风华术,又晃着脑袋走过来对我笑道,“怎么样?我想你刚刚一定是在想着怎么可能坐住,心里又怕,却根本没有集中注意力,所以才摔了下来。你再去把石头摞起来,这一回要用到全部石头,最上头的石头只能有石子大小,等你能在石子上头坐住,默念一卷《道德经》,你的内力也就今非昔比,可让人刮目相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七十八】无染 “怎么样,小狐狸?已经三天了,若再摔下来可就不会再帮你咯——哟嗬!大鱼!” 自为卿九祭拜,遇到申公大仙被他忽悠着做了弟子,我已经连续三个晚上都与他在河滩旁修行,修行内容依旧是摞石头,真真是累得我白天在桑沃院直打瞌睡。此时我正努力着把最后一颗小石子送上高高的石柱,而申公大仙此时正拿着一支小钓竿坐在河畔钓着鱼,看样子是有鱼上了钩。 “老四不像啊老四不像,你是愿者上钩钓文王,我可是实实在在弯钩钓鱼烤了吃,庙堂争斗,天下大事,与我申公豹通通无干,你又怎知我的逍遥自在呢?”一边自言自语,申公大仙一边熟练地剖了那鱼,居然蹲在河岸旁就架起火堆开始烤鱼,与蜷在一旁的那只黑豹分了吃了,一边吃还一边拿着装了酒的酒葫芦喝着,一边吃又一边抬了头看着石柱上的我道,“小狐狸,你可要专心着点,念完一卷《道德经》才行,莫要被我这烤鱼的香味吸引分了心一头摔下来!” 我一边在心里嘟囔着谁稀罕那烤鱼,一边吸了口气准备开始专心诵经,经过几天的磨练,我只要专心致志,也已经可以在石柱上头坐住了,可就在我准备闭眼凝神的一瞬间,申公大仙居然开始在石柱下头唱起歌来,吓得我晃了几晃,他还晃着脑袋敲着一块鹅卵石,一边敲着一边唱着些不知所云的歌谣,唱得煞是难听,我知道他这么做是存心要打扰我,好让我从石柱上摔下去好让我出丑。天下也真是从未见过这种师父,收了徒弟却只想着看徒弟出糗,果然申公大仙不是寻常人,行事作风都与旁的人不一样。只是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服气,非忍着不去听他那些噪杂声响,硬是憋着一口气端坐在石柱顶端,默念了大半本《道德经》,只是我内力还有些不足,又总还有些后怕,终于还是没能念完全卷便差点再次摔落下去,我及时反应过来在空中一转,念起腾云诀落下云头,有些气恼地看着还在敲着鹅卵石唱着歌的申公大仙,没好气地道,“大仙,我已经下来了,你也不要再唱了。” “小狐狸,这昔日南华真人鼓盆而歌,我今日鼓石而歌,又有什么不可?”申公大仙放下手里的石头瞧着我道,“为师教你这练内力的法子果真有效不是?看看,不过三日,已有不小进益,修行,不外乎是修身修性,有为师教导,就是傻子也能提点成神仙。” “大仙你这叫什么鼓石而歌啊,分明是想叨扰我引我分心,然后看我笑话,”我有些不满地道,“还什么傻子也能提点成神仙,大仙这是说我傻了?” “非也,非也,”申公大仙摇摇手指,“为师这是助你修行,傻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三界之内,从古至今,多的是聪明人成不了道,傻人反而一条道走到黑,难得糊涂难得糊涂,无论是做人还是做神仙,说不定傻人比聪明人更要快活。” 申公大仙总爱说些玄乎玄乎的话,而我总是好骗,每每都还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申公大仙站起身来,看着我道,“也罢,也罢,如今我已教导你三日,可这修行之事,非一日一时之功,也绝非我口说耳传所能领悟的。只是我还有一套剑法,是我自创,也没传过人,如今就先传给你吧。” 若是旁人要传我剑法,我倒还有些兴奋,只是这位申公大仙在四海之内从未听说过他会什么剑法,现在这样说也不知是真是假,是真要传我还是在诓我,见我不说话,申公大仙又道,“怎么?信不过为师?把你冷玉笛拿来。” 申公大仙说着指了指我腰间,我正带着先前初来明都之时白云仙君为报我救了乐儿之恩所赠的冷玉笛,我随时常带在身边却不曾用过。我一听赶忙将它取出递给申公大仙,大仙接了在手里,冷光一横,笛中之剑便立现而出,申公大仙连连称赞道,“真是好东西,那老白鹿吝啬出了名,旁人都不给倒给了你。小狐狸,为师今日教你这一套剑法,不同于其他,一旦学会,即便没有千年功力,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这么说是越来越玄乎,我倒还真不信有这么好用的剑法,于是道,“既然如此,愿听大仙教导。” 申公大仙得意地吹了吹胡子,道,“小狐狸,这人人都说旁门左道不能走,我申公豹却是天字一号的不按常理出牌的神仙,最不爱古板拘泥之事。我这一套剑法,重在一个‘奇’字,出奇制胜,要的就是看准了对手的漏洞,一招制敌。再精妙的剑法也都会有破绽,而我可就是最善于抓住这个破绽。我申公豹一天武功没学过,却能赢了那些学了千年剑法的人,靠的就是这个。” 