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之魇》 正文 一、夜袭 那是一枚焰火炮拖曳着长长的尾焰呼啸升空,尖利的示警声响彻全城,回荡不绝。 荇泽城西郊有一处兵营。刺耳的呼啸声传来,营中最为精锐的二百名战士顿时醒觉,即刻起身披甲,跨马执械奔赴示警之地——薛王府。这期间,早有第二枚焰火炮响亮升空,紧接着第三枚第四枚,直响过第六枚才止住。显然,薛王府正遭遇着前所未有的大麻烦。 向王府疾驰的马队中,有一面容冷峻c身姿挺拔的年轻武士,姓詹名沛,字济之,在西营任副尉之职,因之前在王府做护卫武官时卓然出众,故而在调入西营后受命接应王府示警。 此夜恰逢十五,月明星稀,月色在武士们的脸上撒下一层白霜,使得一张张本就凝重的脸更显凛冽异常。静夜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马队飞驰如风,不多时,王府已遥然在望。而王府外并无交战,只有几个蒙面人正立在朱漆大门前狂吹号角向内传递消息。詹沛见此不由身躯一颤——他原以为王府三百护卫足可守至援兵赶到,然而此情此景,分明昭示着歹人已攻陷王府! 马队越来越近,敌人的号角声也愈加急促,提醒在内的同伴危险将至。稍近些时,骑行在最前的射手朝放风者连珠齐发,不想那伙人竟将飞箭一一格挡下来,又狂吹一顿号角后便四散逃离。 詹沛看出来者不是泛泛之辈,深吸口气,高声向四围同僚道:“弟兄们鼓足劲,恐是场硬仗!”说着又是一鞭下去,狠狠催马疾驰。 武士们冲入王府,在中庭遇到激烈抵抗。詹沛怒吼一声,红着眼与一众同僚举刀杀入敌阵。 ———————— “济之!快” 正厮杀间,忽从东传来呼救声,正是薛王郑岐的声音!詹沛循声看去,只见薛王距离自己不过三丈,正由几个近侍围护着,左支右绌地突围御敌,浑身上下一片血红。 詹沛正要前往施救,却被敌困住,甫一脱身,便飞身冲向主公。然而就在此刻奇变突至——一人冷不丁地凌空出现,欺近薛王身侧! “当心!”詹沛急切大吼,更似鹰一般向薛王飞掠而去。而敌人脚未及地,杀气已现,一击便重创薛王身边两个近侍,而后运足气力横刀一劈,尚离一丈之远的詹沛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公被拦腰斩断。 詹沛目眦欲裂,与几个同僚怒冲上前与之抵死搏杀。刀锋相撞之际,武官顿觉臂骨几乎震裂,而对手却游刃有余,一面应付詹沛等人,一面以内力助声高喊道:“首恶已除,莫要恋战,撤!”说着,身法便转为抽离之势。几名武官相继受伤,力竭不敌,詹沛也自知功力远逊对手,干脆抛却生死,弃背心要害于不顾,刀刀如疾风闪电,不要命似地一味缠斗。 詹沛毕竟也是西营数得上的高手,密集攻势之下,总算有一刀砍入对手的肩头。月下,但见那人眼神一凛,低沉冷笑一声道:“功夫不错,看不得。”说话间已运足力道,转守为攻,瞬间占尽上风。 仅仅四五招之后,年轻的武官便开始捉襟见肘。对方瞅准时机,毫无花哨地横刀劈向詹沛腰间,然而中途却一转手腕将刀竖起,以刀身将他拍出一丈开外。詹沛重重落于台阶之上,狼狈滚落,旋即忍痛起身,一抬头却再不见仇人踪影。狂怒之下,武官一刀搠在石板上,火花杂糅着石屑顷刻间飞迸四溅。 无暇顾及疼痛,詹沛立刻提刀返回战阵。不多时,暴徒们纷纷逃离,有个断后的被困,眼看脱不了身,却无一人缴械投降,而是不约而同举刀自刎,唯有一人被詹沛眼疾手快卸下武器,捆缚了交与同僚羁押看管。 混战并没有持续多久。庭院中平静下来之后,西南两营都统领和重要幕僚先后赶到,跪倒在被布块盖住的薛王尸首前,旁边是一同战死的年轻世子的尸首。此役,薛王父子竟齐齐罹难,庭中悲声大作,仿若修罗地狱,凄厉惨绝。临时找来的尸布不够大,薛王的手指仍露在外面,停在没写完的“仇”字上,月色下格外刺目。詹沛跪在人群里,以刀拄地,勉强支撑着负伤的身躯,两眼猩红,死盯住地上那暗红的血字,面如死水。 —————————————— “啊呀!后面死那么多,你们怎么竟没一个去后面救一救?!” 一个尖利的女声忽然从后方传来。在场者百十人齐刷刷转身看向瘫倒在地的女子,一个个全忘了哭,尽皆愣在当场,周遭一时间静如枯墓。 詹沛稍平的心脏顿时又嚯嚯狂跳起来——他本以为王妃等亲眷迟迟不现身是因受了惊吓,原来后府竟也未能幸免?难道这帮暴徒是要灭门,连妇孺也不放过?!不可能c不至于,一定不至于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 七八个熟知王府者,也包括詹沛在内,迅速赶往后府,背后传来七嘴八舌的嘱咐——“先找王妃,二娘,还有三郎!” 詹沛听得心乱如麻,又闻身后女子带着哭腔的尖利讽刺:“你们现在跑得倒快,到了,无非是帮忙收尸罢了。要不是老娘胆子大跑出来叫人,你们还一个个在那儿傻跪着呢”这字字句句重击在詹沛心上,印证着他之前不敢细想的猜测。詹沛早已力竭又负伤在身,听了这话,脑里一阵嗡鸣,几乎是踉跄着到了后院。 此时的后院里,幸运躲过一劫的姬妾仆婢开始纷纷从藏身之处出来,惊魂未定中,见几位戎装男子忽然出现,又惊叫着四散奔逃开去。 “我等是薛王麾下,暂行护卫之责,是来保护诸位的。”一武官赶紧高声解释道。听到这话,妇人们才停下。 “可有见到王妃,二娘和三郎?” 见大家纷纷摇头,詹沛一挥手,几人立即分头找寻。 —————————————— 詹沛找寻许久,终于在经纬楼前不远处发现了郑楹,只见少女正瘫坐在地,满身灰尘,两手插在散乱发丝中紧抱着头,瑟瑟发抖,哀哀恸哭不止。 郑楹是薛王之女c世子胞妹,下个月将满十五岁,家中排行第二,正是众人口中的“二娘”。 詹沛见她尚有命在,长出口气,安下些心来,又轻轻走近几步,忽见其身旁躺着一具尸首,上面盖着血迹斑驳的衣裙,似是上等衣料,且郑楹还要亲自守着,那么这尸首难道是詹沛不安地揣测着,慢慢走近。 听到脚步声近了,少女忽地抬头,下意识惊叫道:“别看!别别过来!” 詹沛一惊,连忙停住脚步。此时又有几人赶来,詹沛以手势示意他们回避,自己则对着尸体缓缓跪下,俯首悲悼——他已经猜到了,那下面正是罹难并遭辱的王妃。 詹沛朝遗体叩首三次,忍痛问少女道:“二娘还请节哀,但不知三公子现在何处,可还活着?” 郑楹一听,腾地抬起头,两眼直愣愣圆睁着,沙哑道:“阿樟c阿樟还在壁龛里!阿樟”说着站起身来,还没站稳,只觉天旋地转,幸被詹沛拽住才没栽倒在地。 詹沛扶住郑楹,急切问道:“什么壁龛,哪里的壁龛?” “我去找他出来,你千万别动我娘尸身不,不行还是我在这守着,你去找阿樟。”少女语无伦次,眼泪不断从空洞的双目中汩汩涌出。 “好,你快告诉我在哪里。”詹沛再次催问。 “阿樟在”郑楹神思迷乱,转身看向身后,含混道,“就后面藏书藏“ “经纬楼?” “对,快去,你大声叫他,他会答应的,他识得你声音。” 詹沛答应着,扶少女原地坐下,便匆匆赶往经纬楼。 ———————— 照郑楹所言顺利找到三公子郑樟并安置好后,詹沛并未彻底放心,又匆匆返回原处,路口却被两个把守的同僚拦下:“济之,二娘说要亲自为王妃整理遗容,谁也不让靠近,适才让几个女人送了梳洗器具和衣服过来,却也不许她们留下帮忙。” 詹沛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走着走着眉头却渐渐皱起,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依我之见,还是派个身手轻敏的去听着些动静,别被发现就好。” 同僚向他凑近些,掩口低声道:“济之,你还看不出吗?二娘是不想任何人看到王妃遗体。” “可她一夕之间父母双亡,那副样子实在叫人担心。此一劫已死了太多人,幸存的可再不能有失了,更何况殿下的骨血。”说这话时,詹沛的面色悲凉而凝重,语调里却有着不容质疑的坚定,说完,又担心万一去的是个嘴上没把门的,看到什么回来后四处乱说,便又直言道,“还是我亲自去吧。” 同僚听詹沛所言在理,又素知他为人磊落,行事机敏,且口风最为严密,便未加阻拦。 詹沛赶到时,郑楹刚把母亲遗体连拖带抬移进了近旁的屋里。詹沛听到屋内的声响,走到窗前,透过窗间窄窄的缝隙,只见郑楹正坐在地上累得咻咻喘气。过了一会儿,少女躬身跪倒在母亲遗体前,头抵着母亲额头,隐约还能听到口中念念有词,似在发愿。詹沛见一切正常,便转过头去,不再看向屋内,只竖着耳朵警惕地聆听屋内的响动。 片刻后,忽传来急促的喘息,夹杂着压制不住的哀哀啼哭,詹沛下意识去看察时,眼前的一幕令他惊呆——郑楹一只手探入尸身上覆盖的衣裙之下,一使劲,拔出了一个血淋淋的东西。此物通体已被血染成殷红,但詹沛还是一眼便从轮廓分辨出来,那正是不少暴徒身上所挎的号角,近一尺之长! 詹沛闭上了眼睛。 竟然对手无寸铁的王妃用这样的手段!可怜二娘才十五岁不到,万般娇惯长大的,今日竟直面这样的惨象,何况受难者还是她的生母!詹沛想象不了屋中的少女此刻正在经历着什么,只感到撕裂般的痛楚和仇恨,如万虫般咬噬着他的心。 —————————— 五月夜短,不久天已大亮,王府不远处两扇气派堂皇的朱红府门前,一个愁眉不展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同样满面愁容的俊美少年先后下马,这两人就是身兼掌刑判官及内府长史的冯旻及其长子冯广略。 一进府门,冯广略就不解问道:“爹,您方才为何拉着我,不许我同去找楹娘?” “你没看已有不少人去找了吗?你去不去的有什么分别。”冯旻面无表情冷言回应道。 “可那时楹娘生死未卜,早一刻知道,儿子也可早一刻安心啊。” 冯旻步履匆匆,对儿子的话置若罔闻。 冯广略于是不再搭腔,进了屋关上门后才大着胆子道:“爹,不是儿子叛逆,只是您方才的话,听着怎么有些凉薄。” “凉薄,这就凉薄了?”冯旻不屑地说着,转身开了黄檀柜子,取出一只锦盒放在案上,又对儿子道,“这里放着你两人的婚约,你辞行之时,切莫忘了将此当她面撕毁。” “撕毁?爹,怎能毁约呢?!”冯广略震惊不已,问道,“不是儿子叛逆,孩儿是实在不明白,您就算不喜欢楹娘,念及她身份尊贵,也不该悔婚啊——那好歹是亲王之女,按例,及笄不久就会得一个郡主的封号,咱们娶个郡主,还能是坏事不成?” 冯旻听了大摇其头:“郡主多了,别看都是郡主,可大不一样——眼下她娘家倾颓,弟弟又年幼不能袭爵,娶一个光杆郡主,除了面上有点光,还有什么?这倒罢了,重要的是,薛王殿下不知惹了什么大祸,遭人如此报复。他们可是要灭门啊——在后院大开杀戒,不就是为了剪除世子和三公子以斩草除根?郑二娘嫁来时定会带着三公子,万一被他家仇人知道咱们藏匿了郑樟,给冯家也来个灭门,这你敢想吗?爹不守约,还不是就为怕这万一?” 年轻的贵公子一听到“灭门”二字,顿时被唬得噤若寒蝉,没了主意。 “明天后天先缓一缓,这样吧,大后天你去向二娘辞行,切记,将这婚约当她面撕毁!”冯旻一脸严肃地再次吩咐儿子。 冯广略低头含混应了一声,拿起锦盒,在手里摩挲半天,又声问道:“说起辞行,爹,殿下昨日遭难,我们这个时候走,会不会平白无故惹人怀疑什么?” “怀疑什么?”冯旻一脸不耐地厉声反问儿子,“我的调令一年前就到了,上上下下,包括薛王殿下,谁不知我六月前一定得走?事有凑巧赶到一块儿罢了,天下巧宗数不胜数,有什么好怀疑的?有这功夫,倒不如帮你母亲收拾物什,五日后启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文身 王府原有的三百护卫之所以全无抵抗,是因为中了毒。毒物应是歹人买通厨娘下在晚饭里,毒发之时,正是攻府之时,所以歹人几乎未遇抵挡便得以直杀入王府,薛王只能靠自己和几名近侍苦苦支撑,虽等来了援兵,终也无力回天。而厨娘们在杀戮中无一幸存,显然被全数灭了口。至于后院女眷的死伤,西营援兵更是无计可施——暴徒们应是猜测薛王夜间定是在后府休息,便从后攻入,早在援兵赶到之前,后府已惨遭血洗。 不久,詹沛便又回到薛王府东南角的护卫司。虽然一整晚几乎没睡,又在昨夜激战中多处受伤,詹沛却双目炯炯,毫无倦意——他刚刚临危受命,从西营调回护卫营,暂领统领之职,上司还划拨西营三百精锐充入护卫营听其派遣。 依照惯例,护卫营不但负责日常巡逻护卫,对进犯王府的凶徒亦有甄别刑讯之责。刚刚上任的年轻统领深感肩上担子之重,匆匆吃了两口不新鲜的点心充饥,便带人来到临时存放歹人尸体的护卫司监牢。 进入一间幽暗逼仄的牢房,一人点亮油灯,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十几具尸体,血渍一直浸出牢门之外半尺有余,浓重的血腥味更是逼得不少人早在两丈之外就掩住了口鼻。 詹沛匆匆扫过一眼点出数目,接着毫无官架地吩咐道:“弟兄们劳驾,帮忙剥了这些尸首的上衣。”说着,自己已率先动手忙活起来——因为年轻得很,詹沛不管身居何职c面对何人都是一派谦逊和气,再加上稳健能干c功夫硬扎,这个少年老成的武官在各营都颇受赞誉,年纪轻轻担此重任,倒也无人不服。 五月间天气转热,无人愿意触碰污血淋漓的尸体,见詹沛以身作则,只好都跟着照办。 “济之,这大热天的,照我说,该早些埋了才是,扒衣服却是为何啊?”一人忙碌着问道。 詹沛回应道:“不是我卖关子,我也不知有什么用处,还是只管查验查验吧,万一有什么蛛丝马迹的,漏掉岂不可惜。” 护卫们动作敏捷,很快便扒光了这十几具尸体。 “唉,是没什么,”詹沛脸上露出些许遗憾的表情,轻叹口气,“尽快拉城外埋了吧。” 众人七手八脚开始装车。尸体沉重,护卫们很快挥汗如雨,詹沛一边抬尸体,一边对同僚难为情道:“叫大家这大热天的来跟我拾掇这腌臜尸首,结果白忙一场,真是对不住了。眼下不便请客,这顿酒先欠着,等殿下七七过了一定好好慰劳大家。”说完又转向一个高瘦武官问道,“满,那个流了很多血,重伤但没死的,救回来了吗?” “命是保住了,”高瘦武官抹了把汗,喘着粗气答道,“也时不时清醒一下,不过真要好起来还得个把月。” “好吃好喝伺候着,千万不能让他死了。另一个也要看管好,审之前,两个都决不能有失。”詹沛停下手中忙碌,正色嘱咐。 “还用你交待,现在每个活口的命都比咱所有人的命加一起还金贵呢。”高瘦武官夸张道,众人听了也纷纷点头赞同。 ———————— 这个被詹沛唤作“满”的高瘦武官名叫郭满,字溢之,是詹沛自一起长大的兄弟。詹沛之父詹盛膝下有三女一子,詹沛还未懂事时,三个姐姐或出阁或早夭,无一人陪伴幼时的詹沛。詹盛一随从早逝,詹盛便收养了他的孤儿郭满,同年幼的詹沛做个玩伴。 詹沛与郭满年龄相仿,只差不到半岁,郭满便叫詹沛一声“哥”,詹沛则唤郭满为“满”,若非两人不同姓,大家都还以为他们是亲兄弟。詹盛八年前来础州荇泽作刺史时,兄弟俩尚幼,自然也跟了来。四年前詹盛调回京,十五岁的兄弟俩已在薛王麾下磨砺出了一点样子,正式擢拔进护卫补缺营,兴头正浓,与那些厮混着一同长大的荇泽弟兄也感情甚笃,所以对于回京,詹盛并未强求两个儿子,兄弟二人也是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如今。 —————————— 一回到护卫司营舍,詹沛立即紧掩了房门,转身便开口问郭满道:“你看那些尸体身上,可少了些什么?” “少什么?有胳膊有腿的,什么也不少啊。哦,难道是”郭满露出涎皮的表情,低声同兄长调笑道,“可没脱他们裤子怎能知道?” “我同你说正经的!”詹沛忽然严肃起来,眼神凌厉如刃。 郭满少见他这般脸色,赶紧敛了笑意:“哥,我真没看出少了什么。” “十八个人里,只两人身上有文身,一个是双臂满绣,一个只左臂有绣。” “那又如何?” 詹沛脱去脏衣,一脸凝重对弟弟道:“论穿衣打扮c武功招式,他们跟山野莽夫倒也别无二致,连口音都是仙崎一带的,但他们忽略了一样东西——文身。江湖绿林中人历来皆喜文身,你可还记得两三年前,我们随薛王征讨仙崎盗匪时,跟归降者在河里洗澡,他们都有文身,无一例外,且常常整膊整背都是,甚至脸上也有。” “嘶”郭满明白过来,倒吸一口凉气,接过哥哥脱下的脏衣,连同自己刚才脱下的,一起扔到门外筐中。 詹沛走到水盆边,低下头开始细细清洗双手,继续说道:“而本朝开国之君最不喜江湖习气,连文身也一并厌弃。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城又是天子脚下,想要进京效力的,都不会不迎合天子喜好。其他的官职倒还好,我只听说想要作皇帝近侍的,若有文身,则很难被遴选进去。” “如此说来,这伙人可能是京中的势力?”郭满顺着兄长的意思推测道。 “是不是京中的还不好说,但决不像是仙崎盗匪,否则不至于文身者十不足一。”詹沛眉头紧锁,心中疑虑重重,“我曾与砍杀殿下之人交手,他的招式虽笨,但力道却数倍于我,我当时就有些怀疑,所以才要扒光那些尸体查看文身,也好多些印证。当然仅凭此还不能下断言,我才没跟其他弟兄们多说。” 郭满听了,也不觉皱起了眉头,又听詹沛喃喃自问道:“说来也怪,那人明明远胜于我等,为何不肯下杀手?” “确实古怪。”郭满附和着,对此他当然更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重重迷雾正弄得詹沛心烦意乱,他埋头思索了一会儿,又道:“另有一处我始终想不大明白——他们何以确定薛王样貌?画像不是不可能,但难把人描摹确切,若只给看了画像就让我夜间去一群人里把画中人找出来杀了,我可觉得为难。且大半夜的,都只着里衣,质地虽有不同,形制可是大差不差,所以也难从衣着辨认。那些暴徒始终围绕殿下打杀,得手后立即撤离,总之给我感觉他们多数都亲眼见过殿下。而殿下自打来础州后多是与江湖豪侠交游,近两年与官家就那么几次来往,那几次我恰好都在一旁护卫,殿下见的可都是达官显贵及其个近侍,不曾被这么多底下的打手看到。照这么说,又不像官家所为了。” 郭满几乎被绕晕,搔首道:“哥,你想得可真细致。” 詹沛长长呼出一口气,开始感到深深的疲惫,低沉道:“想再多也无益,当务之急是拿到活人的口供。” 郭满点了点头,又不禁疑惑:“眼下不是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吗?不如先审他,为何非要等那重伤的复原呢?” “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回头慢聊吧。” 郭满听哥哥有意结束谈话,便要告退,又被哥哥叫住:“满,方才叫你不要嬉皮笑脸,不为别的,只为殿下昨夜惨死,尸骨未寒,此时怎可戏谑调笑?这是当着我,若是当着周都统,罚你二十鞭都是轻的。面上总要像样些。往常怎么戏谑我不管,这阵子不行。” “是,我记住了,哥。”郭满说着低了头,面露惭色。 詹沛拍了拍弟弟肩膀算是安慰,沉声吩咐道:“去忙吧。”郭满便悻悻退出房外。 ———————— 祸事之后,王府里的侍从仆婢死的死走的走,除却几个格外胆大且忠心的,没几个愿意留在这曾经血流成河的阴森不祥之地。也有人曾劝郑楹带弟弟去别院住一阵子,毕竟死了太多人,很多地方血迹都未擦净,但这些好意都被她拒绝了——“父母排位在,我什么也不怕。” 她怎么可能不怕呢?她每个晚上都搂着弟弟,弟弟熟睡,她整宿整宿做噩梦。有时她真羡慕弟弟,羡慕他不谙世事,不知死是什么,也不知道死有什么可怕。郑樟出生不久生母便血崩而死,自此就常是由姐姐郑楹陪伴,虽非一母同胞,却最是亲近,失去父兄嫡母自是令他哭了好一阵,但知道还有姐姐在,不久便安静了。 几日前,冯广略代全家来向郑楹辞行。几日不见,郑楹竟好似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了。也难怪,整天睁眼闭眼就是母亲的死状,还有什么人和事值得放心上呢,如果有,那就是复仇,可如今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只听说是一群曾经被父亲镇压过的流寇,如今早已做鸟兽散了,似雁过无痕,又该往何处寻仇?复仇无望,活着又饱受折磨,那活着又是为何?“等弟弟长大成人了,我干脆自尽,了结痛苦。”郑楹每天都这样想着,心如死灰。 ———————————— 薛王众姬妾中只有一位名唤郁娘的留了下来。郁娘为人爽朗,曾得王妃厚恩,两人情同姐妹,祸事后义无反顾选择留下照顾郑楹姐弟,之前大着胆子率先出去叫人的也是她。 这晚哄阿樟入睡后,郁娘来到内室,悄声对郑楹道:“楹娘,我今日听说了一件事情——那夜王府被攻破,是因护卫们中了毒!” “当真么?”郑楹随口应了一声,眼神却只定定地看向摇曳烛火。 “千真万确,我听吴婆子说的,她说是她老头子偷偷听到护卫说的。” “转了这么多道弯还敢保千真万确?”少女仍然一脸淡漠。 “我却觉得可信,”郁娘的脸色转为严肃,沉声解释道,“你想,歹人们如入无人之境,那护卫上肯定出了问题。” 郑楹听到这里才终于有了些表情,蹙着眉头问道:“如入无人之境,究竟怎么回事?” “楹娘,你连这也不知?” “我原以为他们先是在外斗了一番,赢了护卫才得以进来的,听你说,竟不是我想的那样?” “当然不是!楹娘,三百护卫生还者不足五十,你竟不知?”郁娘提高了音调,半是心疼半是埋怨地责备道,“楹娘,你不能再成天只知道哭,什么事都不管不问了,这可是夺去你父母兄长的案子,你尽孝就只靠哭?” 少女无言以对,又和片刻前一样继续去盯视烛台,原本空洞虚无的双眸却渐渐变得冷冽。看了半晌,郑楹忽然转过头,郑重地向郁娘道谢,同时决定明日就去找詹济之细问清楚。 ———————————— 郑楹遇事会想到詹沛,是因为两人少时曾有些交情:薛王郑岐出身贵胄却任侠好武,结交了不少江湖豪侠,相互间称兄道弟,不拘节。王女郑楹受其父影响也不愿囿于闺阁,自就学了骑射,且甚是喜好,时常央求哥哥去护卫校场习学时带自己同去。世子同年轻护卫们厮练拳脚射术,她就在一边遛马骑马,慢慢地便与詹郭等人混了个眼熟,一年春天还曾一同跟随父亲骑马出郊外游玩。只是很快年岁渐长,郑楹开始学着矜持起来,鲜少再去校场。两年前詹沛去西营之后,更无谋面,直到发生此次劫难,半熟不熟的两人才再度打上了交道。 ———————————— 自惨祸发生以来,一连数日,詹沛每到夜里一闭眼就是薛王c王妃和世子的惨烈死状,更免不了担心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的王女郑楹,正想找个理由去探视一下,郑楹倒先来找他了。 郑楹听了郁娘的话,次日一早就来到护卫司。詹沛正在庭中习武,看到门廊下眼皮肿胀的少女差点没认出来。听郑楹诉说来意后,詹沛也不做隐瞒,心想这么大的事,郑楹早该知道才对,遂如实简单回答道:“是真的,可三个厨娘都没活下来,幸存的护卫也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内府司还有我们护卫司都未寻到什么线索。” “我知道了,多谢你了詹哥哥,我没别的事,这就告辞了。”郑楹说着一颔首,转身离去。 詹沛本来还有事要问,见对方似乎急着走,只能茫然作罢。看着女子的背影,詹沛忽忆起早年间见她由一群侍女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情形,曾经的王女如今却是形单影只,弱不胜风,今昔对比之下,心中不胜唏嘘。 詹沛正欲转身,却见郑楹突然停下,急匆匆跑回来道:“詹哥哥,你等等,下毒之事,我总觉得怪怪的。”詹沛听郑楹对此也有怀疑,便请她进护卫司正堂细说缘由。 郑楹进屋后坐定,答道:“我也拿不准,只是记得曾听父亲说,他镇压的那些盗匪,尽是目不识丁的绿林莽汉,愚陋不堪,只知蛮力,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人是想不到收买厨娘下毒的计策的。” “有道理。”詹沛点着头附和了一声。 “你还知道些什么,能否都告诉我?”郑楹直直盯视着男子急切问道,隐隐感觉在他手里还有可以挖掘的人和事。 “二娘,你应该明白,此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弄清的,还请稍安勿躁。”詹沛安抚着女子,说完犹豫了一会儿,再次开口问道,“在下另有一事想请教。” “请讲。” “那晚,到底是怎样的情形?二娘此时若实在不想说,那缓缓也行。”詹沛虽不知当日详情,但想也知道那对于郑楹来说是何等惨痛的记忆,若不是为了案子,他永远都不忍启口相问。 郑楹低垂眼帘沉默片刻,开口道:“无妨的詹哥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因阿樟睡觉时不喜有旁人在,偌大一个内室就只有我姐弟二人,我们睡得又死,外面已杀声震天了也没醒。下人们想必是只顾自己逃命,也无一人进来叫我们,还是娘过来把我们叫醒,抱起弟弟叫我跟她走,说要带我们走蒹葭阁的密道逃出去。离蒹葭阁还远着呢,听声音歹人已经逼近了,当时我们旁边是经纬楼,我娘想起那里有一个嵌入墙里的壁龛,挂着一些字画,你去找阿樟出来时候想必也看到了。娘让我们站进去,又想推近旁的一个书柜过来挡住,可柜子重,上面的书简也重,她推不动,一时急糊涂了,就把书简拨到地上,再使劲推柜子来挡住,可这样一来却是欲盖弥彰——歹人进来,一看到满地书简便知我们藏身书柜之后。娘后来想到这点,却为时已晚,那么多书简已没功夫一册一册摆回去了。娘只管把柜子推过来掩住壁龛,然后我就听到她出去了,再然后,我听到娘大声骂那些人,骂得很是难听。娘是想引开他们,因为我们藏的不太好”郑楹几乎是哭着说完,末了更是泣不成声,“所以娘才会死得那么惨!” 詹沛也听得红了眼眶,闭目片刻,忽然睁开眼直视郑楹,恨恨承诺道:“二娘,你放心,我们定把这伙恶徒揪出来,让他们跪在你双亲和兄长灵位前,任你和阿樟千刀万剐!” 少女闻言激动不已,起身向对方致谢。詹沛赶紧回礼,连声道“不敢”。 面前这位年轻武官的承诺,郑楹相信了,然而只一瞬后,她就不信了——她意识到这些话不过是个安慰,是给自己的一个念想罢了,不可当真,脸上旋即又变回悲戚之色。随后两人半天无话,少女正想起身告辞,忽听詹沛问道:“你方才说,蒹葭阁内有一密道?” “是的。”郑楹抹去眼泪,收拾好心情后,认真向詹沛解释道,“时候,一次我躲进爹娘屋里想吓唬他们,不经意听到爹说不想再住蒹葭阁,因为他做了个噩梦,梦到地道里有恶鬼。我娘不乐意,两人声争吵起来。我躲了半天觉得没趣就自己爬了出来,爹娘发现了,吓唬我说密道的事不能说出去,不然里面的鬼就会把我捉去,我爹就是因为看到了里面的鬼才吓得做噩梦的。我那时候信以为真,吓得好几年不敢去那附近,后来长大懂事了,知道那是紧要关头救命的东西,自然更不会往外说了,所以那密道,除了我们三人再无一人知晓。当年,要是爹听了娘的话,没有搬离蒹葭阁” “那先王也不会任世子和侍从们在外厮杀,自己去钻地道逃命的;王妃也还是会选择先去救你们。”詹沛见少女眼中又现泪光,立即截声宽慰。 郑楹虽难过到说不出话来,还努力地想去压制住泪水。此时从堂后山坡上传来鹧鸪啼声,孤女不由感到彻骨的悲凉,终于压制不住,一低头,泪水便如泉眼般涌出。詹沛垂首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相陪。 过了好一阵子,郑楹才又再次开口:“詹哥哥,我这几日一直想着想带阿樟搬去蒹葭阁住,再遇危险也好有条生路,不知你意下如何?” 詹沛一听,顿觉释然,笑道:“当然,二娘的家,想住哪里但凭二娘喜欢。”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郑楹之前不肯搬去别院,也终于不用再担心她眼下会有寻死之念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刑具 又过了一会儿,忽有一人从中站起,走到最前。此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眉宇间英武沧桑,像是众人的首领,脸色阴沉可怖,一开口便让在场者俱是浑身一颤。 “翟威,你过来!!”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人群里那个名叫翟威的壮汉。翟威一愣,随即摆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直着腰杆走到了首领身旁。 “蒋总使” 然而翟威话音未落,已被上司蒋相毅一脚踹得跪倒在地。 “我且问你,为何残杀凌辱妇人?!”蒋相毅怒指着翟威的鼻子斥问道。 翟威心里打着法不责众的算盘,大声嚷嚷着为自己辩白:“总使,你是没听到,那女人先前骂得有多恶毒,再说又不只我一个,颜逢c丁一他们也” “我只知道我过去的时候,就是你把号角”蒋相毅愤然打断,说到一半却没再说下去。众人都似懂非懂,但下毒手的翟威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不上头交代了么,要弄得像强盗贱民闹事,不弄得腌臜一点哪儿像啊。”翟威极力分辩着,脸上竟还带了些叛逆的笑意。 “如此说来你倒是在干公事?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他娘的真当强盗贱民是这等行径?我告诉你,只有那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狗彘不如的畜生c粪蛆,才干得出这种事!!”蒋相毅恼急了,说着说着开始破口大骂,脸也憋得酱红。 翟威被上司恶语激怒,梗着脖子抗辩道:“我的为人您知道的。这次我真的不单单为泄愤,真是因为上面这样交代,我只是照办罢了!强盗贱民什么行径不需您教,我自己知道——当年章添财匪帮攻陷贾庄后,照他们村落陋俗割镇中男女四肢c首c阴堆积成山,焚烧祭谢天公,跟他们比,我做的还远不够呢!” 蒋相毅不擅口舌之争,见下属死不低头,勃然大怒,抬手就是一掌。这一掌带了半成内力,翟威被震得牙齿脱落,他呸一口吐出血牙,站起身来冲头领怒吼道:“弟兄们都是这么想的,不信,你问问颜逢c丁一他们,为何不拦我?他们若不是跟我一个念头,为何不管我的作为!” 被翟威两次点到姓名的两人被蒋相毅震怒所慑,赶紧否认撇清。蒋相毅一心先要惩办下毒手的翟威,压根没理会那二人。 “反正我就是不服,您若不满,那就打死我好了!”翟威知道蒋相毅没有生杀之权,愈加放肆。 蒋相毅闻言怒极,又要出手。手下怕他犯下越权杀人的罪过,纷纷上前阻拦。劝了许久,蒋相毅才罢休,随后清点人数,分拨盘缠,又嘱咐些许,众人便四散开来有先有后往京城方向去了。 ———————— 转眼到了六月十八,距惨祸发生已有一月。三更时分,护卫司统领詹沛只身来到监牢。一间不大的囚室里,两个被封住嘴的活口已被绑上刑架,一靠西墙,一靠北墙,由郭满暂时看守。 统领转身关好牢门,面无表情地走到那个重伤初愈的囚犯面前,端详了一会,平静笑道:“气色不错,一个月前血都快流干了,现在看来,养得还挺红润。” “不止,还吃胖了几斤呢。”郭满哂笑着,把一个盒子递给兄长后便出了囚室。因两人的口供是头等的机密,为保万全,此时整个大牢内除詹郭两护卫和两囚犯外再无一人。 “入夏了,热得睡不着,长夜无趣,想请二位来陪在下玩个游戏。开始之前,先请挑选刑具,一位先选,另一位便只能用他挑剩下的。”虽是审讯,詹沛的口吻听来却并不严厉。 统领说完打开盒子,从里取出一把尖刀和一柄利锥,都是四五寸长,寒意逼人。很显然,没有人可以选择退出不玩,也无从知晓最后的赏罚。两囚犯心知这一点,因口不能言,便在眼里写满了不屑和不满。 “这把刀普普通通,不过这锥子用起来可有点讲究。”詹沛说着一扭锥柄,锥子上赫然伸出密密麻麻好几排倒钩,从梢到尾越来越长,这锥子的可怖之处也就不言而喻。 面无表情的武官一手拿着一样刑具,走到北墙,对重伤初愈的囚犯道:“念阁下身子尚弱,就请先选吧。” 囚犯自知正受人摆布离间,不愿配合,仍是两眼看天。詹沛轻轻一笑,诱劝道:“奉劝阁下再考虑考虑,如果实在为难,我就只好请西边那位先选,何如?” 囚犯眼珠动了一下,詹沛知他心里正在犯嘀咕——想要讲义气,又私心地不愿让同伴占去先机。精明的武官此时当然不会给囚犯时间多做考量,遽然转身,作势要去另一人处。 “嗯”囚犯见状一惊,本能一般陡然出声阻止。 詹沛回身,佯装自责道:“对不住对不住,竟忘了阁下口不能言。阁下这般踌躇,看样子是重义之人,那么,是要选这个么?”詹沛说着,轻轻举起倒钩锥。 囚犯踌躇良久,终于摇头否认。 “那就是选这把刀咯?” 囚犯神情颓丧,垂眼默不作声,算是认了——“义”字在他心里终是抵不过趋吉避凶的本能,何况曾失血过多的身体会更加强烈地惧怕能带来更大伤害的利器。另一个囚犯此时一脸的不忿——同伴的表现他即便理解,也难免心生怨念。 詹沛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想已成功了一半,继而正色对两人道:“接下来,就要说这游戏的规矩了,请务必听仔细了:我会先向一人发问,若此人不回答,则自己挨一下;若回答,则对方挨一下;若答非所问,则自己挨两下。”詹沛这番话高声而顿挫,且语速稍快,不容两人分神想这背后的诡诈,这才能由他牵着鼻子引入局中。 詹沛说完,走到被迫选用倒钩锥的囚犯面前,脸色转为冷厉,意味着游戏的正式开始:“刑具既然是他先选,为了公平点,第一个问题就由你来答。我数到三还不回答,便算你不答。”说罢摘去那人嘴塞,“阁下故乡是何处?一” “仙崎。” 这个囚犯如今自是不愿如圣人一般为那自私自利的同僚挡刀,况且,这问题似乎无关痛痒,于是张嘴就招了。詹沛心知他在说谎,却毫不介意。 “崎”字还未落地,詹沛身形已在另一囚犯面前,那人只觉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还未反应过来喉头便挨了一刀,与此同时,嘴封也被扯去了。 “阁下大名?” “曹秀。” 囚犯说完,顿时呆若木鸡——他是尝过濒死滋味的人,要害处的一刀使他浑身一抽,头脑顿时一片空白,詹沛趁此间隙抛来的简单问题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答案脱口而出。他原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回答——如果选择连挨两刀向同伴以示歉意,没准局势能得以扭转,不至于完全照审讯者的意愿发展。然而,在那极端惊怖的瞬间,他整副身心都不听使唤了。 曹秀满脸愧悔看向西侧同僚,而对方显然没看出曹秀是被诈了,脸上的鄙夷和忿恨昭示了这愧悔在他眼里不过是假惺惺的做戏而已。 按照定好的规矩,西边的囚犯即将品尝倒钩锥的滋味。倒钩锥刺进肩窝之时,男子钢牙紧咬,怒目圆睁,却不是去盯视面前正对自己施虐的年轻武官,而是盯在同伴躲闪的眼睛上。 詹沛只将锥子刺入一寸,没再深入,随即一扭锥柄,使倒钩在皮肉下伸出,接着向外一拉拔出锥子。皮开肉绽的瞬间,剧痛如洪水决堤一般吞天盖地袭来。囚犯身躯猛烈挣扎着,被塞住的嘴呜呜的呻吟起来。 “这还只是一寸,后面会一次比一次深的。”詹沛冷冷地说着,拎起毡布稍稍擦拭了一下血淋淋的锥子,又取来金疮药敷按在那人汩汩冒血的伤口上,“放心,游戏结束之前,不会让你流太多血的。” 曹秀看着同伴的遭遇,暗暗下定决心——“下一局,一定不答!” 然而詹沛接下来说的话,令他再不抱任何希望——“二位配合得不错,看来已经熟记了规矩,为保答案可靠,剩下的游戏就要分开玩了。” “这里交给你了。”詹沛招呼郭满进来,自己则押着刚受过倒钩酷刑的囚犯来到地牢。这里与之前那间囚室隔着一丈的地层,互相听不到一丝声响。 “游戏”继续,四轮下来,两人各挨四次。初愈且虚弱的曹秀此时浑身冷汗——方才的四次惩罚,两次刺在指尖,两次刺在肩窝。失血和剧痛让他感到虚弱无比,像极了一个月前濒死时的感受。 曹秀是个聪明人,即便在这样的折磨下,他始终明白:分开以后,无论自己答还是不答,同伴都会挨锥子;无论同伴答还是不答,自己也都会挨刀子。若是不回答,为对方挡刀,不但要多挨一次,挡刀行为也会因为同伴的一无所知而变得毫无意义。原本的桀骜不驯从曹秀的脸上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一副听天由命的丧气样——如今他俩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人家想做成什么菜,就做成什么菜。 ———————————— 地牢里,挨过四次倒钩锥的囚犯已经有些神智不清。詹沛朝他脸上泼些水,看他清醒些了,便开始了最重要的一关。 “最后四问,问完一并清算。方才我兄弟下来说,上面那个叫曹秀的刚已经回答了全部的四个问题。按说应该先刺你四下再说别的,反正,既然这里我说了算,你只要答了这四问,再不必受一丝折磨。”说完,又换上温和些的口吻道,“我如果猜的不错,那晚你们眼看被擒时纷纷自尽,怕不止是为尽忠,想必还有家眷被主使之人掌控着,对吗?” 囚犯此时早已没了嘴塞,却不发一声。 “也难怪,不招呢,皮肉受苦,招了呢,又担心家人,的确两难,还真不如一早死了。”武官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仿佛真的心怀怜悯,“我还听说,你在羁押期间要绝食自尽,他们不得不给你服了些什么药,令你糊糊涂涂的,才能喂进些饭——你是条好汉。只可惜,你虽想保护家人,奈何有那曹秀在”詹沛讲这番话时,囚犯虽然一直闭着眼,可眼珠的微微震颤却逃不过审讯者鹰一样的眼睛。 “那个叫曹秀的,真是精明,又比你幸运太多——别忘了,他是我们从死人堆里挑出来救活的。在你们同伙眼里,他是死人,你是活人,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所以,你二人中只要有人招了认,不管是不是你,都只能是你,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了。结果就是,明明是他曹秀早早地服软招认,却是他得忠义之名,他的家人得抚恤;而你即便不招,也要替他顶缸,我们一发檄文声讨贼首,你的家人就得下黄泉,连我都觉得这对你委实不公。要我说,既无缘无故担了这样的污名,还不如干脆做下来的划算,起码少受些皮肉之苦,你说呢?” 话说到这里,囚犯终于睁开了眼睛。詹沛并不多做停顿,继续道:“另外,你们行动之前一定串好供了吧,实在受不了皮肉之苦时,就说是仙崎盗匪一伙的,是吗?我先提醒阁下,你们装得可不大像,所以趁早别拿这话糊弄我,更别说其他瞎话——你的口供若跟他对不上,前四下不但不免,再加上这四下,一次可就要挨八下。” 囚犯面上虽仍是无动于衷,倒也听进去了,明知詹沛说这么多是为了诱他招供,可也确实挑不出一丝错来。 “若是对不上,你怎知是我在说谎?”囚犯终于开口。 “我可没说是你说谎,若对不上,你二人一并挨刀。你可以讲瞎话,但你应该明白,真供词只有一个,编造的却一万个也不止,真话对得上不难,瞎话想对得上就是痴人说梦了,所以,只要是明白人,铁定照实说,曹秀是不是明白人,你应该比我了解。如果你打定主意要说谎,我只能想到一个动机,那就是拼得一身剐,也要让曹秀挨刀。可难不成你真的宁愿自己挨倒钩,只换来他挨刀子吗,我不信。”詹沛说得踌躇满志,自打囚犯发问,他就知道此人已经做出了决定。 囚犯沉默下去——眼下形势明朗,两个囚徒都私心昭昭,被玩弄于股掌,自游戏开局起,没能有一次控局,如今游戏接近尾声,更是无力回天。 “该说的我都说了,回不回答你自己决定。第一个问题,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统领果断抛出头一问。 “淄衣侍。” “很好。那么,是何人出此毒计,也就是说谋划全局c给你们直接发号施令的人是谁?” “只知道发号施令者是门下侍郎,詹盛。” 囚犯的声音波澜不惊,却如同一声炸雷,炸得詹沛魂飞魄散——父亲竟牵涉其中?! 面对囚犯,詹沛不得不强忍着不形于色,继续平静问道:“你们行动时如何确认哪个是薛王殿下?” “两年前太后寿诞,上头让我们充当殿中侍卫,一连七天,牢记了他的样貌。” “原来如此,”詹沛点了点头,“那么最后一问,下毒之人是谁?” “不知道。” 四个问题问完,詹沛匆匆说了声“稍候”,便强作镇定地离开了囚室,一出门就看到失魂落魄的郭满。郭满一看见他出来,赶紧上前悄声道:“哥,你可算出来了” “你是问出什么来了么?” “说是c说是父亲!”郭满话音颤抖,显然也是惊魂未定。 詹沛神情愈发凝重起来,悄声问道:“其他几个问题怎么说的?”郭满便将得到的口供声迅速重复了一遍,与詹沛所得完全一样。 “哥,这两人看来不能留了!”郭满给出结论,声音虽却说得斩钉截铁。 詹沛闻言,与郭满讳莫如深地对视一眼。郭满会意,转身便去办事。 —————————— 一切办妥已是五更,二人回到护卫司,先是商议了如何隐瞒父亲之事和应对囚犯身亡的说辞。议定之后,詹沛忽想起一事,问郭满道:“怎么你这么快就审出来了?” “你是不知那姓曹的多怪,我才照你教的哄了没两句,他就说不必废话了,我招。”郭满道。 詹沛听了斜嘴一笑:“果然有些聪明,猜得到我这边一定会问出实话来,他强撑着不招也无益。” “聪明的话,杀了还真有点可惜了” “嗯?你再说一遍。”詹沛佯怒打断,同时斜了弟弟一眼。 “哦,不是不是,这等罪大恶极之人,怎会可惜呢,”郭满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惭笑道,“那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哥,你看我又说错话了。” “好了,折腾了半宿,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这就得赶去见周都统了。”说这话时,詹沛的语调是少见的无力。他不知道,此去,自己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信任还能留住多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老妇 西营都统周知行看到詹沛呈上的囚犯口供,惊出一身冷汗——这供词一出,可是直指天子,非同可。 “是。”詹沛俯首道。 “那实际经办此事者是何人,你没问吗?” “说是圣上亲自”詹沛头一次在严厉的上司面前说谎,难以自控地支吾起来。 周知行觉得不可思议,问道:“圣上亲力亲为?两个都这么说?” “是。”詹沛肯定道,头却垂得更低了,“属下以为,倒也可信——薛王毕竟是圣上亲弟方藩王,兹事体大,圣上也许是不愿有太多人知情,也许是信不过那些臣属” 周知行仍觉蹊跷,不甘心道:“看好那两个囚犯,改天我亲自去审。” 詹沛一听,连忙跪下叩首:“周都统,是是属下失职,用刑失度,两个囚犯俱已身亡。请都统领治罪。” “什么?都死了?而你还拿到了供词?也就是说,招认后紧跟着就死了?”周知行愈发觉得不可思议,尖刻讽道,“你这用刑之度非但不失,倒是拿捏得精妙得很呐。” 詹沛冷汗直冒,勉强辩白道:“属下该死,那人一招供,属下急于写供词,对供词,一来二去的,忘了照管他,再想起时一看,人已经血枯而亡了。” “不是有两个吗,另一个呢?” “另一边也是” “也是一样?哈!”周知行一脸滑稽,冷冷嗤笑。 “是。”事到如今,詹沛只能硬着头皮死不松口。 “巧,巧的很!”周知行说着把供词往案上一扔,冷哼一声,斥道:“下去吧!诶等等,这口供,我自会跟府务上有司商量,你对谁都不可泄露!” 詹沛忙拱手称是,恭恭敬敬退出书房,走出老远才回过神,伸手抹去了额角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 郭满睡醒后就来到哥哥的营舍等候,看到他回来,赶紧起身上前问道:“哥,周都统怎么说?” “我今天,算是把一辈子的谎都说完了。”詹沛答非所问,颓丧地坐在案边,以手托额,显得疲惫不堪。郭满一向乐观,猜测应是没有大碍,拍拍胸口道:“万幸是咱弟兄俩审,要是换了别人审我可想都不敢想!” 詹沛不作回应,他还未从父亲牵扯其中的震惊中走脱出来,此刻又多了对自己失信于上司的担心。 “要不,回去问问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心大的郭满提议道。 “不可,周都统刚已经信不过我们了,若偏此时告假离开,不是自取嫌疑吗?况且”詹沛停顿在这里,没有说下去。他不肯走,最主要的,还是因放心不下王府两位少主人——万一恰在他离去后来了旨意,接走两位少主人进宫“抚养”,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自己虽人微言轻,但也许是三个知情人中唯一一个愿为郑氏姐弟拼却性命之人。强权面前,他相信自己甚至比周知行更能坚定不移地护持两位少主人,所以,在这个关口上,他决不能走。 詹沛想着想着,慢慢闭上眼睛。他一向精力充沛,今日终于尝到了心力交瘁的滋味。 郭满并未过多在意哥哥的疲惫,也没有太为父亲牵扯其中之事萦怀,倒是更好奇哥哥逼供的手段,问道:“哥,趁你去西营这当儿,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你跟那人说的一大番话,什么曹秀是死你是活,曹秀招认你顶缸之类的,就足够引他招供了,又何必费前面那些事呢。” 詹沛抬起头,认真对弟弟解释道:“现在看来是没必要,但在那之前,我可不知他们交情怎样,万一他们如你我一般彼此默契,坚信对方是重情重义之人,那我就算说一大车话也未必哄得住,所以前面玩的那些把戏,不过是为了让他们亲眼看到对方的自私,离间过之后,再骗他说同伙已招认时,他才会轻易相信。” “可你想没想过,”郭满追问,“要是离间不成,比如那曹秀头一问就不答,以后俩人都不回答,你这游戏不就玩不下去了,那又该如何是好?” “那就算玩砸咯,还能怎样,无非再照老规矩诸般酷刑轮番上。这就是个玩弄人心的把戏,试试总无妨的,成就成,不成照旧。” ——————————————— 郑楹从詹沛口中确认了下毒之事后,次日就来到护卫营厨房,想找些蛛丝马迹,竟意外访查到一位厨娘的老母亲不知为何竟得以幸免于难。 其实,内府和护卫上早已来人询问过老妇人,只是很快便放弃了——这老妇人已糊涂多年,几天前女儿在那次劫难中遇害后,更是半死不活,不管谁叫都不应,要不是两三个好心人轮流来喂饭擦洗,这老妇人恐怕女儿死后第二天就跟着去了。郑楹见老妇人这样的光景,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但仍怀着一线希望,将其带回自己刚搬去的蒹葭阁,每天亲自和郁娘一起照顾可怜的老人。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老人始终毫无起色。近两日来,年迈的病人开始水米不进,傍晚大夫来看过,说是心神耗尽,大限将至。当夜的蒹葭阁里,郑楹和郁娘再也不能入眠,呆滞地坐在床边,守着行将就木的老妇人,一言不发。说来也怪,没多久,病人竟清醒了过来,郑楹喂进了一些水和软和的粥,又喊郁娘赶紧遣人再叫大夫回来。大夫回来把过脉,说老人不过是回光返照,怕活不过明天了。 “英英,英英”老妇忽然开口,郑楹起初以为是在叫自己,赶紧凑上前去答应。老妇人迷迷糊糊地,直叫了十几声也没有停的意思——英英是她死去女儿的乳名,这个名字,她已唤了五十多年。 “英英——死了,死,死了”老人面容悲痛,枯竭的眼睛里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郑楹这才猜到她是在念叨女儿。 “婆婆,您是在想您的女儿么,她可曾说过什么?您好好想想”郑楹急切地抓住这最后一丝希望,“她可曾见过什么人,商量了什么事” “老婆婆刚清醒些,你就问这许多”郁娘劝阻道。 “英英说,嘴刁刁,就c就饿死罢进棺材去c吃”老妇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自顾自说了起来,几个字好半天才说完。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一开始虽含糊难懂,翻来覆去说了几遍之后,竟越发清晰起来,大半都能听懂。郑楹满怀希冀,侧耳聆听,郁娘给过大夫酬谢,也赶来一起听。 “她,烦烦,生气姓冯的,该死折腾人c多管闲事,该死”老人说得极慢,这句话两个女子连蒙带猜地竟全听懂了。 “姓冯的?”郑楹沉不住气,但话一出口就被身旁女子一肘撞得赶紧闭了嘴。郁娘蹙了眉,严厉地看着郑楹,又朝背对着她们收拾医匣的大夫努了努嘴。 “嘴刁就饿死。”被打断的老妇人又开始从头说起。郑楹听她又绕了回去,懊悔不已,心里愈发着急。郁娘示意她耐着性子听下去,果然,老妇人絮絮叨叨地,又说到了姓冯的,可翻来覆去还是那几个字,大差不差,弄得郑楹心急如焚。 大夫走后,郁娘叫郑楹让到一边,自己则挪去老妇人身边,柔声徐徐问道:“英英是谁?” “英英闺女我妞妞”老人慢吞吞嗫嚅道,脸上似有笑意。 “姓冯的是谁?”郁娘又问。 老妇人毫无反应。 郁娘又试探两次,都是如此,便猜测一句话里非得有“英英”二字,老人才能听懂,或者说,才能听到。 “英英嫁给姓冯的?” “我们英英还没嫁人呢。” 看来骂的不是女婿,郁娘心想,接着凑近老人,沉声急促说道:“姓冯的打了英英!” 老人一听,顿时急得不行:“打英英?!他他他” “放心,我去帮您劝,那您得先告诉我,姓冯的为何要打英英?”郁娘问道,声音柔和却也不乏严肃——她想刺激老妇人想起来二人有何过节致使英英咒骂姓冯的。 老婆婆糊涂的脑子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在不多的回忆里终于找到了唯一可能的解释——“他是嫌脏?” “英英是这么说的吗?” “英英,英英说英英?死了呀!”老人忽地又记起女儿已死的事,泪水沿着脸上的沟壑流下。当枯竭的双眼流干最后一滴泪时,老人生命也接近终结,任谁说什么都不理,念叨了许久后,神智又归于混沌,悠悠阖眼睡去。 “冯旻,一定是他!”沉默半晌,郑楹忽然一脸愤恨地声分析道,“婆婆所言:折腾c多管闲事c嫌厨房脏,我想来想去,无非是说一个姓冯的多管闲事跑来厨房,说厨房脏,叫厨娘们收拾,他好趁厨娘们不注意把毒加在锅里!父亲手下姓冯的僚属也不多,可随意进出的只有做内府长史的冯旻,哼,他走的可真是时候!” 郑楹说完,蹭得起身,却什么也做不了,气得在屋里踱步。一向多话的郁娘此时却不发一言。 “郁姨,你怎么想?”郑楹忽然发问。 “我在想婆婆像是不行了。” 郑楹一听,赶紧回到老人床头,轻轻地试探了一下老人的鼻息。经过那次劫数,她对尸体和死亡再无恐惧。果然,老人不知何时已在昏睡中与世长辞,她生前的最后那段经历也将永远不为人知—— 那天傍晚,英英回家比往常晚了些,一进屋就骂骂咧咧的:“那姓冯的,真他娘的该死,大热天自己不去凉快地方挺尸,却来折腾我们。”一边骂着,一边“咣”一声把带回来的一碗大锅饭拍到老母亲面前。 老妇人不理会英英,自顾自地开始吃。她知道,英英自是雷霆一般的脾气,对母亲也柔顺不起来,但几个子女里,唯有她把自己带在身边,骂着吵着,却也伺候着。英英黑胖貌丑,脾气暴烈,又带着老母,一生不得嫁。在厨房上工,每天做好饭,自己三口两口扒拉完,赶紧再盛一碗给老母亲送去,冬季里缝衣补被,夏季里换洗擦洗,没有一丝懈怠。就这样伺候了三四十年,这老妇人除了糊涂点,一直守着英英活的好好的。 “英英,这饭不好。”老妇人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 “不好个屁,不好你不吃!”英英怒气冲冲骂还老母。 老人不敢再说,但真的再不吃一口。英英见了,暴跳如雷,翻着白眼道:“什么时候气我不好,偏今天,我火气正大着呢!告诉你,你不吃剩着吧,明天死了带棺材里吃去!”说完抓起蒲扇狂扇,怒火却反而越烧越旺。 “今日真撞了邪祟了,一个嫌我厨房脏,一个嫌我饭不好,做十几年了,偏今天的不好?人越老越糊涂,嘴倒是越老越刁,你嘴刁?嘴刁就饿死去罢!”骂完了,英英恶狠狠喘了口气,揭开炉灶开始霹雳咣当给老母另做晚饭,嘴里还不忘大骂“姓冯的”,期间不知又瞪了老妇人几眼。 老妇人确实嘴刁——那么多毒药加在饭里,味道如常才怪,只不过厨娘和护卫们都如饿狼一般,才分毫未察觉。 深夜,厨娘毒发,剧痛控制了她的身体,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呻吟着想唤醒母亲,却气若游丝。内侧的老人兀自沉睡着,女儿的呻吟只让她翻了个身。此时,有人从窗口悄然进入屋内,来者不善,正是来取厨娘性命的。 歹人下手干净利落,厨娘瞬间毙命,正想杀那老妇人时,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被溅了血而醒觉,老人此刻竟颤巍巍坐起身来。歹人一惊,赶紧以刀护胸,见是个耄耋之年的瘦弱老人,松了口气,再次举刀便要下手。 “哟,你是没吃饱,娃子?不慌,我看有没剩饭看饿的,半夜来找厨娘,别叫她,我会热”老人看到来人吃了一惊,但黑灯瞎火加上眼神不好,她没注意到来人的架势,以她糊涂的脑子也没想到竟是歹人,毕竟,她一生都不曾见过歹人。 老人一边絮叨一边摸索着下床找鞋,好容易找到了鞋又去点灯,点了灯,人早没了影。老人随即忘了有歹人来过的事情,干脆一吹灯又回床睡觉。 再回到薄毯里,毯子已经被血彻底浸湿,老人不得不再度点灯查看,一看到浑身是血再也叫不醒的女儿,老人一声没哭就再也不能动弹了。 —————————— 老人故去后,郑楹和郁娘一起为老人换了衣服,又整理了遗容,准备等天大亮了叫内府总管王远闻安排发送。两人困顿至极,然而放着一具遗体在屋里,不知是畏还是敬,终究不打算睡,只若有所思地并排坐着。 半晌,郑楹忽然幽幽说道:“冯冯旻可如果真的是他,那岂不是应该连他一起杀掉灭口才算干净?唉,要是个更少见的姓兴许还好猜些。” “比如,姓詹?” “郁姨,你别说笑了,”郑楹忍不住白了郁娘一眼,“我是真的急,又急又恨!” “你恨什么不好,恨人姓冯。要我说啊,先什么都别想,睡一觉,睡醒了再”郁娘正说着,忽觉肩头一沉,侧眼一看,郑楹歪倒在自己身上,已然入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内应 “那个郑二娘你想也没用,她这会儿指不定已被接进宫当公主去了呢。”冯旻上来就先泼了儿子一盆冷水。 “我没想她,想她做什么。”冯广略无精打采地嘟囔了一句,似乎还带着不少怨气。 原来那日同郑楹道别的时候,冯广略笨嘴拙舌,也不知如何劝慰,只说等好些了来泠安玩。郑楹点头,草草应个“好”字,之后无论冯广略再说什么,郑楹只是似听非听,答非所问。冯广略知她心中难过,起初不以为忤,离了础州后,一遍遍想起,不免还是有几分着恼,毕竟自己此去数百里之遥,再相见不知猴年马月,两人从一起嬉戏着长大,分别之时郑楹竟毫无不舍之意,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想来好不令人失落。 见父亲似乎不大相信,冯广略赶紧补充道:“我只是觉得在这泠安人生地不熟的,以前咱冯家在础州有多少好友?不说您的,单说我的,两只手都数不完,除了世子,还有郭满c林襄c詹沛c杜霄汉”年轻的公子还真绞尽脑汁地硬是数完了十个手指,直数到第十一个才肯停下,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冯旻用少见的耐心听完儿子的抱怨,笑了笑,语重心长道:“要说这础州,还真是祖宗选的好福地,福荫八代人,成就了咱冯氏这百年望族,不过这福就像那高台的台阶,再高也总有个尽头——望族有名望c有财力,却无权势,这就是那所谓的尽头。走到头,不还只是那刺史藩王手底下的走卒吗?”说到这里,冯旻笑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忿恚,“给你脸时,随便赏个幕僚虚官,咱家本不稀罕那点俸禄,却还得跪谢恩宠;不给脸时,随便找个罪名便可生杀予夺,可见铁打的望族,也要向流水的豪强低头,冯家接连几代都是如此,爹能甘心吗?爹不要再做什么仰人鼻息的望族,爹要冯氏也成为一方豪强,这才奉调离开故地来到这里——只有直接为圣上办事,才能把高台再上一层。” “爹,说不是儿子叛逆,只是听您说这么多,可我听下来,一言以蔽之,不就是仨字——官瘾大?”冯广略试探着低声问道。 冯旻见自己这儿子一向稀里糊涂,今日居然对自己这番慷慨陈词做出这么直白而犀利的总结,差点气笑。为了维持严肃气氛,冯旻没睬儿子,继续道:“平素装的对咱们家百般好,实际上从没把咱们放眼里过。我被当爹的压一头c受点窝囊也就罢了,你不一样,你娶了他女儿,可要受一辈子的窝囊——难不成你忘了,时候她自恃身份高,曾拿你当马骑!你在下面使劲扭来甩去的,可她就是不肯下来,骑你脖子上,拽着你”冯旻对自己长子的溺爱过了头,连幼时的零星琐事也记在心上。 “爹,不是我忘了,是您又忘了,”冯广略一脸不耐烦道,“当马骑的事我早跟您解释过了,那是我们俩猜拳,赢了才能当马,输了只能当人。人骑马,马甩人,把人甩下去,马就赢了,下一局才能继续当马。孩子家谁稀罕当人啊,当马才各色呢。她总被甩下来,只能一直当人,后来急哭了,我才让了她一回,只可惜我骑她身上的时候您已走了,没看到,再说这游戏还是我想出的点子呢。楹娘是出了名的脾气好c肚量大,您却偏偏只肯记住她时候那偶尔的一次犯倔。” 冯旻一听到儿子说“肚量大”,以为是在暗讽自己量,顿时气又不打一处来,拎起一卷书掷了过去,被冯广略跳向一旁轻松躲过,一脸得意地向父亲炫耀自己的轻敏。 冯旻拿儿子无法,叹口气道:“总之,不管为冯家还是为你自己,你都要赶紧断了这层念想诶对了,爹交待你的,叫你撕毁婚约的事,你到底做没做?” “哦,做了。”冯广略惯常在父亲面前撒谎,说谎时眼神都不闪烁一下,口气更是平静如常。 “嗯,那就好。”冯旻松了一口气。 “既然爹这么不放心,当日为何不亲自去办这事?” “唉,这种事,爹虽做下了,却也知羞,去了臊眉搭眼的,确实拉不下这老脸。你年轻,面子不值钱,就叫你独个去了。再者,爹也是心软,最见不得可怜人。”冯旻虚声虚气地说道。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不忍心多一点,还是不敢见多一点。 冯广略也不敢告诉父亲,辞行那天,他看郑楹可怜,根本没忍心提起毁约之事。 —————————————— 清早,詹沛正在护卫司正堂跟几人边议事边共用早饭,忽见外面一女子身影,像是郑楹,便招呼同僚们先吃着,自己一人来到门外,却发现来者是郁娘。 “郁夫人此来,不知是为何事?”詹沛一边行礼一边问道。 “是为楹儿。不过看你正忙着” “无妨,吃饭而已。您刚说二娘怎么了?” 郁娘往四周看了看,便低声把老妇人说的那些话拣要紧的重复了一遍。 詹沛听了问道:“那二娘到底如何令夫人担心了?” “这姓冯的似乎成了她的心结,成天想,都快想出癔症了。”郁娘苦着脸说道。 “那她可想出什么来了?” “能想出什么呀?”郁娘一脸无奈,压低声音道,“一会儿觉得是他,一会儿又觉得不太像,翻来覆去想个不停,我劝了不知多少次。我猜她其实也知道想来想去的没用,可事关至亲的死,她好像控制不住地要去想,不想就对不起他们似的。一想就生气,一气就不吃饭。我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后来压根不搭她话茬,想着慢慢地她就能忘记些,可这快十天了,竟一点没变,整个人又瘦了一圈,都有点魔怔了。眼下这府里没什么人,她信得过的,除了我就只有你了,我但凡稍微有点主意,也不会跑来碍你办正事。” “夫人言重了。”詹沛拱手施了一礼,继而正色说道,“既如此,我这就请见二娘,看能否稍稍化解一下。” “这就去?”郁娘有些意外。 “是,这就去。” ———————— “楹儿,你詹哥哥来访——”来到蒹葭阁前,郁娘拖了长音唤道,声音娇媚,带着几许调侃的意味。方才,她已隐约察觉到这位年轻武官对郑楹的上心,且早听闻他出身京城官宦之家,初来即得薛王欣赏栽培,年纪轻轻已练就一身本事,聪敏稳重,人情练达,郑氏姐弟后半生若能得他庇护,自己也就不用那么操心了,故而她的调侃,也带着些促成二人的心情在里面。 郑楹此时正心不在焉地看弟弟玩画帖,被郁娘话音惊醒,起身向外一看,果然是詹沛来了,便出门亲迎进来。 “詹哥哥——”阿樟见到许久未见的詹沛,开心地扑了上去。詹沛抱起郑樟亲昵玩耍了一会儿,郁娘便引阿樟出去玩了。 郑楹亲自为詹沛端了茶,詹沛致谢后,寒暄了几句,便表明了来意:“我听说,二娘这些天遇到些不顺?” “不顺?没有啊。”郑楹不知自己的心结就是詹沛所指的“不顺”。 “那婆婆所说姓冯的之事” “看来郁娘都告诉你了?” 詹沛微一颔首,道:“事关亲人命债,换了谁肯定都想弄明白,二娘想必也是揪心于此,倍觉煎熬吧,不然也不至于瘦这么多。” 詹沛注意到的不止是少女的形销骨立,还有她长长的睫毛上粘着的眼屑——那是她偷偷哭过后,也不洗脸,任眼泪干在睫毛上,再被无意间揉成了渣子。郑楹素来在意外表净洁,这件事,几乎把她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邋遢鬼。 “是,是,我知道,这样不好,”郑楹料他要跟郁娘说一样的劝慰的话,索性顺着她以为的他的意思去说,“我好多了,现已不怎么想了,你们都放宽心吧。”显然,她想尽快结束这一场无聊的劝解。 “我不是来劝你的,二娘。”詹沛少有地直直看向郑楹,严肃道,“我来是想说说我的所想。” 郑楹一听,赶紧坐正,促他快说。 “从已知的来看,的确如你猜的一样,此案不是盗匪所为,而是有高人精心谋划又嫁祸盗匪。至于下毒之人,周都统和我也都猜测是冯旻。” 郑楹虽早已怀疑到这里,可当詹沛言之凿凿将结论摆在自己面前时,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悸。 詹沛顿了顿,继续道:“王府护卫实力不容觑,且西营援兵一炷香功夫即到,所以,他们必须要对护卫下毒,好让这第一道防御不攻自破,才能在援兵赶到前得手。既然要下毒,以盗匪的水准,只能是买通厨娘,可如此机密的一环,真正的布局者会放心交给蜚短流长的厨娘去做吗?” 郑楹摇头。 “所以就得由靠得住的人下手,再伪装成厨娘所为。”詹沛说得极慢,“这也解释了为何他们杀光了厨娘,还把不少银两放在厨娘房里,引我们认定厨娘才是盗匪的内应。” “你所谓的‘靠得住的人’就是冯旻?”郑楹问道。 “正是。既然嫁祸给了厨娘,那实际下毒的奸细就不能灭口,这样一来,就要确保这个奸细会守口如瓶,还要确保他不易招致怀疑,否则一顿拷问,就什么都败露了。”詹沛抽丝剥茧地慢慢分析道,“既然没有听说谁家有人被绑,那么他们为收买奸细,要么是许以重金,要么是许了别的好处。这样天大的事若以重金收买,后患会多一些——万一被收买的人一不留神露了富,很快就会招致怀疑。相比之下,还是许以看不见摸不着的好处更为稳妥。” 郑楹频频点头。 “而且,如果此人碰巧也想得到这样一个好处,那么两方互有所求,各取所需,谁也不比谁干净,后患也就最——既保证了内应的守口如瓶,又不易露出马脚遭人怀疑。冯家世居于此,财大气粗,似乎很安于此地,没有更大野心,亦或许是有野心但苦于朝中人脉不足。如果是后者,冯旻不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后者野心”郑楹感到疑惑,很快反应过来,“哦,他的官位!” “不错,其实从他新得的官职上也能察出些蹊跷来——各府三四品官多是由在朝为官多年c深得天子信任之人去做,少有藩王幕僚去做的。他们就煞费苦心找出泠安府尹这么一个官职,官位既高,且又有地方豪富买去做的先例,给冯旻去做也不算破例,也就不大引人生疑。可越是如此,越显得刻意拣选过——同品级的地方官里,就只这么一个。不止于此,他们还故意提前快一年就早早发来调令,好让大家以为冯旻事发后匆匆离去不过是巧合,也说明起码一年前,这场阴谋就开始了。” “原来如此,”郑楹恨恨道,“难怪冯旻那么好面子的人,受丁点委屈都要找补回来,可这次多少人背地里说他花钱买官,他竟不辩解,无非是,纵然被疑买官,也好过被怀疑做了什么更见不得人的交易。” 詹沛点点头,正要继续往下说,忽听郑楹抢问道:“不对啊,万全之策应该是连冯旻一起杀了” “非也,”詹沛立刻否定,“二娘难道忘了,他们是假装盗匪复仇,而冯旻可明显不像盗匪这样的乌合之众能找得来的内应。你知道冯氏在础州首屈一指的气派,盗匪既没途径见到他,见到了也没本钱相收买,所以,要想戏演得像,就只能栽赃给厨娘杂役之流,真正被买通的冯旻则非但不能杀,反而要遮掩好。” 见少女终于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詹沛接着说道:“再加上那婆婆的话,现在你大可认定,就是冯旻背主求荣做了奸细。我们决不会放任这叛徒逍遥自在的,待从长计议后,一定取他性命,二娘就请安下心来,别再胡思乱想了,好么?” “好。”郑楹毫不犹豫地应道,脸色平静,看样子似乎是真好了。 詹沛看她脸色轻快,心中刚觉轻松些,郑楹却又开口了:“能许冯旻高官厚禄,那这主谋定是个极其位高权重的高官,是吗?高官权臣就那么几个,你心里可有什么人选吗?或者可请教下令尊,令尊毕竟是在京为官的。” 詹沛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眼中只余一片空洞——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郑楹视如无睹,又问:“还有,你一开始说了句就已知的来看,你们已知的是什么,能告诉我吗?你们手里还握着什么吧?” 詹沛听完她的问题,只觉无力招架,自己已经尽力去避重就轻了,奈何郑楹一个字眼都不肯放过,都要深挖一番。二娘啊二娘,你问位高权重?是再没比他更位高权重的人了;你还想知道所有已知的?我已什么都知道了,可又如何能告诉你呢?你不是不肯放过这些字眼,你是不肯放过你自己,也不肯放过我。詹沛在心里苦叹。 ———————— 詹沛离开时撞见了正在前面陪郑樟玩耍的郁娘,郁娘一脸期待地问道:“怎样,心结化解了吗?” “化解了。” “可怎么看你不大高兴的样子?” “化解了一个,转眼又找补了两个出来。”詹沛说完,摇头苦笑着颓然离去。 郁娘看着詹沛沮丧地走远,疑惑不解,把郑樟交给乳娘后,便匆匆进屋想问郑楹,不想前脚刚进门,就听见里面咣咣当当地瓷器碎裂声。郁娘定了定神,赶紧跑过去扯住歇斯底里的郑楹。 “冯旻!”郑楹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郁娘一惊——方才詹沛不是说化解了么? “詹济之跟我都厘清了,就是冯旻干的!而且,而且这里面还有好多事情,好多阴谋,细问他时,他却不肯多说。我一定要弄清楚。”郑楹眼睛直勾勾盯着碎在地上的瓷瓶,越来越红,泪水随即涌出。 “他就是这样化解的?”郁娘蹙眉,暗自心想,“詹济之啊詹济之,你是真的不了解她,这不过是把纠结化为恨而已,哪个是舒服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圣旨 詹沛虽自知一番话是出自好意,可终究做错了事,不管对郁娘还是郑楹都免不了懊悔自责。他自幼是铁打一般的身子,几乎不曾病过。薛王案发,接连两个月的劳心劳力之后,詹沛终于病倒,护卫上的事,暂时交给了郭满和杜霄汉;郑楹的事,也只能是有心无力了。 —————— 在营舍里躺了两日,詹沛才稍觉轻快了些。第三日醒来得早些,刚洗漱过,忽听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詹沛预感不妙,抢先开了门,门口站着正打算拍门的郭满。 “哥,不好了,来旨意了!传旨的像是个内监,拿着圣旨直奔后院去了,弟兄们也不敢阻拦”郭满话还没说完,詹沛连衣服也不换,穿着便服就往后院赶。 “城门守兵没看到他们进城吗?早怎么不报?”詹沛路上厉声问道。 “报了,但是跟没报也差不了多少——那些人紧跟着就到了。他们早也不派先行官来通报,来了也不去驿馆歇脚,就这样直奔过来,摆明了要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通往后府的花厅口,詹沛看到了一脸为难的同僚杜霄汉。杜霄汉为难的是,这些京城来的官兵一来就要暂时接管王府的守卫。来者是皇帝派遣,他不敢强争,但放手给他们更觉不妥,于是软磨硬泡,直拖到詹沛出现。 不需杜霄汉多做解释,詹沛已明白这些官兵的来意,行礼毕,对一个为首的道:“在下詹沛,是护卫中人,对王府算得上熟悉。因这王府是依丘陵而建,地势怪异又甚是广阔,哪里应安排人手,哪里不应,还有些学问在,最好有熟门熟路者给讲清楚了,诸位办起事来才稳妥便宜。众兄弟们一路辛劳,不妨先前去用餐,我让人拿图纸与诸位在一旁讲着,大家既填饱了肚子,也不耽误正事,如何?” 一听见“用餐”二字,刚刚长途跋涉而来的官兵们顿觉饥肠辘辘,却听上司婉拒道:“阁下的提议好是好,只是怕张公公出来见不着咱们,少不了责怪。我等还是在此先等候张公公宣完旨过来,得他首肯后再去不迟。” 这话说得无可挑理,詹沛不便再劝,只得客气道:“悉听尊便。” 不久,一个着太监官服的人走了过来。詹沛猜测来人便是张公公,两相行过礼后,将刚才的话大差不差又说给他。 张公公此时已传过旨意,见那王府深宅长大的黄毛丫头和娃娃都是一副茫然不知世事的样子,由王府护卫守着,人丢了他们也吃不消,料想先去吃些东西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便点头同意了。众人一片欢呼,当即呼啦啦随郭满和杜霄汉去往聚福堂准备开吃开喝。 ———————— 詹沛见人走远,立即赶往蒹葭阁,推门直闯进屋,急切厉声问道:“二娘,旨意是什么?” 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郑楹还不及开口,詹沛已一眼瞥见案上的鹅黄丝缎卷轴,抓起抖开一看,果然,皇帝要接姐弟二人入宫中抚养,并封郑楹为焦邑公主。 詹沛顿时惊出一身汗,一把扔下卷轴,来不及出言解释,更无暇顾忌礼数,径直疾走进内室,打开柜子取了件衣裳出来,一把将正趴着玩耍的郑樟背起,拿衣服拴牢在自己身上,一边拴,一边对身旁满脸愕然的郑楹和郁娘道:“快收拾一下,我们马上离开。” 郁娘先反应过来,知道皇宫去不得,赶紧就去收拾包袱。 “离开?去哪里?”郑楹愣在原地,好奇问道。 “你们不能进宫,”詹沛匆促答道,“我马上带你们走地道离开,路上再解释。” 郑楹一听,顿时紧张起来:“要走地道?难不成外面已经是他们的人在把守了么?” “自己人也不会放你走啊!宫里的人虽然被引去吃酒了,就怕突然又折回来撞个正着,只能走地道。”詹沛说话间已是满头大汗,话音里满是急躁。 郑楹知道詹沛不会害自己,又看一贯从容持重的他今日急成这样,可想而知定是十万火急的情势,便也赶忙收拾起来。 三人正各自忙碌着,忽听郑楹低声惊呼道:“哎呀,那地道,我还不知到底在” “我知道。”詹沛截声道——自听说了蒹葭阁地道之事后,他便在郑楹搬来前独自一人先到此悄悄摸清了地道的门路。 郑楹安下心,继续埋头收拾,此时郁娘忽然走到她身旁:“楹娘,你跟济之先走,我留下。” 郑楹听了一惊,忙问为何。郁娘将包袱挎在郑楹肩上,低声道:“万一那边突然想起来,派人过来看你在不在,要是屋里没一人应声不就露馅了?我在,好歹能支应一阵子。” “可” “来不及了,快别磨磨蹭蹭了!”郁娘严厉打断,一脸焦急。 “郁夫人说的有理,二娘也大可放心,这偌大王府还轮不到他们说了算,护卫现有三四百,个个都是西营精锐,断不容他们伤及夫人一根汗毛。”说话间,詹沛已将衣物撕成条裹在一柄如意上,蘸了灯油做成一个简易的火把,又找了火折,一切就绪。 詹沛到床榻边挪动机关,地道口赫然露出。詹沛背着郑樟先进去,郑楹虽不舍郁娘,却也不敢耽误,只得含泪跟上,尤频频回头。郁娘看着姐弟俩离去,忍不住也热泪滚落。 地道挖得很阔,两边时不时还看得到储粮和火把等物,显然是前人备好以防患于未然的。詹沛知道地下气滞不通,不可久留,便一路跑着往前赶,郑楹高挑敏捷,倒也没落太远。 “主谋位高权重,能否影响到皇帝,也未可知,你们去了京城,离此人近了,我想总不是什么好事。”詹沛还是不忍告诉郑楹,主谋正是她的亲大伯——当今永正帝郑峦,就随便找了个借口。 郑楹意识到詹沛是在解释刚才来不及回答的问题,赶忙回应道:“詹哥哥,你不用解释,你背着阿樟,还是多省点力气吧。我什么都听你的。” 詹沛明明在骗郑楹,却听她这般信任自己,不觉有些动容。 “可我们出去后藏去哪儿呢?要不藏你家吧。”郑楹心无杂念,随口提议道。 “我家?”詹沛一愣,侧着头朝后解释道,“不是我推辞,我家那宅子离王府远,我跟满向来不怎么住,都是住营舍,所以父亲走前,把房子赁出去了。” “那我们藏哪儿?” “出去看是哪里再说吧。” 说话间,已看得到通向地面的台阶。詹沛拾阶而上,推开地砖一看,不由轻笑着回头对身后少女道:“出口选的真好。”说着跳上地面,回身一把将少女拉上来,随即把出口照原样遮蔽好。 郑楹环顾四周,看着同伴会心一笑——难怪说选的好,原来是在一个马厩,且是最偏辟处,一时不会有人注意到二人的突然出现。 “这里是王府的饲马场,离西营也不远。从这里出城再往西就是塔山,早年间一起骑马去过,你应记得路吧。半山有个尼姑庵,叫却尘庵,了却尘缘之‘却尘’,我娘生前常去,你就带三公子藏去那里。”詹沛说着,很快挑了匹马出来,握住郑楹胳膊想要搀扶她上马,言语和脸色又回复了之前的冷峻严肃,刚出地道时的笑意已全然不见。 “却尘庵”郑楹默念着,没由来地觉得这个名字透着不祥,心生抗拒,嗫嚅着探问道,“你说这附近是西营,我不能藏那里去吗,且有兵的地方不是更有保障?”说话时,女子的身体向后挣着,手臂似乎也想要挣脱钳制。 饶是詹沛平素对郑楹敬重有加,性命攸关之际听到这样的蠢问题也不免少了耐心,不但未松手,反而一紧,将女子拽得更近了些,急躁驳斥道:“不可!兵营人多眼杂,哪有一丁点像藏身之所!!”说完,詹沛手往上一提,毫不温柔地促女子上马。 郑楹见到这架势,知道他真着了恼,忙连声顺从道:“哦哦,是,是是”说着匆匆踩蹬上马,再不敢多一句嘴。詹沛将一路都很乖顺的郑樟解下,郑楹接住,抱弟弟骑坐在身前,用衣服拦腰拴在自己腰间。 詹沛随后也为自己挑了匹良马。郑楹看他骑上马去前面找到看管之人,取出腰牌,又神情严厉地说了些什么,那看管躬身连连,麻利地打开了马场大门,又见詹沛朝自己招手,郑楹赶紧催马,跟着一同出了马场。 离开马场不久,詹沛嘱咐少女道:“到了庵里,先找云清师太,记得报出我娘——詹门吴氏。” 郑楹又一连串点头应是。 詹沛细察一圈,看姐弟两个没什么差错了,再次交代心云云,转身便要回去,毕竟,王府那边还有一大堆麻烦等着他回去料理。 “詹哥哥,”郑楹不想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叫住他,可忍不住还是怯生生问道,“你回去,等他们发现我跑了,找你麻烦怎么办?” “你只需管好自己和三公子,其他的,于我而言,都不是大麻烦。”詹沛说着已翻身上马,扬鞭正要催马,想起自己方才的苛酷,心头忽然一软,垂下手,回头柔声催了句“快去吧”,之后才一甩马鞭,往王府疾驰而去。郑楹也不敢耽误,带着弟弟往却尘庵赶去。 ———————— 按说在薛王夫妇离世后,郑楹也算个少主人,虽是年少稚嫩,也应不至于对只大她四五岁的詹沛这么俯首帖耳乃至胆战心惊的。其实郑楹不单单对詹沛如此,对郁娘等人也是一样谦卑,说起原因来,许是她生来就有的怪癖——打就怕生的要命,什么生人都不让到跟前来,也还不懂尊卑,见下人们处处礼让她,她也赶紧让回去,生怕得罪人受欺负,为这,下人们背地里不知笑话过她多少回。待懂事后,知道了主仆之分,面上终于不让了,心里却仍改不了时候的心性,常常露怯,怎么看都没有一个王女该有的气魄架势。 好在郑楹还有个天生的好脾气,几乎从不生气,或者说是对别人的态度天生迟钝,所以她的好脾气实际上无关宽忍,更多的是源于这种迟钝。故而真正亲近了解她的人反而会在她面前偶尔“放肆”,比如郁娘心烦时会甩脸子或不睬她,詹沛急了也会不顾尊卑对她声色俱厉。 好脾气的郑楹初次体会愤和恨,便是在那场夺去她几乎所有亲人的浩劫之中,而这初次的体会,就是世间罕见的深仇大恨。她也自此像被撕裂成了两个人,人前仍是宽顺和煦,甚至顺得比以往更厉害些,人后却不知在夜深人静时抓碎了几回被褥,抓破了几回手,戳断了几根簪子。 ———————— 回程路上,詹沛愈觉体沉乏力,才想起这几天一直在病中,方才十万火急中提着一股劲还不觉察,现在郑氏姐弟已平安脱身,这股子劲一松,顿觉难受至极。 郁娘此时则开始后悔了——早知道没一个人过来试探,自己真不如跟姐弟俩一道跑路了事。 人自然是不会过来的,因为郭c杜两人何其机灵,看到詹沛眼色,就知道他有事要办,取来的酒自然是最醇最烈的玉笛烧,当中还加了些料。张公公念着正事,只喝了三盅,就要带人往蒹葭阁查看,一起身便昏醉在地,紧接着其他人也纷纷昏醉过去不省人事,郭c杜随后叫来一大群护卫将这百十号人抬去通铺睡觉了事。 詹沛回来,看到一切如愿,拖着病体狠夸了弟兄们,之后本想亲自密送郁娘去却尘庵,但病中愈觉体力不支,便密令郭满代劳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密信 一看见詹沛,火急火燎的张公公开门见山便是一通质问。詹沛哪能认,再四强调自己是在病中,为礼数周全才强撑着露了一面,再无多余精力陪同饮宴,只好令手下弟兄代替自己尽地主之谊,这才缺席。 张太监看他一脸病容,不是谎称生病,却仍不甘心,一拍桌案,指着病人的鼻子不依不饶威胁道:“两个女子和一个娃娃能有这么大主意?定是你们护卫给藏起来了,你若识相,就赶紧把人给我找回来,不然老夫回京无法交差,只能烦劳你同去跟陛下解释了!” 詹沛强撑病体好言解释数遍,又亲自奉上茶水,而来客依旧态度强硬,也不接茶,只一口咬定要么交出人来,要么同去面圣,终于将病中的武官弄得不胜其烦。 “无凭无据污蔑于我倒罢了,想抓我同去,就凭你们百十号人?不自量力!真当王府三百护卫都是吃素的?”詹沛说完,掀起盏盖一扬手,只听“嗖”的一声,张太监只觉一股凉风擦着脸颊一闪而过,半天才反应过来,往后一看,盏盖已穿透身后的屏风,却也不掉,卡在正中,离自己侧颈不及半寸。 “你是在向我示威?”张太监拭去腮边溅落的茶水,冷言道。 “是又怎样?” “你可知老夫为圣上使者,犯我便是犯天家神威" “少扯这虚头巴脑的了,”詹沛粗暴打断,“您老人家倒不如先想想,自己办事不力怎么跟上头交代。” 张太监当然不甘示弱:“老夫就照实禀告圣上,说公主接旨后不见了踪影,王府护卫皆如同无物,看圣上办不办你们!” “我们远在础州,办我们之前铁定先办你。你有传旨之责,兼有守卫护送之责,任凭你浑身是嘴,你疏忽大意致圣眷失踪,总是板上钉钉的罪过!”詹沛狠言驳斥道。 “分明是你的手下哄我们吃酒,还在酒里” “我们尽地主之谊有错,你们吃酒不加节制倒不算错?”詹沛再次打断,寸步不让地回讽道,“那你回去只管一股脑推我们身上,有本事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张太监知他所言不虚——即便有圈套,若不是自己疏忽大意也不会跳进去,怪只怪没有先将郑氏姐弟带去驿馆安置好了再去吃喝,跟头竟栽在口腹之欲上。想到这里,张太监垂头丧气,无可奈何道:“你说不是你们藏的,那就给老夫一个说法,到底人怎么就没了?” “我们不是不想给说法,”詹沛见来客态度软了下来,自己也随即放低了姿态,“主公遗孤丢失,没人比我们更着急,只是这离发现不见才一两个时辰,哪有什么头绪?您先消消气,回驿馆稍休息几天,我们一有消息一定立即告知公公。公公慢走,恕在下病中难以远送” 张太监听他逐客,心里忿忿难忍,却也无法,气呼呼拂袖离去,走到门口忽停下,也不转身,背对着屋子主人问道:“你姓詹?” “是。” “门下侍郎詹盛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张太监一听,转身笑吟吟道:“哦我早觉得有几分神似,你又没丁点础州口音,又同姓詹,只是不敢往父子上想。” 詹沛听他阴阳怪气的,蹙眉问道:“为何?” “你既是詹公之子,为何连他出殡都不去吊唁,仍在础州像个没事人一样当差?” 詹沛一阵眩晕,赶紧强撑着站稳,冲上前逼视着张太监,大声问道:“什么出殡!?出什么殡!?” “令尊,大约两个月前出的殡” 詹沛没听到下面的,已摇摇晃晃再站不稳,转身朝坐席走了两步便昏厥在地——病体沉重的他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看到片刻前还在耀武扬威的年轻人此刻却不省人事,张太监冷笑着走近,一脸的幸灾乐祸,抬脚向昏厥的病人身上猛踹几脚,又啐了两口,算是出了口恶气,一甩袖子走了。 ———————————— 詹沛醒来时已近正午,一睁眼只见义弟郭满正坐在一旁像个孩子一样抹眼泪,顿时又想起父丧之事,心头一恸,禁不住猛烈咳嗽起来。 郭满连忙上前为哥哥拍背,半晌,詹沛才缓过来些,清了清喉咙问道:“满,你也知晓了?” “周都统他们亲来迎那老杂碎去驿馆,没寒暄几句,那老杂碎就假装不经意说起父亲亡故之事,还故意装出一副很想不通你为何不回去奔丧的样子,声很大,就是想叫弟兄们都听见,认你是不孝之人我后来跟弟兄们解释了,说咱们是压根没得着信。对了,他说爹的死因是下人认错了药材,以毒物泡酒,爹服用后中毒而亡,我看周都统听后脸色有些古怪。” “真是一团乱麻,可恨我从来不病,偏偏这时候病。”詹沛支撑着起勉强起身。他对虚名一向看淡,此刻只恨自己病的不是时候。 “哥,你先别慌着回去,等身子好起来再说吧,我替你回去给父亲上香磕头,告诉他你的苦处” “不,我得回” 郭满再次出言相劝,詹沛只摆摆手,闭目断断续续道:“别劝了,我主意已定,就算周都统对我更总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爹亡故,家里也不不给来个信,我想个中恐有些蹊跷怕是跟那件事有关。你就别回去了,还不知有没有危险。” “我一定要回去!我也是爹的儿子。”郭满说着流下泪来。 “好,不过要等那姓张的阉货走了再说,他一天不走我就一天不能放心,你留下也好替我照顾一些。还有,你回京之前,一定去庵中问问二娘他们有什么需要,办好了再走,但是切记,那阉人和官兵走之前,你万不可去那里,恐被发现跟踪”詹沛强撑病体嘱咐了一通,郭满认真听着,连连点头。 詹沛交待妥当,便去找周知行交代了郑氏姐弟的去向并请罪。周知行得知姐弟两个在却尘庵一切平安,总算松了口气,不但未责罚詹沛,反夸赞他处变不惊,应对得当,也同意了他辞去护卫司统领之职的请求,许其归家吊唁父亲。 —————————————— 翌日天还不亮,詹沛便踏上返京之路。从础州到京城,快马加鞭也需三四日,詹沛一路颠簸,时不时还得风餐露宿,病是时好时坏,只拼了命地硬撑着,幸亏年轻体壮,自第三日起终于病势渐消,第五日快到京城时已近乎痊愈。詹沛一路上都没想到,他虽事无巨细都尽量安排周到,却还是出了两桩大麻烦—— 早在张公公来之前,冯旻是内应的消息就已不胫而走,是那位给老妇人看病的大夫不巧也听到了那句“姓冯的”,回去便把在郑楹处的见闻一并说了出去,这消息一传到遇难护卫家眷那里,他们很快就得出了和郑楹一样的结论——冯旻就是那下毒的奸细。紧跟着就炸了锅,扶老携幼找到继任的内府长史王远闻处哭诉。 王远闻对冯旻的嫌疑早有耳闻,知道不能急于一时,只能使出缓兵之计,给每家又补发了十两银子,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到处宣扬以免打草惊蛇,又信誓旦旦承诺会如何如何之后,此事终于暂且平息了下来。 不巧张太监紧跟着来了。 一听说宫里来人了,不明就里的家眷们岂肯错过这个直达圣聪的机会,又纷纷扶老携幼跪在驿馆前哭喊,求圣上诛杀冯旻这个奸贼。周知行王远闻是想拦都拦不住,何况早已跟王府护卫结下梁子的张太监当然最乐意听这些薛王府秘事,不但不许拦,还做出一副要代圣上听察民心的样子叫来几个家眷细问,问遍了所有细节,把周知行急得无可无不可,面上还得不动声色。 第二桩大麻烦则是出在郑楹身上。她对冯旻的恨早无以复加,早觉得就这样恨下去,不死也要疯,既如此还不如做点什么,比如来个同归于尽。旨意来之前,郑楹再怎么想,倒也不会付诸行动,因为她还幼稚地以为家业会一直在,她虽不管事,却必须替幼弟撑在那里,起码撑到弟弟长大接手家业,她才能去冒险。现在好了,糊里糊涂接了旨却不进宫,一旦跑路,就更是有家不能回,回家便是欺君,左思右想终于想明白那旨意,明里是接她姐弟入宫,暗里则是夺爵和籍没家业,也终于意识到家是彻底没了,如今落魄到尼姑庵里,一无所有,还有什么要她撑的?弟弟有郁娘和周知行关照,自己再没什么好顾虑的,终于在五天后,郑楹留了书信给郁娘,托她照管阿樟,半夜里孤身一人悄摸牵马离去。 ——————————— 临近傍晚,詹沛终于到达京城,从南城门一进城便匆匆往家赶去,远远看到家门口的白幡,却不进门,而是赶在宵禁前去了临近的升平坊,选了一家最高的酒楼,上到最高层,凭栏坐下吃茶。 夜色渐深,詹沛居高临下,见全府上下始终黑灯瞎火,似乎空无一人,恐有埋伏,次日深夜便悄无声息潜入詹府,直奔后院最偏僻处的菜园,在菜园一角的石阶边蹲下,用手指丈量出十寸,开始挖这里的泥土——这里是他与父亲早年约定的一个藏密之所。 挖了有半尺深,果见一铜盒子露出。詹沛立即警觉地查看四围,确认无人后赶紧收好盒子,把洞填埋成原样,之后迅速离去,找了间客栈落脚。 一进客房,詹沛就迫不及待打开铜盒,里面又是个木盒子,再打开,才是一封书信,三两下拆开一看,只见父亲的遗信竟只有寥寥百十字。 信里,詹盛明言自己确是薛王案中指挥淄衣侍之人,皇帝忌惮詹盛知晓这一惊天之秘,又不忍过河拆桥杀掉效忠多年的近臣,便秘密赠予重金,令其遣散仆人,远离京城,隐姓埋名归隐山林,谎称误用药酒中毒暴毙以掩人耳目,末了詹盛叫儿子们勿要挂念,更无须哀恸。 詹沛匆匆一眼扫去,看到父亲未死,顿觉欣喜舒畅,又细读一遍,信中的“沛”字写成了四点水,另有三处错笔,正如当初和父亲约定好的一样。 确认了是父亲亲笔,詹沛更是欣喜若狂,“哈”地刚笑出一声,笑意却忽然凝固——父亲归隐山林,却不言明是哪里,明摆着不愿自己找去,可难道一辈子再不相见了吗?难道说,父亲其实已遭灭口,只是怕儿子们为报仇而耗尽余生生煎熬,才谎称云游?可若真是遭疑忌至此,父亲死前定是一直被监视甚至囚禁着,如何能有机会偷偷摸摸留下书信并埋进后院?仅凭如此简略的一封信,詹沛左思右想,实在无从判断父亲的生死,但他无论如何都愿意相信父亲詹盛还活着。 可詹盛确实死了。在他十年前被派往础州任职之时,这个结局就已注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八、 薛王郑岐在靖丰帝三个嫡子中是幺,自幼得母后宁太后宠溺,有几分骄奢之气,京中束缚太多,总觉得不自在,此次身负剿匪皇令,一到础州便在荇泽开府设署,广罗能人贤士,募集兵马,迅速成为事实上的一方藩王,顿觉无拘无束,乐不思蜀。 薛王虽则跋扈,倒也才干不俗,胆气更壮,甚至屡屡亲征,麾下声势大盛,没几年便有了作为,深得先帝赞赏。待盗匪所剩无几时,靖丰帝本欲令其回京,还不及下旨,竟受风猝死。薛王兵权是先帝亲赐,新帝登基后不便急于褫夺,加之剿匪功业未竟,只好听由薛王拥兵在外,出镇一方。 薛王自知免不了遭忌惮,永正帝一登基,赶紧大大收敛了骄奢跋扈之气,诸事谨慎,又极尽臣服恭顺,之后的两年里兄弟之间倒也一派和气。好景不长,很快就有流言说薛王对盗匪招降纳叛,肆意壮大自己。永正帝一听到流言,立即任命近臣詹盛为础州刺史前去查清流言真相并监督其作为。 薛王郑岐清楚知道詹盛来意,勉强客气了几日,终于难掩桀骜天性,脸上渐渐有了颜色。上行下效,詹盛刚到础州的日子受尽排挤,很不好过,为难之下便将两个少不更事的儿子送入薛王麾下教养,名为磨砺,实是把软肋交与薛王。薛王这才对他有了点表面的和气。 