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点苍苔》 楔子 .. 我做过许多梦,却从未有一个如今天这般漫长。 开头已经寻不到了,只记得触目所及之处晕开了一片海,波光艳致,蔚蓝深沉,延伸到天穹交接之处渐渐淡去。日头分明很足,强光穿透云层洒在水面上区隔开流动的阴影,我却感到冷,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向死一般的自由。飞鸟划过云间,留下一声凄厉的长鸣,我听得心头一紧,却又隐隐见天边的潮水涌来,越滚越凶,眼看就把要我裹了进去。 而后那鸟却化作了人。在我被吞噬之前,他便站在了我的面前,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样貌,却只记得他凭一人之力把漫天的暗潮都挡了下来。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想我该道声谢,却见他旋即垂下头,化作了垂垂老者之态,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想起许久之前-甚至在我的记忆凝出头尾之前,在故国王城黝黑的城墙下,风里吹着瑶草的香。母后梳了高髻,簪着满头的珠翠,遥遥地俯身在高墙上看我。她朝我递来一支花,我刚接过,那花枝如墨般倏忽化开,我满面惊恐,仰起头,又看到了那个老者。 “你可知罪?”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咬着牙,怒瞪着他。 “可知罪?”他又问。 我不知如何作答,提了裙摆转身欲走,他却一把将我死死扯住,其力道之大简直可以拽下我的一条手臂。 “十世轮回,永生孤苦,可够你赎罪?” 我被他问得毫无头绪,回头怒目以视。他的脸渐渐清晰起来,化作了我垂垂老矣的父皇。 “如此,便咒你……”他未说完,天边便又劈过几声鸟鸣。我趁他分神之际飞奔而逃,他在后面扯着嗓子朝我扑来。未走几步,脚下的土地却渐渐结上了寒霜,而远处一株不知名的绿植上结着红艳的果。我朝那一路狂奔,长长的裙摆拖在冰面上阻碍我前行,眼见那人越来越近,我惊叫一声,陡然长出了翅膀,凭空飞了起来。 我看到故国的楼台高耸,檐牙林列,雕花的青瓷砖上树了一只巨大的鼎;也看到帷幔层叠,青铜柱上刻着九龙遨空,空气里燃着熏香,云气氤氲。再往后,便是一方华池水暖,水中有菡萏浮萍,游龙戏鱼,一派安乐。我看到自己越飘越高,渐渐地分不清这是记忆中的故国或是虚构的另一处梦境,只觉白云苍狗,时空莽莽,而自己在混沌的时空里里被永远地留了下来。 我陡然惊醒,冷汗浸透重衣,不觉一场深睡,也不知人间过了多久。 摸索着床头缓缓直起身,四下暗无天日,帷幔飘曳,落针可闻,窗口处凝着咒符,光芒流转,护我魂魄不散。我站起身,扯过深重的长袍笼了全身,冷静许久后方才感觉到自己的体温。也是,这具身体本该是死躯,若非鬼蜮常年阴气笼罩,万魂齐聚,我一个孤鬼早该被烧得灰都不剩。大概是起床的动静太大,惊扰了外间的小鬼,我方刚点上灯,只见木门倏然被推开,外间的几缕幽光照了进来,越发衬得这间房子像一座坟。 掌灯的小鬼受了惊吓,话也说不利索,张口讷讷,半天挤出一句:“殿下安。”我瞧着生气,拽过他的灯便朝外间走去,留下他一路惶恐,拦也不敢走也不是。连廊处挂满了青白色纱帐,随风曳然也森然,这届鬼帝的品味十分独特,尤爱把气势恢宏的鬼王城打造成乱坟岗。风中隐隐传来清越之声,传闻鬼王殿中的聚魂铃有镇天地万魂之能,我自是不信,并与白臻打赌谁能让那鬼铃铛消停片刻便免了去人间给白蕊带胭脂的活儿。最后自然是我大败而归,在人间流连了数月之久,顺带着踏平了京城每一处玉石铺子。 当今鬼帝的掌上明珠蕊公主尤爱搜集人间奇石,而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白蕊的弟弟白臻,尤爱斗鸡走狗上房揭瓦,调戏化作人形的海棠花精。鬼蜮少主的这幅德行让我颇有些忧心三界秩序,生怕六界之门大开,人间厉鬼不得往生,而往生了的厉鬼又聚在这破地方集体暴动,将我们生吞活剥。所幸历届鬼帝一贯命长,等白臻继位还不知道是几万年以后的事。 鬼蜮不透阳光,终年寂寂,唯有一束幽蓝色长河横在天顶,暗茫流转。那便是万魂往生时走过的长桥,听白蕊说我曾从那桥上统共走过三次,每一次皆为不同形貌,而我对此竟毫无印象。 “大概是过桥时伤了脑子,一时傻了。”白臻若有所思,换来我的反手一掌。这家伙嘴欠惯了,又经不得打,分明身强体壮一个男人,法力修为还不如其姐。若非白蕊出生时三魂不聚,**难支,被鬼帝以各方法器养着方才续得一口活气,且终身不得离开鬼蜮半步。否则少主之责断不会落到这个吊儿郎当的小破孩身上,念及此,我越发为自己的前景担忧。 一路闲思,身体循着记忆无比娴熟地穿过精雕的连廊与华池上曲折的白玉桥,一路小鬼皆不敢言,见了我愕然行礼又默然退朝一边,一如见了瘟神。我目不斜视,绕过雕龙的影壁与春睡海棠,推开白蕊蕊寝殿的大门,偌大的寝宫寂寂无声。我忽觉心下一紧,忙冲到她的床边,掀开帘子只见满床锦秀空无一人,刹时头脑一空,愣在原地。 “我睡了多久?“ 一路跟着我的小鬼越发嗫喏,我愈发暴怒,一把扣住它的喉咙,狰狞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阿蕊呢?!” “一大早起来你是不是有病?”我愕然回头,只见白臻倚在门口,双手抱胸,一脸幸灾乐祸,嬉笑着指了指寝殿里间的浴池道:”我姐还在泡澡,你这一下惊扰了大半个王城夜不能寐,啧,公主殿下的起床气好生生猛。“ 原来如此。我略有些尴尬,干咳一声,索性不去理他。白蕊寝殿里的汤池子实有聚魂之用,她近来身体越发地虚,待在汤池子里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长,鬼帝对此心疼得紧,而白臻好似没事人一样照旧往人间跑,醉卧花丛,左拥右抱,调戏鲤鱼精。 也难怪这小子不受待见。我坐在白蕊的床上仰着头,他贱兮兮地凑了过来,挤在我旁边,央我给他讲王老二大战黑熊精的故事。 “你是不是有病?“我白了他一眼,他不以为意哈哈大笑,惹得我又白了他几眼。年少时白蕊被闷得无聊了便老爱听我将些人间趣事,而我来往人间从未发现什么趣事,我于是闭着眼睛瞎编了一场王老二大战黑熊精的大戏,学着说书先生的语气抑扬顿挫手舞足蹈,丑态尽出。未料白臻正倚在门边,眼睁睁瞧我吹得天花乱坠而他听得不亦乐乎,于是这事他便记下了。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记下这般无聊的事情。直到再后来,我闲极无聊调戏了一把守在我门口那个鬼侍卫,他好容易幻出人形,人形也是剑眉星目颇为耐看。白臻这不要脸的混王八羔子却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对那鬼将挤眉弄眼,要我给他演黑熊精。我一时震慑,怒极之下把他揍了一顿,这一揍,那一朵轻飘飘的桃花便也随之凋落无踪。 真没劲。 “那不然我给你来一段?赵三娘三过长青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珠箔飘灯独自归 .. 山石道人出生的那一年,彗星划过夜空,划开长夜一抹惊艳,经久不绝。路过的道士断言他天府星与武曲星同宫,主富足,将来这孩子必承人间大富贵;如若不然,便同仙家有缘,或可白日飞升,长生不老。他料中了故事的一半:其人确有过人慧姿,博览群书而过目不忘,五十岁时弃了功名一心问道,不过两百年便跻身仙门。又因其先后收了南海化了形的梼杌与穷奇之残影,在天枢门中跻身掌门之位,一时名声大振,四海拜服。 也正是那一年,血流星劈开了长夜,耕地中长了白毛,天下大旱,白骨露野。而蛰伏妖界百年之久的妖王宗晅(xan,三声)倾其全力,劈开了六界封印,率众妖自鬼蜮借道攻往人间。狼烟绵延百里不绝,流血漂橹自不必说,英雄辈出而又陨落,那些曾在四方成道会上惊才绝艳的尊者旋即被砍下脑袋,躯体倒悬在了西昆仑抚云殿的大梁上。山石道人率众弟子负隅顽抗,在原抚云山庄旧址上结七星之印,将妖王困于其中,七个日夜后,终于力竭身亡——这是那道士没有料到的故事的另一半。 世人常将此战同五百年前子陵君怒斩白蛇之战相媲美,并纷纷感慨这一世英雄如流星一样耀眼,一遭人世游历实在赚足了本。但如若山石道人尚在人间,他该还是会念着活人的好,毕竟人间别离,四海毁誉也只有活着才能领受。 君子明德,克己,齐家国,修清正。一旦命都没有了,清正也只剩众人的口耳相传与隔了些味的揣测。山石道人一生无子,风清气正,世人多有仰慕,但他也给自己留了个不那么清正话头:便是砍了凶兽后以其煞气熔成的那一个鼎。此事说来也有趣,凶兽残影化形本是百年难遇,其戾气又因妖界移动之顾刚猛异常,道人计无所出之下便只得融了天枢门藏经阁中封存了多年的天外巨铁,令滚热的铁汁中和了凶兽戾气,铸鼎后又在鼎壁上凿下经文符咒连同几行字——统不过劝诫各位仙友及后人子弟潜心向道修身养德之类——这巨鼎也便顺手被支在了殿前广场的青瓷砖上。 此事经仙友们口耳相传,相邀拜会,熙熙攘攘的仰慕者中便也混进了些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客。有赞道人大德的,便也有人吹九五之意的,三人成虎,众议成林,索幸山石道人早已乘风归去,这些没有出处的闲言便也没有了终结的由头,然斯人固然逝去,生者还当承着这一方天下人的厚意,而承天下众望与揣测的那只鼎,却还齐整巍峨地立在天枢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每当这时,临衍便隐隐觉得惋惜——仙友们虽跳离了五谷,四海江湖终究还是一样的。 当然这些心思实在太过于大逆不道,天下仙友的厚望自然激励着天枢门后辈弟子越发克明俊德,勤加修行,不可有半点差错。每念及此,他便会紧掐这些跑马般的无谓感慨,在内心里朝着师父埋骨的地方遥遥一跪,且当尊崇与祭奠。他是山石道人遗世的关门弟子,亦是天枢门临字辈的首座弟子,合该比同辈弟子们更为厚德载物,断不可因一些无须有的事情辱没师父盛名。而殿前广场上的银杏树与天枢门常年润泽的雨季,那些无畏的关于师道、人道与天道的揣测,则仿佛更漏尽时袅袅的浮香与隔了一层轻纱般的雾,不合时宜,亦不可为外人道。 今年的雨季倒有些不同寻常。银杏树沙沙的响声太过细碎,夜漏喑哑,水汽蒸得令人发闷,临衍辗转许久后终于站起身,打开了窗,令冷意柔柔地浇房来。被血洗过的天枢门没有旧址那般奢华壮美,建筑也多以青石为料,虽楼阁连栋亦有青砖黛瓦的简洁庄重。黛色深影不如童年记忆里那般遮天蔽日,藏亦不如师父在时的恢弘,他却十分喜爱拍开了窗口的这一抹天,坠了银丝夜色系在世界的另一端飘飘摇摇。明日便是师父的忌日,而那后山被血色洗过的绿竹林此刻已是生意盎然,再无杀伐之气。他发了会儿呆,摸着黑找了灯笼又将纸面擦了擦,燃好半只蜡烛小心翼翼地放进灯笼里,又沉思片刻,方才吹了灯,合衣睡下。 师父从不曾入梦。临衍半梦半醒,恍惚见了后山的绿竹又仿佛瞧见了明日的天光。天光正好,照耀着灼灼新起的盛世与平安;也正在同一天夜里,山脚不远处蟠龙镇郊外的一处土丘被雨润得太厉害了,窸窸窣窣的泥土抖落开一方浅坑,坑里埋着的半幅白骨终于见了天日。 临衍醒得早,天光蒙蒙时便听有人提着剑匆匆地往主殿上赶,环佩敲击之声在春日清寒里十分悦耳。木门咚咚响了两声,他抓了件外袍往身上一拢,打开门,凉意未歇,泼了一室的风。师弟明汐正杵在门框上,衣冠不整,半困半醒,气喘吁吁。 “发生了什么事?”临衍一边抓起外袍拢在身上,转身又将被夜风吹得摇摇欲坠的烛火挑得亮了些。明汐被早春的寒气冻得有些僵,搓了搓手,大概见了师兄便火速清醒了些,只是发髻歪斜着摇摇欲坠,昨日换下的外套尚来也不及整理平整。 “明长劳着师兄去一趟大殿——怀君与云缨长老也在,具体何事我亦不知。许是……”他讷讷地咽下了不详的猜测,临衍知其素来胆小,怕鬼神怕噩耗更怕见他那一绷脸则天地变色的师父,遂草草点了点头,束上长发又顺手将衣领处的褶皱牵平:“喘口气,无妨。我这就过去。” 山石道人长逝后掌门之位悬空多年,天枢门以明素青长老为首,松阳、云缨、怀君长老权责分明。临衍记起上一次披星戴月被赶出房门的时候,那时他刚被赐予首座弟子令牌的时候,跪在太极殿雕了浮莲的青砖上,高台上的众仙者衣袂翩然,超凡脱俗。也是这般的长夜无星,雨意绵延,青石冷砖上倒影出朦胧如幻的浅影。 两人步履匆忙,凉风瘙得树梢窸窸窣窣地响。明汐忽然轻咳了一声,临衍回过头,却见他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头冠松系在发丝上,一路奔波却险些滑落下来。 “……慢些无妨,整整衣冠。”临衍见状皱眉,指了指他的头顶。 临衍见状却是会错了意,笨手笨脚慌忙躲开,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不敢劳师兄,我自己来。” 夜色里明汐的眼睛实在是漂亮,黑白分明,光芒流转,眼尾微微挑着令人愉悦的弧度,镶在一副单薄的躯体中也令人忽视不开。他的鼻头扁而偏大,嘴唇太薄,若生于乱世,这本该是幅枭雄之相,若不是他的气质太过温和——仿佛一道本该锐利的剑锋硬生生陷在了一汪温水之中,浮在皮相上亲善亦有些不协调与不甘。临衍深思飘忽,瞧着他却又莫名想到了他那同师娘一道长居后山的师妹——也是这般漂亮的一双眼睛,奈何左脸却有一道胎记,由眉头蔓延至唇角,用厚厚的刘海遮了也不甚顶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小白脸与管事与贼 .. 天枢门弟子由其师拟名以分派系,其余没被长老收归门下的便各自保留俗名,以期考察。明汐为明素青的徒弟,山石道人性“东临碣石有遗篇“,拟了个临字便撒手不管。怀君更散漫,他左思右想不得其法,索性望北朝南取了个北字,其门下两个亲传徒弟便依此分别叫了北镜、北诀。 怀君白衣白发,望着甚是仙风道骨。——然也仅仅是望着而已。他忽然被点了名,蓦地绷直了身子,握紧拳,即便坐在金丝楠木精雕成的高座上亦仿佛待审的犯人。临衍猜怀君长老该是闭关太久,猛地面对众人依然紧张得无法自已,而明汐猜璃长老许是被那位惊才绝艳却又英年早逝的师兄保护了太久,年纪轻轻初担大任,免不了行止有偏。 也不怪小辈作此想法,若非他曾在妖王血战中连斩潇湘无归两大妖,少有人能够相信这位开口脸红惜字如金的嗫喏年轻人有着这样惊绝的剑法。也无怪好事者曾将他与那位惊才绝艳的师兄相对比,一个人的剑法可以狠厉至此,而其耳根子又可以软糯至此,稍一个小辈哭泱泱地求个情,他便连戒尺都打不下去了;而稍一点众人熙熙凑热闹的事他便怂了,宁愿躲在后山劈柴都不愿面对这种四方来朝场面。这样的事在渡劫飞升又沐过血战的众仙友中实在不多见。 怀君虚掩着嘴唇咳了一声——仿佛随时随地都在自证清白一般——轻声道:“一节骨头而已,现在断言还为时过早。”言罢,又示意跟前的弟子将手中锦盒捧得更高些,好教众人瞧得清些。临衍这才看清楚,暗红色的织锦上纹着的密密麻麻的符咒,盒子周边亦雕了细细的咒文,盒子中间躺着一段人骨,森森白骨早已腐得不成样子,仿佛刚从泥地里挖出来,泥上糊着深绿色浊物,汩汩冒着黑烟。明素青长老示意临衍凑近些,临衍领命,待离得近了,才看清这那是浊物,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妖虫! “若非这邪物妖气冲天,也不会引来这么多污秽东西。”明长老道:“再同他们说一遍吧,这东西是怎么得的。”明素青立于五玉座之首,神色肃穆,手握拂尘,身形滚圆,衣衫垂地。若非揽了这长老之职——明汐曾大不敬地想过——他也该是端坐在罗汉殿上任人朝拜的大喜佛。然此喜佛掌门中刑罚,众小辈皆被他的诫鞭抽过,严重些的还被他脱了裤子跪在长生殿里打过,此种情形,令人一念惴惴,甚是胆寒。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明长劳言罢若有若无地朝临衍二人的方向瞥了一眼,目光隐有责备,临衍垂首,明汐大惊,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恩师亦是严师,明汐这惊弓之鸟般的性情同明素青大有关联。 手持锦盒的弟子领了命,沉声道:“丰城章家二房之女婉仪在上月时不知所踪,章家报了官,官府百般寻觅亦无所得。昨日大雨,城南密林里的一方土堆被雨水冲开了,露了截人骨,惊了清晨路过的农夫。那尸骨被刨出来时只剩了下身小半截,仵作寻不到线索,后来还是被章家仆役认了出来,原来章小姐天生缺了左腿小指。这半截骨头连同那残缺几片枯骨确是婉仪无误。” “那仵作被吓得半死,章家人找了个云游道士去驱鬼,那人左探右探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嚷嚷这东西邪门,平常术法难以应对。由此,章家便让人连夜捧上了山来,”明长老道:“你们有何看法?” 殿中瓮声四起,却无一人提出异议。怀君端坐在高台上眉头紧皱,不知其所想。 “临衍,你作何想?” 仿佛一场鸿运从天而降,临衍虽面上沉着如水,心下亦有些惴惴:“敢问长老,除此妖气可还有其他线索?” 殿内霎时落针可闻,怀君虚掩着嘴,细细咳了一声:“说起来,这景象倒莫名有些眼熟,颇让人想起当年昆仑虚之事……倒也令人动容。”明素青的脸色更沉了些。昔年昆仑虚凌霄阁出了事,众仙门惊怒,险些被朝廷一锅端了,这事临衍略有耳闻,众小辈还不知道,瞧着门中长老们的意思,小辈也不肖知道。昔年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孽债就被怀君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中讲了出来,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临衍忽然觉得,怀君长老这说话不看由头的性子,想必令其师兄亦跟着吃了不少苦。 短暂的沉默之后,明素青叹道:“说也无妨,横竖三十年前的旧事了,在座的各位也想必不会到处去乱说。” “当年妖族作乱之时,曾有传闻说宗晅饲了一只乘黄,”她的声音轻若烟尘,缥得仿佛隔了层纱:“无人知其因缘,而乘黄上古神族,又怎会跟了妖王,亦无人说得清楚。昆仑虚凌霄阁的慕容掌门亦曾饲过一只乘黄,这事倒不是个秘密。妖物却始终是妖物,狂性大发后将凌霄阁……罢了,往事无关,”他瞥了怀君一眼,又道:“乘黄食腐为生,其唾液有如剧毒,可令白骨成泥。这半截骨头虽已经腐得面目全非,可我上次见这情形时,却是在昆仑虚下,尸首遍野,血都浸到了三尺地下。” “乘黄自此绝迹,你们也不必太过惊慌,”明素青打断道:“再者说,妖虫循妖气而来,或许这妖气源于其他魔物也未可知。”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一场春雨刚尽,殿中清凉的空气也沾了爽意。晨钟之音稳健而低沉,太极殿顶上的琉璃瓦折射出幻梦般的浮光。 “你且带几个师弟去探探吧,”明素青道:“算起来章家同你师父还略有些渊源,人家既然找上了门,我们也不可坐视不理。” “北镜也恰在丰城捉妖,距你们不远,”怀君忽然道:“你们可以传个纸鹤给她问一问。” “当年之事令凌霄阁蒙羞,现在天下修仙人都盯着我们不放……”明素青一边说,临衍又想到殿前广场上的那一方巨鼎:“……四方成道会在即,你们也各自小心些,千万注意门派体面。” 临衍点了点头。怀君又道:“此去丰城亦只需你们尽可能地搜集些线索,能除妖卫道固然是好事,若遇上了险情也要务必知会门中,寻求帮手,小心为上。”临衍朝高台上众长老稽首,掷地有声:“弟子必当除魔卫道,不负所托!”言尽,又朝明汐点了点头,肃然退出了大殿。 晨曦胜血,薄薄地晕在琉璃瓦与连绵的青山之上,让人无缘由地悲戚。明汐跟着临衍的脚步走了许久,几番欲言又止后,问:“我师父他……是不是嫌我丢了他的脸?” “为何这么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天威高难测 .. 丰城的烟雨来得快褪得也迅疾。夜空被将将洗净,素月分辉,海天澄澈,又恰逢月中,照例该在西街摆上灯会,让空气间馥郁的湿意同烟火漫华,游龙爵马相得益彰。许是受了城西挖出的白骨影响,本月灯节人倒少,镇子布局紧凑,木质连楼别致精巧,马头房顶的檐下坠着小铃铛,据闻有辟邪之意。在小摊上放了各色玩物的小贩亦仿佛失了吆喝的兴致,懒洋洋倚在跟前的摊子上瞧着过往行人;姑娘们闲情倒好,但凡出一趟门,无论外间多么风声鹤唳,总也会点上红妆,戴上珠钿红缨,眉目流盼。 临衍喜静,这种热闹场面总归还是令他觉出些许不适。乐器行的小厮眼见生意寥寥,正准备合上木门。惊鸿一瞥间临衍恰好瞧见门厅中放了一方长琴,琴身漆黑通透毫不起眼,六弦凛冽,琴尾雕成凤首模样,以黄缎掩了些许。他遥遥站着看着,心下怅然。明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待收工的小厮伸了个懒腰,神色恹恹。 “时日已晚,莫去打搅人家。”明汐摸了摸鼻子,心道,怎是打扰,人家不就是做生意的么? “咦?那不是传闻中的凤首琴?”明汐亦凑着窗户边看了看,亦感惊奇:“想不到在这小地方竟能寻见。据闻其音清冽如空谷鸣泉,历史倒久,这样支在门厅里多半是仿品,也不知雕琴的师傅手艺如何。”——这便是北诀不受待见之处,不分场合,不懂看人眼色,话多。明汐略感不快,北诀丝毫不觉,道:“传闻桓公子——就是东海斩大蛇那后称帝那位——他亦是音律高人,只不知他同先掌门谁更厉害些。说起来我也从未有幸听闻先掌门抚琴,师兄你可有听过?” 北诀圆脸浓眉,身量极高,一双酒窝镶在颊边满脸无害,一身腱子肉却又令人不敢造次——若非如此,明汐早将他揪来以武力封口了。都道弟子随师,但这话在北诀处是行不通的,谁又能够想到,这样聒噪话多不受待见的一个人,其亲师竟是个在一到众人面前说话便脸红的怀君? 又或许是性子相互补,北镜师姐心细如发,雷厉风行。北诀聒噪如鸭,一大一小,怀君长老因此便更不必理会门中事务,更躲在他的剑阁之中潜心武学,自在逍遥。明汐揉了揉太阳穴,道:“先掌门自是冠绝当事,师兄的琴音亦有伯牙之质——你能不能别跳了我们要往东街走!” 丰城虽小,章家却是自持书香门第,三世为相,先帝亲笔的一个章字煌煌然挂在朱门牌匾上,子孙守了几十年的基业却也败得只剩这座宅院同这个匾了。章府沿东街南北一路铺开,高墙深院尽是脸面,其东园里的一枝梨花却是不经意地探了出来,吹得满城香郁,经久不绝。正是春末夏初,暑气将生未生,佛了一衣的花香熏人欲醉,临衍忽有些犯困。 不远处的戏台上有人在唱《长离》,曲词太过迤逦多情,临衍不喜,民间却是流传甚广。他曾在聊城听过全本,统不过故国伤别离,兵败如山倒,王侯将相竟相登场一类。这一幕该到了卫国兵临城下,小皇帝颓坐在御案前提笔记下王城中最后时光。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未潮平。还有个小生扮作董王妃,水袖翩然,朝那少年天子盈盈一瞥,愁怨累得要从那双凤目中滴出来。歌者柔腔婉转,倒比聊城初闻时入木三分。他没由来地一愣,回过头,只见巷口掠过一抹清瘦的身影,似是一个姑娘,那背影像极了……他说不清是谁,只依稀瞧见紫衣罗带,裙边绣着繁花绕蝶,如墨的情思里簪了一支凤头簪子,飞凤含珠,珠玉小巧可人。 ——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他看到那姑娘悠悠回过头,瞧了他一眼。极其好看的一双眼睛,一张脸的左半边被长发遮住,隐隐透出一块暗红色胎记,从眉头蔓延至唇角。临衍心下诧异,不觉可惜,亦不觉惊悚,只有诧异。 “师兄?” 他回过神,北诀在他跟前摆了摆手。那姑娘却是不知所踪了,临衍一晃神,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北镜可有告诉我们去哪里汇合?” “东街慈恩寺前边的石狮子处,”北诀道:“但她刚又跟我说,她想趁月色往城外去看看埋尸之地,让我们往府衙那头先去,婉仪的尸体停在那边。” “好好说话,挤眉弄眼的吓唬谁呢。”明汐往北诀脑门上轻飘飘拍了一掌,一掌落空,北诀却也不敢东张西望了。临衍一皱眉,道:“章家一门三相家风甚严,她一个深闺小姐为何会在密林里被人发现?今日月色甚好,山精鬼魅自行退避,倒是有趣。” 北诀揉了揉鼻子,心道,师兄你一口一个有趣,我这吓得汗毛都要立起来了。他重重一咳嗽,道:“我方才看到后街上有卖纸钱的,师兄你可需我去买些纸钱元宝?今日是先掌门忌日……” “……” 他这一说,众人倏然沉默。北诀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可怜兮兮又瞥了一眼临衍,嗫喏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知你好意,无妨。” 明汐眼看就要把北诀瞪出两个窟窿。临衍心下疲惫,捂着额头,扯了一把明汐的袖子,道:“确实,尸骨发现之处无论如何也该去看一看。可章姑娘的尸身还停在府衙里,夜长梦多,不可再等。官府那边我同明汐速去一趟,你先去与北镜会面,遇了她再去一趟城外树林——切记遇事莫冲动,若遇险情传音我同明汐。” 北诀踏着月色走远,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明汐叹了口气,百思不得其解:“就这张不争气的嘴,师兄为何那么惯着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落魄江湖人 .. 明汐大惊,堪堪扶着门框进退维谷。老郑亦回过头,见是那道士便瞬间黑了脸,冲上前去拽着门把便要关门:“你?你个江湖老骗子还敢来?!我再找人来把你架着丢到城门前的护城河里信不信?!” “不敢,大人息怒,小人就是个算命的,哪有这种胆子。”虽作如此说,这道人却是往前挪了几步,牢牢拽着门框死不放手:“实是那章家家大业大,欺我一个糟老头子没甚本地靠山,耗了我好些符纸法力却不给我结工钱,实是可恶,欺人太甚。二位少侠眼看着也是心善的,天道昭昭光天化日,若能为几句好话……” “放手!”老郑说着便要动手,临衍忙上前拦了,只道:“先生有话好说。” 那道士眼看有戏,便又朝临衍磕了个响头:“少侠心善,他日必有福报。小人在县令府门口跪了几天,水米未进日渐憔悴,眼看那章家却朱门酒肉枉顾他人死活,十文钱的工钱都给小老儿拖着……” “你放屁!”老郑亦是不甘示弱:“你自个儿骗了人家好几顿好饭,事到临头拍屁股跑了,人没把你打一顿已是我佛慈悲,”言罢老郑又回头朝二人解释道:“二位千万别信这江湖骗子,这人忒坏,自己夸下海口要去章家做法,事到临头跑了不说还顺了人家放在小姐陵前的两个烛台——看什么看,你这手脚不干净的,早有人见了报了官,若非章家上下忙做一团懒得同你计较,看你还有命来这里讨工钱!” “冤枉,这种腌渍事小人怎干得出。”他双手伏地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巨大的王八,眼看明汐的裤腿被他拽得越发地紧,他求助无门只得俯身将那道士扶了起来:“道人起来说,进去说,我裤腰要被你拽掉了。” 临衍亦看不下去,朝老郑点了点头又问那道士:“敢问仙友怎么称呼?” “江湖人赐名山石真人,区区微名不足挂齿。” “……谁准你起的这个名字!”明汐这一喊,不知谁家养的一只狗忽然叫了起来。 天下修仙者众,从道经里扒出个仙风道骨的名号又不是什么难事,这撞谁的名号不好偏生撞了先掌门?!明汐气急,临衍却拦了他,朝那道士作揖道:“我们师兄弟还有要事,若阁下实在蒙冤,要不我们改日……?” “不行不行,小人福薄,今儿一早起来卜得一卦必有血光之灾。二位少侠年少风流又身着天枢门衣衫,想来不会见死不救断人财路。” 临衍眼见他似有愈演愈烈之势,又见老郑气势汹汹进屋拿了拐杖准备赶人,遂强忍着头疼,自怀中掏出一张黄纸又往指尖上吹了一口气,在指纸上凭空画了几笔。被他勾过得痕迹便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将符纸递给道士,道:“这是驱鬼符,应付小妖小鬼该是够了。道人可否通融一二,我师兄弟今日确有要事。” 明汐瞧得心疼。那一面驱鬼符可是怀君长老亲自做好了赏给藏执勤弟子的,师兄资历已深自不用守夜,但凡得空却还是爱往怀君长老处走。眼看那道士欣喜若狂地接了,老郑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遂也只能强忍不忿,怒气冲冲地将县衙府那扇久经风霜的木门推得吱吱作响。 “二位少侠!活菩萨!少侠光风霁月,甚是厉害!”眼看着木门即将合实,那道士却还贼心不死一般,把着门框,另一手死死拽着明汐的衣衫下摆,道:“少侠赐我灵符,我这就给少侠施个法,保管邪魔退避百毒不侵。”一边说着,一边沾了唾沫在手指间上,又往明汐的手掌中一通乱划。“少侠这命好,霸气,硬朗,大富大贵,姻缘之事也自有老天护着。” 明汐一时分辨不清是他那鬼画符一般毫无章法不明就里的所谓“法术”更为恼人,还是他那沾了唾沫的的手指间更为令人愤懑。但那石狮子上的鬼画符该是出自此人之手,想是毫无疑问——明汐不知为何突然想到。 那道士完事后还往他的手掌心上吹了吹,这让明汐更为愤懑。 “快滚!滚滚滚!”老郑怒发冲冠,生生掰开道士的手指,费了九牛二虎只力啪地一声合上了木门。 “侠士心善,阿弥陀佛。要我说那坑蒙拐骗尽沾小便宜的家伙索性就不该去理会。” 临衍点头道了声是,又见明汐满脸嫌恶,将自己的一只手往裤腿上擦得甚勤,甚是干净,看着连皮都要搓下来一层。他摇了摇头,问老郑:“老先生信佛?” “也就平时没事念两句,算不得十分信。”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穿过中庭,海棠花馥郁,缀在春意盎然的枝头熏得临衍又有些困——今日怎的如此嗜睡?他暗握了拳强打起精神,遥夜如水,越是临近县衙后院越显得夜色深沉。“想着今日二位过来,我们大人专程说服了章老太太将那姑娘的尸骨在这县衙中多摆一日,明日章家也该让她入土为安了——好好一个大姑娘,给父母捧在手心里明珠似的,怎就遇上了这种事呢?” 临衍一路听着,也不插话,明汐在二人身后跟得久了,一边试图用衣摆把手擦干净,越发难受,闷闷问道:“老先生听说过此事?” “不敢当少侠一声先生。”眼见二人一时也难改口,老郑缓了步伐,轻声道:“也就看二位侠肝义胆年少有成,老头子我多一句嘴。二小姐养在深闺,见过的人也少些,稍不留意遇了些心怀歹意的,也未可知。” “先生知道些什么?” 老郑眼见明汐目光灼灼,蓦然住了嘴,摇头道:“老东西瞎猜几句,二位千万莫往心里去。” “您识得那位大小姐?” “大小姐深居简出,哪是我这种人能见的。”言罢又觉出自己此言不妥。他吞吐之意昭然若揭,怕不是让人觉得自己可疑了吧?老郑忙解释道:“我那闺女在章家做些女工之类的杂事,有时也会见着章小姐两面——我丫头说章小姐平易近人,待下人也和善,闲时还教她认了两个字。丫头心善,见不得好人恶报,还为这事伤了不少心。” 明汐还待再问,却被临衍伸手拦了下来:“多谢老先生,我师兄二人必尽绵力。”郑渊闻言松了一口气,举着忽明忽暗的灯笼朝前方一间黑沉沉的屋子指了指:“到了,这边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名门弟子 .. 北诀是个闲不住的,门中规矩严,主刑罚的明长老又似早记上了他的仇一般,斗鸡走狗之事但凡被人捅到了长辈跟前,无论主犯是谁,他总得连带着担些许责骂。北诀有时觉得沉冤如六月飞雪,天不开眼时不我待,更多的时候——比如当他经主犯指使而淘了藏跟前那颗百年老槐树上的麻雀蛋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神气。算来那些个淘气师弟入门比他还晚,而这些上房揭瓦地里刨泥的主意他是从来想不出的,固许多时候,他虽觉冤屈,亦对自己有些许敬佩。 ——不同于对临衍的那种敬佩,只是觉得门中卧虎藏龙,自己总归是有那么些不讨人嫌的时候。 北镜在章家的主厅里坐了将近一个时辰,好茶好点,水是方沏好的温热山泉,章二夫人坐在次坐上嘤嘤地哭。章家老太太倒看不出太多悲切,一一接下北镜的问话又将转头吩咐小丫头将二位好生伺候。北诀如坐针毡,诚惶诚恐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茶水,一边念叨着“慢点,不劳,我自己来”,一边手指一滑,将那允州官窑里烧出来的青瓷茶杯摔了个粉碎。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他惶恐地念着,随后便被那一贯雷厉风行的亲师姐轰了出来。 而那簇据说由户部尚书大人亲赐的蝴蝶兰正挤在墙角,实在太过寂寥了些。北诀在前院一方矮墙前蹲了许久,百感交集,对师姐的敬佩之情却又诚挚了不少。昨日里收了师兄的纸鹤本想着接了师姐速速回去,北镜刚到丰城,天还蒙亮,大手一挥便强拽着他拜了章家大宅。师姐不愧是师姐,上得厅堂举止端正张弛有度,即能顶着妇人的哭泣端坐上半个时辰,也敢在师兄这尊大佛头上拔毛。 门内小辈多为大师兄马首是瞻,师兄虽不好哄,但总归是一个戒尺敲得轻些的,不像镜师姐那般,连缝在裤头里层的“跪不痛”都能给他们扒出来。而究竟是被师姐罚跪在藏顶楼抄经更痛还是被她一个大姑娘当众扒了裤头更痛,北诀念此皆惴惴,一时分辨不能。 天色倒仿佛更亮了些,北诀抬起头,恰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匆匆绕过影壁,也不看他,劲自朝主厅走去——而跟在他后头那两个小厮眼见他跨了正门,便也规规矩矩伫在影壁边上,神色肃穆。也忒寂寞,北诀想着,随手拽了一根兰草油绿的细长叶子,绕在指尖上轻轻捏着,又见其花色鲜亮隐约是大理来的品种,价值连城,遂惴惴地放了手,心有余悸。 “那墙角蹲着的贼,就你!你在玩什么?” 北诀闻言大惊,转了转脑袋见左右无人,往上一撇,只见一个头发细软,面色如玉,眉心一点朱砂痣,浑身沾了不知从哪里滚来的烂泥的小娃娃趴在墙头,一脸幸灾乐祸地瞧着他。那娃娃见他傻不愣登的模样,更是来劲,拍了拍泥滚的小屁股一蹦二跳跑到北诀跟前,照猫画虎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道:“方才我远远瞧着你紫衣垂地还当是一个仙人,这仔细看一看,确实教本少爷失望透顶。” 北诀瞧了瞧自己被常年皱了的衣领和衣摆上蹭脏了的苏绣银杏叶,揉了揉鼻子道:“……对不住,确实没甚仙风道骨之姿。” “瞧你这般,想必又是我那二叔唤来的……那叫什么?江湖二混子。”言罢顿了顿,又绕着北诀仔细打量着转了一圈:“不过倒比那天被赶出去的臭乞丐好,好歹身上不是臭的。” “……江湖……什么?” “主人问话,哪容得你再反过来问我?”小娃娃觉得眼前这位仙人实在太过话多,惹人不悦,遂摇了摇头,指着北诀头顶上精巧的玉冠道:“那上面雕的是什么?取下来本公子瞧瞧。”北诀目瞪口呆,进而对三世为相五代受封太学的章家先贤们感到隐忧。 “……你方才说谁被赶出去了?” “再废话连你一起扫地出门。”小娃娃眼看这北诀一动不动,越发不满,心下一横,伸出手就朝他的头冠拽去。北诀亦被此举吓了一跳,支着身子向后一仰,眼见躲不过那孩子肉乎乎的安禄山之爪,只得蹭一下站了起来,低下头,看着他。 那小娃娃当是低估了八尺仙人的高度。北诀虽同仙风道骨无甚关系,只不过紫色长衫套在他的八尺身长与虎背熊腰之上,其形象莫名同偏门上贴着的钟馗像渐渐合一。钟馗高大凶猛,传闻一顿能吃十个小孩,小娃娃仰头看了他片刻,鼻子一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闻声而来的奶妈仆妇顷刻便将北诀给围了。眼见明汐亦傻站在原地满脸惊恐,同小娃娃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谁是谁受了惊吓,又是谁欺负的谁,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欺负我!!”小娃娃的哭喊声响彻了行云,而为首那奶妈却是有些敬佩的: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能不声不响把这小混蛋搞得哭爹喊娘的这还是头一个。 主厅里的诸位亦被这喊叫声惊了,只见方才影壁前匆匆一瞥的墨绿色华服男子领着一众惊恐下人将前院矮墙下的寸方土地给挤了个水泄不通。北诀有些心虚,挠了挠头,讷讷瞧着脸若寒霜的师姐,一面想着她该不会在别人家的地盘扒了他的裤头痛打一顿。 “师姐,我不是……” “小侄不懂事,惊扰了这位侠士,切莫责怪。”绿衣衫的男子恶狠狠剜了一眼为首的奶妈,又朝北诀恭恭敬敬抱了个拳:“二位远道而来,本该是我府上的座上客,府中现下腾不出人手,一个不留神让他给跑了出来,实在是我们管教不严。”说完又顷刻沉下脸,朝那小娃娃道:“誉铭,过来道歉。” 那下娃娃倒似对这位大伯父颇为忌惮。他小嘴一撇,抽抽嗒嗒,挪到北诀跟前,仰头瞧了他片刻却又瑟瑟地抱住了奶妈的腿。 “北诀!”被师姐连名带号这一喊确有破天之势,北诀给吓得抽了抽,连忙朝那小娃娃道:“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不好,不该吓你的。我这就带你去吃好吃的,别哭了好不好。” 那小娃娃闻言,张了张嘴,却是哭的更狠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一个狐狸精 .. 犹豫间,一位身着湖绿色长衫的贵妇人恰从不远处廊桥上匆匆走了过去,跟在她身边的侍女门一边举着伞,另一头亦步亦趋神色肃穆,唯恐不敬。那女子后头的藕荷色长裙女子亦作富贵打扮,提着跟在前头女子身后,环佩玲琅,裙边绣着蜂飞蝶舞,一路跑出了薄汗也不见得擦一擦。 “娘亲!娘亲!”章誉铭手舞足蹈大喊了一声,藕荷色衣衫的女子闻言,面露喜色。“娘亲,我在这里!我……”奶妈见状也顾不得不敬,一把捂了章小公子的嘴,欠了个身掉头就跑。章誉铭被她颠得难受,又嘤嘤地哭了出来;而北诀一时进退维谷,跟奶妈走也不是上前搭话更不敢,所幸直愣愣待在原地,但求人命安好,师姐不怒。犹疑间他又见了门厅里墨绿衣裳的男子,神色凝重,步履生风,而师姐同章老夫人未曾跟过来,遂来不及思量,一个箭步窜超前去,眼见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路过浮桥朝后院匆匆行去,他遂悄声混在了队伍的末尾处,弓着身子同他们一道行去。 所幸要事在前,竟无一人觉察出混在人群里格格不入的八尺美人。 “夫人饶命!姐姐无心之失,夫人请切勿动气伤身!”跪在人群正中的小姑娘眉毛稀疏,面相有些薄了;而那个浑身湿透,侧躺在她身后奄奄一息那位姑娘倒福相好,面如银盘,紧闭着的双眼上睫毛颤巍巍地惹人心疼。湖绿色衣衫的章大夫人抬手一巴掌便扇在了她的脸上,一旁的下人见了,一个个噤若寒蝉。 “你告诉她,要死也别死在这个家!二小姐之事尚未追究你偷懒耍滑之责,现在一条贱命倒想来污我百年门庭?!”被打了的小姑娘趴在地上嘤嘤地哭,侧躺在一边的侍女颤了颤睫毛,半挤开一双眼,浑身止不住地哆嗦。 “夫人息怒。”大概下人们除此外无甚可说,而墨绿色衣衫的男子亦无甚本事平息自家夫人的怒火。 大夫人身边的侍女见状,脚尖朝那枯鬼一般蜷在地上的侍女踢了踢;那姑娘又抖了抖,缓缓挪到大夫人脚边,气若游丝道:“大丫一条贱命,死不足惜,望夫人成全。”——这大丫的名字也不晓得是谁起的,北诀想,倒是……颇为不同寻常。 “那倒有趣,我昨日才听说你在下人房里绣花,怎么畏罪自杀也不挑个好时候。”大夫人威风八面,一双丹凤眼往地上的侍女扫了扫,又扫了一眼前院中北镜所在的方向,意有所指。北诀又往墙根缩了几步。 身着藕荷色衣衫的三夫人倒温和,道不知怎的养出了章誉铭这样一个小臭屁。她向着二位管事的一福身,又朝那侍女道:“二小姐心善,想来也不愿见你狼狈。官府既认你无罪,我们也断不会为难与你,你这又是做什么呢?” 大丫闻言也不答话,伏在地上嘤嘤地哭。大夫人看得燥了,抬脚就踢,那丫头的胸口挨此一脚,拧着眉怯怯地受了,半捂着嘴唇猛咳。北诀见之不忍,正待上前,却被旁边一人拽了衣袖,手指数在唇上嘘了一声。 “……你……”而章誉铭小公子,果然在章家大宅子里能够予取予求。他拽着北诀的衣摆不满地晃了晃,示意他将自己举高些,以便获得更好的视野。而他大伯目所能及的视野想必也会令他皮开肉绽,北诀想了想,颇为厚道地将他安放在了园中一株大槐树的树干之上。树顶有一窝鸟,啾啾地叫得人心痒难耐,章誉铭蹭着树干示意北诀一会儿去掏,后者瞪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眼见着前方热闹非凡,章誉铭遂乖乖坐了下来,拽着北诀的衣领奶声道:“啧,已经捞起来了啊。” 章誉铭随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油桃啃了一口,想是为了堵住他的嘴,奶妈随身早有准备。而另一边的大丫则哭得梨花带雨:“二小姐遭此厄运全赖我,那日她同……同妹妹出门之事我毫不知情,赖我一时疏忽……” 北诀闻言朝章誉铭道:“你可知你姐姐那天去了哪里?” “女孩子家家的一个人跑出去,我又怎么知道。”章誉铭的小腿荡悠悠地挂在大槐树上颇为优游,北诀扯了扯他的裤腿,软声道:“那你可知道些什么事?什么都行,这对我很重要,求求你了。” 这两句软话捧得章小少爷龙心大悦:“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大伯会打死我的。” “二小姐平日里同谁在一起的时间多?” “大丫头,二丫头,”他指着跪在大夫人左侧方,被打了一巴掌的小姑娘道:“那是三丫头。” “那二丫头现在何处?” “我怎么知道。”章誉铭翻了个白眼。言罢不耐地砸砸嘴,撑起身来试图去掏那窝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缺月挂疏桐 .. 临衍在雨后的潮湿空气里一边捏诀飞奔,一边回想着晨间自己收到的三封信。 第一封是由客栈小厮笑眯眯地呈到他手心里的,桃花笺上撒了金粉,附着浮香,甜而不腻,如胭脂化开在水中艳丽地浮沉一般。纸上写了两句诗: 银汉初移漏欲残,步虚人倚玉阑干。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 瘦金体龙飞凤舞端显风流,落款三个字:林墨白。词工清丽,倒显得随纸张煽起来的淡淡妖气连同腥臊之味不那么显眼了。临衍问此物何来,小厮道一位落魄道人清早交与他的,其余之事,他也便不清楚了。 第二封信是北镜的纸鹤。那是明汐正依在床边仔细探寻这信纸来路,纸鹤凝着白光悠悠飘到了窗台上,他展开信纸,北镜的笔记倒有着男子般的刚毅:“章二小姐月初刚被穆家退亲,具体事宜待我回来再细细商讨。” 第三封信却是接近晌午才姗姗来迟。一场大雨刚过,莹白的纸鹤再一次栖在了客栈的窗台上。鹤是北诀凝的,纸上只有两个字:救命。临衍阅罢大惊,拽了明汐就往章家赶,而那情急之中忘了关牢的二楼木窗,幽幽地透了一丝风。 北诀八尺男儿,自知此话份量,想来是真遇了险;北镜风风火火,行事却也稳妥,想来也在前往支援的路上。临衍心下少安,脚程愈快,循纸鹤方向溯过了闹市,长街往西是连排的酒肆茶庄,再往前,人烟稍疏,一方碧湖正莹洁地躺在如洗的碧空下,湖不大,倒影着水边垂柳越发窈窕。纸鹤在这里便停住了,前方不远恰是章家后院,漆得白洁如玉的高墙将两方世界两相隔绝,墙外是青山绿水一数麻雀吱吱地叫,墙内悄然无声,连狗吠都不闻一声。 临衍举目四顾,暮色渐合,云间霞光胜血,柳树梢头的一窝麻雀叫得更欢了。 咚地一声,一枚石子落了湖。枝头麻雀被陡然惊起而起,扑腾着翅膀飞过檐头,小巧地停在深灰色瓦当上茫然四顾。又一方石子落了湖,一时间仿佛百鸟都被春色点燃,此起彼伏竞相长鸣。临衍暗暗握紧剑柄,明汐亦如临大敌,扶着垂柳敲了半天,悄声道:“为何感觉到隐隐有股……妖气?” 鸟叫声又渐次地停了,临衍凝神屏息细细探去,霞光艳致,和风惠爽,被雨水洗过的满目山水愈发透亮。临衍皱了皱眉头,却见那麻雀扑腾着翅膀又往前挪了挪,挪到深黑色瓦当覆盖不到的地方时,张开翅膀扑了扑,往章家后院的地方探头探脑犹疑不决。 “师兄……?”明汐见临衍往袖中掏了掏,本以为他要掏个符查探一番,未料到平日里正经八百不动如山的师兄却是默然从袖中滑出了一个弹弓和一枚小石子,不动声色地瞄准了小麻雀。麻雀受了惊,愤而腾空,临走也不忘冲两人浇了一坨鸟屎。明汐一时震慑,竟分不清是为大师兄率性打鸟或是他竟在暗器囊里藏了一个打鸟神器——又或是那神器暗暗眼熟,隐隐来自于他上月时在杂物间里看到的、本属于北诀用以斗鸡走狗上房掏鸟蛋的那一个,一念至此,明汐更为恐慌。 “嘘,静声。” 落在湖水中的晚霞更为艳致,垂柳聘婷,窈窈惹人心燥。 一阵和风吹尽,风中隐约带了几分腥臊味儿。明汐暗暗握拳,柳叶被吹落到了水中,一抹银白色身影一闪,倏地一声,那石子落空;又一枚石子凝了禁制之法朝墙头弹去,那倒霉狐狸反应机敏,一跃丈高,石子于是便擦着他的后腿往章宅中一往无前地射了进去。 “追!”倒霉狐狸未想到还有黄雀在后,一时没了主意,贴着墙角一路东奔西躲,墙边花坛里的矮植硬生生将它的白毛褥了不少,想来该是十分屈辱。明汐亦是屈辱,狐狸太贼而他身形太大,在花坛中逮狐狸这种事实在非其所长。眼见那狐狸后腿一蹬往那白墙青瓦上一跳,临衍的禁制之符旋即而至,明汐眼疾手快,剑都不拔地往墙头一削,瓦砾被剑气掀翻,电光火石,惊天动地地一声尖叫将指头麻雀惊得四散惊飞。 “你们在干嘛?!” 临衍亦被这声惊叫吓得抖了抖。那狐狸眼见形势逆转霎时撒开腿飞奔而去,明汐一招风雨如晦紧随而上,削下了一小撮片皮毛,柔滑白顺地散在风里,落在花坛中不见踪迹。他愤愤转过身,身后不竟知何时站了一个鹅黄色衣衫的少女,只见她手捂香唇,满面惊恐,发髻中的一对金铃便也跟着颠颠地晃。 “你们蹲在别人墙角……杀生?!” 电光火石不容有失。临衍捏了一道诀,那狐狸亦有所感应般回过头。法诀如惊雷劈向白毛畜生,雪白色皮毛的狐狸似是诧异又如同被激怒一般,长啸一声,掉头就跑。由章家高墙头到李家高墙头,越过青砖黛瓦与如荫垂柳,不得不承认修仙之人再是眼疾手快,亦赶不上白毛畜生的闪转腾。 “你是谁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我背后啊啊啊啊!”而事实证明,同修君子道,明汐的修为还是太薄了一些。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君子修身,正心,诚其意,不可枉动气。姑娘手捂双唇柳眉倒竖,明汐亦是目瞪口呆,两人相顾无言,光风霁月的二位少侠此时却颇被反衬得有些猥琐,场面十分诡异。临衍咳了一声,叹了口气道:“姑娘误会,我二人方才在此见了一只白毛狐狸化的妖,行迹可疑得紧,这蹲墙角之事实属无奈。你没受伤吧?” 那姑娘捂着嘴,眨了眨眼。 “——师兄!我在这里!”临衍回过头,北镜扶着北诀一瘸一拐地穿过一条小巷,艰难万分地朝两人的位置挪。他看了那姑娘一眼,明汐忙迎了上去,只见北诀发冠将垂不垂,一身利落衣衫沾了土,泥水附在脚踝和小腿上已然凝结成块。人倒观之无碍,除了眉骨处擦破些皮,一双眼睛尚是跳跃,跳跃中闪烁着些许羞愧。 “怎么了这是,可有伤着哪?”明汐忙迎了上去,一边问,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腿上的泥。 北诀闻言挠了挠头,北镜见之气急,结结实实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腿上:“听他胡说八道,多大个人了这么点事都经不住。统不共追一只落跑狐狸也能把自己搞成这样,莫说你十七岁,七岁我都信!” 北镜不算顶好看的,鼻头太圆,嘴略小,下巴又不够削瘦;然而她笑起来却有春光初绽之惊艳,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唇牵扯开的弧度刚刚好,让人不由心生喜悦。但她不常笑,生气起来却是寒霜欺雪,如果再恰好手握戒尺,怕是活生生把人剥开一层皮都面不改色的主。明汐怕他,却不如北诀那样老鼠见猫般地如履薄冰;诸如此时,他挠着头,讨好似地哂笑着,魁梧的身躯叠上这张娃娃脸更像一只刻意的大白老鼠:“师姐哪里的话,若不是那狐狸半路召了飞尘,肯定给我逮到了。”眼见着北镜抬起剑柄又要打,他忙道:“师姐我错了,我心性不定,做事不稳,我合该受罚。” “没事就好。”临衍点点头,侧过身,却见那黄衫少女还立在原地,欲言又止。 “这位是?”北镜问,又反手一把拍上了北诀的脑门:“眼睛都直了,看看看,还不过来行礼。” 北诀面露苦色,讷讷低了头,却又偷偷瞥了一眼霞光里的姑娘:面如白瓷,眼睛虽小但有神,头顶上缀的两个铃铛从未在门中见过,煞是有趣。姑娘向众人行了个礼:“方才误会,还请少侠莫怪,我刚从后门出来,吓了一跳。”说话间那铃铛叮叮地直晃,北诀挪不开眼,明汐见状怀抱着双臂哼了一声:“你这是摔泥地了吗?” “雨天路滑,一个不慎,不劳师兄挂心。”北诀言罢又瞥了一眼北镜,末了才小心翼翼道:“姑娘安好。”不等人回话又对临衍道:“师兄我错了,您千万别生气。” 临衍虚一点头,问彩云道:“姑娘晓得那狐狸?” “我……不晓得我晓不晓得。”话方出口,她有觉出不对,便朝众人行了个礼,道:“我平日里给章家送些女工时曾见过小姐几面,小姐面和心善,待我同二丫都好。那狐狸是我在二小姐那处绣花时看到的,当时只觉稀罕,二丫却仿佛同他熟识,还喂他东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四面楚歌 .. 北镜强忍心头不适,冷笑一声:“怎么,送你回家还不满意?” “满意满意,可惜我家山重水远,小姐姐怕是送不到啦,”谈话间,彩云将北镜强拽着退了两步。她纤纤弱质一个姑娘,臂力却是极大:“小哥哥也别多心,我不是坏人,我来传个话就走。” 这传话的法子实在太过霸道,三位少侠手握剑柄不敢有失,两位姑娘呈犄角对抗之势。 “那个很白的小哥哥,对,你,”她朝明汐努了努嘴:“过来些,把手张开。” 明汐同临衍对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他便缓缓张开了左手。又听彩云道:“另一只。”他皱了皱眉,张开右手。 手掌莹白,纹路繁复,一看也是多舛的命。 小姑娘暗叹了一声,又笑了笑,其笑声如黄鹂般清越:“原来少主喜欢这一口,啧啧,当真老牛吃嫩草臭不要脸。” “……” 趁诸人沉默,她便又暗暗抹了北镜的腰间一把,不知试探或是吃豆腐般,朝北镜耳边悄声道:“我家那王八羔子小少主托我跟这位一句,明日月圆之时,城西的飞鹤亭边,人约黄昏,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跟你讲。不见人就屠城。”言罢,还未等众人反应,她更得寸进尺地亲了北镜一口:“还是小姐姐香。” 北镜反手一击却是落空,彩云侧身一躲,又笑盈盈望着她。只见她的表情旋即由笑转悲,忽而又呈现出一种看透世事的空茫,明汐还想补上一刀却被临衍拦住了:“她不是……”话未说完,彩云的忽又满面悲戚,渐渐落了泪。眼看她的眼泪越聚越多,如断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而她柔弱无骨的身板亦缓缓瘫了下去,伏在地上,由嘤嘤悲戚转而嚎啕大哭,一时鸟雀惊飞,闻者动容。 “……”而此番变化太过于迅速,速来行侠仗义的天枢门众人却被吓得蒙了,根本无暇动容。 “师兄,她到底是……”是人是鬼,北诀不敢说。 北镜反应最快,一把将人拽了起来,小姑娘发间的铃铛清越活泼,一张小脸却几乎哭的背过气去。 “姑娘你……别……” “魇术,”临衍朝北诀道:“她以为他在做梦。”言罢走上前去,朝那姑娘的后劲处一拍,彩云倏然止了哭,茫茫然地望向众人。 下过雨的天色云蒸霞蔚,飞鸟归林,山河一副倦怠。北镜又给彩云顺了顺气,顺带着暗自探了一番她身上残留的术法痕迹,见她慢生生消停了才柔声对她说:“你可认得我?” 彩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你家在哪?” 彩云指了指城东的方向。恰好府衙也在那个方向,北诀点点头。 “我同北诀先送她回去,完事之后再说罢。”罢了又对临衍道:“师兄?” 临衍了然。 要说天枢门有首座弟子临衍,亦有不似首座却诸事但争高下的大师姐北镜。明汐平日对这位师姐便有诸多微词,有时敬其行事风风火火,有时也难免叹之不服——更多时候他只恨自己修为不够,而大师兄又处处避其锋芒,先掌门的威名到了这一代却只剩君子温吞,失了几分锐气。但这话他打死都不敢同师兄讲,更不敢让师姐知道,毕竟她那方由明长老亲赐的戒尺可是由岐山断潮崖下九尺寒潭里的铁石打造而成,而上一次众长老从那湖水中挖出一方寒铁的时候正是打了一柄另众仙友赞不绝口的诛妖长剑。 亲传弟子不如妖。明汐顶着月色敲了敲穆府那漆得暗红深沉的沉木大门,鎏金铜把手在月色中熠熠生辉,尽显富贵。穆家以丝绸茶庄起家,据闻祖上亦蒙先了好几辈的天子赐过一方牌匾,后经战乱流离,那牌匾现在何处已未可知,这故事的真假亦任人听之信之,或加持为穆家子孙联姻的筹码,虽不说无往不利,却也颇抬得上门面——毕竟真金与白银还得有赖权势庇护,方得以流传百世。 丰城茶楼里三大未解迷思,其一即为穆家后院里埋了多少金子,而这些金子又等价于多少圣贤书——无怪人家调侃,穆从游老爷拼尽了全力将万贯家财尽换做藏书千卷,据闻那密匝匝的纸页堆满了一整个书房,积了十丈灰,而穆家上下从未有一人摸过那些纸。穆家三子大哥善经商,二房与三方皆善吟诗作画流觞胡侃调戏青楼姑娘,到了穆文斌这一代,调戏姑娘的手法更具美学效果,千金一套翡翠头面已然成为跟不上穆小公子的气度,据说他初春时曾包了一整座明月楼的姑娘们在镜湖边上齐跳霓裳羽衣舞,那时粉袖纷扬,鼓声震天,震得章老太太差点一口老血呕出半条命。 而至于这样一个恨不得将之拆皮扒骨的少年纨绔,章家又为何定要将二姑娘送过去,其中隐秘则就不为人道了。 “师兄怎么识得那是魇术?我瞧门里大家走南闯北降妖除魔,怕是也没见过这种场面。” ——你怀君长老除了醉心武学,平日素也爱搜集些稀奇古怪的民间话本山河志怪。临衍闲来翻阅过不少,曾在一本四方集中读到些许失传了的民间秘术,亦曾在这本集子中找到了一本做了详细批注的春宫画册。当然后者这么奇怪的事情他自是不会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八尺江湖人 .. 明汐本想这样大费周章地迎了个门,不求一口热茶,但求两句好话该是有的。谁料那开门的管事见二人衣着,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冲两人一顿臭骂,“灾星”“晦气”等粗俗语句虽不得激怒之效,但也毕竟不是什么好话。临衍二人张了张口,还未解释来意,那沉沉的木门便砰地一声,闷闷地迎着他二人的脸又关了。 明汐目瞪口呆,临衍无奈,复又敲了敲门。 木门又被推开,这次换了个管事,其言语却也同上一个无甚分别:“官府来人请上座,不是官府的人一律给我滚出去,别怪我找人把你们两个小白脸扒光了丢大街上!”——而这小白脸的侮辱之意却较上一个更能体现穆家誓不让二人进门的决心。 临衍第三次敲了敲门,默念着君子明德,静心修身,开门的小厮往旁边让了让,那目露凶光的管事端上一盆洗脚水,便将二位玉树临风身姿卓然的少侠泼了个上下通透。 岂有此理! 明汐给气的晕了,眼看就要拔剑,却被临衍一把拽住手臂:“回来,做什么?要动手么?”临衍一把扯了他水淋淋的衣袖,又抹了一把自己被迷了的双眼,冷声道:“师父交代的事你都忘了?” “看我不砸了这狗腿子们的大脑门!”明汐被气得胡乱甩锅,毫无风度,临衍冷眼瞧着,顺便运起内力将身上衣服蒸干了几分,道:“然后呢?接着横啊。” 明汐看师兄脸若冰霜,也知是自己失去了风度,长夜蒸得长衫黏在身上格外的冷,他低下头,讷讷不言,忽略有不甘地想到,若非北镜师姐让他二人来受这种闲气,而她自己扯着北诀只在县衙好吃好喝被伺候着…… “若你师姐在此,定会定心凝神,敲这第四次门,你信不信。”明汐这才想起来,自己气得糊涂,竟将心下腹诽之词一并说了。一念至此,他越发气恼,拽着发冠发狠地扯了扯,又因沾水的头发皆拧成一团,越理越乱,遂恨恨地踢了一脚穆府朱门前的门槛,低声骂了一句不甚上的了台面的话。临衍听了也不点破,怀抱双臂直等他理好了一扇,点点头:“君子自有君子度量,把发冠扶正,莫失了礼数。”罢了又道:“听那管事所言,你有何想法?” ——恨不得将他拆皮剥骨喂野狗。当然这话是不能再说了,明汐深吸一口气,道:“事已至此,我把人家的大门拆了也无济于事,不如先同师姐会和,之后怎么办再行商议。”——急是急了些,到底孺子可教,临衍赞许点头:“好,那我们便先往客栈走。”言罢,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又道:“我想起方才那姑娘说的另一件事——你记不记得,她说,二丫曾管她借了衣服想吓唬吓唬那穆公子?” “……好像是有这么一句。” “你别动。那柱子上粘着的是什么东西?” 明汐头皮一麻,幽幽转过身。他胆子不大,天枢门无人不知,他惧高怕水怕黑还怕鬼,这事虽不说人尽皆知,但常同他来往的几个师兄弟却也是心知肚明,且真心诚意地觉得这件事给同门门增添了无尽欢乐。他平日敬师兄若神明,但有些时候——比如说这种时候——便恨不得塞上师兄的嘴,或者把自己用棉被牢牢裹起来,将头缩在温暖中,用屁股给这些专程吓唬人的混蛋以最严厉的谴责。 但屁股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明汐硬着头皮朝师兄所指的前方看去,朱门煌煌,灯影曳曳,青砖垒成的高墙静谧无声,雄浑壮阔。一缕月色如纱织一样横铺在青石地板上,探出墙头的枣树枝丫横斜,连纵交错,亦是铺了一地。 “什么东西?”他听到了风声,却又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静声。”临衍径自越过他,倾身摸了一把他身后漆金大门,又将手指凑在鼻尖上闻了闻。皱了皱眉,临衍顺着漆红了的的实木巨柱摸了一把,那漆成深红色的柱子被洗脚水一浇,水珠顺着莹亮的漆光表皮往下淌,仿佛连水也被着上了红。 “你闻闻看。”临衍将手指头凑到明汐鼻子边,后者强忍怪异,闻了闻,却也闻不出个所以然。 “血。” 明汐闻言又缩了缩脖子。 临衍一边暗暗凝神静心,掏了一张米黄色符纸往那柱子上一贴。待暖黄色柔光褪去,朱红实木柱子呈现出原本的色彩时,明汐看到符纸烫过的地方出现了一滩血迹。 “这里被人刷过,没刷干净,”言罢他又掏了张符,往青石台阶上一贴:“这里也曾见过血光,倒是被打扫干净了。”他蹲下身,摸了一把地上的灰,又凑在鼻子边闻了一闻,又沾在舌头上舔了舔。 “……什么味道?” “难吃。”临衍站起身:“如果你缩在别人家后院的偏门旁边想要吓人,你会怎么做?” “……扮鬼。”明汐道:“……或者给他套个麻袋打一顿?” “……人家深闺大小姐,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扮鬼倒也说不准,且此处人迹罕至,穿过这条巷子再往东走便是丰城最大的花街,来往此处的人要么是仆役,要么是偷跑出来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 “那她们真会挑地方,”明汐了然:“可这血又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横竖不过套个麻袋捉弄个人……”临衍又皱了皱眉:“你可记得方才那管事的怎么说的?” “……灾星,晦气。”小白脸。明汐没敢说。 “说起来,这穆小公子怕是有半月没出现在花街柳巷了吧?” ——这你都知道,明汐想了想,还是换了个问法:“师兄觉得他这是病了?” “病了,或是被什么人惦记上了,说不好,”临衍仰头瞧了瞧那方喜庆红艳的灯笼。烛火被罩在大红色缎子里摇摇晃晃,一声打更之声摇摇飘过来,和着寒夜与风声,尤显得夜色浓稠。 “回去?”临衍仿佛在问明汐,又仿佛在自问自答。 ——不然呢,明汐还没开口,只见师兄又凝了个诀。精巧的纸鹤飘然而至,在他掌心里停留片刻,又扑腾地飘了起来,越过青石高墙和墙头的青砖瓦,扑腾扑腾翅膀,径自朝穆家大院里飞去。 “咒术,还是个高手。”临衍皱着眉头,面色沉肃。 ——师兄你要是想大半夜的翻人家墙头那就去吧,不用这般自矜。明汐叹了口气,道:“我们这也是没办法,想来师父不会责怪。”言未尽,倾身一纵翻过了厚沉高耸的院墙,墙上的青瓦却是纹丝不动。 穆家这一代族长虽没什么文化,排场却还是有的。穆宅沿主街南北一路铺开,朱门煌煌尽显富贵荼蘼,据闻其高墙深院里的缅桂花一开便是满城香郁经久不绝。正是夜半,寒气将生未生,佛了一衣的青草香气提神醒脑,二人在这方正排布正南朝北的大宅中一路彳亍,放眼假山秀水透出的富贵豪气敛在夜色中沉端肃穆。 若说不是心下犹疑倒是假的,明汐在门中虽不似北诀那般斗鸡走狗上房揭瓦,再淘的事却是比不上夜半翻高墙。万一人家报官怎么办,两人若是落了牢狱之灾师父恐怕也没脸来捞他们……一路遐思,千头万绪,两人一路往后院里摸,园中有一方小池塘,莲花未开。滴漏将残,打更之声响了三响。 巡逻的家丁提灯自小路尽头遥遥走来,临衍眼疾手快将师弟拽至假山后,静待那家丁过去。 忽地,一阵呜咽声断续细碎穿过寒夜水光幽幽飘来,提灯的家丁一惊猛而回头,两人亦是一楞,明汐眼疾手快凝风于指尖,夜风无声,咒法直直朝那家丁手上的小灯袭去。猛地失了光的家丁也被吓了一跳,二人屏息凝神,当此时,只听一声女子的呜咽之不大不小,恰把那家丁惊了一惊,又一阵微风拂过,两张残碎的纸钱便就这样顺着夜风飘到了水里。 “什么人,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尴尬,明汐甚至想到了牢里的饭好不好吃。家丁又怒斥了一声,师兄弟二人纹丝不动,却见一个穿绿衣服的侍女怯怯自另一边的假山处走了出来。 “今天是我娘头七,求付大哥行行好,放过我吧,我这就将东西清扫干净。” 那女子面容憔悴,正是哭得梨花带雨不知所谓。家丁瞧了瞧四周,又看了她一眼,低声怒斥道:“府里现在什么个状况,你知不知道轻重!赶快收拾赶紧滚回房里去,下次再给我撞见,省不了一顿鞭子!”一边说,一边又帮着那侍女将三三两两的纸钱捡了,往她怀里一塞:“赶快滚赶快滚。” 侍女一溜小跑,莲池里疏影横波,临衍二人一身冷汗。 “那纸鹤飘了东边。” 主人家的卧房,明汐心道,一面脚步不停。索幸一路弯弯折折,再无变故。 再行几步便觉柳暗花明。一方小院精致典雅,透过影壁可见隐约灯火如豆。那烛火忽明忽暗将歇未歇,屋里人想来也正准备睡下,窗沿上透出妇人绰约剪影,一阵窸窣后,灯又灭了。暗夜沉沉,明月如水影影绰绰照彻这天地一方,那平整如新的窗户纸被夜风一吹,发出窸窣响声。 临衍捏了个诀,木窗悄然洞开。 ——翻墙爬窗还入室,这要是个姑娘的闺房,二人怕是要自绝于天下了。明汐脑内遐思不断,环顾四周,只见屋内摆设一应简洁素雅,织锦帘幕深垂,透过月色朦胧可见帘上绣的凤穿牡丹色泽明艳。看陈设确是个姑娘的房间,完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凤家小叔叔 .. 明汐的手在抖。 或许是师兄那溅落在白纸上的血迹太过艳致,又或者穆公子在师兄洁白颈见留下的齿痕太过突兀,他想起那不知是谁又不知道在窗子边上站了多久的老人,与口吐着白沫倒地抽搐不起的穆小公子,只觉今天的一切如梦如魇,太过惊心动魄,太过……丧心病狂。 “没事了,穆小公子捡回一条命,一时半会死不了。” 北镜一宿不眠,疲惫之色藏也藏不住,尽挂在了眼下。北诀倒是精力充沛,在穆家那迷宫一样的院子里跑前跑后,将天枢门众人与穆家请来的医官哄得服服帖帖。多亏大师姐一顿揍的,明汐突生感慨。 “那官府的人……” “回去了,”北镜揉了揉额头,道:“好歹天枢门的招牌够用,几个乡绅又同我们又几分交情,不然就冲着你们大半夜私探人家睡房这种事,人家不判你们削皮抽骨发配南疆都是轻的!——你好生生怎么撺掇你师兄干这个!” ——冤枉啊,明汐楞然,那又不是我的主意。 “师兄没什么事,就是被啃了一口,估计得留个疤。穆小公子**凡胎牙不带毒,就是被咒得太久,需要些时日缓缓。” “那到底是什么人……” “那不是你放跑了的人么,怎么还来问我?!”这话明汐就不爱听。那老头是他放跑的没错,可那人身如鬼魅,潜入夜色中就仿佛同黑夜融为一体,当时众人又举着火把七吵八嚷,场面杂乱,明汐被吓得六神无主了一小会,这也赖不得他。——但他自然也不敢在大师姐面前耍赖,纵一肚子腹诽,便也只得乖乖耷拉着脑袋挨训。 “……师兄这一招声东击西,好好的身体硬给自己搞了个标记,也是……令人敬佩。” 北镜闻言便往他脑门上拍了一掌:“这么浅显的傀儡之术,我都看出来了,你倒好,居然不提前准备好后手,这修行修到狗肚子里去了?”——怎么没准备后手,你没闻到这齁死人的胭脂味么,明汐张了张口,又一想,师姐神威非常怕早已知晓,此时不便细说,自己多什么废话,便又将辩解之词生生咽了下去。 而那胭脂香,确实便只有明汐闻得见味。这也是许久之后众人才发现的事,明汐有着一个异常敏锐狗鼻子。 明汐颓然地站起身,看了一眼他的师姐,忽然欲言又止。刚才想问什么来着,他疑惑地盯着北镜眨了眨眼,一时迷茫,想不起来。天渐渐地亮了,一夜魑魅魍魉尽现,一夜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天色终究会亮起来。 临衍伤虽不重,到底放跑了关键线索又被一个大男人啃了一口,捂着脖子脸色不佳。瞧着明汐进来便也草草地指挥他坐,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轻叹一声道:“无妨,你初入江湖尚需历练,我们再从其他地方下手就是。可有吃早饭?” 明汐空着肚子满腹委屈,临衍了然,差客栈小二给二人送了两碗粥四张烧饼。丰城的烧饼不同于他处,油重,油渣子裹着香葱一炒,被新鲜制成的面皮一裹一炸,有人嫌腻,也有人爱不释手。明汐是江南人,口味好清淡,临衍也不晓得自己哪里人,只知食物当头张口就好。两人喝了几口粥,临衍忽然放下筷子如梦初醒般道:“哎呀,快把那你师姐喊回来。” “怎么了?”明汐吞得太急,呛了一口,白粥便顺着下巴沾到了衣襟上。 “我说哪里不对。那里挂着的那张画,你看。”言罢明汐慌忙让过身,顺着师兄手指的方向将木床左侧的一副山水取了下来。分明是山水晚钓,磅礴之势不足,工笔倒是清丽,临衍顺着宣纸下角摸去,一枚精小的印章刻的是作者的名字:林墨白。 “那么差劲的画法还偏生爱显摆。”明汐陡然想起先掌门生前亦曾是绘画高人,尤善画虾。师兄话不算多,高风亮节,君子如玉自矜得很,这背后议论人画技之事……许是近日连番打击,令他的秉性也露了几分真。 “师兄识得此人?” “他给我寄过一封信。”临衍一边说,就手将放在床头的三封信抽了出来。北诀字如鬼画符,“救命”两个珠圆玉润的大字生生丢人,明汐不忍直视。但这位林墨白,瘦金体龙飞凤舞,飞扬跋扈,桃花笺上浮香隐隐,端的是——骚气逼人。“我起先还以为小二搞错了,这乱七八糟没头没脑的一句,也就不曾当真,未曾想到……” “他居然还会画画。” “……”临衍叹了一口气:“穆小公子房里也挂了一幅画,也是出自这位兄台。这要不就是丰城里就只剩下这一个会画画的,要不,这位兄台可有许多故事要同我讲。” 林墨白确有许多故事可讲。店小二吐沫横飞,讲到兴起之处恨不能拍桌子捶胸顿足以彰其愤懑。愤懑倒不至于,明汐想,横竖一个落魄画师凭着其过人口才与小白脸一般的尊荣被奉为各家权贵座上之客,这事有什么好愤懑的。临衍却是了然,这故事里的李大小姐张二夫人皆是坊间传闻里或清丽或成熟的绝色佳人,纷纷为这么一个有才无德的小白脸争相倾倒,小二觉得不妥,德行有亏,老天爷不公,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位林公子自称是个翰林之后?” “翰林个鬼,”小二轻哼一声,道:“这人打哪来从哪去的没人知道。一把年纪一事无成,不成家又不置业,天天往那花街柳巷的跑。也不知道谁给他出的花酒钱。” “那店里为何有他的画?” “赊的,”这店小二看来也不过十五六所年纪,翻起个白眼倒颇有江湖气质:“上个月他说自己没钱,没钱还想吃肉,掌柜当时就赏了他一耳光。你猜怎的,这家伙倒是嬉皮笑脸毫不在意,只说给掌柜画两张画,将来等他考了功名,那几张破纸叶子自然价值千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千变万化 .. 北诀给自己卜过一卦。 当朝圣上对巫蛊之术颇为忌惮,天枢门虽对朝廷亦又不少牢骚,两方倒是在卜筮一事上达成了一致,是以众弟子虽修仙法,于鬼神命定之事倒颇为随性。小辈弟子好奇心重,拿了几本周易八卦便妄想窥测天机,门中长老是以抓一个罚一个,直罚得那帮小兔崽子把思过崖边的碑文都临摹到吐血三升的时候,门中众人再不敢偷偷装神弄鬼了。 但北诀不惧碑文,亦不惧明长老的戒尺,这两样东西皆是家常便饭。遂在不知道第几回放逐思过崖的时候,他偷偷踹了几根不知从何位高人师兄那里流传下来的签,竹签简陋,零星写着些大吉大利出门见血之类百姓喜闻乐见又通俗易懂的判词。他跪得太久太过无聊,遂将那几根竹签装在盛水的竹筒中摇了一摇,而后喜闻乐见地,抽了个“天降大吉”。 彼时他尚不知道这天降的彩头是什么意思,甚至还偷偷妄想过一些可能性,诸如掉落山崖捡得神功一本,或者行侠仗义夜闯了佳人的香闺。然而老天爷毕竟总是高人一招的,小兔崽子千算万算自是算不到,自己会在命悬一刻的时候被一只白毛狐狸精给救了。 那白毛狐狸油光水滑,骚气逼人,其柳眉倒竖的神态莫名让他想起小时候在蟠龙镇里见过的,叉着柳腰骂街的泼辣小媳妇。 “你们一个个素爱自称君子!枉我还试图给你们提供消息!我不过离开了片刻光景,小王八羔子居然把我家烧了!一把火!我那张静之的孤本!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老虎头上拔毛的……!”狐狸精由慈安寺的来路上一路提着衣摆骂骂咧咧往丰城的方向走,走不肖片刻,风停雨歇,天色渐沉,他瞥见茶棚子里被不知是何法器捆得结结实实的众天枢门弟子,一个身材修长的的黄衣男子正悠悠沏着茶,旁边一个瘦猴儿似的少年跃跃欲试,而被五花大绑捆在木头柱子上的圆脸少年则被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子扣住了喉咙,再晚来片刻恐怕就要被活生生掐死了。 啪的一声,他的折扇掉在了泥地里。 黄衣男子转过身,朝他眨了眨眼,道:“哎哟,老友,许久不见。” 而一边死命挣扎的小眼睛姑娘,那个他曾在君悦楼调戏过的小道士,方才还嘶声力竭地哭喊,现瞧见了他,愣愣看了片刻,失声惊叫道:“林墨白?!”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非常不浪漫。 她那哭花了的脸真是有碍观瞻。林墨白移开目光,又飞快打量了一眼当下的诡异情形,暗暗谋算自己该撒丫子跑路或是撒丫子跳江。后者虽有碍观瞻,好歹人家不至于追到江里去。然而他误算了几件事,比如人家既然巴巴地等在这个慈安寺往东的必经之路上,想必早有准备;又比如,能在顷刻间将天枢门首座弟子一行人牢牢控制住的,必不是一般人。 是以他那连轴脑瓜子还没想清楚往哪个方向跑,一股不可抗拒之力便陡然穿过了他的胸膛,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整个人便已经被死拽着往前一拖,而后稳稳落在了黄衣男子跟前的条凳上。 那个男人生得极为好看。林墨白见过不少美人,或明艳或清冷,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眼睛黑白分明,瞳孔璀璨如星,眉心一点朱砂痣,仙气翩然至极,咧嘴一笑,却又阴鸷狠厉至极——仿佛一把利刃将天与地劈开了,各捡了最显眼的那个部分,又硬生生拼成的…… “……他?小叔叔不是人。”胖子凤承澜回过头,接道。 “把你那读心小把戏收一收!”黄衣男子笑起来如艳阳晴日,吼起人如恶鬼上身,极为癫狂,极为好看。凤承澜“闻言”神色复杂地打量了林墨白一眼,一想好容易天色放晴,再杀人就要被雷劈了,遂明智地选择了闭嘴。而这一番表情变化,黄衣男人看在眼里,嗤笑一声,道:“老子好容易等到这个机会,谁给老子搅黄了,提头来见。”言罢又转过脸对林墨白道:“哎呦不好意思,我忘了,老友上次见到我时还是另一张脸。” 他于是就手往脸上一抹,只见那精致的眉目瞬间隐去,等那手再移开的时候,他的眉眼便仿佛被挤压在了一起,而左眼凭空生出的一个巨大的瘤子,平白让林墨白想起初见臭道士的那个时候,那是前年的元宵节,灯会还没散。 林墨白咽了口口水,只见黄衣男子又抬了抬手,又幻成好看的那张脸,嬉笑道:“认个熟,莫怕,我不吃狐狸。”林墨白往后挪了挪,黄衣男子伸出手,揪着他的衣领笑道:“我叫凤弈。” 林墨白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亦有些渗人。 “你过来点,再仰就要掉下去了。” 林墨白惨兮兮地抓住条凳的边沿,仰着脖子,只觉凤弈喷在他脸上的热气十分令人酥麻和一言难尽。 “随便吧。”凤弈见他面色惨白如见厉鬼,挑了挑眉,手一放,一推。而林墨白一个失重,踉跄之际凭空往前一抓,抓住了凤弈的扇子。 而也正是这一抓的功夫,一边沉默许久的临衍突然微张开嘴,往那瘦猴一样的风绥一吐。银针破风之声细密不可闻,待凤绥有所察觉之时,他的半边身体已经麻了。君子一般不屑用此不入流的手段,但临衍这君子之道随的是怀君。 凤绥堪堪捂着脖子半支在桌沿上,而北镜则朝着背对着他的胖子一脚踹去。明汐双手被制,死命往凤绥身上撞去,另一头的临衍更是剑走偏锋,咬着桌沿边上凤绥的短刀,直直朝凤弈的背影扑过去。场面一时乱作一团。 凤弈不曾料到被制住的小兔崽子们还有这点手段,一边感慨当今小辈果然贼得很,一边闪身一躲,侧开身子朝着临衍就是一掌推去。这一掌聚了他不到一成法力,却足可以将临衍**凡胎打个半残。临衍还没来得及避了开去,却被旁边的凤云缨就手一推,直直将那支在泥地里的桌凳撞了个人仰马翻。 “小叔叔,收一收,打死了九殿下得跟你拼命。”胖子一面应付这北镜明汐二人,一面闪转腾挪,一身肥肉在众人轮番的攻势下倒是灵活的很。 “留下那个八字硬的,其他人无所谓。”说是这样说,方才凤绥被银针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束缚之法一个不留神,竟被这帮毛孩子给生生冲破了。而直到临衍拔了剑,北镜手指凝了个惊雷咒削了茶棚的半边茅草盖子,凤弈才意识到,所谓青出于蓝不是空口白话。 临衍的晗光剑让他想到一些熟悉的人。剑芒如水,一泓浅碧,招招果决,却也足够克制,足够君子,足够光明正大,势挟风雷,而这让他感到心烦。由是再等临衍横削过来的时候,凤弈仰了仰头,右手以折扇顺着剑身斜斜一划,而左手返身一抓,不远处的明汐一个站立不稳,直直朝这边倒来。 煞气当胸穿过,压得人喘不过气。 临衍惊惧,只见师弟明汐被凤弈抓了半边身子,泛着珍珠色泽的折扇正横在他的颈边,颈部皮肤脆弱,血管隐隐可见。 “小心,今日不宜出行,否则恐怕撞了鬼。”凤弈笑了笑,笑如厉鬼,极为阴鸷。 “……阁下也须得小心些!”北镜瞧见师弟被擎,侧身一剑毫不留情地劈来,凤弈不料这姑娘看着资质平平,发起狠来竟也有男子般的果决,挑了挑眉,也不敢掉以轻心。而明汐却是崩溃的,师姐这一剑出奇是出奇,治不治得了胜就不好说了,搞不好一个不慎他被自己人所伤,这得找谁说理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机缘 .. “师兄,再坚持一下,我,我去慈安寺喊人……”雨骤风急,长夜漫漫,江水滚滚,浪淘风簸自天涯。临衍闻言摆了摆手,天知道他这一摆手要消耗多大的力气。北镜红着眼,将不知多少个纸鹤送走到茫茫夜雨中,北诀抹了抹泪,一边尽可能地将所有金创膏回魂丸摸了出来,抖在泥地里又被北镜气急败坏塞了回去。 “……别着急啊,一时……”死不了,临衍想说。但寒铁实在太冷,话说不出口。 “别碰那把剑,托着他的背别让他往后躺。门中已经派人往这边赶了,我正催他们快些。”明汐闻言,如临大敌,直直抱着师兄的腋下,生怕他吐血三升就此一去不回。急,被凤弈打回了原型的白毛狐狸趴在明汐脚边,奄奄一息,骂都骂不出来。 ——两年前从灯会上捡回来的臭道士竟是个绝世高手,此高人竟将他交给一堆捉妖道士任人鱼肉,林墨白一时半会想不出哪一件事更为让他悲愤,亦或是最近发生的桩桩件件皆是老天爷在玩他。也正是在这凄风苦雨悲愤交加的时候,临衍垂下手,顺了顺他的毛。 “……师兄你……” 临衍又顺了顺,北镜恍然大悟,拽着那狐狸的后颈皮将之提起来,问道:“你给我们写过信?为什么?” 狐狸不答,偏过头。 “你说与不说,我们都会将你丢到江里的。”北诀道。 林墨白半睁了眼,环顾了一周这凄风苦雨凄凉地,又看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天枢门小崽子们,叹了口气,道:“给你们报个信。” “什么信?” 林墨白咳了一声,悲戚戚道:“本想同你们谈个生意,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居然一言不合出手伤人,还烧我孤本……” “……什么孤本?” “……算了。”林墨白叹道:“估计也不是你们。如诸位所见,我也不知道这一出是什么个意思,事已至此,只求你们几个到时候增派援军过来的时候,看在我不曾伤人性命的份上也顺带着给我度一口修为。成交?” “行。”北镜提着狐狸的后颈,又好容易服了个条凳起来,将他安放上去。雪白的毛发被泥点玷污得十分惨不忍睹,林墨白磨了磨爪子,眼见徒然,只得叹息道:“我只说我知道的事情,其他统统与我无关。” 今年开春开得格外早,井上的冰屑还没融化干净的时候,早春的第一枝花已经开了。章家这一辈自老太爷被调任到这鸟不拉屎的丰城做巡抚后,三代过去,越发不成样子,子孙各房做官官运不通达,从商财运不顺畅,连各方人丁也凋零得很。大房养了个丫头早夭,后来又在三伏天的深夜里生了个男孩。说来也巧,章家二小姐也恰是在这同一天里同一时辰生下来的,后有丰城里的好事者闻之,私下便编了个“双生双世不同人不同命”的狗屁不通的判词,此乃后话。 二小姐喜闹,闲不住,大房生的长子喜静,被全家人捧在手掌心里取了个章博远的名,却也没活过三岁那年的冬天。章二小姐今年刚满十六,被闷了一个足足冬天后,早早拉了随侍丫头往慈安寺礼佛,也恰在此时,章家三房的遗腹子,府中这一辈唯一的嫡出男丁章誉铭生了一场大病。三夫人急白了头发,求医未果,万般无奈之下听了林墨白的引荐,引荐了一个江湖道士。那道士便唤作山石真人,不拘小节,身无长物,眼睛上长了个瘤。 道士也不驱鬼,也不治病,只要了章家小辈的生辰八字,只道是窥天机,求长生。大房丧子之痛走了十几年都没走出来,二房就剩两个小姐,新生的那一个还没足月;而章誉铭便也顺势代替章博远,成了被捧在手掌心里的那一个。说来也神,自那以后,章誉铭的病日见好转,府中众人连对道士感激涕零,章老爷本想将其奉为座上宾,那道士却婉拒了,又道自己同此地的机缘已尽,给章家家主留了个字条便自行云游四海去了。与那字条一同留下的还有一个木签,签上留了一行字,大意是章家小辈们恐有天劫,但具体是谁的劫,什么劫,却是不得而知。 章家家主闻言夜夜不得安睡,四处求问渡劫之法。林墨白遂毛遂自荐,给了章誉铭与二小姐一人一个白玉符,将此符挂在身上或可保余生平安。章家家主虽对林墨白其人颇看不上眼,但三夫人对他深信不疑,于是那枚带着妖气的白玉符便挂在了章誉铭的脖子上。 “……你用小孩子的活气养自己的妖血,还说不是伤天害理?” “我教那小子认字读书,哄得他吃好喝好,这点小忙算什么?横竖多睡点多吃点不就补回来了?” 北镜一时无言,便又听他道—— 好景不长,章誉铭第二次病了的时候,章家又炸开了锅。老道士早不知云游去了何方,众医官亦吵不出个所以然,万般无奈之下,家主便不知从哪里听了个谗言,寻思着将二丫头嫁出去好给家里冲冲喜。二小姐生下来便少了半根脚趾,却是个上蹿下跳没个姑娘样的,二夫人平日里当明珠似的宠着,自是百般不愿。后来却是不知穆家出了什么招,章老爷子与穆家来的人谈了一夜,这穆文斌便也在这时候被抓壮丁似地抓了出来,洗洗干净算好了生辰八字,只等着被章家押进门来。 穆文斌的名声在丰城的花街柳巷里早成了一个传奇,章二小姐听闻此人事迹后便十分想去一探究竟,然而千金大小姐出个门何其不便。也正是这是,林墨白撺掇着二小姐贴身的二丫头,给她们寻了个路,只道三月初的时候穆公子会往城南打猎,二人自可扮成踏青的侍女混在人堆里,远远地瞧瞧这未来的夫君是圆是扁。 “城南?她们不是去的穆家西偏门……?” “西偏门?那鬼巷子谁会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长夜深悲切 .. 临衍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画面。悲切,瘸腿的老头亦步亦趋地往茶棚子挪动,他每走一步,湿漉漉的泥地上便被他的拐杖占一个浅坑。一步一坑,浅坑里汇聚了积水,积水中倒影出微光,连起来,颇似忘川河边的步道。渡口孤零零立在江边,一盏灯火孤零零地飘着。 林墨白疯了似地挣扎,奈何被北镜按住后颈,动弹不得。若又要打上一架,临衍想,自己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雨势渐渐收了,再过几个时辰,便可看到九天上的一轮孤月,几茫微星,浮在天河之中隐隐绰绰。 临衍握紧了晗光剑,剑体通寒,那是师娘特意为他要来的西昆仑寒铁,铸成之后削铁如泥,吹毛断发。胸口的短刃亦是闷闷地凉,或许是春夜太冷,临衍竟一时感觉不到疼。只有冷,连同风雨天涯,埋骨他乡的自觉。 “布阵。”他轻声道。 明汐张了张嘴,狠下心,将师兄背靠着一支勉强站着的木桩子安放好。北镜亦是拔了剑,剑身在遥夜中竟有些抖。那瘸腿的老人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见了如临大敌的众人与险些被吓晕过去的脏狐狸,狞笑了一声,道:“原来林公子还邀了客人。” 这便是那个在穆公子窗子外面守了大半夜的老头,明汐想,果然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北镜当先长剑出鞘,如玉虹贯日,一招风起尘嚣聚力雷霆,斜斜劈向那老头的左肩,剑气凝了风雷,生生将跟前倒了的木桌子都削成两半。然而老头不是木桌子,他挥起拐杖一档,左手一推,一股强大的妖力直冲林墨白而去。北诀给他出剑挡了,悬在茅草檐上的雨帘被剑气劈开,木质拐杖与剑刃交接,激起玲珑火花。 “几位小侠也是给我当下饭菜的么?”老头一边笑着,手头一把拐杖舞得虎虎生风,丝毫不见弱势。半塌了的茅棚子空间狭小,柱子旁边还藏了个伤患,明汐同北镜左右夹击,老头一一接了,亦觉出天枢门封妖阵有几把刷子。北诀凌空跃起,乘血蝙蝠被二人缠斗之际借力往木桌子上一踏,八尺壮汉行动倒是迅猛,等老头回过神,那凝了风雷绝的剑刃便由上而下直直向他面门砍过来。 林墨白被丢在一边,悲戚戚地又不知被谁踩了尾巴,正自苦闷。 而这一剑确实被那老头稳稳接了,代价就是北镜的黄符纸破空而去,正砸了他的左侧肋骨处一个血窟窿。老头冷哼一声,浑然不觉疼似的,口中默念妖诀,一时风云雷动,狂风卷得树林瑟瑟地抖,江水滔天,空气中血气越发浓稠,而明汐捂着鼻子咳了一声,隐隐闻到了一股甜香味。 巨大的法阵在几人脚下铺开,雨势暂缓,一轮孤月泛着血色,几只蝙蝠拍着翅膀略过众人头顶。下一瞬,北镜只觉周身一股剧痛,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仿佛被顷刻抽离一般,握剑指之手抖得更为厉害。她尚来不及离开这诡谲之阵法,另一侧的两个师弟却已挣扎着扯着临衍往那如鲜血在地上滚成的一道道纵深纹路外边推。 “……还有一个?”老头笑了笑,飞身向前,一群蝙蝠旋即遮天蔽日地飞了过来,将二人逼退。老头以拐杖龙头勾着林墨白往自己身侧一带,当此时,白光暴涨,北镜的一招风声鹤唳悬在剑上,明汐亦祭了炼妖壶,壶口大开之时,蝙蝠阵散去,方才还志在必得的老头却是愣了愣。这是天枢门松阳长老随身常带的法器,倒不知为何悄悄塞给了明汐。 风声一时停滞,也正在此时,在林墨白边上草草调息了的临衍这时拔了剑,反手往那蝙蝠精的身上刺去。一鼓作气拼尽全力,再后续的剑招却是有心无力了,蝙蝠精也想明白了这一层,生生受了这一剑,也趁机将临衍往自己这一方生拽了回来。临衍只觉自己被两方巨力撕扯,身不由己,而那看似羸弱的老头扬天长啸一声,只见他肌理骨肉寸寸张开,干瘪的面容逐渐长出森然长牙,擒着他脖子的手亦长出森白的指甲,指甲掐得他的手臂生疼。 临衍感到胸口一窒,唇角溢出鲜血,额上沁出冷汗,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老头又是仰天一声巨吼,化作蝙蝠模样的他再不惧炼妖壶之势,挟着临衍退了几步,阴恻恻地盯着众人,仿佛看着一顿刚热熟了的饕餮盛宴。 “……这是……?”临衍上气不接下气,却笑了笑,道:“你一个血蝙蝠化成的山精,从哪里学到的这种术法?” 血蝙蝠也不理他,朝着众人嘶吼一声,一时山摇地动,天地骤然变色。 也正在此时,临衍觉得自己听到了歌声。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为诡异的情形,跟前是涛涛横江,渡头,孤舟,夜风与一勾孤月,后头是血蝙蝠的森然巨口,连绵如黛的山丘,密林,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他听到了悠悠绵绵的咒语,不知歌者是谁,亦不知唱的是什么,只觉那声音浮在江上,树梢上,幽幽绕着跟前的影影绰绰的人,自己的旧城新月,自己的远乡,不知飘往何处去。 他隐约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身着长衫,手持一把巨大的木头弓,沿着河岸边往这里走。他也看到河岸边稀疏的春枝遮了半笼月色,而周身不知何时围了半圈流萤,微光成海。他看到那人举起长弓,凝了一支看黑色的箭,遥遥指着自己。 血蝙蝠愣了愣,一时不知那人是敌是友,遂拖着临衍将其挡在自己身前,横在自己同那枚黝黑色的箭簇之间,不敢妄动。 “阁下这可要想好。”老头道。 那人也不搭话,箭在弦上,风声鹤唳,蓄势待发。 “这一箭射过来,怕这小子……”扛不住,他还没说完,只感觉到心口一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媚骨生香 .. 临衍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水中拖行了许久。伤口已经顿得发麻,耳鼻被凉水倒灌,挤压,失去了知觉,他感到自己的背撞上了一堵墙,反手摸了一把,“墙”面滑腻冰冷,质感如鱼鳞。分明已是痛觉尽失,他却依然能感到被人死拽着的那只手的温度,触手尽是软,滑,一点体温稍纵即逝。 他想到岐山终年不散的雾气与后山谷地的一片湖,湖面疏冷如镜,倒影得远山如黛,华灯红软,粼粼的水光晃开了一轮月。穿过湖水再往后山行去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竹,风摇幽篁影,影子投在青石板上纵横交错。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便会看到一个木屋,屋子不大,前院一树梨花,屋里熏着冷意。 他师父的牌位便被供在那里,牌位旁的一盏孤灯细如萤火,经年不灭。 待再被捞起来的时候,他正迷迷糊糊,梦见了自己年少时候在这座木屋里抄经的日子。日头被拉得很拂面,尽是人间至暖。 “……我……” “睡了一整晚。”朝华道。 临衍坐起身,抬头看了看日头。日头正暖,已经过了晌午。 下游的河水不复上游那般湍急奔涌,听得那哗哗的水流拍岸之声却也犹自心惊。临衍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铺满了鹅卵碎石的浅滩之上,河水席卷东去,摧折万物,浅滩上寸草不生。再往山里走去,却是一方密林,郁郁葱葱,城里的春枝还没开出花,这里的绿植却已经开始抽芽了。 鸟鸣之声尤为清越,临衍揉了揉额头,只见那浑身黑色衣服的女子半蹲在河边,整只手掌插在水中不知在淘什么东西。她的身上的衣裳已经干了,广袖落在水中,袖口尽湿,衣摆上以细密金线绣成的腾云图样铺在鹅卵石浅滩上,发丝与黑衣融为一体,繁复精巧,富贵逼人。她转过脸,临衍这才注意到,她脸颊上的浅红胎记竟不知何时被水给冲干净了。肤色胜雪,眸如剪水,目中莹莹拘了山岚春色与初绽的春水,头发被一根发簪松垮垮挽着,发丝贴在她的脖子上,黑白分明。 媚骨天成,人间绝色。临衍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咳了一声,一时竟说不出话。 “我叫朝华。”她道。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朝华似是在问他,又似是在自问般,抚了一下头发站起身,走到临衍身边,直勾勾盯着他。 临衍算得上耐看的。第一眼或许还觉得五官稀松平常,不算顶惊艳,也挑不出多大错。单眼皮,瞳孔有些偏茶色,眼尾微有点上挑;鼻梁秀挺,将一整张脸左右分开,对称极好;都道薄唇薄情,但他的嘴唇却有些许浅红色,不干燥,说话的时候唇角牵扯一道浅痕,与流畅的下颚线条相呼应,实在令人赏心悦目。看得久了,只觉得他领口的层层叠叠交绣的的银杏叶子不再这般无趣,他一丝不苟的白玉发冠似乎藏着些许故事,而但凡他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在这里,人间便是一个活着的人间。 天枢门的道袍多是月白色压绛紫的边,由低阶弟子往上,以领口花纹区分职阶。临衍的衣服上绣的是银杏叶子,象征着小辈弟子最高的声望,而朝华却觉得,他本应该穿丝质云纹白衣,以石青色滚边,腰间挂上双龙腾云珏,以一根石青色带子穿过发冠,衣袂翩然,烨然若神人。 他这般适合呆在芸芸众生里,但她怎么忍心让他这样淹没在芸芸众生里。 一边想,朝华伸出手,捧上他的脸。临衍被此举惊了一番,往后一避,她再摸,他不得已,只好抓着她的手腕令其不可妄动。 他从未被人这般……调戏过,一时半会反应呆滞。而下游的风声太过温软,由不得他尖锐。 “姑娘……”自重,他本想说。 “嗯?”她说话的口吻这样清冷,为何说出的话莫名色情? 临衍又咳了一声,道:“你……为何会出现在城外?” “我若不现身,你不就死了么?” ——竟无力反驳,临衍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贸然请问,姑娘又是如何知道我等遭遇此劫难?” “凤弈为逼我现身,将你重伤,我便来了。” 临衍重重咳嗽了几声,道:“你认识他?” “……故交,许久不见,他倒是手段见长。”朝华收了手,不愿多谈。也罢,同这样一个疯子做故交,想必受了许多苦,临衍低头摸了摸自己胸膛里扎了一柄短剑的伤处,却发现伤口早已愈合,而自己活蹦乱跳,小命无碍,甚是诧异。怪不得方才被调戏了都没觉得胸口疼。只听朝华淡淡道:“我也没想到他真会伤人性命,想必是下了雨,他心情不佳。——他们鸟族就是这般骄矜,见谅。” 临衍又重咳了几声,咳嗽牵扯得伤口丝毫不见疼。他摸了摸自己的伤,果真无碍,好生神奇。 “金花虫护了你的心脉,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却也需要静养一些时日。”朝华盯着他,眨了眨眼,趁临衍愣神之际,又柔柔抚上了他的衣领。青葱一样的手指顺着繁复的衣领往下,停在他的右胸伤处徘徊,莫名温柔,莫名色情。临衍慌忙又抓了她的手,只觉天枢门的脸都被自己丢尽了,弟子们平日一个个被教导着不可动淫邪妄念,真到紧要关头,却又被吓得说不出话。好生无用,好生沮丧。 临衍压着心下奔腾,勉强四顾,只见风和日丽,再无半分那晚上的腥风血雨之痕迹,一边感慨自然造物之奇特,一边猛然想起来似地问道:“那血蝙蝠呢?” 朝华挑了挑眉,收回手,道:“被吃了。” “……什么?” “辟邪贪食,方才在水里时便将他吃了。抱歉。” ——谁?辟邪又是谁?临衍想起自己落水时恍惚摸到的那一手鳞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古籍上曾载,辟邪是龙的一种,可通天入地,招云唤雨,奔游四海。气氛由是陷入尴尬的沉寂,朝华轻叹一声,给他递过手,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临衍盯着她柔白的手,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觉自己这一接,便是坐实了自己落难少女之感。然而他最终还是接了,盖因他二十几年所修的君子道里从没有人告诉过他,被一个姑娘给救了的落难君子应该怎样对人家表示答谢才不显得过火而又不那么扭捏。师弟师妹现下想必是无碍的,他是否有碍这可就……他又瞥了朝华一眼。 当真好看。为何现在不讲道理的人都生得这般好看。 朝华在前头走着,哼着歌,曲调离奇,有些许古意。临衍总觉得该找些话题,憋了半天,道:“你便是那个凤弈口中的九殿下?” “为何你要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给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朝华·扶摇直上九万里 .. “如果你还能再活……一千年,你要去做什么?” 我问。 雷声渐渐小了,遥夜深寒,寒气浮在天上,在星辰间隙,在目之所及,一切可以想见的地方,上下翻腾,舒展。那时候山川还不是山川,大海也还不是大海,而时间……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时间是一捧可以用来捧在手里的光,我将那光丢给他,他稳稳地接了,笑盈盈地看着我。 “如果我还能活一千年,自是乘奔御风,俯仰天地,逍遥自在。你呢?” “我大概……我不知道。” 世人所设想的九重天上尽是楼台玉宇,瑶池阆苑,而九重天上的神仙们整日不干正事,除了喝酒打架就是斗鸡走狗,活脱脱人间纨绔的样子,一个个照饮木兰,夕餐秋菊,珠翠环绕,烨然华美。不是这样的。 九重天上有星辰,雷电,浮光和寒气,有数不清的时间和孤独。我自出生以来便没有见过山川与海,日月与朝夕。我只见过绵延无尽的生命萤火,悬浮在头顶,汇聚成星海,滚滚地流向鬼蜮。那时候也还没有鬼蜮,没有死,只有生。我便这样被“生”了下来。 “那如果,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会去做什么?” 与神仙谈论死亡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大家都知道我们会“回到”一个地方,时候一到,我们的身体会化作一束萤火,浮上夜空,汇聚到那条长河中去。虽然没有人知道那条河的终点是哪里,但那不是“死”,那是暂别。 我的太祖母暂别了我们,祖父在我“生”出来之前便暂别了我们,一个哥哥暂别了我们。母后很伤心,父皇一点都不伤心,我不知道要不要伤心,便只得怀着满满的疑惑,思考“死”这件事。这也让我在神仙堆里十分突兀。 “如果我马上就死了……那也会想去看一看,如果这世界上有朝夕,有山海,该是什么一番模样。” 父皇被我缠得烦了,便索性派了个人来同我探讨这些奇怪的问题。这个人就是我的师父。 我的师父亦是一个在神仙堆里很突兀的人。大家平日里忙着排布星辰,牵引众魂归位,但他却偏生喜欢探究些没人想知道的问题。上一次他教给我一个词,四时轮替,我非常诧异——这四海星辰与黑乎乎的长夜还能轮替不成?他笑了笑,表示不屑跟我争论这个问题。 我觉得和他交流是一件痛苦而愉悦的事,痛苦在于他的想法千奇百怪,而当他看着我笑的时候,我知道那是在暗示我蠢;而愉悦在于,除了他,这个世上大概没人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不停地说,扯着不同的人说,甚至他都被我问得烦了的时候,他会抛一束时间给我玩。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时间可以被拿在手上。 其实我也有私心。我同别人说话仿佛鸡同鸭讲,同师父讲话他还能给我丢一束时间,而听他讲话则是少有地、让我感觉到暖和,让我觉得外头的雷电与星辰都不那么无趣的时刻。他迫于父皇淫威,不得不同我解释一些极为复杂的问题,比如生与死,黑与白,雷电之后是什么,那条长河归向何方,我是什么。 “我是什么?”我问他。 “你是天帝陛下捧在手心里的九殿下,九重天上的话最多的人。现在给我闭嘴,不然我就把你丢到外面的星河里去。” 我喜欢外头的星河,星河有荧光环绕,微光汇聚成海,沉在其中有温凉的触觉。不是浸在长夜里一般的凉,我还是不知道怎样形容这种感觉。就如手捧着一束时间,时间化开在手心里,顺着手腕往下淌的时候的凉。我喜欢化开了的时间,但我依然不喜欢这个答案。 我是谁? 我不知道。就如我不知道时间,不知道长夜,不知道雷声与浮光,不懂九重天上的众神与魂火“回归”到的那个地方。但我有时候觉得,师父比我自己更像我自己。 当我想出这句话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这又是怎么一种奇怪的表述? “师父,你和我越来越像了,为什么?” 他白了我一眼,没理我。不出所料。 “师父,为什么你和别人不一样?” “小殿下,为什么你就不能学别人一样安静一会?”他凝了一束时间,又凝了一束。时间在他手掌中化开,就同在我手中化开一样。 “你在做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一个谜 .. 临衍不知如何对门中众人解释这整场前因后果,就如他无法解释自己在江水中摸到的那一手鳞片,自己此时健壮如牛的身体与一袖浮香。香是朝华的,姑娘从腰封处摸出了一个香叶子递与他,一沾这香,他的衣服便顷刻干了。而最令他无法解释的是,昨天自己险些命丧滔滔江水,连同那血蝙蝠一道被卷了去,今天他弄丢了血蝙蝠,换回了一个姑娘。还是一个一言不合便牵着他袖子的姑娘。 ——而此人曾扯着他跳了江。这是二人回到丰城城墙根下不久之后他才想起来的事。他落水后被凉水呛得蒙了,回来的时候又被一路青山绿水绕晕了,竟忘了问这个问题。即便当时情急,那姑娘被左拉右拽进退维谷,然而分明有一万种方式应对的困局,她最后硬拽着他跳江是几个意思?但君子不算事后帐,此时看那姑娘神色自若毫无悔意,甚至看样子对众人落脚之处甚是了然,他竟有些不好意思问。 而诸如“姑娘在下已经好全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若无他事改日再叙我等还有要事实在不便款待”一类的说辞,在朝华朝众人打了招呼,又自顾自问卖花的大娘买了一只绢花,再坦坦问店小二要了些茶点连同一壶丰城铁观音的时候,他更有些说不出口。要说这丰城的铁观音真是凡品中的凡品,他看着氤氲晃开的茶汤,想,味太淡,不醇,喝了同没喝一个样。 思索间,三杯茶下肚,而朝华同他们在客栈大堂里已然消磨了半柱香的时间。 “这粥熬得太干,不鲜;你让一让,让我来。”黑衣的姑娘不由分说拉着小二走到了后厨,小二从未遇见过这种客人,亦被她绕得蒙了。等热粥再端上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而那几碗被她折腾了不知道多少道的粥,按照明汐的话来评价:还不如不折腾呢,这都结块了。三人在临衍二人的房里悠然喝粥,以粥半茶,非常奇怪。这恍若老友相见的氛围更为奇怪,临衍瞥了明汐一眼,后者回了他一眼,然君子之道,断不能问诸如“姑娘你为何还不回家”这般令人难堪的问题。 朝华似是看出二人心声,莞尔道:“不着急,我再等一等。” 明汐点点头:“那……那敢问姑娘何方人士?” “……”师弟这一问,则还不如不问。 朝华也不在意,道:“四海为家,天涯即是家。——不急,你们若还不够吃,我还能再炒两个菜。” 还好北镜一时半会儿还没回来,明汐想。不然依着师姐的性子,定要扯着这姑娘批判一番——这般丧心病狂的厨艺和对厨艺工作的热情是怎样协调的?然二位少侠生怕怠慢了人家,也生怕怠慢了君子道的慢悠悠的闲心,临衍咳了一声,道:“昨日遭了变故,想来门里众人还在着急,姑娘若有他事,不如等……”话音未落,只见北镜一个急慌慌地冲进了门,后头跟着的北诀笨手笨脚跌跌撞撞,险些又被门槛绊了个跟头。当初怀君长老是怎么收的这人进门? “师兄!刚听师姐说你回来了我们……”北诀瞥了一眼朝华,张了张口。北镜亦看了一眼朝华,满腹狐疑,心中警铃大作,满心不自在。昨日那惊鸿一箭甚是漂亮,那绕指的银丝也是漂亮,然而漂亮女人素来信不得。 “昨日让你们受惊了,不好意思。”朝华招来小二,又给二位一人呈了一碗粥,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着送了他回来,顺道也来见一见各位。尝一尝,粥还是热的。”这一个“顺道”,一句“见一见”,颇有老一辈向小一辈问询功课进度的从容与慈祥,北镜一面听着,心下暗暗不爽。这人反反复复行事不合逻辑,到底要做甚? “不要紧,没关系!”北诀忙摆手道:“我们没什么特别好看的。”言罢还当真喝了一口这来路不明的食物,砸了咂嘴,道:“……是不是熬糊了?” 北镜瞪了这不争气的师弟一眼,朝朝华行礼道:“昨日多谢。请问姑娘……?” “我叫朝华,蓬莱人士,修的散仙,师从北海南熏真人,两年前四方闻道会的时候师父曾带我去瞻仰过贵方宝地。今年开春时我听闻丰城里糟了妖,遂来查探,一来便遇了林墨白。我看他修为不浅,便顺势化作侍女待在他的身边。我所知道的东西并不比你们知道的多,那化形了的打更人我也是昨夜才知道,至于化形了的老道士……林墨白同他有些许私交,再多的事,我也不晓得了。” 编,接着编。北镜心下嗤笑一声,心道,哪有这般的巧事?又是章小姐的穗子,又是林墨白的侍女,北海南熏真人的剑法她却是见过的,人家修的飘逸轻灵之道,哪有这姑娘昨日出手时摧枯拉朽的气势?若是这番托词顶着初见时那张带疤的脸,说话还稍微有些可信度。一念至此又瞪了一眼临衍等人,男人,男人,修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也有这花。”朝华却对她的心下辗转全然不知,指着北镜胸前那一朵绯色绢花道:“簪在头上好看,这颜色甚是雅致。”这一说,北镜唰地红了半张脸,旋即眯了眯眼,对朝华此人更是不待见。我簪在何处干你何事?要你来教? “你们若还有想问我的,我们吃点东西慢慢说可好?” 北镜闻言,冷笑了一声。当真会扯熟。 朝华所知之事并不比林墨白多多少。章小姐与二丫是在早春的时候定下计划的,朝华那时候还是林墨白的侍女,而林墨白此狐狸本性不改,一边喜欢化作偏偏公子藏在君悦楼后院瞧姐姐们嬉笑打闹,一边也喜欢化作白毛狐狸逗深闺大小姐开心,两头不误,可谓逍遥。那时二丫不晓得他的真身,只道这白毛畜生灵得很,时常喂他些剩饭剩菜,朝华便是那时候同二丫有过几面之缘。 林墨白曾托朝华转手二丫送了章小姐几张字画,几首酸诗。要说大家闺秀私相受了男人来路不明的好意可谓是德行有亏,然而章小姐不收倒不只是因为德行之故,大概是因为林墨白写的太过靡艳而俗气之至,人家不稀得要,一来二去,这所谓“好意”便也被二丫私自留了几张。这些事却是朝华私自揣测,不能实打实地当真:二小姐对林墨白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二丫收了人家的墨宝却是十分欣喜,尤其当那白衣白衣公子临了飞鹤亭一角山水,又将那画以丝绸裱了边,缠上红绳交到她手上的时候,二丫觉得自己仿佛遇见了戏文里活的多情人。多情人的话自是好比圣上口谕,被多情人一撺掇,无论是将府中孩子的生辰双手奉上,或是同女工丫头借个衣服私自外出的事,都多了那么些江湖儿女的浪漫味道。 只可惜这多情人所谋之事不止江湖浪漫。那穗子自也是那时候流到林墨白手上的:穗子不是章小姐的,是三夫人的,这事他本人一直讳莫如深,朝华心知不说破,阁楼里卖豆腐的王婆婆倒是一清二楚。 “所以白毛狐狸借着自己左右逢源的手段,先哄着假道士拿了两个孩子的生辰……” “三个孩子,”朝华道:“三夫人将章誉铭的生辰偷偷加塞给了林墨白,许是求大师给自己的儿子卜一卦。这事林墨白同我说过,他被三夫人求得急了,那道士却是发了一顿火。” 北诀奇了:“林墨白一个外人男子,他到底是怎么同章家三夫人有这些许渊源的?”话音才落,朝华轻咳了一声,面色古怪。临衍看了她一眼,看破不说破——一个骚气逼人的翩然白衣公子,一个新寡的美艳妇人,林墨白住在慈安寺旁边,三夫人老往慈安寺礼佛,你说两人能有什么渊源? 北镜挑了挑眉:“他先拿到了人家孩子的生辰八字,再依着不知是谁人的指点盯上了二小姐,千方百计将其哄了出来……做什么呢?” “此为其一。其二,我也很想知道,妖兽素来独行,将这么一群修为不低的大妖聚在一起,这彭祖又是何方神圣。”临衍以手指轻敲着桌面,他思考问题时总不自觉地轻敲桌面:“林墨白还在睡?” “一时半会怕是醒不了。受伤过重,法力耗尽,留条小命已经不错了。真怂。”北镜对此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实在深恶痛绝,此人还不必顾昭,顾昭好歹还会讲笑话。 “那血蝙蝠落了水……然后呢?”明汐抬头问道。 朝华闻言轻咳了一声,道:“没见着,估计被淹死了吧。”临衍闻言看了她一眼,又想起他那一摸的鳞片。实是令人……一言难尽。 北镜轻叹一声,道:“那我们便永远也不知道他的目的了?”她双手抱剑,斜靠在门框上,颇有绿林好汉行侠仗义的气势,也有一种侠者归乡的倦意。自是倦的,她同北诀找了临衍一天,又是从门里搬救兵又是安排众人各司其职,越想越气,越想也越疲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曰归,曰归 .. 临衍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忽而梦见了血蝙蝠张牙舞爪,血口大开,忽而又听见了滔滔江水席卷宇内之声。等他猝然惊醒的时候,提灯一看,天还没亮,窗子被冷风吹开了一条缝,而自己此时……应当去起个夜。 要说此事还有些逸闻,比如天枢门里众小辈私下曾揣测,以松阳长老之年迈,起个夜会不会掉到茅坑里去。当然此事是固然不得公然议论的,众长老仙姿卓绝,自也不同小辈们共用一个茅厕。是以当临衍在怀君处守夜,不慎累得睡去,再醒来时,陡然发现自己须得面对同长老共用一个茅厕之困局。那时还是仲夏,蝉声尚自清越,也正是在此种绵软而惬意的声浪里,临衍偶然听到松阳长老如厕时的歌声。 他哼的一个乐府小调,音调还偏了不知多少个十万八千里。自此,临衍忽感微妙,亦有些感慨,原来四海宇内,天下熙熙,大家都是如厕时哼的小调都是一样的。一边遐思,他举着烛台,在客栈二楼的转角处撞了个人影,吓得他手一抖,烛火跟着一抖。 朝华转过身,窗子大开,冷风不留情面地灌了进来,她的发丝贴在脸上,长袍挂在身上猎猎作响。窗外不见星辰,只有微茫,悬在天边,颇为楚楚可怜。她看着他,眼中酝了千山万水,又仿佛空无一物,而临衍只觉得心下发毛,十分疑惑为何此人大半夜的不睡觉,专程站在这里吓起夜之人。 “姑娘……”临衍一时讷讷,朝华亦被他吓了一跳,说不出话。 无风无月,一寸孤灯,朝华的袖口有些湿,想是站了太久,沾了露。确是好颜色,一双眼睛里仿佛盈着山岚春华。她的脸色有些惨白,本就是一个颇为瘦弱的人,此时被那凄恻的烛火一照,更是孤零零如鬼。金线云纹黑袍挂在她的身上,一支凤首衔柱簪子压在她的头上,此外再无一长物,却也显得那么沉。临衍心下又被钝钝地扎了一下,他想起后山上的那座孤坟,一碧清池,池边一方孤零零的小屋。 山石道人祭典自是万方来朝,而他将自己关在小屋里,避开门中烟火与人潮,避开师娘,独自提一寸孤灯,抄经,静心。这姑娘也该是心里藏了什么人,临衍想,不然好端端一个姑娘,怎的仿佛随时都要乘风归去一般? “姑娘,你怎的……”他还没说完,朝华却自顾自走上前,逼近他,看着他浅褐色瞳孔里自己如鬼的面容。 ——姑娘自重。临衍说不出,盖因朝华已将冰凉的手背贴上了他的脸。 白衣胜雪,温凉如玉,明暗交迭,一点方寸。朝华觉得他像极了一个人,细看却又不像。那人是死的,浑身上下覆满了繁花开到极致的荼蘼与颓然之感,而眼前这人还活着,灼灼的皮肤里透出新生和年轻的力量。 临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手腕嶙峋,不盈一握。 “抱歉,”她笑道:“美色当头,一时失了分寸。”言虽如此,却丝毫没有抱歉的样子,瞧她笑意盈盈,当真厚颜无耻,无耻之极。临衍气急,将她推离了一臂长的距离,冷声道:“夜凉,你早些歇息。”言罢,正当甩袖离去,朝华却道:“凤弈刚给我稍了封信,你想不想看一看?”这一句,却又把临衍生生镇住了。 君子好德,更好大德,诸如被调戏了的小德自是该忍则忍的。他深吸一口气,道:“信呢?” 朝华从腰封里抖出一张纸,看了看,又将开头与结尾部分折好撕去,递给临衍,道:“抱歉。——我让他过来给你赔罪,他不来,我也没有法子。”还好他不来,不然我……临衍深吸了一口气,抖开纸,凤弈这一手龙飞凤舞的瘦金体,可比林墨白还要骚气逼人。 信中寥寥讲了林墨白与老道士的渊源。老道士原先也不是老道士,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彭祖”以五十两银子一诱,老道士颠颠地给他找那个阴时阴月诞生的孩子。老道士云游四海招摇撞骗,与林墨白的交情也仅限于酒足饭饱聊姑娘,林墨白嫌他对风月之事太没有觉悟,调戏姑娘的时候一般不带他玩儿。后来半月前在城门根子里打水的时候,被凤弈一行人捉了。凤弈见其傻聪明傻聪明,甚是有趣,又似是卷进了一桩大阴谋里,遂将其绑了起来,藏在城郊的一处庄子中,自己扮作道士的样子继续招摇撞骗。 “真是难为他,”朝华踮起脚,瞧了瞧临衍手中的信又偷瞥了他一眼,道:“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啧。” 此处怀着对好友十足的心疼与九十成的幸灾乐祸,临衍不理她,继续往下看。 凤弈扮作的老道士发现林墨白近日来甚是恍惚,一个风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战战兢兢,他登时来了兴趣,顺着林墨白的行踪摸清了林墨白与血蝙蝠合谋骗取别人生辰之事。林墨白还想反将一军,奈何血蝙蝠亦是贼得很,白日不露踪迹,夜里方显神威,贼狐狸打又打不过,暗算又找不着人,只能假借捉妖道士之手将其收拾得干净整洁。 ……而更有趣的是,当时林墨白确实将两个丫头引到了南郊,其跑路之姿态那叫一个仓皇如落水之犬,啧啧。然而当巧不巧,天公不作美,此时忽然下了一场雨。你知我最恨雨水,遂对此颇为印象深刻。蝙蝠老头趁着天色阴沉,化身樵夫,还是用穆文斌做了个由头又哄又骗,将两个姑娘引到了别处。若说有人命归西天,想必该是在那里才对。小姑娘这般不禁骗,为何寡人要骗个人就这般困难? 九殿下,此句句恳切,日月之心,天地可昭,您断不可再怀疑我了。我们那说好的“报酬”,您可得记得给。 临衍恍然大悟,道:“怪忽不得,穆家门口的石狮子上一滩血迹甚是森然可怖,想必那便是二丫的……遗骸了。”他盯着朝华看了看,偏过脸,咳了一声道:“那血蝙蝠为何要违逆彭祖的意思……?”话未说完,他已然想到了答案。自古妖邪所求不过这几样俗事,彭祖可求,血蝙蝠自然也可以求,想必血蝙蝠也不知道那彭祖要一个“阴时阴月”有何作用,遂打了先下手为强的主意,径自将人扣了,或许能谈个更为可人的价码也说不准。 “那为何章小姐的尸身最后落在了西郊?”说话之人声音极轻,带着些许鬼意。两人吓了一跳,转过头,只见明汐披着长衫站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亦不知是否看见其师兄被奉为“美色”的一刻。——想必是没有,临衍后怕地想,不然他该第一个拔剑以捍首座弟子尊威才对。 “……你们,怎么都不睡……”朝华话未讲完,只见北镜亦披了长衫,心浮气躁地推开门。静夜如水,落针可闻。冷风一吹,隐隐带出北诀的几声呼噜响,其声洪亮而圆润,想来睡得实在是好。众人尬然相看,临衍咳了一声,道:“既然都起来了,那就接着说罢。我猜,血蝙蝠将人拐到了鬼巷子中,二丫先行遭遇不测,章小姐受了惊吓,其行为超出了控制……” “……或许是引来穆家家丁也说不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双世双生 .. 好一个“交于长辈”,临衍冷笑,你们一个个地爱充人祖宗,足了面子,足了盛名,于案情没有半点用处。九天神魔之说于他太过遥远,而当时此刻,有他首座大弟子在的地方便是长辈,一边想,一边愤愤拔剑,将院子里那棵枣花树当做草菅人命的凤弈,又或者血盆大口的蝙蝠精,一剑一式,如寒光积雪,春水冲开久积成珂的冰岸,繁复绚丽,凌厉逼人。 ——没有半点用处,朝华趴在二楼的窗口边,想,当真是少年气胜,好心提点两句,这就要来充霸王。 她在露台上站了一夜,发尾已微湿,断虹收,风露垂,红窗初上小帘钩。她许久不睡,听着北诀雄浑的鼾声,竟有些怀念一梦到天明的畅快感。而梦于她则多是一番摧折,她摇了摇头,晨光微熹,皎皎霞光如火,人间再不负一豆孤灯的亮堂。屋檐上一枚风铃摇了一摇,临衍抬起头,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滚过锁骨,落到轻薄的单衣里,莫名色情。朝华偏过头,无妨,反正被他这般当女流氓也不是第一次了。 临衍确是看见了她,怒火一闪即逝,尴尬接踵而至,余音绕梁。——这如果自己方才练得兴起,脱了上衣,这算谁轻薄了谁? 再往下想便是不忍直视了。临衍扯过外套披在身上,朝华视而不见,一拂袖关上窗,脖子挺得僵直。 临衍正思索着何时去吃早饭方能避开这尊大佛,北诀颠颠地跑了过来,扶着墙喘了一会,道:“师兄,不好,门里来人了。” 什么?临衍忙擦了擦手,却看北镜一脚揣在北诀的小腿上,哼声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门中刚给我们捎了信,说又增派了些人手过来,或许明日就到;还有一事,方才章家忽然来了人,只道章誉铭不见了,让我们快去帮他找人。” 什么?!说话间,临衍健步穿过大堂,再到客栈外边时,只见一贯温婉的章家三夫人正蓬头垢面,跪在大堂里,一面以头抢地,一面撕心裂肺地哭;章家的两个家丁站在她旁边,看这情形也甚是手足无措,拉也不是拽也不是,两厢环顾,四目尴尬。丰城的百姓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亦围在客栈外边啧啧称奇,而一口热粥还没咽下去的明汐也是被吓得蒙了了,拉也拉不起来,跟她同跪着也说不过去,巴巴地与店小二相顾无言,欲哭无泪。 “师兄……我们正说着话,她忽然就跑了过来,说如果不帮她把儿子找回来,她就不起来。” 北镜横了明汐一眼,忙上前去将那美妇人一拉,柔声道:“若此为妖邪指使,我等自不会坐视不管,烦请这位夫人到里边去,我们细细说。”这一头三夫人听了她的劝,好说歹说挪了个步子,软绵绵地支着北镜半站了起来。那一头,客栈二楼的林墨白摇着折扇翩然走下扶梯,春风满面,心情甚佳,一张盈盈笑脸仿佛对山川宇内充满赞美。 二人遥遥一望,气氛一滞,临衍想,阿弥陀佛。 ——三夫人看着柔柔弱弱一个女子,怎的抓起人来这般不要命呢?而北镜想的是,林墨白一个百年修为老狐狸,此时被一个女子追着满院跑的时候,依然舍不得动用术法,想来还是个君子。 而当大堂里桌椅被一一掀翻,一个长裙曳地的女子追着一个好看的男子绕堂三圈鸡飞狗跳之后,丰城的百姓将此热闹看得餍足而欢喜,已然半柱香过去。 “要浸猪笼或是坐大牢,我认,只要将誉铭找回来,我就坐实了这**的罪名也无妨!”章三夫人支在桌边,披头散发,嘤嘤地哭;那桌子昨日被北诀在桌角画了一朵花,痕迹还没褪。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接口,朝华嗤笑道:“什么**不**的,同自己喜欢的男人睡一觉,便要由他人指摘了?”章夫人闻言,哭的更狠;众人闻言,直希望自己从未闻此言。 临衍咳了一声,道:“此事我们……我们先想一想怎么救章誉铭。”又对北镜使了个眼色,后者走出房去,对房门外被挠了一脸血的林墨白悄声道:“枉我们保了你你一条狗命,你居然还对我们有所隐瞒。还有什么是你没说的?”又冲恹恹归来的明汐道:“章家的人劝回去了么?” 明汐点了点头,对这猛虎一样的师姐更怀恐惧。林墨白垮下的俊脸再不复对四海宇内的赞美:“我昨天在你的乾坤袋里闷了一天!真的不是我!”他嘶了一声,惨兮兮捂住脖子。 “我不管!无论如何你也得给我吐出点什么来!” “姑奶奶你再对我大刑伺候也没用啊!”两人一来二去,声音略有些大了,朝华推开门,冲他们摇了摇头。里头三夫人还在哭,众人拿她没有办法,明汐憋了半天,道:“你为何知道要来找我们?你又为何对那……林墨白如此恨之入骨?”话音方落,只见章三夫人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将众人都吓了一跳:“前几天府里来了人,我听下人们议论,才知道那林……那个杀千刀的竟是个妖怪!”言罢,忽然半抬起头,巡视一圈,锁定北诀后猛一下拽着他的衣摆,噗通跪下了:“小哥哥,你同誉铭交好,这整个家里我谁都不信就信你。你前日说那枚玉佩恐怕有些隐秘,我信,求你告诉我那玉佩怎的回事,怎么找到我家誉铭……” 被她这么一绕,北诀晕了,北镜却是搞明白了。林墨白给章誉铭的玉佩上占了他的骚气,无论对方是谁,扣下章誉铭又作何打算,循着妖气找到那混小子该是不难。北诀见状,也径自冲章三夫人跪了下去,唬得众人一愣。 “三夫人,你快起来吧。你要是不起来,我也不起来。” “……”北镜揉着太阳穴,深吸一口气,道:“……那您可有看清他们的形貌?他们抢章小公子又是为何?” 章三夫人哭得头花都掉了,北诀简直不忍,亦不忍提醒。只听她幽幽道:“他们扮作山贼的样子,先问我大公子去了何处。我听不懂,他们便……带走了誉铭,让我回去同老爷说,让老爷交出大公子。我被吓得蒙了,回来的路上陡然想起来,如果林墨白是妖怪,搞不好那也是一群妖怪,这可让我怎么办……” “你等等,大公子?”北镜道:“章家不就两个孩子?” “……章什么远!?”北诀惊道:“双生双世!师兄,章小姐不是那个孩子!大公子才是!” 北镜闻之,也不顾时态,一把抓着章三夫人的手腕,回头冲北诀喊道:“快,给章家写信!无论如何,掘地三尺也得把这大公子给找出来!” 即便章老爷与府里的众人被天枢门一众说辞绕得云里雾里,又被他们一顿急慌慌地要人找人惹得府里鸡飞狗跳一阵大乱,然血一般得事实不可轻易更改:大公子章博远确是死在了三岁那年的冬天,他的灵柩从正门抬出去的时候,大房的正房夫人哭得背过了气,修养了好些个月才缓过劲来。 “可……”北镜还没说完,却被章老爷摆了摆手打断道:“我章家香火薄,怎可用这种事情作假?诸位莫要为难人了,这疯妇人的话如何信得,还是赶快想办法报官,把誉铭找回来才是要紧事。”其言辞之恳切,之狠绝,之悲痛,就差将“你们几个不要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几个字写在脸上吓退众人了。北镜见状,也不好深问,告了声歉;北诀想,这么一闹,这章家的大门,天枢门人怕是永远敲不开了。 临衍倚在章府偏门前的青色砖墙上沉思。照理说他们要这个“阴时阴月”的孩子,必然是要一个活的,章家大公子死去多年,连丰城里卖豆腐的人都知道,他们又是哪根筋搭错了,硬咬着大公子不放呢? “……你饿不饿。”临衍抬起头,只见朝华拿了三串糖葫芦,自己留了两串,递给他的那一串,糖汁裹在山楂上,顺着竹签子不断往下淌。他愕然接了过来,只觉君子断不能浪费人家一番好意,然而此紧要关头还有心情嚼糖葫芦一事,他见惯了此人行事之诡异,一时懒得计较。 糖是甜的,接过糖葫芦时与她的手指相碰,触感一纵即逝,冰冷如玉。甚是神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无妄之灾 .. 照理说“彭祖”千方百计哄了章小姐出门,遇了血蝙蝠中途叛变,想必气急败坏;而章小姐的尸身既留了半幅,无论他们想作何用处,想必她的尸身却是不能用的。他们刨了章博远的坟,却发现坟是空的,气急败坏之下,循着林墨白的坠子找到了章誉铭,以生者换死者的尸骨,令章夫人报信。凤弈虽不可信,在这件事情上没必要骗人,如此,三个疑惑便只剩下了两个,彭祖是谁,他们要别人的尸身作何用?临衍一边想,不觉越走越快,北诀气喘吁吁喊了声“师兄”方才使其慢了下来。 暮鼓晨钟,杳然令人心静,残阳如血,将天光云岚点染的通红,烈烈欲燃的层云叠嶂自天际沉沉压了下来。今日的晚霞尤其红艳,临衍想,红得像鸽子血。方才一番询问,张嬷嬷虽记忆有些昏聩,对于这些事情还是不含糊的。大公子章博远所埋之地,与其说是寺中佛塔,不如说是佛塔边的一片翠竹林子。佛塔中供的都是高僧,平白大富人家能捐个牌位就不错了,但佛门清净地,一寸清净就是一寸千金,此等好意即便佛门中人也不好拒绝,遂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将这些尤为“富贵”的骨灰盒子放在佛塔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平日有专人打整,香火不断,又有高僧念经超度,平日里还能听得到佛门里的钟声,两全其美。 天枢门四人带了个朝华,五人在一方小院中细细地找。院中有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槐树,祈愿的红绳子连着挂在树枝上,垂落下来,一片木牌敲击之声清越可爱。朝华抬头看了一眼,不知是何人写了一句“唯愿身体康健,来日赏春桃”,不由心下一阵喟叹。北诀见其神色有异,也凑上前去看,北镜拍了一下后者的脑袋,道:“别乱动人家东西!快四处探探,有没有妖气。” 钟磬袅袅,不绝于耳。微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天色还是太红,硬是将不远处伫立的古塔都沾上些许血色。 北诀凝了个符,符还没贴出去,便见一个小沙弥拿着扫把,怯怯地看了众人一眼,行了个礼,道:“天色晚了,要烧香明日再来吧。” “我们同慧静大师打过招呼,来查一些事,打扰小师傅了,实在不好意思。”明汐回了一礼,那小和尚将其打量了一通,又道:“几位在找什么?要不我帮你们找找?” “……不必了!”北镜话未说完,剑已出鞘。小和尚不料她如此火爆,往后微微一躲,再站定时,忽然张开双臂,指甲暴涨,噌地一声腾空而起,以五指化作利刃,朝明汐的胸口抓去。 几人见状早有防备,北镜一招寒霜欺雪直袭他后背;朝华亦在此时出手,几缕银丝倏然缠上小和尚的大腿,后者挣脱不及,被朝华一扯,仰面摔倒在地。 “傻不傻?我们能进得来,自然是向住持打过招呼。等的就是你这种自投罗的二愣子。”明汐拔出剑,剑尖直指着小和尚的脑袋;那和尚呸了他一口唾沫,冷笑道:“你们若是杀了我,我家主人自会向你们双倍讨回来。” “……这年头怎么大家都喜欢认主,自己好好修行不好玩吗?”北诀挠了挠头。 小和尚被那银丝缠得疼了,心下一狠,口中默念妖诀,一时风云雷动,狂风席卷得大槐树飒飒地响。如血残阳一时被烟尘飞沙所迷,砖墙上的青瓦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明汐忙往后退了几步,只见小和尚那羸弱身躯撑开了袈裟,肌理骨肉寸寸张开,翻过身,以四手四脚着地,也不顾朝华的琴弦深陷血肉,只仰着头,一声长啸惊起了鸦雀飞鸟扑腾。 “……当心!”小和尚又是仰天一声巨吼,瘦弱的身躯刹时化作山魈模样。朝华感到手心一疼,忙撤了银丝,退到一边。改回头得同凤弈要点护身法宝,否则这一而再再而三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迟早得被这唐琴之弦给坑死。北镜横了朝华一眼,拔剑引了山魈的拍击而来的一张巨爪,后者发了疯似地紧咬而上,众人将其团团围住,其阵法稳妥,脚步不乱,朝华见之欣慰。 山魈见自己被围,凌空吼了一声。众人只觉地动山摇,气血翻腾,纷纷护起心脉,打起十二万分的精力准备迎敌。谁知那山魈又虚张声势地吼了两声,猛地掉了头,朝着北诀的方向喷出一口恶气。北诀此生从未被这般熏过,以长袖捂着口鼻咳了两声,险些淌了眼泪。山魈见状,以巨爪朝他的肩膀一按,北镜剑光紧随而去,那山魈也不反击,任自己被她生生削了一剑。 北诀侧身一避,山魈寻了人墙的空隙一跳,等北诀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山魈已经窜过了小院的拱形门,再等众人追过去的时候,它便直进了一间由青砖瓦搭成的不起眼的屋子。说不起眼也不见得,此为人家供奉逝者骨灰盒的地方,有些人不兴土葬,只说尸身为泥土所腐为不敬,遂索性将人烧了,剩下的东西放在佛堂里日日得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幽篁岭 .. 交代乃事后事,逃犯是当下事,追还是要追的。几人循迹飞奔追去,不觉已是沉夜如水,月朗星稀。慈安寺四周围栽了整整一片的竹林,玉竹由风篁岭一路蔓延北上,直至曲江峡边戛然而止。飞鹤亭便坐落于曲江峡瀑布边,相传为山水大师赵春晁督建,刚建成的时候一道天雷劈了亭子一角。有好事者曰此为大凶之兆,或象征天下大乱,此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天子耳朵中。然天子毕竟是天子,被雷劈了半个亭子这种事虽不多见亦不是没有听闻,于是,本来鸟不拉屎的一个破亭子被这么一传,竟引来了文人墨客竞相瞻仰。 天子轻飘飘降了个督工不严之罪,赵春晁被贬谪到了一个更为穷乡僻壤的鸟不拉屎地。当时的慈安寺住持见之不忍,便卓人将飞鹤亭边的竹子清理了一番,至此,这地方便成了丰城名景之一。要说飞鹤亭的景观确实是好,曲江峡瀑布如天瓢倒海,雷霆怒吼,石堑劈开薄雾,花映新林岸。而距亭子边五丈有余的风篁林,苍翠深幽,莹莹如玉,一眼望不到边。 然而或清致或深幽,或苍翠或萋萋那都是指的白天。到了夜晚,光线在竹林深处越发昏暗,从竹影见漏下的月光在地上凑成斑驳图景,偶有鸦啼声如泣如诉,刺在人耳膜上平添诡异。明汐怕黑怕鬼,怕高怕水,遇了此种情形,自然也是怕的。他远远瞥了师兄一眼,后者目不斜视,连朝华这看起来颇不靠谱的都专心赶路,目不斜视,心下更为萋然了些。 “哎,别动!”朝华这一喊,他惊得跳了跳。“你头顶有只蜘蛛。” 至此,明汐对朝华就怨之多于敬之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能不能别老想这些有的没的。”北镜对朝华与三人同行一事实是不爽,然此人虽不甚靠谱,好在法术了得;然而明汐这羊质虎皮的还颠颠地跟来,劝其回去与门中接应的弟子会和而又不去,最后还得北诀乖乖回了,一念至此,她更是烦躁。夜闯深山老林有什么好跟的,此行本就危险,邀功不成还莫名受个伤,回去怎么向明素青长老交代? 想到受伤,她便又朝朝华处看了一眼。凤弈那一剑险些要了命,临衍被朝华带回来的时候却活蹦乱跳,这姑娘若非扁鹊再世,那就是手段非常。她所图为何?北镜一念不集中,脚下一滑,明汐忙扯了她一把。再等她站稳的时候,脖子上却被横生出来的竹叶子滑了一道血痕。 “哎你受伤了!”北镜反手摸了一把颈间,酥麻麻地有些疼。受伤便受伤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她皱眉看着朝华,后者以手指蹭了一点她的血迹,凑在鼻尖上闻了闻,伸出舌头,舔了一口,道:“没有毒,还好。” “……” 北镜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临衍听了二人动静亦停下脚步:“怎么了?” ——你带来的这个姑娘是个蝙蝠精。北镜此念头一闪,却又隐隐为自己感到羞愧。君子磊落,怎可一来就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家? 朝华不知她心头念起,皱着眉头搓了搓手指,道:“好奇怪。怎么这般安静?”她话音未落,明汐扯了扯临衍的袖子,道:“师兄,你看!”四人回过头,玉竹幽篁,风摇月影,莫说妖怪的影子,就是来时路都没有了。 临衍忙凝了个诀往他最近的竹子上一拍。咒法的白光倏忽撞上了冷硬的竹干,摇了摇,又弹了回来。四人震惊,临衍沉声道了句:“不好。”只见竹影当风,方才尚有几分舒朗的玉竹渐势相合,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吞天彻低般向四人推来。 “师兄你启动了什么阵法啊啊啊!” 北镜不顾明汐尖叫,指尖如风朝篁竹削去,坚挺的躯干应声断裂。明汐愤愤拔了剑,朝华亦从袖中滑出一把短剑,剑不过寸余,剑身上刻着的铭文有些眼熟。明汐左思右想,硬是想不出在何处得见此物,而不等他整理明白,那密密匝匝的竹子便要将几人挤成肉酱了。谁能想到,以临衍这一手风声鹤唳的精绝,竟是用来野外劈竹子? 剑芒如水,沉夜不见星,然剑光再快,到底禁不住竹子如山峦叠嶂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止无休。临衍一想这风篁林的自山丘下蔓延而上的规模,心下发毛,冲北镜喊道:“可有破阵之法?” 北镜摇头,早被这铺天盖地的竹子搅得满头大汗。临衍心一横,道一声“你们坚持一下”,凝了个疾行之咒,便顺着一方蔚然高耸的竹干,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师兄何时学会的爬树之技?明汐惊觉,既有此神技,为何门中众人斗鸡走狗掏鸟蛋的时候他从不参与? 幽竹成片成片地没顶压来,几人苦苦支撑,纵剑芒够快,却也被逼仄到了无可转圜之处。北镜顺势拉了朝华一把,剑风犀利,吹毛断发,削断了一方玉竹,心想,总不能让这容颜如画的小脸就被竹叶子毁了容。 朝华投以感激一眼,后者哼了一声,靠着她的背,假装没看见。 临衍一侧,越往上爬,竹竿越细,越是得见明月高悬。他脚下一个用力,竹子终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孑孑晃动,而他凝目四顾,自层峦叠嶂般的竹子阵中远远瞧见一处空地。空地周边无竹无影,似是有什么东西插在土里,他来不及细想,脚踝着竹子尖,攀过另一支玉竹,如野猿般穿梭于树梢一般,手脚并用地腾挪到那处空地边。还好明汐不曾看见,他想,自己此番形象,甚是不君子。 “师兄你好了没有我们要被压死了啊啊啊!” 临衍飞身落地,只见空地中心是一把玉置的折扇,扇柄上贴了一张符,上以鲜血作书,写着不知名的文字。 他以长剑聚力,往空地上一插。刹时狂风呼啸,土地上龟裂之纹路四散蜿蜒,脚下土地以扇子为圆心,逐渐塌陷处一个坑。那扇子承受不住长剑之力,瓮声一响,“啪”的一声,碎做几段。当此时,土地已然塌陷得不成样子,临衍忙往旁边一滚,松软的土壤簌簌带着他往下落。他自怀中摸出一段绳,以绳子的一头飞缠住最粗的一枚竹干,他攀着绳子飞快往前收。最终,待脚下泥土塌陷成一个巨坑的时候,他恰好扯着绳,将自己平平安安地……吊在了坑的边沿。 还好这缚仙索够牢,临衍想,不然掉下这深不见底的洞,说不准再爬上来的时候就世殊时异,百年过去了。 月影透过林子梢头,姗姗来迟地落了下来。那如层层叠叠的竹林阵亦停了下来,临衍长舒了一口气,朝天喊道:“喂,过来拉人。”实在太过不君子,他想,若此时自己不是被吊在坑里惨兮兮地晃,而是白衣翩然,于层层玉林里长身玉立,蓦然回首,那该多好。 而待众人将他七手八脚地拉上来时,他想,果真君子不好当。 北镜见其灰头土脸,玉冠歪斜,雪白道袍上尽是土,实是见之不忍。明汐好心给他递了个帕子,朝华好整以暇地怀抱双臂,站在旁边,看着他似笑非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故人 .. 竹林尽头是一座山洞,洞口门大开,内里透出火光。临衍回过头,漫山遍野的风竹沙沙作响,铺天盖地,层峦叠嶂,比天枢门的青山更为深沉几分。他又看了一眼,三人来时的小路在玉竹幽影中毫不起眼,来路无人,而一路静谧,就连半片剑芒,或是半声嘶吼都未曾听见。他心下惴惴不安,北镜扯了扯他的衣袖,道:“朝华姑娘修为了得,她既叫我们先过来,自有她的道理。” 临衍摇了摇头。就冲着河边那摧枯拉朽的一箭,他也自是敬其修为精纯。可……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来路依旧无人,竹林依旧静默无声。明汐道:“师兄,我们是进去还是等着?” “进去吧。”他率先爬进洞口,洞口仅半人高,恰容那山魈过去。他摸着洞壁上嶙峋的怪石,心下愈发惴惴。一路曲折往前,三人无话,落针可闻。再往前爬了一段,前方透出柔光,几人对视一眼,半直起身。越是往前,空间越发地大,等众人出了洞口隧道的时候,豁然开朗。 此为一个钟乳石岩洞。洞内空间比想象中还大,洞顶高不可见,水滴滴落之声清晰可闻,暗红色冷光攀在高高的山洞顶上,此起彼伏,观之如蛰伏的蝙蝠。更令众人诧异的是,洞顶有三根粗壮的铁链遥遥垂坠下来,铁链似有经年之古,锈迹斑斑,覆满水渍,不知何人所造。而石洞正中是一株巨大的海棠花,花瓣殷红似血,花蕊似有生命一样地在空气里纠缠,争相向高空伸展,仿佛在攫取着什么。粗壮的铁链栓在花径上,随花根一起埋入地下,不知纠缠有多深,而海棠花脚下是累累的白灰,此灰惨白凄恻,让才从佛寺一排散落的骨灰盒中摸爬滚打跑出来的众人有种不好的联想。 山魈将章博远的骨灰撒在花根上,殷红的海棠花抖了抖,不动如山。山魈愣了愣,将手上残留的灰擦在花根上,花根沾了灰,将沾着粉的腻黄色巨蕊朝洞顶舒展了些许,再次岿然不动。 山魈诧异,众人亦惊诧。他回过头,未曾料到几人竟突破竹林阵一路跟来,先是一惊,而后张开了血盆大口,朝三人飞扑过来。 临衍拔剑,剑光如星芒划过,“当”地一声格住了那妖物的巨爪。明汐后退两步,双手合十,缓缓张开之时,掌心幻化出一束莹白色光球。光球沉浮流转,山洞内狂风大起,蛰伏的蝙蝠惊而四散,纷纷向三人撞来,然而明汐手中的球越裹越大,再将三人连同那山魈包裹住的时候,蝙蝠撞上来,便仿佛撞上了冷硬的石墙,咚咚几声,内里的人丝毫不为所动。 此为悲息之法,明汐新近习得,还未曾在实战中用过。此法阵有护身与牵制妖力之效,山魈见状,“嗷”了一声,转移目标向明汐扑去。此举正中北镜下怀,只见她寒芒如雪,飞花贱玉,拽着明汐往旁边一躲,趁山魈跳起身来的时候,顺势朝其最为脆弱的腹部刺去。 北镜剑法爽朗利落,剑如其人。山魈一惊,堪堪伸爪一档,避过了她的凌厉剑光却还是被划伤了爪子。它被激得怒了,仰天长啸几声,又盯上了临衍,举起利爪朝他当头拍下。临衍急退两步,挥剑反击,山魈一掌拍空,其尖利的五指在地上留下了五道深深的抓痕。还好三夫人的指甲没那么长,明汐想,不然师兄必得被毁容。石洞空旷,兵刃敲击之声较平日更为放大,山魈拍了一地尘沙,尘土和着水汽在早春的空气里蒸腾,海棠花上传来腐臭气味。 山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海棠花瓣缓缓长得更开,铁链被它扯得框框作响。猛地,一个不知是何物的尸骨由不知何方掉落下来,正落到海棠花的花蕊处,花蕊交吻,争相缠绕住那不知是何物的恶心东西,花瓣顺势将那东西包裹了起来。腥臭更为浓烈,海棠花抖动了半晌,一团血水顺着花径流了下来,待殷红色花瓣再次张开的时候,海棠岿然不动,其腻黄的花蕊上却是沾了一丝蜜。 山魈喜极,飞身去取那滴花蜜。临衍见状,忙一剑奋起直劈,剑势如长虹贯日,有雷霆万钧之力。 山魈被他扰了路,亦是气急,只见它举起右爪,爪间凝起血红色暗茫,冲着明汐的法阵一爪子拍去。法阵霎时裂了一丝缝隙,明汐被那巨力反噬,捂着胸口,退了几步。头顶的蝙蝠还在不要命地往几人身上撞,明汐虽觉五脏仿佛被人搅成一团一样的疼,依然拼着一口气,运起心诀,试图将法阵牢牢固好。 “师弟,莫要勉强。”北镜目露寒光,其剑势已蓄势待发。 临衍又是一剑砍去,山魈眼看那花蜜就要落了地,被逼的急了,使了全力朝临衍一扑。临衍未料他这般不要命,不敢硬敌,只想侧身避过其锋芒,谁料山魈打实了主意要令他见血,那如利刃一半的手爪朝临衍脸上一爪,左爪乘其不备再一带,血口大张,獠牙森然,临衍只感到肩膀以痛,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被它按着肩膀逼到了洞壁上,长了长指甲的五指深陷入肉里,另一支爪子拍在临衍头顶。临衍的晗光剑在山魈的肚子上开了个大口,鲜血汩汩往下淌;而那山魈仿佛不知道疼一半,冲着临衍的脑袋就是一口啃下去。 霎时,洞口飞来一束银光,势挟风雷。为何大家都喜欢啃脖子,临衍想。银光冲破了明汐的法阵,法阵应声碎裂,蝙蝠在众人飞略过众人头顶,挟着腐臭之气,倏忽一声从洞口中飞了出去。而那山魈的利爪,便被那枚银光生生地钉在了洞壁的冷石上。 那是一枚簪子,金丝凤首簪头,凤口衔一枚明珠,悠悠晃动。 山魈痛极,嘶吼着挣扎,奈何这枚玉簪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将其利爪牢牢固定在了原处,动弹不得。被簪子钉住的地方冒出鲜血,临衍忙避过身,想,这怕要断臂求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思故国 .. 朝华其人,事不关己,幸灾乐祸,居心叵测,极不靠谱。北镜设想过千万种可能性,推知其人为谁,所图为何,然则这神界遗脉一事,毕竟太过令人……匪夷所思,明汐想得则是,朝华姑娘那如乾坤袋一样的腰封里,想必藏了不少上古典籍。或可能助自己神功大成也说不准。而临衍。临衍咽了口口水,死盯着乘黄,不去看她。 怪乎那一手鳞片滑腻冰冷,他没由来地想。原来世间真的有龙。 乘黄见个人神色各异,同是震惊,颇为得意。它神色餍足地舔了一口嘴,道:“既是九殿下的人,那也自不能用之果腹了,可惜,可惜。殿下怎的突然管起了人界的闲事?” 朝华不理他挑衅,径自问道:“那海棠是你的东西?” “年纪大了,胃口不好,吃东西要靠别人先嚼碎了,见谅。这好容易结出来的蜜,又浪费了一滴,当真可惜。” 北镜听之怒极,道:“你就是那个‘彭祖’?血蝙蝠是受你指使杀了章家小姐?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乘黄瞥了瞥嘴,猛地一掌拍在她的天灵盖上,口中却笑道:“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师姐!”明汐反应不急,被乘黄得巨尾扫退了几尺,而临衍早有晗光在手,一剑扫过去,乘黄“啧”了一声,反将临衍扑倒在地,张开嘴,直朝着临衍的肩膀咬去:“这小子怎的就这样学不乖。” “你若敢伤他,我上天入地,必剥了你的狗皮!”朝华以短剑指着乘黄,短剑上的铭文猝然暴涨,一时狂风暴起,水滴凝滞,周遭似有风雨之意。乘黄顾忌她身份,也不敢真咬,见状哈哈大笑,左右将临衍打量了一番,道:“……像,确实像。” “闭嘴!” 几缕冰锥朝乘黄飞射过去,后者闪转腾挪地避了,笑得越发阴鸷。北镜见状,心下明白她真是动了杀意,原来神魔之怒当真如此摧枯拉朽。原来世间当真有神魔一说。乘黄跳朝一边,冲朝华挑衅地咧开嘴,道:“九殿下这可就没意思了。神界湮灭近千年,您这点威胁,不过徒增笑柄。” “你纵不惧我,也不惧长鸣山的凤火燎原么?” 此言一出,乘黄收紧了双爪,绷紧身体,冷冷瞪着她。它思付片刻,甩了甩被钟乳石凝的水露沾湿了的爪子,道:“我来之前听闻一传言,不知其真假。妖界有人说,昔年诸神忽然湮灭,唯独剩了太子殿下的**保存完好,又有人说,昔日被放逐的两位上神中,一个历了十世轮回,另一个……”它慢悠悠踱到海棠边,回过头,笑道:“这么说,原来殿下您才是千年不朽的那一个。老而不死,可是要被当贼的。” “……而你,”朝华长袖一抖,一枚木弓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手中。她以洞中积水凝作冰箭,遥遥指着乘黄,道:“我却不介意让你活得短一些!”箭势迅猛,被乘黄堪堪避开,那冰箭偏了准头,噗呲插入妖海棠的花径上。花径沁出幽绿色的液体,如人血般可怖,那海棠簌簌抖动起来,牵连得半人粗的铁链子亦开始相互撞击。 乘黄的眉间凝成一团幽蓝的火。众人皆拔剑,也顾不得那火有熔炼人骨能,只想着此番若能平安回到门中,怕是定要将众长老的教诲好好裱起来,再也不干那斗鸡走狗,上房揭瓦的破事了。 “殿下……这是打算撕破脸了?” 海棠花还在狰狞地吐蕊,铁链晃得更狠。临衍瞥见青铜的铁链子上镌刻了成排的铭文,那文字同外间用以布阵的白玉扇子上的文字竟似同一种,想了许久,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朝华又凝了一箭,箭在弦上,冰锥指着乘黄,朝华长衫曳地,岿然不出声响。 打?不打?若真同他拼命,自己倒好说,几个后辈怕是要见血。不止见血,她偷撇了临衍一眼,他的侧脸比正脸更为好看,尤其当他全神贯注之时,一丝头发自白玉冠上垂下来,落在脸颊一侧,骚着痒。当真是像,她想,怎能这般像?乘黄也有所顾虑。若真死了个把人,将这小祖宗惹毛了,那凤族的天罚神火不是闹着玩的。一念至此,他摇了摇头,笑道:“不如我将这海棠给您当贡品,而您,陪我的新作品玩一玩,如何?”言罢,倏然竖起尾巴,其毛茸茸的尾巴颇为惹人注意。它口吐一簇幽蓝色火焰,直扑北镜面门,后者知其威力巨大,不敢硬抗,只得躲开。 朝华长袖舒展,几枚冰箭亦扑向乘黄面门。它却吐了一簇蓝焰后撂挑子不打了,轻巧避过几面杀招,闪转腾挪,跳到一处洞口,道:“九殿下保重。以后再见,怕就是……”言未尽,一块巨石轰然裂开,原是朝华的冰箭,一箭将它逃生的洞口炸了个粉碎,乘黄哼了一声,又朝众人喷了一口蓝焰,此马后炮般的一举完成后,便不敢再行挑衅之事,速速地钻了狗洞逃之夭夭。 那蓝焰炸掉了一个树干般粗壮的钟乳石锥,石锥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摔在浅水坑里,激起小小水花。此钟乳石洞内暗道四通八达,众人方才进来的洞是山魈刨的,而此乘黄临阵脱逃,众人不熟悉来路,也自不好紧追不放。四人相顾,不知该遗憾或是长舒一口气,明汐还没吱声,只听一声惊雷在山洞外闷闷地一响,倾盆大雨又无所顾忌地砸了下来。 又是一阵暴风急雨,或能洗刷尽世间魑魅魍魉也说不准。临衍深吸一口气,指着那簇海棠妖花,道:“闲话休说。我们先找些人来把这花铲了才是正事。凭我们几个,大概是有些困难。”言罢又看了朝华一眼。凭她大概是不困难。 朝华陡然被人揭了老底,心下疲惫,虽知几位必心存万千疑惑,却也实在懒得开口。自乘黄走后,洞中的光却是暗了不少,北镜掏出火折子,亦知此事不是闲话知时,朝明汐道:“你方才受了伤,先休息一下,门中增援一会儿就到了。”明汐闻言点了点头,又看了朝华一眼。 一阵狂风吹过,将她手头的火折子吹得摇摇欲坠。明汐忽觉得朝华有些可怜,他不知自己为何会陡然生出这种怪念头,人家有千钧之力,又是神魔之体,有何可怜之处要他来同情?想不明,尽是一片胡扯,他找了个冷墙靠着坐下,静坐调息。 “朝华姑娘,”临衍一贯讷于言,此时却一反常态,盘腿坐到朝华身边,道:“他方才所说,可是真的?” “叫我朝华。”她疲惫地侧过脸,衣衫耷拉在水里,甚是不美观。不否认,那便是默认了。临衍了然,又道:“你的身份,可还有其他人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兵 .. 众人陡然失了光源,四下一暗,落针可闻。“……师兄?”明汐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未有回应。他又喊了一声,顺着石壁往前摸去,这一摸,却意外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羽毛。“……师兄,你们谁穿了鹅毛大衣?” “啊”地一声,北镜的叫喊声仿佛隔得老远。“师妹!”临衍蹭地惊坐起身,不对,几人分明身在一岩洞里,为何外头狂风呼啸之声如此地近,这水珠哗哗往下滴落之声,却仿佛下了一场暴雨一样? 猛烈的妖气携水汽扑面而来。临衍直觉性地山躲开去,眨了眨眼,却也只见长夜漫漫,洞中四野伸手不见五指。他闻到了一股极为奇特的味道,仿佛落水的死鸟被泡在河里发胀了一般,他背靠着石壁不敢妄动,右手握剑,左手往朝华方才坐着的地方捞了一把。这一捞,却信手捞到了一丛树枝。树枝霎时如蛇曼一样缠上了他的左腕,他猛地往后一扯,又一丛树枝朝他小腿上飞速绕了上去。 他感到脸颊有些湿,旋即有些刺痛。临衍以削金断玉之利刃砍了缠在其左腿上的蛇曼一剑,蛇曼吃痛,攻势更猛。明汐亦发出一声叫喊,临衍大喊了一声“师弟”,急朝那蛇曼反方向退了好几步,转过身,却是豆大的一双眼睛,距他的脸不足一寸,死死盯着他。 “师弟别过来!”他反手一招沙场点兵朝那双眼睛猛刺过去,眼睛的主人吃痛,也往后退了两步。这一退,方才积水的浅坑倏然结了冰,冰渣化作锥形利器,直直朝上戳。一声鸟叫凄厉刺耳,震得岩洞上方的滴水落得更勤。 朝华双掌相合,凝水成冰,冰球在她的掌中聚集。她将手中冰球往上一丢,再弯起弓,待那冰球被冰箭射中的一刹,白光暴涨,周遭一时被照得亮如白昼! “句芒弓!果真是九殿下!”口吐人言的姑获鸟立在临衍右边一尺开外,其浑身羽毛殷红如血,周遭有黑气腾云,似有入魔之兆。而它脚下的铺着的柳树枝则如蛇信一样试探性地向前蔓延,树脂沾了积水,又吃痛地往回缩了缩。 朝华站在远些的地方,手握长弓,长身玉立;明汐在更远些的地方,背靠那柱妖海棠的花茎,大腿上扎了一根鲜红的羽毛。临衍惊而四顾,不见北镜踪迹。 冰球的光旋即又暗了下去。临衍冷笑一声,凌空一跃,晗光剑势如破竹,一式风声鹤唳削得那姑获鸟连连后退,朝华亦紧随而上,指尖化出的银丝仿佛有莹白色雾气包裹,寒茫逼人。