他这样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大堆,说到底他这一套剑法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偷袭。我顿时有些失望,还真以为他能教我什么名门正派的剑法来,原来还是被他蒙了。我鼓起脸来,嫌弃道,“我不学,狐族行得正坐得端,这种东西我学了伤阴鸷。” “诶诶诶,”一听我说不学,申公大仙反而急了,赶忙对我道,“这怎么伤阴鸷呢,你们狐族行得正坐得端,我申公豹也是光明磊落不是?修行之事人各有方,谁说不能耍小聪明了?不要看不起小聪明,没有小聪明哪来的大聪明?你跟我学了这套法子,不要你伤人,你小狐狸就当是学了防身还不行吗?” 我这样一听倒也还觉得有些道理,又想着申公大仙毕竟是负有盛名的神仙,虽然名声也不是那么好听,但毕竟修为摆在这里,他也不会有心害我。于是也就勉强点点头,申公大仙这又来了精神,想必是先前也没别人乐意跟他学,便拉着我拿着冷玉笛唠唠叨叨了整整一夜,将他那一套偷袭剑法讲了个透彻,直到太阳熹微方才讲完,而我原本觉得他这一套法子纯属骗人,但听他说了一整晚,反而又觉得其中有了一些道理,颇有“四两拨千斤”之妙,也便默默记下口诀,准备回去之后再慢慢琢磨。 “小狐狸,修行之事全在自身,而重要的是你这一颗心时刻要清明,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否则踏入邪途,被欲念染身,可就回不了头了。”申公大仙将冷玉笛递还给我,朝我道,“但同样的,只要你这一颗心不动念,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一样,定能不惧污秽不惧邪祟不怕奸恶。人间修行之难,非常人所能承受,若你能顿悟得道,那也顶非寻常神仙了。” 我点点头,申公大仙又道,“佛门之语三火贪嗔痴,你可知道?” “略有耳闻,读过些经书。”我老老实实回答,“但不是很明白。” “贪也,为不得;嗔也,为不顺;痴也,为不明。修行之人,当要克服三者。而这三火之中唯有嗔者最难,若有嗔者,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别人。”申公大仙说着,伸出手指在我眉心一点,“莫嗔莫嗔,你要记住。”说完这句,大仙又手一招,我低头一看,左手腕竟多了一圈红绳,大仙道,“三日已满,今日我便要回太行复命。前路多险,他日你若有难,扯断红绳,我必然前往搭救。只是这红绳仅此一根,非到千钧一发之刻不得用,你要明白。” “西沉记住了,谢师父教导之恩。” 我应了声,立刻跪地伏拜,申公大仙伸手扶我起身,笑道,“不必行如此大礼,今日暂别,他日必有再会之时。今日我们在此一别,嗔儿,后会有期。” 说完这句,申公大仙便一跃上了黑豹的背,那黑豹腾云而起,带着他瞬间便消失在了天际,我回想着他刚才的话,才想到他最后那句话未叫我小狐狸,反而叫了我一声“嗔儿”,莫非他还知道我的小名不成?也真是不明白这位申公大仙都在想些什么,但神仙之心哪能随便揣度的,要问也都是天机不可泄露,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去想了。然而经申公大仙这一番指点之后我反倒心下清明了些,之前我因为卿九和流鹃的事愁闷不已,一心想离开桑沃院这个是非之地,但听了申公大仙的话后我倒是轻松不少,反而觉得暂时留在桑沃院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而此时除了修行,陨若的秘密也让我有些挂怀,我隐约觉得这背后定有隐情,然而此刻我还无从查起。除此之外,我还要弄清楚那天雨夜送我回桑沃院的面具人到底是谁,等了结了这两件事之后再离开桑沃院也不迟。 “月姐姐,婆婆说今晚小王爷,季公子和陆公子要来,指明了要见你的,婆婆说推辞不掉,怕出是非,让我告诉你准备着。” 回了桑沃院到了傍晚,小豆儿捧了瓜果碟子进来对我道,我心里明白这是陨若有心安排的,她该是知道我动了离开桑沃院的心,此时索性要用这几个凡人来拖住我,她平日里是最不想惹风波的,这会子说是怕是非反倒不怕是非了。而她能为了拖住我费这份心也是够奇怪的,但我面上并未显出来,只对小豆儿道,“知道了,你帮我去喊画儿来,我要她帮我梳发髻子。” 小豆儿应了一声出去了,过了一会便有人来敲门,我只以为是画翼,说了声“进来”,一转头才发现来的不是画翼而是棋莞,他在桑沃院中修行许久,再也不是之前在凤栖镇的那个穿着灰色衣裤,瘦弱苍白的棋莞了,反而穿着红装抹着口脂,现在已全然是女儿模样,若非知道他其实是男儿身,便再也分辨不出,他见了我,也不说话,我让他进了屋,棋莞走到桌边坐下,我给他倒了杯茶,道,“见了面好话没说一句,板着脸做什么?” “沉沉,今晚小王爷和陆公子要来,婆婆要你去。” 