詹盛在础州数年,并未察觉薛王有谋逆之心,之所以招降纳叛,只因不至于斩尽杀绝罢了——许多盗匪无非是为一口吃的落草为寇,除了章添财匪帮,鲜少听说有伤人性命的,甚至还偶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仗义之举。薛王觉得一举荡平未免太过残暴,便把归降的充编了事。 日子久了,詹盛更看出薛王虽生于帝王家,却生就最爽直的性子,任何不快都明里解决,做他敌人的时候会被他往死里整,一旦成了他自己人,又会得到他掏心掏肺的对待。自己的两个儿子原本身份尴尬,然而一旦成为薛王麾下,薛王对他们不但毫无偏见,反而十分器重,令他兄弟两个与一众础州世家子弟一道念书并习学拳脚骑射,每有豪侠来访或武林盛况,也都许他兄弟跟去见识一番。因此詹c郭两兄弟虽在京城长大,见识却都是在础州长的,因此十分眷恋础州,十五岁上还得了职,正新鲜着,一心只思报效薛王,更加不愿离开。詹盛瞧得出两个儿子的心思,永正七年得到调令后便许兄弟二人留在础州,自己一人回了京。 ———————————— 詹盛回京后将自己的查证见闻一并上奏,起初一切平静,未闻皇帝再提及此事,不料过了两年,正逢太后寿诞,皇帝竟又翻出此事,且上来便是雷霆手段——斩草除根。 詹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切竟是源于皇帝的一场幻梦。 永正九年七月初七,宁太后七十大寿,薛王回京为母祝寿,献上了一面精工雕琢质地莹润的硕大玉璧。见者都赞不绝口,连永正帝郑峦也爱不释手,笑言叫弟弟回头使人再雕一个给自己,薛王大笑着爽快答应。寿宴上母慈子孝,兄弟和睦,其乐融融,这也是郑峦记忆中最后一次享天伦之乐。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夜,白日里大出风头的薛王和玉璧一并出现在郑峦睡梦之中。梦里只见薛王手捧玉璧,神情缥缈难言。郑峦正想伸手摸摸这块玉璧,薛王却抱在怀里紧紧护着,竟不许哥哥碰一碰。梦总是毫无道理的,见惯好物的皇帝在梦里竟眼巴巴盯着弟弟怀里的玉璧,仿佛从没见过比那更好的东西一般。也不知看了多久,再一看,薛王早已不见,硕大的玉璧却兀自悬在半空,郑峦一惊,梦到这里便醒了。 这梦并无惊怖之处,郑峦却心头发堵,隐隐感到十分不祥,又说不出道理来,本想继续睡觉,那股诡异的难受劲却挥之不去,想到万举涉猎广泛,占星c相面c乃至解梦都知晓一二,便连夜传召万举来问。 万举听皇帝讲完,伏地大哭:“陛下此梦,微臣实不敢解。” 郑峦听了更是焦急,赦他无罪,令赶紧解梦。 万举止住眼泪,上前道:“陛下可否赐纸笔一用。” 郑峦不耐烦地一点头,万举赶忙上前铺纸拿笔,工工整整写下“薛”“璧”二字。 “陛下请看,薛璧二字,有何不同?” “你快直说,别东问西问的。”郑峦心烦意乱,只想尽快听到结论。 “是。薛字草为头,璧字玉为座。薛王殿下身怀玉璧,而后化为玉璧,寓意即是‘薛’化为‘璧’。薛化为璧,便需脱去草头,身登玉座” “别说了!”郑峦听出了这梦的可怕之处,旋即打断万举,而他在心里说的却是另外三个字——说得通。 说得通,郑峦越想越觉说得通——薛王尊崇侠义,麾下多草莽出身的僚属,自己出身皇族却也周身散发着草莽之气,这正应了那个草头!脱去草帽,以玉为座,薛化为璧,便是这梦的解,更是上天的警示! 郑峦凝神沉吟半晌,忽道:“三弟现如今恰在京城,不妨” “陛下,”万举急忙进言,“微臣只恐薛王在础州还有一群死忠,为首的周知行尤其是块硬骨头,兼之连年剿匪兵强马壮,若悍然杀其主,恐激起部下哗变。再说,太后若知道了,恐怕也未必干休。” “那依爱卿之见” “以微臣愚见薛王剿灭盗匪数万,两者间必有深仇,兴许可以此为契机做一局。” “你是说嫁祸给盗匪?”郑峦眯着眼睛捋了捋胡须,幽幽说道。 “正是,”万举依然声,而语调已铿锵起来,“一来盗匪与薛王有仇,报复也在情理之中;二来,既是报复,免不了要多杀几个泄愤,正可借机剪除潜在祸患,譬如薛王之子,以提防部下拥其袭爵成为新的薛王。无人袭此爵位,世上便再无‘薛’王,这才算不留后患。” 郑峦听了,沉吟良久,终于一拍桌案,下了决心:“那此事就交给爱卿。你速与蒋相毅议定,将计策报上来。” “陛下,臣斗胆,想请另一人协同谋划。” “说。” “门下侍郎詹盛。詹侍郎曾在础州任职多年,深谙藩务又熟知王府,且素负智名,思虑缜密。蒋总使武功虽无人能及,却是白丁出身,又年轻了些,恐虑事不周。” 郑峦略做思量,拍板道:“好,就依你。” 之后接连几日的宴乐,无人觉察到丝毫异样,事实上,自第三日起,殿上所有侍卫已都换成了淄衣侍,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牢牢记住席上的薛王的样貌。 ————————— 詹盛获派如此机密而重大的任务,就等于捏住了皇帝最黑暗的秘密,从那时起,他就预见了自己的终局——无论成败都会死于非命,推辞不干只怕活不到第二天。 可他不能死,他必须留着这条命好召回两个身处危境而不自知的儿子,在这之前,他决不能死。于是,詹盛接了这趟差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写信急召二子回京。 令詹盛困惑惊恐的是,两个儿子始终没有丁点回音,而他在书信里可是自称病危啊!在连发六封书信之后,詹盛终于意识到:这些信怕是没有一封到了该去的地方,自己的一举一动已尽在多疑皇帝的掌控之中。此时的他,即便想亲身前去将儿子带回,却只怕连城都出不去。 当年九月间得到的一封信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信中,詹沛说自己同郭满已调离护卫司去了西营。詹盛长出一口气——此次的突袭应不会牵扯到他们两个。 从永正九年七月至永正十一年五月,历经近两年的精密谋划,詹盛终于不辱皇命,一举得手。然而事成后仅八天,詹盛突然散尽家财,遣散家人,只留下一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 入夜,堂屋中,詹盛饮下最后一口茶,忽然平静地笑问仆从:“慈轩,你跟了我快三十年了吧?”。 “今年整三十年。” “看在三十年的情分上,帮我最后一次。”詹盛说着起身走到慈轩面前,“你可记得一年多前我曾连发六封信给沛儿他们?” 慈轩点头道:“老仆记得。” “信里写了什么你也许不知道——信里我谎称病危,令他和阿满速速回家” “主人!”慈轩明白了过来,立刻跪倒在地。 “他们没回来这些信是经你手寄出去的,你转手就给了你的新主人吧。我起初丝毫不曾怀疑你,不,我是丝毫没想到,圣上有胆量把这天大的事交给我,却没胆量相信我会守口如瓶。”詹盛一面垂泪,一面摇头苦笑,自嘲起在官场上度过的大半生,“我这一生,恪守臣子本分,为君分忧,如履薄冰,从不轻言一字,到头来,竟没得着一丁点的信任。唉,也罢,自古得着宠信还谋朝篡逆的臣子确也不少,难怪为君者多喜猜忌,只是坑了我这愚忠之人。事情办完,我已无用,也是我该彻底闭嘴的时候了。” 慈轩跪在地上听着,早已泪流满面:“主人,他们到底是让您做什么天大的事啊,非得要老奴监视您,老奴不想出卖您,可他们挟了我那儿子,我骗您说他回乡下住” “我不怪你,慈轩,我也是做父亲的,我不但不会怪你,还会帮你——我今晚就自尽,我一死,圣上便解脱了,你也无须再监视我,你的儿子自然也会很快回来。”詹盛双手扶慈轩起身,恳求道,“但在这之前,你帮我一个忙,算是老哥哥我最后求你一次,这个忙,你一定要帮,这对你没有任何损伤,兴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好处。” “您请讲。” “我刚刚写的这封信,你看一看。” 慈轩接过信看了,疑惑道:“您这是” “我为主尽忠,死而无怨,更无仇,自然无需谁为我报仇。我也不愿他弟兄二人把大好头颅浪费在我这条老命上。这信,他们看了,就算拿不准我的生死,却也不至于因着真假难辨的事去胡乱报仇。他们不报仇,对你来说总是件好事吧,对你的新主人也是一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对不对?我把信埋到后院,你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就说发现我时,我已因误用了药酒毒发身亡,这就是我想让你帮的忙。慈轩,就当是我生前最后一个恳求,这对你没有丝毫威胁,你能不能”詹盛哀哀哭求,说着跪倒在地,对着仆人就要磕头。 一脸泪痕的慈轩赶紧搀扶起主人,连声应承道:“我照办,您起来,是我对不住您”说完,老人伏倒在主人脚边,忘情痛哭。 当晚,詹盛亲手埋下密信,回屋便仰药自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九、余波 看透归看透,安宁终也得不到——玉乾殿里的永正帝郑峦此时正一脸愤然,他刚召见了从础州无功而返的内监张孝宁,才知道冯旻是下毒之人的传言在薛王府已是甚嚣尘上。失望惊恐之下,郑峦重重责罚了有辱使命的张孝宁,又急召万举进宫秘密相商。 “接旨后齐齐失踪离府,仅凭孤儿弱女怕是难如登天,背后多半有周知行的协助,”皇帝眉头紧锁,脸色发青,显然忧心如焚,“莫非周知行已看出了什么来?” “陛下,詹公谋划周详缜密,周知行顶多只是起了疑心,不可能拿得准,更不可能为此对抗朝廷。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处理冯旻——薛王部下一旦起疑,很快会找上冯,逼问是何人指使。” “这还用你交代?朕恼的是,张孝宁说是厨房里有个老妇得以幸存,被三弟的女儿找到,这才问了出来。”郑峦说到此处,懊恼得咬牙切齿,“想不到他们竟疏忽到这种地步!咱们煞费苦心地遮掩冯旻,终也没遮住,全是无用之功!” 万举冷静奏道:“岔子定是出在下手的那个淄衣侍手里。找出此人并不难,令蒋相毅送来便是。” “那个漏杀的淄衣侍就交给爱卿了,该怎么处置你自己决定。”郑峦说话间早已满脸狰狞,杀意昭然若揭。万举深知圣意,连忙躬身应是。 永正帝并不觉得消气,反而越想越恼,拍案而起:“可恨!詹盛挑的净是些什么货色!”又兀自气了半天,知道难以挽回,叹息道,“也罢,詹公已死,不提也罢。刚知道他自死的那几天,朕还痛心得夜夜辗转难眠。” 万举听了,连忙不失时机道:“陛下,原本还有一事,臣起初是想,既然詹公亡故,不妨让他在陛下心中留个美名,便没有禀奏,早知陛下那般揪心,臣真该早早上奏——当年詹公刚获知圣命,便连发六封信给他远在础州的两个儿子,假托身染重病叫两人回京,这岂不是打草惊蛇?薛王只要稍一打听,便不难知道他詹盛其实身体康健,之后必然生疑。詹公担此重任却疏忽大意,以乌鸟之私凌驾圣命之上,陷庙堂于危境,险些坏陛下大事,死有余辜,陛下无须哀悼。” “竟有此事?!” 万举口气坚定,奏道:“臣不敢有失,更不敢虚言,这六封信仍在微臣家中,随时可上呈陛下御览。” 皇帝终于勉强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坐下道:“不必,朕信得过你,要是朝中人人都如你这般谨慎就好了。方才张孝宁也说起詹盛之子,说是叫什么詹沛。” “哦?张公公此行还与詹公之子打上交道了?”万举惊道。 “哼,”郑峦冷笑一声,“不须加‘交道’二字。” “不须加‘交道’二字?打”万举稍一琢磨就反应过来,愕然惊呼,“打上了?一个护卫竟敢对陛下使者动手?!” “张孝宁认定是詹沛藏匿了郑氏姐弟,两人起了争执,张孝宁人手不够,未能拿他回京。此人若真藏了姐弟二人,不知是不是个祸患。张孝宁说,他听闻父丧,次日便返京吊唁,早知如此就该布下埋伏捉拿,现如今怕是已回础州了。”郑峦长叹口气,过了一会儿,忽又指着万举责问道,“真是的,朕不知詹盛有儿子留在础州,你怎会也不知?” 万举连忙俯首道:“是臣之过,微臣举荐詹公时疏忽了此节,后来才得知其子仍在础州,便赶紧安排了人手监视詹公一举一动,幸而未坏陛下大事。陛下勿忧,想那詹沛对圣上使者都敢无礼,必是粗俗愚陋之辈,不足为虑。” 郑峦点了点头,眉头依旧紧锁:“总之当务之急还是那冯旻,既然遮不住了,就要尽快除掉——三弟手下只要问不出实情,给他们十个胆,量他们也不敢翻天。” ———————— 郑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件事被淄衣侍有意无意隐瞒至今:淄衣侍留有活口在薛王部下手中,并早早吐露了所知的一切。 此事,知情的淄衣侍不约而同隐瞒了下来——淄衣侍被擒,如不能及时自尽,同袍必杀之以绝后患。而那夜撤离之时,虽有几人眼见有人被生擒,却因急于逃离未及下手,致使出了这样的纰漏。这一罪责无人承担得起,可想而知,如果追究起来,人人都会假装吃惊,推说没看到,更没有人会傻到主动上报——谁上报,谁就首先坐实了不作为之责,所以,不知此事的人是真不知,知道此事的人也都装不知。蒋相毅撤离得早,对此事更是一无所知。 ———————— 午后,蒋相毅便得到命令,令他把负责诛杀厨娘及家人的淄衣侍亲自送去给万举问话。蒋相毅知道此人是任宣,心想此人一向谨慎可靠,此次莫不是竟有遗漏?赶忙找任宣一问,才知果然是放过了一个老妇。 蒋相毅失望至极,张口就骂:“愚蠢!你明明看到了,为何不杀!” 任宣跪下朝上司磕了一个头,解释道:“总使,我看她像是已经老糊涂了,看我举刀都不知道怕,我就” “老糊涂了?”蒋相毅以手指着任宣声呵斥道,“我看你才糊涂!陛下的大事若是坏在你的手上” “此事我一人承担”任宣急急回应。 “当然是你一人承担!”蒋相毅截声打断,继续斥骂,“难不成谁还会替你担么?詹公念你刚当了父亲,只交给你这么一件事,你却心慈手软办成这个鬼样!” 任宣想不通,疑惑问道:“总使,是那老妇后来说什么了吗?可可即便糊涂是她假装的,她也不至于看出我的身份吧?我脸上又没刻着‘淄衣侍’三个字。” “我怎么知道,万侍中只令我亲自把你押去。真是见鬼了,各自行动时从无一丝差错,头一次合力,不是这错就是那漏!你一个,翟威一个!翟威那个王八蛋,做下混账事,倒是无碍,你虽是好心,却唉,这是什么世道”蒋相毅不愿说下去,他不知这个自己一向欣赏的手下会为这一次偶发的善心付出什么代价。 任宣不语,低头瞥见上司腰间的镣铐,便老老实实抬起双手,等上司给自己铐上。蒋相毅白了他一眼,并没有别的动作,抬腿走出屋子,任宣在后面老实跟上,两人不言不语往万举衙署行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沉默了快一路的蒋相毅忽然开口问道:“后悔了吧?” 任宣只是一笑,平静回答道:“有一点。” “只是有一点?”蒋相毅一丁点都不相信,“拿你这么年轻一条命,出身又不差,还刚有了孩子,去换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的命,我都替你不值。你不杀她,她又能多活多久?” 任宣抬头看向前方,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而湿润:“我少时擢拔进羽林军,常操练至深夜,半夜三更回到家时,母亲总是未睡,见我回来就赶紧给我热饭吃。那晚,一听那老妇念叨着要给我热剩饭,我便再下不了手了,所以我没你想的那么后悔,即便从头来过一万遍,我也不会有一次下得去手,除非事先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说完,两人再度陷入久久的沉默。 “你啊唉!”蒋相毅胸中感慨万千,却不忍再骂,只重重叹了口气。 两人继续同行,忽然蒋相毅指着身侧的僻静街口道:“到了,拐进去吧。” “什么到了?这是我自己家的坊道,还没到万侍中任上呢。”任宣一脸迷茫,“蒋总使,您莫不是也糊涂了吧?” “屁话!明明你最糊涂,倒动不动就说别人糊涂。”蒋相毅说着凑近任宣耳边,声道:“你回你自己家,就当没今天这回事。” “那那您如何交差?您您该不会是要替我?万万不可”任宣连连摆手,扯住蒋相毅不许他做傻事。 “你不比我,”蒋相毅一把推开任宣的手,声解释道,“你一个无名卒,交了你上去,万侍中即刻便能杀了你,而我不同,我是淄衣侍总使,他不敢轻杀,定要先奏报圣上,圣上是定不会要我命的。” “总使!” “别废话了,就当今日没见过我。”蒋相毅说完便扬长而去。方才赴死都不曾流泪的任宣顷刻眼泪如注。 —————————— 不过幸好,一切正如蒋相毅所料—— 蒋相毅只被羁押了一个多时辰,傍晚便被释放,因为他又获派了新的任务——刺杀冯旻。一旦涉及薛王案,已是惊弓之鸟的皇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派遣这位最精干的淄衣侍总使,宁可大材用,此次如果击杀成功,就算将功补过,死罪可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涉险 三人寻到泠安府后宅,只见门上悬着“冯府”门匾,知道找对了地方。郑楹对夫妻二人再拜称谢,目送夫妻两个离去后,转身上前敲开门,向门房道了万福,自称郑二娘,请求拜见冯家大公子。 不一会儿功夫,冯广略就喘嘘嘘地跑着过来了。故人重逢,一个仍是锦衣玉冠的富贵公子,另一个却是布衣短褐,灰头土脸,再不见先前的锦绣荣华。 一看到郑楹,冯广略难掩惊喜,一扫连日来的失落,扶着心上人嶙峋的肩膀,心疼得热泪盈眶:“楹娘,你真的来了,你真的来泠安找我了?!” 郑楹也哭着诉说“情衷”:“阿略,我是专程来找你的。你走后我日夜都在想你,我已经没了父母,现如今只有你了,阿略,我我是真的想你呀,我们还有婚约,你难道忘了吗?” 冯广略一把握住郑楹双手,激动道:“我没忘,当然没忘!爹一回来,我就跟他说,我们即刻成亲!”单纯稚嫩的冯广略被郑楹的“情意”感动得涕泗横流,自以为得着了世间最最真挚剔透的女儿心,丝毫不觉女子的突然造访有任何突兀。 郑楹拭去眼泪,哀哀道:“可是,我还要守孝三年。我只是来见你一面,在贵府叨扰几日,还要回去的。” “你看我一激动,竟忘了此节。”冯广略一拍脑袋,“你放心,三年居丧期满,我立刻娶你!” —————— 在冯广略安排下,郑楹当晚便住进了冯府客房。 这夜,冯旻赴宴结束天色已晚,到家就睡下了,不知郑楹之事。次日清早,冯广略来向父母请安,才吞吞吐吐地把昨日收留郑楹的事告知父亲。 冯旻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婚约都撕了,她还跑来干什么!”见儿子眼神闪躲,又厉声问道,“你是不是,根本没撕毁婚约?” 冯广略见父亲一语中的,低了头嗫嚅道:“我想着,谁都不提,让它自己慢慢黄了就好。毁约这种事,儿子虽年轻,也实在开不了口。” “你!唉”冯旻无奈地闭上眼睛,连连叹息,对这个傻儿子,他已无力去骂,只闭上眼睛问道,“那你接下来是何打算?” “父亲,”冯广略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斩钉截铁道:“孩儿要娶她,绝不再辜负她!楹娘可怜,我要保护她一辈子!” “你觉得她来,就单是为了见你一面?”冯旻话锋一转,兜头泼儿子一盆冷水,“你在她心里,能有那么重要?父母新死,她又是擅自离家,又是长途跋涉,又是舍下弟弟的,只为与你见上一面?” 冯广略正沉醉在对自己魅力的莫大骄傲中,一听这话,被宠溺坏了的公子哥顿生不悦,使起了性子,出言顶撞道:“爹,您就这么瞧不上您儿子?我与楹娘从一起长大,情深意厚,这么久不见,楹娘她当然想我,太想我了!她不惜一切跑来见我,何等深情,您怎能这样揣测她对儿子的一片真心?楹娘听到不知要多心寒。” 冯旻被儿子顶撞惯了,倒没放在心上,平静道:“我跟你说个法子,你一试便知她是否”冯旻正说着,瞥见儿子依旧气鼓鼓的,就知他已被儿女情蒙了心窍,便决定亲自去问。 冯旻穿好衣裳,镜前打理了仪容,由儿子引着来到郑楹住处。一见到郑楹,冯旻脸上又是疼惜又是怜悯,先是嘘寒问暖,又哀悼薛王殿下夫妇,说到动情处更是泪流满面。郑楹也不住地揾泪,十分配合冯旻的做戏。面对冯旻,她再不善伪装,也要装得天衣无缝。 客套话说完,冯旻进入了正题,热情道:“二娘乃皇亲贵胄,如此瞧得起犬子,跋涉数百里前来相见,于寒门c于我这个做父亲的,都是莫大的荣幸。泠安好玩的最多,二娘来一趟也不易,一定要多住几日,一来聊解苦闷,二来我和犬子也能多尽些心。” 郑楹还当是寻常客套,随口应道:“只要不至于太叨扰就好。” “哪里哪里,二娘只管朝一年半载上住,我回头写信告知周都统,他也好放心。” 郑楹仍旧没多想,况且也不愿仓促下手,心想时间宽裕点总是好的,便又微微颔首一笑。 “但不知你离家日久,令弟可习惯得了?不妨也接来住?” 郑楹一听,慌忙否决:“哦,不必” “不必?”冯旻霍然打断,故作惊讶道,“三公子从是二娘带大,对你最是依赖,这么久不见真的能行么?二娘又真能放得下心吗?”冯旻说完,仔仔细细盯住了郑楹,双目雪亮,准备随时抓取少女脸上的破绽。 郑楹一愣,抬眼恰对上冯旻雪亮的双眼,猛然意识到冯旻话中原来别有玄机,连忙生硬一笑掩饰住慌乱,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不久前的圣旨,便娓娓说道:“圣上听闻了家中的不幸,念弟弟年幼,接入宫抚养了。” “原来如此,那确是没有牵挂了。”冯旻没听出漏洞,脸上有一瞬的失落,旋即又发现新的疑点,问道,“可圣上只是接走了三公子,而不接你同去?” “想是我已到及笈之年,守孝期满就该出嫁了,何苦再往京中折腾一番。再者,我不比阿樟孩子家,身为长女,正该灵前守孝,哪有父母新丧不足三月就进宫享乐的道理。”郑楹答道。 冯旻又问:“到时你们姐弟各奔东西,王府岂不是无人了?” “府中杂务向来是由内府司有司照管,到时想必还是他们先看管着,只等陛下圣裁,到时充公也好,分些给我做嫁妆也好,或暂时封了留待日后阿樟袭爵时承继也好,都不是该我操心的了。” 郑楹的一番番解释句句在理,冯旻一时挑不出错,放松了戒备。不过这样一来,郑楹将不得不尽快动手了——冯旻若差人去京城或础州稍一打听,不出二十日就能得到准信儿,那时,她的谎言也必将败露。 —————— 入夜,泠安城另一间屋舍里,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人一进门就吓了一跳:“你c你是何人,想干什么?” 屋内的不速之客没有答话,只掏出腰牌递给了屋子主人。 屋主接过一看,赶紧战战兢兢躬身奉还了腰牌,跪地俯首道:“的不知是圣命特使,多有冒犯,不知圣使找的有何指教?” “很简单,过几天,泠安府冯宅会发生人命案子,到时你缉凶可别太卖力了,此外,见过我的事,若说出去” “的明白!的什么也没看见!” 中年人说完,久久不闻回应,大胆抬头一看,来人已不见踪影。 这位不速之客便是奉命前来杀冯旻灭口的蒋相毅,这晚来此,是为提醒这位刑狱衙门掌刑官不要自找麻烦,在这之后,他往往会很快动手。 —————— 京城往础州的官道上,詹沛一人一骑向南疾驰,忽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郭满。 两人相遇,各自勒马。詹沛急切出言责备道:“怎么我还没回去你就” “哥,”郭满更加焦急地打断了兄长,“府里出了些事,幸好遇见了,你我下马细说。” 詹沛一听赶紧下马,两人牵马来至路边树下站定,郭满便将遇难护卫家人请张公公代求皇帝诛杀冯旻之事,还有郑楹失踪之事相告。 詹沛听罢,一掌拍在树干上,落掌处瞬间凹陷,震得叶子哗哗掉落。他几乎气晕,一颗心吓得砰砰乱跳——他猜得到,郑楹没了家,便不管不顾去泠安杀冯旻去了! “愚蠢!杀区区一个内应,就算报了仇吗?何况就凭她?”詹沛对着郭满狂怒地吼道,又不敢太大声,几乎憋出内伤。 “你别跟我吼呀,又不是我让她去的。对了,爹的死可有什么内情吗?” “我正要说这事呢。你就别回京吊唁了,原路回去吧——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父亲留了书信,说皇帝忌惮父亲知晓他的秘密,又不忍杀近侍忠臣,事情办成后,令父亲携家眷远避尘世,归隐了。” “这么说爹没死?”郭满的脸色瞬间亮起,惊喜问道。 “爹的生死我一时也拿不准,先不多说了,”詹沛匆匆催促道,“你快原路回础州,我这就得赶去泠安阻止二娘。” 詹沛说着便要上马,被郭满一把拦住:“哥,也不急在这一时,我还有话想问你。” “你说。” “你可是心仪于二娘?她的事,你总是格外上心。” 詹沛微微一笑,坦言:“是。” “你倒是不藏着掖着。”郭满惊讶不已道,“对儿女私情也这般磊落。” “有什么好藏的,好恶向来藏不住,况且,我有那么多事要藏,可藏可不藏的,真懒于去藏。”詹沛抚了抚马颈,淡然回答。 “我还是总感觉怪怪的,”郭满挠挠头,纳闷道,“你同她根本不是一路人,怎么就忽然喜欢上她了?之前也没半点蛛丝马迹。” “也许是在殿下死后,我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她,越是照顾,看她那样,就越是可怜她,后来就慢慢看上了吧。” 郭满一听就知道这是哥哥随便想出来搪塞自己的借口,反驳道:“你职责只是保护她,而非照顾她,所以这顺序该反一反:你是先看上了她,才可怜她,才远超你职责范围地去照顾她。” “你这子,倒帮我理头绪。”詹沛见自己心思被弟弟点破,脸上露出些赧然之色,“因爱生怜?因怜生爱?前因后果的,谁又说得清呢,更何况当局者迷。”说罢苦笑一声,又正色嘱咐郭满道,“对了,二娘去杀冯旻这事,你回去可万不能告诉一个人!” “放心。” 时值多事之秋,焦头烂额的弟兄俩没有多叙,很快便匆匆话别,各忙各的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一、“恩公” 翌日晚饭过后,郑楹回房,随即屏退侍女,换上靛色窄袖衣裙,高绾发髻,之后便独坐窗前,静静等待下手的时刻。 也不知坐了多久,忽一个黑影从窗前一闪而过。郑楹刚恍过神,人影已消失不见,案上却多了张纸条。 郑楹拿起一看,上写着:请速至城东同宣客栈夏吟阁相见,所图之事,沛可代劳,阅后即焚。 郑楹捏着纸条靠近烛焰,毫不犹豫将其点燃,看着它顷刻燃为灰烬,只当没看到过。 “你当然可以代劳,”郑楹冷戾地看着那一片灰烬,暗暗心想,“只不过我要的,不只是他的死,而是速死。恕我今日等不了你的‘从长计议’了。”——今晚,她是无论如何也要下手,再没有人能拦住这个想报仇已经想疯魔了的女子。 夜深了,郑楹仍能听到远远从逐云楼飘来的宴乐之声。“很好,”郑楹一边活动着肩颈和手腕,一边心想,“越晚越好,只要别到天亮。” 约莫丑时,宴乐声渐渐安静下来,郑楹吹灭灯烛,关了房门,之后悄然隐入层叠假山之中静候仇人,手中紧紧倒握着那把被她一路从王府带到尼姑庵再偷偷带到泠安的匕首,锋利的刀刃便藏在袖中。 郑楹以为自己一举一动都被浓浓的夜色所吞没,不曾想其实早被一人居高临下地尽收眼底。此人便是蒋相毅,他不愿伤及旁人,也探到了这个冯旻很可能一人独行的下手良机。 蒋相毅此时就伏在假山不远处一座高阁之上,看到郑楹躲躲藏藏的样子,起初还以为是来此私会情郎,然而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当冯旻醉醺醺地从山间道经过时,山后的女子竟猛地窜上了中年男子的后背,扬起的手中还紧攥着一把匕首。蒋相毅这才意识到,这娘子来此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郑楹性情虽略显呆滞,身手却比普通女子敏捷不少,出手干脆利落,直指咽喉要害,又是从后偷袭,眼看就要得手。而冯旻也不是庸笨之人,一发现被人拿了背,立即抬手护颈,是以匕首只割在手上。郑楹一击失利则败局已定,再想下手时,冯旻已然警惕,反手钳住郑楹细腕一扭,三两下就夺去了匕首。 一看是郑楹,冯旻瞠目结舌。他素知郑楹有些怪癖性情,郑楹来投他也心怀警惕,但从没想到这个娇生惯养的宗室女竟有胆量亲手杀人! 惊诧之后便是恼恨,冯旻正想大声叫人来绑了郑楹,刚张开口,还不及发声,忽面前黑影一闪,匕首已不在自己手中,几乎同时,冯旻只觉侧颈一凉,鲜血喷涌而出。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令郑楹猝不及防,少女还没来得及动弹,已被点了穴道昏睡过去。 ———————— 再醒来时,郑楹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雅致而陌生的屋子里。短暂的恍惚过后,少女蹭地坐起身,警觉地看向四周,正撞上远远坐着的蒋相毅的目光。 “你醒了。”蒋相毅起身问候女子。 “你是?”郑楹警惕地发问。 “我就是方才杀冯旻的人,见你失手,顺道把你带了回来。”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郑楹赶紧朝男子欠身致谢,又问道,“萍水相逢,恩公为何肯助我?” “我不是助你,他也是我要杀的人。” “哦?”郑楹吃了一惊,“恩公也与他有仇?” 蒋相毅摆摆手,笑道:“娘子不要见怪,别的,我都不方便讲,你也不必问了。” “恩公尊姓大名也不便告知吗?”郑楹又问。 蒋相毅默认。 郑楹点点头,再不多问,下床走到蒋相毅跟前致谢。蒋相毅道不必,郑楹仍是拜了三拜。此时的郑楹举手投足尽显柔婉高贵,与疯狂杀人之时判若两人。郑楹道谢后,又告了辞,就准备离去。 “等等”蒋相毅忽然叫住少女。 郑楹转身问道:“恩公还有何吩咐?” “无事,只是觉得”蒋相毅想说似曾相识,又怕唐突,便止了声。 原来,方才郑楹走近致谢,蒋相毅得以看清女子的脸,这一看清便吓了一跳——薛王案当晚,蒋相毅一看到手下施虐,立刻前去阻止,待慌忙推开众人,却发现为时已晚,只见地上的妇人浑身赤裸,一息尚存,血红的双眼直勾勾盯着正前方。那是蒋相毅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毛骨悚然。 重任在身,蒋相毅无暇多想,一刀刺入妇人心口,结果了痛苦之中的妇人。从此,妇人那张脸,尤其那双狞厉的双眼便永远烙印在他心上了。而如今,面前的这张稚嫩的脸竟与记忆中噩梦一般的脸隐隐重合,再加上郑楹轻微的础州口音,蒋相毅猜测,自己救下的这位娘子许是那惨死妇人之女。 “只是只是觉得应该给你些盘缠路上用,”蒋相毅接上刚才的话,取来一包钱交给郑楹,“这些,你都拿着吧。” 郑楹一掂,发觉足有十两,大惊,慌忙推辞。 “别让了,娘子请千万拿着,你这一路上有的是用钱之处,但干我们这行的,都不缺这些个钱。” “恩公” “别叫我恩公!”蒋相毅此时再听见“恩公”二字,心里一急,冲口而出去阻止,不觉带出些严厉的口吻。 郑楹被吓了一跳,也不敢问缘由,赶紧屈膝俯首连连致歉。 蒋相毅见吓到了面前这弱不禁风的娘子,连忙解释道:“举手之劳,不敢当此敬称。快拿着吧。” 郑楹不敢太过推辞,低着头千恩万谢地接下了。蒋相毅又问:“你是要出城么?我送你一程吧。” “不,我不出城,我要先去城东的同宣客栈。” 蒋相毅随后陪少女找到了这家客栈,还硬要将自己从京城骑来的骏马赠送与她。郑楹识得此马价值不下百贯,固辞不受。 “娘子莫多心,只因我家中有个同你一般大的女儿,我是最看不得你们这么大的女娃娃受苦,你若知道做父母的那份心,就莫要推辞了。”蒋相毅沧桑历尽,面相显老些,就编了个这样的借口,终于又哄得郑楹感激涕零地收下骏马,两人就此分别。 郑楹看着蒋相毅穿行在人流中的背影,心中回味着方才听到的那番话,想起自己早已无父无母,又是感动又是悲哀,鼻子一酸几乎要哭出来,碍于人来人往的,只得赶紧收起哀思,进去找詹沛汇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二、乞巧旧事 郑楹生为王侯之女,自幼被呵护得异常仔细,除偶尔可随父兄出郊外骑马踏青外,很少能迈出王府大门,逢年过节街上人流熙攘,更是不许出去。其他节日倒也罢了,唯独最是热闹的七月七乞巧节把郑楹馋得不行,可惜求了父母好久也没得到允许。两年前的七月七恰好是宁太后七十大寿,薛王夫妇进京祝寿,郑楹便找哥哥帮忙同去求周知行。周知行耐不住兄妹俩的软磨硬泡,郑楹这才得偿所愿,被允许跟哥哥郑檀在乞巧夜同游街市。当然,周知行少不得要派个靠得住的护卫身着便服走在周围以保护兄妹二人。 那年乞巧,詹沛是随行的护卫之一。自打郑楹十岁上再不去校场骑马以后,两人足有三年未见,这天再相见时,发现彼此都多了不少大人的模样,都觉得有些好笑,继而又都害起羞来,只相互点头致了意,话也没说一句。 郑楹生得十分美丽,加之养尊处优,身材高挑,十三岁已几乎和母亲一般高了,花灯环绕间更显仪态端雅,纤柔窈窕,詹沛一个年轻男子走在后面,不免频频往她身上瞟,熙攘的街市反倒没看几眼。“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差事了!”——他一辈子都记得当初自己心里的这句感慨。 詹沛只觉才走了不一会儿,却见人潮渐稀,听更鼓竟已是二更,兄妹俩也调头往停放马车处走去。正走着,忽听郑楹惊喜道:“桃木剑!”詹沛循她手指之处看去,只见沿河岸边上有个摊,上挂一木牌写着“辟邪降龙桃木剑”,摊子上杂乱地摆着一大堆木剑,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游人驻足挑选。 郑楹拉着哥哥一道过去,拿起一支一掂量,大失所望道:“这哪是什么桃木剑呀,轻飘飘的。” 郑楹这么一说,身旁好几个人都停止了挑选,看向郑楹。贩顿时怒目圆睁:“你说什么?有胆你再说一遍?这怎么不是桃木了?” 詹沛等人一听这腔调,立刻走近到两位少主人身旁护持。 “桃木可沉了”郑楹和气地解释着。 “你少瞎胡扯!”贩怒气冲冲地打断呵斥道,“我家祖祖辈辈做这行,不比你懂?” 护卫拽拽郑檀的衣服示意赶紧走人,郑檀也觉得没必要跟此人掰扯,拉着妹妹就要走。少女却不肯走,正色直视贩,责道:“你卖的不是桃木,木牌上却写着‘辟邪降龙桃木剑’,这是行骗了。” 贩见郑楹区区一个女孩子搅合生意不说,还教训上自己了,顿时勃然大怒,对着少女就开始吼骂:“滚滚滚!有这功夫还不如赶紧回家,去瞧瞧你爹娘死了没!” 世子郑檀本不欲与他争执,一听他骂起自己父母,心头一燥,少年心性顿起,护卫们还没出手,他倒先伸手朝贩脸上给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护卫们一看要打起来,其中一个赶紧上前,挡住了嘶吼着要打还世子的贩,詹沛则把同样激愤的郑檀拉去一边。郑楹便趁着这当儿一把端起台案走到河边,将上面的木剑全数倾入水中。 在场所有人——世子c护卫和游人都被郑楹此举惊呆了,贩更是气急,但他很快发现,任凭自己再怎么跳脚挣扎,始终挣脱不出面前精壮男子的手掌。 贩见这霸道兄妹上街还带着“打手”,似乎很不好惹,但一看周围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便大声哭诉自己家贫命苦,靠本生意为生,不想今日竟遇上了强盗土匪地头蛇,指望有好心人行侠仗义帮忙出头。 于是不少人便上前指责郑楹,当然,此时的郑楹早已被詹沛护在了身后。听到众人责问,少女忍不住胆怯,却仍踮起脚尖使自己高过詹沛肩膀,好言向众人解释,可哪有人听她的。 詹沛挡住众人,稍稍侧身看向身后少女,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徒劳,随后唤了同僚,又朝郑檀那边努了努嘴,令他尽快将郑檀带离乱局,自己同时也扯了郑楹衣袖将其带离。 经过贩身边时,詹沛稍稍俯身将一锭不的银块丢在他面前。贩赶紧欣喜不已地捡起,再不多言,这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下来。 郑檀长到十六岁,这还是头一遭在外同生人动手,虽没有吃到亏,却还是忍不住气了一路,见妹妹始终平静如常,便问道:“方才的事,你也还是不觉生气吗?” “有什么可气的?”郑楹显然毫不介怀,还在不断东张西望找新鲜玩意儿。 “他那样骂你,骂爹妈,你别装没听见。” “被骂有什么好生气的?” 郑檀脸皮涨红:“骂人就是心怀恶意,能不生气吗?”却听妹妹笑盈盈回应道:“心怀恶意没什么,只要不行恶事。” 做哥哥的一脸的不屑,显然不信妹妹的心性能有这般通透:“你去掀了他的摊子,还说不生气?” “我只是不欲他继续行骗,他不骂我我一样会掀。”郑楹义正词严。 詹沛等几个护卫听到郑楹这话,禁不住面面相觑。詹沛当时还年轻,对此事的感受左不过是觉得兄妹俩太不知民间疾苦——哥哥只为被骂而生气,妹妹则自豪于揭露骗局的壮举,无人在意贩那一车辛苦手刻的木剑尽付东流之事。本来那些木剑,雕工粗糙,卖价也贱,贩以松木剑号称桃木剑,无非只是图个名头响亮,市井中这类事数不胜数,郑楹自以为目光如炬,唯她独醒,其实买的人未必看不穿,即便要阻止,何至于用这种手段呢? 詹沛后来便没怎么想起过这场风波,那个七月七的晚上,最令他频频回忆起的仅仅是少女的背影和衣香。今日,他躺在客房床上,再往深处细想那场风波连同郑楹近来的言行,才逐渐明白:像郑楹这种人,只能活在干净纯粹的世界里,在那里,她便像个菩萨,雍容和煦,与人为善,高雅矜持。若突然掺进一粒沙子,便是她万万容不下也忍不了的,胆怯也不顾,身份也不顾,只一心要去剔除,且不择手段,就如十三岁对付贩时那样。而今,她面对的可是害死她至亲的叛徒,这等的沙砾揉进眼里,她定然是一刻也不能忍,定要速速剔除,哪怕须连眼珠子一并剜去也在所不惜。 “她不会听我话的。”詹沛得出了结论,蹭地起身,抓起佩刀就要出门——他要亲去冯府带她走。 恰在此时,敲门声响起,同时传来的还有那个他最急切想听到的声音:“里面是詹哥哥么?我是郑二娘。” 詹沛腾地打开门,一看见郑楹,赶紧扯了她进屋。 “万幸万幸!我还怕你会一意孤行,幸好,你还算给我面子。”詹沛松了口气,笑着说道。 “哦,嗯”郑楹听他这么说,更不敢交代实话,支支吾吾想糊弄过去。 詹沛见她眼神躲闪,顿时起疑:“那,我们是现在就走,还是?” “现在就走吧!”郑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你也不催我替你杀冯旻?” “不不用麻烦了。” 詹沛听她忽然改了主意,更加怀疑,但此刻时机不好,便没再多问,很快收拾了一下,与郑楹出了客房。 接近正午,大堂坐了不少食客。下楼时,詹沛从食客们的纷纭议论声中依稀辨出几个字来——冯府c官兵c命案。郑楹也听了出来,战战兢兢侧头斜眼看了下身旁的同伴,只见同伴脸色铁青,郑楹吓得倒吸口气,赶紧扭回头去,噤若寒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三、危言 詹沛早在得知张太监获知冯旻遭疑之时,就猜测永正帝很快就会杀冯旻灭口,也就不难猜到,郑楹巧遇的“恩公”应是皇帝所派的刺客。 “这种运气,人一辈子顶多遇到一次,这次你巧遇天神降临,侥幸保全性命,日后找到主谋,你还要亲自动手,指望天神再次降临吗?!”詹沛厉声责问,脸上是郑楹从来也没见过的阴沉。 “不是的,道理我懂” 詹沛忽一摇头,嗤笑一声打断,此番他动了真气,再开口时,声音严厉已极:“你懂?不听人言,不计得失,刚愎自用!你的性子再不改,早晚吃大亏!” “我不怕” 郑楹刚喃喃吐出三个字,再次被同行的男子出言截断:“你不怕吃亏,是,我也知道,横竖就是一个死,可你想过死后的事吗,想过阿樟吗?” 郑楹张张嘴,似乎还想要解释什么,然而詹沛只要不让着她,她郑楹就只有听训的份,再没插嘴的份。显然,她身边这位火气直冒的同伴今日是寸步也不打算相让。 “你自己也说过,主谋定是极其的位高权重,你就不怕他借此在圣上面前大做文章?若是把你的所为安在你父亲六万部众的头上,严令我们查出真凶上交朝廷,你说,到时周都统是随便找个倒霉鬼为你顶缸,还是干脆绑你过去?他们还可再往大了去编排,说我们为给薛王报仇,仅凭怀疑便刺杀钦命高官,是否咱们眼里只有薛王而无当今天子?往重了说是大逆不道,往轻了说也算大不敬——没有皇帝不忌讳这个。你是不怕死,可我们还不想死!” 郑楹听到一半就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詹沛不是没有心软,但决心已定,必要把该说的说完,该骂的骂完才罢。事实上他心里也明白,冯旻一死,不管是谁下的杀手,朝廷都可以把罪名往础州头上扣,之所以这么吓唬郑楹,是因为之前屡次好言讲理却讲不通,只好来一次危言耸听。 “你真是太刚愎自用!”詹沛说完,忍不住又强调了一遍。 “我不是刚愎自用,我只是实在忍不了”郑楹努力辩解道。 “没区别!听着,你不必委屈,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曾冤枉你。”詹沛寸步不让,摆明了要强硬到底。 郑楹心里有话,听詹沛口吻严厉,一时不敢说出口,抽搭半天才鼓足勇气说道:“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之前说的c刚才说的都听进去了,我知道自己有太多的不是,我也不委屈,但其实我心里怎么想的,你也不是都一清二楚——我知道这案子水很深,我不指望这辈子能大仇得报,甚至不指望能找出主谋,那么能杀个内应也是好的。照你们动不动什么从长计议,什么先找主谋,一来二去的主谋还没找到,倒先白白便宜这混蛋多活好多年,到最后恶人们都要享天命而终了,你们还没动手呢。” “明白了,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詹沛苦笑一声,终于知道了为何明明自己已承诺会杀冯旻,她还是恨到疯魔,以至于亲自动手,原来自己的承诺,她根本没当真过。 “你觉得我们是要跟你使一辈子缓兵之计,坐视主公沉冤似海,永不报仇对吗?”詹沛盯住郑楹,缓缓说道。 郑楹不语,算是默认,却不敢直面同伴的眼神。 詹沛松弛下来,口吻归于平静,甚至于无力:“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先王临终前,蘸血在地上书一‘仇’字——报仇是他的遗令。你对我应也有些了解,你觉得我会把你父亲的遗令不当回事吗,周都统他们会吗?” 詹沛说完,轻轻叹出一口气,一抖缰绳,策马踏着斑驳树影疾驰向前。郑楹望着男子挺拔而孤单的背影,抹去眼泪,催马跟上。 —————————————— 冯旻一死,泠安冯府如同没了顶梁柱一般,冯旻的妻妾子女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冯广略身为长子,不得不担负起偌大一个家,尚存稚嫩的脸上,原先的清雅明朗之气一夜之间化为死灰。 案发后,冯广略动不动就跑去刑狱衙门催求掌刑官捉拿真凶,弄的有司不胜其烦。 这天,冯广略又来了。 “明公,在下来是想问问,可找到了什么新的线索?” “冯公子稍安勿躁,案子一有进展,我就立刻着人传信给冯公子。” 这话冯广略已听出茧子了。他永远不可能想到,有蒋相毅的打点,这案子永远也不会有进展。 “郑二娘也是一点音信都没有吗?”冯广略又问道。 “既然有人说看见凶手劫持一女子离去,可见郑二娘应是在凶手手里,找不到凶手,便找不到郑二娘。说起这郑二娘,她的失踪倒很有些古怪,三更半夜的为何会在假山?”掌刑官将话题引向了失踪女子。 冯广略茫然答道:“这个在下也不知。” “恕我直言,冯公子的这位未婚妻似乎你回去好好回想一下她的所作所为,兴许能找出点启发。哦,下官还要唐突一次:这位郑二娘为何尚未过门就已住在冯府?” “她只是暂住,想不到才来五天就出了事。” “有关这位郑二娘,可否再详尽些?” 憨厚的冯广略于是老老实实把郑楹的身世遭遇一五一十说给这位掌刑官,掌刑官一听,惊异道:“在下进京奏报令尊遇刺一案时,听到宫里当差的故人说起此女,说她得封公主,圣上还要接她姐弟进宫,但不知为何接了旨却齐齐不见了踪影,原来是去了贵府。” 冯广略一听,差点惊掉下巴,回家的一路上,脑子里一阵阵迷茫:难不成楹娘真有古怪?可这怎么可能呢?她一向是那么秀气柔弱。冯广略左思右想,几天下来始终也没想通这一切。 因怕日后被追究隐瞒不报之罪,冯广略一走,掌刑官立即将此案中被劫女子或是焦邑公主之事上奏永正帝。 ———————————— 永正十一年八月十八,就在冯广略准备携全家回老家础州时,突然来了旨意。接到圣旨,冯家终于不再人心惶惶了——皇帝得到冯旻死讯,为显朝廷恩泽,直接赏了冯广略一个六品京官做。冯家人本来已打点了行装准备回老家,这样一来,全家便直奔京城。 走之前,冯广略也不忘去找掌刑官,给了不少钱财,托他多多上心父亲的案子,并尽力找寻未婚妻郑楹的下落,无论生死,皆有重酬。掌刑官满口答应着,待冯广略全家一走,就将案子的卷宗束之高阁。 —————————— 冯广略决然想不到,他心心念念担忧着的未婚妻此刻正在另一个男子的陪护下平平安安地赶路。不过,郑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会和后的头三天,詹沛不曾给过她一个好脸一句软话。郑楹跟在后面战战兢兢的,轻易不敢吱声,不得不说的话也要想三遍才敢启口。 说起来这也许是詹沛与生俱来的一个“本事”——脸上只要不带笑意,面无表情也能不怒自威,很是唬人。不管是同僚c手下,抑或是郭满和郑楹,一看他敛了笑,立马就想要俯首帖耳唯唯诺诺,更何况郑楹这种天生怂的,常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其实,詹沛当日一看到郑楹平安出现,心口一松,火气随即消下大半,怒斥之后更是再没半分不悦,之所以继续装怒,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两人会和那天,郑楹已因行刺之事连续两夜未眠,见面后又被詹沛一顿数落哭了许久,一路上身心俱疲,头昏脑涨,又不敢开口,只能一直撑着。 晚间詹沛找了间客店准备过夜。走进客店,詹沛借着细弱灯火看出郑楹困顿至极,便叫她先去客房休息,自己牵马去后院马厩拴了,回来后刚上到二楼,便发现郑楹的屋门半开,人却趴在床榻上已然睡熟。 “连门也不知道闩。”詹沛在心里责备了一句,走入郑楹房里,准备唤她起来闩门。 就在离床榻只剩几步远时,男子忽然鬼使神差般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借着朦胧月色去窥看熟睡的女子。平日里再怎么少年老成,詹沛终究也只是个剽悍强健的正常男子,绝非圣贤,又极年轻,正值七情六欲最锐不可当的年岁,只这么一看,心便砰砰狂跳不止。 詹沛望着少女,又走近些,只见郑楹此刻的睡姿一点也不美,四肢张开趴着,脸被床板挤得变了形,嘴半张着,睡得不省人事。 见此情景,年轻人心头一热,脑中登时浮想联翩,然而只是片刻后,他便闭目深吸口气驱逐了杂念,然后若无其事地唤郑楹起床,可喊了数次,少女依旧纹丝不动,詹沛不得已只好上手推搡,郑楹这才微微睁开眼睛。 “起来把门关好再睡。”詹沛低声吩咐道。 郑楹朦胧地嗯了一声,随即又昏昏睡去。詹沛生怕出错,不愿多做停留,便狠狠心,一把捉住郑楹双臂拽她下了床,以使其尽快清醒。 两日未眠的郑楹于熟睡之际被人生生拽起,霎时心跳气短,难受至极,止不住嘤嘤呻吟起来,半梦半醒中浑身绵软,詹沛一松手,便摇摇晃晃地站也站不住,眼看着就要倾倒。詹沛赶忙伸手扶住,郑楹就势软软倒入身后男子怀中。 心上人的娇躯伴随着柔弱喘息乍然入怀,使詹沛好容易才压下去的火苗顿时又燎遍全身。他赶紧用仅存的一点理智克制住冲动,连扶带拖地将郑楹带到门边,大声唤她闩门。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郑楹终于有了足够的清醒,扶着门框站直了身子,冲身边的男子点了点头。詹沛步出房门,听郑楹在里面闩好门后,便立刻转身回房。 第二天,郑楹对昨夜之事一无所知,詹沛却仍是心有余悸,看到少女便有些眼神躲闪。他知道那是自己心尖上的人,生怕自己会定力不足而犯浑伤及郑楹,于是故作愠怒,使郑楹躲自己远远的,他也可对自己更放心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四、归程 詹沛走不了几步就要回一次头以确认同伴仍在自己身后,再一次回头看时,发现郑楹落得远了些,便驻足等待。 郑楹很快牵马赶上,手里还多了一大包东西,詹沛不做理会,转身继续牵马前行。 “詹哥哥”没走几步,詹沛听到后面传来郑楹努力大声却依然怯懦的声音。 “嗯?”詹沛回过头。 “这些是我刚买的包子,你趁热吃个吧?”郑楹说着递上一个冒着热气的包子。 詹沛接过,道了声谢,正要转身,郑楹又笑道:“不如坐着吃吧,你看那边有个粥舍。” “好。”詹沛意识到同伴是想缓和关系了,他不想这么快就缓和,却终是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两人来到粥舍坐下,各要了一碗粥,开始大嚼包子,詹沛看到郑楹那一包东西不,便问:“都买了什么?那么一大包。” “都是包子,买了八个。” “这么大包子买八个,就算吃得完,也要腻烦死了。” 郑楹见他抱怨买多了,忙陪笑着岔开话:“八个也才十文罢了,一个还不到一文呢,真是便宜。” “呵,”詹沛忍不住含着包子笑出声来,“八个十文,一个还不到一文,你可真会算。” 郑楹听了一懵,再一想,发现自己竟算倒了,红着脸咯咯地笑了起来,詹沛也忍俊不禁,似笑非笑。这一笑,两人便彻底破了冰,詹沛再不能继续原先的坚持,一路上与郑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 蒋相毅办完差事回京复命时,如实禀告了巧遇一女子刺冯之事。永正帝只当这女子是为私人恩怨行刺,没去多想,可再后来,当皇帝看到掌刑官的奏报称此女或是薛王遗孤焦邑公主郑楹后,蒋相毅立即被缉捕入狱。 蒋相毅在狱中苦苦辩白,称丝毫不知女子身份,偶遇施救实属巧合。蒋相毅在郑峦身边多年,功劳无数,最得信任,赏赐更是常事,郑峦想不到他能有什么动机去攀扯薛王那边的人,又念及此人武艺精绝,多有用武之地,也着实不愿把自己一条臂膀就这样草率斩去,加之万举求情,最终只将他杖责二十,罚俸半年,而后释放,一切照旧。 蒋相毅庆幸之余,却不觉舒心——刺冯的女子若是薛王之女,那么,那个与她相貌十分相似的惨死妇人,八成便是死难的薛王妃了。众所周知,薛王妃之父可是镇守西南的弋州节度使杨昉! “幸亏世人还未怀疑到圣上和淄衣侍头上,杨昉对这个女儿的死也似乎没什么动静。”蒋相毅只能用这样的话默默安慰着自己。 ——————— 九月初一,冯广略拖家带口浩浩荡荡来到京城,刚安顿好,翌日便被传召觐见。初次面圣,即便有皇帝好言抚慰,冯广略依旧哆嗦个不停。 冠冕堂皇的话说罢,皇帝开始说起郑楹,先是一脸忧愁问东问西,接着又问起郑楹在案子里的可疑之处。 冯广略见皇帝说起侄女时一脸忧虑,以为其问话都是为寻找线索,便一五一十奏道:“回禀陛下,疑点有二,其一,当时正值夜半,不知公主为何不在自己房中;其二,公主来时未带三公子。家父问及时,公主言三公子已被陛下接进皇宫,然微臣后来得知,依照旨意,公主和三公子应已一同入宫,不知为何却是一个跑去泠安,另一个不知所踪。” “可还有其他异常,”皇帝蹙眉问道,“譬如她来时,是孤身一人还是有兵士护送?” “回陛下,是孤身一人。” “那公主素日里是什么性子?” “殿下很是谦恭和气,端重自持,仪态万方,从不与人争执。” 永正帝听了掩面洒泪,长叹道:“唉,竟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才没了父母,紧跟着自己也弄丢了,真要把人心疼死。只是照此说来,朕方才所想的怕是不对,以楹儿的为人,应干不出那种事来。” 冯广略心里好奇皇帝口中“那种事”到底是何事,犹豫几番,还是没敢擅自开口询问圣意。 “万侍中德高望重,你在他手下做事,可要多学着些。”皇帝说完这句话,便令冯广略退下了。 问话终于结束,冯广略汗流浃背地走在通往宫门的宽阔石道上,走出好远,才敢回头望向刚刚置身其中的雄伟宫殿。天边朝霞未褪,映着巍巍殿宇上金灿灿的琉璃瓦,本是他生平第一次见识到的壮景,想到未婚妻此刻不知生死,回头的瞬间忍不住潸然泪下。 —————— 同詹沛恢复了往昔的融洽,再加上冯旻已如她所愿下了地狱,郑楹终得以稍释积压心头多时的恨愤,美丽的脸蛋日复一日地明媚起来。这是在那场劫难后,郑楹第一次有了要活过来的迹象。詹沛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满心欢喜,万分后悔自己早先的强作愠怒,白白浪费了三天的大好光阴。 不过这样一来,詹沛更易情动,比如郑楹咯咯笑的时候,或是偎坐在他身旁吃东西的时候,但一想到曾离犯浑一步之遥,再生杂念便立时提醒自己决不可越雷池半步。就这样两人相安无事,直到距础州只有两日路程的那天。 这天到驿馆住下后,郑楹才想起问一问詹沛之父詹盛的近况,詹沛只好将丧父之事告诉了郑楹。郑楹得知十分震惊哀悼,她最知道失去亲人的滋味,又视詹沛如兄长一般,此刻见詹沛黯然,便留他多坐片刻,说了许多熨贴的话来宽慰他。郑楹并不知道,其实詹沛心里仍隐约相信父亲依然在世,并不像面上那般难过。 少女正柔声说着,詹沛却冷不丁起身告辞。郑楹刚茫然地应了个“哦”,詹沛已走出屋子,径直去到自己屋里,紧掩了门——方才与郑楹独处太久了,女子的俏脸和软语早使他数次心如鹿撞,但只要还有一丝理智在,只要郑楹还愿意说,他绝对舍不得走,就这样一直拖到最后满脑杂念时才不得不走。 詹沛撩起盆中冷水洗了把脸,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去想公事,可少女的影子还是挥之不去,强势侵扰着他的思绪,詹沛便索性放任了自己脑中的天马行空。恰在他的迷乱幻想接近顶峰之时,敲门声忽然响起,连同郑楹娇美的话音一并传来:“詹哥哥,你走太急,把佩刀落我屋了。” 半晌,门吱呀一声打开,郑楹笑盈盈地把刀递到男子面前,等他接过。詹沛却根本没理会什么刀不刀的,只是直勾勾盯住面前少女的双眸,片刻之后,忽然伸出手去,却是抓在了她握刀的手上,一使劲拉入怀中,又用另一只手去掩了门。 门咣地一声刚闭严,詹沛已将茫然无措的少女抵在门板上,狂乱地吻了下去。郑楹反应过来,开始拼命挣扎,头左右狂摆,躲开了詹沛火一样的唇舌,大喊了一声。 欲火焚身的詹沛此刻早将一切道德礼法浑然忘却,听到喊叫,竟蓦地腾出一只手去牢牢钳制住怀中女子的下颌,唇齿再度霸道地覆上了女子的朱唇,少女再想叫,却只能闷声呜鸣;想咬,却发现被钳制住的嘴根本无法咬合,只能任强悍的男子忘情吮吻。 郑楹羞愤至极,却也无助至极,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放弃挣扎,背靠门板任其蹂躏。许久,郑楹只觉下颌一松,意乱情迷的男子终于放过了那副娇嫩的唇舌,转向下想去亲吻脖颈。 唇吻分离之际,女子轻吐出一句话来:“想不到我跟娘亲,是一样的命。” 瞬间,王妃的死状乍然浮现在詹沛眼前,顷刻便浇灭了他胸中的烈焰。意识乍一回归头脑,男子的双手便像碰到烙铁一般猛缩了回来,他噔噔后退两步,背转过身,再不敢面对郑楹。 而郑楹还没说完:“你若再趁人之危,欺我孤弱,漫说我父母,就连詹世伯都不会饶恕你。说起来,你也算热孝在身吧,想不到还能有这心思。” 这是郑楹生平第一次拿出王女的款来斥责詹沛,言辞虽厉,口吻却依旧平静软糯,只是带着几分轻蔑。说完,郑楹一抹眼泪,转身开门而去。 完了,这下完了——他上一刻刚谈及父丧,下一刻便要渔色。詹沛长大成人以来,自诩还没办过什么傻事,今天算是头一件,想不到这头一件,便蠢成了这副德性。这晚,詹沛懊丧得几乎彻夜未眠,直到四更才朦胧入睡。 清晨,一听见敲门声,詹沛立刻惊觉坐起,紧接着就听到屋外传来郑楹的声音:“詹哥哥,我买了饭,你吃些吧。” 詹沛忐忑地开了门,见郑楹拿着吃的站在外面,脸色平静如常。郑楹款款走进屋,把早饭摆在案上,叫詹沛一起用饭,仿佛昨夜的事从没发生过一般。 郑楹虽绝口不提,詹沛却觉得还是应该表表歉意,咽下口中食物后正想启口,郑楹倒先发声了,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一件正事—— “再有两日就要到础州了,听你说周都统知道我们藏在却尘庵,那肯定也已知道了我私自离开之事,我回去该如何向他解释呢?” “这个,我也想了一路了。”詹沛早就为此头疼不已,听同伴问及,叹口气为难道,“恐怕只能照实说,不然你我二人不同去却同归,这般凑巧实难辩白。好在周都统是自己人,又最是疼爱你,必不会为难咱们,若隐瞒了再被他查问出来,才是弄巧成拙,更加不妙。” 郑楹点了点头。两人吃罢饭收拾过,又匆匆踏上归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五、周知行 靖丰十五年,薛王受皇命奔赴础州剿匪,周知行一路追随,出生入死,战功赫赫,此外还遴选和擢拔了不少年轻武官,譬如仙崎c罗庄c陈陌等地的驻军将领,南营统领高契更是其一手栽培出来的门生。眼下剿匪功业已竟,周知行也渐渐上了年纪,开始放权给手下的诸多年轻后辈,自己只担任拱卫荇泽和王府的西营都统领,虽如此,周知行在础州军中的声望依然首屈一指,有增无减,一声令下,无人不服。政务上,内府司长史王远闻虽是能干,终究太过年轻,遇到大事往往也要请示周知行。可以说,薛王故去后,础州上下都是靠周知行一人苦心经营。 在京础两地都摸爬滚打过多年的周知行自然早就看明白了一件事——这位永正帝连亲弟弟都忌惮到必杀满门而后快,对自己定然更不会手下留情,充编薛王麾下部众和召己进京的圣旨早晚会来,自己一回去,早晚就是个死,所以周知行其实一早就暗中开始了调度,又是催税征粮,又是整肃兵马,准备随时反抗朝廷。 ———————— 张孝宁离开后不久,周知行便接到了第一道圣旨,不过这道旨意似乎无关大局——只说薛王遗孤没了下落,太后和皇帝五内俱焚,责础州群僚疏忽怠惰,严令僚首周知行即刻遣人护送回京。只要郑氏姐弟平安回京,周知行等人看护不严之罪可免。 周知行毕恭毕敬接了旨,待使者一走,顺手就扔到了一边,甚至恨不得再啐上几口——漫说现在还没有郑楹的人影,就算姐弟二人此刻就在他跟前,他也断不会把主公的骨血送到虎狼窝里去。 周知行原本以为使者此来只为传旨,不料使者临行前又专程来到王府和别院,拿封条封了大府门。 随同的周知行见了,惊讶问道:“敢问圣使这是为何?” “这有什么不能明白的?”使者口气轻蔑,看都不看周知行一眼,手上贴着封条,嘴里不耐烦道,“主人一个都没了,王府空置着给护卫和下人们住吗?丢了东西又算谁的?”说着还有意无意瞟向一众护卫。众护卫一个个火气直冒,却也只能忍着。 使者临上马车,又拿了厚厚一沓新的封条交给周知行:“风吹雨打的难免破损,等旧的糟了,烦劳周都统着人换上这些新的。” 周知行恭恭敬敬接下封条,心中恼火至极——封条一贴,郑氏姐弟将有家不能回,若私自揭去封条,则形同谋逆。看使者车驾远去,周知行扬手将封条抛掷半空,当着众人的面也不敢骂皇帝,只好冲前大骂使者道:“去你娘的,什么东西,还敢跟老子吆五喝六!” 近侍赶忙捂嘴拦住:“都统当心,还没走太远呢!”王远闻等人则七手八脚去拾散落一地的封条。 众人将拾好的封条交给王远闻,王远闻码齐了,来到周知行身旁双手奉上。周知行仍是火大,喘着粗气,也不接封条。 众人看统领正在气头上,无人敢吱声,唯一个少些眼色的护卫开口问道:“周都统,王府封了,属下明日不知该去何处当值?” “蠢货!!”周知行正愁余怒无处发泄,听见此问,一把抓起身旁王远闻手中才码好的封条甩到这倒霉的护卫头上,喝道,“这还用问,当然是哪来的回哪去!” 众人看王远闻一脸无奈地又弯腰去一张一张地捡拾封条,个个忍俊不禁。周知行见了更怒,大声道:“谁敢笑,我看谁敢笑!”说完开始盯视着下属左右逡巡。 越是如此,众人越是想笑,只能拼了命地憋住。周知行盯了好一阵子才恨恨作罢,转身准备离去。周知行刚转过身,众人就看到一张封条正挂在上司佩刀上,耷拉着飘舞在屁股前,于是再无一人憋得住,全部笑出了声。王远闻则赶忙上前为周知行摘去封条。 “你们,回去全部给我罚站,一个时辰!”周知行转身指着一众部下骂道,又指向王远闻,“还有你,璞英,你也一起!这脏东西挂我身上,你在后面也不提醒!一看就是成心的!” 一向沉稳的王远闻这回也笑得直不起腰来:“的是一直在您身后,可哪有空抬头啊,这不一直撅着屁股拣封条呢吗。” 结果就是所有人连同一介文官王远闻都被周知行罚站整一个时辰。 ——————— 周知行这样掌一方兵权之人,需时时了解朝廷口风势态,故而在京颇有人脉。接到圣旨不久,周知行便听到风声说郑楹伙同薛王部下杀害冯旻,随后躲回础州。周知行听说后,心想,怪不得圣旨似乎认定郑楹已返回础州,原来是认定了她的逃离是为了杀冯旻,如今得手了自然会返回。 可周知行对此始终觉得难以置信——郑楹才多大,又是女子,怎会卷入冯旻遇刺案?周知行不爱去瞎想无法确定的事情,眼下他只揪心于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到底身在何处,只盼她早早归来。 ———————————— 八月的最后一天,詹沛终于携郑楹回到础州,可把周知行乐坏了。两人这一路直走了大半月有余,若是单詹沛一人快马加鞭只怕都够走两个来回了,只是此次是与郑楹同行,自然不能再风餐露宿,每晚都需找客房住,好几次才刚到午后,离下一个集镇还远,当晚怕赶不到,便直接住下,半天就耽误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六、情起 周知行见两人一道回来,正对得上那些传言,几次欲相问,看郑楹消瘦疲倦,最终也没忍心开口。毕竟,真相如何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无论传言是真是假,他都不会把郑氏姐弟交到那黑心肠的皇帝手里去。 郑楹走后,周知行才向詹沛问起。詹沛将实情告知上司,周知行听了,对郑楹的自作主张大为不满,又将圣旨拿给詹沛。 詹沛看完圣旨很是吃惊,他想到过皇帝会往郑楹头上怀疑,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动作。 “不能把二娘给他们!”詹沛看完圣旨,把结论说得斩钉截铁。 “还用你交代?” 詹沛尴尬一笑——自己一着急竟忘了顶头上司也早知皇帝的真面。 周知行走去关了窗户,低声说道:“且不提咱们有保护遗孤之责,就算为了咱们自己也不能把二娘给他们——二娘一去,他们想要什么证词会不得?到时候只说是二娘亲口说的,让咱们坐实滥杀命官c目无王法c张狂犯上之罪,这帽子一戴,他再想对咱们做点什么就不愁师出无名了。” 詹沛点点头,认同道:“如您所言,咱们若把人交上去,他们可得‘供词’,若不交上去他们可继续指咱们藏匿挟持遗孤——这旨意意在针对在背后护持之人。” “也就是咱们。” “正是。”詹沛附和着,双手把圣旨递回上司手中。 周知行拎着圣旨走向烛台,用火苗将丝绢点燃,火光映亮了他满是沧桑的脸,詹沛便得以将上司一脸的不屑看得一清二楚。他原本还拿不准上司有无反抗之心,看样子是八九不离十了,而且,十年来看着自己一点点长大的上司似乎并没有因之前囚犯的事减少对自己的信任,对此,詹沛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激。 周知行当晚敷衍了事地上书天子,奏折中写自己派大批人手搜寻,迄今为止仍一无所获,伏请宽限数月,一旦寻得定即刻护送回京。 ———————————— 郑楹回到却尘庵,一下马车便往三人同住的屋舍飞奔,进门就看见弟弟阿樟还在扒拉晚饭,郁娘则在一旁的灯下做着针线。 郑樟一看见姐姐,哇得一声就哭了,搁下碗筷跑来问姐姐为何不见了许久。郑楹抱着弟弟哭作一团,暗暗发誓再不离开弟弟。郁娘怀着怨气,没搭理郑楹,继续忙手里的活计,只是偶尔拭泪。 夜里,郑楹哄弟弟睡下后,便去找郁娘陪不是。郁娘装了会儿怒,不久便展露笑颜:“我原以为你再怎么想杀冯旻,也就心里想想,没想到你真有这么大的主意。” “郁姨,你怎知我是去杀冯旻了?”郑楹问道。 “你若不是去涉险,怎么可能连阿樟也不管,自己一人跑了?还走得偷偷摸摸的,还有你平时一提起冯旻就疯疯癫癫的样子,我一看信就猜到了。” 郑楹于是把泠州的经历告诉给了郁娘,郁娘听了更觉得詹沛是个可靠之人,扬眉笑道:“在这尼姑庵藏着总不是长久之计,我觉得詹济之挺不错的,你说呢?” “啊?我”郑楹羞红了脸,低下头继续帮郁娘做针线。 “我猜猜,这事你有心却又说不出口,要不我去替你说?” “别!”郑楹急忙打断,“你别忘了,我们俩可都在居着丧呢,这时候哪好谈什么嫁娶之事啊。”郑楹的声音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头埋得更低,拼命想掩盖住脸上的通红一片——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詹沛的情谊不知何时已变了滋味。 “哟,我都还没敢言明是‘嫁娶之事’呢,你倒先直说了,行了,我更知道你的心思了。我知道你们都在服孝,只是随口一提罢了,自然是等丧期服满了再行你的‘娶嫁之事’,到那时我就轻松咯。” 郑楹听郁娘打趣自己,有口难辩,羞恼地嗔了句“讨人嫌”就出屋外洗漱去了。 夜里,郑楹躺在床上,照旧先追忆母亲,忽又想起郁娘的提议,想着想着,竟回忆起那个最应该被忘记的晚上,这一旦想起,思绪就如脱缰的野马,心中一遍遍清晰地重现出那晚在客店中发生的一切。她曾一度因此而鄙夷詹沛的不孝,如今自己竟因此思春了,而且与詹沛相比,她岂止是热孝在身,更背负着灭门之仇,可即便这样,她也还是思春了。 这晚,郑楹在入睡之际,眼前终于没有再浮现出母亲的血色身躯,恍惚中只觉是在詹沛有力的臂弯中安然入眠。自劫难发生之日起,她从未有一夜睡得这般香甜过。 次日经过观音殿时,郑楹虽不怎么信佛,看到观音宝相庄严还是不由上前跪下,祈祷母亲往生极乐,忽然间思绪又不受控地想起那天的事。肃穆神像当前,郑楹再不能原谅自己,抬手就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之后继续默颂祝祷,可没多久又想到风花雪月上,接着扬手又是一耳光抽在脸上。 两个路过的尼姑看到了这一幕。 “这位施主莫不是个疯子吧?”一个尼姑惊道。 “谁知道呢,先是哭着求师太收留,师太好心收留了她,没几天又跑了,连弟弟也不要了,一连消失许多天,再回来就成了这副样子,也不知在外经历了什么。”另一个道。 “唉,所以说啊,出家也有出家的好,没有外面那么多人事,清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七、成仇 很快便是重阳节,万举带了御赐的菊花茶来任上,又将冯广略叫到自己处理公文的知柏堂,亲自倒了一盏给他递去,冯广略赶忙躬身接过,诚惶诚恐地道了谢。两人坐下稍叙了会儿闲话,万举一脸关切道:“看得出,你还在为令尊的案子还有焦邑公主挂心——年纪轻轻即得圣上亲授官职,本该意气风发,却从不见你笑过。” “水落石出之前,卑职实在难以开怀。”冯广略满脸阴郁,拘谨答道。 “其实依我之见,你大可不必如此。不久前陛下也同我谈及此事,你呢,是关心则乱,总往劫掠甚至往更糟的地方去想,但陛下与我倒觉得不像劫掠,反而更像是——解救。”万举把最后两个字咬的尤其清晰。 “解解救?”冯广略睁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说解救也不大恰当,这样吧,我跟你把道理从前到后顺一顺,你看能否解释得通公主的异常之举。”万举带着一贯的微笑,平和说道,“在此之前,我须得先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后切不可发狂。” 冯广略急切点头,屏住呼吸等待上司讲接下来的话。 “薛王府乃至荇泽城里,几乎人人都认为令尊是被盗匪买通的内应,是他下毒致使王府护卫全无抵抗” “不可能!”年轻人顿时气急,喘着粗气蹭得长跪而起,目眦欲裂,“他们凭什么诬陷我父亲!” “你看看,我才说了叫你不要发狂,坐下坐下。”万举摆摆手示意下属保持冷静,“这话我也不信,只是听传旨的张太监说荇泽城内有此传言,且这传言正是起于焦邑公主。” “什么?!”冯广略刚坐定,一听见是郑楹,急得又要起身。 “你先不要慌,”万举再次挥手示意对方镇定,又说道,“且听我慢慢梳理:张太监传旨之时,公主殿下既已怀疑到令尊头上,想必也已下定决心不进宫c先报仇。若无缘无故抗旨不尊,张太监就会警惕起来,再想脱身就难了,于是她假意接旨,张太监一松懈,她不知用了什么门路,趁机携弟逃出王府,许是先藏身于薛王某个可靠的部下那里,而后一道来泠安行刺,既是行刺,当然不可能带三公子同往。” “这就”冯广略自语着,忽然眼中精光一闪,仿佛茅塞顿开,快速说道,“这就解释了为何她孤身前来久住,却不带弟弟,被我父亲发现破绽,她就谎称弟弟是被接入宫中抚养了!!” “不错,又因”万举点头肯定,正想继续往下说,对面的下属却忽然抚膺垂首,继而仰天哭道:“父亲父亲,您是对的,您早就疑到这里了!怪我都怪我,都怪我怕您不留她,替她说话,还说了那么多是我扰了您拿决定,我当初要是不说”自长大成人起,冯广略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失态痛哭过。万举见状,便暂不做声,由他哭得昏天黑地。 “父亲,是我害了你您早就想到这里了,都是儿子太蠢,害慈父惨死儿子不孝c该死,我该死”冯广略涕泗长流,断断续续反复自责,半天过去,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万举才不得不拿人命天定之类的话抚慰了好一番,才又继续推想道:“因公主与你极为熟稔又有婚约,便得以顺利在贵府住下,继而探出下手的天时地利,然后不知用什么办法传信给她的同伙。待时机到了,他们共同藏匿于假山,同伙得手后便携她一道离去,看到的人还以为是歹人行凶后劫持了她。这样一来,是否解释得通所有的异常之处?” 冯广略听完闭上眼睛,凝神沉思片刻,而后忽然睁开,仿佛大梦初醒,眼神凛冽犀利,仿佛正在烈焰中被捶打的利刃,但一想起未婚妻那一向娇娇怯怯的模样,刚变硬的心不禁又开始游弋飘忽起来。 “怎会,怎会是这样不会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没那么大胆子,她干不出这种事来”冯广略说着说着几乎疯掉——上司口中的焦邑公主与他记忆中的楹娘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但这一推想似乎也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了。 万举见他心绪狂躁,叹息道:“你身在其中看不清罢了,其实局外人都做此想,连陛下起初也怀疑是公主谋划行刺,但听你说公主的性子如何如何好,也不免游移起来。” 冯广略回想起那日面圣时,皇帝确曾欲言又止,也许就是为这个。他蓦地瘫回到坐席上,几次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只拼命摇头,似乎想把这一堆纷乱头绪甩出脑子去。 “伯渊呐,”万举忽然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者姿态,正色提醒道,“你别只顾想公主如何如何而忽略了重中之重——若陛下和我的猜测是真,那么参与谋划并亲手杀害令尊之人,或许就是薛王的某个忠实手下。薛王的手下你应该认识很多吧,你认为他们之中谁最有可能?” “这他有许多部下,都很忠心。” “公主也认识的,应该不多吧?” “也还是有那么五六七八个,但只是认识,并不相熟,她那么腼腆” “那么先不想也罢。其实,若真是如此,也不尽然是坏事——”万举说着起身,走到年轻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起码公主眼下应无性命之忧,对吗?” 冯广略闭上早已哭红的眼睛,心中痛苦至极,也矛盾至极——未婚妻要么是杀父仇人,要么已凶多吉少,到底哪个好一点?他又呆呆坐了一会儿,而后失魂落魄地起身,也不告辞,只径直朝门口幽幽走去,此时身后又传来上司的问话—— “伯渊,你说的那七八个人里,可有一个叫做詹沛的?” “有!”冯广略猛然转身,走回上司面前,“您怎么知晓此人,难道是他?”焦急的年轻人几乎把脸伸到了上司脸上,把上司惊得后退了两步。 “别急,”万举转身坐回原处,淡然道,“你先回答完我的问题,我再回答你,以免被我的话扰了你自己的判断。” “明公请问。” “你觉得此人在那五六个人里是不是最像凶徒的一个?” 冯广略略作思考便决然答道:“是,他最像,那些人里数他身手最了得。他本是京城人氏,祖上好几代都在京为官,他当年随父去础州后很得薛王器重,对薛王之忠远甚旁人,甚至于不肯随父回京,这般忠心,若郑楹编些话哄骗于他,说我父亲是叛徒奸细,他也许真愿同谋杀我父亲!” “原来如此”万举捋着胡须,故作沉吟。 “那明公可否告知,为何您也怀疑此人?”冯广略急切问道。 “不是怀疑,”万举脸色忽然冷肃,腔调也随之铿锵起来,“是张太监点名道姓直指詹沛藏匿了郑氏姐弟,既如此,自然也是他最有可能随后同谋杀害令尊!” “那便无需多猜,定是他了!!”冯广略咬牙切齿地给出了自己的结论,说完缓缓起身,行尸走肉一般离去。 万举看着年轻人摇摇晃晃的背影,嘴角牵起一丝冷冷的笑意,他知道,冯广略很快就会与础州那边的一切恩断义绝,乃至反目成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八、口风 “阁下就是冯公子吧?听爹爹提起过你,说你是泠安人,刚从础州过来。” “哦,是,原来是万公的千金,在下失礼了,只是不知令尊现在何处?”冯广略听她说颠倒着,却懒于纠正。 “呵,果然如爹爹所言,你有些”少女低头掩口浅笑了一声,又抬起头笑意盎然地问道,“先不急着找他,公子不妨先说说,你哪里失礼了?” 冯广略刚做了官,平日动不动爱把“失礼”“恕罪”“见谅”“见笑”挂在嘴边,说完即忘,听女子问及,还以为真有得罪之处,连忙作揖问道:“在下不知哪里冒犯了娘子,还请直言相告。” “哈”少女见他这般木讷,话没落地竟已全忘了,又是一顿花枝乱颤,“好了好了,不折腾你了,我父亲片刻就来。”少女见冯广略有些不自在,说完便不再嘻笑。 冯广略点点头说了声哦,就要出门,走到门边又被少女叫住:“请略等等,我只是不大明白,这秋高气爽的,公子究竟是为何事而愁眉不展?” 冯广略转过身来,淡漠道:“娘子何必明知故问。” “你怎知我是明知故问?” “万公既说了我是础州人,刚从泠安而来,那么想必在下的家事也一并顺口说了。” 少女见被拆穿,尴尬笑问道:“原来你也不算太木讷嘛。你这是不满我爹爹说你家事吗?” “哪里,在下家里那点事,朝中早已人尽皆知,说说又何妨。”提起家事,冯广略一脸沉郁。 “唉,你我差不多的年岁,换作是我,只怕也如你一般。我根本不能想象如果没了爹爹,我会难过成什么样,想死在爹爹前头,又怕爹爹难过。”少女口无遮拦,说着说着竟不由地为没影的事黯然起来。 此时万举进了屋子,少女起身唤了声爹爹,万举慈爱地嘱咐了两句,少女便乖巧地出去等候,走到门口,忽转身对冯广略道:“我叫愿娘,学名万愿圆。”说话间又是心情大好,双眸顾盼生辉,一脸神采飞扬,步履轻盈地出门往前去了。 万愿圆?冯广略心里反复念着——多好的名字,万公不知是多么珍爱这个女儿,才为她取了这样一个无人不爱的名字。 万举确实钟爱这个女儿,那是他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孩子。万举与结发妻子情深似海,从未纳妾,连女儿的名字也是让妻子定下的,只可怜万举之妻在女儿八岁时不幸病故。万举悲痛欲绝,若不是为了万愿圆,只怕即刻便殉情而去了。万举可怜女儿无怙,一年后丧期过了想着续弦,千挑万选了近一年,终于选出一个德行甚佳堪作万愿圆继母的女子,快要娶进门时,被万愿圆听说了,不到十岁的万愿圆便开始绝食,任凭万举怎么解释安抚,万愿圆只是不管不顾。女儿才绝食两顿,万举便叫人退了婚,自此再不提续弦之事,把对亡妻的满怀思恋连同一腔父爱都倾注在了独女万愿圆身上。 ———————— 十几天下来,冯广略细思万举的推测,越发觉得可信,不过,在彻底认定之前,他还是找到曾亲去薛王府探得消息的张太监一问究竟。 张孝宁注意到,冯旻死前死后,朝堂之上风向急转——冯旻死前,满朝都在同情薛王c痛骂盗匪;冯旻死后,满朝在最初的杂说纷纭之后,很快开始一致谴责薛王部众滥杀命官c藐视朝廷,再没什么人去议论盗匪之恶和薛王之冤,而那些骂得最凶的多是万举一党。万举势大,万举什么口风,与他一党的众多朝臣们也跟着什么口风。多年的朝廷宫闱生活使张孝宁始终牢记一个道理:自己的口风要跟大多数人保持一致,管它合不合理,反正事不关己。 所以,起初当满朝都在痛斥盗匪残杀薛王的行径时,张孝宁在奏报薛王府流言时用的便是“冯旻或从中作奸”此类谴责冯旻的口气。如今,当他发觉到朝中口风的急剧转变,再被冯广略问及此事时,便改为同情冯旻的口风——“焦邑公主一夜丧失双亲,想是心智受损,多疑多虑,实在可怜,但更可怜的是冯公无故遭疑横死”诸如此类。 张孝宁的态度显然对冯广略影响颇深。在问过张孝宁之后,冯广略完全相信了万举的推断,也由是彻底恨上了郑楹和詹沛,更悔恨自己引狼入室害父亲惨死。正如当初郑楹把对未知主谋的恨转移到冯旻身上一样,冯广略也把恨统统移接在詹沛和郑楹身上,之后便决定遵照万举的建议,上书皇帝。 冯广略生平头一遭写奏折,提笔百十次,就是不知如何落笔,想到自己人微言轻,本想放弃。万举却告诉他,他是死者的长子,又是亲历者,他的供述较其他人更显翔实可信。于是在万举的指点下,冯广略终于诚惶诚恐地写完了他人生第一道奏折,递上之后却是石沉大海。 ———————— “朕还一点未察觉,爱卿放出的风声都已经传遍朝野了!”玉乾殿里,永正帝少有地对万举发起了脾气,“爱卿也该先弄弄清楚朕有无别的打算!” “此是微臣之失,只是不知陛下是何圣意?”万举叩首跪问道。 “朕不久前才下旨令周知行尽快护送郑氏姐弟来京,你此时搞出这样的风声,引得京城对郑楹和薛王一片声讨,周知行对三弟死心塌地,听见这样的风声,还敢把姐弟二人送来么?朕又如何得回郑樟?”郑峦满脸怒容斥责道。 “陛下思虑周详,臣妄测圣意,确实过于莽撞了。”万举再次叩首,又正色问道,“可是陛下,即便他们交出遗孤,陛下真的就会对他们放任自流吗,此事也就此了结吗?” “当然不是,”郑峦立即否认,“三弟那些部众,统共五六万人,和也好,战也罢,总是要收回来的,所以朕的旨意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探探周知行到底有无反心——他若愿意把遗孤送回,那多半也愿意归顺朝廷,朕就可以少操些心了。” “陛下也说了,只是‘多半’,既然人心难测c探不真又拿不准,那么臣以为根本无需试探。俗语有云,未雨绸缪c有备无患,陛下无论如何要早做准备,不需对他们的居心心里有数,只需对朝廷的粮饷c兵马c甲胄心里有数。” 皇帝一听到要整顿军马,愁得把脸深埋掌中,长叹连连。 万举则继续进言道:“至于冯旻,既然他不得不死,就该死的更有价值一点。本来臣也想不到这里,是焦邑公主居然卷进此案,让臣觉得这是天赐的良机,所谓失道寡助,若真的免不了一战,朝廷便可将冯旻案连同冯伯渊的折子一并昭示天下,拆穿薛王部下暴戾恣睢滥杀无辜的嘴脸,谁得道,谁失道,世人一眼就可看分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九、情根深种 当日初见冯广略,万愿圆就被他俊美无俦的样貌所吸引,聊了几句,更觉其文雅贵气丝毫不输京城贵胄,最难能可贵的是那种掩盖不住的憨厚朴实c温润和善。自己认识的人里,除了父亲万举,万愿圆再想不出一个如冯广略这般尽善尽美的人物来。这样完美的人,偏又那般命途多艰,怜惜之心一起,母性随之而来,再加上原本就已经溢出的好感,很快,对冯广略的爱意情思就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 宴会设在酣园,也是万府最气派的一个别院,离万举衙署不远。冯广略初来乍到,万举怕他找不到地方,便叫他先回家换好衣服,再回知柏堂同自己汇合,然后一同前往酣园。 到了酣园,万愿圆一看父亲来了,赶忙迎上前,对一旁的冯广略只随口打了个招呼,故意装成毫不经心的样子。 父女俩热切交谈,旁边的冯广略有些不自在,便找了个借口准备先去正堂选个偏僻的位置落座。万愿圆听了,跟父亲一使眼色,万举就明白了,万举本不愿女儿同冯广略走得太近,但这日是女儿诞辰,万举不忍有丝毫拂她意,就拉住冯广略道:“急什么,随我去前面迎接宾客。”冯广略只好硬着头皮跟去了,负责在迎宾的间隙陪万愿圆闲聊。 未时刚过,宾客们纷至沓来,其中不乏垂涎万愿圆家世之人,看到陪在万氏父女身边的年轻公子俱是一愣,再定睛一看,见其丰神俊朗,气度雍容,京城贵公子竟无一人可与之比肩,不免都生出些嫉妒之意,听万举介绍过后,才知此人就是不久前遇刺的冯旻之子。入席后,很快就有人假装不经意提起冯旻案来—— “令尊满腹才学,实乃国之栋梁,冯公子万望节哀。不知冯公子现任何职,初来京城可还适应?” 冯广略客气答复了。 又有人故作疑惑道:“冯公子真是了不起,我还从未闻得有谁年纪轻轻从未做过官,一上来就做到六品的。” 座中一仰慕万愿圆的年轻公子赶忙接上话茬暗讽道:“当今圣主最是悲天悯人,冯公横死,陛下岂有不施恩于其子嗣的” 忽听“啪”地一声,万举不轻不重地放下筷子,出言责备方才讲话之人道:“今日是女生辰,死字都该避讳着些,岂有动不动把‘横死’二字拿在寿宴上说的道理?!”又对其身旁长者道,“孟公,你我两家是世交,鸿箴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今日我倚老卖老,替你教训他两句,如有冒犯,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哪里哪里,是我疏于管教,万公放心,回去,我一定狠狠教训犬子。”长者说着伸出手指重重点在了儿子的脑门上。 万举满意地点了点头,宴会继续。 看到来客欺负冯广略初来乍到,万愿圆心中也很是不满,起初还矜持着放不开,不知如何为他找场子。酒过三巡,作为寿星老的万愿圆喝下去不少酒,借着酒劲才越发大胆起来,故意翻了酒杯,借口污了裙子,下去换上一身早想穿又不大敢穿的衣裙,再出现时,见者无不惊艳—— 裙衫广袖轻薄,刺绣繁复,少女的玉臂若隐若现,雪颈上挂着一串各色宝石珠玉连缀而成的华贵项链,硕大的东珠向下垂至胸口,恰与低低的领口相接,秀色可餐,引人注目。 万愿圆脸上泛起酡红,醉眼中涟漪漾开,面对宾客满堂,却只看得到一个冯广略。而冯广略连日苦闷,都不曾抬头看一眼,只垂首饮酒。万愿圆又是失落又是不甘。 “冯公子,这件衣服是万德妃娘娘所赏赐,你觉得好看吗?”醉醺醺的万愿圆终于豁了出去——衣服都敢穿,话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冷不丁被点到名字,冯广略一愣,连忙回应道:“哦,好看好看。”又觉得太惜字如金不够诚心,赶紧补充说,“京城就是阔气,在我们础州,就算是王侯之女也没有这么华美的裙衫。” 此话一出,宾客们都心中暗笑:万愿圆明显对他有意,他却傻乎乎提起最不该提起的人,马屁拍到马腿上。 觉察到气氛的突然尴尬,冯广略也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妥,赶紧致歉:“恕在下失言,万娘子的诞辰,实不该提那恶女。” “不妨事的。”单纯直爽的万愿圆本就不以为意,又听冯广略骂郑楹为‘恶女’,知道两人恩断义绝,更觉开心。醉乎乎的万愿圆几乎当场就下定决心,非冯广略不嫁。 目睹这一切的万举却心生隐忧,因为他实在不愿女儿同一个与薛王案和冯旻案都有诸多牵扯的人扯上关系。此夜,冯广略最是傻人有傻福——在亲眼看到万氏父女都为他撑腰后,京城官宦贵胄再没人对他出言不逊。冯广略在京中开始如鱼得水,想到这一切际遇都是拜永正帝体恤臣工所赐,自此更是对这位“圣主”感恩戴德。 —————————— 荇泽城薛王府既封,护卫营便又调回西营,詹沛也重归周知行麾下。 郑楹回到却尘庵后的一个月里,础州正值多事之秋,周知行暗中忙于各地驻兵部署以及新兵操练等备战之事,手下的年轻军官也都忙得不可开交,一向最受器重的詹沛自然不能例外,又碍于之前的尴尬,詹沛回来后便只来过庵中一次,之后再没来过。 那天詹沛过来,送来些御寒衣物c精致点心还有几样给郑樟的新鲜玩物,寒暄几句问过需求,又抱郑樟在院里捡了几个知了壳,打了满满一缸水后便匆匆离去,连口茶水也没喝。郑楹对詹沛的疏远略感失落,却也猜得到是那晚的尴尬引起的余波还未退的缘故,心中更觉暧昧婉转,对他的情思不减反增。 —————— 九月底下了场雨,雨过之后寒意料峭。清晨,郑楹坐在蒲团上,抱膝看着弟弟拿着比他还高一大截的扫帚在院子里装模作样地扫落叶,心思却不知飘在何处。 此时一阵风吹进堂屋,郑楹瑟瑟发抖,感叹着天是一日凉过一日了。 “阿樟,进屋来,当心着凉。”郑楹唤道。 郑樟乖巧地扔下扫帚噔噔噔跑到姐姐身边。郑楹掩了门,给弟弟倒了杯温水。看弟弟大口喝着,轻柔探问道:“阿樟,你喜欢詹哥哥吗?” “喜欢啊!”阿樟回答得毫不犹豫。 “喜欢他什么?” “嗯抱我骑马,给我好玩的c好吃的,还给我讲古人的事,还” “那要是叫你一直跟他待着,”郑楹忽然两眼放光,“就像一直跟我待着一样,你愿不愿意?” “当然愿意啦!刚好大哥没了,要是有了詹哥哥” “说什么呢!”郑楹厉声打断了弟弟的童言无忌,见弟弟瘪了嘴开始酝酿哭意,便不忍再多做责备。 “姐姐,那咱们什么时候找詹哥哥玩啊?”幼童充满渴望地看向姐姐,眼巴巴地期待着一个肯定的回答。 郑楹见弟弟把自己的假设当了真,只得随口搪塞过去,心思却不由因为弟弟的愿望而更紧地系于所谈论的男子身上。 尼姑庵的日子孤寂萧索,秋意渐浓,郑楹每日对着萧疏枯木,心中却躁动异常。以前一直以为詹沛对自己的呵护只是出于对父亲的忠诚,她便只拿他当一个哥哥看待,然而那晚过后,似乎一切都开始发生剧变——长久以来被仇苦紧紧包裹着的心就这样被那个男人的一次失控撬开了一个缺口,自此,她再也无法忽视詹沛身上那些原本被她视作寻常的好处——果敢c忠诚c勇毅c睿智c还有身为男子该有的阳刚之气她全看到了,少女该有的春情爱意便如决堤般一涌而出。纵然她日夜为此自责,终也按捺不住,将所有少女情思不记成本似地全数倾注于詹沛一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落空 次日一早,郑楹穿戴齐整,戴了幂篱便下山朝家走去。从娇养的王女几乎从不曾徒步走过哪怕一里,而今日一走就是四五里,却是全程疾步如飞,仿佛不知疲倦,到时却看见王府大门已上了封条。深陷情沼的郑楹如今全副心神都被一个男子所占据,再也想不到别的,见家门被封竟不忧反喜——“正愁没有好借口去西营呢,这下有了。”女子欣然暗想着,立即辗转去西营准备询问周知行。 又走了三四里来到西营,郑楹隔着面幂,自称是周夫人所遣,有急事告知周统领,急匆匆地就进去了。守卫见是个弱不禁风的年轻女子,又因周知行夫人之前确曾遣使女来过,便未加阻拦。 郑楹走进西营正中的阔气衙署,两旁廊道里时不时有来去匆匆的戎装之人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郑楹只当没看见,加快脚步径直往前,越往前走,来来往往的人越少,很快便听到前面的堂屋传出周知行的声音—— “这几天我一直想着,要不干脆将那封条一揭,还让他们住回王府,反正天高皇帝远的,那些鹰犬一走,此处还不是老子说了算。”显然,只不过在商议三人的衣食住行,而非军机大事,连门都没有闭严,只虚掩着。 “属下以为,万事俱备之前,为防节外生枝,能恭顺就还是先尽量恭顺着些。” 竟是詹沛的声音!