她横过银丝,几缕丝旋即化作了琴弦,明汐忙摸出火折子点了,一点微茫足矣。柳树精见状,疯了一般地朝明汐扑去,企图将此方萤火扑灭。朝华撩拨起琴弦,如凤鸣之声亦淙淙流水,以水滴利刃便仿佛如天降神兵,挟风雷之势,争先恐后地将柳树精的藤蔓钉在了原地。 姑获鸟冷哼一声,舒展双翼,其羽毛亦化作利刃,席卷明汐胸口而去。 “明汐!”临衍微一分神,只见一股剑光如长虹贯日般直袭他胸前。“叮”一声,双剑撞击,他定睛看去,那挥剑之人正是北镜。北镜眸色深沉,面无表情,脖子上有黑色纹路缠绕,如花藤一般攀上了她的半张脸,而另一面,朝华的一枚冰锥恰好弹开了姑获鸟鲜红的羽毛。明汐忍着痛,就地一滚,将那火折子护得完好无损。 这小子长进了。临衍一边想,又接了北镜一招风雨如晦。北镜手中剑名唤万钧,对寻常女子来说太沉,不够轻灵。而此昭昭疏朗的剑意,除去她却再无一人使得出来,只见北镜削金断玉,疾光断雨,万钧与晗光的敲击之声十分清越。几个回合下来,临衍想起二人在天枢门论剑大会时交手的情形。二人同跟着怀君学剑,临衍的剑意如皓月朗风,绵密如,滴水不漏;而北镜的剑意则更刚猛些,招招直取人要害,便是任何人与其交手都是分毫不让。 都道剑如其人,怀君对此颇为无奈。照北镜这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迟早有一天要把自己搞得重伤。 而怀君作为天枢门第一剑道高人,其于武学上的眼光甚是毒辣。北镜的剑法太直白了,临衍一式二十四桥扫向她的腰,后者直迎而上,又还了他一式仙人指路。他看着自己的剑刃距师妹的血肉之躯不过咫尺,到底还是狠不下心,而后者却没那许多顾忌,手腕一翻,一式泾渭分明砍向他的脖子。 二者在天枢门中切磋时,胜负相抵,大致平手。然临衍心知,若平白论修为与剑法,自己要略胜一筹,而若论实战中的狠劲,北镜不弱于人。是以两人交手时他多点到即止,若将北镜逼的急了,同脉相争,毕竟会令怀君脸上挂不住。 怕是怀君长老也不会料到两人真有兵刃相见的一天,临衍连战连退,处处避让,渐渐落了下风。 另一边姑获鸟一击不中,嘶叫一声,腾空而起,改以利爪袭向朝华。与此同时,那树精也调转了方向,抓住机会舒展开枝干向朝华探去。柳树枝干看似绵软,实则如蟒蛇般难缠,柳枝条与树干呼啸交缠着,争相逆着她簌簌的冰锥,直奔她而去。自此,朝华陡然明白乘黄那句“新作”,两个大妖固然修为不低,但其周身萦绕的隐隐黑气,见之却不似凡间之物。它从哪里得来的? 朝华左手凌空画了个圈,沾了冰屑的光圈越张越大,幻化作了一个盾。姑获鸟鲜红的羽毛纷纷砸在其盾上,消弭无踪。她仰头勾腰避过一束藤蔓,长袖舒展,又抖出了那柄短剑,剑刃如蝉翼轻薄,亦如淙淙流水,吹毛断发,轻而易举地就将那柳树精的一束枝条削下了一块树皮。树精痛苦地扭曲成一团,她借着残枝一扯,剑光凝了沧海龙啸,山石崩裂之力。姑获鸟见其陡然逼近,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她一个旋身,剑芒如星,隔空一个弧度亦如缺月,由脖子至左翼,生生砍了她翅膀的半截。姑获鸟痛极,仰天长嘶,血流将殷红的羽毛染上几分靡丽之色。 妖海棠感知到了空气中愈发浓稠的血气,拼死挣扎起来。明汐远远躲了开,未走几步,又被柳树精绑住了腰。 那盈盈楚楚的火折子又灭了,洞里再次陷入黑暗。 姑获鸟见状,趁机张开利爪朝朝华的胸口发起最后一击。朝华借着疾风,任凭其利爪划过她的颈动脉,当此时,她毫不容情,一个反手,将短剑狠狠刺入了鸟腹之中。 一时血流喷涌,溅了她满身温热。 一招失之交臂,一个生死之际。眼看同伴被杀,那树精急道:“杀了我,你就不怕那姑娘就此醒不过来?” 临衍剑下一滞。只见朝华一手捂着颈部沁出的血,琴弦自朝华指尖“噌”地飞了出去,如行云流水,水袖撩人,与蛇曼相对缠绕。她双手往回一扯,树精被她牵制动弹不得。明汐见状,于电光火石间奋力挥剑,直直朝那树精砍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白玉楼高 .. 朝华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身着织锦云纹玄色华服,头戴鎏金凤冠,一步一步顺着神庙的白玉阶梯拾阶而上。 长梯一眼望不到头,四周有仙气环绕,弦歌之声隐隐绰绰,白玉阑干,广寒宫阙,暮云如嶂开。台阶两旁放着远大于常物的玉琮,高耸入云,通体天青,质地温润,有花鸟人首刻于其上,栩栩如生,也有铭文密密麻麻排布着,笔力刚健雄浑,似是出自仓颉大神之手。她看不太清那些文字,却隐隐知道,这入木三分刻着的该是天地大道,宗**常。 她走了许久,双腿有些酸胀。弦歌之声唱着太平盛世,五光琉璃仙气蒸的是福寿绵长,她却只感觉沉。鎏金凤冠,织锦玄色华服都沉甸甸地坠在她的身上,她的命途中,她的酣梦里,挣脱不得,无处逃遁。 走了许久,方才见了一扇门。朝华推开门,里面摩肩接踵皆是人,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朱雀街聚贤斋跟前。恰是天宝年间,盛世安康,聚贤斋里高朋满座,皆是贵客。她疑惑地步入茶楼,一个小二将她撞得一步踉跄;再往前,又是一人将其撞了一下。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无一人识得她,亦无一人看得见她。她感到有些烦,提着裙摆,顺偏门出,由一段清歌流觞的长廊走到了别苑。院中栽满了珍奇花木,一段曲水,一方汉白玉浮桥,小小的别院竟有仙意围绕,一颗木兰花载在院子的正中,开得煞是娇嫩。太过娇嫩,甚至有中荼蘼而至艳,至艳而向衰之感。 院中一角的石桌子上放着两杯酒,桌边坐了一人,轻袍缓带,羽扇纶巾,看不清形貌。那人也没看见她,只见那人拿起白玉杯悠悠品了一口,道:“你可识得此物?” 朝华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他在同自己说话。 她还没回话,又听那人道:“想来是识得的。你啊,游历人间多载,大好的山川都看了个遍,哪像我,一段象牙笏就将我限得死死的,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 “为何这般说?”她问。 那人却不答,自顾自道:“你说人这一世,兜兜转转也不过一个结局。求富贵也是这个结局,求权势也是这个结局,我呀,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敢奢念,这富贵也好权势也好,却又纷纷地朝我这撞了过来。这一撞,却令我只得被困在这皇城根里,唱一句‘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他径自唱着,朝华却隐隐觉得这调子有些耳熟。 她回过头,只见影壁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提了一盏灯。 “你是谁?”她问。 那人不答。 她又问了一句,那人笑了笑,提着灯径自走上前,推开别苑里一间房的门。朝华满心狐疑,跟了过去,只见房中陈设煞是简单,一张木桌,一个空落落的梨花架子,一排药柜子顶在墙边,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药柜子上的小抽屉一个一个地,忽然有了名牌。 顾宗楠,胡世安。王觉。一个一个,皆是一段段的绵软踪迹,一寸寸的芳心,一处又一处的参商永隔。朝华怔怔然落下泪来。 “为何?”她问。 提灯之人不答,她便又问了一遍。 提灯之人笑了,道:“已成了鬼的人,有什么为何?” 她怒而回头,提灯人依然笑眯眯地,指了指距她最近的一个抽屉,道:“何不打开看看?” 朝华依言打开了,那个抽屉没有名字。抽屉里有一叠纸,纸上一片皆是空白,她满心疑惑,又细看了看,忽而一阵风,将那抽屉里的白纸都吹了出来。白纸落了一地,落叶一般萧萧地往外飘,她忙抓了一张,翻过来,只见那纸上大大地写了一个“死”字。 字迹雄浑仓建,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她冷冷一笑,道:“你道我怕这个?”言罢,操起那张白纸便朝提灯人砸去。 提灯之人依旧笑眯眯地,道:“九殿下自是不怕。九殿下从死里来,再归到死中去,又怎会怕这个?”朝华怒极,抽出抽屉砸向那人,那人却道:“九殿下怕的是天地悠悠,生死无人问;怕的是太平人间,人人皆有归处。而唯独你人,不生不死,不老不灭,没有故土,没有前路。我说得对不对?” 朝华被她气得笑了,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来揣测我?” “坐看人间如掌,山河影,入琼杯。归不来,归不来……”一边念着,提灯之人渐渐地不见了。那一方桌子,一个梨花架与一排抽屉也都不见了。朝华转过身,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高台上,台子边沿是无尽的深渊,深渊中燃着熊熊烈火。 她的前面站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她,身形挺拔,气质飘然出尘。他白衣胜雪,长长的衣襟逶迤到白玉台阶上,衣上绣着玉竹松林。她看不到他的脸,却知道他在笑着,那人给了她一张琴,一枚白玉扳指,一个白玉圭。 他柔声道:“拿好,切莫将这些东西弄丢了。” 她问为何。他道:“我这辈子愿意为你做这许多事,无论是天上的星辰或是山间清风,你想要,都可以送你。但若是有下辈子,朝华。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 朝华蓦地惊醒,冷汗湿透重衣。 她缓缓张开手,掌心纹路痴缠,纷乱毫无头绪,不是福相。 阳光透过窗棂斜撒进来,照彻了屋内灰尘沉浮翻滚。恰是暖风和煦,日上三竿,太平盛世,人间安稳。 清明还早得很,阜春谷中已渐渐有了些潮湿与萧疏的意思,过早的一路春色随谷柳枝河蔓延朝东,谷中一簇又一簇的梨花树才刚刚抽芽,若是等三月的风一来,必是满目尽芳菲。昨夜又下了一场雨,细风绵雨方收,今晨土还是湿的。远岚清风,晴云如洗,是个好天色。朝华披着衣服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打开窗。 窗外正对着一面广场,广场上几座石雕以八卦阵式一一立着,距她最近的一座呈乌龟驮碑状,龟背上的纹路栩栩如生。碑上写了什么却是看不太清,朝华一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字,便又想起昨晚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梦,一时怔忪,连北诀敲她的窗子都没有反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减字木兰花 .. “……怎的是你?”怀君见了她,垂在广袖白衫中的手竟有些抖。 许是被气的,朝华想。她干捂着嘴咳了一声,道:“你怎的在这里?” 怀君白衣白发,望着甚是仙风道骨。——然也仅仅是望着而已。此人有一个十分清奇的毛病,那便是无论何种境况,但凡听他说话之人超过三个,他便紧张得不能自已,双手发抖,如一个待审的犯人。 有人猜怀君长老该是闭关太久,猛地面对众人依然紧张得无法自已;又有人猜此人许是被那位惊才绝艳却又英年早逝的师兄保护了太久,年纪轻轻初担大任,免不了行止有偏,然无怪乎众人猜测,若非他曾在妖王血战中连斩潇湘无归两大妖,少有人能够相信这位开口脸红惜字如金的嗫喏年轻人有着这样惊绝的剑法。 也无怪好事者曾将他与那位惊才绝艳的师兄相对比,一个人的剑法可以狠厉至此,而其耳根子又可以软糯至此,实在不多见。 “……临衍是我师侄。”他将师侄二字狠狠念出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自然,朝华想,但凡有一线可能,他怕恨不得将天枢门众人都拴起来,距离她远远的,最好永世不得相见;若是见了,也自当她是个居心叵测的老妖婆便好,最好永世不要同她说上话。 然你师侄的命是我救的,你徒弟的案子也是我帮忙破的,你自己的剑诀还有一部分是我讨来的,我大费这许多周章耗了这多心神,你怎的还记挂着那百十年前的一点破事?朝华又干咳了两声,道:“我知道。我……来给他带个话。” “什么话?”怀君伸出手,其将她拦在外面的样子颇似护犊子的老母鸡。朝华无奈,道:“你真要如此么?” “……我警告你,我师兄就这一个徒弟,你,你最好离他远些!” 朝华叹了口气。这又同山石道人有何关系? 然则二者对峙,相顾无言,一时无人占上风。万分尴尬之际,临衍在里头轻唤了一声:“……师叔?是不是朝华?”朝华朝他挑了挑眉,怀君也看了看房里,方才不甘不愿让开身。 ——可是他为何唤你朝华?!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朝华已经推门进去了。 临衍见她进来,也站起身。朝华看他脸色红润,身体强健,想来吃的不错。他的屋内陈设简朴素雅,除去居必要品外无一件装饰器物,就连轩窗下的桌案上也只留了些笔墨纸张,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毛笔由大到小由左到右齐整整挂着,宣纸一丝不苟叠得无懈可击。朝华看得目瞪口呆,你这收拾屋子的本事比你师父还要令人瞠目结舌,你们一个个地都从哪里学来的这般奇巧淫技? 临衍请她坐下,又朝窗外看了看。怀君甩了个霜雪似的长袖,步履急促,脖子僵直,看身形颇为愤愤。临衍好生疑惑,怎的她竟把师叔气成这样? 朝华又咳了一声,道:“你喊我过来,有事?” “你睡了两天两夜,本该让你休息一下的。但我方才听师叔……怀君长老说,他们派人去将那妖海棠铲了,又得了些许线索,我整理了一番此来龙去脉,想来你们应该有兴趣一听——怀君长老怎的走了?” 你师叔见了我便恨不得拆皮剥骨,饮我血寝我皮,此时不见你我,是为了保持他的君子骄矜。朝华没搭腔。 “许是有急事。也罢,那我便说吧。”他道。 前头章家二子的生辰,老道士,林墨白之事就暂且略过,临衍推测,那‘彭祖’想来便是乘黄。乘黄养了一株妖海棠,海棠助其食腐,阴时阴月之子的骨灰用作华肥。血蝙蝠不知前因后果,误以为吞食章小姐身躯便可增进修为,与乘黄相争不过便跑了。后来怕事情越闹越大,才想着杀林墨白灭口。 “老实说,若非那场突如其来的雨,章小姐的尸身此时怕还藏得好好的。” 朝华点头,继续道:“乘黄用了章小姐的尸身还嫌不够便又盯上了章博远,我猜阴时阴月之子固不难找,他们断不能把每个孩子都拐来。动静太大,太惹人注意。” 临衍点了点头,接着道:“要想将事情做得隐秘,刨人一半尸身总比谋人性命要好,虽然此举亦为天谴,但若出了人命,必将惊动官府。我所不明白的是,是什么力量让他们由刨尸为生转而盯上了章小姐?一个阴时阴月,当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朝华摇了摇头,临衍也叹了口气,道:“此事只能回头再问林墨白了吧。”他看朝华面露疑惑,解释道:“你那日忽然晕倒,想必不知道。林墨白自认罪孽深重,同意跟我们一起回天枢门去,由门中关上几年思过也不是坏事。”朝华点了点头,想,那贼狐狸想来也是打着躲个天雷的主意才宁愿和捉妖道士在一起。也好,岐山规矩森严,想必也能约束他一二。 二人又随口聊了两句章家近况,章誉铭是找着了,官府的人在飞鹤亭旁边的小树林子中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惨兮兮地饿了三天,奄奄一息,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沉默片刻,朝华问:“北镜呢?” “回来后也睡了一觉,现在想必该起了。师叔清了其摄魂术,人没事,需要休息几日。” 朝华放下心,叹道:“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各人自有天命,不可强求。” 临衍甚是赞同,道:“还有一事我心有疑惑。那日在洞中所见,绑着妖海棠的铁链子,我看着竟似前朝之物,你……咳,见多识广,可有看出些什么?”朝华站起身,想,你若想说我老而不死便说吧,我听得多了,不差这一个。她绕了一圈头发在指尖上把玩,偏过头,道:“我还真不认识。不过那白蛇倒是有些意思,看着虽然吓人,但却是个才破壳不久的。还好落到了我们手上,若真等它长大……” 必成一方妖孽。临衍了然,道:“我这两天翻了些古籍,也没找出些头绪。还有那血蝙蝠在护城河边陡然妖力大增,我心有疑惑,还得再问问师叔。只能暂且如此了,回头若有机会再说吧。”又问道:“你可还好?” “我?”有何不好?朝华一想,方明白他在问自己那日晕倒之事,只道:“许是太累,睡一觉便没事了。我老妖婆子一个,吃过了多少饭走过了多少路,不碍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怀虚,怀虚 .. 季瑶的名字是半句诗凑的。 给她起名字的也是个苦命人,她写了半句“孤山空念远,云水遥寄……”便没有再写下去。寄往何方呢?何处是归处,何处又有归人?她想不出,给她起名字的那个人也想不出,后来两人作别,她便将这半句诗化作了自己的名字,即便入了天枢门沐芳夫人的座下也再没有改过。季瑶自十岁入门,未曾求过任何人任何事,唯独于名字一事上极为执拗。她宁被逐出师门亦不愿改其名。此举未有先例,众长老哄之罚之都没有用,最后还是沐芳夫人出的主意,将“遥”改作“瑶”,好歹贵气些。 沐芳夫人与山石道人琴瑟和谐,相敬如宾,为众仙家之楷模;天枢门首座弟子沉稳刚毅,君子端方,亦是小辈弟子的楷模;而最不楷模的怕便是她了。季瑶常想,若非沐芳夫人游历之时自窑子里把她捡了出来,她这辈子都该是个身如浮萍的命。还有何不满呢?又怎敢有何不满? 她常年待在后山,不与众弟子亲近,亦不与师兄亲近。沐芳夫人劝也没用,她便仿佛赖在后山莲池边的静心亭里似的,抄经,练武,静心,养性。非是不为,而是不敢,尤其当有新弟子入了门,问她为何同众人不用同一个道号的时候,她总觉得心底隐隐被撬动了一点暗。君子克己,明德,一点暗便是一点罪,是万万不许的;她答不上来,说不出口,只得继续日复一日地抄经,静心,明明德。 有时候她会想,若师兄摊上的不是她这么个大麻烦,而是一个乖顺温软,眉清目秀的小师妹,是否于师娘与师兄都轻松许多?沐芳夫人与山石道人亦是同门师兄妹,由他们的师父做主定的亲,而自己毕竟不同,师兄虽不说,众弟子眼中看着她又怕而又嫌恶的样子,她心中有数。 此番千里迢迢地过来,又或是坐实了这点不同。她想。 她来的时候淋了些雨。临衍绕到静心堂的时候,季瑶从屋里出来,低着头,收了伞,发丝还没有全干。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依依有些湿,想是昨日被那瓢泼大雨浇过,浅水坑汇聚在院中一角,一个破了半边的花盆也支在那里,长长的君子兰叶子泡在水中,也无人管。远方的山岚如洗,春雨勾在屋檐角上将垂未垂,石阶旁边放了一个石狮子,狮子亦是湿的。季瑶的伞上画着盈盈的翠竹,也如刚被春雨洗过的那般疏朗清俊,她站在那里朝远方看了看,疏疏落落,清清冷冷,如飞花轻似梦,如丝雨牵着淡烟和轻愁。 她转过身,瞧见临衍。她的长相可算得上清秀,眉如远山寒黛,肌肤莹润,透出少女的光泽。她也是薄唇,平日不苟言笑,连笑都强扯着一股愁滋味。而最令人注目的还是她脸上那块胎记,由左侧眉峰处一直蔓延到嘴角,色泽浅红,与她莹白的脸相对比,十分突兀。她平日都以厚刘海遮着左脸,今日却不知为何,将头发全盘了上去,更显得一张脸同她的眼睛被那胎记压坏了似地,光彩全无。 临衍快步走上前去,季瑶笑了笑,轻声道:“师兄。” 他听她说话,一腔翻涌思绪都仿佛被此方疏淡给抚平了,心下平静无波,又无端被勾起几分闲愁。闲愁沾着南方的烟雨滋味,淡烟疏雨,画屏是冷的,烛火是暖的。季瑶是桐州人,桐州地处南方,素以温软闻名,临衍后来晓得了这件事,只觉得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方水土想必也该十分温柔。他端详了季瑶片刻,一切都还没变,她的样子连同那沾了烟雨滋味的无端愁绪,都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他放下心来,柔声道:“你怎的来了?师娘可知道你来?怀君长老可有为难你?” 季瑶见了他,也是高兴,道:“不曾。师娘早盼我同大家多亲近,此番下山,她虽放心不下,亦是知道的。怀君长老不知情,以为我偷偷跑了出来,方才解释清楚,他也不生气。师兄一切可还好?” 好?不好?他朝屋里看了一眼,怀君正坐在主座上,手便放了一壶茶。他正闭着眼睛养神,想来也是劳累,临衍又朝小院门口看了一眼,影壁上影影绰绰,依稀刻的是太阴元君,其衣衫华美,仪态端方,掌的是月升月落与五湖与四海。他将丰城之行略略讲了两句,将朝华之事一带而过,又问道:“丰城之事暂告一段落,你许久不曾下山,可有想去的地方?” 山色竟有些空濛。季瑶跟着临衍步下台阶,一边小声道:“能见了师兄便是好的,游山玩水之事倒不强求。我听闻镜师姐受了伤,给她带了些师娘酿的九方膏,一会儿给她送过去。”言罢又回过头,问:“师兄生辰就要到了,可有想要的东西?” 临衍闻言,忽有些微妙之感。 “只愿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你同大家身体康健,除此外别无所求。” 季瑶笑道:“你这就将愿望说了出来,当心不灵。”话音方落,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当心。”临衍忙牵着她的手,另一手扶着石狮子,堪堪稳住二人。一片触手温软,并不寒凉,临衍抬起头,季瑶忙收了手,道:“是我太笨,劳师兄挂心。” 他还没回过味,只见朝华亦站在门口,看着二人,神色微妙。 临衍忽然有些心虚,却又不知心虚为何,只觉得此番闲愁翻滚得太过不是时候,远不如剑诀那样令人思路清晰;而朝华挑了挑眉,只觉有趣。 她给临衍留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朝季瑶点了点头,甚是慈眉善目,甚是德高望重。季瑶盯着她看了半晌,速速回了一礼。 “方才那朝华姑娘……当真好看。”待二人走出小院时,季瑶小声道。 “……再好的皮相皆是虚妄,大道是放在心里的。”临衍咳了一声,回答道。 另一边,怀君小寐方醒,坐在主厅里观察了三人半天,甚是心满意足,甚是慈眉善目。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要说这丰城大红袍真是一绝,醇厚,浓香,回味甘绵。他怀抱双臂,看着朝华进来,似笑非笑,心下越发愉悦。你个老妪也有今天,他又喝了一口茶,回味绵长,此非凡品。 朝华看他一个仙风道骨之人竟有心关心这小辈的八卦,关心也便罢了,一边私窥一头还挤眉弄眼,甚是令人……不知如何说。她回了他一个白眼,想,你堂堂天枢门长老,一身骄矜呢? “听沐芳夫人说,她有意在今年年底给二人定亲。”怀君给朝华倒了一杯茶,又一想,此极品的茶汤给此人饮去,实在是可惜。 朝华倒对这太浓的茶水颇为嫌弃,皱了皱眉,道:“所以呢……你这泡的什么东西?” “……朱观主私藏的大红袍,不喝就给我放下。”朝华依言放下了,他便又道:“临衍才二十四岁,你那小心思也给我收一收。” 朝华闻言,笑了笑,半个身子支在桌沿,居高临下瞧着怀君:“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才八岁,抱着我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闭嘴!” 朝华喜滋滋朝门口看了一眼。怀君料想她该吃醋了,而她没有。许久后她自己回过味,一想,也探不出个所以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世上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如小孩子过家家,令人油然徒生出一股慈母般的感怀,而此感怀同自己,同自己的心思都没什么关系。 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与刮目相看,她想,这看着多端正的一个人,在姑娘面前却是这般手足无措,甚是可爱。 与此相比,此怀君也太不可爱了。她贱兮兮地又拿起那茶杯品了一口,啧啧两声,怀君看得更是嫌弃,一把将那被子抢了过来,将茶水倒在了地上。好在这里无人,朝华幸灾乐祸地想,否则若有弟子经过此处,看你这如炸了毛的猫一样,等会儿如何下的来台。 “别闹,说正事,”她拂袖大咧咧地坐了,道:“我听门中,临衍是山石道人捡来的孩子,他的生辰是怎么定的?” 怀君亦拂袖:“此与你无关。” 就这品性,山石道人平日都是怎么依着他的。朝华叹了口气,好言劝道:“乘黄一族上天入地地找一个阴时阴月的孩子,他恰也是个阴时阴月的,你不觉得这事太过于巧?” 怀君冷眼盯着朝华:“你想说什么?” “也罢,”朝华支起身,道:“你不说我自有别的法子打听。至于乘黄一族同宗晅的渊源,你也自找他处打听罢了,想来怀君长老长袖善舞,坐拥天枢门藏之万卷山河志,找出这点线索不是甚难事。”蛇打七寸,哄猫要挠在其肚皮上。果不其然,怀君一听此言,纵再是百般不愿,也只得无可奈何地又给自己添了点水:“你想要什么?”言罢又忙补充道:“除了临衍,除了伤天害理之事,其他任何事我天枢门都会尽全力帮你去做。” 此人还是八岁时抱着她大腿哭的时候更为可爱,朝华想,怎的他们一修了道,一个个地动辄都这般……端庄。倘若她提了个惊天动地的主意,他要怎样下的来台?然则所谓故交,便是再看彼此不顺眼,也得给人留个面子。朝华挑了挑眉:“又不是甚难事。乘黄现世,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捣鬼。”而这个人,或许还是个九重天的旧人,当然这后半句,她就不便讲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有趣之人与无趣之人 .. 太和观观主朱庸是个有意思的人。 此妙人之评语还是凌霄阁长老吴晋延下的,此人昔年也是个喝多了便脱了衣服沿着宁安县绕城河裸奔的主,其一笔花鸟曾与山石道人相媲美,后来他的头颅被宗晅倒悬在了抚云宫的大横梁上,此乃后话。然而妙人朱庸活了下来,不仅如此,后年的秋天还是其第一百二十年大寿。朱庸此人不好山水花鸟,酒与明月,独爱临碑。不仅如此,他还将据传为子陵君一篇《君子六德》给专程拓成了碑,以石雕巨龟驮着,富丽堂皇地陈在太和观山门前,搞得来往之人曾误以为他乃子陵君的门生。 子陵君登基为帝,自不可能有门生;而朱庸又是如何在浩劫中活下来的,世人众说纷纭,各自有其揣测。他是个嬉皮笑脸的好人,就如同一只嬉皮笑脸的大蜘蛛,一边织将众不相干之人聚集在一起,一边嬉皮笑脸地让中之人各自都以为自己得了好处。是以天底下修仙门人之众,各家虽盘根错节亦偶尔有些鸡零狗碎之事,这么些年的八卦之洪流,唯独太和观傲然物外。 他亦是个有才之人,当年吴晋延因率众反抗宗晅被活活吊死,妖族派了人到太和观问朱庸的意思,人家问他,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朱庸一听明白了,这哪里是在问他的意思,他哪敢有什么意思?于是他将自己门中祖师爷留下来的一柄汉白玉拂尘给人家送了过去,只道,自己爱花鸟,爱临碑,不好看也不中用的匏瓜一个,你们该怎样便怎样吧。宗晅收了他的拂尘,笑了一笑,便没理他。 后来山石道人将宗晅率领的一众妖兵逼到了断潮崖边上,双方僵持数十日,还是朱庸带着小弟子摸过去烧了妖族残部粮草,令其大败四逃。他的小弟子在此战中坠崖身死,他也自此失了一条腿,对此,明素青长老颇为不屑地将之称为墙头之小人,而更多的仙友对此是怀了窥探的敬佩。 当年你的至交被人家吊在大梁上的时候,你到底是几个意思? 太和观广场上都是朱庸临的碑,他临也临罢,又十分喜欢把圣人之言打成碑,凿进后山的红围墙里头,美其名曰可令众小辈在其中体会到百家争鸣之盛。然而所谓争鸣,实际上便是一堆乱哄哄的诗。而这些东西,但凡入了太和观的小辈,大抵是要考的。北诀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踏踏实实为此处修行的弟子们捏了一把汗。 比如此时,明汐盯着那句“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细谈”,心里暗骂了一声狗屁。 北诀凑上前来,看了半天,想,朱庸观主那些年也很是不容易。 顾昭远远看得好奇,一群人皆凑在一张碑前人头攒动,屁股撅得老高,甚是不雅。他咳了一声,二人回过头,面露诧异。自己何时变得这般面目可憎? “这是什么?”他走上前。 “《节南山》,朱观主临的,”北诀道:“大师兄方才不是陪瑶师妹去了镜师姐处,你可有撞见他?” 顾昭有着过分好看的眉骨与下颌线,还有后山一花架子紫藤,紫藤下的翩飞的蝴蝶,与蝴蝶间赏花的一群又一群的小师妹。众少侠弟子对此颇感微妙,敬也觉得跌份,恨也觉得不值,索性不常同他一起玩。若说全然不介意那也是假的,好在顾昭一贯想得开,也好在此人常在后山,并不常同几位少侠呆在一起,拉几句家常倒是相安无事,反正少侠们一转身便也各自对其敬之恨之,而顾昭一转身则照样同花一样小师妹们一起,莳花弄草捉蝴蝶。 今日他倒有些不同往常。只见他快步走上前,吞吞吐吐了半晌,期期艾艾,带着些许得色,又带些许窘迫,道:“怀君长老何时回去?我能否不同他们一道走?” 北诀奇了:“这又是为何?” “镜师姐方才……对我说了些奇怪的事情。我觉得尴尬,便跑了。后来一想,她要是告到她师父那里去我岂不就十分糟糕?便想着同一门一起走,大家有个照应也好。”他方一说完,这才想起北诀亦是北镜的亲师弟,心下隐隐觉得不妙,暗暗瞥了北诀一眼。 方才天气晴好,他给北镜稍了些吃的,北镜犹豫半晌,遂邀他开春后去后山看木槿花。此事令他有一种微妙的平衡感,恰如他会记住周遭每一个小师妹生辰一样。然邀他看花这事却就玄妙了,这一话出口,他感到此平衡想是受到了颠覆,而自己则像是受了侮辱一般,莫名欣喜,也莫名惭愧。 北诀还是没闹明白。顾昭被问得急了,只道:“女孩子家的事,还是不说了吧。” 明汐二人对视一眼,更显诧异。这没头没尾的一件事,师姐又怎会告诉师父?明汐想了片刻,恍然大悟,道:“我们接下来得回一趟门里,你若想和我们一道走,回头自己同怀君长老说去。”话虽如此,心下却是门清,能同此花花师弟扯上关系的,无非男女之情,女女的那点小心思。又一想,这虽说镜师姐确实刚猛了些,但人家好歹一个女孩子家,你这般把她的心思告诉我们,有些不应该吧? 顾昭点了点头,殊不知明汐对他的嫌恶更甚。 “我方才收了沐夫人的书,说瑶师妹跟着大师兄便好,我许久没下山,将她的事办完也恰好可以休息两天,”又道:“恰好马上就要惊蛰,九原县那边有个一条金沙溪,溪边有柳树,据闻风景甚好,耽误不了几天。你们可想一道走?”顾昭常来往后山,沐夫人也在后山久居,一来二去,他帮她侍弄些花草,她便也对其颇为照顾。明汐忽又有些不屑,心道,你巴上了沐夫人这株大树倒是衣食无忧,哪像自己,在明长老手底下苟延求生。他对季瑶亦有些不屑,一个论修为修为不行,论出身出身低微的主,怎的就得被所有人让着护着一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有用之人与无用之人 .. 季瑶跑到怀君的跟前,双膝一跪,行了个大礼。 怀君本来今日心情甚好。那不端庄不自持居心叵测死性不改的老妪接了一封信,说是过两天要去拜访故人,两人自此泾渭分明,再无需多做牵扯,此其一。北镜近日虽心情不佳,好在身体恢复得甚好,甚至对武学之事较平日更为用心,甚至主动找他讨些书看。他虽不知为何,却感到十分满意,连看着北诀上蹿下跳的时候都不由带上了几分慈眉善目,此其二。朱庸观主捎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他去年酿了一壶桃花醉,等开春的时候恰好可以挖出来供君品尝,此其三。 本事清风远岚,海晏河清,然若一大早地过于清明,则这一日的清明往往很难从晨间保持到中午。此乃其师兄做掌门时的箴言,那时怀君还没管事,只是个后山沉迷武学的年轻人。他本不信,然近几年门派杂事往头顶上一浇,避无可避,连喝一杯茶的清闲都显出十分的奢侈,他遂才明白师兄之用心良苦,是以正当他见季瑶远远跑了过来,不管不顾,梨花带雨,跪地不起的时候,满腔清明只剩下了怅惘与诸事不宜。 怀君忙扶她还扶不过来,远远地又瞧见明汐往这边跑来,也是一跪。 这一个个的都是怎的了? 他忙把二人哄得平静了,临衍却又急慌慌地一路小跑跟了过来,横冲直撞,气喘吁吁。此一时,他越发领略到山石道人做掌门时候的英明神武。 季瑶一通哭,明汐一通沉默。临衍也是沉默,然看其表情,则就差把明汐打上一顿。怀君听三人乱哄哄这一闹,总算是闹明白了。原来今年开春的时候,季瑶的家乡桐州来了一封信,季瑶那时恰好在闭关,明汐便帮她将这信暂时收着,后来经丰城这事一打断,他便把这事给忘了,而等这封信交到季瑶手中的时候,季瑶险些哭晕过去。大师兄则险些把自己瞪出两个窟窿,此等毛骨悚然的事,明汐一想一愤懑,此愤懑便越发牵连到了季瑶的身上。 信是去年隆冬时候寄的,距今恰好三月有余。寄信之人名为洛云川,是个青楼里卖身的兔爷。 明汐后来晓得这件事的时候,一边心下惭愧,一边又结结实实在心里将季瑶埋怨了一番。一头埋怨,一头又晓得惹毛了她便是惹毛了师兄,师兄英明神武,自己打不过,于是只得跟过来怂兮兮地认罪。 此信中写了两件事,令季瑶当即就哭软了过去。其一,桐州玲珑居的头牌,昔年曾收留季瑶的芍药姑娘,于今年隆冬的时候病死在了大牢里。说是说病死,然其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又曾在风尘里滚了一圈,后来遭遇了什么腌渍事,自是不言而喻;其二,这个洛云川也在牢里。但其不求沉冤昭雪,之望着季瑶姑娘念在昔年的恩情上,好歹为芍药姑娘收个尸。 然桐州山长水远,等信寄到季瑶手上的时候,芍药姑娘早被丢到了城外乱葬岗里,而洛云川自己的刑期也定在了一个月之后。季瑶看完了信,一通哭,而后便不管不顾地硬要往桐州去一趟。临衍拗不过,便只得求怀君准了二人十日的假,他陪师妹去将事情办完再行向沐夫人告罪。 怀君被扰得没有办法,一头心疼季瑶,另一头又心疼自己,此回去没带回临衍,还将季瑶给放外头了,师嫂必将他十八般金刚咒念叨到过年。“桐州距此地少说也有十来天的路程,你二人又无法瞬息腾云三百余里,这可想清楚了?” 临衍道了声是,怀君蜷着手指,心底自是一番捶胸顿足。问也白问,又不能不问。 明汐还想再辩两句,被怀君一瞪,焉了下来,惨兮兮朝季瑶又致了歉。怀君无奈,道:“四方闻道会在即,你二人去后要早些回来,千万不要误了门中的事。”想了想,又道:“那朝华姑娘若是同你们撞上了,你们……无须理会即可。” 这四海之广阔天地之茫茫,想来是撞不上的,怀君打了个好算盘。 临衍与季瑶四目相对皆茫然。这又是哪出? 马车一路朝南,车辙滚滚,轧得官道上的泥土簌簌飞溅。许是惊蛰将至,过了淮河,天气尚有几分湿冷,层云阴郁地悬在沉沉天幕之上,将雨未雨。由山道转水路,雇了马车到赵家坞再转牛车,春风先绿的江南,而后一路席卷朝北,二人逆着春潮向南走,这一路的湿冷与零星的绿意让临衍感到凉爽,让季瑶感到越发沉郁。 芍药姑娘是她在天枢门时决口不会提起的一寸朱砂名字。姑娘虚长她几岁,被玲珑居鸨母自小当摇钱树似地供着,琴棋书画懂一些,伺候男人的手段纯熟一些。她被卖到玲珑居的时候还小,脸上带了疤,常被使唤到后厨做些脏活。当芍药大半夜里往后厨去偷馒头的时候,撞着了抱在灶台角落里冷的瑟瑟发抖的她,那时她还没有名字。此一见,却让一贯难伺候的芍药姑娘不知找了什么道,偏要收她做义妹。 想来世间缘分便是这样不讲道理,后来季瑶想起来的时候,觉得上天应是待她不薄。正如后来沐夫人扛着门中诸长老的反对,执意收她为徒的时候,她越是感念上苍之大恩,越发也感到惶恐。 坐对面的妇人抱了个孩子,孩子还算安静,想来是被颠得晕了,此刻恹恹地蜷在其母亲的臂弯里,半闭着眼睛小声哼哼唧唧。那妇人粗布衣衫,手上拿了一串佛珠,一手抱孩子一手滚佛珠,口头上念念有词,一路上也不同临衍二人攀谈。季瑶被颠得难受,换了个姿势,临衍见状,拿出一件衣服让她垫着坐。 这让季瑶感觉到惶恐。 “师兄你这才洗的衣服,好生装着吧,别在弄皱了。” 不止一件衣服,临衍的一切好意,若有若无,都让她感觉到惶恐。季瑶顾左右而言他,指着远处一方黛色,道:“师兄你看,多好看。”她一面说,一面若有若无撇着对面的妇人。临衍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山间云海翻腾,仙气逼人,点了点头,将衣服收好。没有说话。“这座山好像是叫浣纱,不知道谁起的这名,甚是好听。” 赶车的车夫闻言回过头,道:“可不是,此地原来叫浣纱峰,传闻山脚下就是当年西子浣纱的地方。诸位要是觉得有趣,到了桐州可以再折过去看看。不远,就半天的路程。” 季瑶忙坐直了身子:“敢问小哥,此地距桐州还有多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不期 .. 季瑶闻言一惊,凝神细听,溪边妇女交谈之声被隐隐的哭喊声取而代之,刀兵马鸣之声被微风润得若有若无。二人对望一眼,忙冲上前,只见溪水边的木盆与脏衣服抖了一地,溪水哗哗洗涮两岸,清可见底。不远处几个提着裙摆的女人一路地跑,后头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此马蹄淌着水,而一个穿绿衣服的女人被一群官兵按倒在水边。那女子的挣扎与叫喊之声实在太过惨烈,令人闻之不忍,官兵亦闻之不忍,当头之人大喝了一声,这才将那女人吓得安静了些。 溪水不深,当头的官兵骑着马淌过小溪,溅了二人一身水。只听那领头人喊道:“朝廷敕令我等将捉拿青灯教余党,寻常人等快些自行离去,我们不会滥抓无辜之人,也不会放过一个青灯教罪人!”官兵人高马大,留了一把大胡子,声如洪钟,一声怒吼,其他几个女人跑得更快。而被抓住的绿衣服女子约莫四五十岁,恶狠狠地朝他唾了一口,骂道:“村夫!王八蛋!你小时候还是我姐姐奶的你!恩将仇报就不怕断子绝孙么?!” 那官兵淡淡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道:“带走。”几人押着犹自挣扎的女人走得远了,骑在马上的官兵回头来看了季瑶二人一眼。 季瑶张了张口,却被临衍一把拽住了胳膊。“莫冲动,”临衍走上前,报了个拳,道:“抱歉,我二人路经此地,无意打扰。敢问您可知道桐州城距此地多远?” 那人居高临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哼声道:“天枢门的?”他拿着马鞭遥遥往西一指,道:“那边过去是桐乡县,再过去二十里就是了。我们奉命捉拿青灯教贼党,劝几位莫要多事。”言罢又恶狠狠地瞪了季瑶一眼,淌着河水扬长而去。临衍看着他离去,回了季瑶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掏出一只纸鹤,念了个诀。 那纸鹤一路往西,越飘越远,终于消失在了早春的翠意里。 二人在桐乡县客栈下榻的时候,天幕方显沉沉。季瑶几番欲言又止,而临衍径自沉思,将店掌柜晾在了一边。圆滚滚的掌柜不满地敲了敲木台子,临衍方才抬起头:“啊?什么?对,要两间。” “我方才说,只剩一间啦,其他的都被几个官爷占了!”他掏了掏耳朵,又打了声哈欠道:“怎的你年纪轻轻的竟仿佛聋了似的?” 临衍面露尴尬,转身对季瑶道:“那师妹去吧,我在马厩里将就一晚也无妨。”又忙补充道:“我们明日一大早就走,到了桐州就好些了,没关系的。”季瑶红着脸,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掌柜看着二人拖拖拉拉更是烦躁,又敲了敲桌子:“这都几更天了,求二位少侠早些定了放我去睡觉可好?” 二人闻言更是尴尬。正犹豫间,却听角落里一人轻笑出声,道:“你怀君师叔怎么教的你?教你左右互搏么?”二人回过头,只见朝华换了一身寻常石青色绸衫,头发以一根金钗松松挽着,坐在大堂一角,一手支这下巴,笑盈盈看着二位。而他旁边坐的人却是个眼熟的,临衍半退了一步,如临大敌——瘦猴子凤绥。 凤绥见了他,嗤笑一声偏过头。季瑶见了二人,十分诧异,临衍见二人,只觉哭笑不得。怀君师叔莫不是有未卜先知之能? “他马上就走,”朝华指着凤绥道:“你们呢,怎的来了这里?”凤绥瞪了她一眼,右手握拳,往胸口一顿,行了个古怪的礼。朝华站起身,笑盈盈看着季瑶道:“也罢,我那房够大,不如你来同我睡?”季瑶忙摆手称不敢劳烦,朝华闻言,打量了一遍临衍,道:“不然你想让你师兄来同我睡么?” ——怀君长老所言不假,此人当真不讲道理。临衍有些恼,正待纠正其一言不合就调戏自己的恶劣性,季瑶呆了呆,道:“……前辈果然不同凡响。” “怎么这么说?” “为人所不敢为,言人所不敢言,好生敬佩。” 朝华闻言亦有些诧异,而临衍闻言更是哭笑不得。打个嘴炮有何好敬佩的? 最终,三人本着天枢门弟子出门在外能节俭便节俭些否则门中匀不出这许多钱财给众弟子衣绸乘车之原则,令朝华与季遥同住,临衍自己住。二位姑娘对此甚为满意,临衍叹了口气,缓缓踏上楼梯,只觉朝华此人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跟着她恐怕倒霉之事会接连而至,有完没完。他走了两步,陡然回过头,问道:“朝华姑娘,你可有听说过青灯教?” 朝华闻言摇了摇头,对季瑶道:“来,我新买了一盒胭脂,你帮我试试颜色。”季瑶闻言,喜不自胜。临衍又摇了摇头。女人,女人。 待二人回房,季瑶才如梦初醒,问道:“前辈又如何到了此地?” “叫我朝华。”她道:“我来查一件事,真是巧。” “同宗晅有关么?” 朝华摇了摇头,引着季瑶到桌子前坐下,道:“同我自己有关。”她沾了些薄红得胭脂在手指尖上,细细端详了她片刻,道:“若是以法术幻化可以隐去这块胎记,你可要我……?” 季瑶摇了摇头,道:“此术法不难,我自己便可以来。但……假的终究是假的,真的终究谁也逃不掉。”朝华听得一阵心疼。她一时无言,便以一点胭脂膏沾在了季瑶的左脸上,浅红的胎记与绯红的胭脂交相辉映,薄红而艳致,站在她少女的皮肤上如花一般娇嫩。季瑶诧异,抬头看着朝华,却听她笑道:“这颜色也适合你,面若桃花,当真好看。”她给她拿了一面镜子,季瑶看着镜中的自己,面目模糊,脸色惨白,好大一块疤。 她将铜镜回扣道桌面上,轻声道:“朝华姑娘,我知你好意,但我同你素昧平生,你何必待我这般?” 这般好?这般不好?朝华看了看手头的胭脂,又看了看她,道:“你是沐夫人的徒弟,我是……我是你天枢门前辈,怎的给你涂个胭脂便叫好了?”她拿毛巾将她的右脸细细擦了干净,一边擦一边又轻声道:“都道年华易逝,你这大好的青春,本该涂脂抹粉,着彩衣,折桃花的呀。”朝华神情专注的样子令季瑶有着一瞬间的恍惚。芍药姑娘的左眼下也有一颗浅浅的痣,盈盈欲滴,如泣如诉。季瑶任她擦着,又笑道:“你便不是大好青春了么?” 朝华手一抖,愣愣看着她。季瑶瞧的有趣,小声又道:“幸好你不是天枢门人……”她看到朝华眼波如水,横波里自己的倒影依然这般模糊,而她眼下的那枚浅浅的泪痣竟有些盈盈雨滴。好生奇怪,分明这般娇媚的一张脸,怎的一方泪痣就将她衬得这般楚楚。季瑶深吸一口气,道:“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本不该是天枢门人。” 朝华闻言乐了:“那你是哪里人?”她笑起来的眼波如山岚翠色被早春的和风吹开那般温柔。季瑶笑了笑,道:“我是天涯人,归去自天涯,四海天涯又都是家。”四海天涯,何处不是个归乡?朝华闻之,想,山石道人若泉下有知,他的小徒弟这般可爱,当该十分欣慰。 打更之声响了三响,更深漏断,遥夜寒凉,一场雨终究还是没有下得来。粗麻的帘幕一角绣了一朵牵牛花,花藤蔓延朝上,颇有种向死而生的冲力。月色朦胧,烛光洒下一方柔黄色,圈成了方寸红尘。朝华站起身,推开窗,季瑶睡得沉,小小的身子蜷在床边上,此行同她早些时候的一番豪言壮语相去甚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人间富贵花 .. 许砚之其人,浮夸,健谈,珠光宝气,富贵逼人,话痨得让人手足无措。 临衍觉得许砚之是个不错的朋友,讲义气,讲道理,路子广;而若较桐州百姓来看,桐州首富许家独子小公爷成日里高头大马斗鸡走狗,春风得意而屁正事不做,除了不流连秦楼楚馆算得上许家家学甚严之外,其二十好几还畅想着成为江湖游侠,气走了三个私塾先生的行为可称得上是罄竹难书。还莫提其中一位乃当世大儒程瑾深的门生,此罪行若是放到前代许老爷子手中,怕是活不过年初三。 桐州地下钱庄里曾流传过一句话,这世上没有许小少爷买不到的东西,如若有,那便只剩得道升仙百世之寿,一身仙骨,以及一个放任其自行放浪形骸的大伯了。许砚之的父亲常年在外头从商,母亲对他言听计从,而那阎罗一般的大伯又于去年隆冬的时候接了朝廷织造的活,忙得焦头烂额,是以这斗鸡走狗春风得意之事,许家小公爷自开春来可没有少干。 然朝歌暮弦曲水流觞式的斗鸡走狗不入许家小少爷的眼。此人自小便不知着了什么道,对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式的斗鸡走狗尤为神往,许家太奶奶将之归因于那些见不得许家家业盛隆的歹人给许砚之带的那些江湖游侠本纪,而许砚之自己则始终认为自己,承先人之庇荫,此生必有仙缘。 是以临衍同许砚之认识的时候,恰是在桐州不远处无双城的门口,那时候许砚之抱着无双城肖卿长老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人家收自己为徒。而许砚之不知道的是,无双城这些年收了许家的资助一跃成为众仙家最富的那一支,究其缘由,还是因为许太奶奶被逼迫到以金钱收买超凡脱俗的仙人都无法让许砚之死了这条做当世游侠的心。 而这事也让临衍明白,这天下修道之人熙熙攘攘,在银钱一事上,还是得回到世俗中的。 聚景茶坊下临主街,贩夫走卒摩肩接踵,雕楼凤阁鳞次栉比,买卖关扑酒楼歌馆,大小铺席连门惧是。 朝华对着热腾腾的茶汤吹了口气,道:“你请的人怎的还没来?”说完,沾起些许茶水,细细往下唇上一划。茶坊对面的酒楼贴了彩画欢门,卖酒的姑娘莫不靓妆迎门,争妍卖笑,朝歌暮弦。临衍愣愣地看着她,这一看,又觉得莫名心虚。他偏过头,道:“快了。”如此说着,眼睛却不由往她那沾湿了的下唇多看了一眼。 自无双城之后,许砚之受了太奶奶一顿鞭子,终于明白自己于修仙一路上没甚天分,收敛了许多,倒也不成天想着求仙拜佛白日飞升的事了。他近年来尤爱拿家里的钱结交些江湖朋友,更爱听江湖友人讲些鬼神之逸闻,临衍一念至此,又重重叹了口气。上一次同他讲自己的永州之行,其人包了聚景楼一天,伙了一帮纨绔子弟一边搓麻将一边听他讲故事,此事令临衍结结实实地感觉到应对此人是多么令人技出无奈。比应付眼前这人还要劳经费神,他一边想,又偷偷看了她一眼。 谁知这一眼却也正正撞进了她的眼波里。两人遥相对视,朝华略一诧异,径自笑开。临衍忙偏过头朝窗外看去,这一看,却见茶坊正门一位公子,身穿赭石色缎面云纹公子衫,腰间挂了个镂空双龙佩,腰带上还镶了巨大的一枚玉佩,环佩玲珑,高冠束发。他轻摇着折扇朝小二耳语两句,又给他塞了一锭银子。那可是寻常百姓一年的开销,临衍嘴角一抽,许砚之就着主街往二楼遥遥一望,笑得春风满面。 许砚之长得甚好。眉如刀裁,眼睛黑白分明,唇不动而带笑,笑起来颊边两个小酒窝,这幅样子,怪乎不得广结善缘,实在是令人一看则新生亲近之意,即便其迟到一炷香的时间也不认责备。临衍站起身,又看了朝华一眼,旋即便朝他端端正正报了个拳,道:“叨扰了,实在抱歉。此乃我天枢门云缨长老的信。” 许砚之接过信点点头,道:“回头我自会交给父亲。”又朝临衍身后一瞥,见了朝华,双眼笑得更是疏朗:“衍兄不得了,不得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好一个如隔三秋,临衍结结实实瞪了他一眼,越发心虚。而此一番对朝华实在受用,她便也笑道:“我叫朝华。”许砚之见状,瞧着临衍的眼神更带了几分深意,啧啧叹道:“看不出啊,实在看不出。” “……坐下,说正事。” 再由他胡说下去,怕脸会红。茶坊雅间古意盎然,进门正对的壁上挂了一幅画,画里是梅画弄影月昏黄。左手边是一方博古架,店家自是納了诸多珍奇,玉器珊瑚晃得人眼花,右手边一架屏风隔出了一个小间,小间精致,屏风上的松鹤延年倒是色泽清雅绣工了得。许砚之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要着折扇,将朝华与临衍二人打量透彻得似要凿出光。 临衍狠狠咳了一声,许砚之回过神,道:“此番就你二位?可还有其他人?你们呆多久?” “我师妹去办些事,待她来了我们再一同往官府看看……你再作此表情我就拔剑了。” 许砚之闻言甚是无辜,忙将满脸的“齐人之福”二字收了收。朝华却是笑道:“我同你们坐一会,晚些时候去一趟城北王墓。”朝华方说完,临衍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去那里作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惶惶丧家犬 .. 一个卖烧饼的精瘦男人吆喝着将四人分作两端,临衍拽着许砚之在前,季瑶拉着朝华远远跟在后头。许砚之回过头,只见朝华同那卖烧饼的人说了几句话,季瑶的身影恰被那人挡了,只露了个绛紫色的裙边和一双绣鞋。 临衍见状,一边拽这许砚之一边道:“有事边走边说,我们往官府去探一个叫洛云川的人,你可知道?” “知道啊,衍兄你别拽那么狠,”许砚之被他扯得险些摔跤,他无奈地瞪了临衍一眼,拍了拍袖子,道:“玲珑居的云川公子,薄有些名气,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言罢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又回过头。季瑶见状,忙拉着朝华往一处小巷子里一钻,后者就着卖烧饼之人的庇荫,小声问道:“你同许小公子认识?”谁知这一问,季瑶抬起头,目中竟含了些许恳求与水汽。 另一头,临衍虽满腹狐疑,依然狠绝地将许砚之逆着人群往前拽。二人气喘吁吁,四顾无言。许砚之拍了一下他的手,重新整了整被他扯皱了的袖子,道:“你这是作甚,我看那姑娘有些眼熟,想认一认。你师妹可是桐州人?” “……不是。”临衍断然否认,又道:“我们一会儿去官府怎么同人家说?” 许砚之心有不甘地自袖中翻出一封信,又不甘不愿地回头看了一眼,道:“都打点好了,将此信交给衙役,他们晓得怎么办。”末了又道:“不然我同你们一道吧?本公子这张脸在桐州城可十分好使。” “……不劳烦。” 卖烧饼的男人走上前来,对二人一躬身,道:“二位打扰,方才那位姑娘让我同你们说句话。”二人皆诧异,便又听那人道:“那个黑衣服的姑娘说,她一会儿要离开一趟,天黑便回,两位不必忧心。”临衍朝那巷子里看了一眼,卖烧饼的男人接着道:“那个紫衣服的姑娘说……她说,二位且先去府衙等一会儿,她去办些事,回头再同二位会和。”言罢,鞠了一躬,扬长而去,边走还边道:“现在的年轻人怎的都不各自好好说话,云里雾里,老头哪里搞得清?” 这又是卖的哪个葫芦药?临衍虽满腹狐疑,却也隐隐猜知晓季瑶必是不愿与此人同行。他朝许砚之欠身道:“死牢那种地方还是算了吧,又冷又脏,无甚有趣之处。我同师妹去送一个故人,事情办完再来府上登门拜谢。” 许砚之看了看临衍,又看着那挑着一担烧饼越走越远的老头,唰一声张开折扇,挡了半张脸:“也好,我回去等你们就是。”他佯装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临衍道:“哎呀,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讲。那洛云川不仅同青灯教有些关联,还是个管事的,他所在的那个地方是个死牢。他这人骨头太硬,怎么拷打都不开口,现在可是个重犯,即便你们能过的了狱卒的一关,到时候蒋大人问起来却还有些麻烦事。啧啧,你们出尘世外倒无所谓,可怜狱卒若是受了罚,怕是半年的工钱都得上缴国库。可怜,当真可怜。” 临衍挑了挑眉,不为所动。 许砚之回过头看着他,虽是这样慈眉善目,老实巴交地看着他,临衍却觉得此人生生长出了一条狐狸尾巴,狐狸尾巴晃一晃,晃得他颇有些心焦。 “也罢,我走就是。”他又走了两步,两步一回头,笑道:“要说起来这玲珑居同青灯教也还有几分关联。玲珑居一个叫芍药的姑娘,我却还是认得的。”此言一出,临衍嘴角抽了抽。鱼咬钩了,还差个东风。 “我又听一个朋友说起,当年玲珑居忽然被官府封了,芍药姑娘陡然被打入大牢,却也是有些内情。”许砚之悠悠然道:“然,不足为外人道,不足道,哎。”临衍忍无可忍,大步上前拽着他的胳膊,心道,这般锱铢必较的一个性子,修个屁的道?许砚之洋洋得意,心满意足,大步朝前。 阳光已不似下午那般刺眼,却也还没到黄昏。季瑶等在府衙门口,见了许砚之,微微一愣。季瑶似乎是换了个样子,眉眼还是那副眉眼,皮肤也还是白瓷一般地润泽,只是左脸胎记浅了许多,且不知为何,那疏淡的眉与嘴唇也变了些许。然究竟变了哪里,即便临衍也看不太出来。许砚之偷偷看了她好几眼,实在想不出此人面善在何处,心下越发挠得好奇,挠得心痒难耐。 当朝君主好黄老不兴典狱峻法,加之桐州风调民顺,近来虽有青灯教之乱,被打入死牢的倒没几个。洛云川好端端被关在最里间,要么是骨头太硬开罪了什么人,要么是名声太臭令人不忍见其喜乐,无论是哪一种,四人越往里走,便越发觉得冷。 甬道狭长,烛火昏暗,两侧以厚石端墙隔开的牢房中却是坐满了人。犯人大多蜷缩在枯草堆上,犹如行尸走肉般怔楞出神,偶尔有一两个听了狱卒粗重的脚步和挂在腰间玲珑敲击的铁钥匙声,仿佛被下了降头一般,噌的一声跳起来,朝几人大喊了几声冤枉。 谁知这声冤枉一起,此起彼伏般,周遭便都是“冤枉”。连带着几声“天降神罚”,“长生果不老”的,都被狱卒大呵之声盖过了。几人对视皆沉默,狱卒看了众人一眼,心中怨气越发地大。水滴凝在烛台边沿又滴落下来,青石板上聚了一汪湿气。季瑶往旁边一瞥,却是见了那日在桐乡县旁边见了的绿衣妇人。只见她蜷在湿漉漉的草堆上,绿衣服黏在身上,血黏在衣服上。 临衍暗朝她摇了摇头。许砚之停了半晌,忙跟上三人脚步。 洛云川被安排在了最里间。他侧身躺在被雨水浸湿的枯草上,身形枯瘦,衣衫单薄,伶仃而孤苦。他神情麻木,长发零散微垂,一束光自他背后的铁窗上撒了下来,撒在他的背上,却蒸不热此间刺骨的冰寒。几人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拈了一簇干草,就着一缕光,凑在脸颊下方几寸处眯着眼睛细细观赏。 干草有何可看的?许砚之给狱卒使了个眼色,后者哐哐几声摇了摇斑驳的铁栅栏。洛云川被吓了一跳,惊惶地抬起脸。本该是个眉清目秀的人,谁知这一抬头,却是一脸的血与脓。暗红色脓疮布满了他的脸同脖子,血泡挤在领口边上,当下天气还冷,病痛在骨,脓还没有生蛆。季瑶观之,吓得往后一退,拽了临衍的袖口方才堪堪站稳,许砚之观之,也是心下一惊。淋病,临衍想,不知还能不能活过这个春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人之将死 .. 那还是好几年之前的冬天,桐州城罕见地下了雪。那年许砚之刚满十二岁,被表哥强拽着到玲珑居“开开眼”。那时候洛云川还是个后院打杂的,许小少爷对莺莺燕燕一事实在没甚兴致,便寻了个托词,一个人猫到人家后院玩,也正是这时候,他目睹了洛云川被一个姓胡的马夫毒打之情形。 ——娼妓之子还想考功名?呸,当真白日做梦! 具体细节他已记不太清,只记得十二岁的自己从未见过这等血腥场面,一时被吓得怔忪,眼睁睁看着洛云川被人家在雪地里拖行了好几尺。最后表哥一行人乱哄哄地跑到后院来寻人,有人问那马夫丢了锭银子,他万谢地走了。许砚之过意不去,便也给洛云川塞了一锭,谁知洛云川拿着那一锭银子端详片刻,冷冷一笑,将其掷还给许砚之,道:“呸,嗟来之食”。一个人一瘸一拐爬回了柴房,也正是那时候许砚之才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对银钱趋之若鹜。 怎的陈年旧事一桩,这却被人记恨上了?许砚之百思不得其解,又看向季瑶。这一看,他猛地一拍大腿:此姑娘必是玲珑居的旧人。 洛云川嗤笑了一声,对季瑶道:“下次若是再来,别让我再看见他。”奈何此地牢为青石垒砌而成,回音效果甚好,许砚之一听,心下很不是滋味。他轻摇着扇子走上前,朝洛云川微微颔首,道:“公子,恕在下冒昧,可否容在下探探你的脉?”几人惧是疑惑,季瑶看他表情严肃,不像玩笑之语,遂让开了半个身子。洛云川更是无所畏惧,挑衅似地向许砚之伸出枯瘦的右手,只见他右手上密密麻麻,皆是脓疮。 许砚之强忍厌恶,径自在怀中掏。掏了半天,他掏出了一串佛珠,递给洛云川,道:“……你自己戴上看看。”洛云川嗤笑一声,将那佛珠往手上一套。 刹时嗡鸣之声大作,陈旧的佛珠陡然发出一阵刺目金光,哗啦啦落了一地。临衍一惊,忙将季瑶往后一挡,许砚之也被吓了一跳,只见那几枚佛珠四散滚落,滚到临衍脚边。他捡起一颗细细端详,佛珠上透着淡淡的檀香,珠子上刻着梵文。 许砚之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道:“竟然有用,公子你的通灵之性可不是一般的强。”言罢又补充道:“不,何止通灵,公子你这简直就是通鬼之体啊!”众人皆惊惧,季瑶闻言,忙呵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洛云川抬起头,死盯着许砚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霎时亮得惊人。他冷笑道:“哦?许对了,我就是个能见鬼的。”几人闻言,皆茫然四顾。洛云川又阴鸷地一扯嘴唇,直直盯着半黑的甬道与飘摇的灯火,道:“许小公子今日怕也有血光之灾,你背后背着的东西不干净,断不可掉以轻心。”许砚之闻言,往后急退几步,哐地一声撞上了他身后的铁栅栏。 狱卒见之不忍,呵了声“闭嘴”,谁料洛云川来了劲,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轻声道:“尊夫人的英灵可是在地里等了你许久。” “休要妖言惑众!” 洛云川见众人百态,甚是满意。他哈哈长笑几声,最后死盯着临衍,道:“也难怪我天煞孤星,命途多舛,你们修道之人老说天道有常,那你可能回答我,老天又为何有这样的安排?!”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竟仰头迸发出桀桀大笑。他的笑声喑哑古怪,在滴水可闻的牢房中回响。而此笑又太过凄惨与莫名,连带着一个牢房的死囚都跟着喊起了冤枉。一时百家争鸣,万马齐喑,吵得几位不得不一一后退。 狱卒眼见着事态失控,也顾不上许砚之与蒋大人的面子,只得将三个不速之客速速请了出去。末了,哼了一声,甩了临衍一张臭脸。三人被这一闹,一时进退维谷,皆有些尴尬。许砚之自知闯了祸,刷一声展开扇子,道:“我先同县衙的朋友说一声,让他们先照料他一些。其他的事情……”他顶着临衍杀人一般的目光,咳了一声,道:“还好还好,又没真惹出什么乱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我们还有时间,万一他能翻案也说不定。” “你那佛珠到底什么来头!” 临衍想是被气得晕了,一时丢了敬语不算,其君子之姿全被消磨殆尽,此时只想拉着许砚之痛打一顿。后者又干咳了两声,道:“……前两年我不是去了一趟九原,当地有个大巫,据闻可以通鬼。我瞧着有趣,便偷学了两招。”言罢马上补充道:“那佛珠确是寒江寺里求来的不假,住持是我家故交,他说我虽没什么习武的天分,但没准是个有佛缘的,让我带着这佛珠,说不定以后可以保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一汀烟雨 .. 朝华在细雨中策马奔驰,雨水沾在发间额上,又顺着睫毛滴落下来。 一汀烟雨微冷,周遭山景如晕开在清水中的一笔黛色,越远越淡,淡薄且空濛。雨水洗刷在春枝又落入泥土,枝头翠色张了些许,不如初春时那般寡淡。微雨打叶之声在山林中细碎而绵密,余韵悠然;浅浅的涓流聚集在路边,顺地势一路往南,越远越发汇聚,越发浑浊。 疏疏落落的林子中有一间木屋。朝华上一次来的时候,木屋的主人还在王墓里焚香叩首,没有出来。 淮安王本名一个珣字,没有姓,亦没人知道他家乡何处,只知其成名的时候,公子无忌已雄踞北方近三十年有余。他每每率军南下,都被天命所阻:或因一场大雨,或因一场瘟疫,又或者恰好碰上了异常骁勇的颜参。颜参垂垂暮年尚能决胜千里之外,公子无忌虽心悦诚服,另一半的私心却也恨不得将此人大卸八块,悬其首于军前,令其英灵眼睁睁看着自己统战八方。是以当淮安王劝公子无忌杀一百奴隶以唤老天爷一口东风的时候,谁都不曾想到,这一口东风竟使得公年逾古稀的颜参因一口鱼刺而要了命。 后淮安王受封,公子无忌给了他一座集天地灵气的山脉以修王墓,而羌国的铁骑也由北方南下,一举荡平了六国。传闻淮安王于军前坐镇的时候一身铁索甲,驷马拉车,颇有神佛难挡之势。也有传闻曰淮安王珣之军队为阴间孤鬼编成,否则怎能在一夜之间将南国夷为平地,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子陵君南国君主送给被公子无忌做人质的时候,淮安王早是个能止小孩夜啼的罗刹了。 南国国主在一个冬夜猝然长逝,子陵君连夜出逃,其门下死士将其送离羌国国境的时候,三十死士只留了四个——此四人后被封王拜相,却都没活过而立之年。一个年少落魄的皇子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凑齐一支军队,又是怎样以铁血手腕迫使其母家臣服,此间曲折已不可考,然子陵君率军围了羌国国都,迫其调转枪头仓皇北伐之事,却是史家与民间逸闻尤为津津乐道的一段。要怎说天命不可妄揣测。公子无忌与子陵君决战于琥珀川,双方大军压境之际,作为公子无忌的左膀右臂之淮安王却突然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无踪。 子陵君大获全胜,公子无忌在琥珀川边自刎。他的血被搅入浑浊的琥珀川里,同淮安王的两条大蛇残尸一起,蜿蜒向东,汇入大海。而那淮安王究竟去了何处,却始终没人说得清楚。 如今的淮安王王墓早被人刨得不成样子,然任凭众人掘地三尺,这一座光秃秃的石碑与土坑便已经是他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东西。传言逸闻,真假难辨,无论淮安王其人是否存在或是野史杜撰,桐州城城北有一座未完工的王墓,墓的旁边住了一个老头,此事确是真的。 朝华下了马,也不顾马蹄带起的泥点溅脏了裙摆,冒着小雨,疾步上前扣了门。 无人应门。 她再扣门,雨水冲刷在树枝上窸窣作响,天色渐沉,冷风有几分凄切。周遭疏疏落落的桃树萋萋然将屋子围坐一圈,静立在晦暗的天光里,光怪陆离。屋里传来脚步声,朝华舒了一口气。然脚步声并不朝门边来,屋里的人似是犹豫了片刻,也不开门,只隔着门板听了半晌,粗声粗气地问道:“谁?” 朝华又敲了敲门。那人按捺不住了,将门打开一条缝,一盏飘灯孤零零地伸了出来。提灯的手干枯而细瘦,想必主人已不年轻。那人也不露脸,只对来者道:“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昭。忧心惨惨,念何念何。”朝华听得不耐,低头朝门缝中道:“是我。” 那人一愣,开了门。他已不知多少岁,头发稀疏,牙齿早没了,而那努力睁着的眼睛也已泛黄,不知是否还能视物。他以油灯细细将朝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惊道:“……九殿下?”朝华径自进了屋,他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将门拴了,又将油灯放到屋里唯一一张油腻腻的桌面上,转过身,环顾四周。 屋里实在没有可供待客之坐处。朝华也不介意,挑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凳子,又指了指提灯的老人,道:“你不是我神界中人,不必这般唤我。”守墓人一愣,佝偻着身子道:“喊惯了,不好改。”他也给自己好容易找了个坐处,因年老体迈,坐与站都十分困难,他颤抖着双腿,支着膝盖落座的时候,朝华冷眼瞧着,并没有伸手扶一把。 “殿下又是来听淮安王的事?” 朝华冷哼一声,道:“来讨价还价。”她自袖中掏出一枚精巧的黑色石子,石子光滑,在油灯的微光中尤显油滑。她将那石子往守墓人鼻子底下一晃,守墓人伸手去拿,却掏了个空。“凤凰火?”他半张着昏黄的眼仁朝朝华跟前一凑,朝华忙站了起来,他见之,笑道:“既然九殿下防我同防贼似的,又何必来求我?” “你这贼若能防得住,当年鬼蜮也不至于痛失了三个鬼差。”朝华嗤笑一声,将那枚石子往油腻腻的木桌子上一放,怀抱双臂,道:“还有一个,被困方寸之间,自己出不去,别人进不来。你说这是不是自作自受?”守墓人瞧着她神色轻蔑,不知嘲的是他人或是她自己,便也冷冷一笑,道:“九殿下此言在理。鬼王殿下听之,想必会十分欣慰。” 二人皆知鬼王白臻曾因这事焦头烂额了好一阵,此一言却是明晃晃的挑衅了。 朝华背过身,守墓人拿起凤凰火石,在手掌心里掂了掂,自言自语道:“就这么个小东西,凤族也跟我扯了个好几十年。当真穷小气。”朝华本想反驳,一想到凤弈那张气之变色却又无可奈何的脸,颇有些微妙的舒心。她冷眼看着守墓人打开了窗户,窗子外面疏疏落落的树林子在微雨中朝着天空争相生长,枝丫横生,更显怪异。 稀疏的林子将小木屋团团围住,仿佛圈成了一个同外界两相隔绝的空间,雨水飘落在不远处的泥土地上,初春的料峭冷风将树枝吹得瑟瑟作响,而靠近林中小屋的这一侧,无风无雨,亦无鸦声与虫鸣,静得让人害怕。 守墓人又拿着凤凰火石摩挲了片刻,其侧脸被油灯隐了一半,竟生出几分温柔的错觉。“若是阿伟在此,想必……”他没有说完,便将那小石头朝窗外狠狠一抛。凤凰火石撞到不远处一枝横斜出来枯树枝上,树枝应声断裂。小石头在地上滚了两滚,轰地一声,忽然燃起了火。山火将枯树干引燃,又将更远处的树枝连翻引燃,朝华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守墓人斜眼看着她,冷笑一声,熊熊山火呈燎原之势,向零落的小木屋压了下来。分明还有雨,分明泥土润泽,而此山火却仿佛在山林间畅行无阻,火光烛天,连天幕亦被点染上了几分薄红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美人恩 .. 阿妩跳了一支《鸾凤归》,那一张水袖,袅袅的熏香,不盈一握的纤腰与一低头的笑意都让临衍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而她身侧敲檀板的姑娘,他们唤她做阿青,此人以轻纱遮了半张脸,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欲说还休,横波如秋水。临衍不尴不尬地闷了一口玉楼春,眼看着秦勤也不发一言,一饮而尽,闷头吃葡萄,便知此人也不是个见惯声色犬马的。 这让他忽然对此仁兄徒生出一股好感。他与秦勤不尴不尬地碰了个杯,临衍一口饮尽,道:“兄台酒量甚好。”他的脸上腾起一股热气,耳根有些红。秦勤冷哼一声,心道,这人酒量这般糟糕装什么大头神;他推了一盘糕点到临衍面前,冷声道:“吃点垫着,不容易醉。”那蒸作金鱼模样的小馒头甚是可爱,临衍瞧得有些发懵。 “敢问兄台祖上可是北方人?” “你怎知道?”秦勤惊道。 “……你腰上的这柄剑,剑身长直,剑格为圆盘,上面的饰带有些年头,想来是祖传之物。这是夏国的手艺,中原并不常见。”临衍一边说,一边捂着额头,只觉昏昏沉沉,四肢重俞千金,一张说话的嘴都变得温吞起来。季瑶见状,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轻声道:“师兄,你可是喝多了?” 临衍迷糊糊盯着季瑶,一边想,这玉楼春果然不是凡品,一边又看着她头上的金钗出神。好端端一个凤首衔珠的簪子,怎的竟成了缚灵栓了呢? 秦勤挑了挑眉,道:“兄台见多识广。”言罢又对季瑶道:“实在撑不住就扶他去睡吧,年纪轻轻,莫要吹了冷风。”这话还没说完,果然一股凉风灌入亭中,四下皆是流水,水流映月,风雅而冰冷。许砚之打了个喷嚏,邱溦见状,趁着给他递了个帕子的功夫俯身道:“公子怀疑这姑娘是玲珑居的旧人?”她言罢,轻蹙着眉头,又喃喃道:“照理说玲珑居给官府封了,后又被不知何人一把火烧了,若真是里头的人,怎的到这桐州城里竟没一个人认识?” “……这不得问姐姐你么?”他没说完,又打了个喷嚏。此一声惊雷之响,硬生生将此间风雅弦乐之声扰了半个节拍,唤作阿青的姑娘抬起头,幽幽看了他一眼,看得许砚之甚是脸热。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许砚之悻悻地揉了揉鼻子,低声道:“我看着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照理说本公子过目不忘,断然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她认出我来我却没认出她。不可思议,啧,太不可思议。”他折扇轻摇,脑袋左右晃着,看得邱溦噗嗤笑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让你许公子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人。若此一说,我更这是个何方神圣。” 邱溦提着裙摆走到端果盘的侍女身边,耳语了两句;另一侧,秦勤即便不愿同临衍这醉酒之人多言,季瑶一个大姑娘家,总不能当真对人家不理不睬。“……姑娘方才问的事,秦某实在不方便多说。那洛云川与青灯教有所勾结已是既成事实,更何况他自己也已经签字画押,秋后问斩,此事铁板钉钉,你也莫要再做无用功了。” 季瑶闻言急道:“那你可知道他……他似是与常人有些不同?说不准正因如此,他才这样守口如瓶!” “此事也断非在下可以妄议的。”秦勤无可奈何,想,此小姑娘看着文秀清雅的一个人,怎的竟这般执着? “……那,”季瑶神色楚楚,道:“大哥,你,你可知道芍药姑娘的死因?” 秦勤一听,愣了愣,道:“……谁是芍药姑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 华宴 .. 华灯初上,火树银花,桐州城里自天黑之时便已是车水马龙,一路铺着香,一路笑语盈盈,一路的轻罗小扇与珠钗红翠。桐州首富许家大宅里更是凤管朱弦,流觞曲水,宾客击鼓尽欢,女眷们一袖馥郁,若非守在门外的家丁们一个个面目沉肃,如临大敌,就看这满耳笙歌满眼花的势头,哪里有半分大旱方过的样子? 许砚之斜坐在案头,迷迷糊糊瞧着跟前新剥的红石榴如鸽子血一样红嫩,而剥石榴的那双手如皓雪凝霜一般的白滑,只觉有些醉上头。左边那不识数的李姓公子正和人大声争论什么年初一场大旱,百姓流离,春雨又不足,善堂里的粥太稀一类的鬼话,右边一个不知是何人请来的纨绔正抱着一个舞女瞎胡闹。那姑娘的粉都蹭到他的领子上了,许砚之想,这群人怎的一个个一天天都没点长进? 而有长进的那一个,此时正一本正经,一脸严肃,一副肃杀之相,挺直了脊背,死死抿着嘴角端坐在玉案之前,一脸的不屑与众人同流合污之清贵之态。衍兄这人当真有趣,他想,分明长得不差,心怀些许傲气与贵气,高冠束发面白如瓷,若在人间混着必能成个雅致之士,若去追求功名也必能混个州官,怎的偏生修了个道?既穷且清高,既出尘且没有丝毫用处,以他那一手抚琴松涛间的工夫,莫说其他,怕是连当世大儒王珏都得甘拜下风。然这惨兮兮地避世而居,同天枢门那些成日里喊打喊杀的人混在一起,有什么乐趣? 他这一想,旁边的美貌歌女得了他的眼色,捧着个瓷盘子婀娜地走上前去,低下身,对临衍柔声道:“公子,可是嫌我们这酒不好吃?” “……不曾,有劳姑娘。” 那侍女瞧得此人太过严肃太过突兀,同周遭纨绔全然不同,便也燃起了几分好奇,嫣然笑道:“可要阿妩陪公子喝几杯?” “……不用,有劳姑娘。”临衍垂袖而跪坐,听着亭子中的弦歌之声与外头的流水潺音,眼看着满目的声色犬马与光怪陆离,恨不得将许砚之其人拖出来摇着肩膀好好修理一顿。然时不我与,时不我待,有求于人,便是再是痛苦都只得陪主人走这一个过场。他端起酒杯,薄薄抿了一口,阿妩得了鼓励,又给他倒了一些。临衍斜眼看着许砚之,半面凶狠半面讨饶。许砚之看得有趣,抖开扇子朝阿妩笑道:“你还是别为难人家了,我这个朋友,喝不来美人倒的酒。” 阿妩笑道:“怎会有这样奇怪的人?”她媚兮兮地斜瞥了一眼临衍,又道:“那必是阿妩不够美,酒不够醇,许公子私藏的玉楼春还没拿出来罢了。若是溦姐姐在此,公子必不会这般冷淡。”美人似娇还嗔,许砚之闻言哈哈大笑,道:“成。你既这般说,我这待客之道确实不对味。”他呼了一个小厮过来,又对阿妩道:“还不把你溦姐姐快些请过来?”阿妩轻笑一声,袅娜地行了个礼。临衍观之,心中警铃大作,忙道:“不劳多事。许公子不是约了个人要给我认识?人呢?” “正在来的路上,雨天路滑,衍兄见谅。”他一边说,一边死命地张着眼睛往临衍身后一座廊桥上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师妹怎的没来?” “或许也是雨天路滑,一时没找到地方。”临衍白了他一眼,撇过头。雨意早已收尽,而许家后院中铺着的青石地砖有专人打理,地滑之说纯属骗鬼。青石地砖上雕着含苞的莲花,许老太太信佛,此物件让她很是满意,而于许砚之等人来说,侍女站在此莲花之上,便颇有了些步步生莲的风雅。 临衍不兴此附庸风雅,他听着水声,看到莲花地砖上纵横的灯影,忽有片刻恍惚。许砚之一句“将死之气”,他不知该信或者改斥之为狗屁,遂只得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便如此刻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身外浮华一样。然不想归不想,人到寂寞当头,又喝了几杯薄酒之后,思绪便会漂浮,牵着一股难以言明的钝痛与怅然若失之情上下沉浮。——她怎会死?她神体加持,一出手便是摧枯拉朽之力,虽人是不靠谱了些,但看着也不像是个厌世求死的。她怎么能够“将死”? 他感到脖子上被穆文斌啃了的地方有些微微的痒。被穆文斌一口啃过,又被朝华如兰的气息吹过,稍纵即逝,清浅无痕,沾着薄薄的醉意,几丝愁绪,一寸的烟雨与一寸的软香,氤氲而清冷,冷而摇着不知名的牵挂。 他咳了一声,看了看四周,朝许砚之道:“你好端端地约人来见,又撺这一大群人来做什么?”眼见着侍女又将其杯子以琼浆添满,临衍深吸一口气,朝许砚之遥遥敬了一杯。许砚之回敬,心道,这样差的酒量还来混江湖,若一不小心醉后“失身”,看你怎么同门里那群正人君子交代。一念至此,他越发兴致勃勃,一撩衣摆踱到临衍身边,低声道:“此非常之时,我单独揪个官府的人来我府上像什么样子?此秦勤大人乃青灯教一案的经办之人,你有何问题都可以问他。” 临衍点了点头。许砚之想了想,又道:“这里的舞女也多是玲珑居的旧人,你若有何疑问,也可以私下里找她们打听。”临衍颇为诧异地瞥了许砚之一眼,心底有些许发毛。此人一贯地看热闹不嫌事大,这般大动干戈为自己施以援手,此热闹恐怕必不是自己所喜的那一种。他又想到白日里季瑶对他的态度,更是心下生疑。此人少年纨绔,季瑶又曾在玲珑居待过,这二人恐怕是旧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画皮鸟 .. 许砚之扇子一挥,填了两句《蝶恋花》。他方才写下一句“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棉冷”,却听邱溦噗嗤一笑,道:“许公子这一笔,又是泪花又是红棉,当真是精巧。”——这哪是精巧,分明是嫌他此笔太过小家子气,许砚之闻言也不恼,灵机一动道:“不对呀,方才不是说好令衍兄可以问我一个问题的嘛,怎的竟让我作诗了?”他凑到临衍身边,将那半幅宣纸递给他,道:“早闻你自小虽常在山里,琴棋书画却是样样不落人后的。这下半片便由你来写,怎么样?” 阿青体贴地递过笔,众人皆起哄,临衍看着这乌泱泱乱哄哄的声色犬马,摆手道:“砚之莫要为难在下了,我已经连笔都拿不稳了。”许砚之闻言一哂笑,众人一起哄,他便只得又道:“也弹不了琴。你若还有什么其他想做的,想好了告诉我。” ——我若让你脱了上衣下水冬泳你也去么?许砚之面露得色,偷偷瞥了一眼季瑶,心道,待把这保护欲太过的大师兄遣开,再令邱溦一探,此瑶姑娘是深是浅家从何来,还不一问便知?阿妩见状,一唱一和道:“奴家没读过什么书,只觉着许公子此词甚美,甚是好听。”言罢幽幽地朝许砚之道:“您已这般才高八斗,还这般为难人家衍公子作甚?我看着都心疼。”此言一出,众人起哄更狠。阿妩嫣然一笑,一手柔柔搭在临衍手背上,笑道:“我们这些女人呐见识短浅,听人说起这诗词歌赋,武学修道一事,都跟听天书似的。此一番能见一眼公子这般气质超凡之人,已是三生之幸,别无所求啦。” 许砚之闻言,哈哈大笑:“衍兄,这阿妩姑娘可不轻易夸人,这般将你夸出了花来,怎的能令美人失望?”他一边说,邱溦一面吩咐一旁的仆役呈上一把长剑。她接过剑,袅娜地往许砚之面前一屈膝,许砚之拔剑,道:“都道天枢门武学名冠天下,我等都没甚见识,衍兄若能为我等舞上一曲,我等这才是三生有幸。”言罢又阿青吩咐站起身,道:“你本是客,你舞剑,我给你拌琴,衍兄可千万别嫌弃在下琴技。若这一剑舞得不好,可是要喝酒领罚的。” 这一套一套,分明早设计好了就等他往里钻。临衍怔然道:“这怎么……?”他还没说完,许砚之忙趁热打铁道:“恰好瑶姑娘也在,你即便令我等失望,也总不好令你师妹失望吧?”这一番信口胡诌红口白牙令临衍对此人实是敬佩,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事一事,他是怎的将其胡乱吨做一锅又给自己当头扣上的?他颇为无语,正待拿剑,季瑶忽站起身,朗声道:“师兄醉了,我虽不才,天枢门武学,我也是懂一些的。” 这一出,莫说许砚之,连临衍亦有些诧异。 季瑶深吸一口气,看了许砚之一眼,又对众人朗声道:“然许公子方才也没说若我给你们舞剑,你便将他借我半柱香的时间,可好?”季瑶指着秦勤,掷地有声;秦勤闻言,酒杯“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又关老子何事?! 许砚之一挑眉,旋即喜笑颜开道:“此事好说。我等几个凡夫俗子,当真还没曾见过姑娘舞剑,今日当真长见识。”他一面说,心却道,她方才一人喝酒一言不发,此时这热闹一凑,莫非是想反将一军?他一念至此,小脑瓜一转,火速思考该如何哄得她离开其师兄片刻,令邱溦有机可乘,另一边,阿青得了邱溦的示意,端着一壶酒,袅娜地绕到了季瑶身后,趁其转身,“啊呀”一声。 只见那酒壶斜斜一撒,顷刻将季瑶的香妃色衣裙沾了一块污。 阿青双腿一软,忙跪下致歉;季瑶也被此吓了一跳,忙试图扶她起来。邱溦见状横了阿青一眼,欠身道:“这小丫头子见识浅,笨手笨脚,蠢兮兮的,是我失职,甘愿领罚。”她幽幽地瞥了一眼许砚之,又道:“话又说回来,你许公子你只顾着自己好看好玩,哪看人家姑娘这长裙曳地的,舞剑多不方便。不如我带瑶姑娘下去换身衣服,诸位先玩,如何?”言罢,她又深深看了阿青一眼,后者微微一抖。 季瑶被此一诓,未觉有异,只想着这个阿青回去之后莫要被罚才好。待二位姑娘双双告退,许砚之心道,还是邱溦有本事,一念至此,心满意足酒足饭饱,又扯着众纨绔开了几句浑玩笑,这才凑到临衍身边,假惺惺问道:“衍兄可还支撑得住?是否需要我令人抬你回去?”撑得住就怪了,此玉楼春独他桐州许家府上所有,初饮不觉,后劲极大,加之临衍常在天枢门不沾酒,此一番推杯换盏下来,不倒才是怪事。临衍看他的眼光漫着空茫与一丝魅色,许砚之灵机一动,贱兮兮地凑到他的耳边,道:“衍兄甚有齐人之福。你师妹雅致,朝华姑娘艳丽,你偷偷告诉兄弟,你最喜欢哪一个?” 临衍痴痴望着他,没听明白。 许砚之瞥了一眼廊桥处,见二位姑娘的衣衫一深色一浅色,双双消失在了视野中,心道,邱溦这丫头倒是上道,二位姑娘独处,凭她的玲珑心思,自能问出些事。他见临衍讷讷不言,甚是有趣,便凑上前,顺势问了个更劲爆的:“衍兄,你可还是个雏?” 临衍依旧不答,却指着不远处蒙面的阿妩姑娘道:“她头上的簪子为何在晃?” 阿妩正俯身给秦勤续杯,这一俯身,胸口大片的洁白便也毫不遮掩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许砚之一挑眉,道:“……那是金步摇,一步一摇,最是惹人怜。”许砚之觉得此人于风雅之事上许是没救了,无奈道:“衍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天罚 .. 季瑶听到席间隐隐传来骚乱之声,甚是疑惑;邱溦见其提了裙摆就要跑,忙扯着她的胳膊,道:“瑶姑娘且等等。”季瑶心知不对,忙一回头,只见一柄银制小刀便已经握在了邱溦的手里,刀刃距她的脸不足一寸。 邱溦的眸光中多了些许复杂情味。她拽着季瑶的胳膊,冷声道:“莫动。否则就要破相了。”言罢,又将其往前带了带。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如水的剑光反射在季瑶脸上,亦在微微地抖。季瑶看得分明,也不点破,只淡淡道:“你要如何?”邱溦深吸了一口气,狠下心,拽着季瑶的胳膊一路往后院拖,恨声道:“别喊,别乱动,跟我来。” 明月皎洁,一轮悬在天边,丝毫看不出白日里方下了一场雨。邱溦将季瑶拽到了一方墙根下,凝神细听,火把及脚步声都在往湖心亭赶,她又深吸一口气,对季瑶道:“若是喊人,我就杀了你。”她的眼中蕴了泪,季瑶看得心下一疼,也看得似曾相识。 她在玲珑居时曾看过这样的眼神,这般狂热的,不甘的,被时也命也所拖累的,被飘零浮世所辜负的这样一双可怜人的眼睛。“你们刻意将我和师兄分开,是为了做什么?”邱溦见其神色坦然,毫不见畏惧之色,心头火起,哼了一声,死拉着她的手腕往后院一条石子路上拽。小路两侧种了盈盈绿竹,季瑶跟着她一路跌跌撞撞,一路行到后院,四周假山秀水,甚是静雅。待二人跑到一座石墙跟下的时候,季瑶一仰头,恰好看到二楼的木窗紧闭着,房檐下的风铃在轻轻地晃。 “你若要绑个人质,绑我不如去绑许砚之。”她道。 “住嘴!”邱溦回过头,低叱一声。 季瑶一腔无奈,反拽着邱溦的手腕往自己这方一扯。“撕”地一声,邱溦的袖子被她拽开一个口子,袖中隐隐透出青紫的痕迹,似是被鞭子抽过。季瑶此番使了五成力,邱溦吃痛,轻呼一声;季瑶顺势扣住她的右腕,一用力,将其右腕往石墙上死死扣住。 短刀落在了地上,两人四目相对,尽是无言。 季瑶较邱溦更矮些,她此一番将其扣在墙上,手抬得太高,手臂微微发酸。她长叹一声,道:“我虽在天枢门不算厉害的,却好歹自幼习武;你连刀都拿不稳,何必冒这般风险?”邱溦狠狠瞪着她,季瑶便又道:“你们又是灌醉师兄,又是哄我到后院,此若是调虎离山……我竟也成了‘虎’么?”她自哂一笑,邱溦见之,更是愤愤。 季瑶偏过头,恰看见邱溦手腕上的伤,心下已明白了三四分。然她见邱溦神色激愤,目中含泪,却也不敢轻易将其放开,便只得道:“无论如何,方才这许多人过去,你的同伙怕是跑不掉了。”邱溦闻言,死死盯着季瑶,唾了一口唾沫在她绣了玉兰花的裙摆上。 &nsp; “你也是窑子里出来的,这般护着那些人,你可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季瑶闻言甚是诧异:“……你认识我?——许砚之让你来是为了探我?”她一时分神,分不清该感到欣喜或是怅然,邱溦得了空,左手一翻往其颈边砍去。季瑶眼疾手快又扣了她的另一只手,她无奈之下,手腕一翻,按着邱溦的肩,将她的脸压在冰冷的青砖上。邱溦左脸贴墙,右手被其死死擒着,吃痛之下,心头早滚过天南地北三十六重脏话,然此间太静,落针可闻,她一面留心着前院家丁动向,实在不敢大声喧哗。 “……你们这些人,必会化为劫灰,会遭报应的!” 季瑶闻言一惊,道:“你是青灯教之人?——你们的目标是秦大人?”她手上的力道一松,复又一紧,一时不知该进或是该退。她想到那个溪水边绿衣服的女人,她的血迹黏在衣服上的斑驳之色,她远远听着席间的刀兵之声,想,这些人也都是可怜人。邱溦见她神色忽紧忽缓,进退维谷,冷笑一声,道:“你现在有吃有喝,又有天枢门庇佑,我们用不着你的同情!”言罢,尖叫了一声“来人!救命!”。此叫声凄厉而惨烈,向死而归,就如溪水边那个女人一般;季瑶一听,忙喝道:“你这样会被……!” “什么人!”季瑶隐隐听到前院的脚步声。 ——是了,你这般自暴自弃,一心求死,早知此情形,怎的开始时还要做这种危险事?季瑶越想越是于心不忍,一咬牙,拽着邱溦,越发往许家后院深处走去。一路树影幢幢,月明星稀,黄昏时落的雨润在花坛子里,露水凝在兰花叶子上。 月华皎皎,衬得人世之流浊越发让人不忍逼视。 邱溦还在死命地挣扎,季瑶技出无奈,撕下自己的半幅衣袖堵住了她的嘴。可怜那一身新制的苏绣的褙子,只穿了一次便被这般折辱。季瑶将邱溦拖往一处老槐树边,她将她往树干上一推,气喘吁吁道:“你若落入他们手里,怕是生不如死;你若同我好好讲清楚事情原委,说不定我能求许公子……” 邱溦冷笑一声,眸中透出不屑。季瑶急道:“可你们这般拼了性命,最后便宜了谁?”她静听片刻,脚步声尚远,而四野无人,早春已可闻虫鸣之音。她叹了口气,又道:“你方才说我是窑子里出来的,难道我不明白么?你们即便入了青灯教,原也是为了求些许教友庇护,断不是为了取他人性命。此一番即便杀了秦大人,别人便不会来追捕你们了么?你即便不惧死,可有想过那些想好好活着的姐妹?” 邱溦闻言,眨了眨眼,泪水更重。季瑶又忙补充道:“他们搜捕青灯教余党,致使民间私告之风盛行,姐妹反目,兄弟阋于墙,你们这几个连刀都不会拿的姑娘就这样来自投罗,可有想过到底是谁在撺掇?最后的获益之人又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固人命兮有当 .. 桐州城的一场地震惊动了朝野,盖因当今圣上第十二子,庆王赵桓恰也在桐州附近。他奉了皇命而来,安抚被青灯教蛊惑的百姓。桐州距帝京千里之遥,待消息送到当今圣上手中的时候,赵桓已失踪半月有余。活生生一个皇子下落不明,桐州各级官府被连坐了一大片,桐州城内此时更是人心惶惶,不知那雷霆般的天命和皇命又会一不留神,降临到谁的头上。然这都是后话。 朝华自死人坑里爬出来的时候,天光已然翻出鱼肚白,鬼林子周遭的百姓也多多少少受了些波及,惊魂未定。她呸了几声沙土,靠着一处烧焦了的树干猛咳了一会儿,心道,还是该让白臻将这老顽固收到鬼蜮去,这不生不死地留着,妥妥人间一祸害。 更早些的时候,她同守墓人一起下了王墓,穿过空荡荡的石板隧道,在主墓室中除了见着一口巨棺之外,还见了一个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木架子,架子是空的,木架子漆得油光水滑,不似前朝之物。 朝华冷哼一声,道:“你之前偷的生魂便藏在这里?”墓道中七弯八拐,迷宫似的布局,小木屋又非寻常人能见,此一招背靠大树,确实是个销赃的好地方。守墓人闻之,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的油灯甚是诡异,烛火忽明忽暗,稍稍不留意便似要熄了似的。 朝华又道:“你在这里呆了几百年,自己怎的没开馆看一看?说不准真有惊世宝物,可供你长生不老呢?”守墓人闻言,笑道:“怎的,这长生与不老,九殿下还没尝够?”朝华挑了挑眉,不答。 他将油灯移得更近了些。朝华推着巨石棺的边沿,见其抱着双臂好端端地看着,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便也翻了个白眼,自己韵了一口气,将那沉沉地巨石退离了半寸。轰鸣之声令墓室顶上的沙土簌簌往下落,朝华咬着牙,又退了寸许,却看守墓人将那油灯往棺材顶上一顿,道:“且慢些。还有一事,我得提前同殿下说。”他直迎着朝华的横眉冷对,也不恼,淡淡道:“殿下流连人间数百年,这具身体虽说不老不死,然魂火之力怕也在慢慢耗尽吧?” 朝华冷哼一声,道:“关你何事?” “殿下每次一来,都在问我淮安王珣的事情。我估摸着当年九重天消失之时你还在轮回井里,对当年之事也知之甚少。”他将油灯提起来,凑近朝华的脸,一脸皱纹,一脸阴鸷,道:“不如您再同我加个筹码,我再告诉您一些事情,如何?” ——当真是狗拿耗子,还是个臭不要脸的癞皮狗。朝华被气得笑了,道:“我孤身一人,空挂了个九公主的头衔,没有一兵一卒,也没有同你一般的执念,你还想要什么?”她将执念二字咬的极重,似是惋惜,又是嘲讽,守墓人一听,也有些火大。他冷笑道:“……我以当年九重天之事的真相,换九公主的神体,如何?” 朝华闻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还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关你个几百年,还没长进么?”她这一笑,其声凄厉,在空荡荡的墓室中回响,颇为凄恻,也颇为渗人。朝华笑够了,半扶着巨石棺材,凑近守墓人,道:“想要这具身体的人多了去了,不得我点头,这具神体,你怕还没本事用。”她轻蔑地睨着他,趁其将怒未怒,退了两步,道:“也不是不行,待我魂火耗尽,这具身体留之也没有用处。你既狮子大张口,那我也便加个码。”她暗暗瞥了一眼守墓人的油灯,守墓人眼睛一眯,露出些许杀气。 “殿下请说。” “往生之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同我讲一讲。” “……便只如此?”守墓人狐疑。 “便只如此。”朝华嫣然笑道。 ——竟这般好骗,朝华心想,几百年孤苦,竟这般好骗。“轰”地一声,石棺材板落了地,露出里头沉木打制而成的椁。朝华的手有些抖,她一手抬着沉沉的木板,深吸一口气。椁被掀开的一刹,一道黄光却猛朝其面门射来! 朝华闪身一避,守墓人嘎嘎笑道:“实在对不住,老朽的百年之期近在咫尺,九殿下这一身神力,只怕留在此处方能让我安心。”朝华退了几步,长袖一甩,一缕银丝凝在了指尖。那黄光也不知是何来头,她分明躲了开,此时深吸一口气,却觉得墓室中什么都是浑浊的,那口巨石棺材,木头架子,青石墙边的一支蜡烛,一堆碎骨,都在她眼前飘来飘去。她又吸了一口气,这一口下去,却只觉喉咙中如灼烧一般的疼,而自己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般,她堪堪稳住身形,一字一顿,道:“……你,竟敢试图困住本座?!” 她自动,指尖一点霜色,随她手腕一翻,凝成了一柄沁着血气的墨色长剑。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眼前越发模糊,头脑亦是昏沉,然其天神之力,其势千钧,自此,方才毫无保留地呈现了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 惨绝人寰 .. 朝华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心头火起。她一想那凤凰火石何等珍惜之物,当世留不了几个,自己这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哄得凤弈给自己乖乖呈上的东西,给了这么个老流氓,还被老流氓这样坑了一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林中云色逐渐通透,顷刻后,晨曦铺开了几万里。行雨忽随新梦断,她想,春风还似故人来。 她调息了片刻,张开右手。掌纹一贯交缠,而从手指尖到右手手腕都却十分酸软无力。当真如他所说,自己魂火之力大不复从前,朝华暗叹了口气,站起身。林中的翠意越往山下行去而越发生机盎然,再不似木屋旁那般死气沉沉。待她回到桐州城中的时候,天光已逐渐展平,巍峨的城墙在晨光里昂然伫立,今日想来是个艳阳天。 “朝华姑娘,你快去看看衍兄吧!现在就只有你能叫醒他啦!”朝华远远看许砚之跑得个满头大汗,一身狼藉,心下一惊。她忙翻身下马,随他跑了几步,又旋即问道:“他怎么了?” “他昨夜喝了酒,一喝又醉了大半夜,到现在都没起来。” “……” 朝华盯着许砚之瞧了片刻,忽觉十分精疲力竭,亦觉得此人实在十分令人心力交瘁。 而当季瑶将昨夜夜宴之时所遇之事:阿青行刺,阿妩原来乃乌鸦所化,众家丁连同官府的人最后翻遍了桐州城大街小巷亦没再寻得阿妩同邱溦等事情一一告知朝华的时候,她更感疲惫。怎的自己去了个城北探了个故人,这帮孩子便能撞见这么个大乱子?她旋即又一想,桐州地震之事却是自己的罪魁祸首,断不能让他们知道,遂咳了一声,道:“原来他喝多了反应竟还如此迅速,当真令人敬佩。”此一番恭维,十分面慈心善,十分德高望,将许砚之等人唬得一愣一愣地信了。 春日尚冷,倒比众人在丰城的时候回暖了不少。临衍半盖着被子,右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身着单衣,手腕上系了一条丝帕子。朝华将他的右手抬起来看了看,那帕子一角还绣了一条小鲤鱼,看她瞧得有趣,神色微妙,许砚之道:“不知道是哪个侍女不懂事,这般不知廉耻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是我管教不力。朝华姑娘你要怪便怪我,衍兄是好人,不是那般拈花惹草的。”朝华看着他,这又是哪跟哪? 她慈眉善目地笑道:“一条帕子而已,许是谁忘在这里就给顺手拿来用了,这是何必?”她一边说,心道,这点破事都能叫不知廉耻,自己这老脸怕早给丢河里了;许砚之见其这般面慈心善,道,衍兄当真好福气。 “他睡了多久?你们喊不醒么?” 许砚之长叹一声,道:“衍兄当真神人,别人喝醉了要么说胡话要么耍酒疯,他昨天惊天一剑,怒斩妖魔,完事后我们都乱做了一锅粥,这家伙倒好,倒头就睡,睡得还巨沉。现在日上三竿,我们谁都喊不醒,他气息尚存,我都得去医馆砸门了。啧,当真神人。”朝华闻之,噗一笑,心道,当真看不出来。他酒量竟这般糟? “那成,我陪他一会儿,你也去忙去吧。”朝华说完,又想起来道:“阿瑶呢?” ——在后院陪我那婶子鸡同鸭讲。这话即便连向来无所顾忌的许砚之亦说不出口。他折扇一摇,留了句“劳烦”便径自推门而出。一面走,他想,衍兄怎的有这般好的福气?又一想,这邱溦同自己交好也不是一年两年,怎的何事竟成了个刺客?而此刺客一走,瑶姑娘的身世自己又该找谁问去?一念至此,更觉惆怅。 床头挂了个红流苏穗子,流苏上穿了一串玛瑙珠子,珠子五光十色,穗子编法特别,长长的流苏垂下来,恰同临衍的头发丝绕在一起。也不知是墨色中飘了一缕红,或是红里缠了墨,朝华想,他竟睡得这般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八章 人间烟火 .. 鱼肉切片,以花椒和生姜腌制片刻,糯米混白米,小火慢煮。临衍卷起袖子,露出的半截胳膊莹白如玉,肌肉线条流畅,腕骨凸出的部分精致有力。他舀了一勺大锅里的粥尝了尝,一抿嘴唇,又往锅里撒了些盐。这一番行云流水,朝华看得诧异,怀抱着双臂斜靠在门边,心道,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奇技淫巧?——你可还有什么不会的奇技淫巧? “前些年在外面风餐露宿,吃不惯,便自己琢磨着做。师叔说我手艺还行,我也不知是有意夸我或是……”他回过头,笑得颇有几分腼腆。朝华心下一窒,也笑道:“你这是嫌我做得难吃?” ——何止难吃,简直惨绝人寰,人神共愤。然君子明德,这种话自需要粉饰,临衍想了想,问道:“你可有吃早饭?”朝华懒得同他计较,打了个呵欠,他便又翻箱倒柜,好容易从灶台一角的粗瓷碗中找了两个鸡蛋。“你吃不吃炒鸡蛋?” 朝华瞧得有趣,本想再逗他两句,诸如“若我说不吃你待怎么办”或是“吃些别的好么比如你可有听过一个词叫秀色可餐”,然看他这般认真,小心翼翼地将那鸡蛋打到碗中,又以筷子将蛋液搅匀,行云流水,游刃有余。她啧啧叹了两声,道:“好呀。” “……将你手旁边的盐给我递一下。”临衍以手背擦了一把脸,君子远庖厨,然门外一束暖光洒进来的时候,将他的发丝照得纤细而根根分明,连睫毛都这般纤巧而温柔。朝华咳了一声,心道,克制些,莫要禽兽不如。她给他递过一个碗,碗中的白色粉末在晨曦的柔光里微微透明,临衍道:“……盐。这是小粉。” “……” “……算了。”他倾身上前,胳膊圈过朝华的腰,拿过一个碗。一触即逝,他的领子上是皂角与阳光的香,余韵悠长。临衍浑然不觉,低头将鱼片倒入浓稠馥香的白粥里,白腻的鱼片混在白米饭里,如霜泽月明,一派香软。不是璀璨华灯下的冷香,亦不是瑞脑消金兽里的馥郁甜香,而是滚在粥里,在此间方寸,在当时当刻,在泱泱红尘与烟火气中的早饭的一段香。 朝华的心头涌出一股难言之情绪,就如……她想不到以何物作比。就如母后将一束白玉兰放在她的床头——即便她从未有生辰,九重天里也不曾长过白玉兰。 两碗鱼片粥,一盘炒鸡蛋,鸡蛋上撒了葱,油亮莹黄与点点翠意交相辉映。朝华尝了一口,心道,果然大不同;她又偷瞥着他的侧脸,想,如此这般,再禽兽些也情有可原。临衍不知其心头辗转,端庄而静默地吃完早餐,食不言,明明德,甚是骄矜。 朝华将白瓷碗中的粥都喝干了,又忽然想,再来一碗会否太过厚颜无耻。正想着,许砚之循着味儿一路摸到客房,见二人一人喝粥,一人端茶,心下一个辗转,面上笑出了灼灼桃花:“二位这琴瑟和谐……”临衍瞪了他一眼,许砚之忙一收,正色道:“还是你瑶姑娘厉害,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问出了好些事。” “什么事?”临衍放下碗,朝华见之,虽痛心疾首,亦不得不一起放下碗。 “比如这青灯教原来并不来源于北方,而是来源于一个叫王旭勇的菜农——啧,一个菜农,又不识字,到底这‘天降神罚’是哪里想出来的。总之,据闻他得了一件宝物,此宝物或可使人在其中得见已逝之亲人,那些庄稼汉和村妇们一个个见后信得不得了,是以越来越多的人为见其至宝,纷纷信了他的邪。”许砚之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坐了,临衍看其眼光甚飘忽,知其小心思,遂也给他添了半碗粥。许小公子什么山珍没吃过,一口一抿,啧啧有声,道:“我家这厨子来自闽南,这一手生滚鱼片,当真令人赞叹。你们可还吃得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九章 哗变 .. “你?”无门无派,看不出深浅,一派风流,行为举止也不像个修为精纯之道人,怎的敢说出如此妄语?许砚之的一个江湖梦还没来得及做,便被季瑶给打断了。一个仆役在客房边畏畏缩缩地站了一会儿,见里头的人聊得太欢,黑衣长袖的姑娘与自家小公子有来有往,一拍即合,而那一身清俊的少侠正努力压制住脾气,一脸沉黑,观之颇为令人不忍。他一时不知该对里头哪个大佛通报此要事,恰巧季瑶也敲了敲门,便将他一道领了进去。 此一消息却是有些耐人寻味。 县令蒋弘文大人听闻官府参事秦勤遇刺,冲冠一怒,下令府中各衙役加紧搜捕青灯教余党,宁错杀,不错放,而那些已经抓了且认罪画押的,便都于今日清晨赶了个巧,纷纷腰斩于菜市口。于青灯教一事,官府向来慎之再慎,即便府衙参事被一支金钗扎了肩膀,此事也可大可小;而那个坐在高案后头的却这般急慌慌地表态,许砚之猜测,怕是眼见着庆王的轿子越来越近,自己这邀功讨赏的功夫得赶快抓紧。是以蒋大人邀临衍与许小公子等人过府一叙,说是问些青灯教之门道,听之虽令人诧异,然又好像有那么些道理。 而这专程点名了让季瑶也一起过去,倒颇为出乎意料。 马车在通达的正街上飞驰,过往商贩无不避让;季瑶掀开车帘一角,见之颇为不忍。朝华好整以暇,事不关己,临衍越想越觉得此事玄乎。蒋大人邀功便邀他的,将天枢门搅进来又是几个意思?另一边,许砚之摇着扇子想了一路,隐隐琢磨出了些许眉目。 那日几人去牢中探了一眼洛云川,眼下,这洛云川怕是要被拉出来祭天。 果不其然,待四人一一下了车,往府衙前一站的时候,乌泱泱的百姓早将府衙包围地水泄不通。百姓们持镰刀斧头有之,提木棍与砖头的亦有之,一群游兵皆怒气冲冲;还有女人抱孩子孩子哭的,白发老妪插着腰哄在府衙外头骂街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搅得守门的衙役汗如雨下。许砚之见状一惊,想,自己长那么大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当真刺激;临衍也是一惊,忙拉着三人从正门绕开,又在靠偏巷一侧的小门边敲了敲门。 府衙里的人也是有眼色的,在偏门迎了四人,也不敢多话,匆匆将四人往主厅领。 蒋弘文正坐在主厅里闭目沉思。他年近四十,鬓发有些发白,挺着个大肚子,耳垂也大,一看就是有福之人。然有福之人面对此乌合之众闹事的情形却也是束手无策,他一见四人,忙起身朝几位拜了又拜,临衍受不得长辈此礼,避了又避。唯独许砚之表面上受了礼,心下打鼓,照说自己一个除了斗鸡走狗什么都不会,也没有半分功名在身的,官府不找他爹他伯父,偏生对他个小辈这般委以重任,这又是几个意思? 一番寒暄完,临衍才见秦勤也坐在里面。他吊着个手,见了他,草草点了点头。蒋弘文恨恨瞪了他一眼,道:“我就说这帮刁民不能惯着,伤了我们的人,竟还有脸来请愿,当真是岂有此理!”言罢,又愤愤一叹,道:“秦大人仁爱,老劝我怀柔,然下官这一看,这哪是怀柔能解决的事?不得已之下,只得请了几位少侠为下官分忧。”他长袖一甩,狠狠一鞠躬,拜道:“此情下官必铭记于心,没齿不忘!” 许砚之一挑眉,又朝门口看去。那群百姓不知何时已经跪下了,为首一人身着麻步衫,鼻子甚大,身形魁梧。他朝着中庭当首一拜,朗声道:“求蒋大人为我等草民主持公道!”此言一出,呼啦啦一群人也跟着齐声一喊,喊声震天。 “他们要主持什么公道?”临衍这一问,蒋弘文寻得了个出口,愤然拂袖道:“哪里有什么公道!昨日里一场地震,北边倒了几栋房子,压死了个把人。下官寻思着赏他们些银钱衣物便也够了,却不知是哪个贼人鼓动,跟他们说此乃‘天降之神罚’!这一出,一闹,我们又能怎么办?总不能真把老天爷找来问一问吧?”言罢又苦兮兮朝临衍道:“我听闻天枢门名声在外,几位又同青灯教有些许旧识,求问少侠,此局怎解?” 怎解?你蒋弘文办事不利,朱笔一挥不过脑子,激起民生载道后又八百里甩锅天枢门,现在本公子拉入一场乱局,几人骑虎难下,若是解不出,不就得随你一道被围在此府衙里任万人唾面了么?许砚之深吸一口气,纵心下将其骂了千八百遍,面上也只得恭恭敬敬问道:“这么一说,蒋大人可是想用洛云川这张牌?” 临衍一听,明白过来。蒋大人一刀下去,本打着雷霆之举镇压贼党的主意,谁料昨日一场地震,覆舟之民怨当头压来,他转头便怂,套了几个小辈——尤其是季瑶过来给他当说客。若师妹能劝洛云川安抚好百姓,那这功劳由蒋大人一揽,再请几个小辈吃几顿山珍,此事权当从未发生;若洛云川劝不好百姓,双方冲突加剧,则天枢门这一趟浑水一搅,难免落人口实。 朝廷对修仙辟谷之道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什么时候他们想目呲欲裂地纠个出头鸟,却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外间的百姓越聚越多,其请愿之声也颇有响遏行云之势。当真流年不利,临衍想,百姓本已疾苦,又摊上这么个父母官,当真可怜。季瑶此时也明白了,叹了一口气,看向临衍。后者亦是进退维谷,不得已,微一点头。 朝华怀抱双臂,远远站在三人后头,想,若此番事了,自己怕得再收敛些;而那地灵一事,回过头还得向白臻告罪。几人各怀心思,各自不言;临衍领着季瑶往大牢那边去了,许砚之见朝华神色复杂,放心不下,蹭到她的身边,道:“别担心。本少爷的命金贵,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你们不管不顾。” ——我自不担心这个。朝华偏头看着他,见此人信誓旦旦,心觉有趣,随口道:“我的命也贵得很,你也放心,既我敢说要收你为徒,自也有护你周全的本事。”此话狂妄,此女坦诚,许砚之听闻,忽有几分信其早间的一番狂言。 “……朝华姑娘,衍兄恐怕都不敢夸下这海口吧?” 朝华奇道:“这同他有何关系?” “……你可有见过他的一手风声鹤唳?”——怕是没见过,否则当着衍兄的面,怎敢如此口出狂言。朝华听其言,一口气没上得来:自九重天消失后,四海宇内便只有她痛揍别人的份,临衍那一手功夫,在她眼中就如小儿之戏,你许小公子一个半瓶子水货,怎的这般没见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章 一口井 .. 相比活之一字,死字与他要熨帖得多。洛云川遥指着缩在主厅里的蒋弘文,吐字清晰,其声朗朗,其言愤愤,道:“被那狗官杀了!我亲眼所见!” ——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他亲眼见着芍药被官兵拖行了好几丈,衣冠不整,血同雪交相辉映。他躲在一堆草垛子里,想,若是能见着她的魂魄离体便好了。她便不用再受更多些的苦。 “……他死前还想托我给您带句话,话还没说完,他便被那些人拖了出去……” ——芍药没来得及同他交代任何事,而在她死前的一天,他正同她置气。后来那个叫秦勤的参事求他帮忙,他问及芍药的死因,秦勤避而不答。他发了狠,那人看在天枢门的面子上才告诉他,芍药死的那天晚上,恰是蒋大人的五十大寿。他命人将她从大牢里拖了出去,献给了一个姓樊的乡绅。而此樊姓之人,恰是蒋大人的表舅。 “……他才挨过的打啊,这些人怎的下得去这般狠手……” 洛云川一边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从小耳根子便不清净,尤其在万魂归宁之日,万鬼同哭,连同他也跟着一起哭,一边哭一边想着,今年可算又活过了一年。然而芍药没有活过今年的春天,他才季瑶领着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了春芽抽枝。 春江水暖,天与地一片生意盎然。他看到了蒋弘文的身上,也是一片生意盎然,丝毫没有半点将死的兆头。此为命,为“道”,偏不是理。他流着泪,絮絮叨叨,将那矮汉子也说得红了眼。至此,众人大哗,这“招安”一策,便彻底给玩脱了。 五大三粗的府衙亦拦不住群情激愤的百姓,越发被推得往府衙前院步步后退。许砚之见状,一拍大腿,道:“这龟孙到底是谁请来的!你们方才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季瑶亦是震惊,看着师兄茫然无措,临衍则想,看此人方才一副生无可恋之相,当他一口答应下秦大人请求的时候,果然不可信。 事已至此,众人皆被挤在阴冷的主厅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滚。秦勤也没有法子,咳了一声,道:“下官再派些人来,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人闯进来。”言罢又对主厅门口的衙役喊道:“千万保护好蒋大人的安全!”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给临衍支了个口型“走”。 许砚之一见,一声不吭,拽着临衍就往侧门冲去。 “你们!” 待蒋弘文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个小辈已然由中庭前院一个带一个,一溜烟地跑了没影。 众人由偏门鱼贯而出的时候,许砚之正在心头以南来北往的脏话将蒋弘文骂得痛快,临衍远远看了一眼主厅,见秦大人身形魁梧,一夫当关,众府衙众志成城,提长棍堵在大厅门口,想来双方一时半会还能僵持些时日。而蒋大人一时半会也还走不得,他叹了口气,对许砚之道:“还是你反应快。”——不然就要被那蒋大人拖着同府衙共存亡了。 府衙偏门开在一条巷子里,临衍等人才一出门,便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妇女瞪着一双眼,堵在巷子一口,大喝道:“谁敢跑?!”言罢,她又回过头朝众人喊道:“这里跑了个人,快给我堵着!”众人被其河东狮吼一震,没有法子,掉头就朝巷子另一头冲。还没走几步,却又听那妇女身后有人喊了一声:“那不是许家人?!狗日的,朱门酒肉臭,他还敢在这里撒野!” 此一言,却是激得许砚之回过头,骂道:“放他娘的狗屁!老子吃穿住用都是自己的东西,大旱的时候我家还开了粥铺子,你个瘪三信口胡诌……”他本就聚了一肚子火,现天南地北的脏话一飚,临衍听得头大,一把抱其腰,将他强力拖走。一边拖那许小公子还在一边挣扎,脏字不断,那妇女闻言亦怒,追着众人一通你追我赶。场面混乱,十足狼狈,直到季瑶大喝一声“闭嘴”的时候,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行人早七绕八绕,绕到一处民居深巷里找不着北了。 季瑶气急,问许砚之:“这是何处?我们这怎么出去?!” 许砚之被她一个河东狮吼也震得发蒙,心道,我长这么大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我怎知道。然此话他断不敢讲,他环顾四周,此处巷子蜿蜒而窄小,地上淹着发着酸臭味的脏水,脚边一条深沟里飘着粪,还有一只似乎是老鼠的尸体。许砚之跳起八丈高,忙扶了一手墙,又旋即反应过来,将手板蹭在自己的衣摆上反复地擦,反复道:“桐州城竟还有这种地方我了个乖乖。”——当真令人诧异。 临衍狠白了他一眼,旋即又听到脚步声。众人无法,只得趟着一地脏水,七跳八跳,好容易找到一扇黑乎乎油腻腻的门。眼看脚步声越发逼近,临衍无法,只得敲门。朝华见之,横了他一眼,一脚将门踹开,拽着众人鱼贯往里钻。 许砚之殿后,左看右看,将门拴好。此女当真生猛,不可小觑,他看着朝华,忽觉衍兄实在不容易。门后面是一间小院,院中栽着不知名的野花,墙角堆着农具和一堆秸秆;院子正中一个巨大的磨盘,没有驴,院里也没有人。临衍见许砚之缩在众人后面,心头一怒,一把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墙角边拖:“你吃多了么,竟同百姓起冲突?当真嫌你许小公子的面子大过天?”他一番滔滔不绝,将许砚之数落得怂兮兮而又满腹不甘,然再是不甘,打不过,便只得乖乖听着。 “嘘声。”季瑶道。众人回过头,听到有人敲门。 朝华贴在门口,也不敢做声,只细细听着。敲门之人已敲得不耐烦,众人对视一眼,许砚之一咳,一整衣袖,瓮声瓮气道:“谁啊?”他这两句学老人说话,像而又不十分像,门外之人没听清,他便又问了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 绿草茵茵 .. 临衍落在了绿草如茵的山谷中。 春池水暖,绿柳垂丝,天边一时新景,观之不像桐州。他满腔诧异,往前走了两步,脚步踏在绒绒春草上的触感太过逼真,令其颇有身临其境之幻觉。他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往下坡方向走,两边垂柳并招摇,山色如黛,天色如洗,他听到潺潺水声,隐隐觉得此情此景甚是熟悉。再往前,视野陡然开阔,一方碧色莹湖呈在眼前,湖面如镜,无风无波,如一块沉碧,镶嵌在万物初生的土地里。 湖对面一间木屋,隐隐绰绰,看不甚分明。这是四月的岐山,此为天枢门后山。 临衍一惊,便听一个脆生生的童音道:“师兄,换你来捉蝴蝶!”他僵直着身子回过头,只见四岁的季瑶梳了个两个丸子,丸子上坠着两个明珠,还没他的膝盖高。她拿着个兜跌跌撞撞地在前面跑,八岁的临衍那这条毛巾,一瘸一拐地在后面追。 那时他也淘气,去后山抓松鼠,摔伤了腿,挨了沐夫人好一阵训。临衍记起此间因果,隐隐觉得耳根子甚红。他见四周无人,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师妹,四岁的季瑶闻所未闻,依然欢脱地在前头跑。 看来此结界所呈现之事乃一个人的心头隐秘,若执念太强,则死者也可以得见。 他放下心,一面又看着青梅竹马的二人,脑袋一阵晕,耳根一阵红。在往前走,绕过沉沉镜湖,越往小屋方向靠近,他便越感到慌乱。那是一种难言的,仿佛自己最为脆弱与无瑕的一个部分被人窥探后的慌乱。临衍颤抖这双手,推开木屋之小门,只见朝华坐在里头,伏在案上,笑盈盈看着他。 ——当真流年不利,他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算了。 “我方才还正在看一个叫陈霜的年轻人挑灯夜读,怎的你一来,这里便成了天枢门?”此一问,一反问,答案昭然若揭。 临衍不理会他,径自走到一张绘着金秋黄叶的屏风前,想,这是条死路,过会儿二人该怎么出去。 朝华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张纸,纸上的墨迹未干,隐隐是他的笔记。临衍一慌,一抢,朝华一躲,一挑眉,纸上写道:人间风月如尘土,醉倒天瓢,笑语生青雾。后两句却似是捉摸了许久才写下来的,道,此会未阑须记取,桃花几度吹红雨。临衍隐隐有些手抖,朝华见之,噗一声,笑道:“这不是写得还好么?为何不让我看?” 他愤愤地夺过那张十五岁的羞耻之证,朝华闲倚在窗子边,手臂支着上身,身子往外靠,道:“既是青梅竹马,何不再加把劲?” “……什么?” 临衍此一时怔忪,倒可称得上是面若桃花。朝华观之莞尔,眨了眨眼道:“许小公子器宇轩昂,同阿瑶又似是旧识,你近水楼台,又同她两小无猜地长大,何不索性言明心思,求沐夫人成全?” 这一出,却是连临衍都始料未及。要不怎说姑娘的心思如沉沉碧湖,前一时无风无浪,顷刻翻江倒海,这调戏自己的也是她,撺掇他同师妹的也是她,此人思路混乱,毫无道理可言,到底在卖什么药?临衍叹了口气,道:“你在想什么?我同师妹确实一道长大,但我对她的兄妹之情多过男女之爱,更何况我历练还不够,远不能担起门派大任,此事言男女之事,言之不合时宜。” &nsp; 朝华又眨了眨眼:“哦?真的?” “……爱信不信。”临衍白了她一眼,推开门。 门外景色却又变了,一面镜湖顷刻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盈盈绿竹。玉竹长势喜人,比丰城外那片竹林还要遮天蔽日,还要生意盎然。天色却是渐渐暗了下来,二人诧异地往外走去,未走几步,临衍无奈道:“……为何还在天枢门。” 正说着,另一个“临衍”提了一盏寒灯,背了一把古琴,白衣广袖,高冠束发,踏着月色,径直越过二人,一派君子岸然。他的一席白衣极为莹洁,在参天的绿竹影中尤显得超凡出尘,颇有翩然欲归之意,朝华喜笑颜开,跟了上去,临衍无奈,也只得随她。 “临衍”寻了处空地一坐,座中月影彷徨,如积水空明,流水之声隐约可闻。他将琴随意陈在膝上,长袖略一抚,一思索,再拨弦时,指尖尽是阳春与白雪。如昆山玉碎,凤凰长鸣,又如春水冲开覆了薄霜的春岸,裹着冰屑一路往东。水流不遏,琴音不止,涛涛江水一路不管不顾,不问不归,汇入大海。 那是去年山石道人忌日,他点了一盏长灯拜祭,又拿了师父留下的琴,信手拨了两声。一曲罢,风摇竹影,蝉声细碎,天与地,皆袖手。他轻咳了一声,看向朝华,却见她盯着那个盘膝而坐抚琴的自己,一时怔忪,眼中酝出些许异色。 “朝华姑娘?”他试探性地一喊,朝华回过神:“……嗯?” 她的一声太过温柔,令临衍不可置信。 “……我们正在幻境中,此景不是真的。” ——如何又不是真的?朝华张了张口,没问得出来。 “你……何时学的琴?怎没听你说过?”朝华笑得甚是怪异;临衍见之更是诧异,心道,你又没问过。“小时候随师父略学了些皮毛,后来闲着无事,自己也便琢磨了些许。”他见其神色复杂,心头也是复杂,既惶恐,却也酝出欢喜。朝华笑得有些脸僵,揉了揉腮帮子,道:“你这哪里是自己琢磨?若说是从师于伯牙,我都能信。”她长袖一挥,走在前头,径自不言,心头却已掀起波澜。 她曾在前朝帝京里听人唱过一首《长离》,那时正是小年夜,四周热闹得紧。《长离》讲的是故国伤别离,少年地王兵败如山倒,她在嘤嘤呀呀的语调中没听出多少别理,倒听了个天地苍茫之顿悟;后来她再找到那间茶楼,戏台子早被拆了,独剩下一个穿白衣的琴师,在一片声色犬马的嬉笑声中,低着头,弹了一曲她不晓得的曲子。 此曲令她念起故国的皇城,皇城上空的雷声,雷声里漂浮的亡魂,以及在微光沉浮里,一个白衣如水,高冠束发,一衣冷香,一派远在云端的抚琴之人。 ——这般一样,却又这般不同,她想。有人是向死的荼蘼,也有人是初生蓬勃的旭日。 她越想越是怅然,越走越快,待临衍猛一扯起衣袖的时候,朝华回过头,看着她,目中晕开些许水光。临衍被她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哄也不是,劝也不是,便只得这样怔怔看着她,令其不离自己的视线。他卷起一方袖子,试探性地给她擦了擦眼角,一想,索性狠下心,又给她擦了脸。 怎的会有这般摧枯拉朽,这般楚楚可怜,这般不讲道理,又这般令他无可奈何之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二章 花枝春暖 .. 二人出了竹林,眼前四时轮替,忽而风雪呼啸,忽而夏日炎炎。越发往前,越可听闻尖锐的呼啸之声,如亡魂归去时的那样短促而凄恻。临衍在前头走着,朝华跟在后头,两人本以为越走越可接近结界的中心,不料再往前,前头却还有一间古朴的别院。 时值初秋,天幕尤其高,就连晴日都透着寒。此乃前朝帝京独有的秋色,朝华一愣,脸一黑,拖着临衍就往别处绕开。谁料越是绕,那雪白的墙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便越是如迷障一般地将二人团团围住,临衍松开她的牵制,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大仇得报的戏谑,笑道:“你既将我的记忆看了个透,我看看你的又有何要紧?”一边说,他一边穿过了白墙上的一个拱门。 朝华提着裙摆,一脸无奈,想,此一个四方石碎片,其灵力竟如此惊人,自己千年老妖都能被它探出底,当真要不得,要不得。“……你若是想知道我的过去,我告诉你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她一番苦口婆心还没劝完,临衍已然绕过了影壁。 这一绕,却令其进退维谷,一时两难。 幻境中那女子是“朝华”没错,她身着前朝明艳衣衫,鬓间簪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胸前露出一片雪一样的肤色,此都好说。那男子亦着前朝衣饰,长衫笔挺,赭石色衣衫上以细密金线绣着一只鹤,此鹤清绝出尘,而他剑眉星目,气质温雅,薄唇,鼻子笔挺,鬓角有些许白,眼角亦不年轻,然一张脸长得甚是儒雅出尘,此也都好说。 院中一棵树,树下一方石桌。然他扯着距其咫尺之距的朝华,扣着她的后脑就是一阵深吻,此就十分令人尴尬了。 临衍不知该脸红,或是该嘲她两句“风姿甚好”。又或者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做不来,他说不清此事自己是何滋味,既非醋意,也不是纯然的调侃,千言万语,尽只化作了一句微妙。临衍微妙地侧过脸,微妙地看着朝华,微妙地咳了一声,想了半天,道:“前辈,甚是精彩。” 而此一声前辈,令朝华窘得无力招架。“……若你不想接着看,我们还是找找出去的路吧。” ——为何不想接着看?临衍还没答话,只见朝华径直穿过两人,跌跌撞撞,僵直着背,一路风风火火,一路敲敲打打,恨不得将此院中所有的出口都探个明明白白。她催促他同其一起找出路,临衍没有办法,便只得与她一起,假模假样地在小院中瞎转。虽如此,那边二人的对话却越发清脆,越发分明地钻入其鼓膜。 有言秋日晴好,有言时光如梭,那男子微一笑,凑近“朝华”的耳朵,咬了一句话。 临衍一听,一愣,旋即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朝华,朝华无可奈何,哭笑不得,既想假装自己从未听到此孟浪之言,又恨不得冲过去将临衍的耳朵口鼻捂得严严实实。“……此处,我还没寻到出路,你呢?” 怕是被尬地魔怔了,临衍心想,怎的话都说不利索?他心觉有趣,也感微妙,张口便问:“这般露骨的话,你们到底是如何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就这样讲出来的?” “……你可有找到找出去的路?” “此人是谁?我像是在何处见过?” “……我方才见那树后面好像开了扇门。” 临衍闻之,更是疑惑,道:“我方才仿佛见了他的象牙笏。这名字也十分耳熟,倒像是……?” “……闭嘴!”朝华忍无可忍,拉着他扭头就走。 而正当二人好容易寻到一个侧门绕出院子的时候,临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难言的呻吟。他回过头,只见那男子将“朝华”压在了石桌上,一手支在她的头顶,一手顺着她的侧腰往下撩;“朝华”头上的牡丹花落了地,她扯着他的簪子,一抽,如墨的头发便这样散了一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朝华·铁马冰河入梦来 我后来开始相信,有些人确实能得以看得见生,看得见死。生死有别,人的一生不至于全然只有归去长河。 那是我接到胡世安死讯的第三年,我从鬼蜮回到人间,听闻他已经死在了南疆,一世英名,一身清贵,却连尸骨都没得以好好安放。我于是便自请去寻他的尸骨,药先生说,我这叫自寻烦恼。三年过去,南疆远在千里之外,我这去寻,寻的又是什么? 我说,待我去看看才知道。 我从宣州往西,途径宜州,再往南诏,此一路跋山涉水,自不必提。我从没有告诉过药先生自己的身份,否则他又会问我,明明我早已得乘奔御风,腾云驾雾,日行千里之术,却又为何浪费这大半年的时光?然他恐怕不能明白,时光于我是断不会浪费的。更何况在这一路上,我还能得以听到他更多的故事。 比如他一笔诗画双绝,即便朝中再不愿提及他的名字,秦楼楚馆,酒肆茶坊,被众人来来去去追捧传唱的依然是那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比如即便他同名满京都的歌女尚仪曾有过一段忘年之交,在众闲谈之人的口中,对其雅兴依然存着几分探究的敬意。归根结底,我猜,还是因那由谢知白推举的名声太过响亮,以神童召试,又被赐同进士出身的荣耀太过赋予传奇色彩,后来他写下《怀虚词》的时候,有人曾言道,他此惊世之才,或可同前朝大儒张静之相媲美。 然再是惊世的才华,都是被困在笼中的孤鸟。 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同我说,家乡的风物好,有稻香鱼米,渔樵耕读,比帝京的满目繁华要好。我心不在焉地应了,想,帝京的凤阁龙楼才是好,凤阁龙楼连霄汉。那众人口中的仙都阆苑,本该是这样的。 我同他初识的时候,正扮作尚仪的侍女,给她端果盘。他对尚仪的才学颇有几分敬重,见了我,便也不似他人那般对我颐指气使。我不慎将一壶茶倒在了他的衣角上,他一笑,说,“茶香满襟是雅事,不必自责。” 我怎会自责?这世间谁又能伤的了我?我假惺惺地谢了他的恩典,抬起头,正撞上他探究的一双眼。这便是我要寻的眼睛了,那时我想,璀璨若星辰,如九重天上的浮光。他待我极好,给我绫罗,珠翠,诗书,取之不尽的时间与自由。我在九重天的时候从未有过这般的自在,虽然自九重天湮灭,天地便再没什么事情让我不自在。 他是烨烨的日光,我站在他的身侧,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欢喜。 那年寒食,京师四方因绿拜扫,遂设酒馔,携家眷游,他却在皇城中留了许到午夜。辅一出皇城,他没有回家,径直来寻了我。我笑他,你这般放肆,不怕言官悠悠之口么?他拽着我喝了一夜的酒,期间凉风送爽,插在门口的柳枝亦被沾了些许清华之气。 “是谁惹你不快?”我问,他不答。我又问,他还闷头喝酒,我问了许多次,他这才勉强笑道:“惹我不快之人,我又惹不得,惹不得,躲不开,你说我憋屈不憋屈?”他一边笑,又道:“人这一辈子,除了功名利禄,富贵权势,总该求些别的罢?不谈闻达于四海,青史留名之狂事,这一腔不合时宜的孤勇,总也该有个去处的罢?” 我笑,问道:“你想去哪?” 他不答我,只自顾自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此路多歧,此路多歧,说不得,说不得。” 也便是在寒食之后,胡军压境,前朝皇室见琼州不守,仓皇弃了皇城。国破山河在,于他而言,没了国,便也没了家。 乃至后来得知他的死讯,即便过了很久,我听着他的名字,满心满腹也都是欢喜。欢喜与怅然,钦慕而钝痛,我忽然十分自责,早知他活着的时光这般短,为何我还要往鬼蜮去一趟?陪他走过二十年不就好了么? 再后来,过了大约年,我开始就他的死感觉到钻心腕骨的痛。那时我才明白过来,若早知他死讯,我是断不会陪他走这一段的。我怎么能忍心看着鬼差将他的魂火放到长河里去?长河里尽是温软的光与影,是天下,是众生,是来者,是归途。他怎能同那些魂火混在一起,往西归去? 在南诏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槐树下发呆的老人。我问他,你可有听过胡世安的名字?他说不曾。我又问,你可有听过他的诗?他说不曾。我说,你可知道当朝宰辅是谁?他说,他只知道地里的青苗,田间收税的小吏,四时更替,播种与丰收。我闻此言,心下一窒。我又问,那什么是四时,什么是时间? 他说,四时就是四时,时间是天道。 我觉得此人许是得道高人,竟说得这般有道理。 “若你得百世之寿,你想做什么?”我曾这样问过胡世安。他想了一想,说:“看看这天下的海晏河清与青山秀水。”他回这话的时候,为我沏了一杯茶,此是当季的龙井,甚是醇香和软。他说此让他想起家乡风味。 “你呢?”他反问我。 “乘奔御风,畅行四海,逍遥天地。” 他闻言一笑,笑得我耳根子红。“不好么?”我不服气,反问道。 也便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他名满天下,位高权重,却也是金鸟笼里的囚徒。 “若是你明天便会死去,你会做什么?”我想听到些不同的东西。谁料他于此实在太没有新意,他说:“那便尽一份绵力,令天下太平,庇得百姓有衣,有食,有家,有地。能撑一天便是一天。” 后来他被血衣案所牵连,发配南疆,百姓却依旧没有衣,食与土地。再后来,胡军一路在中原腹地长驱直入,百姓流离,他的诗稿被烧了干净,他的家乡被铁蹄踏碎,他的名字便也只剩下了四海志中的一句话。性刚简,自奉清廉,好燕饮。 我也没能寻得他的尸骨。他的墓中是一副衣冠,针线密密缝,那是我为他求来的。我央药先生为他缝一套衣服,又将之亲手放进了他的墓中。我途径他的家乡,朝着他远在南诏的墓碑遥遥一拜,忽有些明白他所看到的生与死,君子明德与海晏河清。 或许他当真能看破生与死。否则,为何当他明知此路多岐,而天子同太子皆主绥靖之策的时候,他却偏生憋了一口气,抬着他的象牙笏,往那大明宫前一跪,一跪便是一夜的秋露深寒? 再后来,我又遇到了那个老人。我问他是否听过胡世安的名字,他说不曾。我问他,你可有觉得今年的春天来得较往日更迟? 他道,朝廷改了青苗税,他今年或许能存些粮,挺过这个冬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四方石 二人本以为那碑上该写了些东西,诸如王旭勇的生平,或此宝物渊源,然而没有。朝华听那守墓人换它为“四方石”,觉得这名字有趣,便也一同叫着。临衍谨慎,在“岛”上四处查探,朝华见此处黑乎乎金灿灿一团又一团,实在无甚可查探之必要,遂敲了敲那碑。没有反应,她便又敲了敲。 “你险些别惊动了什么东西。”临衍对此人行径颇不赞同。 朝华一挑眉,想,兵来将挡,还有什么东西是她不能揍的么?然此念太狂,为天地不容,她便也假意谦虚了些许,道:“此断为阵眼没错,只是我们还没找着门。”言罢,她思索了片刻,欲言又止道:“方才” “嗯?” 她相同他谈一谈方才那出春宫,然又一想,春宫有何可谈。此既非假象,又非诬陷,只不过是一两百年前的事,说也说得,看也看得——虽说确是令人尴尬,然临衍也是个二十几岁的人了,这点事,断不会不知道。她于心头辗转了好几个念头,临衍回过头,看她一反常态吞吞吐吐,知其意,道:“此道法自然,这有何关系。”怕她不明白,他又补充道:“我们修道,明德静心,又不禁欲。你二人若是夫妻,此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你又何必这般在意?”他这一说,神色还颇有些戏谑,令朝华更是难为情。 夫妻么胡世安当年似是娶了大学士苏枕的女儿,时间太久,记不大清。她轻一咳,旋即决定将此事瞒下——二十几岁,还不需知道成年人的“行乐”一事。她背着手两步踱到那碑前,道:“不如我们灌些法力试试?” “试过了,没用。” 临衍以手沾了些水,搓了搓手指,颇想尝一尝。朝华觉得此习惯颇不好,叹了口气,凝了一束法力于指尖。谁知她指尖那束白光沾了石碑,二人所站的“岛”便轰地一声,抖了抖。“是不是你修为不够?”朝华还没说完,那“岛”又一抖,逐渐往下沉。她一个不稳,便忙抓了临衍的手,后者看了她一眼,旋即,方才沉沉无波的“湖面”却仿佛被惊动了一般,其“水波”铺天盖地朝二人漫来。临衍大惊,逃无可逃,正当他以为二人会被此“水”所淹成落汤鸡的时候,湖水没顶,不湿不冷,倒有几分轻灵。 待二人由失重的快感中逐渐恢复过来之后,临衍抬起头,发现二人又回到了桐州城的那方小院子里。不同的是,此时正值隆冬,冰天雪地,季瑶与许砚之不在身侧,墙角那堆秸秆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干草。门开着,门口那条水沟依旧恶臭不堪,二人诧异,一回头,却见一个暗红色身穿长袄,眉目明艳的姑娘从青砖房中推门而出,满面焦急。 小院门口此时也进来了个人,那人浓眉大眼,睫毛十分纤长。他迎身握着那暗红色姑娘的手,摇了摇头,道:“不行,他们来了,我们得赶紧走。”他往四周张望片刻,看得朝华二人新头发毛,那男人却仿佛对二人视而不见,道:“云川呢?” ——洛云川?二人闻言诧异。朝华朝二人看了半晌,道:“难道这便是芍药姑娘?” 临衍点了点头,道:“恐怕是的。洛云川在牢中对我们说,他同芍药姑娘平日里以姐弟相称,倒是这人,保不准他便是” “勇哥,你先走,我c我再等等云川。”王旭勇?二人对视一眼,临衍将朝华拉到一边,静观其变。 王旭勇叹了口气,低骂了一声。外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腊月隆冬,大红的灯笼还没来得及挂起来,外头已有人放完了炮仗。硫磺味与冰雪之寒气相混合,铁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熙熙攘攘之声由远而近,在此年二十八的长夜,不是热闹与喜庆,倒如催魂厉鬼。“求您了官爷,我家真的已经交过租了!我家就老婆子带个孤零零的孙子,您再把这些粮拿去,我们家便过不了这个冬天了!”说话之人哑着嗓子,听起来有些岁数,芍药闻言往后一缩,临衍闻之,眉头皱得更深。 “什么官爷!谁是你官爷!前月里上头来了人,我替我姐姐姐夫办事!办好了你们都有排面,若办不好,哼!”那悍匪似的人也不知造了什么孽,老妇人惨叫一声,再没有声响。朝华亦听得愤愤,临衍低下头,道:“不料桐州百姓已如此。当真”他没有说完,那芍药便拽着王旭勇的衣袖,扑通一声跪下了,边哭边道:“勇哥,你快先躲一躲吧,他们看你年轻力壮,必要将你抓去修桥的!我已是个风尘之人,贱命一条,若他们要我,我便随他们去” “你胡扯!”王旭勇看了一眼门口,又看着梨花带雨的芍药,红了眼。他摸了一把泪,沉声道:“年年收租年年来人,年年妻离子散,兄妹不得团聚。你当初为救伯父卖了自己,现在难道又要为了救我,再将自己交到他们手上么?!”他言一至此,泣不成声,道:“这他娘的是什么世道!我八尺男儿,顶天立地,连自己的妹妹都救不了,我还算什么人!”芍药闻言,哭得更惨,王旭勇一横心,操起门口的锄头,狠声道:“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带你跑!我们跑到湘西去!” 芍药死抓着他的裤腿,泪眼婆娑,频频摇头。临衍亦看得不忍,悄声道:“此人伦尽丧之场面,我天枢门弟子见之却束手无策,当真吾辈耻辱。”朝华心一紧,劝慰道:“此场面距今恐怕也有些日子,你先莫慌,且看他们如何。” 二人又相依着哭了一阵,芍药看了一眼院中大槐树,与那口黑洞洞的井,道:“那人是知府的妻弟,他们要粮没粮,要钱没钱,我们若实在没有办法,那便”她还没有说完,木门砰的一响,被人生生踹开了。为首一人个头不高,长了一双异常细长的眼睛,不是秦勤。他将院中扫视了一番,后又将王旭勇打量了片刻,道:“我道这谁,原来是你个泼皮。上次偷了许家一块瓦当,人家老太太仁慈,懒得同你计较,今天又撞到我手上,你还打算用老法子抵赖么?”他一边说,一边不怀好意地朝王旭勇身后的芍药猛看。王旭勇将芍药往身后一拦,狠声道:“我这条命,你要就拿去,修桥修庙随便你,且莫为难我的家人!” 当首那人非官非匪,哈哈大笑,道:“城外的十里桥早都修好了,哪还用得着你?”他越往芍药身上看,王旭勇便将她挡得更严实。细长眼睛的那人似是来了兴致,悠哉哉步入小院里,他身后跟了一帮子人,此趾高气昂之态,比市井流氓更为市井流氓。王旭勇护着芍药,且护且退,待二人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的时候,他心一狠,朝那人一跪,道:“官爷,我们要粮没有,一条贱命,你拿去也便拿去了,明年,后年,大后年,年年如旧,您也如旧。然而我却知道一个法子,能令您一夜之间,富可敌国,再不用做这些劳苦勾当。” 众官兵闻之,哈哈大笑。为首之人冷笑一声,道:“有趣。你若当真知此法子,怎的自己还穷酸成这样?”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王旭勇的脸色越发地白,握拳的手也越发地抖。他直勾勾盯着那官兵的细长眼睛,道:“此法需非常手段,我偷偷告诉您,您可敢一听?” “有何不敢?你还能伤我不成?” 那人被激得冷哼一声,凑上前。王旭勇往他耳边说了几个字。那人闻之,一愣,旋即仰天大笑。待他笑完了,众泼皮一头雾水地听完了,他冷眼看着王旭勇,道:“此人妖言惑众,心术不正!带走!”众人一哄而上,将王旭勇押了,另有人去捉芍药,那人见之,摆了摆手,道:“男的带走,女的且留着吧。” 言罢,他又深深看了王旭勇一眼,大摇大摆走出门去。 幻境中人旋即散去,二人再一凝神,还是那方院子,还是那颗大槐树,树下一口井。一堆干草又被一堆秸秆所取代,院中农具不翼而飞,天还是冷,却再不似寒冬腊月那般呵气成冰。临衍瞧得诧异,四处观望,朝华随他一道观望,道:“奇了,还没完?” “方才那段怕是王旭勇的执念。去年他便已经失踪,此景看着,竟像是更久之前。” 朝华点了点头,道:“瞧他方才神色,像是卖了个消息。为首那人我们从未见过,然从常理推断,若王旭勇真助其富可敌国,此人我们也不可能不知道。——所以究竟是何法子,王旭勇是真做到了还是在诓他?” “你说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临衍站在院中,已近黄昏,灯色千丈,一方白墙挡去了桐州城外的万家渔火。此幻境同真正的桐州差不离几,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此处灵力波动,光华流转,金色浮屑在头顶沉浮。他抬头看了看天,道:“我早些时候曾听砚之说,城北那个皇陵在去年的时候曾遭过一批盗墓贼。照说盗墓贼本不罕见,然此一批八个人,去了八个,死了八个,还有一人,竟是蒋大人的表了几个表的妻弟。那人常伙着一批市井流氓鱼肉百姓,他死后,蒋大人被人结结实实给参了一本,后来秦勤大人顶了那人参事的差事,这才调任的桐州。” 朝华张大了嘴,恍然大悟。“皇陵中守墓之人也同我说过,他丢了一件宝物,此物名为‘四方石’,这东西仅有一枚棋子大小,然若得了正确的法子打开,便可撑开一方天地,自成一片方圆,”她又“啊”了一声,道:“原来那王旭勇说的法子是这个。盗淮安王墓。”她一念至此,甚是惊叹,接着道:“既出乎意料,又是情理之中。他是个蔬菜贩子,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多,搞不好真探出了些王墓的什么门道。此孤注一掷,随行之人都死在了墓里,他天赋异禀,却真给搞出了个东西。”要怎说天命无常,这“四方石”原来竟不是淮安王的,而是一个鬼差的。 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王旭勇盗得四方石,见里头别有洞天,便拉了一众人同他一起在此洞天里栖身。此洞天中时间流逝较外界更慢,他在里头学艺练武毫不费力,后来他名气越来越大,所拥护者越来越多,便索性创立了青灯教,自封教主,来去无极。 再后来,官府见其势头越发猛烈,这才命人端了一群百姓,封了玲珑居,芍药姑娘与洛云川也才相继下了狱。 “如此来说,那便剩最后一件事情没搞清楚了,”朝华道:“这一番大手笔,又是天降神罚又是妖魔临世,究竟是背后有人有意为之,亦或是”她还没说完,临衍一惊,往她身侧一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潭水幽深 原来二人方才探过的井沿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那人低着头,呈假寐之状,纤长的睫毛投射在脸上成一个扇形——便是王旭勇本人。朝华吓了一跳,临衍忙走上前,小心翼翼探了一下他的鼻息。“还活着。”他道:“睡着了。” “他到底什么时候出现在这!”此她又还没说完,只见王旭勇双眼一睁,操起一把锄头就朝他二人劈来。 王旭勇的锄头被他舞得虎虎生风,霸道而张狂。临衍反手拔剑一挡,又一剑削往其下盘,王旭勇避也不避,操着那锄头就往人头上砍。此一招一式,无门无派,不像师从江湖名门,倒像是从战场上自己摸索出来的一般,颇有些一夫当关的架势。临衍也不敢同他动了真,只得处处回防,一一退避,王旭勇越战越猛,越战越不讲道理。 待他再横剑挡下王旭勇一击的时候,木锄头杆上被其晗光剑削下来了一片飞屑。临衍感觉虎口一麻,忙一侧身,长剑几欲脱手。这倒稀奇,他想,照说此人没有修习过调息之法,一招一式皆靠蛮力,然这一通蛮力砸下来,威力再大,也不至于令人无可招架。许是同此结界有关?他一面想,一面且战且谨慎;另一边,朝华也牵出银丝,丝线如棉,簌簌地往其手臂缠去。 此银丝在浮光下甚是精巧,临衍想。初时不觉,这么一看,那丝线倒像是琴弦。 王旭勇被她打了个出其不意,昂首一躲,凝了霜雪寒意的琴弦擦过井边那棵大槐树,槐树干上旋即留下了刀砍的深痕。临衍紧随其上,手腕一抖,剑花凝作长啸的西风,奔袭的江水,王旭勇以拼死的架势直迎而上,那板锄头如长戈也如红缨枪,与其晗光交接,二虎相争,各不退让。朝华心觉有异,她的琴弦飞射而出,这一遭却不是朝着王旭勇而去,而是朝着他旁边的那一堆干草垛子。 干草被她掀了满天,连同草边上那个大磨盘也被她连根拔起。磨盘朝着王旭勇的方向倒去,王旭勇正与临衍短兵相交,自顾不暇,此一株二人怀抱的树朝他背上一倒,本想该将其牵制片刻,谁料他一回头,见了那磨盘,竟也不躲。沉沉地石磨盘砸到他的背上,又滚落到大腿上。他踉跄两步,颤巍巍以锄头支着上身,抖着左腿,朝眼前的临衍呸了一声。朝华在他身后,琴弦绕在指尖,蓄势待发。 “我们不想伤你”他还没有说完,只见那王旭勇又跳了起来,没事人似地再次朝他扑去。朝华见之诧异,手腕一翻,琴弦飞射而出,朝那王旭勇的左侧大腿直袭而去。琴弦穿透了他的腿,不见血,亦不见其颓势,王旭勇低下头看了一眼,回头朝她冷冷一笑。临衍亦诧异,那锄头在此狭小的院中被他舞得有声有色,临衍倒被逼得处处退避,处处制肘。 “在此间伤不了他!”朝华喊了一声。临衍也觉出异常,飞身跳过那片井,直朝门口奔去。“走!”若果真如此,二人硬碰,临衍二人总有力竭之时,倒不如先行退避再找方法。他拉着朝华跑出门,沿狭窄逼仄的小巷往左一直跑。谁知这小巷却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二人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亦不见其出口。王旭勇拿着锄头在后头追,二人受结界之力钳制,不欲同他一争高低,朝华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神体加持,身负近千年修为,竟会被一个男人拿着锄头追个二里地不歇。 她越想越是荒谬,索性一拂袖,抖出句芒弓,凝了一株冰箭。“别!”临衍一喊,箭已脱手,那冰箭直指王旭勇面门。他以手中锄头一挡,二人趁机掉头飞奔而去。 一路上尽是他人吉光片羽的记忆,有洞房花烛,寒灯苦读,有田间地头也有登高临远。幻境层层叠叠如迷宫般一个套一个,永无止境;王旭勇在后头亦不知疲惫,没有生命一般地死咬着二人不松手。临衍技出无奈,喘着粗气道:“此结界总不可能无止无尽,我们要么离阵眼远些再一举将他击败” “要么直接杀了!”朝华一边跑,手指微曲,又凝了一支箭。临衍一惊,见其杀意凌然,眉目狠厉,忙道:“他是个大活人!”朝华闻所未闻,长弓一拉,直指着狂奔而来的王旭勇。临衍惊惧,扯着她的手臂一拽,朝华一箭失了准头,再要凝出冰箭的时候,那王旭勇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二人跟前。 他那拿锄头的手仿佛永远不晓得累,而那被磨盘砸过的腰和腿也是健硕非常。临衍圈过朝华的脖子,将她往自己身上一带。脚下不知何时又化作了沉沉的静湖,步行之上,水光潋滟。金色浮光簌簌抖动,翻滚沉浮,逼仄的小巷越行越宽,空气也越来越冷。“快了。”临衍道:“再往前几步。” 朝华反拽过他胳膊:“当心!”二人眼前有一个断崖瀑布,水流静然下沉,断崖之下亦如湖水面一般寒冷而黑沉,若不是她仔细,奔忙之时一脚踩空,怕不知是魂飞魄散还是粉身碎骨。她看了他一眼,临衍亦回以震惊之色。眼看着那挥舞着锄头的王旭勇距二人越来越近,临衍拉过朝华的手。指尖相触,触手尽是冰凉,他轻声道:“当心。”言罢,手一用力,将朝华往自己身侧一带。 也正在这时,朝华反拽着他,左手圈着上的脖子,退了半步。此暧昧之举,在此生死之交的时刻,显得尤为突兀。临衍一愣,却听朝华在他耳边轻声道:“该你去才是。”临衍浑身一震,心头酝起一股十分奇特之情绪。她眼波似水,语气温柔,扣住他后脑,扯着他的头发往后一扯,一柄吹毛断发的匕首在她的广袖中一闪即逝。 寒光尽雪,一点霜色。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匕首便直直抹开了他的脖子。 霎时地动山摇,脚下的水波一圈圈晕开,金色的浮光席卷奔腾,断崖下的水流开始咆哮席卷。临衍目瞪口呆地看着朝华,捂着被切开的侧颈,一脸不可置信。血流如注,灼灼的鲜血溅了她一脸,她后退两步,目不斜视,左手一推,将临衍面朝着她,直直推下了断崖。那飞奔而来的王旭勇见状,也是目瞪口呆,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一幕,不发一言。 “四方石幻境,假作真,真作假,什么都信不得。”她反手摸了一把脸,血色被她一手抹开,衬在她的脸上更如厉鬼孤魂。王旭勇后退几步,冷眼看着她,眼神狠厉,静默不言。血滴在湖水中,水波漾开涟漪,涟漪再不冰冷。断崖下惊涛拍岸,而二人所踏足的地方,其水流却依旧平静如旧,那被水流所吞噬的肉身,甚至都没来得及挣扎,便被吞没在了巨浪中。 “什么时候看出来的?”王旭勇退了半步,冷冷盯着她。 ——扮谁不好,偏扮他。“他就算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出,”朝华冷笑一身,道:“临衍呢?”言罢,长袖一挥,如墨一般的司命剑已在手。她退了半步,左脚根稍一滑,脚后跟悬空。原来就在方才假“临衍”带她跑的方向,并非离阵眼越来越远,而是距阵眼越来越近。她侧目瞥了一眼断崖之下,方才还惊涛拍岸的滔滔水流,此时却又悄然静默了,崖下水汽缭绕,如阆苑仙境。 王旭勇咧开嘴一笑,笑声却有着与其外表好不相称的毛骨悚然之感。他嘎嘎笑了两声,道:“我若说,那小白脸被本座刨了心掏了肝,吃得干干净净,九殿下待如何?” 朝华闻言,持剑之手一抖,长剑暗暗聚了雷霆之势。 “那你,便去陪他罢。”她眯了眯眼,轻声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毕方 临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株木兰花树下。触目尽是如墨的黑色,浓稠而寂寂,不见星,不见月,唯有眼前的木兰花开了又谢,花瓣纷扬而下,花上暗光流转,暗香铺满了他一身。朝华躺在他的身边,眉头深皱,似醒非醒,像是被魇住了一般。 他一探她的鼻息,气息若有若无,而她的脸颊甚是冰冷。临衍吓了一跳,坐起身,忙摇了摇她的肩,见其依旧双目紧闭,昏昏沉沉,他便又拍了拍她的脸。