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金》 1.第 1 章 很多年后,直到慕扶兰长大成人了,还是无法忘记六岁那一年,姑姑于凤仪宫临终之时和她诀别的一幕,以及那一夜,她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姑姑是长沙国的第一美人。除了她的美貌,更以德名和才藻而闻名遐迩。后来她被太后选中,入主凤仪中宫,成为了当朝的皇后。 这看起来,是何等荣耀的一件事情。 本朝立国,迄今已有两百多年。开国之初,大封天下。除了被分封在各地的皇室藩王,也有几姓功臣,以功勋破格被封异姓王。 慕氏先祖便荣列其中之一,因盖世之功,得封长沙王,治岳州c潭州两地。慕氏从此也迁居南方,世代居于洞庭之畔。 几代长沙王,皆牢记先祖教诲。外勤王贡献,春朝秋请;内治理国境,爱民如子。 国传承至今,当朝的几户异姓王,因了各种罪名,或被黜,或除国,其余还在的,也是岌岌可危。 唯独长沙国,国虽小,因数代先王勤政爱民,韬光养晦,加上地处偏远的南方,又凭借八百里洞庭与长江天堑,不但远离了中原的纷争是非,楚地桃源,国泰民安,如今,深受民众爱戴的长沙王的妹妹,又被远在上京的天家择中,入主中宫。 这于长沙国的子民而言,是何等荣耀而自豪的一件事情。 姑姑离开了洞庭湖畔的岳城,被送往上京为后的那一年,扶兰还没有出生。 但从她懂事起,她就不止一遍地听家中的老嬷嬷们说自己长得很像姑姑。闲谈起当年王妹出洞庭的一幕盛况,人人的脸上,至今都还残存着当日荣耀而带来的骄傲。 姑姑虽然还没见过小扶兰,但大约也是听闻了这个和自己容貌肖像的小侄女的一些事,对扶兰一直都是关怀备至。 从她出生后,京城来的礼物,四时不断。小小的扶兰,对远在上京皇宫里的那位传说中的皇后姑姑,也是充满了憧憬,心里一直期盼着见到姑姑的面。 她经常对着君山大帝虔诚祈祷,暗自许愿。 神明仿佛听到了她的所求。 六岁的那一年,她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 那一年,皇后喜孕,长沙王夫妇获准,得以入京拜贺。 扶兰被父母带着,还有兄长一道,跋山涉水,人劳马顿,在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终于抵达了上京。 扶兰原本以为,自己从小长大的岳城,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城池。她在洞庭湖畔的那个被长沙国子民称作“王宫”的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直到来到上京,见识了天子之都的万丈繁华,再看到姑姑住的那个被叫做“皇宫”的地方,扶兰才知道,自己从前的想法,是何等的坐井观天。 眼前的皇宫,飞檐反宇,连绵不绝,穷其目力,也无法一眼看到尽头。 那样的万顷琉璃,玉阶彤庭。说不尽金碧荧煌c画栋飞甍。 姑姑所在的那座凤仪宫,更是雕栏玉砌,金铺屈曲。 在一片迷了人眼的金碧辉煌里,扶兰见到了自己的姑姑,这座皇宫中,最为尊贵的女子。 姑姑打扮得像是天上的仙姬,美得也像是天上的仙姬。她面带笑容,不顾扶兰母亲的劝阻,让小小的扶兰坐到自己的膝上,在她的面颊之上,印下了一个温暖的亲吻。 姑姑和扶兰想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姑姑喜欢扶兰,扶兰也是如此的喜欢姑姑。后来,在父母带着兄长回长沙国时,扶兰被留了下来,继续在皇宫里伴着姑姑。 在扶兰的承欢绕膝中,姑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终于到了生产的日子。 让扶兰没有想到的是,姑姑竟然难产,继而血崩。 那个皇子,在坠地不久,也没能保住。 姑姑躺在凤仪宫的那张凤床之上,已经昏迷三四天。 这三四天里,扶兰无时不刻,都在心里祈求着家乡洞庭的君山大帝,祈求神明保佑,姑姑能够平安渡过这个难关。 君山大帝,在小小的扶兰的心目里,就是天地之间最大能,也最肯怜悯的神明了。 每年的春分,父母都会准备好五牲,带着扶兰和兄长,还有长沙国的官员,弃舆,虔诚步行,从山脚登上山巅,祭祀君山大帝。 正是有了神明的保佑,长沙国才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也是因为神明的应求,她才能来到京城,得见姑姑的面。 然而这一次,君山的神明,却不再听她的祈求了。 那天深夜,哭累了,伴在姑姑身畔,沉沉睡去的她,忽然醒了过来。 她的耳畔,仿佛飘来了一道不知从皇宫何处角落而来的歌声。 “西南有昆明,海出嗽金鸟真珠又龟脑,吐金屑如粟” “不服辟寒金,哪得帝王心不服辟寒钿,哪得帝王怜” 小小的扶兰,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歌声是何含义。后来长大,她才知道了。 传说,昆明国有嗽金鸟,翔于遥远之海,魏明帝时,其国来献鸟,以真珠龟脑喂食,鸟儿吐金屑如粟,打造成钗珥,佳丽佩戴,倍添姿容,帝顾首止步,怜之爱之。宫人乃争用鸟儿所吐之金为钗珥。谓之辟寒金,因鸟不惧寒也。 殿宇沉沉,歌声飘飘忽忽,伴着身畔忽被夜风吹动的晃荡烛火,幽幽怨怨,仿佛来自冥界,在这阒无人声的宫室深夜里,分外瘆人。 住在皇宫里的这半年间,扶兰也曾听小宫女神神秘秘地告诉自己,在她们看不到的一个叫冷宫的地方,飘有几百年来,女鬼们不散的魂魄。有时候,半夜时分,宫里那些阴气缠身的宫人,甚至还能听到那个方向传来的况怨歌声。 扶兰本来是不信的。 皇宫这样光明伟正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怨魄不去。 但是就在这一刻,她惊恐地发现,她的耳朵里,仿佛真的飘入了那一缕怪异的歌声。 更叫她惊恐的,是身畔守夜着的那些宫人和女官们。 她们竟然全无反应。或因倦极,靠柱偷偷打盹,或在凤榻之前,垂泪守着素日厚待宫人,此刻仍昏迷不醒的来自长沙国的慕氏皇后。 耳畔的怨歌,断断续续,仿佛还在持续。 就在这时,扶兰看到昏迷了数日的姑姑,她垂覆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睛。 姑姑她苏醒了,目光茫然地望着头顶那架绣着凤垂牡丹的缎帐,片刻之后,扶兰见她双唇微翕,口中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 她的声音虚弱得几乎不可听闻,但扶兰却看了出来,她的唇,在重复着方才那句飘忽的歌声。 不服辟寒金,哪得帝王心, 不服辟寒钿,哪得帝王怜。 “姑姑!” 扶兰呼唤了一声,扑到凤床之前,抓住了姑姑的手,眼睛里含着泪,又带了几分惊喜。 近旁的宫人和女官被惊动,纷纷围来。 姑姑的面庞,白得仿佛落了一层飘在君山山头的苍苍之雪。 片刻之后,她慢慢地转过脸,冰冷的指,轻轻地搭在了扶兰的小手上,用微弱的声音,命周围的人都出去。 宫人和女官们无声地退出了内殿。 耳畔那道飘渺的歌声,来得无影,去得也是无踪。 万籁俱寂,耳畔清明。 姑姑轻声说:“兰儿,唱一首你父王登君山祭祀丰年,我们长沙国的子民所唱的歌吧” “姑姑好多年没听了。想听” 扶兰慌忙擦去眼泪,用力地点头,唱出了她再熟悉不过的那首歌谣: “猗太帝兮,其智如神,分华时兮,济我生人。” “猗太帝兮,其功如天,均四时兮,成我丰年。” 女童的嗓音,回旋在凤仪宫空旷而幽深的宫室里,稚嫩而空灵,宛如天籁之音。 姑姑的唇角,慢慢地微微上翘。 扶兰一遍又一遍地唱,唱完了这支歌谣,再为姑姑唱另一支。 姑姑起先一直凝神在听,慢慢地,她仿佛累了,闭上眼睛。 片刻之后,扶兰听到她喃喃地说:“袁丞相,他如今还好吗” 扶兰一呆,停下了。 她曾听母后用怀念的口气对自己说过,长沙国的袁丞相,是父王的左膀右臂,但在几年前,他已病去了。 袁丞相终身未娶,只留下了一个据说早年是在深山狼窝边捡来的义子,起名汉鼎。丞相去世后,母后将那孩子接到王府里抚养,视若己出。他比扶兰大了几岁,对扶兰百依百顺,犹如扶兰的另一兄长。 “姑姑袁丞相他已经病去了” 扶兰不明白姑姑为何突然会问及袁相,迟疑了下,小声地回答。 姑姑一动不动,眼睫忽然再次一颤,慢慢睁眸,仿佛再次清醒了过来。 “是啊,他已经去了我忘了呢” 她用低得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自言自语了一句。 “姑姑!你要好起来呀!” 一种不祥之感,仿佛潮水一般,将小小的扶兰,整个人全部吞没。 她趴在边上,小手紧紧地攥住姑姑那只柔软而湿冷的手,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叫着她。 姑姑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指尖轻轻替她擦去面上不住滚落的泪珠,一双美丽的眼睛凝视着她,低低地说:“他们都说,姑姑是长沙国的第一美人,但姑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等兰儿日后长大了,才真正是我们长沙国的一美人。” 她微笑,一字一字地说:“兰儿,你这一辈子,一定会比姑姑幸运的。姑姑会为你祈福,护着你的。” 她用力地握住扶兰的手。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的心中所愿,传达天听。 身后,女官带着太医,匆匆赶入。 姑姑终究还是没能熬过那一关,不愿让扶兰看到她的弥留,后来,让人强行抱走了哭泣的扶兰。 天亮的时候,扶兰听宫女说,她的皇后姑姑走了,走得非常安详,姿容如生,就仿佛睡了过去似的。 一晃已是十年。 或许,远不止十年。 那么多年,光阴竟就如此过去了。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唱歌给姑姑听的小小女孩了。 但那一夜,姑姑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扶兰至今想起,历历在耳。 然而,姑姑于弥留之际的美好祝福,终究还是落空了。 时人有言,长沙国慕氏女,每代必出一绝色。 无双美貌,偏命运多舛,不得善终。 这,或许就是慕氏女的宿命。 从洞庭转入长江,沿江逆水西行,过江陵c峡州c归州,经巴东,穿巫山,艰难蜀道之旁,便是夔州,州下有一古县,据说县志最早可追溯到本朝开国之初,一支为避祸的前朝谢姓之人,辗转迁居到此,慢慢繁衍聚居,到了今日,县里仍多谢姓人家,得名谢县。 晨曦透过一扇有些年头的蒙了层窗纸的镂雕着万字纹的的旧窗,渐渐地,将屋里的光景照亮。 谢家祖宅的这间正堂房里,这日,谢母沈氏像往日那样,盘膝坐在床边,等着儿妇慕扶兰来给自己请早安,再替自己穿鞋,梳头,新的一天,也就开始了。 慕氏是三年前过世的长沙王的王女,今长沙王的王妹。 嫁到夫家,不论原本身份高低,早晚问安,自是必要,此为儿媳对婆母的人伦孝道。 但日日亲手替婆婆穿鞋梳头,以慕氏女的身份而言,难免有屈尊之嫌。 所以一开始,当新媳妇主动服侍自己做这些的时候,沈氏是料想不到的,也有些拘束。 而现在,慕氏女过门已有半年多了,温婉娴淑,对自己毕恭毕敬,服侍周到,浑身上下,竟不见半点王女的架子,谢母也就从一开始的束手束脚,变得渐渐习以为常,乃至理所当然。 沈氏习惯早起,新媳妇也跟着她,日日天不亮起身,卯时中,必已等在堂屋外。眼见今日已经过了点,还不见慕氏女现身,东厢新房那边,那个跟着新媳妇过来服侍她的慕妈妈,不过也只派了个丫头来,说夫人今早起身略晚,先向老夫人告个罪,等下就来问安,心里,未免不舒服起来,眉头渐渐地蹙起。 一旁那个早几年前就从戚家过来伺候她的侍女秋菊——本名叫秋兰的,有几分姿色,为避讳主母之名,改为秋菊,察言观色,小声嘀咕了起来:“老夫人,不是奴婢多嘴,夫人虽说是长沙国嫁来的,可今非昔比。三年前,刚定亲那会儿,长沙国也还算行。但自打老长沙王没了,长沙国是一年不如一年。咱们家的爷,这几年却平步青云。就说年初,娶她的时候,就已被朝廷封为河西节度使了。奴婢听说啊,连当今的刘后,见了咱们家爷,都要笑脸相对,说上几句好话笼络呢。等爷这次平叛得胜,加官进爵,想必更是少不了的。” 谢母脸上露出笑容。 “老夫人,您对夫人是视若己出,心疼她远嫁不容易,比亲闺女还亲。她嫁来这边,这才几天,眼睛里却已没了老夫人。让老夫人一顿好等!” 她的舌尖抵着上颚,灵巧地拍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啧”的一声。 “奴婢只知儿媳服侍婆母是天经地义,还是头回见到仗着娘家,要婆母等儿媳露脸的。” 沈氏面上的笑容消失了,脸色变得有点不悦,道:“你去那边看看,到底怎么了。日头都晒后脊梁了,莫非她还没起身?” 秋菊脆生生地应了,莲步如飞,穿过游廊,很快来到东厢。 谢家的祖上,是前朝迁居至此的那支谢姓人家的直系后裔。高祖之时,还是地方豪强,说良田万顷,几乎占了谢县一半的土地,也是毫不夸张。这座祖宅,当年也曾是全县最为气派的宅邸之一。但后来,曾祖嗜赌,谢家开始落败。到了谢长庚的父亲之时,谢父已沦为县里的驿丞,靠着微薄俸禄,养家糊口。在谢长庚十四岁犯事离家后,谢家祖宅更是一度荒了下去。直到前几年,谢家重新起势,沈氏搬了回来,房子才加以修葺。而这边的东厢,在谢长庚年初娶慕氏女时,又重新修过。 谢长庚是在初春时节迎娶长沙国慕氏王女的。 半年多过去了,如今已是秋日。门窗之上的双喜红字虽还贴着,但经不住风吹日晒,原本的大红喜色已然渐渐褪去,变成了惨淡的无力颜色。 “慕妈妈,老夫人一早就起来了,左等又等,不见夫人,打发我来这边瞧瞧。要是夫人有个头疼脑热,妈妈您也和我说一声,我回去了转告,也不必叫老夫人一直空等。” 秋菊站在通往东厢的游廊拐角处,对着正在拍门的慕妈妈说道,语气听起来恭谨,实则暗含不敬。 慕妈妈从前是何等之人。 王女跋山涉水,履约远嫁这巴东苦地,新婚当夜,谢长庚才入洞房,就被朝廷一骑十万火急的急诏所召,脱了喜袍,连夜匆匆离家,前去平定江都王之乱,至今未归。 这大半年间,亲眼看着从前在家受尽宠爱的王女早晚侍奉谢母,无微不至,事事亲力亲为,不喊半声委屈。 这个谢母,若是知情体贴之人,也就罢了,偏是个眼孔浅显之人。见王女恭顺柔嘉,又借着儿子的那么点底气,蹬鼻子上脸,心安理得,日益不把王女放在眼里。 慕妈妈知王女一颗芳心,牢牢羁系于谢家郎君,这才爱屋及乌,甘受委屈。虽心中气苦,但事关她和谢家郎的夫妇关系,有些话不好明说,平日只能在王女面前暗加提点,见她并不上心,自己也只能忍气。 这半年多来,王女日日早起,风雨无阻,哪天不是大早就在正屋门前等着开门,进去伺候。 唯今日一天,王女不知何故,迟迟未曾起身,自己方才怕谢母等待,也已派人去传了话。 一盏茶水的功夫都没有,就来催了。不但如此,连这个来自戚家的卑贱奴婢,竟也敢来这里如此说话。 这要是年轻之时,慕妈妈怕不早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门口等着服侍王女起身的几个侍女,闻言皆面露恚色。 性子最为爆炭的茱萸,已是难忍怒气,冷冷地说:“大清早的,好端端竟咒我翁主。何为泥猪疥狗,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秋菊一噎,脸登时涨红,正要再说话,好扳回颜面,慕妈妈开口:“叫老夫人久等,是我们的不周,但方才已打发人传了话,也不算是出格失礼。须知便是朝堂,天子也容许臣下不便告假,何况是婆媳一家?” 她说完,转过脸,吩咐另一稳重些的侍女丹朱:“你去,把我方才的话,转给老夫人,再向她告个罪。想来老夫人也不至于计较这等小事。” 丹朱答应,转身要走。 秋菊平日本就有些忌惮这个来自长沙王府的慕妈妈,此刻听她如此说话,两道目光,沉沉盯着自己,口里的话,也就不敢再说出来了,吞了回去,低头,转身正要回去,听见东厢传来“吱呀”一声,抬眼,门已开启,慕氏女出现在了门口。 她脸色苍白,美目略见红肿,但神色,却极是平静。 分明是同一个人,不知为何,模样看起来,却和昨日判若两人。 她的两道视线,笔直地落在秋菊身上。 “你在正好。去告诉婆母一声,说我今日便要动身返乡。等收拾好行装,我再去婆母那里拜别。” 说完,又转向闻言大吃一惊的慕妈妈和门外的几个侍女。 “尽快收拾东西,准备马车安排人手,今日就上路,我回洞庭。” 她吩咐完,转身返屋。 慕妈妈如梦初醒,急忙迈步,跟了进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第 2 章 王女出洞庭,循蜀道跋山涉水至夔州下嫁谢家,谢家郎于新婚夜撇下她匆匆离家一事就不必再提了,算情非得已。但这半年多来,谢母的轻慢,王女的求全,随嫁而来的慕氏下人谁不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万万没有想到,一早起来,王女竟像换了个人,开口就说要回洞庭,简直是喜从天降。 侍女们有跟进屋收拾东西的,有立刻跑出去叫管事召齐丁夫,速紧安排车马准备上路的,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和兴高采烈的侍女们不同,慕妈妈虽也深为王女感到委屈,对谢家有些不满,但王女的这个决定,实在太过突然了,并且,显得有点反常。 她想起王女方才开门露面之时,那双遮掩不住泣痕的眼,心里越发不安,进了屋,见王女亲自动手,在叠几件贴身衣物,迟疑了下,跟到她的身畔,轻声问道:“翁主早上哭过了?可否和嬷嬷说说,为何突然要回洞庭?” 扶兰转过脸,对上慕妈妈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充满了关切的目光,心里又涌出了一阵酸楚。 那是一种带着无限遗恨,却又夹杂了无限感恩的酸楚之情。 她的父母,感情亲笃。父亲虽位居长沙王,但终其一生,只有母亲一位王后。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因病故去之后,父亲早年作战留下的旧伤也复发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她十三岁那年,替她定下亲事后不久,追随母亲而去。 虽然现世,父母皆已不在,她亦痛失了那如梦似幻,心里却又真真切切地感知,一切应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前世所爱——便是那种锥心泣血的痛,叫她今早醒来之时,哭得不能自已。 但她依然还是幸运的。 她做回了十六岁的自己。 这个重来的人生里,她和她前世的骨肉至爱将会天人隔绝,永无再见的可能了,但是她有机会,去救回自己的兄长,她有亲善的阿嫂,还有慕妈妈这样对她好,用生命去保护过自己的家人。 她极力逼回眼中的热意,说:“我无事,只是昨夜做了个噩梦,妈妈你不要担心。” “慕妈妈,我要回洞庭,心意已决。”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 王女从小到大,一直是温柔而听话的。 慕妈妈还是头回见她用如此的口气来决定一件事。竟断然没有任何和人商量的余地。 虽然还是困惑不已,但她也不再发问了,只柔声道:“好。翁主想回洞庭,那咱们就回。” 慕扶兰来到桌边,取了今早自己写好的一封已封蜡的信,递过来。 “慕妈妈,你派个能干的人,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封信送到我阿嫂的手中!我有重要的事,需尽快叫阿嫂知晓。我们人多,路上再快,我怕也是有所耽搁。” “此信极其重要。切切!” 她用着重的语气,又强调了一遍。 慕妈妈愈发不解了,但见她神色郑重,点头,接了信,转身匆匆而出。 扶兰目送慕妈妈的背影离去,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翁主,这趟回去,等回来,天气想必已经冷了,是带这件狐裘,还是那件斗篷?或者两件都带?” 丹朱指着几件冬日衣物,问她的喜好。 扶兰转身说:“将我来时带的书,包括医书,还有架上的那对周夔纹樽,全部打包带回去。衣物随意,回去路上够换穿便可。” 丹朱一愣。 王女嫁来这里之时,除了丰厚的嫁妆,还带了她的许多书籍,包括医书。 那对周夔纹樽,则是已故老长沙王的心爱之物。长沙王疼爱妹妹,将它也添入嫁妆,给妹妹做个念想。 丹朱以为王女只是回去小住的。不知为何,弃衣物,要收拾这些携带不便的重物? “翁主?” 她有些困惑。 “照我吩咐的收拾便是了。” 扶兰朝她微微一笑。 侍女只好点头,指挥人继续收拾东西。 “老夫人,您慢点呀!小心台阶!”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说话的声音。 扶兰转头。 谢母步履匆匆地从堂屋的方向赶了过来,也不用秋菊扶,自己几步跨过台阶,停在了东厢屋的门口,也不入,站在门槛之外,目光扫了眼屋里地上那几只敞开着的箱奁,脸色沉了下来。 “慕氏,你这是什么意思?刚才秋菊对我说,我还不信!你真的要回娘家了?” 丹朱茱萸等人见谢母来了,停了手中正在忙的事,看向扶兰。 扶兰注视着谢母,迎到门口,恭敬地说:“婆母进来坐吧。因行程有些赶,要收拾的东西也多,故方才没自己过去和您说,勿怪。” 谢母双眉紧紧夹皱在了一起,气呼呼地说:“我儿虽说成婚那夜就走了,但那也是皇命难违,又不是他自己不想留下的!你嫁来我家,就是我谢家的人了,我倒不是一定不让你回娘家,只是这才多久,你竟就要回去了?” 扶兰沉默着,没有接话。 谢母顿了一下。 “我一孤老婆子,没儿媳服侍的福,我认了。只是我儿想来很快也要回了。等他回来,你却不在,成何体统?” 扶兰说:“是我的错,婆母息怒。” 仅此一句,再无别话。 态度依旧恭谨,但意思非常明显了。 那就是这一趟娘家,是非回不可了。 慕氏女入门半年多,在自己的面前,恭顺无比,谢母还是头回吃了这样一个软钉子,心里愈发恼火。只是终究还是有些忌惮她的身份,也不敢太过发作,勉强压下一肚子火气,哼了一声。 “慕氏,我知道你是王女,又是翁主,看不上我谢家,我一乡下老婆子,也不配做你的婆母。你定要回娘家,我不敢不让你走。只是你走之前,有一事,我须得叫你知道,免得你回来埋怨。” 慕扶兰怎猜不到她想说什么? “婆母是想将戚家女接进门来?” 她的语气平静。 谢母一愣,瞥了慕扶兰一眼,咳嗽了一声,放缓了语气。 “你来我谢家也有些时日了,一些事,你想必是知道的。我儿年少之时,我谢家光景有些不易,蒙戚家老爷赏识我儿,也不嫌我谢家,将长女许给我儿。后来戚家长女不幸去世,这婚约虽没了,但这些年,我儿在外闯荡,诸多艰难,我也是多亏有了戚家照应,才能有今天。如今你虽嫁了过来,但我儿与凤儿一向是情投意合的,凤儿更是自知身份,甘愿做小。我的意思是,等我儿回家,就把这事情给办了” 扶兰看着谢母一张一合的嘴巴c窥探打量自己的眼神,听着她仿似小心翼翼,实则理直气壮的语气,渐渐地出了神。 是啊,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在她嫁过来之后没多久,她就已从谢母状似无意的日常唠叨里,拼凑出了她的谢家郎君在娶了她之前的那段空白岁月里的许多事情。 谢母的丈夫,那时候是驿丞。那一年,因为得罪了一个路过的官员,遭到毒打,回家后吐血身亡。她那个从小就叫人畏惧的还只是个十四岁少年的儿子,追上了已经离开的官员,将一行数十人全部杀死之后,把母亲托给戚家,自己离开谢县,落草为寇。 