郑楹心头狂喜,紧接着浑身起了莫名的颤抖——她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屋内谈话继续。 “让他们在姑子庙一直这么住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依我看,倒不如”周知行忽然停顿下来,嘿嘿笑了两声,“你直接娶了她得了。” 郑楹不期才来就听到了自己最想探听之事,头皮一麻,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竖起耳朵去探听心上的男子将如何作答。 可她一听到心就凉透了,詹沛仅以“说笑了”三个字轻描淡写带过,而后给出了一个更让她心凉的提议——“住尼姑庵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属下以为,不如送他们去二娘的外公,弋州节度使杨昉处,应能保万无一失。” 郑楹心尖和鼻子同时一酸,眼泪顷刻间灌满眼眶,拔腿就想走,却只觉浑身骨头都已不在了,此时又听周知行道:“我也不是没想过杨昉,可那杨昉许是子女众多的缘故,女儿死了竟也没吱声,出殡只是派了个儿子过来,挤着眼泪说些不疼不痒的淡话,可见这杨昉是怕沾染是非之人。而两个少主人身背的争议都不,以他的为人,指不定会不肯收留,就算勉强收留了,又怕会亏待他们姐弟。” 詹沛再次劝道:“王妃是杨昉嫡女,他必不会不在意,之所以面上淡淡的,想必是有苦衷,毕竟家大业大的,不得不处处谨言慎行,真看到外孙走投无路来投奔时,决不至于不肯收留。亏待我想更是不至于,二娘可是他亲外孙女,长得与王妃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杨昉怎忍心亏待她,再说两个女子加一个孩子能要多少用度?” “你想得倒开,”屋外的女子听到这里,心冷到了极点,“还不如周都统牵忧我得多些。”想着便掉下泪来,再不愿多听一句,转身静静离去。 于是郑楹没能听到屋内二人之后的谈话,不过她即便想听也听不到,因为这涉及机密,在开口说话前,詹沛先去门口确认四周无人后便紧掩了门,凑近周知行身边,用只有二人可闻的声音说道:“属下还想请周都统尽早送他们过去——皇帝的动作快得出乎意料,到时收兵权的圣旨一来,紧接着进入对峙,咱们地盘周边就会驻兵,兴许还会在出础州的道路关口设卡,再想把二娘他们送去弋州就得费些周折,所以,既然早晚要走,晚走不如早走。” 周知行先是点了点头,又摇头为难道:“我还是担心杨昉,别忘了,杨家多年来也受着猜忌呢,万一他转手把郑氏姐弟交给郑峦表忠心怎么办?”私下里,深怀仇恨的周知行已经开始直呼皇帝的名讳。 “属下相信,杨昉只要不是禽兽,就决计干不出这种恶事。不过为保万全,还请周都统去信告知内情,杨昉知晓了皇帝的黑心,定然更不会把两人送入火坑。”见上司仍有迟疑,詹沛干脆单膝下跪,极尽恳切地再次央求道:“请周都统务必信属下这一回,若础州可保无虞,属下何尝愿意令先王遗孤远播弋州?只因眼下面临战事,胜败难料,战火无情,送他们远离此地定然稳妥些。我等愿为主公肝脑涂地,亦应尽全力保主公血脉留存于世,我辈若事不举,也可留得青山以待将来。” 周知行忖度许久,终于拍板道:“杨氏自开国起便节度弋州,几成割据,又远在西南既如此,那就尽快去办吧,只是你去了千万要听听他们话里话外是否有推脱之意,若有,就还把人带回来吧。” 詹沛得了周知行首肯,回去就急急忙忙着手准备此事。 —————— 郑楹失魂落魄地离开西营,之前被兴奋盖过的疲惫在归程中开始铺天盖地地袭来。虽然心像攥着一样难受,郑楹也不忘给弟弟买了他喜爱的蜜淋枣糕带回去,自己饥肠辘辘却一口也吃不下。 待爬上山回到庵中日已西斜,郑楹只觉神形俱灭,眼前一阵阵发黑,还要强作笑脸陪弟弟c帮郁娘,晚上弟弟一睡熟,少女趴在枕头上就偷偷哭了出来——原来詹沛不是对自己有意,只是身为男子的一时兴起罢了。郑楹平生最鄙视轻薄之徒,结果自己竟为此牵动了情思,真是天大的耻辱,天大的笑话。 想着想着,郑楹心头一惊,蓦地抬起头来:活该!这是老天在惩罚我——血海深仇未报,竟先动春心,当日多亏母亲的舍命相护,自己才能苟活至今,被詹沛一撩拨,一个月来竟未念过母亲几次,简直禽兽都不如!正该被天公这般狠狠敲一棍子,如今这一棍子闷声打下来,也是该醒觉的时候了。 此后,郑楹又回复到以前的样子,每晚必要回想母亲死状以时时警醒自己,告诉自己,与母亲的大恩相比,詹沛那点恩惠实在微不足道;一旦想起那个夜晚,便立刻狠狠掌掴自己,妄想着以此来斩断情丝。也许是相由心生,没多久,郑楹脸上好不容易再度生出的明媚神采连同眼波里的婉转情丝便又统统消失不见了。 ———————— 三天后一切准备停当,詹沛来到却尘庵,刚表明过来意,郑楹便抢道:“我这几日也正有此意,快到十月了,庵里是越来越冷,正想去外公那里过冬呢。” 詹沛和郁娘听了俱是一愣,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脸纳闷——以前从没听郑楹有过此意。 “哦,那太好了,”詹沛反应过来,连忙笑道,“周都统也可放心了。这两日请收拾一下,尽早启程。” 郑楹听了,心想,还推到周都统身上,一切明明是你的意思。想到这里,再看到詹沛那明明毫无异常的表情时,只觉怎么看都透着股虚情假意,便冷冷回应道:“好。只是我还想要拿回几样东西,上次走得匆忙落下了。” “是何物,我能代劳吗?”詹沛问。 “是两个手镯c三对耳环和七个步摇,都是我娘曾经心爱的,我想接着戴,此外,还有一支号角。” 詹沛心头一颤——号角?她居然还一直留着那东西?! “这些首饰在蒹葭阁内室的大梨木柜里的檀香木盒里,将整个盒子拿来即可,那就有劳了。”郑楹说完,对詹沛微一颔首,便借口择菜,匆匆起身出了门,留郁娘一人招待詹沛。詹沛不明所以,有些窘迫,客套两句便也匆匆告辞,去为郑楹取她索要之物。 ———————— 詹沛知会过王远闻后进到王府。不过才空置了个把月,曾经人来人往的王府已萧条得不成样子了,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和尘土,风一吹,呼呼卷起拍打在衣摆上。经过中庭时,他照旧去看向那个地方——薛王濒死之时蘸血写下“仇”字的地方。这“仇”字虽无人敢擦,终究很快还是被风雨消磨掉了,詹沛却总觉得还可隐约看到一点模糊的痕迹。 来到蒹葭阁,他轻易就找到了那个盒子,轻轻打开后,见果然是几样精美绝伦的首饰。男子并未在意这些珠玉,匆匆点过数目后,便伸手从盒中取出一个被丝帛层层包住的东西,从轮廓可以看出,这就是那支号角。 詹沛的面色霎时狞厉起来。他恨透了这个东西,更不愿她留着此物,他的手越攥越紧,几乎要将其捏为齑粉,但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将号角放回盒里——这号角,或许还有用武之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一、护送 十月初一,马队离开荇泽,向西南行去,过了陈陌后果然遇到增设的关卡,幸亏马队人少,看起来与来来往往的押镖马队无异,所以并未遭遇苛刻盘查,得以顺利离开础州。此节点一过,众人都松了口气,交口称赞周都统料事如神,然而没过两天,马队又差点因人少而遇到大麻烦—— 因薛王多年来对辖地盗匪不遗余力的清剿,残存的盗匪要么一哄而散,要么流徙到薛王势力范围以外,重聚为山贼,日渐做大。一行人出础州后的第二天就遇到了一支盘踞在澜山的山贼。护卫马队人数不多,却有两车箱子,正是绝佳的猎物。 果然,马队在经过一片山林时,忽听得林间传来一连串呼哨。护卫们俱是一惊,连忙围护住马车,紧接着就听到周围林间起了窸窣的扰动,声响越来越大,顷刻间便有两倍于己的贼寇围拢过来,十数个锋利的箭镞也同时对准了马队。 詹沛朝马车里简短地交待了一句“不要出来”,随即一抖缰绳骑马行至最前,略拱了下手,向山贼问道:“不知诸位英雄拦住我等,有何见教?” 强盗们发出一阵没来由的嗤笑,为首的扯着嗓子高声回应道:“老子也不跟你绕弯子,弟兄们要那两车东西,车里要是有什么亮眼货色,也得给老子留下!” 马车中的两位女子听了俱是胆战心惊,三人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不是在下吝啬,只是干了这一行,实在不能碰主顾的货。”詹沛尽量保持礼让的姿态,徐徐道,“诸位英雄想必混迹江湖多年,应看得出我身后这些兄弟们身上都有些本事,虽不及诸位的威风,但真刀真枪地拼起命来,阁下那边也免不了受损伤。依在下之见,倒不如不动干戈,我们几个合出些钱奉上,还请好汉们笑纳后能高抬贵手,让我们过去。”语罢,他假意思考一番,启口问道:“五贯何如?” “五贯?我们这么多人,你当是打发叫花子呢?!”这匪首原也不想跟练家子开打,便由着詹沛想一个数出来,一听到这么个数,登时勃然大怒。 “那么再加两贯?” 山贼一听,哄堂大笑,笑声中夹杂着谩骂,显然仍是不满足。 “三十二个弟兄,一人一贯,再饶你两贯零头,交出三十贯,我们即刻让路!当然,车里的货也得让老子过过眼,要是老的丑的,那就还是你们的,要是盘正条顺的嘿嘿。”贼首一脸涎皮,如恶犬般面目可憎。 詹沛见了,心中着实憎鄙,强忍着再度退让道:“翻一番,十四贯,再多,弟兄们就拿不出来了。” 其实供詹沛支使的钱当然远不止这个数,只是在他眼里,这群毛贼顶多值这些,他对己方实力甚是自信,自是不愿当冤大头。 贼首不知死活,仗着人多势众,一步也不肯相让。詹沛嘴角牵起冷笑,轻吐出两个字——“找死”,调转马头来到装满箱子的马车旁,其余护卫也纷纷跟了过去。 匪徒以为这些“押镖的”是认了怂要卸下财物双手奉上,正交头接耳地得意之时,忽听凌厉的刀剑出鞘之声,定睛一看,才知詹沛他们到马车处只是为抽取车下所藏兵器,哪里有丝毫退却之意。 山贼大惊,立即举刀防御,却先听“嗖”地一声,是詹沛投出的一支长枪呼啸而来,直穿首领心脏。长枪过处,所携气劲冷飕飕直逼近旁的匪徒,令人毛骨悚然。此时这群山贼终于相信,自己碰上的是真正的练家子,且功力远不是他们能望及项背的,只可惜悔之晚矣,詹沛等十人已手执利刃向围合的敌人突袭而来,另外五人则照旧围护住马车严阵以待。 首领顷刻间毙命,匪徒阵脚已然大乱,但仗着人多,起初还想搏一回命,却不知自己于对手而言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纵使对方只有十人,对付他们三十个也已是绰绰有余。 护卫们训练有素,来去如风,匪徒甚至连弓都来不及再次搭好,队形已被冲击得不成样子。兵刃相见之际,更显两方实力的云泥之别,护卫们个个兔起鹘落间一招制敌,而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匪徒则瞬间沦为俎上鱼肉,于是混战并没有持续多久,匪众就意识到顽抗只能是个死,便纷纷弃械下马,跪地投降。 “济之,你看这些人怎么处置?”杜霄汉过来问詹沛道,“他们说是只劫有钱人,那些人都乖乖交了钱,所以他们手里并无人命,这话你信吗?” “我自然是不信的,不过,殿下生前处置匪患多是收编安抚,这些人”詹沛说着瞟向马车,“我去问问二娘的意思。” 战声平息后,马车里的人终于也松了口气。郑楹揭帘去看外面的情形,恰见詹沛走来,便下了马车。詹沛将情形说与她,又询问如何处置。郑楹听了,想都没想,也不回应詹沛,而是绕过对方径直往前走去,直接朝不远处执刀围住盗匪的护卫朗声下令道:“全杀了吧!不留后患,省得以后祸害无辜好人!!” 绝大多数护卫听到王女的指令后都没有立即下手,想等等看詹沛的意思,但其中两人曾有手足在剿匪时死于盗匪之手,故而对其恨之入骨,听到郑楹的命令正合己意,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起刀落,刷刷砍死了身旁跪着的几个匪徒。詹沛见了,也就不再犹豫,一挥手示意都砍了。 马队继续前行,天黑前一行人马进入澜山城,找了间较气派的客栈,然后分成两波,一波进去吃饭休息,另一波引马去后面饲喂马匹并照看行李。詹沛这天是后者,饭后便来到后院坐在马车旁与几个同僚闲聊。 没聊几句,一个护卫道:“二娘今日真是令我刮目相看,以前听闻她最是个宽忍和顺的,还以为会下令放了那伙匪徒,没想到还挺心狠手辣的。”说完忽看到有人朝自己使眼色,之后又暼了一眼旁边坐着的詹沛,意思是叫他不要在詹沛面前评论郑楹。此人明白过来,赶紧改口道:“不过这样也好,对坏人仁慈,就是要好人的命啊。” “再说了,二娘亲人遭难,她自是再容不下这种行凶害命之人。”有人附和道。 詹沛听得出同僚的顾虑,知道自己在场他们不便畅所欲言地谈论今日之事,于是借口解起身离去,却被杜霄汉叫住问道:“济之,你是不是有点不高兴?” 方才议论郑楹的那人一听,赶紧起身澄清道:“济之,我可没贬损二娘的意思,你千万别误会。” “言重了,咱们行伍之人哪有那么多崎岖心思”詹沛摆摆手,笑着抚慰同僚。 杜霄汉跟着也出言解释道:“你们确实想多了,我猜啊,济之不高兴不是为听不惯你们,而是为看不惯二娘。”又对着詹沛道,“今天二娘可有点不给你面子,不跟你商量也就罢了,还跨过你直接给我们下令。” 在场几人一听,也觉得郑楹此举确实非常不妥。 “遇敌迎战c战后处决,是我们护卫的事,应交给济之来掌的。济之去找二娘说是商量,不过是念她身为王女,去知会一声罢了,她却反当济之是无物,直接自己拿了主意发号施令,一点不给他面子。”杜霄汉解释道。一群人听了纷纷点头。 唯有詹沛摇头笑道:“你知道我素来不看重这些虚的,再者,论尊卑,二娘也确实高过我,她定要如此,我也” “我知道你不会生她气,你是担忧她太不懂事,家里的位分跟正事上的混为一谈,拿父亲的手下当自己手下,你虽不跟她计较,可她去了弋州以后若跟杨家人也这样,人家可未必不计较”杜霄汉继续滔滔不绝地评价着,而詹沛显然不愿多谈此事,哂了两句,就随口把话题引开了。 杜霄汉所言一点不错,詹沛此刻的确起了隐隐的担忧,三言两语也说不清,索性闭口不言——这几个月来,他对郑楹积累了越来越多的了解,再加上今日之事,他开始发觉到这位王女似乎有些过于不谙世事c不晓世故。之前在自家无所谓,可如今将要寄人篱下,再这么不通人情,得罪了人还不自知,杨家那么多人难保没一个起歹心的。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后悔当初给上司的提议,因为他又一次发觉自己很想将郑楹护在身边。 然而想归想,理性告诉他,战端一开,郑氏姐弟寄居弋州,终归还是要比待在自己身边安全太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二、“说打就打” 晚饭后,詹沛来到三位主人同住的客房,同郁娘打过招呼,便向郑楹说有秘事相告,请到自己处一叙。郑楹不冷不热地答应了,便跟着詹沛一前一后来到一间位置偏僻的客房前。詹沛先进了屋,吩咐屋里坐着的郭满道:“满,你去外面守着,若看到什么可疑之人过来就敲门,若听到屋里说话声大了就咳嗽两声。” 郭满点点头,听话地离开屋子,关好门在外等候。 屋里此时独有两人。郑楹神色自若,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心怀任何期待。 “二娘,其实周都统送你们去弋州,还有另一层用意——你外公杨节使坐镇西南,势力不,朝廷鞭长莫及难以节制,去那里更安全些。” 果然不是什么好听话,郑楹微微一笑拂去心头的些许失落,抬起头,一脸苦涩地反问道:“我爹的地盘也可比于藩镇,难道就没一丁点势力吗?认识我们的人又不多,我们三个隐姓埋名,就真的活不下去c非走不可?那边可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提及此事,连日积攒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惹得少女不由两眼噙泪抱怨起来。 “不是你自己也说想去那边过冬吗?”詹沛笑问道。他忆起郑楹几日前给出的说法,一想便知那完全是她的口是心非,故而起了心疼的笑意。郑楹旋即意识到自己话里的破绽,突然感觉詹沛极其讨厌——她不喜欢这种被人看透的滋味。 在郑楹羞红脸之前,詹沛赶紧话归正题,回答道:“不错,薛王殿下的辖地也属藩镇,只不过,是要打仗的藩镇,所以说不安全。” “什么意思,打仗?打什么仗,跟谁打?”一听“打仗”二字,郑楹再无心纠结于事,脸还未变红已苍白下去。 “其实害死先王的主谋,我们已经知道了,只是一直没敢” “是谁!”郑楹忽然浑身一抖,直直盯住詹沛,急等他回答。 “是当今天子,永正帝,也是你的大伯。” “你说什么?你们有凭证吗?”郑楹惊呼,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她自己的哥哥对她百般宠溺,她以为世上所有兄长都是如此,根本不相信会有人对亲弟兄痛下杀手,她也从未有过一个瞬间怀疑过她的亲大伯,而是选择相信詹沛在地道里给出的那个显然不大合理的解释。 “我们抓了两个活口,都招供了,口供也一模一样,都是直指皇帝。” “为什么?!”郑楹颤抖着问道,泪水霎时蓄满眼眶。 “为了收兵权。你父亲有地盘,有威望,有声势,被郑峦忌惮” “他都不曾下旨,上来就” “大约是担心下旨会激起哗变,又不愿耗费国力明火执仗地打起来,才用此阴险毒辣的手段。” “那他又凭什么认定我爹有不臣之心!又为何连妇孺也不放过!就算我爹有不是之处,我娘c我大哥又有何辜啊!?”郑楹凄厉哭道。此时传来敲门声,那是郭满在提醒屋里人收声。 “嘘”詹沛也忙示意她声。郑楹不再发问,垂首失声痛哭。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为何础州要打仗——周都统一身正气之人,得知那狗皇帝真面目,岂肯引兵归附;我们这些部下得薛王厚恩,也决计不会归顺,定要追随周都统为先王讨还公道,这一战,在所难免。” 郑楹恍若未闻,只一个劲儿哭得愈发厉害。詹沛担忧道:“二娘,我知道你恨,我也不知该怎样劝你,可你要知道,此人不比冯旻,他贵为九五之尊,深居禁宫,你再怎么想报仇也到不了他跟前,伤不了他一根汗毛——想报仇只能靠周都统。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做,安安份份待在你外公那里,这就是对础州所图之事最大的帮助。” 郑楹以手掩面,兀自痛哭不止。詹沛不知她听进没有,靠近些低声劝慰道:“二娘也不能太过自苦,要好好保重自己,并要好好教养三公子,他将来许是要担当大任的,这一点你务必答应我。” 郑楹抬头,看到对方温柔中透着严肃的眼睛,拭泪点了点头。 “此外,还有一些琐事要交代你,虽说是琐事,其实说大不大说不,你要仔仔细细听好了。”詹沛说罢,见郑楹无动于衷,便鼓足勇气握住她双臂摇了摇,见女子抬起头来才继续道,“二娘到了那边就不是主人了,再没有人会一直护你让你。这世上气量狭c口蜜腹剑之人太多了,只是你见得少。一旦得罪了这种人,他们见你孤身无恃,可是会在背后整你的,所以无论遇着什么看不过眼的事都不要贸然出头。我们在外搏命,所图的不过是泉下长眠者的公道和三公子的将来,你那边若节外生枝,我们少不得还要分出神去料理。二娘也不可与杨家人太推心置腹,家中的事轻易不要提,问起来就说不知。还有,派给你的侍婢你可以支使,其他诸舅母姊妹们的,你不可轻易使唤,至于你外公的僮仆护卫,都可算是做公差的,更是不能对他们予取予求,更别提下命令了,这些你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我自知不会做人,去了以后只装聋作哑便罢。” “那样也不好” “你指望我像你一般左右逢源?”郑楹忽然出声打断,面露不满,“我没有你那样的城府,明明早知道了一切却什么也不告诉我。” “我宁愿你一辈子都不知道” “不,我要知道,我什么都要知道!”少女再次决然打断,用半是恳求半是命令的口吻对男子道,“詹哥哥,你向我承诺,再有别的消息,一定要尽快告知我!” “冯旻的事告诉你了,可你又做了什么?”两个月过去,詹沛再想起此事仍然心有余悸和余怒,直言拒绝道,“二娘,我不想空许诺言——军机政务上的事,恕我什么也不能担保会通报给你。” “那为何又告诉我刚才的那些?” “因为”詹沛欲言又止,他怕此时的郑楹已承受不了更多。 “因为什么?”郑楹催问。 “现在还不是时候,到弋州再说。” 听到詹沛又一次直言拒绝,郑楹不再多问,默默起身离去,刚走了一步却忽然站住—— 方才只顾恼恨那狗皇帝郑峦,竟忘了另一件事——打仗是要死人的! 意识到这点,郑楹急转回身,冲男子脱口而出:“你也要去吗?” “去哪儿?”毕竟隔了好几个话茬,詹沛一时没搞清少女在问何事。 “去” 郑楹此时才想起“矜持”二字,不肯再说下去,况且答案也显而易见,于是转而含蓄抱怨道:“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上来就就说要打仗,叫谁能受得了。”说话间抑制不住又起了哭腔,眼中阁泪汪汪,满含酸楚。 郑楹自以为话说得很含蓄,其实詹沛一听,立刻就明白过来她方才在问什么,更听出了那句抱怨之下的真意——她是不舍自己厮杀疆场。 可他又该怎样回答她呢?詹沛缓缓起身走近郑楹。面前这位,是他心尖上的女子,尖利而又脆弱,羞涩却也跋扈,时而明媚,时而阴骘。他捉摸不透,但知道她向来喜欢矜持。那么,还是先不说破的好,不然又要害一场羞了,詹沛想道。 “你不是怨我们迁延耽搁吗?这就给你看看,础州军向来是不看黄历,说打就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三、别离 两位女子一下车,就被杨昉府邸的阔气排场震住了——光是那红漆大门就比薛王府宽了一倍有余。进去大门放眼一望,只见府邸之内,轩馆楼阁皆美不胜收,虽也有风吹雨淋,而那高墙黛瓦竟似一尘不染。沿廊道遍植花木,高低错落,典雅有度,冬月里虽无花开,却别有一番草木之香沁人心脾。凡目光所到之处,不但气派胜过自家王府,更独具弋州本地的玲珑风骨。 “怪道人说咱们础州穷且民风彪悍呢,”郁娘一边左右遥望,一边啧啧赞叹道,“从两家的宅邸就可见一斑,王府虽不乏雄浑,却少了些精致,又是依丘陵而建,高高低低的,走不了多远就累得够呛,獐鼠虫蛇遍地,夜里连窗都不敢开。” “我爹不讲究这些,也因确实没什么钱,”郑楹道,“听娘说,爹的钱都犒赏手下文武了” 在十几个侍者的引领簇拥下,郑楹牵着弟弟进入正堂,一看到杨昉,少女的眼泪就夺眶而出,叫了声“外公”,便领弟弟跪下同向杨昉磕头行礼。 杨昉赶忙上前扶起二人,抚着外孙女瘦削的脸庞,恍若见到了女儿,顿时热泪涟涟,哽咽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又蹲下捧着郑樟的脸,慈爱地抚了抚,问道:“几岁了?” “快六岁了。”郑樟大大方方回答了老人。 “阿樟,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外公,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跟外公说,外公叫人给你买,啊。” 杨昉安抚了姐弟俩,问候过郁娘,又吩咐安排最上等客房招待护送之人,随后便让备饭,由几个孙女陪着,为三人接风洗尘。 —————————— 方才在府门之前,十几名护卫刚下马便被几个仆役引着来到府中一座华美的院落中吃喝休憩,虽说杨府对几人的招待甚是周全,而几天下来,除了殷勤听唤的侍者,从无一个主人来问候哪怕一个字。 詹沛对此倍感失落——本以为好歹能见到杨昉一面,然而杨昉一早就探听到风声说外孙女郑楹谋划刺杀未来公公之事,且周知行送来揭露皇帝的密信后,又先斩后奏,未得首肯就把姐弟俩急吼吼地送了来,杨昉便不难猜到,周知行势必要同朝廷较量一番。在这个关口,精明的弋州节度使自是不愿被础州人探出己意,便干脆对一干护卫全部避而不见。 ———————— 护卫们休整了两三日,十月十九这天一早便要打道回府,郑楹和郁娘也前来相送。已入冬,卯时天还未亮,瑟瑟寒风中,郑楹站在府门外,远望詹沛在人群中拾掇行囊马匹,心里一万个不舍,虽如刀割斧凿般痛楚,面上却依旧冷冷的,始终一言不发。 一切收拾妥当,护卫们走来向二人辞行。郑楹和郁娘走下台阶,与众人道了别,护卫们便准备跨马离去,此时詹沛忽开口道:“你们先往前行,我还有几句话跟二娘说。” 郑楹一听,顿时心如鹿撞,旋即又赶紧提醒自己不可再对这个男人怀有什么希冀,只因失望的滋味,她再不想多尝一次。 郁娘和护卫们离去后,杨府大门前一下空荡荡的,只余詹沛郑楹两人。 武官踏上台阶,朝女子走近,在彼此距离三阶处停下,抬起头注视着女子,温柔道:“二娘,我知道你不愿离开础州” “我没有不愿离开,起初我确是觉得太冷,想走,前几天我的抱怨,是因为真走了又发觉舍不得础州,有些后悔罢了。”郑楹急切自辩道。 郑楹的心思,詹沛早已心如明镜,听她顽强抗辩着想维持一贯的矜持,忽觉十分可怜可爱,决定还是先不戳破,再由她矜持一会儿,于是只眼含深意地笑道:“我明白,你怎么想的我都明白。” “那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你放心,总有一天会接你回去的。” “知道了。” “你是不是觉得础州不可能成功?”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无力搭腔——即便是离别在即,他仍是只说公事。 詹沛又往前踏上一阶,压低声音道:“薛王麾下有五六万部众,外加刚招募的三万新兵,暂且算作十万人马,单凭这些确实不足以与郑峦分庭抗礼,但若能得你外公襄助,或可扭转局面。” “我外公?我外公会帮周都统吗?” “我们对他不尽了解,照目前来看,杨节使应是求安稳c不出头的那类人,但也许你可以说服他,让他肯出钱也好,出力更好” 郑楹垂下眼帘,冷言道:“这是军务,我算什么,怎可能轮到我插嘴。” “不是叫你直言劝他,你可以向他诉说那晚的情形,说那狗皇帝郑峦如何心狠手辣,以致王妃遭遇” “够了。”听到这里,郑楹终于忍无可忍——临别听不到想听的话也就罢了,竟然还被他逼着去自揭疮疤,“这就是你说要等到了弋州再告诉我的话?就是这些,对吗?”女子说着,惨然泪下。 “不错,就是这些。”詹沛狠下心,点头承认道,“这就是我决定告诉你郑峦是主谋的原因所在。二娘,将士们浴血征战,你稍尽些力,或可少死几个弟兄,哪怕不为我们,只为你父母大仇得报,即便只有一丝希望也值得一试。我不相信世上有哪个父亲会对女儿的死置若罔闻,他的嫡女惨死于郑峦之手,他就算不愿起兵为女儿讨个说法,那么我们起兵,他起码应该愿意私下以钱粮相助,毕竟两家有共同的仇敌,我们想争取的也合乎他的心愿。” “但你可知我母亲遭遇的是什么” “正因为我知道,”詹沛猝然打断,直视着女子惊愕的双目,“所以才叫你说给你外公听——他越是恨皇帝,于础州就越有利,且”武官说到这里稍顿了顿,放柔了口气缓慢说道,“且于你也越有利——他知道了郑峦对付你母亲的手段,哪里会忍心再把你交出去,兴许还会加倍补偿你c疼惜你。” 听出了他的顾虑,郑楹稍觉宽慰,但这距离她最最想听的话,终究还是差着许多滋味。 “我知道了,会照办的。詹哥哥,你一路顺风。”郑楹放弃希望,匆匆告辞转身而去。 “楹娘。”詹沛忽然换了称呼。 郑楹愣住,却没有回头,因她知道此别许是生离死别,在方才转身之际已是泪流满面。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此事若成,先王在天之灵自得告慰;若败,你就想想,多少人死便死了,如石子沉入水中,没一点声响,而你父母身后却有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愿为他拼至最后一息,这于他们来说又何尝不是告慰呢?每当自苦时,我又不在,你就这样开释自己,聊慰余生吧。” 这番话,郑楹再蠢也听得出那句“我又不在”和“聊慰余生”里的诀别之意,更多的,她终于从詹沛几日来近乎唠叨的抚慰和规劝中听出了他的牵忧,也觉出了些许深情。她心满意足了,可然后呢?然后就是天各一方,甚至是永诀。 “我得了闲,会来看你的。”詹沛说完一跃上马,在马上又不无深意地补充道,“等着我,至多两三年三年吧,至多三年,我一定来看你,若我没来,你再” 郑楹还在等他说后面的话,忽听打马声,连忙扭头一看,詹沛已纵马绝尘而去。 “他是让我等着他?”郑楹心里慢慢回过味来,细品着方才听到的话,终于破涕为笑,笑了一会儿,抬眼望向男子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又热泪滚落,就这样呆呆立着望着,又哭又笑的,直到天色渐明,门前开始有人进进出出,郑楹才不得不假装平静地回屋去了。 —————— 归程,郭满和詹沛落在后面。 “哥,我方才怕你撵不上,转了弯后便在那里等你。” “我看到了。” “我就是不经意朝那里一看,看到二娘居然背对你讲话。你心心念念替她报仇出气,她仍旧处处拿架子对你不敬,真有些不识好歹。”郭满想起前几天的事,此时不免有些为哥哥抱不平。 詹沛皱皱眉头,不解道:“怎么是替她报仇呢?报仇是先王遗令,起事更是大家所共谋之事,有没有二娘都要起事的。” “你这么毅然决然,跟她毫无关系?”郭满脸上颇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 “当然毫无关系,”詹沛也是一脸不可思议,不知道弟弟怎会这样解读自己的复仇决心,“我始终都是为了先王。是我没本事,只差一步,只能眼睁睁看殿下惨死。先王死前最后一句话叫了我的名字,所以他写的‘仇’字给我的激励更大于旁人,我认定那是写给我的,自是义无反顾。” “没有分毫帮二娘出气的意思吗?”郭满仿佛还是不信。 “你还要我强调几遍?”刚刚经历离别的詹沛心绪不佳,不耐道,“公事为重,私情为轻,你当我公私不分,未免也太看我了。行伍之人,令行禁止即可,不能也不该顾虑别的。” 郭满听他烦躁,不敢多问,只说道:“想不到你竟没一点私心的。” “私心倒是有的。”詹沛很快地平复了心情,对弟弟坦白道,“我不拿私情干涉公事,不代表事成后我连回报和嘉奖也不想要,二娘就是我想得到的所有回报中最重要的一样,但她不是起因,一点都不是,现在明白了么?” 郭满乍一听觉得有理,再一想又有了新的质疑:“可很多人做一件事不就是为了最后的报偿吗,这报偿既是结果,也是原因。” “不一样的,”詹沛摇头否认道,“我跟你打个比方:有个恶霸欺压乡邻无恶不作,你路见不平想一刀杀了那人。在下手前,你知道你这样做不只能铲除恶人,还能赢得一个惩恶扬善的美名。你早想得一个这样的美名,但却决不会为美名去杀人,杀人始终只是因为愤恨和责任,即便最终得不着美名,也还是会拼尽全力拼杀,虽心愿未偿,心有不甘,但为解心中不平,不落好也认了。” 郭满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詹沛继续道:“我钦佩那些只施恩德却不图回报c毫无私心杂念之人,可我做不到,我有私心,也想要回报,官爵也好二娘也好,我都想要,我也觉得自己配得上。” “明白了,”郭满看着哥哥,笑着总结道,“你不会因私废公,但也不愿因公忘私。” “正是这个意思。” “可二娘对你有意吗?” “有。” “哟,这么肯定?” “她不善隐藏心思。” “那你刚刚是跟她挑明了吧?”郭满倾过身子,声探问道。 “我必须挑明,”詹沛坦然答道,“我既有这么个私心,那么若我能活下来,自然不希望再见到她时她已守孝期满嫁作人妇,也是给她个念想跟盼头吧。” 郭满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再次凑近詹沛,用更的声音说道:“可还有一点,哥,你不能不” 此时离骑行在前面的护卫越来越近,詹沛也不由压低了声音:“爹的事情,是詹家对不起薛王,所以更应好好阵前效力,一来为主报仇雪恨,二来也弥补些爹的过错,既是尽忠也是尽孝。” “我是说,你就不怕二娘知道?” “那就不让她知道。” “可你在二娘面前,心里就没一点愧疚吗?” 詹沛长叹一声,没有作答。哪能没有愧疚呢?可这愧疚并不使他想逃避郑楹,相反的,他对这个女子一直就有的怜惜c情爱c渴望,再加上这后来生出的愧疚,种种情愫纠在一起,让他更一心想要弥补她,守护她一生。 ———————— 郑楹回到屋里,心里开心一阵难过一阵,索性先恣情哭了一场,之后又想起詹沛所说的起兵之事,对此,她原本不抱一丁点希望,但詹沛目光炯炯,掷地有声,令她也不由自主地开始热血澎湃,憧憬在不久的将来手刃仇人的场景。詹沛以前一直让她从长计议,她便以为他只是把“报仇”二字放在嘴上而已,想不到真到了动手的时候竟如此果决。 心潮澎湃之下,郑楹决定尽快去跟外公“诉苦”,虽然这是她不愿触及的痛处,但只要是詹沛希望她做的,她都会去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四、诺言 郑楹说不上话,事情就一直悬在心里,再加上对郑峦之恨,每日都觉得了无生趣。刚听闻主谋是皇帝时,因为还要忙于赶路,分了神,也就不至于太过积郁,如今安顿下来,每天最不缺的就是闲,一闲下来,就有功夫去想c去恨c去牵挂c去悬心,万般愁绪一发不可收拾,虽时常想起詹沛宽慰的话,可她本性如此,哪能说看开就看开。岁末,郑楹一向无恙的身体开始越来越弱,初来时,表姐妹们初识郑楹,还常来探望,慢慢地,发现她常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是真的受了刺激,呆板无趣,好奇想问几句她家里的事,她只一概推说不知道,不久就没什么人来了。 年关,杨昉在家,不知什么原因,有天竟毫无征兆地传唤郑楹来见。 “外公。”郑楹进屋,怯生生地施了礼。 “楹儿,外公知道你一直有话想对外公讲,今天唤你过来,你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外公听着。” “外公”许是觉得机会来得太不容易,郑楹刚开口就热泪盈眶,跪地噙泪诉道,“外公,谋划杀害我父母和兄长之人,是那永正皇帝郑峦,杀手中有两人被活捉,审讯后都招了供,说是受郑峦指使他令这些杀手假装成盗匪复仇,又令他们用极恶毒的手段杀人——我爹被他们拦腰砍断,哥哥死时听说像个血人一般,我娘亲娘亲她那伙恶人,他们” 郑楹说到这里嚎啕大哭,杨昉早已痛哭失声,听到此处,更是老泪纵横。 “好孩子,你不必说了。”杨昉用衣袖拭去泪水,沙哑道,“外公相信你,外公都相信,来,快起来,别跪着了。” “楹儿谢外公了。”郑楹又磕了个头,才缓缓起身。 “楹儿,眼下局势看样子,周知行定是要为你父亲讨还公道,我知道你说这些,是想让我帮他。”杨昉捋着胡子,慢慢说道。 “外公,楹儿不敢欺瞒外公,楹儿确有这个意图”郑楹知道私心藏不住,便干脆大胆承认了,话音带着哭腔,满是惭愧和恳切。 “别哭呀孩子,外公没有不悦,一点都没有,外公知道你心里的苦,也是打心眼里怜你疼你,怎舍得怪你呢?”杨昉慈爱地安抚着外孙女,掷地有声地承诺道,“楹儿,我是你母亲的生身父亲,你母亲的死,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理,外公今天就给你个答复,周知行的忙,外公肯定帮!” “真的?”郑楹简直不敢相信,外公竟这般轻而易举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 “外公有今日,全仰一个信字,对外对内都是一般,对你也一样会说到做到。”杨昉的脸上满是慈祥,声音却是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楹儿谢外公的大恩大德!楹儿一辈子孝敬外公,报答外公!”郑楹听到杨昉的肯定,噗通一声再次跪下,激动得连连磕头,大哭不止。 詹沛交代的事情就这样完成了,郑楹悬在心里数月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外公愿意相助,周都统和詹沛那边就能轻松些,郑楹越想越开心,心病一去,身子也日渐恢复如初。她猜测外公一定是十分地疼爱自己,怜惜自己,才会一口答应下来,从此对外公更是满心的感恩戴德。 杨昉当然不会单单因外孙女的一言而定夺公事,这一点,他和詹沛别无二致。杨昉在听闻姐弟两人接旨后失踪之时,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得到周知行揭露郑峦的密信后心中更是了然。眼下两方对峙着,别说杨昉已恨到皇帝头上,即便没有恨,他也是非常乐意看朝廷受些折腾的——朝廷越受折腾,则皇帝越受牵制,那么自己这个遭疑忌多年的土皇帝也就坐得越安稳。如今有周知行出兵做他喜闻乐见之事,自己这边不费一兵一卒,只需出些钱粮,就可使鹬蚌相争这么好的局面尽可能久的持续下去,直至自己渔翁得利的那一天,那么何乐而不为呢。 郑楹不知外公的居心,兀自在那里感恩戴德,全然不知自己说与不说并无太大分别。 ———————————— 整个冬天,周知行都在紧锣密鼓地备战。永正帝这边当然也没闲着,一面擢拔和征调了不少武官,围绕础州地界屯兵屯粮,一面把兵部塞得满满当当。到了永正十二年二月,战势已是一触即发,不过万愿圆这个闺阁千金对此没有丝毫挂怀,她只一心想找个借口让冯广略陪自己共度花朝节。 因万举的宠溺骄纵,万愿圆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既动了心,也不管万举的三令五申,常任性地借故跑去万举任上,再借故到冯广略处调戏一番。冯广略本来因家里的祸事一直愁眉不展,自打与万愿圆熟悉以后,听她说笑一顿,心里便畅快一些,日子一久,冯广略终于对万愿圆动了情,再对比青梅竹马的郑楹,他只恨不得万愿圆才是陪自己一起长大的那个女子,更恨当初自己一定是瞎了眼才会喜欢那样一个时而矜持做作时而又癫狂恣肆的坏女人。 没多久,万举就看出了端倪,严令女儿不许再跟冯广略暧昧纠缠。万愿圆情根已深,哪里肯听,依旧我行我素,因正值多事之秋,万举忙得不可开交,便暂时没多管束,直至二月二花朝节这天,万举没去任上,在书房隔窗见女儿一脸娇笑花枝招展地跑跳着经过,猜测又是要去见冯广略,也不顾扫不扫女儿的兴,高声唤她进来说话。 万愿圆进到书房,一脸老大不情愿地行了礼,叫了声“爹”,之后便瘪了嘴站在案前等待听训。 “爹今天就跟你把话挑明了——别指望我会把你嫁给冯伯渊那子。”万举用手指敲着书案严肃说道。 “为什么?!”万愿圆一听,又急又恼,跳着脚跑到父亲身边急切问道。 “很简单,因为他牵扯进了薛王案。” 万愿圆顿时柳眉倒竖,出言反驳道:“那是以前,冯公子现在京城为官,又是您的手下,跟础州的旧人旧事早没关系了,就算他父亲真是内奸,也已经被杀了,仇也销了” “怎么能销呢?”万举当即打断了女儿,“满朝都认定冯旻根本不是内奸,今无辜横死,他作为长子不讨个说法岂非不孝?” 少女再次高声辩驳道:“找谁讨,找那跑得没影的未婚妻?仇人都找不见,上哪儿讨说法去。耽搁久了,一准就搁置不提了。” 万举慢慢饮下将凉的茶水,将空杯递给女儿,悠悠反问道:“那万一开打了呢?” “开打?”万愿圆一脸迷茫,压根没看到父亲递来的空杯。 万举朝手中空杯努了努嘴,少女忙不迭地抓过,续上新茶,双手递还父亲手中。 万举满意地笑了笑,这才出言解释道:“薛王死了大半年了,去年圣上降旨接薛王的两个遗孤进宫,谁料这姐弟两人居然敢抗旨跑路,年后,圣上又下旨征调薛王部下回京,结果周知行还有他手下那群乱臣贼子竟也抗旨不遵,回说什么主公大仇未报,不敢擅离,让圣上再多宽限些时日,容他查出真凶惩办了再回,写得那叫一个俯伏恳切,但你知道这字面下是什么意思吗?” “要反?” “明摆着要反,一群乱臣贼子!”万举又骂了一回,喝口茶水润了喉咙继续道,“主公没了,不回来是图什么?回来有高官有厚禄,丢了的少主人也不用他找了,多好的事,可那贼头却铁了心地要拥兵在外,什么居心一望便知。不止如此,朝廷还探出他们暗中增兵数万,又催缴了银粮税赋,一看就是为置办军饷。陛下怕是不久就要出兵讨伐,现在满朝都在议论纷纷,说这薛王案的余波怕是比这案子本身更了得,所以爹是断不会让你跟他趟这浑水的。” 万愿圆沉思了一阵子,笑盈盈开口道:“我看开战是好事,朝廷等于在给他报仇啊,这样一来,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把仇人杀个干净,彻底了结薛王案,他就再不会扯进去了。” “哼,你想得倒美。那傻子听说陛下有战意,你猜怎么着?”万举又对女儿卖起了关子。 “怎么着了,您快说呀。”万愿圆偎到父亲身边,急切催问道。 万举拖长了音调:“他请调去兵部,要投笔从戎哩。” “什么?”万愿圆脱口惊呼,“他又不是行伍出身。” “所以说,他是一心想往薛王这堆破事里冲,拦都拦不住,我能放心让你跟他扯上瓜葛吗?” “爹,您也不想他去瞎折腾吧,”万愿圆俏笑着说着,凑近父亲身边,扯住父亲衣袖撒起娇来,“这样吧,您呢,干脆把我嫁给他,我保证捆住他,让他离础州那些破事远远儿的。” “就凭你?”万举白了女儿一眼,笑问,“你怎么捆得住他?” “用我的柔情蜜意呀。”少女所幸把头靠在父亲肩上,娇笑着道。在父亲面前,万愿圆从来没有过丝毫的害羞,即便是儿女私情也不例外。 万举嗤笑一声,不做理会,继续处理公文。万愿圆靠在父亲肩头,脸色渐渐黯淡下去,忽然抬头正色对父亲道:“爹爹,总之无论如何,您万不能让他像个傻子一样去从军啊。” “那就要看你咯。” “您这是何意?” “你要是老老实实地不去找他,我就跟孙侍郎打声招呼,叫兵部不收他,收了也不外派他离京公干,你要是不听话,那可就听天由命了。” 万愿圆一听父亲”威逼”自己,气得呼呼直喘,说了一大车话,见父亲不为所动,气鼓鼓地一跺脚跑回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五、开战 周知行率部谋反的事很快轰动朝野。永正帝郑峦也早已备好了所谓的“兴师讨逆”檄文,另附冯广略控诉焦邑公主伙同詹沛冤杀其父冯旻的奏折,翌日便派人发放张贴,并遣使者直接递送至础州周知行部。 营帐中,周知行看过使者递上的檄文,哈哈大笑道:“这写檄文真该两家商量着来,这下好了,你们也是为薛王而战,我们也是为薛王而战,既然都是为薛王,那还打什么打,张贴出去净是叫百姓们看笑话。” “不怕,谁写的差,谁笑话大。”使者知道周知行不是滥杀之人,在敌营倒也不卑不亢,笑着随口回敬道。 “唉,说来惭愧,真不愧是朝廷,文士就是好。璞英,你听听人家写的!”周知行不满地瞥了一眼王远闻,举起檄文,朗声读道,“朕之三弟薛王岐,生就古义勇风,弱冠之年勇率千军,剿除匪患,匡扶宗庙,广施恩泽于乡里,复一州之太平,今为悍匪所弑,麾下不思复仇雪耻以传其勇义忠魂于身后,反拥亡主之兵行篡逆之事,他日以何面目复见亡主于地下。” 周知行把后半节读得尤其重,读完放下卷轴,对王远闻不满道:“上来就抓到点子,把咱们骂得猪狗不如。再瞧瞧你写的,只顾骈四俪六,雕琢辞藻,还好意思自称是王粲后人。” 王远闻无奈笑道:“大帅,檄文发放前经您过目了的,卑职也真是王粲后人,家谱为证。” 来使听了,得意一笑,周知行也摇着头一笑了事。 —————————— 础州军营中气氛轻松,宫城之中却大不一样。论檄文,郑峦似乎更胜一筹,可他却不像周知行那样还笑得出来,此时他只想知道,既然冯旻早早就被灭了口,蒋相毅也再三保证绝对没有淄衣侍被础州人生擒,那么周知行是从何处获知自己这个皇帝就是主谋的?郑峦左思右想,只能猜测周知行是本就有反心,正好借复仇之名起兵反上,歪打正着了而已。 其实周知行也有搞不明白的地方:为何冯广略在奏折中直指詹沛是同谋刺杀冯旻之人?他深知自己的这位下属决不至于莽撞如此,却还是忍不住好奇这背后究竟是何隐情,便下令唤詹沛过来自己帐中细问缘由。 “我记得你同冯伯渊那孩子私交甚好,为何他偏偏要把帐算到你头上?”周知行说着,同时将誊录的冯广略奏折交给詹沛。 詹沛看完,也皱眉疑惑道:“属下也想不明白。”又低头想了想,猜道,“多半是那张太监回去说是我藏匿了二娘和三公子,他就顺着往下想,推测随后帮二娘杀人的也是我。” “嗯,有道理,也许正是如此。”周知行赞同道,看到面前的年轻人眉头紧锁的模样,不由感慨,“你们三个原本是多好的青梅竹马c手足弟兄,谁能想到,转眼就反目成仇。” 詹沛听到“反目成仇”四个字,心头一动,随即低下了头,隐隐预感不妙。他拿不准,他们三人间的这段公案,到最后究竟会以怎样的局面来了结。 —————————— 檄文一经发布,周知行便迅速引兵向北猛攻津源,而此时的詹沛却并没有追随在周知行身边,而是往西南方向攻城略地—— 早在年初对峙刚开始之时,杨昉已秘密派人来见过周知行,表示愿暗中资助钱粮,只是有一个为难之处:弋州东北与础州西南虽相距不远,可正值对峙时期,这段短短的官道沿途已有不少驻兵,运送钱粮辎重的车队必会受阻,只能走偏道。杨昉倒是知道一个偏道——出弋州借道穆云绕行至澜山,再沿沨水入础州,此道全程隐于山林,荒无人烟,但崎岖坎坷,车马难行,杨昉希望周知行这边也能想想办法,看能否半路接应一下,若是知晓其他易走的路子就再好不过了;另交代周知行务必严守秘密,勿使心腹之外任何人知晓此事。 周知行见杨昉果然愿解囊相助,兴奋不已,送走使者后便急召心腹高官商讨此事,却无一人知道还有什么好走些的偏道。周知行只得放弃,准备遵照杨昉的吩咐,安排人手半路接应。 这天夜里,周知行入睡前,忽然想透一件事:弋州只暗中出钱而不出力,显然是想础州挡在前面流血死人,他则躲在后面,成功了出来分好处,不成功便躲远撇清干系,也就是所谓的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周知行想到这里,气顿时不打一处来:“想得美,好处都给你占了,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老子不拉你下水才怪。” 于是周知行决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令人大大方方带兵攻下临澜c沨阳c霞明三地,一旦此三地收入囊中,就能免去许多艰难跋涉,好走许多。而且,此三地皆在础州以南,且不在官道上,故未得朝廷增兵,又是弋州c础州和朝廷的三不管之地,积贫多年,战力薄弱,应不难攻克。 更有利的是,向西南打通道路,定可引朝廷怀疑杨昉,杨昉又是死难的薛王妃生父,绝对撇不清,只能陪着趟浑水。若两大割据合力发兵抗击朝廷,军心定然大震,没准一鼓作气,年内成就功业也不是没有可能。 翌日,周知行秘密召来詹沛,将自己的计策告知,却隐瞒了杨昉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 詹沛听了,想起自己当初护送郑氏姐弟去弋州后曾几度求见杨昉,杨昉都拒不露面,可见是极端保守c不愿出头之人,不由心下狐疑,回道:“大帅,打通此道以便钱粮入础当然是好计策,只是还需确保杨节使对此并无异议。” “这个你放心,使者此来,说的就是要不惜一切手段连通两州。临澜c沨阳咱们来打,霞明城防较固,杨昉允诺届时会出兵合力攻打。” 詹沛听上司言之凿凿,也就不再怀疑,战事一启,便领命率八千人马奔赴临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六、女儿心 选拔这天,冯广略进入厅堂,见正中端坐着一位五十许的主试官,两旁各坐着一书记官。冯广略恭恭敬敬行了礼,听到主试官问道:“冯公子文臣出身,为何想到要来兵部?” “国有战事,卑职只想为君分忧,愿出为谋士,哦,让我冲锋陷阵也可以,我武功虽略不济,却也是练过的,兴许” 堂中几位官员相视而笑,主试官一指旁边一位身穿低级官服的人道:“冯公子请随这位刘令史去吧。” “您这是收我了?”冯广略没想到这么容易,激动不已,一连拜了三拜,随后就跟着刘姓吏去了新的任所。 进到一间书房,吏捧来一堆书卷对冯广略道:“江主事给您派的官职是库部司员外郎。” “库部司?那我是”冯广略皱起了眉头,疑惑问道。 “开战在即,羽箭还短十五万支,甲胄还差一千副,有司陆陆续续送来后,我等书令史们负责清点入库,您检阅后登记造册,上报主事,另负责辎重武器调配”吏答道。 “我我就只做这些?” “这就不少了,够您忙的了。”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就只做这种活?连京都不用出?”冯广略不肯死心,再次向吏确认道。 “要出的,过几日可能要协同户部有司去查广宁官仓虚报军需存粮之事。” “哦,查查存粮啊知c知道了。”冯广略一脸呆滞,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现实。 离开官署时,因路不熟,冯广略误走错了地方,看到一处楼阁,正想进去问路,忽听屋子里传来人声:“刚才那姓冯子可真能冒傻气的——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一个,什么也不懂,只不过沾了父亲遇刺的光在吏部做过半年闲差,居然就敢说要出为谋士,还要上阵杀敌,可把我们几个乐坏了。”说完,几个人哄堂大笑。 另有一人边笑边问道:“那江主事怎么说?” “江主事清楚他的水准,原本不想要的,因万侍中颇为抬举那子,便安排他去了库部司,不过料想他一时半会也看不懂那些多如牛毛的账目,来了多半是去外地催缴武库缺项——不过是跟人扯皮罢了。” 至此,冯广略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兴冲冲调来兵部,无非是换一个地方继续做文官,些微的失落过后,这个年轻人随即又振作起来,心中安慰自己道:这有什么,羽箭辎重甲胄粮草,哪个不是至关紧要的?做好这些一样是在为讨敌出力,又便于侍奉母亲照顾家里,多好的差事。冯广略立下决心,第二天天不亮就来报到上任,自此便踏踏实实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下去。 —————— 万愿圆多日之后才知情,既恼怒冯广略的不告而别,又伤心于他竟对这个可以常看到自己的官职毫无留恋。少女冲动之下,当即便跑去兵部要找冯广略问清楚:是否之前闲聊里的暧昧就只是暧昧,并无真心。 到了兵部,守卫却说冯广略在外公干,不在里面,万愿圆便在官署大门外等候。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埋怨,可当她看到满身灰尘一脸倦容的冯广略出现时,不由心头一软,脸上的怨忿随即消失不见,露出了和往常一样的甜美笑容。 “阿瘪,怎么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万愿圆温柔问道。 “阿瘪”这个称呼是两人熟悉以后万愿圆给冯广略取的绰号。她自己名“圆”,这个“瘪”字恰与之相对,其中蕴含的情思不言而喻,所以,这绰号虽然难听,冯广略只佯装不悦,不一会儿便欣然接受了。也是从这开始,两人后来的闲聊才渐渐有了些暧昧的意味。 “愿娘,你你也知道的,现在朝廷在讨伐我全家的仇敌,在令尊那边,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着急”冯广略支支吾吾道。 “我只是问,你走前为何不想着知会我一声?”少女依旧柔婉。 “我”冯广略垂头丧气,不知如何应答。 “阿瘪,是不是你我两人不相见时,你心里从没想起过我,也从不盼着见我?” 万愿圆会问得这么直接,是因为冯广略曾数次回应过她的暗示,她之前也一直相信他对自己是有情的,却听到冯广略颓然回应道:“父丧未过,父仇未报,哪敢有别的心思。” “对我也没有一点点心思?” “没有。” 少女眼中开始有泪花闪烁:“那你进去吧。” 冯广略朝大门走了两步,经过万愿圆身边时,忽然身躯一颤,停下了脚步,转身定定地深情望着少女,改口道:“有!” 万愿圆闭上眼睛,泪珠滚落,问道:“那你这是为何?” “愿娘,你听我好好从头到尾把我心里所想的都说出来好么?”冯广略回想往事,不由得又激动起来,“想当初我们冯家在础州时是何等的风光,父亲尚锐意进取,不愿苟安于富贵。他说过,他想要出人头地,福延子孙,再不仰人鼻息,所以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达成父亲的心愿,重振家业,这才来了兵部,毕竟要打仗了,在这里出头的机会更大些。还有就是方才说的,我想为朝廷讨伐逆贼做点事,那帮贼子毕竟也是我全家的死敌!” “你说这么多,还是没告诉我,为何不知会我,还不告而别。” 冯广略垂下眼帘,自惭形秽道:“我虽满心都是你,可眼下我自己都不知道前路何在,还扛着一大家子,这般的境况,哪里配得上你。” “你想的还真多”少女破涕为笑,轻声埋怨道。 “我以前跟你一样,万事不挂心,对谁都好,没有一丝防范,可现在我明白了,世人多伪善!”冯广略说着说着又想到郑楹,便自顾自发泄一般说了下去,“你自以为得了颗真心,其实是一颗祸心,你以为她是个菩萨,其实根本就是个罗刹!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以轻易相信” “连我也信不过么?”万愿圆笑盈盈问道。 “哦,愿娘,对不起,我不是说你,我相信你,你仍是个单纯之人。”冯广略望着少女,动情道。 “你也不必太恨,她没由来地下毒手杀害令尊,今落得一个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下场,也算得着报应了。” 冯广略点点头,温柔地对面前少女道:“愿娘,你真好。”如果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只想揽她入怀。 “知道我好,那就别撒手。”万愿圆拿手指轻触了一下冯广略的额头,似乎在提醒他牢记这句话,又低了头娇羞道,“我不知道你境况如何,我只知道我若嫁去别的人家,一定比你现在艰难百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冯广略使劲点了点头——他明白少女的意思,他也不会再撒手,他更愿意相信,自己这次才终于得到了一颗真正晶莹剔透的女儿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七、弄巧成拙 头一个临澜镇,守兵多年不闻战声,毫无防备,詹沛兵临城下时,守备还没拾掇好铠甲,待披挂好了匆匆忙忙登上城楼一看,只见詹沛麾下队列齐整,阵仗浩大,两方士气如隔云泥,干脆下令开城投降。 詹沛稳住临澜后,不敢有一刻耽搁,趁声势正盛立即带兵再攻沨阳。沨阳守备虽有所准备,但毕竟已听闻临澜守备不战而降之事,对阵时不免胆寒,只略抵抗了一会儿做做样子,很快也溃不成军,拱手投降。 于此同时,正在往北集中兵力猛攻的周知行却一筹莫展,毕竟出辖地西北方向皆已由朝廷派驻重兵防守。周知行头几战皆告失利,军心受挫,暂时停止了进攻。 此时传来詹沛连克两镇的消息。兵士们虽搞不清楚为何往西南打,但依旧为詹沛部的胜利欢欣鼓舞,周知行更是满心期待,指望着早早打通三镇,直连弋州,到时粮饷辎重源源不断运来,才能跟朝廷耗下去。 不过,除了这些,周知行还听到了一些令他不满的议论,譬如有说詹沛后生可畏c更善统兵的,还有以讹传讹说詹沛以少胜多的,诸如此类的话,周知行一听就来气。“还以少胜多呢,狗屁!就知道人云亦云。”周知行私下里声骂道,心想:西南三镇那点兵力,攻打下来本就如探囊取物,换谁去都一样,哪是他詹沛的本事?何况这计策还是自己定下的。 不忿归不忿,周知行倒也不是量之人,更不会不以大局为重,气过之后,对引兵在外的年轻将领该帮衬的还是继续帮衬——为确保詹沛能一举成功,周知行早已特派使者前去找杨昉请求出兵支援詹沛攻打霞明。他相信,事已至此,杨昉即便再生气,权衡后,一定会如他预想的一般,同意两家合力出兵。 霞明好歹是个不的城池,较前两地更难攻克一些,詹沛本想一鼓作气将其拿下。周知行担心损兵折将,便传令暂且按兵不动,说已知会杨昉,很快便可得援,前后夹击,更有胜算些。詹沛见上司言辞间甚有把握,便不敢轻动,在沨阳休整部卒,焦急等待回应。 然而周知行万万没料到的是,自己的使者还未回来,杨昉的使者却先来了。周知行见来者脸色阴沉,预感不妙,连忙放下身段毕恭毕敬将使者请进帐。 果不其然,使者坐定,张口就代主人严斥周知行:“下官此来是为传我主杨节使亲言——杨节使说:我再三交代不能声张,现在倒好,你令人往我这边打,直接声张到朝廷那边去,当老夫这六十年是白活的,看不出你那点居心?给了你粮,不言谢也就罢了,反倒觊觎我的兵?好心帮扶你,你却趁机下套,老夫自认一辈子还没被这么戏耍过。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之前的承诺,老夫尽数收回!以后也无需遣人来说和,屠刀无情,见之即斩!你的说客,已被我砍下头颅挂在城门,身子剁成肉酱” 周知行听得心惊肉跳,瞠目结舌,再四请使者回去代为转致歉意,并承诺下不为例,只恳求杨昉不要收回原先的承诺。使者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周知行爱答不理的,话传完便打道回府了。 “他他他宁肯他也不”送走使者后,回到帐中,周知行难受得话都说不囫囵。 “大帅,有句话您该听过的——吃人嘴短。我们既想吃他一口粮,就怨不得他占我们便宜,交易不就是如此吗?他要不是可以用这点本钱换得大利,又何苦支援我们?您非逼他多出百倍的本钱,那就是不想做这生意啊。”方才在帐中全程旁听的王远闻此时也只能是一脸无奈。 “我就是看不得这种人!我们卖命,他只是给几个钱,占到的便宜比我们还多!他看得出我的居心,当我看不出他的?他不想做吃亏生意,我础州就合该当冤大头吗?!”周知行说着,将桌案拍得砰砰响。 “那就别惦记他的粮啊。”王远闻好死不死地接了一句。 “你你你,到底是那边的?”周知行勃然大怒。 王远闻见上司动气,连忙沉声抚慰道:“大帅消消气,卑职料想那老狐狸的日子也好过不了了,此刻不定比咱们还着急忙慌想对策呢,大帅不妨先顾眼前——济之还等回话呢。” 周知行听了,不得不强压怒火,收拾心情去料理数不清的军务。虽然对王远闻发了火,周知行心里倒也明白,下属说的不错,是自己太高估了础州在这场交易中的位置,且又太低估了杨昉的保守和心狠手辣,以致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了自家使者,也害础州失去了一个可观的饷源。可见这老狐狸在局势明朗之前,纵然跟础州撕破脸,也断不肯得罪朝廷一分一毫。 周知行看透之后,肠子都悔青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派人火速赶往沨阳令詹沛班师,可他派去的人却扑了个空—— 恰在周知行跟杨昉扯皮耽误的这五六天里,朝廷急调了救兵火速增援霞明守军。詹沛听探报说朝廷有兵来援,不愿坐失良机,决定不等号令,立即率部攻城。詹沛部士气高昂,冲击数次,然而就在几乎得胜之时,朝廷援兵赶到,左右夹击之下,詹沛不得已下令退守沨阳,严阵以待。 一回到沨阳,詹沛连夜派人送败报给周知行,说朝廷已在霞明增兵,眼下靠自己这不足一万的队伍攻城已无胜算,请求上司敦促杨昉发兵相助,若杨昉不能发兵,则请上司拨一万兵马来援。 周知行接到信,更是悔断了肠:自己本好心想为詹沛减少伤亡,结果杨昉反悔不来,敌方倒是来了救兵,害詹沛陷入泥沼。对詹沛,他心里有愧,可他没脸向詹沛坦言自己的失策,只严令詹沛速速引兵归来,勿要耽搁。 周知行的态度让詹沛确定了自己早就有所怀疑的一件事——杨昉是断不会发兵的,甚至从来都没有过发兵之意,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此时的杨昉不但不会发兵,连之前允诺的一切也已尽数收回了,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的詹沛哪能甘心此时撤退,若此时撤退,别说霞明不能到手,已经到手的两镇也会很快被敌人收复,之前的种种努力岂非付诸东流? 于是詹沛果断向上司回信,信里只字不提杨昉,只再次恳请周知行调拨一万人马驰援——上次霞明一战,詹沛离得胜只一步之遥,对敌方实力也有估计,自信再得万人即可成功连通三镇。周知行手握十倍于此数的兵力,詹沛猜想上司应不会拒绝自己这一请求。 周知行见詹沛再请援兵,头疼不已,叹气连连——先不提能不能打下霞明,就算真打下来了,眼下杨昉已收回承诺,这三镇只如鸡肋一般,不但无用,还要分去兵力驻扎把守。他想丢弃,偏詹沛不知情,以为是宝不肯舍弃,弄的他左右为难。 周知行为人若说有什么不好之处,便是过于看重自己坐头一把交椅的威信和脸面。此番他计策有失,本应直言相告,詹沛知情自然会引兵而归,可他却始终拉不下脸来,既不想承认自己失策,又无暇和詹沛继续扯皮。左右为难c焦头烂额之下,周知行一糊涂,选择了下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八、无用之功 “说吧,周大帅叫你捎什么口信?” “哥我”郭满一脸窘相,双手不住地来回揉搓,显然十分为难。 詹沛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面露不快,直言催促道:“少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当着最是亲密的弟弟,还忍不住带出了些连日的怨气。 “哥,大帅令你回去” 詹沛虽早知是这个答案,听到后依旧难掩失望,茫然道:“我就是想不明白,这兵,谁出都行,杨昉不发兵无妨,周大帅支援我也是一样的。周大帅坐拥十万,而我眼下只差一篑便可竟全功,以后军饷辎重源源不断自弋州运来,这是多大的利,为何不肯援我?” 年轻的将领终究还是有些少年意气,说着说着,忍不住激动起来,说到最后,一把将手中杯盏拍在案上,茶水溅了半杯出来。 “哥,这些周大帅没有跟我提起过,我也不大明白” “那你说吧,还有何事?”詹沛冷静下来问道。 “周大帅只是令你回去,没别的了” “真的就只这一句?” “嗯,就这一句。”郭满肯定道,“哥,你就别跟大帅拧着了,听他的,回去吧。” 詹沛始终低着头,此时听弟弟仍旧不说实话,便抬起头,冷眼瞧着弟弟,质问道:“要是就这一句话,何须派你来,是不是还有什么防备着我不听号令的手段?” “没有,真没有”郭满被哥哥的逼视吓得毛骨悚然,连连摆手否认。 “说!”詹沛忽然厉声喝问,把郭满吓得浑身一哆嗦。 “周大帅c周大帅说,你若再执意抗命,那么爹爹经手薛王案一事,还,还有”郭满说到此处,吓得几乎说不下去。 “还有什么?”詹沛再次逼问,胸中怒意积蓄。 郭满只好汗流浃背继续道:“还有蓄意杀囚犯灭口之事” “接着说。” “你若不回,前c前一件事公之于众,后一件事c后一件治你私杀要犯欺瞒上司之罪。”郭满说着几乎要哭出来。 “这些只你我知晓,所以是你告诉他的?”詹沛一针见血,脸色冰冷如霜,此时,他对弟弟的所作所为失望至极,甚至没意识到,更该令自己感到失望的人是周知行。 郭满赶忙起身离席,站在军帐正中,垂首对兄长道:“哥,这实非我本意——年前周大帅请我喝酒,趁我迷醉之时,哄我说了出来,哥,我对不住你,你要打要罚”说着便长跪在地要朝哥哥磕头谢罪。 “别跪我,别磕头,起来。”詹沛猝然出言阻止弟弟,话音里终于少了些令人胆寒的苛酷和冷戾,“我早想过会有今日,当初咱们合计的说辞确实难叫人信服,后来爹死的时机也蹊跷,周大帅将两件事一联系,免不了起疑,说到底也怪我错在先。你不必怀愧,先回去吧,告诉周大帅,我即刻带兵回去请罪复命。” 詹沛耷拉着眼皮,说话时一眼也没看郭满,只盯着手中杯盏,说完便搁下杯子,自行离去,留郭满一人孤身立于帐中。 战前,本以为精诚团结,内外合力,功成之日可期,不想战事伊始,紧跟着便是将士内讧,杨昉袖手,兄弟出卖,詹沛对此无论如何也不能释怀。“一群狐狸!”他在心里忍不住暗骂,可再一想,自己又何尝没做过狐狸的勾当?原本这世上,谁也不比谁干净些。 ———————————— 六天后,詹沛率部回归周知行部。一路上,他也曾想过,没准是杨昉收回了承诺,却又觉得不至于此,索性不去想这节。这一路他只想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周知行极好脸面c极重威严,为此甚至不惜用上要挟的手段,以后要想日子好过,就必须做足臣服之态,给足上司脸面,罪过往自己头上揽,哪怕有一分功劳,也要诚心诚意送给上司。 到了辕门,詹沛下马,却不往里进,而是跪地等上司降罪,见周知行出来,连忙叩首忏悔道:“大帅,末将有罪,罔顾大帅数番提醒,眼高于顶,轻敌冒进,又不重防御,以致在霞明一役损兵折将,又被敌人趁势反扑了临澜沨阳两镇,终致此战无功而返。此皆系末将一人之责,大帅即便治我死罪,我也绝无二话。”说罢俯首痛哭,麾下众将官也齐齐跪地请罪。 周知行听了心想:好子,好厉害的措辞,既不曾扭曲事实,听来还仿佛真的全是他的错一般。 周知行心里明白罪责不在詹沛,因周遭有群人围看,都听到詹沛明言自己有罪,所以又不能不罚,只好硬着头皮草草训斥了下属两句,罚了一顿鞭子,降去补缺营操练新兵。 ———————— 临澜c沨阳两地很快归于敌手,终成一场无用之功。消息很快传遍全营,兵士也转瞬换了话风,背地里开始大骂詹沛。有次詹沛夜起,也无意听得几句闲言——“还以为他有多大能耐呢,还不是草包一个,真是白瞎了周大帅的器重,折腾半天,寸功未立,狼狈而回。周大帅命他去练新兵,他也好意思去,也不想想,现如今无论新兵老兵谁还瞧得起他。反正换了我,我可没脸去。” 詹沛私下里也对这场无用之功自嘲许久,对于身背的骂名倒毫不挂怀。很快,周知行一直企图隐瞒的事,终究被詹沛一点一点尽数知晓。对于失去杨昉援助之事,詹沛很是心疼,心里唏嘘好一阵,唏嘘之后,绝口再不提杨昉,尤其是在周知行面前。 周知行此后再没听到他不爱听的“詹济之后生可畏”之类的话,可他不但不觉释怀,反觉得内疚——自己坑骗下属,又拒不相助,最后还以要挟之举迫使其回营。詹沛回来后孤身领了一切责罚,独对众人谩骂指责,一声不吭,对自己仍是谦恭有礼,毫无怀恨之状,更不提自己的痛处和错处——杨昉。这一切都是周知行始料未及的,他也因此更高看这个后生武官,而心里的愧疚,却终是因为奔忙而顾不上向下属表露。 ———————— 这天结束操练后,詹沛似乎格外疲惫,一个人坐在校场看天发呆。此时杜霄汉走来,递来一个粟米面窝饼。 “练一天了,渴着呢,看见窝饼就觉得噎得慌。”詹沛笑着朝同僚抱怨了一句,却毫不客气地抬手接过,大口咬了下去。 杜霄汉挨着詹沛并排坐下,笑道:“好心给你带吃的,还挑三拣四,想是平日里太给你脸了,我呀,就该学周大帅时不时踩踩你,你才知道敬我。”杜霄汉自开战起便一直跟着詹沛,对詹沛所遭受的一切不公都看在眼里。 一听到周知行,詹沛脸上笑意便僵住了。 杜霄汉见他如此,连忙道歉:“济之,对不住啊,我不该提周大帅,我看你素日对他像是毫无芥蒂仍旧很融洽的样子,以为你心里对他没什么了。” “我心里确实没什么了,一直都没什么,我不是在装大方,我知道兵行险招,一步错步步错再正常不过了,大帅身为长者看重脸面也无可厚非,我只是”詹沛脸色沉郁,看着手中窝饼,欲言又止。 “你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是不是另有心事?” “不错,我是担心二娘。”詹沛坦言,“周大帅得罪了杨昉,我有些担忧二娘在那边的处境。” “放心,杨昉毕竟是二娘的亲外公,不至于”杜霄汉拍了拍弟兄的肩膀,宽慰道。 “可杨家也不止杨昉一人,还有那么多人,想想真是叫人唉”詹沛抬头看向天边火一般的晚霞,声音无力,“当然,希望我是在杞人忧天。” “济之,你别”杜霄汉哑然,对于这样的烦恼,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詹沛看得出他的无奈,勉强一笑,道:“我没事,我知道担心无益,这是今天闲坐着想起此事,你又碰巧问起,这才顺嘴跟你提了一句。” 说罢,两人起身,同往营舍走去。走着走着,杜霄汉忽然站定,目光炯炯对身旁男子道:“济之,你真是干大事的人,自古成大事者,多看淡虚名,不畏人言,量大能忍。” 詹沛不觉失笑:“你也太会抬举我了,我不忍又能如何,弄的将士内讧,自己被挤兑死吗?”说完哈哈一笑,自顾自往前走去。杜霄汉在原地愣了会儿,随即加快脚步跟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九、笼络 郑峦确实担心极了:杨昉远踞边陲,实力深不可测,若真的已被周知行拉拢过去,对朝廷可是致命的打击。不过,郑峦在担心之外还心存不少侥幸——杨昉自先帝在位时起就已雄踞一方,却从未对朝廷有过虎视眈眈之态,在节度使任上一连三十年,每年都按期进贡纳粮,奏表也极尽谦卑,摆明了一心只想安分守己当个土皇帝,世世代代安享富贵罢了,怎会突然间作风忽变跟逆贼扯上关系了?郑峦捉摸不透,便立刻派遣使者去往弋州查问。 永正十二年五月,永正帝使者来到弋州,杨昉一大早便携五个儿子出城大摆仪仗,将使者恭恭敬敬迎到府邸。正堂里,使者立于上首,杨昉等人毕恭毕敬跪在地上准备聆听圣训。 “圣上问你,为何意图谋反?” 杨昉一听,赶紧磕起了响头,惊恐万状哀求道:“微臣绝无谋反之心啊!臣世受国恩,从未生过大逆不道的念头,还请圣上明察!”说话间已是涕泗纵横,几个儿子也跟着拜求不止。 “圣上再问你,为何周知行往你处打?” “微臣实不知,微臣实不知啊”杨昉痛哭哀嚎,连连以头撞地,称不知情。旁边跪着的几个儿子一边跟着痛哭磕头,一边拉扯着父亲,不然以杨昉的架势,只怕就撞死当场了。 “圣上令你如实交待,你都许了些什么好处给周知行?” “微臣没有许过那逆贼一文钱的好处,连话都没说过一句,除七八年前恍惚见过一面,再无半点瓜葛,算是素不相识。周贼往西南打的事,微臣也是后来才听说,差点当场吓没了老命。” “杨节使放心,您的话下官定会一字不改转奏陛下”使者只照章办事,从头至尾面无表情,很快便结束了问话。 “多谢圣使公!”杨昉再次叩头,又哭道,“微臣还有一句话想请圣使代为转奏:微臣猜测,想必是那周贼匆促开战,战备不足,便想出这么个阴招想拉我入伙。他以为我会破罐破摔跟他一起反,可他打错了主意——他的说客一来,就被微臣给砍了,人头现仍悬于城门示众。微臣又派人去告诉周贼,以后若敢再派人来,无论说什么,都是同样的下场!微臣一向心软,二十年不曾下过杀令,此番狠心斩杀来使,便是要那群乱臣贼子知道,微臣是宁可尽忠而死,也绝不谋逆图生!”说完,又是一顿嚎哭,几个儿子也附和着说父亲忠心天地可鉴云云。 “杨节使这一句话还真长啊。”使者笑言。 杨昉连忙拭去眼泪,尴尬赔笑道:“老臣年纪大了,说话啰嗦,圣使勿怪。” “言重了。还有一件事,圣上令我捎带着问了:杨节使可知晓薛王殿下身后的两位遗孤的下落?” “老朽也不知这两个孩子现在何处,猜是被周知行藏匿起来了,害得老臣是白日夜里都悬着这颗心呐”杨昉愁容满面地应道,又洒下许多热泪来。 “圣上就问这些,杨节使请起吧。” 杨昉这才由儿子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起身。 后面几日,杨昉每日安排歌舞c饮宴c游赏c观玩,并亲自作陪,极尽殷勤。临走前一天,使者估摸着杨昉要来送礼了。果不其然,午睡刚起,杨昉就拿着个盒子独自一人过来了。 “圣使因老朽这档子事一路奔波来此僻地,老朽实在过意不去,早开始备选谢礼,想着您在圣上身边做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生怕备的礼入不了您眼,千挑万选的,总算赶着您明日启程前选出来一个,赶紧就送来了。” “不敢不敢,下官拿陛下俸禄理应为陛下效命,岂能再生受重礼?”使者随口以套话推辞一番。 “不是重礼,玩物而已,不过是波斯国来的,工巧得很,且形制在中土也算少见,兴许能不污您的眼睛。”杨昉说着打开木盒,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囊,双手递给使者。 使者躬身接过,手指探入锦囊,触及一个硬硬的物件,捏出一看,是一只浑身镶满各色宝石的金猫,腹部一个硕大的绿宝石绚烂夺目,两粒猫眼石缀成的眼睛更是栩栩如生,金猫不大不,正宜握于掌中把玩。 “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精巧别致,”使者爱不释手,摩挲数遍,继续大加夸赞道,“嗯,美轮美奂,巧夺天工,下官算是开了眼了。”使者顺着杨昉的意思,只夸工巧,不提物料之价,便是打算收下的意思。 杨昉听了,顿觉心安不少——这礼一旦收下,就不怕他回去会在皇帝面前说什么难听话了。 六月,使者回到京城向永正帝复命,说周知行是单方面往弋州打,立意构陷杨昉,逼他入伙,而杨昉并不知情,刚一知情便立斩周知行说客,以表誓死不与逆贼同流合污之决心。 皇帝得了这个消息,终于宽心了些,次日便跟宠臣万举说了起来。 “朕就说嘛,杨昉在任快三十年,要想反,早该反了,何必等到现在七老八十了搭上周知行去反?” 万举却并未因此展眉,反而立刻进言提醒道:“陛下对杨昉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微臣对他了解不多,只觉得此人中庸得有些过头,难保没有韬光养晦之念。” “朕从来没对他掉以轻心过,只是眼下兵力都被周知行牵制住了,无暇对付他,他杨昉只要别趁现在乱蹦跶,朕就谢天谢地谢列祖列宗了。说起来,他还得感谢他那女婿替他挡了一回刀——当年朕还是太子之时就劝先帝压制杨昉,终究也没压制住,现如今在西南已做成尾大不掉之势,要不是三弟太狂,再加上那个梦旨,朕指不定先对付谁呢。”郑峦心里一轻松,忍不住多扯了几句陈年旧事。 万举听罢再次正色谏言道:“眼下两方角力,杨昉至关重要,显然周贼也很清楚这一点,才想先发制人拉杨昉到他那边,幸亏苍天有眼没让他得逞。臣以为,趁他两方交恶,朝廷应把握良机尽快安抚杨昉,稳住弋州。” 皇帝点点头,一脸的轻松自得:“那你就拟个诏,加封杨昉为光禄大夫,诸如此类的。”说完,便哼着曲,传唤万妃前来侍奉用膳,又唤了乐伎舞姬,显然,笼罩多日的愁云散去之后,皇帝这日是有意要稍稍宴乐一番。万举还想说什么,见皇帝兴头高涨,只得退下。 —————————— 皇帝此次派人责问杨昉,杨家的宠辱存亡一下悬了起来。杨家经历了一阵提心吊胆的日子,接到加封的圣旨后,终于松了口气,合家恢复宁静。 虽是虚惊一场,杨家人依旧存有后怕,并且深知,这一切都要拜础州周知行所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折花 杨昉毕竟是郑楹的亲外公,对她姐弟一向很是怜爱,可几个儿子儿媳却不免有几分迁怒于这个没什么感情的外甥女。下人是惯会察言观色c见风使舵的,很快就对三人也怠慢敷衍起来。 郑楹父母兄长的牌位被她一路从础州心翼翼地带至弋州杨府,摆在内室香案上。郑楹和郁娘每日焚香祝颂,不曾停歇过一日,点心水果也都要在牌位前放过一整日再吃,偶尔去花园散心更是不忘剪些鲜花回来供于灵前。 时值五月,郑楹念着忌日将至,去花园剪花便频繁了些。这天郑楹和郁娘又来剪花,拾掇院子的老婆子见了,嘴里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什么,两个女子早已习惯,只当没听见,照旧剪花。 才剪了两三枝,那婆子竟过来,粗声粗气道:“我说二位娘子,我老婆子养花不易,你们好歹少剪些吧。” 郁娘听了不满道:“这一大院子的花,我看谁来都是满篮满篮地剪了带走,怎么我们剪几朵就不成了?” “别人可不像你们,成天来成天来的。”老人没好气道。 郁娘张嘴还想说什么,想起眼下的处境,还是忍了,索性不做理会,便要去剪一枝虞美人。 “哎哟,我就怕你剪那花,你偏剪它,你没看统共也没几朵了?要剪啊,来,剪这儿的吧。”老妇人说着指向不远处的几树盛开的百叶蔷薇。 郑楹便听话地过去老人手指之处去剪,爽直的郁娘实在有些气恼,经过婆子身边时忍不住柳眉倒竖,白了她一眼,那婆子便继续刁难二人:“那蔷薇也不可乱剪啊,那树可是有形状的,剪坏了难看,我可要领罚的。” “那婆婆来帮我剪吧,您看哪些是能剪的,就请帮我剪下来。”郑楹温柔带笑地请求道,一边说,一边递上剪刀。 婆子听了,也不接剪刀,走上前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就开始揪。 “婆婆,您心着些,当心刺扎了手。”郑楹见她赤手采花,一揪心,善意提醒了一句。 “扎了手也不关你的事!”婆子扭脸冲郑楹恶吼吼回敬了这么一句。郑楹听到,只报之一笑,静静站在一旁老实等候,丝毫不以为忤。 郁娘难忍火气,带着薄怒斥道:“哎,你这婆子不只是脾气坏,连好赖话都不分呢?” “郁娘,这没什么,婆婆照料园子也辛苦着呢。”郑楹赶在婆子开口前劝止住了郁娘。 婆子把揪下的七八枝参差不齐的零落花枝丢到郑楹挎着的篮里,粗声粗气地催促道:“就这些,拿了回去吧。” 郑楹谢过,便扯着郁娘一道往回走去。 到了屋里,郑楹径直走到灵前,开始修剪长长短短的花枝杂叶。郁娘在她身后恼道:“今天真气死了,白拎两个篮子,连半个也没装满,且那死婆娘说话,也实在不分好歹。” “这真没什么,郁姨。”郑楹笑看了庶母一眼,话音依旧平静柔软。 “这样无礼的话说到你脸上,你也一味去忍,这样窝囊,别人知道了,以后不知怎么蹬鼻子上脸呢。”郁娘走近郑楹,轻声抱怨道。 “没什么要忍的,我本就不会为这种事生气,况且她又非杀我父母之人,但凡不是杀我父母者,我看着都觉喜欢,骂两句乃至打两下,都无妨的。” 郁娘闻言愣在当场,不知道郑楹怎么突然冒出一句胡话来,看她低头精心处理好那些花,又一枝枝在瓶中插好,没有任何异样,郁娘才终于相信,她心中就是那么想的。 转身之际,郁娘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知道,郑楹的这辈子,八成就要交待在这上了,她只期盼着,这世上终将有一个人可救郑楹脱离无边苦海,这个人,会是他吗? ———————— 几个月来战事频频胶着——础州诸部战前常有剿匪战务,将士连年操练不曾松懈,战力不俗,又多是年轻后辈,精力旺盛,意气风发,虽没夺下多少地盘,士气却并不低迷,死守严防每一个城池,抵御住次次进攻。 而朝廷的优势便在于人马众多,单在重镇桃叶所布的兵力便足有八万,兼倚城墙之固,周知行部即便集全副兵力强攻也无多大胜算。周知行只把一个贫弱城津源收归囊中,便再啃不动下一个硬骨头了,近半年过去,两方地盘都没有大的改变,也都没了动作,七月底转为对峙。 ———————— 詹沛趁休战连日练兵,直到又是一年中秋,全营休练一日,周知行也下令解酒禁一整天。 临近正午,詹沛正准备用饭,忽有人过来,报说周大帅摆了酒席请他去吃。詹沛听了问道:“大帅不是说晚上才请饮宴慰劳全军吗?怎么又变成中午了?”来人答道:“晚上的是晚上的,周大帅现在单独请你。” 詹沛猜测周知行是想把半年前的那点纠葛说开,便换了齐整些的衣服,来到周知行帐中,揭开帐帘正要行礼,被周知行拦住道:“济之,来来来,坐,今日就别多礼了。” 詹沛谢过,坐于周知行下首。 “看你练兵连日操劳,我这单独摆酒算是慰劳你了。” “这是末将分内之事,哪里当得起什么慰劳。不过这么一桌酒菜,末将也着实眼馋,就不推辞了。”詹沛满面春风笑道。 周知行也哈哈大笑,两人便开吃开喝,席间聊了些正事,又说了些有的没的闲话。起初相谈甚欢,吃着吃着,因心中愁事不少,周知行开始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酒。 詹沛不住地劝上司少饮:“大帅别忘了,晚上还有一场酒要喝呢,现在还是少喝点。” 周知行摆摆手,酒劲儿已经上来:“济之,我后悔啊!”周知行显然心里过不去,刚说一句,这个素日里最是豪迈的三军统帅便忍不住扶着额头痛哭失声。詹沛默默放下筷子,听上司说下去。 “济之,我对不住这上上下下所有弟兄们,他日弟兄们若受一分饥馑,都是我的罪过。”周知行抹去眼泪,看着詹沛,许久终于坦言承认——“几个月前,是我之过。” 詹沛一听,连忙惶恐道:“大帅这是哪里话。拿主意才是最难最苦的差事,与您所挑的担子相比,我们这些卖力气的根本不足挂齿。再说那个计策,确是一步妙棋,也是险棋,偏又有八成胜算,换谁恐怕都会走出这一步,此次只能说是咱们时运不济,碰上那两成罢了。” “济之,我弄巧成拙,你枉背了污名却不怪我,还开解我,我在这儿敬你一个。”周知行说着端起酒杯。 “大帅言重了,”詹沛赶紧举杯回敬,“在下陪大帅满饮此杯。” 说罢,两人把酒一饮而尽。 詹沛饮完放下杯子,稍作迟疑,还是婉转道出失策的根源所在:“大帅用心良苦,何愧之有。怪只怪我们还是不够了解杨昉。” 周知行闭了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点头道:“也罢,本就是我们一家之事,本也没想着能指望上他,如今撕破脸皮,便踏踏实实各安天命吧,再不眼巴巴贪图别家粮食了。” 两人之后又闲聊些许,周知行终于叹出口气,说起那件如鲠在喉的心事:“其实,关于要挟你带兵回来,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怨。” “属下没有怨。”詹沛听上司提及此事,浑身竟不由一哆嗦,惶恐道,“属下私杀囚犯又隐瞒口供,这种罪过您杀我十次都不为过!您容我到现在,我要是还有怨,就太不识好歹了。我只是觉得怕——私杀囚犯也好,欺瞒上司也好,都只因我得知家父参与此事之后太惧怕了。末将得先王厚恩,未能报还,先王便含冤惨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讨还公道,可此事一旦捅出来,我哪还有脸继续留在这里?即便厚着脸皮留下,也难保众弟兄都如您一般能容得下我。” 周知行看到这个从没漏过怯意的年轻将领此刻胆战心惊的模样,郑重道:“济之,你是我看着,从十岁一点一点长到今天这么大的,我周知行别的本事没有,唯有一件大本事是人所不及的——凡是我一手带大的兵,没一个不是赤胆忠心的!你肚里是什么心肠,我最知道。所以你尽管放心,此事,我烂在心里也不会跟一个人说,你父亲的所为,我也不会往你头上去讨还,是非黑白我要是拎不清,也不会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 詹沛听了上司这一席话,动容不已,几欲泣下,旋即起身离席,跪倒在地,叩首道:“大帅!末将谢过大帅!末将定不辜负大帅信任,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报答先王和大帅之恩!” 席上,两人都吐出了如鲠在喉的心结,之前的不快随之烟消云散,如果说詹沛心里还有什么没有化解,那便仍是对郑楹的隐隐担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一、救急 消息传来,永正帝立刻召见群臣商议对策。 年迈的兵部尚书率先进言:“陛下,微臣以为,方今之计,仍该与他们继续耗下去。反贼自恃勇猛,心气高傲;朝廷兵多粮足,就该以逸待劳,等他们粮耗光了,心气耗没了,熬不住了,便会不战而降。硬拼虽不至于落败,却难免折损兵马,既可不战而屈人之兵,那就显得不值当了。” “丢了两镇就值当了?他们眼下一东南一东北两股兵锋直指桃叶,日后两路夹击,桃叶难保不陷落。” “陛下,周贼没有这个实力。”兵部尚书颇为自信地回奏道,“攻城是需要地利,但更需兵马,桃叶城防坚固,他们若无两倍于桃叶守军的兵马,再折腾也无济于事,无非是虚耗兵力罢了。” 众臣听了纷纷点头赞同,兵部孙侍郎也适时上奏道:“臣附议。去岁是荒年,兵部探到他们岁末余粮已有短缺迹象,冬后也无瑞雪,今年八成会闹饥荒,待饥荒愈演愈烈之时,再遣使过去,只要允诺一口饭吃,他们定然投降。纵使周贼不肯降,只怕到时兵士们食不果腹,军心涣散,也由不得他了。” 郑峦对兵部两位高官的进言不置可否,正沉吟间,忽见万举今日一反常态地安静,似在跑神,便点名问道:“万爱卿有何高见?” “陛下,臣也附议,只不过这样一来,可千万要提防杨昉关键时刻出手接济,令周贼起死回生” 万举话音未落,孙侍郎等人便大摇其头:“杨昉与周贼两家交恶,连周贼说客都杀了,如今又刚获封光禄大夫,怎会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去助那反贼?” 万举见此便不再做声,皇帝考量再三过后,还是纳了兵部两位高官的谏言——以逸待劳。 ———————————— 永正十三年五月,周知行稍作休整后,便趁连胜之势两路发兵猛攻桃叶,指望在缺粮之前拿下桃叶——桃叶不止占据地形之利,还有多处官仓私廪,能解础州军燃眉之急。皇帝亦深知桃叶之关键,连连增兵。周知行久攻不下,到了七月,兵疲粮短,士气低落,不得已撤退七十里扎营休兵。 正如群臣所言,正值荒年,再加上数月征战粮草消耗难以节制,休战仅一个月后,周知行部开始缺粮少食。 这天傍晚,周知行终于盼来了前来送粮的王远闻。 “大帅,大伙跑了十几地,连日催缴,只勉强弄到不足一万石粮,省着吃,兴许能支撑个把月吧。” 奔波数月,三十不到的王远闻已是一脸沧桑,周知行拍拍他的肩膀,心酸地致谢道:“辛苦你了,璞英。” 王远闻摆摆手,凄凉一笑道:“不值一提。大帅也清瘦许多。” “能不瘦吗,一天只一餐饭。”周知行摇头苦笑道。 “大帅,长此以往,只怕军心动摇啊。” 此话正点中周知行心中之愁,周知行无奈地叹口气,望向天际渐渐暗沉的夕阳,悲凉道:“我在想,是不是真的天不开眼,不肯相助,不然为何天时c地利c人和,后两者都不差,却偏不逢时,才开战就连遇荒年。去年撑了过去,今年,唉” “大帅有何打算。” “你呢?换做是你,你会如何?” “卑职还是忍不住往杨昉这个路子上想。”王远闻声说道。他也是当初杨昉之事的知情人之一。 “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不瞒你说,我已经令人往弋州放出风声,说咱们军中闹饥荒饿死人,朝廷已经秘密来人招安过一次。反正是谣言,何妨多夸大些编排。杨昉若不想看到咱们早早投降,听到流言,指不定会出手。” 周知行再次瞧了杨昉的道行。杨昉既有心等着坐收渔利,自然一早就在两边都安插了眼线,周知行放出的风声,杨昉一听就知是夸大其词。他要等础州军真正“命悬一线”时再施以援手,那时他的恩德就不只是救饿之恩,而是救命之恩。 周知行放出风声后,依旧迟迟不闻杨昉有任何动静。逢灾年,军中缺粮,百姓也缺,到了十月,周知行再也征不到粮了。此时如果朝廷来人招降,周知行指不定就降了,幸而杨昉的人此时来了—— 杨昉得知周知行终于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便先于朝廷秘密派人押运粮草过来,第一次来了四十多车,足有千石,甚至还有一整车上好的盐焗火腿。 据运粮的说,本来有五十多车,走的就是之前所说的那条偏道,极不好走,过栈道时两次遇险,有十车翻下山谷,还死了人,一个月内会再送百车粮食,并告诫周知行此次务要切切保密。 周知行感激涕零,连连称谢,指天发誓绝不声张。送走运粮人后,周知行难掩大喜过望之色,令全军敞开吃喝一整日。 —————————— 十五天后,永正帝派使者前去础州招降。可想而知,有恃无恐的周知行毅然表示宁肯饿死,也绝不投降。 永正帝得知又惊又怒,很快又听闻探报说础州军似已解了燃眉之急! 杨昉终究还是出手了!郑峦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因没有十拿九稳的证据,朝廷便令沿途守兵搜寻拦截可疑的运粮车队,然而送粮人所行的偏道不是一般的偏,别说远离市井府道,全程几乎都隐匿于深山老林,且多悬崖绝壁,想要搜寻出来只能是痴人说梦。 “按说,运粮车队应难于隐藏,莫非,是础州当地有豪绅屯粮充足,接济了周知行?”