她的发丝粘在脸上,眼睫低垂,似梦非梦,半醒不醒,如一只精致的白瓷人偶。临衍不知自己为何竟有这般离经叛道的比喻,他一手扣着朝华的两腮,另一手往袖中一掏,掏出一根银针。 “那东西没用。九殿下神体加持,凡人的小东西,怎会有用。”临衍一惊,抬起头。他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场面:他见到玉兰花树枝上有一只巨大的鸟,那鸟单腿而立,羽毛蓝白相间,喙为白色,咕噜噜如琉璃珠一般的鸟眼睛中间有一簇黑色的火焰。它的尾巴长长地拖在身后,木兰花一落地,尾巴便一卷。枝头木兰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生生不息,没有尽头,而那巨鸟被繁华簇拥着,颇有孤零零而君临天下之势。那鸟居高临下看着临衍,嘎嘎笑了两声,道:“果然传言不假,这小脸,啧,当真神似。” “你是谁?”临衍手握银针,另一手将朝华的头与肩往自己怀里一拢,沉声道。 “本座名唤毕方。” 毕方?《山河志》中驾着黑龙战车,随侍黄帝身侧,不鸣则已,一鸣则天火燎原的毕方?临衍满目诧异,毕方见之,嘎嘎笑了两声,道:“现在的小娃娃当真没有见识。本座当年纵横宇内的时候,这天地还清浊未分,而你的魂火,还不知道在哪条河里泡着呢。”它一笑,那细瘦的腿便随着其巨大的身躯一抖,每一抖,那木兰花便抖落得更为厉害。 “这幻境是你的手笔?你待怎样?”临衍满脸戒备,毕方嗤笑一声,跳下树干,一蹦一跳,跳到临衍跟前,其形态刻意,如小丑般荒谬,然而那其白色的喙却锋利如刃,直对着临衍的胸口,试探之意若有若无。它道:“本座来同你谈一笔交易。若成,你可得本座两千年修为,自此四海宇内,你来去无极,扶摇直上,再没有敌手。如何?” “若不成呢?” 毕方闻言,又嘎嘎大笑,道:“你且听本座讲完。不成也罢,本座将你二人困在这四方石的方寸里,你这肉体凡胎,至多支撑十天,至于九殿下么”它那琉璃珠一样的眼睛咕噜噜一转,长长的尾巴一卷,道:“九殿下不老不死,神魂不灭,想来要比你要更痛苦些。”它此一言,似是喟叹又似幸灾乐祸,阴鸷而又喜上眉梢。临衍见之,心下发毛,面上却更装得沉静如水。 “哦?我凭什么信你?” “哈,有趣。”毕方闻之,拍了拍翅膀。更多的玉兰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复抽芽盛开,而它其巨大的身躯被一支细而长的鸟腿支撑着,说话之时左摇右摆,更显滑稽。“你信与不信,同我又有何关系?”——言下之意,信与不信,但在此间方寸里,都是他的地盘。临衍深觉有理,便也挑眉道:“也对。那你想要什么?” 毕方见其答应得如此之快,甚是诧异。它又拍了拍翅膀,长尾一卷,道:“我要九殿下身上的一件东西,那东西寻常人或许拿不到,若是你么啧,”它居高临下地将临衍从头至尾,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道:“情之一字,当真不合时宜。你说对不对?” 你此言倒更不合时宜。临衍一挑眉,冷笑道:“你怎对我如此信心?” 毕方闻之,嘎嘎笑道:“你且一试,试试又不亏。若你都不行,那这放眼四海,怕就真没人可以做到了。”它一边说,以其宝蓝色翅膀往那花树一指。木兰簌簌一阵抖,摇落了一树香。毕方又道:“此间颇为奇特,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这木兰花还只是一颗苗。后来它越长越大,花也越来越多,我本想着,此处终于有了些旁的东西,也便不那么黑沉沉的,也便有了些趣味。”它一顿,话锋一转,道:“后来我才知道,此花没一次开落,这里的灵力便又被消耗了几分。这没一遭花开啊,你猜我在这里一共呆了多久?” 临衍没回话。毕方自问自答,道:“七百八十年。自神界湮灭,我寄身此囹圄之中,整整过了七百八十年!”它哈哈一笑,俯身看了朝华片刻,道:“九殿下这一遭又是生又是死,死里来,生里去,人间自是声色犬马,它又哪里晓得我们这些人的痛苦。”它以其白喙拨了一下朝华的脸,临衍忙将其巨喙一挡,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该怎么拿?” 毕方看它的神色多了几分戏谑,此戏谑令他极为不适。它那小眼睛一转,道:“你可有听说过一件东西,叫天子白玉圭?” 神不是“天”,天有其道,神奉天之道,礼天,礼魂,礼万物。神帝自诩“天子”,“天子”承上天之德,至高无上,以六瑞白玉器统御海内,璧礼天,琮礼地,圭礼东方,琥礼西方,以璋礼南,以璜礼北,安邦定国,承天景命。昔年九重天的六瑞被封在皇室宗庙里,每到万魂归宁之时,天帝率众神礼天地,人鬼,地示,合天地之化,百物之产,事鬼神,谐万物。那天子白玉圭原先由神界太子所执掌,后来神界湮灭,六器不知所踪,再无人得见。 “外面的人不知道,我侍黑龙,却也听到了些许传闻。自九殿下被神界驱逐,此物便也没人再见过——即便是大礼之上也未曾出现。思来想去,唯有一种可能,这东西随殿下一起,进了轮回境。” 临衍一听,十分诧异,道:“九朝华是被驱逐的?为何?” 毕方闻言,更是戏谑。由戏谑到同情,由同情再到不屑,它那小眼睛一转,道:“此事你自去问她,吾等可不敢多嘴。这天子白玉圭于你无用,于外头的凡夫俗子亦没什么用,其镇神魂,凝六魄之效,倒可令吾超脱生死,再不被此方寸之境束缚。”罢了,它将长尾一卷,围着那棵玉兰树,来回逡巡,一蹦一跳,似怅惘又似遗憾,道:“吾在此间被困了太久,每天一睁眼,便只有这天,这地,这花与黑夜。听闻外界早已沧海桑田,世殊时异,本座就想看看,这没有了九重天的世界,该是个什么模样。”它且说且叹,且叹且唏嘘,临衍听之,心觉怪异,又颇有些震撼。他低头看了一眼朝华,她还在魇着,眉头深皱,神色不安,想来此噩梦颇令其难以招架。 她竟真的活了这么久?那沧海桑田,东隅桑榆,岂不都是一时之事?可百世之寿,乘奔御风,于她却又为何这般孤独?这般令人心疼? 临衍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本想抚平她眉间的皱,方一抬手,却又在距她眉间咫尺之距的地方停住了。他略一思索,抬头道:“你既是神体,想必这小小的一方结界自是困不住你,为何你却定要抢她的东西?这方结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那不受控制的手终究还是点到了她的眉心处。触手一片凉,她的身体仿佛属于一个死人,他这才想起,原来许砚之早些时候的一番胡话竟有些道理:朝华生死不辩,非人非鬼,或许于其他人来说,此“死”才是她的常态。 这般一想,方才小院中的那一幕便也有了些道理。他想,若自己也这般生死不忌,扶摇直上,想必这一番君子做派,也断不是现在的样子。 毕方见表情有所缓和,心下一喜。他摇了摇那长尾,道:“神体归神体,在这里待了太久,魂力不可支撑神体之重,出去了也是魂飞魄散,有何意思?”它眼见临衍神色又松动了几分,心道此局有戏,一念兴起,便也多感慨了几句,道:“这世间能拖着此神体活个六百多年而不魂飞魄散的,便只有九殿下一个。九殿下自小得宠,尤得天帝垂怜,此白玉圭乃皇室至宝,太子殿下将其给了她,想必也是出于一片厚爱。”它遥遥地看着那忽开忽落的玉兰花,面露得色,眉心一蹙黑火忽明忽暗,道:“你若将那白玉圭取出来,九殿下在凡间还能活个十天半个月,若我给你们腾个位置,在这结界里也勉勉强强能有个十年之寿——神仙眷侣,避世而居,十年,还不够么?” “这么说,此结界的时间流转较外界不同,”临衍不动声色地握紧了银针,眼睛清明而雪亮,沉声道:“怪乎不得,那王旭勇在此结界中也不过呆了数月,其修为长进竟这般迅猛,也怪乎不得,他一个菜贩子,得此宝物,竟还懂物尽其用,助其网罗了这许多凡间耳目,”他一边说,一边缓缓站起身,直盯着那毕方的背影,道:“你令其在此井口层层叠叠地布下结界,哄桐州百姓入局,原来竟从一开始便是打了这白玉圭的主意?” 毕方讶然回头。临衍一身疏落,无兵刃在手,亦无半分杀气,而他便这样一站,眼如点漆,黑白分明,颇有些天地袖手的气势。这便是了,它陡然想到,那人指挥黑龙战车之时,便也是这般运筹帷幄,这般举重若轻,这般吓人。 它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方才还在沉沉昏睡的朝华陡然睁了眼!她指尖霜色稍纵即逝,几根琴弦簌簌飞射而出,在毕方感觉到痛之前,携了杀意的琴弦便早缠上了它的长尾。临衍抓过弦,二人往后一扯,毕方吃痛振翅,那长尾便被此琴弦拧绞着,生生扯掉了它大半截羽毛!毕方惊怒,一口黑火喷射而出,朝华早有准备,一面水镜陡然在她面前张开,将那黑火尽吞噬。临衍就地一滚,捡起她脚边的晗光剑,长剑在手,一袭白衣,力拔千钧,万夫莫敌。 朝华见其狼狈地抖着那惨不忍睹的尾羽,边抖边跳,实如跳梁小丑,冷笑一声,道:“令一个凡人化形来哄我,你倒真想得出。”原来她方才与王旭勇同“临衍”一番撕斗,昏昏沉沉,似梦似醒,直到临衍以一枚银针扎进她的后背,她吃痛知下陡然惊醒,方才听下此局始末。当真是世殊时异,她想,当年神界留下的几根苗,一个个都不想着凭其千年神力造福四海,偏都想着白骨生肌c长生不老;想也便罢了,还都惦记着自己这点残躯残魂与体内的一块破玉,真也就这点出息。她长袖一震,司命剑在手,白玉兰的花瓣落了一地。 毕方看着她,又看了看临衍,这才反应过来。它阴鸷一笑,道:“王旭勇凡人之体,九殿下这一剑下去,他可有魂飞魄散?”此言既出,临衍也自诧异,瞥了朝华一眼。朝华目不斜视,冷声道:“你竟关心他的魂火完好?”她言罢,一剑朝毕方砍去。 “他被你困在此方寸数月之久,其凡人之躯,早成了不生不死的怪物。你这番假惺惺地给我设个套,又是何意?!” 此一剑,有天地崩裂,奔雷电泄之怒火。毕方拍着翅膀斜略过她的头顶,一剑下去,它那宝蓝色的柔亮羽毛则又被削去了些许。羽毛与玉兰花一同纷纷杨落下,一衣香,一衣着了彩色,毕方又惊又怒,张口一簇黑焱朝朝华喷去。此黑焰隐隐有股浊气,朝华一惊之下避闪不及,被那火焰擦过了肩,其黑衣被火焰灼过的地方丝丝冒着黑气。 “你,竟已入魔?!”朝华捂着肩膀,退了半步,更是怒气冲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夜 朝华黑衣无风自动,长剑在手,恍如地狱来的使者。毕方见之,既怕却也自得,仰天长鸣,笑道:“吾运气当真了得,殿下这把司命剑,可是当年太子的东西?这东西竟也陪你入了轮回?”它不顾司命之利,张开长翼,一股飓风往朝华面前席卷而去;另一边,临衍亦挽起剑花,剑刃如寒光照雪,剑身嗡鸣之声宛若龙吟。他双指捏诀,剑气如虹,一式江河九曲朝那当空的巨鸟袭去。毕方腹背受敌,也是恼怒,长尾朝临衍身上一卷。 此巨尾挟着浊气,浊气经过他周身的时候,他感到胸口一热,旋即血气翻涌。当真神魔之力,必不可小觑,临衍不敢轻敌,手腕一转,一跃,那一朵凌空的剑花挽得一地的白玉兰花瓣顷刻如柳絮一般当风纷扬。漫天的花瓣如雪,他的白衣亦如雪,而此剑刃如霜,淬着清绝与锐气,狠绝与杀意,将那当空的毕方都激得回过身。 它一声长鸣如泣如诉,只一瞬之机,便已瞬移到了临衍跟前。修长而坚韧的鸟喙与晗光相击,临衍长剑当胸挡下了它的致命一击,毕方眼见一击不成,卷着长尾又袭向临衍下盘。剑刃与白喙撞击出隐隐火花,另一边,漫天的玉兰花与宝蓝色鸟羽被飓风裹挟着铺向朝华,经此风一卷,每一朵花,每一片羽毛都是吹毛可断的利器。毕方尚火,又因其入魔之故,它的周身自带一股灼人的热浪。熊熊大火顷刻燃了起来,以此木兰花树为圆心,火墙将二人一鸟团团包围住,毕方振翅高飞,其翅膀带起的风令火燃得更猛。 触目的浓黑尽被照亮,此间顷刻已是挥汗如雨。毕方见临衍的剑意如细细织就的巨网一般,不骄不躁,无懈可击,便也不由得笑了一声,道:“小娃娃倒是个好苗子。”——“只可惜”它还没有说完,大地一震,那妖风便陡然兵分几路,裹着花瓣与羽毛,挟着它冲天的魔气,调转枪头,纷纷朝临衍卷来。 此风无孔不入,此魔气逼人狂躁。临衍险些无法呼吸,他的五脏六腑如被巨石滚过一样虬结着,扭曲着疼,他右手一翻,一个金色铃铛旋即被他捏在掌心里。它口中念诀,剑意不减狠厉,金色铃铛一响,那铺天盖地的花瓣与无孔不入的妖风竟被逼退了些许。此乃云缨长老奖给他护身所用之法器,其名叫“无归”。临衍觉得此不是个好兆头,他亦没有用过,此时一看,竟有些用。 然神魔之力又岂是法器所能抵御?毕方见了那金铃,冷笑一声,旋即俯身下冲,白喙直指临衍胸口,连纷纷扬的花瓣都被此巨大的冲力激得四散开来。临衍堪堪一躲,“嘶”地一声,他的左臂被那鸟爪撕开了一个巨口,衣衫碎裂,刹时鲜血如泉涌。他自己亦承受不住此冲力,被那毕方的翅膀一带,其后背狠狠撞到了玉兰花树的树干上。 “你给我让开!”朝华顷刻唤出瑶琴,凤鸣之声清越,其弦带着寒气,藏于匣中则不鸣,在指尖时则任君差遣。一弦一清心,一弦则如松柏寒,弦声与妖风激撞,寒声如刃,逼得毕方不得不连连退却。此间结界之力对撞得更为猛烈,火光烛天,烟尘密布,天地一片亮如白昼。当此时,毕方猛地掉头,将那白喙往临衍胸口一插。 “叮”地一声,修长的鸟喙与长剑相撞击,晗光不敌其锐利,断作了两截。 也当此时,临衍的胸口被那鸟喙贯穿,利刃入肉,直至过了片刻后他才感觉到疼。紧接着便是漫无边际的疼与惶恐,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的血窟与丝丝的黑焰,不由想象到一股火在他的胸口燃烧,此火顺着他的血脉逆流,顺胸口,到五脏,到全身,一切他可以想见的地方。 “临衍!”他听到朝华在喊他,而他无法应声。 “小娃娃怕是救不活了,九殿下,还要同我斗下去么?”毕方亦是怕的,朝华手中的司命长剑为神界太子昔年斩饕餮之神物,此时她虽讷讷不言,然下一刻,她必会倾尽全身力量,将此处杀个片甲不留。一时风云俱寂,一时风雨欲来,那如墨一般凝合在一起的空间隐隐有坍塌之势。 “好,很好。”朝华轻声道。 毕方在此间困了七百八十年,朝华寻了他七百八十年。此七百八十年,沧海桑田,桑榆东隅,人间不知换了多少个帝王,浮云流水,桃花几度,她从没变过样子,她看着他近在咫尺地死去,也从没寻到过他。朝华的眼底聚了些许水汽,些许寒意,毕方见之,不由又退了两步。 这一退,却正挤到了临衍身边。他已颓坐在花树下,手持一把断剑,脑子昏昏沉沉,不辨日夜。他触到一手鸟毛,来不及细想,便死拼着最后一口气,将那柄断剑狠狠插入了鸟腹之中。 灼灼如岩浆的魔血溅了他一身一脸。此血同他的血相容相斥,他感到剜心刻骨般的疼,却又感到鼓衰力竭,连手都抬不起来。毕方受此一剑,也着实痛极,然其神魔之体,自不会轻易伤及根本。它又给临衍的周身化了一股黑焰,此焰阴毒,顷刻便将临衍的肉体吞没殆尽。 “九殿下,此结界时岁流转,灵力激荡,这小娃在里头呆了这么久,无论如何,出去也是魂飞魄散的。您又何必执着?” 朝华一夕长剑在手,一时风声大作,天地雷动,烈火烛天。她一剑下去,木兰花树被劈作两端,而毕方的左半边翅膀也被她生生削了下来。火光愈发烈烈逼人,花瓣撒了一地,再不复盛开。然而就在她准备同毕方鱼死网破之时,却见那被火焰吞没的年轻躯体的上方,那浓稠沉黑的上空,缓缓也腾了一股气。 此气妖异,细密如网,将临衍周身笼罩得严严实实。此气亦有几分熟识,朝华猛然一惊,想起来,那时宗晅刚劈开了妖界封印,群妖倾巢而出,乌云蔽日,天地震慑,琼楼玉宇都被燃成了灰。那时无双城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众人拼死顽抗,肖柏月等武功绝世之道人的头颅都被他挂在了抚云殿的大梁之上。那时她还在青州的一个地窖中,地窖里滴水成冰,四周皆是死物。而勾月下沉,血流星划过长夜的时候,既宣告着此夜将无比漫长。 “哈哈哈哈哈,”毕方任其半身鲜血直流,站立不稳,却又得意洋洋,笑道:“谁能想到这出身名门的小娃娃竟身挟妖血,当真有趣。”朝华亦大骇,一时张口不言,杀气敛了些许。毕方见之,又道:“您便是杀了我,到时此结界一旦碎裂开,我自是一死了之,这小娃娃怕是魂火都留不下一个,你” 它还没有说完,只见朝华已凝了一簇并箭,搭在了句芒弓上。 “九殿下,当真不顾他死活了么?” 冰箭破空,如一泓碧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草盛豆苗稀 马车驶过官道,车辙滚在干燥的土地上扬起些许灰。已近暮春,三月芳菲还没来得及绽放,山里的翠意却已经先觉察出清阴之浓密。算年年,落尽桐花,寒无力。 过了张家凹便要转小路,山路九曲蜿蜒,顺着平沙溪一路朝南,再行十日,便可隐隐见着山谷中将开未开的桃花。此处原名叫翡翠谷,后来其主人嫌这名太俗,硬是改成了桃花谷。也不怪他越改越俗,桃花谷这名却是更为应景,盖因惊蛰一过,满山翠枝经那春风一吹,一夜之间便点染得漫山灼灼。此处有江上人家的炊烟,有舞困榆钱,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于理来说,便也有酒空金樽,花困蓬瀛。因而上一次朝华来此的时候,被那漫山的芳菲迷了眼,竟也险些迷了路。 结界力量道越发地弱,马车行至一座石桥边,桥太窄,桥上的牛车将石桥堵得严严实实。车夫遂下了车,将马车停在一边等那牛车先过去。老黄牛一步一慢行,赶牛车的老汉也是个慢性子;朝华瞧得急,险些掀了马车帘子以法力迫其赶快些。 临衍躺在车里,面色死白,眉头深皱,胸口的血窟窿被纱布盖着,一身被血污了的白衣还没来得及换。 “能否快些,我这里等着救命。”她怒叱了车夫一句,车夫一耸肩,道:“小姑奶奶,你这是想让我飞过去啊?”金花虫萦在临衍的伤口处若隐若现,朝华撩下帘子,冷声一哼,又把车里的熏香换了一道。 此香馥郁,名唤“唤魂”,可镇人魂魄十五日。 那牛车好容易慢腾腾地过了桥,车夫正待一扬马鞭,却又被朝华叫住了。她一步跳下车,问那赶牛车的老汉道:“老人家,前头可有一个叫桃花溪的地方,那里可有一处人家?”赶车的老汉耳朵不大好使,摇了摇头。朝华便又大声吼了一遍,那人一听,连点头,道:“桃花开得好,姑娘去看看去。” 朝华气急败坏,撩起帘子,却听一声稚嫩的童音道:“小姐姐想去桃花溪?”原来牛车里还坐着个八岁大的女孩。那孩子梳着两个羊角辫,皮肤黝黑,肉肉的小手上提着一篮子迎春花。她见朝华焦急之色,忙跳下车,指着村子西边的一座山道:“往哪里去,还有半日便到了,”罢了又道:“我爷爷听不大清,小姐姐莫要见怪。”朝华见其实在可爱,心一软,给她化了一支牡丹。 千叶肉红色的牡丹坠在一篮子迎春花里,小丫头甚是诧异,晃了晃脑袋,又道:“小姐姐这戏法好玩。可我不喜欢这大红花,我喜欢蝴蝶。”朝华无奈,便又将那朵国色天香的牡丹幻成了穿花的蝴蝶。牛车渐行渐远。朝华又对车夫嘱咐了两句,待马车便又绕过炊烟袅袅的村子之时,晌午已过,空气中还蒸着些许暖意。 绕过小丘一路往西,顺溪流往下坡,马被拉得有些急。又转了两个急弯之后,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只见数间草庐闲适而慵懒地安放在一处空地上,草庐跟前有稀稀落落几棵桃树,桃花还没开。再往前便是一股清溪,溪流潺湲,溪上有桥,溪水中的鳜鱼经过一个冬天的孵化,也逐渐长得肥壮起来。 朝华给车夫塞了几个钱,那人也算勤快,跳上车,将临衍小心平放到一块木板上。朝华走上前去敲了敲门,房前有半亩田,田里草盛豆苗稀,说不上繁盛,若说零落却也不尽然。她又敲了敲门,一边敲一边想,若那人再不出来,自己便信手轰平这座山,这一念一想,门开了,一个懒洋洋的青年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还打着哈欠。 他一见朝华,一愣;朝华见了他,也是怔忪。这张脸她从未见过。他身着月白色罗衫,身躯羸弱,面容枯槁,右侧的脸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晒斑,正在右眼下方颧骨处。他的脸颊凹陷得厉害,不知道的人或许以为此人为饿死鬼投胎,或者至少也该被饿了十天半个月,而便是这样的一张脸上竟还挂了双好看的丹凤眼。他的眼尾微微扬起,目光通透,泛着淡淡茶色。他抬眼盯着朝华楞了半晌,侧开身,往草庐的门框上一靠,懒洋洋道:“哟,九殿下。稀客。” 朝华亦自怔忪。怔忪且心酸,她想起第一次见他之时,那时他还是驾龙舟,御奔雷,鼓瑟吹笙,举长弓兮射天狼的日神东君。她愣了半晌,心绪起伏万千,许久方才憋出一句话:“你怎的竟换了这样一张脸?” 那车夫见二人磨磨唧唧实在心焦,敲了敲车门,催促二人快些。朝华这才如梦初醒,忙哄着东君将临衍抬了,三人一通手忙脚乱,这才将那半死不死的人抬进了屋里。临进屋前,东君朝朝华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眼,此一眼戏谑,令朝华更是无言。 一通忙完已近晚饭时间,那车夫见二人丝毫没有用餐的打算,自悻悻离去。临衍被他二人摆在屋里一方石台之上,双目紧锁,面如死灰。屋里透出难言的霉味,日光从茅草缝隙间洒落下来,抚在临衍的脸上,又在他的眼睫上勾出小扇形。东君将其打量了半天,啧啧一叹,道:“为何我竟毫不意外?” “闭嘴。先救人。” 古籍记载东君生得一副风流好皮相,一身青云白裳,援北斗兮酌桂浆。然一身皮相终抵不过岁月摧折,再是煌煌之日神,经历了几世轮回,能存其一二分神力已是实属不易。更何况太强的神力没有适宜的容器也是令人头疼,是以这幅容器虽不说令其十分满意,也好歹是个天赋异禀的,可以将就着用几年。东君命朝华往后院水缸中抬一盆水过来,后者悻悻地去了,他乘机打量了临衍半晌,一时感慨,千头万绪,忽有种时空倒错之感。 若那人还在,必对生死之事有另一层的见解。他一边想,一边轻叹,顺手剥开了临衍的衣领。纤白的皮肤下是年轻的骨骼与肌肉,生机勃勃。细尘浮在阳光中沉浮,他捂着嘴连咳了几声,想,同是凡人的肉体,为何这具身体却对疾病缠绵之事这般敏感。 ——对人间山水的温柔也是敏感而感念。他又一叹,将临衍的腰带一抽,朝华正抬着一盆水进了屋,见状一愣,许久后道:“你,要不要顾及一下我?”东君回过头,瞪了她片刻,双手一拍,道:“行,你的东西,你自己来。”言罢,他好整以暇往门框上一靠,双手抱臂,满脸金贵。朝华瞪了他一眼,见其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神色坦然,幸灾乐祸,她不料此人竟七百多年过去还是这副操行,遂叹了口气,走上前,将临衍一件一件剥了个精光。 他胸口的伤疤焦黑见骨,血已经凝住了,血块周围沉浮的除了朝华的金花虫,还有一股难言的妖气。东君一挑眉,道:“这还没死,当真有趣。怎的搞成了这样?” “一言难尽。”朝华道。后来她将毕方一箭射杀,四方石应声破裂,毕方在里头待了太久,魂魄被此灵力撕碎;王旭勇自然也没能活得下来。朝华有天子白玉圭护体,虽也受了伤,好在魂火无碍,倒是临衍她一想,又是满腹难言。天下仅此一份的“唤魂”给他用了,若这还救不回他的性命,那她便又只能将他亲手引到长河里去。 这般令人痛心疾首之事,还是莫要发生的好。她顺着他健硕的肩膀往下剥开,皮肤胜雪,一身骨肉倒是练得好,丝毫看不出穿上衣服竟是这般骄矜一个人。她一路往下,一双手停在亵裤裤腰之处,满心怪异,回头看了一眼东君。便是她再臭不要脸,这般隐秘还是多少会有些羞愧,然东君见其,手一抖,脸一红,更是好整以暇,双手往胸前一抱,似笑非笑,道:“你可以趁机验个货。” “”朝华气急败坏,一把拽下临衍的裤子,又白了东君一眼。 东君见之,不恼不焦,踮起脚往石台上一看,一挑眉,啧啧道:“不错啊,自古英雄出少年。” “” 朝华忍无可忍,操起水盆里的毛巾,往东君脸上狠狠一砸,转身就走。 东君哈哈大笑,待其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好死不死道:“跑什么?你任务还没完,给我回来。”他笑够了,抓起朝华的手,将其强拽到石台边,石台上躺着的人一丝不挂,她只觉一张老脸都给此人丢干了,满心满腹皆是老天不收此妖孽,奈若何,奈若何。东君一晃手腕,不知从何处幻出一把短小的匕首。他将朝华的手一翻,径自在她的手心上割开一道口。 殷红的血丝旋即沁了出来,东君神色一凛,翻着朝华的手,将其鲜血往临衍身上滴了几滴。血珠滴落在皓白皮肤上,梅雪相合,随着血滴越来越多,血流滚下临衍的胸前,一路顺肋骨趟到石台上。石台表面并不光滑,这般仔细一看,那纵横的沟壑纹路竟是密密麻麻的咒符。朝华的血顺着细细的纹路流淌蜿蜒,待整片石台都逐渐燃起些许火焰似的光的时候,东君拉起她的手,道了声“可以走了”。 失血不少,她已感觉有些晕,又为东君此奢侈感到痛心疾首。此乃上古神血,一滴可令江海翻滚,一捧可令白骨生肌,他乘机薅得她脸色发白,想来此石台还另有他用。用之作何,不言而喻。然此世间能令人魂魄归体的就此一人,再无他处,遂奸商也好,妖孽也好,她也只能生生忍,生生受,且还得堆着个假笑给人道个谢。 朝华一念至此,越感唏嘘。她将自己的手仔细以白绢包好,推门而出的时候,天边已是云蒸霞蔚,天边明霞十顷光。天地仿佛被一烛烈火给点燃,山头水边尽是灼灼艳色,令人不可逼视。此情此景,即便她曾在前朝帝都的九枫山上见过,当此时,也不由酝起一股道不明,理不清的钝痛。豆寇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 距她上一次来此拜会故人,足足过了百年有余。而那时候住在这里的人是东君也不是东君,东君还没换上这副身体,她也不曾这般惶然怆然。何为生死?何为时光?何为百年之约,又何为苟延残喘?她不敢想,不敢言说,剪不断,理还乱。头顶上陡然起了一阵风,朝华回过头,只见茅庐的屋顶燃起了一股凤凰火一般艳烈的光。此光为涅槃,她突然想,那是她跳下轮回境之前,辅一回头所看到的九重天上的霞光晚照。 那日,九重天破天荒地有了些许劈开浓夜的光。她的哥哥,神界太子,也是这般长衫烈烈,一身玄色,站在轮回境的另一端,遥遥看着她。 那毕方有一事没有说对。九殿下自小得天帝垂怜,得天后与太子宠爱,得天下奇珍异宝,法器灵物,唯独没有自由。 那轮回境前的纵身一跃,她张开手臂,觉得自己仿佛长出了翅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八方来朝 临衍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身着玄色描金云纹大氅,长发结而未簪,缀在脑袋后头,与披风一道一走一摇晃。自己身处的这条长廊雕梁画柱,精致而华美,左侧正对远山一抹夕照,右侧是白玉雕成的一个又一个拱门,拱门顶端的浮雕是天狗食日。门上垂下的天青色柔幔随风低徊,当风和暖,恍若阆苑仙境。他听到滚滚的水声,正自疑惑,往左侧一看,只见白玉栏杆下方,汹涌的水流一泻千里,一落千丈,坠入不知何处的深渊里。 原来此宫殿依山而建,巨大的瀑布恍若天河,水流经能工巧匠引流,由殿顶平台穿宫殿而过,淌过浮桥与回廊,一路归向极渊作了波涛。 长廊尽头的一扇门开着,天青色帘幕被风掀起弧度。门中有光,风中有瑶琴之声。他走上前去,隐隐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临衍大惊,既惊且喜,撩起此帘幕的时候,他的心仿佛要鼓破胸膛而出。 门后是一方大殿,殿中张灯结彩,满眼尽是金色。成千上百的金色蜡烛悬浮在头顶之上,照得空旷而阴冷的大殿温暖如春,殿中众人衣香鬓影,瓮声议论,见了他,纷纷让出一条去路。他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只觉脚下柔软,原来他正踩在一条金色的毯子上,毯子一路朝前,尽头是一座高台。高台上的人回过头,看着他,那女子也是一身浅金夹月白的长裙,她的身形恰被石台阶旁的一个烛台挡了,看不清形貌。 石台阶两侧站了两排侍卫,皆是身披金甲,神色肃穆。临衍一边朝前走,一边心下期盼,盼的却不是那个身着浅金色长裙的女子。就如就如一只飞鸟被他折了翅膀,关在黄金鸟笼里,待那鸟再被他放出来的时候,他看着她,有种征服者的自豪。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踏上高台,回过头,四方朝拜。 右手侧的那个身披黄金甲的侍卫躬身朝他说了两句话。 一个身着石青色长衫的年轻人走上前,端着个托盘,盘中陈着一幅长卷。他一抬手,侍卫将那副长卷缓缓展开,卷子绘的是四海山川,人间盛景。长卷一点点展开,仿佛漫无尽头,他低头看着,不发一言,下面的人也不敢发一言。右手侧的一个身着黄金甲的侍卫见其看得专注,从靴子中陡然抽出一把短剑,向他刺来。 “乱臣贼子!” 他听到人群惊叫四散的声音,此声太嘈杂,盖过了婴儿的啼哭声。他冷笑一声,不由自主地手指一曲,朝那人一掌推去。此一掌轰开了那人胸前的护心镜,那人避也不避,笃定了心思要同他鱼死网破。短剑距他的脸仅有咫尺之距,临衍感到自己长袖一挥,下一瞬,他已瞬移到了那侍卫身后。 自己何时学会的瞬移之术? 他还没来得及惊惧,却感觉自己不由自主抬起了右手,此手凝了万钧之力,一掌击碎了他的黄金铠甲,这还不算,他感到自己一手温热,血肉旋即被撕开。他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正穿过了那侍卫的后心,而他掌中握着的,正是他的心脏。 临衍将那心脏生掏了出来,人群惊而四散,场面乱作一团。方才大开的门旋即被侍卫关上了,金色的蜡烛浮在天顶之上,大殿中尽是众人的惊叫之声,他将那颗尚有余温的心脏丢在一边,侍卫还未来得及回头一眼,便倒了下去。他右侧一人给他递上一块丝帕,那人男身女相,长得甚是秀雅,嘴唇边上有一颗痣。 方才还伫立在高台跟前的侍卫纷纷拔刀,一殿衣香鬓影,顷刻便成了一殿的屠杀。 他将手细细擦拭干净,将帕子随手一丢。他看到一个女子爬到他的脚边,那女子抬起头,眉目清秀,他认得她。“王我琅琊一族断无谋反之意,求求你,我们”她还没有说完,她身后的一个身披金甲的侍卫便已拽起她的头发,长刀横颈,血流飞溅。红颜白骨,顷刻便没了踪迹。 临衍心下一片快意,一片暴虐,顷刻却又再次腾起一股征服者的自豪。他走上高台,将方才吓瘫了的女人,他的新婚之妻一把拽了起来。那女子极为怕他,想躲而不得,此令他不由冷笑。男身女相的侍卫走到他的身边,陈着一把长刀,刀上沾了血,血迹未干。他往临衍跟前单膝一跪,朗声道:“吾皇万岁!” 他连喊了几声,喊声震天。下一刻,殿中诸人——那些身披金甲的侍卫,那些还活着的盛装之人,便也乌泱泱朝他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 他极目望去,三山四海皆是跪着的人头,被他征服的土地。 忽地周遭景色再度变换,临衍发现自己又坠入了繁华的街市之中,周遭瓮声四起,四周百姓跪了一地。这一次,他成了跪在人群之中的那一个,他大着抬起头,透过士兵林列的长矛,看到一架马车由远而近。车沿以金丝绒布装点着,车辙上挂着松绿石串,石串相互敲击,清越作响。 “吾王万岁!王后万福!”他听到周围有人在这般喊,他便也跟着一起喊。 一阵轻风拂过,车架的帘子被掀了起来,露出女子好奇张望的一张脸。此处炎热,周围皆是呼啸的风沙,那女孩子以轻纱覆面,露出一双眼睛。如小鸟一样的眼睛,他想,秀色可餐。 马车疾驰着奔远,扬起一路沙。他听到周围有人窃窃议论,有言道,王上年少统领三军,打得龟兹国毫无还手之力,甚是令人拜服;又有言道,王上玉辔红缨,珠钿翠盖,王后出身高贵,又有着国色天香的美貌,甚是让人羡慕。 临衍缓缓站起身,揉了揉跪得酸胀的腿。他还没有站稳,便被一个少年人撞了一下。那人莽莽撞撞,随口道了声歉,旋即转过身,对旁边那人道:“是也是也。大丈夫当如此。” 大丈夫当如此。 临衍猛地睁开眼睛,这一睁眼,却又感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梦中吉光片羽的场景都稀稀疏疏忘了个干净。他感到后背一阵冰凉,胸口一团火烧似的灼热,此冰火相间令他愈感奇异,他颤抖着手臂勉强支起了半个身体,胸口一团殷红的液体顺着腰腹滚了下去,越滚越烫。 他这才发现自己没穿衣服。 临衍大惊失色,坐起身,只见石台上沟壑纵横,法力若隐若现;不远处有一个木桶,木桶边沿挂了一条洁白的帕子,桶中放了水;屋内陈设简陋,墙壁是泥土混着茅草匆匆糊的,房中四角点了四支蜡烛,每支蜡烛都燃着火,火苗呈璀璨的暖橘色,一个屋里蔓延着的气味陌生却又似曾相识。就如将草席子埋在阴雨绵绵的马房中几个月不洗那般的阴冷与酸腐之气。 月近中天,茅棚顶上透出些许星光。临衍挣扎着站起身,又忙以帕子遮了要害之处,满心满腹皆是震惊于疑惑。他扶着木桶朝里边一探,清水映出他的一张脸,那张脸同他在梦中所照见的自己十分相似,却又有极大不同。他将手伸入木桶里一搅,水流冰凉,哗哗的水声在此静夜之中十分鲜明。 东君听了水声,打开门,恰同他有了个尴尬的照面。朝华跟在身后,瞥见临衍未着寸缕的身躯,一挑眉,见怪不怪。这让临衍更觉万马奔腾一般的怪异,东君给他丢了一件麻布白衫,他忙接了,背过身,囫囵往身上一套。这一套却暴露出他背上的一道疤,疤已有些年头,由左肩到脊椎,虽已不慎明显,然新生的皮肉横在这般白玉雕成的身体之上,却也煞风景得很。朝华见之,一愣,进退维谷。 临衍穿好了衣服,回过头,佯装镇定,咳了一声,道:“此是何处?我为何又在这里?”他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在四方石中被毕方的鸟嘴贯穿了胸口,千钧一发之际,自己将晗光没入鸟腹之中,再之后的事,却只剩朦朦胧胧的吉光片羽,记不起来,也拼凑不完整。他一念至此,便又往石台边一摸,道:“我的剑呢?” 朝华咳了一声,还没说话,却被东君抢了先。两颊深陷的青年说话极为不客气,也极其懒洋洋没有朝气,他将临衍如挑猪肉一般地打量了一道,双手往胸前一抱,下巴一抬,道:“你可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了一次?” “什么?”临衍闻言,只觉此间云里雾里,较之在丰城时被朝华从江水里一把捞起来的时候还更为劳累与费劲。 “竟不知道?”东君一挑眉,懒洋洋一开口,又道:“那你可知道,自己身负一半妖血,是那妖血给你保了半条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人面桃花 山石道人曾写过一首词。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那是宗晅刚开了妖界封印的第二年,凌霄阁时为众修仙门派之首。其长老顾延年率众抵抗后战死,朱庸给宗晅献上了一柄白玉拂尘,一时人心惶惶,众人皆暗自揣测,这妖王的下一步棋是要落在哪家。 抗之?降之?或者不抗不降,固守无为之规,一拖而再,再拖而苟全一条性命?也无怪乎时人有这般的鸵鸟心思,修仙毕竟不易,两道天雷得道,第三道天雷成仙,凡人一生所求也不过跳脱四海,离开五谷凡事,逍遥自在,长寿而纵享人间声色。人便只有活着才能纵享声色,人家宗晅虽同仙门众人不对付,但连朝廷都降了,而他一柄荡平四海的暮归长刀,加之不知从哪里修来的连城心法,众人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得,一有怨言便是满门被吊在抚云殿上的局,这又让一众好容易跳脱凡俗的修道之人怎么办? 也便是这个时候,山石道人写了一首诗。那首诗现在还被挂在天枢门藏经阁的大殿中,供众人瞻仰。山石道人考过科举,中过榜眼,进过大学,又曾被调任崇州作刺史,虽说不得权倾朝野,但也好歹是个富贵泼天的命。也便是这个时候,他陡然将凡俗之事一丢,一把剑,一头驴,一件蓑衣,拜到了天枢门的山下。这样一个人,见识过宦海沉浮,体会过人间冷暖,这般圆滑,机敏,深谙为人之道,保命之事的一个人,却偏生在其经历了第三道天雷之后,暗自合纵修仙之门,将宗晅的大军往琥珀川边一挡就是八年。此间凶险与艰难自不必说,有时怀君多喝了两杯,念起其师兄的孤勇与风骨,依旧止不住地唏嘘。 每每念及此,临衍便会想,若自己那时不是个孩子,必也会随师父一起,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守一方百姓安宁。 他那副字的后半阙临衍记不清了,隐隐两句是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落款一行小字,壬戌之秋七月,别桥于天枢门书。 山石道人的俗名叫庄别桥。后来人为显敬意,多称其道号,这曾在本朝开国时如了官籍的名字也便渐渐没有人再提。而也正是在写下这首词的夜晚,他一个人,一剑一青衫,往西边的九寒居拜会了静虚,南浔两位道人。后来另两人都死在了妖魔手中,此乃后话。 也每念至此,临衍总会觉得,君子的一腔孤勇,一身风骨,不仅在其衣冠,其吃穿住用,其诗画双绝。人这一辈子,总得留下些东西,方不愧这一身修为与供养己身的一抔土。然而他凭那时的感慨再是密集,再是深刻,也绝料想不到自己当下的境地:都道降妖降妖,原来自己便是个埋在天枢门里二十多载的妖怪。 师叔与师娘可知此事?他一想,心一横,以桃树枝作剑,长剑一挽,剑气如长虹贯日,凌厉而孤勇,和着山间薄雾,一舞便是漫天寒白。师父当年若知道自己的身世,可还会将他从死人堆里带出来?——自己可还有机会见着那岐山那漫天红透的日升盛景?——师父将来可会入他的梦? 他思绪飘忽,烦乱而如泉涌,泉涌着流淌便全身,这一趟便是一道又一道的,洗不净而逃不脱的罪孽之感。就如他背上的那道疤,那是十七岁时在崇州捉妖时被一大妖所伤,即便涂了再好的药,伤口放了血,结了疤,却也只敢私藏起来,以一件又一件的道袍覆盖着,不足为外人道。 若自己的一腔济世之勇,终因妖血之顾而化作伤人利刃,自己可需趁着清醒之时,告知怀君师叔,若有朝一日 他来不及细想,剑意却是先他一步,削断了溪边一颗树,其剑势也震得一片桃林瑟瑟抖了抖。桃花纷纷扬扬落入水中,漫随流水而去,他收了招,叹了口气,还想再来一次,回过头,却见朝华怀抱双臂,站在一株桃树下,一身玄色,身外无一物。 临衍感到心下一紧,忙收了手头的树枝,朝她行了个礼。 ——今日怎忽然这般客套?朝华一挑眉,道:“你饿不饿?吃不吃东西?”她早些时候收了北镜的一张纸鹤,纸鹤言,门中发生了些许变故,怀君长老见其久不归,有些着急,便问临衍身在何方。朝华本想着让临衍自行解释去,然此一见他,她却只想把那封信藏起来,扔到桃溪里去。她话到嘴边,生生一转,临衍心下烦乱,也便没有猜不到她的一番玲珑心思,只叹了口气,道:“我不饿。”言罢想了想又道:“你们若是饿了且先吃些馒头垫着,我等晚些时候再来做。”他虽故作轻松,然这心头眉头的一脸愁绪却是连北诀都瞒不了。朝华闻言也是一叹,旋即对东君这说话不看由头的大嘴巴子更为愤愤。 “你”她张了张口,话在嘴边,却又一时难言。她本想说妖血有甚所谓,然临衍自小在天枢门长大,她觉得无所谓之事,他必是心有郁结。临衍观其神色,反倒牵了一抹笑,道:“我没事。”他走近她的身侧,朝华这才发现,他竟比自己高一个头。“你从那四方石中将我带出来,再加上丰城那一次,这下我欠你的可就还不清了。” 此一个“欠”字,意味深长,眉间心上,熨得朝华心头一阵欢喜。若非看他抑郁如此,她倒恨不得将其拆皮剥骨生吞入腹食之以慰这一方寸的欢喜。朝华抬起头,一笑,一眨眼,道:“举手之劳,小事。”——我将你从长河中捞出来了许多次,这点小恩又算什么? 临衍被她看得颇有些不自在,偏过脸,一咳,道:“我曾在古籍中寻得东君前辈之名,他可就是那位”朝华一挑眉,道:“是。他也是个千年不死的老妖怪。此话你也别在他面前说,他骄矜得很,对这些细枝末节之事异常执拗。”临衍了然,点了点头,顺手攀上她头顶的一枝春芽。 绯色含苞,摇落一身香。朝华随他一道抬头,他的下颌线条如玉雕般流畅自然,好看的紧。像而又不像,昔年在九重天上之时,他可没有这般,熨着皂角和花香。朝华一抬头,恰逢他也一低头,他的呼吸吹在鬓间一处即逝去,临衍半退了一步,笑容不减,手上挟一枝春枝笑道:“我且偷一段香,将此物插在花瓶里,不出十日,便可得一枝春色。还望东君前辈莫要见怪。”他笑得既不舒展却又温雅,春枝还没到时候开,人比桃花艳丽,朝华心下一窒,想,你都从何处学来的这些雅癖? 疏风送软,也送了一缕浅愁,说不清,道不尽,如春日里逐风的杨花,不讲道理地萦舞低徊。朝华思索半天,好容易道:“若你真的在意这事,我们便同你师叔一说,不再回天枢门便是。横竖你修为不低,别人也伤不了你,不如”不如同她泛舟湖上,一偿这悬置了七百多年的遗憾? 话既出口,她又觉可笑。他又不是小孩,怎可能同她一般胡闹? 临衍闻之,失笑道:“你觉得我在意的是这个?——恐怕门中师兄弟发现,将我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就地正法?”朝华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想,你师父当年出任掌门,嫌门中规矩嫌得差点撂挑子走人,你一个半妖之人,这后半辈子难道还奢望着能有自由?临衍轻叹一声,道:“天枢门即便以除妖为己任,也不是这般不讲道理的。我同他们好好说明,想必让出个首座弟子的位置,求个余生安稳倒是没甚大问题。” 那你为何还这般郁郁?朝华一背手,等他自问自答。临衍将那枝头小巧的花苞由上到下打量了半晌,低声道:“我不知这样说你可明白。我一直觉得这世间的道理并不复杂,匡扶正义,修身齐家,后来我走南闯北,见了人间至善至苦,便越发清晰地意识到此道之歧。但现在则感觉一切都乱了,我说不好乱在何处,如何拨乱反正,只隐隐约约晓得,若现在让我即刻回到门中,我怕是需要些时间。”他此言极其温柔,那看着花苞的眼神也如远岚春色一般。好在雾大,否则这一派温润与翩然若归,怎么要得?朝华见之,一咬唇,道:“我可以帮你” “多谢朝华姑娘。”临衍偏过头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未减,一身疏朗,麻布衫不着一色。他如墨的长发被麻绳绑在脑后,没有绛紫滚边的道袍与玉冠,没有长剑与里凛然杀气,山间云雾翻滚浮沉,远而静,清正而不赫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宝剑藏于匣中。他将那春枝递与朝华,一偏头,笑道:“我知你好意。但这条路,任何人都帮不了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换魂 朝华早些时候在桃花溪里逮来了一条肥鱼,东君虽骄矜,见了这个九重天上从未沾过阳春水的纨绔之子以玄冰之术抓鱼,心觉有趣,便也一道同她胡闹了片刻。肥鱼上钩,躺在砧板上挣扎,东君与朝华相顾无言,相顾自端庄,谁都不肯接这杀鱼烹鱼的差事。最后还是东君大手一挥,邀朝华同他一起往村子里“乞食”,朝华闻之大惊,道,原来你避世而居,过的竟是乞丐的日子。东君闻言深感不快,默然收了其晚餐器具,一声冷笑,道,你我又不用吃饭,你猜最后饿死的会是谁?朝华技出无奈,便只得陪他淌过桃花溪,且又在炊烟方升起的时候赶到了山脚下的村子里。 ——你若当真这般缺钱朝华一想,话在嘴边,却还是没能说得出口。东君观其神色异常,冷笑道:“枉你在人间历练了这么久,怎对金银之阿堵物竟还如此执念?” 一只沙黄色纸鹤又拍着翅膀盘旋到了朝华的头顶,她白了东君一眼,张开纸。许砚之这一笔横平竖直,同其飞扬之做派好不相称。几个字写得倒是急,道,天枢门听闻了王旭勇之事,派了顾昭与明汐到桐州接应季瑶,他们人一来,没见大师兄,这便都在许宅中打探情况。洋洋洒洒一堆废话,最后牢骚道,朝华姑娘可快些吧,若将他们逼急了,明汐就要把许家屋顶给掀了。 朝华一抽嘴角,信手几笔回了他个稍安勿躁。想了想,又给怀君寄了一封信,下笔之时,她几乎能够想见怀君见信后的怒发冲冠与无可奈何之姿。倒也有趣,她一笑,东君懒洋洋看了她一眼,敲了敲最近一户人家的门。 “怎的又是你?”应门的大婶见东君一副饿死鬼投胎之相,甚是嫌恶。东君也不恼,谄媚地笑道:“又没钱了,来讨几口粮食,求翟二娘行行好。”朝华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此人昔年在九重天上连御云之时都能嫌弃云不够软,风不够清,身后跟着的一帮人不够上神修为,不足显其威风气派。这几百年一磨,怎的好起了嗟来之食这一口? 那大婶回身往屋内乒乒乓乓一通找,一边找,一边唠叨着“懒汉懒汉饿死算”之类的混话,东君双手一抱胸前,往门槛上懒洋洋地一靠,任其念,任其骂,浑然不在意。翟二娘翻了半天,冷声道:“家里没有存粮了。”说完,砰地一声,将门往二人脸上一甩。 东君一耸肩,领着朝华又敲了好几次门,挨了好几次骂,最后还是一个路过的小娘子实在看不下去,这才从她的菜篮子里给二人了找一小把青菜。她对东君温婉一笑,道:“先生教二花识的那几个字,她现在还成天念。”东君嬉皮笑脸地接了,此一套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朝华见之,对此人的敬佩之情更甚。 “二花是谁?”她问。 “她家一个胖乎乎的黑脸小丫头,我教过她念过几句诗。——你有甚意见?”东君见其恍然大悟之色,颇有几分不喜。朝华想,怎的你这嗟来之食还食出了骄矜之气,虽作此想,口上却还是道:“与民同乐,甚好,甚好。我怎敢有意见?” 此处较丰城还要往南一些,朝华顺几缕微弱的神力寻他来的时候,并未在地图上见着此村子。南方雨水充沛,雨骤风急,不一会功夫,便又见一片乌云遮了大片太阳光,朝华预感天色要变,也不顾二人乞食回来的一个干玉米棒和几片青菜有多寒酸,拉着他便想往二人住处敢。她又一想,那茅棚子看着便是一阵风就能卷飞渡江洒江郊的,也不知临衍一会儿该往何处避雨?东君却不急,眼见乌云蔽日,豆大的雨点已经溅起泥点子了,便才道:“现在回去也是浑身湿透,不如你陪我去看一个地方,顺便帮我做个苦力。” ——本座有神力护身,怎可能浑身湿透。虽如此说,朝华到底也随着他在村子里左拐右绕,穿过了三间茅屋与两片田,终于寻了个可以避雨的屋檐。这道当真浑身湿透,朝华颇为嫌弃地试图将衣服蒸干,东君嫌弃地叹了声“骄矜”,拉着她往有房檐下挤。 原来这竟是一个供着灶神爷的小祠堂。祠堂没有门,大雨瓢泼,泥塑的神象顷刻便也被雨打风吹,淋了个全身通透。东君浑然不在意,将那供灶神的石台遮布掀了自来,左敲右打,似乎在找什么机关。 “你到底埋了个什么东西?”朝华一手遮雨,满心牢骚。 话音刚落,她听到铁链拉动的轰然之声。“到了,这里。下来。”朝华目瞪口呆,只见石台下边竟还藏了一个小木板,木板掀开便是一段仅供一人通过的木楼梯,梯子直往地下延伸而去,下头黑乎乎的,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她愣了半晌,道:“水往低处流,地窟里头万一进了水” “避水之法不会么?赶快些下来,话忒多。”东君一马当先,踩得木楼梯吱吱作响。朝华摸了一把被大雨浇湿透了的脸,一面满腹埋怨,却也随他一道往地窖里头走。里头没有光,既湿且冷,空气中蒸着一股破草席子味。东君在手心里点了一簇火苗,朝华一愣,却见那火往地窖四角一飞,地窖中的灯台陡然全都亮了起来。 地窖不大,四角燃着灯,头顶有法力流转之象,果然避水。颇令朝华诧异的还是地窖正中的一口冰棺材,说是棺材或许不甚恰当,此倒更像一块被封了好几千年的冰,冰里躺着个人,此人一身月白色长衫,双目紧锁,面目姣好得紧。朝华看了看那人,看了看东君,又看了看那人:“你,把自己的身体,封在翟家村的祠堂里,供人,成天祭拜?”——这远古上神一个个腾云驾雾,鼓瑟吹笙,这都什么毛病? 东君见其瞠目结舌之色,横了她一眼,道:“怎么?给我供香火还亏了么?”他往那冰棺上一靠,懒洋洋半眯着眼道:“每次见着这幅身体,便又觉得,此煌然烨然之姿,也怪不得那九重天上的众神们容不下。” “” 朝华嘴角一抽,道:“你哄我来,要为了把‘自己’抬回去?——为何此劳苦之事不叫临衍?” 叫他你舍得?东君没问,径自道:“算也不算。我带你来是想告诉你,等开春的时候,现在这具身体就要到期了。到时候渡魂之时,我需要你为我护法。” 朝华闻言,一惊。 渡魂乃神魂分离之术,需要以黑龙之血凝成的匕首劈开魂火与身体,此过程之血腥痛苦,朝华虽不曾体会过,也颇能感同身受。想来就如跳下轮回境的时候被冥火灼伤一般。 东君每逢百年便要为自己的魂火寻一具合适的身体以作容器之用,肉体凡胎百年一换,每换一次,都要以此日神之体作为介质,魂火方得安全由一具身体引渡到另一具。东君同此日神之体分离太久,断然相合定会灵力激撞,稍不留神便会魂飞魄散。是以他薅了朝华一抔神血,打得也是这个主意——天子白玉圭仅此一处有,他虽不能强抢,沾一些镇魂之功效还是可以的。朝华心知其小算盘劈啪作响,也不点破,只道:“那你下次找身体的能否寻个稍微好看些的?莫要再这般饿死鬼似的渗人。” 东君一手撑着下巴,手肘撑在在冰棺之上,一挑眉。“你道我想?”他心道,你道一具魂火既灭而肉体不腐的躯体有多难找。你道全天下人都如同你一般,有一个什么宝贝都舍得给的太子哥哥? 朝华知其意,一时接不上话。两厢沉默,四角的灯幽幽地燃。片刻后,朝华一咳,道:“说起来我前些日子在丰城撞了个故人,还听了个颇为有趣的传言。”她将丰城之事略略说了,尤其点名了乘黄现世一事,又问道:“那什么阴时阴月之子,我还纳闷了好长时间,后来又听另一些朋友说,妖界不知何时流传开了一些谣言,说妖界皇室四处寻一个阴时阴月之子,因为阴时阴月乃昔年神界太子的生辰,寻到了这人便寻得了神界太子转世,自也可得昔年太子的无上神力。” 东郡闻之,重重一咳,表情甚是奇特。 “然我神界断没有生辰一说。后来我左思右想,猛然顿悟,这阴时阴月,不就是临衍的生辰么” “此乃江湖讹传,信不得。” “而临衍的生辰,不就是那个人被永世放逐的日子么。”朝华皱着眉,直盯着东君。东君被她看得心虚且心下发毛,一耸肩,一拂袖,一脸无辜。她见其神色可疑,一眯眼,道:“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谣言可同你有关?” 东君一挑眉,道:“这妖界的一半你可别来问我。至于前面一段”他叹了口气,往那灯台上拘了一把火,借其热力搓了搓手,又搓了搓,其神色颇像早些时候见着的卖菜的老农。“乘黄昔年一群看大门的,或许混得不如意,为了在一群妖怪中立威方才编出些不靠谱的鬼话,这也不是没可能。”他心下长叹,道,四海江湖,还当真不让人省心。 朝华对此话说不上全信,也说不上不信,一时也没寻到破绽。东君见其神色恍惚,低下头,在那冰棺四角摸摸索索。片刻后,他寻到了个小巧的机关,机关“啪”一声开了,冰棺轰鸣了两声,缓缓漂了起来。朝华也盯着那冰棺默然不做声,千金沉的冰棺在此暗室里幽幽然飘在半空里,东君亦觉出几分诡异。他默念咒语,千年沉沉的寒冰融出些许水。他瞪了朝华一眼,一抹额头,又开始念咒。 待东君好容易念完咒,只感觉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一般,索性寻了一处干净的墙壁一靠。此冰化得忒慢。暗室中落针可闻,太过怪异,他便顺势一咳嗽,道:“那小白那临衍,你当真喜欢?” “自然。你有甚意见?”东君不料她答的,这般坦诚,这般毫不迟疑,憋了半晌,又道:“为何?只因为他是那人转世?” “不然呢?” 东君又咳了一声,道:“万一你这日子给记错了,你待怎么办?” “此话何意?”朝华闻言来了精神,下巴一抬,怀抱双臂,盯着东君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冷然与探究。东君一叹,道:“没什么。”他右手一划,几簇火苗蹿到了冰棺四周,玄冰融化的速度更快,地上落了一地的水,而半空中漂浮的神体,已隐隐可见其形貌。东君神色一震,默念心法,地窖里的火苗忽明忽灭,几缕金色光滑从头顶上透下来,现世的神体自带仙气,而此至清之气,若不想引得他人喟叹,定也只能封得严严实实。 此事马虎不得。朝华见他念咒到了紧要关头,便也不敢追问,忙左右手掌交叠合拢。等她手掌再张开之时,一个湛蓝色水球在她掌中缓缓酝出形状。她将那球往空中一抛,水球越张越大,最后将半空里悬浮的白衣广袖之身体全然包裹住。东君见之,还不放心,左手往烛火上一撩,那火便又形成了另一层的结界,两重结界便因此将日神之身躯套的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 朝华看神体缓缓下沉,思索了片刻,道:“那我们等会怎么抬回去?你抱回去?”——对着自己的脸不会觉得无比怪异么?东君不答,懒洋洋往旁边一站,朝地上平躺的面容姣好的身躯一指,道:“我现在一个弱质凡体,这神体之煌然,我想抬也抬不动啊。”他往那墙上一靠,又嘘咳了几声,惺惺作态,令人见之生厌。罢了他还不死心,又补充道:“你一会儿把我扛回去的时候可以对那小子说,这是你的另一个小情人,你看他会作何反应。”朝华眼睛一眯,杀气外露。 东君见之,忙撑起身,道:“师妹此大恩大德,为兄没齿难忘。”他此狗腿与嫌皮刮脸,此谄媚与嬉皮笑脸,令朝华气则气之,却又无甚奈何。罢了,能为了临衍讨个菜帮子而受人家一顿臭骂之人,想来四海宇内也没几个。二人气喘吁吁抱起东君煌煌然的神体,朝华双手插在那句身体的腋下,小心翼翼往木台阶上抬,一边抬一边想,好在雨还没停,若这般出去见了人,别人看她二人抬着个穿白衣的死人,怕还以为撞了鬼。 东君一马当先掀了小木板,左看右看,招呼她上来。她抬着那具身体的脚,一边将它往上送,一边没由来道:“不会。” “嗯?”东君拖着自己的身体,气喘如牛,没有听清。 “若他不是那人转世,我不会爱他。”朝华道。 “凡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他若不是他,便只是一枚魂火。我看他呱呱坠地,看他苍颜白发,这期间最痛苦的还不是他魂归长河的时候,而是在他走后许多年,我蓦然回首,方才意识到天地苍茫,时光如一方巨口。若说寻得他上天的恩赐与诅咒,我只盼着有朝一日,我再魂归长河,便没有人需要承担这种诅咒。若下一世还能见他,我只望不识他,不扰他,我们做两个全然陌生之人。若真能如此,那便是老天赦我自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青灯不眠 桐州一场春雨方尽,雨打栏杆,留了满满的凉意。院中一角栽了一棵芭蕉树,其肥嫩的叶片正被洗刷得柔软而恭顺,与之遥遥相对的君子兰被春雨摧折,残红如洗。屋檐上的涓涓水流顺着瓦当见狭窄的缝隙流下来,水滴敲击在屋檐下的大鱼缸里,一敲一圈涟漪,恰似明珠落玉盘。 许砚之心烦意乱地在廊下踱来踱去,倏忽往主屋里撇一眼,窗户纸上透出柔黄色灯火,烛火如豆,温暖又脆弱。一个纤细的倩影投射在窗户纸上,那影子在距窗不远处停了片刻,往后退了两步,便再寻不着。倒是屋里隐隐传来的斥责之声,令许砚之心急如焚,再想窥视却又碍于主人身份,只能停在廊下干着急。 他听一人道:“师兄此去十天没个音信,你再瞒下去,明素青长老恐怕得亲自杀过来了。”见对方不答,那声音便又道:“怎的好好的来个桐州办个事,碰了妖怪不算,还惹了什么劳什子青灯教。若此事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我天枢门以后又该如何自处?”纤细的身影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许砚之逗了好几个半圈,心头如猫抓一样地难受,恰逢顾昭提了一篮笋进了院子,一见许砚之,放下竹篮行了个礼,又道:“小公子在这里做什么?方才您不是还在满世界地找瑶师妹?” 这不找着了么,他心道,找着也是慢了一步。明汐一大早便杀气腾腾地敲开了许家大门,他本想提醒季瑶赶紧躲一躲,谁知这丫头死脑经一个,硬不走,硬挨了明汐小半会儿的骂。他说又不占理,打又打不过,人家虽看在许家的面子上不找他麻烦,但这把天枢门大师兄弄丢了的一口大锅,他不接,那便只能瑶姑娘接。 瑶姑娘一个柔柔弱弱的小丫头家,这明汐怎的也不给人留个情面。他一边想,随口一应,顾昭又道:“前厅老太太似是也在找您,说有要事商议。”许砚之一听,虎躯一震,一时被吓得毛骨悚然。这客房一头丢了临衍之事还有商量余地,那厢府衙里刁民闹事,蒋大人被围堵小半天吓得屁滚尿流之事,他既见之,且又好死不死参了一脚,这就没处说理了。许老太太听闻后大手一挥,早早地给蒋大人带了一盒什锦人参果压了压惊,又早早备了柳枝条守在许砚之的房门口,只等他一醒便可一顿鞭刑伺候。 许砚之可怜兮兮,只得乘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翻过后院矮墙,巴巴往客房一跑,满心指着若能拉季瑶下水,老太太或许能看在外人的面上饶他一命。然季瑶又被明汐斥责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此一番下去,这皮肉之灾怕是在劫难逃。他又狠狠一跺脚,同顾昭道了声谢,匆匆穿过回廊。正当他苦着个脸,一腔壮士断腕的悲切绕到前厅影壁处的时候,一个管家忙将其拦了下来。 那是二伯父的管家,姓方。许砚之满心诧异,垫脚往里头一看,只见主厅里头隐隐绰绰都是人,除许老太太外还有族中几个不常见的长辈。他扯了方管家问了半天,对朝他作了个“嘘声”的口型,又摇了摇头。他没有办法,便只得又往后院的方向兜,这一兜却是撞了个小厮。那小厮见了他,喜笑颜开,道:“小少爷让奴才好找。偏门处有个姑娘找您,说是有要紧事,让您快去看看。” 今日怎的大家都在葫芦里卖药?他一挑眉,那小厮眼见四下无人,凑近许砚之耳朵边,对他道:“那姑娘姓邱。”许砚之闻之大惊,一路小跑往偏门赶去。邱溦?她不是夜宴之后便遁地般地消失了么?这又是卖的哪一出? 今早天蒙亮的时候还有雨,此时雨一停,天边竟显出几分大晴之意。老天的心思当真猜不准,许砚之一推开偏门,便见邱溦一脸焦急,一把将之拽到门外偏巷中。她此时寡着张脸,头发以一条麻布裹着,一身灰色麻布衫,与平日里见到的盛装打扮判若两人。也怪乎没人认得出来,许砚之既惊且疑,满脸戒备,将折扇横在胸前,一手扒着自家侧门,颇有良家妇女被调戏的荒谬感。 “有话好说,别动手。”他一想到夜宴之时此人竟怀揣了把刀,又想到此人同那火鸟扮成的妖魔有所勾结,越想越是后怕,只道,自己怎大咧咧地一喊就来了呢?来见她之前怎也不做些安排?“你要干嘛?” 邱溦倒没他这般九曲回肠,她眼见着四下无人,往许砚之面前一跪,道:“我辜负了小公子的信任,万死难辞。然而我要说的此事却同关乎许家满门性命,若非小公子与阿瑶仗义,我也断不会拼死来报这个信!”此一番言辞恳切,许砚之闻之大惊,道:“怎么着?怎又同我家有关?你快先起来,进来说进来说。” 他一面说一面扶邱溦起来。邱溦一摇头,道:“事态紧急,不容细说。小公子只需知道,四天前的一场地震,恰好将微服来访的庆王殿下困在了俊山山坳之中。此事连桐州百官都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听人说,庆王殿下在桐州境内下落不明,现在全桐州的人在传言说殿下被青灯教暗算,小公子同云川公子的事已不是什么秘密,公子,且万万保重!”她说完,重重往地上磕了三个头。 这天雷一般的消息令许砚之一时怔忪。“等等等,这样说来,此事同你们到底有没有关系?”他还没有说完,邱溦已站起身,将裙摆一提,跑得没了影。许砚之目瞪口呆,缓了好一会,这才如梦初醒,忙往主厅中跑。 这下祸闯大了,他想。此已不是一顿鞭子的事,稍不留意,怕是这辈子都得跪在宗祠里,万死难赎。 待他气喘吁吁跑到主厅的时候,方管家也没拦他。主厅里坐了四个人,为首一人杵着个龙头拐杖,满头银发,一脸肃穆,此便是令许砚之魂飞魄散的祖母。右边那人是他的二叔,此人四十岁上下,不高,留着两撇小胡子,见之颇有福相。另外几人分别是其表叔与宗里的大伯,许砚之在年夜家宴上见过,算不上亲。他见此阵仗,腿一软,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许老太太跟前一跪,道:“孙儿知错,祖母且千万莫气坏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许老太太站起身,一耳光将其打得偏过头去。他白皙的脸颊上顷刻便出现了五根手指头印,祖母从未这般打过他,即便是他小时候口出狂言,只道要抛下家业跟着肖卿修仙之时,那时祖母也只抽了他一顿,皮肉虽受了些苦,却不似这般,由脸皮底层地火辣灼痛。许砚之被打得蒙了,一时闷不做声,鼻子有些发酸。二叔许知远见状忙道:“老太太消消气,待我们先解了眼下之困局,再对砚之问罪不迟。”许老太太杵着龙头拐杖,颤颤巍巍指着许砚之,恨铁不成钢,道:“我倒还真想。若打死有用,我定要亲自将这孽障的皮给剥下来,给你爹捎过去,让他看看他教的好儿子!” 众人见状,七手八脚将老太太扶到座椅上,许知远悄悄给许砚之递了个眼色,许砚之一抹鼻子,二话不说,重重磕了几个头。此头磕得甚响,他莹白的脑门都给砸出了一片红,许老太太气归气,见之还是心头不忍,令有两人将许砚之拽了起来,他于是便只得被方管家架着,跪在老太太跟前一言不发。 许知远待老太太颤巍巍喝下一口茶,方才舒了一口气,道:“事已至此,我们不如听听砚之如何说?”他一清嗓子,许砚之闻言,跪着往前挪了两步,又给老太太磕了个头,这才道:“孙子鲁莽,只想着朋友所托,那犯人也是个将死之人,去看一看也没甚大不了之事。后来的事孙儿并不知情,什么青灯教,什么庆王,孙儿也是刚刚才晓得。此事同孙儿从头到脚都不曾参与,有天枢门几位少侠为证,孙儿当真无辜!” 许老太太听了“天枢门”三字,迸出一声冷笑。他不提还罢,一提,老太太便对客房里住着的几人更为不满。本是他们惹上的事,许家何其无辜,许砚之毛孩一个,又何其无辜?许知远见状,沉声道:“砚之,你当真知此事之重?”许砚之一愣,便听其二叔道:“蒋弘文大人今早刚下了令,将洛云川于明日午时斩首示众!” 什么!?许砚之一抬头,茫然四顾,只觉主厅里高高坐着的众人皆这般肃穆,这般面目模糊,而正对方那一方“宁静致远”的牌匾,沉沉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一阵一阵地钝痛而愧疚,一阵阵地有心无力。那时他还小,这牌匾比现在看起来要大,他爹指着上头几个字,教他道,宁静致远是为修心,心怀万民是为修道,二者并不冲突。“明日午时,岂不还剩几个时辰?”他喃喃问。 方才一直不曾说话的大伯此时忽然开了口,道:“是耶非耶,现在已不重要。庆王殿下万金之躯,天子一怒,天下素缟。洛云川一死,你便是百口莫辩,这庆王殿下若能寻着了固然还好,若是真找不着”他说到此处,一顿,往四周看了看。日头已经出来了,天地一片澄澈与明媚,魑魅流污无处藏身。大伯接着道:“青灯教余党谋害庆王,其心可诛;你同青灯教余党有所勾连,当,诛九族。” 此一言,众人闻之,皆倒吸一口冷气。 许知远一咳,道:“三哥,你也别吓他。此事未必真有这般严重。即便蒋大人真将砚之推出来顶罪,莫说桐州城里的大小乡绅,就他蒋弘文连同桐州境内的大小诸官,谁又能免了责罚?即便蒋弘文再是咳,此鱼死网破的一张牌,想必也不会轻易地用。” “蒋弘文不用,他樊仲勋呢?”老太太冷哼一声,道:“蒋弘文这乌纱想必是保不住了,他上面那个樊大人是个什么意思,谁又能说得准?”此一番你来我往,出墙舌尖,许砚之听得似懂非懂,云里雾里,只觉自己自小衣食无忧本是理所应当,原来一细想,这背后竟是这般不容易。 他紧紧握了握拳,朝老太太一叩首,道:“长辈议事,本不容我多言。孙儿斗胆,自请出一份力,当务之急,便是无路如何也得帮着蒋大人把庆王殿下给找出来!”此言甚是坦诚,甚是有理,许知远闻之,点了点头。 “你?”老太太又哼了一声,道:“那俊山山谷早被官兵掘地三尺,你凭什么去找?又去找谁?” 许砚之正待辩解,方管家却是神色惶急,忙往主厅里一拜,道:“门口来了人。”老太太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许知远忙拽着许砚之也站起来,许砚之双腿一麻,往其二叔身上一瘫,这一刻的功夫,却见为首一个紫衣服的中年男子领着一群官兵,浩浩荡荡地杀到了影壁跟前。蒋弘文跟在他的后头,秦勤跟在更后头,苦着脸。为首一人头戴乌纱,不怒自威,往主厅里环视了一周,又假惺惺对许老太太一拱手,道:“我等奉命捉拿青灯教余党,请诸位配合些。”话音刚落,那群官兵便分作两拨,急匆匆各自往后院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四海宁靖 许砚之与许知远相顾一眼,大惊失色。其余人等倒还好说,樊仲勋纵再是严苛,对许家独长子想必也不至于屈打成招。然而那在后院里疯疯癫癫的婶子,却正儿八经,实打实是个青灯教余党。许砚之反应极快,当首往樊仲勋跟前一跪,道:“都是我的错!我受一群纨绔蛊惑,听闻狱中的洛云川身怀异能,这才偷偷溜过去看了一眼。樊大人要抓便抓我吧,我祖母年纪大了,经不住!” 樊仲勋冷眼瞥了他一眼,道:“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瞎凑什么热闹!” 许知远闻之,也往樊仲勋跟前一跪,道:“樊大人明鉴!我许家三代经商,本就做的下贱行当,能谋此一衣一食已是天恩浩荡,此勾结贼党,大逆不道之事,我等是断不敢做的!”言罢,眼看就要行大礼。 樊仲勋也是一怔,忙将许知远好说歹说劝了起来。屋外的秦勤见状,一抬手,官兵们缓了片刻,也正在这片刻之机,季瑶与明汐自后院一路赶了过来,季瑶一马当先,往樊仲勋跟前也是一跪,道:“求樊大人明鉴!我等天枢门弟子,那日去牢中找那洛云川是我的主意,出了任何事都由我天枢门一力承担,求大人放过无辜之人!” 这一番一来便跪了两个,还有一个将跪不跪,樊仲勋被众人簇拥在主厅正中,骑虎难下,一脸焦躁。一边是桐州城首富,他许式与桐州当地大小乡绅盘根错节,斩不断理还乱,加之其长房大公子去年刚领了朝廷织造的生意,若说朝中无人却也断不可能。他樊仲勋一个外调来的知府,要想在桐州城里立威,这许家的面子便无论如何也得给。另一边,天枢门的名声连他都有所耳闻,虽说这修仙问道的一群人同朝廷素无瓜葛,但近年来仙门之中道是出了几个能人,观星论道,颇受当今圣上赏识。是以这手心手背,哪一刀砍下去都不是善茬。 然而庆王殿下在他桐州的地界里无故地就没了,此事,却断不能一笔带过。他一念至此,招来蒋弘文,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蒋弘文闻言一惊,道:“大人,这恐怕” 樊仲勋哼了一声,蒋弘文忙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安排。”言罢,又对着秦勤低语了两句。这神神秘秘几句交代,令许家众人听得是心惊肉跳。秦勤闻言,面露诧异,旋即又一点头,走到影壁跟前,还回过头,深深看了许砚之一眼。 这一眼却是看的许砚之小腿又是一软。他一狠心,往樊仲勋跟前一叩首,道:“樊大人为追捕青灯教贼党殚精竭虑,小辈不才,自请为大人分忧。”樊仲勋不答,许砚之自顾自接着道:“小辈年少时曾蒙无双城肖长老指点,习得一追踪之术,此术可于百里之外探人踪迹。小辈恳请大人恩准,让我往俊山走一趟。”言罢,又一叩首。 日头较方才更甚,日光煌煌然,甚至蒸出了些许暑气。此言既出,四座皆惊。老太太与许知远对视一眼,明汐颇为诧异,看了一眼季瑶。而樊仲勋则闻之,忙问:“此话当真?”他又将许砚之捞了起来,道:“兹事体大,信口的玩笑可开不得。” “千真万确。” 看他答应得这般恳切,一旁的季瑶与明汐闻言,四顾无言,心头惊骇。寻踪之术不难,在门中之时众人也不是没有学过,但此法力效用实在有限,若真说百里之外探人踪迹季瑶暗瞥了许砚之一眼,灵光一闪,心道,你还真敢夸下海口。回头若人家真让你施此神术,你又待怎么办? “庆王殿下万金之躯,断不能受半点委屈。请樊大人容小辈将功折罪,剩下的事,樊大人要如何责罚,小辈没有半句怨言。”这几句涛涛之词,甚是想人所想,急人所急,季瑶一听,心下疑窦更甚。你许小公子那点半灌水修为,莫说是我,便是北诀都看不上,什么百里追踪之术,当真以为朝中没有懂行的么? 朝中有没有懂行的不要紧,只要樊仲勋不懂,此燃眉之急可解。樊仲勋神色一松,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那便劳贤侄同我等走一趟?”方才还是孽畜,这便成了贤侄,许砚之也不计较,给众人丢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径自跟着秦勤走主厅。他这一撩衣摆,一跨步,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然而纵面上再是坦然,他的心下却也是虚得心惊胆战,瑟瑟发抖。 ——什么狗屁百里追踪之术,他信口胡诌,本想拖延时间,不料人家还真信。也罢,若到时候真被人揭了老底他遥遥看了许知远一眼。横竖受一顿皮肉委屈罢了,自己皮糙肉厚,又不是没被捶过。 许知远受此眼神,心下一沉。 他暗瞥了一眼许老太太,老太太虽疑窦丛生,却也只能暗自期望许砚之不要口出狂言。实在不行,那封往帝都去的百里加急之书也还来得及救他一命。她把樊仲勋许砚之众人目送到了大门口,气还没来得及喘一口,却又听了一声大呵。原来方才的一队官兵乘乱闯了许宅后院,这胡乱一搜,还真搜出了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官兵押着个披头散发之人往樊仲勋面前一送,许砚之见了她,心沉到了谷底。其中一人凑到樊仲勋跟前耳语了几句,樊仲勋一惊,拽起那女人的一条手臂,撩起了她的袖子。 只见她雪白的小臂上,一枚火焰状的纹身隐约可见。此纹身许砚之也在洛云川身上见过,只不过他那条手臂都是血泡,血污将那纹身遮了,他一时不曾留意。那女人冲樊仲勋呸了一口唾沫,其泼妇之状态与其身份全返不符。 樊仲勋长袖一挥,大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一个衙役往那女人的小腿上一踢,她不甘不愿地跪了下来,樊仲勋接着道:“我还当你许家当真是被无辜牵连,哼,原来这一番假惺惺地好意,竟真是为了窝藏青灯教贼党!” 女子被两个衙役按着肩膀,还在挣扎。老太太见她的时候已然心知不好,此时见了那纹身,腿一软,竟直直瘫了下去。 “祖母!”许砚之还没动,又被人牢牢扣住了肩膀。 樊仲勋冷声道:“你们这是一直将本官当猴耍吗?!”他愤愤地睨了那女人一眼,道:“老的小的一起带走,打入死牢!这宅子继续搜!” 众人闻之,倒吸一口冷气。 许砚之眼见一队气势汹汹的官兵当真往自家后院走去,心一横,反手往自己肩膀上的那只爪子一拽。那人吃痛,他的右手得了空,忙摸入了怀中。一枚金色的羽毛被他捏在手心里,他眼睛一闭,又将那羽毛往半空中一抛。 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他想,希望朝华姑娘靠谱些。 那羽毛被风一吹,悠悠然落了地。许砚之目瞪口呆,心若死灰。 “尔等这是要造反吗?!” 完犊子,他想。紧接着,他便听到了一声长鸣。 他回过头,只见一只巨大的凤凰身挟火焰,迎着朗朗的日光,自天边往这头飞了过来。凤凰周身通红,长翼舒展,其璀璨之姿在百鸟簇拥之下神威大彰,令人不可逼视。桐州城的城墙与连排的屋顶都被染上了烈烈的金色,而那凤凰在桐州上空盘旋了几圈,每到一处,必有七彩云腾与仙音萦绕。它最终停在许家正厅的屋顶之上,其长翼一收,长尾一卷,仰天长鸣,颇有君临之姿。 疯疯癫癫的女人见之,双腿一软,长跪不起。接着便有官兵接二连三的跪拜在地,就连方才扣着许砚之的那个衙役亦缓缓跪了下来,他一边跪,一边哆哆嗦嗦念叨着些祈词,许砚之一听,当首一句竟是“天降神罚”。他的汗水顺着发髻直往下淌,汗水润到了眼睛里,眼睛火辣辣地疼。许老太太见之,也忙朝那凤凰一跪,这一跪,许家众人便都跟着她跪了下来。许砚之勉强撑着一双肿痛的眼,逆着日光,恍然看到屋檐上燃起了一簇烟。 凤凰降世,见之则四海升平,八方宁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浅春 也便是在许砚之召来凤凰的前一天夜里,东君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心焦而躁动,忐忑而不明所以,他睁开眼,摸黑在房中绕了一圈,想,许是渡魂之期将至,这具身体在自行抗拒。若他不是这般快速地合衣躺了,这般快速地进入深睡,若他打开窗,或许能看到窗外那火烧一般堆在天边的朝霞。而若他见了那艳烈的霞光,想必怕是不能够睡得这般安宁。 他是被外头的兵刃交接之声吵醒的。东君板着个脸,顺手扯了件外套,往衣襟上一闻,便又换了一件。这还有完没完,他一边想,一把推开门,只见破晓的晨光里,临衍的剑招如行云流水般,正同一个轻巧灵便的胖子你来我往。那胖子仰头避了他一剑,旋即一转身,手头一束柳树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向临衍下盘。乒乒乓乓一地狼藉,锅碗瓢盆被二人掀了一地,临衍一招不慎,桃木枝被他削断了半片,他就地便操起一口锅,迎面朝那胖子脸上拍去。 这都哪跟哪?东君深皱着眉头,正待讽刺两句,却见那胖子也是就地一滚,一扬手,三支筷子被他作暗器似地袭向临衍胸前。此招怎这般眼熟,他定睛朝那胖子看了片刻,手一抖,顿感晴天霹雳。 凤承澜。东君眼疾手快,抓起外套拔腿就跑,没走两步却听那凤承澜大喊道:“上神要往何处去?”他脚下一滑,一个不慎,摔了个狗啃泥。等东君抖了抖衣袖再站起来的时候,一个眼神阴鸷的半大孩子双手叉腰,站在他的跟前,看他的眼神那叫一个诧异与不屑兼具,无奈与同情共生。凤绥右手握拳,往胸口一贴,道:“上神。” 东君又一回头,只见凤承澜业已挡在他的去路上。眼看他被二人前后夹击,断了来路与去路,一时既是惊恐又是忐忑;朝华远远地抱着手臂倚在屋檐下看戏,心情大好,道,你也有今天。 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脸事不关己,一脸慈悲为怀。东君远远见了她,进退维谷,破口大骂。 原来这般高傲的一个人骂起人来也这般地令人不忍直视,临衍一脸震惊,道:“你们这是?”凤承澜回过头,笑得竟有几分憨厚:“小兄弟长进甚快,我都快要打不过你了。下次再战,下次再战。”言罢,他又对东君行了个握拳之礼,道:“上神,实在对不住,我们一时半会可不能让你走。”他就着东君暗一打量,心道,这看着饿死鬼一样的人,小叔叔还真是生冷不忌。 原来临衍一早起来练剑,恰好撞见凤承澜在篱笆外的木桥上鬼鬼祟祟地张望。他念起丰城初见之时,此人同门中人大打出手,而自己那时还是当之无愧的首座弟子,一时心下唏嘘,便也提灯上前去问了个由头。时过境迁,世殊时异,不料凤承澜此见了他一身妖气,大感有趣,死乞白赖地要同他切磋两招。 再之后的事情便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东君被二人严防死守似地堵着,其书生弱质之躯,再是想溜也有心无力。朝华见之,笑逐颜开,上前拍了拍临衍的肩,道:“他们是旧相识,无妨。”她将他带离了此斗兽之场,又往他手中塞了个山果子。临衍万分无奈,咬了一口,酸得差点流眼泪。朝华双手一抱,仰头看着天边如血的朝霞,悠哉哉道:“一会儿见了凤弈,你可不要再同他打起来。” ——那疯子?他颇为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东君正双手叉腰,冲着凤绥又是一阵破口大骂。临衍恍然大悟:“莫非那时候在丰城,他要寻的故人便是”他还没有说完,只见天边一束霞光陡然殷红如血,烈烈欲然。 “诶呀当心!”他脚下一滑,被朝华拉了一把。再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桃溪边上一排含苞未放的花枝被一阵妖风摇得瑟瑟发抖。临衍嘴角一抽,只见凤弈一身暖黄长衫,一把好死不死骚气逼人的折扇,一汪春水似的眼睛,辅一落地便朝东君的方向奔去。 “前辈似是”他远远见着东君一僵,连连往后退了好几大步。——并不想见他,这几个字,临衍硬是没说出来。朝华见之,嫣然一笑,凑近他的耳边,道:“我与他认识了几百年,每每见此情形,依然欢喜得不得了。” 那边东君同凤弈不知说了些什么,二人嘀嘀咕咕了半天,东君终于忍无可忍,冲朝华大吼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朝华你给我滚过来!”此一嗓子,撕心裂肺,喑哑嘈杂,惊得檐下的麻雀都拍拍翅膀一飞冲天。 待临衍好容易将几人的关系搞明白,东君的渡魂之秘也被他探出了个七八分。此事倒令他破感诧异,本以为九天神佛之姿,烨然高绝,倾世出尘,却原来四海宇内,谁也还都逃不出一个死字。一念至此,他便又暗瞥了朝华一眼。 雪颜黑发,就如被时光遗忘了一般。 朝华不知其心下一番辗转,自顾自捂着嘴对东君道:“前日你不是还同我说要找人护法?我思来想去,能担此大任之人除了我,便唯有这位。”她如王婆卖瓜一般将凤弈从头到脚一阵猛夸,凤弈照单全收,毫不羞愧,末了竟还朝她挤了挤眼睛。 临衍不欲同几人纠缠,一欠身,自行去练剑。他走到一半,半路撞了凤绥,凤绥方才挨了骂,也自是一腔憋屈。他横了临衍一眼,低声骂了句“小白脸”,临衍一时怔忪,想,你懂不懂冤有头债有主? 最后还是凤承澜拉着他又问候了几句,匆匆道:“他们神仙打架,你我被殃及池鱼,呆着也没甚意思。听闻顺着这桃花溪一直往上游走,有一座小丘名叫小寒山,山里结的人参果正好能够助你调理内息,平复此妖气。乘着今天天色好,我们探探去?” 临衍一听,又远远朝那几间茅庐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点了点头。 山里的春色来得比外边晚。半山腰上刚下了一场雨,山间的寒气被那雨水一浇,一地茵茵芳草便也抽得更绿了几分,草色遥看近却无。顺桃花溪往上,一路溪水潺湲,一路桃花温软,一钩垂虹挂在山头上,将隐未隐,如一座通透的桥。 想必不肖半月,此山间必有郁郁葱葱,花枝欲坠的盛景。临衍他将麻斗篷的檐帽往上提了提,露出远山般舒朗的眉目。 “当心路滑。”他回过头,凤承澜摆了摆他胖乎乎的手,道:“不要紧。衍公子自当心脚下。”小寒山山路狭窄崎岖,石阶挂在半山腰上直入云端,此石阶想必是经历了一番风雨,其表面被磨得光可鉴人。临衍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两句,待行至石阶转折之处,临衍一不留神,那长斗篷的一角恰好勾在了路边一颗荨麻上。 他低下头扯了扯衣服,凤承澜一脚踏一级石阶,杵着大腿,气喘吁吁道:“好景不在山腰,此处距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他看临衍也出了些薄汗,一笑,又道:“衍公子体力倒好,果真年轻。” 临衍一摆手,道:“不敢当。”他远远看着那一路蜿蜒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一言不发,暗自出神。他曾听东君说过,顺此路一直走,行至山顶上便可见一个道观,名唤齐云观。齐云观灵犀道长承天地厚德,于百年前悟了大道修得仙身,观中藏有一枚法器名唤白玉晷,此物于每月月圆之时便有冲天的灵力,照得整个山头皆被圣光笼罩,甚是惹人心烦。待他再问些细节,东君却不愿说了,打发他自去做饭。 若这里当真藏了仙门中人,自己这一身妖气还要想些办法处置才好。 凤承澜见其神色郁结,拍了拍他的肩,道:“衍公子忧心之事并非不可解,你这一身妖血虽是没有法子,但若施个印将妖气封起来,却也不是不行。” “你有读心之法?” 凤承澜挠了挠头,道:“自小便有此天分,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他又往石阶上走了几步,道:“我们这番来得匆忙,不知道你也在,否则小叔叔那边有一汪泉水,此泉中有古凤凰的眼泪,可助人静心。你让九殿下跟他要一些,或许有此物护法,再加上上神的封印,能令你同常人一样。” “若当真如此,那可真是我辈大幸。”他朝凤承澜一拜,道:“晚辈先且谢过。” 这孩子怎这般客气?凤承澜颇有些不适,草草应了,又同他一前一后慢悠悠晃了一炷香,忽然道:“我听闻桐州那那边早些时候有人召了我族神鸟,衍公子可晓得其缘由?” 临衍一听,脚步一滞。 凤承澜见之,忙摆手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在长鸣山的时候也常逗那鸟玩儿,只是此鸟非甘露不饮,非梧桐不栖,矫情得很。若真有人以我族圣物召了它,它怕是要发一通脾气。” ——怎样一通脾气?临衍一想,又想起凤承澜此技太过令他不自在,遂暗自念了两句清心诀,灵台一时清明如水。凤承澜挠了挠头,知其意,也不点破,便假装没事人似地一个人往前去了。 二人拾阶而上,眼见着溪水越收越窄,越来越湍急,而山中寒翠越发清冷孤绝之时,忽然听得空气中传来了影影绰绰的丝竹之声。清歌管弦混合了少女嬉笑的清越之声,崇山峻岭,云气稀薄,若有若无,将此漫山莹碧都沾上了香与活。临衍忽又想起东君说过,早春时节恰是魅妖成群活动的时候。魅妖为山间精气所化,无形无体,法力不高,也不曾摄人精气。但其老喜欢化作妍丽的女孩子,莺莺燕燕凑在一堆,甚是喜庆。若是临衍此番有幸遇到了那便是出门没翻黄历。 临衍与凤承澜两厢对视,后者憨厚一笑,心道,你也看着老大不小,莫非真是个雏? 果然。二人转过一处弯,柳暗花明,只见眼前一应铺开的茵茵绿草之上,一群身着彩衣的女子席地而坐,一篮又一篮的瓜果蜜饯铺在草地上,而那起身为众人击鼓的女孩子头上簪了一簇迎春花。她回过头,见二人,临衍长身玉立,凤承澜笑意憨厚,满脸都写着无辜与老实可欺。 歌舞一停,众少女一愣,击鼓的白衣女子道:“二位,也是来踏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围猎 众少女中坐了一个身着朱红色衣衫的,她的眼下也有一颗泪痣。她大起胆子抓了凤承澜的衣袖,又将临衍打量了一番,道:“来者是客,我们许久不见外人,小哥哥们快陪我们喝两杯可好?”临衍往后退了半步,又有一个身着紫衣的姑娘走上前,一福身,道:“我们不是坏人,我叫映波,二位莫怕。”她言罢,又朝红衣女子一眨眼,道:“映寒小妹妹见了好看的小哥哥便往了礼,也忘了风度,当真该罚。” 众女子闻言,嘻嘻哈哈笑作一团。临衍闻之,且行且退,只觉五脏六腑皆是不适。 映寒见他竟这般腼腆,心头诧异,也拽了他的手。这一拉,临衍满脑子的男女授受不亲落在凤承澜的眼睛里便都成了戏谑,他进退维谷,满心无奈,凤承澜倒还算坦然,一拱手,道:“衍公子,不如干脆赏个脸?”或许这不是坦然,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临衍勉勉强强坐了,勉勉强强接过映波给他的小瓷杯,勉勉强强抿了一口酒,一身清正,一身不自在。凤承澜也自在不到哪里去,他一手接过那白衣少女递过来的山果,不敢吃,也不敢不吃,一只手堪堪僵在半空,嘴上拼命没话找话。姑娘何方人士?家住何处?怎的来了这里?这里距山顶齐云观还有多远?灵犀道人可在观中?此一番连珠炮似的发问,问得映寒瞠目结舌,一边的映波则笑得花枝乱坠。凤承澜一脸憨厚,尚是个能说上话的,另一边,白衣姑娘为临衍斟了一杯酒,二人相顾无言,临衍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我叫阿雯。”她道。 “姑娘好。” “你呢?” “” 凤承澜夸了映波两句,逗得她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好听。映寒不依,忙缠着凤承澜也夸她两句,一来二去,众女子见凤承澜竟比临衍还好相与,便都纷纷围着他坐成一团。临衍受众美人冷落,还没来得及长舒一口气,边听那凤承澜好死不死,指着他道:“衍公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们有何不懂的不如问他。” 阿雯暗打量了他一眼,心头诧异。映寒修为不如阿雯深厚,闻言大喜,冲临衍道:“哎呀那可好,姑姑平日不让我们出去乱走,好容易来了个外人,当真是巧。”她一步窜到临衍身边,半跪坐在地,道:“那小哥哥你可知此百里外有个朱家村,村众人皆信黄老,我上次去那边玩的时候,有人同我说,现在的天子早不姓容啦。此事可当真?” 临衍闻言十分诧异。容姓天子乃前朝之事,怎的这一群姑娘被困于此间,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点了点头,道:“当今天子姓赵。”谁料众人闻之,皆叹惋。临衍更是心下生疑,凤承澜不动声色,将那果子悄悄放到果篮中,道:“你们何不多问他些外头的事?” “外头的事有甚稀奇,来来回回不也是这几样?城头变幻大王旗,甚是无趣。”阿雯道。映波闻之也点了点头:“就是就是,问什么外头呀,”她一偏头,朝临衍一眨眼,那眼角的泪痣盈盈欲滴,甚是惹人怜爱:“我倒想问问,小哥哥可有婚配?可有心上之人?” 此一问,临衍一口薄酒喷了出来。 凤承澜见之不忍,给他递了块帕子。临衍手忙脚乱地接了,手忙脚乱擦了擦衣服,待他抬眼同凤承澜四目相接的时候,凤承澜嘴角一抽,偏过脸。此读心之术便是这点不好,许多他并不稀得窥探之事,一见此人,便如泉涌似地浮了出来,尽是奇形怪状的隐秘,尽是说不清道不尽的不忍直视。 临衍好容易喘上一口气,道:“换个问题。”众人见之,更不善罢甘休。凤承澜一脸憨厚地看着他被众女子簇拥成一团,花团锦簇,左右尽香软,心道,也不知九殿下见此会作何感想。没准一个恼怒,将他直接吃干抹尽也说不好。 众人还待打破砂锅问到底,谁知一抹乌云一聚,顷刻便聚了些许凉意。映波呀了一声,道,要下雨了,众少女闻言,纷纷提着裙摆收拾好果篮器乐,又拉着二人,令其同她们一道去避雨。凤承澜左躲右闪,推躲避让,就是不敢应,也正当此时,临衍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不是窒息一般的压迫,而是面对强敌之时,蓬勃欲燃的战意与生存的渴求。他长袖一抖,抖出一柄短剑,凤承澜见之,也是一凛,道:“嘘声。”众女子不明所以,山雨欲来,而临衍只感到自己长久以来被压抑的部分仿佛一涛江水,惊涛蛰伏在冷静与克制之下,嗜血的狂意在血脉中奔流。 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吉光片羽,都是那句“乱臣贼子”。临衍护着阿雯退了半步,长衫无风自动,树木沙沙作响,云海翻滚如浪。他听到树林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被淹没在风声与雷声之中,轻微不可闻。自己的听觉何时变得这般敏锐?他还来不及细想,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一个短头发的姑娘被一只半人高的犬妖猛地咬住了腿。她来不及挣扎便已被那犬妖拖进了树林子中,风中传来血腥之气,与血气不相上下的还有一股热。至此,众女子尖叫着乱作一团。 “都到我这边来!”凤承澜大喝一声,众人亡命似地跑。他也亮了兵器,那是一把小巧而黝黑的斧头。二人将众女子齐齐护在身后,众女子站在草地正中团作一团,临衍与凤承澜各站一边,如临大敌。风声呼啸,将雨未雨,临衍见那林子中腾起一股幽蓝的火焰,心下燃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又有几只犬妖从林间跑了出来。与其说是犬妖,倒不如说是群狼,众犬妖皆半人高,其血口一张,獠牙森森,口水与血水混合着往下淌。映波被吓得站立不稳,死抓着临衍的衣袖。他半侧过脸,低声道:“你们可有人会法术?”阿雯点了点头。凤承澜会意,也退了半步,众犬妖将众人围在中间,双方一时对峙,各不知对方深浅,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此番阵仗,令临衍忽地想到一个词。围猎。 魅妖虽修为不高,但其体魄承天地精魄,妖物食之可以果腹。 他不及细想,那头便有一只巨犬狂吠着往一群少女中扑过去。凤承澜的小斧头一挥,那犬妖便被他砍伤了后背。众犬见凤承澜修为了得,一时不敢轻敌,只暗暗合拢了包围圈,将众人逼迫得更是挤作一团。临衍心道不好,若这样下去,二人或可逃生,这群食风饮露的魅妖姑娘怕是要遭不测。 原来她们同外界隔绝,不知有汉,乃是因有无形的结界护着。此番她们能在二人跟前现身,想必也是因着结界之力削弱之顾。临衍给凤承澜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高举起小斧头,那斧头顶上旋即便燃起了一簇火焰,火焰呈一种璀璨的橘色,火光夺目。犬妖见之,即便再是唾液长流,却也更不敢上前。 五,六,七,八。那林子中幽蓝色的火焰往前行了八步,距众人还有十几步。临衍心头细数,就在它走到第十步的时候,短剑划出一道孤光,吓得众犬妖一跳,也当此时,凤承澜酝起一簇火,往地上一划。熊熊火墙顷刻化作一个半圆,一边是虎视眈眈的犬妖,另一边是花容失色的魅妖,“走!”临衍大喝一声,凤承澜领着众魅妖朝山顶方向一路狂奔。临衍殿后,不敢大意,一堵火墙撑不了多久,既是围猎,想来真正的猎人还没现身。 一只不知死活的犬妖扑了过来,它一碰那火墙,火焰霎时腾起夺目的金色。它在顷刻之间被烧成了灰,凤火燎原,当真名不虚传。众犬妖见状,纷纷呼啸着绕过此墙,往石阶上追,临衍一剑刺向一只巨犬的腹部,它惨叫了一声,倒在一边一动不动。临衍回过头,见众魅妖都纷纷上了楼梯,遂放下心。也正在这一时松懈的功夫,一只毛色金黄,额间一簇火焰的巨犬撕开了火墙的一个口子,呼啸着朝他扑过来。 凤火旋即燃作了幽冷的蓝色,那紧咬着他的肩头不松口的犬妖是一只乘黄。 临衍心下一沉,反手一剑刺向它的背部。乘黄机警,其尾一扫,抽在临衍的手腕上霎时见了血。短剑脱手,他被乘黄扑倒在地,它的双爪深陷入他的皮肉中,它的獠牙距临衍的颈动脉仅咫尺之距。 即便如此,他倒没觉得有多疼。 凤弈一把小斧旋即而至,割开了乘黄脖子上的一个口子。乘黄怒极,临衍乘机就地一滚,试图去抓那把剑。乘黄口一张,喷出一口火,短剑淬了幽蓝的火,旋即也化成了灰。临衍技出无奈,徒手卡着乘黄的嘴,迫其一时动弹不得。乘黄与临衍相互挟持滚了两滚,它口中的幽蓝又腾了起来。临衍手无寸铁,又被它压着肩,眼看那火焰就要喷道自己脸上,忽然想,自己还没死于同门之手,怎可能死在此处。 这一想,他猛地一发力,竟生生将乘黄的一颗牙掰了下来。他一手一脸都是血与土,也正当此时,幽蓝色火焰擦着他的脸与脖子,一股脑全喷在了他的肩膀上。到此时他才感觉到了切骨之痛。 乘黄盯着他看了片刻,嘴角一咧,面露喜色,仿佛寻得了甚稀世珍宝。临衍心下一突,腾起一股奇妙之感——此乘黄或许循魅妖气味而来,又或许是循着他而来。他的一身妖血与一簇魂火,或许当真藏了上古遗留下来的隐秘。 即便如此,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临衍好歹还是就地一滚。乘黄盯着他,怒发冲冠,虎视眈眈;临衍手无寸铁,身无长物,半跪在地,就手捡起一把石子,想,这又能撑多久。乘黄一咆哮,凌空一跳,打定了要杀了他的主意。他听到女子的惨叫之声,原来犬妖绕过火墙,直奔众人而去,有那跑在后头落了单的,最终还是化作了他人口中之食。 ——怎能死在此处?!一捧石子聚了雷电之力,如箭雨般向乘黄撒去。也正当此时,他看到一柄长剑如一轮孤月,凌空一划,如虹也如星,剑身狭长,剑柄上挂了个玉牌子,下头还有个红穗。那剑道甚是清绝洒脱,剑势如其人,临衍见那乘黄被他的石子一挡,剑意旋即飞至,破空之声锐利而狠绝。乘黄跳到了半空,如一只展翅的鸟,而那剑便是猎鸟的利器。他看到一抹青衫的孤影,待再定睛细看的时候,那只乘黄便已被这柄长剑由上而下,劈开了脊椎,破开了肚皮,直直钉在了茵茵绿草之中。 血流了一地,诡谲的幽蓝色火焰也跳了一跳,灭了。那人回过头。 他的眼角已有细纹,鬓色了带些许白,高冠束发,广袖长衫,其身姿清绝,恍若谪仙。所谓剑眉星目,丰神俊逸,也不过这般。临衍看着他有几分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只道他的这一式风声鹤唳,若是经师父的手,想必也不会有这般出尘气质。这一想,这道人的气质竟真同已故山石道人有几分相似。 那人朝他伸出手,道:“可还能走?” 临衍点了点头,只觉被乘黄烧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那人将他扶了起来,道:“还好,皮肉虽受了伤,倒不曾伤筋动骨。”他又道:“乘黄的唾液可令白骨成泥,你倒还算幸运。” “前辈可是灵犀道人?”当他伸出手来的片刻,临衍才意识到,原来他另一只衣袖中空空如也,竟是个独臂之人。 那人点了点头:“我叫陆轻舟。”他盯着乘黄的尸首看了半晌,冷笑一声,道:“此并非乘黄纯血,乃乘黄与犬妖杂交而成的畜生,不足为惧。”他单手将临衍往石阶上一扶,忽又道:“算起来,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我的膝盖高。当真时过境迁,现在都这么大了。” 临衍听之大惊,道:“前辈认识我?” 陆轻舟一笑,连声又一叹,道:“当然,我还认得你师父。天枢门里可还一切安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玲珑 ,最快更新白露点苍苔最新章节! 齐云观承天地灵气,隐于山林溪涧,一草一木极具清华。其方正大门前悬了个“神威普照”的牌匾,笔走龙蛇,入木三分,其蓬勃之气象与观中清雅倒是相得益彰。观中布局甚是方正,进门处奉了一座老子像,石像积了薄灰,看起来洒扫不勤。主殿空旷,本该供菩萨的地方空空如也,倒是右侧的墙壁上挂了一张长卷,卷中绘的是山川社稷,市井民情,笔触精美飘逸,此技法看着眼熟。 穿过正殿,后院中一树梧桐还在抽芽。顺拱门而出,再绕过墙边几盆矮松,便可听闻水声叮咚。原来齐云观坐得天独厚,拥一口泉眼,泉边有一个石台,石台上的茶已经凉了。白瓷茶杯旁边摆了个石制棋盘,棋盘上白子气吞山河,黑子被逼得处处退让。山泉水清可见底,没有鱼,但有几缕浮光,几片叶,一抹倒影出的山间翠色与一脉清正。 “此处没有别人,”陆轻舟道:“坐。” 临衍一撩衣摆,环顾四周,当真世外清净地。凤承澜见此变故,速速往凤弈处报信去了,还没回来,陆轻舟温言安抚了那一群魅妖,又将其结界巩固了些,此一番胸怀,倒同山石道人如出一辙。 “此乃生肌之物,外敷,每日三次,伤口别碰水。”陆轻舟往石台上放了一个青瓷罐子,临衍忙站起身欲图道谢,这一动,伤口一被牵扯,疼得他龇牙咧嘴。陆轻舟摆了摆手令他坐,摇了摇头,道:“怎的你小小年纪,行事竟这般古板?”他起身为临衍倒了杯茶,这人以独臂鼓弄一番溪水茶具,动作行云流水,与常人无异。临衍既想帮个手,却又不知如何下手,这一番滚水入茶汤,他对此前辈更是敬佩。眼看临衍又要谢,陆轻舟忙按住他的手臂,道:“心到即可。你这样子,倒同你师父年轻时候判若两人。” 临衍小心翼翼吹了吹眼前滚滚地茶水,喝了一口,道:“前辈同我师父是……?”何时认得的,我竟没听门中人提过,他一念至此,又觉得此言太过轻狂。陆轻舟浑然不介意,道:“我们是故交。”他自坐下,拈起一枚棋子,对着棋盘若有所思,随口道:“后来我往天枢门去得少,你不记得我也是常理。只是不料将你交给怀君来养,竟养出了这么个小顽固。”他低头失笑,临衍面色一红,道:“晚辈学艺不精,给门中蒙羞。” “这哪是修为的事?”陆轻舟抬头看了他一眼。修道之人活得久,临衍不敢妄自揣测其年纪,这丰神俊逸之与风霜的杂糅,若师父在世,必也是这般模样。他一看一出神,陆轻舟温言笑道:“你天赋不错,修为也算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我不担心这个。只是这名门大派有大派的规矩,你自小耳濡目染这么些冠冕堂皇的规矩,我是怕你今后的路不好走。”他盯着临衍,慧眼如炬,临衍只觉自己似是被他看穿了一般,既是羞愧,敬重更甚。 “说来不怕前辈笑话,前辈所言之事,也正是我日思夜想,夜不能寐之事。求问前辈可有解法?” 陆轻舟笑而不答。春风料峭,雨过风晴,斜照不曾迎。水流潺潺之声清脆入耳,一条柳枝悬在池边,摇曳不知归处,被水流裹挟着脱身不得。他执一枚白子坐定,道:“既然来了,便陪我下一局再回吧。”言罢,将那枚石制棋子往棋盘中一落。 临衍轻叹一声,二人只得交锋。 初时只为试探,棋盘中五六字,各自为政。陆轻舟笑道:“你年纪不大,棋路倒稳,同你师父颇像。” “……先师克己复礼,文质彬彬,晚辈心向往之。”临衍又落下一子。 陆轻舟闻言笑了笑,道:“克己复礼……这都是谁造的谣?”他拿起右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白子一落,从北取道往南,引着临衍的黑子不紧不慢往前走。临衍却偏不上钩,见招拆招,坐稳了山头老神在在。陆轻舟看得有趣,道:“你师父义以为之而后礼,同那些腐儒怎可同日而语。”言谈间,黑子露了破绽,这便被白子压着破了大片江山。 白子岌岌可危,临衍老神在在。他一子一落,抬起头,道:“敢问前辈,何为义?何又为礼?” “小子匡我话。”陆轻舟虽作此言,面上却是开心得紧。他避世而居数十载,许久不曾同人这般畅谈,上一次在这里陪他下棋的人已经仙去,他留下的小徒弟,却是越发有了少年人的担当。他紧咬黑子杀得淋漓快活,毫不担心临衍少年心气,若庄别桥在此,想必也必不会手下留情。临衍也没指着他手下留情,只见黑子虽失了不少疆域,且战且退,却也从容不迫,丝毫不见慌乱,陆轻舟见之,心下更喜。 这样的孩子何必养在天枢门?陆轻舟道:“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你姑且一听,姑且一笑,当真可就没意思了。”谈笑间,黑子已是勉力支撑。 闲敲棋子,水边垂柳。临衍一声不吭,弃了中原,取道西域。陆轻舟一挑眉,道:“还不认输?”棋盘上已大片白势,临衍沉吟片刻,落子更为谨慎。他忽地想起怀君长老似是同他提过,道先师生前有一至交好友,此人考过举人,作过知府,后被一纸调令贬到徐州,徐州此地穷乡僻壤远离帝京,此外,宗族势大,盗匪横行。他一留十年,独木难支,最后一怒之下,一人一剑,竟带着十几个衙役将一座山头上的匪寨收了干净。 此举震惊朝野,尚书欲举其进京,后来却又因个旁的什么事,此事便又被搁置了几年。最后朝廷举青苗法,越来越多的百姓落草为寇,他技出无奈,索性挑子一撂,直奔了凌霄阁而去。那时候凌霄阁还是众仙门之首,他以不惑之年同二十几岁的年轻弟子同吃同住,最后因缘巧合,获掌门慕容凡的赏识,被他收入门下。 若非他在昆仑虚的乘黄之乱中失了一条手臂,而凌霄阁自此名声一落千丈,为众仙家所不齿,否则只怕现在的凌霄阁掌门当是眼前这号人。临衍一念至此,落子更慎,对他的敬佩之情也更甚。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当真大丈夫。 怪不得他同先师志趣相投,临衍忽而抬头,道:“敢问前辈,先师……是怎样的人?”此一问,陆轻舟落子之手一顿,一挑眉。 早知这孩子必心有郁结,陆轻舟想,怀君醉心武学,明素青醉心掌门之位,这孩子一路跌跌撞撞,自行摸索,对这江湖人事是磨出了些许心得,却也尚是初生牛犊,稚嫩得很。这般的一块玲珑璞玉,为何就不是自己的传人呢?他摇了摇头,道:“你觉得呢?” “……晚辈不知。” 陆轻舟收了子。大局已定,临衍惨败,他却不以为意,请示陆轻舟再来一局。此局却是有趣了,陆轻舟一点头,黑子先行。 “我看过以君子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的人,以圣人教诲用来迫害同侪的人,你猜若圣人在世,见此形貌,会不会扼腕而叹?” 此一问有趣,临衍想。若先师在世,他又会怎么答? 白子左右突袭,逐渐占了上风。临衍落一子,道:“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晚辈以为,即便世间再是流浊,若能有一人是醒着的,那这个人,也该执火炬。”他言辞恳切,神色泰然,陆轻舟闻之,一笑,反问道:“何为仁义礼智,善又是何物?”白子一路直捣黄龙,黑子且战且退,从容不迫。陆轻舟落了一子,又问道:“你既有半身妖血,非妖非人,又如何为自己谋个善果?” 临衍一听,指尖一滞。 片刻后,他果断弃了中原,剑走偏锋,取道南边空地。他道:“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天色微沉,他这一式虚枪,晃得陆轻舟连连喟叹。当真英雄出少年,他想,若你师父在世,见了你,怕不知该有多高兴。 黑子占据南侧要赛后陡然杀了个回马枪,陆轻舟措手不及,被他取了大片江山。自此,黑势便如游龙一般,将白子片片蚕食。陆轻舟且战且唏嘘,再战之时,却已露了颓势。黑子乘胜追击,毫不留情,待大局已定,陆轻舟惜败之际,临衍一丢棋子,恭恭敬敬朝陆轻舟一拜,道:“多谢前辈指点,是晚辈心胸太窄,因一夕之事而困于方寸之间,实在惭愧。”陆轻舟忙将他一扶,道:“你师父平生最恨这些繁文缛节,你在我处,自可不必这般客套。” 他想了想,又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是为君子。你这玲珑之局,在心不在行,更不在血脉。”他说完,抬头看天,只见天色不知何时竟已暗了下来。棋盘上黑白交错,水流潺湲往东,临衍想,乐山在水,古人诚不欺我。 “前辈,晚辈还有一事,不知是否当问。” 你问都问了,怎的还兴这套?陆轻舟一颔首,临衍忙道:“我这妖血之事,您竟似毫不诧异,是早已经知道了么?” 孺子可教,陆轻舟引临衍穿过拱门,二人回到后院之中。院中梧桐隐约抽了些翠色,想必春风一到,便是一派郁郁葱葱之颜色。他径自开了一扇门,招临衍跟过去,临衍不明所以,只见陆轻舟往书桌前一站,拿起笔,飞快地写了几句。 “不但我知道。你师父,你怀君长老,你师娘都知道。”他道。 此一句,着实令临衍瞠目结舌。“那……”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陆轻舟见之,一笑,将桌上的纸拿起来,吹干,又随手折了两折。“你师父将你收入门中之时便已经料到会有这番局面,他做了些准备,此你不必担心。倒是你这忽然就被激出了妖血,想必是经历过生死之劫。我刚给怀君写了一封信,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一时急不得。” 临衍木然点了点头,只见那纸鹤扑腾了两下,由木门而出,霎时不见了踪影。 “天色已晚,我送你下山。”陆轻舟随手取了剑,此剑剑身较寻常宝剑更窄,临衍似是在何处见过,一时记不起来。二人刚行到门口,却听一声清甜的女子之声远远一喊,道:“敢问灵犀道人可在观中?”陆轻舟神色一凛,道了声“不好”,忙将临衍往墙角处一带。临衍不明所以,尚自怔忪,那女生又道:“凌霄阁薛湛,特来拜访灵犀道人。” 凌霄阁?临衍这才回了神,心道,凌霄阁还有人? 陆轻舟左右为难,这么个大活人,藏又藏不住,又不能让他长出翅膀飞出去。转眼间一个杏眼桃腮,梨涡浅浅的黄衣姑娘已走到了观中大殿里。跟在她后头的人穿着一身厚厚斗篷,貂皮领子,他的脸埋在领子中,看不清形貌。虽说天气尚寒,然而此小寒山地处南方,也不至于给冷成这样。临衍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陆轻舟拉回书房,他诧异道:“若是前辈不方便,晚辈可以……” “嘘声。”陆轻舟左看右看,技出无奈,自多宝阁上取下了一枚小小的日晷。此日晷精雕细琢,甚是古朴可人。他右手捏诀,口头默念,低呵了一声“开”,下一刻,临衍被他一扯,只觉天旋地转,自己头晕目眩,仿佛被一块巨石碾压过了胸口,又如同自己强行挤进了一道窄门,五脏六腑皆是不适。周遭忽然热了起来,他茫茫然睁开眼,只见方才小寒山上的青山秀水此刻却都成了阴沉沉的乌云。 而他正站在一处废墟之中,此处刚下了一场雨,天气本就燥热,不远处的屋顶上还燃着一簇火。 “你妖气太重,先在此间避一避。莫出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方寸 ,最快更新白露点苍苔最新章节! 陆轻舟的声音似是穿过千层云海传到的此间,瓮声瓮气,甚是怪异。 临衍环顾四周,此处既非梦境也非幻境,否则一草一木也太过细致。夜已沉,微茫不见星,目之所及尽是皓白的雪,孤冷凄恻。此间正值盛夏,然而暑气却仿佛被深深埋在地底下,漫山凄风吹得人冷得发抖。此山林之中,不闻蝉鸣不见鸟叫,只有一片被大火烧了的木屋,不远处一座大殿伫立在夜空之中,大殿朱门紧锁,殿前台阶上落了厚厚的灰。临衍朝前走,一面超前走一面留心四下响动,然而此间实在太静,静得落针可闻,不似凡间。他心感奇怪,左右四顾,大殿前悬挂的牌匾此时也凄恻恻地被人丢到了一边,牌匾蓝底红字,三个大字异常醒目——齐云观。 临衍一愣,原来此间竟是小寒山?然小寒山地处南方,终年温暖,此处白雪皑皑,无论如何也定不是自己方才下棋之所。却不知两方齐云观究竟有何渊源。临衍绕过大殿,穿过殿后广场,广场布局方正,一丝不苟,连广场两旁的松树都仿佛计算好了时辰与尺寸才栽进的土里,十步一株,不见偏差。然而青松此时也只剩被火烧过的树干了,他一面喟叹,往后院行去,昆仑的皑皑雪山隐在夜色后头,层峦叠嶂,遮天蔽日,压得人心头越发沉闷。 他听到一声沙哑的呼喊,原来广场后头几乎被烧干净了的草屋之中还有人住。一个身着厚厚的大花袄子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从一间半塌了的茅房里走了出来,茫然四顾,一步一步皆是小心翼翼。地上不甚平整,老人家若摔了可怎好,临衍走上前,对她一抱拳,道:“老人家,叨扰之处实在抱歉。敢问此为何处?” 那老妇人茫茫然看了他一眼,不答。 他又问:“敢问此为何年?”老妇人依然不答,径自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临衍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看不到自己? 她寻了片刻,临衍跟在她的后头,二人一路走到了广场边的一株大松树旁边,临衍这才看到一个孩子蹲在树旁边,嘤嘤地哭。被裹得跟馒似的孩子仿佛被一块石头绊了,面朝雪地也不愿起来,哇哇哭得十分凄惨。那老妇人终于逮到了她的孙子,一面心疼,口头却又埋怨道:“让你皮让你皮,我不收拾你,老天爷还不收拾你?”又道:“小宝摔了哪里?让奶奶吹吹,吹吹不痛。” “小宝”抽抽搭搭闹了一会儿,钻到奶奶怀中,半哭半撒娇道:“奶奶,我想吃糖水鸡蛋。”那童音清脆软糯,微微发抖,自带一股子怯懦。临衍看到他脖子上挂了个玉牌子,此物甚是眼熟,他一想,这不就是陆轻舟挂在长剑上的那一枚? 就在这时,临衍听到另一个人道:“师兄别来无恙?”此声也是通过层层遥夜传到此间,临衍抬起头,夜空如洗,浓黑不见边。想来这幻境同桐州城中还有些不同之处,他在此间,竟可听得外见动静。那声音笑了笑,又道:“师兄何必如此,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会来巴巴地探望你?” 临衍从未听过这个人的声音。他的声音甚是奇特,既有少年人未变声时候的清脆感,其说话的口吻却又十分老气横秋,加之不知是否有意的伪装,他说话时刻意压着嗓子,令人闻其声而倍感怪异。他想起那个被貉子毛斗篷遮了半张脸的人,那黑色斗篷里露出的一截胳膊竟是这般细弱,怎的听他说话竟如此……别扭? “不敢当,你还当真阴魂不散。”陆轻舟冷笑道。 那人听之也不恼,只淡淡道:“自然,我可不比师兄逍遥六界。”他将此逍遥六界四个字咬得极重,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态势,旋即他却又话锋一转,道:“我同小徒在山下时见此处妖气冲天,怕师兄遇了些麻烦,特来看看。这一看还当真另我等诧异。”他的声音由远而近,临衍虽身在幻境看不见二人,却依然能想见陆轻舟此时的愤怒和隐忍。那人道:“死了一只乘黄?” 陆轻舟一拍桌,道:“识相些就快滚,莫逼我赶人,到时你也没面子。” 一声清脆女声怒道:“你怎敢这样同师父……!”临衍听到了拔剑之声。他心感急切,生怕陆轻舟不好应付此不速之客。哑着嗓子说话的人也不恼,对陆轻舟道:“既然师兄无碍,那我也便放心了。连翘,不得无礼。”他不知同其小徒弟说了什么,那姑娘哼了一声,静默不言。 片刻后,临衍尚未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却又听那人道:“对了,我方才听小徒弟说,你这里刚来了个天枢门的弟子,怎的也不见人?插上翅膀飞了么?”他这话令临衍一惊,心道,若是陆前辈因他得罪了什么人,他怕是这辈子都无颜面见师父。陆轻舟温言也是一惊,还没来得及答话,那人却又道:“瞧我,又惹了师兄不快,当真惭愧。”话虽如此,连临衍都听得出来,他此一眼,绵里藏针,洋洋得意,毫无惭愧之态。 而这边,那小孩子嘤嘤哭够了,拉着老妇人又重复道:“我想吃糖水鸡蛋。还有外头的大包子。” 老妇人闻言,面露凄楚之色,沉默了半晌,道:“小宝乖,外头的东西有毒,我们不吃。”那小孩闻言,哼了两声,一行眼泪挂在眼角上,眼看又要哭出来。临衍见之不忍,老妇人更是心如刀削,将那孩子抱了起来,道:“好好好,奶奶给你想办法,大包子也有,鸡蛋也有。”她牵着他往回走,小孩子初时抗拒,磨叽了片刻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二人走到广场中的时候,小童忽然指着漫天的浓黑,怯怯道:“奶奶,那外头是什么?” 临衍随着他指的地方看去。他虽就阵法之事不如北镜精通,一想却也琢磨出了些门道,这里不见星不见月,想来方圆几里分明还笼着个巨大的法阵。此法阵不知作何用处,仿佛将祖孙二人困在了此处,与外间隔绝。临衍皱了皱眉,那老妇人本试图蒙混过关,小童又问,她被他问得没有办法,只得强笑道:“以前是有什么鸟啊,星星啊的,现在也早都看不到了。我们回家。” “为何看不到?”小童倒不善罢甘休。老妇人没有办法,只得道:“等再过些时候,过些时候才能看得到。” “那又要何时才能看到?” 此一眼,更是坐实了临衍的猜测。老妇人实在答不出来,便只得拉着小孩子赶快往那茅草房中走,小孙子却也不是这般易与的,只见他撇开奶奶的手就想去爬那花坛,仿佛这一点小小的高度便可让他距那沉沉天幕更近一些。这一爬,脚下一滑,又是面朝雪地摔了一跤,不但如此,他还磕了脑门。 小娃娃哭得更是凄惨。老太太忙去扶他,这一伸手,却已有另一双手率先将他抱了起来。这人的手背上都是黑色纹身,如蛇曼般顺手腕手臂而上,被一身黑色长衫盖了,只在右颈上方才露出了半片。他高冠束发,器宇轩昂,观之约莫三十岁,一双眼尾微微上挑,鼻梁挺直,一笑则仿佛冰雪初融,天与地皆是暖意,然而更多的时候,其笑是脸皮不带肉的,是深渊与长夜,阴恻而又不明所以。临衍照着他打量了片刻,越发确认此人为修为了得的大妖。不但如此,此小娃娃,此老妇人,他们虽被结界压制了妖气,然以临衍的修为依旧能看出,此二人也不是凡人。 临衍越发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之感,竟仿佛同那个皮笑肉不笑之人早已相识。 那人抱起小娃娃道:“谁说外间的鸟都看不到了?”他似笑非笑,一笑牵得唇部肌肉十分勉强地勾起细细的弧度。此话虽是对那小娃娃说的,他的一双眼却若有若无瞥向距他不过五步的老妇人。老妇人见了他,一抖,满目惊恐。 他又道:“是不是?阿远?” 老妇人往后退了几步,脚一滑,跌倒在雪地里。另有一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老妇人的后头,那人约莫五十来岁,鬓发发白,一身浅蓝色道袍清雅出尘,一把拂尘在手,越发衬得他气质卓绝。他轻叹了一声,将老妇人扶了起来,轻声道:“何必如此。” 临衍观之大惊,此人他却是认得的。凌霄阁前掌门慕容凡,据闻此人天赋卓绝,惊才绝艳,曾在四方成道会上夺得魁首,后死于乘黄之手,众仙家既唾弃而又扼腕。他一个修道之人,怎同这种修为的妖物有了渊源? 小娃娃回过头喊了一声“奶奶”,那人却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了片刻,又笑道:“小公子想要什么东西,小舅舅都能给你找来。无论是天边的月,水边的风,还是……”他低头笑而不语。他身后一个蓝衣服的人闻言,一拱手,道:“是。属下明白。” “除了糖水鸡蛋,小公子还想要什么?”小娃娃被他捏得疼了,想挣扎却又不敢。他嘤嘤地吸了两口鼻涕,怯怯道:“我不要了,小舅舅放我回去吧。” “小舅舅”闻之,笑得更是人畜无害,道:“山下的糖葫芦要不要?还有毛茸茸的小白兔子要不要?”小娃娃不料此“小舅舅”竟同往日不一样,一时分不清此话何意,怯怯不敢说话。他嗤笑了一声,道:“小公子将来可是要继承我族正统的,怎能这般不经事?”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老妇人,老太太被他瞧得面色发白,讷讷不言。 “小舅舅”一番警告完,心满意足,站起身,也望着沉沉夜空,轻声道:“还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他走了两步,回过头,睨着那钻到奶奶怀中嚎啕大哭的孩子。一个执剑之人走上前来,凑到“小舅舅”的耳边说了两句话。“小舅舅”闻之,眨了眨眼,他若有若无瞥了慕容凡一眼。 后者摇了摇头,低声又叹道:“何必如此。” 小娃娃被冷得打了个喷嚏,抽抽搭搭地吸着鼻涕。文姑姑忙一把捂住他的嘴,令其莫要出声。“小舅舅”一挑眉,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对文姑姑道:“我听说前日里又来了个访客?”他阴恻恻一笑,转头却对慕容凡道:“此已是第三波人,若再来一拨人,你这结界怕是支撑不了多久。我对这小侄子倒是怜爱,但……”他将怜爱儿子咬得极为怪异,既非咬牙切齿似的恨意,又非长辈对待晚辈的爱意,倒更像是……一种妒忌。他接着道:“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有他的这身血脉在,无论妖界或是你仙门众人,谁若寻得他的踪迹,必是一番腥风血雨。” 他意有所指,慕容凡不为所动。他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辈虽斩妖除魔,但不伤幼子妇孺,我助你张此结界已是犯了大忌,你莫要……这般咄咄逼人。”他虽如此说,临衍却觉得,眼前这人倒不像是在咄咄逼人。他这是在循循善诱,哄人入局。 “阿远不是常说,若为救天下众生,伤几人性命也无妨么? “我何时这般说过!”慕容凡拂袖而怒,小舅舅观之竟面露喜色,又道:“那许是我记错了。”他一笑,如春雪初融,好看得很:“你要留要杀都无甚所谓,反正你人间的秩序,同我又有何关系?”他此笑太过幸灾乐祸,临衍观之,忽有些毛骨悚然。一旁的小娃娃听了这个“杀”字,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文姑姑忙捂住他的嘴,“小舅舅”一抬手,他一转身,便有侍卫收了剑,他叹了口气,道:“也罢,你的地盘,我还是还是听你的罢。” “小舅舅”回过头,眼看着慕容凡,却是对众侍卫道:“小公子的吃穿住用,一概不能短缺。听明白了么?”众人一拱手,连声应是。他说完,又若有所思朝文姑姑看了一眼。也正是这一眼,文姑姑拔下了头上的簪子,直刺向慕容凡颈间。文姑姑的妖力不弱,慕容凡反手一挡,掌中已被她的簪子扎出了一个血洞,二爷正是在这时,她甚至来不及喊,便已被众侍卫雪一样的长剑贯穿了身体。 乱起之时,小娃娃早被“小舅舅”身侧的一个少女拉到了一边。此少女也身着浅蓝色道袍,然而她一身妖气,美艳妖娆,定不是仙门中人。小娃娃竟似被吓懵了,哭也哭不出来。“小舅舅”接过那女子递上的帕子,擦了擦领口的一滴血。他对着那被血染红了的帕子一皱眉,低声道:“怎的竟冲着阿远去?”这声呢喃实在太过静默,除了那个女子与临衍,再无任何人听到。 那女子一躬身,道:“这尸首待如何处置?” “烧了吧,”“小舅舅”道:“再给小公子找个奶娘。”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其脚步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尤为细碎不可闻。他似是低头说了句什么话,临衍隐约听到了“不肖”两个字,其余的却实在没有听清。 慕容凡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血与雪水混合交融,淌作涓涓细流,在一地莹白中纵横交错。而他却始终不发一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道将行 ,最快更新白露点苍苔最新章节! 与陆轻舟对峙之人身形瘦弱,观之约莫十六岁大小,单眼皮,眉骨生得倒是俊朗,然而下颚太窄,唇色太深,这般女相的下半脸实在有损其威严。他眉头的青雉还没长开,肩膀也还没发育成熟,但这一双眼,淡漠疏离,慵懒无神,仿佛随时随地透着超越其年龄的倦意与戾气。陆轻舟想,此戾气倒是一如往昔。他的指尖已凝了一点青色,右手背着,长袖无风自动,指尖一枚黑色棋子蓄势待发。 他跟前形如少年之人是他的师弟,名唤薛湛。薛湛其人,心思重,心狠,心不静。 此评语也是凌霄阁先长老吴晋延下的。那是薛湛被慕容凡收归门下的第二年,吴晋延降妖归来,在凌霄阁登临台前看众弟子练剑后铁口一断,薛湛的命途自此以后便十分多舛。那时薛湛还是小辈,吴晋延倒同他没甚私仇,只不过众仙家事后回想起吴晋延这一铁口直断之时,多多少少心有余悸,心下叹服,对薛湛其人也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他也着实并非少年。此件内情说来复杂,薛湛于十六岁那年游历江湖险些被九原大巫以邪术炼化,后被其父母救回来的之后,他便再也无法长大。薛湛同陆轻舟并不亲厚,陆轻舟四十岁入门,薛湛那时还只是个二十岁的少年。后凌霄阁被一乘黄大杀四方,几近灭门,门中死伤无数,薛湛的奇迹生还是个意外,也是一个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无端揣测。 有人道他本是慕容凡的外子,慕容凡拼死保了他性命,因此便连他首座徒弟陆轻舟的一一条手臂都未曾保住;又有人道,此乘黄怕是同薛湛有些关联,否则怎的竟昆仑虚血渗三尺,而他却毫发无伤?庆幸有之,揣测有之,然凌霄阁自此后名声一落千丈,却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 薛湛将陆轻舟上下打量了一番。果真不愧“谪仙”之号,他想,无论多久不见,他道还是这副样子,清绝出尘得令人作呕。他暗瞥了一眼清泉边的棋盘,盘中黑白交错,厮杀甚猛烈,想必不是一人闲摆出的局。他若有所指地道:“我上次求师兄的事情,还望师兄再考虑些许。毕竟这乘黄乱世,你我都有一份责,不是么?”他一言既出,陆轻舟迅然出手,一枚黑子却不是冲他而去,而是直袭那黄衣女子的面门。 连翘直觉性一抓,她的整个身躯便被那棋子冲得连连后退了好几大步。见之一凛,电光火石一掌击出,二人灵力对撞,日晷中的茫茫雪原震了震,震得临衍一个不稳,扶着一株大树。此时那皓然白雪上殷红的血,被长剑当胸穿过的老妇人与哭声响天彻底的幼童却又都不见踪迹,临衍心道,此方幻景同桐州实在太过相似,那四方石到底何物,出去后定要向陆前辈讨教清楚。他闻到一股焦糊之味,四下张望,原来崇山之中的齐云观外墙竟瑟瑟坍了,他想起那时在桐州幻境之中,自己也便是正同王旭勇说话的时候,被这坍塌的外墙带到了毕方的面前,便也追上前去,想同那幻境中的慕容凡或者“小舅舅”说上两句话。 慕容凡倒浑然不知其幻境似地,怔立当场,讷讷不言。临衍摇了他半晌无用,又去寻那“小舅舅”,这一寻,“小舅舅”却回过头,笑吟吟看着他,看得他更是毛骨悚然。 “敢问阁下是谁?”他试探性地问道。 “我叫宗晅。”那人说。 临衍大骇,眼见着前方广场之中,缓缓坍塌出了一个巨口,而巨口之中有一股妖气喷涌而出,煞得临衍连连后退,捂着胸口,只觉血气翻涌,耳鸣目眩。这种熟悉的感觉令他似曾相识,那是在小寒山山腰上的时候,乘黄引着犬妖在林间蛰伏未出,而他感觉到了一股奔涌不息的战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一股妖火点染,而自己的嗜杀之念也旋即萦绕在脑中,消散不去。 他曾有过嗜杀之念,那是在天枢门里的时候,季瑶还小,她被一群不知死活的小崽子关到后山禁地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他提着剑将那群小崽子揍得鼻青脸肿。此事没几个人知道,然而临衍自己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剑在他手,他有了一股杀人的渴念。 临衍不知不觉酝起掌中力,五指一并,朝那虚空的巨口中一掌劈了过去。风云雷动,天旋地转,那巨口中透出血的味道,令他颤栗,也令他倍感熟悉。他陡然记起了那个梦,宫殿在云端,瀑布飞流直下,他一身金色,大殿中有一场屠杀。 猛一道惊雷劈过夜空,原来是陆轻舟往日晷中注了一股气。 陆轻舟在溪水边也是方寸大乱。他本想着赶快将薛湛哄走后再同临衍解释幻境之事,却在慌忙之中忘了临衍身负半身妖血,妖气两相对撞与共鸣,他的妖气唤醒了日晷中的残存的乘黄之力,待薛湛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那日晷已再无法隐匿其行踪。 “你这小徒弟竟……修的鬼道?有些意思。”陆轻舟先声夺人,冷眼看着那黄衣服的连翘被他打得连连后退。“你一个长辈竟对小辈动手,当真不知羞耻。”薛湛一边说,也同陆轻舟一来二去虚晃了两招式。 山间飞鸟绝,树影斑驳,溪水朝东,一应如常,薛湛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异样。他装模作忽一收手,一抬下巴,道:“那便告辞。”陆轻舟神色倨傲,不屑送客,薛湛若有所思,忽然,道:“这天,怎的比我来的时候还要热了几分?”他目光如炬,陆轻舟神色一凛,也正当此时,薛湛倏然出手,直取棋盘上的那枚日晷! 陆轻舟反应也快,劈手欲抢却又被薛湛一掌挡开,二人几招过尽,陆轻舟面上再是沉稳,心下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薛湛这一手断虹掌法倒是进展神速,然而更令他冷汗直冒的还是临衍。日晷之中呆久了于魂力有伤,他进去已有了小半柱香的时辰,更何况里头妖气翻涌,不知又会否损其筋脉。 薛湛此时无论如何也看出来了,那日晷中必有隐秘。日晷的秘密他是知道的,此日晷本是慕容凡的东西,他也曾进去待过,窥得了些许先掌门旧事。然而看陆轻舟这紧张的模样,想来日晷里还藏了个有趣玩意,薛湛微微一笑,此笑甚是怪异,冷然若冰,与其一派天真的样貌相去甚远。他一边同陆轻舟过招一边道:“我却不知师兄什么时候开始‘金屋藏娇’。”他此话极不客气,目的正是为了激怒陆轻舟,迫他露出破绽。 “我也不知师弟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修成了市井长舌妇。”陆轻舟嘴上不露怯,手上也是找找不容情。连翘在一旁看着,想帮忙却又被薛湛一眼瞪了回去,二位神仙打架,既是斗狠又心存较劲之意,陆轻舟单手对薛湛,二人掌风过处,莹白的棋子从棋盘一角滑落在地,“啪”地一声,碎成几瓣。 “师兄同山下魅妖相交好,又是几个意思?”魅妖素有淫邪之名,陆轻舟念起二人在门中之时,他技高一筹,薛湛口头不饶人,二人真当斗起来的时候,连慕容凡都束手无策,只得一人一顿鞭子完事。陆轻舟有时也觉得奇特,照说薛湛一个二十几岁的愣头青,自己一把高龄入门,算来都可以做他的爹了,为何二人每每相处之时却又仿佛斗鸡走狗的顽皮少年? “你收了个鬼道徒弟,是因为明知自己修为低下,不足以为人师表么?”此一言,蛇打七寸,终于是令薛湛露了些许怒。他当即沉下脸,道:“师兄你惊才绝艳,却又为何龟缩此一隅,枉顾师门教诲,你这是置师父于何地,至凌霄阁于何地?!” 陆轻舟闻言,缓缓收了手。若说二人有何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痛,便也只有此事了。薛湛自知戳中了他的七寸,然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凌霄阁旧事于他又何不是一种折辱?他亦想起自慕容凡死后,凌霄阁众人惶然如丧家之犬,陆轻舟撂挑子隐居小寒山,自己一个天赋一般修为不齐之人便须得担起此道义,盯着众人冷眼,洗刷门派之辱。一念至此,便也是惶然而恐慌,恐慌却又对陆轻舟越发愤恨。 眼看那日晷竟停在二人手边滚了一滚,连翘眼疾手快,抓起那枚日晷就跑。陆轻舟冷笑一声,右手捏了个诀,往空中一滑,霎时一张平展展地地面就这样塌了下去,连翘还没跑到小院中便已经半个身子陷入了地下,被困在流沙之中动弹不得。 “你怕当真忘了这是谁的地盘。”陆轻舟走到连翘身边,伸出手。连翘冷哼一声,陆轻舟一挑眉,薛湛右手紧紧抓着衣袖,半晌后方才放开,叹了一声,道:“给他。” “可……”此可字没有说完,薛湛便凌空闪了连翘一巴掌。这一巴掌闪得她泪眼汪汪,满脸皆是不甘,陆轻舟在一旁亦看得目瞪口呆,薛湛低声道:“这是你今天第二次忤逆我。我不想再听到第三次。” 连翘泪汪汪地将那枚日晷递给陆轻舟,他一声喟叹,将娇俏的黄衣少女拉了起来。流沙坑旋即又恢复了原样,连翘拍了拍衣袖,一身泥沙,狼狈得陆轻舟都有些于心不忍。薛湛阴沉沉看了连翘半晌,回过头道:“你再是不愿出山,我也还是会过来。我想要的东西从未失过手,师兄莫要忘了。”他顶着一张少年的脸,此话却又混合着少年轻狂与沉沉地狠厉,令人见之怪异。陆轻舟一挑眉,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就是个拖着尾巴在泥塘里打滚的臭乌龟,你硬要把我供在神龛里,也不怕被反咬一口。” 薛湛冷哼一声,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连翘捂着脸跟在后头。待他走到小院拱门处时,陆轻舟却是一叹,对着二人的背影道:“你可知,就你这一番惊世骇俗的心思,若天下有一人闻之,都能教你身败名裂!”薛湛闻之,哈哈轻笑了两声,回过头:“师兄怎舍得教我身败名裂?”他顿了片刻,吸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还是这齐云观的名字起的好,小寒山,齐云观,不知道的人来此一看,便都以为是个清修之地。当真讽刺。” 临衍被一把从日晷拽了出来,天昏地暗,晕头炫目。外间的天色也已经沉了下去,流水清音,山间晚照,美景当头,他却是在无心欣赏。临衍捂着胸口喘了片刻,陆轻舟也是一片心有余悸,二人对视片刻,临衍总算喘上了一口气,道:“多谢前辈相救。” 陆轻舟摆了摆手。“现在下山难免再撞见他,你且在此住下吧,我同东君说一声,想来不要紧。” “……您也认识东君前辈?” 陆轻舟摆了摆手,将临衍引到了客房中。虽说是客房,然而长久没人居住,被褥上尽是霉味。临衍浑然不在意,陆轻舟却有些过意不去,硬将自己的被子塞给他这才心安,临衍全心不在被褥之上,眼见陆轻舟就要走,他忙将其叫住,一抱拳,道:“晚辈在那幻境中窥见了凌霄阁的隐秘旧事,也见了不该见之人,敢问前辈……” 陆轻舟摇了摇头,满心疲惫,道:“明日再说吧。”言罢,径自睡了,留临衍独自思索了一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长风烈烈 桐州城里陡然见了金凤凰,桐州境内大小长官皆受此神物荫庇,紫气东来,四海宁靖,一时连那行将问斩的青灯教余孽也得以喘息片刻,往牢里多住了几天,也算临死之前让人沾一点天恩。 桐州府衙也是三喜临门。一喜为许家小公子许砚之与其二叔乖乖耷拉着脑袋给蒋大人磕头谢罪,此事令蒋弘文心生愉悦;二喜为青灯教余孽见了此凤凰降世的奇观,纷纷大赞天子圣德,于是这闹得满城风雨的青灯教哗变之事,也因此得以平息于萌芽之中。此事令蒋弘文志得意满。 这最后一喜实在太过令人喜不自胜,盖因那在地震中失踪了的庆王赵桓,后来被众府衙齐心协力从一个叫牛头沟的地方给找出来了。庆王殿下是被一个长相奇特的哑巴带回来的,虽他受了些皮外伤,然其受天德眷顾,在一块由三块巨石合围而成的狭小空间里不吃不喝等了四天竟还没有断气,此等意外之事,令蒋弘文心花怒放。蒋大人的心花一放,那许家辱骂府衙之事,许砚之欺瞒父母官之事,便也统统化作了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一顿饭,再没人提及。 季瑶醒了个大早。她梳洗罢,吃了早饭,往后院走了两步,陡然想起那凤凰想必也该回去了,便又往前院折返走去。那被许砚之以一枚金羽毛召来的火凤凰当真骄矜,非站在许家主厅屋顶上不下来,那长尾巴一卷,头一扬,谁去喂食便扑腾出两簇火,令许家上下手忙脚乱。后来还是顾昭恍然大悟,以城外碧溪泉泉眼里的水喂之,它这才肯乖乖下来。 凤凰逗留了两日,水也喝够了,威风也耍够了,一拍翅膀扑腾着往东而去。许砚之对此甚是遗憾,许家众人见状,总算长舒一口气。今日是个难得的晴日,她心情甚好,一则因为早间接了朝华的信,告知师兄无恙,后日便可返回桐州,二则因为洛云川的刑期悬而未决,也即意味着此事尚有转机。她随手拨弄了一把墙角边的兰草叶子,花叶狭长,凝着春的生命力,她浅浅一笑,一抬头,却见明汐气势冲冲也朝这边走来,恰同她狭路相逢。 季瑶想躲,刚挪了两步却被明汐喊住。明汐上下打量了她片刻,道:“我方才接了我师父的信,他说若我们再不回去,众长老可得给我们下惩告书了。大师兄究竟是何一回事,师妹这次能告知我了么?” 临衍之事太过复杂,若三言两语告知明汐,他转述之时又出了岔子,几个小辈可难以担责。更何况朝华姑娘在信中千叮万嘱,此前因后果,定要等二人回去之后再亲自告知怀君长老,若有其余长老问起来,一概能拖则拖,拖不了就丢给怀君处置。季瑶虽讶异,但朝华这般郑重其事,她也只得照办,然而何为“能拖则拖”,于她一个在后山闷了十几年的姑娘来说,却实在是有心无力。明汐见她又在推躲避让,心头有些怒气,将她的去路一拦,道:“师妹每次都这般顾左右而言他,可是诚心想与我为难?” 明汐这气也道发得有几分道理。他在门中被明长老管得如惊弓之鸟,好容易央了个机会同师兄去了趟丰城,谁料这一趟还没走几天,师兄便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师妹强拖到了桐州,这一去,大师兄一个大活人就茫茫十天半个月便忽然没了影。明素青长老雷霆之怒,令其一定要将大师兄带回来。许砚之与季遥一个个葫芦里卖药,唯独他一人被蒙在鼓里,他越想越委屈,越想也越对季瑶心生埋怨——你说你好好呆在后山便是了,怎的前山的事情非要来插一杠子,插也便罢了,还要令我给你背锅挨骂? 季瑶道:“师兄后日就回来,旁的事你也别问了。”她看明汐眉毛一挑,对此答案甚是不满意,忙又补充道:“云川的事情还没解决……”此言一出,她便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洛云川之事不提也罢,一提,明汐更气,只听他哼了一声,将季瑶又打量了片刻,道:“外人之事都是事,门中之事都不是要事。师妹回了一趟桐州,当真是乐不思蜀。” 此“乐不思蜀”却是有些过了。他只知季瑶此行是为私事,然洛云川的刑期一事明汐确实不知。季瑶一听,也气上了头,红了脸道:“随你怎么想。”她转身就要走,明汐一拉她的袖子,一扯,她愤愤盯着他,将明汐看得更是莫名其妙。他又将她打量了一番,语带讥诮,道:“你看你这都穿的什么。” 季瑶确实穿了个寻常女子家的浅绿色长裙,头发一挽,披着纱,确实不甚仙风道骨。明汐眼见季瑶当即红了脸,莫名却也愤愤,心道,你一个天枢门弟子怎的这般不讲究。而他不知道的是,此衣服是许砚之的婶婶刻意为她找来的,那婶婶虽然疯疯癫癫,但对季瑶尤其亲厚,甚至刻意将其已之女的衣服送给季瑶,季瑶受之有愧,没有法子,便只得穿了。她也便只有稍作打扮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总算不那么惹人嫌了些,天枢门的道袍太过飘逸出尘,于她不适合。 然而也便是这句话,仿佛一根尖锐的针,直直戳到了她的心口之上,令她感到原形毕露,尘埃似地低微。她脸一红,死命拉着自己的袖子往回一扯,道:“你给我让开!”她这一言,目中含泪,一脸怒火,令明汐更是莫名其妙。他一收手,哼了一声,道:“……反正师兄也不会看你。” 话一出口,他却被季瑶往背后狠狠推了一把。他怒极回过头,季瑶也自怔怔,似是远不相信自己竟真对同门动了手。明汐怒发冲冠,再是想还手,然而师妹当前,他一个男子也不得同她动手,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便也值得重重哼了一声,一脚踢翻了墙角的花盆。 季瑶怔怔看着他拂袖而去,既怒且怕,想同他理论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此时只恨极了自己竟这般无用,连大师兄的清名都护不得。她抹了一把眼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莫要在外人面前落泪惹人嫌。她低着头,一路越走越快,越想越委屈,一个小厮同她迎面撞了。那人也是一惊,忙退了一步,道:“瑶姑娘可是要找小少爷?少爷在书房,方才也在寻你。”季瑶低着头,声若蚊蝇地道了声谢,一路茫茫然逛到许家书房,人到了门口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并不是寻许砚之来的。 自己是作甚来的? 门开着,里头有两个人。她叹了口气,转过身,却听其中一人道:“此乃云川公子的手书,千真万确。”这人的声音甚是陌生,另一个搭腔的声音季瑶倒是熟,定是许砚之没跑。他顿了半晌,道:“这么来说,他当真已经被……?!” 死一样的沉默之后,许砚之道:“此事,不要让天枢门的人知道。尤其不能让瑶姑娘知道。”季瑶的心下腾起一股不祥之预感,她又想冲进去问个究竟,到底是何事定要让她不能知道,然而她毕竟是客,偷听人家墙角之事已然十分没有排面,再闯主人的书房那就当真是禽兽不如,她心急如焚,进退维谷,那说话之人却恰在此时躬身退出了房门,一抬头,也恰看到了屋檐下呆站着的她。 许砚之一看,心道不好。季瑶怔怔呆立在门口,不知二人的谈话她又听去了多少,他一时心乱如麻,脑中飞快闪过好些念头。谎言只能撑上一时,毕竟不是长久之道。他一念至此,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季瑶,道:“今天早些时候,洛云川给你留了封信。” “……他为何忽然给我留信?” 许砚之不答,只将那信递给她,道:“你看。” 洛云川有一个秘密,二十多年,不可为外人道:他能见着“死”。每有亡魂离开故体,他能见得着,听得见,而每有魂魄即将离开那具身躯,他也能看得见,摸得着。是以他能见着自己姑姑的死,他母亲同哥哥的死。父亲知其异能,叱其为天降扫把星,小小便将他卖给了一个马夫做养子。后来那马夫再一死,他便跟着一群毛都没长齐的男孩子一起被卖到了烟花地里。 然而这还不是最惊悚的。最惊悚之处在于,洛云川在牢里时,迷迷糊糊听了一阵齐齐的脚步声。他本以为是哪个衙役又吃饱了想来揍他一顿,然而此一睁眼,他却看到了一个他从不认识的人。那人对他说,他有九五之愿尚没有达成,甚是遗憾。洛云川觉得此人怕是吃多了,脑子不清醒,却又听他道,当今黎民受苦,朝中腐朽,他作为宗室子弟,尚未尽一份力便死于老天之手,甚是遗憾。洛云川茫茫睁开眼,这才意思到,原来他是一个新鲜鲜才死了的鬼。 那鬼又道,不知下一世自己还能否投胎到帝王之家。他且说且走,洛云川也浑然没在意,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有衙役告诉他,那牛头沟里的庆王殿下被找着了,他这条狗命暂时是被留了下来。 “……这没头没脑的一段,又是何意?” 许砚之斟酌片刻,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季瑶发狠地抓着他的肩膀一阵揉,有路过小厮吓了一跳,皆被许砚之摆手拦了回去。 “你若信我,怎能瞒我!” 季瑶将许砚之晃得颇不要命,许砚之无奈,道:“此为诀别之信。刚牢中给带了话,樊大人未避免青灯教再生事端,于今天早些时候,下令赐洛云川毒酒。” 季瑶一抖,险些没站稳。 “另有一事,我也一并告知与你。庆王殿下早些时候便被找回来了。他现在正在府衙里,同蒋大人议事。” 季瑶又一抖,脊背发毛。 ——倘若真如洛云川所说,庆王赵桓早在那牛头沟里一命归了西,那如今这府衙里头威风八面坐着的那一个,却又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如切如磋 第二天天光方亮的时候,临衍起身洗了把脸,却见陆轻舟已然披了件外套独自在院中对琴沉思。此琴浑然古意,琴身绘有盈盈翠竹之意向,琴弦上蒙了一层灰,想来许久不曾有人用过。临衍看的好奇,陆轻舟抬眼见他,对他招了招手:“这是你师父的东西,我琴技不好,你拿回去也好。” 临衍满心诧异,还没来得及张口拒绝,却又听他道:“你师父将你托付给怀君而非我,想来有他的道理。我这门中乱糟糟的事情千头万绪,再把你扯进来,那他当真能入我的梦把我臭骂一顿。”他言罢,苦笑一声,道:“料你也睡不着。问吧,我尽量坦诚相告。” 凌霄阁掌门慕容凡同宗晅交好,此事唯有进过日晷幻境中之人才晓得。二人不知以何作交换,宗晅赠了慕容凡一只乘黄幼崽,慕容凡不知回赠了何物,二人一仙一妖,忘年之交,这期间慕容凡帮宗晅做了多少事,宗晅又为凌霄阁做了多少事,即便连陆轻舟都不得而知。那是一个月圆之夜,也恰是初夏时,蝉鸣声还没来得及响彻昆仑虚。陆轻舟像往日日一样提着剑在门中巡视,这是他当上首座弟子后才养成的习惯,门里小崽子们有时粗心,若是谁忘了锁门或丢了些许小玩意,又会惹出些许不快。当他巡完了丹室,正准备回房睡觉的时候,他陡然看到了火光。陆轻舟本以为此乃丹炉中的火星字点燃了些许窗帘,他原路折返,推开丹室大门的时候,恰逢乘黄破开封印而出。 其师慕容凡躺在熊熊燃烧的丹炉旁边,奄奄一息;而那枚日晷也被他紧紧抓在手中。陆轻舟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此小小的日晷竟可以藏下这般惊天之秘。他忙喊了众弟子,众人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那乘黄逼到山门广场上,也正是这时,一方皎皎圆月如圆盘一般,由云霾中透出了光。 陆轻舟从未见过这般皎洁的明月。明月皓雪,苍茫天地,尽是寒白。也正是这个时候,乘黄发了狂,将围逼它的弟子以其幽蓝之冥火烧成了灰。陆轻舟被他扯下了半条手臂,疼得晕了过去,而当他再醒来的时候,昆仑虚便只剩了一地残躯,血流成河,而他的师父慕容凡拼死给了拿乘黄一剑,自己也倒在了乘黄凉了的尸体旁边。 血渗地下三尺,白骨成泥,不是妄语。 “我师父固然争强好胜,但这般丧心病狂之事,我却是万万不敢想见。”陆轻舟拨了两声琴弦,琴音如水,孤冷凉彻。他接着道:“我本想仙门之中至少该比官场上要干净些,却原来这一个个为权为利为名之人,从古自今,在红尘或是不在红尘之中,都是一样的。” 临衍无言,接过陆轻舟手里的琴,轻轻拨弄了两声。此琴音甚是清雅高洁,当真投其师的喜好,而若其师在世,想必对陆轻舟这宁弃门派传承也不愿助纣为虐的这一份坚持,当也深以为然。也不知那时候宗晅大军压境,各仙家人心惶惶,他留了一幅字便只身向虎山行去,是否也是这样的一种坚持? “此日晷乃凌霄阁覆灭后我以非常手段求来,此幻境之事,想必乃先师同宗晅交好之时的真事。我初时不觉,越看越发觉得痛心疾首,若先师当真眼睁睁看着宗晅残害妇孺幼子,无论此子是妖是人,我都无法……再将其视作我的师父。”陆轻舟低头苦笑,临衍心道,即便如此,你却还是将此处命名为齐云观。那薛湛这倒说对了,小寒山,齐云观,是为悼念,是为赎罪,是念念不敢忘,也是对这份教诲之恩德的难以割舍。 二人相顾沉默,鸟鸣声清脆悦耳。临衍思索片刻,道:“然晚辈有一事不明。此幻境中的那个小孩子为何要叫宗晅‘小舅舅’?他又是谁?”他本想同陆轻舟说一说他那不明所以的梦,然而看陆轻舟此时闷闷不乐,若有若思,他便也想着,且先将重要之事问了,此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待今后有机会再来讨教也罢。 陆轻舟一叹,道:“此事我也暗查过。宗晅这妖王之位是他以铁腕手段夺来的。那小娃娃本是妖界皇室正统,唤作‘琅琊’,但他皇室遗孤,如何被宗晅绑到了人间,为何又交给了先师,此件曲折,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透。” 临衍想到梦里的那一句“乱臣贼子”,心下一窒,忙问道:“那后来呢?他可还活着?” “死了。”陆轻舟答得十分干脆,此声敲在临衍心头,敲出了一片空落落的茫然与侥幸,也敲出了更多的惶惑与千头万绪。陆轻舟见其神色古怪,一皱眉,道:“就在你看到那副幻境之后的两年,琅琊被妖界派出的十二死士迎了回去,拥立为新王,同宗晅激战两月后被人吊死在了妖界王城中。此事众目睽睽,人尽皆知,绝无半分作假之可能。” “前辈可知是何人所为?” 陆轻舟一叹,道:“这我确实不知道。不过他一死,王党作鸟兽散,宗晅大胜,这具体是谁动的手,又有何要紧呢?”他又道:“这孩子也是可怜,他被拥立为王的时候也不过八岁,一个八岁的孩童,懂什么帝王铁血?不过是被人赶鸭子上架,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自古谁又不是如此呢?临衍思索片刻,问道:“……那前辈可知我的这一身妖血,却又是个什么渊源?” 陆轻舟道:“知道。”他一顿,话锋一转,却又道:“但这事不该我说,你回去问沐夫人,想必事已至此,她不会瞒你。”临衍闻之,神色落寞,令陆轻舟见之心疼。他站起身,走回书房,天色蒙亮,溪水潺湲,远处的山峦如嶂,层层叠叠,尽是未知与惶惑。临衍又想起了后山上的那片湖,碧湖如镜,沉静而开阔,令他念之宽慰。陆轻舟自房中给他带了一封信与一个白玉葫芦,此葫芦甚是精致,白玉温润,触手却有些凉。 他道:“此信交与怀君。此白玉葫芦……也是他的东西。他将之赠与了你师父,你师父又转赠给我,现在遇到了你,你也一道拿去吧。”临衍心下千头万绪,双手接过那葫芦,却又觉得此葫芦力俞千金,沉沉地尽是一片拳拳之心。他退了半步,郑重其事地朝陆轻舟一俯身,道:“前辈助我解了心头之困,又以先师之物赠我,晚辈愚钝,无以为报,此大恩大德,必铭记在心。”言罢,又鞠一躬。 陆轻舟坦然受了,回了一礼,又道:“不必客气。东君同我比邻而居,他想方设法让你来我处,想必也是料想你我渊源,你回去还需谢他。”临衍一惊,又一想,凤承澜将其千方百计带来小寒山上,细想来也确实并非巧合。一念至此,更怀感念。曦光已然破开了云霾,翠绿色山头上一层铺金盖银,璀璨高华,竟可同岐山日升盛景相媲美。 此番下山不过月余,细想起来,门中旧事竟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临衍行了两步,忽又一回头,道:“还有一事,我险些忘了同前辈说。”他将桐州幻境之事简要说了,又补充道:“那物同此物像极,他们叫它‘四方石’,慕容掌门称其为日晷。无论如何,我在四方石中窥见了自己的记忆,在日晷之中却是见的慕容掌门的记忆,不知就这东西,前辈可有甚头绪?” 陆轻舟闻言,也自诧异,道:“此物我每每进去,来来回回看到的都是这件事,断没有见到过我自己的记忆。我虽同师弟不合,想来他也同我一样,所以才将此物留给了我。至于你方才所说此物的来历……”他略一沉吟,引着临衍往书房里走,边走边道:“我闲来无事确实查过,此物在《四海志》中没有记载,倒是在一些野史逸闻中留了些许痕迹。”他翻开一本薄薄的册子,此册子上龙飞凤舞,字迹张狂潦草,旁人分辨不清。 “这是你师父的字。”陆轻舟一咳,临衍暗瞥了一眼,原来师父的一笔公文写得板正端方,与其好友的信件却也是这般龙飞凤舞,不拘一格。陆轻舟从一堆故纸中翻出了一张,扫了两眼,又将其递给临衍,道:“此为你师父同我闲来的猜测,是真是假还不好说。我猜此物或许来自古商朝,或者更古老些,甚至来自上古神界也说不定。若不是东君恰好住我隔壁,我也定要以为神界之说为江湖讹传。总之,此日晷内自成一个空间,此空间内时间流逝较外界更慢,凡人呆的久了魂力有损,此事,却让我们追到了一个人。” 他顺着那笔走龙蛇的一行草书往下指,临衍的目光顺着陆轻舟的指尖往下。当真潦草,或许是酒醉之时信手而书也说不定,陆轻舟的手最终停在了最后的一行,敲了敲道:“温冶。昔年神界帝师。据闻此人有一绝技,得以畅行六界,或者聚水成冰,凝出一方时空。然这些传言真真假假,可信不可信,我也就辩不明了。” 临衍闻此名,心下腾起一股难言的怪异。他皱了皱眉,道:“此事想必东君前辈该晓得?”陆轻舟又一咳,心道,想必是晓得的。他确实曾拿了此名字去问东君,东君当即就翻了脸,且勒令其不得进入桃花溪方圆五里,其言辞之果决,之愤愤,毫不顾忌街坊情面,令陆轻舟也颇为火大。 他事后一想,此事还需徐图,是以若非临衍提醒,他都险些忘了。 陆轻舟同临衍又草草聊了几句,直到日头东升,华光普照此一方清幽道观的时候,临衍方才依依作别。他临行前又朝陆轻舟行了个礼,顺着石台阶往下走不了几步,想了想,又回过头,道:“关于慕容掌门的旧事,晚辈不才,还有另一方看法。”他见陆轻舟并不曾打断,便也接着道:“前辈说慕容掌门见妇孺被戕害而不救,是为不义。晚辈曾在桐州四方石中看到了许多他人的记忆,我猜,若此物当真同那四方石系出同源,那么呈现在这里的记忆,想必是慕容掌门生前最为痛心疾首的一段。此事循环往复,来来回回,想必于慕容掌门来说,也是悔之愧之。晚辈妄自揣测,还望陆前辈莫要见怪。” 陆轻舟将他打量了一番。眉眼清俊,气质温润,板正是板正了些,少年人的赤忱倒也还没丢,当真好苗子。