该不知又是哪个多嘴的说了这事去被棋莞知道了,但我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要特意来找我说这事,但我也只是在桌边坐下,道,“是的,怎么了?” “沉沉,我当你是朋友,旁人我都不说,但对你我不想隐瞒,”棋莞看着我道,“我知道陆公子对你有意,今晚那小王爷来——上次他便说了要给陆公子牵姻缘,可是——” “你说什么糊涂话?”我打断了棋莞,道,“这样的事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不过是个凡人,都是他们痴心妄想,一时也就过去了。你又在意什么?” 棋莞听我这样说,沉默不语低下了头,片刻又抬头对我道,“沉沉,你还记得之前我在娲神庙的时候许过的愿望吗?” 他忽然提起娲神庙的事,我倒还有些印象,那时候还是在去往明都的路上,棋莞在娲神庙里求女娲娘娘保佑桐生下一世投到好人家,完成他的抱负,于是我点点头,道,“记得,你替桐生向女娲娘娘求个好气运,怎么了?” 棋莞又沉默片刻,然后对我低声道,“沉沉,上一世桐生为救寺牺牲,这一世女娲娘娘听了我的愿望,又念及他的好处,真的给了他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机缘。沉沉,我一见到陆公子的时候就知道他是桐生,虽然面貌变了,名字改了,声音也不一样了,但我一见他就明白他就是桐生。我万没想到还能遇见他,我——” “等等,你说什么?”我有些不可置信,“陆呈峒就是桐生,不,陆呈峒就是这一世的桐生么?” 棋莞又点点头,我虽觉得这事有些不可思议,未免太过巧合,但又细细一想,我第一次遇到陆呈峒的时候的确觉得他有些面熟,虽然确实从未见过,但的确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而他的谈吐举止,也的确是与桐生莫名相似。棋莞在凤栖镇的时候就与桐生相熟,他能如此确定,那陆呈峒大约真的就是这一世的桐生了,如此想来,之前画翼说棋莞总主动和他亲近也就有了道理。而这一世桐生投胎做了个落魄书生,虽说不算富贵命运,但如今被那小王爷一眼相中纳入幕僚之中,得以施展抱负,也算是时来运转,大概也是老天给他的机缘,如此一想,又回忆起桐生上一世为救寺牺牲的惨烈,我心中也稍稍有了一点安慰。 “我知道沉沉你不会喜欢他的,也知道婆婆不可能允了跟凡人的姻缘,可是,可是,”棋莞吞吞吐吐地道,“可是陆公子喜欢你,我——我不想他难过,不想他痛苦,我……” “棋莞,”我握住他的手道,“我明白你要说什么。只是你要知道我跟那陆呈峒也不过就是一面之缘,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我答应你,今晚若是见了他,我不会看他,不会与他有半句话,更不会给他半点念想,出了桑沃院的门,我和他便再无交集了。来日他便会忘了我,等那小王爷再给他指一门亲,娶了妻纳了妾,过了凡人的日子,一切就都过去了。” “真的吗?”棋莞一听,眼中不禁放光,“当真吗?我怕,我还怕沉沉你会为了修为——我真傻,我不该这样想沉沉你,我知道你不会的。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桐生上一世已经很可怜了,这一世,这一世我想他好好的……” “我明白。”我笑道,“你只放心就好。这一世他能得了这机缘,在凡间也是难得的,想必是心诚则灵,女娲娘娘听到了你的心愿才给了他这转运的机会。如今又让你再见了他一面,也算是了了你的心愿了不是?” 棋莞听了我这话又点点头,此时画翼走进门来,棋莞便主动起身出去了。画翼又问我与他在说什么,我几句话敷衍了过去,画翼便也不再问,取了木梳来帮我梳头,在镜中朝我笑道,“我还当你定不会去见那些个好事的人呢。” “既然是为了我来的,那不去反而招是非。”我回答,“怎么,你也要去看戏?” “太无趣,我才不去。”画翼一边说一边笑,拿着梳子替我梳着,“旁的那些姑娘们听了个个都闹着要去看戏,我不凑这个热闹。” “你倒乖。” 我淡淡道,取了口脂,又看向镜中的自己,此时的我,也看不出半分苏西沉的模样,这浓妆好似一张面具,是我游走于人间的壳,我怔怔地看着镜子,又不由得想起申公大仙的话,这人世之事喧嚷嘈杂,又到底要这样才算是心下清明,无贪莫嗔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 七十九】慕佳人 还未出房门,便已经能够听到楼下人声鼎沸的嘈杂,搬着桌椅盘子走动的声音,迎客寒暄的声音,轻重交错的脚步声,还有宾客腰间玉佩相击的清脆响声,都层次不齐地交汇在一起,仿佛要穿过了桑沃院的天花板冲了出去似的。画翼先出了门去往楼下偷瞧了瞧,然后又转身走进我的屋子关上了门,悄声对我道,“今儿还真是好大阵仗!那小王爷并邑社一共来了快有二三十个人,沉儿你猜这么着,竟然连那林辉堂都来了,还真是热闹。” “他?”