郑峦寻不到蛛丝马迹,心中又犯起了嘀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二、黑市 不久,果然看得到从远处似有马队驶来,及至近些,周知行定睛一看,发觉来的根本算不上什么马队,只一驾马车,由四人护卫而已。周知行正纳闷,来者已更近了,周知行再一细看,发现为首的颇为面生,不是之前见过的运粮人首领,而是一个约莫才二十的年轻后生,且车上所载也并非麻袋,而是一个粗糙的榆木箱子。 周知行不由皱起了眉头。马队行至跟前,来人跳下车,走到周知行面前潦草行了个礼,开口便道:“这位想必就是周大帅,在下弋州节度府兵马副使吕唯立。因此次运来的不是粮食,而是银子,数目不,杨大夫特命我带人押运。”说话间,三个副手已将箱子抬进库房。 周知行一脸疑惑看着几人忙碌完,致谢后,便请吕唯立进库房说话。 “敢问吕总管,为何突然变成送钱了?” “运粮一次走几十车,出动数百人,队伍绵长,路又难行,一路瞻前顾后的又慢又累,翻过车死过人,上头算了笔账,说还不如运钱给你,你自行买粮即可。” 周知行闻言,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说罢稍作迟疑,继而面露难色问道,“可吕总管有所不知,这大荒之年,家家口粮尚且不足,哪有余粮拿到市面上卖呢?即便有,也远不够我这十万人吃的。” “知道,所以是叫你去黑市买。” “黑市?”周知行一脸的不可思议。 而吕唯立仿佛更觉不可思议:“周大帅竟不是两道通吃的?不曾跟黑市打过交道?” 周知行心想,老子一身正气,何须沾惹黑市,但面前毕竟是杨昉的人,吃人嘴短,所以只客客气气回道:“的确不太熟悉,还请赐教。” “黑市做的不就是荒年的生意吗?趁丰年粮价贱时大肆收粮囤粮,待到荒年以高价卖出狠捞一笔,且他们有的是路子,或外面有粮源,又有路子偷运进来,或是有私仓可大肆囤积,你只管黑市上去买,越是荒年,越是要多少有多少,眼前不够,他也有门路能源源不断再给你弄来,只要你给钱” 周知行听到这里,忍不住一拍大腿,一脸无奈道:“可不就是钱的问题,黑市那价钱怕是我这可不是张嘴要吃饭,有十万呢,都吃黑市的粮,那得花” “杨大夫出得起,”吕唯立冷然打断,“今日送来的这些只是给你当订金使。” “好,如此甚好,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回去就令人查访黑市” “不必了,”吕唯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片叠起的布帛,抖开了递给周知行,“都写在里面了,人名c所在c近年粮价,你比照比照,看谁出价合适就找谁买吧。” 周知行接过,大略看了一遍,又心翼翼折起来揣进怀里,感慨道:“想不到杨大夫对我们础州的黑市都这么了如指掌。” 吕唯立当做没听见,看周知行似乎倒完了所有的疑问,正要告辞,却听周知行又开口了:“我还有一处担心——那些人会不会不讲信誉,见我们急着用粮,便坐地起价?” “订金不就是为防备这个吗?到时谈好价钱,给订金,立字据,按手印,叫他们备粮。交了订金他们还敢坐地起价,传出去,就别想在道上混了。” 周知行听了点点头,稍觉放心了些,又听吕唯立道:“方才既说到信誉,在下想不自量力奉劝大帅几句,跟黑市上的人打交道,哪怕是天王老子也嚣张不起,最好别像对杨大夫那样不讲信誉!你手里有兵,架不住黑市上混的可都是不要命的,你若强征黑市的粮,他们一把火烧了也不给你,更不能瞧他们的财力,他们手里周转的钱只要拿出一份儿来买凶,也够杀你一百回的。” 吕唯立这话说的过于耿直刺耳,周知行即便有错在先,也忍不住在脸上挂出了几分颜色,低沉着嗓音道:“多谢赐教。” 吕唯立随口告了辞,出去与众同僚一起收拾车马。周知行心里愤愤不平,心想自己真是英雄气短,平日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如今杨昉的一条狗都可以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自己也只能忍着,都是缺粮给闹的。 一行人拾掇好,准备离去,周知行忍怒出来相送。吕唯立却又忽然跳下车,走回周知行跟前抱拳道:“方才言语冲撞大帅实非在下本意,只因家兄曾参与运粮,不慎失足跌落山崖,我知道怪不得大帅,但心里终是有些大帅勿怪。” 周知行听了,心里一揪,忙对吕唯立拱手回礼,还没来得及开口表哀悼,吕唯立便调头走了。 ————————— 周知行不敢耽误,很快派人照吕唯立所言在黑市谈好价并交付订金,果不其然,二十日后杨昉便送来了足数的买粮用银,一出手就是三万两。后来的几个月间,杨昉的钱过来一次,周知行的下巴便惊掉一次——送来的数目一次比一次大,最后一算账,竟足送来二十八万两银子!即便按黑市的粮价买粮,也足够吃一整年的。 后来,周知行派去买粮的人与黑市贩子渐渐熟悉了些,无意听到贩子们提起杨昉,假意好奇,引贩子多说了两句,才得知原来杨昉自己也插手黑市生意,而且还是暴利的私盐生意。买粮人回去立即将此情报报知周知行。 某日,周知行跟几个心腹谈罢正事,便讲起听来的情报:“我说杨昉怎么富成那样,而且还对础州地界的黑市了如指掌,原来他自己也做着贩私盐的生意,也不知坑了咱们础州多少盐税银子,这钱倒算是偿还给咱们的税银了。” 众人听了,都吃了一惊,接着便纷纷议论起来—— “西南多盐,听说光是龚县就有大大四五千处盐井,只怕杨昉控制的还不在少数,不然也不会这般出手阔绰,几十万银子竟不当回事一样。”一人说道。 “这么大的周转,又是杀头的生意,杨昉也真敢沾,人尽皆知也在所不惜,倒不像他素来的保守做派。” 詹沛听了,随口接道:“想必,是他手下人出面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知道背后是他,可要想查证就难了。”詹沛说完,忽然神色一凛,似有隐忧,旋即便恢复如常。 周知行由着众下属议论半天,才一脸乐观地扬声总结道:“这种奸猾之人,咱们偏又指着他吃饭,还是好好先巴结着吧。眼下他肯兑现旧约已经谢天谢地了,共同出兵我早就不指望了。说起来,为给咱们运粮,他那边也死了人了,算是给我们的使者偿了命。咱们就朝着十年上去打,有他支持,础州的气数一时半会断不了。” 饥馑之年,周知行得杨昉支撑,粮草充足,便又陆续募到四万兵众。永正十四年五月,周知行召集高契c詹沛c杜霄汉c郭满等众将领,号称二十万大军,气势汹汹从东南两面夹击突袭桃叶,经过整整三日的鏖战,终将桃叶一举拿下。 桃叶既收入囊中,周知行部欢欣鼓舞,士气高昂,在城中连庆贺三天。 础州势态一转为上风,杨昉立即中断了支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三、守城鏖战 “你们起初一个个劝朕按兵不动c以逸待劳,结果呢?错失良机,桃叶陷落!你们还想如何为自己开脱?孙侍郎,你先说!” 孙侍郎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逆贼得以渡过饥馑,八成是那杨昉在背后推了一把——有财力助贼兵熬过饥荒的豪绅富户兴许不在少数,但能一路支撑其扩军一倍并打赢攻城之仗的,恐怕唯有弋州杨昉。” “朕就等你这么说呢!当初是谁说杨昉不可能倒向那边的?!”永正帝一反常态,指着孙侍郎高声喝斥。 “陛下,微臣万死莫辞。”孙侍郎慌忙叩头谢罪,“臣请求陛下即刻派人往弋州监视杨昉,令其慑于君威不敢轻举妄动,中止对周贼的支持,则朝廷得胜之日可期。” ———————— 很快,新任的弋州安抚使就到了任上,杨昉对此却仿佛丝毫不以为意——在安抚史到来之前,杨昉早已中止了对周知行的支援,一切布置妥当,高枕无忧。安抚史到任后,杨昉对于他的所作所为一概不加节制,军机账目任其核查,手下也凭他讯问,日常更是推心置腹,百般拉拢。安抚史明察暗访数日后将所查知的奏报皇帝,称未察觉出任何异常。 杨昉受着监视,便不再管太多事,闲下来后,整日悠哉悠哉地下下棋打打猎,转眼又是女儿忌日,想到女儿,不免又想起外孙女郑楹已居丧三年了。去年杨昉就曾向她提起居丧后的婚姻大事,郑楹只是固辞,称父母大仇未报,不肯嫁人,如今又过了一年,杨昉不知外孙女是否还守着这个执念,便叫她过来相谈。 “楹儿,我算着你下个月就满十八岁了,也是该嫁人了。” “外公,我不嫁”郑楹一听见嫁人,没由来地就鼻子一酸,泪眼汪汪。 “好了好了,怎么才问一句就要哭了?外公也不舍得把你嫁出去,想着在你的表兄弟中挑一个最好的,亲上加亲,你说可好?” 郑楹不敢打断,听外公说完,仍旧是那句话——“外公,我不嫁人。父母大仇未报,楹儿不嫁人。” “楹儿啊,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你守孝三年,已尽足孝了,再不嫁人,不找个后半生的依恃,你母亲在天上看着,如何心安呢?” 郑楹阁泪汪汪,摇头固辞。 杨昉见外孙女态度决绝,沉吟良久,叹口气,准备将周知行攻陷桃叶的好消息告诉她:“听说周知行那边” “外公,我不想知道”郑楹竟出言打断了外公,紧接着就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杨昉一脸无奈道:“你这孩子,心里到底藏着多少苦?外公什么也没说都能招你哭一场?”三年来,杨昉越发觉得这个外孙女的心思性情古怪异常,跟她说了没几句,自己也被带累得心烦气闷,只得潦草结束了谈话。 ————————— 郑楹在杨家这几年来从不打听战况,怕紧跟着会听到什么死讯。每到夜深人静,她的思绪总是会触及那个令她思念成痴又有些讨厌的男人,然后便会在心里暗暗琢磨:詹济之此刻不知是在何处拼杀,还是已经死了?也许第一战就死了,现如今骨头不知在哪里朽坏着,魂魄可曾飘来过?眼下不死,说不定明天就死,下个月就死,亦或许受了伤,此时此刻正在死去。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逆想他各式各样的死,而不是憧憬他的活,也许,只有先骗自己相信那个男人已死,日后真听到其死讯时才不至于被痛死吧。尽管如此,她还是本能地躲避一切可能夹带噩耗的谈话,譬如有关战局的。 ——————— “真是奇了怪了,那么大的周转,怎么账目还能做的这么干净,一处漏洞也找不出。”御书房中,刚刚得到弋州安抚使奏疏的皇帝不安地来回走着。 万举未做回应,却反问道:“陛下得知此情,看来是派人前去弋州监视杨昉了?怎么臣竟不知?” “上次廷议,爱卿因病没来,所以不知此事。”郑峦解释完,忽觉不对劲,蹙眉不满道,“听你的意思,朕做什么决定还要经你首肯不成?” 万举急忙跪地,却正色进言道:“微臣该死,口不择言冲撞了陛下。臣是觉得,监视是次要的,要防范一个人,除了武力再没别的可指望,陛下应保存兵力,留待对付杨昉。” 郑峦嘴里含混答应着,心思却仍旧被础州死死缠缚着——因当年梦璧之事,使得薛王案余波只要一日不平定,便一日咬噬着他的心,于是,焦头烂额的皇帝便自我麻痹一般对杨昉始终怀有侥幸,终于决定彻底转守为攻,集结全部兵力攻打础州军,力求毕其功于一役。 ———————————— 础州虽不再得杨昉支援,所幸荒年已过,且又已占据桃叶,所以并无粮饷之忧。周知行正想好好休整部卒,然而仅一个月后,刚到六月,朝廷便集结大军从东路反击,周知行在此部署的兵力不足,猝不及防被敌军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不得已赶紧征调别处兵力应对抵抗。一个缺口还未补好,朝廷又发兵去攻桃叶东边两镇,础州地界燃起两处战火,外加接壤处大大的交锋,础州兵力很快捉襟见肘,左支右绌。 杨昉对此无动于衷,毕竟础州这次的麻烦可不再是缺粮那么简单,况且自己又正受着疑忌,便索性安下心来,静观其变。 朝廷此次反击声势之浩大前所未见,周知行率础州各部奋起抵抗,终是难挽颓势,节节败退。 由于是孤军深入,陷于础州腹地的朝廷军队频受础州军各部使诈骚扰,疲惫不堪,而永正帝誓要一鼓作气拿下础州,毫无休兵之意,不断征调各部充入,指望以人多势众相压制,倒也颇有成效——永正十四年十月,朝廷剑指薛王府所在之地荇泽,也是周知行势力核心,此役周知行若守不住,则础州大势已去。 永正帝这般倾举国之力,自一开始便遭到来自万举等大臣的阻力。这些大臣苦谏皇帝保存实力留待对付杨昉,而永正帝却一意孤行——之前他纳了谏采取守势,结果寸土未得,落于下风,杨昉于是见风使舵把注下在周知行那边,助其挺过灾荒恢复元气,终致桃叶陷落;如今采取攻势,反倒立竿见影,半年不到便从东撕开一个大口子,兵锋直逼薛王府。朝廷势头一盛,杨昉也立即与周知行断了往来。万举虽曾言中杨昉救济之事,可也不是次次都对,譬如说什么不该派人监视杨昉,可分明杨昉一受监视,手脚便老实多了。 这一切转变都令郑峦开始只信自己的判断,而不是一味听从这些一错再错的臣僚,他也更坚定了自己之前的决心——梦旨是对的,定要先不惜一切代价灭了础州势力再谈别的。 ———————————— 十月底,朝廷十三万大军兵临荇泽城下,周知行亲率八万守兵抵挡。 很快,杨昉便接到了生死边缘徘徊的周知行请求发兵增援的信。读完信,杨昉拿定了与上次一样的主意——待周知行命悬一线时再发兵相助。 这一时刻来得比杨昉预料的早多了,十天激战下来,朝廷和础州都损失惨重,朝廷不断从烟州c皎津调兵填补兵力空缺,而周知行却无力补上折损之数,难以招架敌人的强悍攻势,很快便显露支绌之态。 十一月中,荇泽城南城门被朝廷精锐攻破,最前的两千人涌入城中。周知行亲自披挂上阵,橫戟立马挡在敌前,怒目而视,身后则是高契c詹沛c杜霄汉等一众威风凛凛的勇猛战将和浩浩荡荡的城中守兵。 冲入城内的这股敌兵虽是精锐,奈何只有两千余人进入城中,巷战时面对看不到头的敌方战士不免胆寒,又被主帅周知行的老将威名所震慑,一时不敢往前。 只听周知行大吼一声“杀!”便率先策马奔驰冲向敌阵,身后将士也怒吼着如洪水猛兽一般气势汹汹奔袭而来。哀兵必胜,两相交锋之下,无路可退c鱼死破的础州勇士视死如归,一鼓作气将敌兵逼退五十余丈。城门处的后方敌兵见前方情形不妙,身后又久久不见援兵赶来,担心被瓮中捉鳖,便不往前攻,假意对付城门守兵,借机被荇泽守兵“逼退”出城外。 城门处作战的荇泽守兵瞅准时机重新关闭了城门,之后分为两股,一股继续御敌,一股疯狂重筑工事,在敌方援兵赶到之前恢复了防御。被困城内的敌兵一看被围,便不做无谓抵抗,纷纷缴械投降。 危机虽得以化解,然而好景不长,刚到十二月,荇泽再次遭遇破城之险,与这次相比,上次只能算打闹——因为之前的教训,敌兵主帅此次安排了上百名监军,南城门一破,万余敌兵全数往城中冲杀,再无人敢后退观望。 周知行也早已调整部署,除正面相抗之外,另在城中大街巷埋伏了兵力,遍置拒马,打算借助熟悉地形的优势,捡杀被冲散开来的股敌兵。 敌军洪水般涌入之时,但见周知行战甲雪亮,手中长槊寒光涌动,混战中身先士卒,敌兵多有胆寒而逃的,死在周知行槊下的更是数不胜数。础州的诸多年轻后辈武将也是一样的骁勇彪悍,与麾下部卒默契配合,或设伏放箭,或绊马击杀,正面遭遇便大开杀戒。 巷战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入夜,两方都是人困马乏。荇泽守兵渐因寡不敌众而落于下风,周知行与部下冲散,遭敌人围攻,浑身多处负伤,失血过多险些坠马。詹沛一眼瞥见,立时率手下冲入敌阵,救下几乎昏厥的上司,拖到自己的战马上。又经历了一番艰难混战,浑身是血的詹沛等人终于突围而出。 “我若是死了,础州一切事务,就交由高契,和你全权指挥裁夺,实在不支时,就降了吧”周知行在马上醒来,歪在詹沛怀中强撑着交代后事。 詹沛于兵荒马乱中不及多虑,一点头答应下来,一路纵马疾驰,将上司送入暂时安全的薛王府,吩咐安排医治,而后抹了把满脸的污血,便匆匆出门跨马赴战。迈出王府大门的一瞬,詹沛不由心头一动——多亏自己当初的坚持,先王遗孤郑氏姐弟今日才得以免遭战火,只可惜,今夜过后,也许就要留她在世上独活了。 詹沛再度来到战场,忽觉原先的战局有变,原来是有奇兵天降——不难想象,杨昉还是出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四、异心 永正十四岁腊月,年关在即,敌兵撤退。荇泽城战火平息,础州终得以暂时保全。此役得胜,援兵功不可没,荇泽全军对其一片感激之声,然而还不及受谢,援兵便决然撤离。 经此鏖战,周知行部伤亡近半,惨胜如败,全城一片哀哀之象。战火平息后,詹沛带兵巡视全城,人在巡视,心思却在别处——之前一直认定,杨昉因王妃之死起码与础州是在同一条船上的,只是顾虑家人不愿出头罢了,然而反复琢磨近来发生的种种,詹沛渐渐发觉到,杨昉定然怀有异心,而且这一异心也许将使全部础州势力沦为牺牲! 不知不觉行至城门,詹沛登城楼远眺,目之所及狼烟遍地,最宽阔的广福大街,也是巷战最激烈之地,沿途残肢堆砌,血迹斑斑,难以卒睹,薛王多年积攒几乎尽数毁于战火。 “杨昉!” 詹沛把这个名字咬牙切齿地默念数遍。他已打定主意,哪怕步之前那位使者的后尘,身首异处,碾为肉酱,也要去找杨昉做这第二个说客。 翌日,詹沛向周知行报巡视情形时,朝廷竟来人招降,周知行一听报便笑个不停,差点把好容易止住血的创口笑到崩裂。 见使者进来,周知行也不客套寒暄,率直开口道:“朝廷这么快就来了人,我真要笑死了。看来他是料想此战必胜,早早拟了旨派你前来,指望你到时正赶上荇泽守兵战败,你便可就地宣旨招降。不想竟算错了——你人来了,发现输的是自家。” 周知行说到这里笑的难以自持:“输家跑来招降赢家,真是闻所未闻。好了好了,不废话了,你念吧。” “皇帝诏曰:周知行为一己之私,引先主薛王之兵,行篡逆之事,逆天悖伦,罪无可恕,若能虑苍生之多艰,顺天应时,止戈休战,朕愿共图苍生计,两相息战,另封周知行为武靖侯忠宣将军。朕退让至此,是为黎民苍生故,唯冀早日醒觉,顺大势之所趋,若不思改,必自取灭亡,永堕无间,兼使础州生灵涂炭耳” 周知行听到一半就知是缓兵之计,若领旨休战,不过空得几个虚名罢了,待皇帝喘过这口气,自己早晚还是被灭的命。詹沛在旁一同听旨,也是一脸冷漠。 周知行有伤在身,体倦乏力,既已看穿,便懒得费神多做理会,敷衍道:“这旨意,恕我不能领,另请恕我身子不豫,不能奉陪了。”又对身侧下属道,“济之,替我好好招待圣使。” 詹沛躬身应是,上前扶上司起身。送周知行出门后,詹沛回身坐于上首。 使者本就憋着一口气,在周知行的老将风骨震慑之下只能忍气吞声,此时见周知行口中的“济之”是个出奇年轻的后生武官,心里大大鄙夷,待周知行一走,便对詹沛放肆道:“你们周大帅还真够自以为是的,不过是暂且保住了础州,还真以为能常胜不败?岂不知朝廷只是拿出三成兵力,就打得你们顾首不顾尾,来日方长,不知最后沦为笑柄的是谁。” 使者本想扳回点颜面,而詹沛一眼看出他的色厉内荏,出言讥讽道:“这话为何方才不当着正主的面说,背地里跟我嘟囔什么。” 使者被詹沛的倨傲气得直发抖,起身拍案道:“好心劝你们看看清楚,倒不识抬举!”说完一甩袖子便要离去。 “圣旨拿走,周大帅刚说了,不领!” “哼,”使者回身,伸手一掠拿回圣旨,临出门嘴里又低声骂道,“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若是平时,这种咒人的话詹沛根本不予理会,可今日不同以往,他既已下定决心赴弋州做说客,没准,还真是去赴死,再听到使者咒自己“死到临头”的话,顿觉不祥,仿佛要一语成谶似的,蹭一下怒火便直窜心头,决定多说几句宣泄,当然,除宣泄之外,他还怀有更重要的目的,若只是为了泄愤,只需一顿拳打脚踢即可。 “站住!”詹沛突然朝使者大喝一声。 使者下意识转身回看,而未及反应,詹沛已逼近身前,只一伸手便将羸弱文官拽回屋子正中。 “谁生谁死别言之过早,你们是三成兵力,当我们无所依恃吗?朝廷命暴徒虐杀王妃,手段之毒辣,显然是对王妃生父杨大夫深怀忌恨。因杨大夫势大难欺,便借弑杀薛王之机侮虐王妃以泄恨,其险恶用心杨大夫岂能看不出,又岂能善罢甘休?我等以区区五万人举事,幸得杨大夫以粮草c兵马c辎重甲胄鼎力襄助,才有今日。朝廷势大,然杨大夫实力亦不可管窥蠡测,之前因道路崎岖,粮车难行,杨大夫便不惜赠以巨资供周大帅购黑市之粮渡过饥馑。础州得杨大夫在后鼎力支持,谁气数长些还未可知。” 使者卖力挣脱出来,想指对方鼻子回骂,抬了几次手,终也没敢伸出手指去指,只呵斥道:“一派胡言,明明是盗匪复仇,你还在此腆颜污蔑朝廷,粉饰贼心,大逆不道” 使者只随口骂还两句便匆匆离去——他已听出詹沛话里有关王妃之死以及杨昉如何助础州熬过饥荒的重要线索,如获至宝,立即准备回京向皇帝奏报。 ———————— 詹沛此时的心情,正如一个濒死时挣扎着拉上仇人垫背的人。既然自己明日将踏上的也许是条绝路,那么不妨再做绝一些——讲出这背后的桩桩件件,直指杨昉为础州背后助力,让他难以自证清白!即便自己有去无回,即便础州败了或降了,杨昉也别想独善其身,早晚,杨氏也将像础州一样面临朝廷的征伐。若败,则身死势灭为础州陪葬;若胜,则兼为先王报了仇。他要彻底毁了杨昉的险恶居心,并让他为死在这上的础州英魂付出代价。 ——————————— 使者走后,詹沛立即来周知行住处,坦言自己捅出了杨昉之事。 周知行闻言震怒,厉声斥道:“你犯什么糊涂?你忘了我那前车之鉴吗?杨昉全盘收回承诺不说,还残杀使者泄愤,那可是他唯一的忌讳!知情的无一人敢妄提其名,更无人敢声张其事,怎么你却咳咳”周知行急火攻心,咳喘不止。 “大帅”詹沛上前正想开口解释,周知行怒不可遏,伸手就给了下属一个耳光。 詹沛赶忙双膝跪地,不敢抬头。 上司的责骂不绝于耳:“你叫我说你什么好!我们眼下大大依赖于杨昉,你偏在这关口得罪他,你到底怎么想的” 等上司大骂一顿撒过气后,詹沛才大着胆子启口:“大帅息怒,请听末将一言:末将认为,那杨昉跟我们础州不是一条心。” “什么不是一条心?!”周知行大声发问。 “薛王案王妃殒命,让我们认定杨昉一定愿助我们颠覆朝廷,原本以为他的主意是趁朝廷被折腾得疲敝不堪时再光明正大出力,助我方一举成功,但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让末将怀疑他另有居心。” “什么居心,你快直说!” “末将疑心他是想趁两方疲敝之时一口吞掉咱们,而非吞掉朝廷!” 周知行脸色一沉,蹙眉紧盯下属双目,嘴巴微张,却说不出话来。 詹沛顿了顿,继续道:“以末将之见,待两相凋敝时,杨昉会突然发难,打着匡扶皇室的旗号除掉咱们础州势力,再效董卓c曹操之故事,顺理成章地以平乱之功把持朝政,待时机成熟,取郑峦而代之并杀之,照样能达到为王妃报仇的目的。” “说下去。”周知行眯起眼睛,仿佛听出点门道来。 “相比之下,他若助咱们颠覆朝廷,若事成,他只是‘协同’附庸,不能居首功;若事败,一经查出可要一并以谋反论,实在是赔本买卖。他只需稍稍权衡便不难发现吞掉础州才是上策——损兵最少,花费最,不损忠名,得利最多,且一样可以为王妃报仇,甚至更快些。” 周知行听得心惊肉跳,却觉得人心不至于歹毒至此,便道:“听着再怎么有理,也不过是你自己的揣测罢了!” “属下不是无故生疑:起初他那样残杀础州使者,不惜与础州撕破脸也要拼命向朝廷自证清白,就显出他更倾向于朝廷,这倒是其次。最令人生疑的是后来在粮草上,只前两次给的是粮草,后来找了个托辞改为给银,他不惜用十倍的花销供咱们吃黑市的粮,无非是想避开兵务开支上的繁琐走账——他黑市弄来的钱支给咱们去花在黑市上,通通走的是私账,军务账上落得个干干净净。他费尽心机把手脚弄得这般干净,就是为免留下祸根隐患,防着日后匡扶朝廷时被揭发出与础州私相授受的确凿把柄,被人指说首鼠两端,引发激荡变数。” 周知行双眼微眯,不再反驳,在心里反复咀嚼着下属的质疑。 “而且,那一路救兵再三询问也不报家门,走得更是匆忙,多半也是杨昉私募的兵勇,衣着都各色各样,只靠头上的赭巾辨别敌友,丝毫不像是节度府下辖官兵。” 看周知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詹沛继续道:“大帅若觉得属下操之过急,只需看看我们已被他牵制到了何种地步。他吊着咱们,早不肯出力,任础州兵力拼到所剩无几时才肯搭救,就是算计着让我们把朝廷拖到只剩一口气时,我们自己也恰巧只剩一口气,他才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吞掉某一方。此战后,朝廷和础州已两相凋敝,只怕离他张嘴的时刻不远了。” “他这一张口,果真是要吞掉咱们?”周知行自言自语般问道。 “属下是这样认定的,即便不能断言,也不代表咱们有侥幸的余地——杨昉作为实力强大的观望者,往东往西都是活路,但咱们不一样,一边是死路,一边是活路,往哪边走杨昉说了算,若真全凭他做主,那咱们生死五五开岂非太过冒险?何况依属下之见,说是二八开也不为过。所以眼下,咱们须掌握些主动,促他选择有利于我们的一边,也就是说,得叫他打不了匡扶皇室的主意。” “那要怎么促他?” “派说客去。” 周知行一脸无奈地摆摆手道:“上次那事之后,谁还敢去,之前给他写信求援,都是使了不少钱请宾客转交的。” “大帅,末将愿往”詹沛忽然拱手请命,眼里满是恳切。 “不可,”周知行厉声打断,“杨昉之前放出狠话,我的人再去,他见一个杀一个,毋论缘由。” “大帅放心,那是几年前为了撇清关系向朝廷做戏罢了,时过境迁,利益场上哪有永远的敌友呢。”詹沛嘴上这么安慰着上司,心里却并非毫无波澜——杨昉当年残杀来使之举,对础州军中每个人都不无震慑。 见周知行犹有疑虑,詹沛笑道:“大帅就别阻拦了,我自荐去说杨昉,也算假公济私——战前我曾答应二娘,三年后去看她,今已逾期两个月,已经失约了。”说起与郑楹的约定,詹沛有几分赧然,脸上周知行的巴掌印更加清晰可见。 周知行见了,又想起昨日詹沛的舍命相救,伸手扶起了一直跪在地上的下属,心里又酸又愧,忽而对眼前的年轻人生出一股慈父心肠来:“你自就没什么孩子气,少年老成,也就说起二娘时,才偶尔能看出几分稚气也罢,就听你的。说起两位少主人,当初多亏听了你的话送他们走了,不然一朝城破,殿下骨血不保,可真是莫大的罪过。” ———————————— 此夜里,詹沛辗转反侧,想起那些未能撑至救兵赶到的手足,想起荇泽的焦土狼烟,恨得是牙根痒痒。若没有杨昉,础州兵士快意恩仇,死也死个痛快;有了杨昉,不过是被他吊着拼杀,杀到濒死时被他捏死拿去“报效”朝廷,人心竟可险恶至此。 郑峦一个,杨昉一个,半斤八两,都是该被千刀万剐的混蛋!詹沛在心中咒骂着,恨意蔓延,彻夜难眠。这在一向最善平复心绪的他身上鲜少发生,上次这般怒火难熄还是在三年多前的那个屠门之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五、说客 詹沛一人一骑,轻装疾驰,五日后便到达弋州节度府衙门,到的这天恰逢天降大雪。弋州少雪,今日落雪不知是吉是凶?詹沛递上拜帖后,在廊中看着檐外飞雪,心思也飘忽不定起来。 杨昉接到帖子,一看是周知行的人,心中顿生疑惑:怎么这周知行竟还敢派人过来?便当即令人传詹沛进来说话。 詹沛卸下佩刀交与护卫,进了杨昉书房,见礼毕,自报了名姓,恭谨道:“周大帅派末将前来传话:周大帅承认自己低估了朝廷的实力,现如今础州气数将尽,难以为继,必得杨大夫与础州两家合力举事,才有翻盘之可能。” “先不提这个,”杨昉一脸的慈祥和煦,对年轻人笑道,“老夫倒更想知道,你为何还敢来见我?就不怕老夫把你砍了吗?” 詹沛从容回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无人肯来,巢倾了一样是死。” “倒有几分胸襟胆魄,老夫今日便不与你为难,不过你们周大帅所求之事,可是有些为难。” “杨大夫的意思是?” “这点意思都听不出来?老夫愿助他些力所能及之事,但无意与他合力起兵,这下够清楚了吧?”老者捋着胡子,脸上依旧满含笑意。 “既如此,杨大夫也不必费心帮扶了——待末将回去把杨大夫的意思报知周大帅,周大帅不日便将归降朝廷。” 杨昉听了,摆着手呵呵一笑:“快少编瞎话了,谁不知道他归降死得更快。” “在下不敢妄言,周大帅说既无胜算,横竖是个死,不若早降,免得白白牺牲手下人。”詹沛面无表情,冷言回道。 “老夫不是说了,不会坐视他陷于危难而不顾,紧要关头定会助他一臂之力。你回去也替我劝一劝,叫你们周大帅别想不开自取灭亡。”老人的语调开始稍显急躁,而气度依旧雍容。 “杨大夫多次施以援手,础州上下感恩戴德。”詹沛说着又施了一礼向杨昉致谢,继而又道,“只不过,当今的础州正如一个溺水之人,每到濒死,您便拉我们露出水面喘口气,然后撒手,让我们落回水中继续挣扎。前几回捞出来时还有口气,可如是反复下去,终会溺毙,虽得以多苟延残喘几日,可这种滋味还不如早些淹死痛快。周大帅今已心力交瘁,说前恩无以报还,惟愿杨大夫自此让我们听天由命。”詹沛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要么两相合力,要么不相往来,没有中间可站。 “愚蠢!活路不要,偏要自寻死路。降降降,那就叫他去降好了!”杨昉嘴上怒其不争,心里却明白,自己想置身事外的心思已被础州这群人给看穿了。 詹沛没有接这个话茬,转而道:“只是自此以后,没有础州挡在前面,就要劳累杨大夫勉为其难独自应付了。” “我有什么要应付的?” “末将临行前,恰朝廷来人招降,使者态度傲慢,频频炫耀朝廷武力,末将一时意气用事,搬出了杨大夫来压他”詹沛知道,说这话等于找死,可如果不说,杨昉会以为自己此时还有余地去转投朝廷。 果然,杨昉顿时脸色大变,大步冲到来客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厉声怒问:“你都说了什么?!” “都说了,譬如王妃和黑市的” 话一出口,就被杨昉怒不可遏打断:“敢跟我玩阴的!信不信我动动嘴皮就能弄死你!”老者怒目圆睁,隐隐动了杀心。他早已看出,眼前的年轻人显然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向朝廷使者说什么都是有所预谋并怀有企图的。 “杨大夫玩得更阴吧!”詹沛被揪着衣襟,依旧不卑不亢,“早前,您悍然残杀使者立下威名,后来却给粮给钱又给兵的,玩得好一手恩威并施,震得础州将士对你又怕又敬又感恩,再无人犯你忌讳c坏你忠义之名,你才好在两相疲敝时倒向朝廷。今我一死换十万同袍看清你的居心,也算死得其所,但您应该知道,斩杀来使意在断言和之路,头一次周大帅错在先,所以不计,此次杨大夫错在先,再这样一意孤行斩杀来使,两家可就要彻底反目了” “呸!” 老者忽然一口啐在詹沛脸颊上,恶语骂道:“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c看得起你础州了!老夫可以先杀你泄愤,再找你们周大帅说愿与他合力发兵,只需略低头道个歉,说是气头上一时糊涂杀了你,周知行自身难保,难道会为区区一个你而不顾大局拒绝合力吗?你他娘算是个什么东西!来人!!” 杨昉一语道出詹沛弱势,加之手里仍握有大把底牌,虽被看穿,讲话仍旧底气十足,或云淡风轻,或雷霆万钧,总能狠狠压制住来客的气焰。 “你方才不是大义凛然指责老夫吗,不是桀骜不驯威胁老夫吗?怎么不说了?继续啊!!”杨昉高声讽刺道,神色狞厉,与片刻前的慈悯老者判若两人。 被十几把明晃晃的尖刀包围着,詹沛沉默下去——杨昉说的一点不错,在杨昉和周知行这样的人物面前,他终究还是太年轻太卑微了,如蝼蚁,生死只关乎自己,不关乎大局。此行看来真是自己的末路。 詹沛抬起头来,准备直面生死,此时此刻胸中激荡的不是对杨昉的愤恨,也不是对死亡的惧怕,而是莫大的遗憾:如今身在楹娘十里之内,却难活着见到她,想到这里,詹沛不由微微一笑自嘲。他虽不爱张扬,实则心气颇高,也曾自矜英雄出少年,想来,不过是在一堆础州纨绔中才可充些英雄罢了,无权无势,生死便凭人一语,遑论如约得见心仪女子。他忽然间明白了为何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都走火入魔般地迷恋权力——权力,不是一切,但几乎就是一切。 “死到临头之人,要么跪地求饶,要么破口大骂,要么吓成一滩烂泥,老夫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你这是何意?”杨昉挥手令护卫放下刀,好奇问道。 “想到别处,跑神了而已。” 杨昉听了一愣,又扑哧一笑:“好子,生死关头还有功夫跑神,倒也有些不俗。” 杨昉并非意气用事之人,事已至此,他在心中忖度一番,很快平静下来,令护卫全部退下,对詹沛道:“你方才说到王妃王妃怎么了?你又到底跟郑峦使者说了什么?” 詹沛心里一动,立刻出言回答:“薛王府女眷众多,郑峦的杀手却只刻意虐杀薛王妃一人,显然是冲着杨大夫您去的,足见郑峦为人何其阴狠,伤不着杨大夫,就残杀王妃以泄愤。” 听到“虐杀”二字,杨昉两手瞬间紧握成拳,身体也起了微微的颤抖:“你说虐杀,且只针对她一个?” 詹沛见杨昉如此震惊,猜想郑楹果然还是没有照自己吩咐的那样告知虐杀之事,连忙回答道:“正是,杨大夫若不信,可去向令孙女郑二娘求证,另可问她为何留着一个不值钱的粗制号角。” “什么号角?楹儿可从来没跟我提起过。”杨昉一脸迷茫。 “此节惨绝,郑二娘乃王妃亲女,应是不忍启口。” 听到“惨绝”二字,杨昉身子一颤,几欲倾倒,连忙转身扶住窗棂,缄口无言,不忍再问,也不忍再听。 毕竟是血亲嫡女,关心则乱,经詹沛寥寥数语勾勒,老人的恨已不在詹沛身上了。杨昉扶棂默立,望着窗外漫天飞雪,心里暗暗感怀:弋州从来少雪,七年不曾见雪,偏今日落雪,莫非是上天在降下什么意旨?女儿啊,是否你在天之灵知我游移不定,故降下大雪,显你之灵,促我起兵? 詹沛站在老人身后,静待最终的答复,许久,才听杨昉道:“你走吧。” 詹沛听出老人嗓音呕哑,猜测应是哭了。杨昉清了清嗓子,又道:“转告周大帅,我会尽快派心腹前去与他商议发兵事宜。” “谢杨大夫!”詹沛激动不已,性命无忧之后便立即想到郑楹,周身不由更起了微微的颤抖,“詹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临行前,周大帅说如果情势允许,令末将代为问候寄居贵府的郑氏姐弟。” “吕四,”杨昉冲外面唤来一人,吩咐道,“带他去家里,安排他见楹儿和樟儿。”詹沛再拜后,便随吕四去往杨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六、复相见 此时,雪渐停,詹沛骑在马上,马蹄踏着薄雪,发出轻快的咯吱声,虽不时有零星飞雪落在脸上,却不觉冰凉,反倒如偎着一个火炉,脸热心暖,浑身舒爽。 在吕四的安排下,詹沛很快便由一个婆子引着踏雪走在通往后院的廊道上。杨府阔大,行了许久才行至一片开阔地,只见五六个大大的孩童在嬉闹着玩雪,詹沛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正是郑樟。 “阿樟。”詹沛高声朝孩童唤道。 郑樟停住嬉笑,扭头看向来人,看了半天,脸上却只露出迷茫的神色。 “不认识了?”詹沛走到郑樟跟前,眉梢眼角堆满笑意。其余孩童见到高大的陌生男子走来,纷纷躲去一旁。 “再想想,三年前是我把你送来的,还记不记得?”詹沛屈膝蹲下,轻声问道,又拿手比划在郑樟肩头道,“那时你才这么高。” “啊!”郑樟终于认出来人,伸手指着男子,咧开嘴笑了起来,却一时想不起该如何称呼。 詹沛见郑樟终于认出了自己,摸了摸他的脑袋,露齿而笑,又忽地一把将孩童抱起,像时候一样轻轻晃悠着嬉闹玩耍,引得郑樟开心地大喊大叫,两人便在雪地里肆无忌惮玩耍起来。 詹沛虽急切想见到郑楹,可毕竟已有三年不见,真到了跟前难免情怯,便决定和郑樟多玩耍一会儿,待心绪平复些再去相见。 旁边几个孩子远远地看见,不明所以,一个稍年长些的孩子声提议道:“走,咱去吓唬吓唬楹姐姐,就骗她说”几个孩子一听,都觉主意妙极,撒开腿就往郑楹住处跑去。 ——————————— “楹姐姐,不好了。”孩童们一边跑进屋,一边故作惊恐大叫着。 “楹姐姐还在睡着呢,你们”郁娘伸手去拦,却哪里拦得住这些鱼一样灵活的孩子。 “怎么了?”郑楹早已醒了,嫌冷不愿起身,听到几个孩子进来,勉强笑着坐起。 “前边来了个可怕的人,一脸刀疤” “块头有那么大,跟树一样高” “腰里还有把刀。”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开始了描述,极尽夸张之能事。 “好了好了,知道了,这人怎么了?”郑楹笑着促弟弟妹妹们往下说要紧的。 “他——将——阿——樟——捉——去——了——”几个孩子终于一致起来,拖着长长童音高声喊出同一个答案。 郑楹脸色乍变,立即在脑中推想起来:此人腰间佩刀,是戎装前来,多半是官兵,看样子定是那狗皇帝郑峦的人找上门了! 郁娘还没反应过来,郑楹已从她身边擦过朝外跑去,身影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鬼魅。郁娘赶紧跟上,刚到门口便被急速折返回来的郑楹撞倒在地,疼得呻吟不止。郑楹满头冒汗,对此视如不见,也不顾疼痛,一把取下墙上的弓和箭筒负于身后,又急急往外奔去。 郁娘挣扎着站起,朝郑楹跑远的地方喊道:“鞋!” 郑楹早已跑远,头也不回。郁娘只好拎起鞋跟了上去,奈何胯骨隐痛,走不快,只能跟在后面干着急。 郑楹没命似地狂奔向前,不久,果然看到一个男子正抱着郑樟,正如表弟所言腰间佩刀,虽无戎装,但背影矫健,身形挺拔,袖口以绑带紧紧缠匝,确似行伍之人。 郑楹当下张弓搭箭,大声朝男子吼道:“放开我弟弟!” 詹沛听到熟悉的声音一愣,急转过身来,看到睽违已久的女子不知为何竟摆出这副架势,不觉失笑,于是放下郑樟,牵着他的手朝郑楹笑着走去。 认出男子的瞬间,郑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两个月前,詹沛失约,她猜想他一定是死了,自己便也如同死了一般,活着也只为等死罢了。此刻詹沛的赫然出现,如同一粒仙丹灵药,令她起死回生。 握弓的手耷拉下来,郑楹单衣赤脚站在雪地里,开始感到锥心的冰冷,再也动弹不得。 詹沛走近了些,才看到对面女子不但未披冬衣,还未着鞋袜,一双纤足踩在雪窝里,露出裙外的足尖已然冻成酱色。 方才,她竟是赤足踏雪而来?詹沛的笑意开始凝固。 郑楹见男子盯着自己的赤脚,手忙脚乱地拂弄裙摆去遮,但只是徒劳罢了——詹沛早已加快脚步,转眼便到了跟前,一把将女子抱起,又扭头对郑樟说:“阿樟,前面带路,我抱你姐姐回屋。” ——————————— 三年多的天各一方,乍然重逢,便是直接入怀,还打着赤脚,要放在以前,郑楹一定会挣扎着要下来,可这次,突如其来的大惊大喜令她如坠梦境,把一切全然忘却,也包括矜持,只呆呆任由男子抱着大步往前。走出好远,郑楹依旧如在云里雾里,直到被詹沛的笑声惊醒。 “你笑什么?”郑楹以为他是笑话自己光脚的样子,涨红了脸轻声嗔问道。 “我笑你胆子真大,就不怕误伤阿樟?看来这些年没少跟什么人习练箭术吧?”詹沛垂眼看向怀中女子潮湿的眼睛,假装吃醋,暧昧而温柔地取笑道。 郑楹羞涩难当,瘪了瘪嘴,没有作答,待男子回转过头,便偷偷抬眼去看他的侧脸,赫然发现表弟方才提及的所谓刀疤,果然触目惊心——长长的疤痕自颧骨延至耳后,耳廓被割裂,豁着一个口子。 郑楹不忍多看,垂下了眼帘,鼻子却是一酸,顷刻泪眼迷离。这一击,若再稍稍往下些,可就想到这里,郑楹再也抑制不住,任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七、合力 詹沛起初本不欲他们此时回到战火纷飞的础州,无奈郑楹抓住他的袖子苦苦哀求,说自己是再也熬不下去了,宁肯回去死于战火,也比在此活受罪强。 詹沛听得揪心不已,又见郑楹吃穿用度都是上乘,人却依旧形销骨立,可见客居他乡从未舒心过,又想到杨昉既已决心合力,荇泽眼下应可保无虞,便一咬牙替周知行拍板做了这个决定。杨昉挽留两位外孙时,郑楹跪地拜谢,说多年不曾去陵前祭拜父母兄长,也是该回去看看了。初与周知行结盟,杨昉也不好太恣肆显扬强留薛王遗孤,只好赠与重礼和车驾,由他们随詹沛去了。 ———————— 深夜,万举得到诏令,急急忙忙赶到皇宫,只见永正帝和衣颓然卧在塌上。万举行过大礼,皇帝依旧一动不动。 “陛下。”万举迟疑半天才敢开口,许久,终于听到郑峦一声长叹:“朕唉!” 万举猜恐是出了什么大篓子,杵在一旁,不敢做声。 “杨昉怕是” 一听到杨昉的名字,万举就意识到肯定是大篓子无疑了,正想出言宽慰,皇帝又道:“你也别得意,杨昉倒向周知行,不是因为朕的监视——你没猜对。是因为他的女儿是遭遭侮辱和虐杀死于此案的。他,从一开始就在周知行那边,对朝廷的恭顺,全是装的。” 永正帝死气沉沉地说着,忽转为雷霆一般的口气:“你说巧不巧,独独她一个,偏又是杨昉的女儿!朕说没针对杨昉,谁会信?朕又能上哪去诉冤?!”说话间,皇帝脸上神情怪异,看不出是哭还是笑。 “朕其实一早就看出来了,从周知行往弋州打通时朕就看出来了——杨昉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跟础州沆瀣一气!都是你们这群废物,被他做戏骗了,叽叽喳喳说他不会往周知行那边靠,说得朕也没了主意。” 郑峦心里对自己多次的心怀侥幸懊悔无及,嘴上却只骂臣属无能。这话委实冤枉了万举,不过此刻显然不是他辩白的时候。 “陛下请即刻点将往弋州布兵,严阵以待,一旦有弋州兵出巢,则立时出击,还以颜色。”万举进言。 “你明知兵力都牵制在础州腹地,若撤兵,杨昉未必立刻就有动静,而周知行必然趁机反扑,那朝廷在础州岂不是白忙一场?!” “陛下可调京畿守兵前往。” 郑峦一听,更加烦躁,高声驳斥道:“禁军一共才不到七万,派一半过去也不过三四万,弋州那么大,这点兵力布到哪儿都是杯水车薪,何况,若杨昉一直按兵不动,他们难不成就长驻弋州,不守京畿了?!” “陛下请听臣一言!”万举知道情势危急,虽当着九五之尊,也不由抬高了语调,正色奏道,“陛下只需在弋州通向础州的几个重要关口布防,确保他们难以互通款曲,之前曾陷落过的临澜c沨阳都应加紧布防,霞明也至关紧要。” 受挫的皇帝此时终于不再刚愎自用,稍加琢磨便拍板道:“你明日立刻与兵部的人商议此事,尽快草拟诏书。” 万举领了命,又问道:“陛下,独杨女遭虐杀是否属实?若属实,可知是何人自作主张,擅杀杨女?此人当重罚!!” “朕问过蒋相毅了,说确有虐杀之事,是淄衣侍里一个叫翟威的干的已经令蒋相毅去把那人千刀万剐了!” —————————— 蒋相毅与翟威曾因此事交恶,对翟威心存恨鄙,如今得到命令,正中下怀。翟威一押到,蒋相毅亲自“上阵”,用遍私刑,令其尝尽苦楚滋味后,砍斫数刀送下地狱。 手下闯祸,蒋相毅自己也难逃御下不严的责罚,被罚俸一年。本以为就此了结,不料过了几天,皇帝又想起蒋相毅先前私放老妇之过,这一翻旧账,不免激起余怒,于是传令追加责罚,不仅解了蒋相毅总使之职,还赏了一顿打。 蒋相毅自知办事不力,识人不明,对追加的重罚毫无怨言,咬牙挺过,本是铁一般的身躯,一顿毒打下来,命已没了大半条。 ———————— 因薛王府在战火中有损毁,郑楹回到础州后,便被周知行安排送往荇泽以南八十里暂无硝烟的萝泽,暂住在周知行的一所私宅里。三人一安顿下来,詹沛无暇多做停留,匆匆辞去归营。 此次临别,竟和三年前的那次如出一辙——晨光熹微,郑楹伫立门畔,静看詹沛收拾马匹行囊,然后听他承诺得空会来看自己,再然后望着他打马而去。 离人已远,郑楹正要归去,忽见詹沛于马上短暂回望了一眼,目光中半是决绝,半是流连——弋州加入战局,投入战事的兵力势必大涨,朝廷必然也要相应增员,可以想见,此后会有数轮激战,且激烈程度将远超以往,能不能活到最后就要看造化了。 ——————— 既要合力,那么一条便于两方互通有无的通畅道路必不可少。二月,计策议定,由詹沛再度率部贯通础弋两州,路线相较之前选定的略有改变——因朝廷已增加了三地的布防,尤其是在首当其冲的临澜,詹沛于是建议绕过临澜,直取沨阳,弋州钱粮兵马经霞明至沨阳后可照旧走原先那条偏道进入弋州,虽也有难行之处,较之前还是轻松太多,待顾全眼前后,再觅良机夺取临澜。 数年的沙场生涯,加上之前的经验,詹沛攻打沨阳可算得是熟门熟路。想要绕行至沨阳,需经由一片荆棘丛生的丘陵,虽然在础州势力范围内,却非常难行。詹沛拨千人先行,于荆棘丛中开辟出一条通路,自己带兵经由此道绕行至沨阳。 沨阳守备哪里料想得到挡在前头的临澜还未陷落,自己倒成了头一个对敌的,惊慌失措中赶紧组织抵抗,又急派人请临澜守备发兵增援,可朝廷曾对临澜三令五申绝不可中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于是临澜守备只敢调三千兵力前去,无异于杯水车薪,走个过场罢了。而詹沛此次却是今非昔比,率了足足五万人马卷土重来。最终,沨阳守军请援的奏报和败报几乎接踵而至,呈于皇帝面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八、俘虏 沨阳既失,朝廷立刻紧急加派京畿守兵,以王继为主将,奔赴霞明增防。冯广略也列身其中,充任谋士。 过去的三年里,冯广略在兵部任上格外勤恳,加上万举的面子,三年下来,终于被擢拔至正五品的司务郎中,得以常在孙侍郎身边办事。孙侍郎有拉帮结派的恶习,日子一久也看出冯广略身上除勤勉之外,还有纯善忠厚等诸多好处,便答应了他一直以来的请求———出为谋士赴霞明立功,准备等他回来以后凭此功好好提拔一番,再扶植成为自己的心腹党羽。 万举曾与孙侍郎交恶,眼下冯广略在兵部前景大好,万举便生出了借联姻冰释前嫌同时疏通兵部人脉的心思,从此开始对冯广略青眼有加,对女儿同他的来往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冯广略不期竟得偿夙愿,兴奋至极,在得到消息当日就告诉了万愿圆。万愿圆此时与冯广略已是情深意厚,难舍难分,对情郎的离去是一万个不情愿。 “愿娘,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此次朝廷派去的全是精锐,此战更是十拿九稳的胜仗,打的又是我的大仇人,我去立下功业,助王将军擒了詹贼回来报效朝廷,既可得报父仇,又可得提拔封赏,这是多好的事啊,到时我们风风光光,开开心心地成亲,你说好不好?”冯广略兴奋地憧憬着将来,眼中异彩涟涟。 女子的脸却依旧拉得老长:“好是好,可你不去也照样成亲,何必冒那个险呢。” “愿娘,我是个男人,以前少不更事,不求上进,想来真是后悔极了。这些年我苦读史书兵法,懂了些韬略权谋,又重拾武艺骑射,只为有朝一日可一展抱负,现在机会来了,若错失良机,必成憾事。你放心,楹娘,我不是去冲锋陷阵” “你又叫错人了!”万愿圆嗔怒道。 “又又错了?”冯广略一脸的无辜无奈,“这真是无心,你们一个叫愿娘,一个叫楹娘,太像了,一不留神,哪个到嘴边就说哪个了,并没有别的,你可千万别多心啊,愿愿娘。” “好啦,我都习惯了,还好念起来是真有些像,要是不像,可就没这么好哄了。”爽朗的女子刚露出笑颜,又再次正色探问道,“不过,你心里真的放下她了吗?你们毕竟相识那么多年” “那还能有假?”冯广略仿佛听到了最滑稽的事情,“实话告诉你,很早以前,在我还没认识你的时候,在她还没杀我爹的时候,她对我来说就已是可有可无的了。” “哦?真的吗?”万愿圆立刻喜上眉梢。 “你不信,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听便信了——早先,薛王选中我做他女婿,自然对我寄望很高,成天叫我习武修文,混个好前途才配做他女婿。这舞文弄墨还好,舞刀弄枪骑马射箭什么的,又脏又累,我是真不耐烦。偏薛王又是最任侠好武的,看出我无心于此,动不动就骂我,还吓唬我说再不勉力就废了婚约,你知道我听后是何感想吗?” “你怎么想?”万愿圆猜得到答案,依然笑着问道。 “我心想,宁可不给他当女婿,也好过成天被他提溜着生不如死,可见在我心里,郑二娘还不及一时的轻松闲适来的重要些。早知道我命中注定是你的男人,一早就不练了。”万愿圆听了,更是笑魇如花,心满意足。 “薛王见我照旧是老样子,还使出激将法。础州的世家和幕僚子弟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比武,他非叫我也参加,还专门交代其他人擂台上见到是我也不必留情。那些人知道我是薛王选中的女婿,都怀着嫉妒,一听这话,各个拿出看家本领对付我,其中多有做了护卫的,身手了得,下手极重,不怕你笑话,我还曾被他们打哭过,屈辱极了。当时唯有詹沛念及自幼的交情,遇见了还知道给我留些颜面,那时我认定他是那群人中为人最好的一个,比武前还总找他陪练指点。他知道凭我的底子和资质,再练也是垫底,但从不推辞,临比试前甚至陪我练足三日,我曾感激涕零地对他说我无以为报,干脆把薛王女婿让给他做好了。他听了直笑话我没出息,叫我不要贪图眼前享受,勤加练习。你看,这人多善伪装啊,到杀我父亲的时候,可丝毫不念什么交情了,听人一面之词就下那样的狠手,害我父亲血都流干了!”冯广略说到詹沛身上,扯出了往日的恩怨,便止不住话闸。 “詹沛一个,郑二娘一个,我曾认定此二人是础州最好的人,结果竟是他两个联手杀了我爹,想来,他两个才反倒是最坏的。我现在最恨的就是这种虚情假意耍弄人心口蜜腹剑的狼崽子。”冯广略想起过往的好,今昔对比之下,恨意无以复加,一口气骂了个够。 “那你倒是说说,郑二娘又是怎么个好法,让你曾认定她也是最好的人?”万愿圆显然对詹沛没什么兴趣,有关郑楹的字字句句倒一点不肯放过。 冯广略反应极快:“哦,她没有什么好的,只是脾性好些,且不像她爹一样因我武艺不佳而看不起我,仅此而已。现在看来,连这点好也只是装腔罢了,那就真称得上一无是处了。” 万愿圆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深情望着幽微灯火中情郎英俊的侧脸,缓缓依偎进他的怀里。 “阿瘪,我虽舍不得你,可你既然那么想去,那就放心去吧,我就在此等你,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我既名‘愿圆’,那么你此去定可一举成功,得偿所愿!” 听到这般熨帖的话,冯广略更加紧紧地拥着怀中人,轻柔地吻上了恋人的额角。 ———————— 霞明城池坚固,后又得八千京畿急行军增援,还有王继将军坐镇,开仗前霞明守备自认绝无输的可能。果然,詹沛初次攻打霞明便以失败告终,随后撤退四十里扎营,派人向周知行请援兵,并沿路放出风声。 当晚,王继便使出疲兵之计,派人连续扰营,准备在周知行援兵赶到前大举偷袭,一举歼灭疲惫不堪的詹沛部。詹沛部不堪其扰,第三日即后撤十里,而王继并不罢休,继续连连扰营,詹沛则率部连连后撤,一直退出到七十里外。 这天,王继得到探报说周知行援兵将至,且未闻弋州的眼线探得弋州节度使有什么异动,王继于是发兵前去攻打詹沛部,六万守兵中约有半数精锐倾巢而出——霞明城空虚下来。 王继率兵走出五十多里,忽有人骑快马疾驰追上,奏报有弋州军突袭霞明城,霞明告急! 原来,弋州一股最精壮的援兵借熟知地形之便,半个月前就已秘密分散屯扎在霞明西面的密林洞穴之中,期间从不生火造饭,只吃冷食,故不曾泄露踪迹。远远望到霞明守军离巢,弋州援兵突然凝聚成军,悍然来袭。 情势急转直下,王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终还是决定原路返回霞明,抵抗弋州军——照原计划攻打詹沛部固然胜券在握,然而,若因此贻误战机,致使霞明失守,可是无法挽回的致命过失。 待王继赶回霞明,霞明守军败局已定,不久,詹沛也率部卷土重来,加入战局,胜负立见分晓。 傍晚时分,霞明宣告陷落,王继兵败自尽,霞明守兵就地投降。其中不少京畿守兵,被俘后归家心切,意志萎靡,更无战意,强留下来又要花粮供养,于是詹沛和弋州军首领商议后,除了誓死不降的冯广略,其余皆就地释放,或走或留悉听尊便。京畿兵士知悉后,对两位将领感激涕零。 —————————— 次日一早,冯广略被五花大绑押至詹沛帐中。 “伯渊,你可愿降?” “詹贼,你少在我面前装了!你杀我父亲,今日我落到你手里,还假惺惺问什么降不降,要杀要剐,都给老子痛快着些!”冯广略挣扎着朝仇人怒吼道。 “我没有杀你父亲,杀手应是郑峦派去的” “呸,你就继续扯谎吧!反正我一个字都不信。你们意图谋反,还捏造出种种说辞污蔑圣上和我父亲,骗不过世人更骗不过我!”冯广略癫狂地跳着脚高声骂道,令见惯大阵仗的詹沛都不由往后仰了仰,怕伤了耳朵。 “伯渊,你冷静点,听我说,不是我瞎编乱造。案发之夜,凶徒中有两人被生擒,他们” 詹沛想再次申明,却被冯广略再次打断:“反正人也不在,什么都只凭你一张嘴!” 詹沛摇了摇头,面露无奈,依旧不肯放弃,劝说道:“你就算不信,也应该知道,你除了降,没更好的路子可走——满朝皆以你我有仇,你落入我手中,却得以好端端回去,难道不会引人猜疑吗?况且你还有家人在京,你也要为他们想想。你若肯留下,我即刻派人赶在朝廷得到消息前将他们” “哼,”俘虏嗤笑一声,“好端端地回去?说得好像我不降你就会放我活着离开似的” “我当然会放你走。” 冯广略闻言一愣,随即鄙夷道:“詹沛啊詹沛,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 “你我相熟多年,交情匪浅,你又只是个随军谋士,我不愿杀你也没必要杀你。”詹沛解释过,又问道,“只不过我有一个疑问——当年你究竟为何疑心是我杀了令尊?” 冯广略便将万举的推演说了一遍。 詹沛听了,置之一笑道:“若果真是我,断不会只是草草一刀杀了了事,怎么也要绑回去再试着问出些什么来,即便问不出什么,也可留着未来当个见证什么的,换做是你也会如此吧?” 冯广略心里起了稍许的动摇,可一看到对方的脸又感觉“有诈”,一时思绪纷乱难以理清,只咬牙切齿道:“你是惯会花言巧语哄骗人的,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除非除非让我见郑二娘,看她怎么说!” 詹沛点点头:“也罢,那就借道萝泽,你可亲自向楹娘求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九、仇人见面 霞明临近弋州,又是以弋州军为主力所攻陷,便由弋州驻守布防。础州军只稍做休整,八天后,詹沛即率部开拔,回归础州本营。 行至萝泽,詹沛令部下驻扎城外,自己则与几名随从带着冯广略来到郑楹暂住的宅邸。 郑楹听闻詹沛忽然造访,惊喜万分,慌忙打扮了一通就匆匆赶去正堂相见。见面后没聊几句,詹沛便说明了来意,又嘱咐一番后,下令带冯广略进来与郑楹详谈,自己则出了屋子在外等候。郑楹还没缓过神来,屋里又只剩下自己一人。女子脸上闪过一瞬的失落,轻轻叹出口气,稍侧过身子,隔窗望着詹沛缓步行至前面廊下。 不管他来是为何,能见一面总是好的,郑楹在心中暗暗想着,痴痴看向不近不远处的那个身影,不觉又露出笑意。 很快,带着枷锁的冯广略被押了进来,用锁镣拴在柱上。 看到来人,郑楹直了直身子,下意识地想起身,旋即又泰然自若地坐定,矜傲地直视曾经的未婚夫,也是今日的仇人。 冯广略见郑楹不仅毫无愧悔,反而十分倨傲,心中燃起邪火,冷冷骂道:“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 “少废话!你有话问我,就赶紧问。”郑楹也露出少见的冷厉之色。 “我偏要先骂完再问。”冯广略摆出桀骜不驯的架势,跳脚狂骂了好一通。 郑楹一边听着,一边心想,这人比詹济之只小两岁不到,言行做派竟差这么多,不由对冯广略心生鄙夷,便更懒于理会他的谩骂。 郑楹越是不回嘴,冯广略越是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丝毫不解气,还想往下骂时,却听郑楹催促道:“现在可以问了吧?不问我可出去了。” 冯广略只得压下怒火,问道:“他们都说与你无关,可当年你若不是存着害人之心,为何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去假山?” “有什么好奇怪的,案后,我便常做噩梦,惊醒后心慌气闷,必得出去走走才能舒缓些。” “那那个杀手为何不杀你,还将你救走?” “他说,本来也是要杀我的,见我同他女儿差不多大,起了恻隐之心,得手后听见有人过来,怕我背上嫌疑还是难逃一死,便将我带离,还给了我不少钱,叫我避走他乡讨生活。” “那他为何要杀我父亲?” “这个我也曾问过他,他不说,还叫我不要多问。” 冯广略挑不出错,冷哼一声,道:“你倒撇的一干二净,可我听说正是你散布谣言说我爹是内应。” “不是我。我从未怀疑过他,是郑峦散布谣言,好栽赃我们滥杀无辜。听者以讹传讹,时间久了,成了糊涂账,更查不出源头,三人成虎,都当源头真的在我。” 郑楹被詹沛嘱咐后有所准备,面对一连串的问题从容不迫对答如流,然而冯广略下一个疑问却令她始料未及——— “那你为何骗我爹说你弟弟郑樟入宫了?” “你说什么?我骗你爹什么了?” 原来,郑楹几年间早忘却了这档子事,听到此问如坠云中。冯广略便把多年前她和冯旻那番对话敷演了一遍,郑楹这才想起个大概。 “那你现在可以解释了吧,我爹问你可愿接郑樟前来时,你为何撒谎说郑樟已进宫了?” 郑楹语塞,半天一动不动。冯广略脸上表情逐渐狰狞,本来已经动摇的心再度坚决起来,他怒视郑楹,逼问道:“你倒是说啊,郑二娘!” 郑楹无力自辩,依旧噤声。冯广略哈地大笑一声,怒骂道:“假的,可见全是假的!全是你胡编乱造的!” 郑楹被戳穿,气势上瞬间落于下风,被暴躁的男子一个劲逼问,心中焦躁不已——詹沛交待的事情,自己怕是做不到了。 慌乱之下,郑楹蹭地起身就朝门口走去,想找詹沛来补救,忽听身后男子又喝道:“就是你们,是你伙同詹沛,杀了我父亲!” “不!”郑楹转身,走回到冯广略跟前,斩钉截铁道,“没错,我是想杀你父亲,但真的不关詹济之的事。他甚至为此责骂过我,说我不该轻举” “少胡说八道装模作样了!自作聪明想耍我?看看,三两下就被我问得原形毕露了吧!”冯广略说完,得意洋洋地大笑不止,几近癫狂,“你们两个就是凶手!我算看清了,你跟詹沛实乃础州第一等的伪善之人!!”冯广略一边说着,一边把镣铐挣得锵锵作响。 詹沛在外听到动静,正往回走准备进屋,郑楹却先一脚迈出屋子,几乎撞个正着。 “我怕是说错话了”女子一见詹沛便泪水涟涟,将方才屋内详情一一讲明,又一脸担忧问道,“怎么办,他现在该是死都不肯留下了。我是不是误了你的大事?” “能有什么大事,一个俘虏而已。”詹沛连忙笑着安慰女子,“我请你尽力说服他留下,不过是有些担心罢了——他与我新仇旧恨的,却得以毫发无伤地回去,以郑峦为人,也不知会如何对待他。” 郑楹听了,长舒一口气,嗔怨道:“我当什么大事呢,就为这个,把我吓得不浅。既如此,剩下的我就不管了。” “楹娘,我想,不如再劝劝” “不劝。”郑楹猛然抬头,一口回绝,“他是冯旻之子,我再不想多看他一眼!他要回去就由他去,是生是死不关我事!” 詹沛被郑楹冷若冰霜的口气吓了一跳,劝道:“楹娘,你平日里什么都好,可是一涉及案子,就有些不清醒。” “不然呢,我应该对仇人怎样?” “对仇人当然要斩尽杀绝,可冯伯渊与你却是无冤无仇。” 一旦提起灭门之夜,郑楹心头立时恨意肆虐,当着詹沛也不肯退让:“冯旻造孽致我一家灭门,我捎带恨上他儿子,已是便宜他们了。” “冯旻已死,还是死在你眼前,也该解气了,事过境迁,何苦再迁怒于他的儿子呢?恨一两个已足够辛苦,连带其家人一并恨上,不觉得更煎熬吗?” “济之,你不必说了,这也不是你三言两语可以开解的。” 詹沛看她不肯松动,叹口气道:“你恨别人倒也罢了,阿略却不是你该恨的。殿下当初择阿略做未来女婿不是没有道理,我同那一帮子弟都很熟,我看得出,他是那其中人品最一流的,是这世间少有的纯善至真之人,我认识的人里,再没比他更憨厚实诚的了” “纯善?”郑楹露出滑稽的表情,“你就算没见着他方才的样子,也该听出来了吧?” “他恨透了你我,要怒骂,要宣泄,逼急了一刻也忍不了,率真坦直之人都是如此,你当初对冯旻不也是一样?” 郑楹并不感到信服,却沉默下去,又听詹沛继续劝说道:“他是个实心肠的老好人,偏命运捉弄,落到这步田地,实在可怜。这些年来,他想必一直以为是自己轻信于你而害父亲惨死,心里过不去,更因此仇视你我,不肯归降,回去又生死难料,就算保得住性命,等他或早或晚得知真相,得知郑峦才是他真正的仇人时,免不了要再经受一次痛悔,又是一道坎。他已这般不幸,你手里握有他的一线生机,只因他是冯旻之子,便不肯施救,未免有些绝情。” 说话间,屋里的俘虏一直在恣情辱骂郑詹二人。郑楹起初虽心烦气躁,听完这番话,不由对冯广略的际遇生出了几分同情,恨恼也消下大半,便耐着性子进屋,开始了第二轮的劝说。 “伯渊,你硬要把帐算我头上,我也不觉得冤枉,因为我的确怀着杀你爹的心,不过你爹更不冤枉,因为他确是奸细。最冤枉的还要数詹济之,他跟你爹的死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主谋还逍遥于世,以他的城府,不可能像我一样沉不住气去打草惊蛇。你爹是死于郑峦之手,你要恨该恨他才是。” “你别替他狡辩!你口口声声说我爹是内应,证据呢?” 郑楹于是将厨房老妇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哼,又是已死之人,知道什么叫死无对证吗!”冯广略不屑道。 詹沛此时也进到屋里,心平气和地表示愿意把一切从头到尾细说给冯广略,只希望他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冯广略却毫不留情拒绝道:“我不听你说,你巧舌如簧,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让郑二娘说!” 郑楹便将一切来龙去脉,从刺青到口供c再到圣旨c最后到刺杀冯旻,全部如实讲述给冯广略。冯广略再次听出蹊跷:“你下手时,竟巧遇别的杀手,这不可能——必定是提前串通好的!” 郑楹平静解释道:“你父亲白日夜里常有仆人姬妾作陪,我无法下手,那晚他延客饮宴至深夜后,一人独行回房,便是那几天里他唯一的一次单独出现,我当然不能坐失良机;那杀手应是不愿伤及无辜,便也择了此机下手,这便撞上了。” 冯广略一听便哂笑道:“不愿伤及无辜?这般宅心仁厚,还当什么杀手。你别费心找这些牵强借口了,那等的离奇巧遇和顺手搭救,怎么听都是跟你同伙之人所为。” “才不是,你别冤枉好人!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不开窍?”郑楹开始急躁。 “你倒是挺开窍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口齿不但伶俐了许多,瞎编的借口也挺能唬人。我看,都是詹沛教你的吧。” “詹济之要讲,你不听他讲;我讲,你又疑心是他教的,你简直” “你们沆瀣一气,杀了我爹还不够,还倒泼脏水,你们这又算什么?” “不是污蔑!” 于是原本的劝解很快变成了骂战,而冯广略很快发现,只要扯上詹沛就能很快激怒郑楹,几次三番下来,屡试不爽,又想起郑楹最爱矜持,便往男女之情上去扯:“你口口声声不许我污蔑詹沛,这么护着他,莫非你对他” 詹沛在一旁听着两人拌嘴,一直不作理会,然而听到这句,也禁不住饶有兴致地想听听看郑楹会如何应对这一尴尬质疑。 可怜郑楹缺口舌之利,被这么一激,一句话也说不出,涨红了脸,喘着粗气停顿许久,才又高声辩道:“不c不是我护着詹沛,他真的没有杀你爹!真的冤枉!你不信就想一想,我都不为自己脱罪,为何偏偏只费尽唇舌百般为他辩白?我何苦来?” 詹沛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走去一边,远离了骂战。 “你何苦来?当然是因为对他芳心暗许咯。春心萌动,压都压不住吧,哈”正如詹沛所料,冯广略一把揪住了话把儿,讽得酣畅淋漓。 郑楹本是为自己辩解,不料反送给对方一个绝佳突破口,登时恼羞成怒。 性子一旦上来,郑楹开始露出跋扈天性,暴跳如雷地冲上前要揍冯广略。冯广略拿枷锁左右格挡,是以郑楹好几下只打在枷板上。 郑楹见打不着,正在懊恼,忽又想起詹沛方才的反应,气鼓鼓地扭头去看詹沛此刻是何神情。见詹沛背朝自己,肩膀耸动,似乎在笑,女子的脸一下憋涨成猪肝色,蹲地掩面,终于气哭。 “还掩饰什么?之前怎么骂你你都不理,才说他一句,你就跳脚了。”冯广略早已在这场骂战中反败为胜,见詹沛似乎要出面劝架,便抢着又补了一轮攻势,大觉解气。 郑楹猛然站起道:“好,算你牙尖嘴利,我也懒于和将死之人相争。我本是好心希望你留下才谎称没有杀你父亲之心,既被你发现说谎,哪怕我后来说的再没一句假话你也不信了。要回去,那就请便!”说完又对詹沛道,“济之,如你所见,我尽力了。” 郑楹说完便要离开,冯广略此时又发话了—— “你说得再像真的,不过是一面之词。万侍中的话虽也无旁证,可他的话里我还真找不到这么大的漏洞,既没有离奇巧合,更没有中途改换说法。若说你们两方中必有一方在捏造事实,换了谁都会觉得是你这一方!况且你起初还有意诓骗于我,叫我如何信你后来的话?” “万侍中?万举?原来是他的推演?”詹沛惊讶地开了腔。 冯广略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改换话题,强硬道:“你们别枉费心机了,我只要有一口气在,爬也要爬回去——京城不但有我的家人,更有我今生最爱的女子。我死也要死在她身边!” 詹沛与郑楹双双哑然失笑。 “你倒是早说啊!早知如此,我们费什么口舌!”郑楹斥了一句,一扭头出屋回后宅去了。 —————— 郑楹最不愿连累詹沛,刚才那番话的确只为强调詹沛之冤,却被读出女儿情思,真是大大冤枉了她,这倒罢了,还扯上什么“春心”,这对自幼矜持的郑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丢脸,回去后又羞又恼,趴在床上久久止不住啼哭,郁娘也哄不住,还以为有什么大事,想起听下人说詹沛今日过府探望,猜想是跟詹沛闹了别扭,就到前面去找詹沛想要问个明白。 “郁夫人冤枉我了,还真不是我惹的她,惹她的人是阿略。”詹沛尴尬地笑着澄清道。 “阿略?冯冯广略?他怎么到了这里?”郁娘惊问。 詹沛便将原委大略讲了一遍,又道:“部众扎营于城外,我此刻便要赶回去,拜托夫人多安慰楹娘些。” “你既然还未走,不如去安慰她两句再走,又花不了多少功夫,主要是啊,你说话管用。”郁娘浅浅一笑,又道,“阿略与楹娘有旧,又比你俊不少,你不防着也就罢了,还偏叫楹娘见着他。” 詹沛笑道:“这有什么,谈公事罢了。他和楹娘两个人几乎一样,在一起有什么趣?长得再好看也不管用。”说完,便径直去找郑楹。 郁娘皱眉看着年轻武官的背影,脸上写满疑惑,詹济之他真的不是在故作大方吗? 其实,在郑楹的美貌面前,詹沛也曾偶感自惭,对冯广略的俊美也起过微微的嫉妒,但最终,他还是想要竭尽所能保全他们于乱世。在这世上,他见识过太多的肮脏虚伪,自己的手也并不干净,至于言不由衷c逢场作戏,则更是常事,而冯广略和郑楹却不同,他们纯良天真,恨了就杀c就骂,爱了就两眼蓄满深情,藏也藏不住。他欣赏他们c羡慕他们,他希望他们的这种天真换来的即便不是善报,也万万不能是劫难。 —————— 郑楹听到脚步,就知道是詹沛来了,一扭头背过身去,脸上又泛起红晕。 “这有什么,值得气到现在?”男子先开口道。 郑楹转过身,气呼呼地抬头质问:“你若觉得没什么,方才何故发笑?” “我是笑你傻兮兮的,你那不分明是挖坑给自己跳吗?想争口舌之胜,说话还这么不防。”詹沛取笑道。 郑楹听他“落井下石”,又背转过身,不作理会。 詹沛站在女子身后,又道:“至于我,我固然冤枉,你却不必替我委屈。我受过的冤枉比这大百倍的也有,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你这次是因我蒙冤” “那就更没什么了。”詹沛难得地说话暧昧了一回。郑楹心中一喜,转过身来,又忍不住担忧道:“你方才说,受过更大的冤枉?”说着,眼眶中涌上泪来。 詹沛见郑楹对自己如此挂怀,忍不住生出想搂她进怀的冲动,却因为当年的经历不敢造次,便只道:“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你不要多想,安心保重身体,多吃一些,还要好好照管阿樟,我这就要回营了。” “哎,等等”郑楹见詹沛忽然要走,下意识就去挽留。 “嗯?”詹沛温柔注视着郑楹,等她说下去。 郑楹犹豫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道:“你何时再来看我我们?” “眼下还说不准,但不会太久的。楹娘,你不要牵挂我,自己多保重。”詹沛再次嘱咐道,说完久久望着郑楹,眼里有满满的不舍,然而转身之后,便大步离去,再不回顾。 “连坐也不坐一下”男子走出好远,郑楹才对着那个背影,幽幽抱怨了一句。 弋州杨府那雪中一抱之后,私底下两人眼里话里c眉梢眼角都不再掩饰对彼此的深情眷恋,一切似乎都已是心照不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杀意 冯广略一路快马疾驰,回到京城,先回家拜见了母亲,母子好一顿抱头痛哭,随后便马不停蹄赶去见日思夜想的万愿圆,却被下人拦住,说万愿圆正在睡觉。冯广略不由心中纳闷:愿娘一向活泼好动又精力充沛,从不午睡,怎么今日申时已过还没醒? 万愿圆并未睡熟,于朦胧中听到熟悉的声音,猛然坐起,问外面可是冯郎。听到下人说是,万愿圆大喜过望,急忙大声唤冯广略进屋。 “阿瘪!我以为你死了,想不到”万愿圆看到恋人,喜极而泣,与朝思暮想的情郎抱头痛哭。 冯广略看她脸色苍白,似在病中,揪心问道:“愿娘,你这是怎么了,是为我操心太过病了吗?” 万愿圆忽然垂首掩面,泣不成声:“阿瘪,都怪我,我白担心了一场,害害我们的孩子没了。” 原来,冯广略与万愿圆两人早已私定终身,冯广略刚赴霞明,万愿圆就发觉自己有孕。万举知道后,虽不满两人私相授受,但更怕惹女儿牵动胎气,便允诺等冯广略一回来就为他们大办婚事。 万愿圆日夜期盼情郎早日回京,谁知竟等来了霞明城破和王继将军兵败自尽的消息。托人从归京降兵处打听到冯广略誓死不降落入仇人手中沦为俘虏后,万愿圆当即倒地不省人事,紧接着就有滑胎迹象,醒来后每天以泪洗面,拼命服药想保住孩子,可惜胎气已动兼心绪不宁,还是在冯广略回来的五天前小产了。 冯广略得知自己孩子没了,仰天痛哭,骂道:“詹沛这个王八蛋!害了我爹,又害我儿,我此生与他不共戴天!” “阿瘪,别再恨了,他肯放你回来已是足够念旧了,此事是我不好,没得到确凿消息就瞎胡操心,害了孩子。”万愿圆哀恸垂泪,深情抚着情郎的头发,抚慰道,“以后再给你生一大堆娃娃,你说好不好?”冯广略将头埋入恋人怀里,狠狠点了点头,却止不住眼泪长流。 “阿瘪,我们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吧,过往的一切都不问了,好吗?”静默许久后,万愿圆柔声问道。 “不,不杀詹贼,难消我心头之恨!”冯广略霍然抬起头,决然反对。 “薛王案余波不小,你赶紧抽身才是上策,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再不抽身,连你我也恐难保全。” 冯广略仍旧一个劲摇头说不,忽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只怕你不想走也不行了。” 来者正是万举。因万愿圆小产,万举怕下人照顾不周,近来都是匆匆忙忙办完公事就回家亲自照顾女儿。 听到前任上司的声音,冯广略赶紧起身施礼问安,又问道:“万侍中方才所言何意?” “霞明城破,你从杀父仇人手中安然无恙地回来,不觉得蹊跷吗?莫非是一笑泯恩仇了?”万举黑着脸问道。 “卑职与詹贼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怎会为苟全性命而善罢甘休!”冯广略急急否认道。 “既然前仇未销,你还能活着回来,不是更蹊跷?” “万公有所不知,那詹沛最是个爱充好人的伪君子,为顾全颜面,假装念旧识之谊,这才放了我。”冯广略自以为是地分析道。 “放走你这么大一个祸患,只为充好人,顾颜面?”万举摇摇头,不以为然道,“就算这是事实,你也要搞明白——事实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取信于陛下。” “万侍中!”冯广略扑通跪倒,以手指天道,“卑职可对天发誓,绝无二心!求万侍中在陛下跟前代为美言几句,务要保住我的官位啊!” 万愿圆听情郎字字句句都透着一心留在京城的决绝之意,突然心生巨大的无力感,一句话也不想说,只苍白着脸静静听她最在乎的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相谈。 “官位?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还指望能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留兵部当差?简直痴人说梦!”万举泯了口茶,瞥见冯广略急的抓耳挠腮,继续以危言恐吓道,“你恰赶在础弋合兵的风口浪尖上回来,陛下此时是宁肯错杀也不愿漏杀。” “爹爹,你不能让陛下杀他!”万愿圆惊呼。 万举听见,转向女儿道:“愿娘,你好好休息,放心,就算看在旧日共事的情面上,我也少不得要保他一命。” 万举安慰过女儿,对冯广略道:“随我来。” 两人随后来到万举书房。刚关了门,万举便开门见山地问:“你此次落在他们手里,可曾听说了什么?” 冯广略便老老实实将郑楹的“污蔑之词”细细转述给万举。万举听完,面不改色地打发冯广略回去陪伴女儿,自己则立刻骑上快马赶往皇宫,将一切禀奏永正帝郑峦—— “淄衣侍中有人被生擒并泄露天机,激出后续种种余波!其余的淄衣侍担心自身难保,隐瞒了有人被生擒之事。础州一早就知悉了一切,甚至早在案发次日就因文身起了疑,弄到今日这步田地,皆因淄衣侍的种种疏漏!” ——————— 入夜,郑峦手把茶盏,眼神定定地独对宫灯,自万举走后,皇帝就一直是这个姿势。 文身?活口?郑峦苦笑着,一遍遍在心里念叨着,忽然开始哈哈大笑,直笑出泪来,全然想起了有关淄衣侍前任总使蒋相毅的所有桩桩件件——私放老妇罪一,放任手下虐杀杨女罪二,疏忽文身罪三。如果说这前三桩罪还不至于让郑峦起杀心,那么再加上这最为严重的c也是直接导致自己早早暴露的遗漏活口之过,郑峦心中怒气极速酝酿,终于爆发。 永正帝猛然扬手,一把将茶盏狠狠掷在地上,摔得粉碎,怒骂道:“蠢货c废物!安敢欺君!!”骂完还不解恨,又拔剑狂砍一通,看着四下的一片狼藉,郑峦拿定了主意——杀蒋相毅。 ——————— 万举回到家,发现万愿圆已入睡,冯广略也在伏在床头沉沉入眠。万举轻轻叫醒冯广略,示意他出去相谈。 “方才我已面见陛下,把你回来的事禀报了陛下。” “陛下怎么说?”冯广略紧张地问道。 “陛下一笑置之,问我对你怎么看。” “陛下这是” “陛下这是信不过你了,这也难怪陛下,换了谁都免不了要起疑。不过你大可放心,有我作保,你还死不了。我同陛下说你为人迂腐厚道,实心眼直肠子,胸无城府,绝不是做奸细的材料,又不能彻底排除嫌疑,所以谨慎起见,请圣上将你贬为庶人,以后,你就听愿娘的,带上她还有你那一大家子人一起远离京城,自谋生路吧。” “可”冯广略当然不会甘心。 “可什么可!要不是看愿娘对你一片痴心的份上,我才懒得管你的死活。我已替你们想好了,等愿娘身子好些了,你们就赶紧成亲,然后去烟州,替我打理那边的田庄!” 见上司忽然换上不容反驳的语气和神色,冯广略知道再多说也无济于事,只得丧气应道:“是多谢万侍中。” 冯广略走后,万举长出一口气,心想,可算打发走了。 万举深知,杨昉c周知行合力之后,战局已开始急转直下,万一京城陷落,础州很快就会查出自己与薛王案的关联,女婿冯广略心性浮躁,也定然还要往这脏水里面趟,恐怕会害独女万愿圆枉受牵连,于是索性借此机把两人早早地打发走,远离京城是非之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一、死里逃生 蒋相毅独来独往惯了,身旁无人伺候,挨了打后便由任宣一家人照顾起居,因伤势过重,半个月过去仍需卧床休养。 这日任宣得了闲,又来看望蒋相毅。坐下没聊几句,蒋相毅就发现来客很不自在,仿佛心不在焉,正想发问,忽听外面响起敲门声。 敲门声不急不缓,并无异常,任宣听到却浑身一颤,脸色忽变,旋即回过神来,起身前去开门。蒋相毅行动不便,就由他去了。 门开了,门口站一个身着便服的普通男子,任宣认得此人是常给淄衣侍密传口谕的一位姓高的内监。 “哟,这么巧,任佐使也在呐。”内监满脸堆笑道。任宣也笑呵呵地随口客套了几句,便招呼内监进了屋。 蒋相毅一看是高太监,赶紧下床行礼:“不知高公公此来带了什么圣谕?”问完挣扎着便要下跪。 内监赶紧上前两步殷勤搀扶伤者,道:“蒋总使行动不便,圣上赐免跪拜。放心,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传总使进宫觐见。不敢瞒蒋总使,陛下听闻您久伤不愈之后,这几日话里话外的,似乎很是后悔于之前对您责罚太重,此次唤总使进宫应是为关切伤情,想必少不了赏赐,官复原职也未可知。圣上知蒋总使眼下不便骑马,特意令备了轿子,就在门外候着呢,这可是不小的恩宠,总使快请更衣,即刻随咱进宫见驾。” 蒋相毅受宠若惊,忙不迭躬身敬谢道:“谢主隆恩,小臣谨遵圣命,还请公公先任任任宣!你你你c你做什么!!你疯了?!” 原来,蒋相毅讲到一半,站在内监身后的任宣忽然抽出随身匕首,从后捂住内监的嘴,出其不意将其一刀断喉!鲜血溅了蒋相毅一身一脸。 “嘘”任宣令其收声,“此事有鬼,圣上要杀你,我们得马上走” “你胡扯什么?!”刚刚还沉浸在莫大荣幸之中的蒋相毅决然不信,怒气冲天狠言打断。 “我来时在门口看到御林军的人,他们就埋伏在门外,等你毫无防备出门时突袭击杀。” “击杀我做什么!” “现在没功夫跟你解释!你走不走?!”任宣一把拉住蒋相毅催促道。 蒋相毅愤然甩开任宣的手,斥道:“别说是你在这里妄自揣测,就算陛下真要杀我我也不走!君要臣死臣” 任宣一把将匕首抵在自己颈上,悄声厉喝道:“你走不走?!你不走,连累我也走不了,那我还不如就此自尽,反正我杀了内监也难逃一死!”任宣见蒋相毅是榆木脑袋的愚忠之人,不得不把事做绝。 见蒋相毅仍一味抗拒,任宣把心一横,眼一闭,握刀的手一紧,便要自尽。蒋相毅眼疾手快拦住,知他决绝,叹气无奈道:“好好好,我跟你走。” 蒋相毅强忍伤痛,与任宣跃出后墙,先悄悄去任宅接上任宣家人,草草收拾后,一行八人便驾马车趁关城门前匆匆离京,急急向南驶去。 ———————————— 到了稍安全的地方,任宣松了口气,向一直在自己耳边责问个没完没了的蒋相毅讲述了前因。 “我今日走到你家街口,一拐弯,撞上早年在御林军的一位旧识,我正想打声招呼,可他竟吓了一跳,跟见了瘟神似的,转身就走。我们以前私交还不错,他若是心里没鬼何至于如此?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紧接着高太监就来传口谕,我才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一者,高太监不早不晚偏跟御林军同时出现在你家,巧了些,二者,他几时传口谕时对咱们这么殷勤客气?以往不都是三言两语了事?无非是,你遭了重罚,恐你担心圣上召见是要杀你而心有余悸不敢进宫,圣上才令他说那许多话来打消你的顾虑,引蛇出洞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你想想是不是?” “是什么是!好好的,陛下为何要杀我?”蒋相毅大声责问道。 “好什么好!”任宣更大声地反驳,继而分析道,“这阵子,咱们当初经办薛王案的过失接二连三被揭出,一次比一次严重,以致于圣上怒杀翟威还不够,又苛责于你。如今础弋两州合力之说甚嚣尘上,如果是真的,定然大大激起圣上余怒,非要杀了你出气不可。” “这话有何证据?不过是你捕风捉影罢了!” “没证据,”任宣正色直言,“就算是我捕风捉影吧,可你别忘了,圣上今日不为薛王案杀你,明日也会为别的事杀你——你过手的任务太多,早晚要被灭口。前面两任淄衣侍总使什么下场,你再清楚不过了。” 蒋相毅沉默思考半天,又问:“圣上要杀我,为何不派淄衣侍下手?我有伤在身,对自己手下又无防备,何须大费周章派生人下手?” “圣上素来谨慎,知道淄衣侍上上下下都与你交好,必是怕委派之人重义气,不但不杀你,反而泄密给你,这才派了御林军。” 蒋相毅抓耳挠腮,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事已至此,只能抱怨道:“你也真是的,也不跟我商量就把人砍了,竟不留一点退路” 任宣立刻出言打断旧日上司:“我就是要断你的退路才杀高太监的,我还不知道你?但凡留一点退路给你,你铁定不走。方才若不是我恰好也在,恐怕你此时已然在转生路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二、投奔 任家祖上是京城人氏,离了京城就如无根的浮萍,漂到哪里是哪里;蒋相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未满二十便来京挣命,家乡已无亲旧可投奔,于是一行人出京后只是一路向南疾驰,却没人知道终点在何处。 屋漏偏逢连夜雨,离京不过两日之后,因天气暑热,途中难以维持清洁,蒋相毅创口溃烂,急需就医。一行人一边赶路,还要一边寻郎中为蒋相毅医治。任宣家人知晓二人交情至深,一开始对蒋相毅颇为照顾,可慢慢地见任宣在蒋相毅身上花钱越来越多,就不免背地里有些二话有意无意地传到了蒋相毅耳中。 蒋相毅当然是个要面子的,也自知是任家的挂累,次日便留书离去。幸而任宣发现得早,知他走不快,连夜和家人一通乱找,没多久便将其寻回。 任宣猜到定是妻子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找到蒋相毅后,气头上的任宣便决定当面向妻子把话说清。 “既没了差事,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我也就同你照直说了:我早说过,蒋兄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可不是随口一说,那是实实在在一命换一命的恩德!多年前我行动中失手,被万侍中传唤受审,是蒋兄替我担下罪责,我犯下的可不是小罪过,是要杀头的重罪!从那以后我这条命就是蒋兄的,为蒋兄,别说背井离乡,赴死也甘愿!你因为不舍得几个钱就在背后指说这那的,逼恩公拖着病体出走,有心肝吗?念你不知前情,这次就算了,今后若再有一句二话,当即休了你!还不来给蒋兄赔礼道歉!” 任宣之妻听是如此大恩,心里愧悔,赶紧上前向蒋相毅陪礼。她在娘家受宠,也有几分骄纵之气,道完歉又转向任宣低声嗔道:“休我?休了我,看你还能指望谁给你看孩子,照顾你那傻弟弟” “你嫌辛苦,这些钱拿去自寻善人改嫁去!”任宣余怒未消,当即取出一包钱丢到妻子面前地上。 任宣之妻便呜呜咽咽啼哭起来。蒋相毅急忙劝道:“弟妹,贤弟只是气头上图个口快,他哪舍得你走呢?”又劝任宣道,“此事不怪弟妹,是我太意气用事了。此事从此翻开不提,再提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任宣夫妇不再说话,蒋相毅继续道:“带着我花钱事小,走得慢赶上缉捕告示贴得满大街了才是事大。这样东躲西藏也不是办法,我这些天一直有个想法,我在础州有一个,咳,算什么呢,姑且叫旧友吧,我们可去她那里躲一阵子,待风头过去,我身子也好了再说,你看如何?” “你在础州还有友人?” “本来我也没往此处去想,这是不久前在离阳住店时,听说础州周知行在萝泽新设王府,扶立薛先王幼子继任薛王” 任宣越发摸不着头脑,问道:“我也听说了,可这跟投奔你础州旧友有何关联?” “我那础州旧友,正是这小薛王的亲姐。” 任宣闻言惊呆。 任宣之妻不明就理,顿时破涕为笑,雀跃道:“好啊!想不到恩公还认识这等厉害人物。础州已不归朝廷管辖,肯定不会张贴缉捕告示,进了础州地界就不用这么着急忙慌的了。” 任宣三言两语打发妻子回屋,对蒋相毅小声道:“你疯了吗?投奔薛王?!你忘了当年正是我们下的手?” “当然没忘,可眼下举步维艰,又急需一个蔽身之所,础州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去处,料想那边也没人认得出是咱们。” “那倒也是,”任宣点头认同,又疑惑道,“不过你是如何结交到薛王子女的?” “称不上结交,只是一面之缘。你可记得当年冯旻遇刺,一个什么公主卷入其中的案子?我便是此案中真正的刺客,下手前见一女子行刺失手,顺手搭救了一把,当时也不知她是何身份,后来泠安掌刑官上奏案情,才知是薛王之女。” 任宣听了欣喜不已,大加赞同道:“虽说是一面之缘,倒也是救命之恩,你去投奔,她但凡有良心,定然收留。” “大不了疑心咱们是朝廷派去的奸细,防范着咱们罢了,不收留倒是不至于,咱们又不长住,一躲过风头就走,想他们也不会有什么二话可说。”说到此处,蒋相毅面露惭色,黯然道,“我去才真叫昧着良心呢,她的母亲毕竟死于我手,还有她父亲”这段惨痛凄绝的往事,蒋相毅曾私下向任宣倾诉过多次。 “要怪只能怪翟威那个畜生,你下的虽是杀手,却是出自善心。”任宣低声安慰道。 “善?”蒋相毅摆摆手,自嘲道,“杀人无数,还能跟善字沾边?罢了,废话不多说,既如此,那便说定了——就去萝泽!” ———————— 这日郑楹正在督导郑樟临帖习字,侍者忽送来一封拜帖。郑楹接过一看,只见这拜帖简陋粗糙,同本地名媛贵淑常用的洒金香笺大相径庭,心里好奇,打开一看,里面只写着“殿下曾记月下假山岐路涉险否”几个笨拙而工整的大字。 “快请去正堂。”郑楹放下拜帖,吩咐过使女,之后便留郑樟一人习字,自己匆匆赶往正堂等候。 很快蒋相毅便被带到,郑楹连忙起身迎上前恭敬道了万福。 “多年不见,恩公哦,我记得阁下不喜‘恩公’这个称谓,那”郑楹小心翼翼询问道。 “我姓蒋,行四。殿下叫我蒋四便罢。” “您对我有救命之恩,又年长我不少,我便称您‘蒋四叔’如何?” “这可万不敢当。”蒋相毅连声推辞。郑楹诚心诚意地相劝了一番,蒋相毅才勉强接受了。 “蒋四叔不要见怪,其实于称谓上,我也有一个忌讳——郑峦给我的封号,我是不认的,所以这‘殿下’之称蒋四叔还是叫我‘二娘’吧。” 蒋相毅点头答应了。两人随后稍叙了会儿,郑楹忽道:“蒋四叔是如何知晓我是薛王之女的?”说完便一拍额,笑着自答道,“瞧我,都忘了郑峦早替我宣扬过了,对了,蒋四叔当年杀冯旻灭口可是受郑峦指派?” “不错,是我。”蒋相毅坦然承认。 郑楹一听他亲口承认是郑峦的人,虽受其救命之恩,也不得不心存提防,便又问道:“蒋四叔此来础州,是遇着什么麻烦了吗?” 蒋相毅并不掩饰,直言道出原委。因说得简略,郑楹听了,心里似信非信,又见来客有伤在身,不由想起苦肉计的典故,更是疑心。 郑楹知道自己有限,意欲交给詹沛决断,便对来客道:“蒋四叔,我这里不太方便,安排你们暂住驿站,不知意下如何?” 蒋相毅知道主人的担心,满口答应下来。来客一走,郑楹便急忙写信向詹沛呈明此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三、仇人见面(一) “人住在哪个驿站?”詹沛一见郑楹,来不及寒暄,便问起来投之客。 “天快黑了,你这么急着见他吗?那我叫徐三领你去。” 詹沛点了点头,道:“毕竟是郑峦的人,我还真有些迫不及待想见见。” 郑楹闻言,立即吩咐使女陌如去唤徐三前来,又熨帖地问詹沛道:“路上辛苦,进屋先喝口水吧?” 