本再也不愿回首的前世记忆,在这一刻,忽然再次朝她袭来。 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在她嫁入谢家大半年后的现在这段时日里,不久,她的丈夫归家了,在圆房之后,向还没来得及从少女蜕为妇人的羞涩和欢喜里回过神来的她,提及戚氏女的事。 纵然在婚前,也曾不止一次地暗暗期待,她和她要嫁的谢家郎,日后也能像自己的父母一样,鹣鲽情深,生同衾,死同穴。 但在他开口的那一刻,她还是压下了满心失落,强作笑颜,一口应允。 那时候的她,是何等的天真啊。 竟然会以为,百丈钢可化绕指柔,妻与妾能共一夫。 后来,她终于知道了。 谢长庚的眼里,只有他的皇图和霸业。 长沙王的王女,不过只是他的一颗垫脚石罢了。没了,也就没了。 这个戚家的灵凤,或许才是他的良配。 蠢的,只是自己,原本,死了也就死了,死不足惜。 只是,当梦中的英俊少年,白衣喋血,在幽暗的宫室里,在守了多年的亡母的灵前,以给了他另一半骨血的父亲的宝剑横颈自刎,死前发出的那一道“阿母,儿这样做,到底对不对?”的问声再次在耳畔响起之时,扶兰的胸腔之下,心口之上,仿佛有把钝刀,在一下又一下地割着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她的眼角隐隐泛红,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您看着办。我无二话。” 她的神色却比冰雪还要冷漠,淡淡地说。 谢母原也料定她不敢反对。只是终于得了个痛快的应允,也是称心。瞥了眼屋中几口箱子,压下不满,说:“早去早回罢!我儿想必很快就会胜仗回家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第 3 章 八百里洞庭,云梦无边。湖中自古有山,名君山,阴雨时云雾缭绕,晴好便霞光万丈。 当地民众,人人信奉君山上有神明。 慕氏先祖被封长沙后,于君山修了灵殿,供奉大帝,又于与君山遥对之洞庭东修一城池,名岳城,定王都。 两百年下来,历经数代长沙王的扩修,今日之岳城,东西南北城墙各千丈,城里人口十余万,虽远不及中原的阜盛之地,更无法与天子帝都媲美,但城墙亦是坚耸,牢不可摧,尤其,与外头那些多年以来,正因了不绝的藩王之乱而遭受荼毒的百姓相比,地处偏远南方的长沙国子民,可谓是清平无忧,安居乐业。 这一天的清晨,对于居住在城中的长沙国民众来说,只是个普通的日子。深秋已至,城外枫叶如火,城门开启之后,随着日头升高,城里渐渐变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当行人靠近位于城北的那座被他们称为“王宫”的慕氏王府之时,无不放慢脚步,神色虔诚。 他们并不知道,这两日,外表依然庄严平静的王府里,内里其实早已人仰马翻。 长沙国的几个重要官员,此刻全都聚在王府里,个个焦虑万分。 前日,长沙王慕宣卿带着一队侍卫外出狩猎。年轻的王,驰骋山原,一时兴起,竟纵马抛开随从独行。天黑之后,他的坐骑自己回来了,慕宣卿却不见人影。 消息传至王府,王后陆氏担心万分,立刻找来已故相国的义子袁汉鼎,把王狩猎失踪的消息告诉他,让他带着人手前去寻找。 搜寻没有间断过。从前夜开始,直到今晨,已经持续了一天两夜。 但是始终没慕宣卿的下落。 他狩猎的那一带,山高林密,地势复杂。众人推测,极有可能,应该就是他在途中出了意外,此刻不知身在何处。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众人无不神色惨淡,如丧考妣。 这个消息,对于他们而言,绝对是个晴天霹雳,更是巨大无比的噩耗。 年轻的长沙王,还没有留下可继承王位的世子。一旦真的出了事,长沙国便可能面临除国的命运。 朝廷若是延恩,往后,慕氏家族除了失却王衔,应当还能继续居留此地,保有封赏。 但是他们这些长沙国的官员,往后的出路,恐怕就迷茫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堂外传了进来。 众人急忙回头。 一个侍卫匆匆奔入。 “怎样?可是袁将军有了王的消息?” 丞相陆琳是王后陆氏的本家叔父,得知消息,第一时间派人暂时封锁,免得传出去人心不定,自己也在这里守了两夜,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等侍卫入内,大步奔到大堂门口,焦急地发问。 侍卫摇头,下跪,双手高举,奉上一只信筒,高声道:“有信使抵达!说是翁主所派,有急信要交王后!” 陆琳听到是年初嫁去夔州的王女送的信抵达而已,大失所望,叫人把信传了进去,又派人去向袁汉鼎打听消息。 陆氏和慕宣卿青梅竹马,夫妇相亲,育有一女,骤闻丈夫出事,日夜焦虑,昨夜天又下起了雨,得知袁汉鼎那里,还是搜索无果,恐怕凶多吉少了,一时支撑不住,人晕了过去。此刻红肿着眼,正强撑着要起身出去,忽见侍女匆匆入内,呈上一信,道是翁主派人送来的。 陆氏和小姑的关系一向亲善,不知她忽然来信要说什么,勉强压下心中悲痛绝望,拆信浏览。 小姑的信写得很是简短,聊聊数语而已。 陆氏的视线一落到信上,目光就定住了。 突然,她双眼放光,猛地站了起来,在周围侍女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疾步奔了出去,一口气奔到前堂,冲着正在焦急踱步的陆琳喊道:“叔父!快叫人通知袁将军!立刻去西原鹰嘴涧的涧底去找!宣卿说不定就在那里!” 陆琳和几个官员一愣,面面相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鹰嘴涧的涧底!还不快去!” 事关丈夫的生死,一向温婉的陆氏,此刻也是如同换了个人,冲着陆琳厉声喝道。 陆琳回过神来,转身和官员们一道奔了出去。 陆氏双手微微颤抖,紧紧地捏着小姑的信,又看了一遍,虽感难以置信,但心底里,本已渐渐熄灭的那缕希望之火,终又燃起。 “娘,父王他还没回家吗?” 身后传来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孩儿声音。 陆氏转头,见四岁的女儿阿茹,哭着朝自己奔来。 她的身后,几个没看住阿茹的侍女匆匆追赶而至,纷纷下跪:“王后恕罪!” 陆氏抱住女儿的身子,替她擦拭眼泪,低声安慰:“莫哭。你父王很快就会回的!” 她哄住了女儿,让侍女带她回房之后,自己如何坐得住,叫人备了车,匆匆出王府,也往西原赶去。 扶兰是在数日之后抵达岳城的。 前世,她的兄长,年轻的长沙王慕宣卿,就是在这时候遭遇意外不幸去世的,年不过二十二岁。 他被找到之时,已在那处被密草遮挡的涧底躺了七八日,推测当时是因失足跌落,失血过多而亡。 长沙国就此失去最后一代长沙王。她的阿嫂和年仅四岁的侄女阿茹,也永远地失去了她们的丈夫和父亲。 慕氏家族后来虽蒙朝廷恩典,得以继续居留岳城,也保有王府和岳城一地的赋税,但长沙国就此除国。阿嫂悲痛过度,几年之后,也追随阿兄,郁郁而去。 扶兰不知这现世,事情会不会和自己所知的一样,更不知信使有没有及时赶到,兄长能不能逃过劫难。 她焦虑万分,一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这日终于入了长沙国,离岳城不过只剩百里路了。 路旁的行人,穿着看起来和平日无二,脸上也不见悲色,看不出举国为王举哀的迹象。 扶兰这才稍稍放下些心,命随从继续赶路,尽快入城。 中午时分,离城池还有几十里路的时候,对面驰道之上,忽然来了一队人马,渐行渐近,最后和扶兰的这一行车马,遇在了一起。 “袁将军!” 扶兰坐在马车里,忽然听到前头传来同行管事的高声呼唤之声,掀开帘子,探头出去,看见对面纵马来了一行人马,当先的是个年及弱冠的青年,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容貌端正,双目清炯,正是已故袁相的义子袁汉鼎,忙命车夫停车,高声唤道:“阿兄!” 袁汉鼎平日沉默寡言,见扶兰从车厢里探身出来,和自己招呼,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迅速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了她的车旁,停步,随即恭恭敬敬地唤她“翁主”。 “王后道你就要回来了,这几日我无事,就出来四处看看,没想到真的在此遇你。你路上可好?” 扶兰点头,随即迫不及待地问:“我王兄呢,他最近可好?” 她紧张地看着袁汉鼎,等着他的回答。 当日袁汉鼎带人下了那道涧底,找到慕宣卿时,他已昏迷多时,人也奄奄一息,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怕全说出来吓到了她,迟疑了下,斟酌道:“你王兄前些日狩猎,出了点意外。不过及时找到了,并无大碍,这些日里,正在养伤。” 最担心的可怕之事,终于还是幸运地避过了。 事情在朝着好的方向而去。 扶兰悬了多日的心,一下落地,整个人精神一松,再也忍不住,眼圈一红,险些就要落泪。 袁汉鼎伴她一道长大,对她情绪体察入微,见她似乎就要哭了,一下慌了,忙道:“你莫怕。王兄伤势真的没有大碍,先前只是失血过多。再养些天,就能痊愈了。” 扶兰转脸朝里,等情绪稳了些,回过头,向他点头笑道:“我知道了,没大事就好。谢谢阿兄你来接我,我们进城吧。” 她容颜本就绝美,此刻眼角泪光尚未消尽,笑颜更是动人。 袁汉鼎不敢多看,点头说:“好。”匆匆转身,上马领着身后车队往城池而去。 一行人马,从城门入内。 路人大多认得袁汉鼎,见他带着一行车马朝着王府方向而去,看马车里,坐的似乎是女眷,有些好奇,纷纷驻足观看。 袁汉鼎早派人去通报了陆氏。陆氏带着阿茹亲自到大门口相迎。姑嫂见面,欢喜无限,阿茹更是雀跃,仰着张小脸,冲扶兰不住地喊姑姑。 这一趟回家,于扶兰已是隔世。莫说见到了袁汉鼎c阿嫂和小侄女,就连方才,看到王府门前左右那两座沉默而威严的石狮,她亦是控制不住,内心情绪翻涌。 她定下心神,牵住了小侄女的手,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和姑姑。 她将阿茹的小手牵得更紧,跟着阿嫂,迈步朝里而去。 陆氏早几日前就叫人替她收拾好了住处,还是她出嫁前的闺屋。 陆氏伴她进了屋。扶兰问王兄,陆氏说他吃了药,此刻睡着了,随即道:“兰儿,那日幸好收到你的信,这才及时找到了你的阿兄,否则” 她想起当时的情景,虽然已过去了,犹是心有余悸,打发侍女将女儿先带了出去,自己紧紧地抓住小姑的手。 “阿嫂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兰儿,日后无论何事,你尽管开口,只要能帮的到,你阿兄和我,定会帮你。” 她心情激动,更感激无比,话说着,眼中便隐隐有泪光闪烁。 扶兰笑道:“只要王兄平安,就是我的最大福气。等下我就去看王兄。” 她知阿嫂定还要问自己如何知晓此事,不待她开口,主动说:“我侥幸能帮上忙,也是上天佑护王兄。那日做梦,梦见君山大帝叮嘱了我一番,醒来记得清清楚楚。为防万一,这才派人送信回来。阿嫂若要感谢,当谢君山大帝。” 陆氏惊喜万分,立刻点头:“好!好!明日我就备齐牲礼,去君山谢神!” 扶兰说:“我也去。” 陆氏应好,和小姑又叙了几句,便问她在谢家婆母为人如何,她过得怎样。 扶兰含糊地应了几句。 陆氏见她似乎不大愿意提及谢家之事,劝她:“妹夫新婚夜撇下你去平江都王之乱,确实委屈你了。只是这些年,国中藩王大乱,战事不断,边境也是不宁,这也是朝廷的急召,他便是不愿,也身不由己。你也不要怪他。前些日,我听说江都王节节败退,想必他很快就能平定局面,到时你们就能见面了。” 陆氏细细劝解之时,侍女来报,说王已经醒来,得知王妹回了,十分高兴,要来看她。 扶兰急忙起身,和陆氏一道去看王兄。 慕家人的容貌都极其出色。慕宣卿的身上,更有着王族子弟所特有的高贵气质。他那日为了追赶猎物,不慎失足遇险,被救后,养了些天,伤势已经好了不少,只是腿脚还有些不便。此刻兄妹见面,欢喜不已。被阿妹责备鲁莽,也是有些后怕,暗自懊悔。等听到她说,这趟回来,打算先住下来,想都没想,立刻点头。 “阿妹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长沙国,永远都是阿妹的家!” 这一年的冬,来得仿佛特别快。 慕氏女走了半个月后,才十月底,天气就一日冷似一日了,阴雨连绵,寒气嗖嗖,不住地往人衣领里钻。午后,谢母吃了饭,犯困,被服侍着去屋里睡觉。秋菊躲在外屋,正嗑着瓜子,家里那个名叫阿猫的粗使丫头急火火地跑了进来,脚步蹬蹬。 里屋似乎传来谢母被惊动后翻身的声音。 秋菊丢了瓜子,急忙起身,一脚跨出门槛,抬手就揪住阿猫的耳朵,狠狠一扯,压低声叱骂:“你耳朵呢?跟你说了多少回,走路轻点!老夫人在睡觉!” “不是不是!” 阿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捂住自己的耳朵,一边解释:“是我们家爷回来了!人都到门口了!” 秋菊一愣,松了手,急忙跑出去,跑了几步,又赶紧回来,掀开镜盒,照了照脸,小指匆忙挑了点胭脂,抹到唇上。又见鬓发毛糙,就往上头拼命抹松香油。 正歪着头在镜前忙活,听到外头已传来一阵仿若踏水而来的脚步之声,急忙盖上镜盒,转身匆匆跑出去迎接。 院中,行来了一道蓑影。 一个男子,青箬笠,旧蓑衣,仿若烟雨画卷中人,穿过了巴地的连绵秋雨,双足踏破院中洼地积聚出来的雨水,正朝这边大步而来 男子身量颀长,箬笠之下,面颜俊朗,修眉星目,倘若身后再跟一名书僮,乍一看,便如一名外出赴考,方才归家的青年书生。 他登上了台阶,停在廊檐之下。 雨水沿着箬笠和蓑衣的边缘,滴滴答答,不住地下坠,落在他的脚下,很快就打湿了周围的地面。 这人便是谢长庚,二十二岁,当朝最年轻的节度使,镇守河西。 他摘下箬笠,随手挂在墙边一颗钉上,两道视线,淡淡地扫了眼刚从屋里奔出来的面庞已然泛出红晕的秋菊,问:“我母亲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第 4 章 里屋的谢母已经听到了的声音,倏然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披衣下地,急匆匆地出来,口中嚷道:“可是我儿回了?” 谢长庚脱下身上那件湿漉漉的蓑衣,递给朝着自己跑来的阿猫,随即跨入门槛,朝着母亲快步走去。 秋菊接了个空,见阿猫高高兴兴地抱着蓑衣,得意地看着自己,脸色一僵,厌恶地盯了眼她鼻子下挂出来的一缕鼻涕。 “还不收起来!地上都湿了!万一老夫人走路滑倒!” 阿猫也不恼,吸溜了下鼻涕,笑嘻嘻地指着她的衣襟:“你的领子” 秋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衣领上还沾着几片瓜子壳,脸顿时涨得通红,急忙拍掉,抬眼,见阿猫一脸的幸灾乐祸,压低声骂道:“你给我当心点!再故意装蠢使坏,看我日后哪天不割了你的烂鼻子!” 阿猫五六岁时染病,被弃在驿舍旁。当时寒冬腊月,衣衫褴褛,蜷在雪地里,跟只猫儿似的,眼看就要冻死,谢父遇见不忍,把人捡回了家。谢母埋怨了一番,也就将人养大,当家里多个粗使丫头。 阿猫脑子不大灵光,傻乎乎的,小时大约鼻子也冻坏了,天气一变就流鼻涕。从前流得更加厉害,今年夫人过来后,给她看病,吃了一段时间的药,慢慢调理,虽没除根儿,但比起往年,已是好了许多。 她也不怕秋菊,嗤笑了一声,嘀咕道:“爷一回来,就往脸上擦胭脂呐,跟猴子屁股似的,可好看了” 秋菊横眉怒目,又要上来拧她耳朵。阿猫擤了下鼻涕,朝她一甩。 秋菊脸色一变,慌忙后退。 阿猫哼了一声,翘起下巴,紧紧抱着蓑衣,转身跑了。 秋菊气得咬牙切齿,心里恨不得把这个蠢丫头给千刀万剐了才解气。耳里又听到里头传出谢母和谢长庚说话的声音,这才压下怒气,悄悄猫到门边,竖着耳朵听着。 谢长庚伸手扶住奔出来的母亲,脸上露出笑容。 “阿母,是我。我回了。” 谢母欣喜万分,抓住半年多没见的儿子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他,嘴里不住地嘟囔他黑瘦了,又见他身上衣裳和脚上靴子都被雨水打湿了,喊道:“秋菊!快进来伺候更衣!” 秋菊“哎”了一声,急忙走了进来,笑着说:“爷,您快坐,我先给您脱鞋!”说着蹲了下去,伸出了手。 谢长庚未动,只叫她替母亲屋里生个火盆。 秋菊咬了咬唇,慢慢地缩回了手,低低地应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阿母,天气冷了。你身体怎样?” 谢长庚扶着母亲坐到床边。 “我好着呢!你不要记挂!自己在外当心就好!”谢母笑呵呵地说。 “怎的只有你一人回来?” 她张望了下门外。 外头静悄悄的,没有旁的声音。 “那些州官,县官怎没跟你过来?莫非是战事不顺?” 谢母习惯了儿子每次回来,身后都有众多地方官员同随的情景,见这回反常,不禁有点担心。 “娘放心,战事顺利。只是不想惊动外人,就自己先回了。” 谢母松了口气。 “这就好。这就好。庚儿,你饿了吧?看你都瘦成了这样!你先歇着,娘去给你做东西吃!” 谢母起身就要出去,被谢长庚拦住了,说不饿。转头看了眼东厢的方向,迟疑了下,问道:“阿母,新妇呢?方才路过东厢院前,里头好似一个人也无?” 谢母听儿子问及慕氏女,方才的满腔欢喜顿时没了,哼了一声:“走了!半个月前就回娘家去了!我拦都拦不住!” 谢长庚一怔。 谢母大吐苦水。 “儿啊,娘跟你说,这个新妇,实在是一言难尽,娘都不知该如何说她好了!你走之后,起头那段时日,她还算老实,早晚都会来看看我。我自问也没亏待她,突然半个月前,好端端的竟给我脸色看,张口就说要回娘家去!娘劝她,说你也不是故意撇下她的,想来快要回了,让她再等等。她油盐不进,当天就撂下我走了,把人也全都带了回去!” 想起当时的情景,谢母气还是不打一处来。 谢长庚想了下,问道:“她可有说为何突然要回?” 谢母摇头:“就是什么都不说!想走就走!才把我给气坏了!庚儿你说,有这样的儿媳吗?还不是仗着她娘家的势!我能怎样?只能让她走了!” 谢长庚眉头微蹙,没再说话。 谢母想了下,开始劝儿子。 “罢了!你莫恼。她要走就走,腿在她的身上,咱们拴不住,也不稀罕!娘跟你说啊,咱们另外有个好事。” 她的脸上,露出了喜滋滋的神色。 “她既然这样,我索性就把凤儿的事给说了。也算她有自知之明,没说不好。娘就想着等你回来,把凤儿给接进门吧。” 谢长庚未应声。 谢母继续道:“咱们家以前落魄,你爹不过是个驿丞,亏得戚家老爷有眼光,认定你日后会有出息,主动要和咱们结亲。就这情分,咱们就要牢记一辈子的。可惜亲事没成,我没那个儿媳福。后来你犯了事,走了,也是多亏了戚家的照应,娘才能安稳度日,等到了儿你回来。如今咱们起来了,戚家却不幸遭了难。” 谢母叹了口气。 “凤儿不容易。那些年,你没有半点儿消息,死活不知,她一直把我当生母一样侍奉。后来你回来了,说自己在外头已经定了亲事。娘知道她对你的心意,没办法,问她愿不愿做小。她一句不好都没说,当时就点头了。” “这么好的女子,庚儿你可不能辜负!” 儿子依旧没作声。谢母顿时不高兴了。 “庚儿,你不会是娶了贵女,就看不上凤儿了吧?我跟你说,咱们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谢长庚微微一笑。 “阿母息怒,儿子不是这个意思。阿母既已和慕氏说了,等她回了,把人接来就是。” 谢母这才高兴了些,只是对儿子的话,还是有点不满。 “她说走就走,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婆母,更没有庚儿你,为何要等她回来?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她要是一直不回,难道咱们就让凤儿这么等下去不成?” 谢长庚沉吟了下。 “儿子过两天到那边走一趟,接她回吧。” 谢母生气了。 “不行!她嫁过来才半年多,就这样了!这都叫什么事?她自己走的,要回,也是她自己回!我不许你去接她!省得她蹬鼻子上脸,往后三天两头要回那边去!” 谢长庚耐心地说:“这趟回来,儿子本就打算去一趟长沙国的。老长沙王三年前去世之时,儿子人在凉州休屠城,没能回去奔丧。这几年间,也是一直不得闲。最近空了,应去拜祭,是我本分。顺便再将人接回吧。” 谢母听儿子这么说,方勉强道:“罢了,那你早去早回,不要叫凤儿等得太久!” “她都等了你多少年了!” 顿了一顿,她又补了一句。 谢长庚答应了。 谢母终于再次高兴起来,又要亲自去替儿子收拾东厢那间新房,被谢长庚拦了,说下人收拾就可,自己的东西也不多。 谢母忙高声差人。 秋菊端了个火盆子进来,放在屋角的炉上。 谢长庚过去,亲手拨好炭火,盖上盖,命她服侍好母亲,这才出了屋,回往东厢。 他走过游廊。 门窗上初春娶亲时贴上的双喜还在。只是褪了红,又被斜风刮来的雨雾给浸湿了,皱巴巴地黏在一起。一阵风过,忽从门上脱落,“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 谢长庚瞥了一眼,跨进新房的门槛。 随从已将他的随身行装送了进来。阿猫和另个粗使丫头正忙着铺床擦桌,见他回了,叫了声“爷”。 谢长庚点了点头,站在一旁。 俩丫头收拾完屋子,要去解他行装归置衣物,被他拦了,道自己来。 两人向他躬了个身,退了出去。 谢长庚取出自己的衣物,打开柜门,一股幽幽暗香,立刻扑鼻而来,沁入肺腑。 他抬眼。 衣柜里装满了女子的衣物,满目的粉绫红罗c轻烟软雾。角落里,静静地悬着一只刺绣蕙兰的精美香囊。 谢长庚的视线一顿,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年初洞房之夜时的情景。 那时他才入房,刚下了新妇的盖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慕氏女的模样,门便被人拍响,道是朝廷急诏到了。 他匆匆而出,随即脱了喜服,拜别母亲,连夜离家。 走时是初春,今日回来,已是深秋。 此刻回忆新妇的模样,竟想不起来。 只记得红烛摇曳,她深深垂首,绿鬓如云。恍惚间,好似瞥见了一片静默螓首,温柔似水。 谢长庚立了片刻,合上柜门,将自己的衣物随意搁在一边,听到走廊里传来阿猫一边哗哗扫地一边低声哼曲的声,迟疑了下,走到门边,唤了她一声。 阿猫丢下笤帚,跑到门口,探头进来,笑嘻嘻地说:“爷,找我有事?” 谢长庚问她:“夫人过门后,对我母亲侍奉可还周到?” 阿猫可喜欢那位从不嫌自己脏的来自长沙国的新妇了,一听,急忙走了进来,用力地点头:“可周到了!天天大早就到老夫人屋前等着给老夫人梳头穿鞋呢!” “那她为何突然回去,你知不知道?” 阿猫两手一摊:“夫人没告诉我呐” 谢长庚沉吟了下,颔首:“好了,没事了。你忙去吧。” 阿猫哦了一声,转身出去,走了几步,吸溜了下鼻涕,忽然福至心灵。 “爷,我知道了!可我不敢说,我怕你会骂我” 她看着谢长庚,吞吞吐吐。 谢长庚道:“无妨,你知道什么,尽管说。” 阿猫从小到大老做错事,惹老夫人生气,就骂她笨。但爷的脾气好得很,从没骂过她。 爷小时候起,文章就顶好,才十岁,就考了头名的乡贡。但街坊们背地里说,爷看起来是斯文人,实则杀人不眨眼。 他们都很怕他,阿猫却不怕。又得了鼓励,胆子就大了,凑上来,小声地说:“爷,你不在家时,我老听见老夫人在夫人跟前说戚二娘子的好。就前些天,秋菊还在我们跟前说,要不是爷之前离了家,戚二娘子早就是爷的夫人了。