听画翼这样一说我倒有些惊讶,道,“我还当他再不会进桑沃院的门了。” “谁说不是,”画翼走到我身旁坐下,道,“不过他如今是郡马,身份不一般,能来也是难得。看来今儿小王爷是认了真了,不然也不会让他一起来。” “好了,你也不要在这陪我了,”我从镜里看着画翼道,“你若不下楼去,便还是回自个儿房里呆着去。” “我改主意了,”画翼对我道,“我要陪沉儿你下去,若是有什么能帮着的也好。” 画翼平日里是能不下楼去便定不会下楼去,今日能愿意主动陪我倒也是难得,想来也是她的心意,我也就点点头。我和画翼缓步走下楼,此时传来推杯换盏之声,又有竹笛吹的一首《姑苏行》为伴,笛声婉转悠扬。今儿来的人多,就连平时不当班的也都补了上去,此刻小豆儿也端着茶杯酒壶忙得跑来跑去,我正走到楼梯拐角,他差点一头撞到我身上,我赶紧伸手扶住了他,顺手稳住他捧着的杯盏,小豆儿抬头一看是我,倒笑了,忙不迭地道,“月姐姐,你来了,都是我不看路,差点撞到你了。” “还是小心些好,这些东西撞碎了你又要挨罚了。” 我也就摸摸小豆儿的头,又叮嘱他一句,此时就听得厅里传出一阵笑声,那小王爷道,“呈峒本是寒门子弟,本次来京应考,若不是辉堂伯乐慧眼,竟险些就埋没了这么个人才。我与呈峒一见如故,又赏识他的才情文学,今番呈峒入朝,我为朝廷得一栋梁大幸!今儿请各位来,也是因为呈峒与这儿的一位月姑娘有段奇缘,我提了多少名门闺秀他都看不上眼,只对这月姑娘念念不忘,本王今儿要请各位做个见证,成了呈峒这段姻缘去!” 又是满堂喝彩,厅中一时喧哗不已,待稍稍安静下来,只听陨若道,“王爷这是说笑,哪里就真能看上我们这儿的姑娘了?现在陆公子是什么身份了,我们这儿的哪里高攀得起呀,您呀这是拿我们的姑娘寻开心呢。” “听听,听听陨娘你这说的什么,”小王爷摆摆手道,“我与呈峒一见如故,视他为第一知己,如今这明都城里谁不知道?婚姻大事马虎不得,我必须替他把关,我有心给他配个金枝玉叶他便不爱,只一心喜欢月姑娘,我今儿就是特意来看看的,若是合适,多少钱都不在话下,若是我不满意,那也不能许给呈峒,是不是?” “听听,还在挑你呢。”画翼轻声对我道。 “你是来陪我的,还是来看戏的?”我瞟了她一眼,冷笑一声,“他们痴人说梦,你还在这起哄呢?” “说都不让说了,”画翼推了我一把,道,“你今晚可是要露一手了?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幸也再看一回沉儿你跳舞呀?” 我又瞟她一眼,画翼朝我吐吐舌头,我挑眉道,“我是绝不能给凡人跳舞的,我也已经发过誓不再魅惑人心。至于你嘛,等我高兴的时候,自然可以跳给你看。” 画翼一听我这样说倒笑了,又紧紧握握我的手,就在这时候只听得里头季迩轩对陨若道,“陨娘,话也说了,酒也喝了,是不是请月姑娘出来让我们瞧瞧?旁人不说,我们王爷为了见这月姑娘可已经来了两回了,再不出来,莫非想让我们王爷三顾茅庐不成?” “这又是什么话,”陨若扇扇扇子道,“浣莺,快去喊月姑娘出来,这都磨蹭多久了?” 浣莺听了这话便赶忙出来,见我和画翼正靠在楼梯旁,便走过来对我道,“可听见了吧?快去吧,这满屋子都等了你好半天了。” “画儿,你还是留在这吧。”我点点头,却松开画翼的手,看着她道,“我很快就回来。那里人多,你不喜欢的。” 说完这句,我便只身随着浣莺步入厅内,一声“月姑娘到”,听着却有些许的讽刺。这该是我第一次在桑沃院中凡人面前以本貌示人,而这本貌也仅仅是一张脸而已,而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王爷,这便是月姑娘,前些日子还病着,没能见王爷面。”陨若拍着扇子道,而整间屋子里都是被冰封住了一般的静寂,我缓步走到厅中央,向坐在主桌的小王爷稍稍欠身。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情景有些似曾相识,当日的流鹃,也是这样缓步走进厅里,时至今日,我还能够清晰地记得她的样子。 “啊,啊,是。” 我抬头看向那小王爷,而此刻他看着我的目光却有些发痴,口齿也完全没有刚才的伶俐了,陨若赶忙接话,对我道,“真是不懂规矩,见了王爷怎的就欠欠身,还不快跪下行礼,王爷,我们月姑娘还没见过客的,这些礼数也不太懂,都是我教导无方,让您见笑了。” “不妨,不妨,”一听陨若这样说了,小王爷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又看着我道,“月姑娘,伊人一面果真是人如明月,不同凡响。不知月姑娘芳名?” “月西沉。”我淡淡回道。 “月西沉,月落西沉,果然好名字。”小王爷点点头道,“我本以为桑沃院中姿色不过平平,竟不知竟也有这等绝色佳人,陨娘,是你藏得好了!” “王爷这真是折煞我折煞我们月姑娘了,王爷什么美人没见过,我们——” “陨娘你就不要再谦了,”季迩轩插话道,“这京城美人,能让王爷开口夸赞的,月姑娘还真是头一个,方才月姑娘步入厅内就如明月初升,我们这些都看傻了。