詹沛笑着摇了摇头:“不必,我就在此处等徐三过来,你快先回屋吧,日头下去了,天凉。” “无妨,我待会送你到门口” 詹沛赶忙抬手示意不必,道:“不必送了,我明日一早就来看你,快回屋吧。” 说话间,徐三已一路跑着赶了过来,两人便准备离开前往驿站。郑楹再请相送,詹沛只是不许,郑楹无法,只得怏怏回屋去了。 詹沛看郑楹进了屋,才回身急匆匆走出大门。徐三跑着跟上,一出门就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府门外,正候着二三十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兵士,个个披盔戴甲,静默无声。 “诸位,请跟着这位向导,走吧。”詹沛跨上马背,朝随从指了指徐三,一声令下,队伍便开始有序前行。 —————————— 驿馆里,蒋相毅等人正准备吃晚饭,忽闻外面传来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蒋相毅与任宣面面相觑,猜想是冲自己而来。果不其然,脚步停在门外,紧接着便是笃笃的敲门声。 任宣去开了门,见是一群戎装持械之人,未及开口,只听对方为首之人先抱拳作揖,冷言说道:“听闻贵客从京城远道而来,在下特来拜会,不揣冒昧,还请见谅。” 任宣向妻子使了个眼色,妻子赶紧带着家离开。詹沛向两个幼童微微一笑,又向任妻点头致意,侧身让出一条道容几人过去,然后一步踏入门内,留一众手下候在门外。 “不知搭救王女的恩公是哪位?”詹沛朗声问道。 蒋相毅起身应道:“正是不才在下。” 詹沛立即抱拳,刚张嘴说了个“多谢”,却似乎觉查到什么异样,仔仔细细盯住了对方,抱拳的手缓缓松开,向后一步又退出屋外,一挥手命令手下道:“将此二人捆了。” 任宣下意识想拔剑,被蒋相毅按住:“他们人多势众,且随他去。我料定不会有事。”蒋相毅虽如此说,心里却七上八下——难道竟被看穿? 蒋相毅的担忧一点不错。从一进门,詹沛就注意到蒋相毅眉宇间豪气与煞气并存,绝非寻常杀手。待蒋相毅站起身来,詹沛得以看清他的身形体廓,发觉竟与印入脑髓的仇人身影隐隐相合,再回想他方才讲话的声音 詹沛遽然抬头,对视的刹那,詹沛几乎完全确认了对方正是那个当年自己抵死相搏的刽子手——身形体廓c声音眼睛,都跟那晚月下所见相吻合。 “呵”詹沛笑出了声,破天荒地红了眼道,“没有白费,没有白费。” 蒋任二人正摸不着头脑时,詹沛又挥手令手下退出屋外。 “四年来,不论白天夜里,稍一得闲,我都会闭目重现你的眼神声貌c身形体格,生怕忘了这仅有的识别出你的线索,我这番努力看来没有白费。”詹沛说着走上前,进行最后的确认——他一把扯开蒋相毅前襟,右肩上,一条触目惊心的刀疤赫然显露。 “你c你是”蒋相毅震惊地问道。 “我曾是王府护卫,那晚跟你交过手,对你来说只是无名卒,你当然记不得。” “哈”蒋相毅苦笑着,大摇其头,“本想来讨个生路,竟撞在了刀刃上,看来真是天要绝我,我无话可只有一句话——我是淄衣侍总使,当年薛王案是我造的孽,与我这任宣贤弟无干,我死后,还请你不要为难他和他的家人。” “听说,你是经他提醒才免遭毒手,还听说他宁可舍弃生计前途,也要救你,心甘情愿带着家人随你奔波逃命。这般讲义气,想必曾共过患难?是你出生入死的兄弟?是同僚c下属?”詹沛试探地问道,又转向任宣问道,“那么,当晚你也在杀手之列吧?” “不,他不在”蒋相毅抢着为任宣辩白。 “来人!”詹沛高声朝外唤道,丝毫不理会蒋的辩白。 一群手下呼呼啦啦进来,詹沛下令:“把右边这位及其家带去长风居,好生安置。” 任宣还没琢磨透当下局面,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稀里糊涂被带走了。 “你要对他做什么?!”蒋相毅惊问。 “放心,我要对付他还需瞒着你?” 蒋相毅不再接腔。 詹沛走近,低声询问道:“当年薛王案,淄衣侍全盘行动是谁策划?” “是一位名叫詹盛的高官,已经亡故了。”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不大清楚,据说是误用药酒。” 詹沛本想从他嘴里先弄出些有关父亲生死下落的线索,而蒋相毅显然对此知道的不多,亦或是不想说。 “看你应三十有五?” “三十三。” “为郑峦效命多少年了?” “十五年。” “做淄衣侍多少年?” “十五年。” “这么说,你十八岁就选入淄衣侍?果真是天纵奇才。那你,明里是什么官职?” “兵部,团练使座前点校。” 詹沛点了点头,问道:“你虽杀害主公,却有恩于二娘,又这般有本事,你可愿归顺础州,为周大帅效命,赎你之罪?” “不愿。” “为何?” “我受陛下厚恩,就算形势所迫不能再为其效忠,也决不会做有损旧主之事。再说,我既食君禄为君分忧,有何罪要赎?” “真够忠心的。”詹沛冷嘲道。 “你不也一样?”蒋相毅反唇相讥。 詹沛一笑置之,沉默了好一会,忽道:“听你意思,我留你一命,于础州并无好处?”说着,眼神变得狠戾起来,似有杀意涌动。而蒋相毅毫无畏惧与他对视,嘴角牵起轻蔑的冷笑——身为淄衣侍,哪有怕死的? 门外忽然传来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不难听出是郑楹来了,而且不等人报便要进来。詹沛打开门时,郑楹恰好走到门口。 “济之,听说你”郑楹刚开口,就看到了屋内被缚于立柱面无血色的蒋相毅,露出诧异之色。 詹沛对两名没敢拦阻郑楹的手下挥了挥手,未做责备。两人赶忙称谢退下。 郑楹匆忙走近蒋相毅,确认他没有受折磨后,转身对詹沛不满道:“济之,这是怎么回事?蒋四叔是我的恩人,又千里来投,你怎能如此慢怠他?” 詹沛叹了口气,关上门,走到郑楹跟前解释道:“蒋大侠功力深厚,你叫我来问讯蒋大侠,我当然先要保证自身安全,否则万一哪句话得罪了蒋大侠,我只怕要当场毙命。” “谁谁叫你问讯了。”郑楹面上有些过不去,一脸的难为情。 詹沛低头一笑,配合地为女子稍稍粉饰道:“你写信叫我速回萝泽拿主意,我总要问一问才好决定吧。” 郑楹“哦”了一声,继而呆立原地,半天也想不出应该再说些什么,目光逡巡间恰巧对上蒋相毅的眼神,连忙急急避开,使得气氛尴尬不已。 詹沛等候片刻,见女子实在无话,便凑近些试探着问道:“那你就先回去吧?” 郑楹听詹沛逐客,只好移步向门边走去,心里对蒋相毅仍旧满是担忧歉疚,走到詹沛身旁时,又驻足交待道:“蒋四叔有伤在身,经不住这样一直折腾,望你尽快决定。决定之后,留也好,不留也罢,都不可有丝毫慢待。蒋四叔虽曾为郑峦卖命,可毕竟救过我,你实在信不过,就多多给他们一些钱,请他们再寻别处投靠。” “都听你的。” 郑楹一脸歉意地向蒋相毅微一颔首,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再次驻足,转身向詹沛道:“你若不留蒋四叔,他们临行前,我要亲自相送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别想私杀蒋相毅。 詹沛见她又明摆着信不过自己,不由想到冯旻之事,便有些不客气地直冲其言下之意回应道:“你多虑了。” 郑楹却没听出对方答话之中的情绪,满意地推门离去。屋内,再次只余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四、仇人见面(二) “想用死吓唬我,二娘一搅和,落空了?” 詹沛不置可否微笑道:“你们淄衣侍里,想必没有怕死之人。但不知,你怕不怕任宣一家人死?” 蒋相毅勃然作色:“你到底要怎样?给个痛快话。” “你不是在团练使手下做事吗?等伤好了,为大帅督练新兵。” “我说了,绝不背主!”蒋相毅依旧是毅然决然。 “你有恩于我们王女,看不出我只是想找个借口留你一命吗?你若不肯,我就只好把你们交给周大帅,以他的脾性,一旦知道你们是当年的淄衣侍,肯定二话不说就拉出去砍了。督练新兵上哪找不来人去做?我是知道你不想背主,才专门安排这种微末差事给你,无需你上阵对抗旧主,你连这也不愿,终局就只能是自己身死再带累任宣一家陪葬,你再好好想想吧。” “二娘的意思明明白白,若信不过我们,放我们走便罢,可听你意思,要么为你们卖命,要么死路一条?到你手里,等于进了黑店?” “你与二娘有恩,但我与你却有仇,我曾眼睁睁看你亲手腰斩先王,放你走,我实不甘心。至于二娘,你不会以为她真能保你吧?京中有人来投之事我已报知周大帅,周大帅令我酌情处理,若决策有失,是我一人担责,自然也是我一人说了算。” “你既然仇视我,将来,等我没用了,你还是会想法子杀了我吧?” “将来?恐怕你谈不上什么将来——落入敌营,还顾得上将来?” 詹沛的话不明不白,蒋相毅看不透他用意何在,其实连詹沛自己也是稀里糊涂——蒋相毅与础州恩怨交织,要如何处置蒋相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么,先把人留下总是没错的。 “我答应你。”蒋相毅终于答应。 “多谢蒋兄给我这个面子。” “蒋兄?二娘可是叫我四叔,你不该跟着她一起称呼我为四叔吗?” 詹沛一愣,知他已看出自己和郑楹的关系,拿这揶揄自己出气,便不做理会,一笑而过。 “在下詹沛,詹济之。” “你就是詹济之?”蒋相毅大惊,“我没记错的话,曾听闻詹公是” “正是家父。所以 “知道,不会说出去的,你不是也握着我们的把柄?”蒋相毅说完,又恍然大悟道,“难怪你上来就问詹公。你们父子一个效忠圣上,一个效忠薛王,两相敌对,唉,想来也真是造化弄人,可笑可悲”蒋相毅不由大为慨叹了一番。 詹沛一向不喜无谓的感慨,所以并不接腔,只上前解开蒋相毅的绳索,两个互相握着对方把柄的人就这样达成了交易。 “还有一问,早想请教了——当晚,你为何不杀我?以你的功力,我在你手下过不了三招。” “我信佛。” 詹沛愣了半天,开始狂笑不止:“你不想说不说便罢,用这种借口,简直”说到此处,詹沛大笑着摇了摇头,推门离去。 其实,蒋相毅若是说出细节,詹沛就知道他此言并非说笑。薛王案发当晚,蒋相毅在后院搜寻薛王时,竟发现王妃惨遭虐辱,当即亲手了结了王妃性命,使其解脱。他行前得到的命令是不问男女老幼,见人即杀,本打算薛王死后再止杀,因见王妃一个柔弱女子遭到这等劫难,令他心头大恸,遂改了主意,决定不杀一人,除非遇到薛王,并祝祷将这些本该死在自己刀下却因王妃得以延续的阳寿算作王妃的功德。王妃既为这些人担了苦厄,死后定可飞升极乐,来生亦可享荣华富贵。 “杀手就不配信佛了?”蒋相毅沉默半天,忽然不服气道。当然,此时詹沛早已走远。 ——————— 翌日清晨,詹沛如诺去探望郑楹姐弟。得知蒋相毅通过了詹沛的“盘查”,且愿意为础州效力后,郑楹喜形于色。 “楹娘,你昨日怎么忽然也去了驿站?”詹沛犹豫再三,还是问起此事。 “我还不是见你带了那么多人,担心你会对蒋四叔动粗。”郑楹一边绣花,一边直言回应道。 显然,昨晚郑楹只是假意回屋,实际上偷偷跟出了大门,看到了远去的一干人马,才有此担心。 听了郑楹的回答,詹沛忽然低落,不再说话,低头摩挲偎在自己怀里玩耍的阿樟的脑袋。对他而言,旁人都无所谓,唯独郑楹的不信任令他格外介怀——多年前,正是这种不信任驱使郑楹以身犯险,几乎丧命,甚至危及础州大局,这一阴影让詹沛从此对郑楹的一切疑虑态度异常敏感,而父亲的牵涉其中,也令他确感心虚,深怕郑楹早晚会猜忌到自己头上。多出这层恐惧之后,詹沛一听出郑楹对自己怀有猜疑,就觉得心头发堵。 郑楹对詹沛心中的波澜毫无觉察,见詹沛不说话,只当他是一时想不起话茬,也就不作声,静静绣花。 过了许久,詹沛才又打破沉默:“还有,你出身宗室,不好随意攀亲,乱叫什么叔啊伯的。”他虽是不拘节之人,但听到郑楹对手刃父亲之人称叔,也觉得实在不妥。 “你何时变得这么啰嗦起来,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我爹都不管我这些,我少时叫你詹哥哥他管过吗?再说,少跟我提什么宗室,一说就想起郑峦,就觉得心里作呕。我生于础州长于础州,会的礼数都是父母教的,是薛王府的礼数,我不管皇家和其他宗室是什么礼数。”郑楹语调高亢,仿佛一听到有关郑峦的东西就会竖起刺,对有关的一切也充满厌恶。 詹沛见她起了愠怒,让步陪笑道:“好好好,我只是一提,也不是大事,都随你。” 又是一场寥寥几句的交谈,很快,詹沛不得不再次作别郑楹,赶回军营。 ———————— 之后两个月,郑楹常去探望蒋相毅,一口一个“四叔”的叫着,情真意切,很是亲热。蒋相毅无儿无女,日子一久,“四叔”听多了,到伤好之时,还真对郑楹生出些舐犊之情,视她如半个女儿一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五、夜谈 郑峦一手揪住头发,一手捧着心口,忽然就喷了一口鲜血出来。宫人正忙着传太医,皇帝却不许一人跟随,如鬼魂般幽幽来到了祠堂。 祝祷完,郑峦心绪稍宁,一抬头看到父亲的牌位,心境又起波澜。他忽地起身上前,拎起父亲牌位,走到柱子旁坐下,对着手中牌位说起话来:“父皇,你是在怨我吗,丁点也不肯帮我?你不该怨我,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自我十三岁当上太子,每天是如履薄冰,恪守本分,从不轻言,更不敢越矩,是不是老实过了头就显得庸庸碌碌一无所长,您是这样看我的吧?不然为何我从二十岁开始就统共也没见过你几次好脸?害我整日提心吊胆,恐随时会被取而代之,到了晚上才能舒口气,心想,真好啊,又在东宫多住了一日,离皇位又近了一日。”说到这里,郑峦忽然目露凶光,切齿道,“那时我天天盼着你死,真的。” “可我盼了十年,盼到了什么?我没盼到你死,却盼到你派三弟掌兵去了础州!哼,那以后我就改了主意,我天天想,父亲,你可千万不能这时候死,你一定要等三弟平了匪患再死。到时海晏河清了,你把兵权那么一收,两眼再那么一闭,我为你大哭几场,然后踏踏实实地坐上那被你坐厌烦的御座,这样多好” 郑峦满脸憧憬,仿佛又回到那个时候,旋即又捶胸恨憾道:“哪怕两年!哪怕你再多活两年,也不会是现在这幅局面!三弟是你害死的!你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最不该死的时候死,让他拥兵在外,几成割据!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皇帝声音虽不大,却如猛兽的闷声怒吼,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死了一个薛王,现如今又冒出来一个薛王。若那个梦旨为真,儿子只怕是要死在那个娃娃手上了,我窝囊了一辈子,想不到就连死,也是这般的窝囊” 郑峦语无伦次发泄了一通,将牌位放回原处,轻轻抚摸着说道:“父亲,儿子这一去,就再也不来了,再见时,定是在那阴曹地府,不过到那时我也不会改口——是你害死他和我的,你欠他的,也欠我的。” —————— 永正十五年八月末,大战在即,周知行携麾下众将来到萝泽,准备同薛王郑樟一起主持祭拜天地之礼。周知行此行还另有一个目的,就是去会一会詹沛口中那位救过郑楹的“武学奇才”,并亲自致谢。 周知行行前知会过郑楹,于是郑楹一早便请了蒋相毅来王府等候。因知道詹沛也来,郑楹吃罢午饭就开始精心拾掇妆容发式,披帛都换了十来个才选定,未时刚过,女子便候在府门外,本就端丽的脸因满怀期待而更显娇艳欲滴,同行而来的几名男子远远看到,都直呼被绝色晃了眼。 一行人车马劳顿,周知行拜会过蒋相毅,一同用过简单晚饭后便各回客房休息,詹沛却一人来到蒋相毅处——战事繁忙,他不得已抓住每个间隙去试着再撬出些话来。 两人恩仇交织,也都对此心知肚明,见了面并不虚情假意地彼此寒暄,只相互作了揖,詹沛便开口道:“上回笑蒋兄不可能信佛,是詹某愚陋,实在失礼,在这向你赔不是了,蒋兄的不杀之恩,我也记下了。” 詹沛虽没言谢,但谢意溢于言表,面对蒋相毅,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客气了。而蒋相毅却做不到这般客气,看着郑楹和詹盛的面子才潦草回应道:“行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上次走得匆忙,还有些疑惑之处,心里好奇——为郑峦办机密要务者,如淄衣侍,多有家眷被主上控制以确保忠诚,而你孑然一身,竟做到了总使之职,不知是如何取信于郑峦的?” “上司力荐。”蒋相毅直言交代了,接着又不无炫耀地补充道,“当然,论武功,淄衣侍里也无人能胜过我,我坐这个位子无人不服。” “那么,蒋兄是哪年做上总使之职的?” “问这细枝末节的做什么?” “蒋兄天纵奇才,世间少见,你的一切际遇我都想知道,也好估一估我与真正的高手相差几何。” 蒋相毅禁不起这样的恭维,谦虚了两句,便脱口答道:“永正三年。” 永正三年,也就是十二年前正是父亲出任础州刺史那年,詹沛心里算着,忽然生出一个猜想,这个猜想很早以前曾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此刻因蒋相毅一语再度浮现。 “既然是上司力荐”詹沛一边细思一边说道,“淄衣侍下辖于兵部,兵部李尚书年事已高,多年不大管事,那么,你所说的上司可是孙侍郎?” “才不是那个废物,举荐我的是前任淄衣侍总使。” “那位前任总使想必是兵部的高官?你们既然要好,他为何不举荐你升官,而是让你一直做的点校?”詹沛继续诱问道。 “谁说淄衣侍总使一定是兵部的?前任总使暗中掌管淄衣侍,明里却不是兵部的官。兵部官员的升迁还是由孙侍郎上报吏部裁定。那姓孙的是个人,不满淄衣侍花兵部的钱却不受他管辖,我又不爱巴结他,当然不得提拔,好在淄衣侍俸禄丰厚” 蒋相毅说了一大堆,詹沛其实只听了第一句,心中的怀疑更深,又怕一直追问会引对方生疑,便将谈话引去别处。詹沛看得出蒋相毅有几分好为人师,且在京中应少有畅谈的机会,便假装对京城官场人事十分好奇,东拉西扯地问,引得蒋相毅很快便滔滔不绝起来。 相聊一阵后,詹沛随口道:“蒋大侠这般才干,也不知走后还有谁能孚众望代替你。” 蒋相毅听到恭维又开始谦虚起来,道:“也不至于,我不像前任总使善于谋划,能当上总使只是凭武功和人缘。前任总使离世后,淄衣侍更多的还是听命于万侍中,而不是我。有他在,淄衣侍乱不了。” 詹沛不久前才听冯广略无意提起万举,此时又听到这个名字,忙问道:“那当年的薛王案,万侍中也参与了谋划吗?” “他一介文官,只是知情,倒没怎么插手,起码我们淄衣侍当时都是听令尊的。”蒋说完,脸色一僵,感觉自己话里似乎有什么纰漏。 果然,詹沛闻言,立即开口发问:“我父亲也是一介文官,他去谋划武事,号令你们一群高手,你们却服?” “圣上指派,有何不服?” 说完这句,蒋相毅眉头皱着,开始逐客:“天色晚了,有些困乏” “听蒋大侠方才所言,那位前任总使,莫非就是我父亲?”詹沛肯定了自己的质疑,便丝毫不去理会主人的逐客,“家父十二年前外任础州,由你接任总使之职,你虽有才干,终归年轻,所以家父后来回京后,面上担任文官,暗里却兼武职,也就是与你共同掌管淄衣侍,是这样吧?” 蒋相毅一愣,赶紧否认,而他一瞬的震惊和闪烁的眼神已经泄露了一切。 “本就是拿不准的瞎猜,蒋兄不要多心。我只是觉得”詹沛忽然哽咽,“我是幼子,也是独子,父亲对我宠爱异常,而我却是个不孝子——那时我在础州刚得了提拔,正在兴头上,父亲知道我的心思,没有强迫我随他回京,我也就真的没有回去。这些年,只要京城来人,我都想拉住问问是否认识我父亲,是否知道他最后的日子一人在京过的如何,可我哪敢问?” 詹沛说着不觉哽咽起来,清了清喉继续道:“所以我常盼着有朝一日能结识到父亲门生,从他们嘴里得到些有关家父的只言片语,好让我籍以稍稍知晓父亲最后的光景如何。只可惜离京前我还不到十一岁,我只记得父亲有门生,至于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就一点也不记得了。如果你是万一你是,看在家父面上,请务必不要瞒我,我只想问些关于他的事情,决不问别的。”詹沛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 蒋相毅低头思虑许久,坦言:“不错,我正是詹公的门生,可我实不知詹公之死的内情。” “我不问内情,我只是想问,家父是真的亡故了吗?你可曾亲眼看到他的尸体?” “你问这个?”蒋相毅一脸疑惑,“那是千真万确。令尊死得突然,且家人尽散,灵前无人,是我亲自为他入的殓。” 詹沛闭上了眼睛,悬在心里的大石落了地,但却比悬着的时候痛楚百倍——他曾用那封密信逼自己去做一个梦,梦里,父亲不但未死,还在闲云野鹤般地云游河山如今,这场梦,终于到了醒的时候。 “这么说,你先前一直拿不定詹公的生死?这又是为何?”蒋相毅疑惑问道。 詹沛忍住哽咽,清了清喉咙,讲出了当年父亲遗书中所述之事,又道:“家父怕我和郭满倾尽余生复仇,便谎称受命隐居。如此慈父,若不是自知难容于郑峦,何忍撇下我兄弟二人自尽!” “果然是自尽”蒋相毅喃喃自语道,他终于看清,在永正一朝中任淄衣侍总使者,都是一样的宿命。 而詹沛接下来说的话正点中蒋相毅此刻所想——“你和前任淄衣侍总使的命数,真是一模一样。” “不止,再往前的那一任,也是这般。” 詹沛知道皇帝之恶毒,闻此言并未太显吃惊,只平静道:“你对郑峦这么忠心,也为感念家父对你的器重,怕辜负他的力保吧?你没有辜负他,你和他一样的忠君。倒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反其道而行,成了‘叛逆’,父亲没有错,可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听你这么一说,我更不觉得自己有错了。” 詹沛的一席话似乎给屋子笼罩上一层悲凉的气氛,说完,两个男人都陷入沉默。 “所以,你真该庆幸有个生死与共的好兄弟,改了你的命数。”詹沛忽然笑道。 “对了,任宣一家人怎样了?”蒋相毅急切问道。 “一切安好,你大可放心,明日王府设宴,他们也会过府饮宴。” ——————————— 谈完话已是深夜,詹沛走在回房的路上,见四下无人,终于再也忍不住,哭得像个三岁孩童。四年来,詹沛总能劝自己相信父亲还活于人世,他也隐隐感觉这似乎是在自欺,却不知为何要自欺,难道仅仅因为那是他最为期盼的事吗?直到今晚得知父亲已死的确切消息后才恍然明白,他真正为的,不过是为了能心无旁骛地投身于先王的复仇之业,不至于为了打探父亲下落而分心罢了。忠孝之间,他其实早早地就选择了忠。 一旦看清了这一点,这一生,他都逃不过对父亲的愧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六、情醉 周知行正想要鼓掌喝彩,忽听身后柔柔一声轻笑,扭头一看,原来是郑楹不知何时也来到此处,站在自己身后一同观战。 “怪不得蒋大侠放水,原来二娘也在。”周知行调侃道,又对蒋相毅道,“郑峦手下若全是蒋大侠这等高手,可真叫人心里发毛。” 郑楹也取笑詹沛道:“济之在咱们这也是数一数二的了,我还当他是高手,跟真正的高手一比才知相差多远。” “周大帅已经够不给我面子了,你倒更能落井下石。”詹沛走向两人,笑着说道。 “还不止呢,”郑楹似乎兴致很好,止不住又说道,“周大帅不知道,上回我叫他来见蒋四叔,他带了二三十人壮胆呢,那时候蒋四叔伤还没好。” 詹沛面露几分惭色,笑着坦言:“我可不想在高手面前充好汉。” “那你是承认怕蒋四叔了?”郑楹俏笑着,又贬损了詹沛一次。大抵世上陷入情的女子都一样,嘴上越是把情郎贬得一文不值,心里就越是死死认定了这个人。 许是喜于王府忽然人多热闹起来,郑楹脸上少见地神采奕奕,迥异于平日里的哀哀愁容,詹沛几乎挪不开眼,对于她的“抹黑”,也欣然全盘领受。 三位相熟之人热火朝天地聊着,蒋相毅杵在一旁,一时插不上话,有几分不自在,恰好此时郁娘过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对蒋相毅道:“这是二娘特意准备了今早要拿给你的,还是落下了。” “哦,对,蒋四叔,这是上好的磁河蜜糕,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吃些无妨。”郑楹说着便要接过包裹,郁娘却一伸手直接递到了蒋相毅手里。郑楹只好囧笑了一下缩回手去。 这一幕詹沛和郑楹都未留意,而久经人事且粗中有细的周知行却看在了眼里。 —————— 当天中午王府大摆宴席,础州众幕僚将领c郑氏姐弟c郁娘c连同蒋任二位来客和家人都悉数在席,热闹非凡。詹沛屡立战功,又凭沨阳霞明之战一战成名,如今在军中地位仅次于周知行和高契,也算是身居高位,和王女又走得近,席上少不了被频频敬酒。詹沛酒量尚可,为给郑楹挡酒又喝了不少,很快便有了明显的醉意。 周知行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中途便要提前离席,看到与众人豪迈痛饮的蒋相毅,又生出几分担忧,遂悄声叮嘱詹沛道:“蒋相毅留下可以,但是要确保此人接触不到任何机密,你回去记得嘱咐你身边那些弟兄,尤其是郭满,叫他们都别跟他走太近” “大帅放心。”詹沛低声应道。 此时大伙醉意渐弄,有人开起了郑楹和詹沛的玩笑,引得众人跟着纷纷起哄。周知行听到便不再急于离开,借机调侃二人道:“下次再这么热闹,想必就是在二娘的婚仪上了。”说着乐呵呵看向詹沛,又努着嘴瞥了眼郑楹,催婚之意昭然若揭。 郑楹当下脸红到了脖子,低着头嘟囔道:“大帅说什么呢”话音未落已转身夺门而出。 “你还不去送送,天这么黑,她跑那么快,别再磕着绊着。”周知行连借口都为詹沛想好了。詹沛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因为起了羞涩,罕见地也红了脸,笑着遵命离去,赶上郑楹。 郑楹脚步急促,詹沛跟在后面,眼神只追随着前面女子的婀娜身影,再看不到别的。只见女子原本雪白的后颈此刻仍是红彤彤的,显然羞涩劲尚未消退,詹沛便只默然跟随于后。 此时夜色深沉,弯月高悬,詹沛恍觉置身于六年前的乞巧之夜。和当年一样,两人一路无话,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不久行至花厅,过去花厅便是后宅闺阁,也就又到了彼此告辞的时候。 郑楹慢慢停下脚步,踌躇着想要转身,而余光一旦触及身后男子,竟忽然间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了,只稍侧过头去。詹沛见此,便向前两步,回过身望向女子。郑楹未敢抬头与之对视,脸上云霞弥漫。 不远处一丛盛放的蔷薇,风过处暗香阵阵,夹杂着似有似无的衣上熏香,令詹沛酒醉未消更添神醉,全然忘了告辞,只原地定定站着,痴痴望着面前的绝色。 郑楹则始终低头看向足尖,忽见近在咫尺的詹沛又向自己走近一步。郑楹一惊,来不及抬头就先往后退,待站定后抬起头来看时,只见男子脸色庄重如常——再不似年少时的轻狂模样,詹沛连片刻的迷离神色都心翼翼地赶紧收回,不让郑楹看到,深怕会令她反感。 “我走了,你也早些休息。”詹沛悄声说道,又朝郑楹轻轻一笑,转身便要离去。 “哎”郑楹不及多想,下意识伸手想去挽留。 詹沛却忽然回身,攫住了那只不及收回的手。 郑楹吓得急抽一口气,使劲想抽回手去,而对方加了力道,郑楹虽不觉痛,手却无法抽离。 “等大局定了,我想哦,也等你有这心思时”微醺的詹沛语无伦次起来,刚说了几个字,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忙又解释道,“不,别见怪,我不是冒犯,也不敢冒犯,这只是c只是希望楹娘你务必相信我!” 男子说着已大大放松了力道,郑楹稍用力便挣脱出来,也不等对方说下去,一转身,提裙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回房,砰地关了门。 郑楹背靠门板,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连带着天灵盖也一并嚯嚯跳动——那一次的客栈风波后,四年来,这还是詹沛头一次这样大胆地触碰她的身体。虽然只是手,虽然她清楚知道他只是为表挚诚,并无别的,却依旧按耐不住心头的情思翻涌,然而一平静下来,紧跟着便是后悔,后悔自己的早早逃离——她多想永远待在那个男人身边! 终于,郑楹深吸口气,蓦地推开门望向远处,却再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七、蒋相毅 郁娘风趣健谈,与蒋相毅聊得投机,两人日渐熟络起来。郑楹在一旁慢慢也看出点端倪。 “郁姨,你是不是对蒋四叔有点意思?”郑楹某天忽然怪笑着问道。 郁娘红了脸,笑道:“快别瞎说,我只是看他举手投足间那份气度像极了你父亲生前。” 郑楹扑哧一笑,随后黯然道:“不巧我昨日听说荇泽来人催他去军中督练新兵,你怕是有一阵子要见不到他了。你若真是有意,可要早些想法子表露心迹。” “什么表露心迹?瞎说什么呢。”郁娘嗔问道——对于蒋相毅,她虽有动心,却也只是动心而已,并未往长远上想过。 “郁姨,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就只管说。你还年轻,不该把后半辈子耗在我和阿樟身上。”郑楹认真说道,“我也不是孩子了,男女之间的那些我都明白。在这种事上,抛却身份,你我都是寻常妇人,你不需向我隐瞒什么。” “楹儿”郁娘开口便哽咽起来——多年来,外人都以为是她在照顾郑楹,她自己心里却清楚,郑楹又何尝不体贴着自己,两人之间更多的是相濡以沫。 郑楹握了郁娘的手,想了想,低语道:“我过几日设个宴为他饯行,你也来” “别,别折腾。”郁娘心知不妥,立即打断。对于外人的眼光,她还没有洒脱到能够全然无视的地步。 郑楹一笑,拍拍郁娘的手,解释道:“郁姨放心,不是折腾,我也有些疑惑的事情,想趁此机会问问清楚。” —————————— 隔日,郑楹果然请了蒋相毅前来。宴席虽简单却也不乏精致,三人早已相熟,很快抛开拘谨,席上兴致颇高,一边饮宴,一边谈笑。 吃到一半,郑楹放下筷子好奇问道:“蒋四叔,我一直纳闷一件事,是你的私事,以前不好开口,现已熟悉了,就忍不住还是想问问,你有这样安身立命的好本事,为何会没有家眷?” “唉,说来话长,年轻时几番折腾,耽误了下来。” “那你给我们讲讲嘛。”郑楹促道,郁娘则在一旁斟了酒。 蒋相毅摆了摆手:“都是惹人不快之事,说它扫兴。” 郑楹见他推辞,抿了下嘴。蒋相毅看到,不愿拂她意,陪笑问道:“你果真那么想知道?” 郑楹眼神一亮,急忙点头。 “我家长在广宁府,父亲是望仙派传人,我自习武,邻家一个女儿跟我同岁,喜欢我,我也喜欢她,谁知道她十六岁上竟被家里卖去大户人家做人侍妾。我知道后,跑去她家逼问出那人的底细,得知是京城的大官。我仗着功夫好,又年轻,什么也不怕,愣头愣脑只管跑去京城找她。深宅大院的,好容易找到了她,谁知她却拿剪刀抵着自己脖子,死活不肯跟我走,也不听我说,大喊着叫人来拿我。” “她定是有苦衷,怕这家人找她娘家的麻烦。”郁娘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就一个人走了。后来我偷偷过去,远远看见她还是被打得不成样子。我快气疯了,就想杀了那老杂种,可他出入前呼后拥的,住处更是层层把守,我单枪匹马根本不可能得手,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带去的钱没多久就花光了,我只好去给人当了护院。主人也是一个大官,不过是个好官,他看我年轻功夫好又能吃苦,很看重我,知道我来京的缘由之后对我更是关照,我虽是护院,倒更像是他一个门生。也是上天垂怜,没多久主人就得了命令,让他去做掉那个老杂种。主人问我是否愿意代他出手图个解气,我自然是一口应了下来。没过几天,主人就请了那老货来吃酒,席上他一摔杯,我就冲了出去,一点没犹豫。别看那老家伙都快六十了,竟是武官出身,手上颇有些硬扎的功夫,我一时不能得手,主人却也不动,只坐在一旁观战。那一战打得真是艰难,直打了三柱香还久,幸亏后来总算得手。主人说了声好,没多久就荐我补翊卫,后又调去兵部。” 蒋相毅滔滔不绝说着,倒也没有停止吃喝,仿佛这样惊心动魄的往事在他眼里只是稀松平常。 “后来主人告诉我,那老杂碎不是别人,正是前任淄衣侍总使!他早不告诉我,是怕我怯阵。他原本预备着自己也要出手,又想看看我究竟功力几何,便不急于出手,一直往后捱,想不到我无知无畏,抑或恨意使然,最后居然一个人打赢了曾当过淄衣侍总使的人,那年我才十七岁。”蒋相毅每每讲到此处,都忍不住有些自矜——那是他天赋异禀c少年成才的最佳证明。 郁娘听得一脸崇拜。郑楹听他扯远了,趁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的时候问道:“后来你那位相好呢?” “我第二天夜里就去找她,人已经不见了。”蒋相毅颓然说道,“我拦了个看着也算体面的妇人去问,那妇人也不知她的下落,还说府里有传言说是拿她殉葬了,又说主人染病,她原是买来冲喜的,结果来不到一年那老杂碎就死于非命,家人大约是迁怒于她,就杀了她陪葬。不过这也都是底下人的猜测,实情如何没几个人知道,况且他们即便做了也不会认,除非我找出证据。” “所以这些年你是忙于找寻证据,以致无暇婚娶?蒋四叔,你可真是至忠至纯之人。”郑楹赞道。 蒋相毅听了,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似有些不自在。此时郑楹借口离席,想留郁娘和蒋相毅独饮。郁娘拼命使眼色令郑楹留下,郑楹还是执意离开了。 蒋相毅原以为郑楹不久便回,可一桌菜吃差不多了也不见郑楹人影,又看了眼旁边也不大自在的郁娘,便猜到郑楹是有意为之。 蒋相毅犹豫半天,终于开了口:“夫人,实不相瞒,方才二娘谬赞,我忍不住沽名钓誉了一回,没好意思把前情说全,你听我说完就知道我远非她想的那般好,非但不好,简直就是个烂人。” “哦?为何?”郁娘吃惊问道。 “当护院那年,一是发愁,二也是年轻,我c我没少没少逛那种地方。本是为解苦闷,去的一频,就又喜欢上了那里的头牌花魁之前的相好还在火坑没救出来,我就移情别恋了。我一个江湖人,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去兵部做事,成为家乡人口中的‘朝廷鹰犬’,就是为了攒钱给她赎身。” “我不是为找什么线索才耽误了娶亲,线索只断断续续找了一年就搁置了,因为因为一得了闲就只想找她。起初还常觉愧疚,慢慢地连愧疚也淡了。我我其实是这种人,不是什么忠厚好人,有时候想起这些,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可那花魁为何也没同你走到一起?”郁娘不禁好奇。 “有一回我任务失手,受了重伤,是她照顾我养伤,伤好后她就说要与我相断绝,因为她看出我是刀尖上挣命的人,怕跟我在一起染上是非。我反复解释,说我不是,可又不能细说,她更认定我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就更不肯见我。我为此大闹青楼,里面人知我有些本事,不敢拦,我就坐她屋里,让她别想接客。青楼的人就去兵部告诉,我很快被勒令回去,被罚俸降职又关押十日。十日后我出去,再去找她,她不知被谁赎了身,匆匆跟人走了,只言片语都未留下给我。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我在女人的事上就不怎么上心了。家规里不许子孙做朝廷鹰犬,父母也不认我,将我逐出族去,我索性拿京城当做家乡,真正的家乡多年也未曾回去过。”蒋相毅说到这节往事,终于再也吃不下饭了。 郁娘也听得黯然伤神,正想出言安慰,只听蒋相毅耷拉着脑袋又道:“今辗转来到萝泽,幸得二娘收留,才有幸结识郁夫人。夫人花容月貌,又与我年龄相仿,言语投机,我一个粗人,没什么定力,若说没有分毫动心,那铁定是骗人的只是,夫人就如那牡丹花,岂是我这等莽夫敢妄想攀折的。” 蒋相毅以为郁娘要对自己吐露什么心声,便一早表明了无心婚娶的心意,让郁娘不必说接下来的话了,也好为她保全颜面。 郁娘听得出蒋相毅的用意,尴尬至极,心中暗自埋怨郑楹,当着蒋相毅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娓娓辞道:“眼下时局不稳,前路难料,蒋大侠不日将赴军营,万望多保重。托楹儿的福认识了蒋大侠,实在幸甚,虽分离在即,他日重逢亦可期,那时你我再叙不迟。” 郁娘说完,微一颔首,起身匆匆逃离尴尬宴席,一回屋,气得向郑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郑楹只好连声赔礼赔笑,指天发誓再不乱讲话。 “再续不迟?再续前缘不迟?想不到相识未久,郁夫人竟对我之情竟到了这步田地。”蒋相毅一边想着,一边嘿嘿笑出声来,将一桌酒菜尽数扫入腹中。 蒋相毅粗人出身,一旦会错意,就再没扭回来,开始认真地惦记起了这位漂亮的寡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八、终身定 郑楹回到础州已有半年,却始终不闻詹沛明确表露求娶之意。她摸不透他的所想,心一直吊在半空,空有盼头却没有着落,就像吃半熟的杏,虽有微微甘甜,更多的还是酸楚,这种滋味她实在是尝够了。 郑楹纠结再三,终于决定动用自己毕生的勇气写信给周知行,请他代为探问詹沛心意,并交代千万不能说是她的意思。 周知行收到书信,草草看了,当时记在了心上,可毕竟上了年纪,又逢战事焦灼,转眼就抛到了脑后。郑楹苦等了快一个月,却是一无所获,因为天性悲观,她便猜测是詹沛有推脱之意,周知行不知如何答复自己,才迟迟不肯回信。 郑楹失望不尽——当年被詹沛“强行”送去异乡,分别多年,如今好容易盼来团聚,詹沛他究竟在等什么?更何况,她都已过了十九岁了。 —————————— 九月,杨昉长子杨综忽然造访,郑楹只得强颜欢笑接待舅舅。相谈不久之后,杨综表明了来意——他此行是来提亲的。 郑氏姐弟离开弋州后,杨昉曾两度派人来接回,都被郑楹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杨昉后悔不迭,决定借安排婚姻之机得回姐弟二人,他为外孙女选中的夫婿正是他的一个孙子,也是郑楹的表弟。 “女子婚姻当听从父母之命,而妹妹和薛王殿下已双双离世,楹儿,那你的婚姻大事自当听从你外公的安排。”杨综担心遭拒,上来便以人伦纲常劝说。 然而郑楹只思索片刻,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杨综没想到外甥女竟这般干脆,顿时喜出望外:“那就太好了,楹儿,等我回去告诉你外公,他不知会有多高兴。至多一个月,家里把娶亲事宜打点好,就来迎亲。” 被杨综支走的郁娘此时悄悄绕到后窗,想听听杨综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不期竟听到这样的谈话,心中又是吃惊又是担忧,可又怕得罪杨综,不好进屋劝阻,当即便匆匆命人套车,亲自赶往荇泽军营,将听到的一五一十告知周知行。 詹沛随后也知晓了此事,虽当着周知行的面,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惊怒不解道:“她居然她是怎么想的?阿樟今贵为薛王,断不能随她去弋州!” “你只为阿樟急,不为自己急吗?二娘可是要嫁去别家了。”周知行问道。 “当然也急,只不过,私事不值一提,没有说罢了。” “那正好,我正打算派人去问她,就由你去吧,去把公事私事一并了结。”周知行说着,取出一封折子交给詹沛,吩咐道,“此外,大战在即,我另有别的事情嘱咐她,都写在这里了,去了替我交给她。” 已近午时,詹沛心中焦燥,一刻也不愿耽误,说走就走。策马飞奔至萝泽薛王府时已是深夜,詹沛猜想郑楹应已睡下,便直接来到后门。门房看詹沛一脸阴森,虽觉惊异,却片刻不敢稍怠,赶紧开了门。 而郑楹其实还未睡。已十岁的阿樟早已不需要哄睡,郑楹饭后只听他背过书,又玩了一会,便回到自己房里心不在焉地抚琴,在琴边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二娘,大晚上的,弹这么哀哀的曲子,都引得人想家了。”两个侍儿过来,其中一个名叫陌如的轻笑着“抱怨”主人。郑楹对下人宽和无度,不分上下,私下里,侍女嘴上都没什么顾忌。 “那不弹了。”郑楹敛了愁容,勉强笑了下,收回了抚琴的手。 “二娘睡不着的话,我两个陪你聊天解闷可好?” 郑楹点点头,道:“你方才说想家了,那就跟我讲讲你们各自家乡的事吧。” 两个侍女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不知说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急促脚步声,两侍女听到都面露惊疑之色,只有郑楹依旧是一脸平静—— 当日,杨综坐于上首,郑楹在下首陪坐,正对后窗,无意瞥见了窗边偷听的郁娘,之后听说郁娘赶往军营,就料到她要将此事告诉周c詹,所以,门外那火急火燎的脚步声正是她所期待的。 门开了,侍女见是詹沛,松了口气,掩口轻笑。 郑楹无心在意大半夜詹沛来见会带给侍女怎样的遐想,詹沛当然更是毫不在乎,直言令两个侍女回避。 待侍女掩门离去后,詹沛走上前,张口就问:“为何答应杨家的求亲?” “外公选的人,我觉得甚好,就应了下来。”郑楹神色语气毫无波澜,一如往常的柔婉,说罢低下头,继续抚弄琴弦。 “可周大帅每次问你,你不是都说父母之仇未报,决不出嫁吗?” 郑楹猛然抬头,问道:“我同周大帅说过什么,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当然知晓,因为那原本就是我请大帅问的。” 郑楹顿时愣成一截木头。 詹沛继续质问道:“就算你是当着周大帅的面放不开c口是心非,可我不久前才握你手承诺过,话虽不及说完,可你也该知道我想要说的是什么,为何说翻脸就翻脸,才一个月不到就应了别家的求亲?” 郑楹恼的就是詹沛的迟迟不肯明言,听詹沛提起,便倔强道:“我并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詹沛张口结舌,气得连连发笑,而后冷冷道:“那我在此就先恭喜你了。”说完回身解下披风,搭在架上,顺手撩起旁边盆里的水洗去脸上仆仆风尘,俨然以主人自居,毫不客气。郑楹也只随他去。 詹沛洗完脸,本以为能清醒些,而心中依旧五味杂陈,忍不住又责道:“这么大事也不同周大帅商量,主意还和往昔一样大。我还以为你改好了。” “我嫁谁不嫁谁是我私事,听外公的有什么不对,怎么就主意大了?”郑楹振振有词反问道,手下琴声悠扬婉转,一如她的语调。 “只要不带走阿樟,你自己嫁去就算私事,周大帅决然不管。” “此言何意?”琴音戛然而止,抚琴的女子没有抬头,脸色却猛地一凛,声调也变了。 “你自己嫁去可以,阿樟如今贵为薛王,身为础州之主,当然要留在础州,这是毋庸置疑的。”詹沛将话说得平静而又决绝。 郑楹抬头蹙眉狠盯住詹沛,詹沛却挑衅一般毫不退让地与她对视。两人互盯了半天,詹沛道:“这个先放一放,我连夜来,是为给周大帅传话。” 郑楹浑身一僵——原来他的回归只是为了别的事情,至于自己即将远嫁之事,还远远不足以激他赶回来,非但不足以,他还要逼自己独个嫁离。 詹沛自顾自坐下,取出怀中折子,开始从容不迫地逐条交待:“周大帅年事已高,受伤后身体又一直不好,面临大战,他有些话要交待你和阿樟:军务可仰仗高契,高契之后可仰詹沛c杜霄汉;政务照旧由王远闻料理,之后” 詹沛徐徐讲着,而郑楹始终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心思。詹沛见此方寸一乱,更增懊恼,又见郑楹目光虚无游离,仿佛似听非听,便停下,用一种十分怪异的语调讽道:“看来我不该先提你嫁人之事,令你神游魂飞,静不下心好好听我说正事,莫非那什么真是压压不住?真要想,等我说完再想不迟。” 詹沛心乱如麻间竟犯糊涂借了冯广略当初呛郑楹的那句话——“春心萌动,压都压不住吧?”只是省去了前半句。 这话郑楹当然记得一清二楚,此刻听詹沛说出,只觉脸上挨了狠狠一巴掌。然而这次,她在即将作色时居然强忍住了——一向克制的詹沛竟然连这种混话也说得出口,心里绝不是表面上这般淡定,指不定比自己还翻江倒海呢,于是强压下性子,淡漠答道:“好,你请往下讲。” 随后詹沛继续说正事,郑楹也继续似听非听,两人心里都山崩海啸着,面上却都不动声色,打赌一般看谁先溃退。 只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郑楹不急不缓地起身,原地站了片刻,深吸口气,而后忽然快步走到男子面前,俯身一把夺过折子,反手向詹沛身上怒摔过去。 詹沛抬手将折子打飞到一旁。折子还未落地,男子已霍然起身。两人近在咫尺地逼视着对方,都是一脸怒容。 “到底为什么应了杨家?!”詹沛再度发问——郑楹之前的解释,他并不接受。 “你知道啊。” “我不知道!” “你才说过就忘了?你说我思春呀!”郑楹泪流满面,手按胸口,傲然仰视詹沛,直白地“承认”了,倔强而露骨,显然已破罐破摔,什么矜持都不打算要了。 詹沛被郑楹的反应震住,开始后悔于自己的出言无状,大胆伸出手想去抚肩安慰。 对方却拨开他的手,后退两步,仿佛彻底崩溃,指着詹沛鼻子厉声哭骂道:“当年是你先招惹我的,竟还有脸取笑我思春!我为何答应杨大夫,这要问你自己!” 问我?詹沛只稍一琢磨,顿时恍然大悟,郑楹心中所想,他终于全然洞悉——这个女子爱他至深,却又腼腆至极,应允婚约不过是久等无奈之下使的激将法罢了。 瞬间,詹沛只觉心头爱意激荡,再难压抑。他再次上前,一把抱起崩溃的女子扛在肩上,任粉拳捶打在背,只不管不顾紧紧抱着疾步走入内室,将女子放倒在床。 他知道,他已不需再为数年前的王女的那场斥责而怯怕,更没什么好畏首畏尾的——一切早已不同于当初,这个女人如今深爱着自己,企盼嫁与自己c归属自己,正如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一样。 女子的身躯成熟而绵软,詹沛刚伏倒在这副娇躯之上,胸中狂热便一触即燃,一发不可收拾。 “是,一直都是我在招惹你是我。”詹沛吻在郑楹耳畔,喘息着倾诉情衷和歉意。 已近双十年华的郑楹早已不再是懵懂少女,当她感受到身上的男人近乎狂野的亲吻抚触,最初的抗拒不多时便化为迷离,屈服在那令她着迷多年的男子气概之下。当最后的羞涩也彻底褪去后,郑楹沉沉陷入抵死的缠绵碰撞,旋即被绵密的欢愉淹没。 —————————— 当一切平静下来,郑楹再次起了无尽的羞涩。她翻转过身背对情郎,将脸深埋入枕中。詹沛从背后紧紧搂着女子,顺势将头凑近她蓬乱欲散的如云发髻处轻嗅。 “楹娘,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早已心知肚明。我迟迟不明言求娶,非是我不愿,而是不敢。” “只因早年间,我曾责骂过你?” “这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因先王大仇未报的缘故。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家中娇妻在侧儿女绕膝,多少人耽于此而荒废大业,我一个俗人,很怕自己不能免俗。再者,先王血仇未报,我未竟全功,就要娶他的女儿,总觉得心虚,且又听周大帅说你也立意报仇前决不嫁人,我便决心陪你等到那一天。” 詹沛其实隐去了最重要的原因,也是他最痛的心病——父亲牵扯入薛王案之事,使他虽不至于无颜面对郑楹,而婚嫁之事,却终是怯于启齿。 “你顾虑太多了”郑楹轻叹。 “还不止这些,我自己随时可能命断沙场” “别说了。”郑楹急急侧过脸去打断。 听身后男子沉默下来,郑楹又重新扭头将脸埋入枕中,心想,不就是怕你命短才急着要把自己交给你吗?体验过与心爱之人两相痴缠的滋味,殉情时就再没什么遗憾了。 战事当前,两人相拥着享受这稀少而珍贵的旖旎时光,虽久久无话,彼此的呼吸声也已足够悦耳。 许久,忽听郑楹道:“杨大夫那边你不要担心,我会写信致歉,承担悔婚之责,杨大夫是我外公,不会把我怎样的,至于你” “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娶了你就是他外孙女婿,跟他做了亲,想必他也不会拿我怎样。”詹沛轻声安慰着怀中人,“其实我真该早把你娶了,不但你我早早称心如意,郭满也可早日娶亲。” “郭满?你我之事与他何干?” “他早有了相好的女子,早该娶了人家,可他不知为何也开始顾虑一些虚头巴脑的,偏自认是弟弟坚决不肯早于我成亲,为此我催了他不知多少次。” “是么,我竟一点不知晓。他的相好是谁?”郑楹饶有兴趣地回转过头,缩进詹沛怀中问道。 “是个很好的小娘子。当年饥荒之年,郭满在外出征,路遇一个将死的饿殍,就是那小娘子,郭满舍了些干粮给她,她自此死心塌地追随服侍郭满,郭满也很喜欢她,说不了三句话就要扯到那小娘子身上。我也见过,很是温婉伶俐。你我即将成亲,不如” “不如双喜临门,和郭满他们一起。”郑楹两眼放光,欣喜提议道。 “我正是此意,只是怕你贵为王女,瞧不上那个小娘子。” 郑楹叹口气又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却困顿不支,沉沉睡去。 这夜郑楹是于詹沛的臂弯中入眠,朦胧之际,眼前忽浮现出当年在却尘庵的幻梦,正是同此刻一模一样的情形。再睁开眼,天已大亮,而昨夜共眠的男子早已在她熟睡之际悄然离开,一切都恰如那场梦一般短暂,恍惚间真假难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九、新仇 詹沛一听便知郭满是在借故推辞,细问时,郭满却不肯多说,脸上还似有不悦之色,詹沛不明所以,猜测其中定有隐情或是什么苦衷,刚追问了一句,郭满却说自己还有急事要办,匆匆称辞离去。 上下将士僚属听闻詹沛有意娶亲,都催促尽快,为即将到来的战役图个好彩头。于是趁着开战前,在周知行主持之下,詹沛与郑楹终于成亲结为夫妻,虽然一切从简,倒也热闹非凡。 而杨昉得到郑楹致歉的信则大为光火。这个不懂事的外孙女悔婚在先,紧接着又绕过杨家自作主张嫁与詹沛,分明不把自己这个当外公的放在眼里,更不感念杨家三年多的收留保护之恩。谈及此事,杨昉气得向儿子杨综抱怨起来—— “楹儿敢悔婚,无非是仗着自己是我亲外孙,倒也不稀奇。稀奇的是这詹沛,这子想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娶我们杨家下过聘的人!” “儿子想,楹儿应该没那么大的主意做出悔婚之事,应是那詹沛知晓咱们曾两番请接回她姐弟,便一心要拴住他二人,威逼利诱地让楹儿悔婚,又急不可耐把楹儿娶了去。” 杨昉听了儿子的话,懊丧道:“现在说这个还有屁用,总之是无法查证的事。” “父亲似乎很瞧不上那个詹沛?” 杨昉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恨道:“年初他独自来做说客,你是没见他那张狂的样子。我听闻他在军中有些名望,心想是个人才,必有用武之地,才留下他一条狗命,倘若早知今日,看我当初不弄死他才怪!” “原来还有此一节,”杨综低声道,“父亲既这般恼恨詹沛,以杨家的实力,现在弄死他也不是难事” “罢了,眼下础州弋州既已合力,这种窝里斗的事还是少做,瞒住了还好,要是漏了马脚,两家内讧起来,对我们也没好处。况且这詹沛确有统兵之能,就暂留他一命。”杨昉停顿在这里,狠狠吐出一口气,咬牙道,“此事搁置,不要提起了!” 杨综还是不甘心,继续劝说父亲:“爹,可这是不是有点窝囊,前两年先被周知行摆了两道,年初又被詹沛摆一道,如今居然连楹儿一个没见识的辈女子都摆了咱们一道。自儿子懂事以来,都是咱们算计别人,哪里轮得到别人算计咱们?独独这帮础州人,一个比一个邪门,一跟他们打上交道,步步都是陷阱。” 杨昉摆摆手,无力道:“还是那句话——少扯这些没用的,气话说一百遍也无济于事。眼下战局未稳,只能以大局为重c意气为轻。” “爹,那儿子就不说虚的,说点实的:咱们杨家虽兵多粮足,前几年可没出大力,仅凭军功可占不了鳌头。咱们最大的功劳莫过于乱世混战之中保全了樟儿这仅存的血脉,可如今人又回到了础州人手里。照础州人那副嘴脸,只怕到时会绝口不提杨家这份功劳,而将拥立之功尽归于己。故以儿子之见,须效仿曹操,将您那外孙子攥在手里,起码让那群恶狼投鼠忌器,别想再贪纵妄为。耽搁越久越难要回,父亲还应早做打算。” 杨昉却冷言拒绝了儿子这一提议:“这样吃相太难看,万一得罪了础州,明里干起来咱们虽不怕什么,可万一那起人背地里使什么绊子,那就不好防了。” ——础州弋州面上虽合兵,心里却都在一刻不停地算计着彼此,这一点,年迈的节度使再清楚不过了。 “还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哼,说得轻巧。”杨昉冷冷嘲笑儿子道,”别忘了,曹操之前,挟天子的还有李傕c郭汜c董卓,这几个,谁得了好下场了?天子就是一团火,玩得好才能令诸侯,玩不好可无异于自焚!” ———————— 前线战事如火如荼,詹沛长年累月在前方东征西讨,偶逢休战,才能稍稍得闲回萝泽与新婚妻子团聚,是以二人婚后依旧是聚少离多,如此倒更增添了无尽的柔情蜜意。 某日夫妻二人聚,正耳鬓厮磨着絮絮谈笑,詹沛忽没头没脑地问道:“郁娘同蒋相毅,这二人之间没什么吧?” 郑楹原本鸟依人地依偎在丈夫怀中,听到丈夫此问吓了一跳,忙道:“当然没什么,你怎会想到那里去?” “是周大帅,不知周大帅为何疑上了他们两个。大帅叫我转告你,你再转告郁娘,就说”詹沛说到这里,踌躇着不知如何启口。 “说什么?” “咳,你知道的,周大帅最看重妇人贞洁,先王的脸面他看的可比自己的还重,所以” “所以,”郑楹抬高语调,接着道,“周大帅是叫我转告郁娘,叫她一辈子别起改嫁的心思?” 詹沛不言不语,算是默认了妻子的解读。 “可这话你叫我如何说得出口?”郑楹于丈夫怀中抬起头,蹙眉不满道,“再说了,妇人改嫁的多了,汉时王夫人进宫前还生有一女” “周大帅早防着有人这么说了——他说,别人改嫁他不管,郁娘只要一日做了先王之妇,到死都别想改嫁。” 郑楹听了,惊讶于这位被自己视如父亲的长者竟顽固至此,当即苦着脸抱怨连连:“明明是郁娘好心又仗义,留下照顾我和阿樟,不想反害她自己被困住。周大帅管的也太宽了点,军务政务都是他管,如今连妇人们的内务也要插手。” 詹沛知道蒋相毅真实身份,虽也觉得上司此举过于题大做,但更怕郁娘会不明不白改嫁给手刃础州先主之人,于是笑着抬起手,将妻子的头复又摁回怀里,温言搪塞道:“是管得宽了,可他硬要管,谁敢不给他这个面子?” ——————— 原来,早前郁娘曾去荇泽军营告知周知行郑楹许婚之事。临离去时,郁娘登上马车,看到了在远处操练的蒋相毅的身影,又想起故去数年的丈夫,便立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怅望了一阵子。 这一幕被周知行看到,他便循郁娘观望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看到了蒋相毅的粗犷身形,回想不久前郁娘执意亲手递东西给蒋的情景,越想越怀疑两人有私,同詹沛说起时,不由怒不可遏破口大骂:“女子讲究从一而终,主公待她不薄,她却不念恩情,瞧见个略有些男人样的就想改嫁,真是不知廉耻。自古改嫁的虽多,别家我都不管,她只要有一日作了主公之妾,就一辈子别想改嫁,耐不住也得耐着!” 周知行气呼呼说完,又想起薛王案后逃离的诸多姬妾,脸上有点挂不住,赶紧又补充道:“那些跑了没拦住的贱人另当别论。那是王远闻不懂事,对她们听之任之,还给她们银子当盘缠?!换我管内府司,一个个都给我留下给主公守节,谁敢说个不字,那就杀了殉葬!” 当然,周知行放出的这番狠话,詹沛是断不会说与郑楹知晓的。 ———————— 郑楹纠结再三,还是不得不将周知行的意思婉转告知郁娘。郁娘猜测周知行会怀疑到自己和蒋相毅头上,必定是郑楹又自作主张同他说了什么,忍不住对郑楹又是一通责备。郑楹有口难言,只好默默听责。 詹沛原本对上司的捕风捉影不以为然,后来与蒋相毅偶尔聊天,发觉他果然动不动就要“不露痕迹”地将话题扯到郁娘身上去,便立刻婉言提醒蒋相毅看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不只是一个投诚者,更是手刃郁娘先夫的刽子手! 于是,郁娘和蒋相毅这一段缘分,似乎尚未开始便宣告终结。 —————— 詹沛先是凭说服杨芳合力立下大功,又连克沨阳c霞明,贯通础弋两州,一战成名,加之宽严有度,深得人心,成了周知行眼里后辈将领中的头一号人物。周知行自荇泽之役中受伤后,身子骨大不如前,便将前线军务一应交付高契c詹沛二人裁决处置。 ———————————— 永正十六年八月,郑楹诞下一子,取名葳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和谈 死寂的午后,永正帝端坐殿中,两眼如死鱼般空洞无神,下面侍立着几员僚属,个个噤若寒蝉,眉头紧锁。连年的忧患使皇帝过早地衰老了,未及六旬,已然须发全白,项背佝偻,日渐低矮下去,在宽阔的御座之上显得格外瘦。 “逆贼侥幸,暂据上风。为保陛下龙体无恙,臣等叩请圣驾幸皎津以暂避其锋芒。” “众位爱卿,还不觉厌倦吗?”郑峦两眼只半睁着,气若游丝,答非所问,“反正朕是倦了朕从就最怕最厌恶打仗,可,厌什么偏来什么,硬撑了五年,只觉得难,打仗是真难,力不从心那些逆贼,他们是冲朕来的,朕一跑,他们定要撵着打。西边从南到北已成焦土,朕不想看东边也被他们祸害成那样。若朕一死可了结这场祸事” “陛下身背社稷之重,岂可轻言生死!”万举情急之下竟出言打断了皇帝。 “爱卿什么都不必说了,朕意已决。只要能早日止戈休战,朕的去留c死活,都不值一提。”与往年动辄大怒不同,郑峦自两部敌兵合力以来,收到再多败报,都很少再大发雷霆,似乎早已料到了败局。 “朕昨日已下诏给魏鲲,令他和他的皎津军不要对峙,早早表臣服之态。众爱卿到了那一日,也无需固守着君臣之道去徒劳相抗,各安其命即可。” 一听此言,大殿中除了万举,其余众人哗哗啦啦全部跪下,俯首大哭,嘴里念叨着不忘主恩c为国尽忠云云,而心里都一清二楚——皇帝这是已自断后路,彻底放弃了挣扎。 次日,万举烧毁手中一切机密,将家产托付密友,独自奔赴皎津。 ——————————— 永正十七年二月,兵临城下之日,郑峦派出使者前去斡旋言和。础弋两部众将领知道京城易守难攻,即便打下来,自身也免不了大伤元气,于是答应休兵和谈。 三十万大军集结在旁,几位将领谈判中底气十足。五天后,两方终于议定:础州c弋州之军进驻京城,接管京城和禁苑的一切守备,前提是要对百姓和大臣分毫无伤,且不得对皇帝有丝毫侵犯。 议和之后,两军本当尽快调兵遣将进驻京城,而础州军主将高契及其副将詹沛此时却另有一番谋划—— 高契和詹沛都知晓杨昉有过的邪心野心,生怕础州将士浴血搏来的功果在最后关头被这个老狐狸以阴谋诡计夺去,越临近京城越是提防着弋州部,此刻更是不愿弋州部入驻京城成为日后祸患。可是,若要弋州部独自在外驻防,定是比登天还难。两人左右为难,秘密商议许久,最终决定由詹沛带兵进城,高契则与弋州部同留城外驻防,以稳住弋州部将士。 计策拿定后,高c詹二人立即面见弋州军主将常丰,称京城之内是何状况无从知晓,万一和谈是假,设伏诱敌入城是真,那么三军入城恐被一打尽,可先遣詹沛部单独进城试水,其余两部分别在城外一南一北相接应,待探明安全后再进京。 弋州部几位将领与高契詹沛早已相熟,几次合作下来,更深信二人的人品无缺,也是一心要与础州通力协作,并无猜忌,听了这话只当詹沛真是要凭一身古毅勇风深入虎穴为全军探明前路,不但没有怨言反而感激不已。 —————— 五日后,一大早,便有人急匆匆跑来对弋州部主将常丰说詹沛部在城内遭遇暗算,高将军不及知会,即连夜引兵进京相助,请弋州部留守城外接应,紧要关头必要内外密切协调,没有口令不可轻举妄动。 常丰见此人说话间满头大汗,真以为是十万火急的军情,再一想就觉出不对,赶紧派人进城探听。一探才知道,各府门要道,宫禁衙门,皆已被础州势力严密把控了。常丰勃然大怒,回话要求础州立即开门放弋州部入城,却被无情拒之门外。 常丰当即咬断手指写下血书,派手下快马赶回弋州向主公杨昉请罪复命,将一切来龙去脉俱实呈报—— “末将大意,高契詹沛二贼奸猾,假作赤诚,末将为其蒙骗,卸去戒心,又恐紧要关头彼此猜忌将有误大事,以致被二贼诓骗,伏请杨大夫责罚。” ———————— 詹沛进京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捉拿万举来问话,而万举此时早已身在皎津。詹沛懊丧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将此事暂且搁置。 因詹沛曾听闻蒋相毅无意说起孙侍郎对皇帝多有不满,入京后第一个拉拢的人便是孙侍郎,果然很快得手。又因詹沛之前曾放还王继所统的京畿援兵归京,王继部下将领袁栋念着詹沛之恩,不愿与之交锋,恰好和约已定,郑峦指令京畿各部守兵各安其职,袁栋也乐得遵从这一指令而不去作为,翌日即表明了顺从之姿态,有了这打头的,其余众将官便顺势有样学样。虽然仍不乏有誓死不从者,但大局之顺利还是远超础州军意料,对初入京的础州军来说,这就足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一、外公 紧接着,杨昉不由想起两年前儿子的提议——“须效仿曹操,把您的外孙子攥在手里,这样一来才可十拿九稳,不说斩获头功,起码让那群恶狼投鼠忌器,别想再贪纵妄为。” 杨昉回味着儿子的话,幽幽点了点头——没错,权力面前人人都是饿狼,础州人一个个都顶着饿狼嘴脸巧取豪夺,而自己之所以步步受制于人,就是因为太顾及吃相,想要留点人样c要点人脸。可分肉的时候,人哪里抢得过狼呢?杨昉想到这里,下定了决心,以后也换上一副狼脸狼心,把该要的统统要回来。 —————————— 又到十月,京城已有冬意。詹沛不善感,任它枝叶凋零衰草连天,都从不曾稍稍影响过他的心境。然而近日独在京城,身旁只有高契和杜霄汉等几个故旧,此外再无一个相熟之人,又想到成年累月的夫妻分离,詹沛忽然对础州起了格外的思念,登高远眺之时,愁绪顿如枯叶一般漫卷翻飞。 “他们在南方,应还能再多享受几日的高爽秋气吧。”詹沛心中想着,拍着栏杆,从一头踱到另一头。 而于此同时,远在础州的郑楹也在想着丈夫。她此刻还未得知和谈的消息,料想必有一场恶战,正为此担心不已。 “姐,你看谁来了!”郑樟忽然抱着林儿跑进屋对着郑楹兴冲冲地喊了一声。郑楹一愣,立即兴奋地起身朝外张望,一看是外公,脸色稍稍一黯,又赶紧露出笑颜出屋门迎接,惊喜问道:“外公,这大老远的,您怎么突然亲自跑来础州?” 杨昉一脸慈祥,笑呵呵道:“这不攻至京城脚下了么,这个节骨眼儿上的诸多事务,一应交给手下人来谈我还真不大放心。” 爷孙两个进屋闲聊了一阵子,杨昉见郑楹对自己热乎起来,便一脸关切地发问道:“看你脸色不大好,是在担心林儿父亲吗?” 郑楹点了点头。 “你大可不必担心,我那外孙女婿一定是好端端地回来。”杨昉捋髯笑道。 “多谢外公吉言。” 杨昉摆摆手,道:“不是吉言,是断言。”见外孙女一脸茫然,又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强攻,而是选择了跟郑峦和谈。” “当真?”郑楹顿时喜形于色,悬了半年的心终于落地,“那谈的结果是什么?郑峦死了吗?” “和谈和谈,有人死就不叫和谈了,郑峦就是为了不死才要谈的,若免不了一死,自然也就免不了一场恶战,是不是?”杨昉笑看着这个糊里糊涂的外孙女,口气依旧慈爱温和。 “嘶”郑楹倒吸一口气,疑惑问道,“可打这场仗不就是为了取郑峦的狗命?” “他们议定,础州部进城守备京畿,换郑峦在皇位上安享天年,继续当他的皇帝。”杨昉没有理会郑楹的质疑,将事实兜头讲出。 郑楹瞠目结舌,不过只片刻后,面色就和缓下来:“虽与初衷背道而驰,但也能想见,他们是没有把握靠打拿下京城。暂且让步,不代表以后不办郑峦。” “亦或许是为了别的” “别的?别的什么?” ”我此来也是想给你提个醒,只是随意一猜,你也随意一听,不须当真,更无需多想,只需稍做提防,外公才好放心些。”杨昉语重心长地开了个头。 见郑楹乖巧地点了点头,杨昉咽口茶继续道:“詹济之所部是率先进京的,换了是我立下这等汗马功劳,嘴上虽不说,心里肯定要自比当年的汉高祖了。他就算没有做过皇帝的梦,立下这般功劳后岂肯再屈居人下——权欲只怕是少不了的。自古权力面前,一切都是虚的,骨肉亲情,夫妻情爱都可以舍弃,报仇就更排不上了。” 郑楹听外公绕了一大圈,直到听了最后一句,才明白外公在说什么。 “原来外公是怕他一心弄权,搁置报仇大计?不会的,他上头还有周将军和高将军呢,就算我依,这两人也断不会依的。” 杨昉听郑楹不糊涂的时候倒是比一般人还清醒些,又道:“只怕周高二人权欲更大你不信也罢,我也早说了,只是个猜测,猜错最好。说实在的,若谈定的结果只是留下郑峦狗命,我也不至于跟你说这些——疏不间亲的道理我懂。我之所以憋不住,一大把年纪了还不避挑拨离间的嫌疑跑来跟你啰嗦这么一大堆,实在是因为他此番吃相过于难看——与高契密谋独引础州部入城,视弋州如无物,翻脸不认人,丁点义气也不讲,任弋州八万众在城外苦等,还明火执仗拦着不许进城这就弄得我不得不担忧他们的弄权之心怕是远重于报仇之心了。” “竟有这等事?”郑楹惊问。她素知詹沛广交江湖人士,一向仗义磊落,外公所言可是大是大非,郑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詹沛会做下这种昧良心的事,一定是有内情才会如此,想到这里,便含糊其辞道:“外公放心,等我见着他,一定狠狠骂他。” 这么轻描淡写的话,郑楹说了还不如不说,这一说,仿佛詹沛犯下的只是打碎了一只碗的罪过。果然,杨昉听了,心里火气直冒,摇了摇头,看明白了一件事——外孙女对丈夫势必要一味回护到底。那么,那些他实在不愿此时说的,就不得不说了。 “我懂,你们两口相识多年,成亲未久,耳鬓厮磨间让你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给他” “外公别取笑我了”郑楹竟关注到“耳鬓厮磨”一词,红着脸打断了外公。 杨昉平日少与郑楹这种水准的人打交道,今日稍聊几句,只觉傻到可以,干脆不再理会郑楹的无聊害羞,正色继续道:“你对他掏心掏肺,可他是否对你也一样坦诚相待?比如,他父亲的事,你可知晓?” “公公的什么事?” “詹盛当年参与了薛王案,还是主谋,让杀手假扮盗匪大肆杀人这一出便是出自他手,且薛王案发才八天后,他紧跟着也死了。死的这么巧,不是灭口是什么?” 杨昉原本以为这话一出口,外孙女再无可能继续淡定,然而郑楹却十分平静,直言不信,对于詹盛死的时机之巧,也觉得仅仅是巧合而已,甚至正色问杨昉道:“外公,不知是何人在背地里无事生非乱嚼口舌?” 杨昉此刻终于意识到,这次的谈话必须结束了,操之过急终究徒劳无益,必得等郑楹一心恋慕丈夫的心稍稍松动些,自己的话才能渗得进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二、皎津 两相见礼毕,魏鲲正要发问,万举知他心中的疑惑,便抢先道:“万某此行是奉圣上秘旨而来。” 魏鲲急忙惶恐跪地,听万举“传旨”。 “京城已然陷落,今圣上虽名为天子,然城门府道宫禁已为础州篡逆所把持,故圣上特此密传口谕:之前下旨令爱卿作臣服之恣以暂避其锋,是为韬光养晦之故。爱卿应固守皎津,不可轻动,无论篡逆以何缘由诱劝回京,概不得擅离;虎视逆贼,使其如感芒刺在背,不敢恣意妄为,损及龙裔圣眷;盘踞于东,暗自壮大,以待勤王之机,匡扶皇室。” “臣遵旨,呃”魏鲲迟疑片刻,问道,“贤弟勿怪,愚兄只是有一事不明:陛下有旨,为何却不是遣内监使来传?” 万举既是假传圣旨,对这诸多疑问当然早有准备,当即冷静对答答:“陛下令我传旨后留于皎津军中,以毕生所学为元帅出谋划策,所以传旨之事也就不必另遣旁人了。” 魏鲲一听,心想,那这万举岂不等于是来监视自己的?于是立即恭敬道:“原来如此。贤弟太客气了。你我早年相识,贤弟又身居高位,如今仍以兄弟相称便罢。” 万举连声辞让道:“岂敢岂敢,这是在军中,并非朝堂,还是要上下有分,元帅才好令行禁止。” 两人客套了一会儿,魏鲲踌躇道:“我自是不敢进京的,可又思虑着,若受召而拒不肯进京,那所谓的臣服之姿岂不是明显出自假意?” “就是要半真半假,不然如何使他‘如感芒刺在背’?” “也对,”魏鲲附和着点头,又忧心忡忡道,“只是如此一来,又怕招致础州逆贼来攻。” 话说到这里,魏鲲的归顺之意已昭然若揭。万举当然听得出来,想到自己无兵无权的,却跑来责令心怀降意的三军主帅共图勤王大计,深怕一言不慎招致杀身之祸,便假装也怀有二心,凑紧低声道:“元帅思虑得极是,以在下愚见,可先不做取舍,隔岸观望个三年五载,待朝中局势明了,再作打算。古来多少德不配位如董卓之辈,和那些低估王族势力的,如吴起,都是一朝得势,旋即身死势败,础州叛逆多半一个路子。” 魏鲲一听万举同自己一样,也怀着见风使舵的心,念着早年相识举荐的情分,便安置万举在皎津住下,在军中效力。 ———————— 万愿圆远在烟州,听闻了京城陷落之事,日夜担忧死忠于皇帝的父亲的下落。冯广略便托人各方打听,很快打听到岳父万举已投奔皎津军。 万愿圆心系父亲,在烟州的家里坐立难安。冯广略于是干脆把家业交给了母亲和已经渐渐长大的二弟,与万愿圆夫妻二人带上近年来积攒下的一些梯己,赶赴皎津去与父亲相见。 一家团聚,万举感动之余也狠狠责备了二人的不知轻重,令他们在皎津住几日就回去。夫妻二人看万举被安置在一间简陋的房里,每日饮食也不是惯常吃的,与过往在京中的生活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万愿圆心疼不已,到了该走的时候,任凭万举怎么撵,只是固执地要留下照料父亲起居。冯广略事事都听妻子的,更一步也离不开妻子,二话不说就把家安在了皎津,守着万举过活。 三人挤在一间屋里,多有不便,日子也过得紧巴巴,幸而不久,冯广略凭着曾在兵部供职的经历,加上岳父的面子,在魏鲲手下也谋得了一个差事,得以稍减先前的窘迫。一家人不复往日的风光,贫寒落魄,却也团圆美满,笑语不断,以致于多年后,冯广略每每忆及往事,最怀念的总是这段在皎津的日子。 ——————————— 果然,础州势力在京中稍站稳些,魏鲲便得到旨意召己进京复命。不用想也知道,如今的旨意皆是出自础州势力之手。魏鲲虽有降心,可毕竟素负忠名,极有可能被当作异己诛除,除万举之外,魏鲲众多部下也都说不能去,魏鲲便称病婉拒,做观望之态。 不止于此,高契还收到魏鲲秘密来信。信明里客气,字里行间却透着威胁:础州若敢稍犯永正帝龙体,或以强权威逼其禅位于薛王郑樟,皎津军可就不会像今日这般恭顺了。 高契知道,如今又进入了新的对峙局面:础州势力把持京城,看似大局已定,然而远在东海之滨,仍有一支居心不明的武装隔岸观火,甚至于虎视眈眈,正如地处西南的弋州。 这样的局面,高契真是想想都觉得头大,次日便叫来詹沛,给他看了魏鲲的书信。 詹沛看完信,冷哼一声道:“挺有能耐啊,拥兵挟制咱们,不过这信”詹沛正说着,忽皱了眉头,又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疑道:“并未加盖他的官印。” “虽无官印,我着人找了他往年的旧折子比照过,笔迹是一模一样。” 詹沛点了点头,将信又细细品读一遍,道:“这信写得软弱中透着强势,臣服中暗含威胁,词藻却又极尽平庸,乍一看没什么,然越是如此,越是道行高,不像魏鲲写得出来的——素闻他粗人出身,祖上几代都目不识丁,不过看他的名字倒不像” “你大约不知,”高契笑着打断解释道,“他本名魏囤儿,从军后渐渐识了字,才改为如今的‘鲲’字,还给他两个儿子一个取名魏如虎,另一个取名魏如豹,总之翻来覆去,都只在飞禽走兽里择字。” 高契说到此处,两人噗地笑出声来,詹沛笑道:“也不知再往下该是什么?” “左不过如狼c如獾,哈” 两人忙里偷闲打趣谈笑了几句,又话归正题—— “所以,此信像是有人造假仿冒,该不会”詹沛又将信粗看了一遍,猜测道,“该不会就是那个万举吧,素闻此人善仿笔迹且文采超群。” “未必是造假,亦或许是魏鲲自己授意手下文人墨客代笔。” 詹沛点了点头,凝神略做思量后,又摇头道:“一军主帅找人代笔是常有的,代笔者也根本无需模仿字迹来掩饰什么。若是为表恭敬,亲自誊抄一遍,那理应再加盖官印,才是恭敬之意。”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高契说着,回忆起上司周知行的习惯,确如詹沛所言,要么口授大意令人代笔,要么亲笔书写加盖官印。 “若真如你所言,是有人假装魏鲲来信要挟,而非魏鲲本意,我也就能睡好觉了。”高契松口气,向詹沛笑道。 詹沛也一笑回应,心里却满是担忧——万举曾执掌淄衣侍,想必有些能耐,若此人果真铁了心要在暗中两边搅合,不知会不会惹出更大的动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三、重聚 继收服孙侍郎之后,础州当权者又以威逼利诱拉拢了多位高官并清算了一两个“强项令”,随后,其余朝臣陆陆续续都显露臣服之态,地方要员也未闻有异动。经过一年多的安抚镇压,京中诸事平定,永正十八年十月,础州文武群僚各获官爵——周知行和高契自不必说,其中周知行加封骠骑大将军太子太傅定国公,因年事已高,坐镇础州;詹沛任散骑常侍c右武卫中郎将,加封忠武将军衔,掌管宫掖禁卫,其余如杜霄汉袁栋等也都担任要职。为表安抚,一些亲础州的弋州文武也纷纷得了任命进京供职,与础州有过多番合作的吕唯立也在其中。至永正十九年初,各枢密要职已皆由两州势力接管,永正帝郑峦被彻底架空,成为傀儡。 ——————— 眼下,除了东边千里之外的皎津军这一心头大患之外,础州势力已算得上根基稳固。永正十九年七月,高契派人迎请定国公周知行来京主持大局。周知行原想功成身退,本不欲进京,耐不住高契和詹沛的苦苦盼求,这才来了。 月底,周知行车驾抵京。詹沛随众人出城亲迎周知行入城,安置好后便匆匆回家,准备沐浴更衣去赴晚间定国公府上的接风洗尘宴。 詹沛在京的住所正是自己原先的家。当年詹盛身死c詹沛追随周知行起事,詹家全部家当尽数抄没入库封存,连地席都没有留下一片。础州得势后,詹沛从官库中一件不落地尽数取回,诸如字画c屏风c茶盏c箱箧,照模糊的记忆原样摆好,在祠堂恭恭敬敬供上父亲的牌位,又将记忆中父亲生前喜爱的旧物在灵前放置数日,以告慰父亲:詹氏家业已重新回到詹家子孙手中。 詹沛进了家,觉察到下人们脸上似有讳莫如深的笑意,一问才知有础州故人随周大帅一道来京探访自己。詹沛忙又问是哪位故人,下人们却故作神秘,只说见了便知。 詹沛心里好奇,加快步子往堂屋走去,老远就听见儿子的笑语声,才知是妻儿来了,顿时欣喜若狂地跑进屋,也不顾忌一旁的郁娘等人,一把将妻儿两个高高抱起。 林儿刚三岁,与詹沛聚少离多,甚是陌生,挣扎着不肯让抱。詹沛见状心里一酸,急忙将两人放下。 “怎么来之前也不说一声?”詹沛兴冲冲地问妻子道。 “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吗。”郑楹刚刚从詹沛的怀抱中挣出来,发现裙带攀缠在了丈夫的带扣上,于是一边小心整理裙带,一边娇羞回话。 “你们没同周大帅一道么?怎么接他的时候没见着你们?几时到的?”詹沛兴高采烈,止不住一连串的发问。 郑楹抱起开始烦躁的林儿,虽疲惫,仍笑盈盈地逐一回答道:“是和周大帅现如今该改口称定国公了,我们是同道来的,只不过我是绕去西门进的城,我还叫他千万替我保密,不然怎么给你惊喜呢?” 詹沛听了,温言责备道:“你也太不小心了,带着林儿,身边又没几个随护的,就自作主张离了定国公。” “济之,你别总是谨小慎微的了,你看你儿子这不是好好的。” “幸亏都好好的,若有什么闪失,我这七八年岂不是白忙一场。” 郑楹听到“七八年”吃了一惊,顿生感慨:“果然,这么一算,竟八年了真想不到” 詹沛也点头慨叹道:“是啊,八年前,连我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对了,阿樟呢?” “阿樟我哪敢没轻没重地带来京城这妖魔鬼怪横行的地方呢。你放心,我们临行前早把阿樟安排得妥妥当当的,由蒋四叔贴身随护。” 詹沛欣慰地点了点头,又低头望向完全不认识自己的儿子,舐犊之情一涌,竟莫名想要流泪,此时郑楹忽想起什么,张嘴想问,碍于有侍儿开始进进出出拆分行李,便又咽了回去。 不久詹沛将去赴宴,本意是要带郑楹同去,听郑楹说劳累,又见林儿也频频揉眼睛,便留他们在家休息,独自去了。 ————————— 宴罢,詹沛回到家已是戌时,半个时辰前,郑楹和林儿母子俩午觉才醒,此时正在屋里玩。詹沛凑到林儿跟前想逗逗儿子,可林儿仍旧认生,一个劲往母亲身后躲。 “经年累月不见,难免的,慢慢地就好了。”郑楹见詹沛面露黯然之色,便熨帖地出言柔声安慰。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林儿才有了困意,被乳母带去睡觉后,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 詹沛虽已困顿,面对久违的妻子自然少不了旖旎心思,便要拥郑楹入怀。郑楹却以手推拒开了丈夫。 “儿子都那么大了,还有什么可害羞的。”詹沛笑道。 “济之,我想先问你件事。” 詹沛见她神情严肃,心里咯噔一下,继而平静道:“你说。” “既已占了京城,把持了禁苑,那你们到底打算何时取郑峦性命?” 詹沛听妻子所问无关父亲,稍松了口气,简短答道:“和约已立,不可操之过急。” 郑楹一听,心头涌上一阵失望,一低头眼泪跟着就掉了下来:“难道有了和约就不管报仇的事了?” 詹沛走近妻子,双手扶住她纤细的双臂,柔声抚慰道:“楹娘,你不要难受,这事万万急不得——如今各方微妙平衡,当务之急是要先稳住到手的权力,若还没站稳就悍然弑君,怕会引发激变。” “你们进京已两年有余,不是已经权倾朝野了?郑峦傀儡一枚,随时可以扶阿樟上位换下他来,不是么?”郑楹噙泪问道,半是恳求半是催促。 “哪里,如今好几方势力微妙平衡着,谁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并不如你所想是础州一家独大,无人牵制,尤其不可弄反了顺序——不是先夺位再谋权,而是先谋权再夺位,否则,别说阿樟能否坐得上皇位,就算真坐上了,只会成众矢之的,得不偿失。” 郑楹忿忿难平,却无力反驳,恨恨叹了口气,问道:“你所说的各方势力都是些什么人?” 詹沛便将有关皎津军和弋州军的种种略讲了讲,又道:“此时稍有不慎,将前功尽弃。再者,依我之见,报仇的重中之重在于夺权,而非夺命。郑峦行恶,所图的不过是皇权稳固,那我们就把他最为看重的c为之杀害殿下的东西夺去,这才解气,才算真正报了仇。若只按人命来算,郑峦是赚定了——不说案发当夜死于王府的众多冤魂,光是这八九年征战,咱们础州又死了多少?仗好不容易打完了,若是在这最后关头沉不住气,走岔了路,丢了到手的权力,岂不是功亏一篑,又怎么对得起那么多殉难的础州男儿?” 一说起这些,詹沛又忆及诸多死难同袍,心中沉郁,再无心于闺房之乐,便自行宽衣,上床就寝。 而郑楹听了这番话,细品之后,越发关注到丈夫一再强调的重点——夺权,接着便忆起外公曾经的提醒:詹沛弄权之心重于报仇之心! 若照郑楹年少时沉不住气的性子,此时只怕早已直直白白问到詹沛脸上了。而如今的她已稍稍稳重起来,知道此话绝非淡话,万一丈夫没存过那种心思,听了必会寒心,便没忍心问出口。 这晚,原以为应是小别胜新婚,而两人终究不过是各自索然入睡。 —————— 周知行早已知晓皎津的威胁,入京后听高契细讲魏鲲种种异动之后,第三天便召集部属相商。 周知行一坐定,便对下首一众部下朗声道:“咱们干赢了仗,军威大盛,这魏鲲对咱们,就算不服,畏惧肯定还是有的。他不来,多半是自知难以见容,不敢来。我意,应多加安抚,他不肯来,就别强令他来,且由他去,只要他不折腾,让咱们先站稳了,其他的随后再说。” 座下一人随即提议:“万举是皇帝死忠,现如今想必正在皎津敲打魏鲲,咱们不如也派个人过去,恩威并用地敲打着些?” “不能敲打。”周知行和詹沛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呵,”周知行笑道,“有件事我同济之说过,难怪他跟我一个念头。杨绰一次无意提起,说郑峦曾派了个安抚使去监视杨昉,杨昉为此气得不行,一决定同我础州合力,紧跟着就把那人给砍了。你想啊,一有人监视,处处都是掣肘,睡觉都不自在,干什么都要先想想会不会留下把柄c引来猜疑。明明监视的人就像他眼中钉肉中刺,还要客客气气供奉着。日子越久越憋气,本来无仇无恩,这样一来反无故添了怨,对咱们没什么好处。非得是咱们对他有了绝对控制时,才可派人监视,以防他暗中做大。如今他也实力不俗,咱们不可轻易派人监视,莫说监视,敲打也不行,一经敲打,他就知道自己见疑了,一样会盘算着韬光养晦去应对。所以,若果真要打,要么出其不意一招制敌,要么先礼后兵,先恩后攻,总之不能又施恩又敲打的。当然,还是他自己一心归顺,两家不动干戈为上”周知行多年来独坐头一把交椅,一开口就忍不住想要滔滔不绝,虽是长篇大论,倒也有理有据。 “周大帅所言甚是。我这就吩咐下去,但不知周大帅想给他些什么封赏?”高契问道。 “咳,这有什么,那么多空衔,一文一武拈两个给他。看他谢表写得如何,要是写得敬服恳切,那就再来点实在的——赏三县食禄,另派使者联个姻。至于进京啊c兵权啊什么的,眼下绝口不跟他提。不就是拉拢嘛,你们进京以后那么多拉拢人的手段,一样用在他身上即可,不需因他手握重兵在外就另当别论,人心都是一样的” 众人安静聆听着周知行的冗长吩咐,纷纷点头称是。 周知行扶额沉思了一阵子,又道:“我总有预感,那个万举没准要兴风作浪,又远在皎津,想除掉也不知从何下手。” 詹沛知晓万举参与阴谋之事,早有同样忧虑,听上司这样说,更觉忧心忡忡。 “大帅勿忧,万举无兵无权,玩不出什么花来的,在京也不过是仗着郑峦宠信罢了。”高契出言宽慰上司道。 周知行点了点头:“但愿是我多虑了他可有什么家人在京?” “这姓万的奸滑得很,一早把女儿女婿秘密送走了,也查不出是去了哪里。对了,他的女婿就是原和”高契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詹沛也在,便略去此节,顿了顿又道,“就是冯家大郎冯广略。” “这孩子,竟和越发和帝党搅和在一起了。”一说起冯广略,周知行又忍不住连声叹息起来,“那原本是个顶好的孩子,唉怎么命数也如此不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四、去留 转眼,郑楹母子在京城已住了大半月,詹沛开始打点护送二人回础州的事宜。 郑楹本以为可以在京长住下去,忽听丈夫要送自己回去,心中一万个不舍,连日哀求丈夫许她母子两个留下。詹沛虽也满怀眷恋,情浓时几次摇摆不定,然而一经清醒,就会忆起不久前高契将军险些遇刺之事。一想到京城仍有来自多方的动荡敌视,任凭再怎么不舍,詹沛还是细细选派出一波人马,准备中秋后即送妻儿回础州。 离京的日子择定,郑楹知道丈夫决心已定,心中失落一言难尽。詹沛见她闷闷不乐,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想了不少法子逗她开心,都不见效用。中秋节前一天,清晨起床不久,詹沛忽灵光一闪,想起郑楹最喜骑马,恰好从家往西出城至郊外便是一处绝佳的草场,于是破例没去任上,带妻儿同去西郊骑马放风。 詹沛幼年常在此骑射玩耍,想不到再次置身于此,儿子已和当初的自己快一般大了。许是父母皆喜马术的缘故,林儿一骑在马上顿时兴高采烈起来,平日里有几分畏惧父亲,此刻与父亲同骑一匹马,倒是毫无抗拒,越发地熟络亲热起来。郑楹起初仍旧闷闷的,看见他们父子亲昵的样子也不由自主欢喜起来,渐渐有了兴致。 不巧这日天阴,来此骑马的人甚是寥寥。郑楹抬眼远望,草地辽阔,一眼直看到远处的大片林地,顿觉头脑一阵放空,豁然开朗,这是她深居简出的一生中少有的感受。 而放空之后不久,思绪忽然开始汹涌翻飞。郑楹盯着远处的林子,一会儿忆起当年地道里的奔忙逃命,转念又想起乞巧节牵着哥哥走过的热闹街市,旧事走马灯般在眼前轮番浮现,停也停不下来。念头纠集缠绕间,忽捋出一缕早已忘却的旧事,原本只当是坏人恶意中伤的话,从未放在心上,而近来的种种,使郑楹再度想起这番话时,心中开始有了微微的动摇。 郑楹引马骑行到詹沛身边,低声道:“让护卫们远一些,我有些话想问你。” “又有话问?不能等回家再说吗?”詹沛不想扫了一家人秋游的好兴致,见郑楹眼神坚定,只好示意护卫原地等候,自己则陪同妻子继续往前慢慢骑行。 “公公究竟何时故去的?”没走多远,郑楹就开口了。 詹沛一听见这话,整颗心如同沉到水底,他早知这一问迟早要面对,他也知道,郑楹既然这么问,八成已知道了答案,便照实答道:“薛王案发八日后,五月二十三。” “可当年你回去奔丧是两个月后,为何那么晚才得信?” 詹沛没有回答,只是摩挲着儿子的脑袋探问道:“你可是听谁说了什么?” “你先回答我。”郑楹换了稍硬的口气,竟是不许詹沛岔开话。 “我也不知为何家里无人来信。” “真是怪极了你不是有几个姐姐?” “我懂事之前,三个姐姐就早逝的早逝,远嫁的远嫁,我十岁去到础州后更没了往来。父亲故去后,家里既无人知会我,想必更无人知会出了门的女儿。” “管家仆从们呢?”郑楹紧接着又抛来一问。 往常都是詹沛审问别人,今日轮到自己受审,且审问自己的不是别人,而是最最亲近的妻子,詹沛心底忽然生出阵阵凉意,便低沉而短促地答道:“我回去时家里人早走光了。” 郑楹不再问话,望向远处,似在思索什么。詹沛生怕她又想出些什么有的没的来,便出言扰道:“我想,应是父亲曾在先王处做事,颇有交情,回京后听说先王见疑,便为先王说了些好话。郑峦多疑,听见父亲为先王说话,必定是怀疑父亲已被收买,便在薛王案后一并将我父亲杀害,并处心积虑弄成误服药酒的假象掩人耳目。” “那你也一定很想要为他报仇吧?” “你这话是何意?”詹沛蹙眉问道。他最恐妻子猜疑自己是借主公之兵为自己的父亲报仇,弦绷得太紧,以至于妻子浅白的问话入耳后竟拐了道弯,多出一层意思来。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郑楹也皱起眉头,惊诧于多智的丈夫今日竟连一句大白话也听不懂,“我是说,这样说来,郑峦与你也有杀父深仇,你难道不想早日杀了他吗?” 詹沛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太过敏感了,松口气,问道:“能否先告诉我,是你自己没由来地想到了我父亲,还是有人同你说了些什么话引你去想?”其实,就算不问,想也知道,七八年间都没有上过心的事情,忽然间留了意,显然是有人旁敲侧击。 郑楹知道础州和弋州关系不佳,怕雪上加霜,便遮掩道:“并没有人说什么。我只是偶然听闻公公原是案发八日后故去的,而你得到信回去奔丧却是两个月后,有些纳闷罢了。现如今你家旧有的人口既已散尽,前情终归要成谜,多问无益你放心,我以后不提便罢。” 郑楹不善措辞,这番话任谁听都会以为她心中仍旧半信半疑。事实上,郑楹本就最不愿怀疑公公,听完詹沛的猜想后也觉有理,心里的猜疑已消下大半。 