他当风而立,笑道:“你道我是因为看到了师父的不义之举,所以才觉得痛心疾首?” 临衍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陆轻舟长叹一声,看着冉冉东升的旭日与日头里一派轻软的青山秀水,道:“杀一人,救十人是罪么?杀一人,救百人,是罪么?”他看临衍,轻声道:“罪不在大小,在其心。当一个人目睹着妇孺流血而没有恻隐之心,黎民饥寒而无念无痛的时候,这就是罪。圣贤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要正其心,正其心要诚其意,何谓诚其意?愚以为,所谓格物,除了明白这世界上的诸多道理外,”陆轻舟指了指临衍的心口,道:“这颗心,断不能冷。一冷,则与禽兽无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入局 季瑶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她只觉自己神魂分离,身体趋势着不属于自己的一个部分在一座雕梁画栋的花园里左突右进,找不到去路和来路。那时她在玲珑居的时候也是如此,她一个乡下丫头从没见过这般高高的柱子与假山秀水,一时找不到路,被玲珑居管事的嬷嬷找到后狠狠打了好几个耳光。 她迷迷糊糊沿左侧走,一路尽是光怪迷离,尽是声色犬马,尽是不属于她的人间富贵。她后来莫名被沐芳夫人收到了天枢门,门中常年湿润,郁郁葱葱,不似凡间富贵,却也从未让她觉得宾至如归。她在后山的时候觉得一方碧湖,一间木屋与一盏孤零零的牌位便是家了,然而另一个部分——那本该明艳的一个部分,本该属于红尘,芳华与少女心事的一个部分,即便被终年清雅的道袍遮了,却依然灼灼地烙着她心口疼。 她一直不知道那是何物,直到她见了许砚之,神采奕奕,自由洒脱,春风得意马蹄疾。这边是那被天枢门埋了的一个部分,她想,那曾在芍药姑娘身上的,云川公子身上的,若非这块该死的胎记,她本该也有的一个部分,一块朱砂。季瑶闻到一股厨房的油烟味,心下稍安,打开门便往灶台边上一缩。 那时候她在玲珑居里作洒扫丫鬟,被嬷嬷打得狠了便也是这般藏到灶台边上。芍药姑娘虽不说,她也曾藏到灶台与墙壁的缝隙里躲过一顿打,季瑶有时候觉得,相比天枢门的华灯千丈,或许这灶台边上的一丝空隙于她来说更像是家。她将头埋到膝盖里,喘了好长时间放才想起来,原来洛云川已经死了。 他死的时候,想必同芍药姑娘一样,也是孤零零一人,很是凄凉。 而当许砚之好容易找到她的时候,季瑶缩在墙角发呆。许砚之寻了好一会儿方才见了她,她的一身湖绿色长裙早被揉成了一团抹布,而她一脸灰,一脸狼藉之相,许砚之心觉哭笑不得,这怎是天枢门弟子该有的样子?他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季瑶往墙角里一缩,他一惊,退了两步,又小心翼翼挪了挪。 那封怪信正被她死死捏在手中。此信他已反复看过无数遍,洛云川的字甚是端正,那是他自小凿壁偷光,发奋夜读练出来的。他有一腔入仕的弘愿,此愿在玲珑居里没人信,连季瑶都不信,想来芍药是信的。一念至此,她又心头郁郁,想,云川这一去,世间怕是再没人容得下她的一腔蛰伏的明艳了。她又抹了一把脸,一张瓷白的脸上横七竖八,尽是灶台灰。许砚之见之不忍,从怀中掏了一方帕子。 季瑶初时不觉,此丝帕上的香气是竹香。她低声谢过,此丝帕洁白,她一时舍不得用。许砚之哭笑不得,道:“你要么用袖子,要么用帕子,总不能用我的袖子吧?”季瑶闻言,又将头埋地更低。 许砚之这才意识到,此话对寻常姑娘来说已是轻佻了些,更何况季瑶天枢门弟子,想必自小熟读圣贤书,自己这逍遥场上说话的习惯在她跟前一抖,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些许惭愧。许砚之揉了揉鼻子,道:“你快起来吧,厨子做了饭,先吃先饱,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季瑶点了点头,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脸擦了干净。她的胎记也随这帕子来回擦的功夫越发明显,许砚之默然看了她半晌,突然想起了此间渊源。 其实也没甚渊源。他那时候被几个少年纨绔拽着往玲珑居跑,他嫌人家欢场上的气味太甜,便一个人猫着腰跑往人家后院里玩。也正是在这样一个灶台同墙壁的空隙里,他见了个瘦弱如猫一样的,脸上生了一块胎记的姑娘。他那时候不懂事,姑娘让他别说话,他便舔着脸问人家姑娘一个人在这里作甚,后来二人说话的声音太大,引来了玲珑居的嬷嬷,他被一群纨绔哄笑着簇拥着离去,那姑娘想来却是吃了一顿打。 那时候许砚之十六岁,含着金钥匙出生,从不懂人间疾苦。他一念至此,心下涌出一股奇异的愧疚,原来自己当年竟这般混蛋,而原来当年猫一样的姑娘,此时成了天枢门手握诛妖长剑的侠女。他说不清自己作何感想,只觉得自己这几年来一头声色犬马,一头觥筹交错,而厉害的人早走到了他的前头,这令他既敬佩而又心下生愧。他顶着季瑶看了半晌,咳了一声,侧过脸。 季瑶这才想起来,自己费心藏起来的一块疤怕是被此人看光了。她觉得出离地羞愧,心头如被针扎了一样地疼,原来藏了那许久,这一方明艳却还是丑陋而惹人嫌恶的。她手忙脚乱,胡乱擦了一把脸,站起身对许砚之道:“多谢小公子仗义相助,云川那边我自己想办法就好,不劳公子费心。” ——你一个外地人,谁都不认识,想什么办法?许砚之狐疑一挑眉,见其神色慌乱,他便也跟着慌乱了起来。难道这姑娘还记着当年的仇? 季瑶半遮着脸,深吸一口气,道:“云川的后……”她实在说不出后事二字。她觉得洛云川本当应活着,他留给自己的那一封信,墨迹未干,字迹端正,怎会出自死人之手?信末尾是一行蝇头小子,道,我此生遗憾甚多,虽同你不甚亲厚,但你能来看我,我很感激。此秘密就权当饯别之礼,日后瑶姑娘且好好活。你较我更幸运。 此一句,扎得季瑶心头更疼。她愣了半晌,道:“我想去送他一程。”许砚之还没说话,她又忙道:“就在府衙外头远远地看着就好,他若是魂归,定能瞧见我。”言罢,也不等许砚之开口,径自一推门跑了出去。 天色当真晴好,此艳艳的日头,想必没有鬼魂现身。季瑶一路跑到府衙,气喘吁吁,午饭的炊烟还没有燃起来,炒肉的香味却已在小巷子中悬置不散,也不知是谁家如此幸运,能有肉吃。季瑶远远看着府衙巍峨的屋顶,再远些的地方是碧空如洗,层云白透,白而高洁。她想,出来的时候怎也不带些酒,若能远远酹一壶酒,也当安慰些许。 她双掌合十,闭起眼。待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掌上一朵娇弱而剔透的冰晶已被她缓缓托到了半空中。冰晶折射出璀璨的日光,她一挥手,那冰晶便与洛云川留下的那封信一起化作了纸鹤。纸鹤越飞越远,一路朝东,最终消失在了朗朗日头之下。 此时的府衙中已蒸起了些许热意。蒋弘文束手站在门口朝外头张望,里间的黄花梨木桌子后头坐着的是樊仲勋。他展平了一张纸,以毛笔沾了墨,寻思片刻,写下两个字,“有禀”。他的身后还站了一个人,那人五官很平,然而气质卓然,双眼皮,鼻子有些塌,嘴唇抿得很紧。也正是这样一个人,一身月白色绸衫,领口上压的滚边是龙腾之象。他的金冠上一束流苏垂了下来,垂在胸前,胸前也纹了一条龙。他往樊仲勋跟前的纸上敲了敲,樊仲勋忙半起身,一拱手,道:“殿下。” 他笑起来的时候倒十分亲和,令人忘之亲切,丝毫没有王室骄矜。他一摆手,令樊仲勋坐下,又背着手,砸了咂嘴,望着外头晴朗的天色喃喃道:“凤凰,凤凰,有凤来仪。你说本王这请安奏本应该怎么写?” 樊仲勋的额头上沁出些冷汗。此主不好伺候,他想,虽然他并非此人心腹,然而他从牛头沟回来后喜笑颜开,甚至对桐州大小地方官皆论功行赏的举动,非但没有令樊仲勋长舒一口气,反倒令他更是惶恐。此主不好伺候。 “殿下受老天庇荫,大难不死,又有神鸟来朝,此等神迹……” “大胆,”他笑道:“这世上除了我父皇,谁都不可用此‘来朝’二字,樊大人这话,本王且当说笑。”他拍了拍樊仲勋的肩,樊仲勋被他这一拍,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人便是当朝天子第十二子,庆王赵桓。 也正在这个时候,府衙中一个广袖腰封,眉如刀裁,头戴金冠的黑袍之人提着一盏引魂灯,将洛云川的魂火收入了灯里。他的嘴唇惨白没有血色,身量极高,而最令人诧异之处尚不是他这随时随地都板着一张脸的冷漠之态,而是他的一双眼睛。他的眼睛一黑一金,金色的那只眼睛如琉璃珠一般明丽,令人见之惊叹,也见之生惧。 “大人。”他身后的人半跪在地,奉上一把短匕首。 那人默然接过,往自己的手臂上一划。血珠沁了出来,滴在地牢发了霉的地板上,引魂灯受此血气感召,嗡鸣之声大作。他敲了敲灯壁,引魂灯又安静了些许,他将灯举到自己跟前,问道:“洛云川,你可愿成为鬼差?” 引魂灯不答。 他低叹了一口气,道:“你再想想吧。”言罢,提着那盏灯,缓步走出长长的甬道。此一路走去,铁栅栏背后的囚徒们仿佛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连府衙门口守着的两个衙役也仿佛看不见他似的,各自在艳阳中打盹。 他以手背遮了阳光,一眯眼,回过头道:“城外王墓可有修好?” “今早已经办妥,大人放心。” “那守墓人呢?” “被九殿下的司命剑伤了魂,已经归去了。” 那人一抬头,叹了口气,道:“九殿下可有消息?” “殿下说,她会在近期寻个日子回一趟鬼蜮,请大人放心。”他身后的侍卫以银面具遮了半边脸,看不清表情。黑衣之人又叹了口气,道:“也罢,回去吧。你让她早些回来,莫待太久。”他长袖一挥,艳阳之中莫名腾起了一股冷意。 此人为现任鬼帝,名唤白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上架感言 某天长夜漫漫,作者君一拍大腿,忽然想起来,这所谓上架感言,不意味着我又可以借着谈的名bb一波了吗? 相对于写故事本身,我好像更喜欢谈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孤独,永生,engage,入世与君子之道的故事。起初构思它的时候,它只是一个“搞了禁欲系小狼狗”的yy,然后作者君毕业,再入学,再毕业,在这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阅历增长之中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自由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就留给故事慢慢探索好了~关于这个故事本身,作者君有几点唠叨: 关于写法。 我始终认为严肃文学同网络文学不应该有十分清晰的分野,而谈及文学谈及手法,手法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有趣的游戏。这个故事是一个圆环形结构的拼字游戏,主要矛盾在中段,前端矛盾是坑,后期矛盾是坑,但请相信每一个坑都有一块石头来填平它,也请相信随着故事的深入,愉悦值会逐渐提高。我有此自信,因为当存稿积攒到四十万字的时候,开篇二十万的小冷盘就已经具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关于爱情。 本篇女主角“不洁”,男主角“不洁”,二人狼狈为奸臭味相投,没有一生一世没有金手指式的上天注定,一丢丢执念,一丢丢妥协,加上自主选择,这是我能想象到爱情最浪漫的样子。不是“为你背弃全世界”,而是在世界运行之中我选择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 我讨厌一切关于“洁”的叙述,讨厌言情里的“爱情中心叙事”,该叙事压缩了男女主角的人生全貌,而所谓“一生一世”的叙事执念背后是人生的单薄。单薄的人生谈个屁的爱情。 即便在所谓“大女主叙事”中,女主角纵使再有权有力,也无法触碰关于“忠诚”与“洁”的痛点;同理,“爱情的中心叙事”也将男主异化成了一个极具雄性特质的符号,或霸气或有钱有权,即便温文尔雅也不能露出半分怯懦与犹豫之态——即便这种犹豫根植于人性。 这也是我构思这个故事的初衷之一:男主是一个鲜活的人。他闷骚,骄矜,从小受传统教育而板正端方,板正端方之外也有着年轻人固有的迷茫;女主乘奔御风行事无所顾忌,节操值为零贞操值为负,即便这样,他们也接受且尊重了彼此至为“不洁不正”的一面。 “我不赞同你的价值观与行为方式。我爱你,但在理性意义上我有所保留。” “即便有所保留,但我依然全身心地爱你。” ——这也是我能想象到爱情最为浪漫的样子。 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一个作者所能够获得的最大嘉奖是读者的认同。欢迎留言讨论剧情,评述人物,谈论写法。除了剧透之外,作者君喜欢谈论一切和故事相关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六十二章 观沧海 九殿下确是在桃花溪边乐不思蜀。临衍一路赶到东君居处的时候,朝华正拿了一簇桃花在指尖上,右手冻一束冰,将那桃花一个个抛上空中,右手再以冰箭迅速将其射穿,这半左右交替,玩的不亦乐乎。见他来,朝华嘴角一勾,凝了一朵沾了寒气的冰桃花便往临衍面门上袭去。他一接,另一朵桃花旋即而至,临衍哭笑不得,反手接了,这才意识到,此冰箭之力竟较她平日的力量弱了许多。 “你的法力怎的……?” “东君暂且替我封起来了。”她一蹦一跳跑到临衍跟前,扬起下巴,嫣然笑道:“他说我一身神力带着跑实在太过惹人注意,若再有人惦记,我们怕便都要遇见危险。我方才在练力道。”她没有同临衍说的是,东君渡魂之后曾郑重其事对她说,她流连人间每多一天,其力量便每多消逝一分。若是不想长睡不复醒,此神力还需得攒着些用。 临衍闻言,初时不觉,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却已雀跃着进了茅屋——何谓“我们”?此人还要跟自己多久?也罢,他叹了口气,穿过桃溪上的浮桥,只见凤承澜与凤绥正在茅屋切磋武学,凤弈站在一边抱着手嗑着瓜子,时不时指导两句,其语气十分欠奉。朝华同东君不知说了句什么,东君回过头,他渡魂的这一张脸,当真是……黑。临衍想,怎世上还有这般黑的人,仿佛在太阳下烤了三百年没见月光似的。除此外眉目倒还算清秀,笑起来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身量不高,力气却大,且见之比上一具身体健壮许多。临衍表情尴尬,东君嘴角一抽,凤弈也回过头,见其表情,扶着东君的肩哈哈大笑。 “你看我就说你这张脸……” “……闭嘴。” 临衍耳观鼻鼻观心,对众人之奇特表情视而不见,朝东君的方向郑重地一拜,道:“多谢前辈相救,此恩晚辈没齿难忘。” 东君还没搭话,凤弈便在一旁摇着扇子嬉笑道:“我也给了你一捧含着凤凰泪的甘泉水,你怎不谢我?”临衍见其眉心一点红,妖而不魅,恬不知耻,心道,你怎不提将我一剑穿胸的事?话虽如此,他也确向凤弈道了声谢,然此谢就较为勉强,凤弈一挑眉,东君横了他一眼,道:“既回来了,厨房里还有一条鱼,你且去做熟。我们等着吃饭。” 朝华牵起临衍就往厨房走。临衍回过头,只见东君千真万确转身就走,凤弈不以为意,笑嘻嘻跟在他后头,颇像一条哈巴狗。怎的自己在小寒山上多呆了几天,这几尊大神竟完全没有吃饭么? 待临衍将一条草草蒸了的肥鱼端上桌的时候,他远远看着几个毫无威严的上神抢作一团,心道,怎的不把你们几个给活活饿死。他叹了口气,又就着东君那草盛豆苗稀的菜园子里鼓捣出了两个菜,此一番折腾,天边已见了薄薄霞光。凤弈吃饱喝足,神色餍足,支使凤承澜将东君珍藏的一罐琼浆挖出来给大家开开眼,东君忙一拦,凤弈将他由身后抱了个满怀,道:“快去快去,日神亲手埋的酒,我等凡夫俗子就等这一次。” 朝华一咳,凤弈挑眉看了一眼临衍,收敛了些许。临衍满腹狐疑,方一坐下,凤绥便给他推了一碗饭。“快吃吧,不然没菜了。”凤绥低垂着头,声若蚊蝇,令临衍实在不甚习惯。他还是对茶棚里那个一脸阴鸷的少年更为熟稔。他道了声谢,斯文地扒了两口饭,凤承澜提着两大个酒坛子摇摇晃晃向众人走来,道:“我们现在就喝?不如等天黑如何?” 凤弈将那酒坛子一把抢了过来,道:“哪里来的‘们’,此神物只有我同日神独享,你们哪来的哪呆着去。”言罢又十分骄矜地一摇扇子,指着一桌狼藉道:“今天轮到谁洗碗?”临衍目瞪口呆,凤绥一言不发,凤承澜满脸猪肝色,二人愤愤收了碗筷,朝华咳了一声,道:“人家好歹也是你侄子,哪有你这样做族长的……?”她还没有说完,凤弈笑嘻嘻对东君道:“我听闻你这房子后面有一条河,河水清可见底,还有芦苇花漂在岸边,甚是清雅。不如我们拿着这酒,一道去泛舟湖上可好?”言罢,又骄矜地瞥了临衍一眼,道:“九殿下带她的小情人,我带你。” “……我不是……”临衍方一开口,更感奇异——什么叫“我带你”?谁带谁? 东君懒得理他,手托下巴默然不言。朝华见之,站起身道:“我们过两日回桐州,这一场游玩,权作告别可好?”东君听此言,方才懒洋洋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半晌道:“这就走了?何时再来?” 朝华嫣然一笑,抓着临衍的手往厨房走。一路不答,一路桃花开得过早,一路靡香,翻滚沉浮,萦绕不知归处。临衍被她抓着手,挣也不是,牵也不是,只得木然随她。 待到月上中天,临衍昏昏沉沉,将醒未醒,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其吵了个天翻地覆。他随意披了件外套,只见东君站在外头,黝黑的脸好容易挤出几分笑意,道:“喝酒,吹风,泛舟湖上,走不走?” 怎能不去?临衍接过他递来的酒坛子,随他一路在山路间穿行。月凉如水,微茫见星,天地具澄澈,他长吸了一口此山间晚风,只觉天地袖手,也便是如此。东君走到乐处,也自顾自歌道:“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这是一首送别之诗,临衍听之,又想到朝华同他说过一句“我可生也可死,故国远在天的另一头,我可知生,可知死,逍遥天地,畅行无碍。”那似是在桐州城,他喝多了,问了她一句什么话,她这般答道。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他问她何时再来看她,为何朝华笑而不答? 待他上了船,这才发现原来朝华与凤弈早恭候二人多时。此舟不大,一个草棚子下面支了个木桌子,凤弈一身明黄衣衫,金贵而傲气,站在船头如一只夺目的凤凰,朝华一身黑衣,一支金钗随意挽了长发,如他初见她时一般的打扮。东君率先登船,临衍紧随其后,凤弈轻哼一声,抬手唤了一股凉风,小船便承着四人,稳稳往河中飘去。 星辰浮在头顶的百里之外,湖面波光粼粼,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共澄鲜。河面很宽,两岸的芦苇迎风招摇,素月分辉,天河共影。东君平躺在船上,朝华与临衍坐在一边,她手持一个白玉杯,同船头的凤弈遥遥示意,又转过头,对临衍嫣然道:“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生辰的时候许了两个愿望。一远世清平,二愿身强健。” 船头的凤弈听了噗嗤一笑,道:“九殿下一把年纪,还搞这些虚头巴脑,还要不要脸?”朝华一挑眉,东君便也跟着帮腔道:“你九殿下不会数数,你别欺负她。”朝华不理他们,径自将那杯酒喝了。 她轻声道:“就这两个愿望。”临衍心头一紧,道:“那……我再给你添一个?” 朝华诧异。临衍郑重其事给她斟了一杯酒,道:“三愿你我心愿得偿。你能乘奔御风,扶摇直上九万里,而我,无愧天,无愧地,无愧这一身浩然之气。”言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船头凤弈脚下一滑,扬起一阵水花。朝华怔怔看着临衍,既欢喜而又惧怕。他始终一针见血,这般懂她,懂他自己。风太急了些,而水影下嶙峋的怪石清晰可见。凤弈见她讷讷不眼,远远想她投了一个石子。那小石子被临衍稳稳接了,凤弈一挑眉,还想再扔。朝华回过头,似笑非笑,道:“凤弈,你此举,放在九重天叫做谋逆。” 凤弈浑不在意,道:“在这里,叫‘九殿下是不是被风吹傻了,怎不说话’。” 朝华嫣然一笑,趁其不备,拘一抔水就往凤弈身上撒去。凤凰最是珍惜羽毛,半点沾不得此凉物,凤弈惊叫着避开,那抔水洒了东君一裤腿,他还没来得及抗议,朝华便操起酒杯往那只骄矜凤凰脸上丢去。凤弈阴恻恻一笑,指尖一簇火苗也往朝华处丢,二人越是胡闹越是来劲,临衍东君被殃及池鱼,纷纷俯下身。当第二簇火苗险些将船尾木板点着的时候,东君忍无可忍,道:“要么你们滚,要么我滚!”二人这才悻悻罢休。 四人又饮了片刻,朝华已有些晕,便指着天顶上微芒不见的星辰道:“此人间看不见天河,甚是遗憾。” “天河是什么?”临衍这话问得太不是时候。天河乃万魂归宁之所,东君瞪了他一眼,对凤弈道:“前头有个小岛,你将我放下去。” “作甚?小解?” 东君闻之,阴恻恻一笑,道:“你若再说一句话……” 一阵冷风将小船刮得摇了摇。船靠岸边,东君一马当先,提着临衍就往岛中走去。此湖心岛方圆不过百来步,临衍被他扯得莫名其妙。待凤弈二人的声音终于听不见了,东君这才长舒一口气,引他往岛中心走去。岛上生满了芦苇,二人越往里走,临衍越能感觉到灵力流转,清绝之力非凡。 “前辈这是……?” “闭嘴。”临衍依言默然,心道,怎的这脾气来得毫无征兆? 待东君好容易停在一处空地边,临衍这才瞧见,原来空地上有一座石台,石台上的铭文太过古老,他从未见过。更为令他惊奇的是,石台上躺着一柄剑。此剑剑身不算宽,通体莹白,非金非玉,剑刃处的流光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二人的影子。此虽不知哪朝遗物,一看便知不是凡品,东君走上前,手一碰到那剑,剑身嗡鸣之声大作。他将其拿起来端详了片刻,往临衍处一丢,道:“接着。” 临衍甚是诧异。东君看着漫天星辰,背着手,淡淡道:“送你了。” “此等贵重之物,晚辈怎能……” “不要就丢河里去。” 此一言,令临衍哑口无言。他想了半天,实在不知他这脾气到底来自何处,辗转迂回,便只能想到这把剑上。或许他看在朝华的面子上将此剑送他,心头却又实在不愿,一念至此,临衍只得道:“谢过前辈。”一面想着回头同朝华说清楚,他即便没了配剑,也断不需如此。否则岂不是真成了她的小白脸。 东君见其面色古怪,一挑眉,道:“这剑叫沧海。” 临衍点了点头。 “……此为昔年我师父的佩剑。” 临衍一惊。东君轻叹了一声,一抚袖间露水,道:“我将此物给你,并非看了谁的面子。”他接过临衍手中的佩剑,细细摩挲,轻声道:“平心而论,我也没有权力处置这剑。我同他只有半师之谊,然而他将此剑借给我的时候,原也指着我匡扶皇室。只可惜世殊时异,他的一番苦心,在我这浪荡之人身上倒浪费得一干二净。”东君低头苦笑道:“我八百年不知生,不知死,也自不知道何谓身前身后名。但他总说,人活着,总得留下些东西,我神力衰微,留不下什么东西,此物……你便拿去匡扶你所谓的正义吧。” 临衍闻之,自知推脱才是不敬,双手接了剑,遂恭恭敬敬朝东君一躬身,道:“多谢前辈。” “若有一天我身死魂灭,你还活着,需得将此剑交与朝华。” 临衍一字一顿,郑重道:“好。晚辈定然守诺。” 东君说罢,一拂袖,遥望漫天繁星,不言不语。半晌,他忽然道:“你说这生死到底是何物?为何世人想尽了办法地跳脱轮回,祈愿万寿无疆?我估摸着自己这魂火还能撑个五百年不散,然而五百年啊……漫漫无边,望不到头。”他这一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出了矛盾。既五百年漫漫无边,他却又为何每逢百年便寻一具身体,即便要忍受神魂分离之痛,也要苟延残喘这五百年? 他答不出,临衍更答不出。许久,临衍轻一咳,道:“晚辈尚有一事不明。那日在桐州城的幻境之中,毕方说朝华姑娘乃被神界驱逐之人,晚辈不肖,想知道她缘何被驱逐。”这问得甚是古怪,东君看了他一眼,神色似笑非笑,道:“她竟没有告诉你?” 临衍摇了摇头,东君嗤笑一声,道:“那你需得自己问她,此事我不便说。”言罢,顿了顿,又道:“但你此说法不甚严谨。她是被罚没入轮回受十世之苦,要说流放,我这才是被流放。而且九重天的流放之刑甚是没有道理。”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临衍面露诧异,东君老神在在,引着他往来时路走,一面走,一面回过头,道:“你想知道缘由?” 不想。临衍还没来得及答,只听东君一顿,笑道:“因为我是个断袖。” “……” 临衍忽觉东君甚是伟岸。 东君走了一段,忽又自言自语道:“人这一生,横竖不过百年,悲苦或是安乐,圣贤或是宵小,都只百年而已。他们都只有一个百年,而我还有下一个,或许下下个。”他盯着漫天繁星,目光轻佻,似笑非笑,道:“想必昔年九天神佛将我投下诛仙台的时候,断然料不到这一番情形。当真解气,也当真有趣,是不是?”他忽又回过头,对临衍道:“你也有趣。你半人半妖,既非妖界中人,仙门也必不会认你,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可有想好?” 临衍手持沧海,剑刃太薄,剑锋上的流光如一面镜子。他深吸一口气,道:“君子修身,尽心而知天命。其余的事,到时再说吧。” 东君哈哈一笑,二人一路无话。 待二人回到船上的时候,朝华喝得多了,眼睁睁看着临衍拿了沧海而浑然不觉。凤弈一见此物,甚是诧异,东君不言,他便也不敢多言,一阵清风载着四人往茅庐中去。明月无端,沉醉不知归路。许是河上烟波太过浩渺,而风太冷,朝华就着东君的身躯便靠在了他的肩上,凤弈见之一挑眉,道:“九殿下,我劝你莫行不义之举。” 朝华茫茫然半睁开眼,他又道:“这是我的东西,你的玩意在另一边。”朝华闻之,笑得甚是得意,道:“第一,他是个大活人,且不是我的。第二,”她在手头凝了一个水球,藏在袖中,蓄势待发,道:“我偏要撩拨你的东西,你待如何?” 凤弈冷冷一笑,一阵狂风怒而扫过小舟,将船顶上的茅草都掀去了几根。东君惊怒,道:“你们两都给我坐好!”然而醉鬼怎能同他讲道理。朝华凝了个水球就往凤弈脸上丢,水球偏了他半寸,在甲板上溅起水花。凤弈一脸嫌恶,退了几步,哪知这一退却正好踩了夹板的边。他急召一阵夜风助其稳住身形,然而夜风太猛,这一阵,却是生生将小船刮得狠狠晃了晃。 临衍忙扶住船边,小船在万顷波涛里打转,将几人转得头晕目眩。东君忍无可忍,召了一道惊雷直往凤弈处劈去。凤弈不料他当真动手,又是委屈,也满心跃跃欲试,给他丢了一簇火。 也正是这一簇火点燃了朝华的衣角衣衫。她怒而反手一簇冰箭,凤弈一躲,待他再召了一阵风的时候,可怜的小舟终于承受不住三尊大神斗法之力,晃得越发厉害。凤弈站在船头想笑又不敢,临衍还没来得及喊一声“不好”,便眼睁睁看着那船一歪。 而三尊至高无上的上古神裔,连同他一个无辜的池鱼,便都被这阵阵的妖风掀到了水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六十三章 争渡,争渡 待临衍好容易扶着朝华上了岸,凤弈正被东君连拖带拽强行扯回房中,回房之前他还不忘朝朝华嘟囔了几声诸如“殿下臭不要脸男女通吃”之类的浑话,令临衍不忍直视。东君大手一挥,二人房门一关,临衍扶着浑身湿透的朝华,长叹一口气。怎的这帮人明明都是百岁之长,却都仿佛没长大似的?他且叹且行,且行且将朝华拖到了她的房中,关了门。 她浑身湿透,眼波迷茫,脑子也不太好使。朝华木然接过临衍递给她的帕子,擦了擦脸,又擦了一擦,茫然道:“我怎么在这里?”临衍嘴角一抽,将那水淋淋的帕子拧干,试图再给她找一条。这确是不甚容易,简陋的茅棚中一床一桌一草席,连这帕子都是他好容易从厨房翻出来的,一念至此,临衍又不由得想,莫非他去小寒山的这段日子里,这几尊大神不但不吃饭,甚至还不洗澡? 他叹了口气,温言道:“你运点法力把衣服蒸干,我再去给你找条帕子擦头发,否则当心着凉。”话音未落,朝华打了一声喷嚏,其皇室骄矜荡然无存。 ——当真不让人有活路。临衍重重一叹,道:“……你先换身衣服。”他走到门边,又转过头,一板一眼道:“不许睡,先把衣服换上,我一会儿来检查。”他反身关上门,一夜孤凉,一地月光如霜雪皓白,一寸红尘摇曳着他的寸心颤巍巍地翻滚。什么叫“九殿下的小情人”?他忽地想到,这帮人真将自己当小白脸了么? ——便再是小情人,那也得称九殿下是他的小情人才对吧? 他摇了摇头,又等了片刻,敲了敲门。门中寂静,四野落针可闻,他一挑眉,推门而入,只见朝华当真裹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衫靠在床头上睡的正香。临衍忍无可忍,扶着朝华的后背将其拖了起来,她倒不沉,一身嶙峋,几两肉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一身黑衣沾水,贴在皮肤上的部分越发勾勒得她的身躯玲珑有致,起伏之处尽是非礼勿视,尽是颤巍巍翻滚与颤抖的一寸惶惑。他犹豫许久,实在没有办法,既不能帮她扒下衣衫又不便去敲东君的房门,便只得握着她的肩膀,将一股灼热的法力往她身上送去。 若以此法当人形太阳,他怕明早便要力竭而亡。临衍技出无奈,进退维谷,她的身体凉如寒冰,他的双手热得不像话。好在朝华受此不速之力,不舒服地将扭了扭身子,半睁开眼,迷糊糊道:“出去。”言罢,她将衣衫一扯,露出肩膀大片莹白,而后又钻到了被子里。临衍如蒙大赦,速速推门而出,月色如水,檐下一盏孤灯左右顾盼,摇得一地树影纵横交错,凌乱不堪。天地皆是一场乱,他想,理不清,扯不明,只有乱。 房间里传来一声轻微的磕碰。临衍一个犹豫,紧接着便是肉体落地之声,顺带还夹杂了一声惊呼。他万般无奈只得再次推门进了此修罗场,好歹朝华这次裹了个里衣,全身被被子裹着,一条腿挂在床上,整个身子滚到地上,惨兮兮捂着脑袋,如一条蠕动的蚕。临衍嘴角又一抽,手忙脚乱将其安放到了床上,一面想,她这几百年竟没被自己笨死,当真神迹。朝华对此不速的手臂也显出了些许抗拒,临衍不由分说将其往床上一推,又把厚厚的被子往她身上一堆,一腿隔着被子跪在她的身侧,挑眉盯着她。 朝华半睁开眼,幽幽道:“疼。” 她的脑袋被床沿磕了一下,瓷白的皮肤透着红。临衍哭笑不得,给她揉了揉,她便又顺势抓着他的胳膊,道:“热。”看朝华一脸困顿,神色飘忽,当真是喝醉了,然这一双安禄山之爪,抓着他的手腕细细摩挲,无论如何都让人不由疑其动机不纯。临衍被她拽得直不起身,便以另一手支在她的头顶,俯下身道:“放手,我给你扇扇风。”二人仅有一被之隔,临衍不慎又瞥见她皮肤的白,由颈到肩,一应往下,深不可知。朝华皱着眉,道:“不放。” ——你到底讲不讲道理?临衍甚是无语,犹豫片刻,掀了半边被角,自己也钻了进去。这被子甚是厚重,他想,热得让他心慌。朝华见状颇为诧异,让了半边空位,夜风陡然灌进被子里,吹得她又打了个喷嚏,却吹得他清醒了些许。 “过来。”临衍朝她伸出手。 朝华犹豫片刻,裹着里衣往他怀中一钻,临衍接过她的身躯,一手香软,混着酒气,浑得他心下百转千回,大道尽失,君子之姿不存,迷蒙中尽是酒色与不足为外人道的一点罪恶。如微澜的春水,初绽的桃花与冬日里照彻房间的一缕暖阳,他感到她的呼吸喷在肩上,颈上,一股风是一股罪恶,是一股泛着胭脂红艳的不合时宜,是抗拒与希冀小心翼翼的平衡。他偏过头,恰好她抬起头,一头撞进她的眼波,横波似水,天地猝然变色。 “我冷。”她可怜兮兮道。 “……” 你冷,同摸我的胸口有何关系? “住手。”他道。 太过无可奈何,太过有心无力,也太过秀色可餐。朝华一手下去,坚实与灼热仿佛要在她的掌心化开。太过年轻,太过英姿勃发,太过生气勃勃。 朝华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住手,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直到临衍这一说,朝华方才依依不舍地将手揣回衣袖中。怎的你竟这般心口不一?朝华抓这辈子翻了个身,临衍长舒一口气,又将姿势调整得更为端正,他背靠在床头,浑身僵硬,整个背与脖子仿佛扯着酸疼。 朝华还没消停片刻,又一翻身,小心翼翼地半支起身子迷蒙蒙道:“枕头太低,我想靠着你睡。” “……”枕头太低,你是头一天才发现么?临衍嘴角一抽,技出无奈,道:“……随你。” 朝华靠在他的肩上,顺势又捏了一把他的肌肉。平日看不出来,原来此人这一身好体魄,当真深藏不漏。她枕在他的锁骨上,睡得毫无形象,滚地他的锁骨阵阵地麻。临衍想了想,搂着她的后腰,又调整了姿势,轻声道:“怎就偏生撞见了你?” 茫茫人海,你尚有几百年不生不死的寿命。我的生命如沧海一粟,我也不过冥冥众生里的一个凡人。可我怎就偏生撞了你? 待早间第一缕晨光照进茅庐的时候,临衍的半条手臂已经麻了。他万不曾想朝华竟睡得这般沉,就如他万不曾想自己竟也搂着她安然睡去了一样。朝华将醒未醒,酒气深重,想是昨晚醉的不轻。她抱着临衍的肩膀死乞白赖又揉了一会儿,这才捂着脑袋半睁开眼,旋即又打了个哈欠。待她全然清醒,见临衍近在咫尺,他的睫毛在晨光里纤细分明,他的嘴唇着色甚浅,当点些许红的时候,朝华一愣,旋即扯着里衣往后退了半分,直愣愣盯着他,满目不敢置信。 ——昨日抓着我不放的不是你么?临衍嘴角一抽,心道,而昨日翻来覆去调戏的人不是你么?怎现下又仿佛我轻薄民女,你一脸受恶霸欺负的惊恐之样? “……早。”她道。 临衍懒得理他,强支起身,只觉被她压了一晚的手臂从指尖到臂根尽是酸疼。他咬着下唇,扯开半幅被子,朝华牵着衣领跪坐在床上,半晌,幽幽道:“昨日我可有弄疼你?”临衍嘴角抽得更厉害,心道,调戏我的也是你,戏精上身的也是你,此人到底还讲不讲道理?只见她也将下唇一咬,泫然欲泣,又将那本就垂垂欲坠的衣领拉得更低了些,道:“我定会对你负责,必不会做那负心薄幸之人。” 此一言,临衍终于忍无可忍。他一条将手臂撑在朝华头顶的墙壁上,一条腿跪在她的身侧,低头沉声道:“……此话当真?” 朝华不料他会来这招,还没反应过来,临衍便又凑近了些许,低头在她耳边轻道:“九殿下,你若再对我行此轻薄之事……勿谓言之不预也。” “……” 临衍支起身,整了整衣领,扬长而去。朝华愣了半天,竟被那一句“九殿下”吹红了脸。怎的好端端一句敬称,旁人喊也便罢了,从他嘴中喊出来,竟是这般地……色气? 春日已过半,谷中桃花被凄霜碎雪摧折了一个冬天之后,终于小心翼翼地开了。东君二人还没起床,而朝华并不想猜测昨晚酒醉当头究竟发生了何一言难尽之事。总之两厢摧折,谁也没能好到哪里去,她捂着头,头痛欲裂;临衍捂着肩膀,一条胳膊仿佛就要废了。二人相顾无言,临衍想,以毒攻毒,虽不人道,胜在有效。比如现下她见了他,竟有几分脸红,当真难得。 朝华揉着脖子走了两步,忽又脚步一滞,道:“我听闻他要将‘沧海’赠与你?” “是。前辈说,若他……遭了不测,让我再将此剑交于你。”朝华闻言挑眉,怎的东君是前辈,自己和东君是平辈,你竟偏对我这般放肆?一念至此,她脸又一红,满心满脑,反反复复都是那句意犹未尽的“九殿下”。临衍观其古怪,长袖一挥,将沧海陈在她的面前,道:“若此举有甚不便之处,你不必……” “没有不便,”朝华捧着剑,剑光如雪,映彻她一脸怅然:“赠与你了就是你的。无论如何,你也不必给我。”她轻轻一弹,此剑有龙吟之声,此声现在闻之,恍如隔世。“我们该往桐州去了,”她忽又展演笑道:“再不回去,你怀君师叔能杀了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凤弈·浊酒一杯家万里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他的葬礼之上。那天日月无光,山川恸哭,百花凋敝。众神站在巍峨的轮回塔前,他的棺椁被六个上神抬着,上神皆着黑衣,黑龙在半空中盘旋,塔上的风铃响声清脆。我站在姑姑身后,踮起脚,乌泱泱的人群将这庄严的一幕挡的严严实实,我想跳起来看,被姑姑一个冷眼瞪得老实了下来。 姑姑说,此乃九重天之国礼,唯有九重天最尊贵的上神方能享受。她说这话之时神色甚是古怪,似是欣喜,又仿佛怅然若失,我那时还没有她的腰高,自然不知这似哭又似笑的表情之深意。也便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这棺椁中装着的上神叫做东君,是一个挂着白玉环,左佩刀,右佩容臭的威风凛凛的神祇。 “那他为何死了呢?”此话我想问姑姑,然而当一众穿黑色长袍的皇家之人在轮回塔前念悼辞的时候,她匆匆跟了上去,神色惶恐。我被众神越挤越远,他的棺椁黑沉而巨大,屋檐下的风铃如一只婉转的鸟。不是说九重天的神祇都超脱生死么? 我被众人越推越远,姑姑回过头,我还没来得及喊她一声。也便是在这个时候,我被一双手给抱了起来。抱我的人身量极高,身着长长的斗篷,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将我举了起来,我看到轮回塔前的棺椁,棺椁前神色肃穆的天帝及一众面无表情的众神。 我还没看够,那人却将我放了下来。我抬起头,从未见过一人如此高大。他一笑,道:“这是谁家的小娃娃?” 此间情形甚为怪异,后来又过了许多年,我终于寻到机会问他,你远远观看自己的葬礼,看着自己的身躯被轮回塔中的冥火烧成灰,而自己的魂火归于长河,那是怎样一番体验?然而这话问得甚蠢。他的神体被好生生地停在自家后院里,他的魂火——即便为了寻个合适的容器几经周折,他的魂火也好歹在这人世间流转了六百多年。当真稀奇。 我又问他,你既恨他们审判你,驱逐你,恨他们在你“死”后利用你的神体抚慰众神,也恨自己一簇魂火忽明忽灭,不生不死,再没有归处,为何你还偏生要欠兮兮地去观看自己的葬礼?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道:“无声无息的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正因有了这九龙送棺之礼,日神东君才总算归了长河,否则,此便为’蒙昧‘。没有人送行的死亡都是蒙昧。”我听不明白,他也丝毫没有想同我讲明白的意思。 但我开始有些理解此所谓“蒙昧”。凤族与皇室签订下不死的血契,但凡血契之主一日尚且存活,我凤族便要守着他一日。此为我族的荣耀,也是生生世世的诅咒——这也是许久许久之后,姑姑身死,九殿下被罚入轮回,神界湮灭,而我继任凤族族长之后才明白的事。我族被困于长鸣山中繁衍生息,不得与世通婚。神界之力越发单薄,凤族也日益凋敝,因而我族每有人死去,我们便距这世界更远了一些。这样的死,便是蒙昧。 姑姑死的那天,其葬礼空前地盛大。她曾问我:“现在你们还来送我,将来我族不存,谁又来送你?”姑姑一生对皇室尽忠,到了我这里,皇室不存,九重天在一场天火中湮灭,再后来,我们便再没举办过葬礼。死亡便如春雨一般,无声无息,没有悼念,没有告别。此为蒙昧。 我第二次见他的时候,他已换了一副身体。他的身量不再这般高大,或许是此人的口味较之前更糟,又或者是因为我长大了,再不是那个被他抱起来看九龙送棺之礼的孩童。我问他,凤族人越发地少,我们要如何才能破除这诅咒?他犹豫了许久,告诉我说,血契尚存,从此以后,我要为九殿下尽忠。我根本不认识这九殿下,此事实在荒谬,我气不过,便又问他,那为何你还活着?他道,因为他有一口气没有出。因为他怕死——他看了自己的葬礼后便觉得,即便是忍受神魂分离的痛楚,他也定要行这渡魂之术,令自己的魂火不明不灭地在世间游荡。 我冷笑一声,道,你怕死,我们便不怕么?我们为皇室尽忠,从未有过二心,而今凤族被困于长鸣山结界,族人出不得,外人进不得,这也是九重天的恩赐么? 那天我们没争出个所以然。那时距我第一次见他已过了近百年,他憔悴了许多,也颓然了许多。最后他道,也许我是对的。不生不死之局乃是诅咒而非恩赐,然而即便如此,他不愿看到自己“蒙昧”,也不愿看到我的“蒙昧”。 “若你死时,我还没受天罚,我便来送你。可好?”他道。 我年少气盛,不服,道:“何必等我死时?我前日里在人间学了个词,叫‘一晌贪欢’。你既无法解我凤族之困,也无法解我心头之惑,那你让我好歹快活一把,也不负这‘贪欢’二字吧?”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九重天上最为庄严的日神居然答应了。 更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九重天上最为庄严的日神,居然这般病弱。 第三次见他,又已过了百年,他在北边盘了个庄子,自己养了点鸡,养了点猪,凄凄惨惨,没个正形。我见之恼怒,问他,凤族之困怎解?他道,他现在想明白了,蒙昧才是世间常态,谁死的时候不是两腿一蹬,两眼一闭,不留一物呢? 我气急,道:“你再这般胡说八道,我便拿九殿下撒气去”。但我也只敢这样随便一说,九殿下从鬼蜮归来,我二人翻天覆地地打了好几场,最后我们发现谁都伤不了谁,谁也都弄不死谁,这才疲了,喝了几口酒,冰释前嫌。 我对她道:“我本以为老子已经够惨,两腿一蹬,两眼一闭,让我的小崽子们陪你折腾去。现在我一想,你他娘的才惨。你若何时身死魂灭,这世间既没人认识你,也没人记得你。九重天的那帮人早死光了,你搞的那些小白脸也早死光了,你两腿一蹬,两眼一闭,谁又来送你?” 此为蒙昧。我安慰自己,道,这是老天爷给她最深最沉的诅咒,这样一想,我族之困,也便没那么糟糕。 她反手给了我一掌,道:“你再废话,我让你永远找不着他。” 再过了百年,东君寻了不知道第几具身体的时候,我果真再也寻不到他。他给我留了一封信,道:“待我实在坚持不下去的那一天,你且来送我一程,可好?”后来我听九殿下说,渡魂之术毕竟太过惨痛,他每渡魂一次,魂火必受重创,非百年不可恢复。 他不愿再陪我“贪欢”,因为此贪欢会消磨他下一次渡魂的斗志。此逻辑实在太匪夷所思,我目瞪口呆,问九殿下,道:“他怕死是他的事,渡魂也是他的选择,这同我有何关系,他干嘛拿我撒气?” 九殿下没有回答我。我猜她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想起小时候曾目睹过的神界的葬礼。九龙翱空,众人一身黑衣,长长的纱幔覆着沉沉黑棺,一路悼辞,一路摇着归魂铃,一路凤凰悲泣。九殿下若是身死,谁又给她抬棺,谁又给她念悼辞,谁又给她悲泣呢? 然而此念毕竟多余。或许她活不到那一天,便入了轮回。如此,血契一断,我族得出入长鸣山,与世通婚,繁衍生息,再不复“蒙昧”。我族人死去之时,有人悼念,有人悲泣,有人将凤凰的故事写到书里,有人能告诉他们的幼子,长鸣山曾有凤凰长鸣。 若果真如此,那我便愿意去送她一程。这样一来,她便不再欠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六十四章 白塔 朝华与临衍一同往村子里雇了个马车,临衍一回头,茅庐山水,桃花鳜鱼,那站在木桥上同他二人欠身告别之人,竟是凤承澜。 一路山重水复,往桐州方向北上,此路颠簸,自不必说。 马蹄踏过桐州的青石版街道之时,正是夕阳西下,城墙斑驳之时。此时照说本应该商贩收摊,农者归家的时候,然而马车一路行来,除偶然撞见一对衙役巡街之外,桐州城里当真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就连平日里挑着一担小麦饼的老伯也不见了踪影。朝华心下生疑,驾车绕过了许家正门,在一处偏巷子中敲了敲其偏门,仆役见二人,忙道:“小公子不在,他去了城郊的南安佛塔。瑶姑娘倒是在府里,衍公子可要找她?” 临衍闻言也是好奇,道:“你可知他这是去做什么?” 仆役一听,连声道:“这我哪敢问。”临衍道了谢,往马厩里一探,果真撞见明汐与顾昭拿了马鞭各自切磋武学。临衍叫住二人,师兄三人许久不见,一番短叙,临衍朝朝华歉声道:“他们久不见我,想必还要交代些事情。你若一个人无聊,便去找阿瑶,可好?” 朝华一点头,转身就走。明汐在一旁看得甚是惊奇,二人这一趟久不归,怎的师兄对她说话竟这般温柔? 季瑶一个人靠在后花园的假山上发呆。更早一些的时候,许砚之同她说,明山寺的南安佛塔有一种草,其叶细长,其汁酸涩,可以入药,也可以治咳嗽。她不晓得自己为何能将此话记得这般清楚,就如她不晓得为何许砚之说此话的时候为何这般神采奕奕一样。春风得意马蹄疾,她想,若他不是生在富贵人家,也必是个潇洒明媚的侠士。此霞光太过明艳,明艳而暖,甚至令人不可逼视。 她没等来许砚之的二婶,却等来了常跟在许二伯父身边的方管家。老人家上了年纪,虽耳聪目明,腿脚多少有些受寒,一到冬天便叫嚣着隐疼。他见了季瑶,忙招了招手,一欠身,道:“姑娘,二爷托我给您带句话。” “您说。”季瑶答得甚是忐忑。霞光还是太艳了,她想,竟仿佛将她那一腔一言难尽的心思暴露于日光下一般,令她无地自容。方管家瞧她神色古怪,也不点破,只道:“二爷说,小公子成天念着闯荡江湖、修仙问道之事,书也不念,家里生意也不顾,这样下去可实在令人心急。姑娘是她的朋友,若有机会,且务必帮忙劝一劝。”此一个“朋友”激得她好受了些,细想来却又酝起一番更为激烈的百转千回。 “这……我又怎的劝得动呢?”她怯生生道。她初见他的时候,他凤凰一般被众星拱月地簇拥着,她好容易脱下了小时候那身脏兮兮的衣裙,本以为再见之时,自己总该能明快些。却不知再一见,自己又躲在了厨房里哭,哭花了脸,也哭得他手足无措。当真没用。 方管家的眼甚是锐利,他观季瑶神色,猜了七八分,也留了七八分白,只道:“姑娘且一试吧。小公子不听家里人的话,或许江湖朋友的话他倒能听进去些。”罢了,他又话锋一转,道:“劝不通也没关系。二爷说,小公子这一个求仙问道的梦是从小在心里扎了根的,若他实在认准了这条路,想去外头长长见识……那也只得劳姑娘看着他两眼。天下之大,这孩子从小没吃过苦,二爷怕他吃亏。” “不会不会,”季瑶忙摆手道:“若他真想同我们去天枢门看看,我天枢门也必会保护他安全。”方管家听了,连声道谢。季瑶抬头看了一眼漫天红透的光,忽问道:“您可知砚之往南安塔一去,要何时才能回来?”方管家闻言,又长叹了一口气,道:“他走得匆忙,我也不敢问。倒是听下头的人说,他这是受邀去见一个朋友。也不知是何朋友,竟玩得连晚饭都不回家吃。” 方管家此一言差矣。许砚之此往明山寺去会一个朋友不假,然他走到半路,听闻此友人早已回了家,而一个身着重甲的皇家亲拦了他的路,只道,明山寺里有人想同他一叙,那人腰上挂着九龙白玉佩,恰好同他同龄。 万顷霞光铺开万顷柔情,天地交接之处仿佛燃着一捧火。桐州地处平原,城外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春耕陆陆续续已经开始,农者插秧的背影亦被渡上了一层薄红。霞水两分红,川源四望通。 南安佛塔的历史甚长,有人甚至将其追溯到了南朝晚期。此实心覆钵式塔,圆底,圆钵,十三层相天,华盖上坠着金流苏,据传里头曾供奉过南朝高僧仲灵的舍利子,后来胡军南下,一场战乱将桐州百里外的麦田都烧成了灰,那舍利子也自然不翼而飞。 现在这塔中空无一物,依白塔而建的明山寺是个小寺。桐州百姓礼佛都喜欢往北走,一来二去,明山寺的香火冷清,一座孤零零的空腹白塔倒显得分外萧索。寺中殿门大开,没有人,西侧讲经堂大门紧锁,门口还站了两个侍卫。事实上,明山寺里前前后后一共站了十二个侍卫,有人在明处,有人在暗处,众人都死盯着那扇紧锁的门,连明山寺住持都只得乖乖站在门外面默念阿弥陀佛。 讲经堂的龙涎香燃得正旺。许砚之在冰冷的地砖上跪了将近一个时辰,一抬头,长长的帷幔将巨大的菩萨象遮了,金刚怒目,愈显狰狞。他一来便被人差到此处候着,这里没有桌没有凳,只有两个脏兮兮的蒲团。他往那蒲团上一跪,便又有亲卫关了讲经堂的门。门里甚黑,燃着香,门外站了两个人,一人垂手而立,身着长长的斗篷,其斗篷遮了半边脸,看身形甚是修长;另一人轻摇折扇,一身明黄,腰间挂了个九龙云纹佩。 “殿下可是饿了?”住持大着胆问了一声,摇扇之人亲厚一笑,道:“早闻此地素斋有名,劳烦大师。”他长了一双圆眼,鼻梁颇正,下颚更是周正。本该一脸周正与敦厚的一个长相,衬着一抹亲和笑意,任谁见了都倍感亲切。然王公之姿态自不会亲切,他腰间挂了个九龙翱空玉佩,此乃太后亲赐之物,价值千金,千金不换。 此人便是庆王赵桓,那个被洛云川曾预言过的、“其魂魄已然归了长河”的赵桓。 “殿下请。”住持暗自捏了一把汗,赵桓走了两步却又一顿,道:“许小公子若是饿了,就把他叫过来一起吃。”一个身着重甲的天家亲卫点了点头。 许砚之确实饿,饿得四肢发麻,脑袋发晕。他来明山寺的时候霞光还没升腾起来,现下,天边已隐隐见了孤月浮星。待庆王在食堂里喝了三盏茶之后,亲卫才掐着点将险些饿晕了的许砚之驾到了赵桓的跟前。斋菜恰好端了上来,一桌饭香,白米如霜,小油菜嫩得能滴出水。许砚之暗瞥了一眼一桌饭,又瞥了一眼笑得亲厚敦实的赵桓,忽就不饿了。 他往地上一跪,朗声道:“草民见过殿下。” “别客气,本王找你来是想听你讲一讲这桐州的风土人情。”赵桓扒了一口饭,其吃相甚是随和,观之不像皇家之人。许砚之挺直腰咽了口口水,心道,被四个玄甲亲卫盯着吃饭还能吃这般香,你们皇室之人果然非寻常人能比。赵桓恍然大悟似地一拍手,道:“你还没吃东西吧?来,一起。”言罢又忙对亲卫道:“赐座,赐座。” 真敢同你一起那便见了鬼。许砚之僵着身子站起身,摆手道了声谢,往赵桓跟前小心翼翼地坐了,这才道:“草民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只懂斗鸡走狗,其余的什么也不懂。”食堂的窗子没有关紧,泄了一缕凉风。许砚之低着头,好奇一撇,见了一双明黄色厚底靴,靴子上纹着水纹。龙涎香的雾气也被此风吹得摇了摇,复又聚成细细一缕,桌案后头的人耐心甚好,笑而不语,自顾自吃饭。 赵桓吃到一半,忽地低声道:“听闻前几日有神鸟降世,四海宁靖,此事你可有听说?”这庆王哪是来打听桐州的风土人情,许砚之了然,分明是记挂他许家房顶上那只盘旋了三天的金凤凰。他腿一软,头一磕,忙道:“殿下大德,神鸟来朝,此乃虎啸龙吟之象,吾等草民见之,无不颤栗而感仰天威。” 也无怪乎许砚之脊背发冷。毕竟堂堂庆王从牛头沟的泥土中被人刨了出来、面黄肌瘦一身萧条赶到桐州的时候正是凤凰北归之日。桐州城有好事者言,“庆王大难不死,神鸟降世以慰之”,也有不怕死的龟孙言,许家正厅里的那根梧桐木,真要细究起来,竟同当朝太傅有些渊源。而至于这凤凰是谁召来的,所来又为了何事,此件内情,也就只有他与天枢门的人说得清楚。一念至此,许砚之更觉惶恐,怎的樊大人抓了个后院的婶婶还不算,这凤凰一来,自己竟又同皇家之人攀扯上了关系? 惹又惹不起,躲又躲不开,他心头郁郁,郁郁而又饿。许砚之小心翼翼往前挪了挪,低声道:“殿下驾临桐州的时候,那神鸟已在城墙上逗留了三日,此间仙音缭绕,百鸟俯首,这等气派,草民远远一看,竟羞愧得无地自容。今日一见了殿下,这才晓得,那凤凰算个什么玩意。殿下这才真是贵气逼人,令草民心悦诚服。”他这一通马屁张口就来,赵桓听得好笑,自己狼吞虎咽地吃着青菜咽着白饭,有个屁的皇家威严?他虽心知肚明,然此马屁也拍得让人甚是舒坦,赵桓吃饱喝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问道:“四海升平,好事,好事。”他一顿,忽然没由来地道:“你可知本王是如何处置的秦勤?” 许砚之一抖,道:“草民不知。”——秦大人有勋爵在身,我一个没有功名的无名小屁孩,你问我? 赵桓似笑非笑,又道:“那你可知本王如何处置的樊仲勋?” 今年的冬天倒是较往日更冷。许砚之冷得抖了抖,道:“草民不知。” “秦勤率府衙救驾有功,当赏;樊仲勋指挥救驾,临危不乱,当赏。”赵桓喝了口茶,摇着折扇,悠悠道:“蒋大人就比较不同些。那日本王那请功的折子还没写完,便有天枢门弟子冒死求谏,道此人鱼肉乡里,横行霸道,结党营私,实在有违天子圣恩。本王这寻思着此事可不能不了了之呀,毕竟他蒋弘文的正房夫人可是你许家大房的表亲。是以本王左思右想,左右为难。”他轻敲着桌面,此一下一下,敲得许砚之心跳如擂,汗流浃背。“砚之,你说,这当怎么办才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六十五章 琼海 朝华对佛门清净之地甚是心情复杂。那时候她才从鬼蜮跑到人间,眼见花花世界四处皆新奇,皆有趣,而自己一身神力无拘无束,无所顾忌,便尤爱做些寻常人不敢为之事——比如化作小和尚混在一堆大和尚里,夜半溜进佛堂中偷人家的灯油。 此事她现在再想起来,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巴掌。然而那时她无惧天地,也无规无矩,便是这样被人家方丈逮了,结结实实丢了一把脸。方丈原以为她是个山精鬼魅,后来一看不是,寺中上下对此赖皮女子又实在没有办法,打不得关不得,最后方丈大手一挥,将其逐出门墙,勒令其永远不得靠近佛堂半步。 也便是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周海。此乃后话。 春风还没绿遍江南,梨花便已经怯生生地开了半片山谷。雪一般的白华缀满了山间小路,皓白之色连绵起伏,仿佛由山间枯木到此堆琼砌玉的白色也不过神女的一口仙气。朱门柳色新,秋千外,绿水桥平。若有一佳人低按小秦筝,此情此景,当真怡人。赵桓走出了明山寺,见此情形也不由得驻足。他于是遣散了侍卫,一边吹着山风,一面回味此一番敲打,一路往后山走去。 他对自己这一番恩威并施的手段实在满意。朝中三皇子与太子党斗得不可开交,朝中众人不敢轻易站队,也不干不站队,而他一个不受宠的藩王,抱上哪颗大树都不甚好。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想,现在他手上除了有一只金凤凰,还有“天师”——“天师”乃朝中专司占天象,卜国运的一群人,他们同众仙家一衣带水,现“天师”的那个魁首,据说还同天枢门有些渊源。 天师不沾党争,但天师必然要对此凤凰降世之象给出一个解释。而此解释中,无论他再如何谦逊,也必脱不开自己大难不死的一段——三皇子占军权,太子占正统,而他……赵桓看着漫天白华,笑得甚是亲和。 鹿死谁手,还真说不准。 是以他撞见朝华的时候,她正捡了只雏鸟,准备将其放回鸟窝里。她一身黑衣,头发以一支金簪松松挽着,发丝与衣袂翩然翻飞之际,恰有一朵百花落了地。朝华身量不高,那鸟窝搭得太远,她便只得踮起脚,撩起裙摆,伸出手往那花枝上攀。一阵风的功夫,她的广袖落了下来,露了大半截细白滑腻的胳膊。 青丝如墨,皓腕凝霜,赵桓远远地看着,一愣,只觉她既如山精鬼魅,又似神女临世,端的是好风华,好颜色,好生……令人心向往之——向往着与她攀谈,与她交好,将她折断了翅膀捆在囚笼中,将她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将她拘在手中好生把玩。 就如那翱翔在日光里的凤凰,煌煌然不可令人逼视。 “姑娘……可是迷了路?”赵桓走上前,接过朝华手中的鸟,其手指若有若无抚了一把她的手腕。朝华一愣,猛转过身,他的呼吸凑在她的头顶上,其眼神实在令人头皮发麻,她遂紧贴着树干绷直着身子哈哈干笑道:“公子可是帮了我好大的忙。”虽如此说,她这一脸诧异与抗拒之色,令赵桓甚是不欢喜。 自己一身皇室清贵,别人攀附都还来不及,怎有人见他如见鬼一般,连笑都这般勉强? 他一念至此,便越发觉得有趣。“此春花不及姑娘半分颜色。”他道。 朝华闻之,嘴角一抽。 赵桓单手支在朝华头顶,盯着她,似笑非笑。朝华干笑着低下头,这一低头的功夫,她恰看到了他腰间的九龙云纹玉佩,他镶了翡翠珠的腰带,和他那以金线绣着云纹的衣领。原来现在的王公子弟调戏姑娘都这么不讲究了么,她想,古早些的时候这群纨绔还会包个君悦楼。 “我姓盛,单名一个桓字。敢问姑娘芳名?”他眨了眨眼,朝华也眨了眨眼。 能揍他么,她想。 “……无名无姓。”朝华别过脸,撑着他的肩膀将其推离了半寸,赵桓笑得甚是亲和,甚是憨厚,他甚至不由分说地反扣住了她的手腕,低笑道:“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语声温和如情人的呢喃,但这一片深沉的眸光却实在太具侵略意味——也太过欠打。朝华一眯眼,抬了抬下巴,任他鱼肉,任他扣着手腕,懒洋洋道:“你想做什么?” 此人这一套调戏姑娘的手法可谓行云流水,而此人面无愧色,甚至洋洋自得,想来这强抢民女之行早不知被她用拦了多少次。赵桓看她不躲不闪,不羞不恼,甚是诧异,也觉出几分无趣。他放了她的手腕,却依然不舍得离她半寸,只见他撑在她的头顶,另一手甚至扣住了她的下巴。 “我要做什么,你说呢?” 赵桓此时亲和尽失,一身清贵之色扫地。朝华冷眼观之,心道,就此阉了也好,为民除害不亏。 也正当此时,临衍提着沧海,一路穿过琼堆砌雪的梨花林,恰看到了这样一幕。锦衣男子光天化日调戏姑娘,动作放浪,而那姑娘……那姑娘一手搂着锦衣男子的脖子,另一手环在他的腰上,二人耳鬓厮磨,动作甚是亲昵。 若非那姑娘指尖一束寒光,直指他的后背,二人还当真如一对野合的鸳鸯。 依朝华之癖性怎能容得他人这般轻薄?临衍心头一紧,脑子一顿,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婉婉。” “……” 此话出口,他自己差点闪了舌头。赵桓回过头,一脸诧异,朝华一愣,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原来你在这。”他愣愣道。 临衍本不是巧舌善辩之人,这一句脱口而出本为脱困,谁知此一声似近又远的“婉婉”却将他自己给困了进去。 ——婉婉是谁?为何竟不经思索地寻了这两个字?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朝华对其使了个眼色,临衍又回了个眼色。前一个眼色的意思是,让开,本座要为民除害。后一个眼色的意思是,别,手下留情。 赵桓看二人眉来眼去,心头火起,往二人中间一挡,道:“你是谁?——近卫何在?!”闻此一言,临衍这才想到原来自己方才上山时确实见了许多人。然乌泱泱一群人都堵在明山寺的门口,后山清冷,一片白华,是以自己方才图着省事,直取后山山路而上——却不想原来你的近卫看惯了你光天化日调戏姑娘之举,一一不忍直视,竟没有一人跟过来。 “……你怎么来了?”朝华问。 临衍一咳,向她摇了摇头,又对赵桓道:“……此乃我家……咳,妹妹。劳公子让一让。” “妹妹”二字方一出口,朝华不喜,将手一抬,一抹寒光凝在她的指尖森森就要见血。她挑衅地朝临衍挑了挑眉,赵桓挡在她前面,不知背后杀机已至,冷笑一声,道:“妹妹?” “……内人。”临衍瞥见她手中一簇寒光与这唯恐天下不乱的神色,连忙改口。 朝华喜笑颜开,心满意足,一脸娇俏。临衍不忍直视,深吸一口气,朝赵桓一躬身,道:“内人贪玩,冲撞了公子,莫要见怪。”此一言一行,一板一眼,把赵桓都唬得一愣一愣。他平生自认风流,黄花姑娘玩过,人家的老婆抢过,却从未见过一人,将此绿帽戴得这般端正、怡然,一板一眼,无怨无悔。临衍也自心下唏嘘,他平生自认端正、克制,然而这为了救此登徒子一条狗命便莫名给自己认了个内人的事,他却也觉得甚是……唏嘘喟叹。 “过来。”他朝朝华招了招手。 朝华一溜烟藏到临衍身后,临衍又深深看了赵桓一眼,心道,不谢。他拉着朝华转身欲走,赵桓怒极,呵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此声音太大,眼看就要召来暗卫,临衍回过头,直盯着他,不卑不亢,不喜不怒,道:“朝中诸事纷乱,殿下慎言。”他一回头,一柄长刀已直指着他的脖子。 暗卫已到,刀刃尽霜,二人身侧旋即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临衍将朝华往自己身后一带,淡淡道:“殿下此何意?恕草民不解。” 此何意?赵桓也不知该当何意。见了个民女玩便玩了,然而若因此同天枢门结下梁子——还是因着调戏姑娘之事同天枢门结下个大梁子,实在血亏。然此绿帽之人淡然自若,不嗔不怒,这气定神闲的架势又令其如生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赵桓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临衍单手握剑,目光如炬。 朝华左看右看,扯着临衍的衣袖道:“……方才这位盛家小哥哥约我中秋一聚,误会,都是误会。”这一句一个“盛家小哥哥”,一句一个“中秋一聚”,在场诸君,神色各异,好不精彩。此绿帽戴得太正了,有人想,此君甚是伟岸,甚是忍人所不能忍;庆王殿下当真好哄,又有人想,这才两句软话,眼看他就要消气,怎的堂堂一个王孙公子,竟这般没有排面? 倒是临衍,神色淡漠,表情不多,内心却是一紧——此一句“小哥哥”又是怎么个意思? “既如此,那便……丹桂花开时,琼海山庄,静盼佳音。”赵桓张开扇子,赢得了几分薄面,甚是欢喜。临衍朝这位看着清贵亲和,实则一肚子色心与坏水的王孙公子行了个礼,扯着朝华且走且愤懑。此人才离开视线片刻就给自己捅了这么大的一个篓子,若由其自由生长,自生自灭……不,她断不会自生自灭,他想,她只会一言不合便灭了别人。 ——然而刚才那句“小哥哥”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二人越走越急,朝华心下欢喜,回头看去,只见漫山白透,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今年的春天来得虽晚,好歹也还如约而至。 也正在约莫同一时刻,许砚之由前山往下慢慢挪的时候,也见了这漫山冷浸与暖香,也自颤栗而又兴奋。 ——“天枢门侠骨大义,小公子跟去看看也好。”赵桓方才似笑非笑,这般说道。 ——“许家平乱有功,该赏,该重赏。”他又道。 直绕了这一大圈,许砚之才明白过来,此庆王的醉翁之意既不在他许家,不在他许家的金凤凰,而在天枢门。他又重重磕了个头,一磕,心道,你若真想敲打天枢门那敲打便是了,敲打我来作甚? 待到日头落得差不多,众人又随庆王的车马浩浩荡荡朝山下行去,许砚之谨小慎微地跟在最后头,方才那身着玄甲的将士一回头,见许砚之一脸清白老实,谨小慎微,也是暗自发笑。乌泱泱一群皇家亲卫簇拥着庆王下山,许砚之双手揣在袖子里,远远看着庆王神色古怪,似怒而又非怒,心下生疑。 他不敢凑上去讨霉头,只敢远远地向着庆王离去的一骑绝尘点头哈腰。他已被饿的麻木了,这一回头,却见了一个人。 此人身量极高的、身穿黑色斗篷,他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形若鬼魅。许砚之打量了他片刻方才想起来,此人便是那日将赵桓从牛头沟里挖出来的功勋之臣,看着颇有气度,实则是个哑巴。他觉此哑巴甚是可怜,摊上了庆王这个喜怒无常的更是可怜,便欠身同他打了个招呼,脚底抹油,正待溜之大吉。谁知哑先生倒不准备让他走,他同许砚之欠身行了个礼,又走上前,伸出手心。 许砚之捂着手板退了一步,哑先生摇了摇头,又伸出手。 此人莫不是要为我卜一卦?许砚之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将手放在他的手掌心上。那哑先生也不说话,径自在他手上写了个“衍”字。此字笔画甚多,哑先生足足写了三遍,许砚之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请先生告诉殿下,草民定不辱使命。”他嘴上如此说,心下却道,你们让我监视衍兄,我恰好也帮衍兄监视你,两厢斗狠两不亏,想想都刺激。 哑先生摇了摇头,又在他手中写了个“沐”字。许砚之这却看不懂了。 他不懂就问,哑先生耐心甚好,他二人纠缠之间,恰一阵微风吹来,风撩起了他黑色的斗篷。哑先生的脸由斗篷下沿露了出来,其人高鼻深目,瞳孔呈一种清浅的茶色,望之不似中原人士。哑先生忙拉下帽檐,又往他手中写了几个字,许砚之假装一一应下,心道,所以你们一个个神神鬼鬼搞了一圈,竟没一个人知道小爷我过目不忘? 哑先生见其胸有成竹,一躬身,不去追赶庆王,倒往明山寺的方向原路返回。 许砚之早已被饿得失了知觉,方才一路下山,肚子咕咕惨叫,这时经那哑先生莫名其妙的一番提点,平生第一次体会这般令人绝望的云里雾里与饥肠辘辘。他往桐州城的方向走了两步,又一想,此回去得有三里地,走到家估计天都黑了,自己也得被饿死了,甚是不划算。他略一计较,便又往山上走,只想着自己若回了明山寺,住持看在自己许家人的份上,怎么也得给口饭吃。 他一边想着庆王,一边想着那浓稠的龙涎香,不知不觉已是月落乌啼,银月如勾,颤巍巍悬在半边天。漫山梨花如雪白,许砚之思绪纷飞,忽然脚步一停,想起了一件旁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六十六章 黑龙辟邪 朝中有个东西叫“天师”。他许砚之读不行,习武武不行,家里人实在没有办法,甚至差点将其送到“天师”门下历练。仙门同“天师”的渊源不深不浅,不咸不淡,后来还是许老太太金口玉言,道“天师”虽明面上不掺和党争,然而真在江湖里混,哪能不湿鞋,许小公子这脑子用来投机倒把倒也罢了,若真搅和进了朝中之事,怕连骨头都被人吞下腹中还不自知。这念头便也因此不了了之。 另一件事则更为有趣,约莫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天师”的一个道士死了。天师不好当,这上哄帝王龙颜大悦下哄群臣与世无争的活,没个两把刷子当真应付不来。因而若有人不慎死了,多半也是因着“泄露了天意”——至少在明面上,大家作如是说。然而据许家大房从朝中听到的小道消息说,这死了的一个天师,是个开了天眼的。 开了天眼便可窥见生与死。洛云川也开了天眼,是以他能见得亡魂北归。许砚之本对此不屑一顾,若非读了洛云川的遗书,所谓“通灵”之说,他也定会当做放屁。然而被庆王这一连威胁带恐吓地一敲打,此敲打又有意无意地扯到了天枢门,许砚之忽然产生了一个极为匪夷所思、极为大不敬的猜测:莫非这轻摇折扇,似笑非笑的庆王,当真不是活人? 若不是活人,他又是什么呢? 此一念,令许砚之更是胆寒,胆寒且隐隐兴奋。原来自己自小在《四海志》中读到的江湖逸闻,竟真有其事——而原来自己从小所梦想的“拯救苍生大义”之举,兜兜转转,在他就要定亲的年纪,老天爷竟真的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越想越是激动,眼看就要手舞足蹈,几声悄声说话之声打断了他的一腔遐思。他听得小路尽头传来脚步声,一人道:“你这也太不谨慎,他皇亲国戚,若真伤了皮肉,谁都讨不得好。” 另一人道:“我顶多将其痛打一顿,又不取他性命,你这是作甚?”这二人便是临衍同朝华。 临衍哭笑不得,心道,若非我见了你那吹毛断发的短兵,此话我都差点信了;朝华甚是不屑,心道,若非你在场,这姓赵必走不出今日这梨花林子。朝华哼了一声,旋即又笑道:“说起来呀,一般男子最重表皮功夫,他那讥讽之样连我都看不下去,你竟还真咽了这口闲气?” ——这口闲气归根到底不也是你捅的篓子么,临衍实在无奈,干笑了两声,道:“我又不认识那些人,那些人也不认识我,我去挣这个面子功夫作甚?”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半路撞了许砚之,三人相见,甚是诧异。 此地距明山寺不过百十来步,方才三人的距离也不过由山腰到山脚的半柱香脚程,然这一林中相遇,当真恍如隔世。许砚之遥想他上一次见着临衍,还是他被朝华从王旭勇家的枯井拉出来的时候。那时他一身妖气,浑身是血,眼看就要断了气,许砚之被吓得失了半面魂,眼看就要给他哭丧。 这半月不见,临衍竟似变了些模样。较来时那温文之相则更为……许砚之说不上来。更具锐气了些,只不过此锐气如一把匣中长剑,被他以温润之色刻意包裹着,轻易不示人。 当真恍如隔世,许砚之太过兴奋,上蹿下跳,惊了一窝鸟与明山寺里的狗。狗叫声此起彼伏,许砚之倒不认输,三人一路畅聊,一路唏嘘,不觉又回到了明山寺的门口。 “不行,我要饿晕了,得去讨点饭。”朝华二人同往,临衍这才想到,自己方才是要下山的。“师妹他们还在小公子家,不如我传个纸鹤让他们一道过来,此地梨花胜雪,雾霭沉沉,景色甚好,当畅聊一番。”临衍这一提议,许砚之连声应是。明山寺的山门已经合上了,许砚之敲了敲门,朝华忽然想起一事,对临衍道:“我到这南安佛塔附近是因为这里有一故人之墓碑,你又来做什么?” 临衍一时嗫喏,寻不到好的借口。方丈应了们,见三人,低诉了一声阿弥陀佛。三人说说笑笑,笑意还没收干净,却见季瑶与明汐二人一路跌跌撞撞,气喘吁吁,也朝南安佛塔而来。 朝华还没开口,明汐一马当先,道:“师兄不好!方才我接了师父来信,说一群妖魔在山门外集结,说是要攻城!” 临衍大惊,而许砚之早被惊得呆若木鸡。临衍沉吟片刻,脑中辗转了好几百个念头,最后方道:“我们现在就走,赶到门中还需五日,此五日若是不够……” “那便一炷香。”朝华道。临衍的手心太热,勒得她的手腕上一道红。他惊而放手,朝华叹了口气,道:“你且叫季瑶他们过来吧。我们现在回去,一炷香。”——你既好容易喊了我一句“内人”,你的事又怎能不上心? “什么?” 朝华没有理他。她自腰间锦囊里掏出一枚黑色剔透鳞片,又把鳞片往嘴边一吹,刹时光华流转,嗡鸣之声大作。“此乃辟邪,你在丰城时曾见过一面。”她对临衍道。 未过多久,众人忽觉头顶的月光一物挡去,云霾遮天蔽日。一声长啸震得漫山梨花瑟瑟地抖,许砚之抬起头,只见正北一方,一条巨大的黑影踏云而来。它身形矫健,目光如炬,爪上子擒了一簇绿色的暗火,其势汹涌,其声如雷霆,一时乌云当空,天地变色。那物轰地一声落在几人面前,山道两旁的花枝摇落了一地,黄鹂振翅惊起,沙尘四散飞扬,更有寒白的梨花被此物的长尾一扫,连根拔起。 许砚之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什么辟邪,这就是一条活生生、巨大无比、腾云驾雾、乘奔御风的黑龙! 那龙对着三人一咧嘴,许砚之瞠目结舌,连退了好久步。佛院的砖瓦亦被簌簌震下了不少,朝华走上前,对着黑龙张开手,右手捏诀,默念着不知是何咒语。那龙闻之,方才还甚焦躁,此时却又缓缓低下了头,喘着粗气。北方的雪水还没化干净,黑龙一喘就是一团炽热的白雾。 “嘘,没事,没事。”朝华如哄孩子一般,缓缓走上前。黑龙又粗喘了几声,她小心翼翼抚着它颈部的鳞片,仿佛在安抚一只焦躁的马。黑龙低下头,龙尾一摆,又卷下成片的梨花。“辟邪。”朝华以脸贴着它的龙鳞,她的侧脸在月光里陡然柔了不少,临衍远远见之,忽感奇异。 仿佛此黑龙同她血脉相连,而她只在这如山一般的黑龙的身侧方才感到安定。 朝华抬起头,对二人道:“辟邪送我们回天枢门,你们且小心些,别踩了他的尾巴。”她见二人许砚之瞠目结舌,便又笑道:“它还没成年,距通天彻地还有些时日。辟邪行踪不定,我们这也是运气甚好,恰好撞了他在附近。你们快爬上来吧。”她话音方落,黑龙闻之,又重重哼了一声。——它竟能听懂人话? 二人甚是惴惴,许砚之扶着墙,颤抖着双腿好容易站了起来,方一起来,这才大喊了一声:“……这这这,这到底是何物啊啊啊!” 乘奔御风,扶摇直上九万里。四人在龙背之上腾空而起,南安寺的佛院中梨花胜雪,红墙青瓦顷越缩越小。朝华朝下看去,却见一人,站在佛院正中,一树梨花下,一身黑衣,身形甚长,也抬起头来看着她。 呼啸的长风将他的斗篷掀了下来。四目相对,顷刻即逝,朝华在龙背上越飞越高,佛院大殿里的香还没灭,袅袅吹着,罗汉怒目,菩萨慈悲,一一逼视着众生。那人看了她半晌,忽然哈哈笑了笑。此笑声太过诡异,惊得院子里的两条狗也跟着狂吠起来。 朝华看了他许久,忽然大惊失色。朝华不认得他,却识得他身上神界的气息——此乃神界旧人! “你放……!” “你要跳下去么?!”朝华惊而回过神,临衍正拽着她的手腕,目露诧异。待她再回过头朝下看去,佛院越缩越小,一方小院之中除了一树洁白的梨花,哪里还有哑先生身影? 乘奔御风,遨游四海,云间浮月,山川瞬息远去,江山尽收眼底。 赵桓坐在帝京晓风山的凉亭里,山脚下是绵延无际的软红灯火,人间繁盛与乌泱泱的人群。上元还没到,华灯还不够红艳,而这帝京的烽火,还没有来得及入掌。他将扇子一张,笑意亲和,低声道:“大风起,大风起。安得猛士……”他想到了日光里翱翔九天的凤凰,又想到金秋的桂花与琼海山庄。一旁的哑先生一挥手,便有小童抬着个托盘,为赵桓献上了一块青铜虎符。 “殿下曾问我要一支军队,在下无能,实在没有办法。”哑先生话锋一转,道:“然而活人的军队没有办法,死人的军队倒还可以一试。现在这百万阴兵缺个主帅,殿下可想试试?” 薛湛负手站在昆仑虚的废墟之中,长风烈烈,天地寒白,他的长斗篷亦难以抵挡昆仑雪原的寒气,他感到了从地脉深处透出的冷,冷透了骨,冷浸如血液中,进入他的眼里。连翘怯怯道:“主人。” “莫慌。”薛湛十四岁的稚嫩容貌在此冰原之中实在太过脆弱。他等了片刻,只见大雪之中走来一物,那物足有一人高,身形如狼,毛色姜黄,毛绒绒的巨尾在身后长长地拖着,双目间有一簇幽蓝色的火焰图腾,忽明忽暗。此为一只乘黄。 薛湛冷眼看着那乘黄,又看了一眼此物身后的茫茫雪原,没由来地想,若是凌霄阁尚在,慕容凡尚在,自己此举,又会否被其师拆皮剥骨,饮其血,寝其皮。 “弟子不肖。”他轻笑一声,道。 寒风刮在脸上,山河与时光尽被抛在脑后。许砚之趴在龙脊之上,扯着临衍的衣服,对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风声太大,他实在听不太清。 许砚之又重复了一遍。临衍看了个口型,依稀分辨出了一个“驾”字。他摇了摇头,许砚之急了,大喊道:“我说,你嫁给朝华姑娘吧。”他一顿,又补充道:“莫说那神鸟凤凰,这他娘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黑龙啊衍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六十七章 破晓 曦光破晓,透薄的金色在海天交接之处一应铺开,云如火,山色苍翠,山峰一路蜿蜒起伏,在晨光的点染之下更显温柔与陆离。从黑龙脊背上居高望去,岐山山崖之处仿佛被一把巨斧劈开,一头是绝境之谷,断崖下风声呼啸,云腾缭绕;一头是漫山苍翠与莺歌婉转,水流潺潺,满目生机。 山门横亘在半山腰上,长长的栈道顺着山势逶迤而下,石阶被润上金色的暖芒,由上而下看去,恰如一条玉带。黑龙越飞越低,河流上的波光与苍翠的树梢依稀可见,众人定睛看去,只见山门前的一片空地上,一众身着绛紫色衣衫的道士与妖物正战得不可开交。 寒芒隐隐,剑光如水,周遭尘沙四起,高耸的银杏树瑟瑟疮痍。仙门弟子结出巨大的法阵,半空酝起白光,妖物一头也甚是生猛,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往那白光之上撞去。撞到了此白光者,伤筋动骨有之,粉身碎骨也有之。然而妖物实在太多,由上而下俯视看去,正如密密麻麻的幼虫挤向一个白色的卵,卵内是天枢门巍峨高雄的山门,二者交界之处,白光节节败退。临衍大惊,心道,不是说一群妖物集结攻打山门,怎的这一看,这哪里是“一群妖物”?这分明是一支妖军! “他们这是在作甚!”明汐也从未见过这般阵仗,此一眼看去,吓得屁滚尿流。 “……看这样子似是早有预谋。这群妖物要做什么?” 临衍面色一凛,道:“无论如何先解决眼下之困。”他又回头对朝华道:“你法力被封,当心被妖怪误伤。跟好我。”季瑶二人一听,皆自诧异。 黑龙朝着乌泱泱的人群俯冲而去,妖风大作,树木倏然分作两端。空地上有人极目眺望,有人人仰马翻,此黑云压顶,气势强劲,为战双方都被吓了一跳。黑龙越飞越低,待靠近空地之时,尾巴一扫,方才密密麻麻扑向白光的妖军此事已被掀得七零八落。 “师兄!”法阵当头一人竟是北镜。她见了黑龙兵临城下,正自瞠目结舌,此时见了龙背上紫衣长剑的几人,仿佛见了救兵,心下一喜,法阵的白光也跟着抖了一抖。天枢门众人皆识得其首座弟子,但此黑龙,众人实在不知他又是哪里搞来的。明汐一马当先滑下龙背,临衍也手持长剑加入战局。朝华紧随而上,见了对面龇牙咧嘴的一群妖物,转身就跑。北镜奇了,忙将她护到身后,她本以为此人又要祭出她那摧枯拉朽的长弓,然现下见状,此姑娘竟似毫无战力? 鏖战当前容不得二三杂念。她将手一抬,众人忙又结了阵。此阵较方才更为固若金汤,而黑龙的加入令众妖物一时惴惴,连方才那不要命地冲向法阵之行都缓了几分。局势逆转,天枢门弟子战意信心更甚,临衍一马当先,一柄剑花舞得虎虎生风,此剑吹毛短发,此招利落孤绝,削金断玉,众人见之,无不折服。 妖物领头之人红发黑衣,他逆着长风与晨光,一手牵着绳,绳口环过一只巨型妖兽的口,而他站在此妖兽的背上,居高临下,冷眼观战。妖兽狮身巨口,长了一双翅膀,翅膀一张,遮天蔽日。那人见了朝华,一惊,旋即笑道:“便是此人?” 此妖兽名叫丹朱,口吐火焰,其火有毒;此妖将名叫苍风,是宗晅的旧部。 朝华仰头见了他,拔腿就跑。奈何丹朱居高临下,要抓她实在容易,北镜当头一剑朝丹朱削去,妖兽被此剑一拦,旋即又被众天枢门弟子搅入阵中。苍风冷笑一声,手一抬,一把银枪便被他握在了手中。 银枪将日光折射得甚是璀璨。他猛力一掷,那枪恰朝照朝华而去,直直插入到她跟前的土里。她一惊,回头直觉性地以短剑一挡,苍风朝她脖子处抓去,这一爪,兵刃交接,火花四射,原来苍风还戴了一个银质手套,此五指一张,每一指都是利刃!朝华法力被封,一时难以招架,她遂一侧身,左手暗暗凝了一簇水箭往他面上袭去。“你是什么人?” 苍风信手一抓,水箭应声碎去。他死盯着朝华,阴鸷一笑,面露讥讽,道:“神界太子转世?” “让开!”临衍一把将朝华带入怀中,苍风的杀招贴着他的手臂擦过二人身侧,朝华猝不及防,只觉一衣皂角香,香得她的头脑昏昏沉沉。“别动。”体温一触即散,临衍旋即放开了她,眸光一冷,便朝苍风攻去。 北镜见了此状,一边诧异,一边心头跑马,满目不忍直视。另一边,许砚之颤颤巍巍爬下黑龙脊背,丹朱怒吼一声,朝黑龙猛扑了过来。许砚之被吓得就地一滚,再抬起头的时候,只见一只巨大的蜘蛛正被北诀掀翻在自己的跟前。那蜘蛛滚了几滚,站起身,同许砚之蓦然相对。许砚之大脑一片空白,连武器都没来得及摸出来便拔腿跑。跑了一半他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来之前专程带了个佛珠护体,此佛珠也是被慈安寺高僧开过光的,专克妖邪。他回过头,却见季瑶一剑当空,将那六足大蜘蛛直直钉在了地上。 它荧绿色的汁水流了一地,甚是恶心。许砚之还没来得及躲,又见一只犬妖往季瑶身后扑过去。“当心!”季瑶应对得还算从容,他这一喊,一条美人蛇得了空,尾巴一卷,便把许砚之整个人都勒得险些断了气。 明汐见之,怒从中来,道,这么不中用还跟过来来作甚。他手头不停,与那美人蛇虚晃了几招,季瑶见状也加入了战局,美人蛇被二人围攻,应对不下,吐出一口妖气。明汐早有准备,连退几步,周遭喊杀之声愈发猛烈,而一暮晨光,此时一看,竟带了些血色。 北诀与苍风对峙正酣。他一式风声鹤唳,一剑搅碎了晨光,此剑意挟风雷之力,与苍风的银枪兵刃交接,火花四溅。高耸的银杏树被这方剑意冲得枝丫横斜,银杏叶漫天翩飞,二人缠斗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之上,迅猛如鬼魅。临衍借沧海之神力,其剑势如行云流水,清绝孤冷,苍风一一接下,二人一招一式,光华流转,地动山摇。——师兄何时变得这般强横?不仅朝华,连北镜都暗自揣测。 苍风也正诧异。连一小辈弟子都有此强横狠绝的剑法,这巍巍天枢门里当真藏龙卧虎。他此行的目的本是为牵制前山战力,众小辈弟子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仓皇迎战之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从昨夜一直到现在,有战得虚脱疲惫者,也都命丧了妖魔之口。他本已做好大捷之打算,不料有人乘黑龙从天而降,当那一马当先之人一身黑衣,颇似众妖界口中“神界太子转世”。苍风见之,心头狂喜,也顾不得试探练兵之举,只念着若能将此女生擒,何愁妖界不兴? 然看朝华这仓皇之态,他却又心存疑惑,百思不得其解——此神界太子的魂力怎的竟弱成这般? 他不敢轻敌,心存试探之意,临衍一剑当先,就是不让他同朝华有更多交锋的机会。二人一番交手,苍风越战越急,临衍也拼尽了全力,好在沧海之剑毕竟不是凡品,即便在这样严苛的情境之中,他也尚能凭着神兵之威,同此妖将拖个些许时机。 “结阵!”时机稍纵即逝,北镜扬手喊了一声,众弟子有条不紊,往她身后一聚,剑光如雪,汇聚成北斗之阵。此阵是山石道人最为骄傲的创物,昔年也正因着这阵法方才将宗晅挡在天枢门前拖了三日——那时他是阵首,怀君是阵眼,怀君一身孤勇,一剑惊鸿,将宗晅之亲卫“无归”斩于剑下。自此之后,年少的怀君一战成名,此乃后话。 此阵却不针对苍风,而是冲着丹朱而去。阵中众人围着丹朱,小心应敌,将其牢牢缠在原地。黑龙见状,也加入战局,二兽相争,战局逆转,被天枢门此北斗之阵一拖,妖军之迅猛攻势缓了些许。丹朱见黑龙,巨翼横张,一张利爪,猛地按住了黑龙的长尾,而黑龙则侧过头一口咬住那妖兽柔嫩的后颈,獠牙深陷。二妖兽缠斗不休,结阵弟子受到波及,烟尘四散,土地龟裂,灵压波动之际,修为不稳者的耳中沁出鲜血。 一抹剑光如孤鸿一般朝丹朱砍去。援军已到,众小辈精疲力竭,长舒一口气。原来此番妖物攻山兵分三路,一方朝断潮涯压来,一方空降后山,妖物准备周全,四面八方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门中明素青长老坐镇长生殿,云缨松阳往断潮涯支援,怀君一剑当空,清理了后山之宵小,这才得空来到前山山门处。他赶到山门前的时候,恰见了自己的爱徒将此北斗阵布置得有条不紊,心头一喜。他这一喜,剑光便也更锐了几分,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他本以做好了损兵折将之准备,现下一看,众小辈虽在前山守得辛苦,却也一个个尽心竭力,不辱使命。 气势汹汹的众妖将见怀君白衣白发,踏剑光而来,其剑也似雪,出手狠厉,也自惴惴。丹朱腹背受敌,仰天一声长啸,一条巨蛇便呼啸着朝怀君扑了过来。 “咦?”他一剑挡了那巨蛇去路,回过头,只见临衍剑气如虹,正一剑往那妖将肋下削去。这一式甚是刁钻,苍风用的是长兵,若二人相距甚远,他横扫千军,临衍必然吃亏。而当下临衍顶着威压,借他长枪之力凌空一跳,沧海划出一道孤光。临衍此剑势距他上一次下山的时候多了那么几分洒脱味道,怀君看得既好奇而又欢喜,“长老小心!”明汐低呵一声,他这才回过神,足尖一点,以长剑横在巨蛇口中,迫其不上不下,合不了口,被卡了个十分凄惨。 ——这孩子下山遇了谁?怎进步这般神速?怀君还没琢磨明白,却听许砚之发出一声惨叫。原来季瑶将那蜘蛛钉在地面上,一时成了众矢之的。她慌慌张结印自保,奈何妖物太多,她与许砚之站的地方距北斗之阵又远了一些,一只露着獠牙的狐狸得了空,往许砚之处扑去。 腰间被他揽过的地方余温尚存,夕照如血将天地万物点染得模糊不清。朝华忙丢了一簇冰箭牵制了狐狸片刻,怀君见她,嘴角一抽,一剑削断了狐狸尾巴。朝华目瞪口呆,连连后退,心道,这气撒得,可至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六十八章 绝谷 临衍听了许砚之叫声,一回头,长枪旋即而至,妖气如密织的网,令其喘不上气。猝不及防间,苍风幻出一条蛇链,临衍这一走神便被他缠住了右手。长枪破空而来,临衍将长剑换到左手,闪转腾挪,然而左手腕力不比右手。他右手被牵制得动弹不得,而此妖将眼看试探够了,已然动了生擒他的意思。苍风右掌幻出风雷,临衍眼看躲不过,索性以左手将长剑往空中一抛,右手借力将那银链子往回一扯。此剑走偏锋,他的手掌被银链子勒得“咔”地响了一声。 似是伤了腕骨。他顾不得此剧痛,左手一拳砸在那人脸上。众人皆目瞪口呆,苍风一掌推在临衍肩上,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为何?沧海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剑身倒影着晨光轻盈落了下来,苍风被他结结实实打了一拳,凝着银链的妖力也松了些许。临衍乘机将银链子换到左手,狠狠往自己的方向一扯。苍风隐隐知其打算,忽地化作一缕黑烟,试图瞬移他处。 然而他毕竟慢了须臾,这须臾也是生死两端。临衍捡起沧海,一剑横空,直插苍风的心口。苍风再度现身时已在几丈开外,他的胸口汩汩冒着黑烟,其神情狰狞可怖,他险些被沧海穿胸而过。 临衍一身白衣浴血,持剑的手微微地抖。此情此景,毫无凌然之仙姿,倒如鬼差索命。他的腕骨被其银链所伤,已然麻木,血腥之气越发浓烈厚重,莫说众妖,连天枢门众人都被此不要命的情形震慑了片刻。 临衍擦了一把脸,一抹血痕留在脸上。嗜血之意在他的血脉里奔腾叫嚣,他感到周身火热,胸口一股戾气正蓬勃欲出。半身妖血,一腔弑杀,即便此妖血被东君以凤凰泪暂且封印在了血管之中,但临衍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再不同于平日温文与克制,见此横尸与血雾,满目萧索,薄红的天光与扬天长啸的黑龙,他只感到自己灵魂的某一块禁地正在缓缓苏醒。危险而渴念,他仿佛被此血脉之力劈作了两端,一端是沧海孤绝,另一端是铁与血,烈火与战歌。 临衍一步步上前,面容沉肃,如厉鬼,如阎罗。他挺直了脊背,紧紧握拳,一面试图平息自己身体里最本能的渴念,另一面则试图平息此喧腾的怒火,哑道:“我天枢门百年门庭,岂容你等宵小放肆?”分明是高冠束发,分明一身道袍翩然,然而这眉目间的杀气,陡然令苍风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即便在妖界都算得上闻风丧胆的人。 “甚好,甚好。”他将手一抬,丹朱见状,翅膀一张。双方人马不知不觉已呈对峙之势,天枢门众人以临衍为首,退至石阶之上,众妖则在平台上对众人虎视眈眈。当首二人,临衍一人长枪在手,杀气腾腾,一人手拿沧海,如嗜血的厉鬼。“……公子栖身仙门,当真是委屈了。”苍风若有所指,不怀好意,盯着临衍看了半晌。 “……滚。”临衍道:“我不认识你。” 苍风高举起长枪,妖军听令,且退了半步。有不退者,被那丹朱猛兽一口火喷去,顷刻便烧成了灰。长风烈烈,丹朱长翼遮天,苍风跳上丹朱的背,居高临下,威风凛凛,又意味深长看了一眼,道:“走!” 也便是这一幕,被赶来支援的洗尘山庄之人看了个里外通透。 怀君也收了剑,一抬手,摇了摇头道:“穷寇莫追。” 然人可听令,黑龙又怎容丹朱这般轻易便逃出生天?它怒而长啸,一尾巴扫过,腾云驾雾就要朝那丹朱追去,丹朱也不甘就此溜之大吉,它调转狮头,愤然往黑龙身上吐了一口火。此火也扑在了天枢门逶迤的台阶之上,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众天枢门弟子见之,纷纷避让;有避让不及者,一路往台阶上头撒足狂奔,这便落了单。 许砚之便是那落单之人。 天地一声长啸,只见一只姑获鸟拖着尾巴从长空里俯冲而下,直扑向许砚之而去。明汐忙以剑击之,许砚之往石台阶上越爬越高,一簇剑光将那鸟掀下了几片羽毛。它怒而四顾,见明汐一人持剑站在台阶正下方,周遭空空荡荡,无依无凭。它张开宽厚的羽翼,以常人难辨的速度俯冲而下。 明汐不料此变故,还没反映的过来,那姑获鸟便牢牢抓了他的肩膀,将之猛力提到了半空中! “明汐!”北镜这一嗓子,令众人皆仰头往半空中看去。姑获鸟爱子。此一抓却不知是要把明汐带到自己的巢穴之中或是从半空中扔下来摔死。北镜一急,拼了全力织了个剑网,而明汐只觉一阵失重,紧接着他便看到了长照当空,山河起伏,底下是结阵的众人,再远一些,断崖后的谷地云烟缭绕,如阆苑仙家。 他心下再惧,也不得不右手捏诀,背水一战,往那鸟爪上削去。 姑获鸟吃痛,爪子一松,将他由半空中扔了下来。明汐的身躯如一颗石子,撞到此剑网上缓了片刻。众人都还没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只见他又砸碎了北镜的剑网,甚至都还来不及惊叫一声,便直直摔到了坚实的土地上。 晨光破晓,天地一片透亮,季瑶眯了眯眼,只见更多的天枢门弟子顺着山门鱼贯而来,众人雪衣长剑,甚是端方。光华绝胜,满目皆诗,岐山的日升之盛从未令人失望,亦从未如当下这般殷红艳致。此光华绵延不绝,一路从山顶往下铺开,将大江大河,山川万里皆附上了血。一条黑龙横亘在巍峨的山门之前,白衣弟子沐血而战,烽火还未收尽,龙血玄黄。 少顷,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衫的老者被众弟子簇拥而来,他须发皆白,步履阑珊,怒气冲冲。白发老者见了哑口无言的众人,又见了凄凄惨惨躺着的明汐,手一抖,忙走上前去,颤颤巍巍抚上明汐的胳膊。 “明汐!”众弟子又鱼贯分开,只见明素青长老大惊失色,连拂尘也顾不得好好拿,慌忙上前查探。明素青身形滚圆,神色肃穆,衣衫捶地,一脸仓皇。他既是端坐在罗汉殿之上的大喜佛,也如地府之中专程守在门边令众小辈弟子胆寒的尉迟恭。他掌刑罚,众弟子皆怕他怕的要死,即便如此,众人从未见过他这仓皇之态。 明汐躺在石阶下三丈之外奄奄一息。临衍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悲戚,只觉一战一战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太过……天道无常。 北镜也是慌乱,忙走上前,一躬身,道:“我们这就带师弟去云缨长老处。” 明素青茫茫然抬起头,茫茫然四顾,见了众人,又见天枢门的广场前一地零落,有妖物的断臂也有天枢门弟子的残躯,一时怔然不语。天光越发明媚,照彻岐山谷地,照彻山门,照得石阶上的露水被蒸发了干净。松阳长老被北镜搀扶着站起身,颤颤巍巍指着天枢门的大门道:“你们谁知道……谁知道这妖物究竟为何而来,为何害我弟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六十九章 九鼎 此一群妖物究竟为何而来? 君子明德,克己,齐家国,修清正。天枢门长生殿广场上支了个鼎,仙门之中再没有比这更清正之物。此为山石道人砍了凶兽后,以其煞气熔炼而成。凶兽残影化形本是百年难遇,其戾气又因妖界移动之顾刚猛异常,庄别桥计无所出,只好融了天枢门藏经阁中封存了多年的天外巨铁,令滚热的铁汁中和了凶兽戾气,铸鼎后又在鼎壁上凿下经文符咒连同几行字——统不过劝诫各位仙友及后人子弟潜心向道修身养德之类。 此事经仙友们口耳相传,相邀拜会,熙熙攘攘的仰慕者中便也混进了些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客。有赞道人大德的,便也有人吹九五之意的,三人成虎,众议成林,索幸山石道人早已乘风归去,这些没有出处的闲言便也没有了终结的由头,然斯人固然逝去,生者还当承着这一方天下人的厚意,而承天下众望与揣测的那只鼎,齐整巍峨地立在天枢门长生殿前的青砖之上,历百年风雨而不朽,端方肃穆,恰象征天枢门之盛名与责任,君子之大道与大义。 怀君在丹房外头来回踱步,窗外却已是乌云蔽日。黑龙一走,这万顷的晴空便旋即聚起了乌云。乌云翻滚,狂风肆虐,雨却迟迟没有落下来。这天气令人心躁,松阳长老坐在椅子中怔然不语,挺着个大肚子、长相如大喜佛一般的明素青长老却是拂尘也不拿,水也喝不进,呆呆地站在丹房里间的门口,一脸心浮气躁,一脸不甘,一脸杀意。 众小辈弟子皆一脸悲切地跪着。天色不好,点了烛火,烛光在烛台上烈烈燃烧。丹房之中门窗紧锁,落针可闻,焦躁而闷热。临衍汗流浃背,他怔怔然望着紧闭的大门,不知该凝出什么念头。师弟因他重伤,而那妖将所言意味不明,他一身妖血还没来得及向沐夫人或者怀君说明,此事一出,他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自责。 分明不是他的错误,分明那一群妖物攻山之举也同他无关,但他依然感觉到一身罪,沉甸甸的压在胸口,背在背上,此罪难言,却比藏经阁之中先师手书的那个扁还要沉。临衍有些喘不过气,北镜拍了拍他的肩,摇了摇头。 “师兄,别怕。”季瑶轻声道。 临衍心下稍安,一抬头,只见房门已被推开,云缨长老揉着酸痛的手腕推门而出,神色倦怠。见众人,她轻叹了一声,道:“还活着,没事。”云缨是此辈长老中唯一的女子,她掌门中历法星象与药房之事,同众人见面的机会不多,然而她常年在腰间挂一柄短剑,此事倒有趣。关于此物曾在小辈中引起诸多猜测,但从有一种揣测未经得起推敲。 明素青长老闻言稍安,云缨目露不忍,又道:“……然他筋脉受损,伤了内脏,恐怕……一时难以拿剑。” “一时,是多久?”明素青长老这不像问话,倒像审讯。云缨长老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几个月,几年,或者……一辈子。” 此一言,明素青长老的拂尘“当”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扣在临衍的心口,令他抖了一抖。外间劈下了几声惊雷,临衍双手握拳,青筋暴出,心头酸涩,周身灼灼。怀君见状,忙走上前去,往他的肩膀上一拍,悄然注入一口气。待他冷静了些许,怀君居高临下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们可有人查清,这一群妖魔因何而来?” 怀君闻言,讷讷不说话。一旁的松阳长老见状,长叹一声,道:“他们有备而来却不恋战,看这情形,不像攻山,倒像试探……然我天枢门光明磊落,有何好试探之事?”言罢,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临衍,怀君站在临衍跟前,恰好挡了他的目光。 明素青目光灼灼,盯着怀君,旋即又扫到了他身后紧闭的一扇门上。方才一道跟来的还有一个女子,那人一身黑衣,不言不语,此时却不知何处去了。明素青觉着她略有些眼熟,左思右想,却实在想不出他在何处见过。松阳长老低头沉思片刻,道:“……我曾听了一谣传,也不知是否做得准。据闻近几个月妖界倾巢而动,要找一个阴时阴月出生的孩子。有人猜测这孩子恐怕是昔年神界太子的转世,其魂力或有神力残余。”他言罢,也看着怀君,目光炯然,道:“方才那个跟我们一起过来的女子,可曾在天枢门出现过?” ——阴时阴月?北镜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此阴时阴月之谣传,不是早在丰城之时就定义为谣言了么?同朝华……她灵光一闪,明白过来。朝华也是神界之人,或许他们此番试探,当真是为寻朝华的神体。然此事太过诡谲,断非她一个小辈所能妄议,是以北镜心头惴惴,面上沉静如水,不发一言。 明素青长老一听,也明白过来。他陡然站了起来,逼视着怀君,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怀君本不善与人争论,这一番长辈小辈皆看着他,更令他无地自容,讷讷不言。临衍听得心头一紧,此罪恶之感如糜烂的桃花,翻江倒海,更翻腾出几分对自己的厌恶。——若那群妖物果真为了朝华而来,那自己将她攀扯过来,害了师弟,又害天枢门遭此一劫,自己又成了什么? 他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竟这般无用,这般肮脏,而那明德之言,大道之辞,连同那鼎,那长生殿前巍峨的牌匾,都竟这般重,重愈千斤。临衍的心口如被一只巨掌牢牢扯住,翻来覆去,几番辗转,道:“长老,此乃弟子……” “别插嘴。”怀君低呵一声。怀君白衣白发,望之仙风道骨,实则一在众人面前说话便会脸红。他低下头,嗫喏了半天,终于道:“她是我的朋友。她同那群妖怪没有关系,你们不要再妄自揣测。” 这一番说辞实在太过没有说服力。北镜闻言,心知自己的师父怕又要遭些许非难,只得一叩首,道:“小辈不敬,本不该插嘴,但明汐师弟尚且危在旦夕,小辈自请往云缨长老处帮手打杂,看看有什么能助师弟的,还请师父同意。”怀君被自己的徒弟解了围,长舒一口气。云缨长老闻之,也点了点头,道:“此妖物之说,说来说去也不过捕风捉影。明汐这孩子虽是重伤,令其好好养着,说不定也还有恢复的一天。你们且先出去吧,莫要吵了伤患。” 众长老闻之,皆以为有理;众弟子闻之,如蒙大赦。晨曦胜血,薄薄地晕在琉璃瓦与连绵的青山之上,让人无缘由地悲戚。 高阶由另一端弟子房方向鱼贯路过丹房,见众人,纷纷停下身行礼。他们脚步声窸窣,环佩清越,一身洁白,不染尘埃。门中虽遭此劫难,晨练越发不得松懈,弟子们在长生殿前的广场一字排开,列队齐整,绛紫色衣衫同青山雾雨正相称。这令临衍想起入门时,山石道人忙于门中事务,他又太过年幼,懵懂懂坐在殿前广场的草坪中遥看众师兄气吞日月,剑光如初春的雪。 再远的事情他则记不分明,据师娘沐芳所说,他的双亲亦死于那场旷古之战,而山石道人在死人堆里将他刨出来的时候,不足月的他竟奇迹般尚有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该是幸运的,乱世人命如草芥,而他虽失了恩师,却还有师娘记挂着,还还能站在早春的曦光里喘一口活气。 他忽又想起了在陆轻舟处所见之幻境。 ——“阿远不是说,为救众生,伤几人性命也无妨么?” ——“恻隐之心不可冷,若冷,则同禽兽无异。” 临衍回想那明汐由高空之中坠落的一刻。他那时在想什么?山河高远,晨光初绽,天地一片艳致。他尚能清晰地记起自己同苍风对战之时那一腔蓬勃的战意,炽热的狠意,然而明汐平日与他交好,对他处处恭敬,礼让有佳,当他从百尺高空坠落的时候,自己竟为何感觉不到感同身受地疼? 几人陆陆续续走到门口,松阳长老磨磨蹭蹭走在最后头,且走且想,且想且念。有一人黑一黑发,早早地等在长生殿前的梧桐树下,那人见众人,一怔,脖子挺得老直。 ——“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于掌上。”那时他小,懵懵懂懂,庄别桥将他抱在腿上,念书与他听。他问道:“阿衍可是从小知仁义,懂是非?”此事他已全然记不清楚,后来师娘同他说起来,他竟觉得恍如隔世。 他仿佛被一方巨剑劈成了两半,一边是仁义礼智、恭顺孝道,另一头是一身妖血,一身罪孽,一身洗也洗不尽,割也割不掉的尘埃与孽缘。——连同那不慎撞入她眼波里的一点妥协。 松阳长老见了她,脚步一停,忽然叫住怀君,道:“我想起来一件事。那姑娘确实曾在天枢门出现过,那时候她……”他一顿,恍然大悟,旋即一脸不可置信,旋即一脸若有所思,旋即一脸愤愤不平,对怀君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她!这等背德丧伦之人你也引为朋友,当真令我天枢门蒙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七十章 莲华 北镜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走得顾昭都追不上了,这才扶着一颗大树气喘吁吁。方才他们一众小辈被众长老轰了出来,这“蒙羞”的后半段,纵几人再是好奇,他们也不曾得知。然而对她来说,除了朝华这不知所谓的“蒙羞”之外,她更为自己蒙羞。 君子一诺千金,她既答应了朝华保守其身份的秘密,自不能同他人讲。然而此一个秘密或许涉及到天枢门存亡之事,她心头惴惴,闷得发慌,方一出来,本想找临衍商议两句,谁知顾昭竟扯着她有的没的说了一堆屁话。 诸如明汐既受重伤,明长老徒弟之位空悬,他可有实力一争;诸如北镜在山门前北斗之阵结得甚好,可有诀窍传授。更诸如,朝华到底和人,又同门中有何牵扯,他越扯越远,越扯越令人不忍直视,北镜只觉心头郁郁,焦躁翻腾,她心道,你被人家以黑龙捎着回来,又蒙人家给你指点了些剑法,怎的一到背后说人,竟这般……口舌无忌,甚至有几分洋洋自得? ——“松阳长老说朝华姑娘背德,是几个意思?” 北镜不愿同他讨论此无聊的问题,她转身既走,顾昭却又扯着她,道:“莫不是……看朝华姑娘这般,莫不竟是男女之事?” 北镜目瞪口呆,满心不可思议。她又想起自己此前还小心翼翼地邀他去看后山的凤凰花开,再这般一想,此人当真只适合留在后山莳花弄草,剑乃君子之器,在他的手中,真是污了君子。 ——“若你晓得一个秘密,此秘密又事关重大,可你答应了他人不可妄言,你会如何做?”二人方从丹房出来,北镜看着漫天将雨未雨的乌云,贼心不死,问顾昭道。谁知此人想了一想,顶着一张漂亮的脸,漂亮的眼睛与漂亮的身躯,反问她道:“什么秘密?师姐要不然先告诉我?” 她看着他,只觉自己仿佛吞了一只活苍蝇。 北镜气不过,且气且伤心,且伤心而惴惴,一路不知不觉,却是往后山的方向走去。后山苍翠,凤凰花常开不灭,漫山红艳,灼灼令人不可逼视。她旋即又想到那时自己在他跟前如履薄冰,红这个脸,问他可愿同自己到后山赏花,那人犹豫了片刻,道:“师姐这般厉害的姑娘,怎么忽然又找了我?” 后来她才在他人处得知,顾昭曾私下点评过门中众女子,言这个清秀,那个艳丽,谁谁谁如芝兰玉树,而到了她这里,顾昭犹豫了片刻,道,师姐么,甚猛,太猛了,简直如一个老虎。她气不过,既气且哀怨,难过了许久。而现在回过头来一看,自己怎的竟看到他而想到后山的紫藤,当真瞎了狗眼,识人不清。 北镜扶着一棵大树冷静了许久,直到觉出了些许冷意方才清醒了过来。你这般一派道貌岸然,竟还不如伪君子林墨白。她这样一想,顷刻又给自己吓了一跳。这林墨白自从来了天枢门倒还算老实,逗逗小师妹,莳花弄草,虽骚气逼人,好歹没有这般……令人烦闷。北镜脚步一滞,旋即一想,现下这时候,说不定那贼狐狸真在后山。 她心下烦闷,本不想同他人有何牵扯,然而天不遂人愿,正当她快步由后山小径往回走的时候,当真同一身白衣的林墨白撞了个狭路相逢。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林墨白一脸莫名,扇子一摇,咧嘴道:“哟,瞧我们这小姑奶奶,谁又把你惹了成这样?”九尾狐狸自来了天枢门,又是大鱼大肉又是岐山灵脉,被养得这叫一个油光水滑皮毛细嫩。 然今时不同往日,往日里揍他一顿也便算了,今日北镜方目睹了门派之危,又活吞了一只大苍蝇,正是郁结不平,一腔悲戚难言。林墨白触了个霉头,满心不自知,往北镜跟前一挡,道:“来来来,今日哥哥我有的是耐心,同我说一说?” ——看你这般,定也是个靠不住的狗男人。北镜嗤笑一声,道:“让开。” 林墨白恍然大悟,心道,这小丫头片子怎的有事不说事,尽晓得摆人脸色,这以后得得罪多少人?他一咳,道:“让,这就让。”他侧过身,北镜从他跟前走过,风摇竹影,小路仅容一人,林墨白刷地将扇子一收,道:“此时的凤凰花不好,不艳。不如镜湖边上的一缕凉风,一口薄酒,一场醉意好。”他笑逐颜开,舔着个脸,对北镜道:“小姑奶奶,你看这天也要下雨了,你再烦下去也不会晴起来。不如陪我去河边喝个酒?” 天枢门中禁止饮酒作乐。北镜冷笑一声,道:“我倒看你再这般张狂下去,当心被明长劳打断狗腿。”天枢门对林墨白这般潜心修炼的妖怪倒也不曾亏待,林墨白长得好,讨姑娘喜欢,因此便代替了北诀,成了明素青长老的眼中钉肉中刺。林墨白闻其名,一抖,心道,你当真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表面上却依旧浑然不在乎,一挑眉,扯着北镜,道:“这点小事哥哥都搞不来那也太跌份了。走走走,人生不如一长醉,同我说说话去。” 与此同时,临衍也自愁容满面往后山镜湖边走去。湖对岸的小屋一如往常影影绰绰,湖面不见波光,岸边的银杏树伟岸高耸,翠色已点满了山头,长堤一汪寒水,被濛濛的细雨一洒,一波烟涛,一湖春色,甚是疏冷。他远远看着那栋屋子,那句“背德丧伦”同那一腔若有若无的罪感纠缠在了一起,勒得他的心口沉甸甸地疼,坠坠地闷。他听到了谈话之声,一男子笑道:“我道是个什么事,这么大点破事,你怎的就……” 那女子不乐意了,反驳道:“你懂什么!哪怕他缓些时候问我都好,但这同门遭难、四方成道会在即的时候,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这是把我当成了什么?利用我么?”原来这二人便是林墨白与北镜。 贼狐狸不知从何处搞来了点酒,本想小酌怡情,谁知北镜这丫头闷闷地抱着个酒坛子就开始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北镜已有些晕乎了。她絮絮叨叨,从顾昭在后山侍弄紫藤花开始,一腔少女心事尽付烟雨,也付断肠。林墨白听得头大,心道,也就你们这群小屁孩子没见识,这种破人都值得你这般耿耿于怀。他表面上却也一团和气,将那漆骨的扇子一摇,道:“行行行,既是如此,你在四方成道会上教训他不就得了?你是怀君长老亲授的徒弟,在小辈弟子中修为又还成,这破皮小人既在背后说你是女老虎,那你就真当一次女老虎,将他揍得满地找牙,他还能咬你不成?” “……不许你说他小人!”北镜已给自己灌得头重脚轻,林墨白一脸嫌弃,技出无奈,试图将那酒坛子给抢回来。临衍远远见了,也不打扰,自悄悄掉了个头,直往木屋的方向走去。小屋一切布置从简,正厅里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桌子后面的墙上挂了一幅画。那是一朵牡丹,此富贵之物出现在天枢门这样的清净地本该突兀,然这指笔直人实在太过清俊,一笔牡丹在他的笔下竟徒生出了些许孤绝傲气,层层叠叠的花瓣既艳且倔,令人见之不觉了然一笑。此画笔本该用来勾勒芝兰点染青山,这一番艳丽而不俗的排布,当真……有趣。 画的旁边题了一首词。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洞房人静,斜月照徘徊。又是重阳近也,几处处,砧杵声催。西窗下,风摇翠竹,似是故人来。 伤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谩道愁须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凭阑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执笔之人便是庄别桥,此牡丹为他赠其夫人的生辰礼。山石道人与沐芳夫人相敬如宾,琴瑟和谐,实在令人艳羡。临衍倒不艳羡,只觉师娘这般温柔的一个人,师父敬她爱她,本该如此。 正如天枢门规训弟子匡扶正道,自己也克明俊德、清正端方、克制而不敢丝毫放松,世间之事,从他出生起,从天枢门落成的时候,都该如此。 沐夫人不在正厅。临衍心下生疑,往后院走了几步,只见一人低着头正给自己的矮松翻盆换土。她鬓发微白,一身灰衣,戴着个皮手套,拿着一把小铲子,半跪在半湿的泥土上,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临衍见了她,心头一暖,只觉世事变迁,白云苍狗,唯有此间小院不变,此人不变。 沐芳将那矮松连其根部的一大块土块提了起来,泥沙簌簌地落在她的裙摆上,她毫无所觉。临衍忙上前帮了把手,二人一番忙完,沐芳拍了拍手,扶着腰直起身,笑道:“早听说你回来了。这一趟可还好?”她已不再年轻,眼下两道泪沟甚是明显,唇也干瘪了下去,眼角细纹藏也藏不住。但也正因如此,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一勾月,颊边的酒窝浅浅,令人既感安宁,又心生欢喜。 不是翻腾着奔涌的欢喜,而是如长河一般,宁静、蔚蓝、余韵悠长的欢喜。临衍忙扶着她回屋坐下,轻车熟路找了茶具给她沏茶。沐芳坦坦受之,又对他唠了些许家常,二人一番闲谈,不觉时间已过了一炷香。 “你可是还没吃晚饭?”沐芳夫人这一提,临衍方想起来,好像确有这么一回事。他站起身往厨房去,沐芳夫人笑拦道:“还是我来罢。你这奔波了月余,合该好好休息一番。”临衍闻言也不强求,只一躬身,道:“那便谢谢师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七十一章 碧水惊秋 南瓜去瓤,切块,放到磁盘里,上头放上白合。蒸笼合上的时候,热气尽数被收到了盘子里。“再给你烧个汤?”沐芳夫人一面说,临衍才道“别麻烦”,只见她已拿了一把青菜放在了水里细细地洗。临衍心生愧意,却又不不敢同她争厨房之位,沐芳夫人倒浑不在意,笑道:“阿瑶喜甜,你又爱吃清淡的,给你们两做饭还当真令人为难。” 临衍在一旁看着,犹豫了片刻,道:“其实我此来是为了请教师娘一件事……”他还没说完,沐芳了然,道:“先吃饭。吃完饭细说,反正你也回来了,我们有的是时间。” 待一顿酒足饭饱,临衍将此丰城与桐州之行,自己的妖血之事,连同小寒山上偶遇陆轻舟之事都同沐芳和盘托出之后,沐芳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声,道:“我同你师父早料定此事瞒不过你,却不料你在现下这个当口提了出来。也且当做造化弄人。”她站起身,道:“你随我来。”又道:“盘子放这就好,我来收。” 临衍随她走到偏房,沐芳从衣柜顶上取下了一个小盒子。盒子想来有些年头,上头积了厚厚的灰。她将盒子打开,交给给临衍递了一封信,道:“此为你师父给你留的。”见临衍瞠目结舌,她又忙道:“他说,若你何时发现了自己身世之秘便将此物交给你。里头写的什么我也不晓得,你自己看罢。” 信不长,统不过几句勉励后生向善修身之类。最后他道,大道在心不在血脉,若你实在心存疑惑,由岐山往西,行三日,到祁门镇子上寻一个天枢门的庄子,一切便可大白。又道,若情势危急,仙门中人有所顾虑,几位老友或许能提供些许庇护。接下来是几个名字,陆轻舟的名字赫然在列。 庄别桥字迹工整,力透纸背,道不似他在陆轻舟处看到的手书那般飘逸洒脱。临衍双手拿信,手心沁出薄汗,既是惭愧,又心生感念。原来自己心心念念,所忧所惧之事,师父早布下后招。他一抬头,往沐芳跟前一跪,道:“弟子惭愧,身负一身罪恶,还劳师父师娘为我这般费心谋划。弟子尽心勉力,必不负师父教诲。”言罢,往地上重重一磕。 沐芳哭笑不得,道:“这怎的好好地就又跪下了?”她忙将他拉了起来,天色渐陈,也该是掌灯时候。二人又话了几句家常,临衍忽问道:“我近日听外头有人说,昔年师父将宗晅逼到断潮崖边的时候,双方早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后却又不知为何,师父带人退避三十里,宗晅逃出生天,师娘可知其中缘故?”他本想问,此事可同他有关。 临衍被庄别桥带回门派的时候尚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庄别桥夫妇对其身世讳莫如深,门中偶有揣测,有人将其生父归于昔年战死的凌霄阁吴晋延,也有人猜他本是一户庄户的孩子,更有胆大包天者,私自揣测其为庄别桥的外子。沐芳夫人不孕,而此揣测实在太过阴毒,纵是庄别桥这般宽厚的人,听了此捕风捉影的传言也发了好大一场火。门中诸人迫于掌门淫威,对临衍的身世之谜便少了许多探究与好奇。 再后来他继任首座弟子,这身世一事便更没有人提。沐芳夫人虽常在后山,对前山些许俗事也不是全然不知,她这一听,明白过来,心道,你们争你们的权,怎连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都要给搅进来?她叹了一声,道:“此事同你没什么关系,你师父权衡利弊做了个选择,外边的人再如何捕风捉影,此选择就现在看来,还是对的。”她一顿,又道:“你也不再是懵懂孩童,有些事知道便当知道,莫要掺和,莫要妄加评论,但求清正,问心无愧。可明白?” 怎能不明白?临衍低下头,略一苦笑道:“谨遵师娘教诲。” 他畅游外界越久,越发明白,即便天枢门一门清正,有些事却也难为外人道。诸如明素青长老觊觎掌门之位多年,联合松阳长老对怀君施压,与山石道人的之旧部或明或暗总有些嫌隙;诸如怀君本不善言辞,也不善安抚人心,却因着他同山石道人这一层关系被人推到了台面之上。 又诸如天枢门这些年在仙门里一支翘楚,或多或少也遭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揣测。即便如庄别桥这般清正克制之人,都免不了被乌泱泱的一个江湖用以闲谈、解构。世人明面上称颂其大道大义,背地里对其挫败宗晅后名声鹊起之事恐怕也多有揣测。而他临衍的身世也是众人揣测的一环。 再诸如,好端端一个四方成道会,沾了这些江湖揣测便如一个沉甸甸的碑。既不能露怯,又不能不露怯;既不能藏了锋芒,又不可锋芒太过。一来二去,一摊烂账,最终又都回到了庄别桥的身上:他昔年凭一己之力合纵仙家抗击妖军,为的到底是什么?大道耶?大义耶?又或是其较大道与大义更为深沉,久远之物?——比如泼天的权势? 临衍不屑揣测,越揣测越觉得人心不古,四海江湖都是一潭烂账。——恰如自己深陷的这一个泥潭一般,说不清,道不明,敌人在暗,越是清正则越发不堪一击。他一念至此,忽问道:“师娘可认识朝华姑娘?” 沐芳一怔,道:“……不认识。怎的?” 临衍见其神色淡淡,不似作伪,也便摇了摇头。盖因那句“背德丧伦”实在太过沉重,太过刻薄,他实在想象不到以松阳长老之威,为何竟这般评价一个……好人。他想,纵朝华再如何离经叛道,她也始终是个清正磊落之人,此不似作伪。 夜已经深了,临衍辞别沐芳,临走前她又给他塞了一盏灯与几块糕点。糕点还是热的,想来才出笼,临衍心下感念,提一盏孤灯,走出木屋之时,只见繁星似海,夜幕一望无垠,镜湖沉璧,虫鸣之声细碎而不知所以。这一切都这般不知所以。 他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回房睡觉又未免太过仓促。还是那句“背德丧伦”令他心头惴惴,辗转难安,临衍也不知该如何处置,略一思索,便直往剑阁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七十二章 沧海一粟 怀君守剑阁,云缨守占星台,二人相距不远,但都不喜在众人面前露脸。临衍上一次见云缨长老还是自己往丰城之前,再然后,便是明汐重伤之时。临衍提着一盏明灯走到门边,只见剑阁巍峨,繁星璀璨,天地浩渺,而自己如沧海一粟,渺小如尘烟。 剑阁中有谈话之声,临衍走上前,敲了敲门,怀君应门,而朝华正站在他的身后,一脸诧异。 临衍见朝华,忽觉怪异。并非厌恶,也非惴惴,只觉……她的秀色与明媚,她的目下横波都仿佛是成了一面擦得锃亮的镜子,照得他心头沉闷,无地自容,照的他恨不得从未认识过她。临衍低下头,道了声歉,溜之大吉。他心头不安,见二人,不知当作何反应。朝华二人也甚是莫名,怀君咳了一声,回头瞥见朝华,恍然大悟,不可置信,神色复杂,道:“……你莫不是又……?” “……” 朝华闭口不言,此沉默即为默认,此默认实在令他目瞪口呆,技出无奈,忍无可忍。怀君缓了许久,广袖一拂,指着门口道:“……给我出去。” “……” 待二人一番口舌,拉拉扯扯,好容易将怀君哄好,朝华揉着额角,心道,你也老大不小一个人,怎的就不能眼光放长远一些,对儿女之事看开一些。然此话她万万不敢同他当面置喙,怀君将一本手抄的薄册子往她跟前一砸,道:“拿着它,离开天枢门,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此薄册子甚新,封面上《四国史考》几个字倒像怀君的手笔。朝华一挑眉,心道,你竟还专门抄了一份? 她捡起此册子看了看,道了声谢,罢了郑重道:“玩笑归玩笑,还有一事,你须得做足万全准备。”她将临衍血脉与桐州之事略略说了,怀君虽早接了陆轻舟的书信,此时听她这般身临情景地一说,也不免诧异。怎的这孩子下了个山,遇到的竟都是这般匪夷所思之事——你到底是个什么灾星附体? 朝华不知其心头辗转,自顾自道:“即便他血脉之事算是巧合,但自丰城开始,我总隐隐觉得,有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将我们推着一步步往前走。” “怎么说?” 朝华沉吟片刻,道:“我辗转人间许久,偶然寻得的故国踪迹不过只言片语。然而一直以来我始终有一个巨大的疑惑——九重天昔年灭于一场不知其所起的浊气,这么些年过去,神界当真没有几个幸存之人?于是我猜,此淮安王珣,或许也是个神界旧人。” “……有趣,”怀君不冷不热道:“你自己不久前方才说过,神脉离了神界便会不断衰微,即便你有天子白玉圭护着,其他人可没有……”他说到此处,一顿,恍然大悟。没有天子白玉圭护体,也不见得就全然没有办法。据桐州的守墓人所言,此四方石内自成一片天地,其时间流逝更慢,待久了魂力受损。既然毕方能在一方碎片里活个八百年,谁又能保证,三山六界之中仅只有一个毕方呢? “有趣,有趣。”这两声喟叹倒总算真心实意。怀君托着下巴,皱着眉头,低声道:“你这猜测其实也有些道理。若淮安王乃神界旧人,这也便解释了为何子陵君与公子无忌对战之时,公子无忌能放出三条大白蛇——此蛇同神界有些渊源,我回头说与你听。这也更解释了为何公子无忌大胜之际淮安王蓦然不见了踪影——或是魂力有损,或是神脉衰微,我们不得而知。”他在房中来回踱步,一边道:“有趣,当真有趣。所以你专程让我查此《四国史考》便是为了翻淮安王的旧账?” 朝华点了点头。昔年胡世安为找人修此书也算是呕心沥血,其间所挖出来的淮安王之旧事,或真或假总也有些线索。怀君略一沉吟,道:“既这般说,你随我来。”他将朝华领上了楼。世人皆道天枢门剑阁中或有神兵宝器,然此实为讹传。剑阁之中没有刀兵只有剑谱,二楼是怀君的地盘,其一地书页狼藉,一地食物残羹,令朝华见之甚为惊心动魄。你师兄这般洁癖的一个人,怎生容得下你这般邋遢? 怀君略一咳嗽,轻道了声“比较乱,莫见怪”后往一堆故纸中翻翻找找。待他好容易翻出两张残页,朝华心下甚是敬佩。怀君将此残页展开,古黄的纸上歪歪扭扭画着几个不知名的咒符,朝华见之一头雾水,怀君道:“你们去丰城时遇见的那个海棠花,我令人将捆花的铁链子上的文字拓了下来。此文字我虽看不懂,但我在另一处也寻了个踪迹,你看——”他将朝华手上的《四国史考》翻开,指着一页上的一张图,道:“此乃淮安王之王陵的一块砖。” 朝华两相对比,恍然大悟:“原来捆着那妖海棠的铁链子竟这般古早!若我们推测不错,淮安王昔年助公子无忌征战之时曾在人界留了些踪迹,那乘黄一族识得此踪迹,也即意味着——” 乘黄已被淮安王纳入麾下。八百年前淮安王珣不知为何突然失踪,现今他却又不知为何突然现世,此件重重,一层一层,令怀君细想而暗暗心惊。“……若他是神界之人,此文字你为何竟不认得?” 朝华一挑眉,道:“九重天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我又怎能谁都认得?” 怀君咳了两声,盖因此处实在是灰太大,空气污浊不堪,朝华早难以忍受,此时也不由戚戚,心道你在此阁楼上一闷就是一天,当真勇士。二人下了阁楼,朝华长舒一口气,忽然想到一点:“我在桐州之时,确实探了一探这所谓‘往生之法’。那守墓老者同我说,昔年妖界皇族将此法封印后便再无人知其由头。但真若细究起来,此法倒同上古魔族有些渊源——吞食他者内丹以助自己法力大增,此话听起来可有些许耳熟?” 怀君一头雾水,摇了摇头。 “也罢,我随意一猜,做不得真。”朝华摇了摇头,道:“无论如何,乘黄,淮安王与妖界倒是连起来了——那昨日山门前的那场血战,你可有查出些由头?” 一说此话怀君便来气。门中一传十十传百,道妖魔此来或为寻个什么“神界太子转世”,然朝华一口断定神界断没有转世之说,怀君思来想去便只得想到临衍这层。临衍半人半妖,其生辰八字——据庄别桥留下的只言片语推断——也断非什么阴时阴月,不知这一群妖物听信了什么谣言,扰得天枢门人心浮动,一个个对临衍及当年庄别桥收留他的事情颇多微词。加之临衍在山门前惊鸿一剑,众人明面上称赞他天枢门后辈大有可为,背地里却还不知如何杜撰,此一层一层,一通烂账,全赖朝华不请自来,来了还不走。 朝华被这天降一口大锅砸得甚是无辜。她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道:“这关我何事?妖怪们不知道,乘黄还不知道么?我昔年被罚十世轮回,活了这么久既不见衰弱,必有神物相护——”此一言,她一顿,二人相顾无言,唯余一个灯影忽明忽灭地跳。 神界太子转世或为捕风捉影,朝华体内的天子白玉圭可是货真价实。那时候在丰城,乘黄与她一见,见之哑然失色,想必回去后那群妖物一合计,报了团来抢她也是情有可原。怀君默然无言,朝华一拍手,道:“不对呀,阴时阴月之谣传早在我与乘黄见面之前便在妖界传得沸沸扬扬,我这几百年甚是低调,他们从没见过我,又怎的知我身挟神物?” 怀君一想,竟有些道理。他一皱眉,道:“这阴时阴月之事你当真不知?——那你一开始又为何认定了临衍?” 此一叩问,朝华神色一凝,笑容险些挂不住。 怀君步步紧逼,细看着她,神色虽不锐利,这不急不缓之态,倒颇有了点泰山崩于前的从容之姿。他淡淡道:“这百年里我左思右想,若果真如你所言,神界没有转世之说,你又是缘何找到了我这师门中人?又为何认准了他不放手?” 这事解释起来实在,复杂且令人痛彻心扉。朝华不想同他纠缠,敷衍了两句,道:“他同旁人不一样,此不重要。”怀君不信,目光越发锐利,朝华叹了口气,道:“个中复杂我回头再同你说,反正与你天枢门无关。但你说的局,我倒有一个猜测,你不妨一听。” “你说。” “且不管乘黄与淮安王是什么关系,淮安王对我这天子白玉圭的事又知道多少,此神物若说真的有用也便只对神体有些用处,其余凡夫俗子要了这东西,连安放都不知该如何安放。我略一思索,觉得这阴时阴月之说怎么看怎么都像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 “……所谓勤王之名。”怀君若有所思。 “正是。妖界自宗晅大败之后,人心涣散,各族各自为政,要把这一群草莽组织起来,需得一个极好的理由。此理由不能全为假,也不能全为真,假的部分自不必说,至于真的部分……”朝华背着手,似笑非笑,猛看向了怀君,道:“这就要问你。你一直没同我说实话,临衍这一半妖血,到底来自谁?”此反将一军,令其洋洋得意,怀君被问了个哑口无言,顿了片刻,当时当下实在编不出好借口。 “……你凑过来。”他愤愤道。朝华奇了,怎的还这般装神弄鬼神神秘秘?怀君往她耳朵边说了几个字,朝华闻言大惊,一捂嘴,往房间两头看了看。这一地狼藉一堆古籍实在没什么可看,怀君若非故作神秘,想必即是为了防止隔墙有耳。这天枢门里头又怎会隔墙有耳?朝华一念至此,恍然大悟,看着他,目中又多带了几分敬佩。 你师兄将这样一个烂摊子丢给了你,甚是不容易。当真不容易。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朝华道:“守着这样一个大秘密,若不去争一个那高位,若还坐以待毙,无论如何,当心日后被动。” 此一言却是戳中了怀君的痛处。天枢门里掌门之位空悬了二十几年,若非因着山石道人实在太过惊才绝艳,谁坐上那个位置都怕被人戳脊梁骨,另一层,也因着明素青长老素来雄心勃勃,不怕被人戳脊梁骨。他怀君一个耳根子又软又无心权势之人,能让其躲在剑阁里一个人吃睡到死已是上天之恩赐,偏生他剑法精绝,又顶了个山石道人亲师弟的名头,教人不关注他也不行。 光是应对明素青与松阳长老有意无意地打压已令他心力交瘁,前几日里避世多年的陆轻舟忽然给他穿了个信,言,若怀君有心,他或可号召凌霄阁旧部支持他争上一争。他哪里想争,若非为着临衍和北镜两个孩子,他恨不得学陆轻舟一般泛舟江湖逍遥四海,找个茅庐自己琢磨剑法去。 所谓形势不由人,现今连朝华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搅屎棍子都来撺掇他做此事,想必外头风言风语,已令人不忍卒听。怀君在房中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几番长叹,唏嘘恍惚,朝华抱着手臂挑着眉,心道,你都多大一个人了,怎么这么不经事? “再说吧,”怀君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先把眼下的四方成道会扛过去再说。” 朝华又一挑眉,摇了摇头,甚是恨铁不成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七十三章 星辰似海 许砚之也甚是恨铁不成钢。临衍神思恍惚,一脸悲戚,提着个孤灯凄凄惨惨往弟子房中走。许砚之大半夜里忽然突发奇想想到东临台上看星星,二人一个偶遇,却又不知为何变成了一场喝酒的局。 想来衍兄当真抑郁,他想,否则当他以高价从顾昭处搞了些酒来,临衍竟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也没来得及揍他。许砚之自顾自独酌,临衍坐在扶风崖的平台上若有若思,皓月当空,星辰似海,也不晓得这璀璨天幕的外头是否真有阆苑之所,有仙人游历。想必有,他想,仙人未必晓得大道,但仙人乘奔御风,扶摇直上,一身一骨都是自由。 许砚之给他递了杯酒,他摇了摇头:“门中不宜饮酒,你自己喝。”许砚之恨铁不成钢,愤愤饮下,道:“你既不说你缘何抑郁,那我且告诉你我缘何抑郁吧。我今日收了封信,是家里辗转托人捎过来的,我二叔叔说,等这番游历完,我回了家,他们帮我定了个亲。” 临衍一挑眉,既诧异却又心觉情有可原。许砚之再如何玩闹毕竟不是个江湖人,江湖人四海为家,他桐州首富的独子,怎能没有家?临衍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我能如何?”许砚之又豪饮了好几口,猛咳猛灌,深吸了几口夜间的凉气,道:“我只盼着此番在天枢门呆得再久一些,久到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久到他们谁都不再认识我的时候我再回去,且看他们又待如何。”临衍对此不置可否,心道,你这没吃过苦,没挨过冻,十指都没沾过阳春水的人,在天枢门给你修理一顿便晓得家里好了。 “砚之且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也安慰不出旁的话,此话一出,许砚之喜滋滋一笑,道:“这话当对你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虽然你也不告诉我你的船在何处,桥头又是哪个桥头,我空腹一腔拳拳之心,想宽慰你也没有法子,当真可怜。” 怎的你个陪喝酒的竟还比我可怜?临衍技出无奈,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且随口一说,你切莫告诉门中之人。”许砚之连连应下,临衍便道:“我这月余走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人,这方一回了门中,倒没有近乡情怯,只觉得……” “……孤独?” “……格格不入。”临衍接过了他的酒,看了片刻,依然没有动口。“明汐师弟素来要强,我一想到他遭此劫难或许是因着我的缘故,便满心满腹皆是愧疚。”临衍蓦然想到了朝华。她于情于理该同此事无关,然而到底什么是背德丧伦,什么是大道不存,他不晓得。本以为在陆轻舟处已将血脉之事整饬得清楚分明,此一回门中,见众弟子鱼贯而出,山门巍峨,道袍清正而端方,他只觉这翻来覆去的罪与孽,洗不去的一份彷徨之感仿佛鞋中一颗石,烙得他浑身难受。 他又想到在桃花溪时,水天澄澈,水静风急,一叶孤舟在宽广的河面上飘着,天地无极。此时一念,竟恍如隔世。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临衍低头苦笑,道:“不关风,不关月,关乎我。”他仰起头,繁星浩渺,天地广阔,更显人心渺小。人心被拘于玲珑方寸,一寸是一个惶惑,一寸是一方君子明德,怎能不小?——可君子又是何物?大道又是何物?他又是何物?临衍想不清,猜不透,只觉明汐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一刻,他便从此背上了洗不清的罪。 许砚之见其神色,稍加推断,觉出了些许线索。他一把捞过临衍的肩,道:“兄弟我跟你说,你就是活得太不自在,太克制,太没有乐趣。天理该有,人欲也该有,咱虽不需像那些纨绔子弟那般游戏花丛,但你好端端一个血气方刚之少年,何必这般压抑自己?”此话怎听起来这般奇怪?临衍皱了皱眉,许砚之又道:“我是不知你去小寒山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有一点,你行的端做得正,其余那些劳什子事情,统统和你无关。” “……若我说有关呢?”临衍偏过头,目光炯然。 许砚之一拍大腿,道:“有个鸡毛的关系啊衍兄,你这思路我当真不懂。我听闻你天枢门弟子入门前要经四长老考核,拜入门中又还专门有人给你们修宗派谱,刀剑无眼,天道无常,你们修谱的时候难道都没想到自己会遭此一劫么?” “……话不能这么说。” “明汐小兄弟被妖魔所害,你若记恨也该记恨那妖魔呀,记恨你自己又是什么个意思?若照你这般说,全天下被妖魔所伤的无辜之人都该记恨你天枢门,记恨你们天枢门作为仙家之首不曾保一方百姓平安,记恨你们人手不足,未尽全力?——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竟有几分道理。 许砚之圈着临衍的肩膀一阵猛晃,晃得他连连皱眉,坐立不稳。许小公子兴致倒是高昂,道:“人家又谋财又害命的倒死不承认,你衍兄既没谋他人钱财也不谋他人性命,都这样了却还老喜欢揽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若天下圣人都如你这般想,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便完全不需谨言慎行,克明俊德了。你都把大德给镶脑门上了!” “……”竟无言以对。 许砚之叹了口气,道:“我琢磨着你这也不全是为了明汐小兄弟而怅惘。你这事儿我也听朝华姑娘提过一些——别躲呀,我又不是你仙门中人,你是人是妖同我又有何关系——”临衍忙瞪了他一眼,许砚之这才小声了些,道:“我看你师娘也不在乎,你怀君师叔也不在乎,其余之人便是真的在乎那也干不掉你。在乎的人打不赢你,打得赢你的人又无甚所谓,你愁个什么愁?” “……”临衍为此逻辑叹服。 “我听说那什么四方成道会就要开始了。你到时顶多低调些,穿朴素点,蒙个脸,别老在众人面前晃悠——便是晃悠也克制些,神龙见首,点到即止,到时候乌泱泱许多人争那魁首之位,谁又会在乎你个看戏的?” “……砚之此言,甚对。” 许砚之闻言,笑逐颜开,道:“咱们有一事说一事,还没凑到鼻子跟前来的事那都可以缓一缓。这凑到鼻子跟前来的事,一为酒,二为人间至乐,你既不喝酒,那便同我讲一讲人间至乐?” 这又是哪跟哪?临衍勉为其难沾了一小口薄酒,许砚之眉飞色舞,道:“你可有破身?” “噗”!此酒喷了他一身。许砚之浑然不在意,掏出个帕子擦了擦脸,道:“……你可至于?多大个人了,怎的竟这般不经事?”临衍目瞪口呆,眼看就要出手揍他;许砚之低着头擦大腿,一边喃喃道:“我就随口一说,你且随便一听。你所忧心之事都还没有发生,担心也是无用。我来你门中这许久都还没好好看看,你若有空,可不得带我四处溜达溜达?” 这一话风转得甚是急促。临衍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他,愣了半天,道:“好。”又道:“四方成道会你也可以去看看,到时候门里人多,我恐怕顾不得照顾你,你且自己照顾自己,最好在门中呆着,别跑太远。” ——若不到处跑一跑,我这一趟还出来作甚?此话自不能对他说。许砚之反手抹了一把嘴,啧啧有声,正思索着如何劝临衍这板正之人同他一起苟且一番,然而北诀却在这时候十分煞风景地一路跌跌撞撞,一路摸爬滚打跑到半山平台之上,大声道:“师兄师兄,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何事?临衍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问,北诀左脚拌右脚,当着二人的面便又摔了个大马趴。许砚之看得心头惴惴,看得心头敬佩,只道你这样一个笨手笨脚的竟还能被怀君长老收归门下,自己若非被家业耽误,临阵磨一磨枪说不定能比你快且比你光。北诀惨兮兮地爬了起来,揉了揉鼻子,道:“师兄,明汐师兄醒了,说要见一见你。”临衍一惊,许砚之忙一溜烟拉着他往山下跑。看看,看看,这不就是心愿既遂,这不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他许小公子当真惊世奇才! 明汐确实是醒了,且醒得极其不是时候。当他晕晕乎乎翻了个身,活活压了胳膊给自己痛醒了的时候,云缨长老正同明素青长老据理力争。他的亲师明长老平日里看着严苛,此时他受了伤,竟不眠不休亲自照看他,这事令他既感恩且又惶恐;云缨长老御口一断,道,他即便大难不死,右肩又幸得痊愈,恐怕这辈子习武之时也不得再像平常那般尽全力。 明汐听得怔忪而恍惚,明素青长老大手一挥,怒道:“这般说来,他这四方成道会便也无法参加了?!”明汐听此言,脊背一凉,心道,您老人家是被气糊涂了还是急破胆了,我这半生不死躺了许久,您竟关心我能不能给您争回这面子? 上一届的四方成道会被安在了洗尘山庄,那时他过关斩将,眼看就要夺得榜眼,奈何临衍半路杀出,截了他的荣耀之途,对此,他自己是心服口服,毕竟临衍的修为在天枢门小辈里有目共睹,然其师父耿耿于怀了好一阵,便也连着好一阵没给他个好颜色。明汐隐隐知道此或许同怀君长老有关,师父虽胖,甚有威严,这些年在门里代理掌门事物也积累了不少声望。然声望归声望,怀君长老那一手孤鸿一样的剑法,怕是连其师兄都要自愧弗如。 天枢门毕竟还是个习武论修为的地方。明汐捂着右胳膊,且叹且惆怅。若此不是一个习武论修为的地方,他便也不用活得这般累——不用狠压着自己的怕却强撑实力,不用眼睁睁看着临衍得怀君长老亲授,而自己瞎琢磨些剑法,左来右去却始终不得要领。他怕高怕水,怕黑怕鬼,更怕师父的怒气。然最怕最怕的,却还是自己一事无成,竹篮打水,天资不足,不可堪大任。 “……师父。”他本想叩个首,明素青长老一见,忙抬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头。“不可妄动,静养。”他道。 明汐看着自己师傅圆滚滚的大肚子和圆滚滚的脑袋,鼻子一酸,忽然有些想家。 怀君长老也恰在这时候敲了敲门。他见明汐无碍,又探其修为尚存,胳膊虽暂且不能活动,休息些时日或许还能勉强恢复些武力,放下心。明汐却再也无法放下心,云缨长老千叮万嘱令其千万要静养,然他一想到自己努力了二十年,或许就要因此功亏一篑,越想越是抑郁,越想越不甘心。 怎的众人一起从桐州过来,一起从那龙背上下来,其他人一个个活蹦乱跳,偏生他,稍不留神便被一妖魔一击溃败,留了终生遗憾?且不说这胳膊还会不会好,便是好了,定也不能如以前一般运用自如,他一念至此,心头郁结,千头万绪,忽然一想——自己到底为何去的桐州? 当时又是哪个不长眼的让自己一定得去桐州探上一探,将远在桐州的季瑶师妹给照顾周全?——照顾便照顾了,季瑶师妹脑子不清醒,惹了妖魔不知道躲。自己侠义之举,怎的就换来了这般一个不上不下的局面? 明素青见其神色有异,破天荒地没有斥责他,只道了声“好生修养”便自顾自回房中去了。怀君看了他几眼,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屋内一时只剩不发一言的云缨,云缨在天枢门中司药司占星之职,平日极少见人,也不收徒,也不与人论长短,若非明汐早知其同松阳长老有些渊源,否则他也实在不明白,此女子坐在长老高位上多年,为何竟似毫无建树? 此想法太过大不敬,他为自己吓了一跳。 云缨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我也先回去,你若还有甚需要,让门口守夜的小师弟给你拿。”她走到门边,回过头,又道:“伤口别碰水,会疼。”她这一话音刚落,明汐方才反应过来。疼,当真疼,疼得撕心裂肺,余韵悠长。 云缨自顾自出去了,留他一人独自面对漫漫长夜。明汐悲从中来,右手捂着左臂膀,越抓越紧,越发用力,直握得指尖微微发白,这才放了自己一条生路。大道不存,人心不存,什么都是乱的,什么都没有头绪。 他忽有些想家,又忽有些渴望回到小时候。那时他还是一个农家孩子,父母虽无权无势也不认字,一心求仙拜佛不务正业,但那时他尚能感觉到自己活着,能感觉到自己有几分天资。而父母虽不懂,却对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极尽褒奖。明汐入门二十余载,一路摸爬滚打,在明素青长老的威压之下小心求存,越发小心谨慎,却越发容易惹得师父不满。 也不知如何才能让他满意。——怕是永远都做不到了罢,他又想,毕竟现在他已成了一个废人。 此偌大的一个天枢门,人人都比他强,人人都比他更自在,唯独他,一场竹篮打水,仿佛是一个笑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七十四章 四方闻道 要说四方成道会便又不得不说到吴晋延。吴晋延是南方人,家学深厚,书香门第,他小时候身体不好,被送到凌霄阁修身健体,谁料一呆便呆了一辈子。当时的凌霄阁还是众仙家魁首,门中势众,人才辈出,门里门外众长老一合计,不如将小辈弟子们定期聚起来切磋切磋,排个榜,挂个名,也好令众仙家相互指点,看一看各家成绩,窥一窥各家后继是否有望。此传统一直被沿用到了吴晋延这里,他年年夺魁,年年将同辈弟子揍得找不到牙,众长老又一合计,这样实在太过难看,于是便将门中的论剑大会加了文会一节,道,若有人博览群书,参悟大道,舌战群儒,将众人辩得心服口服,那此魁首之位,便也可以授予他。此为“文魁首”。 吴晋延那时初出茅庐,春风得意,正摩拳擦掌,打算来个文武两魁首。谁知他志得意满地往那“文曲台”上一站,甚至都还没站稳,便被个又矮又秃的人辩了个哑口无言,心再不服,口也不得不服。这人便是朱庸。 朱庸人如其名,长得如一颗土豆一般,毫无凌然仙气。他乐善好施,人缘极好,也便是这样一个人,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加之一脸憨厚笑意,一脑子匪夷所思的歪理,将志得意满的吴晋延辩得险些拔剑揍人。此乃另一番逸事。 吴晋延同朱庸你争我夺了好几年,即便后来二人分别继任凌霄阁长老与齐云观观主,也自争论不休,从未有一刻消停。再后来,宗晅将吴晋延吊在了抚云殿大梁之上,朱庸献拂尘以自保,众人皆戳着脊梁骨骂他懦夫,他两袖一甩,唾面自干,不辩一言。四方成道会在此战时便停了几年,战后众仙家又一合计,小兔崽子们还是得给个机会争一争,否则忧患之时一个个竟毫无准备,这可如何是好? 朱庸也便在这个时候大手一挥,大梁一挑,道,此主意甚好,他愿担文魁主考,请各仙家不吝啬赐。那时他刚失了小徒弟,又失了一条腿,众人见其这般惨兮兮而又深明大义,甚是敬仰,于是这四方成道会的传统也便一直坚持了下来。然自吴晋延一死,众仙家再无有小辈能如他一般连夺三次武魁首,而朱庸也再没有在“文曲”台上同谁这般面红耳赤不相上下地辩过,此乃后话。 今年的四方成道会道有些不同寻常。天枢门刚经过一场血战,众仙家本都已做好此成道会延后之准备,是以当帖子依旧如约递到各方手上的时候,各家且唏嘘且敬佩,且敬佩也心怀揣测。照说你一门被妖军盯上不久,折了人手自顾不暇,此时若不休养生息,还凑这番热闹是为何?再仔细一想,天枢门之盛名远扬,众人无不钦佩,既钦佩,自不能因这一战就露了怯。 想当年山石道人率众同宗晅血战之时,岐山一片盈盈修竹与苍翠之色尽数被烧成了灰。 明素青拿了各家名册,一看,赫然见了“凌霄阁”几个字,心头一凛。昔年吴晋延令凌霄阁的大名挂在“武魁首”之榜上挂了整整十二年,三届论道,各家无不敬仰凌霄阁盛名。后凌霄阁的名声在慕容凡手上一落千丈,天枢门因山石道人之故异军突起,此一届小辈弟子虽说还算看得过眼,然凌霄阁这时候来凑的这种热闹,却又所图为何? 他沉吟许久,悄声吩咐了下去,将明汐的名字在名册上划去了。也正是同一时间,沐芳拿了名册,将季瑶的名字也添了上去。此时距四方成道会还有两天,众仙家陆陆续续派人往天枢门赶,山下客栈人满为患,弟子房两人添作四人,前山吵吵嚷嚷,甚是热闹。也恰在这个时候,朝华往后山去,敲了敲后山小木屋的门。 今日是个晴天。前几日一场将下未下的雨将门中小弟子们扰得一惊一乍,大雨最终没能落得下来,而当积云散去,天光大白,薄透的云层如翱翔的凤凰,翙翙其羽,山岚远波,春梧绿蕤蕤。午后大晴渐收,天气也不那么热的时候,北镜抱着剑站在“玉衡”台的右手侧,冷眼看着北诀一路被洗尘山庄的弟子揍得找不着北。 当真丢人丢到姥姥家。她想,也不知怀君师父收他的时候,是否早已经嘱咐好他,将来切莫对人说起其师门。师门丢不起这个人。 这是四方成道会的第一日,早间时候众仙家还纷纷来凑了个热闹,天枢门殿前广场上人声鼎沸,人才济济,摩肩接踵,盛况空前。连一贯不爱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怀君都来看了一眼,又同几个旧友打了招呼,到了午间时候,众人打盹的打盹,吃饭的吃饭,这“玉衡”台子上切磋的弟子便也都懒懒散散,打不起精神。 四方成道会分“文曲”和“玉衡”两个场,文场被排在了后头,观者寥寥,“玉衡”这武场多在第一日,盖因舞刀弄剑兵刃交接的事情,众人看得更为有兴致一些。然而再有兴致的事,持续了一天倒也有些乏了,更何况各家首座弟子多在第三日压轴,这第一日的小打小闹,大多是给才入门的弟子练练手。大多没眼看。 北镜且看且抑郁,且抑郁而心头气闷。这对方这般明显的一个破绽都没抓住,眼看高台上的自己的亲师弟第三次技不如人,被人掀翻在地,北镜想,这家伙恐怕这辈子出不了山了。另一边在高台上的北诀也甚沮丧,自己修为不如人一事本不是什么秘密,但这再不如人也总不至于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连打三场,两败一胜,战绩平平,心灰意冷,一边想,怎的今年洗尘山庄派来的弟子都这般生猛? 日头有些晃眼,云层不似平日那便规整。北诀唉声叹气地下了“玉衡”台,北镜见其如此,便是心头再恨铁不成钢,口头也只得宽慰道:“较去年还好了些,有进步。别灰心。”北诀早已心灰意冷,身体又乏,困倦而又沮丧地走了两步方才想起一事,道:“怎不见大师兄?——连明汐也没来,他不是一概喜欢看他人演武么?” 北镜摇了摇头,将他一路搀往弟子房方向走。大师兄自桐州回来之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甚是神秘,连那同她一道的朝华姑娘也都成日不见人,不知又在密谋何物。她又想到山门之战时二人一触即逝的相拥之态,嘴角一抽,心下一阵怪异。这两人是什么时候搅到一起去的?——门中人不是私下里谣传说大师兄要同瑶师妹定亲? 一想得到定亲一层,北镜又想到了顾昭。想到顾昭,更是一股气。 “师姐,那不是明汐师兄?” 北镜回过神,顺北诀所指的地方看去。原来明汐正一个人站在弟子房前的小广场上,吊着个手,远远朝向着殿前广场的方向,神色落寞,暗自出神。想来也是,他本对此次四方成道会摩拳擦掌了许久,现在忽然受了伤,又不知为何被明素青长老除了名,这般一来,他远远看着众弟子舞刀弄枪而自己竟如身外之人,实在是落寞。 北诀朝他打了个招呼,明汐不咸不淡回了个招呼,又同他寒暄了两句今日战果。 北诀被他问得不太好意思,挠了挠头,道:“要是师兄你在就好了。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上台也是丢人。”此处距“玉衡”台不愿,前山的刀兵之声都能隐隐听得见,明汐闻此,心下不屑,表面上却还是道:“没事,你年纪还小,将来有的是机会。” 眼看二人这寒暄得实在没有滋味,北镜灵机一动,道:“你明汐师兄的一手疏风剑法很是洒脱,不如你就请他给你指点些许,明日或许还能用得上。”北镜此言倒同北诀没什么关系,盖因她素知明汐要强,见其这般怅然,便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只盼他能开心些。 明汐一听,虽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心底却也有几分跃跃欲试。北诀左看右看,哀叹一声,心道,我这都要散架了,你们还来折腾我。他虽如此,也只得拔了剑,拖着疲惫的身躯一一舞过。 明汐在一旁看得既急且不屑,心道,怀君长老怎么收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眼看北诀笨手笨脚,同手同脚,将这样潇洒的一式疏风剑法舞得如舞狮一般雄浑且没有丝毫用处,他心头一急,抢过他的剑,道:“这里,脚要站稳,手肘再放开一些。”他左手被吊在脖子上不尴不尬,右手却甚是灵活,北镜也看得有趣,来了兴致,一道拔了剑,同他切磋了几招。 门中严禁小辈私斗,然而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前山吸引了去,后山上二人点到即止,你来我往,也不过图个快意。 明汐确实快意。北镜的剑式他是知道的,刚猛而狠绝,招招不留情面。他此时拿了剑,左臂尚未痊愈,胳膊与身体相连的地方被扯着地疼,然而一想到若此时好容易找了个机会同镜师姐交手,哪怕战个平手,也好歹对得住自己这二十多年的苦修,于是他紧咬着牙,强忍痛苦,同北镜打得竟不相上下。 北诀在一旁看得呆了,心道,怎一个伤患竟都比自己厉害? 二人且战且来了兴致,北镜一招流风回雪正取明汐下盘,明汐嘿一声笑,早有准备,反手一招沙场点兵便往她的肋下削去。与此剑招一道的还有一枚风雷决,北镜躲过了剑招却被他的风雷诀击中了左手臂,她只感手臂一麻,也不敢同他正面交锋,招式缓了一缓。 明汐抓了机会迎难而上,北镜且战且退有条不紊。两把长剑在日光里划出流虹一样的光,草地上的嫩草被剑意一带,也堪堪折了腰。明汐紧摇着大牙,撑着一股狠意同北镜对抗了十几个回合,然十几个回合后,伤病的颓势逐渐显露出来,他的额头沁出了汗,胳膊一阵又一阵地发麻。 