我如今也是明白为何陆兄对月姑娘一见钟情,不能忘怀,若是换作我,也是一样。” “季公子也真是巧嘴,说得天花乱坠的,”陨若陪笑,又对我道,“既然王爷高看你,便来坐了王爷身边,陪王爷喝两杯。” 我微微颔首,“我不会喝酒,也不陪人的。只是王爷今日来也是贵客,我便以茶代酒,给王爷烹一壶茶吧。” 一边说着,一边便有小童端上茶桌茶具来,我掩裙跪坐下来,先用茶则取了茶叶放进白玉茶壶中,用沸水一趟将茶叶洗过倒出,再将沸水倒入壶中,用壶盖拂去茶末,然后封上壶盖,提起沸水壶浇洗茶壶。放下茶壶后,伸手用茶夹取出三只茶杯,一只闻香,两只为品茗,置于茶托之上,又提起茶壶将茶倒回公道杯,再将茶汤倒入三只杯中。这一整套的沏茶烹茶手法还都是流鹃教给我的,她烹的茶在桑沃院中是一绝,只是如今这套沏茶的法子还在,烹茶的人早就不在了。 “王爷,这一壶是新采的乳前龙井,配的是梅花水,都是最不容易得的,一杯为闻香,两杯为品,”我轻声徐徐道,“这一杯王爷请,另一杯郡马请。” “月姑娘,王爷喝是应该的,怎么另一杯你只给林兄也不给我们?这是不是太不公道了?”季迩轩抢白道。 “也不为别的,只是我这烹茶的手艺还是从霜儿姐那里学来的,霜儿姐曾也有幸给郡马烹过几回茶,曾告诉过我郡马独爱乳前龙井。只是如今她不在桑沃院了,我既学了她的手艺,又知道郡马喜欢乳前龙井,便不能不请郡马一尝。”我静静道,“季公子,好茶闻香亦是品,你说呢?” “月姑娘好风雅。”浣莺捧了茶递给王爷和林辉堂,那小王爷端起喝了一口,咂嘴品味一番,又对我道,“这一壶茶也是烹得恰到好处。我本只知月姑娘绝色倾国,喝了这一口茶才知道月姑娘慧心独具,非同凡响。” “王爷谬赞,只是雕虫小技而已。”有小童上来撤去了茶桌,我缓缓站起身,道,“王爷今日来意,我也已经知晓。只是我与陆公子本非同道中人,没有这个缘分。扫了众位的兴,还请王爷见谅。” “啊,是啊是啊,王爷,您看我们月姑娘今年也刚满十六,”陨若顺着我的话道,“年纪还小,又随性惯了,怎么能跟陆公子做配呢?陆公子前程无量,王爷还是该给指一个大家闺秀做贤内助才是呀。” 那小王爷听着陨若说着,眼睛却还盯在我身上打量着,我有些不喜欢他的目光,不由得稍稍往后退了退,就在这时那小王爷忽然开了口,对着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陆呈峒道,“呈峒,今日我本要给你婚姻大事做主,只是见了月姑娘面,虽是美若天仙又冰雪玲珑,可年岁不足,又有难处,我也不能强其所难。你刚入朝为官,为你的前程着想,还是定大户女子为好。” 王爷此话一出,刚刚那些还起哄着要给我和陆呈峒牵线的看客顿时倒戈,通通都改了口,一个劲地全都顺着王爷的口风,尤其是那季迩轩,此刻也是见风使舵,立刻换了口气,道,“是啊陆兄,王爷这是真真为你着想了,这婚姻大事可不仅是心里喜欢,门楣,家私,名望,一个都不能少了的,你说是不是?就前几日我同你说的那位李将军家的二小姐,也是风姿俏丽,年岁也合适。” 季迩轩先说了,众人便有都点头称是,变脸比翻书还要更快,而陆呈峒此时大约也是骑虎难下,只能起了身,沉默了片刻才对王爷道,“是,呈峒愚钝,多谢王爷为呈峒思量,呈峒感激不尽。” “罢了罢了,”小王爷摆摆手,笑道,“可是今日我也说了要给你做配,也不能言而无信。不如这样,你现在也没个帮衬,这桑沃院中别的姑娘随你说了一个,我都替你赎了出去,往后你娶了正房,留在身旁做个丫头也好,你说呢?” 王爷这话一出,厅内一下子又是鸦雀无声,这回连桑沃院中的别的姑娘们都不做声了,大概是各个都在盘算着这倒霉事会不会落到自个儿头上,又都在想着该怎样脱身,就在这时,只听得坐在左手边的琴歌开口道,“婆婆,旁人都不中用的,也不是我多嘴,只是每回陆公子来,都是莞莞陪着,莞莞又是顶细心顶能干的,别人都比不上,留在桑沃院里可不是可惜了,不如就给了陆公子吧。” 琴歌此话一出,满屋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此刻正坐在陆呈峒身旁的棋莞身上,而琴歌这一番话说得真是八面玲珑,谁都知道棋莞在桑沃院里是最粗枝大叶,又总添麻烦的一个,旁的姑娘都不爱搭理他,只是他一味坚持又看了我半分面子陨若才勉强让他留下的,而对陨若来说,若陆呈峒开口要旁的任何一个姑娘,她都得想尽了法子推脱开去,可唯有棋莞,她是巴不得让他走。而最绝的是琴歌大约是看出棋莞对陆呈峒有些情意,此刻满屋大约只有他乐意接这倒霉事,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三面讨好,陨若听了之后也连连点头,又对小王爷道,“王爷,赤儿说的是,每次陆公子来呀,我们这都是莞莞陪着,最知道陆公子喜好的了,莞莞又是新来桑沃院,最是懂事听话,模样也好,王爷若是乐意做主,我也乐意给牵了这红线。” “也好,也好,”小王爷看了一眼棋莞,口中道,“呈峒,既然陨娘也如此说了,那今儿我就做个主,把莞姑娘赎了指给你,你家里也好有个知冷暖的人,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既然莞姑娘与你都熟悉,那也是锦上添花。