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锦》 第1章 山溪初遇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盛京三月，新科放榜，有人欢喜有人愁，而户部尚书顾家很幸运地在欢喜的行列中。顾家长子顾嘉乔榜上有名，经殿试后直取头榜第三位。 今年是大魏开新科取士的第一年，所以头三名得天子恩典，由宫中派出传信官，手持特别打造的灯笼到各家传信。 可是，传信的人到顾府报喜，却连顾嘉乔的面都没见上。倒是顾嘉乔的老爹，也就是那位户部尚书休朝在家，做足了全套礼节，捧出了一堆赏钱，千恩万谢地送走了那位宫里来的传信官。他站在自家大门外，慢悠悠地捋着下巴那点儿小胡须，看着宫里来的队伍浩荡远去，想的并不是刚刚给自己家光宗耀祖了的那个儿子，而是自小被送去天阙山清修的女儿。 说起来，他这双儿女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尤其是这对龙凤胎里的女儿，简直是声名在外。当年，她可是手捧天子的圣旨，在禁军的护送下，到北渊宗去拜师。 这对顾家来说，自然是一件无上的尊荣。但想起自家女儿被送去清修的真实原因，顾家老爹的眉头皱了一皱，连抚须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脸上抽搐了一下，而后露出一个极为奇怪的表情。 京城北面的天阙山，为大魏国教北渊宗所在地。山势险峻，丛林密集，又兼水流丰沛。饶是白日里，山间仍笼罩着淡淡的水雾，颇有仙山之风。 山间清溪边上，站着一个容貌俊美的少年郎。他负手而立，昂首迎向日光，恍如一杆翠竹，穿透云雾，倔强而茁壮地生长在溪边。 “噼啪”的水声飞溅在少年郎身边，溅起的水滴或沾在溪边的草丛上，或悄无声息地没入溪水边的湿地。一截水红色的衣裙拖在岸边，已经被水打湿了不少。 和少年画风截然不同的，是旁边欢脱得像一尾鱼一样，把溪水搅得哗啦作响的少女。 春末的山间，还透着淡淡的寒意，只是临近正午，太阳猛烈。少女贪凉，赤足浸入溪水里。浅浅的水波漫过她纤细的双腿，白皙的脚踝在水里灵活地转动，像水底调皮的银鱼，翻动起一圈圈水花。 “容易着凉。”少年郎皱了皱眉。 “不怕。”少女挑衅似地踢起了几朵水花。 “水里有蚂蟥。” “抓了喂蛇。”说着，少女往少年身后的草丛里瞟了一眼。 少年默不作声，视线顺着少女的目光转了一转，又挪回来，步子和视线同步，也往少女身边挪了一下。 少女笑声如铃，仿佛顽劣的孩童奸计得逞，大有小人得志的欢喜。 少年郎张了张嘴，又乖乖闭上了。自家妹妹的性子，他一贯清楚。所以他只是嘴上说了一两句，并没有什么实际行动，去阻止少女荒唐的行径。 这溪边的少年郎，正是上山来找妹妹报喜的顾嘉乔。而他身边的，自然是那位让顾家老爹和老哥都操心不已的顾家小妹，顾灵芷。 “你这样，”顾嘉乔视线投向溪水里那双纤纤玉足：“下游的鱼要喝你的洗脚水。” 顾灵芷听了，仰面笑得更欢了，踢起一串水花，把顾嘉乔的衣摆也打湿了，“让它们喝去……” 一句话还没说完，俏生生的声音忽地收住了。她视线转向溪水对岸。 溪水流经处，是一个小山坡。他们处在地势高的一处，对岸地势较低。数块大小不一的山石，错落地堆积在对岸的溪边，夹以杂乱的草丛和灌木。微风拂过，杂草倒伏，将山石朦胧地遮去约莫一半，露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韵来。 顾嘉乔正默默欣赏着对岸的风景，衣袖忽地被人用力一拽，险些整个人扑进溪水里。 “快，蹲下！”顾灵芷焦急地压低了声音，头却一动不动地看向另一个方向。尾音轻扬，声调轻快，像极了骤然看见猎物出现的猎人。 “糟……”顾嘉乔心中暗道不好：“又来了……” 她松开了他的衣袖，随手往身后某个方向一指，“躲起来！” 溪水的波光映照着她水红色的衣裙，将那一抹绯红染上她眉梢，眼神的狂喜中，透出一丝娇媚。 对岸最大的那块山石背后，悠悠地闪过一道人影，一角天青色的衣衫在杂乱的草丛后若隐若现。来人淡然穿过杂乱的草丛，一手提着鱼篓，一手提着竹竿，漫不经心地往溪边去。 此时天色转阴，云层遮住了太阳，只偶尔有一两缕散淡的光芒洒落，照得溪边水雾轻透，恍如缥缈的仙气。那人缓步行来，姿态闲雅洒脱，乌发以小银扣轻束脑后，流水一般肆意披散在身后，颇似从哪里云游至此的散仙。 天阙山乃清修之地，偶尔出现这么一两个拔萃的人物，也在常理中。 只是这人的气质和周围的水雾实在太过融洽，就像是从水雾里长出来的一样。可他身上偏有一股正气，凛然萧肃，不可亲近。 顾嘉乔不放心地瞅了一眼。 有影子，是人，不是鬼怪。 “躲好。”伴着一声娇俏的低语，还在走神的顾嘉乔已经被人一巴掌按到了旁边的草堆里。 然后，顾嘉乔就看着自家妹子在青天白日下，明目张胆地调戏对岸的男子。 双足如白蝶，在溪水里翻腾飞跃，搅弄得溪水四溅。日光照耀下，飞溅的水珠闪着细碎的星芒，调皮地划出一道道凌乱的弧线，不断飞起又掉落，在溪水里砸出一朵朵巨大的水花。 千年前淳朴奔放的民谣，在起伏的水花飞溅声里，借由溪边红裙少女之口，娓娓道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一双眸子隔着漫漫水雾望过来，如云破日出，天地在一瞬间变得明朗清润。 “姑娘，”那人徐徐开口，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现下可是白天。” “公子姿容，灿若星辰，”她声如银铃，飞扬的尾音散落在浅浅的水花里，愈显娇俏纯真，“让天地黯淡，日光失色，可不就是黑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咦哦，暴露了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那样好看的眉眼，浸润在氤氲的水汽里，五官轮廓都变得柔和，浅浅的笑意像被她点亮的火焰一样，灼灼地映着她他眼底的光华。 隐身在草丛和山石背后的顾嘉乔有些无奈。 他这个妹妹，总有一百种撩拨人的方式。 就在顾嘉乔想着要不要悄悄探个脑袋出去，看一下是哪家的少年郎又被他妹妹给祸害了的时候，身边响起脚步声。 顾灵芷注意力都在对岸的人身上，只分了眼角的一点余光，扫见一只不知何时踱到她身边来的牛角灰鞋尖。再往上，她已经不用去看了。那人一定穿着灰衣白衫的北渊宗道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以圆头木簪高高束起。 她浑身一个激灵，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昀泽……”顾灵芷转过头，怂怂又讨好地喊了声：“……师弟。” 北渊宗里，她最怕这个师弟。他虽然入门晚，在宗门弟子里排行比较后，但剑术造诣可列北渊宗一流高手之列，甚至可以说是拔头筹的。而且他这人一根筋，和她兄长顾嘉乔一样，是个榆木脑袋。饶是她舌灿莲花，偏偏说不通这个木头。 “师姐，”昀泽果然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语气也不带什么感情，“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掌门让我来请师姐回去。有弟子回禀，四皇子的车驾已经到了山下，马上要进外山门了。” 听得前一句时，顾灵芷还含糊地“嗯”了一声，到昀泽说的最后一句时，她已经站起来了。 她虽然贪玩，但一贯分得清主次，知道孰轻孰重。 天下美人之多，不撩这个还有别的，错过一棵树还有整片森林呢。虽是这么想着，她念念不忘地瞥了对岸一眼。 “顾兄。”昀泽禀告完正事，转头朝着顾嘉乔藏身的那堆草拱手行礼。 完蛋。 顾灵芷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昀泽，彻底揭了她老底嘛。 “昀泽兄。”另一颗榆木脑袋从草丛里爬出来，不顾身上草屑，先恭谨地回了礼。 顾灵芷实在没心思看两颗榆木脑袋客套来客套去，转头朝对岸看去。对岸的美男子端坐岸边的石墩上，神色淡然地握着钓鱼的竹竿，似是对这边的事情没有多大兴趣，只偶尔朝这边投来轻轻的一瞥。 他这一瞥，正好和顾灵芷对上了眼。 顾灵芷毫不含糊，调整表情，飞了一个媚眼过去。 三分妩媚四分娇羞，再加两分的绵绵情意。 余下一分说不尽道不明的，留给婉转的眼波，且让接收者慢慢体会去。这种事情对顾灵芷来说，已经不是熟能生巧可以形容了，而是技巧纯熟。每一点分寸，都拿捏得极好。 要是她长相一般，或者稍微逊色一些，怕是也没有底气这么做。偏偏她不仅有色心有色胆，还有一副天赐的好皮囊。她双手背在身后，仰头朝向日光站着，赤诚坦荡里透着一丝狡黠。白玉般的赤足踏在碧草上，微湿的衣裙贴在腿侧，恍似山间跳出来一个精灵，身上犹有未被驯服的野性。 山风掠过，一件浅青灰的外袍随风落下，稳稳当当地罩在顾灵芷身上。 昀泽这榆木脑袋比顾嘉乔好的那么一点点，就在于他还比较会体贴人。 在水里的时候，顾灵芷还没觉得怎么样。等出了水，被山风那么一吹，确实感到有些冷了。她裹紧了昀泽抛过来的外袍，扭头看了一眼对岸，发现那人半倚在石墩上，微阖着眼，鱼竿的一头毫不在意地插在一旁的泥地里。 顾灵芷已经迈开腿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停下瞧了一眼。 连睡着的时候也这般好看的，绝对是一顶一的美人。她啧啧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看见昀泽木头似地杵在那里，看着毫无催促之意，却有那么骇人的气势，声音不急不缓，“师姐。” “来嘞。”顾灵芷抬腿，大步往前走，顺手捞了一把她哥。 今天山上这个宴会，说到底是一出筹备已久的好戏。而这个场合，并不适宜以顾家人身份出现的顾嘉乔。更何况，他刚刚新科中举，身份特殊，断断不能让他此时撞入那位正往山上来的四皇子眼里。 大魏皇帝日渐年迈，底下几个皇子也愈发地不安分。几个手掌重兵的豪族，也意欲搅进这趟浑水里来，妄图混个水，摸个鱼。可是这尾金光闪闪的大鱼，哪里是这么好摸的。 现下，盛京里头那些人的主意，都打到天阙山这清修之地来了。 原因嘛，很简单。 大魏历代皇帝都尊崇道教，推道教为国教，还在天阙山修筑道教宫观群。至于为何最后北渊宗成了正统承认的教派，则是另一番故事了。对于这些，顾灵芷知晓的也不多，但有一点很明显，就是北渊宗是得到大魏皇帝亲自承认的，属于皇家荫佑的教派。 江湖地位如何权且另说，在政治上，确有一些分量。而且，现如今的这位大魏皇帝对她师父，也就是北渊宗掌门元空子颇为信任，还数次请他入宫卜卦。 只是，朝事纷争，一个清修门派如何都不适宜派卷入其中。 天阙山上今天要发生的事情，顾嘉乔是知道的。兄妹两人心照不宣，但都不怎么在意，一路说说笑笑。 走到分岔路口时，两名北渊宗的弟子冒出头来。 顾灵芷早知今日放榜，顾嘉乔会上山来找她报喜，所以特别安排了两名弟子在这里等着，带顾嘉乔从小山路下山，避开四皇子一行人。 以后入朝为官，该如何自处是顾嘉乔的事。但现在，她显然不能让顾嘉乔卷进来。 站在分岔口，兄妹两人话别了两句。 “哥，我知道从小你过目不忘。” 顾嘉乔还没来得及消化完这突如其来的赞美，就听见她扒着他耳朵，悄悄地说了一句，“回头帮我弄一幅那个公子的画像，再找爹帮我查一下他的身份。” 说完，顾灵芷轻轻拍了拍顾嘉乔的肩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 兄妹情深，依依惜别。 顾灵芷已经走远了，顾嘉乔有些发愣地随着两个北渊宗弟子缓步下山，琢磨着方才他妹妹一步三回头时跟他说的话。 她的口型应该说的是…… “画像。” “身份。” “别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修门派的友好交流大会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 醒悟过来顾嘉乔脚步一顿。 亲妹好色如斯，能怎么办？ 当然是宠着啊。 他视线越过丛丛茂盛的山草，往云雾深邃处看去。 天阙山共三层山门。山脚下的是外山门，山腰上的是内山门，靠近山顶的则是大山门。 登过千层梯，入了大山门，便算到达北渊宗了。 顾灵芷和昀泽刚踏入大山门，就听见流风谷方向传来吵闹声。今日的宴会就设在流风谷。可听这声音的激烈程度，似乎和他们预想的有些不同。 两人对视一眼，顾灵芷正要往流风谷方向去，却被昀泽拉住了。他瞥了一眼她湿哒哒的裙摆，“去换套衣服吧，我先过去看看情况。” 顾灵芷一低头，看见自己裙摆正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地上一片水渍，显然都是她的杰作。她微颔首，提着裙摆往左一拐，抄小路往弟子房去，不一会儿就没影了。 昀泽望着那抹远去的水红色背影，若有所思。但只停留了片刻，便大步往流风谷去了。 今天的宴会实际上是北渊宗尽地主之谊，宴请来天阙山交流访问的另外两个门派。因为来访的都是弟子团，北渊宗这边出面举办宴会的，也都是弟子，各门派掌门和长老均不出席。 说白了，就是几个门派弟子间的友好切磋和交流。 不过，眼下这事情似乎闹得有点大…… 平日的流风谷，落花翩翩，流泉飞瀑伴着鸟声和鸣。而现下，闹哄哄如同集市。来访的天阳门和玄阴派分坐两侧，中间一片圆形的大空地，北渊宗的人则坐在靠近大树的主座这一边。 昀泽正皱眉看着前方，右肩忽然一沉，左边身侧闪过一个人影。他微侧眸，对上一张姣好的侧颜。日光照耀下的肌肤，泛着轻薄的雪色。一抹浅淡绯红，从雪色底下透出来，鲜亮却不张扬，自有一种少女的娇羞和明艳。 少女嘴角轻轻弯成好看的弧度，和他一同将视线投向宴会场中。 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只都还顾忌着一点颜面，没有真的像街头泼妇一般，撸着袖子就冲上去骂骂咧咧。但话语间，都夹枪带棒，声音也不小，全然盖过了旁边的瀑布声。平时活跃在此处的鸟雀，也都早早躲起来了。 这次宴会的牵头人是北渊宗大师兄景朗。作为大师兄，又是东道主北渊宗的代表，他一开始还试着居中调和一下两派的关系，偶尔给天阳门帮帮腔，一会儿又站一下玄阴派，帮着说对面两句。到后来，他的话基本不起作用了，就干脆退回主座的位置，跟其他北渊宗弟子一起，当起了吃瓜群众。 顾灵芷看了一阵，觉得有些无聊。正好大师兄转头朝她和昀泽站的方向看过来，发现他们后还十分雀跃地朝他们这边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师妹，”等顾灵芷落座后，景朗把一盘瓜果推到她面前，“有主意吗？” 那盘瓜果满满当当，十分新鲜水灵，一看就知道是景朗特意留出来给她的。 顾灵芷毫不客气，抓起一个鲜嫩的青枣咬着，“吵来吵去多没意思，”她嘴里嚼着枣肉，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让他们打一架吧。” 景朗点点头，眼睛亮了一亮，表情上还绷着大师兄的正经，扬起的嘴角已经泄露了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真实想法。 一贯保守求稳的二师兄景润有些不认同。 “反正门派交流肯定免不了切磋，不让他们打一架，大家的气也都出不去。再说了，明面上打，还能照江湖规矩来，万一憋不住，他们私底下在我们北渊宗的地界上闹，到时更加不好控制。” 听得顾灵芷这么分析一番，景润也就同意了。 景朗正待起身，忽又被顾灵芷拉住了，她低声道：“按江湖规矩来，仅切磋交流，点到即止，不能闹出人命。北渊宗的人，不参与这次比试。还有，挑明了说，若有人逾矩，必要时我们也会出手制止。” “好。”景朗一点头，麻溜地起身安排去了。 顾灵芷“噗”地吐出一个枣核，又抓起第二只青枣，慢悠悠地咬了一口，看见昀泽一边随手抓了个青枣，一边问道：“这是你的计划？” “不是。” 话音刚落，昀泽一口咬狠了，门牙正正磕在枣核上，脑门“嗡嗡”地响着，听见顾灵芷慢悠悠往下说。 “我原先不过想着，天阳门和玄阴派互相看不顺眼，但又跟我们北渊宗有些交情，不如借着交流的名义请他们上山来。照这势头，肯定是要闹出点事的，但大师兄和两派都有交涉过，今天这个宴会本来应该只是走个过场，大家在四皇子面前演出戏，把他吓退。另一方面，也借着这件事告诉那位四皇子，北渊宗无心无力，也无意掺和到京城的权斗中。” 北渊宗的掌门及几位长老早已对外宣称闭关或者云游，但仍有不少权贵和皇亲多次暗中派人上山，试图和掌门、长老见上一面。而这四皇子，算是表现得比较明显的，张罗打鼓地上山来了。 到底，北渊宗不是普通的江湖清修门派，要想独善其身不太容易，但态度要摆出来，让盛京里头那些贵主儿，尤其让大魏皇帝知道，北渊宗并不想参与到皇家争斗这些破事儿里头去。 至于今日来的那位四皇子，顾灵芷先前曾找她兄长顾嘉乔了解过，他不是个难对付的主儿。身边没有什么能人，只最近刚招揽了一个谋士入府。听说，上天阙山，拉拢北渊宗的想法就是这人的主意。 顾灵芷微微眯着眼，目光一一掠过两个门派，“现在看来……”她眸光微微凝了一凝，“事情要变得复杂了呢。” 这一批来的天阳门和玄阴派弟子，看着都不是什么善茬，而且方才听他们吵架的架势，是双方真的有些宿怨在。 当顾灵芷的视线再度转回来时，停在流风谷入口处冒出来的一名弟子身上。他正和大师兄景朗说着什么，而景朗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交流大会变PK大赛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昀泽知道顾灵芷再贪玩爱闹，也绝不会拿北渊宗的名声和诸位弟子的性命来玩闹。他本来还想问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回去了。 一旁的顾灵芷早看穿他心思，便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在我们地头，又是我们人多，还能让其他人占了便宜去吗？” “就是皇室宗亲，”顾灵芷看向入口处，在一群人簇拥下缓步走来的锦袍人，“也得讲个规矩，讲个道理，”她笑着偏头，看了昀泽一眼，“不是吗？” 她斜斜地勾着嘴角笑着，小小的尖牙闪着光，像极了雪地里的白毛狐狸，笑起来一脸不怀好意，眼珠却黑溜溜的，仿若纯良无害。 要论天阙山上对外交涉的一把好手，当数掌门元空子的大徒弟，也就是顾灵芷等人的大师兄景朗。他办事一贯周全，说话十分妥帖而知分寸，不失主客颜面，有理亦有礼。 当四皇子提出来，要做这场切磋交流大会的公证人时，景朗十分客套而不着痕迹地顺水推了一把舟，将这事推给了四皇子的团队。 但是，四皇子的团队显然不满足，觉得这一个小小的公证人不足以展示天家之子的威势，更不足以表现出他们主子能力。所以，他们又添了一个要求，说是单纯的切磋交流不够有意思，还得有奖励。 既然这个事情是北渊宗提出来的，又在北渊宗的地界上，他们怎么也要表示一下，拿出一个什么奖品来，作为对胜利者的奖赏。而四皇子团队也会提供一个奖励，给惜败的第二名。 交涉一番后，景朗跑了回来。倒不是商量什么重要的问题，而是奖品这个事情，景朗有些拿不定主意。 顾灵芷一听，爽快道：“那只金瓜。” 年初的时候，大魏皇帝照例赏赐了北渊宗一堆东西，里面就有一只拳头大小的，纯金打造的金瓜。那时候，她和师父还琢磨了一下，陛下在每年年例的赏赐里莫名其妙多给他们一只瓜是什么意思。后来，还托人去打听了一下，发现这只瓜啥意思也没有。 纯粹是因为过年前，底下人打造纯金物件时，造了这么一只金瓜，还有些别的物件，一并送了上去。皇帝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就留了下来，后来又觉得不喜欢，趁着年节时，将那些不太喜欢的物件都赏了出去。 轮到北渊宗的时候，凑巧就分到了这只金瓜。 “反正师父不怎么喜欢，”顾灵芷说：“顺势送出去吧，指不定师父还高兴呢。” 拿御赐的金瓜做奖赏，跟四皇子提供的奖赏比，应该也差不了多少，横竖不会丢了北渊宗皇家宗教的面子。他日大魏皇帝问起，这口锅还能推到四皇子身上。反正他们北渊宗也不富有，没什么拿得出手，能够作为奖赏的。 几方交涉完毕，比试就开始了。 不过，四皇子团队提出的奖赏，有些出人意料。四皇子的奖赏，是金口玉言，说是可以在能力范围内，答应比试第二名的人一件事。 这奖赏，玩得有点大啊。 顾灵芷在心里咕哝了一句，悄悄挪了挪位置，端着果盘坐到了昀泽身边，借着他宽阔的后背遮挡，视线越过他，偷偷看向四皇子和他团队所在的位置。 四皇子身份尊崇，不好和其他两个门派一样坐下面，景朗特意让人挪了桌子，让出了位于上首的主座，而北渊宗的弟子则挪到左侧偏下的位置，稍稍错开，但和天阳门的弟子还有些距离。 顾灵芷幼时曾见过大魏皇帝，知他长相英武，五官深邃。而这位四皇子，显然没有遗传到父亲的好皮相，虽说鼻子还算英挺，眼睛也算有几分大魏皇帝的神韵，但五官长得实在一般。只身上那么几分疏淡的书卷气，还算有些与众不同。月白锦袍，白玉冠束发，颇有点富家清贵公子的意味，不怎么像是一个皇子。 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都是一群糙汉子，估摸着是府上的护卫。往前一点，是一群书生模样的人。四皇子不时扭头，和他们交谈几句。但更多时候，是和他身侧那个穿着灰布衫的人在闲聊什么。从神态和肢体语言看来，他似乎对那人颇为亲近，也颇信任。 其实，四皇子的团队刚来时，顾灵芷就留意到了这个人。穿灰衣服的人多，但灰衣灰发的人，着实不多。他年纪应该不算大，但一头灰发，又穿了一身灰衣，整个人气质显得阴沉沉的。而他的灰发，不是寻常偏灰的黑发，是真的年岁上衰老，以至于两鬓斑白那种灰白色。 顾灵芷忽然想起一个词——“少年白头”。 他头顶用木簪挽了个不怎么正式的四方髻，鬓边挑落两绺，有种落拓文人的气韵。颧骨高削，显得太过清瘦，可那双眼睛生得极为好看，透着一种骨子里生出来的韧劲。 听说，四皇子府上新来的那位谋士颇得恩宠，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眼前这位。 她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托腮朝那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哎呀呀，真好看。” 顾灵芷看得入迷了，半个脑袋直接大大方方地从昀泽后背露出来。北渊宗的人早已习惯了她见到俊男美女时的这副痴态，并不觉得什么。 “师妹，”二师兄景润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只金瓜，可不就是她之前说让大师兄拿来做奖赏的那个，“是这个吧？” 这金瓜嘛，单论外形还可以，做得挺精致真实的。但确实不怎么讨人喜欢，被踢皮球似地送来送去。 “对啊，就是它。”顾灵芷点点头，让景润把金瓜放到明显的地方去。 说是清修门派，但到底都是俗世中人。这么一只大金瓜，可比什么皇子口头上虚虚许的一诺要实在。 顾灵芷的视线又回到了四皇子身侧那位谋士身上，可是他一直不曾朝他们这边看来，让顾灵芷有些悻悻然，转开了脑袋，终于开始留意起场下的比试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一场不认真的加时PK赛（上）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战况还是蛮激烈的。 不管是天阳门还是玄阴派，出站的人都使上了全力，也不知道是真的为了门派荣誉，还是前面案头放着的那只金瓜。但两派实力差不多，半天了也没有分出个大的胜负来。 昀泽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下的动静，身体绷得直直的。 “不用太紧张。”顾灵芷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让他们闹去吧。”她把果盘往他那边推了一下，“吃瓜，看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灵芷吃完了果盘里的青枣，又把樱桃吃了一大半，伸手扒拉过另一个被大师兄藏起来的果盘，在里头挑挑拣拣，准备换一样水果吃的时候，场下的比试终于结束了。 天阳门的男弟子打赢了玄阴派的最后一名女弟子。 “得嘞，有结果了。”顾灵芷轻抚掌，眼睛却盯着方才败下阵来的那位玄阴派的女弟子。 她方才明明是让了对面的人几招。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她也嫌弃那只金瓜？ 这么想着，顾灵芷忽然有些心疼那只金瓜，它并没有做错什么嘛。 而天阳门的男弟子虽然赢了，脸上神情淡淡的，也没有太高兴。顾灵芷猜想，他应该是知道方才对方让了自己，但碍着颜面不好意思说，觉得这场比试赢得没啥滋味。 顾灵芷对这场比试的胜负没有什么兴趣，但对那位四皇子提的许诺，倒有几分好奇。不知道玄阴派那位女弟子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呢？ 她翘首朝比试场中央看去。 唔，那位输了的玄阴派女弟子还是长得不错的。玄阴派的女弟子都身着紫衣，束灰紫发冠，看着利落而不失风姿。场下那位女弟子右手负剑身后，那身紫衣紧裹在身上，显出曼妙的身姿和玲珑的身段来。便是那么一屈膝，往地上一跪，也显得风姿飒爽。 一开口，声如黄莺，十分婉转，“小女想向殿下要一个人……” 纤纤玉指在空中一划，停在了北渊宗落座的方向。 而她所指，正是…… “噗——” 顾灵芷只觉得后腰一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打中了她后背，推得她往前一倾，连带着推得前面的二师兄景润一起，两人齐刷刷扑倒在地。 玄阴派女弟子本来指的是昀泽坐的位置，现在指尖一挪，直挺挺指向扑倒在地上的顾灵芷，“我要她跟我比试。” 顾灵芷顾不得爬起来，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腰。 没出血，但有一颗小樱桃滚落在地上。她捡起来，狠狠地用衣袖擦了擦，放进嘴里，夸张地咀嚼着，朝四皇子那边看了一眼。 她顾灵芷今日是碰上个黑心的美人了。 这颗小樱桃，片刻前就捏在四皇子身边那位灰衣灰发的谋士手指上。 从那位玄阴派的女弟子故意输了比赛的时候，她就开始怀疑她另有所图，而且目标在北渊宗。 这场比试开始前，她已经让景朗言明，北渊宗弟子不参与比试。所以，那女弟子只有落败了，才能借着四皇子许下的赏，求一场和顾灵芷的比试。 早就看穿她计划的顾灵芷，悄悄挪到了昀泽身后，又拉过了二师兄景润，还紧紧扒拉着他的衣服，整个人缩在他身后，想着有两个人挡着，怎么也保险一些。 哪知道，碰上四皇子身边那个阴恻恻的谋士横插一脚。 在北渊宗里，顾灵芷修行算得上最懒的一个。玄阴派此举，让见过世面的景朗有些拿捏不定，不知道玄阴派是否要借着顾灵芷，挫一挫北渊宗。 顾灵芷扫一眼还在和四皇子那边交涉，面有为难之色的景朗。 玄阴派女弟子的要求，自然在四皇子能力范围内。 如果他们不乐意，四皇子可以卖个人情给他们，替她拒绝掉这件事。但这样，北渊宗就欠了四皇子一回，无疑半只脚迈进他的阵营了。要是他们拒绝四皇子的帮助，四皇子还可以帮着玄阴派给他们施压，毕竟他的皇子身份是摆在那的，北渊宗不能跟他硬着来。 四皇子身边那位谋士，当真是好算计。她千避万避，偏没想到他真的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黑手。 昀泽扶起顾灵芷，压低声音道：“我替你去。” 顾灵芷抓起昀泽的佩剑，“不用，”她吐出那颗樱桃核，往昀泽前面的案几一放，“他们的目标是我，你盯着点，别让他们再出黑手就行。” 昀泽不放心地按住剑身，见顾灵芷朝他轻轻摇了摇头，递给他一个眼神，“放心。” 顾灵芷“唰”地站起身，握着剑朝向四皇子和比试场的位置分别拱了一拱手，“北渊宗顾灵芷应战。” 景朗会意，立马接过了主持的角色，宣布这还是一场切磋，规矩和之前一样，点到即止，绝不允许伤及人命。 场下，两道窈窕的身影交织在一片剑光中。 紫衫人攻势迅猛，剑招凌厉。白衣人腾挪有度，灵巧如蝶。 昀泽淡然观战，指节在案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只眼光瞟见角落那枚樱桃核时，微微一冷。 交战方才开始，顾灵芷已经落了下风，她似乎完全不是玄阴派弟子的对手，时常被追得满场跑。 底下的人，段数低一些的看个热闹，段数高如昀泽和景朗的，轻易就能发现他们家的师妹又在调戏别人家姑娘了。 顾灵芷看似被追得狼狈不堪，实际上每每从那玄阴派弟子身边掠过时，都摸一把人家姑娘的腰，又或者掐一把人家的脸蛋。 景朗一副看戏的表情，还颇有闲心地扒拉过一个果盘，在里头挑拣了几颗樱桃，慢慢吃着。昀泽却脸色不太好，看向比试场的目光愈发冰冷。 北渊宗的人是底下吃瓜群众里头最淡定的，看似并不在乎这次比试的输赢。其他门派里，乃至四皇子的团队里，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说北渊宗的人是不是故作淡定。 有些了解内情的，就知道这位曾经有着“福星”名号，得大魏皇帝青睐，送到北渊宗来修行的顾家女儿，懒惰又贪玩。而且，她还有个特别的癖好，就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一场不认真的加时PK赛（下）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比试场上，顾灵芷与那女弟子错身而过，又在人家姑娘右边后腰的地方摸了一把。 顾灵芷此人，极好美色，男女通吃。 那位玄阴派的女弟子虽然败在天阳门男弟子手下，但看着功夫还不错，应该怎么也不会输给顾灵芷那个不学无术的渣渣。 这一次比试，要是顾灵芷赢了，才真是不可思议。 底下的吃瓜群众里，已经有人在等着看好戏。即便输赢对北渊宗来说没什么影响，但对其他派弟子来说，至少能挫一下北渊宗的威风，稍稍出一出长期居于其后的憋闷。 从目前对战情况来看，顾灵芷败势已定。 可瞬息间，战况就有了变化。 顾灵芷避开对方一招绝杀，反借空档使出一招“万花化蝶”，灵巧闪挪的身影带着剑光强势掠来，逼得那女弟子险些摔出比试圈外。而且，顾灵芷没有她丝毫喘息的机会，“九天云啸”和“惊雷”并用，剑光如急电直直劈下，将玄阴派女弟子笼罩其中。 围观的各路人马惊得目瞪口呆。 这么狠辣的杀招，哪里是切磋，分明是要人命啊。有人已经开始不忿，但北渊宗实力在他们之上，这又是北渊宗的地方，便是他们恃强凌弱，又能如何？ 昀泽的目光，冷冷扫过四周。人们并非同情弱者，而是容易对与自身情况相近，又比自己更弱的人产生同理心，进而产生所谓的怜悯。 连绵的白光里，紫衣人腾挪闪移，竟比剑光还快。饶是自恃视力上佳，又一贯使快剑的昀泽，视线内也一时间丢失了那紫衣人的身影。只依稀寻得一片朦胧的紫影，而穿着北渊宗白衫灰衣道服的顾灵芷，身影似乎已经和那片密集交织的剑光重叠在一起。 昀泽心中一紧，原先随意在案几上敲击的手指蓦地顿住。 这是什么诡异的招数？ 空中翻飞的剑光忽地凝作无序的银针，细密地交织在一起，如同被什么牵引着，绞成一条银链，自上而下，盘旋环绕，将顾灵芷的退路封锁得死死的。 “不对，”昀泽霍地站起身，抓过景润的佩剑，冷眼看向玄阴派落座的地方，“这不是玄阴派的招数。” 顾灵芷方才的杀招，正是为了逼那名女弟子使出不属于玄阴派的招数。 早在场下当吃瓜群众的时候，她已经看出来，那名女弟子根本不是玄阴派的人。而她同意上场比试，除了迫于形势，也是为了揭穿她。 对眼前的变化，玄阴派领头的那位女弟子已经看懵了。 和顾灵芷对战那名女弟子虽然穿的是玄阴派的衣服，一开始用的也都是玄阴派的招数，但她越看越觉得这个女子的脸不陌生，人却很陌生。 直到看见那诡异的光圈形成时，她已经反应过来，事情不对劲，有人要借着玄阴派，对北渊宗下手。玄阴派实力远不如北渊宗，而两家掌门也颇有些私交，断不可能为一个可能是他人伪装的弟子得罪北渊宗，所以她急急地站起来，摆低姿态，显得比昀泽和景朗等人更要紧张，说：“此女非我门派中人，想来定是有人知道今日的宴会，暗中做了手脚，偷潜进来……” 她还在说着什么，可昀泽和景朗两人压根没有在听。 他们试了几次，甚至都没能靠近那个包围圈。一道浅浅的光晕，罩在包围圈外，只要他们一靠近，就有一股力量将他们弹出来。 圈内的紫衣女弟子弃了剑，凭空幻化出一条绸带，以绸当鞭，反而用得更顺手，更灵活。但与用剑不同，每一鞭都是杀招。 “哟呵，”顾灵芷虽然被困，但并不着急，“都这么不管不顾了。”她持剑闪避，从那女弟子身侧掠过，笑道：“从一开始，你就设好圈套，等我入套。” “是你想杀我？”顾灵芷眨着眼，问道：“还是有人想你杀了我？” “与他人无关。” 顾灵芷歪头看她，“那为什么呢？”她挥剑格挡，问道：“你为什么偏要杀我呢？” 那女子不言语，一鞭从顾灵芷颈侧扫过。 顾灵芷旋飞着退开，避过那一击，叹道：“长了这么一副娇美的容颜，却偏是这样的暴脾气，真不好。” 她嘴上调戏着人家姑娘，眼睛飞速地四处瞄着，寻找着退路。 此时的包围圈已如同一团浮着的光团，细看之下，可以发现周围有细小的符文，但字体难辨，像是一种极为古老的字体。 昀泽和景朗交换了眼神，双剑交击，同时抬起左手压在剑身上，口中念念有词。 剑身光芒暴涨，浅黄色的光晕笼罩着剑身，同样有一段奇怪的符文，跃动在剑身上。只是这符文以小篆所写，和光圈外浮动的符文字体不同。 “咔——” 一直纹丝不动的光团，竟然有了一丝裂痕。光团之中，顾灵芷的身影再度出现。 紫衣女子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戾，手中银绸飞出，不停地延伸交错，而后急速收紧。她左足点在地上，腰肢轻盈朝后一弯，拔起地上的剑。剑尖离地的一刻，似有无数道剑影随着剑身拔地而起，旋飞空中，剑刃齐齐指向银绸包围圈中的顾灵芷。 仿佛下一刻，那淡薄的白色身影便会被无数利刃洞穿，将那银色绸带染成血红。 所有人屏息凝气的一刻，顾灵芷却走神了。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打架打傻了，居然会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仰头时，她看见那些浮动在圈外的符文，发现自己竟然能读懂上面所写的咒语。贴着光团浮动旋转的铁链，圈外奇异的符文，闪着刺眼光芒的剑刃，像散碎的画片。明明可以拼凑，但却不知道拼起来是什么。 更怪异的是，她大脑明明没有下任何指令，四肢却像条件反射一样，身形腾挪的速度比自己想的更要快。不待她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人已经脱离了那绸带的包围，直直撞向那紫衣女子手持的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完蛋了。 顾灵芷想着，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视死如归。她从小最惜命了，哪成想会这样莫名其妙挂在这里。 剑尖离她左腹不到一寸时，她本能地侧了侧身，居然如有神助一般，堪堪避过那一剑。 利刃划破她衣裳，贴着她的腰间擦过。 她戚戚然朝下一瞥，凄惨的目光骤然一变，脸上露出大喜之色。 她这个傻子，情急下居然忘了自己身上穿着师父给她的，保命用的小甲衣。外层衣衫破了，小甲衣纹丝未损，她自然也没有受伤。 还没等她开心够，紫衣女子剑刃一转，再度朝她逼来。 顾灵芷撅了撅嘴，“不与你玩了。” 手中剑光一抖，剑身上浮起一圈金色的光芒，和昀泽、景朗手中的剑的光晕颇为相似。 她虚晃几招，剑势变得急促凶狠。顾灵芷自己也不知晓，她此刻的眼神变得淡漠无情，映着手中狠辣急速的剑光。 这回，却到那紫衣女子走神了。她怔怔地看着顾灵芷，却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顾灵芷已掠至她身侧，她挥剑格挡了一下，下意识推出一掌。 浮动的光团乍然碎裂，符文消散，银链消失，银绸裂成碎片，随风四散。 顾灵芷虚虚地迎上紫衣女子那一掌，装作被她一掌击倒，身体就势微微发力，趔趄着朝后急退几步，狼狈地摔出比试圈外。 景朗和昀泽及时赶到，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紫衣女子似乎还在走神，用一种极为奇怪的眼光，怔怔盯着她看。 昀泽抬剑指向紫衣女子，冷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冒充玄阴派的人，伤我北渊宗弟子？” 听得这声怒问，紫衣女子仿佛才回过神来，转身欲逃。 昀泽哪里会让她这么轻易逃脱，提剑便追去。刚交手几招，顾灵芷远远瞧见四皇子身边那位灰发谋士和他低语了几句什么，她眼珠一转，朝扶着自己的景朗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眼珠转开的同时，眼白一翻，身子软绵绵地一倒。 醒来的时候，顾灵芷清楚地感觉到，她正躺在房间里，舒服而熟悉的床榻上。 她悄悄抬起右眼眼皮，瞅了一眼。 昀泽在，大师兄、二师兄也在。 离她最近，伏在床边照看她的，是她从顾家带来的婢女，名唤青棠，是个哑女。 来北渊宗清修的大魏贵族女子不独独有她顾灵芷一人，宗门里男子居多，又男女有别，来清修的贵族女子多带有奴仆，只她带了青棠一人。 她生性活泼又贪玩，不爱人日日跟在身侧伺候，便央求师父元空子悄悄开了个特例，让青棠跟着宗门里的长老学艺。不过青棠身份低微，只能算作末层弟子，平日里不和她住一块。日常起居，她自己一人照料，反而乐得自在。 这次约莫是看她受伤了，昀泽等人男子身份，不便贴身照顾她，才把青棠叫了来。 顾灵芷悄悄从被子底下探出手，轻轻在青棠手背拍了拍，示意她不必担心。 就这么一点动作，被眼尖的北渊宗苍济长老看见了，他伸手指着床榻上的顾灵芷，喊道：“我就说吧，小灵芝没啥事，你们一个个都不信，是信不过我医术还是咋的？” 北渊宗里，会不喊她名字，只叫她“小灵芝”的，也就只有那位主管炼丹房和药庐的苍济长老。 他脾气古怪善变，性格急躁。时刻得好话哄着，不然分分钟就跟他炼丹房里的丹炉一样，轰轰地炸了。 北渊宗的弟子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都不敢去找他，只敢药庐的大师兄或其他弟子讨点药，或者问个诊。顾灵芷在苍济长老那里是个例外。她人美嘴甜，又能说会道，全北渊宗的人都知道，就她能哄得住这位脾性古怪的长老。 景朗见顾灵芷醒了，又看她气息平稳，脸色如常，确定她方才真的只是装晕，身体并无大碍，便推了昀泽一把，让他去照看师妹，自己则拉过苍济长老，说了半日好话，才送走那尊大神。 “那紫衣姑娘呢？”顾灵芷拉下被子，问道。 “一点都不关心自己身体，醒来就问别人，”昀泽背对着景朗等人，神色放松，目光如炬，瞪了她一眼，“方才你为何要故意装晕，让我们分神，放走了她？” 顾灵芷“嘿嘿”一笑，言语间有着点讨好的意味，“我那不是……”她似有些不好意思，“怜香惜玉嘛。” “人家招招要你性命，你还怜香惜玉个什么鬼？” 昀泽说话声音提高了不少，大约是真的生气了。 顾灵芷讨好地瞅他一眼，信誓旦旦地举手做发誓状，“我下次注意，绝不为美色所误。” 昀泽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别开头，“师兄已经派人在天阙山上布下天罗地网，她逃不了多久。”他将目光转回来，听见身后的响动，看着顾灵芷，直了直后背，道：“师姐，我们早晚会抓到她的。” “不错。”景朗送走苍济长老，折返回来，说道。 “大师兄，”顾灵芷双手抓着被子边缘，抬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瞅着景朗，“我输了。” “输得还不错。”景朗拍拍她额头，“没叫他们看出什么破绽来。” 听着这师兄妹俩的对话，一旁的昀泽身子趔趄了一下。 他们并不是在开玩笑。 北渊宗本来就不在乎什么江湖地位，而且有皇家御赐的名声，并不在乎这些小切磋，所以比试的输赢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影响。再说了，今日明显有人是冲着顾灵芷来，而四皇子一伙人也来者不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如像顾灵芷那样，先装晕躲过去，好过被继续置于被动的位置上。 景朗伸过手来，同情地拍了拍昀泽的肩膀，“你师姐的心思啊，你还要多琢磨一下。别整天干什么事都一根筋，榆木脑袋似的，”他转身去拿放在桌上的药碗，经过昀泽身边时，凑近他耳边，低语了一句，“这样可追不到姑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追姑娘去啰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昀泽明白景朗意有所指，却只装作不知。 虽然顾灵芷身体没什么大碍，苍济长老还是留下了一碗汤药，嘱咐景朗看着顾灵芷喝完。 顾灵芷乖巧地喝完，打了个哈欠，“好困，我想再睡一觉。半年多没打过这么狠的一架了，我现在浑身骨头疼。” “那你好好休息。”景朗一贯比昀泽好说话，轻易就被顾灵芷打发了，连带着捎走了盯着顾灵芷看，目光阴沉的昀泽。 顾灵芷温顺地阖上眼，安稳地躺在床上，耳朵却一直竖着，留心着房间里的动静。 两人的脚步声渐远，外头似乎也没有什么声音了。顾灵芷猛地睁开眼睛，给青棠比划了一下，让她去看一眼昀泽有没有折返回来。 确定他们离开后，顾灵芷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在衣柜里翻出一套灰衣篮衫的男装，手脚麻利地换上。 她推开窗，扒着窗户看了外面一眼，从一旁的小柜子里捞出一块布，把脸一蒙，轻盈地翻出窗外。 临走，不忘回头安抚地拍拍青棠的手背，“你在这守着，我很快回来。” 青棠抓着顾灵芷的手不松开，显然是担心她这次出行。 “乖哈。”顾灵芷放缓了语气，哄孩子一般，道：“要是昀泽来了，想办法帮我打发他。” 说完，人影一闪，翻过院墙，没入天阙山的森森林木中了。 景朗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在发生了流风谷的事情后，他立马在天阙山各处路口增设弟子把守，还设下术法结界，另有三人一组的巡逻队，在各个丛林密集，容易藏身的地方分批来回巡逻。 这架势，除非那姑娘有本事变身成一只蚊子或者蚂蚁什么的，才有可能勉强从这天罗地网里逃走。 顾灵芷忽然有点可怜那紫衣姑娘了。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僻静的山道上晃过一个人影。 一身鹅黄衣裙，鬓边簪着一朵多瓣的小白花。清丽秀雅，微侧眸时，眼底波光流转，如清泉，又似晨露。步态轻盈袅娜，真真恍如披着山间露水，悄然绽放的一朵明艳娇嫩的鲜花。 直到，她遇上半路上杀出来的这位“采花大盗”。 “姑娘行色匆匆，不知欲往何处去啊？” 眼前人身着灰色里衣，竹纹石青外衫松松地罩在身上，愈显风流潇洒。脸上蒙着布，露出一双眼睛，狡黠灵动，毫不掩饰地直勾勾盯着鹅黄衣裙的美人看。 “哪里来的登徒子？”黄衣姑娘轻声叱道，反手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条细长的鞭子，往地上狠狠一抽，溅起尘土无数。 裙摆飞扬，身形未动，已有一股飒爽之姿。 三鞭落下，山道上扬起漫天尘土。待得尘土落下，已不见方才那袭鹅黄衣裙。 一旁的山林里，窈窕的黄色身影踏着枝头急速掠过，似一抹清风穿行林间。 斜刺里闪过一道人影，截住黄色身影的去路。那人十分风骚地拨弄了一下鬓边垂头的头发，顺带理了一下蒙脸的布，“姑娘，我们真是有缘。” 黄衣姑娘脸色一僵。长鞭灵巧如蛇，指尖粗细的长鞭，翻飞时竟然比雨丝更轻巧。 可那蒙面人身手极好，挑衅似地，故意在姑娘鞭子下穿梭。不是闪避，而是挑逗。 明目张胆，肆意妄为地挑逗。 长鞭再度起落，蓝衫影子倏忽不见了。 黄衣姑娘脸上淌着汗，举目四处张望，忽然察觉到有人在她脸上抹了一把。 “美人香汗淋漓，”那声音轻挑张狂，“闻之忘忧啊。” 那双手极为娇嫩，应该是…… 不，她已经能肯定，那是姑娘家的手。 黄衣姑娘嗔怒道：“出来！” 山林间静静回响着清脆的鞭声，却没有一个人影，倒是她腰间忽然一紧。 “这腰身，”蒙面人又道：“曼妙无双啊。” 这语气…… 黄衣姑娘反手挥鞭，明明击中了那影子，却见那影子随风散了，人却忽然到了身前。 “是你，顾灵芷。” 被认出来的顾灵芷依旧笑嘻嘻地看着那黄衣姑娘。 不仅她认出了她，顾灵芷也早就认出来，眼前这黄衣姑娘就是在流风谷那里，险些杀了她的紫衣女子。 “还是黄色比较适合你，”顾灵芷不怕死地继续调戏道：“紫色太沉了。”她的黄衣姑娘的腰间掐了一把，旋即遁去，轻快的声音散落在风里，“黄色明艳，更显美人肤白胜雪。” 她溜得快，但黄衣姑娘的鞭子也很快，风声呼呼地追在她身后。稍慢一步，被鞭子齐齐削断的就不是她身后的树枝，而是她脚踝了。 四周气流忽地一凝，漫天飞落的树叶诡异而默契地停住，叶尖都泛着白色的光芒，忽而似被什么操控着，旋作无数条细鞭，从四面八方朝着顾灵芷的身影齐刷刷地打去。 “又来。”顾灵芷微嗔道，“会术法，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重叠交错的鞭影落下，将蓝衫影子切得散碎。可那碎了的影子却像水滴一样，被打散了就分作无数个细小的水滴，飞落到远处，忽又膨胀，变得如同真人一般的大小。 情况和方才在流风谷完全不同。 黄衣姑娘明白过来，刚才在流风谷比试的时候，顾灵芷是故意隐藏实力，只在逼她暴露身份，使用非玄阴派招数的时候，稍稍露过那么一两手。她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弱。 “其实嘛，我也没有怎么骗人。”无数个顾灵芷的影子漂浮在空中，齐齐开口，“我的剑术是一般，但术法修行还能凑合。” 师父说，她确有些仙缘。 而眼前这名黄衣女子所用的招数，并不仅仅是术法这么简单。顾灵芷能感觉到，她使用的术法中有一股极为纯正强劲的力量。 奇异的是，交手的时候，顾灵芷从她身上那股力量里找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而交手时的种种画面，也让顾灵芷感到疑惑。 这就是为什么她要从房间溜出来，改扮男装，偷偷追上这个姑娘的原因。 而且，这件事暂时还不能让昀泽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咦，她好像亲了人家姑娘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一阵妖风掠过，卷起尘土落叶无数。 黄衣姑娘趁机逃脱，顾灵芷急忙追上去，才越过一团蒙蒙的雾气，裂空之声擦着她耳边飞过，她反手一抓，拽住鞭子凌空飞起，忽而左移，忽而右闪。 待得身影稳稳落在山道上，黄衣姑娘的鞭子还在手上，但另一头攥在顾灵芷手里。而人，早已被顾灵芷用鞭子捆成了粽子，硬邦邦地竖在山道中间。 “你别怕，”顾灵芷攥着鞭子，缓步朝黄衣姑娘走去，“我就问几个问题，问完就放了你，保准你平安……” 顾灵芷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她被狠狠绊了一跤，直挺挺扑倒了那位姑娘，把她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 “那个……”顾灵芷手忙脚乱地从黄衣姑娘身上爬起来，手里不忘攥着那节鞭子，“不好意思啊，我原本不想这样的。”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顾灵芷没忘了最要紧的正事，开始追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黄衣姑娘梗着脖子，扭头看向别处。 “那你为什么要杀我？”顾灵芷再次问道：“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姑娘依然沉默。 “还不答啊？”顾灵芷叹口气，眼中有怜惜之意。她伸手扯下蒙脸的布，凑近了黄衣姑娘的脖子，轻轻吹了口气。 果然，那姑娘一个激灵，猛然绷直了身体，转过头来，狠狠地盯着顾灵芷。 顾灵芷抬手戳了戳她脸颊，“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在隐瞒什么？”顾灵芷一边说着，一边缓缓俯身，“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她紧盯着黄衣姑娘的眼睛，“那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黄衣女子这次没有转开头，反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顾灵芷的眼睛。顾灵芷能感觉到，她虽然什么也没有做，但那黄衣女子如同中了魔咒一般，盯着她看，完全挪不开眼。 而她，居然也十分诡异地和她对望着。 仿佛被什么牵引着，她在黄衣女子瞳仁深处，看到了一些散碎而模糊的画面…… “繁缕。”黄衣女子怔怔地开口。 顾灵芷忽然回神，喃喃道了一句，“那是一种草药吧。” 瞳仁深处的画面，一点点变得清晰。 强烈的晕眩感猛然袭来，顾灵芷觉得脑袋似乎被谁“咣当”敲了一下，身子一沉，直直坠下。 她最后残存的意识，停留在唇上，触感柔软香甜。 妈呀，她这是亲上了？ 繁缕一脸怔然，唇上一暖后，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脑袋一歪，倒在了她身侧。 这是她完全没有想象到的画面。 还没等她从震惊里回过神来，身上忽然一轻。 有人从她身侧拦腰抱起了顾灵芷。 繁缕看了一眼，发现正是白日里坐在顾灵芷面前的那人。 昀泽刚把顾灵芷从黄衣服的姑娘身上捞起来，一阵风卷着落叶扫过，他把顾灵芷往身后一护，再睁眼去看时，已没了那姑娘的踪影。 “昀泽。”景朗提着剑赶到，皱眉盯着昏迷的顾灵芷，“她这是怎么了？” “我……”顾灵芷像是睡了一觉，迷迷糊糊醒来一般，睁眼看了看两人，“我没事。”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想起晕倒前的一幕，眼睛不由得睁大。 糟糕，她好像做了一件坏事呢。 顾灵芷转头，看向昀泽的目光有些带怯，“这个事情，我可以解释一下，就是……” “轰——” 天阙山上，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三人同时抬头看去，山林掩映的宫观群中，依稀有一角建筑上方冒着巨大的灰烟。 “怎么回事？”顾灵芷心急，啐了一口，“哪个龟孙子炸我北渊宗？”她抬腿就要往山上去，被昀泽拦腰截住。 “好像是苍济长老……”景朗是三人中最为淡定的，他瞧了一眼山上冒烟的位置，说：“炼丹炉又炸了。” 一句话，让扑腾的顾灵芷忽然噤声。她讪讪地转头，偷瞧了昀泽一眼。 “轰——” “轰轰——” 这一次的声音，比之前更大，就连附近的树木也被撼动，地面剧烈地晃了一晃，四周扬落一片巨大的尘土。 接连两声巨响过后，他们以袖掩面，隔着还未完全散去的尘土往山上的方向看去时，见北渊宗的宫观屋舍掩映在一片浓雾中。 “这……”顾灵芷皱眉，“这回肯定不是炼丹房！”她定睛看了一下，“不好，那是主殿的方向！” 她刚要往前冲，再次被昀泽截住。他的手紧紧箍在她腰际，把她凌空拔起，她只能四肢胡乱在半空中比划着，扑腾如小鸡，叫嚷道：“你这是干嘛，放我下来！” 昀泽不为所动。 顾灵芷知他脾性，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其实她自己也清楚，如果北渊宗真的出了什么事，她现在这样莽撞的冲上去，不仅于事无补，而且十分危险。 冷静下来后，她的理智也恢复了。 方才那两声爆炸的轰鸣，炸得她心头突突作响。她指尖微微发凉，一阵阵寒意莫名上涌，总感觉有些什么不太好的事。 最后的轰鸣声过后，山上似乎再无动静。过了一阵，有断断续续的喧闹声，夹着呼啸的山风传来，听得不太真切。 景朗沉着双眸，看了一眼，收回视线，说：“走吧，我们回去看看。” 天阙山上的北渊宗宫观群，除了几座古老的观阁外，都为皇家特批建造。除却几处弟子房外，十余处宫殿散落天阙山主峰，杂以花树茂林，飞瀑流泉。山上终年云岚缭绕，树木葱郁，曾得大魏天子御笔“人间圣境”四字。 而正殿，算得上是这群清修道观建筑中，最宏伟辉煌的建筑。 高耸的屋脊，宽大的梁柱，复杂精致的内饰，森严肃穆的红墙…… 如今，只余满目狼藉。 目之所及，断瓦碎砾，残壁颓垣，一片苍凉。 曾经威严大气的重檐歇山顶，如今只像断了翅膀的鸟儿，衰颓地倒在地上。四周仍有尘土漂浮，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硫磺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double王炸后的残局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景朗已察觉到不妥，大步朝前走去。围在正殿前的弟子，一看到大师兄走来，蜂拥上去。 昀泽和顾灵芷落在后面，正要跟上去的时候，大腿忽然被人抱住了。 顾灵芷低头一看，不知该哭该笑，“苍济师父。” 他们三人回来时走的是小路，往正殿去的路上要先经过炼丹房。方才，他们只顾着留意正殿那边的情况，没留意到炼丹房，这边的屋顶被炸了个大窟窿。虽然也是一地碎瓦片，但显然没有正殿受损得严重。 苍济长老坐在炼丹房外面的地上，披头散发，脸上身上虽然没有伤，但都蹭着不少灰，衣服和头发都有烧焦的痕迹。 他一看到顾灵芷，就“呜哇哇”地叫着，“小灵芝啊，我又失败了啊。” 顾灵芷想要安抚一两句，却不知从何开口。她朝正殿的方向看去，心中焦急，但苍济长老孩子似地扒拉着她，嘴里喃喃地自说自话：“北山子、苍耳、灵梧……”他抓耳挠腮道：“全是金贵的药材啊，全废了啊，我的心血啊……” “那个……”顾灵芷想了想，斟酌词句道：“失败乃成功之母。” “这都太姥姥了呀。”苍济长老似被戳中伤心事，“嗷”地一声嚎叫起来，把顾灵芷吓了一跳。 她正要说什么时，看见她师父，也就是北渊宗掌门元空子走了过来。 “师弟呀！”苍济长老一看见元空子，就放开顾灵芷，扑了过去，但按还是小孩子似地，扯着元空子的衣袖，把炼丹失败的事情念念叨叨又说了一遍，似乎全然没有留意到正殿发生的事情。 “师父……”顾灵芷神色凝重，略担忧地朝正殿那边看了一眼，“我……” 元空子朝她摆摆手。 师徒两人正说话时，苍济长老不知怎么扭头朝正殿那边瞧了一眼，立马炸了，大吼一嗓子，“那个乌龟王八蛋干的这污祖宗十八代的事！” 顾灵芷还在发怔的时候，苍济长老已经甩开了元空子，大步流星地朝正殿去了。 她莫名感觉噎了一噎，哭笑不得。 等他们赶到正殿前面时，景朗已经察看了一圈周围的情况，“爆炸点应该有两个，都在殿内，分布东西两面。” 这座正殿虽是北渊宗内最大的建筑，但平日里只做议事、祭祀和礼仪接待方面的用处，所以爆炸发生的时候，附近的人并不多。加上大部分弟子刚刚参加流风谷的宴会回来，都各自回了弟子房。 “只是……”景朗说着，垂下的眼眸，“爆炸的冲击力太大，有四名在附近打扫的弟子受到波及，两人当场身亡，一名重伤，一名轻伤，已经送往药庐救治。” 元空子脸色阴沉了几分，沉默不语。除了外出云游的两位长老，包括苍济长老在内的其余三位长老都赶了过来。看着满目疮痍的正殿，几人神色复杂。 顾灵芷沉着脸，目光从殿外移到残破的殿内，又从被炸得剩下一截墙壁的正殿西墙移到殿外的站着的弟子身上。 在北渊宗清修的弟子可以大致分作两类。一类来自盛京的名门望族，他们有来此小住的，也有正经在这里拜师学艺的。另一类，则是专门为学艺而来，或有人举荐，或通过考试，拜入北渊宗。前一类，多为外门弟子，后一类则几乎全是内门弟子。 北渊宗不限制外门弟子的去留，只对内门弟子稍微严格一些。 殿前围作一团的弟子，按如上两类，大致分成了几拨。前者，大多在商量如何请辞和离开，有些人甚至已经暗中派奴仆回去弟子房收拾东西了。而后者，多神色凄然地望着正殿。和前一拨人不同，后者大多自小拜入北渊宗，不说见证着这里的变化，也长久地和这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相处、生活了许久。 乍然见此变故，难免心中怆然。 每逢变故，最易见人心。 所谓和北渊宗交好的天阳门和玄阴派，各有领头弟子来请辞。虽说话语间也有留下帮忙的意思，但都是些虚礼罢了，明明一个两个都火急火燎地，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看到他们，顾灵芷想起另一拨人马来。今日到天阙山来，求见北渊宗掌门不得，掺和了一脚宴会的四皇子一行人。他们从山道赶回来的时候，听景朗说，宴会结束后，四皇子一拨人马就离开了。 没过多久，北渊宗的正殿就被炸了。 这难道真是巧合？ 站在正殿前的顾灵芷忽然身子晃了一晃，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还是在附近的昀泽眼明手快，伸手拦了一把，才没有让她直挺挺地一头磕在地上。 这一觉，顾灵芷睡得比方才要长，但却不怎么沉。她能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走动，也能听见有人在她身侧低语。 可是，讲的什么，她却听不清楚。脑袋里像蒙着一团云，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得那团云雾渐渐散开，她仿佛才重新掌控了自己身体的自主权。 察觉到她开始清醒，一双手先探了过来，搭在她手腕处，摸了一阵，便听得苍济长老那粗沉的声音，“行了，没事了。” 顾灵芷虽然还摸不清楚自己身体是个什么情况，但她才刚有点动静，苍济长老就这么急着过来替她把脉，想来问题有些严重。她兀自定了定神，张开眼睛后，正打算说两句俏皮话，表示一下自己没什么大问题，迎头却撞见自己师父投来的眼神。 到了嘴边的俏皮话，忽又退了回去。 见爱徒如此，北渊宗掌门元空子什么话也没说，只屏退了其他人。他缓步走到顾灵芷床榻边上，坐下来，悠悠道：“说吧。” 顾灵芷噎了一噎。 元空子今年已五十有余，但常年清修，静心养性，看起来比寻常这个年纪的人还要年轻上许多，面容上看着约莫只有四十来岁，须发微灰，眉宇间透着一股逸仙的散淡。 虽然知道事情瞒不过师父，但她并不希望让他忧心。 元空子看她一眼，问道：“还想瞒着？”他语气和缓，但声音微微压低。 顾灵芷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刚想开口，听元空子道，“你身上的封印，已经解开了一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封印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什么？” 顾灵芷震惊，刚要从床上坐起来，又被元空子按了回去。 “你可记得，为师跟你说过，三重封印若解开，你会面临什么？” 顾灵芷觉得耳朵轰轰发响，似乎还残余着方才爆炸的阴影，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下唇，低声道：“封印一旦揭开，我就注定会……”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但到最后这一句话时，语气忽然变得轻了。 “在二十五岁时，死于非命。” 那一句话说完，元空子也沉默了。 天命难违。这一个道理，修了一辈子仙的元空子如何不懂。但当年，他师父，也就是顾灵芷的师祖看过她后，说事情或许有转机时，他便同意了那个方案。 在顾灵芷身上设下三重封印，保她这些年岁月无忧。 可是最后能不能渡过二十五岁那个关口，扛过那个命劫，还是未知之数。而如今，她才不过虚岁十八，第一重封印就解开了。 难道，当真是天命不可违？ “师父。”顾灵芷不由自主地伸手按在了左腹处。 当年设下的封印，就在她左腹的胎记处。回环重叠的花纹，叠于她胎记上，似美人花钿，细细描摹。 “我今日，”顾灵芷微有些发怔，“并没有受伤，连一点皮肉伤都没有，为何……” 为何第一重封印就解开了？ “流风谷的事情，”元空子说：“景朗已经跟我说了。但其他的，”他盯着顾灵芷，“你不可有隐瞒。” “是。”顾灵芷木然地点点头，将今日与那紫衣女子对战时的细节一一说来，还说到自己化身男装去追赶她时，问到的那个姑娘的名字，“她说，她叫繁缕。” 对这名字，她毫无半点印象。看元空子的反应，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只是当她说到那女子身上的术法气息和在她瞳仁深处看见的散碎画面时，元空子眉头微微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就这些了？”元空子问道。 “嗯。”顾灵芷下意识地点完头，忽然有些心虚。 白日里，她其实还遇见过一个人。 在溪边时，她还死不要脸地吟唱了一首诗，大大咧咧地隔着溪水，调戏对岸的公子。 幸好元空子已经起身，负手身后，转头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然，此刻顾灵芷脸颊上飞起的红晕，定然会泄露她心底的秘密。 不知为什么，她并不想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她歪头想了想，不知道她兄长顾嘉乔能不能查到那名男子的信息。但她父亲是户部尚书，管的就是户籍那些，若有顾嘉乔的图像，再费心寻找一下…… “灵芷……”元空子淡淡转身，道：“你歇息几日，等身体好些了，去一趟并州吧。” “并州？” “你师祖日前来信，说他现今在并州落脚，让我寻个时日，嘱你去一趟。” 顾灵芷沉默了片刻。 那位师祖虽曾是北渊宗的人，但早已脱离北渊宗，云游山外数十年，只除了和她师父元空子偶尔通一下书信外，便是一个极为神秘的人物。他擅长推卦演算，在外颇有名声。但他向来行踪莫测，外界的人即便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也极少能找得到他，更遑论能够和他见上一面。 即便是大魏天子，也仅仅知道有这个人，不曾见过面，更不知道元空子和他的师徒关系。 “师祖……”顾灵芷缓缓开口，声音轻得有些飘忽，却透着一股冷静，“应该早就算到今日这事了吧。” 因为知道她的第一重封印会解开，也知她定然心中有所疑惑，所以干脆让她去一趟。 其实，说起来，这位师祖对她也算颇为怜爱。 虽早知生命有数，寿命有期，但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宠爱，她还是觉得这辈子挺值得的。 活过，已经足够了。 长不长什么的，其实也不太重要。 这么想着，她便扬起一张笑脸来，对元空子道：“徒儿知道了。” 歇息归歇息，以顾灵芷那性子，其实也就躺了两天，到第三天的时候，白天还能装模作样乖乖蹲在房间里。待得夜色降临，就像只猫一样，滋溜地蹿出去了。 当然，她临走的时候，不忘捞从箱子里捞出两壶酒。 入夜后，山上时常会起风。她素不畏寒，便是冬日里，手脚也常常是暖乎乎的。但想着是去找昀泽那家伙喝酒，为了避免被他念叨一番，顾灵芷还是顺手从门口的架子上捞了一件披风披上，又把酒壶藏在披风底下，这才出门去。 此时已进入暮春，大地阳气日盛，但山上的夜晚仍旧要凉一些。 这个时候，喝一两盅小酒，最是合适了。 顾灵芷抬头看了一眼天，十分地满意。今夜的月色仿佛也迎合着她的心意，月朗风清，甚是宜人。和师父那一番深谈后，心中郁结的情绪仿佛随着疏朗的月色消散了。 她舔了舔舌头，恨不得现在就把酒壶掏出来，拔开塞子喝上一口。 可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北渊宗内，每天晚上会有弟子巡逻。发生了白日里的正殿被炸一事后，巡逻的时长和轮班的次数都更密集了。因有些盛京的望族子弟离开了，北渊宗内人手不够，原本没有轮值的昀泽，今夜被临时调去了。 按时间算，约莫还有一刻，昀泽就能结束今晚的当值了。 顾灵芷找了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三两下猴儿似的蹿了上去。借着婆娑的树影和夜色遮掩，悄然藏身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听到有脚步声缓缓靠近。她抬起眼皮瞅了一眼，见一高一矮的两名北渊宗弟子提着灯笼，在离大树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师兄，你走吗？几位师兄师姐都已经在盘算向大师兄请辞了。” “走？”高个子问道：“走去哪？我十岁就拜入北渊宗，到如今已有十余年了，和亲人早断了联系，还能去哪？” “你不是还有个舅舅吗？虽说多年没有联系，但好歹能躲一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恶作剧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高个子不吭声了。他们虽然都是北渊宗的内门弟子，但北渊宗对内门弟子的去留也不到严苛的地步，而且短暂离开也可告假。 “我也正苦恼着呢，”高个子开口，说：“躲，不仁义，可是不躲嘛……” “我们当初来北渊宗，图的是它和皇家那层关系，可哪成想会有今日这样……”矮个子叹口气，说：“那四皇子才不过上山来一趟，咱的正殿就被炸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你别胡说……”高个子适时阻断了矮个子的话，警惕地四处张望了一眼。 “可是……”矮个子压低了声音，“真的太巧了。” 在树上偷听的顾灵芷眉头微皱。 虽说这事是巧合了点，可四皇子和他手下那群谋士不至于没脑子到这种程度。前脚刚走，后脚北渊宗的正殿就炸了。这不故意给自己惹得一身臭吗？ 可若说是盛京里头那些个皇子和豪族所为，或者是想借此嫁祸四皇子…… 顾灵芷眸色一沉。 这种可能性显然是有的。但战火都烧到北渊宗来了，盛京里的状况，只怕更糟糕。 她不由得担心起自己的兄长来。 顾嘉乔新科中举，正是要迈入朝堂，有作为一番的时候。他是陛下眼中青睐的人才，更是盛京里头许多达官贵族想要拉拢的人。 而那些，多是吃人不吐骨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天子圣体抱恙两月有余了，还曾差人到北渊宗来请掌门到宫内密议。此事虽然进行得隐秘，但哪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怕早已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了。种种原因，只怕都与北渊宗今日之难有说不清道不楚的关联。 她担心，这件事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北渊宗曾经对许多盛京的贵人来说，是个避世之所，但如今，却是想要远离的是非之地了。 矮个子叹了口气，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几个师弟都是这么死的……” 高个子怔了一怔，脸上神色不由怆然了几分，“茂源师弟去了药庐后，人还是没救回来。” 顾灵芷心头一沉。她想起来，那日景朗确实说过爆炸伤及四名弟子，有一名重伤的被送往药庐。 提到这件事，树下的两人都沉默了。 “你说，那顾灵芷走吗？”高个子的忽然开口，问道。 “不知道啊。”矮个子摇摇头，“她现在不还躺在弟子房那边呢嘛？也不知道怎么了，那天忽然就晕过去了，明明爆炸的时候她也没在场，就比试的时候受了点伤。” “宗门里的那些富家子弟，可都走了大半。”高个子说：“那顾灵芷搞不好也得走。”顿了顿，又说：“她走了也好。正殿爆炸的事情是还没查清楚，但那天在流风谷，那个假冒玄阴派的弟子却是明显冲着她来的。” “听说那人后来逃了，大师兄费了一番功夫，把全北渊宗弟子都折腾起来，就差搜山了，可还是没抓着那人。” 高个子点点头，语气不怎么好，颇有些埋怨的意思，“顾灵芷要是还留在这，指不定又给我们惹什么事呢。那个千金大小姐，从来事儿不少。” “可不是嘛。”矮个子说：“她平日里看着生龙活虎的，到处瞎折腾，看这家姑娘，逗那家公子，好不快活。碰着事情的时候，她可倒好，一下子晕过去。掌门还下令，不能打扰她休息。” “人家身份不同，是大魏皇帝钦定的“福星”。再说了，人家兄长现在还新科中举，成香饽饽了，妹妹可不更加趾高气扬……”高个子忽然“哎哟”地叫了一声，“灯笼怎么灭了。” “什么人？”矮个子拔出了佩剑，朝着空气喊道，“出来！别装神弄……” “鬼”字还没说完，高个子的灯笼忽然又亮了。 “这……”高个子怔怔地看着灯笼，“太诡异了吧。” 灯笼表面完好无损，可里头的烛火却仿佛响应他的话，故意逗他玩一般，忽地灭了，又忽地亮了。 “该……”矮个子忽然结结巴巴起来，“该不是茂源师弟吧，他从前就最爱这么拨弄烛火……” “冷静点，”高个子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抓紧了剑，“我们是修行的人，专治这些什么鬼神的，你怕什么？即便是师弟来，又有什么可怕。” 说完，高个子率先提着灯笼往前迈出一步，顺便扯了扯僵在原地的矮个子，“走。” 那矮个子看了看灯笼，不再说什么，紧跟在高个子身后走了，“师兄说得对，赶紧走吧，负责这个时间段巡夜的可是昀泽，他最不好对付了。” “他的资历小过我们，怕什么？”高个子忽然停下了脚步，“我们不就歇了一会儿嘛，也不会怎么耽误交班的时间。” “再说了，他不过就是比我们运气好一点罢了。”高个子啐了一口，“到底不过是一个被人从街上买来的奴隶而已，哪里就比我们高贵了。就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好运气，竟成了苍济长老手下唯一得他亲自传授剑术和术法的徒弟。” “他不是和顾灵芷走得挺近的嘛，还有大师兄，指不定就走的什么后门。”矮个子的话刚说完，眼前刮过一道风。 月色下，依稀可以看见，两人面前站着个黑魆魆的人影，周身浮动着一股冷飕飕的气流。 “他”张了张嘴，口型依稀是在说“师兄”两个字。 两人手中提着的灯笼，十分配合地忽闪忽闪。 “哇——”两个人吓得灯笼都甩出去了，“鬼啊！” 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顾灵芷提着酒壶从树上跳下来。脚尖落地的一刻，月下的黑影“嗖”地一下垮了下来，散作一地落叶。 她低头看着那堆被风吹散的落叶，扬起一张笑脸，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 夜风拂过她披风的衣摆，卷着几片叶子，吹向一侧的墙壁。她转头看向墙角，带笑问道：“来多久了？” 墙根的影子下，缓缓走出来一个人。一片叶子被风带到他鞋边，随着迈出的那一步，被他踩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啪嚓”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月下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他安静地站在那，像是融进了墙根那片影子里头。即便走出来，似乎也带着夜色的沉静。 “有一会儿了。”昀泽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顾灵芷偏头，拿眼睛斜斜睨着他，“那挺久了。”她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八成是他们说我坏话的时候吧，你故意弄了灯笼里的烛火，吓唬他们。” “其实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太在意，反正又不会少块肉。”顾灵芷一脸轻松，朝昀泽扬了扬藏在披风里的两壶酒，扬起下巴朝上点了点，“赏月去。” 昀泽不吭声，顾灵芷也不在意，直接提着两壶酒飞身跃上树梢，轻盈地从一旁的屋顶飞踏而过，蹿到了一座偏殿的屋顶上。 足尖踏落屋顶的瓦片时，听到身后有同样的落地声，顾灵芷勾起一抹笑，知道昀泽肯定一声不响地跟了过来。她转身，把手里的一壶酒朝着月下那个身影扔去，“口是心非。” “说得好像你不是。”昀泽回了一句。 “哟，”顾灵芷不服，“我怎么了？”她笑道：“我哪里口是心非了？” “你不是不在乎吗？”昀泽拔开酒壶的塞子，“那你后来用法术弄个黑影捉弄他们是什么意思？” “傻子。”顾灵芷瞥他一眼，“我反正是皮糙肉厚了，加上他们也影响不了我什么，就随他们说去吧。但是……” 她眼里是少见的认真，“我不能容忍他们说我朋友的不是。”顿了顿，又问道：“巡夜的事情都交待好了？” “二师兄来早了，时间一到我们就交接了。” 顾灵芷听了，声音古怪地“噢”了一下。 他们那位二师兄景润，平日里看着有些怯怯的，为人处事胆小谨慎，但要论及北渊宗内的规矩和大大小小各种条例，数他最清楚。说是能倒背如流，也不为过。他向来是极其讲究规矩的人，几乎到了分毫必究，锱铢必较的地步。宗门内的弟子管教和责罚，基本都由他负责。 “二师兄那性子……”顾灵芷想到景润平日的作风，不由嘴角上扬，“他们可惨了。” 二师兄罚人，从来讲的是一个理字，所以基本没有不服他的。当然，稍有不服的也会被他说到服。至于处罚，他们二师兄可是最爱罚人抄写门规了。 这么想着，顾灵芷朝昀泽比了三个手指头。 昀泽摇摇头，比了个五。 “五百遍？”顾灵芷有些不敢相信，“这样他们不得抄到下下个月去啊？” “按照宗门规矩，”昀泽声音浅淡，“他们延误巡夜交班时间，弄坏了灯笼，又非初犯，该加倍责罚。” 顾灵芷听他说完，不由笑着扭头看了他一眼，“原来你早就算好了啊。”她拍了拍他肩膀，“行啊你，学得比我都坏了。” “近墨者黑。” “呸，”顾灵芷瞪他一眼，“那是近朱者赤。” 她提着酒壶，在屋顶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一屁股坐下，“他们就是管不住嘴巴，喜欢在背后议论一下别人而已，”回想起方才在树上偷听到的对话，她说：“心肠倒还不算坏。” 他们提起去世的茂源师弟时，神色和语气里的哀戚，她都看得、听得分明。 “不过，”她又道：“你也别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做人嘛，”顾灵芷大大咧咧地枕着手臂躺下，仰头看着夜空，“还是要脸皮厚一点，少在意一点，也就多开心一点。”她摸索到了被她扔在一边的酒壶，熟练地单手拔开酒塞，微微直起身，把酒拿到鼻子前嗅了一下，“真要不行，”她举着酒壶朝他晃了晃，“还有酒呢。” “你这几日不是在服药吗？喝什么酒？”昀泽还是放心不下她的身体状况，伸手去拿她的酒壶，却被她灵巧地躲开了。 “什么药？”顾灵芷笑道：“都是些补身子的汤罢了，喝得我简直要吐了。”她斜睨着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再说了，我从昨天晚上起就没沾过那劳什子汤了，”她朝他眨眨眼，“绝对不会和酒有冲突。可以放心了吧？” 昀泽喝了一口酒，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今夜月色一般。” “哪里就一般了，”顾灵芷不服气地盘腿坐起来，“明明好着呢。” “这么一勾小月牙，”昀泽伸出一根手指头，朝上指着，“算得上好月色？” 顾灵芷笑得像只猫，“你觉得它好，便是好了啊。” 昀泽被她的一脸坦荡的无赖折服，“行，你有理。” “我一贯有理。”顾灵芷笑得张扬，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几分醉意，抬手指向天空时，微有些摇晃，“你看，天上那月是不圆满，可是人生不也就这样吗？” 说完，又兀自摇了摇头，“不对，”她说：“天上月尚能一月满一回，人生圆满的时候，可是比这少得多呢。”说到最后，语气中不由带上了几分凄然。 “可是，”她再度仰起头，语气里有着倔强，笑道：“偏是这样，才要珍惜呢。” “大晚上的，你就只为了拉我出来讲道理吗？” “不，”她忽然正色，坐直了身子，认真道：“是喝酒。” 人生无常，寿数有期。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更惜命，也更懂得行乐当下，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就感慨那么一两句嘛，别不耐烦。”顾灵芷笑眯眯地瞅了昀泽一眼。 酒色将她双颊染成了酡红，微有些醉眼迷离的样子，双眸却异常清澈，看着比平常更要冷静。那一张樱桃小嘴撅着，肩膀斜斜地扭着，有几分撒娇的模样，但更像是一个不小心丢失了糖果，坐在地上耍赖的孩子。 昀泽察觉到酒气上涌，身体微微发烫，他喉结微动，转开头去。 所以，并没有听见她后面极小声地咕哝了一句，“反正，很快我也烦不着你了。” 就这么一个转身的功夫，顾灵芷猴精似地捞了他的酒壶过来，一仰头，“吨吨吨”地喝完了。昀泽再去摸她的酒壶时，发现早就只剩下一个空壳了。 顾灵芷喝得太急，一手撑在屋顶的瓦片上，打了个嗝儿，长长喷出一口酒气来，眼睛微微眯着，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句什么。 “静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旧事（上）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听得这两字，昀泽后背下意识绷直。 久远得近乎被遗忘的岁月，在浅淡的月光下，缓缓浮上心头。许是隔得久了，那岁月深处里的一股幽冷，竟也变得陌生而遥远，仿佛是另一个人的人生了。 他微侧眸，看了一眼身侧躺着的顾灵芷。两个酒壶一前一后，一个落在手边，一个不知何时被她踢到了脚下。而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屋顶上。 “也不嫌瓦片硌身。”他轻声道了一句，旋即被风吹散在夜里。 顾灵芷今夜带来的酒，是顾嘉乔每次上山的时候偷偷帮她带上来的窖藏老酒，后劲大得狠。小小两壶，够她睡到明天日上三竿了。 她不安分地转了个身，动作有些迟钝，手却还灵活，伸到脖子底下，解开了系着的披风带子。她像锅里烙着的饼一样，又翻了一个身，手在后背扒胡乱拉着，把披风扯了出来，又手脚并用地把它踢开。 昀泽默默看着她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等她又翻了一个身，再次呈“大”字形地仰面躺着，才捡起披风给她盖上。 俯身凑近她时，也不知她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低声又嘀咕了一句，叫的还是那个名字——“静奴”。 “静奴”是顾灵芷给他起的名字。 他们初次见面，是在距离大魏国都盛京二百里远的一个小县城。 那里荒凉偏僻，似被孤立出来一般，寂寞地占据着地图上的一个小角落。可那里的繁华和热闹程度，远甚于附近的城镇。鼎盛时，可与盛京的西市比肩。 最重要的是，那里以“人”出名。 倒不是那里出过什么名人，而是那里以贩卖奴隶闻名。开始，只是一些人牙子带着大批的奴隶来这里进行交易，后来渐渐发展到直接在此贩卖奴隶。而后，这里就成了人牙子最为集中的地方。每隔两三日就会有一次小型奴隶集市，逢初十、二十和三十，则有大集市。 那日，正好是冬月二十。 这里人牙子和奴隶密集，选择多，价格也相对公道。年节前，不少盛京里的达官贵人都会特意派人到这里来，大批购入奴隶。所以，这也是过年前最大的一次奴隶交易市集。 他被人牙子带到这里来已经一月有余。每日被关押在猪圈似的大铁笼里，手脚早已被镣铐磨血肉模糊，结着厚厚的血痂。褐紫的伤口里已经不再有脓血流出，连痛感都变得迟钝而麻木。伤口处的腐肉外翻，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但和笼子里弥漫的味道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这一个笼子里的，都是不受欢迎，卖剩下的奴隶。 人牙子已经两天没来看了，大概是忙着张罗其他奴隶，好在集市上卖个好价钱。躺在他身边的那个奴隶，从昨晚就没了声响，估摸着是死了。笼子里的腥臭和腐臭交织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掩盖了死尸散发出的味道。 他神色怔然地靠着铁笼栏杆坐着，想着自己大概也会像旁边那个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他在盛京的亲人，绝对想不到他会在这里。但是，那些算得上是“亲人”吗？ 这死气沉沉的笼子里，只有一个奴隶还蹦跶得欢快，瞧见人牙子过来撒了一把馊饭，眼明手快地捡了起来，自己囫囵了几口，又递一把给他。 “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朝他咧嘴一笑。 他怔了怔，忽然伸出手抓过来，把馊饭塞进嘴里，死命地嚼着。 那个奴隶告诉他，天亮之后，只要集市开始，他们就有生机。他偷听到那个人牙子和别人聊天，说要在明天把他们都卖了，然后启程回乡过年，和亲人团聚。 听到“亲人”两次，他像被什么刺中了一样，浑身抽搐了一下。但天色昏暗，他们又在最角落的笼子里，那奴隶并没有留意到他的异样，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当天色渐渐发亮，他们果然被人牙子拉到了集市上。 人牙子动作粗暴地把他从笼子里拉出来，往一堆瘦弱病残的奴隶堆里一扔，再把连接着镣铐的铁链锁好在旁边一根粗大的铁柱上。 他努力睁开发肿的眼睛，试图看一眼外面的情况。 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盛京。 锦衣如云，金玉珠翠之声不绝于耳。 他差点忘了一件事。 盛京的那些望族子弟最爱逛这种集市，亲自挑选合心意的奴仆，或者用作打猎的…… “诱饵。” 在盛京的时候，他就曾见过有人买走那些老弱的奴隶，带到狩猎场去，作为引诱虎豹等猎物的诱饵。 他微阖眼，却想起昨夜那个奴隶说的话，心头莫名浮起一丝怯懦和抗拒。 “要是被哪个富贵人家挑中买走了，至少不用死在这里。” 他宁愿死在这里，也绝不愿意再回到盛京去，更不愿再看见那些人。 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只他们这一处冷冷清清，无人问津。偶尔有一两位身着华服的人上前来，看了两眼又嫌弃地捂着鼻子走开了。 他们是一堆滞售的货物，被人抛弃在阴暗的角落，等待死亡和腐朽将他们缓缓吞噬。 甚至，连老天爷的一丝怜悯也得不到。 飞雪片片飘落，徐徐覆盖在大地上。才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已是满地雪白。身上单薄的衣衫早被人牙子用鞭子抽得破烂，剩下丝缕残破的碎布，尚能勉强遮蔽身体。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想着，自己约莫是要死在这里了。 飘落在眼前的雪花，渐渐模糊成一片白影。却有一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亮色，撕破了蒙在他眼前的那片清冷入骨的白影。 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马。 毛色发亮，肌骨匀称。一看，便知非上等人家不可拥有的好马。 他从小好马，幼年生辰时还曾得过父亲送的一匹小马。论起品质来，并不比他现在看到的那匹马差。只是那匹马后来却被人恶意毒杀了，而他也过上了四处流落，卑贱得不如一条狗的生活。 先是瞧见了那马儿，而后他才看见马背上的少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旧事（中）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她穿着一身碧色滚银边夹袄，并荔色折枝牡丹织金襕裙，外面罩着一件绣彩蝶鸭黄斗篷。伸着小小的脑袋东张西望，像刚出生的毛茸茸的小鸭子。那么多鲜亮的颜色撞在一块，简直跟个调色盘似的，可偏透出一种灵俏来，叫人一时转不开眼睛，只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 看久了，便觉得那身乱七八糟，堆得满目都是颜色的衣服，竟然莫名地顺眼了。 马儿从他面前疾驰过的时候，他看见马鞍边上挂着的一把剑。少女的荔色裙摆从他眼前一掠而过，如同一面张扬的旗帜。 江湖儿女的勃发英姿，点亮了垂死少年郎蒙着阴翳的眼眸，激荡起了他心中积沉许久的江湖侠气。 马背上的少女喝道：“刀下留……” 那蒙尘的梦境曾经那么遥远，却忽而清晰起来。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一看少女飞扬的眉眼，想一睹利剑出鞘的卓越风姿。 “鸡！” 少年郎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目眦欲裂，以为自己听错了。 “咔。”大刀落下，斜斜停在案板上的那只烧鸡颈侧。紧接着，一袋钱“啪”地落在油腻腻的案板旁边。 疾驰的枣红色马儿被少女勒住，稳稳当当地停在卖烧鸡的摊子前，“两只整鸡。” “好嘞！”烧鸡摊主应了一声，掂了掂钱袋，利落地转身取下挂在架子上的最后一只烧鸡，连带着方才差点一刀斩开的那只，麻利地用纸把两只鸡包了几包，又拿麻绳在上面裹了几下，用两只油光锃亮的手指头掂着绳头，递给了少女，“拿好喽，慢走！” 少女从马背上微一弯腰，心满意足地接过了两只烧鸡。 烧鸡摊的摊主也十分满意地数了数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收摊回家。 什么狗屁江湖？ 少年郎梦碎，脑袋无力地一歪，像只破木偶，重新躺回他腥臭肮脏的泥沼里去。 他在心底轻啐了一句，想着自己真是眼瞎，不知哪个富贵门庭养出的纨绔子弟，竟被他误以为是什么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女。 刚阖了阖眼，忽又听得有利刃破空而来的声音。 他猛然睁开眼，半空中银光一闪，一柄利剑稳稳地插入雪地里。 一个看起来五六岁大的，乞丐模样的孩子摔倒在地上，后面追着一群手持刀棍的莽汉。而那柄剑，正分毫不差地横亘在他们中间。 他认出了那把剑的剑柄，正是方才挂在那枣红马的马鞍边上的。再看那烧鸡摊边上，还停在那匹枣红马，可马背上的少女不见了踪影。 少女施施然地朝着自己剑走过去，右手在剑柄上轻轻一搭，利落地拔起了插在地上的剑，带起的剑风从那群追到剑前的莽汉面前划过。 她分寸拿捏得极好，剑尖擦着那些人的鼻尖掠过，生生逼退了他们，似故意玩弄，又恍似不经意。 “不好意思啊，”少女笑得轻巧，柔声道歉，“我的马儿太皮了，把剑踢到这里来了。” 他看得清楚，那剑悬挂在马鞍边上，四条马腿要想够得着，非得打个弯儿再拉长一些，才能踢得出来。 当时，只觉着这少女颇有些蛮不讲理，但又野蛮得有分寸，竟是个讲道理的泼皮。后来，他才知道，她有的是明着耍赖，明目张胆胡作非为的本事。 那些莽汉被少女逼得退后了几步，有几人看是一个姑娘家，跃跃欲试，提着刀棍想上前去。 少女挑眉，娇笑着斜睨他们，“要打架吗？” 话音刚落，少女身后乌泱泱地冲出来一群人。他们都穿着一样的灰布衫，壮实高大，手里握着的刀似乎也是统一配备的。他们五官端正，长相并不凶狠，但一群人齐刷刷冲上来的时候，十分有气势，威压十足，让那些本来还有心冲上来的莽汉瞬间退后了好几步。 少女不吭声，那一双娇俏的眉眼轻轻落在那群莽汉身上，摆明了就是仗势欺人，而且欺负得十分有底气，有道理。 那些莽汉迟疑的时候，灰布衫壮士们已经将少女和那小乞丐围在中央护起来了。 少女把小乞丐从地上拉起，“喏，”顺手抛给小乞丐一只烧鸡，“给你的。” “你信守诺言。”小乞丐仰头看着少女。 “当然，”少女笑着朝小乞丐眨了眨眼，“有诺不践，何以立足天下？”她放缓了语气，目光柔和地看向小乞丐，道：“男子汉，更应当如此。” 小乞丐抱着烧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就在少女替小乞丐出气的时候，他正被一个人粗暴地按倒在地上。本来已经冻得发紫的脸颊，在贴上地面的雪时，失去了最后一丝疼痛和寒冷的感觉，四肢木然地被人按成一滩烂泥。 来人膀大腰圆，看起来脑满肥肠，裹在他身上的锦袍绷得紧紧的，腰间赘肉似乎随时要撑断嵌着金玉的腰带。跟在他身边的高个子唯唯诺诺，人牙子陪侍在一旁，任由那锦袍男子的仆从在他身上又捏又掐，又踢又踩。 锦袍男子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太瘦了。” 人牙子赔笑道：“瘦是瘦点，但骨架不错，有些重量。那些虎豹啊，不爱净肉，带骨头更香。不成的话，买回去养两日，也就有油水了。”他卖力地推销道：“好用，真的。”他给锦袍男子身边的高个子递了个眼色，希望他帮自己说说话。 “凑合也行，”高个子假装没看到人牙子暗中朝他比划的手势，转头对锦袍男子说：“便宜。省的钱能再买几个，打猎的时候一块撒出去。” 附近走动的人多，地上的雪微微有些化开，成了一滩污浊的混着泥巴的污水。少年的眼里溅入了污水，视线变得模糊，头也不能动，只是按照方才大概的方向，朝向少女站的位置看去。 少女正好扭过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接了一接。 少年忽然生出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来。他想，那少女能救下小乞丐，是不是也能救下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旧事（下）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已经变得模糊的视野里，缓缓走过来一个人。 他拼着残余的力气，努力睁开肿胀成馒头大小的眼睛，从眼皮挤开的缝隙里，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个少女居然真的朝他的方向走来了。 她三两句话赶走了锦袍男子，开始和人牙子杀价，最后以极低的价格从人牙子手里买走了他。 他本来已到极限，却还强撑着。 这少女今日已经三次叫他有了希望，又让他大失所望。 他倒要看看，这少女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少女付钱给人牙子的时候，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从钱袋往外拿，和买烧鸡时的气魄与大方判若两人。 他有些生气，想着自己竟然还不如一只烧鸡。 气归气，但还好他憋着一口气，没至于一下子背过气去，就此一命呜呼。 少女把省下来钱分两份，一份交给身边的婢女，让她到附近的成衣铺去，按照他的身量给选一套衣服，另一份钱则让身边的另一名仆从到药店去请个大夫来给他看伤。 “不好意思啊，”少女瞅着他，吐了吐舌头，神色里居然有几分无奈和诚恳的歉意，“我身上钱不够，不把价格砍狠一点，实在没钱给你买衣服和看伤了。” 那是少女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后来，他知道了那少女身边带着的婢子是个哑巴，名唤青棠。而那个少女，叫顾灵芷。 “静奴……嗝……”在屋顶醉酒的顾灵芷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底下正好有两名北渊宗的弟子巡夜经过，听着寂静夜色下骤然响起的这么一声古怪又响亮，近乎小兽低鸣一般的声音，都吓了一大跳。 顾灵芷睡得迷糊，踢了一下脚尖，脚边的酒壶被她这么一踢，骨碌碌地往下滚去。 还是昀泽眼疾手快，探出身，一把捞住掉下屋檐的酒壶，又缩回了身子。 四下里一片幽静，浅而薄的月色轻轻披落在树丛和屋檐中间。 乍然响起的，这么一连串咕噜声，像是从哪里蹿出来一头异兽，哒哒地迈着脚步走近。 巡夜的两个北渊宗弟子听得那声音越发古怪，警惕地四处张望了一眼，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昀泽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叹了口气，未及转身，听见身后人带着满身酒气，低声咕哝了一句：“要是我活不长了，你可得忘了我。” “记得太痛苦了，”顾灵芷睡得不怎么安稳，不知是不是被底下瓦片硌着，她侧过身挠了挠后背，“还是忘了好。” 昀泽绷直的后背仿佛僵硬了一般，愣愣地保持着一个怪异而扭曲的姿势。 次日早上，顾灵芷并没有像昀泽料想的那样，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才醒来。 天色方才大亮，她就在尚且未完全退去的睡意里，听见了外头的吵闹声。眼珠转了几转，蓦地睁开。 青棠这几日都和她同睡一屋。她因为口不能言，对外界各种声响和异动分外敏感。 顾灵芷方才微微动了动身体，青棠已经过来了。她便让青棠打了水来，洗漱一番后匆匆出门去了。 外头动静闹得不小，以至于顾灵芷才出了弟子房，往山上的几座大殿走去时，就已经把事情听了个七八成。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有巡逻的北渊宗弟子发现，后山处藏着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意图潜入北渊宗。他们当即便把那人抓了，又差人去禀告大师兄。可是那人一路求饶，说自己是太仆寺阮寺卿的家奴，奉命上山来，给小主子送东西。 那人口中的小主子与顾灵芷算是旧识，她过去常唤她“小阮师妹”。这“小阮师妹”真真应了和她姓氏谐音的那个“软”字，是个长着一张肉乎乎的小脸蛋，水灵灵的大眼睛，说话声音也软绵绵的小姑娘。 北渊宗的规矩是刚入门的弟子四到六个人住一间房，进阶以后，方才可以分得少人住些的房子，或者独立的小间。顾灵芷修行向来懒散，早几年一直落在后面，凑巧认识了小她几岁的小阮。 小阮生得娇嫩水灵，即便有些小婴儿肥，也是个无可否认的美人儿。顾灵芷素来喜欢和长得美的人待一块，自然也就常和她在一起。顾灵芷拜进北渊宗的时候，虽是认了掌门元空子为师父，但寻常的大课也还是要上的，两人常常一同去上大课。 后来，因为小阮师妹跟随的是北渊宗内另一位长老，她们进阶之后修习的内容不同，又分住两处，渐渐联系得少了。 顾灵芷踏入紫阳殿的时候，景朗已经在那里了，昀泽抱着手臂站在他身边，脸色冷冷的。一大早，不知道又被谁惹毛了。 正殿被炸后，平日里掌门和长老们用作议事的紫阳殿就暂时代替正殿，成为一众北渊宗弟子聚集，商讨要事的地方。在那两名北渊宗弟子抓了人后，便将人直接带到这里来。 北渊宗掌门元空子闭关去了，其余几位长老也都不大理事情。即便出了正殿被炸这样的事，后续事情都一应交给景朗，全都当了个甩手掌柜。 “阮师妹呢？”景朗扫了一眼抱着包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那位自称是阮家家奴的闯入者。 “派人去找了，”一位年纪稍长的弟子应道：“但阮师妹不在房中，我已命几名弟子分头去寻找。” 顾灵芷缩在一群师姐师妹后头，静静听着。 “奇怪了？” “人怎么就不见了。” “该不是她有什么问题吧？哪能这么巧不见了人？” “你别瞎说，”有人不认同，道：“阮师妹来北渊宗多少年了，怎么可能是内奸？” “这些可说不准，正殿被炸后，多少人脚底抹油溜了，他们可都在这修行好多年了。大难临头，不也还是先飞了。” 经过正殿被炸，三名弟子无辜受到牵连身亡一事后，北渊宗弟子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炸的又会是哪一座楼阁殿堂，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被殃及的下一条池鱼，莫名其妙丧生在此。 到底，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小阮之死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那日之后，景朗已经查清正殿被炸是有人在里面放置了数量不少的炸药。而正殿附近惯常有人走动，白日里门口也有看守的北渊宗弟子，并不是任何人都能随意走动的。而爆炸既然从殿内开始，也就意味着很有可能，北渊宗内出现了内奸。 周围窃窃私语的弟子越来越多，景朗负手站在堂前，并没有制止的意思。他视线淡淡掠过围成一堆宗门弟子，眼神锐利得像只老鹰，一下子发现了躲在人群后头的顾灵芷。 顾灵芷正好扭头，和景朗视线一接，便知躲不过去了，大方地走了出去。 景朗用问询的目光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事情……”顾灵芷沉吟着，开口道：“还得等找到阮师妹……” “找到了！找到了！” 大门口处跑进来一个弟子，嚷嚷道。 “人呢？”景朗看了一眼他空荡荡的身后，问道。 那弟子忽然噎了一下，脸色十分难看，更多的是畏惧和胆怯。 “阮……”他声音怯怯道：“阮师姐……”他偷偷看了一眼景朗的脸色，迟疑道：“自尽了。” “在哪？”景朗沉着声问道。 “在正殿那儿。” 大部队乌泱泱地跟着景朗，转移阵地到了正殿的废墟前。 虽然已经过了好几日，废墟深处还残留着硫磺的味道。正殿中央往后一些，原先放置神像的位置背后，有几条未曾倒塌的房梁，和一面尚且立着的残破墙壁。 房梁之上，悬着一条白绸。小阮穿了一身水蓝的衣裙，曾经略带婴儿肥的脸颊已经瘦了下来，透着沉沉的死气。那双水灵的眼眸此刻紧紧闭着，再也不会焕发往日的光芒，一颗娇小的脑袋耷拉在白绸上。 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 先前，之所以没有人发现她在这里，是因为谁也想不到，她会在正殿废墟这里悬梁自尽。 这一幕，正是对那些弟子猜测的最好印证。 小阮似乎就是那个炸掉正殿的内奸，她良心发现，选择在正殿这里自尽，以示忏悔。 这时，不知道是谁想起来早上抓的那名阮家家奴，便将他带了过来。 那人刚进来时还不明所以，一仰头瞧见房梁上吊着的女子时，吓得倒退了好几步，手里一直抱着的包袱也跌落在地上。在北渊宗弟子的催促下，他颤颤巍巍抬起头，再看了梁上的女尸一眼，终于认清了那人的面孔，大叫了一声，在地上手脚并用，半挪半爬地退开好几丈远。 “这、这……”那家奴惊恐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小主子……” 落在地上的包袱滚了几滚，外层的布松开，露出两个口子，一些细小的物件从两侧掉出来。 其中，有一个长方紫檀木盒，比巴掌大一些，盒盖上雕着并蒂莲伴两只小鸳鸯。盒子没有上锁，滚落在地上的时候盒盖半敞开，露出一截碎了的玉镯。 那家奴越发惊慌，结结巴巴道：“不、不是，不是我弄的。”他转头去看围在四周的北渊宗弟子，“这、这包袱也不是我摔到地上的。” 顾灵芷走过去，捡起了那个木盒。盒子里除了一只断成两截的玉镯，还有一只金簪。而那只金簪，凑巧也是从中间断开。 “玉镯还好说，”顾灵芷眸光冷淡，“要把这金簪断成这样，”她扯了扯嘴角，却并无笑意，“得有精准的隔山打牛的功夫。” 里头的东西，定然是放进木盒之前就坏了的。 顾灵芷把木盒递给景朗时，他也给旁边的两个弟子递了眼色。两人上前，很快把包袱拆开，将里面的东西点了一遍。包袱里面除了两盒糕点，就只有两匹绸缎和几盒胭脂水粉，都是稀松平常的物件。 景朗看向那家奴，问道：“既是上山来给你家小主子送东西，为何不大大方方从山门进来，而要从后山入？” “是小主子吩咐小的这样做的。” 顾灵芷目光朝那木盒转了一转，“你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见那家奴惶恐地点点头，她便继续问道：“那这盒子你从哪里拿的？” “小主子在府上的闺房。”那家奴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是小主子让我每次上山之前，先去她房间的桌上取了这个盒子。每次下山后，也将这盒子放在同样地方。” “你就没有打开看过？”景朗问道。 “小的哪敢呀？”家奴惶惶道：“这是小主子的东西，再说了，盒子一直有上锁。” 景朗又问：“锁呢？” 家奴摇摇头，一脸茫然，“平常是有的，今日去取的时候就没有了。”他恍似极怕景朗等人将里头东西碎了的责任归在他头上一般，急急道：“虽然没锁，可小的没有打开看过，直接放到包袱里就带上山来了。” 顾灵芷一直沉默地听着，目光不时转回木盒上。 爆炸之后，正殿留下的废墟摇摇欲坠，现下不仅汇集了众多北渊宗弟子，还是命案现场。景朗沉着脸，留下顾灵芷和昀泽，还有几名年龄稍长的弟子，便让景润带着其余人离开正殿。 小阮的尸身被放下来，几人略一检查，在她身上发现了一封绝笔信。 信上说，她因被送入北渊宗清修，而耽误了原先订下的婚约，于是对北渊宗心存怨恨，暗中托人买了炸药上山，一点点攒着，再偷偷放入正殿中，制造爆炸，毁去正殿，以泄私愤。但事情做了之后，她又后悔了，觉得辜负恩师多年教导和弟子间的同门情谊，便决意自尽，用性命了结她曾经犯下的错。 顾灵芷全程静静听着，一句话也没说。等得发现信的弟子将最后一个字读完，她霍地迈开大步，往外走去，嘴里骂道：“狗屁！” “去哪？”问话的是景朗，他横身拦住了她的去路。 昀泽反应更快，直接拦腰截住顾灵芷。 “放开我！”顾灵芷嚷嚷道：“我要去找人算账！气死我了！” 她四肢不停扑腾着，奈何昀泽比她高，单手卡着她的腰，将她拔葱似地提高了。她双脚离地，青蛙似地在半空中胡乱瞪着腿，手在空气里抓来挠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程家二公子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你要去找谁？”景朗沉声问道。 顾灵芷手上的动作一顿，略有些恨恨道：“程家。” 她抬眸，迎上景朗沉静地带着询问的目光，像一盆猛火忽遭冷风一吹，火焰齐霎霎退了好些。怒火退了几分，人也似乎理智了几分，但声音仍旧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就我们大魏那位中书令程良弼大人的二儿子，程振宇。” 她和昀泽离得近，最后一句话方才出口，她就感觉到了他的异常。 这时，她已经冷静下来了，继续道：“我听小阮说过，她和程振宇自幼有婚约。” “大师兄！”门外有个弟子急匆匆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这是在阮师妹房间里找到的。” 信封里，是一张退婚书。 此时程府后院，水榭楼阁深处，美人水袖流转，浅吟低唱，如流莺啼啭，吴侬软语的绵绵字音幽幽穿过花间树梢，打着转儿落在庭院中。 院中石桌前，一男子身着宽松的织金紫灰锦袍，左手端着茶盏，右手捏着一把折扇，随着曲调的起落，悠哉地打着圈儿。 一曲唱罢，男子朝廊下的美人招了招手，那美人的水蛇腰一扭，姿态自然而优美地落入男子怀中，娇滴滴地往他身上一贴，曼妙腰肢，恍若无骨。 美人一开口，更叫人浑身骨头一酥，“公子，奴家唱得可好？” “好。”男子笑道，轻轻抚摸着美人腰肢的手用力一捏，他偏头伏在美人雪白娇软的胸前，脸颊擦着那滑如牛乳一般的肌肤掠过，对着美人颈侧优美的线条，缓缓吐出一口气。 “公子……”美人一声娇嗔，咯咯地低笑着，连笑声也是酥麻的，整个人愈发往那滚烫的身躯上贴去，恨不得将自己那娇软的躯体，隔着紫袍锦缎，深深嵌入到底下的那团火里。 若是程家老爷在家中见着这等活色生香的场景，定要把茶盏往桌上猛地一放，狠骂一句“不成器”顺便再将这靡靡之音痛骂一遍。 可是，这时辰他偏巧不在，上朝去了。 也是因此，这位程家二公子才敢如此放肆，直接把听香楼的美人叫到家中来。 握着怀中那团香软，程振宇在她颈侧轻啄一口，而后绵密的吻便如急雨直下，沿着美人的胸线，一路往下深入。 美人唇边带着浅笑，动作熟练地揽住那颗发狠了想要深入的脑袋，不时娇嗔低吟地俯身看一眼。 那俊美的侧颜，既邪魅，又可人。 悬在锦袍腰带上的宫佩，发出清脆的叮鸣声。一下一下，叩击在安静的庭院中。 “二少爷……”急促闯入的脚步声，打断了这起伏的叮鸣。 来人是程振宇的心腹，名唤程山的一个人。 叮鸣声仍在继续，程山停在三四步开外的距离，道：“来消息了。” 那一阵叮鸣声又持续了一阵，方才缓缓停下。 程振宇把怀中美人往石桌上一推，衣摆一撩，站起来道，“进房来说。” 走了一步，忽又停下，给程山递了个眼色。程山会意，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放入那美人怀中，听得程振宇道：“回吧，改日再寻你。” 美人还在微喘，娇滴滴应了一声，将身上衣衫胡乱一裹，便往院门去了。 “怎么说？”等程山关上房门，程振宇便问道。 “阮姑娘自尽了。”程山说：“就在被炸毁的正殿里，听说手里还有一封绝笔信。看来，确如二少爷所料，阮姑娘担下了一切。” “她若不担，阮家全家都得赔进性命去。阮丫头又不傻，怎么会算不清这中间的利害？”提到“阮丫头”三字时，程振宇的语气缓了下来，尾音低柔，似缱绻情深，神色却依然淡漠。 “还是少爷算得好，一封退婚书撇清了干系，也给了阮姑娘自尽的理由。”程山叹道：“一石二鸟。” 程振宇神色淡漠，缓缓走到窗前，从桌上的小柜里取出一方帕子。 “不对，该是一石三鸟，”程山道：“咱家老爷重情，为这事多半会在陛下面前给阮家求个情。那这一关，阮家也就算平安度过了。” 窗外的阳光淡淡洒落在帕子上，照得那水蓝的帕子软如春水。帕子右下角绣着一支梨花，但绣工不怎么样，歪歪扭扭地，枝干像隆起的虫背，只梨花的花瓣还能看得过去。 程振宇的目光停在梨花的花枝上，若有所思。 那一封退婚书，算是他对她最后的情意了。至少，能替她保下她家人。 “不过，送东西的人被发现了，”程山缓缓道：“那个木盒应该也已经被人翻出来了。”顿了顿，见程振宇并没有说话，便道：“少爷既知道阮姑娘会自尽来了结这件事，而且又有那退婚书在，何必还将那木盒送过去，这……”他担忧道：“会不会适得其反？” 跟了程振宇这么久，程山多少也猜到一些他的心思。程振宇这么做，实际上是想再逼阮姑娘一把。若她不死，他设的这一个局，就成不了。 哪成想，程振宇这一剂猛药还没有送到，阮姑娘就自尽了。 “无妨。”程振宇淡淡吩咐道：“取火烛来。” 程山一愣，虽然不明白自家主子要做什么，仍是麻利地取了蜡烛来点上，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梨……”程振宇垂眸看着手上那方帕子，“离……”他眸光微阖，唇边泛出一抹淡笑，“许是一开始就错了。” 他手一扬，帕子的一角瞬间被火舌舔舐了一个大口子。掂着帕子的两根手指忽然一收，也不知是不是烧到了。但只那么一霎，在他眼底浅淡的哀伤一闪而过时，他看向帕子的神色露出了一些迟疑。 帕子被重新递到烛火上。这一次，他没有松手，任由帕子烧成了灰烬。 他弹了弹手上的灰，把自己以一个舒适的姿势安放入圈椅中，双臂平放在扶手上，看着极为疏懒，只是神色有些疲惫。他阖了阖眼，吩咐程山取火盆来。 房中，余他一人与火盆相对时，他翻出一个带锁的木匣，把里面叠好的信一封一封取出来，扔进火盆里。 “小阮，”火盆里跳跃的焰火，映在那冰冷的眸子里，“下辈子你可千万不要再遇见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最歹毒，是人心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那一封封信，化作一道道青烟，逸散在春末的微风里。 桌上花瓶里插着的一支白玉兰，莫名掉下一片花瓣来，擦着桌沿，跌入火盆里。 袅娜升起的青烟，便带上了一股玉兰的清香，弥漫在纸张烧焦的气味中。旖旎的春情，混着陈年墨香悄然化成齑粉。好似这一春的花，都要这般凋谢了去。 旧人如斯，都作烟尘散。 风中门缝里钻进来，搅动盆里的焰火。 那一片花瓣，终燃成了灰烬。 天阙山上的北渊宗正殿里，也起风了。 微风卷起废墟里散落的尘土，轻轻拍打着殿内几人的衣摆。 “大师兄，”顾灵芷转头，瞥了景朗一眼，“有兴趣听一下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吗？” “去年年底的时候，小阮向她师父请辞，说是她年岁到了，她父母希望她能下山履行婚约。小阮是外门弟子，北渊宗对外门弟子去留一向极为宽松，甚至不用通报掌门，只向大师兄说一声便可。”顾灵芷目光转向景朗，“这件事，大师兄应该也有印象吧？” 景朗点点头。 “可是两个月前，我正好碰见小阮从山下回来。她刚回家了一趟，说是要在山上再留些时日。我随口问了句缘由，她神色有些为难，只简单地说情况有些变化。我看她不愿说，也就没有追问。”顾灵芷顿了顿，道：“接下来的，便全是我个人的推测了。” 她神色变得冷淡，全然没了方才怒气冲冲的劲头，“我曾经多次听小阮提起程家那位二公子。她和程振宇不仅有婚约，而且两人幼时已经相识。她对程振宇用情颇深，可以说，是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小阮虽生得个怯懦的性子，但十分重情。她来北渊宗六年，即便不说对这里感情很深，也绝不至于因为所谓的‘耽误婚事’而心生怨恨，做出炸毁正殿这样的举动来。” 景朗盯着绝笔信看的目光轻轻抖了两抖，挥挥手屏退了其他弟子，留下木头似地杵在附近的昀泽。他看了昀泽一眼，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对劲，但现下不是说他的时候，便移开了目光，转向顾灵芷，“你觉得小阮师妹是被人利用了？” 顾灵芷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即便她觉得这件事与程振宇有关，也只不过是一个推测。不仅没有证据，还很可能查不到证据。小阮是个心细的姑娘，事情关乎她心心念念的情郎，她怎么会不处理好一切可能追踪到他身上的证据。 唯一可能指向小阮和程振宇私下有联系的证据，大概就是那个木盒了。 但是，单凭这个，除非那位程家二公子是个傻子，才会自己出来认下这事。 炸毁陛下钦赐的宫殿庙宇，可是株连的死罪。连小阮都要自尽以保家人周全，何况那位程二公子？ “如果真的是像你猜想的那样，这件事不仅和程二公子有关，甚至是他所设计，最后避免东窗事发，牵连自己，就给了小阮一封退婚书，撇清两家的关系，逼得小阮自己揽下一切，让正殿被炸一事就此了结。” 一直沉默的昀泽忽然开口，“程振宇这样做，难道就不怕小阮会揭发他？” 顾灵芷摇摇头，“小阮宁愿牺牲自己，也绝不会拖程振宇下水的。”她缓缓道：“那丫头在爱情面前是个傻子，可在其他方面却不是。”她的声音愈发低沉，“她即便猜到自己被利用，只怕也会甘之如饴。” “我只是……”顾灵芷气得一脚狠狠跺在一片碎砖块上，将它碾得粉碎，“恨那个程振宇，利用了小阮后，不仅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还做出……”她狠狠地瞪了木盒里的簪子和玉镯一眼，“断金碎玉以绝婚盟这样的无情之举。” “这事……”景朗摇摇头。他一脸正经的时候，两道眉毛会沉下去，看起来不怒自威，半点也不像平常玩闹时飞扬的眉尾。他神色凝重，道：“不是我们能够做主的。” 话音刚落，便听得外头有弟子高声禀告道：“大师兄，大理寺的人到了。” 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景朗理了理衣服，正要转身，忽然停住，他扬起眉尾，飞快地朝顾灵芷和昀泽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问什么答什么，别乱说话。” 顾灵芷心里还想着小阮的事情，一肚子气，撇了撇嘴，刚要“哦”一声，见景朗一记眼神瞪了过来，立马乖乖噤声，和昀泽站到一块，跟着景朗去迎接大理寺的人。 北渊宗的正殿被炸后不久，事情就传到了盛京。这样的大事情，天子没有立刻下令彻查，而是等过了几日后，忽然下旨，让大理寺主管此案。 要是顾灵芷没有记错，现今在任上的那位大理寺寺卿，是程振宇的二叔，中书令程良弼的弟弟程良尧。她有些灰心。照目前的情况看，爆炸的案子很可能查到最后不了了之，但如若真的能够查到什么与程家有关的线索，那位程寺卿能做到公正不阿吗？ 等顾灵芷抬头时，瞧见一张颇为清俊的面容。要不是他身上穿着大理寺的官服，腰间还别着一刀一剑，顾灵芷真真要大大感叹一声，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白面书生，生得这般俊俏。 她还在恍神的时候，来人已经自我介绍了一番，说是大理寺的少卿，叫俞政。出于礼貌，景朗也挨个介绍了一下北渊宗的人。到顾灵芷的时候，她一秒切换回了低眉顺眼，严肃正经的北渊宗弟子。 不过，她还是趁机偷偷瞄了一眼，意外发现那位俞少卿似乎发现了她刚刚花痴的表情，然后在她一秒切换表情的时候，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但很快，顾灵芷就发现这人的行事风格并不像面相上看的那么书生气。他查起案来，十分地专业。问的问题一针见血，处事也很利落。 她和景朗陪着大理寺的人看完现场，又去了小阮的房间，等几处地方都看完，该做的记录也做好了，他们便告辞下山了。不过，他们走之前，还提到一件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下山救人，人去楼空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北渊宗的正殿不能被炸了后就这么晾着，要重新修缮。因为建筑材料调集的问题，负责整个修缮工程的人会在月底带着人进驻北渊宗，所以需要景朗提前安排好他们的食宿。 送走大理寺的人，顾灵芷和景朗发现昀泽不见了人影。 “师妹，”景朗歪着颗脑袋，皱眉道：“你觉不觉得昀泽师弟今天有点不对劲。” 顾灵芷怔了一下，以为景朗方才也留意到了，她提到程家时昀泽的反应，便打了个马虎眼，“他那个木头，哪天不是木着一张脸，能有什么不对劲？” 景朗没有深究，似是认同地轻颔首，转头对顾灵芷说：“不说他了，倒是你这次去并州，切记小心行事，不要太莽撞了。” 顾灵芷撇撇嘴，还没等她还击两句，就听得景朗道：“还好这次给你挑的两个师弟师妹都是稳重型的，先前办事也很稳妥……” 她听不下去了，那一双好看的眉毛拧在了一块，“大师兄，我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这一句话才说完，转头就看见景朗给她挑选的两个师弟师妹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如景朗所说，十分“稳妥”得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 顾灵芷的肩膀垮下来，作捂脸状，“大师兄，好歹我是师姐啊，多少给我留点面子吧。” 景朗给她比了个会意的眼神，清了清嗓子，转身对两个师弟师妹吩咐道：“此去并州，路上要照顾好你们师姐。”说完，偏头看了看顾灵芷，她只好立马摆出一副师姐的高冷派头来，但又想着这一路去大家要互相照应，不能显得太冷漠了，便立马挤出一个温婉和蔼的笑容来。 对于顾灵芷这种当着他们面也能换表情如翻书的功夫，两个师弟师妹表现得十分淡定，同样给她回了一个同门之间的标准礼貌笑容。 顾灵芷在心底对大师兄挑人的本事叹服了一把。 她师父常年不管门中的事情，其他长老也多是个闲主儿，以至于早早就开始操持北渊宗门内大小事务的大师兄活成了一个人精。而这个“人精”给她精挑细选的，也是两个小人精。 “多谢大师兄。”顾灵芷嘟着嘴，道了一句，领着景朗配发的两个师弟师妹走了。 经过弟子房的时候，她往昀泽的房间瞅了一眼。房门紧闭，似是不曾回来过。 顾灵芷皱眉，想着这家伙到底跑哪里去了？ 此时的炼丹房外，多了一个挺拔的身影。远看像根木头，静静地杵在门外。 北渊宗有三个炼丹房，常用的有两个，一个在流风谷宴会那日，因苍济长老炼药失败被炸毁了房顶，另一个，则是如今苍济长老在用的。 苍济长老有个习惯，就是进了炼丹房，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打扰。上一次有贸然闯进去的弟子，被苍济长老抓起来吊在炼丹炉旁边，烤鸭似地熏烤了三日。出来以后，简直是见着山上的植物都绕道走。 这一次，昀泽的运气还算不错。他只等到夜深，炼丹房的门忽然开了。 苍济长老点算药材的时候，发现有一味药材数量不够，便打算回药庐去取。打开门时，看见自己的徒弟候在门外，神色凝重。 “怎么了？”苍济长老瞅了他一眼。 “师父，”昀泽缓缓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似乎极其慎重斟酌，“灵芷师姐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为什么问这个？” “徒儿……”昀泽迟疑着，道：“察觉到一些异样。” 苍济长老微微皱了皱眉，神色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焦急，“怎么回事？她是又晕了过去还怎么的？” “不是。”昀泽道：“是徒儿从师姐说的话里感觉到的。” 苍济长老微顿了顿，语调极轻地“哦”了一声。 “她没事。”苍济长老斜睨着自己的徒儿，道：“你有事。” 见昀泽不吭声，苍济长老叹了口气，道：“你呀……”他没有说下去，隔了一阵，才问道：“那丫头是不是说漏嘴了什么？你没好意思问她，就跑来找我？” 昀泽非常缓慢地点了点头。 “这事你就别问了。”苍济长老淡淡道：“你既然不敢当面去问她，想来是知道这事她不会说。那她既不愿意说，定有不愿意说的理由。”他的目光淡淡落在爱徒身上，“与其自己偷偷摸摸去打听，不如尊重她的意愿。” 说完，苍济长老摸了摸胡须，迈着大步走了。 深夜风凉，余一挺拔的身影，木头似地静静立在炼丹房外。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影终于动了动，一步一步，消失在黑夜深处。 清晨，笼罩在深浅晨雾中的天阙山恍似还在沉睡中。顾灵芷一行三人，已冒着浓重的雾气下山，在外山门处接过景朗给他们安排好的马匹，开始启程，一路往并州去了。 她这次去并州，除了要找那位师祖，还另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 元空子有一位故交，是个江湖人。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流落到塞外去，惹怒了突厥部落。听说被囚禁了好些年，好不容易逮着机会逃回来。那些突厥人竟乔装进入大魏境内，一路追着他到了并州。他困在并州许久，便修书一封到北渊宗，想请元空子施以援手，派人暗中助他离开。 因是私事，又不便声张，元空子便只让顾灵芷去并州的时候，挑上两个得力的北渊宗弟子一同前去。等救下那人，只管让两个弟子送他离开并州，她便可以独自留在彭县去找师祖询问身上封印的事情。 就好像，去彭县是主要的，只是路上顺便救个人。 对元空子这样的安排，顾灵芷实在觉得自家师父心太大，又或者这故交对他来说并不怎么重要。而且，她连那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手上只有一张画像和一个地址。 当她问及元空子，自己要如何称呼他的这位朋友时，元空子淡淡吐出两个字：“大叔。” 不仅她师父救人救得随意，那等待被救人也求救得十分随性。 到了彭县，入夜后，顾灵芷带着俩师弟师妹按着那位“大叔”留下的地址找过去，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最帅出场与最尬局面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宅院的大门被人暴力踹开，半扇门倒在地上，余下的半扇破了一个大洞，在夜风里摇摇晃晃，发出低沉的吱嘎声。 顾灵芷站在小院里，双手插腰，深深地叹了口气。掏出那副画像，看了一眼上面的胡髯大汉，伸手弹了弹画纸，“让你这么张狂吧。” 逃亡的路上居然还敢赁下一间房子，安安稳稳地住着，然后给她师父寄去一封信搬救兵。 得，这回玩脱了吧。 院子里除了有打斗痕迹，还有一股子膻味。 多半，是被那伙追踪而来的突厥人绑走了。 小师弟蹿得快，进了房间，发现茶盏还是热的。 “既然是刚走的，我们去追追看。” 顾灵芷刚说完，小师妹就蹿上院墙，侧耳听了一阵，说：“师姐，东面有动静。” 看着墙头上那矫健的身影，顾灵芷又回头瞧了一眼在屋里蹿得飞快，翻找那一伙人留下痕迹的小师弟，顾灵芷在想，景朗是不是给她分了俩猴。一个比一个灵活，倒显得她没什么用了。 好在，她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这俩猴都得听她的。 “走吧。”顾灵芷努力装出一副冷静自持的师姐模样来，“往东面去。”说完，又喊住他们，“等等，先把画像再认一遍，别救错人了。” 三人一路往东面追去，愈往前，愈听得密集的脚步声，伴着夜色下低沉急促的拳脚击打声。 天上的乌云渐渐聚拢，遮住了原本清亮的月色。三道影子，似融在夜色中一般，整齐协调地掠过一个又一个屋顶，最后以同样的姿势，趴在临街的一处房顶上。 “啧啧，”顾灵芷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在心底安叹道：“真是月黑风高杀人夜。”她瞟了一眼底下的情况，希望他们来得还不算晚。 大街上，有个身着布衫的魁梧男子正和一群黑衣人缠斗着。 顾灵芷嗅了嗅，夜晚风大，但仍能闻得到淡淡的膻味。那些黑衣人都蒙着头脸，但看他们的招式和使用的武器，应该是突厥人无疑。 虽说是巧了点，但顾灵芷对这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幸运还是蛮乐见其成。 她瞅了一眼，四周光线偏暗，但仍能勉强看得到被围攻的那人长着一脸大胡子。约莫，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小师妹压低了声音，问顾灵芷：“师姐，是他吗？” “看不清脸，”顾灵芷有些迟疑，“不过看着有点像，而且追他的人是突厥人。多半，就是他了……”她的“吧”字还没说完，就听见另一侧街道也传来打斗声。 “这闹得哪一出？”顾灵芷下意识皱眉。 他们三人趴着的位置比较高，恰好能看到另一处街道。但因为隔得远，只大概看得到是一帮人在打架。 “师姐，”出声的是小师弟，他朝街道那边看了看，低声问道：“那边好像有人被欺负呢，我们要不要出手？” “出什么手？” 小师弟被顾灵芷这么一问，忽然有些怯了，但还是道：“江湖人不都讲究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什么的？” “我们不是江湖人啊，”顾灵芷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十分可亲地伸手摸了摸小师弟的脑袋，教育孩子似地，道：“少看些什么侠义故事，行侠仗义要量力而行，再说了，我们又不是江湖人，”她狡黠一笑，轻眨眼道：“我们是北渊宗的人。”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小师弟轻易地就被说服了，认同地点了点头。 “北渊宗的人啊，”顾灵芷握紧了手中的剑，“就要干北渊宗的事。” 被围攻的男子功夫有那么些拳脚功夫，和其他人周旋了好一阵。但到底势单力薄，渐渐落了下风。见时机差不多，那些黑衣人从腰后掏出绳索，“唰”地一甩，稳准狠地套在了那男子的脖子、手腕、双足和腰上。 依稀听他们说了句什么突厥语，就看见他们齐刷刷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那名男子像个破木头一样被拴在他们身后拖行。 扬起的尘土，弥漫在夜空下。 “救人！” 顾灵芷一声令下，三个身影齐齐飞出。 “你们对付后面的，前面的我来。”顾灵芷说着，手中长剑利落出鞘，黑暗中闪过数道剑光，身姿轻盈地从数名跑在前头的黑衣人身侧掠过。 一身杏红衣裙随着剑势起落，悄然翻飞如云，恍似夜色里静静盛开的芙蓉。 腰肢袅娜，矫若游龙，一柄看着寻常至极的剑，在她手里忽如急雨，又如游丝。势若凌云，惊诧四方。 数名黑衣人应声倒下，天上的月儿也终于在厚重的云层后冒出头来，洒落一缕缕浅淡的光线。 月下美人娇靥如花，鬓边几缕青丝微垂，耳边翠色玉珰随风晃动，不时轻扣在尤胜雪色的肌肤上。一抹淡笑微绽唇边，恰如风起，吹皱一池春水。 足下那只月白布鞋轻踏在那群黑衣人先前拉着的绳索上，一剑利落砍下，束缚着那名男子的数道绳索被齐齐断开。 她右手挽了个剑花，从半空中施然落下，衣摆微扬，恍如月中谪仙，意外落入凡间。 被拖行的男子四肢皆被捆着，虽然绳索被切断，止住了往前滚去的势头，但他仍旧翻滚了两下，带着一身尘土，狼狈地抬起头看，看了看夜色下骤然降临，仙子一般救他于危难中的少女。 那一身杏红衣衫在夜色与月光衬托下，如画卷一般，徐徐在他眼前展开，让他直勾勾地盯着看，忘了所有礼仪，也忘了凡间所有事。 顾灵芷很满意自己刚才的出场，觉得自己气场全开，再加上大杀八方的气势，将这场美女救英雄的戏码衬托得无比完美。 那一边，两个师弟师妹也解决了其余黑衣人，朝她看去。 从他们的眼神里，她感觉到了崇拜，以及重新建立起来的师姐的威信。 她颇有些得意，但仍十分含蓄地给他们递了个眼神，“看吧，你们师姐我还是很厉害。” 可是吧，人有时不能太得意，太得意呢就会应了那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话。 简而言之，就是“乐极生悲”四个字。 然而，这时的顾灵芷哪里还想得起这些警世名言，醒世警句。 她满脑子想的，就是我现在多美，出场多帅，全然忘记了落地时要留意一下脚下。不仅察觉不到自己左足落入了绳索形成的套环里，更恍然不觉背后有个突厥人还没死透透。 于是，她大迈步往前走去。 浑然不察，脚上的套索忽然收紧。 “啪——” 一步迈出后，她狠狠摔了个狗吃屎，四仰八叉地扑到了地面上，吃了一嘴灰。 速度之快，简直让两个师弟和师妹都来不及扶她一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关键时刻还得靠马屁神技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啊呸。”顾灵芷吐了吐掉进嘴里的灰和土，趴在地上，想着自己要以怎么样的姿势爬起来，才不那么丢脸。 还是小师弟反应快，两枚飞镖急射而出，瞬间精准没入那名没死透的黑衣人后心。 顾灵芷虽然感觉脚上的力量松了下来，但并不想爬起来。 那么完美的出场后，她竟然这么狠地摔了一跤。最最要紧的是，她自以为技艺超群，结果连有个漏网之鱼没死透，自己还被他暗算了一把。 她越想心里越恨，越恨越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回，算是什么面子都丢尽了。 她趴在地上，根本不想起来了。 小师妹麻利地替她解开了套在脚上的绳索，将她扶起来。 她面色有些尴尬，扯了扯嘴角，想用笑容来化解此刻的尴尬，却发现只是更尴尬了。 街角处，忽然响起脚步声。 昏暗的街道上，借着火把的光芒，投射下数个人影。隐隐约约，听得有人大喝了一声：“什么人在那？” 小师弟视力好，先瞧见了转过来的第一个人影，“师姐，是官差。” 其实，不用他说，顾灵芷也猜到了。闹出来这么大动静，不惹来官差才奇怪。可恨那些官差，偏是需要的时候不来，等架打完了，倒见他们赶来。 “不能让他们发现，”顾灵芷当机立断，“赶紧走！” 虽说他们杀了那几个突厥人是为了救人，但这江湖上的义举，到了官家面前却不好说得清楚。而且，此事涉及她师父元空子，他们几人又是北渊宗的弟子身份，更不方便暴露，为北渊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俩师弟师妹扶着她，转头就走。三人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面面相觑。 好像，忘了点东西？ 顾灵芷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还是被捆得结实的一个粽子模样，却像只海狮一样，直起上半身盯着她看。 “人！”顾灵芷对师弟师妹道：“扛上他，赶紧走。” 那些官差追得紧，他们对彭县地形不熟悉，只在各处巷子里乱撞。 官差手上还有照明的火把，好几次，眼看着那火光就要照到他们身上。 “这样不是办法，”顾灵芷带着他们拐入一条暗巷，“得找个地方躲一会儿。”她勾起嘴角，仰头打量身侧的围墙。 狗急了都还得跳墙，何况人呢？ 顾灵芷冷静地下令，“翻墙。” 话语才落，她身边一空，不见了人影。她再抬头看时，那胡髯大汉像个粗条状的麻袋，被两个师弟师妹一左一右地扛着，一同跃入了院墙内。 “得，”她撇撇嘴，“真是俩猴，蹿得飞快。” 她一个翻身，赶在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拐过街角之前，翻入了院墙内。 他们贴着墙根站成一排，听着外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再一点点走远。 “师姐，我们安全了？”小师妹朝顾灵芷比了比口型。 顾灵芷朝她摇摇头。 人是暂时被他们甩掉了，但那些官差知道他们是在这附近消失的，难保不会挨家挨户搜查或者询问。 她定下神来，观察了一下眼前的这所院子。 这应该是某个人家的后院。虽是夜晚，但借着月光，隐约能看到前面池塘翠柳，山石堆叠。明明像是哪户人家的后院，空气里却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另一处墙根下，还堆着好些大缸，看着像是哪家酒坊后院。 不远处，有一座灯火通明的两层楼阁式建筑。溢出屋外的灯火，照见飞起的屋檐，和朱红色的栏杆回廊。 顾灵芷忽然有个念头，如果这户人家好说话一些，指不定能帮他们掩护过去。等官差搜查过了，到夜深人静时，他们再将逃回客栈，便可按最初的计划那样，天亮之后送这位“大叔”离开。 她向来是行动派，转头嘱咐了一句，“往前一点去，在那假山后面等我。”人便走了，径直往那两层的楼阁去。 方才踏入门槛，她便觉得右颈一寒。幸亏她反应快，手中剑鞘一翻，格挡了一下。 从剑上的力道看，那人并没有一招取她性命的意思。可是，她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剑光急转左侧，绕到她身后去，逼得她回身去挡，在门外犹豫的另一只脚，直接被逼了进来。 她旋身连退几步，那人的剑光愈发急促凶狠，长剑在他手中灵活得如同一条鞭子，每一道剑光都几乎是擦着她身侧掠过。 知道来人剑术不差，她不敢马虎，认真应对。 只是她剑未出鞘，只能以剑鞘格挡，没有太多还手的余地。 和那人凌厉的剑势相反的是，他出剑时悠然的风姿。他把她逼得无路可退，却恍似逗猫一般，脸上还带着一抹若隐若现淡笑。 顾灵芷步步后退，抽空瞥了他一眼，想着要不是看在他这张好看得过分的脸蛋上，她非得…… 她贴着他身侧旋开，灵黠的眸子撞入那如水般沉稳而波澜不惊的眼眸里，不自觉泛起一丝笑意。 “咔。”剑锋稳准狠地停在她左边颈侧一寸的地方，而她的剑鞘也恰恰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停在他左颈同样的位置。 只是，她的剑在鞘中，丝毫不起威胁的作用。 对惹不起的人，顾灵芷一贯很会看眼色，该认怂的时候认怂，绝不含糊。她把剑鞘挪开了一些，视线顺着颈侧的剑锋缓缓移到对面，在那双冷静从容地审度着她的眸光前微微一停。 她嘴角微微弯起，却忽地略过了他，转头朝向另一侧，目光锁定在房间正中央，提着一壶酒，歪着半个身子，懒洋洋地半躺半坐在桌子上的人。他看着三四十岁上下，两道眉毛极粗，一双眼微带醉意，浅浅眯着。似在假寐，两道暗光从睫毛下露出，远远地朝他们投来一瞥。 烟灰色斜纹布袍像是大了一个尺码，松松地套在他身上，以一根同色的腰带随意系着。看见她闯进来，他全然不在意，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出剑的是顾灵芷面前的年轻男子，可这个看上去年长一些的人，才更像是这所宅院的主人。 他仰起头，灌了一口酒，洒落衣襟大半，只抬手在嘴边胡乱一抹，像个江湖醉汉。可顾灵芷瞧得出来，他坐姿散漫随意，却自有一股气势，非寻常江湖莽汉可比。 “这位大哥，”顾灵芷歪过头，唇边噙着一抹清甜可人的微笑，“丰神俊朗，气宇轩昂。一看，就非凡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抱大腿，撩帅哥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她眼神之真挚，语气之真诚，明着把一句马屁话说得自然坦诚，毫无做作之态，恍似真情流露。 说到“凡辈”二字时，她眼光略略从持剑的人身上掠过。剑锋上传来克制的轻颤，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憋笑憋的。 她知道自己这马屁是明显得过分了一些。可是，这关键在于什么人怎么说，听的人又是什么人。 而她，恰恰在这方面十分有经验，占了个先机的优势。 坐在桌上的人，似乎对她的话十分受用。他微微直起身子，神情也变得愈发愉悦，提着酒壶的手轻快地晃动着瓶身。 “我无意冒犯，只是遭了难，迫于无奈，贸然闯入贵地。”顿了顿，她继续道：“大哥这等英豪，定然气量非凡，不会和我这种小辈计较。” 她瞥了一眼颈侧的剑锋，不怕死地继续道：“咄咄逼人，岂不降了身份。” “小娃娃，”那醉汉笑道，“你说得有理，很有理。” 顾灵芷已经识趣地提前把剑鞘放了下来。 于是，那醉汉的长粗的眉毛一拧，瞥了一眼还把剑横在顾灵芷颈侧的年轻男子，“有些人的眼力见儿，还不如一个小娃娃。” 这一句话后，顾灵芷便看见剑光一闪，而后是收剑入鞘的声音。那一定是把好剑，入鞘声极其清脆动听。 有了醉汉撑腰，顾灵芷胆子更大了，转头朝向醉汉，弯腰拱手，切切实实行了个江湖礼，从手背后抬起眼皮来，看向那醉汉，带着讨好的笑意道：“大哥，江湖救急一下呗？” “怎么救？”那醉汉是个爽快人，连什么事都不问，直接问她要如何帮忙。 “若有官差来寻，”顾灵芷再度俯身拱手，道：“求大哥帮忙遮掩一下，救我和弟妹一命。” “外头……”那年轻男子淡淡开口，“不止两个人。” “是不止两个。”顾灵芷直起身，瞥了年轻男子一眼，将视线转向醉汉，“大哥，容我上前细说。” 醉汉大手一挥，示意她上前来。 顾灵芷迈步向前，不忘侧身朝年轻男子翻了个白眼，顺带吐个舌头。她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晃过，来到醉汉身边，凑上前去，对他低语了几句。 醉汉听罢，大笑一声，左手在桌上扣着，朝顾灵芷道：“这个忙，我帮了。” “多谢大哥！”顾灵芷再次拱手行礼，“大哥虽是仗义相助，但师父从小教导我，不能白白要人家帮忙。大哥若不嫌弃，看我能否给大哥做点什么？哪怕是扫地擦桌，端茶倒水，也都可以。” “你这小娃娃，真是有趣得紧。”醉汉笑得那双粗眉弯起来，手里的酒壶摇个不停，酒液激荡，偶尔从瓶口溅出一两滴，屋内的酒香愈发浓郁。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年轻男子身上扫过，道：“可比某些人会处事多了。” “大哥谬赞，我愧不敢当。”嘴上这么说着，顾灵芷洋洋得意地转头看向静静站着的年轻男子。 他微一俯身，缓声道：“晚辈受教了。” 醉汉冷哼一声，别过头，“你呀，”他对着顾灵芷时语气和缓了许多，“不用给我扫地擦桌，也不用给我端茶倒水，外头有三十口酒缸，你帮洗干净就行。” “得嘞。”顾灵芷俏皮一笑，学着戏曲里小将的身段姿势，搭着腿在身后，一抱拳，一躬身，道：“小的领命。” 醉汉被她这幅模样逗得大笑。 “只是……”顾灵芷拖着戏腔，拿腔捏调地说：“外头形势未定，小的又尚有弟妹需要安抚，望大哥宽限我些时辰。待得追兵一过，小的安抚好弟妹便来。” “哈哈——”醉汉的这一声笑，气势十足，连房间四周的门窗都微微颤动。他将酒壶往桌上“啪”地一放，也学着戏曲里将军的手势，朝顾灵芷一指，“准了。” 顾灵芷又一抱拳，一躬身，算是拜谢了醉汉，转身离去。与那年轻男子擦身而过时，她朝他勾了勾嘴角，斜斜抛去一个媚眼。 那年轻男子听着她脚步声掠过身侧，忽又停了下来，如同戏台上的小将一般，脚下走步打了个圈儿，绕回到桌前。 “小的还有一事。”顾灵芷继续捏着戏腔道。 “何事？” “小的方才瞧见，院里的酒缸都放在北面墙根处，洗缸的大池子在东南面，这中间隔着十数丈的距离，小的力气单薄，”顾灵芷轻摇着脑袋，拖长了声音，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道：“怕是挪不动啊。” “哎哟哟，这事可有点叫人发愁。”醉汉也捏着戏腔，抬起大手，在脑门上拍了拍，“你一个姑娘家的，着实为难了。”他叹口气，道：“都是来求人的，有的人净凭一张嘴，说得呀，比唱得好听。” 醉汉抚掌，叹道：“口如簧舌，不如脚踏实地。”说着，又朝顾灵芷看去，“小娃娃，你看着年纪轻，人倒是比某些油嘴滑舌的更实在。” “对，”顾灵芷附和道：“油嘴滑舌的人，不干实事，狡猾。” 醉汉听得颇开心，正要点头，忽听得有人开口，声如玉振：“若先生不嫌弃晚辈手脚愚笨，晚辈但凭差遣。” 桌上的酒壶一晃，再度落入醉汉手中，他淡淡瞥了年轻男子一眼，从鼻子里闷哼一声，微微将头偏向顾灵芷。 言下之意，即洗缸的是顾灵芷，要问她的意思。 年轻男子微颔首，从善如流地侧过身，彬彬有礼地朝着顾灵芷，抱拳道：“如蒙不弃？” “不弃。”顾灵芷扬眉笑道：“就你了。” 杏红的衣裙一掠，人如娇花离枝，翩然踏出门外去。 醉汉手腕一翻，不知从哪里飞出一个什么东西，打中了悬在他身后酒柜边上的一只酒壶。酒壶发出一声脆响，有两名仆人打扮的男子走进来。他沉声吩咐下去，“如有官差来查问，今夜是否有可疑的人出现，只管打发了去，送他们两瓶‘青酿’也无妨。” 两人应了一声，便退下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苍天啊，居然闹了个大乌龙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楼内重新安静下来，那名年轻男子仍无离开的意思，他朝向醉汉，缓声问道：“先生就这么放走了那位姑娘，不怕她一去无踪？” 那醉汉听了，恍似听见一个极其好玩的笑话，大笑着举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他把空酒壶往桌上一放，转头盯着垂手而立的年轻男子，“小子，你道行还不如一个姑娘家，多学着点吧。”他淡淡瞥他一眼，“好为人师，不如以人为师。” “晚辈谨记先生教诲。”年轻男子应了一声，转身往门口走去。 “哎哎，”醉汉喊住他，“你去哪？” “去等姑娘。”一句话说完，那颀长的身影已踏出门外。 天空中乌云尽散，朗月当空，如水的光华倾泻而下。负手而立的年轻男子，身姿飘逸潇洒，月华映入眼底，恰如碧波深处，浮光万千。 他口中念叨的那位“姑娘”，正被人拽着袖子，问道：“师姐，你不是说，我们不是江湖人吗？怎么找人江湖救急？” 顾灵芷感觉有些头大。景朗给她挑的这小师弟，不仅手脚灵活，听力还不错。她方才在里头的谄媚表现，估计都被他们听了个遍。 “小师弟呀，你年纪轻轻，怎么思想这么顽固，这么僵化呢？”顾灵芷朝小师弟投去爱怜的眼神，“做人呐，要懂得变通。懂变通之道，才不会把路走死了，还能把死路走活了。” “哦。”小师弟乖巧地点点头。 顾灵芷很是满意，开始转头对付被他们扔在旁边的那只大粽子。 一不留神，那只大粽子不知何时滚到了池塘边，半颗脑袋都插在水里，像条搁浅的鱼，一个劲地摇着尾巴，拍打着岸边。 她慌忙把那人提溜起来，和师弟师妹们手忙脚乱地去解他身上的绳索。 “抱歉啊，大叔。”顾灵芷一叠声地道着歉，一边埋头拆解他身上的绳结，“大叔，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的。您见谅啊，就是一时疏忽。” “大叔，”解开绳索后，她忙去翻看他身上有无伤痕，“您有没有哪里伤着了？” 小师弟和小师妹也跟着顾灵芷喊“大叔”。 一时间，池塘边上的“大叔”叫声结合了高低音阶，起伏错落。 被摆弄了半天的主角终于忍不住了，爆发出一声大喝：“我不是大叔。” “大叔……”顾灵芷伸手探了探他脑袋，喃喃自语道：“没发烧啊” 这时，她忽然留意到眼前人的眉毛有点古怪。 他右边粗大卷曲的眉毛还沾着水渍，朝下耷拉着。就着月色，可以看到后面露出的一截眉毛。 “这……”顾灵芷以为自己眼花了，一伸手揭下来，听得那边“嗷呜”地叫了一声。 那位“大叔”捂着自己的右眉，疼得龇牙咧嘴。 她刚想道歉，忽然发现，她手心上躺着的，大毛虫似的玩意儿，确确实实就是一条粗大的假眉毛。 “大叔……”顾灵芷迟疑着，怯怯地开口。 “都说了，”那“大叔”极其暴躁，几乎是怒吼道：“我不是大叔！” 顾灵芷皱眉，疑惑地歪着脑袋，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人，气得连胡子都歪了。 他“唰”地揭下了糊在下巴，直粘到脸颊的卷毛大胡子。 这回，顾灵芷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滚圆的眼珠直盯着他看，眼里已经不是疑惑，而是惊诧了。 那人大声道：“你见过长这样的大叔吗？” 月光下，一张脸棱角分明，眼睛狭长深邃，鼻子高挺，颧骨瘦削，显得英气俊朗。 褪去伪装的胡子后，露出微微泛着麦色的肌肤，恍似晨光洒落草原时的浅金色光泽。肌肤略略显得粗砺，但有一种野性美。 他蓬头乱发，但仍浑身散发出狂野和不羁的气息。因不知道他的名字，便权且唤他作野性青年。 一贯容易被美色所惑的顾灵芷这回出奇地清醒。 她打量了眼前的野性青年一眼，认真问道：“你真的不是大叔？” “不是。”野性青年没好气道。 “真不是？” “不是！”野性青年几乎是吼的。 “也对。”顾灵芷瞧了瞧他，转开头，叹气道：“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的模样，算不上大叔。” “你看清楚，”野性青年提高了音量，但明显在克制着，“我才二十二！” “哦。”顾灵芷敷衍地应了一声。 野性青年似乎有些生气，但看顾灵芷脸色哀沉，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语气太重了，吓着了人家姑娘。 好歹，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正当野性青年想放缓语气，缓和一下气氛时，看见那姑娘扬起头来，皱眉盯着他看。 “那你……”顾灵芷又问道：“不是大叔？”见他摇头，她不死心地追问：“你也不叫大叔？” 看着野性青年一腔怒火马上要发作，她急急道：“我是说，你的名字也不叫大叔？” 野性青年摇摇头，怔了一下，微微直起身，似乎想介绍一下自己，“我叫……” 顾灵芷全然没有理会他，转过头，长叹一口气，哭丧着一张脸，委屈得快要淌下眼泪来。 苍天啊，他们忙活了半天，竟然救错人了。 野性青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悲伤吓到，讷讷地呆坐在原地，伸出去想安抚的手，忽然落空，变得无处安放。 “不对，”顾灵芷忽然抬头，“抓你的人确实是突厥人。”她说了个地址，问他：“你是不是到那住过？” 野性青年点点头。 “那就对上了。”顾灵芷的眼里忽然迸发出了亮光，“你……”她盯着那人，问道：“你是不是认识大叔？” 野性青年被她眼神吓到，怔在原地，嘴巴微张，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你伪装成大叔的模样，是想掩护他，代替他？”顾灵芷追问道。 野性青年怔了一怔，盯着顾灵芷看，依旧不说话。 “你是大叔的朋友，我们也是，不然也不会这样拼命救你了。”顾灵芷有些无奈，看着他，道：“你分不清敌友，至少能分个好歹吧？” 看他不吭声，她逼近他，“我们怎么也算是救了你，你就不能给两句真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峰回路转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野性青年咽了咽口水，看着面容娇俏的少女步步紧逼，脸上渐渐露出凶狠之色。虽然那凶狠里带着一些活泼欢脱，颇像草原上被人抓住时，龇牙咧嘴，蹬着四条腿，故作凶狠的土拨鼠。 少女瞟了一眼他身后的池塘，仿佛意有所指地威胁，如果他再保持沉默，她下一秒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扔进池塘里。 野性青年终于开口，说：“我是认识那大叔，也的确扮成了他，来帮助他逃脱突厥人的追捕。” “那大叔的人呢？” “事情出了点意外，”那人说：“我们都没有想到，来的是两拨人。我按照计划，被突厥人当成他带走了，而他被另一拨人劫走了。” 顾灵芷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他能看到大叔被人带走，说明两拨人来的时间是差不多的。他们救人的时候，刚好看见另一条街上有人在打斗。 事情，该不会这么巧合吧？ 小师弟凑过脑袋来，低声问了一句：“师姐，是我们那时看到的……”他停了一停，在脑海里翻找了一下他认为贴切的词语，“没有拔刀相助，选择袖手旁观，最后不见踪影的那一伙人吗？” 顾灵芷心想，大师兄给她派发的这个小师弟，是来帮忙还是来补刀的？ 这一刻，尴尬得风都停了，仿佛时间也静止了下来。 小师弟的超强记忆力和措辞能力，把顾灵芷噎得无话可说。 她只能努力维持着师姐的仪态，轻颔首，“有可能是。” “那个……”野性青年缓缓开口，试图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他才说了两个字，就被顾灵芷打断了。 “你知道大叔的下落？或者是劫走他的那伙人的信息？” 野性青年摇摇头。 顾灵芷丧气地垂下双肩，耷拉着脑袋。 “那个……”野性青年尝试着，再度缓缓开口，“我叫……” “不重要。”顾灵芷朝他摆了摆手，“我不在乎你叫什么名字。”她歪头看了他一眼，“反正你不叫大叔。” 接下来，野性青年就看见在那张娇俏的容颜上，一时间堆叠了绝望、沮丧、悲伤等情绪，简直有些异彩纷呈了。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有这么丰富饱满的情绪。那一张娇小的脸上，精致的五官进入能承载这么多情感。低垂的眉毛，轻轻颤动的睫羽，垂下的眼睑，微微抽动的鼻翼，孩子气般撅起的嘴唇，画笔似地描画着这一刻她心底的哀伤。 “完了，”顾灵芷在心底悲叹道：“这回她要怎么跟师父交待？” 最是她眼波深处，流转的光华里，闪着一点隐痛，如刀尖掠过人心头，叫人蓦地也随她一痛，一软。 “我虽然没有看得很清楚，”野性青年开口，“但另一伙人可能是中原人。” 顾灵芷抬头看他，眼里重燃了光亮。虽然这个信息参考值不大，但聊胜于无。只是，有了这新情况，须得回禀她师父一声才行。 为了保险起见，她再次掏出了师父给她的画像，怼到野性青年面前，“你认识的，你说的那位‘大叔’，是这个人吗？他现在还是这样的装扮吗？” 野性青年点了点头。 顾灵芷身后，冷不丁传出一个男声，“姑娘可是要找人？” 她回头，见来人一身鸭青罗衫，茶白织锦腰带，手里还握着不久前比在她脖子上的那柄剑。 可不就是方才在楼内碰着的那个年轻男子。 他人在月影下，愈发透出一种清冷的气质来，眉眼却笑得温和，“在下或许可以帮忙？” 要是在平时，碰着这么一个身姿俊逸的美人儿，顾灵芷或许还要寻些方法，让他帮个忙。现下，这美人儿倒是先开口了。 顾灵芷眼神留恋地在那容颜上多看了两眼，退了两步，反手像护雏母鸡似的，将师弟师妹护在身后，笑眯眯地道：“不……” “不必了，人已经找到了。” 有人替她接过了话头。一道灰影从墙外翻入，人未至，声音先到了。 顾灵芷脸上的笑容更大了，“昀泽师弟，你怎么来了？” “回去再说。”昀泽一贯的简洁风格。 顾灵芷轻颔首，转头去看那呆立在角落的野性青年。他察觉到形势的变化，眼睛在他们几人身上来回扫视了片刻，忽地朝后跑去，翻过院墙，跑没影了。 因本来就是个乌龙，顾灵芷也没有去管他，和那个年轻男子匆匆告别，就带着两个师弟师妹，跟上昀泽，一同走了。 路上，顾灵芷问昀泽，“人在哪呢？” “客栈马厩。” “你……”顾灵芷忍笑，“该不是把人家捆了吧。” “对，太闹腾了，麻烦。”昀泽回答得简洁。 顾灵芷点点头，给昀泽比了个大拇指，“干得漂亮。” 这个大叔，可是弄出了不少麻烦。虽然绑人的是昀泽，但顾灵芷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窃喜。 她那句话说得很小声，但那位大叔似乎仍是听见了，投过来一道冷中带狠的目光。但因为他被捆成一团，麻袋似被扔在马厩角落，和这眼神形成巨大的反差，惹得顾灵芷不惧反笑。 “不过，”顾灵芷转头看向昀泽，“你怎么来了？”她思索道：“该不是我师父也让你带了两个人，来这里救人吧？” 昀泽点头。 “师父对我这个亲传弟子怎么这么没有信心，”顾灵芷有些丧气，扁扁嘴，道：“还找了你来。” “掌门是担心出意外。”昀泽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是，”顾灵芷依然一脸颓废，“确实出了意外。” 说话间，几人已回到了客栈。马厩附近的荫蔽处，果然有两名北渊宗的弟子在看守着。而马厩墙角里，半躺着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 顾灵芷从昀泽手里接过烛火，拿着图像凑上前去，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人确实是满脸胡髯，底下的轮廓和眉眼与画像上基本一致。 “是他，”顾灵芷从马厩里退出来，“没错了。”她脸上带着欣喜，转头对两个师弟师妹道：“既然人找到了，你们就跟随昀泽师兄和另外两个师弟，一起把大叔送出城。办妥后，便可回北渊宗复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你别看我，我有点方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两个师弟师妹点点头，退到了一旁。 顾灵芷转过身，发现昀泽在盯着她看。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还有事情要办。”顾灵芷怕他多问，便道：“是师父交待的另一件事，必须要我亲自去办。这事，原先也说好了。” 说着，顾灵芷朝两个师弟师妹看了一眼，他们默契地点了点头。 昀泽朝她别了别头，示意到远一些的地方说话。 两人走到了后院偏远一些的角落，顾灵芷听见昀泽道：“等把他们送出城，我留下来陪你。” “不用了，”顾灵芷不假思索地地拒绝了，“这事只能我一个人去。” 昀泽沉默了片刻，在她以为已经说服了他，正要转身走时，听得他缓缓道：“此事是否与你性命有关？”他的声音在夜空下显得分外低沉，“而且十分重要？” 顾灵芷重新转过头来。 “我想帮忙。” 顾灵芷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解决。”那一双灵黠的眸子眨了眨，轻轻落在面前的人身上，带着一种少见的洞悉，“你还想问什么？” 在她眼神的注视下，他忽然沉默了。 反倒是顾灵芷的脸上，忽然绽开了笑容，“昀泽，其实你自己也明白，”她笑着看向他，“问了我也不会说。”顿了顿，她放缓了声音，唇边笑意稍减，脸上的神色变得认真：“昀泽，你有你的秘密，同样，我也……” 他打断她道：“我并没有事情瞒着你。” 这回，换顾灵芷沉默了。“真的没有吗？”她缓缓抬眸，浅笑着摇了摇头，目光看向别处，“别的不说了，单是你的身份，”她的目光轻轻颤了两颤，转回来停在他身上，“我便不曾真正知道。” 昀泽张了张嘴，再度欲言又止。 顾灵芷见此，便替他说了下去，“那年从人牙子手里买下你后，我曾托父亲去想办法，帮忙把你的奴籍销掉，但是……” 她轻摇头，“父亲查过之后告诉我，那份奴籍是真的，但是人对应不上，”她缓缓道：“也就是说，你的奴籍是顶替的，你被别人坑害了，被当成奴隶送到人牙子手里。” 昀泽一顿，神色中微有讶异，似是不曾预料到她会替他筹谋这些事，更循着蛛丝马迹联想到这些。他道：“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那程家呢？”顾灵芷的声音再度沉了一个度，双眉轻轻蹙起，每说到要紧的正事时，她便会这样。“那日在正殿，我说要去程家找人算账的时候，你为何神情有异？” 昀泽忽而沉默，眼眸低垂。 顾灵芷抬了抬眼眸，忽又转开。眼前的人，明明还是她认识的那个略有些木讷的少年，可分明有些不同。每提及往事，他身上就笼着一层阴恻恻的影子一般，整个人像倏忽被罩在了暗影下。便是她如何上前，也拔不出这根插进沼泽的木头来。 所以，到后来她才选择了不闻不问的方式。 但是，事实从来不会因为不去问，不去想，就不存在。 她叹了口气，道：“你看，你有不愿意诉诸人前的事，我也有。”再度将视线对上那双蒙着阴影的眸子时，她看见里头自己的影子也是灰色的。她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笑容：“让我们彼此尊重吧。” 听到“尊重”二字，昀泽微微转头，“我先前不说，确实有一些自己的原因。但你如果愿意听，我可以全盘托出。我这不是逼你要将自己的秘密告诉我，这……”他定定看着她，“是我对你的尊重。你可以不对我透露只字片语，但关于我的故事，只要你愿意听，我一定会说。” 顾灵芷的嘴角抽了一下，因为她感觉到此时的气氛莫名凝重了。其实，她并不想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探讨这么一个稍微有些严肃的话题。 毕竟，她还欠着人家一个约定，要回去履约，不能让人家以为她借故跑掉了。 她抬眸，和昀泽对视了片刻又飞速转开。 对这么诚挚的语气，这么真挚的眼神，加上这么一个一根筋的榆木脑袋，她实在没有办法继续嘻嘻哈哈地糊弄过去。 而昀泽，也是她从不想敷衍应付的人。 她在心底叹口气，刚要开口，忽听得他说：“我记得，你说过，不希望朋友之间有太多隐瞒。” 顾灵芷眼珠朝上转了一转。其实，她记得自己说过这话。那应该是得知昀泽的奴籍有问题之后，一次他们喝酒时，她借着酒劲想问一问他从前的事。 但那不过是她一时好奇，扯了一个看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实际上，她并未深究过这件事，也没有想到昀泽会记着这句话这么久。 “啊……”顾灵芷张了张嘴，觉得还是老老实实承认好，“好像是哦。” 她试着卖了个萌，但并不怎么奏效。 “你那夜醉酒时，说……”昀泽仍旧一脸认真的表情，“‘要是我活不长了，你可得忘了我。’”他继续道：“你还说，‘记得太痛苦了，还是忘了好。’” “到底是什么事？”昀泽的声音清晰地带着一种力度穿透夜风，精准抵达顾灵芷的耳朵里。极富磁性的声音环绕在她耳侧，像掠动她衣摆的风，如何也逃不开。 他的视线沉沉地投下来，挡住了月色，却将她一点儿也不剩地纳入眼底。 她许久不曾这样和他对视了。 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这些年愈发长得好看了。 平心而论，昀泽的外貌不管是在盛京那些世族子弟里，还是在在北渊宗的那些弟子中，都算得上是…… 顾灵芷下意识想转开头去，避开他的视线，却忍不住，动了动眼皮又转回来。 他实在不能算得上是长得好看的一类，而是长得异常好看的那一种。尤其他这样缓和地沉下目光来，平日里稍显冷峻的眼眸被眼底深处一点柔情点燃，便漫出难以言喻的深情来。 这般与人对视时，定力稍差的女子怕是得慌了神。 饶是顾灵芷这种常年追着美人跑的，如此对视间，也免不住要沉溺在那眼角眉梢柔和的弧度，和清朗的目光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不做朋友，做师姐弟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顾灵芷一时发怔，便也定定地与他看着。 每次护着她时，他眼底便生出一种刚毅来。仿佛自有铠甲从心底而生，愿护她周全，至死不休。 她曾经依恋过他眼底的这一点情愫。 可是，她不能深陷，也不能让他深陷。 她兄长顾嘉乔曾说过她，平日里爱胡闹，但在情感方面，她总是出奇地理智。 对昀泽，尤其如此。 她不愿给他太多希望，以免最后带给他失望。 即便活着，她的人生都尚不能完全自主。何况，她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做主。 既是早知命里有那么一劫，有何必拖累他人，让人为她伤心伤情。 愈是往深里想去，顾灵芷越是想躲开昀泽的眼神。 她肩膀方才微动，他便伸手抓住了她的右臂。力度很轻，并不是怕伤着她，而是只用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告诉她，他在等她的答案，他祈求她留下，而不是用逃避作答。 “昀泽……”她阖了阖眼，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句措辞和语气，“我不知道该给你什么答案。我不想欺骗你，但这件事……” 她忽然深吸一口气，抬眸认真道：“不管如何，不管是否关乎我的生死，我都决定一个人来承担。”说完，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来，却发现自己只能仰起头，与他对视着，却一个表情也摆不出来。 她的每一根神经其实都知道，她不想隐瞒他。于是，便连这么一点虚假的安慰也做不出来。 “好，”昀泽缓声道：“我明白了。” “看来，”他退开了一步，目光仍胶着在她身上，缓缓拖长了每个字的语调，“按你说的那样，我们彼此都有隐瞒，是做不了真朋友了。” 她听出了他声音里的隐痛，却只下意识绷直了后背，调整声音，道：“是啊。”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有些事，与其开始后狼狈收场，不如早早打住。 理智让她冷静得甚至有些漠然地说出了后面一句话，“好在，我们还是师姐师弟。” 昀泽退开了那一步后就站定了在那里，视线仍旧停在顾灵芷身上，目光中的柔情一收后，眉眼和五官都显露出原先的冷硬来。眼神深处，像是有一个洞，空荡漆黑。 “师姐早些歇息吧。”他眼眸微动，只余止于礼节的客套。 顾灵芷没有把和那位醉汉的约定告诉昀泽，为免生事，她决定先回房间，等他们都歇下了，再独自一人去履约。 这一坐，恍然不觉已到了三更。她扭头想去看一眼窗外的天色，才发现自己连窗户都忘了开。 她正要起身，肩膀扭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以同一个姿势坐得太久，全身都有点麻了。她慢慢活动了一下手脚，才站起来。 桌上茶壶里的水早凉透了，半夜也不可能找来伙计添上热水。顾灵芷凑合倒了两杯水喝下，萦绕胸间的凉意将复杂的思绪混着心底说不清的感觉一同压了下去。 她定定神，往门口走了两步忽又停住。 门外看着不像有人，但她心底有些怵，不知昀泽那木头性子会不会傻不愣地在门外蹲守她。犹豫了片刻后，她果断选择了另一扇窗户。 从那里出去，再翻个墙，就能到外面的大街了。 她拉开窗户，半个身子才探出去，低头瞧见底下的人，脚下一滑，直直摔了下去。 房间在二楼，虽然不高，但照这摔法，胳膊腿多少得出点儿事。 风从耳边掠过，她稳稳跌入一个怀抱。 昀泽分毫不差地接住了她。 就好像，他一直在这等着她，包括等着她做贼心虚，不走正门，选择从靠近大街的这一侧窗户离开。 顾灵芷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既不像哭，也不像笑的表情来。 昀泽将她放下来，抢在她前头淡淡开口，“我并不是在这里蹲守着，”他没好气地看她一眼，“等着逮你。” “但你自投罗网，”他继续道：“也丝毫不出人意料之外。” 她从来就是这性子。 最初相遇的时候，他就曾多次被她不按套路出牌的性格惊住，但后来渐渐熟悉了，也就知道按着反常规的思路去判断她的下一步。 “想去哪就去吧，我不会偷偷跟着你的。”昀泽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像是在给她什么保证一样，“我尊重你的选择。” 顾灵芷抬眸看了他片刻，忽然抱住了他，轻声唤着他的名字，“昀泽。” 终究，她还是一个字也没多说，轻盈翻过院墙，一抹杏红衫裙，消失在黑夜深处。 她折返回那宅子的时候，那一幢两层小楼里头还亮着灯。 醉汉四仰八叉地躺在原先坐着的那张桌子上，地上躺着一个空酒壶，却不见了先前那位年轻男子。 顾灵芷正纳闷的时候，一只脚刚好踏入门内。 桌上的人影动了动，似乎抬起眼皮瞅了一眼门口，“来了呀。”粗厚的嗓音，伴着浓郁的酒气弥散在房中。 “是啊。”顾灵芷扬声应了一句，顺带一提裙摆，把另一只脚跨进来。 她目光恍似无意地四处张望，暗地里却把房间里头每个角落细细打量了一边。那个拿剑指着她的年轻男子，确实不在这里。 “放心，”醉汉动了动眼皮，道：“他跑不掉。” “看来，大哥对他很了解啊。”顾灵芷脸上依旧笑着，心里已然有了主意。 醉汉笑了笑，不说话。 “大哥，”顾灵芷走上前去，脸上笑容的讨好意味更加明显，“你可知方才那公子的名字？” 醉汉手在桌沿一撑，坐了起来。他在桌上架起一条腿，支着手臂，问道：“小娃娃，你对他咋那么上心？” “我嘛……”顾灵芷故意拖长了声音，轻转过头，做出一副女儿家的娇羞姿态来，再眼珠一转，盯着醉汉，道：“自然有我上心的理由。” “说说。” 那醉汉似乎颇感兴趣，可顾灵芷偏把头一扭，道：“不说。女儿家的心事，对自家大哥尚可说上那么一两句，若是对外嘛……” “你不是都喊我大哥了嘛？” 顾灵芷一笑，说：“那可不一样。”她眼珠一转，眨了眨眼，道：“要不大哥你就正儿八经地认了我做妹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盘算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醉汉眯起眼睛盯着她，似乎想从那张笑颜如花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可眼前的人，笑容明净，眼神澄澈明朗，一副坦荡的模样，着实叫他瞧不出什么不对劲来。 “大哥要认了我，待会……”顾灵芷瞥了一眼门外，说：“我可就有底气了。大哥想要怎么整治他，我就怎么弄。”她双眉轻挑，“一定叫大哥顺了心意。” 醉汉听了，脸上笑意更深。心里想着，这小姑娘不仅能言善道，而且观察入微。一张妙嘴底下，还有着颗玲珑心。 他交友素来随性，且与这小姑娘的相处下来颇感投缘，心里已多少认可了她的建议，把她当作了半个妹子。心念一转，他大笑道：“好，我老洪家男丁多，正正缺一个妹子。” 说着，他从桌上一跃而下，转身一抬手，不知从哪变出了两个大碗，又从旁边的柜子上取下一坛酒。他分倒了两碗酒，把酒坛往桌上一放，说：“来，干了这酒，咱就算实打实的兄妹了。” 顾灵芷衣袖从桌上拂过，双手捧起酒碗，“小妹顾灵芷，见过大哥。” 醉汉大笑着端起了另一碗酒，和她一碰，朗声报上自家名号：“洪季。” 之后，顾灵芷又敬了洪季一碗酒。接连两碗酒下肚，仍旧没有醉意的样子。这一点，更让洪季欢喜。他这个老酒鬼的妹妹，不说是个小酒鬼，至少也得能喝。 趁他欢喜，顾灵芷妙语连出，把他哄得更开心了，才半撒娇似地提起方才那名年轻男子，言语间对他多有倾慕，但又一副认了大哥全凭大哥做主的的模样。 洪季那犀利的眼神转了一转，柔和了下来。 从第一次打交道时，顾灵芷便察觉到洪季虽然为人爽朗，但并非口无遮拦之辈。即便他不满意那年轻男子，也不会随意泄露他的姓名和身份。 所以，她才一步一步，先认了洪季这个大哥，然后以妹妹的姿态和身份，去打听那公子的事。 洪季年长顾灵芷许多岁，又在江湖混了这么些年，即便一开始怀疑她有别的心思，看她后来那女儿家的娇羞姿态，也不会再有过多的别的怀疑。 “他的名字啊……”洪季微皱眉，似在努力回忆，挠了挠头。 “叫什么云来着。”想了一阵，洪季似是终于想起来了，“霈云。” “姓什么我忘了，但名字嘛，”他右手沾了点酒，在桌上一笔一划写起来，道：“就这俩字。” 两人这边结拜时，相隔不远的另一座小宅院里，琴声泠泠，盘桓于月下。 庭院中置一屏风，屏风前抚琴姑娘纤细白皙的十指掠过琴弦，如深涧幽泉的低鸣，渐转激越，丝弦铮鸣，又似有雄鹰长空展翅，盘旋低啸，声越云层。 六七步开外，分置两张案几。 左边的男子姿容儒雅，双眸半阖，身体微微随着音律的起伏而晃动。他一身菱纹织锦褐袍，和对面身穿鸭青罗衫，腰束茶白织锦带的男子相比，更多一分书生气。 一曲奏罢，他右眼微睁，偏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穆兄，”他淡笑道：“一炷香之前，你可是说准备要去洪家了，怎么这会儿还在？” 穆霈云轻转头，淡瞥他一眼，不言语，只端起案几上的茶盏。那一口茶还没入口，便听得对面的人又道：“莫不是你打算放弃洪家这条线了？” “邬兄好不容易替我拿到可以敲开洪家门的名帖，即便我一时还说不动洪季，”穆霈云放下茶盏，淡道，“哪里就能轻言放弃，白白糟蹋九章兄的一番心思。” 邬九章本名邬懋，因擅书画，文章常常一挥而就，且都是长篇，别人就送他一绰号“九章”。不仅他自己常常以“邬九章”自称，身边好友也多称呼他“九章”。 “你不必客气，”邬九章笑道：“你我既以朋友相称，能帮的，我定然尽力一帮。只是这洪老四，着实不好应付。” 洪季是洪家酒坊现今的掌舵人。他在洪家排行老四，单名一个季字。上头三位兄长，在洪家老大掌管酒坊时，业内还有些名声。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渐渐都消匿了踪迹。 而洪家酒坊到了洪季手中，愈发兴旺。原先，洪家酒不过流行在洪家发家的并州一带，后来贩卖到盛京，甚至其中的上上品酒，得到盛京贵族豪门争相追逐，掷千金购之。 往后，还跨界发展到了米粮的收卖和运输业。 这一切，自然离不开洪季的经营。更重要的是，洪季为人豪爽仗义，好交友也擅交友，人脉极广。便是在江湖上，“洪四爷”的名头也响当当的。 “洪家酒业和米业脉络四通八达，加上洪老四个人的名声和威望，”邬九章挥挥手，示意身旁的婢子给穆霈云添上茶水，“这笔买卖不好做，但若是做成了，对你以后要谋的大事，必定多有助益。” 穆霈云不言语，只轻颔首，低头喝了口茶，算是对邬九章说的话表示认同。 “你今夜且再去看看，如果真的谈不下来，我再帮你想想办法。” 穆霈云一笑，“办法我却是有了。” “哦？”邬九章抬头看他，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穆霈云故意卖了个关子，说：“这个办法若是成了，我再与九章兄详细说。”他眸光微动，“现下，还要等一个人，等一个……” “消息。”话音还未落下，穆霈云闻声转头，看向拐过长廊，朝自己疾步走来的两个人。 两人都作仆人打扮，但邬九章只认识走在前头的那一人，知道他是穆霈云的亲信随从，名唤穆微。 “主子。”两人在穆霈云面前齐齐跪下，并没有说其他，不知是否顾忌着邬九章在场。 “有消息就说吧。”穆霈云道：“九章兄不是外人。” “是。”应声的人叫穆时，是方才跟在穆微后面走进来，邬九章觉得面生的另一名随从。 他道：“主子要找的那位姑娘，属下已经查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顾家姑娘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她姓顾，名灵芷，是户部尚书顾子义的小女儿，也是这次恩科得圣上钦点第三名的顾嘉乔的胞妹。七岁时，她奉圣命拜入北渊宗，在天阙山修行已近十一年。” 穆时背书一般将顾灵芷的资料一股脑地倒出来时，远在盛京的顾家老爹，也就是户部尚书顾子义，站在窗前打了大大的喷嚏。 然后，颇有心灵感应地想起了在北渊宗修行的女儿。 顾子义膝下一双儿女，皆为亡妻所留。府上虽然还有两个妾，但均无所出。他最疼爱的是这一对龙凤胎，但最操心最放心不下的，确是女儿。 儿子顾嘉乔虽说只早顾灵芷一点出生，但自幼颇有长子的自觉，从小话不多，但颇有老大的派头，举止言行都分外成熟，恍如一个小大人。这次圣上新设恩科，他便取了个第三名，着实是不需要父母多操心的一个好儿子。 可是女儿嘛…… 顾子义的眉头拧了一拧。虽然是皱着眉头，他脸色却颇轻松，还带着些无奈。他想起了顾灵芷小时候的一件事。 “这小顾姑娘可不一般。”穆时这样说着时，他们主仆三人正在往洪家去的路上。 “听说，她抓周的时候是在顾家老爷的书房。这小顾姑娘直愣愣地越过了所有摆在面前的东西，往顾老爷的书桌爬去。”出了邬九章住的小院，穆时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丝毫没有了方才的谦谨克制，“包括顾尚书在内，顾家上下几乎都以为这姑娘定有一番雄心壮志，以后是要有大作为的。” “可是，顾姑娘却没有像大家期待和预料的那样，抓起桌上的书和毛笔，又或者是印章之类的物件。”穆时心情一放松，语速也变快了，“她爬到了放卷轴的字画缸那里，小手扒住了一幅画。” 说话时，穆时还配上了动作，被站在穆霈云另一侧的穆微瞪了一眼，“和主子说话也这么没正形。” 穆霈云笑笑，抬抬手，示意穆时继续说下去。 “顾家人想，抓了一幅画也好。以顾家老爷的品味，定然是什么山水画之类的。”穆时道：“要是那样，也算不错。指不定，以后小顾姑娘擅长丹青什么的。” “但是……”穆时顿了一顿，故意卖了个关子，说：“这小顾姑娘呀，偏偏抓了一副人像画。” “那又怎么？”穆微的性子素来比穆时要沉稳一些，但架不住他这说书人似的节奏，忽高忽低，还设悬念，便随口接了一句。 “那人像图啊，是幅美人图。”穆时笑道：“上面依花时画了十二位美人。每一位都栩栩如生，美人衣袂飘然，姿容活色生香。”他顿了顿，继续道：“告诉我这事的是顾家的仆人。他说，顾家老爷当时就愣了，脸色青了一阵。顾家老爷的书画藏品里，多是山水花鸟一类的，偏只有友人逗趣他，近日送来这么一幅美人图。不曾想，恰恰好被小顾姑娘一把抓了出来。” “怪不得你方才说，这顾姑娘有两个癖好，一是好美色，二是好吃。”穆微轻侧眸，“如此说来，顾姑娘被送到北渊宗清修是件好事了，那位顾尚书也可以放心些了。” 对顾子义来说，这看似是好事，但只怕是坏事。 北渊宗所在的天阙山虽说是清修之地，但人杰地灵，最易出灵秀的人。当然，也包括美人，不仅是男的，还有女的。而北渊宗虽属道教宗派，从来是不限清修者性别的。 说是清修，说是清心寡欲。可顾家老爹很清楚，他女儿这一去，哪里是什么清修，简直是如鸟出笼，如鱼入水。 顾灵芷到了北渊宗后，也就安分了一年。之后，依然如故，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依穆时打探到的消息，这姑娘油嘴滑舌，常常到处挑弄长得好看的姑娘和公子，有时也会偷偷溜回盛京，在秦楼楚馆中流连忘返。 就像是一只到处采蜜的花蝴蝶。 穆时偷偷瞥了自家主子一眼，心中暗想，他们主子怎就偏看上了这么一位品性言行独特的姑娘。那日从天阙山下来后，便着自己四处去打听，到这两日才探听出完整的消息来，急急忙忙赶到并州来汇报。 “清修之地，是该静心禁欲。”穆时神色古怪地瞧了穆微一眼，“可若是真的如此……”他嘴上说着，眼神一直暗中留意着穆霈云脸色的变化，“咱主子还用得着让我费那么大功夫，满世界去找一个姑娘的消息吗？” 穆微会意，刚要张嘴，忽然噤声，也偷看了一眼主子的脸色。 所幸，穆霈云什么也没说，就一路安静地笑着，看他们两人一唱一和。 自家主子何等心性，他们两个做仆人的怎会不知。两人虽没亲眼见过那姑娘，但想着自家主子总不至于这么轻易折倒在一个小姑娘的石榴裙下。 “等等，”眼看着洪家的大门就在眼前了，穆霈云忽然停下脚步，“你们帮我整理一下，”他指了指身上的衣服，问道：“看看有没有哪里脏了或者歪了？” 穆微不明所以，但仍旧认真地做好一面镜子的职责，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替他主子打量了一眼。替 穆时敏锐，问道：“主子刚刚不是才见过洪家酒坊的大掌柜吗，怎么现下忽然这般在意起仪容来？” “这是礼节。”穆霈云的回答十分官方，而且含糊。 这个回答让穆时嗅到了不对劲。 主子这模样，更像是要去见心上人，又或者哪个姑娘…… 他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那位顾家姑娘。然后，他很快想起了另一件事。他赶来并州之前，去过一趟天阙山，想找一找那位顾姑娘，确认一下是否是主子要找的人，顺带看一下那姑娘到底是何天姿国色，让他们主子见了一眼就惦记上。 结果，却不凑巧，顾姑娘不在山上。听北渊宗的弟子说，她似乎是和宗门弟子一起出去执行任务了。穆时没查探出来到底是什么事，但他想了些办法，查探到那位顾姑娘去的方向，依稀就是并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云聚则雨，雨大成霈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天啊，事情该不会这么巧吧？ 穆时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呆立在原地，连穆微叫了他几声，都恍然不知。 直到穆微推了他一把，穆时才回神，听见他说：“发什么愣，替主子把腰带整理一下。” “哎哎，不对，你越弄越歪了……”穆微瞧着穆时不对劲，在他毛手毛脚地把主子的腰带给扯下来之前，自己上去动手，调整了一遍，又细细整理了一下衣服的褶子，才道：“好了。” 