我生气,和她吵架,她揪我耳朵,我就跑去告诉了夫人。” “夫人是不是生气了,这才走了?” 阿猫说完,见他没有说话,眉头微皱,仿佛不快,心里又不安起来,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爷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往后我再也不敢多嘴了你别生气” 谢长庚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温声道:“无事。我知道了。你去吧。” 阿猫见他不怪,这才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又说:“爷,你什么时候早些去把夫人接回来呀!她人可好了,还帮我看病!我的鼻子已经好多啦!秋菊老是骂我烂鼻子,气死我了!” 谢长庚点了点头。 阿猫向他躬身,高高兴兴地走了。 谢长庚环顾了一圈新房,踱至南窗前,双手背后,望着窗外云霾低垂,秋雨霏霏,渐渐地出起了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第 5 章 这日,陆氏备好五牲之礼,带着一众随从,和扶兰出城,渡船行至君山,到神殿祭谢神明显灵,保佑自己丈夫那日化险为夷。 祭神完毕,姑嫂从神殿出来,下山之时,扶兰问道:“阿嫂,师傅可在山中?若在,我去看下他老人家。” 师傅姓李,是当世名医,人人都叫他李药翁。年轻之时,他曾在宫中做过太医,后来出宫,游历四方,一边编撰医书,一边在民间行医。多年之前,他行至洞庭,喜爱此间山水,于君山结庐而居。扶兰父亲慕其名,亲自寻来拜访,渐渐有所往来。药翁见王女小小年纪,对自己的那些草药就显露出兴趣,也喜她聪明,遂收她当了半个弟子,闲暇之时,教她些医术。 年初扶兰出嫁之时,师傅还在君山。 陆氏笑道:“你出嫁没多久,药翁也就下山去了,不知何日归来呢。” 扶兰说:“阿嫂你先回城。我去师傅那里看下药园。” 陆氏知小姑和药翁的渊源,点头:“也好。那我先回城了,你早些回来。” 扶兰答应,目送陆氏下山,自己循着山径,来到了师傅的住处。 这是一座隐于半山的庐舍,编竹为篱,几间草舍,后头有个很大的药圃。 师傅下山了,但这里还留了个名叫阿大的童仆,照管药圃。 阿大是个孤儿,被师傅捡来养大的,老实巴交,正在屋后忙碌着,忽见王女来了,惊喜不已,急忙放下锄头,跑出来迎接。 扶兰叫他不必管自己。来到药圃,帮着晒制了些刚采的新鲜草药,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半天就过去了。 慕妈妈开始催她回城。 日已西斜,扶兰也知该走了,叮嘱阿大照顾好药圃,洗手出来,一行人下了山,行经一株老柏旁时,侍女茱萸笑道:“翁主,他们说这老柏是神树,能通灵,好些人都特意来这里拜它呢。咱们既经过,也去拜拜吧。” 老柏深深地扎根于山壁,盘根错节,虬枝茂叶。千百年来,山风劲吹,它自岿然不动。 扶兰停步,遥望片刻。 “不早了,下山吧。” 她说完,收回目光,转身继续踏着山阶而下。 当地有个传说,君山半山这株生于峭壁的老柏,是开天之时,湘君和湘夫人亲手所植,与君山同龄,可佑世人姻缘。 同行的人里,几个年纪小些的侍女,都有些心动。不料王女没有兴趣,只好作罢,跟着下了山。 等在山下的侍卫摇船,送扶兰一行人上了岸,坐车回到城中,已是掌灯时分。 扶兰才进王府,就得知了一个消息。 谢长庚平定了江都王之乱,派人给慕宣卿送来了一封信,道自己不日便到长沙国。 陆氏得报扶兰回府,带着信,匆匆来到小姑闺房,寻到了她,面上带笑。 “兰儿,妹夫信里说,他此行过来,是为拜祭父王。自然了,除了拜祭父王,想必也是接你回去的。” 成婚才半年多,小姑就不顾山遥水迢,自己回了长沙国。虽说是君山大帝托梦所致,她不放心王兄,这才亲自赶回来的,但这些日,陆氏从茱萸等侍女的口里,知道谢母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那日小姑离开时,还曾与谢母发生过不快,谢母甚至提了纳妾的事。 新婚才半年多,丈夫不在,新妇便不顾婆母阻拦,强行回了娘家。即便事出有因,在世人眼中,就是新妇一方不占理。 丈夫已经化险为夷,伤也无大碍了,但小姑却矢口不提回去。 陆氏疑心她是因了谢母所提的纳妾之事,负气在心。 怕小姑多心,虽然没在她面前提及半句,但陆氏心里,还是很为她担忧,唯恐她因此见恶于谢家,乃至失了新婚丈夫的心。 等谢长庚回了家,万一见怪,不来接她,到时,小姑恐怕有些难做了。 不回,自然不可能。若就这么自己回去,未免又有失脸面,且日后在谢家,情势恐怕更加不利。 她正暗自愁烦,今天去拜谢君山大帝之时,还特意替小姑祈祷了一番。 没想到心想事成。一回来,竟收到了这样的好消息,怎不叫她为之欢欣? 她将谢长庚写给慕宣卿的信递了过来。 “兰儿你看!” 扶兰却没有接信,脸上也不见半点欢喜之色。 陆氏不解,问道:“你怎么了?妹夫就要来接你了,这不是好事吗?” 扶兰让侍女都出去了,待屋里只剩自己和陆氏了,方道:“阿嫂,我不回去。” “我欲和离,与谢家断了干系。” 陆氏震惊不已,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见小姑神色郑重,不像是在信口胡言,方吃惊地道:“你怎的了?成亲才半年多,竟要和离?你从前不是一心系于谢家郎吗?何况你们成亲后,恐怕连话都还没说上一句,怎的突然就要断了干系?” 扶兰沉默间,陆氏忽想起侍女的话,急忙又劝:“兰儿,先前阿嫂没说,是怕你多心。我也听你侍女提过几句,道你婆母有意接戚氏女进门。你若不愿,等见了妹夫的面,和他好好说就是了。你们才成婚,你若不点头,就算他和戚女渊源再深,想必也不能拂了我们长沙国的颜面,定要将人抬进门来。” 她执住了小姑的手,压低声:“兰儿,你听我说,你是谢家主母,此事,只要你不松口,人就不可能进的了门。凭着你的容貌,再用些手段,何愁收不住妹夫的心?何况,还有我们长沙国呢。国虽小,但你翁主地位就在那里!不过一个女子而已,何至于叫你心灰意冷至此地步!” 扶兰道:“阿嫂,你说的,我都懂,但我要和谢家脱离干系,并非因为戚家女,而是我已改变想法,看不上那个姓谢的了,更不想再在谢家蹉跎我这一生。” “我这趟回来,就没再打算回去了。我也不会再改变想法。恳请阿嫂见谅我的任性,成全于我,勿再劝我回去。” 她的语气依然平静,但态度,却十分坚定。 陆氏吃惊地注视着慕扶兰,恍惚之间,竟生出了一种陌生之感。 这不像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该有的想法。 她印象中的小姑,温柔而贞静。 记得年初她出嫁的前夜,自己陪她同睡。她的紧张c期待和羞涩,至今历历在目。 陆氏实在不知,不过短短半年多的时间里,在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她仿佛突然就长大了,不再是自己熟知的慕氏王女了。 “兰儿” 陆氏为难了,犹疑不决。 “你想和谢家脱离干系,本也无妨。若真不愿再留于谢家,阿嫂自然不会逼你回去。只是这并非小事,也没那么容易。你婆母虽说提了纳妾,但人并未进门。即便进了,这也不是咱们能提和离的借口。更何况,这是父王当年替你订下的婚事,关乎长江水道和我洞庭的四方平安,好端端的,我们如何向他开口?” 朝廷这场已持续多年,至今还没完全消停的藩王动乱,始于当年的刘后掌权。战乱一起,各地便随之动荡不安,诸多藩国,或野心勃勃,或身不由己,相继被卷入。最多之时,竟有十余国之众。 长江两岸,自古便出江洋大盗,而洞庭北纳长江,西接湘c资c沅c澧四水以及汨罗,水路四通八达,更利养盗。外头战事一起,洞庭四方,便骚乱不断。 三年之前,老长沙王预感自己或许不久于人世。他在之时,还能凭着往日威势,震慑四方,但自己若是不在了,时局纷乱,恐怕终有一日要波及长沙国。儿子慕宣卿,一时恐怕无法独力支撑局面。 那时,十九岁的谢长庚,已聚集人马,荡平大盗四起的长江,牢牢制住了上游水道,亦把控着朝廷漕粮的运输。 老长沙王此前在剿接壤长沙国的一个为害地方多年的江洋大盗之时,曾得到过谢长庚的助力。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这个出身低微,但能力卓绝c行事亦讲究规矩的青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认定绝非池中之物。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谢长庚的身上。 仿佛心有灵犀,恰这时,谢也主动上门,前来求亲。 婚事便这样顺理成章地订了下来。 十三岁的长沙国慕氏王女,许给了十九岁的长江匪首谢长庚。 不久,谢就因了长沙王的保举,被朝廷延揽,摇身一变,进阶成了江陵刺史。 当年,长沙王病去,而谢长庚就此凭着战功,一路晋升,短短三年时间,便做了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节度使,令人侧目。 不讲别的,仅从这桩婚事本身而言,于谢,或者长沙国而言,都是一桩各自有所得的良缘。 谢长庚步入官场,而长沙国,也如老长沙王所期盼的那样,就此太平,四境无虞。 阿嫂有这顾虑,扶兰怎不理解? 她说:“阿嫂,不用你们开口,我会和他说的。倘若他自己同意了,也不影响我洞庭四方水域的平安,你们可否成全?” 就在这时,门被人一把推开。 扶兰转头,见兄长慕宣卿坐于辇上,停在门口,满脸的怒容。 “阿妹!谢家欺人太甚!这才多久,竟敢如此羞辱于你!姓谢的本就是个巨盗,怎配得上你!你不必担心。阿兄再无用,也不会让你受如此的欺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第 6 章 “宣卿” 陆氏担忧地叫了声丈夫。 “阿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慕宣卿厉声喝道,没有丝毫可商量的余地。 他夫妇感情一向很好。慕宣卿还是头回,在人前用这样的语气和妻子说话。 王怒,近旁侍从,皆面露惧色,纷纷下跪,匍匐于地,不敢动弹。 陆氏知他应是知道了谢家意欲纳妾之事,这才如此愤怒,不顾腿脚还没痊愈,就这样过来了。 她知丈夫的脾气。 本就深恨自己无能,当初因为得不到父王的信任,才将王妹许给了一个江洋巨盗。 于王妹而言,本就是极大的委屈了。 现在谢家竟还敢这样对待她,他怎可能忍得下去? 虽然凭了直觉,陆氏心里总觉这事不像小姑表面说的那么简单,内中或许另有隐情。 但丈夫是长沙王。他已如此表态了,她怎能再表异议? 何况,小姑的态度,更是如此坚决。 她刚刚救了自己的丈夫。 即便最坏打算,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变,会致使长沙国和如今权势如日中天的河西节度使谢长庚关系决裂,乃至交恶。 但还有什么事,后果会比长沙国险些失去王,继而除国来得更要可怕? 倘若不是小姑得了神明的托梦,及时送来那封救命的信,现在自己恐怕已经没了丈夫,长沙国没了王,这个国,很快也将不存了。 陆氏本也是个心胸开阔之人,这样一想,也就坦然了。 她沉吟了下,点头。 “也好。倘若兰儿你真的决意与谢家脱离干系,阿嫂与你王兄一样,定会助你。” “国在,你便是我长沙国的王女!” 慕宣卿望了眼妻子,神色这才缓了些,命周围侍从全部退下。 “阿妹,你可记得十年之前,你六岁时,姑姑薨于宫中一事?之前,我从没告诉过你,那时父王分明得到过消息,姑姑之死,大有蹊跷,或与当今之奸后脱不了干系。但姑姑临终之前,却又命心腹给父王带了遗言。” “当年我十二岁,姑姑的遗言,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姑姑说,生死有命,皆是劫数,她无半分怨恨。朝廷本就有意彻底剪除异姓王,她不希望长沙国因她而生出任何的动荡。姑姑叫父王从今往后,务必加倍韬光养晦,以保长沙国的平安为第一要务。” “阿妹,你可知姑姑此话何意?当日我不懂,问父王,父王不说。后来我自己琢磨,直到最近两年,才终于想明白了。” “阿妹,你道当初,朝廷为何择我慕氏女为后?看似风光,实则毒饵!姑姑不明不白死于宫中,他们等的,或许就是我长沙国的愤怒与不平。一旦父王有了任何异动,就成了他们发难我慕氏的最好借口!” “父王为保我慕氏基业,忍了下去。还应了那个姓谢的求亲,将你许给了他。” “父王当日将你许他,又保举他入仕,是希望借他之力,保我长沙国四境平安。但这个姓谢的,如今却受奸后的笼络,与奸后走得极近。奸后又借铲除乱王的借口,一直在孤立我长沙国,暗地打压。” “父王能忍,我却忍不下去。姑姑的仇,我迟早是要报的。方才我的话,也绝非一时冲动!” “这个姓谢的,当初为了洗脱巨盗身份,向我慕氏求亲。如今为了飞黄腾达,又心甘情愿做了奸后的走狗。他是不可能和我慕氏一条心的。更不用说,如今竟就这般轻慢于你了!从前是你自己愿意嫁他,如今你既改了主意,我慕宣卿再无能,也不会强迫你委身如此一个不堪之人!” “阿妹你放心,等姓谢的一来,阿兄就替你把话和他说清楚!” “从今往后,阿兄必竭尽全力,壮我长沙国,护我阿妹,再不让你受任何的委屈!” 年轻的王,神色激动,目光炯炯。铿锵的誓言,更是显示了他无与伦比的决心和王族子弟所固有的骄傲与勇气。 慕扶兰的心里,涌出了一阵暖流。 谢长庚和她的王兄同龄,不过比王兄大了数月而已。但心机何等之深沉,为人何等之隐忍,性情何等之狡诈,这个世上,或许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不管阿兄到时是否真的能帮自己打发掉他,兄嫂对她的这份爱护,便是她这辈子失去骨肉至爱之后,弥足珍贵的另一种拥有了。 往后,她必也将倾尽全力,来保护她所珍视的这种拥有。 “谢谢阿兄。谢谢阿嫂。” 她注视着面前的王兄和阿嫂,一字一字,说道。 半个月后,十一月十二日,长沙国的礼官再次收到了消息。 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亦即翁主之夫婿,将于三日后抵达岳城。 礼官开始着手准备迎接上宾的礼仪之时,却收到了一则王命。 王命令他们,什么都不必做。 不阻谢长庚的到来,但也不做任何的迎接准备。 礼官大惑。 遑论谢长庚如今的官职已极是显要。河西节度使,驻凉州,受命时得赐旌节,军事专杀,府树六纛,威仪极盛。 就算他是个普通人,身为翁主的夫婿,来长沙国拜祭先王,这样的“礼遇”,未免也是说不过去。 但王命不可违。 礼官问于丞相陆琳。陆琳自己也是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从王后那里,也打听不出什么内情,想劝慕宣卿,他却不见自己,只好压下心中忐忑,叫照着王命行事。 到了十五这日,大早,陆琳再次求见慕宣卿,苦劝他无论出于何故,谢长庚既声称来此拜祭先王,那就不必这般得罪于人。 但慕宣卿依然不听他言,拂袖而去。 陆琳无可奈何,只好命人打开城门迎人,自己带了属官,来到先王神庙,在那里等候着谢长庚。 谢长庚是在午后时分抵达岳城的。 他一身青衫,足踏皂靴,服饰极其寻常,马后也只跟了寥寥数名随从,皆为布衣,以至于纵马来到城门口时,城卒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文质隽拔的青年男子,就是长沙国的王女夫婿,当朝大名鼎鼎的那位最年轻的节度使。见他同行之人,身上似乎带了兵器,便将人拦下,盘问来历。 谢长庚的这几名随从,都是早年就跟着他在长江水道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看似普通,放到人堆里就看不见了,实则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入长沙国后,本就诧异于对方的待客之道,眼见到了王城,城门口,竟也没有最起码的迎接之人,还被城卒这般拦下无礼盘问,再也忍耐不住,勃然大怒,当场就要拔刀相向,却被谢长庚给阻拦了。 他坐于马背之上,看着前方那重厚重门洞之后,向着自己迎面扑来的长沙国国都街景,神色平静,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城卒听得他竟就是谢长庚,吃了一惊,慌忙退到一旁,让出了道。 三年前来求亲时,他只到过王府,未曾去过王庙。又向城卒问了方向。 他眺望了眼被指的方向,略略眯了眯眼,随即驱马,入了城池。 陆琳带着属官,在通往王庙的神道台阶之下等待之时,袁汉鼎也来了。 袁汉鼎立在那里,岿然不动,双目望着前方,犹如凝固的一根岩柱。 陆琳辈份比袁汉鼎高,论年纪,更是他的长辈,却今天,没根本做不到像他那样稳如泰山。 他实在是想不通,慕宣卿为何要对远道而来的妹夫摆出这样的高傲姿态。 他更是担心,万一因此而得罪了谢长庚,往后于长沙国,绝不是什么好事。 正心浮气躁,左右张望之时,忽然看见远处神道尽头,行来了一点青色身影。 那青影渐渐行得近了,越来越大。 陆琳一眼认出,正是三年前曾见过一面的谢长庚。 三年不见,这青年男子的模样,和印象里相比,竟无多少改变。 或许,官道上新添的那些杀戮,不过也就是他从前为巨寇时的延续罢了,并不足以在他目瞳之中再添多少血色的影。 只见他衣袍当风,步伐不疾不徐,独自正向这个方向行来。 陆琳急忙带人快步迎上见礼,笑呵呵地说,暌阔数年,只能遥闻节度使之威赫功名,今日终得再度面晤,故人风采,更胜往昔,极是荣幸。 他的语气,极其恭敬。 谢长庚停步,还礼,微微一笑:“丞相言重。丞相劳国劳民,一馈十起。因我来迟,叫丞相以及诸位在此久等,愧何如之。” 慕宣卿今日是将人得罪狠了。没想到一见面,谢长庚竟若无其事,仿佛浑不在意,言辞斯文,回复周到。 陆琳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既不提长沙国的失仪,他自己自然也不会蠢到主动去说这个,忙向谢长庚引荐袁汉鼎。 “袁将军乃敝国已故袁相之义子,今日得知节度使到来,特意来此相迎。” 袁汉鼎只是长沙国里一将军,与谢长庚的官职,落差极大。 袁汉鼎神色肃穆,不卑不亢,向谢长庚行了一礼,说:“末将恭迎节度使。” 谢长庚的两道视线,落在袁汉鼎的脸上,注视了他片刻,微微颔首,从他身旁经过,迈步继续朝前。 陆琳忙跟上,替他引路,行至王庙之前。 庙门已经开启。 谢长庚净手拈香,神色肃穆,入王庙,向着列于庙中的慕氏诸多先祖一一行过跪拜之礼,最后又向三年前去世的老长沙王的牌位复行礼仪,毕恭毕敬,一丝不苟。 行礼完毕,他从地上起身,将香火插入香炉,后退着,行了十数步,方转身要出庙,脚步停顿了下来。 长沙王慕宣卿,他的妻兄,不知何时入了祖庙,就立于殿中,挡住了他的去路。 槛外那些原本跪在两旁的侍人,皆已不见。 慕宣卿头戴白玉冕冠,身着锦绣王袍,腰束金斓玉带,面颜如雪,神色如冰,冷冷地看着他。 周围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仿佛有亡灵的眼漂于庙顶,静静注视着地上正相对而立的二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 7 章 “谢长庚,你还来做什么?” “倘若不是看在先父的份上,今日,孤断不会容你再踏入我长沙国一步!” 慕宣卿的说话余音,好似回荡在了神庙高大而穹阔的殿顶之上。 谢长庚神色自若,以外臣参王之礼向他参拜,礼毕,说道:“王只言其然,却不言其所以然。可否告知何故?” 慕宣卿的两道目光,犹如含了愤怒的利箭,刺向了对面的谢长庚。 “你本一巨寇,当日父王不计身份,对你青眼有加,将孤之王妹许配于你。我长沙国履约,年初之时,将王妹远嫁。不说她跋山涉水远嫁你夔州瘴地,新婚之夜你便留她一人离家。她到你谢家后,侍奉长辈,主持中馈,怜恤下人,可曾有过半分失仪,有可曾有过半句怨言?” “孤之王妹,到底做错了何事?入你谢家之门不过半年,竟遭如此折辱?你谢家又到底是何等门庭,敢如此轻慢我长沙国翁主?” 慕宣卿捏紧双拳,手背之上,青筋纵横交错,一道道地凸起。 “谢长庚!” 他用厌恶至极的语调,咬牙切齿地叫出了对面那人的名字。 “何为衣冠禽兽,枭心鹤貌?正是你这样的无耻之徒!” “你处心积虑,穷极龌龊之能事!三年前来我长沙国求亲,一心攀附。倘若不是我父王被你欺瞒,助力于你,你何以步入仕途,飞黄腾达?” “你这忘恩负义c狼心狗肺的宵小之辈!如此慢待孤之王妹,莫非欺我长沙国国中无人?” “谢节度使,你如今固然权高位重,不可一世,我长沙国亦不过一弹丸小国,但慕氏先祖何等英烈,子孙如孤,再是无能,也断不会坐视王妹遭你如此羞辱!” “你来拜祭先王,孤不为难你。既已拜完,你请自便!我长沙国庙小,容不了你这尊大佛!” 他顿了一下,将一文书投掷于地。 “你听好了,今日起,我慕氏与你谢家,再无半分瓜葛!孤之王妹,与你亦再无干系!男婚女嫁,各自为便!” 他说完,转身拂袖便去。 “且慢!” 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谢长庚忽然开口。 慕宣卿停步,但未转身。 谢长庚并未看地上的东西,从旁,走了过去。 “殿下的意思,谢某明白了。殿下所斥,字字句句,骂得极是,谢某无意辩解,亦无可辩解。只是中间,确实有些误会,倘若不加以说明,就这样伤了和气,恐怕有负岳父当初赐婚之时对谢某的一番教诲。” 慕宣卿慢慢地转过脸,冷冷望着他。 “实不相瞒,我一回来,立刻动身到此,除为拜祭长沙国慕氏列祖与先王,亦是为了接回翁主” “还接回去做什么?”慕宣卿大怒。 “莫非那般折辱,你还嫌不够?” 谢长庚神色从容。 “倘若谢某所想无误,殿下如此震怒,起因应是我母亲曾在翁主面前言及纳妾一事。但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是其中有些误会,谢某才需解释。” 慕宣卿冷笑不语。 “谢某上月回家,知翁主已回长沙国。听家中下人之言,这半年多,翁主屈尊纡贵,代我早晚侍奉家母,更兼贤淑庄静,大家闺范,左邻右舍,无不交口称赞。归宁之举,虽有些突然,但想必也是情有可原。” “事情起因,在于家母。早年谢某不孝,累家母备受颠沛,艰难之时,曾受人大恩,如今对方父母双亡,境况艰难,家母一心顾念旧情,一时考虑不周,这才贸然在翁主面前提及将那女子接来。据家母之言,翁主当时一口应允。” 谢长庚顿了一下。 “家母目不识丁,困于门户后堂,并无多少见识,更兼性情耿直。当时见翁主应允了,便只顾欢喜,一心感念翁主的大度成全,岂会思量此举是否周全?” “谢某归家之日,便从家母口中得知了此事。并非谢某替自己辩白,当时便觉不妥。只是不忍令家母扫兴,且听闻翁主也已经大度应许,便想着先将翁主接回,日后再做商议。” “此事惹殿下震怒,错在谢某。能得妻如此,本就是我谢长庚之福,何况还有岳父当年知遇之恩,谢某至今尚未报以万分之一?” “殿下放心,往后该当如何,谢某心里有数。等接回了翁主,谢某自会替我母亲向她赔罪。” 他注视着慕宣卿,神色坦然。 慕宣卿一字一字地道:“谢长庚,你非王妹良配!王妹既自己回来了,任你今日巧舌如簧,你也休想孤放王妹再随你入谢家之门!” “殿下此话,谢某便不解了。婚姻乃两姓之好,并非儿戏。” 他环顾了一圈慕氏家庙,目光落到老长沙王的牌位之上。 “不管殿下如何看待谢某,当日我与令妹的婚事,乃岳父亲自所定,三媒六证,无一缺失,说断便断,未免儿戏。家母固然有错,开罪翁主,但也只是言辞不妥,并未做出任何出格实举。