北镜也觉出了他的异样,手头招式稍缓,道:“可还继续?” “当然!”明汐越挫越勇,只觉这一口气若还撑不住,自己此生便再无指望了。北镜不晓得他从哪里惹来的一口闲气,一招一式尽发泄在了自己头上,也是莫名,也是不忿。她闻言,便也再不留情,一剑往他的肩胛骨上砍去。 明汐就地一滚躲了这刁钻的一剑,奈何此动作幅度太大,左臂一阵撕裂似地疼。他轻哼了一声,一个不稳,长剑脱手。北镜也一惊,道:“师弟,你可还好?”她将长剑往地上一扔,忙跑上前,将面露菜色的明汐扶了起来,明汐疼得已经说不出话,此事又看自己落败,心头抑郁,更恨自己无能。 北镜已被吓得蒙了,心道,同门切磋,又不是同外人对战,你这又逞强给谁看? 北诀也被吓得愣了愣,扶着明汐一个劲道歉。他道不觉此局同他有何关系,但一想,道歉或许能让师兄好受些。 几人七手八脚将明汐搀起来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两声击掌之声。明汐转过头,只见一个秃头圆脸的矮胖道士站在几人身后,一脸慈悲,一脸欢喜,满脸都写着“后生可畏”。他摇了摇头,道:“这位小兄弟虽然有伤在身,这一股少年英雄气势却是令老夫刮目相看。长江后浪推前浪,当真了不得,了不得。”罢了又对北镜道:“这位小姑娘也颇有君子之风。既不趁机欺负他也不刻意让他,算得领会了‘战’之真意,可喜可贺。当真英雄辈出。” 明汐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朝那人行了个礼,道:“见过朱观主。”这人便是朱庸——那个无论旁人作何寻常之举,他都能将人夸出八朵莲花的齐云观观主朱庸。算来明汐几人自丰城回来后还在他那里暂住过。 北镜也识得此人,她乖乖行了个礼,问道:“雕虫小技,小辈献丑。倒是观主怎的不在前山观战,可是我天枢门招待不周?” 朱庸忙摆了摆手,道:“你可千万别同老头子客气。我不过坐的久了,闲得无聊四处转转,谁知你天枢门甚是雄伟壮阔,我一个迷糊,不知为何到了此处。”他走上前,摸了一模明汐的肩,道:“小兄弟这伤可不轻。我回头差人给你些金创之物,你底子不弱,若好生修养,将来必能学有所成。” 他轻拍了拍明汐的肩,明汐被他夸得一阵脸红,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要说朱观主这样一个江湖地位,既能断言他将来必学有所成,想必不是妄言。他千恩万谢,自告奋勇要将朱庸带到前山去,就连那坠落后伤了的胳膊都没有这般疼。北镜见其神色兴奋,也不拆穿,只道,明素青长老这也太严苛了些。看他样子,怕是自从入门来就没被人好好夸过。 “你还是先去治伤罢,我一个糟老头子,丢不得。”朱庸被他哄得哭笑不得,连连回绝。临走时他忽又问道:“却不知这位小侠师承的何人?” 他听了明素青的名字,肃然起敬,点了点头,道:“当真严师出高徒,不得了,不得了。” 明汐兴高采烈寻了药堂弟子拿药,兴高采烈回了房中,左思右想,竟兴奋得险些手舞足蹈。照朱观主方才所言,自己这胳膊不但有救,若将来勤加练习,说不定还能有所建树,在武学一路上更上一层楼?他一念至此,心头狂喜,这一喜,连日来的忧愁尽被覆盖,竟兴奋得一夜没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七十五章 热忱 北镜第二天便给北诀报了仇。 洗尘山庄派了个油头粉面的小公子,他也用剑,但其剑法虽是飘逸,沉稳不足,遇了北镜这样招招不留情面的霸道打法却也被她压得连连回防,连连败退。 此时已近黄昏,白日一整天都被“文曲”台上的高谈阔论辩得找不着北,众小辈见之早摩拳擦掌,越发期盼着晚些时候的武会。想来这大道大德之论,除了朱庸连同松阳长老外,众小辈听之,只觉困顿,恹恹没有精神。 北诀倒是个例外。他本也只想去给天枢门露个脸,否则“文曲”台若观者寥寥,实在不甚好看。谁知这一看,他没被高台之上的“大德”之论吸引注意力,倒是高台旁两个嘀嘀咕咕的小弟子吸引了注意力。二位一男一女,观之不过十五六岁,他们也不点评人家台上的大道之论,不点评人家的雄浑之势,专扯人家的八卦。诸如“此人便是那煊师姐的未婚夫,你看那额头的褶子,也不知煊师姐怎么忍得下来”。又道:“不是听闻松阳长老去年还专程为自己的孙子在朝中求了个位置,也不知仙门中人对这事是否晓得。” 其他人不晓得晓不晓得,北诀倒还真不晓得。他对大道之论没甚兴趣,又寻不见别的有趣之事打发时间,这一听,便竖直了耳朵听二位不知哪家来的小弟子唠唠叨叨。“说起天枢门,此惊天大事你可知道?” “何事?” “此事各家都讳莫如深,你可千万莫要外传。据说其先掌门山石道人在成亲之前曾有过一段隐事……”台上一阵吵吵嚷嚷,原来是不知哪家的弟子骂了句粗口,被主考请下了台。北诀被此声分了神,再回过头来细听的时候,另一姑娘已诧异道:“可据闻他同其夫人感情甚好,此事当真?” “前几日在山门前那个首座弟子你也见了,你觉得当真不像……?” ——像什么?这后半句,纵是北诀竖直了耳朵也实在没有听清。 前山的人声比后山更是鼎沸。众弟子好容易盼到了武场开场,洗尘山庄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在北镜的重压之下节节败退,北镜虽是女子,这般激烈的打法实在令众人观之大喜,连声叫好。 北镜也不喜欢被人围观着揍人。盖因那日她同九尾狐狸林墨白一场深聊之后,林墨白一口老血一口老酒,拍着一颗拳拳之心对她道,世间男子都喜欢温柔媚好的女子,你若依着这样的态势去撩拨顾昭,那必然是要吃亏,尤其要吃那些温香软玉的小师妹的亏。 北镜不服,辩了两句,林墨白板出一抹过来人的笑意,道:“不然你看那朝华姑娘,即便你师兄这般板正端方的一个人,不也被她吃的死死的?你看她再是强悍无匹,在他面前不也温柔得跟个小花猫一样?”北镜一听,有些道理,却又隐隐觉得心头不忿,林墨白此话欠打。 “可我本就不是那种人,要我在一个不如我的人面前讨巧卖乖,巧言令色,此事让我觉得恶心。” 林墨白似笑非笑,看了她许久,道:“我也知道你不是这种姑娘。”他心道,若你也是这种姑娘,那这世界该有多无趣。林墨白仰头闷了一口老酒,话锋一转,道:“如此也好,那你便倒行逆施,不按常理出牌不就得了?” “何谓倒行逆施?” 林墨白道:“若世人皆爱温柔女子,你便偏生做那最不温柔的一个;若世人皆爱乖顺之人,你便做那最雷厉风行,最霸道刚猛,最有主见的那一个。” “可若世间男子皆不待见我,那可怎么办?” 林墨白噗嗤一笑,道:“若如此,那便是世间男子都瞎了眼,猪油蒙了心,配不上你。”顿了顿,他看北镜半信半疑,便又补充道:“你傻啊。你这般我行我素,若那人还待见你,那他定然会比其他男子待见其他女子还要更待见你。他必极其爱你敬你珍惜你,你既不用在他面前做小伏低,也不必顺着他的面子说些讨巧话,这样一个人,别人求神拜佛都求不到,你不是正好可以淘一个?” 北镜没有应声,却觉得胸口一块沉甸甸的巨石仿佛较之前轻了一些。 心头一轻,下手自就更重。油头粉面的小公子被她揍得找不着北,下头的人一阵阵起哄,有道“女侠威猛”的,有道“女侠手下留情”的,此起彼伏,令北镜哭笑不得。她一剑横扫,那人堪堪退了几步,又一剑,那人退得眼看就要摔下擂台。下头叫好与议论之声此起彼伏,小公子面子上实在抹不开,猛一挺身,给北镜当头甩了个凝水咒。北镜的衣角眼看便起了一层霜,下头叫好之声更甚,她眼睛一眯,冷笑一声,左手往剑刃上一抹,剑刃上顷刻便出现了一抹孤光。 “破!”北镜大喝一声,那孤光顷刻便化成了三头豹子,豹子呼啸着往那小公子身上扑过去,北镜挥舞着长剑也往那小公子身上砍去,此召唤之术在仙门并不罕见,然而由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幻了出来,且一幻就幻了三头,这却着实难得。 小公子不料她还有这一手,见了三头猛兽,吓得拔腿就跑。三头豹子追着个人在高台上兜圈,北镜拿着剑在后头撵,此情此景太过让人一言难尽,下头众仙友看了,无不哈哈大笑,直不起腰。 “小姑奶奶你可真行。”林墨白远远坐在一方树干上,背靠大树,折扇轻摇,甚是惬意。他朝下头一看,只见下头乌泱泱的人流都在往这边跑,想来大家都不想错过这三头豹子追人的盛景。林墨白再定睛一看,人群中除明汐那被挤挤嚷嚷推着朝前走的,还有一人,左顾右盼,满心不甘愿,那便是顾昭。 原来那日顾昭吃了北镜一个大黑脸,正自疑惑,百思不得其解。现下看她忽然又成了众人的焦点,一时心头惴惴。他那日所言确实过分了些,现下回头一想,也难怪北镜师姐忽然就撂挑子走人——他平日对门中小师妹尚且温柔,却不知为何偏生在面对北镜的时候,直觉性地觉得她同那些小姑娘不同。 她比那些小姑娘更经事,也更像男子一些。是以他说话一时失了分寸,现下想来,心头也正懊恼。 林墨白一皱眉,偷偷拽了个小石子,远远往顾昭处弹去。石子的破空之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甚明显,顾昭只觉膝盖一疼,下一秒,他便已摔倒在地。“怎的了怎的了?!”而人群越聚越多,一人摔倒,众人乌泱泱便堵在了一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团。里头的人还没把他扶起来,外头的人不明所以,踮起脚尖往这边看,一时道路不畅,场面哄乱,甚是热闹。 台上二人酣战正当时,北镜被那哄闹之声吸引,瞥眼一看,一看便看见了顾昭。她心下一惊,手随心动,砍得更狠。油头粉面的小公子被那三头豹子搅得忍无可忍,抬手祭出一个小葫芦,葫芦口中飘了一片云,化了一阵雨,雨疏风急,被雨浇过的地方,幻术消弭无形。照说比武台上通常比试剑法,咒语法器一类通常不推荐用,这小公子此番也是被逼的急了,为了脱困,不惜放下了些脸面。 他剑术飘逸,遇北镜,不善硬抗便只得迂回取胜。北镜恰被人群扰得分了片刻神,又见顾昭,心头一紧,那小公子的剑法却以先声夺人,吹花断玉,既软而绵里藏针。北镜忙回神应对,小公子心知肚明,左手一探,那小葫芦便如被一口气吹胀了一般,鼓风布雨,将演武台上搞得湿漉漉一堆。 原来此人更善咒法而非剑术。北镜不敢轻敌,忙运气回防,然而那金风细雨却实在恼人,但凡被水沾了的一处便都变得粘稠而阴冷,湿哒哒让人难受,也让人聚不了半分力。原来那人看她劲刚猛,善剑法,便因地制宜,以一川烟水化了她的猛劲。所谓刚者易折,诚然如此。北镜被他越拖越难受,最后脚下一个不慎,一滑,被那人寻着时机,一剑撂翻在地。 人群中迸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一场,有刚有柔,北镜剑术精绝,此人咒法青出于蓝,实在令众人大饱眼福。 北镜愤愤地下了台,一身湿漉漉的道袍令她更是难受。林墨白在一旁远远看着,一想自己方才整了一把顾昭,现下她却又要发火,左思右想,保命要紧,溜之大吉。那小公子却不是个易与之人。北镜方一下台,便听那人在后头道:“天枢门的剑法倒好,可惜派了个女的,令我不敢下重手。” “你再说一遍?!”北镜本就正在气头上,听此言,更是恼羞成怒,转身便破口骂道:“方才你被我的幻术牵着鼻子走,现在还有脸扯皮?” “你的咒法也便只有那幻术还有几分样子,其他的,都是纸老虎!” 北镜气急,然而气归气,当众吵起来实在太过难看。又更不能绕过身去把人家打一顿,她愤愤下了演武台,众人对此也都见怪不怪。小辈弟子年轻气盛,往年甚至有“文曲”台上辩到一半拔剑揍人的,这都不是稀奇事。 然始终还是气。北镜一气,抓了北诀的衣服便道:“师弟,你去!” “我?”北诀欲哭无泪,心道,连你都打不过,我去不是更教人笑掉大牙么。北镜的打算却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北诀的剑术不行,咒法一般,然而他修的咒法专有一门“易”术,此术因地制宜,以形化形,或许能对这金风细雨克制些许。万一赢了一切好说,万一输了……那便再说。 北镜作此打算,北诀却万万不敢轻敌。二人拉拉扯扯,旁人起哄之声更大,进退维谷间,只听一人道:“那……不然我来试一试?” 此人竟是明汐。北镜一惊,道:“可你的伤……” “不打紧。我问云缨长老拿了些药,暂且熬过了眼下几个回合还是可以的。”北镜将信将疑,明汐摩拳擦掌,提剑就往台上去。今日他倒脱了绷带。那小公子见天枢门又派了一人,冷笑一声,从容迎战。而当二人都已经开始第一个回合交锋的时候北镜才想起来,明汐师弟不是被除名了么?他这又是怎么跑过来的? 二人你来我往,现行试探。洗尘山庄的咒法确实不可小觑,然明汐的悲息之术也有些来头。只见他双手一合,法阵在演武台上缓缓张开,那小葫芦里吐出来的青丝细雨便被此法阵挡了个干干净净。 “好!”首座有一人击掌而叹,北镜一看,竟是朱庸。原来“文曲”场刚散,众长老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方才她的三只豹子引来了众人,此时那空了几个位置的高台也渐渐座满了人。长辈坐在高台之上,小辈在演武太边围着看,两不打扰,妙哉妙哉。明汐一回身见了朱庸,更觉气势汹汹,浑身上下充满了战力。 便是让再多人失望,也必不能让唯一夸过他的长辈失望。他以法阵挡了那人的金风细雨,再提剑攻去,他的剑法虽不如北镜刚猛,但还算有几分潇洒之势——这一点倒像其师父。洗尘山庄在剑法一途上就弱了些,二人几番交手,明汐处处占先,心头正洋洋自得。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眼见二人又是斗法又是比剑,众人皆高声喝彩。明汐正是春风得意,侧身一剑往那小公子身上刺去的时候,他感到右手手臂如针扎一样的疼。——再且忍耐一下,他道,熬过了这一遭,只要将此人击败,便可为门里夺回荣光,为自己夺回荣光。 胳膊根部疼得要人命。起先如针扎般密密匝匝,再而后是肌肉扯着骨头地抗议,再到后来,疼到麻木,一招一式都仿佛在遵循记忆的本能。明汐的汗水汩汩而流,与他对战之人也讨不得好。他失了葫芦钳制,剑法不如人,同明汐顶多也只能战个平手。他看明汐脸色苍白,一招比一招不要命,也是心头惴惴,不由怀疑自己是否在何处惹了这人。 明汐一个惊雷咒掀翻了演武台边上的一个桶,众人发出一阵惊呼,剑光旋即而至。眼看这蹊跷的一剑就要砍到那人肩上,那人急忙避,脚下一滑,正抵在了悲息之咒的边沿。此退路已封,无处可逃,明汐紧咬着牙,憋着一口气,右手一抬,此悲息咒的结界便仿佛化成了万千星辰,洒落下来。星辰中蕴含法力,他往剑刃上一抹,星辰聚集成了风雷,油头粉面的小公子慌忙扬手一挡。 结界应声碎裂,然此碎裂倒不是因着明汐。 明素青方才正在后山同人攀谈,此一来前山,见了自己三令五申被除名了的小徒弟正站在“玉衡”台上同人家酣战正当时。酣战也便罢了,周遭还聚了乌泱泱一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专程等着看天枢门丢脸。是以他一怒之下,扬手将明汐的剑势一挡。这一出手,众人皆往高台上看去,明汐也被吓得蒙了,此雷霆之力,一看便有种不祥之预感。 果然,明素青站在玉衡台下,面色铁青,勃然大怒。 那同他对战的洗尘山庄小公子还明白这怎的一回事,正自纳闷,怎的小辈之争,长辈也竟能插手?明素青长袖一拂,大手一挥,道:“你给我下来!谁让你上去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七十六章 三人成虎 明汐见师尊,既怂且软,既软且又不甘。您老为一个看不见的威名,宁让我错过这四年一期的盛会,我好容易得朱庸观主两句溢美之词,此词我从没从您嘴中听到过。现下倒好,眼看自己得胜在即,您这惊天一剑,日后洗尘山庄之人说将起来,也不会说我身残志坚,只会说我借您之力欺负他人。他越想越是委屈,越是不忿,朱庸在一旁看得一惊,忙圆场道:“您这又是生哪门子的气?名师出高徒,我看这位小侠甚是不容易,他这一手悲息咒用得好,一看就知其师父教导有方。” 明汐一听,心下更生怨愤。怎的浩浩江湖的人都晓得自己此行不易,唯独自己的师父就跟看不惯自己似的,偏生就爱令他难堪? 明素青朝朱庸一拱手,道:“非是在下不讲情面,实是小徒有伤在身,今年的名册上本没有他的名字,他就这般上去了,于礼不合。” 朱庸一听甚是诧异,旁边那作登记的弟子也是诧异,道:“晚辈方才查过,他的名字赫然在列,长老可是搞混了?” 眼看明素青甚是惊诧,朱庸忙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们做长辈的又不是没年轻过,何必苛责?” 二位长辈你来我往各自礼让,“玉衡”台上的二小辈一脸莫名各自茫然。少顷,洗尘山庄那小侠士实在忍不了此莫名之状,朝明汐一躬身,道:“承让。”瞧他神色颇为愤愤不平,想来无论刚才一战结果如何,传到洗尘山庄口中都会变作天枢门以大欺小,为老不尊。明汐纵心头再委屈,万万也不愿让自己的师尊背上这等骂名。他唤了两声“稍等”,人家没理他,他万般无奈便只得拉了那人的袖子,道:“我们不是有意……” “少侠不必解释。天枢门高义,天下人皆看在眼中。” 此话已是极为不客气。明汐一听便不乐意,呵道:“你剑法不如师姐,咒法不如我,一张利嘴倒是让人甘拜下风。原来你洗尘山庄教你的就是这些东西!” “你!” 台下二长辈还没论完,台上小辈眼看就要持械斗殴。台下众人见之,纷纷鼓掌叫好。临衍远远看着,心道,这四海江湖熙熙攘攘,果真没有什么新鲜事。他今日一身青白色道袍,腰间一把长剑,头发以一支玉簪随意挽着,既未着天枢门弟子衣衫,也未曾将沧海带出山来,盖因昨日明素青长老专程私下同他讲过,此多事之秋,万事不可张扬。 是以明汐这一通脾气确实误会了其师尊。明素青长老再好面子,这大事当前自也不会计较小利得失,至于明汐在“玉衡”台上是胜是败他也浑然不在乎。临衍虽不常在众人跟前露脸,然山石道人名声在外,这不必要的关注之下便是不必要之闲言。天枢门首座弟子在山门前那惊天一剑,各家纵不亲见也有所耳闻,众人既赞其少年有成,亦便有人揣测其此修为来历,此剑来历,他同庄别桥究竟是何关系。 明素青长老未必知晓其妖血之渊源,但此多事之秋,三人成虎,天枢门声名鹊起之际,再经不得众仙家无谓之揣测。是以无论明汐或是北诀,无论谁或败或胜,这兜兜转转最后一绕,众仙家还是打了临衍的主意。 朱庸一边被明素青扰得头大如斗,一边看台上纷争又起,头大如斗,索性召了一道惊雷,此雷霆之声震得在场诸人鸦雀无声。他一清嗓子,道:“这位小侠——可是叫明汐?——这明汐小侠修为精纯,实在后生可畏,若假以时日,必将有所建树。然方才这一局实在做不得数,还请长老海涵。”这最后一句实是说与明素青听,身形圆滚的明长劳闻之连连点头,道:“小徒资历还浅,缺些历练,今日诸位且当一笑,下一次四方集会,再且看看他是否有所长进。” 眼看众人连声应和,不应和也得应和,明汐衔冤负屈,窝窝囊囊,只道师尊这实在是铁了心要让自己下不来台。四方集会机会难得,自己方才尚还憋着一口气战了个一战,若这胳膊它还是不听使唤,或是就此落下病根,他是否此生都再无出头之日? 一念至此,明汐心下绞痛,既痛且徒生出了一股孤勇。既然师尊无论如何都看不上他,他便只得自己给自己争这面子,他于是牙一咬,心一狠,对明素青单腿一跪,拱手道:“多谢师尊教诲!然弟子虽修为不堪入眼,此一颗一战到底的决心,却还能拿出来说上一说!” 此一句掷地有声,抑扬顿挫,博得一片叫好之声。明素青心知不妙,面色一沉,呵道:“谁准许你擅作主张!”他这一同火气颇具雷霆之怒,众人不知内幕,自也当他过于严苛。怎的这人连自己亲传徒弟的面子都不照护? 洗尘山庄众人之中有一淡眉杏眼的姑娘。她听此言,朝明素青一鞠躬,道:“长老且息怒,我等听明汐一言深觉有理,少年意气,自当如此!”言罢,众人又一片叫好之声。眼看形势越发不受控制,明素青长袖一挥,恼羞成怒,朱庸忙一拉他的袖子,暗摇了摇头。——人家这是早挖好了坑等你来跳,不是明汐便也有别人,横竖今日天枢门逃不过此一劫。 果不其然。那女子说完,方才同明汐交手之人也道:“刚才是我技不如人,若非长老出手相救,恐怕我今日是要受伤。明汐小兄弟修为高我一筹,在下心服口服。”他话锋一转,一笑,道:“却不知他这修为相比起他师兄如何?” 明素青门下除明汐再无他人,天枢门中小辈也多得称明汐一句师兄,是以他的“师兄”所指为谁,不言自喻。 那人一言如星火燎原,他话音刚落便有人道:“那首座弟子?听闻他曾在丰城大显神威,那一手风声鹤唳连我家师父都赞不绝口,此人究竟有多厉害?” 又有人道:“我也听闻他前些日子在山门前竟以一人之力击退一妖将,这般神威,当真我辈楷模!”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左一句“听闻”又一句“据说”,明素青越听越是心惊肉跳。年轻人瞎起哄也便罢了,观此情形,这拉临衍出来祭天之举竟早有预谋?——却是谁有这般闲心,所图又为何?他一边细想,暗瞥了一眼朱庸,后者老神在在,一脸泰然,如一颗安静而无辜的土豆。 “如此,明长劳意下如何?” 他能有何意下?民心所向,众望归之,他只盼临衍能承住这一场无端之劫,万莫要给门中再添谈资。他捂着嘴咳了一咳,还没搭腔,便听人群中有一女声道:“阿衍今日不能来,我令他师妹代为出战可好?” 此柔而不弱,坚定而不锐利,声如其人,正是沐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七十七章 罄竹难书 众小辈渐渐分开一条通路,沐芳不着粉黛,一身灰布长裙走在前边,季瑶身着天枢门低阶弟子道袍跟在后边。众人见她,有不识者,议论之声四起;然小辈可以议论,朱庸却不得不对其躬身礼让——不为别的,就凭她是山石道人的未亡人,也合该各仙家乖乖尊称她一句“沐夫人”。 季瑶紧跟在她的身后,紧握着双全,两腿止不住地抖。她从未如今日这般成为众人瞩目之人,她已然习惯一个人默然呆在后山,默然练剑,默然读书,默然看着门中弟子兄友弟恭,一派和乐。直至今早沐夫人专程将她叫到房中,道,师兄有难,门中有难,她不得不挺身而出,做这出头之鸟,季瑶一时怔忪,直至现在脑袋都还是空的。 她环视一圈,周遭皆是生面孔,一个熟人都没有。 “这位是……?”朱庸笑得甚是温和慈爱,季瑶见此笑意,略放下心,一拜,道:“我叫季瑶,师从的沐夫人。师兄今日身体有恙,不便出席,实在遗憾。我修为虽低,也愿代师兄为门派争光。”台下瓮声四起,明素青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沐芳,一言不发,神色复杂。此姑娘他也略有耳闻,修为不高,出身不好,胜在细心;明汐见她,一惊,旋即皱了皱眉。 桐州一番嫌隙还没扯个清楚,她现在又来作甚? 季瑶从未见过这般场面,一时也不知如何自处。沐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臂,朝朱庸笑道:“这孩子胆小,怕生,劳请朱观主给她个机会,让她给众位仙友认个脸熟?” 此话一出,朱庸哪还敢不应?他笑意愈发慈悲,宽和,道:“夫人哪里的话。瑶姑娘初出江湖,我等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她的少年英姿,来来来,请,”他亲自将季瑶引着往“玉衡”台上去,罢了又问:“瑶姑娘是点将或是……?” “点将罢。”她朗声环顾一遭,台下众人摸不清她的底细,一时鸦雀无声。只看她目中一凝,不同洗尘山庄硬碰,也不点其他门中其他人,偏生指着明汐,道:“我就同我师兄打一场。”此言既出,不光明素青,沐夫人也甚是诧异。照说季瑶但解眼下困,是输是赢浑然无所谓,然而她专程指了明汐却是为何? “好,好,同门切磋,就看谁技高一筹,甚好。”朱庸喜笑颜开,为二人让出台面,季瑶深吸一口气,心道,兔子不咬人,你还真当我好欺负? ——原来桐州之嫌隙,不只明汐一人记着。 好戏开场。众人屏息凝神,明汐也屏息凝神,季瑶深吸一口气,挽了一朵剑花,剑光如水,映着残阳险峰,山岚与天幕,天外一片薄红。若当真细数二人修为,明汐入门早些,技高一筹;然而他方受了伤,季瑶经桐州一行又多了些历练,是以二人对战,胜负难知。 临衍方才见师妹与师娘,早已心头一紧,此时见季瑶招招轻灵,且战且退,甚是从容,心下稍安。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只见朝华穿了一身同天枢门众弟子一般的月白色长衫,长衫上绣着盈盈修竹,甚是清俊。她倒同清俊二字沾不上边,朝华宛然一笑,明明目含哀怨,强撑喜色,这一双桃花眼化作月牙,勾人心下发紧。“你怎的在这里——怎又穿成了这样?” 临衍略一咳嗽,刻意避过她的目光,讷讷道:“师叔让我不可张扬,我方才在后山听北镜同人打了一场,这便来看看。”他说此话时目光飘忽,心不在焉,一看便对知心中藏事。“砚之呢?”他问。 “方才还见了他在四方交友,或许是人太多,被挤到不知何处去了。”此熙熙攘攘之集会确实令许砚之大开眼界,也令他如鱼得水,朝华一莞尔,似嗔又如开玩笑一般,一咬下唇,道:“你又为何躲着我?” “……我不曾……”此话临衍自己都不信。他躲她便是怕见她的这般表情,似嗔又不像,似怨又带着喜气,一颦一笑皆在她的运筹帷幄之中,她的从容反衬得他越发心虚。怎的好好说个话都竟这般……色气?临衍道:“没有的事。我回门中之后诸事繁多,你莫多想。” 但朝华却不打算这般轻易放过他。她还想再辩,却听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原来方才季瑶一剑大地回春甚是惊险,明汐躲得太过狼狈,连退几步,袖子被她的剑光扯了个口。众人击掌欢腾,原来同门对战,彼此对各方招式都太过熟悉,比的不只是谁更精绝,还看谁更能推陈出新。季瑶一招仙人指路连一式大地回春,明汐一个不慎,被她寻了个空,伤了半片衣袖。 他冷哼一声,一招天地同悲紧随而上,此招甚是刚猛,尤讲先声夺人,大开大合。据闻此招乃其师尊由沙场之中以一当十的枪法转化而来,明素青长老年轻时曾从过军,此事倒新鲜——却不知他退伍之后为何竟胖成了这样。明汐的剑意虽不似北镜那般直来直去,然此招在他手上也甚是活灵活现,季瑶不敢同他硬抗,连连逼退。 “玉衡”台下呼声四起,季瑶一想到众人都在看着自己,那一道道或窥探或狂热的目光都如针一样地扎在她的背上。所谓如芒在背,不过如此,她一脚踏在玉衡台边的一个矮石柱上,凌空借力,躲过明汐此横扫之剑。 落木萧萧,连排的梧桐树被此一夫当关之力扰得沙沙作响。 意外便发生在季瑶落地的时候。她落地后就地一滚,横剑当头,挡下明汐砍过来的一招。她本打着徐图后手的主意,然而谁知当她试图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大腿一酸,抽了筋。明汐哪能放过这般良机,一剑一剑好不容情,季瑶拖着一条酸痛的腿,躲得甚是狼狈。临衍一急,朝华忙按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头:“同门切磋,你不便出面。” 待季瑶再接下明汐当头砍来的一剑之时,她以长剑一挡,兵刃交接,“叮”地一声,明汐虎口一麻,此招一偏,那剑竟直朝着季瑶肩膀上砍去!季瑶堪堪避让,避是避过,她慌忙侧身的时机,剑势太强,未曾伤了她的身体,只把她那带疤的左脸划了一道口子! 血口不深,血珠过了许久方才沁出来。她在疼之前先感觉到了凉,明汐见状,慌忙将剑一丢,道:“师妹我不是有意的!”众皆哗然,连沐芳夫人都猛地站了起来,她直至见了明素青面色铁青,临衍分开众人直朝她奔来的时候才意识到,此一剑划了她的脸,令她的容颜更是……令人心忧。 但她却并未痛,只忽然觉得荒谬。怎的就她这张脸,平日一个个欲说还休欲盖弥彰,待真划了一道血口,一个个竟比她还要紧张?他们究竟在紧张什么? 临衍支着“玉衡”台边沿飞跃而上,慌得连低调都再顾不得。明素青长袖一拂,大呵道:“你个孽徒!还不赶紧同你师妹道歉!”明汐早被吓得蒙了,只道自己剑随心动,怎的一剑还没动明白便闯了这样一个大祸? 直至临衍现身“玉衡”台,台下议论之声此起彼伏且愈演愈烈之时,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当真闯了个大祸。那此起彼伏的议论之声仿佛同他遥隔着山海,明汐既感慌乱,亦感到一种前所未有孤独——原来小师妹一个人在后山的时候便是这般,无人在意,无人听闻,热闹都是其他人的,同自己丝毫没有关联。 “明汐!” 明素青一声暴喝令他陡然跪了下来。沐夫人忙圆场道:“刀剑无眼,你这是何必?”又对临衍道:“此伤不深,你也莫急。”季瑶被临衍牢牢护在身后,又听沐夫人此言甚笃,心头一阵空旷,道,我这脸上本就有瑕疵,此又不是新事,我不着急——你们为何却这般着急? 她还没想明白此事,却陡然听到了几声掌声。此掌声甚是突兀,在此众人皆仓皇的时刻听来尤为刺耳。她从未见过击掌之人,那人一身斗篷甚是厚重,毛皮遮了大半张脸,分明已近暮春,他这一身穿着仿佛还留在隆冬时节。“当真后生可畏,后生可畏,”那人不顾众人惊诧之目光,坦坦然越过朱庸,越过明素青,走到沐芳夫人身边,一躬身,道:“在下来迟,几位莫怪。” 他年纪不大,观之也不过十六七岁。然此一副老神在在,一脸指点江山之气焰,毫无尊卑之自觉,令台下众人诧异。有不识此人者哼了一声,道,一个小辈怎敢这般放肆?然而在场长辈却都认识他,不但认识,还对此人颇为忌惮。 那人站定,朝台上临衍一躬身,笑道:“凌霄阁薛湛,特来一睹首座弟子风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七十八章 天不遂人愿 薛湛其人,心思重,心狠,心不静。 那时候慕容凡身死,陆轻舟隐居小寒山,宗晅将众仙家搅得人心惶惶,他薛湛却既不与庄别桥为伍,也不曾如朱庸那般与众人里应外合——他只是不见了。此一段峥嵘岁月,各史家争先将英雄与小人付诸纸上,唯独此人,挑着个凌霄阁的薄名,带了一众凌霄阁残部,一刹间销声匿迹了十余年。待他再出现在江湖人视野之中的时候,还是朝中“天师”遇袭,他带人雪中送炭,就此赢得了朝中些许赞赏之声。此乃后话。 他既非英雄,也非卖国求荣之小人,他只是个庸人——一个身负绝技,身带传奇色彩之庸人。越是这样的庸人,越发容易引人揣测,是以当他陡然出现在天枢门四方成道会的“玉衡”台边上的时候,长老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心头惴惴,心下生疑。 凌霄阁早已日薄西山,与之相对应的天枢门倒是如日中天,薛湛他顶着个凌霄阁的薄名,顶着一张十六岁少年的脸,老神在在,一派从容,这是要做甚? 众人对他越是心怀忌惮,他却仿佛越是从容自得。薛湛抱着个暖炉,站在暮春的阳光下,硬生生将自己裹成一个数九寒天的态势,笑道:“昔年山石道人断潮涯边的惊天一剑,吾辈不得见,抱憾终身;今日首座弟子这一番少年英姿,吾等俗人,见之甚感钦佩。”任谁提山石道人在断潮涯边的一剑都不妨事,唯独薛湛一提,各家暗自唏嘘——昔年那持续七日的旷古之血战,各家皆有折损,唯独你凌霄阁如缩头乌龟一般搞了个人间蒸发,你这一提,又是几个意思? 明素青冷哼一声,道:“我天枢门的徒儿,其英姿如何,轮不到他人议论!” 此一言已是很不给面子,薛湛却浑然不觉,嘴角勉强地咧开,扯出一股若有若无却又十分怪异的笑,道:“小徒曾在小寒山处见了首座弟子一眼,那一身少年英气,当真令人见之难忘——不如请首座弟子赏个脸,偿小徒一个心愿?” 小寒山那匆匆一面,临衍妖气滔天,薛湛险些将其活捉了丢到炼妖壶里。临衍越听越是心惊肉跳,越听越觉出此人醉翁之意甚高远。他先同陆轻舟打了一番太极,云里雾里似有招安之意,此来天枢门又极为不客气,云里雾里似有挑衅之意,他这一番曲线救国,救的却是哪个国?——而此半身妖血之事,他又知道多少?临衍一念至此,既知已经避不过。既对方这般咄咄逼人,无论怎样一番兜兜转转,自己也是一定会被推到众人跟前露脸,只不知露脸之后,他的后招又在什么地方。 他朝台下众长辈一躬身,道:“承蒙各位前辈谬赞,在下顶了个虚名,甚是惭愧。” 众人闻言,几声唏嘘,有人赞其谦逊,更多的人道其有意留私,不屑与众人为伍,甚是清高。眼看台下起哄之势愈演愈烈,众长辈也没有办法,朱庸左右四顾,朝沐芳一躬身,道:“并非在下愿意做这歹人,但看这势头……” 临衍站在高台之上,忽然瞧见朝华站在人群中,青衫不突兀,长剑不锋利,心下陡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一种如吹皱的春水蛰伏着巨浪,暖和日光下一滩污泥一般,割裂,分离而具黏性的情感。太阳渐渐沉了下来,残阳如血,铺开万顷的殷红与通透。他见着远山之外的霞光,此光华甚艳,同岐山日出之景竟有几分相似。 “既如此,请允许弟子献丑。”他道。 连翘似笑非笑,对他鞠了个躬。他在小寒山上曾听到此人如黄鹂一样清脆的嗓音,这番再见,她同那日竟有些不同——似是更为明艳,一身明黄色衣衫,腰间盘了一条金灿灿的鞭子,鞭子下头挂了个小巧的铜镜。临衍随手从兵器谱中选了一柄细长的铁剑,剑光划出一抹孤月,好戏开场。 双方初时试探,点到即止,都不曾亮底。连翘的金鞭子挟破风之力朝临衍的右手臂缠去,临衍侧身避开,那鞭子临头调转直袭其下盘。他借台边柱子之力凌空跃起,鞭子抽在石柱子上,其上浮雕的银杏叶顷刻被抽得粉碎。 照说凌霄阁同天枢门一道修的清正剑意,连翘这金鞭子虎虎生风地一舞,临衍竟看出些旁的路数——不同于仙门中人那份清逸,倒如地府之中索命的鬼差那般诡异。陆轻舟曾道她修的鬼道,他这才想起来。 果不其然,他脚尖方一落地,方才还平整光华的青砖顷刻便化作了一滩黑泥。那泥似有古怪,临衍不敢沾脚,足尖发力几步往干净之处跳去。也正是这一跳的功夫,泥中陡然伸了支黑色手掌,朝着他的脚跟一抓。 此为“厉鬼索命”,昔年鬼道大师宋旸合仙家长生诀创下此招,百里田地倏忽化作黑烟,万鬼同哭,百万鬼手直从黑烟之中拔地而起,将古越国军队撕了个粉碎。却不知这黄衣的连翘同他是个什么关系,她这一式有那么些万鬼同哭的意思,但毕竟人还年轻,那一支支鬼手相较前辈就少了那么些意思。 然此鬼手也甚有意思,刀砍不断斧劈不烂,临衍一招悲风四起便卷了漫天的新叶嫩枝朝连翘袭去,此新叶落了地,沾了黑泥,顷刻便沉了下去。临衍旋即又召了一阵急雨,雨化黑烟,鬼手得以片刻安息,他也得了片刻喘息。 此金鞭却不容他喘息。连翘的武功远强于一般小辈,金鞭第二次抽过来的时候,临衍就地一滚,卷了一招四面楚歌。这一式甚飘逸,只见剑光织作一张巨网,簌簌朝连翘压去,他紧随而上,又连了一招仙人指路。此剑意如孤鸿问水,剑光如飞梭般直取地方胸口处。连翘不敢轻敌,右手捏诀,只见那腰间铜镜刹时暴涨变大,再被她拿到手中之时,此镜已然幻化成了一个盾。 台下高呼叫好,掌声雷动,此二人既有剑诀如行云流水,咒法又铺天盖地黑云压城,才一起手便如此你来我往不相上下,想来接下来几招只会更为精彩。二人顷刻间已交了十招上下,临衍剑术出尘,连翘咒诀精纯,既战到此时,二人也都纷纷使出了全力。 剑道讲究一个行云流水,因势制宜。只见临衍手腕一翻,一招风声鹤唳破空而去,长风呼啸,无边落木,甚是凄绝。此招是山石道人的成名之作,其人施展开时有江河断流之势,临衍虽不及他五成功力,这惊天一剑却也像了个三四分。剑光搅乱了暮春之清寒于渐沉的天色,只见他横剑当胸,剑刃横扫过连翘的脖子,孤光如雪,如飞鸟投林,杳杳音尘绝。 剑道讲究行云流水,而鬼道讲究千变万化。连翘忙朝后一扬头,右手一翻,指尖聚了一朵寒光。就在众人皆注目着临衍那孤绝一剑的时候,她指尖一动,幻出了一条蛇。此蛇通体殷红,长不过一掌,小蛇就近之下沾了临衍衣摆,一路顺他的腰往上爬。台下的沐芳“啊”了一声,明素青这时也觉出古怪,临衍剑招未收,臂上一疼,顷刻便沁出了血。 蛇没有毒,胜在攻其不备。有人大呵“阴险”,然台下长辈知道,对战之时形式千变万化,若只局限与一招之孤冷,之清绝,之不懂变通,则很容易落入他人圈套。临衍这时也觉出此鬼道的厉害,他一剑扫过连翘的右肩,她被剑气所伤,他也讨不到十分利好。第十五个交锋,双方各有所得,各有所损害。 对战日酣,台下众人越发屏气凝神,连飞鸟孤鸣之声都略显得空旷。临衍不敢轻敌,忍着臂上酸痛,小小试探了一招沙场点兵,连翘伤了右臂,那虎虎生风的金鞭此时也缓了一缓。鞭子一卷,临衍稳当当侧身躲过,众人长舒一口气。在场诸人皆瞧出临衍修为不俗,不但不俗,这一招一式之中还隐隐带了些许狂意,此意同他温吞的为人全然不相符。但连翘既懂武学也懂鬼道,两者相合,极为难缠。 在场已有小辈暗暗下注,有钦慕临衍剑意出尘者,也有钦慕连翘千变万化者。沐芳暗暗握拳,看得甚是心惊肉跳,一边薛湛不言不语,神色淡淡,没有多余的表情。一个身着灰衣的小辈弟子窜到薛湛身后,朝他耳语了两句,薛湛微点了点头,随那弟子悄悄退了场。众人皆被台上金戈之势吸引着注意力,唯独连翘看其师父一声不响地暗暗退了场,心下一急,金鞭更狠,直朝临衍的胸间抽去。 临衍以铁剑挡之,闪转腾挪,左突右击,就是不与她硬碰。他虽不知连翘为何忽然变了路数,但地方既乱了心曲,这便是难得的良机。他足见一点,飞身上前,一招夜雪初霁直取其肋下,连翘一惊,忙退了两步,这一退,却又被一股疾卷的银杏叶子托住了后背。 剑意可以行云流水,也可因地制宜。连翘被他幻化出来的风雷所掣肘,风雷与树叶裹成一堵厚墙,长鞭施展不开,眼看敌人已近在眼前!临衍神色一凛,剑随心到,一招九曲黄河破空而去,薄刃距连翘的右脸仅有寸许! 正在此时,连翘也一凛,左手幻化出的那枚盾牌陡然缩成手掌大小。她顺势一推,铜镜朝临衍心口而去,临衍的剑意已然收不住,正当他的剑刃破开金鞭的防御而直指连翘面门的时候,那枚铜镜也正巧击在了他的胸口上。 “当”地一声,铜镜落了地。临衍长剑当空,一柄不起眼的铁剑距连翘的眉心仅咫尺之距。连翘的金鞭还拿在手上,翠绿的叶子抖了一地,一时万籁俱寂,有不明所以者左顾右看,还没摸清楚究竟何事。 懂行的却已经看出来了,临衍的剑意更胜一筹,不仅如此,他还在最后一招时留了些情面。 短暂的沉默过后,台下掌声雷动,欢呼声四起。也正在这个时候,临衍感觉到了胸口撕心裂肺地疼。 不同于被钝器所伤的疼痛,而是一种切骨的,皮肉分离的,仿佛被千万根银针扎入胸口软肉,又仿佛胸口处被一柄利刃插入之后搅动的疼。此种疼痛太过陌生,他捂着胸口跪了下来,再抬起头的时候,恰看到连翘默然走下“玉衡”,临走时朝他丢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小小的铜镜滚落到“玉衡”台下,恰好事者捡了,拿起来一看,惊呼道:“这不是……?” 化妖水。 临衍总算明白此撕心的疼痛所谓何来。由化妖水淬炼的铜汁,常人沾了无异,他一沾,顷刻便成了蚀骨之毒。他感到自己胸口汩汩流淌而出的不是血,而是那黑烟一般的,在他的血脉之中奔流的,他与生俱来、洗刷不去的妖气与罪。 议论之声越来越大,他已被疼得失了心,脑中一片空白。 他看到沐芳与怀君飞奔而来,怀君外套一脱,将他的身体遮了个严严实实。沐芳的双手不断地抖,她将他扶了起来,天边已挂了疏星薄月,众生皆化作面目模糊的行人,唯一个人,与他遥相对望,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觉得她仿佛也是在哭。 哭什么?他低笑,心道,有什么好哭?——我这般狼狈,你又不是第一次见。 “可还站得稳?”他听到怀君轻声道。 临衍强忍着心口裂骨的疼,摇了摇头,拍了拍怀君的手。他勉强扯出一抹笑,此笑太过勉强,甚至强撑出些许可怖的意味。他放了怀君的手,朝朱庸遥遥一抱拳,朗声道:“弟子有伤在身,实在对不住。献丑。”言罢又朝众人道:“诸位吃好,玩好,恕在下招待不周。”他此一言,身体不断地抖,手也不断地都,唯独声音不抖。不但如此,其中气十足,抑扬顿挫,倒不似失意者的卧薪尝胆,颇有几分少年张扬之意。 台下乱做了一锅粥。有满目疑惑者,也有大赞其神勇者,更多的人却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只眼睁睁目送着他被怀君护送着离去。 缺月挂疏桐,飘渺孤鸿影。星光不由人愿,缓缓升了起来。 众人还没回过神,便见沐芳孤身一人,往那“玉衡”台上一站,指着台下一个青山绝艳的姑娘,道:“方才实在打得精彩,连我这在后山久居不出的都看了手痒。朝华姑娘,不如你也来陪我打一场,可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七十九章 君子明德 山石道人一生清正,明德,克己,齐家国,平天下,可谓吾辈楷模。他一生桃李虽稀薄,但同其夫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琴瑟和谐,相敬如宾,早传为江湖美谈。 沐芳遥望着朝华,朝华在“玉衡”台下遥望之,忽觉时岁仓皇,人世仓皇,一草一木,一天一地皆是仓皇。她扬起一抹笑意,提着裙摆,朝着沐芳遥遥一拜,道:“你我不是小辈,这难道不是喧宾夺主?” “这有何关系,”沐芳道:“反正方才已是今日武场的最后一场。我早闻你师承南熏真人门下,剑法轻灵飘逸,今日好容易得见,又正撞了这以武会友的时机。我邀你切磋两招,还请姑娘赏脸?” 此一番,不只众小辈深感疑惑,连玉衡台下的众长辈都十分莫名——沐芳夫人一贯淡泊,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却原来她同朝华竟是旧相识?方才临衍同连翘的一番缠斗早吸引了不知多少人,这时玉衡台下早已水泄不通,人头攒动,天下熙熙,四海江湖,都等着看一个大热闹。 本以为临衍忽然重伤已是一个大热闹,却不想一层热闹套一层热闹,这最后一曾的热闹还没上演。 沐芳与山石道人师出同门,朝华号称师出南熏真人门下,实打实来算,却当真没人见过她使南熏一脉的剑法。朝华从兵器谱中挑了一柄长刀,刀锋修薄,她握在手中掂了掂。沐芳冷眼观之,神色复杂,点到即止。 “夫人要怎么打?三局两胜?”她问。 “一局定胜负,再带一个赌约,如何?”沐芳神色淡淡,众人皆瞧不出她这一番打的什么主意。朝华一挑眉,道:“好,你说。” “若你赢,我许你后山那一朵九转并蒂莲,可好?”天枢门后山的并蒂双生莲为此岐山独有,几百年来也就化了这一枝。若硬说此物有甚大用倒不见得,然物以稀为贵,加之沐夫人亲手护了那莲花少说也有十年,即便全然当个摆件也不亏,以此雅致之物作二者对决之筹码,甚是有理,朝华笑道:“好。那若我输了呢?” “若你输了,答应我两件事。其一,照顾好我两个徒儿,他们是你的晚辈,我们做长辈的,合该尽心。”她刻意将“晚辈”与“长辈”之别咬得极重,众人闻之,无不心怀揣测。莫非除了长辈晚辈之外,这二人还有旁的讲究? “然。”朝华点了点头,道:“那第二条?” “第二,若你输,那便答应我,此生绝不踏足天枢门后山一步,尤不得出现在先夫的墓碑前!” 此一言,一石激起千层浪,众皆哗然。 沐芳先行出剑,她的剑意经了这几十年打磨,温和却不柔弱,缠绵如阳春的风絮。风絮迷烟草,山色随春老。 朝华上一次踏足天枢门后山,暑气还未曾散去,秋意也还没有凝出霜色。那时怀君八岁,山石道人刚辞了官,入门不久,虽不是少年,倒也尚还意气风发。那时天枢门后山的盈盈修竹还未被血水洗过,战火还未曾扰得众仙家人心惶惶,而她也不过是一个浪荡人间不知今夕何夕的孤鬼。 长刀比长剑顺手。若非那太子将司命剑交与她,由她自己所喜,她还是更爱劈砍之势。沐芳一剑刺往她的腿部,朝华闪身一避,长刀已扫到了沐芳的脖子处。 春意不随人老。她初到天枢门,为此间巍峨雄浑所震慑,许久说不出一句话。山石道人看得有趣,道:“你号称畅行四海,天地无极,怎的现在竟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浑似没有见识?” 那时无双城刚被妖魔洗劫一空,怀君失了双亲,庄别桥看他哭得实在太过凄惨,自作主张将其捎回门中。这一去,怀君栖身天枢门百年,成了庄别桥的师弟;庄别桥在无双城初露锋芒,在四方成道会之前便率先进入了各家视野。 朝华的剑意并不轻灵,其人如剑,摧枯拉朽,一出手便要搅得天地变色。那时她途经无双城,扮作侍女潜伏其中近半年,这一潜伏的功夫令她大吃一惊。原来此无双城主早被妖魔暗害,坐在城主之位上的竟是一个人形傀儡。她见之大惊,骑着一匹白马便出门报信,这一出门的功夫,恰遇到前来拦截的扮作卫兵的妖魔。 沐芳也人如其剑,剑意温柔,暗藏杀机。她同庄别桥的婚礼办得甚是仓促,加之又由其师指婚,二人都郁闷了好一些时候。那时她同其师娘住在晓庄别苑中,听闻这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是如何俊逸洒脱,如何一剑惊鸿,如何将天下女子的芳心都收到了自己手上。她越听越是烦闷,只道,这样一个人,他自游戏他的花丛,你们将他塞到我面前来作甚? 庄别桥从未游戏过花丛。二人且战且酣,沐芳招招挟着风雷,朝华招招退避,不愿直迎其锋芒。 沐芳的锋芒只在剑上。 她同庄别桥初见之时已近大婚之礼,她少年心性,心下烦闷,一个人往晓庄别苑的后院舞剑。那夜秋色未晚,皓雪霜天,满目尽寒白。月光撒在青石地板上,满地霜华浓似雪,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她一招山河奔流方收尽,一回头,见一清俊人影站在月光之下,如鬼魅也如谪仙。他击掌而笑,曰,你这一式霜色,竟比我还要锐利几分。 那是庄别桥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夜月华如此夜,却不如此夜温润。朝华既战且退,一刀削去,一鼓作气,迫使沐芳堪堪回防。 朝华同庄别桥初见之时,没有漫天寒白,亦没有秋月和霜色,只有血。那是他大婚之前的两年,她身骑白马,以一己之力劈开了无双城的大门。如潮水一样的妖魔朝她压去,她手持长刀,一身黑衣,满身浴血,如地狱中爬出来的孤鬼。 她信手一刀劈开一个妖魔的头颅,只见眼前一簇寒光紧贴着她的脸颊而去,寒光将她身后的妖物直直射穿,血顺着她的脸颊不断往下淌,一淌一股温热与快意。她的少年心性被封在了鬼蜮长青山的冰棺里,朝华方到人间不久,不顾善恶,不明是非,行事全凭好恶。后周海被妖魔所害,她拼着一腔孤勇,只盼能将这一群群妖魔屠戮殆尽。 朝华与一身白衣的道人遥想对望。那人见她如嗜血的修罗,甚是诧异,眨了眨眼,半开玩笑道:“若非我亲见你一刀劈得人家脑浆迸裂,必会以为你是哪家仙子。” 沐芳将朝华逼到了“玉衡”台的角落中。朝华的长刀不复往日锐利,这一番交战下来,沐芳压制,她被逼的毫无退路。 水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二人在此春夜温婉之时都不约而同想到了离别。 朝华在岐山山脚下的祁门镇上住了小半个月,留了一封书信,自回了鬼蜮长眠。这一觉睡去,宗晅劈开了六界封印,庄别桥率众抗敌,身死魂灭,只留了个空荡荡的墓碑与一个虚名。 沐芳想到的别离却是在一个晚秋。那是庄别桥同她成婚十年之后,宗晅引大军压境,吴晋延身死,他写下了一句诗。就此一个长夜,沐芳的记忆却与众史家不同。那时庄别桥摆了一个长桌,两杯薄酒,二人且饮且笑谈,饮到至兴之处击节而歌,赌书消得泼茶香。一曲阳关浑未彻,车声渐共歌声咽。 他笑了许久,一叹,道:“我此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平安归来。若有个三长两短……” 沐芳也笑,道:“你常说我剑意不如人温和。若你此一去,当真不能平安归来,那这宗晅的头颅,便交给我罢。” 换尽天涯芳草色,陌上深深,依旧年时辙。 沐芳一剑当空,朝华长刀脱手,落在了地上。此一战并不精彩,甚至远不如二位小辈对战时那般可圈可点,众人看在眼中,二人皆不曾使出全力。朝华揉了揉手腕,笑道:“败了败了,南熏真人相比当十分失望,我这个徒弟当真没用。” 台下一众围观者闻言,心思却早不在二人的胜负之上。 山石道人一生清正,明德,克己,齐家国,平天下,可谓吾辈楷模。他从不曾游戏花丛,婚后亦同夫人琴瑟相和,此一生的污点便是在前些年时候同一个来历不明的妖女搅合了一段时日。那女子住在祁门镇抚云山庄里,除了怀君,世人皆不曾见过。 是以这绯闻之说不过捕风捉影,空穴来风,世人私下里暗自揣测也便罢了,台面之上,谁都拿不出证据。 沐芳同此女对战,不发一言,兵不刃血,昔年那一点无畏的男女之事也便被撕开了放在台面之上。朝华下了“玉衡”台,众人观其身影,目中戏谑与调侃轻视之意不言自明。 怀君自方才起便燃起了一股不祥之预感,此时看二人,一人往左,一人朝右,坦坦步下了“玉衡”台。一轮孤月当头,月华如练,将岐山的青山绿水皆点染上了霜色。沐芳神色淡淡,朝她行了一礼,道:“承让。” 他大张了嘴,缓了片刻,恍然大悟。沐芳夫人此招甚高,甚高。 釜底抽薪,破釜沉舟,将山石道人之清名拉出来祭天,不忘护临衍一身周全,太高。他旋即想起自己在后山时见了朝华拜会沐夫人,那时他还心下生疑,原来此一桩一件原来早是安排好的局,太高。 薛湛在一边看得也甚是有趣。 那化妖水之器虽令临衍重伤不能自抑,谁知这小子还当真一口抗了下来,不露半点破绽。当真生猛。 天下道友熙熙攘攘,众人即便对那化妖水之事再是心有疑惑,然一个空穴来风的化妖之水,怎比得上天枢门前掌门的一段旖旎情事。此一个惊天之雷,当事二人都未曾否认,恐怕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茶余饭后便都是此事逸闻。 山石道人既死,生死盖棺,男女之事不过付诸凡夫俗子之口,兴一时之兴,过也便过了。 临衍尚且见龙在田,他这一身半妖之体,该当如何处置,却还得徐图。 连翘低垂着头跟在薛湛后头。 “师尊此计好虽好,奈何有人半路杀出,坏了一出好局,当真可惜。” 杀敌一千,自伤一千,当真是狠。薛湛拉了拉长长的斗篷边沿低笑道:“天枢门的盛名哪是这般容易动摇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八十章 燎原 师父从不曾入梦。 临衍半梦半醒,忽听到房门响动之声,他听一人道:“……可有醒?”此人是怀君。另一人道:“……先别跟他说。”此人是北镜。 “前山后山之事,都且熬过这阵吧。”此声音听起来像许砚之。 他听到有人悄然靠近了他,然而他太过疲惫,既疲惫且心头辗转。这一辗转,便十分不想睁眼。临衍假装深睡,直听众人依次退去后方才睁开眼。被血洗过的天枢门没有旧址那般奢华壮美,建筑也多以青石为料,虽楼阁连栋亦有青砖黛瓦的简洁庄重。黛色深影不如童年记忆里那般遮天蔽日,最北端的剑阁亦不如师父在时的恢弘,他却十分喜爱拍开了窗口的这一抹天,坠了银丝夜色系在世界的另一端飘飘摇摇。 那后山被血色洗过的绿竹林此刻已是生意盎然,再无杀伐之气。他发了会儿呆,摸着黑找了灯笼又将纸面擦了擦,燃好半只蜡烛小心翼翼地放进灯笼里,又沉思片刻,抓过一件外套,披着星和月,提着一盏孤灯走出房门。 他想朝后山去,一想,却又遥遥停在了小屋的对岸。华灯渐兴,华灯千丈,明黄色灯火飘摇在青砖黛瓦之上,不用想也可知前山有多热闹。此地孤月高悬,竹影仓皇而交错,春寒已尽,一轮残月孤影投射在粼粼水光里,丝毫竟不觉得冷。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照谁之仓皇? 小屋中的灯火长明,孤灯曳曳,飘在湖上不上不下,不前不后,不生不死。他远远望着,忽然想起了一些旁的事。 那是他入门的第八年,他同怀君往并州历练,那是一个除夕的正午,二人住在客栈中,怀君要了一碗面条,他站在二楼的窗边上,遥遥看着楼下主人家一家人围坐在院中,男人劈柴,女人烧水,还有小丫头抓了木桶中的活鱼,满院子追着另一个丫头跑。熙熙攘攘,烟火人间,一幅乐景被窗子栏杆分割成了若干块。 见他站在楼上,男主人便问道,尽听你说你师父,你师父是哪里人? 四海为家之人,他道。 后来他遇见了许多事,桐州的雨天,并州大旱,崇州的风雪与熙熙江湖的人情,他却不知为何,始终记得这样一幅画面。他将这些见闻一一讲给师娘听,师娘安安静静地听着,间或补充一句“若你师父在世,想必他也……” 方才听怀君二人不上不下一番探讨,加之北诀闲不住,兴冲冲跑来将前山之惊天大事告知怀君,怀君匆匆离去,留了临衍胸前一块还没好全的伤,他假装酣睡,实则内心早已瞠目结舌,几番辗转,千头万绪,终于没头没尾地凝结出这一句话——却原来师父同朝华是旧识。 师父从不曾入梦。原来临衍本在红尘之中,且被一把名为克明俊德的刀锋劈作了两端,一端是他,另一端是小寒山外的天地澄澈,芦苇飘摇,天地沙鸥与一个人的温度。他却宁愿师父闯入他的酣梦之中,告诉他何为师道、人道与天道,何谓红尘千丈,为何更漏尽时的袅袅浮香如同隔了一层轻纱般的雾,不合时宜,亦不可为外人道。 石板上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将天地君亲的秩序摇得纷乱。 他忽一抬头,却见朝华由石板另一端遥遥行来,广袖长衫,衣衫尽湿,袖口精致的云腾图样垂在地面上,金丝银线与月光交织,繁复精巧富贵逼人。一如他初见她时,她趴在窗子边上,衣衫挂在身上,皮肉凝结在骨头之上,一身皮囊完好无损,一具内质如行尸走肉。——原来她此言不假,她当真识得先师,当真不知其身死,当真不足为外人道。 二人摇相对望,临衍看不得她这幅凄惶之色。——你又为何凄惶?他心道,有何好凄惶?你既有无上神力,永生不灭之体,有游戏人间的本钱也自可以不顾及世俗牵绊,逍遥自在,你又凭什么这般凄楚?——我又何其无辜? 临衍一怔,转身就走。朝华急了,忙上前拉了他的袖子道:“此事复杂,你且听我……” “嗯,你说。” 他灼灼看着他,目光晶亮透彻,似是要将她烙出火。朝华话到嘴边,忽然一怔,却又觉得没甚可说。——有甚可说?他们茶余饭后的那一抹旖旎皆是实情,她那时初到人间,行事无所顾忌,此又有甚可说?——而她寻了他八百余年,将他的魂火引渡入长河,此又有甚可说? 朝华放开手,临衍低头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不予置评。 她看到他眼中的神色,一片空明,失望透顶。不是伤心欲绝,也并非难以置信,只是方兴未艾又坠入数九寒冬的一团火,是一盏还没来得及升起来便被狂风吞没的孤灯。是飘飘何所以,天地一沙鸥。朝华被这样的失望刺得痛了,待他路过她的身边,她一把抓了他的袖子,冷笑道:“你就因为这个躲着我?——我早说过,你有何想知道的都可以来问我,你若问我……” “……你便告诉我么?”较之朝华的执拗与疯狂,临衍则冷静许多。朝华忽有些惧怕这样的冷静,他可以温文克制,君子明德,但冷静……她觉得他此刻该是空的。 “是,”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眼,道:“你即便当真问我,我也不会说。” ——那你此举又是为何?临衍微一笑,抓着她的手臂,轻声道:“放开。”他不常笑,若是笑也坠着温文,这般的笑意倒像是在哄骗一个疯子,朝华看到他瞳孔中倒影的自己,长发披散,瘦骨嶙峋,癫狂如鬼。 她微闭上眼,只听临衍又道:“放开。”他身体的温度透过她的手掌灼灼地烧到身体里,她想到冰河的崩裂,一簇急曲忽然断了一根弦,嘈嘈切切,一曲长歌化作了一个猝不及防的终局。这般荒谬,这般……令人失望。 “好,既如此,我且问你一句话。”临衍深吸一口气,以右手反扣着她的手腕,道。 “你说。” “我是谁的替代品?” 朝华睁开眼。他依旧这般内敛克制,不着悲喜,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都显得十分寡淡。他道:“那时在丰城,你说我颇像一个故人,后来在桐州的四方石中,在小寒山下,不断有人同我提起这事,仿佛他们都同我都是旧相识。唯独我全然不知……你所寻之人到底是谁,为何却又绕到了我身上?”他顿了顿,又道:“……那人可是我师父?” “不是。”朝华答得甚是恳切,临衍不信,她又道:“他们所言非虚,我背德枉伦,放荡无耻,但你绝不是……” 临衍忽冷冷一笑,道:“当真么?”他觉得自己从未这般刻薄。“你游戏红尘,逍遥四海,当真分得清谁是谁?”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对她这般刻薄,若非长处一口恶气,他便只觉得自己该是中了邪。 他本该不发一言地走开,将她留在她的温软的灯火之中,他拥着他的大道,她游戏她的人间,从此天涯各分别。他从一开始便不该沾她……他本该在丰城之时便不去看她的那双如横波一样的眼睛。 “你知道么?”朝华闻言,低下头,唇角一勾,一双青葱一样的手若有若无勾上他的前襟,细细描绘着他衣襟之上那一片苍翠的梧桐叶绣纹样:“我有时觉得天地之大,红尘滚滚,哪里都是一样,哪个人都是一样的。”她抬起头,笑得甚是魅惑,道:“你说得对,我从未分清楚过。四海江湖,谁不是一样的呢?” 这笑意如一把刀。临衍看着她,只觉心下一闷,在愤怒之前首先觉出了……渴念。这嘴中吐出的话太毒,她的皮肤太毒,笑意太过尖酸刻薄。他恨不得撬开她的嘴,剥开她的皮肉,咬断她的脖子,让她奔涌的血脉之中从此烙上一些旁的印记。他说不清那该是什么样的印记,只觉得她如这般似笑非笑,欲言又止,这般藏着一个故事又捧着一个故事,这般……放荡无耻,合该被他咬断脖子。 他卡着她的脖子,一把将她按在树干上,咬上了她的嘴唇。唇舌交缠,是泄愤也留了一唇齿的香,是血脉中蛰伏的欲念与恨不得将她拆皮剥骨的恨意。是她的眼波,阳春的三月,她的体温与无所顾忌,她的如风一样的自由。临衍感到舌尖一疼,却是被她咬了一口,他一眯眼,将她的手腕提到头顶,死死扣住。 “别……” 她被他压迫得动弹不得,从此她成了他的笼中鸟。 唇舌交缠,从粗暴始。她起先茫然张了嘴同他舌尖相砥,他的舌尖划过她的上颚,勾起一阵酥麻颤栗。老实了片刻却又猛烈挣扎起来,此清风月明,秀水山岚,不该如此……放肆。临衍将她卡地更紧,白细手腕顷刻便见了红痕。为何挣扎,他心道,谁的体温还不够么? 他左手一用力,将她的脖子也锢得更紧。皮肤下是奔流的血管,血管之中是她的罪与肮脏,她的无所顾忌,她如风一样的洒脱与自由,她的灼灼的体温。临衍一眯眼,从未有这样一刻感到这般深重如海的仓皇,罪恶与蓬勃的血脉奔流。 大道不存,君子德行尽失,远离尘嚣的二人如两个溺水之人,一寸旖旎,天地君亲的秩序寸寸崩塌。他忽又想起了小寒山的天地畅阔,星垂平野与她喷在他脖子上的暖香。一寸柔暖,一寸纵容,她纵容他的妖血在体内洗刷不去,他也便纵容自己这般放肆。如久久蛰伏的数九寒冬忽然被劈开了一道口,他感到了一股罪恶的、翻涌不息的、烙在骨髓之中,陡然被唤醒了的愤怒与自由。 朝华被迫仰起头,昏昏沉沉,死亡的快意裹着旖旎的狂潮。他的手顺着她的手腕往下,领口被强势扯开,她还没来得及惊呼,便觉肩膀一痛。他竟当真一口咬了下去。 伤口沁出血,血腥之气如毒药般诱人往更深的罪恶中行去。他的鼻息喷在颈上,长发如墨,一身疏冷,一身寡淡,手指上的薄茧压在她的胸口,她呼吸一窒,吐出一声轻喘。 “放手……”她言不由衷,他乐见其成。 朝华感到他埋在她脖子上的气息乱了片刻,竟是在笑。她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临衍抬起头,他的一身疏冷与寡淡,一身克制与君子明德承在眼中,尽数化成了滔天的恨,噬心的狂乱与渴念。 星火燎原,江河断流,一发不可收拾。 被刀斧劈开的大道与一个人的体温得以共存。临衍觉得自己也是一个疯子,否则天地疏阔,她沾着其他人的味道,自己沾着一个道貌岸然的灵魂,这样不明德不清正的两个人,又怎的竟能温存片刻? “……你会后悔。”她的声音在抖。 ——是么?临衍凑近她的耳畔,停了片刻,一咬。似温存又是泄愤的小兽,不得其法,寻不到出口。——早知如此,你为何不后悔?他想说却又说不出口。该是见了血,她昏昏沉沉地想。朝华仰起头,只见星垂平野,江河奔流,天地具澄澈。她双手一用力,将临衍推离了半寸。 四目相对,月凉如水,此月光甚是了然透彻,照得世间流浊与人心下不为外人道的一方流浊无处藏身。露重风凉,长夜一片混沌,而天枢门的亭台楼阁层层叠叠正朝二人压来,压得让人喘不过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怀君·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本以为世上最沉无力的是国破家亡,城春草木深,狼烟过后的一地残躯与白雪,以及雪地上蜿蜒的、与污水混作一团的血迹。 那是无双城被妖魔侵占的第三年,我的父亲试图出城报信,被妖魔于西城门口当场截杀,再也没有回来。我不晓得城外是个什么光景,三年之中,城主隐退,妖魔将百姓凌虐得不成样子。他们每天都会告诉我不同的故事,第一天说有人在城外救援,第二天又说,救援之人不敌妖魔之力,已然身死。 后来大家都淡然咽下了许多事,我的母亲便同他们一样,告诉我说,仙家各人都忙着辟谷成仙,躲开那三道惊雷,至于无双城中的百姓,谁又会在乎? 我偏生不信。我扎了许多风筝,乘着夜色,将那些风筝都送到了天上。当那些蜈蚣形的纸风筝上天的时候,我想,若苍天有眼,或许能听一听我的声音。我的母亲因着给城主送冷食方才活了下来,我那时八岁,小叫花一个,往那狗洞之中一钻,便连妖魔都找不出来。 许许多多的风筝被送到了天上,许许多多的风筝被妖魔射了下来。后来我才晓得,此举甚是大胆,也正因如此,无双城中许多人也同我一样,偷偷将风筝送上夜空,祈求上苍开眼。 那是在我将第十五个风筝送上夜空的时候,我看到了火光。由西城门往东,一路蔓延,明火烛天,天色也被镀得凄艳,若我父亲在世,看到这一方烛火,想必也会十分宽慰。大火烧了整整三日,我同母亲躲在一口枯井之中,日夜祈祷,只盼着火光熄灭,旭日东升的时候,迎接我们的能够是一个安宁盛世。 我是被一双枯手从枯井中拽出去的。妖魔溃不成军,枯守城中三日,最后竟以百姓性命相要挟,换得那位英雄好汉剑下留情。 也是许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所谓兵临城下的八百万援兵都是江湖讹传。那天晚上的援军只有二十个人,此二十人皆身着白袍,领头那人,白衣胜雪,一剑霜寒,却令千军劈易,城中妖魔皆逃窜。 那人后来成了我的师兄。 妖魔以我母亲的性命相要挟,那人剑光一窒,我的母亲最终却依然没能逃脱妖魔的毒手。母亲的血溅了我一身,妖魔的血也溅了一地。我被吓得失了魂,抱着那人的大腿止不住地哭,那人实在没有办法,求助似地将我抱了起来。也正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枚寒冰箭擦着他的鬓角飞掠而过。 射箭之人给了我一个白玉葫芦,我喜欢得紧,后来又将之转赠给了师兄,此都是后话。 我的师兄是一个奇妙的人。我入门中不久,他已艳惊四座,技压群雄,但他依然喜欢到我这里来喝酒。或许是我话不多,一说话就脸红,他喝得尽兴便会同我絮絮叨叨许多他的事。门中不让饮酒,他被罚跪在思过崖不知多少回,每一次都不长记性。 他同我说他的鸿鹄之志,他担任刺史时候的趣事,他在门中如何同那些小屁孩子一道斗鸡走狗上房揭瓦,他的婚事。他那一门由其师父亲指的婚事令他十分恍惚,我虽不知为何定亲令人恍惚,但他那段时日老往我这里跑,跑完了又往祁门镇停云别苑跑,我猜他该是去见那个射箭之人,而那射箭之人虽不温和,好歹也是个女的。 “世间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他同我念叨的事情我不甚明白。门中功课重,过了早会便又得往经书堂中坐一整天,我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倒是成日怠慢,今日还是门前流水尚能西,明日就变成了早生华发。我被他聒噪得没有办法,只得同他委婉一提,道,我这里负箧曳屣,行深山裂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每日每日地早起晨练,不是为了来听他谈这些云里雾里之事。 他略一收敛,第二日又故技重施。我后来猜,他虽名剑加身,是个妙人,却也是个普通人。他的普通人的一面与妙人的一面并不能很好地合并到一起,这也便令他一边往停云别苑跑,跑完了又要来找我唠叨。 此为心不定,我帮不了他。 同舍生皆披锦绣,衣绫罗,我则缊袍敝衣,毫无艳羡之意。我有时觉得他们都太闲,而我失了双亲,失了家与国,若没有一把长剑在手,世间也必容不下我这一个闲人。后来我师父说,此也是另一种心不定。直至若干年后,我的师兄身死,我名满天下之后,才悟通透了一些事情。 有人贪恋权势而心不定,有人日日惶恐而心不定。我的师兄挂了个首座弟子虚名,一剑霜寒,惊才绝艳,却依然没能同他的君子之道共存,此为心不定。而我虽潜心修行,却将身家性命都系在了剑法与力量之上,此也是心不定。 他曾同我有过一番云里雾里的畅谈。那是在他大婚之前,他对我说,原来人之所欲所求,到头细算,也不过这几样俗事。也偏生是这几样俗事,却能让你我在人间烟火之中不至于恃才傲物。 “那你的所欲所求为何?”我问。 “一杯酒,一把剑,一首长歌,四海安宁。”他笑道。 我以为他又要唠叨那别苑之中的人。他噗一声笑,摸了摸我的头,道:“儿女之事小,家国之事大,我虽不全然是个无懈可击的君子,却也是个拎得清的。” 我不敢苟同。“你将人家留了许久,人家又给我送东西又给我送剑谱,最后都化成了个‘拎得清’?你这得成了什么人?” 他笑意一僵,道:“……人家比我还拎得清,若真说负心薄幸,我才是被打入冷宫的那一个好不好?” 此人太过不着边际,我不屑同他瞎扯。他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事,诸如天道师道,天地君亲,我被他扰得头甚大,只得逼他同我比剑,他若能打赢我我便听他说下去。果不其然,太闲之人的剑法没有太多长进,处入门时我还略有些怕他,现在他被我一顿胖揍,也只得笑嘻嘻恭维我大有长进。 自是长进的。若没有这点长进,这天地之大,我便也没有了活路。 “既你这般骄矜,又为何应了师父他老人家的意思?若你执意反抗这门婚事,想来师父也不至于勉强。”我既是问他,也是在问自己。他的这门婚事勾连在他的君子之道上,不上不下,上下翻滚,我的剑法勾连在我的君子道上,有事我觉得一把长剑便是我的全副身家,有时却又觉得,身家一物,总该还有些别的指望。 他沉吟许久,道:“此无关婚事,无关儿女情长,关乎我。” 他的身上有一道沉沉的枷锁,洞房花烛是一个枷锁,掌门之位是一个枷锁,他的君子之道又是一个。我身上的枷锁虽不如这般沉重,但也有时让我喘不上气。 “我浪荡这许久,总以为体会过的人事越多,便越能够将这世间看明白。其实不尽然,”他说:“我有时候会,这漫无边际的红尘滚滚,漫无边际的声色犬马,何时才能是个头。我的克明俊德,我的海晏河清,同我又有何关系?我的未婚妻是个温和之人,也是个强悍之人。她有着令惊涛归于宁静的力量,此种力量我从未在他人身上寻到过。我一见她便觉得,这或许正是我想要的人生。”这是许久许久之后,他同我写了一封信,信中所言之词。 “我从未做过这般正确的决定。” 接到他死讯的时候我正在闭关,那时候天下寒白,门中一片素缟,我站在漫天白华之中,忽然感觉到沉。我原以为,天地之大,有一剑在手便是活路,此时一看,即便妖魔退避,人世安宁,这四海之宁靖,万民之安定,天枢门剑阁之主,剑阁之上万顷的霞光与星辰,都让我感觉到沉而惶恐。 我再不是那个抱着他大腿哭的孩子,但天地敞阔,我有职责所在,我也只剩归途。 我始终没有机会再问他,待你那一首长歌,四海安宁的经世之愿实现后,你又会否如我一般感到沉而窒息;我也没有机会再问他,停云别苑就此闲置,你同夫人琴瑟和谐举案齐眉,是否曾有一刻想起曾经这“君子之道不存”的一刻? 对于后者,我猜他想得比我明白。他曾同我说过,在遇见沐夫人之前,天下的姑娘各有各的好,遇见了她之后,天下的好便都只剩了一种好。他说此话时目光坦坦,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开心。 对于前者,我至今都未曾想明白。剑阁的楼台之上,星辰入掌,山河入掌,天幕仿佛近在鼻端。待星辰缓缓沉入地平线下,破晓登临,曦光铺开万顷华彩的时候,雪衣长剑的弟子便会鱼贯穿风竹林而过,在长生殿前舞剑。正如我刚入门时一样,负箧曳屣,穷冬烈风,足肤皲裂,不知却欢喜。 我每日清晨听着临仙台上巨钟的响声,此声一起,万物复苏,黑夜与恍惚尽数褪去,我又成了天枢门四长老之一,剑阁之主,一个名剑加身之人,一个俗人,一个倦客。我从不敢深问,在天枢门的这许多年,求仙问道,匡扶正义,是否当真是我所愿所求。我又是否当真感到欢喜。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当我再不为生计所困的时候,困住我的这个笼子,却原来早比我想象之中更为切骨,更为沉重,也更为堂皇。 四海江湖,熙熙攘攘,当真没什么不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八十一章 一炷香 临衍逃得甚是仓皇,朝华怔立在原地,被冷风一吹,清醒了些许,也狠狠打了个喷嚏。他烙在她脖子上的齿痕甚深,既深切疼,朝华龇牙咧嘴合上衣衫,心道,这种时候跑路的怕只有你了罢? 临衍确是仓皇。月光如水,长夜混沌,这算什么?——莫名将她亲了,险些将她……了,而后她说,你会后悔?既不斥其禽兽行径,也不令他负起责任,只说他会后悔?——后悔没有把她办了么? 他越想越觉出世间荒谬,而自己更是荒谬得无以复加。他仓皇回了房中的时候,一模胸口,只觉心跳如鼓,整个脸颊烧得十分不正常。真气流向也不甚正常,他只感到一身怒气竟无处安放,血脉里的战意又不知何故被激了出来,一头一脸都是热。 此妖血之能,太过生猛。他长喘了好几口气,眼一闭,默然靠着门板念清心诀。一室清冷,一地月色,空气中的微尘纤毫可见,他念了不知多久,只觉一闭眼都是一抹映在雪肤之上的血,他咬开了她的皮肤,竟还想吸干她的血——自己体内的这股力量到底是什么? 既想着占有,也渴望毁灭 ——而自己究竟是谁?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几声敲门声。临衍一惊,忙抵着门框,凝神细听。外头传来二人的说话声,一人道:“还没起么?”另一人道:“多敲几次看看。”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是季瑶与许砚之。 却不是她。临衍放下心,打开门,二人见其发尾微湿,一身冷汗,一脸热潮,都给吓了一跳。待他二人进屋,许砚之还没找到坐,季瑶忽指了指他的嘴唇。他一抹,竟有血。 “……师兄你这是?” “闲话休说,你可还好?”许砚之这插话插得正是时机,临衍猛一咳,道:“还好,我方才一醒,觉得伤口也没这般痛,便出去溜了一圈。你们深夜到访所为何事?”他本想去沐夫人处留个片刻,这时冷静下来一想,为何朝华竟也出现在后山?她也去拜访沐芳么? “今日台上之事……我略有耳闻。”许砚之自动略过了此“耳闻”的另一个部分,只道:“你妖血之事眼看已经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明日还有一日压轴,你这首座弟子逃怕是逃不过,你自己可有何打算?” 临衍还未搭话,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怀君。 三人不敢寒暄,怀君拉临衍坐了,扯开他的前襟。方才热时不觉,此时一凉下来,临衍也觉出那被铜镜烙过的地方沁着丝丝绵密的疼,就如被针扎一样。他嘶了一声,见众人皆眉头深皱,正感奇特,怀君道:“为你封住妖血气息之人是个高人,否则你还抗不了这许久。但此化妖水也不容小觑,伤口露了浊气。” 经他这一说,临衍一低头,原来胸口处拳头大小的地方除了青紫淤沉,其皮下血管黑沉交错,恍惚一看,竟如一面纵横的图腾。恐怕除去化妖水之顾,方才气血奔涌也误了些事,他一念至此,更感惭愧,罪恶如血色深重。怀君略一沉吟,道:“我虽一时摸不清这高人路数,但却可以试着将此封印再加固些,令你好歹撑过明日一日。”他话锋一转,又道:“然此咒凶险,怕还需要个护法之人……那个朝华现在何处?” 他这一提,临衍的神色刹时五彩缤纷,十分精彩。 许砚之看出些许猫腻,然要事当头也不便细问,遂干笑了几声不言不语。怀君救人心切,这一提方才想起来,白日里朝华同沐夫人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此时再将此人拉到临衍房中,若得有心人见之还不知要如何编排。他沉吟片刻,吩咐季瑶道:“那你去把北镜喊来,她的修为已有些门道,想来也愿意帮这个忙,”言罢他又对许砚之道:“你非我天枢门人,行事反倒方便些。你且去门口守着,在北镜来之前,无论以何种方式,万不可放任何人进来。” 许砚之欣然得令。季瑶临走前又依依不舍看了一眼临衍,心道,怎的师兄脸这般红? 今晚的不速之客有三。 其一便是朝华,她在后山镜湖边被临衍这一扰,乱了心曲,缓了好些时候方才想起来,沐夫人令她往前山弟子房看看临衍的伤势,这伤势没看成,还给惹一身莫名桃色,当真……世事无常。她犹疑许久,本想同临衍摊个牌,却不料刚到临衍房门口便见了抱着手臂在此当门神的许砚之。 朝华轻一咳,许砚之忙将她一拦,道:“衍兄此时不便……”见客二字还没说出来,他忽又一想,朝华姑娘这算客还是主?在桐州时他本铁口一断自认二人或许有些什么,此时一看,原来这二人除了有些什么,还牵扯出了另一人的什么,且此人身份尴尬,这一团乱局,当真……甚是生猛。 他瞧朝华的眼神都染了些敬佩,朝华不愿同他拉扯,只道:“要事当前,你再这般看我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许砚之收了一腔的不忍直视,摸了摸鼻子道:“非我不愿,实在是怀君长老有言在先,我实在不能放任何人过去。”他瞪不过朝华,让了半步,又道:“……姑娘不是我说你,你这事也办得太……” “……闭嘴。”她沉着脸,许砚之想到那条威风威风凌凌的黑龙,又想到那只金光璀璨的凤凰,小声道:“我又不是天枢门人,你瞪我有什么意思?”话虽如此,他依然顶不住朝华这一脸威风凌凌之杀气。也不知她是否曾对衍兄用强,许砚之一念至此,十分不忍直视,他遂小心翼翼叹了口气敲了敲门,道:“长老,朝华姑娘能不能给放进来?” 屋中二人尴尬对视,怀君本想着临衍恐怕不愿见他,临衍撇过头,一时也拿不准自己是否愿意见她。敲门之声又响了起来,临衍朗声道:“让她进来罢。”言罢,却又有些许后悔。 朝华进了屋,二人辅一对视,临衍忙又侧开脸。三人一室更为尬然,怀君捂着嘴一咳嗽,道:“既然来了就过来出一份力,你坐对面。”朝华与临衍面对面一坐,二人俱是尴尬,相顾无言,相继偏过脸。朝华一坐方才想起来:“我的法力也被封了,你们这是要行什么咒?” ——早说此话,要你何用。怀君愤愤瞪了她一眼,道:“……那就挪个位,坐到那边去。”门中人多口杂,可信任之人不多,北镜虽是小辈,好歹也较其他人更为靠得住。 至于这妖血之祸要如何对她说,怀君看了临衍半晌,实在拿不定主意,只道:“回头你师妹问起来,你自己同她解释。”他对此两难之事素不爱插手,临衍点了点头,怀君在他身后盘腿坐好,偶然一瞥,见朝华背靠在门边席地而坐,越看越是碍眼。 ——话又说回来,门中才出了此大乱子,众人都盯着你同沐芳夫人,你这时候跑到临衍房中却又想作甚?怀君暗瞥了一眼朝华,不敢细想,越想越不忍直视。临衍也觉出此间太过尴尬,轻声一咳,道:“行此封印之咒约莫要多久?” “一炷香。愿老天保佑,莫要出乱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二个人 许砚之初担此大任,正抱着手臂心头惴惴之际,恰迎来了今晚的第二个不速之客,明汐。 明汐今日自作主张上台迎战洗尘山庄之人,刚领了其师父好一顿罚,此时耷拉个脑袋,吊着个手来,见了许砚之,只道自己想同师兄说两句话,说完就走。许砚之看其神色恹恹甚是倒霉,心一软,道:“你有何事,不如告知于我,我定当一字不落好好传达。”他本想明汐会欣然应允,谁知明汐一听,一低头,心道,自打师兄去了一趟桐州,护了个瑶师妹还不算,这又令一个没有修为之人来唬我。 正犹豫间,季瑶同北镜二人急慌慌从小路跑来,见明汐,许砚之一个健步挡在三人跟前,道:“阿瑶你来寻我寻得真不是时候,我在给衍兄弟看门,有何事情明天再说,明日细细说。”北镜正被他这没头没脑一句扯得云里雾里,明汐见三人眉来眼去眉目传情,心头更是抑郁。这几人嘀嘀咕咕密谋何事,自己竟从未听过,也从未参与过。这偌大的门中谁都有秘密,但这全世界都晓得的秘密唯独他一无所知,此种情境,实在令人不快。 “你且告诉师兄,今日之事非我所愿,我回头定向瑶师妹好好道歉,你让他莫要记恨我。”明汐耷拉个脑袋,又对季瑶道:“师妹我当真不是故意的。” 他耷拉个脑袋来来去去,心头本不舒服,再一见季瑶,这一声歉也道得甚是勉强。许砚之也来不及同他计较,季瑶挥了挥手回了句不打紧,北镜忙道:“我也顺道,既然师兄已经睡下了那便改日再来。”她看明汐实在可怜,心道,怎的这小子竟跟个哈巴狗一样? 她装腔作势假意要走,季瑶忙同她唠了几句家常。明汐左右四顾,不得其法,耷拉个前脚刚走,众人还没来得及长舒一口气,便见一人,滚圆而肃穆,一路杀气腾腾,一支拂尘,一脸寒冰之色,冰霜刮下来可以贴三尺城墙。许砚之头皮一麻,僵着脑袋上前一躬身,道:“衍兄刚睡下,敢问这位长辈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明素青。 “……睡了?”他将信将疑,眼看许砚之一脸无辜,无辜中竟有几分德高望重与忠厚纯良之色,越发心下生疑,心道,方才还远远看见此方灯火长明,这才一靠近房中便见烛火陡然熄了,他是当真睡去,还是房中另有他人,此一事难说。明素青板着个脸,其端庄沉肃之色曾令天枢门弟子见之如见鬼差。然许砚之不是天枢门弟子,他左右四顾,挠着后脑勺恳切道:“千真万确,我亲眼看他合一睡下。他累了一天,又被不知什么法器重伤,云缨长老刚来看过,说要静养,不便见客。”他生怕明素青不信,又忙指着北镜道:“这位小师姐也正准备回去,对不对,对不对?” 此逐客令下得甚是体面。北镜季瑶点头如捣蒜,明素青长袖一拂,冷哼一声:“今日之事,各家议论纷纷,然事关前掌门之清誉,非常之时,难道真不能喊他出来一叙?”他一口一个前掌门,不合时宜却又在情理之中,房中三人听之,默然不语。 怎的就不能乘早把此无耻老妪闷死?怀君心道,这得省了多大的力。 房中未点灯火,鸦雀无声,静得可怕。正因如此,外间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了进来,诸如许砚之一句“当真不便”,明素青一句“连他自己的师父盛名都不要么”,一字一句,沉沉叩问在朝华的心头。 她悄然溜到窗子旁边,朝怀君摇了摇头,示意她凝神静听。 许砚之眼珠子一转,道:“此事衍兄也甚是惭愧,他刚还嘱咐我说若明长劳来探,千万要让他抓起来。我也倒想,但这时辰已晚,衍兄又刚受了伤,若让他衣冠不整昏头涨脑地同您叹这要紧之事,岂不是也毫无意义?” “……他受的什么个伤,你可知道?” 许砚之一拍大腿,道:“当然知道!我后来才听说那东西叫什么招魂镜,至阴至毒,正道之人都不屑用之。想来那鬼道之法,正邪难辨,衍兄一时不察被人阴了一招,当真令人气愤!” “……你这又是听何人所说?” 许砚之本以为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与八面玲珑之本事应付个老道士绰绰有余,然而姜还是老的辣,明素青在仙门里浮沉数十载,什么招魂镜的狗屁说辞听起来还是太假了些。许砚之被他追问得没有办法,只得苦着脸,一咬牙,道:“好吧好吧,那我只能实话实说,您可千万别生气。衍兄现下不在房中,他心下抑郁,想往剑阁怀君长老处坐会儿,他料定今夜必不太平,特意托我守在此处,好还他个清净。您若要找他就往剑阁处去,别说是我说的,否则回头他要修理我。” 房中三人听得目瞪口呆。许砚之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见长,明素青一听,依旧不信:“既如此,那他自去剑阁便好,又何必专门派你守在这里误导他人?” 许砚之被问得没有办法,道:“您这问得我甚是为难。我在此本就为了拦住夜访之人,若你们都发现他不在房中,明天不得把他问得满地找头?我看您不像无聊之人,这才告知您他的去处,您现在又来疑我,我莫非真要将他的房门打开给您看您才放心么?”言罢,他当真往房门处跑去。 朝华一惊,往旁边缩了缩。明素青猛地一咳,道:“罢了,他若回来了,让他给我捎个信。”堂堂长老夜探小辈卧房,夜探也便罢了还将人家的卧房搜了一遍,这若被有心人记恨上,此事当真洗不清。 明素青方一走,许砚之长舒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暗自庆幸,谁料明素青长老往剑阁走不了两步,忽然去而复返,此一个回马枪杀得当真杀气腾腾,百里之外已然令人胆寒。 “不对,我方才听说怀君早不在剑阁之中,他这一去,又是找谁?” 许砚之瞠目结舌,北镜轻道了声“那或许是他一个人……”明素青见三人抱作一团嘀嘀咕咕,他刹时晓得原来这一群人竟都晓得内情,都合起来诓他。这一群人当真胆大包天,在天枢门的地盘上如履平地,口舌无忌,这又是几个意思? 明素青往临衍房门前一站,一拂袖,道:“我知道他就在房中。房中到底还有何人?他这不顾德行不顾师礼,究竟是在做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三个人 明素青今日也过得甚是窝火。前有“玉衡”台上惊天一大雷,众仙家嘈嘈切切都一头钻到了前掌门的风流韵事之中,天枢门百年盛名,到底经不得多少折腾;而后有松阳长老欲言又止,神色古怪,他一问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弯弯绕绕,绕到最后,原是那枚铜镜有所古怪。 他在山门前那惊天一剑,众仙家震撼,有言其颇具山石道人之真传,或为下一任掌门候选也说不准。临衍小辈弟子,自不可能真给他坐上掌门之位,然他背后的怀君可不同。他剑法超群,生性温吞,又是前掌门的亲师弟,无论他本人意下如何,他身后的一群人必推着他站到前台来。明素青平日里作风强横,既收了一群心腹便也得罪了不少人,这一群人抓着个救命草便尤爱兴风作浪,沐芳低调不问世事他们便瞄上了怀君,怀君再一退避,下一个便又是临衍。 反正来来回回总有人要同他为敌。此番又被薛湛一搅合,明素青同松阳二人这才反应过来,真正的惊天大秘密不在前掌门的风流韵事之中,而在临衍处。若此秘密若处置不当,莫说派系之争,便是天枢门百年基业都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毕竟凌霄阁的旧例挂在前头,谁同妖魔有所勾连,谁便要被各家戳着脊梁骨口诛笔伐。 这样相较来看,前掌门那点风流破事倒显得无关紧要。他思前想后,越想越是心惊肉跳,这才连夜往临衍处一探虚实。当真细究起来,前掌门清名之事说大不大,但临衍到底何方人士,他那被连翘重伤后一系列的反常之态又所为何事,此桩桩件件,当真要命。他这急慌慌一来,遇了许砚之,稀里糊涂被哄了一通,现在看这架势,不单怀君,连沐芳怕都是知道的。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是恐慌,这一恐慌,也就失了长辈风度。他一拂袖,朗声道:“我天枢门弟子的房里到底藏了个物件还是藏了个人,莫非我作长老的都没资格过问么?!”话一出口,隔壁房中顷刻亮起了一盏灯。 一盏又一盏,众弟子被这一朗声所惊醒,纷纷披着外衣提着灯,揉着迷糊的眼来一探究竟。这一句甚是不客气,若当真藏了个物件倒还好说,藏了个人……大半夜的能藏什么人?许砚之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道:“有一说一,衍兄弟作风端正,您这一无端指控恐怕有些不合适吧?” 明素青对此莫名出现的一人本就揣着一口气,这见他竟当众同自己顶嘴,拂尘一挥,斥道:“你又是谁?在我天枢门里又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眼看周遭之人越聚越多,怀君与朝华皆暗暗心惊,方才见明长劳一走,三人摸黑本想施个封印咒暂且糊弄一番,然而今晚接二连三皆是不速之客,眼看北镜好容易来了,这又杀出了个程咬金,这可怎么是好?临衍朝二人摇了摇头,披上外套,打开房门。 月明星稀,虫鸣声细碎,四面八方围过来看热闹的脚步之声令他哭笑不得。他朝众人一躬身,尤其朝明素青重重一鞠,道:“弟子方才睡得沉,不知长老到访,万望恕罪。”他将黑乎乎的房间露了大半个角,道:“想来砚之也是想让我多睡会,若因此惹了您不快,请千万莫怪罪他,都是弟子的错。”挨打立正,认错恳切,众人都还没反映过来明长劳这一通火从何来,临衍又将房门大开,道:“外头更深露寒,长老请屋里一叙。”黑洞洞的门中略可见些床铺书柜的倒影,怀君与朝华缩在窗子下头,既感憋屈也是哭笑不得。 黑洞洞的房门仿佛一张豁口,众人都举着火把,明素青左右四顾,见小辈各自惴惴,一时也进退两难。若退,丢了长辈威严,丢了好大一张脸;若进,他一个长辈夜探人家房中,若得有心之人编排,还道他专拿捏着前掌门的关门弟子过不去,这又找谁说理?眼看围观之人越来越多,一个个提着寒灯的人影都是一张张编排造谣的口,明素青寻思了片刻,对许砚之道:“既如此,那你方才堵在门口这一通编排,却又是为何?” 许砚之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北镜抢道:“都是我的主意!我白日里见大师兄受了伤,正打算来探一探,是我给诸位添了麻烦,长老要罚尽管冲我来,切莫牵连无辜。”她这一言,一低头,虽颇有小女儿之态,众人一看,恍然大悟。这一恍然大悟,便连明素青都不好再行追问。 正犹豫间,小道尽头又来了一人。今日怎的乌泱泱谁人都在往弟子房中探? 那人白衫长裙,头发以一枚核桃木簪子松松挽着,鬓角压了个合浦珍珠钿,珠子圆润饱满,衬得她更是白面如瓷,正是云缨。她腰间一枚短剑今日也带在身上,众人见她,这才想起来,原来她的占星台距此弟子房不远。 她平日不搅和门中杂事,今日一来,既显疲惫也一脸杀气。只见她如登朝的女帝一般朝众人一一睥睨罢,冷笑道:“这白日里还没吵完,晚上还想接着吵么?!”要说门中诸长老,众弟子怕明素青是因着那把戒尺,众人不愿多同云缨往来则因着此人脸色一贯不好。她挂着个八百年不见欢喜的脸,若非她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平日就连明素青都不愿招惹她。 人家师兄师妹一群小辈瞎闹,你们长辈一个个掺和进来,再掺和便同前山那群八卦搅屎棍子有何区别?明素青一念至此,长袖一拂,拂尘一甩,道:“如此,你且好生休息。明日朱观主还专程说要看看你。” 众人闻言一惊,莫非明日还有后手?明汐也一惊。方才他众人皆一脸好奇往弟子房中涌,他便也跟着一起涌,谁知这一涌便见严师,他忙提着裤腿混到人群中一个不显眼之处,只想着快些开溜溜之大吉。谁料明素青眼睛尖,方才这一口气如一拳打在棉花上,现在好容易来了个明汐,他这一阵窝火便刹时有了个出处。 “你在此地作甚?”他冷声一问,明汐腿一软,忙道:“我也来看看师兄……” “你今日干了什么还有脸出来,还不回去思过崖好好反省!”他一通吼得明汐险些尿裤子,明素青吼完这一嗓子尤不甘心,又对北镜道:“你一个姑娘家,多少注意些体面。”他此言一出,怀君险些站起来同他拼命。朝华忙将他的肩膀一按,只听临衍又道:“如此,先行谢过师妹。” 众人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走,许砚之三人进了房中,眼见怀君脸色铁青,朝华与临衍互不对眼,临衍方才强撑着一口气同明素青周旋许久,此时胸口的伤处当真见了些浊气。三人这才七手八脚将临衍一顿安放到床上,临衍还没坐稳,见北镜,忙起身郑重到了个谢。方才北镜一言已彻底将自己扯到众人的闲谈之中,她以姑娘的名声为临衍打掩护,这一番磊落确实令临衍都措手不及。 北镜摆了摆手,临衍便也不顾虚礼,脱下了上衣。他这一脱,北镜目瞪口呆,只见那黑紫的一块伤除去浊气外,那纵横交错的纹路竟已顺着他的胸口,颇有往脖子上蔓延之势。 “此事复杂,回头同你细说,你先来给为师护法,其他几个先暂且退避。”他说这话时眼睛直勾勾盯着朝华,朝华一挑眉,心道,我若真想轻薄你的小师侄还用得着现在?她又暗瞥了临衍一眼,方才形势紧急来不及细思,此时冷静下来一想,方才那一通桃色,竟是因着妖血之顾? 朝华冷哼一声,与许季二人挤到书房之中。二人皆闻其“功勋”,多对其不忍直视,朝华浑然不在意,心道,这一群小屁孩怎偏生对男女之事这般念念不忘? “再盯着我当心长针眼。”她悄声道。 “……”许砚之悻悻收回目光,又看向季瑶。季瑶也对此事不予置评,但她这一低头的功夫,月色如水,她左脸的疤被一层薄薄的淡绿色膏体盖了,竟显出几分楚楚之态。许砚之戳了戳她的肩膀,她回过头,许砚之一张口,话在嘴边,忽然化作一腔无言。 “……怎么?”季瑶被他看得心下发毛,许砚之别过头,心道,仔细一想,这姑娘当真同其他女子都不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八十四章 以一当十,大杀四方 一炷香过去,季瑶听北镜“啊”了一声,三人七手八脚忙往主卧一挤,只见北镜站起身张大了嘴,连连后退,撞倒了一个青瓷杯子。早已冷却的茶水泼了一桌一地,怀君摇了摇头,对临衍道:“起身吧。”又对北镜道:“你且缓缓,动静小些。” 想来北镜名门弟子,对这妖血之事还颇为难以接受。临衍已穿好了上衣,朝她一躬身,道:“师妹对我有恩,此一滩浑水,于情于理都不该把你扯进来。若师妹心觉不适,要如何待我,我都可以承受。” “……我们先解决眼下困境,其余之事,回头再说罢。且再让我想一想。” 临衍点了点头,又忙朝北镜二人一通谢。朝华由偏房而出,眼见众人或咳嗽或假意沉思,皆不愿同其对视,遂一挑眉,道:“这便好了?” 自然不是,否则他们这妖水淬成的法宝也太过没用。怀君低头干咳了几声,道:“我修为不如这位高人,封印之术欠些火候,明日若再横生变故,恐怕我这也瞒不下去。” “既如此,你们还愿意让他明日出山?” 北镜方才助怀君护法,此时也有些脱力。只见她脸色苍白,薄汗酝湿了刘海,季瑶见之不忍,忙扶着她的肩膀四处找水。她摆了摆手,怀君也心怀愧疚,看了她一眼,道:“此事非人力所能及,昨日一场,各家有目共睹,他若明日不去,恐怕会更添揣测。” 北镜站起身,脚一虚,忙找了个椅子端坐着。她见众人之神色实在太过精彩,外头黑夜沉沉,漫无边际,遂深吸一口气,道:“敢问师父,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暗流汹涌,到底指向何方?” 这问题问得甚好。怀君二人对视一眼,朝华一脸事不关己,抱着手臂往门上一靠,怀君技出无奈,这才将前山一番揣测连同天枢门内斗争权之事草草说了。北镜听罢,犹豫半晌,道:“如此,弟子愚钝,自请代师兄出战。” 若当真如此简单便也不必这般大费周章安排这一圈。怀君叹了口气,还没开口,便听许砚之抢声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明日无论衍兄出战或是不出战,各家揣测在所难免。他若战,无论是输是赢,人家也必有后手。今日明长老姑且还护着眼兄弟些许,明日他站哪头都还是未知之数,是以晚辈觉得,不如索性咬一咬牙,破釜沉舟——” “……以一当十,大杀四方?” “……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许砚之与北镜两相对望,皆对对方的脑回路感到痛心疾首。 “跑定然不能跑,师兄再一走,这一道又一道的污名恐怕洗都洗不掉。” 朝华略一沉吟,道:“也不尽然。现下诸多污名不过不着边的揣测,明日若人家一举将此污名坐实,我们恐怕插翅难飞。” “正是此理,”许砚之连连点头:“我们在明敌在暗,人家今日能甩出化妖水,明日还不知会甩出个什么惊天法器。人家这是看准了我们毫无还手之力,无论他们再怎么闹,衍兄弟这……这伤,”他瞥了北镜一眼,话锋一转,道:“此伤已然被他们抓了把柄,就这一件事,我们毫无办法。” “可天枢门前山后山皆有守卫,这连夜遁逃之事谈何容易。更何况明日师兄一走,人家再编排个畏罪潜逃之说,我们又当如何?” “相比此事,我更好奇另一事,”朝华忽道:“今日明汐伤了瑶姑娘的脸姑且还是意外,但他一个被除名之人为何能够出现在‘玉衡’台上,又如何瞒过主审们的眼?更何况方才你我皆悄然来之,明长老即便再急,又为何定要今晚让临衍露个面?——这背后可有推手?” 长夜深寂不着边。怀君沉吟片刻,道:“若他们当真拿准临衍的伤势做文章,无论明汐如何,最终都定会绕到临衍头上。方才经你一提我才想起来,云缨一个从不掺和门中事的人,今日看似发了一通脾气,实则是在帮助你我二人解围。她又在这局中扮演个什么角色?又是敌是友?” 北镜听闻二人一通云里雾里,暗暗心惊。本想着门中长老之争已足以让她心生厌恶,不料这一江湖朝堂,仙门妖界,兜兜转转一圈,这些人的所谋所虑也不过这几件俗事——当真江湖四海,仙友门辟谷闭关,一个个的却也还是同一个鸟样子。 她忽然心生绝望。这般一个绝望,反倒令临衍这半妖之体反倒显得既不突兀,也没有这般罪恶滔天。 她听得怀君二人商议未果,许砚之横叉一杠惹得众人哭笑不得,正争执间,一只纸鹤悄然而至。季瑶张开纸,抬起头一一扫过,木然道:“沐夫人说……让我们且先去祁门镇避一避,其余之事回头再说。”她停了片刻,有道:“她还说,万令那个姑娘同我们一起。” ——哪个姑娘?怀君将众人一一扫过,目光在朝华身上留了片刻,不忍直视。 “如此,那我们……”怀君还没说完,季瑶“呀”了一声。 窗边陡然露了个黑影,此黑影鬼鬼祟祟探出个头,旋即又缩了回去。许砚之怒气冲冲一把打开房门,却见方才期期艾艾要走不走的明汐正耷拉个脑袋站在门口,苦着个脸,见了他,想跑而又不敢。 “……我来看师兄。”此话一旦说了第二遍便再没有人信。许砚之哼了一声,明汐不服待辩,北镜瞪了二人一眼,刻意对明汐大声道:“我们一会儿就走,你同我们一起?”她边说还边朝许砚之丢了个眼色,许砚之会意,连声道“是”,言罢又假惺惺朝临衍连告了好几声歉,只道山高水长兄弟且保重,不由分说扯着明汐将他一路往小路上推。 这一推,明汐往回一探,只见临衍门中黑洞洞不漏光,床铺书柜一应整洁,房中无人,黑洞仿佛无底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八十五章 请君入瓮 明汐听到敲窗之声,遂迷迷糊糊披衣站起身,打开窗。月色如练,窗外无人,他心头疑惑,正打算蒙头继续睡,却又听了敲窗之声。堂堂天枢门里自不可能闹鬼,他硬着头皮又打开了窗左右四顾,这一看,却发现临衍房中的灯火尚且亮着。 浓夜如水,远山寒黛看不分明。他的居处距临衍不远,那飘摇的一盏孤灯在黑影幢幢里甚是突兀,明汐心头疑惑,披星戴月往临衍房中行去,越走越近,他却听到了愈发突兀的说话之声。一女声道:“此一去岐山,从此见他便只能等个中秋和清明,你这如何忍心?”此声音听起来甚是亲切,她方一说完,另一男声道:“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不是他便是小娃,小娃还在吃奶,你又如何忍心?” 明汐想起来了,这是他被送往岐山学艺的前一天晚上,这一男一女,正是他的爹娘。 他感到一阵怪异。从小坝村往东,直上了天枢门后山,远近不过三日,便是这短短三日的路程,他也极少回去。路过的癞子道士曾对爹娘说他是个有仙缘的,爹娘喜出望外,中秋还没过便将他送到了明素青长老处。 每年往明长老处排队拜师之人成百上千,长老偏生挑了他,想来他该是幸运的。也正是因着这份幸运,他在长老门下也十分惶恐。午夜梦回,他有时会想,长老收他的时候是不是被猪油蒙了眼,他将自己这么个不成器的引入仙门之中,又是否曾经后悔过? 爹娘从不惶恐,弟弟也不惶恐。家里人都以他光耀门楣,他在门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不敢出格一步。 外头实在更深露重,他鬼使神差掀了小半幅窗子往里一看,却见房中没有大人,一个光着头的三岁孩童正在桌子前自己同自己玩。 这便是那个他连脸都记不起来的弟弟。明汐便觉出脖子一凉,转过头,北镜正站在他的身后。明素青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他,他徒然喊了两声“师父”,却见明素青一拂袖,道:“孽徒,自己下山去吧,为师管不了你。”明汐被吓得霎时没了主意,他忙追上去,旁边横生出一人将他拦了,竟是临衍。他赤着上身,胸口黑乎乎流着血,明汐忙呼了声“师兄此乃何物”,临衍朝他冷冷一笑,他眼见那处纹章陡生出蛇曼一般的纹路,爬满了临衍的胸膛与脖子,他的右脸,他的眼睛。 “你在此做甚?”临衍问。 明汐嗫喏半天,好半天才道:“求师父师兄莫要赶我回家,我回了家便什么都没了。”他眼睁睁看着临衍胸膛之上蔓延的纹路越发切骨而可怖,正待出声提醒,却听临衍冷笑一声,道:“既不想下山,那便杀了罢。”他旋即便感到脖子一凉。 明汐陡然惊醒,冷汗已濡湿了里衣。是梦,他长舒一口气,不知自己为何竟能梦见这般匪夷所思之事。窗子开了小半个缝,想来是夜风太甚,露了些许凉。他鬼使神差走往窗子前头,浓夜如水,远山寒黛看不分明。他一抖,小心翼翼关了窗,想了片刻,却又将窗子推开。 临衍的房间倒是黑的,但距他房间不远处的大树下,忽明忽暗,有人提了烛火,似是在往后山的方向走。明汐一惊,吓软了腿。 梦中景致与此间悄然重合,他心觉诡异,却又依依不舍,看了半天,一咬牙,披着衣服出了门。银杏树下孤灯如豆,略显突兀,他走到一半,那烛火倏然熄了。四野刹时陷入黑暗,明汐来时也未提寒灯,一个恍惚的功夫,他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味,旋即又听到几声咳嗽。 他毛骨悚然,脚步一窒,站了许久,只觉天地寒凉,脚底板都要被冷得凝固起来。待他好容易缓过神,略一思索,还是朝临衍房中摸去。这一摸,门窗紧锁,窗子被一层薄薄的纸糊着,朦朦胧胧恍惚一个噬人的黑洞。 明汐心生疑惑,听了半天,又小声唤了两句“师兄”。 无人应答自是无人应答,盖因方才许砚之将明汐哄走后深夜折返,几人一合计,早已决定溜之大吉,此时已趁夜摸到了后山密林边上。 对此逃亡之大计,许砚之摩拳擦掌,朝华不置可否,临衍却实在不敢苟同。且不说后山上山之路唯有一条,穿镜湖与忍冬林而过,山口小道每五十步有二人把守,就看今晚明长老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若他当真想有心防着临衍一行开溜,只怕这静谧的后山此时已是龙潭虎穴,正等着几只王八落网。 怀君死乞白赖要同几人一起,被北镜与临衍好一顿死磨硬泡,这才挺着个脖子悻悻而归。北镜临危受命,力保几人平安下山,是以她虽对妖血一事尚耿耿于怀,要事当头,也不得不随几人脑这一闹。此一夜多灾多难,当真漫长。 后山弟子五十步两人,共六队十二人。不仅北镜不知几人要如何下去,就连临衍都不知该动用首座弟子的武力一路杀出去,或动用首座弟子的影响力,一路呼朋呵伴舌灿莲花坑蒙拐骗哄下去。 几人摸到忍冬林时已过了子夜,长夜漫漫,更深露寒,当是杀人放火之好掩护。待几人好容易穿过后山镜湖,许砚之往怀中摸了片刻,掏出个瓷瓶,有模有样,道:“此为曼陀罗,无色无味,顺风势而动,可作迷幻之用。”季瑶“咦”了一声,北镜也还没来得及呵斥,只见他劲直将那小瓶子拧开,对着山口使劲扇。 “……” 山口狭长,幽林密树,林间分开一条小路,小路依着山道蜿蜒曲折,甚是凄切。许砚之扇了半晌,林中不见丝毫响动,他正疑惑,临衍忙道:“别闹快收起来。”此山口狭长,幽林密树,一片山头铺开好几百里。若顺风,则此瓶中之物混到山林之间,顷刻被风一卷,没有任何鸟用;若逆风,他口鼻对着个瓷瓶,先晕了的便是自己人。 北镜忍无可忍,一掌夺过他的宝贝瓷瓶,一掌糊在他脸上,心道,上一次听闻此无色无味之蒙汗药还是要口服的,现在的江湖骗子当真能推陈出新。 “你这玩意多少钱?”北镜与临衍各自猫在山道壶口处,白衣持剑的守夜弟子距几人不过几丈远。许砚之挠了挠头,小声道:“一两。”北镜一个酿跄,许砚之忙一拉她,补充道:“不是金子。”北镜幽幽看了他一眼,想,自己怎的当初一个不慎入了天枢门?若去做个江湖骗子,还不得哄得这群王孙公子满地找头? “嘘声。”临衍左手揣到怀中,摸了片刻,摸出一只鸟。那是他方才途径后山时顺手抓的,此实为杀人放火之好掩护。北镜啧啧称奇,那鸟飞出林子的间隙,一弟子呵道:“什么人!”另一人也拔剑,小鸟拍着翅膀往林中飞去,二人对视一眼,也往林中探了探。 也恰是这一松懈的功夫,北镜与临衍分别摸到了密林之中,一人一个风雷决电晕了事。北镜朝一群修为低微之众招了招手,许砚之忙下了小路,只想着若再撞一队巡逻弟子,二人总不能又故技重施,将人拖到密林之中。 “你们将人藏在林中确是个好主意,但我们没有火,若是迷路……”许砚之还没说完,忽听前头一阵脚步声。 火把渐次亮了起来,一路蜿蜒,将狭长的山路铺得满满当当。一群手持火把的白衣弟子神色肃穆,将几人一围,如临大敌。许砚之还没反应过来,临衍长剑当空,拔剑的间隙还不忘往北镜屁股上一踢。 北镜莫名挨了一脚,摔倒在地,正自愤怒,却见临衍朝她摇了摇头。弟子越聚越多,一个后山皆被火光照亮,临衍几人连连后退,暗暗心惊。方才几人推断后山必有重兵把守,这一看,全天枢门的守夜弟子竟都被调往了后山,就等着请君入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八十六章 不战而逃 这一番安排又是谁的手笔?许砚之横了明汐一眼,他正被季瑶拽着后颈,一路仓皇,一脸莫名与恐惧。几人越退越往密林中去,北镜被几人抛在众弟子人堆之中,恍然大悟,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不声不响往旁边密林中挪了挪。众弟子七手八脚将她抬了起来,还没站稳,便见松阳长老颤颤巍巍分开众人,一身浩然之气,大呵道:“果然,你们几个这大晚上的,这又要往何处去?!” ——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就为了蹲我们?许砚之正待破口大骂,却见方才依依回房的明素青也早堵在山道必经之路上,一柄拂尘,一身白衣,一脸霜色。“……跑什么?”他咬牙切齿,将众人吓出了一层冷汗。 “你们的待客之道太过于匪夷所思,这四方成道会我们不玩了,走还不行么!”许砚之拽着临衍拔腿就往密林中跑,松阳冷哼一声,道:“我天枢门是什么地方,岂容你等宵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一言就将几人打成了宵小,朝华手腕一翻,司命森然,剑光如水。 临衍左右四顾,长叹一声,将沧海握在了手中。在场众人有懂行者,见此剑刚猛,一时不敢造次。临衍众人也不敢造次,失了北镜一个战力,现下能打的也就他同季瑶二人,临衍自不能当真对门中长辈动手,众弟子若当真一哄而上,几人毫无反手之力。 胸口伤处又牵扯出痛感与战意,长剑在手,临衍又感受到了血脉之中蓬勃的凶性。此奔涌之血气与怒火同门中之威严与林中之盎然搅合作了一团,他手臂一抖,忙将长剑朝自己的方向收了一收。 “弟子惭愧,不战而逃,请长老恕罪。”众人不料其当真这般轻易束手就擒,一时怔忪,不敢轻举妄动。明素青早先被他以空城计一哄,又怎会再跌第二次? 他拂尘一挥,大呵道:“那便给我过来!跑什么?!”他出手迅如闪电,临衍也被这不讲情面的一掌吓了一跳。许砚之直觉性往他身上一推,然仙门之中,明素青的路数刚猛,许砚之这一掌还没打出来,便被他以拂尘一抽,手腕霎时青了大片。 明素青是朝着临衍去的。他曲手成爪,临衍不敢硬抗,只敢以剑身连连回防。朝华看得火起,一剑朝明素青后背劈去,然她失了神力,这一剑实在无甚威力,明素青反手一挡,冷笑道:“……你怎有脸?”拂尘格在司命剑下,明素青左手腕一番,袭向临衍的一掌中途折转,朝朝华的手腕劈去。 临衍忙以剑身阻之,三人犄角对峙,朝华退了两步,袖中聚出一簇短箭。 “不可!”临衍长剑一抖,明素青直迎而上,二人互拆几招,树木瑟瑟作响。临衍将朝华护在身后,明素青见之碍眼,心念一至,下手更狠。 二十余招一一拆过,二人各不敢使尽全力,一边是首座弟子,一边是门中长老,周遭一众弟子不明所以,也不敢贸然插手。季瑶长剑一抖,也加入战局,明素青一柄拂尘看似绵软实则力敌千钧,季瑶且战且退,最终被他逼到了一颗巨树前,背靠树干,反手拿剑一挡,“叮”地一声,虎口一麻,险些拿不住剑。 “师妹当心!”临衍见季瑶遇袭,情急之下,一招月观横空直扫明素青的下盘,他这一剑甚急,明素青弯腰一挑一卷,临衍的一派急招顷刻便被消磨殆尽。这边是他心法的特异之处,招招横扫千军,若使刀剑,必有一夫当关之猛,然他偏生爱用拂尘,刚柔并济,扰得人心下焦躁。据闻明素青自行伍归来之后不知何故忽然封了刀,此一番过往,门中竟无一人提过。 明素青不料临衍当真发了狠,一怒,道:“你不顾你自己,也不顾你师父吗?!” 季瑶一怔,临衍也忙收了手,道:“请长老恕罪,弟子实在……” “……你早已罪大恶极罪无可赦!”明素青只停了片刻,片刻后,手上拂尘一扫,直往临衍肩头而去。临衍这妖异狂态,若当真放虎归山,还不知今后能惹出怎样大的事端。临衍见其攻势也越发猛烈,心头诧异,然刀剑声中,再顾不得多想。 四人且战且退,护着三脚猫功夫的许砚之与纸老虎的朝华与众弟子小心周旋。许砚之左右四顾,眼见手持火把的弟子渐渐围拢了过来,临衍即便他凭着沧海之利勉强应敌,但明素青修为长他四十余载,他再是小辈佼佼,同长辈应战,始终还是落了下风。许砚之一咬牙,从怀中又摸出了那一罐曼陀罗迷香。此时五人都已被逼到了小路边沿,一头是白衣弟子与熊熊火把,一头是一望无尽之密林,许砚之一咬牙,将那瓷瓶往地上一摔,大喝一声“去”! 此一声长呵恰同刀兵交接之声暗相重合。沧海与明素青的拂尘对击,明素青盯着临衍的眼睛,晦色流光一闪即逝,这必不是仙门中人的目光。这嗜血的狂态倒像是……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被许砚之丢到地上的瓷瓶之中飘出了一股烟。 此曼陀罗烟雾没有丝毫鸟用,然袅袅浮香既冷且甜,甚能唬人。众弟子忙捂着鼻子一窒,明长老也是一愣,几人当机立断掉头就跑。临衍众人一股脑往林子中钻,人群之中有人“啊”了一声,许砚之好死不死,偏生还回头看了一眼。 此声是明汐发出的,也就此一眼,许砚之落在众人后头,被明素青拂尘先至,照着他的大腿就是一抽。到底仙门御剑之人,此小辈的一点雕虫之技还欠了些火候。 许砚之惨哼了一声,待再回过神来,他已被明素青隔空一抓,拽着后衣领子,锢着下巴当做了人质。 气氛霎时冷了下来。季瑶挟明汐,明素青挟许砚之,双方对峙,且看谁心更狠。明素青拽着许砚之的后衣领子,冷笑一声,对临衍道:“过来,不然我抽断他的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八十七章 百尺高楼 夜半私自下山有违门规,以小辈相威胁是为不仁。遥夜如水,月明星稀,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掩饰。 临衍将长剑一收,道:“砚之非我门中弟子,刀剑无眼,长老手下留情。”他此言甚是恳切,然而今日一出又一出的空城计唱得明素青警铃大作,明素青扯着许砚之往后退了半步,一腿迈在后山石阶梯上,一腿站在泥中,朗声道:“你现在过来认罪,此事还有回环之余地,若你执意要弃这首座弟子的身份不顾,弃你师父的清名不顾,我天枢门下,便再无你这般不忠不义之人!” 持火把的弟子一个个如临大敌,严阵以待,观众人神色甚是唬人。临衍一躬身,道:“非是弟子不愿,实是深有苦衷,此间复杂,一时难言,恳请长老看在我天枢门威名的份上,莫要伤了外人。” 这一句机锋一转,分明自己理亏在先,现下却成了明素青手拿小辈弱点,为老不尊。明素青大怒,道:“你此言何意?!” “……孰是孰非,你先过来,我们容后再议。”松阳长老的这一个台阶递得甚是及时。然而众人心头明白,若当真如其所说,同他二人回到门中,往那刑罚堂中一去,到时遑论什么妖血之秘,便是先掌门的私密事都能给二人审出来。 “……你天枢一门小肚鸡肠有去无回,不论是非对错又不讲道理,能跟你回去才是有鬼!”许砚之此言却是戳中了在场诸人的怒火,明素青狠狠瞪了他一眼,朗声道:“你私自下山,不战而逃,难道不是罪?你堂堂首座弟子之尊,领着个不清不白的女人私逃,此一罪,你又如何说?!——若你执意枉顾门规,我只得将此人交与刑罚堂,到时候孰是孰非,自见分晓!” 他此一威胁,听起来吓人,然色厉内荏,实在不靠谱。莫说许砚之一个外人,便是天枢门中之弟子,当真去刑罚堂领罚的那都是当真触犯门规之人,临衍一行这溜下山去未曾报备不假,但这不战而逃的罪是否成立,兜兜转转,还得看他的葫芦中究竟卖了什么药。 明素青这也是被气糊涂了,此话辅一出口方才反应过来。果不其然,只见临衍朝众人又一拜,道:“是,弟子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恳请长老开恩,千万不要伤砚之性命!” ——说来说去,罪在何处?众弟子虽不点破,内心也甚迷茫,大师兄素来光明磊落,今日他众目睽睽被外人重伤,你明长老两番带人,浩浩荡荡,又是探望而后断其后路,知道的说你铁面无私,不知道的还不知如何编排你欺负先掌门的小弟子。即便众人不作此想,明素青自己却不得不作此想。这一簇一簇的火把便是一张张的悠悠之口,一句又一句的先掌门克明俊德,先掌门魏晋风骨,他不知临衍几人究竟卖了个什么秘密,一时为难,进退维谷。 正犹豫间,临衍朝季瑶摇了摇头,后者会意,也将长剑一收,往地上一跪。挨打立正,认错坦陈,众弟子对视片刻,一窝蜂上前将三人擎了,明素青踱步上前,冷笑一声,居高临下,道:“你倒是坦诚。” 密林幢幢,树冠层层没顶压来,夜更清,天色被收作了林中一束光。 临衍半抬起头盯着他。此目光莹亮如星,不惨杂质,反倒看得明素青心头惴惴。他这是断定了临衍必有所隐瞒,这一闹,若果真闹出些惊天苦衷,他倒来了个里外不是人。明素青犹豫不决,松阳长老颤颤巍巍,站到前头,道:“既如此,你可敢将方才之话,在先掌门的牌位前完完整整说一遍?” “是。”临衍朝山顶的方向磕了个头,道:“弟子私自下山,此罪板上钉钉。” “……”这般一说,二长老一时没了后招,众人闻之,更表同情。 松阳长老一咳,道:“那你可愿同我们言明你的苦衷,我们一事归一事,一起将事情解决好?” 沉默片刻后,临衍道:“此苦衷,恕弟子不敬,当真说不得。” “好,甚好,”明素青冷冷一笑,道:“你不信门中长辈,也不信门中规矩,若你此执意离去,这首座弟子之令牌,你不要也罢。” 众人一惊,临衍犹豫了片刻,将怀中一枚刻了银杏叶的铜制令牌掏了出来,捏在手中,道:“若我将此令牌归还门中,长老能否放了砚之?” “……若这将首座弟子的名头于你甚是累赘,我又能否请问门中四长老,将你这首座弟子的身份暂且悬置?!”临衍还没答话,明素青话锋一转,道:“你可得想清楚,我天枢门之中不养弃徒,你甘愿放弃此名头,于理,也便等同于逐出师门。从今以后莫说你同先掌门再也毫无关联,便是同我天枢门,你也不过一个过路客,即便如此也毫无所谓么?” 松阳长老闻言,道:“此令牌从你太师祖手上一路传到了你师父这里,昔年你师父也正是拿着这枚令牌坐上的掌门之位,若这令牌另与他人,你这一辈子莫说在天枢门中抬不起头,便是在天下修仙者之中,都是一个弃子!” 临衍微闭上眼。总有这样一些不起眼的选择决定了一个人接下来的一生,决定了他生而为谁,临衍忽然想,若是先师在此,他会如何做?——昔年他明知妖族大军压境,一身孤勇偏向死边去;昔年他将宗晅逼退到了断潮涯边,宗晅以吴晋延一双幼子的性命相要挟,山石道人无奈退避,纵虎归山,未将宗晅赶尽杀绝;昔年庄别桥曾同他说过,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固有之,弗思耳矣。 “好。一言为定。”令牌落地“当”一声轻响。许砚之腿一软,连滚带爬挪到几人中间,心道,不就是个铜玩意儿,你若想要,我开个模给你们成批定做去。 众人闻言大惊,明汐在一旁也看得愣了,道:“大师兄你……”你此一举,坐实了枉顾门规,私自下山,弃首座弟子之名于不顾之实,门中明素青长老权势滔天,此一行,若拿到长老会上议论,怀君长老独木难支,未必保得下你。 “好,甚好。”明素青气急而笑,道:“明汐,将那令牌捡起来,供到太极殿中。明日他们演武之时,恰好可以选一个有德有能之人,将此令牌另异他主!” 朝华等人这才反应过来,无论明素青此言是威胁或是事实,此令牌一事,当真并非儿戏。 “如此,长老可能放弟子等离去?” ——自是不可。松阳长老见这首座弟子之名都奈何不了他,情急之下,忙道:“即便如此,你们方才一路行来,想必也伤了守夜弟子。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们都得将此事解释清楚,门规之事,不可儿戏-——明汐,我瞧你方才来得早,你可有看到路边的两个守夜弟子?” 明汐盯着临衍,临衍凡盯着他,二人一时无言,四目相对,甚是波涛汹涌。 “……看到了,在林子中。”他硬着头皮,顶着恩师的目光,道。 “他们方才可有伤人?” 临衍目光坦诚,明汐被这一束目光看得喉咙发紧,头皮发麻,道:“不知道。我跟得远,没看清。” 明素青冷哼了一声,临衍心下长叹。看来若非硬闯,几人当真插翅难飞。临衍忽又朝明汐看了一眼。此一眼甚是有趣,大师兄跪在泥泞的土地上,靠近密林,身量高大却也渺小,天枢门众弟子白衣长剑,手持火把,与他相对而立,静默不言。他站在二者中间,忽觉得师兄待他无足轻重,却又觉得这一眼仿佛在透露些许隐情。 到底是何隐情?究竟是如何惊天之秘,令师兄宁可不要首座弟子令牌也要将之吞到肚子里去?——他又为何瞒着自己,只因自己身受重伤,武功低微而不可信么? 他看到临衍的嘴唇一张,似是一个“跑”字。紧接着,方才被许砚之丢到地上的那个曼陀罗花瓷罐子忽然烧了起来,原来曼陀罗调香为假,里头的玉米粉遇明火易燃,不仅易燃,还能爆炸。 “砰”地一声,瓷罐碎了一地,溅起少量火花。临衍当机立断,撞开一个守夜弟子,拉上许砚之转身就跑。也恰在此时,一股熊熊的火墙自五人脚边蔓延而起,将四人与那被季瑶牢牢牵制的明汐同众弟子相隔开。许砚之目瞪口呆,正疑惑这曼陀罗怎的竟能引火,几人已来不及细想,一掉头便往林子中狂奔而去。 熊熊的火光映得明素青面色更为沉肃,沉肃且还带了些许愤恨。另一边的北镜也甚是沉肃,这般一个鸟用没有的瓷罐子自然不可能引起这般大的山火,此一场莫名的大火竟似以符咒引燃,但它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她思前想后,实在没有头绪。待天枢门众弟子反应过来的时候,此一睹火墙已窜起了二人的高度,而几人也已潜入后山密林之中,再越过此火墙去搜寻几人,怕已是希望渺茫。 临衍也回过头看了一眼。天枢门高楼百尺,琼台阆苑,千丈的灯火都被树冠遮了个严实,窥不得一丝痕迹。也正因如此,当他回过头这遥遥一看的时候,忽有一种人生倒错之感。昔年他被山石道人捡回门中的时候尚在襁褓之中,这一去,从此天涯不归,也不知从今往后何处才是故园,自己又还是否有退路可言。 这一场大火的始作俑者正高坐在一方树干之上,一腿横在树干上,背靠树干,甚是逍遥。他身披厚厚的毛皮斗篷,半边脸隐在阴树冠阴影之中,若有有心人细看,定能看出此人便是那时在前山口出狂言的凌霄阁薛湛。 他的手上捏了一张符。 他远远看着这山火灼灼,薄红如血,仿佛又看到了凌霄阁被一举倾覆的那一个晚上,也是这般一场大火,由炼丹房而起,一路蔓延到山门处,将正门门口的石狮子都吞没殆尽。 薛湛同一个叫“哑先生”的人做了一笔交易。那人高鼻深目,瞳孔呈茶色,此人便是那在桐州之时庆王赵桓身边的哑先生,也便是朝华口中的神界旧人。他用一场从天而降的山火换取一个秘术,哑先生对天枢门之盛名或者仙家朝拜之盛事都没甚兴趣。哑先生想要朝华的神体,以及神体之中的那个天子白玉圭。 哑先生没有同他一起到林中来。连翘站在树影中,薛湛乐见其成,低头问道:“以我凌霄阁之薄名,哄天下道友入局怕是有些难度。小连翘,你可知先生给了我何妙方?” “徒弟愚钝,不晓得。” 那日哑先生同薛湛说了一句话,只道:“长生不老之术,您以为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八十八章 彩舟云淡 由岐山谷地往西,行三百里,转南过一条金沙河,便可瞧见祁门镇最高的登临楼之楼顶。登临楼原也不叫登临楼,叫吹雨楼,取的“山崦笼春,江城吹雨”之意,起名的是个周姓的乡绅。后因岐山谷地潮湿温润,经年多雨,这吹雨楼的名字实在太过应景,每逢惊蛰,楼头上霹雳啪啪都是水。 最后还是一个李姓知府的小儿子忍无可忍,题了个《登临送目》挂在吹雨楼上,是年雨歇风晴,不涝不旱,丰年大足。这登临楼的名字也便因此没有再改。 祁门镇坐落于山脚,由东到西一字排开,正中一条过城河横穿而去,两侧皆有人家,也有酒旗斜矗,彩舟云淡,画图难足。镇中有个庄子名唤“停云”,本是天枢门前掌门的私产,后来又被人卖给了一个周姓的庄户,此人以另一庄子易之,再后来,这明月庄也便寄到了沐芳的名下。 今日明月庄里来了客人。此人白衣白发,清雅出尘,甚是引人侧目。他来此的缘由是因着一封信。 本月初的时候他忽然收了一封信,此信没有署名,但观这信中字迹,他嘴角一抽,甚是不忍直视。信中笼统提了几件事,其一便是往生之法。“往生”二字叫起来温雅,实则断非如此。昔年在九重天地下十八层浊气翻滚之中诞生的魔物便用此法吞噬同类内丹,后此法不知为何流落到了妖族皇室手中,几百年不见天日。有趣的是,上一次此法见了天日的时候,却是子陵君怒斩白蛇之时——淮安王珣的那三条白蛇身上都有往生之法的踪迹,此一事多为推测,做不得真。 但与此相关的另一件事倒做得了真。淮安王以此往生邪法笼络妖界与乘黄,以“阴时阴月”为饵,勾一众邪佞之士愿者上钩,他这一张算盘到底打了什么主意,却是谁都说不准。 第二件事便与天子白玉圭有关。天子白玉圭取材自九重天上的黑山之玉,具镇魂之效。毕方身藏于四方石碎片之中,活了八百多年,倘若神界还留了一人——譬如淮安王珣——想必也如毕方一般,苟活于世八百年,那么他既没有天子白玉圭,也没有渡魂术,这魂火衰微之时,他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疑点重重,一丝一缕,故事逐渐浮现出了全貌。 淮安王珣藏身四方石碎片八百年,今不知为何,陡然现世。他收了乘黄,勾连妖界,直取朝华手中的天子白玉圭而来。妖界经宗晅一役落败,各部分崩离析,不成大统。众妖将上天入地寻这所谓“阴时阴月神界太子的魂力”,殊不知这所谓阴时阴月之谣传,从一开始,便是为了他人做这嫁衣。 一番推论至此,便只剩下了几个疑惑。其一,淮安王珣现藏身何处?其二,他是否也如毕方一般,手握一块四方石碎片?其三,为何神界无生无死,这转世之说竟落在了临衍的头上?这最后一事,朝华没有提及,但怀君暗自寻思许久,百思不得其解,遂决定登门造访,顺便探一探这群人在明月庄之中在作甚。 惊蛰已过,雨季还没有停歇,不知不觉,临衍几人从天枢门一路逃到此明月庄之中,已然安然住了月余。 怀君敲了敲门,无人应门。他心下好奇,又敲了敲,门一开,却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与一个光头的小童凑在一起踢毽子。二小童观之不过三四岁,见怀君,满脸诧异,怀君也甚诧异,退了两步,抬头看了看门框,又看了看。 “……抱歉,走错了。”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季瑶忙道:“长老先别走,这边!”原来几人住在这明月庄中久不出大门憋得实在生无可恋,许砚之大手一挥,吆喝着隔壁王大婶将两个孩子抱过来玩,许砚之陪二人踢蹴鞠,季瑶临衍便给众人做饭,一路下来其乐融融,甚至有几分逍遥世外的快意。 “朝华呢?”怀君实在不愿提及此人,放朝华同临衍共处一室又实在非他所愿,季瑶愣了一愣,犹豫片刻,道:“现在不在庄里。她昨日才回来,今天恐怕去了一趟市集。”季瑶今日穿了一套石青色长裙,头发以木簪挽着,脱去天枢门白衫,这一身寻常人家衣饰甚不显眼,即便在祁门镇撞见,别人也不会将她往仙门中人身上联想。 朝华在庄里没待多久。自岐山之后,她辗转各地搜集线索,怀君也正寻了个她在的时候才来造访。这一大早上人不在,怀君甚奇:“那她去市集作甚?” 季瑶犹豫了片刻,他身边那光头小屁孩童声嘹亮,道:“小姐姐和小哥哥去采买去了,还不许我们跟去。” “……”怀君脸一沉,季瑶忙道:“没有的事,此乃意外,师兄往城里透口气,朝华姑娘去寻人,他二人是否能撞上都不一定。”天枢门之事闹得说大不大,季瑶此时也对二人甚是不忍直视。怀君在门口转了两圈,道:“我还是进屋等着吧,她回来的时候你再告诉我。”——可是等等,为何朝华竟是“小姐姐”? 小姐姐朝华同临衍确实月余没有说话。 天枢门之事说大不大,朝华的惭愧之情如桌子上的一粒白米,有是有,也便无甚要紧,她越是如此,临衍便对其越发不忍直视。沾了她本已是大道尽失,那日树林之中,他丢了首座弟子令牌,又因一时没有节制,险些令二人回不了头。所幸朝华喝止了片刻,否则按照当时之情形,他妖血之事悬而未决,这般无所顾忌,枉顾伦常,事后他确实不知该如何应对自己同她,不知如何安置自己的君子之道。 ——怎万事沾了她,沾了妖血,便说小不小,都成了他的催命之咒? 而那日惊怒之下的一举,是出自本心或者气血奔腾之顾,他想不清,理还乱,越想便越觉不忍直视。既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沾她,遥遥相望,彼此万无一失,临衍如是打算也如是做了,朝华看在眼里,心头恼怒,寻不到机会,也同他说不通透。 摇摇晃晃的小船之上站着个披着蓑衣的船夫,一宝蓝色衣衫的清俊男子坐在船头,船尾坐了个黑衣服的姑娘。那姑娘生得好,脾气却不好,方同船上另一对夫妇争了两句,现下翘着个二郎腿,一脸流氓之相,时不时瞥一眼那蓝衫公子,见其对她不理不睬,她便更来劲似地找人吵嘴。 此二人便是临衍同朝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八十九章 莲叶何田田 自岐山归来,临衍对朝华较陌生人更为敷衍,除必要的点头摇头外,多余之事一概不谈。朝华起先耐心甚好,本想着这点男女之事事小,等他自行想通便好。谁料这一想十天半月,临衍打定了主意不愿同她多往来,朝华这才感觉到了慌乱,而她一慌乱,便也露了些昔年九重天之上的流氓之习气,没事便拿人短处,没事便与人争端,闯祸浑不在意,得罪人也乐在其中,游戏人间,好不逍遥畅快。 此逍遥畅快落在临衍的眼中则更添了几分无理取闹。他摇了摇头,对船夫一躬手,道:“劳您在此处停一停,我这就下去。”祁门镇一条水路四通八达,两侧皆有人家,这水上花市便是当地一大奇景,小贩抱着花放到小船上卖,客人搭着小船且泛舟且采买,十方逍遥,乐不思蜀。 临衍这一下船,朝华长叹一声,便也跟了下去。临衍有意甩开她丈远,一丈之内,他自行避让。是以二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不发一言,却又相依为命,教旁人来看当真可笑。“你今日这易容之术甚是单薄,有些修为的人一眼即可看穿,加之那腰带上挂着的白玉纹龙佩一看就是赝品,这般拙劣的演技,被人发现如何是好?” 几人在天枢门挑了个大乱子,天枢门弟子上天入地寻着几人,最后还是怀君大手一挥,最危险之处就是最安全之处,祁门镇距天枢门虽近,但这明月庄是沐夫人的私产,挂的沐夫人表姨的名,其他人即便要查也需花些时间。是以镇上虽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仙门弟子,也都构不成威胁。朝华这一番吹毛求疵,实则无理取闹没话找话,临衍不冷不热,道:“你若不跟着我,必不会有人在意。”言罢,他脚步一停,对朝华上下一番打量,道:“……你这人皮面具又是哪里来的?” 说是人皮面具倒不尽然。只不过面具质地柔软,薄如表皮,朝华一挑眉,道:“阿瑶做的。”临衍一个踉跄,这一个个怎的离了天枢门都技多不压身,偏生只有他一人,除去剑法一途什么都不会? 朝华这个除九公主骄矜之外更无一丝鸟用的江湖混子倒混不以为意。她老神在在,道:“今日人多,你小心些钱袋。”——此话不该是我对你说么?临衍瞪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正待掉头就走,忽听不远处的一艘小船上起了争执之声。原来是二船相撞,一艘船上坐了两个卖花的老妇,一人干瘦,一人头发雪白。另一艘船上坐着一个石青衣衫的年轻公子,他一身穿金戴银风流倜傥,后头跟了三个丫鬟,一人提花篮,一人拿食盒,一人正同二位老妇吵。 二人听了好一阵才听明白,石青衣衫的年轻公子嫌老妇的花不够新鲜,两个老妇人吵不过,一怒之下便将那小船往不算宽的水渠上一横,此一番,两船都不得进退。岸上之人看了,劝解者少,起哄者多。那公子被众人这一起哄,生怕丢了面子,扬声道:“那我便将你这花全数买了,全数丢到河里去,你能耐我何?” 船上那公子身形单薄,声音细嫩,莫说朝华,只怕明眼人一看即知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刁蛮大小姐。临衍二人站在一处廊桥之下,眼见周围熙熙攘攘人越聚越多,他嘴角一抽,掉头就走。朝华忙一拉他的衣袖,道:“你天枢门弟子,这种欺凌老弱之事你竟不管?”临衍火速一甩手,道:“不管,你也别管。” 朝华眼见他避自己如避瘟疫,心头一急,道:“那我偏要管,你待如何?”她话没说完,纵身便往人群中挤去,临衍一句“别闹”还没说完,只见她已随手捡了两枚石子,拈起其中一枚朝那吵吵嚷嚷的侍女腿间飞去。 石子虽不携法力,对付个把寻常人倒不是难事。只见那侍女双腿一软,直往小船上一扑,朝华第二枚石子旋即已击向女扮男装大小姐的后背。临衍一惊,忙拉着朝华退了几步,这一退,大小姐倒没有受伤,那枚石子却不知为何稳稳接到了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手中。二老妇讶然抬头,见一宝蓝色衣衫的年轻公子,见一黑衣女子,面露疑色,旋即恍然大悟,旋即似笑非笑,旋即一脸复杂神色。 临衍拽着朝华转身就走,一边走,却见那干瘦的老妇人颤巍巍站了起来,声如洪钟,道:“跑什么跑?”此声中气甚足,身板甚好,哪里还有方才不善言辞的样子? 此二人一唤玄机,一唤忘尘,名字甚是清雅,人却实在古怪。这两个老姐妹同山石道人乃忘年之交,在洗尘山庄时曾将怀君从头到脚调戏了一遍,怀君壮士断腕任其鱼肉,临衍脚底抹油见其就跑,这么些年都没给二人逮着,实在大幸。 想来这祁门镇花市也吸引了不少仙家之人。临衍干笑着同二人寒暄,朝华实在气馁,好容易行侠仗义一番,不料却又惹了个熟人,且还是个仙门之中内功心法排行第八第十的高人。此二人将临衍上上下下从里到外打量了一番,又将朝华上上下下从里到外打量了一番,道:“你何时成的亲,怎的我们都没收到帖子?” 方才若非朝华出手,那女扮男装的大小姐恐怕早被二位老妪掀进了水里。 一番寒暄罢,那头发银白的玄机道:“今年我们云游去了,明年过年记得让你师叔来给我们露个脸。玉楼春就不用了,看你天枢门门规甚严,估计也淘不得什么好酒。但你回头告诉他,今年若还不来,那铭心诀便想都不要再想。” “……晚辈定然不负重托。” 朝华被临衍挡在身后,听此言,险些憋出内伤。临衍这卖师叔倒卖得毫不犹豫,毫不心慈手软,二人又将朝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啧啧两声长叹,留下句“孩子大了,自有主张”便欣然离去。朝华闻言甚是欢喜,临衍长叹一声,转身就走。 “你方才早知那二人不会吃亏,所以才让我莫要插手?——可你又如何知道她们不会将我们的行踪告知天枢门?”朝华一路雀跃,临衍被她扰得忍无可忍,道:“她二人同明长老一向不对付,没事不会去挑这个祸端。你今日擅作主张,挑了祸端,怎的还这般理直气壮?” 好歹他总算同她说上了两句话。朝华双眼一眯,笑作两弯月牙,道:“是我的错,你莫生气,好不好?” ——罄竹难书,罪行累累,多说无益,死不悔改。临衍不屑同她掰扯,转身欲走,却被一个小丫头叫住了去路。 原来方才那被朝华挽回了一些薄面的大小姐事后一想,反应过来,自己竟好死不死惹了两个狠角色。朝华助其脱困,她心怀结交之意,专程命小丫头过来,想邀朝华二人同她往城郊踏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九十章 谷雨 谷雨一过,岐山的雨水润得大地一片翠意,春满花枝与春和景明也不过一夜之间的事。天枢门思过崖中有结界加持,断崖前一块巨碑,碑上不着一字,然碑下的青青绿草却甚是顽强,任这结界如何阻止春风拂面,到底还是茁壮地长了出来。 思过崖与昔年宗晅战败的断潮涯不过半柱香的路程。断潮涯下云烟缭绕,仙音袅袅,仿佛万千春景皆居于此,与之相比,这思过崖便实在门可罗雀,鸟不拉屎,寒酸得很。北镜与明汐皆被封在思过崖之中,北镜跪在碑前默念心法,明汐也跪在碑前,嘴上虽喃喃不知其所以,心却不知飘到了何处去。 距那日后山树林一别,师兄音信全无已有月余。这月余他想了许多事,诸如为何师兄竟行如此大不逆之举,诸如瑶师妹的脸可有留下疤,诸如为何师兄这般清正的一个人,为何竟同朝华这来路不明作风不正之人搅合在一起。然最令他疑惑的却还是师兄临走之前的那一眼。 观那日情形,一个惊天之隐秘,北镜晓得,许砚之晓得,连季瑶都知道,唯独自己仿佛被众人遗忘了一般,在此一走马灯般的大事之中,留不下一丝痕迹,此一事让他倍感不快。相比于夜半摸着黑灯目睹了师兄一行逃亡之事,唯此一事,让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挫败与无能之感——左手的伤处尚可修复,他对师兄的信任与依赖之情,经此一事,再无转圜余地。 北镜看其左右四顾心不静,咳了一声。明汐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又低下头。二人也不说话久矣,明汐那日远远跟着师兄几人探了密林,时候回想起来,虽然北镜在众长老面前未曾露脸,但那夜之情形,必有她的搅合。如今她同自己一样身陷囹圄,然而北镜身陷囹圄是因着四方成道会的第三日将洗尘山庄的人揍得太狠,搞得人家的师父直接闹到了怀君跟前。自己则是被殃及池鱼,那日密林之中,他鬼鬼祟祟跟了师兄一路,后来明长老一问,道,你远远看着,可有见临衍的可疑之处? 明汐摇头如拨浪鼓,回,自己跟的太远,什么都不知道。 明长老一气之下又把他丢到了思过崖中,细算起来,这已经是开春以来第二个在思过崖中读过的节气。上一个还是春分。 “莫名其妙,一身灾祸,全怪你们不靠谱。”他喃喃自语,又似说给北镜听。北镜懒得理他,明汐又道:“师姐沽名钓誉,大师兄自作主张……” “……你再唠叨我便把你推下去。”北镜面不改色,一派君子沉肃,明汐闻之,愤愤哼了一声,道:“赖我?大师兄多正直的一号人,这首座弟子令牌都说丢就丢,也不晓得此朝华姑娘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 ——这又赖朝华姑娘何事?北镜虽对她也不甚待见,但一事归一事,平白无故给人扣一口大锅,断非君子所为。她横了明汐一眼,道:“多大人了,还只知道听途说。大师兄气话归气话,这首座弟子之位,哪有这般容易丢?”——门中四长老正就此事闹得不可开交,怀君与明素青长老两厢对骂,松阳长老作壁上观,云缨长老横插一脚,场面甚是精彩。就连怀君这样一个不善言辞之人都站出来据理力争,可以想见临衍平日在门中之威严有多好。北镜转念一想,也对,明汐这小子久居思过崖,这些个弯弯绕绕,他想必也不晓得。 北镜懒得再搭理他,明汐见状,心知其必晓得十分内情,心痒毛抓,好奇得情难自禁,又一想到这群人劣迹,却又不得不狠下心,端起脸,假意事不关己。“师姐你那日也在后山密林之中,此事你别当我不晓得。” 北镜冷哼一声,道:“哦?你若有证据何不去告发我?到这思过崖来叽叽歪歪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真当我不敢?”明汐站起身,北镜一挑眉,斜眼瞥着他,心道,谅你不敢。 非不想为,实不能为也。明汐同她对视了片刻,软下声,也软了腿,悄声道了句“懒得同你计较”便自顾自挪到了一边。此事他也寻思了许多天,明素青长老失了临衍的踪迹正恼羞成怒,若能顺带着拖个北镜下水,说不定师父他老人家能欣慰些许。但此举阴毒,一个不甚被人反打一耙事小,若他当真行此小人之举,恐怕师兄一行人当真不会再信他。 明汐一念至此,心神恍惚,叹了口气。 ——若师兄都不信他,门中上下便再没有人肯将他当回事。此一事,倒比思过崖的半月青菜豆腐还要凄惨。 明汐又叹了口气,正沉思间,却见一小童提着个食盒,摇摇晃晃往思过崖中来。此小屁孩不过半人高,却已一脸沉肃,颇似大人,他后脑勺扎着个丸子,腰间挂着个玉,眉目清秀,是松阳长老新收的小徒弟。——好像是叫做喜财,是个狗名。 小屁孩一脸故作深沉,将食盒默然放到二人面前。果不其然,清粥豆腐甚是好颜色,明汐嘴角一抽,面露菜色,那叫喜财的小童掏了双筷子,递给北镜,道:“师姐,这是你今日的饭。”他转过身又对明汐道:“松阳长老说,天虽已转暖,还请少侠注意些,莫要受凉。此次四方成道会上你的剑法甚是精进,想来平时也下了不少苦功,这次出去,修养个月,我师父给你寻了本剑法。” 明细一听,喜不自胜:“松阳长老还惦记着我?” “自然,”那小屁孩老神在在,道:“长老还说,你在此间呆了半月,想来已有所顿悟,门中事忙,他不能将你接出去,但若你想明白了,可往静心堂一去,那里正在讲经。”他这话说得甚是一板一眼,明汐闻言,如蒙大赦,连道了好几声谢。他瞥了瞥北镜,又对那小童嘘寒问暖了片刻,才道:“那……我现在过去?” “师父没说可也没说不可,你看着办吧。”小屁孩颠颠地下了思过崖,明汐眉开眼笑,又看了北镜好几眼,后者白了他一眼,心道,松阳长老这马屁拍得甚准。明素青与怀君势不两立,他一边给怀君暗送秋波,一回过头却又对明汐慈爱有佳,这一手两面三刀八面玲珑,当真老辣,当真不要脸。 “师姐,我这就去静心堂了,你且慢慢吃。”明汐走路带风,眉开眼笑,北镜重重哼了一声,忽然想起那许久未曾见着的师弟。 思过崖往东有一方凉亭,凉亭再往下走,便可窥见惩戒堂的一角。亭中这时却坐了个人,那人笑意慈祥,和颜悦色,如一颗赏心悦目的土豆。明汐一路小跑,春风得意,一个没注意,被人家叫了好几声方才回过神。 ——却不知朱庸观主此时等在这里,所为何事? “少侠莫要客气,算起来你师父同我师叔还有些许渊源,兜兜转转,我们都是一家人。”他抢先一步拦了明汐的礼,明汐心头生疑,面上也疑,朱庸便又道:“我来此拜访你师父,刚一结束便又想起了你。听闻你在思过崖,我不好上去,便想在这里碰碰运气,谁料我运气真好,当真给我盼来了。” 思过崖下有一滚长河,惊涛拍岸之声隐隐绰绰,鸟鸣之声清脆悦耳。明汐低头笑了笑,道:“劳观主这般挂念,晚辈何德何能。”今日实在和暖,又实在太过双喜临门。这样一个双喜临门之日,这样殷切的一群长辈,自不可能暗藏心机。朱庸引着明汐坐了,假模假样探了探他的胳膊,二人一番寒暄罢,他才道:“说起来也实在不好意思。我腆着个老脸等你过来,也不为什么大事,我就想探一探,你师兄的伤可有好些?” 朱庸其人,面亲和,心怀慈悲,必不会有其他打算。明汐略一思索,道:“此事我不晓得,朱观主问错了人,实在抱歉。” 朱庸见其欲言又止,神色古怪,也不追问,只道:“多好的一个孩子,我前日里还听小弟子说起他。后来的四方成道他也没露脸,怀君说他病了,你师父也如此说,我心里挂念得很,又不敢贸然再探,左思右想,放心不下,这便想顺便办个事,也顺便来探望探望。我也没有旁的意思,若你师兄身体尚好,那我也便放心了些。”他此言恳切,全不似作假,明汐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 “我听闻他前些时日似是在桐州?这桐州的地界,山高水远,我听朝中的朋友说,庆王殿下年前也在那边,也不知二人可有撞上。”朱庸絮絮叨叨无止无休,此一唠叨,将明汐也扯得头晕脑胀不知其所指。明汐道:“这我不清楚,不过我隐隐记得在桐州城中似是看到了一队人马,想来该是庆王殿下也未可知——朱观主为何问这个?” “不问,不问,老头子瞎唠叨,你姑且一听,且听且忘,”朱庸和颜悦色,道:“你师兄英雄出少年,你也是前途不可限量,我老家伙尽喜欢听些年轻人的事,这一好奇,你莫要见怪。” “这怎么敢,”明汐忙道:“那桐州一行,我所知也少。后来青灯教死了许多人,师兄又拖了好些日子才回到门中,他到底是去做了何事,我问也问过,他都不同我说。” “还有这事?”朱庸“哎”了一声,道:“我有几个仙门中的朋友也说见了他几眼,你可知,他此一去,去了何处,又见了什么人?” 明汐被他绕得云里雾里一通茫然,他思索了片刻,道:“我确实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但我知道他见了什么人。” “谁?” “凌霄阁一个旧人,名叫陆轻舟。” 陆轻舟此时正在赶往岐山的路上。 他错过了四方成道会,错过了其挚友的惊天一大雷,但他并不想错过天枢门之中的一场变动与临衍的一个困局。早些时候他收了沐芳夫人的一封信,道妖血一事恐要横生变故,而他一路快马加鞭飞奔而来,本是想给临衍送一个礼。 但他在途中目睹了些许变故。 一个叫范正城的江湖游侠同另一个仙门中人起了些冲突,那人口不择言,骂骂咧咧,一同胡扯却不知为何扯到了仙门之中。他道,你们这些修仙臭道士甚是无耻,分明享百世之寿,得长生之法,却还一个个冠冕堂皇,尽不做好事。 那仙门中人也甚是恼怒,道,长生之法又是什么狗屁? 范正城又道,昔年宗晅劈开六界封印,亏得是仙门中人相助,这些冠冕堂皇之徒不仅不做好事,还勾结妖魔,为祸一方百姓,当真该死。 陆轻舟本不屑参与此俗事,谁知此范正城忽然拔了剑,二人在茶棚之中一通鸡飞狗跳,陆轻舟这才探了出来,此人虽伪装甚好,却是个大妖怪。他将近日所听闻的江湖传言略一收整,又联系着薛湛此妖孽的恶劣本性一推演,隐隐约约,只觉扯出了些许大秘密。 他急着将这秘密告知怀君,却不慎在途中遇了袭。 袭击他的是一群妖魔,这一群人修为不低,行踪诡异,他们将陆轻舟往沙县的绕城河边一拦,便向他讨要一个昔年慕容凡留下来的日晷。 陆轻舟逃出生天,将其领头人重伤,这一路奔到距祁门镇三百里地的时候,他又遇到了一伙仙门中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九十一章 春江水暖鸭先知 朝华对这位身穿石青色衣衫的女扮男装薄氏大小姐没甚耐心,盖因她方才生拉硬拽将临衍二人拖到了城郊赏春,这一来,她的那两个臭脸的丫鬟也跟了来。朝华自鬼蜮归来,还没来得及好好喘口气,这才刚同临衍说上两句话,这横生的一个扰动,熬得她的耐心如生滚的鱼片粥,初时新鲜,时间一久,便只剩了干巴巴的一腔疲倦在此干巴巴地熬。 薄熙雯大小姐在家排行老三,父亲是个通判,她是个话痨。 “江湖儿女江湖事,我虽身不在江湖,但对你仙门中事也懂得不少。这位小哥哥……怕也是到天枢门中拜师学艺之人吧?”此话是对临衍说的,后者腼腆地应了,薄熙雯转头又对朝华道:“你先别说,让我来猜。小姐姐你虽看着不像仙门之人,但瞧这一言一行……啧,听闻仙门之中也有人着常服混迹在普通人之中,你莫非正是其中一位?——天枢门的?” ——我是天枢门的过街老鼠,人家谪仙之地的一根搅屎棍。朝华干笑两声,话锋一转,道:“你为何对天枢门之事这般有兴趣?” 薄熙雯哼了两声,道:“我是没兴趣,我那成日里斗鸡走狗的兄长忒感兴趣。他同我说,若非他身上有家国之情怀父母之肯命,定然去往仙门之中白日飞升,此时也定成了个逍遥六界的散仙。” 朝华没甚耐心,不置可否,又听薄熙雯道:“总之,你二人与我有恩,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亏待恩人。往此燕子丘往西行去,再走十里有个清茶坊,里间坊主是我朋友,我去探望他,半路撞了你们,心生结交之意。若此能一路同行,你二人同我说些江湖中事,我定然受益匪浅。”说是这么说,看着薄大小姐的样子,颐指气使,臭不要脸,这所谓“结交之意”也不过她的一厢情愿。即便朝华百般推阻不愿同她攀扯,但一念临衍在侧,若不拉着他往城外走一走,恐怕二人这月余都说不上话。她实在没有法子,便也只能舔着个脸,同他二人一前一后,拉扯着两个臭脸的丫鬟,一路优哉游哉朝燕子丘行去。 朝华遥看了一眼落在后头同两个丫头攀谈的临衍,又看了一眼喋喋不休细数自家兄长不是的薄大小姐,不禁悲从中来,且悲且躁,心头一滚粥熬得更干。 “你兄长在做何事?”朝华随口一问,心不在焉。薄熙雯浑然不知,径自叨了许久,这才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探。临衍不知何时已同一个捧花蓝的小丫头说笑了两句,那丫头笑意如冰雪初绽,霎是清新可人,霎是年轻而无拘无束。朝华又一挑眉,薄熙雯道:“你若不忿,我这就将那丫头打发走,这又不是甚难事。” “……我为何不忿?”朝华言不由衷,薄熙雯讥诮一笑,道:“小姐姐,我们都是姑娘,我看你眼睛都要冒火了,这小相公虽看似温吞,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呐。” 朝华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自己一把年纪什么妖风破庙没见过,怎的落到这小屁孩的眼中,自己竟成了吃醋的那一个?她略一张嘴,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薄熙雯大声喊道:“秋兰,你拿花篮。阿樱,你现在就回去,晚饭也别让我看到你。” 四人闻言,皆目瞪口呆。那叫阿樱的侍女一呆,朝华忙道:“大小姐不必如此,好意心领,你方才不是说到天枢门的御剑之术?我于此道略通一二,这就说给你听。” “……我说你吃个醋也吃的忒憋屈了吧小姐姐?一句话的事,我替你开了口,不谢,不谢。”薄熙雯神情倨傲,言罢也不顾众人脸色,背着手自顾自往前走。拿花篮的秋兰忙一小跑跟了上去,阿樱左右为难,浑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是……” 临衍盯着朝华看了半晌,偏过头,不发一言。 ——小屁孩一个个自以为是。她轻哼了一声,心下更躁,连带着对薄熙雯都多了几分看不顺眼。 “前头就是,二位随我来。” 薄大小姐此言不假。穿过城郊一片茵茵绿地,再往树林之中行去,溪水潺湲,华枝春满,石桥横跨见底的清溪,鸟鸣之声象征迟来的春意,日光透过树梢撒在泥土地上,一目一景皆是生机盎然。 林中藏了个白墙青瓦的庄子,是为清茶坊。由拱门入小院,檐下一缸金鱼,右侧一藤紫藤花开得甚艳,由青石子铺成的小路绕影壁而去,主厅前有两级台阶,门前挂了个竹帘子,帘子掀开,里间奉茶之人亦浑身清雅。 此人宽衣广袖,方巾束发,面白如瓷,嘴唇薄且红,这一席白衣风流之仪态,低头奉茶之温雅,令人决计想象不出此竟是一个妖怪——且还是一个素来以淫邪出名的魅妖。临衍见来人,一挑眉,那人一见临衍,手一抖,现下将一杯热茶泼在来人脸上。 “……倚湄公子今日又是闹的什么脾气?”薄熙雯顺其目光往后探了探,临衍迈步上前,朝那“倚湄公子”一抱拳,道:“在下受邀而来,未有恶意,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倚湄公子将临衍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通透,连带也将朝华里里外外探了一遍。此一人半妖不邪手握长剑,另一人身着绯色长裙一脸恹恹之色,此二人,观之不像大奸大恶之徒,却也不像什么好人。朝华双手抱臂作壁上观,薄熙雯左右四顾看了片刻,对那倚湄公子道:“这是我请来的仙门贵客,你快去告知那几人一声,让他们乖乖摆好茶点过来长长见识。”言罢又对临衍道:“茶坊主人不常说话,但他这一手茶甚绝,清火养元,固本培根,但凡平日里再有个头痛脑热,一饮此茶,保准药到病除。这地方不好找,你若自己过来,保准得吃闭门羹。” 原来这清茶坊中不但藏了个魅妖公子,还藏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年纨绔。又原来,这一群少年纨绔成日里正事不做,酷爱攀比,上一次一个冯姓的公子带来了一张张静之的春江水暖图,众人虽不得领会其精华,到底还你一言我一语将那冯公子夸了个通体舒泰。薄大小姐自京城来,这一来看了一群土包子没见过世面,本想淘个玉雕双蕊并蒂莲让他们开开眼,谁知老天实在开眼,这竟给她淘到了两个货真价实的仙人。 仙人食风饮露,辟谷久矣,看不出年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临衍簇拥得团团转,转头见朝华,又一口一个神仙眷侣将二人吹捧得甚是尴尬。加之薄大小姐在一旁煽风点火添油加醋,这两个天枢门的落跑叛徒,在众人的口中竟成了吕洞宾再世何仙姑转世,甚是清贵出尘,甚是不食人间烟火。 被众人这般一夸,临衍盯着桌上一盘枣花糕竟也不好意思吃。 此倚湄公子是个妙人。他方才见二人来路不明,心虽惴惴,到底也藏得甚好。这一壶热茶端上来,茶汤碧绿,味甘而香醇,他低着头给众人一一奉茶,面如白瓷,睫毛纤长,甚是温和无害,甚是温文尔雅。 若非茶中有毒,连临衍二人都险些信了他的邪。 “江湖规矩,此局由我做东,大家随意,我家里头看的紧,以茶代酒,实在不好意思。”薄熙雯指挥众人一一落座,临衍闻了闻那茶,又闻了闻那酒,略一迟疑,将茶盏往桌子上一顿,不发一言。 滚烫的茶汤在木桌子上蜿蜒而去。此一番动静太大,茶盏敲击之声太过清脆,众纨绔见之,吓了一跳。有人道:“高人这是何意?”又有人道:“可是此茶不醇,不够入高人的眼?”临衍老神在在,右手指尖一曲,长袖一挥,一簇幽绿色火苗旋即在茶汤之上绽放开。众纨绔见之无不失声惊叫,临衍泰然自若,又一拂袖,那幽绿色火焰旋即化作尘灰,待火焰熄灭,木桌子毫发无伤,倒是这下了料的茶,也被这一把绿火烧了干净。 “茶是好茶,但我有仙命在身,此俗物,我沾不得,你们随意。”临衍这手跳大神的手法实在太过行云流水,太过与常日不同,朝华在一旁瞧得惊了,既心笙曳然,也啧啧称奇——这般一个妙人,想当初在丰城撩拨他两下竟就脸红得情难自胜,说好的君子浩然,一身清正,怎竟修成了这个样子? 众人闻言,也纷纷放下手中茶盏,便是茶再好也只得忍痛斥两句“俗物”。薄熙雯瞧得目瞪口呆,再回过神,此二位超凡脱俗,仙姿凌世,实在给足了她面子。她大声朝倚湄公子又吆喝了好几声,那人这才委屈兮兮又给几人奉了一壶白开水。这次他倒乖了不少,临衍一探茶汤色正,也不敢多喝,只将茶水沾湿了嘴唇,对众人道:“几位小友都是有缘人。