穆霈云点点头，又问：“脸上呢？” “完了。”穆时看见这一幕，心里更是像一百面大鼓咚咚咚地敲着。 他们主子长得好看，平日里不用怎么装扮，随便一身衣服披上去都能惊为天人。对外貌一事，他们主子绝对有压倒性的自信，可现下，他却忽然如此在乎起外貌和衣裳来。 离开邬九章的院子前，穆霈云就询问了一下穆微的意见，看是否需要更换衣裳。是穆微说了，主子穿这身衣裳更显身姿飘逸，挺拔俊秀，而他又附和了一堆溢美之词，主子才不再更换衣裳，带了他们出门去。 “完了完了，”穆时在心里暗暗念叨：“主子这回要栽了。” 可是，那姑娘真的这么凑巧，现下就在洪府里头？ 如若不是，主子只单纯去见洪季，却在进门前这样刻意地把仪容整理一番。 难道……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闪过穆时的脑海。 他感觉今晚要被第二个雷劈中了。 就在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脑补不停时，穆微踢了他一脚，“你小子傻了吗？” 穆霈云倒是没有说什么，依然是那淡淡的神色，有些成竹在胸的稳重和镇定，目光从穆时脸上掠过，嘴角忽然闪现一个笑容。 穆时一个激灵，下意识想退一步，后背直愣愣地撞在了路边的柱子上，脑壳里嗡嗡地响着，那一百面大鼓似乎敲得更激烈了。 一定是错觉。 穆时虽然这样想着，但他们主子方才的那个笑容，实在诡异。 说是怀春少男吧，又不像。说是心思深沉吧，也不太像。 那个笑容，和他眼神一样复杂。可等穆时再扭头去看时，穆霈云脸上神色一切正常，唇边还有淡淡的笑意，但和平常没什么差别，看不出哪里不对劲。 “主子，可以了。”穆微退开一步，垂首立在一旁。 穆霈云轻颔首，“待会还是和刚才一样，我一个人进去就可以了，你们在洪府外等着。” 穆时神思恍惚地点了点头，又听主子道：“这一次可能会谈得比较久，也许要到天亮，没有收到我的指令，绝对不许贸然闯入洪府。” “是。”穆微垂首，低沉有力地应了一声，恍似平日接受军令一般严肃。他偷瞄了一眼穆时，发现他还在走神，便狠踢了他脚踝一下。 穆时吃痛回神，也猛地挺直了腰杆，应道：“是，谨遵主子吩咐。” 看着穆霈云走远，穆时和穆微神色各异。 穆时还在为刚刚冒出来的两个念头发愁，不知道自家主子今夜的怪异言行是因为哪个原因。同时，他也愈发好奇那顾家姑娘的真容到底如何。 至于穆微，则在想着自家主子近日常问起盛京，尤其是那位姑娘的长兄顾嘉乔的消息。不知是否也想和京城中其他豪族世家一样，去拉拢一下他，还是另有打算。 而独自一人往洪府走去的穆霈云，此时想的是一件穆微和穆时全然没有料到的事。 月下的主仆三人，心思各异。 同一轮月，照进了顾家后院的窗台。 顾家老爹此时仿佛受到什么感应一般，抬手按住方才抽搐了两下的左脸颊，想着自家女儿千万不要又一个按捺不住，跑去坑害了哪家少年郎。 这个时候，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为他人讨论焦点的顾灵芷还在洪府内，和洪家酒坊的掌舵人洪季有说有笑，快活得很，只眸光不时一掠，虚虚地停在桌上。 “霈云。” 顾灵芷眉眼低垂，视线停在渐渐淡去的两个字上。 云聚则雨，雨大成霈。 说起来…… 顾灵芷想起刚刚翻过院墙时，路过那东南面的洗酒缸的大池子。 他们两次见面，似乎都和水有那么些缘分。 她正微微出神时，听得门口传来脚步声。 洪季的脸色是一瞬间冷下来的。他目光冷淡地看了一眼从门口踏进来的人，对他恭敬有礼的招呼也爱理不理，“还想着人家姑娘会不会借机跑掉，自己倒好，来得比人家姑娘还晚。” 不等穆霈云解释，洪季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来了，就去忙吧。” 两人应声而出，一前一后地步入院中。 夜晚风凉如水，月下清辉如许。 沿着小楼外的池塘朝东南面走去，过一座小桥便能到洗缸的大池子了。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不言，她也不语。 那一方池塘，映着他和她的影子。一轮圆月，就落在他头上一点的地方。步移影动，她一时玩心起，抬手自下而上，缓缓勾勒着他在池塘中的倒影。 不防他一个转身，在一棵不知名的花树下停住了脚步。 她一个趔趄，差点直直撞了上去。她及时刹住了脚步，抬高的手却来不及收回来，擦着他的右额掠过他的发丝，停在半空中。 她眼里微有惊诧，两分怯意旋即被张扬轻快的笑意盖了下去。 他视线轻转，见她手一翻，指尖捏着一瓣不知从哪里取下的浅桃色花瓣。手一扬，那不过指甲盖大小的花瓣便打着旋儿飘落池塘，停在水面，激起涟漪点点。 “今夜月色不错，”穆霈云淡淡开口，“更适宜吟诵那首诗。” “什么诗？”顾灵芷揣着明白装糊涂。 穆霈云似乎一点也不讶异她有此回答，薄唇微抿，弯出一个弧度来，淡道：“一桩小事，姑娘忘了也无妨。” 话是这么说，可他人纹丝不动，丝毫不像要走的样子。他在那里站定，看向她的眼眸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故意在等她，知道她还有别的花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月下璧人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公子姿容，灿若星辰，足以让天地黯淡，日光失色，”顾灵芷扬眸轻笑，“我怎敢忘？” 那日在天阙山上，在清溪边上，在翻飞的水花声里，她笑声如银铃，飞扬的声音让颤动的水珠都失色。她毫无顾忌，眼眸赤诚灵动，朗声吟诵了那样一首诗歌。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在她双足搅弄下，飞溅的水珠撕开了蒙蒙的水雾，对岸的人影愈发清晰。 那样的绝色容颜，清晰地嵌入一个个活蹦乱跳的水珠里。 在她方才误入这里，被他冷眼横剑指着的时候，她就认出他来了。 不过天阙山初遇的那一日，他装扮更为闲散，那双仿佛浸润在水雾里的眸子，有着浅浅的慵懒。 而现下，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 “我这人有个毛病，”顾灵芷歪头笑着，长长的睫羽随着笑眼微微颤动，“只记得好看的人，和好吃的食物。” “不知公子觉得，”她眼眸深处，藏着一丝促狭，活似一个精乖灵巧的小妖精，偏又带着孩童的纯粹真挚，“自己是哪一类？” “能得姑娘青睐，”穆霈云回以淡笑，“深感荣幸。” 夜风吹皱池塘的水，卷落一树花香。婆娑树影下，一对璧人。 这样如诗如画的情景，映入趴在墙头的两人眼里。 穆时扒墙头上，瞪大了眼睛往里头看，努力想看清在树下和他们主子相谈甚欢的那个姑娘，到底是不是主子曾让他去寻找的那位顾姑娘。 穆微站在同一侧墙角下，背对着墙壁，扯了一把穆时的衣摆，“赶紧下来！主子吩咐过，让我们在洪府在等着。” “我们现在也没进去啊。”穆时回了一句。 “是，”穆微没好气道：“你只是把自己挂在人家墙头。” 穆时不搭理他，手肘往里挪了挪，又把身子探进去一些。 “下来！”穆微皱眉，抬头瞥了一眼，“并州虽近边关，但也不是可以无法无天的地方。现在还在宵禁，要是让官府巡夜的人发现了，别指望我告诉主子，去救你出来。” 穆时偏头看了一眼，穆微嘴上那么说，眼睛四处瞟着，在帮他放哨。见此，穆时更加放心，大胆地往洪府里头张望。恰好顾灵芷转头，朝向他们这边。 这一次，穆时终于看清楚了。 事情确实就是巧合到了这个地步。 那位顾姑娘，正正和他们主子在一起。 两人缓步越过池塘，来到了后院东南面的一口大池子。 池子里的水已经换过了，但这里常年用作清洗酒缸的地方，四周弥漫着浓郁的酒气。人还没有走近时，已觉得酒气扑面而来，中间又混杂着大米发酵后残留的微酸的气味。 顾灵芷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仿佛整个人泡进了一片酒香里，昏昏欲醉。 她霎时有种豪气万千，想要大醉一场的感觉。 可是当她视线缓缓下移，停在了靠墙的那一排酒缸上面时，她右边的眉毛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那么莽撞，应下三十口酒缸的约定。 那三十口酒缸，每一口都将近半人高，缸口已经快到她腰线。如果没有穆霈云帮忙，只怕她单是挪那些大缸都得弄一个晚上。 顾灵芷还在发愣的时候，穆霈云已经动起来了。她的视线飘了一飘，顺着整齐地靠墙码放的几十口大缸缓缓扫过去，停在穆霈云穿着的那身鸭青罗衫上。 那是上好的暗云纹纱罗，袖口裁成了广袖的制式，更显潇洒飘逸。 单纯从欣赏的角度来说，确实很好看。只是，不怎么适合干活。纱罗的料子滑腻，他虽然把袖子卷了起来，但很快又再度滑下。 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朝她看过去。 顾灵芷大步走到他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臂。 “坐下。”她的声音很轻，但语气里并没有给他反驳的余地。 “姑娘要做什么？”他问是这么问，身体倒是很诚实，没有反抗，让顾灵芷就势把他按到旁边的一条长凳上。 她站在他背后，抬手扯下了自己的发带，把其中一头绕过他左边的衣袖伸到他胸前，歪着一颗脑袋，从他左肩上探出来，问道：“你说我要做什么？” 他偏头看她。 扑扇的睫羽从她眼前轻轻掠过，明澈的眼神像要直直看进她眼底去。 她下意识想躲闪，又像一只好不容易采到蜜的蝴蝶，忍不住多吸两口再走。她的眼神在他脸上流连，忍不住细细勾勒每一处的轮廓，每一点微小的细节。 从双眉到眼睛，从鼻子到下颚，最终停在了他微抿的唇上。 然后，她克制地咽了咽口水，倏忽地缩回了脑袋。站在他后背，绷直了身子。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恢复镇定，丝毫不察面前的人嘴角轻轻勾了一勾，视线轻轻落在脚边的一盆水上。 水中的倒影里，映着一张嘟着嘴努力调整呼吸的娇俏脸蛋。 “给你弄个襻膊，方便干活又不会弄脏袖子。”顾灵芷解释了一句。 她把绳子的另一头贴着他后背，从右肩伸出，自右臂穿过，缓缓朝腋下扎紧衣袖，“你既然方才离开了，又知道回来要干粗活，怎么不换一件衣服再回来？” 见他不吭声，坐姿挺直，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她忽然从他右肩探出头，神色怪异地问道：“该不是因为这件衣服比较好看？” 他微微侧眸，轻轻瞟了她一眼，不肯定也不否定。 正当她觉得自讨无趣，讪讪地准备收回脑袋时，听得他道：“这件衣服难道不是好看些吗？” 顾灵芷乍然听见这回答，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她把脑袋探得更出去，眼里除了微微的惊讶外，还有些怀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姑娘不是爱美……之人吗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怎么？”他淡笑着，问道：“男子难道就不可以爱美了吗？” “可以可以。”她拧着眉毛，缩回了脑袋。才缩到一半，又听得他说：“姑娘不是爱美之人吗？” 顾灵芷唇边泛起一抹笑，下意识想应一声“是”，却发现他这句话意有所指，而且那句话里的“之”字说得十分地轻。 爱美…… 和寻常姑娘一样，她也爱打扮自己，但不同的是，她更爱看美人。 而那句话如果少掉“之”字，就是…… “姑娘不是爱美人吗？” 顾灵芷忽然一个激灵，感觉自己仿佛被人看透了一般。虽说她的这点癖好在北渊宗不是什么大秘密，但在外头，知道的人应该不多。 她歪着脑袋看他一眼，他却已经别开了头，仿佛那句话不过是单纯的字面意思，并无其他延伸意义。 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吃了个闷亏，顾灵芷觉得心口闷闷的，手上的发带有些不够长，她便猛地一用力。 不留神用力不均，整个人朝前倾去。 他手肘微微用力，撑住了她，才止住她的跌势，没有让她脑袋朝下，倒栽葱似地扎到地面上。 只是她的左脸，轻轻擦过了他的右脸。 “抱歉。”她讪讪道了一句，慌忙直起身，拉紧了发带，贴着他后背绕回来，在左肩上穿出，和方才左胸前的那一头绑在一起，“好了。” 他起身道谢，兀自转身，继续去搬堆在墙边的大酒缸了。 而他起身时，她分明瞧见了他嘴角的笑容。他微微弯起的眼眸里，有洞悉一切的透彻。 虽只是淡淡一瞥，她仍觉得后背的寒毛竖了起来，有种做贼心虚的慌张。 替他绑襻膊这事虽说是出于好心，但她并非全无私心。 这么一个大美人放在她面前，她可不是柳下惠，做不到坐怀不乱。只是她虽好美色，却从无逾矩的行为，不过想着凑近点瞧瞧他而已。 被他那么一看，却好像她心怀鬼胎，意图对他不轨。 可是，他怎么好像有些从善如流？ 这件事搅得她心乱如麻。 以至于她在刷第十七口大酒缸的时候，还在想着这件事。 三十口酒缸清洗已经过半，她的动作愈发熟练，清洗速度也快了起来。而他一直很少说话，默默地搬运着一口又一口大酒缸。但在把酒缸浸入大池子里时，他会刻意放缓动作，防止溅她一身水。 没想到，他这般心细。 于是，她忍不住偷瞧了他一眼。 他正好也朝她看来，知道她在看他，他不躲不闪，极其不经意地朝前凑了一凑，扬起了脸，似乎想让她看得更清楚。 顾灵芷眉头抽搐了一下。 他这是…… 知道她在偷看，所以故意让她看吗？ 她像一只被人提溜住后颈皮的猫，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他没有再往前，也没有说什么其他的话，淡淡转身，默默把她清洗好的酒缸从池子里挪出来。 两人复归劳作，沉默地配合着。 清洗酒缸的刷子是用稻草杆捆起来的，抓手的地方另用草杆捆牢，方便使用。稻草杆既柔且韧，能保证清洗干净又不会伤及酒缸内壁。 每次抬手时，刷子上扬起的水珠都十分均匀圆润，映着月华，颇似天上落下的碎星。只是一刹那，便又没入大水池里，找不着影子了。 她看着那一圈圈涟漪泛起又消失，想到人的生命亦是如此。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雪花片片落下，便覆了旧辙。人如星陨，了然无痕。 念及自身那二十五岁的预言，她忽然有些触动。 若能了然无痕地离去，也许并非是一件坏事。 她沉湎于这一时的伤情里，不留神一举一动全然落入了不远处的另一人眼中。 穆霈云的手轻轻抓着酒缸的缸沿，视线恍似看向别处，焦点却落在那一个抓着刷子，忽地兀自伤身的小姑娘身上。 她眸光黯淡，宛如星辰寂灭。 而他心中仿佛也有什么扑忽一灭，寒意带着冷沉的痛感，猛地拽了一下心脏。他微感诧异，觉得这种感觉没来由的熟悉。 经过清洗后的大酒缸会被堆放到院子的另一侧，集中晾晒之后再提供给下一轮酿酒使用。 顾灵芷扫了一眼，需要清洗的那一侧酒缸已经越来越少，反倒是另一边的越堆越多。这么一看，忽然有了巨大的成就感。 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尽，她顿时觉得浑身带劲，手里的刷子不由挥动得更快。大酒缸里头水声翻涌，恍似踩着鼓点，撞击在酒缸内壁上，发出咚咚咚的轻快回声。 穆霈云微侧身，视线不由被起伏规律的鼓点声吸引了去。 能把洗酒缸洗出擂大鼓的感觉来，大概只有她了吧。 那丫头把洗酒缸的刷子挥舞得像鼓槌，扬起的水花飞溅了一身也丝毫没有察觉。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挽起的衣袖已经落下来了半截，垂在池子边上的杏红裙摆也被打湿了。 仿若一夜疏风骤雨，残红满地，枝头仍有一朵娇花披了满身的雨露，从颓靡里生发出一种明亮的艳丽来。 那昂扬向上的生命力，便是在夜色下也熠熠发亮，比月光更让人不能忽视。 顾灵芷仰起头时，带着点凉意的指尖掠过她额前。她微微睁大了眼，看着那如玉的掌心从她眼前划过，替她擦去发丝上沾着的水珠。 他的掌心比指尖要暖上一些。 在她察觉到这一点时，她那张小脸蛋已经被人轻轻抬起，微托在掌心中。他指腹轻轻抚过她脸颊，抹去了上面挂着的水滴。 被他捏住了小脸蛋，她却出奇地安分。 她睫羽扑扇了两下，双眼微睁，眼珠转了两转移开。 “没关系的。”她说着，目光朝左斜斜一睨，瞥见左额边垂下一绺发丝，发尾处悬着一颗绿豆大小的水珠。她抬手捏了个兰花指，朝着那水珠轻轻一弹，道：“不沾点水，哪里像是劳作的人。” 那琉璃球似的水珠直愣愣地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悄然没入池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绸缪束薪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她右手被他抓住。 “这样容易着凉。”他仿佛是在对方才的举动作解释，手上力道很轻，但带着不容拒绝的果断，替她重新挽好了衣袖。 不待她说什么，他已经取来了一把刷子，在另一侧坐下，和她面对面地刷洗起大酒缸来。 顾灵芷悄悄瞟了一眼，发现他动作熟练，清洗的速度丝毫不比自己慢。 多一个人帮忙，任务完成的进度自然更加快了。 转眼间，就只剩五六口大酒缸了。 夜色下，两人相对而坐，单调而重复的洗刷声里，渐渐生出一种默契。 时光仿佛慢了下来，连翻动的水声也变得缓慢，扬起的水珠像是被人刻意慢动作，轻缓地扬起，再缓缓落下，在水池下溅开浅淡的涟漪。 一如此时的岁月静好。 风在低吟，月色浸润在酒香里，泼洒了一地。光移影动，处处皆曼妙生情，旖旎带香。 既关风月，亦无关风月。 仿佛他们已相熟多年，默契统一的动作里透着熟稔。到底不过两面之缘，却如老夫老妻。 顾灵芷有一瞬间的怔然，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淡淡开口，似是闲谈一般，“那一日，姑娘是怎么想起来吟诵那首诗的？” “只是刚好想起来。”顾灵芷说完，又做贼心虚地补了一句，“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但是，遇见了特别的人。 自打顾灵芷入了学堂，学了《诗经》，就没少用里头的诗来撩拨各色美人。只是她心里隐约也有些感觉，知道这次是有些不一样。 “姑娘从前可对其他人念过那首诗？” “那倒没有。”顾灵芷埋头刷洗酒缸，下意识地应了一句。什么“关关雎鸠”之类的，倒是用得多一些。这一首《绸缪》，细想来似乎只对他一人念过。 “姑娘可知那首诗的意思？” “知”字的字音刚在喉咙里打了一转，顾灵芷就急急刹住，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她一顿，眼珠转了一转，道：“不知道。” 穆霈云视线低垂，似乎在专注清洗手上的那口大酒缸，语气却像学堂里的老夫子，缓缓开口：“绸缪束薪，喻男婚女嫁，各得其所。” 顾灵芷飞速抬眸瞥了对面一眼，然后低头假装专心刷洗酒缸。动作一气呵成，迅速连贯。只是手里洗缸的刷子失了节奏，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在酒缸内壁上。 对面的人，开始一字一句认真地给她解释那首诗的意思。 他声线低沉醇厚，将长篇大论娓娓道来时，既有老学究的抑扬顿挫，又带着轻慢的穿透力。饶是她努力地想走神，也不由被他的声音吸引，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这首诗的释义。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一道目光投来，似乎带着月华的温度，微有些凉意，但又轻柔地将人包裹起来。 她有意不与他对视，只飞快瞟了对面一眼，嘴上轻轻应了一个“哦”字，将视线移开，眼角余光忽地瞥见地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魁梧的影子。 因四周都是酒香，满身酒气的人混杂其中，浑然没有叫人发觉。 “解释得不错嘛。” 顾灵芷偏头一瞅，见洪季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拨弄着别在腰间的酒壶，似乎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 “不比学堂里的先生差。”洪季难得地赏了穆霈云一句好评，他的目光淡淡瞥过他，“敢在我洪家，在我洪老四面前，用这样一首诗来撩拨我妹妹，你小子有出息啊，”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句，“够有想法的。” 顾灵芷忽然有些心虚，但又有点洋洋自得。 她想告诉洪季，这么与众不同的撩人方式，是来自他刚认下的这位义妹，但又怕一下暴露本质，吓着她的义兄。 正犹豫时，穆霈云却抢先了一步，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朝着她和洪季拱了一拱手，客客气气地道了个歉，说：“冒犯了。” 他面色坦然，举止不失礼节，从容淡定地担下了这口从天而降的大锅。 顾灵芷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他这是闹的哪一出。但想着他这么做，好歹是挽救了一下她女儿家的矜持形象，自己做人也不能太没有义气，便留意着洪季的脸色，悄咪咪地蹿到了洪季身边，“大哥，人家好歹帮我刷了几口大酒缸。” 言下之意，是希望洪季放穆霈云一马。 洪季瞅她一眼，颇有些女大不中留的意思。 她回他一笑，双手悄悄捏成了拳头，交握在身前，侧身朝他看着，颇像讨饶的小狗，双眸微睁，眼波里流露出几分谄媚。 “得了，”洪季本来就没打算和穆霈云较真，被她那么一看，再一逗，反而还得憋着笑，他转身朝外走去，道：“天快亮了，赶紧弄完。” 余下的酒缸很快清洗完毕，洪季一面留下了顾灵芷休息，一面毫不留情地赶走了穆霈云。 顾灵芷在洪府一觉好眠，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洪季是真的把她当成了自家妹妹，不仅留她在洪家用早饭，还让人给她备了一身新衣服，替换下昨日弄脏的。 洗酒缸的事虽是她自己要应承下来的，但洪季觉得三十口酒缸着实多了一些，不能白白叫她干了一晚上的粗活，便给了她三坛好酒，说是义兄的赠礼。她因身上着实掏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便给洪季留了顾府的地址，让他如果到盛京去，记得到顾府去寻她，好尽地主之谊。如若她不在，让她胞兄顾嘉乔往天阙山上递个信儿，她就回来了。 顾灵芷提着那三坛好酒离开洪府的时候，对洪季本人仍无太多了解，对洪家酒坊的事情更是全然不知。她提着的那三坛酒，是洪家酒坊中的绝品。比之京城豪族们掷千金难求的上上品，这更是有市无价的珍品。 她对洪季的身份有过一些猜想，但并没有多问，所以仍然不知道自己结识了一个怎样的人物，更不知道洪家酒坊米粮和酒的四通八达的运输线，如同人体内的血脉经络一般，遍布大魏境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糯米糕的故事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凭借这一点，便能在米粮调度和消息传送上占据极大的优势。 更遑论，洪季还有极其广阔的人脉。 当顾灵芷知道这些事，弄清其中关窍时，已是许久之后了。 那些，则都是后话了。 现在的顾灵芷正满心欢喜地抱着三坛好酒往回客栈的路上走去。三坛好酒，正好一坛留给父亲，一坛留给师父。余下的一坛，自是去见师祖的时候带过去。 她原先还发愁，不能空手而去，要带什么礼物去才适合。义兄洪季的赠酒，恰好解了她这个难题。 刚到客栈，顾灵芷就被掌柜叫住了。 原来，昀泽等人已经离开了，但给她留了一封信。信写得很简短，是昀泽一贯的风格。他简单地提了一下，说他带着师弟师妹护送大叔离开，然后就回天阙山复命了，让她自己在外多注意一些。 她把信收好，悠然地提着三坛酒上了楼，转过弯走到尽头，就是她的房间。她嗅觉素来敏锐，才推开门，便觉一阵混杂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各种咸甜酸辣暗暗藏身其中，虽然只露出的那么一两丝浅淡的气味来，撞在一起便如同在空气中放了个小烟花，轰然炸成了璀璨复杂的味道。 这要是搁别的姑娘，多半要捏着鼻子嫌弃上半天。 可是顾灵芷偏偏喜好如此。各色小吃零食的味道夹杂在一起，愈发有一种市井的热闹喧腾。闹哄哄的，但拱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房间正中一张小圆桌上，堆起了的小山丘似的纸盒和纸包。 留下这些东西的主人显然静心摆放过，但各色吃食包装大小不一，堆放好了这个，又滚下来那个，渐渐也就成了乱哄哄的一堆小山丘。 顾灵芷随手拆开一个大纸包，里头是七个小纸包。每个小纸包里都有一个口味的糕点，形状也不一样。她尝了一个，口感有些粗粝，但味道还不错，用料和风格都充满浓郁的边城风味。想来，是当地的特色小吃。 昀泽知道她有这样的习惯，到了什么地方见着怎样的吃食，总要每样拣一个，一图新鲜，二图好玩。有时候吃到了不好吃的，咬一口便扔给昀泽，他也全数捡着，吃她剩下的。 她又拆开了另一个纸包，里头分别包了五小包五种颜色的瓜子。但除了颜色不同，味道是一样的。 一个个纸包纸盒翻看过去，她在里头瞧见一个熟悉的六边形纸盒，外头裹着蜜色梅花纹纸，封口处一纸洒金红笺，浅淡金光细密如雪，将“香腮雪”三个娟秀的字迹掩映其中。纸盒底部，印着“华永斋制”四个大字。 这一盒名为“香腮雪”的糕点，正是京城最有名的的糕点制坊华永斋的出品。 六边形的纸盒一打开，里头便是仿莲花模样造的六个花瓣形长格，分装六色糕点，一式一件。每日限量供应，一百盒售完即止，是她最喜欢的糕点。 从盛京到并州，路途遥远颠簸，盒中糕点却无半分受损。一路上，运送的人想来没少花心思。 她随手抓起其中一个桃花形的软糕咬了一口，触齿香软，桃花春意满盈于口。 纸盒外头拴着一根小麻绳，连着一个包得方方正正的小纸包。一抹温醇的茶香透过纸包逸散出来，在四周甜腻杂乱的香气里，显得分外清逸。 她将那纸包拆下来捏在手中，轻轻嗅着，并不急着打开。 纸包的每一角都压得直而整齐，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昀泽是怎么绷着脸，神情认真严肃，将纸张每一角对齐、折叠，再用细绳缠好，防止里面的东西散落出去。 拆开一看，果然是掰下来的一角普洱茶饼。 她贪吃，常常一个不小心吃撑了，昀泽就常给她备着这样的普洱茶碎饼。她闻了闻味道，估摸着他又是从苍济长老那儿弄来的。 这么一想，她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北渊宗内，数苍济长老最爱茶，专门辟了一间房来放置茶饼和茶叶。但谁要想问他讨一点，那可是老虎屁股上拔毛。便是顾灵芷的师父，与他私交颇深的北渊宗的掌门，也不敢轻易问他这师兄讨要茶叶。 只有昀泽偶尔还能从苍济长老手里挖出一点上好的茶饼来。 苍济长老的徒弟不少，但跟随他学的都是炼丹炼药的本事。昀泽是唯一一个得他亲传武艺和术法的徒弟。师徒两人，一个怪脾气，一个木头性子，却是正正合得来。 在顾灵芷的印象里，苍济长老几乎是没有罚过昀泽的。 开了先例的那一次，源头在她。 那一次，她下山回家，喝醉了酒和人跑到一合庄去吃糯米糕。一合庄的糯米糕京城闻名，所出的糕点算是堪堪屈居华永斋之下。但有一点，他们家的糯米糕不能吃多。一合庄的糯米糕所用糯米和别家不同，特别的黏，寻常人吃一两个足够撑上一天。若是肠胃不好的，大概只敢贪嘴尝一两口。 所以，一合庄的糯米糕都是两个一盒地卖。卖太多了，怕人吃撑了要找来算账。 她可倒好，喝得半醉时跟人打赌，整整吃了十盒，也就是二十个糯米糕。 回了北渊宗后，她往床上一躺就起不来了。一会儿一个酒嗝，一会儿一个饱嗝，轮着翻地打。肚皮撑得滚圆，如同怀孕了三四个月。 吃撑的感觉着实不好受。肚子胀得跟球儿似地，根本没法侧躺，连翻身也困难，只能直挺挺地，在床上躺尸。 整整两日，她粒米未进，肚子却愈发胀大了。恰好苍济长老带着弟子出去采药了，留守的药庐子弟开出的药方根本没有办法治好顾灵芷越胀越大的肚子。 第二日深夜的时候，昀泽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碗茶汤，给顾灵芷灌了下去。之后，她的肚子才慢慢消了下去。 后来，她从大师兄那里得知，是昀泽偷偷去取了苍济长老珍藏多年的普洱茶泡水给她喝。五日之后，苍济长老回来，知道了这件事，气得把昀泽捆起来用藤条抽打了一顿，罚他到寒冰洞去面壁思过一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你认识她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在那之后，昀泽每次给她带糕点或者别的好吃的，都会捎带上一小包普洱茶，好让她吃完可以消食。 至于这些普洱茶的来历，多半和苍济长老后院多出来的那口大水缸，以及昀泽每月定时消失的那几日有关。 吃过了糕点，她泡了茶，换了身衣服，舒舒服服躺到下午，才拿着师父给的拜帖和信物，按照师祖来信提到的，他在并州彭县暂居的那座小院地址找过去。 她来的不凑巧，师祖这几日云游在外，得要三日后才回来。 虽是扑了个空，但顾灵芷没有指望一来就能见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祖，所以这情况还算在意料之中。不过，她没想到看门的童子接过她的拜帖和信物后，直接收了下来，说先生有交代，让她三日后的巳时直接到这里来。 在彭县晃荡了三日，到第四日早上，她提着那坛作为礼物的洪家酒，慢悠悠地往小院去时，才拐过街角就远远地看见小院大门外，围着六七个人，里头有两个人的背影看着眼熟。 其中一个，恰是穆霈云。 那日在洪家时，她曾向义兄洪季打探过穆霈云的身份，但洪季似乎特别不喜欢穆霈云，对他的事情不愿意多说。顾灵芷不好追着打听，但洪季在言语中隐约透露出他是盛京人士。于是她便想着，等回到盛京后再托兄长暗中帮她打探一下消息。 没想到，一别三日，先在这里见着他了。 至于另一个人，虽然谈不上相熟，但顾灵芷和他着实有些过节。 他那身灰衣灰发实在太过明显，便是顾灵芷那么随意地往人堆里瞅上一眼，也没能忽视掉，反而一眼认出来，他便是那日在流风谷时，跟在大魏四皇子身边，据说颇受四皇子宠信的谋士。 顾灵芷一直记着他，是因为那日的“一弹之仇”。 那天，他暗地里耍诡计，用一个樱桃核打中了她腰部，逼她不得不与那假冒玄阴派的女弟子交手。虽说她无法肯定自己身上封印被解开，是否与那一战有关，但她生平最见不得人使阴招，而且素来有仇必报。 小院门外的那群人三三两两站成一行，他和穆霈云在队伍的最前头。两人看着并肩而立，中间仍隔着好些距离，彼此似乎并不相识，约莫只是凑巧了，都赶在一个时候来求见齐尘。 齐尘，即顾灵芷要找的那位师祖，也是北渊宗掌门元空子曾经的师父。他原本还有个俗家名字，但为了断往日踪迹，他离开北渊宗后，另给自己起了这一个名字。 顾灵芷来得有些早，距离巳时还有些时间，她便叉着手站在街角，隔着街上往来的人群，远远地观察小院门前的情况。 他们似乎来得最早，而且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了，看门的童子进出过两回，但他们连拜帖都没能递进去。排在他们身后的，已经有人开始按捺不住，在窃窃私语，但是仍旧没有人离开。 毕竟，齐尘算卦的本事声名在外，又经常行踪不定，好不容易找到他的地址，不少人还是想求见一面。 穆霈云的来历她还不知晓，但那灰发男子来找齐尘，莫不是因为四皇子的事？ 他和那灰发男子看着虽不相识，但都默契地站成了两根木桩子。 半晌，两人愣是一动没动。 顾灵芷看得无趣，开始打量起穆霈云的穿着来。他今日穿的一身菱纹织银佛青锦袍，腰间一条蹀躞带，上头镶着白玉。一副清贵少年郎的打扮，但看着比那一日在洪家时更沉稳一些，褪了轻狂，添上几分庄重。 不知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忽地扭头朝顾灵芷站的地方看去。她虽隐身人群中，但视线和他接了一接，便知躲不过去了。再看时辰差不多了，她便径直走到小院门前，旁若无人地抬起手来，轻叩门扉。 这一个动作显然引起了后面那群人的不满，有人嚷嚷道：“姑娘，凡事有个先来后到。” 有人的语气更冲：“不知道排个队吗？！没看这么多人在这里等着呢？” 顾灵芷回头，朝他们淡淡一笑，并不打算解释。眸光微微一侧，先是轻轻地落在了穆霈云身上，然后一转，停在灰发男子身上。 前一刻还柔婉如春水的目光，下一秒毫无痕迹地凝了一凝，波澜不惊的眸光里透着阴恻恻的寒意，冷冷地罩落在灰发男子身上。 “真是有缘啊。”顾灵芷五个字刚说完，就听得小院的大门发出沉闷的响声，从里头打开一条门缝。 来开门的童子正是日前接待过顾灵芷的那位，他一眼认出了她，便将门从里面打开一些，微侧了侧身子，道了一句“请”。 顾灵芷潇洒地一个转身，在后面一群人艳羡和不解的目光中，淡然一撩裙摆，提着酒坛子越过门槛，往里大步走去。 在她身后，看门童子的声音清澈响亮：“小院今日有客，各位请回吧。” 虽然知道自己被当做了一面盾牌，但她难得享受一番这样的特殊待遇，脸上止不住扬起了笑容。她跟在另一名童子身后，缓步往小院深处去。 小院的大门缓缓关上，聚集在门外的人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站了片刻，便都散去了，只余下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两人，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公子可是认识方才进去那位姑娘？”说话的人，正是穆霈云。而他所问的，自然是身边那位灰衣灰发的男子了。 灰发男子头也不回，直截了当道：“不认识。” 穆霈云淡淡一笑，不去追问，也没有再说什么，缓缓转过身，准备离开。 灰发男子微微侧目，打量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开，依旧候在大门外，似乎还对求见大门里的人抱有希望，嘴上淡淡道了一句：“我看你倒像是认识她。” “不认识。”穆霈云礼貌一笑。 擦肩而过时，那灰发男子忽然侧过身，“你认识。”他伸手抓住了穆霈云的手臂，眼神锐利，“而且，你有办法通过她的帮忙，见到里面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主子莫不是喜欢上了那位姑娘？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公子说笑了，”穆霈云脸上仍旧是礼貌客套的微笑，不肯定不否定，淡道：“朋友之间，有时可以互相帮一下忙……” 灰发男子忽地一笑，眼里的光微微一敛，方才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登时柔和了许多，缓声道：“我们交个朋友吧？” 不等穆霈云回答，小院的大门忽然朝内打开。方才迎了顾灵芷进去的小童缓步走出来，朝外头的两个人行了礼，缓声道：“二位可有拜帖？” “先生不是说今日有客吗？”灰发男子转过头，问道。 “先生说了，今日不见，明日未必不见，后日也未必不见。” 那童子既然这样说了，两人便把拜帖递上，又听得他道：“见或不见，还在先生。三日之内，先生会差人将结果告知二位。” 说完，便将两份拜帖一收。人影一闪，没入了院内。 大门重新合上，灰衣男子慢悠悠地转过头来看着穆霈云，像是在等他的答案。 穆霈云淡淡一笑，“现在，公子大概不需要朋友的帮助了？” “未必。”灰发男子目光轻轻往旁边一落，淡淡摇了摇头。他转过身来，负手身后，往前走了一步，眸光冷淡恬静，缓缓落在对面的人身上，“穆小将军，我们盛京见吧。只希望那时，我们仍然有能成为朋友的机会，”他缓缓道：“而不是敌人。” “穆家军的敌人，”穆霈云淡淡道：“只有意图侵犯大魏领土和动摇大魏根基的人。” 灰发男子轻颔首，笑着背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没两步，忽地停了下来，扬起手摆了摆，似是向身后的人道别，“我们后会有期。” 穆霈云目送着那灰色的背影走远，便往街上走去，渐渐没入人群中。 两个高瘦的身影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轻声道了一句，“主子。” 穆微压低了声音，问道：“方才那位……” “是四皇子身边的人。”穆霈云道：“你去盯一下，看能不能查出他到彭县来做什么。” 穆微应了一声，身形一闪，不见了人影，剩下穆时亦步亦趋地跟在穆霈云身后。 “主子，”穆时微微探过脑袋来，问道：“方才进了齐尘先生小院的，是主子要我找的那位顾姑娘吧？” 穆霈云“嗯”了一声。 “那日在洪家，也是她？” “嗯。” “这接连偶遇，三番五次……”穆时道：“太巧了一些吧。” “嗯。” “主子莫不是喜欢上了那位姑娘？” “嗯……”穆霈云偏头看了一眼穆时：“嗯？” “属下就是随口一说。”穆时被穆霈云的眼光一扫，怂怂地退了半步，说：“虽说那姑娘长得着实可人，但主子才不是这样见色起意的人呢。”说完，他又低声咕哝了一句，“‘见色起意’这四字，只怕是更符合那姑娘吧。” “什么？”穆霈云分明听见了，却故意问了一句。 “啊……”穆时堆起一张笑脸，说：“属下是说，那姑娘瞧主子的时候，眼神有些不同。” “不过，今日在齐尘先生的门前偶遇顾姑娘，倒让属下想起一件事来。”穆时微敛了敛神色，道：“我记得有一年大旱，民间不知怎么起了流言，说是有妖魔转世，托生为人，所以上天降下警示，让大魏遭遇多年罕见的旱灾。” 穆霈云脚步微微一顿，听穆时继续道：“当时，依稀有消息说，那降生到人间的‘灾星’就是那位顾姑娘。” “灾星？”穆霈云问道：“她不是天子金口玉言封的‘福星’，还带着圣旨进入北渊宗修行？” “是，但那都是后来的事了。”穆时道：“从‘灾星’到‘福星’，全因为一个人的一番话。” 穆霈云很快反应过来，轻轻念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齐尘。” 并州处在大魏国境北偏西，再往北去，出了关城，就是突厥了。彭县是并州下属的一个小县，处在凉州和并州的交界，又是商贸往来和物资运输的必经市镇，所以比寻常的边境小城更要繁华一些。 只有逢着春日刮起沙暴的时候，才会显现出边境的萧疏来。 当门外聚拢的人群散去，陈旧的小院大门悄然合上，这一座小小的宅院便仿佛陷入了假寐，悄无声息地融入这边境萧瑟的安逸里。 院内陈设简单素朴，窗廊下几面草制的卷帘，前庭后院内栽着几株半枯不死的老树。唯一鲜活的气息，大抵要来自穿行在宅院内的几位童子身上。 顾灵芷在前厅稍候了片刻，便在小童的引路下，顺着回廊走到了宅院西北角。 那里独独辟出一间房，临着后院，三面窗户大开，春末的微风带着裁下缕缕明媚的阳光，轻轻抛入室内，照得一室暖香。 临窗的榻上置一案几，袅娜的青烟伴着香气从三足夔纹铜香炉里逸散出来。 香炉前便是一方棋盘，上面黑白子错落，局势难定。齐尘一手支在案几上，视线虽落在棋盘上，另一只手却抓着一片白菜叶子，在逗弄着什么。 顾灵芷微微偏头，瞧见了那一只兔子不像兔子，猫不像猫的大毛绒团子。它正微微眯着眼，怡然自得地咀嚼着白菜叶子。 这个大毛绒团子，明显和齐尘的高冷画风不搭调啊。 顾灵芷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抽，但脸上神色控制得极好，微微垂头立在厅前，一副乖顺的弟子模样。她正要行礼，齐尘已摆摆手，道：“那些虚礼就免了。” 齐尘纹丝未动，头也不抬地道了一句：“带酒了。” “是。”顾灵芷乖巧地应了一声，然后便将酒坛交给垂首立在一旁的童子。 “过来坐吧。”齐尘扔下白菜叶子，朝她招了招手。 那毛绒团子被打断了进食，似乎有些不满，从绒毛底下睁开了一双大眼睛，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哼哼声。 一只宠物，却比主人更横。 可它视线和顾灵芷一接时，忽地怂了，讪讪地缩了缩身子，愈发滚圆得像个毛球，朝旁边半滚半退了两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嗯，不难过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顾灵芷纳闷，自己什么也没有做，连表情也是方才见齐尘时带着的乖巧笑容，怎么就吓着它了？ 再说那大毛球身形怪异，但动作十分灵巧，小肉爪子稳稳地扒着案几边缘，一身长长的绒毛被风吹得柔顺光滑，惹得人十分想伸出手去摸上一把。它滚圆的眼珠恍似在毛球上嵌了两颗大黑葡萄，外头还镶着金边，既灵气又精乖。 只是眼珠不经意往顾灵芷那边一转时，会露出明显的怯意。 齐尘性子清寡，身边无端多了这么一只宠物，想必有些来历。 顾灵芷虽然好奇，但也不好去打听，只暗中多看了两眼。大毛球被她这么一看，愈发正襟危坐起来。 一名童子上前，抱走了大毛球。大毛球异常听话，甚至还有些急着离开这里的模样。那童子还没靠近，它已经小跑了两步，蹿入童子怀中，缩成一团。 临走时，还怯生生地往顾灵芷的方向看了一眼，仿佛她是什么妖怪，能一张嘴就把它吃了。 齐尘一言不发，恍似全然没有留意到这些事情，视线始终淡淡落在棋盘上。 这让顾灵芷有点慌。 约莫是十岁的时候吧，师父元空子说她心性不定，不适宜进行下一阶段的修行，让她去学一下围棋，修心养性。恰好齐尘云游至盛京附近，她师父随手一撂，就把她扔给了这位师祖。 顾灵芷记得，她刚见着这位与众不凡的师祖时，还小小地花痴了一下他超尘脱俗的身姿容貌。 他总是神色淡漠，双唇轻抿，一副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模样。任何衣服穿在他身上，仿佛都成了道袍，但他本身又无修道者的克制过度，故意为之的禁欲姿态。仿佛，他本身就是“禁欲”二字的活体版本。 她那时还曾天真地想过，能日日和这么一位姿容出尘绝俗的人物在一起，是件顶顶不错的事情。但没想到，她是日日对着这神仙儿似的人物了，可也日日要与他下棋。 除了吃饭睡觉外，她不是在下棋，就是在看棋谱。不是在和他下棋，就是和自己对弈。 将近三个月，困在山下深溪中的数间茅草屋里，简直快把她闷得发霉了。 好在，她不仅学会了下棋，而且还下得不错，算是没有枉费三个月的时光。 只是，离开那茅屋后，除了元空子闲来无事拉着她下棋外，她几乎不曾碰过棋子。自那以后，她连形似围棋的棋子饼也不吃了。 不知齐尘是否看穿了顾灵芷的心思，浅淡地道了一句“今日就不下棋了。”他缓缓将视线从棋盘上移开，“你这心神不宁的模样，不出十五步，必输无疑。” 顾灵芷讪讪一笑，“先生说得是。” 因齐尘已脱离北渊宗，她不好叫他师祖，便和其他人一般，称他“先生”。 顾灵芷还在想着如何开口提起自己身上封印的事，已听得齐尘单刀直入，说道：“封印解开了一重。” 那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这件事你怎么想的？”齐尘问道。 “我……”顾灵芷垂眸，“我不知道。太突然了，莫名其妙，一下子就……”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兀自摇了摇头，话也没有说完。 “那便是命数使然。”齐尘缓声道。 从知道身上的封印解开了一重之后，顾灵芷心中就有了这个答案。元空子对这件事的推测，大抵也是如此。 只是，包括她在内，谁也没有这样直接地把最可能的答案说了出来。 她垂眸轻笑着，长长的睫羽投下一片暗影。 齐尘问道：“难过了？” “有一点，”顾灵芷道：“但算不上太难过。这件事我心里多少有个数，”她极轻地叹了口气，脸上是与她这个年纪全然不相符的淡然，“到底，只关乎生死与时间而已。谁末了不是一死呢？不怕，也就不难过了。” 齐尘淡淡转开目光，端起案几上的茶盏，浅浅地喝了一口。 “真要说难过，还是那年……”她睫羽颤了一颤，视线经齐尘身上一掠，又转开了，投向窗外，“那时候，是真的怕。” 从她生下时，左腹处就有一道细长嫣红的胎记。 民间有种说法，说是人生下来时带的胎记，多半与前生有关。她儿时听到这个说法时，还有些好奇，不知自己前生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她的兄长顾嘉乔却认为，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即便有前生，有轮回，人也不应该揪着过去不放手。 那一次，她非常难得地听从了顾嘉乔的话，选择了置之不理。 直到某年春日的夜里，她的胎记处无缘无故渗出血来，把父亲和兄长都吓了一大跳。顾家着急忙慌地请来了郎中，可把过脉之后，发现她身体并无异常。他们想着，也许是郎中的问题，于是接连换了好几个郎中。 可是，所有郎中的诊断几乎都一样，她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只是气血有些虚浮。她的胎记处虽有渗血，但把血迹擦干后，看不出有一点受伤的迹象，肌肤光滑，毫无异常，连个小疙瘩都没有。郎中们给她开了一些补血补身子的药方后，也就不了了之。 但很快，当她的胎记又开始渗血时，血迹下多出了一个若隐若现，泛着红光的图样。 那年，恰逢大魏数十年不遇的春旱。河水枯竭，稻田干旱，饿殍遍野，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 即便是盛京，也从入冬时一场雪后，到将近入夏时，仍未有过一滴雨。人心一乱了，各种谣言便容易趁虚而入。在恐惧和绝望中的人，哪里还能分辨清楚什么是真相，什么是流言。 在发现胎记异样的时候，是顾嘉乔先反应过来，让父亲下令顾家上下封锁消息，对外只说是家中人染了风寒，久治不愈，才换了一个又一个大夫。但到底是晚了，盛京之中，关于顾灵芷是妖孽转世的谣言已经悄悄传了开去。当然，也有人说她是被妖怪附身，制造了这场大旱，为祸苍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灾星与福星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就像溺水的人看见了浮木一样，人们揪着一点流言，就仿佛找到了真相，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在这个时候，群体的生命和希望才是重要的，一个人的性命，比鸿毛更轻。 身在泥沼中的人，更想把那根羽毛扒拉下来，狠狠踩到沼泽中，仿佛能够借此获得救赎。 不少百姓日夜围在顾府门外，防止她这个“妖女”逃离。还有一部分人自发到皇城面前请愿，要圣上下旨处死她。 事情眼看着愈演愈烈，将要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宫里传出消息，说陛下在和群臣议事时提到了这件事，而且已经商讨出了结果。具体的圣旨虽然还没下来，但禁军已经将顾府围成了铁桶。 天子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的圣旨临门，事情却忽然有了转折。 大魏皇帝颁下旨意之前，就此事问询了当时担任太史令的齐尘。没有人知道齐尘跟天子说了些什么，宫里的人只知道太史令被单独召入殿内，与天子详谈了半日有余。 次日，圣旨下来了，说是让户部尚书顾子义带其女入宫面圣。 据说，是皇帝陛下要见一见传说中的“灾星”长什么模样。 巧合的是，她才踏出顾家大门，天上就下雨了。虽然只是盛京里头下了一阵小雨，但也足以让无数人欢欣不已。 于是，有人传言，说是因为太史令齐尘的一番话，让陛下改变了心意，也有人说，是因为她出门时的那一场雨，让她从“灾星”一跃而成“福星”，被送到北渊宗修行。 在她拜入北渊宗当天，盛京大雨。 数月未见一滴雨的百姓欢天喜地地冲出家门，孩子般地手舞足蹈，仰头迎接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次日，几个州的州报送达皇城，皆是汇报天降甘霖，大旱得解的喜讯。 由此，彻底坐实了她“福星”的名头。而她，也由祸转福，顺利度过了这一关，并且自此在北渊宗过上了另一番自在快乐的日子。 往后，日子似乎过得特别顺，她也没遇到什么特别事情。 顺风顺水，快乐无忧。只除了自己可能活不过二十五岁这一件事，稍微有点挠心。 虽说生命无常，人有旦夕祸福，但一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还是一件挺让人不高兴的事。 “既然不难过，”齐尘淡淡转头，“那么你来寻我，是有什么问题想问？” 顾灵芷淡淡一笑，“在来并州的路上，我一直想着，如若我见到了先生，最想问先生的……” 她顿了一顿，道：“是我今生所经历的事情，会否与前生牵连颇深，而这胎记便是佐证。” 春末的微风挑帘而入，拨得案前炉上青烟袅娜地歪了一歪身子，在半空中扭出弯曲的纹路。 “先生的封印，是否为了让我阻绝那些旧人旧事？” 齐尘缓缓侧头，看见对面的人神色恬然，眸中点点淡光凝成一片，波平如镜，丝毫没有被那香炉的烟雾吸引去注意力。 她声音浅淡，道：“让我不念过往，只活今生。” 在流风谷，她和那叫繁缕的女子对战时，还有后来她在她眼瞳深处看到的画面…… 隐约是能连起来的，而且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些故事如果连起来，便是所有事情的谜底。 所有…… 有关她身上的封印，甚至可能是…… 关于她前生的故事。 “前生？”齐尘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只两颊微微往上提了一提，“你可记得，你十岁那年随我学棋时，曾向我问起过这两个字。” 顾灵芷点点头。 “我当时怎么说？” 她眸光微动。 时过境迁，话犹在耳。 那日的对话，顾灵芷不曾忘记分毫。 她扬眸一笑，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前生是前生，我是我。不管二者是否有什么联系，与其倾力躲避，不如顺之任之。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深究过去的事情，不如享受当下。” “看来你心中已有抉择。”齐尘轻颔首，似是对她的领悟颇为满意，正端起茶盏，准备喝一口，停的她道：“是想好了……” 她手臂压在案几上，另一手撑着脑袋，探身过来，道：“可我还是想问。” “不是想通了吗？”齐尘抬起一边的眉毛，斜睨她一眼。 “想通归想通啊。”顾灵芷眼神里闪着光，“我更想知道，要怎么去做。” “我可以不去管上一辈子到底怎么了，但是我不能让它影响了今生，影响到我今生身边的人。”顾灵芷微敛眸道。 就如同当年胎记渗血一事，她险些连累了父亲、兄长和顾家上下数十条人命。 一旦她被定为“灾星”，绝不仅仅是赔上自己性命这般简单的事。 所以…… “我想有备无患。”她缓缓抬眸，道：“先生，第一层封印解开了，后面的几层是否也会一一解开？” 齐尘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轻而慢地点了点头。 “那么，便是时间的问题了。”她轻声道。 她此番来找齐尘，尤为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想确定时间，好安排接下来的事。而且封印和胎记如果确实与她的前生有关，那就意味着她那日的感觉不是错觉。 那个叫繁缕的姑娘所使用的法术和灵力，都与凡间寻常修道修术的人不同，也不像妖精鬼怪那么低沉杂乱。也许，她是她前生的一位故人，又或者是她身上带着什么能够触发她前生记忆的东西。 如此一来，她往后面对这些事时，便要多加小心了。 这便是她所想的“有备无患”。 顾灵芷起身跪下，端端正正地朝齐尘一拜，道：“多谢先生点拨。” 一拜之后，再度双手交叠身前，深深伏下一拜，“封印一事，往后如何，全在灵芷命数。只可惜枉费了先生和师父的一番心血，当年为我设下这个封印，还是没能……” 齐尘摆摆手，道：“没有人能预料到最后，我们能做的，都是当下的选择。” 顾灵芷微一顿，轻轻颔首，再度拜倒：“多谢先生教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前生与今生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行了，去歇息一下吧。”齐尘又将视线转向了案几上的棋盘，还没等顾灵芷琢磨出前一句话的意思来，便淡淡道：“午后来陪我下棋。” “啊？”顾灵芷讶然，“还要下棋啊。” “心事了了，心自然定了，可以下棋了。”齐尘盯着棋盘，语气理所当然，“还是你仍有问题？”他微微偏头，“我们可以继续来谈。” 这一谈，依齐尘的脾性，怕是要谈到入夜。上一次，齐尘说的这谈一谈，便与她将从古至今的诸多典籍一一论过去，直直谈了两日两夜。 顾灵芷不敢多说，只好应承下来，乖乖地跟着院里的童子去厢房休息。左脚刚踏出房门，她又探回身来，“先生……” “有问题？” “那个……”顾灵芷迟疑了一下，眼神带怯又疑惑地扒着门框朝齐尘看去，“我上辈子该不会是个什么神仙，然后意外地被贬下凡了？” 多年前，齐尘说过，她肯定不是什么“灾星”，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妖精鬼怪的转世。天地分六界，神、仙、人、鬼、妖、魔。排除了后三者，她上辈子又不是人的话，那么就只余下神和仙这两个选择了吧。而且她师父也说过，她的确颇有那么一点仙缘。 如此看来，这个选项是最有可能的了。 那句话刚说完，齐尘的眸色有了极其轻微的变化，虽然神色还是那样清心寡欲的淡然，叫人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她扒着门框，躲在门后小声地嘀咕了没说完的后半句话：“那些话本里头的故事，不都是这么说的嘛。” 说完，就脚底抹油溜了，急急跟上了给她引路的那个童子。 她前脚刚走，刚才抱走了那个大毛绒团子的童子便迈腿进来了。 窗外的阳光透进来，照在地上那抹瘦长的影子上。微风掠动他身上宽大的袍服，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动了一下。 门口那里，哪里还有小童子的踪影，分明立着一个面容清秀，眉发皆白的男子。 大毛绒团子瞅了瞅两人，识相地团成一团，翻过门框，朝外头滚去了。 “太白兄，”齐尘开口招呼了一句，顺手取过一个新的茶杯，添上了茶水：“过来喝口茶吧。” “星官大人客气了。” 那眉毛头发全白的男子，为天界“长庚星君”。既是天帝的信使，也主管天上的西方星域。虽说现下是在凡间，他仍然照着从前在天界时那样，称呼眼前这位老同僚为“星官大人”。 “都听到了？”齐尘问道。 长庚星君轻点头，道：“虽在凡间，虽只有一缕残魂勉强入轮回，其转世仍然聪慧无双，敏锐异常。”他喝了口茶，缓声道：“才不过点滴碎片，无法窥尽全貌，但也猜对了七八成。” “她可是神女映葭啊。”齐尘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神色恬然，目色中却有些迷离，似是忆起了旧事，“不仅是昔日天界的女战神，更是险些成了女帝的上神。” 到底是神族遗脉，即便是余下残缺的魂识，仍旧不容小觑。 “其他的倒好，”齐尘眉头微皱，常年如仙人般淡逸的神情上，难得出现了“人”的表情，埋怨了一句：“就在下棋方面笨了些。” 但若论在天界之中，最面无表情的，还得数千万年来冷着一张脸的神女映葭。 “和她的原身，水平差了十万八千里。”齐尘叹了口气，颇有些抱怨。 齐尘的这一点郁闷，没有人比长庚星君更清楚。这位曾经主管天上万千星辰的星官大人，性子寡淡，唯有一怪癖，就是爱棋如痴。从前在天界的时候，长庚星君就是齐尘除了映葭之外，几乎唯一的棋友。其他神仙的棋艺实在太差，根本不能入他的眼。 真要论得上，能和齐尘切磋一番的，只有终日深居简出，性子比齐尘更要寡淡孤僻的神女映葭。但在映葭手下，齐尘从来输多赢少。 这么一想，旧事历历在目，长庚星君忽而有些感慨，还不待他说什么，已听得齐尘问道：“蓬莱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还是老样子。”长庚星君道了一句之后，不由默默叹了口气，“散仙长桦终日醉倒在蓬莱幻境的极乐城中，寸步不离蓬莱，守着其妹映葭上神的尸身。” 齐尘微阖了阖眼，似不愿面对，垂下长长的睫羽，想要将一切隔绝开去。 仿佛，那样就能抹去已经发生，无法扭转的事实。 “星官大人切莫太过伤怀，若是映葭上神的转世能够顺利走完凡间这一遭，或许就能如长桦上仙和星官大人所愿，得见故人归来。” 齐尘眸光一沉，“她这一世，变数太多。一切，尚不能太早下定论。否则……”他敛神道：“长桦也不需托你我对她多加照看。” 说起神女映葭的转世，长庚星君几乎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上神的转世，着实……” 他想了想，还是咽下了“好色”两字。 两人虽容貌相似，但那位顾家姑娘和天界的神女映葭简直是两个极端。 一人流连花丛，痴迷美色，撩猫逗狗上房揭瓦花样百出，灼然如艳阳。 一人不近人情，不理世事，在天界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淡然如冷月。 齐尘闻言，只轻笑：“物极必反，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那便算是上神到凡间体验了一回了吧，”长庚星君摇头笑了一笑，又叹道：“可是这性子的反差着实太大了些。” 天界的禁欲冷面神女，到了凡间竟然无比好色。 又或者，在凡间的一面，是映葭心底的另一重映射？ 恍如太极两仪，一生二，生出两个极端来。虽为一体，却是两面。 天界千万年的克制，致使其转世后魂识在矇昧状态下选择了一种极端的自我释放。 也就是难得解放，干脆彻底放飞自我？ 但这样说来，岂非上神本身便是…… 一个色女？ 这样想着，长庚星君心里一个激灵。 恰有童子敲门而入，“先生，顾姑娘翻墙走了。”言罢，跪倒在地，“是小的犯了错。方才小的依照先生吩咐，收进来两本拜帖，想要呈交先生过目，路上不经意和顾姑娘一撞，拜帖掉落在地。她瞧见了其中一本，留下一句话便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寻仇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齐尘喝了口茶，徐徐问道：“什么话？” “顾姑娘说，”那童子不敢有所遗漏，一字一句认真转述道：“要先去解决一段江湖恩怨，回头陪先生下两日棋作为赔罪。” “两日？”齐尘眉头微动，“把那两本拜帖拿来。” 映葭的这一个转世，对他极为尊敬，断不会不告而别，而且畏棋如虎。是什么事情，让她这般着急离开，甚至还不惜为此许下两日的棋约作为代价？ 童子闻言慌忙起身，双手将两本拜帖呈上。 “她看到的是哪一本？”齐尘冷声发问。 顺着童子的那一指，齐尘翻开放在上面的那本拜帖，视线自上而下扫过，停在递拜帖人的姓名上。字迹工整克制，只每个字的最后一笔提得有些急促，显得收尾反而比正字更飞扬。 上面，正写着“昭齐”二字。 彭县某座茶楼的后院窄巷里，哗啦啦地倒下一堆废弃的竹竿和箩筐。 灰衣灰发的人猛地刹住脚步，接连退了两步，衣摆一拂，转身正要往巷子另一头走去，看见巷子的出口处，一个人影不偏不倚地占住了路中央，姿态闲散悠然，手中一柄剑，随意杵在地上。 少女指如柔荑，轻轻地搭在剑柄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嗒”、“嗒”的声音，回响在窄巷中。 轻快的节奏，却带着压迫感。 “躲什么呢？”少女娇笑着，视线落在不远处灰衣灰发的男子身上，扬声道：“昭齐公子。” 酡颜外衫豆绿长裙，素色内衫的衣缘上，绣着数枝棠梨，从领口直到腰上，红中带着橘调的果儿，将少女的面色映衬得明艳可人。 “我顾灵芷找人寻仇，从来这么光明磊落，直截了当。不像有些人爱玩阴招，或是……” 她甜笑着，将末尾的两个字音拖长，“唰”地抽剑出鞘，鞋尖猛然一踢，剑鞘打着转儿朝向右后方的围墙上飞去。 “躲在暗处，想做螳螂捕蝉里头的那只黄雀。”急掠而过的剑鞘卷得风声飒飒作响，伴着她后两句话字音落下。 那把剑鞘稳稳地被人抓住。 顾灵芷视线一转，轻轻落到一侧的围墙上，顺着抓住自己剑鞘的那截佛青色衣袖往上看去。佛青衣袍上的织银菱纹在日光底下闪着浅淡的银光，熠熠如星，便在白昼，也叫人一时移不开目光。 微风掠过墙头，搅得垂下的衣摆轻轻擦着围墙上方的瓦片。 “姑娘误会了，”穆霈云淡淡开口，语气颇是和气，“在下只是刚好路过。” “大白天刚好从墙头上路过？”顾灵芷故意添上了他方才话里提到的“刚好”，嗤笑一声，道：“公子这不走寻常路的癖好，可真是特别。” “我不管你是走过、路过、飞过还是爬过，你要是想帮他，就光明正大地下来陪他。”顾灵芷说到“陪”字时，加重了语气，食指一点，指向窄巷中站着的昭齐。说完，手腕轻轻一转，拇指朝向自己，斜睨着穆霈云，道：“和我打一架，” “但有一点，”顾灵芷冷着双眸，轻笑着朝他摇了摇头：“别玩阴的。” 穆霈云站在围墙上，视线微微低垂，朝着下面两人看去，并未言语。 “要是你不想帮他，那就蹲一边看戏去，或者趁早离开，别吵着我们。”言罢，她眨眼笑道：“但我有一句话得提醒你，你若帮了他，我就认了你们是一伙的，往后有事你可别来找我。” “呵。”昭齐冷笑道：“有这么明目张胆威胁人的吗？” “我这是明目张胆地……”顾灵芷微微偏过头来，目光斜斜地往他身上一掠，“有言在先。”她眼角轻挑，目光中好不顾忌地流露出鄙夷，“不像你，行事鬼祟，净耍诡计。” “打扰二位了。”穆霈云微微躬身，依旧语气谦和。一转身，翩然踏过墙头，消失无踪了。 顾灵芷看着那远去的潇洒身姿，眉目柔和，淡笑着轻哼一声，“还算有眼力见。” 她眸光忽地一凝，看向借着倒在地上的箱屉，飞踏两步，正要翻过窄巷围墙的昭齐。 剑尖在地上一点，她踏着墙壁急走两步，掠上墙头。一个旋身，正好落在昭齐面前。她笑眯眯地朝下俯身，道：“昭齐公子，别急着走啊。” 窄巷的一侧院墙，临着茶楼后院，前头传来鼎沸的人声，浓郁的烟火气里，夹着让人垂涎欲滴的饭菜香。 她偏头，轻轻嗅了嗅，目光轻轻转回来，落在昭齐身上，“这时辰，莫不是赶着去吃饭？” 她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眸中波光有淡淡的寒意，“都说饭后不宜运动，我们饭前运动一下怎么样？”手腕一翻，在空中挽了个剑花。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昭齐抬眸，淡淡问道。睫羽在眼底投下一片阴翳，眸光一如往常的冷淡。 “很明显啊，”顾灵芷挑眉一笑，“来报仇啊。” 字音落下时，手中剑光陡然而起。 昭齐侧身一避，右手就势在另一个翻道的箱屉上一撑。身如弯月，剑光齐齐从他身前削过。 又一道剑光劈下前，他侧旋着翻身落下。 那一袭灰衫如鬼似魅，在急促流转的剑光中来回游走，虽一路腾挪闪避，但仍不显局促。 顾灵芷扬眸，“有两下子嘛，”手中剑翻飞如灵蛇，“可惜心术不正。”她淡然回剑，双眸轻阖，敛神凝气，剑身发出一声极轻的低鸣。 正午的艳阳照耀下，恍如有浅淡的水波，和缓地漂浮在窄窄的巷子里。 昭齐仍旧冷眉冷眼，负手身后，面色淡然地闪避，直至那一柄剑忽然掠至身侧，瞬息间封住了他的退路，身上几处大穴也被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包裹，仿佛有人将手轻轻抚在上面。 他被逼至墙边，闪着寒光的剑就停在他颈侧。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这个人脾气比较急，等不了十年。”顾灵芷轻笑道：“这才过去十多天，难不成公子就忘了，当日如何在流风谷暗算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又暗算老子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要不我再给你提醒一下？”她手一扬，拇指和食指间轻轻捏着一颗樱桃核。 昭齐本是斜斜一睨，见她真的掏出了一颗樱桃核来，才微侧了侧脸，觉得既可笑又荒唐，“用得着这样吗？” 顾灵芷手中的剑柄就握在昭齐耳侧，如玉的指尖轻轻一弹，樱桃核弹到了剑身上，发出清脆的一声铮鸣，剑身轻轻颤动。 在旁人听来，声音不算大，但剑身离他耳朵近，声音就像是被放大了好几倍。霎时间，昭齐便觉得双耳嗡嗡作响，就连脑壳也跟着剑身同一频率地发颤。 回旋往复的铮鸣，响彻在他脑海中，久久不绝。 他的眉头不由得怪异地拧在了一起，瞪向顾灵芷的目光愈发阴冷。 顾灵芷退开一步，回剑身前，剑尖一挑，指着昭齐。 “我不爱给人找麻烦，但也不怕麻烦找上门。”她冷冷地挑眉道：“但你要给我找事儿，麻烦光明正大一点，来阴的算什么？” 她手中剑急掠而出，昭齐随手抄起旁边的一截竹枝当剑使。 他只随手挡了两下，已感觉剑上传来的力道与方才不一样，力量更加醇厚，柔中带刚，震得他虎口一痛。 她没有给他机会，顺着他的每次格挡，借竹枝的柔韧，以剑当掌，借力打力。忽而借竹枝的反弹的力道打在他胸前，自己就势一掠，到了他身后，横着剑身，不轻不重地用剑背在他屁股上抽打了一下。 再一转，又是前胸后背，仿佛教训小孩一般，噼噼啪啪把他揍一顿。剑身偶尔一转，剑刃挑破他的衣衫。 昭齐手中竹枝被她一剑削断，她一个旋身，落到窄巷角落堆着的木箱上，猛地一踢，箱子重重撞上他后背。他趔趄着，仰面摔倒在地上。 豆绿的裙摆被风扬起，恍如春日里最鲜嫩的柳枝，柔柔地落下。 “那边集市上，那条叫旺财的狗都知道，想吃包子不能偷着来，不然……”她飞身掠至他身侧，右腿高高扬起，朝着他的背心，正要重重落下，“会被人打。 一阵风从他耳侧掠过。她的足尖轻而稳地掠过他后背，停在他左臂旁边。 顾灵芷莞尔一笑，眸中寒光微敛，在他面前蹲下身来，手腕一翻，照旧把剑比在他颈侧，道：“那日，你并不是要针对我，也不是为了帮四皇子。” 昭齐艰难地偏过头来，看她一眼，昂着脸从鼻子里闷哼一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在姑娘剑下，自然由姑娘说了算，”他嗤笑道：“我此时否认或者承认，又有什么意思。” “你与那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要帮她？”顾灵芷微微眯起眼，打量着他。 虽说是为了寻仇，但这才是她今日找昭齐的真正目的。 直觉告诉她，昭齐很可能认识那姑娘。从他身上，也许能打探到那姑娘的消息。 “我不认识她，也并非要故意帮她。”昭齐冷着脸，说道。 顾灵芷一笑，“可我看你对她颇有点意思。” 昭齐淡淡转过头来，迎着顾灵芷的目光，但不反驳，也不说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 “不然，为何你一直话都不愿意多与我说几句，”顾灵芷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抓到了老鼠的猫，把老鼠按在地上摩擦摩擦，但就是不吃，道：“偏偏在我提到那姑娘的时候，你的话一下子多了。” 她异常轻佻地弹了弹他耳朵，“耳根还悄悄发红了。” 顾灵芷是故意这么一说。见他脸上愈沉，耳根也真的开始发红。“你认识繁缕。”她凝眸看向他，“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找我？或者说，你还知道点别的？” 话没说完，她就看见昭齐后背的听见“繁缕”两字时，几不可察地绷直了一下。 他果然认识那姑娘。 顾灵芷正待往下追问，见他微微张嘴，下意识把脑袋往前凑了凑，忽闻几声连贯急速的“飒飒”声，面前扬起一阵尘土。 她下意识回剑挡在脸前，眼角余光瞥见一袭佛青色的衣摆掠过，身子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一般，被什么东西卷着掠向一侧，整个人结结实实扑进了一堵暗墙里，隔绝了外围的一切声音，只有“扑通”、“扑通”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四周萦绕着一种淡淡的香气，像是檀香，但里头还加了别的香料，沉稳温和。 她抽动了一下鼻子，努力嗅了嗅，没嗅出个所以然来，脑袋使劲在那面暗墙上蹭了几下，终于看见了外头的光亮。她眼珠转了转，对上一双微微带着冷意的眼眸。 那双眸子一瞧见她，霎时添了几分柔和，只眼角还绷着，装出一副严肃淡漠的神色来。 “多谢公子。” “不客气。”穆霈云淡淡道。 方才的一切虽然发生得很快，但她仍旧看清楚了，她又一次被昭齐暗算了。若不是穆霈云忽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出来，动作迅疾如风，抱着她躲开了昭齐暗算的那一下，她现下未必能毫发无损。 她从穆霈云的怀里挣扎着坐起，扭头去看时，发现那家伙果然逃脱了。 窄巷里飞扬的尘土尚未完全落下，而那袭灰衫早不见了踪迹。 “气死我了！”顾灵芷朝着空空的窄巷嚷嚷道：“又暗算老子！” 她作势要去追，才动了一下，就一屁股坐回了地上。她瞥了一眼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尝试性地挣了一下，仍然没有挣脱，只好对着空气破口大骂了两句，道：“下回别让我看见你，一定打得你屁滚尿流，满地找牙！” 顾灵芷气鼓鼓地坐回地上，噘着嘴，满脸怨气。 穆霈云仍旧没有松开环在她腰上的手，似是怕她莽撞追去，十分“好心”地提醒了一句，“人已经走远了，追不上的。” “我知道。”顾灵芷扁扁嘴，朝向巷口，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旺财！” 不一会儿，安静的巷子里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一个黑影灵活地穿过洒落了一地的箱子和竹竿木棍，晃晃悠悠地朝他们走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天上来的变数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等走近了，穆霈云才看清楚，那是一条大黑狗。 “旺财！” 听见顾灵芷的声音，大黑狗三步蹦作两步，一溜小跑蹿进了顾灵芷面前，吐着舌头汪汪叫了两声。它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看着温顺乖巧，只是目光一转，瞧见她背后的穆霈云时，脸色登时一变，龇出一口锋利的牙齿，似对他颇有敌意，身体前倾，跃跃欲扑。 顾灵芷抬手，按住了它两只前爪，对它摇摇头，它登时便偃旗息鼓，乖乖把前爪放下，搭在她身前。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揉了揉那黑亮的脑袋后，把小纸包拆开放到一旁，说：“包子给你。” 旺财乖乖地蹲到一旁吃包子了，顾灵芷听见身后传来声音：“真的有一条狗叫旺财啊？” “不然呢？”顾灵芷偏头看他一眼，“你以为我骗人呢？” 说着，她又想起了昭齐。 “哼，”顾灵芷抬头，看着巷口骂道：“那个耍阴招的混蛋，真是连一条狗都不如。” “不对……”她忽然醒悟，转头看着穆霈云，“你知道旺财，那么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她盯着他，道：“你根本没走远。” “我刚好在附近。” “呵呵。”顾灵芷扯了扯嘴角，象征性地假笑了一下，说：“真巧呢。” 当然，她语气没有很重。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态度总要好点嘛。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转头看见穆霈云还坐在地上。 他轻抬眸，浅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缓缓朝她伸出了左手，“姑娘可否搭把手？”说着，艰难地朝她动了动右臂。 顾灵芷眸光一动，这才发现他右边手肘的衣衫似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淡淡的伤痕上，还覆盖着擦伤。 她一把抓住他左手，把他拉了起来。另一只手拉过他的手臂，姿势霸道，动作轻柔。 “到我那儿去吧，”顾灵芷低头打量着他的伤处，道：“不远，前面街口转个弯走两步就是。” “多谢姑娘好意。”穆霈云淡淡道：“只是一点小伤而已，不打紧。” 他语气浅淡，似是不在意，但右臂仍旧任顾灵芷拉着，身体也丝毫没有动。 顾灵芷轻抬眸，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好啊。”她点了点头，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退开一步，道：“看来你也没有别的话要与我说。那么，就此别过。” 她身子已经转过了一半，托着他手肘的五指刚刚松开，就被他反握住手臂。 “姑娘的建议甚好。”穆霈云脸上一抹淡笑，从善如流道：“就去姑娘那里吧。” “真听话。”顾灵芷轻颔首。 “汪汪汪！”一旁的旺财忽地扬起头来，叫了几声。 顾灵芷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旺财的脑袋，“你也很听话。”她牵起穆霈云的手，回头看了旺财一眼，“听话的都是好孩子，下回再给你带包子。” “汪！汪！”旺财发出满意的叫声。 一番热闹过后的窄巷，恢复了平素的安静，除了旺财埋头吃包子的声音，便没有其他声响了。而那处处散发着修道之人清简风韵的院落，在边境小城春末阳光的沐浴下，愈发透出一种深沉的安静来。 先前跪倒在地上，进来递交拜帖的那名童子已经离开好一阵了，案几上的那一炉香也燃了大半。 齐尘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坐姿，仿佛这中间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 他缓缓把手中那本拜帖放下，神色变得严肃，抬起左手，轻轻捏指掐算。 长庚星君知道他的习惯，便在一旁等着。 和风暖阳，添一炉香，熏得人欲睡。 那一张紫檀雕花长案，横在两人中间。一左一右，虽都神情恬淡，但心思各异。 长庚星君双手轻轻交叠，在身前盘成了圆环状，暗自敛眸，想打个坐，一阖眼，蓬莱的场景不免又浮现眼前。 若论私交，他与蓬莱散仙长桦的交情更深一些。他是天帝信使，常在六界各处游走。因这一层身份的便利，以及长桦与他的私交，他才托他照看映葭残魂的转世。 念及昔年之事，长庚星君眸光黯然。 凡间一寸光阴一寸金，天界的时光却如流水。上千年、上万年的时光一点点淌过，不过像是门前的一条河，从眼前缓缓漫过。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没有带走。 漫长得毫无止境的时光，常常容易叫人忘记时间的流逝。好比过去了的这一千年，长得让他有时也记不清那场战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恍似昨日，却已过千年。 但他仍然清晰记得的，是那场战役的惨烈。天界遭遇魔界、鬼界和妖界的联合进攻，天兵天将死伤无数，天界近乎湮灭。 若无神女映葭力挽狂澜，天界怕是就此不复存在。六界秩序大乱，原先一直维持着的平衡与安宁也会化为乌有。 那一场战役虽然惨烈，但结局是圆满的，众生得救，天界安定如初。 只可惜，坏人死了，好人却没有落得好下场。 战乱得以平定，映葭却遭人陷害，身死魂散。其兄长桦得知消息赶到时，只来得及拼尽一身仙力，勉强保得其尸身完整。三魂七魄散落四方，踪迹难寻。 这一千年过去了，好不容易才寻回两魂。其中一魂因太过破碎，连凝聚起来也颇困难，长桦便借了神物将其勉强凝结成型，渡入轮回。希望借此吸收天地灵气，广纳六界生灵之气，助益其魂的凝聚。 由此，才有了映葭的这一个转世。 “变数……” 长庚星君听见声音回过神来，微微侧头，看见齐尘已经放下了手，神色恬然淡漠，和平常并无二致，便知道他已经推算完毕，心中应该已经有了结果。 “已经出现了。”齐尘淡淡道。 长庚星君一怔，旋即了然，他目光微凝，落在案几上那本摊开的拜帖上，“昭齐”二字映入眼帘，“是……他？” “他”字刚刚出口，长庚星君的声音已不由得稍稍提高了两度。 这位上神此时下凡来，是凑什么热闹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一百坛酒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若是长庚星君在别处乍然看见这名字，还不觉得有什么，顶多是重名罢了，可偏在齐尘这里，而且看齐尘的脸色，应该已经掐算过，确实是天上的那位了。 可是，据他所知，这位上神前段时间才刚刚渡过一劫，平平安安从苍梧山深处出来。这次若再在凡间出了什么岔子，指不定要把好不容易得来的神位丢掉。 “这位，还当真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啊。”长庚星君轻轻慨叹了一句。 昭齐，为当今天界天帝第七子。因其母为妖族，诞生时只有仙根。他历经一番苦修，得了仙位，后来又晋升了神位。 “不是……”齐尘淡淡摇头，道：“他。” 他着重强调了后面一个“他”字。 “而是……”齐尘眸光微动，伸出食指，轻轻挑开了案几上的另一本拜帖，“他们。” 长庚星君一看，拜帖上写着名字的位置那里，赫然填着“穆霈云”三个字。 且说小巷一战后，穆霈云被顾灵芷拉着回了她住的客栈房间。 因为知道活不长，顾灵芷是个分外惜命的人。而她知道这次出门要打架，特意备了许多药。临行前，苍济长老还塞给了她几瓶特制的药粉，对外伤颇有奇效。 客栈房间的圆桌上，拆开的小布包里，放着一个精致的双层药箱。顾灵芷让客栈伙计打来几盆清水，多备几条干净的毛巾，然后便把穆霈云按到一旁坐下，开始替他处理伤口。 她小心翼翼地卷起了他右手的衣袖，一手轻握着他手臂，一手舀着水，缓慢地冲洗着伤处的泥沙，不时换用毛巾，小心地沿着伤口擦拭。 动作轻柔，但流畅娴熟。 她的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两截嫩藕似的臂膊。 穆霈云的视线先是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自己右臂上，又从游走在伤处的白蝶般轻盈的手掌上移开，顺着那两截臂膊缓缓上移，掠过她朱唇，停在了她左颊上。 日光从窗外透进来，似在那双颊上敷了一层雪，从淡薄的雪色里头透出一丝似有还无，极浅的绯红来，看着香嫩可口。 “看什么呢？”顾灵芷偏头看他时，他的视线一转，从容地落回了游走他手臂上的那双手。 她瞅了他一眼，问道：“信不过我？” 说着，握住他手臂的左手轻轻动了动手指，颇有玩弄意味地在他手上弹捏了两下，掌心却牢牢控制住他手臂，轻轻扬起双眸，眼中有些得意，像是他肉在砧板上，任她宰割一般。 他轻轻摇了摇头，“姑娘处理伤口的动作很熟练，看来平日没有少给人包扎？” “那是当然，”顾灵芷埋头专注手上的动作，双眉轻轻扬起，“平日在山上，都是我给……” “昀泽”二字到了嘴边，忽又一顿，咽了下去。 昀泽练功一贯刻苦，早几年的时候基本身上天天带伤。那家伙要强，还死要面子，不管受了多重的伤，总是一个人扛着。 好几回，都是顾灵芷自己察觉出来不对劲，抓了药庐的小师弟直接冲到他房间去，把他直接摁住上药疗伤。这样的事情多了，她也不好每次都去药庐抓小师弟来，就只能自己学着怎么给人处理伤口和包扎。 每次昀泽受伤，几乎都是她去给他上药和包扎。 “我给人包扎伤口，”顾灵芷眸色微敛，道：“次数多了，自然熟练。” 伤口清洗完毕，她便从带来的小药箱里翻出一个小红瓷瓶，抬眸看了穆霈云一眼，“你现在与其操心我怎么给你处理伤口，”她淡淡一笑，道：“不如操心一下如何措辞，开口求我帮忙。” 穆霈云淡笑着，缓缓抬眸。 她唇边一抹淡笑，微偏头斜睨着他，洞悉一切的眼神中透着精明诡诈。 “你找洪季，是有事相求，对吧？”顾灵芷看着他，道。 “是。”穆霈云点头道。 “洪季现在……”顾灵芷轻笑道：“是我义兄。”她低头拿起药瓶，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洒在他伤处上，“妹妹找哥哥，自然比旁人更容易说得上话。” 她抬头瞥他一眼，眸色平静，眼角微微扬起。那一张娇俏的脸蛋上，满满写着“快来求我”四个大字。唇边抑制不住地挂上了一抹淡笑，故意将脸往别处转开一些，侧脸斜睨着他。 似是颇为隐忍，雀跃之情已溢于言表。 穆霈云忍住笑，敛了敛神色，“我的确有事想求姑娘帮忙，”他正经道：“我想向洪家酒坊买一百坛酒。” 顾灵芷正低着头，眼皮微动，眼珠朝上转了一转，“一百坛酒？”她抬起头来，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从小药箱里扯过一截新的纱布，“洪家酒坊打开门做生意，为何不卖你这一百坛酒？” 她盯着他看，道：“该不是你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了我大哥，又或者你做过些什么不道义的事情，让他眼里容不得你？” 穆霈云淡笑着，摇了摇头。 “若你们之间没有过节，他为何偏偏看不惯你，处处针对你，”顾灵芷把纱布沿着他的伤处缓缓缠绕，视线胶着在对面人脸上，“连一百坛酒都不肯卖给你？” “令兄……”穆霈云微微皱眉，似有些无奈，“确实不怎么喜欢我。” “那便是因为你不够讨人喜欢了。”顾灵芷取过一旁的剪子，剪断多余的纱布，把封口压好，说：“我可以帮你。” 她笑着偏头看他，说：“这中间定然有一些缘由是我不知道的，你既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看在你那夜帮我洗酒缸，还有你今日救了我的份上，我可以去帮你找我大哥，向他提一提这件事。” “多谢……” 顾灵芷朝他摆摆手，“先别急着谢我，”她摇摇头，看着他，道：“你的话既然不能说透，这件事最后能不能办成，我也不敢打包票，只能说……” 伤口已经包扎完毕，她将双手浸入旁边一盆干净的清水里，微微侧头，看他一眼，道：“我尽力一试。” “有姑娘这句话，”穆霈云淡笑道：“足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4章 谈点儿正事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此时，在齐尘暂居的小院内，长庚星君脸上的神色已不像方才那么轻松自如了。 齐尘为顾灵芷设下的封印，本是为了阻止她回忆起旧事，以致牵动体内属于映葭的残魂，进而影响到她被存放在蓬莱的尸身，致使长桦的努力最终功亏一篑。 但其实，他们两人心里都很清楚，有些事不是外力可以轻易阻绝的。 那个封印，不过是一种尝试罢了。 既然不成功，另想别的法子就是了。而且，眼下暂且有他和长庚星君照看着，顾灵芷在凡间怎么闹腾也出不了太大的问题。 可若是有天界的人，或者六界中的其他人暗中横插一脚，来干预了这件事，事情就会变得更为棘手。 顾灵芷此番前来，说封印已被解开了一层，那么意味着除了拜帖上那两人之外，还有人在之前接触过她，甚至已经触发了她灵魂里留存的，关于天界的记忆。 如今…… 长庚星君的视线不由得又往那两张拜帖上一落。 变数接踵而来，这往后的事情，可的真不好说了。 映葭这一个转世，到底不过是凡身，全无从前半点神力。这一具肉身在凡间，能否保得那一缕残魂周全尚且难说，何况凡间还有那么多灾劫磨难。这人间一趟，不是那么好走的。 但念及她这一世的性子，长庚星君仍旧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在天界禁欲了千万年，映葭上神到凡间来走一趟，许是好事，但偏偏生了那样一个性格，”长庚星君不由慨叹了一句，“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世间哪有这么多好事坏事，”齐尘眸光平静如水，声音浅淡，道：“好好坏坏，不过在角度和心态而已。” 长庚星君轻颔首，喝了口茶，转头看向齐尘：“不知星官大人准备何时复归本位？” 不止那位神女映葭，便是眼前这主儿，也不是个容易相与的人。有时候，长庚星君也忍不住在想，是不是天界的时光太过漫长而无聊，养出了这么一堆脾气古怪，性格怪异的神仙。 哪有天界的神仙，说着下凡历练，结果连孟婆汤也不喝，直接走了后门，找驻守蓬莱的散仙长桦，借着蓬莱的便利，绕了暗道去了黄泉，带着前生记忆入轮回转世为人。 “急什么？”齐尘淡淡挑眉，道：“这一世的命数，我要走完。”他双眸微阖，视线落在案几上摊开的两本拜帖上，淡道：“她也是。” 两人这边密议时，顾灵芷已经收拾一番，换了身衣裳，准备出发去洪家找她的义兄洪季了。 这件事必须趁早办妥。 她离开齐尘小院的时候，虽然托那童子带了话，但到底跑得太突然了，失了礼节。而且，她还和齐尘定下了两日的棋约，须得尽快赶回去。 才出客栈门，就看见穆霈云在客栈门外候着。 顾灵芷淡笑着走过去，问道：“公子是改主意了，还是有别的话想嘱咐我？” 穆霈云淡淡一笑，摇摇头，“这是我原先备下的一份薄礼，想着姑娘若是愿意帮我的忙，便……” 顾灵芷定定看着他，“便如何？” “便算我欠姑娘一诺。”穆霈云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定当竭力达成。姑娘何日想兑现了，带着信封按照里面的地址寻来即可。” 她的视线淡淡扫过信封，抬手一掠，两指间夹着那薄薄的信封，扬眸轻笑道：“好啊。” 而后，穆霈云便一路将她送到洪家门口。 那日离开洪家的时候，洪季给了顾灵芷一个带着小木牌的铜铃铛作为信物。如果洪季不在家中，她可以凭借这个信物到任何一家洪家酒坊，让人传信给洪季。 不过，她的运气不错，洪季恰好在家。 洪家的人知道顾灵芷的身份，直接将她引了进去。隔着回廊，她远远地看见洪季在后院，身边跟了一群人，手里捧着一堆账本。见她来了，洪季爽朗地一挥手，全部把那些人赶走了。 管家本来是要引她直接去找洪季，但她推说这次来是有正事要找兄长商量，自己在前厅等着就好了。 不多时，洪季便迈着大步跨进门来了。 “找我什么事？”洪季一扬头，问道。 顾灵芷知道洪季性子爽朗，不爱拐弯抹角，于是便直接把自己的来意说了。 洪季听了，许久没有说话。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所以顾灵芷瞧不出什么端倪来，便静静坐在一旁，等着他开口。 “妹子，”洪季道：“你告诉大哥，你为什么要帮他？是真的倾心于他，还是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贪恋他的美色？” 顾灵芷虽然知道洪季说话直接，但最后一句，着实说得太直接了一些。好在，她从来不是脸皮薄的姑娘家，便反问道：“倾心他如何？贪恋美色又如何？” “前一个嘛，”洪季敛色道：“有点不好办，但也可以想办法。后一个嘛，那可是最好办的了，”他笑道：“想要什么样的美男子，大哥都能给你寻来，要多少有多少，绝对让你满足。” 顾灵芷没忍住，笑出声来。“小妹先谢过大哥了。不过这方面，暂且不劳大哥费心，我若是看上的，自然有办法拿下。”说完，俏皮地朝洪季眨了眨眼。 洪季了然，“不愧是我洪季的妹妹！”他大笑道：“有魄力。” “要说倾心于他嘛，不是全然没有，但还不到大哥想的那个程度。而且，洪老四的妹妹怎么能是轻易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人呢？”顾灵芷笑着，将穆霈云在窄巷中救下她一事说来。 “虽然我确实有帮他的心，也有帮他的理由，”她道：“但这件事中间有些我不清楚的地方……” 其实，那日在洪家时，顾灵芷就已经看出来了，洪季对穆霈云颇有些成见。可是，他们两人一个不愿意明说，另一个也不怎么愿意提，即便她知道这中间另有故事，也不好追问。 她夹在中间本来没什么，可要做中间人了，只好硬着头皮，装个糊涂，只当来传个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5章 办完事情好回家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我想，大哥不管答不答应他这件事，原先一定有自己的考虑。”顾灵芷说：“我出于道义和自己的考量，答应来帮他这个忙，但不能因此损害了大哥的利益。如若那样，不是害了大哥吗？这等不仁不义的事，我可不做。” “所以，”她仰头看着洪季，淡笑道：“还请大哥慎重思量此事之后，再做决定。而我今日来，是以他的朋友的身份前来，并非以洪四爷妹妹的身份来提这件事。” “你这话，滴水不漏啊。”洪季瞅她一眼。 “既是帮他，也摘清楚了自己，全了兄妹情义，又不失道义。”洪季大笑，“找你帮忙的人得亏死了，你明明来做说客，却没有帮他说上几句话。” “那还不是他自找的，”顾灵芷说：“我已和他说过，事情不说透，我可没把握办成，就替他跑一趟，试一试罢了。” “你这丫头啊，真是鬼精。”洪季看她一眼，笑道：“明面上是不帮他说一句话，可话说得在情在理，听着又让人舒服。”他今日没有喝酒，那两道粗眉下的眸子，没有了醉意的渲染，更显犀利，只是现下敛着锋芒。 她怕是早已猜到，他虽然表面上看着不喜欢穆霈云，但实际上并没有太过针对他。 那天夜里，她乍然闯入小楼后，他便借着她，在话里话外敲打穆霈云。说是为难，实则更像是想挫一挫这位年轻人的锐气。一方面，又暗中观察他的反应以及他的应对之道。 所以，她既是要当穆霈云的说客，又不能替他说太多的好话。 把洪季哄好了，事情也许就顺顺当当地办成了。 “你这……”洪季拖长了声音，淡笑道：“便已经是帮了他。” 顾灵芷知晓洪季已经猜到她的心思，便只仰头看着他，笑笑不说话。 “你知道他到底什么身份吗？”洪季问了一句，见顾灵芷摇摇头，便又问：“你没问他？” “大哥。”她瞥了洪季一眼，“我虽然答应他帮忙，但总不能以此为要挟，逼着人家告诉我他的身份吧。” “他不提，你也不说，”顾灵芷噘嘴道：“我就当个傻子吧，”说罢，又兀自摇了摇头，挤眉弄眼道：“不对，是个传信的傻子。” “你这丫头，”洪季被她逗得一笑，道：“嘴巴厉害成这样。” “不然大哥能看得上我这个妹妹吗？”顾灵芷转头看过去，半嗔半笑，又有些洋洋得意，“我能那么容易给自己说回来一个大哥吗？” “大哥今儿心情好。” 一听这话，顾灵芷就嗅到了事情要办成了的味道，却忽然听得洪季问道：“他托你来办这事，可许你什么好处没有？” 顾灵芷歪着脑袋想了想，决定老老实实交待，“许了。” 她把穆霈云在客栈前跟她说的话，原样给洪季说了一遍。 洪季听完，微一顿，“这小子有点意思。” “就凭他许给你的这一诺，”他瞥了顾灵芷一眼，爽朗笑道：“大哥答应了，这一百坛酒，我卖给他了。” 等顾灵芷从洪家出来，已近掌灯时分。 洪季本想留她吃完饭，但她惦记着和齐尘的约定，急着赶回小院去，洪季知道原委后，就不再留她。 回到小院后，齐尘并没有问她到底因为什么事情这样匆匆忙忙地走掉。吃过晚饭后，照样和她下棋，就像没有她从小院溜走又回来这么一件事。 之后，她在彭县又呆了几日，才回盛京去。 到达盛京那日，时辰还早。 城门开了有一段时间了，头一波赶着进出城的人早已经离开。 高耸的城墙向两侧延伸出墨灰色的大翅，如同一只张开巨口的怪鸟，将来往的行人吞吐吸纳。城门处稀稀落落的，除了守城的士兵，没几个进出的人。 顾灵芷一人一马，慢悠悠地踱入城来。 主街上湿漉漉的，像是刚下过一场雨。不知是因为时间尚早，还是天气的缘故，这样冷清的盛京颇有些少见。 就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乍然被抽去了颜色，余下水墨一般寡淡的色调，看得人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绕经坊内小巷时，还没有几家支起摊子来，街道两侧木门紧闭，仿佛仍然随着主人深陷梦中。 天将雨未雨，空气中凝结着厚重的水汽，仿佛下一秒，豆大的雨滴便噼里啪啦，兜头泼下来。 顾灵芷在这一片灰蒙蒙的雨色里，披了一身水汽回到顾府。 她没有提前传信回府上，但管家章伯一瞧见她回来，是又欢喜又忙碌，登时如陀螺般转了起来，一边吩咐人传话下去，让厨房备上她喜欢的吃食，又点了几个婢子去烧水和准备衣裳、香露，方便她沐浴洗漱。 基本上，只要她在顾家，便是顾家的焦点。 虽说她还有个哥哥顾嘉乔，但顾家老爹自幼就偏爱她这个女儿。在养育儿女方面，顾家老爹自有一套和外面人不一样的道理。女儿嘛，要认真养，仔细养，捧在手心地养。男孩子嘛，要多加磨炼，该打该踢该骂绝不手软。 于是，顾家上下都随着顾家老爹，把她众星拱月般捧着。 连家里养的两条狗，见着她都比见着顾嘉乔亲热。 所以顾灵芷一回来，整个顾家陷入了忙碌状态。 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了身衣裳。 料子是云锦一类，近乎御用的妆花缎，但更轻盈，适宜裁制春裙，裙摆上满织芍药，外头套了件藕色罗衫，袖口和衣襟缀着浅桃色的海棠花。 依章伯说，那是她父亲前段时间让府上的卫姨娘从绸缎庄里拣了些好料子来，又让他亲自摘选了一遍，才从里头挑选出几匹满意的，吩咐绸缎庄紧赶着做了出来。 因她时常会从北渊宗偷溜回来，但从来没个定数，顾家老爹便想着让人早早把衣服做好了，让她不管何时回来都能有新衣裳穿。 她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满满当当地堆了一桌的吃食，杏酪粥、芙蓉山药卷、虾黄豆腐、芫香羊肚，以松仁、香蕈、荸荠、瓜、姜和肉剁成细酱加粉捏好后以甜酒、秋油蒸制而成的八宝肉圆，章伯独家秘方的蜜酒煨火腿，还有府上江南厨娘特制的素什锦、姜糖泡红枣、酸甜萝卜皮、酒酿赤豆元宵。 一样一样的，吃得个肚皮滚圆。 时鲜的茴香春笋，还有老鸡汤熬面，直被她吃了个底朝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番外 蓬莱暗河1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鸿蒙初辟，天地分六界。 九重天之上，便是凡人常常说的“天界”了。 天界之中最神秘的，要数号称纳天地万卷书的“万卷楼”。这里收藏着与六界相关的各种修仙秘籍、神怪故事、上古传说还有医药、天文、地理等各方面的典籍，可谓包罗万象，真真正正对得起“万卷”这个名字。 但这万卷楼，实际上是天界最最冷清的地方。 虽说天上岁月漫漫，神仙们都很无聊，但他们怎么无所事事，都不会无聊到去翻阅万卷楼里头收藏的那些老掉牙的古籍。 只是按照惯例，每日会有仙童来打扫。 这日来的仙童，是个新人。他奉主管万卷楼的上仙吩咐，到万卷楼顶层将那些陈年旧书翻出来晾晒一下，再整理一番，照着内容归到相应门类的书架上。 万卷楼共九层。每一层的书籍都有对应类别，而且按照时间划分。余下分不清归到那里的，或者一些没什么人翻阅的，就被扔到最顶上的第九层里。 那小仙童是刚刚被分倒万卷楼来的，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所以无论打扫卫生还是整理书籍都不像其他小仙童那么敷衍，反而干得十分认真。 主管万卷楼的上仙见他这么认真，便直接将整理第九层书籍的任务交给了他。因第九层楼内散落的书籍实在太多，这便成了一个长期的任务。别的小仙童在嘲笑他人傻好欺负的时候，那小仙童乐呵呵地天天往万卷楼跑。 这日，他把第九层的书籍清理出来一堆后，转身投向了另一个堆满散碎竹片的角落。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卷籍的竹册已经散落得到处都是，还有好些折断了大半，只余下残破的一小截，字迹也非常模糊。 他取了笔墨和修补竹册的工具来，小心翼翼地就着烛火，一点点修补残破的竹册，按着模糊的字型，把缺失的字填补上去。 忙活了半月有余，才算勉强将这一册卷籍修缮完成，到了可以供人的地步，他也终于可以细细翻阅上面的内容了。 “闻说东海之上，有仙山数座，云缭雾绕，浮沉不定。其有名蓬莱者，为四方仙山之首，处归墟之上，东临黄泉，西接幽冥。黄泉之水养魂，归墟之气养灵，是故有长生不老之说。” 蓬莱，对天界众神仙来说，是一个陌生到几乎要忘记的名字。 尽管对凡间的百姓而言，那是一个神秘缥缈的仙岛。 到了天界的神仙眼里，就剩下缥缈了。 那漂浮在深海之上的岛屿，是座居无定所的孤岛。虽归天界管辖，但平日里，没几个神仙能想得起来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驻守在蓬莱的散仙长桦，名义上是蓬莱岛的岛主，但和蓬莱一样，他在天界没什么存在感，无异于被流放到此地的散仙。甚至可以说，蓬莱岛是被天界放逐的一个孤岛。 因漂浮不定，又不怎么受天界管束，这里渐渐聚集了一些喜欢自我放纵，或者自我放逐的神仙。 来的神仙多了，渐渐就从能凑齐一桌麻将，到能凑出一家赌场，甚至一座城。 蓬莱岛上，有一株万年古树。它不长在地上，而是长在水面。无风的时候，可以看见水面波平如镜，映着树上满缀的花花绿绿的锦囊。 一树双生，天地相合。蓬莱之下，另有蓬莱幻境。 古树是进入蓬莱幻境的唯一入口。 而蓬莱幻境内，有一座城。有人叫它极乐城，也有人叫它忘忧城。 在这里，有着和外界一样的日夜轮转。但这里的生灵，只有一日的记忆。每天夕阳落下后，便算作新的一日。旧日的记忆被忘却，而后如期踏入新的一日，重写新的记忆。 来这里的，并不仅仅只有神仙。六界之中的任何生灵，都可以进入。但唯一的条件，是要将他记忆中最难以割舍的东西放入锦囊中，悬挂于古树上。 由此，才可以入极乐城，得享永生不绝的快乐。 尽管条件奇葩而苛刻，每年仍源源不断地有六界生灵想法设法来到蓬莱，只为进入极乐城，忘却一切烦忧。 极乐城内，夜夜笙歌。 而极乐城之下，有一条不为人知的，与归墟、黄泉和幽冥相通的暗河。 水声起伏翻涌，昼夜不休地拍打在暗河深处一座隐秘的山洞内。 幽深料峭的山壁四面，分点着八盏长明灯。 山洞内空阔幽暗，八盏长明灯宛如漂浮的星辰，寂寂然地立在一片幽茫的黑暗中。 流过山洞的河水浓如黑墨，上面泛着点点浅蓝青色的萤火。如碎星般，随着墨黑的河水起起伏伏。 山洞中，有一八尺见方的石床，横亘在暗河之上，却不随暗河汹涌的潮水而浮动。 愈靠近石床，水波愈平稳。 石床虽外表斑驳粗粝，但通体黑得发亮。便是如墨一般的暗河，和那石床一比，也显得逊色了许多。 那种幽暗深邃的黑，仿佛来自极夜。 河水翻着浪花儿卷到石床边，便会安静下来，连拍打石床边缘的动作也变得分外轻柔和缓，生怕惊动了上面沉睡的人。 一袭霞色衫裙，旖旎地绽放在浓稠如墨的玄色石床上。 恍似一抹带着霞光的流云，不经意从幽暗的天幕掠过，留下惊鸿一瞥的明艳，却颓然萎谢了。一身霞衫的映衬下，愈显得石床上的女子面容苍白，毫无生气。 也对，她现在是个死人。 凭着流经此处，汇集归墟、黄泉和幽冥三地灵气的这一条暗河，她的尸身才得以存续了千年，不腐不坏，容貌如初。 千年来，多少个轮回就这么走过。天地间的循环往复，一切周而复始，仿佛永生不息。 她的沉睡，仿佛也将永远这么持续下去。 山洞四壁的灯火忽然一跳，一片静谧中，有隐约的脚步声从山洞入口处传来，中间还夹杂着酒壶还是什么罐子哐啷摇晃的声音。 那人影摇摇晃晃的，缓慢地拖着身子挪过长长的暗道，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山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番外 蓬莱暗河2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他循例给每盏长明灯添了鲸鱼油，一手攀着斑驳的山壁，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左腿的位置，才慢慢地倚着山壁坐下。 数丈厚土之上，便是那欢饮达旦，彻夜歌舞不绝的极乐城。 谁会想到，极乐城下有这样一个幽深隐秘的洞穴。 谁又会想到，那极致的欢乐之下，是这样的沉郁死寂。 若是被极乐城的人，或者天界那些老熟人看到，断然不会相信眼前瘸了一条腿，满身酒气，倚靠山壁而坐的狼狈男子，会是从前那位醉倚老树，一身灰衫，慵懒散漫的散仙长桦。 此时的长桦，和从前完全判若两人。 他缓缓转头，视线落在石床上沉睡的女子身上。 面容皎然如生，却只是一具躯壳。 千年前，他收到消息赶到天界的时候，她便只剩一具残躯。幸好那九十九道天雷未曾来得及落下，不然，她必然在天雷下形神俱灭，从此彻底湮灭于六界。 便是过了千年，他仍然无法忘记那一日的画面。 每每回忆起，却又是惨不忍睹。 那一柄曾经威震六界的神剑“白露”，颓然坠落在地。剑身剑柄上全然沾满了鲜血，却不知是来自它的主人，还是敌人。 与之一同萎落的，还有它的主人，神女映葭。 她满身伤痕，浑身如同浸在血池中一般，身上衣衫不知被刀剑还是什么东西啃噬得破烂不堪，全身没有上下一块完好的血肉，斑驳可怖的咬痕遍布她前身后背。饶是如此，他仍从她染血的脸上辨出了一些痕迹。 那咬痕和腐蚀的痕迹，必然来自天界九渊的最深处。 传说，天界的神仙触犯天条后，会被关押到九渊去。层层深渊递进，至第九渊，已将近地底。 地之裂缝深处，有一群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的恶鬼，专啃食被抛入第九层深渊的神仙躯体。除此以外，那里还有每夜子时如潮汐一般准时从地底涌出的黑泉，能腐蚀伤处，寻常一点伤口碰到黑泉之水，都如抽筋拔骨般的疼痛，还会留下深可入骨的疤痕。 他不敢想，更不敢细究，他妹妹到底遭受了多久的折磨。 身为冥神萨罗的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那些是什么样的刑罚。 是了，世人只知他是蓬莱散仙长桦，却不知道他是令魔界和鬼界胆寒的冥神萨罗。 如果说神女映葭是天界最不理事情，淡漠得没有存在感的神仙，那么冥神萨罗就是冥府最神秘的存在。 大多数的人只知道一个阎王爷，不知还有个冥神。 一来，因为他刻意隐藏身份，常日爱扮作那个算作是被流放到蓬莱的散仙长桦。二来，他生性懒散，最不爱管冥府那些啰里啰嗦又乱七八糟的事情，更乐得偷个闲，寻各样的乐子，度过天界的漫漫时光。 映葭是他唯一的亲妹妹，也是天界仅存不多的，上古神族的后人。 他们兄妹二人，是应了“散淡”二字。 他散漫，她淡漠。 千万年来，都这么过去了。 他如何也想不到，会有那么一出。 那日，他拦下了将要劈下的九十九道天雷，看见那血泊中的人儿微动了动眼皮，用一如从前的清冷中带着几分娇俏的声音，喊道：“哥……” 那一声“哥”，似乎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她双眸沉沉合上。 至此，已过千年。 那一战之后，他将身死魂散的映葭抱了回来，藏于这蓬莱暗河之下的隐秘洞**，又去了一趟冥府，将那块从极幽之地寻来的石头凿了张石床，用来安置映葭的躯体。 世人皆以为蓬莱岛是漂浮在海上的孤岛，实则其恰恰在归墟之上，最是凝结四方灵气的地方。 《列子·汤问》里说：“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 它是所有河流的归宿，所有生命终结和生发的源头。 幽冥地府内，羁留着成千上万的鬼魂幽灵。其中有获得转生机会的，则需要经由黄泉入轮回。 此三地汇集者，为极阴之地。 而那一张采自极幽之地的石床，恰可以成为最好的媒介。暗河凝聚了途经黄泉、幽冥和归墟的生灵气息和灵魂碎片。 长桦目光淡淡落向石床下的暗河。 墨色一般的河水兀自翻涌起伏，上面却分明有着点点细碎的光芒，似碎星，又如流萤。 那便恰恰是六界生灵散碎的灵气。 以这石床为媒介，这些灵气得以源源不断地输入映葭的躯体内。虽然不能借此复活她，但能保得她尸身不腐不坏。 他没有绝对的把握去复活她，但他不忍看着她那一身伤，更不愿她有一日醒来时，身上仍旧带着这些伤痕，时刻提醒她曾经经历的一切。 于是，他费心从六界各处搜罗各种治愈伤痕的仙药神草，同时也一直寻觅着她散落的魂魄。 映葭素擅围棋，那日一战，是她一生中最后的一局棋。 以天地为棋盘，执命为子。 可惜，终是败了。 其实，从她爱上那家伙的时候，他便知道，若有一日他们两人对敌，她必败无疑。 那个傻丫头从来性子执拗刚烈，不懂得迂回，也不愿迂回。 宁愿选择最惨烈的方式败去，也绝不妥协于一件错的事情。而那个家伙，却偏偏常自以为是。 她没有那家伙的那些弯弯肠子，却正正败在他的弯弯肠子下。想到这，长桦不禁捏紧了手中的酒壶。 一道抛物线划过幽暗的山洞，重重撞上另一侧的山壁，瓷片轰然的碎裂声音，伴着四处逸散开去的酒香，回荡在山洞内。 约莫是五百年前，那家伙曾来过一趟。 他知道那家伙本事大，但没想到，他居然能上天入地，翻找到这一处隐秘的洞窟来。 那时，他刚费尽心思，寻回来一缕映葭的魂魄，身上还带着伤。若在平日，他们两人定然是战个平手，不分高下。可是，他受了伤，不是那家伙的对手。 因为是在蓬莱，长桦缺了天时地利人和中的两样，但占了地利之变，便也不惧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番外 蓬莱暗河3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要不是那家伙身上带着一缕寻回来的映葭的魂魄，他真的准备一见面就一脚把他踹到地底的暗河去。 若非因他，映葭岂会如此。 “来补刀吗？”长桦斜挑着眼皮，盯着那一袭青衫的人说道，“怕她没死透？” 他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伤那家伙，不过是赌他还爱着映葭。 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也和映葭一样的傻。 那家伙神色淡漠，面容细看之下有几分苍白，眼角只在不经意掠过石床上那人时，带上几分凄然。 长桦无心管他那苍白的脸色是不是为了寻回映葭魂魄所致。 即便是，那也是他活该。 他恨恨地想着。 实际上，他更恨自己。 “我真恨自己，”长桦冷眼瞧着他，道：“认识了你这么一个朋友。” 六界之中，熟悉长桦的，都知道他与天界的青溪上神有些交情。 那家伙是在他漫漫岁月里认识的，算得上有趣的人。 可他没想到，他妹妹映葭也是这么认为的。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两人兄妹心有灵犀。 但他起先并不知道映葭认识了青溪。 在天界的人看来，神女映葭性情冷淡，对任何事都态度漠然，既不近人情，也不理世事，是天界最像神仙的神仙。无欲无求，无波无澜，永远沉静如水的性子。 但他知道，那丫头从前不是这般的性子，不过数千万年来，活得久了，磨掉了许多原先的脾性，人也更稳重了。 平日里，只有在他面前时，那丫头会露出女儿家的娇俏来。多数时候，她在别人面前，整一个老得迂腐的神仙，甚至有些木讷，十分无趣。 所以，当他发现，自家妹妹在好友面前也有这般神态时，便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起先，他有些吃味。毕竟自家养了千万年的好白菜，不经意地被一头猪了，哪里欢喜得起来。后来，他发现这头猪看着还不错，而且又是自己的好朋友，他这个当哥哥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这事轻轻松松过去了。 本来，他以为，他也望着，两人能有个好结局。 可是，他还是错估了千万年前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数千万年前的神族那么多，他偏偏要姓姬，而他和映葭恰恰姓风。 两家算不上世仇，但的确有些旧怨在。到底，不过是因为如今的天帝本姓也是姬。 他们做了些不怎么能见光，也十分不得人心的事情，而青溪既与他们一脉，承继了祖训，多半是要对他们维护一些。 可是，责任归责任，不能丢了三观。 但很可惜，只是他们风姓两兄妹这般认为。 往后发生的事情，便既在意料内，也在意料外了。 那是他们的缘分，也是他们的孽缘。 “把映葭的魂魄留下，你给我滚出蓬莱去。”长桦对着青溪道：“我这是看在映葭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他转头去看了一眼石床上的人，道：“我不想在她面前动手伤你。” “她的这一缕魂魄太过破碎，我费了些心思，也只能勉强凝聚成这个模样。”青溪似乎有些中气不足，那一句话咬字清晰，但听着有些虚浮。 说完那句话后，青溪一抬手，一缕青烟从袖中冒出，缓缓在空中凝结成一个香炉的模样。 那香炉造型极为奇特。香炉身上尖下圆，形似一座山。底座铸着鎏金龙凤，却有一人昂首踏云，单手托起了山形的香炉炉身。 这一个物件，长桦十分熟悉，而且曾经花了不少精力去找寻。 上古时候，曾有这么一件宝物，以燃香之不同，通达六界。可见鬼神，亦可收藏或凝结魂魄。 只是要凝结魂魄，须得有些“药引”作为香料。 这些香料并不好找，看得出，他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长桦虽然知道，但心里仍是憋不下那一口气。 他气呼呼地把那香炉抢过来，护在手中，想着恨恨道一句，开口语气还是软了半截，“这本是蓬莱之物，现下是物归原主罢了。” 那香炉上的山型，恰恰是蓬莱，本名亦叫“蓬山仙炉”。据传，此物原先一直存放在蓬莱，不知道为何流落到了魔界。长桦知道此物可以凝结魂魄，便想去寻来，哪知道现任的魔帝厉害得很，他根本打不过。 明抢暗偷，什么招数他都使过了，就是没有办法把这东西弄来。 后来，他实在没有办法了，便去南海找鲛人族借了一颗万宝琉璃珠来，暂时用以收纳寻到的映葭的魂魄。如今有了这香炉，便离复活映葭近了一大步。 青溪看他那般着急地将香炉夺了过去，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目光有所眷恋地在那香炉上停留了片刻，又恍似不经意地从石床上放置的映葭的尸身上匆匆掠过。 “还有事吗？”长桦别开脸，不去看他，怀里抱紧了那香炉道，“没有的话，赶紧给我滚。”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还是什么也没说。 那袭青衫怔怔地转了个方向，定定地朝向石床上的睡颜看去，脚下仿佛扎了根一般，竟是挪不动了。 长桦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落在映葭的尸身上。 那一日的那一幕，再度浮现在眼前。 她流的每一滴血，她身上的每一处伤疤，都清晰得叫他发痛，叫他恨不能歇斯底里地吼出来，恨不得…… 等长桦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一掌把青溪按到了山壁上，右手就扣在他颈脖处。他体内灵力汹涌不止，源源不断涌向扣住青溪的右手。只要他稍微用力，他就能去陪着映葭，永远地沉睡了。 “那九十九道天雷根本不是天帝说的失误，他是想要小葭形神俱灭，永远消失在六界。”长桦冷眼看着眼前的人，道：“你这个傻子，难道看不懂吗？” “小葭到死都希望你能看一眼天一元清镜里的真相，”长桦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个度，“你看过了吗？！” “我不用看，”青溪缓缓收回视线，微侧头，看向长桦，沉着声音，一字一句道：“我都知道。” 这回，换长桦愕然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6章 选择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吃饱喝足后，顾灵芷摸着被自己塞得满满的肚子，一路晃晃悠悠地回了房间。 青棠已经从北渊宗回来了，房中一切已替她备妥。 枕头被褥一应是她喜欢的样式，且都檀香淡熏了一遍。另点了安神香，给她助眠用。 她去并州的时候，因师父交待过不要带太多人，青棠与她关系太过亲密，也不如她独自一人去找齐尘更方便。于是，她便只带了大师兄给她挑选的师弟师妹，没有带上青棠。白天回到顾府后，她才让人传信到北渊宗让青棠回来。 在北渊宗的时候，一个人照顾自己的起居没有什么问题，但到了盛京，她还得端着高门淑女的模样出来，不能丢了顾家的面子，身边没有个贴心的人跟着伺候，不太方便，也不合规矩。 顾灵芷躺在松软的床铺上，不时抽动两下鼻子，大吸了几口安神香，却觉得愈发精神了，根本睡不着。 齐尘和她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在她脑海里翻滚着。 跟随齐尘学棋的那一段日子里，顾灵芷有一次实在按捺不住，向齐尘问询过关于胎记的事情。 “那么，它会跟我的前生有关吗？” 而齐尘的回答，她一直记着。 “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 这话一出，顾灵芷顿觉自己的问题白问了。她这个师祖回答人问题的时候总爱甩这种逻辑怪圈，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一切在于你的心，在于你如何去看待这件事。人执着所求，常常不是因为需要，而是想要。你现下也许觉得它很重要，执意追寻，但到手了，知晓了你执着所求的不过是一段你并不愿意记起的记忆，甚至是一段前生的梦魇。”齐尘问她：“彼时，又该如何？让今生活在前生的阴影下，还是潇洒地只做今生人？” “前生的我，也是我啊。”顾灵芷卖了个乖，道：“那也算是我的一部分吧？先生不是说过，福祸相倚，好坏相依，不能只拣其中一者，而抛弃另一者，从来没有事情是只有好，全然没有半点坏的。” 一贯淡漠得神仙儿似的师祖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里的神色看着像是对她的回答颇为满意，但又欲说还休，更多的是她看不清楚看不懂的通透和淡然。他道：“那的确算是你的一部分，但也不过是你的一部分。”他缓声道：“那是另一个人的记忆，不是你顾灵芷的记忆。” 她对过去的事情好奇，到底不过是存了些以史为鉴的意思。 毕竟，一个坑栽了一次就算了，不能再栽第二次。知道自己过去，也好对现在有些防备。 而且，女人天生的直觉告诉她，有些事并不是她不去找，事情就不会自己找上门的。 比如，那个叫繁缕的姑娘。 她就像一根线。 可是，顾灵芷不知道，这根线的另一头连着什么。 而眼下，她还有个更要紧的问题。 今年的生辰还没过，可算作虚岁十八。距离她二十五岁，还有七年。 她仰面躺在床上，支起一条腿，又把另一条腿架在上面，晃悠悠地摇着小脚丫，想起从前的一件事。 小时候，她知道自己只能活二十五岁时，曾经问过齐尘。 她是二十五岁一定会死于非命，还是二十五岁前，指不定哪天就挂了。 齐尘沉默了片刻，转头认真看着她，神色肃穆，几乎一字一句地对她道：“你得活到二十五岁。” 这一个“得”字，含义万千。 说明，她不仅是能够活到二十五岁，而且是必须活到二十五岁。 而且，齐尘的脸色，也似下命令一般。 在那之前，顾灵芷哪里见过那一张禁欲仙系的脸上露出过如此明显又严肃的表情。 就仿佛，她的降生不过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 那日在并州，她临走之前，齐尘又和她提起了这件事，“封印可以替你挡一些劫数，但天道命轮自有定数，”他神色冷肃，道：“你要保证，自己能平安活到二十五岁。” 她不怕死地反问了一句，“要是活不到怎么办？” 齐尘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像要生剐了她一样。 她愈发纳闷了。 活不长是她亏了，怎地齐尘看着比她还要生气。 顾灵芷越想越睡不着，干脆从床上起来了，挪到那一排雕花窗前的花梨木榻上，又喊青棠进来，把窗户都打开。 风从一扇窗外掠进来，在她面前一晃，搅得房中幔帐四处翻飞，又一旋身，飘然掠过另一扇门，出去了。 她一手支在榻上的小案几上，取过一张纸，提笔沾了墨，但迟迟未曾落笔。 余下的七年，她要好好计划一下，怎么能“平安活到二十五岁”。 一，北渊宗。 和从前一样，照旧躲回北渊宗里。那里有师父和昀泽，还有大师兄，那么一帮人罩着她，出不了什么事，定然能顺顺当当活到二十五岁。 可是，她真的能这样躲七年吗？ 七年之后呢，要她的亲人朋友和师父一起面对她死于非命的结局吗？ 她抬必想划掉这一个选项，半天只在纸上滴下一滴墨。 二，嫁人。 在盛京寻个好人家嫁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样即便出了什么事，她父亲和兄长伤心一段时间，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是，这样糊涂地把自己嫁出去，到一个陌生的家庭里，应对丈夫和公婆等一大摊子事情，又实在非她所愿。这样的七年，是给自己徒增苦恼，又未必能护得自己周全。 顾灵芷提笔，写了个“三”字。 三，远遁。 抛开一切，当离家出走也好，当失踪也好，独自一人，找个没人的山头安静蹲七年。 可是，她这性子，哪里挨得了七年那么长的寂寞时光。 四，寻找真相。 在与她前生有关的人和事找上门之前，先反守为攻，主动出击，掌握先机，找到真相。 这是她在流溪谷一战后，躺在床上醒来时，脑袋里最先冒出来的想法。 所以，那日在天阙山上，她才会去追那个姑娘。在并州时，她把昭齐堵在窄巷，想要探知那姑娘的身份，也是如此。 若说她对前生全然不好奇，那都是假的。 可齐尘说得那么玄乎，让她觉得此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想到这，她下意识伸手去摸了一下左腰侧的胎记。 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会否真的如齐尘所说，不过是一个“梦魇”。 她想起上次在北渊宗昏倒一事。 若是为了知晓这么一个“梦魇”，搭上这辈子的性命，是不是得不偿失？ 她摇了摇脑袋，提笔沾墨。 如此说来，就余下最后一个选择了。 五，顺其自然。 该干什么干什么，该吃喝吃喝，只当全然不知道这件事。 往后安分一些，少闯祸一些，好好度过余下的岁月。 生死之事，但凭天命。 又一阵风掠窗而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丁香梦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她把手里的笔一撂，一手支着下巴，扭头看向窗外。那一张花梨木榻三面镌着云纹，以回纹上下相夹，扶手两侧嵌了两块实心板子，雕的春景与秋景对应，靠背处中央的位置也是两块板子，但雕的夏景与冬景。 腾出来的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抠在云纹回旋处，若有所思。 窗外一株丁香老树，在空濛湿润的水气里，绰约地绽放着。 雨色与丁香最宜。 愁肠岂异丁香结？ 她读书不多，但也知道，丁香常用来喻愁，说那千万种愁绪，偏结一处，舒展不开，拧拧巴巴地揪成团，坠在心里。 雨天最适合发愁。 从前在书上读到的那句“丁香空结雨中愁”，恰活灵活现起来，带着飘濛的雨水和丁香的忧愁，泼了她一头一脸。 青棠见雨势转大，要进来关窗，被顾灵芷拦下了。 丁香遇雨，愁上添愁，愈发将那一点郁结的愁绪沿着朦朦水汽，一同氤氲开去。 愁肠百转，郁结难舒。 雨色点染里，枝头的淡紫团花忽深忽浅，浓淡得毫无章法，像好好的一副画卷偏被谁的泪打湿了一般，这里斑驳，那里模糊。 她叹了口气，将案几上放着的那张纸扯下来，团成一团，抛给了青棠，嘱咐她帮自己烧掉，省得回头顾嘉乔或者她父亲到房间来时，不留神瞧见了，要生出许多疑心来。 顾灵芷一面揉着脑袋，一面顺势往榻上一躺。 一躺下来，那安神香的味道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挠得她连脑袋带人都迷糊起来，昏昏沉沉睡去了也不自知。 依稀是梦里，听得雨声绵绵，点滴敲打在窗棂上，偶尔有几滴被风吹得越过窗棂，砸落在她轻轻搭在花梨木榻边缘的手背上。再被风一吹，凉凉的，还有点挠人。 雨声渐转滴答，断断续续，不成声调，又恍似水声，叮咚地敲打在石头上。 只是，背景声有点乱。 钝而沉的琴音，夹在模糊的水声里，一跳一跳地往人耳朵里蹦跶。她下意识揉了揉耳朵，那声音却越发清晰了。 一个个音符歪七扭八的，像是故意要给人找麻烦。 她气不过，循着声音找去。 在一片水幕前，她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那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身侧两三丈远的地方，是飞流直下的瀑布。日光明媚，飞溅的水珠如流星，闪着耀眼的光芒，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般，一个个温顺乖巧地蹦跶进了瀑布前的深潭里。 泛起的点点涟漪，转瞬即逝。 坐在石头上的那人，目光隔着水雾朝她看来。 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倒觉得自己愣愣地站在那，被他看了个透。 那一把瑶琴被他斜斜抱住，右手五指百无聊赖地掠过琴弦，慵懒散漫。 姿势看着不错，可是琴弦上出来的声音比画面要糟糕一百倍。她从来没有听过那么难听的琴音，饶是她这种不懂欣赏的人，也知道这个人完全是在乱弹琴。 “难听。” 她听见轻慢的声音从自己身上发出。 虽然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他的声音却清晰地越过水雾传来，“不难听的话，怎么把你引来？” emmm…… 这人…… 是在撩她吗？ 可是，这是什么破法子？ 哪有他这个样子来撩姑娘的？ 要换作是她，得有一百种比这高明的法子。 她还想说什么，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她不是往前走，而是转身往后走。 这时，她又仿佛脱离了那个躯壳，凭空生出一个灵魂来一般，远远地瞧着自己，不断呐喊着：“回去，你给我回去，去看看那傻子到底长什么模样。下次见着了，记得绕路走。” 可“她”偏不听她的指挥，自顾自地往外走去。 眼前人影一闪，她认出了那把琴，上面还带着水珠。 她视线顺着琴身缓缓上移，正要移到那人脸上时，面前的一切忽地模糊起来，四周泛起圈圈波光。她伸手一摸，那冰凉的触感，冷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水色从四面八方漫过来，遮盖了视线。 她动了动眼皮，睁开眼。环视四周一圈，确定自己从梦境回到了现实。而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伸手按在了腰侧的胎记上。 果然，仿佛和梦中的景象感应一般，胎记处火辣辣的。 她掀开衣服瞅了一眼，胎记没有渗血，封印的花纹也没有消退。她坐起身来，想着方才的梦境。 上辈子的事，看来真不是她不想就不会记起来，也不是她躲起来就能逃避过去的。 虽已至夜半，她却没了睡意。青棠端了一碗清粥并几碟小菜来，她没什么食欲，胡乱吃了几口，便挪回床上躺着。 不知躺到什么时辰，又迷迷糊糊睡去了。 昨日微雨，今日却放了晴，但叫醒顾灵芷的，不是窗外明媚的天光，而是前院的喧闹声。 顾灵芷睡醒惺忪，努力抬起眼皮瞅了一眼，身体下意识地挪了一下，只抬高了半寸就颓然落下，妥协地窝回床铺里。 “青棠。” 顾灵芷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带着睡意地喊了一嗓子，便见那娇柔的身姿一闪，缓缓挑开了半扇床帘，给她比划着手势。 “府门外来了位李姑娘，说要找顾二公子。” 她笑了一声，“我们府上哪里有什么二公子，”说完，翻身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横竖就一个，顾大公子是他，顾二公子……” 一只小爪子搭在她右肩，轻轻敲了两敲，缓缓掰过她身子。 青棠一贯冷静，这时给她比手势却有些急。 顾灵芷懵了一阵，踹开被子，从床坐起来，“你说……”她看着青棠比划的手势，问道：“那姑娘叫如花？” 青棠猛地点点头。 顾灵芷盘腿坐在床上，歪头看着青棠继续比划。 “湖水……” “船……” “荷花……” “吟诗……” 她揉了揉额头，眉头微皱，努力凭着这几个关键词在脑海中搜索着画面。 这一年到头，被她撩拨过的姑娘少说有几十个，多了能往百位数上靠拢去。一时间，她真的想不起来，青棠说的到底的是哪位姑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顾二公子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此时，那位李如花姑娘正坐在顾府门外的马车里头，哭得梨花带雨。马车外的婢子站了一圈，似都在劝慰里头的姑娘。李姑娘的母亲正在顾府门前和顾嘉乔说话，说是要找她女儿心心念念的顾二公子。 出于礼节，顾嘉乔邀请李家母女二人到府里坐下细说，李家母亲一口回绝了。 李家母亲瞅他一眼，道：“就在这里说。你别想着把我们母女哄进府里，好威逼利诱。这府门里头，谁知道是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我们两个女人，哪里斗得过你们男人，还有阖府的下人。到头来，还不是得我们妥协。” “不必进去了，”她把头一扭，“我要说的话又不是见不得光的，就在这里摊开来说，让附近的人都看到、听到。你们……”李家母亲的目光一一从顾府众人脸上掠过，道：“别想着我们妇道人家好欺负，要出了啥子事情，我就在这儿嚷嚷开去，让街坊四邻都看见你们顾府怎么欺负人。” “夫人，我们公子也是好意。”一旁的章伯忍不住帮腔，道：“这儿临着街，附近人来人往，闹出什么动静来，被人瞧见，怕对李姑娘名声有损。” 章伯这一番话，既贴心又在理，把两家的面子都兜住了，言语中亦处处为他们考虑。 稍微明白事理一些的人，也许就顺坡下驴了。毕竟，姑娘家最重要的是名节，有什么事进去细说总好过在这闹大了丢脸。 可李家母亲偏不是，她微微一顿，似是觉得章伯说得有理，但姿态转瞬一变，大有得寸进尺的趋势，愈发张狂起来，纠缠不清，非说顾府二公子避而不见，顾府的人一个个帮忙搪塞，是要助纣为虐，帮着顾二公子对他们家姑娘始乱终弃。 李家母亲嚷嚷道：“我要去官府告你们，别仗着官大欺负我们老百姓。” “走吧。”顾嘉乔嘴里淡淡蹦出俩字。 他抬腿正要往门外走，李家母亲忽地一怔，“去哪？” “官府。”顾嘉乔答得简洁。 章伯会意，侧身往前一步，道：“夫人既说要去官府，那就请吧。我们陪着去，一同请官爷将这事捋捋。” 李家母亲一听，把脸一扭，朝向门外，“哎哟喲”地叫唤了一声，“我女儿命苦哎。” 她忽地改换了套路，开始哭哭叨叨，说他们家女儿如何自去年夏天在湖边泛舟时遇见了顾二公子后芳心暗许，回家后茶不思饭不想。 那一番声情并茂，那一番声泪俱下，令人闻之动容，仿佛遇见顾二公子的是她，而不是他们家女儿。 前院闹哄哄的，愈发显得后院分外安静。 微风穿堂而过，卷下顾灵芷屋后那株老丁香树上的数片叶子。 今日虽是个晴天，但春末的早晨到底还存着些寒意。顾灵芷身上只穿了单衣，乍然从被子里钻出来后，顿觉春寒逼人，忙扯了被子往身上一裹。 被那春寒一激，顾灵芷总算依着青棠比划出来的关键词，在脑海中搜索出一些零星的片段。 那该是去年夏天，她换了男装，带着青棠湖上泛舟，碰巧遇见了这位李姑娘。 而后，她一时兴起，当场做了一首诗，把姑娘的名字嵌了进去，惹得姑娘芳心大动。 这样的事情在她漫长的撩妹历史中，实在是平常不过的事情。 但她不明白的是，这种老套路她十岁时就用过了，怎地去年又拣了这样的老法子来用。 “那姑娘是不是生得很美？” 青棠比了个手势，“不美。” “不美？”顾灵芷疑惑地重复着，看了青棠一眼，“那怎么能入了我的眼？” 她一向自认审美不错，而且常年花蝴蝶似地穿梭于美人堆里，口味愈发挑剔，美得普通一些的姑娘，她都瞧不上眼。 顾灵芷正要再问，门外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半跳半跑，不待她看清，一抹红影已经蹿到她床前来的。开口的嗓音三分娇俏，五分甜糯，余下两分带着湖州姑娘的爽辣劲，唤她一声“姑娘”。 她是顾灵芷的另一个贴身婢女，名唤红蕊，比青棠早入顾府两年。顾子义看她为人颇机灵，便让她跟在顾灵芷身边伺候。 还不等顾灵芷发问，红蕊先把前头的情况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说到激动处，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还学着李家母亲身子一扭，手一摆，掏出手绢来抹泪。 青棠比划着手，“姑娘，这李夫人瞧着不易对付。” 红蕊屁股一扭，手绢一甩，接话道：“何止是不易对付，我瞧着，她是要赖上咱顾家了。” “没事，”顾灵芷全然不在意，只当听书看戏一般，神色淡然，“我哥能解决。” 红蕊偏头瞧了一眼前院的方向，“少爷平日瞧着木讷得很，不知从哪里招惹了这么一对母女。” 青棠瞅顾灵芷一眼，朝红蕊比手势道，“那是咱家姑娘好本事。” 红蕊一怔，旋即了然，瞪大了眼，道：“我滴乖乖哟，”她音量提高了几度，“原来是姑娘惹来的风流债。” “我早该想到。”红蕊一拍脑门，偷看青棠一眼，暗里轻轻掐了她一把，低声道：“不早说。” 青棠捂嘴轻笑。 “去去去，”顾灵芷朝红蕊努努嘴，“再去打听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红蕊本就爱凑热闹，有了顾灵芷的吩咐，更是欢喜地往前院去了。 顾家府门处，李家母亲仍旧哭哭啼啼，扯着嗓子道：“可怜我家女儿啊……” “自那日湖上一面后，回来思念成疾。”李家母亲声音凄厉地指责着，半哀嚎半哭泣，道：“那是为伊消得人憔悴，直瘦成了人干啊。” 说着，她转头朝向门外，把手绢一拧，抹了一把泪，一手拍着门板，一手捶着胸口，“我这做娘的心疼女儿，实在没有办法，才觍着一张老脸，来上门说亲。” 不管李家母亲如何闹腾，甚至差点要把顾家的门板拍烂，顾嘉乔始终面无表情，全程木然地听着、看着。 顾家仆人一个个安静得很，没有顾嘉乔吩咐，他们也就按兵不动，全部候在一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如花姑娘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章伯逮着机会偷偷问了顾嘉乔一句，却听得自家少主子极为淡定地回了五个字：“不急，先看戏。” 李家母亲又哭又嚎，连吵带叫，折腾了这许久，对方无动于衷，连劝都不带劝一句，只看着她闹。 她喉咙干疼，手也拍红了，扶着墙边大喘气，扭着脖子瞅着守在一旁，安静如鸡的顾家人。头上两支滚圆的金簪随着她动作幅度高高扬起，活似一对冲天的炮筒。 忽而，她转过身来，作势要往顾府里闯去，嘴里嚷嚷着，要去亲自把那位顾二公子揪出来。 顾府的人相互看了一眼，并没有拦她的意思。 她气鼓鼓地顿住脚步，不知该进还是退，听得章伯说：“夫人许是弄错了吧？ “我们家老爷只有一双儿女。”章伯说：“夫人若是不信，只管去问。这街坊四邻，乃至整个盛京，谁不知道我们顾府只有一位公子和一位姑娘，没有什么顾二公子。” 李家母亲伸直了脖子，斜睨着他们，眼神里满是怀疑。 其实，她找上门之前，也曾稍稍打听过一下。听说，户部尚书顾子义只娶过一位妻子，生了一双儿女，是对双胞胎。老大是儿子，老二是女儿，确实没有一个二公子。 “没有二公子，那不能是大公子吗？”说着，李家母亲看了一眼顾嘉乔，阴阳怪气地道：“要我说，只怕那位顾公子当初就打了始乱终弃的意思，连真名也没留，只胡诌一个‘二公子’出来。” 她话语间已暗暗偷换概念，将“顾二公子”有意说成“顾公子”。 章伯瞧出来，这位夫人是要死死咬住他们顾府了。 不管顾二还是顾大，能嫁进顾府就行。 他偷偷瞄了顾嘉乔一眼。 顾子义不在家，他一个老奴，只能全凭顾嘉乔拿主意。 章伯琢磨着，是否拿钱打发了这一对母女算了。 一晃神，李家母亲已朝着门外的马车叫喊了一声，让家中婢女扶姑娘下车来认人。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马车的车身猛地抖了两下，车身各连接处发出吱嘎嘎的声音，仿佛随时要散架。 在四个婢女的搀扶下，李家姑娘颤颤巍巍地往前挪着步子。 她一步一颤，车身也随着她的动作，一步一抖。 顾府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门前围观的人也瞪大了眼。 她每走一步，脸上的肉也跟着抖。扶着她的四个婢女骨瘦如柴，两个人叠一块，还不到李家姑娘半个身子大。 这哪里是李家母亲口中提到的“为伊消得人憔悴”的闺女？ 要说瘦成了人干，这人干着实大了一些。 一袭柿色衣裙裹在李家姑娘丰腴圆润的身躯上，活脱脱像一只包装精美的肥大柿子。 她面如满月，小眼大嘴，下巴两侧堆起的肉随着动作一甩一甩。双颊敷着厚厚粉，嘴唇也是白的，看起来虚弱苍白。三步一喘，不知是胖的还是累的。 从马车到顾府门前，十来步的距离，她步态娇羸，走得那一叫一个弱柳扶风，但“弱柳”每每往下一压，简直要将扶她那几个婢女的细胳膊细腿压断。 “女儿，”李家母亲招手道：“快过来瞧瞧，你那日在瞧见的，是他不是？” 李如花听得母亲话，先抽出一张手帕，拭了一下两颊的泪痕，往前探头看了一眼，便捏着嗓子，凄凄惨惨地道了一句：“是他。” 李家母亲登时接过话头，又开始哭诉起来。 得，这母女俩都是戏精学院毕业的。 唱起戏来，眉目生动，声情并茂。 此时，顾灵芷已经下了床，青棠在一旁伺候她洗漱。 红蕊跨进门来，说起前院的事，提到李家母亲让李姑娘来认人一事。 “你怎么不瞧下去了？”顾灵芷笑问道。 “哪还用瞧呀？”红蕊笑着上前来帮忙，道：“我都猜到后面的戏文要唱什么了，再看下去没意思了。” 顾府门外，李如花姑娘一边哭着，一边又偷偷瞅了顾嘉乔一眼，忽地一顿，连手上的帕子也忘了抬起来，豆大的泪珠在那小眼睛里挂了一阵，啪嗒掉了下来。 “是……”李如花咽了咽口水：“真的是你……” 李如花怔怔地看着顾嘉乔，嘴巴微微张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忽然被自己母亲掐了一把。 李家母亲暗暗瞪了李如花一眼，示意道：“慌什么神，好好把戏演了。” 母女两人来顾府之前，是早就商量好了，如果顾府的人不承认有这么一位顾二公子，他们就只管把顾家那位大公子认作二公子。 可是，李如花没想到，眼前的人真真切切，确确实实，就是那日她在湖上遇见的那位公子。 她忍不住凑上前去，左右细细打量了顾嘉乔一番。 这，分明就是同一个人啊。 李家母亲瞧自家女儿凑上前去，不知道她是要干什么，可见她只一个劲端详着顾嘉乔，却不说话，不免有些着急，又掐了女儿一把。 想着她许是胖过头，肉比较厚，手上便下了狠劲。 “嗷——” 李如花疼得叫出声来，猫儿似地蹿回了母亲身边。她虽然看着胖，又一脸虚弱的模样，这一下动作却极快而灵敏。 母女俩对视一眼，眼神飞速交流着。 而后，李如花姑娘便充分发挥一个演员的专业素养，接着方才的戏演了下去。只是这一次，她的话语和眼泪里多了几分真情，不时极为哀怨地扭头看了一眼顾嘉乔。 那小眼睛里泪光盈盈，盛满了深情，每一个转眸，几乎都有溢出来。 李家母亲在一旁，轻拍女儿的后背，柔声安抚着。 母女二人配合得极好。 连在一旁看着的章伯都差点入了戏，要倒戈母女俩的阵营，来指责顾家公子负心薄情。 章伯清了清嗓子，道：“少爷，咱现在怎么办？” 顾嘉乔淡淡转头，吩咐自己身后的小厮，“去把东西取来。” 小厮应了一声，转身入府去了。章伯一听这话便明白了，候在一旁，等着往下看戏。 哭得差不多了，李家姑娘渐渐收起眼泪，微微转头，含情脉脉地看向顾嘉乔，开始一字一句地念诗。 顾嘉乔开始并不在意，听了开头几个字，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将李代桃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而顾灵芷此时已经洗漱完毕，吩咐青棠给自己取来一套男装。 “姑娘，这里的风波还没平息呢，”红蕊刚捡了一套珠花簪子出来，闻言只好把它们放了回去，道：“你怎地又要出去？” 她嘴上这么说着，手却没停着，利落地替顾灵芷挽起男式发髻。 顾灵芷一笑，“偏是要现在出去才好呢。”她朝着镜子左右转动脑袋，观察头上的发髻，“不错，是我哥平日喜欢的款式。”她吩咐红蕊道：“唇线遮一下，弧度硬一些，还有颧骨上打点粉，微微拉高一点。” “眉毛给我描深一些，要有眉峰，这样才像我哥。”她端详着镜子里的人，对红蕊道：“他的眉毛比较锋利一些，颇似剑眉。” 青棠将衣服抱了过来，见此，比划着手势，道：“姑娘即便不画，也是像的。” 红蕊附和道：“可不是，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姑娘和公子长得一个模样。”她娇娇一笑，目光从青棠抱来的那身男装上一掠，道：“左右不过就差一身衣服了。” “我记着，小时候姑娘犯了错，总是把衣服换给公子。”红蕊咯咯地笑着：“开始，老爷并未察觉，每次只揪了公子来打，到后来，知道这是姑娘的诡计，便也不拆穿，照旧打的公子。” “你还笑，”青棠比着手势，道：“公子够可怜的了。” “我看，是伺候姑娘和公子的人比较可怜吧。”红蕊道：“哪日姑娘和公子换了衣服打扮，准保瞧不出来。你可别忘了，我们初入府那会儿，不也常常弄错。有一回，姑娘可还捉弄过我们，哄我们替公子换上了女装。” 说着，红蕊看了顾灵芷一眼，“公子那回也是的，竟陪着姑娘胡闹，任我们装扮了一身，非到出门前才自揭身份，害我们手忙脚乱伺候姑娘换装，差点误了出门的时辰，被老爷训一顿。” “那时，姑娘好像才九岁吧。”青棠比划道。 “可不是，”红蕊偏头看了顾灵芷一眼，“姑娘从小可鬼精了，要依着北方人的话，该是叫……”她学着府上北方来的嬷嬷的口音，拿腔道：“蔫儿坏。” 青棠笑着看了红蕊一眼，默默替顾灵芷换装。 顾灵芷听着他们讨论，抿嘴笑着，不说话。 她和顾嘉乔是双胞胎，两人容貌极为相似。别说伺候他们的奶妈和府上的嬷嬷婢女们了，便是他们的父亲顾子义，也常常分不清他们哪个是哪个。 她小时候顽皮，常抓着这个空子，闯了祸让顾嘉乔扛。或是如红蕊所说，故意和顾嘉乔换装打扮，逗弄府上的仆人们。 红蕊所说的那一次，便是她和顾嘉乔打赌输了。顾嘉乔性子老实，自然一声不吭履约，老老实实让红蕊打扮了一番。青棠比红蕊通透，是早瞧出来了，不过配合她，一起逗红蕊。 顾府门前，顾嘉乔一字一句地听完了胖胖的如花姑娘念的那首诗。 那是他幼年所作，但诗里头改了几个字，还嵌入了如花姑娘的名讳。 没有人留意到，顾嘉乔轻微地皱了皱眉。 他此时皱眉不为别的，是顾灵芷把他的诗拿去撩姑娘，还改得这么乱七八糟，连韵脚都没押对。 顾灵芷房中，青棠替她将外衫披上，又整理了一下发冠，看没什么问题了，才比划道：“姑娘上次是帮了那位李姑娘，她却来寻顾府麻烦。” 红蕊一瞧，这中间有故事，便探头过来。 顾灵芷轻摇头，没有说话。 方才，她就想起来了，她为那姑娘作诗并非因为她容貌惊为天人，而是事出有因，误打误撞。 盛京城南有一个湖泊，每逢夏天的时候荷花盛开，满目芙蕖灼灼，是京城公子和姑娘们常爱去的避暑妙地。去年，顾灵芷扮作男装，与青棠租了一艘小船，悠悠地泛舟湖上，却听见湖上有人吟诗。她虽然不擅长诗文，但也听得出其中的嘲讽之意。 再一瞧，几个华服打扮的公子哥儿命人将船围了一艘小船，放声调笑小船上的胖姑娘。 语言粗俗恶劣，尽围绕着姑娘的容貌和身材来讥笑，中间还不乏一些下流的词汇。 她一时看不过眼，便回了几句，把那群浪荡的公子哥儿怼了个遍，又作诗一首，逗得那姑娘眉开眼笑。 她想着，人家姑娘再胖，又不吃你们家的大米， 没想到，那姑娘现在却打着主意，要来吃他们家的大米。 红蕊听完，问道：“这岂不是恩将仇报？外头那李家母女的架势，分明是要讹上咱家。” “随他去吧，”顾灵芷颇看得开，道：“百样米养百种人，千般心思，哪里猜度得透？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姑娘，你可真宽心。”红蕊道。 “不宽心能如何？”顾灵芷在她脸上轻轻掐一把，道：“反正背锅的又不是我，只管让我哥去处理就好了。” 顾灵芷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十分满意这一身打扮。 “走喽，”她抬手左右分别挑弄了一下两位贴身婢女的下巴，十足一个轻狂公子的模样。她负手身后，大摇大摆往门外去，“寻开心去喽。” 刚才跨出门槛，便听得红蕊在她身后又笑又叹道：“姑娘，你这又是要往倚翠苑去啊？” 红蕊说着，偏头看了一眼青棠，后者耸耸肩，一脸无奈。 他们自小跟着顾灵芷伺候，知道她的脾性。每逢有不开心，或者心血来潮想要寻点乐子，必然到倚翠苑去。 “倚翠”二字，取自“偎红倚翠”。而倚翠苑深深不负这样一个香艳的名字，是盛京城秦楼楚馆里，数一数二的那一间。 因李家母女在前院，顾灵芷出了房门便往后院去。她牵了一匹马，才刚踏出门，肩膀上忽地一重。身子被人猛地一拉，险些一个趔趄。 那人力量极大，虽用力猛，但手上力道控制得极好。她还没来得及扭头去看那人是谁，就听得那人粗着嗓音，喊道：“嘉乔！” “真是巧了！我正要去找你，却先碰见了你。”那人对她颇是亲昵，搂着她脖子，呼出去气直喷在她脸侧，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移花接木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顾灵芷被那根大胳膊搂着脖子，艰难地动了动，扭过头来看了一眼。 这个人她是认识的。他叫杜元安，是顾嘉乔的好友。 顾嘉乔为人沉稳好静，而杜元安却外向好动，顾灵芷还纳闷过，这两人怎么成了好朋友。 杜元安瞧见顾灵芷手上牵着马，便道：“我还想来劝你一下呢，看来你这是改主意了啊。” 顾灵芷一脸懵逼，这是哪跟哪啊？ 顾嘉乔可没跟她说过，他今日有什么活动。而且他现在正被李家母女缠在前院，脱不开身。 “你既然改主意了，咱就一起走吧，”杜元安说：“路上正好搭个伴。” 顾灵芷怔怔地站在原地，想着要如何脱身，还没等她想好借口，杜元安已经上手了，他推了她一把，“上马吧。” “我……” 杜元安虽一身富家公子的文雅打扮，但做派十分霸道，不由分说地牵过了顾灵芷的马，左手仍旧搂在顾灵芷肩上，道：“去嘛，你不去的话，多没意思。” 就这样，顾灵芷被他半拖半拐地当成顾嘉乔带走了，甚至来不及解释上一句。因为一路上，杜元安不仅劫持了她的马，而且一路搂着她，便是她有一身功夫，架不住他力大无穷，又正好把她肩膀捏得死死的，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她不禁在想，顾嘉乔和杜元安交好，根本原因是不是杜元安过分的蛮力和霸道，让顾嘉乔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仅如此，杜元安一路喋喋不休，像是生怕她会出言拒绝。她根本插不上话，更遑论解释一句，她是顾嘉乔的妹妹，而不是顾嘉乔本人。 顾嘉乔的朋友把她当成顾嘉乔这一事，从前也发生过。而且好几次是她男装打扮出去，正碰上顾嘉乔的朋友。 他们兄妹二人五官和脸型都极为相似，便是亲近的人都难以分别出来。平日里，顾府的人都是靠衣装来分辨。再在妆容上微微下些功夫，则更叫人难以辨别。 顾灵芷只得在心中叹道，人果然不能作孽，她方才还在家中偷笑自己闯的祸甩锅给了顾嘉乔，现下就替他应了劫，无端端被他这个蛮力朋友杜元安拖走了。 出了城门，杜元安大概是觉得顾灵芷不会再跑了，便把马还给她。 顾灵芷难得重新掌控了自己马匹的缰绳，却忽而不想走了。 因为，她从杜元安方才的喋喋不休里，捕捉到了一些信息。 今天这个宴会，京城各家公子都会来。 这可是一个一睹盛京各公子哥儿美貌风姿的好时候。 她知道，顾嘉乔素来不爱凑这种热闹，可她爱啊。 杜元安方才的姿态虽然又热情又霸道，现下站在她对面，神色却有些可怜兮兮，大抵是知道不能把她绑了去参加宴会，便劝道：“我和那些人都不太熟，你若不去，我一个人实在无趣。” 顾灵芷刚要开口，忽然想起自己的声音与顾嘉乔不太相似，一开口难免露馅。虽说可以借此脱身，但现在，她既然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就不想那么快离开了。 她朝杜元安指了指嘴巴，又摆摆手，示意自己吃坏了嗓子，不能说话。 杜元安以为她还是不想去，借故逃脱，正要长篇大论，劝说她一番，被她急急止住，抓了旁边路过的，一个看起来书生模样的人讨了些纸笔，告诉杜元安自己确实是因为这两天嗓子坏了才不想去，然后又在上面写道：“你既觉得无趣，为何非要去？” 她小时候贪玩，不爱学习，还常被罚抄书。她哪里是能耐得住性子抄书的人，自然央求顾嘉乔替她。顾嘉乔顶替多了，为了不让人起疑，字迹渐渐变得和她相似，而她为了好转移抄写任务，也下意识像顾嘉乔仿写的字迹靠拢。 久而久之，两人的字迹便都差不多。 杜元安看了一眼，没有瞧出不同来。 但对顾灵芷的问题，他却显得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告诉她，今日不仅是京城公子哥儿们相约“看花马”的日子，那些高门贵族的女子们也约了今日去郊外摆“裙幄宴”。 所谓“看花马”和“裙幄宴”，都是盛行于京城的春日习俗，属于郊外踏青的一种。 男儿们呼朋唤友，大家骑上马，到郊外去来回搜寻，找一棵繁盛的花树，或是一处绝妙的园圃，则下马饮酒作乐，快活一番。 此为“看花马”。 至于“裙幄宴”，则是对女子而言。 她们带着奴仆，成群结队到郊外去，寻到哪里有珍稀的花草，或哪儿的鲜花开得正艳，便将吩咐仆人绕着场地将竹竿插好，让婢女将带来的红裙围上，霸道地圈地，将一片好风光占为己有。 顾灵芷一手抓着缰绳，歪头做沉思状，心里早乐开花了。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啊，京城的美姑娘帅公子全都扎堆往郊外去看花，而且被她赶上了。 她原先还以为，顾嘉乔替自己挡灾，自己也得替他受一劫。 哪成想，是这么一档子好事。 杜元安瞧她一脸严肃，又知道顾嘉乔一贯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所以先前才一口回绝了邀请。 “我听说，”杜元安凑近道：“今儿除了那些公子，名士夏摩也会来。” 他想着，搬出夏摩的名字来，顾嘉乔也许会心动。 毕竟，顾嘉乔那个木讷的性子，对女人和玩乐什么的，不比对书本有兴趣。 夏摩在京城文人之中名气极高，早年曾拜于先太傅的门下，不仅精通诗文，更擅长兵法谋略。就连大魏皇帝也曾慕其名气，几番派人去请他入仕，皆被他拒绝。 据说此人清高孤绝，常年隐居盛京城外的孤峰上。京城多少达官贵人多次相请，都不曾见他下山半步。 这次，却不知为何答应参加这样一个京城公子间的聚会。 杜元安想着，以顾嘉乔的性格，定然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愿意与他同去。 可是，他不知道对面站着的人压根不是顾嘉乔，而是满心欢喜，期待着待会会遇见哪家俊逸公子，或是美貌姑娘的顾灵芷。 顾灵芷神情微微松动，将纸笔一收，朝杜元安拍了拍自己的马背，又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杜元安见此大喜，还以为是自己搬出夏摩来，终于说动了顾嘉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婚书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此时，顾嘉乔还在顾府门前，和那对李家母女周旋。 顾嘉乔开口询问道：“姑娘可看清了，你那日所见的人，是否容貌声音与我并无二致？” 李如花转过头来，又认真地看了顾嘉乔一眼，说：“是，那日为我仗义执言，而且还赠了我一首诗的人，”她胖乎乎的手指头朝着顾嘉乔一指，道：“就是你。” “姑娘可记得，”顾嘉乔又道：“那日可是端午节的前几日？” 李如花眼睛一亮，以为他当真记得，便道：“五月初三。” “自去岁五月初一起，至五月中旬，我一直在太学。”顾嘉乔道：“姑娘所见的，怕不是我，而是我早已亡故的弟弟。” 他继续道：“二位若是不信，可到太学去求证。那一段太学里请了一位老先生讲课，所有学生不允许离开太学半步。” 李家母女互相看了一眼。 顾嘉乔给身边的小厮递了个眼色，道：“把婚书拿上来。” 李家母亲正要发作，骂他们顾府的人拿死人来搪塞她们母女，却听见了顾嘉乔让人取婚书，一时间弄不懂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府上的姨娘曾经生育过一个弟弟，可算作是顾府的二公子。”顾嘉乔沉声道：“他与我容貌相似，只可惜早年亡故，但他生前偏爱荷花，平日无事，常去城南的湖上泛舟。” “那日想来是他的魂魄偶遇了姑娘，”他神色认真，语气恳切，“冥冥之中，为自己择了一门亲事。” 章伯安静地站在顾嘉乔身边，听着少主子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 他偷偷瞅了一眼，心中暗暗感慨。顾家老爷真不知道是积了什么福，还是造的什么孽，得了这么一双儿女。 一个鬼灵精怪，常常把真话当假话说，耍起诡计来，叫人半分分辨不出，结结实实栽坑里。 一个木讷老实，但能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比他那鬼精的妹妹更叫人信服。 这两位主子从小长到大，他和府里的老仆人就没少吃过他们的亏。 可是，他们待人好是真切的好，叫人生不起气来，更别说有怨气了。 “你什么意思？”李家母亲看情势不对，又见顾嘉乔身边围着的都是身强力壮的仆人，怕他们真的动起手来，自己和女儿要吃亏，便急忙横身挡在女儿面前，道：“你们要我女儿嫁给一个死人？” “顾府一向开明，对婚事历来主张两情相悦，既然李姑娘……” “停，你别说了。”李家母亲摆摆手，忽地看见另一名顾府的仆人段出一个托盘来，上面放着两袋钱，还有一个首饰盒，里头放着一对金镯子。 李家母亲瞥了顾嘉乔一眼，“你这是干什么？” “夫人别急。”章伯道：“这里只是订亲的部分礼金，聘礼我们可以再商量……” “你当我是什么人？”李家母亲怒目而视，道：“当我卖女儿呢？” 她拉着女儿后退了半步，一副护雏的姿态，道：“我女儿绝不可能嫁给一个死人，你们要找姑娘给死人配对，上城西找神婆给你们配冥婚去，别打我女儿的主意。” “如若夫人不同意……” 顾嘉乔给一名小厮递了个眼色，他便上前取走了托盘上的那对金镯子。 “我们也不勉强，这件事就当是我们打扰了。” “你一句‘打扰了’就完了，当我们好打发的吗？” “阿娘。”李如花悄悄扯了一把母亲的衣袖，压低声音道：“” “当然不同意。” 李家母亲看着顾嘉乔，道：“你们让我女儿沾上这么一档子晦气的事情，不得好好赔罪一番？” 说着，她看了女儿一眼，李如花会意，装作受惊过度，两步一颤，歪着身子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要倒下，几个婢女慌忙扶住她。 顾嘉乔也出手，扶了她一把。他微微侧头，示意府上小厮撤去托盘上的一个钱袋，对李家母亲道：“夫人既不同意两家结亲，这便当是我们给姑娘的一点看诊费用？” “你这话说得倒是得体，”李家母亲高扬着下巴，瞥了顾嘉乔一眼，道：“可我们又不是奔着钱来的。” 她虽这么说着，视线一直追着捧着钱袋和金镯子离开的那两个小厮。许是觉得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她咽了咽口水，收回视线，但眼睛却仿佛钉在了那托盘上仅剩的那袋钱上。 而李如花姑娘那一双小眼睛里，同样闪着金光，但她发亮的视线，却不是盯着钱袋，而是盯着顾嘉乔。 顾嘉乔出于礼貌，回给她一个笑容。 他虽然和顾灵芷五官脸型相似，但剑眉英气俊朗，身材挺拔修长。双唇微抿时，那一抹淡笑似有还无，克制有礼，更带有一些禁欲系的撩人。 胖姑娘一怔，抹泪的手绢下意识往心口一捂，甜笑着后退了一步，半倚着墙壁朝顾嘉乔看去，面带羞涩。 而这羞涩里，又还有几分羞愧和歉意。 她偏过头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家母亲瞧着女儿神色不对，微侧身，挡在她和顾嘉乔中间。 “我们不是为钱来。”李家母亲又强调了一遍。 “哦。” 顾嘉乔应了一声，一抬手，那个捧着最后一个钱袋托盘的小厮转身朝屋内走去，却留下了捧着婚书的那一个小厮。 李家母亲显然着急了，眼巴巴地朝那边看着，可李家姑娘更着急，她扯着母亲的袖子，低声道：“阿娘，不然我就将就一下吧。不就是寡妇而已嘛，自此可以锦衣玉食，还能日日对着这样一个兄长，我愿……” 那一个“意”字还没出口，李家母亲已急急地抢话道：“不愿意！不能！” 说着，暗暗掐了女儿一把，“把戏给我演好。” “你再演，那钱就没了。”李如花忍不住回嘴道。 李家母亲一瞧，那捧着钱袋托盘的小厮果然已经不在了。她急走几步，猛地伸拉住那小厮，对顾嘉乔道：“这还没谈好呢，你们是打算连钱都不给了？” 顾嘉乔淡淡瞥了那婚书一眼，“李姑娘若愿意入顾府，我们自当厚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拿钱走人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不可能，我们姑娘不可能入你们顾府，给一个死人守活寡。” 李家母亲气鼓鼓地退了一步，但仍旧盯着那捧钱的小厮。 她们本来想着，顾家高门大户，定然不会轻易让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姑娘嫁给他们家公子。 像顾府这样的门户，不缺钱，要紧的是不能污了名声。 所以，她们只要咬定这是顾府公子的风流债，来敲诈一笔就行。等什么时候缺钱了，可以再借着同样的由头，再来敲一笔。 若顾府不允，便可扬言将这笔风流债大肆渲染。 李家母亲正想着要如何往下谈价码，一直由婢女扶着，羸弱模样的李如花忽然站直了身子，往前探出一步，对顾嘉乔说：“这点钱，可不够找大夫看诊的。” “姑娘的意思是？” “你把刚刚拿走的那袋钱拿回来，”李如花说：“还有那对金镯子。”她顿了一顿，李家母亲也猛地扯了她一把。 母女两人大约是想着成对的金镯子多用作定亲，要了未免有答应婚事的嫌疑。 李如花道：“把金镯子兑换成现钱，全给我当医药费好了。”她看着顾嘉乔，眼中除了情意，还有些坚定，似下定了什么决心，道：“往后，我们不来纠缠你便是了。” 一直装作羸弱的胖姑娘忽然诈尸一般，跳起来淡定地和他揭开天窗说亮话，谈起价码来。 这个举动微有些出乎顾嘉乔意料之外，但他依然十分淡定地颔首，让小厮取回方才的一袋钱，又加了另一份分量重一些的钱袋。 李家母亲虽然不明白女儿闹的哪一出，但看顾府的人确实依照约定加了钱，又怕他们真的抢了女儿去嫁给死人，狠狠瞪了顾嘉乔和章伯一眼，几乎是抢着一般夺过了三个钱袋，一手牢牢挽着女儿的胳膊，道：“这个，我们就带走了。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别来找我们！” 说完，李家母亲拖着女儿大步往外头走着，一边走，一边回头朝顾嘉乔等人嚷嚷道：“我们没见过什么顾二公子！没有！” 顾府的人，除了章伯出声说了两句话，其他人全程一声不吭，看完了整场大戏。而后各自转身回府，收拾院子的收拾院子去，浇花的浇花去，后厨打杂的刀后厨去，安分守己，各归本位，全当没有发生过这么一件闹腾的事情，只除了大门的门板上，留着李家母亲两道指甲印。 旁边吃瓜的路人瞧了，不由叹道，这顾府对下人管教得是真的好，一个个高素质，又淡定。那对泼辣的母女演了这么一出大戏，要是搁寻常人家，定然闹得鸡飞狗跳，满城皆知，可他们居然丝毫不受影响。 一出风波，就这么被平息了。 可他们哪里知道，顾府下人的淡定，全是因为看多了。 顾府一年到头，这种事情没少遇见。 府里的下人们都叹道，他们家公子实在太过风流。表面上话不多，为人沉稳，甚至有些木讷，看着就不是讨姑娘喜欢的性子，背后却好手段，撩完一个姑娘又一个。追上门来讨要说法，或是各种闹的，早已屡见不鲜。 这时，他们又顺势想到了他们家姑娘。 他们心里也纳闷，姑娘常年在山上清修，怎么上门来提亲的人总是不少，还有些公子直寻上府门来，说和他们姑娘有约，非要再见上一面。 当然，这些人的下场都不太好。 因为，顾府的人都知道，他们家主子是个“宠女狂魔”，而少主子也是个“宠妹狂魔”。 这些人里头，轻则有被劝退的，狠了有被直接打出去的。 顾府的下人有时不免感慨，他们家的公子和姑娘真真是受欢迎。 可章伯知道，这对母女铁定是顾灵芷惹来的。他们家少爷那脾性，哪里能惹来这样的事情。 除了章伯外，跟在顾嘉乔身边，叫莫与的小厮，也知道顾嘉乔这是又给顾灵芷背了一回锅。 送走了那对母女，莫与捧着那份婚书，跟在顾嘉乔身后往回走，“少爷真是高明，”他道：“就这一份婚书，不知吓退多少人，省了好些麻烦，偏只今日这个，啰嗦一些。” “第几个了？” 莫与道：“今年第十个了。” 顾嘉乔轻颔首，“回头记下。” 莫与应了一声，问道：“少爷，从前这些事儿，不都是拿钱打发了事吗，为何今日要弄得这般麻烦，任由他们在闹腾了半日？” “因势而变。”顾嘉乔答得简洁。 从前找上门来的，多是为了要一个说法，或者再见顾灵芷一面。这些人好打发。他们即便上门闹事，也还顾着些面子，多数是愿意到府内详谈。不比得这一对母女，她们是有备而来，而且专捡门口撒泼。她们不仅要讹钱，而且想利用围观人和舆论造势。 若是顾嘉乔轻易答应了他们，或者被他们的言语胁迫，早早妥协，往后他们知道此计可行，还会源源不断地找顾府麻烦。 “所以公子是早就瞧出来了？”莫与问道：“可她们来顾府是为了钱，公子何必还将婚书搬出来呢，这样做未必能吓退她们。” “当有不止一个选择时，人总是倾向于选择自己更愿意的。”顾嘉乔说：“婚书是为了逼她们做选择。” 婚书有两个作用，一是让她们知道还有一个选择，二是扰乱她们的计划和节奏。 在婚书之后，他们紧接着捧出钱来，无形中给了她们更大的压力。因为这个选择才是她们更倾向的。 “可为什么给她们的钱，要分成三份？” “她们既打定主意要来讹钱，少不了要讨价还价。”顾嘉乔说道。 “这么说，少爷让人当着她们的面，把钱一份一份取走，是为了给她们施加压力，”莫与说：“逼她们在慌乱中尽快作出选择，这样就无暇去思考，这个选择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顾嘉乔轻轻点头。 说话间，主仆二人已经回廊走到了前厅。顾嘉乔四处张望了一眼，最后朝向顾灵芷房间的方向侧过身，问道：“差人去问一下，灵芷还没起来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新朋友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莫与应了一声，转身正要走，忽地停住了脚步。 顾嘉乔看他，“还有什么想问的？” “少爷，”莫与抬头看着顾嘉乔，道：“你刚才去扶了一下李姑娘，又对人家笑了。我看李姑娘自打那两下后，态度就有些变了。”他神色有些躲闪，犹豫道：“少爷你方才一计叠一计用，是不是还用了……” “什么？” “美人计啊。” “嗯？” 顾嘉乔脚步微微一顿，偏头看着自己的贴身小厮，神情认真又恬淡。 尤其那一双眼睛，看着十分纯良无害。 莫与暗搓搓地在心里想着，少爷用这模样、这神情去看哪个姑娘，哪怕满嘴屁话，姑娘都乐得心花怒放，一字不落全信了。 然后，莫与看着他家少爷一脸正经，眼神清澈无辜地应了一句，“嗯。” 莫与先是一怔，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 天啊，少爷这是承认了？ 而且，还承认得这么坦然无辜，这么理直气壮。 枉他还以为少爷为人正直，根本不屑用这些办法。平日里耍这些手段的，该是府上的灵芷小姐才对。 谁说这两兄妹完全不一样，明明耍起奸计来的时候，都是一样的狡诈，叫人防不胜防。 顾嘉乔已经走远了，莫与还愣在原地，听得他声音远远传来，“若是灵芷醒了，叫她来找我一趟。” “是。”莫与应了一声，麻溜地走了。 此时，青棠和红蕊在顾灵芷居住的小院里各自忙活着，全然没有人知道，顾家姑娘早已被当成大公子拐到了城外，现下还乐呵呵地和罪魁祸首杜元安一起，在城门外等着各家公子会合，再一同往城郊去。 两人才站了一会儿，就见一人策马而来。他们就站在城门边上，那人还没出城门的门洞，先瞧见了他们，就将马头一扭，朝着他们慢慢踱过去。 顾灵芷正想着，这个人是不是和顾嘉乔相熟，就听得杜元安往前踏出一步，朝那人招手喊道：“君亮，这里！” 杜元安这么一提，顾灵芷想起来一个名字，叫侯君亮。 她虽然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曾听顾嘉乔提起过。侯家祖上曾出过两位太傅，家中世代书香，到侯君亮父亲这一辈时虽然稍有些没落，没有入朝为官者，但对家里孩子的教育不曾落下，请的私塾先生是盛京最好的。 而且，侯家藏书极多，在扬州老家还有一座藏书楼。 顾嘉乔进太学之前，经常到他们家蹭课。平日闲着没事的时候，她也曾看见他往侯家跑，不是去看书，便是去借书。 她看着从马背上下来的人，带着温和的笑脸与他们打招呼，全然不像个书呆子，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看着比杜元安更多一种灵巧劲。 “嘉乔，你也来了。”侯君亮看向她，道：“那日王文彬提起这事的时候，我看你没什么兴趣。前两天在我家时，你还和我说已经找个理由推辞掉了，今日怎么改主意了？” 顾灵芷第一反应是，顾嘉乔身边的朋友真的一个个都是半瞎，全然认不出眼前的人不是他们认识的顾嘉乔。 但这样的话，她冒充顾嘉乔去参加待会的“看花马”，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这两人算是和顾嘉乔比较亲密的朋友了，连他们都认不出来，何况那些与顾嘉乔只是泛泛之交的京城公子。 她的第二反应是…… 我呸，我又不是故意要去的，是一出门就被旁边这个傻子拐来的。 当然，顾灵芷还记着她现在顶着顾嘉乔的身份。 于是，她顿了一顿，原地站着，眼珠往左边的杜元安身上一瞟，示意自己是被他弄来的。 侯君亮一笑，淡道：“毫不意外。”他瞥了杜元安一眼，“他一贯是这性子。” 他虽是单眼皮，但眉目温和，眼神清澈，身上有种拿捏得极好的分寸感，相处时让人有一种舒心的愉悦和信赖感。不像杜元安那样莽撞热烈，言行夸张愚鲁。 几句话间，听得城门处马蹄声嘚嘚作响。 一行约莫十人，前后错落地骑着马往朝城外来。 为首四人里，顾灵芷认出了两位。 一位，便是方才侯君亮提到的王文彬。 他长了一张大圆脸，一双大眼睛，眉是剑眉，但在圆脸上没了气势。不过他极会穿搭，衣服样式和配色常引领盛京潮流，是名副其实的时尚达人兼玩乐达人。他素爱热闹，京城公子间若有什么宴饮或者活动，多是他起的头。 顾灵芷曾听顾嘉乔提过，他出自太原王氏，和现今的大魏皇后同出一族。 太原王氏家世渊源深厚，从前朝到如今，都是高门望族中极有声望的一支。 不过，他虽然姓王，在王家算不得很有地位的，约莫是个旁支。因幼时一直寄养在京城王家，和王家的几位兄弟常玩在一块，便也和京城那些公子相熟。 顾灵芷曾有两次偷偷跟在顾嘉乔后头，想混进那些公子们的宴会里，被顾嘉乔发现，赶了出来。也是那两次，她都瞧见了王文彬，今日才认得出他来。 另一位策马走在王文彬身边，衣饰打扮低调中透着奢华，看着比他稍微年长一些的，则是宣平侯府的二公子裴书材。 这宣平侯府裴家在盛京是极其有名的。 老宣平侯爷娶了当今天子的长姐，是大魏驸马。老侯爷和长公主相继去世后，裴书材的父亲成了继任的宣平侯。而他姑姑裴静姝是晋国公的夫人，穆家的主母。 用“一表人才”来形容裴书材，就显得落俗套了。 这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姿容自不必说，且他儒雅博学，身上兼有风流公子的散漫和老学究的睿敏。 从后两点来说，和顾嘉乔是有点像的，只是顾嘉乔侧重后一点。 顾灵芷虽然只见过裴书材一面，但这样长相与气度均非凡的人，对她来说自然要划入过目不忘系列。 她愣神的时候，一伙人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王文彬还没开口，他旁边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已经先开口了，“顾兄不是说不来吗？” 他身后有人附和道：“听说是病了，这会儿又能活蹦乱跳，随我们一同骑马出去游玩了。” 要依顾灵芷的性子，定然早回嘴了，但现在她顶着顾嘉乔的身份，不方便开口，也不能轻易开口，便只好先忍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5章 香风美人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她心里忿然，脸上仍旧学着顾嘉乔平时的模样，端着一张木然的脸，想着要如何简单地解释一句，听得杜元安替她抢答道：“是病了没错，吃伤了嗓子。” “病了还来？” “骑马看花用不着嗓子，”杜元安道：“听曲赏舞也用不着嗓子，怎就不能来了？” 那两人还要说什么，王文彬已先开口了，“顾兄这算不得什么大病，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他们的马走得快，说话间已经出了城门，便下马来，几人行过平辈礼，客套了几句。 顾灵芷时常扮作男子，对男子礼仪自是熟悉，混迹其中，不曾叫人察觉。 侯君亮视线淡淡一转，看到王文彬一行人后头跟着不少车马奴仆，还有乐师队伍，便道：“文彬兄一向考虑周全。” “既约了大家出来玩，哪能让大家不尽兴，但后头跟着的那些舞姬，我可不敢冒认功劳，”王文彬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笑道：“那是卢兄和张兄请来的，”他故意一顿，脸上带笑，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道：“倚翠苑的班子。” 顾灵芷看了一眼，那是方才在马上把她当成顾嘉乔来怼的两人。 大魏风气开放，并不限制皇亲贵族出入风流场所。而且，不少达官贵人家中还豢养有家妓。 那些京城公子自然知道，倚翠苑的舞姬在京城数一数二的，若非有些身份，或是花了重金，未必能轻易请她们离开倚翠苑到别处表演。 顾灵芷好歹也算倚翠苑常客，如何不知道这些。王文彬此时看似略略一提，正是给足了卢、张二人面子。 而他们请这些舞姬来，为的也就是这一点。 要争的面子到了，他们自然也不和她纠缠了，只听得杜元安在她耳边低低道了一句，“这两人也参加了这次新科取士，听说没中。见你来了，便拿你出气，真真卑劣。” 顾灵芷方才正纳闷，这下便有了答案。 今日来的这些人里头，她只认得一部分。她暗暗留心着他们之间的称谓和对话，努力在脑海里将名字和人对上号。 等她慢慢认了一圈人，才逐渐反应过来，为什么杜元安才把她拐出城门外，就这么放心地把缰绳交回给她。 他早知道大家约定的时间，即便他方才说服不了她，只要大家伙都来了，她还能跑得掉吗？ 此时再说要走，明显就是不给其他人面子了。 如此看来，杜元安虽然看着像个傻大憨，但他的心思并非如同言行表现出来那般简单。 而侯君亮…… 他方才一眼捕捉到了关键，开了话头，让王文彬帮忙打着圆场，转移众人注意力，顺势给了卢、张两人面子，让他们不再寻她麻烦。 看来，顾嘉乔的这两个朋友都不简单。 他们在城门外聊了一阵，看人到得差不多了，时间也不早了，王文彬便提议启程，往郊外去。 此时虽近春末，但正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好时候。愈往郊外去，愈见绿茵如毯，不知名的野花遍地盛开，缀在青青碧草间。花枝随风摇曳，搅得人心头春意荡漾，心旌摇摇。 一群人锦衣华服，打着马儿潇洒地穿山林，过花树。落花纷扬，染得人满身香。 这里花树繁盛，有人提议，不如就在此下马，将宴席摆上，享乐一番。却不知谁在前头喊了一声：“看！” 顾灵芷跟随众人驱马上前。 他们所站的位置往前一点，便是一个隆起的小土坡，可望见对面一处稍矮些的山坡上，一片深浅不一的粉色，掩映在山间的翠绿中。花色灼灼撩人眼，隐约有风送来花香，仿佛那开满花的山谷就在不远处，触手可及。 有眼尖一些的人，瞧见土坡另一侧有一条路，虽然不宽，但也足够车马通过。上面的车辙印，依稀还是新的。 有了更好的去处，众人自然舍了这里，纷纷打马前去。王文彬嘱咐了一下后面跟着的家奴，便也打马追上他们。 和方才那一处相比，这里地势稍低，又有清泉浅溪流过，更温暖湿润。大概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这里的花树更加繁茂，多数处在盛花期。 因为都是老树，枝干有着一种年岁沉淀下来的苍劲，委婉曲折地扭着腰肢和臂膊，向天幕深处攀援。 一簇簇的樱花，慵懒散漫地堆在枝头。春风拂来，搅得花枝摇曳生香。连绵的粉色聚成一片带香的软绸，顺着风势，柔柔地朝人脸上拂来。 大家不免惊叹，盛京城外的山上，竟然有这般一个神仙地儿。就在人人流连此处时，忽闻得风声中夹杂着娇声软语，似有人低喃，又仿佛在耳语。如铃的笑声掺杂在春风与花香中，恍惚如梦，但又真真切切，仿佛就在耳侧。 分明，是女子的声音。柔柔软软的，带着花香，挠得人耳朵痒痒的。 顾灵芷和其他人一样，扭头四处张望，但从迎面拂来的微风中，她嗅到了女子的脂粉香。 这深山老林的，除了他们还有别人来？而且还是姑娘家？ 她心中暗暗想着，莫不是碰上了什么狐妖鬼魅？ 如果是这样，那倒好玩了。 顺着香风拂来的方向看去，花树堆出的深浅粉色里，隐约可以瞧见一抹艳丽的红色，绕着老树的枝干，将中间团团围起。那撩人心弦的笑声和女子的脂粉香气，便都是从里头传出来的。 他们来此“看花马”，可早有人抢先一步，用红裙围了风景最佳的地方，办了“裙幄宴”。 大魏女子多爱着红裙，又称石榴裙。老树枝干上团团绕着这香艳的颜色，里面不时传出阵阵乐声与笑声。偏是这看得见外头，瞧不见里头，最挠人心。 顾灵芷眼睛蓦地一亮。 看来，真是被杜元安说中了，他们与出来赏花的姑娘们碰一块了。 她正在心中窃喜，听得四周的人议论纷纷。 “好男不与女斗，咱撤了吧？风景好的地方又不止这一处。” “美景与美人都一处，高兄不想一睹为快？” “就是，这等好机会，可不是时时都能碰上的。” “男女不同席，何必莽撞扰了人家的宴会？” “这儿地方那么大，我们在旁边设宴，大家互不影响，怕什么？” 同行的人出了分歧，却有几个走得前一些的，认出了附近停着的车马有王家的标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6章 认他做师父？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和王文彬相熟的一位青衫公子走上前来，对他道：“我早前听说，京城世族贵家的姑娘们约了近日到郊外去踏青，怕是赶巧遇上了。” “既遇上了，那倒是缘分了。”王文彬笑道。 这时，他赶去前头探听消息的小厮回来了，说前头有好几家的姑娘，他们王家的三姑娘和五姑娘也在。 王文彬一听，道：“有自家人在，更好说话了。”他圈了地方，安排人布置宴席，自己则到前面去。好歹是一家人，碰上了不好不打个招呼。 定下了地方，仆人们便忙活起来了，有置放案几的，有忙着准备吃食的，有来回跑腿的。 一时间，花树下人影来回。原先深谷花树的静谧美被打破，纷繁人影的喧闹，和枝头开得正盛的花朵相映，却像要比谁更热闹一些。 布置宴席还需要一些时间，大家默契地散开，各自去赏花去了。也有爱玩的，三两下踏着浅溪上的石头，到对岸寻野趣去了。 顾灵芷和其他人不熟，怕在一起露了马脚，便还是和杜元安、侯君亮走在一块。 樱花林虽然大，但胜在开阔。大家走得散，但不至于找不着人。过了一阵，便见王家的小厮来请，说是宴席已布置好了，可以入席了。 三人折返回去，却发现多了几个人，看着有点脸生。但对顾灵芷来说，其中一个人却算不上生面孔。 半个月前，在天阙山上，她就曾见着这位四皇子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上山来，找她师父不成，莫名其妙凑了个热闹，当了一回裁判。事后，又在北渊宗那场爆炸发生前匆匆下山了。 这一次，不知是奔着什么事情来的。 她偷偷瞧了一眼，发现四皇子这次只带了个随从，身边也没有跟着那个叫昭齐的人。 王文彬身边，还多了一位身形高瘦，青衣灰衫的人。他看着上了些年纪，但最多不过四十岁出头的样子。身姿挺拔，眸色淡薄，站在那一群锦衣华服的贵公子里头，颇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对旁人的话，只礼节性地听着，鲜少开口，身上总有一种明显的疏离感。 她看得出来，王文彬等人对他待若上宾。就连四皇子，眼神语气中都透露着一种尊敬。她猜想着，此人该是杜元安曾提到的那位名士夏摩。还不等她走近，其他人也发现了夏摩，一个个往前头挤去，弄得跟个粉丝见面会一样，乌泱泱地以夏摩为中心，围了几圈人。 顾灵芷不爱凑这热闹，便退了出来，在旁边找了块石头坐下。 一抬头，见夏摩的目光淡淡往她这边掠过。 她便也抬眸看了过去。 两人视线一接，他又错开了，仿佛刚刚只是不经意地朝这边看了一眼。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连声调也是冷冷的，鬼魅一般，吓了她一跳：“顾兄怎地一个人在这？” 她顺着声音扭头去看，却发现是裴书材，便朝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示意自己不便说话。 他仍旧歪着头看她，像在等她答案。 她顿了顿，取出纸笔，写了四个字，“累了，歇歇。” 他似乎并不打算离开，就势在旁边一块高一点的石头上坐下。 她扭头看他一眼，他便道：“我也累了。” 顾灵芷心中纳闷。 他这是盯上她了？ 可她没听顾嘉乔说过，平日里和这位裴家公子有什么往来啊。 她正低头思索着，听得那微有些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字写得不错，但还是不像……”她一怔，仰头去看他，发现他朝她比了个口型，“顾嘉乔。” 