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她不过一乡间老妇。殿下这般咄咄逼人,未免不近人情了吧?” 他的面上依旧含笑,但语气,亦加重了几分,隐含威势。 慕宣卿的脸色变得无比僵硬,目光盯着对面那个一袭青衣,萧肃而立的男子,半晌,咬牙切齿地道:“谢长庚!你为了腾达,厚颜附媚也就罢了,竟还与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你攀附” “我王殿下!”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一道女子声音,打断了慕宣卿的话。 谢长庚抬眼。 庙外步阶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妇人。面容秀丽,雍容大方,正是长沙国的王后陆氏。 陆氏及时阻了丈夫的盛怒之言,迈步而来,向丈夫暗投了个眼色,随即跨入庙槛,来到谢长庚的面前,含笑道:“谢节度使远道而来,我长沙国礼数不周,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谢长庚微微一笑,向陆氏见礼。 “能得见长沙国王后的尊颜,便已是谢某莫大之荣幸了。何来失礼之说?” 陆氏还以半礼。 “谢节度使如此大度,令我感佩。一路风尘,想必乏累,这就请至驿舍暂时歇脚。我王将于府中备设夜宴,到时为节度使接风洗尘。” “至于王妹之事” 她顿了一下。 “请节度使稍安,容后再议。不知节度使意下如何?” 谢长庚微笑:“多谢。那便叨扰了。” 他收了面上的笑意,神色转为肃穆,转身,在身后那两道来自慕宣卿的阴沉的目光盯视之下,朝着老长沙王的牌位再次恭敬行礼,跪拜完毕,起了身,径自跨出庙槛,大步而去。 陆氏一回王府,连衣冠都来不及卸除,立刻匆匆赶到慕扶兰的闺房,屏退左右,关了门。 “兰儿,幸好我听了你的话,及时赶到家庙,这才阻了你王兄的盛怒失言。他的脾气,还是太冲了!万一叫谢长庚听到了他对刘后的不敬之辞,告到奸后面前,往后我长沙国的处境,恐怕更是雪上加霜。” 慕扶兰沉默着。 “这个谢长庚,三年前来求亲时,我只远远窥了他一眼,当时只觉他一派英风,异于常人。今日和他相对,才知他为何年纪轻轻,竟做成了一方节度使。他应与你王兄同年,但论城府之深,远非你王兄能望其项背。” 她眉头紧皱,忧心忡忡。 “我听他意思,是不愿放你归家。你已过门,他的话,又说得滴水不漏,把纳妾之事,摘得一干二净。倘若他一定不放,纠缠不休,你的心愿恐怕一时难以达成。” 慕扶兰说:“阿嫂,夜宴过后,你让他来我这里吧。” 陆氏忙道:“兰儿你别误会。阿嫂既答应助你,便不会食言。阿嫂的意思,是此人不容易对付,叫你有个防备,免得事情万一不能速决,会叫你失望。你放心,就算他不点头,你人已回来了,只要你王兄抓着他谢家无礼纳妾一事,不放你走,这里是长沙国,他敢做出强行抢人之事?” “谢长庚确实不容易对付,正是如此,事情拖下去,对王兄,还有我长沙国,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事本就因我而起,也是我自己和他的事。兄嫂与他说得再多,也如同隔靴搔痒。不如我自己和他把事情说清楚,及早了结。” 陆氏一愣。 “兰儿,这个谢长庚,真的不是个好对付的人阿嫂怕你应对不了” “阿嫂放心!” “我和他,也算是夫妻了。把事情说清楚,也是有必要的。不管能不能如愿,我都要试上一试。” 陆氏望着小姑。 她眸光澄澈,含笑望着自己。 陆氏迟疑了下,终于点头:“也好。那我去和你王兄讲。有什么话,你自己当面和人说清楚,他若能听得进去,那便最好不过了。” 慕扶兰笑道:“多谢阿嫂!” 夜幕降临。长沙国王府的宴殿之中,正在举行着一场飨客的夜宴。 儿臂巨烛,于殿内东西两翼一字排开,宛如两条火龙,放出辉煌,将整个殿堂照得亮如白昼。殿前左右檐下,高悬乐器。殿内南楹,设大乐钟鼓。巨烛之前,一张张的青玉案上,所设的鎏金尊爵,在灯火的映照之下,闪闪发光。 一切规制,都不过只逊帝王一等。 如此气派,也唯在王侯之家,方能得见。 东向的上座之前,左铜龟,右铜鹤,龟鹤口中,吐出缕缕龙涎香烟。 慕宣卿坐于此。 河西节度使谢长庚,坐主客之位。 长沙国前来陪客的大小官员,以尊卑次序,也各自入座。 王府前堂,今夜灯火辉煌,鼓乐齐鸣,后院却幽阒一片。 夜色深掩了花木,檐影如描。几点灯笼,吐着昏黄的微光,照着通往王女寝居的那条曲折深道。 四周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的声音。 慕扶兰紧紧地闭着眼睛,将自己的身子,完全地掩在热水之中。 仿佛有无数双温柔的手在竞相地抚着她,将热气沁入她周身的每一个毛孔,安慰她蜷成了一团的身子, 终于,她慢慢地舒展开四肢,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她睁眼,从热水里起身,扶着浴桶爬了出去,自己擦干身子,裹了件衣裳,迈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闩。 屋里只有慕妈妈一人。 她就等在浴房门外,眉头紧锁,目光愁虑。见慕扶兰终于出来了,忙迎上,伸手就扶住她的胳膊。 “翁主,你” “我无事。” 慕扶兰稳稳地站在那里,朝她一笑。 “叫她们进来,替我更衣吧。” 慕妈妈压下心中的忧虑,望了她一眼,转身,开门将外头的侍女唤入。 侍女们入内,围上来替她更衣。 更衣完毕,慕扶兰并未起身,依旧坐于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身影久久不动。 她仿佛出起了神,神色冷漠。 侍女们平日与她关系亲近,但此刻,却都立在一旁,不敢发声。 良久,门外走廊之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丹朱跨了进来。 慕妈妈急忙出去。 丹朱小声说了句话。慕妈妈转入内室,回到慕扶兰的身后,俯身下去,嘴贴到她的耳畔,低声道:“夜宴已毕。他应当快来了。” 夜风随门,穿过垂落在隔间的一段轻纱帐幔,无声无息地涌入。 慕扶兰转过脸,视线落到近旁那簇在风中摇曳晃荡着的灯火,说:“我知道了。你们全都出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第 8 章 屋里剩下了慕扶兰一人,耳畔静悄悄的。 镜旁,插在琉璃莲花座上的那尊蜡炬,突然爆了下灯花。 烛火跳了一下,随即安静了下来。 火光投映在了她的眼底,微微闪烁,她的视线便凝在上头,良久,仿佛下意识般,抬起手,纤纤指尖,慢慢地凑近了烛火。 肌肤被火苗燎了一下。 一阵细细的,却又尖锐的疼痛,从她的指尖,迅速地传遍全身。 但慕扶兰却仿佛没有任何的感觉。 只在她的眼底,掠过一道痛楚的暗色。 她又一次地想起了她的熙儿。 她最爱的唯一的孩子啊,在她死的时候,他才不过四岁而已。 她怎舍得就这样离开了他?执念之下,她精魂不散,一点灵台,附在了长生牌前的那盏长明灯里。 漫长十年,无边的黑暗,蚀骨的孤寂。 她看着他如愿以偿,御极天下。看着他帝王霸业,文治武功。亦看着他,三宫六院,美人如云。 但这些,和她早就全无干系。她早已心如止水。 她固执不肯离去,唯一所系,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她亲眼看到她的熙儿长大成人。到了那时,她便安心离去。 然而,等到最后,她等来的,却是那样令她撕心裂肺的一幕。 这指尖被火燎烧的痛,又怎及眼睁睁看着熙儿在她面前刎颈死去之时的那种痛? 心口绞在了一起。一时之间,她感到自己无法呼吸。 她猛地站了起来,抬手,一把推开了窗户。 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 她立于窗前,闭目,仰着面,向着漆黑的夜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刻意不愿再多想的往事,却仿佛随了那道从指尖深刺入心的痛,蓦然爆裂开来。 一桩桩,一件件,犹如密密麻麻的针,深深地刺入了她的五脏六腑。 慕扶兰第一次见到谢长庚,始于十三岁那年春,她的一趟君山之行。 母亲几年前去世后,父王身体每况愈下。小小少女,时常忧虑。 那一天,她渡船来到君山,寻师傅问父亲病情的事,顺便再请教些关于草药的问题。 她到了师傅的药庐,被阿大告知,师傅正有访客。 据阿大的说法,访客是位年轻男子。仿佛是从前师傅外出游历遭逢危险,曾被他救过,两人甚是投机,遂有所往来,成忘年之交。 自己的事,也不算万分紧急,加上客人是个年轻男子。 十三岁的女孩,正初通人事,不算是小女娃了。她叫阿大不必通报,自己明日再来。 她下山,经过那株传说中的上古老柏旁时,停了脚步。 那日山风很大。一只雏鸟,从窝里被风吹了出来,竟掉在了盘生于峭壁的一丛老藤之上。 君山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开放,允民众登山拜祭君山大帝之外,因为慕氏先祖的陵墓筑于此,平日,是不允闲人登岛上山的。 她上山时,留侍卫在山下等着,此刻身边,只跟了几名侍女。 慕扶兰想救小鸟。可是那片藤蔓距离崖头太远了,足有一丈多深,即便成年侍女,也根本够不到。 雏鸟还很小,尖尖一张黄喙,毛茸茸的身子,两只翅膀的羽毛,还没长齐。它趴在藤蔓上,不停地扑腾着弱小的翅膀,仿佛努力想要飞起来。但每一次的振翅,却只是让它愈发往外挪去。眼看只要再来一阵山风,它就要从崖边跌落下去了。 老鸟焦急地盘旋在悬崖边上,发出阵阵尖锐的鸣叫之声。 慕扶兰急忙让人下山去叫侍卫。侍卫还没上来,小鸟已经因为徒劳挣扎,滚到了藤蔓的边缘,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就在慕扶兰焦急万分之时,忽然,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 她转头,看到山径之上,下来了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 那人和她王兄差不多的年纪,十八九岁,略显清瘦,一袭青衫,满袍山风。 他仿佛没有留意到老柏下的那群正焦急不已的女孩子们,神色淡漠,双目望着前方,自顾沿着石阶从旁而过。 慕扶兰望着,就在他走过去了,突然回过神来,冲他背影叫了一声:“喂!你站住!” 那人停步,慢慢转过脸来,看着她。 “有只小鸟掉下去了!你想想办法,快救它上来,好不好?” 她央求他。 那人顿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过来,走到那道近乎垂直的峭壁边上,探身望了一眼,伸手抓住一根粗大的老藤,用力扯了一扯,便卷起袍角,锁在他劲峭的腰身之上,随即弯腰,从靴筒里拔出一柄锋芒四射的雪白匕首。 他用匕首扎入石壁的缝隙,双足踩着附生于崖壁的藤蔓,爬了下去,很快靠近雏鸟,将它带了上来。 老鸟跟着飞了上来,绕着树顶的巢穴,啾啾鸣叫。 他站定,仰头看了一眼,又攀上了树,将雏鸟放回在了窝里,随即从树顶一跃而下,双足稳稳落地。 方才他下去时,慕扶兰一直屏住呼吸在旁看着,紧张得不得了。见他顺利带着小鸟上来,还将它放回在了窝里,终于彻底松了口气,提起裙裾,朝他奔了过去。 他很高。她却刚满十三,虽也出落得娉娉袅袅,有了几分小小美人的动人模样,但那时候,站在他的面前,个头勉强只及他的胸口,宛如幼女。 她要费力地仰头,才能望到他的眼睛。 她仰着一张花儿般的娇面,双眸明亮无比,望着他,欢喜地向他道谢。 他仿佛一怔,望了她一眼,或许是被她发自心底的那种欢喜之情所感染,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向她点了点头,将匕首插回靴筒,放下衣袍,转身去了。 从被叫住到离去,从头至尾,他未曾说过一句话。 但是,就在他向她露出笑容的那一刻,瞬间,天地仿佛安静了下来,耳畔再无任何杂声,唯有片片落英,随风飘在他离去的那条山阶步道,也飘在了女孩儿的心头之上,久久不散。 过了几天,慕扶兰便得知一个消息。 有人登门求亲,父王应许。 慕妈妈命侍女们不许在她面前提及半句。阿嫂安慰她,说自己亲眼看过那位求亲者。虽然出身无法和她王女身份匹配,但却不失少年英俊,更是个极有本事的大人物。 就连父王,回来之后,亦用歉然的目光望着她,对她说,自己不是个好父亲,委屈她了。 慕扶兰露出笑容,说,女儿的婚姻,本就当由父亲做主。何况,她是长沙国的王女,为长沙国而嫁,亦是她身为王女的职责。 父王欣慰之余,再三向她保证,说之所以答应对方的求亲,除了大局考虑,亦是相中了那人,认定女儿随他,下半辈子不会吃苦。 慕扶兰向父王道谢。 老长沙王不知道,这一夜,他的女儿,偷偷地掉了眼泪。 她的眼泪,是为数日之前已然悄悄印上心房,然而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只能抹去的那道青衫背影而落。 她满腔少女心事,一夜无眠,做梦也没有想到,到了第二天,事情忽然起了变化。 父王设宴,款待她的未婚夫婿。 阿嫂为了让她放心,带着她,悄悄来到了宴堂之侧。 她从帐幕之后,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夫婿。 他就坐在父王身畔,神色自如,谈笑风生。 就在看到那人的第一眼起,世界便鸟语花香,心头上的花,无拘无束,烂漫盛放。 她将来的夫婿,竟然就是那日君山老柏之旁,曾经偶遇过的那位青衫男子。 夜风从窗扑入,吹得她衣袂狂舞,身后烛火乱摇,忽明忽暗,她的影子,亦跟着不停晃动。 外头忽然传来慕妈妈的咳嗽声。伴着随之而来的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之声,仿佛有人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慕扶兰蓦然睁眼,关拢窗户,转过了身。 长沙国招待自己的这场夜宴,至少来了百人之众,但气氛,却可用冷清来形容。 慕宣卿入座之后,便不大开口,正眼也未瞧向自己,神色冷淡。 长沙国的众官员里,除了丞相陆琳笑容满面,始终在旁打着圆场,其余人,不敢得罪他们的王,自然了,想必也是不敢得罪自己。大多数的时间里,全在闷头吃喝,于需要之时,发几道附和的笑声,也就够了。 这场夜宴,大约是谢长庚有生以来所经历过的最为特殊的筵席。 他能走到今日,说刀头舐血,亦未免轻飘。何等大风大浪没有历过,又岂会将慕宣卿的冷待放在心上。 这个年轻的长沙王,不但完全无法与老王相提并论,在谢长庚的眼里,亦不过一个意气用事的王侯子弟而已。 血气有余,能力不足。 老实说,这趟回家,他没有想到,慕氏女不等自己回来便不告而别,更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趟长沙国之行,会如此不顺。 连见新婚妻子一面,亦是困难重重。 慕氏以他纳妾为借口,意欲中止婚姻,和他断了关系。 此固然是个缘由,但想来,也未必真的只是如此。 如今的自己,已远非三年前能比。如今的长沙国,于他而言,价值也所剩无几了。 倘若除去别的一切不论,仅以当初他求婚的最直接目的而言,其实,他也并非不能接受这样的局面。 往后,倘若长沙国有变,他自会全力相助。如此,也不算辜负老长沙王当初同意将女儿下嫁给他的目的和对他的提携之恩。 但是,人人都知他与长沙国的关系,包括刘后和她背后的刘氏家族,各方角力,隐隐已成平衡之局,他游走其中,在筹谋的关键时期,更宜隐而不发,以不变应万变。 倘若传出婚变消息,无疑将会引发各种猜测和怀疑,乃至打破这种平衡。 这于他而言,将会是个不小的麻烦。 所以思虑过后,他还是决定维系这门姻亲,尽快将事情解决,带慕氏女回去。 谢长庚来到了长沙国王女,亦是自己那位新婚以来便没见过面的妻的寝屋门前,看了眼身旁那个名为带路,到了这里,却还不肯让开的仆妇。 慕妈妈隐隐已猜到了王女的举动。 但是她又不敢相信,仅仅因为谢家表露出了纳妾的意图,王女何以竟会决绝至此地步。 她更担心,王女会伤害到了自己。 倘若有需要,哪怕是为王女付出生命,她也不会有丝毫的犹疑。 但从那个离开谢家的早上开始,王女便仿佛不再需要她的保护了。 她更是明白,自己亦是无力保护。 慕妈妈对上这男子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心里涌出一阵难过夹杂着不安的情绪。 她定了定神,朝着屋里大声道了一句“姑爷到了”,方后退了几步。 谢长庚抬手,推开面前虚掩着的那扇门,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屋里暖烘烘的,亮着灯火,外间屋角,左右各一香几,左边香炉,幽幽吐烟,右边玉瓶,供养一枝腊梅。 熏香和梅花清香相互交织,沁人心脾,扑面而来。 谢长庚停在门边,站了片刻,不闻人声。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前方那扇隔出内外的槅门,望了进去。 那里,一顶香色帐幔半垂半挂,将内室遮得朦朦胧胧。 依旧不见人影,唯有一团烛火,隔着帐幔隐隐晃动,仿佛在引导他向里而去。 谢长庚迈步,走到了帐幔之前,伸手撩开,正要进去,脚步忽地微微一顿,再次停了下来。 这是一间摆设极其精致的女子闺房。 对床的方向,设有一张美人榻,榻边一盏银灯,榻上铺了张雪白的毛毡。 一个女子,容颜如玉,皓腕如霜,手执一卷,半靠半坐,正倚在美人榻上,就着银灯,闲闲翻着手中书卷。 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少女的模样,却作了小妇人的装扮。肩上松松搭了条轻罗披帔,腰束一幅石榴裙,长发绾作懒髻,那金钗却又仿佛不胜发重,无力下坠,满头青丝,便乌鸦鸦地堆在了玉颈之侧。 她仿佛丝毫也未觉察到谢长庚的到来,连他撩开帐幔,站在了槅门之侧,亦没有任何的反应,哪怕只是抬起眼皮,看他一下。 她不过翻了一页手中书卷。玉腕戴着的两只镯子便随了她翻书的动作轻轻磕碰,发出轻微而悦耳的碰撞之声。 谢长庚没有想到,迎接自己的,会是这样的一幕。 更没有想到,慕氏女会是如此的姿态。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掠过她的身子,最后落到了她的脚上。 石榴裙下,露出她的双足。 她竟未着袜,一双小巧的雪白赤足,便毫无遮掩地踩在毡中,仿佛一对静静卧在雪地里的雏鸽,漂亮之余,于男人而言,自然也透出了一种别的,若有似无的隐含意味。 谢长庚目光有些暗沉,盯着她的双足看了片刻,终于收回目光,走了过去,抬手,将她手中的书抽出,放到一边。 “你便是慕氏?” 他俯视着榻上美人,问道。 慕扶兰依旧靠在那里,抬起眼皮,和他对望了一眼,却没有回应。 她的姿态,轻慢无比。 与她的那个王兄,如出一辙。 来到长沙国后,即便遭到各种冷待,乃至被慕宣卿谩骂,连唾沫都要飞到脸上了,谢长庚也是丝毫没有动怒,泰然处之。 唯独这一刻,当看到这个慕氏女对着自己,亦是如此的态度。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一阵不快。就如同他刚回家时,得知新婚妻子不告而别时的那种不快。 他的神色,却显得更加温和了。 他凝视着女子那双漂亮的眼睛,慢慢地坐到了她的身边。 “慕氏,新婚之夜,我是不该撇下你走了,但你也知道,皇命难为,我身不由己。上月,我终于回了家,你却已经走了” 谢长庚顿了一下,用自己能说的出来的最温柔的语气,继续说道:“我知道我母亲惹你生气了。关于戚女之事,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计较。你若不愿,我怎可能违背你的心意,强行将人接来?何况我本也无此意。你我夫妇,你便是再有不满,等我回了家,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 慕扶兰笑了笑,依然没有接他的话。 屋里一时静默。 谢长庚伸出手,略带薄茧的掌心,便压在了她探出罗裙底的一只赤足足背之上。 他缓缓地收紧手掌,握住了她雪白的一只脚丫,轻轻捏了一下。 “兰儿” 他低低地唤她小名。 慕扶兰屈膝,赤足仿佛一条滑溜的鱼儿,一下从他掌心抽离了出去。 她往下拉了拉罗裙,双足便被裙幅遮得密密实实,再无半分显露。 谢长庚看着她的动作,目光愈发幽深,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收了手,改而抬臂,缓缓抽掉插在她发髻里的一支金簪。 满头长发,如瀑散落。 他顺势握住了她滑凉的一把青丝,将她半边柔软身子拢入自己臂弯,俊脸亦靠了过去,唇附着她耳,低低地道:“兰儿,别生气了,这次确实是我对不住你。我刚到家,便立刻来此,就是专程为了接你。明日便随我回吧。往后,一切都好商量。” 慕扶兰突然发力,一把将他推开,冷笑,开口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谢长庚,你也不照照镜子?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我就这么想和你做夫妻?” 谢长庚本就只是虚坐于榻边,一时不防,竟被她双掌给推得跌下了美人榻,模样未免狼狈。 他慢慢地抬起头,见她转过脸来,双目正睥睨着自己。 一张玉面,颠倒众生,吹灰不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第 9 章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谢长庚的脸色有点难看,但不过片刻功夫,便恢复如常。 他起身,整理了下衣衫。 这一回,他没再坐到榻上去了,但说话的语气,不见半分恼怒。对她方才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肆意冒犯的举动,看起来竟毫不介意。 “你生气也是应该的。”他说。 “你到我谢家的这半年,日日侍奉我的母亲,极是辛苦。我母亲的初衷,固然是为报故人之恩,但自作主张,意欲替我纳妾,确实不妥。论贤淑达理” “谢长庚,你想多了!” 慕扶兰打断了他的话,从美人榻上爬了下去,赤足趿着摆在榻前地上的一双刺绣兰花的精致绣鞋,在他的注目之下,走到镜前,坐到了地毡上的坐榻上。 她握着玳瑁梳,对镜,自顾梳着自己方才被他弄乱了的一把长发,口中说:“我既不贤淑,也不达理。先前之所以侍奉你的母亲,不过是遵从父王从前的教导,想着既嫁过去了,便是再不愿,亦需尽到本分。如此而已。” 谢长庚望了她背影片刻,走了过去,停在她的身后,目光盯着镜中那张娇颜,说:“慕氏,你到底要怎样,才肯随我回去?” 他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出了这句话,语气再不复先前的温和。 慕扶兰那只握梳的手,停住了。 她亦抬眸,看向了镜中那个站在自己身后,双目正紧紧盯着自己的男子。 他开始失去耐心。她感觉到了这一点。 她的唇边露出笑容。 “谢郎,你心里对我分明极是不满,方才又何必虚情假意?如这般,直接把话说明白了,不是更好吗?” 谢长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放下梳子,从镜前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向着她。 “你既直接问了,我便也与你直言。