而詹沛还当她是真起了疑心,对妻儿的去留开始动摇起来——不如干脆留她母子在京,守在自己身边,总能少见些心怀不轨之人,也少听些迷魂乱窍之语。 郑楹心头关于公公的疑云既消,又以为不日将离别丈夫,更是深情满怀,依依难舍,且夫妻多年,早已褪去羞涩。当夜,詹沛一进屋,郑楹便扑上去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令一整天都在忐忑不安的丈夫既惊且喜,瞬间便忘乎所以,本能似的以更热切的拥吻回应了妻子的深情。 成熟少妇的万种风情销魂蚀骨,勾魂摄魄,床笫之间不胜缠绵。若说白日之事只是松动了詹沛的心意,那么此刻,郑楹白玉无瑕的媚骨终令他彻底倾倒。情浓之际,詹沛迷离道:“你不能走,就在这里守着我,一辈子守着我。” “真的?”郑楹激动惊呼。 詹沛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用滚烫的吻当做回答。 —————————— 皎津军务衙门的总务书房里,魏鲲一手抚案,一手拿着刚刚接到的圣旨,一遍遍玩味着。圣旨只有寥寥几个字,分量却不轻——赏了自己怀化将军之衔,且无一个字召自己进京,更无一个字问责之前称病拒不进京之事。这已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拉拢退让的姿态。 万举听说了封赏,便从中挑拨,说周知行是在使缓兵之计,待站稳脚跟后,定然翻脸不认人。 万举的话魏鲲倒也听进去了,只是魏鲲为人处事也甚是保守,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事是万万做不出的,况且础州那边已打了七八年的仗,魏鲲心想只要自己在皎津安安份份地,础州定然也不想再启战端,否则何至于退让至此?即便是缓兵之计,自己也一样可以借机壮大,久而久之,兴许能趁乱分一杯羹,成为第二个杨昉,坐拥皎津,想来也不失为上策,总强过一早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想到这里,魏鲲更有了得过且过的心思。 次日,魏鲲便令文士写了篇极尽恭谨谦驯的上表,自己工工整整亲笔誊录了,递上以示臣服,果然两个月后又获封皎津节度使,正合其意。魏鲲大喜过望,又听使者带来了联姻的消息——高契愿将长女嫁与尚未娶亲的魏鲲次子魏如豹,两家联姻,永结盟好,魏鲲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础州和魏鲲这么你来我往水乳交融的,万举一旁看着,心急如焚。万举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手中又无权无兵,自然是不敢拿早已被魏鲲抛诸脑后的“密旨”去弹压,只能事事逢迎,无奈之下,只能再想其他法子。 ————————— 础州势力既已把持京城,少不得要选调础州亲信文武安插进京,詹沛一早就想把弟弟郭满迁入京城做自己的左膀右臂,不想郭满却婉言谢绝了。 詹沛其实也早觉察到自己这个弟弟在有意无意疏远自己,而背后缘由,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莫非是为多年前自己责备他泄密之事?可在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兄弟二人貌似并无嫌隙,仍是同往常一样的谈笑风生。詹沛一点点细想,发现真正感受到郭满的疏远,似乎是从成亲那年开始的—— 四年前,詹沛本欲和郭满同办婚事,却被郭满找了个奇怪的借口辞了。詹沛热热闹闹地成亲一个月后,郭满才自行另办了简单的亲事。郭满此举的意味,詹沛一直也没想明白。 原来,当年周知行得知兄弟二人有意同办婚仪,起初欢喜得不行,满口应承着要为两对新人主婚,再一问,却听说郭满将娶的是一个名叫雀儿c乡野间长大,家人死绝且来路不明的女子,顿觉此女当不起同郑楹一介王女共办婚仪,实在辱没郑楹之父的王者之尊。 周知行本想直言令两人分开办,又自知管得太宽,有些为难,心想,既是詹沛拉着弟弟一同娶亲,要让他改口赶弟弟回去独办,恐怕他是断然拉不下这张脸的,必得叫郭满自己开口辞了,才能顾全几方的脸面,至于郭满的脸面,周知行倒没有放在眼里。 周知行习惯了拿大,虽是使人难堪的话,却懒于字斟句酌。郭满一来,周知行三两句话便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很是直白。郭满听了,心里是又惭又气,当着上司只能唯唯诺诺,回去便草草想了个借口,固辞了詹沛同办婚仪的邀约。 四年过去,郭满也早有了儿子,名唤郭震。巧的是,正如同他们的父亲一样,震儿比林儿也只小了两个月,也常在一处玩耍。郑楹在础州时,与雀儿母子早已亲如家人。雀儿为人伶俐,郑楹跟前一口一个“嫂嫂”,叫得郑楹心里暖烘烘的,觉得又有了家人一般。郑楹如今身在京城,除了弟弟郑樟之外,最常想起的便是这个娇柔伶俐的弟妹。 临近岁末,詹沛忽听传闻说雀儿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郭满抓住后,一封休书将其逐出了家门。 詹沛虽一早便得知此讯,却因忙于公务不曾深究计较,也不曾告诉郑楹。郑楹深居简出,直到来年开春郭满将迎娶新妇时,才听说了一切,仿佛受了当头一棒,赶紧促詹沛派人去问个清楚。 詹沛并不仅仅是派了人前去,而是亲自去了础州,不过,他此去倒不只是为了查问雀儿之事,也不只是为郭满新婚送贺礼,而是为接郑樟来京—— 周知行决定此时接郑樟来京,因为郭满将迎娶的不是别人,正是杨昉的孙女。周知行等础州权贵对于弋州杨昉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杨昉稍有异动,础州就要抽丝剥茧地深究一番。此次杨昉竟要招赘一个留守础州且是养子出身又曾休妻的础州武官,这一离奇的举动惊得础州一连商议了三天,琢磨出各式各样的猜测不下十种,结论却是一致的:杨昉应是意不在郭满,而在于郑樟。所以,必要在杨昉玩出其他花样之前,将薛王郑樟带离础州,送到周知行身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五、信笺 其实,杨昉之所以拉拢郭满,为的不过是换取其肚中的秘密,留待日后报复詹沛,只不过若单单为报私仇,还不至于搭进去一个孙女—— 郭满三年前曾有意无意透露了一桩秘密给杨昉,这桩秘密便是其养父詹盛乃薛王案主谋之事,此外还暗示杨昉自己手握其他秘密,引得杨昉随后的几年里暗暗给了他不少好处。郭满只是吊着杨昉的胃口,从不轻易开口,盘算着等到真有所求的时候,再以其余的秘密相交换。 连郭满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把这样一个机会用在了迎娶新妇上—— 永正十九年十月,础州势力以永正帝名义再次大行提拔封赏。础州为表补偿安抚之意,此次对弋州一系的封赏还压自家人一头。詹沛因其妻郑楹头顶公主封号,又另授驸马都尉衔,而留守础州的郭满只得了区区一个振武校尉之衔,还是如今代周知行坐镇础州的王远闻所授,并非出自朝廷。 郭满为此深受打击,同时意识到,自打在周知行面前出卖兄弟之后,虽卖了上司一个人情,却葬送了自己的信誉和前途,如今更是被彻底遗忘了。 在此之后不久,就出了郭满休妻之事。随后,郭满向杨家求亲,将所知的一切说了个底掉,又添油加醋,极尽诬陷之能事,力图将兄长詹沛的罪名罗织到最大,并指天发誓无一句虚言。 “杨大夫既与詹沛有仇,小的方才所言,将来若捅出去,詹沛定为础州权贵所不容,而其手握重兵,岂会束手就擒?到时京中混战起来,杨大夫还怕捞不到好处?即便没乱起来,也能弄得他后院起火,下辈子都别想安宁。再者,我毕竟是詹沛的义弟,较旁人更易接近詹沛,将来定有能为您效力之处。” 郭满耸人听闻的情报终于为他换来一个杨家女婿的显贵身份。自此,郭满再无心打拼,只仗着杨昉给的钱财浪荡度日,私下里还向杨昉表示想迁去弋州做倒插门,却被杨昉婉拒。背地里有人议论他攀附权贵,郭满听到只是一笑,继续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 永正二十年二月初,詹沛带了几员随从启程赴础迎薛王郑樟来京。 就在詹沛离家的几日里,郑楹一人无聊,又开始翻来覆去地回想从外公口中听来的话,再想起连詹沛自己都亲口承认说要先谋权再夺位,更是心急如焚,心痛如绞——听詹沛的意思,仇人虽已捏在手里,却还得好好供着,报仇就更是遥遥无期。她自础州军把持京畿之时就开始热切盼望手刃郑峦的那一刻,可谁知在那之后竟又苦等了整三年,三年倒也罢了,可如今每每问及,詹沛的答复却仍都是搪塞,丁点盼头也不给,这样的搪塞已将她逼至崩溃边缘。 趁詹沛离京不在家中,郑楹便想去看看丈夫平日里可有什么信笺能透露些从他嘴里问不出的线索,当即便来到书房,却见门落了锁。郑楹失落不已,在门口久久驻足,此时忽有一仆役从一侧厢房出来,向郑楹施礼道:“原来是夫人,小的失礼了,不知夫人来此有何吩咐?” “哦,没什么,只是这门,将军不在时都会落锁吗?” “是。” “那你你住在这侧厢房,是专司看守他这屋子么?” “是,不过小的只管白天,夜里是由护院轮流派人当值,否则小的一人肯定吃不消。” 郑楹闻言双眼不由微微眯起,心想:这屋子不但无人时落锁,还不分昼夜有人把守,定不简单,便更下定决心要进去一看究竟。 因陌如亲兄是詹府护院,郑楹便有意从他身上下手,并从陌如口中得知此人逢八在书房值夜。 之后的几日,郑楹对陌如格外亲热,赏赐不停。陌如出身贫寒,得女主人厚赠,受宠若惊,服侍得更为尽心。 到了二月十六,郑楹忽然叫陌如进来密谈。 陌如只听了一句,吓得连连摆手,拒道:“不行不行,这可不行。给将军知道,打断我兄妹俩的腿都是轻的!” “瞧你说的,咱家将军有那么毒辣?你只管大胆去做,将军又不在家,怕什么,再说,就算出什么事不还有我吗” 陌如只是固辞,不肯从命,又怨道:“怪道夫人前几日对奴婢百般好,原来是要坑我,奴婢可不上当。” “那好吧,”郑楹意态慵懒,“既如此,那支玉蝶金花彩珠步摇,就还还回来吧。” 陌如撅着嘴,慢吞吞地回去将步摇取了来,老大不情愿地递交到女主人手上。郑楹刚摸到步摇,陌如却手指一紧,不舍得松开,见女主人神情一滑稽,才赶忙松了手。 郑楹斜嘴一笑,接过步摇,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幽幽说道:“看来,你是真喜欢,这样吧,你要是肯照办,不但这支照旧赏你,其他的,不拘什么簪环钗坠,许你再随意挑一支,如何? “三支。” 郑楹一愣,随即笑道:“好,三支就三支。” ———————— 两日后便是二月十八,也即是陌如兄长值夜之日。入夜,待四下沉寂后,主仆二人便悄悄前往书房。 路上,郑楹小声问道:“你究竟想好没有,去了该如何劝你哥哥?” “没有。” 郑楹一阵慌乱:“还没有?我不是早就嘱咐你” 陌如一笑,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提溜出一串钥匙:“钥匙都到手了,还需劝么?” 郑楹一见钥匙,顿时两眼放光,惊喜万分:“你这是如何弄到手的?” 陌如得意一笑,答道:“我给他送晚饭,饭里面加了蒙汗药,等他睡下,我拿了钥匙才来与你汇合。” “真是我的好妹妹,姐姐平日没白疼你。”郑楹说着接过钥匙,加快脚步往书房匆匆行去。 主仆俩轻而易举进入书房,郑楹怕有人巡逻,不敢点灯,便将搜罗到的信笺公文尽数移到窗前,借月光来看,陌如则出了屋子在外放风。 郑楹草草翻阅着,见大部分信函无外乎举荐c检举c通报兵务政务琐事之类。翻找半天,终于在一封信里看到些蛛丝马迹:一探报称探看到弋州杨府书房有两位在京任职的弋州系高官的来信,且见到过不止一次,信中内容不得而知。在这封信后,紧跟着就是詹沛的笔迹,詹沛的指令是写给一虞姓手下,令他去这二人任上突袭搜查,若查出确有泄露础州机密的蛛丝马迹,则立即拘入掌刑司审问,若查不出,也尽快请吏部将两人重迁回弋州。 郑楹虽早疑心丈夫醉心权术,可没想到竟至于将线报一直放到了遥远的弋州,这样提防着曾同舟共济的弋州,却无一字提及如何处置真正的仇敌,这哪里是弄权之心重于报仇之心,这分明是只有弄权之心,至于报仇,恐早已抛诸脑后了——外公所言,果然不虚。 郑楹将此信揣进怀里,又去翻阅余下的公文,而她决然想不到的是,此时此刻,詹沛已回到京城。 郑楹以为詹沛回础州是为赴郭满婚宴并探听雀儿的消息,去了少不得还要与那些留守荇泽的旧友相聚叙旧,怎么也要逗留个五六日。她不知道,詹沛此行其实主要是为接薛王郑樟进京,如此重任压肩,因怕夜长梦多,詹沛只在础州停留一日,匆匆赴了婚宴后,翌日便与蒋相毅一起带着浩浩卫队护送郑樟启程来京。 詹沛从后门进了内室,却发现三更半夜的,妻子竟不在屋里,立刻眉头紧锁,急忙唤仆婢来问,一婢女说仿佛听到女主人与陌如谈及什么钥匙。詹沛一听,抬脚就往书房赶。 坐在院中台阶上放风的陌如看到男主人如鬼魅般乍然出现,立即弹身站起。詹沛立时伸出手去,厉色直指向慌乱的婢子。陌如为其眼神所慑,再不敢轻动,也不敢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男主人走近。 詹沛放轻脚步,踏入书房,看到妻子正立于窗前读信,又轻轻朝她走近些许。因这脚步声听来格外轻,郑楹只当是陌如,并未回头,随口道:“这月亮忽然不亮了,眼睛快看瞎了也看不清,你要是识字还能” 郑楹说到此处无意一回头,瞥见竟是一高大男子身形立于自己身后,定睛一看,正是夫君詹沛,吓得浑身一激灵,心中大呼不妙不巧,旋即便意识到,此情此景已无可遮掩。 郑楹举信的手耷拉下来,强做镇定,色厉内荏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平日都在忙些什么。” “有答案了吗?” “不就是办公务,防弋州。反正,没有我想看到的。”郑楹终于含蓄说出了早前不忍明言的话。 “我记得一早就跟你直说过,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夺权,为的可也都是阿樟,这跟报仇不但不相矛盾,也正是为报仇。” “明明一刀下去,一切就都了了,你说的那什么皎津,我是不信他们会为一个傀儡皇帝如何如何,他们真有那份忠心,早来勤王了。” “不是说他们一定会怎样怎样,而是当前的节骨眼上,这个险不能冒,什么险都不能冒。” 不就是看到权力,什么都抛诸脑后了么?近在眼前的仇人也不着急杀了,义气也不顾了——对弋州,你们可是有些过分。 “你看到什么了?” 郑楹从怀中取出那封信函,詹沛接过一看,道:“我当什么呢,就为这个?你大约还不知,弋州对咱们做过什么。” “我只知是你们当初不许弋州进城。” “依军功多少,他们的确不配据有京城,更不配得拥立之功,他们的功劳是不小,也自会得着该得的——近两三年来,定国公对弋州功臣的封赏算下来可是多于对础州的,但,不该他们得的也绝不会轻易给他们。再者,皇权当前,谁甘心撒手,若弋州进了京,日后在皇位上只怕还要与他们有一番较量。” “那么,你你呢?” “我怎样?” “你说皇权当前,无人会撒手,那你也不会咯?眼下是轮不到你,可定国公年事已高,高c高将军听闻近来身子也大不如前” 郑楹起初说得从容,说着说着,也意识到明明是自己理亏,却反倒揪住对方无意露出的话把儿去质问其忠心c出口伤人,不由越发心虚起来,又见丈夫的脸冷成一块坚冰,便更加犯怂,话音越来越含混虚弱。 詹沛听她终于说不下去,才开了口平静问道:“你是真这么想,还是因怕我捉到你偷读信笺后冲你说难听话,才故意想先去抢一个高地站上去?若你是真的疑我,那我再没什么可说的,若是后者,那你大可不必担心,赶紧跟我回屋去,睡觉。”说完牵起郑楹手腕就往外走去。 郑楹心里正七上八下,听丈夫这么说,就顺着坡下了来,跟着一同回了屋,不再多言。 进屋后,詹沛道:“这信里涉及的两人不过是些小鱼小虾,我一时疏忽,忘了销毁,关紧些的,都是阅后即焚,有关郑峦的,他再怎么不济,名分上可还是当今天子,对他的裁夺,轻易不会写在纸上——你就不需枉费这些心思从我这里找有关郑峦的蛛丝马迹了。” 郑楹点点头,忽想起雀儿,就急切问起她的消息。 “她起初不肯走,天寒地冻的,一直坐在门前,邻家刚好需一个细心人照料孩子,我便差人劝她去了。放心,那家人也是诗礼之家,必不会亏待她的。” “邻家姓什么?我五月回乡拜祭时,定要抽空去看看她。” “哦,呃”詹沛不期郑楹会有此追问,后悔于方才找的破烂借口,只得硬着头皮圆道,“到时想必已迁去新的任上了,他们家正是因迁官,路途遥远,才需要人手一路帮着照看孩子” 郑楹缄口无言,再不多问,同是女人,她深知,雀儿定然离不开孩子,那么,又岂会随人远迁?雀儿此次只怕凶多吉少。 这次,郑楹的直觉是对的,雀儿被丈夫无情驱逐之后,便不知所踪,王远闻派人多方找寻半年,依旧无果,只得作罢。 郑樟到京城后住在詹府,继续由姐姐姐夫一家照料起居。郑楹与弟弟重聚,喜得两天没睡好觉。 蒋相毅回到京城,詹沛知晓他的本事,特意留了一个正五品的武官职事给他。蒋相毅并不挑剔,欣然赴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六、舅父 封赏过后,础州和弋州两部势力将显爵要职分了个精光。身处荣耀巅峰,正是赫赫扬扬志得意满的时候,杨综却恼了——他身为杨昉世子,自认为功勋最为卓著,然而所获封赏竟少于二弟杨绰。回弋州后,杨综将烦怨一股脑倾倒给了妻子。 杨综之妻听闻也担忧不已:“二弟不过是跟础州走得近些,就凭空得了许多好处,如今已压你一头,日后,待你做了弋州之主又如何镇得住?况且依我看,能不能坐稳这世子之位都还两说——我早觉得他有夺世子之位的野心,数他成天最会哄爹,背地里却一早就开始暗中巴结础州,这等心机,可见野心不,就算以前没这样的心思,如今跃到你头上来了,可就难保安份了。” 杨综最是看重自己的世子之位,听了妻子的话,更觉焦虑,一时间也无计可施,直到女儿嫁给郭满后,杨综作为岳丈,也从郭满口中知悉了全部的“内情”,想起父亲杨昉曾数次念叨着说后悔放回了郑氏姐弟,便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讨回郑樟,在父亲面前立一大功,稳固世子之位。 ———————— 永正二十年四月,杨综进京“公干”,抵京次日就先找到吕唯立,说自己此来是受其父杨昉指派,需吕唯立找几个功夫扎实的弋州武官帮忙保驾。吕唯立一听是主公所遣,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杨综很快打点好一切,五日后一大清早便带着人手来到詹府外等候。远远看到詹沛骑马出府后,杨综立即令吕唯立等人在府门外等候,自己一人入府去见郑楹,欲告知以郭满所透露之事。 当年杨昉盛怒之下曾将詹盛之事透露给郑楹,却因念及郭满尚知其他秘密而没有捅出郭满来,又无其他佐证,听来确像诽谤,未能说服郑楹。有了这个教训,杨综一开口便指明消息是出自詹沛义弟——郭满。 “楹儿,有件事,舅舅以前也是蒙在鼓里,这不郭满娶了你筠妹妹,我们翁婿俩不久前私下里饮酒,郭满因自知昧了良心,心里难受,酒后一股脑倾倒了出来给我,我这才知道这桩天大的秘密。” 郑楹听得一头雾水,问道:“郭溢之昧了良心?大舅舅,究竟怎么回事?” “事关你夫婿詹济之,我一听到,想起你与他朝夕相处,实在担心得不行,也顾不得什么疏不间亲的道理了,赶紧就跑来提醒你,楹儿,你可要千万提防他些!”杨综开了个不短的头,虚张声势地卖起了关子。 郑楹听了,想起当年外公骂詹沛时用的几乎是一样的开头,便笑问道:“舅舅到底想说什么呀?” “这可是满亲言,”杨综再次强调,“当年的薛王案,他们捉了两个淄衣侍活口,詹济之怕这二人捅出他父亲,便秘派郭满杀了他两个,又捏造了一份口供出来。” 郑楹听了,忽想起两个月前在丈夫书房看到的信函,心想:济之同弋州之间的仇果然结得不轻,合力之时还维持着和气,一休战就撕破脸皮,背地里互安眼线,明里互咬互骂。郑楹想到这里,忽然感觉像是看到了两条恶犬撕搏的场景,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杨综一见此情不妙,冷脸问道:“怎么,事关父母枉死之案,在你眼中只如儿戏不成?” “当然不是,舅舅勿怪”郑楹忙止住笑,肃然问道,“这些,果真是郭溢之亲口所述?” “不错,且不止于此,郭满还说,他们弟兄两个原本在护卫司干得好好的,后来詹济之不知为何忽然急求调去西营,还不是一般的急,听说,光是请调信,他都修来改去地写了足有一箩筐,生怕言辞不够恳切,又经多方周旋,最后终于如愿以偿调去西营,得以躲过毒杀这一劫。” “舅舅是说,我家的案子济之早知道会发生?” “不然就是能掐会算。” 郑楹皱眉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心想:丈夫与弋州仇视彼此,这应是弋州欲加之罪c捕风捉影的毁谤,可若真是出自郭满之口 杨综见外甥女仿佛不信,便继续往外倾倒郭满的毁谤:“郭满起初不肯私杀重要囚犯,也苦劝詹济之不可无故行凶,甚至不惜以死相争。詹济之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将内情透露给郭满。郭满这才知道,原来詹济之根本不是能掐会算,之所以料事如神,只因他是詹盛安插础州的眼线!詹盛回京布置谋划,自然需要知晓础州的动向,让詹济之做他的线报再合适不过了,毕竟是亲生儿子,不怕怀有二心,也就难怪詹济之当年不肯随父回京,而詹盛竟也由他去了。世上哪有这般纵容儿子的呢,连儿子的前途也不计较了?想来,无非是狗皇帝许诺事成后定会大加赏赐提拔,詹盛这才让他儿子留在础州立功。郭满早不肯说,是念着詹济之当初强令他一并调离,可见没忘兄弟之谊,也算救了他一命,郭满念及此处,少不得也要为其遮掩着些,可此案毕竟牵扯数百条人命,郭满实在良心难安,每晚都梦到冤魂索命,倍受折磨。后来我找他喝酒,他一杯一杯地借酒消愁,喝醉了,哭得跟什么似的,最后实在忍不住,才将心里话倾倒出来给我。” 郑楹早听出疑点,好容易等舅舅说完,才寻隙开口讲出:“可公公回京那年他才十六岁,哪里当得起这样的重任。” “唉,你还不了解自己的夫婿?也难怪,他对内对外大约是两副面孔。你虽不知他在外的样子,我可知道——最是个少年老成的,十六岁只怕比别人家二十六岁的还精明些。那等的心机,莫说旁人,就连你外公一大把年纪了,也被他戏弄过不止一次。退一万步,即便初时担不起,那么两年后,等他到十八岁上了呢?” 郑楹沉默不语,脸色渐渐沉郁。 杨综见了,又急忙补充道:“满还说,詹济之起初从没提过起兵之事,直到得知他自己父亲也被灭了口,奔丧回来后才一个劲儿劝周知行起事,你说这又是为何?还不是千辛万苦办成了事,谁料原先承诺的赏赐落了空不说,还赔进去他父亲一条命,他能不气急败坏地报仇吗?他自己又一文不名,自然要借你父亲麾下之兵。” 郑楹慢慢回忆着,詹沛口风突变确是在那个节点上,况且舅父又言之凿凿称一切皆出自郭满之口,不由纠结起来。 杨综见郑楹开始迷茫,赶紧趁热打铁,劝道:“如今,不止你父亲的兵落到了他手里,连你这唯一的嫡女,高高在上如牡丹花一般,也被他趁机摘了去。他还不满足,一心谋利谋权,攻到京城,权势当前,馋得连自己父亲的仇也不顾了,义气脸面更丢在一边,盗匪似地一窝蜂占了京城,接着翻脸不认人驱逐我弋州部,就是算准了你外公少不得大局为重,不会在这节骨眼上跟他计较。他的确算计精明,你外公自是只能忍辱负重c打碎牙齿和着血往肚里咽,为此常气得咳血!你以为你外公只是心疼到手的权柄没了?非也,他是心疼你枉死的母亲,我那苦命的妹妹!你外公如今一把年纪了,只盼有生之年看到郑峦偿命c血仇得报罢了,可惜失了势,朝政既落到他们手里,郑峦且死不了呢——周c高c詹这帮权贵,一个个有谁还记得你母亲?权力面前,主公都抛诸脑后了,你惨死的母亲更不知被他们弃于何处!报仇这种事,除了至亲,又有谁真正指望得上?!”说到最后,连杨综自己都被自己“感动”得哭出了声。 郑楹见舅舅一个年逾五旬的大男人哭成这样,跟着也垂下泪来,听到最后一句,更是心尖震颤——没错,母亲的仇,她岂能指望一群与其毫无骨血亲情之人?而夫君詹沛,若只是醉心权术倒还罢了,但若果真如郭满所说,是与冯旻一样在薛王案中为奸之人,那自己岂不是夜夜眠于死敌身侧?顿时,仿若一个雷在脑中炸响,女子浑身开始动弹不得:“我觉得济之不至于但此事也必得问个清楚——我要去问郭溢之,我要亲口问他。” 杨综一听,正中下怀:“你只管去问,有一处对不上,算我不配当这个舅父。可眼下的问题是——你走得了吗?” “济之本就想我回础州,是我硬要留下的,如今要回去,应该不难。” “那林儿呢,你带是不带?” “当然不带”郑楹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若没有一个好的借口就撇下林儿独自回础州,詹沛是绝对要起疑的。 杨综看出了她的顾虑,适时道:“照我说,其实此刻正是良机——詹沛现在任上,你就同下人说父母忌日将近,适逢舅舅今日回弋州,便随舅舅一起南下础州祭拜父母可这样一来,下人又必是要拦的。”杨综故作为难。 “无妨。”郑楹果决道。最亲近的人若是有鬼,她是一刻也等不了的,对于下人的阻拦,她决定强势一次。若郁娘还在,郑楹兴许还为难些,然而郁娘如今以先王遗孀身份封诰,另有了宅邸,早已不在郑楹身边。 郑楹嘱咐过几个乳母和嬷嬷好生照料林儿和郑樟,便要和舅舅同去。从屋子到大门这一路有不少侍从劝阻,郑楹只是不听,一群人乱哄哄挪到了大门。护院纷纷赶来拦阻郑楹,却又不便拦阻杨综,不得已放出一个空隙给杨综通过,郑楹紧拽着舅舅衣袖,硬跟着从空隙穿过抢至门口。 杨综的人就在不远处等候,一看见主人被一干人纠缠着,赶紧上前帮忙拉扯,推搡间险些动武。为免误伤,詹府护院们不敢造次,只得放女主人离去,期间当然早有人快马加鞭前去通报詹沛。 ———————— 路上,杨综将马车让给郑楹,自己骑在马上,又隔着帘子絮絮嘱咐了许多。 郑楹一一答应了,又问道:“舅舅那些护卫里有一个我看着仿佛眼熟,就是穿圆领灰衫c方脸盘的那个,似乎是常跟在外公身边的,今来护卫舅舅了?” “哦,你说吕唯立,他战时立了功,现如今在京得了官。” “他为何与我们同行?” “他有公事,要回弋州一趟,顺道一起,路上也多个照应。”杨综想了个托词随口应付过去,郑楹听过点点头,放下帘子,没再多想。 不久,杨综朝吕唯立一使眼色,吕唯立便立即悄然调转马头,折返回到詹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七、险象 吕唯立拿着杨综令符回到詹府,说郑楹有东西落下,派他回来取。詹府上下听说杨综的人又来了,大加警惕,派了四人随吕唯立去取。 吕唯立走到回廊,见四下无人,忽然回身,一把抓握住其中一个尾随之人的脖子,问道:“薛王殿下在何处?” 此人正犹豫,顿觉脖子一紧,上不来气,挣扎道:“我c说我说” 吕唯立松了手:“前面带路!” 其余尾随的三人自有默契,先是不动声色继续跟随,没走几步,一人瞅准时机,准备溜去前边通报。 “要跟就跟到底。”吕唯立头也不回。 三人知道吕唯立不好惹,一听这话,再无一人敢轻动。 一行人来到郑樟住处。白日里门户大敞着,吕唯立一脚才踏进门槛,便开口道:“属下奉夫人命,来接殿下同赴础州。”一边高声说着,一边逼近郑樟,十分狂妄无礼。 “怎么”郑樟惊住。 “夫人半路改了主意,说,按理应携你同去陵前祭拜,这才像样。”吕唯立不爱啰嗦,把杨综交待的话只捡紧要的说了,与此同时,吕唯立身后跟随的四人挤眉弄眼地朝郑樟拼命使眼色。 别说十五岁的郑樟,此情此景,连旁边的仆婢都觉出了蹊跷。有人上前两步正欲开口,被吕唯立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吓得又缩了回去。 “殿下,请吧!”吕唯立说着上前捉住郑樟臂膀。此时外面响起脚步,不用想也知道是前面又增派了人手,吕唯立却再无顾忌——薛王郑樟在手,来再多人也不怕。 “放开我!”郑樟挣扎着喊道,吕唯立恍若未闻。郑樟喊了几声,忽然转为“啊啊”地怪叫,听起来狞厉惊怖已极,神情更是如鬼怪附身一般,吓得在场者俱是一愣。 吕唯立眉头一皱,也吃了一惊,恰此时十数人冲入屋内,七嘴八舌高喊着放开殿下。吕唯立知道,越是如此,越不能撒手,于是也不顾郑樟如何惨叫,只用力一提,携了郑樟便要拖走。 终于有一个服侍嬷嬷上前,拦腰抱住吕唯立哭喊道:“你把个有癔病的人吓死了,我看将军回来是否与你干休!你睁大眼睛瞧瞧,这可是薛王殿下!” 吕唯立一听,扭头细察,只见郑樟歪头斜嘴,眼珠上翻,口水早淌了一滩,身子僵直着抽搐不止。吕唯立一丢手,郑樟便如同一截木头一般直挺挺硬绑绑倒地,兀自抽搐不止。 “快去叫大夫来!” 下人们唤着“殿下”,一窝蜂似的扑上。嬷嬷死死抱住郑樟的脑袋朝吕唯立哭道:“谁不知我们殿下四五岁上因那件案子受了惊吓,得了癔症,险些夭折,万不可再受惊,每常发作,都是鬼门关上拉扯回来的!”说完忽然撒开手,连滚带爬地上前抱住吕唯立腿脚,喝道,“你只在此站着,哪也别想去!——殿下若有闪失,你自去跟定国公和我们将军解释,也省得我们替你枉担罪名” “殿下!”此时几个仆婢忽然惊叫起来,原来方才郑樟忽身子一震,昏厥过去。嬷嬷这才放开吕唯立,赶紧又爬回去,伏到小主人身上放声大哭。 吕唯立受命捉郑樟,但也知道若真把郑樟弄出个三长两短,自己纵有九条命也不够周知行砍的,两害相权,自然是宁可得罪杨综,也不能得罪周知行,于是提脚就要走。在场的众人都知道做戏要做全套,乱纷纷拿着绳索上前要绑了吕唯立。吕唯立踹开几个,余下的假装怯怕不敢上前,吕唯立这才得以离去。 ———————— 杨综一行人眼看即将出城,吕唯立才赶上。杨综见他独自一人返回,知道郑樟的事终究落了空,好在郑楹也有些份量,若带回去给父亲攥在手里,础州一样会有所收敛。 当着郑楹,杨综自是不便责备吕唯立,一行人只匆匆赶路。出城不久,詹沛便亲自带着人马追来了。 “舅丈人降临寒舍,是甥婿的荣幸,只是不知为何舅丈也不相告一声,便携了楹娘同去?” “济之,”郑楹撩开帘子替杨综答道,“不怪舅舅,是我想着父母忌日临近,刚好舅舅回弋州,可顺路随舅舅南下。” “那好歹也等我回来,跟我说一声再走,晚一日都等不了么?” “是舅舅公务在身等不得,济之,你就放我回础州祭奠父母吧。” “放你?”詹沛一愣,“说得倒像我软禁了你一样。不是不让你走,只不过,既然是随舅舅走,只怕你还没到础州,倒先被请去弋州了。” “詹济之!你此言何意?”杨综吃了一惊,立即出言怒斥。 “我此言何意?”詹沛看向杨综,扬眉问道,“我倒要问问,诱骗楹娘去弋州,舅丈又是何意?” 杨综絮絮叨叨开始答非所问地狡辩。詹沛骑在马上,忽见吕唯立并几个脸熟的弋州高手竟也在其中,且紧绕郑楹车架。此情此景,詹沛一想便明白了:杨综既找来这些人保驾,可见是志在必得,再不许旁人夺走的,那么可想而知,若是自己态度强硬,或令手下强行夺人,杨综定然宁可撕破脸挟持郑楹也不会轻易放还。 詹沛遽然怒起,打断道:“想必是令尊杨大夫不便出面,便派您出面来办,那我就不为难舅丈了,只请教杨大夫便罢。”说完侧身朝后唤道,“幼桓,你立即回去,着人以我名义写封信,快马递往弋州,问杨大夫此举是何用意” “慢着!”杨综自知若弄巧成拙可当不起父亲责备,赶紧喝止。 这样一来,詹沛便更料定杨综是自作主张,再看那几个弋州高手纷纷皱着眉头交换眼色,似是也起了疑心,詹沛心中便更有了把握,随即示意手下稍等,高声问杨综道:“怎么,不许问您,还不许问令尊了么?” 杨综见情势开始不利,干脆不做回应,又回到车驾前劝说车内女子:“舅舅有心助你,奈何你夫君唉,你看他带兵前来,怕是打定了主意要强抢你回去,也不怕误伤到你,宁可你死,也不容你问出他的秘密!” 郑楹听詹沛和杨综你一言我一语的,一霎时,詹沛的话c杨昉父子的话,化作千头万绪缠绕于心,再不知如何取舍。 詹沛见杨综又去诓骗郑楹,一挥手令随从原地等候,自己孤身催马上前。 “詹济之,你c你别过来”杨综以为詹沛要对自己不利,大声喝止,又对一众同行武官斥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拦在前头?” 吕唯立等人已看出杨综是“假传圣旨”,因都在京有职,谁也不想同詹沛过不去,眼看詹沛骑行到车驾近旁,也无人肯动一动。 “回来吧。”詹沛在车驾三尺外站住,朝郑楹唤道。 詹沛声音虽不大,却难掩失望。郑楹心头起了莫名的恐惧——偷读信笺的事刚过去两个月,她就又露出了对丈夫的戒心,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也不知道回去会面对什么,只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郑楹下了马车,也不看詹沛,兀自向前方丈夫带来的一群手下走去。 詹沛冲妻子背影叹口气,又转向杨综冷漠道:“舅丈放心,此事不会让外公知道的,只求舅丈以后莫要生事了。”说罢调转马头,尾随郑楹回到自己人的马队中。 一个护卫将自己的马让与郑楹,与另一人同骑一匹,众人骑行回京。一路上气氛阴森,无人敢开口吐一个字出来。 来之前,詹沛正在料理紧要公务,抽身处理完郑楹的事后,又回衙署继续忙碌,令众护卫护送郑楹先回了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八、怨起 詹沛忙活完手头公务已是戌时,独对沉沉暮霭回到家,心中万分郁闷。一进府门,便有管事之人迎上前,诉说了杨综手下一护卫曾来强捉郑樟之事。詹沛面无表情听完,径直来到卧房。 屋内只有郑楹一人,正抱膝坐在案前,案上摆着分毫未动的晚饭。 “吃饭吧。”詹沛平和道,说着坐到郑楹身旁,将菜碟往郑楹这边推了推,端起自己的一份大口吃了起来。 郑楹已听说了捉阿樟的事,才知道舅舅是另有居心,自己轻信舅舅几乎酿成大错,十分愧悔,只默不作声,更无心吃什么饭。 “阿樟还知道装病c知道去不得。你长阿樟十岁,竟瞧不出古怪,可见杨综同你说了不少吧?先吃饭,吃完饭把杨综诓骗你的话如实告诉我,切不可隐瞒。” 郑楹并不吃饭,直接老实交代道:“他说公公是为郑峦谋划薛王案之人。” 詹沛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句,毕竟父亲死期蹊跷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自己背地也曾偶然听到过类似的风言风语,于是只继续用着饭,平静追问道:“还有呢?” “就这些。” “就这些?可你为何听了这话便要回础州去?这中间是什么因果,我竟想不明白。” 郑楹不愿捅出郭满,便避重就轻地去回答前一个问题:“舅舅他还说” “说了什么?” 郑楹迟疑片刻,继而语速飞快道:“说你是你父亲留在础州的线报,凭借你,你父亲谋划时才好知己知彼。” 詹沛瞬间狂怒,重重搁下碗筷:“真有意思,说下去,说说他凭什么空口白牙指我作奸!” 说罢,他只想抄起碗筷朝地上砸个稀巴烂,他知道自己与杨家结怨颇深,但想不到杨综竟编排得出这样恶毒的毁谤,更想不到妻子郑楹居然信以为真。 郑楹平静地开始“抽丝剥茧”:“我记得很清楚,起初你只说什么‘从长计议’,自打知晓你爹离奇亡故后,你口风忽变,开始和定国公一道起事,因在那之前,你仍是效忠于郑峦的,是吗?” “定国公恰在那时拿定主意起事罢了。” 詹沛话音刚落,郑楹便欲开口,却听丈夫抢先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无需问定国公求证,也无需相信我说的,我只问你,张太监拿着圣旨要接你进宫时,我还不知爹已故去的事吧?” “是啊,那又怎样?” “照你所言,我那时应仍是效忠郑峦的,那我为何偏不让他得逞,偏要煞费苦心地把你和阿樟从地道送出去?!” 郑楹想了想,恍然明白,确实是这个理,脸上露出惭色:“你说得对,我竟疏略了这节事。” “人都是偏听偏信的,他只捡不利于我的说,你听了,就忘了有利于我的那些桩桩件件。”詹沛婉转说道。 “可是,还还有别的。” “你只管说。” “你以前一直在护卫司当值,好好地,忽然调去西营” “你怀疑我早知道会有薛王一案?” “你先解释吧。”郑楹竟是质询的口气。 詹沛好歹也算是个人物,平日里只有对别人耳提面命的份,哪怕是周知行c高契,近年来也不曾有一次对自己这般不客气过。然而今日,本是妻子郑楹险犯下大错,自己没舍得说一句重话,反倒是妻子以犀利言辞逼问质询,甚至怀疑自己参与谋划薛王案!他早已数度寒心,却不能任由自己的心一寸寸寒凉下去,若夫妻两个一个疑心一个寒心,再深的情意也要消磨殆尽。 念及此处,詹沛冷静回道:“没得解释,因为确有此事。硬要说我是因知晓内情而调离,我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证明我不是,但你也许不知,三营之间调动也频,案发前调离的可不止我一个。” “正常的调动当然没什么,只不过,听说你是急切请求调去西营?请调的信修修改改写了几箩筐?我只是好奇,你何以这般急切?” 詹沛忽然变了脸色,垂下头去,用手反复搓揉额头,心中难受至极,因他知道,当初目睹这一细节的只有一人,那便是义弟郭满。 郑楹见状,还以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急切要求詹沛给一个解释出来。 “我调去西营是在永正九年,离薛王案尚有两年之遥,何至于急成那样。” 郑楹急促追问:“那你究竟是在急什么?” “好,”詹沛蓦然抬头,“你这么急切想知道,我便实话告诉你——请求调离,是因为那年乞巧,看上你了。” “既看上我,留在护卫营岂不是离我近些,为何反而调去西营?这中间是什么因果,我竟想不明白。” 郑楹竟用詹沛才说过的原话咄咄逼问,听得詹沛心里一阵难受,说话也急促起来:“留在护卫营不过多看你几眼罢了,我要的是长长久久地得到你,才必要调去西营。护卫营里想出人头地,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你这话仍有纰漏——我已是订过亲的,你再出人头地又能如何?难不成你早知我跟冯家会联不了姻?” “不错。”詹沛一扬眉,向妻子坦言,“我跟随先王日久,早听他数次后悔太早选定了女婿,嫌弃冯广略文不能文c武不能武的。那年乞巧后,冯广略又比武垫底,先王很是失望,说早晚要逮个机会废了那婚约。” 郑楹头一次听说此节,一脸的吃惊。詹沛继续道:“我起初想都不敢想,听先王这么说,我便发誓要得到你。西营差事苦,提拔也快,我自信不出两年,定能入先王的眼,也定能入你的眼。现在看来,我没有太高估自己吧?” 这些久远的c初动情时的往事,詹沛久未忆及,今日重提,不由再次想起年少动情时的魂牵梦萦c军营里的种种不易,想起战乱中数年的南北分离c彻骨思念c新婚的抵死缠绵,再想到今日挚爱娇妻的失而复得他怜爱地看向身旁的女子,却见郑楹仍旧是一副皱眉苦思的样子。 “你仍是不信?”詹沛黯然问道。 “我信得过你,只是公公他” “死无对证,只能凭人去说,你爱信哪边就信哪边吧。”詹沛自知父亲被怀疑倒也不算冤枉,便听由郑楹自己取舍,何况他相信,这一段无头公案,对一向头脑单纯的妻子来说,只怕永难定夺。 郑楹沉默良久,似在思索,又似另有盘算,问道:“当年的淄衣侍应该知情的,可曾问过他们了?” “早想捉他们来问了,可淄衣侍在暗处,并无卷宗名册,查无可查,所以筛不出。他们又自知得罪过础州,如今无人敢露头吱声,算是就地消散无踪了。” “当年不是活捉了两个淄衣侍?他们可曾提到你爹?”郑楹诱问道,“你放心,即便你爹真的参与了,他是他,你是你,我分得清。你只管照实说。” 詹沛听郑楹开始套自己的话,立即果断否认道:“不曾提到。” “那你为何杀了他两个?” 这话一出,如同一个炸雷,炸得詹沛头脑嗡嗡作响。郭满他c连这等机密重罪,也跟弋州杨氏说了?他原本以为郭满只是拿一些有的没的换些小利,绝对没有要钉死自己的心思,看来,他失算了——自己的所有秘密,严重的c不严重的,都被郭满兜了个底掉,和盘卖给了弋州,对于郑楹,他瞒得过一时,却瞒不过一世,也好,看来这个担子,是时候卸下来了。 詹沛闷声苦笑两声,沉郁道:“好,看来是瞒不过了,我爹确实参与了薛王案,我迟迟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多心,当我也是不干不净的” “果然”郑楹竟出乎意料的平静。多年的惨淡生活已磨钝了这些对她而言本应锐利无比的痛苦,然而当这种痛苦像碾轧一般慢慢弥漫开来后,她终究还是痛得蜷缩了起来。 “楹娘” 詹沛说了些什么,郑楹耳鸣脑眩,挣扎在发疯的边缘,什么也没有听到。许久,女子忽地抬头,脸色归于平静,忽一咧嘴,露出了一个诡异而阴骘的笑。 “济之,我说了,他是他,你是你。再者,础州能有今天,你功不可没,不管你的南征北战究竟是为了你爹,还是为了我爹,我都得谢你。你若果真是为了你爹而格外拼命,那我们础州倒是占了令尊的光呢。” 这阴阳怪气的话一出,便准确无误地触及到詹沛的痛处。他知道,自己多年来最大的担忧还是成真了——父亲身份的泄露,使自己十年征战的苦心和忠心,化为了妻子眼中的私心和野心。 “楹娘,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不须废话了,”郑楹收起笑,眼神凛冽地看向丈夫,一字一字问道,“我只要你一句准话,郑峦何时死?” 詹沛犹豫起来,事关政务,他不知是否该透露给妻子。 “怎么,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么?”郑楹诘问。 詹沛被妻子的意态惊得一愣——看她的语气神情,仿佛她是战争中反败为胜重获威权的得胜者,而手握重权的丈夫此时只是一个听唤的俘虏。 詹沛忍下一切,再一次做出让步,小声道:“你放心,皎津比我起初想象得驯服多了,定国公已笼络住了皎津,只要那里不生变数,一两年间,就可以扶立阿樟。” “真的?” “你知道汉末曹氏c司马氏两家,从夺权到登位,都是两三代人,自古权力更迭” “先说两三年,又说两三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郑楹急躁打断道。 詹沛急忙伸出手去,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我只是想让你宽缓些,心急时,就想想这两家,跟他们比,一两年又算什么,你就耐心些,好么?” 郑楹不等对方说完话,便自顾自起身上了床,再不发一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九、密谈 自魏鲲与础州两相修好以来,万举就看明白了一件事——想要挟制础州,魏鲲是再也指望不上了。既然如此,万举就动了除掉魏鲲的心思,看世子魏如虎有心成就一番大业,便决定从他身上入手—— 某天夜里,万举约见魏如虎密谈。 “若是旁人得势,咱们皎津军兴许还可存有些独霸一方的侥幸,可如今是础州得了势,础州是什么来头?藩镇!谋反得逞的藩镇!他们最知道藩镇的厉害,在他们眼里,藩镇不啻头等的祸患,又岂能容咱们做大?” “万公所言极是,连我都看得出础州是在麻痹父亲,奈何父亲是铁了心要同他们修好,唉”魏如虎附和着长叹一声,而后又愁容满面,压低声音道,“不瞒万公,我还有一处担忧:爹已为二弟娶了高契之女,我猜,础州势力将来必会力求使二弟上位。父亲也真是的,也不想想,到那时,我这世子又该如何自处?” 万举一听就知道自己找对了人,窃喜不已——显然,这魏如虎对于自己的世子之位的看重远甚于对于皎津军的挂心,料想也必不是什么安分之人,更不是顾大局之人。 “世子虑得极是,于公于私,联姻都是大大的不智之举。二公子一接手,皎津军早晚会落到扶植他的础州势力手里,那时,世子可就一无所恃,任人宰割了。” 在万举的诱劝下,本就栗栗自危的魏如虎终于狠下心,与万举谋划秘密毒杀了亲生父亲魏鲲,对外假称暴病而亡。此后,魏如虎如愿以偿子承父业,接管皎津军。 魏如虎深深知道,兵力才是真正的倚恃,至于诸多的加封,础州一旦翻脸,便可在一夜之间将其尽数褫夺,便遵照万举建议,厉兵秣马c大肆演兵,锋芒毕露地与础州相对峙。 父亲猝死,魏如豹很快就怀疑是兄长弑父夺权。魏如豹担忧自身难保,便携新婚不久的妻子高氏偷偷进京,将魏鲲遭害c魏如虎接管皎津的消息告知高契。 得知皎津激变,础州权贵再不敢掉以轻心,紧跟着也开始整顿兵马钱粮,以备不测。 ————————— 几乎同时,宫里传出了永正帝郑峦身体不豫的流言,虽然难辨真假,却急坏了郑楹。自打上次与詹沛的一番谈话之后,郑楹朝暮间最怕的就是郑峦一病而死,那样一来,再想泄愤恐怕只能靠鞭尸了。 六月的一场雨后,溽热难耐,蝉鸣聒噪,城南一处茶楼里,吕唯立心里抱怨着暑气,枯坐着等待约见之人。 不久,吕唯立等待的人便到了,来客进屋卸下幂篱,竟是郑楹。 郑楹走近几步,谦逊地朝吕唯立颔首道万福,吕唯立一时看呆,半天才想起还礼。 彼此见过礼,吕唯立道:“听殿下的使女说殿下欲约见在下,把我吓了一跳,但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吕唯立一句话里带出三个“殿下”来,郑楹听一次心里就难受一次,却也无暇顾及,草草客气了两句,便娓娓讲明了来意。 “原来如此,只是为何偏偏选中了我?” “须得是一个箭法精绝武功高强c且不是础州一系的,吕公子再合适不过了。” 吕唯立听后稍想了想,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殿下既然是要嫁祸给九五之尊,这要价嘛——”吕唯立假装思考,沉吟片刻,伸出一个手指。 “一百两?”郑楹不动声色,心中着实欢喜,她平时于钱上不大经心,梯己不多,但詹沛为她购置的首饰倒是有不少,拿出一部分卖掉足矣。 却听吕唯立噗嗤一笑,摇头道:“一千两。” “一千两?”郑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愣了半天,发愁道,“我这辈子莫说见,听都没听过这个数,更拿不出,可否先欠着?容我再想法子。” “那么,立个字据?” “这”郑楹犹豫。 吕唯立知道她是怕留下把柄,笑道:“也罢,我知道,除非令弟当上皇帝,否则殿下十年也未必凑得出这个数。我便不为难殿下,请暂且先付三百两,一年内付清即可。若令弟得以顺利登基,殿下成了长公主,届时再补齐余下的七百两,如何?” 郑楹不想吕唯立竟一口削去了七成,忙连声道谢。 吕唯立摆摆手,阴声阴气笑道:“不用急着谢我,光有钱可是不够。” “那你还想要什么?但凡我有,都可以给你” 郑楹话没说完,就瞧出了吕唯立脸上的意味,不等吕唯立开口,便直言问道:“你想跟我上床?可以。总之只要事成,什么都可以。” 一个女子会对此作何反应,吕唯立早有设想,无非是娇羞谄媚欲拒还迎,要么义正严辞乃至大嘴巴抽上来,以郑楹的身份,八成是后者,却不料她竟不在这二者之中,而是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冷静态度应下了自己的不齿图谋,仿佛这对她而言,跟市面上任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没有丝毫不同。 惊愕之下,吕唯立不免有一瞬的慌乱无措,又怕在女流之辈面前丢了气势,便赶紧拿出倨傲之态,强作无事地轻薄道:“呵,女人嘛,青楼里有的是比你强的。” 吕唯立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这话虽重重讽刺了郑楹,可言下之意等同于拒绝了这送上门的好事。 果然,吕唯立还不及改口挽回,郑楹已开口问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容色话音依旧平静,显然对所受的侮辱毫不介怀。 吕唯立正想措辞挽回,正踌躇间,郑楹瞧了眼窗外,催道:“恕我不便久留,这样吧,一年内付清之数另加五十两,就此敲定,如何?” 见对方催促,吕唯立虽心有不甘,也只好草草答应下来。 “三百五十两于我而言也不是好凑的,这里是四十两,你先拿着,余下的待事成后,我再陆续给你,毕竟首饰什么的,也不好一次卖掉太多。”郑楹说完,将钱搁在面前案上,起身离去。 吕唯立看着郑楹端庄纤弱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仍觉怪异至极。想当年在弋州杨府偶尔见过两三次,因其美貌雅致便留了些印象在脑中,一直当她是个娇柔怯懦的侯门千金,不想今日竟似换了个人一样,泼辣村妇都未必说得出口的话,她却能面不改色轻易说出,莫非跟她那个弟弟一样c是个疯子?吕唯立黑道出身,对世情百态都已见怪不怪,而今日郑楹一语,倒着实让他惊掉了一回下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刺客 转眼又是一年七月七,郑楹携了弟弟郑樟出街游赏。这是她头一次在京过乞巧,走在陌生的闹市中,久远的记忆不受控般纷至沓来,想起自己早年间牵着哥哥的手走过荇泽城车水马龙的广福大街,一路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新鲜。一晃十年过去,现如今轮到她领着弟弟赏玩七夕,走在更加繁华的喧嚣街市中,心境却再难与年少时相提并论。 “姐,姐夫怎么不同咱们一起?”郑樟忽然开口问道。 “他有事要忙。”郑楹随口搪塞。 “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看得出来,你同姐夫在闹不和,你们究竟怎么了?” 郑楹面露不悦地轻责道:“说了多少遍了,大人的事少管c少问。” “我早就长大了,倒是姐还一直像个孩子。”郑樟俏皮笑道。 郑楹听了更没好气:“行了,不就是装了回病吗,恨不得天天过一遍嘴,生怕我忘了似的,放心,忘不了的,数你最英明,满意了吧?” “我哪里敢嘲讽姐姐,”郑樟笑言,“我是说姐姐你看起来还跟十年前一样年轻,乍一看还有些孩子气。” 郑楹听到这话,白了弟弟一眼,露出些许笑意。 郑樟见姐姐笑了,又道:“不带姐夫就罢了,这么热闹的长街,真该带我外甥出来见识见识。” “还不知要到多晚呢,他二更就要睡的。” 姐弟两个一路南行,不知不觉人声渐悄,听到更鼓响了三下,随行护卫催请回府,然而郑楹只嘴上答应了,脚下却并无回转之意,继续往南行去。郑樟年轻爱玩,更乐得晚些回去,护卫也只能跟上。 不知又走了多久,突然“嗖”地一声,一支冷箭极速飞来,擦过郑楹肩头,箭势稍减却依然强劲,触地时砖砾迸溅,竟在青砖上凿出一个寸许深的洞来。人群顿时四散奔逃开去。 “有人行刺!保护夫人和公子!”护卫们叫嚷着围拢上来。霎时又是一箭,穿过人群不偏不倚地飞向死死护住弟弟奔逃的郑楹的脊背,同头一箭一样,也是擦身而过。 “是初云酒家!三楼北起第五个窗户!”一名护卫忙乱中努力看清了箭的来处,赶紧提醒同僚,说话间又有两箭射来,幸而都被挡下。 其中一人当机立断,疾冲向前,就要跃向三楼斩杀刺客。而他离去的瞬间,身后免不了有一瞬的空隙,刺客便瞅准此空隙射出了最后一箭。待护卫跃进窗,屋里早已没了人影,只有丢弃在地上的弓和箭,外加一张蒙面用的布块,再无其他。 而方才刺客射出的最后一箭终于见了血——郑楹腰侧被锋利的箭镞划了个大口子,鲜血顿时汩汩涌出,而箭势尤未止住,又浅浅刺入郑樟小腹。 痛楚中,郑楹一眼看到弟弟也受了伤,又急又气,立时忘了自己的伤,急忙就去查看弟弟伤情。身子稍一动弹,百倍的痛楚直穿心肝,郑楹痛嘶一声,五官拧做一团。 “姐,我没事,你别乱动!”郑樟连声劝止着,伸手为姐姐捂紧了冒血的伤口,再看姐姐,只见她已是泪流满面。 “姐,是不是疼得受不住?”郑樟见姐姐如此,揪心问道。 “不,不是”郑楹泣不成声,两眼只紧盯着弟弟血色渐显的衣衫。 ———————— 周知行连日来忧心皎津之变,这晚召集了众人前来商讨。商讨正要结束时,忽进来一人,伏在詹沛耳旁小声说了些什么。 詹沛听了勃然变色,蓦地转头盯住来人眼睛,惊惧问道:“现在如何了?” “已无大碍” “怎么了?”周知行看向两人,问道。 詹沛吩咐来人:“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给定国公。” “回定国公,有刺客刺杀薛王殿下,幸而殿下无大碍,詹将军夫人为护殿下周全,伤了侧腰。” 周知行立即冲詹沛连连摆手,急切催促道:“你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回去看看!”座中众人也纷纷附和着催促。 詹沛起身朝上司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詹沛走后,座中一人道:“莫非这郑峦还有隐于暗处的死忠?真是邪了门了,一年多都未闻有什么人敢兴风作浪,怎么忽然” 话音未落,杜霄汉忽长跪而起,一脸凝重向周知行道:“卑职想斗胆进言:这进京也两年多了,朝野上下皆已尘埃落定,是时候让薛王殿下承继大统了,好让那些郑峦死党再别想指望。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弟兄们私下好多都这么说。”紧跟着,座中有不少人纷纷跟着请求尽快拥立薛王登位。 周知行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无奈道:“我原本也计划着明年这个时候扶殿下登基。若不是皎津有变,哪怕明天就拿行刺之事逼郑峦退位呢可惜啊,偏此时生变。眼下的问题是,到底是先摆平皎津,还是照旧先扶立薛王?若先扶立薛王,一旦激起皎津军哗变,我们可要吃不消——咱们跟弋州杨氏已结下了梁子,再有征战,杨昉怕是不会相助,甚至于与皎津暗通款曲,整垮咱们,借机重新洗牌,也不是全无可能。” 高契道:“定国公虑得极是,卑职也以为,必要先平了皎津这一大患,才能行拥立之事。” 听础州的两位为首者都作此想,座中便无人再开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一、号角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因乞巧之夜宵禁延至三更,此时城内依旧人来人往,詹沛索性执禁军令牌,急匆匆绕出城外又从西门进了城,快马狂奔回府,一跨进府门,就有一个管事的护卫上前,想将当晚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与主人,詹沛却截声问道:?“先说夫人伤情如何。” “血已止住,大夫说夫人年轻康健,只需静养些时日,自会痊愈。” 詹沛听了,面色稍稍和缓下来,步履匆匆朝就寝的院落走去。 郑楹并未睡着,听见詹沛进屋,便闭上眼睛假装睡去,一众侍婢也都知趣地退出屋子。 詹沛走到床前,弯腰抚了抚妻子的肩,想问疼不疼,又知是废话,一时也不知如何启口。 郑楹面朝墙侧卧着,大半个脸都埋在枕中。詹沛看不到她是何表情,知她是在装睡,便只默默在床边坐下,两眼空洞,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深思熟虑着什么。 许久,男子轻声道:“你好好休息,什么也不要多想,我自会处理。”说罢蓦然起身而去。 郑楹仍闭着眼睛,听到这话,虽不知道丈夫是何打算,心里忽然感觉很不是滋味,鼻子一酸,泪水奔涌而出。 刚离开屋子,詹沛脸上原本温煦的神情霎那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罕见的凛冽阴森。 “备马,随我进宫一趟。”行至院落外,詹沛即向护卫随从厉色下令。 —————————— 这夜的九重宫禁中,幽闭中的郑峦照旧无法入眠。自战势失利开始,这夜不能寐的毛病已经折磨了他整整五年。 “陛下,詹将军求见。”一名宫人走到龙床边,轻声道。 “准。”郑峦蜷缩着,气若游丝,仿若将死。 匆促而稳健的脚步声顷刻逼近。詹沛走到龙床前,挥手令侍从退下,草草拱了拱手算是行礼,而后斥问:“陛下可知末将为何而来?” “不知。” “陛下是如何传消息出去,令人行刺薛王殿下的?还请据实以告。” 郑峦呵呵一笑:?“你看朕有那个本事吗?就算朕有心仿效汉献帝搞衣带诏,也得能见到人才行。朕一天到晚,见得到的人都是你们安排的,你要问,该问他们去。” 詹沛一挑眉毛,盯住皇帝:“看来,行刺之事是有人妄测圣意、自作主张?” “反正朕是什么都不知道。” “末将相信陛下,但又不得不让那些人看看,他们兴风作浪、反我薛王殿下,会换得一个什么后果,所以,即便陛下无辜,也只能委屈陛下了。” “詹沛,你要弑君?”皇帝缓缓坐起,平静问道。 詹沛打开盒子,取出里面丝帛包裹着的东西道:“这只号角,好几次差点被我给剁成渣子,不过还是留到了现在,也许就是为了今夜的这一用。” 詹沛扯去层层丝帛,上前两步,以号角指着皇帝,低沉而狠厉,闷声道:“你可以继续活在世上,也可以继续做皇帝,但别想再过得那么舒坦了!”语罢,号角在掌中应声碎裂。 郑峦努力维持着云淡风轻的王者风范,然而在被捂住嘴的同时,锥心的痛楚从手心传遍周身。郑峦顿时面容扭曲,目眦欲裂,任何体面都抛去了九霄云外。 ——詹沛用一枚碎片洞穿了皇帝的手掌! 看着手中这只承载着无数苦难和罪孽的号角碎片,詹沛忽觉心头一阵释然——从此之后,他再也不用看到这只号角了。 “传太医,就说陛下失足跌倒,伤了手。”詹沛漫不经心地朝外面吩咐着,抬手将带血的残片抛掷于地,回看了一眼郑峦,而后踏过碎片,大步离去。 —————————— 次日一早,周知行便听闻了昨夜詹沛闯宫之事,正要召詹沛来问,詹沛自己倒先来到定国府上向上司请冒失之罪。 周知行安抚道:“旧恨未消,他又伤及殿下和二娘,更添新仇,你一时怒极对他下了手,这些我都明白。说实在的,要不是因为有皎津这块心病,我也早对他下手了。此事既已做下,多说无益,但以眼下的局面,还是要确保不走漏一丝风声,侍从、太医都要是牢靠之人。” 詹沛躬身拱手:“定国公放心,此乃卑职职责所在,定保无虞。” 周知行点点头,又正色凝重道:“不过话说回来,济之,你真认定此事是郑峦所为吗?” “未必是他,也许是死党所为,亦或许是东宫那边的人……” “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他们当真会做?” 詹沛无言以对,因为他心中对此其实也甚是明了,他知此事多半与郑峦及其党羽并无关联,之所以仍要闯宫,不过是以此为契机来“失去一次理智”,泄一次愤。他对郑峦之恨,本就不亚于任何人。 “还请定国公明示。”詹沛装糊涂道。 “先不说能不能成事,即便真把阿樟弄出个三长两短,也轮不到他们的主子继续做皇帝,且会招致咱们的报复,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鱼死网破罢了,合算吗?” 詹沛做出恍然大悟状:“定国公所言甚是,属下实是气昏了头了。定国公的意思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要挑起纷乱,他好趁乱做些什么?” “不错。” “大帅可是怀疑杨昉?”詹沛问道——多年来,一有蹊跷,就算八杆子打不着,础州权贵也会头一个想到杨昉,几乎成了习惯。 “杨昉……”周知行幽幽说着,顺手在纸上写下杨昉二字,又若有所思地拿笔绕着这个名字画圈,“有点像,也不大像,二娘毕竟是他外孙女……他总不至于拿自己骨肉的安危做赌注吧。” “大帅勿虑,此事,属下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二、心魔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离开定国府,詹沛匆匆回到翊府,一进门便急召昨夜随行的护卫来问话。 听五人细细讲完后,詹沛踱步思量片刻,疑道:“这么说,刺客心无旁骛射出的前几箭要么偏了那么一丁点,要么被挡下,而这匆促射出的最后一箭倒是命中了。” “回将军,正是。” “箭上也无毒……”詹沛自言自语,再联系起周知行的话,不禁也怀疑起杨昉来,那么杨昉此举目的何在?难道是为趁皎津激变挑起础皎争端?可距皎津之变才短短一个多月,即便不算谋划的时间,也不够三地间消息往来的,那么,莫非他是为促础州杀郑峦?可杨昉一向明显更挂心弋州的前路大局,实在不像是满脑子报仇之人。 一想到“满脑子报仇”,詹沛不由打了一个激灵,很快镇定下来,继续问道:“刺客遗落的弓箭等物可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皆是寻常之物。随便一家弓箭马具铺子都买得到。” “那是个什么……酒家?” “初云酒家。”詹沛的近身随从虞昴接过话回应道,“昨晚属下便派人去查问过了,店家说那个房间当晚被周怿周大人包下来请客,饮宴结束后,宾客陆续离去,可小二去撤席的时候,发现门关着,敲门问时,里面人说还有事没谈完,小二也不好催,由他们留在屋里,想必就是此人。” 周怿是知根知底的础州一系,同气连枝,且向来安分守己,嫌疑很小,那么刺客许是某个在场宾客,詹沛在心中猜测着,吩咐虞昴:?“派人去问问都宴请了什么人。” “属下一早就命刘掌固去问了,还未回来。” “嗯,很好,”詹沛拍了拍手下的肩膀,欣赏道,“我此刻需回家一趟,你把周怿所请宾朋的名册写出来,明日之前拿来给我。” 虞昴应了是,正准备离去,还没走到门口又被上司叫住。 “将军还有何吩咐?” “你再派人……”詹沛刚说了几个字,忽然顿住,改口道,“无事,你先去吧。” ———————— 一整夜,郑楹心绪不宁,伤口又疼,直到天将明时才朦朦胧胧睡了一阵子,终究睡不踏实,又不敢翻身,一个姿势睡得腰酸背痛,便索性下床吃了饭。 “怎么不好好卧床休息?”詹沛一进门,看到妻子正坐在书案前,担忧道,“不怕伤口开裂么?” “我很小心的,你放心吧。”郑楹温婉笑道。 这笑让詹沛晃了一下神,自打上次坦白过父亲之事后,郑楹就没再对他笑过,本以为受伤后会更淡漠,不想竟回复了以往的甜美端和。詹沛喜出望外,笑着来到妻子身边,抚了抚她迎合着仰起的脸,如沐春风般欣赏那张脸上的笑容。 “我……”詹沛欲言又止——他多想让郑楹知道,自己昨夜做了什么——她一直想看到的,他已经做了。入京数年来,詹沛何尝不想狠狠报复郑峦,奈何大局如此,他实在不能冲动下手。昨夜行刺事发后,詹沛心知无关郑峦,却还是冲郑峦下了狠手,便是要借故放肆这一回,虽然还远不足以解恨,但为了她的恨,也为了自己的恨,詹沛终于还是毅然决然地做下了,不计后果,亦不言悔。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 “娘……”林儿拖了长长的童音,拉着舅舅郑樟跑了进来,乳母芸娘也紧随其后。 “阿樟!”詹沛和郑楹不约而同一起开了口。 “谁都不必说,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我早没事了——本就只是皮外伤,还没到家血就自己止住了。姐,你只管安心养自己的伤,别瞎操心了,姐夫,你也是。”郑樟安慰着姐姐姐夫,俨然大人模样。 郑楹欣慰地点了点头。 詹沛走到林儿身边蹲下道:?“林儿,今天你娘跟你舅舅都不大舒服,不能陪你玩,你乖乖跟芸娘他们玩啊。” 林儿乖乖点头。詹沛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林儿虽不再躲开父亲的手,却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清澈的眼睛里仍透着陌生和怯意。 詹沛心中一黯,慈爱道:“等爹这阵子忙完,再带你去骑马,教你射箭。” 林儿又拘谨地点了点头,乳母芸娘看得出父子间的尴尬,适时上前,将林儿带了出去玩耍。郑樟留下陪着聊了几句,便也回屋去了。 屋里又只剩夫妻两人,詹沛嘱咐道:“楹娘,你千万当心你的伤,坐着也好,躺着也好,都要少动……” 郑楹闻言,知道丈夫这是又要出门了,温婉道:“知道了,你该忙什么就去忙吧。” 此时,女子的面容和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熨贴,弄得詹沛浑身一麻,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郑楹一愣,问:“你笑什么?” “我笑自己莫名其妙地因祸得福了。” “得什么福?” “艳福。” “艳福?是谁?”郑楹明知故问道。 “还能有谁,你呗——忽然变回成以前的温存模样,自然会好看些。” 郑楹低头浅浅一笑。夫妻两个闲聊不多时,詹沛便又出门去了任上。 丈夫走后,郑楹也纳闷起来:自己这一番谋划,能否得偿所愿还未可知,怎么心里就忽觉平和下来了呢? 郑楹许久才想明白,之前一系列事发生后,她便如同圈了一个猛兽在身体内,整个人随之紧绷着魔怔起来。七月七夜里那番折腾,便如同给野兽放了一回风,放风后再回到笼里,无论结果如何,自然会消停一阵子。然而这种平静是暂时的,心病一日不除,猛兽一日不死,终有再生乱的一天。 —————————— 一年内两起风波,伤及至亲家人,殃及薛王,詹沛思虑过后,终于向蒋相毅启口,恳请他放下身段,来詹府做护院总管,护卫郑氏姐弟。 蒋相毅与郑氏姐弟私交极好,听闻两人遭遇危险,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三、磨人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一个月后,郑楹伤口渐愈,正值仲秋时节,天朗气清,便对一众婢女说想要出门去散散心透口气,随即换上轻装,只带了陌如一人出屋门而去。 郑楹陌如主仆二人离府门尚远,几个护院远远看到,赶忙围拢上来:“夫人,将军吩咐,说夫人有伤在身,近日不宜出门。” “我身子已大好了。”郑楹和蔼笑道,脚步并没有因此停下。 护院们却个个一脸严肃:?“此次将军和蒋总管说得严厉,小的不敢不照办,夫人若一意孤行,恐怕小的们就只能得罪了。” ——经历过杨综那场风波后,不知内情的护院们都以为詹府的女主人是个最最顽固之人,见她又要出门,个个如临大敌,态度强硬,指望以此劝服她趁早放弃此念。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女主人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又令陌如独自去买些林记糕点带回来,便自行转身回去了。 —————————— 次日,詹沛到家已近亥时。 “济之,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郑楹迎到门边,随口轻柔问道。 “定国公要增募新兵,诸多事宜,忙得都快火烧眉毛了,叫我过去分管些事……” 郑楹其实并不在意,听詹沛说完,略点了点头,娴静地接过丈夫脱下的外衣,搭在架上,一边漫不经心地抚平褶皱,一边支支吾吾嗔道:“那个……这一个月来我同你说了也有五六七八次,都不好意思再开口了……那个,郑峦伤我事小,旧恨也先不提,可这次他是针对阿樟,阿樟现如今不只是我的弟弟,更是薛王。你们当真不给他点训戒?” “你放心,郑峦既然还不肯安分守己,做下这等蠢事,很快就叫他见着报应。”詹沛照旧用缓兵之计,先求得个眼前的安稳。 郑楹走回到丈夫身旁坐下,满怀期待地问道:“很快是多快?” “嗯……两年上下。你知道东边的皎津才出了事,定国公增募新兵就是为了与之相抗衡,我估摸着,不出两年,定能稳住东边,到时把郑峦捆到你跟前,任你折磨,怎样?”詹沛搂住妻子肩头,继续温言哄道。 郑楹佯装严肃,犀利驳道:“你少估摸,你只说,若到时事没成,你该当何罪?口出狂言之罪,还是信口开河之罪?这样的罪名如何治罪,有无律条可依?” 詹沛在妻子额上点了一下:?“什么时候学的这般牙尖嘴利了?” “你也不必忙着岔开话,我暂且不提就是了,”郑楹假装让步,又凑近道,“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郑楹偎到詹沛身上,半是撒娇半是央求道:“别再禁我足了,我已痊愈,今日沐浴时伤口也无碍。正是秋高气爽的,也该出去走走。” “真的这么快就好了?“詹沛邪气一笑,“给我看看,我说好才算数。” 此话正中郑楹下怀。郑楹柔柔一笑,缓缓起身关了窗,走到床前,转过身来妩媚地望着丈夫,抬手轻解裙带,衣衫一件件滑落在地。纤盈的腰肢露出,如玉的腰际,一道寸许的暗红色伤疤十分刺眼。郑楹侧过身,有意去隐藏那道伤疤。 两人因之前的种种不快,至此已有两三个月不曾云雨。詹沛看着渐渐一丝不挂的娇妻,仿佛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似的一步步向前,直到彼此呼吸心跳可闻时才停住,抬手轻轻卸下妻子的发簪,看那青丝如瀑般垂落,更觉勾魂摄魄。 他轻轻将妻子抱起放在床上,俯身查看伤处。 “伤早好了,只是这道疤怕是消不去了。”郑楹抚着伤疤,轻柔叹息道,“你不在意的吧。” “当然不在意,我身上比这可怖的伤疤多了去了。”詹沛看到伤口果然已愈合,放宽了心,手也开始上下游走。 “你的……不一样的,”郑楹的手抚上了詹沛的胸膛,她知道此处的衣衫之下,便是一处狰狞的伤痕。此刻,她赤裸的肌肤正被丈夫一寸寸抚过,麻意阵阵袭来,渐渐堆积成汹涌的欲望……郑楹迷离起来,沙哑道:“你的伤疤只会更增你的……”话才说到一半,女子再也耐不住挑逗,一把攀住男人的脖颈,拉向自己怀中。 如胶似漆的痴缠之间,女子的娇喘声旖旎无限。詹沛正当迷离之际,却听莺啼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再正常不过的讲话声—— “诶,差点忘了,刚才的事还没说完呢——从明日起,不许再软禁我了,我最喜欢骑马,你又不是不知道……” 詹沛睁眼一看,恰对上妻子无比清醒的眼眸,不由笑道:“装得累吗?” “哪里装了。”郑楹两手相握于丈夫颈后,俏笑着否认,“不过是忽然想起方才求你的事,被你一打岔给忘了——你也看过了,我没骗你吧,是真的好了。” “此事,再说吧……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詹沛说着又要埋下头去,却被郑楹一把捂住了口鼻。 “不能再说,就现在说。” 詹沛笑着摇了摇头,播开妻子的手,仍是不许。郑楹使出浑身解数,连求带逼滔滔不绝说了几车话,总算降服了丈夫,得偿所愿。 “你可真能磨人……”詹沛将郑楹的一缕乌发在指间缠绕玩弄着,忽然觉得,令这世上所有人都趋之若鹜的所谓封赏、所谓权势,皆不及指间这青丝一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四、赴约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三天后,郑楹穿了利落的胡服,带了侍女陌如,出府去骑马散心。因为有詹将军的交代,护院们这次果然未加阻拦。 主仆两个骑行至近郊,郑楹远远望见一片苍翠竹林,中有一条曲径,尽头依稀可见一座私宅,掩映在疏密错落的竹叶中。 郑楹吩咐陌如在小径起始处等待,自己下马只身往宅邸行去,却不入正门,而是绕至东北角,从小门直接进到了一个小小的院落。 “我还怕殿下不便赴约呢。”屋中,吕唯立正襟危坐,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请坐。” 郑楹不坐也不客套,摘下幂篱,直言问道:“八月十五那天让陌如给你送了五十两,一切不是挺顺利的?为何这次非要我亲自来送?” “因为……有事相商。” “何事?请讲。” 吕唯立便道:“上次交接之后,我回去想了想,觉得……像这样一次二十两,一次四十两的,付完三百多两需交接好几次,麻烦不说,万一哪次走漏了风声,殿下自是没什么,我这样的底下人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郑楹闻言点了点头:“正是这话,我也有此忧虑——你如果可以等我凑足……” “问题就在于……”吕唯立故作为难地打断,“我也没那个耐心。” “那依你之意应怎样?” “看殿下在钱上也着实为难,倒不如……”吕唯立起身走近郑楹,轻声道,“用身子抵偿欠着的钱……” ——自上次不小心拒绝了送上门的美人后,吕唯立越想越觉吃亏。 “不必,”郑楹一脸严肃,断然拒绝道,“既已说好,轻易不应更改,一切还是照旧,钱我一文也不会短你的。你实在急用钱,大不了我另想办法凑足了数,下回一次付讫。” 吕唯立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怎么?”?郑楹疑惑道。 “我笑殿下已遭了那么多坎坷不幸,竟还是这般天真——真当我是在跟你商量呢?” 郑楹勃然变色,惊怒:“你是何意?你要改约?!”?又一脸鄙夷道,“既已谈妥,就该照说好的来,我一个女人都知道应一诺千金,哪有这么变来变去的道理。” 道理说完,郑楹忽又一拍脑袋,作色道:?“差点忘了,我问你,明明说好的不能伤及旁人,尤其不能伤阿樟一分一毫,你这算不算失手?我不提减钱就够给你面子了,你倒有脸毁约。” 吕唯立只静坐着低头把弄一枚白玉牌,无论郑楹以何种姿态讲话,在他眼里,不过是嘴边猎物的挣扎罢了。郑楹对此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即将要说得吕唯立生出良知。 “这次只凑得二十两,还欠二百四十两,下次凑足五十两时,我会使人去知会你。”郑楹说够了,把钱往吕唯立怀里一抛,抬腿就要走人。 吕唯立闪身挡住郑楹去路,一步一步逼近着涎皮笑道:“姐姐骂我毁约可是冤枉了我——我何曾改约?上次我只说女人有的是,没说不要姐姐你啊。姐姐实在是误会我了。”在近处欣赏着罕见的美貌,吕唯立愈发着迷,索性撕破脸,彻底展露好色本性。 郑楹终于明白了当下形势,强忍怯意,啐了一口,指鼻斥道:“你个无耻之徒……” 吕唯立霎时眼露凶光:“正因我是无耻之徒,你才没有讲价的余地——你顶着个公主的名号,最是有头有脸的。我是什么?黑道上的地痞,黑市里的掮客,富贵险中求,什么赚我干什么,今天也一样!送上门来的便宜不占白不占,赌的就是你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去!” 郑楹气得瑟瑟发抖,伸手就是一巴掌。吕唯立也不躲,挨了响亮的一耳光后,摸着热辣辣的脸颊,斜嘴一笑:“我说的没错吧,你这种人,没了脸,跟没了命,也差不了多少吧。”说着又向前逼近几步,“对你,本来根本无需废话,我说了这么多,已经算很看得起你的公主之尊了,你也多少给我些脸面,少跟我扭着!” 话音未落,吕唯立猛然伸手去捉女子。郑楹急忙抢退两步,立掌挡在身前,厉声道:“你想胡作非为,可以,但要先杀了我!”郑楹语调虽厉,脸上却是轻蔑的笑意,很显诡异,仿佛正处在崩溃的边缘,而郑楹一旦崩溃,很快就会变得比任何人都狂野跋扈。 吕唯立显然不知道这一点,并没有将女子的异状当回事:?“可惜啊,我不喜欢死人。” 郑楹哈哈大笑:“如此甚好!”说罢脸色忽然一阴,迅速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来,“那我就偏叫你碰不着活的!”女子说着已将匕首抵在了自己颈上,另一手指着对面男子,狰狞着脸诡笑道,“你自诩流氓无赖、自诩光脚的,不怕我一个穿鞋的。你大概不知,你我二人之中,我才是那个光脚的!你只是不怕死,我可是求死!”郑楹说到此处,满脸狰狞渐渐化为哀伤,却无一滴眼泪。 “仇人就在身边,二十里不到,他呼吸声、说话声我都听得到!你们没一个人相信。”郑楹直愣愣瞪着吕唯立,却又似乎在看向远处,眼神诡异阴森,吕唯立顿感一阵寒气自后背袭来。 “你们只知我睡着觉时常忽然间前伸出手去,却不知我是在扼住那人的脖子,私下都说我整日梦魇定是被鬼缠了,带着辟邪的东西才敢到跟前服侍,这些当我不知?随你们怎么说吧,倒也不算冤枉了我,我何止是被鬼缠了,我本身就是个鬼——活在炼狱,不是鬼是什么?可笑你还当我是个怕死怕丢脸的,遍寻三界,有怕死怕丢脸的鬼吗?” 郑楹倾诉着多年的苦楚,终于流下泪来,说完又开始哈哈大笑,疯癫至极:“告诉你,我早就想死了,又牵挂这啊那的,舍不得、放不下,刚好,今日你帮我做了了断,姐姐我倒要谢你了。” 郑楹说完两眼一闭,便要自戕。 吕唯立见她是真不怕死,生怕弄出人命,赶忙一把拦住夺下匕首,斥道:“行了行了,别折腾了。来年三月初一,叫人来此把余钱付讫,还有半年时间,够你凑钱了吧?” 吕唯立见她疯癫,早没了花哨心思,说完话拿起钱便要走人,却被郑楹一把扯住袖子:“急什么,你不是嫌麻烦,想早些了断吗?姐姐我跟你是一条心呢,今日务要统统了结!” “不是说好了,给你半年时间一次凑齐……” “哪里说好了?说好的是之前改的那个约——杀人奸尸!就照这个来了结,别想改回去!!你不是要我的身子吗?你也没说死的不算啊……”郑楹说着,拽住吕唯立握着匕首的手便往自己身上刺。 吕唯立猛地一挣挣脱出手臂,又被女子拦腰保住,无奈骂道:“你这个疯女人!”说着使劲一推,将郑楹推倒在地,转身便走。 癫狂中的郑楹比平时更为迅猛,刚倒地便如豹子般一跃而起攀上吕唯立,两脚离地,两腿紧紧勾缠住男子,这么一来,嘴恰好正对吕唯立的耳朵,索性以嘴贴耳大吼道:?“我告诉你,要么现在杀人奸尸,要么就轮到我来改约!” “你改……改改改,你离我远点说!”吕唯立耳朵几乎要聋。 “你我从此两清,就此陌路,你再讹我一次,不劳你开口,我倒要先把你我之事讲出去!传到詹沛耳朵里会怎样我不知道,传到周大帅耳朵里会怎样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单是蒋相毅一个,都够让你死无全尸的了!” “行行行,这二十两我也不要了,你拿了快滚,要疯回家疯去。”吕唯立烦躁挣扎着道。郑楹听了,终于作罢,松开手,狼狈滚落到地上,又狼狈起身,揣起钱,整了整鬓发,拾起幂篱,呼着粗气出了门。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命搭进去,才换来百十两。”郑楹走后,吕唯立心内懊恼道,“自己也曾叱咤风云过,也曾是杨大夫手下数得着的高手,竟两次在一个装疯卖傻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面前腾挪不开。”又想起郑樟的“癔症”,叹道,“真不愧是姐弟,病都病得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五、失算(一)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入夜,詹府的一间私密屋室之中,烛火明灭幽弱,映得窗上影影绰绰,依稀可辨出是两个模糊的人影,屋内,低沉的话音不时传出。 “吕唯立?”詹沛惊异地皱着眉头,问,“弋州的那个?” “没错,是他!”坐在对面的蒋相毅恨恨点头。 詹沛沉沉呼出一口气,恼道:“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偏要自讨麻烦。楹娘也真是的,又跟杨家的人搞在一起……旁人还好,偏生是他。”男子搓着双手,似有为难之处。 “怎么,”蒋相毅疑惑道,“这姓吕的什么来头,难不成格外有面子吗?” 詹沛道:?“战时打过些交道,不多,但我记得定国公曾专门提起过此人,说他兄长死在为础州运粮这事上,还说,若吕唯立跟我们甩脸子,我们应看在他死去哥哥的份上多担待些。定国公既对他怀着歉疚,我若越过定国公直接找他麻烦,恐不大好。” 蒋相毅一听,当即狠言劝道:“济之,别畏首畏尾的——找到吕唯立,只管朝死里打!定国公问起,你就说不记得这回事。若你实在不便露面,那我去!” 詹沛从对方态度中嗅出一丝可疑,话锋一转,酸溜溜自问道:“说来也怪,楹娘怎会想到找他帮忙,莫非是客居弋州时结交的新朋友?” “你别多想,”蒋相毅急忙澄清,“他们之间没什么,从见面到走人没一句叙旧,只是谈钱。” 蒋相毅这么一掩饰,詹沛更觉可疑,道:“那你气成这样……” “那……那是因为他勒索二娘,二娘为难得都快哭了……” “勒索?!”詹沛一听这话勃然变色,双手拊案直视蒋相毅,直言问道,“他可曾对楹娘有什么别的不轨企图?” 蒋相毅怕楹娘遭疑,又不擅说谎,一时支吾起来。 “切切不可瞒我。”詹沛再次催问。 蒋相毅只好吞吞吐吐道:“他……是存有坏心,但楹娘也不是好惹的,没让那恶棍占着便宜。” 詹沛脸上寒气乍现,目中凶光流露,嘴角牵动,吐出两个无声的字——“找死”,说完起身推开窗子,按着窗棂,对着夜空孤月沉寂半晌,压下怒气,回身又问:“吕唯立一身武功,真有色心,哪有不能得逞的?” “二娘是豁出去了,一张嘴利着呢,唬着那杂种了。” “她嘴利?她是如何说的?”詹沛蹙眉追问。 “她就说什么……”蒋相毅闭目回想着白天所见的情景,道,“说每日活着也是生不如死,才不怕跟他鱼死网破。咳,反正是宁死不从。吕唯立再张狂,也不敢弄出人命来。” 詹沛只点点头,蒋相毅见他仿佛似信非信,急又补充道:“不止如此,二娘后来一顿装疯卖傻,吓得吕唯立连余钱也不要了。” “钱也不要了?楹娘竟有这本事?”詹沛一脸惊异,问道,“你所谓的装疯卖傻,在你看来,究竟是她真被气出了跋扈性子,还是在用计? “我看是真生气,但……也未可知,咳,你管她是不是用计呢,二娘能学得精明些总不是坏事。” 詹沛微一摇头,随口道:“也未必是好事。” “啊?”蒋相毅不明所以。 “哦,先不提这个,”詹沛挥挥手,语气神情松弛下来,?“这么说,他两人今日的确没有什么?可在今日之前……也不知……” “自是没什么,”蒋相毅一听詹沛又疑到这里,当即出言打断,为郑楹辩护道,“若之前我不在时有什么,那么今日何妨再有一次?你往那里去想,二娘知道该有多委屈。” “嗯。”詹沛只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了一声。 蒋相毅趁机赶紧换了话茬:“他们见面之处是南郊一处偏僻宅邸,又是竹林环绕,又有水榭假山,雅致且阔气……” “吕唯立竟有这样的财力?” “这我就不知了,不过那宅子像是才买下的,既没仆役,也无门匾。” 詹沛又只“嗯”了一声,之后两人各想心事,一时无话,沉默了好一阵子,蒋相毅才打破安静问道:“济之,你打算何时收拾那姓吕的?” “明晚。”詹沛听闻郑楹受了欺负,大大来气。 “这就对了,越快越好!”蒋相毅一拍大腿,激动道,“明日我亲自去!” “不必,他算什么东西,哪里值得蒋兄出马。”詹沛摆摆手,怒容又现,“蒋兄只管在家安坐,好生看护殿下和楹娘。另外,楹娘牵扯其中之事,万勿外泄。” “放心,事关二娘,我的嘴自然比你的还严。”蒋相毅拍胸脯承诺道。 ———————————— 翌日,酉时刚过,吕唯立换了衣服,正准备去康乐坊喝花酒,忽听见院中有轻微异响。吕唯立曾混迹过江湖,当即便敏锐地从中嗅到了杀气,想到前日才见过郑楹,今日即遭遇埋伏,必是其夫詹沛有所察觉,派人来袭。 吕唯立心里一慌,旋即镇定下来,佯装无知无觉。僮仆送茶时,吕唯立以手轻轻敲触面前纸张。 僮仆一看,纸上写着“速秘见定国公言詹沛无故杀我”几个小字。这僮仆是个激灵的,镇定自若送了茶,出屋掩上房门,便出大门飞马而去。 吕唯立习武之人,又常涉险,卧房常备各种兵器,其中就有以一敌多时最为适用的长枪。吕唯立取了杆最长的,撕破衣衫,用布条密密匝匝地将长枪缠缚在左手上,以防被敌夺去,而后跃上房梁静待时机。 夜幕很快降临,五名黑衣人破门而入。吕唯立一跃而下,稳稳落在黑衣人身后。 黑衣人听到背后声响,未及转身,已被吕唯立横枪搠倒了三个。三人负伤,剩余两个见势不妙,急忙发出呼哨,便又有三人跃下围墙冲进屋加入混战。 “好家伙,来了这么多!” 吕唯立自语说罢,大喝一声,自知以一敌多,唯有背水一战,当即拿出黑道血性,狂舞乱砍。 黑衣人一面防御,一面想将吕唯立逼出屋子。吕唯立惯打群架,一眼瞧出敌人的意图,猜测自己一出屋子,定要被四面围攻甚至于射成刺猬,便死命占据着最内的角落。如此一来,自己虽处在死角,敌人进攻的余地却也只余两面,更施展不开。吕唯立武功不俗,借着兵器之利,一时无人能近其身,只需固守防御,等待周知行的出现。 可他却先等来了詹沛。 詹沛自础州得势以来,鲜少有亲自出手的必要,即便是对付那些强项令,也只需吩咐亲信手下去办。此次,詹沛少见地亲自前来,在一街之隔的酒肆雅间内等待消息,到了约定的时间,却不见一人出现,心中渐感不妙,这才匆匆前往战阵。 詹沛赶到时,只见里面激战正酣。候在门口随时准备上阵的武士见到上司,忙上前道:?“将军,这小子不知哪来的蛮力,都换了两波弟兄跟他对打,他还守得密不透风,不过想必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詹沛在门口静观了一阵子,发现吕唯立果然颇有万夫不当之勇,自己原先着实低估了他,看来少不得要亲自出手了。 詹沛下意识摸向腰际佩刀,却摸了个空——身居高位后,因少有出手的必要,詹沛出门便常忘佩刀,今日也确实过于轻敌,明知会有战斗却仗着手下众多而又一次未带兵器。 詹沛伸手抽出手下的佩刀,握刀的手紧了紧,正想亲身上阵,忽见吕唯立左手与兵器牢牢相缠,心头一动:吕唯立此举虽保证了武器不会脱手,却再难灵活自如。想到此,又忽见悬于墙上的弓箭,詹沛心间灵光一闪,将刀交还给下属,疾步上前取下弓,搭上箭,拉满弓弦对准吕唯立,冲手下喊道:“都闪开!” 吕唯立听到詹沛的声音,大吃一惊,还未回过神,已听得弓弦作响,一支羽箭离弦飞来,吕唯立赶忙挥枪格挡住。猝不及防间,对方连珠齐发,而吕唯立手与武器缠连,大不灵活,又精疲力竭,所幸对方似乎手下留情,攻势不密,吕唯立得以左支右绌地勉强躲过了三箭,下一箭猜测决计躲不过了,正准备受死,而与此同时对方却止住了攻势,持弓对准吕唯立道:“方才是慢的,你挡住了,再稍快些,你能挡下几个?识相的,赶紧解开匝布,卸下枪!” 吕唯立知道詹沛所言是实,只好照做。詹沛众手下赶忙合围上来,将四五把刀架在吕唯立颈上。吕唯立落败,却不肯低头,狂笑一声,昂首冲詹沛轻蔑骂道:?“你他娘的窝囊废,别自以为聪明,你不过仗人多罢了!” “你当是打擂呢?老子仗得就是人多!”詹沛知道吕唯立黑道出身,又听他讲话粗鲁,忍不住也回敬了粗话。 然而话音刚落,詹沛就听见身后传来浑厚稳健的熟悉声音:“我看是谁仗着人多?” ——詹沛的顶头上司,定国公周知行此刻终于如吕唯立所愿,出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六、失算(二)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詹沛听到周知行的声音,赶紧丢下弓,转身迎上,躬身见礼。 “究竟怎么回事?”周知行踏进屋门,冲詹沛问道,?“我才听到你说什么……仗得就是人多?这么兴师动众地,到底是干什么?” 詹沛正要出言解释,却被吕唯立抢先道:“还能干什么,仗势欺人呗!” 周知行听了,不满地看向詹沛。 詹沛连忙又一拱手,辩白道:?“定国公请听属下解释,经查证,吕唯立便是七月初七行刺薛王殿下者……” 吕唯立一听此言,立刻梗起脖子,强硬驳斥道:“詹将军查证出什么了,还请明言——既指我行刺,那么我是受何人指使?若无人指使,我此举又是何动机?这些詹将军若说不明白,何以服人,小的就只能猜测您是在公报私仇了。” ——事关郑楹,吕唯立料定詹沛开不了口。 不出其所料,詹沛果然语塞。吕唯立趁机再次抢道:“定国公,小的不过是与詹将军有过几次言语冲撞,詹将军又深恨弋州,想来是要拿我开个头,来排挤我们弋州出身的文武百官。” “你少信口雌黄!”詹沛以手指着吕唯立,愤然喝止。 “那你拿出证据啊!别说证据,只怕连我有何动机都想不出吧!” “济之,”周知行盯住身侧下属的眼睛,一同问道,“到底有无证据证人?” 詹沛张口结舌,吕唯立在一旁看着,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你倒是说话啊。”周知行再度向下属发问。 