顾灵芷警惕地从石头上挪开小半个屁股，和他隔开些距离，斜睨着对方，不吭声。 裴书材侧过身看她，衣冠楚楚，眼神温和，却笑得像个奸诈小人。“要我说出声来吗？” 他又比了个口型，但这回说的是“顾灵芷”三个字。 她下意识收紧了手指，眼睛飞速往旁边一瞟。幸好，附近没什么人，杜元安和侯君亮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你想做什么？”顾灵芷将声音压低，保证这一句话只有他们能听见。 “这句话，该我问你吧？”裴书材依旧笑着看她，像一只猛兽捕获了食物，却并不急着下口。 顾灵芷心头一跳。 这情景有点熟悉啊。 只不过，上次在暗巷中，是她把昭齐按在地上摩擦摩擦。现在，成为他人嘴下猎物，任由他人宰割的却是她。 真真是风水轮流转。 平日里干的什么事，好像偏都在今日应个轮回似的。 她沉住气，真情实感地回了一句，“想来玩。” 裴书材轻轻挑眉，似乎不太相信她的话。 她脑子飞速运转，想着自己到底有没有得罪过裴家的什么人，又或者自己方才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不必想了，你没有惹到我们裴家的人，但你今天要想开心地玩一场，”裴书材淡笑着看她，神情温和，眼睛深处却有吃人的寒光，“你就认我做师父。” “平白无故地，我认你做师父干什么？” “随你。” 顾灵芷不搭理她，兀自起身，却被他拉得一跌，重新一屁股坐回石头上。那石头上粗粝的纹路，硌得她屁股疼，可手又被裴书材按着。她只好忍着，乖乖地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 裴书材笑笑道：“你若不认，今日怕是要玩得不开心了。” “我认了，你就放过我？”顾灵芷看他一眼，弄不懂他打的什么主意，为何莫名其妙要收自己做徒弟，便决定先试探一下，问道：“我真实身份的事，你能全然当作不知？” 裴书材脸上挂着一抹和善的微笑。他所坐的石块高过她的，他又比她稍稍高一些，虽是侧头看她，也成了俯视。 他像在端详一个物件，又像在看地上的一只蚂蚁，全然没有亲近的意思，眼神也是冷的。 “你要是成了我徒弟，我还能坑害你不成，”裴书材淡淡道：“但我的徒弟，必须要听我的话。”他眼睛微微眯着，道：“而且，我徒弟只能有我一个师父。” 这样的话，相当于要顾灵芷叛离师门，离开北渊宗。而这个条件，是她绝对无法无法接受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7章 裴大人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可不等顾灵芷说什么，他便先道：“你也可以不认，但……”他淡淡转开目光，瞥了一眼远处的人群，道：“这么多人在这里，你要想明着跑掉的话，不太明智。” “你能走掉，”裴书材说：“但顾嘉乔可就说不清了。” “你可以不要面子，不要名声，但你父亲不要吗？你兄长也不要吗？”裴书材笑得人畜无害。 他五官本就偏向温和一类，淡笑时更有一种恬淡洒脱。这么一张好看的脸，搁在平时，她定要花痴上一阵。可如今，她着实想暴打他一顿。 顾灵芷想着，实在不行她就自揭身份，承认自己是顾灵芷。哪怕灰溜溜地跑掉，也好过任由这心思狡诈的家伙明里暗里给自己下套。 最关键的是，她现在顶着顾嘉乔的身份。若稍有应对不慎，别人都会把这笔账算在顾嘉乔身上。她平日里虽然行事任性，但不至于混蛋到给自己哥哥挖这样的坑。 这也是一路上她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小心翼翼，生怕露出马脚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从她顶着顾嘉乔的身份，跟着其他人离开城门开始，她就已经骑虎难下了。 裴书材淡淡看她一眼，和她想到了一块，道：“你走不掉的，”他神情难得严肃了一下，“今日这宴会不简单。” 顾灵芷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从她方才见到四皇子时，就知道今天这个宴会根本不是什么京城公子间的一个聚会。王文彬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四皇子显然是受到他的邀请来的。就他们的言行来看，多半是四皇子想要认识夏摩，便托王文彬做个中间人，牵上这条线。 他们说是陪衬，但也是入了别人的局。 是她自己太傻，没有一早看出来。她要是细心点，多个心眼，在侯君亮提到王文彬带来的车马仆人、乐师时，就该知道今日这宴会阵仗不小。枉她那时还满心欢喜，以为撞上了好时候，可以趁机享乐一番。 “令兄不久前刚刚中榜，马上要入朝为官了。”裴书材继续打铁趁热，威胁她道：“且不提四皇子，今日来的那些京城贵公子，哪一个家世简单寻常，家里没有人在朝堂，或是没有封爵？” “他以后免不了要和这些人，或是他们的父兄打交道。这还没踏进皇城那扇门，就先得罪了他们，”裴书材摇摇头，道：“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顾灵芷默然回看着他，依旧不出声。 裴书材毫不在意，起身掸了掸衣裳，低声道：“在正式开席前，你还有机会来找我，告诉我你的决定。”他偏头轻轻看她一眼，拂袖离去了。 这马上就入席了，哪里有什么机会？ 顾灵芷盯着那翩然远去的背影，在心中默默啐了一句，丧气地垂下头来，视线不经意地停在了方才被裴书材抓过的右手。 她皱眉思索了一阵，忽地一笑，大踏步上前，拉了一下裴书材的右手。 “等一下。”她这一句话，是靠近了裴书材才喊的，而且压低了声音。 附近除了几株大树，便是溪流。但她还是十分谨慎。确认四周没人，才出声。 裴书材听到她的声音，悠悠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眼中带笑，打量着她。他是故意留给她考虑时间，才慢悠悠地往没人的地方走，等她追上来。 “小徒弟，”他笑着看她：“来认师父了？” 顾灵芷停住脚步，缓缓仰头，道：“我有师父。”她微微一笑，道：“裴大人。” 裴书材留意到她最后所用的称呼，唇边露出一抹玩味的微笑，双眉微动，眼神静静落在她身上，像在俯视她，又仿佛在审度什么。 她并不想与他针锋相对，语气里有妥协求和的意思，“大人既然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应该也知道我有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叛离师门，大人何苦强人所难？” 他仍旧不说话，似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顾灵芷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宣平侯府上该是有两位公子吧。一位名唤裴书材，在家中排行第二。”她淡淡一笑，继续道：“裴书材公子有位兄长，和他同是‘书’字辈，却取一个‘君’字，唤作裴书君，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 裴书材静静听着她说，脸上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传闻，这位裴大人为人忠耿，秉公执法，是个刚正不阿的人。”顾灵芷负手身后，淡淡抬眸。 回看着那双审视着自己的眼睛，道：“断然不会做出以大欺小，无端蛮横要挟他人这种不仁义的事情……” “对吧？”她嘴角轻轻勾起，弯出一个弧度，眸光沉静，“裴书……” 一个“君”字还没出口，她的口型方才微微一变，他已猝然出手，掌风迅猛刚烈。 她不擅长掌上交锋，手上力量也比不过他，霎时被他逼得连连后退。避开了第一掌，第二、第三掌接连劈来，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他出招快且稳，而且能快速判断出她，拳掌交替间，已经封锁出她的退路。便是她身法灵巧，一时间也难以寻得脱身的办法。 被逼无奈，她只能和他硬碰硬，回臂格挡了几下，便觉得双臂宛如撞在铁棍上，火辣辣的疼，还被震得有些发麻。 没几下，她就被他反压住双手，一掌推到了树下。左肩胛骨狠狠磕在粗粝的树皮上，疼得她皱了一下眉头。 他右手扣在她颈上，她能清楚感觉到上面传来的力量，压得她微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缓缓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拧断你的脖子。” 她看他一眼，放弃了挣扎。闭着眼，梗着脖子往前一送，一副束手就擒，等着受死的模样。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瞟了一眼底下的待宰羔羊。她脖子伸得直直的，脸高高扬起，那脸上分明说着，你有本事就杀了我，现在就杀。 这里虽偏僻，但王文彬等人就在不远的地方。侯君亮和杜元安待会找不见顾嘉乔，定然要来寻。他自然不会这么傻，在这里杀人。他只是想唬她一下，可这小丫头似乎看穿了这一点，故意摆出一副送死的样子来，明面上逼着他下手，实则要反将他一军。 他本无杀她之意，但不下手又有些丢面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8章 分外留心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手一松，掌心从她额前拂过，赏了她一记爆栗。 他看见她捂着脑门，斜眼瞪着自己，便问她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像条小狐狸，就差身后没有摇着一条尾巴，道：“刚才是我有把柄在你手里，现在情况换过来了，我也有你的把柄。除非你答应我，不将我的身份泄露给任何人，而且不管今日还是以后，都不许以此事为要挟，或者在其他的事情上为难我的兄长。” 顾灵芷静静看着他，道：“那我就可以告诉你。” “倒是为你兄长想得挺长远的。”他冷冷道：“即便我不说，你以为今日这一关是好过的？” 顾灵芷眸色微沉，道：“过不过得去，那是我的本事了，你别添乱就行。” 他眉头微挑，轻颔首，道：“答应你。”他瞥她一眼，“说吧。” “不难，就两点。” 顾灵芷看着他，道：“第一，我听人说，宣平侯府的两位公子年纪相仿，容貌相似。而且，裴书君大人擅长书法，不仅左右手都能够写字，还能通过字迹辨别出不同的书信是否为同一人所写。” 她笑笑道：“这一点，方才已经验证过了，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他轻点头，示意她往下说。 “第二点……”顾灵芷伸出右手，道：“我还是听人说的，但关键在你方才抓我手的那一下。我听说，裴书君大人自幼习武，左右手都能使刀剑，但他早年习武时先是从左手开始。我方才看过你的手掌，左手茧子明显厚一些。” “所以……”她淡笑道：“我很清楚，你……” 对面的人冷冷地瞟过来，她话头一顿，道：“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 他根本不是裴书材，而是那位现在应该在宫里上朝的御史中丞裴书君。 连顾嘉乔的朋友都辨别不出来，裴书君却能通过字迹，一眼认出她是顾灵芷，除了因为他本身就有高深的书法造诣外，更因为他有这样的经验。 要是她没有猜错，真正的裴书材应该顶替了他哥哥，现下正在朝堂上。 对面的人听完，淡淡一笑。 顾灵芷所说的那两点里，头一个消息是从顾嘉乔那里听来的。 至于第二个，全然是一个巧合了。 大约是去年腊月的时候，她偶然碰见了裴书君的妹妹。从她杂乱的哭诉里，得知了关于裴书君的这一个消息，没想到在此时用上了。这还要多亏裴书君方才那一唬一诈，不然她也不至于绞尽脑汁想着自己是不是撩过裴家的公子姑娘时，想起这么一档子事情来。 而这件事，自然还是不要让裴书君知道的好。 否则，谁知道他又要怎么为难她？ 她正要开口寻个理由走掉，忽听见身后响起的脚步声。 而在那之前，她已看见了裴书君微微一变的眼神，当即会意，一言不发。微微侧过头时，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正好来到身边。 原来，宴席马上就开始了。这小厮被王文彬打发出来寻他们，找了一阵才找到这里来。 等她赶回去时，大家已经各自入座了。除了她和裴书君外，大概还有一两个座位空着。 大家都是平辈，本来是绕成一圈坐的。四皇子来了之后，他自然要坐在上座，其余人依次分坐底下。她和杜元安、侯君亮坐一块，刚好三人一张案几。 在她进来之后一阵，才看见裴书君慢悠悠地走进来。 宣平侯府公子的身份比他们要贵重一些，他的位置在四皇子左手边，是第一张案几，与夏摩王文彬一桌。 他们刚落座不久，奏乐声起，曼妙的乐声飘然入耳。 眼前各色糕点花团锦簇，杂以精巧小食，看得人食欲大振。杜元安早吃起来了，啧啧道：“这王家的厨子就是不一般。” 侯君亮笑道：“你也不看今日来的是哪些人？寻常我们聚在一块玩闹，哪里见得文彬兄把王家的私厨和府上的乐师带出来？” “今日不是因为王悦生也来了嘛？”杜元安压低了声音，道：“就不许是他带来的？他可是王家嫡公子。” 侯君亮轻摇头，夹了一块酱瓜吃着，淡淡道了四个字，“有备而来。”他目光淡淡掠过席上，微朝顾灵芷侧过身子，道：“新科榜上头名王悦生，次名谢挺，再加上你，这次新科取士的头三名就都到齐了。” 顾灵芷正低头盯着桌上的糕点，想着先吃哪个时，听见“谢挺”二字时，抬起了头。 倒不是为别的，只为两点。一是他长得好看，长身玉立，眉目间自有一股风流姿态。二是因为在场的公子偏他一人木簪束发，宽袍大袖，颇有些道人之风。这两点深得她欢喜，自然对他多加留意一些。 至于侯君亮说的，她在来的时候就留意到了。 旁人看着，他们三个凑一块是巧合，但四皇子以来，事情怕是就不简单了。 “嘉乔，你可得注意一些。”侯君亮好心地提醒她。 树大招风。 这个道理，顾灵芷是明白的。那边坐着的王悦生和谢挺，同样也懂这个道理。所以今日他们三个分外默契，一致的低调。 同样低调的，还有侯君亮。 顾灵芷淡淡转头，打量了一眼周围的人的打扮，尽是锦衣玉带的京城贵公子模样。 这么一看来，却显得她旁边坐着的侯君亮穿得十分低调，甚至不起眼了。 他一身鼠灰暗纹窄袖锦袍，从款式和衣料颜色来说，都极为朴素简单。发冠样式简洁，流露出一种读书人身上的洁净和明亮。加上他谈吐温和得体，看着毫无侵略感，也不带攻击力。但每提出问题或观点来，总能一针见血。 顾灵芷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下“多谢”二字。 侯君亮一笑，没有说话，转头去吃别的小菜了，抬手给她推过来一盘虾饼。 虾饼通常有两种做法，当做菜来做，则捶烂后团成一团，用滚油煎炸而成。但她和顾嘉乔爱吃的，是府上江南厨娘做的另一种甜吃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9章 意外来客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把生虾肉和葱、盐、花椒、甜酒和成小面饼的样子，用上好的香油慢慢炸透，两面裹上芝麻，外酥里嫩，既有虾的鲜味，又有面皮混入甜酒酥炸之后的带出来的一股香软的甜味，十分诱人。 王家的这个虾饼，属于后者，可无论色香味那一点，都不输给他们顾家的江南厨娘。 啧啧。 顾灵芷感慨，这家也是个吃货。 当年她父亲挖来这个江南厨娘，可花了不少钱。 吃过虾饼之后，顾灵芷的视线在眼前的吃食上打转。 管他天大的事，吃饱喝足再说。 反正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诚然如杜元安所说，王家私厨做的小菜糕点是一绝。除了方才她吃的虾饼，那千层馒头也是一叫人惊奇的吃食。外表如雪一般，比寻常馒头看上去更要白一些，可撕开里头，翠红黄三色相间，竟如彩虹一样的斑斓艳丽。入口有花香的甜，和薄荷的清新。 侯君亮给她夹了两箸凉拌鸡丝，她一尝，也是不错。 吃过几口菜，她抓过一只烧饼。却没想到，那烧饼外观看着寻常得很，可面饼里有松子、胡桃仁的香气，猪油化开的碎糖糅在里头，在面饼被煎得两面金黄时，同融入里面的植物油脂一混合，入口直香得人的舌头都要酥掉。 她越吃越馋，刚要去拿第二只，听得丝竹管弦之声中，夹进来一人洪亮沉稳的声音：“好地方，好风景，好乐声。” 这三个“好”字铿锵有力，如金玉相振。 门口的帷帐一挑，走进来一个人。身形高大，一身玄色云纹锦袍，上有暗纹，在日光底下微微泛着碎金一般的光，袖口和衣领纽扣处皆镶着金边，低调内敛中透出一种奢华来。铁面剑眉，目光澈然，如碧波上映着粼粼日光。 在座的人里，有认出来的，已然起身，王文彬等人也慌忙起身相迎。只那位名士夏摩，脸上仍旧淡淡的，起身的动作不急不缓。 坐在上首位置的四皇子也站了起来，对那人缓缓拱手，道：“大皇兄。” 来人正是大魏的大皇子吴弘信。 顾灵芷的手停在放烧饼的碟子上，颇不情愿地往回挪了一下。 那边免不得一番客套，她和其他人一眼，都得跟着作陪。 好不容易等得大皇子落座，顾灵芷刚要朝着烧饼盘子伸出魔爪的时候，听得外头响起马蹄声。 此时乐师还没有开始重新演奏，外头的声音分外清楚。她听见外头好几匹马儿嘶鸣的声音，而后有人下马来，往他们这边走来。 门口的帷帐再度被人挑起，只不过这次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日光穿透层叠的花瓣，在那手背投下浅浅的一层薄光，像品相极好的和田玉，白如羊脂，却不沉腻，反而显得通透润白。 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进来的，还真就是这么一个姿容焕发，如玉精雕细琢一般的人儿。 只是，他眉眼中有些和吴弘信相似的地方。 “大皇兄好兴致，选了这样妙的地方。”来人挑开帷帐进来，看见里头坐了一群人，似微有些讶异，但很快恢复了正常的表情，脸上带着和善温暖的笑意，“原来这么多人在呢。” “弟弟搅扰了皇兄的宴会，”那人朝着大皇子吴弘信一拱手，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实是鲁莽，还望皇兄不要介意，莫被我扰了兴致。”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吴弘信朝他一招手，道：“哪有什么搅扰不搅扰的？”他看了四皇子和王文彬一眼，转头对来人道：“二弟既来了，不如坐下，一起喝一杯。” “皇兄盛情相邀，弟弟万不敢辞。” 吃瓜群众顾灵芷默默看着。 四皇子来完大皇子来，大皇子来完二皇子来，这一家子兄弟都赶巧了扎一堆。 因为添了座位，一群人都要挪位置。好不容易折腾完坐下，顾灵芷想着，这回自己总算能吃上第二个烧饼了吧。她猛地抓过一个烧饼，囫囵放入口中，才咬下一大口，听得外头又响起声音。 他依稀说了一句什么话，但隔得有些远，听不太清，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对他们说的。只是，这个声音听上去要比前两个人更年轻一些，而且微有些断续，还带着起伏。 这一次，挑开帷帐的不是人，是马了。 一只浑身黑亮的马儿直闯进来，高高扬起的前蹄擦着坐在门边那两人的衣袖落下，险些将两人面前的案几踏破。 那人看着只有二十岁出头，但马术精湛。方才那一下，虽说极其危险，但懂行的人知道，他手里的缰绳分寸拿捏得极好，只人轻狂一些。 但在座的人不免纳闷了，方才两位皇子都是下马走进来的，这人胆子忒大，竟然敢直接骑着马闯进来。 “大哥、二哥，”那年轻人在马上嚷嚷道：“跑这么快做什么，我差点追不上你们。” “七弟，你怎么来了？”开口的是大皇子吴弘信。 得，又来一位。 听排行，该是大魏七皇子。 马上的人影矫健一翻，从马上下来，视线落在宴席主位后面那株巨大的花树上，又绕了周围一圈，“大哥，这等好玩的地方，你怎地不叫上我来？” “我这是赶巧了，路过这里。”吴弘信答道。说完，视线恍似不经意一般，从二皇子吴弘正身上掠过。 “我是有事要找大皇兄，”吴弘正温和一笑，答道：“去了府上却听说皇兄往郊外来了，我就一路追着找了过来。” “嘿，”七皇子吴弘声道：“那可真是巧，我陪朋友到郊外散心，正溜达着呢，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从面前晃过。”他道：“追上去一看，是大皇兄和二皇兄。我想着，定有什么热闹……” 吴弘声目光绕了四周一圈，道：“可不，这儿真热闹。”他朝着四皇子吴弘远招招手，道：“四哥也在呢。” 被点到名的吴宏远放下手里的筷子，直起身，对吴弘声微微一笑，道：“七弟来了，就一起坐吧。”他视线淡淡往大皇子和二皇子身上一落，“两位皇兄想必不会介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0章 扎堆凑热闹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都是自家兄弟。”大皇子道：“客气什么？坐坐坐。” “大皇兄说的是。”二皇子淡淡附和了一句。 “可我还带了朋友。” 众人闻声，抬头去看时，才发现七皇子身后确实还跟着一个人。他骑的也是一匹黑马，又穿着一身黑衣。要不是七皇子开口提了一句，众人几乎没有留意到，那里还有别人。 他比七皇子早些从马上下来了，一声不吭地牵着马站在旁边，大家都以为他不过是七皇子的侍从。如今听来，却像是七皇子的朋友。 而且，七皇子方才就提到，自己是陪朋友出来散心。 顾灵芷被嘴里的一口烧饼噎着，说不出话来，忙接过侯君亮递来的茶杯，猛灌一口，连茶水带饼在嘴里拼命咀嚼着，一边看那兄弟四人的好戏，一边分神打量了一眼那个穿着黑衣服的人。 他身上的黑衣极为朴素，没有任何花纹。束发的，也不过是一条黑布发带。他身形清瘦挺拔，指节分明，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的人。他头微微垂下，左手牵着缰绳，似有意把自己隐藏在马身后，一言不发。 眸底恍如有深潭，沉静得叫人可怕。 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与宴会格格不入，冷沉忧郁得仿佛落在他肩头的花瓣都要被冻结成冰。 那位七皇子却一副自来熟的模样，满不在乎地瞧了一眼宴席上的人，对着他的几位兄长道：“大哥们要是嫌弃，我们不留下来了。” 他话里说的不是“我”，而是“我们”。 言外之意，是要么一起留下，要么我俩一起滚蛋。 顾灵芷暗暗瞥了这七皇子一眼。 他年岁虽比自己长一些，但性情张狂，身上一股未褪的少年气，做派也豪放不羁。 “今日在这里的，不也都是朋友嘛。”大皇子再度开口，视线不曾在七皇子那位朋友身上稍作停留，只对自己的七弟道：“哪里就分了谁是谁家的朋友？快都坐下吧。” 来者是客。 而且，来的都是身份显赫的主儿。 王文彬哪敢怠慢，当下便吩咐人添位置。吃食、茶饮等，都紧赶着送上来，又另添了几样精致的小糕。 侯君亮借着递茶水给顾灵芷的功夫，在她耳边低语道：“来者不善。” 何止来者不善啊，这一个两个的，分明是要来搞事情啊。 除了老四是被王文彬邀请来的，老大说是路过，老二说是来找老大，老七说是来凑热闹。 简直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不仅京城的富家公子姑娘们扎堆出游，就连皇子们也全都凑到了一起。 顾灵芷想着，自己今天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怎么赶上了这样一个日子。 奏乐声起，身着绮丽舞裙的舞姬们款款步入。 遏云歌响清，回雪舞腰轻。 美人水袖如云，流转翩飞间，带着花树下香风阵阵。 落花片片，旋作红云飞。连着美人的一颦一笑，拂过人面。 顾灵芷吃着烧饼，听见旁边有人赞叹舞姬曼妙的舞姿，有人接话道，“倚翠苑玉娘调教出来的，容貌舞技定然非凡。” 盛京之中，没几个人不知道倚翠苑的名字。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倚翠苑的名声在其中都是响当当的。论长相气质，别家的花魁或许还能争个一二，可玉娘的舞姿，以及她调教出来的舞姬，堪称冠绝盛京。 细想起来，顾灵芷今日出门，奔的就是倚翠苑。 哪成想，被杜元安拐出城后，横生这么多枝节。 不久前，裴书君还提醒过她，说今日宴会不简单。眼下，盛京中最有权势的几位皇子都来齐了。 她往裴书君的位置瞟了一眼，发现他淡定地吃着酱瓜，视线不经意一转，和她轻轻一接，又转开了。她心里闷着事情，瞥一眼案几上的酱瓜，夹了一块吃着。 那酱瓜腌过后，风干入酱，愈发生出一股甜味来，皮薄微皱，入口爽脆。她接连夹了几块酱瓜，嘎嘣嘎嘣地嚼着。 她现在所能倚仗的，只有顾嘉乔这两个朋友。杜元安性子略有些急躁，不如侯君亮，显得更靠谱一点。而且，顾嘉乔和她提过，说侯君亮这人算得上是个“百事通”。不仅书读得多，对朝廷局势之类的，比他还要懂行一些。 依她方才所见，确实如此。 她心中有了主意，缓缓凑过脑袋，用筷子沾了茶水，在案几上写下：“你对这几位皇子有多少了解？” 侯君亮目光淡淡往下一瞥，抬手将茶水一抹，朝她轻颔首，也以手沾茶水，在案几上缓缓写下几个大字。 大——燕 二——齐 四——赵 七——康 “他们各自有封地，而且有王号。”侯君亮道。 他所写的，便是这几位皇子的排行，对应他们亲王的封号。 大魏天子年迈，诸位皇子早已成年，对储位野心勃勃。眼看天子病体沉重，大魏太子的位置却一直悬空。他们一个个自然按捺不住了，可又不好明着相争，暗里各自都在较劲。 今日，便是燕王殿下不知从何探听到了赵王在这里和他们宴饮，打着路过的名号追了过来。齐王也说找燕王有事，实际上都是循着气味，一路跟过来的。 倒是康王，也就是那位七皇子，大大咧咧地带着朋友闯进来。 听侯君亮说，这七皇子一贯是这样的性子。如今，稍微得势的这几位皇子里头，数康王比较安分，府上没几个谋士，也不爱掺和哥哥们争储的事情。只是今日却不知道怎么了，带着朋友风风火火闯进来。 在那几位皇子的封号后面，侯君亮又慢慢写上了几个字。 大——燕——皇后 二——齐——贵妃 四——赵——贤妃 七——康——德妃 他们四人，分别来自不同的母亲。 大魏天子的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有四位夫人，即贵、德、淑、贤四位封号的妃子。 除却上面四位皇子的生母外，余下那位淑妃顾婉仪，是顾嘉乔和顾灵芷的姑姑，户部尚书顾子义的亲妹妹。她育有一子，为大魏皇帝的第十一个儿子，封号肃王。因年幼，有封地但暂无官邸，现下仍居宫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1章 贤妃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盛京城郊外的樱花树林下，众人把盏闲谈，欣赏着舞姬妖娆的腰肢和曼妙撩人的舞姿。 皇城深宫内，侯君亮方才提到的几位皇子的生母，都收到了一份请帖。 请帖来自贤妃，即四皇子的生母。 说是宫里的芍药花开了，邀请各位来赏花。 每逢一年春时，百花盛开，各个宫里的妃嫔都会收到不少这样相约赏花的帖子。 皇后乃后宫之主，这类帖子发出去不少，也收到一堆。贤妃的这份帖子递到她跟前，只淡淡瞧了一眼，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让人回说这两日身子不爽利，不确定到时能不能去。 淑妃顾婉仪一向与人和善，和贤妃虽说没有很深的交情，但平日也有些小往来。前两日得了人家娘家捎来的两盒扬州糕点，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时候去道谢。既赏花的帖子递来了，断没有不去的道理，便让人应下来，又嘱咐宫里的女官去寻一两件适合作为回礼的物件，到时一并带去。 德妃是最四夫人里头最低调，最不想惹事的人。她一贯教导自己的儿子谦退，自己也是这方面的模范。收到帖子的时候，她只问了一句，知道是贤妃宫里递来的，便应下来，答应去了。 贤妃的最后一封赏花帖没有能够到贵妃手里，而是到了她贴身女官手上。依那女官所言，贵妃病了好几日了，这两日身上仍不见大好，明日还请了太医来看诊，赏花一事，大约是去不了了。 各路消息最终汇集到贤妃那里，她听了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只照旧让女官安排下去，该准备的先备上。 春日阳光正好，照得阶前两盆芍药灼然如华服的美人，旖旎的裙摆拖曳在台阶上，盛放出灼目的光华。 “今年这芍药开得真好。” 旁边伺候的女官听见贤妃的感慨，道了一句，“是呢，陛下知道主子喜欢，近日又差人送了好几盆来。听说，是扬州府那边精挑细选送入宫中的。陛下瞧见了，便先让人拣了好的送来。这花儿来的时候，上头还打着露水呢。” 贤妃淡淡一笑，由另一名女官扶着，缓缓步出门外。手如柔荑，轻轻自芍药花瓣上掠过。 “扬州是个好地方，”她淡淡道：“芍药也是数那儿最有名。” 阳光擦着花瓣落入她掌中，一朵深桃红的芍药在她掌心盛放。托着硕大花朵的手掌柔若无骨，白皙清透。 “可原先，扬州最有名的并不是芍药。” “那是什么？”那女官不由问道。 回廊下满头珠翠的华服女子并没有回答她，而是隔了好一阵，她才缓缓开口，道：“是琼花。” “是花开时……”贤妃幽幽回眸，看着立在自己左边身侧的女官，道：“娇白尤胜雪花的琼花。” 那名女官还想再问什么，在贤妃右边扶着她的那位女官朝她轻轻摇头，示意她退下。 等她离开后，那女官扶着贤妃继续往台阶下走去。 在贤妃居住宫殿偏角落一些的位置，还有几盆芍药。其中一盆是白色的，被挤到了最偏远的地方。 皇帝差人送来给贤妃的，都是颜色鲜艳的，满目鲜红粉嫩的芍药。它们分别被安置在前院和贤妃起居房间的回廊下。 剩下的白色芍药则惨兮兮地被人推到了偏僻的角落。 贤妃宫里的人大约是觉得白色的芍药不喜庆，而且皇帝送的芍药都艳丽异常，便猜度着贤妃不喜欢素白的，做了这样的安排。 可没想到，贤妃却穿越了整个宫殿，来到角落，停在那盆素白的芍药面前。 那芍药通体素白，花瓣层叠累累，只花蕊处点点黄丝。像孤冷的一盏烛火上，摇曳的灯芯。 “是扬州来的，对吧？” “回主子……”那女官迟疑了片刻，道：“是的。” 日光将沉默拉长，空气仿佛凝滞。 许久，那女官才听得贤妃缓缓道了一句：“知道了。” 那句话并不是对女官说的，而是贤妃对着白色的芍药花说的。 “兄长，我知道了。”贤妃的声音有些颤抖，抚摸着花瓣的手也微微发抖，“故人不在，风景可还依旧？” “主子……”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贤妃缓缓吟诵出这一句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 自那年三月离开扬州后，她是再也回不去了。扬州的琼花年年开，那满目纷然如雪的画面，她是再也看不见了。 而扬州出产的芍药，一年年地，经过层层筛选，被送入宫中。 从前，扬州的芍药不过是开得好而已。自成为皇家指定的芍药花供给地后，无数花农改种芍药。遍地盛开的芍药，连着扬州的名声，随岁岁进贡的花，一同散播在大运河之上。 到如今，谁还记得扬州最美的不是芍药，而是琼花。 “啪嚓”一声，花枝被折断。 那朵如雪一般白嫩的芍药，安静地躺在贤妃如玉的掌心。两相交映，不知是那手掌更白一些，还是芍药的花瓣更白一些。 “有花堪折直须折。” 一句话，伴着风声落下。 转瞬，被吹散在阳光里。 同样的骄阳，洒落在城郊樱花树林里。春风拂下花瓣万千，瓣尖一点嫩红映着阳光，泛出浅粉色的碎金光芒来。 酒菜糕点的香气，混杂在花香中。既市井，又鲜香。 又一曲过后，舞姬舞罢，纷纷退场，腾出众人围坐的，中间的一片空地。 曲子的余音已经落下，仍有人不满足地拿筷子把面前的碗碟敲得叮当作响，似要强行延续那一场已经结束的演奏。 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听着十分不和谐。可是，没有人敢指出来。 因为，那是康王殿下敲的。 “行了，七弟。”燕王吴弘信忍不住出声道：“你这魔音太厉害了，树上的鸟都能给你吓跑。” “大哥你唬我。”康王吴弘声道：“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要有什么鸟儿，不躲回巣里，也都早早飞走了，哪里还轮得着听上我的这么一曲。” “行行行，说不过你。”燕王无奈地举杯道：“我喝酒行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2章 助兴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我这不过是想给大家助兴罢了。”康王道：“我方才进来时，可看见大哥的侍从抬了些好酒，怎地不叫人搬进来，分给我们大家尝一尝。” 燕王来的时候的确让人带了几坛好酒跟着，想到了这里后，寻个由头把酒拿来分给大家。只是方才齐王和康王在他之后接连进来，大家客套几句坐下后，他一直没有找到时机提起这件事，把酒拿出来。 这下可好，康王那个直性子瞧见了这件事，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如此一来，倒恰好帮了他的忙。 “我看着，那像是洪家酒坊的上品酒。”康王道：“大哥莫不是想偷偷藏起来？我可不依啊，这好酒是见着有份的。” “酒是有的，但没有想着偷偷藏起来。”燕王道：“那原先是我备着去拜访朋友用的，可赶巧他不在，我就折返回来，结果碰上了大家在这里聚会。” “不管不管，”康王依旧拿筷子敲着案几，重复道：“见着有份，见者有份啊。” 燕王回了几句，装作推辞不过，便让人去取酒来。 康王看着燕王身边的小厮走了，把手里的酒盏往案几上一放，“大哥的那几坛好酒搬过来还要点时间，这会儿功夫别空下来。”他眼珠滴溜溜地绕着宴席上的人转了一圈，“大家难不成干坐着等酒喝？” “七弟的意思是？”问话的是齐王吴弘正。 “得来点助兴的，调节调节气氛嘛。”康王起身，取过佩剑，道：“我先来。”他朝众人看一眼，道：“别的我不会，耍个剑我倒是在行，大家就凑合看看。” 说着，翻身一跃，人已越过案几，直落到中间的空地上。 剑光一闪，连绵的剑影如同湖上波光，粼粼映着花树上成簇的花朵。 他身姿矫健，雄鹰一般横空掠过，踏着花枝，直翻飞到另一株树下，来了个倒挂金钟。 那花树被他一抖，纷纷然，落下一地花瓣。 他手中剑一横，剑气一凝，下落到一半的花瓣纷纷倒流。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着，朝上飞旋而去，缓缓吸附在剑身上。 众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招式，纷纷称奇，拍手叫好。 顾灵芷极轻地挑了挑眉头，眼里有淡淡的笑意。 平心而论，这一个舞剑，是当真舞得好。 树上的人一个翻身，旋飞着缓缓落地。剑上吸附的花瓣随着剑光被舞成了浅桃色的绸带，旖旎多情。流转的剑光里，一刺，一拨，尽带锋芒，锐不可当。 刚柔相济，叫人不得不叹服。 吃瓜群众之一的顾灵芷一起跟着众人拍手，一起赞叹。 她本以为，接下来依然是吃吃喝喝，听曲看表演。却看见康王把剑一收，视线落在她身上，然后轻轻一转，看向王悦生和谢挺两人，道：“这三位……”他缓缓一笑，道：“该是这次新科榜上头三名？” 话问到这份上，他们三人能不点头吗？ 而且，他显然是明知故问，备着后招呢。 果然，听得康王继续道：“都说三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今天这么一个好日子，大家难得聚在一起，好风景好酒好菜都齐备了，三位不打算来点什么……” 他又瞧了他们三人一眼，“比如作一首诗，纪念一下？先有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后嘛……”他想了想，道：“可以有我们这个……”他抬头看了看附近的花树，道：“《花林集》？” “几位觉得如何？”康王一个人在那自嗨着，兴致勃勃地挨个转头看了他们一遍，似乎在等他们接话。 其他两人脸色没什么，也说什么。 但顾灵芷一听要作诗，眉头下意识地拧了一下。 你让她上山打虎都行，就别谈作诗。 从小那么多门功课，就数作诗一门最差。从前每每到撩姑娘需要用到诗的时候，顾灵芷都是拣自己听过的，顾嘉乔写的诗来。上次给胖胖的李如花姑娘出气，也是用顾嘉乔的诗胡乱拆改的。对穆霈云那次，则直接拈来《诗经》里头的原文用。 今天来的世家公子们，不说擅长诗文，但从小四书五经没少背，当场作一两首诗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题。在场的人里，已有人悄悄打起腹稿了。 今天能者齐聚，济济一堂，看着无比和谐，可有了一个这样的表现机会，谁不希望露两手。 再者，今日还有朝中几位有权势的皇子在。他们面上虽然不说，但若无招贤揽才之心，或者存了拉拢各世家大族公子的心思，谁无端端跑到郊外来掺和这么一个宴会。 “几位兄长觉得呢？”康王已经把手中的剑一撂，转回自己的坐席前面，姿态潇洒地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大口，道。 一直很少话的赵王此时淡淡开口：“良辰美景，的确当以诗酒相伴。” “还是四哥解风情。”康王说完，又看了一眼齐王：“二哥，你说呢？” “今日我们在这里纵酒享乐，自然怎么开心怎么来。” 康王听罢，朝向他端起酒杯，两人隔空碰了一碰杯，道：“二哥爽快。” “大家随意就好。”燕王作为四兄弟中的老大，又是皇后所生的嫡长子，说的话自然分量不同一些。可他的话，却偏是四兄弟里头，语气最平淡，话语最平和的一个。 这时，燕王让人去取的酒也端上来了。 康王瞧了，啧啧叹道：“酒都上来了，你们别磨蹭呀。” 这句话说得没什么问题，关键在于他接下来说的那一句。 “不作诗也行，叫他们谁先来表演个什么，助助兴，只管让大家乐呵一下。” 一个“叫”字，一个“让”字，顿时把宴席的气氛推得十分尴尬。 在座的大多数人多是同辈，或者岁数相近，平日里大家都比较客气，说话间多少会用上一个“请”字。而“叫”和“让”这两个字，多少有些颐指气使的意味，直把他们当成奴仆歌姬的一类人了，可以任意驱使。 今日虽来了四位皇子，可除了康王之外，其余人都客客气气地，对这些世家公子一副亲和姿态。明面上，燕王、齐王和赵王虽然没有特别亲近谁，但礼贤下士的姿态放得极好。 大家相谈甚欢，十分融洽，偏偏康王突然来这么一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3章 僵局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四周空气尴尬得近乎凝滞，连花瓣擦着花枝落到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可康王殿下却仿佛丝毫没有留意到气氛变得尴尬这一点，斜倚着凭几，仰头饮尽杯中酒，将酒杯往面前的矮桌上半扔半甩。那酒杯骨碌碌一滚，撞到旁边的盘子边缘上，发出极轻的声音。 在静谧的空气中，杯盘相接时的一声低鸣，分外清脆响亮。 康王指节敲着桌沿，鬓发微乱，一派浪子风姿。他催促道：“怎么没人啊？”一双眼睛带着醉意，却如寻猎物的老鹰一般，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 大家谁也不好先出声，有人低头吃菜，有人装作四处看风景，有人把头埋下，想避开他的视线。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在学堂上，先生忽然说要点名了。大家都慌忙低下头，不敢与先生对望，生怕被先生点中了，要起来背书。 书背不出来顶多挨一顿板子而已，可眼下却是个两难的境地。便是方才存了心思要出来表现一番的人，现在都不敢动了。 此时出来，就是应了康王的话，给大家提供一点“乐子”。这样一来，和那些奏乐的乐师，上来表演的舞姬，没有什么差别了。在座的人多来自各世家大族，谁会自降身价，干这样的事情。可如果什么都不做，便是不给康王面子。 这样一个两难的境地，大多数人都是能避则避，可偏有人想着，富贵险中求，越是这种没人愿意出头的时候，越是好机会。 之前把顾灵芷当成顾嘉乔来怼的卢大山正是这种人。 他想，眼下看着是个僵局，可如果他能踏出来破了这个局，自然能收获底下一波赞叹，也许还能得到在座皇子的青睐。这可比和好友张大水一块出钱去请倚翠苑的姑娘来表演，更能长面子。 这么想着，他正要起身，忽然被同席的张大水拉住了。 “卢兄，莫冲动。”张大水道。 “你这是何意……” 卢大山的话还没说完呢，就听见康王道：“看来有人要送上门了，四哥可还满意？” 被点到名的赵王微微抬头，淡笑着不说话。 康王又调转矛头，对燕王和齐王道：“大哥和二哥呢？”他道：“这里这么多才俊，就拣不出合心意的来？” 宴会上说得最多的就是套话和假话。各世家大族彼此之间即使不沾亲带故，日常也有往来，谁也不会无端撕破脸，把场面弄得难看。 可康王偏爱反其道而行之，把真话摊开来，把底下的事情挑到明面上来说。 “几位哥哥不就是奔着这个事情来的嘛？” 康王的一句话，把宴会气氛一下子推向另一个尴尬点。 “我听说四哥月初的时候往北渊宗去了一趟。这次新科第三名的顾嘉乔有个妹妹，恰好就在北渊宗。”康王的视线悠悠从顾灵芷身上掠过，道：“四哥该不是早就存了礼贤下士之心，想从人家妹妹身上下手吧？” 忽然被点到名，正捧着茶杯，慢悠悠啜着茶水的顾灵芷差点被呛到。 “月初不是才放榜吗？”燕王淡淡道：“四弟消息真灵通。” “四弟一向未雨绸缪，许是早就看好了的。”齐王道：“顾嘉乔的妹妹似乎还未曾婚配吧？” “四弟这么着急跑去北渊宗，”燕王语气和善，谈笑般问起：“是看上了那位顾姑娘，怕被人抢走吗？” 顾灵芷皱了皱眉。 这话题怎么越来越往她身上跑了。 康王视线一转，连带着把话题也转了，“顾嘉乔不过是第三名而已，今日这里坐着的，还有头名王悦生，和排第二的谢挺。”他手一挥，“王、谢两个大族，哪一个的名声和实力不比顾家好？” 顾灵芷这回又纳闷了。 康王方才还把导火索往她身上引，现在这话的意思，又有点像是在帮她，替她转移焦点。但很快，顾灵芷就发现自己完全是多想了。 这个康王，根本是要挑事到底。 “除了这三位，我看在座的很多人都不错嘛。”康王声线慵懒，道：“方才谈经论史，我看侯家公子挺博学多才的。” 康王所说的，是顾灵芷身边坐着的侯君亮。 “论兵法的时候，莫家老三不也说得头头是道吗？”康王道：“新科取士不过就是一场考试罢了。我朝选拔官吏，一看家世，二看举荐。” 这句话听着正常，可接下来那句，就耐人寻味了，“但能在新科考试中拔得头筹的，全然无关身份，只凭真才实学。这和其他那些有本事的，又有些不同了。” 康王这话一出，直接把他们三人和没考中的人划分成了两拨阵营。一拨真才实学，一拨后台硬。 可后台硬的人里，未必没有真正有才干的人。这话自然让许多人听了不顺耳。像侯君亮那样，能够淡然处之的是少数。顾灵芷瞧见，好些人在康王那句话之后，脸色不太好。卢大山、张大水两兄弟直接黑了脸，一个攥紧了拳头，一个闷闷地喝着酒。 全场鸦雀无声。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 就像一根丝弦绷到了最紧的时候，谁也不敢先动，怕只是轻轻一碰，这根弦就断了。 包括那些皇子。 他们要是帮哪一边说话，都容易得罪另一边。 顾灵芷忽然明白过来，康王方才舞剑助兴是假，他就是故意要寻个由头，挑起这件事。 那些皇子们一个个都想暗中拉拢各世家大族的子弟，借助他们背后的世族力量，所以才奔着今日的宴会来。但康王这么一弄，事情被挑破了，新科取士一事又将他们划分出不同的阵营。 如此一来，几位皇子反而谁也不敢帮。 而王悦生、谢挺和顾嘉乔三人是陛下御笔钦点出来的头三名，几位皇子即便要拉拢，也要私下进行。否则，会让陛下以为他们觊觎他要提拔的人。轻则，弄巧成拙，引起怀疑。重则，会引火烧身。 几位皇子都不是傻子，自然不会作出这样笨的选择。 所以，局面就愈发僵持了。 如果要打破这个僵局…… 顾灵芷想着，大概只有一个办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写在上架前的一点话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第二个签约的故事，一只新崽崽要上架了，来给它说两句。 写作的初衷其实很简单，喜欢听故事，喜欢看故事，然后喜欢上了写故事。 每一个故事都像一场梦，尽管很多时候只是自娱。 受笔力限制，以及各种各样的原因，和自己有些奇怪的口味偏好，笔下的故事总不能尽如人意。每次总是靠爱发电，去挖新坑，去勾勒每个人物，去填每一个坑。 （PS：坑多但不是坑王，挖的坑都有好好填的，这个故事也是。之前填完了一个小坑，有兴趣的可以翻一下，but那实在不是自己满意的故事，只是尽量将它说圆了。(*/ω＼*)） N个人跟我说过，写作这条路太TM难搞。 重要的是，还望不到头。 但这条路不管有多难，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坚持下去。 人生那么长，我想有一件可以坚持一辈子的事情。人生那么短，我想把它虚度在我喜欢的事情上。 虽然是第二个签约的故事了，但是第一次写上架前的话。 因为看见很多人都写了，自己也就胡扯一点，算是个记录吧。 想说的蛮多，但又觉得挺无力的，还是把精力留着写故事好了。 这里简单提一下，故事虽然是架空的，但官职名字、官制等一些内容有参考隋唐初年的情况，服饰也多参考唐制。一些看起来比较陌生的说法和名字，等故事里涉及的时候会在“作者的话”里补充一下。 有兴趣了解的可以看两眼，没兴趣的pass就好。 Emmm…… 话唠了…… 有时候看着惨淡的收藏，我也会在想是不是都没人看…… 就连这篇废话也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当自娱到底吧。 ****** 以下是真诚的感谢。 感恩每次相遇。 感谢你看见了这个故事，更感谢每一个看下去的人。 感谢打赏的小天使，手动给你们比心。?(′???`)比心 最后，来一波又弱又直接的拉票。 求收藏，求打赏，求点评。 这个崽崽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我也有很多需要改进和努力提升的地方。 我会加油哒，感谢每一个支持我的baby，你们是整条街最帅的崽和最pretty的girl。 最后的最后，提一下。 故事大致分上下两个大部分。前半部分围绕人界，后半部分映葭会复活，然后有牵扯到六界的往事的新故事篇章。 敬请期待。 比心。 ?(′???`)比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4章 宫墙内的花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她偷偷瞅了那几位皇子一眼，谁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 但要开了这个口，有些事情自然而然就要舍掉了…… “大家相聚在此，为的就是宴饮享乐。可谈风花雪月，却不宜妄论国事。”燕王缓缓开口，道。 他语气和缓，声音持重有力，“朝廷如何选拔官员，自有规制，非我等可以置喙。事关国家，纵有私情，也不该让此凌驾于国事之上。我等身为皇子，更应以身作则，不可私下结党，互相勾结。否则，会乱了人心，乱了民心。” 说到后一句时，燕王的目光转向身侧的几位弟弟。 往后一句，则是旁敲侧击，敲山震虎了：“事情若传到父亲耳中，岂非以为我们私下勾结，有僭越之心？” 燕王虽然只是淡淡一瞥，神色平和而眸光中带着沉静的肃然，无形的威压一掠而过，脸上仍旧是和善的笑意。 燕王举起面前的酒杯，对众人道：“今日，不论身份，亦无尊卑，有花共赏，有酒同饮。” 三段话先情后理，逐层递进，最后画了一个大圈，把所有人纳进来，消弭差距，皆大欢喜。 恩威并施，从容有度。王者之气，不外如是。 但是，这话一旦说开了，其他几位皇子也不好再起这样的念头了。 这正是康王的目的。 让奔着结交各世族子弟心思来参加宴会的皇子们扑个空，以后明里暗里都不好再去拉拢世族。 这样一来，明着把话说开的燕王就相当于封了自己的路还连带堵死其他人的路。 大魏门阀兴盛，与沿袭下来的制度有关。门阀家族势力庞大，对朝政有话语权，所以这些想上位的皇子才那么看重世族势力，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燕王虽然解了僵局，但也做了一件招人恨的事。 断了皇子们亲近世族这一条路，无异于断臂。何况，还顺带断了人家的手臂。 众人举杯，顾灵芷也跟着其他人一起，端起自己的酒杯。一杯饮尽，众人放下酒杯，却是心思各异。 燕王此举看似无奈，甚至有些不明智，但实际上，相比几位皇子，他还是算赢家的。 与其拉拢人心，不如出面平息事端。一来，可解众人难堪尴尬的局面。二来，可体现他处理此事的智慧与气度。 前者得人心，后人目的在于让人叹服和信服。 当他成为人心所向，何须再去拉拢谁？ 往深了想去，今日宴会结束后，事情未必不会传到陛下耳中。连带燕王方才说的话，只怕都会一字不差传进宫里。燕王这样的处事方法，想来也是陛下愿意见到的。而燕王看似放弃了与世族结交这条路，但也换得陛下的欢心，又能让他放心。 一举多得，输家也是赢家。 顾灵芷原先是想不到这些，也没有要去多想。是在燕王说了方才那一番话后，她看见侯君亮先后用茶水在她衣袖边写了两个字。 一个是“和”。 另一个是“妙”。 “和”是和气解决今天的事。不能偏帮哪一边，那就两边都帮。 “妙”则说的是燕王方才的举动。 众人满饮三杯，宴席再次回到了先前轻松欢愉的气氛中。 “七弟还是少喝点吧，”燕王放下酒杯笑着看他，眼神和蔼，与寻常人家关心弟弟的哥哥没什么不同，“我看你有些醉了。” “是吗？”康王瞟了一眼酒杯，眨眨眼道：“那得怪大哥了，这酒太厉害。” 吃瓜客赵王来了一句，“七弟，你还是少喝点酒。” 墙头草齐王顺势接了一句：“四弟说得有道理。” 在王文彬的招呼下，乐师重新入场演奏，舞姬也再度登场。 笙歌起，美人莲步姗姗，身姿婀娜。衣裙流转间，眉目顾盼生辉，与落花相映成色。 这边莺声燕语，深宫院墙内，美人榻上的贵妇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姿势，继续阖眼轻寐。 一女使跨过宫门，往殿内去，脚下步子虽快，但裙摆不曾乱了分毫。踏入殿内时，她极快地调整了一下呼吸，朝美人榻走去。 榻上的贵妇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进来的女使。 “回主子，小的已探知，贤妃这次的芍药宴除了邀请主子外，还请了皇后、淑妃和德妃。” “这么说来，‘一后四夫人’是都齐了。” “主子称病，皇后那边回复贤妃说身子不太爽利，只有德妃和淑妃是确定去的。” “那么……”贵妃慢悠悠地伸出一只手，往软垫上一撑，坐起身来，“还是凑不齐了。” 春梅红的衫裙略有些凌乱而随意地铺散在美人榻边缘，她姿势慵懒，微微松了松肩膀。 “淑妃和德妃性子软糯，与贤妃偶尔有点往来，去也正常。”贵妃手轻轻一挥，“去替我取杯茶来。” 那女使会意，转身去取茶来。 贵妃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道：“皇后的态度未明，却是有趣了，多半还是观望吧。”她将茶杯往女使的手里一递，“燕王的性子像她，一贯稳重。” “陛下最欣赏的，也是他们母子的这一点。”贵妃道：“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嫡长子，却把‘谦退’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我要是陛下，也欣赏这样锋芒尽敛，又聪慧明理的。” 这样的人既安分又省心，自然讨喜。 “主子不是说过，不争就是最大的争吗？” “咱们不争，是为了谦退保身，”贵妃莞尔一笑，道：“可人家的不争，是因为不需要去争。” 大魏天子没有设立太子，如果驾崩，按照祖宗法制，该由燕王继承大统。所以，他们一直观望，一直稳重下去，是最安全的办法。 贵妃眸光一转，问女使道：“贤妃那边可还有其他消息？” 女使摇摇头，“陛下前段时间才严令申斥过，不许朝廷和后宫互通消息。贤妃应该还不知道方家发生的事情。” “还是不知道的好。”贵妃垂眸叹惋了一句，“知道了要伤心的。” 贤妃本姓方，娘家方家是江南大族。贤妃的父兄早年在朝中有任职，后来相继请辞，陛下都准了。照理说，此后就该没什么事情了，却不知为何惹恼了陛下，前段时间寻了一个什么罪，将方家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 “齐王殿下日前来时，曾提到方家与邱家亲近，还说方家似乎是因为先帝的……” 贵妃蓦地抬眸，那一双凤眼冷冷地瞧过去，女使登时便住口了，忙道：“小的妄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5章 行酒令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那些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此事再从你嘴里出去一个字……”贵妃冷声道：“便是你从小跟在我身边，又随我入宫伺候多年，我也保不住你。” “小的明白。” 凤眸一眨，贵妃问道：“方家的事，皇后可知道了？” 女使微微一顿，“应该是知道了。” “那么……”贵妃淡淡一笑，“贤妃芍药宴的情况，她也该知道了。” 贵妃说这话时，皇后宫内的女使正跟她汇报完探听来的贤妃宫内的情况。 偌大的宫殿内，两名宫女手捧鱼食站在一口大缸旁边。俯身往鱼缸里探看的妇人，菊蕾白外衫，梧枝绿下裙，看着素朴得很。可细看之下，便能发现上衣下裙皆是极品锦罗，上有团花织锦暗纹，布料光泽随着光线的变化呈现出不一样的深浅。 妇人玉指一拈，抓起几颗鱼食，轻轻撒入鱼缸中。 一见着鱼食，鱼缸里的四尾鱼都前扑后拥地挤上前来。鱼儿背上金红相间的鳞片彼此相叠，搅起的水波翻腾飞溅。热闹斑斓的景象，映着皇后沉静淡泊的面容。 听完女使的汇报，皇后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又抓了一把鱼食，随意抛洒在鱼缸内，缓缓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件事：“陛下那边情况如何？” “太医每日来问诊，每日都是一样的诊断，说圣体并无大碍。可夜里又常常暗中召太医令去，而且一去就是一整夜。小的去问过，太医接连两夜都不曾回府了。” “贤妃呢？” “仍旧是每日夜里被召去侍疾。” 皇后微微抬眸，视线落在院子里摆放的一盆芍药上。明明是在看那开得正好的芍药，神色却有些空茫，“她品阶虽然不高，但却是我们五人之中，跟随陛下时间最长的人。” “小的听说，贤妃曾经跟随过陛下出征……” “是，”皇后极快地应了一个字，但那一声之后，语调又渐渐放缓了下来，“他们的故事，可是我们五个人之中最长的呢。”最后一个字尾音扬起，随着她手里的鱼食，一同落入鱼缸中。 “不过都是些旧事了。”皇后脸上浮起一抹淡笑，转头对身边的女使道：“照旧盯着吧，其他几位也是。”说罢，她眸光微微一凝，问道：“江南那边的消息，可曾传入贤妃宫内？” “该是没有。”女使道：“贤妃不曾有任何动静，也没见她找谁打听过宫外的消息。” “陛下将消息封锁得那般紧，又曾下过命令，谁敢透露？”皇后嗤笑一声道。 “是，就连送入贤妃宫内的东西，也都严加察看过。近日送进去的，除了日常用度的物件吃食外，便只有陛下赏赐的芍药了。” 皇后轻轻应了一声，似想起什么事，道：“信儿呢，这两日他可在京城？” “燕王殿下上次来的时候提过，近来要去拜访一个朋友，不知去了没有。”女使如此答道。 身在深宫之内的皇后，自然不知道她心里惦记的儿子，也就是燕王殿下，此时正和其他几位皇子，还有盛京里的世族子弟一同在郊外宴饮。 他带来的酒已经空了好几坛。酒酣耳热之际，有人提议行酒令。 这一个提议当即便得到许多人的赞同。 酒令助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大家照旧提议王文彬做令官，掌管行酒令过程中的判罚。 于是，便差人取酒筹来。 玩过两轮，康王又开始敲桌子了。 “无趣无趣，”康王借着酒劲，嚷嚷道：“都是陈年的烂调子，不好玩。” 一身锦衣，一直吃瓜群众心态的赵王开口问道：“七弟想弄什么新花样？” 康王托腮想了一阵，道：“说故事吧。” “每人说一个故事。可以是奇闻杂谈，可以是自己胡诌的，也可以是根据历史改编的。”康王道：“反正，只要是故事就行。一个人说，在座的人猜。若是猜出来，说故事的人罚酒三杯，猜中的人赏酒一杯。若猜不出来，或者是猜错了，那就倒过来，说故事的人赏酒一杯，猜错的人罚酒三杯。” “这个有趣。”说话的是齐王。 “二哥，”康王道：“更有趣的，不是这个。”他说：“故事说太白了容易猜到，但也不能把所有信息都模糊，叫人全然猜不到。所以，还是要有规矩。” “你且说说。” “故事要有个大略的时间，人物如果不想说全名，可以用姓指代，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也要说清楚。”康王示范道：“比如说，前朝某某年间，有个李老大如何如何。大概这样子说，说完了，大家就可以猜。” “这个可以。”赵王认同道。 “弟弟们觉得可以，”齐王看向燕王，道：“皇兄觉得呢？” “大家若觉得可行，便玩起来吧。”燕王道：“确实有新意。” 王文彬取了一勺一碗做转盘，勺柄指向谁，便从谁开始，从左往右依次轮过去。 这主意虽新奇好玩，可经过方才的事情之后，顾灵芷总觉得康王没安啥好心。 刚刚那一圈下来后，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一家兄弟在宴席上扮演的角色。 燕王和事佬。 齐王墙头草。 赵王吃瓜客。 康王挑事精。 惹不起，不如躲起来。 这是她早年养成的习惯。实在不行就打一架，打不过嘛，就逃呗。 小时候逃课，闯了祸也逃，撩姑娘公子失败了也逃。反正，解决不了的就逃。她拜入北渊宗后没少逃避修行，还由此落下不少功课，以至于早年的修行比其他人差了一大截。 可她素来只管自己痛快。 遇到解决不到的难题，首先想的就是逃。比如从方才裴书君那一句提醒后，她就一直在盘算这件事，想着如何从宴会上脱身。可左思右想，偏想不到合适的办法。 这众目睽睽之下，哪里是好逃的？ 那康王不知是否看穿了她的心思，忽地抓起一个果子，扔给王文彬，道：“此就当军令，酒令如军令。” 众人一看，先是一怔，然后了然一笑。 这里，用的是汉朝时的一个典故。 传闻西汉时吕后宴请群臣，命令刘章作为监酒令。刘章请求以军法来行酒，吕后同意了。而后，宴席上有两名吕氏宗亲逃席，刘章二话不说，拔剑斩了他们。 此是为请军令行酒令。 也就是说，她压根没法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6章 邱家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好在，那些人讲的故事并不乏味，反而十分有趣。这些世家子弟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虽然学识谈不上十分渊博，但也是满腹诗书，各种故事、典故随手拈来，或是摘头去尾，或是改换其中一点内容，说来便是一个新奇的故事。 顾灵芷听着听着，还入了迷。 只是她书读得不多，猜不出故事的出处。但看他们说一个故事猜一个故事，恍然有种看人猜谜，看人揭晓谜底后的欢喜。 有与顾嘉乔相熟的人，以为她是藏着掖着，心里知道但不去猜。就连杜元安也说：“你今日不大活跃。” 侯君亮算是半个明白人，但也以为她是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故意低调，对杜元安道：“嘉乔哪像你，爱出风头。你方才可接连猜中了三个故事，”他一笑：“那可是九杯酒了。” 杜元安伸手弹了弹眼前的酒杯，杯身发出一声脆鸣，“怎么？知道还不让我说，那不得憋坏了。” “你是动作比别人快一点……” 侯君亮一句话没说完，杜元安又扬起手来，朝王文彬招手道：“这个故事我知道。” 不过这回杜元安没猜对，被倒罚三杯酒。 顾灵芷和侯君亮两人坐在一旁看戏，看杜元安猛灌了三杯酒。 虽然她一贯没有门第之见，但有件事却是不得不承认的。 世家大族所能接触和掌握到的资源，远比普通人丰富。这在基础上就决定了世家出身的子弟比普通百姓更先掌握社会资源中更多更好的一部分。当然，世家子弟中也有不学无术的人。但绝大多数人自小受诗书熏陶，在世族深厚的文化氛围中成长。 不仅接触到的资源，就连接受到的观念也和寻常百姓家不同。 这种种不同，造就了最基础的不公平。 往后，则是在入仕、婚配等方面受门庭和品阶限制。 门阀制度因时势而存在。 从古时候到如今，自打有了家族的存在，有了阶层的存在，门第之见便逐渐形成，优劣差等都由此出现。门阀制度也是在这种大趋势下，自然而然出现的一种产物。 这种制度发展到如今出现了各种弊病。门阀过度兴盛，于当权者而言是另一种威胁，他们不仅在朝政上有话语权，对皇权的更迭传递也起到不小的影响。于百姓民生而言，门阀兴盛使得阶层差别进一步扩大。 可尽管如此，门阀制度已经成为一种大家都默认要遵循的旧制。要想改变，并不容易，而且还会牵扯和影响到各世族的利益。 所以，陛下才希望开辟一种新的人才选拔方式，以此打破旧有的制度，进而改变朝廷大小官职多由世家子弟担任，世族权势过大，甚至影响到皇权的问题。 新科取士，便是一种尝试。 可这次尝试的结果显而易见。 新科的头三名获得者仍旧为世家子弟。 王悦生和谢挺分别来自王氏和谢氏这两个大族，只第三名的顾嘉乔家族势力稍微弱一些。但是，顾家好歹也算是出自江南的大族，只是声名威望不如前两者。 寒门终究还是寒门。 顾灵芷正想着这些事情，微微出神时，被侯君亮轻轻推了一把。 原来，行酒令已经轮到了她这里。 她把原先在纸上写好的故事递给侯君亮，让他帮自己说出来。 故事自然是胡诌的，没有人能猜出来，顾灵芷自己领了一杯赏酒喝下，酒令继续往下传。又经了好几个人之后，传到了康王那里。 他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起来，拿起桌上的碗一敲，颇有些茶楼说书人的架势，道：“这个故事呀，发生在前朝崇安皇帝的时候，说的是一户邱姓人家家中发生的事情。主角嘛，名字就叫邱阿大。” 顾灵芷专心听着，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她余光瞥见宴席上有两个人听见“邱家”二字时，眼里神色微有些变化。她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多想，侧耳细听康王的故事。 “传闻啊，这邱阿大曾给崇安皇帝当过老师，而且深得先帝信任，对崇安皇帝的辅佐也十分尽心尽力。在前朝诸位皇子内乱时，邱阿大扶助崇安皇帝继承大统，稳定朝局。可以说，是个功臣。崇安皇帝登上大位后，邱阿大封官进爵，还得了不少赏赐。” “可是啊，”康王说：“没过两年，邱阿大因为一件小事被罢官。爵位虽然留着，但邱家自此事后，举家搬离京城，回了老家……”说到这里，康王忽然一顿，转头看向燕王和齐王。 顾灵芷顺着他视线看去，发现燕王和齐王脸色有些不自在。 “我这故事还没说完，二位哥哥可是猜到了这故事的出处？”康王笑眯眯地看向他们，说：“要不你们说说看，但说错了，可是要罚的。” 齐王顿了一顿，笑着摇摇头。他看向燕王时，两人视线极快地接了一接。 他们要么直接说出故事的出处或者原型，要么只能让他继续把故事说下去。 酒令如军令，贸然阻止他说完这个故事，同样是违反了酒令。 顾灵芷纳闷，这两人眼里怎么忽然多了些默契。 燕王眸色微敛，神情仍旧和善：“你故事还没说完，叫我们怎么猜？” 康王挑眉一笑：“那我可就继续说了。” 他摆出说书人的派头来，道：“且说那邱家人通通搬回老家后，远离朝堂，该是什么事也没有了。对吧？可是啊……”他故意一顿，道：“这才是故事的后一截。” “他们回了江南老家后，安安稳稳地过了一段日子。没几年，忽然遭了大祸，全家人无端端遭到屠戮。邱家上上下下，数十条人命，上至老的，下到小的，院子里的猫狗鸡鸭，连带水缸里养的鱼，都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康王说这话时，脸色神色忽地严肃起来。 “所有人都以为，邱家人死绝了，却没有想到，邱家还有一个活口。”他道：“那是邱阿大的孙子。邱家被灭门的前一天夜里，他因为到姑姑家吃酒，醉了之后没有回家，直接在姑姑家睡了，这才避过了一劫。” “邱阿大有爵位在身，当地官府不敢怠慢，上报了案子，朝廷也派人来查了。可查了两个月，却说这是江湖仇杀的案子。定了个案犯，贴了海捕文书，但人却迟迟抓不到。邱阿大的孙子不相信这个结果，也不甘心，便独自一人上京，想到皇帝面前陈诉冤情，求皇帝派人重新翻查这个案子。可上京的路上，他却一路遭到无名黑衣人的追杀。好不容易进了盛京，他却见不到皇帝，只能求助从前的一位朋友。”康王说到这里时，声音愈发低沉。 “可惜啊，他这位朋友虽是崇安皇帝的儿子，当朝亲王，但他在朝廷中人微言轻，也不怎么得到皇帝的重视。就是一个窝囊货，根本帮不上他。” 说完这句话之后，康王垂头沉默了片刻，努力想装出轻松调笑的神情，但只是扯了扯嘴角，道：“好了，故事说完了，大家可以猜了。” 全场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有人低头若有所思，有人屏气敛神，神情严肃，还有人一言不发，垂眸深思。 顾灵芷轻轻推了侯君亮一把，用眼神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 侯君亮微敛眉，用手沾茶水，在矮桌上写了两个字：“本朝。” 她刚要再问，忽然明白过来。 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前朝，而是本朝的故事。在座的人里，有一大半都听出了这个故事的原型。 但是，大家一致保持沉默。 作为这次行酒令的令官，王文彬此时也低头沉默着。他很清楚，即便所有人都听出来这个故事讲的是谁，讲的是什么事，仍旧不会有人轻易为此事开口。 反正，不过是一个酒令，一个游戏。 而燕王和齐王方才的迟疑，也是因此。 行酒令开始之前，已经言明酒令如军令。而这次行酒令的要求是，故事可以虚构，但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中只能择其一二模糊或者虚构，不能全然捏造，也不能全然说的真实故事。 康王说的故事虚构了时间，模糊了人物名字，符合要求。 而且，他故事里提到的邱家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孙子，就坐在这次宴席上。 王文彬视线微微一转，落在康王身边坐着的身穿黑色衣服的年轻男子身上。 他面色冷沉，神情中带着一丝阴郁。整场宴会中，只他一人与欢乐的宴饮氛围截然不同，身上笼罩着淡薄的哀戚之色。 要是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人该是姓邱名立岳，是文顺公邱坚的孙子。邱家一脉只剩下他一个，文顺公的爵位自然顺位继承给了他。 此时，侯君亮在顾灵芷手边写下的三个字，也是“文顺公”。 邱立岳在盛京出生，后来才随邱家回到江南。他幼时与七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康王殿下交好。故而这次入京后，见不到皇帝，便在康王府上住下。但谁也没想到，邱立岳会随康王出现在今日的宴会上。 “看来，大家都不知道这个故事啊。”康王已经端起了桌上的酒杯，他旁边坐着的邱立岳依然一脸冷色，不言不语，似在垂头神思，又仿佛在走神。 “那么，”康王悠悠道：“我只能自己喝一杯赏酒了。” “且慢。” 宴席上，忽然有人出声。 众人循声看去，见是坐在宴席上首的人。位置越靠前，地位自然越高。 可这次出声的人是名士夏摩。 “殿下方才故事中说的邱姓一家人，可是指文顺公一家？” “先生猜对了。”康王的话虽是对着夏摩说的，视线却绕着宴席两侧沉默不语的人转了一圈，对宴席上倒酒的仆人招手道：“来人，给我斟三杯酒……” “这三杯酒……”夏摩端起酒杯，道：“我陪殿下喝。” “等一等。”燕王忽然出声，“这罚酒赏酒都先不急着喝。第一杯酒，应该先敬文顺公满门。”他目光缓缓落在邱立岳身上，道：“还请节哀。” 邱立岳回了一礼，默默端起酒杯。其他人看见这样，也都纷纷把酒杯端起来，跟在燕王之后道了一句“节哀”，缓缓将杯中酒倒入地面。 宴会进行到这里，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再往下进行下去，有点不合时宜。 顾灵芷正想着，这宴会要怎么继续下去的时候，看见宴会的组织者，也是酒令令官的王文彬及时提出一个中场休息的方案。 毕竟，大家喝多了总要去解手一下什么的。而且坐久了，大家都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这一个提议实在深得人心，没一会儿，场上的人就都散得差不多了。抬头一看，花林下全是各色锦衣，比枝头花色还斑斓。而且，有几个人还往一旁的姑娘们的裙幄宴去了。 顾灵芷有些心动，摩拳擦掌想往那边去，忽见一个身影飘了过来，不偏不倚，正正挡住了她的视线。 “裴……”她仰头看他，挤出一个假笑，“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小迷糊，刚才差点掉坑里，感觉怎么样？”裴书君神情冷淡，笑着挑眉道。 顾灵芷正要说什么，忽而瞥见燕王和齐王两人在跟王文彬说什么，看着像是在告辞。过一会儿，便见皇子们的侍从牵马过来，两人竟然都上马走了。 裴书君在她头顶冷冷道：“别以为他们走了事情就完了。” 顾灵芷转头看他，他仍是一副“让你不拜师，活该你稀里糊涂摔陷阱里”的模样。 “要不要再给你一次机会？”他笑着问她道。 见她不答，他又道：“真是个傻子。”裴书君摇摇头，道：“若是顾嘉乔，他今日定然不会来这个宴会。” 他转开头去，看着花树下各家公子的背影，“这是个泥潭。有人有备而来，有人心怀鬼胎……”他兀自摇头，笑了一笑，道：“就你傻傻地撞进来。” 顾灵芷不满地挑眉，正要回他两句，见他视线微微一侧，落在远处和康王并肩而立的，一身黑衣的那人身上。 “邱立岳的姑姑嫁给了方家的人，邱家被灭门那夜，他正是因酒醉留宿方家。方家素与邱家交好，在邱家出事后，是方家仗义出手，收留了邱立岳。后来，邱立岳多次求见陛下不得，方家又多次上书，替邱立岳求见陛下，请求陛下派人重新翻查邱家的案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7章 酒过二巡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顾灵芷默然不语，听他继续道：“这件事陛下迟迟未曾批复。可巧合的是，三个月前，方家被人状告侵占百姓土地。而后没多久，案子被查实，判决也下来了，方家成年男丁尽数被斩首，未成年的男丁与府中女眷被流放。” “赵王的母亲方贤妃……”裴书君道：“正是出身江南方家。” 听到这里，顾灵芷一怔，微张着嘴，仰头看着裴书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没想到，他们中间有这样一层联系，有这样一个故事。 “小丫头，”裴书君含笑看着她，道：“你还是赶紧回北渊宗去吧，这里不适合你。” 顾灵芷眼珠转了两转，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康王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邱立岳。搅局不过是顺带的，他虽然自己不争，但看不惯其他几位皇子明里暗里和各世家大族勾结。” 裴书君说完方才那句话后，本来打算离开了，听见顾灵芷这话，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笑着打量着眼前的男装的小丫头。 “这么说来，邱立岳对灭门一案并非是毫无线索，而是线索可能指向……”她顿了一顿，道：“皇……” 裴书君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同时，极轻地点了点头。 邱家灭门案的线索，可能指向皇族。而且，背后还可能与盛京这些豪族势力有关。 大魏吴氏皇族和权贵豪族之间的关系，早已盘根错节。这中间许多事情，她既不了解，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弄清的。 在侯君亮提供的信息，和裴书君的点拨下，她算是明白了一些。 她再度抬头时，看见裴书君带笑盯着她。 “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裴书君淡笑道：“做我的徒弟。”他眉毛微挑，“好处蛮多的。” “谢了，不用。”顾灵芷没有多想，直接回绝了他，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看好我哥的身份。” 她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给他一个看起来比较真诚的笑容，道：“谢谢你提醒。” 离开裴书君后，她独自一人去寻个地方方便一下。回来的路上，恰好看见离宴席场地不远处的一株花树上，有一窝马蜂。 心下顿时有了主意，顺手抄了两块小石子，揣进兜里。 今天这宴会虽说来的人不少，但大家都比较随性。只是方才燕王和齐王在，康王又一直在搅局，大家不免都有些紧张。那两位走了以后，大家放松了许多。 宴席间的气氛再度回复到了之前正常的情况。 但是，康王和赵王还在。 而让顾灵芷没想到的是，走了两位皇子，又来了另一拨人。 才吃了几口菜，花林下的帷帐一动，一名仆人进来报道：“晋国公穆府的三位公子到了。” 在被杜元安拖去城门的路上，顾灵芷听他提起过，说是今日会有晋国公府的公子来。 晋国公府的名声，顾灵芷是略略听过的。听说他们家和宣平侯裴家是姻亲，而且晋国公带领的穆家军在大魏赫赫有名，铁蹄曾经横扫大魏边境数国。可以说，大魏如今的安定局面离不开穆家军的浴血奋战。 关于晋国公府，杜元安还说了一大堆，顾灵芷没怎么记住。但有一点她是记得的，穆家军的统帅是晋国公穆叔德，副统帅是晋国公的二公子。穆家军上下常把这位二公子称作“小穆将军”。 而京城也常流传，这位“小穆将军”容貌俊美无双，气度卓然，朗朗如日月入怀。曾经还传出过有姑娘为了见他一面，跑到穆家军军营外，甚至还有翻墙进去被人发现的。 顾灵芷记得，她听侯君亮说起这些事时，还想着以自己的功夫，什么翻墙偷看之类，全然不在话下。再加上自己那一手多年练就的撩人功夫，什么“小穆将军”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抬头去看时，挑开的帷帐已经再度落下。 日光偏斜，照得花影绰绰，浅粉着光芒轻纱一般铺洒下来，罩住下面的人。 顾灵芷先瞧见的，是一身玄青锦袍。腰间革带样式素简，袖口是窄袖，还用皮革束起，愈发显出一种武人的气息来。 她视线缓缓顺着袖口上移，却是一怔。 三位穆公子缓步上前，和在座的人简单打招呼。不外乎是说早前答应了赴约，却因为军营中有事，不得已耽误了，这时才匆匆赶来。而后，三人便一次落座。 宴席上的座位都是三人一席，穆家兄弟三人正好一席，只在康王和赵王的另一侧，与王文彬等人相对的位置上另添了一张矮桌。 顾灵芷坐在穆家兄弟对面一排，视线转了两转不由自主地落在穆家二公子身上。 他的位置边上，恰有一束光斜斜跃过花枝落下，柔柔地打在他侧脸上。不知是否因为角度的原因，他的轮廓比先前看着更加硬挺，神情中有一种清冷素净，让她看着觉得陌生。 可细细一想，自己和他也没有多熟悉。 不过是天阙山上见过一面，在彭县的洪家酒坊见过一面，在那窄巷中见过一面…… 再后来…… 便是如今了。 她知道他叫“霈云”，却没想过他前头还有那样一个“穆”姓，更不知道他与赫赫有名的穆家军，与盛京显赫的晋国公府有如此深的关联。 他的目光虽曾掠过她的位置，但并没有停留，一转头便看向别的地方去了，像是不曾认识她。 顾灵芷怔了一下，忽而想到，自己虽然和顾嘉乔长得像，但到底是一身男装，妆容上也刻意往顾嘉乔的长相上去靠拢，他认不出自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么想着，她便转头去盯着桌上的吃食了。 中场休息过后，桌上的吃食又添了几样，有粉蒸肉，有肥鸡去筋骨剁碎和别的料一起炸过再拌开来的鸡松，还有她爱吃的笋干焖板鸭。可她一样一样吃进嘴里，都觉得滋味寡淡。又吃了几筷，便觉得没了兴趣，把筷子往旁边一放，取过酒壶来，给自己添了一杯酒。 她的酒杯才倒满，就听见康王对王文彬道：“再来行个酒令吧。” 康王说：“这回要别的花样。” 方才有燕王在，还能稍微震慑一下康王，把控和调节一下宴席氛围，但现在燕王和齐王走了，留下一个看着不怎么管事的赵王，和一个专门挑事的康王。 王文彬人微言轻，在座的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康王继续搞事情。 康王难得地把酒令的样式选择交给了众人去提议。 可顾灵芷知道，他不过是做个样子，回头肯定还是按他自己的方式来。 “你们说的都不行。”康王皱眉道：“还是我来吧。”他一手托腮，装作苦思一阵，才道：“这回啊，每人提一个问题，可以指定人回答。答案嘛，由大家评判，大家觉得可以了，就罚提问题的人三杯酒，赏回答问题的人一杯酒。同样，如果大家觉得回答的人答得不好，那就罚三杯酒，提问题的人赏一杯酒。” 众人一听，觉得这想法还行，而且大家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便都说可以。 如此，便又开始了一轮新的酒令。 顾灵芷早已烦了，但碍于不能离开，只好强打精神，继续陪着这一圈无聊的皇子公子玩这无趣的游戏。 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一轮酒令的战火会往自己这里烧来。 宴席下首的位置，有一人微微起身，先行了一礼，再缓缓开口，“在下尹蔽之……” 他话说得温温吞吞，人也看着文质彬彬，视线一一掠过王悦生、谢挺和顾灵芷，道：“想向王兄、谢兄和顾兄请教一个问题。” “就方才康王殿下提到的，文顺公邱家一家的事情，”他莞尔一笑，“不知三位如何看？” 顾灵芷乍然被点到名，有点慌。 而且对方扔过来的还是一个炸药包。 她一时分神，嘴里的酱瓜忘了嚼碎就往下吞，卡在喉咙里，涨得满脸通红，仍不忘竖起耳朵，偷听王悦生和谢挺怎么作答。 没想到，谢挺的回答异常直接而简短，“没看法。” 这个答案不错。 顾灵芷慌忙抓过纸笔，在纸上写下“同上”两个字，另一只手抓了一块糕点往嘴里一塞，又拿茶水一灌。 她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东西，举起手里的纸时，王悦生那边，话音刚落：“此为朝政之事，悦生不敢妄议。” 顾灵芷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纸上写着的“同上”二字，犹豫着要不要撤回来时，提问的尹蔽之看了一眼顾灵芷的答案，照旧莞尔道：“看来顾兄颇认同王兄的观点啊。” 他这话一说，顾灵芷哪里好再添一句，说自己其实认同的是谢挺的观点，对这事没有什么看法。 这件事太过敏感，水又那么深，谁敢有什么看法？ 尹蔽之偏把康王搬出来，矛头对准她和王悦生、谢挺三个人，用意很明显。他们三个人最大的关联，是这次新科取士。不用侯君亮在旁边提醒，顾灵芷也猜到他是这次新科取士里头落榜的人。 “‘明哲保身’四字，三位真是活学活用，叫周某佩服。”这位自称“周某”的人坐在尹蔽之对面，看着和他并不相熟。 “李兄，你何必苛责三位？”又有一人道：“邱家之事……”他视线在宴席上转了一圈，道：“在座的谁敢多言？” “新科取士乃是新制，要‘推陈出新’，可这新人都是老风气啊。” “你这是妄议朝政了，小心掉了脑袋。” “几位太过放肆了吧，你们别忘了，燕王方才就说过，今日只谈风花雪月，不谈朝事。”尹蔽之身边一个锦衣公子道：“人家刚中榜的三位都知道听燕王的话谨言慎行，你们倒好，一个个净说醉话。” “呵，”另一位锦衣公子又道：“郑兄提醒得对啊，人家都‘马首是瞻’了，我们一个个还在这里‘放浪形骸’，实在不对，”他摇着脑袋道：“要改要改。” 顾灵芷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这文化人怼人，夹枪带炮得不动声色，还把他们和燕王一块捆绑上了。 她冷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场戏。 不过是一颗石子抛入水中而已，激起了这么些涟漪。石子早沉了底，涟漪还兀自一圈圈荡漾在湖面。 有明嘲暗讽的，有明面上居中调和却在言语中故意激发矛盾的，有顺水推舟，有落井下石的…… 各种各样，异彩纷呈。 那一张张开开合合的嘴，那一个个假笑的嘴脸，看着滑稽，却异常真实。 这就是人。 嫉妒、欲望、不甘、争夺…… 种种情绪交杂。 当然，除了情绪的原因外，还有利益。 顾嘉乔和王悦生、谢挺虽然是世族子弟，但因为这次新科考试的缘故，他们被这些世族子弟划分开来，成为新制度的代表。 这也就意味着，尽管他们是世族子弟，但也是陛下从旧制度里挑出来的新棋子，用作变革的棋子。 一场新科取士不足以让这些世族子弟急得跳脚，他们更加在乎的，是利益的瓜分。 顾灵芷忍不住在想，虽说新科取士，但最后取的头三名并非以成绩论定优劣和排序。她听顾嘉乔说过，这头三名是在殿试之后，由陛下亲自点出来的。 她曾略略听顾嘉乔提起过，新科取士的制度在提出来初期就一直遭到世族的反对。这次得以推行，他也颇感意外。 陛下在继位初期的就曾想过想过改变国家以往的选拔人才方式，但一直受到阻碍。早两年的时候，考试的试题和考官都定下来了，最后还是流产了，没能进行下去。直到今年，这一个制度才得以施行。 头榜三名虽是由陛下所选，但其中也不免有妥协世族的意思。 可陛下此举看似妥协，实际上…… 是打的另一个算盘。 若头榜三名选中寒门学子，定然遭到世族的反对和阻力，他们即便入了朝廷，也难免处处受到掣肘，最终免不了还是遭到排挤，成为陛下的一颗废棋。 与其如此，不如从世族中选择。 世族子弟的身份可以让他们不至于在初期遭受太大的阻力，能让陛下想要施行的政策通过他们逐步实现。同时，当他们成为变革者，会自然而然与世族内部产生裂痕。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与其攻外，不如攻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番外 上天入地，奉陪到底 1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蓬莱暗河深处的洞穴，幽深隐秘。 山洞四壁起伏粗粝，却是一样的深黑色。在暗河河水的交映下，两种黑色黑得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只有暗河上浮动的暗蓝色碎芒，不时会映照出斑驳的洞壁，显得上面的黑色微微有深浅之分。 远远看去，洞中只如一团黑影。 四周的长明灯微有些昏暗，灯下的鲸鱼油已然不多。 时有风来，灯影微动，仿佛随时要熄灭。 数百年来，一成不变的似乎只有躺在暗河中石床上的那人。 一如百年前的沉静安然。 黑暗中，有个人影躺在地上，深黛蓝的衣裳在潦草地铺开在地上。因光线问题，几乎和黝黑的地面融在了一起。他鬓发垂落，脸色惨白，眼底微有红血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洞壁上的一盏长明灯。 灯芯一晃一晃，灯影也一跳一跳。 仿佛随时会熄灭。 也如他此时。 凡间有个词，叫“风烛残年”。 可是对于神仙来说，没有生死，也没有老去。 他记得，那时秋夜雨凉，房间只点了一盏烛火。摇曳的灯火，也如此时一般。一眨眼的功夫，仿佛就会湮灭在黑暗中。 她拿着一本凡人孩子看的成语书，摊开在桌前，一页一页地翻着，却恰好停在了“风烛残年”这一个词上。拇指和食指捏着书角，轻轻搓着。 他知道，映葭看书时一向有这么个奇怪的习惯。凡是被她看过的书，书页下角或者上角的位置，总会被搓得有些皱。有个别看得久一些的书页，直被她搓得书角弯了起来。 他一笑，伸手按住那躁动的小爪子。他衣袖一挥，书页哗啦啦地翻着，停在了另一页上。 那一页上，写着“执子之手”四个字。 她回头看他，眼里有孩童的净澈。 他俯身凑近她，在她耳边低语道：“学成语……”他压低声音时，咬字愈发缓慢，又带着一些呢喃似的迷蒙，恍若梦呓，“要这样学。” 他衣袖微微垂落，拂在她手臂上。竹青罗衫覆在她霞色绣云的袖口上，五指沿着她的手背摩挲着，缓缓插入她的指缝间。 她歪头看着他，道：“这四个字出自《诗经》‘邶风’中《击鼓》一篇。” “哦？”他俯视着她，眼里有浅浅的笑意，眸光里映出她娇俏纯真的面容。 “这首诗说的内容是关于战争的。‘执子之手’四个字，原先也并不指代情人之间的厮守缠绵，而是……”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每个字句落入他耳中，只剩软糯绵香的字音，浑然听不清内容。他视线一移，转到她娇软的香唇上，正要落下，听得她道：“指战友之情，形容彼此携手，同生共死。” 他微微顿住，僵在半空中。 她已经转过头来，继续低头默读书上的内容，“这四个字形容的是同性之间的生死之交，深情厚谊，”她忽地转头，双唇自他下颚擦过，道：“凡间的人也把这称作‘谈朋友’。” 烛火轻摇，那一簇小火苗扑闪扑闪，把她眼眸映得分外清亮。双颊被烛火烘得有些红，粉扑扑地像新鲜的桃子。 越看，越觉得鲜嫩可人。 越要下口，那小粉桃的尖尖愈是扎人。 “唔……”她作思索状，问道：“是不是就像你和我兄长长桦一样？” 不待他说什么，她已然背书一般，掰着手指头念出了好几个成语：“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他伸手按住了她另一只掰来掰去的小爪子。 他把那两只小爪子都攥在手里，微微挑眉，说：“你最近很爱翻看凡人这些书，看来是学到了不少啊。” 被他抓在手里的小爪子，不安分地挠着他掌心。 “嗯。”她笑得一脸纯真，人畜无害，“涨知识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还缺点别的。” “什……” 后一个“么”字的音，被吞没在他的吻中。 执指之手的后面，是与子偕老。 她微睁着眼，眸光里有迷离之色，“可是我们并不会老去。” 他轻拥着她，在她耳边低语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唯有眼前看见的，抓住的，抱着的是真的。”他道：“其余的，不去管它便是。” “我们又不是人。”她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缓声道：“我们是神啊。” 凡人有生老病死，有轮回转世。可神到了时限，魂归太虚，便是什么也没有了。 天地之大，浩渺无穷，可偏偏再也寻不回旧人的一缕气息。 他们虽是神族，可数千万年前，那么多神不也都这样，归于无痕。上天入地，再无踪迹。 这些事情，他们都看得太多。早已学会了漠然，可就在这样一个深秋夜雨的时候，她看着那一盏烛火，感悟到了生命的无常。 人在死亡之前，尚且有衰老的过程，还能感知生命的缓慢凋亡。 可神的寂灭，多数只在一瞬。 像一个稳定漂浮的气泡，到了某个时候，怦然碎裂，没入空气，了然无痕。 “不管。” 两个字铿锵落地。 明明是在深秋，明明是在幽暗的房间，他眼里迸射出明亮的火光，比桌上的火烛焰芯更热烈，带着决然的坚定，一往无前地执着。 “上天入地，我自奉陪到底。” 山洞地上的人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他气若游丝，羸弱的声音旋即被暗河汹涌的河水掩盖。 长桦来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山洞里灯火幽暗，但那几盏长明灯应该还没有灭掉。他匆匆赶去，却在进山洞的时候踩到了什么东西。 软绵绵的，底下像有骨头，硬邦邦的，还绊了他一下，差点害他摔了一跤。 他脾气素来不好，因映葭一事更加暴躁，不管三七二十一，下意识就朝着绊了自己的东西一脚踹去。 脚下那团东西滚了两滚，到了河岸边，眼看着就要翻下暗河的河水里去，长桦忽地心念一动，伸手一捞，把那团东西捞了回来。 这么一捞，再一看，他就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怪不得他刚才忽然心念一动。 到底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自然有些心灵感应。 可想起映葭的事，他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再踹一脚，直接把他踹到河底去，随他沉了也罢，被河水冲到那里也罢。 但念着他上次好歹给自己送来了映葭的残魂，便想先留他一命。 上次见面，也还是在这个山洞。 自那以后，长桦一直就没有再看见过青溪。 他想，那家伙许是心里有愧，不敢再来了吧。 却没有想到，今日又是在这山洞里看到他。 真是阴魂不散。 他啐了一口，骂道。 等他给山洞四周的长明灯添了鲸鱼油后，在灯火映照下，他才发现青溪面色苍白，简直比石床上躺着的映葭更像一个死人。 再一摸他的身子，凉得跟块冰一样。忙伸手去探他气息，暗道：“还好，还有一口气。” 可他也就只剩下一口气了。 他外表看着无明显伤处，内里却受了极其严重的伤。不仅气息紊乱衰弱，身上的魂魄不知怎地缺损了，神力也散了大半。若非因为底子不差，又是神族之身，早魂散神灭了。宇宙洪荒，再无此人。 他皱眉看着他，想着这家伙是如何把自己折腾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可是，气归气，长桦没忍心把他扔在一旁自身自灭，便打算给他先渡一些灵力，好歹留条命，以后好好折磨一番。 等长桦渡完灵力，青溪仍旧在昏迷中。等了好一阵，他又踢了他好几脚。当然，只是出气罢了，并没有下重手，可仍不见他有丝毫反应。 “不对啊。”长桦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往地上一坐，随手抓起青溪的胳膊，正要再探一探他气息，看见他衣袖滑落，左臂上一串复杂的符文泛着淡光，时隐时现。 长桦一怔。 他盯着那符文看了半日，右手紧紧攥了青溪的手臂一阵，猛地甩开。 这个符文他很熟悉。 因为他身上也有一个。 这是上古时期的一个咒术，可以用来分离出自身的魂魄。但这种咒术极为伤身，而且对施术人的要求极高。 最要命又烦人的是，这该是死的咒术咒文奇长，而且还很拗口。咒术的法阵每次都要调动身体全部灵力，而且牵涉到灵魂的剥离，如果一次没有弄好，就要重头来过，每一次都如同生生从自己身上剥下一块皮来一样。 而且，即便咒术成功了，被生生剥离灵魂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且不说身体上的疼痛和剜心剥皮差不多，灵魂的强制分离还会造成神智的紊乱，极其容易走火入魔。 稍有差错，剥离的就不是自己的一缕魂魄，而是直接把自己魂魄弄散了。 强制从生人的躯体上剥离魂魄，属于违背天道运转。 所以这样危险阴暗的咒术早就被封禁了，后来也渐渐流失，连听说过的人都很少。 长桦知道这个咒术，是因为他本就是一个活得极长的神，而且骨子里有一股执拗的脾性，素来对这些封禁的东西感兴趣。 基本上，是属于人家越不让干什么，他就偏要干什么。越封禁的书和咒术，他偏要挖空心思找到。 只是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用上。 而他用上这个咒术，是在青溪将映葭的那缕残魂送回来之后。 神族属六界之内。而六界之内的所有生灵，都顺应天地的生灭。 这一点在“人”的身上是最明显的。 传说天地鸿蒙初辟时，清气上升，成为天，浊气下沉，成为地。 六界生于其中。 神界和仙界的气息太过纯净，而魔界、妖界和鬼界的气息则太过浑浊。 人界处在其中，恰恰是最适宜的。 他把映葭的残魂修补后，经黄泉送入轮回，转世为人，为的就是借助人身吸取天地精气，辅助那缕残魂形成自我的循环系统，完成最后的自我修整。 当然，这个时间不能太长。太长了的话，映葭的魂魄容易沾染太多“人”的气息，进而变得沉重，变得越来越像“人”的灵魂，自然也就难以复归本体的神躯。 所以，他将时间定为二十五年。 但若映葭的转世在凡间逗留的时间短于二十五年，也会影响到她灵魂的修复。 送她入轮回一次不容易。 而且，在凡间逗留的时间过短，会影响地府灵魂的正常转世。六界生灵自有秩序，即便他是冥神，也不能多次强行违反天道。 而且，阻碍天道运转，是要遭受天谴的。 为顺利送映葭入轮回，又剥离自身一缕魂魄陪伴，已经折腾了他半条命。若再来一次，只怕映葭还没复活，他就要先把老命搭上了。 更遑论有足够的灵力完成剩下的事情，让映葭的三魂七魄复归原位，得以重生。 为了保证映葭在凡间的这二十五年能够平安度过，顺利吸收到足够的人间精气，他便抽离出自身的一缕魂魄，和映葭的魂魄一同送入轮回，转世为人。 在凡间，他依然托生为她的兄长，陪伴她成长，一直在她身边保护她。 她这一趟凡间之旅，有太多变数。 为了保证她的绝对安全，他将自己的容貌化成与她相似的样子。 如此一来，即便遇到什么事情，或者到了要紧的时候，他在凡间的转世甚至能够代替她去死。 可是，长桦万万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大傻子。 “你个混蛋！”长桦低头看着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那人，骂了一句后，又叹了口气，沉声道：“不要命的混蛋。” 想踹出去的脚，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他口中轻念咒语，黝黑的山壁忽然如同水面一般，浮动出一圈圈波纹。而后，一个酒囊穿过山壁，跃入他掌心。 长桦捏着酒囊，直起上半身，看了一眼躺在石床上的映葭，又转头看向地上躺着的人，烦躁地皱眉道：“一个两个都不把命当回事。” 他拔开青溪的嘴，将酒囊中的酒灌入他口中。 随着酒气一同逸散开来的，还有一阵阵药香。 这药酒是长桦自上次准备给自己剥离魂魄之前找人配的，专门用于剥离魂魄咒术后，治愈和修复灵力的。 灌完酒之后，长桦把酒囊往旁边一撂，自己找了块石头靠着，闭目养神。药酒起作用最快也要半个时辰，反正无事，不如小憩一下。他这一小憩，竟迷迷糊糊睡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番外 上天入地，奉陪到底 2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等长桦一觉醒来，发现地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再一看，似乎连喘气的声音都没了。长桦有些慌神，想着这家伙从前皮实得很，这次该不是真的受伤太重，连他也回天无力吧。 正俯身过去探看时，地上的人勾了勾嘴角，“没死。” “没死你给我这里装什么死呢？” 长桦踹他一脚，被他避开了。 但到底身上伤势重，青溪只挪了一下身，眉头便是一皱，半边身子一歪，眼看着整个人往旁边的大石块上倒去，长桦又气又无奈，眼明手快地捞了他一把。长桦想把他顺势往旁边一扔，又感觉到手里的人气息虚浮，怕这么一扔，把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半条命也给一扔扔到地府去了。 他明摔暗轻放，把青溪放到一边的地上，问道：“你小子干了什么好事，给我从实招来。你缺了的那一缕魂魄去了哪里？” 青溪抬了抬眼皮，看了长桦一眼，有点怪他明知故问的意思。 “你丫的，还敢瞪我。”长桦心中有气，朝着他小腿轻轻踢了一下，“说！不然我给你直接扔到暗河河底去……”想了想，又觉得这话不够有威慑力，道：“我保证即便映葭醒来，你也绝对见不着她。” 青溪的眸光黯了黯，半晌方道：“即便她醒了，也未必愿意再见我。” “这倒是实话。”长桦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视线转向石床上躺着的女子，道：“你明知道她素来是宁折不弯的性子……” “你应当还记得，”长桦声音低缓沉郁，“她那日说过什么。” 那一日，在长桦赶到时，见映葭满身伤痕地躺在血泊里，似低语，似呢喃，但又无比清晰地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这一生，落子无悔。” 六界之内，以棋艺论，没有几个人能够胜过映葭。 所有人都以为，是映葭棋艺高超。 作为她的哥哥，与她一同活了那么成百上千年的岁月，他很明白，映葭之所以能取胜，是因为…… 她骨子里有一股狠绝的劲。 就像她的“战神”之名一样。 并非是因为她真的骁勇善战。 而是，因为那股狠绝。 于敌人，于自己。 从来都是当断则断，毫不留情。 可一旦断了，便绝不回头。 不管这一步棋走得是对还是错，只要落子，从来无悔。 青溪和映葭之间，早已无回头路可走。 落子无悔，相见陌路。 时有微风穿过山洞，烛火一跳，河水微涌，只地上躺着的人，如同死了一般，毫无生气。 “那你把自己的一缕魂魄弄出来，是想怎样？”长桦问他。 “我能怎样？”他眸光微动，眼底一片灰暗沉寂，仿佛即将熄灭的烛火，仍残留着一缕微弱的光。 那四个字，说得极轻，就像暗河上漂浮的灵魂的碎芒一样，凄苦而无依。 “不过是想……”他偏头一笑，声音比方才更轻，“陪着她。” 长桦瞪他，“你陪个鬼啊陪。” “你个傻子。”他啐了他一口道：“疯子。” 地上的人一翻身，朝着被扔在一旁的酒囊缓缓挪了一下。 长桦生气，施了个法术，挪开了酒囊，看地上那个疯子一点点挪过去，想拿那个酒囊。 逗了他一阵，那疯子忽然放弃了，自暴自弃地在地上呈“大”字型摊开。 长桦走过去，盯着他，“你知道自己身上五脏六腑全是伤吗？” “知道。” “我还真没见过能把六界各种伤都受一遍的人。” “我是神。” “神也给折腾死了。”长桦踢了他一脚，“你身上现在至少还有五六种咒术没有解开，外加两种奇毒，还有……” 青溪眼皮动了一动，睁开一条缝，看了长桦一眼。 那种强制剥离魂魄的咒术给身体带来的损伤不是一次性的，而且长久且递进的。 所以，他的灵魂在凡间陪伴映葭的时间有限。 他把时间定在二十五岁，也有这个原因。 而青溪…… 长桦看着半死不活的老友，“你现在着身体状况，扛不了多久的。” “有一天算一天。” “你倒是看得开。”长桦白了他一眼，转开头去看石床上的女子，“我这造的什么孽，摊上你们这两个人。” 一个是亲妹妹，一个是至交好友。 如果神也有投胎，他大概是得罪了哪个安排神仙投胎的人，给他安排的这个命数。 长桦咒骂了一句，道：“真是欠了你们的。” “悠着点，别给自己折腾死了。”长桦一抬手，山壁上再度出现波纹，一个新的酒囊落入他掌心，他把酒囊抛给青溪，道：“好好养着。兴许，你还能再看她一眼。” 地上的人一抬手，抓住了酒囊，努力撑起身子喝了几口。 “哎，不对啊。” 长桦忽然想了什么事。 他是冥神，若有非常规的灵魂从地府或者黄泉经过，往人间去，他不会不知情。 “你用了什么办法？”长桦冷眼看着青溪。 后者勾了勾嘴角，给他一个耍赖的笑容，只是因为脸色苍白，他这个笑容无力得怪异。 长桦猛地探身上前，青溪抵抗了两下，但因重伤在身，根本无法与长桦抗衡。才不过两下，他就被长桦按在地上。 长桦把手按在青溪手臂的咒文上。 微一调动灵力，便看见了一个少年将军的模样。 那人的面容，与青溪一模一样。 “你找了一个虚弱的灵魂，取而代之。”长桦的声音异常低沉，和起伏的暗河河水叠在一起，幽幽回荡在山洞中。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违天道……” 六界之中，便是神也无法脱离天道的约束。 “……不仅会遭到天谴，”长桦冷声道：“因为你是神，神做出有违天道，有伤无辜魂灵之事，天谴会加倍。” “嗯。” 青溪重新往地上一躺，应了一声。 “‘嗯’你个大头鬼啊。”长桦气得想暴揍他一顿。 “天谴不会伤及她。” 那是长桦自那件事发生后，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青溪脸上看见笑容。 长桦虽然生气他这般不要命，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但也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更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他恨不能替她承担所经历的一切，又苦于有自身的责任。 于是，便借这天道来惩罚自己。 “既觉得有愧于她，何不弃了。”长桦沉声道：“那件事本就是天帝的错。” 千年之前，本就是他们那一族的错。 “你却要守着一个错误到底。”长桦道。 青溪陷入了沉默。 这一段无言的空白，长得让长桦以为，青溪不会回答他什么。 许久，才听得他道了一句，“有誓言。” “什么誓言？” 那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微动，似有波光潋滟，却又如古井沉静。他道：“骗你的。” “%￥@￥……”长桦气得嚷嚷道：“我揍你啊。” 青溪只兀自笑着，转头看向暗河上停着的石床。 不管上天入地，我自奉陪到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8章 狡兔死，走狗烹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要是在从前，顾灵芷自然看不懂这些。只是她方才暗暗瞧了王悦生和谢挺一眼，宴席上闹哄哄的，他们两人却当做什么事都没有，面无表情地该吃吃该喝喝，全然不在意。 她就纳闷了。 那群人怼得那么嗨，他们怎么能做到安静如鸡。 难不成是真的心态超然？ 她兀自琢磨着，然后想起了裴书君的话来，以及顾嘉乔从前偶尔和她提到的一些事。零零散散的，就像一些小碎片。东一块，西一块，彼此形状不一样。明明是拼不到的一起的，可是忽地融化成了涓涓细流，渐渐融合到了一块。 无数小溪流汇聚，就成了河，成了海。 她忽然明白过来，王悦生和谢挺并不是真的不在乎，而是他们非常清楚当下的处境，知道自己现在和将来的位置。他们比她看得明白，知道孰轻孰重，自然就不必理会宴席上的这出闹剧了。 怪不得杜元安不仅强抢，还准备了一番说辞，想要说服顾嘉乔来这里。 怪不得裴书君说：“若是顾嘉乔，他今日定然不会来这个宴会。” 她兄长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趟这一趟浑水。 因为他和王悦生、谢挺一样，揣着明白，装着糊涂。 “诸位讨论了这么久，应该有结果了。对尹兄提的这个问题，”酒令官王文彬缓缓开口，道：“不知诸位认为尹兄和……”他视线一一掠过王悦生、谢挺和顾灵芷，道“三位，赏酒归谁，罚酒归谁呢？” 顾灵芷听着王文彬这话，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妥，直到后面，才越听越感觉到风向有点不对。 “问题是尹兄提的，自然要看他的意思。” 她看了一眼，说话的是方才在尹蔽之后面接话的那位“周某”。而方才讨论得异常激烈的人，居然一个个把球踢回给了尹蔽之。 “可不是嘛，这答案满不满意，得问尹兄。” “我们的意思作不得数，要看三位给出的答案是不是尹兄弟要的，那才能作数。” “王兄啊，”有人直接对王文彬道：“这题目是尹兄出的，我们哪能胡乱判卷子？尹兄说如何，便是如何了。” 言外之意是，挑事的是尹蔽之，他们不过是随着他起哄一下而已。要找人算账，自然要到源头去找。只管寻尹蔽之的麻烦，不关他们这些人的事。 除了他们外，还有些方才不曾发表过意见的人，也认同了这样的观点，随大流地将问题矛盾抛回给尹蔽之。 顾灵芷有些发怔。 闹起来的时候比提问的原主都凶，一到担责的时候，立马躲远远的，把责任尽数抛了回去。 怪不得他们一个个刚才怼得那么起劲，不像先前那么谨慎，也不怕言语中得罪了人。 原来，都打的这一个主意。 事情是尹蔽之起的头，自然该找他算账。即便他们中有谁因为这件事得罪他人，那也不是说话者的错，而是尹蔽之的错。 最可怕的是…… 顾灵芷微微抬眸，视线一一从那些人面上掠过。 依照他们的思维，这件事本应如此。 就好比两个世族子弟同时看上了一个姑娘，互不相让，彼此争斗受伤，但最终遭殃的会是那个姑娘和她的家人。因为没有她的出现，两个世族子弟就不会受伤。 这样的逻辑看着无理且霸道，却真实存在。 而且，是一个阶层对另一个阶层的既定思维和逻辑。 错的不是事。 是人。 是身份。 生在贫寒之家，就是错误。 弱者可欺。 这样吃人的逻辑，真实得叫人毛骨悚然。 但长久以来，皆是如此。 所以，在座的世族子弟才会在这件事上出现空前一致的默契。就连身为酒令官，本应公正判罚的王文彬也是如此。 从他方才开口的第一句话，已经有意无意地将问题主导的根源重新引回尹蔽之身上。 可怕的，不仅仅是这吃人的逻辑。而是所有人都在这逻辑中形成惯性，又将这惯性当成了正确。 “那么，”王文彬脸上依然保持着温和浅淡的笑容，转头看了在座的人一眼，视线轻轻落在尹蔽之身上，“尹兄的决定是……” 尹蔽之缓缓抬手，端起面前的酒壶。仍旧是那温吞的性子，慢悠悠的动作，一点点将面前的三个酒杯斟满，“在下输了，认罚。” 顾灵芷看着他把三杯酒一杯一杯地喝完，微微有些恍神。 “嘉乔。” 等她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茫然抬头看向四周，左肩被人轻轻推了一下，她对上侯君亮的眼睛，听得他压低声音，道：“夏先生在问你呢。” 顾灵芷一脸懵逼，发现不仅侯君亮提到的那位名士夏摩在盯着她看，宴席上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 Emmm…… 这闹的哪一出？ 什么时候她就成众人视线焦点了？ 侯君亮知道她方才走神了，便在她耳边小声道：“夏先生提了问题，邀请所有人作答，只剩你了。” 顾灵芷心里慌了一下。 完了完了，大家都作答完了。她刚才走神，不仅问题没听到，别人的答案也没听到。这下可如何是好，连参考答案都没有了，要怎么胡诌一个，蒙混过关？ 这个时候，自然要靠队友了。 她往侯君亮那边凑了一下，挤了挤眉头，眼里露出疑惑之色。 侯君亮会意，忙挪过一点身子。 然后，顾灵芷就从他那里得知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昔有勾践‘卧薪尝胆’成复国大业后逼死曾经献计灭吴的文仲，汉高祖皇帝定天下而后诛杀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等功臣，东汉光武皇帝刘秀登大位后杀邓奉、庞萌、韩歆等人。而那昏庸无道的秦二世胡亥，也将矫诏助其登上帝位的李斯腰斩并夷三族。” “我想请在座诸位，”夏摩说：“就古代帝王诛杀功臣一事，谈一谈‘狡兔死，走狗烹’之理。” 侯君亮把夏摩的问题一字不落地给顾灵芷重复了一遍。 顾灵芷的眉头更皱了。 兄弟，我是想叫你给我个答案，或者给你的答案我参考一下，不是重复一遍问题啊。 若以顾嘉乔那较真木讷的性子，定然是要了问题来自己作答。 可她是顾灵芷啊。 能有现成的，就别给她原材料。 一个菜都能炒糊了的人，你给她一堆原材料，能指望她变出一桌盛宴来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9章 前奏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她又朝侯君亮那边凑过去一点，正想再问问他的答案，却听见宴席上有人嚷嚷道：“嘀嘀咕咕，商量什么呢？” “要探讨什么别私底下说啊，夏先生说了，这是一个讨论，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呗。遮遮掩掩做什么？” “顾兄只怕是想向侯兄取经呢，方才侯兄可是答得不错。” 这时，又有人笑道：“顾兄思量许久，定有绝妙的论断。” “这小小的一个问答，顾兄都考虑这么久，是准备着拔个头筹吗？” 她看了那些人一眼，抓过纸笔。 这些人一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偏要把她拱得高高的，好待会看她狠狠摔一跤。那险恶的嘴脸，看着真叫人讨厌。而且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能再问侯君亮的答案了，只能靠自己临场发挥。 她虽然不好读四书五经，在学堂里功课几乎一直是功课最差的那个，但她素来爱读文史典故。尤其是那些传奇故事，野史风闻，可有趣了。 夏摩提到的那些个故事案例，她都是听过的，略略应付一下，应该不难。 于是，她提笔缓缓写下自己的看法。写完之后，她将纸张递给侯君亮时，宴席上有人按捺不住，开始骚动了。 “顾兄不便言语，侯兄可不能‘代声’变‘代笔’啊，”卢大山朝向他们的座位，道：“还是劳烦侯兄将顾兄所写转交酒令官，请他念出来吧。” 顾灵芷便由着侯君亮把纸递给王文彬，听着他一点点将自己所写的内容当着众人的面读出来。 “说‘狡兔死，走狗烹’的，提笔撰写史书的，评判帝皇功业的，都是后人，或者旁人。世人总以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旁观者之‘清’常常自诩跳出困囿，得以纵观全局，但如此亦未免带有自以为然的优越感。自比登顶群山，可提纲掣领，作盖棺之定论。” 王文彬读到这里，忽然一顿，看了顾灵芷一眼，又继续念下去，“然，子非鱼。” 这些全然是顾灵芷自己所想，只依照顾嘉乔的风格，自己在心里翻译了一遍，再写到纸上，“前世之书，后世之笔。可后世之人如何知当时之事？每提笔或作评时，总不免兼听兼信，杂而糅之，以成后世之言。谁可论定旁观者所观所思便为事情真相？又有谁曾易地而处，体会当局者之困境，思其所思，忧其所忧，而后再论彼时举措之对错是非？” 每个人所在的处境不一样，思考和担忧的事情自然不一样。用后世的眼光去看，觉得皇帝滥杀功臣，可在皇帝看来，那却是必须的举措。史官一两句话就能说帝王滥杀无辜，带动一堆脑残粉跟在屁股后头一起批判，不管真相，也不管为什么帝王要这样做。 顾灵芷一直记着，老师说过考试作答不要跑题。 她想着，自己这么回答算是紧扣题目了吧。 可是一看，四周的人脸色都不大好。 就连侯君亮在听完最后一句时，脸色也微微一变。 她纳闷，这是哪里出错了。 “依顾兄所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也是有道理的了？”席间，有一人涨红了脸，问道。 侯君亮在顾灵芷身边提醒道，这个人方才在讨论时力主帝王不该滥杀功臣。 顾灵芷这是狠狠怼了人家一把。 可事情到了这份上，也只能继续往下说了。 “既然存在，即有其合理之处。”顾灵芷老老实实，又写了一张纸， 有人嗤笑道：“那古来多少帝皇滥杀功臣，不仅有理，而且还杀得对了？” 顾灵芷想了想，提笔写道：“不管是杀，亦或不杀，既是当下之抉择，必然有当下之原因，不可一概而论。” “勾践杀文仲，一因文仲乃楚国人，彼时越楚二国正处对峙中。二因文仲献计时，有楚国连越抗吴之前因在，故而勾践并不信任文仲。” “汉高祖皇帝杀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等，是因其或手握重兵可危及江山，或有谋反之心、谋反之举。” “东汉开国后，刘秀杀邓奉、庞萌等，皆事出有因。中间或有误会，或因错信他人。” “至于李斯被胡亥所杀，则因赵高构陷。” “诸此种种，所谓‘滥杀’，所谓‘兔死狗烹’，乃人与时势所致。只问执刀人，不问缘由，不究时势，难免有失偏颇。” 王文彬读完最后一个字，目光淡淡掠过顾灵芷，放下手中的纸张。 宴席上迎来了短暂的沉默。 出题人夏摩除了在提到“子非鱼”那句话时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后，就再也没有看过来。 “顾兄这一番观点，当真新奇，”张大水看向她，道：“也当真妙啊。顾兄还未曾入朝，便已知如何替陛下分忧，替陛下周全名声。” 张大水说这句话时，顾灵芷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下一个人还揪着这件事时，她才有些明白。在他们看来，她那一番话处处倾向当权者，有点给皇帝拍马屁的意思。 “张兄，这回你可知我们败在哪里了吧。”又有一人笑道：“人家可不止是替陛下分忧，而且是早就对陛下深深拜服了。” 顾灵芷看不惯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怼了一句：“你我都是大魏子民，不拜服在陛下之下，要拜服在谁之下？” 此话一出，噎住了一大片人。 在众人面面相觑中，王文彬问道：“此轮的赏酒罚酒，还请诸位论断。” “不必了。” 夏摩一开口，众人自然顺势看过去，见他面前早已倒好了三杯酒，“诸位各抒己见，便是夏某想要见到的。此愿既成，自无不满意一说。”他端起三杯酒，依次饮尽，“三杯罚酒，夏某领了。” 城郊的花林中，酒气弥漫。觥筹交错之声，丝竹管弦之声，与林间花香交叠。 可此时的皇城正殿内，气氛冷肃。 文臣武官分列两侧，中间空出来的地面上，扔着几本奏疏。 殿外日影偏移，从窗棂间透出一点浅薄的光，恰在地面上划成了一道线。 一半明，一半暗。 在正殿最深处，晦暗不明的光线模糊勾勒出座位上的人影。 跪在前头一些的臣子，稍一抬头便能看见那抹拖曳下来的玄色冕服。 漆纱笼冠下，一双眸子深邃锐利，与两颊微微下垂的肌肉，还有眼角堆着褶皱，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眼神，分明是属于中年人的，有着果决明睿的笃定。 可他的手却有些轻微的颤抖，双颊和脖子处留下的岁月纹路，诉说着老者的无奈。他左手指节在袖底用力攀着桌沿，手上青筋微微凸起，像在竭力克制什么，又仿佛全身力量都撑在上面。 他双唇微动，“换别的。” 一抬手，又扫下两本奏疏。 底下一众臣子皆头朝下跪伏在地上，没有人敢抬起头，去看一眼。 因为没有人敢抬头，也就没有人能看到那张脸上克制不住的病弱的苍白。 “除了邱家和方家的事，就没点别的事情可以奏了？”座上的人又问道。 在大魏天子威严的逼视下，没有人敢出声。 “臣有奏……” 出声的是工部尚书郁启，他手捧奏疏，道：“北渊宗正殿被炸毁距今已半月有余，负责修缮的人员名单及物资清单已整理好了，呈请陛下过目。” 天子身边的內侍步下台阶，从工部尚书手中接过奏疏，沿着同样的路线返回，来到天子身侧，缓缓将奏疏递上。 正殿内，再次变得安静。 过了一阵，便听得座上的人将奏疏往桌上一放。大魏天子缓缓道：“可以。督办此事的人我再择一择，其他的事先安排下去办吧。” 天子的目光缓缓掠过底下跪着的臣子，半晌，仿佛有些疲惫，转头对大内监道了一句什么，众人便听见大内监的声音回响在殿内，“陛下累了，诸位若无其他事，就退了吧。” 群臣正要起身挪动，又听得大内监道：“中书令程良弼，大理寺少卿俞政，留下。” 虽是春末，偏殿内仍点着暖炉。 程良弼和俞政两人踏入偏殿时，一阵暖风拂面而来，依稀带着淡淡的药香，以及檀香之类的香料气味。 “说说吧，”大魏天子吴元庆半躺在榻上，面容微带病色，声音虽然低缓，但听着仍旧沉稳有力，“这次修缮北渊宗正殿的监工，你们举荐两个人来，我瞧瞧看。” 俞政心中虽有人选，但程良弼比他年长，官位也较他高，他不好先开口，便垂首立在原地，准备等程良弼说完了自己再提。 “臣……”程良弼斟酌着开口：“举荐工部侍郎朱尔俊，侍御史张希。” 说完，他暗暗抬头看了一下，见天子并没有说什么，便继续说下去，“朱尔俊在工部多年，此事又主要由工部负责，由他总领，应无差错。” “张希呢？” 天子一开口，却问的是另一个候选人。 程良弼并无讶异，继续缓声道：“张希在御史台多年，一直勤勉忠正，为人细心，想来可担此任。” 这回，天子听完却许久没说话，好一阵才转头看向俞政，“你呢？” “臣……”俞政开口，语气里透着公事公办的冷静克谨，“举荐晋国公二公子，”他缓缓道：“穆霈云。” 天子动了动眼皮，似若有所思，过了一阵才道：“是那个小穆将军吧。” “朕记得他，”吴元庆的声音透着些懒意，“先前他随晋国公出征，几次献策，助穆家军大败乌孙和大月氏，还斩杀了贼首，对吧？” “是。”俞政道。 “唔……”吴元庆换了个姿势躺着，“你们先下去，朕再想想。” 程良弼和俞政二人由内侍引着，往殿外去。 才出宫门，各自道别后，俞政又被请回了天子面前。 “为何举荐他？” 俞政刚要开口，吴元庆眸光微凝，审视着他，“省掉那些套话，朕要知道……”他加重了后面两个字音，“为何？” “穆霈云虽有武散官的品阶，归在兵部之下，但在朝廷中无具体职位，也无实权，只享一个虚衔。”俞政道：“可以算是朝廷的人，又不算是朝廷的人。” 吴元庆嘴角微动，似笑非笑。 “他既能屡献奇策灭敌，又能于敌军中斩获贼首，可谓有勇有谋。” 俞政说完这些，隔了一阵，方道：“陛下若想借修缮北渊宗正殿寻回先帝遗诏，此人或可助益一二。” 除了身份与才智之外，还有一点俞政没有说。 这样的人需要一个出头的机会。如果能得此机会，定然竭尽全力。 “朕再想想。” 俞政前脚离开，大内监便缓缓上前，请示道：“方贤妃在殿外候着，陛下看是否……” 吴元庆打断道：“来多久了？” “有好一阵了。” 吴元庆轻颔首，脸上神情放松下来，终于展现出疲意和病态来，“让她进来。” “今日夜里……” “照旧吧，还是让贤妃来。”吴元庆阖上的双眼微微睁开，眼神里微有些空茫，“朕在病中，不想见其他人。” 传令的内侍已经出去了，只留守在吴元庆身边的大内监看见大魏皇帝如同失去玩偶的孩子一般，坐在榻上，兀自喃喃低语了一句：“除了她……” 而此时，已经坐上自家马车的程良弼在车里头丝毫没闲着。 他是朝中老臣，一直深得天子信任，除了自身的本是外，也因为他对这位天子的脾性常常能摸个七八分准。 方才，俞政提到穆霈云的时候，吴元庆没有多问什么，提起他来也只像是提起邻居家孩子一般。朝廷的这么多位臣子公爵里头，吴元庆与晋国公穆叔德一贯比较亲近，心底多已是倾向于他。 这也并不奇怪。 但是，如果单纯只为修缮北渊宗正殿一事，何须如此劳心去选一个监工来总领所有事情。 他深知这位大魏天子虽每年赏赐北渊宗许多，但不过是依着旧制和传统而已，自身并没有多崇信神仙或者宗教一类。 北渊宗虽与大魏皇室有渊源，但一个正殿被毁，不至于如此劳师动众。先是赶着工部尽快挑选出负责修缮的人员，调集修缮的砖瓦等物资，现在，还要亲自挑选监工。 虽说陛下对北渊宗正殿被炸毁一事心中仍有疑虑，暗中派了俞政继续查探。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思考，这件事似乎都没有必要弄得这么紧张而郑重。 仿佛，这件事极为重要。 而且，十分迫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0章 软柿子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顾府后院里静悄悄的。 除了顾嘉乔翻书的声音外，便只有春风穿庭而过，掠动树梢花枝时发出的声响。 “找到了吗？”顾嘉乔放下手里的书，问跨进院子里来的小厮莫与。 “已经照青棠和红蕊说的，差人去倚翠苑问了，”莫与摇摇头，“没见着姑娘。倚翠苑的玉娘也说，姑娘今日不曾去过。”他见顾嘉乔一直不吭声，便道：“姑娘许是去哪里玩了吧。” 顾嘉乔还是一言不发。 “少爷是有什么事急着找姑娘？” 顾嘉乔轻轻抓起了书册，眼睛往上面瞟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这种阵势莫与从前是见过的。 人家都说双胞胎之间常有什么心灵感应之类的。 有两次就是这样，顾嘉乔内心不安，跑到天阙山去，正逢着顾灵芷生着病。 “少爷若是担心，我和章伯说一说，拣两个做事伶俐，腿脚又快的，到外头去找找？” 顾嘉乔沉默了一阵，点点头。 他虽然想过，顾灵芷可能在去倚翠苑的路上改道去别处寻乐子了，但如何也猜不到，她现在正顶着他的身份在京城郊外，和那一帮京城公子宴饮。 顾灵芷刚夹了一筷子粉蒸肉，还没嚼了一口，就发现侯君亮转头看着她，似有话要说。 “嘉乔……” “顾兄……” 声音来自宴席座次对面，几乎和侯君亮在同一个时间，顾灵芷无奈转头，发现自己又被点名了。 她无奈地把粉蒸肉放到碗里，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石子，目光恍似不经意地从花林中最大的那一株樱花树上掠过。 实在不行，她就溜之大吉。 顾灵芷收回视线时，发现裴书君正朝向自己看着。她登时有点怂，像想偷腥的猫被人逮住。 而除了他，穆霈云也在看她。 两人视线一接，她慌忙转开头，去看那个提问的人。 这次提问的人出自范阳卢氏，和怼过顾灵芷的卢大山算是同出一族，叫卢百林。不过他看着比卢大山年纪大一些，面容儒雅，下颚微有小须。别的公子都锦衣玉冠，只他用了幞头，看着颇有些老学究的模样，倒是叫顾灵芷想起从前在学堂教课的先生。 “顾兄方才的言论，实在叫人称奇。”卢百林悠悠道：“故而，鄙人有一事想请教。” “我平日虽与文顺公无甚来往，但方才听康王殿下提及邱家的遭遇，喟叹之余亦感唏嘘。先文顺公一生忠耿，却落得如此下场。” 他这句话说完，故意看了顾灵芷一眼，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才故意说出后面的话来堵她。 “顾兄方才既提到邱家之事关乎朝廷，不宜私下多加非议，那今日……”他声音微微一沉，挺直上身，道：“我们不谈朝事，只谈一谈帝王与君臣之间的这‘义’和‘理’。” 邱家一案的真相，底下人自然各有各的猜测。可此事即便真的与陛下有关，谁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说出来。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下，简直不要命了。 她瞟了一眼四周，个个噤若寒蝉，皆是因为卢百林的这么一番话。 “顾兄若不愿应战，”卢公子看了她面前的酒壶一眼，道：“那三杯罚酒还请自领。” 顾灵芷顺着他的视线，盯着桌上的酒壶和酒杯，眼角余光偷偷瞥了王悦生一眼。 先提出那个观点来的又不是她，非要找她茬干嘛？ 但很快，她想到了四个字。 弱者可欺。 就如同尹蔽之之于其他世族子弟一样，她和王悦生相比，顾家的门第不及王家，自然她才是那个可以成为他人攻击对象的“弱者”。 枉她方才那位卢百林公子一脸正气，慷慨激昂，言辞凿凿，还以为他真的是什么英雄好汉，对邱家的事情看不过眼，才跳出来提了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敢把陛下与此事关联起来。 到底，不过是借着个由头。 到底，还是拣了软柿子捏。 在座的人的一个个安静如鸡，只有那颗被选中的“软柿子”抬头看了看提问的人，朝他微微抬了抬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卢百林见她接招了，便开始侃侃而谈。 他上半身挺得直直的，语气低沉稳健，缓缓道来：“文顺公一生为大魏鞠躬尽瘁，于大魏江山，于陛下而言，可论得上‘功臣’二字。可他除了是大魏的臣子外，还曾为陛下之师，后来又曾与陛下出生入死，有袍泽之谊。如此种种，最终却落得满门遭屠的下场，连凶手也不曾寻获。邱家遗孤所求的一个真相，陛下却迟迟未能施以援手。陛下虽未杀功臣，但此举不免令人寒心。” 顾灵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个套路不有点学着夏摩的？ 等等…… 她忽然反应过来，方才夏摩故意提起“狡兔死，走狗烹”是否也有这样一层意思？ 是她方才太傻，只想着就事论事，没想到背后这一个暗示。 她余光扫了邱立岳一眼。 他一直一言不发，现在更是愈发黑着脸。 邱家的事情一再被提及。 夏摩虽未明言邱家之事，但也算暗暗地讽刺了一下。可在座大多数人只当个故事来听，便是眼前提问这人也只把邱家的事当成工具用。一可为难她，二来有讨好夏摩，亲近夏摩的意思。 别人的切肤之痛，却这样拿来当作游戏。 顾灵芷微微敛眸。 “依卢兄方才所言，陛下罔顾师恩，亦忘却昔日并肩作战的情谊，可算是失了道义？而陛下对邱家人所求的公道置之不理，可算是失了道理？身为君主，如此薄待臣下，可算是失了仁义？” 顾灵芷写一张，侯君亮就读一张。 侯君亮的声音中自有一股清爽，那有些文绉绉的话在他读来，没有一点违和的感觉。 “听卢兄的意思，陛下可谓‘不义不仁’，亦‘无理’？” 侯君亮这句话刚说完， 卢百林听完一怔，他大约没想到，顾灵芷会这样给他总结一番。 这是文人常玩弄的技巧。要说的话不说透，说一半，留一半。他方才故意那样说，是想还留着一条后路。毕竟，玩闹归玩闹，谁敢真正对陛下言行置喙一二？ 可顾灵芷直接点破，还抓了个犀利的重点。 卢百林眼珠转了一转，心中有了主意，“看来，顾兄不这么认为啊？”他为微垂眸，一笑，“也是啊，顾兄方才不是说，‘子非鱼’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1章 人心凉薄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他看向顾灵芷，声音轻扬，学着顾灵芷方才的话，道：“只问执刀人，失了偏颇呀。” 顾灵芷默然。 她刚才又不知道夏摩提的问题暗指邱家。 而且，她不认为这两个问题能够归在同一处讨论。可卢百林既然这样问道，她只好提笔写道：“若以方才的话题论，非争对错，角度不同尔。” 侯君亮刚读完最后一个字，有人猛地扭头，看向顾灵芷。她正好抬头，发现康王正看着自己，脸上神色虽未变，但眸光深沉复杂。除了震惊之外，有不可置信和失望，还夹杂着一点痛心。 顾灵芷看着这眼神，有点纳闷。 不管她还是顾嘉乔，和这位康王似乎都不相熟。 他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来看自己？ 此时，顾灵芷忽然听见在座之中，有人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周围的人在顾灵芷那番话之后，一个个都屏气敛声，这一声嗤笑便尤为明显。 顾灵芷转头，循声看去。 发出这一声嗤笑的，是邱立岳。 “既如此，岂无对错，无是非？”他微微侧头，手中捏着一个酒杯，微微晃动，脸上微有醉意，可眼神清亮明澈。 他对上顾灵芷的视线，道：“敢问顾兄，若以我邱家论，又如何？” 邱立岳这一问，恍若一柄利刃，刺啦一声，划破绷在空气中的什么东西一般。 顾灵芷仰头与他对视，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写。 四周空气仿佛凝结一般。 邱立岳的视线一转，离开顾灵芷，落在卢百林身上，“诸位以为呢？” 卢百林面色有些尴尬，讷讷地移开目光。 邱立岳的目光一一自宴席上扫过去。 没有人敢出声。 邱家只剩邱立岳一人。他不怕死，所以更加毫无顾忌。哪怕是掉脑袋的话，他也能说，敢说。 横竖，不过是他颗脑袋罢了。 可其他人不同。他们除了自己，还有家族。 那是上百口人的性命。 口舌之勇，如何抵得上生命的贵重？自然是谁也不敢开口了。 “可笑啊，乾坤朗朗，天道昭昭。”邱立岳兀自仰头，饮尽杯中酒，道：“全然无半分照拂得到我邱家。百余条人命，要不来一个公道。” 仍旧没有人敢出声。 邱立岳自斟自饮，喃喃自语道：“人心凉薄，不敢奢望。” 花林中微风徐徐，拂得日光微暖。仿佛有无声的水波，淹没了所有声音。 在一片幽深的沉静中，侯君亮的声音响起，如风动琴弦，掠过一声弦音。 “邱家一案真相未明。陛下如何决断，非我等可以左右，更非我等可置喙。” 侯君亮缓缓读出顾灵芷方才所写：“当下选择难论对错，是非功过一时难有定数。如帝王千秋功业，自有后人评说。但先贤曾有一言，流传千年至今：‘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顿了一顿后，他缓缓读出纸上最后几个字，“公道自在人心。” 顾灵芷此言一出，恍如一颗石子“噗通”落入湖中，溅起涟漪圈圈，却是再也没了声音。 只不过，这一次的安静没有持续多久。 帷帐微动，有声如玉罄轻鸣。 “打扰了。” 敏感一些的人已经能闻到花香里掺杂进来的脂粉香，还有…… 女儿家独特的体香。 帷帐一挑，帐外的人影赫然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美人如云，霓裳如虹，衣袂翩然。 林下香风带得几位美人罗裙微动，一时间，旖旎生情。斑斓多姿，叫枝头满缀的鲜花都黯然失色。 来人说着“打扰了”，可语气动作全然没有打扰到别人时该有的歉意，仿佛只是出于礼节，才说了这么一句。语气措辞，也仅仅限于礼节。 开口的那位，正是站在一众美人面前，扬声让婢子将两侧帷帐挑开的女子。她肌骨莹润，腮凝新荔。一双凤眸，顾盼间神采飞扬，宛如花丛间灼然绽放的凤仙花。 在座的人里头，有人认出来这是歆和公主，大魏天子的小女儿吴馥兰。 “冒昧打扰诸位。”说话的人声音如莺啼一般婉转，“我们的宴席就在此处花林的另一侧，方才听闻此处人声喧腾，盖过了我们乐师演奏的声音，故而前来探看。” 说话的是吴馥兰身边的一位姑娘。削肩细腰，娴雅温和，眉如远山，眸光清润，自有一股婉约绰然的风姿，“不知诸位在此，搅扰了诸位的兴致，实是抱歉。” 说着，她微微俯身致歉。 她举止落落大方，言语得体，吴馥兰却只在一旁，偏头斜睨了他们一眼。 “呀，”王文彬从座位上绕出来，往前急走几步，来到两个婢子挑开的的帷帐前，道：“原来是歆和公主，还有五妹妹。” 王悦生闻声转头，朝着帷帐外站的人微微一笑，缓缓起身。 王文彬提到的这位“五妹妹”是王悦生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王家的五姑娘王庭莺。 王庭莺朝向两位王家兄弟福了一福身，道：“见过两位哥哥。” 侯君亮在顾灵芷耳边提到这些时，她也往那边看了一眼，想着王家这位“庭莺”姑娘真的人如其名，长得温顺婉约，声音也像黄莺一样动听。 又养在深闺，真真是一只“庭莺”了。 这样想着时，那位庭莺姑娘略略转眸。 两人视线微微一接，王庭莺朝她微一颔首，而后轻轻转开头，继续与两位兄长客套了几句。 原来，方才夏摩提问时，他们的讨论声已经吵到了在不远处设裙幄宴的姑娘们。只是想着大家都算相熟，便暂且按下不提。后来，听他们这边动静实在闹得大，才忍不住了，过来说一声。 既然打扰到人家姑娘，王文彬忙不迭地道歉，又说为表歉意，转赠姑娘们几坛酒，但被歆和公主吴馥兰婉拒了。 事情说清楚了，吴馥兰等人便离开了。就在此时，顾灵芷看见那位王庭莺姑娘又朝她这边微微一转眸。虽是一掠而过，但她瞧向顾灵芷时，双颊飞着一朵浅淡的红云，眉目含羞。 撩妹达人顾灵芷对姑娘家脸上出现的这种神色自然无比熟悉。 不过此时，顾灵芷正看着她身侧的另一位姑娘。她个头稍比王庭莺矮一些，方才一直躲在王庭莺身后，只不时露出个脑袋来，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透着一股子山野的清灵，又有深苑娇花的柔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2章 无形撩妹最致命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别的姑娘多着牡丹粉、香叶红、玉红等色的衫裙，放眼看去，满目灼灼如火。歆和公主吴馥兰黄衣紫裙，华贵娇艳。王庭莺水蓝外衫粉绿罗裙，素淡雅致。可她却红衣绿裙，将一身的欢脱明艳艳地泼洒出来。 顾灵芷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愈发觉得这姑娘有点眼熟。 可一时间，她又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巧的是，那姑娘也躲在王庭莺后头，悄悄拿眼睛瞟着她看。 顾灵芷这一走神，连桌上的纸张被风吹飞了也不曾察觉。 风往着姑娘们站的方向吹去，带得纸张翩飞如落雪，在明媚的春光下，打着旋儿掠过枝头，惊得落花阵阵，飘红如雨。 如雪一般的纸张，染着墨香，撞上那旖旎多姿，摇曳斑斓的裙摆，轻飘飘地落到在地面。 姑娘们本就走得不快，现下更是停下了脚步。 那位王家的庭莺姑娘脚步一顿，微微弯腰，捡起其中几张纸。柔柔地一抬眸，恰与顾灵芷的视线浅浅一接，又转开，落在手中捏着的几张笺纸上。 她脸上的羞涩微微一褪，落落大方地转过身来。 宴席上，只顾灵芷还提着方才来不及放下的笔，面前的桌上还堆叠着好几张写着字的笺纸。 王庭莺将手中的几张笺纸微微一拢，“方才我等在外静候，无意间听得帐内众议纷纭……”她眸光轻动，视线顺着手上笺纸一转，停在顾灵芷身上，“此言原是出自公子。” 她朝着顾灵芷的方向微微欠身，“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公子一言，如清风登临。” 王庭莺所吟的两句诗，出自《楚辞》的《渔夫》篇。讲的是屈原遭到放逐后，到了沅江，他在江畔一边游荡，一边吟唱，面色憔悴，身形消瘦。江边的渔父看见了，就问他为何沦落到这个地步。 屈原便回了一句：“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后来，渔父又问屈原，为什么不与世同浊。 于是，便有了后一句屈原的回答，成就两人一段精彩的对答。 “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 “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王庭莺所引用的两句，便出自于此。 看来，她不仅听到了方才里面的争论，还听出了一些别的，甚至听得芳心微动。 但顾灵芷一没想到王家养在深闺的姑娘有此见识，二没想到自己那么一番话竟然引来王家姑娘的青睐。 “浊世滔滔，醉者多，醒者少。公子清风高见，令人心生敬佩。”王庭莺言罢，又微一欠身，将手中的笺纸连着其他人捡起来递给她的，一并拢了一拢。 人家姑娘这么说了，顾灵芷于情于理都不能再傻坐着，便起身回了一礼，谢过人家的一番赞美。 顾灵芷表面克制有礼，心中早已忍不住洋洋得意，想着自己没能到那边去撩姑娘，姑娘却送上门了，还不经意地被她撩了。但欣喜之余，她也有些忐忑。 她方才自己那一番言论不仅是要得罪人，而且容易给顾嘉乔惹祸上身。毕竟，那也算是对朝事和天子的议论了。如果被有心人记下她方才的话，再传开去，甚至传到陛下耳中，不仅顾嘉乔要遭殃，顾家连带着都得遭灾。 可是转念一想，她虽然坑了顾嘉乔，可也替他吸引了一个女粉，还是王家嫡出的姑娘。 而王庭莺将那些笺纸收拢好后，尽数交给王悦生，托他物归原主，自己便随着吴馥兰等人离开了。 帷帐一落，隔绝了外头渐行渐远的伊人倩影。 宴席还在继续，酒令也还在进行，但酒令往下延续，却再也没有人找顾灵芷的麻烦了。 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行酒令前有规矩，一个人在一轮酒令中最多只能被点名三次，连着回答三次。之后要等下一轮，才可以再被人点名提问。 方才卢百林的提问后，顾灵芷正好满足了这个条件，暂时不能被提问。 可是，他们却将矛头转向了侯君亮。 提问的这位赵家公子长得魁梧，方正的国字脸上，眉如浓墨，双目炯炯逼视着侯君亮，“我想请侯兄与我一同来活跃活跃气氛，演一出戏。不知侯兄可否答应？” 这话说得巧妙。 酒令规定是轮到了谁，谁就可以指定一个人回答一个问题，但没有限制问题的范围和内容。 这个演戏的要求在问答之外，但又分明是个问题。你说它不合规矩吧，人家还真是按着规矩来的。 侯君亮不疑有他，便应了下来，却听得那位赵公子抚掌一笑，“侯兄爽快。” “方才，大家既然提到了汉高祖皇帝刘邦和楚王韩信，那么有一件事大家应该都是知道的。”他接着往下道：“那便是与韩信有关的一个十分有名的成语。” 顾灵芷眉头微动。 这个成语她知道。可是他此时提出来，有些不怀好意。 “我想请侯兄与我一同演的这出戏……”赵公子微挑眉，笑道：“就是有名的‘胯下之辱’。” “戏里的主角是韩信与屠夫。屠夫这般粗俗的角色，鄙人就领了，至于楚王韩信一角……”他看向侯君亮，“不知侯兄可愿领？” 话说到这个份上，侯君亮能不领下这个角色吗？ 这哪里是什么演戏，摆明了是欺负人。 顾灵芷还只是在心里想明白了这件事，杜元安已经开口了：“赵兄，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杜兄此言差矣，”赵公子回击道：“先前可是侯兄应下我这事的，哪里有什么欺负不欺负一说？” 有人帮腔道：“韩信能忍‘胯下之辱’，世人谓之真大丈夫也，可忍天下人不能忍之事，故而可以为天下人不能为之事。难道侯兄自以为比不得韩信能屈能伸？” 顾灵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话说得这么好听，你倒是出去‘能屈能伸’一下看看？ 她那脾性，哪里能忍得了别人欺负她朋友？且不说侯君亮与顾嘉乔交好，便是今日，他也帮了她许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3章 香风美人与好戏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她微捏了捏拳头，看了侯君亮一眼，正想着要怎么替他回绝掉这件事，再顺带回击一番时，见侯君亮给她递了个眼神，又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为自己出头。 “赵兄，这出戏不太适合今日来演吧。” “是啊，若是要助兴，可演些喜庆点的剧目。” 宴席上的人渐渐分作三派，有帮着赵公子的，也有帮着侯君亮的，余下一派站中间看戏的。 在帮侯君亮说话的人里头，顾灵芷认出了两位朱家兄弟。 来的路上，侯君亮曾经向顾灵芷提起过。他们两人一个叫朱恩君，一个叫朱荣君，是朱侯爷家的庶长子和庶次子。 “今日春光明媚，赵兄和侯兄二位均擅琴，不如合奏一曲《春晓吟》？” 说话的这个人顾灵芷也是认识的。他叫朱宁君，是朱侯爷府上的嫡长子，也是那恩君和荣君的兄长。 看他们朱家兄弟如此齐心替侯君亮说话，顾灵芷顿时对这位朱侯爷一家有些好感。 可是，她想不明白侯君亮怎么就惹着那位赵公子了。 “侯兄若觉得我欺负人了，”那赵公子朗声道：“自饮三杯罚酒就算了。” 侯君亮却霍地起身，“侯某既应了赵兄之约，绝不推辞。” 顾灵芷一时心急，忍不住扯了一下侯君亮的袖子，却见他目光淡淡从她面前堆着的，王悦生刚刚还回来的那一沓笺纸上掠过。 “无妨，此事与你无关，”侯君亮后一句话声音极轻，“我愿意应战。”仿佛微风从湖面上一掠，还不待人细看，浅淡的涟漪便已然散去。 顾灵芷虽非心性通透之人，但素来敏锐，一下子便察觉过来。 赵公子挑起事端是因为王庭莺。 王庭莺方才言行举止没有丝毫逾越礼节的地方，但稍微用心一些的人都不难察觉出她眼眸中流露出的，对顾灵芷的仰慕。 所以，顾灵芷原先也是这么想的。 她以为赵公子找侯君亮麻烦是因为王庭莺对她青睐有加。 可侯君亮那一句“我愿意应战”…… 也就是说…… 他对那位王家的五姑娘也有点意思。 啧啧。 这事就很玄妙了。 他们三个人岂非是情敌了？ 顾灵芷正兀自一人理着逻辑，侯君亮已经跨出去了。 那位挑事的赵公子也走出来，在宴席中央空出来的场地上，轻轻撩了撩衣摆，摆好了架势，仿照着《史记》里头《淮阴侯列传》中写的那样，学着屠夫的语气和动作，挑衅道：“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 意思是，你虽然长得高大，又喜欢带剑，但内心却是很懦弱的啊。 那是文章中屠夫对韩信的挑衅之语。 侯君亮走到赵公子面前，微撩衣服，正要跪下，听得四下里安静中蓦地响起“咣当”一声。 顾灵芷若无其事地扶正了刚才故意被她推倒的酒杯，缓缓起身，将刚才匆匆写下，墨迹还没有干的纸一扬。 侯君亮不在身边，代顾灵芷读出笺纸上内容的工作就由杜元安代劳了。 “慢着！” 杜元安是粗嗓子，嗷地一声出来，颇有些莽汉拦路抢劫的气势。 顾灵芷好好地站在一旁，挺直了腰杆，蓦地听见杜元安那一嗓子，差点笑场。她努力控制了一下面部肌肉，让自己绷着脸，还是顾嘉乔那木讷沉静的脸色。 “好带刀剑，如何能无刀剑在身？如此，则戏不能成尔。” 那文绉绉的话叫杜元安一读，多出了几分气势来。 顾灵芷往前走几步，离开坐席，指了指头上的花树。 杜元安极其配合地道：“不若以花枝为剑？” 话音刚落，顾灵芷急走几步，踏着面前那一株花树树干上的突起，三两步一跃，人已上了枝头。 她踏在树枝上，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攀住一节花枝，正要折下，听得帷帐外有人声，一男仆挑开帷帐进来，通报说王家五姑娘来了。 和王庭莺一同来的，还有歆和公主身边的女使。 众人转头，将视线投向进来的人身上。 顾灵芷手腕微动，一颗石子“噗”地直射出去。 不偏不倚，正打中另一株树的花叶深处。 浓密的花影遮住了底下一个硕大的圆影。 只听得极为轻的“咔嚓”一声，仿佛什么东西断裂了一般，隐隐有重物闷闷坠地的声音。 宴席上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王庭莺和进来的女使身上，又因他们在说话，更不大留意到外面的这一点小声响。 王庭莺进来，照旧循着礼节客套两句，说领了他们的酒，来回送一些别的吃食。 顾灵芷一脚踏在一支稍粗壮一些的树枝上，半边身子斜倚在树上，一手握着一根花枝。 那花枝上樱花簇簇盛放，映得顾灵芷面有桃花之色。 比方才，自然又多了几分风姿。 王庭莺一抬头，恰看见树上繁花相映间，卓然立着一个人影，不免微一愣神。那人影淡淡朝她勾了勾嘴角，恬然一笑。登时，心下便有些慌乱，欲别开视线。 见美人眼波流转，缓缓移开目光，顾灵芷嘴角的笑意更深。 这位王姑娘来得真是时候。 与王庭莺一同进来的女使微微招手，另有几个女使端着托盘上来了。 顾灵芷一瞧，三个婢子手上都各有一个托盘，放着三盘糕点并两罐蜜饯。 “公主的原话是，”那女使清了清嗓子，道：“不白拿你们东西，送回给你们一些。” 说完，便恭敬地行了礼，退到一旁。 王庭莺收回视线，礼貌告辞，与女使们一同出去了。 她们这一打断，恰顺了顾灵芷的心意，无形中帮了她一个大忙。 “咔嚓。” 顾灵芷折断花枝，从树上翩然落下。 她将花枝当作剑，交到侯君亮手中，却听得那位赵公子忽然道：“顾兄莫不是对这出戏也有兴趣，想参与一下？” 顾灵芷转头，看见赵公子朝她笑道：“不如……” 他此时的笑意，深刻诠释了什么叫“奸诈。” “顾兄来替代我的角色如何？” 顾灵芷面色不动分毫，内心默默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兄弟，你这是要挑事到底呀。 相比这一轮行酒令里康王的安分表现，她深深觉得，要把挑事精的名号送给这位赵公子了。 顾灵芷故作思索，然后点了点头。 周围一群人的表情登时变得十分精彩。 在座的人自然知道侯君亮和顾嘉乔是至交好友，方才侯君亮也多次帮顾嘉乔的忙，现在却要顾嘉乔来扮演这样的角色，亲自来欺负对自己有情义的兄弟。 这些吃瓜群众，自然无比期待着这样一出好戏。 可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一出更大的好戏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4章 马蜂搅局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不要着急嘛。”顾灵芷在心中暗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指了指王庭莺和那位女使刚刚送来的蜜饯。 “喲，”赵公子道：“顾兄何时也喜欢这样的女儿之物了？”言语中讽刺之意分外明显。 顾灵芷不搭理他，淡淡瞥他一眼，用眼神说：“我就喜欢吃，你咋滴，不给我吃？” “那是公主赏的蜜饯，”杜元安着重强调了一句，道：“赵兄不爱吃，难道还不许我们尝尝了？” 王文彬见两人尴尬地面对面，便出来圆场，让人将歆和公主送的吃食分与在座诸位。 顾灵芷捏起一个蜜饯，放入口中。 杜元安故意端起面前的蜜饯，“赵兄，这真好吃，你不尝一个？难道是嫌弃公主赏赐的蜜饯？” 顾灵芷甚是满意。 她想说的，杜元安都替她说了。 顺着杜元安的话，她端起一碟蜜饯，递给侯君亮，等他吃了一个后，又转头递向那位赵公子。 他推辞不过，便也吃了一个。 顾灵芷挪开碟子时，故意微微倾斜，在他衣袍边上撒了点蜜饯带出来的蜂蜜。 歆和公主送来的两罐蜜饯，一罐是桃肉和杏肉，另一罐是枣和生姜。果肉圆润饱满，枣子红润，生姜鲜辣带甜，便是那罐子里头带出的蜂蜜，也金黄粘腻。一看，便知不仅果子经过精挑细选，用来浸泡腌制的蜂蜜也是上品。 入口既有果肉经蜂蜜泡制后的散发出的甜味，还有蜂蜜本身的清润。 一时间，林下花香与蜜饯逸散出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甜润的香气。 今日宴席上本就有不少甜味的糕点，此时所有甜味像是被这蜜饯勾出来一般，肆意地弥漫在空气中。 顾灵芷回到座位上，喝了两口茶，顺带用茶水洗了洗摸过蜜饯碟子的手，转身回到场地中央。 赵公子早就等在那里了，见她转身回来，便道：“现在可以开始了吧？” 顾灵芷侧耳细听了一下周围的声音，朝他一点头。 “那……”赵公子退开一步，朝场地中央站着的顾、侯二人一扬手，道：“二位请开始吧。” 顾灵芷找好位置站定，迈开腿，扎稳了马步，对侯君亮轻点头。 侯君亮并未多想，只将衣摆一撩，准备重新“入戏”，众人却听得四周嗡嗡声响起。 初时，恍似零散而遥远。而后，那嗡嗡声愈来愈近，浩浩荡荡，俨然有飞瀑奔流之势，轰轰地在人耳边鸣叫。 “这……” 有人已察觉出不妥。 “是蜜蜂吗？” “这里花树这么多，有一两只蜜蜂也不奇怪。” “不是吧，”有人又道：“蜜蜂的叫声这么响吗？” “我看这声音好像是……” 赵公子注意力都在侯君亮和顾灵芷身上，哪里听得见其他声音，见两人没有动作，便催促道：“二位还准备磨蹭多久？” 侯君亮不吭声，双膝朝下弯去，忽地被顾灵芷伸手稳稳扶住。 “是马蜂！”有人叫了出来。 仿佛响应他这一声叫唤一般，花树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团团大小不一的黑云。不用细看，已经有人明确认出来，那是马蜂。 肥硕的蜂身扑扇着两侧的翅膀，发出轰鸣一般的嗡嗡声。 它们或三两一群，或聚拢成团，摇旗呐喊地朝着他们奔来。有人慌张地想要躲避，反倒撞倒了桌上的糕点和蜜饯，愈发惹来马蜂的狂欢。 首先遭殃的是靠近放置蜜饯罐子的几人，然后所有人便在马蜂排山倒海的袭击中奔跑不止，乱作一团。 跑的跑，躲的躲。有尖叫着抱头鼠窜的，有拿着衣袖当扇子四处挥舞，驱赶马蜂的。 这，就是顾灵芷方才暗中筹备的大戏。 在中场休息，和裴书君对谈之后，她一人去寻地方解手，回来的路上便发现了树上的那一窝马蜂，偷偷在袖子里藏了几块石子，准备找机会打下那马蜂窝，引来马蜂搅局。 裴书君说的是对的，她不可能一个人安全从这宴席上逃离。 但是…… 如果是大家一起逃，那就可以了。 她本来想着，今日这宴会混混也就过去了，可有人偏不愿意让她安安心心地吃好喝好玩好。 那么，大家就一起都别玩了。 热闹的宴席一片狼藉，杯盘碗碟倒伏，各式吃食散落一地，还有被人踩成泥的，和落花混在一起，一坨坨地粘在地上。 顾灵芷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和张狂。 那是属于顾灵芷眼眸中的娇俏与狡黠。 裴书君的视线往她这边一转，精准地捕捉到她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变化。 顾灵芷镇定从容，回看了一眼，拉起侯君亮，一边躲避马蜂的袭击，一边与杜元安会合，往外头拴马的地方去。 临走时，不忘朝裴书君微微挑眉。 别人或许不知，可他未必猜不到，这么一出搅局的大戏，是来自顾灵芷的手笔。 宴席突生变故，让众人措手不及。方才还趾高气扬的赵公子早被马蜂追得落荒而逃了，曾经一个个端坐宴席，举手投足姿态闲雅的京城公子现下四处奔逃，狼狈不堪。 宴会主持王文彬虽然也被马蜂追得有些狼狈，但仍竭力保持仪态，安排大家撤离。 顾灵芷对他这个人本来还有些好感的。 他虽然是王家的旁支，但待人有礼，处事温和，为人还算不错。而他费心筹备的这么一场宴会，却被顾灵芷引来马蜂搅了局，她多少对他有些歉意。只方才尹蔽之一事，他有助纣为虐之嫌。本来对他的一些敬意和歉意，也因为他与和那些衣冠楚楚的世族子弟们同流合污，被抹得一空。 才不过一会儿工夫，方才围坐一团的各世族子弟就逃散得差不多了，康王和赵王两人早在侍卫的护送下远离宴席，不知踪影。 顾灵芷一边往外走，一边瞧了一眼。 王家的另一位公子王悦生已不见了人影，估计早和谢挺等人随着仓皇逃离的队伍离开了事发地。 说起来，这场大戏能够做成，还多得王庭莺呢。 顾灵芷本来想借着上树攀折花枝的机会，趁众人留意她摘花的那只手时，背朝另一边的花树，利用花树的遮掩，偷偷用石子打下那边的马蜂窝，结果王庭莺恰到好处地和歆和公主的女使一同出现，来给他们送东西。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她们吸引了，顾灵芷自然更好下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5章 两只软柿子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不仅如此，歆和公主送的蜜饯也帮了她大忙。 如今出了事，又有谁能怪到她头上。 真要追究，难不成还能追究歆和公主送来的那两罐蜜饯？ 一行人虽离开了宴席的地方，但仍有马蜂追了过来。此处的花树虽不及方才那处浓密，但仍旧香风阵阵，引得蜂蝶追逐。 不知谁解开了树下拴着的马群，花树下群马奔腾，扬起的尘土与花色混在一起，成了一团迷蒙的粉黄色。 马群横冲直撞，撒着蹄儿从他们面前蹿过，登时便把他们冲撞得四散。 隔着飞扬的尘土，顾灵芷朝侯君亮和杜元安摆摆手，示意他们别管自己，先赶紧走了再说。 一转头，她瞥见一匹毛色红得发亮的马儿擦着她身边跑过，便往前急掠几步，一把抓住缰绳，一个轻跃，翻身上马。 可那马儿不仅没有停下狂奔的势头，还仿佛受惊一般，高高扬起前蹄。 顾灵芷探身一瞧，马蹄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躲闪不及，只顾半蹲着身体，以衣袖遮面。 她猛地一拉缰绳，强行将马头一拧，马蹄擦着那人的衣袖掠过，堪堪转开了方向。 马儿被缰绳勒得发痛，抽搐般扭动着，疯狂地甩动身体。 她一手抓着马鬃，双足离开马镫，另一只手在马背上一撑，旋身离开马背的同时，朝着马背左侧推了一掌，右手顺势一捞，提住那人的肩膀，一同旋飞着离开那发狂的马儿，稳稳落在不远处的另一株花树下。 那马儿发疯一般往前冲去，不见了踪影。 等站稳了一瞧，顾灵芷发现自己救下的竟然是个熟人。 “多谢顾兄。”尹蔽之刚刚于险处逃生，仍心有余悸，但不忘掸了掸衣袖，客客气气地对着顾灵芷道谢。 顾灵芷不便说话，只好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客气。 才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就有几个人急急地打着马儿朝向他们这边奔来。 顾灵芷眼明手快地拉着尹蔽之退开了两步，才不至于和他们撞到一起。 她顺势抬眼一瞧，马背上是几张相熟的面孔。要是她没有记错，跑在前面的两人方才在宴席上，就坐在尹蔽之身边，和尹蔽之有说有笑，看着关系颇不错。而落在后头的三人，在尹蔽之朝她和王悦生等人提问时，曾帮忙怼过自己。 邱立岳方才才说“人心凉薄”，现在立马就兑现了。 那群人从他们面前经过时，在马背上微扭头看了他们一眼，但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一转眼，便已狂奔远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这一幕勾起了顾灵芷对方才事情的回忆，登时对尹蔽之多了些同为“软柿子”的惺惺相惜之感。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尚且各自飞，”尹蔽之言语间对此颇为看淡，“何况我等泛泛之交。” 顾灵芷不出声，只用眼神示意：“你倒是很看得开嘛。” 尹蔽之仿佛有洞察人心的本事一般，淡淡看她一眼，转开头，兀自笑道：“并非看得开，只是这些‘人之常情’看得多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 那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顾灵芷却听出了背后的千钧之重。 由此，她的视线便在他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因这多看的两眼，尹蔽之敏锐察觉出了什么，莞尔开口道：“顾兄可是有什么想问在下？” 顾灵芷犹豫了一下，抓过他的手，把他掌心掰过来，写道：“适才何以甘愿为棋？” 刚才那件事到最后时，顾灵芷已经看出来了，问题虽然是尹蔽之提的，但也有些被人利用的意思。那些世族子弟既希望他提这件事出来，为难一下得了新科头榜的三人，又不想背这个锅，闹得大家日后不好相处。于是，没有什么家族势力和身份背景的尹蔽之就成了最好的工具。 说好听点，是颗棋子。实际上，就是被人拿来当枪使。 尹蔽之看着顾灵芷在他掌心写完那八个字之后，脸上出现了释然的微笑，他看着她，温吞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温和：“因为愿意。” 他看着她道：“因为有必须要做的事。” 这两个“因为”一出，顾灵芷心中先前蒙昧的一块仿佛忽然被点拨开了一般。 今日宴席上，倒不是真的没有人愿意为邱家说话。 他是真正有心想为邱家出头，但能力有限。所以他明明看穿了那些世族子弟心思，仍然甘愿做一颗棋子，被他人利用，为他人背锅。如此，能引得各世族子弟对这件事情多一些关注。 不管他们是否愿意为邱家说一句话，只要能扩大这件事在世族子弟中的影响，总好过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被所有人遗忘。 康王故意借行酒令的机会挑起此事，原因也在此。 就在顾灵芷愣神的功夫，黑压压的一群马蜂已经逼近了。顾灵芷忙带着尹蔽之躲闪，才发现他们已经被马蜂群包围了。 顾灵芷暗暗苦恼。 坏事真的不能干，分分钟就报应回自己头上了。 她正找机会突破马蜂群的包围，见一袭斗篷旋飞着兜头劈来，把马蜂群的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他们便慌忙趁此机会逃了出去。 “嘉乔！” 侯君亮和杜元安的呼喊声几乎和康王是同一时间响起的。 只不过，康王离他们更近一些。 方才那斗篷便是康王的。 “上来！”康王在马上朝她伸出手。 她本来还有些迟疑，但身后马蜂的嗡嗡声轰鸣如雷，根本没有留给她思考的余地，便抓住他的手，轻盈一跃，翻上马背。 与此同时，邱立岳也把尹蔽之拉上马了。 他们四人两马，正要策马离开，顾灵芷忽然伸手拉了拉康王的衣袖，指了指不远处东倒西歪的帷帐。 一片深浅起伏的粉色花海中，那抹石榴红分外艳丽。那是姑娘们用红罗裙围起来的“裙幄宴”。本是极为香艳动人的场景，此时看来，狼狈不堪。 顾灵芷引来的马蜂，波及到了姑娘们所在的宴会场地。 他们两处地方本来离得不算远，加上姑娘们的吃食比他们更甜腻一些，自然更吸引马蜂。顾灵芷打下那马蜂窝后，一波马蜂被吸引了过去。 姑娘们被马蜂追得四处逃窜，尖叫声此起彼伏，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仪态，只一个个慌不择路，四处奔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6章 救人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老巢莫名其妙被断了，马蜂们也很冤。 憋了一肚子的气，铆足干劲追着花树下四散的人群。 王庭莺和婢女被人群冲散，又不知被谁撞了一下，脚一崴，跌入一片倒伏在地上的榴红帷帐中。她水蓝外衫上沾了一片糕点渍，黏腻腻的，糊在手臂的位置。粉绿罗裙染着斑斑点点的浅黄色印迹，细嗅之下有甜香，是不知从哪里沾来的蜂蜜。 一股甜香包围的王家姑娘自然成了马蜂眼中美味的吃食。本来四处散开的马蜂忽然聚在一起，朝她发动了攻势。 嗡嗡声连成一片乌云，步步紧逼。 王庭莺手足无措，眼睁睁地看着那群带着吃人一般的声响轰隆而来，身子微微颤抖，双手无力地抓紧了底下的榴红帷帐。她心中虽有恐惧，但常年诗书礼教的熏陶沉淀下，养成了骨子里克谨的镇定，她逼着自己冷静面对，却还是忍不住在那团黑云逼至脸侧时蓦地转开了头。 眼前掠过一抹鲜艳的红色，仿佛有什么一裹一掠，那嗡嗡声骤然被放大了许多倍。她一转眸，便见那红色将逼近的黑云裹成了一个球形的模样，被人一踢，直直飞了出去。 王庭莺还没缓过神来，人已被扶了起来。她微微转眸，对上来人的眼睛，双颊登时便是一红，只强忍羞涩，柔声对来人福身道：“多谢顾公子。” 她方才问了兄长王悦生，得知眼前的人与他同样是这次新科取士的头榜三名之一，户部尚书顾子义之子顾嘉乔。 难得美人在怀，顾灵芷强忍撩妹的冲动，放开了王家姑娘，克制而恭谨地朝她微颔首。她瞥了一眼王庭莺身上的衣裳，上面乱七八糟地沾了一堆粘腻的糕点碎屑，整一个香甜的蛋糕糖人，目标太过惹眼。 顾灵芷眼角余光扫见一把不知谁掉在地上的剑，脚尖对着剑柄一勾，再一踢，剑身凌空而起，她随手一抓，握住剑柄，利落地裁下一截挂在树枝下的，干净的榴红帷帐，顺带挽了个剑花，完美收剑回身，对上王庭莺一脸又崇拜又羞涩的女儿家模样。 颜如娇花初绽，看得顾灵芷心旌摇荡。 她差点要暴露登徒子的模样，急得忙在心中提醒了一下，自己现在可是在扮演顾嘉乔。 顾灵芷随手把剑往地上一插，将手中裁下的帷帐一抖，替王庭莺披上，又细心地替她拢了拢衣服。 “王姑娘，你且先这样将就一下，”出声是的尹蔽之，他知道顾灵芷不方便说话，便替她将想要说的话对王庭莺说了：“你身上的糕点香容易引来马蜂，这样比较安全一些。” 王庭莺自然明白顾灵芷这般体贴的举动，于是又福身道了一谢。 康王和顾灵芷是一同赶到的，顾灵芷这边救援王庭莺的时候，他也救下了几个姑娘。 人一多了，马儿可不够。算上康王和邱立岳带着的侍卫，这里统共不过就六七匹马。一匹马最多就载两个人，姑娘们和侍卫也不便同乘一骑。 而且此处糕点多，甜香味密集，最是吸引蜜蜂。 而且姑娘们身上多少都和王庭莺一样，沾染着蜂蜜和糕点，不管躲到哪里，都容易引来马蜂追逐。 不远处，有几位衣着华贵的女子，正毫不顾礼节仪态地扒着侍女身上的干净衣服，想替换下自己身上沾染着糕点的衣裳。 王庭莺看得眉头一皱。 顾灵芷离她近，看见她迈出了一小步，又忍不住呆立在原地，看着那侍女被主子扒下衣服后，被强制套上脏衣裳，推出去吸引马蜂。 旁边另有一拨年轻些的姑娘瞧见了，也如法炮制，只是她们和侍女走散了，便一群人扯过旁边穿着打扮看上去稍逊一筹的姑娘。顾灵芷和王庭莺都是出自富贵门庭，一眼便瞧出来她们多半是哪家的庶女，或者家境出身稍微次一些的姑娘。 因相距不远，被马蜂叮咬到的姑娘们发出凄厉的叫声。可那换了衣裳的姑娘们却不管不顾，兀自提着裙摆跑走了。 顾灵芷眸光微微一沉，眼里的神色比王庭莺更冷。 弱者可欺。 从来如此。 王庭莺忽而转头看向康王，道：“殿下，这些马蜂来势凶猛，马蜂比平素蜜蜂更要狠毒，一旦被叮咬过度，会要了人命。”她朝着康王深深福身，道：“小女自知此言有逾矩之嫌，但仍想请康王施以援手，救一下这里的姑娘们。” 她说这话时，虽然朝着旁边的那些姑娘们看，视线却落在方才被推出去，正在马蜂叮咬下惨叫的侍女身上。 “能救的，本王一定救。”康王的目光顺着她视线一掠，转头示意身边的几个侍卫去替附近被马蜂追赶的姑娘们驱赶马蜂。他转回头来，看着王庭莺道：“本王的人手有限，王姑娘若有办法，还请直言。” 王庭莺道：“往那边过一点，停着诸家女眷们的马车，只要把大家带到哪里去，自然比这里好脱身。” “可是……”王庭莺欲言又止，眸光一敛，道：“马蜂现下顺着风势往那边去了。而且我们人多，身上或多或少沾染着糕点，移动起来……” 就是一个会动的大蜜缸。 马蜂们肯定趋之若鹜。 顾灵芷瞥见地上倒着的罗裙拼成的帷帐，忽然有了主意。她拔起插在地上的剑，朝着勾在树枝间的帷帐一砍，又顺势一扯，便扯下一大截长条状的帷帐布条。 还是尹蔽之先读懂顾灵芷的意思，道：“顾兄的意思是，用这些帷帐把姑娘们围起来，护送道那边去。” 邱立岳道：“可这帷帐如此散乱又都是长条状，如何能……” “稍微裹一下就行。”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响起。 顾灵芷探头一看，发现是方才跟在王庭莺身后，那个偷偷看她的，红衣绿裙的姑娘。她个头和王庭莺差不多，但身形更为灵巧，说话间，已学着顾灵芷扯起了几块布条，大致比划了一下，道：“几个人一行，当斗篷披着，蒙头往那边去就行。这里离马车那里也不算远，抵挡一阵就可以了。” “这主意可以。”康王爽快道。 那姑娘也是个爽快人，从地上捡了一根细长的树枝，跃上树枝，扯下来一大截布条。 顾灵芷和她配合着，不经意瞥了一眼，见她拿树枝当剑使的模样，不仅有趣，而且看着眼熟。 那是北渊宗的招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7章 风助火势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难不成，她也是北渊宗的人。 没几下，她们弄下的布条就足够用了。 众人正往那边去，康王把顾灵芷往自己身边一拉，压低声音道：“嘉乔，你跟着我走，别走散了。” 顾灵芷一怔，想着这康王方才在宴席上对她可不像现在这么亲近，怎么私下这么关照她？ 她转念一想，不对，康王关照的是顾嘉乔。 顾灵芷飞速在脑袋里翻找着，回忆着顾嘉乔是否曾经和她提到过康王的事情。 还不待她细想，康王已道：“你是弘业的表兄，若是出了事，他定要伤心的。” 敢情康王对她好，是因为爱屋及乌啊。 而他提到的“弘业”，是大魏天子的第十一个儿子，当朝十一皇子吴弘业，生母为淑妃顾婉仪，也就是顾子义的亲妹妹，她和顾嘉乔的亲姑姑。 她和吴弘业接触得不多，约莫是幼年时曾得天子开恩，入宫探望姑姑顾婉仪时，见过几面。但她听顾嘉乔说过，他们那位表弟吴弘业偶尔会到太学去找他。天家兄弟情薄，吴弘业于诸位皇子另居别处，既不能常见着自己的母妃，也不太能出宫，只太学还可以走动一下。 大概是因为这样，他和顾嘉乔平日里还有些往来。 这么一想，顾灵芷想起顾嘉乔确实和她提过，吴弘业在宫中和其他皇子不大相处得来，但与他七哥关系极好。平日里，也多仰仗他这位七哥的照顾。 看来，皇家兄弟之中，就这位康王还算仁义之辈。他与非同母所生的十一皇子吴弘业交好，甚至能够做到爱屋及乌，对他的亲人也颇为照拂。 如此一来，她忽然明白为什么邱立岳要去投靠他了。 因为此人着实重情，而且为人仗义。 “方才在宴席上……”康王看她有些迟疑，以为她对宴席上的事耿耿于怀，道：“我并非想为难你，但也不好明着出面帮你。” 他们两人并肩策马，她听得他道：“你方才的言论着实让我吃惊，还有那句‘非争对错，角度不同尔’，真让我觉得……”康王看了她一眼，道：“你不像是我认识的顾嘉乔。” 顾灵芷心中“咯噔”一下，又听他道：“我还以为你变了，或者因为要入朝为官了，迫于形势，不得不说些场面上的话，可后来……” 康王微勒缰绳，转头看她，“我听你对立岳说的那番话，那句‘公道自在人心’，又看你为侯君亮出头，”他一笑，道：“我便知道，你还是你，还是我认识的顾嘉乔。” 顾灵芷一顿，回给他一个淡笑，忽听得有人朗声喊道：“康王殿下。” 侧耳细听，这声音还有点耳熟。 她扭头去看，见花树下有一队人马疾驰而至。 为首的…… “霈云！”康王认出马背上的人，道：“你怎么来了？” “这火把可以驱赶马蜂。”穆霈云二话不说，将手中的火把抛向康王。 后者稳稳一接，又朝穆霈云身后看了一眼。他身后几个小厮都带着火把，在散落在他们护送姑娘的包围圈外，驱赶着马蜂。 顾灵芷暗暗拍了一把大腿。 她怎么忘了这事？ 马蜂怕水怕火，用火把来驱赶马蜂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今日老是提防着身份泄露的事，一时间竟然忘了这办法。 “走！”康王对穆霈云道：“先把姑娘们送那边去。” 可没走多久，众人就察觉到四周吹拂来的风有些不对劲。 那风一阵比一阵烫人，而且还夹杂着呛人的烟灰。 顾灵芷扭头看了一眼，虽然这里的花树更低矮一些，但大家手上的火把都好好地握在手里，并没有点着了旁边的树枝花瓣。而且，风是从他们身后刮来的。 “怎么回……”康王那一个“事”字还没说出口，便见身后一片浓密的花树掩映在浓灰中，花林四处弥漫着树木烧焦的味道。 风助火势，浓密的烟灰中，可见火光闪现。 康王一怔，骂了一句粗话，又道：“哪个王八蛋敢烧林子？” 凡五岳及名山能蕴灵产异，兴云致雨，有利于人者，皆禁其樵采，时祷祭焉。 大魏有律法，风景秀美的山林都不能轻易砍伐，更遑论大肆焚烧树林。而此处在盛京郊外，一年四时各有景致，是盛京城里头达官贵族们闲暇时常来游玩的地方。便是附近村落的樵夫猎户，也不会往这边来砍柴、打猎。 康王一勒缰绳，怒道：“是谁这么大胆……” “殿下，”穆霈云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步步紧逼的火势，“风往我们这边来，对我们很不利，”他看向康王的目光中带着果断坚决，“此处不宜久留。” 火势虽然还没有蔓延过来，但浓烟已经顺着风势往这边飘了过来，有落在后面一些的人，被那带着烟灰的风势一燎，直呛得咳嗽不止，涕泗横流。 情势确如穆霈云所言，容不得分毫的停留，何况他们护送的还是一群走不快的姑娘家。 “走！”康王一声令下，所有人紧赶着往停放车马的地方去。带着人策马往前的同时，康王给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卫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绕道旁边，去火势的后方查看一下到底是谁放的这一把火。 而在风势的另一边，康王啐骂的那个“王八蛋”正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我看这些马蜂还怎么咬人？”他一边举着火把，把余下的一小拨马蜂追得四处躲藏，一边扯着大嗓门，嚷嚷道：“我熏死你们！” 他身材高壮，看着有些笨重，但腾挪速度极快，动作灵敏。便是有马蜂杀了个回马枪，想绕到他身后来攻击他，也轻易被他躲开了。 他身边的小厮见情势不好，道了一句：“三公子，这都烧起来了。” “烧起来就烧起来呗，怕什么？” 那小厮欲言又止，知道劝不住自家的这位三公子，便喏喏地退到一旁。一转头，见大公子走来，那小厮如同看见了救星一般，朝火势愈演愈烈的花林方向张望了一眼，后退一步，腾出位置。 “成涛，”那人缓步走近，声音冷肃，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可接下来的三个字却说得极其柔和：“别玩了。” 极其简单的三个字，仿佛只是兄长对顽皮弟弟的一句劝说。 可是，穆成涛忽然就停下手上的动作了，恭敬地转头，喊了一声“大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8章 水色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花树下站着的两人，一人高大挺拔，举止潇洒脱俗，另一人魁梧高壮，但面容看上去更年轻一些。 穆申灏一来，穆成涛就停止了举着火把上蹿下跳，猴儿似的动作。 晋国公府里，除了晋国公穆叔德外，就只有府上的大公子还能降得住三公子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大魔王。 “快下来，纵火烧林是何等大罪，要是让人瞧见了……”穆申灏说着，四处张望了一眼。 附近的人早走得差不多了，只余他们穆家的人在这里。 “大哥，不怕的。”一贯大嗓门的穆成涛也就只有对着穆申灏的时候，说话的音量才会微微降低一些。他并无拂逆穆申灏之意，只是解释地说了一句。 穆成涛举着火把从石头上跳下来，道：“反正，这主意又不是我出的。”他歪头笑道：“是二哥想到马蜂惧火，用火把来驱赶马蜂这个主意的。” 穆申灏神色微一顿，看了一眼穆成涛身后的小厮，见他抱着火把极轻地点了点头，便转开头去看花林下蔓延的火势。 “就连火把也是他带着人去点的，”穆成涛把手里的火把扔给一旁站着的小厮，“真要出了什么事，也追不到我头上来啊。” 穆申灏收回视线，道：“霈云若真的出了事，你以为穆府上下能逃得了干系？” 穆成涛扁扁嘴，活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微转开头，盯着地面道：“我不过是觉着好玩，借了两支来驱赶马蜂而已，不小心就点燃了旁边的树枝，加上风一大，火势就……” “行了，赶紧走。”穆申灏冷静下令，又问了身边的小厮一句：“二公子呢？” 那小厮抬头，怯怯地往火舌舔舐的方向指了指，道：“二公子带着府上几个小厮拿着火把往前头去了。” 穆申灏皱眉。 因为风大的缘故，火势往那边蔓延去了。 “大哥，”穆成涛看了一眼烧得噼里啪啦的树林道：“随他去吧，这不正好……” “吗”字还没说出口，穆申灏一记眼刀飞来，穆成涛便住了口。 “他是你亲二哥，”穆申灏道：“我的亲弟弟。”他神情严肃，凝眸看向穆成涛，“此等心思，绝不可再有。” “是。”穆成涛扁嘴应了一句。 “大公子，三公子，”那小厮怯怯地开口道：“方才依稀有人瞧见，康王也往那边去了。” 穆申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看了一眼那小厮，转头吩咐身边的两人道：“你们去前面找一找二公子。” 穆成涛听得这话，忍不住道：“大……” 穆申灏一个眼神过来，穆成涛的大嗓门直溜溜往下一拐，小声道：“……哥，我觉着……” 穆成涛在大哥的注视下，偃旗息鼓，弱弱地说道：“大哥说得有道理。” 此时，在康王等人的护送下，姑娘们已经顺利登上了马车，但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火势已经越来越大。 顾灵芷落在后头，隔着人群偷偷打量着穆霈云。 众人眼见火势愈大，都有些慌乱，只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姑娘们登上马车。康王和他似乎颇为相熟，而且也很信任他，将一应事情交由他去安排，只不时扭头朝后看了两眼。从方向上看，应是在等那个去查探消息的侍卫。 这花林里好好地起了大火，确实奇怪…… 顾灵芷正要扭头去看一眼时，忽地瞥见穆霈云的视线朝着自己所在位置投来。 附近没有其他人，她很确定他是在看她。 不知怎地，她忽然有些慌张，下意识想转开头，却发现迎面一阵热浪扑来，熏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朦胧中，只察觉到底下马儿猛地一抖，载着她往前冲去。 “嘉乔！”康王转头回来时，正好看见风向微微一转，带着火舌往顾灵芷站的方向一燎，她的马儿受惊，撒开四蹄往前奔去，便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他这一声惊呼，刚登上马车的王庭莺动作一顿，探身一看，也是惊住了。 还不等康王追上去，王庭莺已经从马车上面下来了，一把躲过了旁边人的马，打马追着顾灵芷的方向去了。 康王见平日里文文弱弱的王家姑娘乍然如此，便是一怔，直到穆霈云策马从他身边一掠而过，他才反应过来，吩咐邱立岳带着其他人先走，自己便急急地追上去。 且说顾灵芷的马儿受惊后，一路往山坡的边缘去。她在马背上瞥了一眼，底下虽是溪流，但溪岸边有着将近十米的垂直落差。 再往前，便是一片密林了。若是火势蔓延到此处，不被烟灰熏死也得被烧死。 既如此…… 顾灵芷想着，不如冒险一下。 她正盘算着时，听得耳边有嗡嗡声。 抬头一看，这里也有一个硕大的蜂巢。 她方才扶王庭莺起来时，身上也沾了些糕点碎屑和蜂蜜。 那些蜜蜂循着甜味追来。还没等火烧到这边，估计她就先要被蜜蜂追得满山跑了。 当下，她不再犹豫，双脚离开马镫，手在马背上一撑再一推，身姿轻盈，背朝山溪一跃而下。 转身时，她余光瞥见追上来的两匹马。跑在前头的是王庭莺，后面跟着的是康王。 她不由得想，这美人儿真是重情。 可一想，她似乎又给顾嘉乔惹了一段风流债。而且，还是王家的嫡姑娘。顾嘉乔以后怕是要有些麻烦了。 她头一偏，见眼前掠过一玄青色的衣角。 乍然觉得有些眼熟，再一看…… 那微带着些冷意的容颜，就在她身侧不到一臂的距离。 并州一别，到今日相见。 恍如梦中。 此刻亦然。 林下花瓣翩飞，耳边风声飒飒，有人不顾一切以身相救，跟着她飞身下来，怎么也该感动一下吧？ 可是顾灵芷满脑子想着一件事…… “噗、噗”两声，两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前后落入溪水中。 春日的山涧溪水，犹带着寒意。溪水从衣袖、裤腿的位置灌进来，驱散了方才那股火烧眉毛的灼热感。 她顿觉一阵清凉，舒服得险些想睡过去。 乍然对上旁边一双清润的眸子，她蓦地一惊，在水里划了两下，推开两步，却被那人一把搂住，反贴了上来。 她这时才发现，在水底时，他那双眸子更显透润。就连眼角眉峰的冷意，也仿佛被溪水冲刷了去一般。那双眸子浸在水中，眸底映出深深浅浅的波光。粼粼波光之中，映着千千万万个她。 顾灵芷霎时有些慌张，右手攀上他的衣领，往上一游的同时，揪着他的衣领，将他一同提出了水面。 “你跟着我跳下来做什么？”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问他，丝毫忘了自己现在还扮演着顾嘉乔。 直到听见山坡上传来急急刹住的马蹄声和呼喊声，顾灵芷才反应过来。 她先是摸了摸自己的发型。 还好，发髻没乱。 然后她又摸了摸自己胸前。 