我是不会再回你谢家了。当初全是出于父王的意思,我才不得已下嫁于你。如今我已改了主意。” “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我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谢长庚的面上,掠过一缕微不可察的诧色。 他盯着她,渐渐地,神色变得严厉了起来。 “慕氏,容我提醒你一句,婚事乃当初你父王应下的。这几年间,我自问恪守诺言,无任何背约之处。纵然我母亲对你有所得罪,但未曾真的成事,何况我也向你赔了罪,许了承诺。你兄妹却出尔反尔,无故毁约,举止幼稚,如同儿戏!以为我谢长庚,会任由你兄妹拿捏不成?” 他说完,似乎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目光扫了她一眼,再次开口之时,语气又变得缓和了。 “慕氏,你方满十六吧?年岁小,不懂事,也是情有可原。但你父王与你兄长,谁更值得信靠,谁更得长沙国民众的人心,你心里应当有数。当初订立婚约之时,你兄长便对我怀有偏见,如今他想必在劝你毁约。但你想,兄长再好,你一个女子,难道一辈子都能依靠?” “你还是听你父王安排,随我回去为好。日后,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慕扶兰望着面前这个耐着性子哄自己的男子,心中一时无限感慨。 倘若不是和他做过夫妻,深知他是何等之人,面对如此郎君,又有哪个女子能够坚定不移,不为所动? 她摇了摇头,白嫩耳垂上戴着的一副小巧的霁红珊瑚耳坠子也跟着晃动,在垂落双肩的发丝之间,若隐若现。 “你也不必拿我父王来压我了。我问你,你当初登门求亲的目的为何?如今你的目的,是否已经达到?既已达了目的,和长沙国的这桩婚姻,于你而言,已是失去了当初的价值,你又何必执着不放?” 谢长庚不语。 “我很愿意相信,你是要信守与我父王当年的约定。但真正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比我更清楚。” “因为这桩婚约,我的父王,他实现了他的所想,为长沙国的子民谋了福利。你更是如此,从中获利巨大。倘若不是父王的赏识,以你巨寇的身份,你何以能够顺利进入仕途,继而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 “你和我的父王,因为这桩婚事,都各有所得。可是我呢?你们谁曾为我想过一分一毫?” 她凝视着面前的男子。 “谢长庚,我实话和你说吧,当日你来求亲之时,在我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意中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笑起来也最好看的一个人。可是你来求亲了。父王为了长沙国,把我许给了你。” 谢长庚仿佛一愣,眉头随之微皱。 慕扶兰自嘲般地笑了一笑。 “我是王女,我有我的职责,我无法拒绝,我必须答应。” “但是如今,我改了主意。我已为长沙国做了我当做的事,往后,也该为自己考虑了。我不敢自居有功,但当初,我确实成全过你,这一点你应当不能否认,我希望今日,你亦能成全我一回。倘若如此,我感激不尽。” 谢长庚的神色有点僵硬,盯着她,没有开口。 慕扶兰也不再说话了。 屋里静默了下去,气氛却有些压抑。 “此事日后再说。如今你还是先同我回去!” 半晌,他终于开口了,冷冷地道。 “日后又是何时?”慕扶兰问他。 他不应。 “是等到你成就大事的登顶那日?” 谢长庚的脸色微微一变。蓦然抬手,压在了她的一侧肩膀之上。 仿佛突然压上一副千钧之担,慕扶兰身子一歪,人便跌坐到了镜匣前的地毡之上。 他跟着,缓缓地蹲了下来,蹲在她的面前。 “慕氏,方才你在说什么?” “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的语气极是温柔,仿佛在哄孩子,那只手,却始终未曾离开她,顺着她的肩,慢慢游移到了她的脖颈之侧。 仿佛爱抚似的,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下她幼嫩而光滑的脖颈肌肤。 “告诉我。” 他微微眯着眼,盯着慕扶兰的双眸。那只手突然加重力道,握住了她细细的脖颈。 仿佛一只就要被猎人折断脖颈的天鹅,慕扶兰被动地仰着头,却没有做任何的挣扎,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两道投向自己的阴沉沉的目光,笑了。 “谢长庚,莫非真的被我猜中,你要杀我?” 谢长庚慢慢地松开了钳着她脖颈的五指。 慕扶兰蹙眉,将他的手拂开,抚了抚自己的脖颈,披回方才滑落下去的披帔,方道:“娶我的目的,你已达到。这桩婚事于你而言,更是失了当初的意义,至多鸡肋罢了。你却忍辱负重,唾面自干,忍受我王兄这般的羞辱,强行要将我接回。不是另有所图,是什么?” “如今你也算是朝廷数一数二的人物了,以你今日之地位,你若依然有所谋,剩下的,也就是那个位子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有什么不好猜的?” 谢长庚望了她片刻,从地上站了起来,冷冷地说:“慕氏,我见过很多自作聪明的人,那些人,往往没有好下场。我不希望你也落得那样的下场。” “婚姻之事,由不得你慕氏任性。你已是我谢家妇,我既来了,你便要随我回。至于你的所想” 他顿了一下。 “等日后,看情况,我自会定夺。” 慕扶兰跟着他,从毡上站了起来。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你何必还是如此固执己见?倘若此事当真不便叫外人知晓,你我何不各自退让一步?我可以暂时将事情隐瞒下去,包括我的兄嫂在内,不会透漏半句。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留我的长沙国,对外声称养病便是。” “你放心,我不管你所图为何,与我没有半点干系,方才正如你所言,不过只是我的胡乱猜测罢了。我固然想要和你脱离干系,但也不会蠢到因此而替长沙国树一仇敌。” 谢长庚目光微微闪烁,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但我不想再瞒你了。” 慕扶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我有过别的男子,非完璧之身。” 她的语气平静,就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谢长庚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眼底倏然涌出一片阴霾。 她却恍若未觉,反而一笑,笑颜绝美,浑不在意的样子。 “我听说男子为了大志,可忍胯下之辱。谢郎,我已向你告知我这连父母家人也不得而知的隐私之事,再无半分隐瞒。倘若你连这也能谅解,不予计较,还许我做你谢家之妇,侍奉你的母亲,我便再无二话,随你回去便是。” 她说完,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回到那张美人榻前,爬了上去,双腿屈膝并拢,仿佛刚开始他进来时的模样,靠坐在那里,微微翘着下巴,望着他。 屋里静悄悄的,静得仿佛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谢长庚在原地立了片刻,忽然迈步,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走到了美人榻前,双眼冷冷地盯着慕扶兰,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探向了她的石榴裙底。 慕扶兰依旧坐着,一动不动,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第 10 章 裙底犹如骤然侵入了一股幽幽寒气。 肌肤发紧,脊背寒凉。 就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慕扶兰的思绪,却悠悠荡荡,飘回到了很久以前,她原本早已忘记了的那个夜晚。 巴山秋雨,西窗红烛。那一夜,痴心等待了多年的如意郎君终于归家了。 他仿佛甚是喜爱她美丽的身子和柔媚的姿态,事后,并没有立刻睡去,还是将她抱在怀中,继续爱怜。 能得到郎君的喜爱,她又是害羞,又是欢喜。 她知道他没有认出自己。她希望他也能记起他们的初遇。她缩在他的怀中,鼓起勇气告诉他,三年之前的那个春天,就在君山的老柏之旁,他曾经路过,帮自己救起了一只跌落悬崖的小鸟。 他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件事,茫然了片刻,才终于想了起来。 他笑了,对她说,那日他是去拜访药翁的。却没有想到,下山遇到的那个小女孩,便是长沙王的王女。 原来那时,他便已经见过她了。 郎君的回应,并无想象中的热烈。这令她稍感失落,但是当她埋首在郎君怀里,聆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时,她便又被心满意足的幸福之感所淹没了。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她期待并且也深信从今往后,她会与她的谢郎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但是很快,她便知道了。她嫁的这个谢郎,并非全是从前相思梦中那个笑起来连天地仿佛都会为之失却颜色的男子。 戚家灵凤,在她亲自主持之下,很快便进了门。 此后的几年,谢长庚极少在家。他永远都是那么忙碌。要么驻兵河西,要么各处平叛。 她是他的妻,要侍奉婆母,主持中馈,怎可能去往他的身边陪伴? 她和他聚少离多,一年也难得见上几次面。 唯一的安慰,便是第二年,她便生了熙儿。 熙儿聪明又活泼,是她的心头之肉,陪伴着她,渡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 她以为日子原本也就这样过下去了,却没有想到,熙儿四岁的那一年,她的命运随着丈夫的一个举动,骤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那时候,国中的藩王之乱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国乏民疲,她的丈夫,也终于动手了。 有人密报朝廷,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于西北养兵蓄锐,图谋不轨。朝廷这两年,本就忌惮于他的势力,恐惧,欲夺兵权。他便在西北举兵,公然造反,朝着上京而去。 朝廷为之震动。原本图谋上位,相互狗咬狗了十几年的赵氏藩王们,仿佛嗅到了大难临头的气息。他们中止了争斗,在齐王的游说下,与掌控着傀儡皇帝的刘后达成了暂时的妥协,全力联合反击,以保住传承了几百年的这座赵姓江山。 阿兄几年前不幸罹难,阿嫂思念成疾,刚刚去世。慕扶兰带着熙儿赴岳城奔丧,当时还没回去。谢长庚派人来接她,要将她母子接回到更为安全的夔州。没有想到,路上发生了意外。 他们的行踪暴露,朝廷派兵突袭拦截,慕扶兰和熙儿被捉走,囚禁在了蒲城。 朝廷以她母子的性命为条件,要求谢长庚交出鄜城,即刻退兵。 那时候,谢长庚刚刚拿下鄜城。 拿下鄜城,意味着他打通了连接他后方基地的道路。有了这座城池,他攻守自如,南下可取上京,东向可至洛阳。 谢长庚没有答应条件。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派人奇袭了齐王府所在的濮阳城,捉了在那里养病的齐王世子赵羲泰,以赵羲泰来反制齐王。 赵羲泰体弱多病,是齐王唯一养大的儿子,十分珍爱,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僵持。 慕扶兰带着熙儿,就这样沦为了人质,在蒲城艰难度日。 这一囚,便是将近一年的时间。 终于有一天,她等来了救她的人。 袁汉鼎来了。 王兄去世之后,长沙国除,但岳城还在,这几年,一直是袁汉鼎守着最后的慕氏家族。 他买通了齐王的人,混入城中,设法见到了慕扶兰的面,告诉她,被囚的齐王世子病重死了,但消息还未传出,谢长庚决定尽快攻下蒲城,在兵临城下之前,带出她母子二人。 袁汉鼎于深夜将她母子带出了囚牢,只等天明城门开启,里应外合,立刻将人送出。 或许是劫数使然,尚未出城,营救被发现了。城门紧闭,面对汹汹追兵,慕扶兰让袁汉鼎带着熙儿逃走,设法躲藏起来,务必保证熙儿安全。 她狠着心,推开了流着眼泪,一双小手死死拽着自己衣角不放的儿子,甚至连最后的亲吻道别都来不及,便就此母子分离,天人永隔。 她被捉了回去。 很快,谢长庚兵临城下。 齐王那时也知道了儿子的死讯,暴跳如雷,将愤怒全部转到了慕扶兰的身上。 被囚禁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慕扶兰早就明白了,自己的丈夫,是不会因为她而停止前行脚步的。 她活着,不但是他的累赘,接下来等待她的,也将会是无尽的侮辱和摧残。 唯一的庆幸,便是熙儿终于得到了保护。 她相信袁汉鼎会护住熙儿,将他安全地带回到他父亲的身边。 最后的时刻到来之时,她别无选择,唯有自尽。 她的尸首,被倒吊在了城头之上,风吹日晒,晃晃荡荡。 三天之后,谢长庚攻下了蒲城,屠城,厚葬慕扶兰。 第二年,他占领上京,杀了刘后和皇室贵胄。那一天,城门前流出来的血,几乎染红了半条护城河的水。 新的皇朝,踏着旧王朝的枯骨和脓血,就此立基。 大周朝的开国皇帝英明而果决,登基之后,废藩国,革旧弊,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四海归附,万民拥戴。 十年的光阴,弹指而过。 那个冬天,白雪皑皑,京城之中,家家户户门缠缟素,为前些日刚刚去世的太后举哀。 皇帝是个大孝子,早年丧父,据说少年微时,曾累太后担惊受怕,如今坐拥天下,自对太后悉心奉养。多年之前,太后不慎中风之后,常年卧病在床,皇帝只要人在宫中,不管多忙,早晚必会亲自过去探望侍药,从无间断,孝心敬行,赢得臣民交口称赞,如今太后去了,丧事自然隆重无比。 停灵大殿之内,继后戚氏身披重孝,带着后宫里的妃子,跪在太后灵前,恸哭到了深夜,体力不支,几欲晕倒,这才听劝,被宫人搀扶,回到寝宫歇息。 她刚入寝宫,还没来得及坐,皇帝身边的亲信曹太监带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走了进来。 曹太监脸上带笑,说自己来传陛下的口谕。 戚灵凤急忙来迎。 曹太监用尖细的嗓音说:“陛下有旨,戚后贤良淑德,侍奉太后多年,深得太后之心。如今太后驾鹤归西,皇后一并殉葬,到了那边,再替朕好生侍奉太后,以尽孝心。” 戚灵凤脸色惨白,跪都跪不稳了,当场软在地上,直到看到太监取出带来的绳索,这才如梦初醒,从地上爬了起来,嚷着要去见皇帝,把事情问个清楚。 平日对她毕恭毕敬的曹太监,此刻神色变得阴森无比,命小太监捉住她,道:“陛下去看皇长子殿下了,不会见你。皇后,奴婢下面说的话,全是陛下的话,你听清楚了,免得做个自以为被冤死的冤死鬼。” 他咳嗽了一声,模仿着皇帝的口吻,冷冷地道:“戚氏,你以为你兄妹当年对元后做下的事,朕不知?朕早就知道了!不过是看在太后离不了你的份上,容你暂时活于世上罢了。朕让你做了这么多年中宫,留你全尸,也算还了你戚家当初对太后的救护之恩。如今太后去了,你还不死,活着做什么?到下头再陪她老人家便是了!” 戚灵凤如遭雷劈,起先高声呼冤,胡乱撕打着太监,状如疯狂,待听到自己兄长已被革职待斩,戚氏满门,数百子弟,全部坐连,涕泪滂沱,瘫在了地上,不住磕头,说全是自己的过错,哀求曹太监,容她去找皇帝求情。 曹太监一脸冷漠,命小太监动手。 两个太监将戚后按在地上,另两人拿了白绫,缠在她的脖颈之上。 戚后拼命挣扎,双脚乱蹬,踢得宫鞋也飞了出去。 世间繁华,万般富贵,她统领着后宫,尊贵无比,是世人口中争相称颂的贤后。她活得正当滋味,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白天,才刚与她当着群臣一道祭奠太后的皇帝,竟会突然翻脸,无情至此地步。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坏人。多年以来,她真心孝顺谢母,对原本是姐夫的谢长庚一片痴心,以妾的身份委屈入了谢家之后,对慕氏女也是礼数周到,没有仗着谢母的宠爱而对她有所不敬。 当年她之所以做了那件事,将她母子回程的消息悄悄漏给齐王的人,也不过是出于一时糊涂罢了。 她早就懊悔了,从前不但在神明面前忏悔过,为了弥补过错,这些年,更是做了许多善事。世人提及戚后,谁不是满怀敬意,交口称颂? 现在,就在她已忘记那件事情的时候,她没有想到,太后刚去,自己竟也就要随同殉葬了。 她实在不知,皇帝是何时知道那事的。想到这些年来,他不动声色,等的就是太后离去的这一天,她便不寒而栗,如坠深渊。 谁都有行差踏错的时候。难道他就没有杀过人,染过血? 她不该受到这样的可怕对待。 她怎肯就此死去? 但她又怎敌得过这些如狼似虎的太监和缠在脖颈上的催命绳索? 她的脸孔慢慢地由血红变成了紫色,双眼翻白,鼓涨暴凸,血瘢点点,舌头亦从嘴里伸了出来。 足足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她几乎被勒断脖颈,这才彻底断了气,停止徒劳而痛苦的挣扎,被活活勒死在了这座片刻之前还属于她的中宫之中。 殿宇之外,夜空沉沉,北风怒号,雪片狂舞,仿佛有魂灵,在悲泣和震颤。 那一夜,是如此的寒冷。 那种透骨的寒意,直到此刻,仿佛还在向着慕扶兰侵袭而来,一寸一寸,渗入她的肌肤。 她打了个寒噤。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了美人榻侧,那男子的两道目光。 他的一只手,已是探到她的腿间。 尚未碰触到她,但大腿内侧,那片敏感的柔嫩肌肤,已然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男子的手的压力。 她盯着他那双暗沉沉的眼,慢慢地打开了原本紧紧闭拢保护着自己的双腿。 石榴裙摆,亦跟着被她一把给掀开。 一双张着的,平日被重重裙裾深藏起来的不见半分瑕疵的雪白长腿,一下便失了遮掩,大白于视线。 不止如此,石榴裙下,竟然不着寸缕! 烛火跳跃,她肌肤宛如玉琢,双腿深处,肌泽莹莹,无限风光,竟一览无遗,美得几乎刺痛人眼。 谢长庚的手,随了她张腿掀裙的举动,骤然停住了。 他的目光一滞,终于慢慢抬眼,看向了她的脸。 她便如此靠在美人榻上,双手握着被掀开的石榴裙摆,抬着尖尖的漂亮下巴,睥睨着正探手向她而去的自己。 谢长庚和她对望了片刻,眼底深处,掠过一缕夹杂了几丝狼狈的神色。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站直身体,盯着她,咬牙,低低地道:“淫娃荡妇!” 慕扶兰收拢双腿,不紧不慢地放下了自己的裙摆,整理了下,连双足也遮掩得密密实实了,说:“谢郎,当初就算你知我如此,难道你便会因此改变主意,不再求亲于长沙国吗?” 谢长庚面容微微扭曲,转过身,大步而去,再不看她第二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第 11 章 空空荡荡的大殿,光线昏暗,幽阒无声。 十四岁的少年,孝衣如雪,面容苍白,一抹削瘦单薄的身影,静静跪在十年前死去的母亲的长生位前。 牌位之前,供了一盏长明清灯,一点灯火,日夜不灭。前头是张神案,上头摆了只小鼎炉,里头插了燃香,近旁还有一壶供酒,一盘供果。 少年的目光,凝视着那点长明灯火,一动不动。 殿口,渐渐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之声。 大周朝的开国皇帝,他的父皇,深夜踏雪,终于来到了他母亲的灵宫。 但他没有进来,而是止步于殿外。 皇帝正当盛年,男子一生当中最为精壮的年纪。虽在为太后服孝,脸上亦带倦容,但九五之尊,帝王威严,依然令人不敢直视。 他望了眼幽暗的内殿,转向慕妈妈,问:“何事?” 这些年一直伴着熙儿的慕妈妈跪在槛内,低声说道:“陛下,明日便是元后十年祭,故殿下斗胆,今夜请陛下移步至此。” 身后狂风怒号着,裹着来自漆黑夜空的雪,从高大的殿檐上空扑向了洞开着的大殿之门。风掀动皇帝的衣袂,孝服下隐隐露出内里所着黄团龙袍的一角。 他的身影凝固了片刻,终于迈步,跨进门槛。 “你们都出去。” 慕妈妈叩首,起身,退了出去。 一扇殿门,将漫天的风雪,关在了殿外。 皇帝循着大殿深处那团晃荡昏暗的长明灯火的指引,缓缓走到少年的身后,停住。 少年从母亲的长生位前起身,转过来朝向皇帝,再次下跪,叩拜。 他不能说话。 十年前起,从蒲城脱身之后,他便不能说话了。 曾经那样一个聪明活泼的孩子,一夜之间,彻底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变成一个哑巴。 后来,尽管太医用尽方法,也是全无功效。 宫人们暗中传言,道皇长子殿下这是年幼时受了极大惊吓,以致失声不能言语。 皇帝望了眼长生牌位,沉默了片刻,对着面前向着自己拜于地上的单薄身影说:“明日父皇会叫人来此祭奠你的母后。” 少年依旧俯伏于地,恍若未闻。 皇帝走到少年面前,弯腰,伸手轻轻握住了他肩膀,要将他从地上扶起。 少年慢慢地抬起脸。 这张脸,苍白而清瘦,但眉目五官,实是清俊秀美。 皇帝起于微,马上夺的天下,被大臣们奉为不世出的明君大帝。但据说他年轻时,容貌俊秀,风度譬如文士。 少年的面颜轮廓,和皇帝很是肖像,而一双眉眼,宫人们传言,其实更像元后。 元后十年前便身故了。据见过她的人传,元后有长沙国第一美人之称,一代国色,貌若天仙。 皇长子殿下的容貌,结合父母所长,龙血凤髓,自然出众。 唯一遗憾,便是他失了言语的能力。 皇帝注视着面前这双望着自己的似曾相似的澄澈眼眸,眼底掠过一缕复杂的神色,低低地道:“熙儿,朕知你心里应当有些不平。你莫怪父皇。你是朕的长子,朕亦知你聪慧过人,倘若不是你不能言语,朕怎会不让你做皇太子?” 他顿了一顿。 “你虽做不成太子,但朕必会保你一生安乐。你的母亲倘若有灵,她应也会放心的。” 少年凝视着皇帝,唇边露出微笑,朝皇帝叩了个头,随即起身,来到供桌之前,端起酒壶,将三只倒扣着的杯子翻起,一一斟酒。 他取了第一杯,洒到地上,祭奠亡母,第二杯,恭恭敬敬地敬过长生牌位,自己饮了。 做完这些,他退到一旁,再次跪在地上,双目望着皇帝,向他郑重叩首。 皇帝迟疑了下,终于还是上前,端起第三杯供酒,向亡灵祭奠过后,饮了。 他放下杯子,转身说道:“你起来吧。地上冷。” 此刻倘若有外人在侧,必会惊讶。 皇帝说出这句话的语调,是平日罕见的温柔。 少年并未起身,双目依旧望着皇帝。 “父皇,儿子多谢您的看重。但我并不想做皇太子。” 他竟然开口说话了。 “我只是想问父皇一句,明日,十周年祭,如此重要日子,父皇你自己为何不来祭奠我的母亲?” 少年的声音有点低沉,却一字一句,清晰异常。 大殿里的空气瞬间仿佛被冰雪冻住。 长生位前的那点灯火,突然摇晃,明灭不定。 