詹沛张了张嘴,最终也还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周知行一挥手令放了吕唯立,又上前安抚了两句,回身离开,经过詹沛身边时,顿了顿脚步,不满地瞥了詹沛一眼。 詹沛也不瞧吕唯立,跟在周知行后面准备离去,却听身后的吕唯立得意洋洋道:“詹将军以后可务要仔细了,我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就算与将军无关,只怕也将军您也撇不清了。” 詹沛哑巴吃黄莲,憋下了这一口气,听到吕唯立在身后狂笑,只能当没听见一般,跟随周知行步出宅门。 “济之啊,”周知行一出门便换了语重心长的口吻,?“吕唯立是弋州头一波跟咱们打交道的人,送钱送粮的也算有功,多少该给点面子。他们混江湖的,都有些左性,你素来不是量小之人,他言语上有冒犯,你只念着他兄长之死,别跟他一般见识吧。” 詹沛听了,只有连连点头的份。不知为何,早前周知行对自己耳提面命时,詹沛倒还觉踏实些,如今周知行客气起来,他的心里却莫名有些打鼓。 说话间两人上了马,周知行又道:“吕唯立有句话虽言过其实,可也不是淡话——他背后是弋州杨氏,俗话说打狗看主人,就算有凭有据都要先知会杨昉一声,更别提什么证据都没有了。你这样针对他,就不怕杨昉大做文章?” “定国公虑得极是,属下何尝不知,所以本不愿出面,只想着让左右拿住打一顿出出气罢了。” “济之,你不是糊涂人,你跟我实话实说,吕唯立到底跟你有什么大的过节,你要这样对付他。” “没有什么,不过是常听人说,他常在背后出言毁谤于我……酒后还曾数度扬言要杀了我……”詹沛只好随口编造了些不轻不重的“过节”来应对,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 ————————— 詹沛被吕唯立反将一军,在上司处挨了问责,心中憋闷,并不愿回家,而是先去找杜霄汉吃了顿酒,再回到家时,因着醉意,不免带了几分脸色。郑楹见了,心中一阵紧张——自己昨日才见过吕唯立,今日丈夫就喝得酩酊大醉而归,莫非是他已察觉了什么? 郑楹正惴惴不安时,只听詹沛醉醺醺说道:?“刺杀阿樟的人,今天终于招认了。” “什么?”郑楹脱口惊呼,意识到自己反应不妥,连忙镇定下来,问道,“是什么人?” 詹沛假装没看出异样,继续若无其事道:“是周怿,捉了有几天了,抗不住拷打,今天才招认。只等回过定国公,不日便找个罪名处斩。” 郑楹一听见竟牵连进无辜之人受刑,心痛如绞,慌忙道:“不是他。” “你说什么?”詹沛故作惊异问道。 郑楹清楚知道,要想保周怿,她将不得不坦白一切,至于坦白之后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是他……”郑楹再次强调道。 “他都已经招了。”詹沛也再次强调。 “是你们刑讯逼供吧。” 詹沛不置可否,另问道:“不是他,那会是谁呢?”说着走近郑楹坐下,近在咫尺地望着脸色悲戚的女子,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你先用些茶吧……”郑楹脸色煞白,起身去吩咐侍儿为詹沛煎茶解酒,借机背过身去——她不想也不敢看他的表情,更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就在等茶煎好的片刻功夫里,郑楹下定了决心:必要将一切和盘托出,决不可殃及无辜。 茶很快煎好。郑楹接过侍儿递上的茶水,端着走到丈夫身边:“我其实,我……” 郑楹才嗫嚅着说了几个字,詹沛忽然打断,问道:?“你可认得你外公手下一个叫吕唯立的?” “吕唯立”三字一出,郑楹手中杯盏顿时抖得乒乓作响。 詹沛的神情凝重起来,忽然起身,一把抓起妻子手中茶杯,连水带叶一并饮入腹中,将空杯递与郑楹,而后脱衣上床,闭目不言。他的退让也只能到此了。 郑楹手捧空杯,呆呆站立许久,像木头一样转身朝向丈夫,启口问道:“你没有捉周怿?” 詹沛不言。 郑楹心中有了答案,愕然问道:“你方才那样骗我,是连我也要算计?” “彼此彼此。” “伤后,你还许我随意出门,想来,那时起你就开始算计了吧。” “你不是更早?” 詹沛的两句简短却不留情面的回呛惹得郑楹冷笑起来,她心中有一万个算计的理由,却一句也不想说。 于是又是一夜无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七、兄弟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吕唯立虽得以侥幸躲过这场风波,心中却并不宁静,猜想自己定然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留在京城早晚要成为詹沛刀下之鬼,便把心一横,官也不做了,不辞而别奔回了弋州。 吕唯立一回到弋州,第一件是便是去节度使府面见杨昉。杨昉问起他擅离职守的原因,吕唯立便将詹沛如何以重罪“栽赃”自己并借机连坐打压弋州文武之意图向杨昉绘声绘色讲了一遍。 杨昉听后疑惑问道:“詹沛这果真是要向弋州发难了?何以毫无征兆来由?” 吕唯立正不知如何作答,忽神思一晃,想到一件旧事,虽不相干,但稍加描摹,或可充作此事的“缘由”—— “主上,要说来由,有件事,牵连世子,属下怕……” “但说无妨。” “主上,去年四月间,世子意欲将郑氏姐弟带回弋州,刚出城便被詹沛拦下。詹沛兴许是将世子之举当成了您的授意,猜测杨大夫您对础州依旧虎视眈眈,对权力野心勃勃,这才如此敌视弋州……” “来人!带杨综过来!”杨昉不及听完,已怒气冲天。 趁着杨综未到的当儿,?吕唯立心想,既已得罪了杨综,不如索性再推一把,让杨综再无翻身之日,总好过他做上弋州主人后找自己算账,便又对杨昉道:“还有一事,小的不知您是否知情:世子着小的出面在京城南郊拾香原花费千两购置了一处大宅子,还采买了不少歌姬舞伎填充其中,说是要送给什么人打点关系使。” 看着杨昉的脸一点点阴沉下去,到最后变为铁青,吕唯立知道,自己的预想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杨综被带来后,见吕唯立也在,自知瞒不过,对父亲的问话只得悻悻承认了,又辩解道:“父亲,儿子是想,此事若成,弋州便可翻身……” “那你就没想过,若是不成,你的祸心野心便全然暴露无遗?!你的居心可是会被当成是我的居心!” “本是十拿九稳的……” “闭嘴吧你!事已至此,现而今说这些何益!”杨昉大怒,再不想听杨综多说一句,甚至压根没问起拾香原私宅的事,便大声唤手下带走了痛哭不止的杨综。 本来,念在础州权贵特意多提拔了弋州文武的情分上,杨昉是想忍气吞声放下与詹沛的诸多怨仇,不料而今横生出了杨综这一枝节,引得詹沛再度对弋州显露凶相。杨昉心中琢磨着,暗暗决定,这口憋了多年的恶气,终究还是要出一出了。 杨综走后,杨昉对吕唯立道:“你仍旧回去,跟周知行认个错,说自己心性浮躁,又怕又怒,才会犯糊涂擅离职守,求他给你官复原职——而今局势不妙,别弄的剑拔弩张的。” “可、主上,”吕唯立为难道,“小的曾被詹沛算计,若是回去,岂不等同于送死。” “他算计你不成,反落得上司一顿责备,哪里敢再算计第二次。你不必太高抬他,管他在础州那群人里再怎么有权有势,在周知行跟前,不过是个打头阵的喽啰罢了,你回去后诸事小心即可,我这就为你写封信给周知行,叫他担待你擅离之过。” 吕唯立还想说什么,只听杨昉又道:“叫你回去,还有别的事用得着你——那个詹沛,我不找他麻烦,他倒找我麻烦,也是时候一并清算了,到时我的人过去,你熟知京城,好从中帮衬。” 吕唯立素来对杨昉忠心无二,又惧恨詹沛,一听主人此言,立马拿了信便打道回京。 ———————— 础州郭宅,刚探视完父亲回到础州的杨氏不住的抽抽噎噎。 “你先别哭,”郭满关切地向新婚妻子道,“先跟我细说说,岳父究竟犯了什么大错,令杨大夫盛怒至此?” “家里人都说,是因为你那好哥哥詹济之!爷爷处罚爹时,屏退了下人,但有人隐约听到爹被带下去时大骂詹沛。” “怎么还扯上他了?” “爹大约是不满封赏少于二叔,又记着础州独霸京城守备的丑行,一次醉酒,扬言要杀了高契詹沛,有好事者报与詹沛知道了,他便不念亲戚之谊,打压报复我爹。一次两边手下打了起来,爹身边的人死了两个,这事给爷爷知道了,就……”杨氏不明真相,便拿嫡母对旧事的臆测当了真正的事由,说得梨花带雨。 “哼,果不其然,詹沛惯会行打压之事。”郭满一脸愤然,又疑惑道,“至于爹,听来罪过虽不小,但似乎……也还是不至于此啊。” “其中一个死的手下是爷爷一手栽培起来的,很受爷爷看重,专门被派去佐助爹的,哪知才情还不及展露,竟死于械斗误伤,大为可惜可怜……爷爷怒极了才会如此惩治爹,即便不至于终生软禁,可詹沛不死,爷爷恨意不消,那爹的世子之位只怕不保,到时你再别想捞到便宜。” ——这番话却是杨氏的嫡母教她说给郭满的。杨综之妻得知詹沛害丈夫到如此地步,深以为恨,想到女婿郭满正是仇人的弟弟,较别人更易得手,便撺掇杨氏去说。 郭满听罢,只是发出一声悲叹。 “你倒是想个办法啊,就只知道唉声叹气。”杨氏推搡着丈夫,小声哭道,“你难道就眼睁睁看你岳父被软禁?” 见丈夫木然呆坐,毫无反应,杨氏委顿下来,幽咽怨道:“想不到你竟这般无用,我真是误托了终身……”说完便开始啼哭不止。 “那你说,我能怎样?”郭满烦躁不堪,“詹沛那般权势滔天,身边肯定少不了护卫,他自己也功力不俗,要杀他绝非易事。” “再怎么厉害也总有没防备的时候,你是他兄弟,难道不比旁人容易得手?” 郭满闻言,沉默不语。 杨氏见了,继续哭闹道:?“我不管,年前詹沛不死,我就回娘家,从此与你恩断义绝,再不相见,以后你就自寻财路吧!” “我做。”郭满忽地应许道,把杨氏吓了一跳。 郭满自己都不大明白为何这般决绝——也许,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不做只因良心上过不去,如今,终于有了个借口可以说服自己:为了岳父,为了家人,为了妻小的将来,他将不得不牺牲哥哥了。 看丈夫一口答应下来,杨氏破涕为笑,将头靠上丈夫肩头,又开始温言献策:“素闻爷爷的一个手下叫吕唯立的,功夫上佳,人脉也广,有不少豪侠朋友,今在京效命,你如需人手,此去可请他相助,只需说是爷爷派遣的任务,他决计不会推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八、伏击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永正二十年,腊月将至,郭满不顾风雪,孤身来京“公办”。 郭满与吕唯立战时就已相识,只是不熟,来到京城,便遵照妻子的主意先找了吕唯立,说此来是为杨家杀詹沛,又恭维吕唯立武功高强,人脉广,托他找些江湖朋友相帮。 因主公杨昉之前的嘱咐,吕唯立只当郭满是主公所派,满口应了下来,况且他自知不容于詹沛,早有先下手为强的心思,只缺一个下手的良机,郭满也恰便是这送上门的良机。 郭满听吕唯立答应得爽利,诧异道:“吕兄莫非是和詹沛有什么过节,但不知是何仇怨?” “稍后再说,先说正事。”吕唯立急切道。 郭满会心一笑:“好,先说正事!” 随后两人秘密议定了击杀詹沛的所有细节,一切似乎天衣无缝,而郭满很快却又忧虑道:“此事非同小可,就多多拜托吕兄了,若是失手,吕兄可有退路留给自己?” “要什么退路,你放心,我横竖不供出你就是了。” 郭满闻言颇显动容,脸上亦有几分错愕神色:?“你我不曾深交,吕兄为何对我这般仗义。” “你是杨家贵婿,我若供出你,恐牵连主上。况且,你我虽不曾深交,却也无冤无仇,”吕唯立徐徐说到此处,脸色一阴,“我要招,不妨招个仇人出来。” “仇人?你是指?” “詹沛之妻,郑氏。” 郭满大哗:“可这一听就是假的,你栽赃她,詹沛不但不会信,说不定对你还会更狠些。” 吕唯立嘴角牵起一丝阴邪的冷笑:“我还知道些别的,说出来,由不得他不信。有周知行在,他也不敢杀我。咳,总之,这些你不需管也不要问,我多半死不了,就算死,也要让他们活不安宁。” 郭满点了点头,仍旧一脸忧虑,又问:“吕兄莫怪,我是实在想不通你怎会与她一个妇道人家结仇?” 吕唯立深思许久,道:“也罢,我就把与他夫妇二人的过节一五一十讲给你:郑氏密谋假意刺杀薛王以栽赃永正帝,托我帮忙。我好心帮了她,可不知怎么被詹沛发现了蛛丝马迹,找来要捉我。料想必是那疯女人言行不谨,露了马脚,詹沛一问,她便不仁不义地供出了我,害我险些丧命。她不仁,我也必不让她好过。我把这些告诉你,是想着,我万一有去无回,你可把我所知的这些秘密转告给杨大夫,兴许多少有些用。” “噢,”郭满疑惑解开,满意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郑二娘这些年越发能折腾了,想我那哥哥,空有滔天之权,在家中的日子也必不好过。” 吕唯立不做回应,另正色嘱咐道:?“但是,若事败,你切不可心虚逃跑,否则,你就洗不清了,我这替罪羊也就白当了。” 郭满表情凝重,点了点头。 ———————— 腊月初一,詹沛在任上收到郭满拜帖,帖子上说自己已人在京城,请詹沛赴桃源会馆临江阁一见。詹沛看完,先喜后忧,喜的是兄弟久违,正可借机一见,忧得是弟兄二人已不再同心,不知其此来可有别的目的。詹沛将帖子翻来覆去在手中摩挲着,神游天外,发起呆来。 午后。 “济之,找我何事?”蒋相毅见门开着,一脚踏进来问道。 “哦,没什么,明日陪我去会会我那兄弟,小满。” “你们兄弟见面,找我去做什么?” “好地方,”詹沛笑道,“桃源会馆的临江阁,当真不去?” “哟,临江阁?那我肯定去,桃源会馆京城第一阔气,又以临江阁为最雅,我在京多年也只去过一次而已。为给令弟洗尘,你也真够舍得的。” 詹沛笑道:“我哪里舍得,是小满包了请我的。” “这岂不是反了,你是主,人家远道而来是客,你不给人家接风洗尘就罢了,怎能叫人家请你。” “是啊,哪有远来之客宴请东道的理呢。”詹沛笑道,而此时的笑容中却没有丝毫的愉悦,“一出手还这般阔绰,看样子做了杨家女婿后多了不少进项。” 蒋相毅玩味出了弟兄二人关系的异样:?“济之,你叫我去,是不是为了……” “兵器要常随身带着,别像我上次一样弄那么狼狈。在京城,处处都大意不得。”詹沛不无深意地嘱咐道。 话听到这里,蒋相毅便全然明白了,前去赴宴时,便不止带了兵器,还带足了人手。 ———————— 已是酉时,郭满在约定的地点,始终没等来吕唯立。郭满怀疑事败,匆匆赶到桃源会馆,远远就遇见峨冠博带的权贵们,或骑马或乘车,纷纷朝远离会馆的方向奔逃而去。郭满拉住一人问过,才知果然是临江阁里打了起来,动静还不小。 詹沛他……莫非是有备而来?郭满在心里寻思着,惊出一身冷汗,掉头就要回住处,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心想:打起来又如何,吕唯立带了那么多人,谁胜谁负还未可知,自己何须畏首畏尾,于是又往桃源会馆走去,准备一探究竟。 到了会馆大门,只见已有官兵把守,郭满正想上前探问,忽见楼阁廊道转角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詹沛! 郭满吓得赶紧藏了起来——他还活着!看来吕唯立果真失了手。郭满汗湿衣背,急转回身,快步离开,想要立即骑马奔回础州,抑或回弋州寻求杨家庇护,可又一想,吕唯立曾承诺不会供出自己,还交代自己切不可逃离,自己这么一走,非但不仁不义,也显做贼心虚。 郭满放慢了脚步,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种信念——即便露出马脚,詹沛他总不会杀自己。 于是郭满下了决定——暂留京城。 看着詹沛带人离开会馆后,郭满开始了做戏。他行色匆匆一脸茫然地赶到临江阁,准备找个跑堂的相问,及至赶到,推门一看,屋内一片狼籍,只有一人,却不似跑堂的,倒是一身武官装束。 “阁下想必就是郭校尉吧?詹将军吩咐小的留在此地传话给您:将军方才遭遇了伏击,捉了几个杀手,怕夜长梦多,便立时押回去审问,改天再设宴请您,另嘱咐说郭将军您身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务必事事小心。” “竟有此事!哥哥可有受伤?”郭满佯作震惊,又懊丧道,“我这马车竟坏在半路,不及赶来助拳。” “郭校尉放心,詹将军没有大碍。将军自上次与吕唯立结仇后,担心遭其报复,出门再不忘佩刀,也常令高手随护。桃源会馆人来人往的,将军更是不敢掉以轻心,带了许多人前来,吃不了亏的。”年轻的武官照上司的吩咐一字一字解释得清清楚楚。 郭满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又委托武官将自己迟到的缘由转告詹沛。 武官欣然应下,又道:?“那在下这就护送郭校尉回住处。” 郭满一惊,慌忙摆手拒绝道:“啊不不不,不必……不劳大驾……” 郭满没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未免太显心虚,正想遮掩时,对方却已简短而客气地回道:“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说完再拜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九、挑拨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当晚,翊府监牢里,吕唯立被重重锁链捆缚在刑架上,浑身因方才在桃源会馆的激战多处受伤见血,而头颅依旧高昂,幽暗灯火映出他眼中的不屑,那股桀骜劲儿与先前相比也是丝毫不减。 詹沛进来看到囚犯这幅模样,并不觉如临大敌,只发出一声嗤笑——翊府大牢刑具是出了名的苛酷,在这里,只需稍加用刑,还能忍住不哭爹喊娘的囚犯尚不超过三个。 吕唯立也深知个中厉害,一看到詹沛进屋后直接走向存放刑具的壁龛,急忙便张口招认:“指使我今日行刺你的,跟指使我七月七演苦肉计的,都是同一个人——尊夫人焦邑公主。” 詹沛此时正准备开锁,听到这话,冷哼一声,转身厉声驳斥道:?“你少跟我胡吣,更别当我是傻子——九月初五之后,她根本没再见过你。不想吃苦头就少玩花样。” “那之后是没再见过,”吕唯立一笑,淡定说道,“可那之前我们有过几次密谈,谈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也都了如指掌吗?很多事情,是那时便谈妥了的。” 詹沛一言不发,只听由对方去说——多年摸爬滚打于战场官场,詹沛最不放在心上的就是无证之词。 吕唯立继续道:“初次密会她便同我抱怨,说你掌管宫廷禁卫,取郑峦性命易如反掌,而你却毫无作为,逼得她不得不使出苦肉计。她说,使出苦肉计之后,你若两个月内还不杀郑峦,便再指望不上你了,你活着反而是她复仇的阻碍,是阻碍当然就要除掉……” 詹沛一脸不屑,几乎听不下去:??“你找的这些由头,牵强得只怕连你自己都不信吧。” “牵强?”吕唯立噗嗤一笑,“她对你有无怨怼,你自己最清楚,反正连我一个外人,也看得出她跟你不是一条心,不然她也不会轻易随她舅舅而去。六月间你们同赴杨绰寿诞,你为她夹菜,她当众一把推开,我隔着好几席都看得出你们不睦。现如今一提起你们,无人不知你们是一对怨偶……”吕唯立自知疏难间亲,仍是费尽口舌指郑楹确有杀夫的动机。 詹沛却清楚知道,先时的不睦是因郑楹那时刚刚得知了父亲之事,也就更看透了吕唯立挑拨离间的居心,便不动声色由他絮絮说着,唯独听到“怨偶”一词时目色一恸。 “说完了?”詹沛蓦然抬头,“既然你不肯招出同谋,那就上路吧……”说着,手已握上佩刀刀柄。 詹沛此举本是想逼出实话,不料却逼出了另一句话—— “她背后可是有三颗痣?” 这平淡一语来的毫无征兆,詹沛无半分准备,猛一听到,如当头一棒,顿时呆若木鸡,继而血气上涌,上前一把揪起吕唯立前襟,脸憋得酱红,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 吕唯立一脸得意,更显桀骜,羞辱詹沛道:“你该不会是想问,我是如何得知的吧?起初,我以为你们之间就只郑峦这一个怨结。后来,尊夫人不顾身份,轻易便委身于我一个落拓浪子,我猜,你们之间定还有别的芥蒂吧——莫非你战时伤了命根子?” 詹沛方寸一乱,抽刀砍下。 吕唯立桀骜地大睁着眼睛,然而当汩汩的气劲迎面袭来,还是不由闭上了双目。 刀却停在了皮肉之上不及两寸之处——不出吕唯立所料,近半年来,詹沛已越过周知行做下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私罚郑峦是一件,私捉吕唯立又是一件。如今,这私取吕唯立人命之事,他再不敢绕过上司轻易做下。 詹沛死死盯住囚犯,紧紧咬合的唇齿渗出猩红血丝。 吕唯立睁开眼,看到停在眼前的刀锋,定了定神,咧嘴朝詹沛轻蔑一笑:“你不敢背着你们定国公杀我,更不敢让你们定国公看到我——你怕我当他面说出尊夫人的丑事来,到时你也好,她也好,就都颜面无存了。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你想让我放了你,权当没这回事?” 吕唯立笑而不答。 詹沛眼睛一眨不眨地与囚犯对视许久,而后猛然收刀入鞘,转身大步走到监牢主道口,对候在那里的虞昴故意高声道:“明日一早,将今晚之事,前前后后报知定国公!请定国公亲来审问。” 吕唯立远远听到,顿时乱了心神。他早听说詹沛最是能忍,本以为自己的盘算十拿九稳,现在才发现,詹沛虽能忍,倒并不至于窝囊,而詹沛心里的盘算,也不会轻易叫外人看明白。 ————————— 次日一早,周知行果然亲自出面来听审吕唯立。 监牢里,詹沛开始了问话:?“昨夜郭满未来赴约,倒是你埋伏在约定之地,你们都是杨家的人,那你们昨夜所为,想必也是受杨家指使?” “你莫要诬蔑杨大夫。郭满不知情,是我探听到他来会你,找他探问出你们见面的时刻和所在,使人弄坏他的车驾,引人埋伏于临江阁。” “既然不是杨家和郭满,那是何人指使?”詹沛又问。 吕唯立知道若当着周知行的面指出郑楹,势必要牵出七月七伤及薛王之事,当即便换了口供,绝口不提郑楹:?“是我自己要杀你!” ——吕唯立料定周知行不会杀自己,便大胆揽在自己身上,又为自己开脱道:“如定国公所知,詹将军九月间曾无故寻衅,吕某侥幸得大帅救助,才免于一死,可定国公保不了在下一世,詹将军只要活着,定会再度寻衅加害于我,我出此下策,实为自救,望定国公明鉴。但求定国公迁我回弋州,与詹沛永不复见,自可风平浪静……” 吕唯立还没说完,詹沛忽然开口道:“定国公,既提及九月间私拿之事,此事其实事出有因。”然后竟将蒋相毅在拾香原的所见所闻细细讲出,直言七月七风波是郑楹与吕唯立密谋的苦肉计。 吕唯立打死也想不到詹沛会率先道出郑楹,急忙分辩道:“安有此事?你别血口喷人!” 詹沛不再理会吕唯立,继续对周知行道:“楹娘已认了,另有账簿当票可查,还有人证蒋相毅。上回是当着众人,实在不便说出楹娘。后来以为此事已了,也就没再提起,毕竟也牵连我夫妇的脸面。不想吕唯立变本加厉,又干出……那种事。” 吕唯立听詹沛阴阳怪气的,更看不透其用意,只一口咬定与己无关。周知行看向吕唯立,眼神坚冷——他早觉得以詹沛为人,私捉吕唯立的背后必然有更大的缘由。 周知行当即打断吕唯立的辩解,厉声问道:?“所以此事已明了了:吕唯立,你与楹娘谋划苦肉计,事后勒索楹娘,济之知情后去捉你,没有得手,你就存了报复之心,回弋州花言巧语劝你主公谋害济之,你主公被说动,派郭满来与你共谋,是也不是?” 吕唯立听周知行一语中的,一时无言以对,却仍一心想要掩饰杨家,迫不得已只好又换回原来的供词,往郑楹头上栽脏道:“苦肉计确是郑氏找我密谋的,可后来找我刺杀詹沛的也是她,因詹沛瞧出苦肉计端倪,非但没杀郑峦,倒打了她一顿。她就转恨詹沛,又追加二百两,叫我寻机杀了詹沛。我本不想再惹是非,她便以色相诱,允诺事成下嫁,我也想借她平步青云,一时被利益迷了心窍,这才肯为她下手。小人所言千真万确,小人连郑氏背上有三颗痣都知道——她为谋害亲夫,甚至脱光了相引诱。” “济之,你打了楹娘?”周知行忽然想起某次去詹府拜会薛王郑樟时,见楹娘神情恍惚,双眼红肿,声音嘶哑,且手腕行动不利,确似挨过打。 “属下是、是因看出她身上有异样……一时怒起,冲动下了手,再不敢了。”詹沛一脸窘相地说道。 其实,郑楹之伤乃是前几日与吕唯立撒泼时用力过猛牵拉所致,然而詹沛竟将郑楹的伤揽在自己身上,还有意引周知行往吕唯立与郑楹有奸上去想。 吕唯立在一旁,听得是大惑不解,想问,又实在摸不着头脑,无从措辞,只大张着嘴,瞠目结舌。 周知行怒道:?“竟有这等事?!唉……难怪你,楹娘怎么还是这么跋扈!我早知她跋扈,从杀冯旻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本以为年龄渐长会好些,谁知反而到了……这步田地。” 詹沛垂首道:“卑职惭愧,这等家丑也给大帅知道了。” “女人可不能惯着,不能因她是先王之女就纵容她,这样跋扈下去如何了得?先王吃亏就吃亏在跋扈。这种事我也开不了口,你回去可要好好训诫她,让她知道何为妇道……有时想想,真怕她步其父后尘,一辈子毁在这样的性子上面。” “定国公放心,我既娶了楹娘,就决不会让她一辈子毁了的。” …… 两人说话的当儿,吕唯立一会儿看看詹沛,一会儿又看看周知行,越发摸不着头脑——他两个竟当着自己聊起了家常? 詹沛却心如明镜,他知道吕唯立现如今在周知行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周知行说了半天,冷不丁指着吕唯立对詹沛道:“这人,你看着办吧。” “什么?”原本自以为颇有生机的吕唯立见形势毫无征兆急转直下,登时脑里一片混沌,开始前言不搭后语,“是那恶妇寻事,找上我的,我……我什么也没做!大帅请明鉴!” 周知行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痣(二)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周知行走后,监牢中又只剩下两人,然而形势已然逆转——昨夜还自信满满的囚徒如今却是一脸惊惧,而昨夜愤恨不安的审讯者此刻已重据上风。 詹沛送走上司,回身看到吕唯立的表情,冷冷笑问:“想死个明白?” 吕唯立盯住詹沛,等他说下去。 “你失算就失算在,你太不了解定国公,也太不了解我——定国公最重脸面,而我却恰恰相反,我只看重实的。” 见吕唯立似懂非懂,詹沛继续解释道:“你以为我会为了我自己和楹娘的脸面向你妥协,但我不会,而定国公却会为了楹娘的颜面要你的命,因为那也是先王的脸面,乃至于……础州的脸面。” 话说到此处,吕唯立终于茅塞顿开,五官随即狰狞起来,心中痛悔不堪,却听詹沛又轻蔑道:“本来,你一个无足轻重的喽啰,放不放你回弋州有什么关紧,可你既与楹娘有染,那可就另当别论了——对定国公而言,你胆敢染指先王之女本就该千刀万剐,且不提这个,留你在世上胡言乱语、乃至招摇过市辱及础州和先王可如何是好?” “所以你方才故意顺着我的话,自找没脸当王八,就为在定国公面前坐实我和郑氏有奸?!”吕唯立冲对方吼问。 “不然,定国公也轻易不会对你一个有功者动杀心。” “哈!”吕唯立哗然,继而破口大骂,“也算开了眼了,你们夫妻俩,全他娘的不要脸,真是、真是世间少有,万古无双……碰上你们,算我倒霉!” 吕唯立怒吼着,回想自己素来谨慎,从不背着主公擅自拿主意,此次美色当前,又不涉及弋州利益,便见色起意私自应下蠢事,埋下祸根,到头来腥没捞着,反倒一步步自取灭亡,自己桀骜一生,不想竟毁于妇人之手,悔之不及,越想越恨,拼尽气力仰天怒吼道:“郑氏,你害我至此,我做了鬼,也必不放过你!” “你”字拖着高亢的尾音,震得詹沛皱眉道:?“吼什么,我说过要杀你吗?” 长长的“你”字戛然而止,口型仍僵在脸上,吕唯立又一次瞠目结舌。 只听詹沛平静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虽对你厌恶至极,那晚也只不过是想拿住你打一顿出气罢了。我知道你和内人之间多半没什么,许多事情也确是起因于她,况且你与你哥哥都有功于础州,你虽有色心,终究也没干成歹事,若为此丧命,未免屈了点……” “你到底想说什么?”吕唯立急切问道。 “说我无意于杀你,你以后,别再惶惶不可终日地浮想联翩、自找麻烦,更别给我找麻烦了!” 吕唯立一听这话,虽半信半疑,而脸色终于松弛下来,问道:“你要放我,昨日就可以放,为何非要闹到定国公那里,自己折了脸面不说,一样没要到我的命。” 詹沛道:“这都想不明白?昨日放你,你会觉得我是碍于定国公不敢杀你,你欠的是定国公的情,以后还是会千方百计找机会害我;现在放你,你欠的就是我的情。” “你想凭此收买我,让我为你做事?”吕唯立问道。 “你死忠于杨昉,我不指望你能为我做什么,顶多你回弋州后,多说点础州的好话,让你的主公少惦记我些,就算你还了人情了。怎么样,是不是赚了?” 吕唯立不做声,脸上仍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不用吃惊,我也没那么大方,我虽不杀你,打还是免不了的,挨完打,你想去哪去哪,只再别来扰我清净!”詹沛说着打开壁龛,取出一支长鞭,执鞭走近囚犯,又道,“这回弋州杨家行刺我之事,如你所愿,定国公算在了楹娘头上,等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楹娘既为杨家担了罪过,你再背地里咒骂污蔑楹娘,给我听到,可别怪我不客气。” “那三颗痣……”吕唯立答非所问,却说中詹沛正想要问的,“尊夫人寄居杨府时,我趁职务之便,曾偷窥她沐浴。我偷看错在先,以此栽赃尊夫人又错在后,如今说开,望你们夫妻早些消弭嫌隙。” 詹沛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如此简单的答案,苦笑道:“我知道你们之间没什么,不过这一节,我是想破了头也没想明白,还当是你花言巧语引她自己说出来的。那么……好看吗?” 吕唯立闻言一愣,眼前又浮现出那晚看到的香艳场面,不觉傻笑道:“好看,”话刚出口就知道不对,连忙改口,“不好看。”说完又发觉更不对。 “咳,你耍我耍得也差不多了,少说两句,赶紧打吧。”吕唯立垂头丧气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心平气和地让你打一顿。” ————————— 处理完吕唯立的事,詹沛心中轻松不少,早早便回了家。春风满面地走近卧房,心情大好的詹沛忽起了童心,想吓吓屋里的妻儿,便轻手轻脚地蹑步走近,渐渐听到从内室中不断传出的人声。 那是郑楹和陌如主仆俩在谈话。 “夫人,奴婢十三岁就受周夫人之命服侍您,从您回到萝泽开始,直到如今,已五年,自问也没做错什么,您为何忽然要赶我出去?” “我哪里是要赶你,你已不小了,女大当嫁……” “夫人像我这般大的时候,不是也还未嫁?”陌如打断主人,言辞恳切。 却听郑楹温柔而坚决道:“我生平遭忧,自是另当别论,你风平浪静的,不能不嫁人。” 陌如素日温婉娇柔,今日却一反常态,也不怕冲撞主人,流泪固辞道:“不是奴婢欺负夫人良善,陌如虽是婢子,幸而遇到的都是好主人,从没听过一声骂,放纵到如今,不遇事则罢,遇了事,自是会有些脾性,夫人有夫人的主意,而陌如只有一句话——除非我死,否则绝不离开詹府。” 郑楹听了这话,也拿出几分颜色:“那我也只一句话,你将我密见吕唯立之事泄露给将军,我自不容你。” 陌如蓦地抬头,以手指天:“陌如发誓,一个字都没有泄露过!” 郑楹只摇了摇头,一脸漠然。 “夫人不冤枉我,我尚且不走,何况夫人冤枉了我,若我肯走,岂不更显我心虚了!” 郑楹也依旧坚持道:“我们主仆俩真一模一样,不遇事则罢,遇事时都连命也不顾。你该知道,我今也遇上些事,所以素日再怎么好说话,如今可绝不容他的人监视我。你就当行行好,就算是我冤枉了你,只为我能心安,你也请走吧,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主人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陌如已泣不成声,竟依然摇头固辞! 郑楹终于瞧出点异样,问道:“你是……不舍将军吧?” 陌如跪在地上,并不答话,只低头哀哀啜泣,渐渐化为悲号。 “那你觉得,我算是小气的,还是算大度的?”郑楹笑问。 “夫人算小气的。” 郑楹噗嗤一笑,对自己这十二分实诚的婢子多了几分怜爱,继而敛了笑意,强硬道:“不错,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哪怕我们夫妻再怎么不睦,我也断不容你,或其他女人服侍将军,那么现在,你同意走了么?” 陌如并不改口,立即回应:“陌如不走,陌如什么也不要,夫人若顾惜奴婢这条贱命,就请再勿赶奴婢走了。” 郑楹以手托额正头疼无奈,忽听到仿佛是丈夫的脚步声。陌如连忙拭去眼泪,见男主人进来,又连忙低着头起身施礼。詹沛冲陌如点了点头,令其回避。 陌如出去后,詹沛坐在妻子身旁,故作洋洋得意状,小声诓骗道:“吕唯立死了。” 郑楹自苦肉计败露之后,虽仍对丈夫怀怨,面上终归还过得去,听到丈夫带着挑衅的知会,也不过轻声嗔道:“你是想说我这主谋也该死?” “别瞎想,我并无此意,”詹沛连忙澄清,“他死,是因他昨夜竟敢刺杀我。这就叫自取灭亡——本来我只是想把他捉了打一顿为你出气。他以为我要杀他,不知死活处处与我为敌,才有今天。” “为我出气?”郑楹一脸茫然不解。 “他不是觊觎你美色,还差点……” “你怎连这都知道?”郑楹惊异发问,“陌如她,并没有进宅子啊。” “你以为是陌如将你卖了?不是陌如,她跟进去怎可能不被吕唯立发现——我另派了高手跟你。” 郑楹听了这话,懊悔自己错怪了忠心的使女,顿了顿,对丈夫道:“你倒实诚。是哪位高手,跟得一点痕迹也没有。” “这有什么,武官里有这本事的比比皆是。” 听詹沛不肯明说是何人,郑楹也知趣缄口。 詹沛晚来胃口甚佳,叫人上了夜宵,郑楹也陪着吃了两口。吃罢,夫妻两人更衣洗漱,准备就寝时,詹沛忽不知死活笑问道:“你既怀疑陌如,那你可把她怎么样了?” “明知故问,她刚才不还好好地在这屋子里?你这般惦念关照她,干脆纳了她呗。” 詹沛一听,哈哈大笑——方才当着陌如,她可不是这么说的,此时当着自己却要故作大方,做出贤良淑德的姿态。 女子不明所以,听闻笑声,脸上阴气一现:“哟,听见我许你纳陌如,就这么高兴?” 詹沛连忙止住笑。 郑楹若有所思,白了丈夫一眼,幽幽启口道:“如此说来,究其根源,吕唯立的死,我也脱不了干系……想来,他除了好色,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 詹沛见妻子一脸凝重,便道出实情:“放心吧,没死。不过是打了一顿,赶回弋州老家去了,你就不用惦念了。你怕我惦记陌如,我也怕你惦记别人不是?”詹沛心情大好,又开起了玩笑。 “我惦念谁了?” “说反了说反了,是我怕别人惦记你还不行吗?”詹沛赔笑道。 郑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另问道:“说正经的,七月七那件事,你没把我捅出去给定国公知道吧?”郑楹虽是在“说正经的”,其实心里确信丈夫绝不可能捅出自己,脸色语调也都一如往常的平缓轻柔。 “放心吧。”詹沛随口草草带过,原本满是笑意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阴云。 郑楹并未察觉丈夫脸色有变,也就决然想不到,丈夫岂止是捅出了自己,还怀揣别的目的,当着周知行的面,另设计了一个更重的罪名扣在了自己头上。 忽然间烛火暗淡下去,郑楹执了剪刀想要走去剪烛,忽被詹沛从后抱住:“我想再要一个孩子,自他出生就好好陪着他、教养他。” 女子只容丈夫抱了片刻,便抽身而出走向烛台,边走边道:“许是我们近来怨隙太多,上天不愿降子吧。” “不是上天不愿降子,是你不肯要——每到那几天你就变着法地抗拒我,我就算是傻子也瞧得出你什么意思。” “我是觉得……”郑楹背对丈夫,幽幽说道,“心境不宁,积郁在心,不宜有孕。”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是要等到那一天,我也一起等着就是了。你再信我一次,真的不远了。” 对于丈夫的话,郑楹毫无回应,不但不觉得激动,也几乎全然不再相信。 “我不是以此要挟你,再说了,你实在想要孩子,只管纳妾……” 再次听到妻子表里不一的言论,詹沛却已无心嬉笑:“大仇未报,当年我连娶你时都觉愧对先王,哪里敢有纳妾的心思。” “啧啧啧……”郑楹露出并不愉悦的笑意,嘲道,“我是真佩服你这说漂亮话的本事。这才几个字,既表了忠心,又消了我的醋意,也给将来纳妾留了余地。” 詹沛一愣,叫屈连连:?“分明是脱口而出的话,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设计好的了?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圆滑?” “我是越来越了解你了。”郑楹似乎答非所问。 “了解我什么?” 郑楹没由来地心头一苦,转身看着丈夫,尖刻道:“有一种坏人,就是你这种,坏藏的很深,无人发觉,甚至骗过自己,自己都不曾发觉。我固然蠢笨,除了私杀囚犯以外,没能耐摘出你别的过错,不过我心里还是有些微妙直觉的——你从根上并不是什么善茬。”说完继续盯视着丈夫。 詹沛眼神一闪——果然这世上有些事是玄妙不可言,自己白日里才做下些不利于妻子的事,夜间妻子就似得了什么感应一般,吐出这些莫名其妙的刺人的话。 詹沛被妻子的盯视弄得极不自在,忙生硬一笑:“这才好了几天,又开始说话带刺了。好在我今日了了一桩糟心事,兴致不错,就不跟你计较了。”说完上前,一口吹灭了妻子手下的灯烛。 仿佛只有在看不到彼此面目的黑暗中,他才能感受到片刻的宁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一、弋州乱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次日,詹沛传信给郭满,说年关在即,忙得分身乏术,怕怠慢了,邀约郭满七日后再来家中赴宴。 詹沛并非真的忙碌到这地步,之所以硬要将一次小小的会面安排在七日之后,其实是刻意为之——可想而知,这场见面会有多尴尬。他不想见郭满,料想郭满也不想见自己,于是索性多迁延几日,这样一来,郭满便可以行程紧迫为由顺理成章辞掉这一邀约。 一切也都如詹沛所料,这场尴尬的见面终得以避了过去。可谁都明白,见面固然尴尬,不见面又何尝不尴尬?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经年不见,好容易同在一城,咫尺之隔,却彼此避之不及,仿佛多年来亲密无间、最是深重的兄弟情义,短短几年就不知被什么蚕食得一干二净。 ———————— 郭满到家那日恰是小年。 “没办妥?”杨氏看到丈夫的脸色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郭满往榻上一歪,将在京经历细讲了一遍,疲惫道:“你再别指望我了。詹沛用意明确——不会杀我,也不想再看到我,此事之后,我们不再是兄弟了。” 杨氏期盼多日,盼来这样一个结局,失落得止不住大哭大闹,郭满心烦意乱,索性不做理会。夫妻两个草草过了年,来年一开春,杨氏便执意回了娘家。 —————— 杨氏回到弋州娘家这天,杨昉刚定下了暗杀詹沛之计,近几日都是焦头烂额,生怕百密一疏,听闻杨氏被郭满气回了娘家根本没当回事。而吕唯立的归来却使他彻底乱了阵脚—— 那天,杨昉一走进书房,吕唯立便扑通跪地,叩首自责道:?“小的来向主上请罪。小的失了手,虽侥幸逃脱,再无颜面对主上,求主上降罪。” “你说什么……什么失手?”杨昉疑惑问道。 吕唯立抬起头,神情更加迷茫:“您不是派郭公子与小的共图刺杀詹沛吗?” “一派胡言!”杨昉震怒,“我这计策才初定,何曾派过郭满?!你已被杨综坑过一回,怎么还不长脑子?!” 吕唯立赶忙又伏地叩首请罪:“主上息怒。因郭公子言之凿凿,且您早前也说要小的配合收拾詹沛,小的这回就……又信以为真了,小的真是该死……” “郭满这个废物!难怪周知行不用他,果然搁到哪里都是个祸害,只会坏事!本来筠儿自作主张跑回娘家我还有点生气,早知郭满这般没用,我倒要先接她回来呢!”?杨昉盛怒之下,止不住连声喝骂。 吕唯立寻隙问道:?“主上,小的斗胆,敢问主上可是另有计策?” 杨昉默认。 吕唯立念着詹沛不杀之情,想劝止杨昉,又怕遭疑,便道:“詹沛现如今出入都由蒋相毅亲自护卫,想得手怕是不易。主上不妨暂缓。” “不暂缓还能怎样?本来还指望你做其中关键一环,这倒好,屁用也没了。” 杨昉虽重言责备了吕唯立,却明白郭满才是罪魁祸首,当即下令斩断与郭满的一切联络,由他自寻官道财路。 ———————— 杨昉年事已高,不似当年的豁然,为此气恨了好几天,心里又翻出旧帐,想到若不是詹沛两次使大坏,杨家应比如今础州那帮狐狸更为风光。每每念及此,倍觉怅憾,郁结于心,时不时地胸口憋闷气短,渐渐成了气候。三月中的一天,乍暖还寒,杨昉起夜时猛一站起,只觉心口一痛,猝然倒地而死。 一夜之间失去三十多年的支柱,杨家上下哭得昏天黑地。吕唯立身为多年的近身侍卫在灵前叩头出血,再不顾及男子气概,哭得和杨昉那些姬妾子女没什么两样。哭了一整天后,吕唯立一抹脸,抛却悲痛,立时清醒异常,自此再无一滴泪流下。他知道,还有许多正事要做。 ———————— 三日后,杨昉的死讯就被探报以八百里快马日夜兼程送抵京城。 础州权贵得到消息大惊失色,因为杨绰才是他们心中继任弋州节度使的世子人选,然而础州还不及为更换世子充分运作,杨昉便突然身故。世子杨综虽正遭软禁,世子身份终归没有被收回。而杨综与础州多番交恶,且膝下没有一个儿子在京任职,难于控制,础州权臣决不愿看到此人登上节度使之位。 商议至深夜,周知行拿下决议—— “本来想徐徐图之,不伤人命,只怪那杨昉死得不是时候,眼下形势刻不容缓,只能死人了。杀节度使不是小事,杀世子就没那么严重了——务要在弋州群僚请立杨综之前了结此事。” “定国公英明,其实,由谁担此重任也是个难题——弋州杨府不比寻常官宦府邸,守卫严密,轻易难于突破。”高契说着转向詹沛,问道,“济之,素闻你手下的蒋相毅最是能打的,依你之见,派他去如何?” “依我之见,恐他也未必能得手。我曾亲身去过杨府两次,那里的护卫之严密不下禁苑,所以,还是买通杨府里的人下手为上。” “你心里可有什么人选?” 詹沛想了半天,还是无奈摇了摇头。 “明日再议。”疲惫的周知行叫停了这场商谈。 待众人散去,詹沛留到最后,秘密询问上司:“定国公觉得吕唯立能用吗?” “吕唯立?你没杀他?” “卑职将他打了一顿,赶回弋州了。” 周知行愕然:“这么大度?” 詹沛笑道:“也没有多大度,打了个半死。” 周知行也是一笑:“吕唯立能不能用,这就要问你自己咯——你觉得他会念你的不杀之恩吗?” “混过江湖的人,不杀之恩还是会念的吧。卑职只是担心,吕唯立既然是杨昉死忠,不知是否也是杨昉世子的死忠。” 周知行思虑许久,终于道:“吕唯立对他再忠,距离对杨昉之忠总差着十万八千里,再者又贪财好色,既无更好的法子,事情又迫在眉睫,那就赌一把。” 詹沛得了上司首肯,便差了一员心腹携重金前去弋州探吕唯立口风。 想不到,仅不到半月,手下就返回京城,并带回消息——刚赶到弋州,杨综便已身死,死因不明。 詹沛得知大喜,又不禁纳闷:杨综暴毙,定是被什么人给做掉了,那么这赶在础州前面下手的人,又会是谁呢? ———————— 下手者正是詹沛原先看好的吕唯立—— 一个月前,杨昉死得突然,死前未留下只言片语,之前虽软禁了长子杨综,却从未表露过改立世子之意,所以杨昉一死,家人和众僚便欲放杨综出来统理家事并推其继任弋州节度使。 吕唯立当然不愿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于私,当初是自己捅出杨综的秘密,害他遭软禁,杨综一掌权,必不会放过自己;于公,杨综敌视础州而少谋略,臭招频出,数度得罪础州权贵,吕唯立也担忧主公家业会在杨综手中走上末路。而眼下杨昉亡故,长子杨综软禁,次子杨绰在京,吕唯立要想有所动作,必须谋求与三子杨缙的合力。杨缙与杨绰是一母所生,吕唯立料想杨缙心意定然和自己的相差无几,于是趁夜往杨缙处密谈。 “本来这些事,轮不到吕某一介武夫多说:现下时局未稳,主上猝然长逝,留下杨氏家大业大的,而世子难堪大任,杨家落在他手里,只怕会气数罄尽,小的自十二岁就追随主上,深知主上多年苦心经营的不易,更深感担忧。” 杨缙搁下茶盅,幽幽启口:“正如你所言,此事轮不到你我置喙,有他这么一个嫡长子活在这世上,我们这些庶出的,就算与你是同样的心肠、就算再怎么担忧,终究也是无可奈何。”说话间,杨缙始终面无表情,低垂眼帘,口吻淡漠得如同世外修道之人。 而吕唯立早已听透了话中之意,片刻也不稍待,起身拱手告辞而去。 次日杨综便死了。 杨氏父子的死讯传到京城,杨绰立即上疏请回弋州奔丧并统理家事。杨绰与础州交好,且两个儿子都在京有职,故而一切正合周知行心意。很快,杨绰两个儿子都得了提拔,杨绰则获封为弋州节度使,回弋州赴任。 杨综的事就这么轻而易举摆平了,詹沛也为此稀里糊涂得了一大笔赏赐,直到很久以后才偶然从杨绰口中得知,原来杨综正是死在吕唯立手里。詹沛知情后万分庆幸——想不到当初放吕唯立一条生路,竟歪打正着帮了自己一把。 ————— 杨昉杨综一死,继任的杨绰亲顺础州,且其两子在京为质,由他继任弋州节度使,如同拔去了础州权贵心头的一根刺,础州权贵个个恨不得宴乐十天来庆祝。 西南局势稳固,天下大局便趋于稳固,周知行紧跟着也放了权,不再管事,由高契总领军政,詹沛、杜霄汉等也都独当一面,大权在握。 一日高契设宴,宴席上众人又说起弋州,个个兴高采烈。詹沛尤为高兴,席上多饮了几杯,赴宴归来,当着妻子郑楹仍收敛不住洋溢满脸的喜悦之情。 “我前不久还在想,究竟还要多少年才能把他给熬死,想不到,那天在我想的时候,他已死去数日了。”詹沛因着积怨,从不称杨昉为外公,当着郑楹也只说“他”。 郑楹皱眉责怨道:“当我面这样说,未免太作威作福了些,别忘了那可是我外公,且开战之初还不避嫌疑收留了我们姐弟。” “可你不知他对础州曾做过什么,又有过怎样的祸心。”詹沛一提起往事,便心头隐痛,面色也凛冽起来,“当年,直到荇泽外城被敌攻破……” 郑楹生硬截断道:“人已逝去,就别再说难听的了,他做过什么,你不也都报回来了吗。” 郑楹本以为丈夫不会再往下接茬,而詹沛趁酒劲却不客气道:“不说就不说。你如果知道,会更庆幸当初没随杨综走成。” 郑楹自不会善罢甘休,道:?“大舅舅那件事,我其实一点也不后悔——要不是那一番折腾,也不会逼的你承认你爹参与其中,那我岂不是一辈子蒙在鼓里。” 近一年来,只要提及詹盛,詹沛气势就会下去一半,而这日詹沛正处在亢奋之中,不由一反常态呛道:“我爹已亡故,你知道了又能如何,蒙在鼓里未必不是好事。” 郑楹心头一怒,但很快压了下去,这些年来她渐渐学着用丈夫那种云淡风轻的意态去说话——自己越是云淡风轻,对方的火就越是只能闷着烧,再难受不过了,于是并不发作,只淡然笑道:“怎么不是好事?我握住这个把柄,你再处处同我别着,哪天逼得我忍无可忍了,我就告诉定国公——你最怕的人。” “真不知是谁同谁别着,”詹沛扶额笑道,“也好,你既握着我的把柄,也可安心些。” 说完,詹沛心头忽升起一股奇怪的味道——自苦肉计被拆穿后,夫妻二人常常说着说着就开始彼此挑衅。好在夫妻多年,詹沛通常不以为意,心情好时反而享受于这种拌嘴,便继续笑着逗弄郑楹道:“不过我料定你轻易不会告诉定国公——真有所图的时候,你宁可费尽周折,不惜用苦肉计自伤,也不忍以此要挟我,怕伤了我的心,是不是?所以说,你也就是脸上过不去跟我嘴硬罢了,心里头不知有多在乎我呢。” 郑楹终于被气笑了,又恼又笑地上来就要使凶,被詹沛捉住手腕拉入怀中。 “不跟你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詹沛忽然正色对怀中妻子道。 “是什么?” “西南这一安定下来,高将军立即就有了动作去试探皎津,四月底他先遣使去安抚笼络魏如虎,许其继任节度使,使者回京说魏如虎对此是千恩万谢,极尽虔恭。次日有人上报称太子作乱,昨日太子已迁出东宫,软禁于艮苑,高将军又以妄论朝政之罪名诛杀了一名宾客……” “这是……” “这是在显废立之意给皎津看,魏如虎才领受了节度使衔,想必不至于刚受封就站出来与咱们做对,那也太不知好歹了。只要半年内皎津无事,就可行废立之事。” “不过你方才说是高将军?而不是定国公?”——郑楹高兴之余,又生怕这只是底下人的盘算。 “忘了告诉你,”詹沛低声道,“定国公年事已高,连年伤病折磨精力不济,已经不怎么管事了。” “真的?”郑楹喜出望外,“定国公越老越迂,他一退隐,高将军果然动作快些。” “不只要谢高将军动作快,还要多谢你外公和大舅舅死得及时——要是南边不安定,高将军也不敢轻易试探皎津。”詹沛笑道。 听到丈夫再次对两位逝去的亲人出言不逊,郑楹却没做理会——只要能尽早报仇,凭他怎么无礼都好。 郑楹又一次满怀希冀,只盼这次不会再落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二、兄弟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永正二十一年的五月十五将是先王的十年忌日,众多在京的础州权贵结队回荇泽祭拜,詹沛也在其中。而林儿不巧此时染了风寒,郑楹只好留在京中照顾儿子,未能同行。 詹沛到荇泽不久便收到郭满的信函,信里郭满自称患病不能前去,请詹沛代为吊唁。詹沛对此并不意外,看完随手便丢在一边。 祭拜结束,詹沛本打算随众人一起打道回京,此时郭满又来信说自己确实染了重病,恐不久于人世,请詹沛来见一面。 这第二封信着实令詹沛大吃一惊——郭满正值壮年,怎会毫无征兆就病到这个地步?詹沛左思右想也想不通,次日一早便匆匆赶往郭宅。 因着之前的种种风波,詹沛为保万全,依旧带了护卫。到了郭宅,詹沛留护卫等候在外,自己只身进到屋里,只见郭满双眼凹陷,面色蜡黄,有气无力地歪在床榻上,显然病入膏肓。 詹沛见弟弟这幅模样,心仿佛被攥了一下,匆匆走近病人,问道:“怎么竟一病至此?我之前连一点风声也不曾听说。” 郭满勉强睁开些眼,又勉强一笑道:“我得了这种病,是再无颜见人了,所以无人知道。本来也不想劳动哥哥大驾屈尊前来,只想悄悄死了便罢,可我心里确实有些话,思前想后,还是想说给你听。”说完便挣扎着要坐起身来。 毕竟是自幼的弟兄,詹沛听出郭满话中多出的客套和疏远,心中一阵难过,坐在榻边,轻声道:“小满,你心里有什么话,想说就只管说出来。” 郭满开口便哽咽起来:“哥,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恨我吗?” “不恨。” “不恨?” “怪我开战后只顾着立功,忽略了你。自己越爬越高,却不曾拉你一把,是我不好。”詹沛坦言。 郭满却摇了摇头:“不,你我之间没有这么简单,也……也不只是这几年的事。” 见兄长面露不解的神色,郭满轻声苦笑道:“哥,我活了这些年,很多事情也还看不透彻,唯独看你看得透彻。” 詹沛依旧不解其意,道:“满,你有什么话,或有什么怨,今天尽情直言讲出来吧,我都听着。” “这该从哪里说呢……哪里又是头儿呢?想到哪里说哪里吧。” 詹沛点了点头,认真地看着郭满,做好了聆听的准备。 “你一直对我很好,对其他人也好,不过,这并不什么天性中的忠厚良善使然,而都是出于利益的考量吧——看看你现在的死党,几乎都是原先础州那一帮人里的。” 詹沛并不否认,默然点了点头,让弟弟说下去。 “我总觉得,在你心里有一个名录,记着所有该拉拢的人、该维系的情意。原本我的名字应踏踏实实躺在你这名录里,然而自从我向定国公告你密之后,你就把我从名录里划除了,之后你就一丁点都看不到我了,我官阶低你不管,休妻你不管,再娶杨氏你也不管,甚至于我与人合谋刺杀你,你还不管,任我来去。别忘了当初你有多顾念我的前程——你觉得调去西营才有出路,苦口婆心劝我跟你同去西营,劝了我两个晚上!” 詹沛黯然不已,温言解释:“很多事情,确实是我疏忽了,也因这两年相隔太远,且础州初入主京城,着实繁忙,难以兼顾。“ 郭满不做理会,继续道:“再譬如先王身故后,你忙不迭地去照顾体贴他的女儿,大大方方、不遮不掩,全摆在明面上,你自以为是磊落,实是为告诉那些跟你一样打她主意的础州子弟:你詹济之对她是志在必得。大家也知道你有本事有出身,又都与你交好,碍于兄弟脸面,少不得知难而退,也就再无人自找没趣去坏你好事。” 詹沛不置可否,只道:“你只管往下讲。” “说归说,哥,其实不管你是装好人还是真好人,我都佩服你,因为从头到尾你都不漏痕迹,身旁没人不夸你、不抬举你。你这一手,我服,我想学你,却学不来。你处处比我出众,处处压我一头,这些我都认了,谁让咱们是兄弟呢、谁让我天资不足呢,所以我甘为人下,甘做陪衬,从没想过告密。” 詹沛听到这里,知道这场谈话的重点终于来了。 “可你知道的,哥,我后来还是告了密。当年你带兵攻霞明失利而拒不回营,我看定国公焦虑成那样,以为告密会是我唯一的机会,虽称不上立功,更不光彩,却也算卖给定国公一个人情,兴许能助我翻身。后来定国公也的确以此成功迫使你回营,可结果呢?明明是我揭发有功,却越来越被定国公疏远;明明是你身负罪孽,在那之后倒是越爬越快。”郭满说起那段往事显得愈发激愤,“我真是小瞧了你的城府——定国公那样对你,你照旧对他谄媚逢迎,当众一通漂亮话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为他保全了颜面。你把坏事变成了好事,我的好事也就变成了坏事。” 郭满说着说着,再次哽咽起来,继而又连连咳嗽不止。詹沛起身为他取来一杯水,郭满接过喝下两口,继续道:“从那之后,你把我甩得越来越远,我再怎么也追不上你的步子——人缘输给你,功勋输给你,权势输给你,连后来喜欢的女子也是寒微出身,又输给你。本来情爱面前这些都不算什么,可你知定国公又对我做了什么吗?他把我叫去,明言叫我不可与你一同操办婚仪,怕我们俩辱没了你们!” 詹沛大惊,继而恍然大悟:“想不到,当年你万般推辞,竟是因为定国公的授意。” “我听完气极了,我知道自己跟你相比是一丁点的脸面都没有,可就算如此我也还是没想过要投靠弋州,更没想过要对你不利,甚至于,气过之后,我还是夜夜为你祈祷,为础州祈祷!贱得像条狗!!可你们又是怎样对我的?封赏功臣时你们得到了什么?将军、大将军、驸马都尉,真威风啊。而我又得到了什么?振武校尉!区区一个振武校尉就把我打发了。是,这些是定国公定下的,可以你的身份脸面,若当初肯为我说一句话,我也不至于只得这样一个敷衍的施舍!所以现在你说,我方才说你将我从你的名录中划除了,我亏说你了吗?!”郭满早已怆然泪下,却并不抹去泪水,一任涕泗长流,“我好歹也曾征战沙场九死一生,就为曾经的一次失言,被那周知行厌弃至此,他怎么不想想,他的所作所为又好得到哪里去?!” “小满,你说得一点不错,我在定国公手下这么多年,也一直提心吊胆。这些年还好些,战时和战前,我在他面前,看他脸色稍沉,我就大气都不敢喘,可想而知你的境遇有多艰难。” “后面的一切想必你都知道了,不知道也能猜个差不离。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放我身上最合适不过了,好在我这条烂命,终于是要了结了,你对我恨也好怜也罢,都随你去。说来,我自问也不是什么丧尽天良之人,可这些事上,明明错在我而不在你,我却一点不觉有愧。你说这是为何呢?” 詹沛仍旧一语不发,等待郭满自问自答。 “你面上越是不争不抢、唾面自干,背地里越是抢得比谁都凶——不争不抢是去抢人缘,唾面自干是去抢周知行的赏识、立功的机会。一旦得到机会,你务求丁点纰漏都不出,几年下来斩获颇丰……”郭满越说越亢奋,语速不受控似的越来越快,忽又顿住问道,“你是不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明白。你说我只顾自己往上爬,虽没踩你,却抢走了所有的绳索,一根也没给你留下。” 郭满一愣,拊掌大笑道:“是,是,说得好,精准精炼,这正是我的意思,且说得比我自己都清晰直白。你既然明白,我也不消废话了。”说罢又摇头叹道,“有时候我真可怜二娘,要与你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詹沛神色凝重起来,也许真如郭满所说,自己心中有这样那样的可怕沟壑,只是自己本性如此,习以为常罢了。 郭满提着心劲儿吐完心里话,劲儿一松,顿时感到浑身无力,委顿下去,合上眼睛,大张着口,口中时断时续地发出沉沉喘息。 詹沛看得出郭满命不久矣,直言轻声问道:“震儿呢,我想这次一道带他回京城。把他交给我,你可以放心……” “不劳大哥费心,我病重前已托人送他去了弋州杨府,由他继母照管。” 詹沛脸色一滞:郭满他宁可让亲儿以一个尴尬的身份寄居弋州,也不愿交付给自己这个他叫了多年哥哥的人。 詹沛还未平静,又听郭满决绝道:“哥,今日我依旧叫你一声哥,你也照旧叫我满,可我既未改姓,死后仍愿归葬郭氏祖坟。” 詹沛心一沉,惊讶于郭满心中对自己之恨已深到了无可化解的地步。 —————————— 郭满噩耗传到弋州,才五岁的震儿得知后大哭不止。震儿丧父失母,似较同龄孩子早知些事,知道自己如今在这个家只有继母杨筠可依赖,便每时每刻都乖巧地腻在杨筠身边。 而幼童不知道的是,继母的处境还不如自己——她只是个不甚受宠的庶出女儿,被贪利的长辈强行嫁给人品有缺的郭满,年纪轻轻便做了继母,嫁入不久,丈夫身故,而父亲杨综此期间先是遭到软禁,后又暴毙而亡,嫡母只知道哭哭啼啼,对她不管不问,于是乎,杨筠回到娘家一样无所倚恃,本就身份尴尬,郭震的到来,令她更是举步维艰。所以起初,杨筠对震儿很不耐烦,但见他如此依赖自己,也着实可怜这孩子的身世,不由渐渐生出了舐犊之情。 杨筠不想也知道,父亲的死,二叔绝对脱不了干系,可如今二叔当家,杨筠为自保,只能对杨绰极尽恭顺,同时也思量着应尽早离开暗流涌动的杨府。 这天,杨筠小心翼翼准备好措辞,带着震儿来拜见二叔,暗示自己回来后不受嫡母待见,想尽快带着孩子改嫁出去。杨绰当然也乐意见到侄女改嫁,满口答应下来。 杨筠同叔叔谈完事,离开书房,正好遇见廊下等待与杨绰谈事的吕唯立。吕唯立曾见过杨筠,却不曾见过郭震,打过招呼后出于好奇便随口一问,才得知是郭满与别人生的儿子,因郭满故去,不得以来到弋州跟继母过活。 吕唯立心头顿时无限感慨,又听杨筠道:“多谢你当初落入敌手,却没供出先夫,不过说来也真是造化天定,最后死的还是他。” 杨筠说完,便牵着震儿离开了。 杨筠所言正和吕唯立心中感慨一样。吕唯立一直记得母亲的话:世上有人幸运,就有人不幸,有人逢凶化吉,就有人步步维艰,也正是那些步步维艰者冥冥之中在为逢凶化吉者担厄运。这日,吕唯立想起母亲的话,念头不由触及郭满——明明是自己为郭满顶罪,然而最后自己再一次逢凶化吉,而郭满却不得久活,这世上为自己担厄运者,也许就是那生不逢时的郭满,再想到郭满的可怜儿子,吕唯立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绿林出身的莽汉忽然之间竟起了怜爱,接着便想起比震儿更可怜的杨筠……三天后,吕唯立找上杨绰,求娶杨筠。 杨绰恰在为侄女的亲事发愁,故而吕唯立提议正中下怀,次日便询问杨筠,一心要离开娘家的杨筠对这门婚事也无异议。 此事议定,杨绰开始着人帮吕唯立张罗婚礼。离婚礼只剩两天时,杨绰忽叫来吕唯立道:“只顾忙活了,我们俩竟都忘了一件事——你那岳父,可是你坑死的。” 吕唯立一脸滑稽道:“是您自己忘了,我可没忘,是我下的手,怎能忘呢。” “那你还敢娶筠儿?你就不怕她知道?” “那就不让她知道。” 杨绰闻言一愣,继而一笑:“那便无事了,唯愿你们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说完,杨绰忽然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不知为何,眼前的年轻人的某种气质令杨绰感觉与某人很像,思来想去才想到,与吕唯立相像之人,正是詹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三、密令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因受詹沛嘱托,五月十五先王忌日这天,郁娘专程前来詹府陪同郑楹一起遥祭逝者。 两人许久不见,然而祭拜过后郁娘只陪着稍叙了一会儿,便要告辞离去。郑楹平时难得遇到陪聊的人,故而十分不舍郁娘,软磨硬泡将郁娘强留下来,林儿睡去后,两人便开始促膝长谈。 说着说着,郑楹忽道:“定国公现已不问政事了。” 郁娘一听见“定国公”三字,脸上笑意一僵——自打周知行当年不顾郁娘脸面,捕风捉影猜疑郁娘并明令其不得改嫁之后,两人彼此间便存了芥蒂,偶尔见面时常装作没看到对方。 于是郁娘只轻蔑一笑:“他以前不是什么都要管的?怕又只是嘴上说说吧。” 郑楹忙道:“确实不问了,连客也不大见,统统让高将军和济之他们接待,把济之忙得都快不着家了。听说忌日过后还要搬去北边的广宁过夏,那里干燥,利于养伤,定国公若觉得舒适,兴许会在那里长住下去。” 郁娘似听非听,淡漠异常,显然对于周知行相关的一切消息都毫无兴趣,只随口应道:“哦,知道了。” “既如此,我想,那你跟蒋……” “哎呦,快别提了,”郁娘急忙打断,“难为你这么多年还记着,当初这事把我弄得有多没面你没忘吧,只千万千万别再提起了,再者,他那么不拘小节的人,这些年在京,应是又有了相好的了。” “那……郁娘,你就甘愿一直守寡么?”郑楹脸上虽是小心翼翼的表情,问得倒是直直白白。 郁娘掩口轻笑道:“看来你是深知个中妙处了,才这般可怜做寡妇的。” 郑楹记得曾带给郁娘的难堪,听郁娘取笑自己,只红了脸,并不辩解什么。 只听郁娘又道:“我没有那般不堪,且我明明一早就说过,我之所以看重蒋大侠,只因他和你父亲是一样的气魄威仪,听他说话、看他练武时,就感觉像是又回到了你父亲身边。” “不错,”郑楹点头认同道,“我第一次看到他,就觉得他除了长相之外,举手投足间与父亲真的很像。” 郁娘轻轻一叹,直面郑楹:“跟你也没什么要隐瞒的——我就是喜欢这样的男人,威武豪迈,直爽朗利,可惜这样的男人太少了。” 郑楹听了,忽低下头掩口一笑,继而抬头低声道:“说句你不爱听的:济之要是年长些,正可配你。” 郁娘白了对方一眼,不屑笑道:“那我也说句你不爱听的:在我眼里,你的如意郎君詹济之可不比你父亲还有蒋大侠这样的男子。” 郑楹一愣,又听郁娘补充道:“济之虽允文允武,但为人上……应只是看似坦诚磊落,实则亦有矫饰之嫌,总之,他有时给我感觉心思太多了些,权衡得也太过。” “你也这么觉得?”郑楹惊呼。 “哟,你既这么问,难道说,你也这么想?” 郑楹停顿片刻,几次犹豫后,还是向郁娘坦诚道:“外公早同我说过这样的话,他很是不满于当初济之和高将军使诈霸占京城的举动,外公的死,我猜也是因此受了气,积郁所致。以前我还十拿九稳地觉得自己嫁对了人,从外公那里听来的也只当是弋州人恶意中伤济之的话,现在也拿不准了……他总让我觉得捉摸不透。不过话说回来,你又是何时看出来的?” 郁娘轻挑眉毛,悠悠回忆道:“那就早了,那时你还是孩子模样,我也还不曾见过济之,是听你父亲说的:因济之是在你父亲身边长大的,你父亲知道他的武功在那群子弟里绝对是数一数二,可年年子弟们比武,他因自知是外来的,怕抢了础州子弟的风头,又怕不得提拔,每年便都是争第三第四,从不争前两席,也从不落于第五名之后,故而在荇泽既有人缘,又得赏识,混得很开。当时我还想着是个年近弱冠的寒门子弟,后来知道才十五不到,且出身京城官宦之家。我当时便想,年纪轻轻有如此卓越的武功已很难得了,竟还有这样的城府,可见不是简单的。现在看来,我猜得真是一点不错——济之如今更是不得,越发后来居上了,也不算后来居上,应该说,‘外来居上。” 陡然听闻丈夫早年的作为,郑楹略感吃惊,不由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沉吟良久,又假装嗔怨地对郁娘道:“你早知他心机深重,当年还一心促成我们。” “心思复杂又不代表心肠坏,况且那会正是多事之秋,他的缜密多虑正好能庇护你——当初若不是他,你如今不知已沦落到哪里去了呢。” 郑楹立刻摇了摇头:“心思既然复杂,自然不会给外人看出自己肚内心肠好坏的。我偶尔看到他想事情入了神,眼神里不经意显出……那种光,我也不知该怎样向你描述。见过几次后,我心中开始有些感觉——他并非善茬。不过,一直以来,他对我也着实不错,就算我对他偶有不满和猜疑,只要一想起当年密道中的救助,也就都算了。” …… 两个女子谈得收不住话匣,转眼已是深夜,?郁娘当晚便留宿于詹府。 ———————— 林儿风寒初愈,多日不曾出门。就在郁娘第二天准备离去时,林儿正跟母亲吵嚷着非要去骑马,郑楹却不愿父母兄长忌日刚过就出门玩乐,任凭林儿哭闹,只是不准。 郁娘见了,便为林儿求情道:“再不趁凉爽多出门几趟,马上可就要暑热起来了。” 郑楹看儿子实在想外出,本已松动,又听郁娘这么说,便笑了笑,应允了林儿,还请郁娘也同去骑马。 就在郑楹和郁娘来至门外等候仆人牵马过来时,巧遇办事回来的蒋相毅。郁娘虽戴了幂篱,蒋相毅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可也只能尴尬一笑,加快脚步匆匆往府门里进。 “蒋伯伯一起去嘛。”林儿看到蒋相毅,突然大喊。 本来郑楹称蒋相毅为四叔,而詹沛却称其为兄长,两边弄差了辈份,干脆将错就错,只管让林儿呼其为伯伯。蒋相毅常陪林儿骑射,又会逗趣,林儿最喜欢与蒋相处,两人素日里没大没小几乎成为忘年交。 郑楹听见连忙阻拦道:“蒋伯伯还有事要忙,你听话,不许闹,啊。” 林儿却倔强地扯着蒋相毅不放。 “你这样,那就谁都去不成咯。”做母亲的也坚持不肯让步。 林儿于是更加撒起泼来,执意要蒋相毅同去,还要同骑一匹马。 郑楹宠溺林儿,与儿子对峙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妥协了。 “要不……一起吧?”郑楹一脸难为情地向蒋相毅和郁娘探问道,“这不还有这么多人呢,无妨的。” 这话一出,气氛更为尴尬,惟有郑楹浑然不觉,更不知这无心的一句话,会引发怎样的风波。 于是蒋相毅、郁娘、郑楹、林儿外加三个侍女和三个护卫一行共十人,彼此都是最熟稔的,一路谈笑风生地往西郊骑行。半天的时间就这样打发过去。 ———— 太子被废的消息传到皎津,魏如虎众部下都劝说不应为此轻启战端,以回应础州拉拢之意。 万举却从旁怂恿道:“础州叛逆离废立只差一步,我们再无动作,待他们篡位夺权后倾举国之力图之,哪里还有胜算?一旦落败,您的这些部下落在他们手里多半不会有性命之忧,您却不一样——二公子逃去京城投奔了周知行和高契,不知说了您多少坏话,您若落到他们手里只怕凶多吉少。先主那些旧部为一己私利,便一味主降,而不考虑当今主上您的生死,实在不足与谋。” 魏如虎听了觉得有理,却又恐起兵会招致础州军大举来攻,万举便又劝道:“将军不必担心础州军会打来,当初他们刚入主京城,就对弋州群僚大加封赏以拉拢讨好弋州,对皎津也是一样,可见是不愿分赃时闹出矛盾而动摇眼前的形势。他们求稳之心这么重,自然不愿轻启战端,他们也应看得出,我们此举不为引战,只为亮明皎津军的底线——永正帝一脉乃大宗正统、不可更换,础州势力若想要安稳,必得自己先安分些。他们安分下来,皎津才可趁机稳固壮大,皎津只有壮大起来,日后他们即便真篡了位夺了权,才轻易不敢把皎津怎样,您的节度使之位也才能像弋州杨氏那样坐的安稳且长久。” 终于,永正二十一年六月初,魏如虎出其不意发兵,准备攻打杞乡。 ————————— 詹沛回京那日,到家已入夜,走到中庭正撞上带着人值夜的蒋相毅,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蒋相毅看到詹沛吓得以手抚膺惊魂未定的样子,笑道:“哟,回础州一趟,竟变得这般胆小了起来。” 詹沛随口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分别后却是心有余悸——方才影影幢幢间,蒋相毅的脸上恍惚竟显现出薛先王的容貌来!随后,詹沛意识到那只不过是因忌日刚过,自己心中常念着先王,夜色中光影迷离,一时花了眼罢了。 然而再一转念,詹沛心中又觉吊诡——莫非是先王在天之灵不满于自己与案中的刽子手走太近,故而显灵以警醒自己? “也许,是时候了。”詹沛默默想着—— 多年前,詹沛因算不清与蒋相毅之间恩恩怨怨的糊涂帐,又慕其武功,更念其是先父门生,原打算留用到息战再清算,结果却总是一拖再拖。眼下战事已了,局面平稳,也许,是该剪除这一枝节了。 ———————— 翌日,詹沛刚到任上,便被周知行叫去谈事,便匆匆忙忙赶往定国公府。 周知行一看到詹沛,不待詹沛行礼便恨恨开口道:“如今这世道人心可真是不得了了,记得我年少在京城家中时,我父亲的姬妾侍婢们一个比一个安分守己,那叫一个低眉顺眼,恭顺婉约,那才是真正的女人。现而今是这世道变了吗,还是说础州水土养出来的女人就该格外各色些?” “定国公所为何事啊,”詹沛听得一头雾水,又道,“楹娘近来,还算安分。” “这次不是为她。”周知行摆摆手道,“郁娘的侍女前几日来报,说郁娘跟蒋相毅勾搭成奸。” ——原来郁娘的一名近身侍女是周知行秘密派去监视郁娘行止的,只为郁娘不久前为琐事责骂了她,此女怀恨在心,想起不久前同去郊游时郑楹所说的话,再加上途中郁娘和蒋相毅彼此间刻意的避嫌,怀疑两人有过旧情,便去周知行处诬告郁娘私会蒋相毅,说得有鼻子有眼,把周知行气得是吹胡子瞪眼。 “竟有此事?”詹沛闻言,脱口而出问道。 “我当初只是派她监视郁娘,并未告诉她为何而监视,更未指明我怀疑的奸夫是谁,哪能那么巧被她给猜中,所以想必确有其事。蒋相毅胆敢染指先王的女人,是断然留不得了,他与你走得近,应对你没什么防备,你想个法子,让他消失。” 詹沛面不改色,躬身应是,心想,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果然是先王在天有灵,昨夜和今早两番促我杀蒋。 此时周知行又严肃道:“你不为他求情,说明你还是个明白人——如今战事既定,郁娘也今非昔比,身为殿下庶母,名节最是重中之重,有个奸夫活在这世上,你叫我如何放心让她坐这太后之位?蒋相毅此时越矩毁郁娘清誉,是他自己找死,你切切不可心软!” 詹沛立刻应道:“定国公放心,卑职一定尽快摆平此事。” 回去的路上,詹沛回味着上司的话,越来越感到奇怪—— 自周知行得知郁娘无守节之志后就对郁娘心存不满,又因为后来的种种,两人关系早已冷若冰霜,只差一步就撕破脸了,故而础州官员无一人敢将郁娘跟太后之位扯上关系。进京后,曾有不知内情者为表投靠之诚意,进言说郁娘身为先王遗孀、薛王庶母,他日应享太后之位。周知行听了大骂不止,又当众骂郁娘舞姬出身举止轻佻不配太后尊位,此后便再无人敢提此事,可为何今日听其言下之意,似乎是又同意了此事? 詹沛虽觉得疑惑,却无暇多想,毕竟,如何处理蒋相毅才是当务之急。 当晚,詹沛正要就寝,忽然有人来报说高将军有急事相商,詹沛连忙换了衣服前去正堂相见。 两人叙礼毕,高契一脸愠怒道:“定国公是越老越迂腐且固执了,竟叫人做掉郁娘!也不顾念郁娘多年来抚养殿下之功,为了点捕风捉影的事就狠下杀手!别说我看不惯,底下不相干的人都看不惯——定国公派张境去做,以为张境不过脑子,什么都只听他的,结果张境一出来就告诉我了,说郁娘有功,不赏也就罢了,有过也可功过相抵,实不该死。你看,底下人都明白的事理,定国公竟藐然不管。” 詹沛听到并未立即回应,恍然若有所思。 “你听了这事竟不吃惊?” “实不相瞒,上午定国公也叫了我过去,不过给我的命令是做掉蒋相毅,言语间还露出要让郁娘做太后的意思。我为此纳闷了一整天,听了高将军方才的话,我猜定国公是怕我心软而不忍做掉蒋,又知道我夫妻和郁娘走的近,就拿郁娘的尊位诱我对蒋狠下杀手。” 高契惊讶道:?“原来如此。唉,定国公如今这样,我也不敢当面去驳。也是想着你和郁娘关系不错,我就来托你多上心,想个办法救下她。其实,救人不是难事,难的是要不被定国公觉察出有人暗中跟他对着干。” 詹沛点了点头,眉头紧锁。 “你可有什么主意?”高契问道。 詹沛一脸沉郁,摇了摇头。 “那……”高契面露难色,“也罢,你还要处理蒋相毅这桩麻烦事,郁娘的事,我另托付他人吧。” “哦,高将军,”詹沛急忙开口,果断道,“卑职绝无推辞之意,眼下虽无良策,但总会有的,且容我再想想。此事就包在我身上,高将军尽可放心。” 詹沛知道其中的难处,还是一口应了下来——楹娘的恩人就是他的恩人,交给别人他还未必放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四、驱逐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隔日,詹沛在桃源会馆东乡阁置下酒席宴请蒋相毅。酉时,两人一同来到阁中,落座不久,便有乐伎舞姬前来助兴。 詹沛看出蒋相毅脸上的惊喜之色,解释道:“常听你说想见识一下赵十一娘的舞姿,今天为你请来了,连同他们康平坊里最好的乐伎,也一并请了来为你助兴。” “在桃源会馆设宴已很是破费了,竟还请来京城最好的乐伎跟舞姬?”蒋相毅受宠若惊道,“搞出这么大排场来,却只你我二人观赏,真有些浪费。” “人多固然热闹,但与那些不甚亲熟之人饮宴,终究不大自在。越是花了钱,越不舍得请不近不远的朋友给自己找不痛快。” 蒋相毅狡黠一笑:“无功不受禄,你实话实说,是不是又有事求我?” “蒋兄可不是无功之人,你难道忘了,”詹沛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吕唯立的事能得以摆平,蒋兄两次立功、功不可没。此事既摆平,楹娘也不用变卖首饰了,我省下的钱,估摸着足够包桃源会馆一整天了——蒋兄今日只管畅快吃喝,无需顾及钱不钱的。” “原来是为那件事请我,那这顿酒可请晚了,这都已过去半年还多,我都快忘个一干二净了。” 两人就这样一面赏曲观舞,一面谈笑风生,蒋相毅豪迈地大吃大喝,一点没有防备。 三柱香功夫后,歌姬舞伎起身施礼告辞,詹沛赏了一大块银子,又向一脸失落的蒋相毅解释道:“怪不得我,赵十一娘如今大受追捧,晚上可不止我一家邀约。” 之后两人便继续把酒言欢。又一轮酒上来,蒋相毅并未注意到送酒之人换了面孔,更猜不到自己面前的酒中掺有剧毒。 詹沛因要务在身,喝得节制,酒过三巡,猜测不久蒋相毅便要毒发倒毙,正准备找借口离席,却忍不住想最后再试着问一次长久以来的疑惑。 “永正十五年,在萝泽驿站,我曾问你为何不杀我,你说是因为信佛。此后我一直在想,到底背后是怎样的隐情,使你宁可用这样的借口搪塞我,也不肯实话实说。” “这个问题,几年间你问过我不止一次,今日又问……可见你还是不相信有虔心信佛的淄衣侍,也没念过老子的不杀之恩。”蒋相毅已有醉意,语带不满,“信不信随你便,说一万遍也是这句话——就只因为我信佛,再没别的隐情。” 詹沛嗯了一声,默然起身,借口小解离席。现在他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候蒋毒发身亡。 离门只剩几步远时,忽听身后蒋相毅醉醺醺又道:“也难怪你不相信,起初我也原是打算杀那么几个的。后来……” “后来怎样?”詹沛转身问道。 “上面的吩咐是见一个杀一个,鸡犬不留。我本就不愿行滥杀之事,心想杀那么五六个潦草应付一下,却看到你们王妃惨死……我便改了主意——除了你主公,我一个也没再杀。我心想,这五六个人因王妃的苦厄得以多享几十年阳寿,这样的功德加在王妃身上,定可助其早登极乐。” 追根究底,原来是王妃救了我一命!谜题终于揭开,詹沛又走回座上,大为感慨。“你所谓的上面……”詹沛心中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声。 “那还用问,就是令尊,”蒋相毅还以为詹沛在犯迷糊,解释道,“咳,你也无需自愧,此案中令尊和我们这些打手一样,都是棋子罢了。无非令尊的位置更关紧些。你不是曾写信告诉令尊说你调去了西营?令尊谋划时也就没什么顾虑,手腕自然也硬些。” “棋子……不错,都是棋子罢了。”詹沛幽幽叹道,“是否身为棋子,心都不能太善?” “不,身为棋子,应该连心都不要有。”蒋相毅决绝应答。 “而你似乎是个例外?” “那可不,”蒋相毅扬起眉毛,傲然道,“我要是没有心,你早成一把枯骨了,哪里还能坐在这等景致中与我吹着晚风吃喝纳凉,又哪里能得娶娇妻,享荣华富贵?” “唉……”詹沛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忧愁,“若果真如你所言,我是该念你的恩。” 蒋相毅听了纳闷且不满道:“这有什么好唉声叹气的?还有,什么叫‘果真如我所言’?蒋某平生从不说谎!” 詹沛笑着随口附和一声,心中游移起来——他做事向来果断且不留后患,却也不愿杀一个对自己有不杀之恩的人。他开始后悔于自己的多此一问,如果不问,一切都将干净利落地了结在今夜,无非心中疑问永远成谜罢了。可惜,蒋相毅早不说晚不说,偏此时说,他既知晓了谜底,就再不可能下得去手了。方才的一声叹息,就是为此。 “这是解药,你先吃下。”詹沛忽然严肃,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递给蒋相毅。这是他随身携带以防备自己误食含毒食物的解药。 蒋相毅一愣,急吐出口中未咽下的食物,问道:“什么?解药?你……” “你方才饮下的酒是下过毒的。” “你、你要杀我?”说话的同时,蒋相毅开始感到虚弱无力。 “先吃下去把毒解了。”詹沛低声吩咐。 蒋相毅连忙照做。吞下药后,蒋相毅闭目调息,感觉体力渐渐恢复后,低语道:“我还以为,我救过楹娘、也帮过你,多少可以抵偿一些。我忘了,你们主公的命,哪是轻易抵偿得了的。方才我还真当你是为答谢我而破费,原来是为送我上路……可你为何又给我解药?” 既已撕下面具,詹沛便从亲热之状中剥离出来,换上冷漠的神色,答道:?“你与础州、与先王和王妃、还有楹娘都恩仇交织,本来就算不清,现如今我自己也牵涉其中,更是糊涂。时间不多,我也不跟你细算了,先王、王妃、世子三条命,一命换一指,我断你三指,放你活着离开,算是了断。” 蒋相毅也不废话,走上前,豪迈伸出双手,平摊在詹沛身前,道:“十年前,我腰斩薛先王,十年后,只需我断指偿还——也算上天怜悯。随你,想剁几个剁几个。” 詹沛从怀中抽出匕首,手起刀落,三指顷刻间掉落于案上,那是蒋相毅的右手拇指和两手食指。 蒋相毅因剧痛咬紧牙关,强忍痛楚惨笑道:“也够心狠手辣的,选了这三个指头,我这吃饭的右手自此算是废了。” 而对方依旧冷漠:“这已经是我心软了,本来想断你两个拇指废你双手的。” “如此,那便多谢了。”蒋相毅狠狠说完便要走,却被詹沛叫住—— “等等,放你走还有另一个目的——你要带郁娘一起走。” 看蒋相毅呆如木鸡,詹沛又道:“定国公与郁娘因琐事交恶,且厌她舞女出身,怕她将来做了太后会占据上风反压自己一头,就想先下手为强。高将军知道后不忍,叫我想法子救下郁娘,我正不知该怎么施救,刚好你可带她一并离开,既救了她一命,看起来又像私奔,与旁人无关,我们也好跟定国公交代,不至于冲撞了他。” 蒋相毅显然还没回过神,仍一脸迷茫。 “你不乐意?”詹沛问道。 蒋相毅终于如梦方醒:?“这样的便宜我有什么不乐意的?只是,郁娘与我多年无甚来往,如今我又失去三指,她会跟我走吗?” “那就用强啊,怎么,以你的水准,缺了三指就到了连一个女子也拐带不走的地步了吗?” 蒋相毅听了这话,眼珠一转,怪笑道:“那你可想清楚了:我蒋相毅可不是什么圣贤,既带走了她,那她就是我的人了,你真的甘心让你先主的女人成为他仇人的女人……” “少啰嗦,滚!”詹沛忽然闭目怒道。 当他再度睁开眼,蒋相毅已消失不见。 詹沛当然不甘心,可事关人命,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不知道先王在天之灵看到这些会做何感想,更不知道自己对蒋相毅的惩罚是过于苛酷还是过于宽囿。他不知道,也不愿再想。 —————— 詹沛回到家时,妻子郑楹早已入睡。看着熟睡的妻子,男子忽想起上司对础州女子做出的评价,心中大为震撼感慨:础州水土养出的女子并不如定国公所说的那般不堪,反而直爽可爱,倒是自己跟周知行这两个京城出身混迹在础州的男人,一个出于种种考虑设计了个谋杀亲夫的罪名给妻子,一个捕风捉影要谋害有功的薛王庶母,兴许将致其一生颠沛流离。 最终,詹沛因手下私通拐带薛王庶母而被周知行罚俸半年,连降两级,不过很快,周知行念着前恩又免去了这些惩罚,毕竟二人死也好、走也罢,终归是消失了,一切也就此尘埃落定。 郑楹听闻郁娘被蒋相毅拐带走一事,坐立难安,哭泣不止,大为担忧。詹沛安慰她说郁娘的箱屉都空了,可见应是私奔,护院怕被追究看管不力之罪,才说是蒋相毅倚仗武力高强带走了郁娘。 郑楹听了这话才稍微放心了些,而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夜间每每想起,依旧啼哭许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五、又见故人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永正二十一年九月,皎津军将官哗变,缚了魏如虎及万举等主战谋士,浩浩荡荡羁押入京,交付掌刑司。周知行大喜过望。 原来,当初魏如豹逃来京城后透露了一件事——魏鲲身边有一位名叫秦酣的武将,是魏鲲的死忠心服。后来魏鲲暴毙,也是秦酣第一时间起疑并提醒魏如豹速速逃离,他自己则留在皎津军中,假意继续效忠于继任的世子魏如虎,静观其变,留待里应外合之机。 高契知晓这一内情后,火速与众僚商议并拿定计策。此后一年多时间里高契数次派使者安抚魏如虎,却无人注意到使团中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吏正是詹沛的心腹手下虞昴。 虞昴得以顺利密会秦酣,授意其严密观察魏如虎一举一动,若魏如虎继承其父遗志、安分守己便罢,一旦其有引战之举,则随机应变,可活捉便活捉,当杀则杀。至于万举,虞昴却交待秦酣尽其所能捉活的。 军中众将都知主公魏鲲生前主和反战,对础州军的骁勇也有些胆寒,于是秦酣没费多少力气就暗中集结到不少反战同僚。魏如虎起兵攻陷杞乡不久,秦酣振臂一呼,诸将引兵围合,将魏如虎一举拿下。 ———————— 作为万举家人,冯广略和万愿圆也被分开羁押入京,关押在不同的地方,次日一早,万愿圆便被开释。万愿圆一出监房门就看到了焦急等待的丈夫,夫妻二人担忧彼此多日,如今终于相见,再顾不得别的,激动得抱头痛哭。 “这些钱,二位请赶紧拿了走人。”一个面貌衣着都十分普通的男子在一旁冷冷催促道,说完便准备离去。 “阁下请留步……”冯广略慌忙道。 “还有何事?” “敢问是何人这般关照我夫妇?”冯广略压低声音,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可是……可是詹济之?” 官差顿时面露不耐烦之色,蹙眉厉声恐吓道:“你两个既保住了性命,还不尽早赶路?似这般婆婆妈妈瞎问瞎想,保不齐又会走上死路!” 武官说完又要离开,却再次被女子叫住:“这位大哥,求求您,既然詹将军……” 武官猛然转头,手按佩刀,目露凶光,把万愿圆吓得一声不敢吱。 “哦,不不不…不敢耽误大哥公干,我们走,我们这就走。”冯广略说着匆忙扯起万愿圆,揣好银子,夫妻二人相互搀扶着匆匆而去。 走出好远,冯广略才敢扭头回望,见官差走远,冯广略俯身悄声向怀中哭泣不止的妻子道:“愿娘,你想见岳父,我倒有一个办法。” ————————— 冯氏夫妻拿出五两银子各自置办了新衣,在客栈梳洗干净,换上簇新锦衣,又雇了体面的马车来到詹府门前,豪爽地拿出一两银子打点给门房求见詹将军夫人,自称是久别的故人,来京述职,顺道拜访。 门房见二人衣冠楚楚,姿容典雅又出手阔绰,所以并无怀疑,接下银子,客客气气地应承下来。 郑楹正在对镜梳妆,听闻故人来访,请来一见,竟是冯广略,另一位一猜便知是他的妻子万愿圆。 这二人的出现大大出乎郑楹意料之外,郑楹一时呆住,冯广略也是一脸囧相。郑楹刚回过点神,冷不防又见万愿圆跪倒在地,于是赶忙上前与冯广略一同搀扶起来,惊问出了何事。 万愿圆不肯起身,跪在地上,攥住郑楹的手哭道:“夫人,事到如今,求你大人大量,多多担待拙夫往日的得罪之处……” “言重了,快快起来。伯渊并无过错,不过是一些口舌之争罢了,你们若是遇到什么麻烦,还请直言相告,不必见外。” 万愿圆称谢后站起身来,向郑楹讲述了父亲万举被擒之事,恳求郑楹想方设法让自己见父亲一面。 郑楹一听说万举被抓,顿时激动问道:“你们可知他被关在何处?” 冯广略答道:“我们一群人都被关在南门禁军大牢,但我看到岳父他被带去了地下监牢,似乎被单独囚禁了。” “好,我带你们去!” 冯氏夫妇不期郑楹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更不曾察觉其眼中已有异于常人的偏执眼神——那种似乎极热切,又似乎极空洞的眼神。 冯氏夫妇相识而笑,对郑楹千恩万谢。 “二位请先在此安坐稍等,”郑楹冷静道,“容我去问阿樟要令牌——阿樟刚开始学着理事,高将军前不久给了他一只令牌,兴许能派上点用场,总比空口白牙的强。” 郑楹走到门口,忽转身打量了一下万愿圆,略一迟疑后,请万愿圆同去,说是为了好办事。冯广略正摸不着头脑,急不可耐的万愿圆已起身随郑楹出了门。 到了郑樟住所,郑楹留万愿圆在外面廊下等候,自己来到房内。郑樟看到姐姐,笑着起身迎上前。 “阿樟,姐姐想借你令牌一用。” “令牌?姐姐你……要令牌做什么?” “有个当官的犯了点事,被关在牢里等待发落,家里人悬心,想见一面,那边却不肯通融。他女儿与我有些交情,就来求我,我心想,她不过是求父女一见,必不会节外生枝,再说乌鸟私情也属人之常情,不好太绝情,就应了下来。我们两个妇人,不好办事,单塞钱也行不通,就想借你的令牌一用。” “这……”郑樟迟疑。 “阿樟,姐姐还没开口求过你什么吧,今日若不是……” “姐姐!”郑樟一脸为难,半是撒娇半是抱怨道,“别的什么都依姐姐,此事……我初掌事,正事还没办一件,倒先徇私,高将军跟姐夫知道了,恐不大好。” “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看看外面那位夫人的文弱样,还有我,别说拿到一个小小的令牌,就算给我们尚方宝剑,我们也做不出什么来。真有什么,都由姐姐担待。不是姐姐故意为难你,若为别的,哪怕是为她的丈夫求我,我也不会想到来烦劳你,可她是为她父亲,你知道,姐姐……最见不得骨肉离散的场景……太苦了。”郑楹说着早已泪流满面。 郑樟隔窗隐约看到屋外女子,见她确如姐姐所言,眉眼间愁云密布,衣饰姿容也仿佛官宦人家女儿,回头又见姐姐哭得伤心,心中大为不忍,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开了箧屉取来令牌交给了姐姐。 郑楹拿到令牌,仍不急于出发。因陌如的兄长是府中护卫,郑楹便嘱咐陌如悄悄去哥哥住处取一身换洗的护卫行头来。陌如一一照做。 行头到手后,郑楹吩咐冯广略换上,自己也换了朴素衣裙,另带了许多银钱梯己和一把华美佩刀,这才与冯氏夫妇一同前往南门大牢。 这么一番折腾,到南门大牢已是午时,三人同行,郑楹与冯广略走在前面,万愿圆跟在后面。 郑楹先上前对守卫斯条曼里道:“奴家是詹将军夫人侍女。这位……冯娘子的父亲关押在此,冯娘子想见父亲一面,因与夫人相厚,便找到夫人向詹将军说情。