来之前，红蕊给她裹得好好的，应该问题不大。 可是…… 她看了穆霈云一眼。 他眸光含笑，安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虽是什么都没有说，但她总觉得，他已然认出了她。 “顾公子！” 顾灵芷抬头一看，虽然没看见王庭莺的身影，但听声音，约莫是离得很近了。与呼叫声相叠，还有一串凌乱的脚步声。 听上去，不止王庭莺一个人。 她憋了一整天，只为身份不泄露，哪里能在此时被人揭了底，前功尽弃？ 顾灵芷当下做出决断，深吸一口气，一手捂着穆霈云的嘴，一手揪着他的衣领，把他重新拉入水中。 “顾公子！”王庭莺急急追来，在山坡边缘一步踏错，险些直直滚了下去。 幸好康王反应快，及时将她往回一拉。 他探身往下看了一眼，底下清溪潺潺，水面上波纹圈圈，却不见有人的踪迹。他心中虽然着急，但他方才看见穆霈云追着顾灵芷从山坡上跃下，想着两人该是落入溪中了。 只此处水流微有些湍急，不知两人下落如何。 他有心想下去探查一番，但火势仍旧往这边蔓延着。而浓烟熏燎下，附近的蜜蜂也纷纷出巢。 当下，他果断拉起跌坐在地上的王庭莺，“快走！”他安慰道：“有霈云在，嘉乔不会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也没有底，只能暗暗期望两人平安无事。 而重新潜入水中的顾灵芷，正拖着穆霈云顺水流往下游去。 他没有挣扎，也什么都没有问，任由她拖着自己往前去，只不时看她没有力气了，自己也抬臂划拉了两下。 又游了一阵，顾灵芷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便松开他，探头出水面，鱼儿似地大口大口换着气。 她观察了一下四周，这里约莫是下游了。一仰头，还能看见坡上山林灼灼燃烧时的火光。 这样好的一片花树，烧了真是可惜。 她正叹惋着，忽而察觉到身侧的目光，比那燃烧的火树更灼热。 顾灵芷微微侧头，看他一眼，见他缓声道：“担心你。” ？？？ 她一脸问号。 这什么跟什么呀？ 怔了一秒后，她忽然反应过来，他这三个字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然后，她又怔了一下。 所以，他是在说，他因为担心她，才跟着她跳下来。 “姑娘方才其实不必担心，”穆霈云淡道：“姑娘既有恩于我，我自不会揭穿姑娘身份。” 他不提，她还差点忘了这事。 她瞪他一眼，“那你不早说，还害我这一路……” 话没说完，她就听见上面隐约传来呼喊声。 “二公子……” “二公子，你听到回一声……” 顾灵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穆霈云重新拖入水中。 此时，皇城重重宫殿深处，一华服女子手持花剪，低头敛眉，专注修剪着眼前的一株芍药花。发间珠钗微动，映出芍药的灼灼花色。 “远儿那边可有消息？”方贤妃淡淡开口。 “殿下此时，应在郊外吧。”她身边的女使道：“听殿下说，今日在城郊有个聚会，京城里头的世家公子都会去。” 方贤妃听了，只淡淡偏头一笑，手中花剪一动，剪下一截枝叶。 “殿下出城之前，曾让人传来消息……” 宫殿中浮动着芍药花香，那一株芍药花前，只有贤妃主仆二人。 幽幽花香中，浮动着女使低而浅的声音，“可依计行事。” 方贤妃指尖停在一朵芍药花瓣侧。 良久，女使才听得身边的主子低低道了一句：“远儿办事一向周全，他既这般说……” 芍药花，美人颜。 “那应是……”贤妃将花剪放下，微有些苍白的容颜上，微微绽放出一抹笑容，连眼底也有浅淡的笑意，“诸事皆宜了。” 她轻轻抚摸着花瓣，视线却一转，越过宫殿的窗棂，看向临窗的案几上，放着的那只天青色的花瓶。 那花瓶中，只插了一只素白的芍药。 花色轻浅，微带露珠。 犹似，美人泪。 城郊外的溪水底下，顾灵芷继续睁眼瞪着穆霈云。 一人一回，他们谁也不欠谁了。 他一手揽着她的腰，抱着她往下游去。 两人再次浮出水面时，已离那片花林有一段距离了。 “他们叫的二公子，”顾灵芷道：“你慌什么……” 话说到一半，顾灵芷忽然反应过来，那该是晋国公穆府的人。 而他们口中的二公子…… 她眸光微敛，修长的睫羽垂下，遮去眼底映出的水波，以及浮动的情绪。 晋国公府二公子，可不就是她眼前这位…… 穆霈云。 她再度抬眸。 “方才多有冒犯。”穆霈云声音温和地道歉。 顾灵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摆出生气的架势。 对面的人却兀自笑了。 大哥，你笑个毛？ 顾灵芷心里这样想着，仍旧绷着脸，道：“你还笑得出来？” 她顺着穆霈云的视线，看向水面。 日光明媚，水波清澈，将他们的影子清晰倒映在水面。 “两只落水狗，”她瞥他一眼，“大眼瞪小眼。” “你方才那样，实在太不好了。”她开始数落他，“你这样陪着我跳下来，人家会以为我俩殉情什么的。” 闻声，他微微侧目。 “这样引起误会多不好呀。”她看他一眼，却发现他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眉头微挑。 她斜睨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仍旧笑着，却不说话。 “你是故意的。”顾灵芷微侧头，打量了他脸上的神色片刻，找到了答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9章 花色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你接下来该不是想说，要是耽误了我的名声，你就会对我负责到底之类的话吧？”她白他一眼，“这样的套路，不觉得太老了吗？” 顾灵芷鄙夷道：“我十二岁就用过这样的套路了。” “姑娘……”穆霈云忍笑道：“经验丰富。” 他轻扬眸，眼含笑意，道：“在下的确不及姑娘。” 言辞恳切，声线低沉回缓，夹在潺潺水声中，似激流撞上河滩石子时发出的低低回鸣。 林中春光胜，不及他眼底一抹柔情。 她扬起脸来，眸光中有藏不住的洋洋得意。本就雪白的肤色，被日光照得愈发清透，粼粼波光，荡漾在她眼底。 正兀自欢喜时，她忽而觉得，这话有些不对。 “还请姑娘多多赐教。” “怎么赐？” 他偏头朝她一笑，用下颚朝她点了点自己。 多赐教…… 就是…… 多撩他吗…… 顾灵芷一怔。 这回，他倒是学会不按套路来，玩新花样了。 因他那轻轻的一点头，鬓角处一滴水顺着他脸颊划过，悬在他下颚处。 顾灵芷鬼使神差般伸手接了一把。 那滴水，恰落在她食指指腹上。 他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一点，把下颚抵在她食指和拇指的指腹间。 “姑娘……”他视线缓缓往下一移，从她手背一掠而过，道：“果真……” 他嘴角弯出一个弧度，却又不像是在笑，脸上肌肉绷得一本正经，眸光低浅，在她脸上徘徊，“经验丰富。” 顾灵芷微挑眉。 这反套路贯彻得真彻底。 嘴上说着要她多撩，身体十分实诚地送上门来。 她咽了咽口水，提醒自己不能被他乱了阵脚。 明媚春阳落入山溪中，连日光也如流水声一般，潺潺从眼前身侧掠过。两人身上的衣裳早已被溪水浸透，虽在春日，彼此衣衫都不算单薄，但湿了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 他们彼此离得近，除了从中间淌过的溪水，便只隔着彼此湿透的衣衫。 许是担心她会沉下去，他的手一直扶在她腰侧。 他掌心微微发烫，熨在她腰侧。似有一股力量顺着腰侧缓缓上升，传到两颊侧，激得她双颊也微微发烫。 幸得流动的溪水带来源源不断的凉意，一再抚平她身上的燥热。 可因为贴得近，他的呼吸就拂在她颈侧，她的手下意识抵在他胸前，想将他推得远一些，可她每推开一寸，身后源源不断的水流便把她往前推去，一次次贴上那衣衫底下滚烫的肌肤。 “姑娘莫不是想说，”他看她一眼，“男女授受不亲？” “难道不是吗？”她斜睨他一眼。 “姑娘说得在理，只是在下以为，”他笑得客套，眼里的神色却有些玩味，“姑娘不是这般受寻常规矩束缚之人。” “我愿意不讲道理不讲规矩的时候就不讲，”她挣开他，往岸边游去，道：“愿意讲的时候……”她隔着水波侧头看向他，“就讲。” 一道身影从她身侧掠过，掀起一波水花，溅了她一脸。 她扬起一张脸，混似一身毛被水打湿的猫儿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岸上的人。 视线顺着那人的脸，落到他伸出来的那只手上。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没有搭理他，往前游了小半步，双手在岸边一撑，手脚并用地爬上岸。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保持着客气的笑容，朝着深林中吹了一声哨。 过了一阵，便听得林中马蹄声嘚嘚响，一匹通体赤红的马儿出现在眼前。 穆霈云从马背上解下披风，“姑娘身上的衣服都湿了，还是先披着这个，挡一挡风，免得着凉了。” 顾灵芷盯了那披风两秒，接了过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此时已近日暮，若是留在山林中先把衣服弄干，入夜后进不城，而且春日夜里的山林气温低，不宜露宿林中。 两人便商定先赶回城里。 天光一点点黯淡，却有日沉西山前，那一点浅薄的光染红了整个天空。 那一抹斜阳的余晖，洒落在贤妃宫殿的屋檐上。 底下徘徊的脚步声愈来愈急促，终于惊起了屋檐上的鸟儿，扑棱棱地展翅飞走了。 一名内侍打扮的人在庭院中候着，神色微有些焦急，对宫内的女使道：“陛下已经醒了，正召贤妃呢，你们还不快快去通报。” “于内侍，”那女使年纪颇轻，长了一张嫩嫩的小脸，道：“您别着急，我们已经去报知芸香姐姐了。” 小女使口中提到的“芸香姐姐”，便是日常在贤妃身边伺候的女使。 那内侍仍是一副焦急的模样，来回走着，不时往里头瞟一眼。 早些时候，陛下召了贤妃过去后，贤妃就一直在天子寝宫里陪着。后来，太医煎了药，贤妃伺候陛下服了药睡下后，便说寝殿里日常只用熏香，熏得多了，连空气也闷沉沉的，该要放上一瓶鲜花，添点鲜活的气息。 他们问过太医，太医也说这样可以，而且有助于天子圣体康复。 大内监当即便要安排人去置办，但被贤妃拦下了，说是近日送到她宫里的芍药不错，回去剪几枝来插瓶即可。 因陛下睡下了，暂时无别的吩咐，贤妃便带着女使回宫来折花。 主子的意思，他们这些人自然不好拂逆，便想着陛下一醒来，差人来通知贤妃便行。 “于内侍……” 他闻声转头时，看见贤妃身边的芸香缓步从殿内出来，却不见贤妃的踪影。 “主子方才插花时被水打湿了衣裳，现下正在更衣……” 听得此话，于内侍的眉头不由一皱。 “事出突然，还望内侍见谅。”芸香说着，又压低声音对他道：“主子说，陛下前一段赏的绫罗有些多了，仓库里还有些料子堆积着呢，浪费了不好，便着小的给内侍送去一些……” “哎哎……”于内侍推辞道：“这可使不得。” “那是主子的意思，”芸香莞尔一笑，“若内侍硬要推辞，主子可得责怪小的，看在你我平日里也算有些交情，还请内侍莫为难小的。” 于内侍见推辞不过，便受下了。 恰逢大内监打发人来催促，于内侍便往前去回话了。等他折返回来，见芸香已经不在了，约莫是伺候贤妃更衣去了。 方才迎他的那小女使端着一盏茶来，说是芸香姐姐的吩咐，请他再稍后片刻。 于内侍饮了一口茶，目光不经意往屋内的窗下一掠，见阴暗处一天青色花瓶里插着一支素白的芍药，不由皱眉，道：“怎地有白芍药？” “小的不清楚，是前一段内侍省的宫人送来的。” “送来的就都往上摆吗？”于内侍瞅她一眼：“陛下早有吩咐，说贤妃素喜鲜艳的芍药，每每有芍药进贡，总让我等拣了花色好，颜色鲜艳的送来。” “陛下对主子真好。”小女使不由感叹道。 于内侍是小时候入宫的，跟过几个主子后，被大内监看中了，挑在身边伺候。因大内监跟随陛下时间长，对陛下与贤妃的故事最为了解，他日常在侧，偶尔也听了几句，知道一些内情。 当然，这些事自是不能对一个小丫头说的。 他便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如今的一后四夫人中，数贤妃与陛下认识最早，也是入府最早的夫人。彼此间的情分，自不是他人能比的。” “可为什么主子不是……” 于内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小女使摇了摇头，示意她有些话，有些问题，绝不能轻易宣于口。 他瞧着眼前这丫头还算伶俐，又兼心情不错，有心提点一二，便看了四周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入宫这许久，怎就不知道这后宫虽不能干涉朝廷的事，可妃子的封号地位，无一不与朝廷关联。说简单点，也就是看各宫主子背后的家族势力。” “你们主子虽与陛下相识早，有很深的感情，但这些到底抵不过世族地位。” 还有一句话，是于内侍知道，但不敢也不能说的。 贤妃早年曾随陛下出征，还救过陛下的性命。两人之间不仅有寻常的夫妻的情分，更有生死之交的情感。 正因如此，陛下对外隐瞒生病一事，时常在夜里暗暗传召太医，甚至还瞒着皇后等人，却独独传了贤妃来侍疾。 这个中缘由，别人或是不知，可他却是知道的。 于内侍说了两句，又恐自己多言，便岔开话题，道：“你们这些做小的，伺候主子也不知道打听一下主子的喜好吗？” 小女使惶恐，扭头看了一眼花瓶里的白芍药，怯怯道：“这是那日主子捡来，插在花瓶里的。” “那是主子爱花惜花，”于内侍伸手轻轻点了点那小女使的额头，道：“可主子真的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你们得心里有数。平日该如何当差，如何处事，多向你们芸香姐姐学着点。” 小女使一个劲地点着头。 此时的天子寝殿内，刚刚醒来的大魏天子吴元庆兀自坐在榻上，斜倚着软枕，若有所思。 大内监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盏茶，候在一边。 良久，吴元庆微微伸手，抓起茶盏喝了一口，又放回大内监手中。 “贤妃呢？” “已经派人去请了。” “朕睡了多久？” “约有一个时辰。” “扶朕起来。” 大内监忙扶着天子缓缓起身，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小的已差人去催促……” “不必。”吴元庆道：“让她歇歇吧。” “贤妃回宫之前，曾说只是去给陛下折几枝芍药来，一会儿就回来。”大内监处处留心着天子神情的变化，对贤妃临走前留下的话传达时不敢遗漏分毫。 吴元庆脚步一顿，极轻地叹了口气，说：“随她去吧，朕在这等她回来便好，不必派人去催。” “是。” 吴元庆在大内监搀扶下走了几步，便微有些喘，头上也开始冒汗。他重新在榻上坐下，取过汗巾，兀自擦了擦脸上头上的汗，道：“去把朕的芍药春景图拿来。” 大内监微一怔，旋即躬身退了几步，再转身离开，到另一处去取画。 天子身边的这位大内监是吴元庆身边的老人了，从吴元庆还是亲王时，就一直在府上伺候。后来吴元庆登上大位，他便也入宫成了大内监。 吴元庆所说的那幅芍药春景图，是他早年所绘。 那时，他才不过刚被封亲王。 旧事图景一幅幅掠上心头，搅得他思绪如潮，胸中一阵翻涌，猛地咳嗽了几声。他伸手去抓旁边的茶盏，却抓了个空。正要探出个头来时，已有人握住他的手，将茶盏放入他手中，“陛下，茶在这里。” “回来了？”吴元庆看了来人一眼，问道：“画呢？” “在这。”大内监应道。 吴元庆喝了口茶，微微平复了一下气息，又拿手巾把手上溅的茶水擦干了，才从大内监手里拿过画卷。 时间隔得有些久，那一卷画轴已有些残旧。但从卷轴的边缘看，它一直被人妥帖收藏着。 吴元庆手中握着卷轴良久，却不曾打开。 “近来，后宫可有异动？” “回陛下，”大内监缓缓摇头，“暂时是没察觉出什么。” “继续盯着。” 这一句话说完好一阵之后，吴元庆才缓缓打开手中的画轴。他的视线轻轻落在画轴下方落款的年月上，又缓缓下移，落在题于年月后的“扬州”二字上。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可依他看来，春三月是最最去不得扬州的。 因为…… 一去，便容易被那满目花色灼了人眼。 一去，便容易自此深陷花丛，不愿离去。 那年芍药花开满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霸道而张狂地摘走了城里最明艳的那一朵。 画卷上，一面是芍药丛丛，花色鲜妍。 另一名，则是扬州的温婉山水中，素衣美人凭栏而望。 春雨最是缠绵。 似离人泪，似深闺怨。 他便是在那绵绵的春雨中，邂逅了她。 后来，他得知那日阁楼上的少女有着春雨一般的名字。 她的闺名，唤作方暮雨。 暮色时分的春雨中，花开倾城，不如美人一顾，繁华尽然失色。 大内监见吴元庆微微出神，恐他思虑过度，便道：“陛下，小的还是再去催一下贤妃……” “她不是说了……”吴元庆的声音很慢，也很轻，道：“会回来。她应承朕的事，从来没有失信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0章 莺声燕语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天子主仆于殿内叙话时，贤妃宫殿内，芸香扶着贤妃缓缓步出，后头另有一个女使，手中捧着的大花瓶里，插着八只开得正艳的红芍药。 于内侍慌忙行了礼，走在前头引着路。 一行人往天子寝殿去时，穆霈云和顾灵芷也打马往盛京城内赶。 他们回来的时间不巧，这时候正赶上城门关闭前，百姓入城的高峰期。 城门前人头攒动，一个个都在等着进城。 有一队从蜀地来的商贾，前后将近十余辆的车马，全都堆在城门附近，把队伍拉得长长的。 守城的禁军中，有一位今日当值的将领，在大魏征伐西域诸国时曾与穆家军一同作战，他认出了穆霈云，知道他是晋国公府的二公子，穆家军的“小穆将军”，便行了个方便，让他们绕道另一侧，先行进城。 穆霈云本是要先送顾灵芷回家，但她却道：“我不回家。”她伸手轻轻拉住缰绳，道：“我去倚翠苑。” 她故意把“倚翠苑”三个字咬得又轻又慢，颇有些轻佻的语气。 他微微偏头，看她一眼，并未说话。 她嘴角一勾，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道：“公子若不知道那地方，我到前头去雇一匹马便是。” “不必如此麻烦。”他手中缰绳微动，继续赶着马儿慢悠悠往前去，“姑娘若想去，我便送姑娘去。” 他这话说得一本正经，后背挺得直直的，五官神情亦绷得十分正人君子。 顾灵芷瞥他一眼。 他这幅坐怀不乱的模样，叫她颇想逗他一逗。 “《君子行》中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这句话说得是君子言行要懂得避嫌。经过瓜田的时候，不能做提鞋子的动作，恐被人误会要偷瓜。打李树树下经过的时候，也不能整理帽子，免得引起人怀疑，以为要偷摘李子。 她道：“公子要这么一路带着我去倚翠苑吗？”她笑问他：“就不怕如此行为惹人诟病？” “君子坦荡荡。”穆霈云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瞥了她一眼，似是故意没有说后半句。 顾灵芷逗他不成，反吃了个瘪。 那句话的后半句，她自然是知道的。 小人长戚戚。 他方才欲言又止，就是故意借着后半句讽刺她。 她虽然明白，却得装着糊涂。 城门离倚翠苑并不远，但穆霈云一路走得慢，到倚翠苑的时候，暮色已经全然笼罩了天幕。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倚翠苑所在的宁康坊，是大魏入夜后最艳丽最明亮的风景。 在坊门处纵目望去，一盏盏绛纱灯在暮色连绵起伏，宛如灯海，又似星辰，迷醉在这一片缥缈醉人的夜色中。 夜风拂来，脂粉香比酒香更醉人。 绛纱灯下美娇娘腰肢婉转，声如黄莺，一颦一笑，让人心驰神往。 管他温柔乡英雄冢，天上的星辰，漫漫的夜色，都是要醉在这里的。 顾灵芷裹紧了身上的披风，瞅了一眼绛纱灯群中，那香软之色最浓稠的地方，隐隐有曼妙的笙歌飘逸而出。 那便是宁康坊之中，最有名的倚翠苑所在。 穆霈云将她送到倚翠苑，扶她从马上下来，却把马儿交给门口的小厮牵去拴好，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偏头问他：“公子不走吗？” 穆霈云淡淡一笑。 关闭坊门的鼓声传来，他现在显然是走不了了。 顾灵芷神情古怪，侧耳听了一阵鼓声，又转头回来看他。 这时间点巧了一些。 他们到了倚翠苑后，正赶上坊门关闭。 大魏实行宵禁制度，晚上坊门一闭，各坊之间便不能相通，人员只能在这一坊内走动。 可转念一想，他一个晋国公府的二公子，想留宿倚翠苑，何必这样麻烦。于是，便不去管他，只将披风还给他，兀自转头，踏入倚翠苑的大门。 她是倚翠苑的常客，里头的姑娘小厮都认得她。 一见她进来，便有一位身着茜色衫裙姑娘，扭着纤细的腰肢，蛇一般地粘了上来，柔声唤道：“顾公子。”她手一贴上顾灵芷，便不由惊呼，“这是怎么了？衣裳都湿了。” 她抬起食指，轻拨了一下那美人儿的左颊，道：“出了点意外。”她张望道：“玉娘呢？” “玉姐姐在后头，待会有一批新的舞姬要上场表演，她在给她们做最后的调整呢。”说话的人声音中自有一股婉柔的腔调，但每个字不仅咬得字正腔圆，还十分爽利。 “玉竹，”顾灵芷瞥了一眼从旁边扭着步子出来，一身玉色长衫翩然如公子，面容姣好，比那茜色衫裙姑娘看上去更要美貌几分的男子道：“你帮我去跟玉娘说一声，我在她房里头等她。” 那男宠温温顺顺地低眉颔首道：“好的。” “你……”顾灵芷转头朝茜色衣裙的姑娘抛了一媚眼，道：“陪我去更衣。” “公子且慢……”玉竹忽然出声叫住了顾灵芷，偏头轻轻瞧了一眼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穆霈云道：“这是公子带来的客人吗？” 顾灵芷一笑，揽着的美人的腰，应了一句，“是。”她转头对玉竹道：“替我好生招待着。” 言罢，便拥着美人走远了。 玉竹目送顾灵芷和那姑娘走远了，才找着穆霈云站的位置微微转身，“穆公子今日怎想起到我们倚翠苑来了？”他柔声道：“公子可是有些时日不曾来了呢。” “她呢？”穆霈云淡淡问道。 玉竹抿嘴一笑，“姑娘日常在山上清修，自然来得不多。” 他这句话说得妙。 一句“姑娘”，点破顾灵芷的身份，又能说出她来历与平日所在，显示出彼此的亲密。 “还有房吗？”穆霈云从怀里掏出一袋钱，扔给玉竹，道：“给我找一间。” “公子这是……” “只要房。” 玉竹又是一笑，道：“知道了，”他学着穆霈云的腔调道：“只要房。”他眨了眨眼，道：“不要人。” “公子给的这银钱，可是有些多了。”玉竹掂了掂手里的钱，道：“顾姑娘若是换好衣服了，可需要……” 玉竹这回所说的，不是姑娘，而是“顾姑娘”了。和方才相比，明显拉开了距离。 “不必，我自去寻她就好。” “谨遵公子吩咐。” 穆霈云淡淡一笑，和倚翠苑的人精打交道，话不必多说，省心又省事。 他既说要自己去找顾灵芷，自然要知道她在的地方。 虽然她方才说了要去玉娘的房间，却未必会一直都呆在那里。 穆霈云那句话的意思，是要玉竹得了顾灵芷的消息，便来回禀他。 玉竹又是欠身行了一礼，道：“公子请随我来。楼上有几处清静的住所，公子拣一处住下便是。” 穆霈云随着玉竹拾阶而上，往楼上去，却有人此时才踏进倚翠苑的大门。 门口那里，勾肩搭背走进来的两个人里，其中一个便是方才在城门处认出穆霈云来，给他们行了方便，开了特殊待遇的那位将领。 他叫陈留，与他同来的，被他勾着肩膀。搂着进来倚翠苑的那人，则唤做甄伍。他们是同乡，早年一同入伍，在好几场战役里一起出生入死。后来，因为被分到不同的队伍里，而这些队伍又经过多次改制，便渐渐没了联系。 今日是陈留当值。 关城门前，来了一队蜀地的商户。 他没想到，会在里头看见熟人。 虽然多年未见，但他一眼就认出了甄伍。他今日只当值道城门关上，于是便喊住甄伍，约他一同去饮酒。 盛京城里头，要说到喝酒的好去处，自然得往宁康坊去。 而宁康坊中，数倚翠苑的酒与美人最好。 于是，陈留便拉着甄伍来了倚翠苑。 时间尚早，倚翠苑压轴的歌舞还没开始，两人叫了一坛酒喝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们离乡多年，免不了先谈起家乡的风物，而后便谈到了昔年一起出生入死的那些事。 提起战争，两人都有些感慨。 同一个乡里出去的好男儿，一个个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最后马革裹尸，魂流荒野，只他们活了下来。 身边莺莺燕燕，歌舞环绕，他们这一桌氛围却有些沉重。陈留见甄伍脸色不太好，想着他约莫是为了往事伤情，便岔开话题道：“听说你后来去了蜀地？” 甄伍点点头。 征伐西域的战争胜利后，他们便被重新编排，到了别的队伍中，后来又随着分配，往蜀地去了。 “在蜀地……”陈留思索着道：“是跟着冉将军？” 甄伍摇摇头，道：“是方将军。”说完，又顿了顿，道：“起先，是方将军。冉将军才来蜀地不久。” “噢，是了。”经甄伍一提醒，陈留想起来了，道：“原先的西川都督是方上云吧。那该是……” 陈留话到嘴边忽然停住了。 两人相视一眼，还是甄伍说出了陈留没有说完的话，“方将军的妹妹，便是宫里那位方贤妃。” 气氛再一次变得沉重。 陈留的职位虽然不高，但好歹也在盛京，又是武官，对朝廷近来发生的事并非没有听说。 只是，他听闻陛下在处理方家与邱家的事上有些情绪化，早上的时候还当着众臣子的面摔了提到方家和邱家的奏疏。 如今，谁也不敢轻言此事。 提到方家，甄伍脸色更不好了。他黑着一张脸，猛地灌了几口酒。 陈留虽然没有在方将军手底下当过差，但对这位方将军也算有所耳闻，知道他治军严谨，但从来不苛责下属。而且宽以待人，严以待己，是位极好的领导。不仅如此，方上云出身江南书香世家，但通晓兵书经略，能打仗亦擅打仗。 简而言之，便是风评极好的一人。 而方上云的父亲，亦曾是朝中老臣。 当年，曾为天子之师的文顺公辞官后，携邱家一家人回归故里。没多久，方上云的父亲也请辞了。朝廷中接连有两名老臣请辞，还曾引起轩然大波。 不过这些到如今，都是不值一提的往事了。 可巧的是，邱家先出了事，方家也出事了。 有人说，两家结有姻亲，莫不是遭牵连。可谁也不敢详细探讨，因为邱家是无端遭人屠戮，方家则是因为侵地一事受罚。 “方将军那样好的一个人，却……”甄伍别开头。 陈留瞧甄伍这模样，便知那些传言不虚。若非那位方将军真的优待下属，甄伍这莽汉子何至于提起那位将军来，眼中甚至微微泛出泪光来。 “方将军一家虽然遭难，但他妹妹还好好地呆在宫里，听说也没有受到牵连，算是祖上积了阴德。”陈留安慰道。 甄伍闷头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你说那方将军骁勇善战，”陈留道：“那那个传言也非虚了？” “什么传言？” “噢，是我日前听人说起的。”陈留道：“说是方将军善战，其妹也巾帼不让须眉，曾随陛下出征，还打过胜仗。” “这些……”甄伍摇摇头，“我便不知道了。”顿了顿，又道：“但我听说，方将军是极其疼爱他这位妹妹的。” “那位老方大人似乎只有方将军与方贤妃这一双儿女，偏偏两人都是极其出彩的人物。”陈留叹道：“许是天妒英才吧，才降此劫难。” 陈留说着说着，恐自己说多失言，便举起酒杯，道：“来来来，我们喝酒。” 两人刚痛饮两杯，才放下酒盏，便听得笙歌起，身姿曼妙的舞姬自倚翠苑正厅中央的舞台两侧缓缓步出。 舞姬身上环佩叮鸣，与乐师们演奏的曲子严丝合缝。 她们每一步腾挪，每一个回眸，都天衣无缝，叫人叹绝。 楼下莺歌燕舞，楼上的顾灵芷已经换好了衣服。 玉娘处没有男子的衣裳，顾灵芷便先换了寻常姑娘的衣服。 舞姬们开始表演，玉娘也终于得空回房间。还没等她踏入房间，便已听得里头欢声笑语，不时传来姑娘们阵阵娇笑。 一听这声音，玉娘便知道是老熟人来了。 果然，等她推门进去，正看见顾灵芷一身姑娘装扮，斜倚在凭几上，四周环绕着三个姑娘。 顾灵芷微湿的长发披散开来，两位姑娘替她用毛巾擦拭着头发，余下一位茜衣姑娘捧着一碟切好的瓜果，不时喂她一口。 玉娘不由失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1章 步步紧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京城姑娘里头，也就只有顾灵芷能这般放浪形骸，日常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流连在倚翠苑中。 只不过，这般情景玉娘是早就看惯了的。 她款款行来，从其中一位姑娘手中接过毛巾，替顾灵芷擦拭着发尾，道：“怎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模样？” 不待顾灵芷回答，茜色衣衫的姑娘便道：“定是为了救哪位姑娘……”她抿嘴一笑，“英雄救美，却成了落汤鸡。” 顾灵芷抬手在她腿上轻轻掐了一把，“哟呵，茜桃现在这嘴巴可厉害了。” “哎哟，”茜桃一声怪叫，身子往旁边一倒，就势将手里的果盘放下，嘴里嚷嚷道：“浪荡子又来欺负姑娘了。” 顾灵芷玩心大起，顺势再掐了她一把。茜桃笑着在地上滚成团，顾灵芷便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她挑眉道：“你这是欲拒还迎啊。” 正在玩闹的她们，浑然不知门外浮动着一个人影。 在门外的，是长庚星君。 不久前，他收到长桦的消息，说是他忽然有所感应，担心在凡间的映葭的转世碰上什么难题，便着他来瞧一眼。 从前也有这样的事，他们兄妹二人自有一些感应，并不奇怪。长庚星君便用术法探知了顾灵芷的下落，追了过来，却看见这样一幕。长庚星君在内心叹道：“映葭的转世好男色也就算了，怎地对姑娘也……” 一旁的镜子上，是齐尘冷冷的面容，“是好美色。” 这美人，可不就男女都有。 长庚星君见长桦语气凝重，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又逢齐尘用仙镜联系他，过来时便没有关掉，恰叫齐尘也看见了这一幕。 屋内，顾灵芷拨了拨茜桃的下巴，正要说什么，忽听得敲门声响起。而后，便是一柔柔的嗓音，“姑娘，是我。” 顾灵芷放开茜桃，对门外道：“进来吧。” 玉竹轻轻推开门，见里头的情景，丝毫不感到惊讶，反是一笑，道：“姑娘当真好兴致。” “我何时兴致不好了？”顾灵芷偏头看他，“再说了，要是来倚翠苑寻开心都开心不起来，这倚翠苑趁早怕是要倒闭了。” “哟哟哟，”玉竹道：“这话可不敢叫大掌柜听见。若叫大掌柜知道我们没有伺候好姑娘，回来非得剥了我们的皮。” “是你们的。”顾灵芷伸出手指头，一一在他和茜桃等人身上点过，却略过了玉娘，朝他摇了摇食指，道：“不包括玉娘。” “是是是。”玉竹一叠声应道，又问：“姑娘若不满意，那叫我们如何伺候好？” “他呢？” 玉竹看她一眼，“姑娘现下说话是愈发隐晦了。”他装傻道：“连姓名都不带提的，我们怎知道姑娘要问谁？” 顾灵芷微微挑眉，抓过一颗樱桃吃着。 茜桃递过手来，接住她吐出的樱桃核，那一双妩媚的眼微微朝着玉竹飞了个眼波，道：“不许打哑谜，回头姑娘真的生气了，定叫你没有好果子吃。” “小的不敢。”玉竹道：“穆公子上楼去了，‘清’字楼层一号间。” 顾灵芷再度挑眉，“倒是会挑地方，拣了最好的。” 玉竹摇头，道：“最好的三号间，可是给姑娘留着呢。”他说：“大掌柜吩咐了，不知姑娘何时要来，便将三号间一直空着。” “还是你们大掌柜贴心。”顾灵芷颇为满意，轻颔首道。 “但那位穆公子说了，”玉竹道：“他预备着亲自来找姑娘。” 顾灵芷眼珠转了一转，道：“让他找吧，无妨。” 长庚星君还在门外。 “你说……”长庚星君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对镜子里的齐尘道：“照长桦的性子，他会不会在送映葭的转世入轮回时，还给她身上安放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比如……” “他不是也弄了自己一缕魂魄入轮回吗？”齐尘道：“何必再借映葭的转世去亲近……” 齐尘忽然住口，看了一眼屋内的顾灵芷。 她微微抬手，指尖自玉娘羊脂玉一般的手腕上轻轻掠过，媚眼一飞，半撒娇半娇嗔道：“快帮我把头发弄干了，我可困了。” “今日可把我折腾得够呛。”顾灵芷转开头，扯过一旁的软垫，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趴着，道：“我得好好睡一觉，补一补。” “交给我吧。”玉娘柔声道了一句，让茜桃等人搬来几个火盆。 这时，楼下的歌舞已经表演了一轮，舞姬们下场歇息，只有乐师仍在演奏。 陈留给甄伍倒了杯酒。 “你在京城有些年头了吧。” 陈留应了一声，“是啊。” “这里可还有哪些从前的熟人？” “有是有的。”陈留想了想，道：“岑威你可还记得？” “从前做过昭武校尉那位？”甄伍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顺着陈留的话问下去：“我依稀也听人说过，他如今似乎是高升了，统领北衙禁军了？” “是啊，”陈留道：“我们那年与吐蕃人打的时候，他已经是校尉了。”陈留说罢，又道：“他出身寒门，但武功高强，骁勇善战，立过不少军功。如今这一身荣宠，虽说离不开天子的青睐，但凭的都是硬本事。”陈留语气间除了羡慕，更有敬仰。 “我听闻他原先是被分到了蜀地，后来被天子亲自点选出来，擢升北衙禁军统领。”甄伍点头道：“天子对他真是信任有加。” “可不是嘛。但若不够信任，”陈留道：“如何能让他统领北衙禁军？那可是天子的亲信队伍，皇城禁军。” “你和他平日可有接触？”甄伍问道。 “有一些。”陈留道：“南衙禁军负责都城守卫，北衙禁军护卫皇城，我虽在南衙，但和他也算同属禁军，平日里有些时候大家聚在一起饮酒作乐，见过那么几面。” 说到岑威，陈留的话不由多了起来，“但他这人啊……”他摇头道：“性子有点孤僻。便是和大家一起喝酒，他话也不多，就一个人在那闷闷地喝酒，似乎不怎么爱和人往来。许是本事大的人都有点这样的怪毛病。” 甄伍一笑：“保不齐天子就爱用这样的人，不好与人结交，自然少些风险。”他喝了一口酒，道：“皇城禁军这样要紧的位置，不爱和人交往，倒正适合呢。” 陈留听了，哈哈一笑，“这话听着还真有几分道理。不过他虽不好与人交往，但为人很是仗义。”他道：“早几年的时候，那时我一家人都刚搬来京城，入伙那日，他倒派人给我送了一坛酒来。说是多年前同在军中时，我帮过他什么事，他一直记着，知道我入伙，便差人送来贺酒。” 陈留把酒盏往桌上一放，道：“那事我都早忘了，他还记着，”他摇头叹道：“真真是一个念旧的人。” 陈留和甄伍在倚翠苑逍遥的时候，他们提到的那位岑威今夜正在宫中当值。 戌时刚过，他带着人从天子寝殿前经过。循例查问了几句站岗的士兵，正要离开时，贤妃身边的女使芸香从殿内出来，与大内监说着什么。 岑威转头时，芸香刚踏下台阶，不经意一抬眸，两道目光在空中虚虚一接。 夜色幽幽，几点淡薄的星光洒落在阶前。 那缥缈黯淡的光线，如谁的掌心一掠，从两人身上拂过。 因太医嘱咐，天子需要静养，寝殿外并没有点着太多灯火。 昏暗的光线中，两人眸光只如飞掠水面的蜻蜓一般。 一点，一掠，了然无痕。 谁也没有看见，谁也不曾留意到。 可此时若是有一位有心人稍稍留意一下，便能发现岑威自方才与芸香视线一接后，表情便有些不自然，神色中亦有些怅然。但只过了一瞬，那怅然夹杂着的一种纠葛和难以抉择，旋即被岑威原先面无表情的脸色取代了。 岑威正要带着人离开，继续去巡逻时，听得天子寝殿的大门发出极低的响声，似有人小心翼翼从里头打开门。 他抬头去看时，见里头一个女使搀扶着方贤妃从里头出来。 那女使朝着方贤妃行了一礼，不知说了两句什么，便见芸香上前扶住方贤妃，一路缓缓从台阶下来。 岑威也被大内监喊住了。 说是陛下已经睡下，贤妃在旁伺候了一日，此时正要回宫休息，便请禁军的人护送一下。 岑威领命，将巡逻小队分了两批人马，一队自去沿着寻常的路线巡逻，一队跟着他护送贤妃回宫。 天子的寝殿和贤妃所住的宫殿虽然有些距离，但大内监早已找了软轿来，轿夫脚程快且稳，不多时便将贤妃送回宫门前。 岑威等人虽说是有护送之责，但也不过是跟在软轿后头走一阵。 他们日常练武，这点距离算不得什么。 只觉得还没走多久，便已到了。 芸香扶着方贤妃从软轿上下来，宫里另几个女使早见着主子回来，都到了门口迎接。 方贤妃似身子极度疲乏，半靠在芸香身上。 芸香等两名女使将方贤妃扶了过去，才朝着岑威款款施了一礼，语气不急不缓，平稳温和地道了一句，“多谢统领大人。” 方贤妃神色疲乏，但仍微抬头，朝他轻颔首，算是一谢。 旁的人，自听不出这“多谢”里头的别的含义。可岑威却十分明白这一声“多谢”的双关，以及背后的分量。 他眸光微微一敛，拱手回了礼，没有说别的话，兀自带着那一支禁军小队离开了。 芸香扶着方贤妃步入殿内，在美人榻上略略坐下，打发了其他女使。 “主子……” 芸香这两个字才出口，贤妃眼珠蓦地一转，原先已显露疲意的双眸微微一亮，道：“明日芍药宴的一应事宜都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芸香道：“宴席所用器物，所上菜式，尽是小的亲自去安排的。主子的嘱咐，小的也一直记着。明日若是其余几位主子都到齐了，便用的壶身有凤凰花纹的酒壶，若是只来了德妃和淑妃，便用的芍药花纹的。” 方贤妃轻颔首，目光转向别处，道：“备好了就行。” 她眸中虽有光亮，但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意。 “明天，便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她视线柔柔一转，落在窗下天青色花瓶里的那一支白芍药上。 “主子……”芸香缓声道：“结束便是开始。殿下和主子的好日子，该在后头。” 方贤妃只怔怔盯着那一支芍药，良久，兀自垂眸，莞尔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好好坏坏，只许往前了。” 这一夜，便就此过去了。 次日，谁也没有料到，竟然是一个大雾天。 浓雾笼罩下的盛京，恍似一座孤城。 这一日的浓雾，是开春以来最大的。人若是隔了个五六步远，大约就看不清了。盛京城的主街上，难得车马稀少。 大魏有旧制规定，若逢着天有大雾，而且能见度降低道某个程度，必须要封锁城门，防止有敌人借着浓雾的掩盖，偷偷袭击都城。 团团白雾中，宁康坊连绵的楼阁屋檐掩映其间，如同云海深处冒出一点仙山神殿。 其中，屋脊最高，上头彩绘最华丽的，便是倚翠苑。 天阴雾浓，最是好眠。 巳时快到了，倚翠苑“清”字楼层的三号间里头才传来一些细微的动静。 顾灵芷一只脚撂在墙上，人在床铺上睡得东倒西歪。 人清醒了，她还赖在床上，又躺了一阵，才伸了个懒腰，唤倚翠苑的婢子进来替她梳洗。 因答应了茜桃给她画像，顾灵芷尝了几口玉娘给她备的吃食，便匆匆提着裙摆下楼了。临走时，不忘瞧了一眼同楼层的一号间。 一号间大门紧闭，里头的人不知道是出去了，还是在里头。 顾灵芷忽然一阵心虚，加速往楼下去了。到了画室，便老鼠一般蹿了进去。 笔墨纸砚在早就备好的，宣纸也替她铺上了，但里头空无一人。倚翠苑的姑娘们都知道顾灵芷的习惯，她作画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故而从来都是将东西备好给她，人全退了出去。 她正要踏入画室，听得背后有人喊道：“顾姑娘。” 一转头，对上一身形潇洒的公子。 模样嘛，自是长得不错。 可这位公子一见她转头来，眼底顿时浮出深如山海一般的情意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2章 闹剧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画室在倚翠苑的后院，位置有些偏，平常不怎么有人来。原先是一处空置的房间，后来被倚翠苑的姑娘们改成了闲暇时玩乐逗趣的茶室。因顾灵芷常来倚翠苑，有时心情好了或是喝醉了，会给姑娘们画像，茶室里头便另辟出一隔间，作画室用。 因着那一声“姑娘留步”，顾灵芷微微一怔。 这里平素只有倚翠苑的人来，外头的客人基本不会往这里来。 她想着，那人莫不是把她当成了倚翠苑里头的姑娘。她四处张望了一下，附近并没有别问，便迟疑着问道：“公子叫的我？” 那人点点头，上前几步，脸上止不住的欢喜，眸间尽是深情，但举止克制得体，道：“姑娘不记得我了吗？” “唔……”顾灵芷一时拿不准，迟疑间见他神色极轻的变了一变，眼底的深情中多了几分失望，可那失望里头又生出几分坚定。 听他的话，该是认识她，并非误将她认作别人了。 这般深情不悔的眼神，直让顾灵芷心里有些发毛。 她眉头微皱，飞速在脑海里翻着图谱，想着这是在哪日惹下的风流债。 “在下张九，去年冬月夜里，有幸见姑娘月下一舞。”张九朝她拱了一拱手，见她仍是未曾想起，便淡笑着继续道：“姑娘逾墙而入，摘得我家梅树上新绽红梅数枝，还在下一舞，说是抵梅花之债。” 经他这么一提，顾灵芷算是想起来，的确曾经有过这么一档子事情。 去年冬天的某个晚上，她大约是喝醉了酒，打人家院墙外走过，见得数枝梅花越墙而出，灼然如火，盛放在冬夜的飘雪中。 一时玩心起，便翻上墙头，偷摘了数枝梅花。她抱着梅花枝坐在人家院墙的墙头上时，忽然发现树下有个人影。 在张九看来，那是半夜墙头上蓦地出现一位容貌俏丽的姑娘，双颊绯红，身上的酒香与梅香混在一起，叫人心驰神往，身目皆醉。 那姑娘被他发现后，直接从墙头翻了下来，对他说，自己身无分文，可梅花已经是摘下来，装不回树上去了。她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赔偿给他，不如就给他跳一支舞，抵押那几枝梅花的债。 于是，便有了月下一舞抵梅债。 提及当日那一舞，张九滔滔不绝，恨不得将所有溢美之词全都堆出来，“姑娘舞姿惊为天人，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实是令在下倾慕不已，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张九道：“因久寻姑娘不见，还曾以为姑娘乃天上仙子，偶入凡尘，故而此后踪迹难寻。” 张九自袖中取出一卷轴，道：“那日之后，我便画了姑娘的画像，暗中托人打听，四处寻找，却终是无果。”他微抬眸，眼底的深情直要溢出来，道：“今日，终得以在此见到姑娘。” 他又是一拱手，道：“还望姑娘告知姓名与住址，在下好回禀父母，托媒人上门提亲。” 顾灵芷几次想离开却找不到打断他的时机，只好听完他滔滔不绝的这么一番话，直到这最后一句时，她眼睛越睁越大。 这位兄台的言行举止看着克谨守礼，可说话倒是很直接嘛。 说了一通前缘，问了姓名住址就直说提亲的事。 顾灵芷皱着的眉头忽地一松，仰头看他，“我虽是偷摘了公子家的梅花，可也以舞抵债了……”她负手身后，笑着看他，道：“公子与我该是两清了。” 张九不傻，一听顾灵芷这答非所问的话，便知道她是婉言拒绝了自己。 可他仍旧不愿放弃，想着许是姑娘觉得对他还不够了解，便开始进行极其详细的自我介绍，从家庭、父母一直说到祖上。 顾灵芷全程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只等他讲得口干舌燥时，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地眉头一挑，视线看向张九身后。 回廊拐弯处，有一浅青衣衫的文弱公子抱琴而立。 他许是来了好一阵了，却一直一句话也不说，只抱着琴站在回廊下，半倚着柱子。看向顾灵芷和张九方向的目光初时欣喜深情，转向震惊怅然，后来又变成了哀怨。到听到张九提亲时，则是愕然后，抱琴大步往他们走来了。 顾灵芷想着，他大约是听见了她和张九的对话。 可他这神情，这动作…… 她眉头跳了两跳，感觉这搞不好又是一笔风流债。 顾灵芷偷瞧了张九一眼，想着这人是张九招惹来的，还是她惹下的又一桩风流韵事。 张九察觉到她目光往后移，便也扭头去看。 那人来到他们面前，目光从他们两人面上掠过，然后停在顾灵芷身上，一字一句，声音坚定洪亮，全然不似出自这么一个抱着古琴的文弱公子身上：“在下卞安，想求娶姑娘。” 顾灵芷眉头抽了一下。 今儿到底什么日子，从前惹过的风流债都一下子找上门来。 而且一个比一个直接，前一个起码上来还一堆废话，这个直接开口就提亲。 张九听了卞安的话，哪里能忍得住，当下便回击了几句。 卞安看着文弱，但一出声，便夹枪带炮地回击过去。 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顾灵芷在一旁站着，倒是插不进去话了在，只能看着他们越吵越厉害。 噼里啪啦，你来我往，直比过年时烧的爆竹还热闹。 也不知道他们还要吵多久，顾灵芷从画室里头拖出一个软垫，在门口坐下。 吵了一阵，两人终于发现越吵越偏离话题了，直从他们的各自与顾灵芷的相遇，探讨到各自家世钱财。 张九决定将话题转回来，“公子，这事情要有个先来后到吧？” 卞安冷笑一声，利落回击，“先来如何？姑娘已经拒绝你了。” 张九脸色有些尴尬，“哪有的事，我们正在这儿商量。” 卞安又是一声冷笑，其中还带着些嗤之以鼻的意味，“没有明着拒绝，是姑娘给你留着面子，难道非要姑娘明着说出来，断了你念想？” 张九听了卞安的话，便转头看向顾灵芷，“那你且问姑娘答应你不答应？” 顾灵芷正吃着软糕，仰头发现两人的视线骤然落在自己身上，差点一噎。 她灌了口茶，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转了一圈，眨眨眼，道：“要不，你们打一架吧？” 她扬眸笑道：“谁打赢了，我就跟谁走。” 张九和卞安面面相觑。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没什么丢脸的，两人正撸起袖子，顾灵芷瞧见月亮门里闪过一个人影。 那茜色的影子刚跨进院子里来，瞧见这边两人针锋相对，火光四射的一场大战，察觉到形势不对，转身要走，却被顾灵芷喊住了：“小桃子，过来！” 今日阴天，倚翠苑里的客人少。茜桃看前院没有什么事了，便往后院来，找一下顾灵芷。 被顾灵芷截住，茜桃只好止住脚步，纤细的腰肢一扭，转而朝向顾灵芷这边来。 顾灵芷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仍旧仰头看着张九和卞安两人，道：“知道她吗？” 两人一怔。 “她是倚翠苑的姑娘，”顾灵芷搂着茜桃的肩膀，朝他们眨眨眼，道：“我也是。” “我可以给姑娘赎身！” 张九和卞安几乎是同时出声道。 顾灵芷甜甜一笑，携着茜桃一同起身，道：“要赎身，可得两个一起。”她转头看向茜桃，眉目带情，泫然若泣，“我们姐妹是双双被卖入这销金窟的，哪能舍了其中一个，独自脱身？” 她携起茜桃的手，转眸对张九和卞安道：“要走要留，我们都是一起的。”言罢，又低眸道：“两个人，价钱可不便……” 顾灵芷的话还没说完，卞安已利落道：“可以，蒙两位姑娘不弃……” “什么不弃？”张九急急打断道：“我也可以，只要两位姑娘愿意……” 顾灵芷瞧着他们这般着急紧张的神态，暗暗扯了茜桃的帕子，捂嘴一笑，“二位，”她看他们一眼，“不用这般着急。” “我不过是和你们开个玩笑罢了。”顾灵芷将帕子一甩，腰肢一扭。她衣衫发饰虽用的玉娘的，比茜桃要显得清丽一些，但这举手投足间的娇媚，和茜桃并没有什么不同，又兼其戏弄公子时的一颦一笑，更十分像寻常青楼女子的做派。 “张公子，”顾灵芷先点了张九的名字，道：“你虽然出身好，但家道中落，祖业破败，一时间怕是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来给我们赎身，而你父母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 张九听罢，闷声不吭。 顾灵芷接着转头看向卞安道：“我知道公子家中财力雄厚，买两个青楼姑娘回家做妾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她话锋一转，瞥了一眼一直被卞安抱在怀中的那把琴，道：“公子若是为知音而来，怕是寻错人了。” 顾灵芷虽然不擅琴棋书画，但毕竟出生富贵门庭，自小略略学过一些。而顾嘉乔一贯爱收藏古琴，某年为了他生日，她曾费尽心思去寻过一把古琴，因而涨了些这方面的知识。她一眼认出，卞安手中的琴是把有些年头的古琴了。 亏得这把琴，还有卞安那个特殊的姓，顾灵芷还记得冬日江上两人曾琴箫相合，合奏一曲的事情。 “姑娘何必骗我？”卞安道：“你分明认得这把琴。” 顾灵芷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我是认得，但你的知音不是我。”见卞安眼中露出不解的神色，她接着解释道：“那日与你合奏的不是我。” “你……”卞安仍旧抱着琴，睁眼看她，“我明明瞧见是你，而且你还记的那曲子，记得我的姓名。” 顾灵芷莞尔一笑，踏出画室门外，轻轻击掌，朝向二楼一处凸出的楼台看去，“玉竹，出来吧。” 玉色的衣衫一晃，玉竹手左手捏着已一支箫出现在楼台的栏杆边上。 “那一曲《青山隐》，”顾灵芷笑道：“劳烦你再吹奏一遍。卞公子要寻的知音，自然不会认不出。”她转头看着卞安，妩媚一笑，道：“如此，卞公子便知我没有骗你，我的确不是你的知音人。” 大雾仍旧没有散去，白纱似地轻笼着大魏都城盛京。 在这微有些灰暗的天色下，悠然清亮的箫声响起，似有灵雀低鸣着自山间掠过。而后，箫声渐转低回，音色愈发开阔，恍似舟行山间，见碧波潺潺，山色青翠。 “够了。” 卞安忽然出声制止。 一旁的茜桃用看好戏的神色，暗暗朝顾灵芷投去赞赏的眼光。 一曲绝杀。 卞安听音识人，认出了当日合奏的人。 他满心欢喜，以为这人是个女子，可却是由他人假替。 不仅根本不存在知音，这知音还是倚翠苑颇为出名的一个男宠。 卞安深受打击，当下便说不出话来。 张九见卞安受挫，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刚要再开口，却听得顾灵芷道：“张公子，那夜偷摘公子家的梅花，是奴家错了，可奴家也还了公子一舞。此事，公子若愿意当作一场美好的回忆珍藏，奴家不胜感激。但为我们赎身……” “我们姐妹谢过公子好意。”顾灵芷朝着张九缓施一礼，轻轻摇头，道：“我们既不想公子为难，也希望公子切莫再为难我们。” 顾灵芷话说到这份上了，张九也不好再说什么。 卞安一拂袖，已经抱着琴走了。 目送两人离开，顾灵芷转身朝向玉竹一笑。 去年冬月，大雪覆盖了盛京城郊的湖面时，顾灵芷约了玉竹去湖上泛舟。 中途，雪越下越大，她和玉竹便让船夫把船摇到湖心的一个小岛上。岛上无聊，除了看雪漫漫落下，便无他事。 顾灵芷一时间动情，借了玉竹随身带着的箫来，吹奏了一曲《青山隐》。 却不想，湖面上忽然传来琴声，暗暗与她吹奏的箫声相合。 她觉着好玩，便继续吹奏下去。两人合奏完了一曲，才见湖上一小舟悠悠而来，到了小岛的岸边，那人上来之后，递了他的名帖。顾灵芷虽收了，但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姓名。 那时，她想着湖上一面后，过后该再无交集，却不知道这位卞公子如何寻来了倚翠苑。 于是，她便搬出了玉竹作救兵。 反正，玉竹是她师父，仿作她的吹奏并不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3章 镜中人&芍药宴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顾灵芷话说到这份上了，张九也不好再说什么。 卞安一拂袖，已经抱着琴走了。 目送两人离开，顾灵芷转身朝向玉竹一笑。 玉竹一手拿着玉箫，一手扶在栏杆上，偏头看她，笑而不语。 那日与卞安合奏的，的确是她，而不是玉竹。 去年冬月，初雪过后不久，顾灵芷约玉竹到城郊玩耍。恰逢天上下起小雪，他们便租了一艘船，到湖上泛舟赏雪。 中途，雪越下越大，他们远远见着湖中央的一个小岛上有一处凉亭，便让船夫把船摇了过去。 两人在凉亭中等雪停，又没有别的事好做，顾灵芷知道玉竹外出必定随身带着箫，便问他借了箫来，吹奏了一曲玉竹新近教给她的《青山隐》。 却不想，湖面上忽然传来琴声，暗暗与她吹奏的箫声相合。 她觉着好玩，便继续吹奏下去。 两人合奏完了一曲，才见湖上一小舟悠悠而来，到了小岛的岸边。 那人上来之后，递过一张名帖。顾灵芷知他有结识之意，但并不打算透露自己的姓名。只瞧着那公子长相清俊，微有些文弱书生的模样，但一开口，声音却洪亮沉稳。 于是，便只记下了他的名字。 此后，因为再也没有见过面，她很快忘了这件事，也不知道这位卞公子如何寻来了倚翠苑。 方才她恰好瞥见玉竹在，便扯了他出来，挡一挡卞安。 玉竹擅吹箫，而且她的吹箫也是玉竹所授，可算是她半个师父，让玉竹仿作她的吹奏并不难。所以，才得以骗过卞安。 “姑娘这唬人的本事，”茜桃纤腰一扭，扯着顾灵芷手中的帕子轻轻一揪，将自己的帕子扯了回来，道：“可是见长啊。” “你也不错。”顾灵芷瞥她一眼，“方才与我一唱一和，很是会看眼色嘛。” “姑娘说笑了，”茜桃道：“这可是倚翠苑姑娘入门的第一课。”说着，眼波一飞，越过院里的花树，直落在对面一座小楼拐角处。 顾灵芷视线顺着她一掠，看见了那里站着的人。 她下意识欲调戏两句，心念一转，却只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句：“穆公子很闲嘛。” 穆霈云淡笑着从屋檐下的阴影步出，道：“刚好路过。” 夹在两人中央的茜桃把裙摆一提，往台阶踏出一步，正要离开，顾灵芷抬手一抓，茜桃灵巧一躲，连带一欠身，道：“不打扰二位。” 顾灵芷给她使眼色，道：“你跑什么？” 茜桃提着裙摆一转身，笑吟吟地回看一眼，说：“明眼人都看得出二位有故事，何况茜桃？再者，姑娘可是刚夸过茜桃会看眼色。” 顾灵芷瞪她：“你皮痒了是吧？” 说着，装作就要去追。 “月下盗梅，以舞抵债。冬雪泛舟，琴音相和。”穆霈云一横身，拦住了顾灵芷的去路，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顾姑娘撩人的花样真是多。” “穆公子这语气……” 顾灵芷挑眉看他，眼底有笑意，她视线与他一接，而后一滞，那抹笑意渐渐褪去，眸光变得冷静克制，又换回了那不冷不热的语气，道：“怎么像是在质问人？” “不敢。” 嘴上如此说着，可他身形丝毫不动，依旧挡在顾灵芷面前。 顾灵芷瞥了一眼，茜桃早已走远了，躲在二楼栏杆处的玉竹也不见了人影。后院里出奇的安静，连路过的婢子也不见一人。 今日无风，却有枝头的花儿开至极盛，颓然落下偏偏萎黄的花瓣来。 “穆公子来很长时间了？”顾灵芷抬眸看他：“想来方才我与那两位公子的对话，穆公子是一字不落，全都听见了？” 他嘴角一勾，“方才所见，的确让穆某大开眼界。” 朱唇一动，她分明要说什么，可又生生忍住了，只轻“嗯”了一声，转身往画室去。 她心不在焉，走路只仰头往前看，忘了留神脚下，才走两步便被画室的门槛绊了一下。 腰上一紧，她稳稳地站住了，整个人贴在他身前，耳边有微小而清晰的“咚咚”声。 她微有片刻的乱神，以为那声音来自她的心跳。 而后，忽然反应过来，她正被他搂住，靠在他胸前。 那声音，该是来自他的胸腔。 雄浑有力，和紧紧箍在她腰间的手臂一样。 礼节克制，但又带着不由分说的霸道。 他身上衣服沾染着倚翠苑内的熏香味道，但却没有别的女子的脂粉香，或者女子常用的香料。 “在下觉着……”他的声音轻轻在她耳畔响起。 从认识以来，她很少见他这般压低声音，将每一个字咬得清晰又缓慢地来说一句话。 他的声音本身带着一种清冽，可以放缓语速和调低音量时，愈发带着一种浅慢低吟的味道。 克制，又蛊惑。 这偏是她最喜欢的一种。 他的呼吸就喷在她左后颈处。 微有些痒，还让她有些心烦意乱。 他说：“还有颇多地方需要请姑娘赐教。”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几乎要盖过他的。 那“咚咚”的声音一下下敲击在她心房，像有人在里头擂着一面大鼓。 怪异的是，这声音还有些熟悉。 她视线有些涣散，意识开始迷乱。 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然后轰然一片雪白。但在那片雪白中，他仍旧是这样的姿态抱着她。 天地寂静无声，只有他们，再无别物。 他似乎低头在和她说什么话，可又听不清，她欲静下心来分辨他说的字句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她的四肢，要生生将她的意识与现在这个躯壳分离。 她疼得一抽搐，可意识仍旧是钝钝的，动作也迟缓 他比她更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反常，贴近问了一句：“怎么了？” 那声音，那关切，分明是来自她身后的这个人。 这一个…… 叫穆霈云的人。 顾灵芷抬眸，看向画室内桌上放着的一面巨大的铜镜。 那是平日里姑娘们画自画像，或者梳妆时用的。 铜镜里的两个人，分明是他们。 可…… 又不像是他们。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笑容，甚至动作…… 可她却像是在看别人一样。 顾灵芷一怔。 而后想起另一件事来。 心中蓦地一寒。 “你的手很凉。”他道。 他不知何时抓住了她垂落在身侧的手。 那宽厚温暖的掌心，轻易地将她纤细的五指包裹起来。 她眸光一黯，想要退开却无路可退，只得往前迈了一步。 “多谢公子。”她轻轻把右手从他掌心抽离出来。 他缓缓松开环住她腰间的手，看她踏入画室，转身看向自己。她眸中神色虽未变，但他敏锐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顾灵芷故意顺着他方才意味不明的话往下问，“公子想我怎么赐教？”她扬眸看向他，道：“不知穆公子看上了哪家姑娘，需要我帮忙？” 说罢，她又是一莞尔。 “不是姑娘的话，”她笑道：“是别的公子也行。”她静静看着他：“公子若想我帮忙，还请将那人的家世、样貌和喜好一一列举出来。” 穆霈云立在门外，一言不发，安静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撩人这个事情嘛……” 顾灵芷声音轻快，神情轻松，看着和平素并无太大不同，只眼中多了几分认真，语气也更真诚，似是真心想要帮助他，而非暗含嘲讽，或者另有所指。 “得要对症下药，才能药到病除，保证一副药，”她笑道，举手比了个动作，说：“手到擒来。” 穆霈云垂手而立，听她说完了这一大通，才微敛眸，道：“好。” 顾灵芷挑眉看他，他这一个“好”字，到底要说什么。 此时，院子里的浓雾微散，但天色仍旧灰暗浓稠，似有沉重的雾气笼罩在天际。 浓得化不开的大雾，同样笼罩着皇城。 淑妃和德妃两人出门时，都是一怔。 谁也没有想到，今日是这样的一个大雾天，更没有想到，眼看时间靠近正午了，天上的大雾仍旧没有散开的意思。 可她们既答应要去贤妃的芍药宴，自然不好临时改主意。而且，天气这样不好，贤妃那边也没有来信说取消。 于是，便仍旧命女使带着礼物，一同出发。 两顶软轿从各自的宫门离开，缓缓往贤妃宫里去。 未及宫门，已闻得芍药淡香。 两人在女使的搀扶下从软轿上缓步下来，踏入贤妃宫内。 从宫门处，芍药朵朵盛开，一直到后院。 步步走来，步步赏心。 碧叶丛中娇花盛，却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堆砌。只因花叶相称，比例得宜。盛开的芍药明媚娇艳，含苞待放的深红、浓紫等颜色，亦点缀在那一片翠绿中。 贤妃正在一株芍药花前与女使说着话，见她们来了，忙转过头，上前几步相迎，道：“妹妹们来了。” 她们三位之中，数贤妃年纪最大。她品阶虽然不算高，但却是跟在天子身边时间最久，也是入府时间最长的。 故而，她们平日里也敬称她一声“姐姐”。 姐姐妹妹们相携着叙话了一阵，便一同牵手入席。 看见贤妃吩咐开席，淑妃和德妃才反应过来，皇后和贵妃两人并没有来。 贤妃见她们问起，便解释道：“皇后殿下晨起说头疼得厉害，这大雾天里老毛病又犯了，就不过来了。贵妃则是病了好一阵了，近来还未曾大好，也说不来了。” 三位之中，数淑妃与贤妃平日多些往来，而淑妃又与德妃亲近，见彼此都是姐妹，无旁的人，便牵了两人的手，笑着低声道了一句：“余下我们姐妹，倒也好。” “那两位身份贵重，”德妃笑道：“只我们三人，倒自在了。” 贤妃颔首认同，给身边的女使芸香递了个眼色，让人将宴席的酒和菜都端上来，便屏退其他人，只留下三人各自近前伺候的女使在旁，听候吩咐。 宴席就设在贤妃宫殿后院，四周花草芬芳，但芍药宴另辟一处清净些的地方，将芍药一一搬来，围着三人所坐的位置摆开。 芍药花香并不浓烈，但环绕四周而列，隐隐有淡香萦绕。 花开至盛时，朵朵灼然如火，又似美人娇颜，使人舒心悦目。 “这芍药花，”德妃感叹道：“可是真真开得好。” 贤妃道：“两位妹妹若是喜欢，只管挑拣几盆回去。” “我宫里也有，但不如姐姐这儿的好，”淑妃笑道：”“不为别的，只为这养花人不一样。” 德妃也笑说：“是这个理儿没错。” “今年的芍药，”淑妃夹了一箸菜吃着，道：“可比往年开得早。” 德妃点头，道：“是啊，不过也没早太多。扬州那边的惯例，向来是先开的芍药里头挑拣最好的一批送入宫内。” 谈话间，芸香上前来斟酒。 单耳金酒壶上，刻有芍药纹。花瓣形酒盏内有浅浅的花纹，如盛开的芍药。一看，便知是一套的酒具。美酒入内，映得酒液中花色摇曳 “去年，我仿佛听人说起，因为前年冬天长的缘故，春来得晚，芍药开得迟，连带着送入宫里的花也迟了，惹得陛下生了气。但纠查下去，是因为天气的缘故，也没有办法。许是因为如此，今年的花农便用了些心思，早早地催开了花。” 听德妃如此说道，淑妃正要开口，忽然瞥见贤妃神色中微有些黯然，想起贤妃是扬州人，而芍药花出自扬州，估摸着她睹花思乡，便道：“今年春天来得早，花也开得早。” 贤妃知晓淑妃心思细腻，领了她的好意，但也不避忌，先提起了扬州：“扬州芍药最多，也最佳。”她莞尔一笑，“每年花开时节，满城芬芳。” “那番景色，想来壮丽。” “听姐姐这一句，足叫人浮想联翩。” 贤妃又是一笑，“可最好的芍药啊，都送入了宫里。” 这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像是不经意一提，脸上神色淡然，略带浅淡的笑意。 “如今三月，可是江南好时节呢。”贤妃道：“算来，再有一阵，就该是满城芍药盛开的时候了。” “可惜，”贤妃自斟自饮了一杯，道：“我已有多年不曾回去了呢。” 淑妃和德妃见此，也都举杯，陪着喝了一杯。 “姐姐切莫伤怀，”淑妃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你我谁不是自此别过亲人，再难相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4章 芍药血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陛下给姐姐送来这些芍药，”德妃缓声道：“许是就想劝慰姐姐，安抚姐姐的思乡之情呢。” “是啊。” 贤妃手中捏着酒盏，眼眸微微低垂。如玉般的纤细手指，被雕花金盏映得略显苍白。 这一声“是啊”，说得似叹似怨，似低喃又似自语。 阴沉的天幕下，只芍药温婉娴雅地绽放着。那掩不住的鲜妍明丽，如待嫁年华的女子，纵天光黯淡，纵乌云遮蔽，仍无法阻挡那夺目的光华。 花时正好，便是得天独厚的泽被。 只可惜，时光是天地间最禁不起消耗的东西，亦是最昂贵的东西。 花开自然有花落，纵使年年复新春，到底不是旧时花。 三人用过一些菜肴，芸香便着人端上来数碟糕点。 淑妃一瞧，便道：“姐姐今日这芍药宴可是花了心思了，”她笑着指向其中一碟做成芍药花形的糕点，“赏芍药，还得吃芍药。” “可不是嘛。”德妃觉着新鲜，也探身过来，掂起一块糕点细看道：“这可做得真精致，真真如同一朵新鲜剪下的芍药花了。” “味道还不错。”淑妃先尝了一口。 贤妃抿嘴笑道：“二位妹妹喜欢就好。”她端起酒盏，微抿一口，道：“这芍药糕配着酒可是味道更好。” “姐姐这酒……”淑妃如贤妃所言，将两者同吃，道：“配上糕点后，可是更显得口感特别一些。” “的确，”德妃也道：“似乎有一股芍药香。” 贤妃微微起身，霓裳如云，拂过芍药花瓣。 十指红蔻丹，鲜艳如血，比芍药花色更灼人双目。 她停在其中一盆芍药花前，回身轻道；“芍药香可以安眠。” “有这样的……”淑妃说着，忽而觉得一阵困意袭来，人有些昏昏欲睡。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吃酒吃多了，道：“这样的说法吗？” 德妃在这种事情上，却比淑妃更敏锐。她已经明白过来，今日芍药宴是贤妃精心设计的。 菜肴无毒，酒也无毒，问题出在糕点与酒二者相配时。 贤妃如此费心设计，定然另有所谋。 只是，现在她已经来不及去想，也没有力气去想，贤妃到底要谋划什么了。 她只来得及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芍药花旁那袭华丽的衣裙。而后，身子一歪，与淑妃一样，倒在了桌上。 贤妃垂眸，视线落在一朵红芍药上。 灼然盛放的芍药，比鲜血更浓烈，更灿烂。 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美得叫人心惊肉跳。 仰面朝天盛开的芍药，如同美人高傲地扬起的头颅。 “这花……”贤妃缓声道：“是宫里最艳丽的一朵了吧。偏是今日才开得这般好，也是巧了呢。” 她微微转头，抬眸看向高耸的宫墙上方，那灰蒙蒙的天空。 浓雾仍然笼罩着盛京城。 而且，还有三日呢。 三日之后…… 不管是盛京，还是大魏，都应该旧貌换新颜。 她视线一转，重新落回面前的芍药花上。 虽则同样是芍药，但生在富贵门庭，或豪门世家，还是开在寻常百姓屋内，亦或花农的花圃中，各有各的境遇。 花开花落，有人顺之。 有人…… 却只要一次绚烂的绽放。 不顾生死。 不论未来。 芸香转身踏入院中时，恰见立在花前的人脸上一抹笑，足以使盛放的芍药花失色。 嫁入王府之前，芸香曾见过自家主子脸上出现这样的神色。 如今，是第二次。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贤妃转身，曼声轻吟道。 芸香记得，宫里送进来那盆白芍药的时候，她主子也曾经吟诵过这一句。 这首词往下还有几句。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芍药花前，华服女子敛眸一笑。天光黯淡，可她眸中却敛着万千光华。 江南风景再好，却终是回不去了。 “主子，淑妃与德妃都已然安置好了。” “很好。”贤妃淡淡一笑，神情和蔼温婉，仍旧是平时的温顺模样，眸光却变得冷淡。她道：“依计行事吧。” 而后，她的目光再度转到芍药花上，眼底一片冷色。 他们…… 回不到昔年的江南春雨里，也回不去从前。 “含光殿那边呢？”贤妃再度开口，问的却是皇城内另一处的情况。 大魏百姓许是对含光殿不了解，可世家豪族对这一个象征大魏权力中心的地方，却是无比熟悉。 大魏皇城内的含光殿，是朝廷臣子们参与朝会和议事的地方。 今日虽然天气不好，但诸位大臣照理还是要来参加朝会的。 因天子近来易怒，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点上松懈和放肆，人人愈发警惕，早早地按时抵达了含光殿。 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皇城内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子始终没有现身。 有人觉得奇怪，但谁也不敢多问。 他们想着，或许再晚一些，便会有大内监或者宫中内侍出来，宣布取消今日的朝会。 可是，他们一直等着，大殿里寂然无声，除了众人不时来回相接的目光外，空气中只浮动着微尘。 大殿两侧的窗户基本都关着，只有那么一两扇开着。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似要下雨，却分明只有浓雾盘桓不去。 有靠着窗边的人，从窗缝里瞥见了一些外面的情况。 屋檐阴影下，可见殿外围栏旁黑压压地站了一群人。 抬眼望去，尽是清一色的金甲。虽然四周仍笼罩着大雾，蒙昧的天光下，仍可清楚地看到，那微微泛着黯淡金光的，的确是皇城禁军日常所穿戴的铠甲。 天幕上的乌云连成一片，严丝合缝地将一切光线阻挡在云层背后。天空阴沉沉地压在人头顶上，殿前偶尔闪过一点微光，细看下便知是来自是禁军将士们闪着寒光的银枪和佩刀。 被那寒光一晃，有位靠近窗边的文臣止不住一抖，道：“含、含光殿已经被……”他声音发颤，指着窗外，“被围起来了。” “你胡说什么……”他身边的人才说了一句，顺着那人视线一看，身子也是一抖，“这、这怎么回事？” 有几个人闻声转头，正要循着视线探身看两眼，却听见殿外忽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含光殿的大门仍旧敞开着，但门口蓦地多出数名身形魁梧，手持长戟的金甲将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5章 殿前冷刃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吾等奉圣命封锁含光殿。” 整齐洪亮的声音传入殿内，发出隆隆的回声，震荡在含光殿内四面的墙壁上。 大臣们乍然听见此消息，无不震惊，大家面面相觑，一时怔立在地。 而后，便是炸开锅一般。 “这是含光殿，怎么说封就封？” “是啊。怎么回事啊，忽然闹这么一出？” “我们做什么了呀，怎么就封锁含光殿，把我们困在这里。” “可不是，困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即便要封锁，也得让我们先出去啊！” “对啊，把满朝文武扣押在这里，不是胡闹嘛！” 众人议论纷纷，有按捺不住的，想要去门口问问那些禁军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可看着那一个个高大壮实的黑影和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刀枪剑戟，不免有些胆怯，望而却步。 隔了一阵，文臣里头有一位年龄稍长一些的谏议大夫，抚着下颚的白胡须踏步出来，缓步往大殿门口去。 他拱了拱手，客客气气问道：“敢问将军，陛下为何要封锁含光殿？” “陛下要封就封，天子之令，哪有这么多为什么？”门口的禁军将士对他颇为不屑，斜睨他一眼，蛮横粗暴地道。 “你……” 那位谏议大夫想着自己好歹是朝廷五品官员，这又是在天子眼皮下的皇城正殿，料想他们不敢乱来，便往前上了几步。 “唰——” 十柄长枪齐刷刷一斜，正对着他。 纵天色黯淡无光，亦可看得见那长枪的枪尖上瘆人的阴冷寒光。仿佛下一秒，那些长枪便会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身体。 他脚步一顿，被那长枪一逼，怔然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起开，我来！”一声气势十足的怒吼从他身后传来，那僵立在原地的谏议大夫被人一拨，接连倒退好几步，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等他捂着胸口，喘着气抬头看去时，才发现方才粗暴推开他的人穿着武将的官服。 那武官腰大膀粗，双腿粗壮有力，猛地往前大步踏去，双掌一拨再一夹，便将那数杆银枪夹在腋下，一步一步往前踏着，倒逼得那些堵在门口的禁军节节后退。 他冷哼一声，继续一步又一步，眼看着就要踏出含光殿门口了，他嗤笑道：“你们这群毛头小子，敢跟你卢爷爷斗。我卢硕打仗的时候，你们还在吃奶……” “退！” 凭空里一声冷喝。 那些手持银枪的禁军将士齐齐往后一退。 卢硕见他们退了，便将手中的银枪往外一推，再一扔，咣啷啷地散落了一地。他挺直腰杆，鼻子里闷闷哼出一口气，开始大步往外走。 数道黑影自那些退后一步的禁军将士身侧掠过，横空里剑影一闪，冰冷的剑锋一字排开。 他一只脚刚抬起，还未曾踏出含光殿的门槛，闪着寒光的剑锋离他胸前不过一寸。 卢硕只得停住脚步，怒目而视。 剑光后铠甲声微动，有人缓步而来，两侧的禁军微微退开小半步，给来人让出了一个身位的距离。剑锋未动分毫，仍旧齐齐地指向卢硕。 “卢将军……”来人两指落在指向卢硕的剑锋间，轻轻往两侧弹了一弹，推开两柄朝向卢硕的长剑，往前跨了一步，但未入殿内，只站在门口，缓声道：“别来无恙啊。” 他一身金甲，映着淡薄灰蒙的天光，眉峰凸起，双目如电，神色张狂中刻意带着一种虚伪的内敛和客套。 “卢冷桥。”卢硕认出来人，道：“你小子……” 他刚要往前一步，便被横在眼前的剑锋阻断去路。 “卢爷爷……”卢冷桥道：“我的表舅舅爷爷，您一辈子征战沙场，应该很清楚，刀剑都是不长眼的。我想，用不着小辈的提醒您……”他微挑眉道：“不要轻举妄动，伤了您自己。” 卢硕啐了一口，骂道：“我们卢家没有你这样孙子！” “范阳卢家门庭显贵，”卢冷桥负手而立，恬然笑着，“我这么一个远亲，自然高攀不上。” 他们两人虽然都姓卢，可卢硕出自山东士族集团的范阳卢氏嫡系，而卢冷桥的祖上依血缘论，只和范阳卢氏有一点淡薄的血缘关系。说白了，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 约莫是在几年前，卢硕在外打仗时，卢冷桥上门求见，被卢硕的夫人冷言打发了，彼此的仇便算结下了。而后来，卢硕见到卢冷桥本人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卢冷桥那时已进入北衙禁军，一年之后便升任北衙禁军的副统领，仅次于岑威之下。 卢硕后来有一次机缘巧合见着卢冷桥时，看他确实有点本事，便对他有了些印象。后来无意间和夫人提起时，才知道卢冷桥便是多年前上门求助过他们家，却遭到冷遇的那位卢家人。 卢硕别开头，斜睨着他，道：“我要见陛下！”他瞥了一眼卢冷桥身边的人，提高声音道：“你让他们退开！” “这怕是难了。” “那你让岑威来！” 卢冷桥微微垂头，轻轻摇了一摇，冷冷地退了小半步，卢硕便听得四周传来整齐洪亮的声音：“吾等奉圣命封锁含光殿。” “你们怎么回事！”卢硕怒道：“封含光殿得要个理由吧，无端把我们困在这里也得有个理由吧，陛下哪能这么胡来！” “我的表舅爷爷呀，你说话可要注意点。”卢冷桥冷冷一笑，提醒卢硕道：“这里可是含光殿。陛下现下虽然不在这里，可这里除了和您一样的武官，还有文官，文官的里头还有谏官……” 卢冷桥淡淡瞥过摔倒在地上，双腿微微发抖，现在还没站起来的那位谏议大夫。他正要收回视线时，见一人从人群走出来，那双官靴缓缓停在跌坐在地上的谏议大夫身侧。 他身形颀长，淡然而立，却如山上青松。 卢冷桥的视线在他身上略略一停，道：“裴中丞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那位谏议大夫闻声转头，认出来人是御史中丞裴书君。 今日在殿上的，还有裴书君的父亲，宣平侯裴和风。卢冷桥问出这句话时，裴和风也扭过头，朝着含光殿正门看去。 只是，在这里的众位臣子都不知道，裴和风此时看的不是自己的大儿子裴书君，而是二儿子裴书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6章 雾锁盛京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裴书君昨日在郊外的聚会上被马蜂叮咬了，为防止今日上朝时被人认出来，仍旧由裴书材顶替他上朝。 却不想，父子两人恰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化，同时被困宫中。 裴书材开口道：“请问卢将军，陛下谕旨何在？” “此乃陛下口谕。” “口谕中可说了要将我等全数困在含光殿内？” 卢冷桥淡淡一笑，“陛下口谕中，也未曾提及要放诸位大人离开。” 一来一回，裴书材便知道卢冷桥有意不告知实情。 再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裴书材不再看他，微一弯腰，扶起了坐在地上的那位谏议大夫。 卢硕不甘心，仍想要闯上一闯。 卢冷桥淡淡看他一眼，右手食指轻轻弹了弹身侧的长剑剑身。 剑身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铮鸣。 “若卢将军执意忤逆上意，血溅殿上，”卢冷桥缓缓退开一步，道：“我也拦不住。” 他转身离去，身穿金甲的禁军将士重新围拢而来，似团团黑云罩下。 含光殿内原本昏暗的光线愈发暗淡，气氛也变得沉重凝滞。 有人抬头去看，却只看见那一排排禁军将士身影后面，曚昽的天光。 那黯淡的天色，比里头的形势更叫人灰心。 外面，定然生了什么变数。 贤妃宫殿内，酒香和糕点的香气已经渐渐淡去，院内只弥漫着淡淡芍药香气。 “含光殿那边，”芸香缓缓道：“已经依着赵王殿下的吩咐，让岑威将军带着禁军全数围住了。” 芍药花前的华服美人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发自真心的笑容，连眼底也有浅淡的笑意，她道：“远儿一贯思虑周全。” 那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怜、信任与期待。 “内城我是不担心的，依照计划行事，该是无碍。”她眸光淡淡一转，落在院墙上，而后转入墙外的天幕。 许是母子之间心有感应。 此时的赵王府内，也有一道视线停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看了半晌，然后才缓缓转开，顺着院墙的瓦片，落入院中。 墙下翠竹依依，院内嶙峋怪石堆叠成山，旁侧有一道轻浅的小河幽幽淌过，仿作崇山峻岭及环绕其间的清流急湍。 另有一道石桥，越浅流清溪之上，连向庭院深处。楼阁屋舍，与旁的皇子府上并无太大区别。 独这遍植翠竹的一隅庭院，似这所宅院的主人精心辟出的，一个有别于其他地方的，隐士寡居一般的一处小地方。 院内一株挺拔青松下，露出一角屋檐。 偶有琴声从内传出，却断断续续，似抚琴的人百无聊赖，只偶尔挑拨一两下琴弦。琴声散漫，无意成调。 这是赵王府内的琴室，斜倚在凭几上，手不时从琴弦上拨掠而过的人，便是大魏四皇子，赵王吴弘远。 他一身鲸灰暗云纹锦袍，腰束锦带，神情懒散，仿佛在思索什么，又像是太过无聊，在此打发时间。 “殿下，宫里传信出来，一切依着殿下的安排在进行中。” 来的人叫吴一才，是吴弘远的心腹侍卫。 他跪在地上，禀报道：“晨起大雾时，岑威已经带着禁军封锁了皇城。” “卢冷桥呢？” “依殿下吩咐，负责封锁含光殿及皇城各处要道。” “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吴弘远笑道：“因此可用，也好用。”说完，转头看了吴一才一眼：“今日朝会，五品以上的官员以及监察御史等都要去上朝。那位与卢冷桥结过仇的卢老将军，也在朝上吧。” “是。”吴一才道。 “含光殿上想来是有一出好戏呢。”吴弘远道：“只可惜我们在外头，瞧不见了。”他眸光转向琴室外堆叠的假山，道：“不过，好戏还在后头，不着急。” 顿了顿，吴弘远问道：“后宫情况如何？” 吴一才道：“去赴芍药宴的淑妃和德妃已经处置妥当，未曾赴宴的皇后与贵妃已被控制住，宫门外有禁军把守。” “要制住我的几位兄弟，单凭控制他们在宫内的母妃可不够。” 吴弘远右手轻按在琴弦上，笑道：“我的十一皇弟，肃王吴弘业最是不足为惧。他年纪尚小，生母淑妃顾婉仪品阶不高，其兄也不过是当朝一个户部尚书而已。” 说着，他食指拨过一根琴弦。 “七皇弟吴弘声……”吴弘远抚琴笑道：“昨日颇是闹腾呢，差点把王文彬好心办的一场宴会弄得鸡飞狗跳，人人难堪。”他一抬手，取过旁边案几上放着的茶盏，喝了一口茶，道：“可他的本事啊，也就是这样搅搅局，闹腾一番而已，干不了别的事情。” 康王吴弘声的母妃德妃虽然出自太原王氏一族，可王氏一族乃百年望族，声望大，入朝为官的也不少。王家的力量，一直为大魏天子所忌惮。因而，成了最不敢轻举妄动的人。 即便发生了宫变，王氏一族仍需要在这样大洗牌之后选择重新站位，不会轻易倒戈哪一方。 就目前的形势而言，暂时不会给他增添太多的麻烦。 吴弘远同时拨动两根琴弦，道：“我们真正要留意的，是我的两位皇兄，我的大哥吴弘信，二哥吴弘正。” 两声铮鸣，清脆地回荡在琴室。 屋外无风，院内的翠竹似随着琴声微动。 “燕王和齐王的府上，我们都安插了眼线。”吴一才道：“据眼线回禀，他们现下都在各自府中，暂时无异动。” “表面上看着不动，不代表心里没动。”吴弘远放下茶盏，淡淡一笑，道：“我们的计划虽然周全，但几位皇子在宫内各有眼线，宫里的异动掩盖不了多久，最晚到明日，他们就会知道了。” “属下明白，”吴一才道：“等天色稍暗一些，属下便会借天色遮掩，带着人入宫，替换掉原先禁军把守的关键位置，为殿下后续大计铺好路。” 吴弘远轻轻点头。 “到时，即便其他几位皇子知道了殿下的大计，也已经晚了。” 吴弘远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他要的，不仅是如此。 五指掠过琴弦，琴上五弦震动，带得余下的两根琴弦亦颤动不止。 他要让其余的人即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事…… 都不敢动，也不能动。 琴室内，震颤的琴音戛然而止。 吴弘远一掌抚落琴弦上，骤然截停了琴弦的颤动。 含光殿内，自卢冷桥离开后，重新恢复了安静。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有人开始按捺不住。 偶尔有几名不甘心被困殿内，想要闯出去的人，寻着机会往殿外去。 可等着他们的，只有禁军将士冷冷的剑锋，和那重复的，整齐雄浑的声音。 “吾等奉圣命封锁含光殿。” 卢硕最后一一次试图闯出去时，右边衣袖被划拉下来一大截。他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被划破的衣袖，却只能气得直跺脚。 殿内所有臣子，终是讪讪地退到了一处，隔着那如山一般黑沉的禁军将士背影，看着外头黯淡无光的天空。 此时的赵王府后院琴室内，又传出几声悦耳的琴声，吴弘远又恢复了先前闲散的神情，五指随意从琴弦上拨过。 “时间差不多了，”吴弘远对吴一才道：“该去给瞿先生传个信了。” “属下这就去。” 吴弘远提到的“瞿先生”就住在离王府不远的一座宅院里。 院内，只有一人并两名童子。 闲坐在桌前的人一身道士打扮，茶褐色的袍服，皂色衣缘，身形清瘦，手边搭着一柄拂尘。他双眸微阖，口中似在念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打坐。 此人名唤瞿鞍，是两个月前自请入赵王门下的。 他虽说是吴弘远的门客，但本职是个修道之人。 月初的时候，赵王吴弘远带着府上一堆门客浩浩荡荡上了天阙山，说是到北渊宗拜访掌门元空子，但醉翁之意不在酒。 吴弘远此行另有别的目的。 瞿鞍便是吴弘远另一个目的中重要的一环。 若是顾灵芷此时这里，又那么稍微留意上一眼，便能认出来，吴弘远带人到北渊宗那一日，瞿鞍就在其中。 只可惜，顾灵芷此时还在倚翠苑后院内。 方才，与穆霈云说完那一番话后，见他没有再说什么，她便跨进画室，取了笔墨，正要作画，看见穆霈云又跟进来了。 “穆公子找我还有事？”顾灵芷放下笔，看他一眼：“可是想到了，你到底要撩谁？”她微挑眉，“而且，我帮忙可不是白帮的。” “我上回帮了公子，公子还欠着我一诺。”她继续挑眉看他，“这回找我帮忙，又想用什么抵账？” “姑娘缺什么？” 顾灵芷没料想到他这么直接，一时间也不知道说要什么。 “要不，”穆霈云笑着看她，“姑娘先听听我问什么？然后再盘算一下，这个问题值什么价码？” “可以。” 穆霈云垂眸一笑，“其实，我倒不是要撩哪家的姑娘或者公子，只是有一个问题，”他在她面前坐下，认真看着她，道：“这个问题，只有顾姑娘能给我答案。” 顾灵芷敏锐察觉到，其中有诈。 她头一扭，抓起方才放下的那支笔，道：“不答了。” “为何？” “不想就不想。” 顾灵芷刚拿起笔，手却被他抓住了，她扭头看他，眼里带着几分愠怒与不屑，道：“你这是做什么？” “问问题。” “嘿！”顾灵芷瞪他：“对你客气点，你倒越发不讲理了。” “不巧。”穆霈云道：“我这人一贯是讲理的，可偶尔不讲道理的时候，”他朝她眨眼一笑，“偏就是很不讲道理的。” 顾灵芷眉头微微一拧。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昨日，他们在水里的时候…… “姑娘说得在理，只是在下以为，”他笑得客套，眼里的神色却有些玩味，“姑娘不是这般受寻常规矩束缚之人。” “我愿意不讲道理不讲规矩的时候就不讲，”她挣开他，往岸边游去，道：“愿意讲的时候……”她隔着水波侧头看向他，“就讲。” …… 顾灵芷眉头更加拧成一块了。 “你学我。” 穆霈云静静回看着她，面色坦然。 甚至…… 有点无赖。 顾灵芷气闷。 她这是老无赖碰上大无赖。 他扣着她手腕的手力度拿捏得极好。 既没有伤了她，也叫她挣不脱。 顾灵芷看他一眼，用空着的左手抓住毛笔尾端，道：“你先松开手，不松我就不说。”她瞪着他，扬眉道：“一句话也不说。大不了，我们就这样干瞪眼，瞪一整天。” 她梗着脖子，与他对视。 他不放手，也不说话，眸光静静落在她身上，似真的要与她大眼瞪小眼，直看上一整天。 顾灵芷瞅他一眼。 对付无赖的办法，只能比他更无赖。 她眸光微微一动，唇边勾出一抹浅淡的笑容，盯着他的脸打量了片刻，视线落在他唇上，蓦地凑身上前。 因为是跪坐在地上，她这一前倾，前身所有力量都朝着他倒去。 他只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眸在他眼前骤然放大，而后下意识往侧身闪了一下。 顾灵芷的右手被他控制着，她往前倒去时重心不稳，又兼他躲开了她只能直挺挺往外扑去。 他只能拉着她的手，带得她身体微微一侧，斜斜倒在地上。 她用力过猛，收不住势头。肩膀往地上一磕，脑袋仍朝着地面去。 他担心她受伤，下意识松开了手，右手垫在她脑袋下，稳稳托住她的头。 他的掌心，就贴在她脸颊侧。 那眼眸中笑意更盛。 她右手恢复了自由，左手用力在地上一撑，起身时，捏着笔杆的手一转，毛笔打着旋儿从他面前掠过，甩出一堆墨汁。 逼得他一退，一挡。 两人之间，瞬间拉开了距离。 顾灵芷已经到了门口，门却“唰”地一声关上了。 她没好气地回头，瞪着在最后一秒一掌推向门口两侧，将门关上的罪魁祸首。 “姑娘要逃什么？” “我就是心血来潮，”顾灵芷睁眼说瞎话，“想试试你的身手。” 穆霈云莞尔一笑，视线从手中捏着的，那支她方才甩出去的毛笔，微微一转，看向站在门口处的那人，道：“那姑娘可还满意？” “满意。”顾灵芷扯了扯脸颊，堆出来一个假笑，咬牙恨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7章 问答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既然逃不掉，那就只好面对现实了。 顾灵芷看向他。 不管他的问题有诈还没诈，他若想出招，她接着便是。 “你要问什么？” “我想知道一个人为何会忽然口是心非，忽然对另一个人敬而远之？” 顾灵芷看他，双臂交叠在身前，道：“这算两个问题了。” 穆霈云莞尔，全然一副不管不顾，只要把问题问到底的架势，“账……”他缓声道：“姑娘可都先记着。回头算好了，多少钱我照付。” “你要问的那人……”顾灵芷把裙子一撩，在一旁堆着瓜果茶盘的案几边坐下，道：“是男是女，姓甚名谁，家住……” 穆霈云缓步走到她面前，低头打量着她：“她就在我面前。” 顾灵芷一听就炸毛了，撩起裙摆，霍地站起来，道：“穆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仰头看他，却见他俯身下来，低垂的视线直看进她眼眸深处。 “把话说清楚。”她道：“我什么时候口是心非，又是什么时候对谁敬而远之？”说到“口是心非”四字时，她还有些理直气壮，但提到“敬而远之”，她看向他的目光却有些心虚，只是面上仍旧逼着自己与他对视。 “姑娘若要听，我便细细道来。” “姑娘与我在天阙山初遇时，对我吟诵那一首诗，是否因为……”穆霈云说到这里，故意一顿，“贪图在下的美貌？” 顾灵芷眼珠转开，看向别处。 要是有人在平时冒出这么一句寡廉鲜耻的话来，她定要好好回击一番，可说这话的人，的确长得好看。 而且有一个重要的事实是…… 顾灵芷的眼珠转回来，看着眼前人。 她当时那么做，确确实实是…… 贪图他的美貌。 顾灵芷无可辩驳，他却不往下说，似乎非要等到她的回答才往下说。 可她若说不是，那岂不是变成他方才说的“口是心非”的人了？ 她忽然反应过来，他是早早就埋了坑在那里，等着她往下跳。 顾灵芷定了定神，从鼻子里哼出一句极轻的“嗯”。 然后，他才往下说。 “姑娘与我第二次相见，是在并州彭县的洪家后院。”穆霈云不急不缓，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你知道洪季有意刁难我，便顺水推舟，故意制造与我独处的机会。” 顾灵芷的鼻子里哼出第二声“嗯”。 “可在昨日宴会之后，姑娘对我的态度却与从前大不相同。” 起先，穆霈云以为她是瞧见了信封里留的地址，知道了他的身份。可他记得，顾灵芷在宴会上初见他时，神色中有一闪而过的震惊，便知她是那时才知晓他的身份。 “姑娘先前总想方设法接近我，如今……”他的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即便你我共处一室，你仍旧想避着我。” 顾灵芷偏头，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 “姑娘方才转身看向我时，后退了小半步，有意拉开与我的距离。抱臂身前，是一种防御姿态，明显想隔开我，减少与我接触的可能。”穆霈云脸上带着看穿一切的淡笑，“姑娘的左肩偏向门口，身体也微往左侧倾斜，随时准备……” 他上前一步，右掌往门缝上一拍，对她道：“从这里离开。” 顾灵芷尬笑了一下，道：“穆公子这细致入微的观察，条理明晰的逻辑，真是适合到大理寺或者刑部去当差。把心思花在我这么一个小姑娘身上，实在大材小用。” “穆某一贯愿意将心思花在……”穆霈云凝眸看向他，淡道：“值得的人身上。” 他刻意把声音压低时，有一种极为撩人的磁性。 因为离得近，她几乎能感觉到每一个字经由他口中说出时，声音在他喉间的颤动。 “所以，”他淡笑着，缓声问道：“姑娘打算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他视线轻轻一落。 仿佛只是淡淡一瞥，却像有无数道细线落在她身侧，精准地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丝毫不给她转移话题和躲避的余地，只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为什么忽然对我敬而远之？”他在她耳畔低声问道：“甚至避之不及。” “因为你的身份。”顾灵芷坦诚而直接地给了他一个回答，“这一点，其实你自己也明白。”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已经转过头来，看着穆霈云，道：“晋国公府门庭显赫，我一个三品官员的女儿，高攀不起。” “在姑娘眼中，门第之见如此重要？” 顾灵芷嗤笑一声，斜睨着他，道：“门庭、出身这些重要不重要，公子昨日还没看到，或是还没看够吗？” 同为新科头榜，王悦生、谢挺与顾嘉乔在各世族公子眼中仍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在王氏、谢氏这样的百年望族面前，顾氏这样的小门庭不值一提。 出身寒门的尹蔽之，虽然可以跟着朋友一同出席昨日那样的京城世家公子间的聚会，但在他人看来，这是他高攀，是他沾了光。而且，出身卑微的他终究不免在这样宴会场上沦为他人可以欺负和利用的对象。 长久以来形成的社会观念并非一时可以改变的。 这也是陛下新政难以推行的另一重原因。阶级差别本身就不是容易消除的。除了涉及阶层利益外，还有社会观念。 世族之间常常互相通婚，血缘关系无形中使得各个世族利益集团彼此牵连更深，更难以分割。 所谓“门当户对”，看的并非是财力，而是各世族背后的百年文化与利益集团积淀。 “这种形势短时间内不会有变化，也不是人力可以轻易改变的。”顾灵芷道：“门第之见重要或者不重要，都不是我能决定的。现实就是这样，我又能如何？” 听了她的话，穆霈云许久不曾出声。 隔了一阵，他才道：“姑娘思虑周全而深远。”他嘴角微微弯起，眼底有笑意，道：“我尚未曾言及提亲，姑娘已经思虑至此。” 顾灵芷听着听着，忽然一愣。 这话不对啊。 什么叫…… 尚未言及提亲？ 顾灵芷皱了皱眉，今天又是哪个黄道吉日，来的一个两个三个，全都提到提亲这事。 “所以你待我如此……”他凝眸看她，缓声道：“是怕自己泥足深陷？” 顾灵芷又是一愣。 而后，移开了视线。 即便事实是这样，但也不能告诉他。 这件事情，她和玉娘昨夜就谈过。 她起先的确折服于穆霈云的姿容，可自从知道他是晋国公府穆家的二公子后，她便打消了再去撩他或者亲近他的念头。 晋国公府是她惹不起的豪族世家。 她原先只偶尔从别处听到过一些关于晋国公府的事情，但昨夜从玉娘那里，又得知了一些。 穆霈云的父亲，即晋国公穆叔德，曾经得到陛下御赐“上柱国”封号，是朝廷重臣，也颇得天子信任。 穆叔德年曾任千牛备身（高级禁卫武官的一种），以及陇州、靖州、蕲州等地的刺史。后又率领穆家军屡次对战大魏周边劲敌，如吐蕃、大月氏、乌孙国等，在平定了西域诸国后，因赫赫战功被封晋国公。 穆家亦因此，举家定居盛京。 然而，晋国公府牛掰的地方不仅在于晋国公穆叔德自身实力爆棚和穆家军曾经立下的战功。 晋国公穆家和宣平侯裴家，彼此之间关联颇深。 宣平侯裴毅是大魏驸马，娶了长公主吴琳琅。裴家有两个女儿，裴静姝和裴善姝。这裴静姝便是晋国公穆叔德的结发妻子，穆霈云的生母。 以亲属关系论，大魏的先太后还是穆叔德的姨母，他和大魏天子算得上是姨表兄弟。 不管从家世还是爵位来说，晋国公府都是他们顾家高攀不上的门第。 如此，倒不如早些远离。 断了联系与往来，自然不容易生出别的事端来。 不见不念，亦不生旁的想法。 顾灵芷微微敛眸。 她想起自己与玉娘说了心中所想与决定后，玉娘也说了和穆霈云同样的一个词。 泥足深陷。 如果早知道会形成祸端，自然要尽早躲避。 顾灵芷暗暗瞅了对面的人一眼，发现对面的人视线从来未曾离开过她。她心里一慌，忙转开了目光。 若是在从前，她或许对门第之见没有这么深的体会，可经过昨日的事情后，她忽然明白，男子尚且如此，何况女子。 她微微敛神，重新迎上他的目光，道：“倒不是什么怕不怕的。” 顾灵芷微微一笑，脸上正经，但语气仍是轻快的。 “我先前那般待你，是因为在天阙山，在并州。”她笑道：“可北渊宗的顾灵芷，到底不是盛京城里头，顾尚书府上的顾灵芷。” 她虽言行放纵狂妄，但这放纵皆在节制内。她知道分寸在哪里，也知道界限在哪里。 “顾姑娘的意思是……”穆霈云缓缓抬眸看他，“连朋友也不愿与在下做了。” “我如果生为男儿身，与你交好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即便大家平日里称兄道弟，我偶尔沾你一些光，最多也不过被旁人耻笑一两句，不会怎么样。” 顾灵芷扬眸看他，眼中神色坚定和缓，而又清透，“可我是个女子。男女有别，如果你和我私交太深，会引起误会。” “这误的，不仅仅是我一个女儿家的名声。”她看着他，道：“还有顾府的名声。晋国公府门第高，别人不敢置喙。可我和我的家人呢？真要出了什么大的误会，闹得满城风雨，少不得牵连父兄，连累他们的名声，还有我在宫内那位姑姑。如果不幸被哪位御史大人知晓了，在朝廷上参我父亲一本，我父亲还得丢官罢职。顾氏门庭虽小，但也还有些人，若真有风言风语，一族多少也得受些影响。” “你瞧，”顾灵芷摊手道：“这稍有不慎，得牵连许多人，我哪能图自己一时快活，害别人跟着受罪。” 她莞尔道：“这不是太自私了吗？” “顾姑娘说得是。” 良久，他只道了这么一句。 “那么，”顾灵芷将手搭在门上，转头看他，“你的问题我可算是回答清楚了？” 他一笑，道：“是。” “那我走啰。”她歪头朝他笑着道了一句，拉开门往外去了，可只踏出门外一步，又停了下来。 “生在在这天地间，谁能挣脱得了天地的束缚？”她仰头看着阴沉的天幕，道：“没有无边界自由，也没有完全狂放的任性。一行有一行的规矩。生在什么人家，便也有什么人家的规矩。我可以一时放纵，但不能不辨是非，不明事理。” 说完这一大通，顾灵芷正要收回视线时，忽然发现天空中那沉沉的浓雾有些奇怪。 从清早到现在，这浓雾不仅没有散开，也没有减淡的趋势。 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 顾灵芷伸出手来探了一探。 空气里没有风。 几乎很难察觉到空气中有气流的流动。 仿佛一切处在近乎凝滞的状态。 顾灵芷急步踏下台阶，顺着庭院里低矮的树丛，三两步翻上墙头。 四周弥漫着浓雾，但除了这一点，以及几乎没有风以外，似乎没有别的其他的奇怪地方了。 顾灵芷一扬头，四处张望了一眼，飞身掠起，从庭院内那株高大的槐树树枝上踏过，一跃登上倚翠苑后院的楼阁。 那一座楼阁是倚翠苑里最高的建筑，统共四层，屋檐四角微微飞起，如鸟翅状。 她踩着屋脊掠过，一层层往上去。双足微微一踏，正停在最高层的屋顶上。从那里往东面望去，可以看见盛京都城的样貌。 浓雾笼罩中的盛京，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雾大，出门活动的百姓比较少，街上显得空落落的。 倚翠苑的前院的灯火，在浓雾中如同深海上一盏盏浮沉的小灯一般，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歌姬婉转的曲调不时传来，在雾气中起伏明灭，断断续续，如微哑的琴弦。 顾灵芷的视线落在位于宁康坊东面往北一些的地方。 那里，是皇城所在。 天色灰蒙，湿重的雾气沉沉地裹着皇城。宫墙的红色也变得黯淡，仿佛褪了色一般。 顾灵芷环视四周，伸出手往上探了一探。 奇怪的是，愈在高处，愈有淡淡的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8章 筹划（1）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浓雾下的盛京，恍如一幅没有画好的水墨画，又像是有人将沾墨的笔泡入水中，搅起团团模糊浑浊的水雾。 天幕仿佛被什么东西拉着，沉沉地坠下，罩在皇城头顶。 顾灵芷仰头看向天空，却察觉不出来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仰头看久了，脖子有些酸软，当她一手捂着脖子，按摩着后颈，缓缓转过头时，看见身后蓦地多出了一个人影。 “你要吓死人啊？”顾灵芷险些脚下一滑，不由得瞪了后头的人一眼，“来也没点声音，这么神出鬼没，要是把我吓得从这里掉了下去，你可要是负责的。” “好。”穆霈云轻颔首，浅笑着看她。 好你个大头鬼。 顾灵芷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 “有什么不妥吗？”他问道。 她往下瞥了一眼，道：“没有吧。”说完，又兀自低语了一句，“我也说不清。” 忽然，她反应过来一件事，盯着他道：“你跑上来这里做什么？” “担心你。”他负手身后，故作姿态一般，挺直了腰。姿态上保持着距离，可看向她的眸光中，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不必。” 她轻道了两字，飞身跃下。稳稳地落到了地上后，她看见他也跟着自己下来了。 “我有手有脚，能跑能跳，”她眸光一扬，指着院墙，又忽地一转，指了指方才从上面下来的楼阁，道：“还能翻墙，能爬楼。”她勾起嘴角，一笑，道：“我好得很，所以不用担心我。” 他一言不发，低眸安静地看她，听她。 分明就是在说，你尽管说，我尽管听。 可是，谁也干涉不了谁。 她看他一眼，转身往院外走去，跨过院门时，顺手提溜了一个路过的婢子，让她传个信给玉娘，说自己先回家了，改日再来寻她。又让那婢子给茜桃带句话，说是答应她的画像下次再给她画。 然后，步子一转，穿过前院，往大门去了。 此时的贤妃宫中，仍旧沉浸在一片淡雅的芍药香气中。只是方才宴会上的华服美人依旧褪下满头珠翠，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 “主子。”芸香捧来一只锦盒，里头打开来只有一支金簪并一对耳环。 金簪是依着寻常芍药花盛开的样式和比例，略微缩小一些来打造的，簪到头上时，恰恰合适，不会显得夸张。 耳环样式极为简单，大小的金珠以细金链连接，仿作雨滴的模样。佩戴之后，则随人移步动，似雨丝飘摇，坠在美人颈侧，摇曳生姿。 正合了贤妃闺名“方暮雨”中的“雨”字。 她目光淡淡自锦盒上掠过，对芸香道：“替我戴上吧。” 芸香一一将耳环与簪子取离锦盒后，方暮雨视线低垂，柔柔地落在锦盒上。她忽地一笑，抬手揭开锦盒内垫着簪子与耳环的绒布。底下还有一个隔层，而隔层内，放着一朵已经枯萎的花。皱巴巴的，团成了一团，却仍旧被人极为珍视地放在盒子正中，还用一块帕子微微包着。 芸香也是扬州人，自小被卖入方家，一直跟在方暮雨身边伺候。 虽然那朵花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了，她仍旧一眼认出来，那是琼花。 她主子最喜欢的，从来都不是芍药。 而是花开时堆满枝头，素白洁净，恍如一夜冬雪落下，满满地压了一树的琼花。 铜镜中的人视线往旁边一落，停在锦盒内那朵枯萎的琼花上。 芸香默然，只微微替方暮雨调整了一下头上的金簪。 她一身月白衫裙，袖口缀的数朵浅碧芙蓉。 那一根金簪并一对金耳坠，是全身上下最鲜亮的颜色。 贤妃轻抬手，摸了一下头上的金簪。 她本非绝色，姿容在后宫中不过勉强算得上清丽而已。但此时一身素净，妆容素简，只发间与耳侧以金色点缀，愈在清雅中添了几分雍容。 “主子是要去见陛下了？” “嗯。” 她缓缓起身，往殿外去。 庭院里的芍药仍兀自开落。似不愿理会这凡尘间的俗事，也不轻易被打扰。 月白裙摆流水一般自芍药花丛中摇曳而过，踏出宫门，往皇城的另一端去。 因为大雾，地面上微有些湿润，映出黯淡的天光来。 路是深灰色的，墙是暗红色的，往远处去的路，在深重的雾气里，明灭不定，恍若一团蒙蒙的灰色的光。 宫人在前头掌着灯，但只能照得几步远。 她便是踏着这几步的光明，一路往前去。 余下身后一片灰暗，与浮尘一同落下。 赵王府后院的琴室内，弦上琴音冷冷，似鸟鸣深涧时传出清灵动听的回声。最后一个曲音落下，却忽地开阔。 丝弦铮铮，如万马齐鸣，奔腾于商贾间。 等得弦上琴音平复，吴一才才道：“殿下，车马已经备妥了。” 吴一才早就来了，但一直垂首立在一旁，只等吴弘远这一曲结束，才开口。 “瞿先生那边，也派人去传信了。”吴一才道：“等甄伍一来，随时可以启程。” “不急。”吴弘远道：“甄伍到了，先把他请进来，到前厅候着。”说完，又问道：“集英苑呢？” 集英苑是赵王府上另辟出来的一处院落，供给赵王府的门客日常居住。 “一切如常。”吴一才简略地汇报了一下集英苑的情况后，又补了一句道：“暂未发现有异动，包括昭齐。但他端坐房中，未曾离开半步，看着并无离开王府的意思。” 吴弘远微颔首，落在琴弦上的目光变得空茫辽远。他右手食指轻掠过琴弦，道：“我答应过他，只要他不主动离开，我不会驱赶他。” “可是……”吴一才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属下知道殿下一贯爱才惜才，但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他不能为己所用，留在身边……”他微垂头道：“恐养虎为患。” 吴弘远听了此话，微微转头，“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还是学不会沉住气。”他目光淡淡掠过吴一才，“他不愿意要本王许下的荣华富贵，未必就同样不愿意承他人的情。此人谋计深沉，若为他人所得……” 琴弦微动，吴弘远的声音和散漫的琴音混在一起，透出一种慵懒。 他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那才是放虎归山，让他人如虎添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9章 筹划（2）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吴一才恍然大悟，缓缓抬起头来。 怪不得赵王殿下在知道昭齐此人可能有二心后，还将他留在府上，待他一如从前，甚至不曾疏远分毫。 他垂首道：“属下不及殿下深谋远虑，还为殿下胡乱献策……” 吴弘远笑着摆摆手，示意他不必介怀，道：“你以为我前段时间任由他离府，到并州去，是何意？” “殿下是……”吴一才道：“想看看他背后是否有别的主子，或者暗中有别的打算。” 吴弘远但笑不语。 如吴一才所说，他的确爱才惜才，因为才一直留着昭齐在府内。 毕竟…… 他目光缓缓落在琴弦上。 知音难得。 要杀他，他着实有些不舍得。 只是，他也一早就将他排除在这一次要谋划的大计之外。 “照旧派人盯住他。”吴弘远吩咐道：“他是有些才华，但也心高气傲，不会轻易为他人所用。这样一个充满野心的人，却如此果决拒地绝了我，定然是已然谋划了另一条路。” 他五指轻扣住琴弦，冷声道：“我要知道，是谁收服了他。” 且说顾灵芷离开倚翠苑后，才出宁康坊没多久，打马经隔壁坊后一条小路穿过时，听得前头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 她勒住缰绳，抬头望那边看了一眼。 因为大雾的缘故，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前头露出的一截墙面。微有些斑驳，透着颓败的气息。隐约可以看见，墙内起伏的屋脊，掩映在浓雾中。屋顶正脊两侧的立兽，看着像是道观或寺庙所用。 顾灵芷正猜想着，前头是什么地方时，忽见巷口处飞出一个人影，擦着地面重重撞上巷口尽头的墙壁。 那声音又闷又沉，光听着都觉得疼。 但那人一翻身，很快爬起来了。 他一抬头，发现巷口有人，便朝着顾灵芷的位置，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我只是路过这里，”顾灵芷在马背上一摆手，道：“绝不干扰各位大侠的事。” 那人看她一眼，似对她的话将信将疑，但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他原先被人踢得飞出来的那条巷子去了，临走时不忘瞪顾灵芷一眼，示意她最好别插手。 顾灵芷打马靠着墙边走，有意躲开那群人。 那人一身粗布衫，神色狠厉，脸上、身上都有伤。旁边喊打喊杀的声音那么大，指不定是什么江湖寻仇的。 她才不要莫名其妙卷进去，自然是能躲则躲。穿过这条小路，再往前一段，便能走出这一坊，到盛京城的主街了。她是抄的近路才走的这里，不想折返回去，再绕一次路。 经过两条路相交的路口时，顾灵芷不经意一扭头，见方才一脚被人踢飞了的那莽汉正和别人一起围攻一名男子。 十余人手中或持刀剑，或握有长枪。他们功夫都不差，倒显得被围攻的那名男子进退维谷，愈发局促。 他往前一避，一把大刀擦着他后背掠过。 两柄长枪，两把长剑分从四个方向刺入，他飞身掠起，方才落地，斜刺里又有两把长枪掠至。 他堪堪避开，手中剑一挑一刺，砍伤了两名袭击者。剑势未曾来得及收回，余光瞥见一把长剑直朝左腰而来。他本欲躲闪，可左臂受了伤，动作迟缓。 偏只慢了这一点，剑锋已划破了他腰侧的衣裳。在他身前不到半步远的地方，又一名壮汉持刀劈来。 横空里掠过一道人影，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那壮汉已经被人一脚踢得飞了出去，斜斜地撞上对面的墙壁，发出一声闷哼。与此同时，有人揪住了他的衣领，提住他往右后方转了一大步，带得他避开了逼近腰间的那一剑，错出剑锋攻击的范围，又旋起一脚，踢中来人的小腹。 只听得“嗷”地一声惨叫，那人捂着小腹，接连退了数步。 一持刀莽汉对着闯入者吼道：“你不是说不管闲事吗？” 顾灵芷一脚勾住地上一把剑的剑柄，转头看向那人，道：“呸！你欺负的是我哥！” 她足尖轻轻一勾，剑柄旋飞而起，稳稳落入她掌心。 手腕一翻，浓雾中剑光忽地闪了几下。 人如惊鸿掠影，剑光如电。 朦胧的雾气中，可见数人缓缓倒下，手中刀剑长枪“咣当”落地。未曾散去的余音，回荡在巷子中。 顾灵芷利落地挽了个剑花，收剑回手。 顾嘉乔朝她比了个手势，道：“不错。” “当然，”顾灵芷白他一眼，“你当我这么多年在北渊宗都是白混的？” 她看向顾嘉乔，“你左臂这刀谁砍的？” 顾嘉乔扬起脸，眼中纯净真挚，老实得像个孩子，轻轻抬手，指了指站在不远处，捂着下巴，鼻青脸肿的一人。 顾灵芷方才并未杀了他们，只打落了他们手中的刀剑，顺便揍得他们无回手之力而已。她把手中剑一横，缓步走过去。 那人目露凶光，并无退缩之意。 他刚要捡起地上的刀，左臂便是一痛，那上面赫然横着两道伤口。 神经病啊，砍一还二？ 那人狠狠地看向顾灵芷，忽地觉得颈边一凉。 顾灵芷横剑在他颈侧，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着我哥打？” 那人梗着脖子，瞪着一双眼睛看向顾灵芷，却一句话也不说。 顾灵芷打量了他一眼。他也穿着一身粗布衫，脸上微有刀疤，面色黝黑，可看着不像是寻常的江湖的人士，又或者乡野莽夫。 她正要再细看旁边的人一眼时，那人忽然故意将身体前倾，梗着脖子往剑刃处凑。 趁她分神时，浓雾中一把大刀砍来。她斜身一避，回剑一刺，正中那人腹部。方才被她挟持那人趁机往后跑去，消失在浓雾中了。 再一看，地上原先横七竖八倒着的人也都不见了。 这群人到底什么来路？ “这一个个下的都是狠手啊，”顾灵芷疑惑地看向顾嘉乔，“你得罪了什么人啊？” 话音刚落，便听得横空里接连掠过数道密集的声音。 顾灵芷拉着顾嘉乔旋身避开，退到墙壁下。 方才他们站着的位置上，斜斜钉着数根羽箭。 兄妹两人对视一眼，贴着墙下阴影急走数步，至开阔处忽地齐齐飞身掠起。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落到马背上，顾灵芷拉着缰绳猛地一甩。 马儿吃痛，撒开四蹄狂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0章 筹划（3）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嗖嗖嗖——” 箭矢如流星，掠空而来。急追在他们身后，死咬着他们不放，似要将两人斩杀于此。 缰绳由顾嘉乔控制，顾灵芷坐在他身后，仍旧握着方才从地上捡来的那把剑。挥手间，扫落数根箭。 两人不顾一切地策马狂奔，直到出了这一坊，进入主街后，身后才没有了箭矢的声音。 顾灵芷回头看了一眼，那群人没有追上来，两人便改道，打马回府。她转头回来，看见顾嘉乔手中捏着一支箭。 “你真行，”顾灵芷不由笑道：“刚才那么紧张逃命时，还不忘顺走他们一根箭。” “你不是想知道他们的身份吗？” “就凭这根箭，”顾灵芷疑惑地从顾嘉乔身后探出脑袋，瞧看了一眼，问道：“能查到他们？” 顾嘉乔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箭，“不能。” “那你弄这个来做什么？” “方才这么多箭，不可能是一个人所为。” 顾灵芷当然知道，便顺口应道：“那是一群人啰。” 一群人…… 方才追着顾嘉乔打的也是一群人。 如果他们都是一伙的话，这人数会不会有点多？ 他们的身手有点像是训练过的，但不是江湖人士那种专业的练家子，也不像是什么江湖帮派。他们的刀剑砍刺，以及扑杀都很猛，但并没有什么章法可言。 “你不认识他们，”顾灵芷好奇道：“那你怎么得罪的他们？” “我也不知道。”顾嘉乔闷头看着手中的箭，抬手摸了摸箭尾的白羽，又顺着箭身摸过，道：“我只是从那里走过，便见他们忽然冲出来将我围住，二话不说就挥起刀剑朝我砍来。” “许是你从前的罪的人。”顾灵芷笑道。 话一说完，她又忍不住想，找顾嘉乔麻烦的那群人，会不会有可能把他当作她？ 毕竟，她平时没少冒充顾嘉乔到处去闯祸。 这样一想，她心中忽然有些愧疚。若不是她今日凑巧从那里经过，顾嘉乔未必能顺利脱身。 父亲虽然也找了师父来教授顾嘉乔武功，但自然比不得她在北渊宗所学。 而且，顾嘉乔素来好动口，她喜欢动手。论过起招来，自然她要更熟练，更胜一筹。 到了顾府门前，仆人们见府上少爷和姑娘同乘一匹马回来，少爷手上还带着伤，便急忙赶上前来牵过马。 顾灵芷先从马背上下来，正要吩咐人去请大夫，顾嘉乔却道：“你随我到书房去弄一下就行，不必请大夫了。” “不行，你这伤……” 顾嘉乔忽地顿住脚步，看向顾灵芷，道：“跟我到书房去。” “怎么了？”顾灵芷瞧他神色有些不对劲，问道。 “你上次让我找的人，”顾嘉乔对她说：“已经找到了。” 顾灵芷一怔。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顾嘉乔说的是哪个人。 顾嘉乔木然地站在原地看她，等着她回响起来。见自家妹妹仍旧发怔的站在原地，只好比了个口型，“天阙山。” 顾灵芷又是一怔，然后垂下头来。 顾嘉乔抬腿往里走去，顾灵芷便也跟了上去。 这时，赵王府前厅却来了一位客人。 “甄将军。” 甄伍正出神时，听得有人这般唤他，回过头来，看见前厅与后院相连的门口处竹帘一挑，赵王吴弘远带着吴一才走进来。 “殿下。”甄伍忙不迭地行礼，道：“我已经不在军中，如今只是一介平民，殿下这般称呼小的，真是折煞我了。” 吴弘远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他抱拳的双手，郑重地道了一句：“甄将军。” 不待甄伍说什么，吴弘远便先道：“将军曾跟随我舅舅征战多年，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是舅舅生前在军中的左膀右臂。我与舅舅书信往来时，亦常听舅舅提起将军之名，仰慕不已，却没有料想到……” 吴弘远说到这，忽地一顿，别开头，神色中带着几分怅惋。 他生母为方贤妃，他现下提到的这位“舅舅”，自然是他母亲嫡亲兄长方临渊。 方临渊生前曾被派往蜀地，率军驻扎蜀地多年。直到他辞官前，才重回京城。 甄伍也没有想到，在蜀地一别，竟然成了永诀。 吴弘远此时提及这事，甄伍不免感怀，但面上仍旧克制着情绪，道：“殿下还请节哀。” “将军说得对。”吴弘远微颔首，道：“斯人已矣，来者可追。” 两人视线微微一接。 甄伍正要开口，吴弘远便道：“甄将军现下虽不在军中，但接下来所要担待之事，绝对当得起‘将军’二字，且容我这般称呼吧。” 见此，甄伍也只好点了点头，转而提及正事：“殿下命我集结的人，现已都召集完毕。依照殿下的吩咐，分批入城后，分别被安置在京城七间寺庙及道观中。” “现下，只待殿下一声号令。”他躬身拱手，道：“我等但凭殿下差遣。” 方家出事后，方临渊等人被处死。消息传开后，原先许多曾受过方临渊恩惠的人，或是他的旧部，都不免为之悲愤不平。 方临渊驻扎在蜀地时，曾为抵御外敌，精心选拔过一批将士，组成一支精悍善战的队伍。因为没有名字，便以当时所在的营部分队名号命名，但大家私下里都称其为“方家军”。这些人不仅直接由方临渊领导，而是对他十分信服。 和晋国公穆叔德所率领的“穆家军”类似，“方家军”也是大魏府兵制的产物，但自当今天子登位以来，便很少有这种冠以异姓的军队名号出现。多数情况下，是上报之后由陛下赐名。 而穆家军之所以保留着原先的叫法，是因为那是自先帝时期便有的。 在方临渊离开后蜀地后，继任者一上任便拆解了“方家军”，所有人打乱重组。有人因此离开，也有人被分往更远的地方。总之，是各奔东西，分离四散。 直到方家出事后，他们中偶然有人聚在一起喝酒时，接到了一封密信。信是由甄伍发的，但暗自找上甄伍的，是赵王吴弘远。 于是，便成就了今日一番筹谋。 “将军信我，我必不负所托。”吴弘远忙握住甄伍的手，道：“我这边亦事诸事备妥了，但仍有一些话需要与其余将领细谈。” “他们在城东三星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1章 道观（1）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好。”吴弘远应了一声，转头给吴一才递了个眼神，对甄伍道：“车马已经备妥了，我们这便同去吧。” 甄伍听了，有些迟疑。 这样大摇大摆地过去，岂不是太过招摇了？ 吴弘远拍了拍他手背，连带笑意，和缓道：“我们先去接一位朋友，请他带我们去，便无妨。” 吴一才及时上前，道：“殿下、将军，车马在门外，即刻便可启程。瞿先生现下正在小院中，静候二位。” 甄伍纳闷，却听得吴弘远道：“瞿先生是修道之人，从前曾在三星观挂单过一段时间，对那里也算是熟悉的。” 听得此话，甄伍自然知道吴弘远早有打算，于是才提前叫他将其余将领召集到三星观去。当下，便道：“有瞿先生带路，自是好极了。殿下先请。” 两人互相让着，往门外去。 上了马车，两人闲谈时，吴弘远提到了岑威，问甄伍道：“听母亲说，岑威岑将军从前也在我舅舅手底下当过差。” “是有这么回事。”甄伍道：“他与我一样，都是被分到蜀地去的那一批人。但我与他无甚私交，而他到了蜀地后，比较幸运，被天子看中了，调任京城，后来还升任北衙禁军统领。” “这事我也略听说过，但不知个中是否另有故事。”吴弘远说这话时，看向甄伍。 甄伍摇了摇头，“他这一次调任是有些特别，可是谁帮了他，我也不清楚。”他知道吴弘远问这话的另一层意思，便道：“方将军虽待人亲和，但我未曾听说他与岑威之间有什么别的交情。” 吴弘远轻颔首，淡淡一笑，岔开了话题。 借禁军之名封锁皇城的这一个办法，是他母妃方暮雨出的主意。 他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他母妃既然开了这个口，而且提供了一份计划，他便顺水推舟，母子两人分别负责皇城内外。 只是他并不完全相信岑威，对岑威与他舅舅或他母妃之间的交情也不甚清楚。 皇城那边，他会让吴一才另外带着一批人马进去，确保皇城内外皆在他的控制下。 “不过我昨日进城的时候，碰见了一位老朋友。他现下在南衙禁军中，当了一个卒长。”甄伍道：“昨夜与他饮酒时，他倒是提起了岑威，说这人极重情义。” 吴弘远眉头微挑，淡笑着应合了一句，“我也略有耳闻。” 赵王府离瞿鞍所住的小院并不远，马车走了一阵便到了。 守门的人进去通传一声，便见瞿鞍与两个童子一同出来了。瞿鞍与吴弘远、甄伍同乘一辆车，那两名童子抬着箱子与吴一才坐后面的马车。 马车重新出发，往城东的三星观去。 顾府内，顾灵芷跟在顾嘉乔后头，一声不吭地进了他书房。 不一会儿，便见青棠提着一个药箱，带着两个婢子进来。 那药箱是顾灵芷从北渊宗背回来的，里头攒了些苍济长老配的治伤的药。另两个婢子端着水盆和毛巾，候在一旁。 顾灵芷在北渊宗时没少给昀泽处理伤口，她在北渊宗头几年的时候，时常为了躲避练功，偷溜到苍济长老的药庐去，也常在那给药庐里头的弟子们打下手。处理外伤这些事，早是熟能生巧。只后来因为昀泽，把这方面功夫又细化了一些。 顾嘉乔的伤口不深，但面积大，左臂被大刀划拉了一道大口子。 又换了两盆水，才算是处理干净了伤处。她在药箱里翻找出一瓶药粉，盯着药瓶看了一阵，又拔开塞子嗅了嗅，正要往伤口上倒时，余光瞥见顾嘉乔盯着她看，便随口道了一句：“你怎么也是这个眼神？” “还有谁？” 顾嘉乔在这种时候素来敏感。 顾灵芷其实也没说别的，只话里不小心多了一个“也”字。 “昀泽啊。”顾灵芷下意识扯了昀泽来背锅。 方才，她瞥见顾嘉乔略带怀疑的眼神时，分明想的是在并州时，她给穆霈云处理伤口的那一幕。只是，在穆霈云这件事上，她还没想好如何跟顾嘉乔说一说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及昨日宴会上发生的事情。 于是，便先搪塞了过去。 “你这样看我，倒像是我要给你下毒，不是给你治伤。”顾灵芷道。 “药粉没弄错吧。” 顾灵芷成功转移了顾嘉乔的关注点，见他这样问道，便是一笑，指着药箱里头整齐排放的药瓶，道：“要不你自己挑一个？” 顾嘉乔不吭声了，乖乖让顾灵芷给他把伤口处理好。 青棠带着府里两个婢子离开了，余下兄妹二人面对面地坐着。 “你上次让我去找的人有消息了。”顾嘉乔道：“就是那日在天阙山溪水对岸那个。” 对顾嘉乔如此精准的描述，顾灵芷微微一怔后，决定老实坦白道：“其实，我找着他了。”她把药箱一合，道：“我知道他是谁。” 顾嘉乔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小木箱。 因他左臂受伤，顾灵芷便主动接了过去，把小木箱搬到他书桌上。一打开，里头竟是一堆排列整齐的信封，每一个信封上面都有编号。 “这是什么？” 顾嘉乔木然地报了个数字：“第一零九号。” “一零九？”顾灵芷疑惑地看了顾嘉乔一眼，在木箱里头翻找着。 “这些是被你看上的公子，那边盒子里是被你逗过的姑娘。”顾嘉乔语气平淡，仿佛只在说今天的天气一般。 顾灵芷捏着第一零九号信封，偏头看了一眼书架，上面果然还有一个同样款式的木箱，不过里头的信封要少一些。 “人多不好找，编个号就好找多了。”顾嘉乔道：“他是第一百零九个。” “有这么多吗？”顾灵芷怀疑地咕哝了一句。她一边回忆着，一边掰着手指头数着。 顾嘉乔异常淡定，道：“有。” “有就有。”她扬眉道：“还不到两百，不算多。” “有些是你后来自己查到的，我就没有列进去。”顾嘉乔说：“那应该算作另一组。” 她眨了眨眼，顾左右而言他，“这么说来，咱大魏还是挺出美人的。” “那人姓穆，”顾嘉乔缓缓道：“是晋国公穆叔德正妻所生的第二个儿子，叫穆霈云。” “嗯。”顾灵芷微微垂头，道：“这些我都知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元宵番外.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1）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人间有多热闹，神界就有多冷清。 而神界有多冷清，映葭上神平日所住的那间小院，便更冷清。 那里，简直可以说是淡漠冷清得出离六界之外了。 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几乎没有人想起天界还有这么一处地方，有这么一位上神。 凡有去过映葭上神小院的，能得她邀请进屋的，总能看见她床边的架子上挂着一盏六角宫灯。 数百年来，从未有过改变。 那宫灯挂着的位置，是一抬头就能瞧见的。 于是，有去过小院回来的神仙，便私下猜度着，那宫灯是谁送的。 为什么映葭上神要把那盏灯笼挂在那里？ 那灯笼是不是对她有什么重要意义？ 那盏灯笼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又或者，那灯笼是不是什么神秘的法器？ 别说凡人八卦，天上那些神仙更八卦。 因为闲着的时间太多了。 没事的时候，大家就一起来八卦。 可谁也不知道这灯笼的来历，更不好意思找映葭上神问这件事。 毕竟，那可是天界最冷脸最淡漠一切事情的神仙。 最关键的是，映葭很能打，是白露神剑的主人，是天界的女战神，曾经K过魔界、妖界、鬼界等各界大佬，罕有败绩。 这么一个女大佬，谁敢惹呀？ 可偏有一位上神，盯上了映葭上神床边那盏灯笼，打起了那灯笼的主意。 那位上神找了一位与映葭上神算是有点来往，也曾去过她院子里的小仙，打听了一下那灯笼。 那小仙很是实诚，说自己确确实实知道那灯笼的来历。 这灯笼是某年映葭上神生辰时，她兄长长桦上仙送给她的礼物。据说是在凡间带回来的，除了样式好看一些，没别的。 至于把灯笼挂在床头一眼就能瞧见的位置，也是因为没有别的地方挂了。 “是长桦上仙提来时就顺手挂那里了。”那小仙说道。 这兄妹俩都是散淡的性子，长桦上仙当年随手挂那里了，映葭事后未曾取下，便一直挂在那里，挂了这许多年。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许多人与事都变了个模样，只这灯笼还挂在那里，未曾挪动分毫。 “说来，”那小仙不由多嘴了两句，“映葭上神是念旧的人，凡进了她院里头的东西，坏了就修补一下照旧用，比凡人都节省。实在用不了的，或是堆不下的，另找在旁边找个山洞放起来。” 天界长河边上，站着两个影子。 其中一个，便是那小仙。 另一个…… 青衫如水，眸淡如烟。 那影子听罢，颔首一笑，心中有了主意。 这日，有只大猫忽地闯进了映葭上神的院子里。 那大猫四处乱蹿，没几下就跑进了映葭上神的房间里。忽地一蹿，从挂着那六角宫灯的架子上掠过，把好好的灯笼给挠了两爪子。 它正要挠第三爪的时候，横空里一道剑光急如闪电，稳准狠地劈落，削去它半身的毛。 大猫嗷嗷地嚎叫，翻身跃到窗台上，往外逃去。 它跃至半空时，被兜头劈下的密集如雨的光芒包裹。 光团里，只听得暴揍的声音与惨嚎的猫叫混在一起。 虚空里，有气流缓缓凝结。 先是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而后便见那人影面色冷淡，披云为衫，裁霞为裙。 正是映葭上神本人。 然后，她一手提溜着灯笼，一手提溜着大猫，找上门去。 那大猫不是什么寻常来路，是某位仙君收服的神兽狻猊。那是龙神的九儿子，长得像狮子，但能吃虎豹一类的猛兽，而且喜欢烟雾，又爱坐着。平日里没啥事，总往香炉上蹲着。 仙君瞧见自己宠物闯祸了，赔礼道歉了一番，又想用法术修复映葭的灯笼，却怎么也修不好。 映葭的灯笼坏了，但也把罪魁祸首的大猫给揍了一顿，看对方赔礼道歉得真心实意，便也不再计较。 她前脚才离开，后脚一个影子现身。 “上神，”那仙君道：“我已依你的吩咐……” “多谢。”青衫上神淡淡一笑，抬手抚摸了一下旁边软塌上鼻青脸肿，半边毛被烧焦的狻猊。 曾经威风凛凛的神兽，现在整一只半烤焦的大猫，耷拉着脑袋，抬起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神，轻轻地嗷呜了两声。 神兽：“老大，我可是为你秃头了。” 上神：“知道了，乖，辛苦了。” 神兽：“我这都裸奔了嘤嘤嘤，如果这样你都把不到妹子……” 上神一记眼刀。 神兽委屈巴巴。 神兽内心OS：为毛我老大是这样的。 想到老大盯上的妹子，神兽内心再次OS：那妹子冷脸是冷脸，但战斗力爆表，简直是芭比脸金刚娃，他们家上神能hold得住吗？ 忧心完他们家老大，神兽忽然又想到一件更加毛骨悚然的事情。 事情要是成了，这妹子以后是他们老大的老大呀。那不有得他们好受了？ 关键的是，它现在想汗毛倒竖都没毛竖得起来了，真是哭唧唧。 离开仙君洞府后，映葭提着灯笼就去了蓬莱。 这灯笼是她兄长长桦送的，而且他送的时候就说了，这灯笼是凡间一家百年老店做的，质量有保证，而且还保修。 可巧，她到蓬莱的时候，长桦并不在。 她想问个灯笼铺的地址都问不到。 还好，有个时常跟在长桦身边的小仙在。 那小仙话不多，但很机灵。 他说，这样的百年老店出品的灯笼，多数会有自己的落款，也就是在某个地方打上自己店铺名字。 两人找了一阵，在其中一条灯笼杆侧面找到了小小的三个字。 一灯坊。 小仙挠挠头，这名字怎么有点像寺庙。 映葭雷厉风行，已经抓了一个地仙出来问。 知道地址后，又找了那一方土地的土地公带路。 这一天，正是凡间的元宵节。 街上车马如龙，灯火璀璨。 行人如潮水，起伏汹涌，往复不止。 映葭提着那盏坏了的灯笼，站在这家号称百年老店的灯笼铺面前，仰头看了一眼头上的牌匾。 朱底牌匾上，写着“一灯坊”三个金漆大字。 这里是“一灯坊”的总店。铺面共两层楼，底下买灯笼，楼上做灯笼。 因为是元宵节，一楼铺子内挂满了灯笼架，上头全是各种样式的灯笼。花样繁多，琳琅满目。 映葭才踏进去，便有热心的伙计凑上来，问道：“姑娘要买灯笼吗？要什么款式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元宵番外.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2）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她略略扫了一眼，便被四周各色的灯笼样式吸引了注意力。 “我们这里是百年老店，绝不欺客。我们这里的灯笼款式最多，而且齐全，喜欢哪种都可以取下来看看。”店伙计热络地推销道：“若姑娘瞧不上这些，自己有喜欢的样式，还可以定做。” 映葭耐心地听店伙计讲完了这么一大通话，才把手里的小包袱提起来，对他道：“这个灯笼是你们店的吧。” 店伙计一瞧，包袱里头的灯笼款式是最古朴的六角宫灯式样。 “这可是老款式了。”店伙计将她引到柜台前，对掌柜道：“掌柜的，这里有位姑娘来修灯笼。” 那掌柜将包袱取过来一瞧，不由瞪大了眼。 一灯坊的灯笼有几种落款方式。 越便宜的，落款越明显。 越昂贵的，落款越是在不易瞧见的地方。 在灯笼杆衔接的位置，寻一处不显眼的位置来落款，则是每年元宵节时，由店里最好的灯笼师傅做的。 每年只有一盏，正月十三便挂出来，价高者得。 旁边的店伙计瞧不出端倪，可掌柜的却知道，这灯笼不仅有来历，有年头，而且内藏玄机。 灯笼六面中有两面题诗，四面分别绘着池塘、荷叶、鲤鱼和飘摇的雨丝。里面点上火烛，灯亮起来时，便可见斜角的画彼此交叠，形成一幅雨中鱼戏荷塘的图画。 最玄妙的，是灯笼上每一面的画，看似一层，实则由两层薄纱制成。灯笼顶上有一处开关，打开后，两层纱上画彼此交叠，形成类似走马灯的效果。雨中鱼戏荷塘的画面，自然愈发生动灵巧，活似真的一般。 “这……”掌柜的细看了一阵，道：“姑娘，这灯笼怕是我曾祖奶奶时候的了，现下……” 映葭问道：“修不了？” “修、修得了。”那掌柜回答得小心翼翼。眼前的姑娘虽然没有带着婢子，但衣着不凡，气质卓然，一出手拿的又是一个上了年头的绝版古董灯笼，指不定是出身哪家富贵门庭，可不能轻易得罪了。搞不好，这灯笼还是人家的传家宝。 掌柜迟疑了一下，老老实实道：“修应该是修得了，只是今儿上元节，我们只卖灯笼，修灯笼嘛……”他为难道：“会修这灯笼的师傅回家休息了，要修这灯笼怕是要等两日。” 映葭听了，正犹豫时，听得掌柜道：“姑娘要信得过我们，只管将灯笼留在这里，我们给您开个条子，到时你凭着条子回来取灯笼就是。到时，保管给您修好了。” “只是……”掌柜道：“姑娘今夜怕是就得换个别的灯笼提出去玩了。” 映葭只想着来修灯笼，却没有想到要用。 她扭头看了一眼，灯笼铺里人来人往，每人手上几乎都提着一个灯笼。再往外看去，隐约可以看见，外面也是一片灯海。 “姑娘要不在我们这里瞧瞧，挑一盏喜欢的先用着？”一旁的店伙计趁机推销道。 掌柜的爽快道：“价格给姑娘优惠一点，老客户了，算是我们一点心意。” 一边说着，便引映葭往旁边的灯架上去。 与此同时，一袭青衫淡然踏入灯笼铺。 一个店伙计迎上去：“公子，挑灯笼吗？” 青衫人点了点头，随意往灯笼架上一瞥，视线却越过一盏盏样式奇特的灯笼，落在另一排五颜六色的灯笼架背后，正仰头端详着架上灯笼的映葭身上。 “包了！” 门口处忽然一声大吼，有人道：“全给老子包了，送到春香院去。老子要赏给春香院的姑娘们，每人一盏灯笼。” 说着，便见一伙人浩浩荡荡地闯进店铺里来，二话不说，抄起架子上的灯笼就走。 掌柜的还来不及出声，已经被摆在柜台上的一锭锭金子闪瞎了眼。 只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灯笼架上的灯笼被一扫而空。 映葭一怔，眸光微暗，掠过一缕失意。 店伙计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得措手不及，还是掌柜过来打圆场，“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啊。”他让人到楼上去瞧瞧，看还有没有别的灯笼。可翻了半天，只找到一盏素面的灯笼。店里平日是有一位画师在的，专门给这些素面灯笼绘画，也方便有客人喜欢定制，当即画了就能拿走。 今日也是巧了，画师休息，店里只卖成品灯笼，这素面灯笼便剩了下来。 可上元佳节，叫人家一个姑娘拿着一盏白灯笼打街上走，怎么也是不太好的。 后来，是掌柜提议，说这灯笼白送她了。店里虽然没有画师在，但外面街上总有些摆字画摊的，到外头逛着时，瞧见了合适的，便可以叫人画上。 映葭想了想，便同意了。 她提着一盏素面灯笼出了灯笼铺，却不知道要去哪里。 从前她也来过凡间，但总没有像今日一般热闹的。 行人摩肩接踵，灯市如昼。街边有卖各色吃食的，还有卖泥塑彩人和各种灵巧玩意儿的，让人目不暇接。她走了一阵，却始终没有瞧见字画摊，倒是被街上汹涌的人群推到了一家酒铺门口。 逢着元宵佳节，酒铺也在搞促销活动。 酒铺门口伙计大声吆喝道：“来吃酒嘞！来猜谜嘞！过三关，赢奖品，灯笼美酒抱回家嘞！” 原来，街上猜元宵灯谜，酒铺里也品酒猜酒。 铺子里头所有的酒人均品尝，尝完了之后，可以到柜台前申请“过三关”的游戏。 第一关，是酒铺随机摆出来十杯酒，全是铺子里的酒，猜出其中五杯酒的酒名，算是过了第一关，可以优惠价购买店里的酒，还赠一壶酒。 若是猜中了十杯，则算过了第二关，可以领一个铺子里赠送的灯笼。 第三关，是一杯酒，但里面兑了铺子里不同的酒。同样也是说出名字来，则算赢。 三关全过，则可以抱走铺子里陈年老酒一坛。 人群里头，一身霞色衫裙的姑娘仰头看着挂在铺子一角的灯笼。 “姑娘，要试试吗？”门口的伙计笑着问道。 “好。” 对于一个老酒鬼的妹妹来说，喝酒辨酒，自然不是什么难题。 天界之中，知道映葭上神有位兄长的人不多，但几乎无人不知，蓬莱有一个老酒鬼，名唤长桦。 映葭在酒铺里头转了一圈，每种酒尝了一口，便出来挑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元宵番外.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3）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第一关。 第二关。 她酒量不算差，但她太急着想要那灯笼了，一下子喝得太急，等发现自己微有些醉意的时候，已经稀里糊涂地把第三关也过了。 直到人家把铺子里招牌的陈年老酒端出来，塞到她怀里时，她才发现自己与铺子里头挂的那盏灯笼擦肩而过。 这本来算不得什么大事，只她此时已有些微醺，人也有点迷糊。 她微仰头，直勾勾地盯着酒铺里头挂着的那盏小鹿灯笼。 浅橘黄的灯火从小鹿肚子里透出来，有一种诱人的暖意。 酒色熏得她双颊微微泛红，目光中带着两分酒意熏染开来后的迷离。 她固执的眼神，仍旧落在那小鹿灯笼上，仿佛糖果铺子前迈不开腿的小孩，眼巴巴地非要吃上那颗糖。 可是，那颗糖却被人摘走了。 她看见酒铺的伙计朝着灯笼走来，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他将灯笼取下来，交给旁边一位青衫公子，道：“恭喜公子赢了第二关。方才铺子里最后一坛酒被一个姑娘赢走了，你这是最后一个灯笼。” 那伙计笑道：“你们真是赶巧了。”说完，一转头，看见站在原地愣神的映葭，视线一移，瞧见她怀里抱着的那坛酒，道：“姑娘你还在啊。” 映葭怔了一怔，点点头，转身离开时，视线仍不由留恋掠过青衫公子手上那盏小鹿灯笼。 她眸光微微一黯，抱着酒坛往酒铺门外去。 “姑娘。” 映葭闻声顿住脚步，微微转头。 灯影映照下，她眸底波光微动，似有一层淡薄的水汽裹着。 当她转过头去后，那一层水汽便渐渐淡了，散了。她眸光清澈，似乎又是天界中，那一位淡漠万千事的映葭上神。 那位青衫公子追了上来。 “姑娘可是想要这个灯笼？”他一袭青衫，被周围灯火晕染成了黄绿色，皮肤白皙如玉，修长的五指间，提着一杆灯笼，正是方才挂在酒铺里头的最后一盏小鹿灯笼。 他眸间流淌着浅浅的笑意，道：“我没有姑娘厉害，只过了第二关，赢了这盏灯笼。姑娘若不想要这坛酒，可愿与我一换？” “你……”映葭微抬眸，视线在他提着的那盏灯笼上一落，又顺着那截臂膊往上移，道：“不喜欢这灯笼？” “相比起来，”那人淡然一笑，道：“我还是爱酒多一点。实不相瞒，我是奔着姑娘怀里抱的这坛‘青玉酿’来的。这是这家酒铺酿得最好的一种酒，每日限量出售，今儿元宵，只拿来做奖品，不对外售卖。” 路过的伙计听见两人的对话，不由插话道：“公子识货啊。姑娘这酒换你的灯笼，那是姑娘吃亏了。” 旁边一桌吃酒的客人也道：“可不能欺负人家姑娘，我看，你请姑娘吃两杯酒，这就不亏了。” 酒铺里头客人不少，听见有人打趣他们，便也三三两两地帮腔。 青衫人对附近人的笑闹全然不在意，只仍旧提着灯笼，客客气气地又问了一句：“姑娘可愿意与我换？” “好。” 话音刚落，酒铺里头的人起哄声更大了。 映葭不明所以，只把酒坛子推给对面的青衫人，朝他递出掌心，道：“灯笼。” 他把灯笼杆放入她掌心。 眼前人微微垂眸，长长的睫羽敛去眼底波光。 他只看得到，那如花的娇颜上，露出了孩子气的微笑。 她忽然扬起头来，那张微带着稚气的笑颜，蓦地撞入他眼中。 “今天是元宵节，他们说不能没有灯笼。”她无比认真地说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另一只手上提着的素面灯笼，“这个……”她道：“是别人送我的，你要是不嫌弃，便拿去吧。” 像是怕他不愿意接受一般，她又道了一句，“我有一个灯笼就够了。” 他接过来一笑，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酒坛子，道：“那我就谢谢姑娘了。” 她笑着点点头，提着灯笼出门去了。 长街灯火璀璨，直晃得人眼睛迷离。触目所及，尽是连绵的灯海。 喧闹的锣鼓声，引着火龙穿过人群。映葭侧身闪避时，见方才那袭青衫停在她身后不远处。她微一怔，却见他隔着灯海和人群，朝她投来一笑。 和煦浅淡，如同拂过海面的晨光。 她视线与他轻轻一接，又滑向别处。 离得不远的一处偏僻的巷口附近，有一个孩子手里握着一卷书，正低头背着什么。他衣衫破旧，却就着街边的灯火，翻看着手里的竹册。 “我要买你这个灯笼！”旁边不知哪里蹿出来一个穿着锦衣的小孩，阻断了她的视线。 他身边跟着几个人，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仆从和婢子。 “不行。” 映葭的果断回绝，反倒激起了那孩子的胜负欲。 他嚷嚷道：“我要灯笼！”而且开始坐在地上撒泼。 映葭没有理他，照旧往前走。 耳侧忽然掠过一阵急风，映葭侧身避开，回手一挡，一拍。 她冷冷挑眉。 两个人叠在一起，飞撞出去，把后面要冲出来的另外几个人撞倒了，叠罗汉似地趴在地上。 霸道小孩愣在原地。 映葭收回目光，正要离开，那小孩猛地张开双臂，撒开腿朝着她冲过来。 她轻轻一侧身，那小孩从她身边掠过，往前冲了几步后，摔了一跤，狠狠地吃了一嘴泥。 他哪里能善罢甘休，坐在地上便哭闹起来，“你欺负小孩！” 原先围在那孩子身边的婢子也急忙跟了过来，扶起他们的小主子，一边柔声安抚，一边指责着映葭。 “哪有人跟一个孩子抢灯笼的？” “这灯笼是你的吗？”映葭冷冷反问。 一号婢子不吭声了。 “你这人恬不知耻！” “啪。” 没有人看到映葭怎么出手的，只听见一声脆响后，二号婢子左脸上红了一大块。 “来人呀，快看呀，有人欺负孩子了！” “啪！” 三号婢子右脸红了一大块，和二号婢子的左脸刚好成了一对印子。 本来还在嚎哭的孩子忽然愣神了，忘记哭了，只直勾勾地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变化，不知所措。 “你打我们！”那两个婢子捂着脸，哭喊道。 “你们胡乱诬陷别人。”映葭冷然道：“就该打。” “你……” 两个婢子一噎，本来是想再骂的，可看眼前人不好惹，又不敢出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元宵番外.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4）【完】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另有两个家奴撸着衣袖上前来。 刚骂了两句，脸上同样出现两道红印。 人群里头，青衫公子眸光带笑，看向中间提着灯笼的女子。 灯笼透出的微微光亮，照得她衣衫艳若朝霞。 眸光中一点冷意，却足以使千军万马为之胆寒。 她手中轻捏着一片树叶，正与那几人脸上的印子相吻合。 霸道小孩看着她，虽然还在抽噎，但已没有了方才的霸气。 不一会儿，便见一衣着华贵的妇人拨开人群来了。她一瞧眼前的事情，便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她好歹见过世面，也看到自家婢子奴仆脸上的红掌印，知道映葭虽然冷着脸，却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只道：“姑娘这灯笼开个价吧，我儿子喜欢。” “不行。”映葭照旧回绝道：“这是我靠自己努力赢来的。”她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霸道小孩，道：“他想要也行，得拿出点本事来。” “姑娘这是开什么玩笑啊，”那妇人嗤笑道：“你让一个孩子跟你打一架吗？” “不打架，可以干别的。”映葭道：“不比武，可以比文。”她看了那孩子一眼，“背出二十首诗来，灯笼给你。” 那霸道小孩顿时跟霜打茄子一般，恹恹地低下了头。 旁边有个弱弱的声音，道：“我可以。” 这小孩，正是方才在巷口背书的那个。 诗背完了，那妇人正要借机发作，映葭却把灯笼交给那孩子了，道：“这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言罢，翩然离开了，留下母子二人与一众奴仆在原地愣神。 附近围观的人也散了，只那青衫公子留意到，姑娘离开时，视线在那小孩颈侧的一颗痣上停留了偏刻。 他目光变得复杂。 他们之间，有什么前缘？ 没走几步，映葭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人群中，也有一位青衫公子停下了脚步。 “你跟着我做什么？” “姑娘的灯笼没了，”青衫公子笑道：“这里还有一个。”他手里提着的那个，正是映葭方才顺手送了给他的素面灯笼。 “这灯笼已经送给你了。” 青衫人笑而不语，却问旁边摆字画摊的人借了笔来，只问道：“姑娘喜欢什么花样？牡丹芙蓉，还是亭台楼舍？” 微风掠过，街道两侧的灯笼摇曳如星。 映葭微微一怔，不由出口道：“灯笼。” 她这么出神地看了一阵，回过头来时，见青衫人提着灯笼对她笑。 那一盏素面灯笼上，绘有一棵树，树上挂了三四盏灯笼，一条红绸斜掠过树梢，飘飘荡荡地悬在枝头。树枝下，一只小鹿灯笼分外显然。 映葭一瞧，那分明就是她方才提着的那一只。 “姑娘可满意？” 素面灯笼上添了一幅画后，顿时生色不少。 她怔怔地盯着那灯笼，似有些出神。 可眼底，不自主流露出孩子般的神色。 灯笼上还余着一些空白的地方，卖字画的人提议道：“留白稍有些多，公子不妨添上一首诗。” “请姑娘来吧。”他将笔放入她掌心。 “我……”映葭盯着手心里的笔，怔怔道：“我不会。” “这样。”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抓起笔来。 一手提着灯笼，缓缓转到空白的那一面。 他掌心轻轻裹住她手背，指节稍微用力，在灯笼上写道。 “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写完上面四句，他又将灯笼微微侧过来，继续写下面的。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最后一笔落下，他微微侧目。 许是酒劲尚未过去，她双颊仍旧留着一抹绯红。 月华轻浅，照得她肌肤胜雪。 那一抹绯色，便愈发如同醇酒一般醉人。 “这灯笼，在下就回赠给姑娘了。” “为什么？” “我本是为姑娘所画。” “我不白收别人东西。” 青衫公子抬手轻轻敲了敲手里的酒坛，道：“今夜元宵，若姑娘不嫌弃，不妨陪我逛一逛这灯市，饮上一杯。”他莞尔道：“权当，抵这灯笼？” 她眸光微动，终是一笑，颔首道：“好。” 烛火轻颤，在她眼前映出一片模糊的灯影。 那一片昏暗的地面上，浅黄的灯火如同一轮月，浮在微尘之上。 “我们到别处去走走吧。”青衫公子笑着看向她，提议道。 长街上灯影连绵，起伏如星海。 人间三千繁华，仿佛会汇聚于此。 不远处，有锣鼓声与舞龙声传来，震得人耳膜轰轰发响。 杂耍艺人在灯火下，穿着彩衣，动作灵巧，飞腾翻跃。 两人并肩穿行于街市上，看灯火熠熠，看人间的繁盛热闹。 街市尽头，巨大的走马灯映出斑斓的灯火，恍似将世间光芒裁作千万份，织入五彩色，化作星辰洒落。 她的目光，便随着那光芒流转。 “姑娘喜欢灯笼？” “我只是觉得……”她转眸看向街上，四处灯火喧闹，那直抵人心的繁华，拱得人心头暖暖的。 不似天上，数万年如一日的冷清。 “这些灯火，”她道：“暖人。” 她眸光中，映出灯火灼灼。 她的笑颜，盛放在那灯火下。 璀璨灯火落入她眼底，泛出一片婉柔的波光。 只此一眼，便足以叫天地失色。 万千星河，只愿掬一捧光华。 大抵，便是如此吧。 纵天地六界，生灵亿万，他只要她。 除了她，再无任何人可以点亮他眸间的光华。 失了她，此间再无颜色可入目。 他从不信一眼万年，直到遇见她。 在那一片灿烂耀目的灯火下，她转过头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她外头看着他，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青溪。”他望向她眼底的光华，缓声道。 她莞尔一笑，“青溪，”她说：“我们接下来去哪？” “你想去哪？” “这人间……”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又转眸看向街上的灯火，道：“灯火最灿烂的地方。” 凡间的人看日夜轮转，是时间流逝。 天上的神仙看日夜变化，那是寻一个乐子。 可见不到黑暗，便也不知灯火的灿烂与明艳。 光与暗，相生共存。 从来没有哪个地方，可以独占其一。 天界如此，地狱如此。 长久生活在日光下，有时便会以为，此间再无黑暗。 于是，当黑暗来临时，便会怀疑、错愕，会措手不及。 这，也许便是当神仙的一个坏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2章 道观（2）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听了这话，顾嘉乔似乎并不意外。 在盛京，只要提到穆家，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座威名赫赫的帅府，以及令大魏周边国家闻之胆寒的穆家军。 顾嘉乔继续往下道：“穆家军中的人，习惯称呼穆府的这位二公子为‘小穆将军’。他在军中有威望，在京城内亦因姿容卓绝而颇有名声。” 顾灵芷又咕哝了一句：“我怎么不知道。” “前年夏时，你初次听茜桃提起，回来便与我说过。” “九月时，李家公子上门与我下棋，偶然提及他，你亦追问过。” “去岁秋天时，你与我同去赏秋桂，听得花下姑娘提起过。” “十一月，你从山上偷溜回来，约我去倚翠苑吃酒时，听得旁桌的人提……” 顾灵芷听不得顾嘉乔的这般碎碎念，急忙喊停，道：“我这么早就开始注意他了吗？” 顾嘉乔举起手指头，“四次，”他道：“算上天阙山，应该是五次。”他一脸坦然又有些木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妹妹，道：“不过因为从来没见着真人，你只是好奇罢了，追问两句也就不了了之，是那次见过后，才上了心。” 顾灵芷转身，一屁股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没好气地看了顾嘉乔一眼。 她素来知道自家哥哥记性好，可没想到他全数替她记着这些账。 翻起账来，一笔都不少。 “不过，”顾嘉乔难得来了个转折，“他在穆家，不怎么受宠，也不被父亲喜欢。因为他在穆家军中的声望，反而受到兄长与弟弟的打压。” 顾灵芷微微挑眉。 她想起来，那日他们两人都泡在城郊的溪水里时，曾听得岸上有人呼唤“二公子”。她从穆霈云脸上的神色推断出，上面那些人找的是他，但却不懂为何穆霈云要躲。现下，这些事情忽地有了解释。 “想什么呢？”顾嘉乔问道。 顾灵芷看他一眼，犹豫了片刻，将自己昨日翻出院墙后，如何被他的朋友杜元安拐走，稀里糊涂参加了一个京城公子聚会，又差点给他惹祸上身的事情，全部说了一遍。 说完，便趴在他桌面上，抬手拨弄着笔架上的毛笔，道：“事情大致就是这样了。我……”顾灵芷有些心虚：“其实算来算去，除了王家姑娘盯上了你这件事，其他的应该都还好解决。” 顾嘉乔道：“无妨，我来处理便是。” 顾灵芷旋即绽开一个笑脸，登时直起腰，道：“就等你这句话。” 她说这话时，伸手拽了一下顾嘉乔没有受伤那边手的袖子。这么轻轻一摇，便有什么东西骨碌碌地从他袖子里滚出来，三两下滚到了桌角。 顾嘉乔出手的动作很快，但顾灵芷比他更快，先捡起了地上那面巴掌大的铜镜。 “这是……” 顾灵芷微微皱眉。 这该是一件法器之类的东西。 可是，顾嘉乔一不修仙，二不求道。他身上怎么会带着这样一个东西。 而且，她想起来，顾嘉乔方才说过，他是从那里经过时，遭到那群人的袭击。刚才，她经过那个地方时，分明瞧见附近有类似道观或者寺庙的建筑。 顾嘉乔伸手夺了一下，没有能将铜镜夺回来。 “哪里应该是一座道观吧。”顾灵芷仰头看着顾嘉乔，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见顾嘉乔不答，她又追问了一句，“你去那里见谁？” 顾嘉乔默不作声。 “这法镜是修道之人用来联系的一种法器。”顾灵芷手持铜镜，步步紧逼，“你要检验一下我在北渊宗所学吗？” 书房门口响起两声敲门的声音，而后便见顾嘉乔身边的小厮莫与端着两碟糕点并一壶茶进来。 兄妹两人背对背站着，各自别开头看向不同的方向。 “少爷可算找着姑娘了。”莫与一边走来一边说道：“姑娘这两日去哪玩了，我们满城地找，可偏是找不着姑娘。”他微偏头，看了一眼顾嘉乔，道：“少爷可着急了。” 他将茶点一一放在桌面上，道：“都是姑娘爱吃的。平日里少爷总叫我们备着，防着姑娘什么时候过来了，便端上来。” “一个木头主子，倒养了个巧舌如簧的小厮。”顾灵芷故意装作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把手里的铜镜往桌上一扔，正要抓起一块糕点吃着，手先被人抓了过去。 顾嘉乔不知从哪掏出一块帕子，替她擦着手，又让莫与将筷子递上来。 顾灵芷夹了块枣泥软糕吃着，偏头看着顾嘉乔，视线微往铜镜上一落，用眼神在说着，即便你不告诉我，我仍旧有办法查到底。 “是齐尘。”顾嘉乔缓声道。 顾灵芷知道顾嘉乔没说谎。因为她方才在等顾嘉乔答案的时候，偷偷用了一个小咒术，查探了一下上面残留的，铜镜另一面那人的气息。上面的气息与她同宗，而且还有些熟悉，应是齐尘无碍。 “你怎么认识我师祖？” “你入北渊宗之前，我便认识他了。” 顾灵芷一怔，许多事情轰轰地钻进脑海里。一些散碎的片段，忽然变得连贯。 怪不得那时她被骂是灾星，却忽然间因为齐尘的话，成为福星，还能到北渊宗去修行。 她倒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 这中间，到底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你不必知道这些。”顾嘉乔道：“你是我妹妹，我自然要保护你。齐先生此番找我，是有别的事情。” 就在顾灵芷与穆霈云纠缠时，长庚星君受齐尘之托，要将这面铜镜带给顾嘉乔。他们从前也私下约见过，但都在道观。这一次也是一样，可顾嘉乔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他刚从道观出来不久，就碰上事情了。 那群人不像是有备而来。 他与长庚星君每次见面约的道观都不一样。 这一次…… 不管是顾嘉乔，还是吴弘远，都没有想到，他们真是赶巧了。 吴弘远等人到达三星观后，先是瞿鞍与他的两名弟子下马车，他们故意在道观门口停留了一阵，才由瞿鞍领着，往道观里去。 里头几位道士模样的人，一见甄伍便上前来。他们正要取下伪装的衣帽外衫，便见吴弘远抬手对他们道：“诸位还是先留着这身装扮吧。” 那几人中，有一人面色微有些着急。那将领上前来，与甄伍耳语了几句。 于是，便见甄伍对吴弘远道：“殿下，我们藏在城西道观的人说，有人今日偷偷进了道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3章 道观（3）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吴弘远眸光微微一顿。 甄伍一抬手，便见一位面色黝黑，模样凶悍，身着道士服的人走上前来，道：“所有藏着我们的人与武器的道观、寺庙在昨夜已经找理由封闭了，那人是从后院进去的。所以起先我们的人也没有察觉，知道后，便找人去拦截了。” 他说到最后，垂首道：“是属下失职，不仅险些让兄弟们暴露，派人去追时，还……”他敛眸道：“还让那人跑了。” 吴弘远冷静地转过头来，只声音压得微微一沉，道：“说说具体情况。” 那将领便上前来，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尽数说了一遍。说到最后，他道：“他们逃走后，我们派人去追了，见他们进了顾府。” “顾府？”吴弘远微微挑眉，问道。 “是户部尚书顾子义的府邸。”那将领道：“我们探查到的情况是这样。” 在一旁的甄伍问道：“殿下，此事……”他以手作刀，比了个姿势，“我们是否需要……” “不必。”吴弘远沉吟道：“照方才听到的情况来说，他今日虽去过道观，但未必知道我们在谋划的事情。现在正是要紧的时候，不宜分散注意力。” 要是因此折损了人，甚至暴露行踪，才最是得不偿失。 现在这般关键时刻，吴弘远自然拎得清什么才是最要紧，最重要的。 吴弘远喊来吴一才，吩咐他道：“你另找两个人去盯一下顾府，看一看顾嘉乔有否和什么人联系。” 顾嘉乔除了一个新科头榜三名的名声在身外，无职无权，翻不起什么风浪。他即便发现道观内有所异常，也做不了什么。 真正值得吴弘远担心的，是他那几位兄长，以及能控制盛京城内现有兵力的人。 分管皇城的北衙禁军由岑威和卢冷桥统领，现在已经在他们控制下。 而外城的南衙禁军，则是他们现下要攻克的。 吴一才领命退下，留下吴弘远与甄伍等诸位将领商讨要事。 盛京城内，东南西北各有三个城门，四处共计十二个。北面三处城门，与皇城相连。东西方向的东一门、二门、三门分与西一门、二门、三门对应。 南面三个城门，是各处城门中守军最多的。 “依瞿先生的推算，今日酉时之前，天色就将大暗，加上浓雾掩盖，”吴弘远指着地图上的东西城门，道：“便是偷袭的好时机。” “北面城门连接着皇城。今夜是卢冷桥当值，他会在那里配合着我们。而且北衙禁军戍守皇城，即便城门处出了事，非有令不得擅离皇城。”吴弘远道：“我们先攻东西两处，引南城门的守军驰援。等他们来了，我们再设一批人马伏击。夺下东西城门后，再以包抄的方式……” 吴弘远双指轻点在地图上，道：“夺下南、北两处城门，将外城牢牢控制在我们掌心。” 而皇城中，他也早安排了吴一才带人去与卢冷桥会合，将封锁皇城的禁军取而代之。 如此，局面便皆在他掌控中了。 “殿下，”甄伍道：“既然殿下想先攻东西城门，不如两处既同时发动攻击，也互相配合，营造声东击西，虚实相生的局面。” “虚虚实实，”吴弘远笑道：“既虚，也实。”他笑着看向甄伍：“甄将军好计谋。但是我们现在的人马武器……” “属下算过，应该是够的。”甄伍说完，略有些担忧地问道：“只是，我们的人对付城门守军暂且够，可如果再来其他的援兵，怕是……” “城内驻守的，仍有两营兵马。甄将军不必担心，这两处兵马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无法增援。”吴弘远道：“余下的，便是各亲王、国公等人府上的府兵。” 甄伍轻颔首。 “那都是些散兵游勇，不值一提。”吴弘远道：“皇城被禁军控制，消息暂时出不来。他们即便察觉到什么，可消息不明确，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一旦动了，”他端起一盏茶，浅酌一口，视线斜斜落在地图上，便是一笑：“那样，便是谋反了。” “如此一来，”甄伍了然，“殿下所率领的，才是正义之师了。” “不，是我们。”吴弘远莞尔道。 此时，顾府顾嘉乔的书房内，顾灵芷闷头趴在他书桌上。 齐尘找顾嘉乔要谈的事，而且要瞒着她的，只能是关于她的。 顾灵芷从手臂间抬起头来，问道：“先生……”她迟疑道：“同你说了什么？” “秘密。” “哼。”顾灵芷重新把头埋回手臂间，不再搭理顾嘉乔。 其实，她也大略能猜到一些。 她感觉到一双手落在她头顶，轻轻摩挲着。 “哥，”她抬头，“你都知道了。”她眨了眨眼，道：“知道了，往后可就都得让着我了。” 顾灵芷微垂眸，道：“毕竟，我只能活二十五岁，”她掰了掰手指头，道：“还有……”她举起七个手指头，道：“七年。” 她仰面朝顾嘉乔笑道：“我还能活七年。” 顾嘉乔一把抓住她的几根手指头，按下去，道：“瞎说。” 她本来也没想着瞒着顾嘉乔这件事，只是没有料到，这件是会先经由齐尘告诉他。 顾灵芷仰头看他，笑道：“不是说秘密吗？” “你猜出来的，又不是我说的。” 顾灵芷发现，她这位兄长虽然看着为人木讷耿直，可若是耍起滑头来，丝毫不比她差。 但是，这也从侧面验证了，齐尘找顾嘉乔，确实与他说了这件事。 “天命如此。”顾灵芷从交叠的手臂上探出脑袋来，眼珠转了一转，道：“也没什么好伤心的，横竖过好这几年便是。” 她眼角微微弯起，脸上绽出一个笑容。 顾嘉乔垂眸看向她，想的却是齐尘与他说的话。 “天命不可违。”齐尘神色冷肃，道：“但你要保证她能够活到那个时候。” 顾灵芷一手支着脑袋，嘴里嚼着枣泥糕，道：“除了这件事外，先生还有没有和你说别的？” 顾嘉乔一脸老实，对上一双怀疑的目光，坦然道：“没有。”他转头看着桌上趴着的人，道：“那个穆霈云……” “他呀，”顾灵芷挑眉看向顾嘉乔，道：“不打紧。晋国公府的人，我们这种小门户哪里招惹得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4章 夺城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她抬手拍了拍顾嘉乔的肩膀：“放心，我都处理好了。” 而顾灵芷口中，那位被她“处理”好了的那位，回到晋国公府时，已是将近日暮。 今日城中大雾，天光黯淡，府里都点着灯。 穆霈云回去时，碰上他三弟在前院偏厅旁的空地上练武。 穆成涛看见一个人影从外头走进来，斜眼瞧了一眼，知道是穆霈云，手中大刀招式、步法不曾乱了分毫，也没有放慢动作，只漫不经心地喊了一声：“二哥。” 等穆霈云走近前厅时，旁边转出一个人影，“二弟。” 穆申灏本是在旁边一张小桌上喝茶看穆成涛练武，见穆霈云回来了，便放下茶盏，朝他走去，道：“昨日你去哪了？林子里起火后就不见了人影，让人找了半日也没找着。” “是啊，”穆成涛大刀一甩，换了个姿势，在一旁道：“大哥可担心了。” “劳大哥费心了。”穆霈云道：“昨日回来时碰见个朋友，到倚翠苑吃酒去了。”他视线转向屋内，问穆申灏道：“大哥，父亲可回来了？” “没呢。”穆申灏摇头道：“按往日的时辰，该是已经回来了。母亲方才还问起了，我们只说父亲许是临时有约，来不及通知。” “父亲没有差人回来说一声？” “车驾也没回来，也许有别的要紧的事。” 穆霈云点点头，往房里去了。还没走几步，忽然听得外面传来“嘭嘭”几声巨响。他顿住脚步，细听了一阵。 那声音该是来自府外，而且是…… 他抬头看去，暮色笼罩下的盛京城东西两个方向，隐约有火光透出。 “怎么回事啊？！”穆成涛先出声道。 此时坊门已经关闭，但若是城里头着火了，或者出了什么大事，消息应该一会儿也就能传来。 穆申灏跨出一步，抬手招来府上仆人，道：“去外头打听一下，看发生什么事了。” 城东、城西的火光与声音也惊动了顾府。 顾嘉乔站在回廊下，等着出去探听消息的莫与回来时，身边忽然探过一个脑袋。 “还没有消息？”顾灵芷刚问了一句，便见有人从外面一路小跑进来。 莫与奔至屋檐下，喘着气道：“出、出事了。” 站在顾灵芷身边青棠给他递了碗水，他匆匆喝了一口，道：“东西城门起火了，可是人没抓着。” 虽是起火，但火势并不严重，很快被扑灭了。 没过多久，又听闻南城门起火了。 如此两回，谁也不去管到底还有哪个城门起火了。人们安于往常的生活，直至夜色完全笼罩了盛京。 浓雾似要淡去，却仍旧朦朦胧胧地徘徊着。天边蒙蒙一轮月影，躲在厚重的云层后，只有浅淡的光华落下。 “哥，”顾灵芷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你在担心什么？” “这两场火来的蹊跷。” “许是意外呢，而且不都没事了嘛。”顾灵芷朝门外张望了两眼，“父亲怎么还不回来，这都什么时辰了？” “替父亲牵马的小厮，”顾嘉乔道：“也没有回来。” “要再晚些还没消息，我再差人到几位与父亲交好的叔伯府上问问。”顾嘉乔说完，看了顾灵芷一眼，“你在外头玩了两日，回去好好歇着吧。” 顾灵芷应了一声，回房去了。 淡薄的月影下，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顾嘉乔负手站在屋檐下，手中捏着白天捡回来的那只箭。 穆霈云身边的小厮穆时从院墙外翻进来，“主子。” “顾姑娘回顾府了，但……”穆时道：“顾府门外有人盯梢，小的先回来禀报主子，穆微去查探……” 话音刚落，就墙外又翻进来一个人影。 “是赵王的人。”穆微道。 赵王府的集英苑中，方才跑出去看热闹的门客们都陆陆续续回来了。 有聚在一起讨论的，也有继续吃饭的，只一所小院内，有一灰发灰衣的人，淡淡倒了杯茶，抬头看着天上的月色。 昭齐一整日都未曾踏出所住小院半步。 他视线缓缓自东面转向西面，又停在手中捏着的茶盏上。 赵王吴弘远心思阴诡。 旁的人瞧不出，他却知道吴弘远此时故布疑阵，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若是生在乱世，以吴弘远的才略，定为一代枭雄。可在如今这太平盛世，则易为乱臣贼子。 他的野心若不足以让他吞掉别人，则终将反噬他自己。 昭齐忽然嗤笑出声。 他看着吴弘远，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也是因此，他们两人才有了这惺惺相惜的感情。 可惜啊…… 昭齐抬眸看向天空。 天命，终是不可违。 任千万般谋算，终棋差一著。 他微微阖眼，放下手中茶盏。 这一出戏，终于要开场了。 就在所有人都不曾察觉到的时候，盛京城里头，已经悄然在发生改变。 夜幕沉沉地罩在盛京城上空，和往常的每一个深夜一样，今夜仍旧是悄然无声的。人们沉沉睡去，浑然不知，当朝阳再度升起时，盛京城，还有大魏，将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次日早晨，顾灵芷醒来的时候，睡眼惺忪间，瞧见外头一片昏暗，以为自己醒得早了，翻了个身，正准备睡去，听见有人开门进来的声音。 她挪了挪身子，转头回来，看见青棠抱着一盆水进来。 青棠比划了一下手势，说是辰时已经过半了。 顾灵芷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窗外。 今日，竟然还是大雾。 洗漱完毕，顾灵芷用早饭的时候问起了顾嘉乔，青棠只道他早早出去了。 “去哪了？” 青棠摇摇头。 “父亲昨夜何时回来的？” 青棠摇摇头，比了个手势，说：“老爷不曾回来。” 顾灵芷手里的筷子一顿。 父亲一夜未归，她的兄长一大清早不见了人影。 这事…… 顾灵芷凝眸看向窗外。 有点不妥啊。 此时的盛京城，已落入赵王吴弘远掌控中。 城楼之上，吴弘远一身铠甲，极目远眺。 雾锁盛京，屋舍楼阁皆掩映在重重浓雾之中，时而露出一点屋脊，或者楼阁塔尖。 城外远山起伏，朦胧的绿意夹在浓雾里，如同晕染的水墨画。 这，将都是他的江山。 “昨日听殿下的话，”站在一旁的甄伍道：“我还以为殿下打算酉时之前动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5章 逼宫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吴弘远淡淡一笑，“酉时之前虽然可以借着天色偷袭，但不如夜深人静时悄然突袭。” “殿下英明。” “那是甄将军提醒得好。”吴弘远笑着收回视线，将目光轻轻落在甄伍身上，“虚实相生。”他嘴角淡淡一勾，“那才有了后来的计策。” 日暮之后的袭击为佯攻，为了混淆视线，使守城军无法辨别。同时也因为这两场火，与留守京中的两营兵马发生冲突，致使甄伍等人深夜突袭时，北衙禁军守卫懈怠，亦无援兵。 如此，一击则成。 吴弘远将目光投向皇城。 这不过是个开始。 他转身往城楼下去，踏出最后一级楼梯后，便解下甲衣上的披风，连着佩剑一同扔给吴一才，道：“卸甲，入宫。” 天子寝殿中，仍旧点着灯火。只开了小半扇窗户里，透出外面朦胧的天色。仿佛晨光仍未褪去，却是大雾笼罩。 内侍送药进来，到了床榻边上，由贤妃身边的女使芸香接过后，转而递给贤妃。 方暮雨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再送到圣驾面前。 榻上的人倚着软枕，斜斜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人，没有接过药碗，更没有喝药的意思。 “陛下，”方暮雨柔声劝道：“药好了，可以服用了。” 那边冷哼一声，仍旧斜看着她，一言不发。 方暮雨捧着碗，跪在榻前，不再劝，也不再说别的。 吴元庆冷眼看着眼前的人，一拂袖，扫过药碗。 “咣”地一声脆响，药碗碎裂在地。芸香正要上前去收拾，被吴元庆直起身踹了一脚。 “滚！” 芸香跪倒在地。 方暮雨淡淡转身，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轻轻放入芸香手中。 “你背着朕，”吴元庆斜睨着方暮雨，道：“做了什么？” “陛下把妾身问糊涂了。”方暮雨莞尔。 “这宫里全是你的人，”吴元庆冷冷道：“平日近前伺候的赵喜都不见了。” 赵喜便是大内监。 这几日虽说都是贤妃侍疾，但赵喜也在一直在旁，只从昨日起…… 或者说，自从他昏睡醒来之后，不仅寝殿里头进了好些生面孔，赵喜也不见了人影。 他目光沉冷，看了她一眼，道：“你要想瞒朕，也瞒得太拙劣了。” 方暮雨听罢，只莞尔一笑，“相比陛下瞒着妾身的本事，妾身这些自然是小打小闹，入不了陛下的眼，”她转眸看向吴元庆，“也瞒不过陛下。” 吴元庆却只一怔，许久不说话。过了一阵，才看她一眼，笑道：“你都知道了。” 方暮雨轻轻一笑，视线一转，落在窗台前的花瓶上。 天青色的瓷瓶内，插着一支白芍药。 吴元庆顺着她视线看了一眼，便明白了。 “怪不得你从来不喜见白芍药。”吴元庆道：“原是有这样一层意思。” 白色，丧色。 方家蒙难，一支白芍药入宫，便胜过千言万语。 她很懂他，他却不够了解她。 “我一直记挂着，”方暮雨淡笑道：“陛下如此费尽心思瞒着我的，不让我知晓内情的……”她眸间笼着淡淡的水汽，却又冷漠至极，“这一份情，这一份心。” 吴元庆转头看向她身后，捧着托盘的芸香，道：“于是，你便打算这样来回报朕？” 那托盘上摆着笔墨。 “请陛下赐妾身与远儿一道旨意。”方暮雨柔柔地弯下身，语气平缓轻柔，仿佛请的只是一道寻常不过的旨意。 “要什么？”吴元庆道：“朕的江山吗？” “陛下圣威，”方暮雨俯下身一拜，缓缓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妾身惶恐。” “妾身的兄长方临渊，以及妾身的娘家……” “别和朕提方家！”吴元庆瞪着她，道：“你知道你兄长做了什么吗？”他微微阖眼，过了一阵，才睁开，道：“你觉得朕的所作所为寒了你的心，然后你也准备着……” 他嗤笑着看她：“来寒朕的心吗？” “妾身只想保得我们母子二人周全。”方暮雨不卑不亢，缓声道：“陛下一纸诏书可灭方家满门，也可以断我们母子生路……” “屁话！” 吴元庆扫落床上的枕头，道：“你造反还有理了？” 床榻前的人跪在地上，神情分明柔和，眸光里却透出一种深深的韧劲。 那年在战场上，他曾见过她这样的眼色。 只是，那时他们仍是并肩。如今，却是站在对方的面前。 “你要逼宫。”吴元庆一脸淡然，恍似对方暮雨所作所为全然不在意，“可你得知道，传位诏书所用的印玺与平常印玺不一样，而且……” 他笑着看她，神态垂垂老矣，笑容却像一个孩子一般，有着几分顽皮，“你找不到。” 月白衫裙轻笼在她身上，将她骨子里的一抹娇柔愈发显现出来。 她那么浅浅地低着头，似乎仍旧是从前江南雨中，那个婉约低眸的姑娘。 寝殿大门骤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沉而滞的开门声，搅碎此刻的宁静。 “父亲。” 来人一身玄色锦衣，佛青腰带上绣着浅金色的云纹。吴弘远的容貌在一众皇子中不算出众，但此时推门进来，步伐沉稳矫健，不再像从前有些书生气的锦衣小公子一般。 而是…… 吴元庆微微偏转目光，看着踏进来们来的，自己的四儿子。 平日里，诸位皇子进宫请安的时候，吴弘远总是最低调的那个。父子间从来客气得，连吴元庆自己也觉得，他们更像臣子，而非父子。他有时候甚至觉得，吴弘远与她母亲太过相似，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都带着江南的水汽，有着一种和缓婉柔在。 可如今，吴元庆抬眸看去时，觉得他身上那一股江南气息乎被另一种刚烈勇猛的气质给压了下去。 他不着戎装，倒比身后跟进来的两名戎装将士更多出一股威压来。 那应该是…… 王者气度。 吴元庆敛眸，平日，倒是他小看了这个儿子。 “朕还以为，”吴元庆冷冷道：“你准备披甲带刀进来，”他冷眼看着眼前的两人，道：“母子一人一把刀，架在朕的脖子上，逼着朕写诏书，逼着朕退位。” 吴弘远俯身跪下，道：“儿子不敢。” “你们母子二人敢联合起来，唱这么一大出戏，”吴元庆偏头冷冷瞧着他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6章 消息走漏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吴弘远不与他做口舌之争，废话也不多一句，便道：“父亲若真是不愿意，儿子也有别的法子。” 吴元庆挑眉看他。 “只是……”吴弘远道：“儿子不想伤了父亲……” “屁话！”吴元庆骂道：“就你们母子，鬼话连篇！” “父亲应该记得，今日的朝会并未取消。现下，众臣还在含光殿内。”吴弘远继续道：“若有诸位朝臣联名，则儿子背后便不再是儿子一人，而是有朝臣，有朝臣背后的世家。” 这些世家之中，不乏手握兵权者，亦不乏有百年声名的望族。 吴元庆眸光一凛。 大魏先祖开创江山，依靠的便是世族的支持。而今门阀制度盛行，也离不开这个原因。 他这是有意在告诉他，他可以效仿祖制。 “这位子……”吴弘远淡淡一笑：“儿子依然可以坐得顺顺当当。” 他微一拱手，道：“父亲的万里江山，儿子自会替父亲好好守护着。若父亲愿意赐儿子一份诏书，替儿子省去一些麻烦，儿子自当感念父亲的恩德，用心赡养父亲，保父亲往后生活无忧。” 吴元庆冷冷地斜眼看他，一言不发。 “儿子告退。”吴弘远道：“母亲会留在这里陪着父亲，帮着父亲想通这件事。”说完，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父子间的礼仪，便转身往外去。 吴元庆看着他背影，忽地伸手抓起床榻边的茶盏，照着那走远的影子扔了出去。 “咣”地一声，又是一地碎片。 吴元庆扭头，看着方暮雨，恨恨道：“你养的好儿子。” 那边照旧福了一福身，声音不疾不徐，幽幽道：“那也是陛下的儿子。” 吴元庆被她气得一口气噎住，说不出话来。 寝殿的大门开了又重新合上，灰蒙蒙的天色，透进来一瞬，又再度闭上。 但只这短暂的一个开合间，也可瞥见外头缭绕的浓雾，直漫到殿前来。 吴元庆眸光微冷。 “外头还是大雾啊。”他轻轻地道了一句。 他们…… 他目光冷冷落在方暮雨身上。 是占了天时。 照旧例，如此浓雾的情况下，禁军会封城。 而吴弘远能这么自由地出入他寝殿，他们母子敢这样逼迫他，想来皇城早已落入他们掌控中。莫说他现下被困在这里，消息传不出皇城外，便是出了皇城，也出不去京城。如此，附近的兵马也无法前来救援。 诚如吴元庆所料，皇城内的情况虽然难以传递出去，但京城里的人，并非全无察觉。 毕竟，上了朝的大臣没有回来，个个齐齐失踪，一夜未归。 北衙禁军看似没什么不同，照旧守在各处城门、城楼，可分明都是生面孔。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一星一点的消息，便悄悄传入了各亲王的府邸中。 消息传到燕王吴弘信府上时，他正与府上几位谋士在偏厅中饮酒，一众歌姬作陪在旁。 莺歌声声，丝竹曼妙，悠扬的曲调，直撩拨人心底最软最轻的那根弦。 吴弘信斜倚凭几，姿态悠然闲散，全然一副沉湎声色的模样，半点也没了那日在城郊宴会上端正大方的大魏大皇子做派。 一曲奏罢，吴弘信一抬手，偏厅背后的大门缓缓打开，歌姬乐师尽数自此退下。 偏厅内，顿时安静清明。 除了案几前仍旧摆着些瓜果茶点，几乎看不出这里有宴饮的痕迹。 “诸位以为……”吴弘信微微直起身，抬眸看向分坐下首位置的四位谋士，“皇城内是否生了什么变故？” “昨日上朝的大臣们，没有一个回来的。这中间，定然出了什么事。” “陛下不可能无缘无故扣押众位大臣，而且宫内消息封锁得这般严，从昨日到今早，才现出这么一点怪异来。” “可不是，禁军也换了人。只怕是禁军早已不是禁军了。” “殿下可要派人去探听一下，宫内发生了什么事？” “若是皇城内已然生了变故，依如今消息封锁的势头，哪里能探听出什么？” “那便什么也不做吗？要是陛下已经……” 那人忽然顿住，没有再说下去。 吴弘信静静听着，始终没有说话。隔了一阵，才扭头看向坐在他左手边的王文彬，“你怎么看？” “在下以为，”王文彬微抬眸，缓声道：“不管宫里情况如何，不管京城内已经出现了什么变数，或者将要出现什么变数，殿下都应先稳住，以不变应万变。” 吴弘信听了，仍旧不表态，又转头问其余几人的意见。他当即没有说什么，却在宴饮结束后，留下了王文彬。 他轻轻击掌，府上婢子送上两壶酒来。 吴弘信笑着斟满面前的酒盏，“好一个‘以不变应万变’。”他斜睨着王文彬，道：“本王想知道，你到底如何想的。” “目前情况未明，不如先静观其变。” “若是……”吴弘信偏头一笑，道：“本王实际掌握的情况，比方才提到的更多一些呢？” 