皇帝看着少年,半晌,仿佛才回过来神来。 “熙儿!你能说话了?” “你何时能说话的?” 一时之间,他顾不上少年这话里隐含着的对自己的不敬,上前一步,脸上露出无比的惊喜之色。 “早几年前,我就已经能说话了。只是不想开口罢了。” 少年淡淡地道,看了一眼长生牌位。 “父皇,倘若儿子没有记错,这些年间,你从没有到过这里一步!今夜,倘若不是儿子的请求,父皇你大约也是不会来此,是不是?” 皇帝望着神色淡漠的少年,面上方才的喜色消失了,没有做声。 “父皇,你是不屑来,还是根本就没有将我母亲的死放在心上,哪怕一分一毫?” 少年蓦然提高声量,字字句句,宛若质问。 皇帝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皱眉。 “大胆!你敢如此说话?” 少年看着皇帝,笑了。 “是啊,您是大周的开国帝君,这个新的皇朝,在您的治理之下,正欣欣向荣,万民安泰,日后,必洪图社稷,国祚延绵。儿子可以预见,许多年后,当史官为您作帝王列记之时,就算功不比三皇五帝,秦皇汉武,足以比肩。” “您不但是帝君,亦是我的生身之父。倘若没有您的精血,何来我今日血肉之躯?” “可是我告诉您,不管他们如何赞颂您,敬拜您,在我的眼里,父亲,您就是个没有良心的冷血之人!” 皇帝盯着的面前的少年,脸色阴沉了下去,眼底隐隐有怒气流动。 少年面上却不见丝毫惧色,从地上慢慢地站起来,直起了他单薄却挺峭的腰身。 “翰林编修们为您修祖谱时,小心地避过您的少年时代,只说您从小便心怀大志,英武过人,他们不敢说您半句不好。可是您自己心里清楚,您就是一个江洋大盗的出身!您是借了我外祖父而步入官途,从此青云直上。说我母亲那时下嫁,应当没有半分冤屈您吧?可是您是怎么对待她的?她嫁您的第一年,您就迫不及待地将别的女人收进了门!” “那几年里,我记不清父亲的模样是怎样的。等我稍大些,我只记得每日清早,不分寒暑,我的母亲必须早早起身,为祖母端茶奉食。而那个名为妾室的戚氏,却能够陪在祖母的身边,笑看着我原本高贵的母亲,在她的眼皮下,忍受着来自祖母的各种挑剔!” 皇帝眉头依旧紧皱,但方才面上的那片怒色,仿佛渐渐消退了些,默默望着少年,并未打断他的话。 “那些也就罢了。父亲,后来我的母亲死了!她在送走我之后,不愿做你累赘,更知道你是不可能为她退步的,她自尽而死!”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日,当袁将军带着我出逃,我挣脱了他捂住我眼睛的手,回头之时看到的那一幕!” 少年的眼眶泛红,声音微微颤抖。 “她是长沙王女,原本那样美丽高贵的一个女子,她不该被那样对待的!她死了,那些人也没有放过她。天气那么冷,她身上却连一件像样的衣裳也没有。有的,只是被恨你的敌人用刀剑砍斫过后留下的伤痕。血,满身都是血!她头朝下,脚上缚着绳索,被倒吊在了城头之上,风吹得她不停地晃,她在那些士兵肆无忌惮的羞辱笑声里,是那么无助,那么凄惨” 少爷流下了眼泪,孤瘦的身影,僵硬得仿佛成了一尊岩石。 皇帝神色僵硬,闭了闭目,睁开,朝着少年慢慢地走了过去,抬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熙儿”他唤着少年的乳名,声音发涩。 少年眼底却掠过一丝厌憎,一把挣脱开来自父亲的手掌,猛地后退了几步。 “父亲,十年了,您应当早就已经忘记我的母亲了。但我却忘不了她!我几乎夜夜都梦见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被吊在城头上的那一幕!” “我不敢指责您,在长达一年的囚禁里,您在打着您的天下之时,是否也曾尽心尽力地想法去救过我们。我更没有资格,要求您为了母亲和我,放弃那座用将士的牺牲换来的城池。您有您的考虑和权衡,我理解!可是父亲,我不能原谅的是,后来您都做了什么?您是如何对待我母亲的?” “您封她一个元后的虚名,在她的名号之前,加一串辞藻优美的谥号,再给她建个放置牌位的地方,从此您觉得您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是吗?” 少年的语气变得激烈,苍白的面庞之上,也泛出了红晕。 “我总觉得她没有离开这里。她在看着我,也在看着你,我的父皇!” “熙儿!够了!” 皇帝猛地喝了一声。 “远远不够!要不是你当初利用她,娶了她,又害了她,她怎么可能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些年,如果你对她还怀有半点愧疚,我也就罢了。但你却无情无义,连她的十周年祭,你竟也不来亲自祭奠!” “谢c长c庚!” 少年双目赤红,宛若染血,盯着面前的皇帝,一字一字,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不但配不上我的母亲,你还是害死她的元凶!” “你放肆!再给我胡言乱语,朕就治你重罪!”” 皇帝的脸色铁青。 顿了一顿,他又放缓些语气。 “你还不知,当年害你母子落入敌手之人,便是戚氏。是这贱妇,将消息漏给了齐王之人。朕也是后来才得知此事。便在方才,朕来这里之前,已下令将她正法。” 少年定定地望着皇帝,神色古怪,突然大笑。 “父皇,你觉得你这样做了,我母亲便终于能瞑目,乃至感激你替她复仇了吗?” 他狂笑个不停,几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方停了下来。 “十年的时间啊!我母亲死了十年,你竟然到了现在才动手” “父皇,容我问你一声,你是真的为我母亲复仇,还是出于恨恶戚氏对你的背叛,这才等到太后去了,你才动手?” 皇帝眉头紧皱,冷冷地道:“你祖母中风后,人也糊涂了,愈发离不了她。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何必计较早晚。不早了,你该回去歇息了!” 他说完,转身迈步要出灵殿,才走了几步,脚步渐渐凝滞,身影随之一晃。 他定了定神,慢慢地转过身。 少年的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长剑。 烛火摇曳,剑芒森森。 皇帝迅速地望了眼案上那壶供酒,随即盯着少年,双目之中,放出不敢置信似的惊怒之色。 “你竟敢对朕下手?”他咬牙切齿。 少年笑了起来。 “父皇,你现在是不是感到浑身无力,呼吸困难,连站都站不住了?告诉你吧,我平日时常看我母亲留下的医书,有一天,我在书里看到了一个极厉害的方子,我就自己学着调制” “你这孽障!” 皇帝面容扭曲。 “来人!” 他朝着殿外,厉声吼道。 吼完了,皇帝突然想了起来。 他的皇长子,这些年来,绝不允许任何外人踏入他亡母灵宫一步,认为是对他母亲的冒犯。 他怎不知这一点?故方才来时,为了避开他这个平日总觉亏欠了的长子,特意将随行全部留在了宫门之外。 直到这时,皇帝方顿悟了过来。 为了等这一刻,自己的这个儿子,想必已经准备了很久。 他这个儿子的隐忍和心机,竟深沉可怕到了这等地步! 皇帝的吼声,回荡在灵殿之中。 大门被推开,慕妈妈奔了进来,看到皇帝摇摇晃晃的背影,大惊失色,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长明灯火,被卷入的夜风吹得猛烈摇晃,憧憧晃动的人影里,皇帝怒视着自己的儿子,不退反进,朝着他,跌跌撞撞,一步步地逼了过去。 “孽障!朕不信,你真敢杀朕!” 他走到了儿子的面前,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了地上。 少年冷眼看着他,便仿佛看着一具没有生命的被摆到了祭祀供桌上的牺牲之品,直到皇帝倒在了自己的脚前,方笑了。 他抬手,修长的指轻轻抚过冰冷剑锋。 “父皇,你可还认得这把剑?这是当日你攻下蒲城,见到我后,你从身上解下送给我的。这上头染过无数人的血,你让我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少年慢慢地蹲了下去,蹲到倒在地上的父亲的面前,和他四目相对。 皇帝怒目而视。 少年脸上的笑意消失,抬臂,朝着皇帝挥剑而去。 在慕妈妈的惊叫声中,皇帝感到一道冰冷的剑锋,掠过了自己的面额。 并无血光。 “叮”的一声轻响。 他头顶的发冠断成两截。 束在发冠里的他的头发,齐根断裂,散落在了地上。 皇帝一动不动,看着自己儿子,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父皇,我听说你和我一般大时,为报父仇,出手杀人。儿子没用,但为母复仇之心,并不逊父皇你半分。倘若以我自己心性,我原本现在便已杀了你。” “可是我不能取你的性命。你若死了,天下就会再起动乱,我怕我见了母亲,她会责备。” “你听着,我此刻断你的发,便如同杀你。子弑父,天理不容,从今往后,我便没有父亲,你也没我这个儿子!” 他用剑尖挑起地上那束漆黑的断发,再不看皇帝一眼,转身走到元后的长生位前,放在供桌之上,自己下拜叩头之后,站了起来,向着长生牌位,一字一字地问:“阿母,儿子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大殿里没有回音。只有跪在一旁的慕妈妈发出的压抑的哽咽之声。 长明灯火,剧烈摇曳。 少年慢慢环顾一圈,凄凉道:“阿母,这些年来,儿子总感觉,你就在我的近旁。我记得小时,他总不在家。有时儿子半夜醒来,看到阿母你还醒着,那么孤单。其实当日,你本不该让袁将军带我走的。儿子不想你一个人孤单单地离去。儿子这就来陪你了。往后,再也不和阿母你分开了!” 他闭目,猛地仰头,挥剑朝着自己的脖颈,横了过去。 “熙儿!” 皇帝大吼了一声,目眦欲裂,亦不知何来的气力,竟从地上挣扎而起,与慕妈妈一道,朝着前头那个白衣少年扑了过去。 但是迟了。 剑锋刎过,血溅灵台,一下将长明灯浇灭了。 大殿瞬间陷入了黑暗,只剩下皇帝发出的撕心裂肺般的吼叫之声。 片刻之后,终于被惊动的宫人提着灯笼涌入殿门,被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皇帝披头散发,怀里抱着皇长子殿下,倒在了元后的长生牌位之前,口中喃喃地道:“熙儿不是为父不想来是不敢来” 宝剑横地,两人身上,斑斑点点,皆为鲜血。 那种仿佛万箭穿心般的痛,再一次地朝她袭来。 慕扶兰的身子,慢慢地滑了下来。 她紧闭双目,将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整个人趴在榻上,一动不动。 慕妈妈等在外头,忐忑不安之时,突然看见门打开了,谢长庚走出来,急忙迎了上来,正要开口,却见他脸色阴沉,迈开大步便朝外走去,也不知刚才发生了何事,一时也顾不上他,忙转身入内,先去看翁主如何。 谢长庚径直出王府,回到驿舍,便下令连夜动身。 他的随从十分惊讶。 他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脸色却相当难看。众人暗自心惊,也不知夜宴到底出了何事,竟惹他至此地步。但又怎敢多问,忙收拾行装,很快完毕,一行人便离开驿舍,往城门而去。 快到城门口时,身后传来一阵追赶的马蹄之声。 长沙国的丞相陆琳骑马追了上来,大声喊道:“谢节度使!留步!” 谢长庚缓缓停马。 陆琳追到近前,翻身下马,朝他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他没戴官帽,脚上靴子,左右也穿反了。 “谢节度使,这是怎的了?何事竟要连夜离开?” 谢长庚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笑道:“谢某方才离开之前,已留书在驿丞那里,本是叫他明早代我转呈上去的。谢某此行目的,一是拜祭先王,二是接回夫人。先王已经拜过了,夫人那里,因她到我夔州之后,水土不服,身子不妥。这趟既回来了,索性让她留下再休养些时日。因谢某另外还有要事在身,故连夜动身。多谢长沙王和丞相的款待,谢某感激不尽。丞相请留步,谢某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陆琳方才回府,刚躺下去没一会儿,就得报谢长庚一行人要连夜离开,不知何故,慌忙追了上来。 原本担心哪里又得罪了他,才怒而夜走。此刻追了上来,见他言笑晏晏,便松了口气。出言挽留了一番,也就作罢,说长沙王夜宴醉酒,由自己代劳,送他出城。 谢长庚也未推辞,任由陆琳送自己出去。 城门打开,陆琳送他出去,又是一番客套,最后,目送他的身影纵马消失在了夜色里,这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半信半疑,回城不提。 谢长庚纵马奔驰了一段路,突然停了下来。 随从见他似乎有事,也跟着停马,齐齐望着他。 谢长庚转头,眺望着身后那座被夜色勾勒出黑漆漆轮廓的城池,半晌,转过脸,吩咐一个擅长追踪情报的名叫朱六虎的随从:“你留下,潜藏行踪。长沙国有什么消息,就传给我。” “尤其是翁主,给我留意她的动向。一切事,越详细,越好。” 谢长庚神色平静地吩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第 12 章 慕妈妈入了内室,看见慕扶兰趴在美人榻上,身子蜷团,状若苦痛,大惊,奔了上来。 “翁主,你怎的了?” “是他伤到了你?” 她抱住了慕扶兰的身子,连声地问,见慕扶兰依然不动,慌忙将她翻过来,检查她身子。 慕扶兰低低道了句“我无事”,闭目片刻,定住了心神,坐了起来。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额头和脖颈上,布满了冷汗,但睁开眼后,目光清澈,神色瞧着也很平静。 慕妈妈这才稍稍放下心,忙掏出手帕替她拭汗。 慕扶兰靠在美人榻头上。“人走了?” “方才我等在外头,见他出来,脸色不大好,一句话也无,径直就往外头去了” “翁主,你与他到底怎的了” 慕扶兰没有应。 这时侍女传话,道长沙王和王后打发人来了,问王妹情况。 慕扶兰立刻让人回话,说自己等下就去见王兄和王嫂,另外,将陆琳和袁汉鼎也一并请来,有重要的事商议。 一炷香后,她梳好头发,衣衫整齐,出现在了慕宣卿和陆氏的面前。 几乎前脚后步,陆琳和袁汉鼎也一道匆匆入了王府。 慕宣卿对慕扶兰道:“姓谢的已带着人连夜出城走了,丞相去送,他说什么让你留在这里休养身体。阿妹,你们到底怎么说的?” 袁汉鼎和慕氏兄妹一道长大,如同兄妹,陆琳又是姻亲,所以这话,慕宣卿也不避讳。 以慕扶兰对谢长庚的判断,他最后虽然拂袖而去,一句话也没留,但应该算是认了自己提出的那个折中之法——同意和自己脱离夫妇干系,不过暂时不予公布。 果然如她所料。 “阿兄,确实这样。我去了那边后,有些水土不服。他虽还不答应和离,但方才已说好了,让我在这边好好休养,不再强行要我回去了。”她应道。 慕宣卿对这个结果虽然有些不满,但王妹和谢的婚姻,毕竟是父王定的,人又已过了门,姓谢的若是翻脸强行要人,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好歹王妹人没被他带走,便骂道:“今日方知何为厚颜无耻之辈!” 慕扶兰道:“王兄,他人走了,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来,莫再挂怀。” 陆琳忧心忡忡,在一旁叹气:“这都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的闹到这等地步?他走时,虽客客气气,只是我总担心,他会不会心怀怨恨。刘后对我长沙国本就怀有恶意,谢节度使也算是她的人,这回过来,吃了这么一个闷亏,我怕他报复。” 慕扶兰道:“以我之见,谢长庚应当不会这么快就对长沙国下手的。他野心勃勃,我们长沙国如今在他眼里,连颗绊脚石也算不上,就算心怀怨恨,现在也没必要费力来对付我们。日后倒是极有可能。不妨视为远患。” 前世,他做了皇帝后,第一件事便是废了全部尚存的藩国,清洗藩王。 当时长沙国早就已经除了,慕氏剩下的族人,因了她这个“元后”的缘故,依旧得以保有岳城一地,算是众多藩王里的幸运者。 但这一辈子,事情想必就不一样了。 袁汉鼎点头,说:“那么近忧,便是朝廷了。” “去年便有消息,朝廷有意要对我们长沙国下手,正好当时起了江都王之乱,想必不了了之。如今江都王之乱平定,等朝廷喘过气来,怕是又要生事。” 陆氏眉头深锁。“我长沙国历经数代先王的开荒垦田,国中如今盛产谷米织物。在那些人的眼里,就是一块好咬的肥肉!” 长沙国如今虽然不缺粮,不短衣,但兵力却一直有限,常备的军队,只有区区两万人,这也是朝廷规定的藩国所能拥有的最高数量的兵力。 此前,朝廷发难另外几个异姓王时,往往便是拿这个来做文章。 慕宣卿道:“如今不比往日!我们不动,迟早就是死。我正考虑尽快扩兵!” 他望向陆琳。“我长沙国中,可应召投军的壮丁人口,如今约有多少?” “去年户官上报,十六至四十岁的壮丁,约五十万之众。” “好!”慕宣卿点头。 “就算五抽一,也有十万兵源,加上原来的人马,倘若我长沙国有一支十数万的军队,何惧外来之敌?” “如今殿下若是征兵,以民众对王之拥戴,必定响应,只是殿下,此事你想的太过容易。” 陆琳摇头。 “就算我们冒险,暗中练兵,问题是,哪里去弄那么多的兵甲武器?难道让十万军士光身以棍棒上阵作战?如今外头大乱,谁不是在拼命蓄锐?便是我们出钱,也买不到兵甲武器,自己造,就要有铁。但早几年前,藩王乱始,各处大小产铁之地,早被朝廷与那些意欲作乱的藩王各自占有了。先王在时,也曾想过扩兵,暗中于境内寻矿,始终无获,只能作罢。如今一时之间,我长沙国去何处觅铁?就算弄到了手,如此大的兵工造厂,如何才能躲过朝廷耳目?” “难,太难了。” 陆琳叹息。 慕宣卿沉默了片刻,望向慕扶兰。 “阿妹,你方才说有要事商议。何事?” 面前数道目光,投向自己。 慕扶兰开口道:“我知道王兄想扩兵。我想说的,正与此有关。” “我知哪里有矿可采,十分方便,就在我长沙国的汝地。” 几人一愣。 “你们应当都还记得我是如何送信回来救了王兄的吧?应也是神明之示,当时一并叫我知道了此事。王兄明日便可派人去往汝地勘查,倘若属实,不妨以风水之地,另建慕氏先祖陵地为借口,将那里的民众全部迁走,在山中暗地开采铁石,就地铸造。” 慕宣卿大喜。 “难道真是上天要扶我慕氏?实在太好了!明日便派人过去察看!” 陆琳也是激动不已,站了起来,双手背后,来回走了几圈,忽然想起一事,又露出愁容。 “翁主梦兆倘若是真,我长沙国扩兵可待。只是采矿铸造,征兵练兵,绝非一蹴而就,至少也要一年半载方有成效。我怕等不到那时,朝廷就已发难我长沙国了。” 慕扶兰道:“我有个办法,虽然不能拔除祸患,但替长沙国争取些时间,应当还是可行的。当今朝廷大臣里,奸后宠信内史张班,张班表面清正,实则是个贪财之人。何妨重金贿赂张班,让他在奸后面前替我们说些好话。” “江都王之乱虽平定了,但鲁王平阳王还是朝廷祸患。倘若张班能游说奸后先去对付鲁王平阳王,便可替我们长沙国获得扩兵的机会。” “这法子好是好,只是翁主,你怎知他贪财?”陆琳疑惑不解。 慕扶兰知道汝矿,是因为从前长沙国除国后,汝地民众为逃避压得人透不出气的苛捐杂税,逃入山中垦荒,偶然发现大量铁石,消息传出,朝廷闻风而来,占据之后,在那里出了一个大矿。只是后来还没来得及大量开采,国便灭了。 而这个张班,则是后来被杀后,从家中地下起出巨财,价值连城,举国哗然,巨贪面目这才大白天下,只是平日装的好,一般人不知道而已。 “你信我的话便是了。”慕扶兰说道。 因为前次她及时传信救了慕宣卿,在座几人,对她的话,即便感到惊讶,也不敢不信。 陆氏道:“伯父,事关我长沙国的国运。阿妹既这么说了,何妨一试?” 陆琳沉吟了下,点头。 “也好。我从前在上京做过官,也认识一些人。此事虽不方便自己亲自出面,但寻个信靠的说客,应是不难。此事交给我了,事不宜迟,我明日就安排!” “我尽快带工匠去往汝地!”袁汉鼎说道。 慕宣卿望着自己的妹妹,不顾腿脚不便,起身要向她道谢。 慕扶兰道上有神明,先祖之德,自己不敢居功。 几人又商议分头行事的诸多细节,商议完,已是深夜,散去之前,最后约定暗中行事,严守机密。 自从老长沙王去世之后,长沙国仿佛失去了主心骨,此刻,便如同忽然又看到了在前指引方向的希望,慕宣卿陆氏几人的脸上,无不露出欢欣之情。 慕扶兰单独叫住了袁汉鼎,问道:“阿兄,我先前叫你留意谢长庚的随从,你可记住了他们的形貌?” 袁汉鼎点头。 “共六人,全记下了。” 他迟疑了下,望着慕扶兰。“翁主,你为何叫我记人?” 慕扶兰道:“谢长庚人是走了,但他生性多疑,何况和我们长沙国又起了生分,我怕他会留耳目。天亮后,你先暗中留意城门附近,看有没有他的人乔装入城。没有最好。如果有,也不要惊动,只需记下落脚之地,到时候,把消息告诉我就行。” 袁汉鼎恍然,立刻答应。 袁汉鼎做事,慕扶兰最是放心,吩咐完,目送他背影匆匆而去,她出神了片刻,转身,回往自己的住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第 13 章 谢长庚晓行夜宿,半个月后,回了谢县。 他深夜到的家门,起先拍门,门房却睡得昏天暗地,毫无知觉。他恐声音过大惊起老母,索性翻墙而入,径直往自己住的东厢而去。 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而入,点亮桌上的一盏油灯,抬起眼,视线便落到了对面那张床上。 床帐双幅,被一对金钩左右勾住,在两边静静悬垂而下,床里鸳鸯枕c大红被,还是原来的样子。屋里冷飕飕的,寒气逼人。 平定江东王乱之后,照例他需述职,因为长沙国之行,已是延误了些时日,亟待赴京。离开长沙国后,想早些回,尽量腾空,多伴老母几日,随后便要动身再次离家,等下次回,也不知何时了,故这趟回程,皆为紧赶。 此刻终于到了,连日赶路,他感到有些疲乏,正要放下行装更衣,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之声。 他打开了门。 门外立着一个手中端着烛台的年轻女子,披散着头发,黑油油一绺,垂在了胸前,肩上披了件御寒的葱绿袄,领口松着,露出里头一抹桃红小袄的襟。 看她这模样,仿佛刚从床上下来似的。 见他现身在了门里,她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双目蓦然放光,叫了声“姐夫”。 这女子,便是戚家的灵凤。 谢长庚微微一怔,随即抬眼,望向近旁挨着的一间耳房。 那扇门半开门。 显然,她方才应该是从这间耳房里出来的。 “方才我是听到这屋似有动静,便起来看一眼,没想到竟是姐夫你回了” 她顿了一下,抬眸,朝里望了一眼。 “夫人应也随姐夫一道回了吧?” 谢长庚没做声。 她大约也看了出来,慕氏女并未随他一道回,迟疑了下,又道:“屋里冷吧?家里也不知道姐夫你今晚回的消息,全无准备。姐夫你快进去吧,我给你起个炉,先暖暖身子” 她说完,忙忙地要进屋。 “你何时搬来这里的?” 谢长庚并未让路,开口问她。 戚灵凤的面上浮出一层淡淡的红晕,低声道:“就前些日才来的老夫人不小心受了风寒,秋菊服侍不好,我便过来照顾。老夫人身子好了后,定不让我走,安排我住这里,要我等着姐夫和夫人回来,便” 她的声音悄歇,垂下了眼眸。 一阵夜风涌来,将她手中的烛火给吹灭了。 四周顿时陷入昏暗。 “姐夫” 她抬起头,低低地唤了一声。 夜色迷离。她的影子略略动了一下。 “夫人暂时不回来,你住这里不便,明日回去吧。” 