你说可好?” 陆呈峒还没开口,棋莞先伏身谢了陨若和王爷,之后陆呈峒才也伏地谢恩,我看着棋莞喜悦溢于言表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若是真依我的刑法我真想要阻止,对我来说,理智告诉我棋莞与那凡人离得越远越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或许这样才是好的,对于棋莞来说,这就是他想要的,既然这已经是他想要的,那我又何必从中做梗?就好像之前棋莞被怜杏哄着穿花衣裳被众人取笑,我上前阻止他却生了我的气,这一回我明知他对陆呈峒的心,若再出口阻止,他定不会原谅我的。想到这里,我硬生生忍住了没有开口。 “既如此,那莞莞你随了陆公子身边,要处处小心,切不能造次。”陨若又对棋莞道,“今日是你走了运,可不要得意忘了形。陆公子,往后莞莞若有什么做的不好的,你也要多提点他才是呀,莞莞在桑沃院里也没多久,还要你多教导。” 陨若此话说完,众人又开始恭贺陆呈峒,又有交相称颂小王爷的恩德的,我也不愿再在厅中待下去,对小王爷道,“王爷,茶已烹过,话已说过,我这就告辞。” 那小王爷还想说些什么,我又欠欠身,又环顾四周,转身便出了厅,画翼还等在屋外,见我出来,也便就随我上了楼去,回了房中,我坐在梳妆台前,画翼替我取了头上的珠钗,一边对我道,“真想不到会是这样,真不知道琴歌和陨若都是怎样想的,若是棋莞一个大意泄露了秘密可怎好,到底是狐狸。” 我淡淡道,“到那时候,陨若只需说一句莞莞是新来的,她也不知底细便够了,她们多精明,已经想好了后路。对她来说棋莞就是个拖油瓶,做事还毛手毛脚的,修行这么许久也只会倒茶送水,她巴不得棋莞离了桑沃院才好。” “不过也真是奇怪,我还以为那小王爷不会这样轻易松口呢。没想到这样快就了结了。” “了结?” 我看着她,又摇了摇头,“什么了结,这才是刚刚开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西沉记》正文 【章 八十】倾城笑 我对画翼说的话不错,自从那一晚的局之后,那小王爷三天两头便往桑沃院跑,然而都没有见到我的面。我早就知道他还会来,只是这阎王易躲小鬼难缠,也早就告诉过小豆儿和旁的人若是他来了我绝不见,就这样用各种理由敷衍了几次,终于有一天那小王爷又带了好些个随从来了桑沃院,只是这回身后还跟了好些个侍从,抬了五六个大箱子,在大厅里头摇着扇子。而陨若此刻走下楼去,见了小王爷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小王爷对她道,“陨娘,今儿能让我再见见月姑娘了吧?我这可不止三顾茅庐,都快凑成一副了!” “唷,这话不能这样说呀,”陨若手里握着鼻烟壶,朝那小王爷陪笑道,“您来我这桑沃院是来找乐子的,您要听曲儿要看舞,我还能不给您安排妥当了?我们桑沃院里又不只月姑娘一个美人儿,也不只月姑娘一个会烹茶的。您今儿来了高兴,月姑娘今儿却不高兴,那是您与月姑娘没这个缘分。既然在月姑娘那儿找不着乐子,您何必强求呢?” “陨娘,”那小王爷却不吃这一套,“我知道你这桑沃院里姑娘金贵,你也是出了名的精明,不过我今儿是专冲着月姑娘来的,你可别想拿别的姑娘糊弄我。我知道月姑娘一般不见人,但我也不是一般人不是?这样,我也不求月姑娘给我跳舞唱曲儿,我把这一千金放这儿,让月姑娘给我开了门见了面儿,然后让这月姑娘给我漂漂亮亮地笑一个,我这一千金就算没打水漂,你看如何?” “我说王爷,”陨若又笑道,一边笑一边给小王爷打扇,“您这就是让我为难了。我也跟您说了,这强扭的瓜不甜,月姑娘今儿是真抱恙,我还能哄了您?您这一千金放在这,要是我陨若事儿没给您办成,岂不是吃亏?桑沃院不做赔本买卖,但也不做亏心事呐,您说可是这个理?” “陨娘,我今儿这一千金,就算是买月姑娘一笑,你也别跟我说什么抱恙,我是不信的。你只管把我带去月姑娘房门口,别的你就别管了,我这一千金搁在这就绝不收回,如何?” 此刻我正和画翼在楼上房里坐着,画翼靠在我身旁正绣着荷包上的花样,悄声对我道,“沉儿,听到没?那好事的又来了。” “随他去。”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瞧着画翼手上绣的荷包,那一幅绣的是飞鸟白鹿,刚绣到一半,飞鸟已经有了雏形,但鹿还只有一双鹿角,我道,“这样大的图案,亏你有心思一点一点绣出来。” “你还看我绣花呢,”画翼朝门外努努嘴,“那千金买你笑的可上楼来了。” “只要我没有那心思,千金?