王文彬微微敛眸，静待坐在首座之上的人开口。 吴弘信右手自桌上一掠，端起酒盏，浅酌一口，目光落在厅外，道：“此事，怕与我那位四弟有关。” 王文彬正要说什么，吴弘信微抬手，示意他等自己说完。 “这个情报暂时未能完全确定。只是我的人昨日夜里瞧见赵王府的人带着一批人马入宫，而今早起来，守城的北衙禁军换了人，皇城各处宫门自昨日开始一直紧闭。期间，只除了赵王府的人进出过。” 王文彬沉默不语，听得吴弘信冷笑一声，幽幽道：“等得探消息的人回来，便可以知道这个情况是否属实了。” “依殿下所言……”王文彬道：“只怕殿下的人，有可能回不来了。” 吴弘信捏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顿。 “若此事真与赵王有关，若皇城内外此时皆已在赵王控制下，殿下派去皇城内苑查探消息的人，一旦被发现，只怕会被禁军以闯宫的名义当场格杀。” “一夜之间便能如此，”吴弘信幽幽道：“我的这位四弟啊，看来真是深藏不露呢。”他放下手中的酒盏，道：“从那日宴会到如今才多久，谋划这么一件大事，他是真的相当沉得住气。” “昨日我的人瞧见他带着一个道士去道观，我还以为他当真有这闲心去参禅悟道，”吴弘信道：“却都是障眼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7章 静观其变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他眸光冷沉，“就连月初时，他去北渊宗，只怕也是另有谋划。” “殿下是指……” “此事暂且不提。”吴弘信摇摇头，打断王文彬的话，道：“现在不是时候。眼下要紧的，还是我那个四弟。” 他目光冷冷落在桌上的酒盏上，指节轻叩在桌面，“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吴弘信道：“这一手，他玩得真是好啊。” “殿下，”王文彬道：“越是如此，我们应对越需要谨慎。” 吴弘信微微转眸，看向王文彬，等着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殿下是嫡长子。”王文彬沉声道：“如今且不论宫里的情况是否如殿下所想的那般，哪怕是目前所有人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对殿下而言，仍旧未必是最坏的局面。” 若大魏天子驾崩，依照祖宗法制，最名正言顺、最理所应当继承大统的皇子，该是皇后所出，即大魏嫡长子，他眼前的这位燕王殿下。 “可如果宫里的情况还未到最差的地步，那么，殿下便面临着两个选择。”王文彬道：“一是入宫救驾，二是等待时机。” 吴弘信淡淡挑眉，道：“说说二。” 若大魏天子真的已被赵王挟持，他入宫救驾，于儿子、臣子的身份而言，都是理所应当的。他手上有小部分兵力，再加上一贯训练有素的府兵，如此闯一闯，试一试，并不是没有成功的机会。便是借此时机一朝登上大位，也是有可能的。 但同样的，这一步棋稍有不慎，他就会被赵王吴弘远反咬一口，说是他逼宫。如此颠倒，吃力不讨好，反助对方一臂之力。当然，他也可能在救下父亲后，只得一番奖赏，便再无其他。 可他很清楚，他要的不是奖赏，也不是别的什么的东西，而是高高在上的那个至尊之位。 如此，倒不如王文彬口中提到的第二个选择。 这也是为什么他方才听见王文彬提到“以不变应万变”时，会独独留下他详谈。 “在下斗胆猜测，陛下此时仍是安全的。若赵王所谋之事已经大成，那留在宫中的众臣早已各归各家，而陛下传位的诏书也将公告天下。”王文彬冷静分析道：“此二者如今都未曾出现，则赵王的计划未完全成功。” “如此……”王文彬微微抬眸，放缓声音，道：“殿下不如等待时机，做螳螂捕蝉背后的那只黄雀，坐享渔翁之利。” 吴弘信静静听完王文彬这番话，许久不曾言语。好一阵，才缓缓抬眸，道了十二个字：“以静制动，总比先自乱阵脚好。” 燕王府偏厅内的笙歌淡去时，齐王府上也有来客。 后院一株老梨花树下，一张石桌前，坐着两人。一人宽袍锦带，玉冠束发，谦谦公子的模样。一人绀紫长衫，铜冠束发，俊美的侧颜中带着一丝邪魅与可人。 两人闲话时，听得回廊下传来脚步声。 跟在齐王心腹身后进来的一人，身形消瘦，披了一件灰色斗篷。进来后，来人把兜帽一揭，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来。 那心腹道了一句，“朱公子到了。” 那人将斗篷解下，底下一身青灰长衫，显得来人姿容挺拔，分明是个风流俊逸的公子哥。他淡淡一笑，朝着老梨树下那玉冠束发的锦衣公子行礼道：“殿下。” “怀君，”齐王吴弘正起身相迎，道：“你来了。” 他旁边的紫衫公子也随之起身道：“怀君兄，好久不见。” “振宇兄，”朱怀君拱手行了一礼，道：“别来无恙。” 朱、程二家虽然算不上世交，但朱怀君父亲朱侯爷在京城算是小有名声，朱家爵位也是当今天子爷爷在位时就封的世袭爵位。而程振宇的父亲，是当朝中书令程良弼。与朱怀君的二叔，那位工部侍郎朱尔俊是同僚。 程良弼与朱尔俊之间，彼此往来虽然不多，但也算小有私交。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朱、程两家兄弟也常和京城里头的其他世家公子玩在一处。故而，大家也是相熟的。 只是朱怀君的父亲替他求了一个职位，外放到江南去了，有半年多不曾回到盛京了。外放的官员无诏令不得回京，朱怀君此番是偷偷回来的，所以那日京城公子们聚会，他并没有和哥哥们一起去。 今日来齐王府，也是趁着浓雾暗中过来。即便没有齐王吴弘正的邀约，朱怀君本来也打算上门来替他妹妹说亲。可吴弘正早知会了他程振宇在这里，那么便是有正事要谈了。 吴弘正上前两步，亲切地拉过朱怀君，对程振宇道：“院子里雾气重，我们进去说话吧。” 天幕仍旧一片灰蒙蒙，团团雾气笼罩在院子里那一棵老梨树上。梨花的花期已经过了，树上只剩下零星的几朵梨花开放着，满树碧叶，在缭绕的浓雾中，妆点着春末的老树。 “此番京城中的变故，”吴弘正看了朱、程二人一眼：“你们大抵都看到、听到了一些？” 程振宇道：“父亲无故一夜未归，母亲老早就慌神了，是我与大哥一直在安慰着，到天明才睡下。” “我二叔也是。”朱怀君敛眸，道：“父亲心中虽有些猜测，但不敢多说，更不敢去外头打听。” “此事……”吴弘正沉声道：“恐与我四弟有些关系。” “赵王殿下？”朱怀君微讶异，出声道。 程振宇神色淡然，全然不感到意外，“赵王向来行事低调，有意藏而不发，泯然于众。”他眸光微微往吴弘正处一递，暗示道，赵王有此举并不让人意外。 只是他们起先并不知道他如何谋划，现下即便事发，一时也没有什么对策。 “你这词……”吴弘正听了程振宇的话，略略抬眸一笑，似想起了什么事。 最早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人在一处学习时，四弟曾是被太傅称赞最聪慧的那人。 “用得贴切。”吴弘正笑着讲完了后半句话，回忆道：“那日你们没来，是没有瞧见在宴会上，四弟低调得很。不管七弟在宴席上怎么闹，他仍旧是旁观者的姿态，不发表议论，也不插手任何事情。” 吴弘正端起茶盏，轻声道：“独善其身，伺机而动。” “这一场宫变，赵王怕是筹划已久。”朱怀君沉吟道：“可要策划这样的大事，须得有人马，有武器和装备。这些东西，都不是轻易能够进城的，更不是轻易能够藏得住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8章 动向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早前听闻赵王殿下沉迷修仙修道，不仅花费重金请来一位道士，另辟院落供他居住，还礼遇有加。不时上门讨教修道、修仙的法门，府内还摆上了香炉。没几日便往城里的道观跑，还带着他去了北渊宗。”程振宇喝了口茶，道：“弄得有一段时间，人人都以为，赵王是沉迷仙道了。” “振宇兄是说……”朱怀君顺着程振宇的意思，往下猜测道：“赵王根本无意求仙问道，而是借此隐藏兵器、人马等。” 程振宇微微一笑，不说话。 “可若真是如此，”朱怀君道：“盛京城已在赵王掌控之下，而皇城内……” 程振宇淡淡接了两个字：“危矣。” “可不管是逼宫，还是别的法子，赵王的目的显然只有一个。”朱怀君转眸看向吴弘正，“殿下打算……” 吴弘正淡然一笑，端起面前的茶盏，悠悠地喝了口茶水，才道：“你们以为，我该如何？”他一顿，将茶杯一放，“又能如何？” “眼下是个僵局。”吴弘正淡笑道：“皇城内外都封锁着，四弟必然还没有得到他想要的。” “可这僵局不能由着他一直僵着下去。”朱怀君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道：“想要作壁上观，只怕最终空错失良机。” 吴弘正看向朱怀君，等着他往下说。 “陛下是殿下的君，也是殿下的父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若是陛下在宫中蒙难，殿下岂可坐视不理？”朱怀君将自己的看法娓娓道来：“于情于理是如此，于殿下的将来而言亦是如此。困在宫中的除了陛下，还有众臣。殿下此时若率军救驾，既合情理，亦全了父子君臣之义。陛下睿智，如何不知唯忠孝节义者堪当大任？” 吴弘正不言语，将目光转向程振宇，却见他只低头喝茶，没有开口的意思，对朱怀君的看法也不愿置喙一二。 “事关重大，现在宫内情况未明，容我再思量思量。”吴弘正选了个折中的说法，也不表态是否赞同。 朱怀君虽然当时没说什么，但也看得出来，吴弘正更倾向于保守一些的做法，比如静观其变。 他偷偷离开江南，回到盛京，本是为了妹妹的婚事，可现下盛京生变，不是提这件事的时机，便只好先略过不提。三人又详谈了一阵，朱怀君以行踪不宜暴露为由，先行离开。 “有别的看法？”目送朱怀君离开后，吴弘正转头看向程振宇。 “怀君兄方才有一句说对了，殿下不宜作壁上观。”程振宇笑道：“如此，不仅会错失良机，也会容易陷入被动的境地。”他朝着府门外的方向点了点下颚，道：“外头，还有一个燕王呢。” 吴弘正垂眸轻笑。 “依我的拙见，燕王多半选择观望，不会轻易动手。他一定在等一个时机，或者是宫里那两位父子失和，斗得你死我活后，他去渔翁得利，或是……” 程振宇淡淡一笑，接着往下道：“等陛下扫平叛乱，他佯作救驾来迟。事后，不管陛下是否责怪，他依然能顺顺当当地做他的燕王殿下，大魏的大皇子，皇后所出的嫡长子，等着陛下不留遗诏，不立太子，百年之后顺利接管大魏江山。” 吴弘正瞅他一眼，笑道：“你真是要成我皇兄肚子里的蛔虫了。” “不是我懂他，是人心如此，人性如此。”程振宇也是一笑，说：“他身边的王文彬，也给他出不了什么好主意。两位都是求稳的人，想法左右离不开这些。” “那你的主意呢？” “殿下方才听了我的一个笑话，现在不妨再听听另一个，就当是图个乐子。”程振宇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闲雅中带着点慵懒放纵的姿态，却分明像在喝酒。 “方才怀君兄的话对了一半，主意也可以取一半来酌情用。此事既然不能不动，不如……” 他眨了眨眼，偏头朝吴弘正一笑。 这一笑，却将他侧颜中的邪魅放大到了极致，轻佻之中带着几分狠厉。 “动个彻底，也杀个彻底。” 程振宇这一句话说得很轻。 齐王府后院厅堂的门关着，只靠近老梨树方向的窗户开了半扇。没有风，却有淡淡的雾气，混着黯淡的天光投射进来。 那九个字，在这灰蒙蒙的天光中轻飘飘的，却每一个字都掷入人心，发出隆隆的响声。 吴弘正放在桌上的五指微微收拢成拳，轻轻在桌面敲着。 “笃、笃——” 沉闷的声音，回响在安静的室内。 程振宇的意思，是建议吴弘正直接以救驾的名义率军入宫，荡平一切登上大位的阻碍，包括赵王以及…… 大魏天子，他的父亲。 对外的说法，自然是赵王意图夺位，谋害了天子，而他不过是替父报仇，拨乱反正。 而后，顺理成章登上那至尊之位。 但如此，唯一要解决的，便是兵力的问题。 以他手上掌控的兵力来看，也许可以一战，但还是太险了些。 毕竟，宫里什么情况，吴弘远手上多少兵马，他也还是不清楚。 当吴弘正在府内做着这般盘算时，康王吴弘声也得知了盛京城内的变化。 只不过，他是从自己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口中知道了一些，又从好友邱立岳那里得到剩下的消息。 若非邱立岳提起，他去外面探查消息的时候远远看见了在城楼上巡逻的甄伍，吴弘声只怕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场宫变会与一直低调的四皇兄有关。 邱立岳的姑姑嫁给了方临渊，邱家出事前，他就曾时常到方府去。方、邱两家是姻亲，关系也一直不错，他曾见过甄伍几次，因而认得他，知道他是方临渊的得力干将。 “方家出事以后，姑父原先在蜀地组建的那支队伍被解散，许多和甄伍一样能征善战的将士被分往各处。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恰恰到了京城，恰恰到了北衙禁军中，这着实巧了些。” 听完邱立岳的话，吴弘声道：“不是巧合。”他阖了阖眼，道：“是我四皇兄。” 吴弘声虽然一贯不关心朝廷的这些事情，但他知道四皇兄的母妃来自方家，她兄长就是邱立岳的姑父方临渊。甄伍此时出现在这里，定然听从的是赵王吴弘远的命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9章 选择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邱立岳略一怔，抬眸看了吴弘声一眼，许久不吭声。 吴弘声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他听见邱立岳问了一句：“若是赵王殿下真的谋反……” “不要胡说，”吴弘声制止他往下说，声音冷沉，道：“这只是一种可能。毕竟，现在谁也不知道宫里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 “你还打算自欺欺人吗？”邱立岳忽然出声，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吴弘声扭头。 邱立岳很少这样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而且声音里还透着疏冷。 “我就问你一句，”邱立岳道：“若此事是真的，若赵王的确意图谋反……”他视线冷冷落在吴弘声身上，“你会如何？” “你什么意思？”吴弘声反问道：“他们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兄长……” “事情已经发生了。”邱立岳再次打断他的话道：“小七……” 他顿了顿，吴弘声也微微一怔。 吴弘声排行老七，小时候邱立岳就这么叫他，只不过两人分别多年再度重逢后，邱立岳还未曾这么叫过他。 “你可以去查去看，我相信甄伍不会这么突然被安排到南衙禁军中，我也相信那些大臣们不会无端端齐齐失踪。”邱立岳道：“小七，事实就是事实，逃不掉的，就看你怎么选了。” “但我也告诉你……”邱立岳视线停在桌上放着的那把剑上。 那是他方才从外面回来后，解下放在桌上的。 “我愿意和方家军站在一起。”邱立岳说着，伸手去取剑时，却被吴弘声按住。 “这是谋逆！” “又如何？”邱立岳侧眸看他，“我只知道那个位置应该有贤德者居之。” “你说的什么胡话？”吴弘声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眼里还有君臣，有纲纪，有……” “没有！” 邱立岳这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握紧了剑柄，欲提剑而起，却被吴弘声反手扣住。 “你怎么就能肯定我四哥是贤德者，是能够担此大任的那人？” 邱立岳指节微微收紧，道：“我不知道，我也不肯定。”他缓缓抬眸，定定地看着吴弘声，“但我知道，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是。” 他眸光微敛，冷声道：“他不配！” 吴弘声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双唇紧抿。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 邱立岳声音之幽冷，是吴弘声从未听见过的。 “你道我入京这一路上是怎么来的？”邱立岳仍旧握着剑不松手，只微微仰头，与吴弘声对视着，“你应当记得，我来到你府门前那天时是什么模样。” 那天，邱立岳一身狼狈，穿得像个乞丐，满身是伤。虽说不至于没了半条命，可他那日换衣服时，吴弘声在他后背看见一道极大的伤疤，横跨了背部大半。 他问起时，邱立岳只轻描淡写，说的确曾经受过一次伤，有些重，所以留了疤。 “我为什么会这么坚定地认为杀我邱家满门的不是江湖人，为什么直往京城来寻你，为什么我在住进你府邸后忽然安全了？” 邱立岳的视线紧紧锁在吴弘声身上，嘴唇微动，他分明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视线忽地偏开，不再与吴弘声对视，同时抓紧了手里的剑柄。 吴弘声阖了阖眼。 对邱立岳的这三个“为什么”，他实在无话可说，这中间虽然仍有些内情，但…… “甄伍曾经救过我，我能顺利离开江南，也离不开方家军的护送。我不管你四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方家军若是愿意听从他的调遣，那我……” 吴弘声微睁眼，发现邱立岳不知何时转头回来看着自己。 邱立岳看着他，继续往下道：“会与方家军站在一起。” “邱立岳！” 吴弘声虽然扣住邱立岳的手腕，却没有用力，被他轻易挣开后，他再度伸手时，被他一挡一推，反扣在桌上。他另一只手刚一动，就被邱立岳抓住。 邱立岳反手将吴弘声手腕一扣一压，他两只手便都叠在桌上，被邱立岳一掌压住。 他看了他一阵，忽地松开手，退开两步，又抬眸打量了他两眼，猛然转身离去。 吴弘声想要开口，却不知如何留住他。 “如果可以，”邱立岳人已至回廊下，却停住脚步，道：“我更希望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你。” 吴弘声怔怔抬头，看着自己的至交好友。 邱立岳不再停留，大步往外头走去。 而齐王府内，吴弘正一番思量后，仍是觉得谋定而后动。 “还是先派几人去探一探宫里的情况，”吴弘正沉吟道：“不可冒进。” 程振宇轻颔首，片刻后，他抬眸道：“那日，北渊宗的事情若办成了，藏在北渊宗的那一物件若能取来，对殿下今日面对的局面将有利许多。” 吴弘正淡淡一笑，并未言语。 程振宇垂头拱手道：“殿下，是振宇……” “不怪你，这件事情本来就难。”吴弘正拦住他，眸光一转，看向远处，似慨叹似思索，道：“那不过是一个传言。” 他微微一笑，转头回来看着程振宇，“再者，你我最初做这事，本也预料着不会一击而成。” 两人视线微微一接。 他们要的，是以此引起其他皇子对个传言的关注。 “我们分明已经先让人暗中将传言的内容散播到燕王府，”程振宇道：“可北渊宗正殿被炸毁的消息传开后，大皇子那边仍旧按兵不动。” “他按兵不动的何止这一件事。”吴弘正笑道：“你瞧，眼前这一桩事他哪里有动的意思？” 程振宇默然。 吴弘正淡淡道：“随他去吧。他是能忍，可总有忍不住的时候。” 这时的燕王府内，刚有人来回报燕王吴弘信，说是派去宫里探消息的，又折损了两人。 “探出什么消息了吗？” 那人摇摇头。 “废物！”吴弘信大怒，扫落桌上的东西。 盘子里的水果糕点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他虽要以静制动，可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至少，要知道宫里是什么情况，才能把握得住时机。 “再给本王去探！”吴弘信怒道：“再探！”他沉着声音，道：“派出府上的死士，借着雾气与天色的遮掩，偷潜入宫。” 他冷冷道：“本王一定要知道，现在宫里的什么情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0章 探问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黯淡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大魏皇帝吴元庆发愁的那张脸上。 他眉眼耷拉着，愈发显出老态来。 寝殿的门一开一合，一股药香味漫进来。 吴元庆负手站在窗户前，闻声眼皮动了动，眼珠斜斜往旁边一看，又转回来，继续投向窗外。 芸香又端了一碗药进来。 方暮雨淡淡将目光转过来，看向吴元庆，声音娇柔一如往日。她缓声道：“太医说了，陛下如今这身体状况，还要多服几日药……” “不吃。”吴元庆倔强得像个孩子，冷冷地撂下一句话，转身往寝殿的另一侧去。 那是寝殿内另辟出来做书房用的。平日里，吴元庆不时会在这里批阅朝臣们的奏疏。 他走过去，随手捡了一册书读着，翻看了几眼又扔下，道：“笔墨呢！” 芸香看了方暮雨一眼，示意身旁的一名内侍上前，呈上笔墨纸砚。 “朕要练字。”吴元庆说完，看了方暮雨一眼：“别想了，朕不会给你想要的。” “一切随陛下心意。”方暮雨缓步上前，道：“只是容妾身提醒陛下一句，”她微侧头，示意芸香将药端上前来，道：“太医送来的药定然是无毒的，可陛下现今圣体未曾康健，若是因为与妾身置气，不愿服药，恐累及圣体……” “得了。”吴元庆抬头看她，“你就是想说，朕要硬扛着不吃药，还没等你儿子夺权，朕就先驾鹤归西了，是吧？” “妾身不敢。” 吴元庆看了芸香一眼，“你，”他道：“把药端过来。” 说完，他视线一转，朝着方暮雨道：“你过来替朕磨墨。”虽然被软禁于寝殿内，他声音语气仍旧带着帝王的霸道与不容置疑。 喝过药后，吴元庆将药碗一放。正瞧见朦胧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轻轻勾勒出桌侧磨墨人婉约的身姿。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回到了他们新婚那一段时间。 那时，她也是这么在他桌侧，一手将衣袖微微提起，一手轻捏着墨条，往那砚台上轻慢地研磨着。 眼前人仍是旧人，可那容颜早已老去，分明又不似旧人。 她老了，他也是。 中间多少时光，且都做了流水，匆匆逝去，不可回首。 吴元庆提笔沾墨，在纸上挥毫，心中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他被软禁于此，宫里禁军是指望不上了，而宫外的兵马若无他的兵符，也不是轻易能够调动的。 至于他那些儿子，即便猜到宫里可能出了事情，也未必有几个会真心实意来救他。有人甚至可能想借此机会，置他于死地。 思及此处，他不免微微寒心。 落墨数笔后，却听得旁边的人道：“陛下有心事。” 那轻慢的语调，仍似旧年那朵解语花，可语气中却带着明显的疏离，眼神亦是陌生的。 吴元庆冷冷看她一眼。 这次的事，到底是他大意了。 他太过信任她，甚至在病中也一直让她侍疾，才让她有机可乘，策划了这么一场大戏，要把他这天给掀翻。 吴元庆冷哼一声，别开头，不再看她。 “陛下要与我们母子拖延时间吗？”方暮雨幽幽道：“可如今皇城内外皆在远儿的掌控下，陛下要找谁，要拿什么来与我们母子抗衡？” 方暮雨冷冷提醒道：“陛下信任的宣平侯和晋国公可都在含光殿内，和其他臣子一起被扣押着。” “你一直聪颖伶俐。”吴元庆冷眼看她道。 “妾身谢过陛下夸奖。”方暮雨福了一福身，道：“陛下所能想到的办法，远儿早已盘算好了，甚至想得更远。” “并且……”她柔柔一笑，道：“全数帮陛下把这些路给堵上了。陛下与其苦思脱困之法，不如顺了我们母子的心意……” “滚！”吴元庆吼了一句，再也不说话。 这一日，顾府里头分外安静。 青棠和红蕊发现，她们主子竟然安安分分地在府里呆了一整天，而且就坐在顾府前厅里头，拿着一卷书看，但眼光不时看向门外。隔一阵子，便叫她们过来，问顾嘉乔或者他的小厮莫与是否回来了。 过了正午，才见顾嘉乔带着莫与从外面进来。 顾灵芷直接截住他，道：“说吧，外头现在是什么情况。” 顾嘉乔并未料到顾灵芷会在这里堵着他。 他出门之前，已吩咐了府里的管家章伯，让他嘱咐阖府下人，不得透露父亲昨夜未归的消息，以及他的行踪。 “别琢磨了，我要想知道的事情，这府里上下有谁能瞒得过我？”她白了他一眼，丝毫不给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机会，“你要不跟我直说，我可就自己出去问了。要是问不着，我闯宫里去找父亲去。” 顾嘉乔看她一眼，沉声道：“事关重大，不可胡闹。” “我不会拿父亲的性命来胡闹。”顾灵芷挑眉道：“你知道我一贯做事的风格。父亲彻夜未归，现在宫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我不管他们谁做皇帝，也不管他们要杀什么人，闹什么事，但我若明知道父亲在宫里，我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理。” 顾嘉乔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不愿意我担心，更不想我为此冒险。可如果这次事情不严重，你也不至于要瞒着我偷偷出去打探消息，还嘱咐府里的人，不许透露消息给我。”顾灵芷倒了杯茶，故意重重地往顾嘉乔面前一放，“知道你是为我好，暂且先原谅你。” “好了，你出去这么大半天，应该打听到了不少事情，也有主意了吧？”她往椅子上一坐，斜睨着顾嘉乔，道：“和我细细说来，不然我可就按自己的风格来了。” 顾嘉乔想起齐尘不久前对他说的话，不愿意让顾灵芷冒险，迟疑着不开口。 顾灵芷挑眉，斜睨着他：“不说？” 她把头一别，大步往门外去，“那我可走了。” “回来。”顾嘉乔一把抓住了她。 顾灵芷笑着回头，举着手指头，轻戳着他胸口，“老实交待，不许欺瞒，不然我可真真闯宫去了。” “宫门外刚刚挂出来两具尸体，说是今日早晨意图闯宫的人。”顾嘉乔这话一出，直把顾灵芷给噎了一下。 顾嘉乔这边跟顾灵芷“老实交待”时，康王吴弘声已经往王家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1章 王家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吴弘声正要去找的，是如今王家主事的王鹤华，他的亲舅舅，宫里王德妃的兄长。 王家的人认得他，说是要去通传，可一会儿便来人引他进去了，而且来的是王悦生。王悦生是王鹤华的儿子，比吴弘声小一岁，是他表弟。 “怎地是你？”吴弘声微有些讶异，“文彬呢？” 平日，多是王文彬见着他来了，便先迎过来，闲聊两句再引他去找王鹤华。 “兄长出去了。”王悦生道：“父亲知道表兄来了，着我来请。” 王文彬与王悦生是远房堂兄弟的关系，但王悦生为人一贯客气，从来对王文彬都称作“兄长”。 王家的花园是百年留下老宅子，但不见陈旧，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处处透着百年世家的文雅风韵。花草楼阁或错落有致，或相得益彰，却都浑然天成。 绕过一处僻静的花草小径，便见王鹤华独自一人在亭子内。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捧着一卷竹册，听见脚步声了，便将竹册一放，转头朝吴弘声看来。 王鹤华身形清瘦，下颚长须微扬，寻常人单瞧这个背影，多半要猜测是哪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他转过来头来时，脸上神色十分和蔼。 两人虽是亲戚，但王鹤华有爵位在身，吴弘声又是当朝皇子，彼此见了礼之后，才开口谈正事。 “舅舅。”吴弘声直言道：“外甥此次来，是有事想请教。” 这一句话，便先撇开了两人的其他身份，只以甥舅关系叙话。 吴弘声将自己探知的情况全盘托出，只略去了邱立岳的部分。 王鹤华虽然平日里看似不怎么关心朝廷的事情，但对局势并非全无了解，也知道邱立岳与吴弘声的关系。吴弘声此番在话里全然不曾提及邱立岳，而邱家与方家又是姻亲关系。这中间有些话，有些内情，便是吴弘声不说，王鹤华也能猜到一二。 “你既喊我一声舅舅，”王鹤华道：“那我今日便只当这是舅舅和外甥之间的一次闲谈。” 吴弘声微颔首。 “宫里那位是你父亲，为人子，为人臣，若他真的蒙难，你不可不救。” 此言一出，吴弘声又是一颔首。 “这是人之常情。”王鹤华往后退了半步，朝吴弘声微微抬手，示意他坐下。 “这件事里头，涉及你父亲、兄长，还有至交好友。”王鹤华声音轻慢，有种娓娓道来的淡然，“有时候，有的事情虽然是要这么做，甚至是有必须要做的理由，可一旦有一个不能做的理由，那便是不能轻易动的。” 吴弘声微一怔，道：“请舅舅明言。” “一来，你现在不知道具体情况，对全局的情况也只是了解一二而已。二来，”王鹤华轻轻捋了一捋下颚的胡须，道：“这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师出无名，等同谋反。” 王鹤华最后八个字一出来，吴弘声已经猜到了他的答案。 “你是康王，是大魏的七皇子，可我们王家，有的不过是一个陛下赐予的爵位，以及府上一些散兵游勇。” “王家人力单薄，而且我也早已远离朝事。”王鹤华早知道吴弘声此番来明着是请教，实则是希望王家对他施以援手，帮着他入宫救驾。 “我帮不了你，孩子。”王鹤华右手松开一直捏着的下颚的须尾，轻轻把手往桌上一放，道：“我不能拿王家上下百余人的性命陪你冒险。” 王鹤华看着垂眸不语的吴弘声，淡笑道：“这件事你若是问我的主意，我会劝你谨慎抉择。但你这孩子一贯看重情义，来问我之前，其实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 吴弘声抬头，道：“舅舅的意思，外甥明白了。舅舅方才所言，外甥定当仔细思量。” 他为人一贯干脆。求援失败，离开也是干脆利落的，话也不多一句。 吴弘声离开后，王悦生从院子角落一处茂盛的花木背后转出来。 “父亲为何如此果断拒绝了康王？”王悦生看着吴弘声离开的方向，道：“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王鹤华轻笑一声，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往往是双向的。它可助人一步登天，也可让人朝夕间坠入炼狱。” “父亲还是想求稳。” 王鹤华淡淡一笑，“你以为我们百年望族是怎么存续过来的？” 他重新坐下，拿起手中那卷书册，道：“百年来，多少兴亡更替？一个大家族，就像一艘船，船行在海上，总要经历各种颠簸。”他偏头看了一眼王悦生：“哪里有什么‘稳’？又何来‘求稳’？” “父亲……”王悦生垂首道：“儿子不明白。” “人要懂得应变。”王鹤华淡道：“世间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人要是想往前走，要想走得远，得要懂得应变。事物应变而生，人亦然。” 王悦生颔首，道：“父亲从小教儿子要懂得顺势而为，知进退，知分寸。既要懂得藏、收，也要懂得伸、张。” “你知道为何诸多皇子中，唯独康王不争吗？” 王悦生微微思索，道：“康王是争不了，也不能争。” “康王的母妃出自我们王家。王家累世名望，既是陛下所需要的，也是陛下所忌惮的。”王悦生道：“后妃母族势力过大，历来为帝皇所忌。自秦汉以来，便有诸例可鉴，汉武帝亦曾‘立子杀母’。可陛下不会轻易动王家，更不会愿意江山落入康王之手，免得我们王家染指。” 王鹤华淡淡一笑，双指抚过下颚长须。 王悦生继续道：“康王若是要争，必将牵连我们。幸得姑姑聪慧，懂得收敛锋芒，低调处事，对康王的教导亦是如此。康王可安享他的富贵荣华，王家也得以平安无事。” “那为何我们家也不争呢？”王鹤华偏头，看向王悦生，问道。 “大魏门阀兴盛，多的是累世公卿和豪强世族。我们王家既为其中之一，更宜收敛，非妄动。” 经王鹤华这两个问题的点拨，王悦生已然融会贯通，他缓声道：“不争，不动，也是应变。” 王鹤华看向王悦生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孺子可教的温和与满意。 “此时还不是变的时候。”他颔首轻笑：“时机未到，不可妄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2章 宫里的情况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从王家出来，吴弘声觉得有些怅然。他站在王家大门外，举目望去，街上茫茫白雾，身后是大门分明开着，却是对他关上了。 他能够理解王鹤华作为王家主事的人，每一个关键决断都担着王家人的性命。王鹤华虽然是他舅舅，但在如今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上，最怕的就是胡乱站队。一旦站错队了，百年望族很可能就此倾覆。 可是他一贯不擅谋划这些事，也不曾刻意去经营自己身边的人脉。 总觉得没有必要，总觉得自己用不上。 可如今事到临头，竟然是这样一个局面，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他牵了马，慢悠悠地走在街上，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吴弘声翻身上马，回府之后，却命人给晋国公府递了个帖子，请晋国公府的穆二公子过府赴宴。 此时的含光殿内，弥漫着阵阵诱人的饭菜香，却没有人动筷子。 殿上的武臣和文臣本是分列两侧，现下都朝面大殿门口坐到了一起。 武将之中，排在前头的是晋国公穆叔德和宣平侯裴和风。 文官里头，则是中书令程良弼带着门下省、尚书省的长官坐在前头，往旁边是御史中丞裴书君（此处实为弟弟裴书材冒充）。六部尚书坐成了一排，户部尚书顾子义就在里头，工部尚书背后坐着工部侍郎朱尔俊。 而程良弼的弟弟，大理寺寺卿程良尧告病在家半月有余，大理寺少卿俞政在外查案，今日也并未来参加朝会。 除了他们之外，朝廷五品以上的官员，今日基本都到齐了。 要是他们愿意签下摆在面前的联名书，表示愿意归顺赵王，拥立赵王为新帝，则可以重获自由之身，随意出入宫门。 殿上坐着的人里头，有人不愿意签，有人不敢签，更多的人看着那联名书，心里头各有各的打算。 这联名书上一旦签下自己的姓名，则将一门性命、荣耀与赵王绑定在一起。赵王此举能成，此后荣华富贵另说，可若是不成，那便是谋反，是要满门人头落地的大罪。 谁愿意冒这个险？ 自然都是观望的多。 可有的人不一样。 比如裴书材。 他另辟新径，想的却是诈降。 只要能随意出入宫门，便可将宫里的消息传递出去。 可宣平侯裴和风并不认同自己二儿子的想法。 方才联名书以来，殿上群臣便炸了锅一般，热议纷纷时，父子两人就在一旁讨论过这件事。 “汉武帝时，李陵的例子不够你看吗？”裴和风一句截断了裴书材诈降的念头。 汉武帝时期，飞将军李广的长孙李陵，是抗击匈奴的名将。他奉汉武帝之命出征，与匈奴对战时，因兵力悬殊，寡不敌众，致使兵败投降。初时，他并不是真心投降匈奴，甚至有意诈降以寻找逃脱的机会。可他替匈奴人练兵的讹传却被汉武帝错误地听之信之，导致汉武帝认为他叛国，夷灭其三族。李陵的母亲、妻子和兄弟君被诛杀，陇西一带的人都以李陵变节累及家人一事感到耻辱。 裴书材自然是知道这个典故的。在父亲一句话之后，便一言不发，垂眸思索着。 “李陵率领数千名大汉将士在浚稽山与匈奴兵拼死恶战时，满是一腔热血，他被迫暂时投降于匈奴时，心中仍有家国，可又如何？”裴和风的宣平侯爵位虽然是承继自父亲，但他也是统率大魏虎威营的将军，一生中经历过的战争与厮杀不计其数。 裴和风缓缓摇头，道：“与敌人厮杀，可凭一腔热血，可朝堂之内的事，断断容不得热血。这里处处是人心，是算计。” “难道我们就要这样坐以待毙？” “自古以来，为帝者多疑心。我们裴家的荣宠虽然来自大魏吴氏皇族，可断不能拿裴家上下轻易去冒这个险。” 裴书材仍然心有不甘，“外头数千禁军将士守着，除了这个办法，哪里还能传得出消息？而且父亲身上带着虎威营的兵符，若我能出去……” 裴和风打断他，示意他先别提兵符一事。他道：“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你我且先看看，这赵王还有什么花招。” 裴书材沉吟片刻，只得同意父亲的做法。 如此贸然签下联名书，表示愿意归顺赵王，只怕赵王也未必愿意相信。说是能随意出入宫门，但身后定然跟着一堆眼睛。要想借此出宫另谋计策，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而且，敢于这样做的人，想来也于赵王所不能容。 皇城内，有一处聆风阁。于此处，可俯瞰皇城。往聆风阁南面望去，可以看得见宫门外的街市、屋舍。聆风阁西南面，则是出入皇城的南城门。 赵王吴弘远负手身后，视线落在巡逻的禁军将士身上。 他身边站着的，是他的心腹吴一才。 “主子当真放心，让签了联名书的大臣出去？” “有什么不放心。”吴弘远偏头一笑，“不是都安排好了，有出去的一定盯紧了。” “是。”吴一才道：“可他们之中若有人诈降呢？” “那正好。”吴弘远又是一笑：“我正嫌朝堂上的人多了点，要清一清。”他淡淡垂眸，道：“可若真是有这样一心向着我父亲的忠耿之士，倒是真的值得人敬畏。” 吴一才接话道：“那主子是想……” “不能为我所用，”吴弘远转头看向吴一才，道：“仍旧是要杀的，只是对他多了几分敬意罢了。” 这一句话音刚落，便见北衙禁军副统领卢冷桥来到阁楼上，说已饭菜已送入含光殿许久，可那些大臣们分毫不动。 吴弘远见卢冷桥欲言又止，便问道：“卢将军可是有话想说？” “那些臣子顽固得很，可能……”卢冷桥迟疑道：“需要殿下去劝说一下。” “我本来也有这个意思。”吴弘远淡笑道：“等我将手头的事情安排好了，便寻个机会去劝一劝他们。” 卢冷桥走了，吴一才转过头来，问吴弘远，道：“主子既要去劝，何不早些去，如此也不必再等那一纸诏书了。” “不急，再等等。”吴弘远道：“人在又饿又累时，最是容易妥协。现在，还早着呢。”顿了顿，他问道：“宫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3章 裴家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禁军各重要将领已替换成我们的人，宫门各处看守和巡逻的人也都安排好了。” “岑威呢？” “还是守在天子寝殿外。” “你要记着，”吴弘远道：“皇城内若是出了任何情况，除了及时禀报我之外，也要告知卢冷桥。” 吴一才刚要开口，便见吴弘远朝他看来，“这卢冷桥暂时还是很有用的。比起岑威来，他更好控制。而且，他有野心。” 吴弘远视线转向皇城外，淡淡一笑，道：“我喜欢有野心的人。” 浓雾掩映下的屋舍，仿佛一个个深陷沉睡。 蒙蒙的雾气中，两匹棕马离了晋国公府往康王府上去时，顾嘉乔正按住了要往门外蹿去的顾灵芷。 顾嘉乔沉声道：“我说了，你不能去。” “好，我不去。”顾灵芷顿住脚步，看他：“那任由父亲和其他大臣继续被困在宫里，或者等着赵王登上大位？”她敛眸道：“即便最后真的是赵王赢了，你以为他能放过今日在含光殿上的那些朝臣吗？” 顾嘉乔沉默不语。 他其实很明白，赵王要想在如今这形势下继承大统，不是围住一个盛京城就可以的。 这个宝座要想坐得稳，要么有陛下传位的诏书，要么有一众臣子的支持。否则，他即便今日登上了那宝座，他日同样有人可以效仿他的方式，将他拉下来，甚至还可以联合其他将军、亲王揭竿而起，打着灭逆贼的旗号反攻京城。 到时，大魏将陷入无休止的内乱。 赵王谋的是将来，而非图一时之快。所以他才选择围城，逼宫。 可眼下的僵局若继续下去，战火一旦燃起，百姓流离失所，死的伤的尽然是大魏的百姓。好不容易安定了数年的边境，也可能因此再起战火。 如此血流成河的局面，是顾嘉乔所不愿意见到的。 顾灵芷没有他想得那么长远，只想着进宫，想着保证父亲的安全，“你能有把握闯得进宫里探听情况，再全身而退？” 顾嘉乔原先不愿意将事情告知顾灵芷，就是担心的这一点。单以功夫论，他自然是不及拜入北渊宗修习的顾灵芷。而顾灵芷既然知道了他的主意，便也不可能任由他去冒险。 “哥，你刚才也说了。”顾灵芷道：“这‘困’字要破，得从里头拆起。” 如今因为大雾的缘故，盛京城仍旧封锁着。皇城内外，都已在赵王控制下。要想破这僵局，一是要知道宫里如今什么情况，二是要调集城内外可用兵马。 盛京城外不远的地方，驻守着晋国公穆叔德所率领的穆家军。 而盛京城内，除了禁军之外，还有宣平侯裴和风统率的虎威营。 提到虎威营，提到裴家，顾灵芷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她收住脚步，转身对顾嘉乔道：“我想，有个人大概愿意，而且能够帮我们。” 阴沉沉的天幕，罩在裴家上空。 裴书君一手握着一卷兵书，一手负在身后，仰头看了看天空。眸光间，丝毫不见平日的光彩，蒙着一层淡淡的阴翳。 他轻咳两声，抬眸见一袭素净的衣裙自花丛间婉婉而来。 “夫君，”裴夫人道：“该服药了。” 裴书君轻颔首，将手中握着的兵书往旁边的石桌上一放，拿起药碗一饮而尽，又见夫人替自己披上了一件外衫。 “大夫说过，夫君不宜太过劳神。”裴夫人婉言道：“夫君胳膊上被马蜂叮咬的伤处还未曾好，我已让人将药膏取来……” 裴府的管家从外头进来，报说外头有人求见。 “可说了是什么人？” “是顾尚书府上的公子与姑娘。” “有趣。”裴书君淡道一声：“两人竟齐齐来了。” 他一个眼神，裴夫人便会意，带着婢子先行离开了。 顾灵芷拉着顾嘉乔一同找上裴府时，并没有想到，在操心着这件事的不止他们兄妹两人。而想到要去找裴书君的，更不止她。 康王府上，吴弘声正对穆霈云道：“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找你。” “穆家军……”穆霈云沉吟良久，道：“虽驻扎在城外，但无军令，无虎符，”他摇摇头，道：“无法调动。” “他们是穆家军啊！”吴弘声心里着急，一时忍不住道。 “殿下切莫糊涂了，”穆霈云缓声道：“穆家军之所以是‘穆家军’，那是因为先帝赐名，穆家军听从的是当朝天子号令，而非我穆家。” “可要虎符，要军令……”吴弘声眸光微沉，他为难道：“那要入宫。” 被困宫内的，不止大魏天子，还有手握调动穆家军虎符的晋国公穆叔德。而能够调动虎威营的兵符，也在一同被困的宣平侯裴和风手中。 裴府前厅，宣平侯长子裴书君以二公子裴书材的名义，接待了顾府来的两位。 顾灵芷捧着茶杯，在氤氲的茶烟背后，偷偷打量着对面的人，想着他到底是哥哥裴书君，还是弟弟裴书材。 “顾姑娘在看什么？”裴书君淡淡开口，看向她，问道。 “看茶。”顾灵芷挤出一个笑脸，心中却在暗自盘算着，面上道了一句：“这茶真好。” 裴书君莞，听得顾嘉乔道：“我们兄妹今日贸然上门，实是为一件事而来。” “愿闻其详。”裴书君淡道。 “我们想请裴兄帮个忙。”顾嘉乔道：“今日京城内发生的事情，想来裴兄多少有些耳闻。如果在下没有猜错，宣平侯现下应该也不在府内。” “劳顾兄费心了。”裴书君莞尔道。 顾嘉乔此话本来只是为了试探和确认，听得裴书君这样含糊的回答，他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宣平侯今日也上朝去了，并且被困在宫里。 “眼下是何形势，裴兄应该也知道一二。京城内变故已生，囚鸟困笼，困住的不仅是京城的百姓，皇城里的人，而是整个大魏的将来。”顾嘉乔缓声道：“人人静观其变，可若变局真的来临，变的是整个大魏天下，变的万千百姓的安定生活。战火若自京城燃起，边境尚能安宁？盛世转眼成乱世，也许都在这一局而已。” 裴书君安静听完顾嘉乔这番话，问道：“那依顾兄的意思，是希望我……”他眸光微微一凝，“或者裴家，能够提供什么帮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4章 定计策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顾嘉乔的“探口风”，多数就是碎碎念。 他历来是话少的时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能少说一个字，绝不多说一个字。 可话多的时候，能把人耳朵磨出茧子来。 察觉到两人扫过来的视线，顾灵芷立马端正坐姿，听着顾嘉乔往下说。 “他们全程只追着我打，却半句话也不说。而且我今日偷偷回了三星观一趟，发现那里存着不少粮草和武器。”顾嘉乔道：“城内，这样的道观并不止一家。昨日，曾有附近的百姓见过赵王的车驾出现在道观。” “顾兄想说什么？” “眼下是何形势，裴兄应该知道一二。我只将裴兄可能不知道的其余三四分讲来，余下的，相信裴兄自有判断。” 裴书君一笑，“天家之争，我等小民能如何？” 顾灵芷挑眉，道：“你要真的无心于此，真的全然不知道，或者一知半解但不想管，早就将我们轰出去了，何必听完我哥这一篇废话？” 她这犀利的一问，直让裴书君忍俊不禁，他凝眸看向眼前的兄妹二人。 他上回就见识过顾家这位姑娘厉害的嘴皮子，今日见着顾嘉乔，才知这兄妹二人都不简单。 “京城内变故已生，囚鸟困笼，困住的不仅是京城的百姓，皇城里的人，而是整个大魏的将来。”顾嘉乔抬眸看向裴书君，缓声道：“人人静观其变，可若变局真的来临，变的是整个大魏天下，变的万千百姓的安定生活。战火若自京城燃起，边境尚能安宁？盛世转眼成乱世，也许都在这一局而已。” 裴书君安静听完顾嘉乔这番话，问道：“那依顾兄的意思，是希望我……”他眸光微微一凝，“或者裴家，能够提供什么帮助？” 顾灵芷耳尖，听见了裴书君说到“裴家”时字音轻重的变化，接了一句：“我们不要裴家帮什么忙，只要裴兄愿意提供一点小帮助就好。” 裴书君眉头微动，“小帮助？” “我们知道虎威营虽由宣平侯统率，但……” 顾嘉乔话没说完，便见裴府管家进来通报，说是晋国公府的二公子来访。 “我们不敢让裴家卷进来，更知道虎威营的兵马不是轻易能够调动的。”顾灵芷趁两人愣神的当口，接话道：“只是这件事如果是裴大公子在府上，也许能帮到我们，可如果我裴二公子的话……” 裴书君淡笑道：“如何？” 顾灵芷故意皱眉，道：“可是有点难了。” 这时，裴府管家引着穆霈云走进来，裴书君起身与他打了个招呼，又看向顾灵芷与顾嘉乔，道了一句“巧了”。 “三位赶巧凑到一块，”裴书君将目光转向穆霈云，道：“霈云兄该不是也来找我帮忙的吧？” 穆霈云应道：“正是。” 裴书君又道：“你们找我的，要我帮忙的，该不会赶巧了是同一件吧？” 顾灵芷抢话道：“不是。”她摇头，“绝对不是。” 她道：“我们要的，是皇城的地图。” “巧了。”穆霈云本来是看着裴书君，此时将视线淡淡一转，落在顾灵芷身上：“我来找裴兄，要的也是这一个。” 顾灵芷一怔，差点下意识脱口而出，问他要进宫做什么。 安静的裴府前厅内，忽然响起笑声。 三人循声看去，裴书君笑道：“行了，不与你们闹了，时间紧急，得把话说开。”他道：“既然大家的目的一样，就当是自家人了。有些话不能在这里说，到我书房去。” 他一边吩咐小厮准备笔墨，一边带着几人往书房去。 “我知道几位都有亲人在宫里，我的父亲与弟弟也在里头。” 裴书君这一句话就算自揭了身份，大家既要共谋大事，再有什么遮掩都是多余的。他在这些大事上，从来不含糊，道：“就如顾兄所说，赵王策划的这一场宫变，影响的不仅是我们几个小家，更是大魏的天下与百姓。” “你们既想到来找我要地图，定然心中有了计策。”裴书君道：“我这个人历来是人家待我如何，我便待他如何。你们来找我，说明是有几分信我，可如果你们不愿将计划告诉我，那么要从我这里拿到你们想要的，怕是还有些难度。” 顾家两兄妹对视一眼，顾嘉乔开口道：“要破解赵王如今设的这个局，须得内外齐攻。” “哦？” “一来，师出无名，等同谋反。”顾嘉乔道：“所以我们需要皇城皇城的地图，方便潜入宫内探听情况，最好是能见到陛下，取得调动兵马的权力。” “光只有这一点，怕是不行吧。”裴书君说完，看向穆霈云：“霈云兄来找我要地图，是想入宫找晋国公，取调动穆家军的虎符吧。” 紧急情况下，穆家军和虎威营都可凭借主将手上的虎符调动兵马。 “我可以修书一封，让你们带进宫里。如若找不到陛下，或者陛下已经遭逢不测，只要将此信交给我父亲，他也会将虎符交给你们带出。”裴书君语气果决从容，他看向顾嘉乔，缓声道，“接下来，顾兄可以说说你的第二点了。” 顾嘉乔明白裴书君已经猜到他的应对之策了，便直言道：“二来，远水救不了近火。入宫一次不容易，而且宫里的情况我们尚且不清楚。所以现在能够确定，直接可以调用的，只有虎威营与穆家军。但因为大雾的缘故，京城自内封锁，相当于把可调用的兵力分在两处。” “我的建议是……”顾嘉乔扯过方才裴书君让人取来的京城地图，一手指着城内，一手指着城外，道：“取得虎符后，里应外合。” 裴书君露出赞许与认同的神色，道：“这个主意不错。” “那么，”裴书君道：“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就是入宫。” 他将纸张往桌上一铺开，提笔涂画，与三人细说，皇城有多少道宫门，哪些殿阁分散在何处。凡是他在宫内行时走了解到的，知道的地方，必细细说来。连带着他曾经听闻的北衙禁军换岗时间以及间隔时长等，全都告诉了他们。 而后，裴书君又另取一截两三个巴掌大的布帛，将方才所说浓缩成一张小地图，往桌上一拍，道：“就是这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5章 小两口拌嘴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按照从前皇城的守卫来看，东三门的守卫是最松的。虽然不知道赵王掌控皇城后会否有新的安排，可东三门离禁军本部是最远的。”裴书君特别指出：“那里宫殿和小路多，一旦行踪暴露，或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不容易围攻你，你们也好脱身。” 三人颔首。 “所以，”裴书君食指与中指一合，轻点在方才绘出的地图上，道：“我建议你们从这里进去。” 穆霈云先前一直沉默着，听着裴书君和顾嘉乔的分析讨论，此时忽然出声道，“人多容易暴露。” “裴兄赐图，顾兄妙计，有此二者，此事定能成。”穆霈云负手身后，恬然一笑，道：“余下的事情，交给在下就好。” 穆霈云不仅曾经统率过穆家军，有着战场厮杀的经验，更曾于千军万马中斩下贼首。 顾灵芷虽然亲眼见识过他的实力，但这一次冒险非同小可。轻则搭进去一条小命，重则牵连整个晋国公府。 她眸光微动，刚要说什么，忽然听得顾嘉乔转头对穆霈云郑重道：“那么，一切就交给穆兄了。” 顾灵芷一瞬间以为自己幻听了。这计划是他定的，而且他自己最初也有入宫的打算，怎么到了这关键时候，忽然松口，同意让和自己完全不熟的穆霈云只身冒险入宫。 这既不仗义，而且也不像他一贯行事的风格。 对穆霈云所提，裴书君是认同的。进宫探消息和取兵符这两件事，人数都是在精不在多。要是顾嘉乔和顾灵芷也一起去了，人多起来免不了互相照应，还容易耽误事情。 但如果只是穆霈云一人去，也有点太危险了。 最好是…… 裴书君看了一眼顾灵芷。 那日宴会上，他见识过顾灵芷的身手，按顾嘉乔方才提起遭遇袭击一事来说，顾灵芷身手定然在他之上。但他发现顾嘉乔对顾灵芷有明显的回护之意，猜度他可能不愿意自己的妹妹去冒险。 于是，裴书君便道：“你一人去，也是好的。” “我看，”他看向顾家兄妹，道：“不如你们两位留在宫外，与我一同配合霈云兄的行动吧。” “好。”开口的是顾灵芷。 她出手的动作，比出声的速度更快。 伴着一声闷哼，顾嘉乔身子软绵绵倒向一侧。顾灵芷托着他后背，扶他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裴书君微感疑惑，道：“顾姑娘你这是……” “劳烦裴中丞替我好好照顾一下兄长。”她行了一个江湖礼，客客气气地拜托了裴书君，转头对穆霈云道：“我与你同去。” “不行。” 穆霈云回绝得干脆利落，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留给她。 顾灵芷讶然。 “为什么啊？” “原因我方才已经说过了。” 穆霈云撂下一句话，就往外面去了。 “你……”顾灵芷瞪着那走远的背影，气得想跺脚。 一旁的裴书君微微挑眉。 这两人之间，有点故事啊。 裴书君露出一个过来人的微笑。 怪不得方才穆霈云突然冒出那么一番话来。 顾灵芷已经追出去了，她急走几步，一把从后门拽住穆霈云的衣袖。 他虽然顿住脚步，但并未回身，任由她在身后扯住自己的袖子，淡道：“事情紧急，顾姑娘若有什么事，还请改日……” “别改日了，非要今日说。”她猛地上前两步，绕到穆霈云身前。 “在倚翠苑时，你揪着我，非我要回答你问题。”她语气有些急，但条理仍旧清晰：“我知道你是有意逗我，有意与我玩闹，可你是说话算数的，对不对？” 穆霈云微微垂眸，看着眼前人。 “你答应过我，说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之后，可以衡量好价码，再来找你要账。”顾灵芷挑眉看他：“你现在难不成想赖账？” 她就堵在他面前，泼皮无赖似地仰头看着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脸色，横竖是不打算让他轻易甩掉她，从裴府出去了。 穆霈云避无可避，只得正面接招，看着她，问道：“姑娘想要什么？” “我别的不要，只要你让我一同入宫。” 顾灵芷说完，微微侧头，视线越过穆霈云肩膀，往负手立在檐下的裴书君看去。 裴书君并不言语，视线与淡淡转回头来的穆霈云接了一接。 其实，穆霈云也知道，最好的办法，是两人一同入宫。 “一个人去就是一份的危险，两个人则……” “可以互相照应，也更好随机应变。”顾灵芷毫不留情，截断了他的话，“你一个人进去，死在里头都没人知道。我要去了，好歹能带个消息出来。” “姑娘怎就知道，两个人不会一起折损在里头。” “好笑。”顾灵芷笑出声来，眸光一转，看他道：“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还是对我没有信心。” “你其实也知道，这件事一个人去太过冒险，可两个人胜算就会高一些。” “这可未必。” “你见识过我的本事，”顾灵芷仰头看他，“实在不行，你可以现在和我打一架，看看我够不够资格陪你进宫。” 穆霈云明知道事情的确如顾灵芷所言，也知道裴书君更倾向的选择，是他们两人同去。 可方才在屋里的时候，他的反应就像是本能一样。 他知道这件事情有多危险，下意识就不想她去。所以，他才会提出来，想自己一人入宫。 而她兄长估计也是这般的心思，才配合着他。却不曾想，她作风彪悍，直接一掌劈晕了自己的哥哥，追上来堵他，和他讨价还价。 裴书君就站在屋檐下，看着屋前的两人，像夫妻拌嘴似地吵闹着，不时彼此默契而同步地朝向他看去，似是指望他能出来主持公道。 可他偏是不插嘴，也不接话。他看似中立，谁也不帮，可分明是看好戏的模样。 穆霈云转头回来，看着顾灵芷。 裴书君摆明不愿插手，实则是认同了顾灵芷的做法。 他们两人僵持着时，裴书君从屋檐下的台阶上走下来，来到他们身侧，笑道：“看来有些话我是用不着说了，有人已经说了。而有的话，有人已经明白了。” 顾灵芷不由偏头，微瞪了他一眼。 哪有人像他这样帮忙的，干愣在一旁，什么话也不说，一开口了，却又喜欢打这么一些暗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6章 各有计策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顾灵芷负手身后，转眸回来，目光斜斜地盯着穆霈云：“可有的人，明白了却不愿意做。” 裴书君难得接话了一回，“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顾灵芷故意装得一怔，偏头含笑看向穆霈云，“是啊，为什么呢？” 在身边两道视线的围攻下，穆霈云只得退让一步。 他微敛眸，看向顾灵芷，沉声问道：“你若与我同去，见着我父亲，见着群臣，要如何说？” “这好办。”顾灵芷扬眸笑道：“我换了男装，扮作你小厮便行，若真有别的情况，随机应变就是。” 穆霈云知道别无选择，便以退为进，“你可以和我一起入宫，但两个人，力量不能分两处使，顾姑娘以为呢？” 顾灵芷爽快点头。 对面的人莞尔一笑，“姑娘既要我让你一同入宫，可得听我的。” 顾灵芷敏锐地察觉到，这句话里头暗藏机巧。她眼珠转了一转，笑眯眯地看他，轻快地应了一声：“好啊。” “行了，小两口别闹了。”裴书君发话道：“要去快去。” 顾灵芷逮住了裴书君调笑他们的关键词，正要发作，听得穆霈云神色认真地看向裴书君，“赵王所谋之事，燕王、齐王未必不知道。” “你怎么不提康王？”裴书君抓住他话里的漏洞。 “我来裴府之前，便先是去了康王府上赴约。”穆霈云道：“康王有心救父，救盛京的百姓，可却无力改变局面。” 裴书君听了，微微挑眉，又颔首道：“康王……” 这皇家兄弟里头，唯一一个有点情义的，却是最不可能承继大统的人。但世事有时偏是这样巧，因为他的不可能，才有了他这样重情义的可能。 裴书君叹了口气，道：“这大魏的天下，恐怕终究是要乱一回。”他敛眸道：“只不能在当下。” “燕王和齐王两位，能动的，愿意动的，早就动手了。到现在还按兵不动，自然各有不动的理由。事情拖延下去，对赵王越是有利。你们要入宫，必须尽快。”裴书君沉吟道：“我看，最好是在今夜之前。” 顾灵芷和穆霈云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不过……”裴书君掏出方才画好的小地图，却只拿在手里，不给他们。 “有两件事你们要知道。”裴书君神色凝重，道：“一是你们的亲人虽然都在宫里，但切不可为小家乱大家。二是……” “当断则断，不可恋战。”裴书君道：“你们在宫里待的时间越长，被发现的可能就越大。” 见两人点点头，裴书君又分别抓住他们两人的手，道：“你们各自跟我来，我有话要嘱咐你们。” 他们这边商量着如何进宫时，齐王吴弘正收到消息，说派去宫里的探子有去无回。吴弘正的心腹来禀，说是暗中调集的人马已经在安排了，最晚明早之前可以动手。 “出城的人呢？” “已挑选十名死士。其中三名带着殿下所写的借兵信件，所有信件都封装在特制的火囊内，绑在袖边，一旦被捕或者身亡，手指一动就能毁灭信件。” “很好。” 那心腹离开了，可吴弘正脸上未见笑容，眉头亦轻轻皱着。 “殿下可是担心此计不通？” 吴弘正微微转头，看了程振宇一眼，却又笑着别开了头。 “你方才也听到了，”吴弘正淡笑道：“这件事，连我那七弟也要来凑热闹了。” 探子查得康王正暗中调集手上的兵马。 “康王？”程振宇垂眸深思，略一沉吟，道：“此事，未必如殿下所想。”他道：“殿下早前收到消息，说是邱立岳离开了康王府，而康王却邀请了晋国公的二公子穆霈云去赴宴。” “你怀疑他们……” “未有实据，我只是猜测。”程振宇道：“康王若是要谋大事，首先想到的定然是王家。可王家若不帮忙，京城世家公子里头，也就只有穆霈云和康王还算交好。” 吴弘正闻言，眸光一敛，神色变得复杂，“若是他……”他眼底带着浅淡的笑意，缓声道：“那事情便好办了。” 裴府里，裴书君先把穆霈云拉到一旁，说：“我要交待你两件事。” “国不可一日无主，若是陛下的确已经遭人毒手，眼下这几位有些权势的亲王里头，你可有相中谁？” 面对裴书君如此直白的询问，穆霈云微微一顿，道：“其实我此番入宫，是受康王所托。我来找你取得地图后，会让人传信给他，让他配合我潜入宫内。” 裴书君敛眸，道：“康王啊。” 燕王、齐王、赵王和康王四位之中，数康王为人最是仁义。 立储一事，陛下曾与他谈起过。可因为王家的缘故，康王与皇位最是无缘。王家虽然素来行事低调，可在朝廷内外均有声望，又是百年望族，祖上在大魏先帝开辟江山时，还曾出过不少力。如今王家主事的那位王鹤华，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外戚权势过大，甚至影响皇权，最是为陛下所忌。 若是康王…… 裴书君眉头微皱，一阵疼痛自脑部深处传来，他下意识伸手抚额。气息上涌，他轻咳两声，对穆霈云道：“这事我知道了，我会在外面随机应变，你自己进去之后多注意。” “再有，”裴书君视线轻轻往顾灵芷站的位置一掠，对穆霈云道：“那丫头，你多照看着她一点。尽力……” “保得她周全吧。”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穆霈云，郑重道：“算是我私人所托。” 穆霈云一顿，本来是想问他有此一言是否因为与顾灵芷或者顾家人有什么私交，却看见裴书君眸光深沉复杂，朝着顾灵芷看去。 顾灵芷就站在院子里头，右手百无聊赖地揪着身旁花树的一截枝叶。柔韧的枝条在她指尖来回游走，像一条不安分的小鱼。 她一身水蓝衫裙，似融在天幕下灰蒙蒙的水汽里，只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不时朝他们这边看来。 “那丫头，”裴书君微微侧身，视线仍停留在顾灵芷身上，道：“好歹是北渊宗掌门最疼爱的弟子。” “表兄。” 穆霈云的母亲裴静姝是宣平侯裴和风的妹妹，也是裴书君的姑姑。两家孩子幼时常在一处玩耍，只是穆霈云已经很久不曾这么称呼过裴书君了。 这一声“表兄”，让裴书君微有些动容。 仿佛还是多年前，还是在这裴府的庭院里，几个男孩子上蹿下跳，追猫逗狗，上房揭瓦，闹得不亦乐乎。 转眼，却只余下一个个模糊的孩童的影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7章 请姑娘更衣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眼前人，一个是风度翩翩，少年有成的小将军，一个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的御史中丞。 “表兄之托，”蓝衫小将军认真而郑重地拱手道：“霈云自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伴着一个“好”字的字音轻缓落下，裴书君抬手，自下而上，轻轻托起对面人的手。他看向穆霈云的眼光，和当年一般的温和可亲，道：“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花树下，水蓝衫裙的姑娘视线已从两人身上转开。 顾灵芷仰头打量着灰蒙蒙的天空。 这大雾一连弥漫两日，竟然没有半点云开雾散的迹象，着实奇怪了一些。 她伸手朝半空中探了一探。 更奇怪的是，仍然没有风。 她揪着小树枝的手微微松开，枝条打了个圈儿，弹回了原处。花枝微微颤动，倒映在她清澈的眸光中。 “小丫头。” 顾灵芷闻声转头，看见裴书君在朝自己招手。 等她走过去的时候，他又换了一个称呼，笑眯眯地看着她，“小徒弟。” 顾灵芷微皱眉。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非得找她麻烦，非要威逼她做他的徒弟。 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为难过她，只是言语上多带着些欺压的意思。那日在京郊的宴会上，他甚至还多次暗中提醒过她。 他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和蔼，有几分长辈打量小辈的意思。 顾灵芷虽然猜不透他打的什么主意，但想着他此时提起这件事来，应该不是要刁难她。再者，顾嘉乔还被她撂在里头，需要裴书君帮忙照料，便只好随他去，让他占个便宜。 她估摸着，他现在心情还不错，顺势认真拜托道：“我兄长……”她视线从裴书君身侧掠过，转向屋内，看了一眼又转回来，道：“还请裴中丞帮忙照看一下。” “可以。”裴书君答应得爽快，笑着接了一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你师父有没有教过你，打架的时候如果打不过……”裴书君负手身后，静静打量着她，明明端着一副长者的姿态，却调皮地朝她眨眨眼，轻道了四个字：“就赶紧跑？” 顾灵芷微微一怔。 对面的人笑得更欢了，“要是没有教过，我现在就教你。” 顾灵芷眉头轻轻拧了一下，脸上绽开一个笑容，扬眸道：“不用教，我会。” “行啊。”裴书君笑道：“那你就记牢了。”他神色微微凝重起来，脸上犹自带着笑意，却多了几分关怀与严肃，道：“保命最重要。” “嗯。”她郑重地朝他点点头。 “去吧。” 他脸上的笑意直绽开到嘴角，眼中是深切的关怀。两个字咬字很轻，却像一个大哥哥在嘱咐自家小妹一般。 顾灵芷有些不适应，但还是笑着朝他行了一礼，道：“告辞。” 而后，便转头往门口去。 小路尽头便是裴书君居住的这座小院的门口。 穆霈云站在门廊下等她，目光落在远处，似若有所思。眸间仿佛笼罩着淡烟，微有些迷蒙之色，却在与她目光一接时，忽地变得澈亮，又从那澈亮里头，漫出一点浅淡的笑意来。 等她到了他面前时，那抹笑意却愈发淡了，仿佛敛入眸底深处。 她像只小雀儿，敛着翅膀，歪着身子，站在门廊的台阶下，扭头看他，“你在笑什么？” “姑娘不是说要扮作小厮与我一同入宫吗？”穆霈云淡笑微微低头，仿佛在认真打量台阶下站着的人，道：“在想姑娘适合何等尺寸的小厮衣裳。” “我……” “公子，”外头走进来一人，手上提着两个包袱，对穆霈云道：“衣服取来了。” 穆霈云轻颔首，两指轻轻挑起那人右手那个看起来稍微小一些的包袱，缓缓转过身，十分有风度而又客气地对顾灵芷道：“请姑娘更衣。” 顾灵芷并不接过来，只挑眉看他，道：“不是刚刚还在想吗？怎么这么快连衣服都取来了？” “此事不宜拖延。”穆霈云说这话时，一脸的坦荡正义，而且切中要害，“顾姑娘大概也想早点入宫，好确认父亲的安危吧。” 他说的虽然是正理，可顾灵芷总有种被他占了便宜的感觉。 顾灵芷忍不住用余光扫了一眼裴书君。 这两人分明不是兄弟，可厚起脸皮，装着一本正经的时候，简直如出一辙，像亲兄弟一般。 顾灵芷伸手接过包袱，瞅了穆霈云一眼，“穆公子很了解我啊。” 他很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视线从她身前掠过，淡道：“在下对姑娘的了解，还是……”他故意一顿，收回视线，笑道：“挺深的。” “什么深啊浅啊的？”顾灵芷觉得他此时的笑容有些不怀好意，不由问道。 “那日的溪水挺深的。” 说完，他一转身，左手挑起余下的包袱，出了门便往右边去了。 溪水…… 顾灵芷一怔，然后想起来他说的应该是那日在郊外，他陪着她一同坠入春末时节，那微凉的山溪中。 “深什么深……”顾灵芷朝着他离开的方向瞪去，“分明是你想得深。” 她抱着衣服，由裴府的一个婢子引着，到另一侧的房间去更换衣裳。 那衣服一上身，她发现穆霈云那家伙确实是想得非常深。 这件衣服的尺寸，和她平日穿的男装尺寸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比女装稍微宽松一点。她恨恨地转头，往门外看了一眼。 那家伙只抱过她一次，就对她的尺寸这么了如指掌。 可转念一想，他抱过她不止一次。 在并州时，她找昭齐寻仇，遭昭齐暗算，又被他救下时，他就抱过她一次。 顾灵芷站在原地，越想脸蛋越红。 一旁的婢子怯怯地探过脑袋来，问道：“姑娘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顾灵芷摇头。 “那是衣服有什么不妥？” 她只得扁扁嘴道，“很合适。” “合适就好。” 门外传来一声应和。 听见熟悉的声音，顾灵芷猛地扭头，咬牙切齿地朝门口看去。 顾灵芷大步走到门口，将门往里一拉，一步跨了出去，差点撞上外头站着的人的下颚。 她扬眸看了他一阵，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很合适。” 穆霈云淡淡一笑。 “你不是说不会撩姑娘吗？”顾灵芷瞪着他，道：“我看你很熟练啊。” “师父教得好。” 顾灵芷准备好的话，被生生卡在喉咙。 她看着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那怯生生的婢子又上来了，弱弱地在她身侧道了一句：“姑娘，腰带歪了。” “我来。”一双手扶在她腰侧，缓缓提她调节着腰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8章 入宫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顾灵芷斜眼瞧他，道：“什么师父？” “自相识以来，”穆霈云淡淡看她一眼：“姑娘几次三番赐教，”他轻轻扯了扯她的腰带，确定好松紧后，对她道：“我尊称姑娘一声师父，以姑娘撩人的本事……” 他退开半步，视线从她腰间缓缓上移，道：“想来是当得起的。” “过奖。”顾灵芷应了一声，扭头看他一眼，往前踏了一步，“走吧，小徒弟。” 他并没有动，只兀自站在原地，笑着看她。 他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又指了指自己的。 她怔了一怔，后退两步，挤出一个笑脸，把手往前一伸，一让，扯着嗓子道：“主子请。” 他一笑，抬腿往前跨出一步，她便也跟了上去。 依照穆霈云和康王吴弘声的约定，在酉时的时候，吴弘声会派人在皇城的南门引起骚乱，同时安排人在西面的两个城门处试图闯宫。而穆霈云和顾灵芷则埋伏在东门外，等待时机，寻找进宫的机会。 那时候将近日暮时分，天光愈发朦胧灰暗，又兼大雾，不易被人发现。而穆霈云和顾灵芷都是一身灰衣，容易隐藏于浓雾与黯淡的天色中，方便潜入皇城。 按照计划，在皇城外面，自西向东，从西面的城门开始，依次到位于皇城中间的三道宫门，再到东边的城门，每隔一定距离，暗中埋伏上一个人，以哨声为暗号，彼此通信。 当听到有连续而稳定的哨声时，则是表明环境安全，可以伺机进入宫内。 皇城东南面斜角，一座宅院的两层小楼里，顾灵芷猫儿似的扒着窗沿，正探看着外头的情况时，忽然被人提溜着后衣领拽了回来。 刚拽到一半，顾灵芷低声道：“开打了。” 这小楼的位置离皇城不算近，但位置比较巧，可以看得清皇城南面和东面的动静，视力好一些的，还能看见远处的城楼上来回巡逻的禁军。 穆霈云将顾灵芷拽了回来，自己上前半步，微侧眸，见南城门处果然起了骚动。不一会儿，皇城西面也传来兵器交接的声音。 各种杂乱的声音中，时而夹入一两声哨声。 顾灵芷从窗框下冒出个脑袋，“他们打得差不多，我们就可以进去了吧？” 很快，夹在骚动声音中的哨声变得连续而稳定。 顾灵芷想着，应该可以出发了，刚探出身来，就被穆霈云按了回去。 “你……” 穆霈云朝她比了个眼色。 她走到小楼另一侧的窗户边上，小心翼翼地开了一点窗缝，打量着外面的情况。 就在方才那哨声响起的同时，京城东面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 他们这边的哨声忽然一断。 继而直转成急促的三声。 这是计划有变的意思。 因为距离有些远，顾灵芷看不清具体的情况，但听见通往城外的东面城楼上很快响起了击鼓的声音。 那鼓声是有规律的。听着，也是有传信的意思。 她正疑惑时，发现穆霈云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在她耳边低语道：“那是军中的一种暗语，有敌人来袭。” “就是说……” 顾灵芷转眸朝东城门处看去，“有人要强行出城。”话音刚落，她发现京城另外两处城门也传来异常的声音。 “这怎么一回事？”顾灵芷转头看他，“你的计划？” 穆霈云摇摇头。 天色黯淡，距离又远，纵然他视物的能力不错，也无法看清东面城门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齐王府后院的楼阁上，程振宇陪着齐王吴弘正站在楼前的栏杆边上，举目朝东面城门处望去。 “他们开始了。” “西面和南面应该也快了。”吴弘正气定神闲，淡笑道。 在吴弘正的安排下，齐王府的死士开始试着闯出城去。 “殿下为何要临时增加一批人，这样造成的人员折损未免……”程振宇眸光中的不满被担忧所替代。 “无妨。” 程振宇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只朝向西面的城门看去。 天光虽然黯淡，但人马的厮杀声在这一片灰沉沉的寂静里分外清晰。 便是没有风声相助，只听得那么一点零散的声音，也可以想象到几处的战况。 “我是要帮他。”吴弘正忽然开口，却像是要特意解释给程振宇听一般。 程振宇原先就怀疑吴弘正故意在死士们要出城的要紧关头，忽然临时改变命令，让他们先埋伏着，等听见皇城外有动静了，再去闯城门。还有一部分人，完全是为了造势的。 他们方才提到穆霈云时，吴弘正的神色语气就有些怪异。他虽未明说，可程振宇也猜到了一二。如今，吴弘正故意这样明显地帮助穆霈云，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穆霈云与吴弘正私下有往来，而且这层往来甚至密切到连他也不知道。 “大家是朋友。”吴弘正这一句话，是转头对着程振宇说的，“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见面，很多相处的机会。” 程振宇微颔首。 吴弘正轻轻拍了拍程振宇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他父亲晋国公，你父亲程中书令，都是大魏朝廷的股肱之臣，我希望在将来，你们……” 他轻握住程振宇的手，道：“也能好好相处，甚至成为……”吴弘正淡淡一笑，“我的左膀右臂。” “愿能不负殿下所托。” 临近日暮，时间本是转瞬即逝。阴天雾浓，没一阵，天色便暗了下来。黑沉沉的天幕罩下来，京城内四处是刀剑相交的声音，中间混杂着人马厮杀声。 顾灵芷探头看去，皱眉道：“这声东击西，动静闹得可是有点大。” 因为日暮时分内外城的这一场混乱，城楼上的灯火未曾来得及点亮。一片黑灯瞎火中，隐约可以看见城楼上来回游走的黑影，以及举着火把走过的士兵。 顾灵芷出声道：“按裴中丞说，要是东门那里看守太严，实在进不去，可以考虑东南面城墙。那里有一处位置，就在岗哨过一点的地方，可以翻上城楼。” 穆霈云转头看她，见她不知道从哪来翻出来两捆绳子，拿在手里，笑着看向他，道：“要不要走？” 外头的哨声，仍是打着危险的信号，说明现下情况不稳定。 她目光斜斜瞥向窗外。 城楼上的灯火，正一处处点燃。 若是等灯火全部亮起来，他们再想要进去，就更难了。 “听你的，”她倚着窗边，轻笑着看他，“我说过的。” “走。” 对面抛过来一捆绳子，穆霈云抬手一接，两人翻出楼阁外，往东南面城门角去。 天幕下掠过两道灰色的影子，轻轻落在城楼下。似水面上乍然翻起两道轻浅的水波，旋即又消失了。 那两道影子立在城楼下，仰头朝上望去。 “翻过墙吗？”穆霈云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边系着腰间的绳子。 顾灵芷却比他敏捷，早已系好了绳子，仰头看着城楼上方，寻找着绳子上爪钩的落脚点。 她丝毫不遮掩自己对这件事的熟练，掂了掂手里的爪钩，道：“要不要看看谁快？” “看来姑娘轻功这门课的学得不错。” “轻功算什么？”顾灵芷扬眸看他，“我翻墙更不错。” 城楼上传来轻微的一声脆鸣。 这一处城楼守卫少，而且岗哨外围的城墙边上，有个小土墩，可以站人。可这里的城墙高且光滑，和附近的屋舍隔得远，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说是可以翻墙进宫里，可要做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顾灵芷揪着绳子扯了扯，确认上方安全后，转头看向对面，“走吧，穆公子。” 对面的人回给她一笑。 两人同时跃起，扯着绳子，顺墙面而上。一面侧耳细听城楼上的脚步声，抓了个空档，一翻身，轻盈落在城楼上。 内外城虽然起了骚乱，可禁军并没有全数出援，仍有部分人留守着，而且城楼上的灯火正有条不紊地点燃着。 穆霈云眸光微微一敛。 从方才东门城门处忽然起的骚乱开始，他就在猜想背后安排的人，也许是他的一位老朋友。 这样声东击西的方法，可以减轻他们这边的压力，让赵王自乱阵脚。 可如今看来，这位赵王并不简单。 出去增援的是禁军，可这里还留着另一批人。他们训练有素，丝毫不比禁军差。 城楼上的灯火自北面燃起，往南面围拢，马上就要到他们这里了。 两人相视一眼。 两道影子，掠入皇城深处，像两颗石子，没入一潭幽深的湖水中，不见踪影。 城楼上的灯火全部燃起，明晃晃的火光，映照着皇城高高的城墙。 那样炙热的颜色，照不暖冰冷的城墙。 底下厮杀声渐渐转弱，几处城门的骚动也被平息。 夜色朦朦，白日里的浓雾似乎还未曾淡去。漆黑的天幕上笼着沉沉的云，连月亮也只偶尔露个面，洒落一点清淡的月华，照在皇城里头一座座宫殿的屋檐上。 屋檐暗影下，躲着两个人。 离这一处角落不远，有一间亮着灯的房子。灯影之下，可见来回忙碌的宫人。 顾灵芷正要掏出地图来，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手被穆霈云抓住，按了回去。 “这里是尚药局。” 顾灵芷眨眨眼，应了一声：“哦。”她嗅了嗅，果然闻得空气里弥漫着一阵药香。 有人打门外进来，和屋子里头的嘀咕了几句什么，似乎是来讨要几味药材。 “芸香姑娘，这次是缺哪几味药？”药童问道。 芸香从袖中取出两张单子，递给药童，道：“劳烦了，两张单子分开来配药。” “好，”药童应道：“我给姑娘分开来装。” 看他进去之后，芸香转头吩咐身旁跟着她来的女使，道：“待会取了药回去后，你去弄点鸡丝粥，主子晚饭没吃多少，晚些时候还得给陛下煎药，这样熬着，到了半夜怕是胃要不舒服。” 那女使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连带着芸香仔细吩咐粥如何熬，在里头放什么，都一一记着。 “芸香姐姐，”那女使道：“主子本身身体就不大好，日日侍疾，还要亲自熬药。这样下去，陛下的病还没好，主子怕是就先扛不住了。” 芸香轻叹一口气，眸色复杂。 “主子自有打算，”芸香道：“我们只将自己手上的事情做好便是。” 那女使又是一点头，“可我就心疼主子。白日里，主子每去见陛下，都要姐姐先给扑上一层粉，遮一遮脸色，打扮好了才进去见陛下。可陛下见了主子，却是那样又摔东西又吵又骂，半分不念主子的好。” 芸香眸光转冷，那女使浑然不知，只继续道：“近日来，还越发不如从前了。从前，陛下待主子可好了，近日见着却像仇人一样。” “好了。”芸香打断她，道：“这些话少说，叫主子知道你在后头乱嚼舌根，非得将你打了出去。” “主子那么好的一个人，”那女使道：“才不会呢。” 芸香正要说什么，听见脚步声便顿住了。药童将她需要的药取来，连着单子一同递回给她，“芸香姑娘，都配齐了。两张单子，分开来配，也分别给姑娘装好了。” “多谢。” 芸香道谢后，从袖子里取出一方裹着小碎银帕子，递给了药童。而后，便带着那女使一同离开了。 两人渐行渐远，只有月光洒下一地清辉，落在她们身后，照出浅淡的影子来。 她们一路往天子寝殿去，穿过一道道巷子，一扇扇门。两侧是宫墙的暗影，是悄无声息蛰伏在夜色中的一座座宫殿。 月色铺洒而下，落在屋檐的瓦片上。 一座座宫舍，一座座高楼殿阁，全都冷冰冰的，仿佛一座座囚笼。 有人想要挣脱，有人心甘情愿被困在这里，而有人看惯了这里的月色，甚至将自己变得和落在这里的月光一样冰冷。 “滚。” 寝殿内，传出一声低低的怒吼。 “朕说过，不想看到你。” 大魏天子吴元庆斜倚在凭几上，半歪着身子，对着面前的冷冷道。 “还没到喝药的时辰吧，”吴元庆抬起眼皮，看了面前站着的方暮雨一眼：“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妾身不过想来陪陪陛下。” “不要你陪。”吴元庆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想的什么吗？你们母子想要的，我不会给。”他转开头，看向别处：“是朕的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妾身只想来陪陛下。” “滚！” 寝殿内，重复着单调的对白。 里头的空气，比外面的月色更冷。 每一次的呼吸，都仿佛带着春夜的寒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9章 岑将军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芸香与那位女使自尚药局回来后，两人便分往两处走了。一个去煎药，一个去小厨房忙活。 不远处，便是天子寝殿。 夜色寂寂，殿内透出微黄的灯火。除了偶尔有打着灯笼的宫人从殿前经过外，周围尽是禁军冰冷的铠甲。从门前到台阶下，分立着六名将士，紧贴着寝殿的栏杆外，每隔三步便有一人，团团将寝殿围着，恍似铁桶一般。 屋檐四角微微翘起，映着云层下洒落的一点浅淡的月光，恍似在夜色中沉沉睡去的鸟儿。 小厨房里人影穿梭，宫人们进进出出。过了用饭的时间，夜色渐深，出入的人才慢慢少起来。后来，连灯也灭了，只留着灶边的两盏烛台。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翻进去，将桌上蒸笼的盖子一掀，伸手正要抓起一个包子，忽见昏暗的光线中，一道银光闪电般劈来。 顾灵芷猛地收回手，剑光擦着她手背掠过。她旋身连退几步，剑光游龙一般紧紧缠着她。 最后侧身一避，她后背撞上了厨房放置杂物的架子。 那架子一晃，正要往另一边倒去的时候，一股力量从架子的另一头传来。架子稳稳地立住，她斜睨了一眼停在她面前的剑尖。 再往前三指的距离，那剑尖便能洞穿她喉咙。 她咽了咽口水，却是不慌不忙，将视线转向持剑人背后的那个身影。 “岑将军，”穆霈云手中匕首的刀锋就抵在岑威颈侧，“请将我朋友放开。” 这一句话说完，穆霈云先收回匕首，往前侧身半步，彻底走到灯火映照范围内。 “方才情况紧急，”他拱手对岑威道：“冒犯将军了。” 大魏早年征伐西域的时候，岑威曾与穆家军一同作战，是见过穆霈云的。 乍见穆霈云现身此地，岑威虽然感到惊讶，但听他那样说后，微微收敛了剑势。又迟疑了一阵，才将剑放下来。 岑威视线从顾灵芷身上一掠，落到穆霈云脸上，道：“你们深夜入宫做什么？” 方才，顾灵芷和穆霈云潜入皇城后，躲在尚药局附近。 正要芸香带着一位宫人前来找药童抓药，他们便趴在墙根听了一阵。从尚药局里那两名药童的对话中，得知来抓药的是贤妃宫里的人。他们还提到贤妃近来一直在天子身侧侍疾，便暗中跟随她们，来到天子寝殿所在。 “找陛下。”穆霈云的回答简洁利落。 “宫里现在是什么情况，”穆霈云对岑威道：“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你想说什么？” “赵王联合其生母贤妃意图谋反，皇城内外现已落入其掌控中。”穆霈云道：“我们冒险入宫，为的就是找陛下请一纸诏书，发兵解京城之围，皇城之围。” 岑威忽然沉默。 “什么人在里头？” 门外传来询问声，脚步声渐渐往小厨房靠近。岑威顺手捏起桌上麻袋里的黄豆，抬手灭掉了灶台另一侧的烛火，缓步走过去，拿起了另一盏烛台。 那宫人踏进门来，见里头一片昏暗，只岑威手中的烛台，散发出微弱的灯光。 “是我。”岑威道：“夜里有点饿，过来看看有没有吃的。” “噢，”那宫人道：“是将军啊。”她道：“将军要是饿了，可需要我帮着弄一点什么吃食？” “不必了。”岑威瞥了一眼打开的蒸笼，道：“我随便吃两个包子就行。” 打发了宫人，岑威转头回来，看见穆霈云站在暗影中。 他朝他一笑，右手拉着什么东西，缓缓上提。 然后，岑威就看见顾灵芷像只偷吃的猫儿一样，被人提溜着后颈皮，嘴里咬着半只包子，朝他挤眉弄眼地一笑。 方才，岑威灭掉他们那一侧的烛火时，藏去他们的影子时，穆霈云往前两步，拽住顾灵芷蹲下，她顺手就抄了一个包子塞到嘴里。 “看来穆将军的朋友是真的饿了。”岑威走过去，道：“抓几个包子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顾灵芷忙掏出两块帕子，抓了包子又顺走旁边几块糕点，这才跟着两人离开。 宫殿后头，有一间废弃的柴房，离小厨房不远，贴着墙根走一阵便到了。 岑威掏出火折子，四处照了一下，确认安全后，才将他们带进去。 “你们打算怎么做？” “岑将军打算怎么做？”穆霈云反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将军方才替我们遮掩，我们自当感念将军相助之恩，但……”穆霈云道：“我斗胆问一句，将军现在是哪一边的人？” 岑威冷冷看他：“你想说什么？” “将军统领北衙禁军，护卫陛下和皇城的安全，可如今陛下被囚，皇城落入赵王之手……”穆霈云道：“将军仍可安然于宫中行走，宫中禁军也依然听令于将军。” 岑威忽地低头，发出一声嗤笑。 “你都看见了，那还问什么？”岑威道。 “就像将军方才问我们那个问题一样，我们也想知道，将军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穆霈云道：“是与我们站在一起，与陛下站在一起，还是在这里悄无声息地杀了我们，打算……” 他沉声道：“效忠赵王母子，与他们共享这大魏的江山？” “我岑威能从一无名小将升任如今的位置，全靠陛下提携。陛下知遇之恩，岑某从不敢忘。”岑威说完这一句，欲言又止，没有再往下说下去。 “将军既无叛离陛下之心，为何……” “别说了，”岑威道：“你们要是想找陛下，从这里出去，往南边走，最大的那座宫殿便是。来的路上，你们也看到了，就是灯火最亮的那一座。寝殿正门左侧，便是陛下日常歇息的地方。这个时辰，陛下应该快要歇下了。” 他忽然顿住，看了他们一眼，“寝殿外，全由禁军把守，要想不惊动任何人地进去，几乎不可能。你们若是改了主意……” 岑威深吸一口气，道：“我也可以想办法，把你们送出宫去。” “多谢将军好意，”穆霈云道：“我们此来，已抱了必死的决心。只有往前，绝无退路。” 岑威重新抬头，盯着穆霈云看。 “若迟早要与将军一战，还请将军现在就拔剑。” 岑威握紧了剑柄，却不说话，微侧过身，不去看他。 “将军既有心帮我们，却又处处显得为难。”穆霈云顿了一顿，道：“将军素来重情重义，我且猜一猜，将军是否承了……” “贤妃的恩情，不得不答应帮她的忙。”他迎向岑威的目光，道：“但将军一心向着陛下，并不愿意对陛下不忠，便依然守在寝殿外，护卫陛下安全。一旦贤妃母子对陛下不利，将军必然拼死护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0章 说服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穆霈云一番话，将现下的情况，连着岑威不得已陷入如今局面的内情全都揭了个透。 岑威轻阖眸，并不言语，算是默认了穆霈云所说。 “将军以为这是在做什么？”穆霈云冷声质问道：“全了对陛下的忠，对贤妃的义？” 岑威蓦地睁开眼睛，看向穆霈云。 “将军怕是还不知道现在宫外的情况。” 岑威眸光微动，却仍旧不言语。 顾灵芷在一旁啃着包子，听着他们的对话。 “大雾封城，赵王趁机偷袭南衙禁军，暗中夺下京城各处城门的控制权。而宫内……”穆霈云看向他，道：“又有岑将军。”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将军发现没有。”穆霈云缓声道：“将军统领的北衙禁军，可否还守在旧处？出入皇城的各处要道，是否还是将军的人？” 顾灵芷一口咬在包子上。 怪不得穆霈云自打踏进皇城以后，眼珠老是滴溜溜地四处转。除了观察周围的情况，他还留意到了这一点。 “赵王府的人，怕是早已将原先的禁军取而代之。” 依穆霈云方才的观察来看，宫里巡逻的还是北衙禁军的人，只几处城门和关键位置看守的人是普通禁军有些不同。照此推断，赵王的人应该没有那么多。他这样话说，不过是想岑威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岑威听罢，长出一口气，叹道：“事已至此。”他道：“你们要做什么，便去做吧，我不管了。” 他往门外去，道：“不管结果如何，我既选了，必承担到底。” “盛京城内数百万民众，皆要随着将军一同来承担这个结果吗？”穆霈云上前一步，拉住他，道：“将军当真要为小义，舍大义？” “现在的盛京就是一座死城。城里的人出不去，城外的援兵进不来。再这么僵持下去，困死的是京城的百姓。赵王的兵马备着粮草，可盛京城里头的百姓，家里不一定有那么多存粮。” 顾灵芷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继续道：“赵王想赢，可燕王、齐王会容得他这么轻易赢吗？战争一旦打起来，遭殃的是百姓，外头来援军若是强攻，受苦的还是百姓。盛京乱，则大魏乱，几个皇子争一个位置抢破头，最后遭殃的全是百姓。” 顾灵芷一开口，岑威便听出她是女儿身。眉头微微一皱，目光却随着她的话渐渐转冷。 “这里头哪里有什么忠义两全可言？将军早知没有两全之策，此时的不作为就是……”顾灵芷淡道：“助纣为虐。” “此事非关小我，而关乎家国天下，关乎百万军民。将军想来也不愿意看到，大魏将士们刀尖指向自己人，自相残杀。”穆霈云缓缓道：“请将军三思。” 岑威静默良久。 废弃柴房里头静悄悄的，夜色从破洞的窗户纸里漏进来，时光慢得叫人看不出流逝的痕迹。 岑威抬眸看他们，道：“你们要我怎么帮忙？” 穆霈云说：“我们得先见陛下一面。” 岑威沉吟片刻，道：“你们现在没有办法靠近寝殿的。”他思索着，道：“再等一阵吧，等夜深后，陛下就寝前会吩咐宫人灭灯。你们随我换上禁军士兵的衣服，混在禁军中，我想办法让你们进去。” 连日阴天，春末的寒气仿佛被那一团团的白雾困住，散不开，便浸入雾气里头，随着漫漫夜色，爬上墙头，侵染每一片僵硬冰冷的瓦片。连带着寝殿内，也一片虚浮的寒意。 “陛下。” 窗外朦胧的夜色透进来，照在一袭月白衫裙上。那瘦弱的身姿，仿佛随时要融化在夜色中，化作一缕轻烟散去。 大魏天子吴元庆的床榻前，一女子双手捧剑，缓缓朝着他跪下。 “你干什么？”吴元庆眼皮微动，“要弑君？” “妾身愿以自己的命，换陛下一纸诏书。” 吴元庆扭头，冷冷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人，“你这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来逼迫朕吗？” “陛下心里有气，尽可拿妾身来出气，但诏书……”方暮雨缓缓抬眸，“还有那个位置，”她浅淡一笑：“远儿志在必得。” 吴元庆冷哼一声，“那得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他加重了最后一个字的字音：“‘得’。” “妾身斗胆问陛下一句，”方暮雨仍旧跪在地上，缓声问道：“陛下属意哪位皇子承继大统？” 吴元庆又是一声冷哼，并不说话。 “既然陛下心中没有属意的人选，为何不能是远儿？” 吴元庆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所以你就这样来替朕选？” 方暮雨安静地跪着，不言语。 “朕不选，没有人能替朕选。” 面前人影一动，剑鞘被人从中间握住。 方暮雨微微抬头，视线顺着握住剑鞘的那只手上移，停在吴元庆脸上。 “朕若要选，”吴元庆道：“没有人能拦得住。” 一声柔柔的嗤笑，散落在冰冷的寝殿内。 “这一点，”方暮雨道：“远儿还真是像极了陛下。”她抬眸轻笑，道：“包括从前，陛下如何对谋夺大位，如何……” 剑鞘微动，有一只手比吴元庆更快，先握住了剑柄。 那指节纤细柔弱，蓦地探出来握住剑柄时，却精准有力。 袖口边上缀着的数朵浅碧色芙蓉花，映着透进宫殿里来的月光，浮出淡淡的水色，又带着几分冷意，携着冰冷的剑光，一掠而过。 剑柄在那白玉一般的掌心打了个旋儿，剑身一横，隔着衣衫，轻轻落在吴元庆左肩上，离他颈侧还隔着一些距离。 “为达目的，”方暮雨轻道：“不择手段。” “朕许久不曾见你拿剑了，”吴元庆眸光微微一动，眼底神色复杂，继而冷笑道：“却没想到，再见你握剑的风姿，是在如此境地下。”他阖眸轻笑，“真叫人意外。” 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时，眸光与语气一般冰冷，“当年是长兄谋反，导致先帝意外自台阶坠亡。”他摇头笑道：“与我无关。” “有关无关，只陛下心里有一本账吧。” 吴元庆微微一顿，抬眸看向方暮雨，眼中神色渐渐比剑锋更冷，“朕从前不曾问过，竟不知你是如此看待朕。” “是陛下教会妾身这些，也是陛下教会妾身……”方暮雨浅笑道：“天家争斗，是何等残酷。” “世人皆可为棋，”方暮雨声音幽冷，道：“包括方家。” “你到底还是因方家一事，”吴元庆垂眸笑道：“怨恨了朕。”他视线顺着剑锋，转向持剑的人，道：“如若没有这件事，你会否帮着你儿子，来造朕的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1章 月下相谈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陛下竟然也会问这般毫无意义的问题。”方暮雨收剑回身，道：“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就如同我父亲、我兄长……” 寝殿里没有风，她的声音却渐渐转轻，转淡，仿佛散落在月光里，“如那埋骨荒野的，方家的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方暮雨提剑离开，她身后的人目送她离去的清瘦背影，缓缓后退两步，重新坐回床榻上。 大门合上，外头传来什么东西咣当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 他抬眼看去时，见门外那清瘦的身影忽然不见了。 寝殿里重新安静下来。 吴元庆保持着一个姿势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寝殿门开合的声音，有人送药进来。 方暮雨没有来。 来的是她近前伺候的女使，名唤芸香的那一个。 他认得她，也知道她是方暮雨从方家带来的，一路跟随她入王府、入宫，一直到如今。 “你主子呢？” “回陛下，”芸香跪在地上，手捧托盘，道：“主子不太舒服，由几位女使扶着下去休息了。” “叫太医给她瞧瞧。”吴元庆语气冰冷，“别死在朕前头了。”说完，仰头把药一喝，又把空药碗往托盘上一放，道：“让人把灯灭了，朕要歇息。” 芸香出去了。 不一会儿，便有几名宫人进来，灭掉寝殿内的灯火。 大门开了又关上，湿浊的空气，沉闷的声音，搅得吴元庆心头烦躁不安。他往床上一躺，翻身朝里面去，忽地听得殿内有轻微的声响。 他将手往枕头下探去，缓缓握住藏在下面的剑。 听得那声音缓缓靠近，吴元庆猛地持剑回头，见床榻下跪着一个影子。 “陛下，小臣来迟。” 来人缓缓抬起头来。 “你是……”吴元庆仔细瞧了瞧，道：“你是叔德家小老二？” 穆霈云虽不在朝廷任职，但曾有军功，得陛下封了勋官。虽说是虚衔，没有实在的职位，但自称“小臣”并不为过。 方才，他和顾灵芷换上禁军的甲衣，混在禁军小队里头，由岑威带着，到寝殿来换班。岑威给他们安排到了寝殿后面，附近都是岑威的亲信。借着夜色遮掩，穆霈云翻窗进来，顾灵芷在窗边替他把风。 他们这边秘密相谈时，寝殿外西北角有一小亭，恰对着寝殿西面的窗户。 岑威负手立在栏杆边，不时转头往寝殿的位置看一眼。 “将军。” 他闻声转头，见芸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他，手中提着一个小食盒。 “夜里寒凉，将军近来旧疾又犯了，怎地不去休息？” 岑威颔首一笑，道：“无妨。” 芸香缓步走上台阶，将小食盒往栏杆宽敞处一放，道：“我怕将军忘了服药，特意煎好了带过来。”她将药碗取出来，递给岑威，道：“将军还是趁热先将药服下。” 岑威并不推脱，接过来一饮而尽，又将药碗还了回去，“多谢芸香姑娘。” “将军不必客气。”芸香淡淡一笑，把空药碗往小食盒里一放，“将军满目愁色，可是担心此番大事不成……” “旧日之恩，岑威从不敢忘。”岑威摇头，“这件事不管成与不成，我既答应了，自会尽力。可我能做的，也只在我原先答应的范围内。” 穆霈云猜得不错，贤妃的确对他有恩。 他幼年时，家里遭逢旱灾，亲人多数亡故，只余一老母亲。他昔年曾随大魏天子吴元庆征战，队伍途经家乡，见老母亲却不能相认，更不能于身旁尽孝。 那时，先帝还在，吴元庆只是一位亲王，贤妃方暮雨也只是一名侧妃。事情恰被当时暗中随吴元庆出征的方暮雨得知，她便偷偷派人照料他母亲。因为他家乡附近战事频繁，方家军中有一部分要拔营往别地去，方暮雨便请她兄长将他母亲一同接走，后又送到江南去休养。这一接，恰好避开了屠城的祸乱。 因为这一点，他才在军中拼命厮杀，数次救下吴元庆的性命。也是因此，吴元庆在登上帝位后，将分配到蜀地的他他调了回来，后来又让他统率护卫皇城的北衙禁军。 贤妃从未以旧日之事胁迫过他，只请他带禁军封锁皇城。这才有了后来的事，可事情接下去如何，他心中也没有定数。 “主子从未想过为难将军，”芸香道：“从事情发生到如今，主子也没有违背过当初对将军的承诺。” 岑威别开头，目光落在远处。 “我……”芸香微微一顿，道：“我也不是要来劝将军什么，只是……”她转过头，看向别的地方，双颊止不住飞起两朵红晕，“只是来给将军送个药而已，并不是要干涉将军的事情。” “我也没有这个意思。”岑威急急转头，但只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芸香蓦地转头，两人视线恰好接上。 岑威正要转开目光，却听芸香道：“主子白日里提到了将军……” 她看向岑威，声音柔缓，道：“如果这次的事情失败了，主子说……”她又是一顿，却像鼓足了勇气一般，抬眸看向岑威，道：“希望将军能带着我远离皇城，远离所有是非。从此……” 芸香垂下眸光，道：“忘了这里的事情，只过好我们两人的日子。” 夜幕沉沉，恍似有水汽弥漫在周围，闷闷地压在人心口。 “芸香……”岑威迟疑着开口：“这次的事情如若败了，你真的能做到这样吗？” “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岑威缓声道：“且不说我们能逃到哪里去，这些禁军将士一个个跟着我出生入死，我怎么能舍掉他们？” 芸香一怔，继而莞尔道：“将军如何，芸香便如何。” “芸香姑娘……”岑威道：“我知道姑娘待我好，我也一直感念姑娘待我之情，可……” “皇城乃是非之地，姑娘若有生机，若可远离，还是趁早远离了罢。”岑威道：“现在情况虽然不明朗，但姑娘如果想出宫，我还是能够帮上一二……” 芸香微一怔，声音发涩，问道：“将军是不愿与我一同离开，还是不愿意与我在一起？” 岑威迟疑。 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这件事不管成或者败，他也许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若是赵王赢了，他未必能容他。若是赵王败了，陛下追究责任，他更无活路。 他出入战场无数次，见惯了血腥、厮杀与生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自家中老母亲亡故后，他已无亲人。因为孤身一人，他才能如此无所顾忌地应下这件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2章 闯宫的人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岑威迟疑的这一点时间，对面人早已别过了头。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缓缓远离，下了台阶，便往远处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等他再抬起头来时，四周已空无一人，连带着方才放在栏杆边上的小食盒，也一同消失了。 余下的，只有淡淡的脂粉香，混着药香。 另一边，寝殿内，大魏天子吴元庆就着朦胧的夜色，写下一封诏书，交给了穆霈云。 “你拿着这个出去，”吴元庆道：“不管是城内的虎威营，还是城外的驻军，皆可调动。” “小臣领命。” “你走吧，”吴元庆看了一眼窗外，道：“趁着夜色，方便行动，朕就不走了。” “陛下……” “这里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危险。”吴元庆淡笑道：“那小兔崽子，暂时不会动朕。” 他所提到的“小兔崽子”，自然是指赵王吴弘远了。 吴弘远早就掌控了皇城内外，却迟迟没有登上那个位置，明面上是为了等他的一纸诏书，或者含光殿里头群臣的联名书，好让一切名正言顺。 京城里头还有燕王、齐王和康王，这几个人不会那么轻易让吴弘远坐稳这个位置。 这中间，免不了一番恶战。 若是有了诏书，吴弘远就省事许多了，还可以顺势除去燕王等人，保得江山从此稳固，自此高枕无忧。 可若吴弘远的这两个计划落空，几位皇子一旦打起来，吴弘远挟持他在手，就有利许多。他既可声称那几人是为了弑父夺位，号召盛京城内的军民与之抵抗。即便败了，吴弘远若挟持他逃离京城，到了外头，仍旧可以冒着他的名号，联合各处封地的亲王起兵，再度杀回京城，谋夺大位。 吴弘远如今依然大局在握，却不曾动他分毫，只将他软禁在此，便是因为这一层缘由。 “他算盘打得很远呢，”吴元庆嗤笑道：“那混小子还想着用朕干别的事情，不会这样轻易取朕的性命，反而要拼了命地保护朕呢。” 他淡淡瞥了穆霈云一眼，笑道：“免得被你们劫走。” “要是你们带上我，这皇城只怕出不去了，而且还会暴露行踪，让他们盯上你们。”说着，吴元庆扭头看了一眼守在窗边的身影，对穆霈云道：“把那孩子叫来，给朕瞧瞧。这一道坎朕要是过了，得好好封赏你们。” 穆霈云微迟疑，正要想个理由替顾灵芷回绝掉，忽听得门外传来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寝殿大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铠甲摩擦的声音，连同微微喘气的声音，回荡在寝殿内。 吴元庆斜倚在床榻上，眼皮微动，看似懒散地朝门口投去目光，神色冰冷，自带一股逼人的威严：“卢冷桥。” 他的声音冷冷掷落在殿内：“谁给你这么大胆子，闯进来扰朕休息？” “臣惊扰陛下，罪该万死。”卢冷桥及身后跟进来的几名将士齐齐跪下：“实是因为有人夜闯宫禁，臣等担心……” “你看这里有什么人吗？”吴元庆冷冷发问。 “没、没有。”卢冷桥嘴上这么说着，眼光却暗中在殿内扫视。 “看够了吗？看清楚了吗？”吴元庆道：“要再来朕的床上看看，这里有没有藏人吗？” “臣不敢。” “你倒是有一句话说对了。”吴元庆冷冷瞥他一眼，“你知道惊扰圣驾罪该万死，还不滚出去？” 看底下跪着的人分毫不动，吴元庆又道：“你如今是认了新主子，我这老主子说话就不好使了对吧？” 吴元庆自从被软禁在此，只见过卢冷桥来，不见岑威来。他偶尔从窗外看去，可以看得见岑威带人巡察，却偏不上殿前来。他猜测，岑威或是有什么原因暂时答应了方暮雨一些事，但并未完全背叛他。 方暮雨不让岑威见他，也是怕他会动摇岑威。 可卢冷桥却不同，他应该已经倒戈赵王母子阵营。 “臣……” 吴元庆一道目光冷冷地瞪过去，卢冷桥不敢多言，便带着人撤离了。 等寝殿门重新合上，吴元庆缓缓走到一旁的屏风后，微微挑开遮在上面的披风。 穆霈云从里头走出来，吴元庆接着对躲在角落里的那人道：“出来吧。” 顾灵芷眼珠转了转，看了穆霈云一眼，跟在他身后走出来。 这里光线昏暗，但仍可看得清楚人的五官。 吴元庆盯着顾灵芷看了两眼，而后便是一笑：“你是顾子义的儿子吧？”他回忆道：“那日殿试，朕见过你，你叫顾嘉乔是吧？” 顾灵芷一怔。 她一身禁军铠甲，面容又与顾嘉乔极为相似，被认错再正常不过了。只是，她不能开口，便只好点点头。 好在，吴元庆并没有再细问什么，只让他们赶紧离开。 他们便按照之前和岑威商量的那样，仍旧从窗户翻出去，混在门外守卫的禁军里，等着岑威带人来换班。 而卢冷桥刚才闯入被赶走后，才步下台阶，便见岑威赶来了。 岑威问道：“怎么回事？” “方才有人闯宫，”卢冷桥道：“我担心陛下这边出事，便带人过来瞧瞧。” 实际上，卢冷桥是方才打寝殿外走过时，见里头明明熄了灯火，却偶有一些烛火晃动的影子，心下有所怀疑，便带着人闯进去看看。只是，并未能找到什么破绽。 “你何时这么鲁莽起来？”岑威训斥他，道：“惊扰了圣驾，不怕丢了脑袋吗？” “大哥……” “你还知道我这个大哥，你这般做事，叫我如何放心？” “是。”卢冷桥认怂，道：“此次是我鲁莽了。”他道：“我是因为那边抓了一个闯宫的人，说有同伙，而且是往寝殿这边来的，我才……” “好了，”岑威道：“我知道你是心急，只是现下情况特殊……”他微一顿，道：“各自谨慎一些吧。” 岑威不再说什么，却见忽然有人来报，说是有两人冒充禁军被抓住，现下一死一伤。 “把人带来。”卢冷桥冷冷发号施令，却见岑威在听说抓到是两个人时，神色微有些不对劲。他一言不发，照旧与岑威一起，前去查看。 等他们去到时，发现伤了的那个也自尽了。 卢冷桥一边观察着岑威的脸色，一边翻过其中一人的尸体查看。 等他把两具尸体看完，岑威仍旧站在那，脸色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仿佛方才他从岑威脸上看到的异样不过是错觉。 “这两人，”卢冷桥仰头，问岑威道：“怎么处置？” “照旧吧。”岑威面色沉静，说：“你原先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3章 取兵符（上）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岑威撂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大哥。” 卢冷桥忽然喊住他，挥手示意手下将那两具尸体搬开。 等得围在附近的禁军将士散开，卢冷桥才缓缓开口：“你……” 他才说了一个字，便见岑威转过身来，看着他，道：“冷桥，我统领北衙禁军多年，你别以为我什么事都不知道。” 卢冷桥一怔。 “宫里原先的禁军被替换了多少，又暗中进来了多少人，还有他们现在听谁使唤。”岑威站在原地，打量着这个曾经与自己并肩作战，互相扶持，曾经多次为对方不顾性命的兄弟，沉声道：“人各有志，我不拦你。” 卢冷桥喉头一噎，半晌只道出了两个字：“大哥……” “你唤我一声大哥，我便认。”岑威嗤笑着转开头，道：“除非哪日你不想认了，那便再说。” 岑威大步离开，留下卢冷桥站在那里，背后是沉沉的天幕，和冷寂的宫城。 “大哥！” 卢冷桥再一次出声，岑威闻声停住脚步，但身后却没有了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岑威准备迈开步子离开时，听得身后的人上前两步，来到他身侧，压低了声音，道：“大哥，即便他们见到了陛下，拿到了调兵的诏书或手谕，也是没有用的。” 岑威微微握拳，却并不出声，静静听卢冷桥往下道：“赵王殿下早就考虑到了这一层。” “先前已经有人拿着假的诏书去过虎威营，以及另一营留守城内的兵马。”卢冷桥道：“有人闹过事了，而且差点闹出大事。此时再有人去，不管真假，他们都不会信了。” 岑威沉默地站着。 “大哥，”卢冷桥仍想劝道：“你认清现在的形势好不好？你何必……” “你再多说一个字，就不要叫我大哥了。” 岑威撂下一句话，大步往前去，不一会儿就没了人影。 卢冷桥独自一人站了片刻，转身离开，命人加紧宫内巡逻，严查各宫行走的人员。 另一边，岑威带着顾灵芷和穆霈云离开天子寝殿。 “宫内不宜久留，你们马上离开。” 岑威只简单的一句话，穆霈云瞧出他神色不妥，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别管了。”岑威不解释，只带着他们往宫门的方向走，“你们离开这里再说。” 穆霈云停住脚步，“还请将军明言，否则我们不会轻易离开。” 岑威转头看他，眸光微敛。沉默了一阵，他终是将卢冷桥方才所言告知了穆霈云。 “他也许只是在诈我……”岑威这句话才出口，后面的声音便弱了下去。 卢冷桥对他这位大哥还有几分真情实意，方才若非有意劝说他投向赵王，卢冷桥也不会告知他这件事。 穆霈云沉着声，神情严肃，“我们此番一旦出宫，再进来可就难了。”看向岑威，道：“我相信将军对这件事的判断，是走是留……”他与顾灵芷对视一眼，说：“听将军的。” 岑威轻叹一口气，道：“你们留下又能如何，若是出去了，还能想想别的办法……” 穆霈云摇头，“若有别的办法，我们就不会冒险入宫了。”他沉吟道：“如果事情确如卢将军所说，赵王已断了我们进宫找陛下要诏书调兵这一条路，那我们现在留在宫里，倒是还有一个办法可用。” 岑威一怔，继而几乎和穆霈云同时出声：“兵符。” 有主将兵符，可以直接调动兵马。而且诏书可以作假，兵符却做不了假。 岑威与穆霈云视线一接，他道：“你们要去含光殿？” “如果那是唯一的办法，”穆霈云道：“我必然要去。” 这里只提到他一人，而不是他和顾灵芷。 岑威会意，转头看向穆霈云身后站着的顾灵芷，神色中有征询之意。 穆霈云先前并没有和顾灵芷商量过，但他知道留在宫里危险，而岑威既然催促他们离开，想来是有办法顺利将他们送出宫。既如此，不如先让顾灵芷带着陛下的调兵诏书出去。 这样，不管他是否能够拿到兵符，调兵诏书交到裴书君手上，好歹能够再想别的办法。这一趟入宫，也不至于空手而归。 他原先还担心顾灵芷会不同意，可他才这么一提出来，顾灵芷便道：“听你的。” 顾灵芷的异常爽快，倒让穆霈云惊讶之余，多了些怀疑。 “来之前我答应过你的。”顾灵芷挑眉笑道：“我可说话算话。” 穆霈云瞧着她那乖精的模样，自袖里取出调兵的诏书，放到她手中，道：“那就交给姑娘了。”说吧，转身对岑威道：“有劳将军了。” 岑威颔首，喊来一名亲信，让穆霈云照旧扮作禁军将士，随着巡逻队伍往含光殿方向去。安排好后，他则带着顾灵芷往皇城东门去。 天空中的云层渐渐转淡，月儿仍犹抱琵琶半遮面，躲在薄薄的云丝后，只偶尔洒下斑斑清辉，映在宫墙上。 夜色早已深了，可含光殿里头，却没有安眠的人。 春夜寒凉，赵王贴心地让人给每一位朝臣送来被褥枕席。开始，自然没人愿意领情。入夜后冷了，有人渐渐扛不住，便去取来被褥，各自裹着，或倚着柱子，或相互依靠。 长夜漫漫，殿内寂静无声。 殿外，是禁军冰冷的铠甲，映着冷冷的月光。 裴书材替父亲掖了掖被子，压低声音，道：“父亲，这样下去，怕是不行啊。”他视线转向殿内四处分散的大臣们。 有些人上了年纪，又一整天没吃饭，夜里冷，裹着被子仍瑟瑟发抖。 武将里头，不少人身上都有伤病，这样裹着被子在地上躺一夜，次日老伤病都得犯了。 “赵王这是要熬我们。”宣平侯裴和风冷笑道，“便随他去吧。”他裹紧了身上披着的被子道：“反正我就一把老骨头，不怕他。” “幸亏你兄长因为被马蜂叮咬了，换你替他上朝来。否则，以他那身体，在这熬一夜……”裴和风顿了一顿，没有往下说。 他长子裴书君自幼习武，早年曾随他出征，受伤后落下病根。自那以后，身体便不太好。可那孩子要强，做事又认真，当上了御史台中丞后，公务繁忙杂琐，日夜操劳，身体每况愈下。这才有了与他相貌相似的裴书材冒充他身份，不时轮换着替他上朝，或是处理御史台的事情。 裴书材轻颔首，道：“兄长在外面一定猜到了宫里发生的事情，此时定然已经在想办法，甚至已经暗中派人潜入宫里来了。” 裴和风认同地点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4章 取兵符（下）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不管事情接下来如何发展，”裴和风转头看向裴书材，字句清晰，语气轻却严肃，道：“你要记着一件事，我们裴家没有降臣。” “儿子明白。”裴书材道，“儿子绝不会做玷污裴家名声的事。” 裴和风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晋国公穆叔德一眼，对裴书材道：“扶我到穆公那边。” 裴书材点点头，刚将裴和风搀扶起来，看见有人走到了门口，对守在门口的禁军说要去出恭。 为防止他们逃出含光殿，赵王下令，每次只能有一人出恭，而且要有两名禁军将士陪同。 这位半夜提出要去上厕所的，是礼部下面一个姓钱的侍郎。他个子瘦长，官服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深夜无风，月光冷冷落在含光殿前的广场上，照在底下的三个人影上。两名禁军将士一左一右，夹着钱侍郎往茅厕去。 进了茅厕，昏暗的光线中听得什么东西飞掠而过的声音。 轻快的“嗖”地一声过后，钱侍郎脖子一歪，闷头朝地下倒去。 一个人眼明手快地蹿出来，捞住往下倒去的钱侍郎。 穆霈云一边扶着钱侍郎，一边仰头去看。 茅厕一处窗口上，趴着一个人。 那人捏着手里的小石子，朝他扬眸一笑。 “你怎么回来了？”穆霈云将钱侍郎拖到一边，靠在墙壁上，问道。 “走不掉啊。”顾灵芷仍旧嬉皮笑脸。 “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我答应要听你话，我刚刚也听了。”顾灵芷回答得理直气壮，反问道：“不是吗？” 穆霈云沉着脸，说：“到底怎么回事？” 顾灵芷从墙上翻下来，道：“没唬你，是真的走不掉。” 她和岑威走到宫门附近，见宫门紧闭，连平日出入的粪车也看不见。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这几日宫门不仅看守分外严格，而且开闭时间和位置都有限制。每日子、卯、午、酉四个时间点，依次开启东、南、西、北各处宫门。 “现在离卯时还有好些时间呢，干在那里等着，万一被人发现了，岂不是更麻烦？”顾灵芷笑道。 “那姑娘为何想到要来此处？” 顾灵芷笑容更大了，“来找你啊。”她转眸看了一眼四周，道：“这宫城这么大，危机四伏，我一个人有点怕，自然还是来找穆公子的好。” 穆霈云刚要说什么，听见外头的禁军喊了一声：“好了没？” 顾灵芷偏头看他，不吭声。他只好压着声音，说自己在上大号，先将门外的禁军瞒过去。 穆霈云转头回来，看她，道：“仅此而已？” 顾灵芷轻轻翻了个白眼，道：“你以为呢？”说着，她轻轻踢了踢倒在墙边的钱侍郎，问穆霈云：“你打算怎么办？他的身形和你可不怎么像啊？” 她蹲下来，掰着底下那张清瘦的脸细看了两眼，“你难道不觉得，我和他身形比较像？脸嘛……”她朝穆霈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钱侍郎，道：“凑合还能瞒过去？” 穆霈云比顾灵芷要高一些，而且身形也较她更魁梧，这么冒充钱侍郎出去，恐容易被禁军识破。 顾灵芷蹲在地上，仰头笑看他，“怎样？要不要让我来？” 外面的禁军又催促了几声。 现在，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顾灵芷三两下把钱侍郎的官服脱了下来，手脚麻利地套在身上，又整理了一下官帽。 “现下是深夜，他们应该察觉不出来，你只要一路上不要出声就行。” 顾灵芷点点头。 穆霈云掏出裴书君所写的信，递到顾灵芷手中，“你进去之后，找一位身形与我相似的大臣，让他借口出恭到这里来，我在这里等着。” “你不放心我一个人去？” “我记得，顾姑娘答应过我，要听话。” 顾灵芷眉头微动，“行，听你的。” 他垂眸看着她，认真道：“可不能像方才一样，只听一阵。” “是是是，这回一直听，行了吧。” 她正要走，被穆霈云一把拉住。 他手上的力道把握得极好，她轻轻地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去吧，但要小心。”他俯身在她耳畔，低声叮嘱道。 门外人影微动，在外等候的禁军正要跨进门来时，顾灵芷一撩衣摆，转身踏出去了。 “走吧。”一名禁军拉着她往外走，另一人探进头来，打量了一眼茅厕里头。 见里面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他便退了出去，跟上同伴，又按来时那样，一左一右夹着顾灵芷往含光殿去。 含光殿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偶尔透进来一点光。 户部尚书顾子义缩在窗下，仰头看着外面。沉沉的夜幕，压得屋檐低垂。有人忽地拽了拽他衣袖，回头时，听得有人在耳畔低低地喊了声：“父亲。” 顾子义皱眉，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低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差点叫出声来。 “嘉、嘉乔？” 顾灵芷朝他挤眉弄眼了一下，轻道：“是我。” 这回，顾子义更震惊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音量，道：“丫头，是你。” 他慌忙把顾灵芷往里拉一下，道：“你怎么来了？” “女儿担心父亲。” “担心也不能这样，这皇城现在有多危险，你不知道……”顾子义那个“吗”字还没出口，就反应过来了。 顾灵芷不是冲动冒进的人。她能够进来，甚至是毫发无损地来到他身边，必然是有原因，而且是为正事来的。 “你进来做什么？” “找人。”顾灵芷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四周，对顾子义道：“父亲，宣平侯在哪？” “那边。”顾子义指了个方向，道：“和晋国公穆叔德在一起。” 顾灵芷不由挑眉往那边张望去。 真是巧了。 她要找的这两个人竟然凑在了一块。 穆叔德现下正与裴和风在一处，暗自在殿内一僻静处商量着如何寻找突破口。 这样僵持下去，他们之中定然有人受不住。若是赵王再出现劝说一番，怕是就有动摇的人了。一旦倒戈赵王的人多起来，这天下，这大魏江山，怕是真就岌岌可危了。 赵王现下虽然是控制了京城，但外面的燕王、齐王，一个个都不是好惹的主儿。真要斗起来，皇城内外，怕是要血流成河。 两人正商量时，一旁的裴书材忽地低低出声，对着来人，道：“顾尚书。” “裴中丞。”顾子义先跟裴书材打了个招呼，然后转头看向他身后的两人：“穆公，裴侯爷。”他说着，缓缓往旁边一让，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这是小女顾灵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5章 殿内密语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穆叔德与裴和风同时转头。 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朦胧勾勒出一身着官服的清瘦身影。 这分明是礼部侍郎的衣服，却穿在了…… 裴书材顺着顾子义的目光看去，三个人同时一怔。 顾灵芷缓缓行了个女儿家的礼仪，开口道：“灵芷见过三位大人。” “灵芷今夜前来，一是为了……”顾灵芷从袖中取出裴书君的信，转头对裴和风道：“将此信交给裴侯爷。” 她轻抬眸，看向对面神色微有些严肃的长者。 裴和风面容瘦削，但脸部线条颇有些刚硬，与裴书君、裴书材二人都不大相似。但细看之下，他们父子三人的神态又有些如出一辙。不苟言笑时，都是冷淡中带着一点严肃。 裴书材看见信封上的字，与裴和风对视了一眼。 这的确是裴书君的字。 裴书君擅长书法，他的字运笔有自己独特的地方，不是那么容易被他人模仿的。 信不长，言简意赅，说了宫外的情况，也说了裴书君对形势的判断。裴和风看过信后，取下随身带着的兵符，却并不急着交给顾灵芷。 “此物交给你，你可有把握将它带出宫去？” 顾灵芷深深垂眸，屏气敛息，认真道：“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愿倾力一试。”她微微抬头，郑重道：“别的，灵芷不敢保证，但兵符若到我手上，必保得兵符在，人在。” 裴和风轻笑，道：“若是丢了呢？” 顾灵芷浅淡一笑：“便是丢了性命，也不会丢了兵符。” “你凭什么给我做这样的保证？” 顾灵芷脸上笑意更深：“凭我能进得宫里来，还能到含光殿里来找几位大人。” “小娃娃，”裴和风笑道：“你年纪不大，口气倒有几分狂。” “人不轻狂枉少年。”顾灵芷扬眸轻笑：“但灵芷自信狂放有度，进退知分寸。裴大公子所托，灵芷若无几分把握，必不敢应下此事。可既应下了，定竭尽全力，”她拱手行礼，语气严肃认真，道：“不负所托。” “好。” 为了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裴和风有意压低了笑声，听起来闷闷的，回荡在含光殿这一隅僻静的角落。 顾灵芷并未接过来裴和风的兵符，只道：“方才，灵芷还有一句话未曾说完。”她从怀里取出调兵诏书，捧在手中，视线先是往裴和风身上一落，继而转向一直在旁边，沉默的晋国公穆叔德。 “这一份诏书，还请二位过目。灵芷此来，一是受裴大公子所托，二是……” 深夜的大殿内，透进来的凉气丝丝入骨。 穆叔德整个人站在暗影中，只一双眼睛，仿佛黑夜中蛰伏的猛兽一般，凛冽地落在她身上。和裴和风相比，他的神色更为肃穆。他就静静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也有一种强大的威压在。 方才她与裴和风对话时，也能感觉得到，他一直在观察她。 顾灵芷调整了一下气息，正要往下说，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 来人缓缓在她身边站定。 月光朦朦，照不清来人的脸，只看得个大概轮廓。她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忽地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种安定来。 他步子迈得很沉稳，可也许是走得有些急了，身上微微散发出一阵热气来。因为贴的近，她能清楚感觉到他传递来的暖意。 这皇城，这宫殿，处处透露着吃人的气息。她方才一路随那两名禁军行来，心中多少有些慌张。到入了殿内，见着父亲，才稍稍安定一些。 可如今，知道那人来了，知道他就在身边，全然又是另一种感觉。 她不畏惧一人去面对种种危险和难题，但若是身边有他，能够与他并肩作战，便愈发有一种心安。 什么刀山火海，什么万难险阻，仿佛都是可以跨越，可以解决的。 “是为了……”沉稳有力的声音自她身侧响起，她视线轻轻落在身侧多出来的人影上，听得他道：“请得裴侯爷与父亲手中的兵符。” 顾灵芷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丝笑容。她往旁边挪了小半步，给他让了个位置。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清晰在暗夜中清晰吐着每个字，耳边仿佛被什么轻轻挠着，有些酸痒，又有些恍神。她转头看向斜对角开了小半扇的窗户，透进来的光还是和她进来时那般浅淡缥缈，但此时再看去，就不觉得那么冷和瘆人了。 含光殿内，几人在偏僻角落的暗影下密密议事时，卢冷桥找到了赵王吴弘远，提到了今夜宫中有人潜入一事。 “属下担心……”卢冷桥斟酌着，说出自己的推断：“他们会到含光殿去。” “去那儿？”吴弘远淡淡一笑，“那倒是好办了。” 卢冷桥不言语，知道吴弘远定是心中已有盘算。 “派人牢牢看好了含光殿。” 吴弘远眸光转向窗外，天上的云层重新聚拢，敛去云后那抹浅淡的月华。 他道：“不论他们进去没有，都要让他们出不来。” “属下明白。” 卢冷桥离开后，吴弘远叫来吴一才，吩咐道：“调集弓箭手，将含光殿围起来。” 含光殿的角落里，穆叔德静静打量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语气透着疏离冷漠，道：“你跟我过来。” 两人往旁边无人的地方走去。 穆霈云垂眸道：“父亲。” “哼。”穆叔德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倒是好胆量，敢闯进宫里来。” “情况特殊，不得已为之。” “眼下情况……”穆叔德眸光深沉复杂，声调也愈发低沉，“确实特殊啊。” 穆霈云视线落在手中的调兵诏书上，“有此诏书，可调动城外驻军，甚至可以……” 穆叔德一个眼光看过去，穆霈云霎时收住了后面的话。 “这里是含光殿，有些话不要乱说。”穆叔德说完这一句后，负手身后，转身朝窗外看去，似在沉思，又仿佛人已出神。 “此大争之时，父亲难道愿意……”穆霈云缓缓抬眸，用只有父子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听之任之，随波逐流？” “你小子想说什么？” “儿子自知不讨父亲喜欢，但在这一点上，儿子相信……”他迎着穆叔德的目光，道：“自己要比大哥和三弟更懂父亲。” “大魏的天下，因门阀制度而兴盛，但弊病也在此。各豪族世家愈发强大，为陛下所忌惮。陛下若不除，则如鲠在喉。若除……”穆霈云声音低且沉，“则我等皆无法置身事外。与其如此……” 穆叔德面色沉静地看着，听着自己这个二儿子说的话，始终不曾发出任何声音，神情也没有太大变化，仿佛只是听了一个故事一般平静。 “这天下终究要乱。”穆霈云缓声道：“乱世群雄逐鹿，谁可知鹿死何人之手？” 过了好一阵，穆叔德重新转过头来，看了穆霈云一眼，解下带在身上的兵符，递给他，幽幽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摇摇头，缓声道：“不要轻举妄动。” 天幕沉沉，这一夜的皇城，似乎注定没有人能安然入眠。 可今夜睡不着的，不止宫墙里的人。 宫墙之外，裴府迎来一位深夜访客。 夜虽深，裴书君并未睡下，而是与顾嘉乔一起，挑灯看地图。 仆人递来纸条时，裴书君微一怔，旋即便亲自出门相迎。 “康王殿下。” 吴弘声脱下兜帽，道：“那些礼节就免了吧。”他直言道：“我的来意你想必清楚，霈云应该跟你提过。” 裴书君颔首，将他请进屋内。 “傍晚时分的计划不算成功，但我的人看到，他们的确是进去了。”提起计划被打乱，吴弘声有些烦躁，“本来进行地好好的，不知从哪跑出来一拨人，要闯出城去，闹出了大动静，险些乱了我们的大事。” “算了，不提了。”吴弘声看向裴书君，道：“我手上人马不过数千，可守城的兵马约莫近万人。” 裴书君与顾嘉乔对视一眼，默然无语。 “要是等不到兵符，你们可有打算？”吴弘声问道。 看两人仍旧沉默，吴弘声掏出一个信封，道：“这是现下各处城门守军的人数安排，你们拿去看看。” 他并没有说这封信里的内容是哪里来的，只那么简单一提，又把信往裴书君手里一塞。 “别的话我不多说了，”吴弘声道：“我不便参与到这件事里来，今夜来已是十分冒险。”他拱手，朝面前的两人微俯身，郑重道：“拜托二位了。” 说完这一番话，吴弘声没有片刻停留，转身将兜帽重新戴上。 顾嘉乔迟疑着，不知是否要挽留，却见裴书君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么一迟疑，吴弘声已经走远了。 裴书君缓缓展开信笺，上面的确清楚写着京城各处防守的详细安排。 他微敛眸。 康王是如何得到这一份消息的？ “殿下。” 裴府门外，裴书君拉住了吴弘声，“这一封信……”他阖了阖眼眸，沉声道：“来自何处？” “你不必怀疑消息的真实性，我可以保证……” 裴书君轻摇头。略一迟疑，他问道：“邱公子可在殿下府上？” 吴弘声略一怔。他知道裴书君多半是猜出来了，便别开头，极轻地点了点头。 “邱公子这样做实在太过冒险。”裴书君垂眸叹了一句，捏紧了手中的信，他压低声音，对吴弘声道：“他虽看似离开了殿下，但能送这封信来，说明他心中不仅有个人的恩仇，也装着大魏的百姓。盛京城乱了，遭难的是百姓。邱公子看清了，殿下应该为他高兴。” 吴弘声垂下头来，不言语。 “殿下不愿意多言，可是想亲自去劝说邱公子？”裴书君淡淡一笑，道：“这倒是个好计策，只是……” 吴弘声终于抬头，“你方才说什么？” “在下与顾兄商量过一个办法，但……”裴书君斟酌用词，道：“在下不敢保证什么，但这件事若是能成，也许邱公子还能为邱家挣一个公道。” “你要我做什么？”吴弘声忽然有些迟疑，道：“我担心如果我明着参与这件事，反倒会……”他思索着，道：“增加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吴弘声没有明说，但裴书君知道他是不想让燕王和齐王以为他也有心参与到权斗中来。 “这一点殿下倒是不必担心，殿下在这中间甚至不需要露面。至于具体要做的事，还是请顾兄来与殿下细说吧。”裴书君淡道：“这是他的主意，还是他来说最好。” 吴弘声思量了片刻，还是选择跟着裴书君，重新走近裴府。 此时，顾灵芷正扒着含光殿的窗沿，朝外头看去。 穆叔德父子走了回来，顾灵芷悄悄给穆霈云递了个眼色。 “情况有点不对啊。”她压低声音对穆霈云说了一句，示意他看看外面。 几人来到窗前，往外探看。 含光殿四周，人影越聚越多。 而且…… 顾灵芷微微眯眼。 “是弓箭手。”穆叔德淡淡出声，看了穆霈云和顾灵芷一眼，“你们要马上离开，不然就出不去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禁军的声音，说是自现在起，不允许任何人出入含光殿，连出恭也不行。 穆霈云与顾灵芷对视一眼。 顾灵芷想着，莫不是茅厕里头那两人醒来了，被人发现他们冒充那两人的身份潜入了含光殿。可她记着，他分明嘱咐了穆霈云将那两人捆好。 “趁现在，也许还能闯出去。”穆叔德沉声道：“若是闯一闯，许是有机会的。” 顾灵芷眼珠转了一转，道：“也许不用硬闯，我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穆霈云问道。 她挑眉看向门外，道：“闹出戏呗。” “不过……”顾灵芷有些迟疑，“这一出戏光我们两个不好唱，得有人帮忙，最好是力气比较大，能一推人推老远的那种。” “有个人可以。”裴书材忽然出声道。 他转头看向另一侧，一个庞大魁梧的身影，披着一床被子，站在窗前。 别人都说裹着被子，只他把被子随意披在身后，倒像是战场上将军披着的披风，只是如今想月光下，看着有些惨淡。 顾灵芷看了一眼那人的身材，笑道：“可以，正正好。” “那么，”裴书材笑着看她，“听顾姑娘的安排了。” “好说。”她扯了个笑容，把穆霈云拉到一旁，耳语了几句。 说完，穆霈云脸色不大好。 “怎么？”顾灵芷瞪他，“信不过我？还是怕我占了你便宜？” “这……”穆霈云忽地绽开一个笑容，道：“倒是不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6章 闹剧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裴府内，裴书君正与顾嘉乔商量着后面的计划时，听得门外有人敲门，说是裴夫人命人做了些吃食送来。 两人都有些饿了，便暂时停下来。裴书君引着顾嘉乔到隔间的桌前，裴府仆人已将吃食摆好了，两碗清粥并几碟样式简单的小菜。另有两碟糕点，做成白豆腐的模样，但闻着有淡淡奶香味，入口香软，不觉甜腻。 他们边吃边聊，谈起了进宫的顾灵芷和穆霈云。 “不知道宫里现在情况如何？”顾嘉乔坐下来，道：“他们已经进去将近一夜了。” 裴书君端起面前的白粥尝了两口，淡淡一笑，说：“顾兄不必太过担心，以令妹那鬼精的性子，吃不了亏。”他夹了一箸小菜吃着，道：“况且，还有穆家那位二公子在。” 顾嘉乔一怔，眸光更加复杂，眉头不觉皱了一皱。 “我担心的是……”顾嘉乔本来也吃着粥，此时微微抬眸，道：“那位穆公子。” 裴书君含笑抬头，听了顾嘉乔接着方才的话，道：“他们两人在一起，倒是穆公子容易吃亏一些。” 这话一出，裴书君顿时觉得，顾家这两兄妹真不是一般有趣。而且，知妹莫若兄。顾灵芷什么脾性，看来她这位哥哥很是清楚啊。 “令妹那性子，的确不像是会让别人占了便宜。”裴书君笑着附和了一句，忽然心血来潮，问道：“顾姑娘也算是声名在外了，这么些年来，可有人在她在手底下占过什么便宜？” 顾嘉乔停下手中的动作，将碗放下来，认真地想了想，对裴书君说：“没有。” 裴书君笑意更深，“看来，这次在宫里，又是一出好戏呢。” 大半夜，含光殿上闹哄哄的。因为里头没有点灯，只听得见吵闹的声音。门口守卫的禁军看着情况不对，有进去拉架的，结果被扯了进去，一通乱打。 卢冷桥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安排殿外看守的人。来人说含光殿内实在闹得不成样子，怕出了事，所以赶紧来请他去看一眼。 他急急往含光殿去，远远就看见含光殿门口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防止有人趁乱逃脱，外围看守不敢擅移位置，只殿外台阶下看守的禁军赶过来帮忙。 可进去了几人，没有出来的。 听说，是有人要出恭，可方才赵王有吩咐，不允许任何人离开含光殿半步。有人就不乐意了，嚷嚷着要出恭，不行就拉在含光殿门口。那人赖在门口不走，作势便要掀衣服脱裤子，他们只好赶紧派人去请示卢冷桥。 去请示的人才走，就有一位大臣蹒跚而来，说自己肚子疼得厉害，憋不住，要出去。 他们哪里能放他走，便拦在了门口，结果他倒和方才那位嚷嚷着要拉在门口人吵了起来。 两人越吵越凶，到最后还打了起来，互相扭打着，扑到了地上。 裴书材在一旁明着拉架，暗着帮腔。 顾灵芷女儿身，一出声容易暴露，全靠他在旁伪装声音。 “你打我，我打死你。” “抢啥？！” “老子要去上个厕所，你凑什么热闹！” “老子也要！你管得着吗？” 穆霈云在声音上和裴书材相互配合着，动作上…… 他微歪头，躲过顾灵芷挥来的拳头。身后便是墙壁，他明着避开，在暗处微微抬手，接住她的那一拳，避免她收不住力，打在墙上，伤了自己。 “穆公子真会怜香惜玉。”裴书材凑过来脑袋说了一句，不等穆霈云说什么，他又缩了回去。 顾灵芷正好一拳挥至，裴书材往旁边一躲。 “两位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顾灵芷看了他们一眼。 “闲聊两句。”裴书材暗暗瞅了穆霈云一下，对顾灵芷笑言：“这戏演得有些无聊了，”他探头看了一眼外面，“大鱼还不咬钩呢。” 顾灵芷眼角余光瞥见大门外探进身来的人影，对穆霈云使了个眼色：“去抓两条小的鱼？” 含光殿大门外，站在两名探看里头情况的禁军将士。 穆霈云笑道：“好啊。” 他反手朝顾灵芷攻去，掌风飒飒，落在她身侧。每一次，她都灵巧避开。 她退到门边时，微一侧身。 穆霈云一掌落空，却顺势往前一探，拽住了其中一名禁军的衣领，往里一拖。 顾灵芷错开一步，见那人从她面前划过一道弧线，直直摔进里头去。他身边的另一人想伸手去拉，被她趁势抓住。 “哎呀，别打了！”裴书材在一旁喊了一声，顺手朝着顾灵芷拽进来的那人身后踢了一脚。 两名禁军将士叠在一块，还没等他们抬起头来，就感觉到拳头暴雨似地落在他们身上。 裴书材一边拉架，一边蹿进去踩两脚。 含光殿内虽然没有点灯，只有外面透进来的淡薄光线，却热闹非凡。 被困在殿内的武将们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气，现下逮着这两条鱼，个个都发狠了往上面踹打。 顾灵芷凑到裴书材身边，低语一句：“悠着点，别伤了人命。” 裴书材颔首，“那些武将们出手有时的确不太管得住轻重，我去看一眼。” 顾灵芷神色犹疑。 她方才明明看见他帮忙地踹了两脚，而且那些武将好好地睡着觉被叫了起来，一个个都有起床气，加上被困的憋闷，愈发下了狠手。外头的禁军看着情况不对，又进来几人拉架，场面却越闹越大。 顾灵芷回头，看见穆霈云不知何时蹿到了她身边。 “差不多了吧？”他道。 她极轻地“嗯”了一下，劈出一掌。穆霈云会意，抬手一档，她便掌为拳，擦着他下颚掠过，手掌忽地一张，反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姑娘这是做什么？” “不好意思，”顾灵芷暗暗瞥了一眼身后，她差点忘了这是在含光殿上，他们的父亲还有一群人都在看着，压低声音，道：“习惯了。” 他一手扣住她手腕，将她一拉，她旋了半步，撞入他怀中，听他道：“姑娘这习惯……” 穆霈云左臂一绕，反抓住她左臂，往后一翻，她凭感觉拽住了又一个禁军的衣领，感觉到手上传来一股力量，托着她手臂将那人提起，往里一扔。 裴书材正好从人堆中闪出来，刚直起腰，见又飞来一人，轻快地往旁边躲了一步，又抬腿就势一踢，将那人送入人堆里头。 昏暗的光线中，忽有冷光闪过。 顾灵芷感觉腰上一紧，被穆霈云带着往后退了两步。 一名禁军将士提刀进来，怒吼道：“住手！你们在闹什么？” 另有几人跟在他身后进来，提刀分别往三个方向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7章 鬼丫头的怪主意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闪着银光的刀刃直直落下，穆霈云往后退了一步，手掌朝着反方向一推，怀中人灵巧一转，退向另一侧。 刀光从两人中间劈落。 那一避后，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手，分别攻向那人身上的几处关键部位。纵然隔着铠甲，他们出手精准。几声沉闷的击打声过后，持刀的禁军将士闷哼一声，颓然倒地。 另一边，殿上好几位武将在卢硕在带领下，制住了提刀冲进来的另外几名禁军。 卢硕正是方才披着被子在窗下，被顾灵芷与裴书材看中的那人。 一听说要对付卢冷桥，与他同姓的这位长者果断地应了下来。 他们这边闹得热血沸腾，站在一旁的顾子义抹了把汗。虽然知道自家女儿出的主意从来惊世骇俗，但他如何也想不到，她会提议在含光殿率群臣闹这么一出。 顾子义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宣平侯与晋国公，两人倒是比他淡定。 穆叔德仍旧平日冷脸严肃的模样，静静观看着。 裴和风神情微有些轻松，像看戏一般。 和他们不同，顾子义现在还担心的一个问题，是自家女儿闹了这样一出后，事情传了出去，哪里还能嫁个好人家。 在暗处，顾灵芷与穆霈云相互配合，又干掉了两人。 她挑眉道：“穆公子戏演得不错啊。” 窗外的夜色，从窗缝里透进来，勾勒出他清俊冷逸的侧脸。 偏是那几缕浅淡的月光，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仙气勾了出来。 恍似…… 那日在天阙山的溪边初见时，那氤氲的水汽中，他身上透露出的翩然如谪仙一般的气质。 她唇边的笑意不由更深。 他的眸光落在她唇上，又顺着她双唇缓缓上移，像要看见她眼底深处。 “过奖。”穆霈云避开她推来的一掌，掌风顺势往旁边掠出，狠击在冲过来的一名禁军胸前，对她笑道：“还是顾姑娘配合得好。” “殿上可有好多双眼睛看着呢，”顾灵芷此时背朝殿内顾子义等人站着的方向，于是肆无忌惮，“公子就不怕惹来风言风语，或是回去被父亲训斥一番？” “事急从权。” 他将她猛地往前一拉，在她耳畔低语道：“这里他们看不到。” 说着，右手精准探出，扣住来人握着大刀的手腕，轻轻一拧。 大刀咣当落下，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叠着禁军将士身上铠甲行走时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他飞起一脚，踢飞了方才那名禁军将士。 “掌灯！”卢冷桥大步跨进殿内，“全部给我围起来，再动手的格杀勿论。” 全部人停手，却除了还在地上扭打的两人。 “你们！”卢冷桥持刀缓缓走近，跟在他身后的两名禁军将士点起了两盏烛火。 灯火虽然微弱，但也足够照进含光殿门前这一片区域。 地下扭打的两人微微收手，躺着的人双手垂在地上，似已放弃了挣扎，倒是骑在他身上的人，仍旧挥着还没有来得及落下的拳头。 卢冷桥绕到他们左侧，缓缓打量着那人的侧脸。 那人侧脸透着一种清俊，眸光冷淡，在烛火映照下，微泛出水一样的光泽来。 浅淡，却凛冽如冬日深潭中的水波。 那人猛地抓起落在地上的剑，正要转身，卢冷桥手腕一扬，刀锋比那人更快一步，朝着那人颈侧劈去。 几乎是同时，殿内刚刚燃起的两盏烛火齐齐熄灭。 利刃破空之声掠过卢冷桥耳侧。 他下意识在黑暗中凭着感觉闪避，但那冷光神出鬼没，净绕在他身后，叫他抓不到，看不着。 卢冷桥最后一避时，刀锋已经落在底下那人颈侧。 同一瞬间，他后颈微微一凉。 “小子。”他背后响起浑厚的嗓音，“我劝你住手，你的刀不长眼，你爷爷我的长枪也不长眼。” “卢将军。”卢冷桥不必回头，也知是曾与他有过私怨的那位卢家的本家老将军，“我的表舅爷爷，您当真是宝刀未老。” 卢硕冷哼一声，“用得着你说。”他盯着卢冷桥，道：“你可要比一比，是枪尖锋利，还是你的刀刃锋利？” 裴书材淡淡走过去，捡起一把刀，往卢冷桥另一侧的颈边一架，淡笑道：“再加一把。” 躲在暗处的顾灵芷不由偷笑，只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这裴书材，可比他兄长裴书君有趣。但有一点，两兄弟耍赖起来时，脸上的狡猾劲真是像极了。 卢冷桥淡淡瞥了旁边的裴书材一眼，“二打一，两位可真是不讲道义。” “跟你这种人有什么道义好讲的？”卢硕道：“你们一群人围了含光殿，我们两个欺负你一个，你不亏！” 殿内重新点起灯，其余禁军将士见卢冷桥被控制住，也都不敢上前。 卢冷桥思索片刻，将手里的刀往旁边一扔，道：“你们想怎么样？造反吗？” “造反的可不是我们。”裴书材笑道。 卢冷桥反问道：“你们以为制住我就能出宫去吗？” “当然不是……”穆霈云从地上躺着的那人身上起来，捡起被卢冷桥扔在地上的刀，笑着对他道：“是我要出宫。” “你……”卢冷桥盯着他看了一阵，终于想起来，“是穆家的二公子。” “幸会。”穆霈云笑着将手中的刀掂了一掂，“好刀呀，”他转头对卢冷桥说：“今夜要借将军的刀一用。” 裴书材往旁边让个位置，对穆霈云道：“给你。” 架在卢冷桥颈边的刀换了一把。 “有劳将军带路。” “你走不掉的。” “总要试试，”穆霈云极有耐心地应了一句，一手拽住卢冷桥的衣领，把他朝着门口转了个方向，“请吧，将军。” 卢硕见穆霈云完全控制了局势，才松开手里的银枪。 裴书材看着穆霈云架着卢冷桥，一步一步往殿外去，想起方才顾灵芷提到这个主意时，说的那番话。 “这外头围得像铁桶一样，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不好硬闯出去。”她扬眸笑道：“不能硬闯，可以‘软’着来。外头围成铁桶，就从里面撕开。” 于是，便有了方才那一出闹剧，借着闹事缠斗，扯进来几个禁军，将事情闹大，逼得卢冷桥现身，走入这殿内，再伺机反攻。 俗话说得好，讲理的怕泼皮的。 顾灵芷另辟新径，闹的这么一出，真是出人意料，也叫裴书材对她暗暗多看了两眼。这皮实闹腾又一肚子鬼主意的女娃娃，真不知道是他兄长从哪里挖来的宝贝。 他扫视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禁军，却没有看见顾灵芷的身影。 这丫头，看来是还有后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8章 宫战（上）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穆霈云挟持了卢冷桥，往含光殿外的大广场上去。附近的禁军围拢上来时，有人从含光殿内往外冲。 卢冷桥抬头，看见是卢硕。 卢硕体型魁梧，虽然年迈，但力气不小，甚至还比寻常的壮实小伙更勇猛。他拿着长枪往殿外冲，守在殿门外的好几名禁军都没能拦得住他。 “守好含光殿！”卢冷桥虽然被穆霈云挟持着，仍旧扯着嗓子下令道。 好些个禁军将士冲上来，把卢硕挤了回去。 这时，一个身影从地上趴着的禁军里头爬起来，捡了一把刀，混在冲进殿内的禁军里头，持刀朝向卢硕。 卢硕被逼了回去，含光殿内的情况重新稳定下来，禁军撤离时，也有一人悄悄混在里头，撤退了出去。 “卢将军……”穆霈云低声在卢冷桥耳边问道：“当真要跟随赵王一同谋反吗？” “你在胡说什么？” “陛下从未下过封锁含光殿的命令，将军是准备承认自己假传圣旨，还是此行为是听从了赵王的吩咐？” 卢冷桥斜睨他一眼，转开目光看向别处，不与他搭话。 “将军若是决意帮赵王帮到底，那么今日穆某即便葬身此处，”穆霈云淡笑道：“也要拉着将军垫背了。” 就在两人说话时，有一身影灵巧地穿梭在禁军中。 因卢冷桥被挟持，所有人的视线和注意力几乎都在他和穆霈云身上。 这么一会儿功夫，那身影已经在人群中蹿远了。 围在含光殿外围的一排弓箭手，都在紧张地看向卢冷桥所在的方向，没有人留意到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绳索。 含光殿东面有一座两层的高台，通往高台的台阶上，忽然多了一个身影。那人将手中的绳索蓦地一收，底下的弓箭手噼里啪啦倒了一群。 众人回头，才发现附近灯火不知何时全部被灭了。 天上云层重新聚拢而来，遮去了最后一点浅淡的月光。 周围近乎一片黑暗，底下围着的禁军们只能依靠声音来判断方位。 顾灵芷轻笑着掂了掂方才路上捡来的小石子，瞄准了屋檐四角，噗噗往外射去。 皇城内，各处宫殿楼阁屋檐下，多悬挂有檐铃。 暗夜下，檐铃的叮鸣声，响彻含光殿外。 众人一时难辨方向，举目四望。 卢冷桥在黑暗中朝着身侧穆霈云站的方向，道：“别以为耍一些什么花招，你们就能逃得掉了。” 无人应答。 卢冷桥感觉到不对劲，试着挣了一下，发现身边根本没有人。 “不好！”他暗道：“中计了！” 他一抬手，拔下那把卡在他盔甲接缝处，架在他脖子边的刀，对着周围道：“点灯！把附近宫殿全部排查……” 卢冷桥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含光殿两侧高台上蓦地亮起了火把。 炙热的火焰下，映着弓箭手冷漠的面容，一张张拉到极致的弓弦，以及压在弦上的冰冷的箭锋。 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便会万箭齐发。 卢冷桥还没反应过来，便见西面高台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赵王吴弘远的心腹，名唤吴一才的。 “放！” 吴一才冷冷下令。 万千箭矢如流星一般掠过夜空，追着那两个往东面去的身影。 “两个人……”卢冷桥这时才发应过来，刚刚在含光殿时，他为何会觉得被穆霈云按在地上的那人有点眼熟。那是先前进入殿内，被他们打晕了的禁军。 有人换了他的衣服，混入禁军中。 他微微眯起眼，看着正从西面高台上下来的吴一才。 赵王虽然让他安排了弓箭手，但也让吴一才做了第二手准备。 “追！”卢冷桥一咬牙，带领着禁军的兄弟往东面追去。 顾灵芷身后已有几人追了上来，她回身劈杀了两人，抬头见漫天箭矢飞至。 数道剑光冷冷擦着她身前掠过，她侧身一避，顺手抓了个人挡住先头飞来的几支箭。握剑的手一挥，又斩落数根箭矢。 “跟我来。”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时，她感觉腰上一紧，被人带着往后掠去，见缝插针，隐入人群中。 箭矢如雨，尽数落在他们身边的禁军身上。 眼见禁军被误杀，死伤不少，卢冷桥转头，对吴一才怒吼道：“你在干什么！” “一点误伤。” 那边传来一句轻飘飘的回答，仿佛这数十名禁军将士的性命不值一提。 “你让他们住手！”卢冷桥被他的语气激怒，直越过人群，冲过去揪住他衣领道。 吴一才转眸，冷冷看他：“我劝卢将军谨慎一点，切莫因小失大。殿下的命令，是绝对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皇城。” “可……” 没等卢冷桥说完，吴一才淡淡接了后半句：“不惜一切代价。” 吴一才反手握住卢冷桥的手，狠狠将他的手从自己衣领上拽下来，转头对自己的副手道：“继续。” 他副手朝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无数利箭重新被搭上弓弦。 沉沉的天幕下，两个身影落在含光殿东面一处殿阁的屋顶上。 “唉，这里俯瞰皇城的景色可真好。” “姑娘还有这闲心。”穆霈云挥剑，劈落数支箭矢。 “生死横竖就在这一晚了，”顾灵芷也抬手左一下，右一下，懒散地劈着，道：“还不许我忙里偷闲，看上那么两眼吗？” 吴一才所带领的那一批弓箭手的位置离这里有些远，赶过来还需要时间，这一处屋顶又比较高，暂时不在大范围的箭程内，只偶尔有一小波飞箭能够落到这里。 “这里好看，可就是太冷了。”顾灵芷咕哝了一句，“高处不胜寒，这么冷的地方，还偏有人挤破了头来。” 穆霈云正要接话，又一波飞箭掠至。 他抬手扫落飞到面前的箭矢，对顾灵芷道：“走。” 夜幕下，两道影子如同檐下飞燕，双双自空中掠过。 穆霈云落到地上，正要往前去，忽地感觉腰带被人从后面拽住。 “这里。” 顾灵芷用力过大，拽得他整个人往后扑来。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反被他更加用力揽入怀中。 数支箭矢擦着她后背掠过。 她朝穆霈云递了个眼色，轻道：“那边。” 在禁军和赵王的人马追来前，殿阁后窗忽地一开，又重新闭上。没有人留意到，两个身影像没入湖水中的石子一般，投入了漆黑的殿阁中。 “追！” 在吴一才的号令声下，众人往前追去。 再往东南面去一些，便快到皇城边缘了。吴一才唯恐他们借此机会翻过宫墙出去，便带着人紧紧追赶。 卢冷桥带领的另一批禁军来得晚一些，他并没有跟在吴一才身后追去，而是停下来看了一眼面前的这座宫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9章 宫战（下）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这是什么地方？”顾灵芷眼珠在黑暗中滴溜溜地转着。 被她压在身下的穆霈云轻咳了一声，老老实实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殿内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里有隐约的浮尘，被他们的闯入搅动得浮躁地飘在半空中，呛得人有些想咳嗽。 这里，应该已经荒废了一段时间了。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在暗暗打量着这里，想从黑暗中探索出这里的地形，确定这里是否安全。 他能感觉得到她的气息，她的心跳，她的温度，甚至她转眸时的每一个弧度。 她伸直了身子，安稳地趴在他身上。 他难得看见她这么乖巧，就像一只温顺的猫。 可现在，那只猫儿却将眼珠转了回来，盯着他看。 “怎么了？” 他才出声，便感到唇上一凉。 她食指轻轻压在上面，制止了他发声。 他想着，她大概是怕被外面的人听到里面的动静。 那双灵动的眼眸，近在咫尺。 那里头，有着狐狸的狡黠，猫的警惕。 往深处看去，还有一丝少女的娇羞。 可是，那一点娇羞忽地褪去，转为一种张狂。 压在他唇上的食指开始得寸进尺起来。 她食指微动，在黑暗中轻轻勾勒着他的唇线。 一抹笑容挂在她嘴角，像极了偷腥的猫儿，嘴里叼着鱼，躲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看着自己的猎物，暗自窃喜。 他轻咳一声，双唇微动，“这里虽然黑，但我看得到你……” 后面的声音，被她忽然覆盖上来的手捂住。 那只小猫儿的爪子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挪动了一下，又往前蹭了蹭。 她与他面对面，四目相看。 他轻嗅了嗅，却不知道她身上用的什么熏香，不像别的女子一般带着女儿家的甜香，反而极为爽利。细嗅之下，更有一种山中芳草的悠远香气，闻之让人心神一阵，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抬起食指，在他鼻子上轻点了一下，“嗅什么嗅，属狗的吗？” 他被她压在身下，又被她捂住了嘴巴，只能动了动眉毛，眼角弯出一抹笑意来。 她俯身凑近他，盯着他眼珠看，像要看到里面去。忽地有又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盖上他的眼睛。 “遮住，”她语气轻快得像个调皮的孩子，“不许看。” 他在黑暗中忍着笑，听着她近在耳畔的，轻快俏皮的语调。心里头仿佛有一只小猫，搭着小爪子在他心头悄悄挠着。 痒痒的，可又舍不得挪开。 “你这双眼睛啊，”他听见她低声嘀咕道：“最坏了。”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仿佛有些走神，连带着声音也飘了，“最初的天阙山，也是因为你这一双眼睛。” “还有……”她语气忽地转狠了一些，道：“一个大男人，长这么好看干什么，不是故意撩人嘛。” 他竭力忍笑，倒带得身体轻轻发颤。 她轻声喝他，“不许动，要是我们掉下去了，怪你。” “要是今晚我们死在这里，我做鬼也……”他反手搂住她的腰，截住了她的话头。 外头密集的脚步声愈发靠近，仿佛随时都会有人推门进来。 这里离宫门不算太远，离含光殿也只要走几道门。陛下继位初期，曾从太学挑选过一批文士，让他们在这里修书。后来，又被改做群臣平日里歇息，等候陛下召见的地方。 “拿火把来。”卢冷桥站在宫殿大门前，举着副手递来的火把，凝眸看向宫殿，道：“搜！” 沉寂许久的宫门被打开，人群如潮水涌入，开始四处翻找。 无数禁军将士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持刀，一边照亮殿内，一边举刀四处穿刺。 一时间，宫殿内浮尘四起，呛得人直咳嗽。 “咳……”卢冷桥的副手上前道：“这里好像没有人。” “仔细搜。”卢冷桥一边说着一边也在仔细打量。 这一处宫殿荒废有一段时间了，平日里没什么来，里头陈设也不多，几乎是一目了然。 殿内好几处椅子、柜子和桌底通通翻了几遍后，卢冷桥扫视四周一圈，道：“走，出去继续搜。” “是！”众禁军将士应了一声，纷纷跟在卢冷桥身后，往殿外走去。 宫殿门被关上，里头重新恢复了安静。 躁动的浮尘缓缓落下，房梁上传出轻微的声响，一道影子从上面翻滚下来。 快到地面时，穆霈云抬手撑了一下，两人就势滚落在旁边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一回，却和房梁上的情况翻转过来。 顾灵芷被压在下面，她正要出声，被穆霈云捂住了嘴。 他侧耳细听了一下外面，确定外面的人已经走远后，才松开捂住她的手。 底下的人扬眸看他，“你想做什么？” “嗯？”穆霈云装作不明所以。 顾灵芷四肢被他压着，不能动弹，只好用下颚朝他点了点，“你把我这样按住，准备图谋些什么？” “冒犯了。” 那边极为客气地道了一句，微微松开她，可她分明听到他那句话最后一个字的字音里，夹在笑意。 “你是故意的，”顾灵芷瞪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穆霈云忍笑，“姑娘若要这样曲解，我可真说不清了。” “你何时变得这样赖皮起来？”顾灵芷继续瞪他。 “唔……”他虽然微微松开压制对她手脚的压制，却含笑道：“大概是前不久，跟一位师父学的。” 顾灵芷顿住，看了他一阵，放弃挣扎，头往地上一靠，全然是投降的模样，“行吧，说不过你，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反正起来也出不去。” 穆霈云笑着直起身，伸手去拉她，她却不接茬，仿佛是真的准备赖在这里不动了。 他笑了笑，不勉强，就势往她旁边一趟。 两人就这么并排躺在地毯上。 虽然春末的深夜寒气袭人，但这宫殿前面的地毯厚实，倒不太觉得很冷。 穆霈云侧眸，看见身边的人双眸阖着，呼吸均匀，像是已经睡着了。 他们两人在殿内安然歇息，舒服躺着时，宫外有人仍旧对着灯火，在商量事情。 顾嘉乔缓缓在桌前坐下，看着对面垂眸深思的裴书君。 “眼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 裴书君轻颔首，“只能等宫里的消息，如果到明日还是没有消息……” “那便依照我们商量出的计划来吧。”顾嘉乔说着，眼里已没有了犹豫，只是裴书君提到宫里时，他眸光中闪过一丝担忧。 那丫头在宫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一夜真是长。” 裴书君轻颔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确实，”说完，他笑着看向顾嘉乔：“可总会天亮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0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殿内悄然无声，夜色仿佛被黑暗拉长，漫入时光深处，不见了踪迹。 外面的禁军早已走远了，愈发显得这一处僻静的宫殿清冷幽静。 这一夜，沉寂得叫人看不到尽头。 穆霈云双眸轻阖，表面上闭目养神，但仍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察觉到身侧人影微动，他几乎是一瞬间睁开了眼。 顾灵芷坐起身来，略一思索后，开始在殿内四处翻找。 她一处处找过去，虽然极其小心不弄出太大的动静来，但似乎也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她在一张桌子前停下来，掏出火折子，对着轻轻吹了两口气，借着上面微弱的火光，在桌前细细翻找。 这一处宫殿荒废好一段时间了，里头东西堆得乱七八糟。 桌上散落着不成片的竹简，还有一些废弃的纸张。 穆霈云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要找什么？” 顾灵芷刚扬起头来，听得外面有人道：“里面怎么有火光？” 还不等她吹灭火折子，眼角余光瞥见黑影微动，自己便被那黑影扑倒，在地上滚了两圈，顺着黑影缩进去旁边另一张桌子底下。 宫殿大门被打开，两个禁军将士提着灯笼走进来，四处看了一眼。 顾灵芷隔着桌布，看那两人从面前走过，又在殿内绕了几圈，才往殿外去。大门合上，属于黑暗的寂静重新回归，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而这里也不曾藏过人。 顾灵芷轻轻拍了拍身下的人，道：“好了，安全了。” 那人在黑暗中回看着她，一言不发。 两人离得近，纵然周围一片黑暗，她仍然清楚地看到了他眼底的笑意。 “你还笑得出来？”顾灵芷瞪他，“我们今夜怕是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为什么这么悲观？” 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躺着地上，甚至还支起一支手肘，垫在脑袋后面，淡笑道：“这可不像我认识的顾姑娘。”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顾灵芷看他一眼，“别装得和我那么亲近，我们……” “不过就是一起进宫来，一起办一件事而已。”她边想边说，到最后理清了逻辑，语速也快起来，“事情办完了，我们还是各回各家，各归各路，井水不犯河水。” 他眸光微动，敛了敛眼底的笑意，只嘴角仍轻轻勾着，带着一抹玩味的笑容，“姑娘……”他视线缓缓移开，从她双眸落到她轻轻支在他身上的双臂，“现在就翻脸不认人，可是有点快了。” 最后一句话，每一个字的尾音中似乎都带着浅淡的笑意，微微扬起，轻颤着落在桌底这片幽暗的空间中。 他的话没什么，语气却透着些暧昧，又兼他故意将字音咬得轻慢，那低哑的声线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带着隐隐的回声，仿佛有人轻轻咬着她耳朵，在她耳畔轻声呢喃。 她迎向他目光，却见里头一派澄澈坦荡。 弥漫在两人间的气氛忽地变得旖旎。她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又想着自己还趴在他身上，便想先下来，可偏是她动一下，他顺势歪一下身子，她找不到支撑点，挪了两下，反倒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 这么逗了两下，穆霈云瞧见趴在他身上的小猫儿恼了，伸着爪子想挠他，却又缕缕落空。 小猫儿粉嫩的小脸蛋气得鼓鼓的，像新鲜摘下来的水蜜桃，润润透透，透着诱人的绯红。 她双手在他身上一撑，猛地直起身，动作太快，险些收不住势头，狠狠撞上桌底的木板。 一只手稳稳扶在她脑后。 他手上的力度把握得很好，极其有分寸。只要再稍微用力一点，她指不定就一下子反弹，正好亲上他。他有意逗弄她，但并没有太过过分的言行。 她瞪回去，忽地有些泄气，认怂道：“让我下来。” 他嘴角勾起一抹更深的笑意，抽出垫在脑后的那只手，轻轻扶着她缓缓直起半个身子。 她将桌布一挑，骨碌一下，从里头翻了出去， 后头有一个矫健的身影，跟着她翻了出来。 她坐在地上，没好气地看他，“玩够了吧？”她瞪回去，道：“方才在房梁上时，我逗了你一下，现在也还你了。” 他但笑不语，不否认，也不承认。 “我平时逗别人玩惯了。”顾灵芷有些不好意思，转开了视线，看向别处，“是我一下子没有把持住，忍不住……” 顾灵芷回想了一下，方才自己是房梁上面，是如何对他上下其手的，又忍不住想笑。 “那姑娘是打算始乱终弃了？” “你说什么呢？”顾灵芷回头看他，“我刚才也没做什么啊。” 穆霈云挑眉，笑道：“姑娘是打算让我重新复述一遍，还是……”他故意拖长了声音，道：“姑娘想再演一遍？” “我……”顾灵芷说了一个字，忽地收住话头，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绕回来，看着对面的人，微扬起头来，一副厚颜无耻的模样，道：“我顾灵芷从来……”她嘴角扬起一抹笑：“都不负责的。” “我是始乱终弃……”她往前凑了凑，道：“朝秦暮楚、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她每说一个词，就往前凑一点，“我一直都这样。”她懒洋洋地耸了耸肩，仰头看他，一副你不能把我怎样的神态，扬眸得意地回看他。 他坐在原地，支起一条腿，把手臂架在上面，笑着看她一眼：“看来我对姑娘的了解的确不够。” “你才知道啊。”顾灵芷视线从他脸上掠过，似乎对如今攻守局面的逆转很是满意，将衣摆一掀，正要起身，右手腕被人拽住。 一个重心不稳，往后倒退了两步，坠入一个怀抱。 “你……”顾灵芷回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无赖”二字还没出口，便见面前横过一条大胳膊，将她往他怀里捞了一捞。 她像陷入沙堆的小仓鼠，拼命往前挠着爪子，却挣脱不了，反而愈陷愈深，整个人仿佛深深镶嵌在他怀中一般。 “别动。” 他声音很轻，透着坚定和不容拒绝的霸道。 她微侧眸，朝他看去，余光瞥见自己耳边不知何时垂下一绺细长的发丝。她想着，许是方才打斗太过激烈，发髻松动了也不知道。 “我帮你弄一下。” 同样是很轻的声音，但比方才那句“别动”更柔和一些。 春末寒气侵袭的宫殿内，这两句话仿佛被下了咒语一般，传入她耳中，便登时让她无法动弹，乖巧地缩在他怀里，任由他摆弄。 她身后的人，似乎也很满意她的反应，低头专心摆弄她的头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1章 暗处寻生机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实际上的情况是，她动不了。 他双臂将她牢牢锁住，而且手中还拽着她头发，她能跑到哪里去，只能任人鱼肉。 发髻上的簪子被取下，长发如瀑，轻轻隔在他们中间。窗外透进来一点浅淡的光线，照在披落在肩上的乌黑秀发上。 他五指掠过她发间，动作轻柔，小心翼翼。他弄得很慢，像是怕弄疼了她。 她被控制住，没什么事情好干，只能问他：“你到底会不会弄？” “放心。” 他只给了她两个字。 “惜字如金。”她咕哝了一句。 “那我多说一点？” 耳后传来一个声音。 “想听什么？”他继续问道。 她却忽然沉默了。 “就算出不去了，横竖也不能弄得披头散发。”他在她耳边低语道。 “女鬼都是披头散发的，正好了。”顾灵芷随口接了一句，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出不去？你也没信心吗？” “我是……”他轻轻凑过来，道：“看你一直心事重重，也许是在想这件事。” 顾灵芷又一次沉默。 “你知道我们出不去。” 穆霈云声音轻缓，没有任何与她玩闹或者置气的意思，而是一个异常肯定的句子。 这回，却是顾灵芷心虚了。 “你回来找我的时候，说出不去，我开始也以为你是说着玩的，可后来……”穆霈云替她拢好了发丝，取过放在一旁簪子，动作熟练，却仍旧小心轻缓地簪了上去。 “你暗中叹了几次气。”穆霈云道：“并非因为我们被困在这里，而是因为你知道我们即使出了去，也没有办法离开这座皇城。”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缓缓将她的身子掰过来，让她与自己面对面。 “我说得对吗？”他轻声问她，并非是要求一个答案，而且让她知道，他猜到了，而且很明白，甚至…… 并不畏惧。 他轻扬着笑脸，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耸了耸肩，道：“是是是，”她噘嘴看他，“小穆将军英明神武，全猜对了，我们要双双死在这里。” 说到“双双”二字时，顾灵芷明显看到对面的人眉头微动，笑意更深了。 她下意识往外挪了挪，拉开和他的距离。 “你发现了什么？” 顾灵芷看他一眼，转开头。隔了两秒，又回来，问道：“盛京城这几日一直大雾……” “除此以外，”她问他：“你就没有察觉到别的什么异常的地方？” 他想了想，认真道：“没有风。” “对。”顾灵芷接着他的话，往下说道：“没有风，而且是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位置的高低、远近……” 她摇了摇头，“城内没有一点风。” “就像是……”她歪头斟酌着，要怎么形容才比较贴切。 “在盒子里。” “不错。”顾灵芷点头道：“就是这样。” 她用手在地上画了个圈，“盛京城就像被装进了一个大盒子里头，而皇城……”她抬眸看他：“在另一个小盒子里。” 他微皱眉。 “事情还没有完。”顾灵芷抬眸看向窗外，“现在的问题，不仅仅是大盒子和小盒子，而是我们现在被困的这座皇城，本身就有一层屏障在保护它。” “说是保护……”她迟疑道：“其实是……” “封锁。” 顾灵芷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她食指点在方才画出的小圆圈上，道：“这一层屏障，”她看着他，轻摇头，“破不了，就出不去。” 穆霈云微微敛眸，“他要保证，即便有人闯入皇城，也绝无活着出去的可能。” 也就是说，即便他们拿到调兵诏书，拿到虎符，也并没有任何用处。不仅这些东西带不出去，便是陛下，还有这皇城里头的人，也全都出不去。 顾灵芷眨了眨眼，好奇问道：“你是说赵王？” 穆霈云转头看她，笑了笑。 她忽然反应过来，“是赵王，还有他背后的那位高人。” 封锁盛京城与皇城内部的这两道屏障，必然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而是…… 顾灵芷眉头微皱。 其实她并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只是…… 要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她未必能对付得了。 所以她才会想着，他们是出不去，要被困死在这皇城里头。 皇城内的一处高台上，有人冷冷俯瞰着夜色笼罩下的宫殿群。 夜幕之下，举目望去，这一片宫殿群如此热闹，又如此冷清。点点灯火散落各处，仿佛在点缀着这一片宫殿群，可高台上站着的人很清楚，这里的冷寂已经沉淀了太久太久，并不是一点星火可以将它照亮，将它烘暖的。 “殿下，”吴一才单膝跪在地上，道：“属下失职，让他们逃脱了。” “无碍。”赵王吴弘远淡淡道：“他们反正出不了这座宫城。”他微转头，问道：“卢冷桥呢？” “他已经吩咐下去，让禁军彻夜加紧在宫内各处巡察，一旦有消息，便直接来回禀殿下。” “你与他起冲突了。”吴弘远听出吴一才话里不对劲的地方，道：“现下，我们还有很多用得上他的地方。而且将来，你们也是要一处共事的。” “属下明白。” “瞿先生在何处？” “花园北面，碧水湖边上的凉亭内。”吴一才道：“瞿先生说，那里施法最是合适。” “保证好瞿先生的安全。” “是。” 吴一才应了一声，便退下去了。 那一处偏僻的宫殿内，两个人影在黑暗中沉默着。 “除了破阵……”穆霈云看向顾灵芷，问道：“别无他法？” 顾灵芷收敛起平日嬉笑的神情，认真点点头，“别无他法。” “既然是术法所设的阵法，姑娘出自北渊宗，可知这阵法怎么破？” 顾灵芷挠挠头，对他道：“我是货真价实的北渊宗弟子，但……”她有些无奈地看他，“我说我平日总是不学无术的，你可信？” 对面的人一怔，继而笑了，“我信。” 他说着“我信”二字时，眼底分明有着宠溺的笑意，自己却未曾察觉。 “我能看出有人暗中布下阵法已经不容易了。”顾灵芷道：“这些阵法可麻烦了，涉及到五行八卦，而且中间可推换转移的地方非常多，就是道家那句……” 她想了想，“叫什么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万物。” “对，”顾灵芷点头，“就是这个。”她有些丧气，“很复杂。” 穆霈云一转头，不知道从哪里拽出来的纸笔，对她道：“可姑娘方才还是想一试的，对吗？” 顾灵芷一噎，只好承认，“我刚才的确想过，但是……”她垂头看着地面，眸光也黯淡下来，“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2章 阵法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刚才在屋顶的时候，你不是问了我一句在看什么吗？”顾灵芷伸手指了指头顶。 “我在看……”她说：“风。” 穆霈云眸光微动。 “方才，我们已经谈过，这两日盛京城内外的都没有风，可在屋顶的时候，我伸手探了一下……”她敛眸道：“虽然不是很明显，甚至算不上是风，我能感觉到，皇城上空有几股气流缓缓汇聚，在往一个方向去。” 顾灵芷这个时候有些懊恼自己平日不学无术，可事实就是这样，书到用时方恨少，本领要真的派上用上时，才感觉自己底子薄，有心无力，使不上劲。 “我没有办法跟你解释清楚，但我感觉到的就是那样。”顾灵芷道：“几乎可以肯定，赵王请了一位高人，在背后施法布阵。” 想到这里，顾灵芷忽然有些庆幸。在裴府时，如果她没有打晕顾嘉乔，他多半是要拦着自己，然后和穆霈云进宫。 现下的情况，她碰上了尚可一试，可顾嘉乔哪里懂什么术法之类的东西。进来了，定然没有活路。 “确切来说……” 她缓缓抬头，扬眸看向穆霈云，冷静沉稳地道：“这里不止一个阵法，单就皇城外围的宫门来说，我猜……”她思索着，道：“应该有两层。” “它们各有规律，就像两个有缺口的大圆圈，各种按着自己的节奏旋转，等到某个时间点，它们各处缺口正好有一处对上时……” 穆霈云听着她的分析，接话道：“出口才真正开启。” 顾灵芷点点头，“大概是这么个道理。” 岑威刚才试着将她从东面宫门送出去，她就顺便打听了一下，这宫门虽然分四个时辰点依次从东面往左面开启，但获得宫内许可出城的，必总要在宫门附近等上一段时间。到了时间点，便有人来报信，才可以出去。 有宫人曾经试着闯出去，侍卫没拦着，看着那人走到一半不见了人影。 因为有吩咐，他们不敢追过去，便任由他去了。 过了一个时辰后，他们在宫门内发现了他的尸体，双目圆睁，口唇青紫，仿佛惊吓过度。而且他死前双手还掐着自己的脖子，像是生生把自己吓死的。 消息传开后，宫里再也没有人敢胡乱闯出去了。 也是因为这个消息，顾灵芷才有了方才说的两层大圆圈的推测。 一旦找错了时间点，不仅出不去宫门，还可能陷入另一重阵法中。 “以姑娘所见，”穆霈云问道：“若是闯错了门口，会如何？” 顾灵芷挑眉看他，一副“你真得太看得起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可架不住对面的人神情认真，对她一脸期待，她只好调动平日所学，想了一阵，对穆霈云说了自己的猜测。 “幻境。”顾灵芷道：“就……”她眼珠转了几转，想着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来跟他说明这件事，“好比是闯进了梦里一样，看到的全是假的。根据门口禁军侍卫说的那种情况，我猜是那个宫人闯入幻境里头，看见了他最怕的东西，在极度惊恐的情况下，被吓死了，又或者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在意识混乱的情况下，把自己给掐死。” 顾灵芷摇摇头，“我说不准，但猜着大概是这样。” 她话刚说完，就看见穆霈云朝她投来的目光。她猜到他要问什么，接着便道：“我了解到的术法中，确实有能做到这样的。但是我嘛……”她耸了耸肩，摇摇头，“是做不到的。” 伴着她这句话字音落下，她肚子及时而响亮地叫了一声。 她低头揉了揉肚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那是她方才在天子寝殿的小厨房里顺手拐走的包子。 “吃吗？”顾灵芷朝穆霈云举起一个包子，“补充点能量？” 穆霈云刚要摇头，她又抓起了另一个，朝他摇了摇，道：“我这还有。”说着，她又在怀里掏了掏，另一个小布包里头，还有两块大饼，是她进宫之前找裴府的人要的。 她知道这次进宫不容易，想着好歹死了也不能做个饿死鬼，被困在里头也好有粮食，不至于饿着。 穆霈云看她掏宝藏似的掏出了两个小布包，不由得笑了。 她那小身板里头，居然藏着这么多东西。 “笑什么？”顾灵芷狠狠地咬了一口包子，道：“不吃我自己吃。” 穆霈云偏过头一笑，从她手里抓过另一只包子。 “你藏了这么多东西，”他挑眉笑看他，“怪不得方才抱你时……” “什么？”顾灵芷一转头，瞪了过去，眼神中带着威胁。 “很轻。” 顾灵芷轻哼一声，算是对他的答案还算满意。 “你说的阵法，有破解的办法吗？” “有啊。”顾灵芷扬眸看他，神情轻松，“从源头破。很简单，就像你们打仗时，擒贼先擒王。找到施法的人，”她比了个手势，“干掉他。” 她道：“阵法自然就被破了。” 他不由失笑，“这可一点都不简单。” “找到就简单，可我没说过程简单。”