谢长庚道了一句,语气温和,随即迈步出屋,朝着自己母亲居住的正屋而去。 他来到门前,恰遇半夜出来解手的阿猫。 阿猫缩着脖子眯着眼,紧紧拢住胳膊,打着哈欠正往屋里去,冷不丁撞见谢长庚,吓了一跳,惊叫一声,认出是他,又哎呀了一声,转过身,朝里啪嗒啪嗒跑了进去。 “老夫人!爷回来啦——” 她扯开嗓门,大喊一声。 谢长庚本欲阻止,迟疑了下,停住,任她喊着跑了进去。 很快,屋里亮起了灯。 “庚儿你回了?快进来!” 伴着一阵起身的响动,谢母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谢长庚走了进去,脸上露出笑容,扶她坐回到了床沿上。 谢母看见儿子,十分欢喜,捉住手问他路上的情况,母子应答了几句,她望了眼门口。 “慕氏人呢?” 谢长庚顿了一顿,转头,命秋菊和阿猫都出去。 “慕氏没回。” 谢母一怔。“你都去接她了,她怎没随你回?” “她自小娇生惯养,到了我们这边,大约水土不服,当时也没和您说,走的时候,其实身子有些不便。故儿子没要她回,让她留在那边,先慢慢调养身子吧。” 谢母皱眉。“竟是这样!她身子不好,当日怎不和我说?她既叫我婆母,难道我是那种不顾她死活的人?” 谢长庚没有接话。 她叹了口气,小声抱怨:“我就知道!当日她进门,我看她第一眼,那身子骨,跟风一吹就要倒似的,不是好生养的福相。怎及凤儿” 她仿佛忽然想了起来,脸上又露出笑容,笑眯眯地说:“庚儿,娘跟你说个事,凤儿过来了,不晓得你方才见到她没有。我想着,她反正也快是我们家的人了,就让她住到了你那边去了。你这趟回来,在家多住些天,娘挑个好日子,把凤儿的事给办了,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多年的心事。” 谢长庚道:“娘,我正想和你说这个。慕氏既没回,这事还是再等等,现在不便。戚家二娘,往后也不方便再住那屋。您身子要是好了,就让她回吧。” 谢母不悦:“这事先前我跟她说过,她自己亲口答应由我做主的!她要是不回,难道让凤儿一直等?凤儿也不小了,都快二十了!等了你多么多年,你还要她再等多久?” “阿母,她是我夫人,她不在,我们若便将人接进来,于规矩” “我还是你娘呢!” 谢母打断了儿子的话。 “我可不管外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这里是谢县!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听过做婆婆的要看儿媳行事的道理!” “阿母,你听我说,现在就让人进门,确实不便” 谢母定定地注视着儿子。 “庚儿,娘当初为了生你,磨了三天三夜,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总算命大,才熬过那一关。你爹白读了那么多书,功名不中,最后只当了个驿丞,家中能有多少进项?我为了供你读书,天天纺纱搓麻,盼着你能出人头地,好容易将你养大,总算看到了点希望,不想你又杀了人!那几年里,我担惊受怕,无依无靠,是戚家照应了我。” “你大概早就忘了,但娘却没忘,也不敢忘!那年乡里遭了水灾,凤儿一家带着我逃难,过桥的时候,桥突然被水冲断,连人带车掉进水里。当时我和凤儿的娘都在车里,要不是凤儿抱住桥柱子,死死抓着娘的手不放,娘早就喂鱼去了!娘是活了下来,可凤儿她自己的娘,却就这么没了!” “我们谢家,不但欠戚家的恩,还欠她人命!凤儿在我眼里,比我亲女儿还亲!后来知道你在外头自己订了亲事,没法改,只能作罢。让她做小,本就够委屈她了。现在你要是不要她了,我告诉你,娘就不活了!” 谢母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 谢长庚眉头紧锁,迟疑了片刻,起身,跪到了地上,郑重磕头。 “阿母,是儿子不孝,从小累母亲担惊受怕,如今又令母亲失望至此地步。此事并非儿子不愿,而是如今确实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 “阿母长居家中,外头有些事并不知晓。接个人进门,固然是件后宅小事,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长沙国慕氏认为是对他们不敬,那便有些麻烦。且儿子如今官做大了,朝廷里,树敌也多,背后不知道多少眼睛在盯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事虽小,若被有心之人抓住大做文章,也是有可能的。” 谢母有些吃惊,望着儿子的郑重神色,渐渐止泣。 谢长庚从地上爬了起来。 “阿母,戚氏对母亲的恩情,儿子怎敢忘?儿子倒是觉得,阿母如今这样的安排委屈她了。并非只有如此才能回报。阿母何妨将她认为义女,往后,倘若儿子能够心想事成,必厚待于她,报她当日救母之恩” 他话音未落,门口进来了一人,“噗通”跪在了地上。 戚灵凤朝着谢母磕头,哽咽道:“老夫人,你对凤儿的好,凤儿感激不尽。倘若因为凤儿惹你母子生隙,那便是我罪该万死!求老夫人千万莫再逼他。明日凤儿便回我兄弟那里去了。” 谢母急忙过去将她扶起,安慰了一番,转头看向儿子,皱眉:“你看看,凤儿如此懂事,比起你娶的那个慕氏女,谁好谁歹,你自己心里应当有数!凤儿自己既也如此开口,此事先便放着,但人都来了,不好再回她兄弟那里去了,先以我干女儿之名在家里住下来,等那个慕氏女回来了再说!” 谢长庚不再表态,含含糊糊地唔了几声,说夜深了,让母亲再去歇息,退了出来。 他回到东厢屋,将门反闩之后,提起行装,走到了柜前,手握住柜门上头的那只门把之时,一顿,忽然想了起来。 迟疑了下,他慢慢地打开了柜门。 入目所见,还是和前次一样。 衣柜里装满女子的衣物。也不知香囊里填的是什么香料,这么久了,幽香依然不减。 谢长庚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那日美人榻上刺痛自己眼目的一幕。 石榴红裙,轻霞薄绮。 人前一派高贵,私底下却放荡至此地步,也是匪夷所思。 他扫了一眼柜中她留下的衣物,便仿佛见到了她那张脸,眼底浮出一缕厌恶之色,“砰”的一声,关了柜门。 次日,谢长庚早早地去了正屋,亲手服侍自己的母亲用饭,用完了早饭,他告诉自己的母亲,朝廷还在等着他去上京述职,他恐怕没法再在家里尽孝道了,这趟回来,就是为了和母亲辞别。 谢母万分不舍,但儿子前途要紧,怎好耽搁?点头答应,替他收拾了行装,被戚灵凤扶着,一路送了出去。 谢长庚叮嘱下人服侍好母亲,便动身离家。又是一番兼程赶路,终于在月底时分,风尘仆仆抵达上京。 他在京中早就有了一座赐宅,宅中奴仆齐全,入了宅邸,便沐浴休整,预备明日上朝述职。 深夜,一道来自宫里的密信,悄悄送到了他的手上。 密信来自刘后宫中一个名叫曹金的太监。 这个太监是刘后身边杨大太监的徒弟,早两年前起,便成了谢长庚的人。 每次谢长庚回京,当夜便会收到消息,已是惯例。 这次也不例外。 曹金带出来的,都是谢长庚不在之时,朝廷或宫里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大多他都已知道。 但有一条,引起谢长庚的侧目。 曹金说,内史张班,前几日曾入宫求见刘后。当时进言私密,自己也未能获知详情,但张班所言,似乎是与长沙国有关。 因谢节度使与长沙国有联姻之好,既有消息,便一并告知,供其参考。 谢长庚看完,将信凑到烛火上。 他望着在火苗的吞卷中慢慢化为灰烬的纸,出神了良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第 14 章 次日清早,离辰时还有一刻,朝会便要开始了。 按照惯例,早到的大臣们,先都集中在东朝堂等候,等刘太后带幼帝上朝听政。 众人或坐或站,成群,低声议论。 他们议论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刘后面前的红人,河西节度使谢长庚。 他昨日傍晚到的京城,给宫里递去折子,太后体恤他旅途辛劳,让他不必即刻入宫拜见,先休息一晚,明早觐见也是不迟。 这个消息,早就已经传开。 众人都在谈论他不久前平定的江都王乱的功勋,羡慕他再立大功,此次入京述职,必又少不了封官进爵。 正说着话,堂口进来了一个宫人,传太后的话,道今早的朝会延迟半个时辰,让诸位大臣继续在这里等候。 宫人一走,东朝堂里,顿时嗡嗡声四起。 人人心知肚明,这必是刘太后在单独接见谢长庚。 为了他的觐见,竟连朝会也要延迟,叫自己这些人继续干等在这里。 众人除了羡慕,难免也有几分嫉妒。 于是很快,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的关注焦点,就从河西节度使谢长庚的功劳,变成了一条前些日刚传至上京官场里的小道消息。 年初,谢长庚与三年前定亲的长沙国王女成亲,不想遭逢江都王乱,新婚之夜,他抛下娇妻,离家而去,这事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当时有同僚去赴喜宴,一传十,十传百,早已人尽皆知。 但大约是他当时没安抚好新妇,新妇一气之下,后来竟然回了长沙国。就在上月,平定叛乱之后,谢节度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长沙国,想要接回王女。却没想到,在那里碰了一鼻子的灰。 他非但没能接回娇妻,据说,还遭到了一向就看不上他出身的年轻的长沙王的羞辱,最后灰头土脸,空手而归。 这条小道消息的最初来源,应该出自于朝廷派在长沙国的监正。 朝廷在每个藩国里都驻有监正官,每月上奏一本,禀告自己当月监察所得。这是本朝设藩国之初便定下的规制。 不管消息的真实性如何,反正对于大多数的在京官员而言,本就对出身莫可多言的谢长庚又妒又瞧不起。从这个立场而言,他们倒都成了长沙王慕宣卿的支持者。能见到谢长庚吃这样的瘪,出这样的丑,茶余饭后,谁还不幸灾乐祸,说上个几句? 现在朝会也因为他的到来而推迟了。 众人索性放开了,开始窃窃私语,你一言我一语地传着自己听来的消息,对谢节度使的遭遇深表同情。 同一时刻,谢长庚正候在宣政殿外。 虽然人不在东朝堂,但此刻,那里头的同僚们正在谈论着什么,他心知肚明。 昨夜曹金传给他的密信里,也提过此事。大约是怕引发他的不快,只简单提了一句,道他此次长沙国之行的遭遇,已传扬了开来。 谢长庚神色平静,站在殿外等候传召。 伴着一阵脚步之声,刘后身边的大太监杨广树亲自从殿内出来,道太后召见,引着谢长庚进去。 谢长庚跟了进去,行至端坐于殿中的刘后面前,行臣子的跪拜之礼。 刘后不过四十多岁,便已做了多年的太后。十年前,来自长沙国的慕氏皇后薨,次年她被立为继后,所生的儿子,一并被立为太子。 皇帝本就有暗疾,没两年也驾崩了。继位的皇帝年幼,理所当然,一切事宜,都由升为太后的她来听政处置。 她掌权之后,排除异己。被分封在各地的赵姓藩王们,自诩龙子龙孙c天潢贵胄,怎甘被外戚拿捏坐以待毙,无不想着除去奸后,由自己取而代之。 这便是持续了多年的国乱根源所在。 藩王们太多,联合起来反对刘后执政,不是这里造反,就是那里逼宫,刘后纵然再有手段,母家再有势力,也是顾此失彼,焦头烂额。 三年之前,叛乱又起,乱兵直扑上京,刘后派人平叛,却屡遭败绩,上京岌岌可危,正当面临空前压力之时,谢长庚横空出世了。 这三年里,他凭着超群的军事才华,先后帮助刘后镇压了数次藩王的汹汹作乱,刘后的地位这才得以稳固,她怎不对他另眼相看? 她笑吟吟地让谢长庚起来,命宫人赐座,笑道:“你昨日递上的陈情折,本宫与陛下连夜看了,很好。江都王之乱得以平定,你居功至伟。你为朝廷分忧解难,陛下虽年幼,却也知道和本宫说,谢卿乃忠臣良将。你要什么封赏,尽管开口。” 谢长庚说:“此不过是为臣的本分。臣奉旨讨逆,赖太后与陛下的洪福,又仰仗军中将士死力效命,方不辱使命。臣原本不过一草莽,有今日之荣,已是感激不尽,再无半分邀功之念。 刘后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脸上露出笑容。 “谢卿,你年纪轻轻,已做到今日的官职,虽说是因功得封,但再往上,本宫怕你真要成众矢之的。这回,本宫也不再加封你爵位了,改封你母亲的诰命,如何?” 谢长庚下跪谢恩。 刘后叫他起身,又叙了几句话,道:“因了江都王之乱,累你新婚之夜离家,本宫很是愧疚。听说你上月,去了趟长沙国?” 谢长庚抬眼,对上刘后关切的目光,说:“平定江都王乱后,臣有幸获赐归乡探亲的机会,当时回到家中,得知夫人到我那边之后,水土不服,身体欠安,已回了长沙国,臣便走了一趟。” “原来如此。她身体如何了?” “已无大碍,只需多加休养便可。臣多谢太后关心。” 刘后点头。 “但本宫怎的听说,你在长沙国,还遭了羞辱?” 谢长庚面露愧色。 “臣不敢隐瞒。臣出身草莽,为人鄙陋,当初求亲于长沙王时,妻兄便对臣有所不满。如今见我去了,便是怠慢,也是人之常情。” 刘后皱眉:“这个慕宣卿,胆子不小,竟敢如此对你!他知你是我的器重之人,还如此嚣张,日后,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她顿了一顿。“长沙国慕氏,对本宫素来怀有恶意。从前曾有人提醒本宫提防慕氏之人。此事,你以为如何?” 她忽然这般发问。 谢长庚说:“长沙王年轻气盛,行事鲁莽,一国之君,尚且如此。长沙国里又缺兵少将,不似别个藩王,个个兵强马壮,有何可惧?日后即便他们真的敢生事,又能翻起多大的水花?” “谢卿,日后,倘若本宫要除长沙国,到时,你将如何自处?”刘后盯着谢长庚,又问了一句。 谢长庚对上刘后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别事?” 刘后沉默了下去。 数日之前,她召内史张班商议接下来的定国大计,谈及长沙国时,张班进言,长沙国本就国小兵弱,三年前继位的新王慕宣卿,不但能力远不及其父老长沙王,行事更是鲁莽。听说就在不久之前,他竟独自狩猎,跌下了涧坑,倘若不是运气好,被搜寻的人及时找到了,只怕已经送了性命。而近日传的沸沸扬扬的他不放妹妹随谢节度使回去,还当众羞辱的事,更是个佐证。 比起并无多少威胁力的长沙国,老谋深算的鲁王和手握重兵的平阳王,才是目下真正的祸患,且长沙国在朝臣眼中,不生是非,按时纳贡,更无作乱造反的确凿证据。朝堂里本就暗中有一种说法,道刘后之所以不容长沙国,乃是出于当年与慕后的怨隙。倘若现在对付长沙国,不但给了鲁王和平阳王以可趁之机,且未免有落人口实之嫌。 张班称,现在并不是动长沙国的好时机。不如日后,等除掉了鲁王与平阳王,真要对付长沙国,也是易如反掌。 刘后当时便觉颇有道理,思忖过后,决定予以采纳。 方才她故意在谢长庚面前如此发问,不过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而已。 毕竟,他娶了慕氏王女。 现在他的回复,也完全符合她对于谢长庚的预判。 以他那样的出身,一边是妻族,一边是能赐他飞黄腾达的皇权。他会作如何选择,毋庸置疑。 没有自己,他就什么也不是。 刘后放下了心,笑道:“前几日,本宫与张内史议事之时,提及长沙国。他的看法,与你倒也大同小异。毕竟,你也娶了慕氏女为妻,倘若不是迫不得已,本宫也不愿你为难。往后,只要慕氏老老实实,本宫自不动他们。” 谢长庚恭敬地道:“臣替长沙国慕氏,谢过太后的恩典。” 刘后点了点头,沉吟了下,心里很快做了一个决定。 谢长庚去了后,她唤来心腹太监杨广树,说:“即刻替本宫草拟诏书,派人送去长沙国。” “就说,本宫思及从前与慕后姐妹情深,颇多感慨,记得慕氏王女扶兰,十年前曾在宫中住过,与本宫有旧,本宫有些想念她了,特召她入京叙旧,命她即刻动身。。” 杨太监微微一怔,问道:“太后,方才谢节度使不是说她在长沙国养病吗?您又为何召她入京?” 刘后笑了笑。 “谢卿方才那话,你以为是真?十有八九,是他在长沙国碰了钉子,接不回慕氏王女,迫不得已,人前拿来掩饰的借口罢了。” “他是本宫的人,就算本宫现在不动长沙国,也要让那个慕宣卿知道,对谢卿的不敬,就是对本宫的不敬!谢卿而今人在京城,他那个已经出嫁的妹妹,别说没病,就算真的病得要死了,只要本宫发了话,她就得乖乖地随了谢卿给我入京!” 杨太监恍然。 “太后所言极是。这几日,奴婢也听到了些议论,想是那些人平日嫉妒谢节度使,有些话,传得简直没法听。太后您这是一举两得。既警告了长沙国,也是成全了谢节度使的颜面。他知道了,必会感激太后。” 刘后出神了片刻,又道:“不止如此。本宫听说慕氏王女容貌出众,有长沙国第一美人之称。谢卿方才虽对本宫表了忠心,但所谓美人乡,英雄冢,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英雄好汉,就是栽在了女子的手里。你别看慕宣卿如今是这态度,只要谢卿与慕氏女还是夫妇,日后,万一她听人教唆,或是包藏祸心,离间谢卿与本宫,也不无可能。本宫须亲眼看过才能放心。老老实实,也就罢了,料也拿捏不住谢卿这等人物。但若是个不妥之人” 她的眼底,闪过一缕阴沉之色。 “那就及早想个法子解决了,免得日后留下祸患。” 杨太监低声道:“太后考虑果然周详!虽暂时放过长沙国,但确实要防。奴婢这就去拟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第 15 章 诏书抵达岳城的那日,慕扶兰人在君山,正和阿大一道,在药翁的药圃里采收草药。 药翁下山外出已经大半年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须得赶在下雪之前,收完这最后一批草药。 一年之中,最为凛冽的严寒,很快就要降临了。 虽是王女,但在这里,一切事情都是慕扶兰自己亲自动手,和阿大没有区别。 小时候起,她就喜欢待在药圃里,跟着师傅辨认不同的草药,忙忙碌碌,是件快乐的事情。 收完了最后的一畦草药,她端起竹篓的时候,手指不小心被竹篓侧旁的蔑刺给刮了一下。 细细的竹刺,深深地扎进了她娇嫩的手指里。 一颗鲜红的血珠子,慢慢地从指尖上渗了出来。 “翁主!城里来了口信!王后让翁主回去,说上京宫里来了使者,要找您!” 这时,阿大从柴门外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口中高声嚷道。 慕扶兰的手微微一顿,拔出那枚伤了自己的篾刺,洗了洗手,把剩下的活交代给阿大,便下了山,登船上岸。 已经一个多月了,先前议定的各项事务,正在有条不紊推进着。 张班的路子走对了。王兄的“莽撞”和谢长庚过来时,慕扶兰特意没有阻止的他的“意气行事”,成了长沙国的护身符。就在前些天,传来密报,张班游说成功,刘后应当不会立刻发难于长沙国了。 袁汉鼎那里也来了好消息。勘了一辈子矿脉的老矿丁进入汝地的深山,在勘过地貌之后,激动万分,说山中的矿脉不但储量殷实,且浅埋地表,掘采容易。山外零星分布的几个村落里,人口本就不多,袁汉鼎已迁空人,数千士兵和工匠,开始暗中分批进入山中。 朝廷派驻在长沙国的那个监正官问题不大,他能得到的消息,不外乎是一些公开的事。而在此之前,也发现了谢长庚于离去时留下的那个名叫朱六虎的随从。他混入城中,以货郎的身份,在距离王府不远的一条巷子里落了脚,每天挑着担子,游走在岳城的街头巷尾。过了几天,一个名叫阿娇的小寡妇搬到了近旁,和货郎做起了邻居。 而王兄这些天,借着巡逻水域的名义,也正忙着在洞庭湖上寻找一个合适的岛屿,建造兵坞。 建成之后,那里四面环水,远离人群,便是有再多的人,发出再大的动静,外人也无法察觉,更不可能得以靠近窥察。 长沙国将会拥有一个天然的绝佳练兵之地。 这些事情,全都是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悄悄进行的,被外人察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个时候,上京怎会突然派来宫中的使者?目的又是什么? 慕扶兰揣着疑虑入城,回到王府,很快便明白了过来。 宫使带来了刘后的诏书,也带来了赏赐,还有一个太医。 宣读完刘后的传诏,那人笑吟吟地说:“慕氏,太后先前听谢节度使说,你的身子有些不妥。倘若真的不妥,太后自然不会勉强。太医留下,替你好生把把脉,吃几副药,等日后身子养好了,也是不迟。” 慕扶兰跪在地上,叩首谢恩。 “多谢太后顾惜。我的身子已经养好了,蒙太后的记挂,随时都可入京。” 片刻后,她慢慢地直起身,说道。 宫使笑容满面:“好,这样就好。既然能去,咱们也不好叫太后等得太久,明日一早便动身,如何?” “一切听凭公公安排。” 陆氏使人安排宫使歇息。闻讯赶了回来的慕宣卿急匆匆回到王府,一见到妹妹,立刻说道:“阿妹你不能去!明早我去回话,说你晚上身子又不适了,去不了!” 慕扶兰没有回应,只问他寻找兵坞所在地的进展。 慕宣卿说,今日他已选定地方,位于湖东方向的赭山岛,四面环水,君山为蔽,来回船程大约一个时辰,岛上半是山地,半是平原,非常适合修作兵坞。 慕扶兰说:“这样就好。王兄你尽快把兵坞建起。王兄你是长沙国的王,切记戒骄戒躁,不立危墙,多听阿嫂的劝。袁阿兄是个值得信靠的人,也极有能力,往后练兵之事,王兄可尽管放心交给袁阿兄,其余事情,也多和陆丞相商量。” 慕宣卿咬牙:“你不能去!奸后这是拿你去做人质!你去了,和落入虎穴狼巢有什么区别!” “倘若如此,我更要过去。我要是寻藉口不去,奸后就会怀疑我们心虚,即便表面不发作,背地里,必定会牢牢盯着我们。那样的话,之前的一切安排都将无法顺利施展。” “阿妹!” “王兄,我知道你从小就对我好,但你不要忘了,你先是一个王,然后才是我的兄长!我们慕氏,倘若连自保都成问题,永远要仰人鼻息,谈什么为姑姑复仇?现在就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冒险失去!” 慕宣卿双手紧紧捏拳,额头青筋跳动。 陆氏眼眶泛红,上前,握住了慕扶兰的手。 “阿妹,你过去之后,务必加倍小心。你孤身一人,那里不比自己家。奸后本就对你心怀叵测,先前我们和谢节度使又交恶,这回你见到了他,牢记忍让,切莫再得罪于他。” “王兄,阿嫂,你们不必过于担忧。我走之后,只要长沙国能向好,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我会没事的。一定想办法,尽快回来。” 当夜,陆氏忙着打点送宫使的礼,给慕扶兰收拾入京的行装。慕宣卿也连夜准备贡品,挑选使官,安排明日护送王妹入京的事宜。 兄嫂在为她忙忙碌碌,慕扶兰更是心潮起伏,辗转难眠。 在她以为一切都开始慢慢向好的时候,没有想到,事情突然又发生了这样的变数。 这是她先前没有料到的一个意外。 刘后这样将她传入京城,自是不怀好意。 而谢长庚在这里头,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再没有任何先机可凭,要面对的人,又一个比一个狠毒。 她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步步为营。 第二天的清早,慕扶兰和同行的慕妈妈以及侍女登上暖车,随宫使离开长沙国,踏上了北上之路。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后,终于,在这一年的腊月,抵达了上京。 她到达的时候,天空里飘着雪,乌沉沉的,云霾低得犹如就要压在远处皇城的头顶之上。马车碾着城外被路人和车马踩踏得一片泥泞的积雪道,穿过高大的京城南大门,进入了天子的都城。 谢长庚前天出城,去了京畿办差,人还没回来。