因不是什么大事,詹将军便令护卫拿令牌带她前来,临行前,夫人怕你们不信,白耽误时间,又吩咐我带上此佩刀作为信物同来,好让冯娘子早些见到父亲。” 冯广略站在一旁,适时亮出令牌镇定启口道:“将军令卑职随同探访,免得生出什么枝节。”万愿圆则在后面不住抽抽嗒嗒,三人配合十分默契。 守卫认出佩剑确是上司的那把,令牌也出自禁军,两样信物都对,又见此情景,疑心就去了大半,令开了牢门,放三人进去。 “数年不见,楹娘竟似乎变得聪明了不少。”冯广略心里正想着,忽然,原先走在后面的郑楹快跑着从冯广略身侧擦过,将冯氏夫妇甩在后面。 夫妻俩纳闷地对视了一眼,不明白为何郑楹一个外人倒比自己更显迫切。 郑楹跑到牢底,怕两人待会出现耽误自己问话,又匆忙折返回去对冯广略悄声道:“当年薛王案,万侍中是知情人,我想先问他些话,再让你们亲人相见,好吗?伯渊,此案与令尊也有关,你也可趁此听听看自己多年的坚持是对是错。我不让你出来,你万不可出来,愿娘,你也一样。放心,保证不会耽误你们见面。我帮了你们,求你们也帮我这一回,行吗?” 冯氏夫妇这才明白为何郑楹如此急不可耐。两人也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听了这话,只好强忍住急切,止了脚步,不再向前,由郑楹孤身一人前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六、“真相”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郑楹一人往地牢深处奔去,一路看到的尽是空荡荡的牢房。女子奔到牢底,看到右手边的囚室围栏皆由极粗夯的隼木制成,可见是关押要犯的地方。整间囚室藏于地底,仅在靠近屋顶处开一小洞与外相通,用以通气和进光。 透过隼木间的空隙,郑楹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神情淡漠地坐在潮湿稻草上。男子身穿囚衣,周身肮脏,而脸却是干净的,必是用不多的饮水洗过。 “阁下想必就是万侍中?”郑楹问道。 “正是。” “我是郑二娘,薛先王之女,曾听兵部一位朋友说阁下是薛王案知情人,特来向你打听一些事。” 万举功败垂成,激愤难消,一听这话,知道是詹沛之妻,脑子里顿时开始了谋划——能否让这个与多方都有牵扯的女人代替自己再去搅和一番? 虽心思阴暗,囚犯脸上却始终保持着一贯的肃穆从容,平和道:“原来是焦邑公主殿下,殿下有任何疑惑,但问无妨。” 郑楹无暇纠结这令她反感的称呼,急急问道:“永正帝为何疑上我父王,又为何要杀我全家?” “殿下想知道,就容在下细细从头讲起。” 万举说罢稍一沉吟,脑中已勾画出一个滴水不漏的故事来:“薛先王当年在外剿匪,战功赫赫,然而远离京城,其心难测,圣上便令……” “这些我已知晓……” “殿下稍耐心些,此事盘根错节,前情不诉,难以帮殿下厘清全盘。” 郑楹急切点头,促万举继续讲,浑身因为紧张瑟瑟发抖,冷汗淋漓。 “圣上令我一好友,门下侍郎詹盛出任础州刺史,监督约束薛先王行止。兴许是薛先王在外多年,无人约束随性惯了,受不了被人督视的日子,某日趁詹公在任上时,竟将詹公两个爱子骗去拘到自己身边,名为教养,实为挟持,一拘就是三四年。哦,这些都是詹公回来后亲口告诉我的,我们同为近臣,私下里颇有些交情。” “快请往下说关紧的,说快一些。”?郑楹知道时间不多,急忙又催促道。 “是,”万举加快了语速,“詹公再怎么仁厚,又岂能容人挟持爱子?可强权面前,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当着薛先王是奴颜婢膝、如履薄冰。所幸三四年后又得圣恩眷顾调回京城,本以为终于要父子团聚了,不料薛先王却不肯放人。这意思无非就是要留二子为人质,防备着詹公回京后在圣上面前说什么不利于他的话。詹公便将计就计,密令他们潜伏于敌营,摸清王府并绘出地图,掌握薛先王动向,待时机到了便可趁势而动。詹公这两个儿子也很聪明,他们遵照父亲指示,假意忠心效命于薛王。最后计策成功,他们也算功不可没——与詹公里应外合扳倒了薛先王。” 万举所言虽难挑出漏洞,可毕竟没有证据,所以郑楹只不动声色,并未轻信。万举也深知这一点,脸上表情不变,继续道:“这计策是什么,殿下应已知道得差不多了,但有些前情却是殿下所不知的。” “什么前情?” “梦璧。”万举把这两字咬得格外用力,“詹公知道,以他一己之力,想扳倒薛王那是痴人说梦,就想到利用淄衣侍。永正九年七月七是太后七十寿辰,薛王进京贺寿,所献寿礼是一玉璧。詹公见了,次日便自称昨夜做了一梦,梦到薛王身怀玉璧,而后也化为玉璧,薛化而为璧,这不是薛王褪去草莽、身登御座之兆吗?又论述薛王殿下种种招降纳叛的作为,圣上听后果然担忧不已,却不愿发兵征讨,使生灵涂炭。圣上为难之下,叫了我前去商议,我才得知詹公梦璧一事,可我一时也无良策。詹公见圣上为难,不久后便想出良计,即令淄衣侍假扮盗匪,伪装成盗匪复仇的假象。弄得全府鸡犬不留,就是为了将可能继任薛王的世子也一起除去,真正将薛王一脉斩尽杀绝,以保再无后顾之忧。这对薛先王全家固然太过残酷无情,却也使天下免受战火荼毒,当今圣上是因为胸怀苍生才不得已对亲弟弟痛下杀手……” “先勿要扯远。”郑楹知道时间不多,痛楚中仍拼命保持清醒,将话题引回正题,“还有什么?” “詹公私下里又派了他的门生蒋相毅来将计划秘密告知两个儿子,因他们了解薛王行踪,需要他们择定行动的日子,确保行动时薛王一定身在王府,不会扑空。” “蒋相毅?”?郑楹惊呼。 万举点点头,道:“此人是詹公门生,和詹沛郭满早就认识,且交情不浅。不然为何詹沛明知蒋相毅腰斩令尊又凌虐令堂,却还肯收留他为础州效力,并为他百般遮掩?” “是……他?!他是……”郑楹再也站立不住,踉跄两步,失措间慌忙用手攀住栏杆。 “殿下如若了解他,应知道他武功之高,必不会仅仅是个兵部小官。” “那他是……” “淄衣侍、总使,”万举一字一字顿挫道,“他出自前任淄衣侍詹公门下……” 郑楹还未从之前的冲击中回过神,又被新的雷暴炸懵:“前任……詹盛是、前任总使?” “正是,不然仅以文官身份,哪能降住淄衣侍?” “好、好,你说下去……” “是,蒋相毅既是出自詹公门下,自是和詹沛早年相识,且臭味相投,都是首鼠两端之人——蒋相毅自不必说,詹沛原本忠于圣上,后因疑心詹公之死是圣上所为,为报父仇,便又回转础州,投身周知行麾下,引薛王麾下部众为其父报仇……” “不对,”郑楹听到此处,忽想起什么,眼神一亮,连忙打断道,“起初蒋相毅来投奔础州时,詹沛曾捆了他严加询问,此后才敢收留,可见必无交情!” “殿下啊,您想必是糊涂了——詹蒋二人早年的确有故,后来詹转投础州,蒋可没有啊!故而蒋去投奔础州时,两人已分属不同阵营。詹沛投础后最怕什么?当然是知道自己底细的人!所以当他得知蒋来投奔,定然深恐蒋会兜出自己的秘密,自然要询问一番,说是询问,其实无非是威逼利诱,晓以利害,以确保其严守秘密。后来想必蒋十分安分、守口如瓶,两人也就重修旧好,称兄道弟起来。” 这番话,郑楹略作思考便相信了——当年,詹沛不但带了许多人手前去向蒋示威,还对自己严加防范,直言驱逐,不许自己旁听他向蒋的问话!可见必是在讨论不可告人之事!明明这么明显的心虚表现,自己竟多年不曾起疑,直到有人为自己点透!郑楹闭上眼睛,心中哭叹:詹沛啊詹沛,你当年,到底给我灌了什么迷魂药?! 蓦地,女子又睁开眼睛,眼神一亮,问道:“对了,在他知道他爹死之前,还曾救过我……” “所以说他首鼠两端——若不能十拿九稳确定自己所属阵营,便一直两边下注,一面为圣上效力,一面也早早提防着圣上猜疑他一个在础州居住多年的武官,才在薛王那边也下了注,而殿下身为薛先王幸存于世的骨血,这样珍贵的筹码,自然要讨好着些。” “难怪,难怪他对我那么好,那么会引诱我,若即若离,把我吃得死死的,勾得我为他死也甘愿……”郑楹喃喃开口,仰天流泪,说完又怪笑起来。 “殿下、殿下莫非……”万举故作惊异状,“莫非是嫁给了那詹沛?” 看女子痛苦不言,万举叹气道:“那这就更明了了——他若不那样地讨好殿下、不娶到殿下,又如何能爬那么快?殿下只需想想,他一开始跟郭满一般无二,为何后来却天差地别?说来,我也不得不佩服你那夫君,他真可谓算无遗策,算计精明。殿下心思单纯,被他这种狡诈之徒骗过也怨不得殿下,殿下切莫自责,毕竟,听闻连弋州之主,也曾吃过他的亏。” 一听见弋州,郑楹不免想起了外公和舅舅的话,意识到两方所言几乎并无二致,心中更加采信了万举的话。 “那么,案中下毒毒害护卫之人是谁?”郑楹忽冷不丁高声问道,这一问,她是知道答案的,有此一问是为提醒外面的冯广略专心聆听而已。 “殿下早前的怀疑不错,正是冯旻,是詹公在荇泽时收买下来的。”万举与冯旻没有交情,对此并不费心遮掩。 郑楹问完了一切,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幽幽转身就往外走,忽又站住,问道:“你方才说计策定于哪一年七月七?” “永正九年七月七。” “哈!”郑楹一乐:这下便坐实了——永正九年七月七,差不多也正是詹沛急调去西营的时候,可见计策初定,他紧跟着就知道了。 当郑楹再度出现在冯氏夫妇面前时,脸色是出人意料的平静——方才重重的几轮冲击,震得她头脑一片空白,四肢僵麻,对身外的一切已无知无觉。冯氏夫妇无暇多顾郑楹,匆匆跑进囚室。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冯氏夫妇从囚室出来。万愿圆痛哭不止,冯广略搀扶着妻子慢慢前行,恰听见似有人过来,急忙放手。幸好来人只是前来催促,见一切正常,便没有多说,一同出了牢门。 ———————— 归程中,三人一路无话,将到临别之际,郑楹才开口对冯广略道:“现在你知道了,我不曾骗你,即便当初凭老妇一语就判定你父亲是内奸有些太过武断,终归也没有冤枉他。你刚才应听到了一个人名——蒋相毅,他也是杀你父亲的人,还是淄衣侍总使,是谁派他去的,你一想便知。” “二娘,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是我错怪了你。其实这些年,我也渐渐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怀疑,搁在以前,我肯定还是要丁是丁卯是卯的想去查证,后来成了家,为了愿娘也为了我自己,我就想,对过往的事不妨糊涂些,找出实情又如何,终究只是前情,无力更改。” 郑楹没听出冯广略也是在开导自己,随口应道:“看来这些年你经事不少,也懂事了不少,真替你们高兴。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回烟州,”万愿圆一直在冯广略怀中抽泣着,此刻忽然抬头,笃定地说道,“这也是父亲的嘱托,我跟冯郎……都要好好活着,好好过完这一辈子……我哭过这几天,以后再不哭了……我会忘记这一切,只当重新托生了一般。这是父亲要我做的,父亲在看着我,我要让他高兴……”说完又转向丈夫,深情道,“阿瘪,再过几十年,轮到我们死时,后死的对先死的也要这么想、这么做,知道吗?” 冯广略热泪盈眶,更加搂紧了妻子,认真点了点头,又对郑楹道:“二娘,你也该像我们两个这么想,千万不要再像年少时那样、那样……刚硬。”冯广略想了许久,最终也没想到什么合适的字眼。 郑楹听出了故友话中的善意,含泪道:“怪道大家都赞你纯善,愿娘真是有福。你们夫妻历尽磨难,拨云见日,以后注定会和和美美度过此生。” 郑楹说罢,艳羡地望着面前的恩爱夫妻,又想到自己的姻缘,不由潸然泪下。 “你们身上的钱恐已不多了吧,”郑楹问道,同时取出出门时所带的全部梯己,“这些请务必收下。” 冯广略与郑楹两人仇怨解开,又回复以往的友谊,于是并不虚言客套,致谢后便统统收下了。 马车行至詹府,郑楹揭帘看到府门,顿时一阵恶心,复又回到车中,看着对面的冯氏夫妇——一个是自己失而复得的旧友,一个是新结识的朋友,那样的单纯,简单,面容和善,眉眼婉约,映衬得旁边这所府院的主人丑恶如犬彘一般。 “你们两个,可真漂亮。” “二娘,二娘你可别疯啊,”冯广略被郑楹吐出的胡话吓了一跳,关切道,“你清醒些。” 善良而热心的万愿圆也担忧道:“夫人心中难过,我也不舍夫人,有一提议,只稍冒昧,夫人干脆随我们多行一段路,路上我陪夫人聊天,夫人也好散散心,反正日色还早。” “嗯……”郑楹感动不已,一眨眼,眼泪又掉落下来。 马车行至城外,三人挥泪话别。郑楹远望马车直到消失,转身回城,才想起竟忘了给自己留下些雇马车的钱,只好徒步往家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七、障目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晚间,詹沛已到家许久,郑楹才拖着脚步走进房门。徒步跋涉十几里后,女子累得眼前发黑。 “去哪里了?这么晚才……”话说到一半,詹沛就看出妻子脸色不大对,且梳着跟自己身份不相匹配的发式,衣着也甚是朴素。 “都下去。”郑楹吩咐过侍者,又转向一脸茫然的丈夫,“跟我进来。”说着走进内室,詹沛心里疑惑,跟着进了去。 郑楹心中兜不住这等大事,进屋刚一站定,张口就将万举所言尽数倾倒而出。 詹沛听得瞠目结舌,一句话也插不进,听完还不及做出反应,郑楹又阴森森道:“我原本以为,你父亲只是案中一枚棋子,他不做,别人也会做,结局都是一样。没想到,他不仅不是棋子,还是那始作俑者!” 詹沛自知受了诬陷,无奈这故事是那精明至极的万举所编造,一时还真挑不出漏洞,气急苦笑道:?“这故事真编得妙极……” “是谁在编故事?”郑楹厉声反唇相讥,“我太了解你了,你这种人,绝不会为我一个女人谋定决策。” “你是想说……” “我是想说,永正九年七月初七之后不久,你就急着调去了西营,?我今天才知道,那正是薛王案计策初定之时!那么,你之前说的都是谎言吧——你不是因那晚看上了我才急求调离,你确是因为得到了确切消息,知道两年后护卫营会有一劫!万举可不知你何时调去西营的,必不是有意选这个日子来构陷于你。当初,我起疑后曾问过你,被你三言两语就哄了过去,想想真是蠢得可笑。” 詹沛有口难言,结舌半天,无奈道:“我挑错了日子,惹你怀疑,算我失策,可你难道又忘了当年……” “当年你从地道救我们出去?我没忘,那件事,我谢你一辈子,但那不足以证明你清白——阵营未定之前,你两头下注,两头讨好,难听点说是首鼠两端,好听点说是狡兔三窟,现在看来,也不失为明智之举,不然安有今日?” 郑楹头绪“厘清”,嘴皮变得格外利索,也不给詹沛分辩之机,又抢着说道:?“再不然,你同我解释一下,为何郭满年纪轻轻又一向身康体健的,恰巧你一回去他就死了?是否因为他知道你太多丑事?” 忽然间被扣上“弑弟”的帽子,詹沛愈感急火攻心,霎时脸色大变。 郑楹看到,更认定是心虚所致,再度逼问道:“又或者解释一下,为何郭满死后,蒋相毅兔死狐悲,觉得朝不保夕,紧跟着也逃了?还捎带手拐走了我父亲的女人?” 詹沛情绪激荡,心弦紧绷到了极致,忽觉断裂开来,迸出一声冷笑,回讽道:“你自己都说了是因为‘兔死狐悲,朝不保夕’,还问什么为什么?” “好,你不承认这些,那就说说你自己曾承认过的——你私杀囚犯,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吧?你当初干得出这种事,就怪不得我今日猜忌你。” 郑楹说到此处忽然萎顿,瘫坐在地自嘲道:“我可真是个傻子。我曾说过,这是你一个把柄落在我手里了,虽是把柄,我倒守得比我自己的任何秘密都严,我从来、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考虑将这个把柄捅给周大帅!我宁肯以苦肉计自伤,也不肯以此相要挟,怕会伤了你心。” “那现在呢?”詹沛无力问道,他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郑楹阴狠一笑,猛然起身推门而出,迎着夜色大步离去。 ———————— 情断? 方才憋闷在詹沛腔中一阵一阵涌起的心火,终于在郑楹背影消失的同时,化为一声怒吼! “陌如进来!”詹沛走到门边,冲候在外面大气都不敢喘的侍者们吼道。 陌如两腿发软,一步三摇地扶着门框,一脚刚踏进门,就被主人捉住手臂拽进屋。 “说!她是怎么知道捉了万举的?谁说漏了嘴?是不是你哥哥说给你,你又说给她?!”詹沛压低声音怒问道。 “不不不……不是我哥哥,是、是、好像姓冯、冯的夫妻……来……来过。” 詹沛松开陌如,双眼恨恨眯起,咬牙切齿自语道:“原来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好心放他们一条生路,竟不要,反跑来我家里搅和!”说着走去门边,又冲外大喝道,“来人——” 一名随从匆匆来至廊下:“将军请吩咐。” “传令虞昴带人出南城门捉拿冯广略,捉到后押回原处关押!” “是,小的这就去。” 随从答应着,一路小跑前去传令,没跑出多远又被主人叫住。 “等等……不捉了,下去。” ——詹沛再怎么懊恼气忿,心里却也明白,罪责不在冯氏夫妇,要不是自己疏忽大意,小看了郑楹如今的手段,也不会横生枝节。他只是后悔,后悔自己留下万举性命的决定,本以为有用,不料终致因小失大,也才有今天的夜长梦多。 ———————— “这么晚来,出什么事了?”周知行见到正堂中焦急等待的郑楹,还以为出了大事,吓得不轻。 “定国公……” 郑楹临开口,眼前忽然又浮现出地道中詹沛背负郑樟手举火把前行的背影,然而,这最后的片刻踌躇之后,她还是决然抛开所有旧情,严肃道:“定国公可知,当年薛王案中活捉的两名暴徒,都是被詹沛所杀。” 郑楹义正严辞所说的事,周知行十年前就已知道,稍一琢磨,就猜到郑楹连夜跑来说这些,肯定是家里闹翻了。 周知行年事已高,明日就准备搬去长宁颐养天年,不想掺和年轻夫妻的闹剧,盘算着陪郑楹骂詹沛一顿,让她尽快出了气回家去,自己也好早些睡觉,于是赶紧装出大吃一惊的神色:“啊?竟有这种事,简直……简直……太放肆了。” 周知行为尊多年,最不善装腔作势,自以为装得很像,却被郑楹一眼看穿。 “定国公是……早就知道了?” “哪里哪里,这怎么可能……没有的事……” “我真傻,”郑楹盯住长者,连连苦笑,“被你们蒙在鼓里许多年,好容易知道了,拿这当把柄,紧紧攥在手里,原来根本毫无意义,难怪他不拦我。不过此事还没完,还有别的。” 郑楹不肯罢休,又想将万举所言尽数说给周知行,才说了两句,就被周知行不耐烦打断:“咳,行了行了,差不多闹够了就回去吧。”周知行向来不轻信捕风捉影的一面之词,多年共事下来,更是深信詹沛的为人。 郑楹夸张地一点头,凌厉说道:“好,不说无证之词,单就私杀囚犯之事,您明知他犯下重罪,不罚也就罢了,还一再提拔。” “战时非比寻常,我做什么决定只看对战局是利是弊。这决定我没做错,当时正是用人之际,济之后来也的确屡立战功……” “那战后呢?战后为何不罚?”?郑楹继续质问。 “战后?战后他都娶了你了,成了先王女婿,我还扯什么旧帐?再说了,战后重罚,怎么看都是卸磨杀驴的戏码,这么一折腾,我这老脸还能要吗,以后还有谁肯诚心诚意为我卖命?” 郑楹不管不顾,只反复劝说周知行彻查詹沛。 周知行不胜其烦,终于拍案恼怒道:“你就不能干点别的!放着相夫教子的正事不做,成天胡思乱想,跋扈成性,还嫌之前闹得不够大吗?” “之前,”郑楹疑惑问道,“之前我闹什么了?” “还要我说,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长者怒意开始积聚。 “您说,我闹什么了?” “你跟吕唯立那档子事,真要我说?” 郑楹以为周知行所谓的“跟吕唯立那档子事”是指自己谋划的苦肉计,心中暗恨詹沛竟出卖自己,不禁脸一红,带了些惭愧对周知行坦白道:“那件事,是我不对,可我也是逼不得已……” 而周知行以为郑楹承认的,是她与吕唯立的私通!顿时心头怒意更盛,当下大声责问道:“谋杀亲夫也是你逼不得已?” 郑楹瞠目结舌,惊问道:“什、什么?谋杀亲夫?” 周知行怕自己会忍不住动粗,强忍怒意,再次挥手逐客。郑楹却不罢休,只扯住周知行的衣袖一个劲缠问。 年事已高的周知行忽觉胸口憋闷,使劲一推,将女子推到在地,厉声斥道:“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那姓吕的连你背上三颗痣都知道!你只惦记郑峦死没死,你丈夫可还要顾及别的,你实在不满,私下同他吵两句也就罢了,济之必不会跟你一般见识,可你竟然为此要谋害于他,还不惜私通外人……罢了罢了,你有脸听,我都没脸说!你该知道的,我平生最反感女子失德,恨不得抓一个砍一个,也就是看在你是先主骨血的份上,我才一直装不知情,给你留着面子,再多说,可就是你自己不要面子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说清楚,我几时谋杀亲夫了?”?周知行的话,她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送客送客!”周知行开始感到胸口一阵阵闷疼,当即狠言逐客,拂袖转身离去。 ———————— 詹沛在家中独坐,好几次恼恨劲儿上来,险些又要下令捉拿冯广略夫妇回来打一顿出气,最终还是一次次把这冲动压了下去。 门外,匆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片刻后,郑楹推门而入。 “你跟定国公说了什么?为何他指我谋杀亲夫?!” 詹沛因郑楹听信谗言,受了莫大的冤屈和侮辱,此刻仍余怒未消,看她着急,偏一个字也不说。 于是便轮到郑楹急火攻心了。 “你快说!你究竟是如何设计诬陷我的?怎么吕唯立也搅和进来?还有什么……什么……痣??我背上几颗痣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清楚,为何要如此对我?!” 此时郑楹脑中一团浆糊,自己也掰扯不清,只语无伦次地如数倾倒出来逼问丈夫,可任凭她怎样催促逼问,詹沛只是不声不响。 郑楹忽然感到头疼欲裂,她停下质问,双手抱头,浑身颤抖着,显得痛苦不堪。 “你要是不想看我死,就说!!” 詹沛见此,心头一软,终于开了口—— “十年征战,我得罪了太多人,也自知双手并不干净,免不了要受群人毁谤。众口铄金,不得不防,无论是对我起过疑心的人,还是恶意中伤我的人,我都不得不防,你也不例外。我当然不可能动你,也没什么可以拿来威胁你,那就得确保,万一哪天你听信谗言、同我撕破脸、决定把听来的谗言拿出去说时,没人相信你,尤其是,定国公不相信你。” 郑楹抬眼看向本应最最亲近的丈夫,愣了半晌,忽而后退两步,眼神渐渐陌生,陌生中又渗出恐惧来。 “你……你连我也防得这么滴水不漏?可明明知情者不止我和郭满——郭满既转投弋州杨氏,杨家指不定人人都知晓!为何你不理会他们,只对我跟郭满下狠手,欺负我两个势弱么……” “我没有把郭满怎样!!他毕竟是我弟弟!!”詹沛遽然打断,他曾忍下过太多的冤屈和羞辱,但弑杀亲人这样的诬陷,他是一星半点都忍不下去。 郑楹却用大笑告诉对方,她一点都不相信。 女子笑过之后,又道:“好,好,很好,那……这么说,你从头到尾针对的,就只有我一个,弋州杨氏和郭满你都不管,是这个意思吧?” “呵……”詹沛浑身早已如坠冰窟,话音也一并变得冷冽无情,“说起弋州杨氏,前些年我也曾担心过,现已不担心了——那一家,几十年来都是你外公一人操心打理,只他自己修成了老狐狸,余者安逸太久,都长成了糊涂虫,从十年前就开始大肆谩骂定国公,从六年前开始骂我,从三年前开始连高将军也一起骂,骂多了,不管真假,都再没人理会了。郭满既已转投杨氏,他说什么,自然也无足轻重。所以,你说的不错,我唯一要防的就是你,不是从你偷读信笺公文开始,也不是从你随杨综出走时开始,从你孤身去行刺冯旻之时就开始了。你不止多疑、跋扈,你还什么事都干得出。你若能从头到尾,真心相信我,也不会有今天。” 郑楹终于看清了丈夫的心机,愣了半天,恨道:“说得好。你也够狠,我之前数番折腾,你只不出手,对我听之任之、一让再让,一旦出手,上来就把我踩得出不了头!” 詹沛毫不退让,冷然一笑:“办任何事情,不都该如此么?” “佩服。”郑楹说着上前一步,问道,“可你既知我本性不堪,当初又何苦娶我?” 这一问令詹沛再次陷入了沉默——是啊,他又是何苦?父亲的所为,令他始终怀着莫大的恐惧,而郑楹的心性,更加深着这种恐惧,可他就是执念不改,偏要娶她,纵然知道隐患未消,纵然良缘随时会演变为一场孽障,他也不顾。 “哦,”郑楹忽然一拍额头,斜嘴娇笑道,“我又忘了,你娶我,是为仕途上能轻松些。” 詹沛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合,笑完,认真点了点头。 郑楹也随即敛了笑,厉色问道:“可你是如何做到的!谋杀亲夫,这种罪名你是怎么凭空造出来的!” “借吕唯立。你若想听细的,那么且讲不完呢。” “讲!!” 郑楹刚吼出一声,头痛之外,又觉一阵眩晕,不得以坐下来深深喘了口气,这空档忽又想起逃遁了的蒋相毅,浑身又恨得是一激灵。她知道,要取蒋相毅性命,必须仰仗手握重权的丈夫,于是气头上强压怒火,又改口道:“你讲不讲都无妨,我不在乎,脸面性命,我早统统都不在乎了。念在多年情分上,这些暂且不提,你只要想法子杀了蒋相毅,带回他的人头,救回郁娘,我跟你继续做夫妻。” “不干。”詹沛一眼看透,冰冷回绝道。 郑楹顿时目瞪口呆、脸色煞白,她本以为丈夫为挽回情分,定然会答应自己的一切要求。 郑楹正在发懵,又听詹沛道:“你不是才说过吗,说我不会为女人谋定计策。” 此时的詹沛貌似平静,实则有意要气气郑楹——他若果真在谋定计策时丝毫不虑及郑楹,早在当年认出有伤在身的蒋相毅之时,就会毫不留情地将其杀灭不留。 郑楹缓步向丈夫走近,一边走,一边怪笑着喃喃自语:“你同那刽子手……果然交情不浅。万举的话,果然一字一句都不假。” 说完这句话,郑楹眼神一滞,心智彻底丧失,伸手就要去扼詹沛的脖子,被詹沛轻易捉住。 郑楹拼命挣扎踢打,又被丈夫反手钳住,动弹不得,仍执拗地反抗着。忽然,女子身体一僵,似中了定身法一动不动。詹沛觉出不对,赶紧松开手,去扶妻子的臂膀。 郑楹慢慢直起身子,拨开丈夫的手,僵硬着身子,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出两步。 詹沛吃惊地看向地上——地席上,赫然出现了一滩血迹! “楹娘!”詹沛惊呼着上前,抱住了突然昏厥的妻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八、障心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深夜,偌大的詹府忽然灯火通明,仆从医者来去匆匆忙做一团。直到子时,郑楹的血才终于止住,腹中胎儿也裹着粘糊糊的血肉流脱出来,呈放在托盘上,小小的一团,可怜而可怖。 廊下,詹沛掀开布看过一眼,片刻后复又面无表情地盖上,而后默默行至无人处,双目已然变得血一般通红。 一直以来,他太想再要一个孩子了。身为父亲,他亏欠林儿太多太多——他没听到林儿第一声啼哭,没见过林儿在襁褓中的惺忪睡眼,也从没经历过被林儿兴冲冲扑上身来的喜悦。几年下来,儿子在自己面前仍是怵怵的、生生的。他早就暗暗想过无数遍,若再有一个孩子,他再不要错过一点一滴,他要带着林儿一同陪在幼孩身边,嬉笑读书玩耍,把错过的一切补回来,其他父亲有的幸福喜乐,他也要有。然而,可惜的是,近年来夫妻生隙而无子;可悲的是,好不容易有了,在得知有孕的同时,却也永远失去了这个日夜期盼的孩子;而最最可恨的是,这一场惨剧,原本是可以轻轻松松避过的。 内室,一片血腥味中,侍女们手忙脚乱地奔忙着,陌如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为女主人细细擦拭身体。郑楹在昏昏沉沉中,忽然梦到万举所描绘的梦璧之境。梦魇中,只见父亲手持玉璧冲自己慈祥微笑。郑楹迎着父亲上前,却怎么也到不了父亲身边,再一看,父亲已消失不见,眼前只空悬着那枚玉璧。 郑楹一惊而醒,然而虚弱的身体稍一醒转,旋即又沉沉陷入幻梦——还是一样的迷离幻境,而持璧又化璧者却变成了兄长郑檀,继而又是弟弟郑樟,三个梦翻来覆去周而复始,也不知梦了几遍。 ——————— 詹沛在妻子榻边坐下。 看着半梦半醒的妻子那因失血而极度苍白的脸,又想起黏着污血的可怜胎儿,男子一动不动、心如死灰,眼中的血色始终不曾消退下去。 不久,詹沛转身出门,很快便出现在南门大牢里关押万举的囚室中。 万举正窝在稻草上睡觉,被脚步声惊醒后,一睁眼看到詹沛恶狠狠的双眼,就知道一切如自己所料,当即蔑笑道:“我猜你就会过来,也不必啰嗦什么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想错了,”詹沛面无表情,漠然道,“我并不打算杀你,更没功夫剐你。” “那你来做什么?” “来跟你聊聊。” “聊什么?” “除了薛王案,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聊的。” “薛王案?”万举又是一笑,“薛王案里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詹沛陡然怒起,走近囚室围栏,冲里喝道:“你明知一切都是郑峦的阴谋,为何到现在还在捍卫他、做那样无谓的挣扎,为何要害楹娘、害我?!”男子野兽般怒吼着,说道最后竟声音哽咽。 看到对方的样子,万举更加如意,得意一笑,高声分辩道:“阴谋?是谋,但不阴!陛下身为帝王,肩挑社稷,守天下太平,防臣子作乱,未雨绸缪,何错之有?真等到逆贼四起之时再行镇压,到时战火遍燃,从南到北岂不生灵涂炭?两害相权取其轻,牺牲薛王全家,换来举国太平,陛下没有做错什么!” 詹沛冷冷哼了一声,面目变得比讲话者更显狰狞扭曲。 万举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对詹沛的神态毫无顾忌,继续高昂着头,用凌厉的语调抢白道:“再说,薛王他又真的冤吗?招降纳叛,飞扬跋扈,他的这些所为,换了谁当皇帝,都不会听之任之!” “哼,听起来……还蛮有道理的。”詹沛红着眼恨恨盯着万举。 “何止有道理,这是天下正道!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践踏圣上苦心,引战生祸,陷多少黎民于水火,如今你们踩着枯骨妄想一步登天——沐猴而冠罢了!你们罪孽深重,洗刷不清的,我白天的所为,正是为帮你洗刷下去一些!你无需谢我,回去谢你夫人即可,哈……” 万举说完,仰天大笑,还不解恨,又再次高声强调:“圣上同我,自始至终没有一丝过错!没有一丝过错!” “好,那你记住了,”詹沛的脸色反而忽地和缓下来,声音平静而冰凉,“你没错,千万别改口。待会即便是你想认罪,我也不容你认了。” “故弄玄虚……”万举蔑斥,心中却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自己是否低估了对方的愤怒? 此时,忽有随从进来向詹沛耳语了一番。詹沛听后,低声吩咐道:“把那女的带进来。” 万举隐约听到,登时心惊肉跳,张张嘴,喉咙却像堵住一般,什么也没说出来,只瞪大两眼盯在牢房道口,祈祷不要是他此时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 然而万愿圆还是出现了。看到女儿的一瞬间,万举仿佛浑身被抽去了骨头,咕咚跪倒在地,一边朝詹沛猛磕头,一边连声哭求道:“我错了,将军,我错了,我有罪,你大发慈悲,我错了……” “那你的圣上呢?” “也错了,都错了,都错了……”万举不住磕头,以脸触地,脸上满是涕泗,粘了满脸的稻草屑,“将军,求求你杀了我吧,要杀要剐我决无怨言!这一切皆是我之罪过!是我糊涂……” “住口!”詹沛厉声喝止,“你没有一丝罪过!” “爹爹,究竟怎么了?”万愿圆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明所以。 “愿儿,快跪下求詹将军!快,快呀……” 万愿圆还不及跪下,只听詹沛又道:“自我十四岁进入薛王府侍卫补缺营,上司就训诫我们要时刻机警清醒,我始终记着这句话,恨不得睡觉都醒着。如果我这辈子可纵容自己犯一回浑,那便是今日的这回!” 詹沛说完,一把抽出身旁护卫腰际的佩刀,一刀刺穿万愿圆腹部,又一扬手,将血淋淋的屠刀抛回护卫手中。 万愿圆不可思议地看向鲜血汩汩直流的伤口,缓缓抬手,却捂在了伤口之下一寸处的小腹。 目睹一切的万举已口不能言,只张大了嘴,任眼泪鼻涕混杂着口水淌了一地。 栏门打开,护卫将重伤的万愿圆扔进栏内的万举跟前。而后,伴随着纷杂沉闷的脚步声,詹沛及手下悉数离开了囚室。 不知怎的,刚出囚室没走几步,詹沛忽然放缓脚步,直至慢慢停下。重创万氏父女后,詹沛心中仇恨稍得释放,眼中血色渐消,心智逐渐恢复,久久哭不出的眼泪也开始酝酿。他侧了下头,想要往身后不断传出悲号的囚室看一眼,却终是没有去看,而是继续迈步向前,出了大牢门。 ———————— 饶是尽全力按压住了涌动的情绪,在看到冯广略的一瞬间,詹沛仍旧不受控般崩溃下来。 “济之,你可算来了,你不是都放了我们了,为何又追我们回来?你这是又改了主意吗?愿娘呢,她还在里面同岳父说话吗?”不明就里的冯广略忍不住一连串地发问,神色却相当平静,显然对急转直下的局势一无所知。他始终相信,眼前这个相识多年且数度宽宥自己的少时旧友,这次一样不会为难自己和家人。 詹沛看着老友,却说不出话来。 “济之,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冯广略一脸迷茫,心中渐起不好的预感。 “你真的……改主意了?你要杀了我?”冯广略蹙眉惊问道。纵然如此问,他心中却仍怀着一丝信念,相信詹沛不会给出肯定的答案。 詹沛还是说不出话。 冯广略把这当成了默认,发出一声凄凉的苦笑,笑自己方才的天真,也笑自己高估了对方的宽忍,继而平静道:“我曾两次落入你手,你都没有杀我,这第三道坎跨不过去倒也不亏。我死便死了,但有一事相求,”讲到此处,冯广略忽然跪地磕了一个响头,俯首道,“从头至尾,愿娘都是无辜的,她是这世上最善最好的女子,如今还怀着四个月身孕,这一路颠沛流离,得亏这孩子也真是争气,居然没掉。求你看在往昔的情份,替我好生安置愿娘和孩子。” 冯广略说完,一抬头,发现詹沛忽然转身背对自己,双手捧头,浑身颤抖。 “济之,你这是……怎么了?”冯广略不安地问道。 忽地,詹沛一弯腰,一口鲜血从口中直喷出去! 冯广略吓了一跳,又见自大牢门口抬出两具尸体——就在方才说话的当儿,万愿圆已血枯而亡,至死,女子的双手都始终紧捂小腹,而将伤口弃置不顾。女儿断气前,万举便已恸绝而亡,至死,也没松开抱紧女儿的手。 冯广略一眼认出两具尸体,哀嚎着就要扑上去,无奈五花大绑难以动弹。詹沛一把抹去嘴边血迹,下令解开绳索,冯广略连滚带爬地冲上前抱住妻子尸身,仰天长啸,凄怆惨绝。 也不知哭了多久,冯广略忽闪身回来要厮打詹沛,被一众护卫拦住,抵死挣扎。忽然,冯广略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护卫正是昨日凶神恶煞般喝斥自己、逼迫自己携妻离京的那位武官! 冯广略呆立当场,忆及昨日,武官的呵斥如雷霆金石,清晰在耳,却恍若隔世。 他蓦地松开手,一头扑倒在壮硕武官脚边,捶胸顿足大喊:“菩萨,你是菩萨啊,我中了什么邪不听你的话,菩萨,菩萨……你才是菩萨……我为什么不听菩萨的话,我为什么……” 这位武官就是虞昴,他从头至尾旁观了这场惨剧,心中也哀叹于这世上的诸多劫难孽缘造化弄人,面上却无动于衷,一如他的上司。 ——————————— 五更,天色将明。内室里,郑楹悄然睁开眼睛,这一醒,仿佛拨开云雾,重归人世。方才朦胧之际,她已隐约听得了小产之事,却并不觉得痛心——自己身子越来越差,早在怀孕之初,她就预感这个孩子保不住,也迟迟不曾将这一喜讯告诉给詹沛。 “陌如……”郑楹唤道。上前侍奉的却是另一位侍女。 “夫人,您刚才有一阵子清醒过来,吩咐陌如姐出去办什么事了。” “哦。”郑楹忆起这回事,轻轻答应了一声,又闭目睡去。 ———————— 詹沛从南门大牢回来后,坐在床边,静静看着苍白的妻子,一夜未眠。郑楹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一睁眼正对上丈夫红通通的眼睛。詹沛见妻子醒来,也不说话,默默起身出了房门。 郑楹不做理会,待詹沛走远,忙传唤陌如。 一看见陌如,郑楹张口便问:“昨夜他去哪里了,做了什么?” “将军、将军他……” “你快说!”郑楹焦急催促道。 “将军去了南门大牢,好像杀了……杀了……” “杀了万举?哼,”郑楹嗤笑道,“我问都问完了,他才下手,有什么意思?” “好像不只杀了万举,还有、还有他的女儿。” “什么?为什么?!”郑楹惊呼,“那冯郎呢?” 陌如便将远远看到的场景描绘了一番。 “禽兽!果然禽兽!”郑楹声音颤抖,“可既然要杀,为何不把他全家杀个干净,而偏要独留冯郎活命,这是什么道理?” “啊?这,我也不懂……”老实的陌如回答道。 “你当然不懂,我也不是在问你。”郑楹说着,凝神静思了片刻,又对陌如道,“我却懂了……去请将军过来一趟。” 陌如走后,郑楹无力地闭上眼睛:想不到,我曾倾尽所有去爱去信的,竟是这么一个人。 ——————— 詹沛听说郑楹要见自己,行尸走肉般又回到房中,走到床榻前,等郑楹开口。 “你杀了万氏父女,是为什么?” 詹沛一惊,很快便意识到一定是郑楹趁着昏迷间隙片刻的清醒,派了人跟去了南门大牢。 “不为什么,生气。”詹沛答道。 郑楹又问:“杀了万举还不够,连他女儿一起杀,却不杀女婿?” 詹沛不言不语。 “那么我猜,你是当着万举的面杀了万氏,看万举尝尽丧女之痛后,才下手杀掉他,对吗?” 詹沛听完妻子的分析,勉强一笑,道:“猜得很对。往日都懵懵懂懂的,昨日好似忽然开窍了一般——种种手段一气呵成骗开牢门,缜密精明得简直不像你。” “你都知道了?那可省下我不少口舌。”郑楹惨笑着,露出几分得意之色,“我在你眼皮下也只办成了这么一件事,这也要多谢我往日的愚蠢,否则你又怎会如此疏于防备。” 詹沛摇了摇头,道:“说实话,我觉得你更应该后悔,而不是庆幸——你把所有的聪明用在了最不该用的地方,而该你聪明的地方你却依旧蒙昧。” “我哪里蒙昧?” “不辨敌友,偏听偏信,自以为是。” 郑楹丝毫不觉生气,对于丈夫的评价也不做回应,只道:“你的仇,不爽不错,报偿得干干净净、清清楚楚——你受了丧子之痛,就定要给他尝过一样的滋味才肯罢休,为此不惜对无辜弱女痛下杀手。世上真是再没人能如你一般锱铢必较且心狠手辣的了。别人欠你的,你一夜之间,不,一个时辰,顶多一个时辰,你就让他清了帐,可郑峦欠我的呢?十年了,自打进京算起也有三年多了,却仍未了帐。我父母兄长的骨头只怕都已朽坏无存了,那个人如今还好端端地活在那禁苑里。” 詹沛闭上了眼睛,这场劫难,本以为十年前的那个晚上过后便结束了,不料又酿出一场战火。战时,他以为战争结束后就算过去了,对旁人来说也的确如此,而对他和郑楹来说,这场劫难至今仍未过去、仍在肆虐。 郑楹不喜不悲地继续道:“也难怪,你当然不会为我报什么仇,因为你原本就不在我这一边,你也不在任何一边——一开始为郑峦办事也好,后来转投础州军也好,都只是为你自己罢了。你一步步算计着,害了我父亲的命,又要到了他的女儿和他的兵,父亲一生的经营尽付你手。我如今虽知晓了一切,可惜我既没本事,又被你弄得声名狼藉,想撼动你?不可能,不可能……世人仍当你是好人,唯有你身边的人最知道,你不是善茬。” 郑楹声音是异常的松弛舒缓,仿佛在说别家的事——这一天一夜间发生的变故,使她彻底死了心。 然而一想起万氏,死去的心便又开始滴血。 “只可怜了她,”郑楹忽然间泣不成声,双手捂住脸,“你我鬼一样的破烂夫妻,害人家好端端的神仙眷恋一个惨死,一个生不如死!” 詹沛听到这里,也跟着痛不欲生起来。 “不是么,你比鬼可怕,我比鬼可悲。”郑楹补充道。这话犹如利刃,詹沛听得心如刀割,几乎站不住,便要往外走。 却听郑楹又冷冷道:?“你先等等——我刚写了十六个字,就放在那边案上,你走时拿走吧。等到将来你老了,老到忘了为什么我不同你说话时,看一看这几个字,兴许就能想起来了。” 詹沛来到案前,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人心难窥 有诺无期 生受摧折 不若长绝 詹沛将纸折好放在怀里,步出屋子,轻掩上门。此时的他决然想不到,往后的十几年,郑楹真的几乎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九、火苗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在经历过莫大的身心惨痛之后,郑楹仿佛豁然开朗起来,不再深居简出,开始学着爱出门,四处结交命妇淑媛,几乎每隔一日就要与别家贵妇交游,春夏间骑马踏青、听曲赏花,秋冬时围炉行令、温酒畅饮,只不爱在家待着。 众人慕其身份,见郑楹一来,纷纷围拢上来作陪,且极尽恭敬奉迎之能事,郑楹一走,就开始指指点点在背后笑骂她—— “听说这位殿下脑子不大好,好的时候是好,疯起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詹将军那样要强的人,也根本管不住她,干脆撒手不管。如今两人在外当着外人都彼此不说话,在家里大约更是不和。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夫妻为何会如此?” “曾听定国府里的下人传出过流言,说定国公曾骂她谋杀亲夫。詹将军想必也知道,两人定是为这撕破了脸。” “哎哟哟这还了得,原本詹将军应是想借她平步青云,看来,他的如意算盘也没让他事事如意——找了这样的女人,不管也不是,管又管不了,只能啊,多给些钱,任她在外胡花,花痛快了,回家就能少给他找些不痛快。” …… 一代代的贵妇及侍女们就这样津津乐道地捕风捉影、大嚼着有关詹将军夫人的谈资,一直到郑楹去世多年后,这些星星点点有的没的旧事还是会被人时不时提起。 ———————— 到永正二十二年年底,郑楹绝口不与丈夫讲话已一年有余。期间詹沛做过各种尝试,软的、硬的、不软不硬的,皆无成效。 腊月间一场风雪过后,詹沛染了风寒,一连数日高烧不退,整一个月过去才终于痊愈。正值天寒地冻的时节,因怕寒疾复发,詹沛并不出门去任上,也不肯留在卧房,只在书房中随意消遣时间——在病体沉重期间,他常心怀期许,盼着妻子能软下心来,即便不开口同自己说话,也走近来看视一眼,甚至于摸摸自己滚烫的额头,然而一次都没有。 郑楹非但对此不管不问,还依旧玩兴不减,即便雪花翻飞也照旧裹着狐裘出门会友。 詹沛依旧记得那天清早,自己一睁眼就感到浑身酸痛,双手冰凉而额头滚烫,必是病了,此时郑楹已经洗漱过,正在对镜画眉。 “楹娘,我像是病了……” 郑楹像没听见一样,妆容画好,又开了柜子去挑选衣物。 “楹娘,我真的病了,起不了身,楹……” “陌如,”郑楹忽然扯着喉咙朝外高喊,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喊人去叫大夫来,为将军诊病。” “将、将军病了?!”陌如惊问着跑进来——自打初识将军到如今,这还是她第一次听闻他病。 “嗯,”郑楹随便应了一声,又正色道,“哦对了,再着人将泉音斋收拾好,我今晚先住去那里。” “是,夫人。”陌如话音未落,已一溜小跑地出去了。 不久,郑楹也裹着狐裘出了门。 詹沛躺在榻上,看着妻子从画眉更衣直至春风满面地出门,始终不曾回顾过病榻上的自己哪怕一眼,于是,病愈后,烧虽退了,心却凉了。而他看不到也想不到的是,这些日子里,每当行酒令时,素日明明精于此道的郑楹却频频缄口不言,到最后常喝罚酒喝得酩酊大醉而归。陌如既要帮忙照顾卧病的男主人,待女主人回来,又得跑去照顾酒醉的女主人,若不是因为年轻,也几乎要累得病倒。 ———————— 这天,眼看即将下雪,大病初愈的詹沛孤身坐在书房,看着熏炉中的袅袅轻烟,心境凄凉无比:竟真的彻底断绝了! 看着看着,詹沛忽想起一件旧时琐事,顿时眼神一亮——当年在屋外偶尔偷听到郑楹与陌如的主仆相谈……接着,头脑中灵光一闪,当即令近侍去叫陌如单独来书房一趟。 近侍听到后一愣,为难笑道:“陌如娘子这个时刻想必正在夫人身边伺候,小的去这么一说,怕……” “怕什么怕,只管去叫。”詹沛一边说一边挥手令侍从快去。 ———————— 内室中,陌如刚哄林儿午觉睡下,便与女主人聊了起来。 “夫人不知,万氏那件事之后,将军虽看不出有什么,其实身体似乎大不如前了,不然前阵子怎会一病至此?夫人不在时,我还曾听他喊胸痛,而且……” “活该。” 陌如还想说什么,一听这话,只好缄口不言,不久自己也犯了困,歪在一边沉沉睡去,郑楹走来为二人加盖了层毛毡。此时近侍来传詹沛命令,陌如虽在睡梦中,一听见将军要见自己,立时坐起,旋即又心怀忐忑地看向女主人—— 郑楹因当初错怪了陌如,便暂且顺着陌如的意愿,搁置了将其外嫁的打算,但因知道陌如对自己夫君的情意,故而也常拿出女主人的款来明说暗示、令其安分。陌如倒也诸事顺从,许久以来主仆两个再无嫌隙,更如姐妹般融洽。 此刻,陌如从女主人僵住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异常。她最是了解自己的主人,知道这不是好兆头。然而只迟疑片刻后,婢子依旧决然下了床,朝郑楹一屈膝,便跟随侍从出屋朝前面书房行去。 进到书房,陌如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也不敢走近,更不敢去看男主人,只低头看向自己足尖。 “陌如,你今年多大了?”詹沛看到畏畏缩缩的婢子,随口问道。 “回将军的话,陌如今年二十整。” “那夫人为何还不放你外嫁?”詹沛追问。 “是陌如不愿外嫁,陌如想一辈子侍奉在您和夫人身边。” “侍奉在我和夫人身边……”詹沛幽幽重复着,脸上似有缥缈的笑意,“步摇,很漂亮……”詹沛轻声说完朝外瞟了一眼,起身走近女子。 就在男主人离自己不过五步时,陌如因为极度的紧张开始呼吸急促,她猛然闭上眼睛,等待,抑或是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 “砰”地一声,门开了。 陌如刚睁开眼睛,见男主人依旧离自己五步之外,倒是不速而至的女主人已然逼近。陌如还没回过神,已被郑楹拽住胳膊一把推出了门外! 郑楹推出陌如之后,顺手将门重重关上。此刻书房里站着的,是她和她的丈夫,再无旁人。 詹沛牵动嘴角,慢慢朝紧按着门框喘气的妻子走去。郑楹听到脚步声靠近,却并不回身,只暗自阴冷一笑。待对方离自己一步之遥时,女子猛推开门,一步跨出门外,继而回转过身,阴骘地笑着、挑衅般直视着屋里那位同样直视着自己的男子,再度重重关上了门。 门隔断了两人互盯的眼神后,郑楹扭头看到旁边一脸茫然的陌如,平静道:“回去,接着午睡。”说着便往回走去。 陌如仿佛还在梦中,“哦”了一声,呆呆跟着郑楹往回走,回到内室后,依旧是一脸懵。 郑楹却十分平静,一指床榻,笑向婢子道:“接着睡呀。” 陌如又“哦”了一声,乖顺掀被在林儿身边躺下,半天终于回过神,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蒙着脸哭一阵又笑一阵。 就这样,折腾过仅短短半柱香的功夫后,三人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对郑楹和陌如来说,一切都已回复原样,而此时在书房独坐的詹沛却难忍笑意——他已看透了一些东西,心头火苗重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八十、尝试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一番小小的试探之后,詹沛的心便回暖了,知道自己在妻子心中仍有一席之地。此时的他就如一个求生的病人,只要一息尚存、还未死透,便定要挣扎一番,尝试撬开她的嘴。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郑楹必然上心的话题,这个话题便是关于“谋杀亲夫”的那个罪名—— 一年来,郑楹曾三次写书信给弋州的吕唯立,始终不闻回信,她便知道信应是根本没出京城。 这信当然是被詹沛截了下来。詹沛早知她一心想弄清此事,然而出于种种顾虑,始终不愿解释什么。 傍晚,詹沛早早离开任上,在卧房中等待妻子。不久,郑楹回到卧房,照旧对屋内的丈夫视如不见,径直去洗手更衣。 “楹娘,我今日想如实告诉你,‘谋杀亲夫’之事是如何无中生有的,还有我此举背后的根由。” 果然这话一出,郑楹手上的动作立刻慢了下来,很快便停下忙碌,在案边坐了下来。 詹沛来到几案对面坐下,将自己如何借吕唯立捏造谋杀亲夫罪名的过程讲了一遍。 郑楹静静听着,不动声色——她更想知道的是,他这么做究竟居心何在。 詹沛很快便给出了答案—— “你在那样的家世中长大,自幼没见过什么外人,最是单纯,常如王妃一样娇柔胆小,而一遇事就激出跟先王一样的躁狂跋扈,变得无所畏惧起来,仿佛自信是战神转世一般。” 评论起妻子的偏激个性,詹沛说着说着不觉失笑,又道:“而我与你恰恰相反,我在外看似威风,其实心里藏着太多恐惧,因为我见过人心,知道积毁能销骨,更知道权力的可怕,所以我怕你、怕定国公。” “我会怕你,固然有父亲的原因,但后来此事说开,所以这倒成了其次。我怕的是谗言——战时我做过一些事、遭人忌恨,我倒不怕他们诋毁我,我怕的是他们走你的路子进谗言。你若是说不上话的寻常妇人还好,可你偏偏是础州先王嫡女、新王长姐、弋州杨家外孙,尤其还被定国公视若己出,你到处都说得上话。你又是我的妻子,是与我朝夕相处的人,一旦你都跟着诋毁我,我真怕定国公哪天会被你说服。我一向以为你口才不好,可后来听说,你竟能说得吕唯立色也不敢贪、钱也不要了,我就不得不担心了。” 郑楹看了对方一眼,轻蔑一笑。在丈夫眼里,自己是靠计策和口才而得逞,事实上,那的确只是她在激愤中的癫疯之状震得吕唯立手足无措罢了。 詹沛继续道:“再说定国公,我十岁就到了他的手下,战战兢兢二十年,他的重权和威仪着实让人生畏,他要拿我怎样,我都无力招架,必须事事恭谨。” 郑楹低垂眼帘,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 詹沛又道:“其实,真正令我如临深渊的不只是你们的身份,更多是因为你们的秉性和所作所为——你自不必说,十三岁就掀了小贩的摊子,十五岁就敢只身行刺,婚后你一次次逼问我、讽刺我,听人一言便跟人出走;定国公则更是……罢了,定国公的那一面,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你们两个这样的身份秉性,我夹在当中焉能不怕?可我又那般深爱你,不可能伤害你,那种感觉就像走在崖边,随时可能粉身碎骨,却贪恋美景不肯远离。我若对你之情能浅一些,兴许已找借口休妻了。可我哪里舍得,我再疲倦也不舍得,我就只能想方设法让定国公感觉我们夫妻两个因杀郑峦的事而结怨深重,这样一来,你诽谤我的话听来才更像诽谤,我才更安全一些——一个曾意欲谋杀亲夫的人,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一句不利于她丈夫的话,是最不容易被采信的,不是吗?” 听到这里,郑楹完全明白了丈夫的居心,再次抬眼看向丈夫时,仿佛在他脑门上看到了两个大字——私心。 “虽毁了你的名誉,但只定国公一人知道,若无后续风波,此事自会跟没发生过一样,不会伤害你分毫。说归说,其实,被自己身边人设计,这种滋味有多难受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能消减你的怨念。”詹沛说到这里,顿了顿,忽然目光炯炯,坦诚而严肃道,“我确实欲望野心不小,不管是年少时对于心仪的女子,还是成家生子后对于功勋、权力和家族荣耀,只要是我渴求的,我定要尽我所能争取到手,这才有了今天。这一路实在太不容易,到了这一步,我轻易不会让任何人,也包括你,威胁到这一切。” 郑楹听到这句话后,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清醒:不知不觉间,对权势的渴求在那些础州男子心中已经超过了对报仇的热忱,也难怪,连她自己都已记不清父母兄长的样貌了,何况别人?骨肉亲情都已磨灭,何况忠心?舅舅的一句话似乎不全错——报仇,外人是断乎指望不上的。报仇在最初也许的确是举事的初衷,然而再往后,就变得更像是许多人借以成全野心的一个契机和借口。所以,这么多年下来,自己也许是唯一一个傻傻守着报仇执念的人。而支撑自己多年不肯放弃的也早已不是什么亲情,而是母亲那凄烈的死状,亦或许,在看到的一霎那,自己就已经疯了。想到这里,再回想自己做的种种试探、哀求、催逼……真是愚蠢可笑,注定徒劳。 见郑楹依旧不发一言,男子面容颓丧,继续道:“我当初也希望自己是多此一举,可惜不是——才没过多久,你果然就同我撕破脸,去找定国公要兜出我的罪过来。” “这些话,你为何早不说。” ——女子忽然冷不防开了口! 詹沛眼中闪过短暂的狂喜和激动,继而平复下来,徐徐解释道:“要跟你说清楚,必然会让你看出我对定国公的不满,我不想你看出来。” “那为何又说了?” “想试试看能否让你开口,权当赌一把,你既开了口,那么我已赌赢了。” “赢了?”郑楹咧嘴一笑,“你信不信我找来吕唯立,叫他跟定国公当面澄清?” 詹沛也是一笑:“还是别麻烦了,吕唯立才过上安稳日子,必不愿来京翻出旧事自找麻烦,且念我不杀之恩,来了也必不会多说我的坏话。” 郑楹哼了一声,不再发问,许久才道:“不是我怕麻烦,而是不至于——你我只间,这只是小的怨结。” 郑楹嘴上硬,心里也的确并未松动,近些年来她已从形形色色的人口中听了太多不知真假的所谓真心话,况且,她已知晓詹沛的城府,他的话,她全然辨不出真假,或者说,已经不去费心辨别了。最主要的是,正如她所言,她与他之间,又岂止这一个症结?他的清白、她的仇恨、蒋相毅、还有万氏的死,这些都是更大的症结。这一点,詹沛也心知肚明,只不过他知道,这些迷雾、苦痛和恨意不是人能干预的,只能靠时间去慢慢化解。 说罢话,郑楹去换好了衣服,来到梳妆台前坐下,忽看到一个精致且不小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满是华美首饰。 詹沛见她终于注意到了那个盒子,适时开口道:“吕唯立曾勒索你卖去许多首饰,我看你妆奁里没几支了。那几只最好的,也都被你用来买通……哦,赏赐、赏赐陌如了。要说这陌如也真够实在的,我问她,她说是你令她随意挑选,她就大大方方挑去了最好的。你如今爱出门见人了,这是好事,该戴些好的。” 抚摸着精美的珠玉宝石,郑楹忽想起当年初婚,每回丈夫从荇泽到萝泽看她时,她都会尽量不重样的戴上最最精致的钗环,可他从没有夸过一句。进京居住后,虽也常得赠首饰,却多是官员及外邦献礼,被他直接拿来借花献佛,如今忽亲自置备并送来这么许多,实在俗套且假了点。 于是郑楹只默不作声关上盒子,放入柜内,正在上锁时,忽然感到丈夫从背后抱了上来,与之前一样,郑楹迅速抽身出去,而后到床上躺好,用这样的行动告诉丈夫:她既然依旧不许丈夫碰别的女子,那她便不会拒绝妻子该做的事——她管这叫做“仗义”。但关乎感情的却还是不行——柔情蜜意,别想从她这里得到。 詹沛并不失落:有第一句就有第二句,有第二句就有第三句;今日引她说了四句,明日就能引出来五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八十一、忆乞巧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让詹沛无比沮丧的是,自己低估了妻子的坚持。郑楹不许别的女子靠近他是真,但心冷心硬也是真,引她说出两句话后,无论再怎么尝试,她只再不肯松动开口。 半年倏忽即逝。永正二十三年,临近乞巧节时,詹沛遇刺。 内室床榻上,被手下搭救回来的男子血流如注,两位太医在旁为其止血,众多侍从候在一边听候吩咐,陌如也在其中,哭得泣不成声。 郑楹站在比侍从远些的地方,这天一反常态,跟陌如是一样的泣不成声——原来,之前他说的话、赠送的珠玉,并非全无触动。 詹沛本在昏迷之中,恍然间获得了片刻清醒,一睁开眼,便目光四处逡巡,看到人群外哭泣的妻子,颤巍巍伸出手去。 这次,郑楹没有犹豫,立即拨开人群,上前紧握住了丈夫的手。 “近些……” 郑楹立即听话地将耳朵凑近丈夫唇边。 “蒋相毅……”詹沛喘嘘嘘地开了口,“是我让他带郁娘走的,因为……定国公要杀郁娘,我不能……” “别说了,好了再说……”郑楹哭道。 詹沛却兀自说道:“你、你曾问我,那号角为何不见了,是我……我拿了去,刺穿了他的手掌。” “别说了……”女子再次哭着哀求,“省些力气……” “过几日就是乞巧节,我本想好了,要厚起脸皮跟你一道去的,就像当年那样……” 郑楹再也顾不得周遭众人,一头扑入伤者怀中,大哭不止。 詹沛闭上眼睛,享受着久违的相拥,心头一热,仿佛更多了些力气,安抚女子道:“你不要哭……我自己的伤、自己心里有数,比这还重的……伤,我也都、挺过来了……何况,比生死更大的起落,我早已经历过:就是……就是当年,案发之夜,我疯了一样地、四处找你,以为……你死了,忽然一眼看到活着的你,那种喜悦,比我自己死而复生都强烈。” 说起铭心刻骨的往事,虚弱的男子笑意浮现,又极力睁开眼睛,道:“林儿……” 郑楹迅速转头向后,高喊:“不拘是谁,快把林儿叫醒带来!” “不必,会吓着他……”詹沛立即出声阻止,用尽力气,尽可能清晰地说道,“我只是想说,我既然挣到了如今的地位和权势,林儿以后的路必不难走,他自不须像我一样地滚在泥里、活在刀尖上去挣功名……你别再逼他习武了,他与我已不亲,别弄得跟你也……” “知道了,我都听你的。”郑楹埋首在伤者怀中哭道。 “你总是想知道许多事情,刚结识你时,便是如此。现在,还有什么是你想知道的,问吧,我说。” “不问了,你放心,不问了……”郑楹紧紧攥住丈夫的手,抬起头,将额头抵在丈夫手上,继续大哭不止。 男子勉强笑了一下,之后再次陷入昏迷。血的流逝到后半夜终于止住,詹沛虽一息尚存,然而已浑身冰凉,半死不活。 ———————— 周知行听闻詹沛遇刺,立即从广宁赶回京城,并带回大把最金贵的广宁山参。 “你夫君这个样子,你还是犟着不肯同他说话么?”病榻前,周知行看着毫无知觉的病人,向守在一旁累得眼窝深陷的女子徐徐开口。 “说了。”郑楹轻描淡写应道。 “那就好,毕竟人生在世上,有些事能忘,有些不能忘,譬如你犯下那样的过错,他依旧对你百般呵护,那般大度,这就是你不该忘的。” 郑楹面容凄冷,无动于衷。 “怎么,一说起那事,又不服了?” “服。” 周知行看出女子的怨念,叹口气,抚慰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在我面前无需难为情。我虽为此骂过你,如今事过境迁,我自是还会像原先那般疼你。” 周知行抚慰过女子,留下人参,又向昏迷不醒的伤者严肃承诺道:“济之,你放心,刺客已经捉住,我会尽快令人审问,一旦查出幕后主使,我杀他全家!” ————————— 詹沛虽处于迷离之中,然而对外界声响光亮并非全无知觉。朦胧中恍惚听到上司最后一句话,男子鼻翼翕动,眼珠震颤,拼劲全力凝聚起缥缈的神魂,不让自己陷入昏沉。 ——“不能查!” 当夜,詹沛便恢复了知觉,幸亏先天体格健壮,喝下广宁人参煎汤后,天明时已能坐起讲话。 “楹娘,恐怕我这次,又要故技重施,杀囚犯了。” “你要杀谁?”郑楹问道。 “刺杀我的那个。” “你不要等定国公审问出主使者么?” “不能等,因为主使者定是阿略。” “是他?”郑楹一惊,很快便点了点头,认同了丈夫的判断,“派谁去?虞昴?” 詹沛点了点头。 “还要弄成自杀的样子吧?”郑楹又问。 詹沛一笑,又点了点头,认同了妻子的判断。 “那我叫徐三传他过来见你。”郑楹说完,温婉起身出门。 受回伤,就能弄得她这样?可见自己在她心中占据的不只是一席之地,詹沛心中想着,笑出声来,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詹沛几乎已恢复如初。夜幕笼罩后,他原以为妻子会像去年那样出门去画舫游湖赏月,然而这晚郑楹始终留在屋内,有意无意在陪自己,虽不怎么开口说话,但眉目间是暖暖的神情,这已足够令初愈的人心情大好。 詹沛于是踱步出屋,来到院中,见圆月皎洁,便令侍从摆上坐席果盘点心。 “楹娘,”詹沛朝屋里唤道,“来陪陪我。” 不久,郑楹真的出屋前来作陪,刚与两年都没怎么说过话的丈夫眼神相触,不由又垂下眼帘,只静静在男子身边坐下,脸上还有不大自在的笑意。詹沛也是轻轻一笑,实则喜不自禁——夫妻两个终于有了重修旧好的迹象。 “我初对你动心时,便是在一个乞巧夜上,想不到那之后这么多年,竟没有再陪你去过一次。今年好容易记起,本想陪你去的,又被刺客搅了,害我一觉将这佳节给睡了过去。” 詹沛轻柔说着,顺手揽上妻子肩头,这次,郑楹没有抗拒,只稍稍矜持了一下,便软软歪入丈夫怀中。 詹沛心中狂喜,便要将“乞巧”这一甜蜜话题继续下去—— “那个晚上我其实没记住什么,因为什么也没看,只看你了。我当时只有一个愿望:就这么一辈子走在你身边。” 听到这样的话,郑楹一阵肉麻,柔婉一笑,道:“我却与你刚好相反,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允许出门的乞巧节,那个晚上的一切,我什么都清楚记得,唯独不记得有你什么事……”说罢掩口一笑,又道,“可也难怪我,那时我还未对你动心。” “不记得我?”詹沛一愣,假装不服气道,“你难道忘了,当时有人骂你们欺负那卖桃木剑的小贩,是我将你拉走的。” 郑楹当然记得“桃木剑”这件事,听丈夫提起,尴尬起来,婉约地笑着,细细地去回忆一个又一个的细节——想起自己如何像个傻子一般将人的货物尽数倾倒河中,小贩又是如何哭诉,还有哥哥打在小贩脸上的那一记重拳,接着,脑中没由来陡然蹦出小贩当时咒骂自己的一句话——“有这功夫,还不如回家去,看你爹娘死没死!” 一语成谶!郑楹想到这里,忽然感到强烈的宿命感,笑意随即僵住,恨意跟着涌上心头:是那小贩一句话咒死了我的父母么?呵,当晚虽是我和哥哥占着上风,想不到最后还是让那小贩赢了去!那人若知道自己一语咒死了我父母,一定痛快极了,下次回到础州,给我看到,定要当街将他碎尸万段!郑楹想着想着,眼神渐渐变直了,紧接着—— “不对!”女子猛然从丈夫怀中直起头,碰疼了詹沛的下巴。 “怎么了?”詹沛惊异问道,同时察觉到妻子眼中又有了自己多日不曾看到的异样光亮。 郑楹对丈夫问话毫无反应,脑中开始拼命连缀着听来的和亲历的琐碎片段——那一年……自己十三岁,是永正九年、七月初七,是宁太后七十诞辰,是父母贺寿献璧的当晚,也是詹盛梦璧进馋的当晚,还是…… 不,不是一语成谶,而是一语说中:父母和兄长,正是那夜被詹盛不知真假的一梦注定了两年后惨死的终局! 也正是在那同一个夜晚,那始作俑者詹盛的儿子——当时还只是王女身边护卫的詹沛,动起了娶她的念头。 ——原来这一切,这十几年间的一切,都起于那一晚! 莫名的恐惧伴随强烈的宿命感铺天盖地袭来,接着,詹盛这个久已不想的名字再度萦绕耳畔,交错出现的,是母亲死时的模样。 “不能忘,始作俑者不能忘……还有什么,他还说过什么,我不能忘……”郑楹自言自语说着,起身跑回屋扑向柜子,打开后抽出一支锦盒最下面的小屉,颤抖着取出许多页纸来,照着潦草的字迹,像念咒一般,含混而快速地喃喃念了起来——那是她因为担心自己遗忘,将万举的话细细记录了下来。这些纸,她原本许久都不曾看过了。 看完,她的那颗刚被丈夫的伤势揉捏得无比绵软,绵软到忘却了丈夫的嫌疑的心,再次冷硬起来。 在此期间,詹沛一直愣着,正想发问,刚走到门口,郑楹却忽然用手指着他,大哭道:“你说什么乞巧?说什么乞巧?以为我爱听?今后,我不过乞巧,那是忌日!” 詹沛闻言登时变了脸色,走进屋内,指向妻子手中的纸张:“那是什么,给我看看。”说着走上前去,一把抢了过来。 郑楹并不反抗——万举当日所言,她当晚就同他讲了,只略去了詹盛梦璧这一节。 “难怪当时你说我父亲是始作俑者,原来万举竟说是因我父亲梦璧而速祸?简直是荒唐、可笑至极!而你还写了下来?” 詹沛扬手将纸张向空中狠狠甩洒出去,伸手使劲捧住妻子的脸:“你不知道这全是假的,还当成宝写下来!生怕你我之间起死回生是么?” “辨不出真假,就只能当是真的!若它是真的,而我不信,继续与你好下去,哪里对得起我娘?所以还是宁可委屈你。” “什么歪理?!”詹沛务实,自然不能理解妻子的取舍,也顾不得什么尊称蔑称,断然高声问道,“你娘是死人,你我两个是活人,你宁可委屈活人?!” “一个为救我不惜惨死;一个为自己一分的安全,毁我十分的名誉,眼睛都不眨一下,”郑楹凌厉驳斥,反问,“你说,我该委屈哪个?!” “王妃为救你惨死,可我也曾……”说到这里,詹沛忽然哑然,半晌,竟流下泪来——他想起了郭满,霎时感到同样的无力感充斥心头,于是一边惨笑,一边重复着弟弟临终前的话——“我也曾征战沙场九死一生……” “你说的不错,我娘是死人,没法像你那样去建功立业,可是再加上这些呢?”郑楹说着,俯身拾起散落在地的纸页,举在詹沛眼前,“万举的话,你只矢口否认,可你能挑出确凿的漏洞吗?” 詹沛牢牢记得万举的话,却依然抓过纸页,不甘心地又细读两遍,终于垂下手,颓然道:“挑不出。” “好,再说那两个知情人——郭满和蒋相毅,一个碰巧赶在你人在础州的那几天里壮年暴死,一个被你私放而不知所踪;再说你调入西营的时间、你口风忽变的时间,都恰撞上某些节点,这些只是巧合?你还曾企图隐瞒你爹的死因死期、企图隐瞒私杀囚犯的罪过,你做下的这种种,怨得了我疑你吗?还有这些年,我在你身边,渐渐开始看出你那极深的城府、心机,远超常人的谨慎、隐忍,和世故圆滑造就的绝佳人缘,还有你那贪欲野心,不是当奸细的人,谁能做到你这个程度?旧习改不了,手痒时,拿我跟吕唯立接着练!很过瘾吧?!” ——一旦认定对方作恶,这些原本曾深深吸引着她,令她对他痴痴爱入骨髓的特质,竟一个一个全变成了指他为奸的最佳佐证! “所以你说,再加上这些呢?加上这些你如何与我娘相比?” “千防万防,人心人言,还是防不住。”詹沛最后一次无奈而卑微地恳求道,“可你就不能问问你的心?我们相知多年,我究竟是怎样的人,你心里真一丁点感觉都没有吗?我是不是奸细,你真的感觉不出么?” “本来也许可以,可你干出那些事之后,自然就没有了。” 詹沛开始哈哈大笑不止,同时,他的心里响起一个声音:停下吧,还挣扎什么呢?娶她的时候,不是也逆想过这样的结局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八十二、了局(一)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皎津平定已有两年,郑樟也已长大成人,眼下四海清平,终于到了可以扶立新帝的时候,登基大典就定在来年正月初一。 可想而知,这登基前一年的年底,各司会有多少事务,负责宫掖宿卫和京畿守备的翊府更是忙得翻天。因公务繁忙加之心中苦闷,詹沛索性便住在翊府,一连大半个月不肯回家。 十月某天,詹沛才终于回了趟家。 郑楹一看到丈夫,立刻背转过身,眼泪淌了满脸——十几日不见,他已瘦得脱了形。 那一瞬间的心疼让郑楹看清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任凭再怎么猜忌和怀恨,都无法稍稍撼动她对他的爱意,爱他已成为最牢固的习惯,流淌在血液里的那种。 这就叫爱恨交织吧,这滋味,可真难受啊,郑楹闭目苦叹着,于是,她也开始考虑住去别处,有些东西看不见,就当不存在好了。 次日,郑楹将这一想法告诉给了陌如。陌如听后震惊不已,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来问女主人为何如此。 郑楹勉强笑了笑,却答非所问:“放心,我没有让你陪我去的意思,你可以留在詹府。” “无关我去不去,”陌如立即严肃回应,“是夫人不该去!” 郑楹笑道:“只是换个地方住,有什么该不该的。我早不想在这个家里待了,只是一直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去——荇泽薛王府听闻已改成了什么衙门,萝泽的新王府也还给定国公了,既然无处可去,我也就没提此事。偏巧昨日梦到却尘庵,我便寻思着,兴许可以住去那里。也不会很久,一年半载的也就回来了。” “却尘庵?就是夫人以前常说起的荇泽城郊塔山上的那个尼姑庵?” 郑楹点了点头:“少时在那里住过,虽有些简陋,倒也清静。” “那陌如就更不明白了,您对将军从动情到倾心,都是在那里,您现在住去那里,到底是为了忘记,还是为了不要忘记?更别提什么清静了,夫人您跟将军一日不和好,就一日别想清静。” 郑楹一愣,惊讶于陌如竟将自己的心思看得如此透彻,问道:“你真的这样想?真的……不想让我走?” “那当然。”陌如不假思索,一脸天真,“再者说,林儿正是不听话的年岁,亲娘不在身边,指望我跟芸娘照管他,不出三日就得翻天。哦,还有,”婢子忽然凑近,低声道,“别说一年半载了,顶多半年内,那狗皇帝不是就要退位?到时候一软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夫人一走,不但没法亲去解恨,连好戏也看不到了。” 郑楹点点头,望着多年相伴的使女,又想起不知所踪的郁娘,不由双眼噙泪,微笑着点了点头,一眨眼,就又流下泪来,连忙转身擦拭眼泪。 “夫人,是陌如说错什么了么,您怎么又难受了?” “不,陌如,”郑楹望向陌如,动容道,“你很好,真的很好,你没有错……想是我老了,格外地多愁善感起来,动不动就流泪。” ———————— 郑楹心中纠结和痛苦的症结,便在于她对詹沛的嫌疑虽常感到确凿无疑,偶尔却又怀着一丝松动。这松动虽极其微渺,却足以支撑她的情丝延续下去,难以了断。 幸运或者不幸的是,上天很快给了她一个了断。 十一月,郑峦死了,寿终正寝。 郑楹十几年提着的心劲儿、支撑着自己存活的信念,在得到消息的一刻顷刻崩塌。心一旦没了,什么夫妻情意不情意的,自然都成了虚言,就如同水离开了器皿,泼洒在地上,不一会儿功夫就消散无踪。 郑楹在家躺了三天,水米不进,一言不发,也不哭。 三天后,她终于向床边守着的一男一女开了口,一张口,就扯破了干裂的嘴唇,凝出一滴不大不小的血珠在唇上。 “陌如,今后,你随时可以去侍奉将军,不用问过我了。” 她这份情又苟延残喘了两年后,今日才到了情断的日子。 ———————— 两年前的那场变故过后,冯广略忍痛扶灵回础州,将亡妻葬入冯氏祖坟,又辗转烟州,变卖田庄,接家人一同回归故里。 础州冯府自冯旻外迁做官后长年落锁,除了有几房看家的仆人偶尔走动之外,其他时候都是空落落的。冯广略携一大家子人归来后,原先冷清的宅院很快又喧闹起来。仆人们正喜于这久已未见的热闹,然而一切刚安顿好,却传来消息,说主人要分家—— 五日前,冯广略叫来弟弟们和未出阁的小妹,当着母亲的面,一脸严肃说要分家。在场众人大吃一惊,纷纷问大哥为何如此,小妹更是哀哀哭着恳求大哥不要分家。冯广略不为所动,只死死咬定必要分。 弟弟妹妹们走后,冯广略跪地对母亲道:“娘,非是我一个做大哥的对弟弟妹妹们无情无义,实在是怕连累他们,更怕累及冯家祖业——您知道愿娘枉死之事,儿子心意已决,要找最好的杀手为愿娘报仇!这最好的杀手自然也是最贵的杀手,娘,您若跟着我,指不定哪天就要喝西北风了,还可能牵连到您,所以我想……” “娘谁都不跟,就跟你过。”冯母与丈夫一样,将这个亲生的长子宠溺了一辈子。 “可是……” “你什么都不必说,为娘心意已决。娘知道你同愿娘情深意重,也知道你的孝心,你不需顾念我,只管做你想做的事,再供我一口饭食,我们母子守在一起,便是你尽足孝了。” 冯广略低下头去,不敢看母亲,啜泣道:“娘这么说,孩儿实在惭愧,爹的死,孩儿多年也未曾……孩儿真是不孝。” “你爹确实做了错事,你放下那段怨仇也好。至于愿娘的仇,你若放不下,是你重情重义,若有朝一日你放下了,是你开悟,反正在娘眼里,你做什么,娘都没有一个不字。” “娘!”冯广略猛然抬起头,眼含热泪,“那儿子也给您一个保证:儿子将三次倾尽家财雇人杀那姓詹的恶人,也好告慰愿娘和您孙儿的在天之灵。三次不成,便是天意注定,孩儿自当放下一切过往,好好安身立命,只当重新托生了一回——这也是愿娘交代孩儿的。” 说完,冯广略一头埋进母亲怀中,母子两个紧拥着彼此,泪水长流。 ————————— 此后的二十年间,冯广略苦心经营自己这房产业,行为做派也似变了个人一般——每日过午不食,衣食出行极尽节俭,一文钱都不肯乱花,对下人也悭吝起来,仆人背地里怨声载道。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每每攒够家财,主人就全数拿去买凶行刺仇人,一连三次,耗资万贯,却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 三次行刺,除了第一次几乎得手之外,后两次全数落空。詹沛每回捉到刺客后,都即刻杀灭不留,却从不许查问背后的主谋。 二十年后,冯广略年已四十有七。自第三次刺杀失败后,冯广略把自己关在屋里十几天不肯见人,再度出现时,忽然又改头换面,锦衣玉食、呼朋引伴地赏花听曲,一掷千金观胡姬一舞。 年轻的仆从对此不明所以,而那些陪着冯广略长大的年老仆从们却纷纷感慨:年近半百的主人终又变回了少年时的做派。 冯广略在自己五十寿诞的当天迎娶新人进门,喜上加喜,宾客盈门,众弟弟妹妹外甥侄子无一缺席,把老母乐得合不拢嘴—— 这三年间,冯广略如当年承诺的一样,放下过往,如重新托生一般。兴许是老天也可怜这个心思纯善却遭了半生苦难的人,自那之后,冯广略所有产业都经营得风生水起,很快又攒下巨资,娶来一个不到二十的美娇娘。 次年,妻子便为他诞下一对双胞胎,两个儿子圆圆胖胖,冯广略一手抱一个,喜得又哭又笑。 冯家在冯旻冯广略父子手里几经起落,最终恢复当年的风光,重新成为础州首屈一指的豪门望族。冯广略享八十七年高寿而终,临终前妻妾成群,子孙环绕。 “愿娘,阿瘪这一辈子,放下是为你,放不下是为你,最后放下这一切,重新托生,也还是为你——你的话我可都记着呢。”冯广略含混说完,合眼长眠。 ———————— 蒋相毅和郁娘夫唱妇随,隐于市井相濡以沫,如周遭所有的平凡夫妻一样,每日里柴米油盐,偶尔也会为鸡毛蒜皮斗斗嘴动动手。 有天晚上,脾气上来的夫妻俩又打了起来,蒋相毅又被妻子打得躲去了邻居家。 邻家大娘笑道:“我说蒋四,平日里常听你吹嘘自己最是能打的,却连自家婆娘也打不过?哈……” 蒋相毅一伸手,委屈道:“以前是打得过的,这不有次在外跟人打架输了,断了三根手指头,这才打不过了。” 次日,蒋相毅像往常一样,厚着脸皮拉着邻家大娘去自家房门前劝了许多好话,自己也低头认了错,郁娘这才开了门让丈夫进来。 两人就这样打打闹闹,也和和美美地过完了平静的一生。郁娘终其一生也不知道自己的第二位丈夫蒋相毅曾对她的第一位丈夫做过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八十三、了局(二) ,最快更新璧之魇最新章节! 郑楹四十岁便撒手人寰。她那些所谓的姐妹、好友,都不知她心头的积郁,也都想不明白,那样养尊处优、最善保养,看起来年轻得如同詹将军女儿一般的贵妇人,为何刚到四十岁便渐渐衰弱,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便一病不起。 妻子弥留之际,詹沛屏退所有人,只留下已是弱冠之年的林儿陪自己守在病人卧榻旁。 卧病在床数月,中年的妇人乌黑的头发渐渐泛出灰色,而眉目间依旧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丽。见儿子不知不觉伏在榻边睡着了,詹沛握住昏迷数日的妻子的手,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最初我还以为,你会像以前一样,顶多撑个十天八天的,我一逗你,你就会松口,就算撑过十天八天不同我讲话,半年一年总差不多了,再不济,三年五载也够了,想不到你这回真狠得下心,只在我受伤后说了几句话,后面这十几年竟然……”说到这里,男子声音哽咽,“就算你要强不肯食言,总可以写下来给我,或叫人传话给我,都不算你食言,也好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你连这也不肯,整整十三年一次也没有。你越是如此,我反倒越明白你的所想——你是铁了心要与我相绝。” 此时男子脸上终于有泪水流下,旋即便被擦去。 “定国公在世时,你同我在外赴宴或是进宫面圣时,还带着些笑在脸上,大家那时就说我们貌合神离。定国公一离世,你连笑也不笑了,自己的面子我的面子都不放在眼里,弄得全城的人都知道我们是一对怨偶,甚至于说我们反目成仇。你知道我从不在意别人背后说我什么,唯独这个我是真的介怀。” 詹沛说着说着,眼泪开始大颗大颗地涌出,不及擦去,索性任它淌了一脸,却笑着自嘲:“早年间常是我没说两句你就先哭了,如今,变成我先哭,你倒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了,可见是我老了,话也多,泪也多。” 男子说着将额头抵在妻子的手上,感受到可怕的冰冷。他想去探探她是否仍有鼻息,却迟迟不肯伸出手去,就这么坐着、默然洒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詹沛感到手中的苍白手指似乎轻轻动了一下。他慌忙抬起头,看到郑楹眼睛半睁,眼神里不悲不喜。詹沛心头一喜,感到妻子的手指又动了一下,便稍松了松手。 濒死的女子于恍恍惚惚间,眼前浮现出的仍旧是二十多年前,幽黑的地道中,那个背负着阿樟、高举着火把,跑在自己前头的高大背影。 郑楹于迷离中用力伸出手去,本想触及幻境中那个似近忽远的后背,那个她本以为可以仰赖和追随一生的后背。当冰冷泛紫的指尖颤巍巍移到丈夫下巴处时,幻境消失,忽然间清醒过来的郑楹看到眼前流着泪的丈夫,嘴里吐出一句异常清晰的话来—— “父亲说的不错,地道里……有恶鬼,却不知那鬼,是你,还是我……” 詹沛一颗心仿佛顿时被碾碎,瞬间的剧痛过后,忽然又变得无知无觉,他的心似乎也已经不在了——十二年,终于等到她弥留之际再次向自己开了口,说的却是这样一句挖心蚀骨的遗言。 女子从丈夫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本想缩进被中,然而一看清丈夫苍老憔悴了许多的脸庞,竟又一次鬼使神差地,选择用上最后一丝力气,抚去了丈夫脸上的一道泪痕。 两鬓斑白的男子顿时如一个孩子般嚎哭起来。 不久,眼前的一切渐渐暗沉,终化为漆黑一团,吞噬了郑楹悲哀的生命。 ————————— 这之后的十二年里,高契病故,詹沛权倾朝野,辅佐皇帝,也就是他的内弟郑樟。然而好景不长,有天一朝梦醒后,詹沛浑身一僵,胸口剧痛,吐血半斗而亡,未留下只言片语。 詹葳林自幼与父亲不甚亲近,母亲郑氏故去后对京城的家再无留恋,长年在外省为官,一闻父丧,急急回京奔丧。 父亲灵前哭过后,詹葳林抬起头,一边擦泪,一边向一旁跪着的妇人问道:“陌如姨娘,父亲临终前可有遗言?” “你父亲走得突然,一句话也没留下。”陌如眼眶红肿,声音却很平静。 “姨娘还请节哀……” “林儿,你不用安慰姨娘,”陌如望着男子,慈爱而温柔道,“姨娘没事,只是有些话,因你常年在外,你父亲不及告诉你,如今好不容易你回来,就听姨娘说说,行吗?” “姨娘请讲。”詹葳林恭敬回道。 “这些年你不喜欢回这个家,也难怪你,你父母亲相互间不说话,你这个做儿子的哪能舒坦。你兴许早已听说了,他们是因万氏之死而夫妻相绝,这话不假,但前前后后还有许多别的大事小情,终究,谁对谁错也难说清。” “姨娘觉得呢?” “我虽知道不少事情,可也还是说不清。就全告诉你,你自己去决断吧。” 詹葳林点了点头,便听庶母说道:“你父亲战时树敌不少,有很多人向你母亲进谗言,外加别的一些巧合,总之你母亲就信以为真,恨上了你父亲,但爱意也并未消减下去,因她此时仍是不容我和其他使女服侍你父亲。其实这期间你母亲也不是没有过松动,看你父亲受伤她就忘了恨,看你父亲消瘦她就难受得要搬走,一眼都不忍心多看,又没地方可去,宁肯住去尼姑庵。我还清清楚楚我当时劝她的话,我说:‘你去了那里,怕会更不平静吧?你对将军从初动心到倾心,都是在那个地方,你去那里,到底是为了忘记,还是为了不要忘记?’你母亲听了,也就不再说去的事了。也是因为这件事,她愈发拿我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她若回础州,对我是有利的,我自然是把她看得很重很重,才会苦劝她留下。” 詹葳林听到有关母亲的点滴过往,洒下热泪:“我是姨娘带大的,姨娘心有多好多实,我是知道的,母亲生前也常说你为人最好。” “也只因是你的母亲的缘故罢了,换做别的主人,我肯定巴不得她走。都说你母亲疯起来不要命,可我没见识过,我只见过她好的时候。她好起来可真如菩萨一般,我到她身边的那年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模样,她已十八岁,对我极好,我也视她如同亲姐,甚至于半个母亲。不怕你笑,我虽只比你母亲小五六岁,可你知道你小舅舅也是她带大的,她浑身总散着母性,可不就像我母亲?好着的时候,谁见了都喜欢,只是一发作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了,可背着那样的仇恨,还能指望她怎样呢?换成我,只怕早已要么变成疯子,要么变成恶人了。你母亲没有,她唯一的心眼只用在弄死郑峦和弄清你父亲是否清白之上,可惜这两件事她一样也没有做成。” 说到郑峦,陌如忽然恨意流露,语调阴冷:“可恨后来那郑峦忽然就死了!也没病,睡着觉就死了。宫里急匆匆来人告诉你父亲,你母亲当时也在,一听说就躺倒在地上动不了了,吐了一地,差点呛死,我后来为此也气恨得病了一场。那样一个大恶人,还是让他寿终正寝了。你母亲躺了三四天,不吃不喝,就睁着眼睛直直看屋顶——一口气咽不下去!你父亲什么正事也不干了,就在家,跪在她旁边地上,絮絮说啊说啊,怕她死过去。可他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毕竟那是你母亲恨了十几年的人呐,从那之后,你母亲虽没死过去,但什么都不在乎了,活着也就是为你,外加为喘口气罢了。至于你父亲清白也好,冤枉也好,她都不放在心上了,爱恨也都没有了,许我跟了你父亲。” 詹葳林听闻母亲遭到的苦难,痛心得面目扭曲,哭道:“我娘她……只恨我那时候太小,我若是父亲一样的年纪,定然什么也不顾,母亲要杀的人,我就算死也要为她杀尽!” “不错,你母亲急切要报仇,那些男人们一开始也是一样的心愿,后来得了权势,就有了更大的谋划,丁点险不肯冒,于是他们夫妻就这么扭着,一发不可收拾。你母亲憋着一肚子急火,后来又听信谗言,终于忍无可忍要出手时,才发现自己已先被丈夫算计过了——这种事上,她哪里是你父亲的对手呢。你母亲在京中名声不佳,虽是从定国公府上传出去的,其实追根究底,还要往你父亲头上去算。” “父亲他……”詹葳林看向棺椁,眼神矛盾。 “可你父亲也有无奈,他为先王,也是他的岳父戎马十年,一身伤痕,耳朵都削去半个,不料事成后竟遭妻子猜疑,最后受那等的冤屈和污蔑,有口难言,那滋味也好受不到哪里去。他可是兵营官场里摸爬滚打过的,最知道人心,最是谨慎,你母亲那样的秉性,他能不怕,能不防吗?他们夫妻相争倒也罢了,只可怜万氏无故牵连进来,丧了命。你只知道这最后一节,所以想不通你父母为何会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弄成这步田地,现在你前前后后都知道了,应该能明白些。”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陌如讲完了故事,不禁被回忆触发了感慨,叹道:“我原以为,她那样的出身,纵然被郑峦夺去了太多,可剩给她的,依旧比我们这些人多,其实不然,一旦背负上仇恨,就等于一无所有了。她唯一有的就是一场好姻缘,可眼看着眼看着,好姻缘竟然也变成了孽障,还是一无所有。她自己卧病时也曾跟我说,想不到,到头来,竟常是她的使女陪伴在她曾爱入骨髓的丈夫身边,而她竟丝毫不觉得心里有什么酸涩。说到底,你母亲的一辈子,还是被郑峦给毁了。” 陌如说到这里泪水洒落,詹葳林听完更是无比心疼苦命的母亲,低下头去,强忍住眼泪。 “你父亲也说,那个晚上他找到毫发无伤的楹娘时,喜得流下泪来,后来想想,也许楹娘死在那个晚上,倒是更好的命局,那样她便不会受这一辈子的摧折。他痛过之后,自会娶妻生子,关于楹娘,便只是记得个最美丽的背影,再没有别的。不过兜兜转转到最后,他唯一清晰记得的,也还只是那个背影,因为你母亲去得早,你父亲也上了年纪,渐渐淡忘了很多,前些年你母亲忌日,将军回来哭着说已完全想不起你母亲的模样了,每次一想起她,就只是想起那个乞巧夜里,花灯环绕,她牵着你大舅舅往前走的背影,还有她裙上的香味。不过,若你母亲真没活下来,或者没被你父亲爱上,也就没有你了。” 詹葳林却决然道:“我宁愿从来没有来过这世上,也好过如今知道母亲一辈子的滋味。” 陌如只是一笑,另说道:“说起乞巧,又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来。我与你母亲既然亲如姐妹,自然不会跟她攀比什么,但唯有一次:那年你父亲遇刺受了重伤,醒过来时对你母亲说,他想一辈子走在她身边,就像那年乞巧夜一样。当时我离得不远,也听到了,心里……很嫉妒,那是头一次对你母亲起了嫉妒,因为通常他们夫妻之间若要说什么情话,必不会当着下人。这话我记了一辈子,让我头一次想跟你母亲较较劲。” 陌如说着,想起曾经的少女心性,脸上又泛出了少女时的光彩,略略红了脸,羞涩道:“我想我算是赢了吧,毕竟将军这一辈子更多的时候,是走在我的身边。” 詹葳林听到庶母争风吃醋的往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脸上也露出几分尴尬。陌如看出来,便笑道:”看来,你还是更站在你母亲那边。你也不用为你母亲抱不平,她自己也常以此自嘲,且我陪她的时候还是多过陪将军。我了解她,在男女之情上,她心里若有输赢,她就必须赢,我能赢得的,都是她不在乎的。” 詹葳林心中释然一些,陌如则继续平静说道:”将军想记住的脸,终也没记住……” 女子说着看向棺椁,不再用“你父亲”去指称死者,而是换回了自己叫了大半辈子的那个称呼,那个令她一启口心中就盛满崇拜恋慕的称呼,“而清清楚楚记到死的反倒是万氏——他根本不认识的一个人。将军一生谨慎,只纵了一回,换来一辈子悔恨难消,不知最终是不是也死在这上。” 詹葳林已过而立之年,才知道这些纠缠不清的往事和颠倒错乱的宿命,然而这是非对错,他也做不出一个评判。 “我的话都说完了,听累了吗?”陌如忽然对男子慈爱笑道,仿佛倾倒完心中的话后豁然开朗起来,“林儿,你刚回来,路上连着几天没睡好吧,今日先去休息,明日再给将军守灵。” 詹葳林看着憔悴的庶母,心中升起隐隐的担忧,但听她声音平静松弛与往日无异,便施了一礼,一步三回头地起身出了灵堂,走到半路又觉得不对,急忙奔回灵堂,却只见庶母已满脸是血地死在了棺椁旁。 陌如猜得不错,詹将军死的前夜,正是先梦到了父亲,而后,又梦到万愿圆,醒来不久便故去了。 ————完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