顾灵芷咽了口包子，看他一眼，“你也不用太发愁，从刚才空气里那股气流看，施法的人多半在宫里。” 穆霈云皱眉深思。 顾灵芷看似是给他们缩小了范围，但实际上，这皇城这么大，要去哪里找那个施法的人。且不说找到那人，他们现下从这里出去，只怕没一会儿就要会被人发现了。 “位置可以再缩小吗？” 顾灵芷摇摇头，“要是我师父在，或者……”她本来想说昀泽，可话到嘴巴，又收了回去，只继续摇头，道：“我只能大概猜测一下阵法的阵眼可能在北面，其他的……”她老老实实道：“学艺不精，我就半吊子的本事，只能猜到这里。” 他们现在面临的问题，关键不在于找到那个人，而在于如何出宫。 “如果找不到那个人，解决不了宫里的这个阵法，是不是就出不去？” “那也不是。”顾灵芷道：“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两个大圆圈各自有各自的运转规律，除非布下阵法的人重新改了阵法，要照着原来的方式，还有一个办法能出去。” 穆霈云会意，“找出来真正的出口。” “对。” 相比找到那个施法的人，这个才更重要。只要他们能够出去，就能将虎符交给裴书君，分头调动城内的虎威营与城外的穆家军，解了盛京城之围。 穆霈云忽地转头，对她道：“地图。” 顾灵芷怔了一怔，从怀里掏出他们进宫之前，裴书君给他们画的地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3章 推算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顾灵芷一边咬着包子，一边朝旁边看了一眼，“你有什么办法？”她说：“这阵法遵循阴阳五行，指不定还夹着八卦，和奇门遁甲什么的，”她咽下最后一口包子，道：“你会吗？” “略懂。” 顾灵芷起先以为他说的“略懂”是真的只懂一点点，她随意探过半个身子，瞧了一眼他在纸上写、画的内容，不由一怔。 他将地图放到纸张中央，在地图外围宫门的位置处，分别标出她刚才提到的，各处宫门本来应该开启的时间。 皇城的建造，在风水学和建造意蕴上，本来就遵循了阴阳五行和天地星象等，强调皇权的顺应天地，乃是上天所授。因而，皇城各处本身就应合了五行。阵法并不是凭空而来的，即便是传说中的“撒豆成兵”，也得有豆子。有人要在这上面施法，依托的必然是本来这里有的，再从有处生无，以无化有，形成新的阵法。 顾灵芷看了一阵，不由对穆霈云的思路有所认同。 这样一个大的阵法，又以皇城为阵基，自然不是摆上一些什么东西就能成的。它既与皇城大门的开合相连，依托的应该就是皇城本身。 只是…… 顾灵芷正要细想，忽觉得脑壳深处传来一丝疼痛。 虽然一闪而过，但痛感明显而强烈。 仿佛脑子里有一扇大门要打开，又忽地合上，甚至消失了。 穆霈云没有发觉她的异常，专注地看着图纸，尝试着以皇城建造的五行对应八卦之理进行推演。 他并没有转头看她，但仿佛接收到了她的眼神，甚至知道她在想什么，便道：“其实，兵书、兵法策略中，有不少融入五行八卦的地方。” “师父说过，”顾灵芷拉住他的衣袖，道：“所有阵法必有开有合，有始有终。即便你想推算出来，这个阵法哪里是可以出入的地方，也得找到它开始的地方吧。” “你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嘛，倒是没有太多。”顾灵芷耸了耸肩，道：“但是方才气流汇聚向北，不妨从北面推算起。”她比划道：“顺着来，再逆着来。” 两人算了一阵，顾灵芷歪头道：“可是……”她低头盯着纸张，喃喃道：“用八卦好像解释不了啊。” “那……”穆霈云手中的笔一顿，偏头看她：“八门呢？” “八、八门？” 八卦与奇门遁甲中的八门，大致可以对应。 所谓八门，即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惊门和死门。 这八门，暗含了吉凶。 顾灵芷并没有想到，他居然会知道这个。 穆霈云解释道：“我幼时无意翻到过关于奇门遁甲之理的书籍，从前带兵打仗，在应敌的时候，也试着将这些道理运用过。” “那便试试？”顾灵芷歪头看他。 “姑娘方才提到过……”穆霈云回忆着她的话，道：“每日子、卯、午、酉四个时间点，依次开启东、南、西、北各处宫门。” 等他将这些信息一一添到纸上后，顾灵芷怔怔地看着图纸。 “我记得，守卫宫门的禁军提过，城门开启后，他们必须站在城内，最远不能离开城门内侧五步的距离。” “那城门外侧岂不是空着？” 顾灵芷点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是他们说了，很少有人能凑巧在他们里面的人出去时闯进来，城外挂着的所谓‘闯宫’者的尸体，几乎都是他们开了城门后，莫名其妙发现死在城门口的。” “就像那个闯出去的宫人一样。” “对。”顾灵芷颔首，道：“这么说来，闯入时间不对，则会陷入两层阵法中间的幻境里。” “京城被封锁了两日，燕王和齐王不会这么安分吧。”顾灵芷思索着，道：“他们除了派人进宫刺探情况，就没有派人出去过？” 穆霈云微敛眸，视线落在两人面前的图纸上。 天幕黑沉沉的，云层时聚时散。随着夜深，便只见云层聚拢而来，遮蔽了天上的月光，不见散开。 程振宇夜宿齐王府，正在回廊下仰头看着天空时，见院门处一人跨了进来。 “殿下。” 齐王吴弘正负手缓步走来，脸色不怎么好。 “可是出什么事了？”程振宇走过去，两人就着树旁的石凳坐下，他听吴弘正道：“是有事，可是……” 吴弘正摇了摇头，嗤笑一声，脸上神色似怒似自嘲。 他深吸一口气，道：“早些时候，府上人回禀，说是派出去的死士中，有三人成功出了去，可刚刚探子回禀，在城门那里见到了死士的尸体。” 吴弘正右手猛然在桌面锤落，道：“竟然一个也没有出去。”他咬牙道：“全死了。” “这……”程振宇道：“未免太奇怪了吧。” 吴弘正颔首，道：“确实，”他皱眉，“真叫人想不通。” 皇城某处殿阁内，赵王心腹吴一才轻敲了敲门，等得里头的人应了一声后，才推门而入。 “殿下，”吴一才道：“齐王府死士全军覆没。” 赵王吴弘远眉头微动，淡笑道：“意料之中。”他淡道：“说点我不知道的。” “燕王派出的死士也同样，闯不进宫内，也出不去城外，”吴一才道：“两位殿下，怕是要有新的计划。” “盯着。”吴弘远说完，又问道：“府上呢？集英苑那些个人，可有暗中投奔我那两位哥哥的？” “没有。”吴一才道：“昭齐也仍旧在府内。” 吴弘远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退下。 皇城偏殿内，顾灵芷低头，看着穆霈云在图纸上，又添上了皇城各处宫门的位置。 “如果说……” 顾灵芷探身向前，认真地盯着地图看，眼角余光瞥见穆霈云定格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右手轻轻捏起她下巴。 不等她开口说什么，他的指腹掠过她右边嘴角。 她听见他轻淡的声音，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中响起，带着深夜的清凉，静静回荡在这空旷的宫殿内。 那回声很轻，却只字不漏，全数钻进了她耳朵里。 “小馋猫。” 那轻淡的声调蔓延开去，竟然在回声中多了几分亲昵。 听着那语调，她先是一笑，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般，微一怔，然后往旁边挪了一下。 他察觉到她情绪的异常，但并没有放开她的下巴，道：“这里沾了包子屑。” 她眼珠转了一转，绕回去盯着他看了一眼，利落抬起手来抹了一下，顺便挣开他捏住自己下巴的手。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道：“你和我说一声，自己弄就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4章 猎手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他缓缓收回手，视线仍旧落在她身上。 “上次在倚翠苑……”她有些支支吾吾，“我们……” 她眸光中有几分怯意、犹豫，似乎在思考着措辞，“已经把话说透了吧？” “嗯。”他点头，“很透。” “那……”顾灵芷又开始思考措辞，“我们之间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对吧？” “你看，”她说：“这次我们一起进宫，是因为情况特殊，是权宜之计。” 穆霈云换了个姿势坐着，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她瞅了他一眼，继续道：“我们今天在这里，是朋友，是战友，是相互扶持，并肩作战的伙伴，可是出了这一道宫门……” “嗯？”他仍旧静静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你还是晋国公府的二公子，我还是顾灵芷。” 穆霈云很轻地点了点头，看到对面人露出一如释重负的笑容，才缓缓开口，道：“姑娘方才是以为……” 等她闻声转头，将视线从他们面前的图纸上转向他时，他才继续道：“我要对你做什么？” 言外之意，就是她想多了。 他方才的举动，压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刚好看到她嘴角沾了东西，顺手替她抹掉而已。 “……” “或者说，在姑娘的心里……”他歪头打量着她，似乎在审度她现在的神情和反应，“是怕我，还是……”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道：“期待我对你做什么？” 顾灵芷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他这话里有话，意味深长，还带着一些暗示与挑拨之意。 对面人脸色一派坦荡，甚至纯洁自然得让她无话可说，只听得他十分正人君子地问道：“我可有逾越之举？” 顾灵芷一愣。 除了方才那么一下，还有刚刚两人迫于各种特殊情况时的亲密接触，以及他说了几句暧昧不明的话之外，他言行上一直克制有礼，没有半点逾越。 真要细挑，也完全挑不出来错处。 她看他一眼，道：“没有。” 他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确切来说，他是知道她只有这个答案。 他眸光深处，藏了几分张扬的笑意。双唇微抿，笑着歪头看她。 等等…… 他这是在…… 明目张胆地撩逗她？ 我的天啊…… 顾灵芷在心中暗暗感叹了一下。 这从前只有她对别人这样，哪里有别人对她这样的？ 一不留神，她这老手竟然栽在新人手上。 等等…… 好像有点事情不对劲。 他也许…… 顾灵芷看他一眼。 这家伙根本就是个老猎人。 之前在倚翠苑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套她的话，试探她是否在意他。可她条理分明，提出要和他划清界限。那时，大抵是稍微出乎了他的意料。 可是他一直冷静自持，直到如今…… 他仍然攻守有度，就像战场对敌。 她挑眉看他一眼，决定不接招，眸光从愠怒转向沉静，将注意力转向图纸，道：“如果真的有人在暗中施行这样大的法阵……” 穆霈云道：“如何？” “施行这样的术法，除了要本领高强外，也得自己扛得住。”她抓过一支笔，在纸上点着，道：“长久施行这样的术法或者阵法，会给施术者本身带来不小的心神损耗。” “他无法一直困住我们。”穆霈云抬头看向门外。 笼罩盛京和皇城的浓雾，终有云开雾散时。 “可如果赵王要的就是拖延时间呢？”顾灵芷道：“拖到含光殿的臣子签下联名书，或者拖到燕王和齐王按捺不住，要动手的时候……” 赵王便有了机会。 在这个看似僵持的局面中，找到可趁之机，转守为攻。 只是到那时，京城的局面怕是会更加混乱。 也许真就如顾嘉乔所说，盛京将成炼狱，大魏的天下也要就此乱了。 “这样的阵法，不可能完全由人力操控，我想……”顾灵芷沉思了片刻，对穆霈云道：“还有天时。” “天时？” “对。不管再厉害的术法，再强大的阵法，都离不开最基本的元素。简单来说，就是五行。五行相生相克，成天地，成万物。所谓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其实也是这个道理。这些术法和阵法施行时所运用的，同样是这些道理。” 穆霈云一点即通：“所以顺应天时，能够使阵法更为强大。” “孺子可教也。”顾灵芷学着学堂里头老先生的模样，抬眼打量着穆霈云，笑道。 “这几日，盛京附近本就有大雾。”顾灵芷说：“有人是早就算出来这件事，然后借着这个时机，来图谋大事。就像……”她半趴在地上，歪着脑袋想了想，说：“诸葛亮当年借东风，实则是根据对天象和周围的环境的观察，推算出来有这么一阵东风……” 顾灵芷说着，发现穆霈云盯着他的眼光有些不同，便问：“怎么了？” “姑娘见解很是特别。” “我……”顾灵芷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开头，“其实不是我想的，是大师兄说的。我偶尔在茶楼听说书人说过这么些事，有一回和大师兄提过，就听他这么分析了，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现在也有人仿造着这么干。” 顾灵芷其实猜得没有错，那位来到赵王府上的门客，道士瞿鞍便是精于此道之人。 他早就推算出来，盛京城这两日会有数十年来难得见到的大雾，而且这一场雾会持续两三天。 大雾封城是祖上留下来的老规矩。 赵王就是利用这一点，借着京城自内部封锁起来的机会，一方面让人控制好皇城，一方面让甄伍带领方家军与赵王府的府兵从内部发起攻击，夺下京城的全部控制权。 当然，瞿鞍的作用并没有到这里为止。 除了借着瞿鞍的名头，让外人以为赵王沉迷修仙之道外，赵王还利用瞿鞍与道观寺庙的关系，在京城各处道观寺庙暗藏武器、粮食。 如此种种之外，这一次逼宫的大计划中，瞿鞍还承担了极为重要的一环。 便是如顾灵芷与穆霈云猜测的那样，暗中以法术布阵，控制皇城与京城各处出入口。 这样一来，就相当于给赵王的计划添上了另一层的重要保障。 “先生辛苦了。” 瞿鞍闻声回头时，见赵王吴弘远独自一人行来，身边只带了一名侍卫，他的心腹吴一才，以及宫内那位卢冷桥将军也不在他身边。 天上云层微拢，月光早已模糊了踪迹，只剩花园内点着的灯笼，在两侧映出斑驳的光痕来。 赵王的侍卫站在凉亭外，独留吴弘远一人缓步行来。 “见过殿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5章 风将起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哎，”吴弘远扶住瞿鞍，“先生不必与我见外。我既然拜了先生为师，自然应当尊先生为师为父，此等虚礼，往后就不必了。” “天地自有道法，家国亦然，殿下虽称在下一声‘师父’，但尊卑之分，在下从不敢忘。” “好好好，”吴弘远笑容温和：“先生愿意如何便如何？” “殿下深夜前来，可是有事？” 吴弘远摇摇头，轻笑道：“没什么事，我睡不着，就过来看看。”他低头看了一眼凉亭内的石桌，道：“一切可还好？” 石桌上摆着一个沙盘似的东西，方方正正，浮动在大圆盘里头。圆盘内装着水，方形盘子就浮动在上面，水流缓缓绕着盘子外围，逆时针流转。方形盘内装着黑色的沙子，上面八个方向分别放着不同石子，而这些石子颜色、形状各异。 初看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凑近细看，便发现石子四周，全数环绕着淡淡的雾气。最诡异的是，那些石子每隔一定时间，便会发出不一样的光亮。 在黑夜中，显得尤为瘆人。 “托殿下的福，一切都好。” 吴弘远点点头，“这阵法复杂，先生身体可还吃得消？” “无妨。”瞿鞍说完，顿了一顿，对吴弘远道：“只是……” “什么？” “殿下应当记得，我早前观察天象，通过推算得知近来会有持续两三日的大雾。” 吴弘远点头，听瞿鞍说下去：“方才，在下看天上的云层聚散不定，隐约像是……”他微微一顿，道：“要起风。” “起风……”吴弘远沉吟道。 要是起风的话，意味着大雾很可能要散了。 “那便是比预想的时间要早一些……”吴弘远淡淡一笑，“不碍事。” 他视线落在花园内，眸光有些空茫：“自古以来，谋大事能成者，不在于自身本事有多强大，而在于……” “天时、地利、人和……”他缓声道：“此三者中，以天时最为难得。可巧的是……”他低头一笑：“古来多少英雄豪杰，得之而成者，为天下英豪，失之而败者，则为天下人所耻。” 吴弘远伸出手，在半空中探了一探。 虽然没有风，但四周的水汽显然已经淡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么湿重。 吴弘远缓缓收回手，微俯身，手从面前的花丛上掠过，顺势摘下一片叶子。 “这风势未定，”瞿鞍道：“在下只是推测，暂且未有定论。” 吴弘远轻颔首，“我们虽然借的这一阵雾来谋事，但并非完全依托于它。” “若此一战成败系于天时……”吴弘远微敛眸，“那便就这样吧。” 这一句话，既轻描淡写，又有千钧之重。 吴弘远回头，淡淡看了瞿鞍一眼，脸上仍旧是和善的笑容，“多谢先生告知。” 皇城花园内，两人于凉亭屋檐下详谈时，顾灵芷正在那一处偏殿后头，扒着窗缝，小心翼翼地往外探看。 “这云层……”顾灵芷低声喃喃道：“好像又淡了一些。” 她伸手探了一探，外头没有风，可看着天上的情况，像是要起风。 如果真的起风，吹散了雾，对他们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顾灵芷转身，回到铺在地上的图纸面前，看穆霈云盯着图纸在思考什么。 她刚才按八门的算法试过，有些眉目，但仍未能破解宫门的出口。 顾灵芷凑过去，说了明日可能起风的事。 “天气有变，他们原本依托的天时，大概也失去了部分优势，而且……”顾灵芷道：“从皇城被占领开始算起，明天是阵法的第三天了吧。那个时候，对施术者来说，是耐力和心神的极限，即便不到强弩之末，但也肯定没有之前那么强大。” “就是说……”穆霈云轻颔首，视线落在地图上，“我们有更大的机会。” “对，”顾灵芷应道：“只要找出来突破的地方就行，而且……”她抬眸看他，道：“一旦施术者虚弱，阵法更容易寻找突破口。” 说着，她也抓过来一张纸，努力回忆着在北渊宗时上过的术法课和道术理论课，尝试着按平时课堂上教的五行八卦，还有八门的内容，在纸上推演。 可对一个学渣来说，这些东西着实恼人。 看哪里，哪里都有点不对。 她丧气地垂下头来，肩膀也垮了下来。 北渊宗里头关于术法的理论内容，她学得一知半解。眼下这些推算，着实是为难了她这个学渣。 想这些，还不如打一架来得痛快。 她脾气上来，把手里的笔轻轻一甩。 那毛笔杆子骨碌碌滚了两圈，停在穆霈云面前。 她反应过来，伸手想去把笔抓回来，一只手比她更快，按在了笔上。她没有多想，只本能似地，朝他愣愣地伸出手，等着他将笔放入她掌心。 仿佛…… 她下意识觉得，他会这样做。 这一种忽然生起的，异常的熟稔与默契，让她心头微有些异样。 他并不急着将笔交给她，而是微微转头，神色温和地看着她。 她抬眸看他，却发现他虽然不言语，眼神却有种极深的意味。 他像在问，“姑娘在看什么？” 可他嘴角那抹意味不明的笑，分明又带着几分挑逗的意思。 她不想再与他玩这些把戏，便梗着脖子，看着他，但不出声。 僵持了一阵，她皱了皱眉，牙齿轻咬着下唇内侧。她孩子气地转过头，又偏头斜睨着他。 每每憋闷的时候，她总喜欢这样看人。 可是…… 对面的人似乎…… 他又将头朝着她的方向偏了一偏，似乎故意在打量她此刻的脸色。 殿内黑漆漆的，没有掌灯。为了不让外头的人瞧出端倪来，他们连火折子都没有点。 只在黑暗中这么对视着。 顾灵芷不止一次想过，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能看得见她吗？ 可是…… 他眼底映出浅淡的光华，眸光微动，那如月色一般淡薄的光芒亦轻轻流转。 仿佛轻烟一般，散落他眼底。 眸淡如烟。 恰如他们初见时， 又如…… 她微微皱眉。 这眸光熟悉得叫她心头发颤。 可是…… 除了有一种深深的熟悉外，除了他们两人相识以来的画面外，她想不起任何关于他的，他们从前曾经认识或者相处过的画面。 似是旧识，分明又是新人。 这种感觉，徘徊在她心头。 就在她发怔时，又恍如一道闪电从脑中劈过，所有与他相关的画面都化作了闪电下的烟尘，倏忽消散了。 她猛地捂住脑袋。 不要忘…… 为什么要忘…… 还是说…… 她愣愣地看着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6章 喵喵喵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怎么了？” 他关切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却像极了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 心里空洞洞的，像被挖掉了什么东西。 风在吹着。 黑黝黝的一个大洞，风在吹，水在流。 起伏的水波，轻轻地拍打着什么，发出规律的声音，像是人的心跳，又像是…… 她蓦地松开手。 脑海中的疼痛已经消散，她没有忘记什么，仿佛方才所有感觉、思绪都是一场梦。 “我没事。” 心头模糊而怪异的感觉褪去，四周霎时变得清明。 “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她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凝聚起来，落在地上的图纸上，道：“如果以……” 他抓住她的手腕，手上的力道既轻且稳，足以让她挣不开。 她却仿佛被什么刺激了一般，愈发想要将手腕从他掌心中抽离出来。 “我没事。”她声音下意识扬高，却忽地反应过来他们此刻的处境，急急收了声，慌张地抬头四处看了一眼。 她视线收拢回来时，眸光的波动和情绪一样平复了下来，她语气冷静，“继续吧。” 他微一顿，虽有犹豫，但还是缓缓松开了她的手。他缓缓看她一眼，眸色沉静，“刚才我们猜测，这宫里有两道屏障。要两道屏障的缺口恰好接上的时候，才会出现真正的出口。” “可是……”她忽然道：“我们进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一层。” “可是……”他接话道：“我们安然无恙地进来了。” “这缺口不止一处。” 顾灵芷说完，又摇了摇头，“即便缺口不止一处，我们找不出规律来，还是没有办法出去。” “八门之中，以开、休、生三门为吉门，以死、惊、伤三门为凶门，杜门、景门为中平。” 顾灵芷口中轻轻默念着这些，微一顿，而后猛地抬头，道：“如果将宫门开启顺序看为一层圆圈……” 东、南、西、北各处宫门，是依照每日子、卯、午、酉四个时间点，依次开启。 “另一层圈如果恰好相反呢？”顾灵芷握着笔，自言自语道。 顾灵芷手上那张纸已经写满了，她正要抓过一张新的纸时，有人先递了过来。她闷声接过来，目光有意避开，不与他接触。 又几轮推算过后，她长出一口气，将笔放下。 “卯时。”她声音和缓，脸色是少见的沉静自持，“大约是卯时过半，会出现一个交汇点。以此为突破，应可大成。” 穆霈云微微转头看她，却觉得此时她有点陌生。人还是那个人，可说话的语气和方式与先前稍微有点不同。 “好。”他极轻地应了一声。 “可是……”她眉间笼罩着淡淡的愁色，“我们现在被困在这里，天上又有云，无法判断出准确的时辰来。若是等到天色大亮，怕是就来不及了。” 而且即便天亮，还会有浓雾，同样无法判断时间。 穆霈云刚要开口，忽地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留意外面的动静。 开始，她还以为是有人发现了他们。她右手在地上一撑，左手正要将地上的东西一卷，寻个地方躲藏时，衣领被人拽住。 他用拎猫的姿势拽着她，朝她摇了摇头。 这时，她才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整齐而规律，成排的灯笼，在殿前打出一片光来。而后，那脚步声连着那一片光，经过殿前，一点点走远。 顾灵芷压低声音，道：“是有人巡逻。” “宫里头巡逻的人数和时间是有规定的。” 穆霈云淡淡解释了一句。进宫之后，他就一直留意着宫内禁军巡逻的间隔时间和路线、人数。后来见到岑威后，又从他那里了解到了更详细的时间。 “那么……”顾灵芷眨眨眼，“按着他们巡逻的时间，可以大致推断出时辰来。” 虽然不太准确，但也大致够用了。 “出口开启的时间应该在半个时辰左右。”顾灵芷摊了摊手，“我学艺不精，只能算到这个程度了。” “要是算错了……”她扁扁嘴，耸耸肩，“那就大家一起死吧。” 他含笑看向她，眼眸中带着一点浅淡的暖意，“奉陪到底。” 她一怔，而后一笑。 “好了。”她把笔递给他，连带着将那砚台推给他，道：“你耳朵好，听得准，你来记。” 她道：“交给你了。” 他颔首，将笔墨接过来，提笔按着记忆，做着简单的记录。 她往后挪了挪，靠在柱子上，道：“我累了，睡一会儿。” 话是这么说，可她并没有真的打算睡一觉。在这个时候，也很难安稳地睡下。她不过是想找个理由，离他远点。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但什么也没说，由着她往旁边挪去。 她缩在柱子旁边，闭着眼养神，心绪却未曾停歇。 这样的阵法她从前没有见过，可这种布阵的思路和方式，确实让她觉得有点熟悉。 只是，她不敢细想。 方才一瞬间的恍神中，她感觉到左侧小腹处，胎记的位置那里，有些隐隐的烧灼感。有点像是上次在天阙山上，她找那个叫繁缕的黄衣姑娘麻烦时，胎记处生起的怪异感觉。 她不知道，这是因为阵法带给她的影响，还是因为…… 顾灵芷下意识闭紧了眼睛，不敢抬头去看，更不敢张开眼睛，怕被发现自己在装睡。 如果是因为他…… 她又该如何…… 在这混乱的思绪的翻搅下，她竟然渐渐睡着了。 穆霈云偶尔抬头，往旁边瞧一眼，见殿内大柱子旁边，那身影缩成一团暗影，在殿内模糊的光线下，显得遥远而朦胧。 明明触手可及，却像梦中人。 殿柱投下的阴影高大而冷沉，罩住了她大半个身子。她像只猫儿似地缩起四爪，靠在柱子上，双眸轻阖。 这丫头，似乎只有睡觉的时候安分一点。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判断错了。 她脑袋贴着柱子，一点点往右侧滑着。 他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将她歪倒的身子扶好。 可她却得寸进尺，直接拽住了他的衣服。 “冷。”她低声呢喃了一阵，把脑袋凑过来，在他胸前蹭了一阵，最后直接像只猫一样，将大半个身子埋了进去。 他脱下外衫来，轻披在她身上，又将她往怀里搂了一搂，另一只手拽过旁边的纸笔，照旧细心留意着外面的情况，继续做记录。 寂静无声的黑暗中，时光一点点流逝。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他正要叫醒她，她却先醒来了。 那迷糊的小猫在他怀里伸了伸爪子，又蹬了蹬腿，险些给他挠个大花脸，才终于醒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7章 逗你玩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 怀里人仰头看着他，一脸懵逼。 这神态，像极了发蒙的猫儿。 他简直要以为，下一秒她就会“喵喵喵”地叫出声来。 “我……” “嗯。”他轻而快地点了点头。 她咽了咽口水，道：“我还没问，你应什么？” “那你想问什么？” “当然是问你……”她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怯意地看他一眼，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他的衣服，思索了片刻，揪着自己的衣领，把脑袋凑过去，问他：“我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他险些失笑，眸光一动，微有些委屈的样子。 窗棂投下一片暗影，恰将他半张脸都笼罩在底下。那一点眸光的波动，在阴影中如同水波一般，潺潺的，带着些水色，又似有几分埋怨。 她看不清，又不敢凑上前。 他轻道一句：“有。” 这傻丫头虽然一脸懵，完全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但是很有自知之明。 “啊？” 她吓了一跳，手在他身上胡乱一撑，差点一掌拍在关键部位。她慌乱中勉强找了个支点，手撑在他大腿上，直愣愣从他身上坐起来。 他终于不再忍笑，眸光里的笑意肆意荡漾开去。 她反应过来，知道他是在逗她，斜睨他一眼，转开头去，不再搭理他。她往旁边挪了一挪，才发现自己半边身子有点发麻，重心不稳，险些往旁边一歪。 他眼明手快地探出手来，她反应更快，手臂擦着他的手掠过，另一只手在地上一撑，借力远离了他。 颇有些…… 畏之如虎。 “姑娘翻脸不认人的速度……”他轻笑着，道：“可是够快的。” 她双唇微动，看他一眼又重新紧紧抿上，一边伸手揉了揉发麻的那半边身子，一边暗暗打量他一眼。他这么保持着一个姿势陪她坐了许久，想必下半身发麻的程度不逊色于她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愧疚。 对面的人开口，一句话就打消了她心里刚刚涌起的那么一点愧疚感。 “姑娘以为……” 他眸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极了暗暗流淌的浅溪，恬然的笑容背后，似乎总藏了些不怀好意，“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准备对我做什么？”他笑问她：“还是你潜意识认为自己会对我做什么？” “不管有没有……”顾灵芷眼珠往旁边转了一转，“做什么……” 她努力回想着，自己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时候，有没有干过什么事情。想了一阵，她目光绕回来盯着他，下意识提高了音量，咬字清晰，尾音扬起，装作街头泼皮一般，恶狠狠地看他，用极其无赖的语气，道：“横竖我不负责。” 顾灵芷想着，这宣言够掷地有声了吧，够表明态度，够有震慑力了吧。 对面的人似乎被她的语气和神态镇住了，好一阵没有说话。 眸光缓缓流动，只胶着在她脸上。 “没关系。”他睫羽轻扬，底下眸光中透出一派澄澈来。他的目光干净纯粹，没有丝毫挑拨逗弄她的意思，只有真诚与执着，“我对你负责就行。” 就像一个少年郎，对一个少女许下的，最坚定的承诺。 什么鬼？ 顾灵芷又是一愣。 她好像又被他占了便宜，可平常只有她占别人便宜啊。 作为撩妹达人，一年到头，顾灵芷总有各种花式的表白的方式。论出其不意，论创意和新意，她敢打包票，这盛京城里头没有人能超过她。 谁能想到，曾经到处留情，沾花惹草，上房揭瓦，无所不能的顾家姑娘，在如今这情境下，莫名其妙地被人一通近乎表白的话，弄成了一只受惊过度的土拨鼠。 她两边肩膀耷拉着，愣愣地直着个脑袋，睁大的眼睛透亮透亮的。 他轻笑着，打量着对面的人。 她睡着或者趴着的时候，像只乖巧的猫，可发愣的时候又像极了傻萌的土拨鼠。醒着的时候，又像极了上蹿下跳，无所不能的飞鼠，叫人想逮也逮不到，对她无可奈何极了。 他实在想不通，这迥异的风格，是如何在一个人身上巧妙融汇的。 可是，他偏是遇见了。 窗外的光线被窗棂切割得细长散碎，落入她眼底，如碎星凝结成的晶亮的光芒，熠熠生彩。 可那只土拨鼠浑然不知，只睁着眼，看着他。 这一刻，穆霈云忽然有了个想法。 “其实，”他认真地看向她，板起脸来，一本正经的模样，对她道：“刚才的确发生了一些事。” 顾灵芷仿佛回过神来一般，身体下意识往后挪了一点，警惕地看他一眼，“什么事？” 他并不说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衣服，缓缓抬手，似是十分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身前的衣衫。 “刚刚是姑娘主动将我拉过来。” 顾灵芷一脸备战状态，时刻准备回击，却在听完他的话后愣了一下，面色有些尴尬，转开视线左右看着，极轻又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又怎样？”她语气轻浮，决定厚脸皮到底。 “然后姑娘主动把脑袋蹭上来。”他轻描淡写。 “又怎样？”她继续痞里痞气，无赖到底。 他手在衣衫某处一顿，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绕开了那里，最后整理了一下衣衫，指着衣衫上某一处，轻道：“流口水了。” 顾灵芷被这轻飘飘的四个字绝杀，怔然坐在原地。 好吧，她什么脸都丢完了。 可是再一想，又觉得事情不太对。 “你继续往下编啊。” “编不出来了。”穆霈云耸肩一笑。 顾灵芷终于忍不住，道：“穆霈云，你无不无聊啊？” 这是她第一次不喊他“穆公子”，或者“小穆将军”，而是直接称呼他的全名。 殿内朦胧的光线虚虚落在他身上，勾勒出那张清俊的侧脸，以及他嘴角轻浅的笑容，恍如被春阳照得发暖的溪水，映在他眸底深处。 那句话说完，她自己也笑了。 窗外的天色逐渐变亮，看情况，今日的大雾已然没有前两日浓重。 今日免不了一场大战，生死未卜，说她心里一点不慌，那是假的。 她知道自己平日里爱胡闹，和人起冲突，打起架来时，凭着那一点灵巧的劲头，靠着平时积累的功夫底子，总是不至于吃亏的。 可今日不同。 他们身上带着陛下调兵的诏书，带着穆家军和虎威营的兵符，带着扭转如今局面的希望。可他们面临的，是上万禁军，是那道高高的宫墙，是赵王背后那个他们全然不了解的术士。 不仅他们生死难料，大魏的天下，京城百姓的性命，也都系于这一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8章 天意难料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顾灵芷笑够了，扭头回去看穆霈云。 “你用不着故意逗我开心。”她挑眉看他，“对接下来的事，我是有点怕，也有点担心。”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也许是她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说了些胡话，被他听见了。又或者是自己举止、神色中，偶尔流露出了一些担忧的情绪。 他对她的这一点体己之心，让她颇有些动容。 她轻笑着摇头，眸光里透着坚定，道：“可我绝不会退缩。” “你进，我在前。”他眸光轻浅，笑意也是淡淡的，“你退，我在后。” 这十个字，是他许给她并肩作战，相伴不离的承诺。 门外又响起禁军巡逻的脚步声。 两人默契地屏息敛气，听得外面的人走过后，穆霈云抬手在纸上做下记录，然后将整张纸取过来，细看一眼，转头对顾灵芷道：“准备一下吧。” 他把裴书君给他们画的地图拿过来，告诉顾灵芷，道：“我们从这里走。” 她睡着的时候，他重新研究了一下那份地图，结合裴书君与岑威所提到的宫内的小路，找到了在不易被人察觉情况下，通往南城门的一条路线。 可是，最大的问题在于南城门和离得最近一座宫殿之间的广场。 在那里，没有可以遮蔽或者躲藏的地方。 除非有隐身术，否则他们只能靠硬碰硬，强行从南城门撤离。而且，他们也不能再拖延下去。错过这一次城门开启的出口，再等下去，对他们更加不利。时间越长，事情越容易生出变故来。 这是一场恶战。 而且，避无可避。 昨天，他们还能趁着天黑，投机取巧一下。 今日，只有硬碰硬，死战一场。 禁军人数众多，他们要想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都说自古以来成大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他们有地图在手，算是有一点地利，人和是不指望了。 余下的…… 出得去或是出不去，就看天意了。 说到天意，顾灵芷绕到偏殿后窗那里，悄悄将窗缝打开了一些，准备看看外头的情况。 四周静悄悄的，似乎还是那森冷肃穆的宫城。 她顺势仰头一看，不由道：“这天气……”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时，正迎上穆霈云的视线，她压低声音，道：“好像是下雨了。” 四周笼罩的雾气似乎变淡了，可天幕上的云层仍旧徘徊不去，甚至愈发聚拢而来，淡薄的天光藏着云层背后，几乎寻不到太多的踪迹。 似乎为了响应她的这一句话，几滴雨水飘摇着从天上坠落。 “啪嗒”一声，砸落在城头，泅出一滴模糊的印迹。 “殿下……”站在赵王吴弘远身边，一身铠甲，举目远望的，正是他的心腹吴一才。他伸手在半空中探了一探，接住一滴落下的雨，迟疑道：“似乎要下雨了。” “呵。” 吴弘远这一声语气词轻淡得仿佛散入屋檐下的薄雾中。 他视线越过缥缈的雾气，落在吴一才看不到的地方。 “天意难料啊。” 吴一才听得吴弘远这么轻轻地说了五个字后，再无他话。 沉默，如同此刻弥漫在他们周围的雾气一般，又像是被那一团团的水汽包裹住，沉沉地悬在空中。 “卯时过后，派人给甄伍传信。”吴弘远俯瞰着皇城，沉声下令，道：“不管这天如何……” “是继续大雾，或是下雨……”吴弘远声音冷硬，带着不容拒绝与反驳的冷酷，道：“一定让他守好城门，守好京城最外围的防线。” 说完，吴弘远转头，朝向含光殿的方向看去，“走吧，是时候去见一见那些顽固不化的老臣了。” 吴一才点头，又迟疑着问道：“昨夜潜入宫里的那两人还没有找到，是否还要…… “不碍事，让他们自己现身就好，不必费力去搜寻。”吴弘远轻笑道。 他们身上虽然带着调兵诏书，甚至已经从含光殿内取得兵符，可只要他们困在宫里，这些对他来说就构不成威胁。 吴弘远转身离开城楼，缓步走下台阶，道：“他们要是想闯出去，他们自然会现身。” “是。” 齐王吴弘正才踏入燕王府邸时，便见一滴雨摇摇晃晃从天上坠落。他有些恍神，还以为是附近哪里甩出来的水滴。 眼看着地面的水印渐渐多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雾散雨至，这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 在前厅等了一阵，便见他兄长，燕王吴弘信来了。 他从门外进来时，外面的雨势稍稍转大，噼啪地砸落在屋檐前。 燕王顺着齐王的视线看去，见下雨了，道：“二弟来得好巧啊，连日阴天大雾，是今日才稍稍看得云散雾淡，还下起雨来。” “皇兄。” 齐王先行了礼，才道：“按皇兄的说法，那今日该是个好日子了。” 燕王笑着看他一眼，一边请他坐下，一边说：“二弟这话说得让我有些不明白了，今日是好日子，平日就不是吗？” “皇兄又打趣我了。” 燕王笑了一笑，不再与他扯些别的，问道：“二弟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弟弟我想念哥哥了，”齐王端起茶喝了一口，道：“难道哥哥不欢迎？” “行了，欢迎欢迎。”燕王视线淡淡从齐王脸色一掠，道：“我这不好茶好点心招待着嘛？” “这两日盛京里头的事，皇兄应该也听说了吧。” 燕王看齐王主动提到了这一点，便也不遮掩什么了，道：“听说了。” “哥哥打算怎么办？” 燕王一笑，隔着茶盏，淡淡看对面的人一眼，道：“弟弟是想……” “找我帮忙，”燕王放下茶盏，缓缓转头，目光轻浅，往齐王身上一落，说：“还是想我们兄弟联手？” “全凭哥哥的意思。”齐王敛眸，神色温和中带着几分认真与肃穆，对燕王道：“弟弟听凭差遣。” 燕王淡淡一笑。 看来，他们兄弟这次是想到一起了。 自从派人入宫探查消息不成，出城也屡屡失败后，燕王就想到了齐王。只是他耐得住，忍得住，故意等着齐王先上门。 从府上探子得来的消息看，齐王派出城去的死士无一生还。他们原先都想静观其变，都各有打算，结果在这僵局里反倒落得被动的位置，折损了部分人马。 长久下去，怕不止错失时机，更被动，受制于人。 他们此时再各自为营，反倒容易被赵王逐个击破。 与其到时他们两败俱伤，让赵王捡了便宜，不如现在他们先联手对敌，解决了赵王这个大麻烦。 “难得啊，”燕王笑道：“我们兄弟齐心。” “其利断金。”齐王也回以一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9章 前战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含光殿内，重新点上了灯，可是气氛一片凄冷。 绵密的雨丝落下，水汽弥漫，愈显得殿内冷清。 这些曾经风光无比，荣耀一族的臣子，如今三三两两，散落在殿内。面上愁云满布，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沉默不语。 宣平侯裴和风和晋国公穆叔德并排坐在一起，两人各有所思，各自沉默着。 有人按捺不住，找中书令程良弼，问他要主意。可是他们现在被困此处，又哪里有什么主意呢。 但是，那份联名书…… 程良弼心中明白，现在还没到最后。要是谁先签下了，那便是谋反。 而且，他抬眸看向含光殿的大门。 谋划这一切的正主，应该快来了。 这个心念刚转过不久，便看见门外有动静了。 殿外守卫的禁军整齐地往旁边一让，规整的盔甲移动声里，一个人影缓缓出现在门外。 除了程良弼，殿上还有别人猜到了现在来的是谁。 裴书材收回视线，余光瞥见顾子义怔怔立在窗边，神色颇是担忧，看向窗外喃喃道：“下雨了呢。” 他忧心忡忡，不知自家那丫头是否已经顺利出宫。 裴书材走过去，把顾子义往后拉了一下。 顾灵芷离开前，暗暗拜托他，央求他尽力保得她父亲的性命。 而燕王府内，齐王与燕王两人结盟，康王府上却是冷冷清清，只有康王吴弘声一人，独坐屋檐下，看着飘落的雨丝。 这一场大战，约莫是要开始了。 侍卫来报，说是人马已经清点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吴弘声站起来，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下达任何命令。 良久，他才缓缓道了一句：“所有人原地待命。” 虽然没有风，可眼前飘摇的雨丝，足以为此战增添几缕凄冷的色调。 他转头看向宫城的位置。 而此时，同样担忧着宫内情况的，还有裴书君和顾嘉乔。 “天亮了。”顾嘉乔的声音，仿佛沾染了春雨的凉意，微有些发凉。 “下雨了。”裴书君淡淡接话。 裴府的府兵已经清点过了，所有人整装待命。 雨势渐渐转大，铺天盖地而来。皇城内外，尽数笼罩在这一片密密匝匝的雨帘里。 大战一触即发。 可绷紧了的这根弦，仍旧等待最后拨动它的那双手。 这一场瓢泼大雨，只是它的伴奏。 距离南城门最近的大殿前，漫天雨帘中，有身影翻飞如燕，在雨水中轻盈穿掠，长剑银蛇一般，随着她掌心灵活穿梭。 每一刺，一穿，一插，都带出温热的鲜血。 那一抹抹鲜艳的红色，转瞬没入瓢泼大雨中。随着源源不断落下的雨水，没入地上肮脏的泥水里，失去了原先的颜色。 如同闷声倒在地上的那一具具躯体一样，失去了鲜活的生机。 顾灵芷已经忘了自己杀了多少人。 她没有上过战场，但眼前的画面，和诗里的似乎相去不远。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一个又一个人影在她面前倒下，飞溅的鲜血喷落在她脸上、身上。她甚至来不及记下这一刻鲜血的温度，就已经被冰凉的雨水冲刷去。 原本鲜活的生命，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如流星一般逝去，余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横亘在面前，并且越积越多，渐渐堆成山。 握剑的手有些麻木，她转头往旁边看去，想找寻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雨水混着血水流进她眼里，她努力睁着眼，却仍旧看不清，找不到。 耳边除了厮杀声，她什么也听不到。 视线开始模糊，久战之下也有些脱力，她猛然一挥剑，利刃割断眼前人喉咙，鲜血喷溅而出，泼在她脸上。 她听得身后有利刃破空的声音，下意识闪避，回剑劈落那人手中的刀，剑尖往上一挑，穿过他盔甲，刺穿了他的身躯。那人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握住了她的剑。 未曾来得及抽出剑身，左侧闪过一道剑光，身前寒芒已至。 她用力握紧剑柄，猛地抽出了剑身，往后一仰，微微避开掠至眼前的刀光，左侧的剑划破她衣衫。 离肌肤尚有一寸时，一道力量猛地拽住她往右后方掠去，剑光擦着她身边过，挑开了逼近的刀锋。 穆霈云从她面前一掠而过，踹飞了一人，又回剑从左边人颈部一抹。 他侧身替她挡住飞溅而出的滚烫鲜血，又拉住她，带着她弯下腰，避过身后齐刷刷刺来的数把长戟，顺势旋入人群中。 纵然暴雨如注，仍旧冲刷不掉浓重的血腥味。 那味道深深随着雨水侵入她肺腑，搅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却要强忍着恶心，提剑再战。 她甚至没有喘息的功夫。 稍有退却，便只有死路。 可与这里惨烈的情况不同，含光殿内，腥风血雨是无声的。 唯一的声音，是殿外密集的雨丝，不断砸落在屋檐和殿前时，发出了声响。 有几位大臣在赵王的劝说下，正要签下联名书时，南城门的消息传入殿内。 那人一怔，顿住了笔。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沉默。 沉寂中，有人忽地发出一声冷笑。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听得利剑出鞘声中，有人轰然倒下。 众人举目望去，赵王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着剑，冷笑着看向他们。 那声嗤笑，正是来自赵王吴弘远。 “罢了。”吴弘远极轻地道了一句，对吴一才道：“走。” 出了含光殿，吴一才打着伞紧跟在吴弘远身后，他凑身上前，问道：“南城门那边情况不大好，是否需要让卢将军……” “调集弓箭手。”吴弘远冷声下令，“卢冷桥……” 他轻笑一声，道：“让他守在含光殿。” 吴一才应了一声，转头招来人，让人去传信。 吴弘远走得极快，可出了含光殿，他却忽然在殿前的台阶下，顿住了脚步。 他回身，仰望着那华丽森严的宫殿。 暴雨如注，仿佛不知止歇，仿佛带着粉身碎骨的意志，拼了命挣脱云层的束缚，狠狠砸向大地，将自己漫入一片汪洋中，消散了原先的痕迹。 吴弘远看向天空，目光像是要穿透云层，直抵背后云层背后那层淡薄的光线。他似自言自语一般，道了一句：“这天时，是为顺我而生，还是灭我而生？” 他缓缓抬起手，将手伸到伞外，想接住那不断落下的雨丝。 那一只手看上去有些文气，像盛京城里头，那些不曾饱经风霜的贵家公子所拥有的那样，是该执酒壶，执笔，执书卷，该潇洒快活，肆意痛快的一生。 可细看之下，就能发现那手上关节的位置，有着常年练剑留下的痕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0章 杀戮，才刚刚开始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有些位置，还有伤痕愈合后留下淡淡的伤疤。 雨水顺着伞沿，落入吴弘远掌心。他指节缓缓收拢，想将那水痕紧紧握住。捂得久了，甚至有些发热。 吴一才不敢开口，静静在一旁打着伞。 象征大魏皇权的含光殿，就在不远处。 仿佛只是两三步，只是上个台阶，便能登上那人间至尊的位置。从此，天下皆在手中。 吴弘远站在殿外，顺着含光殿屋檐的彩绘雕饰，静静打量着天幕。那一角屋檐，像是嵌在了灰蒙蒙的天幕上。 绵绵不绝的雨滴，砸得伞面发出噼啪的声音。 巍峨大气的殿阁，绵密不觉的雨丝，两相衬托下，伞下的身影看着落寞而寂寥，可眉宇中，却飞扬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嘴角的一抹笑，甚至有些张狂。 “我信天，亦不信天。” 吴弘远将视线缓缓从天幕收回，抬手抹去飞溅道脸上的雨水。 “这至尊之位，这京城，这江山，”那一双温润的眼眸，在暴雨中透出浅淡的冷色来，他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含光殿，道：“如果不能是我的，我也要它替我陪葬。” 吴弘远冷冷转眸，看向吴一才：“之前留给甄伍的那支小队……” “仍按照殿下的吩咐，协助甄将军，监控京城里的情况。” “我在进宫之前吩咐过你的事呢？” “已经安排好了。”吴一才道：“油桶、火把以及炸药，都已妥善放置在城内各处。” 吴弘远轻颔首，道：“吩咐下去，宫内所有禁军，严守岗位。若有敌人来犯，必尽全力截杀之。有叛逃者……”他眸光冷冷往旁边一落，声音幽冷，道：“杀。” 他必须要让他们知道，眼下的形势，只有和他站在一起，杀出一条路来，才有将来可言。 否则…… 他也绝不能让他们被他的敌人所利用。 “小的明白。” “你，”吴弘远转头看向吴一才，道：“随我到南城门去。” 吴一才应了一声，正要跟上去，忽然看见南城门方向，隐约有什么东西从北面花园惊掠而起，震动得连皇城也微微颤抖。 “那是……” “瞿先生果然不负所托。”吴弘远淡淡笑道。 暴雨如注，皇城内没有风，只有无休止的雨，还有无休止的厮杀。绵密的雨声不绝于耳，仿佛将天地一切都隔绝在这雨帘之外。 天地，只在左右五步之内。 杀一人，宽一寸。 雨水不断洗刷下，握在顾灵芷手中的那把剑，愈发透出冷然入骨的锋芒来，却洁净如新，仿佛不曾染过鲜血。 剑身上，映着雨帘背后灰蒙蒙的天空。 一片迷茫的水色中，剑影微动，自地面飞溅而起的血水、泥水，与落下的雨水融合在一起。 剑刃重重撞上了冷硬的铠甲，发出一声锵鸣，但转瞬消弭在了茫茫雨声中。剑身向后弹去，她握紧剑柄，剑刃顺势一挑、一掠，扑到她面前的一名禁军在雨色中轰然倒下。 血液喷溅，与两步开外飞起的另一道血色交融在一起，悄无声息地汇入漫天雨水。 被禁军团团围住的两个人影，从内部撕开了一道口子。 宫门近在咫尺，越过那道城墙，便是皇城之外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齐齐向前冲去，却同时察觉到了地面的颤动。 绵密不绝的雨水，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在半空中渐渐汇聚、凝结，在原地盘旋着。 一声长啸过后，空中凝聚而成的庞然大物渐渐显露出原身来。 那是一条水色的巨龙。 它须发无风自扬，身上鳞片随着一声声长啸起伏，朝着他们张牙舞爪，似乎随时会自长空掠下，将他们咬个粉碎。 离城门不过十步远，他们被生生截住去路， 穆霈云仰头看着，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幻术。”顾灵芷刚应了一声，便见半空中那庞大的身影盘旋而下，直直朝他们俯冲下来。 顾灵芷一掌推开穆霈云，自己同时旋身往旁边退去。 那巨龙一头撞入地面沉积的水洼里，溅起水滴无数，流星似地飞溅开来。巨龙没入水洼中，不见了踪影。 就这么一眨眼功夫，他们方才拼命撕开的那一点口子又被堵上了，禁军重新围了上来。 “这样下去不行……”穆霈云挥剑击退几名禁军，扭头看向顾灵芷，扬声问道：“有破解的办法吗？” 不待顾灵芷回答什么，下落的雨水在半空中缓缓停住，而已经降到地面的水柱顺着原来的方向，缓缓倒流。在空中某一处，两道水流缓缓相会，慢慢凝结成一个长条的形状。 响彻四周的低鸣声中，巨龙再度现形。 它抖动着浑身的鳞片，嘶吼着俯视他们，忽地张口扑来。 穆霈云勉力抵挡了一阵，那巨龙向下俯冲而来，将他一寸寸往下压去。 顾灵芷踹飞两名禁军，借力回身一掠，从袖里掏出一把符咒，顺势往巨龙身上一贴。 巨龙霎时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僵立在原地。 穆霈云趁势收回剑，往后退了两步。 “有。”顾灵芷在半空中回应了他方才的问题，而后一掠而下，停在他身边。 “你随身带着符咒？” 她挑眉朝他笑道：“我好歹是北渊宗弟子。”她眸光轻扬，眼里有浅淡自信的笑意。 “就这样？”穆霈云偏头看她。 眼前局面变化得太快，他有些不敢相信，这巨龙轻易就被几张符纸制服了。 “当然……” 顾灵芷那个“不”字还没出口，四周传来低鸣的隆隆声，地面开始剧烈颤动。 围攻他们的禁军也被眼下的情况惊住了，一时间停止了进攻，怔立在原地。 顾灵芷轻轻提着穆霈云的衣领，朝他偏头一笑，道：“跟我来。” 两人急速往后掠去。 被顾灵芷用符咒定住的巨龙不停在半空中颤动，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啸声，它身上的黄色符纸像脱落的羽毛一般四散开去，被连绵不断的雨水打落，狼狈地飘落到地面，和浑浊的泥水混在一起。 禁军们冲上来，转瞬将那些符咒踏成了泥。 他们被重新逼回皇城内。 “该死。” 穆霈云听见顾灵芷低低道了一句。 他们停在殿前台阶下面，顾灵芷仰头看着空中的巨龙，道：“挣脱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快。” 穆霈云虽然听得她这般说，但看她脸上并无焦急之色，便知道她心中有数，只道：“这方面我不擅长，接下来听你的。” “那是自然。”顾灵芷瞥他一眼，“下面这些喽啰交给你，上面那条大虫……”她转头看向冲开禁军，直直朝着他们俯冲而来的那巨龙，道：“交给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1章 错身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好。” “那你可得守好了。” 身后人留给他一句浅淡的话语，便往后一掠。 他持剑迎战，只余光瞥见那轻盈的身姿从雨丝中掠过，停在他身后不远处，那白玉栏杆旁边的石雕狮子上面。 扑面而来的风雨，被利刃斩断。染血的剑锋，似要刺破苍穹。 鲜血混着雨滴从剑尖落下，潮水一般的银甲，涌向大殿台阶下的那人。 以一人，挡万人。 暴雨之下，那清俊的侧脸上，染着的旧血迹，被新的血迹覆盖。 一层层叠上去，染红了持剑少年的目光。 他想起了那些年随穆家军出征在外时情景，想起了从前在战场厮杀的画面，想起了曾经死在他剑下的人。 人杀得多了，也会麻木。 他松了松手腕，随手将剑掷出去，一剑洞穿来人的身躯，旋身踢飞一人，又回手夺下身侧另一人的剑。 剑光一掠，又一人轰然倒下。 修长的睫羽上挂着雨滴，遮蔽了眼前的视线，他精准地判断、出剑，利落地击杀敌人。 回身扬眸间，手上剑光一抖。剑上寒芒，映着少年将军冰冷的眼眸。那般卓然的风姿，让天地和这一刹那的风雨，都微微一敛。 漫天雨声，遮盖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耳边清晰回响着的，是他方才应下她的话。 还有那一抹笑。 身上的汗水和雨水、血水混在一起，他踢飞上前的两人，踹了口气，回头朝后看去。 顾灵芷挥剑挡在身前，左手食指中指一并，在半空中飞速画着符文。 剑身一转，左手推着符文向前，剑身抵在左手双指背后， 金红色的符文一点点往前去，由巴掌大逐渐变为车轮大小，滴落在上面的雨水尽数被符文边缘燃烧着的小焰火吸收。 巨龙俯冲的速度快，符文变大的速度更快。 在它就要张口扑来时，那符文一瞬间变得比巨龙的头还要大。 震耳欲聋的龙啸，淹没在雨声里。 符文的光芒在一瞬间暴涨，尽数将巨龙吸入。 四周风雨被巨龙带得一震。 顾灵芷右手微动，将两指夹着剑身，自下往上一移。 沾染在剑身上的血迹，顺着剑尖方向缓缓游移，到末端后，如烟尘一般散入半空中漂浮的符文里。 那符文上的火焰“啪嚓”一声响，霎时换作了水蓝的光芒。 八条水柱自符文八个方向逸散出来，向天空盘旋而去，缓缓在空中凝结成一道巨大的水柱。 一声清亮的啸声中，巨龙再次现身，颜色却比之前更加透亮。 它仰头长啸一声，往下俯冲去。 围住四周的禁军被冲得七零八落，一时间，溃不成军。 那巨龙四处乱撞，看似毫无章法，却又分明像是听从顾灵芷的指挥，有意攻击禁军。 茫茫雨色下，一身灰衣的女子，傲然扬眸，立于石雕狮子上。 雨势渐渐转小，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吹得她衣摆飒飒作响。 那般风姿，连天地，连这一场轰烈的雨，都为之失色。 仿佛…… 她就该是如此的。 这天地，这风雨，都该听她号令。 巨龙发出一声清丽的啸声，跃向半空，轻轻盘旋，仿佛在呼应着她。 她右手持剑，翩然立于雨中，神色淡漠、冷清，仿佛天地间一切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他未曾见过她这般冷漠的脸色，就好像…… 全然是另外一人。 她眼中杀意大盛，巨龙化作数道分身，轻易穿透了底下一群禁军的身体。 他们身躯蓦地一僵，喉头涌出一口鲜血，如同木偶一般，扑簌簌地倒在她面前。 巨龙分身掠向长空，低低的啸声，回荡在四周，像是捕猎的猛兽，随时准备出击，狠狠咬穿猎物的喉咙。 他微皱眉。 情况有些不对。 包围圈再次被撕破，现在是离开的好时候，可是…… 他转眸看向雨中那人。 她似乎没有收手的意思，而是要…… 杀尽这些人。 巨龙一声长啸，又穿过数十名禁军的身体。 她眼中仿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一种杀戮，是几乎麻木的杀意。 除了杀，便只有杀。 这让他想到了一个词。 战神…… 如果天地之间，真的有这么一位主杀戮的神明，仿佛就该是这般模样。 石雕狮子上灰影一动，她从上面飞掠下来，正要往前去，左手被人拽住。 “灵芷。” 他第一次这般唤她的名字。 手上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量，仿佛是她下意识要挣开他，可她转眸看向他时，眸光在一瞬间恢复了原先的清灵。 他一怔。 眼前的这画面，莫名有些熟悉。 可是，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只有涌上心头的熟悉感，叫他心口微微抽痛。 短暂的恍神后，他攥紧了的她的手：“我们走。” 她任由他拉着往前去，听见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来了弓箭手，必须要赶在他们准备好之前离开。” 话音刚落，两人已到城门前。 穆霈云仰头看了一眼城楼，道：“时间应该来得及。” 顾灵芷点头，道：“这城楼有点高。” 附近又有一批禁军围拢而来，他们手举厚重的盾牌，团团朝他们围过来。 穆霈云偏头一看，道：“帮手来了。” “那就走吧。”顾灵芷回他一笑。 两人分作两个方向，朝着禁军冲去，鞋尖从他们手中盾牌上踏过。 一片起伏的“咚咚”声中，他们借着盾牌作为支点，往城楼上翻去。 密集的箭矢刺穿雨帘，朝他们飞掠而来。 顾灵芷左手捏了个诀，重新唤动方才的巨龙。 长啸声起，巨龙飞驰而来，环绕在他们身侧，将飞来的箭矢撞散，扑簌簌如同散沙一般，落了一地。 她回身向前掠去，半道上忽然力竭，胸口一闷，一口气喘不上来。她下意识捂住了胸口，那钻心的疼痛顺着四肢神经蔓延开去，剧烈地撕扯着她，像要将她撕个粉碎。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雨水，城楼，还有…… 她分明看到，少年将军那清俊的脸庞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他隔着茫茫水雾看来，像极了他们初遇那天。 那氤氲着水汽的眸子，真真好看极了。 她看见他澈亮的眼神深处，那水汽渐渐散作浅淡的烟，萦绕着，徘徊着。 只是，又和那日有些不同。 他眼眸中…… 是焦急。 是担忧。 是…… 恐惧。 以及绝望。 仿佛这一错身，便是永远。 他再也看不见她，她再也寻不到他。 天地茫茫，从此两隔。 不见，不念，一切都是前尘。 在茫茫的时光里，终如烟尘一般，散落得毫无踪迹。 她努力地朝上伸出手，可四肢完全使不上力，只能沉沉往下坠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2章 突围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模糊中，有什么东西从她眼前滑过。 她匆匆一瞥，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猛地一激灵，她忽然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抓住！” 她听见穆霈云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上面悬下来一截绳索，另一头被穆霈云拽在手中。 底下，禁军围成的盾牌阵中，忽地齐刷刷刺出一排长枪。枪尖整齐朝上，正对着下落的顾灵芷，像是随时准备着，将她扎成一只刺猬。 从顾灵芷怀中滑出的那枚虎符，下落的势头比顾灵芷还要快，眨眼的功夫，已经快要落到那枪尖上了。 她右手往上一探，拽住了绳索，同时借着下落的势头，左臂用力往下一捞。 与城楼相对的一座高台上，有人手持长弓，冷冷地取过一支箭，动作利落流畅，搭箭拉弓，一气呵成。 那箭尖上，闪着异乎寻常的幽冷光芒。在黯淡天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诡异而瘆人。 就在她指尖快要摸到那枚虎符的边缘时，箭尖对准了她的后心。 “走！” 城楼上传来穆霈云的喊声。 雨还在下，那箭矢急如流星，截断细密的雨丝，挟着破空之声，来势凌厉。 顾灵芷只装作听不到，努力伸手往下一探，顺势一捞，将那兵符紧紧攥在手心。 在抓住兵符的同时，她拽紧了手上的绳索，侧身往右一旋，堪堪避开箭矢的袭来的方向，却因方才接连使用大型术法，再度导致脱力。 侧身的动作只慢了一点，箭尖擦着她左肩斜斜掠过，“刺啦”一声，划破了她肩头的衣裳，在她左肩留下一道血红的印迹。 “放箭。” 高台上的人冷冷下令道。 箭矢如流星，从雨帘中穿过。 绳索的另一端飞速收紧，顾灵芷像一只被猎人逮住的鸟儿一般，被人拉着，提溜上了城楼。 只差一寸，那雨中的灰影便会被密集的箭雨所穿透。 高台上的人冷哼一声。 “殿下。”守在一旁的吴一才微侧头，问道：“是否需要派人……” “有一个是活不了了。”吴弘远淡道。 吴一才轻颔首。 方才，吴弘远的那一箭虽然是落空了，但那人左肩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箭尖上喂了毒，只要有一点伤口，毒液便能渗透进去。 “你要保证另一个也活不了。” 吴弘远轻轻撂下一句话，将手里的长弓朝着吴一才一抛，转身缓步走下高台。 “是。”吴一才应了一声，转头看向城楼。 灰蒙蒙的雨色下，那两个灰色的人影像是消融在了雨水中一般，不见了踪影。 就在他们穿过皇城最外围的那道屏障时，北面花园的碧水湖上，翻腾起了诡异的水波。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搅弄着湖水。 湖面上，骤然翻起数丈高的波浪，而后齐刷刷地坠下，散了一地的水，和地面上的雨水交融在一起。 凉亭内，有个身影趔趄了几步，勉力扶着放置沙盘的桌子才站稳了身子。 瞿鞍一手揪着胸口，一手在空中捏诀。 手中诀未成，人先一晃，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溅落在沙盘上。 “居然破了我的阵法。”瞿鞍缓缓放下手，大口地喘着气，唇边鲜血不止地流出。 不等旁边的侍卫上前，跟在他身边的两名童子先上前扶住了他，急道：“先生。” “无妨。”瞿鞍强打精神，让他们退开。 他迅速点住了身上几个穴位，努力平复呼吸。等得体内气息稍稍平稳了一些，他重新在桌前站稳，正要再度施法，却发现沙盘上原先散落在各处的石子在飞速挪动着，仿佛被什么人操控着一般。 就连沙盘上的沙子与流水，也各自改变了原先移动的速度和方向。 “怎么会……” 瞿鞍有些不敢相信。 那些发光的石子，重新落定后，渐渐失去了原来的光芒，变成了普通的石头。 然后，水不流了，沙子不动了。原先凝结在沙盘上方的气流，也彻底停止了。 “竟然……”瞿鞍定定地看着沙盘一阵，“完全毁了我的阵法。” 他怔怔地退了一步，跌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到底是什么人？” 瞿鞍转头看向南城门的方向，“竟然有这般功力……” 将他静心布下的阵法完全毁去。 他口中喃喃自语，道：“是我大意了。” 从方才他施用法术，将幻术召唤出的巨龙借着雨水实体化，，却被反将一军时，他就该留心了。 那人，不是一般人。 瞿鞍垂下头，无力地摇了摇。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穆霈云带着顾灵芷从城楼上翻下来，才离开宫门不过十步，便听得左右有密集的脚步声围拢而来。 “撑着住吗？” 穆霈云一手揽着她，一手持剑护在两人身前。 顾灵芷偏头看他一眼，“有什么撑不住？刚才不过是……” 刀光从中间劈落，她轻轻掰开环在她腰间的手，右肩用力将穆霈云往旁边一推，自己往左边一闪。 来人扑了空，正要挥刀往顾灵芷的方向砍去时，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剑，口中溢出鲜血，闷声倒下了。 顾灵芷利落地回剑，剑刃划破那人喉咙上的肌肤，鲜血在雨色中飞溅。转身间，她又击杀了两人。 宫门外的守军不多，他们要赶在宫内的援军来之前离开。 顾灵芷微侧眸，在淅沥的雨声中，听见那道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的声音。 这一恍神时，又有几人来袭。 她挥剑格挡，余光瞥见一群黑衣人从远处掠来。 一名黑衣人落在她身侧。 他脸上蒙着布，看着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顾灵芷却发现了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那人翩然而至，落入战局中，转瞬掌控了局势。人如蛟龙，腾挪迅疾，出招利落如电。一片寒光闪过，眼前的禁军倒了一大片。 穆霈云回头，正看见那群黑衣人杀入重围。 那该是康王派来接应他们的人。 可是…… 他微微眯眼。 里头有一人，和其他人有些不同。 顾灵芷走神时，一把大刀擦着她左肩掠过，她下意识旋身闪避，侧身退了一步，正要回击时，一阵晕眩感袭来。喉头一阵泛苦，五脏六腑忽地搅到了一起，然后便有一阵怪异的酥麻感遍布全身。 她一个趔趄，险些站不住。 穆霈云及时揽住她，道：“怎么了？” “有点……”顾灵芷感觉眼前看到的景象晃了一晃，开始叠出数道影子来，她勉力打起精神，道：“晕。” 一个字后，更大的晕眩感来袭，她说不出话来，只得将半个身子靠在穆霈云身上。 两柄大刀掠至，穆霈云带着她往后掠去，一道黑影闪过，地上传来“咣当”两声，继而是那两人倒地的声音。 “快走！”那黑衣人对他们道。 穆霈云方才就看见了他在帮着他们对付禁军，但他不认识这人，无法判断是敌是友。对他说的这话，一时间也不好判断。 “走啊！”那人伸手去扶顾灵芷，朝大街的方向扭了一下，催促他们往那边去，“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你……”顾灵芷右手在穆霈云身上撑了一下，勉强站直了身子。 她忽地朝那人左肩袭去，他下意识闪避。 顾灵芷接着推出另一掌。 他回手格挡，却慢了一拍，她右手擦着他手背掠过，掌心朝上一横，扯下他蒙脸的布来。 与此同时，他在她左肩和上半身处猛地点了几下。 “昭齐！”顾灵芷狠狠捏住扯下的黑布，道：“我就知道是你……” 她再次力竭，软软伏倒在穆霈云身上，恨恨的转眸，剑尖指着昭齐，道：“你又暗算……” 顾灵芷的那一个“我”字还没出口，昭齐看向穆霈云，神色凝重地道：“带她走，她撑不住了。” “谁说的……”顾灵芷伸手朝他脸上挠去。 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身子一软，倒入穆霈云怀中。 “赶紧的。”昭齐甩下一句话，利落地持剑回身。 宫门已经开启，无数禁军涌出来。 厮杀声再起。 穆霈云当下不再犹豫，抱起顾灵芷，在另外两名黑衣人的掩护下，脱离了禁军的围攻。 此时，裴府的府兵尽数撒了出去，康王的人也依照计划，到达各处城门。 顾嘉乔忧心忡忡，在回廊下看雨，却像是若有所思，看的也不是雨。 裴书君负手身后，缓步走过去，道：“有人在宫外接应他们。” 顾嘉乔点点头。 “要开始吗？”裴书君问道：“我们的计划……” “再等一会儿吧……” 裴书君点点头，“也许再一会儿，就能来消息了。” 最后一个字的字音尚未落下，便听得有人急急闯入廊下，“穆公子……” 那仆人恰是个结巴，一急起来，话更说不清了。 裴书君正要稳住他问话时，见回廊下绕进来一人，是裴府的管家，而他身后，分明跟着一人…… 不对，是两人。 那两人，身上的灰衣早已染满了鲜血，到处是被刀剑划破的痕迹，看着触目惊心。 顾嘉乔的视线，在看向被穆霈云抱在怀中那人时，如坠冰窟。 裴府管家急忙将穆霈云引进屋内，等他将顾灵芷放到床上后，不待裴书君问什么，他便先甩出来两枚兵符，又将那调兵诏书往他怀里一拍，“全在这里了。” 他的视线，全程没有离开过床上的人。 顾灵芷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仿佛只是睡去了。她浑身染着血，但看不出具体的伤痕，也不知道伤势如何。 “已经差人去请大夫了，”裴府管家道：“应该马上就到。” 顾嘉乔表面仍旧冷静，只是视线也和穆霈云一样，仿佛被定住在顾灵芷身上一般。 “我去安排其他事情，”裴书君果断道：“你们在这里守着，有什么情况……” 顾嘉乔和他对视一眼，道：“我明白。” 两人默契地转头，一个往外面去，一个照旧沉稳地立在床边。 “穆公子……”顾嘉乔缓缓开口，“在下以为……” 穆霈云并未完全转过视线，只微侧眸，看向顾嘉乔。 “这里有我守着就可以了。”顾嘉乔道：“穆兄在这里与我一同守着，未免大材小用了。” 顾嘉乔声音很轻，但语气里的认真与凝重，穆霈云不会听不出来。 其实，他心中也很明白，他在这里守着并么有什么作用。他帮不上忙，也不能替她承受这一切。 他讷讷地转过身，视线对床上的人颇为留恋。 “抱歉，我……” “穆兄……”顾嘉乔拉住他的手臂，缓缓摇头，道：“你做的已经够了。此番入宫有多凶险，你我都清楚，”他眸光轻轻落在顾灵芷身上，道：“她也是。” “她从来性子执拗。”顾嘉乔仿佛回忆起什么一般，声音愈发轻慢，语气也柔和了许多，“她决定的事情，鲜少有听得进别人的话的。我既然阻止不了她去，那将她交给穆兄，是最万全的计策。” 顾嘉乔朝穆霈云深深一鞠躬，被穆霈云拦住。 “若无穆兄在宫内护得舍妹周全，只怕我现在已经看不到一个完整的她了。” 穆霈云一顿，摇了摇头。 顾嘉乔缓声道：“现下情况特殊，兵符虽然到手了，但外面免不了还要一场恶战，穆兄出身穆家军，又有战场的经验……” “顾兄不必多言。”穆霈云颔首，道：“我明白。” 这三个字，胜过万言千语。 两人相视，淡淡一笑。 “我这就去。”穆霈云说完，转过身，正要往外面走去，敏锐地听到床上有动静。 顾灵芷似乎醒了，她挣扎着动了动，似乎四肢都有些乏力。她勉强抬起手，拽住了穆霈云的衣袖。 穆霈云顿住脚步，回身看她。 她嘴唇微动，想话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握着她的手，她指尖冰凉，指甲盖微微发紫。看样子，是中毒了。可是他不敢肯定，也不希望是。 她拽着他的衣袖不松开，他便缓缓俯身，凑近她。 顾灵芷现在意识已经混乱了，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是她能够感觉到，握着她的那只手，上面有她熟悉的温度。 她努力动了动手指，在他掌心写了两个字。 “水……”顾嘉乔缓缓念出了另一个字：“木。” 那两个字写完，穆霈云明显感觉到手中握着的那纤弱的手掌愈发冰冷了。他心中一颤，下意识攥紧了她的手。 可是，他攥得越紧，有什么东西越是流逝得越快。他抓不住，也拦不住。 无力感涌上心头，他霎时间怅然所失。 “这是什么意思？”顾嘉乔在一旁，缓声问道。 穆霈云努力克制着，缓缓松开那发凉的手掌，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3章 中毒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然后，他才转头对顾嘉乔道：“若是顾兄不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他微一顿，视线落在床上。 穆霈云沉吟着，轻道一句：“那她许是写给我的。” 顾嘉乔轻颔首，道：“应该是这样。”他认真思索道：“你们在宫里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他看向穆霈云，道：“是与这两个字有关的。” “特别的事情……”穆霈云顺着顾嘉乔的提醒回想着，忽然抬头，“你们这两日可将京城内的情况摸了个透？” 顾嘉乔点头，让人去将他与裴书君做了标记的地图取来。 穆霈云只看了一眼，便抓起地图往外面去。 还没走出裴府大门，他就看见在前厅等着的裴书君。 “喲，”裴书君转过身来，笑着看他：“来了？”他目光意味深长，“我还以为你打算等到大夫来，确定了情况再走。” 穆霈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却故意装作听不明白，只道：“先谈正事。” 裴书君原先正是要打趣他的，看他神色不太对劲，便知事情可能有变，眸光一敛，换上一副认真的神色。 “看情形，”穆霈云扬眸，看向裴书君，道：“表兄是都安排好了。” 裴书君轻耸肩，“你们在宫里拼死拼活的，我们总不能在宫外闲着吧。”他轻挑眉，淡道：“虎威营的兵符我已经让人带过去了，后续的计划也都安排下去了。现在……” 半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 穆霈云抬手，接住了那枚虎符。 “这件事，还是你去办比较好，出宫的办法我已经替你想好了。”裴书君淡道。 穆霈云眸光一敛，道：“事情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裴书君轻挑眉，等着他把话往下说，穆霈云却忽然顿住，走到桌前，把地图摊开，道：“我想，你们的计划要改一下。” “我们在宫里的时候，发现赵王身边有位颇厉害的道士，他擅长法术，给皇城设下了阵法。”穆霈云微沉吟，道：“实际上，这个阵法应该不止包括皇城……” 裴书君淡道：“还包括京城。” 他缓步走过去，视线轻轻落在地图上，道：“怪不得燕王和齐王都要联手了。”他目光一转，迎向穆霈云略带着疑惑的视线，道：“他们各自安排了人出城，但我听说……” “都失败了。”穆霈云接话道。 裴书君轻颔首，“所以我收到消息，他们打算联手，以救驾的名义，闯进宫里。” 穆霈云垂眸，“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他看向裴书君，“你安排的人呢？” “暂时都先埋伏着。”裴书君道：“因为你和顾灵芷回来了，我们有兵符和诏书在手，所以采取的是另一个计划。” 他们两人在前厅商量时，顾嘉乔正坐在顾灵芷床边。 他替顾灵芷把了脉后，忧心忡忡地坐在一旁，视线轻落在她左肩的伤口上。 裴书君的夫人已经带着婢子给顾灵芷换了身衣裳，她身上虽然有别的伤口，但都不严重，只是肩上这一处…… 颇有些不寻常。 就在刚才，裴夫人给顾灵芷换衣服的时候，她发现顾灵芷身上的一些小伤口开始莫名其妙地恶化起来。 而且…… 恶化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仅伤口开始变成深紫色，皮肉也开始外翻，分明就像…… 死尸腐化的模样。 顾嘉乔坐在床边，藏在袖中的拳头深深捏紧。 他怨恨自己这样无能为力的感觉。 可现实就是，他什么也做不了。 门外传来声响，顾嘉乔抬头看去时，见一个人从墙外翻进来。门口光线一暗，那人已来到门前。 “她怎样了？” 顾嘉乔微一怔，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昀泽，”顾嘉乔道：“你怎么来了？” “是师父让我来的。” 昀泽往前走了几步，目光落在顾灵芷身上的一瞬间，眼底蓦地一寒。 顾嘉乔来到他身边时，他已经恢复了平素的神色。 “师姐她……”昀泽声音微有些发涩，他清了清嗓子，低道：“情况不太好。” 顾嘉乔沉声应了一句，“是。” 然后，便看见昀泽伸手往顾灵芷身上几处大穴探了一探，神色愈发怪异起来，“穴道已经封上了。” 昀泽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个翠色的小瓶子，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掰开顾灵芷的嘴巴，往里头灌进去一些药汁。 “暂时可以撑一段。” 顾嘉乔听得昀泽这么说，心头稍微一松，道：“掌门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昀泽微有些犹豫，道：“算是吧。” 另一边，穆霈云听完裴书君的计划，微垂眸，沉思了片刻，道：“穆家军交给我。” 裴书君下意识一点头，而后很快察觉到穆霈云这句话中的另一层意思。他转头看向穆霈云，神色凝重，道：“你要一个人去？” “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一个人去更好。”穆霈云冷静给他分析，道：“我们现在手上的人马不多，燕王和齐王既然已经决定联手，怕是不会愿意和我们一起打这场仗。他们心中各有盘算，宫内……” 穆霈云眸光低沉，若有所思。 裴书君替他说出了没有说的话，“宫内定然有一番惨烈的争斗。燕王和齐王本就各自为营，现下即使暂时结成联盟，但彼此各有所图，这联盟并不牢靠。他们想要的，也许不止是赵王的性命，甚至是……” 说到这里，他微微比了个口型，“陛下。” “赵王倒下，他们必然要趁此相争。而且此时，陛下在宫内最是孤立无援。与其以后等着陛下那一道传位的诏书，不如现在冒险一把。”裴书君耸了耸肩，说：“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 裴书君说到最后时，声音愈发沉重。 虽然这只是一种可能，而且是最惨烈的一种可能，但谁也不敢保证，这个可能不会实现。 眼下，除非按照他们最初的分析和计划，依靠虎威营和穆家军稳定住盛京的局面，才可能使情况不变得更加糟糕。 “在穆家军赶来之前，”穆霈云道：“城内单靠虎威营，不足以控制局面，我们的人要留下来，以策万全。” 裴书君虽然认同穆霈云所说的，但要他一人独闯这鬼门关一样的城门，他着实不放心。 “别想了，”穆霈云道：“就这么办吧，没有时间了。” 裴书君正迟疑着，一抬头看见裴府管家进来了，说是大街上起了骚动，皇城几处宫门乱成了一锅粥。 “可看清了是什么人在闹事？” “看着……”管家有些犹豫，道：“像是燕王府和齐王府的人。” 穆霈云转头，视线和裴书君一接。 看来，燕王和齐王都已经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借着这一阵骚乱，”裴书君果断道：“你出城去。” 穆霈云朝他一点头，转过身。 他个子高，腿又长，三两步便走出了前厅。 正要走出裴府大门时，他看见一个郎中背着药箱跨进门来。 这么一擦肩，穆霈云已经出了大门。 裴府管家就走在穆霈云身后，看见那郎中，便急忙迎了上去，“大夫，这边请。” 穆霈云已经骑马走了，要是他走得再慢一些，会看到在那郎中身后，另有一个须发凌乱，穿着一身道袍的老者。他一边怒气冲冲，一边神色十分着急地往裴府大门走去。 乍一看，这老者浑然像是哪里闯出来的老道士，可他身上衣衫穿得乱七八糟，发髻也半歪着倒向一边，全然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想一个披着道袍的糟老头。 守在裴府的门外的仆人，自然没有让这样的人进门。 “滚开！” 那老者不多一句话，直接骂了起来，还把上前拦他的人往旁边一推。 他看着年迈，可手上非常有劲头，那么一推，裴府的仆人哗啦地倒了好几个，连带着后面冲上来拦住他的人，也都被他一掌推开。 裴府管家闻声赶来，被那老者一把揪住衣领，他还没开口，就听得老者粗着嗓子，问道：“顾灵芷在哪？” 上裴府来找姓顾的人，这老头莫不是走错了门？ 其他人正要追上来拦着他时，管家连忙摆手。 裴府管家是个极有眼力见的人，当下便道：“顾姑娘在书房的侧厢房中歇息，老先生请随我来。” “带路！”老者话不多一句，一把松开了管家。 裴府管家给旁边的人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上前来帮着老先生提药箱。那人还没靠近，就险些挨了老者一脚。 “不用。”他骂骂咧咧地道了一句，脚步却极快，直走到了管家前头，像是十分着急。半路上，他遇见那位刚进来的郎中，粗暴地把他一把推开，道：“用不着你，滚。” 跟在后头的裴府仆人都在纳闷，这忽然冒出来的，这么一位脾气古怪的老头，到底是何来历。 房间中，顾嘉乔正与昀泽说着话时，见门口闪过一道人影，还不等顾嘉乔站起身来，那道人影已经到了顾灵芷床边。 他猛然朝着床上人探出手去。 顾嘉乔下意识要阻拦，手伸到一半忽地顿住了。 “苍梧长老。”他怔怔出声道。 “别说话，把脉呢。”苍梧长老对着顾嘉乔时，脾气倒是好了一些，没有方才对着裴府的人和那个郎中一般，动不动就上手推上脚踹。 顾嘉乔见苍梧长来了，心中顿时微微松了一些。 他打发了裴府管家，在一旁静静候着。 但很快，他发现苍梧长老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这丫头，”苍梧长老语气低沉，他低头看了一眼顾灵芷，又凑过去扒拉了一下她肩头的衣服，“真不知道该说她倒霉，还是……” “命大。”苍梧长老说完，闷声在床前坐下，又拖过来一张椅子，把药箱放在上面。 他转头看了一眼顾灵芷，又移开视线，盯着自己的药箱。 “丫头……”苍梧长老转头盯着顾灵芷，道：“你真是会给老头我找事啊。”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顾嘉乔，此时忍不住出声，问道：“长老，灵芷的情况……” “不乐观。” 苍梧长老一句话扔了过去，视线仍旧盯着顾灵芷，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他终于转头看向顾嘉乔，道：“你也跟我偷学过一段，怎么样？看得出来是什么毒吗？” 顾嘉乔摇头。 “你当然看不出来。” 顾嘉乔对苍梧长老的怪脾气早习以为常，便没有说什么，等着他往下说去。 “这毒啊，”苍梧长老道：“见血封喉。” 顾嘉乔眉头一抽，脸色愈加不好。 照这样说，顾灵芷身上出现的腐尸化迹象，岂不是真的…… 他不敢往下想。 苍梧长老盯着他，“这里可别再倒一个啊，我只负责来救她。”他转开视线，道：“你要另外收钱的。” 听着苍梧长老这语气，顾嘉乔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可是，苍梧长老有个习惯，越严重的毛病，越能开玩笑。越没什么大事，他反倒爱吓人。 “还请长老明言。” 苍梧长老顿了一顿，叹了一口气，道：“这毒，比见血封喉的那种……” “算是好一点吧。”苍梧长老给出了最终答案。 “那是……”顾嘉乔感觉自己喉头发涩。 “有得救。”苍梧长老道：“但不好救。” 宫门外，禁军汹涌而出。 厮杀声响彻宫外时，皇城北面的花园内，水中的沙盘已经被重新整理过一遍。上面的各色石头不见了踪影，只余下一盘沙子。 轻慢的咒语声中，水底八个方向分别长出一截树枝来。紧接着，树枝上开始生出一个个细小的叶芽。 没有人留意到，京城各个城门的城墙缝里头，也开始长出各种藤蔓。 瞿鞍正专心施法时，有人踏入花园的月洞门。 “先生。” 瞿鞍下意识皱眉。 幸好咒语已经念完，他道：“我不是说过，我施法的时候，不允许任何人打断吗？” 出声的是他身边的童子，他微一躬身，递上一个信封，道：“殿下派人送来此物。” 瞿鞍微一顿，接过信封来。 迟疑了一下，他还是拆开了信封。 里头只有一张纸，写了一个“火”字。 “这是……”瞿鞍自然认得这是赵王吴弘远的笔记，而非他人伪造。 他捏着信封，转头看向沙盘上的阵法。 依赵王的意思，是希望他改换一种方式。 可是…… 如果按照这种方式去做…… 太险了…… 瞿鞍轻阖眸。 沉思片刻，他将那张纸叠好，重新放进信封。 “你去告诉传信的人，”瞿鞍道：“我知道了，我会按照殿下的意思去做，请他放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4章 是敌是友？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说完，瞿鞍又叫住了那童子，道：“请他再转告殿下一句话，”他凝眸看向沙盘，道：“此一战，无论生死，瞿鞍必追随殿下，无悔无怨。” 童子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瞿鞍深吸一口气，双手捏诀，注意力再度转回沙盘上。 裴府内，苍济长老说完那句话后，对着门外大喊一声：“滚进来。” 顾嘉乔转头看去时，见昀泽从门外跨进来。 方才，在苍济长老到达之前，昀泽忽然闪身从另一侧窗户飞跃出去。 他本来以为，昀泽和苍济长老是一起来的，只是昀泽脚程快一点而已。 可如今看来，事情并不是这样。 “药喂给她了？”苍济长老沉声发问。 “是。”昀泽垂头，应了一声。 苍济长老看他一眼，“年轻人跑得快，还是有那么一点好处。” 昀泽垂首立在一旁，不吭声，只在听到苍济长老喊他过去时，往旁边挪了一点。 苍济长老在药箱里头翻找了一阵，取出一瓶药，倒了些药丸出来，又让顾嘉乔帮忙，将顾灵芷扶起来，给她灌进去了十颗。 他们将顾灵芷缓缓放下，重新盖好被子。然后，苍济长老转头，看见顾嘉乔脸上有疑惑的神色，便给昀泽递了个眼色，道：“我们突然来，别把人家吓一跳，给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昀泽微颔首，道：“掌门为师姐卜了一卦，卦象说师姐可能有危险，但因为不知道卦象所指的‘危险’到底是什么，掌门便派我下山来看看。为防万一，我下山之前，掌门给了我一瓶药，着我带来，若见情况紧急，便先让师姐服下。” 苍济长老轻咳一声，道：“那个药不说能解百毒，但对奇毒有克制作用。所以……”他视线从顾灵芷脸上轻轻掠过，道：“这丫头算是暂时没有什么大碍了。” 他看了一眼顾嘉乔：“你的担心先收起来，晚点再搬出来。” 说完，苍济长老让顾嘉乔取来笔墨，写了几味药材，递给昀泽，道：“腿脚这么快，再跑一趟，回山上去给我取些东西来。” 昀泽接过来，视线略略往床上一停，然后转身往外面去了。 雨已经停了，外头仍旧弥漫着水汽。 那抹身影的后背绷得直直的，转身时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可脚步却是慢的。 顾嘉乔看着昀泽一点点走出了门外，消失在外面浓重的水汽里。 残留的雨水从屋檐的瓦片上滴落，溅湿了屋檐下的地板。单调的滴答声，愈发显得此刻屋内的安静。那重复的声调，将时间拉得尤为漫长。 外面的院子里头，不知道是什么花儿开了，一股清淡的花香幽幽飘进来，隐约有种安定人心神的作用。 苍济长老双手笼在袖中，凝眸看向顾灵芷，神色凝重。 在那透进来的花香中，顾嘉乔逐渐平复了情绪，人也冷静下来。他发现苍济长老在昀泽离开后，脸上表情和先前有些不同。 “长老……”顾嘉乔缓缓出声：“方才是为了支开昀泽？” 苍济长老斜睨他一眼，转开目光，道：“关心则乱，他在这里帮不上忙。而且……”他拉长了声音，视线轻轻往顾灵芷身上一落，叹了口气，道：“这丫头身上的毒性太烈，即便是我，也没有把握能够完全治愈。”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顾嘉乔，“当然，天底下除了我，你也找不到第二个能试试解开她身上毒的人。” 早上的那一场雨，已经停歇许久了，可宫门外的厮杀，还在继续。那群黑衣人撤离后，另有一批人分别尝试从不同城门进宫。 吴一才早就按赵王吴弘远的吩咐，安排了人马在各处抵挡。虽然宫外厮杀声不止，可情况还在可控范围内。 聆风阁算得上皇城内比较高的一处建筑了。 此处朝内，可俯瞰皇城，朝外可望见盛京城内连绵的屋舍，更可聆听风声。于是，便称作“聆风阁”。 阁楼顶层栏杆处，有一人影负手而立，视线朝向南城门的方向，目光却仿佛落在更远的地方。 “殿下，”吴一才来报，道：“昨夜潜入宫内的那两人逃了，”他垂头轻摇了摇，“没有追上。” “他们有帮手。”赵王吴弘远淡淡一笑，“很正常。”他微仰头，看向天空，伸手接住一滴从屋檐落下的雨滴。 “这一场雨，竟然成就了这两个变数。”说完，他嗤笑一声，手一扬，甩掉手上的水滴。 “天意……”他微呢喃着，仰头看天，似在发问，语气中又有几分不屑。 “殿下，”吴一才道：“可需要派人去查一下他们？” 吴弘远摇头，沉声道：“此时不宜分散注意力。”说完，他又道：“而且他们中一人已中了毒……” 说到这里，吴弘远又是一顿，“说来，那毒药……”他眸光微动，唇边似有笑意，眸光却透着一种冷淡，“还多亏了昭齐。” 吴一才颔首，道：“的确，那产自西昆仑的奇毒，便是在盛京，也难得一见。” “昭齐他……”吴弘远轻笑道：“虽不愿为我所用，但于我到底还算有那么些作用。只是……”他轻叹一声，“有些可惜了。” 他们，终究不能是朋友。反而，有可能是敌人。 “他人呢？”吴弘远问道。 “府上暂时没有传消息来，”吴一才道：“应该还在府上。” 赵王主仆二人，自然想不到他们现下提到的那人，不久前才出现在他们眼皮底下，还帮着救走了顾灵芷和穆霈云二人。 当然，他们两人离开后，昭齐并未久留，而是及时混在后来赶来的人群中，悄然离开了。 城中一家客栈厢房内，昭齐正脱下一身黑衣，一旁有人替他擦拭掉脸上和身上染的血迹，换上新的衣服。 “主子……”出声的是昭齐的心腹，名唤林幽的。他道：“为何要冒险帮他们？” 昭齐走到桌前，正端起一盏茶，喝了一口，闻声微停住手，“因为这样……”他微微勾起嘴角，偏头看了一眼这位从神界一路追随自己到凡间的忠仆，道：“才有趣。” “方才若非主子出手，他们未必能顺利脱身。”林幽一边替昭齐整理着衣服，一边问道：“可是，主子方才为何要替映葭上神封住穴道？” 林幽低头专注着手上的工作，并未察觉到昭齐神色的变化。他继续道：“映葭上神转世的凡人之身最是好下手，现在的她又是最虚弱时，主子何不任其发展？只要她死了，她那位兄长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5章 腐尸草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说到这里时，林幽眼角的余光终于瞥见昭齐的脸色了，急忙顿住口。 “往下说。”昭齐声音轻缓，听不出情绪。 “只要……”林幽迟疑道：“映葭上神的转世死了，必牵连到其存放在蓬莱的仙体，他兄长长桦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他必然心神俱伤。这……” 他有些不敢往下说，但昭齐一直盯着他看，示意他继续把话说完，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这样，不是主子最愿意见到的吗？” “还有呢？” “主子说过，长桦曾经那样伤害过繁缕姑娘，必要对他以牙还牙，让他血债血偿……”说到最后，林幽越来越没有底气，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说过的话，”昭齐看他，“你都记着？” “小的不敢忘。” 昭齐脸上忽地绽开一抹笑。 那笑容有些孩子气，眼里盛着满足，连他一贯透着阴冷的眼眸，也变得有些温和。 “在凡间，只有凡人顾灵芷，没有神女映葭。”昭齐声音依然轻慢，却透着耐心，像在教一个孩子一般，道：“我现在帮她，并非真的是帮她，或者帮长桦。” 林幽眼里微透出一些疑惑来，但却仍旧认真听着。 “如果映葭现在死了，那可就不好玩了。” 昭齐双眼微微眯着，目光飘向窗外，却像若有所思一般。勾起的嘴角，挂着一抹意蕴深长的微笑，只是那笑意背后，透着幽冷。 客栈厢房的窗户开着，偶尔一点风吹来，刮落挂在屋檐上的雨滴，“啪嗒”落在窗棂上。 “可是……”林幽低头，盯着昭齐左臂看。 昭齐坐在桌前，衣袖垂下，看不出下面有什么异样。只是桌面的一角，放置着废弃的带血的绷带，以及几瓶药粉。 “主子为此受了伤。” 昭齐沉默良久，忽道：“她从前也算是帮过我。”他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自嘲，又有些释然的意味，道：“也算是我还她的。” 裴府后院的厢房内，苍济长老指着床上的顾灵芷，扭头看向顾嘉乔，问道：“你知道我方才为什么说这丫头命大吗？” 顾嘉乔微一怔，想起方才的话来，道：“长老还说她倒霉。” 苍济长老眉头一抽，想笑又有些无奈。 “你这孩子，”他咕哝一句，“记性真好。” “多谢夸奖。” 苍济长老眉头再次一抽。 他是听不出来话里好歹，还是懂了装作不懂？这样想着，他愈发觉得顾嘉乔的脾性真和顾灵芷完全两样。 躺在床上的那个鬼精，站在他身边这个性子愣直，却是和他徒弟昀泽差不多。 苍济长老把话题拉回来，道：“说她命大，是因为她身上这毒本来发作后，就该和那种见血封喉的毒药差不多，一旦毒药开始沿着往四肢和五脏六腑深处渗透，基本就没救了，可这毒刚开始发作时，有人先点了她身上的几处大穴，护住了心脉。” “不仅如此……”苍济长老将目光转向顾灵芷，道：“那人还懂得挪穴，保证顾灵芷在我们赶到之前，至少能留着一条命。” 他的声音愈发严肃，“有这样手法的人，不多。” 苍济长老这么一提，顾嘉乔忽然想起，方才昀泽进来后，也是想过替顾灵芷封上几处大穴，但一探看后，神色有些异样。估计是那时，昀泽就发现有人先于他，封住顾灵芷身上的穴道，保她一命。 顾嘉乔正想着，这是不是穆霈云的手笔时，听得苍济长老往下道：“说她倒霉，是因为这毒十分罕见，算得上奇毒中的奇毒，竟然给她碰上了。” 闻声，顾嘉乔神色一敛，朝向苍济长老，郑重问道：“长老，这毒是何来历？” 苍济长老不出声，目光往顾灵芷左手一落。 她左手中指和食指的指缝间有一道伤口，本来并不深，现下豁口却愈发大了，皮肉轻度往外翻着。 不仅如此，她左肩上的伤口，两侧手臂上一些轻微的刀剑伤，伤处都呈现轻度的紫色。可是，她面色苍白，却只像是睡着了一般。 “西昆仑知道吗？”苍济长老抬了抬左边眼皮，斜斜地瞅了顾嘉乔一眼，道：“传闻西昆仑的极寒之地处，有一种腐尸草。” 顾嘉乔读书虽然多，但未曾听闻过有这样一味草药。可苍济长老提到的西昆仑，他的确有些印象。那里地形特殊，气候与中原有极大的差异，故而能催生很多奇花异草。 从前，他也听闻过有人到西昆仑去寻找草药，回来救治病人。 只是，去的人多，回来的少。 “顾名思义，这草不是什么好药草。”苍济长老顿了顿，继续说：“那极寒之地，人或者其他动物死了在那里，尸体难以腐化，久而久之，那地方就生出了这样一种草，转以腐尸为食。有时，也吃腐化的植物。” 苍济长老打开药箱的另一层，取出一个空的罐子，让顾嘉乔把顾灵芷肩上的衣服微微掀开。苍济长老紧接着取出一把小刀，顺着她伤口处，轻轻刮下来一些紫黑色的粉末。 “腐尸草之所以能吞食腐化的人、动物和植物，就在于它自身汁液有神奇的腐化作用，能让沾到它汁液的东西，被同化……” 苍济长老说着，看了顾嘉乔一眼，换了一种简单点的说法，“简单来说，就是利用汁液加快腐化它所沾到的东西，然后被它生活的那片土地所吸收。” “就是说……”顾嘉乔缓声道：“中毒之后，人的身体会像死尸一样开始腐化，然后……”他声音微有些发涩，顿了顿，道：“到达全身溃烂的地步，最后死亡。” “差不多是这样吧。”苍济长老接话道：“通常来说，单纯中了这种毒的人，会在意识十分清醒的情况下，痛苦地死去，但这丫头……” 苍济长老摇摇头，“她情况有些不一样。”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穆霈云抱她回来的时候，她是昏迷的。 “如果只是单纯的腐尸草，那事情或许还好办一些，”苍济长老将那小罐子盖上，又取了一块小帕子将罐子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放置入药箱底层，然后又取出另一个罐子，重复同样的步骤。 如此三次后，苍济长老才缓缓停手。 他道：“腐尸草虽然汁液带有剧毒，但它本身也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药物，可以作为某些奇毒的解药，或者用以治疗一些疾病。所以过去也曾有人到西昆仑去，只为寻这种药草治病。” “眼下，我们要面对的情况复杂一些。”苍济长老低头，凝视着顾灵芷手上的伤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6章 因缘巧合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苍济长老眉头微皱：“这里头还配了些乱七八糟的毒药，所以……”他叹了口气，道：“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顾嘉乔神色一顿，视线缓慢一转。 松软床榻上，那熟悉的面容在他眼皮子底下安静地躺着，仿佛和从前一样，只是在外面玩闹得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而已。等她睡够了，便会醒来，然后照旧拉着他去倚翠苑喝酒，或是偷溜出去，又惹回来一堆风流债。 “能不能救回来……”苍济长老转头看向门外，伸出一根手指，朝上指了一指，道：“要看天意。” 顾嘉乔顺着苍济长老的视线，往外看去。 雨虽然停了，天空仍旧灰蒙蒙的。从一旁的开着的窗户里，能看到天上的云层越聚越多，仿佛在密谋着一场大雨。 在这黯淡的天光下，昭齐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垂在身侧，在窗边凭栏望去。 “晚些时候，”昭齐缓声道：“大概还有一场雨呢。” 林幽站在他身边，收回视线，道：“主子还要回赵王府上去吗？” “回。”昭齐直截了当地回了一个字，又道：“不能让人发现我凭空消失了，”他看向林幽，道：“你放置在我房中那个人偶，大概撑不了多久了。” “说起来，赵王手上的那药，还是主子献的呢。”林幽低声道：“没想到，被赵王用在了映葭上神身上。” “的确是巧了。”昭齐冷声道：“我当初把这东西给吴弘远时，”他轻笑一声，摇头道：“没想到会这般因缘巧合，被用到她身上。” 林幽不语。 昭齐视线微扬，看向天空深处，“也许，这真就是天意吧。” “主子不是想来不信天意吗？” 昭齐闻言，不由一笑。 微风吹动他垂落耳边的发丝，他穿了一件浅灰竹纹外衫，里头深灰色衣衫，在天幕映衬下，身上有种和天色一般的，灰暗的气质，仿佛和窗外那夹着水汽的微风混在一起。 “我不是不信，是曾经……”他恬淡一笑，眸光中闪过一丝锐利，道：“想让这天意顺从我的意愿，甚至成为我的意愿。” 掠过他发丝的那一缕微风，卷过裴府的屋檐。 顾灵芷歇在裴府偏院的厢房内，隔着数道矮墙，再穿过回廊，往东面走一阵，便是裴书君所住的院落。 苍济长老提着药箱跨进裴府大门时，裴书君还在前厅。他看见那风风火火的人影从前厅前走过，在管家带领下，匆匆往后院去，并没有多问一句，甚至不曾按照礼节，做出一副主人的姿态，而是转身一拂袖，兀自回房间去了。 往后，也没有再过问。直到管家被苍济长老赶了出来，往他这边来汇报时，他才问了那么几句。 “那丫头伤势如何？” “不太清楚，”管家摇头，“我们请来的大夫没让进去，和我一样被赶出来了，我让他在府里候着，什么时候需要了喊一声就能来。” 裴书君轻颔首，“就这么定吧。”说完，他又道：“你去忙吧，那边不用管了，安排几个得力的婢子和男仆过去，听顾公子使唤。” 管家应了一声，正要出去，听得裴书君道：“顾姑娘还要在我们这里住一段，该配的都给配上，按府上姑娘的一应吃用，好生照顾着，不许短缺了东西。” “还有……” 门外传来一柔婉的声音，房内两人同时扭头，看见一个婢子搀着裴书君的夫人跨进门来。 “若是顾姑娘那边缺了什么，尽管来找我。往后需要什么补身子的，也只管找我讨。”裴夫人柔声道：“晚些时候，等那位老先生替姑娘看过诊了，你请他来见我一下。” “是，少夫人。”管家应道。 言罢，她目送管家离开，微侧身给婢子递了个眼色，便有另一名婢子端上药碗来。 “还有几次药，可不能忘了。”裴夫人道。 “这一疗程快结束了吧，”裴书君道：“我看没有什么效果，不如就算了。” “要是没有效果，咱再换一位大夫。”裴夫人笑言：“可这一碗，夫君还是别推辞了。” 裴书君斜斜地看了一眼自家夫人，道：“阖府上下，就你还能哄得我吃药。” “那……”裴夫人笑着，福了一福身子，道：“多谢夫君了。” 裴书君端起药碗，一仰头喝完了，把药碗往托盘上一撂，问道：“可去看过那丫头了？” “先前看过一下，情况不怎么好。”裴夫人将方才替顾灵芷换衣服时，见她身上伤势加重的事情略略一说，然后道：“那边就交给我吧，有什么情况了，我及时来告诉你便是。” 裴书君轻点头，在桌前坐下。 “你对那位顾姑娘很是上心……” 裴夫人才说了这么一句，便见裴书君转头朝她看来，“你想说什么？” “你待她如此，”她一笑，接着往下道：“因为她是北渊宗的那位的爱徒。” 裴书君轻轻看她一眼，转开头去，抓起桌上的一卷竹册，随手翻着，道：“裴府里，就只有你……”他瞥了自家夫人一眼，道：“敢在我面前这么明目张胆……”他声音微微一顿，“提到他。” “我可只说了‘北渊宗’三个字。”裴夫人抿嘴笑道。 裴书君看她一眼，有些孩子气地将手上的竹册往旁边一放，一把将她搂了过来，道：“你挑事是不是？” 裴夫人轻道：“我知道你不待见北渊宗那位，但他到底……”她转眸看向自己的夫君，斟酌用词，道：“与我们裴家有着些关系。” “不说他了。”裴书君转过头，颇有些不愿意提及。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这般，在语气中透着孩子气的任性。 裴夫人淡淡一笑，不再提起此话。 此时，昀泽刚回到北渊宗。 大师兄景朗守在大山门处等消息，见昀泽回来，还带了苍济长老写的一张药方，便让他先到药庐去找负责配药的师兄取药。单子上另有几味贵重的药材，需得请示北渊宗掌门元空子。 昀泽带着誊写过的药单往药庐去，景朗则拿着苍济长老亲笔写的那份单子往掌门元空子的住所去。 攀过一层层石阶，在这山路的尽头，有一座不怎么起眼的屋舍，那便是北渊宗掌门元空子闭关时的住所。 路到尽头，便是一石壁，沿着石壁侧面的一条小路上去，便能看见屋舍的大门了。 景朗还没走近，山风挟着隐幽的兰香扑面而来。那一幢简朴的屋舍面前，种着一丛丛茂密的兰草。上面疏疏地开了几朵浅碧色的花，他方才闻到淡淡花香，便是从此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7章 战火初燃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景朗快步踏上最后几级石阶，在一片若隐若现的兰香中，轻轻扣响门扉。 “进来。” 里头传出元空子的声音，景朗推门而入，简单将昀泽带回来的消息说了一下，又将那张药单递上去。 元空子看了一眼，便道：“去取吧。”顿了顿，又道：“你带上昀泽去。” 北渊宗内的珍贵药材向来是另外保管的，而元空子早将钥匙交给了景朗。此时，他有意提到昀泽，让景朗有些意外。 “听苍济长老说，他这一段心思不在山上，功夫也退步了不少。”元空子缓声道：“有些事，早知无望，不如及早抽身。”他似轻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放慢了，道：“我与他师父百年后，这山上的一切，便要交给你们。” 景朗闻言一怔。 在他的印象中，师父鲜少会这么关心弟子的事情。具体来说，这是昀泽个人的感情私事。他与昀泽交好，自然看得出来他对顾灵芷有意，可是他也很明白，顾灵芷对昀泽没有那个意思。 可他没想到，师父会在此时，这般突然提起这件事。 他怔了一怔，道：“弟子明白，稍后我与昀泽师弟同去药库时，会与他谈一下。” 元空子轻颔首，“没什么事，你们就去忙吧。” “是，师父。”景朗刚要转身，忽然顿住脚步，道：“师父，我听昀泽说，灵芷师妹现下在裴府静养。她如今情况不乐观，依裴府的意思，是留她在府上治疗，等养好了再回顾府。” 景朗留意到，他提到“裴府”时，元空子神色中微有些异样。他目光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转瞬又平静了。景朗垂下头来，想着也许是自己看花眼了。 元空子听完景朗方才那番话，并没有说什么。过了一阵，才道：“有你苍济师伯在那，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 景朗点点头，转身一步一步，退了出去。他站在屋外，缓缓把大门关上时，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有一回，他听哪位师伯提起过，他师父元空子拜入北渊宗之前，俗家的姓，好像就是姓裴。 当他一路若有所思，从元空子住处离开时，山石边上，缓缓出现了一人影。那人须发皆白，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一阵风吹来，那人影逐渐淡去。 齐尘住处，又一个人影缓缓显现。那人须发皆白，方才出现在北渊宗的，也是他。 “长庚星君。”齐尘朝向那人影，道：“有劳星君跑一趟了。” 长庚星君淡淡一笑，摇摇头，“这一点事，算不了什么。倒是星官大人身上的伤，得要养上好一阵子。” 若非齐尘受伤，不宜妄动法术，他本可直接传信给元空子，告知顾灵芷遇险一事。最后，不得已拜托长庚星君化成凡人模样，道北渊宗去替他送信。 其实，根本不是元空子替顾灵芷卜卦，算到她有危险，而是他之前算到顾灵芷近日必有一劫。他先前已经提醒过顾嘉乔，还给了他一面联系用的铜镜，并将使用的术法咒语告知他。 只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他近来因事受伤，不能驱动法术，不仅不能直接联系元空子，连顾嘉乔也找不到他。 长庚星君身为仙者，不宜太过干预凡间之事，所以只能替他传信给元空子，告知他顾灵芷受伤并且人在裴府的事。 于是，才有了今日这么一出。元空子察觉到事情不妥，直接让昀泽与苍济长老前后赶去。 “这一劫，本就是避不过的。”齐尘淡道：“现在只能看她自己，能否顺利渡过了。” 长庚星君轻颔首，道：“星官大人这边若是没有别的事了，我就先到蓬莱去了。他们兄妹素来有着旁人不知道的感应，此时长桦多半已经知道映葭凡身所遇之事了。”他眸光中有淡淡的担忧之色，“我得去看一眼才放心。” “确实。”齐尘转头，对长庚星君道：“那便有劳星君了。” “客气。”长庚星君淡淡一笑，道了一句，“告辞。” 而后，人影便渐渐变淡了，直至完全不见踪迹。 这一日，将近日暮时分，天空开始飘起雨滴。在零散的雨丝中，燃起了几缕零星的火把。那光芒初时微弱，后来愈发明亮，伴着人马奔腾的声音，有人趁着夜色，向皇城发动攻击。 暮色彻底笼罩天幕时，盛京城内燃起的战火，沿着皇城外围蔓延。 而此时的顾灵芷，在裴府偏院厢房的床上，做着一场梦。 伴着浓浓的药香，这场梦，漫长得似乎看不到边际。 就好像此刻盛京城内的这场战役一样，燃烧在黑夜下，像要点亮这一片夜空，却将它烧得愈发焦黑。 “呵。” 皇城内的聆风阁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赵王吴弘远负手立在城楼上，俯瞰着下面厮杀的人群，听着四面八方的厮杀声，脸上露出了一抹淡笑。 “闹吧。”他睥睨着一切，轻笑道：“他们终是忍不住了。” “殿下！” 聆风阁上平静，被吴一才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穆家军……” 吴弘远冷冷转眸，道：“说下去。” “他们在攻城。” “呵。” 又一声嗤笑。 吴弘远的眸光中，映着被战火点亮的皇城外围。 “还是来了。”吴弘远眼底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晋国公的那位二儿子，果真了不得。” “我们设下重重阻碍，竟然还是被他逃了出去，而且还带来了穆家军。”吴一才不忿道。 “他确实是很有本事。只可惜站在了我们对面……”吴弘远敛眸，道：“只有死路一条。” 吴弘远冷冷下冷，“传令甄伍，死守城门。另外……”他偏头看向吴一才，“我们的那个计划，可以开始了。” “殿下……”吴一才自然知道吴弘远口中提到的那个计划是什么，只是…… 那个计划一旦启动，整个盛京城…… 吴一才下意识转头，朝皇城外看去。 “现在启用是否太早了些，毕竟，我们还没到……” “没到什么？”吴弘远冷冷打断吴一才的话，道：“没到绝境吗？”他嗤笑道：“有人想要逼死我们，我们更加不能遂了他意。” “殿下是想……” “他们想要我死，”吴弘远迎风扬眸，笑道：“我就要他们，要这城，全来给我陪葬。” 今夜的天空，浓如黑墨。没有一点星光，也看不见半分月影。天幕有多沉，有多暗，就显得底下的厮杀声有多震耳欲聋，显得那燃起的战火有多炽烈。 像要将天空全数燃得透亮，将这黑夜全都变成白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8章 含光殿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高处不胜寒，聆风阁的最顶处，最靠近天空，也离天幕最深处的黑暗最近。 夜风拂来，吹得吴弘远衣袖猎猎作响。 “这场战是我挑起的，只能由我来做主。” 他朝向风吹来的方向，缓缓扬起手。眸间，是睥睨一切的光芒。 “他们想来抢？”吴弘远大笑道：“那就来吧。” “我倒要看看，”聆风阁上，他阴沉的声音，比夜风更冷，“当战火四起，京城内一片炼狱时，你们还抢什么，争什么？” 他双眉一挑，眸底深处映出漆黑深沉的天幕。 那眼底的冰冷和幽暗，是熊熊战火也照不亮的地方。 而此时的含光殿，静悄悄地在夜色中沉默着。像一只毫无战斗力的巨兽，软绵绵地趴在黑暗中，似等人来唤醒，又仿佛沉沉睡去。 里头点了几盏灯，但对偌大的含光殿而言，只如深海上漂浮的几缕幽微的灯火。 皇城的缺口渐渐被打开，外围骚动的声响，隐隐约约地传入殿内。 有人猜测着外面发生的事情，有人已经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选择了沉默。 含光殿上的群臣中，大部分人属于前者。而宣平侯裴和风、晋国公穆叔德，以及裴书材、顾子义、卢硕等人，属于后者。 只是他们看上去比谁都镇定，心里却比谁都关注着外面的局势。 他们现下虽是在含光殿内，外围有禁军把守，但他们很清楚，外面情况的变化，一分一毫都牵动着这里。 这里的禁军已经听令于赵王。 赵王事成，他们未必能活。 赵王事败，他们也生死难料。 殿内众人各自忧心忡忡时，门外出现骚动。原先守在殿外的禁军开始缓慢移动，往殿外去。 “怎么回事？” “不看住我们了？” “别是外面有了什么变化，先要拿我们磨刀吧？” “你们别乱说。” 细小的议论声，连着异样的氛围，弥漫在殿内。 一个人影踏进来，缓缓扫视了里面的人一眼，转身又踏了出去。卢冷桥安排殿外值守的禁军离开，分往各处支援。 “卢将军，”有人在卢冷桥身后，喊道：“禁军撤了，我们可以走了是吗？” “对啊，卢将军。”另一人附和道：“我们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卢冷桥没有直接回答他们，而是沉声道：“宫内现在情况复杂，禁军另有安排，诸位大人是去是留，全凭诸位自己决断。” 殿内一片沉寂。 有人张了张嘴，想问什么，但又不敢问。 卢冷桥转过身往殿外去，忽地顿住脚步，背对后面的人，道：“你们愿意呆在这里，就呆在这里。若想出去，也没有人拦着你们。但我方才说了，宫里……” 他轻嗤笑一声，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道：“情况复杂。”他有意加重了这四个字的语气，然后道：“你们若是离开这里，到了外头，谁也顾不了你们的死活。” 说完最后一句话，卢冷桥一步跨出门外。 殿内忽然传出一声大吼：“你给我站住。” 卢冷桥回头，视线在身后的群臣中搜索着，神色冷淡。 “别找了，”卢硕大步往前一跨，道：“叫住你的，就是你卢爷爷我。” 卢冷桥微偏头：“卢老将军有何指教？” “指教的地方多了去了，别的以后再说，你卢爷爷我现在就要跟你说一件事。”卢硕从人群里走出来，到卢冷桥身边，低声道：“当年的事，里头有误会。我……” 卢冷桥转过身来，看着卢硕。 “我后来听说了，”卢硕清了清嗓子，继续压低声音，道：“是岑威帮了你。” 当年，卢冷桥的母亲重病，他无奈之下才厚着脸皮去卢府找卢硕，却被卢硕的夫人误以为是想来沾他们家光的穷亲戚，让他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他母亲病重垂危之际，是与他曾有一面之缘的岑威刚好寻到。 岑威与他一样出身贫寒之家，虽然入伍多年，但积蓄并不多。他倾尽所有，替卢冷桥救治了他母亲。 这一点恩情，卢冷桥一直感念着。 因此，岑威为报恩，在贤妃的劝说下同意帮助赵王时，卢冷桥二话不说，与他站到了一起。在这件事情上，他的立场甚至比岑威更坚定，想得更远，要得更多。 “卢老将军此时提起此事，”卢冷桥目光冷淡，看向卢硕，道：“想说什么？” “当年的事情是我没有处理好，我夫人也做得不妥。” 卢冷桥微讶异。他并没有想到，卢硕会为此事向他道歉，更没有想到，他会在此时提这件事。 “你怨恨我，无所谓。你怎么对我都行，可我要劝你一句，也想你认真听我这一句。”卢硕将声音压得更低：“赵王做不了这大魏天下的主人……” 卢冷桥凝眸看着他。 “趁早回头吧，别跟着他混了，混不出头的。”卢硕道：“你何苦跟着他，自家人打自家人，到头来连累大魏的百姓，还有你那些禁军兄弟……” 卢冷桥的目光冷冷从他脸上掠过，冷然转身。 卢硕上前抓住他，道：“他们跟你出生入死多年，你怎么能就这样因为自己的意愿，把他们往死里带？” 卢冷桥的右臂被卢硕抓着，他视线往下一掠。夜色下，禁军的铠甲散发出幽冷的光芒。他们缓缓向各个方向移动，像无数条河流，在漆黑的天幕下，朝向不同的方向流动。 事情虽因恩情而起，往下却是野心。 卢冷桥吃过太多没钱没权的亏。 所以有这样一个可以翻身的计划，他必然要努力抓住，尽力试一把。 就像荒郊寒夜中独行的人，看见了一点灯火，便拼了命地往前奔去，只想抓紧了那一点光亮。哪怕烫手，也不会轻易放手。 他眼底的眸光，出现了一丝极小的裂缝。风一吹，又不见了。 卢冷桥缓缓拉开卢硕的手。 “卢冷桥！”卢硕扬声道：“我好意劝慰你，只因你我同姓。” 卢硕到底是爱才惜才的人，不忍卢冷桥如此执迷不悟，“你还看不出来现在的形势吗？跟着赵王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能斗得过……”他正要往下说，有人在身后拉了他一把。 卢冷桥转身，静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卢硕侧身，看见穆叔德朝他轻摇了摇头。他面色一僵，知道自己差点说漏了嘴，将穆家军和虎威营也牵扯进来，忙收住了话头，同时也知道卢冷桥是劝不住了。 他要说的话，只能言尽于此。 卢硕梗着脖子，捏着拳头，站在原地。 “卢将军的好意，”卢冷桥看了身后的两人一眼，视线停在卢硕身上，道：“小辈受不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9章 城墙下诡异的火网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一语毕，人便顺着含光殿前的台阶下去，汇入了那夜色中密集移动的队伍中。 皇城外，由燕王和齐王组成的临时联军，攻势愈发猛烈。 西面宫门已经被打开，一路人马当先冲了进来，后面队伍便如潮水一般涌入，守城的禁军抵挡不住，如同被推到的土墙一般，在黑夜中散成破碎的土块，转瞬被涌入的潮水所吞噬。 身上的铠甲，淹没在夜色下那浓黑的潮水中，失去了踪迹。 飞扬的马蹄，摇旗呐喊的将士，纷纷从上面踏过，将那一具具肉身碾为碎泥。 南面宫门外，另有两支队伍从两侧逐渐汇聚。紧接着，第二道宫门被冲开。皇城最外围的封锁线，已经被打开了大半。厮杀声响彻夜空。 在汹涌进入皇城的队伍后方，可以看见两个身穿不同铠甲的人，在起伏的人流中缓缓靠近。他们身边，各有几人举着火把，环绕在侧。 “恭喜大皇兄。” “也恭喜二弟。” 燕王吴弘信和齐王吴弘正在马背上相视一笑。 在火光没有照见的那一面，两人眼底的笑意深处，都有着缓缓涌动的暗流。 齐王开口道：“我们进去吧。” “好。” 燕王刚道了一个字，就听见“嘭”地一声巨响，直将他话音盖了过去。 “怎么回……” 那一个“事”字还没出口，又一声巨响，震得天空发颤。隆隆的回声，在夜空下回荡着。 齐王扭头看了一眼，示意人顺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去探查一下，却瞥见方才两处传出声音的地方，爆发出了巨大的火光。 仿佛是为了响应那两处的爆炸，京城内多处同时爆发出剧烈的火光，伴着隆隆的爆炸声，将京城上方的天空照得透亮。 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将京城内每一寸土地摇晃得发颤，俨然有天崩地裂之势。 火光蔓延到了宫门外的大街上。 又一声巨响过后，被震碎的瓦片、飞溅的泥土，铺天盖地洒下来。不知哪一处摊子的棚顶被掀翻，架子乱七八糟地飞散了一地，盯上铺的布也被火星烧出一个个破洞，随着爆炸的余威，被甩得老远，朝着不远处，骑在马上的两人罩过去。 “齐王殿下！” “燕王殿下！” 两人的手下几乎是同时出声。 他们扑了上去，七手八脚掀开罩在两人身上的布，道：“这里太危险了，先撤吧。” 这一次爆炸的地方，就在他们身侧。 两人耳朵都被方才那一声巨响轰得发鸣，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从周围人的手足焦急比划中，看懂了他们的意思。两人都顾不上对方，忙着在自己手下的掩护中，狼狈地往安全的地方撤离去。 爆炸过后，盛京城内陷入一片火海。 不仅如此，正在攻城的穆家军也发现，城墙上蓦地起了一道火线。 在明亮的火光照耀下，人们才发现城墙上的砖缝里，不知何时爬出了藤蔓一样的枝条。这些怪异的，带着火光的藤蔓，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火网，逼得他们退开了几丈。 穆家军的副将叫张天广，是穆叔德一手从军中提拔起来的。“这是什么鬼东西？他们要自毁城墙吗？” 这些城墙的上的老砖，哪里经得起这么烧？ 他看向穆霈云，道：“现在怎么办？” “张将军，你带人守在这里，依形势判定进攻与否。我另带一队人，去前面探探情况。” 熊熊火光，将那一双眸光映得澈亮。 “不行，”张天广拉住穆霈云，道：“这太危险了！我安排别人去……”说完，他正要扭头，反而被穆霈云拉住了。 他道：“只能我去。” “为什么？”张天广不解道：“不就是探个消息吗？” “是探真假。” “啊？”要不是头上戴着盔甲，张天广简直要伸手挠挠头，“探什么真假？” “火。” 一个字落下，穆霈云调转马头，往队伍后面去，点了十人与他前去。 这些带火的藤蔓来得太快，太诡异。 他出城的时候，就发现城墙上的砖缝里长出了这怪异的藤蔓。它们有的粗壮如同枝条，有的细长柔软，却都如蜘蛛网一般，密密地颤在城墙上。 只是那时，上面并没有火。 此刻乍然亮起的这些火…… 穆霈云走在前头，在其余人掩护下，靠近了城墙上的火网。 他记得，在宫里时，有人告诉过他，幻术的精妙之处，就在于亦真亦假，真假并用。 “你如何知道这是幻术？” 那时，他这么问过她。 “你见过这么大的龙吗？” 漫天雨丝下，他们与禁军激战时，顾灵芷朝他眨眨眼，指了指天。 “没有。”穆霈云看了一眼，应了一句。 “那不就对了。”顾灵芷笑道：“这是假的。” “可它有攻击力，能伤人。” “伤人是真，外形是假，”顾灵芷调皮地朝他翻了翻眼皮，半嘲讽地看向他，却认真解释道：“弄成这个样子，是为了唬人。具体来说，这也不算单独的幻术，里头还融入了别的东西。所以它才能够既吓人，又伤人。” “效果更好一点。”她朝他挑眉笑道，“能伤人，是因为他操控了气流。就像有些功夫厉害的人，会把自身内力注入掌法之中，造成巨大的影响。” 那人的一颦一笑，仍清楚镌刻在心头。 他甚至记得，她说那些话时，扬起的声调，偶尔轻快翘起的字音，她佯作嗔怒时，瞥他的每个眼神，转眸看他时，睫羽轻颤的弧度。 这些…… 一点一滴，清晰得叫他无法忘怀。 可如今，那苍白冰冷的脸上，不会出现转眸回首间的欢声笑颜，不会出现翻跃屋舍间跳脱灵动的身姿。 那一只飞扬在云彩间的鸟儿，沉沉地睡着。 心弦某处，有什么东西被紧紧攥住。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凝神回想起她那日和他提过的话。 “他真正操控的，”她轻笑着抽剑回身，剑身顺势在空中一掠，从连绵的雨丝中划过，“是雨水从天而降时力量，是水汇聚在一起时形成的巨大冲击力。” “五行应天地而生，八卦顺天地而为。” 是她告诉他，他们那时在宫中遇到的阵法之所以有那样强大的力量，是借助水的力量，以五行中的“水”为主。 他们当时探讨过，皇城外还有一个包围圈，也就是京城的围城。 她在他手心写下“木”字，是为了告诉他，最外围的包围圈，以“木”为主。 凭借这一点提示，他顺利依据五行八卦之理，找出阵法中的缺漏之处，带着穆家军的兵符出城。 “天地万物，无有出离天道之外者。” 她这么告诉过他。 “那么……”他凝眸看向眼前那张吐着火舌的大网，握紧了手中的剑，一步一步往里深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0章 皇城内外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身后众人见他一步步走入火海中，不由大吃一惊，有人伸手想去拉，却发现接触到的那些火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烫手。 讶异间，飞扬的火焰，已将步步深入的人影彻底吞噬。 看见穆霈云不见踪影，他的副手心中一颤，下意识想往里去追去，但仍记着穆霈云离开前的吩咐，不敢肆意挪动，只得带人守在附近，不敢离开。 穆霈云穿过火焰，走到城墙下。他缓缓抬手，将伸手探入火焰中。只轻轻摸索了一阵，他便拽住的那些从砖缝里头冒出来的枝条。 火光耀目，虽然是假象，但强大的光芒，灼得人眼睛发痛。 他闭上眼，继续伸手在墙上摸索着。每摸到一处，便将那枝条用力拽出一点缝隙，将剑尖插入其中。 如此，一点一点往上摸索去。 他缓缓收回手，把左手按在握着剑柄的右手上，一点点顺着这一处藤蔓生长的方向推去，等到察觉剑身上的力量便轻了，便用力一挑，然后挥剑一斩，削下成片的藤蔓来。 摇晃的火光从眼前掠过，带着火光的藤蔓从他们眼前倒下，露出一片裸露的，黑黝黝的墙皮来。 那带火的藤蔓落到地上，仍旧兀自燃烧着。 穆霈云提剑回身，吩咐他的副手派两人回去传信，其余人跟着他踩着这些藤蔓上墙。 “我们先行上去，从上面打开突破口，”穆霈云道：“张将军自会知道如何配合我们行动。” 那副手正要离开，穆霈云叫住他：“传话下去，所有人上城墙之前，必须先探过附近的火焰没有灼热感，才可以从此处上去。” “是。”他副手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他们并不知道，城内此刻已经陷入了慌乱。 因在夜晚，多处爆炸突如其来，叫人措手不及。爆炸的地方，有些是在偏僻的地方，有的在百姓居住的几个坊内。许多人还在睡梦中，就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一时间，城内哭嚎声四起，夹在火光中，回响在深夜的天幕下，惨厉而瘆人。 有人忙着逃难，有人忙着趁火打劫，有人安抚着哭闹的孩子，有人携妻带小奔离破碎的房屋。 暗沉沉的天幕下，火光连成片，将天上凝聚的乌云照亮。一团团的云雾，徘徊在天空中，映着火光，红彤彤的，像极了太阳下山前的漫天霞光。 可那霞光之下，该是百姓平静的生活，而不是如今的哀鸿遍野，人间炼狱。 第一声爆炸响起时，康王吴弘声还在劝说邱立岳，希望他能劝降方家军，让甄伍他们弃暗投明，不要再帮着赵王助纣为虐。 两人相持不下，爆炸声接连响起，连他们所在的地方，也险些被波及。 百姓的哭嚎声中，盛京城内的爆炸声未曾止歇。 爆炸轰倒了旁边一片屋舍，吴弘声眼见一片房梁倒下，急忙朝着邱立岳飞身扑了过去。 两人抱着在地上滚了两圈，方才停下。 “主子！” 王府的侍卫急忙上前扶起二人。 吴弘声推开他们，去看邱立岳。邱立岳被他护着，自然没有受伤，倒是吴弘声的右臂被房梁撞得脱了臼。 眼看局面愈发混乱，王府的侍卫建议二人先行回府。 “不回。”邱立岳果断道。 “你还没看明白吗？”吴弘声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指着眼前倒塌得一片狼藉的屋舍，道：“这些是谁做的，你不明白吗？” “我大哥、二哥现在都忙着在攻进皇城里头……”吴弘声被附近扬起的灰尘呛得咳了一咳，邱立岳冷着脸，探过手臂来，在他后背帮着拍了几下。 吴弘声猛咳了几声，道：“这些东西肯定是一早布下的，现在才催动引线。刚才点火的人，你没见着，我可见着……” “我看到了，”邱立岳冷声道：“是赵王的人。” 这回轮到吴弘声讶异了。 他张大了嘴，愣在原地，听邱立岳道：“我知道他是什么人。” 邱立岳顿了顿，伸在吴弘声后背的手收了回来，继续往下说，“如果说我早前不知道，那现在也该知道了。” “可是……”邱立岳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楼，道：“我先前虽有心投向方家军，可甄伍知我与你交好，并未真正相信我，我劝不到他们的。” 吴弘声一怔，而后垂下头。 他明白，邱立岳说的是事情。 裴书君让他来劝邱立岳，是想减少在这件事中的伤亡。方家军虽是由赵王的舅舅方临渊亲自带出来的人，但他们到底是大魏的子民，是大魏的将士。而且，这些人经方临渊长期的训练，又身经百战，一个个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死在沙场上，却要死在自己人手里，实在叫人惋惜。 所以，裴书君才借着他与邱立岳的关系，借着邱立岳与方家的关系，希望能多救一些人。 “方家军……”邱立岳叹了口气，收回目光，道：“我们救不了。” 城楼上的厮杀声，不比城内百姓的哭嚎要微弱。 吴弘声想着，穆霈云率领穆家军在城外，定然是一番恶战。 可裴书君说过，方家军还是以劝降为主，不宜击杀之。 他正迟疑时，邱立岳拉了他一把，道：“你手上的伤势可还好？” “横竖死不了。”吴弘声扬眸道。 “知道你命硬，”邱立岳轻扶住吴弘声那只受伤的胳膊，道：“先去治一治你的胳膊，然后我们去……” 吴弘声见邱立岳忽然收住话头，便问道：“去哪？” “去救该救的人。”邱立岳的目光转向城内那一处处残破的墙垣，以及坐在地上或是瑟瑟发抖，或是无助哀嚎的百姓。 吴弘声听了，抬腿就往前去，“我的伤不重要，走吧。” 他又一次被邱立岳拉住。 “不去看大夫，那就我来吧。”邱立岳一个眼神，王府侍卫便把吴弘声架了起来。 他虽然不怎么懂医术，但小时候顽皮，没少受伤。这些外伤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问题。三两下，他就把吴弘声的胳膊接好了，又让人找了两块板子给他，把吴弘声的胳膊给固定住。 京城里的爆炸声渐渐止歇，但随处可见倒塌的房梁在废墟上静静燃烧，空气里弥漫着火油与硫磺的味道。 邱立岳扶着吴弘声站起来，两人站在废墟的残破瓦砾上，举目望去，昔日繁华的盛京，眼下只有一片狼藉，满目疮痍。 良久，邱立岳道了一句：“你那四哥真是个疯子。” “我那几个哥哥，都好不到哪里去。”吴弘声怔怔看着眼前倒塌的屋舍，道：“只是我没想到，四哥会这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1章 败势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不顾一切…… 得不到，也要毁掉。 这般狠戾，叫人可怕。 “都说天家无情，”邱立岳淡道：“我这次可算是见识到了。” 吴弘声偏头看他，“那我算什么？” “你是异类。”邱立岳扭头看他一眼，又转开目光。 裴府虽然没有被这次爆炸的浪潮波及，但外头的声响早已惊动了府内的人。 康王早已安排了一批人听从裴书君调遣，而裴书君则让他们配合虎威营的行动。谁也没有料想到，赵王会做到这个地步。 消息传到裴府，裴书君料到外面一定乱成了一锅粥。遭难的百姓四处流窜，京城内房屋倒塌无数，人都难行，何况车马。更别说，让虎威营城内与穆家军配合。 虎威营副将是裴书君堂叔。裴书君身体不好，不便亲自到军中去，便写了一封信托人连着虎符带去。 可眼下情况突变，裴书君放心不下，准备亲自去一趟虎威营。他让夫人取来披风，才跨出院门，就看见迎面走来一人。 “顾兄。”裴书君见顾嘉乔深夜来找他，还以为是顾灵芷那边有什么突发情况，便道：“令妹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顾嘉乔轻摇头，道：“她还在昏迷中，但有苍济长老在一旁照顾着，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我来找裴兄，是因为外头的事情。看裴兄的意思……”他视线停在裴书君身上，道：“是准备亲自去看看？” “外头动静太大了，我不放心。” “我明白裴兄的意思，我也正有此意，所以才想过来与裴兄商量一下。”顾嘉乔道：“想请裴兄与裴夫人代为照看一下舍妹。” 裴书君当即明白顾嘉乔的来意，知道他是想代替自己去跑这一趟。 裴夫人就站在裴书君身后。她知道裴书君的身体状况不好，而且他留在家中，冒的是弟弟裴书材的身份。若是出去碰见了熟人，免不了又有麻烦。此事如果能由顾嘉乔代他去，自然是最好的。可她也很清楚，如果裴书君自己不愿意，她也劝不来。 裴书君看顾嘉乔一眼，“你这个当哥哥的，舍得下你那个宝贝妹妹吗？” 顾嘉乔缓缓扬眸，淡笑道：“所以才特意前来相托。” 裴书君沉吟片刻，道：“你去吧。”他解下腰间一块玉佩，递给顾嘉乔，道：“虎威营副将也姓裴，你将此物交给他，他便明白了。” 顾嘉乔将玉佩接过来，转身正要离去，裴书君抓住他握着玉佩的手，道：“平安回来，我们在灵芷那边等你。” “好。”顾嘉乔握紧了玉佩。 两人相视一笑，顾嘉乔转身离开。一袭长衫，没入夜色中。 裴书君目送顾嘉乔走远，拉起自家夫人的手，道：“我们过去看看吧。” 顾灵芷歇息的偏院临着裴书君书房，越过两道院墙便是。夫妇两人一路往那边去时，中书令程良弼府上，有人一手端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在院子里头仰头看天，听着外头隆隆的爆炸声数次起伏后，逐渐消散在夜空中。 程振宇坐在树下，自斟自饮，笑道：“赵王真是个狠人啊。” 他垂眸轻笑。 这世上，有人比他还狠。 吴家这几位兄弟里头，如果说有谁最像大魏皇帝吴元庆骨子里的那点狠戾，那该是这位赵王了。 康王不能争，也没有这心思。 燕王虽然是老大，但为人极其能忍。看似是兄弟之中最稳重的，但肚子里偷的花花肠子，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少，只是藏得好罢了。 其杀伐果决，不如齐王。 而且，齐王比燕王更胜一筹的，是他更善谋。和其他几位皇子相比，齐王更知进退，会处事。 这也是为什么他选择了齐王。 程振宇淡淡一笑，重新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他浅酌一口，将酒杯放下。 外面的爆炸声虽然渐渐微弱了，但冲天的火光反倒愈发炽烈了。 盛京城上方的天空，被火焰映得红彤彤的。隐约听得见百姓的哭嚎声，隔着一道道院墙传进来。 赵王将盛京这潭水搅得更混，更乱。可是，这也意味着，他必败了。 程振宇微微眯起眼，凝视着被火光照亮的夜空。 败势已定，赵王这般疯狂的行径，难道只为了泄愤吗？ 他不惜一切，甚至将盛京数百万的百姓拖入这场战局中，到底要做什么？ 桌上的酒杯内，忽起涟漪。 程振宇扭头去看时，一滴雨水落在他手背。紧接着，又是一滴雨，落入酒杯中。很快，桌面也被打湿。 “看来，”程振宇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连老天爷也不帮赵王了。” 察觉赵王大势已去的，不止程振宇一人。 赵王府内，早已起了骚乱。 吴一才虽然听从赵王吴弘远吩咐，一直派人监视着府上的情况，可盛京陷入混乱后，留在赵王府上监视的人，有的趁乱离开，有的在爆炸发生前已经被调离，往其他地方去增援。 从前人才济济，热闹非凡的赵王府集英苑，如今冷冷清清，近乎人去楼空。 有些门客早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有人留在府内，是因为无处可去，有人则是怕这样乱糟糟的情况下，跑到外面去反而送了命。 昭齐端坐房前，于檐下置一张案几。上面没有别的东西，只一壶酒，两只酒杯。他分别将酒杯斟满，一杯往自己面前一放，一杯推到自己正对面。 屋外的雨丝渐渐开始密集起来，断断续续的雨滴，连绵成线，被风摇落在屋檐下，泼湿了地面。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昭齐凝眸看着眼前的两个酒杯，缓声道：“天道轮回，从来如此。” 他沉声说完最后一句，微起身，端起对面的酒杯，将杯中酒沿着屋前的台阶，缓缓洒入泥土中。 而后，一仰头，将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到人间走的这一遭，赵王可以算作知己一个。 只可惜…… 成大事需天时成全。 两个人之间，若欠缺了一点缘分，便只能做一程的朋友，做不了一生的知己。 “这一杯，”昭齐仰头看着天空，轻笑道：“算是敬你我相遇的这一遭。” 雨滴溅落案几上，发出轻轻的“啪啪”声，回荡在院落内。 “来生，”昭齐轻道：“莫入帝王家吧。” 皇城宫门四处大开，人流汹涌而入。 有人站在聆风阁上，往下俯瞰。 “我要不到的东西，你们也别想要。” 赵王吴弘远负手立在栏杆前，双眸轻阖，听着底下的厮杀声。 夜风卷起他的衣摆，啪啪地敲打在栏杆上。 聆风阁四角檐铃颤动，发出声声脆鸣，像是在响应着他的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2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盛京城内多处燃成了一片火海。 吴弘远极目望去，隐约看见城门上方家军的旗帜四处倒伏。 “呵……” 这一声嗤笑，散落在飘零的雨丝中。 “下……”他微仰头，看向天幕深处：“下雨了。” “可笑！荒谬！” 他这两声低吼，回荡在聆风阁之上。 风雨迎面拂来，撞得四周檐铃乱颤，那急促慌乱的声音，旋即没入被火光照亮的天幕中。 “又如何？” 他沉声重复了一遍：“又如何？” “这大魏的江山，”吴弘远扬眸，嗤笑道：“且随风乱了去吧。” 盛京城内的乱象，未必传得到后宫去，可皇城内的厮杀声，那不断倒下的禁军的铠甲，那连绵倒伏的旗帜，在天子寝殿附近的一座楼阁上，贤妃方暮雨看得清清楚楚。 身边传来脚步声，方暮雨回头，见是芸香。她行了一礼，柔声道：“主子……” “你怎么还在这？”方暮雨沉声问道。 “岑将军有他选择，”芸香道：“小的也有。” “傻丫头。”方暮雨叹了口气，兀自摇了摇头，提起裙摆往下走去，“你若要跟来……”她顿了顿，道：“便跟来吧。” 雨势渐渐转大，瓢泼大雨随着迎面拂来的夜风，吹入屋檐下，浇湿了一大片地面。 这一场大雨，止不住盛京的乱势，但好歹浇灭了还在各处废墟上，燃烧的火焰。 朱侯爷在自家屋檐下看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一边挂念着自己被困在宫中的二弟朱尔俊。从那日上朝后，工部侍郎朱尔俊就一直没有回来过。 所有人都在猜测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朱侯爷已经大略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他拦不住自家二儿子朱怀君到齐王府上去，但朱怀君回来后，就被朱侯爷让人捆了个结实。现在，朱家二公子被绑得像个粽子似的，陪着他老子在屋檐下看雨。 “父亲，”朱怀君浑身上下被捆了个结实，只有嘴巴没有被堵上，他道：“可以放开我了吧？” 朱侯爷不出声。 “不管如何，现在赵王的结局已经定了。” 朱侯爷还是不出声。过了好一阵，才道：“等这场雨停了，”他转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就可以了。” 飘摇的雨丝在朱侯爷低沉醇厚的嗓音中，愈发摇晃得热烈，随风兜头泼下，沾湿了朱怀君大半边衣裳。 “父亲……” 朱侯爷偏头看了一眼自己最疼爱的二儿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往旁边踏一步，拽着他肩上的衣裳，把他往屋里拖了一点。 “父亲……” 朱侯爷瞪他一眼，“再出声就把嘴巴堵起来。” 朱怀君双唇一抿，乖乖地闭上了嘴，转头看向屋外，继续陪着自己父亲看雨。 “等这件事过去后，”朱侯爷道：“你该去操心一下你妹妹的婚事了。你跑一趟齐王府，半天才回来，屁都没一个响……” “噗……” 朱侯爷捏着鼻子，往远离朱怀君的方向挪了几步，咒骂道：“你故意整我是不是？”他扬起衣袖，装作要打朱怀君，又退了回来，瞪着他道：“你等着我待会收拾你。” 朱怀君忍笑看着自己的父亲，听见他远远斜睨着自己，道：“别说你妹妹了，我也该给你说一门亲事了。” 说完，朱侯爷又扭头去看雨。 “就在这场雨停后吧。”朱侯爷暗暗想着。 可这一场雨，什么时候才停呢？ 此时，同样想着这件事的，还有在穆府后院，负手立在檐下看雨的穆家大公子穆申灏。 赵王的这一场宫变，可谓是将盛京搅了个翻天。 穆申灏甚至不用去看，也知道外面是怎样一番乱象和惨景。 这些，他都不关心。 他关心的是，这一番动乱后，盛京接下来的局势会如何。 更要紧一些的，是他们家，以及穆家军的未来。 “大哥。”出外探消息的穆成涛一路小跑进来，微带喘地急急道：“打听到了，穆家军进城了。领头的不是二哥，是张天广。” 张天广是晋国公穆叔德的副手，穆家军副将。这一点，穆申灏自然清楚。 “可看见你二哥了？” 穆成涛摇头。他不明白，只要进城的穆家军不是二哥领头就行，为什么大哥老是追着问二哥的情况。他粗着声音，道：“大哥就关心二哥，怎么不问问我？” “你这不是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嘛？”穆申灏笑着偏头看了一眼三弟，道：“我问什么？”见穆成涛脸上不快，他便笑着安抚道：“你可是提着大刀出去的，谁敢惹你？你功夫一贯了得，谁能近得了你的身？我何须担心。” 听了穆申灏这么一番话，穆成涛才稍稍放宽心，道：“我问了穆家军的人，说是见着二哥了，调兵的虎符也是二哥带去的。只不过进城前，他们就分散了。” 穆申灏并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依照他对穆霈云的了解，他应该是又一次自己去做前锋了。而他既然取到穆家军的虎符，应该已经进过宫，甚至见过他们父亲了。 他微微敛眸，沉思着。 这一次，只怕又是穆霈云抢了先机。 穆成涛看着大哥一脸凝重地思考着什么，自己愣愣地站在一旁，帮不上忙，只能随着他将视线转向皇城的方向。 他想，也许大哥是在担心留在宫里的父亲吧。 含光殿内，烛火在风雨中摇曳不安，就像此刻殿内的人心一般。 眼看着赵王大势已去，可谁也不知道，趁乱闯进宫里来的会是谁，更不知道进来的人会不会挥起屠刀，便将他们尸首两分。 曾在赵王威逼下，差点签下联名书的两个臣子，正躲在角落瑟瑟发抖。但忧心自己将来处境的，不止他们。 即便一切最后回归最初，陛下仍是陛下，他们被困在含光殿这许久，中间有些事是说不清的。 纵使此刻殿内灯火透亮，他们也只如漂浮在深海上的一艘孤船，不知道这艘船将要驶向何处。 含光殿内人心惶惶时，赵王吴弘远提剑闯入了天子寝殿。 在这样风雨飘摇的夜晚，大魏天子吴元庆自然没有什么睡意，只批了件外衫，站在窗下看雨。 寝殿大门骤然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木门撞上一旁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声。 飘进来的风雨吹灭了殿前唯一的一盏烛火。 来人挟裹着一身风雨，提剑缓缓跨进门来。他一身铠甲，后背挺得直直的，一动不动，仿佛深深嵌入了背后的风雨中。 吴元庆偏头，看了一眼来人，“你来了？”他缓缓走了两步，站稳道：“我的好儿子，我以为你打算不再见我这个父亲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3章 父子，君臣，从此陌路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父亲。”吴弘远嗤笑一声，道：“这大概是我们父子见的最后一面了吧。” 吴元庆的声音忽然有些沉重，“是……”他仿佛极轻地叹了口气，道：“吧。”他抬眸看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儿子，道：“那得看你的意思，不是吗？”他视线缓缓下移，道：“剑在你手上。” “呵……”吴弘远又是一声嗤笑，但比方才更冷，连语气也带着寒意，“父亲……”他挑眉看向吴元庆：“难道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我被你困在这里，如何知道？” “这么说，父亲半夜不歇息，不是在这里等着儿子来？” 吴元庆不语。 “也不是……”吴弘远提剑，一步一步，缓缓朝里面走去，道：“在这里等着看看儿子的笑话？” 吴元庆耸了耸肩，朝吴弘远摊摊手。 “父亲……” 吴弘远的这一声“父亲”和方才不同，没有丝毫冷意，反倒带着些温度，像极了寻常人家的孩子，看见父亲时唤的那么一声，出自肺腑的话语。 “从儿时，儿子喃喃学语，学会喊‘父亲’二字，到如今……”吴弘远手中的剑，在殿内地砖上，留下一滴滴水印，仿佛泪痕一般。他道：“中间过去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事，儿子再唤一声‘父亲’……” 吴弘远摇头轻笑，垂眸道：“也是最后一次……” 他蓦地抬头，提剑指向吴元庆，道：“父亲难道从未想过，”他喉头有些发涩，但吐字清晰。他的声音，静静回响在寝殿内，“哪怕一次？” “相信过……”他带着些愠怒，甚至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道：“儿子对父亲没有起过杀心？” “呵……” 那一声静静的嗤笑，如同一块破碎的劣质玉器，滚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钝音，回荡在四周。 如果说吴弘远方才的嗤笑带着寒意，那吴元庆的这一声嗤笑，更多的是自嘲，不可置信，以及…… 一丝一闪而过的怀疑。 吴弘远眸中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 他果然不信他。 这一生，他们的父子情分，也就到这里了吧。 走不下去了，就该终止。 当断则断，是他教自己的。 “我们是父子，更是君臣。”吴弘远的声音很轻，每个字出口，如同珠玉落地，砸出一连串脆鸣。 “这是你教我的。”吴弘远看向吴元庆。 他一挥剑，裁下吴元庆一截衣袖，道：“这里没有父子，只有君臣。” 他手中的剑，剑身一面映着窗外瓢泼的雨丝，一面映着漆黑的殿内，以及父子两人对视的冰冷面容。 “我当真是将你教得很好。”吴元庆淡淡道了一句。 他沉声道：“好得甚至会逼宫，会这般提着剑，指着我。” 吴弘远嘴角泛起一抹浅笑，他轻轻握紧手中的剑柄，剑锋从空中一掠，漆黑的寝殿内两道银光交错，发出一声清脆的铮鸣。他侧身一步，剑锋擦着来人的剑刃斜斜往下掠去，深深嵌入那人腹中。 他冷漠回剑，带得鲜血四溅，染红了殿内的地毯。 浓重的血腥味尚未落下，他挥剑劈落两支箭矢，往前走了两部，一脚踹飞在风雨中掠至殿前的人影。急踏几步，回身一剑，剑刃从吴弘远面前掠过，朝着黑暗中猛然刺去。 他手中的长剑，没入吴元庆身边的黑影中。而那一个黑影，离吴元庆不过两步远。 吴弘远一脚踏在那软绵绵的尸身上，微一用力，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剑上的鲜血，转瞬没入地毯中，在黑暗中，只留下点点浅淡的水印。 吴弘远偏头看了一眼剑身上猩红的鲜血，隔着血迹打量吴元庆，道：“想杀你的人……”他冷笑道：“真多。” 吴元庆一言不发，偏头看了一眼倒在他脚下的死尸，视线顺着落在门前的箭矢，以及方才被吴弘远斩杀的另一人，缓缓移回来，停在吴弘远身上。 “有人比我更想你死。”吴弘远淡淡看他一眼。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数步并作一步，跨入殿内。冰冷的铠甲，在殿内映出冷冷的光芒。 “陛下……”岑威提剑入殿，却发现吴弘远在。 殿内还有两具死尸，但一人着黑衣，一人着褐色甲衣。看着，像是两拨人马。 吴元庆看见岑威出现，冷哼一声，道：“出去，朕与他有话要说。” 岑威知道自己纵然是为救驾而来，但有许多事是说不清的，便低着头退了出去，提剑守在殿外。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要成为一个帝王，”吴元庆冷眼看着吴弘远，道：“你还不够狠。” 吴弘远大笑，握剑的手轻颤，道：“是，我没有学到你的精粹。” 吴元庆负手身后，一言不发。 昔年，他登上大位之时，也曾经过一番厮杀。他兄长谋反失败，恰赶上他出征回来，带兵回朝，他便迅速稳定住了局面。后先帝意外驾崩，他便顺势登位。 “但你看……”吴弘远张开双臂，扬起手，微侧身朝向门外，道：“我学得还是不错，对吗？” 风势转猛，吹得雨丝斜飞。屋檐瓦片上的雨滴，接连不断地坠下，融入滂沱大雨中。雨水冲淡了皇城里的血腥味，兵戈相接之声，在黑暗中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断断续续，仿佛来自遥远的梦境。 “当年，我胜了。”吴元庆冷冷看着自己的这个四儿子，“可你如今……” 大雨淹没了他后面的声音。 吴弘远仰头放声大笑，迎向漫天大雨。“你以为，”这一次，他握剑的手，比声音更沉稳，他扬声问吴元庆，道：“我要败了吗？” “你已经败了。” 吴弘远提剑，笑着转身，一步一步往殿外去。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吴弘远一步一唱，一路吟着项羽的《垓下歌》，踏出寝殿大门。 那是昔年项羽与刘邦相争，却兵败被围，最后狼狈逃至乌江，拔剑自刎前所吟唱的歌。 绵绵不绝的雨水，洗刷着剑身。 那一柄长剑，在风雨交加中，从剑锋深处透出嗜血的光芒来，浑然如同从夜色中裁下一抹黑色，凝成坚铁，再千淬百炼，打造成剑。 吴弘远站在大殿门外，看着暴雨如注，听着雨中的厮杀声，看宫殿前的地砖被浓稠的鲜血染红。 一盏盏烛火，一个个火把，在暴雨中熄灭。 猛烈的风雨中，他几乎能闻到宫外爆炸后废墟上的硫磺味道，以及流淌在京城大街小巷中的火油气味。 可是，如今这一切，都被这风雨冲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4章 尘埃落定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火灭了，再多的炸药，也都点不起来了。 他极目远眺，想望尽这皇城的每个角落。 终究是差一步。 “赤壁之战，诸葛亮借着一把东风，烧了曹孟德的战船，烧得曹军大败，落荒而逃。” 吴弘远的身影，嵌入漫天飘摇的风雨里。 “我如今，输也是输在这一阵风……”吴弘远低头，看着漫到阶前来的雨水，道：“这一场雨。” 他猛地回头，看向吴元庆，“曹孟德是败了。” “可别忘了，这一战虽逼得曹操退守关中，奠定了天下三分，三国鼎立的基础。而五年后，曹操平定关中，大举南征。” 吴元庆静静立在门内，听着吴弘远在风雨之中，继续扬声往下说：“最后的最后……” 吴弘远狂放的笑声，散入风雨中，“曹魏的政权，落入了司马氏的手中。” 他凝眸看向吴元庆，笑道：“我输了这一时，未见得……”他狂放大笑，冷声道：“你就能赢下去，这大魏的江山，你还能守得住。” 项羽败了，曹孟德败了，可他不是项羽，也不是曹孟德。 “父亲……”吴弘远背朝吴元庆，冷冷的声音隔着风雨传开：“我们会再见的，哪怕我死了，也会化作你的梦魇。” 这一夜的大雨，直下到第二日将近中午时分，方才停歇。 堆积的尸山，四处弥漫的血腥味，在雨水的冲刷中变淡。 盛京城在这场天翻地覆的变化后，一切又重归平静。 仿佛那一池春水，被风雨吹乱，水波翻腾如沸。当风停雨止，涟漪随之散去。 爆炸给盛京留下多处的伤疤，也在悄然愈合。百姓们陆陆续续开始恢复往日的生活，市集照常营业，街上如同从前一般人来人往。 倚翠苑内，依旧是花红柳绿，锦衣霓裳。 各豪门望族，富贵门庭，歌舞升平，宴饮达旦。 贫寒之家，也重拾旧日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太阳东升西落，日月轮转。 除了破损的屋舍、街道，以及城外山坡上多出来的一些新坟外，似乎没有什么和从前不同。 就连曾经弥漫在城内的鲜血的气味，也被风吹淡，渐渐不再留有那一夜的气息。 那一场宫变，如同漫过京城的雨水一般。各处水系在一夜间连通，或积水成潭，或三两连成新的支流。雨停之后，水道疏通，大家复归各路。 从此，井水还是井水，河水还是河水。 有人来，有人走，有人就此消逝在天地间，此后再无踪迹。这中间许多人的结局，顾灵芷都是在醒来之后，从别人那里听说的。 那天晚上，赵王率军激战至最后，力竭堕马而亡。 北衙禁军前统领岑威与副统领卢冷桥，因曾倒戈赵王一事，率北衙禁军余部守卫在天子寝殿前护驾，为保其余禁军兄弟性命，二人自尽。 而赵王请来的那位道士瞿鞍，在次日雨停后，有人发现他死在花园凉亭内，面前还摆了一个稀奇古怪的阵法，但被雨水冲刷得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了，上面染着斑驳的血迹。宫人发现时，还吓了一跳。 原先占据了城楼的方家军，随着赵王全数战死。方家军的统领，方临渊原先最得力的副手甄伍，也死在了那一夜。 据说，穆家军进城之前，原先南衙禁军的一部分人就从内部发起攻击，先击溃了部分方家军。这其中，就有甄伍的好友陈留。 陈留是南衙禁军中一名小小的卒长而已。赵王起事时，他正轮休在家，爆炸发生后，他随南衙禁军从城内反抗赵王。而甄伍，最后死在陈留手下。 当然，这些事都是顾灵芷后来零零散散从别处听来的。但那件事过后，南、北两衙禁军的统领和副统领都换了人。后来顾灵芷偶然从其他地方得知，新任的南衙禁军副统领，就叫陈留。 而赵王的生母，贤妃方暮雨在宫变之后，听说被囚于冷宫内。具体是个怎么境况，顾灵芷就不得而知了。再后来，她听别人说起宫中那位方贤妃的消息时，已经是她去世很久之后了。 此事发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所有与赵王及其生母贤妃有关的事情，都成为宫内的禁忌话题。 不被允许提起，也没有人敢提。人人噤若寒蝉。 只是贤妃去世后，近前伺候吴元庆的人，偶尔会从这位大魏天子脸上，看到些不一般的神色。 尤其是当吴元庆命人翻找出那幅画卷，独自一人观赏时。吴元庆脸上的神情，仿如一位悲伤的老者，眼底除了透出淡淡的愁绪外，更有深深的疲惫与倦意。 提起这事，最清楚的莫过于大内监赵喜。他是吴元庆从原先王府带过来的，对吴元庆与贤妃之间的事，算得上是最了解内情的人了。 他记得，那约莫是在宫变结束后的第十日吧。 正好是贤妃的头七。 那一日夜里，天下起雨来。 这是自宫变那一夜之后，盛京再度在春日深夜飘起雨丝来。 吴元庆披衣坐起，听了片刻雨声，便喊来人掌灯，又吩咐赵喜取来画卷。 “陛下……”赵喜举着灯上前，替吴元庆照亮画卷。见吴元庆手持画卷，神思飘忽的模样，他不免劝道：“明日还有早朝呢，请陛下万万保重圣体，莫要劳神过度啊。” 吴元庆偏头看了一眼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把手中画卷朝他微微一倾斜，道：“在你眼里，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赵喜忙不迭地跪下，“小的惶恐。” “起来。”吴元庆伸手拽了赵喜一把，道：“朕要听你说，”他看着赵喜，一字一句，道：“说真话。” 赵喜垂头不语，面色微有些为难与迟疑。 “她在那几日里，可是将你囚禁起来。”吴元庆先抛出了话头。 “可是……”赵喜缓缓抬头，道：“贤妃也并未为难小的。每日饭食准时送来，只除了限制小的行动，不让小的见陛下而已。” 吴元庆淡笑着，看着赵喜，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赵喜迟疑了一阵，俯身跪在地上，细细思索着，猜度吴元庆的喜好，将心里话拣了他想听的来说：“小的不敢妄议主子们，只是小的记着，从前在王府时，贤妃主子将府里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是位极好的主母。” “主母。”吴元庆淡笑一声，轻阖眼。 赵喜知道，白天的时候，礼部尚书就为了贤妃葬礼的规制来见过陛下。陛下深夜未眠，命他寻来画卷，悼念亡人，想是心中已有了主意，需要一个人替他说出来，或是给他多一些认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5章 夜雨愁人思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她外能陪朕上阵杀敌，内能替朕安抚好小家。”吴元庆看着画卷，喃喃道：“如此一佳人，终是……” 被绊于门庭、家族和世俗。 她只能是他的贤妃，也只能陪伴他走这一程。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是应和他的话，桌上那株芍药花头微微垂下来，夜风沿着半开的窗户掠进来，卷下几片花瓣。 吴元庆一怔，有些怅然道：“花也有心吗？”他喃喃道：“懂人语吗？” 赵喜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不敢答话。 贤妃出身的方家虽为江南大族，但莫说与王氏、谢氏那些百年望族相比，便是和盛京这些豪族比较起来，着实算不得出身好。 陛下虽与贤妃情深义重，但到底做不了平凡夫妻。 随着陛下年迈，立储问题迫在眉睫。早几年的时候，陛下的确曾经考虑过立四皇子吴弘远为太子，但后来遭到各方势力阻挠，最后便作罢了。这些事，贤妃与赵王自然是不知道的。 后来，便出了方家军的事。 古往今来，有多太后干政的先例。即便吴元庆知道他这个四儿子不会那么轻易被他人说掌控，但方家军屡战屡胜，军功卓著，渐渐让他对方家生出防备之心。恐传位于赵王后，会出现大权旁落，乃至外戚干政的局面。 吴元庆握着画卷的手微微收紧。 那幅画卷上，一面画着花色鲜妍的芍药，丛丛盛放于春光下。 扬州温婉的山水中，一位素衣美人在楼阁之中，凭栏而望。身姿婉约绰绝，仿佛随时会回过头来，顾盼生辉，叫人见之忘俗，流连忘返。 那样有意境的一幅画上，却没有题诗，只题了一句俗语。 少来夫妻老来伴。 世上最深情的诗句，是用一生写就的陪伴。 天可怜见，赐一程相遇，但也只这一程。 他记得，宫变之后，他重新掌控局面，让人将她囚于冷宫。 三日后，他去看她时，她仍旧穿着那些日子陪他囚于寝殿时的那身衣裳。她算不得倾城之姿，可在他看来，淡妆浓抹总相宜。 那一身月白衫裙，只将她衬托得分外清丽。整个人从内到外，仿佛都是透亮的。如雨后芍药，自有一番娇妍脱俗。就连袖口缀着的数朵浅碧色芙蓉，也像是从江南那朦朦水汽中，越过千山万水，在他面前绽放。 她斜倚在白玉栏杆前，视线落在天尽头的一点霞光上。暮色四合，皇城内灯火渐起。一点一点，由点及线，连通了整个皇城。可那斑斑点点的灯火，落入偌大的皇城，也只如深海浮舟一般空茫。 这一处凸出的高台，离地面有数十米。 这里从前并不是冷宫，只是后宫里辟出来的一处观景高台。后来，又在附近加修了几座宫殿，可供日常起居用。出入这里的唯一通道，是一条楼梯。除此以外，除非长了翅膀，才能够从这里飞走。 有人说，陛下将贤妃囚于此，比打入冷宫更折磨人。 这里明明白白就是一座囚笼。 可后宫里头，流传着关于这个地方的一个传说。 据说，先帝的后宫里，有一位来自遥远西方的神秘妃子，她常携身边的女使来此处，朝向西方凭栏眺望，以解思乡之情。与高台相连的几座宫殿，也是先帝为了方便她在这里小住而建造。 所以，有一段时间，宫里的内侍、女使们会偷偷登上高台，来这里望一眼故乡。私下里，他们也把这里叫做“望乡台”。 可是，来了这里后，又愈发知道家乡是回不去的，只徒增思乡之情。于是，这里渐渐也就没人来了。 “二郎。” 他在兄弟之中排行老二，入宫之前，她常常这般唤他。 “你可知我为何要穿这身衣裳？” 她回头看他，眸色轻柔，薄唇微抿，朝他莞尔一笑。 “因为……” 她的声音仍如从前一般柔婉动听，却带着数年前她策马朝他奔来时，她一身红衣站在他面前扬言非他不嫁时，她决然陪他出征时，那样的果断，“我要你生生世世都记着。” “记着有一个曾爱你入骨的女子，”她粲然笑道：“如何为你倾尽所有……” 碾相思为血，做你插上我心间的一把刀。 “……碾落成泥。” 长剑如风，从她颈侧掠过。 那四个字，轻得如同耳畔的呢喃，散入风中那一抹比晚霞更艳丽的血色中。 风从宫墙上吹来，她衣裙翻飞如浪，像极了婉约盛开的白芍药。 一滴相思泪，燃尽芍药骨。 “此生，悔入宫门。” 六个字，既柔且轻，在他心底锵锵作响。 “收起来吧。”吴元庆阖眸，想要将脑海中浮现的回忆一并掩去，对赵喜道：“朕乏了。” 这一个深夜，在渺渺雨丝下难以安眠的，除了大魏皇帝吴元庆，还有他的七儿子，也就是康王吴弘声。 自赵王谋逆一事后，他被父亲点去和大哥、二哥一起帮着安置京城里遭难的百姓，以及重建屋舍等。这两日，好不容易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后续事情也逐层往下安排好了，他才可以稍稍脱身出来，有些闲功夫。 难得清闲下来，他闭门不出，和邱立岳在府里呆了一日，喝了一日的酒。 午后，两人醉了睡了一觉。到现在却清醒了，酒劲也退了，他便在廊下独自一人看雨。 夜风吹得雨丝摇摇晃晃，偶有些泼到脸上来的，浇得他脸上一凉，人愈发清醒起来。 那轻而细的雨声里，夹入一些脚步声。 吴弘声半侧身坐着，一只手搭在栏杆上，头也不抬，道：“醒了？” “你一个人闷着在这做什么？”邱立岳走来，问道。 吴弘声指了指天空，道：“看雨。” 邱立岳走到他身边，却没有坐下，只负手立着，站在他后背，微微仰起头来看雨。 “父亲已经答应了，”吴弘声道：“派大理寺的人重新翻查你家的案子。” “嗯。” 邱立岳极轻地应了一声，这淡漠的语气词，倏忽就被雨声盖了过去。 赵王事败后，大魏天子依靠虎威营与穆家军，重新掌控京城。这场风波得以平息，可这一笔乱账，却要清算一下。有功的要赏，有过的自然也要罚。 因着顾嘉乔的主意，吴弘声替邱立岳找到了几位南衙禁军的人，证明了邱立岳的确在这件事上出了力，帮了忙。朝堂上，御史中丞裴书君也帮着推了一把，就促成了重查邱家一案这件事。 其他人的赏罚，吴弘声自然不关心，便只将与邱家有关的这个消息告知邱立岳。 可邱立岳听了，脸上却瞧不出半点高兴的神情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6章 疏风细雨夜相询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吴弘声瞥他一眼，心里愈发糊涂。半个月前，邱立岳还为着这件事，恨不得冲上殿去与他父亲争论一番，现下的结果虽不是他最期盼见到的，但至少是个好的开始。 他不明白，为什么邱立岳仍旧闷闷不乐。 “前两日是方家军的头七。”邱立岳淡道。 吴弘声扭头，看了一眼邱立岳。他知道邱立岳与方家，还有方家军的关系。也知道那日之后，邱立岳偷偷找他借了府上几个可靠的人，去替方家军收了尸骨，葬在城外。 既是头七，邱立岳暗中去祭拜一下，也没有什么。吴弘声担心的，是康王府外最近眼线有点多，不知道邱立岳这点事情会不会传到他父亲耳中，又给重查邱家的案子节外生枝。 若是从前，吴弘声或许一时半刻想不通，甚至懒得去想这些事情中间的关窍，但经此一役，他发现有些事不是他不想、不听、不看或者不关注，事情就不会找上门来的。与其如此，不如早有防备。 “方家军尽数覆灭，”邱立岳转头，看向皇城的方向，“陛下可安枕无忧了。” 吴弘声听出邱立岳话里有话，扭头看了一眼，确定院中只有他们两人，才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邱立岳垂头一笑，轻摇了摇头，似不愿多说，也不愿解释什么。 “你是想说……”吴弘声说了四个字，忽然顿住。他转过身来，背影在回廊下挺得直直的，“你是说……” 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微有些发涩，“他……” 邱立岳抬眸，看向吴弘声。 “他……”吴弘声左手轻轻握成拳头，道：“是故意借着宫变这件事，除掉方家军吗？”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大魏天子吴元庆。 吴弘声没有明确提到他，是因为他不愿意相信事情如邱立岳所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险……”吴弘远轻摇头，“冒得太大了，险些就将大魏的将来搭了进去。”他加大了摇头的频率，“我还是不能相信。” 吴弘声微敛眸：“他会这样做。” 一个帝王，让自己处于这样的险境中，只为除掉一支可能对他根本没有丝毫影响的军队。更遑论，这军队里头，个个是骁勇善战，为大魏立下无数军功的将士。 若真是如此，未免太叫人寒心。 而且，对一个帝王而言，此举也太不明智了。 “也许未必至此。”邱立岳摇头，示意吴弘声的猜想有些过度了，他自己方才那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但……”他继续道：“他的确是杀了方临渊，又拆解了方家军。若非因为赵王暗中将方家军集结起来，那方家军中又个个都是硬汉，宁愿战死也不背叛赵王，事情最后的结果，未必是我们如今看到的这般惨烈。” 方家军无一幸存。 “方家这件事里，多有冤屈。”邱立岳转头看向屋檐下的雨丝，神色冷清，道：“陛下未必想杀方家军，但杀方临渊是真，方家其余人等被流放也是真。此举，怕是已经寒了一众方家军将士的心。” 还有一句话，邱立岳没有明说。 方家军中诸如甄伍那样，跟随在方临渊身边多年的人，若是因为方家的事对朝廷和天子寒了心，他日举旗反抗，不过是迟早的事。至于大魏天子是否看穿了他们身上的反骨，或者预料着有这么一日，这是邱立岳无法揣度的了。 赵王的事，是一个机缘。凑巧，促成了方家军反抗的心，也促成了他们的灭亡。 至此，吴弘声多少有些明白，为何他父亲会想除掉方临渊，或者对方家军心有芥蒂。 方家军虽然不曾以“方”姓命名，但他们中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跟着方临渊一路从战场厮杀过来的，有着斩不断的，过命的交情。 这些人对方临渊，或者说对方家的过度忠心，是他父亲所不能容的。 或者说，这是一个帝王的大忌。 吴弘声忽然有些庆幸，自己与那个位置永远无缘。 “你说，方家的事里可能有冤屈……”吴弘声微抬眸，不由自主放缓了声音，道：“那邱家呢？你也认为，这里头……”他迎向邱立岳的目光，道：“有些别的故事。” 邱立岳缓缓移开视线，道：“这件事，不是已经交由大理寺去查了吗？”他语气轻浅，仿佛在讲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倒显得吴弘声义愤填膺，为这件事着急上火。 “听你的语气，”吴弘声凑过脑袋去，看了他一眼，道：“你似乎不怎么相信大理寺会查出什么东西来？” 见邱立岳不吭声，吴弘声又道：“大理寺寺卿程良尧虽然是中书令程良弼的弟弟，但我听说这件案子是交给了大理寺少卿俞政，人也是他挑来去办这件事的。我对俞政这人印象还不错，虽然是娶了个好夫人，连带着沾了夫人家族的光，但他这人本身还是挺有本事的，为人处事也颇公道。” 邱立岳沉默片刻，道：“他是陛下的人，而大理寺……”他微一顿，眸光映出风雨的冷意，唇边一抹淡笑，缓声道：“是陛下的大理寺。” 吴弘声轻踹他一脚，“那什么都是你有理了，你既不信任，那我去请父亲收回成命。” 邱立岳轻轻拽住吴弘声，道：“你别瞎胡闹，那是真害了我。” 吴弘声顺势停住脚步，斜斜瞥他一眼，笑得贼兮兮的，道：“我还以为你犟脾气到底，不怕死。” “我是不想被你坑得稀里糊涂丢掉一条命。”邱立岳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道。 两人笑闹时，深夜的裴府后院仍旧点着灯火。 顾灵芷暂住的房间中，灯火通明。苍济长老刚替顾灵芷施过针，他将银针一根根从顾灵芷身上取出，放回针囊内，然后接过顾嘉乔递来的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唉，”他叹了口气，“人老了，不中用了。” 这几日正是关键时候，每日隔三个时辰，他就要来替顾灵芷施一回针。 苍济长老一边揉着坐久了有些发痛的腰，一边将针囊扔回药箱里，对顾嘉乔道：“施针加上外用的药，身上的毒算是在慢慢解了，只是这事快不来。” 顾嘉乔颔首，拱手道：“长老辛苦了。” “辛苦什么？”苍济长老回身，瞧了一眼床榻上的人，道：“是我欠了这丫头的，从前没少享受她的伺候，这一段就当还回去了。” “今夜的疗程结束了，”苍济长老一边说着，一边往外面去，道：“待会药煎好了，我让谷楠直接拿来，你给丫头像之前那样慢慢灌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7章 风过雨晴春光好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苍济长老口中的“谷楠”，是他在北渊宗药庐的大弟子。 北渊宗内，正式入门的弟子都会由自己的师父赐字。 大师兄景朗和二师兄景润，就属于掌门元空子的首批弟子，归在“景”字门之下。顾灵芷身份特殊，用的是原名。 而北渊宗上“谷”字派，则是药庐内得到苍济长老亲传的弟子，所得到的赐字。 苍济长老不爱收徒弟，亲传的“谷”字派弟子，统共不过五人。这五人里头，以谷楠为大师兄，医术最为精湛，可以说与苍济长老不相上下。即便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并不为过。 昀泽虽然是苍济长老的弟子，但也是他门下唯一以武术和术法为主的弟子，故而名字不在“谷”字之列，也不在其他赐字之列，而是由苍济长老另外赐名的。 他那日去北渊宗取过药材回裴府后，就被苍济长老找个理由踢回北渊宗了，换了谷楠来。 昀泽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自然是不情愿的。但他也知道，若有谷楠和苍济长老在此，顾灵芷活下来的胜算要再多一些。 顾灵芷现下暂时居住在裴府，即便他们是为了她的伤而来，也不好一堆人围在裴府。而且为了照料顾灵芷，他们起居都要在裴府，人多难免给裴府造成困扰。 于是，昀泽不情不愿地回去了北渊宗。 裴府内，只留下青棠和顾嘉乔近前照料，苍济长老和谷楠另住一屋。日常煎药都是谷楠和青棠负责，施针则由苍济长老和谷楠轮着上阵。 “长老，”顾嘉乔在身后喊住苍济长老，缓步上前，问道：“那日，裴兄过来替我照看灵芷的时候，长老可有替裴兄看上一看？” 顾嘉乔从裴夫人处得知裴书君近来身体不太好，又是老毛病，他代替裴书君去虎威营之前，便拜托苍济长老等裴书君过来时，替他诊一诊脉。 苍济长老顿住脚步，偏头看了一眼顾嘉乔，“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裴兄情况如何？” 苍济长老回头指了指床上的顾灵芷，道：“一个病人你都顾不过来，还想问另一个，照顾好后面这个吧。” 说完，便跨出门外去了 顾嘉乔见他有意回避自己的问题，便也不好追问。 隔了一阵，看见谷楠来给顾灵芷送药。 顾嘉乔和他谈起顾灵芷的情况，顺带提到了裴书君。 谷楠端着药碗，笑道：“顾兄，你这样做人，不厚道啊。”他偏头看顾嘉乔一眼，“师父不告诉你，你倒来为难我。” 顾嘉乔一听，便知道苍济长老先前多半是交待过谷楠了。 “苍济长老与谷楠兄医者仁心。”顾嘉乔接过药碗来，道：“我是关心则乱，乱了方寸，让谷楠兄见笑了。” “见笑什么的，倒是不至于。”谷楠瞧见他眼里有几分真切，是真的在乎裴书君的病情，他垂手立在一旁，等顾嘉乔给顾灵芷喂完了药，接过空药碗时，才说：“我瞧着，那位裴公子的情况不大好。” 谷楠单手捧着托盘，从顾嘉乔面前经过时，低声道：“你暂时不必太过担心。”他轻拍了拍顾嘉乔的肩膀，道：“我只能言尽于此。”然后视线一转，落到顾灵芷身上，“我看顾兄还是先多操心一下灵芷师妹吧。” 说完，人影一晃，出门去了。 雨虽然不大，细密的雨丝被风吹得斜斜挂在屋檐下，连带着瓦片上坠落的雨滴，也在廊下带出一片混乱的痕迹。 康王府上，回廊之下的那一阵笑闹，并没有驱散风雨带来的冷意。有些问题，注定要横亘在两人面前。就如这场风雨，泼下来了，谁也避不开。 吴弘声沉默地看着自己这位好友，眼底有欲言又止的波光。 邱立岳也不出声，等着他问。 “你和我说这些，或者说你这样认为……”吴弘声说得很慢，说到最后，兀自摇了摇头，重新抬头看着邱立岳道：“在你心中，其实是不是已经认定了，即便邱家的案子由大理寺重新审查，也同样查不出什么。甚至，”他咽了咽口水，凝眸看邱立岳，道：“可以断定结果不会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弘声，”邱立岳转回头来，看了他一眼，道：“我要的从来不是一个结果，而是……” 他移开目光，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要天道昭昭，恶人得惩。” 吴弘声默然不语。 风势逐渐转大，雨丝斜斜泼入回廊下。 “可是，现在……”邱立岳顺着风势转头，道：“你告诉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 一夜风雨过后，燕王府偏厅前的花树下，飘落了一地的花瓣。 有人宽袍锦带，抱着一只鼓坐在偏厅前面的台阶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不成曲调，仿佛只是随着心意拍打。 “咚咚”的鼓声中，美人莲步姗姗，旋入偏厅前的空地。 雨虽然停了，可地面上的水还没有干透。一只只粉色绣鞋，踏在沾着雨水的花瓣上，宛如从花瓣间忽然冒出来花妖精灵，扭着纤细的腰肢，伴着鼓点，轻盈起舞。 旖旎的衣裙盛放在花树下，斑斓的颜色，美人娇艳的容颜，叫枝头花朵全然失色。 燕王吴弘信将一面小鼓夹在两腿间，双手拍出轻快的鼓点来。一段笛声悠悠夹进来，初时低回婉转，而后愈发激越昂扬。 一曲毕，吴弘信笑着偏头去看屋檐下多出来的那个人影。 “文彬兄的笛声之中，有兵戈之音啊。” “笛随鼓动，岂敢先行？” “你这是怪本王忽然改了主意，与齐王联手？” 王文彬正要开口，吴弘信将鼓放到一旁，轻轻击掌，屏退了舞姬和乐师，道：“这件事没有叫上你，一是因为事出突然，二是因为你的身份。你现在还住在王家，是王家人，到底不便太过深入掺和到此事中来。” “殿下思虑周全。”王文彬将笛子一收，垂眸道：“是文彬有所疏忽。” “这事，谁也不怪。”吴弘信视线落在院内那丛花树上，淡淡道：“父亲已有决断，该赏的赏，该罚的罚，一切尘埃落定。这事就过去了，该翻篇了。” 说到这里，吴弘信眸光微动，似笑非笑地道：“表面上，我与二弟都论功行赏了，但……”他看了一眼王文彬，又转头去看院子里那株花树。 那一株花树已开至繁盛期，一夜疏风细雨，吹落繁花点点。枝头犹有数朵花，娇艳地舒展着花瓣，映在晴空之下，妆点着春末这一点繁闹的时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8章 杯酒尽欢暗谋计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我们少不得要安分一段时间了。”吴弘信重新抓过那面小鼓来，轻轻敲打着，问王文彬道：“王家那边，可有什么消息？我记着，你们家如今主事的那位……” “王鹤华。”王文彬淡淡接话道：“堂叔仍旧是每日诗书茶酒，不怎么理外面的事情，王家还是老样子。” “也对，这件事里，王家全程没有动过，”吴弘信轻笑道：“不赏不罚，一切原样。” 赵王的事情虽然闹得大，但在爆炸里遭难的多是普通老百姓，京城豪族世家多对此事持观望状态，实际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要真的算起来，倒是叫晋国公家的老二捡了便宜。”吴弘信右手在鼓面边缘轻轻一击。 “不止穆家军，”王文彬淡道：“还有虎威营。” 爆炸发生后，如果不是有虎威营和穆家军迅速稳住盛京局势，保得圣驾平安，一切不可能这么顺利结束，恢复到相对稳定的局面。 “虎威营？”吴弘信淡笑道：“你是说裴府？”他微敛眸，唇边仍有笑意，左手五指轻轻在鼓皮上敲击着，道：“穆家和裴家，算得上是在这次事情里收益最大的。不过……” “殿下有心结交？” 吴弘信斜睨王文彬一眼，“这两家情况有点特殊。”他轻摇头，道：“再看看吧。” 此时的齐王府内，也设了一场小宴。 一夜的雨水，洗去了天空的阴霾。纵在春末，净透的天色已有了些夏日的气息。 庭院内摆了几张小桌，上面放了几碟糕点、小吃，并数盘时令鲜果。没有舞姬和乐师，略显得有些清简。附近几株花树早已落尽繁华，只余一树碧叶，嵌在那澄亮的天空里。 酒气弥漫夹着几声浅淡的笑语，散落在院内。 回廊下传来脚步声，齐王吴弘正朝着来人招了招手，像是极为相熟。 