今日得见,甚是荣幸。若你们有想卜卦占星,探一探命理前程的,十文钱,不多不少,价格公道。” 朝华嘴角一抽,想,他怎的竟修成了这幅样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九十二章 俗物与妖物 “道人给你们开玩笑,看把你们吓的。”薄熙雯也一咳,忙哈哈了两声,对倚湄公子大声道:“还不快把你的柿子干拿出来,傻站着干嘛?” 雅间里的熏香若有若无,香气袅袅,清淡不出格。倚湄公子去了许久,磨磨唧唧磨磨蹭蹭,众纨绔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甚欢,尤其当朝华在场,满嘴跑马,将那天枢门里剑阁阁主之英姿与各长老之神威吹得天花乱坠摇摇欲坠,临衍忍无可忍,轻咳一声,退席往小院中去。失了首座弟子令牌倒还不如得知自己身挟妖血之时来得惊悚。他摇了摇头,只见院中清冷,紫藤花繁盛馥郁,好一副春日艳阳之姿——倒不知沐芳夫人的那一树紫藤可有按时开。 他一路遐思,往偏院探去,这一探,却令他着实一惊。原来那倚湄公子不知何时竟已溜之大吉逃之夭夭,茶坊偏门开着,外头一应春好,杳无人烟。 ——这魅妖怎的比明汐还胆小?眼见下药不成,这就撒丫子跑了? 临衍甚觉不可思议,便从偏门中探了探,又往厨房里绕了一圈。待他终于确信此人溜之大吉后,临衍深吸一口气,遥望着那一席叽叽喳喳的王孙公子,心下怅然。虽说魅妖乃山水精灵所化,无形物体,修为低微,但这一个风吹草动便逃之夭夭的贼样,怎的莫名让他想起一个故人? 正厅里王孙调侃之声渐渐小了。他晒足了日头,思索了片刻应对之法,苦着脸,手指往那奶黄色的风竹帘子上一探。 这一探便觉出了不对。临衍闻到了空气中挥散不去的浮香与暗暗流转的妖气。他左手捏诀,退开半步,一阵清风拂过,风竹帘子悄然洞开。一股劲风扑面而来,风挟强横之妖力,逼得他退了半步,目光一凌。 主厅里鸦雀无声,也不知那一群王孙连着朝华遭遇了何事。熏香之味越烧越浓,飘在春日暖阳之中不上不下。“阁下何人?”他冷声道。 无人应他。 临衍沉着脸,祭出沧海,又问了一遍。 里间有人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与这哼声一道的还有一股血腥之气。血气混在熏香之中细不可闻,临衍大惊,掀了帘子往里探去,只见主厅之中一桌一椅分毫未动,梨花架子上的茶饼保存完好,而雅间里一众王孙、连个朝华,正七歪八倒睡了一地。 熏香甚浓,盖了雅间之中的血腥味。雅间墙角还坐着个人,此人一身银甲,长发披肩,右肩处汩汩淌着血,他面色苍白,眼神阴鸷如蛇,抬头见了临衍,冷笑一声,道:“久违。”此为苍风,宗晅的旧部,二人曾在天枢门前山有过一面之缘。 叮地一声,电光火石,沧海同黑练相撞击,临衍右手一番,飞快伺机祭出一面小巧的琉璃镜。此镜本是松阳长老的法器,后来赏了他护身,镜面如笼纱,照不清凡间之物,却是能照得魑魅魍魉霎时不得动弹! 一阵狂风蓦然将木窗吹得阵阵作响。苍风受此寒光一照,一愣,又朝临衍扑来。临衍操起桌上茶盏就往他脸上砸去,茶水被他以法力引了,一簇幽光绿火时照得苍风愈发面目狰狞,疯魔似索命厉鬼。厉鬼不怕烛火,亦不惧刀剑,一地王孙玉体横陈,一地东倒西歪,临衍沿着着黄杨木卓小心与他周旋,生怕一个不慎,砍下一只手或腿,这才当真作孽。 苍风也不取临衍性命,只同他拆了一二招,冷眼看了他片刻,道:“……谁教你的剑法?” 临衍懒得同他掰扯,一剑寒碧,映得他愈发眉目清冷端素。竹墙霎时被他劈了一个口子,苍风侧身一躲,道:“小心些,一地都是人,莫要伤及无辜。” “……你也懂何为无辜?” 沧海削向苍风伸过来的细瘦腕骨,苍风皮开肉绽,无俱疼痛,临衍心觉怪异,不敢轻敌。苍风且战且退,正如上次一般,只试探他的修为,并未倾尽全力试图伤他。苍风没拿长枪,他曲手成爪,爪尖上的弯钩莹亮渗人。临衍偏头避过,那爪子便又朝临衍胸口爪去。他胸口的伤还未好全,此一番妖力压身,令他气血翻涌,浑身又感到了熟悉的战意。他被此莫名其妙的一人扰得头大如斗,二人一路由雅间打到主厅里,他一张黄纸符拍了个空,下一瞬,便将那粘得平平整整的木窗由里向外一把拍开! “给我出来!” 外头风和日丽,春和景明,无人应答。 妖气流转,上下沉浮,掀得黄杨木桌上的几张白纸哗哗作响。临衍眼疾手快挑起桌上一堆白纸,迎风将那披头散发的苍风糊了一脸。苍风不料他又来此招,拿起梨花架上的一饼茶叶也朝他扔去。二人你来我往,一番试探,苍风忍无可忍,“叮”一声挡了沧海的剑光,道:“跟我走一趟,我不想伤你!” “……滚!” 苍风怒上心头,随手捡了个纨绔挟作人质,这一捡,捡的又是薄熙雯。临衍一惊,缓了剑势,道:“你到底要做甚?” “……你一来便刀兵相向,你又要作甚!”苍风一说话,右肩一阵剧痛。临衍这才看清,原来他虽身穿银甲,但那右肩之处的银甲列了一道沟,看他面色苍白之态,似是重伤已久——你一进门见个大妖怪你不拔剑么?临衍深吸一口气,朝墙角的熏香道:“这迷香是你的东西?” “不是,是那魅妖的。”我还没那么不入流,他心道。 “他用迷香做甚?” “老子怎么知道?” 临衍观之不像撒谎,心下无奈,又问:“你来寻我?为何?” “来迎你,”苍风疼得龇牙咧嘴,愤愤道:“你这半身妖血藏得太好,我族掘地三尺方才寻着你。若你同我回去,我……”他话未说完,朝华司命在手,长剑当胸,直穿他的后背而去! 妖体在司命剑下如一只蝼蚁,血溅在纤白纸背上如隆冬之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九十三章 世间诸恶 “……他死了?”临衍问。 他的声音带着颤的余韵,朝华被其神色吓了一跳,忙道:“没有没有,剑偏了半寸,并未伤及性命。” 临衍抬起头,淡淡道:“若你当真就此屠戮他人性命,我不会饶你。”他这两句举重若轻,轻若鸿毛,瘙在朝华的心头,酝起从未有过的委屈与恐慌。世间诸人皆是命,唯独她的命不是命,朝华死盯着他,一言不发,片刻后,她手腕一翻,举着司命就往苍风背上刺去! 临衍大惊之色,剑比心先至。 司命距银甲不过半寸,沧海如一泓碧水,生生将那半寸打了偏去。临衍怒目瞪着朝华,满目不可置信。 “……你怎能如此?”他问。 ——世间诸恶皆是我。朝华深吸了一口气,冷哼一声,揉了揉发痛的手腕,道:“我自见一杀一,你在你的康庄大道之上,今天救了一个,明天又能救得了多少?” “把剑收起来。” 朝华从未听过他这般淡漠与失望之语气。临衍为人温和,少与人争端,他的一番怒火全然向着她,世间诸恶,唯有她的恶令其这般耿耿于怀。朝华一怒之,司命一转,挥剑就往临衍颈边刺去,他仰头避过,目瞪口呆,实不知此人又在发哪门子火。 “……你到底还讲不讲道理?” 朝华今日尤为不想讲理。她剑随心至,存心与之为难,临衍堪堪避了她二三招试探,心头也起了一阵火。沧海与司命相撞,神兵之利尤为清越,临衍半跪在苍风身边,长剑横空,另一手按着苍风的后背,沉声道:“住手。我最后说一次。”司命压在沧海之上,其力万钧,朝华紧咬着牙,死不松手,也死不愿令他起来。临衍技出无奈,右手捏诀,道:“不然我召雷了。” “召便召了,何必再告诉我?”她越发来劲,他忍无可忍。 奔雷劈得满桌子茶汤四溢,也震得一地瘫倒在地上的薄熙雯细声咕哝了几句。司命掀得屋内熏香倏忽散去,剑光过处,竹屋内饰被她生生劈开了一个豁口。沧海紧随其后,一一将她的剑势拆尽,此外也不忘将地上奄奄一息横躺着的妖将护得严严实实。 临衍从未见过如此蛮不讲理之人。他一道惊雷点燃了疏风帘,朝华侧身让过,火光过处,帘子呼啦啦燃了起来。她不可置信半张着口,一脸沉痛摇了摇头,手头剑势更猛,心下却腾起了几分未名的雀跃。 她竟不知同临衍对战是这般酣畅。 二者越打越狠,处时试探,此时都不手下留情。临衍从未对一个女子下过这般重的手,但她不是一般女子,她是一言不合便可能将之劈了的夜叉。——夜叉也好,总比娇嫩的花蕊令他心生趣味。临衍一剑朝她颈边刺去,此一招仙人指路是他跪坐在地板上的成果,其威力或多或少削了几分。剑光削下了朝华一缕头发,发丝轻飘飘落于地板之上,地板上横躺着的苍风哼了一声,动了动身躯。 临衍闻声,刹时收了剑。他瞪了朝华一眼,探了探苍风的鼻息,又剥开他的银甲,在他贴身的口袋中摸出一封信,少量伤药与一个发信火桶。他又将薄熙雯等人一一扶正,喂下些许清水,此一套行云流水,他始终不发一言,也再不看她一眼。 朝华被他此举搅得更是慌乱。她本想解释些许事情,一开口,却又发现竟无一句可以解释。日头正新,鸟鸣山树,春色满园,一应悠长。她怯怯站到一边,眼看临衍将众人一一安放好,又凝了个诀,往周边一探。一只纸鹤飘飘然往窗外飞去,朝华看着那纸鹤,又看着低头忙碌的临衍,只盼他能同自己说上几句话,又盼他哪怕同自己打上一架。然而临衍已打足了心思不再理会她,朝华孤身站在精致的正厅之中,既不觉委屈,也再不烦闷。 只觉一场从未有过的慌乱与空旷。仿佛被人掏下魂火丢到了长河里,她不再是她,也不知自己该是谁。 “……我不是……”她一开口,临衍抬起头。 “我是在救你。”他淡淡道。 朝华心口一窒,眼看着临衍将那药丸凑在鼻尖上闻了闻,摇了摇头,又给苍风喂下,面不改色,道:“你自是神力千钧,乘奔御风,无所顾忌。但伤人一命,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之事,也不该用作胁迫他人的筹码。我虽不是圣人,也没有资格批判他人功过,但你此举不对,有违君子之德。”他轻叹一声,又对窗外道:“进来吧,我们不伤你性命。” 倚湄公子期期艾艾,战战兢兢,倚在门边距二人一尺之距,断不愿再靠近二人分毫。他小心翼翼瞥了苍风一眼,又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众人,小声道:“你们把这群人搞下去,我可以等在他的身侧待人来救。” 他方才见二位大神斗法,斗破苍穹,斗得他的茶坊险些翻了天。此池鱼之祸,他被吓得险些晕死过去,见临衍点了点头,他再次将此二人打量了个通透,犹豫再三,决定坦白从宽:“我从未伤过他人性命。薄姑娘于我有恩,我开个茶坊与世无争,方才见你二人,我一时慌神,这才迷香混迷药,你二人莫怪。”他的“莫怪”二字尤其针对朝华,方才此人长剑当胸一跃而起,劈手就是致命一击。这般狠辣之人,也不晓得为何竟能被他们抬作“谪仙”,当真荒谬。 “我们稍后去薄家喊人,你守在此地不要动。”临衍朝他一鞠礼,转身欲走,又被倚湄公子叫住了去路。 倚湄公子犹豫半晌,欲言又止,辗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对临衍道:“你不像身负妖血之人。” 临衍在影壁前回过头,奇道:“那我像什么?” 倚湄公子摇了摇头,回到院中,不发一言。 这一番折腾下来,不知不觉已近晚饭时间。日头西沉,霞光还未铺开,临衍二人一前一后相距俞尺,相顾默然,一路无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九十四章 人间寂寥 待二人回到明月别庄,季瑶早做好了晚饭。许砚之同一双小儿玩得不亦乐乎,正一开门,便见朝华沉着脸,一言不发往书房走去。他刚“哎”了一声,朝华自顾不暇,临衍紧随其后,也面无表情,一脸骄矜。许砚之心下生疑,对朝华喊道:“怀君长老在书房等你。” “师叔来了?” “不是你,她。”许砚之摇了摇头,实在不知这一对活宝又凑了哪门子无趣。 临衍看了看朝华又看了看许砚之,一言不发,自往厨房去。朝华被此一副面无表情之色惹得更怒且毛,她愤愤一摔门,愤愤将怀君往一地故纸堆中一拽,愤愤道:“你来所谓何事?若没事,出门左转,你师侄在那头。” 怀君上上下下将其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窗外,日头渐渐西沉,霞光薄红如血,甚是凄绝——我那师侄还当真居功甚伟。他懒得同她计较,摇了摇头,道:“我来问你一些事,你若不想听,我这就回去。” “等等。”朝华深吸一口闲气,缓了好一阵方才静下心,沉下脸,道:“方才一时冲动,不好意思。说吧,何事?” ——一把年纪,怎的修为竟如同被狗吃了似的。怀君心底喟叹,口上不停,只将天枢门中之情形略概述了一二。原来那日几人连夜出逃,众人虽不见首座弟子风姿到底有些遗憾,但山石道人之情事还酝酿在风口浪尖之上,临衍重伤一事远不如那不知名的妖女来得刺激。怀君说到此处,一顿,对朝华也便多了几分敬佩之情。 朝华一挑眉,不置可否,怀君接着道:“后来朱观主主持大局,北镜力挽狂澜,四方成道会有惊无险,他们便再是揣测,也同我无关了。” “那明素青长老可有气得发疯?” 此话引来怀君又一声喟叹。“何止发疯,”他道:“他借口我管教师侄不严,放纵门中闲杂人等随意往来之罪,找了我好大一通麻烦。现在北镜被他放到了思过崖上,北诀在自己房里反思,天枢门一门上下,他可谓只手遮天。”怀君说得轻巧,朝华一听则明,事情远非他所描述的这般简单。 首座弟子与先掌门之正统息息相关,先掌门之名誉不端引发了诸多揣测,首座弟子又不知所踪,明素青既对掌门之位志在必得,他下一步是要索性废了临衍首座弟子之名或是趁机将怀君打得抬不起头,又或者掘地三尺将临衍找出来先声问罪,此一事,实在不难推测。 顿了顿,怀君又道:“但临衍这令牌一事还没有盖棺定论。首座弟子之位非同小可,即便他再恨我恨得牙痒,临衍这位置却也不能说剥夺便剥夺。看现在这意思,他倒像是要将临衍逐出师门,松阳一贯同他狼狈为奸,我独木难支,但这云缨却不知为何一反常态站到了我这一边。此事还在吵吵,暂且没个定论,先这样罢。”他此言甚是平淡,然而朝华知其语言背后的深沉的疲惫,意思性地请他坐了,自己斜靠在窗子边上,道:“此事你可有同临衍说?” “……回头再说吧。这孩子看着温吞,实则极有主张。刚者易折,我实在怕他吃亏。” ——他近日来越发不清正不端方,哪能吃亏?朝华虽作此想,到底不敢言明,只垂着脑袋,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思索何事。 “还有一事,你之前百般推脱,现在必须同我讲清楚。”怀君一反常态,朝华抬起眼,问何事。 “神界既无生死之辨,你又为何偏生认准了临衍?这背后到底是几个意思?” 闻此言,她白日里的几番委屈与空落便凭空被这十顷碧空与霞光无端放大了。若非这一根阴时阴月的弦系在他的身上,她逍遥四海,无所顾忌,又何必偏来受这一份闲气?朝华咬了咬下唇,沉吟片刻,道:“行罢,此事你别告诉他。我这故事不长,你也不要告诉其他人。” 缘起自朝华还是九公主的时候,那时候九重天上下没几个有趣的,也没几个人能同她斗鸡走狗搅到一块去,朝华仗着天帝宠爱与太子哥哥之纵容,犯下了一个大错。她爱上了不该爱之人,触碰了不该碰的禁忌,后天帝震怒,将那人与她双双流放到了轮回之中。 “这般说也不甚准确,我本被罚入轮回,受十世轮回之苦,母后见之不忍,将我的神体私自留了下来,又将此天子白玉圭给了我。此物镇魂,她本想让我的魂魄在长河之中流淌时少受些苦,后来九重天湮灭,众神回归,我便这样被留了下来。” 这一段故事怀君曾听庄别桥略提过。她这一番娓娓道来,面无表情,声音也无甚波澜,此一副淡然之色,怀君都听得生了几分不忍。他摇了摇头,轻念了声“往事不可追”,又问道:“后来那人同你一起被流放到了轮回之中,现在便成了临衍?” “是,也不是,”朝华道。 “他被九重天驱逐之后辗转到了东海,东海有一玉脉唤作黑山之玉,此玉脉为皇室所有,神族祭天之礼器均来源于此。他因缘际会,得了一块黑山之玉护体,是以他入了轮回之后,其神体虽已湮灭,魂力却保存得甚好。临衍的生辰恰是他被放逐长河的日子,别人认不出来,我还是晓得的。” 怀君听了半晌,思索了半晌,一愣,道:“照你先前所言,你先入轮回,那人随后而至,这一段故事你又是听谁说的?” 朝华一愣,心道,这有何要紧? 怀君却觉得此事甚是要紧。起先二人认准了阴时阴月之秘为妖界一大讹传,他们打了勤王之名来抢朝华的天子白玉圭,此番一听朝华此言,原来临衍的魂力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但临衍身世复杂,其生辰之日所知者不多,除去他自己,门中也便那么几个人。朝华与临衍初见之时,他还只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她又是为何一头认准了临衍而非阴时阴月出生之其他人? “我在九重天时尚不懂‘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那时只觉得通天彻地,天地都是我的。后来我在轮回里见了生与死,爱与憎,再一想,原来我这心口的天子白玉圭,竟是这样沉。” 怀君低头不语,朝华又道:“现在四海江湖,天地广阔,我自畅行六界,再无一人可以制约我,也在没有天规律令来管束我。我到了此时方才晓得,原来这乘奔御风的代价,竟是无家无归,再没有故国。” 他想到了许久之前,他还未拜入天枢门的日子。逝者长已矣,来日不可追,怀君犹豫半晌,道:“我原先还以为你此所谓阴时阴月指的是师兄。他的生辰好像并不是……”怀君一咳,朝华也一咳,道:“……不是,那只是……” ——露水之情。 怀君不欲与她继续探讨这令人一言难尽之事。他深感疲惫,也徒生出了一股隐隐绰绰的,对天枢门之白衣胜雪与君子明德的抗拒。或许此抗拒早已有之,又或许他见了临衍,见他一袭青衫磊落,一身浩然清正,此抗拒便又更浓烈了几分。怀君一反常态,话锋一转,道:“我想劳你一件事。” “你说。” 怀君初见朝华的时候,她正悍然无匹,行事无所顾忌。她这一沾了临衍的事便惶惶然成了一个幽怨之鬼,而临衍身负妖血之秘,这一闹,必为仙家所不容。临衍出身名门,那名门之中的克明俊德与清正之道也正如一道又一道沉痛的碑文,稍不留意,万众挞伐。他长叹一声,幽幽道:“我看着这孩子长大,也深知这孩子本性温和,同那些奸恶之徒不是一路人。他此局之困,任何人都帮不了他,但若是你在,我想劳你……”怀君挣扎了片刻,狠下心,道:“你且答应我,无论他今后走上了哪条路,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必要将他拉到正道上来。” 此言恳切,一字一句,扣在朝华的心头,令她止不住地发笑。 “好。”她道:“在我魂归长河之前,但凡他的魂火不灭,我必不会放他不管。” 朝华则想到一个弄堂。那弄堂的门紧锁,星辰璀璨,可望不可即。他生作了一个凡人,如一酝笔尖的蓝调,而她这不死之体,供她浮在天上,居高临下,看着地头上的人间烟火之气,此烟火没有她的份,也没有供她立足之所。他的魂火与肉体这般不相匹配,她的神体与魂火这般两厢催折。 “他辗转东海极渊,孤独度日,将魂魄栖身于海鸟,畅行四海。后来神界湮灭,他也跟着一并归于长河。我上天入地寻他,拼了命地留住他,也不过盼着在这漫长的余生之中,还有这样一个人值得我去争取、去记挂。他生得美丑也罢,生作富贵或是贫寒人家也罢,我只要一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一个魂火,他同曾同我一起目睹过九重天的星河雷电,寒气与孤光,他也同我一样曾在长河之中看见过生与死,看见过众生与山海,这一想,我便觉得,这山河湖海的人间,也再没有这般寂寥。” 她淡淡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九十五章 夜半敲门声 临衍远远看着那扇深闭的木门与门缝中遗漏下来的一束光,径自出神。浮星高远,天幕沉沉,此一束投射在台阶上的光将明暗之处亮相分隔,其分割出的有光的一条细缝,铺在墨色的地板上,竟比浮游渺小。 窗棱处透出一个孤影,一闪即逝,那是怀君。又有一人站了起来,那是朝华。他一惊,忙避到院中暗角,眼看二人开了门,怀君朝朝华一拜,朝华回以一拜。他心下生疑,却也不好上前叩问,正思索间,却感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是季瑶。 “长老这般晚了还要赶回去?”季瑶探出个脑袋往朝华紧锁的房门之中踮脚看,临衍忙将其拽到小院之中,“嘘”了两声,道:“他二人之事,我们不便多问,你这么晚又有何事?” ——你这怎说得朝华姑娘同怀君长老有何“事”一样?季瑶摇了摇头,道:“我今日无聊,寻了个七窍玲珑锁。砚之完了半柱香就哀声求饶了,你看看,你能解开么?”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铜滚筒。滚筒不过手掌大小,中心是空的,不知放了何物,筒子上七歪八扭刻着几行字,临衍照着月光研究了片刻,又轻轻摇了摇,季瑶忙道:“别摇,当心里头的纸给醋溶了。” 临衍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四海志》中所谓七窍玲珑锁。此物曾在魏晋风行一时,盖因其为机关大师柏阳的手笔。他将草纸放入中空的滚筒之中,又在草纸外头过了一层酸。机关解法隐藏在滚筒表面的花纹之中,若有人试图强拆,里头的醋便会顷刻将此草纸融成一滩水。 滚筒表面上的几个字,隐隐看来不过“子丑寅午”之类。临衍就着月光研究了半晌,不得其法:“这东西你是何处寻来的?” “就在卧房的梨花架上,听闻这宅子原先曾是天枢门的产业,想来这位前辈留下的这个物件或许也同门派有关。”——总不至于是绝世武功一类,季瑶将那圆滚筒劈手夺了过来,又道:“算了,看你也不成。我还是找砚之再研究研究罢。”她方才见临衍沉着个脸自顾自出神,此一来,本想为他排忧解难。谁知这师兄是打定了主意心不在焉,季瑶无奈之下,摇了摇头,又往他手中塞了个鸡蛋,道:“晚间才出锅呢,趁热吃。” “你这鸡蛋又是何处来的?”临衍诧异,季瑶道:“砚之说他饿了,我就手也给你煮了两个。怎么?” ——你从何时开始竟称他为“砚之”?临衍犹豫片刻,将那热乎乎白嫩嫩的鸡蛋托在手中把玩半晌,道:“……你当真,是,对他甚好。”他说不出自己此刻该是何感受,只觉这一个鸡蛋温润得烫人,又仿佛这一番洗手作羹汤的温润与岐山谷地温润的雨季本该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无论如何,此一番温柔就如他少年时的一点,如那飘摇的风筝,早该乘风归去,不足为外人道。 “自然是好,”季瑶回过头,笑道:“师兄对朝华姑娘不也一样好么?” ——这又是哪跟哪?临衍闭口不言,季瑶抬头沉思了片刻,又遥遥看了一眼小院中的灯火,道:“我不知该如何劝你。归根结底,选择在你,但……我们这样自小在圣贤书堆里长大的人,好容易遇着一个不这般圣贤之人,实是难得。这四海江湖,有趣之人少,有趣而又自由之人更少。我有时会想,若打一开始,我不是玲珑居里的洒扫丫头,也不是天枢门中的名门弟子,而是一个市井之中的普通人,这样的生活,会否更为自在,又会否更快乐。” 临衍闭口不言。他总觉得这些事不该由自己同师妹说,也总觉得,师妹此事断不该同自己说。季瑶背着手,仰起头,其侧脸上的一块胎记在月光下竟也多了些妩媚之感,临衍这时才发现,原来她竟不知从何时起,不再将那胎记以刘海遮了。 也正因如此坦然,他时常也倒忘了这胎记的存在。 “他……当真值得你托付么?”临衍问。 诧异一闪即逝,季瑶偏过头,笑道:“这我又怎么知道呢?”她轻叹了一口气,临衍心下郁郁,季瑶沉默了片刻,又道:“在遇到他之前,我不知道这世上有何值得我去为之努力之事,遇到他之后我才晓得,原来这世上当真有如太阳一样的人。我便再是身如浮萍,但凡站在他的身边,我也觉得这世界好上了那么一点点。”她此笑诚挚,甚为和暖,就如手头白嫩嫩的水煮蛋一样和暖。临衍摇了摇头,道:“你自己的事情,想必你自有主见。无论如何,我还是你的师兄,若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同我说就好,我都会尽力。” “自然,”季瑶道:“心之所向,无怨无悔。”顿了顿,她又道:“师兄你呢?” “……什么?” “自小寒山归来,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失魂落魄——哪怕你得知自己妖血之事的时候,你都不曾这般郁郁寡欢。若非因着朝华姑娘之顾,我猜,可是同门中之变有关?” 临衍避而不谈。季瑶深吸一口气,道:“我同你一道长大,自知你脾性。天枢一门规矩甚多,你行事虽克制,但也不迂腐,若是因着门中闲言碎语便对朝华姑娘心怀成见,那也太……” “并非如此,”临衍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那又是怎样之人?季瑶一边疑惑,却又在这时听到了敲门之声。“长老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她还没说完,许砚之一个健步从厨房窜到了小院之中。他朝二人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贴着门听了片刻,敲门声再此长夜之中尤为突兀。“阁下找谁?”他问。 那人不答,他便又问了一句。 临衍这时觉出些许不对。照说这夜深人静杀人放火之时,谁会没事往距主街三里开外的一个小院中凑?三人对视一眼,朝华打开房门,也同几人一一对视:“怎么了?”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外头那人似是被磨干了耐心,将那木门敲得索命鬼一般密集。许砚之回过头,比了个口型“跑”。此一言,众人会意,忙撒丫子往偏门中一股脑溜去。夜半猛鬼敲门,不是猛鬼便只能是天枢门中人,这可如何了得? 跑了一半,季瑶这才想起来那铜制滚筒还在她手上。“跑什么,万一别人真有事呢?”她不由分说将那滚筒往临衍怀里一塞,拉上许砚之,回过头道:“我去看看到底何事,马车在侧门右转的巷子里,师兄你先去。”季瑶此话甚是果断,临衍还没来得及拒绝,又听许砚之道:“回头若真有事,我们再来寻你们。”他话没说完,朝华便强扯着临衍往那偏门之中马车上溜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九十六章 心有戚戚 杀人放火天,仓皇丧家犬。堂堂天枢门首座弟子怎被自己的师门逼成了这样?临衍不愿同她多话,上了车,调息片刻,道:“……我们这般干坐着也不是办法,不如你先往外挪一挪?”朝华了然,白了他一眼,心道,哪有你这般骄矜之人,竟让一个姑娘为你赶车。 “我驾车,你坐好,我们往西去。其余诸事,去了再说。” 除去明月庄,怀君还为几人准备了另一处避难之所,便是城外的义庄。要说此一事还令许砚之诧异了许久,这形势迫人,逃命逃命,再不济也不至于跑到人家的棺材铺里。然而怀君的这一手安排甚绝,临衍坐在四面不透风的马车之中,想,门中之人再是微服来访,也不至于追到人家的棺材铺里。 他此前将朝华支去赶车本还怀着些许愧疚,现下月明星稀,长夜萧索,一个不慎便又把那铜制滚筒掏了出来细细打量。方才当着季瑶的面没好意思说,临衍这就着月光一思索,明白过来,此物他曾在庄别桥的书桌上看到过。 庄别桥曾教过他七巧玲珑锁的解法,那时他还小,实在不明白为何师父要教给他这样一套奇技淫巧。那时他趴在案头,庄别桥倒拿着一本书坐在他的对面,他解不好,庄别桥便罚了他的晚饭,直到他解出来为止。 ——我们修道又不去做奸细,学这东西作甚?此为胆大妄言,他虽作此想,却实在不敢说。 “师父,我弄完了,请您过目。”临衍耷拉着脑袋,庄别桥看得有趣,噗一笑,又摸了摸他的头。“干嘛这般可怜兮兮的?”他道:“大丈夫功名不信由天,这事非是为师有意同你为难,实是有朝一日,你若得了机缘,便要晓得这机缘该怎么用。” 露从今夜寒白。却原来机缘天定,他的这一套奇技淫巧早在冥冥之中便已有命定出处。临衍小心翼翼掰开了滚筒最外侧的罩子,里头“子丑寅午”几个字如苍蝇大小。他将几个字按顺序一一掰开,一番功夫罢,他又扯着滚筒头一拉。 “咔”地一声,滚筒的机关被打开,里头掉出来了几张纸。 也正在这时,马车重重一停,此缓冲之力险些撞得他手中之白纸飞出车外。临衍还未掀起车帘,便听一人道:“小姑娘这是往何处去?” 朝华不答,另一人又道:“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天,你怎的也不带个男人?” ——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天,竟也能撞见打家劫舍调戏民女之人?朝华低呵斥了一声“滚”,心浮气躁,满腔怒火,正想寻个出口。临衍细听了片刻,心头漾起一股难言之情绪,一面险些笑出声,又一想,依她的脾气,若就此放着不管,那恐怕能将那二人揍出人命。那也是自己失察之责,临衍跳下车,只见月光之下,二人骑高头大马,一人魁梧,一人瘦弱。其中一人拿着马鞭,气势汹汹,指着临衍道:“大爷们有急事,你识相的就快让路。” 临衍朝那人鞠了一躬,又对朝华摇了摇头,道:“是,我等这就让路,大爷莫怪。”原来此二人栖身之处为一条泥泞小路,路窄,土滑,两侧的大树盈盈苍翠,恰把仅容一辆马车险险路过的小路遮了个里外不透风。 狭路相逢流氓取胜,临衍朝身后看了看,又看了看二人,道:“此路窄小,劳二位往旁边去一点?” 高头大马上的二人哼了一声,不情不愿,挪了半步。其中一人朝朝华又打量了几眼,道:“这位小娘子长得甚是俊俏,你又是他什么人?” “这同你有何干系?”临衍面不改色,拉着马车往旁边挪。高头大马之人闻之一怒,呸了一声,道:“你个小白脸又是个什么人物?” 他话音刚落,临衍长剑在手,往那横生出来的树枝一劈。剑光如水,树枝还没听得到响声便被他齐齐劈作了两段。那是一颗可供双人合抱的槐树,临衍面不改色,又将长剑掂了掂,回过头,笑道:“这样便腾出了些许空。二位先请,我们不着急。” 朝华从未见他如此笑过。槐树轰然倒地,尘沙四起,大地震了一震,临衍反手握剑,笑意不改,朝华默然咽了口口水,思索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他这哪是扮猪吃虎,他分明是在生气。 ——二人白日才打了一架,她还没气,他又生的哪门子闲气?朝华跳上马车,心有戚戚,眼看那二人颤巍巍地走远,欲言又止。临衍收了剑,淡淡道:“走吧,看来前路不远。”他跳上车厢,不发一言,又将那几张白纸掏了出来。 烟笼寒水月笼沙,临衍将那薄薄一叠纸照着凄惶的月光看了片刻,越看则越是心惊胆战。忽地马车一顿,临衍一时不查,两三张纸从他的膝头飘到了马车外头的泥地里。临衍不曾去捡,盖因纸上所说之事太过匪夷所思,也太过令他……瞠目结舌。 白纸飘到沾了露水的浅草上,两三点墨痕缓缓晕开。临衍闭上眼,定了定神,一一将那一叠白纸按顺序叠好,摊在膝盖上若有所思。说是若有所思也不尽然,他方才略一扫过纸上字迹,大概品出了些许门道,一腔惊骇还没来得及消化,便只见得月色甚好,现世安稳,两侧树木参天,一条来路隐在树影之中深不可见。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到了地。朝华跳下车头,掀开车帘子,只见临衍脸色惨白,抬眼看她,握纸的手止不住地抖。朝华被他吓了一跳,临衍跳下车,仰头看着此玉壶高悬,明月皎皎,义庄的矮墙由东朝西蔓延而去,庄子里停着的棺材排布齐整,黑沉沉如一个个摄魂之口。 “……我先冷静一下,你莫扰。” 他丢下这一句话,没头没脑,径自往正厅中去。朝华愣在原地,一言不发,也不知此局究竟是几个意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九十七章 如坠冰窟 到了后半夜,密集的敲门之声把朝华扰得心下生躁。他二人一夜未眠,临衍守在后院一言不发,她守在前院的连排棺材堆里,看他一言不发,便也只得不发一言。此敲门之声来得甚不是时候,朝华怒气攻心,右手握剑,只想着若是不速之客,一剑砍死省时省力,她方一开门,便见了门外一脸血的季瑶。 许砚之也是一脸血,他一边摸脸,身后还站了个人。此人一袭青衫,儒雅难当,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那空了一半的左手袖。朝华大惊失色,忙将三人迎入庄子里,许砚之长喘了几口气,闪了闪额头道:“我的乖,方才这位仁兄与身穿黑衣的一群人一通乱打,差点吓死我。” 这位仁兄所指便是陆轻舟。那身穿黑衣的一群人,季瑶也描述不出他们的来路,只道陆轻舟才一进门,一来便是一身血污,两人被吓了一跳,还没缓过神,便又见了一群人杀上门来。 二人手忙脚乱,与陆轻舟一道反糊了那些人一脸血污。陆轻舟似是沾了酒,神情萎靡之际,嚷了半宿临衍的名字,二人没有办法,这才将他扛了过来。原来四人一前一后,朝华二人在途中遇了些许偏误,这才义庄中落座没多久,许砚之二人便接踵而至。当真是巧。 待几人七手八脚将陆轻舟抬到义庄的主厅之中安置好,临衍姗姗来迟,见了他,诧异非常。陆轻舟神思恍惚,抬头见临衍,摆了摆手,又摆了摆手令旁的几人先出去:“我来是想同你说一件要事。”他一顿,又指着朝华,道:“怀君同我提起过你。他方才走得太急,走到一半方才想起要给你一件东西,你且拿好。”陆轻舟自袖中掏出一封沾血的信,朝华满心狐疑地接了,便听临衍道:“既如此,你们便先出去吧。” 他翻遍了正厅上下,厅里除了两口黑沉沉的棺材,连半碗水都不曾见得。陆轻舟神色困顿,酒气冲天,临衍见之惊奇,才在他面前坐下,便听他道:“你门中明素青长老要往西海收一大妖,说是想借此重振天枢门之声望。你可愿赶在他前头,打他个措手不及?” 另一边,朝华拿了怀君的信,背靠木门小心翼翼张开。信是凤弈写的,想来此信先传到了天枢门,这才落到了怀君手上。信中略微提了几件神界旧事,又连着叽叽歪歪写了大半幅情话,最后他才道:“那小寒山之上的陆轻舟有一日晷,东君探过,此为神界旧物无误。东君自渡魂以来,成日没有精神,我见之忧心,没有办法,只得带他往长鸣山小住。若你还想找我,只管传信长鸣山。”朝华眉头深皱,往主厅一探,厅里谈话之声轻小,自陆轻舟进了房,二人连灯都不曾点。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她左右四顾,许砚之二人早不知跑到了何处,天阶月色凉如水,她背靠着正厅的白墙,目之所及,前院里尽是棺材与清越的虫鸣之声。朝华猫下身,偷偷往厅里窗户下一蹲,便听临衍道:“如此说来,这拦路劫持之人有两波,其一为一伙道士,他们口口声声,迫您与之合作——前辈可知他们站哪边?” 陆轻舟道:“看修为路数,或为太和观,或为天枢门,说不好。” 临衍听“天枢门”三字,沉默片刻,陆轻舟又道:“第二伙人当是妖魔无误。他们想迫我交出昔年先师手上的日晷,我好容易将他们打发走,思来想去,却也实在不知道他们要那东西有何用。” 朝华听得心头惴惴,辗转难安,临衍又问:“他们又怎知那日晷在您的手上?” 蝉鸣之声越发吵得人心头躁郁。朝华听了片刻,不得其法,猫身又往一个沉黑木棺材壁上一靠。她抱着膝盖,百无聊赖,眼看夜空如水,义庄中落针可闻,连一口一口的沉黑木棺材都不那么渗人,一边瞎想,她一边缓缓闭上了眼,不知不觉竟这般睡去。 第二日长风破晓,许砚之拍了拍朝华的肩。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许砚之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就这样睡了一夜当心着凉。”朝华支着酸痛的脖子左右一拧,一拧皆是沉痛。“临衍呢?”她问。 “早不知何处去了,昨夜就不见了踪影。他同那仁兄说要去西海捉什么妖怪,我方才还纳闷……诶?朝华姑娘你跑什么?” 朝华怎能不跑。她强忍一身酸痛与晨间清冷,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待往义庄外的小路上跑了好大一截放才想起来,若二人乘马车昨夜出发,此时怕早出了祁门镇。她越想越气,气不打一处来,怎的昨日他一通火莫名其妙,今日莫名其妙竟一走了之?他若实在气急攻心,或吵或打一架都情有可原,这撒丫子就跑,又是几个意思? 陆轻舟与临衍恰正在祁门镇燕子丘外的茶庄里喝茶,茶还没喝几口,朝华一马当先,手提司命便杀了过来。 倚湄公子期期艾艾,战战兢兢,一方小小的茶庄这便又遭了秧。 “你这莫名其妙,不告而别,到底是几个意思?!” 临衍一口热茶呛得莫名其妙,他站起身,朝陆轻舟告了个罪,淡淡道:“你这一言不合便拿剑迫我,又是几个意思?” “我何时拿剑迫你?” “那你先下又在作甚?” 眼看而人你来我往争不出个所以然,陆轻舟轻抚额角,宿醉未醒,道:“这位小姑娘你火气忒足,我拉他往西海一去,一去又不是不回来,你动辄喊打喊杀,也太……”他一边念叨,缓缓抬起眼,待将朝华打量了片刻,又打量了片刻,一惊。“等等,你不是那个……?!” 他目瞪口呆,左右四顾,看了看朝华又看了看临衍,只觉一腔伦常道德尽被二人踩得碎成了渣。此一眼不忍直视,朝华忍了许久,此时见临衍也偏过头,她终于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遂冷笑一声,对陆轻舟道:“把你的劳什子怨言统统给我咽下去,我所做之事,由不得他人置喙。” “……你这般口吻,又是否有些过分?”临衍眉头深皱,越皱便越令朝华心慌。她从未如今天这般感到心慌,正如她方才施追踪之术,一路山水褪去,暖阳春日,她捏诀狂奔而来,一路的青山鸟鸣便都化作了竹篮打水的一场繁梦。 她也从未这般切骨地体味到,原来临衍此人,当真会离她而去。 “你即刻同我回去。”朝华长剑在手,外强中干,行霸道之言,做蛮不讲理之事。临衍深感不可置信,看着她摇了摇头,道:“你还讲不讲道理?” 朝华软了些许,犹豫片刻,道:“若你同我回去,我便……” “你便将我当做笼中之鸟豢养起来么?”临衍也顾不得长辈在场,朝前几步,拉着朝华的手腕便往门外拖。朝华眼看就要落下泪,临衍将她往院中一丢。朝华还欲再辩,临衍拽着她的手腕将她往影壁上一推,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还讲不讲道理?” 他此言恳切,他一字一顿,他面目全非。朝华从未见过临衍这般模样,正如她从未见过自己这般模样。她本以为自己神体加身,随心所欲,自也能运筹帷幄,从容进退。她本以为自己撩拨他,调戏他,到头来定会迫他脸红失措,迫他不由自主。 她此前绝少失手,更从未有过这般的仓皇。 “好,好,好。”她连叹三声,一眯眼,道:“反正我也不是君子,你今日若果真同他走出这祁门镇,我必也能将祁门镇之百姓、连同里边坐着的那个人屠戮干净,看你如何救!”她此言既出,驷马难追,再后悔也已来不及。 临衍面无表情,放开她的手腕,一言不发。方才二人相争,相距极近,他此时方才看出来,原来她竟当真险些哭了出来。手腕上的温度一簇既逝,朝华看到他眼中的失望透顶与他眼波中倒影的自己,仓皇如鬼,蛮不讲理,疯婆子一个。 情之一物,一沾,则百废待兴。 临衍退了半步,低下头,道:“既如此,我同你没什么可说。” 他转身即走,不容置喙,亦不留半分情面。朝华一急,喊了声“你给我站住”,她此番响动太大,陆轻舟听得无奈,出了正厅,朝她一鞠躬,道:“并非我有意为难,实在是形势所迫,误会一个。这位姑娘不如就高抬贵手,放过这位小公子……”他话还没有说完,朝华长剑在手,一剑劈了过去。 ——我对他高抬贵手,谁又对我高抬贵手?陆轻舟大惊失色,不料此人竟如此蛮不讲理,他也忙抽出长剑,兵戈相向,临衍被二人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朝华剑势虽猛,却也是外强中干,纸老虎一个;陆轻舟一一回防,实不知自己究竟惹了哪门子闲气,竟引来这样一尊罗刹。她一剑鸡飞狗跳,一剑劈得陆轻舟以剑击之,二人你来我往,日头正足,陆轻舟也被她磨出了些许火气。 只见他目光一凛,右手凌空划弧,咒诀一成,密密的剑网也旋即向朝华飞射而去。朝华仗着司命之锐,堪堪挡过,陆轻舟抓起院中石桌上的瑶琴,单手抚琴,琴音至处,树木弯折。那倚湄公子见自己一把上好的琴险些被他探了个弦断无人听,心头抑郁,苦不堪言,那头陆轻舟一曲罢,朝华被琴音划伤了胳膊,她不战不休,不管不顾,仿佛酝了滔天的怒火,尽等着这一番给讨回来。 临衍剑光如一泓碧水,司命与沧海第二次敲击,龙吟之声响彻玲珑小院。 “你给我让开!”朝华道。 “住手。”他淡淡道。 “让开!” 陆轻舟被这一对活宝扰得没有法子,揉了揉鼻子,对倚湄公子道:“刀剑无眼,你要不且先退避。”那倚湄公子还没来得及回话,便听身后一声巨响,原来那清雅的树下一石桌,竟被一剑一孤光,生生劈成了两半。 始作俑者却是临衍。他沧海在手,目光微冷,沉声道:“可要继续?我有的是时间陪你耗。” 倚湄公子闻声,头大如斗,只盼这二人蛮不讲理,且千万别将自己的请茶坊给拆了干净。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同陆轻舟相顾无言,有苦说不出。请茶坊外一驴一人,薄熙雯又换了一身男装,风流倜傥,顾影自怜,一进门,便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 那一贯温吞的小相公形如罗刹,一剑当空,小娘子险些被他伤了肋骨。那日还在城郊争风吃醋的小姐姐,此时也长剑在手,毫无仙姑之卓然仙姿,这劈头盖脸二虎相争的样,活生生如两夫妻打架,不打理而专打人软肋。 “当”地一声,她手头的一壶佳酿掉了地。 二人回过头,见来人,一愣,如梦初醒。方才朝华一招一式泄愤般朝陆轻舟而去,怎的现在一想,陪自己见招拆招之人竟莫名又成了临衍? 她一咬牙,死不认错,死猪不怕开水烫,道:“给我放手……”她话音刚落,临衍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情急之下,二人斗智斗勇,竟不知何时,他将朝华撂翻在地,此时正单膝跪地,一手握剑,剑刃距她的颈部不过半寸。 ——当真被气得上了头。临衍忙站起身,收了剑,只感叹这世风日下,怎的一到了她跟前,自己的脾性修为竟一如不如一日。 他犹豫片刻,也将朝华拉起身。朝华咳了两声,气不打一处来,拍了拍袖子上的土,道:“你当真狠得下手。” 临衍不明所以,看了她片刻,心道,你不也狠得下手么?他拍了拍衣袖,往陆轻舟处遥遥一拜,道:“前辈见笑。” 他旋即转过身,对朝华轻声道了一句:“有意思么。” 此一句,轻飘飘四个字,却令朝华如坠冰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九十八章 壬戌之秋 情之一字,最没有意思。 朝华背靠影壁,在明月庄小院之中坐了许久,直至天色渐陈,天色又渐渐铺开一抹光晕,这才觉出些许冷。本是春寒才褪的天,就这般在寒凉的地板上坐一夜也容易生病,然神体不易病,不易死,她撩了一撩头发,半站起身子朝房中看,临衍房中的灯还亮着,一整夜没有熄。 期间季瑶来了一次,许砚之又来了一次。二人皆道,你且先回去睡觉,师兄既已经回来了,想必西海之事有变,你这样给他当门神也不是办法。朝华讷讷看了一眼二人,又看了看微茫见星的天,不发一言。 陆轻舟也来了一次。他醒了酒,揉了揉后颈,往朝华旁边一蹲,道,久仰大名,我不是那个意思。二人闲扯了片刻,一笑泯恩仇,朝华低头苦笑,道:“要说庄别桥的事,临衍他心有余悸难以接受我还能理解。其他人怎的竟也如此刻奇?我同他你情我愿,他那时又未曾婚配——且他婚后甚是和美,我高兴还来不及,怎的江湖上一个二个偏生都开始可怜我?” 陆轻舟摇了摇头,道:“要怎说世道不公呢,若你身作男子,此必成一段风流佳话。现在扯了这一出,他是那风流之人,你便是那不羞不耻被众人唾骂之人。莫要误会,情之一字顺其自然,我早知那家伙秉性,对此事毫不意外,对你也无甚意见。”——若非你偏生同他徒弟搅在一起,我还能敬你是个侠女。陆轻舟又叹了一声,道:“我虽不曾见过你,也听他说起过你。不是我说,就你方才所为,若非临衍心软,试问谁能受得了?” 朝华低下头,沉默半晌,道:“……情之一字,当真没有道理。” “情之一字没有道理,也不妨碍你讲些道理。”陆轻舟此苦口婆心之态令朝华忽然想起了怀君。若他在此,见她狼狈之态,只怕幸灾乐祸,尾巴能翘上天。他见朝华独自出神,讷讷不言,又道:“你二人之事旁人不好置喙,但我听临衍说,你似是晓得这日晷之内情?恰好我近些日子也没什么事,你若信我,且同我也说一说,看看我可能帮上什么忙。”顿了顿,他道:“我始终是你们这一边的,放心。” 朝华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你要从哪一段开始?”她问。 “暂且不急一时,你先将眼下的事情料理完,”他神秘兮兮往临衍房中一指,朝华心知他所谓“眼下之事”断不好解。她也长叹了一声,苦着脸,道:“他今日到底怎么了?怎的从义庄回来后便不太对?” “此事……”倒也并不全然因为你。陆轻舟低头一咳,思索片刻,道:“你可知他身世?” “知道。” “全知道……?” “全知道。” 陆轻舟点了点头,道:“他自己还不知道。他昨日里捡着个七窍玲珑锁,那锁是别桥的旧物。里头放了几张日记,想来别桥也早知会有这一天,只是因缘际会,谁能料想他得知此身世之秘的时机竟这般凑巧。” 朝华奇了:“那日记是谁的?” 陆轻舟沉默片刻,道:“古越国王后,玉娆。他的母亲。” 壬戌年,春,晴 那是我嫁给王上的第三年,我诞下一个女儿,名唤作甄。这孩子姗姗可爱,我同王上欢喜,但孩子依然没能活过两岁。王上立长公主墓,举国同悲,但无论他们怎么样唱祷词,我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的痛苦。 我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 王上也不能。 壬戌年,秋,大雨 王上亲征楼兰,大获全胜,举国同庆。我刚失去了一个孩子,实在不能同他们一道高兴,王上赐我夜明珠,但我只想要我的孩子活过来。 是年冬日,大雪 古越国久旱,终于得见了鹅毛大雪。王上同我说,瑞雪兆丰年,这一场大雪一落下来,古越国的百姓与王家,我与王上都会越来越好。我这般爱我的孩子,也这般爱这个男人。昔年父王将我嫁给他的时候,我断没有想到自己能这般爱他。 后,夏,雨 王上又往西夏亲征,偌大的皇城之中只剩了我一个人。巫医说我失了一个孩子,两年内再不会有第二个孩子,王上大怒,我不相信。上天必不会这般待我,我谨言慎行,问心无愧。上天必不会这般待我。 后,夏,晴 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他许诺王上千军,王上信以为真。他说他是妖怪,王上信以为真。但他不会变戏法,样貌也与常人无异,好生奇怪。 后,雨,秋天 今年的雨季竟这样长。王上又往北亲征,我听外头的宫女说,战火经久不息,百姓生活疾苦。我日日对天祈祷,希望老天能让我的王上平安归来。 而后重重,多为絮语,不值一提。临衍将那几页纸一一扫过,一言不发。影壁外头,陆轻舟与朝华轻声对谈,朝华道:“这般沉痛之往事,庄别桥就将之直接甩给了他,也不怕他承受不了?” “……他一个男孩子,又不是三岁小孩,”陆轻舟道:“玉娆昔年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她也不过而立之年。” 朝华点了点头,遥夜如水,微茫见星。 雨。 老天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我往城墙上迎接王上,黑云压陈,黄金战甲,等来的不是王上,而是他的头颅。我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头颅竟可以鲜活至此,我抱着那颗头颅,想将之埋葬在王墓之中。巫医不许,他们说半幅身躯是为不详,我不相信,也不想听他们的胡话。 我想与他的头颅一起埋葬。 当夜,我将那颗放在王殿中的头颅偷了出来,在赶往宫门的路途中,我听到了王城哗变的声音。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那颗头颅还在我的手心里,我不知该怎么办,不知道这乱局是否因我而起。 我听一宫女说,那日凯旋归来的皇家亲卫原来都是妖怪变的。我吓得不敢出声,她又说,妖怪穿上金甲,看起来竟同人没有区别。 我吓得疯了,抱着王上的头颅没命地跑。 若我跑得再快一些便好了。若我再快一些,不在宫墙前绊倒,我也不会遇见他。 我恨他,更恨我自己。 晴。 我第二次嫁给了一个王。我不知是否该称他为一个王,原来他是那砍下我丈夫头颅之人,也是领着黄金甲将我的王城烧为灰烬之人。我不知他为何独独放过了我,不仅如此,他还要娶我。 我被吓得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被他带离了古越国。 我不知此为何方,只知道这里的王城宏伟,四周都是妖怪。他对我说,若我好好服从他,王上能给我的东西,他也能给我。我在他的眼中仅看到了野心和恨,唯独没有爱。 我不信他,他便杀了我的侍女。 他起先打我的侍女,打得我要被吓晕死过去的时候又给我金银珠宝。他不打我,有时候还待我很好,但我怕他,恨他,恨不得将他拆皮剥骨。 他很喜欢我恨他。 秋,晴。 我不知如何才能摆脱他。我不知他为何唯独缠着我不放,他将我放在枕边,放在王城里,给我漂亮的衣服和许许多多的侍女。他让我学着杀人,我学不会,他起先生气,后来便也不再勉强。 我想我大概是他的金丝鸟。 大婚当日,他杀了许多人。我不知他为何这般喜欢杀人,也不知他为何会喜欢我。 他应该不喜欢我,我不知为何他偏生盯上了我。毕竟我只是他的金丝鸟。 冬,雪。 我怀孕了。 我曾对天祈祷,万望老天赐给我一个孩子,男孩或女孩都好。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怀上了这个恶魔的孩子。他很是高兴,我不知他为何高兴。 大概他那充满血与罪恶的江山终于有人能够继承。但我不希望由我的孩子来完成这件事。我对他说,我想回古越国,他应允了。 故国的城墙再不是我记忆之中的样子。古越国在一场大火后萧条下来,百姓疾苦,王室流利,我回到王上曾向我求亲的地方,我的王上曾在这里为我戴上花环,现在这里只有灰烬,连那有白色鸟儿停留的拱门也交给了其他人。 我的王上只有一个王上。其余之人都比不上他。 古越国的国印落到了王上的舅舅手中。此人昏聩,好女色,不是一个好人。那个恶魔允我在此停留三个月,我住了下来,小心同王上的舅舅周旋。 为何要同他们周旋?若王上在时,这些小人连声音都不敢放。 我恨他们就这样交出了我国权杖,恨他们在妖魔的威压之下,如狗一样摇尾乞怜。我恨他们这般轻易就将王上置于脑后,这些满脑肥肠之人,怎配呆在古越国的王城之中? 但我最没有资格恨他们。毕竟我才是那个怀了妖魔的孩子,在王城之中摇尾乞怜的金丝鸟。 我恨我自己。 古越国,己亥年,春。 我第一次学会了杀人。 我将毒药参到了王舅的酒中,毒药是辛夷从王城外寻来的。我不知道这毒药有没有用,但王舅昨日对我说,若王上在此,看我这般,必会痛心疾首。 ——他怎么有脸? 若王上在此,看了古越国的百姓流离,众将士身死魂灭,当权者满脑肥肠,朱门酒肉臭,他必会痛心疾首。他对那恶魔惧得如同狗一样,对我却颐指气使,仿佛因此便能争回些许荣耀。 那就让他的荣耀见鬼去吧。我早不想苟活,若非因着我王后之职责,我必将王上的权杖交与其他人。任何人都好,只要不是妖魔,不是这朱门酒肉臭的庸人,哪怕是个凡夫俗子,或是乡野之徒。但凡他能带领我们争回和平,我就将权杖给他。 我恨这王城之中的无能庸人,恨我自己,也恨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恨不得将他掐死在我的腹中,让他同我一起告罪王上。 王舅身死后,王城必会陷入新一轮的混乱。但我不在乎,有妖魔在背后扶持,谁在王殿里都是一样的。我杀了王上的舅舅,也杀了我自己。 古越国,己亥年,冬 我趁乱逃出了王城。昔年王上留给我的亲卫都在护送我出逃的途中被妖魔杀尽。 我不知是否该感到庆幸,王上这样爱我,临死前还留给我了一条生路。大雪封山,天寒地冻,我们没有水,没有粮食,四周除了野狼的声音,还没有人烟。 辛夷对我说,让我吃了她的身体。这样我便可以活到有人发现我们的那一天。我与她抱头痛哭,原来自己竟这般无用。 古越国,己亥年,冬 三天没有吃东西,但我依然无法吃掉自己的侍女。 我感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将要诞生。我听说,就在我们逃难的日子里,妖魔成批成批地卷到中原腹地之中。古越国早化成了灰烬,古越国也被黄沙所掩埋。 我的王上的墓也再没有人能找得到。 辛夷问我,那成千上万的妖魔之中,可有我认识的人。 我不认识任何人。 天枢门,春 我生下了一个孩子,将他留给了我的救命恩人。 “……昔年古越国王后玉娆被强掳到了妖界,后来她又于一个风雪之夜冒死出逃。没人知道她一个弱质女子到底如何在重重监视之下逃出生天。恰好我在巴乌附近游历,遇见她的时候,她正被行脚商当奴隶一样贱卖。我将她母子二人交给了别桥,别桥将停云别苑给她借住,后来别桥身死,这孩子也便一直留在了天枢门。” 陆轻舟此言甚缓,朝华听得胆战心惊。 “她身子一直不大好,生下孩子后两年便去世了。想必她留下这些东西,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风声和缓,长夜辽阔。半晌,朝华道:“之前怀君同我说起来的时候我还略有些不信。现在一想,原来临衍的父亲竟是——” 陆轻舟点了点头:“妖王,宗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九十九章 四方星宿 “明汐,你从小到大,可有什么尤其想做,却没有做成的事情?” 明素青极少同明汐这般推心置腹,想来是因着这一场大雨来得太不是时候。岐山谷地多温润,方才还碧蓝如洗的天,这一晃眼,黑云压城,乌云密布,日光顷刻便被隔绝了干净。明汐听着窗外隆隆的雨声与雷声,手一抖,连手中端着的茶也都抖了抖。 “……没有,师父。我能被师父收归门下,已然很知足,断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他将热茶放到明素青跟前,又从食盒中取出两碟凉菜。照说门中长辈早辟谷多时,明素青却还依然爱着这小小的口腹之享受与奢侈。凉拌折耳根,蒜蓉炒木耳,加一碗南瓜小米粥,粥不算热,小菜也已凉了多时,想来是他方才提食盒过来的时候耽误了片刻。 明素青微一皱眉头,也没有怪罪他,自顾自将那粥吹了吹,道:“也是。你还是少年郎,再说闲愁也不都不合时宜,不像我,老头子一个。”这折耳根略酸了些,明汐低下头,仿佛做错了事,又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讷讷不言。 明素青最烦看他此样。他自己行伍出身,为人处世雷厉风行,好容易收了个弟子继承衣钵,本也指望他能成些事,不说如北镜般风风火火,也该如临衍一般稳妥。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怂样,自己平日竟当真虐待他了不成? 一念至此,他心感不快,这一不快,一冷哼,明汐便又抖了抖。“师父若吃完了,我这就给您收拾……”他自从出了思过崖,行事说话越发谨小慎微,活脱脱一只受惊了的老鼠。明素青看了他片刻,心道,孺子不可教,这又哪里是收桌子的事?“碗筷留着吧,去那边跪着,将《法华经》背给我听。” 明汐可怜兮兮,耷拉个脑袋,一心只有一句完蛋。 他磕磕巴巴背得甚是惨不忍睹,明素青看了他半晌,破天荒地没有再骂他。或许是雨天太沉,又或许雨天尤能令愁绪无端翻滚,明素青见了他,又蓦然想起自己年轻时饥一顿饱一顿之往事。那时跟着一群兵蛋子去别家田地里偷玉米,一边偷还一边防备着人家家里大黄狗,一年往事,心头只剩唏嘘。 时不我待,今非昔比。那时他还没人家的腰窝高就晓得要给自己闯出一片天,怎的现在的少年人竟丝毫没有这般血的决断与痛悟? 他摇了摇头,道:“算了吧。”明汐一惊,忙把头一磕,连声致歉。明素青看得心下烦闷,挥了挥手,令明汐将他跟前的碗筷收了干净。临走前,明素青又叫了明汐两句,战战兢兢的少年人回过头,圆滚滚的老者愣了半晌,欲言又止,终化作一声喟叹。 临衍的首座弟子之位悬空,照例,门中同辈弟子若有有能而惊才绝艳者可以自行请命长老,以求继任。他将明汐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终于确认此小弟子同“惊才绝艳”实在没什么关系。明汐一脸莫名,满心惴惴,提着个食盒,刚一开门便撞了一人满怀。 那人须发皆白,嘴唇薄,眉眼如风霜刀刻一般,观之也是个狠角色。 明素青忙迎起身,二人相互寒暄了两句,明素青大手一挥,道:“这是你七泽师伯,他是朝中‘天师’的高人,还不快去奉茶?” “高人二字当不得,”七泽道人笑道:“不过在仙门之中混不下去,在朝中混一口饭吃,比起你师父这般真正的高人还差得远。” “这又是哪里话?” 明汐不愿再听二人互相吹捧,提着食盒往檐下走。走了两步他才想起来,自己方才一时情急,将那油纸伞落在了师父屋里。明汐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想敲门拿伞而又不敢,他一番思索也没个主意,只得抱着个手臂站在房檐下静听风吹雨打。 除去风吹雨打之声,房中二人的谈话之声也隐隐绰绰传了几句出来。 七泽道人道:“此来找你实是无奈之举。朝中形势想必你也略有耳闻,庆王殿下以天降神鸟是为山河平安为由,哄得陛下一高兴,便又对他多了几分青睐。他借着这一丝青睐,先联合左相打压太子,又借机往中书里塞人,现在他的手已往‘天师’探来,我们身负皇命与天命,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来找老师弟你。” ——可那凤凰不是朝华姑娘的东西么?明汐听得疑惑,一念朝华,又隐隐觉出不适。在桐州之时,他隐隐觉得师兄同那人有些什么,此一想,朝华此人当真无耻,惹得门中议论纷纷还不算,还要去撩拨师兄。师兄正人君子,怎能经得起她这般折辱? 明素青回了两句话,明汐没有听清。七泽道人又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庆王殿下此一番归来,似是在谋划什么事。你们不在朝中,想必不如我们这般战战兢兢,我这几日里老睡不着觉,老觉得那庆王怕是个……” 一声惊雷漫过天际,明汐一抖,听漏了这最后几个小字。房中一时鸦雀无声,屋外雨疏风急,雷鸣滚滚,眼看夏至将至,风雨也蛰伏在远山之外。 “……如此,便也只能先静观其变,至于西海那边,我也先找些人去探一探。”二人再密谋何事,明汐听不甚明白,也不屑于再听。他一想起师父的茶还没奉,一急,也顾不得疾风骤雨相催逼,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捂着脑袋,抹开脚丫子便往厨房中跑去。 不料此雨疏风急之时,厨房中竟还有人。 北诀午饭没吃多少,这天一下雨,他饥肠辘辘,便往厨房中钻来偷馒头。二人相顾无言,雨疏风急,北诀将那冷馒头往身后藏得严严实实,道:“师兄你也在。来找何人?” ——反正不来找你。明汐瞥了一眼桌上被他啃了一口的馒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同他计较。“热水还有没有?”他一边往灶台边去,眼角的余光恰捕捉到北诀将那冷馒头往袖口之中塞的情形,明汐心下冷笑,不予置评,再次为怀君长老叫屈。 若不是他出身仙门,父母皆闻名一方,怀君长老又怎会看得上他? “师兄你饿不饿,我这儿还有……”北诀终于想起来吃独食不好。明汐白了他一眼,道:“你自己玩吧,我还有事。” 他转身欲走,北诀忙道:“师兄你说的可是祁门之事?——你也要去?” ——祁门什么事,做什么?明汐还没反应过来,北诀见其神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漏了嘴。眼看着谎也圆不下去,他索性一咬牙,道:“前日里有弟子来报说,有人曾在祁门镇见了大师兄的踪迹。师姐还在思过崖没有下来,师父方才命我速速去找他,越快越好——我还以为你也同去,这才同你一说,你可千万别同他人讲。” 明汐愣了愣,木然道:“除你之外,还有谁去?” “门中伙了许多人一同去,师父让我赶在他们前头,我看你同他关系好这才告诉你,你可千万别给我使绊子。” 想来此人还不知那日密林中事。明汐不动声色,点了点头,道:“我不会讲。那他们现在何处,你可晓得?” “……这就……”明汐看他神情嗫喏,心下了然,话锋一转,道:“谁带队?” 北诀不说,他也总不能强问。然说起这带队之人,二人心知肚明,皆不点破。照说堂堂天枢门大师兄一事,门中长老还没商量出个结果,谁知顾昭这小子急功近利,往松阳长老跟前一撺掇,长老震怒,还没来得及知会怀君诸人边想先将他带回来问罪。 顾昭先前在沐夫人跟前讨好,现下沐夫人闭关不出,他一个扭头便又对着松阳长老献媚。众弟子私下不齿,表面恭维,明汐摇了摇头,啧啧长谈,道:“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顾昭?”他先前还偷偷同自己打探过明长老可还收关门弟子,明汐本还想寻个机会帮他问一问,谁料这小子竟墙头草似的,这便就换了门庭? “去,怎么不去,”明汐道:“我同你一起去把师兄找回来,师兄这般通情达理的一个人,必不会拒之不见。” 雷声又更繁密了些。 占星台上的四根顶天的汉白玉石柱象征四方星宿,与柱子后头的二十八个汉白玉石台遥相呼应。雨水顺着占星台正中的八卦纹路蜿蜒往外流淌开,石台上镶着的狮子阀门开了口,雨水便又顺着狮子口中泄到了更深的地下。 云缨长老也对着此倾盆之大雨出神。她掀开一角锦被,不着寸缕,窗子被风吹开了一丝缝隙,凉风温雨洒进屋里,墙角的熏香也被吹得散了开。她慵懒地坐起身,面无表情,她身后那人见状,忙给她找了件外套披上,又往她的肩头啄了一口。 “我最恨雨天。”她道。 “故国的雨没有这般大,也没有这般迅猛。你该是想家了。”那人道。 云缨不置可否,挑了挑眉,起身将那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熏香袅袅,浮香疏淡,尽是落梅之清冷滋味。她回过头,一片颈上如皓雪,从锁骨到肩头,春光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来人面前。那人目光一沉,云缨偏过脸,将一头乌发随手一挽,露出一截白腻了的后颈。她道:“让你寻的人,你可寻着了?” “人就在祁门镇里,老太太所料不差,我们万事俱备,只欠一阵风。”那人也站起身。他身形魁梧,肩宽腰窄,由右胸膛向上,妖异的纹身直蔓延到了脖子处。纹身皆呈血一样的红色,他走上前,将云缨捞入怀中,吻着她的后颈,仿佛吮吸一口甘露。 “她老人家布的局,自然是……运筹帷幄。”她任他放肆,任他浑身炽热,而她由始至终,并无多余表情。 那人的右侧肩胛骨上有一处剑伤,伤可见骨,可想当时惨烈。 此为司命劈开之痕迹。 “你寻人寻到这份上,险些被人一剑劈成两半,当真有趣。”她语带奚落,他心头一疼,旋即咬得更狠。自小她便喜欢这般奚落他,无论他如何出人头地或是卧薪尝胆,他的荣光与战甲到了她的眼中,仿佛都是一场又一场无休无止的逗趣。 他自有办法报复她,而她唯独在此事上空前乖顺。 “我听闻……”云缨语声急促,气息不稳,扶着他的肩头,道:“我听闻陆轻舟也往祁门镇中去,此人难缠,你若再失手,必不能再……”她的埋怨尽化作了喘息之声。 “……都什么时候了,你能否专心些。”他将门窗锁得甚紧,外人必不得窥见此间半分春色。 云缨盯着深垂到地上的织锦床帐,浅褐色织锦缎面上爬满了密匝匝的芍药花。她讨厌雨天,也讨厌褐色。她喜欢雪一样的寒白,天地辽阔,浩渺无际,尽是空旷与冷。不比她一手握去,五指尽暖,就如一场了无生趣的梦。 “春宵一刻。”他道。 此人便是苍风,宗晅的旧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朝华遥望着漫天星辰,忽然想起了一些旁的事。 “你既脱离了生死,享百世之寿,不老不灭,这煌煌然的人间也自同你没有了多少关系。此事虽没有先例,但照我说,这也是罪孽的一种。你也该去赎罪。” 那是朝华在鬼蜮之中醒来的第十年,当时的鬼帝、白臻的父亲往她跟前一坐,祭出一盏灯,道:“那万鬼同哭之声,你该去听一听。” “为何我超脱了生死,还要去赎罪?” 他将那灯举到她的跟前,冥火幽深,孤独而长明。白臻遂领着她跋涉过了一段泥泞之小路,一座长桥,一个放着巨石的庭院。鬼蜮第十八层冥火燃烧之处专用来容纳人间的孤鬼,每逢月中,万鬼同哭,其声响彻天际。朝华与白臻二人举着个忽明忽灭的灯,小心翼翼踏上了由熔岩搭成的台阶,台阶沿着一个直插入地底的巨型岩洞建成,一圈一圈,蜿蜒朝地下探去。地洞最深之处透出幽蓝的火,此为冥焰,可驱散一切厉鬼,也可令活人的生魂顷刻化为灰烬。 此处画地为牢,恰好用来安置那些不生不死之人。朝华不知自己是否曾在这里寄生过,她提着裙边,提着灯,每往下走一步,便有厉鬼长伸出血淋淋的手,千方百计地试图将二人也拉入万劫不复之渊。 厉鬼不近引魂灯,二人提着灯,厉鬼们汹涌而来,悻悻而不归,也不敢近二人一步。她一路往下走,一路看着厉鬼在熔岩洞壁上匍匐,争相残杀,争相掉落入冥焰里,彼此踏着彼此的尸骨推来,彼此又将彼此撕得粉碎,化成一摊灰。各人有各人的不甘不愿,有各人的死不瞑目,朝华冷眼看着那些攀附在洞壁上匍匐的残躯,虽心有惧意,却感觉不到痛苦。 此为她的罪。 这也是许多年后她才参悟明白的事。那时鬼帝已经坠入到冥焰之中身死魂灭,白臻继任其位,而她也已寄人间超过了五百年。五百年的生生死死,人间苦乐,各人的不甘与死不瞑目,各人的欢喜与粲然盛名,那万鬼同哭之哀泣,当真再无法令她感觉到痛苦。 她虽感觉不到痛苦,却觉出了怕。 “若你得道飞升,得享不死之体,你待如何?”那是在小寒山东君处,朝华曾这般问过临衍。 他思索了半晌,道:“不死之体于我没什么用处。若这东西真撞到了我头上,那我便试着以这无上的力量谋个天下宁靖,海晏河清吧。”他此言一出,目光坦坦,断无作伪之意。朝华笑了笑,不答。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星辰不可即,一束不合时宜的魂火困在了不相衬的肉身。 朝华站起身朝临衍房中看去,许久许久,直到她的双腿都感觉不到寒意,临衍房中的灯火摇了一摇,猝然地熄了。她便被这样留在了一寸黑暗里,留在了九重楼台与千家灯火之外,留在了时间之外。 她曾在鬼蜮十八层熔岩洞中遇见了一个魂火,那魂火不哭不喊,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朝华看得好奇,问道:“你为何不哭?” 那人道:“我为何要哭?我的儿子离我而去,我的婆娘弃我于不顾,我逍遥四海,畅行天地,为何要哭?” 她又道:“可你既被困在此间,必是心有不甘。你又为何不甘?” “小娃娃果真不懂。”他道:“这世上有的是东西比死亡更让人意不平,参商之隔不过一场天命难违,久久漂泊不知归处,久久孤苦没有故国,此种逍遥快意,连哭都显得累赘。” 待她明白这件事的时候,胡世安已成了一座碑,周海则连坟都没有留下。 但临衍好歹留了下来,她想。临衍承着她的一片孤苦与一点小心翼翼地希冀,她求而不得的暖,可望不可即的一点烟火气。他既被上苍留了下来,遗落在芸芸众生里,令这孤苦的人间活了过来,那么这热闹而凄惶的人间也必须因他而活着。 那盏烛火活了过来。临衍提着一盏孤灯,拍开房门,不近不远地瞧见了她。一烛明火,两处红尘,他站在灯里,她站在暗处,朝华忽然想,他手上的那盏孤火就像一盏引魂灯。 临衍一愣,关了门。片刻后,他又将门一掌拍开,走到她的面前,一挑眉,道:“可有酒?” “……” 更深没有白露,小心火烛。二人在祁门镇西市绕了一圈,千家灯火深闭门,夜深人静,蝉声细碎,谁这时候来喝闷酒,谁就显然是要没事找事。店家最怕江湖人没事找事,二人吃了三回闭门羹之后,临衍遥望着一川星河,想,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此处虽没有酒,也不妨他假意醉一回,至少将那些乌糟糟的凡俗之事片刻地抛往脑后,吹一宿风,发一宿呆,难能奢侈。 他自顾自寻了个石桥一靠,一手搭在石桥墩子上,身体往后斜,手支下巴,双脚一叉,行不断,站不正,一身清正消弭无形。朝华跟了他许久,一言不发,此时见状,忽然突发奇想,道:“你可想尝试鼻烟?” “……什么?” 她从袖间锦囊中摸出一个鼻烟壶,道:“这是砚之打赌输给我的,据说还是个西洋货。反正闲极无聊,你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深夜买醉嗅鼻烟?临衍咳了片刻,伸出手,道:“拿来。” 朝华将那宝蓝色珐琅质的鼻烟壶放在他的手上。临衍操起此物,左右打量许久,片刻后,悄声道:“你可当真坏得可以。” 朝华被此若有若无的一句旖旎一轰,还没缓过神,又听他道:“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恰好我们一起。” 他拧开壶盖子,凑在鼻尖上闻了闻,又闻了闻。 夜风温润,石桥下浮光跃金,静影成壁,临衍结结实实打了个哈欠,活活将此温朗旖旎之夜色吹起了鼻涕泡。 “……” 朝华听到他骂了一句脏话,目瞪口呆。 “你方才……?” 临衍低头一咳,道:“回去吧,风冷,总不好带你受凉。”他的手掌温白如玉,骨节分明,腕骨上凸出来的一块利落干净,十指纤长,有力而温雅。他牵过她的手,朝华一挣,临衍一挑眉,道:“怎么?” “……没事。”她便这样任他握着,他手掌间的温度出乎意料地灼人,如千家灯火,又比千家灯火更烈几分。 “我白日不是故意的。”朝华道。 “嗯?”临衍脚步一顿,朝华之顾往前走,险些撞在了他的背上。 她已许久不曾服软。朝华咬了咬下唇,道:“我……以无辜者的性命要挟你是为不公,以陆轻舟的性命要挟是为不义,这件事,是我错了。对不起。”夜风却又出乎意料地和软。临衍放缓了紧绷的脊背,看了她半晌,笑道:“还有呢?” “……嗯?” “算了,无妨。”他复一转身,朝华忙道:“但你师父之事……往日之事不可追,我并不该为这事道歉。” 这次到临衍诧异。他直盯着她的眼睛,朝华无畏无惧,与他对视。他的眸光灿若星辰。 “那时我没有遇见你,亦不知自己后来会遇见你。他是一个磊落之人,也是一个心怀苍生的好人,我对他自始至终真心以待,彼此坦诚,并未做何伤天害理之事,在这件事上,你该信我。”我信,临衍心道。 朝华话锋一转,又道:“此事虽同旁人无关,但你确实无辜。这是我该道歉的地方。我并不后悔遇上了他,但这件事情也将你放入了一个进退两难之局,这对你是不公平的。在这一层上,是我对不住你。”她目光如镜,照得他酝开了一抹笑。 临衍虽不常笑,但此时一笑,确有晴雪初霁,大地回春之温文旭意。朝华看得呆了,临衍摸了摸他的头,道:“不瞒你说,我也辗转反侧了好几日,但却不全因着这事。我小时候曾听师父提起古越国的旧事,他讲起这些事情来的时候神色尤为古怪,我也并非没有想过自己的生父母是谁,但这期间复杂曲折,确实令我吃惊了好一阵。” 皓月当空,浮光跃金,静影成璧。临衍找了个干净的花台随意坐了,杨柳清风,柳枝曳然如结好了的同心。他将朝华拉到自己身边,思索了片刻,耳根一热,一咬牙,将她拉入怀中。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我娘没留下许多字迹,但我却在想,人世间是否果真只有生与死两条路。她恨宗晅入骨,此恨力透纸背,我闻之亦感悲切。若将我放到她的立场上,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否将这件事处理得更为高明——正如后来我想,若我是你,有神力加持,又有百世之寿,是会更为逍遥自在还是会更为孤独。我想不透,也猜不明白。” 他衣襟上的皂角香气像极了人间的繁花与烟火。临衍一手揽着她的肩,梳她的发丝,另一手握着她的手,道:“但我越看她留下的东西越觉得,所谓君子之道,同妖血之事,当真没有什么关联。即便我身上流淌着宗晅的血,我也能清晰地明白一件事——我断不会成为那样的人。虽然我还不知道自己会成为怎样的人,也不知未来会发生何事,但他此举,有违君子之德,我断不会如此。” 朝华仰起头,他的喉结近在咫尺。 “那你会如何?” 他看着她的眉目,心头一窒,道:“我不知道。”朝华被他逗乐了,临衍也摇头苦笑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诚其心正其意,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此外,我也想尽量对身边之人好一点,毕竟人世无常,有参商这一座大山挡在跟前,其余之事,又算什么事呢?” “身边之人”闻言,一愣,心不平,心不静,心笙摇曳,心下从未这般熨帖与欢喜。她摇着下唇,也便十分想咬他。 临衍被她看得十分不好意思,低下头一咳,道:“这般一想,我也便想到了师父的事。虽说我十分,十分,十分,十分不赞成你的所作所为。”他瞪了她一眼,甜得切齿,恨得心生涟漪,道:“我若果真如你这般,也必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让自己过得充实。但君子之道行的是我之是非,不是对你之判断,你在遇到我之前,甚至遇到我之后的人生,本该是你自己的事,我无权干涉。” “你这次又要如何规训我?”朝华咬牙切齿,鼻息间尽是他的暖香味。 “我又哪里敢规训你呀九殿下?”临衍口上虽如此,心头却巴不得她孺子可教,再不要给他惹出这许多祸端。他道:“后来我一想,那日情形危险,一触即发,你同师娘又都不是为小情小爱争一口气的女子。此间巧合太多,依着师娘的性子,恐怕也是借你作了幌子,用你昔年之事来护我这妖血之事。此一局,是我欠你。” 这一个欠字,甜得朝华险些齁晕过去。你既欠我这许多,又要如何还?她还没有开口,临衍倏然俯下身,往她额头上留了一吻。 他道:“你我皆是自由之人。我虽不如你这般自由,但……” 他的一个但字没有说完。他虽没有说完,朝华却已懂得,长夜太过温和,而时光太短。他吻在了她的鼻尖上。 “我这是心之所向,无往无忌,任何人都强迫不得,”临衍距朝华近在咫尺,悄声道:“你是我的选择,听到了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山有木兮 许砚之同季瑶一通长谈后被撞得蒙了。 季瑶同他说:“山有木兮木有枝。”他玲珑七窍的心肝一听则明,明则又抖了一抖,第一个在他脑中凝成的念头竟不是心悦君否,而是,季瑶这丫头是不是喝了酒?待他被那凉风吹得清醒了片刻,又眼睁睁看她燃了希冀的双眼登时化作尘埃,她也仿佛化作了尘埃,许砚之手忙脚乱,掰扯半天,摇了摇牙,道:“……你有点太过于突然,不如我先去找一找你师兄,你先等我片刻?” 他走到门边,忽觉不对。季瑶已被他这一番摧折折得落了泪,他愣了半晌,掏出帕子,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你同别的女子不同,你也比太多太多的女子要好,我只是……我从身负……” 他还没有说完,季瑶朝他扬起了一张凄恻恻的脸笑道:“我本也只想将这件事告诉你,没指着你能如何我。现在把话说开,我心头疏朗,你要做什么事,便是你的事啦。”她皱着眉,摇着嘴唇,唇角勉勉强强牵着一丝笑,笑既苦,一双眼睛却又通透如静影沉璧。许砚之被她笑得心头一窒,喉咙发紧,忽然说不出话。 “你去吧,若此话于你不合时宜,你且忘了便是。” 季瑶说完,若无其事往房中一去,一盏孤灯颤悠悠地亮着。许砚之便这般被赶了出来,他在晓月清风与垂岸疏柳的交相辉映之下越发怅然若失,越想便越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人家多好的姑娘这般怀揣着一腔小心翼翼,自己多坏的一个人,第一反应竟然是脚底抹油掉头就跑?然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当他在很沉沉的长街浮桥与流水浮光之中瞎晃了大半柱香之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往明月庄走了两步,心觉不对,又退了两步。他还是觉得方才既已放出话头,还是将临衍二人带回去更稳妥些。 许砚之一路心头辗转,一路喉头发紧,一路自顾自低头赶路之际,不觉却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他抬起头,茫然四顾,只见小河对岸的廊桥上有三四个人,皆蒙着面,神情沉肃,有条不紊鱼贯往前行去。他心头警铃大作,生怕夜路撞鬼,一边怕,他却又实在好奇,这大晚上的一群仁兄究竟往何处去。 好奇是心痒难耐,怕是止步不前。许小公子屈从了心痒难耐。他猫身蹲在栏杆边上,隔了河的一队人马不知夜半河岸还有歹人,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许砚之便因此寻了个空,猫在河岸边不远不近地跟了一段。期间人群脚步窃窃,不言不语,眼看就要往几人栖身的明月庄之中去。 许砚之脚底发毛,膝盖发软,实在探不出几人来路。他虽探不出几人来路,却不慎眼光一瞥,瞥见了一人手中寒光乍现的一枚冷物。那东西露了个角,旋即又被那人慌忙藏到了袖子中,许砚之虽不知此物为何,远远看着,这一群人倒也不是易与的。 他左右一思索,灵光一闪,若几人是天枢门大半夜派来灭口之人,这一朝明月庄去,季瑶还在庄子里。许砚之一念至此,脚下生风,右手忙掏出个纸鹤,左手双指一合。他这一套行云流水还没走完,一抬头,却见了个女子。 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子。 就在许砚之与那女子的一街开外,临衍与朝华也听到了脚步声。二人忙往暗巷之中躲了躲,临衍听了片刻,道:“门中之人,往我们住处去。” “我们可要回去?” “回去便是自投罗网。他们要的是我,我们不可贸然行事。”他思索了片刻,一抬头,道:“与明月庄相距三条街外,可是薄家的茶楼?” “你这是……” 调虎离山。朝华了然,点了点头。先经薄家茶楼往明月庄去,将门中人往他处引,引到城西市集再找机会溜之大吉,祁门镇中水路四通八达,天枢门人不一定清楚地势。临衍二人同薄大小姐的一干狐朋狗友混了许久,自然晓得些他人不知之门道。 临衍静待那串脚步远去不多时,便拽着朝华往与明月庄相隔三条巷子之外的聚贤茶坊溜去。深更半夜了无人,茶坊后院的偏门紧锁,二人凝了个诀,毫无形象地作了回梁上君子,谁知一落地,朝华还没站稳,便听到了狗叫声。 “……不是吧。”临衍一个惊雷诀将那狂吠的狗击晕了过去,二人绕过厨房,眼看矮墙就在跟前,临衍忽然道:“若我们被逮回去怎么办?” 朝华尚自沉在他手心的温暖中。临衍一咳,道:“若我被他们逮回去,你可千万别同我一路,到时你先听陆前辈的安排,往帝京去一趟。我这事情其他人救不了,帝京中还有一人可以说上几句话,你且千万莫要冲动,也不要同他们起冲突。” 朝华挑了挑眉,一脸不敢苟同——罄竹难书,死性不改,下次再犯。临衍看了她半晌,心知劝服无用,叹了口气,道:“好吧,那最起码,你别同他们动手。” “好。”她破天荒地应了,临衍又牢牢看了她一眼,伸出左手,眼看就要翻墙而去。 变故也便横生在这一刻。临衍左手一探,一片瓦当落了地,清脆的响声刚刚惊起二人警觉,只见那厨房中忽然出了个圆滚滚的厨子。那人看着他二人,看了半晌,仰天大吼道:“抓贼啊!此处有贼!” 原来月黑风高天,大晚上的不眠之人还有一个。 临衍看了他半晌,低头一笑,将计就计,道:“再喊大声些,不然我们要抢劫了。”那厨子想是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愣了片刻,边喊还边摸出了一把笤帚。 长夜深寂寂,此声刺耳不忍听。二人眼看时机成熟,临衍朝那厨子报了个拳,道:“得罪。”旋即又一式惊雷诀将他劈晕了过去。朝华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临衍又低头告了声歉,忙拉着朝华,一开偏门,便听不远处传来密匝匝的脚步之声。 三条街外又是一条河。临衍一马当先,拽着朝华往那河的方向去,朝华心下生疑,只道此人莫非陆路不走,还要走水路?临衍右手凝了个避水诀,往朝华头上一套,自己又套了个避水诀,道:“水不算凉,你先下去吧,我再等他们过来些。” ——你就不怕他们一个惊雷诀将我两电死在水里。朝华方一下水,脚步声还没朝二人靠过来,一声破嗓的叫喊之声再次划破长空。 “救命!杀人啦!” 闻之像是许砚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对峙 临衍二人惊而对视,旋即一枚五彩的烟花在西侧集市的上空绽放开来。此烟花是几人约定的暗号,非危急之时不可擅用,怎的今晚居然这般凄楚,除了天枢门人,竟还来了第三波人?黑衣修道者的脚步声越走越近,临衍将外套一脱,纵身跳入水中,道:“救人。” 二人闷头独了河,湿湿嗒嗒,一身粘腻,马不停蹄往集市方向赶。河对岸的天枢门弟子见临衍二人跳河即跑,惊而四顾,技出无奈,便也只得跟着他一起渡河追。双方你追我夺,均朝城西集市中游去,此一夜,惠风和暖,蝉声细碎,注定不太平。 临衍二人一身狼狈地爬上小石岸边撒足狂奔,身着黑衣的天枢门弟子也在后头撒足狂奔。追了片刻,双方大气大喘,黑衣人队伍中有一人朗声道:“师兄你别跑!我们没有恶意!” 此为北诀。 临衍心头诧异,脚步不停,又有人道:“师兄,是我!” 此为明汐。临衍半信半疑,脚步一缓,八尺高的北诀这边如脱缰野马一般朝二人蹦来,一边蹦一边道:“我们不是来抓你的,是来提醒你的!顾昭那小子带了二十几个人说是要往这边来,看现在这天色,估计……” “这便到了。” 北诀还没说完,长街尽头便又来了一群人。这一群人高冠束发,衣衫洁白,绛紫的边镶在衣摆袖口之上,银杏的纹路由领口蜿蜒开,繁复而端庄,身正而明德。也便是这一群人,以顾昭为首,一字排开,众人皆持长剑,剑光如雪,将不宽的西市街头堵得严严实实。 顾昭朝临衍一抱拳,道:“师兄,久违。” “久违个屁你小子擅自领命沽名钓誉带这些人来对付师兄一人,算什么君子!”北诀连珠炮似地骂了开,明汐站在一旁,左右四顾,神色古怪。 三方成犄角对峙,黑衣的北诀明汐带了个不知名的小弟子站在一头,白衣胜雪的顾昭与天枢门众人站在另一头。临衍与朝华被堵在中间,好生尴尬,临衍朝北诀摇了摇头,又朝顾昭行了个礼,道:“久违。这声师兄受之有愧,我也不会同你们回去,若要动手,也请互相让着些。” 他拔出沧海,朝华被他拦在身后,心头暗暗发紧。 顾昭见状甚是诧异,他看了看朝华,又打量了片刻临衍,那好看的眉头略一挑,道:“师兄说的什么话?我们奉命来捉一个妖怪,你又为何要同我们刀兵相向?” 临衍目光一沉,道:“什么妖怪?” “你身后这姑娘,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既搅得天枢门大乱深夜逃去,又趁乱伤了云缨长老令其身受重伤。这等大奸大恶厚颜无耻之人,师兄却还这般护着她,究竟有苦衷?” “云缨长老怎的……” 顾昭脸一沉,一挥手,道:“将那女人围起来,带回去,莫要伤了师兄!”众人领命,皆往二人身慢慢围拢。临衍不欲与几人先行动手,朝北诀二人的方向连退了好几步,几人现正被堵在一条不宽不窄的青石板路上,前头是同门手足,两侧是小贩们还没收干净的烂木台子,朝华左右四顾,心头辗转,霎时明白过来:且不说云缨长老是否当真如几人所说身受重伤,就凭几人这撇清临衍专朝自己来的举动,恐怕归根到底是想以自己为人质,要挟临衍乖乖就范。 天枢门拿不准朝华是个什么人物,什么屎盆子都往她身上扣。能扣一个是一个,反正到头来首座之事有个台阶可下,至于她之清名——她本身也无甚清名。 临衍且战且退,眸色越深。他福至心灵,对天枢门的一番心机算盘也洞彻了七八分。众人虽明面上往朝华而去,但凡他二人还搅在一起,无论二人是何关系,临衍便必不会置她于不顾。此可谓小人之心,可谓诛心之人,临衍对顾昭摇了摇头,道:“不料你与师娘相处多日,却只学来了这些。” 顾昭被他刺得说不出话,临衍又道:“那后山的紫藤花开得甚好,你不莳花弄草,转来设计我,当真有辱门风。” “给我将她抓回来!” 此一句莳花弄草倒正中顾昭痛处。 临衍讥诮笑了笑,长剑如虹,划出一抹孤月。沧海之利,吹毛断发,由临衍握在手中,一剑惊鸿,一剑映雪寒彻,一剑有吞天之势。众人见其平日温吞,却险些忘了他既承了首座弟子之威名,自也是一柄匣中之剑,长剑既出,天地寒白。 他即便丢了首座弟子的令牌,这一身上乘修为却还没有丢。 寒芒见星,气冲牛斗,风刀霜剑直催逼。顾昭只觉出心口一凉,还没来得及反应,沧海便已卷了一束风雷,直朝他胸口劈去。临衍此招没有留任何情面,顾昭慌忙回护住心脉,临衍趁机左手一番,一束黄纸翩然贴在剑身上,夜风一吹,黄纸落了地。 青石板地面上顷刻燃起了火。 “……又来!” 临衍冷笑一声,长剑淬火,火舌往人群之中如长鞭般袭去。火花四溅,火星子沾得几个名门弟子连连后退,叫苦不迭。 ——你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损招?朝华还没答话,临衍指着不远处墙根边上一个土坛子,大呵道:“酒!” 这断不是用来喝的,恐怕是哪个小贩收摊的时候恰好偷了个懒,留了些东西以为明日之用。这坛酒此时倒派上了大用场,北诀屁颠颠将酒坛子往临衍手中送去,顾昭大呵道:“……你敢!”临衍朝他温文而笑,此笑无辜,如朗风和月。下一秒,他将那酒坛子往地上一砸,火光烛天,烈烈燃作一堵城墙,白衣胜雪的天枢门弟子在墙的一头,黑衣零落的江湖人在另一头。 火墙之术,百试不爽,不战而屈人之兵,天枢门众人见此火焰灼人,倏然散了开。 临衍拉着朝华掉头就走,北诀目瞪口呆,看了片刻,也跟他一同跑。未跑几步,明汐长剑一拔,却是朝着临衍而去! “……明汐师兄你!”临衍不料此变故,侧身一避,朝华被他眼疾手快拉朝一边,却依然被那长剑削下了一缕发丝。气急败坏的顾昭召来水龙术,将火墙渐渐浇得矮了几分。临衍仰头看着明汐,一言不发,明汐亦回头看着他。 “我现在没时间同你扯。”临衍拔腿就溜,懒得理他,明汐一呆,不料他竟……怂成这般。 “大师兄你勾结外党坏我天枢门盛名,现在又要同那不要脸的妖女同流合污,此等不忠不义之举,若先掌门泉下有知,必然痛彻心扉!” 临衍未行几步,闻言站定,回头道:“连你也这么认为?”许砚之燃放的烟花已多时不见,既然顾昭带人没堵到许砚之,想必这愣头许公子怕是遇了其他变故。朝华朝他摇了摇头,道:“我还剩些符纸灵物,应付眼下之局尚且无碍。” 她将司命剑握在手中,临衍见之,知她也不愿他与门中人对峙,遂叹了一声道:“我的师弟出言不逊,定是我亲自修理。”他朝她笑了笑,双眼弯作一汪月:“京城那人的名字,你可有记住?” 朝华愣了愣,还没回过神。 临衍提剑而上,直取明汐肋下。方才用酒坛子赢得的些许时机被明汐这一耽误便消磨殆尽,临衍与昔年之同门拔剑相抵,剑虽心至,剑势虽猛,心下想必也不甚痛快。 朝华看了他片刻,对北诀道:“走,往市集去。”她头也不回,一路狂奔,北诀回过头,只见漫天白华,白衣如雪,而临衍的一段沧海孤光,在众弟子的刀兵交接之下竟显得无端地渺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朝歌暮弦 朝华往西市奔去不见人,正自惶然,躁郁不已,北诀气喘吁吁,被她远远甩在了后头,道:“方才我见此处露了一束烟花,难道也是你们的人?”她懒得回他,左右四顾,只见一条长街月影幽深,石板路清清冷冷,一路空寂,槐树连排,哪有一丝许砚之的影子? 临衍千钧一发争来的时机就是为了这不靠谱之人,方才她弃他而走,看似果决,实则心头也慌得很。“若许砚之在这关头开这种玩笑,我必……”她还没有说完,便听到了清越的铃声。 此铃声多情缠绵,混着幽幽低喃,如泣如诉,如诗如画,令人闻之怅然。左右四下皆没有人,那铃声却仿佛又更清越了几分,朝华屏息凝神,默念了几句清心咒,一抬头,却见石板路左侧的一颗大槐树上坐了个人。她一身黑纱笼身,身形曼妙,一只玉足垂在树干上摇摇晃晃,另一只腿曲着,由脚踝往上,肤白胜雪,黑白交叠,令人移不开眼。 她以黑纱覆面,左眼下隐隐露出一朵花。朝华凝神一看,那花也不是花,实是细细的妖纹,由皓白的脖子一路往上,缠了她的玉颈两圈后蜿蜒蔓延上了左脸。此花平添几分妖娆妩媚,她的笑意里有漫山的桃花,其如水的瞳孔之中又透出些许冷意,所谓媚到骨子里又冷到骨子里,想来便是这般。她道:“你在寻你的朋友?” 最令人惊悚之处尚不是她的漂亮。此人的眉目之精致与冷意姑且不必说,偏生此黑纱之下,分明是一张同云缨一模一样的脸! 朝华一凛,手中聚了一簇寒光,她混不以为意笑了一笑,道:“那小公子早被我送回去了,你着什么急,我又不是坏人。” “……送回哪里去?”朝华问。 “明月庄呀,不然呢?”那女子跳下槐树,一步一生莲朝二人缓缓走来。她体态婀娜,手腕脚踝上皆系着小铃铛,铃声清越,她的声音柔和悦耳。她将朝华打量了片刻后道:“你长得可真好看,这样一张脸,难怪曾在天枢门中引起揣测。” 朝华大惊:“你怎知天枢门……?”她还没有说完,北诀气喘吁吁跑到二人跟前,猛一抬头,腿一软,摔了个狗啃泥。 “云缨长老?!” 那女子眨了眨眼,道:“我认识你么?”她手中凝了一束光,隔空将北诀从温凉石板面上扶了起来,道:“我叫夜歌。” 二人皆被她吓得呆了,她又道:“刚才同你开玩笑的。我自然认识你,你在门中时我还赏过你一枚照妖镜,你可还留在身边?”留自然留在身边,北诀忙退了好几大步,一手握剑,一手按着腰间一闪即逝的冷物,道:“你为何变作长老的样子糊弄他人?你究竟是谁?!” “……你猜。” 北诀被她说的蒙了,朝华拔剑直指着她的面门,冷声道:“阁下深夜前来,是来抓人,还是来救人?” “不抓人也不救人,”夜歌淡淡道:“来杀人。” 言未尽,寒光尽雪,夜歌划开了朝华手腕上的一块肉。朝华始料未及,连退几步,她将那短剑上的血珠子摇了摇,血珠子滴落在光洁的青石板上,她的神血沁在短剑上交缠纵深的纹路之中,旋即又被此纹路吸收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短剑的色泽更沉。夜歌沾了她的一滴血,舔了舔,一脸饕餮餍足道:“果不其然。” 朝华心知不好,转身即跑。夜歌手腕上的金铃如摄魂之咒,朝华跑了两步,双膝一软。怎的这一个二个不分青红皂白,纷纷都盯着她的神血与神体?夜歌笑吟吟走上前,一不留神却迎来了北诀的破空一剑。 此人人小鬼大,此剑招角度刁钻,直逼她的下盘。夜歌却恍若未闻一般,以那黑沉沉短剑一挑,一划,北诀只觉虎口一痛,金玉撞击之声与铃铛声都逼得他几欲发狂。云缨长老在门里常独来独往,常挂着一张臭脸,常恃才傲物,君子不群。他从未见过她此时的嗜血狂态,仿佛天地魅色与肃杀皆被揉进了一个人的躯壳之中,别扭得紧,却又奇异而扭曲地相得益彰。 天枢门中每逢春分便有一次大祭,众弟子嫌祭祀不比斗剑有趣,奈何云缨长老脾气不好,众弟子遂不得不哈欠连天,正着衣冠强打起精神往那占星台中去。云缨身着白衫站在四方汉白玉石柱正中,手捧一个象牙碑,口吐祷词,虔诚而温顺,长风一卷,衣袂翩然,烨然若神人。 北诀远远看着,听不肖弟子远远称赞其美色,心下升腾起些许怪异之感。仙门之中最忌谈人美色,北诀如坠云山雾海之中,心知不肖,讷讷说不出话。他觉得占星台上白衣疏冷的灵魂本该是妖异的,又忽而此时言笑晏晏之人的骨子里还是干净的。夜歌冷笑一声,反手握剑,剑如碧水寒彻。 门中素有传言道云缨长老剑术不成,唯独医术法术尚能拿得出手。北诀此时恨不能撕烂造谣者的嘴。她这一式鱼翔浅底,一式仙人指路,将他压得连连掣肘,步步逼退,这是连与怀君师父对战之时都未曾感到的压力。若非朝华姑娘得空放了个水云镜在北诀胸前,他怕早被夜歌一剑穿胸、横死当场了。 “叮”地一声,水云镜挡下她短剑的攻势。夜歌挑眉道:“怀君怎么收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北诀还没来得及回嘴,她却又右爪一番,五指一张,飞身便朝朝华袭去。 朝华转身连丢了数个水云弹珠,拔腿就跑。水云珠一沾她的短剑,四溅的水花旋即凝成了冰,寒冰掣肘其剑式,夜歌左手长袖一卷,金玲到处,水花四散。水珠从她的衣摆滚落到她的脚背上,朝华这才看清楚,原来她竟没有穿鞋。——可是她穿没穿鞋同朝华有甚关系? “你再过来我要召龙了!”朝华在袖口中掏了半晌,好容易摸出一块璀璨龙鳞,抓在半空中急道:“我虽不知你同云缨是何关系,但若你果真是她,当能明白,此黑龙降世,腾风急雨……”她还没有说完,夜歌一剑劈向她的手腕,讥诮笑道:“我说过我就是云缨,你们这些人怎如此多话!” 黑龙鳞片掉落在青石板路上,化成一滩水。朝华眼一闭,心一横,提着司命直迎而上。“你不是法力被封了么?”夜歌看得有趣,随意同她拆了两招,笑道:“当真不要命。”朝华虽没有修为起底,仗着司命之利,好歹硬生生接了她的一式寒光映雪。这寒光映雪一式实在刁钻,夜歌仙以短剑取其肩头要穴,待朝华闪身要躲的时候夜歌左手凝出一掌,掌力横空,直拍向朝华的肋骨。这一式剑与掌合璧,左右所凝修为皆是不同,她的剑法狠厉,掌法却软绵绵没甚力道。 朝华不敢轻敌,左手接了她的一掌,手中司命挽起一式风云雷电砍向夜歌的肩头。当此时,北诀好容易寻得时机,也往夜歌的方向捅了一剑。他方才被那无孔不入的金铃铛折磨得头晕脑胀,此时好容易寻着些许神识,一剑出去,歪斜斜不知其所指,实在没甚杀伤力。 夜歌冷笑一声,短剑上白光一闪而过,横扫之时大开大合,不但接了司命之刚猛,也一剑将北诀的肩头划出好大一条血印子。夜歌当机立断又往朝华处抓,朝华借着花坛边两块碎砖的力量凌空一翻,夜歌一爪落空,抬起短剑就往正上方朝华背上戳。 朝华虽没被她的短剑由后背贯穿,其蝴蝶谷上也结结实实被其划了一道口。她落地后滚了两滚,一边以司命撑着身子一面想,夜歌当真好看,比白衣胜雪之时还好看千万倍。 朝华提剑上前,破釜沉舟,金玉相击,那短剑同司命相击时竟未碎裂。想来此剑亦有非凡之过往,二人长剑相抵,剑锋过处,风摇柳枝沙沙作响。夜歌与朝华皆双手握剑,二人一左一右,相聚不过咫尺,这时只听朝华低声道:“……临衍不在这头。” “什么?” 也正是刹那的走神,朝华手头的力道陡然一收,头往后仰,夜歌的短剑就着惯性直扫过了她的额头。好在短剑轻巧,不似司命刚猛,否则这贴着脸地一扫,自己相比当即毁容。朝华左手食指与中指相合,疾风骤雨般点往夜歌肩下一三处。此一招“三生映月”还是她从怀君处偷师来的,她本也只远远见着怀君用过一次,此时照猫画虎,虽学不得他十成精髓,好歹唬人也是够用了。 二人相距极尽,夜歌虽消解了她的大半攻势,一二指的风雷之力还是点到了她的身上。 夜歌被她的风雷之力击得退了几步,朝华不顾蝴蝶骨皮肉分离的疼痛,运起司命就往她身上砍。她这不要命的一招把夜歌也吓了一跳,照说朝华神力被封,本该自矜羽毛,她这般不管不顾直迎而上,倒令夜歌怀疑她实则有甚后手。 夜歌运着短剑连连后退,不愿与她正面相抗,朝华越打越狠,招招致命,忽而手腕一翻,司命剑直指夜歌命门,夜歌眸光一冷,其短剑化去司命大部分力道,但她左手的掌法已准备就绪。 这掌法实在诡谲,初时看着绵软没有脾气,遇了朝华刚猛的气海反倒多了几分致命。夜歌轻飘飘一掌趁机袭向朝华的胸前,朝华不管不顾,硬接了她的一击。此掌法拍得她的身上,朝华只觉胸前一烫,待再觉出来的时候,此绵绵真气已如付骨之毒,拍得她内息翻涌,气海乱窜,寻不到半分清明。 “……此法断非仙门之心法……”朝华捂着胸口愣了愣,道:“……你是妖界之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病绕梅花酒不空 夜歌笑而不答,挽了一朵剑花,一式“梅边月”便朝着朝华急卷而去。朝华这才看了清楚,她虽使短剑,剑法清绝,但观这大开大合,一夫当关的气势,此人善使之武器应该是长刀。这一回朝华便没有再刻意避她。 司命虚晃一剑,短剑取其迅疾之势头,金玉敲击,响声冲破了夜色。夜歌令短剑脱手,急退几步,却见那黑沉沉的短剑竟似有了生命一般自行腾空而起。“御剑之法,你这妖界之人从何处学来的这一手?”夜歌懒得同她废话,双手合十,御着短剑便朝朝华处袭去。 短剑自腾空后灵活了许多,她方才一直以刀法佯装使作剑法,实在不能看。此番凌空御剑,夜歌浑然自在,倒无需再顾及剑法之有序,其攻势便也更顺遂了几分。 “你……” “你怎的打个架有这么多废话!”夜歌当头棒喝,长袖翻飞,隔空使剑,直将朝华打得连连掣肘。朝华修为不深,其剑法虽上乘但也不算顶精妙,如今被她以这般诡谲之法缠着,她纵再将自己护得滴水不漏,缠斗多时不免也体力不支。 “你来同我寻什么仇?”朝华大呵道:“我又不认识你!” “……我开心。” “你妖界之人欲抓临衍也便罢了,同我到底有何干系?” 夜歌从未见过这般修为不深却还聒噪无比之人。她御着短剑将朝华逼到了一颗巨大的柳树下头,另一边北诀受了她的一剑,好容易缓过神,眼看这又要向她出招。 “……去跟你师兄报信!”朝华闪转腾挪,左突右进,被这短剑缠绕得没有办法。夜歌的修为远在她之上,她二人交手已过了半柱香,夜歌既不杀她也不抓她,她实在搞不懂此人究竟要作甚,是以出言相激,为的便是试探夜歌的反应。 北诀得令掉头就跑,夜歌神色一凝,袖手便往北诀身后抓去。 “叮”地一声,司命挡下了她的一掌,却并未挡住那凌空翻飞的短剑。短剑直将她的右肩化了一道血口,伤口深可见骨。朝华只觉一阵剧痛,直觉性地抓了那短剑的剑柄,黑沉沉的短剑扎入她的肉里,剑刃沾了她的神血,其周身散出了细细的血雾。她方才被这诡谲短剑划得七零八落,多处挂彩,而今细看,她的大腿腰间,连同肩膀上最深的那一个口子均在渗血。 “朝华姑娘你!” “走!” 朝华一个疾风诀将北诀拍到了一边。司命剑仓皇落了地,朝华左手握住短剑,同夜歌御剑之力硬抗。“你在试探我,”朝华了然,森笑道:“妖界之人为何要来试探我?待我想想,你是宗晅身边的……” “你怎的这般多话。”夜歌冷冷盯着眼前这如厉鬼一般的女人。她一语中的,虽未切中核心,到底也踩了个七七八八。那时苍风领人到天枢门中试探不得,朝华被临衍牢牢护着,并未露出多少线索。苍风说她修为尽失,与常人无异,妖界众人皆不信。 夜歌花了些时间方才试了她的底,朝华连吓带哄,忽怂忽猛,却原来她的上神修为当真被人牢牢封了,看样子便是连她自己都未得解封之法。 “待我想想,你的那条黑龙也并非次次都能救你于水火?”夜歌此番也猜了个七七八八。那黑龙与朝华并未行血契,她以龙鳞召它,若辟邪心情不佳,或是路途遥远,将之放在危险之中任其自生自灭也不是不可能。 一炷香的功夫便被人探了老底,朝华摇了摇头,一面感慨于自己老身无用,一面却又不得不怀疑妖界这行事也太过谨慎——却不知这般谨慎之中,除去她的天子白玉圭与临衍的一身王族之血,他们又是否还有其他目的。 “你可知我方才为何不闪不避?”朝华忽然问道。 夜歌起先没听懂,待她琢磨过来的时候,心头陡然一沉。她方才有意同她迎抗,有意激她出了狠手,夜歌不晓得此人到底所谋何事,但看她肩膀淌血,后背也在淋漓渗血的狂态,心道不好。 短剑陡然落了地,朝华趁机捂着肩头,掉头就跑。 辟邪同她未行血契,但长鸣山上的凤火,却无论如何不会置她于不顾。 百鸟长鸣,凤火烛天,现世宁靖,除去祁门镇中被烈火点染了的成片的屋顶外,四海皆宁靖。 朝华燎原之火吞天彻地,火光烛天,城池化作齑粉。血一样的艳色由城北的屋顶铺开了来,祁门镇的百姓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那当头流下的凤凰火却已点燃了大半片城池。男女老幼皆奔走哭嚎,长夜被一声长鸣之声打破了宁静,正如几十年前血流星劈开长夜一般。朝华抬起头,忽觉繁星如水,天地畅扩,四海魂火凝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朝她席卷而来。 她所伤越重,燎原之火便燃得越发猛烈。朝华人在闹市,本不欲行此釜底抽薪之举,但当她觉出夜歌妖界之人的身份时,不得不做了一个决定。 四海魂火的咆哮之声由她身侧走过,朝她的胸口沉沉推过来。她提着裙摆,恰如提着昔年九重天祭天时朝拜之礼服,每一步皆是千斤沉重,每一步都是罪。凤凰直袭夜歌而去,其尖利的兽爪为她挣来了片刻时机。朝华捏了个疾风咒,夜歌与北诀被她远远甩在了后头,祁门镇无辜者的哭丧之声被她抛在了后头,辽远长空之上,凤凰嘶鸣,冷冷俯视着她,看她如何罪孽滔天,如何罄竹难书。 此一场燎原之火,当真像极了万家灯火对愁眠。 朝华奔命似地往东侧小巷中跑,越跑则刀兵之声越发分明。她直觉性地想向临衍寻一个解释,是以当她循原路返回,见了那在天枢门七星阵下负隅顽抗的临衍时,忽然又不觉得自己犯了多大错误。 黑云压城,金戈尽血色,他的一袭白衫早被血点染艳了,血污如寒彻香冷的梅。临衍一抬头,讶然看着她不要命地奔过来,她一身一脸都是血,两侧茅庐仿佛化作了两岸青山,青山相对迎,青山尽是战歌与尘嚣。 天枢门七星之阵被此燎原之火一扰,刹时乱了阵脚。众人眼见着一场天火从天而降,长街那头又血淋淋跑来了一个人,正不明所以。临衍精疲力竭,心头一沉,轻声道:“你碰到了什么人?” 待她好容易跑到他的跟前,尘嚣声隐去,剑光褪尽,临衍妖血勃然,身负重伤,看到了一个破碎的山河。他这才反应过来,此天降的凤凰之火为她而来,而祁门镇的无辜百姓也因她,因着自己背弃师门之举而被卷入了战局。 “你究竟干了什么!”他把着朝华的肩膀,顾昭横空一剑直朝临衍背上而去。朝华茫然大睁着眼,精疲力竭,茫然无措。 “我……”她还没有说完,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恻的长鸣之声。 夜歌浑身沐血,短剑在手,血水直顺着剑刃往下淌。短剑上妖气尽显,一地蜿蜒的血迹滴作惊鸿游龙。灼天的大火渐渐暗了些,朝华眼见临衍腹背受敌,顾昭这始作俑者还想再补一剑,她怒从心头,一腔火气与抑郁尽付掌中巨力。 顾昭雪白的衣衫上被她烙了一个血手印,好在朝华神力不剩多少,否则顾昭肉体凡胎,早被轰了个神形俱灭。 临衍被此异变惊得呆了呆。待他被顾昭的惨叫声拽回人间世的时候,临衍猛拉着朝华护在身后。她终究对他的同门下了死手,临衍不觉得自己背后血流不止的伤口有多疼,只觉朝华此举,实在太过……丧心病狂。一簇妖异的纹路不知何时竟由他胸口而始,爬上他的脖子,爬到了他的左脸之上,朝华从未见过他如此震怒与无力之时刻,二人腹背受敌,一边是师门,一边是妖魔,朝华被他死拽着手腕,眼看就要掐出血痕。 夜歌也受了些伤,她一一扫视过众人,轻声道:“不好意思,诸位,他得跟我走。” 她指着临衍,举众皆惊。 “……凤凰呢?”朝华颤声问道。 夜歌似笑非笑,瞥了朝华一眼。朝华被他护得甚好,正如天枢门这几年来将他护得甚好。 “你也得同我走一趟,朝华姑娘。” “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扮作我天枢门长老……!”顾昭的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完。 顾昭没有说完,因为夜歌捏了个诀,闪身到了他的身后。他俊逸的眉骨旋即停在了这般讶然与俊逸的时刻,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觉出疼。顾昭双眼中的火还没有熄,临衍却觉出了崩裂的脆质。 夜歌一手提着他的脖子,短剑横空,鲜血如注。她宰他如一只鸡,顾昭的头颅被夜歌提在手上,他的身体倾塌了下去,一地白衣尽血,一团血肉失了生魂。夜歌就手一扔,顾昭的头颅滚了两滚,滚到路牙子边的污水之中。 “小殿下,跟属下回去,可好?” 临衍看到了天地旋转,夜空畅阔与山河宁靖。 直须烂醉烧银烛,横笛难堪一再风。他听到了风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云缨·谁家玉笛暗飞声 “……够了,滚。” 每每事罢,我总会想,为何又同这狗一样的男人行了这事?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床上喘着粗气的人,恨不得将他们的头砍下来。他们道我无情,我懒得同他们掰扯,这便将他们的头砍了下来。 鲜血溅落了满床,我看得有趣,沾一些血往唇上一送,鲜血便又化作了毒。 我出生的那一年,四季如春的故国忽然下了一场雪。漫天银白,天地寒彻,偌大的王城银装素裹,族人啧啧惊叹,大巫说我此生命途多舛,外婆则断言我必将是一个冷到骨子里的人。后来我晓得此判词,哭笑不得,只觉这人间日头还是太强,强得人世间的魑魅魍魉还没来不及从地底下钻出来便化成了灰。 每每到了夜里,我便也化成了灰。我在床笫间贪欢,感觉到灵魂抽离身体,一面是蚀骨的快意,另一面是一块空置下来的镜子。镜子里有我,有故国的暖春,有长夜之中的一声啼哭,还有光阴如梭,此光阴令我来不及握在手里细细把玩。 人的一生能握在手中的东西实在有限,这是我离开故国许久之后才明白的事情。在离开的前一天夜里,外婆给了我一柄断剑,她说此剑是一把锁,能将故国暖春牢牢关在我的心里。我却觉得这玩意甚没有意思,既锁不住人世间的魑魅魍魉,也锁不住我的另一半灼灼的魂火。从出生起我便觉得自己的魂火该是被命运劈成了两半,一半用来与人虚与委蛇,另一半则在长夜里蛰伏,静待时机,幻化成泥地里爬行的蛇。 它拽着我,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拽入到极乐与深渊之中;它也缠着那些狗一样的男人,令他们会告诉我许多我未曾听说过的事情。天南地北,杂七杂八,待他们讲完故事,用罢,他们的血还可以用来养花。此外我还要另一重乐子,一重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欢——杀死我自己。 我出生的那一年,天地冷得无情。大巫说,此女将来必成妖界祸害,令外婆快些杀死我。外婆杀了那个大巫,我被留了下来,从此族中之人惧我如鬼。也正是这个时候,外婆同我说,让我往一个叫天枢门的地方去看一看,去寻一个人。此人是王上的儿子,血统尊贵。 岐山终年温润,四季如春,占星台旁的荷花一开,恍如故国。人道离土方知故国之春暖,我离了故国许久,不知春暖,天性无情,总想着时间还久,时日还算绵长。我寻着各式各样的乐子,同人间世界相交谈,久而久之,我便也险些忘却了自己异乡旅人的身份。 当春雨还没落下来的时候,我撞了一人,那人正在天枢门的暖泉中洗澡。他成了我的第一个情人,此乃后话。 他是岭南人,岭南产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我不晓得人世君王为何要做这般无聊的事,他同我说,若我愿意,他也可给我这般的宝物。我最终还是将他埋在了一抔土里,此人的魂火有一种温润质地,可令松柏长青。 我的第二个情人是个游侠。我遇上他的时候,他正跪在烈烈的日头之中,汗透重衣。他打算摆在洗尘山庄门下,我路过洗尘山庄拜访故友,见他说话有趣,便将他顺势收了。后来他告诉我,他是南疆人,南疆湿热,有手掌那么大的蚊子。我不曾杀他,也没再见过他。 我遇到了许多人,他们或奸邪或明德,或胸怀大志或庸庸碌碌,我听完他们的故事,再没同那些人打过照面。他们的身体固然温暖,但我依然想念故国温润的春天。 当我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在占星台上待了整整十年。那是一年夏天,岐山忽然下了一场大雨。雨落荷塘,荷花被摧得七零八落,我于心不忍,救下了一枝花苞。那花被我簪在了花瓶里,第二日,荷花盛开,馥郁满楼,浮香飘摇,我忽然想起了故国的雨。 也正是在那一年,故国送来了一封信。信中言外婆病危,王上命夜歌执掌族中事物,我将信丢进了火堆之中,忽然想杀死我自己。 夜歌是我的胞姐,是王上的宠姬,也是族中唯一一个不会惧我如鬼的人。此乃后话。 我出生的那一年,族人皆道二女双生是为不详。我被送往天枢门的时候,也恰是夜歌被送王城之中的时候,外婆给了她与我一人一把断剑,她对我说,此剑可令我想起故国的暖春。后来我才晓得,她曾对夜歌说,此剑的剑鞘之中藏有一种剧毒,修为深厚的大妖沾之,可化其修为。 外婆盯着一个至高的位置,那位置在妖界王城的至高之处,沾着血和冤魂。外婆志存高远,夜歌志存高远,而我因着她们的志存高远,被放逐了整整四十年。 就在我离开故土已近四十年的时候,外婆又派来了一个人。此人曾同我一起长大,他站在我的面前,我却着实辨了好久方才认出他来。他说,外婆令我收网。 他同我的那些情人一样,惶惶如丧家之狗。我将他收到了帐下,他初时诧异,后来竟也纵于声色,乐不思蜀。 我令他同我多讲些故国的事,他却总避而不答,此让我恼怒。我一恼怒,他便仿佛十分兴奋。我后来忍无可忍,削下了他的一块皮,此也是后话。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旅人,也是一个殉道者。后来我遇见了另一个殉道者,他是天枢门人,白衣白发,常年闭门不出,不理会世间俗物。此事说来凑巧,那时我二人皆往一个道法盛会上去,他待在前山,人声鼎沸;我待在后山,人迹罕至。我同人交欢罢,整理好了衣服,还没来得及整理头发,撞了他,他惧我如鬼。 仿佛做了此背德之事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仿佛有两半魂火之人是他而不是我。 我沉下脸,道:“……你什么都没看见。”他连连点头,说他什么都不曾见着。后来我不知为何竟同他一起吃了一次早茶,期间他沉吟许久,道:“你是一个殉道者。” 我起初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后来过了许久,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又忽然想到,何止是我?他,我,连同夜歌,我的外婆,乃至于妖界王城之中的王上,他们都是殉道者。 我再也没有收到过故国的书信。都道家书抵万金,但我的国已倾覆,家已不存。外婆生了一场大病,避不见人,夜歌渐渐失去王上的宠爱,在王城之中成为一只孤鬼。我族不得王上眷顾,子嗣越发凋敝,直至再无担当大任之人。而我也因此被困在了岐山,困在占星台苍茫的星辰之下,困在一群异乡人之中,听他人谈起他们各自的家。 有人来自河内,有人从昆仑的方向来。曾有一人,他说他忘了自己到底从何处来。那时我恰在并州除妖,他在并州客栈之中同人大声争辩,见了我,忽然争得更猛。这出把戏实在无聊,我沉着脸看了片刻,便也顺道将他收了。他指着心口告诉我说,四海天涯,皆是吾的故土,此一种逍遥人世,有何不好? 我将他丢在了城北的乱葬岗里。他的魂火甚是寡淡,连滋味亦寡淡。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每念及此,我便更恨不能杀了我自己。 或者至少扼死我的另一半魂火——我那灼灼而旺盛的,非我所愿的,令我阵痛却也感到真实的,令我想到故国暖春的一半魂火。 那一半魂火扼死了我。我成了暗夜之中的一捧灰。 两年后,我收到了来自外婆的一封长信。信中言道,王上昏聩,不理朝中事久矣。我族之复兴在此一举,若我们可以抢得王上的幼子,将之押回妖界,拥立为新王,我便也终于可以回到故国,再不必在外头漂泊。 心归之处便是故国,我忽然想起了那个被我埋在乱葬岗里的并州人。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我将那信烧了,烧成了一捧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倒悬 山河旋转,一束寒光一闪即逝,待临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被陆轻舟拽到了日晷之中。 目之所及,天地白彻,小寒山青松俊挺一如连排的士兵。炎夏的暑气蛰伏在西昆仑九尺寒冰之下,临衍听到小娃娃的哭声,紧接着那身着斗篷的妖异之人便如上次一般,同他打了个照面。 那便是宗晅,他的父亲。原来他血脉之中奔流的残酷与杀意,早在这时便已袭承完整。 “你是谁?”他听到陆轻舟问夜歌。夜歌不答,二人沉默了片刻,陆轻舟又问:“阁下妖气冲天,想来修为已余百年。他们说你是天枢门之长老,恰好在下乃仙门弃徒,同您交个手,讨教一二,您看如何?” 临衍一急,肩膀上一只手却将他死死按住。原来朝华同他一起也落了这日晷之中,她面色惨白,一双手按着他不断地抖。朝华神体自愈,方才虽失血大半,此时她身上密匝匝的伤口却也已愈合了大半。倒是那肩头入骨的伤太深,血虽好歹凝了起来,其黏在伤口上的黑衣却还是令人见之心疼。临衍愣了片刻,接过她的手,安放在手心里最薄最嫩的地方,最是坦诚却脆弱的地方,握了片刻,柔声而颤抖道:“你告诉我,你方才做了什么?” “小公子想要什么东西,小舅舅都能给你找来。无论是天边的月,水边的风,还是……”宗晅抱着那哭成一团的孩子,笑得很是开怀。初时临衍在此幻境之中见他时尚不知渊源,此时再看,宗晅年轻时的一双沉璧一样的眼睛,无波无澜,狠绝不露声色,当真同他有十分类似。 “我辈虽斩妖除魔,到底不伤幼子妇孺,我助你张此结界已是犯了大忌,你莫要……这般咄咄逼人。”慕容凡的声音叩问在临衍的心上,也叩得他连连败退,一心空茫。 大地震颤,寒夜霜天摇摇欲坠。陆轻舟同夜歌的对局摇得日晷内的一番天地天旋地转,灵力激荡,临衍又觉出了那熟悉的、战意激荡的快慰。慕容凡曾在此地豢养过一只乘黄,后乘黄冲破封印在昆仑虚里大杀四方,这激荡而奔流的妖气与血气,激得临衍站立不稳,握着朝华的手也在不住地抖。 “……你这样一身修为,为何这几年在仙门之中倒从不曾现身?” 日晷外夜歌与陆轻舟激战正酣,全不顾周遭祁门镇已乱成了一锅粥。原来方才明汐眼见着顾昭被云缨一剑砍下头颅,尚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只见十二把飞剑当空落了下来,齐齐往夜歌的身上一劈。他本以为明素青的剑道已算霸道,此一看,这几剑下去,当真有抽刀断水之势。 “你我同辈对阵,不需与小辈为难。” 夜歌眼见一程咬金插入战局,其精巧短剑便不由分说追着陆轻舟而去。天枢门众人不料下山捉个大师兄尚能遇上这种事,一个长相酷似云缨长老之人不由分说将顾昭斩于剑下,众弟子还没来得及悲戚,那小巷之中却又窜出了一人。 只见陆轻舟手腕一转,两只小鸟从他的袖管之中腾空而起。众人被他这变戏法一般的手段唬得愣了一愣,夜歌当仁不让一剑劈下来,两只鸟一落一逃,陆轻舟趁机回以一掌。这一掌名叫“穿花拂柳”,名字听着虽很是骚气,但其实为昔年凌霄阁长老吴晋延的成名之技。陆轻舟在凌霄阁中所学甚广,生冷不忌,这一式穿花拂柳的掌法讲求轻快灵捷,其气海变幻莫测,并不十分大开大合,但于此紧要关头挡下夜歌一剑之力却是绰绰有余。 二人气海相冲,酒坛子火星子亦被冲得四散开。掌风过处,明汐忙掩住双眼,待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方才还好端端的临衍二人此时却已凭空消失了。 大火逐渐小了些,被火光惊扰了的祁门镇百姓惊魂未定,夜歌眯着眼睛冷笑一声,指了指陆轻舟手上那一枚小小的日晷,道:“你这倒是个有趣玩意。” 她所指临衍二人凭空被他拽入了日晷一事,天枢门众人见这才恍然大悟。只见陆轻舟以拇指和小指扣着那日晷,一面收了掌力,道:“巧得很,我也觉得此物甚是好用。”他一边说,一面念了个扶风咒有意将夜歌往长街尽头引,夜歌瞥了一眼他手中扣着的日晷,冷笑一声,不得已抛下了天枢门众人而去。 西侧火光冲天,有一神鸟凄厉嘶鸣,腾空而起,拖着长长的尾羽往西边。祁门镇一门上下手忙脚乱,有吆喝救火者,有寻着失散亲眷者,登时乱作一团。明汐方才头脑一热,扰了师兄去路,此时还没来得及想出个对错因果便见一队官兵高举火把而来。 长街凄冷,火光冲天,那酣战之中的两尊大神早又战到了何处,此时天枢门众人皆着白衣,皆一脸悲戚,与祁门镇诸人格格不入,甚是可疑。 为首的官兵大喝道:“宵小莫跑!”众弟子始料未及,一个不慎,被祁门镇官兵围了个毫无招架之力。 另一边,陆轻舟与夜歌且战且往城西郊外挪去。陆轻舟不敢妄下杀招,盖因此人妖气太盛,修为远非一般大妖可比。他不知敌方底细,便也不敢轻露底牌;夜歌不下杀招则是因着他将那小玩意揣到了裤腰带里,顺手拔了剑。 此物妖界众人不认识,她却是认识的。 昔年宗晅同慕容凡会面之后,宗晅以一只乘黄幼崽换了慕容凡手上的一个双鱼云龙佩,此玉佩一只被他带在身边,直至六界封印被劈开的那一天,这是后话。 夜歌剑下生风,直取陆轻舟面门,陆轻舟闪身一避,她腕上金铃一响,足下生风,左手直往他腰间探去。陆轻舟一剑削往她的手腕,夜歌回以一掌,剑光过处,他只觉此人修为实在可疑。 此人必不是云缨——要说仙门心法,陆轻舟在凌霄阁时便已摸了个七七八八,这一番变幻莫测化骨绵柔之诡谲,他竟闻所未闻。 十几招拆尽,陆轻舟先前受了些伤,此时渐渐落了下风。他方才听得街市动静便匆匆赶了来,那两只鸟也是他计上心头随意幻化之举。此时他晓得夜歌修为甚深,不敢轻敌,便也不敢同她硬碰。陆轻舟侧身刻意卖了个空,那枚日晷正被他揣在裤腰里,夜歌心下大骂此流氓之举,手上不停,曲手成爪,只想着若能顺道将此人阉了也是乐事一桩。 陆轻舟剑尖一转,长剑生风,直划往她的脖子。夜歌反手握剑挡了颈边利刃,陆轻舟低头看着她距他裤腰咫尺之距的手,笑道:“那么想要?” 夜歌一挑眉,左手手腕翻转,一掌便朝他小腹上拍去,恨不能拍死这个登徒子。陆轻舟连退几步,其小腹上生受了她的一掌,正钻心火燎地疼。他长剑翻转,剑刃上已然淬了火,夜歌本以为他要以此火火光同她对战,不料陆轻舟将那淬火的长剑往空中一抛,道:“这要么?” 夜歌愣了愣,只见陆轻舟双指合并,大呵一声:“风来!”。长剑上之明火陡然窜起数尺之广,一阵狂风旋即而至,风火相合,霎时崩裂,天地震啸。夜歌至此再不敢小瞧他的奇技淫巧,她退让不及,只见陆轻舟指尖朝天一指,那悬置在二人头顶上的淬火之剑刹时光芒暴涨。当空以剑身为圆心张开巨大法阵,夜歌只觉脚下脱力,却原来地上密匝匝如星辰一般,也张开了异色的法阵。 头顶的法阵与地上的星辰相互牵制,陆轻舟广袖一卷,剑光胜雪,星辰纷纷扬扬,当空坠了下来! 此坠星之阵的剑网繁密而锐利,无孔不入,扰得夜歌束手束脚,连连掣肘。陆轻舟一击罢,也不敢恋战,只见他御着那半空之中的长剑收到手中,道:“恕不奉陪,下次再陪你玩。” 陆轻舟转身欲走,夜歌冷笑一声,双手合十,只见祭出一个巨大的钟被她抛上了夜空。 “此乃……”陆轻舟边跑便回头,还没有说完,夜歌便道:“坠星之阵,原来竟是凌霄阁旧人,有趣有趣。你们的人还没死完?” 陆轻舟闻言一剑飞射而去,寒光尽雪,不容分毫闪失,直朝空中那口巨钟而去。巨钟便陡然胀大至两人大小,星辰一样的剑光尽被此金灿灿的巨钟隔绝在了她的身侧,夜歌将短剑一抚,沉沉的剑身之上便也淬了一段火。 “你本不善使剑,何必勉强?”陆轻舟此时已跑开了三丈之远,他口随心至,虽不敢恋战但也不妨碍他口头调戏敌手。夜歌心头躁郁,实在不懂为何今晚遇到的人都如此聒噪。 巨钟嗡鸣,四野巨树瑟瑟发抖。陆轻舟忽见一片树叶被那巨钟吸了进去,紧接着便有越来越多的沙土树叶,树枝与石子被那金灿灿的巨钟吸得浑天乱窜。 “你本是用刀的,我看你这剑法惨不忍睹,实在替你着急。”陆轻舟嘴上不停,夜歌被他扰得心浮气躁,恨不得将他拆皮剥骨以慰一腔战意。那巨种将祁门镇外的一川矮树浅草纷纷吸了进去,陆轻舟跑不得片刻,也觉出一股空前大的吸里将他牢牢束缚住。他运起扶风咒跑而不得,夜歌御着短剑飞往空中。短剑与巨钟相撞,嗡鸣声过处,陆轻舟气血翻涌,险些呕出一口鲜血。 虽为鏖战之时,他口不饶人,念叨道:“阁下这套心法倒实在有些眼熟?” “哦?”夜歌手中不停,剑下生风,却听陆轻舟道:“……东皇钟,‘一隅之门’……你是宗晅什么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夜歌哈哈大笑,道:“可算来了个识货的。”她话音未落,东皇钟旋即发出嗡鸣爆响,陆轻舟被这响声激得气血翻涌,喉咙一甜,险些站立不稳。此激发人战意之物,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闻其声者若不抱元守一,重则暴毙而亡。“识货之人”陆轻舟在此冲天法器的催伤之下节节败退,实不敢硬抗。他跑也不跑了,自往腰间掏出一物,道:“既如此,这日晷你拿去吧。” 陆轻舟将一物精巧往空中一抛,小小的日晷受东皇钟吸引,划出一条轻巧的弧线后“铛”地撞在了钟壁上。夜歌心头诧异,不敢信他,亦不敢不信,她的目光被那枚日晷吸引,片刻后“轰”地一声巨响,落了地的“日晷”迸发出惊天火花与烟尘。 此为与“日晷”一般大小的火石,经陆轻舟以奔雷咒引了,雷火撞了巨钟的铜壁,其力惊人。火石在东皇钟结界里激荡轰鸣,陆轻舟单手捂着耳朵,将其长剑一收。 火石与东皇振,“哄”地一声,夜歌的身影旋即被吞没在了骤然裂变的大火之中。此为凌霄阁特制之“燧火”,天下仅剩下三枚,慕容凡身死后再无人晓得此物如何制成,如今一战便只剩了两枚,实在令人肉疼。陆轻舟的一侧耳朵流淌出鲜血,此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而自己惨烈得十分具有美感。 若说硬抗,二人不分伯仲,若说拼死而战,恐怕日晷中避难的二人断然容不得他的破釜沉舟。 却不料他以防万一揣在怀中的小玩意此时竟派上了用场。 日晷之中,临衍与朝华受此结界之力牵引,站立不稳,连相跌落了好几层。昆仑虚的雪原冰川渐次倾塌,昔“小寒山”之白墙青瓦落了一地,“小舅舅”宗晅的背后渐渐打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妖气喷薄而出,熏人欲呕吐。 临衍一口捂着脖子,扶着一株巨松呕出一口血。朝华大惊失色,正待喊人,却见“小舅舅”宗晅身穿黑色斗篷,似笑非笑,眸光阴鸷,一步步朝二人走来。日晷之内本是慕容凡的记忆,此时慕容凡已不知何处去也,“宗晅”的幻影朝着朝华一步步逼近,低笑道:“你是何人?为何站在我儿身边?” “……谁是你儿!”临衍怒极,长剑如雪,直往宗晅削去。 幻影不受沧海干扰,“宗晅”笑意阴鸷,脚步不停,对朝华道:“也好。你手上有十八条人命,那便同他一道,也让他看一看这王之道路由多少生魂铺成!” 朝华连退几步,既不敢扭头看那天地崩塌后的巨大豁口,更不敢朝临衍的方向看去。“宗晅”又道:“不生不死,不老不灭,畅行六界,统御山海,甚好!你这具神体所承受的力量若能为吾辈所有……” “你住嘴!”司命劈开了日晷之中的一条裂隙,朝华长剑在手,无上神力在手,双手却不断地抖。 ——“……杀一人,杀十人,杀百人。你这一条修罗之道,百般无忌,没有善恶因果。见妇孺流血而没有恻隐,见无辜者魂飞魄散而不存喟叹,你再这般下去,将来天罚之时,怎能扛得住……?” 庄别桥曾这般评价她。临衍皱着眉头与她对视,不言不语,一脸不可置信,一脸的失望透顶。 ——“若你得乘奔御风,俯仰天地,百世之寿,无所顾忌,你会去做什么?”朝华曾这般问过许多人,也这般问过庄别桥。 她忘了他的答案。她忘记了许许多多的答案,但她记得临衍的答案,他是烙在她心口的一颗痣,是一扇扇深闭的门。她在小寒山上曾这般问,再许久之前,朝华记得他的魂火归于长河的样子,星辰浮在苍穹之上,她站在星辰之下,不见山河日月,不见四时与人间。 “若我得俯仰天地之力……其实我得了这力也没甚用处,”那时在小寒山上,他这般答道:“该匡扶正义,该修身养性,该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去做。” “够了。”临衍轻声道。 日晷中的山河坍塌得越来越大。待昆仑雪原与呼啸的风霜皆消弭不见,四野沉寂,浓夜如水,一束白玉兰花树开在临衍的身后。四野畅阔,天地无极,妖气翻涌,罪孽滔天,头顶的浮光沉浮翻滚,朝华一抬头,只见那浮光隐约是一串一串的咒。 这便是昔年慕容凡豢养乘黄之所,是一块罪大恶极的土地。 临衍又退了几步,他靠着纷纷扬扬的木兰花的树干,已觉不出心跳的声音。即便夜歌斩了顾昭不是她的罪过,但她方才对顾昭下的那一掌死手实在令他痛心疾首。临衍从不觉得朝华是个奸邪之人——即使庄别桥之事在前,她行事张扬,无所顾忌,但她断然不是这样一个罔顾他人生死之人。 临衍只觉头突着疼,他感到自己胸口一块印正叫嚣着喷涌,站在他跟前的那人忽而是他的罪,忽而又是宗晅的罪。顾昭的死是他的罪,天枢门弟子的鲜血也是他的罄竹难书,他分辨不清,气血翻涌不绝,那黑衣服的女子走上前来,他连连后退,每一步皆是天堑。 “……够了。别动,别过来。”他道。 朝华不忍见其苦楚,走上前试图将他扶好,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她从未见他这般,隐忍克制,蛰伏着一股嗜血的狂意。朝华忽而低下头,轻声道:“我是个罪人,我的血液里流淌的血是老天爷下的咒——你呢?” 他拽着她的手腕,捏得她的手腕钻心地疼。 临衍抬起头,他的目光是鬼蜮中的一团熊熊烈火,他握着她的伤处是她的至柔至弱。“……看着我,”她捧起他的脸,咧开一抹凄苦,却依然笑着:“临衍,我们都是要死的。我们都会流到长河里去,在此之前,我们都会被生死审判一遍。你自有你的问心无愧,其余诸行善恶,待到审判之时……” “不,不是这样的。”临衍渐渐收回了手。朝华隔空一拽,拽了一手空。 “你自逍遥四海,无所顾忌,我有我的人生与责任,我不能如你这一般……无所顾忌。”他一双惨白的手停在了距她肩头咫尺之距的地方。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浮香皆是罪,余生皆是忏悔。临衍半闭上眼,将她推离了半寸,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你。我也不想成为……如你这般。我不是一个逍遥之人,你且……” 放过我,他心道。 朝华见状,心下一空,旋即一冷笑。她一把捏着临衍的肩膀,将之扣在木兰花树干上。花瓣纷扬似雪,浓夜永寂,恰如永生之寂寥。 “放过你?”朝华心有灵犀一般,凑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我若放了你,谁又能够放过我?” 她咬上了他的耳垂,恰如他咬她时泄愤的一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诸世不容 疯狂与嗜血。临衍一愣,把着她的肩膀一推,沉声道:“别这样。”疯狂与嗜血来得这般不合时宜。天知道他怀着多大的克制才能勉强压下他心口勃然的杀意,朝华抬起头道:“嫌我罪大恶极,何不索性杀了我?” “……放手。”临衍不欲与她纠葛,他的血热得像是要烧起来。 朝华凑近他的唇边。她一咬下唇,忽而笑道:“我罪大恶极,畅行无忌,为世所不容。你何不索性收了我为民除害?”她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呼吸亦是罪恶,她柔白的脖子下奔流的血也是罪恶。 诸世不容,罄竹难书。 “你要么杀死我,要么……死我。”朝华道。 临衍眸色一沉。 他握着她肩头的手紧了几分,朝华吃痛,一咬下唇,临衍忙又将她推离了半寸,深吸了一口气。 此一口气令他冷静,也令他觉出此间荒谬与己身荒谬。 “别闹。” 他的耳垂上留了个印记,朝华见之难言,过了好些时候方才觉出几分怪异——方才那句骚话不经大脑,此时一想,这都什么时候了,她怎的竟又开始死性不改?她低下头,一咳,本想假装无事发生,谁料临衍忽而又扣住了她的后腰,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盯了她半晌。 ——原来他讨的是一口之祸。 他扯开了她的领口,一口啃在了她的肩膀上。同一种力道,同一个位置,他在她的肩膀上辗转了片刻,激得朝华不由仰起头哼了一声。这人莫非是狗变的不成? “疼……”朝华被他啃得见了血。他怎的这般喜欢见她的血? 临衍反手一抹嘴唇,又将那殷红的一抹血珠子抹在了她的脸上。朝华还没反应过来,他忽然抱起了她,将她抵着白玉兰的树干托举起来。朝华的双腿还勾在他的窄腰之上,背上经此一撞,火辣辣地疼。她被他撞得头脑发晕,他的脸埋在她的胸前,一手柔暖,一手尽是他的青丝。 高冠束发,白衣胜雪,好端端一个清正明德的君子。临衍抬起脸,他的眼尾有些发红,朝华还没来得及惊呼,他便又啃上了她的锁骨。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泄愤。他有何愤慨之处?朝华心乱如麻,双腿悬空,身无着力之点。他的肩甚宽,发丝太柔,滑落在指尖尽是绵与罪。玉兰花纷扬如雪,永夜浓黑不见星辰,亦不见外间的浮光与暖意。他恨她,朝华忽然想,原来他恨她畅行无忌,厚颜无耻,恨他诱他往深渊之中一步步行去,恨她至死也不放他自由。 ——可是他又凭何自由?朝华抓着他的头发,奋力往后一扯。临衍的眼角已然红的不像话,他莹白的皮肤上蔓延出妖异的纹路,由胸口至脖子,再到左脸。他的罪与欲,他的恨与清明,他的克制与放纵都承在了一双发红的眼睛里。 临衍看了她半晌,她捧着他的脸,忽觉出一股脆质的荒谬。“你在做什么?”她问道。 临衍一惊,双手一松。 “此间妖气翻涌,同你体内的妖血有些许共振——你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朝华又问。 清楚或是不清楚?临衍渐渐松开钳制,饶是如此,他搂着她后腰的那只手依然抓的死紧。就如一个溺水之人最后的救赎,她低笑了两声,忽道:“此间隐秘,外人不可见,你若当真想同本座发生些什么,本座自然不会拒绝……” 临衍这才彻底松了手。不仅松了手,他还一转身,往浓夜之中急行了好几步。朝华看得好笑,叫了几声,他浑然不觉,长喘了好几粗气,方才闷闷道:“你给我乖乖站好,别过来,别说话。” 朝华一挑眉,一拉衣领,背靠大树,好整以暇:“……你方才是不是……?” “闭嘴。” ——这年轻人怎这般经不起逗,她又低笑了好几声。此笑太过摧折,临衍只觉自己一身君子清正与通透全被她扰得乱了章法,大道不存,山河永固。他方才头脑一热,行此大逆不道之举——第二次!她必是上天派来摧折他的祸星,临衍想,一朵烂桃花,殷红似血,嵌在他的命格之中,挣脱不得,叫天不应。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握紧了右手,直至手掌被指甲嵌得发麻发疼,直至牙齿咬得下颚骨发酸发胀,临衍方恨声道:“此间待久了对魂力有损,也不知陆前辈那边遇了何事,为何还不放我们出去。” “这个嘛……”朝华本还想同他再掰扯两句,她背靠木兰花树,双手抱臂,实如一个女流氓。而此女流氓未靠得片刻便只觉一树花瓣簌簌落了下来。朝华仰起头,讶然眨了眨眼,簌簌的花瓣越落越多,浓夜之中的金色咒符发出细微响声,她唤了两句,无人应她,待她又唤了几句临衍的名字,回过神,却见临衍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而“陆前辈”一路狼狈奔逃,非是不想放二人出来,实是不能。他前脚刚甩了夜歌,未走两步,又撞了个熟人。 此熟人圆头圆脑,活像一颗喜滋滋的大土豆。大土豆身后跟了许多人,一看即知不是善茬,众人手持火把与降妖之器,一一面色沉肃,如临大敌。陆轻舟被他们围在中间,进退不得,朝朱庸一抱拳,哭笑不得:“观主这又是何苦?” 那枚日晷正被他牢牢握在手中。朱庸亦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恭恭敬敬一让,恭恭敬敬道:“陆公子见外,朱某不苦。朱某听闻祁门镇中有惊天妖气,这才带孩子们过来看看,公子这边请,慢走,不送。” 陆轻舟满腹狐疑,走了两步,朱庸双手一背,又道:“你手上的那枚日晷可是个新鲜玩意,公子可知此物渊源?” 陆轻舟神色一凛,朱庸一挥拂尘,笑道:“昔年慕容掌门有一套双鱼佩,此玉佩是个宝物,据说可自成一方天地,于修行之事大有裨益。老朽昔年有幸得见,叹此物天工之巧,后此物不知流落了何方,自此消失于天地。陆公子手上的那枚小玩意同这玉佩系出同源,老朽眼拙,只猜的这六七分,其余作不得准。” “……此话何意?” 长夜凄紧,不闻风声与虫鸣,唯独众弟子的火把照得此城郊的细密树林鬼影幢幢,连带着一身清绝的朱庸也被迫沾上了几分诡谲之意。朱庸广袖一甩,背手踱步道:“彼时六界不通,妖界大军究竟靠了何种力量方才劈开了六界封印,此事,陆公子竟不好奇?”他一顿,又自顾自道:“慕容掌门天纵英才,与宗晅略有交情,此事本也不是甚隐秘。只是他那双鱼佩后来去了何处,这日晷又从何而来,为何一枚小小的日晷竟有如此巧夺天工,劈开时空的力量,此事,陆公子也不好奇?” 好奇,然好奇害死猫。陆轻舟不欲与他纠缠,报了个拳,道:“先师罪大恶极,吾辈引以为鉴。劳观主让个路,在下正在逃命。” 朱庸挥了挥手,手持妖气火把的弟子果真便让了一条通路。他仰头望着漫天繁星,忽道:“你那枚钥匙,且务必收好。” 陆轻舟讶然回过头,朱庸也不看他,自顾自望天,道:“天枢门气数将尽,仙门之中恐有大变故,公子是个体面人,体面之人在乱世之中活得短,公子务必保重。”他背对陆轻舟,自顾自又道:“你我虽是同龄人,但以辈分来算,你也算我的小辈。呵。”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陆轻舟捏诀跑了好远方才反应过来。昔年凌霄阁长老吴晋延曾指点过他些许修为,那时吴晋延还是仙门之中炽手可热的新星,朱庸还是他的至交与绿叶。繁星如水,春夜熏人欲醉,花香树影摇落一衣暖香,他紧握着那枚日晷,没由来地想起了昆仑雪原的夏天。 日晷陡然发出嗡鸣之声。陆轻舟一惊,将日晷往半空中一抛,却不见人出来。他大惊失色,捏诀往日晷之中一探,却不料此小小日晷陡然爆发出一阵巨力!此力诡异,将他生生往日晷之中一扯,陆轻舟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竟已落在了一个破庙之中,庙里的菩萨只剩了个渗人的身躯,泥塑的头颅早不知去了何处。 不单菩萨的头颅,连临衍二人也不知去了何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生死有命 陆轻舟从未到过这个地方,亦从未见过日晷的这一番意向。他左右四顾,只见地板上的灰积了老厚,蛛网挂在墙角与屋檐之下,一束月光由破了一个大洞的屋顶漏下来,一地霜色一地白。陆轻舟猛咳了好几声,此间情形他从未见过,却不知二人在日晷之中触了什么机关,竟将日晷中慕容凡的记忆篡改成了这般。 陆轻舟往破庙外走去。日晷中的天色较外头更暗,时值深秋,林间不闻虫鸣鸟叫,白露铺在衰微的荒草地上,树影幢幢,远山如黛,天幕高远不见星辰。他尚未觉出冷,却先觉出了一股杀气。 此杀气由密林中来,往破庙中去。陆轻舟慌忙一侧身,只见林中默然走出来了一个身着麻布衣衫的少年。此人观之约莫十六七岁,器宇轩昂,眉目疏朗,一双眼睛亮若星辰,甚有少年朝气,陆轻舟见来人眼熟,看了半晌,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年轻时候的慕容凡? 陡然见了亲师的少年轻狂之态,陆轻舟深感不适,时光倒错,此间荒谬。年少的慕容凡却不如他这般骄矜,只见他手拿一把桃木剑,笑意吟吟,对陆轻舟道:“我在此等了许久,你怎么才来?” 陆轻舟左右四顾,只见天地敞阔,不见人烟。他这才反应过来慕容凡是同他说话,陆轻舟惊诧非常,一躬身,道:“敢问……小友,此方何处?” “这是我家。我才要敢问你,你方才一去,可有寻见我那宝贝?” 此一个天地为家,天地为盖,未免也太过寒碜。陆轻舟昔年拜入凌霄阁的时候已过而立之年,慕容凡也已垂垂老矣,从不曾对其推心置腹,但即便如此,他亦曾从别处得知慕容凡年轻时曾孤身流落江湖,吃了不少苦。观此件情形,慕容凡将这破庙称之为“家”,竟也有几分畅快与逍遥之感。 陆轻舟点了点头,又一躬身,道:“敢问您说的是什么宝贝?” 慕容凡从未见过这般客套之人。他将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彻底,皱了皱眉鼻子,道:“我就说你这一去没谱。这双鱼佩多宝贵的一个东西,一旦进了朝廷的银库,你一个江湖侠客又怎么拿得回来?” ——双鱼佩?陆轻舟心头大骇,又问:“敢问这双鱼佩到底是何物,小友又是如何得来的?” 慕容凡被他问得甚是不耐烦,挥了挥手,道:“你废话真多。拿得回来就拿,拿不回来也便罢了,反正也是偷来的玩意儿,他们想要就让他们留着去。”他老神在在,随手扯了一根茅草,往嘴里一叼,道:“我看你面善,似是在何处见过。也罢,你随我来吧,带你瞧瞧我其他的宝贝。” 慕容凡从泥菩萨像地下摸出一个盒子,盒子打开,鸡零狗碎,法器灵丹抖落一地。他数着各路坑蒙拐骗搞的珍宝洋洋自得,陆轻舟目瞪口呆,深觉怪异,既觉师尊之威严荡然无存,又对师尊之年少无忧时刻徒生出一丝敬佩。慕容凡一一数罢,将盒子一关,目光灼灼,道:“终有一天,我也要往那仙门中去,成为一个举世瞩目的大英雄。” 何止举世瞩目,您老险些搅得仙门人心惶惶,搅得天下大乱。陆轻舟猛咳数声,慕容凡白了他一眼,又道:“我闲时曾琢磨,你说,这人终有一死,生死之事甚大。若长生之法当真存在,你我得之,享之,又该是怎样一副逍遥情形?” 陆轻舟有咳了一阵,道:“我劝你打消此念头。” “为何?”慕容凡偏过头,皱着眉头道:“你嫌我痴心妄想?” “……生死自有天定,吾辈在天命跟前,不过蝼蚁一般,何必执着?” “然天命又是个什么狗东西?”慕容凡道:“若我能窥得天机,求得长生,这天地之间,便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伤害我,约束我。此种心情,他人不懂,你该懂。”陆轻舟从未见过其师尊这般……锐利而野心勃勃。他遂心底一紧,试探性问道:“倘若世间真有长生法,你待如何?” “不择手段夺之。” 陆轻舟大骇。他不知该同自己几十年的心结和解,又或是索性将他最柔的那一个断面锁在过去,就此永别。昔年慕容凡与宗晅交好,引乘黄灭了凌霄阁满门,天下仙友无不惊骇,却原来,他始终不愿面见的师尊之狂态,在其年少时便已烙进了骨髓之中。 慕容凡啪地一声合上了木盒子,眸光如雪,轻声道:“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曾发现一块陨铁,此陨铁之中蕴有神力,我一碰它,那物便自行撑开了一个山河世界。我想,若此物能作如此用法,必也可以做些别的、更大的用处。你既见了我,知道了我的秘密,能不能帮我找出这更大的用处?” 陆轻舟心头燃起一股怪异——他觉得此时不是慕容凡在对他说话,而是这日晷在同他说话。他愣了一愣,道:“比如……钥匙?” “孺子可教,”慕容凡笑意森然,道:“不止如此。我还要更大的用处、一个令我畅行四海,天地无极的用处。” 陆轻舟的脊背上忽然爬满了鸡皮疙瘩。他低头四顾,小心翼翼又问道:“你说的那一块陨铁,现在何处?” 慕容凡指着陆轻舟的胸口,道:“不就在这里么?” 当此时,一股寒光将一地霜色生生劈开!临衍手持沧海,面色沉肃,指着日晷之中幻化的慕容凡,沉声道:“前辈莫信他!”慕容凡一眯眼,陆轻舟讶然起身,只见林中不知何时竟燃起了山火。临衍扶着朝华,后者面色惨白,站立不稳,不知受了何咒术。 天与地铺开了十顷红艳,这艳色竟比祁门镇外的凤凰火还要艳丽几分。慕容凡木剑一横,冷笑道:“竟还没死?”他又将朝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她心口那东西都要被我吸干净了,你们竟还妄想着出去?” 临衍眯着眼,司命寒光如水,长剑森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大学之道 长天中划过了一抹流星,此景明汐无缘得见,因为他现下正在祁门镇府衙之中的大牢里。牢中翻腾着死老鼠与臭水沟的腥味,混合上天枢门弟子几日未曾洗澡的汗臭味,此人间奇景,实在不可多得。 他们被那祁门镇府衙关在此处悬置了五天。五天后,府衙之人大发慈悲,引着一个身着明黄色道袍的高人往牢中来探,一探,明汐心底诧异——此不就是那日天枢门里同师尊畅谈的“天师”之人? 七泽道人闻言安慰了几位小侠几句,又对衙役嘀咕了几句,衙役一脸不甘,愤愤不成,这才大发慈悲地掏了钥匙,将几位身着白衣的清雅道人放了出来。五天过去,顾昭的魂火还没来得及妥善安置,祁门镇一场天灾也还扰得众人手忙脚乱之际,七泽道人便带来了一个消息。 消息言,庆王殿下得知祁门之变,特来解救小侠们于水火之中,且赦了天枢门人公器私用,令万民深陷水火之中的大罪。然罪是赦了,该管的后续还得管,于情于理,天枢门人也还得帮着祁门镇百姓恢复农桑,重建家园。此事明汐深以为然,方一出府衙,还没来得及休息好便卷起袖子同师兄弟们一道往郊外农田中去。 另一消息却是由门中带来的。门中长老言,前首座弟子临衍枉顾门规,私自下山,与同门弟子拔剑相向,实在有辱君子圣德。现将其人逐出门墙,与其师尊其师门恩断义绝,再无任何关联。明汐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早该如此。 这消息是云缨长老带来的,她一席白衣往众人面前一露脸,众人皆惊。众人也在这时才反应过来,夜歌与云缨压根不是同一个人,而那斩杀顾昭之事,门中众人虽多多少少都受了些牵连,云缨因其常在占星台露脸之顾,人虽疑之,人也抬不出证据。 顾昭的尸首便被这般停在了祁门县府衙中。 明汐往此看过一次,那次恰好见北镜师姐来迎他的尸身,北镜不发一言,也没有掉一滴眼泪,明汐远远看着,心知师姐恐怕早已经伤心欲绝。 北诀之事还没有定论,想来他伙同师兄对抗同门之事,明长老也该罚他往思过崖上待个十年。 此间种种,一桩一件,明汐皆不置一词,权当本该如此。 至于另一事——那前首座弟子勾连妖魔,谋害同门性命之事,此乃众小辈弟子私下讹传,长老对此捕风捉影之辞明令禁止,深恶痛绝,众人虽有此揣测,也断不敢抬到明面上说。事情便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五日,这五日中,明汐的旧伤复发过一次。 他在医馆中疼得狠了,死咬了一块纱布方才令大夫往他的手臂上扎了几根针。本该如此,他默念道,事情本该如此,自己无甚可鄙之处,天枢门也无甚可鄙之处,可鄙之人是那枉顾师门禁令且眼睁睁看着顾昭惨死的首座弟子,其余诸事,再自然不过,自然得无甚可说。 可即便无甚可说,他却依然默默流了泪。 就在他流泪的档口,北镜也流了泪。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明汐帮隔壁方婆婆磨了一天豆腐,正往祁门镇府衙中去的时候,途径府衙的院子,忽见一人长剑横空,剑光狠厉,舞得院中树枝瑟瑟发抖。 彼时已过了黄昏,天色渐沉,霞光清透而润泽。他见北镜一边舞剑一边哭,其剑法愈发刚猛,人也愈发刚猛。至刚至柔,刚者易折,他没有过多言语,只默默给师姐留了个馒头,权当慰藉。 他不知道一个馒头的慰藉能抵挡多少没由来的纷繁头绪。恰如他每逢长夜总会在想,来来回回地想,若那日师兄下山之时他同他一道离去,若后来他不曾同北诀一起往祁门镇中来,若顾昭死的那一日,他没有拦下师兄的那一剑,这世道又该是怎么一番样子? 明汐有时觉得此无端思绪甚没有意思,除去让他心头滚过一趟滚水之外,没有甚作用。但天不遂人愿,每逢月圆,此思绪便无孔不入,如针扎一般地蔓延上了他的脊椎,他的心口,他旧伤复发的疼处。 不足为外人道,一句一句皆是道法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北镜较他则更不自然一些。那日她收了明汐一个馒头,讷讷不言,许久后——或许是待华灯初上,万家渔火开始彰显一个盛世安宁的时候,她才会摸出一张纸,一支笔,涂涂改改写一些东西。 此为怀君教她的奇技。每逢烦乱,若剑术尚不能治愈心口的伤处,那便好歹写些东西。北镜处时迷茫,提笔忘词,提笔既开始哭。后来她渐渐领会其中要意,深吸一口长气,遥夜如水,繁星摇摇欲坠,她在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正其心,诚其意,格物致知。她笔走龙蛇,一笔书写完,将纸放在案头。这是她抄的第十四遍书,十四天过去,每日一遍,静心凝神,也是赎罪。 她不知自己有何罪可赎,但怀君曾道,若心有不甘不平不愿之愤懑,便该赎罪。北镜想了许久,自己同自己说道,心不宁,是因着师弟被囚思过崖,师尊被囚在长老之位上身不由己之顾。她断然不敢去想自己的不甘不愿,一想,顾昭那断了头的身躯便会浮现在她的跟前。此身躯同临衍的一剑惊寒陡然相重合,临衍坦言告知其妖血之事,临衍为保她清白,刻意丢下她逃出门中。 而后顾昭为寻临衍而客死。那是她心口一道揭不开而补不好的疤,蜿蜒而丑陋,流着血,血中渗着对君子之道与己身的叩问。而己身从来经不起叩问。 此事过去的十多天后,怀君在剑阁之中接了云缨的一封信。云缨邀他往占星台一叙,信中道,占星台旁边的莲池之中有荷花开了,小荷才露尖尖角,最是风情曳然时。 怀君接了信,沉思许久,方才想起来,原来荷花已经开了。 他将那封信放在了枕头下头,也正值当晚,门中长老例行一聚,明素青扬言要将临衍之事昭告天下,被他强行拦了下来。要事当前,此赏荷一事便也暂且被他搁置了下来,此乃后话。 长天之中划过了一颗流星,有人言此为顾昭的魂火归于长河,朝华却明白,这是鬼帝白臻的手笔。 原来那日二人在日晷之中眼见昆仑雪原一层层坍塌,至木兰花树与浓夜如水,二人本以为这下该见了底,不料日晷之中竟还有一层。 这最后一层便是一个破庙与十六七岁的慕容凡。慕容凡拿出一个镂着两条鱼的玉佩,掰下一半,递给朝华,道:“此物你替我揣好,它是个宝贝,可令你我畅行四海,在六界之中来往无极。”朝华正要去接,被临衍一掌拦了下来。 “此乃何处,你又是何人?” 十六七岁的慕容凡笑了笑,忽而指着朝华的心口问道:“你怎么不问她是何人?她心口的这个东西同我的这方山河相克,她手上的这几十条人命多多少少又都与此有关,你怎不问问她?” 临衍眸光一凛,冷笑道:“我上次进来的时候只当看了个幻境,现在再一细想,你这幻境当真有趣。你们一个个地试图激怒我,简直恨不能让我劈了她。你到底是何怪物,又在图谋何事?!” 朝华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此天子白玉圭的事,这幻境中的慕容凡又如何晓得? 破庙里的菩萨少了一个头,幻境之中长空通透,遥夜如水,天幕之高之远,之沉沉之苍茫,仿佛一个巨大的鸟笼子。慕容凡盯着无星无月的天看了许久,道:“长生之术,百世之寿,你当真不动心么?” 他盯着临衍,似笑非笑;朝华反盯着他,似笑非笑。 “自是动心的,”朝华道:“不老不死,不死不灭,寿比天齐,连老天爷都奈何不了你,此种情形,试问谁能不动心?但你可莫要忘了,世间之事,有真必有假,有黑必有白,你若当真谋得了长生法,到时恐怕哭着求老天爷收回此眷顾,都没有人听信你!” 慕容凡凝了一簇剑光往朝华身上砍去。