明都城给我我也笑不出来。”我继续嗑着瓜子,淡淡道,“人来了,你还是先去里屋吧。” “是是,”画翼把彩线收进小篮里,“明都城给你你也看不上,别人不知道原因我还能不知道么?我们月姑娘心里只有那一位,旁的哪能入眼呀。” “你还敢开我玩笑?看我等会不真拧你嘴。小蹄子三天两头地学坏,当我病猫?”我瞟了画翼一眼,她又朝我笑笑,便一阵烟飘进里屋去了,就在这时陨若推开了我的房门,站在她身后的自然便是那小王爷了,而小王爷身后又有那些个侍从,直挑了三个大箱子上来,小王爷锦袍金冠,一把金丝秋香扇横在手中,见了我也不急着上前,反道,“月姑娘,陨娘告诉我今儿你身上不好,我也特意来瞧瞧,兴许是这天热了身心闷着难受,我还带了些好玩东西给月姑娘解闷儿。姑娘一笑也就身子快活了。” 此时他已站在我屋前,若是我要再赶他走反而会生事端,而他又砸了那一千金到了陨若面前,此刻这件事恐怕已经走漏出去,街谈巷议都要知道了。于是我将手旁的瓜子盅盖上,缓缓坐起身道,“既然王爷有这兴致,便请吧。” 小豆儿捧了一只五脚锦凳请那小王爷坐了,陨若还想说什么,王爷却一摆手道,“陨娘,你就不必在此伺候了,你放心,我与月姑娘闲叙几句,不过是给月姑娘带了些小东西解闷,你就先下去吧。”又对站在一旁的几个侍从道,“把箱子里东西拿出来。” 领头的那个小厮应了一声,便蹲下身解开了挂在箱子上的沉香锁,喀嗒一声打开箱子来,从里头碰出一只锦盒,锦盒打开之后从里头捧出一颗拳头大小的南海走盘珠来,那颗走盘珠通身珠圆玉润,闪着清透光芒,被安置在楠木底座之上,摆在桌上也是满堂熠熠生辉。那小王爷道,“月姑娘,这颗珠子可是顶难得的东西,只因我平日里喜好珍珠,四处收了来,见过的也不下百颗了。但这一颗是顶大顶圆,实属罕见。远看如明月高悬,不如就给月姑娘搁在屋子里,天上一轮屋中一轮,这是两全其美。” 凡人只知珍珠美,却不知海蚌产珠之苦。一颗细沙进了蚌壳,海蚌要用身体最柔软的唇舌去包裹沙粒,忍受数十年的硌痛,才能将一颗沙粒盘成一颗圆珠。而凡人只知将海蚌打捞上来,剖蚌取珠,离开海水渴死的海蚌便被扔在沙滩上,渐渐干了,死了,凡人哪里知道,他们所欣赏的这些珍珠,都不及它们还在海里时候的光明亮丽。 “王爷客气了。”我回道,“王爷喜欢,还是王爷留着。珍珠易老,我不爱的。” 小王爷听我这样说,倒似乎也不太惊讶,又挥挥手,那小厮便又从箱中取出一件雪白斗篷,里头衬着金丝绸,还用银线绣着芍药花,小王爷道,“这一件白鼠斗篷,是用了玉鼠皮做的,落雪之时丝毫不沾,这颜色太挑,非月姑娘穿不可。待到冬季,也不知道月姑娘愿不愿意赏光,一同看看初雪?” “夏虫不可语冰,当下是夏,王爷送的不合时宜。我也不看雪的。还请收回去吧。”我淡淡回道,如今这小王爷该是下了血本,把一堆好东西都送了来,指望着这一堆旁的姑娘都看了眼馋的东西往我面前一堆,我就能心甘情愿随了他去。可我早知道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自幼生在贵胄之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被金银细软伺候大了的,自个儿也有些才名,如今在朝中也隐隐然有那么一股势力,习惯了他看上的东西便要得到手,只是今日不巧,怕不是要扫兴而归。 “原来月姑娘怕冷,也不妨。”小王爷道,“早听闻月姑娘是个风雅之人,我也爱收集些古琴古笛,这一张绿绮琴是我最爱,昔日相如以绿绮琴奏《凤求凰》求文君,音色绝妙,赠与月姑娘,闲暇之时抚弄一番也别有乐趣。”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昔日在凤栖镇的时候,东升练字之时也常写这首《凤求凰》,他平日里是不太喜欢情诗艳赋的,唯有这一首写得多。总因为他写得多,我被带着也会背了。而他为什么总写这首《凤求凰》,我却并不太明白。而之前夏炽与我们讲昌尧和月姬的旧事的时候也说过月姬曾在麟安城恒帝寿宴上弹过一曲《凤求凰》,也正是因为人娇曲妙,才让昌尧狐动了凡心。我一心想着这些事,不由得有些出了神,待那小王爷喊了我一声我才反应过来,又看了看那张古琴,道,“王爷抬举了,我不会抚琴的,绿绮难得,我不能消受。” “我这三件宝贝,眼馋的人不知有多少,今日送到月姑娘面前月姑娘竟一个都不爱。我用千金敲开月姑娘的门,本想再靠这三件宝物博月姑娘一笑,只可惜月姑娘今日,怕是不愿给本王一个面子了。”小王爷坐在桌旁看着我道,“此事若传出去,本王在明都城里也要颜面扫地,全是月姑娘所赐。” “小王爷,并非你来这桑沃院不够勤,也并非你砸在柜桌上的金银不够多,只是我见了你的面便笑不出来。今儿我的面你也见了,话也说了,现在就请吧,我也累了,带着你的金子和宝贝出了我这门,往后也请不要再来了。”我站起身来,说完这句,也就一转身进了里屋合了门帘,过了半晌,那小王爷才让人收拾了东西抬出去,又是一阵脚步声,末了才关上了门。 