一旁坐着的程府二公子程振宇，顺着吴弘正的视线略略抬眸，见来人一身灰衣，发丝在日光照耀下，映出浅淡的灰色来。他发冠样式简洁，只一个木簪束起发丝，鬓边挑落两绺，颇有些散漫随性，只眸光里透出一股深沉的韧劲，眼底波光亦是有种生人勿近的冷意。 “昭齐。”吴弘正对他道：“过来坐。” 他一边起身引昭齐往这边来，一边向其他人介绍着。 这里坐的，要么是与齐王亲近的世家公子，要么是齐王府的谋士。他们当中有些人曾经在赵王府上见过昭齐，现下看齐王待他如此亲近，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赵王败了，昭齐这样心高气傲的谋士，定然要另择高枝。 虽来了新人，但大家席上相谈甚欢，并没有什么陌生或者尴尬的地方。程振宇在一旁喝酒看戏，直等到宾客们都散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他与昭齐时，他才缓缓举杯，笑道：“原以为是稀客……” 他拖长了声音，看了一眼吴弘正，打趣道：“应是金屋藏娇，今日方才露面。” 和其他人不同，程振宇早知吴弘正在赵王府上有眼线。但他并没有料想到，这个人会是昭齐。但吴弘正对昭齐的态度，有别于他人，更多了一份亲昵。 吴弘正听了，一笑，道：“果然瞒不过你。” 昭齐也举杯，道：“既为同道中人，当饮一杯。” “都是自家人，”吴弘正等他们喝过一杯后，才斟满自己面前的酒杯，道：“不说两家话。先前……”他看了一眼昭齐，“若非你提前告知，我四弟会带着人到北渊宗去，北渊宗正殿爆炸一事，也不见得就能这么巧与四弟的时间线合上，成功转移众人视线。” 昭齐敛眸一笑，看向程振宇，道：“是程兄好计策。”他轻道：“我不过提供了一些信息而已。” “二位都是我左膀右臂，”吴弘正端起酒杯，道：“此后，就仰仗二位通力合作了。”他笑着看了两人一眼，视线停在酒杯上，道：“要说的，都在酒里了。” 吴弘正明着调和两人关系，实则却是将那话说给程振宇听的。吴弘正知道程振宇疑心重，而他一贯又与他亲近，现在来了个曾经深得赵王宠信的昭齐，他定然要将话先说开，免得两人私下竞争，影响大计。 他此举就是要告诉程振宇，他信任昭齐，就如同他信任程振宇一样。 程振宇饮尽杯中酒，面上虽然没有说什么，照旧与两人谈笑，心中另有一番考量。他先前虽然没有和昭齐打过交道，但京城里头，谁不知道昭齐是赵王最信任的谋士。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仅能做到暗中往齐王府传递信息，还能在赵王兵败后顺利进入齐王府。 可见，此人心计之深沉，谋虑之深远。 “四弟这事虽然是平息了，但朝廷上的格局，却在悄然改变。”吴弘正又饮了一杯酒，道。 “殿下是说……”程振宇缓缓放下酒杯，“穆家和裴家。” “在赵王这件事里，晋国公府和宣平侯府都算是有功。金银钱帛的赏赐自是不必说了，”昭齐缓声道：“我听闻穆府的二公子也因此事得到提拔，而且陛下也因为此事，对他颇是青睐。” 程振宇一手提着酒壶，正要给倒酒，察觉到昭齐投来的视线，便看了回去，听得他道：“程兄与那位穆公子可相熟？” “相熟是谈不上了。”程振宇道：“我们两家平日虽有点往来，但我与他并没有什么私交。” 昭齐听了，单手捏着酒杯，似在沉思。 程振宇偏头问道：“昭齐兄可是有什么打算？” 昭齐微一笑，摇头道：“暂时是没有。” “比起穆霈云，”吴弘正插话道：“有个人，眼下更值得我们注意。” “裴书君？”程振宇出声问道。 吴弘正摇头，说：“宣平侯虽然掌管着虎威营，裴书君又是御史台中丞，但裴家这两人都是油盐不进的，拉拢或者打压，都没有什么可能，也没什么必要。” 昭齐淡淡道：“陛下信任虎威营与穆家军，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 程振宇轻颔首。 裴家和穆家，都不简单。他们在盛京不仅有权势，与大魏皇室更有颇深的渊源。 先宣平侯裴毅娶的是大魏长公主吴琳琅，大魏天子吴元庆的长姐。按辈分算，吴元庆算是现任宣平侯裴和风的舅舅，也是裴书君和裴书材的舅老爷。 而晋国公穆叔德，娶了宣平侯裴和风的妹妹裴静姝，与裴家是姻亲关系。若往穆家祖上追溯，穆叔德的好几位姨母，都曾入宫为大魏皇帝的后妃，最有名的一位，还曾是大魏的皇太后，吴元庆的祖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9章 院中私语秘事生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可以说，这两家人是天家姻亲，与吴元庆有着亲属关系，因而相较其他人，更得吴元庆的信任。 若非如此，这两家不会手掌兵权，还能驻扎在京城内外。 在赵王一事中，也全凭这两家力挽狂澜。 经此一役，吴元庆对裴家和穆家的信任，只会更胜从前。 “这两家暂时不必操心，”吴弘正迎向昭齐和程振宇投来的目光，道：“我方才说的，要注意的那位，是大理寺少卿俞政。” “俞政？”程振宇笑道：“又是一个油盐不进的硬钉子。” “宫变那夜，”吴弘正微微压低声音，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燕王应该曾派人去刺杀父亲。” 程振宇与昭齐对视一眼。两人欲言又止，只等着吴弘正往下说。 “可是这样做的，并不止一人。”吴弘正并未言明，只接着道：“我在宫中安插的眼线探得消息，那日夜里曾有两拨人马试图刺杀父亲，但没有得逞。” “父亲暗中将此事压了下来，准备交给大理寺少卿俞政去查。”吴弘正悠然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浅酌一口，才道：“可俞政手上还有好些案子，比如……” 他凝眸看向二人，道：“北渊宗。” 齐王府内酒香弥漫时，康王府的后院静悄悄的。 康王吴弘声一觉好梦，直睡到天色大亮才起来。他差人去打听，邱立岳还没起来。闲着无事，吴弘声到街上转了一圈，提了个食盒回府，里头装着盛京最有名茶楼的差点。 一回府，吴弘声就看见邱立岳在院中等着他。他并没有多想，把食盒往邱立岳面前一放，抓起里头的一块软糕就吃着。余光一瞥，见邱立岳脸色不怎么好，倒是像一夜没睡。 “昨夜，你问我……”邱立岳负手立在院中，日光铺洒而下，将他绷直的背影拉长。“ 吴弘声咬着软糕，听见邱立岳缓缓道：“我邱家一案，是否……” 他被邱立岳盯得浑身不自在，那软糕本是香甜绵软的，此时却如鲠在噎，卡在他喉咙不上不下。 “有些别的故事。”邱立岳将后面六字悠悠道来。 春末时分，已有了些夏的燥热，可邱立岳这六个字此时说来，竟然有着些寒意。 吴弘声愈发不自在，偏头看了邱立岳一眼，狠狠咬了一口软糕，在嘴里头嚼着，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若我告诉你，的确有呢？” 吴弘声微微眯起眼来，打量着邱立岳。 过去，他们曾不止一次提到邱家的事情，可邱立岳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今天这样的神色。 他神情凝重，欲言又止，仿佛要鼓起勇气，告诉他一件事。 吴弘声心里有些打鼓。他不知道邱立岳接下来要告诉他什么，而这件事，会不会与他父亲有关。 同样是大魏功臣，他父亲可以为了维护皇权，杀方临渊，坐实方家的罪名，又为什么不能暗中派人灭了邱家一门。 可是，除了他父亲不愿意见邱立岳，派人重查邱家一案外，实在没有什么证据或者迹象是指向他父亲与此事有关的。而且，他父亲现在已经同意让人再去查邱家的案子了。 “不管邱家一案是否与陛下有什么关系，邱家……”邱立岳缓声道：“确实有个秘密……” “不听。”吴弘声蓦地站起身来，使劲把嘴里的软糕往下囫囵一咽，急急打断邱立岳，道：“不听不听。既然是秘密，你留着好了，我才不要听。” 吴弘声转身要跑，被邱立岳拽了回来。 “你当真不听？” “与我父亲无关的，我听来做什么？”吴弘声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嚷嚷道。 邱立岳并没有放开他，仍旧揪着吴弘声，绕到他面前，目光直视着他，道：“你要是不听……” 对面人捂着耳朵，拼命地摇头，邱立岳不管他，沉声继续往下道：“如果我死了，这个秘密也就会随着我一同长埋……” “你胡说什么？”吴弘声忽地放下捂住耳朵的手，瞪了邱立岳一眼，“哪里就什么死不死的了？” 吴弘声气急败坏地道：“再说了，你现在在我府上，在我身边，我倒是要看看，谁这么大胆，谁这么不长眼，敢来害你。” 邱立岳轻叹一口气，“经历这么多事，你怎么还是像个毛头小子，就知道说话语气冲。” “我怼人的时候也很冲，还很横。”吴弘声插着腰，继续嚷嚷道。 “此事……”邱立岳刚说了两个字，吴弘声就要捂起耳朵来。 “我觉得你有必要告诉一下顾嘉乔。” 吴弘声的手刚碰到耳朵，听到这句话就顿住了，他歪头看着邱立岳，道：“你再说一遍。” 因为他与十一弟吴弘业亲近的缘故，爱屋及乌，他对吴弘业的母妃顾婉仪及顾家的事情都颇上心。此时听到邱立岳忽然提到顾嘉乔，又见他神色凝重，不由敛眸，神情严肃地问道：“这件事怎么跟顾家扯上关系了？” “不是顾家。”邱立岳道：“我记着，你在裴府见到的那位顾嘉乔，他有个妹妹在北渊宗。” “噢，”吴弘声点头，“是这样。”他虽然没有见过顾灵芷几面，但对她的风光事迹有所耳闻，因而对她印象也不错。他问道：“怎么了？” “此事或与北渊宗有关。” 等邱立岳将事情大略一说后，吴弘声忽然迟疑了。他道：“等我想想。” 齐王府内，吴弘正提到北渊宗后，昭齐与程振宇都沉默了。 过了一阵，程振宇道：“我前些日子曾经听父亲提起过，陛下有意在工部之外，另外安排人去监督北渊宗正殿修缮的事情。” “陛下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昭齐道。 “你是说……”吴弘正道：“父亲对北渊宗正殿被毁一事仍然存疑？” 昭齐一笑，不语。 “我原先还想着，可以用北渊宗的事情分散一下俞政的注意力。”吴弘正淡淡道：“罢了，先看看俞政那边查到什么再说。再者，俞政即便查到了什么，有麻烦的也先是燕王。” 程振宇轻颔首，又问道：“但是穆霈云那边……” “无妨，”吴弘正一笑，说：“我自有打算。” 三人又叙话一阵，过了午后，便各自歇息去了。恰王府管家前来，递上一本帖子，说是朱侯爷送来的。 “朱侯爷？”吴弘正轻挑眉，打开帖子看了一眼，便随意将帖子往桌上一放，道：“怀君明日要来。” 程振宇听了，便是一笑，“我瞧着怀君兄上次来，就是为了他妹妹的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0章 箭在弦上犹待发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赵王谋反前，朱侯爷府上的二公子朱怀君曾经悄悄来访齐王府。 那时，程振宇也是在的。 “只是赶的时间不巧，碰上了赵王谋反。这一耽搁啊……”程振宇笑着看向吴弘正，道：“就到如今了。” “早听闻朱侯爷有意为他们家三姑娘说亲，”昭齐目光淡淡扫过桌上的帖子，道：“看来，朱侯爷是等不及了。” “哎，”吴弘正偏头看了二人一眼，道：“你们都知道了，没有神秘感了，明天就别来看戏了。” “不敢打扰。”程振宇拱了一拱手，笑道：“只是殿下，当真要考虑这位朱家三姑娘吗？” 吴弘正视线往帖子上一落，斜斜往旁边的凭几上一靠，颇有些懒洋洋地，道：“为什么不呢？听说……”他歪头朝两人眨了眨眼，“这位朱家三姑娘是个有趣的美人儿。” 他伸手在帖子上轻敲了敲，道：“我正好对有趣的美人儿……”他拖长了声音，道：“有点儿兴趣。” 昭齐和程振宇先后离开了，吴弘正起身，轻掸了掸衣服，一扭头看见回廊的柱子下，斜倚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振宇。”吴弘正走过去，左右看了一眼，道：“有什么话要单独留下来和我说？” 程振宇抱臂斜倚在廊柱下，轻笑道：“确实有。” “殿下既当我是朋友，有些话我也不瞒殿下，”程振宇淡笑，道：“我知道殿下对昭齐青眼有加，但……”他轻摇了摇头，淡道：“他在我这里，暂时还算不得我程某人的朋友。” “不勉强。”吴弘正神情轻松，道：“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本来就讲究缘分，男女亦然。”他轻拍了拍程振宇的肩膀，道：“日久见人心，你会懂的。” “那……”程振宇眸光微动，问道：“穆霈云呢？” 吴弘正微一顿，缓缓抬眸，静静看着程振宇，“他不是我们的敌人。” 程振宇敛眸不语。 吴弘正这句话说得巧妙。 不是敌人，但未必是他们阵营的人。 其实，程振宇心中也清楚。阵营什么的，选定了还能变。人心，从来就是最难以捉摸的事情。深究此事，并没有太大意义。 于是，他便道：“我偶然从父亲那里听到一件事，陛下让他与俞政举荐到北渊宗去监工的人。” 吴弘正淡笑着，等着程振宇往下说。 “我父亲举荐了朱侯爷的弟弟，工部侍郎朱尔俊。”程振宇轻笑着，澈亮的天色在他眼底投出一片阴影，显得有些阴晴不定，“可俞政举荐的人……”他偏头一笑，眸光微敛，道：“是穆霈云。” 此时已近午膳时间，宫里的膳房却收到消息，说是陛下要推迟用膳的时间。 偏殿前，有人在静静等候。 过了一阵，便见大内监赵喜从里头出来，到那人面前，道：“俞少卿请随我来。” 俞政跟在大内监赵喜身后，步入偏殿。 大魏天子吴元庆斜倚着凭几，视线落在窗外，听着那脚步声一直从殿外到殿内，直至最后在他面前数步远的距离停下，他才缓缓转过头来，道：“那两个刺客，查到什么了吗？” 那日夜里，赵王吴弘远提剑来找吴元庆时，曾斩杀了两名刺客。吴弘远离开后，也还有几人来，但都被岑威斩杀了。 吴元庆重新掌控了局面后，就将此事暗暗压了下来，只找来俞政暗中查探此事。 俞政略斟酌了一番，开口道：“从那些刺客的衣着和使用武器、招式来看，他们应该是两批人马。但他们具体来自何处，臣仍然在查。” 吴元庆听了，淡淡道：“继续跟进，有情况及时来报。” “是。” “北渊宗那边……”吴元庆眼皮动了动，道：“应该安排得差不多了吧。”他目光再度转向窗外，“要不是老四弄出这摊子事情，这件事应该早就安排上了。” 俞政垂轻颔首，站在原地，等着吴元庆下一步的命令。 “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吴元庆身后那面窗户大开着，他整个人重心在斜倚的凭几上，后背却微微挺直了。 时近夏日，窗外艳阳正好。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些灼人的温度，落到人身上，又是春风的微凉。 吴元庆眼珠转了一转，视线停在俞政身上，“朕记着，上回还是在这里，朕让你和程良弼举荐去北渊宗监工的人。” “是。” “你可记得，你向朕举荐了谁？”吴元庆问道：“又说了什么？” 俞政微一顿，垂首道：“臣记得。” “臣……”俞政缓缓道：“当时举荐的是晋国公的二公子，”他目光微微上移，暗中窥探着吴元庆的神情，继续缓声道：“穆霈云。” “为何举荐他？” 吴元庆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俞政当然记得，他当时是如何说的。 …… “穆霈云虽有武散官的品阶，归在兵部之下，但在朝廷中无具体职位，也无实权，只享一个虚衔。可以算是朝廷的人，又不算是朝廷的人。” “他既能屡献奇策灭敌，又能于敌军中斩获贼首，可谓有勇有谋。” “陛下若想借修缮北渊宗正殿寻回先帝遗诏，此人或可助益一二。” …… 除此以外，俞政还记得当时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话。 穆霈云的身份与才智，是俞政认可穆霈云堪当此任的重要原因。此外，以穆霈云那时的处境来说，他很需要一个可以出人头地的机会。而这一点，俞政十分清楚，并且有把握，穆霈云得此机会后，会竭尽全力。 可现下，情况却有些不同了。 赵王一事中，穆霈云算是立了大功。给穆家的赏赐已经发下去了，穆霈云也升了散官和勋官的等级，授了一个兵部下面的实职。虽说不是什么要紧的职位，但穆霈云这回在朝堂上算是亮了相，有大好前程在前头等着他。 北渊宗的事情，却是个烫手山芋。 “现在，”吴元庆静静打量着俞政，道：“朕问你，你的想法还是一样吗？” 俞政略思量，答道：“若以此事论，臣依然是最初的建议，仍要举荐穆霈云。” “很好。”吴元庆轻笑道：“经过这件事后……”他微侧头，阳光落进来，照在他半边侧脸上，一半明，一半暗，“便是朕也不得不对穆叔德家的这个二儿子刮目相看了。” 良久，吴元庆静静道了四个字：“后生可畏。” 殿内又一次陷入沉默，微风掠入殿内，吹散了熏香的味道。 “不过，”吴元庆似在沉思，轻声道：“这件事现在并不如之前那么简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1章 误打误撞点鸳鸯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陛下的意思是……” “朕要借着这件事，”吴元庆抬了抬眼皮，远远地瞅了俞政一眼，“整肃一下那些不安分的人。” 说完，吴元庆缓缓一顿。 大内监进来给吴元庆换茶，等他走了以后，吴元庆端起茶盏，轻嗅了嗅茶香，并不急着喝，道：“所以，北渊宗这件事……” 他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说：“会变得比过去麻烦。” 俞政看得出来，吴元庆其实已经颇为属意穆霈云去办这件事，但是因为对此事另有打算，还在考虑具体操作的方法。 或者说，考虑如何用好穆霈云这颗棋子。 “朕要思量，”吴元庆淡淡道：“他是否值得重托。” 殿内寂静无声。穿过殿内的风，似乎也被这沉默拉长，变得轻而缓，擦过人的衣摆，往外面拂去。 微风吹过廊下时，裴书君正负手站在屋檐下，盯着那一丛伸到檐下的碧叶。天空是澄亮的浅蓝色，如同水波一般，那一片片绿得发亮的叶子，就如同浮在那清湛的水波上。 他伸出手去，刚碰到最靠近他的那片树叶，树枝便猛地一抖，洒下一地鲜翠的光芒来。 树下人影一晃，裴书材捏着一片叶子，在台阶下微扬起头来，看了自己的兄长一眼，“哥，”他轻轻转动手中的树叶，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又乱摘树叶。”裴书君斜斜瞅了裴书材一眼，话里并无责怪的意思，甚至还带着些笑意，道：“怎么过来了？” “难得你同意告假，我可以在家歇着。”裴书材踏上台阶，换了自己平日说话的声调，道：“总算可以不用学着你说话，学着你那……”他扭了扭身子，比划道：“端着来的姿态。” “辛苦了。” “客气。”裴书材偏头朝裴书君一点，从他身边绕过，来到回廊的另一侧，手中捏着那片绿叶，轻轻往一个方向指了指，道：“上回你说，想收来做小徒弟的那丫头，就在那边？” 裴书君轻点头。 风摇得树影婆娑，在回廊下投下一片模糊的树影，落在裴书材的衣摆上，如同暗色的绣文。裴书材微微眯眼，往那边看去。 “要不过去看看？”裴书君轻挑眉，笑道：“但你不是见过她了吗？”他迎上裴书材投过来的目光，道：“那日，她拿着我的亲笔信，和穆霈云一同进宫，找父亲取兵符。” 裴书材轻轻转动手上的树叶，道：“我知道是她。”他视线往顾灵芷所住的院落方向一瞥，道：“那丫头，的确鬼精得很，一肚子主意。”他转头回来，看着裴书君，道：“难怪你那么欣赏她。” “可惜，”裴书君轻叹了一口气，笑道：“这丫头犟得很，不肯认我做师父。” “人家当然不愿意了，她是……”裴书材正要往下道，看见裴书君的目光蓦地冷了，话到嘴边一改，道：“她幼时拜入北渊宗，在……”他微一顿，道：“在那里生活了那么久，怎会再认一个师父。” 空气微有片刻的凝滞，就连从树下吹过的风，也慢了一些。 提到北渊宗，裴家两兄弟默契地有了这短暂的沉默。 裴书材再次开口，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那丫头情况怎么样了？”他道：“我听嫂子说，来了位挺厉害的老先生。” “是北渊宗药庐的长老。”裴书君淡淡道。 裴书材微微直起身，神色认真道：“我还听说，他给你诊脉了。” 那日，顾嘉乔代替他去虎威营，他与妻子同到顾灵芷房中时，刚进门就被守在里头的苍济长老拦住了。 倒不是为别的，而是要拦住他把脉。 苍济长老叉着腰，瞅他一眼，“进来可以，但要先给我诊脉，”他霸道得很，语气里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道：“这虽是你裴家，但我有我的规矩。” 裴夫人纳闷，道：“我也要吗？” “都要。” 就在苍济长老说这句“都要”时，裴书君看出他神色中的迟疑，便知道诊脉这事多半是顾嘉乔暗中相托。 苍济长老替他诊过脉后，许久没有说话。 隔了好一阵，才问道：“你有在吃药吗？” 裴夫人点头，道：“有的。”她知道苍济长老的来历，见他这么问，当即便让人去取了药方来。 苍济长老看了一眼，便道：“不用再吃了。” 裴书君正觉着松了一口气，斜斜看了自家夫人一眼，笑意还未曾露出来，便听得苍济长老道：“改吃我的。” 春末的阳光下，裴书君将那日夜里的事情，原原本本与裴书材说来。 “就这样？”裴书材有些不相信。 裴书君淡淡扫他一眼，“就这样。” 两兄弟叙话间，已经来到顾灵芷居住的院落附近，远远瞥见一个人影闪了进去。 裴书材讶然，道：“那不是……” “是绣绣。”裴书君神色微敛道。 裴家两兄弟说的，是他们的妹妹，宣平侯裴和风最宝贝的女儿，裴绣绣。 还没等他们走近，又看见一个人影从眼前一晃，踏进门去。 裴绣绣刚往床上看了一眼，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她做贼心虚，忙地往床后面搭衣服的架子那一躲。她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儿，又侧耳细听了一阵，确定外面没有声音了，才准备从架子后面绕出来。 只是做贼心虚，她心里有点发慌，扒着架子边缘往外看了两眼，确定没有人了，正要往前踏一步，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声音，“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裴绣绣吓了一大跳，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捂着心口回头，见一人站在架子的另一侧，姿容俊逸，眉目清朗。 可不就是…… “是你。”裴绣绣出声道。 顾嘉乔一怔。 他并不认识眼前的姑娘。 然后，他很快反应过来了，这姑娘从前定然见过顾灵芷冒充的他。 顾嘉乔以静制动，先不出声，等着姑娘自己往下说。 “你……”裴绣绣乍然见到顾嘉乔，以为是自己从前见过的那位，那次醉酒时与她详谈的一幕涌上心头。 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尊贵的裴府大小姐。锦衣玉食，富贵荣华，是高墙上那朵最美丽的花，盛放在艳阳下，拥有俯视他人的资本。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裴家的女儿有多不自由，有多憋屈。 尤其是，她还摊上了两个比狐狸还狡猾的哥哥。 从小到大，她没少受这两人的捉弄。他们两人，一个比一个的鬼主意要多。 那回，她好不容易从两个哥哥眼皮子底下偷溜出府去。 她记着，那是去岁腊月的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2章 迷糊妹暗识真相 ，最快更新天下锦最新章节！ 本是阖家团圆的时节，却被一场求亲扰乱了计划。她不愿草草将自己婚事托付，和家里闹了别扭，一气之下便跑出府去了。 那几日，盛京下过几场小雪。地上积着薄雪，她连斗篷都没有带，只一身单薄的衣衫，莽撞地冲了出去。 裴府是她的家，但对她而言，也是囚笼。 她像一只从笼子里飞出去的鸟儿，跌跌撞撞，扑入了街上密集的人流里。然后，遇到了…… 裴绣绣仰头，看着顾嘉乔，道：“你还记得我吗？记得我那日和你说过的话吗？” 顾嘉乔眉头微动。 面前姑娘眸如春水，深深浅浅的眼波里，盛着说不尽道不完的绵绵情意。她看向他的目光中，还有着两分惊喜，五分期待，三分娇羞。 他有些发愁。 自家妹妹太会撩人了怎么办？ 这姑娘和从前那些被他轻易打发了的不太一样。 一来，她眼底的波光深情而真挚，双颊微微泛红，全然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初动情思时的模样。 二来，她是宣平侯的女儿，是裴书君和裴书材的亲妹妹。 而他和顾灵芷，现在暂住在裴府上。 顾嘉乔想着，他要怎么回答，怎么处理，才不会惹怒裴家人，才不会让人把他们兄妹打包扔出裴府外面去。 “记得。”顾嘉乔选了最简单直接的答案。 这轻淡的两个字，足以使裴绣绣的眼里绽放出别样的光芒来。她眼中的光亮，甚至有种一瞬间照亮房间的感觉。 顾嘉乔低头，细细打量她一眼。 这关键，在于她生得极为灵动的一双眸子。一颦一笑，娇俏可人。个子虽然娇小，脸也是小小的，五官极为精致，宛如娃娃一般。 “你记得便好。”裴绣绣低头，后退了半步。 顾嘉乔微感意外。 她没有往下追问，也没有任何纠缠。哪怕他们曾有萍水相逢的一面，可那样仿佛也足矣。 裴绣绣往后退去时，忘了自己身后就是搭衣服的架子。那架子被她后背一撞，便往后面倒去，连带着把她也绊了一跤。 顾嘉乔一手扶住架子，一手扶在她肩上，才堪堪稳住两者。 “喲。” 一声极轻的调笑声，在房中响起。 要不是顾灵芷还躺在床上，顾嘉乔真要以为这般戏谑的声音，是她发出来的。 裴书君凑过脑袋来，说了一句：“私会呢？”说着，他目光轻轻一转，落在方才发出声音的裴书材身上。 顾嘉乔和裴绣绣站在中间，裴家两兄弟一头一尾，把两人包抄了。他微皱眉，瞥了一眼裴家兄弟。 他怎么感觉，这场景有点像是被人捉奸。而且，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撩人家的妹妹。 换了旁人，这般暧昧的场景定然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可顾嘉乔退开一步，手也顺势一松，任由那架子往后倒去。他面色坦然，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抬手指了指那架子，道：“倒了。” 站在顾嘉乔身后的裴书材憋不住笑了。他发现，这顾家兄妹真是天才。 能在这种近乎被抓奸的场景下，这样脸不红心不跳，若无其事地指着快要倒下的架子，十分诚挚地说出这么一个描述现实状况的词，真是…… 很让人服气。 这样的人，要么是木讷古板到底，要么就是精乖过度，懂得装傻充愣来明哲保身。 裴书材一边琢磨着，顾嘉乔是前者还是后者，面上笑着打招呼，道：“顾兄。” 顾嘉乔回头，又左右看了一眼，确定眼前人是裴书材，才道：“裴二公子。” “行了。”裴书君扶住倒了一半的架子，道：“打过招呼就算认识了。”他转头往前大踏出一步，像提溜着小鸡崽一样，把要趁乱逃跑的裴绣绣提溜了回来。 裴书君身形与顾嘉乔相近，甚至比他还高一些，提着娇小的裴绣绣，简直就像提着一只小娃娃。 “怎么回事？”裴书君问道。 “我……”裴绣绣怂怂地回答道：“就过来看一眼。”她视线往床上一转，道：“那是……” “是我妹妹，”顾嘉乔答道：“顾灵芷。” 裴绣绣继续怂怂地“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往门口挪动着。 裴书君笑着瞅了一眼自家妹妹，手一松。 裴绣绣正悄悄往后面挪着，裴书君这一松手，她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她止不住好奇，一边往门口挪，一边扭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这一看，便是一怔。 她重新扭头回来，看了一眼站在她几步开外的顾嘉乔。 这两人…… 长得也太像了吧。 这一分神，她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踉踉跄跄往床边歪去。 裴书材和顾嘉乔正要上去拉一把，她已经歪着半个身子，倒在床边了。 “起来吧。”裴书君走过去，朝裴绣绣伸出手。 裴绣绣皱眉看他一眼，“起不来。” “又想耍赖？” 裴绣绣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大哥，往旁边一瞥，道：“被拽住了。” 她方才那一跌，手正好搭在顾灵芷放在被子外面的手上。 谁知道，就这么一搭，她竟然被拽住了。 床上人的身体轻轻颤抖着。顾灵芷双眸紧闭着，但眼皮底下的眼珠飞速转动着，像是马上就要醒来一般。 握住裴绣绣的那只手力道不大，颇有些病中之人的虚弱，但指节纤细有力，像藤蔓一般，攀附在她手上。许是女儿家对这方面特别敏锐，裴绣绣觉得这一握的感觉特别熟悉。 裴绣绣这么一晃神时，余光瞥见床上的人紧紧皱着眉头，呼吸变得急促，像是极为痛苦。握着她的那只手蓦地收紧，然后裴绣绣看见床上的人摇摇晃晃支起半个身子，哇地吐出一口浓黑色的鲜血来。 似乎这口鲜血一出，顾灵芷的人也开始清醒起来。她缓缓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一点点聚拢而来，一张娇俏精致的小脸蛋出现在她面前。 顾灵芷的眼睛微微睁大，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身子一软，头往旁边一歪，整个人朝床榻外面倒去。 裴绣绣还在发愣，一双手探过来，稳稳地截住她下落的趋势，然后轻轻托起她脑袋。 顾嘉乔扶正顾灵芷的身体，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裴书材靠近门口，往前跑了几步，扒着门口朝外面喊人。 裴书君是几人之中最为镇定的。他缓缓走过去，拉起了裴绣绣，轻声道：“绣绣，你先出去。” “不。”裴绣绣罕见地一口拒绝了他，并且没有松开顾灵芷那只手的意思。 裴书君留意到，裴绣绣反手轻轻握住了顾灵芷的手。与他说话时，还有意把顾灵芷挡在身后，像只护雏的母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3章 笑语难耐病沉疴 裴绣绣扭头看着裴书君，道：“我要留在这里帮忙。”她语气坚定，神色坚决，像是无论谁来劝，都绝不离开这里半步，“你们几个大男人，照顾姑娘起来哪有我顺手。” 她一边说着，一边取了帕子替顾灵芷擦去额头冒出的冷汗。动作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疼、弄伤了顾灵芷。 裴书君在一旁看着，神色既惊奇，又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苍济长老便进来了。他替顾灵芷把过脉后，道：“毒解得差不多了，再有两日吧，这丫头就能完全清醒了。” “谷楠，”苍济长老把站在门口的谷楠喊进来，道：“这几日的施针你来吧。” “是，师父。”谷楠应了一声，端着药碗进来。 “现下，没什么大问题了。”苍济长老对顾嘉乔和裴书君道：“不过，这毒比较伤身。五脏六腑的余毒这两日可以清掉，但还得调养上五六日。这段时间，不宜移动。我还是建议她在这里再住一段，然后才回顾府。” 裴书君轻颔首，道：“这事无妨，想住多久住多久，我让他们安排下去就行。”说完，他转头看向谷楠和苍济长老，道：“有劳两位再操心几日。” “行了，”苍济长老看他一眼，“套话就别说了，”他对谷楠道：“施针去吧。”说完，苍济长老发现顾灵芷的床边，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小丫头，“这是……” “舍妹，”裴书君提着她衣领，把她揪起来，道：“裴绣绣。” 裴绣绣不情不愿地将视线从顾灵芷身上挪开，客客气气地行了礼，然后又将目光转回床上。 裴书材低声道了一句，“绣绣，这里……” “我要留在这里！” 裴绣绣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把房间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同时，也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早前听说这院子里来了客人，而且是她两位兄长颇为看重的人，便对里头住的人生出些好奇心来。可是，她大哥有令，裴府的人除了日常在院里使唤的婢子奴仆外，一律不得轻易踏入院子里，不得惊扰在里面修养的客人。 越是如此，这院落在她看来就越神秘，她就越想看看里头住了什么人。她一直想着寻个时机，偷偷过来瞧一眼，可总没有逮着机会。今日，好不容易看见二哥去找大哥聊天了，她便偷溜过来。哪成想，撞上了两位兄长。 裴家两兄弟对视一眼。 裴绣绣性格一贯乖顺，尤其在他们面前，很少有这样执拗的时候。 她虽然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但平日里，她也就只敢在父亲在的时候，在这两位哥哥面前耀武扬威一下。私下里，她见着这两人，颇有些老鼠见了猫的恐惧。 见此，裴书材充当和事佬，道了一句，“那你就留在这吧，你是姑娘家，照看顾姑娘的确比我们方便。” 裴书材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裴书君出了房间。 两人并没有走出院子，在门洞附近停了下来。 “绣绣有点反常。”裴书君说着，看了弟弟一眼，发现他目光投向顾灵芷房间所在的方向，笑着打趣道：“真是奇了怪了，那丫头给你俩施咒了吗？一个两个，见了一面就对她那般上心。” “哥，”裴书材抱臂斜倚着院墙，偏头看了裴书君一眼，“别说得你好像不关心那丫头，对她不上心似的。她在府内的吃穿用度，还有顾嘉乔、苍济长老和谷楠，甚至她那个婢子青棠，你哪个不是格外善待？” “我这是……”裴书君笑着，拣了个合适的词，道：“待客之道。但是……”他斜睨着裴书材，道：“你对那丫头颇是青眼有加。” 裴书材听到最后，缓缓转头，看着裴书君，道：“哥，”他视线绕着裴书君打转，“你说这话……” “我怎么感觉有点……”裴书材干脆侧过身来，盯着裴书君看，想从他脸上那抹笑意中，看出一点别的什么，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 “没什么？”裴书材一脸不信，“你笑得像头狐狸似的。” 裴书君淡笑不语，正要转开头时，胸中一阵气闷，而后便感觉有一股气息上涌，激得他肺腑轻颤，他一时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他眉头微微一皱，想起苍济长老说过，最近给他用的药有些猛，容易引起比较大的反应。 “哥，”裴书材轻拍着裴书君的后背，替他顺了一顺气息，道：“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 裴书君扶在墙上的手微微收紧。 那日夜里，苍济长老给他诊过脉后，给他开了一张单子，他顺势将药单交给夫人，打发她离开。 “请长老明言，”裴书君看向苍济长老，目光淡然，道：“我还有多长时间？” “你对自己的情况，”苍济长老看他一眼，“倒还算是清楚。” “自己的身体嘛。”裴书君浅淡一笑。 “你这个病是顽症，病根深入体内已久，不是那么容易拔除。所以……”苍济长老静静看了他一阵，道：“约莫年。” “多谢。” “谢个屁，”苍济长老瞪他一眼，“我的话还没说完。” “年是同样的病，在别人手里。”苍济长老斜斜地盯着裴书君，说：“在我手上，你能多活一阵。” 他并没有说，这“一阵”到底是多久。但苍济长老话说到这份上，裴书君心里多少也有个数了。他轻颔首，“长老说完了？”而后一笑，问道：“那我这回可以谢了？” “可以。”苍济长老瞥他一眼，道：“我给你诊脉，给你开药，是看在这丫头，”“还有她兄长的份上。”他神情古怪，转开目光后又移回来，盯着裴书君，故意强调一般，“可不是因为你姓裴。” 说完这话后，苍济长老风风火火地走了，可没走几步，又忽地顿住，转身回来。他眉毛拧在一起，脸上的表情愈发古怪，甚至有些扭曲，粗着嗓子道：“但是……” 他叹了口气，道：“要不是你跟山上那人同样姓裴，要不是你是的他的……”苍济长老顿了一顿，“不说了。”他兀自甩袖，转身离开了。 裴书君自然不会将这些内容告诉裴书材，所以当裴书材问起时，他只扯了些别的话来搪塞过去。但他并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兄弟在此叙话的时候，刚出院门的苍济长老，被宣平侯裴和风派人请了过去。 裴和风起身相迎，并没有一点侯爷的架子，“这些日子辛苦长老了。” “那些虚话就算了，”苍济长老摆摆手，直言道：“有什么话就说，想问什么就直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4章 旧事如风不堪提 裴和风一笑，道：“我确实有件事想问长老。” “关于你家大儿子的？”苍济长老在桌旁坐下，端起茶盏，挑眉看了裴和风一眼，道：“他的病……” 裴和风摇头，“我想问的，”他凝眸看向苍济长老，“是北渊宗那位。” 苍济长老一手端着茶杯，扭头看着裴和风。 “确切来说，”裴和风仍然是一脸和善的笑容，道：“是北渊宗的掌门，元空子。” 苍济长老一脸警惕：“你问我师弟做什么？” “他可好？” “好。”苍济长老条件反射一般，直愣愣地回了一句，然后道：“他在北渊宗这些年，自是过得很好。总比……”他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道：“那时被你打出裴府外的情况要好。” “看来，”裴和风淡淡笑着，道：“长老对我们家的情况，知之甚深。” “这些事，我师弟从不瞒我，但也不喜欢我提。”苍济长老瞥了裴和风一眼，“就在刚才，你跟我提到他的时候，我以为你至少会提一下他的名字。”他一顿，若有若无地强调了一句，“从前的名字。” “我们有约定，三十余年前，自他离开这个家，我就说过，”裴和风笑得和蔼，“我不会再提他的名字。” “那问他做什么？” “因为关心。”裴和风笑道。 苍济长老翻了个白眼。他原以为裴书君的脾气够怪了，原来是遗传了他这位老父亲的。 元空子拜入北渊宗之前，俗家名字就叫…… “裴朗日，”苍济长老没好气地看了对面的人一眼，重新端起茶杯，道：“他是你弟弟。” 和风朗日。 春光再盛，盛不过裴家的这两兄弟。 三十多年前，盛京城里头，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宣平侯府裴家的这一对兄弟。 未及弱冠，他们的名声已经在京城传开了。兄弟俩文武双全，又生了一副好容貌，惹得盛京姑娘家们个个春心动。 民间戏言，说是天上最璀璨的两颗星，投生为人，落到了裴家。 可谁也没有料到，这两颗星星的其中一颗，会那么突然选择离开裴家，拜入北渊宗，并且自此与裴家断了联系，做个彻彻底底的修道之人，断了红尘俗念，终生与清风明月、高山流水相伴。 清寡一生，不问世事。 有人说，裴朗日弃俗家姓名，上天阙山做个道士，是因为一个姑娘。可谁也不知道，哪个姑娘是谁，长得什么样。这传言传着传着，因为太空穴来风，就没了下文。 也有人说，是裴朗日因为什么事忤逆了父亲，又因此兄弟失和，被赶出了裴家。 因为，当时确确实实有人看见在一个大雨夜里，裴朗日被裴和风打出了家门。后来，相熟的人再次看见裴朗日的时候，他已经拜入北渊宗。再后来，他已经是北渊宗的掌门元空子。 至今，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余年。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有许多事，许多人，在这三十多年里早不知道变了多少回。 自那以后，裴和风没有一次踏入过天阙山，更遑论去过北渊宗。 兄弟两人，数十年不通音讯，不问消息，亦无往来。 若非元空子的爱徒顾灵芷此次凑巧在裴家养伤，苍济长老又因此事暂住裴府，此事大抵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依旧是裴府的禁忌话题。 “多谢长老告知。”裴和风静静道。他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不悲不喜，从容镇定，仿佛从来没有问过那个问题。 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似春风一样温和。 苍济长老猛地灌了一口茶，站起身来，又停住了脚步。 眼前人的这张脸，染着岁月的风霜，可五官隐约能看得见往日的痕迹。细看之下，愈发觉得他的眉眼与元空子颇为相似。 苍济长老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的师弟，如同他原先在裴府的名字一样，曾是个比日光更要明朗的少年。那朗朗清辉，却困在在北渊宗那山水围成的囚笼里。化成了另一颗星，另一种太阳，照耀着那一处的山水，那一处的人。 苍济长老虽然听出了裴和风话语中略带沧桑的关怀，但到底是人家两兄弟之间的事，他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一句：“没事我就走了。” “其实，”裴和风缓缓起身，道：“还有一件事。”他眸光浅淡温和，“关于小儿书君。” 苍济长老负手身后，站了一阵，才回身道：“他身上的毛病，是早年落下的，到如今，已是病气沉重。” “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这个病……”苍济长老低声道：“我能做的，只是让他舒服一些，多活一些日子。” 裴和风听罢，轻颔首，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他正要道谢时，被苍济长老拦住了。 苍济长老偏头看着他，道：“你应当知道，我会尽力，但这尽力里面，也有几分是因为我那师弟。” 说完，他背着手在身后，一摇一摆地大步往门外走去，声音远远传来，“真弄不懂你们，都说断往来，可血脉之亲，哪里是这么容易断的？” 几道院墙之外，裴书材扶着裴书君在院子里的凉亭内坐下。裴书君淡淡看了一眼顾灵芷房间的方向，裴绣绣跟在青棠后面，忙进忙出。她对顾灵芷，似真的是颇为用心。 “我还真没见过，”裴书材轻声道：“绣绣对哪家公子这么上心的。” “那丫头好福气，对她上心的人多。只不过……”裴书君问道：“怎么这段时间以来，穆府没有一点消息？” “穆府？”裴书材先是一怔，然后笑道：“你认为，穆府那边要有什么消息？” “那小子真没良心，”裴书君淡道，“居然不来过问一句。” 仆人送来茶点，裴书材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随手抓了个糕点吃着，道：“你是说……” 只一口，糕点中的花香逸散出来，伴着明媚的春末阳光，俨然还似春光盛时。 裴书材接着方才的话，道：“穆霈云。”他拍了拍手上沾的糕点细屑，又咽下嘴里的糕点，才道：“你还不知道，他被禁足了。” 此时，被禁足在家的穆霈云，也在吃着糕点，喝着茶，隔着那一扇半开的窗户，远远看着澄朗的天空下飞过的一只鸟儿。 一旁站着的，是平日里跟在他身边伺候的穆时。他提起茶壶，给穆霈云面前的茶盏里添了些茶水。 “主子，你怎地还有这样的心情，”穆时扁着嘴，偏头看了一眼窗外，道：“在这里看天看鸟。” “不然呢？”穆霈云端起茶，喝了一口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5章 各怀心思论嫁娶 “主子明明是立了功的，还得了陛下的赏赐，为何将军还要罚主子？” “因为，”穆霈云淡笑道：“不能开先例。” 穆时挠挠头，道：“什么意思？” “因为……”穆霈云说了两字，忽地顿住。 因为他的那两个兄弟，都是有野心的人。而他这次虽然成功了，但此计太险。稍有不慎，会将整个晋国公府置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中。 他父亲虽然认可了他这次的决断，但仍要对他小施惩戒，做个例子给他的兄弟看，免得他大哥和三弟学着这样做。 “我做得不够好。”穆霈云淡淡接完了方才那句话。 “主子……” 穆时正要说什么，忽见那扇开了一半的窗户里闪进来一个人影。 那是穆霈云的另一个亲信，名唤穆微的。穆微和穆时两人，都是穆霈云亲自选拔出来，带在身边培养的。穆微年纪较穆时长了半岁，人也稳重些。穆霈云平日里常让穆微出去探消息，而让穆时跟在自己身边伺候。 “如何？”穆霈云淡淡看了一眼翻进来的穆微。 “顾姑娘方才吐血了。” 穆霈云正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听得这一句，手一滑，盏内茶水险些倾倒出来。幸好他反应快，及时回手，收住了茶盏，“往下说。” “然后，北渊宗的苍济长老带着弟子过来诊脉，”穆微道：“说是顾姑娘快要好了。” 穆时在一旁听着，不由轻踢了穆微一脚，“你有话不能一次好好说完，非要这样分上下回地说，怕吓不死我们啊？” “主子说要详细汇报来。” “可没让你这样分开说啊。” 穆霈云淡淡瞧了他们一眼，推过一碟糕点，道：“赏你们的。”他一手端起茶盏，缓缓起身，走到另一侧对着院内的窗户前，伸手一推，窗户应声而开。 院内树木繁盛，隐约听得几声鸟虫的鸣叫，断断续续，却十分清灵。那般细碎的声音，仿佛在宣告时节的替换。 夏天快要来了。 可是…… 穆霈云俯身往外看去。 他怎么才开始思春？ 裴府凉亭内，裴书君端着茶盏深思。 裴书材看了自家哥哥一眼，凑过脑袋去，“哥，又在想什么损招呢？这回整谁？” “别这么没正形的。”裴书君嗔怪了一句，眉间笑意更深了。 “你想弄穆霈云。”裴书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露出狡猾的笑意，他淡淡喝了口茶，道：“那可是我们表弟啊。”说着，他轻摇头，“小时候兄弟里头，最难搞就是他。” 但最有挑战难度的，才最好玩。 裴书材在那边摩拳擦掌，看见自家大哥极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说：“我打算给他说一位夫人。” “啊？”裴书材讶然，“你怎地想起做媒人来了？”说完，又笑问道：“哪家的姑娘入了你的眼？” “顾家的。” 顾灵芷在裴府这么一躺，就躺了将近半个月。 苍济长老知道她好动，但腐尸草的毒曾经伤及她肺腑，又兼她先前曾有一番激战，还使过极为耗神的法术，体力和心力都是极大的损耗。于是，便给她每日服用的药里掺了些安神的药物，让她多半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静养。 这么将养了好一阵，等顾灵芷回到府上时，距离宫变发生已经过去半月有余。 这日，她一觉好眠，直睡到将近晌午才醒来。吃过饭后，往床上一躺，又沉沉睡去。若不是她知道苍济长老给她用的药有点猛，落下一点后遗症，她简直要以为自己犯了嗜睡症。 午后醒来，她才梳妆完毕，便听得前院一阵喧闹。 估摸着，是她父亲下朝回来了。 她一时心血来潮，提溜起裙摆，小跑着往前厅去，准备偷偷给她父亲一个惊喜。 一路穿过门洞，绕过回廊，直奔到了前厅，却不见父亲的身影。隔着绰绰花影，隐约听得门口那里有人交谈的声音。她没有细听，又把裙摆撩高了一些，小碎步往大门口的花厅那儿挪去。 她刚越过一丛繁盛低矮的绿植，从一块半人多高的太湖石后头冒出脑袋来，便见花厅回廊下站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她父亲顾子义。 顾子义刚好一转头，视线从那太湖石边上掠过，瞧见后面一闪而过的嵌玉花枝步摇，便知是他们家那丫头。 “顾尚书啊，你看……”那人的声音放得极缓，有意拖长了字句，言语中颇有些欲说还明的意思，“你家丫头和我家老二……” 说话的人姓朱名尔骢，盛京里头的人更爱称呼他一声朱侯爷。朱家的家世不说有多显赫，但在盛京来说，也是一大望族，享着世袭侯爷的封号。 近些年来，朱家没出什么人才，入朝为官者寥寥，官位最高的，也不过是他在朝中任职的二弟，工部侍郎朱尔俊。再有一个，那便是他外放到别地任职的二儿子。 朱侯爷话里提到的朱家老二，在朱家虽然是嫡次子，但京城的人都知道，朱侯爷的嫡长子朱宁君身体一直不大好，朱家多半看好这位二公子，指着他在朱侯爷百年之后，继承侯爷的封号。 “此事……”顾子义才开口说了两个字，就看见顾灵芷两手撩着裙摆，咵嚓一步大跳，越过一丛伸到回廊下的花枝。 他眼角一抽，但脸上仍旧保持着不失礼节的微笑。 约莫是因为今日天气潮湿带雨，回廊下的地砖有些湿，顾灵芷那一步大跳落后，脚底滑了一滑，整个人朝后倒去，姿势狂放，高高扬起的右腿，把裙摆带得流云似地卷起，直露出下面的底裙来。 顾家老爹这回不止是眼角一抽了，只是因为对面站着朱侯爷，才在一刹那的震惊表露出来之前，努力克制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可越是这样，他五官越有一种扭曲抽搐的感觉。 朱侯爷看见顾子义脸色不对劲，纳闷地顺着他视线的方向转过头。 回廊下，一人儿亭亭玉立，一袭藕色衣衫将那容颜衬得娇婉清雅。顾灵芷就停在距离两人不远的地方，微微侧身，行了一礼。似是乍然行到此处，因为没有父亲的吩咐，便远远候在一旁。在她身侧，一名青衣侍女垂首而立。 这…… 没有哪里不对劲啊？ 在朱侯爷扭头看向顾灵芷方向的时候，顾家老爹偷偷抬起衣袖，飞快地擦了把额头的冷汗。 方才，顾灵芷险些摔倒时，她抬手在廊柱上一撑，身姿轻盈一转，稳稳地立住了，还抽空抬手拨了一把挂到头发丝上的步摇流苏。 于是，等朱侯爷转头时，那一边早已是一副闺阁女儿的娇羞温顺模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6章 舐犊情深父女情 朱侯爷心中有些纳闷，但再转头回来时，顾子义脸上哪里还有方才那震惊扭曲模样的半分痕迹？ 顾灵芷笑得一脸温婉，顾家老爹更是一脸温和。 这一对戏精父女，表情切换毫无生涩的地方。 一秒变脸，完美配合。 顾子义淡淡朝顾灵芷的方向转头，用严肃低沉的声音，喊了一句：“过来吧，给侯爷见个礼。” 有了父亲的吩咐，顾灵芷这才带着婢女缓缓步过回廊来。步态窈窕婀娜，头上的步摇伴着脚下步子，规律地小幅度摆动，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来到两人面前，先是朝着顾子义正经地拜了一拜，喊了一声“父亲”，才缓缓转过身，朝着朱侯爷施然见了一礼。 举手投足间，仪态万方，步子不疾不徐，就连声调也是轻柔缓慢的，全然一副大家风范。 朱侯爷轻颔首，转头看向顾子义时，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似是对这未来儿媳的人选颇为满意。 来顾家之前，因着盛京城里头的一些风言风语，他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顾家这位自小拜入北渊宗修行的女娃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可这一见面，她言谈举止大方得体，不露怯也不忸怩，礼节周到。便是叫侯府上管教最严的嬷嬷来看，也半点挑不出错误来。 想来，顾家门风家教极严，那些风言风语都是捕风捉影而已。这么一想，朱侯爷愈发觉得家仆手里抱的画像藏不住了。 他来之前，听闻顾家女儿颇看重相貌。起先，仍不免觉得此想法太过庸俗肤浅，但一见顾家姑娘，便知人家对未来夫君的容貌要求多一些，也并不过分。 顾子义膝下只这一双儿女。而他也听说，顾子义对这女儿十分疼爱。若是家世样貌上稍微差一点的，只怕在顾子义看来都非良配。 朱侯爷在心里飞快地掂量了一下自家，觉得底气登时便出来了，只是面上不好显山露水，仍旧一脸平静淡然，转头给跟着自己的家奴递了个眼色。 家奴会意，小碎步上前，将一直捧着的画卷双手递了上来。 “顾尚书，”朱侯爷微微朝画卷偏了一偏头，视线一转，看向顾子义，说：“这是犬子的画像。他现下不在盛京，外放到扬州任职，不然我定要叫他上门来拜访一番。” “侯爷客气了，”顾子义面色淡淡，脸上的笑容仍旧客套，“小女心性未定，又有些顽劣，怕是……” 朱侯爷急忙止住了顾子义的话头，说：“哎，我这不没有正式提什么吗？顾尚书也不必急着拒绝，”他右手抓过画卷，往顾子义手上一放，又将左手轻轻搭在上面，道：“先看看，好吧？” 他把“看看”二字说得分外重，身子也挺直了一些，似乎莫名地有了底气。 朱侯爷的话说到这份上了，顾子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应付两句，先将画卷收下。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顾子义才亲自将朱侯爷送到门外，目送朱家的马车缓缓走远，他转过身来，踏进府门，才拐过回廊，就被旁边蹿出的一道藕色影子，结结实实扑了个满怀。 “父亲。”顾灵芷的笑声在他怀里响起。 “你这丫头……”顾子义嘴上这么说着，语气和眼神里全是宠溺。他朝一旁的管家章伯侧了侧头，章伯便会意了，吩咐人将大门关上，不再迎客。 顾子义低头看了顾灵芷一眼，“病了这一阵，”他语气间掩不住的心疼，道：“人瘦了这许多” “哪有嘛？”顾灵芷转了个圈，撒娇道：“父亲再看看，我觉着，我被苍济长老那些汤汤水水灌胖了呢。” 顾子义又凑上前，细细看了一眼，道：“嗯，”他说：“没胖也没瘦，仍旧是我家那娇俏的丫头。” “父亲又哄我。”顾灵芷笑着瞥了顾子义一眼，转开头给婢子青棠递了个眼色，后者便将一卷衣料并几张皮毛料子递了上来，“这是上回我去并州时，给父亲挑的一些东西。” 那次回来之后，没多久就发生了宫变的事情。后来，顾灵芷随穆霈云闯宫取兵符，受伤中毒，又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些礼物便耽搁了。 顾子义此时看见女儿带着婢子捧上来这一堆礼物，想着这中间发生的事情，更想到他们父女险些天人两隔，一时之间不免有些感慨。 他强压下眼中的酸涩，道：“拿过来，给我瞧瞧，都是些什么稀罕的东西？” 并州靠近关外，物资并不富足，彭县算是占了个地利之便，处在西域和大魏通商往来的线路上，故而商贸尚算发达，不时能淘到一些来自西域的稀罕物件或者衣料，突厥人也常将一些猎到的皮毛料子拿到大魏交易。 比如顾灵芷给顾子义挑的这几件，那发亮的毛色与软滑的手感，只需瞧上一眼，摸上一摸，便知非寻常的料子。 “父亲那件大氅有些旧了，正好拿这料子到布庄做件新的，”顾灵芷说：“衣服的样式我都想好了，回头就给画出来，”她抬手比划了一下，说：“我在并州的时候，瞧着好些西域来的商人都这么穿，可好看了，就有一些地方要按着我们的习惯和制式改一改。” “好，”顾子义手摸在料子上，轻笑着点头道：“都听你的。” 两父女一路携手，往前厅去。 除了衣料外，顾灵芷还给顾子义带回一套西域的酒具。 “听他们说，这叫夜光杯。”顾灵芷笑着，捏起其中酒杯。那杯壁极薄，色若琉璃轻透，却又泛出淡青色的微光来。可以想象，当那澄明的红色酒液淌入其中时，该是怎样一番美妙的场景。不等酒液入喉，眼睛观之已是一大享受。 她道：“这个用来喝葡萄酒最好了，最能将葡萄酒的酒色显露出来。” 顾灵芷献宝似的，让青棠带着两个婢子将东西都搬了出来，一样一样地说着。包括义兄洪季送她的那坛酒，还有她认了个义兄这事，都一一与顾子义说了。 对女儿结交江湖朋友这事，顾子义一向开明。他知道顾灵芷生性欢脱，又长了一张俏皮的甜嘴，三两下给自己说个哥哥回来这事，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他还想着，也许哪一天，顾灵芷还能给自己说回来一个夫君。 想到此事，顾子义又想起方才朱侯爷塞过来的那幅画像。 顾子义一一看过顾灵芷从并州带回来的东西后，笑着问：“可给你兄长带了什么？” “带了，”顾灵芷笑道：“不过就一双靴子并几件衣料，”她挽着顾子义的手，眨眨眼，道：“我挑了一些，好的贵的先给父亲，剩下的就是哥哥的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7章 鸳鸯谱上两相论 顾家这边父女情深时，朱侯爷的车驾也回到了侯府门前。 朱尔骢才下马车，便见管家上前来，低声道了一句，“二公子又去了一趟齐王府，看着谈得不错。” 若是别的事情，朱府管家不会特意跑来强调一番。能让他这样的，只有朱尔骢尤其关心的那件事。 也就是…… 朱家三姑娘的婚事。 “老二呢？”朱尔骢随口问道。 “去找三姑娘了。” 朱尔骢一路往府门去，一路随意地点了点头，忽然顿住脚步，扭头扬声问道：“你说他找朱璎去了？” 管家一怔，点头道：“是啊。” “坏了。” 管家还反应过来，就看见自家主子提起衣摆，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跨上台阶。因为走得太急，朱尔骢还把自己绊了一跤，险些脸朝地，直直地磕在门口的台阶上。 还好朱府管家眼明手快地扶了朱尔骢一把。 朱尔骢顾不得仪态狼狈，只拽着管家，道：“快，快去把老二给我截住。” “这……”管家一脸纳闷，“二公子去了有一阵了，怎么截？三姑娘早晚也要知道……” “朱璎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吗？”朱尔骢着急道：“这事她必须要最后一个知道，要知道早了，这事就成不了了。” 管家急急忙忙打发了人去拦住朱怀君，自己则扶着朱尔骢踏上了台阶，“依着三姑娘的性子，一闹腾起来，指不定又偷偷回北渊宗去了。” 朱尔骢冷哼一声，“你回头先带人把她院门给我看好，全都封住。我看她这回往哪里跑去？” 管家一叠声应着，扶着朱尔骢进了府门。朱尔骢一手按在腰间，一手搭在管家的手上，还没到前厅，就看见拐角人影一晃。 朱尔骢看见朱怀君，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抓起桌上一个瓷瓶就扔了出去。 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那瓷瓶刚要落到朱怀君面前，门边出现一只瘦弱的手，然后便见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从另一侧缓缓探过半个身子来，轻咳了两声。 朱尔骢一愣。 探出身来的朱宁君也是一愣。 一旁站着的朱怀君淡淡抬手，在那瓷瓶离他兄长还有一寸距离的时候，稳稳握住飞来瓷瓶的瓶身，缓缓开口，叫了声“父亲”。 朱尔骢刚刚在门口闪了腰，现在看着朱怀君，气得胸口发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扭过头不说话。 前厅侧门边上，接连闪出两个人影，是朱尔骢侍妾所生的老三老四。 朱尔骢回头看了一眼，他那四个儿子一字排开，整整齐齐地站在那。朱怀君扶着身体虚弱的长子朱宁君，后者的视线缓缓落在朱尔骢身上，轻声唤了一声“父亲”。 “你们几个……”朱尔骢先是瞪了朱怀君一眼，然后一一朝着其余几个儿子看过去，“少有这么整齐。出了什么事了？” “我刚刚去见三妹，”朱怀君道：“看大哥和两位弟弟都有空，就喊上他们一起去了。” “父亲不必太过忧心。”老大朱宁君道：“这婚事既是关乎三妹妹的，她总归要知道的。方才我们几人去与她说了这事，她没有哭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朱尔骢一手按着自己老腰，一边哼了一声，瞥了老二朱怀君一眼，道：“算你不傻，这事办得还可以。” 他知道朱怀君与朱璎两兄妹感情好，私下里常有各种打闹。他怕朱怀君私下告诉朱璎这件事，给了朱璎撒泼耍闹拒绝此事的理由。可朱怀君带着其余几个兄弟去，朱璎便不会那么放肆。 朱怀君淡淡一笑，“多谢父亲夸奖。” 那边又是冷哼一声，听得朱怀君往下道：“奶奶来了，正在三妹房中。” 朱尔骢刚挺直了腰，被这话弄得一愣，猛地回身，差点第二次闪到自己的腰。 朱家这位老祖母信佛。早些年就从府上搬出去了，说要另外辟一座近着寺庙的宅子住着。朱尔骢便给老母亲在盛京城郊外一处寺庙山脚下置了一所别院，平日里没有别的事，老祖母鲜少会回京城。 朱尔骢琢磨着，多半是主意最多的老二怕朱璎不同意与齐王的婚事，便把老祖母请了回来镇场子。 朱家老三老四顺带着接口，道：“奶奶把我们赶了出来，说是要和三妹妹单独谈谈。” 朱尔骢听了，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他盯着朱怀君，道：“你小子给我滚过来。”他把朱怀君揪到屋后，单独审问：“齐王府那边怎么说？” “齐王殿下虽然还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但他对三妹还是挺满意的。”朱怀君摆出一副老实交待的神情，道：“父亲也知道，皇子们的婚事要由陛下决断。而且我们替三妹求的是正妃的位置，又不是别的……” 朱怀君留意着父亲的神情，道：“此事可定下七八成，余下的两三成，恐怕还要父亲与齐王一同努力一下。” “这事好说。”朱尔骢有些心不在焉，应了一句后，就没了下文。 朱家父子这边还没说上几句话，管家就来了，说是老太太有请，让朱尔骢到三姑娘院里去一趟。 “这就来。”朱尔骢应了一句，扭头看了朱怀君一眼，“你到我书房等着，回头我有事与你说。” 朱尔骢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自己的二儿子，道：“我也给你说了一门亲事，但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得等人家那边的消息。” 朱怀君略有些意外，问道：“不知父亲看上了哪家闺秀？” “顾家。”朱尔骢撂下两个字，便匆匆走了。 与朱府喧闹相比，此时的顾府有些冷清。 暮色覆满盛京城上空，属于夜色的寒意开始一点点蔓延。院落里的灯一点点亮起来，照亮庭前屋后。 顾家父女两人肩并肩，坐在回廊下。 顾灵芷歪头把脑袋靠在父亲的肩膀上，道：“今日那位朱侯爷上府来，是要和父亲谈什么事？” “来给他们家老三说亲。”顾子义知道女儿是明知故问，便瞟她一眼，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那父亲的意思呢？”顾灵芷偏头看着他道。 “嫁人的是你，”顾子义笑道：“问我的意思做什么？” “要我说啊，”顾灵芷忍着笑，一手挽住顾子义的胳膊，半撒娇地摇了摇头，道：“不嫁。” 其实她心里明白，朱侯爷看中她是事实，但也没有太强烈的意愿，否则今日便是来正式提亲了，而不是带了自家儿子的画像来，与她父亲略略那么一商量。多半，是想先探一探口风罢了。 既如此，早些回绝总好过拖延下去，徒增彼此的烦扰。所以，她便主动提起了这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8章 山花将开待探看 顾灵芷的反应在顾子义意料之中。只是他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又听得她道：“不嫁归不嫁，但画像可以看看。” 知女莫若父。 顾子义自然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所以方才没有让章伯把画像收起来，只放到一旁，等着顾灵芷开口。他喊了一声，章伯便将朱侯爷带来的画像送来了。 父女俩挪了个地方，让章伯把前厅的烛火点上。两人就着一张长桌，将画卷缓缓打开。 盈盈烛火映照下，画上人面容清俊，双唇微抿，似笑非笑间，自有一股清逸风流的姿态。眉如墨画，眼波中透着清灵，恍如雨后天空放晴时，从云层深处点点淡出天光一般。 顾灵芷静静打量着画卷上的人，嘴角不由微微弯起。 怪不得朱侯爷方才一再要求他们先看看画卷，就连提到画卷时，语言和姿态都平添了许多底气。 原来这朱家二公子，长得还真是不错。 人和名字也有点像，神情安宁。 她父亲方才提起过，这位朱家二公子叫做朱怀君。 单从画像上看，是个风流标致的公子哥儿，却不知人品如何。 顾灵芷一手支在长桌边上，半扭着个身子，朝着长桌中央铺开的画卷探出身，低头专注打量着画卷。她双眸微睁，一旁的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得她眸间波光流转，散发出和往日不同的光亮来。 顾家老爹端了一杯热茶，悠然自得地坐在旁边，瞧着自家闺女专心致志地瞧着另一个男子的画像。 等得顾灵芷转过头来时，顾子义才微微挑眉，问道：“怎样？” “不错。”顾灵芷笑着看向顾子义，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画师不错，”她笑着直起身来，目光淡淡从桌上的画卷上一掠，转头瞅了顾子义一眼，“朱侯爷请的这画师技艺非凡，怕是花了不少钱。” “既然不错……”顾子义故意把话说一半，余下的一半，则随着眼睛一瞟，扔给了顾灵芷。 “不错是不错，但不嫁。”顾灵芷负手身后，踱着步子，摇头晃脑地绕过长桌，来到顾子义身边，寻了一张邻近的椅子坐下，“不嫁不嫁，”她缓慢地叠声说道，“我这辈子呀，要么在家里陪着父亲和兄长，要么……” 顾灵芷拖长了声音，道：“就在北渊宗陪着师父。”她挑眉笑道：“这样我就很满足了，才不要嫁人。” 她这一辈子，也没有多长了。 今年，她已经十八岁了。满打满算，距离二十五岁，也就还剩下七年而已。 以她身份，若要婚嫁，即便不是朱家，配的定然也是盛京的哪个高门大族。 想到这里，她眸光微敛。 若说从前，她对那些世家公子还没那么深的了解。可上次她冒充顾嘉乔去参加了一次宴会，算是把那些人的另一面看了个七八成。 越是世家大族，越讲究门第出身。除了婚姻需求外，这种结合更重要的是一种势力间的联合。这些世家大族百年来彼此联姻，其中早已盘根错节，牵连颇深。 平心而论，她并不是很愿意牵扯到里面去。 留给她的余生不多了，她更希望活得自在肆意一些。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顾子义微微转头，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说道。 顾灵芷视线从画像上一掠而过，迎向顾子义的目光，道：“父亲似乎对这朱家……”略一顿，道：“分外看重？” 顾子义摇摇头，“那倒没有。”他道：“只是这朱家，确实不错。”接下来，顾子义具体举了三点，“门风宽严有度，嫡庶和谐，少涉足朝局。” 其余两点，顾灵芷倒是不太清楚，只“嫡庶和谐”这一条，顾灵芷是亲眼见过的。她还记得，那时在京郊的宴会上，那些世家子弟为难顾嘉乔的好友侯君亮时，就朱家兄弟还算仗义，出来为侯君亮说过几句话。 这些事她都记着，因而对朱家有那么几分好感。 顾家父女这边商量时，朱侯爷府上有人正泪如雨下。 朱府后院，那一方精致的小院，一瞧便是平日里颇为用心打理的。即便已经是春末夏初，院内树木葱郁，亦有晚风送来阵阵清幽的花香。 屋前一排木门的雕花窗格内，映出里头盈盈的烛火，低低的抽泣声，伴着一声声温软的劝和，交替起伏。 “好了，”朱家老祖母劝道：“三丫头，别哭了。”她柔声劝道：“你的委屈奶奶明白，可你父亲既然替你择了这门亲事，必有他的原因。且那齐王是什么人，是什么门第，你心里何尝不清楚？” “不清楚。”朱璎噘着嘴，抹了一把泪，重复道，“我又没见过他人，怎么清楚？” 祖孙俩正叙话时，门吱嘎一声打开了，朱尔骢踏进门来，道了一句：“母亲。” “来了？”老祖母瞥了儿子一眼，喊他过来，道：“这事你何须瞒着三丫头？” 朱尔骢一瞧见这架势，就知道朱璎这丫头必然是当着她的几位哥哥表现得愿意接受婚事，一转头见祖母来了就变着花样撒娇哭诉，指不定把她说得多凄惨。 “母亲，你听我解释，这件事……” 朱尔骢摆好了解释的架势，却发现自己母亲接过一旁婢子递来的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等着他往下说。 他的长篇大论到了嘴边，就蹦出极为简单的一句话，“横竖这是门好婚事，若能成了，对三丫头是极好的。” 朱璎不说话，只咬着手绢，一双眼眸梨花带雨地瞧过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水汪汪的眼眸直看得人心尖一软。 朱尔骢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家这三姑娘，不去做戏子真真是浪费了一身好演技。 “行了，”老祖母一脸了然地说：“事情我知道了，你也不必多说了。西郊山上有一座佛寺，是有些年头的老佛寺了，我有一段不曾去了。过两日，让三丫头陪我去上个香，也权当散散心，住一日再回来。”说完，她把茶盏交给旁边的婢子，淡淡看了朱尔骢一眼，“你可有意见？” “这些小事，”朱尔骢道：“母亲拿主意便是了。” 夜色渐渐漫进来，一弯月牙悬在天边。 那浅淡的月色，照入齐王府内。 齐王府今日闭门谢客，月色照耀的后院内，却浮出阵阵诱人的酒香。 两处座位相对放置着，案几上杯盘狼藉，已不知酒过多少巡了。 齐王吴弘正挪了挪身子，踢了对面的人一脚，道：“过两天，陪我去一趟西郊。” “去那儿做什么？” “看花呀。”吴弘正笑着转头，看向对面，道：“算时间，过两日该是那佛寺后山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1章 错身 “好。” “那你可得守好了。” 身后人留给他一句浅淡的话语，便往后一掠。 他持剑迎战，只余光瞥见那轻盈的身姿从雨丝中掠过，停在他身后不远处，那白玉栏杆旁边的石雕狮子上面。 扑面而来的风雨，被利刃斩断。染血的剑锋，似要刺破苍穹。 鲜血混着雨滴从剑尖落下，潮水一般的银甲，涌向大殿台阶下的那人。 以一人，挡万人。 暴雨之下，那清俊的侧脸上，染着的旧血迹，被新的血迹覆盖。 一层层叠上去，染红了持剑少年的目光。 他想起了那些年随穆家军出征在外时情景，想起了从前在战场厮杀的画面，想起了曾经死在他剑下的人。 人杀得多了，也会麻木。 他松了松手腕，随手将剑掷出去，一剑洞穿来人的身躯，旋身踢飞一人，又回手夺下身侧另一人的剑。 剑光一掠，又一人轰然倒下。 修长的睫羽上挂着雨滴，遮蔽了眼前的视线，他精准地判断、出剑，利落地击杀敌人。 回身扬眸间，手上剑光一抖。剑上寒芒，映着少年将军冰冷的眼眸。那般卓然的风姿，让天地和这一刹那的风雨，都微微一敛。 漫天雨声，遮盖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耳边清晰回响着的，是他方才应下她的话。 还有那一抹笑。 身上的汗水和雨水、血水混在一起，他踢飞上前的两人，踹了口气，回头朝后看去。 顾灵芷挥剑挡在身前，左手食指中指一并，在半空中飞速画着符文。 剑身一转，左手推着符文向前，剑身抵在左手双指背后， 金红色的符文一点点往前去，由巴掌大逐渐变为车轮大小，滴落在上面的雨水尽数被符文边缘燃烧着的小焰火吸收。 巨龙俯冲的速度快，符文变大的速度更快。 在它就要张口扑来时，那符文一瞬间变得比巨龙的头还要大。 震耳欲聋的龙啸，淹没在雨声里。 符文的光芒在一瞬间暴涨，尽数将巨龙吸入。 四周风雨被巨龙带得一震。 顾灵芷右手微动，将两指夹着剑身，自下往上一移。 沾染在剑身上的血迹，顺着剑尖方向缓缓游移，到末端后，如烟尘一般散入半空中漂浮的符文里。 那符文上的火焰“啪嚓”一声响，霎时换作了水蓝的光芒。 八条水柱自符文八个方向逸散出来，向天空盘旋而去，缓缓在空中凝结成一道巨大的水柱。 一声清亮的啸声中，巨龙再次现身，颜色却比之前更加透亮。 它仰头长啸一声，往下俯冲去。 围住四周的禁军被冲得七零八落，一时间，溃不成军。 那巨龙四处乱撞，看似毫无章法，却又分明像是听从顾灵芷的指挥，有意攻击禁军。 茫茫雨色下，一身灰衣的女子，傲然扬眸，立于石雕狮子上。 雨势渐渐转小，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吹得她衣摆飒飒作响。 那般风姿，连天地，连这一场轰烈的雨，都为之失色。 仿佛…… 她就该是如此的。 这天地，这风雨，都该听她号令。 巨龙发出一声清丽的啸声，跃向半空，轻轻盘旋，仿佛在呼应着她。 她右手持剑，翩然立于雨中，神色淡漠、冷清，仿佛天地间一切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他未曾见过她这般冷漠的脸色，就好像…… 全然是另外一人。 她眼中杀意大盛，巨龙化作数道分身，轻易穿透了底下一群禁军的身体。 他们身躯蓦地一僵，喉头涌出一口鲜血，如同木偶一般，扑簌簌地倒在她面前。 巨龙分身掠向长空，低低的啸声，回荡在四周，像是捕猎的猛兽，随时准备出击，狠狠咬穿猎物的喉咙。 他微皱眉。 情况有些不对。 包围圈再次被撕破，现在是离开的好时候，可是…… 他转眸看向雨中那人。 她似乎没有收手的意思，而是要…… 杀尽这些人。 巨龙一声长啸，又穿过数十名禁军的身体。 她眼中仿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一种杀戮，是几乎麻木的杀意。 除了杀，便只有杀。 这让他想到了一个词。 战神…… 如果天地之间，真的有这么一位主杀戮的神明，仿佛就该是这般模样。 石雕狮子上灰影一动，她从上面飞掠下来，正要往前去，左手被人拽住。 “灵芷。” 他第一次这般唤她的名字。 手上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量，仿佛是她下意识要挣开他，可她转眸看向他时，眸光在一瞬间恢复了原先的清灵。 他一怔。 眼前的这画面，莫名有些熟悉。 可是，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只有涌上心头的熟悉感，叫他心口微微抽痛。 短暂的恍神后，他攥紧了的她的手：“我们走。” 她任由他拉着往前去，听见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来了弓箭手，必须要赶在他们准备好之前离开。” 话音刚落，两人已到城门前。 穆霈云仰头看了一眼城楼，道：“时间应该来得及。” 顾灵芷点头，道：“这城楼有点高。” 附近又有一批禁军围拢而来，他们手举厚重的盾牌，团团朝他们围过来。 穆霈云偏头一看，道：“帮手来了。” “那就走吧。”顾灵芷回他一笑。 两人分作两个方向，朝着禁军冲去，鞋尖从他们手中盾牌上踏过。 一片起伏的“咚咚”声中，他们借着盾牌作为支点，往城楼上翻去。 密集的箭矢刺穿雨帘，朝他们飞掠而来。 顾灵芷左手捏了个诀，重新唤动方才的巨龙。 长啸声起，巨龙飞驰而来，环绕在他们身侧，将飞来的箭矢撞散，扑簌簌如同散沙一般，落了一地。 她回身向前掠去，半道上忽然力竭，胸口一闷，一口气喘不上来。她下意识捂住了胸口，那钻心的疼痛顺着四肢神经蔓延开去，剧烈地撕扯着她，像要将她撕个粉碎。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雨水，城楼，还有…… 她分明看到，少年将军那清俊的脸庞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他隔着茫茫水雾看来，像极了他们初遇那天。 那氤氲着水汽的眸子，真真好看极了。 她看见他澈亮的眼神深处，那水汽渐渐散作浅淡的烟，萦绕着，徘徊着。 只是，又和那日有些不同。 他眼眸中…… 是焦急。 是担忧。 是…… 恐惧。 以及绝望。 仿佛这一错身，便是永远。 他再也看不见她，她再也寻不到他。 天地茫茫，从此两隔。 不见，不念，一切都是前尘。 在茫茫的时光里，终如烟尘一般，散落得毫无踪迹。 她努力地朝上伸出手，可四肢完全使不上力，只能沉沉往下坠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0章 杀戮，才刚刚开始 有些位置，还有伤痕愈合后留下淡淡的伤疤。 雨水顺着伞沿，落入吴弘远掌心。他指节缓缓收拢，想将那水痕紧紧握住。捂得久了，甚至有些发热。 吴一才不敢开口，静静在一旁打着伞。 象征大魏皇权的含光殿，就在不远处。 仿佛只是两三步，只是上个台阶，便能登上那人间至尊的位置。从此，天下皆在手中。 吴弘远站在殿外，顺着含光殿屋檐的彩绘雕饰，静静打量着天幕。那一角屋檐，像是嵌在了灰蒙蒙的天幕上。 绵绵不绝的雨滴，砸得伞面发出噼啪的声音。 巍峨大气的殿阁，绵密不觉的雨丝，两相衬托下，伞下的身影看着落寞而寂寥，可眉宇中，却飞扬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嘴角的一抹笑，甚至有些张狂。 “我信天，亦不信天。” 吴弘远将视线缓缓从天幕收回，抬手抹去飞溅道脸上的雨水。 “这至尊之位，这京城，这江山，”那一双温润的眼眸，在暴雨中透出浅淡的冷色来，他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含光殿，道：“如果不能是我的，我也要它替我陪葬。” 吴弘远冷冷转眸，看向吴一才：“之前留给甄伍的那支小队……” “仍按照殿下的吩咐，协助甄将军，监控京城里的情况。” “我在进宫之前吩咐过你的事呢？” “已经安排好了。”吴一才道：“油桶、火把以及炸药，都已妥善放置在城内各处。” 吴弘远轻颔首，道：“吩咐下去，宫内所有禁军，严守岗位。若有敌人来犯，必尽全力截杀之。有叛逃者……”他眸光冷冷往旁边一落，声音幽冷，道：“杀。” 他必须要让他们知道，眼下的形势，只有和他站在一起，杀出一条路来，才有将来可言。 否则…… 他也绝不能让他们被他的敌人所利用。 “小的明白。” “你，”吴弘远转头看向吴一才，道：“随我到南城门去。” 吴一才应了一声，正要跟上去，忽然看见南城门方向，隐约有什么东西从北面花园惊掠而起，震动得连皇城也微微颤抖。 “那是……” “瞿先生果然不负所托。”吴弘远淡淡笑道。 暴雨如注，皇城内没有风，只有无休止的雨，还有无休止的厮杀。绵密的雨声不绝于耳，仿佛将天地一切都隔绝在这雨帘之外。 天地，只在左右五步之内。 杀一人，宽一寸。 雨水不断洗刷下，握在顾灵芷手中的那把剑，愈发透出冷然入骨的锋芒来，却洁净如新，仿佛不曾染过鲜血。 剑身上，映着雨帘背后灰蒙蒙的天空。 一片迷茫的水色中，剑影微动，自地面飞溅而起的血水、泥水，与落下的雨水融合在一起。 剑刃重重撞上了冷硬的铠甲，发出一声锵鸣，但转瞬消弭在了茫茫雨声中。剑身向后弹去，她握紧剑柄，剑刃顺势一挑、一掠，扑到她面前的一名禁军在雨色中轰然倒下。 血液喷溅，与两步开外飞起的另一道血色交融在一起，悄无声息地汇入漫天雨水。 被禁军团团围住的两个人影，从内部撕开了一道口子。 宫门近在咫尺，越过那道城墙，便是皇城之外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齐齐向前冲去，却同时察觉到了地面的颤动。 绵密不绝的雨水，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在半空中渐渐汇聚、凝结，在原地盘旋着。 一声长啸过后，空中凝聚而成的庞然大物渐渐显露出原身来。 那是一条水色的巨龙。 它须发无风自扬，身上鳞片随着一声声长啸起伏，朝着他们张牙舞爪，似乎随时会自长空掠下，将他们咬个粉碎。 离城门不过十步远，他们被生生截住去路， 穆霈云仰头看着，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幻术。”顾灵芷刚应了一声，便见半空中那庞大的身影盘旋而下，直直朝他们俯冲下来。 顾灵芷一掌推开穆霈云，自己同时旋身往旁边退去。 那巨龙一头撞入地面沉积的水洼里，溅起水滴无数，流星似地飞溅开来。巨龙没入水洼中，不见了踪影。 就这么一眨眼功夫，他们方才拼命撕开的那一点口子又被堵上了，禁军重新围了上来。 “这样下去不行……”穆霈云挥剑击退几名禁军，扭头看向顾灵芷，扬声问道：“有破解的办法吗？” 不待顾灵芷回答什么，下落的雨水在半空中缓缓停住，而已经降到地面的水柱顺着原来的方向，缓缓倒流。在空中某一处，两道水流缓缓相会，慢慢凝结成一个长条的形状。 响彻四周的低鸣声中，巨龙再度现形。 它抖动着浑身的鳞片，嘶吼着俯视他们，忽地张口扑来。 穆霈云勉力抵挡了一阵，那巨龙向下俯冲而来，将他一寸寸往下压去。 顾灵芷踹飞两名禁军，借力回身一掠，从袖里掏出一把符咒，顺势往巨龙身上一贴。 巨龙霎时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僵立在原地。 穆霈云趁势收回剑，往后退了两步。 “有。”顾灵芷在半空中回应了他方才的问题，而后一掠而下，停在他身边。 “你随身带着符咒？” 她挑眉朝他笑道：“我好歹是北渊宗弟子。”她眸光轻扬，眼里有浅淡自信的笑意。 “就这样？”穆霈云偏头看她。 眼前局面变化得太快，他有些不敢相信，这巨龙轻易就被几张符纸制服了。 “当然……” 顾灵芷那个“不”字还没出口，四周传来低鸣的隆隆声，地面开始剧烈颤动。 围攻他们的禁军也被眼下的情况惊住了，一时间停止了进攻，怔立在原地。 顾灵芷轻轻提着穆霈云的衣领，朝他偏头一笑，道：“跟我来。” 两人急速往后掠去。 被顾灵芷用符咒定住的巨龙不停在半空中颤动，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啸声，它身上的黄色符纸像脱落的羽毛一般四散开去，被连绵不断的雨水打落，狼狈地飘落到地面，和浑浊的泥水混在一起。 禁军们冲上来，转瞬将那些符咒踏成了泥。 他们被重新逼回皇城内。 “该死。” 穆霈云听见顾灵芷低低道了一句。 他们停在殿前台阶下面，顾灵芷仰头看着空中的巨龙，道：“挣脱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快。” 穆霈云虽然听得她这般说，但看她脸上并无焦急之色，便知道她心中有数，只道：“这方面我不擅长，接下来听你的。” “那是自然。”顾灵芷瞥他一眼，“下面这些喽啰交给你，上面那条大虫……”她转头看向冲开禁军，直直朝着他们俯冲而来的那巨龙，道：“交给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9章 前战 含光殿内，重新点上了灯，可是气氛一片凄冷。 绵密的雨丝落下，水汽弥漫，愈显得殿内冷清。 这些曾经风光无比，荣耀一族的臣子，如今三三两两，散落在殿内。面上愁云满布，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沉默不语。 宣平侯裴和风和晋国公穆叔德并排坐在一起，两人各有所思，各自沉默着。 有人按捺不住，找中书令程良弼，问他要主意。可是他们现在被困此处，又哪里有什么主意呢。 但是，那份联名书…… 程良弼心中明白，现在还没到最后。要是谁先签下了，那便是谋反。 而且，他抬眸看向含光殿的大门。 谋划这一切的正主，应该快来了。 这个心念刚转过不久，便看见门外有动静了。 殿外守卫的禁军整齐地往旁边一让，规整的盔甲移动声里，一个人影缓缓出现在门外。 除了程良弼，殿上还有别人猜到了现在来的是谁。 裴书材收回视线，余光瞥见顾子义怔怔立在窗边，神色颇是担忧，看向窗外喃喃道：“下雨了呢。” 他忧心忡忡，不知自家那丫头是否已经顺利出宫。 裴书材走过去，把顾子义往后拉了一下。 顾灵芷离开前，暗暗拜托他，央求他尽力保得她父亲的性命。 而燕王府内，齐王与燕王两人结盟，康王府上却是冷冷清清，只有康王吴弘声一人，独坐屋檐下，看着飘落的雨丝。 这一场大战，约莫是要开始了。 侍卫来报，说是人马已经清点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吴弘声站起来，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下达任何命令。 良久，他才缓缓道了一句：“所有人原地待命。” 虽然没有风，可眼前飘摇的雨丝，足以为此战增添几缕凄冷的色调。 他转头看向宫城的位置。 而此时，同样担忧着宫内情况的，还有裴书君和顾嘉乔。 “天亮了。”顾嘉乔的声音，仿佛沾染了春雨的凉意，微有些发凉。 “下雨了。”裴书君淡淡接话。 裴府的府兵已经清点过了，所有人整装待命。 雨势渐渐转大，铺天盖地而来。皇城内外，尽数笼罩在这一片密密匝匝的雨帘里。 大战一触即发。 可绷紧了的这根弦，仍旧等待最后拨动它的那双手。 这一场瓢泼大雨，只是它的伴奏。 距离南城门最近的大殿前，漫天雨帘中，有身影翻飞如燕，在雨水中轻盈穿掠，长剑银蛇一般，随着她掌心灵活穿梭。 每一刺，一穿，一插，都带出温热的鲜血。 那一抹抹鲜艳的红色，转瞬没入瓢泼大雨中。随着源源不断落下的雨水，没入地上肮脏的泥水里，失去了原先的颜色。 如同闷声倒在地上的那一具具躯体一样，失去了鲜活的生机。 顾灵芷已经忘了自己杀了多少人。 她没有上过战场，但眼前的画面，和诗里的似乎相去不远。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一个又一个人影在她面前倒下，飞溅的鲜血喷落在她脸上、身上。她甚至来不及记下这一刻鲜血的温度，就已经被冰凉的雨水冲刷去。 原本鲜活的生命，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如流星一般逝去，余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横亘在面前，并且越积越多，渐渐堆成山。 握剑的手有些麻木，她转头往旁边看去，想找寻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雨水混着血水流进她眼里，她努力睁着眼，却仍旧看不清，找不到。 耳边除了厮杀声，她什么也听不到。 视线开始模糊，久战之下也有些脱力，她猛然一挥剑，利刃割断眼前人喉咙，鲜血喷溅而出，泼在她脸上。 她听得身后有利刃破空的声音，下意识闪避，回剑劈落那人手中的刀，剑尖往上一挑，穿过他盔甲，刺穿了他的身躯。那人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握住了她的剑。 未曾来得及抽出剑身，左侧闪过一道剑光，身前寒芒已至。 她用力握紧剑柄，猛地抽出了剑身，往后一仰，微微避开掠至眼前的刀光，左侧的剑划破她衣衫。 离肌肤尚有一寸时，一道力量猛地拽住她往右后方掠去，剑光擦着她身边过，挑开了逼近的刀锋。 穆霈云从她面前一掠而过，踹飞了一人，又回剑从左边人颈部一抹。 他侧身替她挡住飞溅而出的滚烫鲜血，又拉住她，带着她弯下腰，避过身后齐刷刷刺来的数把长戟，顺势旋入人群中。 纵然暴雨如注，仍旧冲刷不掉浓重的血腥味。 那味道深深随着雨水侵入她肺腑，搅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却要强忍着恶心，提剑再战。 她甚至没有喘息的功夫。 稍有退却，便只有死路。 可与这里惨烈的情况不同，含光殿内，腥风血雨是无声的。 唯一的声音，是殿外密集的雨丝，不断砸落在屋檐和殿前时，发出了声响。 有几位大臣在赵王的劝说下，正要签下联名书时，南城门的消息传入殿内。 那人一怔，顿住了笔。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沉默。 沉寂中，有人忽地发出一声冷笑。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听得利剑出鞘声中，有人轰然倒下。 众人举目望去，赵王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着剑，冷笑着看向他们。 那声嗤笑，正是来自赵王吴弘远。 “罢了。”吴弘远极轻地道了一句，对吴一才道：“走。” 出了含光殿，吴一才打着伞紧跟在吴弘远身后，他凑身上前，问道：“南城门那边情况不大好，是否需要让卢将军……” “调集弓箭手。”吴弘远冷声下令，“卢冷桥……” 他轻笑一声，道：“让他守在含光殿。” 吴一才应了一声，转头招来人，让人去传信。 吴弘远走得极快，可出了含光殿，他却忽然在殿前的台阶下，顿住了脚步。 他回身，仰望着那华丽森严的宫殿。 暴雨如注，仿佛不知止歇，仿佛带着粉身碎骨的意志，拼了命挣脱云层的束缚，狠狠砸向大地，将自己漫入一片汪洋中，消散了原先的痕迹。 吴弘远看向天空，目光像是要穿透云层，直抵背后云层背后那层淡薄的光线。他似自言自语一般，道了一句：“这天时，是为顺我而生，还是灭我而生？” 他缓缓抬起手，将手伸到伞外，想接住那不断落下的雨丝。 那一只手看上去有些文气，像盛京城里头，那些不曾饱经风霜的贵家公子所拥有的那样，是该执酒壶，执笔，执书卷，该潇洒快活，肆意痛快的一生。 可细看之下，就能发现那手上关节的位置，有着常年练剑留下的痕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8章 天意难料 顾灵芷笑够了，扭头回去看穆霈云。 “你用不着故意逗我开心。”她挑眉看他，“对接下来的事，我是有点怕，也有点担心。”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也许是她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说了些胡话，被他听见了。又或者是自己举止、神色中，偶尔流露出了一些担忧的情绪。 他对她的这一点体己之心，让她颇有些动容。 她轻笑着摇头，眸光里透着坚定，道：“可我绝不会退缩。” “你进，我在前。”他眸光轻浅，笑意也是淡淡的，“你退，我在后。” 这十个字，是他许给她并肩作战，相伴不离的承诺。 门外又响起禁军巡逻的脚步声。 两人默契地屏息敛气，听得外面的人走过后，穆霈云抬手在纸上做下记录，然后将整张纸取过来，细看一眼，转头对顾灵芷道：“准备一下吧。” 他把裴书君给他们画的地图拿过来，告诉顾灵芷，道：“我们从这里走。” 她睡着的时候，他重新研究了一下那份地图，结合裴书君与岑威所提到的宫内的小路，找到了在不易被人察觉情况下，通往南城门的一条路线。 可是，最大的问题在于南城门和离得最近一座宫殿之间的广场。 在那里，没有可以遮蔽或者躲藏的地方。 除非有隐身术，否则他们只能靠硬碰硬，强行从南城门撤离。而且，他们也不能再拖延下去。错过这一次城门开启的出口，再等下去，对他们更加不利。时间越长，事情越容易生出变故来。 这是一场恶战。 而且，避无可避。 昨天，他们还能趁着天黑，投机取巧一下。 今日，只有硬碰硬，死战一场。 禁军人数众多，他们要想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都说自古以来成大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他们有地图在手，算是有一点地利，人和是不指望了。 余下的…… 出得去或是出不去，就看天意了。 说到天意，顾灵芷绕到偏殿后窗那里，悄悄将窗缝打开了一些，准备看看外头的情况。 四周静悄悄的，似乎还是那森冷肃穆的宫城。 她顺势仰头一看，不由道：“这天气……”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时，正迎上穆霈云的视线，她压低声音，道：“好像是下雨了。” 四周笼罩的雾气似乎变淡了，可天幕上的云层仍旧徘徊不去，甚至愈发聚拢而来，淡薄的天光藏着云层背后，几乎寻不到太多的踪迹。 似乎为了响应她的这一句话，几滴雨水飘摇着从天上坠落。 “啪嗒”一声，砸落在城头，泅出一滴模糊的印迹。 “殿下……”站在赵王吴弘远身边，一身铠甲，举目远望的，正是他的心腹吴一才。他伸手在半空中探了一探，接住一滴落下的雨，迟疑道：“似乎要下雨了。” “呵。” 吴弘远这一声语气词轻淡得仿佛散入屋檐下的薄雾中。 他视线越过缥缈的雾气，落在吴一才看不到的地方。 “天意难料啊。” 吴一才听得吴弘远这么轻轻地说了五个字后，再无他话。 沉默，如同此刻弥漫在他们周围的雾气一般，又像是被那一团团的水汽包裹住，沉沉地悬在空中。 “卯时过后，派人给甄伍传信。”吴弘远俯瞰着皇城，沉声下令，道：“不管这天如何……” “是继续大雾，或是下雨……”吴弘远声音冷硬，带着不容拒绝与反驳的冷酷，道：“一定让他守好城门，守好京城最外围的防线。” 说完，吴弘远转头，朝向含光殿的方向看去，“走吧，是时候去见一见那些顽固不化的老臣了。” 吴一才点头，又迟疑着问道：“昨夜潜入宫里的那两人还没有找到，是否还要…… “不碍事，让他们自己现身就好，不必费力去搜寻。”吴弘远轻笑道。 他们身上虽然带着调兵诏书，甚至已经从含光殿内取得兵符，可只要他们困在宫里，这些对他来说就构不成威胁。 吴弘远转身离开城楼，缓步走下台阶，道：“他们要是想闯出去，他们自然会现身。” “是。” 齐王吴弘正才踏入燕王府邸时，便见一滴雨摇摇晃晃从天上坠落。他有些恍神，还以为是附近哪里甩出来的水滴。 眼看着地面的水印渐渐多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雾散雨至，这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 在前厅等了一阵，便见他兄长，燕王吴弘信来了。 他从门外进来时，外面的雨势稍稍转大，噼啪地砸落在屋檐前。 燕王顺着齐王的视线看去，见下雨了，道：“二弟来得好巧啊，连日阴天大雾，是今日才稍稍看得云散雾淡，还下起雨来。” “皇兄。” 齐王先行了礼，才道：“按皇兄的说法，那今日该是个好日子了。” 燕王笑着看他一眼，一边请他坐下，一边说：“二弟这话说得让我有些不明白了，今日是好日子，平日就不是吗？” “皇兄又打趣我了。” 燕王笑了一笑，不再与他扯些别的，问道：“二弟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弟弟我想念哥哥了，”齐王端起茶喝了一口，道：“难道哥哥不欢迎？” “行了，欢迎欢迎。”燕王视线淡淡从齐王脸色一掠，道：“我这不好茶好点心招待着嘛？” “这两日盛京里头的事，皇兄应该也听说了吧。” 燕王看齐王主动提到了这一点，便也不遮掩什么了，道：“听说了。” “哥哥打算怎么办？” 燕王一笑，隔着茶盏，淡淡看对面的人一眼，道：“弟弟是想……” “找我帮忙，”燕王放下茶盏，缓缓转头，目光轻浅，往齐王身上一落，说：“还是想我们兄弟联手？” “全凭哥哥的意思。”齐王敛眸，神色温和中带着几分认真与肃穆，对燕王道：“弟弟听凭差遣。” 燕王淡淡一笑。 看来，他们兄弟这次是想到一起了。 自从派人入宫探查消息不成，出城也屡屡失败后，燕王就想到了齐王。只是他耐得住，忍得住，故意等着齐王先上门。 从府上探子得来的消息看，齐王派出城去的死士无一生还。他们原先都想静观其变，都各有打算，结果在这僵局里反倒落得被动的位置，折损了部分人马。 长久下去，怕不止错失时机，更被动，受制于人。 他们此时再各自为营，反倒容易被赵王逐个击破。 与其到时他们两败俱伤，让赵王捡了便宜，不如现在他们先联手对敌，解决了赵王这个大麻烦。 “难得啊，”燕王笑道：“我们兄弟齐心。” “其利断金。”齐王也回以一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3章 横眉冷对恶家奴 领头的人面色有些尴尬，知道是碰上了不好对付的硬主儿。他表面上虽然不与顾灵芷硬碰硬，但暗地里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悄悄散开去找人。 顾灵芷冷哼一声，道：“听不明白我说的话吗？”她冷冷瞥向那群人，道：“这片林子一眼就能看透，你们要是来赏花的，可以留下。要来找人，来闹事的……” 她轻挑眉，扬声道：“滚。” 这一个字掷地有声，霎时把走得比较前的几个奴仆镇住了。 那群奴仆中，有人走得快一些的，离顾灵芷不过几步远。他斜斜地朝着顾灵芷身后探身看，回头朝领头的人低语了一句，“大哥，那姑娘后面还有一个人。” “去看看。”领头的人道。 “看什么？”顾灵芷冷冷转眸，右手衣袖一扬，横空里刮过一道劲风，生生逼得欲上前来的那人倒退了几步，险些朝后仰着摔下山去。 后面上来一人，扶住前头那人的腰，朝顾灵芷站的方向看了一眼，想要上前，但又惧怕于顾灵芷，不敢贸然行动。 “我不喜欢把话说两遍。”顾灵芷冷声道：“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她见身前不远处的两人一直往前探身，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冷眼看着那两人，道：“后面是我的小厮，你们要做什么？” “姑娘，”领头的人赶上前来，把那两人往后一拉，脸上虽然笑着赔不是，却没有退步的意思，道：“我们家里的三姑娘丢了，我们是奉老祖宗的命令，出来找人的，还望姑娘莫要为难我们。” 顾灵芷听了，嗤笑一声，道：“我带着小厮在这儿好好地赏花，被你们搅了兴致，你们倒还有理了？” “姑娘这话，”领头的人微躬身，笑眯眯道：“可就有那么几分不讲理了。这林子这么大，难道许姑娘来，不许我们找人吗？”说着，他带人往前走了几步，视线往顾灵芷身后投去，努力想看清楚她身后站着那人的容貌。 一丛树枝斜斜伸出，上面花朵繁盛，恰把后面的人影遮去了大半，只看得清后面的人穿着一身男装，约莫像是个小厮，可又不能确定。 那领头人身后蹿出来一个打手模样的人，身形高大壮实，比顾灵芷还要高出一个头有余，他俯视着顾灵芷，道：“姑娘，我们待你客气点，是给你几分面子，不想伤了和气。” 他后面又跳出来一人，笑着帮腔道：“姑娘，别给脸不要脸。” “什么难缠的主儿我们没有见过，只不过不想与姑娘计较罢了。”领头的人微往旁边挪了两步，身侧的手微动，几个人便从周围环绕过来，想要将顾灵芷与她身后的人团团围住。 他们二十余人，分散在这片山桃花林中，缓缓朝着顾灵芷聚拢而来。 顾灵芷眸光微动，冷冷扫过眼前几人的面孔。 他们原先不动，是为了观察周围的情况。这里除了她们两人，入口一处断墙的墙根边上，还站着两个看客。那群人先前大概以为他们四人是一伙的，见有男子在，才不好动手。如果只是姑娘家，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说话间，他们又上前了几步，逐渐逼近顾灵芷。 “哟呵。” 山桃花树下，响起极轻的笑声。 “想动手啊？”顾灵芷缓缓抬眸，眉间已不是方才那副端着的大家闺秀的高冷模样。她眼中波光流转，映着枝头娇嫩的山桃花，明艳如春花初绽。 “那可得……”顾灵芷嘴角轻轻弯出一个弧度，带着几分玩味与挑衅，“先掂量掂量，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空气里浮尘轻轻颤动，便是弥漫在山间的浅淡雾气，似乎也忽地一凝，微微震颤。 散落在地上的花瓣，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缓缓浮起。 顾灵芷掌心微动，轻轻掂起一片落在指尖的花瓣，偏头笑看着那群人。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分明想上前，却像被什么控制住一般，想要挪动一小步都极为困难。 “我早提醒过你们，要先掂量掂量自己，”顾灵芷扬声轻笑道：“有几斤几两，才来和我谈……”她轻快地吐出两字，“客气。” 几片花瓣轻轻打着旋儿擦着头两人的衣裳划过，听得极其细微的一声撕裂声，衣裳上瞬间多了几道浅浅的小口子。 “这……” 那群人在山坡上进退不得，面面相觑。 花瓣缓缓漂浮在半空中，像是无数锋利的小刀片，随时准备着，只等那柔婉苍白的手掌轻轻一拨，便登时飞射出去，在他们身上划出一道道小口子。 朱璎为眼前局势的翻转喜不自禁，忍不住悄悄拽紧了顾灵芷的衣裳，却发现衣裳上传来极轻的努力克制的颤抖。 确切来说，是顾灵芷的身体在轻轻发抖。 这有点不对劲啊。 朱璎敏锐地察觉到顾灵芷身体上的反常，微微抬眸一看，发现顾灵芷额头侧冒出了轻微的冷汗。她想出声询问，但又怕暴露行踪，更担心因此揭了底，那些家奴们愈发猖狂。 她正迟疑时，听见有一清冽的声音，从入口的残墙方向传来，“你们是哪家的？” 顾灵芷微微侧眸，手劲淡淡一收，那些人身上一轻，转头看向出声的人。 “你谁啊？”那打手模样的人粗着嗓子回头，“别多管闲事！” “我啊。”锦袍公子越过身边的长衫公子，往前走了几步，一手拽着左侧腰间悬着的腰牌，轻轻摇晃着，瞥了那群人一眼，视线停在领头的那人身上，“你，”他朝他勾了勾手，道：“过来瞧一眼，看能认得出来吗？” 那人犹豫了片刻，转头疾步走过去，凑上前一瞧，不由睁大了眼睛。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设么，一下子语塞，用力咽了咽口水，道：“你是齐王府的？” 锦袍公子缓缓一笑，眸光从容镇静中，又带着一丝冷淡的疏离，道：“鄙人姓吴，行二。”他淡淡道：“你可以唤我吴二公子。” 领头的人一怔，细瞧了面前人的装扮一眼，刚要张嘴，就见锦袍公子笑着举起一根手指，轻轻放在唇上，朝他摇了摇头。他又是一怔，然后忙俯身要行礼，被锦袍公子拦住。 朱家在盘算三姑娘与齐王婚事一事，领头的这人是知道的。他虽然没有见过齐王，但他在朱家好些年了，知道朱家二公子朱怀君与齐王交好，齐王府的信物自然是认得的。又听这人自称姓吴，齐王恰排行老二，便估摸着这极有可能是齐王殿下本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4章 仗义执言为哪般 当下，那人便在原地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生怕已然冒犯了齐王殿下。 “行了，赶紧走吧。”吴弘正摆摆手。 他身边站着的穆霈云缓缓抬眸，目光淡淡往顾灵芷站的方向一瞥。 吴弘正留意到身边人神色的变化，没有挑明，只转头掠过那一群山桃林中呆若木鸡的朱家奴仆，冷沉着声音，对朱家那人道：“还不走？” “这……”领头的人召回了手下，面色却仍有些迟疑，不时往顾灵芷的方向看一眼。 吴弘正掂着腰牌在手里打转，淡淡抬眸，斜睨着对面的人，道：“这里都是我的朋友，谁管你来要人，你只管让他到王府要去。或者……”他淡淡一笑，“我今夜宿在寺里，你们晚些来寻我也可以。” “小的不敢。” “不敢？”吴弘正笑嘻嘻地看着那人，眸中闪着冷光，道：“不敢还愣在这里？” 领头的人语塞，匆匆往顾灵芷那边看一眼，对朱家的其余人招招手，一群人乌泱泱来，又乌泱泱地走了。 眼看着那群人离去，顾灵芷长出一口气，蓦地收掌，空中悬浮的花瓣霎时齐齐落回地面。她身形一晃，往后倒退了半步，朱璎急忙扶住她。 “师姐……” “没事。”顾灵芷朝朱璎轻摇头，但这两字说得虚浮，面上血色又褪了几分。在身旁灼灼花枝映照下，愈显得面色苍白。 一道目光隔着山雾远远投来。 穆霈云轻握在身侧的拳头缓缓放松，看着那连绵的花影之中，一身浅烟紫衣裙的女子身形微微晃动，恍似有些站不住。 朱璎轻皱眉，一手牢牢地扶在顾灵芷腰间。余光一瞥，见底下墙根那里人影微动，她下意识侧身往前一步，护在顾灵芷身前。 底下那两人抬眸朝她们这边看了一看，并没有上前来的意思。倒是那锦袍公子放下了手里把玩的腰牌，往她们的方向微一欠身，算是行了个礼，然后一转身，携着身侧那位长衫公子往外面去了。 顾灵芷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再抬头去看时，已不见了两人的身影。她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朱璎道：“他们既是朱家的人，你为何要躲着他们？” “师姐，”朱璎扁扁嘴，道：“这话得从我父亲说起……” 于是，朱璎便将朱侯爷如何想着替她与齐王拉红线，又将她祖母携她出来散心，她趁机逃脱一事细细说来。 “既然你不愿意，为什么不和你父亲好好谈一谈？”顾灵芷问道。 “说不通的。”朱璎丧气地垂下头来，道：“我父亲是个老顽固，他认定的事情，没有这么容易改变得了。” 顾灵芷想起那日与朱侯爷匆匆见过的一面。他为人看着和善可亲，并不像朱璎说的那般，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儿。只是，这到底是别人的家事，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劝慰了几句，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朱璎说：“我只想着，先逃了出来再说。不然在府上，父亲派人日夜看着我，更加没有逃走的机会。” 顾灵芷略思索，道：“他们既然知道你逃了，又满山地找你，你现在要想下山怕是不容易。” “我也觉得。”朱璎叹了一口气，道：“他们多半会在上下山的路口那里，派人守着，等着我自投罗网。” “要不……”顾灵芷道：“你先在这山上住一宿，等明日了，我想法子让你随我一同下山。到了山下，你可以再做打算。” 朱璎眼睛一亮，猛地点头，道：“听师姐的。” “走，”顾灵芷牵起她的手，道：“我们先回去歇歇。” 另一边，穆霈云与吴弘正两人沿着石阶缓缓下山。 穆霈云一路低头不语，吴弘正便一直等着，等到那几十级石阶都走完了，再走一阵便回到佛寺了，吴弘正才缓缓停住脚步，淡淡道：“要是我没有开口，你是不是就准备出手了？” 方才，在那山桃林时，吴弘正知道那伙人是朱家的，也知道朱家那位三姑娘穿了一身男装扮成小厮的样子，就躲在那姑娘身后。他本来打算静观其变，甚至借机挑弄一下那位朱三姑娘，却发现穆霈云对挡在朱三姑娘面前的那一位姑娘颇有回护之意。 山雾中桃色灼灼，不及那姑娘一身浅烟紫的衣裙，似要融在那雾中，又恍似山间雨露凝结而成的这么一缕绝美精魂。眸光淡淡一掠，也足以叫人心旌摇荡。 “果然还是齐王殿下的面子好用。”穆霈云顺势停下，侧身对吴弘正淡道：“多谢。” “替那姑娘谢，还是替你自己谢？”吴弘正看他一眼，“那群人是朱家的人，你要是真的出手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大好看。”说着，语气微凝重，神色也收敛起方才的调笑意味，认真道：“要被人知道你是晋国公的二公子，又与我走得这般近，只怕你我的关系就真的瞒不住了。” 穆霈云垂眸一笑，不言语。 “方才，你只见那姑娘隐隐有些力竭的模样，额头冒了冷汗，便着急得不行，”吴弘正轻叹一口气，神色古怪地看了穆霈云一眼，“我要是晚一步开口，你只怕真要抢了先。” 要不是吴弘正抢先一步，挡住穆霈云，又亮出王府的牌子，打发了那群人，事情要真闹起来，对穆霈云和他都是个麻烦。 吴弘正越想，越不由得神色严肃起来，“朱怀君与我私交不错，这事你是知道的。而且，朱家还有意将他们的三姑娘嫁予我做王妃，这中间的桩桩件件，我可从没有瞒过你。” “是我莽撞了。”穆霈云垂首轻道。 “知道就好。”吴弘正语气缓和了一些，两人继续肩并肩往前走。 穆霈云看吴弘正神情不再那么严肃了，便也换上轻松一些的语气，道：“那刚才，就当是替我自己谢过殿下了。” 吴弘正看他一眼，道：“这恩你可得给我记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抬手在空气里点着，盯着穆霈云道：“记着，给我好好记着，记账本上。” “是，”穆霈云装作认真地点头，“齐王殿下，小的一分一毫，全都记着，半点不敢忘。” 吴弘正明知道他半真半假的话里夹着些调笑的语气，也不在乎，只又扭头看了他一眼，“你平日里稳重得很，今日怎么乱了方寸？着实……”他顿住脚步，道：“叫人觉得有些不太像你了。” “见色忘义。”穆霈云微耸肩，云淡风轻地回答了一句。 “哟呵。”吴弘正停住脚步，回头看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5章 井水不犯河水 吴弘正笑出声来，“你倒真是厚脸皮，这四个字不揣心里藏着，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我这是听殿下的吩咐，”穆霈云负手身后，笑着往前走去，“在殿下面前，”他一顿，笑道：“坦白，不忌讳，有话直说。” 吴弘正被这接连的三个词噎了一噎，“行，你厉害。” 两人已经回到佛寺，跟来的小厮见两人回来，便上前汇报了一番，说是床铺已经整理妥当，午饭也备了，问两人要不要吃一点。 “吃！”吴弘正狠狠甩出一个字，一撩衣摆，在桌前先坐了下来，把小厮打发掉，“出去把门关上，在外面守着，天塌了都不能进来。” 穆霈云看吴弘正这架势，便知道他方才看出了一些端倪，有意要拷问他一番了。 此时，顾灵芷与朱璎从山上下来，也回了客院那边。 这一所佛寺虽然有客院，但男客和女客住的地方历来是分开的。 青棠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见朱璎扶着面色略有些苍白的顾灵芷回来，吓了一跳。 “我没事。”顾灵芷安抚了青棠两句，又对朱璎解释道：“前一段受了些伤，在床上躺了一段时间，方才一下子出手，筋骨没有活动开，不碍事的。” 朱璎轻点头，但瞧着顾灵芷面色不太好，便知她一定将自己的情况往轻了说。 青棠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小药瓶，取了几颗药丸给顾灵芷服下，比着手势问道：“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顾灵芷摇头，道：“就是之前苍济长老的药开得有些猛，落下一点后遗症，过一段就好了。” 其实，苍济长老离开之前，曾与她说过，之前为了解开她身上的毒，多种药物齐用，又给她增添了好些安神养身的方子，短时间内急攻，各种药性碰撞会留下一些小毛病，需要时间慢慢化解。 青棠给她取来的这个药，便是化解开残留药性的药丸。 在这一段时间内，顾灵芷不便使用术法或者需要调集内力的功夫。方才，她知道自己身体状况扛不了持久战，才想着冒险使上内力，吓退那些人，不成想半路力竭，险些出了问题。 这么想着，她又想到了方才匆匆一瞥的那个身影。 自从那次离开皇城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穆霈云。在裴家休养的那段日子，他没有来过一次，她也不曾听闻到关于他的消息。 仿佛，就这么彼此销声匿迹在对方的生活中。如同天空中的两朵云彩，彼此淡淡擦肩而过，随风远行，不再会面。 可一细想，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那天夜晚，在那座偏殿之内，在那穿过窗棂，投射到地上的幽暗迷蒙的光线中，她是那么说的…… “我们不过就是一起进宫来，一起办一件事而已。事情办完了，我们还是各回各家，各归各路，井水不犯河水。” …… 是的，她要与他各归各路，彼此重归各自的生活，不打扰，不干扰，只如从前一般，该如何便是如何。 那她现在心中的烦躁，又是为的哪般？ 顾灵芷微微出神，听得一旁的朱璎凑过一颗小脑袋来，问道：“师姐在烦心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顾灵芷一顿。 不过是想起了一个人而已。而她曾和那人说过，要井水不犯河水。 “井水不犯河水？” 数道院墙外，吴弘正不由得微微提高了音量，“闹半天你就给我这么一句话？”他没好气地看了穆霈云一眼，说：“你还不如直接告诉我，说这事不能让我知道。” “这事……” 穆霈云正要从善如流，就被吴弘正拦住了，“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外头那俩小厮去满寺院给我找出那姑娘来，我非得把你俩的河水井水给混一块去。” “别取笑我了。”穆霈云的目光下意识在桌上搜索着酒壶，才想起来这是在寺院，哪里来什么酒。 “那你真不准备和我说说？”他转头朝山上看了一眼，道：“你和方才那位姑娘……” 吴弘正拖长了声音，皱眉道：“明显是有故事啊。” “有。”对面传来极其简单的回答：“复杂且长。”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吴弘正一笑，指节反扣着，在桌上轻轻敲着，道：“这不有菜呢嘛？讲一日一夜都成。” 穆霈云转过头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桌上的菜，不再搭理他。 “看来，”吴弘正斜睨着穆霈云，意味深长地道：“是那位姑娘了。” “是……”穆霈云停下筷子，拖长了声音，偏头看一眼吴弘正，道：“殿下不也是为了那位朱三姑娘来的？” “这是巧合。” “巧合？”穆霈云将筷子放下，吴弘正却拿起筷子夹菜。 “朱府早前偷偷派人来打听，我便让人给他们抛了个地点。” “就是这佛寺。”穆霈云替吴弘正说了后半句。 “没那么明确，我只说想去看山桃花，顺便上个香。” 穆霈云笑着，听吴弘正继续往下，道：“朱家的老祖母，活得久了，是人精中的人精，可会替她那孙女盘算。” “你是说……”这回换穆霈云惊讶了，“来打听消息的是朱家老祖母身边的人，而她有意让你与朱三姑娘见面，甚至说借此机会，暗中撮合一把。” “正解。”吴弘正夹了一箸豆腐到穆霈云碗里，说：“赏你的。” “谢过殿下。”那边敷衍了一句，又问道：“那你明知道朱家老祖母暗中在盘算什么，还有意给人家设套，甚至顺着她将计就计，你这是想……” “我是想……”吴弘正笑道：“亲眼见一见这朱璎姑娘，看看她是否真的……”他咀嚼着嘴里的豆腐，道：“如我听说的那般有趣。” “那结果呢？” “结果是……”吴弘正放下筷子，转头看向穆霈云，笑道：“我发现你那位更有趣。” 两人这边一边吃着聊着时，朱家的仆人回到了老祖宗的房间，将方才的情况汇报了一遍。 朱家这位老祖宗听了，半晌没有说话。 一位跟在老祖宗身边多年的老婆子凑上前，问道：“老祖宗，可需要再派人去找找？” 另一位老婆子出主意，道：“方才那位姑娘若真是帮着三姑娘躲起来，现下两位姑娘多半是在一处的，这女施主住的客院就这么点大，要去找也不是一件难事……” “不必了。”老祖宗摆摆手，淡淡道：“不用再找了。” “啊？”旁边伺候的两个老婆子都是一怔，互相看了一眼，垂首在一旁等着老祖宗发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6章 老祖母巧计点鸳鸯 老祖宗双眸微阖，一手捏着佛珠轻轻转着，好一阵，才道：“今儿带来的人里头，有从前随怀君去过齐王府的，让他去探听一下，看齐王是否真的来了这佛寺，想办法给齐王去一封信，以三丫头的名义，约他相见。” 此言一出，两个老婆子又是一怔。她们虽然知道自家老祖宗办法多，但没想到老祖宗这回出手这么狠，连孙女的名声也不顾。 “信自然不能是三丫头的笔迹，随便让一个识字的写了就行，简短几句就好。”老祖宗道：“那丫头的婢子，叫豆蔻的呢？” “逮到了。” “把她关起来，看好了，但不许为难她。”老祖宗继续道：“三丫头重情，自己跑了不会撂下婢子，她多半会回来看一眼，确定她是否还好。你等三丫头回来探消息的时候，这样……” 老祖宗一抬手，便有一个婆子附耳过去。 入夜，晚风微凉。风中有极淡的香气，不知是否是白日里看见的那片山桃林。一道影子从夜色下掠过，一溜烟钻进了佛寺后院女客舍中的一间房门。 顾灵芷在窗前半倚着茶几假寐，听得开门声，抬头看去，见青棠与朱璎前后脚闪身进来，后者动作轻巧，顺带关上了门。 “怎样？”顾灵芷问道。 早些时候，朱璎说放心不下跟在自己身边那个叫豆蔻的婢子，想偷偷溜回去，远远看上一眼。顾灵芷便让青棠跟着去，与朱璎有个照应，免得她被朱家人逮住了。 “那傻丫头没事。”朱璎说着，往茶几另一侧的椅子上一坐，抬手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青棠，一杯端起来仰头饮尽。 “不过……”朱璎放下茶杯，面上微有忧色，“我回去的时候，无意间听见祖母身边的人在说，祖母让人用我的名义去约齐王今夜相会。” 顾灵芷刚喝了一口茶，一听这话，那口茶差点喷出来。她轻皱眉，哭笑不得，道：“你祖母倒真是……”她斟酌了一下，选了个词，“十分地出其不意。” 这样的招数，一点也不像一个门庭森严，出身富贵之家的老太太会想到的。顾灵芷不由对朱家更感兴趣了。她偏头看了朱璎一眼，想着朱家到底是个什么人家。 朱家主事的侯爷既和善又有些小顽固；最受宠的三姑娘半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架子，亦丝毫不矫揉造作，和身边的婢子关系好，对顾灵芷身边的青棠也没有门庭等级的成见与差别对待；而那位看起来半点不管事，逍遥自在的老祖宗，则计策惊人。 “你如何打算？”顾灵芷问道。 “这定然是祖母的计策，”朱璎道：“只是我猜不到，祖母闹的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她会不会是故意散播这个消息，引你现身？”顾灵芷分析道：“毕竟，女儿家的名节十分重要……” “我偷偷去看了那封信，写得歪七扭八，除非那齐王是个傻子，才会相信这是一个大家闺秀的字迹。” “那……”顾灵芷笑道：“这横竖是一个计策，但你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齐王怕是同样不知道。” 朱璎轻哼一声，道：“傻子才会去呢。”她嘴上这么说着，心念却飞速转动着，盘算着要不要借此机会偷偷去瞧上一眼。 顾灵芷一瞧朱璎那神情，就知道她已经动了心思。“你就不想去看一看，”她拖长了声音，笑道：“那个傻子会不会来？” 朱璎眼珠转了一转，盯着顾灵芷看。 佛寺男客院与女客院中间，有一处窄长的院落。院子北面尽头，则是一座小楼。楼内四面除了一些壁画，便是一些先代名家书法名家留下的书法碑刻。 入夜之后，佛寺后院各处的院门是落锁的，但这些自然难不倒顾灵芷与朱璎。两人轻盈一翻，便越过了院墙，来到约定的那座小楼前。 朱璎本是要自己去的，可顾灵芷不放心，便陪着她一起来了。两人隔着小楼东侧的半开的窗户往里望去，隐约看见里头有一个人影。 月色越过窗棂，疏疏落落地洒下，照得那人长衫如风，淡拢一片月华于袖底。他微仰着头，凝眸看向窗外，似在等人，又仿佛只在赏月。 顾灵芷凝眸看向小楼里的背影，轻声道：“还真有一傻子在。” “这就是那位齐王？”朱璎扒着窗缝往里头瞧。 “不是，”顾灵芷淡道：“这是另一个傻子。” “啊？”朱璎纳闷地转头，忽然意识到，“齐王找了另外一个人替他来。” 回应她的，是微微被推开的窗户。她听见顾灵芷道：“他们换人，我们也可以换。” “我替你去会会他。”顾灵芷嘱咐朱璎道：“你在这里守着，静观其变，指不定……”她心念一转，想起白日里在山桃林见到的那两个身影，道：“那位殿下也在附近偷偷看着。你自已注意一些，随机应变。” 看着那一跃而入的窈窕身影，朱璎迟钝地反应过来，顾灵芷认识这人。 听得身后传来的轻微响动，月色下的人影微微侧身，他眸光被月色照得轻浅如烟。 “不知小穆将军在此……”顾灵芷停住脚步，目光悠悠往那边一瞥，道：“静候哪位佳人？” “有一美人，清扬婉兮。”穆霈云缓缓往前走了一步，轻声道：“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穆公子，想要撩姑娘，得先把诗学好。”顾灵芷轻挑眉，看他一眼，道：“这么胡乱扯来两句混搭，可不是什么好办法。” “姑娘说的是。”穆霈云颔首轻笑，“在下确实欠点火候，恐怕要姑娘多提点一下。” “抱歉，没空。”顾灵芷简洁明了地回了一句，扭头四处张望。 小楼内没有点灯，除了一点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并没有其他可供照明的。楼内光线昏暗，看不出这里的暗处是否还藏着别人。 顾灵芷转头回来，看着穆霈云，道：“这里就你一人？” “嗯。” “那你来做什么？” “等人。” “是你等，还是你替人等？” 对面没了声音，顾灵芷轻道一声，“不说就算了。”她扭头就走，右手手腕却被人轻轻拉住。 “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多谢穆公子关心，”她顿住脚步，偏头看他一眼，微一欠身，道：“好了。” 穆霈云的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既是好了，为何你白日里运功时，面色苍白，气息不稳，隐约带喘。” 顾灵芷微微抬眸，瞥了他一眼，“你我白日里隔得那么远，穆公子还观察得这么细致入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7章 黑暗中的坠落 “只是，不劳穆公子费心。”顾灵芷眸光微动，视线缓缓顺着自己被穆霈云扣住的手腕上移，浅淡一笑，道：“我的的确确，已经彻底痊愈了。” 她转身欲走，发现穆霈云仍旧轻轻扣着她手腕，不放手。她抬眸看他，“你要做什么？” “我想和你谈谈。” 顾灵芷眼珠一转，“谈什么？”她往前踏了两步，仰头看着他，道：“在倚翠苑时，在宫里时……” 长长的睫羽轻轻一颤，月华将那双眸子照得分外清澈。 她问道：“我们还有什么没有说清楚，还需要谈什么？” 那边什么也没说，只定定看了她一阵，她便感觉手上的力道微微放松。她顺势一甩，挣开了他的手。 浅烟紫色的衣袖一掠，在淡薄的月光下，恍如一道青烟，倏忽一转，往另一个方向去。 “你不必担心我，我过得很好。”顾灵芷脚步微一顿，衣袖在半空中徐徐往旁边一落，被什么东西轻轻勾住。“希望你也是。”她略略侧眸，颔首轻道：“就此别过。” 顾灵芷一转身，便觉得右手衣袖挂住的地方一紧。 此处光线昏暗，只隐约看得见有一根巨大的柱子，上面有繁复的花纹，还有凸起的鸟兽装饰。顾灵芷的衣袖，依稀就是勾住了某个地方。她伸手去解，在柱子上摸索了一阵，不知是按到了什么地方，忽听得轻微的“咔嗒”一声，脚底蓦地一空，整个人向下坠去。 她仰头去看时，见上面探出来一只细长的胳膊。而后，便见人影一闪。 一个黑影轻柔地将她的恐惧、惊诧全数缓缓包裹起来，连带着她，一同轻拥入怀。 闷闷的落地声中，四周一片漆黑。他们坠落的那一处豁口传来“咔嗒”一声，彻底阻绝了最后一丝光线。 轻缓规律的心跳声，一声一声回荡在黑暗中，成为唯一的声音。恍似溺水的人看到的最后一块浮木，又似黑夜中仅有的一点灯火，悄无声息地指引着方向。 在下坠时，顾灵芷几乎是下意识地拽紧了穆霈云的衣衫。虽说现在四周一片黑暗，但好歹已经到底了。她微松开手，另一只手在地上一撑，准备从他身上起来。 肩上一紧，她被他拥得更深。 “别动。” 顾灵芷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他呼出的气轻轻挠着她额头的发丝，弄得她有些痒，想伸手拨弄一下，又发现自己被他牢牢锁在怀中，动弹不得。 “这里可能还有别的机关。” 她听见他解释了一句，只好安分地缩在他怀里，一边侧耳细听，观察四周的动静。 黑暗把寂静拉长，长得似乎一切都静止了。他就那么拥着她，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偶尔轻微的收紧掌心，似在确认她是否还在他怀中，确认她是否还安全。 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底下的黑暗，便试探着朝黑暗中伸出手去，“应该没事吧。” 最后一个字音还没落下，她左臂被他轻轻抓住。 “小心。” 顾灵芷被这一声低低的惊呼吓到，被他顺势搂得更深，而且比方才还紧。 “怎么了？” 那边忽然短暂地沉默了，而后淡淡道了一句，“没事了。” 顾灵芷方才什么也没看清，不好怀疑他，只能暂时任由他继续搂着自己。过了一阵，她问道：“你该不是骗我吧？这里看着不像有什么机关的样子。” “要试试吗？” 顾灵芷在黑暗中瞥他一眼，听得那边道：“这里虽然黑，但我看得到的。” 黑暗中，他眸中映着她的影子，清晰得叫她心里一慌，忽地想往后瑟缩去，却发现自己被他环抱着，没有退路，也动不了。因为摸不清周围的情况，她不好贸然推开他，只好继续保持这样的姿势。 她喃喃了一句，“看得到就看得到，我也看得到。”她瞪了回去，发现自己的影子在他眼中被放大，而后愈加清晰。那眸光之中，流动着温柔的眼波。恍似浅浅的暖暖的河流，将她的影子包裹起来。 “我们要保持这样到什么时候？”顾灵芷说着，转开了视线，假装探看周围的情况。 “再看看。”那边又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回答。 这里虽然没有风，但也不觉得闷，只有望不透的黑暗，叫人心底有些发慌。 在这黑暗中，顾灵芷难得地不再闹腾，甚至有些反常地选择了沉默。 “你刚刚想问什么？”顾灵芷微垂眸，低声道：“你想谈什么？反正我们现在被困在这里，有的是时间，你想谈什么，尽管谈好了。” 短暂的沉默后，那边轻轻道了一句：“你是否避着我？”不待顾灵芷说什么，他接着道：“不是上次你在倚翠苑说的原因。” “上次在宫里的时候，我就发现……”穆霈云缓声道：“你那天晚上神情有些不对劲。” 顾灵芷心里咯噔一下，登时反应过来，他是指她恍神的那一阵。 而那一阵，她是想起了…… 她要怎么告诉他？ 那些模糊的片段，那些看起来分明像是前生的记忆，那些让她只是想想都会觉得心口微微被扯住般疼痛的散碎画面。 如果那是她的前生，她可以接受和承担。 那他呢？ 这一切，是与他有关，还是无关？ 如若无关，那他何必知道。 可若有关…… “是不能与我说吗？”穆霈云缓声问道。 顾灵芷一怔，继而缓慢地摇头，目光有些空茫，道：“那些……”她声音越来越轻，“不重要。” “是对你，还是对我。”穆霈云的声音在顾灵芷耳畔响起，她听见他问道：“我很在意，也很想知道……” 他的声音里有少见的凝重。这一点凝重，让她不得不转过头来，迎向他的目光。 “你刻意躲开我，是否与这件事有关。” 这一句之后，空气再次陷入黑暗的沉默中。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直觉。” “人家都说，”顾灵芷偏头看他，“女子的直觉才准，男子的……”她轻轻一笑，眼底却没有笑意，“很可能不准。” 他没有说话，仍旧将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她身上，像在等她开口，等她敞开心扉。 “算了。”她这一句说得极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告诉你也没什么。”顾灵芷转身仰头，看着穆霈云，道：“你相信轮回吗？” “不信。” “那转世呢？”顾灵芷仿佛没有目的地追问，道：“前生呢？” 他没有回答，但因为离得近，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揽住她的手指节也轻微动了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8章 双双被困 “如果说……”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要散在这伸手难见五指的黑暗中，“我们之间有宿世的姻缘，或者说……” “我们今生的相遇、相识，都与我们前生有关，甚至……”顾灵芷缓声道：“前生因，结今生果。” “命定姻缘？”穆霈云轻声道：“这不是好事吗？” 他手指关节微微紧绷。他明明不该担心，可听得她这样说，心底却有些发慌，既想听她继续说下去，又怕她继续往下说。 “是啊，”顾灵芷垂眸轻笑，“好事。”她眸光在黑暗中变得沉重，连呼气也变得沉缓。 “前缘天定，今生来续，多好的事。”顾灵芷眸光微动，淡笑道：“命定的姻缘，定的也许只是开头。” “什么意思？” “这事说起来有点复杂。”顾灵芷缓声道：“这么跟你说吧，”她转头看他，唇边一抹淡笑，眼底深处却透着疏离，“我身上有个胎记，因为这个胎记，还发生了一些事情。” 两人被困时，小楼上也有人在四处翻找机关。 方才，顾灵芷不小心碰到机关，坠入底下的黑洞时，一直在外面观察的朱璎猛地拉开窗户，蹿了进去。可是她终究慢了一步，赶到时，机关已经合上。 就在朱璎着急地四处张望时，听见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人走进来。 “谁？”朱璎退了两步，缩回黑暗中，偷偷观察着来人。 那人一身锦袍，缓缓将门关上，慢悠悠地走过来。他毫不避忌，直接走到了有光的那一面。 朱璎轻轻一转眸，本是朝着来人淡淡一瞥，忽地定住了目光。 月华轻浅，落在那一身锦衣上。来人眸光微动，淡然浅笑，已让月华略略失色。那精致的五官，如上好的玉雕，在月色下流转淡淡的光华。 朱璎霎时觉得自己有些词穷。什么“谦谦公子”、“温润如玉”之类陈词滥调，拿来形容眼前人，也只是堪堪适合而已。 再一看，朱璎就觉得眼前的人有点眼熟。 白日里，在山桃花林中，她与他曾远远见过一面。只是那时她没有细看，也没怎么留心。 但是，他脸上此时的笑容，眼底浅淡的调笑意味，与白日里一模一样。 于是，朱璎便能把两个人影叠到一起了。 “你是……”朱璎试探着开口。 “鄙人姓吴，家中行二。”吴弘正照旧淡淡介绍着自己，“姑娘若是不介意，可唤我吴二。”趁朱璎还没回神，他继续道：“方才那位是我朋友。” “刚刚掉下去的另一个，是我师姐。”朱璎瞥他一眼，移开目光，继续在楼内搜寻机关。 身后响起轻微的声音，朱璎回头时，见吴弘正掏出火折子，点亮了旁边空置的烛台，朝着她淡笑道：“姑娘要找机关的话，还是这样找方便一些。” 朱璎不疑有他，随手接了过来，“谢了。” 才找了一阵，朱璎蓦地回身，揪住吴弘正的衣袖，手中的烛台只差举到他脸上去，“你……” 那边回她一个笑脸。 “太奇怪了，你怎么会在这？”朱璎似逼问，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你来这里做什么？” “陪朋友来。” 朱璎又看他一眼。 方才站着的人，顾灵芷既然认识，想来应该不是那位齐王。这里忽然冒出来的人，会不会…… “姑娘还想问什么？” 朱璎被他打断思路，干脆直截了当问道：“你是齐王吗？” 对面的人一怔，显然没有料想到朱璎会这么突然且直接地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轻轻摸了摸鼻子，笑道：“是。” 这一个“是”字轻飘飘落地，差点把朱璎手里的烛台震得掉下来。 她就是那么随口一问，对面的人还真实诚。 朱璎乌龟似地往后缩了缩脖子，又悄无声息地飞速往后挪了两步，如临大敌。 吴弘正见朱璎这模样，倒是纳闷了。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还是能吃人的怪兽，用得着对他这般退避三舍，甚至避之唯恐不及吗？ 他轻叹一口气，就着手里的烛火，认真打量了对面的朱家三姑娘一眼。 这姑娘，的确比听说的要有趣。直性子之余，还有点傻。 吴弘正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微眯着，他便这么微微眯眼打量人家姑娘。朱璎那边却想着，这人什么毛病，这样看人，看得她毛骨悚然。 她下意识往外挪去，后背撞上一根柱子。 朱璎扭头看了一眼，这正是方才顾灵芷摔下去之前摸的那根柱子。顾不得吴弘正，她转头打量起柱子来。 “这佛寺有些年头了，”吴弘正淡淡开口，“听说前朝战乱的时候，有皇族在此避难，被仇家得知此消息，寻上门来。可是到了佛寺，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人，连一个和尚也没有，只得铩羽而归。” “你是说，这佛寺另有门道，甚至是……”朱璎转头看了一眼四周，道：“这秘密就在这座小楼里？” “那只是百姓间传的小故事，”吴弘正笑着打量周围，道：“但这里，可能不止一处机关。” 朱璎顿住脚步，道：“那万一……”她迟疑道：“万一找错了机关……” “姑娘怕了？” “我会怕什么？”朱璎白他一眼，“我是怕触动别的机关，反而伤到我师姐。”她想着顾灵芷大病初愈，白日里为她出头还险些累及自身，不免愈发担心，绕着楼里楼外四处打转。 “不行，我要去把那些和尚叫起来，”朱璎急急道：“他们一定知道这里有什么……” “机关”二字还没出口，朱璎就被人拉住了手臂。 “你干什么？”朱璎恼火地转头，迎上吴弘正的目光，“别拦我。你是齐王又如何，这里你做不得主。” “我只是想提醒一下朱姑娘，你现在的做法很不明智。”吴弘正淡淡道：“这大门本是落锁的，你我来此本就有违寺里的规矩，姑娘若是叫所有人都知道你……”他强调道：“与我半夜私会于此，于我们名声都有损，而且还会牵连你师姐，和我那位朋友。” 朱璎一想，的确如此，愈发着急，“那怎么办？” “找。”吴弘正视线落在楼内，“一定能找到。” 要想不把事情闹大，只能靠他们自己解决。 此时，在他们脚下，黑暗中幽幽地响起低低的谈话声。 顾灵芷大致将自己从前问齐尘的一些事对穆霈云说来，他一直沉默地听着。 “我祖师爷说，那是我从前生带来的印记。”顾灵芷道：“这里面……”她眸光缓缓变得沉重，“除了与我前世有关的记忆外，还……” 这一件事，是她连师父和师祖都不曾告诉过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9章 哎，墙上有虫 老祖宗停下手上的动作，道：“那两人的身份可问到了？” 晚些时候，因怕计划有差错，老祖宗吩咐人去打听了一下，可并没有结果。见身边的老婆子摇头，老祖宗便道：“算了，不知道也没关系，横竖那两人是进去了。” “老祖宗不怕节外生枝？” 老祖宗一笑，道：“出不了差错的。” “怕什么，老祖宗料事如神。”一个老婆子道：“说不出错，就不出错。” 旁边的老婆子笑道：“可不是。” 两人伺候老祖宗上了床榻，才见另一个年纪比她们都要大的老婆子缓缓进来。这人是跟在老祖宗身边最久的人了，其余两人敬她年长，道了一声好后，才退了出去。 “我去看过了，那小楼是锁上的，而且门外还留了我们的人看着。”最后进来的老婆子汇报道。 老祖宗点点头，却没有睡下的意思。她目光空茫地落在远处，像是想起了什么事。 “那座小楼，咱也好多年没去了。”老祖宗喃喃道。 “是呢。”那老婆子见老祖宗提起这事，便笑着搭话道，“说起来，老祖宗和老侯爷就是在那儿认识的呢。” 老祖宗轻颔首，眸光变得柔和，连唇边的笑也带着几分暖意。 “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说话时，老祖宗轻抚着左手上的玉镯，缓缓道。 “可不是嘛。”那老婆子接了一句之后，脸上也有些感伤之色。那玉镯是老侯爷赠予老祖宗之物，她知道老祖宗定然是睹物思人，想起了老侯爷，但也不敢多提，怕老祖宗想得多了，回头又伤心。 她跟在老祖宗身边的时间长，是老祖宗从本家带进朱家的婢子，自然知道老祖宗与老侯爷相识的过程。没有人比她更懂得，老祖宗为何要趁机将三姑娘带来这里，又故意将齐王约去那座小楼。 那一座小楼，表面上看着是两层，但实际上有三层。最初的时候，底下是作为藏一些特别珍贵的经书用的。后来因为战乱，腾出来给人避祸，就封了一些别的房间，只留着通道和一部分房间。再后来，完全弃置了，底下的密室基本全封住了。 只是，机关无法撤掉，仍旧可用。为防止有人误入之后，误触机关，才将小楼锁上，不对外开放。 那年，老侯爷与老祖宗就是在那里相遇，又被底下的密室困了一日，才成就了后来的姻缘。 老祖宗眼底的笑意，到最后缓缓泛出一丝悲戚来，隐隐有泪光泛动。 “睡吧。”老祖宗轻声道：“那边，你稍微盯一下就行。” 小楼底下的密室内，穆霈云和顾灵芷已经将能够走到的地方翻看了一遍。 “这些墙砖的颜色和附近的有差距，应该是后砌上去的。”穆霈云抬手轻敲了敲墙面，落手处传来闷闷的声音。他道：“都是实心的，看来应该是个废弃的密室。” “废弃的？”顾灵芷伸手在墙壁上轻拍了拍，道：“这么说，这里多半不会有人来，也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在这里。” 她这么一想，便想到了在小楼外面的朱璎。 “这里四面除了墙壁，什么东西也没有，打开出口的开关可能在被封住的墙后面。”穆霈云道：“这也意味着，我们需要等外面的人救援。” 说着，他目光缓缓上移，落在方才他们掉下来的那处洞口。 在那处洞口之上，漆黑的小楼内，微微摇晃的烛火映出两人的面容。 “你是说，这佛寺另有门道，甚至是……”朱璎转头看了一眼四周，道：“这秘密就在这座小楼里？” “那只是民间百姓传说的小故事，”吴弘正笑着打量周围，道：“但……”他缓缓拖长了声音，“这里可能不止一处机关。” “不止一处？”朱璎顿住脚步，道：“那万一……”她迟疑着，说道：“万一找错了机关……” “姑娘怕了？” “我怕什么？”朱璎目光一横，道：“我是怕触动别的机关，反而伤到底下的人。”说着，她用脚尖在地上四处轻轻地点着，然后在方才顾灵芷站着的位置趴下来，四处看了一阵，却仍旧没有看出什么门道来。 “不行，我得去找找外面那些和尚。”朱璎一撩裙摆，站了起来，道：“他们一定知道这里有什么……” “机关”二字还没出口，朱璎就被人拉住了手臂。 “你干什么？”朱璎恼火地转头，迎上吴弘正的目光，“别拦我。”她道：“你是齐王又如何，在这里，你做不得我的主。便是以后……” 她本来想说，以后即便过了门，他也不见得能做她的主，可话到嘴边，觉得这样是肯定了自己一定会入齐王府的大门，肯定了这一门亲事，便蓦地收住了话头。 那边传来轻轻的笑声，吴弘正偏头看她，“以后什么？” 朱璎恼羞成怒，甩开他的手，道：“不要你管。” 吴弘正缓缓收回手，道：“我并无他意，只是想提醒一下朱姑娘，以我们的身份，和现在的处境，姑娘这样的选择很不明智。” “这院落是锁着的，小楼外也有门锁，你我半夜却翻墙翻窗进来，受困后去找主人家帮忙开锁，此事传出去，岂不可笑？便是姑娘觉得没有什么，可你我未曾婚嫁，夜半于此相见，传出去恐会坏了姑娘的名声。”吴弘正淡淡一笑，“再者，这里不止我们两人……” 吴弘正抬手指了指两人脚下，意思是这里还有穆霈云和顾灵芷。 “事情传出去，受到牵连的还有他们。” 朱璎听到这，眸光微变，她深吸一口气，眼珠往四周转了一圈，咬牙道：“找，就靠我们自己找，一定能找出来。” 要想不把事情闹大，只能靠他们自己解决。 此时，在他们脚下，黑暗如同水一般蔓延，充斥在这一处不大的空间中。 两个身影静静相对了片刻，顾灵芷开口，道：“算了，不找了，反正一时间也找不到出去的办法。” 她把裙摆一提，寻了个位置坐下来，仰头看着上面，在心里默默道：“师妹啊，你可得争点气，师姐我还等着你来救呢。” “在想你那位朋友？” 穆霈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时，她差点吓了一跳。他不知何时坐了下来，而且就在她身侧。两人离得近，他说话时每个字音的颤动，都沿着四面的墙壁缓缓传来，那轻微的震颤，仿佛就贴在她身前，低声呢喃一般。 她往前挪了挪，不靠在墙壁上。 “墙上有虫？” 那边明知故问，顾灵芷只好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狠狠咬字道：“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0章 你相信轮回吗？ 许是靠得近，她愈发能捕捉到他说话时，尾音的偶尔轻扬与颤动。就像有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在她心头轻轻挠着。叫她又痒，又抓不住，颇有些抓心挠肺的郁闷。 “想什么呢？” 那声音再度传来，顾灵芷一仰头，险些和他撞个满怀。 “你凑过来做什么？”她盯着他，问道。 那边一笑，道：“找虫子。” 她下意识抬手，按在他胸前，把他轻轻推远。 他顺势退开一些，却道：“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他轻靠在墙壁上，扬眸笑道：“第一次见着我，你只差没扑上来。” 顾灵芷转头看他，心里有点发虚，“那时……”她道：“不一样。” “呵，”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声，道：“得手了，就不珍惜了。” “我什么时候就得手……”顾灵芷再度转头，却迎上一双带着浅淡笑意的目光。便是四周光线暗淡，她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眼底那柔柔的笑意，顺着眼波一点点漫上来。 “我……”顾灵芷再次语塞。 周围一片黑暗，她却忽然觉得什么东西蓦地从眼前一闪，刹那照亮了她心头的阴云。而后，心念一动，她盯着他，道：“你刚刚说……”她咽了咽口水：“我……” “得手了？”顾灵芷哑然失笑，笑到最后，脸上的表情有点哭笑不得。 “嗯？”那边的人歪头看她。本是瞧好戏的模样，却在捕捉到她眼底微微流动的悲色时，忽地一凝。 “我……”顾灵芷收回目光，悄悄往旁边一挪，语气有些虚，道：“才没有得手。” 那边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看过去，发现他侧身斜倚墙壁坐着，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意，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 你怎么说怎么闹都行，我就静静听着，看着。 顾灵芷再次被他看得心里发慌，想再往旁边挪开一点，发现她裙摆的一角被他压着。 他横身上前，另一只手把她垂落的衣袖压住，“你……”他眉头微微皱着，似有什么事情想不通，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是轻且柔的。他轻轻叹了口气，问道：“不仅是有意避着我，还有事情瞒着我。” 顾灵芷死鸭子嘴硬，道：“我的事非得都告诉你吗？” “这件不同，”他轻声道：“与我有关。而且，”他的眸光深深地看向她眼底，“是很大的关系，甚至到……” 他眸光微动，道：“你非要避开我的程度。” 从他们在天阙山初见，到洪家酒坊再遇，以及后来的小巷相逢，她就像一只扑腾的花蝴蝶，使劲地扇着翅膀，各种撩拨他，恨不能撞入他怀里一般。可后来，她却在步步退缩。 如她的倚翠苑所说，门庭身份是一重原因。可他明显感觉到，不止这一层原因。尤其是他们一同闯宫之后，或者说，是在偏殿那夜之后，她对他的态度就有了更明显的转变。 他蓦地伸出手来，探了探她额头。 “干什么？”顾灵芷刚问了三个字，就见他俯身过来，低头打量着她。 “你……” 才说了一个字，顾灵芷就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看看，”他说：“你是不是中毒之后，换了个人，装进了新的灵魂。” “是是是。”顾灵芷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敷衍道。 “那你说说，”他眸光带笑，问她道：“你为什么变了？” 他这一问，那眼神和语气，好像她就是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顾灵芷看他一眼，道：“别说得好像我负了你一般。” 那边一个眼光递过来，仿佛在反问，“难道不是吗？” 顾灵芷一噎，在他的注视下缴械投降，“公子行行好，饶了奴家吧，我错了，我不该在天阙山的溪边调戏你，不该在洪家酒坊时明里暗里挑拨你，不该借着给你包扎伤口占你便宜，不该……” 他的眸光变得一沉。 她顿时收住话头，眼珠一转，道：“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最初对你吟诵那首……” 他食指轻轻压在她唇上。 “我这辈子，”他轻声道：“要是要定了你负责呢？” 顾灵芷眼珠一转，想移开视线，他却探身上前。眼前骤然放大的面容，阻断了她四处张望的可能。 她的眼里，映着他的影子。 “别开玩笑了。”她试着用轻松的语气去拨开他的手，却发现拨不动。 他神色中的玩笑意味收了起来，目光轻缓地停在她身上。 她静静回看了他片刻，轻声道：“你就想要一个答案，是吧？”她眸光低垂，“我给你。” 顾灵芷长出一口气，轻仰头，看着他问道：“你相信轮回吗？” “不信。” “那转世呢？” 他微微皱眉。 “前世今生之说呢？” 沉默了片刻，他终于问道：“与这有关？” “算是吧。”她眸光微动，淡淡一笑，道：“确切来说，与我性命有关。” 她的轻描淡写，让他眼底眸光一凝。她的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淡笑着往下解释道：“我身上有个胎记。” “师祖说，那与我前生的记忆有关。”她声音很轻，尾音有些跳脱，带着茶楼说书人欲扬先抑的语调，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她笑意越轻浅，他的神情越凝重。 弥漫在身侧的黑暗，仿佛由此变得缓而重，沉沉坠下来。他们头顶上的洞口仍旧紧紧闭着，半点也听不到上面的声响。 朱璎举着烛火，停在那根花纹繁复的柱子面前。她端详了好一阵，觉得这凸起的飞鸟后面有一节花枝有些奇怪。 她缓缓伸出手，想要试探着扭动一下它，旁边冷不防响起一个声音：“你确定是这个？” “我……”朱璎顿住手，略有些迟疑地转头，看向吴弘正，“不确定。” “万一错了，”吴弘正恍似不在意地扭头，指了指周围，道：“这里指不定会飞出什么暗器，或者……”他含笑看向朱璎，道：“喂了毒的箭、飞镖之类，把我们给扎成刺猬，岂不是很亏？” 朱璎前头还听着，后面越听越察觉出他话里的调笑之意，道：“你少吓唬我。”她正要动手，一只手轻扣在她手腕处，“若这里的机关与底下相连，我们稍有轻举妄动，底下的人怕是要遭罪。” 一句话，就让朱璎停住了手。 “那怎么办？” “再找找。”吴弘正收手回来，走向另一处，道：“先探清楚这里的情况。” 朱璎心中着急，但又不得不承认吴弘正的话有道理，只得转头去找别的地方。等她离开，吴弘正淡淡转头回来，视线落在那柱子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1章 脱困（1） 而后一转，他目光顺势缓缓落在了柱子前面的空地。 黑暗之中，有低低的话语声，“事情大概便是这样了。”顾灵芷继续道：“随着胎记被禁锢的，除了与我前生有关的记忆，还……” 她忽地一顿，眸光映着周围沉沉的黑暗。 “还有一股说不清的力量。”她轻浅一笑，道：“它与我前生的记忆一脉相生。” 这也是为什么齐尘一再告诉顾灵芷，希望她能不要揪着前生那些事情不放的原因。但他也很清楚，有些事不是刻意回避，就可以躲得开。 所以，齐尘让顾灵芷自己选择。 齐尘没有明说，但顾灵芷一直是能够感觉得到的。他在顾灵芷胎记上设下的封印，就是为了阻绝这件事，阻止潜藏在她体内的力量，随着记忆的复苏而觉醒。 这次中毒昏迷时，顾灵芷在半睡半醒间，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些散碎的画面，就像那个在宫里的夜晚一样，那些画面仿佛深深镌刻在她骨血中，可她怎么看都只是雾里看花一般，隔着厚重的雾气望去，只看得个大概。 醒来之后，顾灵芷便察觉到身上的气息比从前更加不稳。她所掌控的力量，也比从前要大一些。很快，她便发现苍济长老也察觉到了这件事，并且在给她的所谓治疗方子和安神方子里，加入了一些克制她体内力量的和平衡气息的药物。除此以外，在她昏迷时，可能苍济长老还给她施过什么术法，用以稳定她体内的力量与气息。 这才是她身上真正的“后遗症”。 小楼前，朱璎气喘吁吁地绕回那根柱子前，叉着腰打量了上面的花纹一眼。 “不对劲，”她目光绕了周围一圈，道：“我看就是这里了，其他地方不像是有什么机关的样子。” “是吗？”吴弘正从柱子另一侧缓缓绕出来。 朱璎抬眸看他。他虽然这么问着，可脸上的神色中没有半分疑惑的样子。“你……”她狐疑地打量着吴弘正，道：“是不是早就知道这里才是那处最要紧的机关？” 吴弘正耸了耸肩，一脸无辜，“应该是。” 朱璎皱眉，“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我换一种说法？”吴弘正笑道：“姑娘要是真的有把握，可以试试。” “你在故意拖延时间？” 吴弘正笑着反问道：“是吗？”说着，他退开一步，视线往前面一落。 姻缘之事，还真是难料。本来约在这里的是他们，可掉下去的却是那两人。如此机缘，不怪他要来凑个热闹，成人之美，让他们在底下多待一会儿，好好把话说清楚。 诚如朱璎所料，他一早看出来那一处机关便是开启底下密室的关键，可他故意引开朱璎，哄着她满屋子跑，到处去翻找所谓的“其他机关”。一来，是为了拖延时间。二来，是因为这朱家的三姑娘的确是个有趣的人儿，实在忍不住要逗弄她一番。 不过，那个看起来憨直傻愣的朱家三姑娘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 “你有意捉弄我。”朱璎这回提的可不是问句了，而是肯定句。 “在下绝无此意。” 朱璎狠狠地瞪了回去。她还是第一回看见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撒谎，还撒谎得这样理直气壮的。 她轻哼一声，道：“我没工夫与你计较。”说着，她右手攀住柱子上那一处凸起的花枝。 “往这边一点。”吴弘正看她站的位置不对劲，好意提醒了一句。 “用不着你提醒，我知道。”朱璎看他一眼，往旁边挪了一点。 柱子东面往前一步的位置底下，幽暗的密室内，有轻缓的声音徐徐响起。 “简单来说，就是我现在的身体不足以承载这股……”顾灵芷眸光一动，映出对面人的影子，“与我前生记忆牵绊颇深的力量。” “我们之间……”穆霈云的声音缓缓变得低沉，甚至有些凝重，道：“也许有一段宿世的姻缘？” “也许。”她定定看着他，轻声道。 空气里的浮尘微微颤动，如他此时的眼波，如她轻轻扑闪的睫羽。 他也许会是那个解开一切秘密的钥匙，也许不是。有可能这些不过是她自己的胡乱推测，有可能他根本与此事无关…… 周围明明黑漆漆的，只有被他放在地上的火折子，发出一点浅淡的光芒。 可是，她清楚地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动容。 那一点动容，仿佛并不是因为她说的话，而是…… 顾灵芷不由讶异。 就好像他很清楚知道她的推测是对的，甚至在她说出口之前，他已经有这样的推测。只是因为她的话，他肯定了一些什么，得到了她所不知道的问题的答案。 他眸中那点不平常的光芒，转瞬即逝，仍旧是那浅淡的眸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她迟疑着，不知道是否要追问。 “你……”她才说了一个字，肩上一紧，她再度被他拥入怀中。 这一次的拥抱，小心谨慎而又果断。 他的吻轻轻落在她额头。 仿佛她今夜初见他时，落在他身上的月光。浅薄而轻淡，如一片轻盈的羽毛，却带着深如山海的眷恋，落在她额上。 “我明白了。” 她听见他的声音徐徐在头顶响起，轻缓地散入四周的黑暗中，可又执着而坚定地钻进她耳朵里，把她的心弦敲得震颤不止。 这一句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们头顶上方的柱子边上，朱璎的手攀住花枝，用力往旁边一推。 “咔嗒”一声响，洞口霍地开了。 “成了。”朱璎惊喜地出声，她手刚一松，那洞口就眼看着就要合上。她扭头看向吴弘正，“怎么回事？” 吴弘正轻挑眉，“看来要一个人在这里控制着开关。” “你来。”朱璎粗暴地抓过吴弘正的手抵在开关上，急匆匆地朝着洞口跑去，“师姐！”她趴在洞口边缘，朝下呼唤。 “朱璎，我在这。”顾灵芷站在洞底，仰头朝上看去。 “来，”朱璎着急地往下伸出手去，“把手给我。” 那洞口离地面约莫有两人多高，单凭一个姑娘家这么伸出手臂去，定然是拉不出来的。吴弘正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出声道：“傻姑娘，那边柜子里头有绳子……” 朱璎蓦地直起身，瞪了吴弘正一眼，听他继续往下道：“你去把绳子取来，我跟你一起把他们拉上来。” “你不会又骗我吧？”朱璎怀疑地看他一眼，道：“那里有绳子？我怎么不知道？” 吴弘正既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道：“因为刚刚让你好好找，好好看，你压根没有留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2章 脱困（2） “你……”朱璎想着顾灵芷还在下面，强忍怒气，按着吴弘正的指点找到了绳子。她把那绳子一头交给吴弘正，另一头顺着洞口抛下去。 穆霈云接住绳子后，细心将绳子系在顾灵芷腰间，轻声道：“你先上去。” “好。”那边传来极轻地一声应和。 吴弘正与朱璎先将顾灵芷拉了上去，然后顾灵芷再将绳子扔下去，交给穆霈云。顾灵芷趴在洞口，双手缠着绳子，一点一点把穆霈云往上拉。 窗外的月光越过窗棂，静静洒落在小楼内的地砖上。偏斜的月影，朦胧地落在柱子前的空地上，和朱璎放在一旁的烛火缠绕在一起，变成一团轻轻跳跃的光。 淡薄的光线，勾勒出顾灵芷纤细修长的指节。她的注意力都在下面，没有留意到绳子的另一端力量在缓缓松懈。 穆霈云离洞口不过一掌的距离了，绳索的另一头忽然脱力，伴着轻微的“咔嗒”声，两块朝下翻开的石砖蓦地朝上翻去，敞开的洞口眼看着就要合上，顾灵芷一时心急，顾不得别的，只伸手往下一探，带得整个人往前倾去，死死地拽住了穆霈云的手。 朱璎大吃一惊，慌忙伸手一捞，紧紧拦住顾灵芷的腰。 黑黝黝的洞口，恍如猛兽的巨口，朝着那一截垂落下来的细长胳膊狠狠咬去。只差一寸，那雪白纤细的手臂便要被冷硬粗厚的石砖生生夹断。 一只手牢牢地攀住了其中一块石砖的边缘。因为用力过度，指节微微发白。 千钧一发之际，那两块石砖也蓦地停住了。 那发白的指节往下一点，漆黑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顾灵芷的影子。他右手被顾灵芷握住，左手攀着石板边缘。右手食指在她手背轻轻点了一点，示意她自己没事。 “抱歉，手滑。”柱子边上的暗影中，幽幽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半点也没有诚心道歉的意思，仿佛只是那么随意一说。 “你到底行不行啊？”朱璎只差没跳起来指责吴弘正，她简直要怀疑他的故意的。方才一直都好好的，现在还加了一个人的力量，三个人何至于拉不动底下一个人。而且，那洞口的机关怎么会刚好要合起来，还险些夹到顾灵芷的手。 朱璎因为一只手拉着绳子，一只手揽着顾灵芷腰，防止她被底下的人带下去，只得努力仰头，朝着柱子边上那个人影道：“你别耍花样啊！” “底下是我的朋友，”吴弘正淡笑着，重新拽紧了手上的绳子，一脚踏在绳索处，足尖勾着绳子，另一只手控制着开关，道：“我能害他不成吗？” 吴弘正最后一句话的字音落下时，穆霈云刚从洞口探出头来，冷冷地朝吴弘正那边看了一眼。 穆霈云心中清楚，吴弘正是故意这样的。他出了洞口后，朝那边递了个眼神，“晚点找你算账。” 那边懒洋洋地回了个眼神，“好说。” 两人顺利脱困，这一夜已过去了大半。因为担心再闹出什么别的动静来，惊动了佛寺里的僧人，四人分头回了男女客院。 吴弘正走在穆霈云前头，率先推开了房门。他来到桌边，刚倒了杯茶，杯沿眼看都碰到嘴边了，就被人不动声色地夺了去。 他们相识多年，幼时起就常玩在一处。私下里相处时，穆霈云虽然也唤他一句“殿下”，但彼此之间没有那么多礼节与身份的界限，只如朋友、兄弟一般，甚至比寻常朋友更好。吴弘正虽然好交友，但谈得来，私底下亲近一些，穆霈云是其中之一。 吴弘正并没有觉得穆霈云此时的举动有什么冒犯的地方，只悠悠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中微有些冷意，知道他是真的动怒，便收敛了神色中的玩笑意味，道：“怎么？不满我方才帮你？” “你那是帮我？” “难道不是吗？”吴弘正抬手轻轻在杯壁一弹，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客房内。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穆霈云，道：“患难见真情，那姑娘待你可算情深义重。” 方才，吴弘正是故意装作失手，想看一看那姑娘对待穆霈云的态度，好猜度她的心意。结果果然如他所料，两人郎情妾意，怕是早在那幽暗的密室内，不知说了多少悄悄话。 想到这，吴弘正脸上又出现了不怎么正经的表情，唇边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穆霈云在他身边坐下，将方才夺走的茶杯往吴弘正那边一推，道：“这样的忙，还是不劳殿下费心了。” “啧啧，”吴弘正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才道：“还怪起我来了。” “方才，”穆霈云给自己倒了杯茶，道：“险些伤到她。” 吴弘正又啧啧两声，叹道：“情根深种啊你，”他斜睨着穆霈云，道：“瞧你方才多心疼……”他目光轻轻一抖，道：“便知你用情多深。” 穆霈云轻轻瞟他一眼。 “我这一测，”吴弘正将手中的茶杯放下，道：“可是什么都测出来了。”他淡道：“对你，对她，都是。” “行了，”穆霈云微垂眸，道：“此事以后就别提了。” 吴弘正缓缓收起脸上的笑意，静静打量了穆霈云一阵，轻点头，道：“行，依你。” “不过……”穆霈云轻轻托着茶杯，缓声道。 吴弘正闻声转头，听得穆霈云问道：“你与那朱家三姑娘来了有好一阵了吧，就没有……” “你想问什么？”吴弘正眯眼看着穆霈云道。 “没有发生些什么？”最后一个字音伴着笑意落下。 吴弘正转开头，淡笑道：“没有。”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次日清晨，趁着山上的雾气还未曾散开时，顾灵芷让青棠换上朱璎的衣服，冒充朱璎下山，以此引开守在下山路口的朱家人的注意力。与此同时，朱璎已经换了青棠的衣服，从另一条由樵夫们开的小路悄然下山去。 顾灵芷回到府上，却听说了一件事。昨日她不在府上的时候，裴书君来了一趟。不为别的事情，只为求亲而来。说是求亲，裴家求的是两门亲事。 “两门？”顾灵芷纳罕道。 顾子义手里捏着两个信封，道：“这里头，一个是裴书材的八字，一个是裴绣绣的。” 顾灵芷简直以为自己幻听了：“什么？” 裴书君来顾府，替弟弟裴书材求娶顾灵芷，同时将妹妹裴绣绣说与顾嘉乔。 “把妹妹送来顾家，把我要过去，”顾灵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这笔买卖做得还真不亏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3章 提亲与求亲 顾子义捏着两封信，沉吟道：“宣平侯府的门庭，倒是我们高攀了。” “父亲。”顾灵芷哭笑不得，“你还真的考虑了这件事。” 顾子义转头笑看着顾灵芷，道：“也是时候该考虑一下你们的婚事了。” 顾灵芷双肩耷拉着，撒娇道：“父亲……” “你先前不是说朱家那位二公子不好吗？”顾子义举着手里的信封，道：“这位裴家二公子呢？” “二公子……”顾灵芷有些发怔，“怎么又是二公子。” 顾子义本来以为顾灵芷说的是朱家的朱怀君和裴家的裴书材，可一瞧，发现女儿神色有点不对劲，便探过头来，问道：“还有哪个二公子吗？” 顾灵芷的眸光闪了一闪。 当然还有一位。穆霈云在穆家，可不就是排行老二嘛。 顾灵芷躲开顾子义征询的目光，挤出一个苦笑道：“父亲就这么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吗？” “反正都是送上门来的，先挑着。” 老父亲的心态非常好，并没有理会在一旁的顾灵芷无奈地挠着屋檐下的柱子，暴躁得像只要上房揭瓦的猫儿。 顾灵芷瞥了一眼顾子义手中的信封，想着这裴书君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此时的裴府后院，裴家大公子正被二公子追得满后院跑。 “你说，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裴书材边跑边嚷，“你昨日到顾府去给绣绣说亲，怎么把我也扯上了？” 裴书材纳闷，他简直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要不是他从管家那里打听到，裴书君去顾府时捎带上了他的八字，他只怕要被裴书君蒙在鼓里。 “你看上顾嘉乔那小子，想要他做妹夫我可以理解，”裴书君停下来，站在树下看着裴书君，“那我是怎么回事？”他哭笑不得，“这关我什么事？” “你对那丫头不是挺欣赏的吗？”裴书君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笑道：“我是成人之美。” “我只说那丫头鬼点子多，是个好玩的姑娘，可没对人家有那念头。” “你反正还没成亲嘛。” 裴书材瞪了裴书君一眼，“没成亲也不能乱点鸳鸯谱啊，哪有你这么做大哥的，瞎操心。” “你也该成家了。”裴书君顺嘴回了一句，话已出口，忽然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动，眼底一缕哀色转瞬即逝。 若如苍济长老所说，他只有年的时间可活，不知还能否见到裴书材这家伙成亲。 “那是父亲操心的事，你别瞎弄，那是害我。”裴书材往前两步，道：“我对那丫头多看两眼，还不是因为……” 裴书材欲言又止。他知道不好在裴书君面前提起北渊宗，提起那位在北渊宗担任掌门的，他们的小叔。裴朗日舍弃旧日姓名，入北渊宗，改称元空子一事，算是裴府的一个禁忌话题，在裴书君这里尤其如此。 “因为你想收人家做徒弟。”裴书材没好气道。说完，他又想起一件事来，“你那日不是说要给霈云说亲吗，怎么扯上我了？” “唔……”裴书君故作思虑状，然后一转头，对裴书材笑道：“你不是无心娶她嘛，那就帮着助攻一下。” “什么鬼？”裴书材气得追了过去，道：“那也不能拿我当垫脚石啊。” 裴书君灵活躲开。他这话，并没有诓骗裴书材。他这么做，一是想看看裴书材是否有意于顾灵芷，二来也指着借此让穆霈云有所动作。 “敢情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你需要人替你上朝，就推了我去冒充你。”裴书材在回廊底下，仰头看着阶梯上的裴书君，道：“需要有别的作用时，也扯来用一把。” “唉，”裴书君啧啧地叹了口气，道：“谁叫你是弟弟。” “裴书君！”裴书材气极了，撩起衣摆，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追打了过去。 兄弟两人扭打在一块时，裴府管家从旁边路过，停下看了两眼，然后发现裴书君的夫人也在旁边看着。 “大公子近来身体好了些。”管家道：“可是因为北渊宗那位老先生的方子？” “嗯，”裴夫人眸底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然后换上平日和婉的笑容，道：“应该是。” 顾府内，顾灵芷站在回廊拐角的柱子边上，手轻轻在柱子上挠着，若有所思。 顾子义见此，便笑着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道：“好好好，不着急，不逼你，慢慢挑好吧。” 顾灵芷脸上终于露出些喜色。 顾子义看了她一眼，道：“从山上回来后，见过你兄长没？” “没呢。”顾灵芷转过身来，“听章伯说，他去参加什么园游会了。”她探头朝门口的位置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顾子义顿了一顿，道：“是了，他前日仿佛跟我提起过这事。” 盛京里头那些豪门贵族的公子哥儿们闲着无事，常举办一些园游会，或者郊外踏青的活动。既可打发时间，又当做联络感情，彼此拉一拉关系。上一次，顾灵芷冒充顾嘉乔时，被他好友杜元安拉去的那个宴会，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性质。 “我当时还说，反正是快要入朝任职了，有这样的机会去玩一下也好。往后，可就没那么多轻松休闲的日子过了。” 听得顾子义此言，顾灵芷微感诧异，“不是才放榜不久吗？” 她歪着脑袋，转头看向顾子义，“按照早两年的先例，新科放榜之后，最快也要过一个多月，朝廷才会开始安排派发官职的事情。” “是这样没错，”顾子义点头，道：“但今年有些不同。” 近半年来，大魏天子圣体常常不太康健。虽然宫内消息封锁极严，但朝廷内早有一些风言风语。又兼大魏天子未曾立储，底下几位皇子年纪不小，且早都封了王，各自有些势力。而这些皇子，多和盛京各豪门望族之间有些牵扯。 其间错综复杂，非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 所以，顾子义也就是略略提了几句，对局势也是轻描淡写。他鲜少和顾灵芷谈起朝廷中的这些事，但从不避忌。既生在官宦之家，有些道理还是要懂的。可以不掺和，但不能对局势全无半分了解。 还不到顾府晚间用饭的时间点，顾子义就势在回廊下的台阶前坐下，顾灵芷便也凑了过去。 “那个位子，”顾子义淡笑着摇头，道：“是皇子们争，但也是各世家豪族在争。” “什么意思？”顾灵芷探头过去，问道。 “大魏立国得益于诸位世家豪族，门阀制度由先代数位天子一路承继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4章 棋子棋局 顾子义接着往下道：“到如今，世家豪族与皇族之间彼此早已牵扯颇深。” 这是大魏的弊病，也是大魏现下一种无可回避的现象。 天子后妃多由世族中选拔，便是皇子们的婚配，也多配的是几个大族中嫡出的姑娘们。由姻亲开始，相互渗透，参天大树之下，根结交错相连。不说牵一发动全身，但彼此已成利益共同体，许多事情，便由一人之争，变成多人之争。 皇子们的帝位之争，也是各家豪族之争。 经父亲这么一提，顾灵芷霎时间便想起了那日宴会时的许多细节。他们之中，有些人也许早已投向了某个皇子的阵营。 不管哪个朝代，这些争斗在皇家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只不过，这中间掺杂了世族势力后，就变得有些麻烦了。 为了夺权，豪族间明争暗斗，彼此倾轧，最终受害的是大魏的百姓，以及这江山。长此以往，大魏终遭其害。 “陛下开新科，广纳士子，是想改变这种局面，就像往一潭水里头扔几颗石子，搅弄一番，好破了原先的局面。”顾灵芷缓缓道：“再以逸待劳，寻找重新掌控局面的机会。” 虽说各皇子和豪族之间彼此的争斗也能达到一种制衡，但对大魏天子来说，这制衡必须是要掌控在他手中的。 “如此……”顾灵芷眸色微微一沉，“那兄长这番入仕，岂不是有些凶险了？” “这本是一条险路，处处危机。”顾子义眸光轻轻落在屋前的空地上，淡淡道。 “可是，”顾灵芷还是有些担心，不由道：“这样的话，兄长一入朝局，便要面临着这样的局势……” “乔儿既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便注定是要面对这些的。”相比顾灵芷对顾嘉乔的担心，顾子义倒是看得很开，“早入朝堂有早入朝堂的好处。早些熟悉，便也能早些知道要如何应对，而且……”顾子义笑道：“你这丫头这么鬼精，你兄长能傻到哪里去？” “话可不是这么说，”顾灵芷瞅了顾子义一眼，“父亲的聪慧灵敏全给了我，分到兄长那里的，”她笑道：“我看没多少。” 顾子义被她逗得一笑。 顾灵芷话是那样说，但对顾嘉乔并非没有信心。她是古灵精怪又主意多，可都全写脸上。而顾嘉乔是看着木讷，实际有主意得很，一肚子计谋。 “别替他担心了，”顾子义爱抚地伸手拍了拍顾灵芷的头顶，“他有做一颗棋子的觉悟。” 言外之意，即顾嘉乔深知此番要面临的局面。 入朝，便是入局。 这朝堂，这天地，都是棋局。 可执子的人，只能是身居高位者。 如果不能身居高位，那至少要做一颗有分量的棋子。 至少，在对战时，不会那么轻易被棋手弃掉。 “便是作为一颗棋子，”顾灵芷道：“兄长担的这风险着实大了些。我是担心……”她的声音微微转向低沉，“这棋局不仅在朝堂，在宫内，还在宫外。” 说着，目光中不由有些怅然。 屋檐下，“啪嗒”坠下一颗豆大的水珠，砸落在回廊前的地面上，旋即和地面上的水渍融在了一起，不留下一丝痕迹。 紧接着，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水滴，密集地从天上坠落，并且很快连成线，噼里啪啦地砸落在顾家父女面前。 连日晴朗后，在夏日的脚步声将近时，盛京的夜空再度下起雨来。 踏着蒙蒙雨丝，穆霈云带着穆时回到府上，看见穆微等候在他住的院落内。 “怎么了？”穆霈云踏入院内，等穆时关上房门后，才问道。 “昨日，”穆微道：“裴家大公子到顾府去了。” 听闻裴书君去了顾府，穆霈云一边换下微有些湿的衣服，一边问道：“他去顾府做什么？” “求亲，也提亲。”穆微说：“替裴书材求娶顾姑娘，又要将裴侯爷的小女儿嫁给顾姑娘的兄长，顾嘉乔。” 穆霈云的手一顿，穆时正替他换上另一件衣服，看他停了下来，便举着衣服在半空中。但只很快，穆霈云神色恢复如常，他将衣服换上，系好了腰带，听得院外传来仆人的声音，说是前面开饭了，他母亲着人来喊他去用饭。 “走吧。”穆霈云淡道。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住脚步，道：“往后，顾府的消息就……” 他停住话头，没有往下说。 “算了，”穆霈云继续往前走，道：“没什么，你照旧留意便是。” 穆微被主子的这前后反差弄得发愣，站在原地，直到被穆时轻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来，跟在后面出了院门。 “主子，”穆微跟上穆霈云的脚步，说：“下午的时候，兰苑那边来了信，似乎是善姨的情况不太好，近来病情愈发严重，请主子这两日得空了过去瞧一眼。” “母亲可知道此事？” “知道。”穆微道：“夫人一直有派人往兰苑送东西，还让人一直在找大夫……” “这都多久的事情了。”穆霈云停下脚步来，冷着脸看向穆微道：“怎么现在才说？” 穆时偷瞧了穆微一眼，不忍他无辜受责怪，道：“是善姨的意思，夫人尊重善姨的意愿，就不让我等告诉主子。” 穆霈云神情微松动，道：“没有怪你的意思，”他道：“你备点东西，明早你俩都随我去一趟兰苑。” 两人应了一声，跟着穆霈云往前院去了。 这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顾灵芷与顾子义都用过饭后，才看见顾嘉乔回府来。 顾灵芷眼尖，瞧见顾嘉乔颈边不知被什么划了一道小口子，还刻意把衣领拉高了，想把伤口遮起来。她知道顾嘉乔是不愿让父亲瞧见，怕父亲担心，便也配合地打了个掩护。 兄妹两人送了父亲回住的院落才离开。刚踏出院门，顾灵芷就喊来青棠，让她回房间取小药箱来。他们两人都住东院，院子从中间隔开，另分成两个小院。 顾灵芷揪住顾嘉乔的衣袖，直接道：“先去你那里，把伤口处理一下。” 顾嘉乔没有说什么，听话地跟在顾灵芷身后。等她推开了他书房门，青棠也把小药箱拿来了。 “怎么弄的？”顾灵芷把他的衣领慢慢揭开一些，看见他颈侧确实有一道窄细的伤痕。 看着，不像是刀剑所伤，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划到。 “今天狩猎的时候，不小心被人弄到的。”顾嘉乔似乎不怎么愿意细说。 顾灵芷瞅他一眼，没说话。 “狩猎……”她自言自语道：“该不是被人的箭尖划到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5章 天上雨丝绵，故园芳草青 可若这是利箭所为，这人的箭法也太准了吧。顾嘉乔依旧没吭声，但顾灵芷看见他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那么，就是被她说中了。顾灵芷微微皱眉，她虽知这中间有内情，可顾嘉乔不说，她也不好追问。犹豫了一阵，她缓缓开口，道：“我这回下山，待了挺长时间了，该回山上去了。” “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吧。”顾灵芷道：“我已经和父亲说过了。” 顾灵芷回天阙山那天，近来忽晴忽雨，阴晴不定的盛京再度笼罩在一片蒙蒙的雨水中。 “盛京今年的雨可真多啊。”顾灵芷抬手接了一捧雨水，自言自语道：“这雨水可真不值钱。” 因为下雨的缘故，街上行人并不多。偶尔有几辆车马，几个行人，也全都行色匆匆。雨丝飘摇，轻笼在屋檐街角，所有人、事、物的节奏都放慢了一般，连声音也轻了，偶尔听得一两声模糊的声音，夹在雨水里也不太清楚，又恍似有人在雨中低低抽泣。 目之所及，朦胧的雨色里弥漫着冷清忧伤的调子。 路过城门时，看见有人交头接耳，在低语着什么。因为隔得有些远，她只听到了“裴府”和“宣平侯”几个字，别的不太清楚。又走了一阵，听得有人在讨论，仿佛是宣平侯府上谁去世了。 顾灵芷因为上次受伤中毒一事，在裴府躺了将近半个月，与裴府，以及裴书君也算有点交情，听到此事有关裴府，不由下马去打听了一下。 因不好表露身份，顾灵芷只装作一个听八卦的人，凑在人堆里。听了一阵，她可算听出一点内容来，说是昨日夜里宣平侯府传出丧音，据闻是宣平侯裴和风的妹妹去世了。 顾灵芷心中纳闷。她在裴府住的那一段时间，并不曾听说宣平侯还有个妹妹在府上，倒是见着了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裴书君与裴书材的妹妹，宣平侯的小女儿裴绣绣。 很快，顾灵芷反应过来。宣平侯是有两个妹妹的，一个嫁给了晋国公穆叔德，正是穆霈云的母亲。另一个…… 那该是穆霈云的小姨了。 京城郊外的兰苑，笼罩在一片凄清的风雨中。绵密的雨水将兰苑四周的兰草叶子洗刷得分外干净，明晃晃的绿色，直映入人眼。那般鲜活欢泼，又沉静娴雅，恰如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一般。 只是此时，这里虽有三两个婢子在忙碌着，满院子却没有一丝欢脱的气息，只有沉沉的悲戚，笼罩在这里。 “二公子，”说话的是裴善姝生前近身伺候的婢子，她对穆霈云道：“还请节哀。房间桌上的那盆兰花，是主子生前最喜欢的，也是这里的兰花之中，最难以养活的品种。主子花了不少心血，为了这兰花日夜难眠，好不容易才……” 那婢子越往下说，越不免有些哽咽，她清了清嗓子，定了定神，重新抬头对穆霈云道：“主子生前有交待，命我等在此处养老，替她看着这一院子的兰花，而桌上那盆……” “主子说，”那婢子缓缓转头，视线落在屋内那一盆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兀自幽静绽放的兰花，道：“请二公子帮个忙，将它带到北渊宗去，交给主子生前的一位故人。” 这间依着山势所建的小屋，四周遍植兰草。只要靠近这一处，便能闻得到兰草的芬芳。那幽静的香气，能拂去人心头的燥热与不安。 小时候，穆霈云时常喜欢到这里来。他原先以为，是因为自己幼年与小姨在一起的时间多，也随了她的脾性喜欢兰花的缘故。后来，他发现这一丛丛幽幽绽放的碧草，自有它的魅力。它有一种沉静的力量，能够镇静人心。 小屋的窗户半开着，雨丝飘掠进去，带着一点蒙蒙的天光，罩在桌上那株兰草上。与屋外的兰草不同，这一盆兰草特意选了深棕色瘦高的花盆，凸显这一株兰草的清幽静雅，配合它纤长优雅的姿态，以及那一朵青白色的花苞。 花未开，人先亡。 穆霈云缓缓收回视线，道：“我知道了。” 四个字轻轻落入雨中，染了雨水的湿气，沉沉坠入地面，混入湿浊的泥土中。 