他年少成名,天资极好,临衍挡下这枚剑光的时候忽一愣,忽觉此件情形十分眼熟。 但他想不起这情形眼熟在了何处。慕容凡一击不中,哈哈大笑,道:“这世间有两样东西可令吾辈折腰,其一为长生不老之术,其二为乘奔御风之法;一为生命之长,二为生命之广,若此两样东西能得一样,那便是四海山河,未有能敌者。九殿下,你说是不是?” “……是你个头!”朝华祭出司命,司命同沧海共振,扰得破庙之中风波乍起,风声呼啸不止。 沧海有龙吟之声,藏于匣中时不可闻。慕容凡眼波一沉,忽又展颜一笑,道:“这沧海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不是我的……!”他还没有说完,临衍便一剑将他劈了,省得此物再行妖言惑众。也正在他劈开慕容凡的一刻,朝华的心口忽然流了一股血。 朝华讶然抬头,在觉出痛感之前先觉出了诧异。她感到这一剑劈开了自己的身体,沧海之利,切割开了她的皮肉与五脏,抽离了她仅存的力气,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便只觉四野空旷,夜空如洗,而自己仿佛睡着了一般,昏昏沉沉,不辨日月。 她看见沉沉天幕被劈开了一条口,恰如血流星划破长夜一般,浮光漏了下来,点染了一地霜白色。她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那人衣领上的皂角香味让她舍不得闭上眼。 待临衍手忙脚乱将朝华与陆轻舟带出此日晷的时候,东方刚泛起鱼肚白。日晷中的破庙惊风被沧海一劈,渐次坍塌,慕容凡的幻影还没来得及挣扎便再一次地消弭无形。朝华躺在临衍的臂弯里,轻巧乖顺得仿佛一只睡着了的鸟。二人赶回明月别苑的时候,许砚之应了门,应门便又是几声惊呼。 “此地不宜久留,家里人允我们往并州去一趟,先避个风头——你们这又闯了什么祸?!” 临衍疲惫地挥了挥手,径自将朝华扶到房中,门一关,再无一人得见。 陆轻舟技出无奈,敲了敲门,好容易迫他喝了两口粥。二人想了千八百个方案又否了千八百个方案,最后还是许砚之一拍大腿,道,将她拉回小寒山找那高人可好? 临衍这才恍然大悟,这也才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几日水米未进,脸色白得吓人,最后还是季瑶忍无可忍,将他往厨房里一丢,强行给他塞了一碗青菜粥。也正在这青菜粥才喂下去的第二天,季瑶辞了几人,只身往门中去。 几人等了许久,小寒山始终未曾回以一言。期间怀君来了一次,北诀偷偷又跑来了一次,皆被临衍以身体不适为由,挡在了门外头。 临衍坐在朝华的床边,一边思索这天地苍茫,何处才能够他二人容身,一头默然看着她,给她拉了拉被子。她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临衍心平气和,心如止水,忽又听漏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关上窗,关好门,看了她片刻,忽自言自语道:“别死。”死之一字,如一颗烙在心口的石子,磨得他辗转反侧,磨得他不得不成日成夜地熬着方才能心安。既是对她的心安,亦是对顾昭的心安,他将她安放在身边,跪在她身侧的地板上抄经。 已近初夏,空气逐渐蒸出暑气。临衍握着笔,一字一字,椎心泣血,郑重其事,正如他在庄别桥的案前、在天枢门中时的那般。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之而后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深恩负尽 岐山的太阳照常升起,晨光如血,铺开万顷的殷红与通透。直至天色渐开,鸟鸣风清,又一日晴好,又一日四海宁靖之时,临衍直起腰,将此墨迹吹干,放在她的床头。朝华安睡得仿佛沉在了一场绵长的酣梦之中,临衍不忍唤醒她,亦不能让她就此睡去,他将那抄好了的经念给她听,念完再去吃早饭。 他忽然觉得自己该是在超度她。临衍作此想的时候,忽觉出前所未有的宁静。他轻抚上她的额头,低声道:“十八条人命,你还没同我说清楚缘由,我还等着你的解释。”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许砚之端着个鲫鱼汤站在门外,待热汤凉去,鲫鱼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油,他徒然叹了口气,对里头临衍道:“我给你房门口了,你记得来吃。” 往日这些事都是季瑶接手,而今陆轻舟往齐云观搬救兵,季瑶回了门中负荆请罪,这下厨惹尘埃的事情倒经了他许小公子之金贵玉手。 许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鲫鱼汤一物自然超出了他的本事。他以一两银子的巨款包了隔壁院一个黑脸的小丫头给他送饭,小丫头欣喜若狂,他也欣喜若狂,欢喜罢一想院中还躺着两尊正被四方追杀的大佛,他又耷拉下了脑袋,一个人默然蹲在院中一角看蚂蚁搬家。 ——这若非祁门镇才经一场大火,众人皆手忙脚乱,否则天枢门带人杀上门来这可如何是好? 许砚之脑中闪过数千百个年头后皆给自己吓了个双腿发软脊背发麻。他做贼心虚地朝木门边上瞥了一眼,做贼心虚般又朝临衍房中看了一眼。此处地处城郊,院中种了些白萝卜头,这小院茅庐本归一个村妇所有,后被许砚之重金盘了下来,几人这才有了一个可以暂且栖身之所在。 只可惜栖身所中为数不多的清醒之人实在不禁打。许砚之听到木门因风吹动的吱嘎声,脖子一僵,眼皮一跳,四下探了探,只见方才给他送鲫鱼汤的那个黑脸丫头去而复返,甩着两个烧饼在他小院门前踮脚一跳一跳,道:“我娘说你给的钱太多,让我将这两个烧饼给你,让你趁热吃。” 许砚之再如何饥肠辘辘的一个人,此刻也确消受不来她的烧饼之福。他耷拉着脑袋板着脸,盯了那一惊一乍的丫头半晌,绷不住,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那丫头扬起小下巴将那烧饼往他怀中一揣,许砚之叼着个掉渣烧饼回过头,只见临衍刚出了房门,神色疲惫,印堂发黑,又是一夜没睡。 “我去烧早饭。” 临衍自顾自往厨房中去,许砚之本想拦他,后一想,此非常之时,此人除了烧饭也寻不出其他可做之事。他挥手将那丫头招进院中,舔着个脸蹭到灶台边上,一面指使小丫头给他添柴烧水,自己抱着个手臂在一旁边啃烧饼边道:“外头风声紧,追兵也不知何事才能找上门来。我家在并州有些人脉,到时寻个良医,再雇几个高手护你二人安生也不是不可。” “……我们太阳落山就往小寒山去,”临衍揉了揉额头,一脸疲色淡淡道:“到时还劳烦你给我雇个车。” “那天枢门之事……?” “是我德行有亏,深恩负尽,此为师门弃子,理所应当。你再跟着我也没甚好处,你本不是我仙门中人。” 这话许砚之便实在不爱听。他刚同临衍辨了两句,忽听那烧火丫头啊呀一声,道:“烫,快,可有水?”二人手忙脚乱安置好了那丫头,许砚之摇了摇头,道:“小寒山那头连信都没有回,说不定你一去扑了个空,朝华姑娘可经不起你这般折腾。要我说还是往并州走,无论如何,有个安居之所也有个后路可图。” “我这里没有后路,图不了他物。” 许砚之从未见过临衍轴如老牛的样子,他揉了揉额角,那被他安放在砖泥灶台上的丫头晃着一双小腿,奶声奶气道:“什么是师门弃子?” “小姑奶奶你少说两句死不了人。”许砚之眼看临衍将一顿早饭烧得甚是专心致志,甚是心无旁骛,又甚是心不在焉,遂无奈叹了口气,将那丫头往怀中一抱,道:“走吧姑奶奶。人家不待见我二人,我们这就去寻你娘去。” 许砚之自不可能带她去寻她娘。现下风声甚紧,他几人一看便是外来者,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风险。许砚之将那小丫头往田埂上一放,小丫头依依不舍拽着许砚之的衣角道:“今日有庙会,我想吃糖葫芦。” 许小公子大手一挥,往她手中塞了两个铜板。 “我要你陪我去……” 许小公子头大如斗,蹲下身,循循善诱。黑脸丫头小嘴一撇,眼看就要哭出声,被一身粗布麻衣磨得手腕泛红的许小公子憋着胸中一口闲气,闷声道:“你们姑娘家怎的都如此不讲道理。一个刚对我说完心悦君兮,掉头就跑;一个刚给了些好处,这就要蹬鼻子上脸。女子小人女子小人,你这小丫头长大了也不知会修成个什么祸害。” 话虽如此,他捏了捏黑脸小丫头肉呼呼的脸颊,摸了摸她的头,长叹一声,道:“庙会肯定去不得。我能悄悄带你去拜个灶王爷,你自己同你娘说,我在村口等你。” 他回过头,只见农院炊烟,蔬菜油绿,一方茅棚下头也住了两个同他一般的苦命之人。苦命之人都逃不过女子的桃花之劫,想来衍兄弟昔年一本正经同他论君子之得的时候,必也不曾料到当下这般窘况。 ——早知如此,早该拉着这人一道斗鸡走狗逛窑子。 许砚之牵着个不足他腰高的小丫头一蹦一跳往灶王庙方向走,一走则远远可见村里之人正陆陆续续往灶王庙去。妇女成群结队,一手提香提烛另一手牵着孩子,他这一群妇女里头唯一一个牵孩子陌生男子平白惹来了许多好奇打量与揣测。灶王庙跟前锣鼓齐天,人头攒动,黑脸丫头指着糖葫芦扎呼呼欢喜雀跃,许砚之沉着脸,忙给小贩塞了一把铜钱,抱起小丫头就走。 “小姑奶奶你方才不是说往小路走么,这么乌泱泱一村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姑娘将那糖葫芦啃得啧啧有声,一时半会没空理他。许砚之抱着她左突右进如做贼,眼见前头坐在树下乘凉一人,长身玉立看之不似本地人,他脚底抹油掉头就走。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天枢门人在祁门镇中驻扎着还没走,此村子虽距祁门镇尚有半天路程,但倘若那一群雪衣弟子突发奇想要来逛个庙会,几人这可就被一锅端尽了。 小姑娘不满地哼了两声,许砚之忙抱着她往一座土房子后头一钻,探出个脑袋左右四顾。 “这位公子找谁?” 一个高个头年轻人顺口问了一句,又瞥了小丫头一眼,惊道:“这不是秋娘家的小萱?这是你什么人,你怎同他一道?” 许砚之忙道:“我带她来逛庙会。” 他话方出口,左眼皮跳得实在厉害,怎么看怎么像是居心叵测的人贩子。许砚之含含糊糊道了两声借过,年轻人将他的手臂一拽,扬声道:“我在村子里从来没见过你,你究竟是哪个!?”小丫头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挥得乐不可支,许砚之眼见情形不对,忙将那丫头往这年轻人怀里一塞,道:“路过,路过。” 他此举实在坐实了人贩子之揣测。年轻人拉着他眼看就要喊人,许砚之拔腿就跑,此一行狼狈,竟比桐州城中被青灯教余党追杀时还要摄人心魄。他在田埂上逆着春风撒丫子狂奔,后头隐隐传来喧闹之声,许砚之既不敢回头也不敢设想天枢门之大德,他闷头既跑,路也不看,这便撞了个人。 此青天白日之下,这人面容枯槁,瘦得皮包骨头,提着一盏灯,手腕上系了一根红绳,一抬脸,险些将许砚之吓晕过去。 此为洛云川,在桐州时还给他写过绝笔信。 洛云川一身黑袍,提着个灯,拉着他就往一个农家小院里钻。“里头……!” “没人。”洛云川身手迅捷地翻过了那方土墙头,回过头,朝许砚之伸出手,道:“上来。”许砚之从未见过这等诡异之事,他只觉这一只枯手要将他带到阎王跟前。 洛云川的确成了阎王跟前之人。待他二人躲过众乡亲,连院中狗叫之声都听见之时,提灯的洛云川长舒一口气,颇为骄矜地抖了抖他黑袍上的土,回过头道:“临衍那头寻不到人,你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衍兄他方才不是……?!”许砚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衍兄弟当真英雄好汉,为避免连累众人竟自己一个人溜之大吉?他愤愤念了两句,洛云川听得此事半个始终,不耐地挥了挥手,道:“我正是来救人的。陛下令我将朝华姑娘带回去,若你如此说,想来二人还没走远。”他看许砚之呆若木鸡,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道:“看你几人这被撵来撵去的怂样,呆在人间定是个祸害。恰好祁门的事还没结,陛下也想见临衍。” 就在祁门镇三里外的一辆马车上,临衍摸了摸朝华的头发,忽而想到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 那叠抄好了的圣人训导正被他放在手边,经风一吹,纸张摧折,沙沙作响,瑟瑟发抖。“若此去我们寻不见人……”他喃喃道。 他忽而感到一阵窒息的空旷。那时在日晷中,宗晅曾言朝华杀孽过重。他本以为此事已是一步天堑,不料真正的天堑反倒是她躺在他的跟前,中间隔着生死之惑。那日的不敢置信,失望透顶与愤怒都化作了长长的空旷,如沙漏里的时光,手心里的一捧水。 这般骄纵骄横,这般脆弱不堪,这般毁天灭地,这般令人心疼。他右手捏了个诀,幻出一滴水,沾在了她的唇上。 他尝到了那滴水的冰凉。他也只感偷偷一尝水的冰凉,否则当她睁开眼,他必也无法面对她眼中的自己。 深恩负尽,身死师友。不富不贵,不生不死。这般伪善,心口不一,这般执拗而绝望。 “……你要带他二人往何处去?”许砚之与洛云川快马加鞭,路过祁门镇二十里长亭与如画的青山。 洛云川回过头,道:“经酆都,往鬼蜮去。那是一个送魂之所,生人去不得。我是鬼差,我引他二人一去,说不定可以暂且避一避风头。” 许砚之咽了口口水,道:“……你所谓陛下,到底是谁?” 洛云川嗤笑一声,道:“当今鬼帝,白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星河明淡 临衍跟着洛云川走到了一条长河里。 他本以为鬼蜮的入口该树在深山密林之中,或以一个结界撑在不起眼的市井之中,但他万万不曾想到,鬼蜮的入口就树在酆都的护城河里。此夜无月无星,河面上浮光跃金,波光粼粼,洛云川提着一盏幽蓝色的灯,向他伸出手。洛云川的手上系了一圈红绳,临衍心感怪异,犹豫片刻,艰难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指。 他二人一步步走到河底的时候,临衍这才感觉到了冷。不是冬日的刺骨严寒,亦没有春水浸入皮肤的战栗感,那是一种由喉头往五脏,再从五脏六腑蔓延而上的、挤压式的、沉闷如死冷意。他压着喉咙咳了两声,洛云川回过头,好整以暇,神情戏谑,仿佛在说“我昔年也如你一般”。水流不曾呛入他的喉咙,他只感觉到一股又一股的压迫与孤寒,待二人踏上河床,水流漫过口鼻与头发丝,洛云川将手上的灯一振,幽蓝的烛火仿佛点燃了护城河的河水。 河水中忽而腾起了绵柔的一缕光。洛云川牵着那光,临衍双手将朝华横抱在怀中,二人顺着河床往西,跋涉约莫半柱香后,临衍感到了更深一层的冷。 传闻幽冥鬼蜮常年如数九寒冬,不透阳光,不辨来路,没有生魂。一如昔年九重天之上的酷烈严寒一般,临衍死搂着朝华的肩头,二人逆着水流行了不知多久,洛云川方才引着他二人踏上了一段稍缓的坡。 斜坡一应向上蔓延,浮光飘在水面上,悬置在头顶上空,一如碎裂的时光。待三人好容易浮出水面,临衍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只见铺天盖的荷花叶浮在水面之上,叶片中间点缀着繁星一般的幽蓝色睡莲,一眼望去,漫无尽处。河岸边长了连排的芦苇,一如小寒山外那般招摇,却又较那天外澄澈之境更为萧瑟。 满目皆是萧瑟与死,洛云川引二人踏上河岸,临衍还没开口便听他道:“还有一段路,我们还得度过冥河。” “那又是何地?”临衍尚没有问完,一抬头,却被眼前之景象震慑得目瞪口呆。 一条长河横跨过墨一般的夜空,微光汇聚成海,更阑月坠,星河流转,压了满船的浮梦。长天共难老,终不羡人间,临衍忽然想到。怪乎不得上神皆不羡人间。 “此乃长河,”洛云川轻声道:“每逢有魂魄归来,经陛下审判之后,都会去到那长河之中。由长河再度过长桥,便又是下一个人间世,此生生不息,经年流转,是为天道。”临衍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洛云川偏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们鬼蜮中人不辩生与死,只要长河尚在,天就还在。我刚来此地的时候也同你一般惊诧。来吧,前头还有一段路。” 二人踏上了飘满芦苇的岸边。洛云川提着引魂灯在河边等了片刻,临衍一出水面,浑身衣衫霎时便干了个里外通透。他心下诧异,复又抬起头,星河明淡,夜空浩远,一应朝向世界的另一头蔓延开。 长吟白雪望星河,双垂两足扬素波。倘若师父的魂魄也如洛云川所言,涉过了生死与长河,往长桥上走过,他又该吟出怎样一番喟叹? 朝华躺在他的臂弯里闭目沉睡。洛云川招了招手,一条小船便由不知何处幽幽飘了来,停在岸边,供几人踏足。船上空无一人,唯有清风拂面,洛云川上了船,又将朝华的神体安放在船上,方才道:“此去可要小心,再往前去的水就不能碰了。” 水面无波,越往前行去则越是深沉。临衍又盯着长河看了半晌,忽道:“世人都说生死则魂灭,却原来身死之后,人的魂魄还得走这么一遭。当真令人惊叹。”洛云川提着引魂灯回过头,低笑了笑,道:“我本也以为生死之外都是小事,现在这一看,原来生与死也都是小事。身前身后事不过转瞬之云烟,终有一天,我们都将回到那长河之中,到那个时候,谁还能记得谁的清正与功名呢?” 临衍一挑眉,满怀诧异,多看了他几眼。 “趁人活着的时候多寻些有意思的事吧。终有一天,我们都会被世人忘记。” 小船拨开了一望无际的荷花叶,露出下头黑沉沉的水。临衍盯着那黑水看了半晌,忽道:“我若沾了这水……” “会有水鬼将你拉下去。” 临衍霎时闭上嘴,抬头仰望星河,不发一言。 孤灯树在船头忽明忽暗。二人相顾无言,许久,洛云川忽道:“阿瑶可还好?” 季瑶往天枢门中一去没有回信,临衍念之心忧。他摇了摇头,道:“师叔师娘都在门中,想必也不会令她受委屈。” 洛云川放下心,片刻后他又道:“你可还好?” 临衍一愣,抬起头,洛云川道:“我前些日子刚送走了顾昭。” 清风拂面,满目萧瑟,岸边芦苇尽是萧瑟与死。临衍沉默半晌,道:“多谢。”洛云川又一张口,临衍将他打断,道:“我的罪自待死时审判,我回避不得,也强求不得。待此一回去,我也会回门中做个了断,到那个时候,希望师弟已经渡过了长河,下一辈子还能投生个好人家。” “……你倒看得开。”洛云川哼了两声,不再理他。 约莫一炷香后,小船在一个渡口停了下来。二人齐心协力,又将朝华抬下了船,洛云川喘了两口气,指着前头一条被芦苇覆盖住的小路道:“前头还有一段,过了三生石,再过一座桥,便是王城。” “……原来世间真有此物,”临衍喃喃道:“我本以为《四海图志》全是骗人的。” “端看你怎么理解,”洛云川道:“三生石是王城的界碑,绕过那块石头才是陛下的疆域。外头的人只道三生石上记载着一个人的前生今世,此纯属扯淡。那东西确有灵性不假,你可以去同他说说话,至于前生今世之说,还得入了长河才能知道。” “……生魂可入长河?”临衍目露诧异,洛云川古怪地瞥了他一眼,道:“自是不行。长河的源头在王殿之中,除陛下外无人得见,但据我所知,上一次有人给直接闷到长河之中,还是八百年前的事。” 洛云川指了指临衍肩膀上靠着的人。 临衍张口结舌,洛云川摇了摇头,道:“神界的事情还得问陛下,我来得晚,知道得不多。”二人又随意攀谈了两句,言谈间,鬼帝城的外墙已近在咫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王都 临衍本以为鬼帝居所当如传闻中所言,美轮美奂,气吞山河日月。但偌大鬼蜮之王城,却原来也只有萧瑟而端肃的一堵高墙合围,城墙外是波涛湍急的洪水,水上架了一座铁索桥,桥宽数尺,上头搭了木板,恰可供一马车行过,上头的木板已经有些年头,颤巍巍挂在铁链上,锈得令人胆战心惊。 临衍确有些胆战心惊。洛云川白了他一眼,二人踏上铁索桥,洛云川忽而回过头,道:“等会儿见了陛下,你且悠着些。” “为何?”临衍手一抖,搂着朝华的一条手臂忽有些发麻。 洛云川盯了他半晌,又看了看朝华,道:“昔年九重天还在的时候,陛下同九殿下曾定过亲。” 鬼蜮王城的内质较外墙还要萧瑟几分。传闻中的凤阁龙楼与玉树琼枝皆是坊间瞎传,鬼蜮终年不透阳光,长河是其唯一的光源,是以城中居者皆点着灯,来往行人先以孤灯照之方才淡淡问好。王城里一应浅草铺开,民居皆以巨石砌成,王城正中一条石板路南北纵横,民居依着此路呈棋盘状向外扩散开去。 城中居民皆以巨石作基底,八根石头柱子撑起一座民房,民房的外墙亦是石头,房檐下是一排又一排的灯。微光汇聚成海,王城之中的灯海竟也同天河上一般璀璨,洛云川同一个提灯的老者淡淡打了声招呼,那人颤巍巍看了临衍片刻,一惊。 “……这群老家伙久不见活人,被吓得失了魂,你莫要见怪。” 临衍心感不适,一咳,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基本如我一般,都是鬼差。鬼差的寿命较常人长上许多,若我们得蒙陛下大赦,干满了一定年数,则可以自行选择要往人间或是鬼王城里养老。大多数人最后会选择留在在鬼王城,我们一个个老而不死,苟延残喘,留在人间平白让人害怕。” 临衍点了点头,面露茫然。 “再过一段时间便是万魂归宁之日,到时候人间的魂火与鬼蜮的魂火都会往长河中奔流而去,王城中没甚庆典,此乃我们为数不多的乐子之一,到时候那些老家伙都会提着引魂灯过来凑热闹,你也可以趁机露个脸,让他们这群半死不活的长长见识,强心强肝,是为功德。” 临衍摸了摸鼻子,不答。 王城布局严苛得有如一块精雕细琢的棋盘。鬼差大多年迈独居,大家闲来无事提这个灯,凑在一块扯两句人间旧事,也好过一个人活活憋死。由主干道向北,穿过一座巨石垒成的第二层城墙,房屋逐渐稀疏,据洛云川所说,此乃引魂使的居所。引魂使不比鬼差,鬼差只负责收下人间的生魂,若有恶鬼作乱,不愿随鬼差回归长河者,还得靠引魂使出马。 “这些个引魂使一个个都是大爷,脸臭脾气差,惹不起又躲不开,我们没事都不往这一片来。你且小心些。” 临衍瞠目结舌,左右四顾,原来引魂使们的居所相对鬼差确实更为宏伟也更为寂寥一些。十八根石柱子撑起一座座石庙,每一座庙的基底皆有九层,每个庙如棋盘一样被井然有序地分隔开。浅草枯黄,一望无际,二人由主干道上穿内城而过,路过一处高庙,那庙的旁边竟有人栽了一颗李子树。此树自然活不了,但这稀稀落落的树枝上竟有人系了几根红色的缎带,临衍见之诧异,洛云川冷笑了一声,道:“有些人比较讲究,讲究也还没个由头。” “鬼差是否都同你一般,都是……能见生死之人?” 洛云川闻言,提着寒灯回过头,道:“不是的,我这是一着不慎,撞了个天煞孤星的命。他们大多数人都只是人世间的普通人,普通人因机缘巧合撞了他者生魂,或者天命所归被陛下收用,都是说不准的事。” 二人又走了片刻,洛云川背对着临衍,默默补充道:“话虽如此说,我们自己心里也都晓得,这百世之寿的福分也不一定是个好事。你莫看那些老家伙们成天嘀咕这王城戒备森严,若果真将他们放到人间去,他们怕都得哭爹喊娘地跑回来。” “为何?”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此中滋味,不可说,不可说。” 临衍低下头,瞥见朝华瓷白而低沉的脸,纤长的睫毛与一头乌黑的发丝,忽然心头一紧,以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待二人好容易踏上了第三层高台,待周遭空寂,连房舍不见半个影子的时候,洛云川指着前头一座宫殿,道:“我们到了。” 此一个矗立在王城最北端的王殿方才称得上巍峨宏伟。 宫墙沉黑,由巨石堆叠而成,巨石下头开了三道门,门下皆挂了连排的灯笼。门前有三座石桥,桥下有水,水流澹澹,黝黑不可见底。守门鬼使戴着个镶嵌獠牙的面具,朝洛云川点了点头,又对临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方才道:“陛下在里头等你们。” 沉沉的石头宫墙里头装了一个严苛以至于一丝不苟的内质,这便是王城的第三层。沿主干道往北,一路途经少微、太微庙,地势逐渐抬高,钧天殿树在王城正中一处高台之上,此地可以一览王城众殿,视野开阔。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再往北去是一座山,山名唤龙斗,绕龙斗而去为王殿后庭,后庭地势低洼,引龙斗山上的清泉水入城中,浇灌成了一曲清池,此清池便是长河的源头。丹凤门东西两侧分别为玄天与苍天二宫,二宫皆巍峨,其亭台楼阁之壮美,之开阔,不可胜数。 鬼帝并不在钧天殿里接见三人。他盘了西侧的玄天宫,点上了数支长明烛,又将夜明珠尽数摆放好,这才端坐在漆金沉木案后头,僵直着脊背静待故人。临衍方一踏进玄天宫的时候,险些被漂浮在大殿头顶上有如繁星一般的夜明珠给晃瞎了眼。 他费力地抬起头,只见高台上那人广袖腰封,一身黑衣,其人眉如刀裁,眼尾微微上挑,双唇死死抿着,不露出半分情绪。他的眼睛一黑一金,金色的那只眼睛如琉璃珠一般明丽,黑色的那只则较城外冥河之水还要沉上几分,他亦抬起头,眼睛一眯,将临衍打量了个里外通透。 此为鬼帝,白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富贵绵长 鬼蜮不透阳光,终年寂寂,据闻昔年九重天还在的时候,鬼帝不满九重天众神跋扈,划开两界疆域,一治生,一治死,二者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然生死之辩在四时未开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般分明,这般泾渭之别实在不甚方便,天帝一合计,大手一挥,邀鬼帝结两家之好,九公主朝华与鬼帝独子白臻的婚事也便这般定下了。 天地四海皆赞此好姻缘,那时朝华还小,尚不知好姻缘是什么意思。白臻那时候斗鸡走狗上房揭瓦,他虽也不懂好姻缘是什么个意思,但鬼蜮王城门口一个提灯的老婆婆告诉他,将来讨了老婆,他便再不可这般顽劣。他一听,急了眼,怎的多了个老婆竟还等同于多了个爹? 白臻遂暗暗抗议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抗议令鬼帝糟心而又望洋兴叹,那时候白蕊身子不好,王城上下皆为长公主的怪病伤透了脑经,偏生白臻还是个惹是生非的,他时而摸往王城外头的芦苇地里捉王八,时而又偷溜到九重天上和那帮子纨绔厮混。 朝华第一次同白臻见面的时候,二人已近成年,二人皆不情愿。朝华嫌白臻小屁孩一个,成日没个正形,其一言一行同母后口中那如意郎君的形象相差甚远;白臻嫌朝华太过剽悍,好奇心重且话痨个没完,没个姑娘样。二者相看两厌,既生厌却又生出一股吾命不由己的同病相怜之情,后来白蕊再将朝华拉到鬼蜮中玩乐的时候,朝华便索性收了白臻做了个二弟,此也乃后话。 这一个后话距今已过了整整七百八十年。 朝华时而梦见昔年荒唐事,一觉醒来,甚觉不可思议。有时是她同白蕊二人枕在天麓崖边上听风声雷声与魂归时的凄切之声,有时是白臻带着她在芦苇地里穿梭,白蕊远远跟在二人后头,有气无力撇着嘴,见她回过头,却又笑得十分开怀。那时她还没泥地里的芦苇高,长夜凄紧,风声呼啸,悬挂在头顶的长河仿佛岁月那般长,鬼蜮王城的高墙与灯火,则仿佛铺满了她的一整个童年,铺在她为数不多的酣梦之中,飘着浮香,久久不散。 童年时的一景一物竟比现下看来要大许多。朝华昏昏沉沉,捂着额头掀开被子,窗棱洒下一地孤冷,符咒贴在窗子上,聚其神魂不灭。她忽觉此间情形森然地眼熟,朝华心头一紧,慌忙推开门,掌灯的小鬼见了她,讷讷憋了许久,道:“……你是谁。” 朝华嘴角一抽,那小鬼也跟着抖了两抖,道:“我是新来的,还不知道规矩。你若是醒了就……且先四处看看,我也不知道陛下现在何方。他准是……” 他还没有说完,朝华劈手抢过他手中的明火,道:“告诉白臻,我出去一趟。”言罢,不等那小鬼大呼出声,她便径自提着灯,顺着记忆的方向往王城北面中去。最为深层与牢固的记忆定然忠于职守,她路过一座浮桥,桥下沉沉黑水不见低。朝华驻足盯着那水面看了许久,忽见水中冒起了一个泡。她心感诧异,提着灯凑上前去看,只见沉沉黑水之中竟浮出了两条鱼。 鲤鱼戏水,富贵绵长,鲜红的尾巴一闪即逝,留一尾涟漪翻涌不觉。朝华看得呆了,怔了片刻,忽然一想,鬼蜮之中四处都是死物,这鲤鱼究竟是吃的什么长大,竟没被这沉沉的永夜给憋死? 她心怀好奇,好奇且诧异,遂放下灯,提着裙摆,如小时候那般趴在石头栏杆上,整个身子往水面上探,一手伸长了往水里捞。沉沉黑水沾了她的手,融开些许暖意,朝华捞了片刻,忽觉指尖一动,她眼疾手快就着那鱼尾把一抓,抓起来一看,原来此鲜红的鲤鱼竟只剩了鱼骨头。 朝华将那鱼骨头放回水中,骨头沉入水底,水面上又晃开几个涟漪。片刻后,沉璧一般的水面上掀起了两个气泡,只见方才的鱼骨头忽而又化作了锦鲤,尾巴一甩,浪花四溅,端的是平安康泰,富贵绵长。 她沉默了许久,还想去捞,忽听旁边一人道:“别捞了,我两百年才得此两条红龙鬼鱼,这东西脆弱,经不起您老这般折腾。” 朝华回过头,只见白臻负手站在浮桥另一端,面无表情,端着个脸,道:“你这又在人间倒浪得久,还险些给自己浪死过去,当真稀奇。”二人几十年不见,见面准没好话,朝华白了他一眼,心道,你堂堂鬼帝之尊,平日里罗刹一般的存在,怎的到了自己面前,这嘴竟如淬了毒一般地刻薄而精准? “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么,这回又没死成,可令您老失望?” 白臻哼了一声,懒得理他。几十年不见,越见则此人越发冷淡,朝华念着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好歹还会拉自己去人间听个戏,此时一见,只见白臻又抿着个嘴,皱着个眉,一脸哀其不争,一脸不敢苟同,甚是没有趣味。 当真是越活越朝那老而不死的贼人方向去。朝华撇了撇嘴,暗将他的异色重瞳打量了一番,道:“我准备再往长青山看一看,你呢?” 她近几年虽不常往鬼蜮跑,每每一来便先往长青山去,白臻晓得她的习性,一挑眉,不置可否。 长青山上停着白蕊的冰棺。此一别,距白蕊生魂离体也过了七百年有余,这数百年之中,白蕊每有征兆醒来,朝华便会丢了手头的一切事情往长青山跑,每跑便是每一次失落,数十次的失落累积下来,朝华竟险些忘了长青山乃是鬼蜮禁地,常人不得擅入。 这一条禁令还当真奈何不了她。白臻心下了然,也自烦闷,遂接过她手头的灯,道:“你且先缓缓,魂归之日就要到了,那头正忙得人仰马翻,你过些日子再去给他们添乱。反正我这里一切照旧,该在这里的东西又不会跑。” 他话里有话,朝华假装听不出来。白臻将那孤零零的烛火凑在跟前看了看,一弹指,那灯火忽然又更旺了一些。他将此孤灯往水面上一照,游鱼戏水,富贵绵长,他指着两尾鱼道:“我前些日子去了趟并州,带回了些有意思的小玩意,你若不急着走,这就同我去看看。”言罢,他不由分说,不容朝华拒绝,拽着她就往王城后山走去。朝华被他拽得没有办法,长叹了一口气,道:“不是说鬼帝不得擅离王城,这一跑,手底下的人没把你念死?” 白臻懒得理她,朝华见其沉默,忽有来了兴致。 “并州之地产蝮蛇,也有鲤鱼精。你莫不是心心念念着什么旧人,这一去,以酬相思苦楚……”她还没有说完,白臻脚步一停,回过头来狠狠瞪着她。 昔年白臻对鬼帝安排的这门婚事抗议许久,抗议无效,他便索性将鞋一脱,屁股一拍,直往九重天去,抓了红彤彤的鲤鱼精便吵着要娶人家。那鲤鱼精还没化形,忽然被这天降的鸿运一砸,一个惊吓,第一道天劫险些没有度过去。此事闹到了天帝面前,天帝迫不得已,无计可施,只得将白臻连同那鲤鱼精捆绑在一起往鬼蜮送去。 朝华只记得前头这茬,后来那鲤鱼精去往鬼蜮后遭遇了何事,白臻这一出荒唐祸事又惹了鬼帝多大的一顿怒火,她懒得打听,也再没有耳闻。 此一朝过往成了白臻为数不多的令人不忍直视之往事。他瞪了她许久,朝华被他瞪得有些心虚,缩了缩脖子,道:“这都多少年前的破事了,你如今坐拥一个王城,竟连这点玩笑都开不得。”她越说越是心虚,白臻瞪她瞪得更狠。待朝华终于服下软,软下身子,试图将他手头那盏孤灯抢过来的时候,白臻嗤笑了一声,低道:“出息。” 二人遂一前一后又往玄天殿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生不死 待二人穿过钧天殿的殿前广场,一路往东一去不回头的时候,朝华一拍大腿,猛然想起来,自己方才不是要往长青山去么?——怎的自己一把年纪竟被他三言两语,这就给忽悠得找不着北? ——怎的这人几十年不见,尽不学点好?朝华心头郁郁,被白臻强行引到玄天殿中的时候,一个以银面具遮了半边脸的男人已在大殿中等待多时。他一见白臻,单膝跪地,道了声陛下,又朝朝华行了个礼,朝华嘴角一抽,道:“……这便是你从并州捡回来的小玩意?无溟?” 那名唤作无溟的侍卫忙低下头,晃了晃身子,不知是否正在憋笑。白臻瞪了他一眼,又瞪了朝华一眼,无溟将头垂得更低,一咳嗽,道:“殿下安。在下前几日途径并州,并州大旱,饿殍遍野,我们忙了好一阵方才将其间数万生魂引到了鬼蜮之中。这一次死的人太多,天地魂力略有些失序,陛下是以一直留在人间,前几日方才回来。” 并州的数万灾民同她有何干系?朝华示意无溟继续说,他便道:“也是因着这一次大旱,我们方才在并州地界上发现了些许神界遗迹。此事说来也巧,并州的流民无处可去,有落草为寇者,也有烧山开田者。我们在一个叫羊角岭的地方发现一处玉脉,不探不知,这一探,那竟似是昔年的黑山之玉。” 朝华一听,脊背一麻。 “……还有呢?”她颤声问道。 白臻叹了口气,道:“此事还不得十成肯定,具体的事情,还得等你去了方才……”还没等他说完,朝华操起那孤零零的烛火就往外头跑。白臻眼疾手快,抓着她的胳膊往回一拽,冷声道:“跑什么,我还没说完。即便此玉脉当真是神界黑山之玉,这几百年过去,当年的采玉之术早已失传,你就这样傻乎乎地过去有什么用?” “谁说我要看那玩意?”朝华一挑眉,道:“小蕊还在长青山里头,我去看看她的神体还在不在。”话音方落,她提着裙摆,提着一盏灯,扭头就跑。宫门前的侍卫小鬼不识朝华,亦从未见过有人敢在鬼帝跟前这般放肆,一愣,一拔剑,剑指着她,将其拦在了玄天殿的门口。朝华脸一沉,回过头,道:“你这是何意?” 白臻亦沉沉看着她。 “若其果真为黑山之玉,小蕊的魂力便可以借此重新归体,到时若一切顺利,辅之以我的……” “你的什么?”白臻走上前,居高临下,一把夺过她手头的灯笼。 他高出她许多,朝华昔年收他作二弟的时候尚未发现这个事实。后来她虽常往鬼蜮王城跑,多来多跑长青山,跑完便蒙头大睡,这番细想来,她同白臻的交流倒真算不上多。白臻低头看着她,他的异色瞳孔扎得她心口一阵一阵地惶恐。 “你的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朝华张了张口,见着她在白臻眸光里的倒影亦张了张口。那倒影竟不像是自己。 “……天子白玉圭。”她道。 白臻一挑眉,一脸不敢苟同。“你可还记得自己刚给人抬回来的时候半生不死的怂样?我废了多大力气才将你的魂力修复完好,你这连眼前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就想着舍己为人?我以前认识你的时候怎不知你如此大无畏?!” 朝华脸一红,讷讷道:“这次真是意外,我又怎么晓得那日晷……” “且不说你寻来的什么狗屁渡魂之法有多么狗屁——”朝华张口欲辩,白臻挥了挥手,深皱着眉头将其打断,道:“便是你真有法子将阿姐的魂力聚集起来,你可知这是个什么事!——令白骨生肌,令死者回魂!我坐镇鬼蜮八百年,从未听过这等匪夷所思之法……” “黑山之玉有镇魂之效!但凡小蕊的身躯保存完整,我便有法子让她的魂魄归位……!” “什么法子?祭出你的天子白玉圭,自己再来个魂飞魄散?!” 朝华死盯着白臻,盯了片刻,发现自己实在瞪不过他。她恨恨冷笑了一声,道:“……那可是你亲姐姐!”话一出口,她忽又觉有些后悔。按说白蕊的神体停在了长青山里这许多年,白臻守着她的神体这许多年,若说他没有丝毫阵痛,此绝无可能。后来朝华一想,许是他常守在她的身边,痛得麻了,不如自己每见白蕊冰棺时的那般痛彻心扉,恍然而无助。 “那又如何?”白臻面无表情,逼视着她,道:“她既是我的亲姐姐,也是一个死者。死者已矣,她的魂魄八百年不入长河已是天眷。我答应过同你一起寻这黑山之玉,但我从未料想过你打的竟然是这样一个逆天改命的主意!” 朝华见其不为所动,忽而绽开一抹笑:“……你打一开始助我的时候,竟真不知道我的打算?”她眨了眨眼,白臻被她糊得愣了愣,却见那笑意又倏然沉了下去,化作一抹似是讥诮又如自嘲一样的奇妙神色。朝华凑近白臻嬉笑道:“我这一条老而不死的命,我都嫌它长,照说你同我年岁差不了许多,你竟从没嫌弃过自己活得太久?” “殿下慎言!”无溟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一咳,道:“陛下为保蕊公主神体不灭已是殚精竭虑乃至上穷碧落,我们鬼蜮之人生来便有指引亡魂回归、维持六界生死之序的职责,昔年将您从生死簿上除名已是我们最大的让步,您怎能如此……” “退下,”白臻淡淡道:“此乃我和九殿下的私事。”无溟被他堵得没有法子,哀叹了一声,歉然退出了玄天殿去。临走前,他忽听白臻道:“好得很。若你执意要以自己的命来换阿姐的命,我这里敬谢不敏却之不恭,将你闷到长河中去我还乐意,省得将你留在人间世上不老不死尽给我惹事!” 朝华回了一句好。 “哐”地一声,玄天殿里的沉木桌子被人掀到了地上,无溟颤巍巍出了门,宫门前的侍卫小鬼皆对其投以同情之色。同情而又纵容,无溟抬起头,只见长河明淡,夜空高远,鬼蜮王城里的灯火汇聚成海,又仿佛汇聚成了人间的万家灯火,一应铺开,富贵绵长,不生不死。 鬼帝对九殿下当真纵容,他忽然想,他连带着对那莫名混到鬼蜮中的大活人也十分纵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皮囊 莫名混到鬼蜮的大活人临衍也十分郁郁。 自那日白臻同他在玄天殿里见了一面,面无表情的鬼帝捡了朝华的神体一言不发,临衍还没来得及问两句前因后果,再回过味的时候,自己已被人恭恭敬敬从玄天殿里请了出来。这一请便又过了大半个月,此一段时日,不见日光,不闻虫鸣鸟叫,触目皆是萧瑟与沉肃,触目连朝华的影子都找不见,临衍郁郁不得其法,技出无奈,只得成日往王城里同老鬼差们闲扯。 所谓患难见真情,这一扯,还当真被他探出了些许成年旧事。 比如昔年蕊公主身体不好,即便鬼蜮上下寻了千八百个方法为其固魂还命,她依然没能活过两百岁那年的万魂归宁之日。这一个寿数于神体来说实在短得令人唏嘘,即便她的葬礼引来了八方朝拜,此一事,依旧令其父大受打击,一蹶不振,鬼蜮上下也同他一起消沉了许多年。 鬼蜮不见日光,终年冷寂,白蕊是其为数不多的一抹亮色。她会唱歌,其歌声回荡在王城上空的时候,连十八层冥火之中枉死的魂魄亦与之低低唱和。 又比如,昔年蕊公主身死之后其魂魄久不归长河,众鬼差疑虑,引魂使也一再向鬼帝谏言,无奈这么多年过去,连鬼帝都换了任,蕊公主的亡魂依然留存在王城之中。 “按您这说法,她的亡魂这么多年不归又不死,这其中可有何隐秘?” 临衍这话问得那满脸褶子的精瘦鬼差重重咳了好几声。隐秘自是有,然隐秘之所以称之为隐秘,就因着这皇家秘事实在不好拿出来四处宣讲。临衍见其神色有异,遂知自己问错了话,他忙又将话锋一转,又道:“您方才说万魂归宁之日,天河异动,就连平日里藏匿在各个角落中的孤魂亦会被长河吸引,那照这个说法,世间所有的孤魂岂不是都会在这个时候回到鬼蜮中来?” 那鬼差将这不知生死的大活人上下打量了一遍,道:“按照常理来说确实是这般。但跟你一同来的那个九殿下就不是个常理。” 此又涉及到了昔年另一个不甚靠谱的传闻。传闻昔年白蕊死后,鬼帝伤心欲绝,其子白臻为给老爹个交代,专程寻了个婚事来冲喜,这婚事的苦主便是现在的九殿下。后来却不知九殿下为何老往人间去,跑了人间又跑鬼蜮,如入无人之境,白臻实在镇不住她,遂将她一直放任到了现在。二人也便这样不清不楚地耽误到了现在。 临衍听闻此事,嘴角一抽,这都哪跟哪? 那鬼差又将临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通低透亮,啧啧叹了两声,又摇了摇头,道:“怪不得九殿下常往人间跑。养了你这样一张脸,当真不稀奇——倒是陛下竟没将你直接一棍子打死,此事甚是稀奇。” 临衍目瞪口呆,愣了片刻,沉声道:“陛下深明大义,吾辈敬重。”他言及此,神色恳切,一脸慎重,那鬼差见他如此恳切,对白臻陛下的敬佩之情便也越发恳切——都道上位者心胸必不会狭隘,但这心胸宽广成这般,眼睁睁看着九殿下拉来个小白脸还往王城里带的,陛下之心胸当真如昭昭日月朗朗青天。 临衍眼见再扯下去便要越发地不忍直视,他遂同那鬼差告了个罪,一拂袖,自往王城中行去。不辨日月,不辨时岁流转,他恍惚觉得自己该坐了一天,回到房中,一看那洛云川给他的沙漏,他才想起原来自己同那鬼差也不过扯了一炷香。 此沙漏是洛云川专程从无溟那里讨来以供他辨认时间之用,临衍感激不尽,一言难尽,洛云川拍了拍他的肩,又赞了他两句“猛士”。 此一声猛士令临衍更是一言难尽。 后来再有人同他谈及朝华与白臻的旧事,他便索性一一认了,一一赞两句陛下大义,众人见其坦诚而恳切,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也便再不好说甚荒唐话。此乃后话。 此一日如平日一般沉闷而漫长。临衍躺在床上,正自思考朝华这几日到底去了何处,忽听到了敲窗之声。他站起身,将那窗子打开后左右探了探,左右无人,连鬼影都没有。他摇了摇头,将窗子又关了起来,还没转过身,只听那敲窗声又响了起来。 鬼蜮没有活人,来来回回皆是大鬼小鬼,人一旦麻木也便觉不出恐怖。临衍叹了口气,复又将窗子一把拍开,面对着空荡荡的庭院与院中空荡荡一颗枯树,道:“阁下要么进来,要不进来我就睡了。” 他转过身,果真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临衍回过头,只见一个刚刚半人高的小鬼站在他的身后,她梳了两个羊角辫,一身破布衣衫,耷拉着脑袋,没了一条腿,抬起头。她的眼睛被去挖了一个,临衍一惊,只听她幽幽道:“小哥哥去不去外头?” 虽说鬼蜮来往没有活人,但这陡然出现的一道童真意趣还是把临衍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那小丫头见他沉默不言,一撇嘴,道:“爹娘都被饿死了,我找不到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你带我出去找他们好不好?” 并州一场大旱,饿殍遍野,种粒皆绝。人多流亡,因饥成疫,死者十二三。临衍前些日子刚接了陆轻舟一封长信,信中言及并州之旱,又言及天枢门上下现手忙脚乱,皆往并州而去,他心头一紧,蹲下身,道:“你要往何处去?王城外头只有提灯之人,再往外去,我也就出不去了。我带你在城里转一转,打听打听你爹娘的消息,可好?” 鬼丫头偏头想了片刻,又摇了摇头,道:“好,但我不想去城外头,你随我往西边去看看,好不好?” 怎能不好,哪敢不好。临衍叹了口气,由那小丫头拽着,她的小羊角辫甩在脑袋后面姗姗可爱,临衍看得一阵心酸,忽然想,天下百姓皆苦,即便身死也一样苦。 二人沿观阳门往西,穿过钧天殿后头而过,一路上的青石板应是有些年头,一侧石墙高耸,墙壁上雕着潘龙跃飞。另一侧是一个蓄水池,每隔十步便有一盏灯笼悬在拱廊下头,临衍看得既低沉而又好奇,不由问道:“王城里全靠灯笼取光,这一年下来,得浪费多少蜡烛?” 这问题实在怪异,小姑娘挠了挠头,道:“那不是蜡烛,那是皮囊。” 临衍脊背一麻,道:“什么?” “以人皮做成灯笼,里头灌上尸油,我们这里死人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临衍怔怔然步履一窒,再无法直视那柔黄和暖的灯笼的一排排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众神 小姑娘噗嗤一笑,转过身:“逗你的,看你把你给吓的。灯笼里头燃的是野火,野火取自鬼蜮地底下,此火可以长明千年。原本陛下曾想将这里的灯笼都换成夜明珠,后来他们一算,王城里一次拿出这么多珠子实在太过铺张,这主意便被搁置了下来。”她那羊角辫子一摇一摇实在可爱,临衍尴尬一咳,小姑娘又道:“我还是喜欢夜明珠。这灯笼一摇一晃地,看得人难受。”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又聊了两句,直至两人穿了三道宫门,周遭灯火越发通明,越往西而地势逐渐拔高。临衍脚步一停,忽道:“你同家人为何失散,你又为何出现在王城之中?” 鬼丫头笑嘻嘻对临衍办了个鬼脸。她那空荡荡的右眼眶如同一口未知的深渊,临衍心下一突,那丫头道:“小哥哥可有听过采荷曲?”不等临衍答话,她便摇了摇脑袋,自顾自唱了起来。 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来时浦口花迎入,采罢江头月送归。 她一曲唱罢,临衍忽有一种十分奇异之感。他说不上来此一种怅然所为何来,只觉喉咙里一股酝酿了许久的苦涩与爱意正飘摇在夕阳之下,阳光渐好,晓色云开。“你从何处学来的这歌?”他问道。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鬼丫头笑吟吟回过头,道:“闻歌始觉有人来,小哥哥,你听到我唱歌,可见是个有缘之人。我鬼蜮神女留了些许宝物,只给有缘人寻见,你且随我去,不要慌。” 临衍被她吓了一跳,忽见不远处一人提了一盏灯往这边行来。那人身着白衫,腰间系着一根血红色腰带,此为引魂使的一贯打扮。那人远远见了临衍,行了个礼;临衍回以一礼,再回过头,却不见了那鬼丫头的踪迹。 那人目不斜视,径自提灯走远。灯火通明,长夜深寂,不见来路,临衍左右四顾,再见那丫头时,那丫头小脑袋一摇摆,问道:“我闻人间采莲女子多娇媚,亦闻西湖景色多娇美。小哥哥你可有去过?可有见着那采莲之人?” 临衍一惊,道:“此不是往王城外头的路吧——你究竟要带我去哪?” 鬼丫头步履不停,临衍心下警铃大作,道:“你究竟是何人?” 她在一座方形金字塔跟前停下了脚步,抬手朝上一指。二人一路行来,至此,临衍方才意识到此处已与钧天殿大不相同。经陡峭的台阶往上,四层石台方垒叠而上,方正雄浑,最上头是一座十八跟石柱支起来的沉肃端庄的神庙。石台四角各安了一座鸟形雕塑,最上头的神庙没有门亦没有墙,四面透风。石阶入口处一左一右还放了两个石雕,此物马头龙尾,仰天长嘶,口中叼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此处没有灯,四层石台壁上刻的图案纵横交错。临衍凑上前去一看,那竟是一个个低头慈目的菩萨。 那丫头怔怔然盯了他片刻,答非所问,道:“我曾住在这里。” 石庙跟前挖了两个巨大的蓄水池,水已经干了,石砌水池底还留着些许嶙峋的怪石。临衍见那石头竟有几分眼熟,不等他问话,小丫头摇着个头,肉呼呼的小手放在那陡峭的石阶上,手脚并用往上爬。她回过头,指了指四层高台的尽头,临衍左右四顾,长夜孤苦,静夜无人。他又朝左右看了看,那小姑娘一边爬石阶,一边细声哼着歌,这一回唱的却是《九歌》。 临衍犹豫了片刻,一撩衣摆,也跟了上去。他曾听鬼差念叨过,在天地形成之初,鬼蜮还不是鬼蜮,而是一片海。鬼蜮之人敬水也怕水,这一层层高台最上头垒一个巨石庙的玩法便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这神庙他虽没有来过,却听城中鬼差闲扯过,这是第一代鬼王为了供魂火流转与天地秩序而建成的祭祀,四层平台分别象征鬼c人c妖c仙和九重天上的神,每一层皆有巨石鸟守护,石阶越往上而越发陡峭,到了最上一层,则需手脚并用,劳其心智,慢慢往上爬过去。 好在钧天殿的建制不尚此法,否则鬼帝每日上朝,光爬这几十层楼梯都能给自己活活累死。 临衍气喘吁吁,扶着石墙喘了好一会,一进庙门,就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呆了呆。此庙不大,那拱形石头顶遮了半片天,石顶正中镂空,星辰浮光柔柔撒了下来。一座佛像竖立在石庙正中,菩萨男相女身,其体态丰满婀娜,其面目威严,三对手臂上分别握着刀斧,短剑与长棍。石雕菩萨像上披着一块金色织锦布,临衍走上前,仰起头。他觉得那金刚怒目的菩萨亦在低头看他。 他讶然回过头,却见方才的鬼丫头朝着那佛像虔诚地跪下身,磕了三个头。 临衍提着一盏孤灯,对着一尊巨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犹豫了半晌,将灯放朝一边,就着光洁冰冷的石地板上跪下,朝菩萨重重磕了三个头。他不信佛,却在此年久而不失修的地方竟感觉到了一股由脚底板上冲到头脑上的神性。临衍双掌合十,又跪了片刻,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提上灯,却见那鬼丫头也直起身,道:“三生石上有些许你昔年留下来的痕迹,你自己可有去探过?” 临衍还没答话,那丫头又道:“我虽没到过人间去,亦没有见过你,但我晓得你是一个好人。我们鬼蜮中人信古神,古神劝人向善,你虽不信神,但我信你。”那小丫头看着他笑了笑,她凹下去的一个眼眶亦随着她一笑而横向扯了一扯。 她从佛像底下摸出了一个烛台,烛台里还有些许油,油是冷的,灯还没点。临衍一惊,亦还没有碰到那盏灯,那灯却忽然亮了。 他退了两步,左右四顾,还没来得及同那鬼丫头掰扯,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呵道:“神庙里进了人!谁在里头!” 冷透了的油晃了一晃,却依然稳稳当当,没有洒出半点。 “进去搜,将里头的人给我逮出来,一个都不要放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旧人 北镜一直不喜欢自己名字里的“镜”字,奈何她的名字是怀君取的,她反抗不得,便也只好默然应承了下来。此一个“镜”字,太过通透,甚至让人感觉到黑白分明;她自认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但她不喜欢自己在铜镜之中的样子。她忽而觉得自己或许有些许艳丽,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一张脸缺憾甚多,甚是力不从心。 但自打祁门镇回来之后,她便再也没有闲心对镜自赏的闲心。今日偶然得了个空,她洗完脸,路过那支在妆台前的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看了片刻,见左右无人,便小心翼翼提着裙子坐了下来,对着此一面照得她纤毫毕现的镜子发了许久的呆。 北镜是一个黑白分明之人,此黑白分明有时却令她苦恼。比如顾昭之死曾令她心怀遗憾,耿耿于怀,但更多的时候——尤其此发呆神游之际——她反倒开始想象临衍究竟如何在烽火连天的祁门镇中逃出生天。 前有大妖围堵,后有天枢门弟子持剑追杀,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为何一个不慎,他自己凭空蒸发,而门中弟子回来的时候,居然捧着顾昭的人头? 此一念如水,一想便牵扯出诸多痛心疾首与不明不白。北镜忽又想起那时在太和观里,她邀顾昭一起往后山去看凤凰花,顾昭一副诧异而吃瘪的表情令她恼怒,令她无地自容,也令她恨自己甚是不成器。后来二人交集渐少,她再一次梦见他的时候,却是在许多日前的晚上,顾昭对她说,你不难看,你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此一句“了不起”,令她醒来后泪湿枕巾,再一念至此,北镜便再也无法原谅临衍。 但不原谅归不原谅,他一身妖血之事,纵明素青长老或严苛或慈祥地哄了她许久,她依然不曾透露半分。这是她的黑白之处,也是她的苦恼与不忿,她不喜欢自己名字里的这一个“镜”字,因为这个字太过直白,通透,令她做不得半点有违君子之道的事情。 对镜沉思许久,眼看着自己鼻头一酸,又要哭出来,北镜忙将妆盒打开,鸡零狗碎手忙脚乱地翻出一罐唇脂,心不在焉点在唇上。门中严禁女弟子妆拌得过于艳丽,她曾十分痛恨这不讲情面的规矩,现在这一贯唇脂一掀开,她早忘了妆拌与明丽之事,只觉那淡淡的李子香味让她感到心安,也让她想起后山的凤凰花开时,那些不沾血色的,温软而明丽的时光。 她涂好了唇脂,又扯过一个帕子将唇脂细细擦干净,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今日晴好,时值初夏,蝉声繁密,惹人心浮气躁。北镜拍开窗,吸得一口温润与热,极目尽是翠色连城,广场上的梧桐树郁郁葱葱,万木争荣,令人见之畅阔。她又发了一会呆,只盘算着今日又该去修哪门剑法,忽见一排人潮急匆匆往长生殿的方向跑去,她心下生疑,喊了两声,一个周姓弟子回过头,大声道“大师姐怎还在此处?长生殿上来了人,我们都被喊了过去,您不随我们一道去么?” ——什么人竟有这般大的阵仗?北镜还没开口,那弟子旁边一人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师姐且先休息好,他瞎说的,您别当真。” 此一事令北镜更是生疑。自祁门镇归来,怀君被明素青等人审得忍无可忍,索性将大门一关,剑阁一丢,自顾自闭关修行,将一众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而没有丝毫办法。门中弟子莫名折了一个伤了一群,这没个交代没个罪魁也不是办法,门中遂颁了长老令,令本门弟子掘地三尺也必须将那罪魁祸首的大妖找出来。 那大妖来无影去无踪,临衍自此人间蒸发,众人没有办法,便只得拿他留下的些许名头撒气。这名头便也包括北镜——众人知晓两人平日关系不差,既然怀君避不见人,北镜身为大师姐,自不能避不见人。 一见便又是一阵一阵如野火般惹人心烦的流言蜚语。她初时还辨两句,后来见众人将她编排得越发不成样子,索性也懒得再管。然不管归不管,气还是气,尤其当众人惺惺作态阳奉阴违,见了她又来个欲言又止的时候,她心下冷笑,越发觉得这样一群乌合之众还当真令她不得不黑白分明。她出了门,不待犹豫便随众人往长生殿上去,众人相顾无言,没有办法,便也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此人不存在。 几人步履匆忙,暖风瘙得树梢窸窸窣窣地响,几人悄悄推开长生殿偏门之时,一缕风将熏香吹得散了开去。殿内空间极大,楠木巨柱漆得水红油亮,一地雕花青砖蔓延到正对门处高台之上,台上稀稀疏疏站了几个人,那众星捧月一般的一人身着石灰色衣衫,其前襟上以细密金线绣了九龙翱空之相,甚是精巧,富贵逼人。 明素青与松阳二长老站在他的跟前,朝这年轻人拱手作揖。门一开,明素青恰好回过头,招了招手令那周姓弟子过去。明汐亦站在他的身后,只见他沉着个脸,若有所思,他亦回过头,见北镜,一愣。 殿中除却晚到的几人亦挤了不少同门,平辈长辈皆有。北镜暗自诧异,躬身往墙角一缩,便听明素青道“此乃庆王殿下,你们快些过来行礼。”罢了又指着庆王身侧的一个丰神俊逸的老者对众人道“此乃‘天师’的高人,你们论理该喊一声七泽道人。” “叫师叔也可,”那人笑道“几位小侠年少有为,不必这般客气。” 北镜不稀得听他几人互相吹捧,便假装低着头,瞥过眼暗暗打量着这位传闻之中“天子跟前炽手可热”的年轻王爷。门中传闻他手段刚猛,三下五除二将太子党余孽修剪干净,其动作之快,之狠,令明素青都忍不住咋舌;民间则传闻他身携天命,每去到一处便有神鸟供卫,派头足得很。 但就北镜看来,这也不过是一个拿腔作势没有半点良心的狗王爷,同那些鱼肉百姓的狗官没甚区别。 众人寒暄罢,赵桓举这个骚气逼人的折扇一摇,道“诸位正事要紧,本王此次只随七泽道人来见见世面,你们随意,不用分神顾我。”他言罢,北镜一撇嘴,却听他又道“听闻岐山后山的一碧镜湖天下闻名,本王好容易告了个假,这就来看一看,想必众位不会不允。” ——你都如此说,谁能不允,谁敢不允?明素青与松阳对视一眼,后者移步上前,一躬身,道“我这山间村野之地还能如得了陛下的眼,不胜荣幸,不胜荣幸。殿下想去何处想做何事,只管一说,我等必当竭诚正心,为您办得妥妥帖帖。” 北镜闻言又撇了撇嘴。她这一撇嘴却正落在了高台之上的庆王眼中,赵桓眼睛一眯,笑道“我同你天枢门弟子尚有些许往来,几位年长于我,不必这般客气——这位姑娘是谁?我们先前可曾见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子不语 庆王的折扇直指北镜,众人亦随他回过头,北镜一呆,一紧张,险些忘了行礼。 她讨厌庆王这装腔作势的亲和,更讨厌他打量她的目光。仿佛要将她一片片切开了细细探究的好奇,亦带着些许戏谑与讥诮,仿佛在他的眼中,天下女人都只是女人,而不好看的女人不是人。北镜不知为何竟徒升出这样的感慨,她忙走上前,朝庆王行了个大礼,便听他道“何必这般客气。我上次在桐州曾见了你天枢门的首座弟子,那位侠士年纪不大,倒是一派风流,芝兰玉树,令吾实在自惭形秽。敢问他现在可在门中?” 他这一问,问得众人鸦雀无声。 松阳长老反应甚快,一咳,道“他刚领了要紧的差事下山去了,现在不在门中,殿下莫怪。” “下山去了?”庆王一挑眉,似笑非笑“去了何处?我竟这般不走运?” ——此人行事不端,被门中一脚踢下了山,自此无门无派,再不得顶着天枢门的名头行事。这话众人自然不好当着庆王说,家丑毕竟是家丑,再丑也不好捅到天子跟前;而此人人间蒸发,任门中弟子掘地三尺都再没找出其人半分踪迹,此话明素青心头明澈,也自不能当着门中弟子说。 倒是赵桓见众人神色各异,心觉有趣,道“那当真不巧。也罢,小事一桩,我随口一问,诸位无需这般紧张。”口虽如此说,他心下却当真遗憾了好一阵。那日南安寺外头的一口气还没讨回来,临衍不温不火让他吃了个瘪,他回过神来,越想越气,此一气,便越发想拿天枢门撒一撒。 眼看这气也没处撒,乐子也没寻着半分,他一撇嘴,背着一只手,手摇折扇,一步步朝高台下行去。北镜忙往旁边挪了挪,且将头埋得更低,他经过她的身侧,斜着眼,似笑非笑道了声谢。 此一句,令北镜仿佛生吞了一只活苍蝇。她僵着脖子抖了两抖,赵桓自顾自往殿门口去,后头一众人一对视,忙不迭跟他一道行去。此众星拱月,神气活现,得意洋洋之态令北镜尤为不喜,她抖了抖背上的鸡皮,撇了撇嘴,寻思着找个没人在意的档口赶快些溜回去,省得再给无关人等拦住问东问西。 一念至此,她还没溜多远,便听那周姓弟子在后头喊她的名字。这人生了个大鼻子,尖脸,尖嘴猴腮。他是明素青新收的内室弟子,明素青自明汐之后多年不再收人,此时却不知为何,竟忽然对这人多了几分扶持。 此人唤作周启光,她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周启光迈着小碎步跟她并排而行,行片刻,忽道“师姐最近可有听闻师兄踪迹?” ——哪一个师兄?门中除了那首座弃徒,还有谁能当得起她一声师兄?北镜心下冷笑,懒得理他,周启光见状,忙追了上来,道“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实在是长老之命,不得不领。我这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师姐你且可怜可怜我吧,哪怕一星半点,让我有个一两句话交差也好。” 北镜冷笑一声,道“我怎么知道。”她转身而去,不留半分情面,周启光急了,道“北诀师弟还在思过崖领罚,师姐你怎的这般狠心?” 此事他不提也罢,越提便越令北镜心烦。众人自祁门镇归来,北诀被关在思过崖上月余,期间没人问一句好,亦没人说上半句话,此时你倒拿这事作要挟,这又是几个意思?他拦着北镜的去路不屈不挠,北镜一掌将他的胳膊拍开,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再不走我可要动手了。”言罢,她当真在他跟前佯装划了划,周启光一惊,道“师姐慎行!门中私斗可是大罪!” “……我难道还怕这个?”话虽如此,她到底收了手。周启光见状,忙一扯她的胳膊,道“据闻下月他们要重新任命首座弟子,若师姐你乘次机会立个功,说不定长老们一高兴,这就将您捧上高位。临衍此人忘恩绝义,行大逆不道之举,你还这般护着他,这不是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么?” 北镜一听,忽然来了兴致。她斜着眼,学着赵桓的样子似笑非笑,一背手,道“那你倒说说,他如何行大逆不道之举,又忘了什么恩绝了什么义,而我又护着他什么?” 此一句,周启光哑口无言。临衍之事,门中再如何传言也都仅是传言,这捕风捉影的事自不好放到明面上同人说,周启光被她一个反问,僵了一局,北镜乘胜追击,又道“你们都道我知晓他的秘密,我且告诉你,我不但知道,还偏生不说。你再问,再以何事威胁我,我就不说,你若还有意见,自去我师父那里告我,我难道还怕你不成?” 她这一满脸写着的“君能奈我何”几个大字令周启光气得险些吐血。蝉声细碎,暖风和煦,天色晴好。北镜见其脸色五彩缤纷,五花八门,忽觉心头一阵畅快——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朝向着自由与无所顾忌的畅快。 首座弟子之位落空,他们要重新推个小辈上去实在情有可原,但这背后捅刀釜底抽薪的玩法,着实令她感觉到恶心。北镜一拂袖,留下周启光呆若木鸡,而她自脚步轻快,一步步踩在青石板道上,徒生出几分雀跃。 石板道平滑笔直,两岸修竹盈盈挺拔,她转过一个角,低头自顾自笑着,一个不慎,忽然撞了个人。 此人身穿长长的斗篷,斗篷遮了大半张脸,他那露出斗篷的一缕发色尤其浅,北镜从未见过。她抬起头,惊鸿一瞥,恰瞥见那人的轮廓深邃,观之不像中原人士。北镜怔怔然多看了他几眼,他瞧这姑娘呆若木鸡,实在有趣,便也回过头,朝她笑了笑。 高鼻深目,发色金黄,让人记忆尤深。他点了点头,道“姑娘识得在下?” 北镜忙告了声歉,那人又道“无妨,在下这张脸实在特异,姑娘见得多,自然也便记住了。” 他这一句扰得北镜莫名其妙。待北镜回过头,思索了好一阵,方才想起来门中讹传的一事。传闻庆王殿下自桐州回朝,带回一个能人,此人高鼻深目,不会说话,但会勘地理水文,懂星象之术,甚得陛下宠爱。 众人皆称他为哑先生,北镜走了两步,忽然脊背一麻。 ——他不是个哑巴么?他刚刚同自己说了一句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青鸟殷勤 临衍凌空一跃,就地一滚,恰好躲过了一簇野火。他围着神庙两人合报的石柱子绕了片刻,脚下一滑,险些从那四层高台之上滚下去。鬼蜮众守卫识得他,自也不可能当真让他摔下去一命呜呼,双方僵持了片刻,临衍觉得自己甚是没有排面,一咳,道“实在对不住,真不是我有意惊扰婆罗神,实在是方才那丫头……”他朝着神像后头一指,神像后头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鬼丫头身影? 临衍此时恨不能抽死自己。他又一咳,话锋一转,道“对不住,实在是我头晕脑胀,不辨白天黑夜,本想四处看一看,谁料竟闯了这样一个地方。实在对不住,都是误会,几位大哥可否先让我下去?” 他此时一脚踩在方形金字塔第四层平台的边沿,平台下风声呼啸,鬼蜮王城之景一览无余。认错端正,挨打立正,临衍这一套行云流水令几人不得不信,再看此人这般恳切,这般无辜而温文,众侍卫没有办法,对视了一眼,缓缓让出一条路。 临衍心下一喜,脚下一滑,直直往后一躺。 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更有甚者惊呼出声,下一瞬,便有一只巨鸟飞掠过四层高台,将他稳稳一接。临衍背上一烫,还没躺平便行先于心,就着鸟背一滚,一跳,险险跳到第三层高台边上,扒着个鸟形石雕的嘴部惨兮兮地晃。 此鸟呈幽蓝色,背上燃着火,怪不得方才那鸟接住他的时候,临衍险些被烫死。他回过头,那幽蓝色的大鸟长鸣了一声,在他头顶上盘旋了片刻而又长鸣着消失于天际。临衍被众侍卫七手八脚险兮兮地拉上神庙高台,侍卫首领没有办法,对着他一鞠躬,道“即便你是九殿下的朋友,我等还是得将你带回玄天殿。若是陛下开恩,你自可免罚。” 白臻那一张臭脸令临衍无语问苍天。临衍问了声“那鸟是怎么回事?”那侍卫头领没理他,旁边一人道“那是青鸟,青鸟殷勤为探看。它常守在长青山神女庙之前,极少在王城现身,你运气好,恰好被她救了。想来你也是个有缘人。” “那又是何地?” 侍卫头领白了那多事的侍卫一眼,粗声粗气道“那是蕊公主的王墓。” 临衍由是抬头看了看天。天幕沉沉,不辨四时,那侍卫头领瞧着他一脸惊骇之样忍不住又笑了笑,道“现在午时,莫再瞧了。你看也看不明白。” ——那你们又如何分辨的时岁流转?临衍被众人簇拥着押回到了玄天殿前一跪。殿前石板上冷硬粗糙,未雕饰任何装点之物,这一点倒同门中长生殿里一地莲花相反。他望着一地粗糙的浅影暗自出神,约莫一炷香过去,他忽觉得有些冷。 那莫名出现而后又坑了他一遭的鬼丫头到底是谁?这一遭莫名之祸,又图的什么? 还没待他细想明白,白臻却已由钧天殿绕行至此处,临衍一回头,白臻恰与他撞了个眼对眼,二人一跪一站,一仰一俯,临衍怎么看怎么心觉怪异,白臻怎么看怎么觉得此人甚是碍眼。 临衍忽又想起初至鬼蜮的时候,二人相顾无言,白臻憋了好久方才憋出一句“你可要留下住一段时间”,临衍应也不是不应也不妥,白臻又将他打量了许久,方道“那便住下吧。我这里没甚有趣之处,你莫要嫌闷。”临衍见其口吐翩翩之语,一脸的心口不一,甚至这一句“住下”还咬了几分咬牙切齿,他心下诧异,暗自琢磨,再一见朝华,陡然明白过来。 这一个明白令他颇为哭笑不得,却也隐隐感到欣喜。 他朝白臻歉然低着头,还没说话,白臻疾步路过他的身侧,摆了摆手,道“也不是甚大事,你以后自己注意些。回去吧。”他还没来得及谢,白臻又道“我过两天要同她去一趟并州,你到时若是无聊,只管找洛云川陪你逛一逛。” 临衍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位“她”指的是谁。他心头惴惴,哭笑不得,对白臻端正行了个礼,道了声“有劳”,眼见白臻脸色更黑,他技出无奈,道“我不会无聊,劳陛下挂心。” ——你堂堂鬼帝之尊,千年修为,怎的还用这般刻意的方式向我一个无名小卒示威?临衍不声不响,不卑不亢,恭恭敬敬将白臻迎进了钧天殿中,自己亲自为其合上殿门,全身而退。他一回头,只见朝华也提了个灯急匆匆往这边跑。 她平日里常穿黑色,今番来了鬼蜮倒换了个鲜艳色彩。其裙摆绯红,长发松松挽着,临衍默然将她打量了一番,心下更喜。 既是故友重逢,又是老树生新枝的一点惊喜与一点自得。朝华见他无碍,长舒一口气,临衍看得好笑,走下台阶,接过她手头的灯,道“怎么这般匆忙,连胭脂都没来得及抹匀?”朝华诧异,反手一抹脸,临衍一抬下巴,一本正经,道“原来是我看错了。你顾盼神飞,香雪满身,想来近日休息得甚好,吾心甚慰。” 朝华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同她调笑。她一咬下唇,当真不知该作何反应,平日里她那成堆的浪语脱口而出而面不改色心不跳,此时权力倒错,临衍这一脸德高望重,一本正经,振振有词而人畜无害,朝华一咳,一张老脸竟有些红。 她脸一红,一低头,临衍便看得更是好笑而欣喜。 “你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骚话。朝华道。 ——有赖于你教得好。临衍也不逼她,只道“这些日子都不见你,在忙什么?” 一如故友重逢,又是被晚风吹皱了的悦然,笔尖上的一点墨痕,明快清浅,甜而不腻。朝华低头莞尔,道“忙也说不上,我的魂力在那日晷之中受了些损害,全然恢复还要些时日。这不是来见你了么,”她眨了眨眼,道“可有想我?” “有。” 他答得毫不犹豫,一本正经,德高望重而异常恳切。她一愣,又有几分脸红。 “你接下来要去往何处?可要我同你一起?”临衍这一问,问得朝华一颗猫爪挠着软绵绵的痒,一点朱钗缀得晃悠悠地不能自已。“走,我带你去瞧瞧我小时候常玩耍的地方,就在外城。”临衍被她一通拽得欣喜而莫名,朝华握着他的手腕,只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都集中在了他柔软的皮肤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蓬山此去 城布局如棋盘般一丝不苟,临衍二人穿行之脚步是那将秩序扰得纷乱的意外。二人穿行过一座桥,一排枯树与几间民房,只见城墙根下聚了一汪水沟,沟边有芦苇飘扬,城墙上的灯火与夜空中的星辰倒映在水中,浮光跃金,纷繁而乱。 “……就这?”朝华看其一脸诧异与失望,一挑眉,道“都说我小时候常来玩的地方,你小时候常去之处不也就是墙根狗洞后院树林?” 临衍一咳,想,我小时候可比你乖许多。 “听他们说你同鬼帝陛下自幼相识?” 朝华听了白臻的名字,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道“我和他带上小蕊,我们常在此处捉王八。” “……什么?” 水底幽深不见低,但小水潭底座的石头倒是嶙峋怪异。为坻为屿为嵁为岩,只可惜石潭边上只有一丛凄恻的芦苇,不见青树翠蔓与蒙络摇缀之景。朝华一腿跨在石潭边上,一脚踩着石潭中凸出来的一块巨石,马步一扎,屁股一撅,甚是没有形象。临衍左右看了看,眼见四下无人,夜空长寂,便也笑吟吟盯着她,一目温和,柔得似要淌出水。 “……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朝华被他盯得心下发毛,又抹了一把脸。临衍笑意温文,摇了摇头,道“你玩你的,我帮你把风。”朝华深咽下一口口水,心道这孩子到底撞了什么邪神,忽听水中有一物暗暗一动,激出一阵水纹。 “小心,别掉下去。”临衍还没说完,只见朝华眼疾手快,卷起袖子就往水里一探。她重心甚低,下盘甚稳,那王八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她一把捞了起来。朝华提着王八的尾巴得意洋洋,王八被她晃得头晕脑胀,抗议无能,临衍接过那物,道“放回去?还是带回去?” “带回去也没地方放,扔回去吧。本座老骥伏枥,身手不输当年,实在可喜可贺。” 临衍闻言一笑,道“九殿下正值盛年,美貌无人可及,怎老喜欢念叨自己的年岁?”朝华又咽了一口口水,直勾勾看着他,心道,这孩子该当真被下了降头,这都是哪跟哪。她还没得意片刻,忽而又听闻水中翻卷之声。朝华低下头,险兮兮双手入水一抓,也正是这一探下身的功夫,她只感到脚底一滑,一个横劈叉,她的裙子便落了半片在水中。 她也踩了半只脚到了水中。临衍哭笑不得,又不敢真笑,忙将她从水中解救了出来。他一手抓着她的胳膊,另一手揽着她的后腰,朝华晕乎乎闻到他衣襟上的皂角味方才回过神。您老也就捞个人的功夫,有必要这般贴近么? 朝华一摸鼻子退了半步,临衍揽着她后腰的手一紧,道“别动。” 他从她头发里找出了一根小得不能再小的芦苇叶子,朝华看到他的脖子近在咫尺,喉管白嫩,皮肤和软,忽又有些心猿意马。她一心猿意马,一抬头,头顶恰撞上了他的下巴,临衍捂着下巴连声喊疼,朝华被他扰得没有办法,只得道“伤哪儿了?抬起头给我看看?” ——我早被你伤得入骨而淋漓,且十分没出息地甘之如饴。临衍抓着她的一只手,低下头,他的眼睛亮若星辰。 朝华心头一紧,忙推着他的肩膀退了半步,道“别。留点好的念想,那王八还在我脚边上,我会走神。” “……” 临衍抓过了她的手,就着她的手心挠了挠,又狠狠挠了挠,道“都这时候了,你能不能关心点正经事?” 朝华试图将那湿漉漉的手抽回来,试了两次,均以失败告终。他的手太暖,如夜雪初霁,也如笔尖上的一点朱砂,朝华被他牵着走了好一阵,既晕且混沌,不辨东西四时。待眼见了王城内城的石砌城墙时她才一拍大腿,道“我说有什么事险些忘了。那什么,我过两日要去一趟并州。” “和陛下?” 朝华忽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敬畏之感。她低头一咳,道“你可以叫他名字。” 他的手掌心太暖,暖得让她得意忘形。临衍手心一紧,道“好,你若遇到了什么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能遇到何事?朝华一念至此,越发心虚,道“话说回来我还没有问你,我闭关的这几日你在做什么?” 他将《大学》默了三十一遍,每一遍每一字都是君子明德,正心城其意,每一个字里头有春华秋实,夕照下的行走,有他乱了的天地君亲之道,也有他铺满了温软与浮香的余生。此事临衍自不会说,他有时候闭起眼还能想见那晚他将她从日晷中拖出来的时刻,那时流星划过夜空,他忽然找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那我也反问你一句,你的魂力当真已经大好?”此一句,朝华一窒,临衍恳切,恳切而灼热。“陛下告诉我说,你体内的天子白玉圭同那日晷相互冲撞,你因而魂力大伤,唯有王城里的那一汪暖泉可以救你。我被吓了一跳,后来眼睁睁看着你被陛下带走,一走就是十天。”他一字一顿,道“现在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已经好全?” 朝华又看到了他眸光之中的自己。她看到一个不生不死的余生,一个寂寥而绵长的、如亘古长河般不明所以的命途。 “自然是好了,”她莞尔一笑,道“我活得定然比你还长,你信不信?” 临衍一挑眉,道“信,也不信。我听陛下说,你曾想用自己体内的天子白玉圭来换蕊公主的一条命,此事可是真的?你又是否真有此念?” 朝华嘴一张,一愣,答不上话。 临衍见状,又问道“东君前辈也曾说过,你老嫌自己命长。但在丰城之时你没由来晕倒,后来在小寒山,他封了你的神力后曾对你说过一句‘如此,你或许可以再活得久一点’。你老说自己是不死之体,现在你告诉我,世间是否真有不死之身,而你的不死之身,又是否真的能撑过这个魂归之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百世之寿 朝华将一盏燃着幽蓝冥火的灯放在墙角。 她的跟前是一具冰棺,冰棺被支在一个石室里,四面墙壁冰冷厚重,密不透风,四面墙角均支着黄金烛台,烛台里的灯油取的是鲸膏,火光柔和,长明千年不灭。此处为王城往西三十里外的长青山半山断崖上,断崖上建了一座神女庙,庙中树着古神的石雕。古神男相女身,上身,三双手分别持棍棒长刀,威严逼视众生。 神女庙上下三层,最下层为守墓人居所。到了最高一层,石制方形庙宇越发精巧,十二根巨石柱托着一个塔形拱顶,拱顶上的浮雕是古神开辟天地,斩杀巨鳌,引长河之水往鬼蜮过境的传说。由神女像平台往下看去,长天黑沉,天河明淡,悬崖下雾气升腾,深不见底。长青山上没有花草树木,没有鸟雀栖息,唯有嶙峋的巨石垒砌而上,石面坚硬,触手尽是一片寒凉。 每逢万魂归宁之日,鬼帝将引鬼蜮众人往神女庙朝奉。由王城往此长青山来,一路石阶陡峭,即便是鬼帝之尊也须得亲自提灯步行,十步一叩首,方显其诚意。传闻昔年鬼蜮尚是一片深海的时候,此间曾有青鸟萦绕徘徊,后来有人曾提议将此地修作王墓,一时千夫所指,再没有人敢动此大不敬的念头。 鬼蜮王族身死后魂归长河,不设王墓。白蕊公主身死但生魂不灭,其神体没有存放之处,其父没有办法,只得冒着大不敬之罪将神女墓西侧一个石室腾出来用来放置她的冰棺。此事鬼蜮中人知之而不说破,盖因蕊公主实在民心所归,又因她的死实在太过突然,实在令人唏嘘。 白蕊躺在冰棺之中,深闭双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仿佛睡着了一般。世间美人千万种,却少有一人能有她的这一身柔性——仿佛春日的暖阳与麦田里的清香,称不上惊艳,却足够令人念念不忘。她眉色淡,五官秀丽,面白如瓷;身着一身月白色华服,华服以金线滚边,衣领与裙角皆绣着青鸟图腾。裙摆分开之处,露出的不是她的双腿而是她的蛇尾——鬼蜮王族人首蛇身,修炼至百年方可隐去蛇尾幻化出双腿。白蕊已死,自不必再维持幻形之术,朝华细细打量着她黑青色的蛇尾,一手轻抚在冰棺之上,喃喃道“小蕊,我来看你。” 冰棺里的白蕊不为所动。朝华见怪不怪,自顾自道“昨日有人问我,世间是否当真有长生之术。我答不上来,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昔年将那九转回魂珠给你的时候,我从未料想过会有人这般问我。我当真不知该怎么办。” 她喃喃细语,低头一应温和,白蕊与她相隔着千年的寒冰与参商之别,闭着眼,不为所动。 昔年白蕊身死魂灭,朝华还没走完第三世轮回。待她好容易得见故友冰棺的时候,鬼蜮大丧已经结束,神女庙里雪白的灯笼与帐幔已经被摘了下来,墙角黄金烛台上的灯油已经燃了二十年。 她来往人间,浑浑噩噩,身如浮萍,不知东西,亦不晓得自己这一身无上神力有甚意义。后来白臻一拍脑袋出了个馊主意,令她将昔年镇住自己神体的九转回魂珠送给白蕊,如此,可供白蕊神魂不灭,亦不归去长河。 朝华欣然应允,鬼帝一喜,大笔一挥,将朝华的名字从生死簿上一划,从此白蕊不生不死,而朝华流连人间,不知东西,不辨四时,成了一个没有来路与归处的孤鬼。此乃后话。 朝华背靠在冰棺之上,抱着膝盖,仰着头,盯着墙角长明的烛火径自发呆。 当记忆凝固成型便经不住叩问,这是朝华在轮回境中淌过三世后想到的事。在人间轮回时的记忆已所剩无几,她只隐隐能想起些许吉光片羽,比如自己第一世投身作了一个伙夫,第二世是部落祭司之女。她曾试图同自己的青梅竹马私奔,后被其父亲手毒死,她心有不甘,挣扎着渡过长桥。 长桥上漫天的雾气劈开了她记忆的封印,朝华提着引魂灯,穿过层层雾气,回过头,只见天地苍茫而畅阔,桥上静谧无声,桥下没有水。没有来路,没有归途,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乃神界天帝最为宠爱的九公主,她最终定会回到九重天上去,断不需因着这事记恨任何人。 后来她再没有记恨过人间那些过路客,任他人欺她辱他,任三人成虎,谣言猛如虎,她都不曾在意。没有记恨,不曾在意,便也失去了人间最为鲜明的触感,此也乃后话。 朝华有时觉得她的记忆化作了深海,而自己则成了茫然无所归的一只水鸟。她尤其记得两件事,其一为白蕊死后的第一个魂归之日,她与白臻守在王城最高的玄天殿高台上,眼看四野的魂火化作微光,汇聚到天上,再如浮浪般顺长河滚滚东流去。他二人站了许久,朝华最后拉着白臻的衣袖,道“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小蕊的魂魄回来?” 白臻默然不答,她又道“你说世间是否真有长生之法?” 白臻闻言甚是疑惑,道“你的身体不老不灭,你体内的天子白玉圭具有镇魂之效,若说长生不死,你这不就是?” 朝华摇了摇头,道“不是的,我体内的这个东西让我看不清自己的来路。” 昔年她作此言时,尚不明白这句话的厚重。后来九重天湮灭成灰,故国再无踪迹可寻,朝华在蓬莱岛上偶然寻着了一个神像。此神像被当地祭司奉为盘古大神的遗迹,朝华暗自知晓,这是昔年太子宫门前的镇妖兽。她不发一言,默默祭拜,默然离去;当晚,她回到鬼蜮,在白蕊的冰棺前哭了一宿,此也乃后话。 此一段一段的后话,令她的记忆凝固成了莫名的死的形状。后来某一时刻,朝华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具有了乘奔御风,往来无忌的自由——向死一样的自由。她假意欣喜,沉沉睡去,长眠不醒,一遍遍重述着那些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有故国的凤阁龙楼,有她游历人间之时遇见的趣事,有鬼蜮长明的灯火与白蕊的冰棺,有一片深沉的海。 第二件事则与此有关。那时她在小寒山处深睡,一睡一醒,人间十年过去,东君眼看她又要发疯,不得已便道“你不是常说你梦到了一片海?我推测此事并非巧合,或许你心心念念那人正落入长河之中,等你去寻他的转世。你何不尝试一番,或许有些旁的收获?” 那日春日晴好,日头西斜,霞光胜血。二人合计许久,东君大手一挥,道“其实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你去寻他的转世,我帮你查访故国踪迹,若昔年打造你天子白玉圭的黑山玉脉还在,辅之以渡魂之术,令蕊公主死而复生也并非不可能。反正她的魂魄被九转回魂珠封着,一时半会还跑不了。” 此话令朝华来了兴致。她道“我那九转回魂珠原是母后的东西,她将那东西给我的时候也并未告知详情,万一那玩意不顶用……?” “你现在还有得选么?”东君白了她一眼,朝华一咳,深觉有理。 如此,她在人间便好歹寻了些盼头,不至于太过无聊与放浪。 黑山之玉不好找,那人的转世之魂并不难寻。她陪他走过了不知多少道生与死,她将他的魂魄亲手放入长河之中,数百年后,当她再寻得他时,她总算还能再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些许属于人间与现实、属于活与生的触感。 此后她虽也常梦见故国,梦见一片深海,却再也没有梦见过自己化作一只水鸟。水鸟游离人世,天地畅阔,无所谓来路与归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孤鬼 朝华在白蕊的冰棺边上靠了太久,腰酸背痛,整个右臂扯着疼。她惨兮兮站起身,揉了揉脖子,对白蕊道“我还没对你说,前些日子我遇到了一个极其有意思的人。那人年纪轻轻却十分……古板,十分与众不同。待你醒了,我慢慢说给你听。” 她敲了敲厚沉沉的寒冰,拍了拍手,一转身,恰同白臻撞了个眼对眼。 白臻见其精气神甚足,嘴角一抽,道“一早便听人说你苦着个脸往这头来,怎的现在一见你,竟还有几分乐不思蜀?” 朝华懒得理他,提灯就走,白臻眼疾手快,将她的胳膊一拉,道“跑什么?并州那头你若还想去便得赶早,我们得在魂归之日前回来,再不可多做耽误。” 朝华一听,裙摆一提,笑嘻嘻道“你不是不让我去么?怎的又变了心思?” ——我让不让你去你不都会跟着去么。白臻白了她一眼,提着灯转身就走。朝华一慌,忙往他跟前一拦“你好容易来了,也不同小蕊说说话?” “说什么?”白臻没好气地推了推那沉沉的石门。石门上雕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朝华看不懂,白臻虽看得懂,也懒得同她解释。统不过古神威严与蕊公主贤德一类,白臻每每到此,见此密密麻麻装腔作势的一排小楷,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不喜这个石室与冰棺,不喜永生之祸,不喜朝华每往这头跑的恶习。朝华一扯他的黑色广袖,道“别这样,你不说,那你听我说,可好?” 白臻回过头,一脸的不敢苟同。 “昔年我以九转回魂珠同你父皇交换……” “你那叫贿赂。”白臻道。 “……贿赂,随你怎么说。我以此物换得我的魂火不归长河的殊荣——诅咒,你别这般看着我——这事想必令你同你父皇都吃了不少苦,我心觉有愧,甚是过意不去,后来一拍脑子一想,这天地间魂魄秩序由不得我一人如此放肆。若我们能乘次机会拨乱反正,令世间秩序再井然一些……” ——当真日出西边,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一个人竟开始忧心天地秩序。白臻一抬下巴,道“如何井然?将天子白玉圭送给阿姐,你自己魂飞魄散?” “不不不,”朝华道“我想了个折中之法。你看,我可以将天子白玉圭送给小蕊,自己再取回九转回魂珠,这回魂珠虽没天子白玉圭这般顶用,但镇一镇我这千年老妖怪的魂魄也不是不行。我板着手指头算了算,此物通灵,维持我百来十年应该不成问题。” “应该?”白臻斜靠在石室巨门之上,一挑眉,甚是没有形象。鬼王城中他从来端肃,一丝不苟,骄矜得很,只不知为何到了她的跟前,堂堂鬼帝之尊忽又化作了那个同她一道斗鸡走狗捉王八的少年。朝华扫了他一眼,懒得提醒他,遂道“万事不打包票,但这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法子。到时我们只需把小蕊抬到黑山玉脉里,你再找两个高手为我们护法,我们一不做二不休……” 白臻死盯着她,不言不语,不敢苟同。朝华摸了摸鼻子,实在不懂此人为何越长大越是因循守旧,丝毫没有小时候那般活泼可爱。她顶着他杀人一般的目光,道“好吧,我们先往并州去探探虚实,其余之事回头再说。” 白臻一眯眼,将石室之门一掌轰然拍开。朝华脖子一缩,冷风呼啸而来,鲸膏里的烛火忽明忽暗,石室里冰棺端沉,一室孤冷。白臻提灯走在朝前走,朝华欠兮兮跟在后头,二人沿窄小的石阶上行不到片刻,豁然开朗。 神女庙沿断崖而建,沉肃端方,一丝不苟。庙前平台上里了一个青鸟石像,青鸟低着头,张开翅膀,朝神女庙正门作恭迎状。传说古神的坐骑便是青鸟,古神回归长河,青鸟长鸣十日后泣血而亡,化作石雕,恭迎其主神归位。 白臻走了两步,忽一回头,道“我说你怎的竟想出了这样一个点子。你从人间带来那人,我瞧着同昔年那人颇有些神似。你专程给自己留个九转回魂珠,打的怕不是想陪他终老的主意吧?” 朝华一愣,低下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白臻一拂袖,冷笑了一声,道“凡人由生到死不过百年,你这主意风险极大,稍不留意便是魂飞魄散的局。到时你若身死魂灭,那小子被你这般一折腾,长吐一口鲜血,你又如何再同他交代?” 朝华摸了摸鼻子,心道,我正为此事烦心不已,怎的您老就这般一针见血,这般令我哑口无言? “烦心之主”临衍此时正端坐在自己的房中,心头忐忑,辗转无眠,忍无可忍,打开了窗。早些时候他同朝华一场长谈,二人谈及生死,谈及门中诸事,谈及顾昭,就是不愿谈及她永生之事。最后朝华一拍大腿,道“本座神力无边,自能万寿无疆,无需你一个凡人忧心忧肝。” 临衍盯了她许久,险些将她身上灼出两个洞。 他直觉性地探知她在说谎。奈何此人实在油滑,嘻嘻哈哈东扯西拉,以理服之以色诱之,就是不愿说出实情。临衍放心不下,纠缠不过,思索片刻,越想越是心惊胆战。 那时候在小寒山上,东君曾道朝华与他皆是被九重天驱逐之人。她一个神界驱逐之人,为何得享百世之寿,长生不死的殊荣? 临衍辗转不眠,百思不得其解,正自疑惑,忽而又听到了敲窗之声。 他耐着性子打开窗,窗子外头站了一个人少了一只眼睛的鬼丫头。那丫头摇头晃脑,见了他,吐了吐舌头,道“上次是我对不住你。小哥哥,我之前给你的那盏烛台你可还随身带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往生 临衍退了半步,挑了挑眉,一脸不敢苟同。 那小姑娘双手趴在窗子边,一只脚横到窗棱上,眼看就要爬进来。临衍忙将她一扶,道“有话好说,君子不动手。你到底要做甚?” 鬼丫头双手撑着窗棱,一条腿费劲蹬了半天,手一软,前功尽弃。她伏在窗前苦着个脸,叹了口气,道“我奉命带你去一个地方,那烛台是一把钥匙,没它不行。”临衍闻言,将眉挑的更高“奉谁的明?去哪?”——上一次我差点掉下方形金字塔摔得个半身不遂,你这还想故技重施坑我一遭? 鬼丫头可怜兮兮盯着他,她那凹进去的眼眶子竟也挤出几滴泪“你到我鬼蜮这么许久竟还没探那三生石,这般好的一个机缘,我真不知如何说你。” 临衍退了半步,一脸不敢苟同。 “你要么开门放我进来,要么把我拉进来,那烛台就在你床底下,别在这档口翻脸不认人。” 临衍退了两步,矮下身,眼睛盯着那丫头一眨不眨,一手往床底下摸了摸。“哪有什么东西?”他还没说完,指尖一凉,他一皱眉,果然被他掏出了个锈迹斑斑的铜制烛台。临衍盯着那丫头一脸不可置信,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把它放到我床底下的?” 鬼丫头双肘一撑,双腿一蹬,翻过窗棱,摔到了临衍房中的地板上。她趁其目瞪口呆,连跑几步上前,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烛台,道“你天选之人自有天佑,我又何德何能,哪里又能将这鬼蜮至宝塞给你?”言罢,她以手袖擦了擦烛台,又吹了一吹,道“油虽撒了,东西还能用。” “你别……!”临衍还没说完,鬼丫头念念有词,翘着小兰花指往那烛台上一指,烛台迸发出一阵柔和的幽蓝色火焰。他忙关上窗,贼兮兮往四周看了看,鬼丫头端着烛台观赏了半天,道“还有一个时辰,我们可得快些。”言罢,不等临衍抗议出声,她便扯着他往王城西侧行去。 临衍一路鬼鬼祟祟,生怕她故技重施,自己又被押往白臻跟前收他的莫名翻天老陈醋;鬼丫头一路慌慌张张,带着他在石砌王城的各色小路上左突右进,其步履之轻巧,之熟稔,颇令其匪夷所思。 眼看二人又要出城,临衍步履一停,道“一个时辰是什么意思?” “距魂归还有一个时辰。虽说万魂归宁之日还得在五天之后,但长河的力量太强,鬼蜮中藏匿的生魂今日便会受其牵引——你莫再东张西望了,若我们不赶个好时机,便再看不到你的前世今生。” “这又是何……”不等临衍问完,鬼丫头恨铁不成钢,拉着他的衣摆就走。照说这王城里能称得上一声蕊公主的也便只有冰棺里躺着的那人,临衍心下惴惴,摇摆不定脚步一停,道“你又是谁?” 由王城往西,行十里,可见沙土中透出嶙峋的黑石。顺黑岩而上,绕行数百步,方可见着前人为神女庙修的楼梯。掌灯的小鬼守在楼梯上十步一人,二人由后山徒手攀岩而上,鬼丫头小小的身影隐在嶙峋的黑石块中,险些找不到人。她低下头,对临衍喊道“我才救过你的命,你还问我?” ——青鸟殷勤为探看。临衍张大了嘴,那小姑娘懒得理他,自顾自往上爬。临衍暗瞥了一眼脚下,风声呼啸,悬崖陡峭,地面上的巨石已远作拳头大小,他又想到那青鸟背上燃着的一簇火,抖了抖,表面上强装镇定。待二人好容易攀上神女庙后广场,鬼丫头拍了拍手,道“小哥哥体力甚好,我本以为还得化形把你驮上来。” “……” 临衍抖了抖发麻的胳膊,实在不欲同她争辩。 鬼丫头小心翼翼探了探四周,双指一并,一簇青蓝色的烟从她的指尖幻了出来。薄烟越聚越多,渐渐生出翅膀,幻了鸟形,她双指往天上一指,那薄烟便化作了一只青色的大鸟。青鸟长鸣,低略过神女庙的上空,掌灯小鬼皆目瞪口呆,一一跪了下来,鬼丫头趁此拽着临衍飞奔到神女庙西侧石室门口,拉着临衍的手掌往那门上一按。 石门旋即缓缓张开。他二人飞身溜入门洞里,石室四角的烛火长明,白蕊躺在冰棺之内一动不动。鬼丫头自怀中掏出烛台,又令临衍沾了些鲸膏,这才将烛台点了,支在白蕊的冰棺上。 临衍本以为此烛火有融化玄冰之效,不料玄冰纹丝不动,烛台里的幽蓝色火焰越燃越小。片刻后,此烛火一熄,鬼丫头忙往冰棺旁边一躲,道“快过来,要动了!” “什……?!”临衍还没有说完,忽听大地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石室顶的灰尘簌簌往下落,四角烛台被震得东倒西歪,他骇然失色,忙钻到鬼丫头身边,二人并排而坐,鬼丫头喘着粗气道“地牛翻身。希望这里头的石板够结实,千万别塌。” 临衍怔然盯着她,怔然无语。怎的你们鬼蜮中人都这般不给人个准备? 大地的轰鸣之声渐渐褪去,白蕊冰棺上的烛火复又燃了起来。临衍扶着鬼丫头站起身,那丫头拍了拍手,道“大功告成。你先在此等一等,我还困着,先回去补眠。”说完,临衍凌空一捞,捞了一手的灰。 鬼丫头凭空消失,不见了踪迹;“闯祸闲人”临衍同白蕊的冰棺相顾无言,石室里头的烛火燃得一室亮如白昼,四野无声,落针可闻。临衍擦了擦那冰棺上落的灰,心道,若这次再被人逮回去,该是百口莫辩,该令白臻怒火冲天。 他端端正正一咳,将白蕊的冰棺细细打量了一番。原来这便是鬼蜮中人争相传颂的蕊公主,也是朝华心心念念的故友。她的蛇尾着实令其诧异,但更令其诧异的还是她放在胸前的一双手——她的手上聚了一束光,此光恰在那锈迹斑斑的油灯下头,临衍看了片刻,看得出神,鬼使神差地敲了敲那灯。 嗡鸣之声清脆悦耳,令人闻之心安。临衍又敲了敲,忽听背后一人道“莫敲了,我听得到。”他惊而回过头,只见白蕊拖着她青黑色的蛇尾,一身雪色朝拜礼服,站在他的跟前,朝他温文一笑,道“小歌同我说起过你。原来便是你。” 临衍扶着冰棺退了半步,瞠目结舌,脖子后仰,四肢僵硬,险些将那油灯打翻。 他咽了一口口水,正觉此鬼蜮之人之物,具是匪夷所思,具是不讲道理,白蕊低头莞尔,道“吓着你了吧?别怕,我的生魂受这引魂灯的牵引方能脱离九转回魂珠的桎梏。待油灯烧完,我就得回去了,到时,你再同小……同朝华说。” 白蕊朝他伸出一只手,道“趁我还剩些许魂力,你同我往长河之源去一趟,可好?” 临衍盯着她几近透明的一只手,犹豫不决,还没问话,白蕊便又道“长河只收死者,你恰好是个生魂,恰好能看得见我,又恰好能看得见其余魂火之因果。我先带你过去,你到了那头一看,自然一清二楚。” 他搭上白蕊的手,神女庙石室之景顷刻奔涌着朝身后退散去。这触感十分奇特,仿佛钻入日晷中时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窒息感,又仿佛乘奔御风,腾翔六界的,骑在黑龙脊背上俯瞰山河四海的畅快。片刻后,临衍回过神,白蕊的生魂又朝他歉然笑了笑,二人朝前走去。 二人跟前有一汪莲花池。临衍本以为万魂凝聚的长河之源该是一段奔流呼啸的瀑布,或是一汪源源不绝的泉眼,但此处静谧,四野无声,莲花池长宽不过十步,石阶探入清澈见底的水流之中,两岸亦砌有巨石平台,平台上左右各自树着一座鸟形石雕。长空一望无际,黑沉沉压在头顶之上,莲池与那方形金字塔隔着一个石砌走廊遥相呼应,临衍惊而四顾,黛色深影高耸入云,那便是龙斗山。 原来此时二人已置身于王城后庭之中。 浮光跃金,静影成壁,水上浮着幽蓝色莲花,花蕊上有金色的碎屑上下浮沉。白蕊提着裙摆,顺石阶一步步走到莲池之中,边走边道“此处阿青带你来过,你可还有印象?这里有结界庇佑,戒备森严,非王族之人不可靠近。她那日一着不慎,害你险些被人捉回去,实在对不住。” 临衍点了点头,只见白蕊伸出双手,左手一翻,幻出一把刀。他一愣,只见白蕊拿着那刀径自切开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她的右手几近透明,沁出来的几颗血珠顺着她瓷一样的手臂往下淌,红白相映,血水滴落在水里,水面翻起涟漪。 “你不必……!” “以吾血之血,唤醒汝之灵。”白蕊右手朝前探,左手横在胸前,低头念了片刻,只见那一汪清可见底的莲池之水忽然由顺时针方向流动起来。水流越聚越大,水面上的莲花都被卷了进去,待一池清水凭空卷出一个漩涡的时候,白蕊回过头,朝临衍伸出手,道“来。” 临衍朝她行了个礼,小心翼翼碰了碰她的手臂。一手温凉,触感不似活物,临衍讶然抬起头看了看她,白蕊低笑道“我早已归去多时,这只是我的一缕残魂。有些事情若现在不告诉你,朝华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同你说。我想带你看一看她在轮回境中的样子。” 临衍小心翼翼踏上那被水泡着的石阶,水中触感温柔,仿佛母亲的怀抱。白蕊一抬手,那漩涡搅得更凶,临衍犹豫了片刻,忽道“你此番忽然在我跟前现身,朝华可知道?” “自是不知,”白蕊道“她有她的执念,我虽能理解她,却也无法设身处地体会她的孤独与挣扎。你同他们任何一人都不同,你是一个凡人,也是一个光风霁月之君子,若说这世上有谁能让她过得稍微快活一点,想来除你之外找不出另一个。自九重天一举翻覆,神脉倾颓,我们都是待归的孤鬼。死不可怕,但若说遗憾——我私心里愿你能在百年之后至少还记着她。如此,即便她魂归长河,这一世人间虽然漫长,也总算没有白来。” 不等临衍想清楚她此话何意,他已被她后背一推,推到了那翻滚着的漩涡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十世累罪 即便许多年过去,关中每有人提起那场大旱,闻者无不无不连声喟叹。那时候蝗灾一阵接一阵,田地里颗粒无收,流民饿殍,死者十之有八。 朝华——或者说肖佑泽——葬了妹妹与母亲,孤身一人,身无一物,漂泊了大半月后,终于找了个吃饭的地方。那时黄巾军在锦州闹事,肖佑泽听闻锦州有一节度使唤作刘放,其人性豪爽,好交友。肖佑泽刚满十七岁,尚不懂何谓兵法与侠义,何谓朝廷无能与民生载道,他一寻思,不走则饿死,走则或许被流匪官兵乱刀砍死,砍死总比饿死强,他于是一人一狗,提着个破得不能看的水袋子孤身往锦州行去。 朝华的这一世投身实在是命途多舛。肖佑泽个子矮,脸黑,不饮酒,性张扬,分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却仿佛只有十四五岁。刘放性子暴躁,却不知为何偏生同肖佑泽的那条大黑狗十分投缘。肖佑泽人随狗升天,被刘放顺带着收入门下,平日里混做兵痞也连带着做些杂活,好歹保下了一条命。 刘放引军往大东山剿匪,两军对峙之际一个不慎,身中流矢而亡。肖佑泽灵机一动,扯了刘放的大旗往身上一披,操起那大棒槌就开始不要命地击鼓。朝廷军队不明所以,士气大振,贼寇乌合之众,见之胆寒,被杀了个落荒而逃,肖佑泽一个无父无母贱民出身的孤儿,因而却莫名被朝廷赏了个功。 他的机缘就发生在朝廷封赏后的第三年,那时肖佑泽往并州调任,路遇了个放牛的老头。那老头笑吟吟打量了他许久,道“素闻公子有侠名,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有诚。这乱哄哄的一个天下,公子何不用些微之力推他一推,若是就此得谋个更大的功业,岂不是祖坟上头冒青烟?” 肖佑泽呸了他一声,自顾自牵着青牛绕路而行。三日后,灵帝崩,肖佑泽夜半惊坐起,看到了一颗划破天际的流星。 ——“她的第三世竟投身作了人间帝王?”临衍甚是诧异,白蕊摇了摇头,指着前头飒飒翻飞的将旗,道“你且接着看。”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肖佑泽带一队人马往西陵,意图将叛军李斯羽招安。说是招安不如说是送死,朝廷零落已久,幼帝已入了西陵之手,李斯羽正值盛年,得宗派正统也得天下民心,眼看这天下就要改姓,肖佑泽郁郁不平,引吭高歌,一人站在船头之上仰望当头明月之时,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矢正往他的面门而去。 流矢偏了半寸,没能要他的性命,却擦伤了他的一只右眼,肖佑泽不足而立便成了一个独眼之人。临衍看到此处,心头一紧,肖佑泽捂着一只眼睛惨叫不已,临衍见之不忍,偏过头对白蕊道“我们便这样看着,我可能同他说两句话?” 白蕊神色古怪,犹豫片刻,道“这些都是既已发生之事,你去与不去也不会改变任何事。要去便去吧,别待太久,否则于你魂力有损。” 又三年过去,天下分崩,李斯羽自封摄政王。朝廷不存,而肖佑泽尚顶着个朝廷亲封的狗屁功名,落水狗一样东奔西逃。招安之计虽不成,李斯羽见其少年锐气,行事果决,便想将其招致麾下。肖佑泽不知好歹,连夜带着她的大黑狗落荒而逃,这一跑,惹怒了权斌在握的摄政王,摄政王派精兵试图将其截杀于关内。 长风呼啸,凄风苦雨,城墙下的泥水将青灰色墙根子染得更黑。此夜多凄紧,多漫长,竟同丰城那一夜急雨颇有些类似。肖佑泽拖着一条受伤的右腿坐在泥地里歇息,他叼着根草,双手枕着脑袋,一脸血污,一脸浑不在意之色。临衍看了他片刻,在此漫不经心的神色中竟窥出了几分朝华的影子。 他朝肖佑泽鞠了个躬,道“阁下紧着些,追兵就在山的那头,到此还有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肖佑泽古怪地看了他两眼,道“关我何事?你又是谁?” 临衍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道“……我是个无关过路人。我素闻阁下侠名,只愿阁下能够逃出生天,如此,我才能够心安。” ——你心里头安不安又和我有何干系?肖佑泽白了他一眼,道“我一个逃命之人都不如你这般想东想西,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什么毛病。” 临衍又看了他片刻。肖佑泽脸黑,个头小,他叼着个草,蜷缩在城墙根下仰望着墙头上的灯火。灯火柔黄,万家灯火是万家红尘,而红尘既不属于墙根下的逃命乞丐,也不属于九重天上的至尊上神。肖佑泽看了片刻,摇了摇头,忽道“此处应有酒。” 他少了一目,左眼的目光实在太过清澈,太过动明而孤独。临衍心头又一紧,道“酒我倒没有,不过我想问你一件事。那时候李斯羽以黄金美人诱你,许你高官厚禄,连与你同行之人都动了心。照说天下将颓,英雄辈出,你为何不投身新君,弃了这没有任何用处的旧朝功名?” 临衍问得甚是恳切,肖佑泽将此小白脸一般的一个过路人打量了片刻,冷笑一声,道“仗义每多屠狗辈,古人诚不欺我。”临衍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肖佑泽叹了一声,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那时候刘放大人给了我一口饭吃,朝廷也给了我一个差事,我既接了人家的差事,自不可如那墙头草一般,置礼义廉耻于不顾。”他言罢,似笑非笑对又临衍道“你也想来劝服我?” 临衍摇了摇头。他站起身,朝他鞠了个躬,道“我只是个过路之人,今日听君一言,实在敬佩。君受我一拜,此去前路漫漫,多保重。”他端端正正,刻板而一丝不苟地朝肖佑泽拜了一拜。 此一拜,隔了参商之别,隔了五百年的时光,隔了长河与长桥,鬼蜮与人间。他仿佛抓住了一些早应该抓住的事,又仿佛做了一件早应该做的事。他拜的仿佛是跟前这个九死尤未悔的少年,又仿佛是一个尚未到达他跟前的选择,一个虽不足为外人道,但却实实在在印刻在朝华同他心头的一点心心相印,几分孤勇,几分天地畅阔的快意。 肖佑泽被他此举吓了一跳,蹭地站了起来,期期艾艾,不情不愿,一脸莫名地也回了个礼。 长夜凄紧,润雨如酥,世事复杂。临衍又看了他许久,张了张口,还是将几句不合时宜的劝慰吞进了腹中。 ——“后来他可有得偿所愿?”临衍踱回到石阶上,问白蕊道。 “人的愿望那么多,你说的是哪一个?”白蕊刚一说完,又摇了摇头,道“不过也不打紧。无论是哪一个,我只晓得后来他死在了去往阳关的路上,死于乱箭之中,葬于黄沙,什么也不曾留下。” 临衍心下一钝,温情便切开了痛感,奔涌着席卷而来,令他措手不及。他以前虽然晓得天地广阔,各朝英雄辈出,但此豪侠不是书本,豪侠站在他的跟前,豪侠的身上是朝华的魂火。临衍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倒错与割裂的共振,他从未如当下这般想拥她入怀,也从未如当下这般想为自己、为自己这割裂而又未知的身体与前途浮一大白。 “这是她的命格,”白蕊道“十世轮回,永世孤苦。求而不得,一生漂泊不得安,命短,且常常不得善终。” 临衍闻言,瞠目结舌。 朝华的第四世投身作了一个卖鱼人家的丫头。小丫头自小古灵精怪,聪明机敏,极得父母宠爱。后她被许给了同村做豆腐的一个精壮男子,男子在戍边的路途上横死,她一人苦苦谋生,拉扯着一个四岁大的女儿横渡嘉陵江探亲,终究没能活过那年的冬天。 ——“此命格一说,她自己可知道?” “自是知道的。她每一世颠沛流离罢,渡过长桥之时便能寻回九重天上的记忆。我每每在长桥那头迎她,见她愁眉苦脸地来,一脸无畏地去,便晓得她又重温了一场颠沛流离命运。” “可……” 白蕊偏过头,淡淡道“她说,越是如此,她越不能遂了老天爷的意。老天爷令她短命而不得善终,她就偏要谋个长生永寿的法子,老天爷令她永世孤苦,她便非要寻一群人同她作伴,搅得众人鸡犬不宁。她要畅行天地,扶摇直上,为自己谋一个不得善终,却热闹非凡的终局。如此,这一遭遭的苦楚与漫长的流离方才能够有些意义。” 临衍低下头笑了笑。此笑苦楚,惺惺相惜,也酣畅淋漓。他许久没有这般笑过,自他同师门决裂,一路流浪到这生死之地,他也从不知自己可以这般酣畅淋漓。笑意越扯越大,白蕊一脸莫名,临衍仰起头,只见星辰似海,一铺万顷,不遂人意。 老天从来不遂人意,但即便如此,他也当为自己、为朝华的前世孤苦、为尝遍流离孤苦却依旧能够选择厚德载物的天下寒士而酹一樽江月。 白蕊见他笑意古怪莫名,皱了皱眉,道“你可想看一看你自己的前世今生?” 临衍摇了摇头“统共也不过那么些事,前世清苦或是富贵也不会影响我现在的选择。倒是你方才说她的命格,”他一顿,道“她究竟犯了何事,为何她九公主之尊,竟要背负这许多事?” “这才是我领你过来的缘由。她自小便不是一个……默守陈规之人,愿你见之,莫要心生……嫌隙。”白蕊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废城(上) 临衍从未想过九重天上竟是这样一个苦寒之地。 星辰垂野,浮光翻卷,雷电悬挂在头顶上,四野俱寂,举目萧瑟,观之竟比鬼蜮还要萧条几分。临衍与白蕊在一座山谷中穿行了许久,白蕊指着不远处的山头道“那里曾落了一块陨铁。九重天上常有陨铁落下来,后来天帝没有法子,便命人将这些东西都收了起来。若你现在过去看,还能见找一个十几人合围的大坑。” 此地没有树木河流,山川均是黑沉沉的巨石垒成,临衍点了点头,道“我们现在又往何处去?” “王城。” 九重天王城布局与鬼蜮如出一辙,棋盘式布局左右对称,中门三进三出,最里一层是神庙所在,据闻天帝引王室众神祭天时便在这地方。王城中殿跟前的广场上支着一个巨大的鼎,鼎上刻着的文字临衍实在不认得。他仰起头,天幕黑沉,不见长河,然而神庙顶上之上却有一黑影徘徊,临衍走近一看,那竟是两条遨游天际的黑龙! 黑龙远远看了他一眼,呼啸着乘云而去。神庙建在二十二层陡峭石阶上头,需得人手脚并用方能爬上去。金字塔形屋顶以八根石柱支着,入口门楣上雕着一个一手支天,双脚踏地之人,此人一左一右均有两条黑龙,黑龙匍匐在他的脚底,供其驱使。 此乃开天辟地的盘古大神。白蕊领着临衍绕过神庙往王城最里侧一座石砌长廊走去,长廊之中暗不见天,一侧是石头墙壁上,另一侧是石凿的窗子。墙壁上雕着众神收复妖魔之功勋,一连数百步,卷帙浩繁,跌宕如史诗。 “那是什么?”临衍忽指着不远处门楣上一座浮雕问道。 只见一个男人举着一盏灯,此灯被涂成了太阳的颜色,他的脚下匍匐了许多人,众人皆朝着那盏灯顶礼跪拜。白蕊看了片刻,道“那是后来加上去的,我也不晓得。不过我猜该是引魂之意——九重天先于鬼蜮诞生,天上众神专司指引魂魄归位之责。魂魄之力乃这世间最强横的力量,谁若得此力量,便可枉顾天的法则。不过传闻归传闻,想来即便九重天之上也不会有人打这拘魂的主意,实在太过丧心病狂。” 临衍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此石廊中的窗子甚矮,恰好供人坐在窗台边上对着长夜沉思。浮光透过窗棱落了一地,又被精雕的窗棱分割作了几块,二人走了片刻,忽见前头一男一女,女子身着黑衣,男子一身白衣如雪,二人神色亲昵,旁若无人。白蕊捂嘴一咳,临衍见那女子眼下一颗泪痣盈盈欲滴,心头一紧,也一咳。 那男子一手挽着女子的头发,令一手撑在她头顶上的石壁上,不知说了句什么,女子莞尔笑开,她头上的金钗颤巍巍地晃。 “这便是……?” 临衍还没有说完,只见那男子道了声“嘘声。”他忙拽着那女子往身后一藏,两个作宫人打扮之人恰往窗外过,二人见了他,隔着窗棱恭恭敬敬道了声“祭司大人。” 男子一本正经,一脸沉肃回了一礼。待那二人走远,朝华探出头,道“被看见了?” “没有,”那人瞪了她一眼,道“殿下您也稍微注意些,这头发丝上玩火的行为一点都不有趣。” 朝华眨了眨眼,道“可方才不是你勾的我么?” 临衍闻二人言语,心感怪异,不忍直视,重重一咳。白蕊也尴尬一咳,道“那时她还小,还在天上无忧无虑,你莫要……” 莫要什么?吃醋?临衍心道,这都千年之前的事了,若说吃醋,这千年老陈醋未免也闷得太过不讲道理。只不过那男子温言和煦,气质高雅出尘,虽窗外没有光,但隐隐观其轮廓,倒同自己有几分神似。他不知该如何解读这种神似,正如他不知该如何泰然听着二人的……骚话而无动于衷。 ——她那时候就这般娴熟了么?他这一琢磨,竟还真琢磨出几分吃味。此味太淡,恰如酝在水中的一滴墨,翻卷也是,消融也是,临衍心觉尴尬,转头对白蕊道“观此情形,二人这情愫生得甚不是时候——我听说她这时已经同鬼帝陛下定了亲,难道是因着这个?” 这还真不是。白蕊幽幽看了二人一眼,心道,那时候她那不成器的弟弟正在王城外头斗鸡走狗调戏鲤鱼精,对朝华惹的这一摊混事毫不知情。也亏得他毫不知情,否则以他的性子,说不定能将王城的屋顶给掀翻过来。 白蕊不答,淡淡一指。周遭景致倏然变换,这又忽然到了一座石桥之上,桥下不是水,而是万丈悬崖。浮桥两头各连着一座宫殿,前头那座恢弘壮丽,后头那座精巧雅致,朝华提着裙摆,怒气冲冲,直冲到那精巧雅致的宫殿跟前,那男子从殿中走出来,见了她,一愣。 朝华劈手将那男子压在墙壁上,冷声道“这便是你的打算?丢下这王城里的所有事情一走了之?” 白衣男子呆了呆,道“小殿下今日又发的什么莫名火?我现在不是正好好地在藏经阁里呆着,你来了又不看书,净拉着我胡闹,到底有甚意思?” 朝华的手中凝了一簇寒光。那男子见之,毫无惧色,反倒眨了眨眼,笑道“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无端之谣?我领受皇命,又得众神祈愿,职责所在,走什么走?即便外头的人再如何说,你自己用脑子想想,这些话都信得?” 临衍看了她片刻,摇了摇头,道“从小便霸道蛮横,唯我独尊,不让人省心。”他这语气也宠溺得令白蕊不忍直视,后者示意他嘘声。只见朝华缓了神色,哼了一声,还没回话,一宫人提着灯匆匆路过浮桥,见二人,一愣。朝华大惊,那男子忙将她推开了些,朝那人招了招手,道“疏风?你怎在此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废城(下) 那个叫疏风的宫人略有些驼背,瘦得令人见之不忍。他背朝临衍,后者虽看不清他的样貌,但他隐隐觉得此人甚是眼熟,似在何处见过。临衍思索了许久,寻不到半分线索,疏风见二人,慌忙将那灯一丢,跪下身,道“祭司大人安,九殿下安。” 朝华抬起下巴,目光一凛。白衣男子看了看她,又对那宫人道“此处偏僻,容易迷路,你可是迷路了?” “是,小人正寻王城的方向,求殿下宽恕。”疏风将身子伏得极低,朝华微一眯眼,目露杀意。临衍晓得此神色,那日她在梨花园中见了赵桓也是这般锐利,只不过经年过去,她将此杀意收敛得更深,也更为温和无害。临衍心头一紧,那白衣男子也心有灵犀一般,挡在朝华跟前道“无妨,王城在那头,你往这桥上走过去再问问别人。快些去吧,再晚些就要收灯了。” 唤作疏风的宫人落荒而逃。他提着衣摆,战战兢兢,临衍与他擦肩而过之时,陡然瞥了他一眼。他的脸临衍从未见过,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尤其精彩——所谓鹰视狼顾,野心勃勃,令人见之难忘。临衍盯着他多看了两眼,那头朝华冷笑一声,拍开白衣男子手上提着的灯,道“你妇人之仁,当心酿成大错。” “……错?”那男子低下头,正视着她的眼睛,道“错在我们,不在宫人。你若果真因此而杀了那人,那才真是老天爷都无法饶恕的罪过。” “他若因此泄密于他人……” “你我之事本为世俗不容,昔年你踏出这一步的时候,便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么?”他见朝华目露凄楚,心下一软,将其揽入怀中,道“罢了,我是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层可能。若果真天神降罪,我陪你一道承担便是。莫要作此神情,我受不了。” 临衍远远看着,一挑眉,道“后来这疏风果真泄密了么?” “不知道,”白蕊道“想来不曾。此时距朝华被罚入十世轮回隔了有些时日,若他有心捅破二人这一层关系,怕不用等如此之久。” “此人究竟是谁?为何他们称他为祭司大人?” 白蕊轻叹一声,抬起头,见星辰垂野,浮光翻卷,黑龙翱翔于夜空之中。她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他叫温冶,乃昔年神界最年轻的祭司,也是九重天上唯一一个凭一己之力收服两条黑龙之人。” “……太子帝师,温冶?”临衍呆了呆,道“那他岂不是……?!” 白蕊点了点头“照说朝华也该叫他一声师父。” 星辰垂野,浮光翻卷,黑龙翱翔于夜空,乘奔御风,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 神界九公主朝华因与帝师温冶有私,被罚堕入十世轮回,历十世孤苦方得重归神籍。后九重天化为齑粉,众神回归于长河,朝华从长鸣山迎回了自己的神体,又以九转回魂珠贿赂鬼帝,被其从生死簿上除去了名字,成了一个不老不死,永生不灭的孤鬼。 临衍缓了好一阵,只觉天地茫茫,山色入云,巍峨的城墙与翻卷浮光俱是匪夷所思,俱是大道不存,好端端一个人间世忽然就成了她的游乐之场。白蕊见其神色古怪,忙道“她那时性子张扬无法无天,总喜欢寻些匪夷所思的乐子,九重天的规矩虽严,也必不是人间这般天地君亲师的森严……” “不是因着这个,”临衍摇了摇头,道“虽然这事也让我甚是不敢苟同,但……”他深吸了一口气,灼灼盯着白蕊,道“如此说来,我是那温冶的转世?——或者说替代品?她这一世又一世所求所寻,不过是同她的师父再续前缘?” “不是的……”白蕊越解释便越感词穷,临衍退了半步,其脚下的悬崖深不见底,一如蚀骨的深渊。他忽然有些好奇深渊之下该是怎样的情形,是否也如人间世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白蕊见之一慌,道“此事说来复杂,朝华在鬼蜮似睡非醒度过了好几百年,再见你的时候,想必其所思所想也早有不同。” “比如?” 白蕊被他问得没有办法,只得道“具体事由你可以去问她,我邀你过来本是为了让你看一看这个。”她话音方落,临衍只觉脚下一颤,他方才站立的那黑沉沉的石桥忽而化作了一段铁索,而方才那寒气逼人的深渊,此时忽然燃起了一簇火。 火越烧越大,直至火光烛天,天地被镀上一顷血色。九重天一贯为长夜所笼罩,这一日却破天荒地燃起了劈开浓夜的光。朝华站在铁索的另一头,长风烈烈,卷得她的黑衣亦猎猎作响。 她跟前站了一个人,此人亦一身黑衣,金冠束发。他手持一把沉黑的长剑,将其递给朝华,道“母后怕你轮回里受苦,令我将此天子白玉圭送与你,此物可镇你的魂火,让那轮回境中的野火不至于灼伤你的魂力。我后来一想,你此去经年,我也无法再保护你,这司命剑的剑灵就且先寄放在你这里,待你回来的时候,务必将之亲自交给我。” 朝华接过那剑,抬起头,笑了笑。 “别这样笑,这不是你。”他摸了摸朝华的头,道“你纵再是任性,也都是我的妹妹。我同母后一道在天上等你回来。” 临衍心下一钝。朝华接过那剑,笑道“时至今日,你们还以为我所作所为是为任性么?” 那人还没答话,朝华又道“太子哥哥,倘若这世间真有四时四季,真有六界阴阳,我只愿自己能够化作飞鸟,览遍山河,再不用拘束在这王城之中,看魂魄回归,看生死之序,看着一切秩序井然却又同我没有任何关系。” 她的长发与黑衣皆被火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临衍忽觉她身形甚是瘦弱,弱不禁风,弱不堪折,强横而楚楚。她拿起司命剑端详了片刻,略一抬下巴,道“无论如何,先行谢过。待我从轮回里回来,希望这九重天上的星辰与浮光能够变一个模样,再不是这般沉沉地压着人难受。” 言罢,不等她跟前的人惊呼出声,朝华径自张开了双臂,孤身一人,身无一物,朝那熊熊烈火跳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雅器 (上) 小满过去不多时,天枢门中迎来了芒种和雨季。岐山的雨不似丰城那般措手不及地来去,亦不像江南,温软缠绵。云层翻卷如浮浪,雷电藏在云后引而不发,顷刻,雨水由小而大,先呈白珠落玉盘,而后便如天幕被撕开了一个豁口,疾风急雨,银河倒悬。 岐山谷地漫山苍翠与莺歌婉转皆被淹没在狂风暴雨之中,山林震啸,大雨如注,思过崖下的云气由稀薄升腾至浓,崖下瀑布飞流直下,浩浩荡荡,一泻千里,气吞山河。 思过崖上有结界护着,雨水砸不进来,只得悬在天外之界顺结界往下淌。明汐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思过崖前跪了大半年的北诀,叹了口气,提着食盒撑着个伞走下山。此人冥顽不化,死都不愿透露临衍行踪;而自己被老天爷捉弄,正在这首座弟子之位空悬的档口上旧伤复发,修为大损。 明素青长老收了一个叫周启光的油滑小人,怀君长老闭关不出,北镜闷声闭门,也不在众人跟前露脸。剩下明汐与北诀二人里里外外不受人待见,相顾无言,同病相怜,明汐劝了他两句,还给他送了些吃的,北诀闷声吃完,闷声道了谢,闷声一言不发,既不承认他同那天枢门弃徒勾结,也不愿透露临衍行踪。 明汐暗骂了一声冥顽不化,心头又隐隐燃起了些许敬佩。此敬佩来得太过不合时宜,他没有办法,提着食盒落荒而逃,边逃又一边想,此事说不定还有转机。 照说师父收了那周启光之后也还对他照顾有加,前些日子明素青长老又若有若无地透出些消息,言,门中首座弟子之位这般空着也不是个办法,现各长老除了云缨那边,各自都还有几个能拿的出手的入室弟子。不如大家寻个时机,将修为道法经学一考,众人可以从小辈弟子之中推举出一个继任首座弟子令牌,众长老也可以趁此机会扩收门徒,一举两得。 明汐闻言,耷拉着脑袋,低着头,迎着明素青恨铁不成钢的目光道了声是。 此一声“是”令他回过头来一想,辗转反侧,越想越不甘心。他修为虽不如临衍,声望不如北镜,但自己这许多年来矜矜业业修行甚勉,众人也都看在眼里。若只因旧伤复发一事便错失良机,无论如何细想,越想都越是痛心疾首。 他由是便寻思着找个时机同其师父谈一谈,为自己争个机会也争一个前程。 好巧不巧,明长老在这大雨瓢泼的天却不知去了何处,并不在讲经堂里读书。明汐没有办法,提着个空食盒闲晃了片刻,一想自己的衣服还没收。他急慌慌穿过木屋檐下去收衣服,途中经过一间厢房,房中点着烛火,房里坐了三个人。他初时并未在意,忽听一人道了声“七泽道人”,明汐这便一惊,往那贴着薄薄一层纸的窗户边看了一看。 房中二人对弈,一人金冠束发,一身风流,是为庆王赵桓。另一人身形瘦小,身披厚厚的毛毡,一手拿着个暖炉,一张脸埋在斗篷里看不清神色。此人是为凌霄阁薛湛。 明汐记得他的声音,那时在四方成道会上此人曾引众人侧目,后天枢门虽不言明,想来也极不待见此人。不知此人陡然现身门中是为何事? 他凝神听了片刻,只听薛湛道“殿下这步棋貌不惊人,暗藏杀机,薛某人拜服。” 赵桓摇着扇子温文一笑,道“薛先生剑走偏锋,险些把本王都给骗了,这还谦虚?若非哑先生提醒,本王险些丢了中原的大片河山,当真惊险。” ——怎的你二对一竟还有理?明汐撇了撇嘴,又听赵桓道“先将绊脚之人除去,再哄得有志之士投诚,敢问薛公子的下一步棋意在何方?” 明汐听此人话里有话,绵里藏针,一时来了兴致。里头的薛湛沉默了片刻,笑道“此话该我问您。殿下所谋深远,这人间、仙门与妖界之中各有一步大棋,我等愚钝,不如殿下运筹帷幄,这接下来的一步该如何走,薛某人实在想不透彻。” 赵桓闲敲棋子,笑而不答。 窗下的明汐咽了口口水,只觉自己似是撞破了一个惊天大秘,又似乎惹上了什么杀身之祸。半晌,赵桓敲够了棋子也摇够了扇子,抿了一口茶,道“薛先生言重。我这闲来无事自己瞎想,想来想去,你说这长生之法,九五之尊,哪个更为诱人?” 明汐闻言抖了一抖。他不知里头的薛湛作何表情,只知他轻声笑了笑,道“以殿下之慧,这两件东西还需二选一么?” “先生说笑。” 此一说笑却哄得赵桓甚是开怀。他嘴角一扯,又喝了一口茶,眼底的余光扫了扫跟前这十六七岁的瘦弱少年人,心道,此人妖孽,若收服不了,则必不可久留。薛湛老神在在,一边任他打量着,一边接过连翘递过来的一盏药,淡然喝了,不露多余表情。 “此为何物?”赵桓道。 “长生药。”薛湛似真似假,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赵桓闻言哈哈大笑“先生说笑。”他言罢一顿,道“永世不尽的寿命与至高无上的权势皆为世人所求,先生所求倒颇为与众不同——都道身前身后,浮名皆浮云,你对这凌霄阁的威名这般执着,若贵师尊泉下有知,想必将深感欣慰。” ——欣慰?亦或是恨不得将其拆皮剥骨以警后人?薛湛挑了挑眉,不答。 明汐听二人对谈,听得他云里雾里不辨东西。眼看这瓢泼大雨似是小了些,他听闻一人站起身,他一惊,手头的食盒抖了一抖,忽听里头道“什么人?!” 明汐闻言如惊弓之鸟,脖子一僵,提着食盒便往那暴雨之中狂奔而去。他隐隐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然雨水如注,倾盆撒在他的身上脸上,他来不及回过头亦来不及抹一把脸。明汐左突右进,不辨东西南北,只直觉性地寻了个亮着灯的门一推,房中七泽道人讶然抬头看着他,看他如落汤鸡一般狼狈而混乱。 “求道人看在师尊的面子上救我一命!”明汐边说边提着食盒往地上一跪。七泽道人须发皆白,眉眼如风霜刀刻,此时闲来无事,正坐在房中……绣花。他目瞪口呆将那秀帕一丢,将明汐往他的床底下一拖,明汐抱着食盒惊魂未定,脚一缩,一想,当真是老天爷眷顾,若这房中坐着的不是他而是旁人,自己这条狗命怕就要交代在这了。 ——可是七泽道人方才这是在……绣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雅器(下) 敲门之声应势而来,七泽道人开了门,明汐听闻一女声道“敢问方才道人可有见一人路过?” “不曾。” “道人房中地板上有水迹,敢问……?” “这个?我刚撒了一盏茶,茶杯还在那头。你是谁家小辈弟子,找我有何事?” 那女声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得关上门。明汐识得此人声音,此为薛湛身边那个黄衣丫头。他听到木门关严之声,长舒一口气,还没来得及伸展脚踝便见七泽道人朝他摇了摇头。他摸出一支笔,左右寻不到纸,便一狠心,将那笔沾着淡黄色的茶水往他方才绣花的绢布上写了几个字。 人还没走。明汐看了看外头,又看了看那绢布,“他们找你?” 他点了点头。 七泽道人了然,只见他装模作样往床上一坐,一手拿针,暗瞥了一眼窗口,寻了个空又飞速写下几行字。“凌霄阁?” 明汐被困床底,七泽道人的裤腿正树在他的跟前一动不动。他思索了片刻,扯着七泽道人的裤腿轻轻一拽,也不知人家这听明白了没有。七泽道人沉默片刻,又给他塞了一张绢布。“凌霄阁的人和庆王在一起?” 明汐扯着他的裤腿又拉了拉。 七泽道人站起身,假意倒茶,实则往窗外又看了一眼。那蜷在窗外的人这时才走了个彻底,他小心翼翼靠近窗户边,将窗户打开一个缝,雨确实小了些,风也不若刚才惶急。他左右四顾,确信无人后才招了招手,令明汐先从床底下钻出来,且莫多话。七泽道人放下茶杯,拿起笔,写了两个字又将之划去。又写了两个字,又划去。 如此反复四五次,他方才写下一封信。他将那写着字与绣了一半的蝴蝶兰的绢布小心翼翼地折好,交与明汐,道“果然如此,这些人当真胆大包天。” 那些人?谁胆大包天?明汐今日听了太多云里雾里之辞,还没来得及深问,便听七泽道人叹道“你一个小辈弟子,被卷到这些事情当中来也实在无奈。你师父现下不在门中,我一个外人也庇护不了你。这样,你且先在我这里休息片刻,待晚些时候寻个没有人的时机,将此物送到祁门镇中,交与一个叫叶秋声的人,她就在府衙之中。你将此物交与她,确保她将这东西保存稳妥,然后你再寻个地方避些日子,之后,我再同你师父一起想办法。” 明汐张了张嘴,讷讷道“我都不认识那人……” “她是我天师中人,你去了自然认得出来。”七泽道人不耐地挥了挥手,见明汐提着个空食盒,一脸讷讷,目瞪口呆,他遂也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还小,这其间之事牵扯之广,之深,我无法对你一一解释清楚。你只需晓得,你师父是个正派人,我们都在做一些正派之事,这便足够。” 明汐颤巍巍接过那绢布,只觉此物甚沉,此命甚是多歧。他犹豫了片刻,一清嗓子,道“不成。请道人恕罪,但若我就这样迷茫茫地过去,回头那位前辈问起来我一问三不知,岂不也误事?” 七泽道人回过头,打量了他片刻,一笑,道“也对。那你且记住几件事,其一,庆王殿下自桐州归来后身有古怪,但我们一时半会还探不出此古怪在何处;其二,他身边跟着的那个穿黑袍子的人——” “哑先生?” 七泽道人点了点头“此人身带一股死气——莫要作此表情,方才是你自己放下话来让我对你知无不言,你这年纪说小不小,也需得锻炼些城府——此其二。至于其三——”白发老者咬唇思索了片刻,道“其三,我们虽不知他们所谋何事,但庆王在朝中打压异己,凌霄阁在仙门里笼络人心,这些小动作若凝成一根大绳子,此力不可小觑。” 明汐似懂非懂,一时想到那个修鬼道的连翘,忽又想到了方才薛湛所说的“三枚棋子”,心头打鼓,背上发麻。他颤巍巍朝七泽道人一拜,此一拜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七泽道人看得好笑,道“你就是个送信的小辈,其余之事有我们担着,至于这般害怕?” 明汐低头摸了摸鼻子,七泽道人又道“我看你虽身在仙门却实在撑得辛苦,仙门不比外头,修仙之人须得斌除杂念,勤勉无畏……” “弟子明白!” ——你明白个什么明白。七泽道人瞪了他一眼,道“我还没说完。若你实在觉得这条路走不通畅也没关系,这天下之广总有吾辈容身之处。昔年我不如你师尊勤勉,天资也比不过他,但我的师父将我送到了‘天师’之中后,我尚可以以一生所学,为朝廷效忠,匡扶正义,两厢不冲突,也是一个不错的出路。”白发老者喟然长叹,又拍了拍明汐的肩,道“人这一生,走哪条路不是路?你若真觉得栖身仙门太过勉强,不如同你师父说一说,我‘天师’较仙门之中更自由些,以你现在的修为,来我这里绰绰有余。” “可……” “无妨,你先把眼下的事情办妥,此事我随口一说,你也便随口一听。” 明汐点了点头,依言同老者又扯了些许闲话,直至太阳落山,天色将沉不沉,他放下食盒,怀揣一封千斤之书信,小心翼翼绕弟子房往后山镜湖摸去。 他得了七泽道人的口信,一路下山也并未遭到甚非难。 明汐行至山脚,雨水收尽,极目一片翠色,眼见盎然夏日就要到了。他仰头朝那巍峨翠绿的山头望去,天枢一门白墙青瓦,巍峨庄重,较九天阆苑还更有仙气。不知那时候大师兄连夜奔逃于此,如他一般回头仰望这巍峨的山门之时,是否亦如他一样心感震撼与庄重? ——想必是有的,他想,天枢门毕竟曾是他的家。 明汐谨小慎微,鬼鬼祟祟,左右四顾。未行几步,忽听前方树林中传来齐整整的脚步之声,他一急,险险往一株古树后头一藏,不料人家这一群人手持长剑浩浩荡荡而来,来就是为了寻他! 连翘领着一群人乱哄哄将明汐从大树背后揪了出来。明汐强装镇定,清了清嗓子,道了声“诸位何事”,这“事”之一字还没说完,连翘率先挥了鞭子,直朝他袭来。 这一伙人早有备而来,不讲情面,一出手直接撕破脸! 明汐左突右进眼看避不过,右手捏个风雷决就往她脸上拍去。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他的这一道惊雷还没来得及砸下来,众人七手八脚已将他一举擒住,按在大槐树上动弹不得。 那封力俞千斤的绢布就被他揣在胸口。明汐挣扎了片刻,吐了一口唾沫,道“你这一闹,当真不顾凌霄阁的脸面了么?” “凌霄阁?那同我有何关系?”连翘笑吟吟道“主人有令让我们截你,至于你是死是活,也同我们没甚关系。” 明汐大睁着眼,只见她从腰间摸出了一把短刀。 “你纵不顾凌霄阁声誉,也不怕天枢门千里追杀吗?!” 连翘皱了皱眉,心觉此人实在聒噪,让人心烦。她以那短刀指着明汐的脸,手探入他的怀中摸了半天,摸不见任何东西。明汐被一个人摸了一把甚是火大,眼看对方毫无君子之姿,自己也便脱口大骂,将那天南地北习来的脏话都一股脑倒了出来。 连翘收了手,甚想将此人一刀了结。她刀还没出,忽听旁边有一人道“你找错此方了。”她回过头,只见一人,高鼻深目,身着长长的黑色斗篷,站在山林间笑意盈盈看着这一场闹剧——他究竟是何时出现的? 黄衫姑娘退了半步,哑先生指了指明汐腰间的酒壶,笑盈盈看着他,道“求我?求我我就救你脱身。” 明汐怔怔然看着他,心道,此人不是个哑巴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饿殍(上) 朝华万万不曾想到自己同白臻会有挤在臭烘烘的牛车上相顾无言的一天。 今晨早些时候——东方还没泛白,浮星还悬挂在天际的时候——二人提着一盏孤灯,由酆都一路乘奔御风到了并州寻那黑山之玉的玉脉。白臻一落地,大手一挥,道“你我神人之尊,既然来了人间,便也不好得扰乱人家的秩序。那术法修为一物,便也不必用了吧。” 朝华干笑着应允,心下冷笑一声,道,昔年你鬼帝陛下在九重天上房揭瓦的时候怎地没有这般觉悟? 二人遂扮作了普通农者模样,朝华欠兮兮拌了个男装,只见她短衫短裤,一双破草鞋,头发束起来有模有样,末了还给自己脸上兢兢业业地涂了两道黄泥灰。白臻见之嘴角一抽,她大手一扬,道“也给陛下来点?”白臻捂着自己的鬼帝天颜,身子往后一仰,险些跌到身后的一蓬枯草之中。 并州地处关中,关中多黄土矮植,一草一木被这旱魃一摧折,河流化为浅滩,土地寸寸龟裂。待河床上嶙峋的石头终于露出头的时候,关中百姓终于奋起而围了官府,将知府一家堵在府衙之中三日不得出。此乃后话。 二人来此恰撞了个艳阳天。日头火辣辣挂在天上,燥热与腥臭之气扑面而来,朝华捂着鼻子咳了两声,白臻皱了皱眉,所谓天灾,路断人稀,当真令人喟叹。朝华在干裂的田埂上一步一拖地走,白臻盯了她半晌,心头好奇,道“你为何这般瘸着腿走路?” 朝华回过头白了他一眼,道“从现在起你得称我为大哥。大哥腿不好,一路从小坝村来邢台县讨饭,小弟你得好好跟着大哥混,莫让那路上的流民悍匪把你掳去做了长工。” “……” 白臻目瞪口呆,不知该赞一句入戏颇深或损一句她乌鸦铁嘴。总之二人在田埂上行不多时,当真路遇一伙劫匪,劫匪看两个汉子黝黑精壮不似本地之人,大手一挥,不由分说将二人往那牛车上一拖,堂堂鬼蜮之主与堂堂九重天皇脉之尊便这般被一伙人强行绑在了臭烘烘的牛车上。 白臻宁死不愿动用神力,朝华没有神力,二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相互嫌弃,技出无奈之下,白臻一咳,道“其实情况也没那么遭。我看这车也是往西边去,我们出了邢台县的地界再伺机而动,再不济,无溟也会在玉脉处接应我们。” ——到底要不济到一个什么程度才叫“再不济”?朝华瞪了他片刻,长叹一声,拐了拐她身边那高壮而老实的汉子,道“兄台哪里人?这是我小弟,他年轻时爬树掏鸟摔了脑子,你可千万别如他一般。”她冲白臻流氓兮兮地抬了抬下巴,那高壮汉子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又莫名其妙看了一眼白臻,一脸莫名,低骂了一句“有病”。 “……” 由是,“不济而又有病”的九重天皇脉与鬼蜮之主便只得随着那摇摇晃晃脏兮兮而臭烘烘的牛车,挤在一群被强掳作劳力的百八十天没洗澡的汉子中间,一颠一颠投奔着不知哪个山头的绿林好汉而去。 朝华双手被束,浑身不适,扭了半天,眼看这破牛车四下透风,车头两个劫匪一者脸上一道疤,一者背着个长棍,二人都不是甚好惹之角色,索性欠兮兮挪到白臻身边,悄声道“小弟,肉身借我靠一靠。”言罢,不等他出声呵斥,朝华竟当真头一歪,整个人滚到了他的肩膀上。 若她尚是那明艳妩媚的女子,白臻还能觉出些许心跳声。奈何朝华这张脸实在被她糟蹋得惨不忍睹,不仅惨不忍睹,她那专程幻出来的胡渣还蹭在白臻的衣领上左右摩挲,白臻僵着脖子,鸡皮一抖,一肘拐向她的肋骨“老实点,别乱动。” “给我老实点!后面的都在吵吵什么!”脸上有一道疤的绿林好汉回过头,大喝一声,将车上众汉子都吓了一跳。 异变也就发生在他这一嗓子话音刚落的时候,一簇断箭破空而来,擦着那人的鬓角疾飞过来,无声无息,将他的面皮擦出了一丝血。那黑黝黝的断箭沾了血,顷刻化成了水,黑水滚在了他的衣襟之上,旋即不见踪影。 那刀疤脸的汉子反手往脸上一抹,那滴落在他衣襟上的黑水却如入骨之毒一般,将他的衣领灼出了一个洞。此洞越烧越大,由衣领至皮肉,再由皮肉入骨,待他觉察出肩膀上一股剧痛之时,他黝黑完好的皮肤早被那诡异的黑水溶得血肉模糊,块块斑驳淋漓。 刀疤脸的汉子惨叫着一扯牛车头,牛车一偏,车中被五花大绑的众人一歪。更多的断箭如急雨一般朝众人簌簌落了下来,沉黑的断箭织作箭雨,密匝匝不透风。白臻情急之下将朝华往后一拦,右手幻出冥火凌空一划,密匝匝的箭雨纷纷失了准头,皆被它划出的那一圈圆环吸引而去。埋伏之人不料这牛车上竟还藏了此等高手,白臻目光一沉,再一推,方才被他牵制在手的密匝匝的断箭便纷纷朝两侧树林中射去。 惨叫之声此起彼伏,令人闻之胆寒。驾车的悍匪被一阵炫光晃晕了眼,手一抖,老黄牛钻到路边浅土沟里,车上的人如包谷粒一般一个个滚了下来。朝华还没翻爬起身便被白臻一把按住了脑袋,她呛了口黄土,还没来得及出声抗议,便觉一阵滚热略过她的脊背,正朝四周扩散开去。 ——到底是何方宵小竟敢在鬼帝这老太爷头上动土?朝华巴不得翻爬起来将之好好膜拜一番,奈何白臻死死按着她的脑袋,按得她一口黄土一口热,鼻腔喉管里都是阵阵泥土味。待此起彼伏的惨叫之声与一阵阵热浪终于消停干净,刀兵之声隐在漫天黄沙里细密不可闻的时候,朝华拨开白臻的手,翻爬起身,闷头咳了好一阵。 这小子该不是公报私仇以下犯上捞着个机会想趁机弑神吧?朝华捂着喉咙咳得撕心裂肺,白臻瞪了她一眼,给她递了个泛着白光的珠子。 朝华回瞪他一眼,将那珠子一把夺过生吞入腹中。一股清凉由丹田辗转到四肢百骸,她喉咙里的沙土碎石也刹时被化了干净,朝华捂着脖子长喘了几口新鲜气,白臻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冷笑一声,道“哪有你这么夸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饿殍(下) 朝华懒得理他,拍了拍屁股翻爬起身。那赶车的刀疤汉子倒在路边,眼看已经没了气,其余倒霉汉子也道没他这般倒霉。众人方才被白臻的结界护着,此时抬头四顾,幡然醒悟,纷纷抱着白臻的大腿恨不得喊他两句大爷。白臻被众人扰得没有办法,目示朝华,指了指不远处的枯树林子。 焉巴巴的核桃树上早没了叶子,树皮被饥民一块块薅了下来,极目望去尽是森森的白。核桃树林中零星躺着几个人,朝华朝前探了探,这群人虽身着官府的常服,但其尸体之上翻出的隐隐妖气却实在有趣得紧。 怎的并州大旱,流民同官府你追我藏也就算了,这一群妖怪竟还跑出来渔翁得利?他们得的究竟是什么利? 朝华将趴在地上的一人翻了过来。此人被白臻的冥火烧没了大半边脸皮,朝华瞥了白臻一眼,啧叹了两声,白臻也走上前,将那尸体顺领口摸到脚踝,道“看起来同常人无异。莫非这群人也向着黑山玉脉而来?这也未免巧得令人匪夷所思。” “不像。他们要那玉脉去就是了,大老远跑来拦截我们干嘛?”朝华摇了摇头,眼睁睁看着白臻掏出一方白帕子,小心翼翼盖在了那具被他烧死的尸体脸上。她皱了皱眉鼻子,一脸不敢苟同,白臻也对此人之没心没肺不敢苟同,他拍了拍手,站起身,道“这群兄弟也都是可怜人,我们怎么办?放他们回去?” ——不然你还要把他们绑回鬼蜮给你当长工么?朝华白了他一眼,也抖了抖身上的土,站起身道“离乱之世,妖魔横行,有妖魔的地方便有仙门中人。若我们运气够好,在此多呆一段时间,说不准还能碰见个相熟的……” 她话音未落,说曹操曹操到,只见黄沙滚滚的沙土路又来了一群人。为首一人身形滚圆,身骑高头大马,他后头跟着的弟子雪衣长剑,衣衫皆压绛紫的边,一个个神色端肃,烨然若神人。 “神人”朝华远远见了一众天枢门人,脚底抹油,拽着白臻转身就跑。白臻还没反应过来,明素青反应倒快,拂尘一挥,大喝一声“跑什么!”朝华只觉脚下一束金芒如毒蛇一样缠上了她的脚踝,下一刻,白臻眼疾手快将那金芒一烧,抓着她御风而行。 明素青引一众天枢门弟子在后头御风而追,白臻引朝华顶着个烈日在前头御风而跑,跑了片刻,白臻一拍大腿,回过头就给众人砸了个结界。此结界形如巨鼎,将一个个神人兜头一罩,朝华目瞪口呆,白臻一拍手,道“光跟你瞎跑我都忘了,老子堂堂鬼帝之尊,对付个把个凡人不是手到擒来?” 此一句威风凌凌金光闪闪的“老子”,甚有昔年九重天上斗鸡走狗的风范。朝华拜服得冒泡,白臻扯着她又往来时的田埂上跑了片刻,眼见追兵之祸暂缓,日头也不似刚才那般炽热,缓了些脚步道“你到底在天枢门捅了个什么篓子,怎的竟被人家当做了过街老鼠一般?” ——睡了人家前掌门,拐了人家首座弟子,搅得人家一门巍峨尽是风言风语。这番神迹自不好同白臻讲,朝华重重咳了几声,念了几句“误会”,急慌慌转移话题,指着不远处一缕飘摇的孤烟道“反正来都来了,玉脉之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如我们先往小坝村借住一个晚上,我瞧这旱灾波及虽广,村里好歹也还有几户人。” 白臻莫名盯了她片刻,莫名摇了摇头,道“我只怕方才那群天枢门人又寻到村里去。既然来都来了,不如我们索性再走远些,往此东去三十里投宿邢台县。那里人多,到时若真有人找上门来,我们混进人堆里溜之大吉也更为方便。”话虽如此,他白臻堂堂鬼帝之尊,为何同此人搅在一起便随时随地琢磨着要溜之大吉? “我就怕到时去了邢台县,又撞上个熟人……” 白臻终于忍无可忍“你个千年乌鸦精能不能给我闭嘴!” 要说朝华这乌鸦嘴之铁口直断之能还真有些史迹可寻。昔年九重天还在的时候,朝华闲极无聊,莫名瞧上了天帝养在王城后院里的一支并蒂莲花。并蒂莲千年一开,珍贵得很,朝华远远见之好奇,心痒难耐百爪挠心,遂寻了个长夜无人的晚上,一个人悄咪咪翻趴过大半个石桥,试图去摘那朵花。 此事被大晚上不睡觉的白臻撞了个正着。白臻看得有趣,也便撩起衣摆同她一起趴在浮桥上摘花。二人尝试了片刻,精疲力竭,朝华对着那朵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死也碰不着的花幽幽道“你说若一阵清风吹来,我二人这时候掉到了水里——” 她话音未落,一阵惊雷漫过天际,朝华手一抖,抓着白臻直直摔进了水里。 当夜王城未眠,二人被天帝狗血淋头骂了一顿后纷纷发配往神庙里跪了大半个月,此乃后话。 白臻不常莅临人间,来则有事在身,甚少漫无目的地闲逛。二人往邢台县客栈中投宿的时候已近黄昏,并州受旱灾侵袭,斗米一两银子,普通人家被逼得走投无路,传闻有易子而食者,实在令人唏嘘。客栈中冷冷清清,小二都跑光了,剩一个尖嘴猴腮的掌柜手支下巴坐在大堂里打苍蝇。 朝华心不甘情不愿幻出了原貌,与白臻一道踏入大堂之中。掌柜见二人衣着不凡,气度高贵,诚如待宰的肥羊,便躬身凑上前道“二位住店?”言罢她又暗瞥了朝华一眼,嬉笑道“二位来郊游踏青还是探亲访友?并州这鬼地方不好待,您二位这神仙眷侣,相伴而行……” “我们不是……” 白臻冷冷一皱眉,道“你这还有几间空房?” 那掌柜还没答话,又有一人踏入了大堂之中。事实证明朝华这乌鸦嘴之铁口直断实在没有任何道理,朝华回过头,只见一青衣潇洒、丰神俊逸的独臂道人正同她撞了个眼对眼。 陆轻舟看了看朝华,看了一眼白臻,又看了看朝华。她还没来得及解释,陆轻舟一愣,一副八卦而洞彻的神色顷刻便化作了一脸的不忍直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天下入掌(上) 陆轻舟今晨听闻明素青带了人往并州去,他暗一寻思,生怕此间有甚阴谋,遂派了小弟子先往并州一探,自己随后又至。更早一些的时候,他收到了朱庸的一封信,信中言其师弟薛湛似有那么些为凌霄阁一雪前耻的意思,问他作何想法。朱庸左突右进云里雾里绕了一大圈,最后小心翼翼道,陆公子天纵英才,虽不常在众人跟前露脸,仙门中人到底还念着他的好。 陆轻舟拿了信,琢磨琢磨,越想越烦。要说薛湛贼心不死,老想扯着他出山与其共谋霸业也便罢了,这朱庸又在里头搅合个什么劲?莫非他也想拽着太和观声名鹊起,在这熙熙攘攘的仙门之中分一杯羹? 此一事令他心觉烦躁,也心觉厌恶。陆轻舟一想到仙门如天下熙熙便又想到他已故的挚友,一想到庄别桥便又想到临衍,他一想临衍藏身鬼蜮虽隐秘,但天枢门的那伙人又不知在谋个何事。陆轻舟一作此想,马上着人打听了一番明素青的动向,他得知明素青带了一伙人往并州去,便也马不停蹄跟往了并州而来。 然明素青此行还真无甚阴谋。并州大旱,尸骨遍野,天枢门承君子大德,自然得派些人过来接济百姓,期间又听闻有妖魔扮作官兵的样子欺凌百姓烧杀戮掠,这才带人前往查探,此乃后话。 陆轻舟与朝华对坐,白臻坐在朝华身边不明所以。茶水氤氲,浅褐色的茶汤盛在粗瓷碗中,二人隔着个油腻腻的石桌子,最后白臻见二人皆欲言又止,皆一脸不忍直视,忍无可忍,道了声“我出去喘口气”,被朝华一拉衣袖,道“莫慌,我同你一道。” 客栈后院静得仿佛要淡出鸟。朝华方一站起身,陆轻舟一咳,道“说起来我前些日子给小寒山那位上神传了封信,他到现在都没理我,他可是又云游去了?” 经他这一说朝华方才想起来,自己确是许久不曾听闻东君行迹。想必他正同凤弈相爱相杀天涯相随,无需旁人置喙,她皱了皱鼻子,道“你寻他何事?” “本想向他讨教一事,不过你既在此,向你讨教也是一样的。”陆轻舟言罢,往怀中掏出了个小册子。此为庄别桥手书,其字迹龙飞凤舞,甚不端庄,这东西陆轻舟曾给临衍看过,统不过手记心得一类。朝华接过来看了片刻,陡然见了个名字,其名上画了个圈,以示此人关键。 昔神界太子帝师,温冶。朝华一挑眉,白臻远远见了,也一挑眉,道“你们查的什么,怎的查到了他?” 陆轻舟见二人神色古怪,抿了口茶,道“恩师昔年偶然得一日晷,此日晷中自有一方天地,里头有恩师的记忆,后朝华姑娘不慎入了那日晷之中还伤了魂力。我心觉此物蹊跷便想着来讨教一二,不知你二位可知此物渊源?”陆轻舟并不识得白臻,他虽不识得白臻,看其盯着朝华的神情也便猜出了二人一二渊源。 朝华低头一咳嗽,对白臻道“此事纯属意外,我真不知此物渊源,也不知为何他们进去都没事,偏生我一去就险些命丧黄泉……” “你不知此物渊源,我却恰巧知道些许。”白臻又瞪了她一眼,道“你且坐下,我同你二人慢慢说。” 要说此日晷之事,朝华也并非全然无知。 昔年神界苦寒,常有陨铁坠于荒野,温冶遂取东极陨铁之核,打造了一枚棋盘,此棋盘便名唤做四方石。四方石有撑开时空之能,温冶见之有趣,便在里头辟开了日月星辰,又往里头丢了些许手札书信一类。后他凭一己之力收服了两条黑龙,声名大振,引万人朝拜,四方石这小玩意便被遗落在了他众多神迹之中,鲜少被人提及。 “……原来那东西竟还在世!?”朝华恍然大悟,道“我就说那桐州幻境存有古怪,我那时见之眼熟,却死都想不起来此为何物。那棋盘我确实见过,也确实进到里头去过,若说毕方手上的一块碎石是那棋盘的碎片之一,那这日晷——” 白臻点了点头“应当也是四方石碎片之一。昔年九重天化为齑粉,四方石崩裂,此碎片散落于六界各处也情有可原。” 陆轻舟不料这小小一枚法器竟有如此上古的渊源,闻之目瞪口呆,缓了许久,道“可我又听闻太和观朱庸说此物又是一把钥匙,这又是何意?” “这我便不晓得了,”白臻道“昔年神界之事我仅略知一二,若说对那时候的事情了若指掌之人,你该问她。”他一指朝华,朝华一挑眉,道“这都过去了八百多年,我怎能记得这般清楚?” 而后三人略一推测,倘若四方石当真有劈开时空的异能,将之作为一枚钥匙也并非不可能之事。自神界湮灭后六界大门紧锁,唯有修为极高之人方可自在穿行,鬼差勾连鬼蜮人间,昔年宗晅劈开妖界封印,想来也同此四方石有些许关联。 此丝丝缕缕,环环相扣,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在众人的面前徐徐张开。 那时在祁门镇,朱庸曾道慕容凡手头有一枚双鱼佩,后不知为何他竟又豢养了一只乘黄。想来慕容凡昔年当真同宗晅有过交集,二人不知何时认识,认识后又共谋了何事,最后宗晅将一只乘黄的幼崽交与他,他给了宗晅一把劈开妖界封印的钥匙。 慕容凡将双鱼佩交与宗晅之后自己又留了一个日晷。此日晷后遗落到了陆轻舟的手上,实属天命为之。 “即便如此,我还有一事不明白,”朝华道“那时候在桐州,我身入四方石碎片之中却相安无事,后来入了慕容凡的日晷之中魂力大伤,险些一命归西,这又是个什么渊源?” 白臻闻言,眼睛一眯,朝华一缩脖子,陆轻舟忙道“其实此事也情有可原。照说四方石棋盘崩裂后散落六界各处,这八百年里意外捡得这碎片之人想必不止先师与宗晅两个。这八百年里我们只听闻一个宗晅劈开了妖界封印,那么先……慕容凡手头的那一块碎片或许又有些与众不同。” 微风不送爽,空气里只有躁郁的灼热。白臻道“我曾听鬼蜮一老者提起圣物认主之说,他道上古神物通灵,世上一些能人异士或许得了个机缘,能将寻常神物降服于掌中。若以此推断,那昔日温冶得东极陨铁后驯化为四方石棋盘,慕容凡得四方石碎片后将其驯化为一把钥匙,这也不是不可能。倒是这魂力大伤一事又作何解?” “或许又同我体内的天子白玉圭有关?”朝华道“我虽没细问过天子白玉圭的渊源,但母后曾道我皇家礼器皆取自黑山之玉的玉脉。黑山之玉原在神界黑水河边,东极陨铁乃天外之物,说不定这二者相克,我一不小心倒了个霉……” “一不小心,倒了个霉?”朝华眼看白臻又要发火,忙道“事已至此,忧心无用。倘若我们方才推论不错,温冶以东极陨铁打造了一个棋盘,后棋盘崩裂,散落四处,天下有能者以这碎片驯化为钥匙,劈开了六界封印。这事非同小可,莫说妖界摩拳擦掌,就连你鬼蜮都无法幸免,你可有想过此局怎解?” “不仅如此,我来时偶然听闻一事,”陆轻舟道“那不生不死的庆王赵桓已将当朝太子的权柄架空,我那老谋深算野心勃勃的师弟也造了个势,说要恢复凌霄阁昔年威名。此事若说仅为这几人之谋,我是断然不信的。听你二人方才所言,这竟又扯到了昔年九重天的一桩恩怨之上,想来这背后操盘之人所谋之广,所虑之深,实在不容小觑。” 朝华拿起油桌上的粗茶碗,抿了一口,灵光一闪,忽道“据闻昔年公子无忌与子陵君对峙的时候也有神界之人牵扯其中。先找人间皇室扶持之,而后又搅动天下民心,将手越伸越长……这一局棋路怎的听起来竟这般熟悉?” 陆轻舟闻言,恍然大悟“你是说……?” “淮安王珣,八百年前辅佐公子无忌登上羌国的皇位的幕僚。而后他撂挑子跑路,人间蒸发,留了个空荡荡的王墓自此成谜。