自小王爷千金买笑的事传出去之后,竟成了明都城里街谈巷议的一件,甚至连一些不相干的人都慕名而来凑热闹,一时间桑沃院门前也是车水马龙,来客络绎不绝,竟比之前卿九在彖槿楼的时候还要更热闹些。虽然那小王爷消停了些,靠着这些看客,桑沃院的生意也是水涨船高,银子不断地哗啦啦地流进来,画翼还打趣说我现在成了桑沃院里头的摇钱树,然而我却不以为意,终日除了揣摩当日申公大仙教予我的修行之法之外别无他事,桑沃院里旁的姑娘本还在背地里嚼我的舌根,然而此刻靠着那些银子也涨了月例钱,因此也渐渐地不再说闲话。 “沉儿,你也在屋子里闷了好几日了,不如今晚出去走走吧。”午后画翼走来我屋对我道,“虽是夏天了,晚上外头可比屋子里头凉快些。” “有什么有趣的事?”我本还正抱着一本《六韬》在看,然而我也是有心无力,有一颗认真修行的心,却没看这些天书的脑子,正看得昏昏欲睡,听画翼来说,我倒有了些精神。 “你在看什么?让我瞧瞧,《六韬》,”画翼也不先回答我,反把我手里拿着的书一收,“真是了不得,我们沉儿如今也能看这样高深的书了,我看呀,这过不了几日你就能修成五尾咯。” 画翼这话明摆着是在调侃我,她是最知道我一看这些书就打瞌睡的了,而她前几日刚刚修成了四尾,此刻正是得意的时候。除去我和琴歌不说,画翼全是靠着自个儿钻研医术治病救人得来的四尾,在狐族小辈中是独一份。我瞟了她一眼,把书收回来,道,“你专会笑话我的,我根本看不明白,做做样子罢了。快说,有什么好玩的?” “我也是听小芦儿说的,昨儿城里来了几个昆仑奴的班子,杂耍卖艺样样都有趣,又有胡琴歌舞,看的人可多了,”画翼对我道,“更有趣的是那里头有个做大面具的,摆了好大一个面具摊子,做的又好看又好玩,我寻思着我俩,顺带着小豆儿,乐公子一起去看看热闹,也省得这几日那些个看客又来凑你的热闹,索性躲了出去快活快活,你说呢?” 画翼这样兴高采烈也还真是少见,也可以看出那些个胡人的确是有几下本领。而昆仑奴来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又多日没有出门去玩了,这回画翼主动对我提起,我也点点头应了声,到了傍晚托小豆儿去当班的姐姐那里撒了个谎,便与画翼、乐儿和小豆儿一起去了街上。 “乐儿,你最近读了什么书了?” 乐儿自从摔断一次腿之后便也少练了苦功,只不知从哪里搜罗来了一大堆经书厚册,日日抱在手里啃。他先前练苦功夫,我也算是替他悬着一颗心,如今他改成念书我倒松了口气,乐儿听我问,便答道,“读到《太一生水》里的《太一化水》。” 《太一生水》本是讲天地风云运转的书,《化水》已经是第二篇了,我本自个儿看书看得头都疼,本以为乐儿跟我四斤八两,还想在乐儿那儿找找成就感,没想到乐儿看的也比我深多了,而且听他的口气还颇有心得,我顿时有些泄气。乐儿以为我感兴趣,还想再跟我说说书中道理,我也没有心思听,只装着东张西望的样子,不想与他谈看书的事。之前在涂山上读《春秋》《孟子》之类就已经够难的了,那时候还有东升日日给我讲书,我好歹能记住不少,现在倒好,我是越看越糊涂,越看越不明白,身边也没个能提点的人。 “好了好了,难得出来还说什么书呀,”画翼看出我有些沮丧,立刻打圆场,又赶紧转移我的注意力,道,“沉儿你看,那里就有面具摊子,我们去挑个买了,戴着玩玩。” 画翼这样说,乐儿也不好再坚持,我们便一行走到面具摊子前,站在那里守摊的就是一个昆仑奴,打扮也全不像中原人,操着一口西域口音。小豆儿先看上了个一脸凶相的钟馗面具,那面具还有两只长角,小豆儿脸小,戴上不伦不类的却有些好笑,我们看了都忍俊不禁。画翼又从面具架子上挑了一只彩绘的狐面取下来拿给我看,悄声朝我笑道,“你瞧,这画的活像秋坪。” 她不说我不觉得,她一说我顿时笑个不住,那狐面红底灰面,又有金线勾勒,样貌大小活脱脱就是一个秋坪爹,我接过拿在手里,道,“那我就要这个了,等下回再碰上秋坪爹,一定要拿给他瞧瞧。” 就在我和画翼议论着面具的时候,忽然听得背后传来一个人声,喊了一声“月姑娘”,我不禁回过头去,不是别人,居然是陆呈峒,今日他穿了一身茶色便装,想必也是来集市上闲逛的。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集市上人多眼杂,我本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也没使个变身术,但既然已经碰上,我也只得欠身行了一礼,收起笑脸道,“陆公子。” “我已站了一会了,月姑娘本和画姑娘说笑甚欢,见了我却冷淡,想必是我扫了姑娘的兴,早知如此,便不唤姑娘了。”陆呈峒拱手道,“只是呈峒一直无缘与月姑娘搭话,今日偶遇,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同姑娘说几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