慕扶兰被送到他那座位于城北c距离皇宫不过只隔了两条街的宅邸后,同行的长沙国使者便带着贡品,马不停蹄地去往皇宫参拜皇帝和刘后。 宅子里的管事并不知道夫人要来的消息,之前也没见过慕扶兰的面,愣神了片刻,弄清原委,才慌忙领着宅子里的仆从来拜见她,又将慕扶兰引到了谢长庚住的正房里。 屋子很大,但器具摆设不多,除了必要的床榻几桌,还有一个书架。靠床,架子上挂了件半新不旧的男子冬天外袍,边上悬了柄剑鞘镂刻云纹的长剑,此外再无长物,显得有些空旷。 屋里也没起火炉,冷冰冰的。 说起来也是可笑。 慕扶兰前世十六岁嫁给谢长庚,二十岁死去,四五年的时间,几乎全是在夔州谢县的谢家祖宅里度过的。 这还是第一次,她踏入他在京城的这座房子。 她扫了眼四周,视线突然间定住了。 管事知她是长沙国的王女,容貌美丽就不必说了,连同行的几个侍女,也是服饰精致。以为她嫌地方寒碜,赶紧一边叫人起火,一边解释:“夫人莫怪。节度使先前一年到头,也难得在京里住上几回,他也从不叫添置物什,地方简陋了些。这回太后接夫人来,事先也没个消息,怠慢夫人了。” 管事在说什么,慕扶兰完全没有听到。 她的视线落在那柄挂在床头的长剑上,几乎是一瞬间,整个人僵硬了,几乎连气也透不出来。 便是烧成灰,化为齑粉,碾作了尘土,她也能认出来。 这把此刻静静悬在床头的云纹长剑,便是从前谢长庚赠给熙儿的那一把。 就是握着这把长剑,熙儿自刎在了她的长生牌位之前。 慕扶兰死死地盯着宝剑,感到心口犹如又一阵绞痛袭来,人几乎站立不住。 慕妈妈见她脸色突然发白,急忙一把扶住了她,让她坐到近旁的榻上。 “翁主,你怎的了?” 慕扶兰闭了闭目,低低地说:“我没事。只是有些累吧,歇歇就好了。” 慕妈妈忙叫管事带侍女去认烧水做饭的地方,自己扶慕扶兰,让她靠着榻,觉她手心冰冷,往她身上盖了张带过来的毛衾,叮嘱她先歇着,自己便和剩下的人一道开箱取物,忙着归置东西。 没一会儿,宫里来了个太监,向慕扶兰传达刘后的话。 慕扶兰打起精神去迎。 那太监还很年轻,二十不到,容长脸,长挑身材,穿身紫衣,看起来十分和气,笑道:“我叫曹金,奉太后的命,来给夫人您传话。太后说,路上想必辛苦了,京里又下雪,翁主先好生休息,等养好了精神,再入宫不迟。” 慕扶兰垂眸谢恩,慕妈妈递上辛苦钱。那太监却不要,摆了摆手,笑道:“不过是给夫人传句话而已,怎敢要夫人的商。谢节度使今日便是不回,想必最晚明日也能回。夫人先休息,我先走了。”说完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慕妈妈忙去送。 慕扶兰走到窗边,慢慢地推开窗,盯着年轻太监在院子的雪地里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一动不动。 这个年轻太监,就是从前那个奉命勒死戚灵凤的大太监。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屋里掌了灯,火炉子也烧得暖洋洋的。 吃了饭,沐浴更衣过后,知众人行路疲乏,慕扶兰打发慕妈妈和侍女们都早早去歇了。 她一个人坐在床边上,眼睛盯着挂在床头上的那把宝剑,终于站了起来,朝着它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她停在了剑前,仰着脸,静静地看了许久,慢慢地伸出手,将它摘了下来。 剑分量沉重,有些坠手。 她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抓着剑鞘,将宝剑从鞘中慢慢地□□,一寸一寸。 剑芒冰冷而锋利,反射身后烛火的光,仿佛毒蛇的眼,青白里泛着赤。 盯得久了,这剑芒就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团一团流动的血。 她握着剑的手,越捏越紧,到了最后,几乎颤抖了起来。 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剑从她掌中取走了。 慕扶兰一凛,猛地转过头。 谢长庚不知何时竟进来了,就站在她的身后。 他将剑鞘也从她的另只手中收了回来,“锵”的一声,长剑入鞘。 “剑是凶器,非你玩物,无事少碰。” 他将长剑挂回在了原来的位置上,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第 16 章 剑已从她手里被取走了,她人却还是那样立着,身子僵硬,连头发丝都不曾颤动一下。 谢长庚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烛火的光,也盖不住她苍白得不见半分血色的面颜。 就连唇色,亦惨淡无比。 方才他推门而入,见她背对着门站在这里,竟拔出了自己的剑,还以为她在玩,便走了过来,取走了剑。 现在看她这模样,情况仿佛并非如同自己方才所想的那样。 他不禁疑心这妇人还在怨先前的和离未遂,加上慕氏之人应当也知道刘后对他们一向怀有不善,这回她却被迫入了京城,又和自己同居一屋,只怕心里还是万分不甘,乃至生恨,这才弄剑于室。 他心里亦随之涌出不快,面上却也没有表露,只道:“你这趟入京,并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是方才回来,才知你被太后召来这里了。” 他顿了一顿,又瞥了眼刚被自己挂回去的那柄宝剑。 “还是歇了吧!” “明日朝会散了,带你入宫!” 他冷冷地说。说完便转身,脱了身上那件半湿的大氅,走到门边,抖去上头沾着的积雪。 慕扶兰勉强止住自己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慢慢地挪着沉重无比的步,终于坐回到了床沿上。 慕妈妈早就听到了动静,知谢长庚回了,忙从近旁歇着的那间耳房里出来,和本就伺候日常起居的两个粗使妇人一道送水进来,随后掩门而出。 谢长庚沐浴完毕,穿着整齐的白色中衣,走了出来。 慕扶兰已经上床,盖了被,面朝里地躺了下去。 他神色淡漠,吹了灯,径直走到床前,也躺了下去。两人身体中间,隔了一臂多的距离。随后拉过被子盖上,便闭上了眼睛。 慕扶兰彻夜地醒着,在压来的无边的黑暗和身畔那个男人所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中,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 他早早起了身,洗漱过后,换上朝服便走了。到了快巳时的时分,管事来请慕扶兰,说马车备在了大门之外,请夫人出门,去往皇宫。 慕扶兰已经梳妆完毕,换了衣裳。 谢长庚的全职官名是河西镇守经略节度大使,镇凉州,兼凉州都督,按品级,是二品大员。 前世,在谢县的慕扶兰后来也曾获封诰命,得过朝廷赐下的诰命夫人赐服。 现在自然还没有,她便穿了预先备好的一套较常服要隆重许多的品月色缎底衣裙。花色是全身纳纱刺绣金银线的百花蝴蝶图案,衣边也饰以金银线纹绦。精美富贵有余,未免也带几分老俗。 她最后看了眼镜里的自己,迈步走了出去,来到门口,上了等在那里的马车。 马车载着她到了皇宫之外。昨日那个曾来谢府传话的曹金就等在那里,见慕扶兰到了,引她入内,一边走,一边笑道:“太后在望仙殿。谢节度使在外头等着翁主了。” 望仙殿是刘后平日下朝后的起居之所。 慕扶兰向这这个曹太监含笑点头,跟了进去,穿堂过殿,来到望仙殿外,看见谢长庚就站在那里。 “谢节度使,翁主来了。” 曹太监撇下了慕扶兰,疾步上前,到了谢长庚的面前。 谢长庚点头,视线投向了慕扶兰。 一道阳光正从琉璃殿顶斜射而下,照在她的身上。从头到脚,金丝银线,一身富贵,正合身份。 谢长庚扫了一眼,也没什么表情,收回了目光,说:“随我来吧。” 慕扶兰的视线从他和那个曹太监的身上收了回来,垂眸跟了进去,步入殿内,远远看见大太监杨广树出来了。 “见太后,我劝你放老实些为好。”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低语。 慕扶兰抬眸,飞快看了他一眼。 谢长庚的双目平视着前方,面无表情,朝着正往这边走来的杨广树迈步而去。 杨太监很快到了近前,目光在慕扶兰的身上停留了一眼,便和她寒暄,随后笑说:“太后本就念旧,后来知你二人又有夫妇之缘,早就想将翁主召入宫里叙话了。这回得知翁主身体有些不妥,放心不下,特意派人带着太医去看。好在无事,那是最好,知谢节度使事忙,无暇分身,索性把翁主接了过来。你二人本就新婚燕尔,想必是难舍难分。何况谢节度使又因平叛,新婚之夜便离了家。太后一直过意不去,这回,也算是成人之美。” 慕扶兰作含羞之状,没有说话。 谢长庚笑道:“杨公公所言极是,太后关爱,谢某万分感激。” 叙话间,人便行至内殿。 慕扶兰低眉垂目,跟着谢长庚到了刘后的面前,两人下拜。 谢长庚向刘后表谢。刘后看着两人笑道:“谢卿,本宫这里,你就不必多礼了。你夫妇能聚首,本宫欣慰不已。扶兰小时曾在宫里住过大半年,当年本宫对她就很是喜欢。知你还有事,你先去吧,莫记挂,把人放心交给本宫便是。待本宫和她叙完旧,便替你把美娇娘给送回去。。” 她的话里,带了点长辈口吻似的调侃。说完,两道目光落在了谢长庚的脸上。 谢长庚并无多大的反应,应景似的微笑,恭敬叩谢过后,便起了身,退了出去。 殿里只剩下了刘后c慕扶兰,还有那个杨太监。 慕扶兰立刻便感觉到了刘后的态度变化。 她的脸上依旧带笑,和自己叙着话,身上并不见身为一国太后该有的威仪或是威慑,她的神情也是温和的。但慕扶兰却看得清清楚楚,从谢长庚离去后,她的两道眼神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 她知道刘后在观察着自己。她那双厉害的眼,绝不会放过来自己的任何一个细小的眼神和动作。 即便没有方才谢长庚的那一句话,慕扶兰也知道,这绝对不是自己可以展现机灵的时刻。 但她也不能扮痴作呆,表现得太过愚蠢。那样只会惹来对方的疑心。 过犹不及,她明白道理。 她一句一句地应着来自刘后的问话,既无聪慧之相,也不至过于蠢钝。 一个被家人呵护长大,涉世不深,泯然于众的中人之材而已。 刘后和她说了些话,忽然问她是否想念姑姑。 慕扶兰点头。刘后便赐她恩典,叫杨太监带她,先去参拜慕后的神位。 幕后身为先帝元后,死后起初,灵位自然供于太庙。几年之后,一场火灾却将供着慕后灵位的那间配殿给烧毁了。此后内廷筹划重建,却因为种种耽搁,工事一直不成,时间长了,便再也无人过问。 如今她的神位依然还列在后殿,那里是给身后获得超越生前份位的荣哀的后妃所设的配殿。 慕扶兰被杨太监带着,走进了那间阴森的后配殿,跪在姑姑的灵位之前,焚香祝祷。 她回到刘后面前,眼角还有些泛红。 刘后和她追忆了些元后当年的旧事,面露唏嘘之色,叹息道:“想当初,你姑姑母仪天下之时,本宫不过一贵妃而已。思及她种种贤良淑德,本宫至今还是记忆犹新。可惜天妒红颜,竟叫她早早去了。本宫与你姑姑情同姐妹,往后,你有何所想所求,尽管告诉本宫。” 慕扶兰眼圈红了,面露激动之色,“噗通”一声,双膝弯曲,跪在了她的面前。 “太后,扶兰便斗胆开口了。姑姑灵位本当位列前殿,但听说后来重修明堂之时,工事一再坍塌,礼官说陪享之人命格不祥冲撞所致,才耽搁了下来。” “必是他们弄错了,姑姑怎么可能命格不祥?太后仁慈,倘若开恩,想想法子,帮着将姑姑迁回前殿,扶兰感激不尽。” 她说完,眼泪扑簌簌地掉落。 刘后一口答应,说自己会想办法,叫她起身,又安抚她,慕扶兰方转泣为笑。 这一天,慕扶兰被刘后留到了傍晚,赐她一道用了饭,才叫人送她出宫。 冬天白昼短暂,慕扶兰回到宅中之时,天已黑透。 谢长庚还没回。她进屋,抬眼就看见昨日那柄悬在那里的剑,已是不见了。 应该是被谢长庚给收走了。 她盯着那面空了的墙,在原地站了片刻,白天在宫中,面对刘后的百般试探,被压在心底里的种种情绪,在这一刻,突然间翻涌而起,潮水一般,将她整个人淹没了。 昨夜一夜没睡,这个白天,又是在漫长的提防和虚情假意中度过,她感到疲倦无比,泡了个热澡,出来,早早睡了下去。 可是一闭上眼睛,她便又再一次地想起了她的熙儿。 从她重新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开始,几乎没有哪一夜,她不是怀着对熙儿的刻骨思念而睡去的。 每一次,在梦里和熙儿的相见,醒来,便不过是增了一分她的悲痛和对谢长庚的怨恨。 她自己的前生,纵然早早死去,死状不堪,但在那寄身长明灯的漫长十年里,比起怨恨丈夫的无心无情,她更多的还是厌憎自己。 他本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上辈子,在他们相处的第一个夜晚,他对她曾展现过的温情和喜爱,或许都是真的。 他大概一直都没忘记老长沙王对他的知遇之恩。 当目睹她最后的死状,那一刻的他,或许也是有过愧疚的。 但也仅此而已。 当那些变成他登顶路上的阻绊之时,所有的温情便会被彻底地撕掉。 在她十六岁那年,从君山老柏旁的山道上走过的那个青衣少年,不过只是一个背影罢了。 那个因利登门求亲,野心勃勃,逐鹿天下的江河巨寇,才是真正的谢长庚。 要恨,就恨自己的愚蠢软弱,滋养了他骨血里的自私和无情,它们最后才化为利刃,断送了她的一生。 直到最后一刻的到来。 当亲眼目睹熙儿自刎于自己的长生牌位前,那一刻,她才深切地感受了何为绝望的悲痛和无解的怨恨。 也是那一刻起,她真正地恨起了谢长庚,这个曾是她少女梦中人的男子。 熙儿就那样没了。 哪怕自己重新获得了新生,一切都能重来,现在的这个谢长庚,他的双手,也未曾沾染上熙儿的血,她也不会原谅他的。 一辈子都不会,生生世世,无尽轮回,永远都不会! 慕扶兰记得清清楚楚,熙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会来陪伴她的。 她已经再世为人了。可是她的熙儿呢,他现在又到底在哪里? 那种从她梦醒归来之后,心口便仿佛被挖去了一块肉的熟悉的疼痛之感,再一次地向她袭来。 她蹙着眉,闭着眼,在梦中也痛苦地蜷起了身子,像个初生婴儿那样抱紧双臂,紧紧地将自己蜷成一团。 “醒醒!” 遥远的耳畔,飘来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 她感到有一只手,仿佛拍过自己的面庞。就如同记忆里,熙儿小时候醒来,用他小手触她脸庞的那种感觉。 “熙儿!” 她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便对上了一双正俯视着自己的幽暗眼眸。 她满头满身的冷汗,长发紧紧粘在她的面庞和脖颈上,脑海里是片刻的空白。 一时之间,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面对着何人。只是睁大眼睛,眼眸里残留着来自梦中的痛楚,在烛火静静透入罗帐的一片昏光里,茫然而空洞地和床边那个正俯身下来看着自己的男人对望着。 “你梦见了什么?” “谁是熙儿?” 谢长庚的视线掠过她依然紧紧自己蜷抱住的身子,语气平淡地问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第 17 章 熙儿是她的孩子。 便是死了,她也舍不下的那块心头之肉。 慕扶兰和床边这个俯视着自己的男子对望着,一动不动。 谢长庚盯着她的一双眼眸。 她那两道原本还带了几分仿佛源自梦魇痛楚的空洞目光,变得渐渐清明了起来。 最后,仿佛终于认出了自己是谁,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慢慢地松了身子,向里翻了个身,再次闭上眼睛,似乎又睡了过去。 方才一进来,他就听到床里传出一道来自于她的低低的呻吟之声,那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和悲伤,如同哭泣。 他便走了过来,见她竟是梦魇住了,双眉紧蹙,满头冷汗,睫毛不停地颤抖,两只胳膊抱着她自己的身子,整个人在床上紧紧蜷成一团,看起来极其痛苦。 虽知她厌恶自己,但看她如此模样,一时也是不忍,还是出声唤她,最后将她拍醒了,却没想到在她临醒来时,忽然唤出那样一个名字。 谢长庚盯着她向着自己的一片沉默后背,脸色慢慢地冷了下来。 他也没再追问,站直身体,转身便出了屋。 他去了书房,半夜回,关门后,自己从箱柜里取出一床铺盖,铺在对床而设的那张榻上。 榻是为坐而设的,不够长,勉强可睡。 他躺了下去。 一夜无话。 接下来的几天,刘后频召慕扶兰入宫相伴。那些在京官员的夫人们得知谢长庚娶的长沙王女慕氏抵达京城的消息,少不了陆续登门造访。 慕扶兰白天忙于应对各路人马,晚上和谢长庚同居一室,床榻分眠,他也早出晚归,彼此暂时算是相安无事。 没几日,便到腊月初八了。 这几年,刘后逐渐开始热衷神佛,不但广布善缘,在她所居的宫中频做佛事,一年当中,逢四月佛诞c腊月初八这两个日子,更要出宫,亲自到敕建护国寺去礼佛。 今日便是刘后去敕建护国寺礼佛的日子。 从皇宫到城外的西山护国寺,一路的驻跸事宜,不容半点疏忽。出行的护卫之事,落在了谢长庚的身上,由他担任统领。刘后为表虔诚,五更就要动身出发。谢长庚在三更时分,就已起身走了。 刘后礼佛,自然也少不了带着近侍和命妇。 慕扶兰就在随驾之列。 谢长庚走了后,慕扶兰一直醒着,到了四更多,也起了身,洗漱穿衣完毕,随意吃了几口早点,带了两个侍女,一道坐上马车出了门。 谢宅离皇宫很近,穿过两条街道就是了。 慕扶兰到的时候,天色还是黑咕隆咚的,但刘后要出宫经过的那座皇宫西门之外却火杖通明,亮如白昼。身穿甲胄的御林军们早已分列在宫门两侧。一辆又一辆的豪车,在车轮碾过地面发出的不绝于耳的辚辚声中,载着如今上京地位最为高贵的一群妇人不断聚到这里。各家奴仆在执事太监的指挥下,依照分位将马车停在指定的位置,列队恭迎刘后出宫。 节度使是外官,二品之职,按照序位,慕扶兰的马车原本应当列后,但执事太监一见谢府的马车到了,立刻笑脸相迎,引到前头靠近宫门的一个位置停妥。 天气严寒,早早出门在这里枯等刘后出宫,对于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命妇们来说,不可谓不辛苦,但能获得随刘后去往护国寺礼佛的机会,却又是件值得夸耀的体面之事,各家各府的夫人们,非但不以为苦,反倒争以为荣。 谢长庚得刘后赏识,这人人都知。连他娶的夫人,据传言,原本应当见恶于刘后的长沙王女慕氏,入京才几日,便也数次得蒙刘后之召宫中作陪。爱屋及乌,荣恩之巨,可见一斑。今早礼佛出行,又如此安排慕氏的随驾位置,更是佐证。 慕扶兰人坐在马车里,也知自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她接了同车侍女递来的一只暖婆子,闭目靠在座上之时,听到谢府管事在车外说道:“翁主,齐王妃叫人给您送了张裘盖过来。” 慕扶兰睁眼。 侍女开了车门。 一个管事手里捧了张狐裘,站在车前,躬身笑道:“我家王妃说,上京这边冷得厉害,翁主在南边住惯了,王妃记得翁主小时就怕冷,她车里正好多带了一张,叫小的把这个给翁主递过来。” 齐王赵隆是诸多藩王里和皇帝关系最为亲近的宗室之一,早年长居上京,刘后掌权后,和宗室关系紧张,他也回了封地,但仍然主张和为上,一直周旋在刘后和众多藩王的中间,也算望重,这几年,刘后为表对齐王的恩,准齐王每年入京参加宗庙的年祭。 齐王妃应该也是这几日到的上京。 前世后来发生的那些变乱不论。慕扶兰幼时在上京居留的那半年时间里,姑姑和长居京城的齐王妃的关系很好,齐王妃时常入宫作陪。慕扶兰那时,确曾在宫中见过齐王妃,但后来姑姑死去,自己回了长沙国,此后便再无往来。 慕扶兰想了下,叫侍女接了过来,叫那管事替自己向齐王妃道谢,关了车门,叫侍女拿去盖,自己依旧像方才那样,靠坐了回去。 片刻后,宫门缓缓开启,里头传出太监拖长语调的喊话之声:“太后圣驾出宫——” 太监话音未落,列队于宫门之外的两列御林军便齐齐下跪。众命妇也急忙各自下了马车,跪在地上相迎。 人数虽众,四下静悄无声。 慕扶兰随众下了马车,跪在马车旁,看见刘后在仪仗的簇拥之下,乘了一顶坐辇而出,到宫门前,被太监扶上一辆六驷宫车。 谢长庚也现身了。他带着一队护卫,骑马在前,引宫车出发上路。 在冬日五更乌沉沉的天色笼罩之下,这一行人马,迤逦列队,穿过上京空旷的街道,出了城门,去往城外的敕建护国寺。 慕扶兰坐在马车里,闭着眼睛,恍若入定。 护国寺里有高僧,据说梵磬经诵,亡灵便可消孽解冤。 前世,谢长庚在做了皇帝之后,便在护国寺的塔林之后,替他那个死在了敌人手中的元后修了明堂,让寺中僧人为她日夜诵经,超度亡灵。 然而她的一缕魂魄,几度徘徊,悠悠荡荡,终究还是舍不了尘缘里的最后牵绊。 十年里,她始终不去,看着他追封自己为元后,往她头上安了一堆好听的谥号,在宫中给她辟灵殿,在塔林给她修明堂,超度她的亡灵,乃至后来杀戚灵凤。 他做的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可笑而虚伪。 护国寺渐近,天也渐渐亮了。 慕扶兰睁眼,悄悄掀起暖帘一角,窥了眼前头。 谢长庚领着护卫,始终行在刘后宫车的近旁,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杨太监带着他的几个徒弟,骑马丛后。 慕扶兰知道谢长庚是不会在上京久留的。加上现在,他节度的河西边境也不算安宁,北人一直虎视眈眈。估计年底过去,到了明年初,他就会回河西了。 慕扶兰担忧的是他走后自己的去向。 倘若他们是对寻常夫妇,她的去向便很清楚。 丈夫喜爱妻子,便会带她去往河西赴任。 倘若以孝为大,她便回谢县老家,侍奉他的母亲。 而现在,这两种去向,显然都不可能。 慕扶兰相信自己到京城后的种种表现,还不至于引出刘后的过多猜疑。 她思虑的,是王兄也曾担忧过的第三种情况。自己最后会被刘后以某种借口留在上京,做长沙国的人质。 倘若可能,她急需在刘后的身边弄一个人,好让她能及时得知刘后的动向,预先防备。 不但现在急需。倘若能够度过这一关,在宫中有了自己的耳目,往后回了长沙国,也是有所助力。 慕扶兰的视线在那个名叫曹金的太监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放下了暖帘。 来到上京,从曹金来传话的那一刻起,认出这个年轻太监就是十年之后谢长庚身边的那个大太监,慕扶兰便猜测,极有可能,他现在应该就已是谢长庚在刘后身边的细作了。 谢长庚为人本就谨慎,尤其在他做了皇帝后,十年间,慕扶兰亲眼目睹,他对人极不信任。 他识人善用,手下能臣无数,却没有一个完全引为心腹的臣子,包括他的那些旧部。 后宫之中,更是如此。 他不允戚后入寝殿一步,对饮食格外戒备。他勤于政务,夜夜批阅奏章直到深夜,案头却必有宝剑横卧。他睡觉的枕下,也藏有匕首,至于嫔妃,御幸完毕便被送走,不允留下共同过夜。 将近十年,绝无例外。 唯独这个曹金不同。 谢长庚平日不但只吃曹金试过的饮食,也允许他留在寝宫里,近身应召。 倘若不是有旧,一个前朝留下的太监,怎么可能得到他如此的信任? 身下乘坐的马车,突然颠簸一下,慢慢地停住。 前头方向,也隐隐传来一阵安顿车马的喧声。 “翁主,护国寺到了。” 管事的声音在车外响了起来。 慕扶兰再次撩起暖帘,朝外看了一眼。 前方便是山麓,山间晨雾缭绕,一条径直修往半山的宽达丈余的笔直山阶,将护国寺的寺门和山脚连接了起来。 朝阳刚刚升起,照在雄伟的寺院大门之上,一群僧人正快步从山门里出来,迎接刘后驾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