若此人便是这幕后的布局之人,敌明我暗,我们这一局,开局已落了人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天下入掌(下) 陆轻舟猛然想起那日在祁门镇树林之中,朱庸曾道,天枢门气数将尽。若他所言非虚,何止天枢门气数将尽,只怕这三界六道、天下众生都被这个叫做淮安王的千年老妖卷入了掌中! “若我们的对手是他,那还真不好搞。”白臻沉默许久,也喝了一口茶,缓缓道“照说此人千年之寿,没有天子白玉圭的支撑,到底是怎么逃脱我鬼蜮审判的?” ——渡魂。朝华一念至此,念及东君,心头一紧。算来自小寒山一别,除凤弈偶尔同她唠叨两句外,东君那有问必答滔滔不绝之人已多久没给她回信了? “还有一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陆轻舟敲了敲桌面,道“照他之前的路数,若当真要辅佐那人界皇室登山九五之位,他自己封王拜相加官进爵便是迟早的事。庆王自桐州归来,提拔了一波青年学士,竟没听说有人尤其出挑……”陆轻舟一言之此,与朝华对视了一眼,忽感脊背一凉。 他一时竟忘了一人。此人无官无爵,无名无姓,长随庆王身侧,形影不离——那一身黑袍,高鼻深目的哑巴! 她与那人曾在南安寺郊外有过一面之缘,她不认得他的脸,却莫名觉得此人的气息甚是熟悉。那时她不及细思,权当了一场幻觉,却原来那日遥月梨花下所见之人,当真是个阴魂不散的神界旧人。 天色渐沉,霞光如血亦如火,铺在天边凄艳而通透,薄红得像化开里的胭脂。漫山红遍,层林尽染,霞光映照之下是并州三百里大旱,田地龟裂,路有饿殍,民不聊生。三人沉默相对,许久,朝华拿起粗茶往跟前一举,道“明知山有虎,明知路多歧。我先以茶代酒,祝各位得以平平安安,或者至少能活得久一点?” 言罢,她将那粗茶一饮而尽,颇具豪侠气概。三人挤在破落客栈后院油腻腻的石桌边上,风中席卷的腥臭之味翻涌不觉,热浪灼人,陆轻舟忽而想到了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那晚上他的挚友写了半句诗,拜访了两个人。 后来那二人皆死在了妖魔手中,他的挚友也在断潮涯边身死魂灭。明知山有虎,明知路多歧,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陆轻舟长叹了一口气,将眼前的粗茶一饮而尽,罢了,朝朝华二人一拜,道“各位且尽力活得久一点。我没到过那鬼蜮之地,也当真不想去。” 白臻端起那碗茶端详了片刻,薄抿了一口,道“你们也不必如此悲观。即便此人入了神籍也定在我鬼蜮生死簿上。实在不行我回头差人从头至尾翻一次,好歹将人家的名字找出来,我们也好在心里存个底。” 正谈话间,一个身穿粗布短打,眉目清秀,身形颇高,长了一对招风耳的少年在院子偏门处探头探脑,观之甚是可疑。白臻一眯眼,那少年被吓了一跳,陆轻舟忙招了招手,道“这是我徒弟,名叫江兆年。兆年,还不快来见过两位……前辈?” “前辈”朝华与“前辈”白臻沉着个脸,相顾无言,扯了个借口落荒而逃。天边已遥遥可见浮星,想来再过两个时辰,并州的山头野火也该凉了下来。朝华二人又闲扯了几句家常,闲逛了一番市集,待二人晚间回到客栈的时候,白臻一扯朝华的衣服,道“方才我都忘了问你。今日扯出这般一件事,我们那黑山玉脉还去不去?” “去,当然去,”二人栖身在客栈的扶梯上,朝华一马当先,居高临下,回过头道“正因敌明我暗才不能放过我方任何可用之机——你为何又作此表情?照方才推论,无论妖界或是淮安王个老不死的都想抢我的天子白玉圭,我将之寄放在长青山上用来镇小蕊的魂,我拿着她的九转回魂珠带着临衍当个活靶,岂不两全其美?” “……” 白臻半垂着头,沉思片刻,忽道“你就这般执意寻他?” “……寻谁?” 朝华一愣,旋即反应这“他”字所指为谁。“自然,”她道“我为寻他废了多大力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昔年他在天上时事事皆以为寻常,现在想来,我二人能在一起的一分一秒皆是老天爷的恩泽。若……” “若他的魂火可以不归于长河呢?” “……你此话何意?” 她目光灼人,白臻被她盯得太过不自在。他侧过脸,向她伸出手,道“若我可令他的魂火永不入长河……” “而后你自己受野火切骨之苦,如你父皇一般,从此魂飞魄散,灰都留不下来么?”朝华冷笑一声,道“若你当真有如此想法,何不考虑考虑小蕊?” 白臻也一冷笑,道“你也知此举荒谬,怎地换了自己,便还自己给自己感动得涕泗横流?” 朝华半张了口,被他一顿怼得哑口无言。 “我这是……” “你以自己一命换我阿姐一命,我非但不会感激得涕泗横流,还会念你头上有包。死者已矣,我纵每个魂归之日都曾祈愿阿姐醒来,但死者已矣!你既是生者,就断然不可以自己的魂魄易她。若阿姐魂魄尚存,她也必不愿你如此做,你可明白?” 朝华看了他半晌。她陡然升腾起一股奇特之感,她觉得白臻有时是昔年同她一道上房揭瓦的小屁孩,有时是冷肃端方的鬼蜮之主,唯有这样的时刻她才觉得,他本该是一个人的弟弟,一个人的儿子,一个人的丈夫。 白臻从未有机会做过一个人的弟弟与儿子便成了高高在上的鬼域之主。他迎着她的目光,逼视着她,将她压迫得连连后退。朝华果真退到了扶梯顶端,白臻看了她许久,又问了一遍“你可明白?” 明白?不明白?朝华目光一沉,冷笑一声,道“我在神界时便行事随心,你纵以自己胁迫我,纵老天以生死胁迫我,我想做的事情,便没有人可以拦得住。”言罢,她深闭了眼,长吸一口气,自顾自转身往房中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音尘绝 临衍回得房中,偶然听到外头有人吹笛。 清音杳杳,绕梁不绝,在此暗无天日的鬼蜮王城之中尤为绝尘而遗世,他听了片刻,打开窗,只见浮光汇聚在长河周围璀璨若明日之火,而王城的楼台宫宇与玉树琼枝皆化作了重重鬼影。龙斗山的黛色沉沉与沉沉天幕浑然一体,笛声清澈而呜咽,似一缕若有若无的乡愁。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重衾幽梦他年段,别树羁雌昨夜惊。 他在怅惘与乡愁之中燃起了一股通透空明的恨。此恨缥缈,没有来由和头绪,他寻思了许久,一想怕是久不见日光,人被憋得躁郁,看什么听什么便都是恨。 临衍恨自己心软心硬,心下辗转与鬼蜮王城的青砖楼宇里皆是一个人的影子。他若足够心狠,早将此影子切割成了一片一片的空明,将其埋在了年少轻狂与一身风流之中——正如他的师父那般。而他若足够心软,便可以将那一抹影子拽出来,捧在手心里,假装不曾听闻她的过去,也假装她并不曾游戏红尘。 临衍遥望着鬼蜮王城里的星辰浮光,想起九重天上孤冷的雷电与楼台,楼台下匍匐的人,而他竟不知何时,早匍匐在了她的温柔与明丽之中,匍匐在她救他的时候那一只瘦而强悍,可以挽弓射月也可以拽着他一道流浪的手中。 但他既不够狠,也不够软。他想起她的时候,必不用梦见她。 大道不存,山河不固,天地君亲的秩序摇了一地的浮光。他听到了笛声呜咽,如泣如诉,散入春风满洛城。 笛声吹了片刻,忽然一停,毫无征兆。临衍也跟着毫无征兆地一阵清醒,便听到窗外提灯的小鬼惊呼了一声“魂归长河,怎不见陛下”。他随着那小鬼的手指抬起头,只见微光浮沉,漫天魂火仿佛漫天的星辰,星辰环绕在长河两侧越聚越多,顷刻满天繁星,顷刻星垂平野阔,王城屋檐下万丈的灯火都被长河之璀璨夺去了颜色。 “此乃何意?” 掌灯的小鬼看了一眼窗棱中露出半张脸的临衍,又看了看星河,道“我也不知道。魂归之日分明还有两天,怎的今次似是提前了?” “提前又是何意?” 那小鬼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鬼王城中的魂火受此长河感召,怕是都不过今晚……哎你去哪?!” 临衍随手抓了一盏明灯便往王城西侧飞奔而去。 万魂归宁,王城中魂火留不过今晚,那也便意味着白蕊的魂魄留不过今晚。那时她引他往长河源头走了一趟,魂力衰微,一双手臂透明得更是厉害。临衍见之不忍,白蕊低头一笑,道“我此番能脱离九转回魂珠的桎梏,本该高兴。你若还想见我,只管往长青山神女墓来便是。” 她说完便化成了一股烟。临衍由长青山震撼而归,此时再由王城往长青山去,走不多时,便果真见一女子拖着个蛇尾,一身白衣,远远看着他笑。 此时他正站在距钧天殿尚有百步之遥的石砌长廊之下。长廊一侧是墙,墙上雕着青鸟衔枝,翱翔九天之浮雕,另一侧是一汪水池,水池中浮光流影,莲花争相盛放。 临衍扶着墙壁心下一沉,白蕊走上前,道“我的时间快到了,想来也等不到他二人回来了。那便罢了吧。”她拖着长长的蛇尾转过身,临衍隔空一拉,道“你这要去往何处?” “归于来处,这还用问么?” 她回过头,温和地笑了笑,道“我将朝华托付给你,可好?你得替我照顾她,陪伴她,将我来不及给她的七百年时光尽数还给她,如此,方才不枉我引你往长河中去了一趟。” 临衍怔然而立,默然不言。白蕊侧头看着一池清浅,静默片刻,道“我身子不好,自小听闻小歌同我唱起过一首采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若我有幸能往那莲叶婷婷的江南看一看……”她还没有说完,临衍点了点头,道“江南风物甚美,西湖一碧乃我人间绝色。若您往那头去看过,想必也会十分喜欢。” 白蕊笑吟吟看了他半晌。 “我本以为你是他的转世,”白蕊道“我本以为你们是同一种人。如今看来,你同温冶,当真十分不一样。” 她伸出手,递给临衍一枚玉石扳指。临衍默然接了,她又噗嗤了笑开,道“她若知道我从未一直在鬼蜮看着她,从未走远过,想必该十分欢喜。” 白蕊转过身,拖着长长的蛇尾越走越远。临衍向着她的背影遥遥一拜,那枚被他握在手心里的白玉扳指如千斤沉重。一朝生与死,一朝蟪蛄蜉蝣的游历与这枚玉扳指相比起来则轻如鸿毛。临衍将那扳指死死握在手中,仿佛是将顾昭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告别握在了手中。 他也直到这时才想起来,那个唤作顾昭的师弟也一同回归到了天上。 星河明淡,魂火奔流,生生不绝。他闭上眼,缓了片刻,再睁开眼的时候,眼眸如星。 长河之光越发璀璨,屋檐下的灯笼仿佛得了此星河感召,纷纷晃动起来。钧天殿正孤零零立在王城正中方位,殿前支了一个象征永恒之力的青铜鼎,殿前广场上的青砖冰冷端肃,光可鉴人。 白臻低头逼视着朝华,轻声道“你此举何意?” 站在他对面的朝华没有答话,白臻又道“你以为我让你往并州去是故意拖延时间么?” 朝华依然不答。她不答,盖因她方从并州归来便听闻了天河异动的消息。长青山那头还没传来消息的时候,她便感到了心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此疼痛入骨,亦如割开了她的骨与肉,朝华晓得此为她的魂力受长河感召的先兆。 她匐在城门口喘了许久,灵光一闪,不要命似地往西侧长青山奔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逢生 白臻被她吓了一跳,眼看阻不住她便也只得随着她一道跑,二人气喘吁吁,跑不到半路,便见一拘白色的柔光若有若无飘到了白臻的身侧。 那柔光仿佛同白臻有些许共振。它绕着他飘了两圈,最终落在了朝华的手背上。朝华浑身一震,自知这熟悉的气息是为何人。她翻过手一抓,白光从她指尖悄然溜了过去。那白光浮在她的跟前闪烁了片刻,仿佛在进行一场即兴而漫长的告别。 朝华微张了口,那白光一闪,飞身往天河中掠去。 她亦听到了王城之中的吹笛声。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她的故园与亲人,她同这世界为数不多的联系都随着那杳杳的笛声越飘越远,正如她所做的那个梦——她梦见自己越飞越高,凤阁龙楼倏然远去,故国与灯火倏然远去,她漂浮在空中,不上不下,俯瞰着一个热闹的人间。 “方才那是……”她还没有说完,只见白臻深闭上眼,默念祷词。此祷词他每逢魂归之日便会默念一次,每一次念罢,他纵知无望,心下一块小心翼翼的豁口也都盼着长青山冰棺里的人听闻了他的祈祷得以醒来。 死亡之颂歌未必完全没有作用。白蕊确实转醒了片刻,也确实寻了个机会,同他道了一声珍重。白臻淡淡仰起头,淡淡望着归去的魂火与如水的星辰,一双异色瞳孔亦仿佛承载下了天河的光。 朝华并未同他一般默念悼辞。朝华愣了片刻,既没有哭,也没有恼,反倒笑出了声。她越笑而越为撕裂,越为倒错,越为离乱疯癫,白臻忍无可忍,扯着她的手臂将之拖行到钧天殿广场跟前。 掌灯的小鬼见二人,嗫喏不言,纷纷各自退散开去。白臻冷冷扫了一眼四周,朝华将胳膊往他肋骨处一拐,他顺势一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朝华抬起头,笑吟吟盯着他,盯得他脊背发麻。他曾设想过许多可能性,诸如朝华一怒之下劈了钧天殿的屋顶,或者将他的王城一把野火少了个干净,再不济,她也如小时候那般,受了委屈自己默默找个墙角蹲着哭。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疯癫的模样。朝华疯癫地笑着,笑得撕心裂肺,淋漓见了血。白臻一巴掌拍到她的脑袋上,沉声道“闹够了没有?!” “陛下这是何意?”朝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怎敢闹你?你鬼帝陛下掌万魂之归处,掌着我的生死与小蕊的生死。我是什么人?我没有家国,没有亲人朋友,我怎敢同你闹?”她从未唤过他一声“殿下”。 白臻沉着脸,又听她道“你道我想以天子白玉圭换她?我从来不想!我永世之寿,永世不灭,此世间诸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我已享用了八百年,你道我说不要便不要?你当真以为我说不要就不要?!” 他劈手抓着她的手腕,右手捏着她的后颈道“你想死便去!我鬼蜮之中从不缺幽魂,不缺孤鬼!你若想往那冥火中跳下去我绝不拦着,温冶也好,我阿姐也好,他们都在长河之中等着你,你为何不去?——你敢不敢现在就去?!” 朝华长大了双眼,死盯着眼前这同她一同长大的神界旧人。他是她的九重天故人,故人近在咫尺,故人早已变了模样。朝华这才想起来,原来此时距她跳下轮回境,距白臻继任鬼帝,距白蕊长眠于长青山中已经过了八百年。 八百年沧海桑田,山河奔涌。而她已被这熙熙攘攘的世间遗落了整整八百年! “好,好,”朝华笑道“承你吉言,你不说,我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她扬手一挣,白臻死死拽着她的手腕,神色凶狠仿佛要将她生吞入腹。 “你当这世界上的孤鬼只有你一个人么?”白臻道。 朝华没有听明白。他的眼神让她害怕,朝华往后缩了缩,白臻逼近了她,沉声道“昔年寡人与九殿下还有一段婚约未许。九殿下而今既到了我鬼蜮王城,还想着跑出去么?” 他的眼神让她想到天枢门中临衍逼视她的时候。那时临衍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她闻到了自己的血气与岐山温润之泽。临衍在她的肩膀上厮磨了许久,道“你是自由的。”他扶着她的肩膀,苦笑了一声,沉声道“你虽不喜你游戏人间,不爱你将这般有趣的一个世界当做玩乐之地的行为,但你是自由的……我无法逼迫你,拘束你,更无法令你按照我的想法去生存。” “有时我真恨不得咬断你的脖子。”临衍抬起头,她看到他眼中褪去明丽的自己。他道“但……有时我真恨你的自由。” 朝华眼睛一湿,沁出些许泪。她已许久不曾哭过,无论是庄别桥之身死或是其他许多人的身死都已摧不出她的泪,朝华死咬着下唇,死死盯着白臻,沁出了些许泪。 白臻一愣,忙放开她的手腕,退了两步,沉沉盯着她。 “我们都是死人,”朝华道“你同我一样,我们都是待归之人。但我还有一个魂火需要挂念,他虽不似你一般神通广大,不如你一般具有通天只能,但……”她没有说完。 ——但他在那里的时候,仅有他在那里的时候,朝华便能闻得一股皂角香气,一股岐山独有的润泽之气。也仅仅在这个时候,这人间才是一个活着的人间。 临衍由后山王殿一路行来,见钧天殿四野无人,殿前广场空空荡荡,一个巨鼎支在广场上甚是突兀。他绕开那鼎,为行几步,便见白臻一手支在朝华的头顶,一手扶着她的肩,二人凑得极近,所谓耳鬓厮磨也不过下一刻的事。 他一愣,退了一步,一想甚是怪异,走上前咳了一声,对朝华道“我方才正四处找你。” 朝华愣愣看着他。恰如那日在南安寺的梨花林里,梨花纷扬如雪,漫天白彻,他从天而降,解救她于水火。即便她不需他救她,他却能每每如约出现在那里——如一个许久之前的约,一个未尽之约。 临衍不看白臻,自顾自对她招了招手,柔声道“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奔流之世 (上) 万魂归宁,万千魂火升腾上夜空,汇聚到长河,汇聚成海,由王城龙斗山而出,奔涌过六界山河,天涯尽处,一路奔涌到另一个未知之世。长桥一头是生,另一头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许多相熟之人,比如顾昭,比如庄别桥。 临衍提着灯站在外城墙根下,芦苇地悠远深寂,空阔得仿佛可以容纳一个天下。护城在他的脚下奔流,铁锁横江,汹涌奔流。朝华经方才一闹,冷静了些许,背靠城墙低着头悄声道“也不知我们会不会被他记恨上。” “想必不会,鬼帝陛下海量,你的这点小骄纵,与他来说不值一提。”——而倘若白臻果真记恨,我便同你一道碧落黄泉地强闯出去。临衍指着芦苇地里的一阵微光,道“来了。” 他话音未落,只见那一簇浮光由铁索桥的一头往另一头井然有序地往长桥而去。那是从六界归来的引魂使,他们白衣胜雪,提一盏灯,一簇灯火是一个人。目睹参商之界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有时朝华会情形自己尚在长桥的这一头,有时她又会十分向往那一头的模样。此一种莫名之冲动仿佛根植在她、在世间万千魂火的本源之中,她有时觉着有趣,更多时候则压抑着抗拒。 二人看了片刻,朝华忽一抬头,道“假若我随他们一道过去……” 她话音未落,临衍便将她牢牢拘在了怀中。 他一手搂着她的后腰,一手托着她的头顶,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不发一言。朝华被他勒得难受,徒劳挣扎了片刻,道“我开玩笑……” “闭嘴。” 他嗅到她身上的香气。临衍从未告诉过她她身带浮香,或许此香从未存在过,或许此香只是他的魔怔,他的避无可避的糜烂桃花与蚀骨之毒。临衍紧紧抱着她,恶狠狠仿佛要将她勒死在怀中,朝华半仰起头,道“方才真的是意外,我同白臻那小子清清白白……” “你的那些个风流事迹,我早已经习惯,习惯且泰然处之,泰然处之且毫不意外。”临衍横了她一眼,道“你当我在气这个?” “我们真不……” “你方才说什么?什么跳到冥火之中?” 朝华缩了缩脖子。他身上一如既往的皂角香味令她心安且心悸,朝华深吸了一口,依依不舍,抬起脸道“什么什么?那是白臻说的,又不是我说的,你怕不是脑子魔怔……” “那你便当真没有此想法么?” 朝华做贼心虚,默然不答,临衍冷笑了一声,将她环得更紧。他听着她的心跳之声,感觉到她的呼吸喷在他的脖子上,此气息灼热,绵延不息。临衍叹了一声,沉声道“无论你是否此想法,都给我趁早打消,想都不许想。否则我……” “你如何?”朝华似笑非笑盯着她,临衍冷笑一声,凑到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朝华闻言,一愣,旋即心跳一紧,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此人不是君子么,她想,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这满口的骚话到底哪里学来的? “你这方才所言,虽然骇人听闻,着实令老身吓了一跳,但细细想来也不是不可……”朝华打着哈哈东扯西拉,临衍扶着她的肩膀,低头一咳,郑重道“别闹。我前些日子见了个人,此事需得同你说清楚。”他将白蕊之事略略一说,朝华闻言,越听越是惊骇。临衍一口气讲完,朝华深吸一口气,道“这么说她将那九转回魂珠留给了你……那东西现在何处?” 临衍将那玉扳指放在朝华手心里,轻柔地托着她的手,将她的手心与玉扳指一道握在手中。倘若白蕊在世,必也愿见朝华安好,朝华细想通透,心下了然,咬了咬下唇道“她虽看着柔弱,实则主意最多。此事我再同白臻一起想想办法,此外你刚才说她领你往那长河之源去了一遭……” 朝华话音一顿。她忽有些明白白蕊的意思。 在她吉光片羽的前世记忆里,无论临衍见的是哪一段都必绕不开温冶的一段。白蕊将温冶之事原封告知,想来早打了“托孤”的主意——她的魂魄被拘在九转回魂珠里好几百年,外人虽不明白,朝华却实在了解那被困方寸不得自由之感。 此前她执念一起,无人能挡,细想来白蕊若果真早在王城中守了她八百年,这最后的一步她便也早做好了打算。到时无论她将那黑山之玉寻来或是寻而不来,只怕白蕊的结局都无甚不同。 她将脑袋埋在临衍的衣襟上沉默了片刻,临衍将她环得甚紧,令她既气闷而又心慌。 “小蕊当真不留情面,”此为气闷。她闷闷道“她既引你知道了许多事,那你可还有什么想要问我?”——此为心慌。 临衍不料她竟这般坦诚,一时甚至拿不准她此为真坦诚或是假坦陈,张了张口,千头万绪,竟不知从哪里开始。朝华又埋在他胸前闷哼了两声,道“长河之源自然骗不了你。我昔年顽劣又任性,只想着挑些匪夷所思之事来做。温冶他……” “我只想问你两件事。你现在不回答我也没关系,但凡想好了,一定要同我讲。”临衍打断道“其一,我虽没有永世之寿,然生死乃天道常事,脱离此天道必不是一件幸事。你将如何安置你接下来的一辈子,此事我想知道。” “我……” “莫打断,”临衍一手环着她的后腰,令一手绕到她的头顶上挠了一把她的头发,道“其二,我若果真为温冶转世,你又将如何处置我?此事,我也想知道。”他身量高,如此双手圈着她的时候,有时令朝华感觉得自己成了他的笼中鸟雀。 此两个郑重其事的“想知道”,朝华被他逼得没有办法,道“你容我先想想。” 她初识他的时候已游戏人间得有些发腻,本想着将这二十几岁的小屁孩拐来逗乐一番坑蒙拐骗该不是甚难事,哪知这小屁孩成长得飞快,觉醒得更快。他这一句问得她甚是无地自容,朝华一面思绪烦乱,另一头也不由喟叹,当年调戏他的时候怎地没料到这小白兔也有长成狐狸的一天? “我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朝华挣脱不开他的禁锢,索性放松了身子懒洋洋闷在他的胸前。临衍一眯眼,捏着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道“看着我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奔流之世(下) ——此人劣迹斑斑,信口开河,不防实在不行。朝华哼哼唧唧,眼见抗议无用,便道“你虽是他但又不是他。于我来说你有他的魂火,但于你自己来说,你这是全然新的一生。照说我因着前世之恩怨将你搅进来实在不公平,但……”她又咬了咬下嘴唇,道“请君入瓮,事已至此,你跑也没得跑,既然跟了本座,本座上天入地神力通天,长得又还好,想来也不会有其他人能入得了你的眼。” 临衍被她的措辞搅得哭笑不得。他捂嘴一咳,心道,你信心倒足,当时也不知是谁窥了他的记忆还吃了季瑶的醋。 “那你可能分得清我和他?” 朝华长叹一声,道“老身又不是瞎子。你衍公子风流倜傥,英明神武,芝兰玉树俊雅不凡……”她还没有说完,临衍便凑着她的耳垂咬了一口。 朝华还没回过味,又听他沉声道“当真该把你关起来省得遗臭万年。还有呢?” ——还有呢?有什么?她感到耳垂上一股痒,如丝如缕,遥遥缀在鬓边缀在眉间,缀在些许飘摇不可见之绮念的上头,既疼而痒,挠心挠肝,催人断魂。朝华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嘶了一声,又将手指探到了他的嘴唇上。 他的唇色偏浅,触感柔软干燥,往下是线条流畅的下颚,喉结,再下头是严丝合缝,一丝不苟的交领对襟石青色长衫。朝华咽了口口水,百爪挠心,意犹未尽,满脑子骚话说不出来。 “我若说全然将你二人视作两个人那也实在……怪异。”她重重咳了两声,好容易正色道“但你那日在小寒山将我从一条大河中捞起来的时候,我想,此人便是此人,这样的事,温冶没有做过,其余没有任何人做过,将来在你可以窥见得到的生命中想必也不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了——莫要这般看着我,怪吓人的。至于方才那第一条,”她叹了口气,道“无论我是否将天子白玉圭贡献出来,你的这一辈子,我定然会陪你走完。此为承诺,驷马难追。这样你看可好?” ——占你几十年春光老老实实,这哪能不好?临衍一愣,道“那之后的事情……” “那时你都入土了,怎还担心这么多?”朝华嫣然笑道“虽说修仙之人老得慢,命也长,但我这是不死之体,不老之容颜,你可得将老身看紧,否则那拈花惹草之事……哎!”临衍狠狠掐了她的后腰一把。朝华吃痛,嘤嘤看着他,临衍冷笑一声,道“竟敢同我谈论红杏出墙?九殿下当真胆肥。” “青了……” “忍着。” “疼……” “哪里疼?”他顺着她的后腰一路往上,手心灼热,滚烫且透骨,激得朝华脑袋发晕,一时断了片——这君子明德,厚德载物,一本正经衣冠凌然,此人皓首穷经这么些年,明的到底是个什么德?载的到底是个什么物? “……你再这般,我可要喊人了。”老流氓朝华从未有过这般窝囊而心跳如鼓的时刻。窝囊且恨己不成钢,心跳如鼓如一张揉皱了的白纸。她徒劳地将手搭在他的肩头,张开手掌,手心都是汗。临衍见之好笑,道“有话好说,好汉饶命,别蹭我衣服。”话虽如此,他左手接过了她的手,放了她一阵清醒,摩挲着她的手腕,瘙得她只想掉头跑。 他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奇技淫巧,怎地竟战力这般之强?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自门中尝了九殿下芳泽之后,我便无时无刻不想将殿下……就地正法?” 朝华目瞪口呆,怔了片刻,一掌拍到他的胸前“此乃鬼蜮清净之地!收起你那满脑子的春宫!要想也给我回去想!”临衍笑吟吟将她的手腕拘在手心里。朝华猛咳一阵,念了一万遍百死难赎,将一腔荡漾堪堪收了收,正色道“此鬼蜮清净之地,我们在此自是谁都找不着,但之后我们回到人间作何打算,你可有想好?” 这一问便戳到了他的难处。师门深恩负尽,亲朋不知何处,天地茫茫,两人往鬼蜮一去,忽而便都成了鬼。临衍直直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忽而笑了笑,道“以身抗命,甚幸。” “……什么?” “君子勇为本。那时凤弈曾说我是个不富不贵,扰得天下大乱的命,我虽不知这一番回去要面对的是何种艰险,这一身妖血又将惹出多少事端,令多少人无辜丧命。但……君子勇为本。在战与降之间,敌手越是强横,我们的选择便越少;若敌手是为老天,那——我们以身抗命。战到底,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星河流转,长夜无极,果真像极了庄别桥留诗作别的那一个夜晚。 “其实此话我一直没同你说过。”朝华亦沉默半晌,道“我一直觉得自己在这人间只是过客,百年之后或者我化作一抔土,或者你化作一抔土,无论如何,谁也都不会记得谁。”她低下头浅笑道“魂归之日没十年一轮,每一轮我都会守在这里,看着长河与生死,看着人世间白驹过隙,一觉醒来一觉睡去,闯入到人间畅行无忌,做一场旧梦,将梦与现实混作一团。” “你不是……” “听我说完。”朝华抬起头,道“我确实想过同他们一道归去,不仅如此,或许百年之后,我当真也会随他们一道归去。但这是我的选择。昔年在九重天上时我从未自在决定过自己的命运,如今我有了永生之体与畅行四海之能,但我并不快乐。” 此一句“不快乐”重重叩在了临衍的心上。他握着她的手腕一紧,朝华右手抚摸着他的脸,正如二人在丰城初见,她将他的脸捧在手中,亦仿佛将人间烟火捧在了手心里。 “你曾说过我是自由的。既如此,待陪你走完这一生,送你的魂火走过长桥之后,接下来的日子便……让我自在随心地做一个了结罢。”朝华温言笑道“我不想再去长河里捞你的魂火了。待你过完了这漫长的一生,下一世,我也放你自由。” 星河明淡,春来深浅,今年尚未来得及领略人间春色,便已到黄泉边上走过了一趟。临衍将她揉到怀中,揉到眉间心上,揉到一川不可平息的江流之中。夜空浩瀚,长河粲然,万千魂火呼啸着往长河奔涌而去。沉黑的夜幕仿佛被一束天光刺破,灯火飘摇,江河奔涌,涛声不绝。 临衍从未见过这般璀璨的星辰。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平生不下泪,他想,此夜星辰此夜长风,余生的风雨烟涛,再往后的一抔黄土,皆兴在一杯里。这一杯江河倒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生死之命不可违,生死也可违。 他身如蟪蛄不知春秋,只守得住这清明和软的一寸光阴。但也只有这清明和软的一寸光阴令他觉得不枉此生。 “好。”他道。 朝华靠在他的肩头,发丝如墨,容颜如雪,千百年不改。她闷在他的肩头,临衍感到了肩头一片清浅的濡湿。他低头轻吻她的发丝,朝华深闭着眼,忽然想到了白蕊。 她想到了白蕊那个即兴的告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论迹论心(下) 松阳长老捂着嘴重重咳了一声,北镜假意看不见,自顾自道:“你方才说,若有一侠客,其人行事不拘小节,不谦恭温文,我们既不能将他的良心刨出来看一看,也不能断言他日后会否将守君子之德。但我以为,此人若心怀仁义,良知尚存,无论外在环境如何逼迫他,无论天命如何折辱他,他依然是一个君子,此一事,无需赘言,想必你明白。” ——明白?什么明白?松阳长老又重重咳了一声,明汐愣了片刻,道:“师姐你这是在说谁?” “我谁也没说,你这又想到了谁?” 眼看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则越戳中了坐中几人的痛处,松阳长老重重一咳,道:“我们论理与君子道,你们这是偏到何处去了?北镜你也莫要太过咄咄逼人,你师弟方才话还没说完。我看你二人不如休息片刻,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休息片刻,可好?” 他边说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坐在他身后的崇文忙伸手去扶。讲经堂里蒸着书香与油墨之味,窗户里洒下的一束光被窗棱分割成光怪陆离的几片,明汐揉着脖子站起身,谁都不看,自顾自闷着头往门外溜去。 明汐谁都不看,盖因他谁都不敢看。昨日晚些时候,他忽然收了‘天师’的一封信,写信之人名叫叶秋声,那人问他,七泽道人死前可有交给他什么东西。 明汐这才晓得,原来那曾在师尊口中叱咤风云的七泽道人,那曾在绢布上绣花的老者、曾经救了他一命的人已经归去了。他为流寇所掳,死前糟了刑,连尸身都没收得个完整。 那日连翘领着凌霄阁的一群人将他往后山密林中一拦,哑先生假惺惺威胁了他两句,他便乖乖将那“以命相托”之物交了出来。他那时本想着回去告罪便是,谁料一步行错便是一条鲜活的人命——方才师姐论及大道与人心,天理与君子之德,他越听越是心惊胆战,越听则越仿佛……明汐一手挡着太阳,抬眼看了看阳光。 仿佛自己心下最为引以为傲的一块被削了下来。这一块清正明德,平日不可得见,但那物根植在他的心底,实不可偏废。他也曾有过惶惑与动摇,怯懦与孤勇——譬如眼看着大师兄弃天枢门而逃而无动于衷,眼看着祁门镇一群弟子将他团团围住又同临衍刀兵相见。 此一事一事本不要紧,但七泽道人之死,面对凌霄阁人时片刻的懦弱仿佛雪崩之时的一片雪花。他曾以为自己二十出头,出了事有长辈扛着,犯了错只要同长辈认个错便好。但有些错太过深重,既往不可追,明汐叩问不得,倾吐不得,方才听自己一言一句君子,一口一个天理,他忽而觉得割裂,切骨与十分地……无地自容! 正午的阳光太过艳烈,照得门中一片祥和与海晏河清。明汐靠在廊下喘了片刻,只觉胳膊一疼,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彻骨淋漓的疼。他疼得冒了冷汗,旁边周启光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师兄可还好?松阳长老令我们这就回去,你可还挺得住?” 明汐痛苦地点了点头,周启光搀着他,心急如焚,满脸惶急,道:“你可知师父去了何处?我今晨开始便没再见他。此文举关乎你我前程,他怎地竟没由来?” “……你可知师父现在何处?” 周启光见明汐冷汗涔涔,脸色白得吓人,手忙脚乱给他掏了块帕子道:“我怎么晓得?师兄我看你脸色实在吓人,不然云缨长老就在里头,我们喊她帮忙瞧一瞧……?” 他还没有说完,明汐摆了摆手。他蓦然想起来明素青去了何处,今天一早,明素青接了七泽道人的死讯,气急攻心,痛苦不可遏,连门中大事都不顾,一早便骑着马下了山,说是要去为挚友敛尸。 明汐从未见过一贯严苛的明素青这般失态。他的师尊已不在年轻,他想到明素青,忽而想到临衍,忽而又想到那被自己交出去的一张白娟,想到了老来无人伴,想到晚景凄凉,老天之报应。 “你去告诉松阳长老,就说……我不回去了。”明汐惨白着脸,捂着胳膊,一步一步往台阶下头挪去。周启光被他吓了一跳,忙道:“师兄你这是中了什么邪?!这是首座弟子之争,师父千方百计的想让你往那位置上去……!” “我说我不要了!”明汐怒喝道:“我不要了!我承受不起!” 周启光被他此副疯癫之态吓了一跳。松阳长老闻声,忙一挥手对崇文道:“快将他拦好!我们论道还没论完,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明汐回过头看着他,想象着此佝偻着脊背的老者是为他的师尊。 “弟子不肖……”他喃喃道:“弟子不肖。首座弟子之位,弟子当不起,要不起。请长老饶了我……放我回去。” 天枢门一门威严,长生殿上的风铃响声清越,岐山谷地之壮美,之雄浑,之凌然不可侵犯,忽而都化作了沉沉的锁。明汐茫然四顾,日头甚好,天气疏朗,不见一朵云。 “弟子,不肖。”他低下头,一步一步,往那绿竹林中掩埋的青石小路上挪去。 当夜,北镜对镜沉思,一豆孤灯,一室暑热,人间夏至正好。她听得那大槐树上的知了叫声,此声繁密,绵密如浪潮,惹得她愁绪翻滚不知其所以。她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将窗子一关,忽然有些想写信。 她想给远在鬼蜮之中的临衍写一封信。 虽然她还不知该问候些什么,又或者控诉他些什么,但她从未有这般强烈的渴求,想给那曾经一身清正明德的首座弟子师兄写一封信。 岐山的太阳照常升起,天边十顷薄红,长生殿顶的青砖与黄铜鸟皆被溶得璀璨。此阆苑之境,天地潋滟,实不似人间。 十日后,众长老皆神色端肃,衣衫胜雪,鱼贯入得长生殿中。众亲传小辈弟子齐整整跪做一排,由左到右,季遥,周启光,明汐,赵春菲,崇文,崇礼,北诀,北镜。长生殿的地砖雕了浮莲,莲华冷硬,高台上头仙者衣袂翩然,看不清面容。 有一高阶弟子弓着身,由偏门入得殿中,双手陈着个木牌,递往明素青长老跟前。明长老拂尘一挥,一脸肃容,风刀霜剑,一夜竟似老了许多。他拿起那木牌看了看,眸色深沉,没有多余表情。 木牌被传与松阳长老之手,再而后云缨,再而后怀君。待众长老一一看过,一一点了头,明长老接过那木牌,长袖一挥,朗声道:“众弟子听命。” 众弟子皆僵着身子,不发一言。殿中常年燃着安神静心之香,但此时没人能够静心安泰。明素青将目光由众弟子头上一一扫过,待经过明汐时,略一顿。 “明汐,现任命你作我天枢门首座弟子!日后你务必要谨言慎行,扬我门派之威。你,可明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悠游(上) 临衍与一个六岁大的光头男孩脑袋对着脑袋,一人朝东一人朝西,四仰八叉地躺在一片铺好了的稻谷之上。此时距秋收还有几日,雍州的农人正为此忙得不可开交,这浅黄色的一片稻谷还是去年的存货。 并州大旱,青州发了一场水,雍州倒恰好撞了个风调匀顺,秋实累累。 日头已不似正午那般炎热,光着头的小男孩一手遮着眼睛,阳光自指尖漏了下来,迷迷糊糊,和暖而宁靖。他眯着一只眼睛盯着那太阳光看了看,道:“啊,我死了。救我。”言罢,当真将那小眼睛一闭,伸着个小舌头,巴巴等着临衍来哄他。临衍听得好笑,也道:“我也死了,救不动你。”他也将眼睛一闭,唇角一勾,巴巴等着这孩子服输。 小男孩见其当真没了声响,翻过身,睁着个圆圆的大眼睛戳了戳临衍的脸。他不理他,小孩便又戳了戳,道:“你怎的说死就死,这般不讲信用?” 至为炎热的天气恰好过去,椿树的叶子还没被蒸出浅金色调。临衍憋了半天,噗一声再憋不住,转头捏了捏他的小脸,道:“你自己方才说,谁若中了剑谁就得倒下去。我看你还没玩一会儿怎的就自己躺了下来?你这小身板就那么不经累?” 两把驱鬼用的桃木剑搭在稻谷边上,小娃娃懒洋洋翻了个身,沾了一身的稻谷。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捡起一把桃木剑,凌空挥了一挥,道:“我手疼,今日就算了吧?”临衍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小娃娃小嘴一撇,道:“好吧好吧,今日不偷懒。”他言罢,将那木剑往手臂上一托,马步一扎,端的是有模有样。 这是临衍与朝华自鬼蜮回到人间的第一个浅秋。 那日临别,白臻意味深长地看了朝华一眼,又扫了扫临衍,临衍被他这一腔醋意扫得哭笑不得,一拜,还没说话,白臻便自顾自对朝华道:“那淮安王之事我会帮你查,他日若你有甚难处,在我鬼蜮的疆土之内,也没有人敢亏待你。”他言罢又若有所思看了看临衍,后者被他盯得怪异,一咳,道:“我们先绕雍州回门中看看,若是不行,再寻其余出路,劳陛下挂心。” 此一句陛下激得白臻眼睛一眯:“倘若将来你魂归长河,再往我这里来的时候,你我或许还能见着。” “陛下所言甚是。到时我必挟九殿下一道向您问安。” 朝华左右四顾,嘴角一抽,大手一挥,照着白臻的肩头就是一巴掌。临衍话方出口,摸了摸鼻子,只觉自己一身清正明德都修到了下水沟里。——但这一针见血戳人痛处的勾当,怎的此时用起来竟无比顺手,顺手且十分爽利? 二人随洛云川又打雍州一个古井中钻了出来,临衍方一见天日,长吸一口气,忽又想,莫非这人间的一井一河竟都有鬼蜮的入口?莫非自己从河边打水之时竟当真撞见过沐着水流咏而归的鬼差?此一念惊悚,他牵着朝华的手一捏,朝华被他捏得莫名其妙,道:“我久不见太阳亦不闻人声,这都要给憋死了。不如我们先寻个寻常农家住上两日,待收拾完了再往天枢门去不迟?” 二人这便寻到了一户姓方的农家,这家里头有三个孩子,方柏是老大,刚被其父母剃了个光头,此时正缠着临衍教他些武功,将来长大好去徒手抓老虎。 雍州博阳县地处平原水泽,有没有老虎还另说,但看这小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劲,将来若真想飞升成仙怕还有些难度。临衍暗笑了两声,懒洋洋将手一伸,一地稻谷仿佛一地和软的云,鼻腔里充斥的暖香味令他想起一句人间至味。 朝华手抓两个粗瓷碗,另一手拿了个簸箕,一出门便见他四仰八叉躺在一地稻谷堆上,旁边方柏苦着个脸,端着个剑,颤颤巍巍,眼看就要哭出来。朝华踢了踢临衍的腿:“我们来人家家借宿,你怎的这么折磨人家的孩子?” 临衍懒洋洋半眯着眼,“嗯”了一声,其尾音余韵悠长,瘙得朝华的心口又皱了一块。“快起来,”她低头猛咳了几声,道:“今晚主人家杀鸡,我们得去后山搞点野味,省得在此白吃白喝我都不好意思。”——这般清正端庄的一个人,这般毫不设防地往这里一躺,喉结莹白,脖子白得透明,交领公子衫下若有若无的一片皮肉都白得发光。 他见朝华神色,心头得意,伸出一只手,道:“拉我。” “……” 朝华被此人的厚颜无耻与仗色欺人惊得目瞪口呆。 她犹豫了片刻,才一碰他的手,又被他反一用力拽得滚到了稻谷堆里。一旁扎着马步的方柏也看得目瞪口呆,他将那木剑一丢,双手捂住眼睛,大呼两声“丢人”,朝华猛地撞上了一团暖,金黄的稻谷亦沾了一身。她还未及怒火冲冠,临衍便一手捂住了她的嘴,低声道:“嘘声,我听得有人在后院鬼鬼祟祟,像是在偷鸡。” “……” 朝华的一腔怒火顷刻又化作了斩不断理还乱,越理而越是令人不可直视的满口骚话。 “……人家偷鸡你去找人家算账,拉我作甚?”她从未这般敬佩过自己的定力,正如她从未这般敬佩过临衍这行云流水的一招鲜——此人一腔君子明德到底修到了哪条狗的肚子里? 临衍没有理她。他没有理她,盖因他将她制在身下,一手捂着她的嘴,另一手撑在她的头顶,他的发丝垂在她的脸上痒得抓耳挠腮,他的一双眼睛梁若星辰,又如酝了一湖碧涛,一秋璀璨,她看到他眸光里的自己的影子。朝华色迷心窍,颤巍巍拉了他的一缕头发在指尖一绕,临衍一把拍开了她的手,道:“我去抓贼,别闹。” ——方才是谁在闹一出秀色可餐欲拒还迎?!朝华咬牙切齿,越发肯定此人定是在报那小寒山调戏之仇,此仇怨深重,翻起血海烟涛,翻得她承受不住地想将他生拆入腹。 “你有本事这辈子都别碰本座!” 临衍一本正经,施施然站起身,清雅绝尘地拍了拍衣袖,面不改色道:“不行。”他言罢,往后院走了两步,临走又揉了揉方柏光秃秃的脑袋,道:“大人说话做事就是这般,你方才什么都没看见。” 二人皆被他惊得哑口无言,方柏眨了眨眼,将木剑一丢,三步并作一步,屁颠颠同临衍一同往后院摸,边跑边小声道:“难怪那大黄狗刚才叫了两声,我正奇怪呢,仙人师父你当真厉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悠游(下) 朝华躺在一地谷堆中眨了眨眼,站起身,只觉山岚与朗风,日头与炊烟都清晰明快了不少。她听得后院一阵响动,响动中夹杂了几声惊呼与告饶之声,她发了片刻呆,忽而一想,平日这捉贼遛狗的活计不都是她在做么?临衍自从鬼蜮归来后到底中了什么邪? 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往后院探了探,探头探脑,颇似做贼。只见后院果真来了两个毛贼,一人微胖,一人长得倒是端正,那端正之人听着不像本地口音。二人跪在临衍跟前战战兢兢,一人道:“我兄弟二人不知此处藏了高人,少侠求行行好,我二人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他还没有说完,那长得端正之人呸了他一口,道:“谁跟你是兄弟!少侠你莫听他胡说,我是被他诓了鬼迷心窍才盯上了此敬亭山山崖上的神龛。我看兄台你也是个修道的,不如你报个师门,说不定我二人将来还能还有些交集。” 朝华听得“师门”二字,一咳,临衍一挑眉,道:“在下无门无派,当不得你一声‘兄台’。倒是你方才所说之神龛甚为有趣,不如细说与我听?”他眼看那端正之人垮了脸,话锋一转,又道:“或者你要同府衙之人说也好。我看你也是个名门弟子,天下仙门为一家,回头若有人打听起来,不是更不好看?” 那眉目端正之人这便吞吞吐吐将事情交代了。原来此人虽挂了个洗尘山庄的名,细究起来也不过人家的外室弟子。此人不知从何处听来了这博山县敬亭山上有一口神龛之事,据闻此神龛的主人为静虚道人,她曾得一机缘白日飞升,那神龛中便留了她的一身道袍与几卷手书。 “我看你也不是穷困潦倒之徒,怎的竟干起了盗墓卖钱的勾当?” 长相端正的洗尘山庄弟子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道:“那衣冠之物值不了几个钱,但据闻助她羽化的手卷也藏在神龛之中,此手卷有天神之力,得之可以永生不老。我一时鬼迷心窍,往博山县打听了几日无甚收获,恰好银钱也花了不少,在下这辟谷之术又老修不好,实在饿得慌了这才……” 朝华闻言,与临衍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道:“此捕风捉影之事,你又是从何处听来?”那洗尘山庄的弟子不料草屋后头还有一人,他吓了一跳,喘了片刻,抚着胸口道:“门中人都作此说,硬要深究起来,我也不晓得。” “……为何又是长生之术?”临衍摇了摇头,对那人道:“无论如何你也得随我往府衙去一趟。身为仙门弟子不想着造福百姓,人家一户人家一年才养几只鸡?”那人苦着脸,徒然张了张口,临衍又道:“还好主人家还没回来,否则你撞见的将是三条半人高的恶犬,你想想看?” 临衍话音方落,说曹操曹操到。只见一个身着花布衫的农妇带了一群人手持长棍,气势汹汹,由田埂往这菜地来。方柏见了那农妇,挥手连喊了几声“娘亲”,农妇一见临衍,又见那耷拉着脑袋的洗尘山庄弟子,刹那时来了气,揪着二人就是一顿打。 “饶命饶命,这位……大婶。少侠快救救我!” 待众人手忙脚乱扯开了一团乱局,临衍摇了摇头,人群中一老者施施然走来,朝他一拱手,道:“方才我们听闻这里遭了贼,既然贼人落网,也劳这位公子同我们一起往府衙去一趟可好?”临衍狐疑地挑了挑眉,那老者又道:“我是这村的里长,也姓方。我们不冤枉好人,只是你二人皆是外乡人,回头官府若再问起来,反正我们先露了个脸,也不怕他们再找麻烦。可好?” 临衍曾莫名被人扣上了一口贼人的帽子,他因而一听官府之名,只觉性只想回避。然对方气势汹汹一群人往此一堵,他二人又不能真惹得方柏一家难看,朝华左右四顾,一咳,道:“去便去吧,一次把话说清楚,反正我们是抓贼的,我们又不理亏。” 临衍狐疑地将一侧眉毛挑得更高。 待一群人哄闹着将两个贼人与两个外乡之人往博山县官府中送去,日头渐西斜,连府衙里的狗叫声都懒了不少。那洗尘山庄之人与他的同伙被一个姓黄的知府拷问了久得不同寻常,府衙的粗茶也浓得不同寻常,直至那一杯粗茶都将朝华的嘴洗得淡出鸟味的时候,一个身着暗红色衣衫的衙役来到二人跟前,一拜,道:“黄大人请二位往后院一叙。” 朝华二人又对视了一眼:“好端端的为何要去后院?” “大人说,此偷鸡事小,其间牵扯了仙门中人事大。此事复杂,他想听一听二位的意见,请。” ——一个偷鸡摸狗的事情又能复杂到哪里去?朝华心下一顿,直觉性地嗅到了些许阴谋之味。照说二人才从鬼蜮回来,即便天枢门中人,这寻人的速度也太快了些。 朝华装模作样抬了抬下巴,将瓷杯往木桌上一放,脚底抹油,眼看就要跑路。临衍低头咳了一声,道:“我二人本不想惹事,既然贵府中事忙,我等也不好再行叨扰……” “……公子留步!” 临衍站起身,那衙役也往他跟前一堵,朝华正待动手,剑拔弩张,只听“哐”地一声,一个锦衣华服,眉间一点红痣的男子一脚揣在木门框上,提着衣摆,骂骂咧咧,见了朝华又是一顿骂。 “九殿下你他娘的到底去了何处!老子为了寻你差点把人间的地皮给翻出来……!” 临衍瞪着一身暗纹冰丝公子衫,手持折扇,金冠束发,与博山县之穷乡僻壤格格不入的凤弈眨了眨眼。凤弈见他一愣,旋即更怒,怒发冲冠,一把扯着朝华的衣领道:“你就为这小白脸不给我回信?!东君已经失踪大半月了你个薄情寡义的!今日你若不帮我把他找回来,我就扒了这小白脸的人皮挂在城墙上做风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明珠溅雨(上) 朝华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你再这般看着我我便把你的眼睛珠子抠出来!” ——你此为谋逆。 朝华偏过头,眼神飘忽,求助似地看了一眼临衍,眼见后者也被这惊天一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她只得低头道:“……万一他又一时兴起,不告而别呢?”——他又不是第一次这般行事。此话朝华实在没胆子对凤弈说。 凤弈抓着朝华的衣领冷笑一声,道:“天下当真就你九殿下最为料事如神?老子险些令长鸣山那些小娃娃将小寒山掘地三尺,此是不是不告而别,老子比你清楚!”——是么?朝华又一挑眉,凤弈气急攻心,右手扬起一簇火,眼看就要将其一腔怒火殃及池鱼。 临衍忙拉住他的手臂,几人一番拉扯,朝华假意一拍大腿,只道此事蹊跷,需得寻个道上的朋友打探清楚。凤弈见其老神在在,恨不得将其一把烧干净挫骨扬灰丢到河里。三人从府衙一路出来,一抬头,楼上黄昏欲望休。府衙院中的两条大黄狗叫得正欢,朝华心下好奇,道:“说来这姓黄的知府又同你是何关系?” 关系自是没有关系。那姓黄的知府被凤弈关在柴房中折磨了半日,又被凤绥摄了魂。而那洗尘山庄的弟子早被他扮作的知府赏了个二十大板丢出门去,此乃后话。 博山县的黄昏是浮在平林与沼泽之上的一笔浅调。朝华与凤弈相别于府衙大门口,她拍了拍凤弈的肩,道:“小弟莫慌。你想,此人虽看着纤弱如一颗白菜,但人家好歹也是在神界威震八方的,别的不说,就这震天雷一般的名头说出去,想来也没人敢欺负他。”她就着凤弈那冰丝质公子衫揉了揉。 凤弈一把拍开了她的手,冷笑道:“最好如此。你那道上的朋友若是带不来消息——” 他若有所思扫了一眼临衍。临衍正站在府衙门口的台阶上盯着一个石狮子出神,他觉察到一双利刃一样的目光,回着凤弈,眨了眨眼,一脸无辜,无辜到颇有些清绝出尘。 待凤弈大手一挥,引二位小侄由一条烟火半黄昏的巷子中气冲冲绝尘而去的时候,朝华沉下脸,若有所思。 “你方才诓人家的时候倒还挺像那么回事,”临衍由石阶上一步步往下走,临到最后一级台阶,居高临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这就心怀愧疚了?” 朝华回身白了他一眼,道:“愧个哪门子疚,这小子这一言不合就动手,我若不这般诓他,恐怕连整个博山县都能给他掀翻过去。”她拉过临衍的一只手,他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腕骨凸出之处虽不壮硕却甚为有力。朝华就着他的手背吻了一口,道:“看来天枢门之行得缓一缓。东君之事我越想越不放心,你且先陪我去一趟永安城,我在那里有一个故友名叫谢棕琳。我得去寻她一趟。” 临衍任她抓着他的手,点了点头,道:“也好。这位兄台这名字起得甚好,只不知此人是否也芝兰玉树一般,惹得吾辈心折?” “……她是个姑娘。”朝华将他的手一翻,在他的虎口上留了个浅浅的牙印。 永安城盛产青枣与花灯,据闻前朝太子巡游南下,途经此地,险些玩了个乐不思蜀以至于东宫祸起萧墙。传闻真假姑且不论,那曾惹得前朝太子都流连忘返的清音阁美人是否真实存在也暂且不说,单论永安城的花灯夜市之盛,岂一个“明珠溅雨,爵马鱼龙”了得。 恰正迷楼挂斗,月观横空。二人好巧不巧正撞了个赶街之日,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提花灯的老婆婆佝偻着背,笑眯眯站在路边恭迎游人。朝华随手买了个木质假面遮了脸,临衍看得好奇,也被她寻了个假面往头上一套。 “我们一会儿要去到地方不甚……庄重。这里人多,你跟好我。” 她拉着他熟门熟路一路往西走。越走则人声越是鼎沸,人潮越是汹涌,临衍心头也越是汹涌澎湃,汹涌以至于燃起一股不祥之预感。待二人往人群中钻了出来,朝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不如在此等我?”临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一看,红巾翠袖,花下重门。 是为秦楼楚馆逍遥地。 “……为何不让我同你一起?” 朝华一咳,道:“里头的姑娘太过生猛,我怕你受不住。” “……” 临衍怀抱双臂打量了她半晌,道:“好,你进去寻那姓谢的姑娘,不许摘下面具。”朝华乖乖将那木质假面往头上一套,道:“你不觉得我这样进去更显眼了么?” 他嘴角一抽,略一思索,道:“成,随你。”他将朝华上下打量了片刻。朝华之绝色不是新鲜事,但她今日所穿一身朴素石青色长裙,布裙金钗毫不设防备,乍一看如一只闯入龙潭虎穴的清白小白兔,令人怎看怎不放心。 “若有宵小之徒垂涎殿下美色,试图浑水摸鱼,九殿下务必手下留情,莫要将人弄死弄残,这里人多,到时我们插翅难飞。” 他这一番恳切之词,绕了几个大圈,绕得朝华一愣,旋即笑得险些直不起身。 得一人心心相印,得一人狼狈为奸,夫复何求?朝华佯装正经,低着头往一座名为“清音阁”的门楼中钻了进去,期间遇鸨母拦路问话,皆被她以“寻谢姑娘”为由糊了过去。永安城的秦楼楚馆之中美人无数,唯独被众人恭恭敬敬称一声“谢姑娘”的也只有一人。 前些年永安城里死了一个书生,此人虽在圣驾前颇不受待见,却又是个才高八斗天下知的主。 此人被血衣案牵连,一贬再贬,到得永安城的时候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书生在永安城撒手人寰,永安城乡绅皆闻其大名,皆不敢接他的丧事,生怕惹得朝中人不快。最后还是谢棕琳出面,将此人埋在了城西绿竹林里。永安城中人皆念其厚义,谢棕琳自己颇不以为意,倒是朝华闻此事时哈哈大笑,直言道,您看还真是什么破事都敢往自己肩膀上揽。 原来这谢棕琳本也不是个寻常青楼姑娘,而是雍州的地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明珠溅雨(下) 谢棕琳的房中有一架古琴。她人不在,茶尚温,朝华端起茶杯研究了片刻,茶香氤氲,君山龙井,价值不菲。多宝阁上的青瓷花瓶里插了两支荷花,花色新嫩,浮香满楼,想来是今晨刚摘下来的新物,荷叶上的露水还颤巍巍挂在花瓣上我见犹怜。朝华摸了一把那花,好奇心一起,又照着古琴拨了两声。 琴音清冽,如明珠落玉盘。她就手又拨了两下,忽而想起桐州幻境中临衍一手琴音霎是惊艳——温冶也善琴,但其琴音高寡疏冷,遥遥不可亵渎,倒不似临衍这般颇具张力与生命力。 古琴边上还放了一支金钗。钗头一朵牡丹明丽倾城,也不知是何人所赠。朝华闲思不止,忽闻门口一人笑道:“我道是谁,九殿下您素来神龙见首,今次怎地有这闲心莅临寒舍?” 谢棕琳身着一身青灰色道袍,道袍纶巾,清雅绝尘,在此秦楼楚馆的烟花之地霎是突兀。朝华端起茶杯多打量了她几眼,谢棕琳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道:“小情趣,有人喜欢,不足挂齿。”朝华这便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甚好,甚好,不意外。自古英豪的口味一贯如此……额,专一。” 谢棕琳生得瓷白而精致,一双柳眉盈盈纤细,一双丹凤眼既纯且魅惑,朝华啧啧叹了两声,心道,我若是个男子我也想扒了你,穿得越严实越想。她将东君之事一一说了,若有若无瞥了一眼窗外,此窗临背街,窗上一轮孤月,窗下隐隐传来花娘调笑与马夫打马之声。谢棕琳皱着眉头听罢,道:“照此说,这一位淮安王当真手段通天,连昔日九重天上的上神都敢动。你探知了他的真实身份?” 一杯冷茶晃开一豆烛光之暖。朝华摇了摇头,不欲同她细说,谢棕琳也不迫她,只道:“东君的渡魂之术或为一怀璧。你既来寻我,想必已有了打算——价钱还按规矩来?一杯神血,一个消息?” 朝华长叹一声,道:“你我姐妹相识好几百年,怎地每到这关头,你倒锱铢必较得让我心疼?” “你当我寻人是张口就来?”谢棕琳一挑眉,道:“这天下魅妖之众,我还得找些信得过的,有门路的。此外魅妖不辨男女,修为低微,我又得防着她们被仙门赶尽杀绝……” 谢棕琳因其地灵之身与魅妖交好,天下魅妖甚多,她的消息网也来源于此处。朝华挥了挥手,权当默认。 朝华信步踱到窗口,遥望一轮明月,忽而又一想。魅妖素来淫邪,修为低微,或身藏秦楼楚馆之地,高门朱户之内,她谢棕琳一个地灵之体,怎的跟着这一群人混在一起也不学点好? “你方才说魅妖不辨男女?此事我怎不知道?” 谢棕琳美目一瞪,道:“你出生高贵自带祥瑞,自是不知。魅妖一物在神界之中便被你等上神呼来喝去,他们无形物体,更无魂火,死后亦不归长河。好在现在勉强算得个清平之世,山精水魅化形的也多了些,否则若撞了个乱世,这一族群压根躲在深山之中不敢出来,这又需化什么男女之形?” 朝华点了点头。 “你方才来时可是带了个人?怎也不领人家上来喝口茶?” 朝华眼神飘忽,干笑两声,道:“小玩意,不足挂齿。”谢棕琳又一挑眉,朝华忙道:“他腼腆认生,你别这般看着我。” “九殿下的小玩意们我也见了不少,这一个倒是有些不同?”谢棕琳此话瘙得朝华心头惭愧不已。她昔年同谢棕琳一同玩乐之时确实生冷不忌,后她金盆洗手,同谢棕琳逐渐疏远,然但凡扯及人间玩乐之事,这位柳眉纤细的谢姑娘便总不免对她的口味品评挑剔一番。朝华不愿临衍遭此横灾,刻意避开二人相见,可谢棕琳见其神色之古怪,之飘忽,丹凤眼一凛,嬉笑道:“还当真是个不一样的?这我倒还偏要看看。” 她言罢便往窗口边凑。朝华急了,忙拉着她道袍的衣领一扯,这一扯,却摸到了一手的冰凉。 地灵之体化形,修为远不止于此。谢棕琳忙往后避让,朝华笑道:“不行,你这样我会不好意思。下次有机会邀你泛舟喝茶,到时可不许爽约。” 谢棕琳似是松了一口气。朝华往那古琴边走了两步,又道:“你同我要一的一杯神血,我该怎么给你?” “此事不急……” “你还有没有别的事问我——比如我体内的天子白玉圭?” 她的眸光一冷,右手搭在琴弦上隐而不发。谢棕琳也一愣,旋即冷笑一声,道:“此物贵重,我辈承受不起。” “是么?我还当你们早做了万全打算!”言未尽,寒光先至。朝华反手握着琴边的金钗一划。朝华眼疾手快扯着她的手臂抓了,利刃入体,朝华的肩膀顷刻便见了血。 神血滴在琴弦之上殷红如梅。谢棕琳见了那神血愣了片刻,也正是这一刻的走神,朝华抓着她的头发往后一拽,金簪入喉,那镶着红宝石以作牡丹花蕊的金簪插进了谢棕琳莹白的喉咙里。 鲜血温热,汩汩不绝,顺着朝华握金簪的手往下淌。谢棕琳的一头青丝在朝华手中尽数断裂,飘了一地,如一地细密的蜘蛛网。朝华冷笑一声,道:“我倒棕琳怎地竟这般多话,原来你才是魅妖之体!谢棕琳到底身在何处,你又是何人!” 朝华一脸狠厉,混如修罗厉鬼,那假扮谢棕琳的魅妖捂着喉咙咳了两声,嘶声笑道:“主上令我给殿下带句话。昔年您等众神将其余族类踩在脚下日子已经到头了!我族在兰台寺地牢之中准备了一个小玩物,请殿下一赏,权当我族……” 她话还没有说完,一缕青烟便从她的心口处腾了起来。朝华连退几步,只见那青烟越燃越大,魅妖还没来得及惊呼两句痛便被那烟吞没作无形。 青烟顷刻消散无形,果真命如蝼蚁,无形物体,连魂火都不曾留下。 朝华呆了片刻,抓着那枚金簪紧紧一握,明丽倾城的铜铁之器扎得她手心生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帝高阳之苗裔(上) 帝高阳之苗裔兮,正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这是公子无忌在琼海山庄度过的第一个秋天。羌国地处北边苦寒之地,连张灯结彩之日亦不敢放肆喧嚣,而琼海山庄中里的木槿花还尚未到得明艳之时便已有了万紫千红的夺目势头。他昔日甚为不喜这南方的一方温软与纸醉金迷,今日不同往日,但凡有美人左拥右抱,有葡萄美酒与一院浮香,连一腔咄咄逼人的锐气与野心都不知不觉暗淡了几分。 公子无忌饮得畅怀,一搂那美人纤腰,一手敲着桌面,对席下一人道:“颜大人常在京师,难能往南方走,如今这秋天眼看就要到了,也不知那千里之外的白帝城行是否果真如诗中所言,青枫江上秋帆远?” 席下那唤作颜飞的老者、太子太傅、当朝参知政事眉头紧皱,双手微微发抖,见一美人献酒,冷哼一声,不为所动。白帝城里有他的长孙长媳,有他颜式一脉的根基,亦有圣上亲赐的一方上书“国士无双”之牌匾。那匾此时正挂在颜府的门厅里,们厅里有颜式老小,九族之亲,亦有一群锦衣卫与虎视眈眈的仙门之人。 “父皇最忌巫蛊之术,我太子哥哥这事办得,甚是令吾寒心。” 颜飞又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此酒产自栖梧山庄,连京师都讨不得几坛,这偌大的琼海山庄也唯这两坛,颜大人当真不赏个脸么?” 颜飞狐疑地瞥着那酒,又看了一眼座上那正喝的双眼通红的庆王赵桓、或者说披着庆王的人皮的五百年老僵尸公子无忌,沉声道:“歌舞酒宴误国,殿下珍重。” “酒又没毒,你这是做甚。”公子无忌喃喃言罢,自顾自喝了一杯。他仿佛嫌颜飞的脸色还不够黑,挑衅似地抓着那姑娘的手,揉着她的手腕往自己唇边送。几杯黄汤下肚,天地楼台皆晕乎乎地惹人垂怜,公子无忌握着美人的手依依不舍,另一手圈着她的腰,道:“这酒颜大人喝也罢不喝也罢,反正我那英明神武的太子哥哥在宗正寺里一时半会出不来,此乃圣意。你若当真想救我大哥,这一通脸色,也不该对着我摆。” “殿下慎言。迫老臣来此之人是您,摆此夜宴专程辱我之人也是您,我颜式一族忠心耿耿,此心日月可昭,陛下知晓此间之事,想必也该怒极。” ——抬一君王之威来胁迫另一个五百年前的君王,此事有趣,贻笑大方。公子无忌干笑了两声,道:“怎地这竟是折辱?美酒美人,丝竹管弦,这可是琼海山庄里最好的东西了。”他言罢,忽而又一拍手,道:“哎呀,本王糊涂,要说这琼海山庄里最好的东西还得数我最近新得的两件珍藏。其一是为一卷轴,此乃昔年九重天上神佛觊觎之物,本王运气好,这便捡了个漏。” 颜飞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公子无忌摇了摇头,接着道:“这另一物就却是个人。此人名叫谢棕琳,乃雍州一地灵所化——也就是你们所说之山神。这人漂亮是真漂亮,然则……” 他的一个然则还没说完,颜飞将那美人手中的月光杯往低案上重重一顿,道:“君子不语神佛之事,老夫实在不知道庆王殿下此举是何意思。我一把老骨头虽不中用,好歹也有陛下垂怜。难道殿下真想将我扣押在此间不得出么?” “老先生说的哪里话?”公子无忌讶然道:“我怎敢将您堂堂一朝参知政事扣在这行宫之中?”他言罢拍了拍手,丝竹管弦之声骤停,一旁斟酒的美人闻此掌声,一低头,怯怯退了出去。一时殿内空空如也,落针可闻,唯余一个不生不死的庆王赵桓与一个行将就木的颜飞两厢对视。 “方才说到这无上至宝,本王还没来得及细细瞧一瞧,颜大人,不如我们一起?” 颜飞正自诧异,只见殿门口徐徐步入了一个身穿斗篷之人。此人高鼻深目,瞳色呈琥珀色,观之不似中原之人。颜飞不认得他,他却认得颜飞。哑先生朝颜飞行了个礼,道:“得罪。”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灯影纷乱,杯盘狼藉,殿外蝉鸣之声无端惹人忐忑。颜飞被那哑先生重重踢了一脚,朝着主座直直跪了下来。他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哑先生便一手按着他的天灵盖,猛地一捏。颜飞从未体味过这般切骨的疼痛。他只觉一股浊气由天灵盖而灌到了五脏六腑之中,他还没品出这股浊气为何,便觉出了体内一股烈火的翻腾。 烈火勃然,愈演愈烈,仿佛要将他的身躯吞没殆尽,又仿佛要将他的魂火切割出来,撕作碎片,片片凌迟。颜飞徒然张大了嘴,那矮桌上的葡萄从未这般巨大,他看到酒杯里的水正剧烈地晃动,瓜果点心落了一地,而那圆润通透的葡萄仿佛充了气一样地在他跟前化作了一轮明月。 他感到周身的冰凉与明月高悬。颜飞挣扎了片刻,四肢一僵,眼睛一翻,仰面朝下倒地不起。他在倒地不起之前首先看到了自己倒地不起之身躯,此种感觉十分玄妙,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以烈火打磨之后丢入了一汪冷泉,仿佛回到了一个归处,而在回到此归处之前,他先行目睹了自己的尸身。 颜飞觉得自己飘了起来,乘奔御风,自此天地畅阔。公子无忌冷冷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颜飞,盯了半晌,只见他缓缓张开了眼。 “颜飞”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手指发了半晌的呆。更深漏断,不讲情面,公子无忌忽然想起来,自己从赵桓的身躯之中醒来的时候,是否也有这般漫长和无助的茫然?他踢了踢“颜飞”的腿,白发苍苍的老者瞥了他一眼,颤巍巍坐起身。 “可还好?” “颜飞”揉着脖子摇了摇头,道:“好在此人年事已高,魂力不强,不费多大功力。我还需要些时间习惯。” “颜飞”的身侧躺了一个高鼻深目的躯体。此身躯身着长长的斗篷,面色青黑,仿佛早已死去多时。这具身体本属于西南边陲一个部落首领之子,后此人得急病而死,被“颜飞”连夜刨了出来,渡魂以为几用。这一用便又用了十几年。 “颜飞”这时原也不是“颜飞”,而是一个名为季蘅的神界之人。 他被季蘅以渡魂之术夺去了身躯,此时在他身躯里头的魂火有着上古之神力。这渡魂术的残片便是方才庆王所说的至宝,而此至宝则来源于兰台寺水牢里躺着的上神东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帝高阳之苗裔(下) 季蘅将五百年老僵尸公子无忌封入了庆王赵桓的身体里,而后二人以迅雷之势清除了最有可能认出其死人之体的天师一门。再而后,太子因巫蛊之祸下狱,朝中人心浮动,太子太傅颜飞受庆王之邀,前往琼海山庄商讨救援太子的计划。至于那位不可一世的太子爷是如何卷入了巫蛊之祸,又如何在一夕之间惹怒了天颜,此中经过,便只有季蘅与公子无忌知道。 而今二位老而不死,一为昔年诸神黄昏后的遗脉,一为五百年前羌国的国君,二者相顾片刻,公子无忌低头一笑,道:“对着你这张脸,当真还要些时候习惯。” 再早一些的时候,季蘅在长鸣山凤族的眼皮子底下将上神东君抢了来。此举破费功夫,折了许多人力,但此举甚值。昔年神界遗脉所剩无几,除了朝华这身挟天子白玉圭而魂魄永固的,世间还有一人,既懂换魂之法,亦有本事将他者生魂活活剥离躯体。 东君曾是温冶的得意弟子,若非他行事有偏,为神界所不容,恐怕也不至于被九重天驱逐后以渡魂术苟活。是以季蘅寻到东君的时候,其上神魂力已所剩无几,勉力难支,观之与凡人无异。 “颜飞”——或者说季蘅——颤巍巍走到桌前,猛灌了几口酒,擦了擦嘴,道:“下次还得找个年轻些的。这老家伙也没几年可活,到时还得再浪费我百年修为行此险招,实在血亏。” 公子无忌假惺惺地拍了拍他的背,干笑道:“你不是还从未褫夺过活人之身躯?此番权当练手,待我为你寻得一具强健而永生之体,你便再没有后顾之忧。”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渡魂之术向来渡死不渡活,活人的魂力太盛,稍不留意被其反噬,得不偿失。季蘅得了渡魂术全貌,铤而走险,往颜飞的身子上一试,谁料这一试竟当真事成。 季蘅直看着地板上脸色黑青的哑先生,看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此法凶险,不可常用。倒是兰台寺地牢里的二位上神,你可得好好伺候着,万不可节外生枝。”他言罢又照着公子无忌打量了一番,意又所指,似笑非笑,道:“谢棕琳尚有大用,尤不可妄动,你可明白?” 公子无忌撇了撇嘴,心道,你怎就知道我要做什么? “你这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公子无忌爱江山更爱美人,他的那点小爱好,季蘅早在五百年前便已经了然于心。他懒得理他,张开手隔空一握,松开手,又隔空握紧。如此反复数次,直到此身躯终于安分,他方才松了口气,踢了踢地上哑先生的身躯,忽觉有些怅然。 “昔年我将这人从傈僳族寨子中接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季蘅忽道:“他曾对我说,族中若有人身死,族人不恸哭不悲戚,盖因死之一物于他们来说就如生一般可喜可贺。他们的祭司说,死者的身躯化为山水之后,死者的生魂依然环绕在村子里与族人共乐,可谓有趣。” “这是什么趣味?”公子无忌摇了摇头,道:“若果真如此简单,你我也不必……” “我与你不同,”季蘅道:“你有你的霸业未成,我只是想在这世间活得稍微久一点。这神佛之寿,说来漫长无涯,实际上真正能够让人觉出些许滋味的,也就这么短短的一瞬呐。”他言罢,也不看公子无忌,不看一地杯盘与残酒,不看那高鼻深目、泛着死者青黑的躯体,自顾自走出了殿门外。 遥夜浮星,如长河般隽永。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季蘅行至寝殿,左思右想,尚不放心。公子无忌之魂火是被他以傀儡香镇着的,但此人狡诈如狐,心机深沉,倘若他真有所谋,不防还不行。他叹了口气,披上外衣,拖着个年俞甲子之身躯,提着个飘摇不灭的灯,一路打听,一路顺后院竹林往后山而去。 琼海山庄曾是当朝太后的七十寿礼。山庄中亭台楼阁,玉树琼枝,自不必说,然最为精妙之处还属后山上的一汪温泉泉眼。此活泉名曰骊,承天地灵气,生生不息,水流清可见底。季蘅沿青石板路行至泉水边,一愣,旋即一腔无奈喷薄欲出。 只见方才那给公子无忌斟酒之美人肌如凝脂,纤腰盈盈,一双玉臂如耦,一头青丝如墨,耦一样的手臂被一条红绳缠着反绑在身后。墨色点染在清水之中成了一笔浊烟,水花晃动的波纹则是一团揉烂了的纸。她坐在温泉池里、他的腿上,公子无忌顶着个赵桓的端正皮囊,扯着美人的头发往后拽。 莹白的脖子甚是纤弱,盈盈可堪摘,如一朵俏生生的花。 公子无忌一口咬了上去,她的轻呼声被他蒙在了掌间。笑意亲和的男人伏在美人的肩头,他的手也甚是亲切,右手挽着她的腰,左手抓着美人的脖子牢牢抓住。她呼吸不畅,的脸颊上刹时红了一片。 “殿下……”她眼睛一红,眼看就要哭将出来。公子无忌既怕美人悲戚,又爱美人悲戚。他低声道:“大声些。” “什么……?” 美人没有听清,这便迎来了惩罚。栖鸦之声萦绕不绝,虫鸣声细碎怯怯,漫天星辰是漫天的命途,如此星辰如此夜,如此绝境幽谷,泉水温热,水中巨石光怪陆离,令公子无忌无端想起了几百年前的一个遥夜。那是子陵君连夜出逃的日子,于他却是再为寻常不过的一夜笙歌。 那日的美人不如今日这一个丰腴。他听到美人低低的悲戚之声,停了片刻,道:“本王弄疼你了么?” 美人怯怯地摇了摇头,他又道:“听他们说你声如黄鹂,歌声正好,可能为本王唱一个?” “……王上?” 公子无忌抓着她发丝重重一扯,轻声呢喃了一句不知名的词。秋兰为佩,年岁不吾与。 私下无人之时,公子无忌喜欢令众美人叫他一句“王上”。这一句王上令他想起遥远的羌国与旧日荣光,也提醒他前路漫漫,江山之美,而庆王的身躯太过渺小,容不下他的野心。 “观战”许久的季蘅低咳了一声。美人挣扎着站起身,清水中晕开一线若有若无的红,公子无忌眸色深沉,抓着她的肩膀重重往腿上一按,道:“一些小癖好,不足挂齿,先生见笑。” 季蘅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待宫人递来衣衫将美人莹白的躯体裹严实的时候,公子无忌懒洋洋抬了只手,朝不远处的暗卫挥了一挥。哑先生忙让朝一边。他不爱美人与美人的滑溜溜的皮。 美人拖了一地的水,泉水浇在青石板上纵横四溢,石板初时黑沉,美人的莲步一步一黑沉,而后石板上便溅了些许红。 殷红温热,四溢纵横,血渗到石板边的泥土缝隙之中,化作了盈盈修竹的养分。美人的后心插了一把刀,掷刀的手懒洋洋收了回来。公子无忌接过宫人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哑先生见之咋舌,道:“不满意?” “满意。太过满意,不忍见其流落民间,这便只能葬在这行宫里。” 公子无忌站起身。 一地清泉水渍,一地狼藉,一地竹影交杂了血色。季蘅知其因谢棕琳之事心怀不满,遂也由他。他往行宫山脚处走了两步,忽一回头,盯着那美人尚温的尸体看了片刻,道:“还是将她葬了吧。我思前想后,觉得傈僳族那人说得甚有道理。死之一事同魂魄离体是为两件事,参商之事,本也不应这般泾渭分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上) 也便是在琼海山庄的千里之外,在永安城的玉壶流转与明珠溅玉之盛景中,临衍戴着个木质的假面,双手一抱,端正站立着,甚是芝兰玉树,清雅出尘。若非他此时正端立在一片姑娘嬉笑与红巾翠袖的吆喝声中,甚是突兀,甚是格格不入,否则江湖人见少侠此英姿,必将心怀敬意。 然而逛窑子的江湖之人最见不得的便是这一份英姿。路过一个花娘就着临衍上下打量了一番,还没来得及上前搭话,便见一虎背熊腰的大喊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位兄台,有钱里边请,没钱外头滚,我们不收兔爷。” 临衍忙往旁边让了让,那大汉见其杵在门口油盐不进,心头一怒,喝到:“孙子哪来的回哪去,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熙熙攘攘的逍遥散客均朝这头看。临衍生怕撞了些许相熟之人,忙给那大汉塞了几块碎银,低声道:“我第一次来,没甚经验,劳这位大哥教一教我。”那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咧嘴一笑,勾着他的肩膀道:“好说,好说。”言罢他吆喝了个花娘过来,低声对她交代了两句。 二人撇着临衍一阵嘀咕,临衍被他二人看得心头发憷,道:“不如我们先往里头走?” 那花娘欣然挽着他的手臂就往那一堆莺莺燕燕与声色犬马的温柔乡里钻。临衍回头一看,朝华尚不知人在何处,门口人多,花下重门,若果真撞了个相熟之人那还当真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正厅里有人在弹琴。奈何一帮罪客吵吵嚷嚷,莺燕环绕,好端端一曲《洞庭》竟被扰得乱七八糟。临衍听得她琴声虽乱却也拗着一口倔强,似是定要将那曲子弹完,他一抬头,只见那抚琴的姑娘倒还有几分清高与怨气,便对那花娘道:“我先在此小坐片刻可好?” 花娘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抚琴的姑娘,冷冷一哼,放了他的手臂便自顾自往他处去。临衍摸了摸鼻子,抓了个小丫头问道:“这姑娘是谁?” 那丫头也露出了同方才花娘一般的神色。她鼻头一皱,道:“秋娘?新来的,三两。”临衍还没答话,又听她道:“我说你们这些人怎的忒假?来都来了,偏生又巴不得里头的姑娘一个个如良家妇女一般出淤泥而不染?”临衍被她激得说不出话,心道,这小丫头片子怎的火气忒足,便听一人姑娘呵道:“燕燕!让你去楼上端茶,你是聋了么?!” 小丫头心不甘情不愿哼了一声,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临衍被这声色里场的剽悍胭脂香味吓了一跳,只觉此间觥筹交错,实在不是自己的那方天地。这声色犬马烟花巷陌之地他并非从来没来过,早些年下山办事的时候总也有那么些身不由己之时刻,但先前每次来,多少也有个把熟客带着。此时临衍一身朴素石墨色长衫,一手提着木质面具一手提着剑,怎么看怎么如一个掉到妖精洞窟里的瓷白唐僧,起先没人理他,盖因没人知道他的底细。 待他浑身不自在地伫了许久,旁边有一姑娘终于看不过眼,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公子,寻人?” 临衍还没答话,便听大厅一角传来争吵之声。一江湖豪侠喝得高了,嚷了两句,他邻座那人看不过眼,随口嘲了他两句,这豪侠便怒发冲冠,将手中长剑一拔,眼看就要挑事。花楼里这些二两黄汤下肚便分不清自己姓甚名谁之人太多,临衍眼睁睁地看着方才那大汉将这豪侠一拳撂翻在地,尖叫声四起,酒水落了一地。 他眼见周遭之人越聚越多,迫不得已,将那面具往脸上一罩便想溜之大吉。临衍还来得及转身便听一姑娘低呼道“你踩我脚了!”他连告了几声歉,谁料那姑娘不依不饶,咄咄逼人,一地鸡毛,一地狼藉,大厅里熙熙攘攘,皆是看热闹的豪侠。 临衍进退维谷,头大如斗,此番窘况竟比那小寒山上被一群魅妖姑娘团团围着的时候更令其手足无措。他手忙脚乱往那姑娘怀中塞了点钱,转身就走,大厅里乱糟糟一团豪侠高声喧闹,一时也没人拦他。临衍挤开人群溜到外头,流夜清华,浅秋风缓,十足一口救命之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正想着朝华此去怎如此之久,他的肩上便被人拍了一拍。 此时他正站在花楼西侧的一个小巷之中。小巷的地板是湿的,不知是谁刚浇了一盆新鲜鲜的洗脚水;此地虽不似主街喧闹,却有一乞丐蹲在墙角,怯怯而好奇地盯着他,盯得他心头发憷,头皮发麻。那拍他肩膀的人是个眼熟的,临衍看了他半天,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日偷鸡的洗尘山庄豪侠? 豪侠伙了一帮道上的兄弟,一群人将临衍围了起来,来势汹汹,气势非凡。临衍哭笑不得,对那豪侠道:“你到底是如何寻到我的?” 那人冷笑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昔日的天枢门首座弟子。老子寻你寻了好些日子,既然今日撞到我兄弟几人手里,这便让你长长教训,省得没事老喜欢给人当爹。”那人一拳直砸向临衍的左脸,他侧身一躲,豪侠的拳头便直直撞上了巷陌里的青砖墙。 偷鸡的人是你,挑事的人是你,怎的全天下的道理都在你这一边?豪侠惨叫声甚是撕心裂肺,临衍把着他的手腕一番,右腿往他小腿一踹,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豪侠这便被他压在了墙上。众豪侠见此人刚猛,形势急转直下,纷纷乱了阵脚,谁也不敢上前。临衍不料他修为竟这般惨不忍睹,压着他肩膀的手也松了些许,道:“你们这群人还讲不讲道理?我不愿惹事,你们赶紧哪里来的回哪去,可好?” 他问罢试探性地松了手,洗尘山庄的豪侠冷哼一声,拘起掌风就向那一脸端方清正的小白脸劈去。不料小白脸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小白脸既能将他只手擒到府衙之中,自也能只手将他揍得爬不起来。 临衍掐着他的后颈一用力,另一手照着他的小腹一拳,洗尘山庄的豪侠只觉得左脸一凉下腹一痛,旋即便天旋地转地被那小白脸按着脑袋,死死压在了地板上。他的胳膊被临衍反向扯着,胳膊连同躯干的地方痛不可遏。 “滚。”临衍眸光一凛,吓得几个豪侠纷纷退了几步。 也正在这颇为不当之时,方才那大厅里抚琴的秋娘也怯生生地往巷中看了一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下) 姑娘方才在门厅里迎了临衍一阵打量,实在不好意思抬起头。而后主厅一番大乱,她在混乱中瞥见了临衍的背影,此一身清正,芝兰玉树,当真不似烟花地里的狎妓之徒。因而厅中乱局方解,她忙跟出来看,这一看却正撞了一群豪侠寻仇。 那姑娘捂着小嘴惊呼了一声,一高壮男子见其纤弱,眼疾手快将她一抓,道:“你有种别动!” 异变横生,形势逆转,临衍挟着那偷鸡摸狗之豪侠的胳膊,白衣弱女子被另一高壮豪侠掐着脖子,二者遥想对望,那姑娘早被吓得说不出话。临衍左右四顾,率先将自己钳制下的豪侠松了松,沉声道:“莫要伤及无辜。” 地板上的豪侠抱着手臂呻吟了几声,高壮男子思索了片刻,也将那姑娘放了。 姑娘被吓得僵立当场,也不哭闹,也不知往前走两步。临衍本想去拉她,谁料他才一起身,只觉小腿之处一凉,低下头,原来方才他所踏足的那一块青石砖竟化作了一滩泥水。 洗尘山庄术不行,幻术倒是一流。临衍忙就地一滚,那泥水越流越大,眼见着就要铺满整个巷子。他足尖一点,飞身朝那姑娘扑去。也正是这一扑的功夫,洗尘山庄的豪侠捏了个诀,幻了条绳子往他腿上绕了上去。 临衍躲过了那绳子,却没再躲过巷口一人的梨花针。待他惊觉出刺痛的时候,洗尘山庄的偷鸡摸狗之徒已将绳子扯了扯,他脚下一滑,只觉天地一片混沌,而那一轮玉壶光转的明月更如一个团圆的饼。 他于是率先被梨花针上的蒙汗药迷晕了过去。 更深漏断,一地冷光如鬼影幢幢,蝉声早被秋潮吞没殆尽。倒是门外的狗叫之声仿佛悬在一轮明月下头,忽近忽远,一声轻,一声重地敲打着他的耳膜。临衍昏沉沉醒来时已过了子时,他隐隐记得花楼里的一阵琴声,一群豪侠将他乱哄哄一围,而后自己遭人暗算,再之后的事情便只剩吉光片羽,不甚分明。 他揉着酸痛的脖子坐起身。原来自己已不知何时被人拖到一谷仓之中,雍州风调雨顺,仓廪甚足,黄金色的谷子堆了三堆,地上的干草枝昏乱而不明所以。临衍艰难地扶着一堆稻谷站了起来,刚一站起来,他便觉出了些许不对。 他被喂了催情药。他...了。 此一念惊人,惊得他清醒而又愤怒。原来几人生擒了他,既不打骂于他,也不曾卸了他一条胳膊,他们只想看他出丑——看着这如切如磋,不煊赫亦不张狂的天枢门弃徒如何臣服在欲望之中,成为一个在谷仓狼藉之地同人**的不要脸之禽兽! 临衍怒从中来,趴在门边听了片刻。门窗皆被精妙咒术反锁,一时破解不开,外头鸦雀无声,风清疏朗。临衍单手扶着门,喘了片刻,心下一沉。 除去那不入流的春药之物,他还感到另一团野火在他的体内游走,这团火难以言明,寻不到头,却结结实实烧得他五脏六腑皆是躁郁,肃杀与毁灭之意。这不是春药之能,此乃妖血,蛰伏在他的血脉之中二十几年,封之许久,却并未这般浮在台面之上,同他的理智相抗衡。 他在顾昭身死之时体会到了一股淋漓撕扯着的怒意,而后便是朝华被日晷重伤,临衍以圣人学为诫方能勉强克制他的怒火。而今秋意单薄,长风明月,他在一个未名的谷仓之中,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肮脏角落里忽而感受到了欲望。他更感到由欲望一同蒸腾起来的一股杀气! 临衍死握着双拳,指甲深陷入皮肉之中,理智明晰,灵台空明,一具肉身却失控地由内而外寸寸崩塌。他从未有这样一刻的渴念,既想一把火烧了这谷仓里金灿灿的一堆稻谷,亦想将那洗尘山庄之人拆皮剥骨,寸寸凌迟。衣衫早被冷汗浸润,连头发丝都黏在额头上不复清明,他颤巍巍走到一堆稻谷边上,颤巍巍摸出一个咒符,一笔一划开始艰难地书写。 若此举成,或许能破开木门的禁咒。他还没有写完,木门一开,一个姑娘被人推了进来。 这便是那个抚琴清绝之人。秋娘见他渴兽一般的神色,早被吓得失了魂,颤颤微微,抖如筛糠,细声细气,道:“别杀我。” 临衍紧紧一握拳,道:“别过来。”他的掌心沁出些许血痕,血痕被烙印在干草堆上,那姑娘见之一惊,道:“你受伤了!” “……别过来!” 他闻到了一股软香。此香馥郁,甜腻勾人,他忙往稻谷后一缩,那姑娘忙道:“我没有恶意!” 可我有。临衍深闭着双眼吸了一口气,又往稻谷后挪了挪。“你当知此物为何。”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双眼睛亮若星辰。他冷冷道:“你当知道他们给我吃了什么。” 秋娘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是他们让你过来的?” 秋娘又点了点头。临衍死咬着牙齿站起身,秋娘忙扶着他的肩膀哭道:“我身如浮萍,早不是甚清白之人。公子与我有恩,我不忍见公子受苦,若你不弃我,我可以……我当……” 她的梨花带雨与一腔孤乱早将临衍扰得头痛欲裂。他靠着谷堆将她退离一臂之远,沉声道:“我不是这种人。” “可我愿意!” “可我不是这样的人!”此话咬牙切齿,恨恨而痛彻心扉,那姑娘被他吓了一跳,只见临衍低垂着头,发丝尽湿,衣服黏在身上,一身芝兰玉树之姿荡然无存。他的眼尾莫名泛起了血丝,胸口那曾被化妖水重伤之处仿佛烧着一团火,殷红妖异的纹路由胸口处蔓延到了肩膀,仿佛沁毒的藤。也正因他不再芝兰玉树,清绝出尘,他成了他本真的样子。 “你现在,过去,将这张符贴在门上,”临衍说话之时,连牙齿都止不住地颤。他将那符纸往姑娘手中一塞,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贴在门上,然后过来。若此咒法可解,你便马上冲出去喊人,若此咒法不可解……” 她从未见过这般执拗而孤高的人。临衍幻出沧海,长剑如水,照一地寒彻。 “若此咒法不可解,你便用此剑刺进我的左肩,我们再图后法。无论如何,此般肮脏之事,那些人肮脏的心思,我定不能……遂了他们的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见人间倾城色(上) 沧海并未没入临衍的肩头,盖因二人运气不错,那咒符经他鬼画符一般地一画,木门上的精妙禁制竟还真让他解了开。 白衣清绝的姑娘尖叫着飞奔而去,外头守着的一群豪侠皆吓了一跳。而后异变突生,一场大火从天而降,由谷仓之中一路引燃到了横梁之上。再而后,火光烛天,巷中邻里皆围了过来。 待众人七手八脚将此火扑灭的时候,谷仓里一地焦黑,临衍早不知去往了何处。 此火乃他用最后一枚引火符所化。星火燎原,热浪扑鼻之盛景,恍惚又令他想起了祁门镇中那只失了一只翅膀的金凤凰。 而后的事情便颇为顺理成章。临衍拖着一副行将崩溃了的身体往府衙跑,朝华见了火光往这头赶,永安城地势平缓,道路笔直,二人撞了个正着。待她好容易寻了间客栈将临衍安放在床上的时候,更深漏断,丑时已过,皎皎孤月亦被云层敛去了些许亮色。 朝华给他递了杯水,临衍颤巍巍接了,低声道了句谢,却也不喝,只将瓷杯子放在桌上,自己背过身,走到床边,道:“……你先出去。” 朝华眨了眨眼:“你当真没事?” 若说没事,他这一脸血一样的薄红与汗湿了的衣衫实在难当得起一句“没事”。但若真说有事……朝华低咳了一声,不愿逼他,也不点破,只背过身,佯装开门。若此事放在平日,照她的性子,必不会作此潦草之结。朝华长叹一声,徒然念了两句情之一事九死未悔,她一只脚还没迈出门外,却听临衍低喊了一句她的名字。 他绝少喊她的名字。或是“你”,或是那一句半真半假的九殿下,他这时忽然喊了她的全名,朝华一惊,心头仿佛漏了一捧沙。 “嗯?” “见我这番狼狈,你会不会……” 他还没有说完,她已懂得了他的不安。朝华低头浅笑,道:“恰好你也见过我喝醉时的窘态,我们两不相欠,各自扯平。” ——而你那时调戏了我一番,此事我正耿耿于怀,小肚鸡肠地装着。她回过头,一丝笑意未收,却见临衍握着窗幔的手抖得太过厉害。 他此时已脱了外衫,只剩个里衣黏在汗湿了的背上。纯白的里衣映出隐隐妖纹,不仅如此,连那衣领包裹之处,他莹白的脖子上亦有蛇曼一般的纹路在朝脸上蔓延。 朝华一个箭步窜到他的身边,摸了摸他的脸与额头。临衍侧身让过,朝华又将手贴了上去,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朝华道:“寻常坊间春药只消一盆凉水可解,即便误食仙门之中的极品,以你修为也不过一场打坐可解——这不仅仅是春药之能,对不对?” 临衍抬起头来看着她。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执拗与无力的目光,眸光里是汹涌的江涛,眼尾酝着湿与惶然,仿佛一个灵魂被劈成了两半,一端属于修身清正与一腔孤高,另一端属于他所无可退避,无力回天却又不得不与之朝夕相处的一道血脉之枷锁。 与其说是欲念不如说是脆弱。朝华从未见过他的脆弱,但当他死扣着她纤弱的手腕,他掌心的热力源源不断,分明是他钳制着他,但他的手止不住颤抖的时候,朝华忽而收起了所有顽劣的心思,只想拥他入怀。 “没事,”她抬起他的手腕,放在唇边一吻,正如那时在鬼蜮王城里他同她轻诉的一般:“你知我心悦于你。” “可我不愿……”他将脸埋得甚低,颤声道:“我不愿你在我这般狼狈不堪的状况下与我……共行……此事……” 朝华环着他的腰微一用力。他的身躯滚烫而有力,年轻而生机勃勃,也正因如此,他不是一个玩意,亦不是她手头的一只鸟。朝华将脸埋在他那汗湿了的衣衫上头,柔声道:“选择在你。”她抬手摸上临衍的后颈,触手滚烫,一片潮湿粘腻。 “别动。”他轻声道:“让我抱着你就好。” 此妖血之力与欲念相互冲撞,两相摧折,他只感到自己的内质如雪崩一般倾塌。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为自己、亦为朝华守了一丝清明。 “你知我亦视你若珍宝,”临衍道:“在你之外,在这个世界之外,我也寻不到一人能这般……”——纵容我。他心道。 他的心跳得厉害,有力而勃然,沉闷而绝望。朝华抚上他的领口,另一手犹豫着攀上他的背。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临衍徒然避了避,当她微凉的手贴上他胸膛的时候,他忽感到了甘泉入喉之温柔。仿佛饮鸩止渴,又恰好甘之如饴,他眸光一沉,捞起她往床上扔了上去。 残漏无尽无绝,一地月影如霜。临衍倾身而上,低头盯着她看了片刻,将她的一缕碎发撩往耳后。他小心翼翼碰了碰她的嘴唇,朝华大睁着眼,眨了眨,临衍闭上眼,触感温和,如一汪泉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将他的里衣掀开了些许,露出他胸口可怖的妖纹。 “自鬼蜮归来后,有时如此,有时又能停一停。” 她试探地碰了碰他胸口的疤,临衍将她的手腕扣在头顶。 “别动……”别这般看着我。 朝华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可你此局若是不解,恐怕于修为有损。” 朝华曾设想过万千种情形同他坦然相对。或在旖旎烟花巷陌,或在遥夜山水间,皆是意乱情迷,皆是一派温存与凶狠,皆是扯不断的一腔柔与恨意。但她从未料想过这样的情形,他在他的咫尺之畔,气息灼人,体温亦是灼人,而她忽然觉得灵台一片空明,如一片未经打磨的镜子。 “我可以帮你……” “不必,”他心口不一,脆弱而强横。“我自己……来……” 但同床共枕之际再说此话,未免又显得太过道貌岸然。朝华一挑眉,不由分说将他的衣衫拉开。 他的喉结莹白,上下起伏,汗着湿意。 “你是否身怀妖血,体内是谁的妖血,我都不在意,”她道:“你是君子亦或不是,我也都不在意。这世上的意外之事太多,我们所能抉择的事情也只有针尖那么一点。你已尽你所能,你的体面与德行,同你我之苟且,没有半分亏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见人间倾城色(下) 他吻上了她的额头。 *** *** 他摸到了一手绵柔。那是她的发丝,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俯身在丰城外的河滩上,她的头发上沾了些水,像墨一样铺在石滩上,仿佛被时光遗忘了一般。他从不晓得她的发丝竟这般地软,扫在腰上痒得切骨。 她的温度也软得切骨。临衍坐在床头,遥望着一地霜色和月明,只觉那摇乱了,撕碎了的天地君亲与道貌岸然反倒一片一片重新拼接了起来。就如一个坍塌之后的豁口,他本以为自己的内质是一团纷乱而道貌岸然的塌陷之处,但此豁口并不如他所设想的这般不堪。他忽而觉得暖且值得。 朝华亦觉出了一个豁口。豁口里曾有她的惶惑与孤独,她的渴念与些许玩世不恭。现在的豁口里装了一个人,此人如切如磋,不煊赫亦不咄咄逼人。他的内质是一块温凉的玉,有匪君子,自由而完整。 ——有什么法子呢,她想。这世间能让我行此事的只有一个人。 待得东方渐白,更漏已不再漏的时候,朝华晕乎乎地裹着被子醒来。临衍异乎寻常地醒得比她还晚,她蹑手蹑脚爬下床,仿佛昨夜作了贼。朝华还没溜得床边,临衍勾住扯住她的脚踝,道:“九殿下吃干抹尽就想跑?” 朝华为此人的厚颜无耻惊得目瞪口呆。 “……昨天爽的好像是你。”她道。 临衍猛咳了几声,心觉她所说有理,亦燃起了几分愧疚。 “昨天非常之时,实在抱歉,其实我也可以自行……”他话方出口,怎么听却怎么道貌岸然。临衍心怀愧疚,说一半实在说不下去,朝华拍了他一掌,权当复仇。 “本座饿了,去做早饭。” 临衍颠颠向店家借了厨房,颠颠端来两碗豆浆与煎蛋,此煎蛋金黄不腻,盐味刚好,水准一如既往。朝华浑不在意地细细吃,临衍揉了揉她的后颈,几番温柔相视,欲言又止。朝华被他的悦目之柔扰得没有办法,将筷子一放,道:“干什么这般在意?你若实在心下有亏,下次再给我来一次不就行了?” 临衍含了一口豆浆喷了一桌。 “……我,从没,尝试……过……” “我教你呀。”她这一笑之欠,之流氓,之莞尔,之目中有深意,激得临衍脸红到了耳朵尖。脸且红,且渴念,他低头佯装一本正经地一咳,道:“要收钱的。” 朝华目瞪口呆。“……怎么收?” “不贵,三两银子,童叟无欺,我天分甚高,保准让九殿下爽得欲仙欲死。” 豆黄色的豆浆顺着桌沿流淌到地板上。朝华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缓了半天,道:“……你这开价略贵了吧?三两?” “好说,若九殿下用罢满意,还请多多光顾,我也好混个熟客,卖个脸面,给您些许折算。” 再同他扯下去便越发要令人不忍直视,朝华佯装正经,踢了一脚他桌子下的小腿,道:“我昨日遇了个趣事,这天枢门一行怕当真得缓一缓。” 她将魅妖假扮谢棕琳之事略一说罢,临衍沉吟了片刻,道:“兰台寺是个什么地方,我怎从来不曾听闻?” 朝华亦摇了摇头。 “既然人家布了这局,无论用何种手段总也得把我哄去。看样子东君同谢棕琳之事均出自同一人之手,我有种预感,此人这一番布局之广,手笔之大,连我也只是他的一枚子。” “你是否已心有揣测?” 朝华亦将淮安王之事略同临衍一说,言罢,临衍沉默许久,敲着桌子道:“仙门薛湛,朝中庆王,东君与你的旧友都同昔年神界有些关联。由丰城里头乘黄露面开始,一路到天枢门,再到妖界……他的下一步棋……” 临衍看了看朝华,朝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神体之盛,永世不衰,若此淮安王珣果真挟了东君是为渡魂之术,那么他所盯上的下一具容器,想必非朝华莫属! “你的神体,我的血脉,我们都是此人的掌中棋子。那日妖界之人忽然露了个脸,我觉着妖界那边亦有大手笔。这名叫做兰台寺的地方,我们当真得去。” 豆浆已渐渐生了凉意。恰正浅秋,早晚已不复夏日炎热,朝华受托下巴沉吟片刻,道:“前些日子北诀同我说,那不阴不阳的庆王赵桓竟还记着春天的琼海山庄一约,我们可否从此处入手,探一探此人虚实?” 临衍摇了摇头:“人家赵桓好歹是王孙公子,你我平民百姓,朝中无人,恐怕不好施展。我方才想了想,虽说此乃赤裸裸的鸿门宴,但我们若是去了,运气好,或许还能探出些虚实;若不去,则彻底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实在太怂。我们去之前先铺好路,你同我一道,横竖你的神力还被封着,即便他们要想法子解封也还需费些功夫。” 朝华神力被封,天子白玉圭更是拿不出来。却不料那日托东君将她的神力封存好,误打误撞竟埋了个优势局。 朝华深以为然:“你我定然不能这样莽撞行事。此行凤弈定要跟着——你莫要作此表情,他好歹也是个神脉,若当真打起来我们也好多个帮手。怀君那边怕是一时不好出山……” “我们已经给陆轻舟前辈添了许多麻烦,这一番我实在不好意思向他开口。” 朝华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还不至于到得倾巢出动之时。谢棕琳乃雍州地灵,修为不在凤弈之下,东君虽孱弱,他的神体之秘也可以作为谈判的筹码。倒是你的妖血之事,照此看来,恐怕在仙门之中已有所察觉。你可有甚打算?” “无妨,”临衍道:“知我为人者自有其判断,不知道的人多说无用。我可以试着给北诀写个信,到时若形势有变,怀君师叔必不会坐视不理。” 临衍好容易寻了张纸,展平,提笔,他还没有落笔,忽而一抬头,道:“我为何忽然有种……故人相见的预感?” “哪个故人?” 临衍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许是我多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驷马难追(上) 夜雨连江,水天沉碧,大雨将昌平县的官道上的泥水搅作一团污秽。水流顺着路边的浅沟往低洼处流淌,流至树木根须之处,经一地树影一扰动,竟生出了些斑斓之色。这一场初秋的大雨将昌平县浇了个里外通透且湿寒透骨,一个青衫斗笠的江湖人藏身在一株巨树身后,冷眼瞧着一队身着宝蓝色华服的朝廷中人骑着高头大马,由东而西,疾驰而去,一路惶急而肃杀。 马蹄卷起的泥点溅了他一身。头戴斗笠的江湖侠客混不以为意,只见他右手一翻,幻出一只纸鹤。纸鹤轻拍着翅膀尾随那一群人而去,江湖侠客神色一凌,亦透出些许杀气。 此侠客正是陆轻舟。而这一群身骑大马的朝廷中人来自京师,他们由北边一路南下,途径并州,关中,雍州,而后到了永安城,昌平县,此一路辗转,未曾歇得片刻。陆轻舟也不曾歇得片刻,他自并州西行至雍州,本为寻一故人踪迹,谁料故人的消息还没打探着,他却偶然听闻了一件事。 月初时太子太傅颜飞上疏天子,弹劾天师一门十宗罪状,天子震怒,天师一门被连翻问罪,几番清理,最后也不剩了几人。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师因月前“坠星”一事,莫名牵连了宗正寺里不死不活的太子,当朝参知政事颜飞力排众议,铁口直谏,将天师一门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他铁骨铮铮往御前一跪,定了一句“妖言祸国”,文武皆惊。仙门各派亦人心惶惶,经此一事,越发小心谨慎,不敢擅自揣测上意。 陆轻舟稍一揣测上意,一拍大腿,直觉此间有诈。要说赵桓同太子二虎相争时逐渐占了上风,此事尚在意料之中。但太子太傅颜飞又为何忽然站到了赵桓的一边,不需他静下来深想便已觉得脊背一麻。 搞不好这一位铁骨铮铮的颜飞还真不是太子太傅颜飞。 陆轻舟远远跟了那群朝廷人马半晌,忽觉有些不对劲。此一群人由京城南下,一路舟车劳顿,即便到得昌平县还一身身轻如燕,那这一行八人,由官道折转入此路边小径,再一路北去,北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密匝匝阴森森的鬼林子。这一群人是要去往何处? 北边的鬼树林早在昌平本地素有些薄名,传闻昔日曾有猎户在其间遗失了一条狗,那猎户寻了三日不得,就在第四日的时候,他的那条大黄狗被不知何人割了脖子,倒挂着一条腿挂在他家门口的大树上。猎狗的鲜血滴落在早春的土地上汇聚成殷红的一滩,又不知何人,以此殷红的色泽在猎户家大门口上画了几笔奇怪的符。 猎户被吓破了胆,连夜逃出了昌平几十里地,此乃后话。但这如祭祀一般的诡谲符咒究竟是何人所为,又所为何事,没人说得清楚。至于那鬼林子中栖了何人或是何物,更是连本地人都不敢揣测。是以当陆轻舟远远跟着一队朝廷人马往林中去,越走且越偏离了官道,越发树影幢幢,夜风奔啸如鬼的时候,他的心头燃起一股不祥之预感。 宝蓝色衣衫的一群人下了马。他们将马系在官道边的树干上,左右四顾,见静谧无人,便鱼贯往林中钻去。陆轻舟瞧得惊奇,遂正了正斗笠远远跟了过去。期间一人忽而回过身,陆轻舟眼疾手快往大树后头一闪,堪堪避过了那人的目光。 越往林中探去而越见得树冠如盖,土地湿滑,腐叶铺了一地。长风凄绝,长夜悲切,陆轻舟忽而脚下一绊,旋即踩了一物坚硬。他低头一瞥,愣了半刻——此乃青白玉。再往前头走,湿润粘腻之感逐渐稀薄,取而代之的是脚底的平滑坚硬。原来在此鸟不拉屎的昌平县北侧鬼林子中,居然得见一条由青白玉铺成的大道。此道路被掩埋在泥土与枯叶之中,由一层又一层的巨树所掩盖,怕是几百年不得见天日。 由青白玉大道往前走,两侧隐隐可见几座矮狮像。石狮的雕像早没了头,剩下破碎的两三条腿与半个身子,古雅荒颓,令人见之唏嘘。更为古雅的之物则尚在前头,青白玉大道的尽头是一座碎了的石像,石像的后半个身躯与四条腿还好端端立在原地,观之也当是狮子。 狮子像背后则是一座荒颓了的宫殿——或曰王墓。断壁残垣,巨大的碎石坍落一地,粗壮的槐树根自青石宫殿地下生长出来,经百年破土,百年舒展,早将宫殿外墙与石砌宫门破坏得不成样子。 陆轻舟只站在坍塌了的宫墙外头便已感觉到了一股沧桑与颓唐的悲戚之感。仿佛时光拉开了一条裂口,裂口吞噬了王殿中是为生的东西,留了一地残迹,偏生此残迹却又恢弘雄伟,令人怀古而幽思,幽思却又深感森然与无力。他怔怔然透过一扇石雕窗往里头看去,石雕窗棱只剩了一半,窗子里头黑沉沉一片孤苦,此孤苦深不见底。 原来此深山密林之中竟藏了一座荒颓的王墓——而原来这一群宝蓝色衣衫的朝廷中人由京师南下,一路往此不知年代的地方而来,是为了点亮王殿里头的一盏灯。 长风凄紧,夜雨如注,树冠上的雨水浇得青白玉大道露了些许原色。陆轻舟一步踏上那石狮子的后半个身子,他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却听石砌王殿之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惨叫之声。血气弥散在清寒的雨夜稍纵即逝,大雨倾盆,浇得王殿前的石狮子的后背光亮如新。 陆轻舟大惊失色,提剑又往巨石上爬了两步,忽而又听得大地震颤之声。此声比方才那几声动静还要大,巨石簌簌往下滚,陆轻舟脚尖一点,忙往树干后头避了一避开,却见那王殿深处透了些许光亮。 他忙往两座石像后头一躲,隐隐听了一阵脚步声。 此声令其惊疑,盖因方才那一行八人,脚步声连马蹄之声都不见这般齐整繁密。他听了片刻,忽而又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似寒铁之冷,又如枯树之沉,此味道实在令人难以描述,却同这方倾塌了不知多久的宫殿相得益彰。 陆轻舟见了几个人影,脑袋一缩,只听得密匝匝的脚步之声由王殿的方向经青白玉大道而远去。此声之齐整,之繁密,仿佛一支行进中的军队。陆轻舟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往密林掩盖之中的青白玉大道看去。 那确实是一支军队。这一群人皆身着青铜战甲,脚步齐整,无声无息,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去往何处。大地震颤,古树沙沙作响,危如累卵的王殿经此一震,巨石纷纷滚落,更显荒颓。陆轻舟脊背发麻,手一抖,忽感有人往他背上拍了一拍。 一个身着青铜战甲的人站在他的身后。此人手持青铜长剑,一身战甲密不透风——而此人没有头。他挥着青铜剑朝陆轻舟当头劈下,陆轻舟就地一滚,青白玉石砖上留了一道深深的划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驷马难追(下) 也正在这夜雨连江,水天沉碧,大雨瓢泼的昌平县郊外,朝华皱着眉头,忽而闻到了一股血气。此血气不同于常,腥气混着一股独属于死者的陈腐,与桐州城外淮安王墓之中的气味颇为相似。她侧耳听了许久,听不得半分声响,遂拉了拉临衍的袖子,道:“我怎地忽然有种不祥之预感?” 她不说还罢,一说,凤弈仿佛一只炸了毛的山鸡一般一跃而起,指着朝华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 临衍被他搅得没有办法,才张了个口,谁知凤弈调转矛头,天南地北,连珠炮似地牢骚便又落到了临衍的头上。 今日这贼雨下了一天。早间时候凤弈在博山县客栈中会得二人,三人一行一路打听这劳什子“兰台寺”之所,打听不得其法。后凤弈一拍大腿,找掌柜逼问了些地方奇闻,这昌平县北侧鬼林子的事情便才浮出了水面。 几人还没出博山县的县城便开始下雨。三人缩在一辆马车里相顾无言,朝华本想安慰这凤家小祖宗两句,谁料凤弈今日仿佛吃了火药般逮谁便骂,一言不合便是一顿狗血喷头。朝华同他对了几句,也来了脾气,后临衍不得已将两尊大佛一拉,左右一劝,三人这才平平安安坐着马车到得此地。 到得这昌平县城郊已过寅时。鸟类惧水,凤弈死活不愿从那局促而闷死人的马车上下来,那赶车之人在林子外沿磨磨唧唧了大半柱香,无论如何也不肯往鬼林子中再行半步。凤弈有苦难言,苦着个脸,勉强撑着个伞同朝华二人往这泥泞而浑浊的鬼林子中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 才走两步他便想打道回府。朝华不冷不热嘲了他两句东君之险情,凤家小祖宗撇着个嘴耷拉着脑袋,死死缩在伞下一动不动。最后朝华发了狠,道:“你要在此当门神也行,我同临衍进去探个究竟,到时若果真寻得些许线索你再跟过来。”她言罢掉头就走,凤弈可怜兮兮站了片刻,进退两难,一咬银牙,也随二人往密林中钻去。 他方才踏了一脚滑腻脏污的泥水便听得林中传来了大地震彻之声。朝华二人对视一眼,还没张口,林中刀兵激撞之声便没过雨水沙沙的响动,透过层层树影依稀飘了过来。此声浑厚,想来持剑者手上拿的是重兵;方才瓢泼般的大雨倒是小了些许,雨一小,这刀兵之声便更为凸显,直刺人耳膜。 三人三步并作两步往密林中钻去。期间朝华张了张口,又一想“乌鸦嘴”三字,遂将一腔揣测吞了下去。然所谓乌鸦之嘴并不因其主人仁善不多言而丧失其效能,朝华一马当先跑了两步,听得一阵齐整整的脚步之声,忙将二人往身后一拦。 身着青铜战甲的一队人马径自由青白玉大道而去,对藏身树丛中的几人视而不见。 “这是……!?”凤弈方一惊呼便被临衍一把捂住了嘴。 “阴兵。”朝华轻声道:“死人的军队。” 一地断壁残垣,巨石滚落到泥水中溅起水花,水花生了斑斓之色。三人由坍塌的宫殿一侧绕行,行不到几步便听得刀兵之声越发分明。长夜凄紧,雨疏风急,几人辅一绕过宫墙便撞见了与那鬼将军苦战的陆轻舟。 称此物为一鬼将军,盖因此物没有头,且其身上的战甲同行进中的那几个阴兵又略有些不同。陆轻舟剑气狠绝,搅得银丝纷乱,风声鹤唳,而鬼将军的一把重剑甚有摧枯拉朽,万山崩裂的势头。只见他横扫往陆轻舟下盘,见势一窒,中途调转,旋即又向着他的脑袋劈去。 鬼将军操剑的手艺太过灵巧,匪夷所思,其他手下的这一重剑划出的鬼影当真诡谲犹如鬼影。 陆轻舟借力打力,以长剑往其重剑下头一挑,金石敲击之声犹如沧海龙吟。他少了一只手,行动丝毫不见得势弱,陆轻舟长剑一挽,剑刃上一簇雷火稍纵即逝。那雷光直扑鬼将军的胸口而去,鬼将军退了两步,陆轻舟侧身一指,长剑所指之处,雷光崩裂,鬼将军的青铜甲被他炸开了花。 鬼将军似被激怒了,双手握剑,一剑劈向陆轻舟的肋骨。他身后的古树应声断裂,树干连同碎石轰然倒了下来,一地湿,一地雨,一地肃杀。就在鬼将军一剑直取陆轻舟面门的时候,剑光寒彻,龙吟沧海,沧海划出的孤光将鬼将军的重剑一拦,青铜碎屑扑簌簌又落了一地。 临衍以长剑直指着鬼将军的躯体,眯着眼,形同修罗。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他的一个走字还没说出来,鬼将军顿了一顿,抬起手。他的身后传来隆隆轰鸣之声,临衍一抬头,忽见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青铜战车冲开王墓的大门向几人驶来。此马也不是马,而是青铜所雕,战车上站了三个阴兵,均手持战戈,蓄势待发。 卯时已至,天边翻起鱼肚白。 雨歇风舒,古木巍峨矗立,一缕曦光从山水交接之处缓缓铺开亮色,一笔浅调的天幕被浓稠晕染,此晕染说快不快,却足以令无头的鬼将军畏惧。鬼将军跳上了青铜战车,天幕渐白,临衍一剑朝青铜马劈了过去,沧海之锐,之清绝,之孤勇,竟生生将一匹青铜马拦腰斩断! 战车失了一马,歪斜翻转,滚落下四个活死人。活死人见了天幕之白,奔命一般往王殿中逃去。凤弈袖手拘火,一道火墙将这些人的退路活活堵死,阴兵左右四顾,相视为难,最后皆撞入火墙之中,被此燎原火种烧成了灰。 朝华缩在一旁看得诧异,片刻后,讷讷轻道:“昔年公子无忌在琥珀川大战子陵君的时候,是不是也用了这一手?” 陆轻舟看了她片刻,又看了看临衍,一马当先往王墓里头钻,边走边道:“先别走,王墓中或许还有活人。” 几人相互一对视,皆紧随而上。 果然如其所料,京师来的一群宝蓝色衣衫人里,由血引唤起召阴兵过境之人死了七个,还有一人奄奄一息,趴在偏殿的石墙后头,拖着半具身体,肠子与血流了一地。 那人交代道,自己月初时受了天师密令,来往这王墓之中取回一物。几人皆不知这所谓的“一物”是为一支阴兵,亦不知这所谓“取回一物”是为一活体为祭。那人还没说完便归了长河。 晨光到此时方才彻底铺了开。万顷血色劈开浓夜,一缕缕的浮光透过参天巨树,飘飘摇将此倾颓的王殿照彻而新。而子陵君昔日一幕僚——唤作柏邃——的埋骨之所,这才得见了天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兰台寺(上) 兰台寺原也不叫兰台寺,而是柏邃的王墓。 子陵君登王后大赦天下,分封了六姓诸侯,柏邃的属地便在今雍州之地。雍州水乡泽国,地势平缓,秋收之时硕果累累,奈何此鱼米之地依然未曾留住柏邃的一具病体。 此人死得早,不到而立便因一场肺痨而撒手人寰;又有人揣测此为子陵君所为,子陵君分封异姓诸侯又惧其拥兵自重,不得已之下而使了此体面而非常之手段,实在令人唏嘘。 众说纷纭,纷纷扰扰,均不可全信。但柏邃的王墓后却又被一喇嘛改作佛塔之事,却实在没多少人知道。 喇嘛来自西边,精通寻龙风水之术,后偶然经过雍州昌平县,惊见此地乃见龙在田之象,遂召了一帮人又忽悠了一帮人,将那只剩两具镇墓兽的柏邃王墓改作了一个存放舍利之所。“兰台寺”之名便来源于此。 再而后,朝廷恨极僧侣占用田地、不事农桑之举,一具又带兵端了兰台寺的青砖红瓦,昔年香火鼎盛的一座古寺便被夷为了平地。 这兰台寺与柏邃的王墓便由此深埋在了鸟不拉屎的昌平县的深山树林之中,过得百年方才见了天日。 晨曦铺开了九万里暖色,巨石碎片之上的苔藓沁出了湿意。旭日初升,朝气蓬勃,参天古木脱去夜影之笼罩,细看也不再那般凄绝如鬼。 晨光度得王墓焕然一新,由青白玉大道朝南,王墓三进三出,石砌宫墙由最外层往里逐渐到得主殿,此为生的部分;地下的部分则经主殿再朝地下延伸,此为死与棺椁安放之所。 碎石嶙峋,宫墙倾颓,那曾在曦光里熠熠生辉的青砖佛塔立在王墓主殿的西南方,此时也只剩了个基座。 临衍一行进得主殿,只见殿中空无一物,唯余一缕日光透过半塌了的屋什么不愿殿后,便只得拉了陆轻舟走在最后头。 狗洞陡峭插入地底,初时逼仄,未行几步空间稍宽,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四人此时置身于一个狭小的地洞里。洞中一角放了些麻袋麻绳之物,看来已有些年头,另一角埋了些许青铜残片,陆轻舟拿起来吹了吹,此为柏邃王墓里的陪葬之物。“这是昔年工匠留的门还是盗墓贼开的口?”陆轻舟奇道:“怎的这东西都能寻得来?” “恐怕都有。” 临衍抬着火舌子左右四顾,此洞狭窄,除几人来时的洞口外,另有一个豁口直朝更深的地底倾斜而去。此豁口底部铺了木板,木板早腐得不成样子,洞里灰尘翻飞,一脚踏在木板上灰尘更大。 临衍给凤弈递了一块锦帕,后者一愣,讷讷接了,一路无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兰台寺(下) 兰台寺佛塔果真是为一个倒置的地宫。 几人经甬道往地下深处畅行无阻,甬道逐渐开阔,而后得见两侧洞壁上的青砖,再而后,临衍只觉一股长风袭来,忙退几步,这才发现自己已置身到了悬崖壁上开凿的一个洞里。 说是悬崖之壁未免不太准确。 兰台寺佛塔共五层,由地面一层开始逐渐向地底倒插而去,恰如一颗倒置的竹笋。每层竹笋壁上开了十二个门洞,每个门洞后头是一个黝黑的石室。临衍一行此时便站在第一层一个门洞里,门洞前的铁栅栏缺了大半,足够一人通过。 门洞下是垂直而下的石壁,若不慎掉落下去,粉身碎骨不容置疑。 好在沿垂直而下的洞壁上也有一圈木板搭成的栈道。木板能否经得住锈蚀尚不得知,但木板底部均有铁索固定,由铁索而下,木板一圈圈凿在倒置的青砖壁上,一路朝黝黑晦暗的第五层而去。 临衍小心翼翼探了探吱吱作响的木板,点了点头,道:“既是请君入瓮,总不至于让我们摔死在这里。” 凤弈还没骂出声,他便又抬起头朝朝华递来一只手。凤弈见了这一只手,冷哼一声,视而不见;陆轻舟见了这手却是一肚子的欲言又止。 栈道极窄,仅容一人通过。 陆轻舟小心翼翼挪到临衍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非是我长舌,照说此事现在同你讲来也甚是不合时宜,但……” “前辈可是要说朝华之事?” 陆轻舟不料他竟这般坦诚,遂也只得坦诚地点了点头。 朝华与凤弈挪在最后窃窃私语,不知在探讨何事。陆轻舟回过头看了他二人一眼,小心翼翼道:“你师父的事情我也应当早提早告诉你才是。昔年他在停云别苑之时……” “我都知道。”临衍头也不回,自顾自往前走。 他此行倒激得陆轻舟有些尴尬。 按理说这男女之事毕竟不容他置喙,然而朝华之事,陆轻舟曾听庄别桥提了这么一两句。二人狐朋狗友混了多年,秉性相近,便是这一两句也足够猜得个七七八八。那时他本念着庄别桥婚期将至,心头郁郁,还好心提醒了他两句莫要欺骗人家姑娘,谁料这风水轮流转,姑娘倒是不曾被他欺骗,姑娘在几十年后拐了他的徒弟。 当真天道好报偿,这道理实在没法说。 他揉了揉鼻子,本想将这一番不合时宜打个哈哈糊弄过去,谁料临衍回过头,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过去的事,我都不在意,前辈便莫要再提了吧。” 陆轻舟又揉了揉鼻子,只叹这临衍年纪不大,不温不火,却依然照得他里外不是人。 “我与你怀君师叔不同,我是个开明之人,要说这男女之事,道法自然……” “陆前辈,”临衍停下脚步,垂下头,低声道:“我已不是孩童,我的每一个选择都自有分寸。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有她的过往隐秘,我也有我的不足为外人道之处。她既对我坦诚相告,我便要投桃报李,报之以信任和尊重,此为君子之交。朝华不是奸佞小人,不是背信弃义之徒,这便够了——更何况我是真的心悦于她。” 临衍回过头,淡淡看着陆轻舟,也趁此机会远远看了看同凤弈嘀嘀咕咕的朝华。她倒较初见时变了不少,那时候她摧枯拉朽,行事随心所欲,艳烈而灼人;此时她虽依然张扬故我,却也被他磨去了不少无所顾忌与蛮不讲理。 也不知朝华自己是否发觉了她的不同——仿佛同临衍混了许久,她沾上了他的温和之气,连带着她的艳烈也不再这般咄咄逼人。 “我是真的喜欢她,”临衍道:“无论她之前做过多么荒诞的事,过去便是过去。我是真的想许她一生。” 他此言恳切,既看着陆轻舟,又似在看着不知名的远处。陆轻舟咳了一咳,只觉这孩子自小寒山一别,再见时已令人刮目相看。 那时他端方板正,心有戚戚,此时再一见,那妖血的郁结当真再困不住他。他的一言一行,恳切而不煊赫,坚定而不迫人,当真文质彬彬,一身温润,由内二外皆是通透。 “此事你既已打定了主意,那就权当我老来废话,不值一听,”陆轻舟道:“人生难得遇知己,若当真有一人能让你日思夜想,寤寐思服,也令你动心忍性,有所思,有所得,这般姻缘,当真得抓紧。省得将来后悔。” 他此话里有话,话里怅然,令临衍愣了一愣。 “你先走吧,脚下小心些,我去同她说两句话。” 陆轻舟说着便紧贴着青砖壁往来路上挤。他挤到凤弈身侧,拍了拍他的肩,收了他一个大白眼。待凤弈自寻临衍去发他的一腔火气,陆轻舟扯了扯朝华,低声道:“我来向你打听一人。” 朝华好整以暇挑了挑眉,道:“你当真以为方才的话我没听见?” 栈道太窄,铁索又滑,陆轻舟轻叹了一声,小心翼翼扶着青砖壁一步步往下挪。朝华殿后,也缓缓往下挪,边挪便道:“说吧,谁?” “她同你神界有些许关联,我不知你听没听过——谢棕琳,雍州的地灵。” 朝华扶着青石壁的手一滑,险些跌落入万丈深渊里。 她稳了许久,深吸一口气,直直盯着陆轻舟上下打量,直到将这仙门老流氓都看得有些脸热,她啧啧叹了两声,摇了摇头,道:“原来便是你啊。” 不等陆轻舟答话,她又道:“我道怎的世事如此之巧,我们来寻东君,偏生就撞了你。昔年谢棕琳曾对我提过两句,那时她在淇水遇了个人,此人有趣,实与他人不同——原来那人便是你呀陆公子!” 陆轻舟此时窘得恨不得跳下那万丈深渊里去。 “她……对你提过我?” 朝华的神色比之亦是精彩。 幸灾乐祸,不可置信,似笑非笑而又掺了几分狭促之意,她眉毛上下一挑,下巴一点一点,一脸市井长舌之态,啧啧叹了好几声方道:“那时候谢棕琳说你一夜风流之后落荒而逃,她骂你骂了足足三个月,我还当是哪位高人,竟连她都敢招惹。怎的陆公子?你既打定主意做了那负心薄幸之人,怎的现在又来巴巴地上天入地救人家于水火?” “我们不是……” “咦?不对,我记得后来她还去过小寒山……” 朝华咬着下唇,幸灾乐祸,连连摇头,啧啧称赞,老神在在:“怎的?她竟没将你的宝贝玩意儿一剑切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三盏茶 谢棕琳趴在冰凉的石板上眨了眨眼。 这是她被囚禁到兰台寺地牢的第二十日,这几日每日皆有人送来清水供她梳洗,衣衫三日一换,果盘两日一换,若非地牢里滴水成冰,四面石墙上爬的藤蔓与铁栅栏上的锈迹实在有碍观瞻,她都浑然不觉自己乃他人的阶下之囚。 她的囚室中放了一尊佛像。佛像小巧,仅半人高,镀铜,锈蚀的青色暗纹将菩萨的眉眼横分作两块。 谢棕琳前几日对着铜身佛像敲敲打打没个正形状,后实在了无生趣,寻不得半点乐子,这便开始趴在地板上发呆。 而这囚禁她的人直到第二十日才姗姗来迟现了身。 公子无忌一身宝蓝色锦衣,腰间坠着个九龙翱空玉佩,一把折扇,一派亲和,提起衣摆便同她面对面趴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大眼瞪小眼,一时相顾无言。 谢棕琳眨了眨眼,道:“你是谁?想要作甚?” “无名之人,请你吃茶。”言罢,公子无忌懒洋洋抬起一只手。 一张矮几上由左到右放了三盏茶,一为碧色,一为暗红,最后一盏清可见底。谢棕琳翻爬起身,长眉微挑,公子无忌唰地将折扇张了开,露齿而笑,笑得一脸温和无害。 “君山眉峰,滇红,这是一杯水。三盏茶各不同口味,其中一盏茶里掺了毒药,一盏茶是干净的,最后一盏嘛——” 公子无忌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掺了合欢散。此药我没试过,听闻用过的人说,当真……令人难忘。” 他好整以暇地将谢棕琳打量了一遍。 此人当真漂亮,不似朝华明艳,也不如云缨清绝,她的眉眼盈盈温和,一双丹凤眼却好看得令人心神摇曳——就如那日被他葬在竹林边上的美人之一地鲜血,温热灼热,甜而呛人。 谢棕琳坦坦任他打量,坦坦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一一点过三盏茶杯,最后在那盏清水前一顿,沾了些许,舔了舔手指尖,笑道:“合欢散,然后呢?” 公子无忌眼睛一眯,道:“这里除了我之外,外头还守了五十几个男人。你说呢?” “哦?”谢棕琳好整以暇,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要刑讯逼供。你想知道什么?” 公子无忌不料她竟这般易与。他狐疑地往后靠了靠,折扇一合,啪地声放到木桌上,道:“两件事,陆轻舟的生平,以及季蘅的老底。” 浅秋之季,地牢中滴水成冰。石墙上沁出的水珠顺着一团污的青藤往下淌,谢棕琳眨了眨眼,哈哈笑了两声,道:“第一件事,那崽种的生平我都不知道,你问我?” 她方才端坐之时一身温文清贵的气度,一笑,忽而如水珠崩裂般夸张且——吓人。公子无忌脖子一僵,谢棕琳笑了许久,疯疯癫癫,好容易收了声。 “至于第二件事,我虽略知一二,但也不太想告诉你——你身上的镇魂之物,可是南华老祖留下来的傀儡香?” 她区手做爪,倾身往公子无忌身上一抓,公子无忌一抖,忙退了几步,大喝道:“大胆!” 两柄长刀旋即架在了谢棕琳的脖子上。 刀光如水,美人如玉,美人浑然不惧,懒洋洋甩了甩手,道:“不是说要用合欢散来刑讯逼供?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公子无忌被她一吓,失了些许颜面。他假意镇定,一撩衣摆站起身,慢悠悠踱到谢棕琳跟前,居高临下抬起她的下巴,冷笑道:“姑娘慎言。这地牢里张了悲息咒,你若伤了我,恐怕这辈子都难以再见天日。” “好说,好说,”谢棕琳一把拍开他的手,道:“让你的走狗往外退两步先。” 公子无忌犹豫了片刻,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悄声沿石洞里的暗道退了出去。 此间阴冷,风声呼啸,铁栅栏弯头是垂直的崖壁,此乃兰台寺倒塔的第三层,距上头地面尚有两层,距最底一层埋蛇的地方只有一层。 “说吧。”公子无忌一撩衣摆,复又在谢棕琳跟前坐得端端正正。 “季蘅乃昔年神界一司掌文书与传令的一个小司徒。神界等级森严,除皇族公卿,其余之人皆不得入祭祀宗庙之所。又有传闻说皇族杀生可以免罚,亦可令活人殉葬,此一事我不敢肯定,只是道听途说。后神界湮灭,众神回归长河,至于这季蘅如何活了下来,我还当真不知道。” 此事谢棕琳虽不知道,公子无忌倒恰好知道。昔年季蘅还是淮安王珣的时候,他二人便畅谈过此长生之法,此乃后话。 “这倒有趣,我还以为他在神界也是一方人物,却原来是个给人提鞋的。”公子无忌嗤笑道:“这事我都不知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谢棕琳暗瞥了他一眼,心知二人虽明面上兄友弟恭,实则早生了嫌隙。她端起那一盏清水晃了晃,故意道:“此事你为何不去问他?他权倾一方却还偏生将我撸了来,这事岂不更有趣?” 公子无忌拿她没有办法,眼看又要发火,她却盯着他笑吟吟道:“别慌呀,这是九殿下同我透的底。” 她此信口胡诌面不改色,哄得公子无忌既生狐疑,却又实在挑不出错。 朝华昔年在神界高高在上唯我独尊,连季蘅是谁都没听过,更勿论透底——这是信口胡诌;至于季蘅为何偏生盯上了谢棕琳,便是掘地三尺也将她这雍州地灵找了出来,此又牵扯到了另一桩迷事。 公子无忌眼睛一眯,道:“甚好。还有一事——” “你可是要问你身上的傀儡香?”谢棕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这事你不能问我。我虽认得此物,却实在也不过道听途说。东君昔年在神界最喜欢鼓捣这些东西,他既在你手上,你当去问他。” 她只此一句便将公子无忌堵得没了退路。 朝华也好,谢棕琳也好,这些老而不死的巫山神女偏生一个一个油滑不易与,一个一个专喜欢看他颜面扫地。 公子无忌站起身,低头看着三盏茶杯,道:“寡人近日实在寻不到什么乐子,恰好你也是个有趣之人,不如我们也寻个乐。你从这三盏茶里挑一杯,若挑了那蝮蛇之毒,我便将解药给你,若是那一杯清水,我这就走。” 若是那一杯合欢散,你需得同我春风一度。此话公子无忌没说,谢棕琳心知肚明,好整以暇,笑吟吟看着他。 “好说,请便。”谢棕琳随手端起那杯君山眉峰一饮而尽。 公子无忌眼睛一眯,却见她端起那盏滇红,又一饮而尽。他还来不及出声喝止,谢棕琳已由左到右,挨个将三杯茶一一灌了下去。 她抹了一把嘴,啧啧有声,叹道:“还是君山眉峰的口感好一些。我上次得了一盅好的,却不慎被个丫头片子给我偷了去,当真可惜,吾心痛不可遏。” 玩到此处便不知是谁在玩谁了。 公子无忌死死捏着她的下巴瞪了片刻,重重一哼,拂袖而去。这小娘子太贼,行事疯癫不可预估,若当真与她春风一度恐怕能被她一掌切下来。 去之前公子无忌刻意嘱咐守卫撤了她三日一换的清水与两日一换的果盘,权当撒气;谢棕琳皱着眉,复又捂着肚子趴到了滴水成冰的青石板上,一个人对着那尊铜佛像发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登临送目 也正在距兰台寺千里之遥的京师之地,颜飞——或者说季蘅——也在自顾自发呆。 天色已近黄昏,登临远,行乐处,珠钿翠盖,酒空金樽。曾有一才子写过一句“豆寇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他初时嫌人家骄矜,此时华灯初上,酒樽渐薄,他却忽然品出了些许味。 “你说,若我昔年不曾弃城而逃……”这后半句话,季蘅没有说完。 听他说话之人也是个傀儡。此乃天师新任的魁首,名唤做归尘。 这名字是季蘅给起的,此人的魂火太薄,他将这人放到傀儡香里的时候曾犹豫过片刻,后来一念长生之法,一念大道无极,他这便又用着东君给他的渡魂之法,将原天师的魁首夺魂取魄,替换成了自己人。 公子无忌行事狠辣,他的一方孤魂被他镇在王墓里存了五百余年方才的见天日。然世间并非所有人都有公子无忌一般的资质与野心,这个名叫做归尘的魂火则是他路边捡来的一个村汉。 到底世事无常,事不易与,能逃脱鬼差引魂灯的魂火也就那么几个,能给他季蘅安然捡回来,安然留存下来且安然塞到他人身体里头的魂火更是万里挑一。 要事当前容不得他挑剔,季蘅给归尘递了一杯茶,自己也端了一杯,悠悠道:“闲思一番,没甚意趣,你莫要在意。” 这“归尘”老道长了一张风霜严催逼的褶子脸。他颤巍巍接过季蘅抬过来的茶,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令季蘅见之来气。 “昔年我在九重天的时候,即便出身再是微贱也不曾对那些王室之人奴颜婢膝。现在这些人倒不知怎的了,怎么见了个官老爷的轿子便走不动路似的?”他在茶楼二楼的露台上遥看到了一匹穿市井而过的骏马,遂摇了摇头,又道:“昔年我身如蒲苇,无名无姓,魂力微弱,连一具好的身躯都找不得一个。连这名字都还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那时我看着长河里的魂火汇聚时总在想,人这一世,若就这般籍籍无名,就这般身如蒲苇,鬼一样地过了,那为何我还偏生要化个人形,入个神籍呢?” 他喝了一口茶。君山云露,月初由东南经雍州进献而来,天子龙颜大悦,赏了颜飞一点边角,颜飞便也将这点边角料赏给了眼前的这个村夫。 “大人高义……”村夫不会说话,连这珍品君山云露也品不出味来。 季蘅摇了摇头,道:“不瞒你说,在这衣食上我也不挑剔。”他将茶盏一放,招了招手,便有小厮递来一个黄铜色的令牌——此为一虎符。 “这东西你先替我装着。现在各地方的‘兵马’都在往帝京汇集,这东西一时半会也没甚用处。也好,你这般听话,想来不会生出些旁的心思。” “大人运筹帷幄……” 季蘅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 “马屁省着点吧。如你我这般的出身,若自己还轻贱自己,旁人更不会多看你一眼。” 就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一簇铁箭擦着他的面门惊略而去,直将他身边的小厮钉在了墙上! 归尘老道长早被吓得屁滚尿流,躬身往桌子下头一钻,甚是没有形象。季蘅掌风如雷,朝那铁箭射来的方向一劈,临街的蔬果摊子被他掀了个人仰马翻。 射箭之人被他一掌打了个半残,旋即更多的铁箭簌簌直飞而来,又来自临街小贩之手,有来自邻座茶客之手,漫天箭雨均朝着一个目标——二楼雅间的颜飞! 季蘅提起归尘老道的衣领就往茶楼里头拖。茶客小厮均被此异变吓得手足无措,满楼尖叫声不绝,谁都未曾想到这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谁也都未曾想到,那些人为了这一场刺杀竟动用了这么多的人马! 此乃背水之战。 季蘅与归尘挤开人群一路往楼下跑,一个端茶的小厮一弯腰,掏出一枚匕首。小厮拿刀往季蘅身上砍去,季蘅侧身一让,小厮扑了个空。 第二重布置还在后头,只见方才还同人谈笑风生的一个瞎眼老道士挥着拐杖就往颜飞下盘扫去。他这一手潜龙出海一看便是经了军里的锤炼,那拐杖出手迅如闪电,分别朝季蘅的肩井,肋下,丹田一一点去。 季蘅区爪隔空一抓,就着那瞎眼老道的拐杖头往回扯了扯。持匕的小厮翻爬起身,眼看不敌,调转攻势便要去砍那缩在墙角抱着个柱子瑟瑟发抖的天师魁首。 一张木桌砸到小厮背上,将其砸出了一口血。季蘅甩了甩手,跳起来一脚朝瞎眼道士的胸口踹去。瞎眼道士听声辨位,一束白光化在胸口,另一手捏了个符,符咒为逼死者现身。 “天师?你们人还没死绝?”季蘅冷笑一声,扯着道士的拐杖,反身一肘直击他的腰间。瞎眼道士躲过了他的手肘,却不料季蘅抓着拐杖,曲腿一折。木质拐杖应声断裂,裂口处的参差之质成了夺命的利刃。 他将那枚断了的拐杖插入老瞎子的喉咙里。老瞎子咔咔咳了两声,没咳出声,咳了一口血。鲜血顺着他的喉咙往外流,季蘅摇了摇头,目含慈悲,低声念了个诀,将瞎眼道士手头的一端拐杖抽了出来。 堪堪翻爬起身的小厮被他以这一半拐杖钉在了地板上。 一地殷红,一地狼藉,季蘅长叹一声,朝侍卫挥了挥手。“葬了吧,都不容易。”茶楼里的人早跑得干干净净,外头齐齐一队人马列队站得笔直。一个矮小而干瘦的侍卫头子下了马,朝季蘅一拜,道:“属下来迟,方才太傅大人可有受伤?” 季蘅朝瑟缩在墙角的天师魁首招了招手。“不妨事,只是方才情急,我露了些修为,此事你得好好处理。” “是。” 季蘅接过侍卫头子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活口也不必找了,想来天师那边被我们逼急了些,人家记恨我们入骨,此事也是人之常情。”季蘅走了两步,脚下停了停,回过头道:“但你还需去帮我问一问,这一群人同宗正寺里的那位太子殿下可有联系。” “是。” “我怎地越想越觉得不对,”季蘅道:“我们行事并不高调,他们到底是怎么跟我到了这里?” 侍卫头子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季蘅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话说回来,这几日那桐州城来的许家二爷,你可有见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聚魂(上) 朝华贴着冰冷的石墙默然地走,边走却无端想起一些旁的事。 那是九重天还在的时候,温冶才当了她师父没多久,两人还未曾没羞没臊地搅到一起。温冶刚收服了两条黑龙,又将上古巨鲲的精魄给剃了出来,正是风头无两,众人朝拜,天帝授他大祭司之位,他推了一次,眼看第二次再推就要惹来雷霆之怒,遂惨兮兮往那王城外的黑水河畔一蹲,假装抱病,宁死不愿回到王城。 朝华三天两头寻不见师父,正自疑惑,刚想往王城外一探却被守卫毫不留情地挡了回来。她端起九公主骄矜,将守卫一顿臭骂,后来这事捅到天帝跟前,她便被连带着臭骂了好几日。 ——那时自己骄矜而顽劣,咄咄逼人,不讲道理,后来又是怎的给磨成了现在这个脾性? 温冶从黑水河畔给她带回来了一方贝壳,她那时从未见过这般璀璨的内质,宝贝得紧。后来她胆大包天,伙着白蕊欲偷跑出去再寻些许乐子的时候,天帝抱恙,王殿封锁,朝华便再也没能出得王城半步。此为后话。 这暗无天日的倒佛塔倒令她想起了九重天那晦暗而端肃的王殿。 朝华摇了摇头,贴着青石墙壁小心翼翼往下走,凤弈在她前头,陆轻舟走在最前头,脚步踏在薄木板上的声响细不可闻,其中夹杂的铁索晃动之声倒颇有些古意。也不知她这殿后之人会否遇见鬼打墙,朝华脑内跑马,闲思不绝,但听临衍道:“这便是第二层了,我们绕了两个圈,一路行来不见人影,你们可有觉出什么不对?” 朝华头皮一麻,抖了抖肩,道:“有话好说,别平白吓人。” 凤弈回过头幽幽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深得朝华共鸣,她遂干咳了两声,又道:“我瞧着还好。这里每十步一个崖洞,一层十二个,我们方才过了第二十个,我看洞里除去佛像之物,也有些许腐坏了的铁索一类。想来佛塔废置之后,有人将此地做了地牢。” “东君真被人扣在了这里?”凤弈自言自语,耷拉着脑袋,顿了片刻道:“来都来了,反正也不能回去。” “此地诡异,断不会如此易与,我们一会寻了人之后怎么回去?” 陆轻舟这话问得好。朝华仰头看了一眼那嵌在垂直洞壁上的一圈圈栈道,摇了摇头:“既是鸿门宴,人家能放我们原路返回才是见鬼。” “嘘声,我闻到了一股味道。” 临衍这不着天不着地的一句将朝华吓得僵了僵。 这人怎一到关键时候偏生喜欢搞这事?她缩着脖子左右四顾,四下无人,落针可闻,几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兰台寺地牢里瓮声回响。 “你能不能别……”她还没有说完,又听临衍道:“妖气。” 她抓着墙壁的手一紧,求救似地看了一眼陆轻舟。 “我怎么没有闻见?”陆轻舟亦被此间诡异搅得忐忑不安,临衍一手摸着胸口那妖纹蔓延之处,另一手反手抓着一段崖壁上垂下来的铁索,眉头深皱,若有所思。 他感到那曾被化妖水伤了的地方隐隐作痛。 临衍还没寻出个头绪,便觉出自己手握的那条锁链抖了抖。他抬起头,佛塔一层的天顶上盖了一层薄薄的土,阳光稀落地投了进来,四野皆晦暗,而那跳抖动的铁索令其燃起一股十分不祥之预感。 铁索抖得越发厉害,不止铁索,连几人脚踩的栈道之处都在抖,灰尘簌簌落了下来,落入深不见底的五层深渊里。 “我为何感觉……!”朝华的一句“感觉”还没说完,她脚下的木板一塌,整个人便连人扯着凤弈,直往下坠落而去! 尖叫声回响不绝,也不知属于朝华或是凤弈。临衍眼疾手快凌空丢了一道缚仙索,铁链哗哗作响,薄而脆质的木板经不起几人这般来回跑动,裂的裂,塌的塌,一片狼藉,难以言尽。 临衍单手拽着铁索,另一手死扯着缚仙索往回拽,缚仙索另一端的重量告诉他,凤弈虽不靠谱,好歹也在关键之时扯了一根救命稻草。 “九殿下你换个地方扯老子的裤子要被你拽掉了!” “你他娘的敢放手我就治你弑君之罪!” 凤弈于千钧一发之际扯住了缚仙索保命,又于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抓住了朝华的手腕。二位上神由是便被这般惨兮兮地悬在千尺高的洞壁之上,凤弈心有余悸,遥遥看了一眼底下五层之绝谷风声,忽而想,为何凤族叱咤神界这么千八百年,凤家子弟却都不会飞? 待临衍二人合九牛二虎之力将二位上神一点点往上拉的时候,朝华汗毛倒竖,仿佛又听到了地脉深处传来的响动声。 “……我怎么觉得下头有东西……”她还没有说完,凤弈仰天长啸,破口大骂:“祖宗我求你行行好闭嘴行不行!” 二人之小命被系在一根缚仙索上摇摇欲坠。缚仙索被栈道上的二人一点点往上拉,凤弈拽着朝华一点点艰难攀升,谁知刚攀升到了一半,朝华身形一窒,上下一扯,进退维谷。 “……有什么东西扯住了我的脚。”朝华道。 陆轻舟眼疾手快,忙一簇引火符丢了下去。火光飘摇之处,一束墨绿色的藤蔓稍纵即逝,陆轻舟与临衍皆以平生最快之力拽着缚仙索往上拉,那簇墨绿色藤蔓沾了符火,不闪不避,不管不顾,放了朝华便朝着栈道上的二人扑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聚魂(下) 尖叫声四起,火光明灭,剑影如风,不舍昼夜。 临衍拉着二位上神不敢轻举妄动,陆轻舟一剑削了那藤蔓的一簇短枝。墨绿色液体由树藤间沁了出来,藤蔓仿佛有生命一般朝陆轻舟的面门袭去,木板脆质作响,铁索晃得越发厉害。 剑势如疾风迅雷,搅得那树藤连连退败。树藤眼看此人难缠,调转方向便往临衍处缠去,陆轻舟一道惊雷劈得那藤蔓既惊且怒。 一人一树在绝谷之中遥相对峙了片刻,墨绿色藤蔓忽然发了狠,一下一下朝陆轻舟抽去,直抽得石墙碎裂,碎屑砖块四飞。临衍方才躲开一块横飞而来碎砖,双手毫不敢松懈,将缚仙索往手腕上缠了好几道,罢了又往铁索上绕了几道。 摇摇欲坠的二位上神不明所以,尖叫声此起彼伏,扰得地牢内此起彼伏皆不得安宁。 陆轻舟在摇摇欲坠的木板上闪转腾挪,每踩踏一处皆是险情。墨绿色藤蔓连掀了好几块木板,眼看他越跑越远,正是进退两难,但见那手持长剑的独臂道人剑光一旋,数柄飞剑已被他幻化到了半空蓄势待发。 这一招“山河断流”乃慕容凡的独门绝技,临衍还从未见过。陆轻舟叼着剑身,右手捏诀,长衫烈烈,飞剑凝成七星之状。 七柄飞剑朝那藤蔓一一扎了下去,墨绿色藤蔓忙往回收去攻势却为时晚矣。三柄飞剑将其墨绿色枝干牢牢钉在了石壁之上,另三柄飞剑一击落空,身撞石壁后粉身碎骨。 墨绿色藤蔓受此一击,于绝地之境徒然长出了一根绿萝。绿萝如鬼魅般缠上了陆轻舟的脚踝,陆轻舟左右腿各踩在一块木板上,正自站立不稳,他被此绿萝一扯,刹时失了平衡,直往万丈深渊下坠落!“陆前辈!”临衍方才惊呼出声,只见绿萝处寒光一闪,此乃陆轻舟的剑光。 剑光斩了绿萝却来不及缓下他坠落的势头。又一簇绿萝缠上了陆轻舟的大腿,只见他身如折翼之鸟,贴着石壁落不过片刻,忽而风声一停,他坠落的势头亦停了片刻。 因被绿萝扯着,他方不至于摔了个粉身碎骨。此为兰台寺地牢第四层,距他落入深渊还剩一层。 陆轻舟挂着身体,只觉大腿上的那一簇绿藤勒得他头晕脑胀,不仅如此,此绿藤还在不断往回拉。 绿藤不由分说将其拉到了一个黑洞洞的凿空石室边,石室的铁栅栏早锈了大半,此绿萝仿佛通灵,将其往里头拉的时候毫不体恤断裂的铁栅栏口之锋利。 绿萝扯着他往栅栏中挤,陆轻舟的背上与肩膀上因而光荣挂彩。他迷迷糊糊,云里雾里,直被拉到一间黑不可见光的囚室中的时候,方才见了一个黑脸之人。 “……下来吧,故人。” 临衍正心惊肉跳之际,忽听陆轻舟的声音如此道。 几人又是一顿手忙脚乱,由栈道而下,行至石室中,见陆轻舟安然无恙,正靠在滴水成冰的墙壁上龇牙咧嘴。 而东君黑着个脸,与陆轻舟遥想对望。他方才所幻化的那一簇绿藤正乖乖躺在他的脚边,时而攀着他的手腕脚腕,绕了两圈又怂兮兮地缩了回去。 朝华进得洞中,惊魂未定,目瞪口呆。 “方才那鬼藤是你的手笔?” 东君瞪了她一眼,安抚似地摸了那绿萝一把。 “你到底从哪里搞来这么恶心的东西?” 眼看二人一言不合又要吵,临衍揉着太阳穴将众大神一一安抚,一一劝慰罢,好容易才问出了个来龙去脉。 原来东君被带到这不见天日的兰台寺佛塔已过了大半月。这大半月中有人给他送水,有人给他抬果盘,其待遇比之座上宾还尊贵几分,搞得他对此幕后之主越发心向往之,十分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这般闲得蛋疼。 直至十日后,有一高鼻深目之人来向他讨教了一些事,东君初时不耐,后被人家的傀儡香一熏,熏得险些神魂分离。 东君的这具身体也是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神魂分离之事乃他的锥骨之痛。后来他被折磨得没有办法,便以一桩九重天之密事换了自己的片刻安宁,这才等来了凤弈搬来的救兵。 “你究竟给了人家什么消息?为何我们一路行来,不见人烟——此人究竟是不是神界之人?” 黑脸的东君摇了摇头,精疲力竭往石壁上一靠,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关乎昔年神界隐秘,莫说你不知道,连我都是多方打听之后方才寻了些许眉目。此事事关重大,或涉及温冶与皇族之冲突,你且听好,也万莫要告知他人。 昔年温冶被天帝好说歹说赐予了大祭司之位后,又于黑水之畔捡了一枚陨铁,并将其打造成了一方棋盘,此为四方石的基座。棋盘内的时间流逝较外头更慢,里头自成一方天地,此不是新鲜事。 东君探知的新鲜之处则在于,温冶在开启四方石空间后曾将一件稀世法器藏到了棋盘之中,这事皇室不知,就连温冶自己的门徒也是千把年后才知晓。 “你可知为何你的那点破事搅得神界满城风雨?”东君道:“你那破事事小,后来之所以给人捅了出来,是因为有人盯着温冶藏在四方石里聚魂诀和九重天王城里的引魂灯。” 临衍见朝华神色微变,忙道:“引魂灯一物,各鬼差人手一盏,那东西有何特别?” “非是鬼差手里的引魂灯,而是能引众魂魄归宁的绝世之器——鬼蜮之人叫它长明灯。九重天里的众神并非如民间盛传那般随心所欲,我们自生下来起便肩负着指引魂魄归位的要职。魂魄之力乃是世间最强横的力量,谁若能得此力便可同盘古大神比肩。神界王族守护魂魄之力数千年,防的便是有人觊觎此魂魄之力。我说的那一盏长明灯便是这样一件稀世之器。” 朝华呆了呆,道:“那聚魂诀又是什么东西?它同你的渡魂术又是什么关系?” 东君摇了摇头,道:“二者系出同源。你师父惊世之才,不仅能将东极陨铁变废为宝,还在四方石里头琢磨出了一套汇聚魂魄之力的法诀。这事除我外没多少人知道,连我也不晓得皇族知不知道。” 他小心翼翼看了朝华一眼,又道:“后来的事也不必我说,九重天湮灭,四方石崩裂,聚魂诀不知所踪。我现在手头的这换魂之术实乃聚魂诀的一枚残片,我只能令自己的魂火在死躯之中流转,动不了其他人的魂火。” 临衍听得心惊,忙道:“后来呢?这事怎又扯到了温冶同皇族的关联?” 他方一问出口,实则细想也知。 皇族镇守魂魄之力,正巴不得众神各自安分守己。偏生九重天又出了个温冶这样的鬼才,此鬼才将他的才智放到了魂魄之力上,无论这聚魂诀是真是假,皇族都必然出面干涉。或打压,或收买,想来昔年天帝许其大祭司之位,用的是后一种手段。 东君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道:“我要同你说的倒还不是这事。过往已去,来者不可追,倒是这高鼻深目的神界旧人,或许又同此事有些关联。” “什么关联?” “……若我没猜错,你那时候在南安寺佛塔外所见之人便是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白露点苍苔》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万蛇之阵(上) 季蘅以傀儡香逼问天子白玉圭之秘的时候,还未曾想到这一层意外之喜。 东君告知其天气白玉圭的渊源,并坦言道,他也不知如何将此物从朝华的神体中掏出来。季蘅冷笑一声,目露凶光,东君忙道,即便得不到天子白玉圭,这渡魂术的残片却实在是个好东西,你若果真觊觎朝华的神体,不如先拿此物将就着用。 东君这便将渡魂术的口诀告知了季蘅。 “昔年温冶将聚魂诀放到四方石中不见天日,后四方石棋盘碎裂,此物不知所踪。既然这‘淮安王’得了温冶的棋盘残片,想来也顺道得了聚魂诀的只言片语。我将我手头的这一份渡魂术告知于他,且求个苟且偷生,你们莫要作此看我。” 要说东君告知季蘅的渡魂术残片是为苟且偷安也倒还好。 偏生季蘅得此邪术后跃跃欲试,将那高鼻深目的躯体一丢,转头便褫夺了颜飞的身体,这事陆轻舟虽有所疑虑,但他思前想后,君子不可口说无凭,遂也没有同众人讲。 “但我这卖了半幅渡魂术残片换来的消息也并非全无用处。”东君拍了拍手,站起身道“我以‘棋盘中有绝世珍宝’为由诓了他一波,套了些话——你可有听过一物叫‘往生之法’?” 朝华一惊,想起丰城护城河边的那只血蝙蝠。 “这邪术到底从何而来,由何人所做,后来又为何流转到了妖界皇族手中,此中因果已不可考。但我寻思着这位淮安王拿了我神界大祭司的旧物,总不至于毫无建树。果不其然,他后来又自己琢磨了个小玩意,这便是‘往生之法’的前身。” “你说的可是那‘以妖物内丹相融而得其巨力’的邪法?”陆轻舟道“此术连妖界都颇为忌惮,却原来也是这神通广大的淮安王之手笔?” “是不是他的手笔我不知道,”朝华道“但怀君曾同我说,他怀疑此人曾以往生之法熔炼出三条白蛇助公子无忌征战天下。后三条白蛇中的两条被子陵君怒斩于琥珀川,还有一条不知所踪,这般想来,或许这几百年不死的妖物也还在他的手中。” 临衍则想起丰城竹林外头的那个匪夷所思的蛇蛋。他看了看朝华,又看了看东君,道“如此说来,我且暗做些许揣测。这淮安王实乃神界旧人,后不知因何机缘得了四方石的一块碎片,又因机缘巧合得了放置在四方石里的渡魂术残片。他在五百年前化名为淮安王,以往生之法熔炼出三条大蛇助公子无忌征战天下,后却又不知何故忽然失去了踪迹,自此人间蒸发。” “此为疑点之一,”陆轻舟道“但我们先前的疑惑倒也因此得了解答。既然他得了温冶的棋盘,想来这人间蒸发的五百年里正藏身在棋盘碎片中,因而无人知其踪迹。但我心有疑惑,照理说棋盘中待久了于魂力多多少少有损,他这一呆呆了五百年,身体如何承受得住?” “或许这便是他想要我神体的缘由。”朝华道“或许他从棋盘中出世时,已经失去了合适的身体。” “所以才盯上了东君的渡魂术,”凤弈恍然大悟,道“他在棋盘中修炼八百年之久,其魂火之力早已精纯无双,再加之这渡魂之术残片,想来褫夺他人之身体以为容器也只是时间问题。他解决不了天子白玉圭的镇魂之效,便先寻几具身体将就用。” 临衍深以为然,道“如此说来便只剩下两个问题。此人到底是谁?现在又寄生到了谁的身体里?” “其三,他以东君和谢棕琳做饵,巴巴地引我来此,是否已经寻到了天子白玉圭的解法?” 绝谷之中风声呼啸,东君脚边的绿萝听得一通云里雾里,甚是无聊,攀着东君的小腿就往上挪。 凤弈一掌将那邪物拍开,东君一掌拍到凤弈肩头,道“横什么,我在此独身一人险些给闷死。这位小兄弟可是陪了我大半月,你说你这大半月做了什么?搬个救兵就搬来了这个自投罗网的?” 东君指着朝华却不看她,更丝毫不给她面子。朝华对这绿油油的一团“小兄弟”也正胆寒得很,闻言双手抱胸,下巴一抬,冷声道“既然人还活着就少废话,谢棕琳呢?” 既是自投罗网之人,这兰台寺佛塔又岂容他几人来去如履平地?朝华话音未落,方才那来自地脉深处的震动再度震得几人静了片刻。 地牢第五层那深不见底的豁口正轰然晃动,与此一道晃动的还有此石室之中的青砖与铁栅栏与栅栏外头垂着的铁链子。朝华方才不觉,此时才瞧见囚室的一面黑墙上覆了一层细细的青苔。 此处暗无天日,滴水成冰,苔藓一物到底是怎么长的? 她还没想明白,但见那苔藓开始渗水。 水流由涓涓细流越聚越多,她连退几步,定睛一看,原来那被青苔覆盖了的地方有数十个筷子尖大小的孔。冰冷的水流由小孔中挤了出来,喷得她一身又湿又冷。 朝华讶然打了个喷嚏,却听临衍道了声“不好”。原来不止这一个囚室,五层佛塔共六十个囚室的内壁上均开始漏水! 凉水顷刻便将湿冷的青砖润成深色。陆轻舟忙往外栅栏外低头一探,原来这第四层的高度距离地底一层也剩不了多少。方才徒遇险情,此地又太黑,故而几人才生出了此地深不见底的错觉。 而坏也就坏在此地地势不高,陆轻舟侧耳听了片刻水流之声,咽了口口水,道“……诸位,可都会游泳?” 凤弈的脸顷刻黑如锅底。除去五层六十个石室的墙壁上均开始渗水外,地牢最底一层的青砖缝里也涌出了水花。临衍由铁栅栏往外看了片刻,沉声道“照这个渗水的速度,水流淹到我们这里大概还需——大约半柱香。” 他话音方落,几人争先恐后挤出铁栅栏,奔命似地便往那木板栈道上跑。 “不对,”朝华跑了两步方才想起来“谢棕琳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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