裴府前院屋檐的瓦片早已被雨水浸湿，雨滴顺着屋檐一滴一滴往下坠去，像有人低声抽泣，泪水一滴一滴，悄无声息地没入地面。府内仆人们来回穿梭在前院和后院，所有人在一片安静的雨声中，各自忙活着。 所有艳丽的装饰被撤下，素白的绸带在蒙蒙雨色中，汇成一片凄清的惨白。裴书材从外面回来，找了一圈，没见到裴书君，便往裴善姝从前住的院子去。果然，才踏进院门，就看见裴书君站在房前的屋檐下，似在看雨，又恍似在沉思。 “就知道你会在这里。”裴书材走过去，把裴书君往后拉了一下，避开屋檐前飘落的雨丝，“你身体近来才好一些，又准备再弄垮一次吗？” “不过是一点雨罢了，”裴书君淡淡看了裴书材一眼，“你当我是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吗？” “是，大壮汉。”裴书材瞥他一眼，淡道一句：“忧能伤身。” 裴善姝从前在裴府的时候，和裴书君关系最好。裴善姝特别喜欢孩子，对他们尤其宠爱，碰着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给他们兄弟俩留着。裴书君小时候虽然爱闹腾，但最是听裴善姝的话。他们兄弟之间，裴书君素来是最有主意的那个，有些事只要认定了，哪怕是他们父亲裴和风，裴书君也照样顶撞不误。可裴书君那犟性子，却从来没有顶撞过裴善姝。 虽然他们差了一辈，但好得像朋友，又像知己。 穆霈云幼年时曾在裴府住过一段，由裴善姝代为照看。裴书君常到裴善姝院子里来，因而和穆霈云常常在一处玩耍。同样是亲戚，裴书君待穆霈云比他两位兄弟要好许多。小时候，裴书材有时也要吃醋，见自家兄长对别人的弟弟还好过自己。关键，裴书君会欺负他，却不欺负穆霈云。 想到从前种种事情，裴书材缓声道：“姑姑的身后事都已经安排好了。” 裴书君轻颔首，却不说话。过了一阵，才问道：“霈云呢？” “在兰苑。”裴书材答了一句话，暂无他话，可眼神中透着一丝迟疑。他的这一点眼神，被裴书君看在眼里。 “嗯？”裴书君这么轻轻一声，裴书材无处可躲，只好道：“还有一件事，你大概是不想听的。” 裴书君眸光一冷，道：“与北渊宗有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6章 酒楼议事 “是。”裴书材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兄长的神情，道：“姑姑生前费心培育的一株兰花，托了霈云送上山去。” 裴书材虽没有明说，但裴书君显然知道，这“山”自然是指北渊宗所在的天阙山了。 裴书君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裴书材习惯了，便也没有说什么。裴书君虽然从来没有忤逆过裴善姝的意愿，相较他们父亲而言，他更听裴善姝的话，但有一件事是例外。而这件事，是裴书君绝对不会在裴善姝面前提起的。哪怕斯人已逝，在她从前住过的地方，裴书君也绝口不提此事。 这一场雨，从前日午夜一直下到中午时分，仍是淅淅沥沥的，断断续续得叫人恼火。天空阴沉，乌云密布，眼看是大雨的趋势，却总是要下不下，卡着半吊子在天空，只洒下几缕浅淡的雨丝来。 盛京最负盛名的春兴酒楼一雅间内，有人正凭栏眺雨。 一袭竹纹浅青锦衣，滚银边竹青腰封，负手身后，淡漠潇洒的身姿似已融入栏杆外那片蒙蒙水雾中。他眸间有淡淡的冷意，眼底映着一丝愁绪，身上笼着淡淡水汽，像是刚从外面的雨雾中行来此地。 雅间门外响起一连串脚步声，急促却从容有度。 不等那凝眸望雨的人缓缓转过身来，酒楼伙计已轻轻叩了叩门，而后，雅间的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双皂色锦靴跨入门来，靛青衣袍一掠，来人朝着里道：“抱歉抱歉，让穆兄久候了。” “俞兄客气。”穆霈云缓步上前来，道：“我从城外回来，这里顺路，便先上来了。” 肩上淡淡的水印，仿佛在印证着他的话。穆霈云在此处静候的，是大理寺少卿俞政。 俞政出身诗书世家，素来讲究礼节。两人虽是旧识，这又是私下见面，但明面上该有的礼节仍是不少。彼此行了平辈礼，俞政缓缓开口，“我来的路上才知道……”他声音微微一顿，道：“穆兄的小姨故去了。”他看向穆霈云，道：“还请节哀。” 穆霈云轻颔首，听得俞政说：“不料想，今日是约得不凑巧了。” “俞兄不必介怀，你我有约在先，先前谁也料不到会有这事。”穆霈云客套了两句，又道：“且小姨的身后事都已安排妥当，主要是裴府那边在负责，我一个闲人，来见俞兄，是不打紧的。” 虽知穆霈云有意把事情往轻了说，俞政仍然感到不好意思。他略略从别处听闻，穆霈云幼年时有一段日子曾寄居在裴府，就由裴善姝照料，与裴善姝的关系虽是姨甥关系，但也犹如母子。 到底是新丧，这样的日子里，约到酒楼来把酒言欢，总是不合适的。只是，俞政要说的事情十分要紧，不好再往后推，且人都到了，总不能不谈正事。 因是这次宴席的主人，俞政便先伸手朝着桌上一让，道：“来，我们坐下说话。” 俞政喊来伙计，点了几样招牌菜，没有要酒。伙计会意，送上一壶好茶。 “俞兄此番约我出来，“穆霈云给两人分别倒了茶，问道：”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朝廷的事。”俞政毫不含糊，直截了当地给了穆霈云四个字。 在收到俞政的邀请时，穆霈云心中已有些揣测，只是不好明说，只能等着俞政自己先来开口。 如果只是寻平常朋友间喝个酒，谈谈心什么的，俞政不必特意约到春兴酒楼这样的地方来，而且还是雅间。按从前的习惯，他们多是路边找个小酒馆，点上些下酒菜并几坛酒，坐上半晚，喝个大醉才各自回府。 俞政这样的架势，想必是有要事相商。 果然，听得他缓缓开口道：“你可知一个月前，天阙山上的北渊宗正殿发生爆炸一事？” “略有耳闻。” “此事发生后，朝廷哗然，可陛下偏按下不提，隔了数日，才忽地将此事交给了大理寺去查。”俞政脸色微微一敛，道：“而且是拨给了我，让我亲自主理。” 穆霈云刚要说什么，就被俞政抬手制止了，“你我兄弟之间，有些虚话就不必说了。此事虽由我主理，但这差事，办好了于仕途有益，办砸了可就是坏事了。” 俞政这话说得含糊，但两人心照不宣。此事如果只像表面那么简单，那陛下只管让案子走正常程序就行，不必特意拨给大理寺，嘱咐给俞政去查。 反之，则说明此案可能牵连颇深，错综复杂。 “这案子如今已是一桩死案。” 穆霈云留意到，俞政说的是“死案”，而非“结案”。 “从现有证据来看，”俞政说：“是北渊宗内一名阮姓女弟子因自己常年在北渊宗修行，耽误了婚期遭到退婚，故而将事情怪罪到北渊宗头上，炸毁正殿以泄私愤。” 俞政极轻地点了点头。 门口响起敲门声。两人等酒楼伙计将菜一一上齐了，各自饮了口茶，才缓缓继续方才的话题。 “具体案情我还在查，有些不方便透露，就不说了，”俞政端起茶盏，朝向穆霈云道：“我这次约你来，为的是另一件事。”他顿了顿，道：“只是这两件事又可以合成一件来看。” “俞兄请说。” “不管案子查得如何，北渊宗的正殿既然被炸毁了，自然要修缮一番。陛下认为，修缮一事需要有个监工。”俞政看向穆霈云，道：“明面上，要和工部的人一起参与到整个正殿修缮过程中，起到监督的作用。而暗中，却要与我互相配合，查清此案。” 穆霈云敏锐地察觉道：“正殿之中另有隐情？” “这些……”俞政看了穆霈云一眼，“现下还不好说。但我已在北渊宗的正殿附近安排了人手，留意这些日子以来附近的情况。” “陛下问我，监工一职可有人选，”俞政顿了一顿，抬眸看向穆霈云，缓声道：“我便举荐了你。” 因着小雨的缘故，天阙山愈发显现出一种云山雾罩的感觉来。顾灵芷与青棠两人，前后打马沿着山道慢悠悠往山上去。 雨声滴滴答答，敲落在林间的叶片上，零零散散，不成曲调。马蹄儿一踏一踏，踩在微有些泥泞的山路上。除了雨声和马蹄声，山道幽静得空旷。 这一片迷茫的雨色中，隐约有什么声音由远及近，往这她们的方向来。嘚嘚的马蹄声与她们擦肩而过，又忽地在山道上停了下来。 顾灵芷仰头，看见前面的人勒停了马儿，一手牵着缰绳，微微调转马头，侧身朝她们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7章 山间偶遇 那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底下穿着一身锦衣，像是哪家公子哥儿打马上山。 “姑娘可是……”他面容清俊，双唇微抿，缓声开口，眉宇间一股浅淡的笑意：“嘉乔兄的妹妹？” 顾灵芷怔了一怔，又愣了一愣。她一怔，是因为那人看着有些眼熟，仿佛不久前才刚刚见过。而她发愣，是因为那人的问题问得有些新奇。 且不说因为下雨，她带着的斗笠外还围着一层轻纱。他们不过一擦肩，那人却隔着轻纱看到了她的模样，而且还知道她与顾嘉乔长相相似，有此一问。 她抬手将斗笠外垂下的面纱一拨，隔着蒙蒙细雨打量眼前的人一眼。 “你是……”顾灵芷刚说了这两个字，视线定格在那人的五官上，忽地反应过来，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人仿佛不久前见过。细看之下，眼前人的眉眼与朱璎有着几分相似。 朱璎那一双眸子，朝着人看来时，如雨后山桃花的娇灵。而眼前这人，眉如墨画，眼波中透着清灵，恍如雨后天空放晴时，从云层深处点点淡出天光一般，恰似…… 顾灵芷那一日看到的画卷上的人。 眼前人朝她一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朱怀君。”他莞尔道：“顾姑娘这是要回北渊宗？” 面纱后，顾灵芷眼珠转了一转，隔着薄纱与迷蒙的雨丝朝他看去，道：“是啊。” “那么，”朱怀君轻笑道：“我们正好同路。” 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尬聊了一阵，两人越往山上去，雨势越小，可山雾越重。 通往北渊宗的常规山路只有这一条，小路却有好几条。可顾灵芷不好故意避开他，去走小路，而且此时下雨，小路泥泞不好走。朱怀君便理所当然地，与她并肩策马往山上去。 “你去北渊宗做什么？”顾灵芷另开了个话题，问道。 朱怀君的目光轻轻往顾灵芷身上一落，温和一笑，道：“舍妹朱璎日前与家父闹了别扭，跑回山上去了。家父命我来将她带下山……” 说到这里，朱怀君缓缓一停。 顾灵芷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她总觉得，朱怀君知道些什么。比如，在西郊佛寺时，是她帮着朱璎逃下山。而她也的确知道，朱璎下山后没有回家，径直去了北渊宗。 “哦。”顾灵芷应了一声，打马往前走着，发现朱怀君的目光仍旧停在自己身上，她把头一转，问道：“朱公子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觉得我……” 她也故意停住话头，用同样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他。 “我只是觉着，”朱怀君莞尔道：“姑娘既是舍妹的师姐，也许能帮着劝上一两句。” “劝她跟你回去吗？”顾灵芷知道他此时意味不明的话里头，有意在测试她是否知道朱璎逃回山上的原因，便直言道：“这是你们朱家的家事，我不好多说什么。可是，以师姐的身份来说……” “第一，我不会仗着身份以大欺小，强迫她做什么。第二，这除了是你们朱家的事情，也是她个人的事情。如果她愿意说，我愿意听。若她需要我帮忙，在我能力之内，我必然帮到底。”顾灵芷扬眸，道：“你要我劝她，可以。” 她淡淡一笑，道：“我会劝她看清自己的心，跟着心意走，慎重作出每个选择。” 说完，顾灵芷静静看向朱怀君，等着他的回应。后者听完，只浅淡一笑，道：“三妹有顾姑娘这样一个师姐，是她之大幸。” 话一说完，换顾灵芷发怔了。她本来以为，朱怀君达不成目的，又听了她这么一番慷慨陈词，必然要回敬她两句，却没有想到迎来一句含蓄的赞美。他眼中并无嘲讽之意，语气诚挚，恍似全然出自肺腑的一句慨叹。 虽然许多话没有明说，但顾灵芷知道他是明白的，而且，她也能感觉到他身上，一位兄长对妹妹最真诚而理智的关怀。 顾灵芷偏头一笑，算是收下了他这句话。 两人继续打马往前，顾灵芷偏头看了朱怀君一眼，对面的人也正好看过来。 顾灵芷眼珠一转，道：“我还以为你来找我兴师问罪。” 那边笑了，道：“姑娘何罪之有？” 顾灵芷眨了眨眼，长长的睫羽在面纱后轻轻扑闪了一下，声音轻快地道：“没有。” 对面的人笑意更深，斗笠之下那张面容，在山雾的水汽萦绕中，愈发有一股清逸风流的姿态。 两人间的氛围由此得到缓和，虽然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但没有先前那么尴尬。 “姑娘前两日也去了西郊的佛寺吧？” 顾灵芷瞥他一眼，“这就追问上了，还说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绝无此意。”朱怀君笑着直起身，信誓旦旦，只差没举手立誓，他道：“我只是想问姑娘，那佛寺后山的山桃花可好看？” “好……”顾灵芷说到一半，忽地道：“好看自然是好看，可是……”她看向朱怀君，道：“你怎么知道我去了西郊佛寺？” “因为……”朱怀君轻笑道：“那日我曾到府上去找过姑娘，听嘉乔兄说，姑娘去西郊看山桃花了。” 怪不得他方才看她的目光里，隐约像是什么都知道一般。朱璎去了西郊佛寺后，便从那里逃掉了，定然是有人帮忙的。而顾灵芷恰好在佛寺，两人碰上面后，师姐帮一下师妹，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朱怀君知道内情，便不足为奇了。 可说到西郊佛寺，顾灵芷便顺带想起一人来。 那夜被困密室时的画面，随着迎面拂来的山风，一点点掠入心头。 朱怀君忽然指着山上一处道：“此处竟也有山桃花。” 顾灵芷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苍翠的山色在雾气中如同水墨一般晕染开去，却有一两点嫣红，疏疏地点缀其间。 “是啊，这里也有山桃花。”顾灵芷轻声道。 可终归不是那一处的。与西郊佛寺后山的山桃花相比，这里蓦地伸出来的一丛山桃花，在氤氲的山雾中，透出一点冷意来，那明媚艳丽的花色，也变得冷艳起来。 顾灵芷隔着斗笠下的轻纱往外看去，朦胧的水雾和山色恍如融在一起。她神思有些恍惚，马蹄声仿佛随着那散漫落下的雨，一下一下地敲打在心弦。 她又想起那人来，想起那日夜里他轻轻印在她额头的，那比月色更轻的一吻。欲说还休，望君珍重。相聚即是别离，相忘便是相知。 茫茫山色，掩去了前行的山路。顾灵芷走在熟悉的山道上，心头思绪万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8章 重回北渊宗 马儿慢悠悠往前去，点点拨开浓重的山雾。人却陷入了那一团团湿重的雾气里，朦朦胧胧，看不清身影。 盛京城内，雨还在下着，天幕愈发阴沉。飘飞的雨丝，不时被风吹进来，把窗前的地面泼得湿答答的。 俞政一番话说完，便缓缓停了下来。雅间内除了雨滴打在栏杆、窗棂上的声音，只有静静的风声。 穆霈云沉默着，俞政也沉默着。 此事若是早些与穆霈云说起，那还好点。对穆霈云而言，这也是个机会。但眼下，正碰上裴善姝去世，俞政来和穆霈云提起陛下欲派他到北渊宗去监工一事，就有些尴尬了。 滴答的雨声中，俞政再度缓缓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我俞某人的性格，你是知道的。我既把你当兄弟，有些话自是不瞒你的。”俞政脸上露出恬淡的微笑，道：“这不是一件好差事。”他说：“要是换了旁人，若是那人家世稍差一些，能力稍不足一点，我也不会叫他冒这个险。但……” 他视线轻轻落在穆霈云身上，如同兄长看着幼弟一般，道：“我知道你从来不畏难事，而且你也需要一个机会。” 穆霈云虽为晋国公府二公子，但原先在朝中并无实职，只是前几年在随父兄出征，带着穆家军中打过几场胜仗，得了陛下嘉奖，封了武散官的品阶，归在兵部之下。算是没什么实权，只享一个虚衔。 “提出这件事时，还没发生赵王的事情。”俞政淡笑道：“也许你现在……” 经历宫变一事后，穆霈云得了陛下的赏赐与封官，情况与原先有些不同。 “又不那么需要这一个机会了。”俞政淡淡说完后面的话。 “俞兄念着小弟，”穆霈云缓声道：“小弟不胜感激。”他端起面前的茶盏，对俞政道：“以茶代酒，谢过俞兄提携之意。” 俞政也不推辞，举盏共饮。 “我虽得陛下封赏，可仍是朝廷新人，要想站稳脚跟，不是陛下一纸诏书就可以的。”穆霈云这么说，算是先回应了俞政方才的话，然后接着往下道：“我家的事，俞兄是知道一二的。” 俞政轻颔首。 穆霈云在家中并不受父亲宠爱，与他大哥三弟与关系也一般。北渊宗这件事虽然不好办，但办好了，对他在朝廷立足自然是有助益的。 “只是，我小姨新近故去，丧期未过。”穆霈云道：“我幼年时，多得小姨照拂。小姨一生未曾婚嫁，膝下无儿。我已与父亲、母亲商量过，会到裴家祠堂替小姨守灵十日。” 话说到这里，俞政已然明了，此事着实是赶得不凑巧了。但穆霈云只要有意于此事，圣上那边或还可周旋一二。于是，俞政便道：“此事并不着急，反正案子已经发生那么久了，也不差这一点时间。”他缓缓看了穆霈云一眼，道：“我可以给你透个底，这件事我举荐了你是一回事，但陛下颇为属意你是另外一回事。我这次约你出来，便是希望你知晓此事，心里好有个数。” “当然，我今日找你，与你说这些也不全是为了公事，也有我自己的一点私心，”俞政看见穆霈云缓缓转头看向自己，便笑着迎向他的目光，道：“不管陛下想法如何，于私，我的确希望你能参与这件事。” 俞政淡笑着给穆霈云夹了一箸菜，道：“你的处境我明白，而我的处境，你也是知道一二的。”他转开头看向窗外，唇边笑意轻浅，眸光深沉复杂。 穆霈云默然。 俞政虽出自书香门庭，但族内早已没落。在仕途上，基本不能给他提供什么帮助。大魏天子早几年开过几次新科，俞政便是通过这样的途径，才得以入朝为官。后来，他娶了江南大族陆氏的嫡女，才算有了一些助力，只是仍旧微薄。两年前，得陛下赏识，才提拔了他任职大理寺少卿。 为官数年，他在朝廷上也累积了一些人脉，但朝廷局势向来多变，人心难测，真正能够在关键时候起作用或提供的帮助的，仍是寥寥。便是在大理寺内，真正能够听他使唤的人也不多。 听俞政的意思，这个案子不简单。一边是圣命，另一边则是未知的深渊。看不到幕后的黑手，也不知骇人的冷箭何时会忽然掠至身侧，会否就此丧了命。穆霈云的加入，且不说能给俞政提供多少实质的助力，至少可以免去俞政腹背受敌的可能。 穆霈云与俞政有些私交，而且为人正直，背后还有晋国公府做依靠。于公于私，俞政自然希望穆霈云能接下这个差事。 “所以，我是真心希望，你我兄弟能并肩一战。”俞政这话说得无比诚恳真挚。 穆霈云缓缓举起茶盏，道：“承蒙俞兄抬爱。”他道：“俞兄看得起我，我若应下此事，自当竭尽全力。然而，现下的时机有些……”他轻缓地摇了摇头，对俞政道：“我父亲那边，此事也得先略与他商量一下。” “我明白。”俞政缓声笑道，“此事……”他道：“陛下那边也还没定下来，你就权当我先偷偷给你透个口风，成不成另说。” 说着，俞政给两人斟满面前的茶盏。窗外风势渐渐转小，偶有几缕雨丝飘飘摇摇地越过栏杆，飘落在地面。 披着一身蒙蒙细雨，顾灵芷回到北渊宗。她坐在床上，看青棠来回地在她房中忙活。 正发怔时，听得外头传来敲门声。青棠放下手里的东西去开门，来人却是大师兄景朗，后头人影一闪，是苍济长老药庐的大弟子谷楠。 顾灵芷起身，“师兄怎么来了？” “诊脉。”谷楠的脸色有些无奈。 景朗却是精神抖擞，笑着迈步进来，道：“我来看看你身体好了没有。”说着，朝身后递了个眼色，谷楠便温顺地上前，朝顾灵芷挤出一个笑容，“来来，手给我。” 谷楠是苍济长老的大弟子，一身医术承袭自苍济长老，脾性也学了七八成。平日里，莫说药庐的弟子见了谷楠得带着敬意让路三分，便是北渊宗其他长老的弟子，也少不得给谷楠几分薄面，只景朗这个北渊宗掌门的大弟子，能在谷楠门前横着走，还随时提溜猫儿似地，将他拉过来给顾灵芷看诊。 顾灵芷被眼前两人弄得哭笑不得，乖乖伸出手来。等谷楠诊过脉，确认她有按时服药，身体并无大碍后，景朗忽地话锋一转，对顾灵芷道：“既然没什么大问题了，趁早去拜见师父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9章 兰香幽幽 顾灵芷重回山上，自然要去见一见师父的，可景朗此时提起此事，却似乎有别的意思。 “怎么了？”顾灵芷问道。 谷楠悄悄凑了脑袋过来，被景朗推开。景朗一转手，把谷楠扔出门外，才对顾灵芷道：“师父近来，”他似乎在斟酌着措辞，道：“颇有些心神不宁，你去看看吧。” 顾灵芷轻点头，又听得景朗道：“师父在后山闭关的那一处地方，上下不便，你带着一个小弟子过去，在那边伺候一段时间。我这两日要出一趟门，门里的事我都交给景润代为打理了，就师父那边……” “我明白。”顾灵芷轻笑着，朝他眨了眨眼，道：“交给我吧。”说完，她又想起一件事来，“昀泽呢？我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他了，听说我在裴府的时候他来过，后来被苍济长老打发走了。” 景朗的神色中掠过一丝迟疑，很快恢复如常，道：“他外出执行师命去了，你若想见他，怕是要再等一阵。” 顾灵芷并没有多想，她既然回来了，短时间内不会离开，何时见都是一样的。 “等我这边稍微收拾一下后，我便到师父那边去，师兄要有别的事就去忙吧。” 景朗一点头，便往外面去了。 晚些时候，顾灵芷略略收拾一番，便往师父闭关的后山去了。就这么过了两日，第三日清晨时，门内一个小弟子跑来，说是有人求见掌门。 “不见。”顾灵芷刚端着东西从小屋出来，随口应了一句。 “可是……”那小弟子徘徊着，弱弱地道：“他抱着一盆兰花，说是受故人之托，把兰花带给掌门。” 听到“兰花”二字时，顾灵芷脚步一顿。 “那人有点凶，而且……”小弟子嗫嗫嚅嚅，道：“好像我们不给他进来，他便打算强闯一般。师姐要不还是去看一眼吧？” 顾灵芷微挑眉，想着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她略一思索，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另一个小弟子，对那来报信的小弟子道：“带路，我去会会他。” 山上雾气重，山门前的石阶，掩映在乳白色的雾气里，又染着山间淡淡的青色，朦胧的水汽弥漫着，恍似刚刚下过一场雨。 顾灵芷拾级而下，隐约看见雾气中有一个人影，后背挺直，身形瘦削，侧立的背影虽然有些模糊，却透着如同山间雾气一般的清逸。她步子轻快，身姿轻盈，越过淡薄的雾气而来，停在那人面前的三级石阶前。 “是你。”顾灵芷不由轻轻皱眉。 穆霈云脸色冷淡，待她如同一个陌生人一般，只简洁道明来意。话还是小弟子来传信时转述的那句，说受故人所托，带一盆兰花给她师父。 顾灵芷眉毛轻轻一挑，视线往那兰花上落了一落，而后打发了小弟子，对穆霈云道：“你跟我来。” 两人默默一路拾级而上，不一会儿便到了她师父闭关的小屋前。她才向师父禀明一声，师父便让她将人带进来，连具体的话都不多问一句。这么多年来，顾灵芷鲜少在她师父脸上看到属于“人”的情绪和表情，甚至还有些着急。 方才她提到故人与兰花时，师父的情绪分明有些波动。在穆霈云进去后，顾灵芷就被赶了出来，独留他们两人在室内。 坐在小屋外的台阶上，顾灵芷一个人托腮胡思乱想。这么发呆时，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许久之前，她曾经听景朗师兄说起过，师父的俗家姓，依稀就是裴姓。虽然她从没想过这个“裴”姓和宣平侯裴府有什么关系。 可穆霈云的母亲就出自裴府。而且离开京城之前，她刚刚听说穆霈云的小姨去世。他此时来北渊宗，又说受故人之托，难不成是为了…… 她正出神时，听得身后的门“吱嘎”一声开了。顾灵芷站起来，她师父的声音从屋内传来，“灵芷，替我送一下客人。” “是。”顾灵芷应了一声，客客气气地上前一步，引路道：“跟我来吧。” 一路上，穆霈云一声不吭，可顾灵芷看得出来，他精神不太好，眉宇间笼着淡淡的哀伤，眼底更有一股冷意。她想要劝上两句，却不知道如何劝好。她虽在前头引路，可走得极慢。那么一步一步，两人走到了山门前。 “留步。”穆霈云率先开口道，但语气极为客气，仿佛他们全然是两个陌生人。 顾灵芷略一迟疑，拽住了穆霈云的衣袖，“哎。” 他顿了一顿，好一阵才缓缓回头，侧身看着她。 顾灵芷缓缓开口，“节哀。” “嗯。”那边极轻地应了一声，视线不经意掠过那截被她拽住的衣袖，轻轻落在一旁，不挣脱，也没有急着要走。 “我听说，”顾灵芷轻声道：“你小姨生前很喜欢兰花，我想……”她缓缓抬眸，对他道：“若是你想她了，就在屋前种几株兰花吧。这样，她无论在何处，只要瞧见你屋前的兰花，都会知道你记着她，念着她。” “我记住了。”他迎向她的目光，轻声道。 “嗯。”顾灵芷轻点头，放开了他的衣袖。 那一截袖子在她面前一晃，没入山间的雾气中，他的背影仿佛也融在了里头，再也寻不着踪迹。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夜色渐深，裴家祠堂旁边一间小屋里，烛火幽幽地亮着。裴善姝去世后，棺椁就停在此处。 裴书君踏进门来，负手看了片刻，才缓缓走过去。 “那盆花……”裴书君道：“送到北渊宗去了？” 穆霈云轻点头。 裴书君缓缓在穆霈云身边跪下，往面前的火盆内添了些黍稷梗，又沉默了一阵，而后才道：“听个故事吗？” 他没有等穆霈云回应，静静道：“从前，有位姑娘喜欢上了一位公子……”裴书君说着，不由自嘲一笑，“这真是个烂故事的开头，可是后面更烂。” “这两人……”裴书君的声音幽幽地回响在灵堂内，道：“是兄妹。” 穆霈云终于有了一些反应，他微微侧头，像是想阻止裴书君，又像是在听他继续说下去。 “兄妹相爱，那是有违世俗礼法，有违天道伦常。”裴书君继续道：“可是，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兄妹。” “那姑娘的父亲，是公子父亲的至交好友，因战死在沙场，便将托孤给自己的兄弟。那位兄弟是个仁义的人，他信守诺言，将兄弟的女儿带回了府上抚养成人，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甚至比亲生女儿更好，更受宠。那小姑娘生得伶俐，自然也颇得他们家人喜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0章 从前有个老故事 裴书君继续往下说：“如此过了许多年，那姑娘一眨眼便长大成人，出落得亭亭玉立。眼看着到了马上就到适合婚嫁的年龄了，她养父便替她操心起婚事来。这时，那姑娘却说自己喜欢上了养父家的小公子。” “她养父家一共两个好二郎，姑娘喜欢的是小儿子。虽说两人自幼如同兄妹一般长大，可姑娘若真的嫁入府中，该是亲上加亲的。可是……”裴书君忽然一顿，道：“此事若是早些说也就罢了，那时养父已替姑娘应下了一门亲事。求亲的人，是养父的另一个故交之子。而那位故交待养父有救命之恩，故而养父颇为犹豫。” “有人劝说姑娘，父债子偿，养父欠下的恩情，姑娘代为偿还，下嫁于那人，也是常理。可养父不愿意拿姑娘的幸福来替自己偿还恩情，何况这姑娘不是他的亲闺女。两相为难时，养父的小儿子跳出来，说不愿意与姑娘结亲。小儿子此举，无意逼迫了姑娘。为了此事，养父的两个儿子闹翻。” 深夜寂静，裴书君的声音更加幽静，他道：“小儿子因此叛离家中。后来，有人再见到他时，他已然成了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 “消息传来，姑娘伤心欲绝，以为一切是自己造成的，伤心过度，伤及心肺，从此落下病根。”裴书君说到这里时，嘴角浅浅一笑，看向灵堂中立着的排位，目光中却无半分笑意。 “后来呢？”一直沉默的穆霈云忽然开口问道。 “后来，”裴书君淡笑道：“姑娘一生未嫁，独守一院子兰花，郁郁而亡。” 烛火一跳一跳，照得屋内影子微晃。 “说完了。”裴书君缓缓起身，道：“有些旧事，不吐不快，忍不住就说了。”他看向穆霈云，道：“你且当听一个故事吧，听完就忘了，当作……” 他目光轻轻转向面前的棺椁，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好。”穆霈云轻轻应了一声，而后听得身后脚步声渐渐远离，直至再也听不到。屋内复归沉静，除了幽幽的烛火，再无其他。 过了一阵，穆霈云缓缓起身，走向门外。 夜色下，小屋外的草丛微动，穆霈云出手迅疾，一下子扣住了来人的命脉。 “是你。” 他这一声低低的轻呼，与顾灵芷白日里在北渊宗乍然见到他时，声音里的惊讶如出一辙。只是，他们此时互相换了位置。 “是……”顾灵芷一手掰着扣在她颈部的那只手，一手轻拍着他手臂，道：“是我。” 穆霈云松开她，“你来做什么？” “奉师父的命令……”顾灵芷抬眸看了一眼灵堂的位置，道：“过来替他祭拜故人。” 穆霈云微一怔，道：“进来吧。” 顾灵芷循礼节祭拜后，又往灵堂里的火盆添了些黍稷梗，看着那跳跃的火星在盆里渐渐化成灰烬，顾灵芷才微微回神。 “可以了。”她听见穆霈云在她身边轻道。 “你这是要赶人？”顾灵芷斜睨着他。 穆霈云不说话，只静静回看着她。 顾灵芷移开目光，一本正经地道：“我不走，师父说……”察觉到穆霈云投来的视线，她声音微微低了一下，然后直起后背，努力装作有底气地道：“我要在这里守灵十日。” 她迎向穆霈云带着疑问的目光，道：“好了，”她有些怂怂地往旁边一挪，端端正正跪好，说：“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但也是我……”她声音再次低了下去，仰头看着前面放着的灵位，道：“算是我替师父做一点他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吧。” “你知道了什么？” “我……”顾灵芷本来想搪塞过去，但在穆霈云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她只好道：“方才那个故事，我也听见了。” 穆霈云沉默。 “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给你接着往下说一说。”说着，顾灵芷往穆霈云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便往下道：“后来，那小公子拜入了大魏有名的北渊宗，一路修习，因为天资聪颖，筋骨奇特，他比早他许多拜入宗门内的弟子修习更要静进，甚至成为宗门内的佼佼者。” 方才，她在门外偷听时，想起从前在景朗师兄和苍济长老那里听到的一些零散的故事片段，忽然就明白了裴书君故事中所指的人。苍济长老有一次醉酒，就曾说过，元空子拜入北渊宗时，极为狼狈。他一身是伤，瘸着腿一点一点爬上北渊宗的山门。 要不是正好碰见当时的北渊宗掌门外出回来，元空子那一条小命估计就不保了。也是因此，元空子拜入北渊宗，后来…… “然后，”穆霈云忽然冷冷接口，道：“那小公子就成了北渊宗的掌门。风光无限，底下弟子万千，又得大魏皇帝敬重。” 顾灵芷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但知道他有这样的反应，是知道了那个故事后，在心中为裴善姝鸣不平，便道：“你只说到了最后的结局。” “最后的结局，”穆霈云道：“是两人一别一生，永不再见，到最终生死相隔。” 顾灵芷轻咬下唇，默然不语，那边也没了声音。灵堂内静悄悄的，偶尔有烛火啪嚓跳跃一下的声音，此外便寂然无语。沉默流淌在他们中间，像一条河，缓慢地隔开了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沉默让两人都渐渐冷静下来，顾灵芷开口道：“一别一生，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虽然师父从来不提起这事，但因为穆霈云送兰花上山，和师父的神情变化，许多从前无意中看到的细节，在一瞬间连到了一起。 她师父每每闭关，必在山后那间小屋里。小屋外的每一株兰草，都是她师父亲自去山中采挖回来，亲手种上的。别的弟子要帮忙，总会被师父赶走。那一处小屋，师父寻常也是不让人靠近的。他的弟子中，只有景朗和顾灵芷能够自由出入。 小时候，顾灵芷有一回曾经问过师父，为什么要种这么多兰花。师父的回答，她当时不懂，但现在却明白了。 “记得师父让你抄书的事吗？” 小小的顾灵芷抱着裙摆，蹲在地上，撅了个小嘴，道：“灵芷犯错，所以要抄书。” “除了这个原因，”元空子淡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让你重复抄写，是为了记得。” “啊？” 那时的顾灵芷，自然不明白。她更不明白，师父是要将自己困在那一丛兰草中，日日记得。对他来说，这是惩罚，也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1章 前生错 在心上刻下与那人有关的回忆，以及…… 她的名字。 进门之前，顾灵芷找了裴书材，问了裴善姝的小字。 《诗经》的《邶风》一篇中写道：“静女其姝”。姝，意指美丽，美好，又指柔顺。裴和风的两个妹妹，都取了“姝”字。裴书材说，因为裴善姝自幼喜欢兰花，所以她小字唤做兰静。 她种了一院子的兰花，将所有相思，诉与那幽幽生长的花草。 他屋外满是兰花，将所有欲说还休，所有不能言明的情愫，尽数随着一株株兰草的种植，埋入黑暗不见天日的地底。 如此，两相忆，两相忘。 “当年的事情，我们连旁观者都算不上。”顾灵芷的声音，静静回响在灵堂内，道：“又如何去评判对错？而这些事，从来哪里有对错可言？” 偶尔一两缕夜风吹进来，将她的声音微微吹散，仿佛她的每个字音都轻微地拖长。 穆霈云闻声缓缓垂头。 方才，不过是一时冲动，一时有些…… 他仰头看向前面的灵位。 不知是替他姑姑不甘，还是替那段彼此错过的爱情惋惜。 可终究，错便是错了，过便是过了。 不论从前如何，他们如今到底是生死两隔，天上人间，不复相见。如此，虽不是他们所希望的结局，但到底是定局。 察觉到旁边的目光，穆霈云缓缓侧眸。那目光一闪，转向了别处，却又像只不安分的猫儿，四处拿着爪子挠着。 “你方才在想什么？” 顾灵芷听得穆霈云这般问道，但只别开头，道：“就走神了而已，没想别的什么。”她才不会告诉他，她方才想起了那日夜里在佛寺时，他对她说的那句…… 我明白了。 她也很明白。甚至说，心里一直门儿清。若他与她前生有关，则极有可能触动她胎记上的封印。对他，她该是避而远之，有多远躲多远。 可是，命运却似乎总喜欢把他们往一块撺掇。她回了北渊宗，他又因为送兰花的事情上山来。他回盛京，她又因为师父的事情，准备暗暗来替师父偿还些什么。 虽然明知道这没有什么意义，可她相信师父会愿意她代替他这么做。至少，替他来看她一眼，最后守她一段时间。师父不能做的，她可以偷偷替他做。 “咳咳……”顾灵芷轻皱眉，咳了几声。 一只手探过来，抚在她额前，道：“着凉了吗？” “没有。”顾灵芷拨开他的手，“我没事。” “回去。”穆霈云道：“你身子还没好全。” “不。” “回去。” 顾灵芷这回只斜睨他一眼，轻轻比了个口型，“不。” “回去。”他的声音冷沉严肃，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顾灵芷不由扭头看他一眼，然后梗着脖子，冷着脸转开视线，挺直了后背，示意他自己主意已定，任何人都劝不了。她刚挺起身子，腰上一紧。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已经离开了地面。 她下意识喊道：“穆霈云你干什么？你快放我……” 话音还没落下，她已经被他拦腰扛出了门外。 他把她稳稳地放下来。他食指轻压在她唇上，轻声道：“你的心意，还有……”他清了清嗓子，道：“你师父的心意，我都知道了，小姨也知道了。我谢谢你们师徒，但请你赶紧回北渊宗吧。不要在……” 穆霈云忽地一顿。 她的眼神再一次涣散。就像上次在宫里时，她眼神变得空洞，整个人神思恍惚，恍如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一般。 “灵芷。”他不由得出声唤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顾灵芷定定地看着穆霈云，在他眼眸深处，她恍惚看见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和他有着一样的身形，一样的五官，只是气质更清冷，又带着一股散淡，像是漫游天外的散仙。四周似乎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浅淡的凉意沿着四肢蔓延开去，她似乎身处水中，又仿佛只是在一处水岸边上。 周围的气息十分熟悉。她每一次呼吸，那水汽便带着一股熟悉的气息，霸道地侵入她肺腑。这节制的霸道，熟悉得就像是…… 一位故友。 甚至，她从前十分眷恋和依赖这气息的主人。 水汽之中，那人影缓缓朝她看来。 他一拂袖，一抬手，飘逸如仙，身姿皎然。眸光中映着明媚的天光，却如同淡烟一般，轻笼在他双目中。 “不许……”他轻声笑着，食指轻压在她唇上，道：“闹。” 最后一个字，尾音轻扬，带着一丝轻快的意味。 “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幻境。”那人笑着朝她道：“这是……”他视线往四周转了一圈，定格在她眼眸深处，伸手指着他自己心脏的位置，道：“我心里深处的……”他拖长了声音，道：“一个幻境。” “我在你心里……”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没错。”他看着她，像在看一尾上钩的鱼一般，唇边的笑意也变得轻快起来，眸光却透着沉稳的认真，道：“很深很深的位置。” “你……” 一双熟悉的眸光，越过深深的水汽看来。他分明在看着她，看向她眼眸深处，可是眼里却有一丝疑虑，然后她的目光也随着那人的视线切换了视角。 这一次，仿佛是从高空俯视着，她看见自己挣开了那个人影的束缚。他自然是不愿意放开她的，两人手上缠斗了一阵，她反手攀住他的左臂，“你到底是……”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地在大魏皇城的夜空下响起，在幽静的灵堂外面响起。方才看见的一切，又开始模糊起来，只有那人的五官，那个模糊的人影渐渐和眼前的人重叠在一起。 就像是从梦境，一点点穿越到现实一般。恍惚像是梦醒了，却还在梦中一般，叫人分不清真假。 “是什么……”她仍旧紧紧攀着他的胳膊，低声喃喃道：“人。” 最后一个字音，飘忽地散落在夜色中。 “你……”穆霈云定定看着顾灵芷，道：“你累了。”他转头朝向庭院中一喊，“穆时！穆微！” 两个人影从墙头翻落下来，半跪在地上，等候穆霈云的吩咐。 “送顾姑娘回家。” 穆霈云才说完，便听得顾灵芷道：“我没事。”她眼眸中的光线重新聚拢而来，脸上的神色似乎也恢复如常。她看着他，道：“你再动一下信不信我现在抹脖子给你看。” 这带着几分玩闹意味的威胁，正是她的风格。 穆霈云再次看向她时，神色变得稍微放松。至少，他知道她现在是真的正常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2章 今生误 “你刚才是不是也看到一些什么画面。”顾灵芷缓声问道：“或者说……”她说得很慢，似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思考着，道：“不止刚才，甚至在那之前……” 她左手藏在袖中，不由轻轻按住了左腰胎记的位置。隔着衣衫，她也能感觉得到底下传来微微的灼热感。 顾灵芷微微凝眸。 看来，她的预感真的是对的。 只是…… 她道：“你就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那边静静回了一句：“没有。” 熟悉的声调，平静的语气，没有丝毫破绽。 “穆霈云。”顾灵芷终于忍不住，出声道：“那天夜里，我们被困密道时，我告诉你……” “若我的前生有你，若我今生性命攸关前生之事，”她看着他，道：“那时，你眼中分明……”她顿了一顿，道：“分明像是比我更明白其中的缘由，比我知道得更多。”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定定地看着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 那是在宫变平息之后，他一连好几夜，做着同样的梦。 在梦里，她一身血衣，与他持剑相向。 天空中阴云密布，隐隐有隆隆的雷声，搅着巨大的风声，环绕着他们，放肆呼啸着。狂风卷起她身上的衣衫，明明狼狈不堪，她持剑静立，双眸轻阖的模样，却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像极了那时，她在宫里与万千禁军对敌，或提剑厮杀，或以术法操控巨龙。飒爽英姿，恍如提剑横掠时间，踏万千尸骨，于山间傲然冷视的战神。 梦中，他们站在巨大的棋盘面前。他听得她说：“以命为棋，我们赌一把。” 冰冷的剑刃指向他。 天地间，狂风起。 一切变得模糊。只有他手中长剑洞穿她的身体的画面，分外清晰。 心中万千思绪掠过，他终是只淡淡应了一句，“我确确实实，”他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与你的前生有关。” “所以，”他缓声道：“躲开我吧。” 她轻轻扬眸，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有些飘忽。像空中打着旋儿的落叶，找不到落下的地方。 他垂眸轻笑，道：“越远越好。” “可以。” 那一片落叶，悠悠地落到了地面上，她的声音清晰地落在他耳边。 顾灵芷拂袖离去，隔了一阵，却是与裴书材一同回来了。她不在灵堂跪着，却在隔壁的祠堂里跪着。裴书材拗不过她，暗暗叫人每日送饭菜来，晚上也让人送被褥等用物，可送来的东西，顾灵芷一样没动。 裴书君知道这事，但不劝她，什么都不做，只下朝回来经过祠堂时，回进去看一眼。那两人，一左一右，分跪在祠堂两处地方。 这么过了十日，她在裴家祠堂前，替她师父叩了三扣首，便径直回北渊宗去了。 是日天晴，盛京城的一处小院落内，石桌上放着一个棋盘，一壶酒。一人独酌，随手捏起一颗白色的棋子，缓缓将它落在棋盘上。 “主子……” 昭齐闻声，微微侧眸，“想问什么？” 林幽缓缓端上一碗药来，“主子前些日子为何强行进入青溪上神的梦境，有意将他与映葭前生的片段注入其中，还为此……” 为此，还牵动了身上的旧伤。 林幽敛眸不语，听得昭齐开口，却答非所问：“映葭擅棋，可惜她这一个转世，连她前生的几分功力都没有。” 昭齐说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青溪将他一缕魂魄送入轮回时，有意不让自己忆起前生之事。这样对映葭而言，未免太不公平了。” “所以主子要他……” “对，”昭齐缓声笑道：“我就要他记得。”他眸光微动，唇边笑意微冷，“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记得自己如何伤害过挚爱的人。” “这样……”昭齐抬手在棋盘上缓缓落下一颗黑子，笑道：“才有趣啊。不然，他们到凡间走这么一遭，岂不是太无聊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缕阳光淡淡顺着树梢缓缓落下，明媚得直晃人眼。 算时节，已经是初夏了。 顾灵芷蹲在北渊宗后山的石阶前，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托腮，看着面前刚浇完水的兰花叶子上，一滴水映着日光，顺着叶片滑落，滴入地面。 啪嗒—— 一滴，两滴…… 顾灵芷在北渊宗发呆时，穆霈云已经随俞政入宫了。 初夏的阳光，明艳艳地洒落在皇城内。可一落到那屋檐上，却又变得冷肃。 俞政先进去，穆霈云在门外候着。 殿内，大魏天子吴元庆把手上的奏疏往旁边一放，道：“那群刺客……”他眼皮微动，道：“查出来了吗？” “略有一些眉目，但臣尚有一些事不能肯定，还望陛下容臣再去确认一下。” “好。”吴元庆静静盯着俞政，道：“此事万不可声张，若有消息，暗中报与朕。”说完，他目光移开，又转回来，斜睨着俞政，说：“穆家那老二在门外是吧？” 俞政轻颔首。 “你先前都与他说过了？” “是。” “带他进来吧。” 此时的齐王府，又迎来一位常客。 吴弘正听见回廊下的脚步声，缓缓放下手里的书卷，抬头看了一眼来人，道：“你来了？正好我这里来了些新茶，今日不喝酒了，你来陪我品一品这茶吧。” “那是在下赶上好运气了，可以沾着殿下的光，尝一尝好茶了。”程振宇笑着迈步走下台阶，“不过，品茶之前……” “倒是有一件事，”程振宇停在桌前，道：“得先与殿下说说。” “有什么消息？” “消息是有，但不知是好是坏。”程振宇一边坐下，一边说：“我从父亲处听说，北渊宗正殿修缮一事，陛下交给穆霈云去监工了。” 吴弘正手里的茶盏微微一顿。 “早前不过是传闻，”吴弘正放下手中的茶盏，手指在桌沿轻轻敲着，道：“现在看来是定下了。” “对。”程振宇道：“说是监工，但实际上，还是辅佐俞政查案的多。” “上次的事，以及我们安插在北渊宗的人，”吴弘正抬眸看了他一眼，道：“可否会有影响？” “应是无碍，不过……”程振宇道：“我寻思着，行动要谨慎一些。”他缓声问道：“但殿下难道真的认为……” “先帝诏书在北渊宗？”吴弘正抬了抬眼皮，笑问道。 “我原先以为，殿下将此消息传播给燕王，是为了设计……”程振宇凝眸，道：“可如今看来，殿下……”他眸光微动，道：“是另有打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3章 北渊宗来客 吴弘正轻笑着阖眸，道：“燕王的人在找，没说我们的人不能找。浑水摸鱼，可不就要把这水搅得更浑浊一些。” “只是……”吴弘正看向程振宇，道：“我听说邱家……”他一顿，道：“就是邱立岳的爷爷邱坚，颇得先帝信任。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都曾委托邱坚去办。” “殿下是认为，邱家与此事有关。”程振宇道：“甚至说，邱家被灭门一事，与此有关？” 吴弘正挑眉淡笑，“说不定啊，”他缓声笑道：“这世界上说不定的事情多了去了，是吧？” 程振宇敛眸沉思，片刻后才道：“若是如此，邱立岳倒是可用。” 吴弘正悠悠地喝了口茶，像是想起什么是，对程振宇道：“我记得，你父亲与邱家也算有点交情。” 程振宇轻点头，“先文顺公邱坚与我父亲的确是有过些往来，但自从邱家离京后，几乎就没怎么联系了。”说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吴弘正，道：“殿下的意思是……” “邱立岳现在就在我七弟府上，”吴弘正微微一笑，“程邱两家从前既有往来，邱家如今这样，于情于理，你都该去看一眼。”他淡道：“至少，问候一下，略关心一下。” “不管诏书真假，我们需要一个人……”程振宇道：“替我们将这趟浑水，搅得更浑浊一些。” “在下明白。” 吴弘正与程振宇在府上商量此事时，因病告假在家的大理寺寺卿程良尧正在后院纳凉。 时近正午，地上的暑气蒸腾起来，只那一丛花架下，还稍微凉快一些。花架下隐约走来一人影子，缓步来到程良尧躺着的摇椅面前。 程良尧抬了抬眼皮，看见来人后，直起了身子，“大哥。” 大魏中书令程良弼拉过一张椅子，在程良尧身边坐下，“病好些了吗？” “老毛病了，不好不坏的。”程良尧无奈地笑了笑，扶了扶腰，说：“歇一段，过两日就可以上朝了。” “然后再歇息两日，再上朝？”程良弼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 虽说两人都上了年纪，花架下两个身影都透着些年迈的疲惫，但此时谈笑起来，仍如同当年在这后院花架下的两个顽皮的少年郎一般。 “什么都瞒不过老哥哥。”程良尧一笑，继续躺回摇椅上。他侧头看了一眼兄长，道：“兄长今日歇息在家，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 程良尧淡淡一笑，道：“那兄长现下来寻我，也是没事？” 程良弼笑着看了回去，道：“事情是有的，但这事……”他轻叹一口气，将陛下属意俞政推荐的穆霈云到北渊宗去负责修缮正殿一事，缓缓说来。 “不过是修缮一个正殿罢了，兄长有什么顾虑？” “你在家歇着，不曾到外面去，对朝廷的事情也不全了解。”程良弼斟酌着，道：“前一段，我听到了一个传闻，原以为是无稽之谈，可现下看来……” 程良尧微微直起身，听得程良弼缓缓道：“你可知先帝有一份秘密的遗诏？” “先帝遗诏？”程良尧这回直接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一手扶稳了摇椅，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程良弼说得简单，只道是前两日他被燕王请了过去，燕王因为知道程良弼是两朝老臣了，便恍似无意间向他透露了这么一件事，还问他是否曾经听说。程良弼为免惹祸上身，自然回答不知。 “可是……”程良弼道：“先帝在时，的确曾把我和邱坚叫过去两次，提到立储的事。” 程良尧听了，沉默了片刻，才道：“那先帝可有说什么？” “虽说先帝问过我与邱坚对立储的看法，可并没有下文。”程良弼说着，忽道：“但先帝驾崩之前，曾命人重新修缮过北渊宗正殿，还给正殿内换了三座新的神像。” “所以你怀疑……” 程良弼忙给程良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 他们这边，各人有各人的商量时，穆霈云已经回府准备东西，次日便往北渊宗去了。与他同去的人，除了有俞政和大理寺的数名差役，还有工部派去负责修缮的人员。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北渊宗。正午时候，北渊宗迎来这一大批客人，大师兄景朗带着数位师弟，忙着安排他们入住的事情。燕王府上，吴弘信与王文彬也谈起了此事。 “殿下，这是打算暗中寻找那份遗诏？”王文彬知道吴弘信在工部派去的人中，安插了数名他的人。 “先帝遗诏。”吴弘信轻笑一声。“这四个字，只要往朝堂上一扔，便是平地惊雷，能在盛京砸出一个大坑。” 王文彬轻颔首。 “先派人去探探这消息的虚实，总归是没有什么错的。”吴弘信淡笑道：“要是到时出了什么问题，只管……” 他眨眼一笑，对王文彬道：“将他抛出来，让大家都一起慌，一起乱。” 日光明艳，落在燕王府前院的花丛上。沐浴在这一片灿烂天光下的，还有天阙山上的北渊宗。 一直到日暮，北渊宗的来客们，才算是彻底安顿下来。 掌门元空子虽然已经出关了，但仍是多数时间住在闭关那座小屋里，不怎么管宗门里的事情。接待及安顿的事，自然交给了景朗去忙。顾灵芷最怕这些麻烦事，又在白日里去找景朗时，见到那群人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寻了个理由躲到后山去，不再出来。 白日天晴，晚上的夜空繁星点点，映着夜色下静谧的山林，恍如一首无声的安眠曲，悠悠顺着风声传来。 天阙山后山的山脚下，有一条河流蜿蜒流经此地，与山间缓缓淌出的山水天长日久地融合在一起，成了一汪碧绿的水潭，又似一条翠色的腰带，环绕着天阙山数座山峰。 夜空幽静，河水悠悠，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如同每一个过去的日夜一般。一叶小竹筏，轻缓地顺着流水漂泊，恍似一片孤叶，轻飘飘地落到了水面，孤苦无依，伶仃飘摇。 有幽咽的箫声，夹在细微的风声里，轻轻飘荡开去，漫入山谷深处。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箫声止歇时，有轻慢的吟唱声缓缓从河面传来。依稀有人拿着一根箫，有一搭没一搭地散漫敲击在竹筏上，发出忽脆忽沉的不规律的声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4章 夜间游船遇故人 船过之处，溅起涟漪圈圈。那一圈一圈的涟漪，便带着那吟唱声，一点一点从水面上泛开去。 顾灵芷所吟唱的，是传闻为汉武帝所创作的《秋风辞》。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顾灵芷仰面躺在竹筏上，一手拿着箫轻敲在竹筏边缘，一手提着酒壶，翘着腿，仰头看着满天繁星的夜空。 山中夜色幽静，连堆得满满的星空，也带着山林的清幽，恍似一地碎了的波光，悠悠悬在天际。 幽咽的箫声，散入夜风中，悠悠地弥漫在水面。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水岸上，隐隐有人朗声吟诵，与她的箫声相和。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醇厚又清朗，叠入水面上低低徘徊的箫声里，由相和到彼此相叠形成新的共鸣，高亢清越，回荡在山间。 一曲罢，那一支紫竹箫在她手中打了个转儿，被她往手边一放。她一抬手，拔掉酒壶上的塞子。一时间，四散的酒香卷着夜风拂面而来，熏得人昏昏欲醉。 “少壮几时兮奈若何。”顾灵芷仰头饮了一口酒，慢慢地重复道。 人生苦短，俗务缠身。 她微微眯眼，摇了摇酒壶，道：“还是酒好。” 一阵风从水岸边上掠来，竹筏上蓦地一重，轻轻摇晃起来。顾灵芷偏头去看，见一人长衫如风，踏在竹筏的尾部，低头看着她，道：“姑娘不过年芳十八，何以有此想法？” 顾灵芷眼皮动了动，没有说话。 “箫声幽咽如泣。”他视线一斜，停在她手边那支箫上。紫竹制成的箫身上，映着粼粼水波，和天上的星光。 “那也不关你的事。”顾灵芷轻阖眸，仰头又是一口酒。 竹筏已经停止了摇晃，只四周仍有淡淡的涟漪，一圈圈泛开去。 “不是说好不见吗？”顾灵芷抬起一起眼皮，斜瞅他一眼，道：“不对，你是说……” 她的声音比深夜的湖水更要幽冷一些，“让我躲开你，躲得越远越好。”她把酒壶往旁边一放，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震得竹筏又晃了一晃，“那你为什么偏要来北渊宗？” “身负皇命，身不由己。”穆霈云缓声道。 “好啊。”顾灵芷侧头看他，手指在酒壶上轻轻弹着，零散的声调，像叮咚的水珠，扑腾腾坠入湖面，“那你来这里也是皇命吗？” 她斜睨着他，“这里可是北渊宗的后山，这么隐秘的山脚，你都能找来，你要告诉我……”顾灵芷脸上的鄙夷之色表露无遗，她伸手探入湖水中，轻轻拨动湖水，“你来这里找水喝吗？” “不是。”他眸光微动，给了她一个简洁的回答，“我循着箫声来。” 顾灵芷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不说话。 “却被……”穆霈云负手立在竹筏上，淡道：“水面上佳人吟唱的声音所吸引。” “几日不见，嘴甜了啊。”顾灵芷侧过身来，看着他道：“你该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吧？”她低声咕哝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指不定憋了一肚子的坏水，甚至挖了坑，等着我跳呢。” 他俯身蹲下来，她扭头看他，眨了眨眼，道：“做什么？”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是……” “是什么？”顾灵芷抬眸，却见他缓缓俯身朝自己靠近。他眼波变得柔和，探身上前，视线低垂，缓缓凝视着她。 她一掌抵在他胸前，“你今天怎么……”她怀疑地看向他，“有点奇怪。” “是吗？”他一手撑在她身侧，截断了她悄然往旁边挪的后路。 “你……”顾灵芷凝眸看他，“不是……” 一阵疾风掠过，竹筏猛地一晃。顾灵芷还没回过神来，忽觉面前一轻，压在上方的人影被什么东西掀了起来，直直往远处飞去。 怪异的是，那人影居然没有坠入湖中，而是凌空立在水面上。人影底下，水面上似有浅浅的波纹，仿佛有一股力量托着他，稳稳地立于空中。 顾灵芷还在愣神，左肩被人一拉，整个人被带得站起身来。只是，扶在她左臂的那股力量沉稳有度。眼下变化虽快，但她丝毫没有在这拉扯中被弄伤。 “你是什么人？” 顾灵芷躲在那熟悉的身影后，听着那熟悉的声音，不由深感讶异。她看着停在水面上那人，视线又转回来看了看横身挡在她面前，将她护在身后的那人。 穆霈云看向那人，冷声问道：“为什么冒充我？” “因为……”那人的声音顺着风从湖面上传来，“好玩啊。” “你神经病啊！”顾灵芷探出一个脑袋来，“没事冒充别人。”就在方才，她已然分辨出来，在她身前这个才是真正的穆霈云。 “我的确显得发慌。”那人居然应了顾灵芷一句。 顾灵芷在穆霈云身后跳脚，道：“别挂在那里，有本事过来，我们打一架。” 穆霈云身后拦了她一下，她便只在他身后，朝那人扬着拳头，道：“披着别人的皮，装模作样，算什么好汉。” “我从来没说自己是什么好汉。”那人撂下一句话，翩然远去。 “你个混蛋！”顾灵芷气得想要追过去，“给我滚回来，打一架再说！我今儿正不爽……”察觉到穆霈云的视线，顾灵芷一顿，缓缓收起自己方才那张狂的模样，既想乖巧下来，又觉得有些不对。 她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问她：“你今儿怎么不爽？” 两人于夜色下四目相对，漫天星光在眼底泛出波澜。那波澜深深浅浅，一点点荡漾着。眼波深处，只有对方的影子。在那璀璨的星光中，清晰明亮，如同夜空中高悬的月轮。 她想起来，幼时和兄长顾嘉乔一同上学堂，先生教授《诗经》，无心向学的她半天记不下来一首诗。多数时候在底下昏昏欲睡，全然不知道先生讲的什么。可偏是讲到那一篇时，她眼睛蓦地一亮。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5章 月下赠簪定心意 时至今日，她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日先生如何说这篇诗歌以竹起兴，以竹喻人。 君子之德，如翠竹。君子之美，亦如翠竹。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夜风徐徐，拂过她的衣襟，掠起她的衣袖，却掩不住她眼底的波光，心间的跃动。天上繁星如许，点点缀在夜幕，四处偶有虫鸣，夹着潺潺水声从耳畔流过。 可所有声音，所有颜色，终不及他此时眼底的一点波光。仿如尘封已久的琴弦，在寂静无人的山洞中，蓦地发出一声铮鸣。那悠悠的声音，回荡在山洞四壁，震颤着每一跟琴弦。 常年万花丛中，到处采美盗香，翩然游离其中的她，此刻的心砰砰地跳着。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有些人，注定是心间的烙印，眸光所落之处。 这世间，纵使她曾见过繁盛花丛，仍会为其中一朵流连徘徊。 “你管我。”顾灵芷有意躲闪，转头要走，才发现这是在湖面的竹筏。她偏头看他，“你不也没有回答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巧合。”他瞥了一眼四周，道。 “巧合个屁。”顾灵芷瞪他，“亏你说得出口，不觉得假吗？”她扭头看一眼旁边，道：“这里地方偏僻，半夜连个鬼都没有，不是北渊宗内的人，轻易都找不到这里来……” “刚刚不是有一个……” “呸，”顾灵芷啐道：“你要和那个混蛋比么？”说着，她忽然一顿，偏头看他一眼，“你也没少混账，也是个混蛋。”她指着湖面上那人方才停留的地方，道：“那个是令人糟心的混蛋，你是……” 她食指转回来，指着穆霈云。 “我呢？”他轻轻握住她的食指。 她斜睨着他，低声咕哝了一句，转开头。他忽然抓紧了她的手指，她不由看他，“你该不会，也是假冒的吧？” 他仍旧不吭声，她便伸出另一只手去揉搓他的脸皮。他蓦地抬手，按住了她的手。 “你干嘛？”她两只手都被他钳制着，正要抽开时，却发现他握得更紧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她这一句话虽然是质问，但问得有气无力，自己心里也有些发虚。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她看不惯他什么都不说，只想着把她推开。 可仔细一想，她当初不也是这样的吗？想要躲他，想要远离他，尽管内心深处所想的，分明是相反的。越远离，越想靠近。越不见，越思念。 她猛地一头扎进他怀里，脑门磕在他肩上。 “我……”她语气有点弱弱的，“想你了。” 他终于放开了手，她双手环在他腰间，用力抱紧了他，道：“就这一次。”她轻阖眸，道：“你就当我是醉了吧。” “嗯。”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唇边是掩不住的笑意。他俯身细嗅了嗅她发间的酒香，道：“的确是醉了。” “你……”顾灵芷在他怀中挣扎出一颗小脑袋，仰头瞪了他一眼，又狠狠勒紧了他的腰，用力地抱了他一阵，然后缓缓放开他，退后一步道：“好……” 她那个“了”字还没出口，腰上一紧，他重新被她抱入怀中。 “我也想你。”他俯身下来，将头埋在她颈间。 隔了一阵，他终于缓缓放开她，她往后退去时，绊倒了竹筏上放着的酒壶，他一弯腰，便将酒壶提了起来。 “如此好酒独酌，岂不是浪费了。”他仰头便是一大口酒。 顾灵芷默默在一旁看着他，“那是我喝过的。” “你很在意？”他偏头问她。 “在意。”顾灵芷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叉着双臂道，“就这么一点酒，你那么一大口，我还有剩下的？” “那赔你点别的？”穆霈云轻笑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长条状的木盒。 “这是……” “其实早就想给你了。”穆霈云缓声道：“但这中间有许多事，一件件地发生，便也一点点耽搁了。” 顾灵芷看着他，听他道：“上一次在裴家，我还想着，既然不见，此物也没有必要给你了。免得徒增烦扰……” “烦扰不烦扰，那是我自己的事，哪里轮得到你在那里胡乱评判。”顾灵芷看他一眼，将他手中那木盒夺了过来，道：“自以为是。” “是，我自作聪明，刚愎自用。” 顾灵芷听他如此从善如流，不由得又看他一眼，然后才将视线转回来，落到手中的那个木盒上。 那木盒外头雕了一朵极为素朴的兰花。除此以外，便再无别的纹饰。打开里头，却是一只玉簪。那玉簪的簪尾微微翘起，形似凤羽。这样的簪形并不罕见，只是玉簪的做工比寻常同款的更要精致，连每一处纹路都栩栩如生，恍似真的是从凤凰身上拔下的一根羽毛。 最为奇特的，是这玉簪的颜色。寻常玉簪多是白、青、黄色系的，眼前的这根玉簪轻盈剔透，色如朝霞，恍如万千霞光，只凝结于此处，又似谁人裁下一缕朝霞，化作了这根玉簪。 “这算作什么？”顾灵芷手握木盒，扬眸看他。 “上次在洪家酒坊，你用发带做襻膊，替我束起了袖子。” 穆霈云这么一提，顾灵芷便想起来了。那一回，她可是借着这个办法，趁机占他便宜来着。这么一想，她脸上不由有些发烫。 此处虽然光线暗淡，但天上星光透亮，隐隐照见她双颊飞起的红晕。 “你的发带弄脏了，我觉着洗干净还给你仍是不大好的。”穆霈云缓声道：“便让人寻了这一支玉簪，算是赔礼。” “那么……”顾灵芷轻轻将木盒关上，扬眸看他，道：“这个是上次的赔礼，你把我的酒喝了，又怎么算呢？” “下次赔你一坛。” “你可说话算话。” “算话。”他点头轻笑。 “可你还没说，”顾灵芷看他，道：“你是怎么从宗门里头，跟着我到这里的。虽然这簪子我很喜欢，但我不信你只为送我这个，就一路跟来。”她轻挑眉，“你要是不实话实说，我可把你踢下水去。” “脚下留情。”穆霈云轻笑道：“我来找你确实还有另一件事。” “说。” “我这次来北渊宗，明面上是监督正殿修缮的工程，实际上，是配合大理寺少卿俞政暗查你那位阮师妹的案子。” 顾灵芷眸光微动，“你倒是实话实话，不瞒着我。” “我可怕被踢下水了。” 顾灵芷斜睨他一眼，道：“即便这个案子另有蹊跷，小阮不过是北渊宗一个小弟子而已，家世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为何要再查下去，而且是暗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6章 真相背后的真相 “我听说她与你关系不错，若此事另有内情，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 “呵。”顾灵芷笑着摇头，道：“真相什么的，在你们……”她一顿，深吸一口气，道：“在盛京，在朝堂的那些人看来，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她反问他，“不是吗？” “要说关注，要说在意，”顾灵芷道：“只怕是这个案子背后，还有些别的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而……”她换了个词，不说“你”，只说：“你们又是很看重的。” 顾灵芷说的这一点，穆霈云也有过疑虑的。 “我应允俞政的，是这一件事，替他查出小阮之死和北渊宗正殿被炸毁这两件事的关联，以及背后是否有人在暗中主使或者密谋什么别的事情。” “所以你来找我了解情况？”顾灵芷问道。 “我们的确需要一个在北渊宗内部的人，帮着我们了解情况，查清真相。” “所以这个人是我？”顾灵芷又问道。 “我尊重你的意愿。” 顾灵芷微敛眸，道：“如果只是查小阮自尽的真相，我没有兴趣。”她斜睨着穆霈云，道：“因为我知道真相，我知道是谁……” 她顿了一顿，才道：“让这一切发生。” “这么说，小阮的确是自尽的。” 顾灵芷轻点头，“对。”她轻叹了口气，道：“那个傻丫头，的确是……”她眸光中隐隐有哀伤之情，“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去结束性命。”她转头看向穆霈云，“其实，事情过了这么久，你说的那位大理寺少卿要是真的有心查，应该早就知道小阮的确是自尽，不是他人伪造，而且……” “他如果一直还在暗查，还在跟进这个案子，”顾灵芷再次凝眸看向穆霈云，道：“说明这个案子背后，的确有你们很看重的东西。” “算了，”顾灵芷转开目光，道：“你不方便说，我正好也不想听。” 她转头看向别处。就在她视线虚虚落着的对岸的草丛深处，地上有一件甩下的长衫，以及一张人皮面具。 “主子。”林幽一边替昭齐披上衣衫，一边道：“主子为何要特意来此？” “无聊。”昭齐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这里离岸边已经很远了，看不到那湖上的竹筏，也听不见那边传来的声音。“那两人，”他道：“着实看得我无聊了，不给他们弄点事，接下去就太闷了。” “可是……”林幽道：“齐尘似乎已经得知我们的住址。” “那就让他找来吧。”昭齐冷声道：“我正好想会一会他。” 湖面竹筏上，清风幽幽，带来漫天星光。山林的幽静，越发显得夜空的深邃和辽远。 “关于案子，倒没有什么不能说，我既想你帮忙，自然没有隐瞒的道理。”穆霈云道：“只是，在你说的事情上，俞政的话说一半留一半，颇是意味不明，我现在对这个案子背后牵扯到的人和事，没有太多的头绪。但方才听你的话……” “是，”顾灵芷扬眸看他，“我知道这个案子的真相。”她眸光一转，道：“至少是表面上，关于小阮之死最浅层的真相。” “是谁？”穆霈云问道。 “程振宇。”顾灵芷转开视线去看湖面，没有留意到穆霈云眼神中极快掠过的一丝变化。她继续道：“我没有证据，但直觉告诉我，是他利用与小阮的婚约，暗中指使小阮做了些什么，又让她揽下一切事情后自尽，好了解结此案。” “你要查下去吗？”顾灵芷转头回来，看着穆霈云，“那可是中书令程良弼的儿子，还是大理寺寺卿程良尧的侄子。” “查这件事的是大理寺少卿俞政，他直接向陛下负责。”穆霈云淡淡道。 顾灵芷挑眉轻笑，“这么说，你们是真的有心往下挖。”说这话时，她心中也暗暗在想着，到底是什么事，惹得陛下如此关注，甚至还让大理寺少卿一直暗中追查。 也许，这件事的秘密，不在小阮身上，而在…… “你对那座被炸毁的正殿有多少了解？”穆霈云问道。 顾灵芷眸光一动。果然，关键是在正殿。 小阮自尽前留下书信，说自己是因为一时想不开，将退婚一事归在了北渊宗头上，才想炸毁正殿泄愤。可顾灵芷知道，这些都是屁话，根本就是瞎扯的。小阮一定是替程振宇做了些什么，可如果说她只替程振宇炸毁正殿，那一个大魏中书令的儿子，又为什么要去炸毁正殿？ 顾灵芷轻摇头，“那就是一座殿而已，又不是一本书。” “要是一本书，”穆霈云道：“估计你也不了解。” 顾灵芷闻声斜斜地瞪他一眼，“你这是讽刺我书读得少？” “上次在宫里，谁说自己不学无术来着？” 顾灵芷皱眉，又觉得好笑。她那时被逼急了，那么随口一说，他居然一直记着，现在还拿来嘲笑她。 “是是是，我不学无术，你有什么关于北渊宗的问题都别来找我，我全部不知道。”顾灵芷作势要走，那边也作势一拉。 说起来，顾灵芷原先还想过，正殿被炸毁一事曾经在朝廷热议，那位在宫变中死去的赵王还一度被推到风口浪尖说，被人认为与此事有关。虽然后来没有证据，陛下也表现出对这件不怎么关心的样子，随着时间推移，大家渐渐就忘记了这件事。 可她总觉得，那件事应该不是有人为了坑害赵王所设。而且案子发生后，她曾经见过北渊宗的外门弟子在废墟那里翻找什么。那人虽然被她逮了个正着，但没问出来什么，她也只好将那人放了。 因为有这些事，她才会认为关键在正殿。 “谁对那座正殿有了解？”穆霈云问道。 “大师兄。”顾灵芷伸手比划了一下，说：“就是白日里接待你们那个高高壮壮，十分潇洒帅气，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甚至你完全挑不出毛病来的那个。” “你似乎对他颇为欣赏？” 顾灵芷扬眸，“他是我大师兄。” 穆霈云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一撩衣摆，在竹筏上坐了下来，“明日我去找他聊聊。”他将视线一移，停在竹筏上的那支紫竹箫上，“没想到，你的箫吹得蛮好的。” “只是蛮好？” 穆霈云感受到旁边投来的目光，改口改得自然流畅，毫无痕迹，“很好。” “那当然。”顾灵芷在他身边坐下，拿起那支箫，低眸看着，道：“教我吹箫的人，可是倚翠苑最好的乐师。不仅箫厉害，琴也是一顶一的好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7章 查问 “那位倚翠苑最受欢迎的男宠？” 此言一出，顾灵芷不由一怔，讶然道：“你……”她把“知道”两个字咽了回去，道：“你还记得我说过这话。” 穆霈云轻点头，好心提醒了一句：“卞安公子。” 上次在倚翠苑，那位抱着琴来寻知音，把顾灵芷拦住，扬言要求娶她，结果却被她摆了一道，亮出玉竹的身份来。结果，那位卞安公子便被顾灵芷吓退了，抱着琴悻悻而去。 顾灵芷“啧啧”了两声，道：“你都记着呢？” “印象深刻。” 顾灵芷被穆霈云这四字一噎，扭过头去看映着星光的湖面，不再看他。隔了一阵，却听得身边幽幽响起一小段箫声。 “你也会这个？”顾灵芷转头回来，看着穆霈云。 穆霈云含笑应了她一句，“略懂。” 次日，顾灵芷被同一段箫声唤醒。她推开窗去，正看见墙头上一人斜身坐着，一条腿支在墙头上，左臂半倚腿上，手上拿着的那支箫，正是昨天夜里，他趁她迷迷糊糊睡去时，从她身边顺走的。 她朝外探出手，“把我的箫拿来。” 穆霈云从墙头上翻下来，缓步走到她窗前，手中捏着那支箫，却不急着递给她。 “我昨日可没有答应你什么。”顾灵芷双手支在窗棂前，“你要打听正殿的消息，只管找景朗师兄去。” 他淡淡看她一眼，“好。” 顾灵芷说完，探身出去，一把夺回了自己的紫竹箫，她扬眸看向他，笑道：“祝你好运。”而后，“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听得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可半个时辰之后，外头就传来敲门声。那时，顾灵芷刚洗漱完毕，嘴里咬着一块饼，扭头朝门外看去。 穆霈云不知道怎么说服景朗下了命令，让顾灵芷陪着穆霈云到藏书楼去。北渊宗的藏书楼共七层，底下两层对外开放，上面四层若无门内弟子陪同，外人是不能进入的。而最后一层，则需要掌门手谕或者景朗陪同才可进入。 顾灵芷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穆霈云递来的一张信笺，上面的的确确是景朗的字迹，写明要她协助穆霈云查找资料。她深吸一口气，三两下把饼塞进嘴里，对穆霈云道：“走吧。” 穆霈云才走下台阶，左手就被顾灵芷抓了起来。 她指着他手臂上的伤处，问道：“这怎么回事？刚才你从我这里走的时候，手上可没有伤。” 穆霈云视线轻轻往伤处一落。 大约一炷香前，他找到景朗，提出想要翻查与北渊宗有关的信息。 “你要追我师妹？”景朗挑眉看他。 穆霈云对景朗的答非所问毫不惊讶，对他劈头盖脸这一问也不否认，“嗯。” “唰——” 长剑出鞘的声音，回响在初夏的艳阳下。 “打一架吧。”景朗剑尖横挑，指向穆霈云，“让我看看你够不够资格，”他眉头微挑，“接近我师妹。” 穆霈云收回思绪，对顾灵芷道：“没事，一点小伤而已。我们走吧。” “是景朗？”顾灵芷抓起穆霈云的手，北渊宗招式留下的伤她自然是认得出来的，所以问道：“你们打了一架？” 穆霈云轻挑眉，想着这两人还真是默契，可转念一想，顾灵芷平日里动不动就喊打一架的架势，倒像是景朗一手带出来的。 顾灵芷并没有松开他，而是警惕地问道：“你……”她迟疑着，打量他道：“问他要了什么，还是答应了他什么？” 穆霈云眉头再次轻微地动了一动，想起方才的对话来。 “行，”景朗收剑回鞘，道：“过关了，你可以拐走我家师妹了。” 等穆霈云迈步要走，景朗忽然拦住他，“你是不是一早打了这个主意，准备顺理成章地拐走她？” 穆霈云静静立在原地，淡淡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景朗此时反应过来，想收回那张笺纸已经来不及了。他皱眉看向穆霈云，“你这家伙……”他忽然慨叹了一句，“难怪我师妹会栽在你手上。”他指着穆霈云，道：“奸猾。” “过奖。” 穆霈云眸光微动，反手抓住顾灵芷，道：“我们去藏书楼吧。” 两人一路到了藏书楼，却见二师兄景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看来，是景朗不放心，安排了景润过来。宗门内的事情虽然一贯由大师兄景朗主理，但藏书楼是景润负责。 因为知道他们的来意，景润直接带他们到了藏书楼四层。这里临窗的一排书架，放置着北渊宗各处殿阁的资料，包括每次修缮的一些记录等。与正殿有关的修缮记录，也在其中。 依照上面所说，正殿在先帝时曾经修缮过一次。具体时间，就在如今大魏天子登基前的一年。这次修缮时，工部和礼部依照先帝的诏令，精心挑选工匠，给殿内新塑了三座神像。北渊宗的正殿过去曾名三清殿，供奉的是道教三位尊神，分别为玉清圣境无上开化首登盘古元始天尊、上清真境玉晨道君灵宝天尊、万教混元教主太上老君道德天尊。 这三座神像，都是在盛京以西的蒲家村建造好后，由兵部派人一路护送至北渊宗。然后择了吉日，供奉入殿内。 “这件事是北渊宗的大事，但我曾听宗门里的一位长老说，当时神像入殿后，先帝只留下了掌门以及一路护送、看守神像的五位兵部的人。”景润在一旁说道。 穆霈云问：“有他们的名字吗？” “名字应该在当时押送的单子上有。”景润说着，从架子上取下一本册子来，细翻了一阵，指着上面一处，道：“应该是这几位，排头的这位，好像是兵部的一个小头头。” 穆霈云顺着景润指着的地方，读出那人的名字来，“刘安和。”他思索了一阵，道：“这好像是前兵部侍郎的名字。” 顾灵芷对朝廷的事不太了解，抓过册子看了两眼，“这边还有参与修缮正殿工匠的名字，要从这些人查起吗？” 景润虽在，但他和景朗一样，是知道穆霈云帮着俞政暗查北渊宗正殿一事的，所以顾灵芷问起这话时，并不避忌他。 “查。”穆霈云道：“但要分两处查。”他说：“负责修缮的工匠是一批，建造神像的是一批。” “你一个人怎么查？” 穆霈云含笑看向顾灵芷，道：“我们去蒲家村，工匠那边让大理寺的差役去查。”说着，他目光轻轻落在手上那本册子上，对景润道：“近来可有人翻查过这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8章 蒲家村 “没有……”景润说出这两字时，本来是无比肯定的，可到了最后，声音忽然有些不同，他抓过穆霈云手上那本册子看了一眼，又转头去翻书架上的册子，面带疑惑，“怎么会这样？” 不待他说什么，顾灵芷和穆霈云对视一眼。景润如此，定然是察觉到有人可能翻过这些册子。景润道：“这些记录其实就是走个形式，一般归档之后，没有什么人来翻。但因为是做记录用，这些册子在按时间归档后，我们会有个小封条。” “这封条有人动过，”景润举起手中另一本册子，道：“楼内藏书多，为防止虫蛀，我们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在上面铺洒一些特制的防虫的粉。从进入这藏书楼起，你们应该也能闻到一股味道。” “是芸香草吗？”顾灵芷想起从前曾经听景润说起过，便问道。 “不错。”景润说：“除了这个，还有一层别的防虫粉。因为这些东西平日实在没人翻，搁久了怕坏，所以通常会另外撒一层粉。” 穆霈云抬手摸了摸，那册子封面和内页中，的确有散落一层浅褐色的粉末。 “十天前，我刚刚给这些书撒过一层粉。”景润道：“现在上面的粉却不均匀了，封条也不完整。”他神情严肃，看向穆霈云，道：“所以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最近肯定有人动过这些东西。” 穆霈云将册子还给景润，对顾灵芷道：“事不宜迟，我们要马上出发，不然恐被人先下手为强。” 顾灵芷轻挑眉，“那就是说……”她视线往册子上一落，道：“我们查对方向了。” 问题的关键，的确在正殿内，而且…… “明显被人翻过，而且是多次翻过的，”景润翻开其中一本册子，道：“是这个。” 顾灵芷和穆霈云同时伸头去看，见那页上写的正是负责殿内神像建造人员的名单，后面还附有蒲家村的地址。 两人对视一眼，穆霈云对景润道：“谢过二师兄。”而后，两人匆匆离开，赶往蒲家村。 蒲家村虽在盛京以西，但离得不算远，也就一日的路程。 顾灵芷和穆霈云虽然出发得有些晚了，但中途寻了个客栈小住一夜，次日清晨便到了蒲家村。他们在村口找人一问，才知道这是新的蒲家村，而不是从前那个有许多匠人，修筑神像小有名气的那个村落。 听村里几位蒲姓的老人说，大概是在一两年前，村里发生了大瘟疫，许多人因此丧命，活着的人都搬离了村庄，原先的村子便废弃了。 “什么瘟疫，那是得罪了神明，”一位蒲姓老人用拐杖用力杵在地面上，道：“是神明降罪！” “你别瞎说。”另一位老人面露恐惧，往旁边挪了一挪，口中喃喃重复道：“才不是。” 与顾灵芷、穆霈云说话那位蒲姓老人则说：“哎，这事，当时有各种说法，有说是人建造神像的时候，心怀不敬，得罪了天上的神仙，神仙给村庄降下瘟疫，这才导致我们几乎灭村。” 他们这边正说着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跑了过来，从他们手中抢走了两个果子，嘴里叫叫嚷嚷地跑开了，一会儿又回来，往他们面前扔下两个果核。那几位老人说，这是村里的老疯子，原先也是蒲家村的人，儿子儿媳都在瘟疫中去世，留下一个老头，人就疯了。 穆霈云随口问起那人的情况时，那疯子又从旁边蹿出来，“是阿大，是阿大犯了错，害了我们。” “你这疯子。”一旁的老人推开他，对穆霈云解释道：“他老是瞎说，你们别管他。” “他说的那阿大是什么人？”顾灵芷好奇问道。 “哎，那是从前村里头造神像的一把好手。有好多达官贵人，从前都来找他修神像，然后捐给庙里。”一位老人解释了一句。 顾灵芷从包袱里翻了翻，找出他们在北渊宗藏书楼翻查到的名字，修建神像的人里头，的确有蒲阿大的名字。 看他们好奇，那位老人便多说了两句，“原先，的确有这样的传言，说是蒲阿大修神像的时候，偷偷做了些什么别的事情，叫老天爷知道了，然后就罚了我们，让一个村子遭难。可修建神像哪里是一个人做的呢，除了阿大还有好些人，他手下还有好几个小帮工，不都没事嘛，还和我们一起搬来了这里。” “他们人呢？”穆霈云问道。 “半年多前搬走了吧，”那老人似乎有些不肯定，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伙伴，另两人也附和地点点头。 “那就是了，没记错，都搬走了。”老人说道。 “都搬走？”顾灵芷偏头看穆霈云，“是不是巧了点？” 他们谢过几位老人，折返回附近的小镇住宿。中间有一段山路，顾灵芷和穆霈云两人慢悠悠地打马走着，听着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卷起地上落叶，树上绿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到了拐弯处，两人两马居然都不见了踪影。 就在他们走过的路上，一株大树背后，一个人影一闪，探出小半个身子来，往前看了一眼，正要往后收回脑袋时，颈部一凉。 “哟，”先出声的是顾灵芷，她从穆霈云身后绕出来，看着被穆霈云以剑尖逼迫，僵硬地靠在树上的那人，笑道：“这是谁啊？跟了我们一路，你不累吗？” “穆公子大概还认得我？” “认得。”穆霈云瞥他一眼，道：“邱公子为何来此。” 邱立岳淡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先说，反正我们没有别的事，这里没有别的人，你说，”顾灵芷挑眉看他，“我们听。” “这位是……”邱立岳微侧头，道：“你是顾嘉乔的妹妹……” “对。”顾灵芷扬眸轻笑。其实，他们上次也是见过面的。在京郊的宴会上，她冒充顾嘉乔，还因为邱家的事情，险些暴露身份，给顾嘉乔惹下麻烦。“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顾灵芷没有给他转移话题的机会，直接问道。 邱立岳轻敛眸，道：“我本来是要找你们的。” “哟呵，这可新鲜了。”顾灵芷笑道：“找我们，找得这么鬼祟，还一路偷偷跟着我们，不被逼急了，都不打算表露身份。” “我知道你们来这里，是为了查北渊宗正殿的事情。我来这里，也是要查一件事，虽然和你们的不同，但……”邱立岳缓声道：“也许我们要查的，不完全是两件事，两桩案子。” 顾灵芷挑眉，上下打量着邱立岳。穆霈云淡看她一眼，似对邱立岳所说有兴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9章 谈话 邱立岳垂眸轻笑，“这原先是一个秘密，我甚至想着，随它烂在肚子里，被我带进坟墓。” “那为什么现在要说？” “两点。”邱立岳淡笑道：“因为我不甘心，不甘心让罪魁祸首逍遥法外，不甘心让真相蒙尘；同时……”他定定看向他们，道：“我觉得你们可信。” “我知道，那次宫变如果不是你们豁了性命去宫里，拿到诏书和兵符，后果不堪设想。从这点上看，你们办事还算仁义，不以私利为先。再者……”邱立岳的视线落在顾灵芷身上，“陛下此番能答应重查邱家一案，多得令兄在暗处帮我一把，指点我一番。若非如此，我早已铸成大错，更遑论如今能安稳地站在这里，和你们对谈。” 邱立岳笑道：“我与二位交个朋友。” “你说交朋友就交朋友啊？”顾灵芷虽然如此说着，脸上笑意已经十分明显，“那得看……”她挑眉笑道：“你够不够真诚。” 穆霈云手上的剑微松，面色淡淡道：“我与康王殿下有些交情，邱兄既与康王交好，又愿意相信我们，那是最好了。” “我们不妨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聊聊。”邱立岳缓声笑道。 此时，盛京城内，昭齐的院落中，迎来一位客人。 “齐先生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昭齐淡笑着，仰头看向从门外缓步走入，不请自来的那位“客人”。 “七殿下，”齐尘负手身后，缓步走进来，“别来无恙啊。” 他眼前的人，正是天帝的第七个儿子，天界的“七殿下”昭齐。 昭齐一笑，缓缓起身，对齐尘道：“坐下喝杯茶？” “不敢与七殿下平起平坐。” “齐先生客气，”昭齐道：“在凡间，你我都是凡人。” “我一没瞧见过哪个凡人带着为神时的记忆，二没见过哪个仙家入凡间历劫还自带术法的。” 昭齐淡淡一笑，目光从面前的茶盏上掠过，“不喝茶，那直接谈事情吧。” “你找到了映葭和青溪的转世，准备做什么？” “先生以为呢？”昭齐反问道。 “苍梧山那一场渡劫，还没教会你什么是天道吗？” “呵，天道。”昭齐冷笑着重复：“天道。”他偏头看着齐尘，笑道：“你们总说天道不可违，天道自有轮转，可我既入凡世，所作所为产生的影响，你又如何知道，这不是天道的一部分？” “而且，”昭齐缓声道：“若说干涉凡间事情的，何止我一个？” 齐尘敛眸看向昭齐，他与长庚星君受散仙长桦所托，暗中照料顾灵芷的事情，多半已经被昭齐知晓。 “你们既信天道，而所谓的‘天道’又这么厉害，甚至环环相扣，那我们不管做什么，”他冷然笑道：“不也都是在‘天道’内，而‘天道’又会让一切都回归正常？” 此时，顾灵芷三人已经回到了小镇。 路上，邱立岳说起他是从北渊宗一路跟着他们过来的。 原来，那日程振宇去过康王府。程振宇那日虽然只是客套地来关心一下邱立岳，但话语间，恍似不经意地提起了先帝有一份遗诏这件事。并且暗指此事可能与北渊宗有关，甚至就藏在北渊宗。 顾灵芷纳罕道：“什么先帝遗诏，唬人的吧？我在北渊宗这么久，从来没有听说类似的事情。再者，”她思索道：“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份东西，岂不是应该秘密保护起来，藏在北渊宗做什么？” 邱立岳听罢，淡笑着摇头道：“具体来说，那是一份密诏。” 穆霈云方才本来想接话，听邱立岳如此说，便是一顿，而后缓声问道：“这么说来，的确是有了？” 顾灵芷不由得更加惊奇，正要再问时，已经到了客栈门口，三人进去找了个僻静的包厢，才听得邱立岳道：“此事……” “也许真是有的。”邱立岳缓缓道。 他说得这般含糊，穆霈云神色一敛，顾灵芷则仍然有点发懵。 “什么叫‘也许真是有的’？”穆霈云问道。 邱立岳一笑，道：“我的确曾经听爷爷说起过，先帝当时有意留下一封关于立储的密诏。” “先帝？立储？”顾灵芷道：“那不是……” 如今的大魏天子已经登位，若有先帝立储的密诏，岂非是会影响到他如今的位置。这也是为什么，邱立岳会认为大魏天子与邱家的案子有关。 穆霈云一个眼神过来，顾灵芷立马噤声。她方才是一时发愣，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事情往下说下去，要是叫别人听见了，则是灭族的大罪。 “我先前说过，我信得过二位。”邱立岳道：“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们，是其一。密诏一事，我虽是偶然从爷爷那里听到，但除了康王之外，你们二位……”他视线缓缓落在顾灵芷和穆霈云身上，“是唯一知道的。” “其二呢？”穆霈云问道。 邱立岳迎向他的目光，道：“其二嘛。”他说：“那便是……”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缓缓摊开来，上面分明画了一个类似令牌模样的东西。 顾灵芷探头看了一眼，“这是……” “燕王。”穆霈云轻轻比了个口型，目光中却带着征询的意味。 邱立岳缓缓点头，压低了声音，“我查证过，这是燕王府密卫的令牌。”他说：“这个东西是在家里出事后，我回去时发现的。就掉在后院水缸边上，若是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我捡到这个之后，就把上面的图腾拓印下来，将原物放在一处隐秘的地方藏好。” 顾灵芷挠挠头。燕王府有秘密侍卫一事，她从前也听说过。再者，这不是什么稀罕事。盛京那几位王爷，府上多豢养有密卫或者死士，只听他差遣，暗中进行一些秘密的，不能见光的勾当。可按邱立岳方才所说，若密诏是真的，杀邱家全家的人，最可能是应该是陛下。但他现在亮出这个令牌的图样，又是指向燕王。 “这……”顾灵芷伸手在桌上那张纸上轻轻敲着，道：“和北渊宗有什么关系？而且，除了程振宇的暗示外，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所谓的‘先帝遗诏’就在北渊宗吧。” “程振宇那家伙的话，就是一个坑。”顾灵芷又补了一句。 “顾姑娘似乎……”邱立岳道：“对程家这位二公子有些成见？” “成见大了去了。”顾灵芷收回手，转开视线，轻声道了一句。 “所以，”穆霈云看向邱立岳，“方才邱兄所说，我们要查的不完全是两件事、两桩案子，甚至可能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0章 上门 “一件，一桩。”邱立岳道，“燕王是否与此事有关，暂且不能有定论，但如果我们邱家遭逢此劫难，是因为这么一个‘先帝遗诏’，那就意味着，燕王的人也在找这个东西。” “若循着这条线索去找，”顾灵芷算是看明白了，说：“也许就能找到邱家一案的真凶。”她一手支着脑袋，道：“可是，现在蒲家村这条线索算是断了。” 当年负责修建神像的那些人都死了，曾在蒲阿大手下帮工的人也走得无影无踪，查不到下落。 “还有另外一条线索。”穆霈云忽然道。 “修缮正殿的那些工人？”顾灵芷想起来，穆霈云通知了俞政，另外安排大理寺的人去查这个。 “不是。”穆霈云说：“是当时负责送神像入殿的人。” 他这么一提，顾灵芷就想起来了。在藏书楼的时候，景润确实说过，他曾听宗门里的长老说神像入殿后，先帝留下了掌门以及一路护送、看守神像的五位兵部的人。 “这么说来，”顾灵芷挑眉道：“我们要去找找那几位了。” “名字在这。”穆霈云掏出的那份名单，是在藏书楼时誊抄下来的。 “只有名字？”邱立岳看了一眼，而后问道：“这些人在兵部的档案里应该有住址，我们回去查一下应该就能知道。” “时间紧，来不及回去了。” 穆霈云此话一出，另两人都转头看着他。他便接着道：“如果在我们之前，有人的确一直在追查这份‘先帝遗诏’的下落，且按景润师兄在藏书楼时所说，早已经有人翻阅过这些放在藏书楼的资料。那么……”他凝眸看向两人，道：“这人一定走在我们前面了。我们此时再回盛京去翻查资料，更要落后他们了。” “那怎么办？”顾灵芷不有出声问道。 “这样办。”穆霈云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封信，“我们离京之前，我已经托人去查了一下这几个人的住址，都在这里。” 当下，三人便行动起来，按着上面的地址去找，穆霈云将其中两人分给他的亲信穆时和穆微去查。当他们一个个翻查过去时，发现地址上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余下最后一个，便是当时的兵部侍郎刘安和。 可是这刘安和虽然活着，但已将中风痴呆了许多，现下全靠家里仆人日夜照料着。穆霈云自报了家门，说是代父亲来看望同僚，刘家的仆人进去报信了，过了一会儿，出来却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三人面面相觑，正犹豫时，邱立岳忽然站了出来，对那刘家的仆人报了自己的身份，说邱家离京前，曾得刘安和相送，如今邱家虽然遭逢大难，但他作为邱家的后人，与两位朋友途经此地，仍是希望能够见上一面，道一句感谢。 那刘家仆人是个好说话的，见邱立岳话说到这份上了，便答应进去替他再通传一声。又等了一阵，来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说是他们家老主子请几位入屋一坐。 天色尚早，晨光洒进来，照得屋内的物件都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阳光中，带着夏阳的炽热，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久了又烘得人有些热。屋内榻上，一老人斜斜地靠在软枕上，神思迷糊，半边身子不时抽搐。老人身边有一个人正在给他喂粥，他衣着朴素，但看着气韵从容，年纪比榻上的老人要小一些，见邱立岳他们进来，那人便放下手里的粥碗，简单介绍了一番。 他是刘安和的儿子，刘安和痴呆后，就被他接到家中奉养。家里一直有请大夫过来给刘安和看诊，药也一直在吃着，只是刘安和的情况仍然不太好，不认得人，也不记得从前的事情，多数时候只会半眯着眼，微微抽搐地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如果完全不搭理人，则可能是又痴呆了，不知道人家在讲的什么。 刘安和的儿子虽然静静立在一旁，但很少插话或者搭话，三人与刘安和客套了几句后，便将话题引到了北渊宗，可他全然没有半点反应，像是迷迷糊糊，不知几人在讲什么，只有在邱立岳提到他爷爷时，刘安和还有些反应，但也不过是手指头动动，脑袋转一转。 顾灵芷并不怎么想插手这件事，她卷进来也不过是因为穆霈云而已，于是便在一旁看着，一边听他们问，一边观察那位前兵部侍郎刘安和。 在刘安和的手臂和部分露出来的地方，可以看到有着可怖的伤疤。来的路上，顾灵芷听穆霈云和邱立岳说到，这刘安和从前是行伍出身，在先帝时，曾多次随先帝亲征，立下不少功劳，但人也受过很多伤，好几次险些殒命战场。邱立岳的爷爷，也就是文顺公邱坚，原先做过太傅，算得上是如今这位天子的老师。而刘安和擅武，与邱坚正好一武一文，不仅是先帝的得力助手，也是先帝留给继任者的左膀右臂。可是不知为何，当今天子继位后，没两年先是文顺公邱坚请辞，举家搬离盛京，后来是刘安和旧伤复发，辞官归故里，在他的妻子亡故后，便是由眼前这位刘安和的小儿子一直照顾他。 他们一行三人进来时，顾灵芷是走在最后面的，一来是她对要追查的事情不怎么感兴趣，二来她掺和到这件事里存了些凑热闹的心思，所以并不愿意跑在前头。可也因为这样，走在最后面的她，恰恰留意到刘安和的儿子起身时，刘安和轻轻拍了拍他手背。 这要是平常人，倒也没什么。父子俩之间一点小举动，不是什么大事情。可刘安和却是个痴呆的人，眼看耳听都不大行，腿脚也不利索，而且依刘安和儿子说的那样，刘安和处于半瘫痪的痴呆状态，怎么可能有这么一个看着一点也不像是手误的动作。 顾灵芷直觉觉得，那是他们父子间的一个暗号。后来，他又瞧出来，刘安和摸了摸身边的褥子，他儿子便将话头递向了邱立岳，顺口问起他的情况。最奇怪的是，一开始，刘安和拒绝见他们，是后来邱立岳出面，刘安和才同意见他们一面。即便是因为邱坚和刘安和从前的交情，这也有点…… 不太说得过去。 而且，顾灵芷明显发现，刘安和那半眯着的眼，眼珠总是不经意地停在邱立岳身上。旁的不知情的人，只怕要以为邱立岳和这刘安和有什么关系。 他们三人来的目的虽然明确，可刘安和半痴傻状态，问不出什么事情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1章 再次断了的线索 别说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提到北渊宗，穆霈云和邱立岳还得跟刘安和又是比划又是重复地说了半天，刘安和才有一点好像听到他们所说内容的意思。但是，刘安和似乎压根想不起来这是个什么地方。 闹了半天，三人还是什么也没问出来，空手而归，真真如同他们进刘家大门时说的那样，只是邱立岳进去感激了一番他爷爷的旧友，此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倒是有一点奇特，他们三人走的时候，刘安和颤颤巍巍直起身子，像是想要送他们，但手伸出来，只在半空中有气无力地划过，口齿不清地吐出两个字。 三人没办法，只能打道回府。还好刘家所在的这一个小镇算是个繁闹的市镇，能找到家不错的客栈。吃过饭，穆霈云和邱立岳商量事情去了，顾灵芷让店伙计打了洗澡水，舒服地洗漱一番，便往床上躺去。 这一觉，她是舒舒服服地睡下去了，可没能舒舒服服地一直睡到天明。半夜的时候，她听见外头传来敲锣的声音。迷迷糊糊中，她匆忙起身披衣，发现原来是外头起火了。起火的地点，就在刘安和家。 这一场大火，把刘家人全部烧死了，一个不剩。其状惨烈，叫人不忍看。事情来得急，也来得巧，三人难免有疑惑，便准备留下来查探一番。他们一边关注案子到了地方衙门之后的动态，一方面偷偷返回刘家。 据衙门审理的结果，是有人纵火报仇，而那纵火的人，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得知这个消息时，三人都免不了感到吃惊。因为这件事情的套路，实在是有点熟悉。仇家报复，满门遭难。这正是邱立岳前段时间经历过的。 “哪有这么巧。”顾灵芷道，“又是仇人？” 穆霈云花了钱，又巧使一些手段，拿到了衙门的卷宗，以及案发之后现场的勘察情况。“我看过卷宗，没有什么存疑的地方。”穆霈云道：“的确是刘家的一个仇人寻仇。” “偏是在我们来过之后？”邱立岳问道。 “是。”穆霈云说：“仇是早就结下的。据说，是多年前刘安和家的祖宗迁坟，挤占了那家人的一点地。但因那人是个普通百姓，刘安和那时还是颇得先帝恩宠的兵部侍郎，所以事情最后在地方衙门的压制下，不了了之，只是两家的梁子就此结下了。后来那家人愈发落败，只留一个独子，还是个赌徒，没几年就把家产全都输光了，就差一间老宅还没有卖掉。前两日，听说那人把老宅卖掉后，去了赌场，出来后又在青楼宿了几夜，到案发前一日夜里，有人看见他买了好些柴火和油。” “还有迷烟。”邱立岳和穆霈云同去的衙门，所以知道情况，“然后迷晕了刘家人，趁半夜的时候，把他们烧死。” “这么说，真的是寻仇了。”顾灵芷歪着脑袋，思索着，道：“可真的……” “太巧合。”穆霈云道：“虽然是旧仇，可从前不杀，偏是那日我们去过之后，刘家就出了事。” 一切巧合得就像是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他们追查到哪里，哪里的线索就断了。 “你们记得，那日我们走的时候，刘安和跟我们说了什么吗？”顾灵芷忽然抬头，问道。 邱立岳摇头，“他那天‘呜呜’了两字，谁知道是什么？” 顾灵芷说：“开始，我也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可我记得那个场景，也记得他说的大概字音，现在回想一下，好像是……” “保重。”穆霈云答道。 “对。”顾灵芷说：“他好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且……”她把那日进去时，刘安和与他儿子互动的那一点小动作告诉穆霈云和邱立岳。 “你觉得他是在装傻？”邱立岳问道。 “只是感觉而已，我没有证据，而且，”顾灵芷耸肩，道：“现在人都死了。”还有一点，顾灵芷没有说。那就是她发现刘安和两父子见他们进来时，都有一点视死如归的模样。 她实在想不明白，是刘安和在装傻，还是父子俩约好了，对某些事视而不见，故意装傻。甚至是，他们明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当然，这些不过是她的感觉而已，凭空说出来，并没有什么帮助，因而她也就不说了，只提到父子两人的小动作为止。 午饭之后，顾灵芷在城里头溜达，穆霈云和邱立岳去打听消息。她一个人实在闲得发慌，就找了个高一点的地方，翻墙上了屋顶，斜躺在上头晒个太阳。她偏头往旁边一瞧时，正看见个熟悉的身影从底下走过。她直起身来，正要喊住他时，却又看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跟在前面的人身后。 这时候的街上人不多，那人便像一条尾巴，紧紧地咬着前面的人。另有一人与他配合着，交替跟踪。看得出来，这两人在跟踪人方面颇有些经验，他们一路跟了许久，都没有被前面的人发现，而且很会隐藏自己的踪迹。 要不是顾灵芷闲得发慌，跑人家屋顶上了，也许还真没法发现他们。顾灵芷坐起身来，随手抓了人家屋顶上的一块瓦片，在手里掂了两掂。她瞅准了时机，将手里的瓦片扔了出去，正正打中了跟在前头的那人的后脑勺。 几个路人走过，正好遮住了落在后面的，他伙伴的视线。他并不知道，前面那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在人群中倒了下去。 顾灵芷轻盈飞跃而下，在人群里绕了两个弯，手一把搭在后面那人的肩上，巧笑倩兮，问了一句，“公子，喝酒吗？” “滚，老子有事。”那人一把拨开了她的手，大步往前去时，他用来拨开顾灵芷的那只手忽然被人一扯。他回过头来，正瞧见顾灵芷笑眯眯的一张脸。 “老娘还有事呢。”顾灵芷出声的同时，迅猛反击。 那人功夫不弱，可终究不是顾灵芷的对手，加上顾灵芷压根没有留手，招招尽力，用劲凶猛，折断了他的手臂。隔着衣衫，顾灵芷能摸到他藏在袖中的暗刃。顾灵芷旋身一脚，把他踹到前头去。路上的人看到有人在打架，都避之不及，一下子，道路上便清空了。邱立岳回头，见顾灵芷扭着一人的胳膊，往前一推，他顺势便抓住那人。 旁边烧饼摊子后面，一人影悄悄地挪动着。 嫩绿的衣裙一闪，嫣红绣鞋精准地停在那人面前。顾灵芷低头看着趴在地上匍匐前行的人，后脑勺鼓起了一个大包，正是方才被她用瓦片砸出来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2章 消息 “跑什么？” “姑娘饶命啊，小的只是路过这里，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那人低着头，拼命求饶着，却猛地起身，如同猛虎蹿起，捕猎食物一般，闪着寒光的匕首，贴着他袖口划出，朝着顾灵芷颈间划去。 顾灵芷往旁边侧挪半步，避开了冷刃，那人得了机会，却并没有急着离开，袖中匕首完全露了出来，他回身便朝着顾灵芷胸口刺去。她左手捏住那人手腕，足尖轻点，凌空旋身，擒着他手臂旋了个身。 与此同时，他另一个袖口里飞出的药粉顺着风势撒了一地。顾灵芷因为方才那一旋身，避开了风吹去的方向，又顺势退了两步，拉得那人步步向前。那人见方才两击都失败，又起了新的主意，倚仗男子的身形和力量，他猛地往后一跺，顿住脚步，拉得顾灵芷也是一顿。 顾灵芷把他手臂往下一压，就势翻了个身，趁着他持匕往前刺去的力量，顺势在他胸前连踏数脚，两股力量一叠，那人倒退数步，狼狈地摔了出去。 邱立岳一抬手，揪住那人的后腰带，拉着他猛地往地上一摔，正好与方才顾灵芷踹给他的那人叠在一起。他回头看了顾灵芷一眼，“顾姑娘好身手。” “过奖。”顾灵芷负手身后，笑嘻嘻地走过来，低头打量了叠罗汉似地被邱立岳按在地上的两人，回头看了一眼四周，道：“应该就这两个，没有其他人了。”她俯身下去，正要揪着他们问一问时，却见那两人都仰起头来，嘴中猛地一咬。 “该死，忘了这件事！”顾灵芷忙伸手去捏他们的嘴巴，却已经晚了，被她抓来的两人都已经自尽了。 先前被擒的那人，估计是为了让同伙逃离，想要拖延时间，才没有立刻自尽，后来见同伙也被抓了，两人这才一起自尽。但这也说明，他们是一伙的。 顾灵芷低头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正要说什么时，听见身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怎么回事？”穆霈云去刘安和那位仇人生前最后逗留过的青楼查探消息，刚回来便在客栈附近看见了这么一幕。 “瞧瞧就知道了。”顾灵芷说着，顿了下来，开始在两具尸体身上扒拉。 “如果是死士或者密卫，”邱立岳道：“他们身上不会有任何可以指向身份的东西。” “你很懂行嘛。”顾灵芷随口应了一句，却发现邱立岳神色微有些异样。 眼前死去的两人，都是在跟着邱立岳，而邱立岳的表情也表明他不止一次经历过这些事。那么说，邱家一案的确有内情，甚至…… 顾灵芷蹲在地上发怔时，左肩一动，她被穆霈云捞了起来。穆霈云翻了翻地上两具尸体，发现他们身上确实没有任何可以指向身份的东西，只两人右肩处都有一个铜钱印子大小的疤痕。 “那应该是执行任务的死士或者密卫，在出发之前被磨去原先的烙印。” 顾灵芷看向邱立岳，忍不住道：“你真的很懂这些。” “我从离开湖州开始，路上不止一次遇见过追杀我的人。想要杀我的人不止一批，但其中有一批人的肩膀上，都有这样的烙印。” “那么，”穆霈云凝眸看向邱立岳，“还是那批人？” “应该是，”邱立岳道：“我也不能确定，但可以知道的是……”他缓缓抬眸，迎向穆霈云和顾灵芷的目光，道：“燕王府的密卫，的确在右肩有刺青。” 晴朗的日空下，初夏的艳阳暖融融地洒落在燕王府的屋顶上。燕王府的偏厅内，悠悠传出丝竹之声。 看见亲信进来，燕王吴弘信一挥手，止住了乐师们的演奏。亲信附身过去，在燕王耳边低语了几句。 “真的死了？”吴弘信问道：“那刘安和一家人，没有一个活口？” “没有，我们刚循着线索查过去，他们人就没了。在那场火发生之前，邱立岳和晋国公府二公子带着一位姑娘去过刘家。” “呵，巧了。”吴弘信道：“这太巧了。” “听说那刘安和痴呆多年，想来他们几人也探不出什么消息。” “但刘安和要是到了我们手里，可就不一样了。”吴弘信指节轻轻地敲着，“可惜了。” “殿下，那我们接下来……” “之前让你派人盯着邱立岳，还有跟着吗？” “有。” “那就继续跟着。线索断了没关系，邱立岳不会放心大理寺去查邱家的案子，定然会自己去查。”吴弘信偏头，淡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亲信，道：“我们又不是要找什么‘先帝遗诏’，我们不过就是跟着邱立岳而已。要是真有这么一个东西，那也是邱立岳自己找出来的，出了什么事，也是他的事。我们嘛……” 吴弘信递了个眼色，那亲信便将他面前的酒杯满上，听得吴弘信道：“不过是派人跟着邱立岳而已，既没有伤他，也没有逼着他做什么。实在被发现了，也可以推说是关心他，之前听闻有人要暗杀他，我们派人去保护他。” “殿下英明。” “行了。”吴弘信缓缓端起面前的酒盏，浅酌一口，道：“别拍马屁了，让人去把王文彬叫来，我有些事要与他商讨一下。” “是。” “等等。”吴弘信喊住亲信，问道：“我二弟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那亲信摇了摇头，吴弘信便朝他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去。 偏厅内，丝竹声再起，而被吴弘信提到的，他的那位二弟，大魏二皇子吴弘正此时在府上与中书令程良弼的二公子对酌。 刘安和一家身亡的消息，自然也经由府上的探子，传回到了盛京城的齐王府内。 “殿下以为，此事是否仅仅是巧合？”程振宇问道。 吴弘正淡笑一声，说：“若说是巧合，只怕有人要不信。可若说不是巧合，这明面上谁能查得出什么，谁又能拿的出什么证据？” 程振宇听罢，也是一笑，兀自端起面前的酒盏，饮了一口，听得吴弘正问他：“邱立岳到北渊宗去，是因为你隐晦不明的提示，可他现在跟着穆霈云追到刘安和家中去，你猜是为了什么？” “邱立岳真正有兴趣的，真正想要知道的，是邱家一案的真相，即便有所谓的诏书，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可刘安和……” “说。”吴弘正敛眸，扔出一个字。 “刘安和曾经颇得先帝的信任，又与先文顺公，也就是邱立岳的爷爷颇有些往来。”程振宇缓缓思索着，指节在酒杯沿摩挲着，“如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3章 步步为营各算计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封诏书在，放到北渊宗去的可能性不大，但在邱家或者刘安和上，确是有可能的。我记得，我父亲曾提到，先帝时的那场叛乱之前，刘安和在外领兵，而先帝曾下密令将他召回，但命令还没出宫城，叛乱就开始了，后来……” “后来，则是我父亲平定了叛乱，登上了大位。”吴弘正淡淡接上了后面的话。 朝局更替，一朝天子一朝臣。吴元庆登上大位后，待邱坚与刘安和都不错，但两人仍是先后辞官，避之千里。 “据当地衙门查得，刘安和家的那场火，是仇人纵火报复，这个理由……” “有点耳熟。”吴弘正挑眉一笑，“邱家一案，最初也是查得这个结果。” 程振宇皱眉，道：“可这个结果是……” 吴弘正忽地凝眸，看了程振宇一眼，后者识趣地噤声。 邱家一案，原是吴弘正暗中派人所为。他故意留下了燕王府密卫的令牌，也是为了将导火索引向燕王。而明面上，邱家一案是仇人所为。 “难道有人……”程振宇斟酌着，说出自己的推测，道：“冒用我们的办法，或者是……” 吴弘正轻摇了摇头，“不要自乱阵脚。我们的计划如此周密，我兄长不见得就能发现了，还倒施一计，将事情引回我们身上。但是……”他沉吟道：“的确很有可能有人知道了邱家的案子，知道这桩案子被定性为江湖仇杀，然后故意找了刘安和家的仇人，也仿着邱家来了这么一出灭门。” “殿下是说，”程振宇道：“有人套用了邱家一案仇杀的套路，为了给这两个案子制造一些巧合，甚至是有意让人们联想到，这两个案子背后另有主使，而且主使的人是同一人？”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吴弘正轻笑着，放下手中的酒盏，道：“这件事先稳下来，不能妄动。我们越是好奇，也许就越是中了他人的计策。且先静观其变，谋定后动。” “殿下说得是。”程振宇道：“可在下担心，以先帝对邱坚与刘安和的器重，会否真的有留下一份神秘秘密的诏书？” “诏书嘛……”吴弘正指节轻敲着桌面，思索道：“如果真的有，应该有人比我们着急。但是，如果这着急的人里头有我兄长……” “那事情就更好办了。”程振宇淡笑道：“经殿下这么一提，在下忽然想到一件事，用得好了，或许是一条妙计。” “说来听听。” “既然有人知道邱家的案子，想将邱家的案子与刘家的案子混子一起，这般混淆视听的办法，我们也可以用，甚至是……”程振宇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附身过去，对吴弘正耳语了几句，道：“可以再加上一个李代桃僵的计策。” “李代桃僵？”吴弘正凝眸，“这却是有趣了，你再说说。” “早几年去世的韩王，倒是可以拉出来用一下。” “一个死人？” “死人的后人。”程振宇补了一句，“殿下可以等着看好戏。” 吴弘正一笑，轻轻举起面前的酒杯，“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暮色笼罩盛京的时候，距离盛京城外五百余里的小镇客栈内，邱立岳与顾灵芷三人正在穆霈云房中。他们让店伙计把饭送到房间里来，好一处商量事情。 那两人自然是在热议，顾灵芷则只管自己吃饱，并没有功夫多想别的事情。只是听见穆霈云说起那日见到刘安和时，他曾见刘安和的手在一旁的褥子上胡乱画着。 “那个字……”穆霈云道：“我后来回来摹写了一下，应该是……”他以手沾茶水，在桌上写到：“韩。” “韩姓的人？”顾灵芷嘴里嚼着一块肉，含糊不清地插了一句话。 “他的另一只手还比了个四。”穆霈云又道。 “那是什么啊？”顾灵芷注意力都在吃上，只是偶尔分心听他们探讨一两句，见穆霈云这样一点一点说着，便没有了耐心。 “已经故去的韩王，是先帝的第四个儿子。”穆霈云简短解释一句，顺势一抬手，替顾灵芷抹去唇边粘着的米粒。 “关这韩王什么事？” 顾灵芷刚想问，邱立岳便先替她问出来了。 穆霈云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说：“我这也是听父亲说的，百姓间早年也有些传闻，所以这个作不得数，你们在这里听了，就只当是听个故事吧。” 顾灵芷见他如此卖关子，再次失去了耐心，拿着筷子敲着碗，道：“快说。” 穆霈云看她一眼，神色里既有宠溺，又有几分无可奈何，“先帝有数位儿子，可是最宠爱的，该是韩王。许久以前，就有传闻，说先帝有意将帝位交给韩王，但后来，又改了主意，要立大皇子为太子，后来又不知怎地，宫内起了叛乱，当今陛下率军归来，平定叛乱，也因此登上帝位。” “后来，韩王就迁到封地去住了，不在京城。再过没几年，韩王病故，他的儿子承袭爵位，当时的人管他叫‘小韩王’。有一年西北旱灾，这位小韩王被派去赈灾，不知怎地犯了错，还被人扣上贪污灾民粮食的罪名，被拿下查办，而后牵连全家。韩王后裔被杀的杀，被流放的流放，基本就没有什么后人了。” 听穆霈云说完，邱立岳接话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在韩王一家获罪后，坊间曾有过流言，说是先帝当年属意韩王继位，但因为叛乱的发生，先帝失足坠下导致重伤，而当今天子已经握有宫里宫外的绝对控制权，大势已去，无可奈何，才由得如今这位陛下登位。” 穆霈云轻点头，同时留意着门外和窗外是否有动静。为防止消息走漏，或者被人偷听到什么，抓了把柄去，现在三人凡是一起商量事情的时候，他都让穆时或者穆微在门外守着。 “不仅如此。”穆霈云再度压低了声音，“现在细想来，当年韩王一家获罪，正是那个流言初次出现的时候。” “你是说，”邱立岳看向穆霈云，他本来想要说大魏天子吴元庆的名字，后来又道：“韩王获罪，可能是因为流言说先帝本来属意韩王继位。” 穆霈云默不作声，淡淡看了邱立岳一眼，却是沉默了。 此时的皇城内，大魏天子吴元庆的眼皮跳了几跳，失手打破了手里的茶盏。大内监急忙命人来清扫，又给陛下换上一杯新的热茶。 “事情都安排好了吧？”吴元庆握着茶杯，缓缓问道：“俞政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4章 最难预料是人心 “俞少卿现下在外查案，陛下前段时间不是把他和穆家的二公子都叫进宫里来，细细交待了吗？”大内监安抚着陛下的情绪，道：“太医令方才来看诊的时候还说过，要陛下少些忧心，少些劳神。” “呵，”吴元庆凝眸看向杯中的茶水，看着里头映出自己的浅浅的小小的影子，道：“坐在这个位置上，能少忧心，能少劳神吗？” 不待大内监说什么，吴元庆自言自语道：“要是少些忧心，少些劳神，只怕这个位置也轮不到朕来坐。” 细想来，所谓命运，不过是许多事都恰巧环环相扣罢了。 大内监不知如何接话，便只能替吴元庆轻轻按捏肩膀。吴元庆轻阖眸，似在养神，却再度开口，“朕昨日夜里梦见四弟了。” 吴元庆口中的“四弟”便是韩王吴奉庆。 “于他，”吴元庆双眸轻阖，长出一口气，又似笑似叹道：“朕的确是有些愧疚的。若是他在，若是他没那么早病故，或许还能替朕镇一下场子，可惜他儿子……” 吴奉庆的儿子，那位新的继任韩王，内心却不如表面看着那么安分。他甚至比他父亲更懂得权术，更懂得那些手段。他先是散播了谣言，说先帝曾属意他父亲继承大统，后来又暗中联系文顺公邱坚与兵部侍郎刘安和。 好在，那邱坚与文顺公都不是傻子，知道这件事是掉脑袋的大事，而且那时朝局不太稳定，要是再起波澜，对百姓有害无利。于是，那两人先后请辞。后来，吴元庆也找了个由头，治了韩王一家的罪，以绝后患。 事情到此就该结束了。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吴元庆缓缓睁开眼，目光空茫地落在殿内。手中茶杯已经凉了，他唤了身边的大内监赵喜，道：“茶凉了，给朕换过一杯吧。” 人走，茶就该凉。没有哪一杯茶，能够一直那么热着，也不该那么一直热着。 在当时的情况下，别说有一份那样的先帝遗诏，即便是小小的流言，都会容易动摇朝纲。为了朝局稳定，为了大魏的百姓与他的江山，与其留着韩王成为祸害，不如先下手为强。 这一点，他从没有后悔过。成大事者，从来都要有所舍，才能有所得。哪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手上没点鲜血？ 大内监赵喜已将新的热茶送来，吴元庆仍旧不喝，只捧着暖手。 都说杀人多了，心会冷，手也会冷。 “这茶……”吴元庆敛眸轻笑，道：“不错，挺香的。” “陛下喜欢就好。仍是旧日里陛下喝惯了的那种，但这一批是新来的，更鲜香一点。”大内监赵喜应道。 “是吗？”吴元庆随口回了一句，又敛眸看向杯中茶汤，道：“新茶好啊。长江后浪推前浪，新茶总是比旧茶要好……”他声音渐渐拖长，道：“新人，也总是比旧人好用的。” 门外响起敲门声，大内监赵喜去看了一眼领回来一个人。那人一身铠甲，跪在地上，双手奉上一封火漆封缄的信。 吴元庆取过那封信来，细细端详了一阵，挥手示意那人退下，才缓缓将信拆开来，淡笑一句：“那位穆家小老二来信了啊。” 客栈内，顾灵芷咽下最后一口饼。 “这么说来……嗝……”顾灵芷打了个饱嗝，说：“有可能有所谓的韩王的后人，他们也在找那个所谓的密诏？” “又或者是有人有意利用此事来做些什么。”穆霈云淡淡接话。 唯独邱立岳一直沉默着。 “可你方才说，那刘安和跟我们谈话时，在比划着韩王这个信息，那他是什么意思？”顾灵芷问道。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再去一次刘家。”穆霈云道：“也许那里有什么信息，也许刘安和只是在瞎比划。” “我觉得他是在瞎比划。”顾灵芷挑眉道：“即便他给我们提示韩王，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又不是韩王什么人，我在你说之前，甚至都不知道韩王是谁，他比划这个有什么意思啊？” “也许他是想我们想通之后，回去找他？”邱立岳终于开口。 听他这意思，也是赞同穆霈云的做法，再回去一趟刘家了。于是，三人便再回了一趟刘家。虽然已经过去几日，这里仍旧有着火油的味道，还有浓重的烧焦的气味。顾灵芷以手帕掩鼻，跟着穆霈云身后，眼睛四处乱转。 “这里能有什么呀？”顾灵芷皱眉道：“黑漆漆的。”穆霈云递过来一个火折子，她便笑着接了过来，一边继续东张西望，一边也留心看被烧毁的刘家里头有没有什么暗格，或者暗藏东西的地方。 可是找了许久，三人仍然一无所获。 “看来，什么都没有呢。”顾灵芷直起身来，说道。 “白日里，我去了一趟青楼。”穆霈云才说了一句，顾灵芷就猛地转头，斜睨着他，“你去了哪里？” 穆霈云不由忍笑，看了回去，道：“我去找了那纵火人的邻居了解过，他生前在这里有名的青楼里有一个相好，好了很多年了，可那人是个赌徒，一直没有办法帮他相好赎身。巧的是，就在刘家案子发生的第二日，那相好就离开青楼了。据青楼的老鸨说，她是忽然得了一笔钱财，给自己赎了身。” “我问过那姑娘在青楼的其他姐妹，得知刘家案子发生前，那纵火的人带着一大笔钱来青楼，要他相好配了他三日，然后把余下的钱财给他相好，让她赎身，自己就离开了。” 穆霈云淡淡说完，顾灵芷便接话道：“你是说，有人故意给了那人一笔钱财，让他去烧了刘家，然后顺带自尽。” 站在一旁的邱立岳忽然出声：“这么说，这案子背后的确另有主谋。” “而且他明显是想掩盖什么事，或者知道我们查到这里，故意切断了线索。”穆霈云淡淡道。 邱立岳一怔，比了个口型，“密诏。” “可这里什么也没有啊。”顾灵芷道。 “但有一件事，倒是变得更有可能了。”穆霈云道：“那个东西，极有可能是真的存在。” 穆霈云口中提到的“那个东西”，便是指那一份密诏。 “我今日还了解到一件事，”穆霈云缓缓道：“陛下登位之后，在韩王一家获罪之前，韩王曾与刘安和以及从前几位颇得先帝信任的臣子私下写过信，还曾见过一面，这里面，就包含了……”他看向邱立岳，说：“你爷爷邱坚。” “你怀疑我们邱家与韩王一脉有联系？”邱立岳冷冷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5章 分道扬镳 “我只是提供一个信息，给大家参考。”穆霈云缓缓道。 “可据我的了解，我爷爷不曾与韩王私下有什么往来。即便有信，那也是韩王写给我爷爷，我爷爷未见得就有回复。”邱立岳说着，忽然一顿，看向穆霈云：“你说的这个消息，又是从何得知？” “从陛下处。”穆霈云迎向邱立岳的目光，淡淡道。 “陛下？”邱立岳冷笑一声，斜睨着穆霈云。 穆霈云淡淡接口：“陛下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我先前也与你说过，我来这里是帮着大理寺查案。” 邱立岳的目光变得复杂，似还在思索，可嘴边的话一句接一句，“陛下既然知道韩王联系过我爷爷，他就没有怀疑？对此事没有别的疑虑，甚至……” 顾灵芷忽然意识到邱立岳接下去要说什么，便慌忙阻止道：“行了，陛下怎么想，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可这里的，”邱立岳的视线淡淡落在刘家废墟上，“是现在发生的事。” “邱立岳。”顾灵芷不由提高了音量，也有些喝止他的意思，“你想做什么？” “这话你该问他，”邱立岳转头看向穆霈云，“问他想做什么？” “我只是替大理寺查案。”穆霈云淡淡重复了一句。 邱立岳冷笑了一声，不言语。 顾灵芷站在两人中间，左右看了他们一眼，忽然觉得穆霈云此时提到韩王曾联系过邱坚一事，并不像是顺嘴说出来的，反而像是…… 她转头看向穆霈云。这个消息，倒像是穆霈云故意让邱立岳知道，故意让他顺着那个可能的方向去猜。顾灵芷微微垂眸，她希望这件事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道不同，不相为谋。”邱立岳缓缓侧身，淡道一句。 月夜下的晚风轻得仿佛一层薄纱，淡淡从废墟上拂过，天幕上的云层淡薄，越发显得月色清亮。那一阵叫人心口发闷的烧焦气味，仍在笼罩周围，又兼是夜晚，沉沉地叫人有些透不过气来。只头顶一缕清透的月光，暂时能拂去一些沉闷。 “告辞。”邱立岳撂下两个字，转身大步离开了。 顾灵芷不好阻拦，只能目送他离开，转头看向穆霈云，却听见他先开口了，“我们也走吧。” “等等。”顾灵芷喊住他，“你觉得刘家的案子和邱家的案子，是一人所为吗？” 穆霈云眸光微动，转头看向顾灵芷，淡道：“不好说。” “那……”顾灵芷又问：“所谓的‘诏书’呢？”她看了一眼周围，道：“即便这个东西真的存在，现在什么线索都断了，怎么查？” “不查了。”穆霈云道：“这件事我已经禀告陛下，由陛下裁夺吧。” 听了他这话，顾灵芷眼神一凝，“那你真的是……” “是什么？”穆霈云看向她眼眸中那一点疑虑，“我到北渊宗去查案，我从未瞒过你。邱立岳想要加入我们时，我也说过这事。” 顾灵芷一想，确实是这样，便道：“对。” “怎么了？”穆霈云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 “我……”顾灵芷一时语塞。 她要怎么告诉他，她觉得此刻他的身上有一种让她十分陌生，但从前似乎又隐约经历过的感觉。这件事里，明明谁也没有错，但又似乎谁都不对。她从前总习惯了是是非非，对对错错，但也知道世上的事，对错时常不那么泾渭分明。 也许，她真正害怕的，是在这种是非难明的时刻前，他选择了站在她的对立面。心底有一种感觉忽然被放大，眼前一切变得模糊，她急忙定了定神，迎向穆霈云投来的目光，道：“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穆霈云点头，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追问，只牵起她的手，踏过废墟上焦黑残破的木板，一点点往外面走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关上的一刻，顾灵芷听见胸腔里的心跳声一点点被放大，然后占据了她脑海中的所有意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轰然一颤，眼前一片迷茫的白光，遮蔽了她所有的视线。在那片白光之中，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有她自己的，还有…… “青溪，你非要如此是非不分吗？” “映葭……” “我不想听什么缘由，什么苦衷，当年的事情已经造成了，谁也没有办法改变什么，可我要的，不过让这真相大白天下，让所有人知道，高高在上的天帝一族，曾经为了夺权，做过多么龌龊的事！” “你可知这真相一旦大白，天地间会有什么动乱？” “动乱？呵……青溪，你要维持的，是所谓的六界秩序，还是那与你同族的天帝一脉的名声与荣光？” “你非要如此？” “是又如何？” 眼前的白光盛极而寂，黑暗笼罩下，顾灵芷只听得见自己胸腔里嘭嘭的心跳声。她右手紧紧拽着胸口，大口地喘着气。左腰胎记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她伸手捂着胎记处，痛苦地蜷缩着身体。 窗户“吱”地一声被打开，一个淡淡的影子随风飘进来，伸手在顾灵芷额头一点，她便渐渐失去了意识。 那个影子轻叹一口气，在虚空里划了个圈，圆圈里头，露出一张人脸。 齐尘问道：“她怎样了？” 长庚星君答道：“没事了，只是封印有所松动。如此，怕是等不到她二十五岁，封印便都解开了。” “还有个更坏的消息。”齐尘的声音淡淡传来。 “那位昭齐殿下？”长庚星君不由问道。他记着，上次齐尘说过，映葭的转世中有两个大的变数出现。其中一个，便是那个昭齐。 “不是他。”齐尘道：“是映葭本身。她的神力，当初并没有随着魂魄飞散，而是分别封入了各处魂魄中。” “可长桦不是要替映葭凝魂复生吗？那岂不是意味着……”长庚星君忽然顿住。 “是，”齐尘道：“长桦将映葭这一缕勉强凝结的魂魄送入凡间，也是为了以此吸引和寻找到她散落其他地方的魂魄，可如此，她的神力也会因为这样得到凝结，注入到她如今这副躯体上。” “可她如今只是凡人之躯。” “这便是问题了。” 齐尘的声音渐渐淡去，连着圆圈中的印象也渐渐淡去。门外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等穆霈云敲了敲门，又将门缝推开一点后，见顾灵芷倒在地上。 “灵芷。” 顾灵芷在穆霈云的呼唤声中，缓缓睁开眼，有些睡眼惺忪的模样，她伸手攀上穆霈云的颈脖，轻轻把自己蹭进他怀里，道：“我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6章 谣言 “睡吧。”穆霈云轻声安抚道。 因查探再次中断，顾灵芷与穆霈云决定返回盛京。可就在他们回到盛京城之前，流言已经像这一日清晨的薄雾一般，悄悄蔓延在城内各处角落。 盛京内谣言四起，百姓议论纷纷，韩王后裔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流言风起的次日朝会结束后，大理寺的两位主管被留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吴元庆冷声问道，手中竹册“啪”地飞出去，直直撞上殿内柱角。“韩王。”他冷笑道：“朕的皇弟已经故去了这么多年，还有人拿他来做文章。” “陛下，此事背后必然是有人……” “有人什么？”吴元庆冷冷打断大理寺寺卿程良尧的话，“有人险恶用心，意图不轨？”他冷哼一声，“这些说辞，留着说给百姓听，你看他们会不会听？” “臣惶恐。” 程良尧与俞政慌忙跪倒在地。 “惶恐？要弄出大的风波来，你们再慢慢惶恐，现在……”吴元庆冷冷盯着殿下跪着的两人，道：“你们去给朕查，朕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捣鬼。” “是。”两人齐声应道。 “你。”吴元庆指着俞政，“去给朕查谣言，查个清清楚楚。” “是。” 吴元庆视线往旁边一转，落在程良尧身上，“你给朕到北渊宗去，正殿修缮的事情不能耽误下来，你继续与穆霈云配合。” 程良尧与俞政齐齐跪倒领旨，却听见吴元庆又对程良尧道：“民间不是还有谣传，说先帝的遗诏在北渊宗吗？你就给朕守在北渊宗，朕倒是要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有遗诏，谁又敢去取。” 这一场风波已在京城闹腾了几日，顾灵芷和穆霈云才回到盛京。正赶上饭点，两人寻了一处酒楼吃饭。正吃着时，听得旁边几桌的人都在议论韩王后裔一事。 “你们听说了吗？就关于韩王后人那个。” “怎么没听说，都传开了。” “可那韩王真的还有后人在？当初不都砍了嘛。” “也有流放的，不过好像都死在流放的路上了。” “唉，说起来也是惨啊。” “好歹不是活下来一个了吗？就是……”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王府上有个忠仆，偷偷用自己的孩子将小韩王的儿子换了出来，这才使得那个孩子逃过一劫。” “算起来，那孩子是老韩王的嫡孙，如今该有二十岁上下了吧。” “大概是吧。” “不过那孩子虽保得一条命，还不是个流落街头的下场，听说还被人牙子逮住，当成奴隶卖了。” 话听到这里，顾灵芷刚夹了一箸肉，筷子一滑，那红烧肉便骨碌碌地滚进了饭碗里。顾灵芷装得若无其事，只又夹了一箸菜，又浇了些红烧肉汁，把饭轻轻一搅，才慢悠悠地吃着。 隔壁桌的人吃得热火朝天，也聊得兴致勃勃。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这个版本的故事了。但后来，不是又说他被一个恩人救了，还带到盛京来吗？那恩人还教他习武什么的？” “是了是了，我也听见这么个版本的。” “你们说，那韩王之孙，现在当真在京城吗？” “嘿嘿，指不定现在还跟着哪个世外高人学艺呢。” “故事版本多了去了，你们还真信。” “怎么不信？这次传得可有板有眼的。” “哎，这些传言，当个笑话听得了，你们还真当回事啊。” 刚好店伙计来给隔壁桌上菜，打断了他们的讨论，一群人笑谈了一阵，又扯到别的话题去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顾灵芷这边吃完了饭，那边便寻了个理由与穆霈云告别，打马赶回山上。 盛京里头，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各种传言。可这一次传言的细节着实巧了些。偏偏，不仅年龄相似，就连曾经被人牙子当初奴隶卖这个细节，也惊人的巧合。 “大师兄！”顾灵芷直奔入山门，就先找的景朗，“昀泽呢？他回来没有？” “回……”景朗一顿，问道：“怎么了？” “我找他有急事。” “什么急事？”景朗认真地问道：“看你这着急的样子，是出了什么事吗？” 顾灵芷眼珠一转，道：“倒也是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师兄怎么像是故意拦着我，不让我去找昀泽？” 景朗看她一眼，“没有的事，”他说：“昀泽在后山静修崖，你去找他吧。” “好嘞。”顾灵芷撂下一句话，话音还没散，人就已经没影了。 景朗一晃眼，又看见了顾灵芷，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你不是去找昀泽了吗？” “还有个事，”顾灵芷想了一想，道：“不对，是两件事。” 景朗斜睨着她，“说。” “这几日，可有什么行踪可疑的人找上山来？” 景朗想了一想，摇摇头，见顾灵芷又问道：“那第二件事，你那日和穆霈云说了什么？你是许给他什么了吗？” 听了这话，景朗便是一笑，“我给他许什么？” “那你揍他干嘛？” “他不是要……”景朗故意拖长了声音，笑道：“要你陪他去查案嘛。可要从我身边讨人，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顾灵芷神情古怪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景朗想起来，那日穆霈云离开时，他的确对他说了另一番话。 “你喜欢我师妹？” “是。” “你倒是不讳言。” “这事没什么好遮掩的。” “那边好好待她。” 看着顾灵芷渐渐走远的背影，景朗缓缓收起思绪。 夏日的静修崖，绿树葱郁，飞瀑流泉激起浅淡的水烟，氤氲在山间。虽然烈日炎炎，这里的水汽却透着阵阵凉意。炎夏时节，于此静修，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于是，这里便被称作为北渊宗静修的绝妙地方。 山前一道水瀑飞流如注，溅起阵阵水烟，直漫过了附近的那一片翠绿，连带着那一片养眼的翠色，也变得朦胧梦幻，恍如仙境。 期间，一人持剑独舞，剑影翩飞，人影潇洒。 “昀泽。” 一身水红的衣裙身形轻快，步入那淡薄的水雾中。 持剑的人收剑回身，静静看向那个朝他奔来的窈窕身姿。 “我听师兄说你回来了，就来找你。”顾灵芷道：“山下的传闻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昀泽淡淡道：“那件事与我无关。” “大傻子，我当然知道与你无关，问题是……”顾灵芷扬眸看向他，道：“我怀疑这件事有人在背后操控，并且……” 昀泽缓缓垂眸，看向她。 “有人希望把你和这件事联系起来。”顾灵芷缓缓说完后半句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7章 月黑风高杀人夜 这件事实在太巧了，甚至巧合得有些刻意了。顾灵芷水红色的衣裙随风飘扬，恍似山间乍然盛开的一朵红花，“你这回下山，该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昀泽垂眸，似在沉思。片刻后，才见他抬起头来，道：“应该没有。” 顾灵芷眼珠转了一转，道：“那会是你从前的仇人吗？” 此话一出，顾灵芷便在他眼眸深处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她知道，他定然是想起了什么。 “是谁？”顾灵芷追问道。 “什么？”昀泽缓缓抬眸，恍若浑然不知道她在问什么一般。 “你从前的仇人。”顾灵芷又重复了一遍，问道：“你方才分明是想起了什么人。” “没有。” “昀泽！”顾灵芷的语气不由急了些，“现在谣言已经扩散开来了，要是真的是有心人所为，那也意味着他们准备趁乱而为，或者是……”她定定地看着他，“借刀杀人。” “是谁这么非要置你于死地，是谁对你这么狠，你心里难道没有一点想法或者怀疑？” 顾灵芷还要往下说，却被昀泽打断了，“你怎么知道这谣言里说的人是我，又怎么能断定是有心人所为，甚至这人就故意要对我不利？” “第一，我不相信巧合。而且散布消息的人故意只流出那么一两个细节的地方，又将他们故事化得像假的，显然是不想让人怀疑到他身上，而且太多细节的谣言就不是谣言了。第二，”顾灵芷看他一眼，“这是我的直觉。” 所以，顾灵芷才急急跑回山上，要确认昀泽的安全。 顾灵芷眸光微动，“我认为你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觉，但你却不愿意告诉我真相。” “你想多了。”昀泽转身取过布来擦拭剑身，道：“这个谣言和我没有关系，我和那位什么韩王也没有什么关系。”擦拭完剑身，他将手中剑归入剑鞘中，转身正要走，顾灵芷却轻轻抬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不许走，我还有第三点没有说完。”顾灵芷缓缓侧身，迎向昀泽的目光，“我知道你与韩王没有关系，那你与程家呢？”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什么程家。”顾灵芷没有放他走的意思，说：“就是那大魏中书令程良弼，还有大理寺寺卿程良尧，”她继续道：“那有名的程家。” “没有关系。” 昀泽抬袖要走，顾灵芷却直接抓住他手腕，“没有关系？但你没说不认识？” “你还要追问什么？” “那你还要隐瞒什么？” 这一刻的对问，让顾灵芷想起那次在并州。在月夜下，他们也有过一次对话。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总缺了些什么，总隔着些什么。他们彼此希望对方对自己坦诚，却又各有秘密。在乎对方，却又始终不愿意真正地袒露心扉，解除最后一层隔阂。 “好了，”顾灵芷缓缓松开他，“我知道了。” 风从山间掠过，吹动她的裙摆。飞溅的水雾打湿了她半边身子的衣裳，连带着将发梢粘在脸侧和颈侧。水雾渐渐迷了她的眼，她只看见一个身影在朦朦的雾气中走远。 此时的程府后院内，有人正在树底乘凉。脚步声由远及近，程振宇的近身仆人端上一碗清凉的甜食，道：“主子这次真是好计策，一石二鸟，既能借着所谓的韩王后人搅浑这潭水，又能顺便借刀杀人，让人了结了那孽种。” 程振宇缓缓一笑，慢慢舀了一口冰镇的甜汤，才道：“那孽种多活了这么些年，是他赚着了。”调羹轻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音，“是时候该了结他的性命了，免得给我们程府惹来麻烦。” “是，主子。” 入夜，静修崖边上一个小茅屋里，透出微弱的灯火。来送饭的小弟子提着食盒一步步登上石阶梯，来到小茅屋前。昀泽从山下回来后，就被苍济长老扔了好几本武功的书，赶到这里来练习，说是要等一个月后苍济长老来验收成果，通过了才允许昀泽离开这个静修崖。 小弟子一路提着食盒，眼看着小茅屋就在眼前了，斜刺里闪过一道剑光，朝着他颈下一掠。 黑暗中，传出双剑交击的声音。小弟子衣领被人猛地往后拉去，剑光急闪，四周风声掠动，一时间，恍如平地惊雷起，树叶沙沙声密集如雨。无数道黑影从夜空掠下，闪着寒光的剑刃在空中密集如摇曳的星影。方才从茅屋中闪出的一道黑影，夹在其中，与那密集如雨的剑光交织在一起，却不曾落了下风。进退有度，攻守有方。纵然对方在人数在占了优势，可回剑格挡的人，丝毫不见紧迫，从容旋身其中。 方才被带离包围圈的小弟子，讪讪地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夜空中来回交织的数道身影。他似乎在分辨着，又似乎茫然地看着一切。周围没有点灯，今夜星光黯淡，相比之下，倒在那些纷繁杂乱的刀光剑影面前，失了颜色。 黑暗中，小弟子伸手在食盒的第二层格子里翻了翻，摸索到什么东西后，他猛地拽紧了它。 昀泽正专心对敌时，忽见一道黑影从身后掠过，颈边一凉。他闪身避过，回剑迎向来人，却发现是方才那小弟子。 “你不是北渊宗的人。” “当然不是。”那人只有十五六岁孩童的身高，瘦瘦小小，外面套着北渊宗的弟子服，要不是出手狠辣，招式阴狠，但从外貌装扮上看，真叫人分辨不出来这不是北渊宗的弟子。 “天色虽暗，可我没瞎。”昀泽冷声回剑，数道光影逼至眼前，他回身格挡了一阵，退开数步，一手捏诀。 霎时间，山林中风声骤起，呼呼如同雷鸣，挟裹着万钧之力，以闪电之势劈落。雷声止歇时，昏暗的山崖上，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 昀泽提剑从一具具尸身上走过，忽听得身后有破空之声，回剑还击时，又听得四面有隐秘低沉的嗡嗡声，间夹利刃急掠之声，轰得人耳朵发鸣。他正努力凭着声音判断方位回击时，几道冷芒已掠至他身后数个大穴的位置，霎时封住他的退路，而前面又有数道利刃逼至。 “叮叮叮叮叮叮——” 连着六声叮鸣，响彻山崖。六道寒光贴着昀泽后背掠过，正正打落六枚喂了毒的六角黑镖。 “月黑风高杀人夜。”轻笑着伴着一袭水红色的衣衫掠至，“你们还真会挑日子。” 话音落下的同时，数道剑光飞旋着出去，切麦子一般，齐刷刷将隐身在黑暗中的数个身影斩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8章 杀戏暂且落幕 “还有什么花样，”顾灵芷持剑退守至昀泽身边，对着夜空中扬声道：“一起上了吧。不管你们是不是一伙的，别想着别人打赢了你们不用上，渔翁之利可没有那么好收啊。” 回应顾灵芷的，只有徐徐从山林间掠过的夜风，以及仿佛融入夜空中的那一个个黑影。如果不是骤然亮起的剑光，几乎叫人看不出还有隐匿在山林中的这些人影。 “哟呵，还真挺多的。”顾灵芷声音轻扬，手中剑光比声音更轻盈灵动，翻飞在那一片刀光剑影中。 “他们人太多了，”一片剑光过后，昀泽掠至顾灵芷身旁，道：“你走吧。” “你还真是大傻子，没看见我衣服都没换吗？”顾灵芷白他一眼，“我在这静修崖边上蹲了这么久，胳膊都给蚊子咬了好几个包，现在好不容易能打个痛快，你倒要赶我走？” 剑光一闪，鲜血飞溅，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血腥的弧线，而后悄无声息地落入黑暗中。 这是在北渊宗的地界，要是他们给宗门里的弟子传个信，哪怕告知景朗一声，也不需要两人在此苦战。可顾灵芷知道，昀泽不希望此事惊动北渊宗的人，便陪着他在此。 “再说了，”顾灵芷嘴皮子动得快，出剑和腾挪的速度更快，“现下也走不掉啊。”一身水红色的衣衫，被沾上的鲜血染成了深红色。 “嗖——” 两支利箭飞过，又是接连不断的“嗖嗖”声，几枚细长的飞镖擦着两人肩膀掠过。 “连江湖暗器都出来了，想要杀你的人，可真是下了血本。”顾灵芷道。 昀泽回剑劈杀一人，道：“今夜来的，是好几路人马。” “可都想杀你。”顾灵芷笑道：“你也是本事大了，闹得这么众矢之的。” 说话间，两名黑衣人分别掠至他们身侧。这两人剑招相互应合，身形鬼魅多变，几个腾挪间，竟然以剑光交织成密集的网，锁住了顾灵芷和昀泽的退路，将两人并到一处，仿佛赶羊一般。 顾灵芷与昀泽将剑尖双双一叠，斜斜往前削去，同时飞身而起，掠至两人身后，彼此换了个身位，居然还在那两人的剑光范围内。 “奇了怪了。”顾灵芷讶异道：“这两人是鬼啊，砍不死。” 相较顾灵芷边打架边叨叨，昀泽显得十分安静。两人一动一静，倒恰好与那两人的招式相克，彼此不相上下。 昀泽寻得突破机会，撕开了两人攻势中的一个小口子，顾灵芷默契跟上，突围了两人剑光的包围，正飞身往外掠去时，又见一波黑衣人从夜空中。 “还没完没了了。”这话才出顾灵芷口中，便见方才鬼魅一般缠着他们的两个黑衣人中，有一人蓦地出现在她身后。她回头时，见另一人手上的剑光也贴着昀泽掠过。等她定睛一看，才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冲出两人的包围，而且这两人和外面那群黑衣人配合着，形成密集的剑网兜头劈下，要将他们两人格杀于此地。 正在此时，两道影子闪电一般从外围的大圈刺入他们所在的内圈。那一点骇人的寒芒，如同惊雷一闪，没入其中一人后背。虽然周围光线昏暗，顾灵芷仍是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等得她再回头去看昀泽时，两柄长剑没入另一人背心。其中一柄剑，来自昀泽，另一人嘛…… 顾灵芷顺着剑光看去，发现又是一张眼熟的脸。她的视线停在邱立岳脸上，往身侧的穆霈云轻轻一瞥，道：“你们两个倒是来得巧啊。” “不晚就好。”邱立岳难得回了她一句，倒是穆霈云什么也没说，手中剑光翻飞不止，一层层血腥味在她身侧蔓延。 有了这两人的助力，顾灵芷手上的剑势微微一收，不再像原先打得那么认真了，身形游移在剑光中，却只如玩闹看戏一般。 静修崖上，躺了一层层的尸体。顾灵芷仰头看了一眼夜空，想着这场杀戮会不会要一直持续下去，却见一道火光从通往静修崖的山路，一点点向他们站在的位置蜿蜒而来。 “那是……”顾灵芷探头看了一眼。她虽然不认得领头的人，却认识跟在他身后的几人。 “俞政离开一段时间，北渊宗这边暂且由大理寺寺卿程良尧负责。”穆霈云手中剑光利落一掠，闪身来到顾灵芷身边，简短解释了一句。 大理寺的人马汹涌赶到，没一会儿，那一群来路不明的黑衣人死的死，退的退。在静修崖上出现的这片暗影，终于被姗姗来迟的这片明亮火光渐渐覆盖。 邱立岳不爱和官家打交道，也不想露面，是早早就抽身离开，退回不知道哪个黑暗的角落去了，只留她、昀泽和穆霈云三人持剑站在静修崖上。 在火把映出的光亮下，顾灵芷瞧见了那位大理寺寺卿。相比俞政那绷得一本正经的书生脸，这位寺卿大人倒像是位和蔼的老者，面容看上去颇有些和善，可浓密的眉毛遮不住锋利的眉骨，眼神中透着内敛的锋芒。 顾灵芷瞧着瞧着，忽然觉得有些熟悉。而后一想，便反应过来了。那次她与穆霈云闯宫，到含光殿去时，曾经在被围困的那些臣子里头，见过中书令程良弼，那正是程良尧的哥哥。兄弟两人长相上颇有些相似，只是程良弼的眼神不及程良尧锋利，倒透着一些睿智的感觉。即便什么也不说，只站在那里，也给人一种智者的感觉。但程良尧一声不吭站在那里时，却是叫人有些惧怕的。 程良尧奉圣命护卫北渊宗正殿修缮，这静修崖出了事，他自然要来询问一番，做个记录。等得这边事情结束，大半个夜晚已经过去了。山上的消息传回程府，第二天早晨，程振宇便带着昨夜的消息到齐王府上谢罪去了。 按他们的计划，是准备借着静修崖的动乱吸引北渊宗的人注意力，他们的人趁乱进入北渊宗各处暗室探查关于先帝遗诏的消息。可是，他派去杀昀泽的人失手而归，关于诏书的下落也没有寻得什么关键的内容。 “无妨。”齐王吴弘正听了，只微微一笑，“尽力便可，这两件事都不容易。” 数日前，也是在齐王府的后院，他们在此把酒言欢时，程振宇便设下了这样一个混淆视听兼李代桃僵的计策。 所谓混淆视听，便是在北渊宗制造祸乱，浑水摸鱼，看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份先帝遗诏在北渊宗藏着。 而李代桃僵，则是…… “你如此为我，甚至不惜大义灭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9章 质问 “殿下言重了。”程振宇笑道：“那不过是在下一点私心，难得殿下愿意成全。” “不过……”吴弘正轻笑着瞥了程振宇一眼，“那个叫昀泽的，也算得上是你的亲人吧，你这般做，要是叫你父亲知晓了……” “程府不缺这么一个庶出的儿子，我父亲若是看重他，那么多年了，早去将他寻回来了，何必等到如今？” “你们程府的事，我管不了，但此事若于我们的大计……” “绝对无碍。”程振宇道：“我可向殿下保证，他最多只会成为殿下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绝不会成为殿下的绊脚石。” 吴弘正还是那浅淡的语气，道：“你看着办就好。”他说得漫不经心，“既然你想寻机除掉他，能够一石二鸟，能够帮上你，也是好的。” “谢过殿下。”程振宇微俯身道。 那日，程振宇到王府找吴弘正商量事情之前，正好收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在北渊宗那里，有一位他的故人。他从得到的信息中，很快推断出来那人便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程昱。只不过，他如今不唤这个名字了。在北渊宗里，他有个新的名字，叫做昀泽。 后来，程振宇因诏书一事，想到了这么一个一石二鸟的办法，将程昱诬陷为韩王后裔，将各方势力和关注焦点吸引到他身上。如此，谁还管北渊宗里藏着什么？而程振宇很清楚，程昱绝对不可能是什么韩王后人，对吴弘正没有任何威胁，只是一颗好用的棋子。对于吴弘正来说，他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有这么一个知根知底的替罪羔羊，又可作为棋子用，何乐而不为？ 两人又聊了一阵，程振宇才起身告辞。出齐王府的大门时，程振宇正碰上跨进门来的昭齐。 “真巧。”程振宇淡淡看他一眼，笑着打了个招呼。 “确实很巧。”昭齐不冷不热，带笑轻颔首打了个招呼。 两人擦肩而过，昭齐正要往前走去，忽见程振宇微微侧身，朝他低语了一句，“多谢你送来的消息。” 昭齐微微侧眸，淡笑道：“要是能给程公子帮上一点忙，这件事便算有点用处。” “那自是有的。”程振宇得知程昱在北渊宗的消息，就是昭齐派人送来的，他微一躬身，道：“程某在这正式谢过昭齐兄了。” “程兄客气。” 程振宇笑着与昭齐告别，慢悠悠往家里去，却不知道此时在他住的小院里，正有人等着他。 夏日阳光明媚，越过树梢在地上映出一丛丛树叶的影子。繁茂的叶间，只偶尔被风拂过时，透出稍大一些的缝隙，地上的影子便也变得斑斓起来。只是初夏的风也是热的，吹得人心也有些烦躁。 负手立于庭院中的那人，穿着一身深褐色的暗纹衣袍，眸色冷冷的，透着锋芒。 程振宇踏入院中，一抬头看见里面的背影，便是一晃神，险些以为看错了。他定了定睛，对着那人的背影，缓声开口道：“二叔。” 那背影缓缓转过来，冷哼一声。 程良尧斜斜盯着程振宇道：“你倒是忙，一清早就不见了人影。” “侄儿不知叔叔来访，早起便见朋友去了，”程振宇一面打发身边小厮去备茶水，一面往前快走了几步，将程良尧让进屋内，道：“还望叔叔见谅。” “你的朋友好大派头，也好大魅力。”程良尧一手背在身后，绷直了身子，迈步走进房间，道：“得你一早盛装紧赶慢赶去见，到这时才回来，”他脚步微微一顿，道：“该是那位二皇子殿下吧。” “二叔慧眼。”程振宇不隐瞒，直接承认了，“若是知道二叔有事找我，我定然早早回来了。只是，二叔此时不是有公务在身……”他声音微微放慢，甚至有意拖长，“在天阙山上。” “你小子眼线放得挺远的。”小厮已经送了茶水并两碟糕点来，程良尧喝了口茶，才说：“连自家人都盯上。” “侄儿不敢。” “这一点你不必谦虚，”程良尧道：“你担得起。”那双锋利的眸光，冷冷落在程振宇身上。 程良尧坐着，程振宇是站着的，可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淡淡揣着半截袖子，颇是从容镇定。 “就像当年那事一样，你没有什么不敢的，也没有什么担不起的。”程良尧淡淡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一个十来岁的娃娃，敢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与大哥联手把自己弟弟送走，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风从叶间穿过，摇得一树翠绿轻轻作响。大门关着，一旁的窗户却开着。室内的过分安静，倒显得外头树叶沙沙声有些嘈杂。 “那件事，”程振宇缓缓抬眸，轻笑着看向程良尧，道：“二叔不是也知道吗？”他只那么浅淡一提，仿佛提的是一件从别人处听来的事，眼中神色漠然。 程良尧冷冷看着他。如程振宇所说，他当年的确是无意中知晓了程振宇及其兄长程飞宇的行为，但…… “二叔不也什么都没有做吗？”程振宇开口，语气仍旧是漠然中透着陌生的冷淡。 “你这是在质问我？” “侄儿自然无此意。”程振宇道：“只是，”他视线缓缓落在程良尧身上，“一来，在此事上，二叔当年已经做出了选择。二来，这不过是一件旧事罢了。” “一件旧事？”程良尧重复道：“罢了？”他冷眼看着程振宇，“那你准备告诉我，这么多年你一直不知道程昱的下落，直到如今？” 程振宇刚要开口，程良尧便道：“好好说，指天誓日地说。” “侄儿……”程振宇缓声道：“的确是近日才得知程昱的下落。” 程良尧冷哼一声，盯着程振宇，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可程振宇却只站着，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你没有别的要说？”程良尧问道。 “二叔想听我说什么？” 风声卷着几缕阳光，掠过窗前。浅淡的冷意，弥漫在室内。 “你当我这么多年在大理寺是白混的？”程良尧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道：“你能保证你的人那么听话，能保证昨夜我没有抓到一个活口？” “二叔不必诈我的话。”程振宇轻笑着，眸光轻轻落在桌前，道：“此事牵涉面广，侄儿不敢冒领。况且……”他眸光一动，迎向程良尧审度的目光，道：“齐王也牵涉其中，若是硬要算得上牵连，只怕得将我们程府也……” “哐——” 程良尧将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掷，“你这是在威胁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0章 内外交击 “二叔问，我便答。”程振宇笑得和善温顺，“哪里就有什么威胁了？” 程良尧目光变得冷峻，微微眯起的眼睛里，仿佛敛着两道冷刃，随时会飞射而出，将眼前的人牢牢钉入地面。而程振宇一脸坦然，脸上甚至还挂着淡笑，装得十分纯良无辜，嘴里却说：“二叔，我们没有威胁你，只是告诉了你事实。” 一如当年，程良尧意外得知他大哥程良弼的一双亲生儿子暗自勾结，谋害他的另一个儿子时。那十来岁的孩子，就站在他面前，那么冷静，那么理智，跟了说了那样一番话。 “这个事实已然无可挽回，我们父亲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二叔难道还要让父亲再失去两个儿子？” “二叔。” 同样一句“二叔”，和当年几乎一样的语气，将程良尧的思绪拉回。程振宇道：“二叔接下来有何打算？” 程良尧看了程振宇一眼，示意他居然还敢提这件事。 “如此，”程振宇淡笑着，两只眼睛微微眯起来，道：“侄儿好有个准备。” “你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是吧？”程良尧盯着自己这个外表俊雅，内心阴狠的侄子，想着他是何时得知程昱在北渊宗，又如何设下这样一条毒计。 “侄儿不敢求二叔为侄儿以权谋私，只希望二叔秉公办理此事，不牵扯旧事，不涉及私情。” “你很会盘算。” 程振宇明知程良尧知晓当年的事，也知道他会认出程昱来，还故意如此行事，就是笃定了依照程良尧的性子，虽然生气程振宇兄弟当年所为，但到底不会因为这一点往事，故意坑害他，更会顾及程家名声与所有人的性命，不会站出来指认程昱的真实身份。 那么，在北渊宗上的那位，便只能是昀泽，而不会是程家的程昱。至于什么韩王后裔，程良尧自然也不便插手去管了。要是救下昀泽，死的可能是他们程家人。 程良尧冷冷盯了程振宇片刻，而后起身，拂袖离去。 到了门口，程良尧忽然停下脚步，道：“你们兄弟之中，偏你最胆大，野心也最大。” “二叔谬赞了。” 程良尧因为心中憋闷，又有些气，步子走得快，并没有留意到在他出来之前，程振宇院子外刚掠过一个人影。这人有着与他相似的容貌，只是眼眸不及他的那般锋利，更显得沉稳一些。 入夜，浅淡的星光铺洒下来，如同淡薄的纱网笼罩在天阙山的山林中。风声幽幽，掠过树梢草丛，拂过山间浅溪深林积潭，打着旋儿落在静修崖上。 那日堆积在山崖上的尸体已经被清走了，可山石草木的缝隙中，总有隐隐的血腥味。混在夏日夜晚的草香里，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就如此时乍然于夜空下闪过的冷光一般，草丛中，隐匿着数个黑色身影。他们如同暗夜中的怪兽，悄悄蛰伏着，等待着捕猎的时机。 皇城内散布的点点灯火，倒比此时天幕上的星光更要明亮一些。含光殿偏殿的门被人推开，在大内监赵喜的带领下，俞政缓步走入殿内。 大魏天子吴元庆手中握着一卷竹册，眼睛却是看向窗外，像在凝望天上淡薄的星光，又像是在抬头深思。 “殿下，”赵喜道：“俞少卿到了。” 吴元庆挥手示意赵喜退下，而后看向俞政：“你此时来寻朕，可是有消息了？”他的目光淡淡落在俞政身上，“是哪件事？” 天阙山上，又一重厮杀的序幕悄然开启。无数恍如融入黑夜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现身，亮出的冷刃，与另一把冷刃交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锵鸣声。昀泽面无表情地回剑格挡，隔了一阵，却见一个熟悉的高瘦的声音跃入包围圈中。 “大师兄。” “打架这事怎么能少了我？”景朗笑着道，“别看了，那丫头没来，我说了今夜我来这里，要是见着她偷偷躲在，非得将她交给景润按门规处罚。” “有这个规矩？”昀泽回剑斩杀一人，问道。 “没有吧。”景朗笑道：“可是无所谓，景润要罚人时，总有规矩的。他可是我们北渊宗行走的‘规矩’，哪条门规细则都逃不出他的掌心，要想罚人，哪有找不着规条的？” 昀泽忍笑转开头去杀敌。景朗瞧他一眼，默不作声，挥剑迎敌。照说发生了那夜的事情后，北渊宗就该加强防备，昀泽也不该再继续呆在静修崖。可昀泽心里清楚，那些人是奔着他来到，若是他离开静修崖，不管是回到药庐，还是住到弟子房去，恐怕都会连累门内其他弟子无辜遭殃。所以，他便干脆继续呆在这里。 静修崖位置偏僻，四面都是陡峭的山壁，属于易守难攻的地方，那些人上得山来，便难下去了。他正好将那些人困在这里，逐个斩杀去，叫他们有来无回。 景朗知道昀泽的心思。作为大师兄，为宗门内其他弟子考虑，他是赞同昀泽做法的，但作为昀泽的朋友、兄长，他又怎能见昀泽一人落单此地，孤军奋战？因而，便将事情交托给景润，自己上静修崖来陪昀泽。 皇城内的含光殿偏殿，仍旧是静悄悄的，除了偶尔掠过的风声，便只有俞政低声汇报消息的声音。 “那么，”吴元庆道：“是老大了？” “基本可以确定，那日夜里闯进陛下寝殿的刺客中，有一批人的确来自燕王府。”俞政说着，将证物、口供及一路核查所得的资料奉上。 吴元庆随手翻看了一阵，便将东西往旁边的案几上一撂，“好啊，朕真是生了个好儿子。”他转头向窗外看去，风从屋檐下掠过，吹向森冷的皇城，吹向外面一排排整齐冷漠的屋檐。他想起来，在寝殿的时候，他也这么看过皇城。在孤冷的夜色下，极目望去，尽是冰冷的颜色，连带着头顶的天空也变得冷冰冰的，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色调。 时间一点点流逝，这里仿佛从来只有一个模样。风一年年的吹过，这里的厮杀一年年重演。 吴元庆垂眸轻笑。 他的儿子们，都这么急着取而代之，都这么急着登上这个至尊的位置。 “一个一个啊……”吴元庆这句话说得极慢，又极轻，还没说完，一阵风掠过，就散入夜色中了。 天阙山的静修崖上，一场厮杀终于落幕，夜色深处，仿佛弥漫着淡淡的血色。景朗与昀泽一个个清点尸体，看着满地的尸身，景朗不由道：“昀泽，你到底惹了什么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1章 静修崖来客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他们如果源源不断地来杀你，你要这样一直承受着吗？” 回答景朗的，只有静静拂过的夜风。 景朗轻叹一口气，敛眸道：“我问你这话，不是以大师兄的身份，而是以你朋友、兄长的身份。” 昀泽缓缓顿住脚步，剑尖上仍旧淌着血，一滴一滴，顺着剑刃滑落，滴入黝黑的地面，不见了踪迹。 “我就想问你一句……”景朗放缓了语速，道：“这些事情到底什么时候是个……” 最后一个“头”字还没出来，余光瞥见四周人影闪动。 “又来。”景朗啐了一句，握紧的手中的剑，一回头却见这一拨人齐刷刷跪下了。 这一群人自称原先受了韩王的恩惠，得知韩王仍有后人在，便要来投靠他，要帮着他光复大业。昀泽不承认是韩王后人，那群人便哭哭咧咧地，只差没上来抱大腿。 才说了没几句，又见一拨刺客从山下掠至，那群人倒是不要命似地，冲上去护着昀泽。他们两人怕伤及无辜，便慌忙拉开那些人。两人既要对敌，又要忙着救人，一时间有些捉襟见肘，手上的剑光也慢了下来。可这一次来袭的人，个个都是狠角色，出招毒辣迅猛。 静修崖上厮杀声再起，皇城内的月色和风一样轻，幽幽洒落在屋檐和窗棂上。俞政垂首静立着，听得吴元庆道：“既然查到了……” 吴元庆眸光一转，淡淡落在俞政身上，“就先按着，”他神情散漫，道：“迟点一起清算。北渊宗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边有程寺卿与穆霈云在，应该没有大问题，但……” “那韩王后人是吗？”吴元庆淡淡一笑：“你当真以为，有什么韩王后人在？”他微敛眸，“但有人既闹了这么一出，朕倒要看看，往下还能翻出什么戏码来。” 风从静修崖上掠过，浓重的血腥味拂面而来，直熏得人作呕。景朗带着几个小师弟把尸体搬下静修崖，昀泽一人独坐石块上，一阵风卷着三道飞镖从他左臂掠过。手中剑身轻吟，急掠而出，却见几道暗影贴着地面而来。 昀泽正回击时，一道飞镖隐藏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贴近昀泽后背。一个身影忽然从草丛中蹿出来，一把推开昀泽。夜空下数道剑光交击，昀泽看清来人的面孔时，不由一惊，急速拉着那人往后掠去，手中剑光叠出。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静修崖上又多了几具尸体。 恰逢景朗折返，昀泽忙拉着那人藏到茅屋去，兀自出来打发了景朗与上来的小师弟。夜色渐深，静修崖似乎终于在这沉沉的夜色中，恢复了平日的宁静。 山崖上的茅屋内，昀泽静静看着来人。那人一身夜行衣，一手握剑，一手抓着不久前扯下的蒙脸的布。屋内烛火幽幽，照着那人的脸。细看之下，便能发现昀泽的五官，与那人颇有些相似。 不知沉默了多久，昀泽不打算让这种尴尬的气氛继续弥漫下去，于是淡淡开口，道：“你来做什么？”语气淡漠疏离，仿佛眼前人不过是个陌生人。 上一次，他看见这面容时，已是十余年前。说是陌生人，并不为过。 那人的眼睛与昀泽有五六分相似，他目光虽然停在昀泽身上，但又仿佛想要通过他，看见另一个人。 “我来……”程良弼缓缓开口，道：“看看你。” “看过了。”昀泽侧身退开一步，将茅屋的门打开，道：“你可以走了。” 程良弼默然不语，走到门边时，昀泽的视线落在程良弼受伤的手臂上，忽道：“你等等。” 昀泽取出一个药瓶，塞到程良弼手中，然后转开了头，听得那边极轻地喊了他一声：“小昱。” 他一怔，后背绷得直直的，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捏紧。他差点忘记，他还有这么一个名字了。就像他以为，自己还有这么一个生身父亲。可除此以外，他们是比陌生人更陌生的关系。 “你认错人了。”昀泽冷淡道。 “孩子……”程良弼顿住脚步，转头看他，“你……”他喉头有些发涩，“这些年过得好吗？” 程良弼虽知此话问得无力又多余，但仍旧忍不住有此一问。眼前瘦削高大的年轻人，五官之中分明看得见他的影子。烛光细细勾勒出昀泽的侧影，程良弼在上面不仅看见了与自己相似的部分，更有那与昀泽生母极为相似的高鼻梁与侧脸的线条。 若不是他白日里去找程振宇时，意外听见程振宇与程良尧的对话，他可能永远无法知晓，自己当年丢失了的那个儿子，如今就在北渊宗，而且还被人当成传言中的韩王后人。起先，他还是有点怀疑的，可到了这里之后，看见昀泽的长相后，他便清楚了，肯定了。同时，他也明白为什么程良尧只看了一眼，就能猜到眼前这个孩子与自己的关系。 这么多年过去了，旁的人也许早已忘记了昀泽那位有着胡人血统的生母，可程良弼记得，而程良尧在认人方面，一贯是远胜于他这位哥哥的。程良弼声音有些发涩，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当年……” “不要跟我提当年。”昀泽冷声喝止了程良弼，“当年什么？你想说什么？”他猛地转身过来，盯着程良弼道：“说你愧疚，还是说你觉得这么多年亏欠了我，但你最亏欠的，是我母亲。” 昀泽冷冷看着程良弼，道：“我那时虽然小，可不意味着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记得。” “我记得我母亲如何被人害死，我又如何上了你那两个亲生儿子的当，被人……”昀泽猛地收住话头，双唇紧紧抿着，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他别开头去，不再与程良弼对视。 那件事除了当初从奴隶贩子手里买下他的顾灵芷知道外，连景朗也不过是知道一点眉目而已。这么些年，他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过那些事，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在北渊宗开启了新的人生，日日练剑，那些往事也就在一招一式中，渐渐被遗忘了。有时他甚至觉得，只要他不去想，那些事情就不会来找上他，就好像…… 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昀泽冷冷瞥了对面的人一眼。可眼前人的出现，却给了他响亮的一个耳光，告诉他那些他以为的“忘记”，不过是自我安慰，不过是个笑话罢了。伤疤即便好了，也终是留下了疤痕，清楚地昭示着曾经受过的伤，扛过的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2章 再寒不过父子情 若不是他白日里去找程振宇时，意外听见程振宇与程良尧的对话，他可能永远无法知晓，自己当年丢失了的那个儿子，如今就在北渊宗，而且还被人当成传言中的韩王后人。起先，他还是有点怀疑的，可到了这里之后，看见昀泽的长相后，他便清楚了，肯定了。同时，他也明白为什么程良尧只看了一眼，就能猜到眼前这个孩子与自己的关系。 这么多年过去了，旁的人也许早已忘记了昀泽那位有着胡人血统的生母，可程良弼记得，而程良尧在认人方面，一贯是远胜于他这位哥哥的。程良弼的声音有些发涩，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眸光浮动：“当年……” “不要跟我提当年。”昀泽冷声喝止了程良弼，“当年什么？你想说什么？”他猛地转身过来，盯着程良弼道：“说你愧疚，还是说你觉得这么多年亏欠了我，但你最亏欠的，是我母亲。” 昀泽冷冷看着程良弼，道：“我那时虽然小，可不意味着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记得。” “我记得我母亲如何被人害死，我又如何上了你那两个亲生儿子的当，被人……”昀泽猛地收住话头，双唇紧紧抿着，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他别开头去，不再与程良弼对视。 那件事除了当初从奴隶贩子手里买下他的顾灵芷知道外，连景朗也不过是知道一点眉目而已。这么些年，他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过那些事，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在北渊宗开启了新的人生，日日练剑，那些往事也就在一招一式中，渐渐被遗忘了。有时他甚至觉得，只要他不去想，那些事情就不会来找上他，就好像…… 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昀泽冷冷瞥了对面的人一眼。可眼前人的出现，却给了他响亮的一个耳光，告诉他那些他以为的“忘记”，不过是自我安慰，不过是个笑话罢了。伤疤即便好了，也终是留下了疤痕，清楚地昭示着曾经受过的伤，扛过的痛。“我……”程良弼有些语塞。对着这个孩子，他的情绪是复杂的，除了亏欠与愧疚，他更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眼下在这偏僻幽冷的山崖，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很清楚，如今他说什么都是多余，而且无力的。他无法改变什么事情，甚至不能给予昀泽什么补偿。 尴尬的沉默，再次在两人中间蔓延。 伴着清脆的“啪”地一声，昀泽背对的那扇茅屋的窗户被什么东西齐刷刷切开，昀泽握紧了手中剑的同时，程良弼几乎下意识一般往他身前一挡。一股巨大的力道随着那一切横扫如屋内，震得程良弼往后退了一步。幸好昀泽反应快，及时将程良弼的身子拉得斜斜一倾，顺势削弱了一些力量，但两人仍旧不免被那力道震得往后一摔。 两人跌落在地上时，一道身影跃入。昀泽被程良弼压住，出剑的势头才慢了一点，那人手中的大刀已经劈至他们身前。 眼见刀上寒芒逼至，程良弼猛地闭上眼，将昀泽牢牢护在身后。 屋内烛火熄灭，持刀人魁梧的身影遮蔽了窗外透进来最后一点月光。四周空气忽地一凝，一片寂静中，唯有刀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一柄长剑，深深没入那持刀人的后背。 “噗呲”一声，顾灵芷拔出插在那人后背的剑身，看了一眼地上的两人，转头重新点亮了屋内的烛火。那盈盈的烛火，映照着两张颇有些相似的面容。顾灵芷的眸光变得复杂，但在昀泽扶着程良弼从地上站起来后，她眼底那点复杂的神色褪去，又变回了往日的神色。 顾灵芷轻咳两声，收剑回鞘，道：“你们继续，我先走了。”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景朗的声音，顾灵芷“嗖”地从屋子后面的窗户蹿了出去，不见了人影。 昀泽将程良弼藏起来，出去打发了景朗，又折返回来。“没事吧？”他语气仍旧冷漠，但看向程良弼的神色比方才要柔和一些。 “没事。”程良弼放下捂在胸前的手，轻咳了一声，道：“不碍事的。”他看了一眼昀泽，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今夜不仅仅是来看我。”昀泽冷声开口，“还有什么事情一次过说了吧。”他迎向程良弼的目光，道：“看在你方才……”昀泽的声音有些涩，他清了清嗓子，道：“算是你救了我，你要有什么要求，我……”说到这里，他的手微微握紧，道：“我也许能答应你。” 程良弼还在犹豫，听了昀泽这话，到了嘴边的话反倒缩回去了。 “你要是不说，也随你。”昀泽道：“那你就走吧，别再来了。”他看了程良弼一眼，转开目光，道：“我不是你程家的人，我只是北渊宗的一个弟子。我的生死，只与北渊宗有关，与你无关。” 过了一阵，程良弼已经走到门口，忽然停下了脚步，道：“我这次来，确实是有事与你说。”他看向这个与自己长相有些相似，但阔别多年的儿子，缓声道：“知道你还活着，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不敢有其他的奢求，但为了程家，我确实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昀泽转头，看着程良弼。 “如今韩王后人的事情已经闹大了，那些人能循着踪迹找上山来，说明将你认成是韩王后人的人不少，而且……”程良弼再一次欲言又止，“这些人各怀目的，你要小心。” “说正题。”昀泽冷声道。 要是在从前，他或许还会为程良弼话里的一两句关怀而动容，可经过那年的事情后，他已经看清了这个所谓生身父亲的真实面目。在他眼里，有一样东西比人命更重要。 程良弼脸色有些尴尬，但仍旧往下道：“陛下多疑，若是知道你与程家有关系，难免会牵连程家上下。我虽素与韩王没有什么来往，但在先帝时候毕竟同在朝廷谋事，真要撇清关系，也不是那么容易摘得干净的……” “行了，别废话。”昀泽冷冷看他一眼，道：“你要我做什么？”他眸光透着深深的冷意，道：“或者不做什么？” “我虽知道你绝非韩王后人，但这件事……”程良弼脸色变得尴尬，语气也有些踌躇，“但我……” 他喉头微微发涩，但吐出的字句仍是清楚的。他说道：“我无法为你正名，为你澄清，说你是我们程家的儿子，让你认祖归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3章 夜访程府 等程良弼走远后，顾灵芷翻窗进来。 昀泽抬眸看她，“都听见了？” “唔，”顾灵芷道：“这取决于你想不想我知道，你要是不想……”她歪了歪脑袋，指着自己的耳朵，说：“从这边就出去了。” 昀泽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只是那笑意背后却有些疲惫。他缓步走过去，垂眸看她，“你不是答应了大师兄，说不来这里了吗？” 顾灵芷眼珠转了一转，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道：“没看见我刚才蹿出去了吗？”她撅了撅嘴，道：“我只答应他，不叫他看见我出现在这里。”她语气里带着一种轻快，“横竖不叫他见着便是了，没什么……” 昀泽已经来到她面前，忽地停住了脚步。 “大不了的。”顾灵芷仰头看他，微一顿后，把后面几个字说完。眼前那瘦高的身影映在墙上，绷直的后背看上去像极了一根木桩子，直愣愣地杵在她面前。可是，那根木桩子忽然弯了下来。 昀泽微微俯身，轻轻拥住了她。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好累。” “嗯。” 顾灵芷垂眸，低低地应了一声。就如同景朗方才说的那样，昀泽为了不牵连北渊宗，躲到静修崖来，可这样一直下去不是办法。有人想韩王的后人死，有人想韩王的后人活，有着打着算盘利用这件事，各方势力在暗中较着劲，可不管如何，静修崖有一段怕是不能平静了。 而昀泽，他能撑得过去这一段吗？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事情还要持续多久，也许直到有新的情况出现，或是…… 顾灵芷像安抚孩子一般，抬手轻轻在昀泽后背拍着，半哄着道：“会过去的。” 这四个字，也是她对自己说的。 天幕中的碎星，一点一点，闪着淡薄的光芒。此时，有人披着这浅淡的星光，翻过了程家的院墙，轻盈一跃，停在程振宇的院子里的那株木兰树上。风从叶间掠过，卷得叶片细细摩挲，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飘动的裙摆，轻轻随风敲打着叶片。 酒香被夜风吹淡，散在空气里。 “大半夜地不好好睡觉，一个人在这里吃酒，不怕招鬼啊？”树上的人冷眼讥讽道。 程振宇轻轻抬眸，侧头看了一眼树上的人，朝着那人影举杯道：“姑娘要是不嫌弃，不妨下来共饮一杯？”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冷哼。 顾灵芷从树上一跃而下，冷冷看着他，“真不知道小阮看上了你什么，愿意为你这样的人白白搭上性命。” 程振宇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笑着偏头看向顾灵芷，道：“姑娘既是为故人而来……”他取过一个酒杯，缓缓斟满酒，道：“那更该饮上一杯了。” “为了故人呵……”顾灵芷右手一掠，端起酒杯，目光静静落在程振宇脸上，抬手一扬，将杯中酒尽数倒入地上，“那这杯酒就该敬故人。” 程振宇什么也没说，只端着酒杯在鼻前轻轻一嗅，继而一扬手，清润的酒液缓缓注入地面。那浅淡的色泽，映着他眸底深沉的淡漠，与天上淡薄的星光。 “敬故人。”他淡淡道了一句，偏头看了顾灵芷一眼，缓缓收回酒杯。 顾灵芷手腕一转，将空了的酒杯往桌上一放。程振宇转头替她满上酒，做了个“请”的手势，见顾灵芷不搭理他，便兀自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自斟自饮起来。 “你倒是有闲心啊，”顾灵芷抱着双臂，斜眼看他，道：“日子过得潇洒。” 程振宇淡淡一笑，道：“姑娘要替小阮来找我算账吗？” “我倒是想。”顾灵芷盯着他，道：“可是，小阮她既然宁愿以命护着你，我再怎么不认同这样的做法，看不惯这样的事，也只能尊重她。”她挑眉道：“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即便我认为这样的事傻透了，但她到底是把你当做比性命更重要的人。” 程振宇依旧悠悠地自斟自饮，目光淡淡从顾灵芷身上一掠而过。他不承认任何事，也没有否认。 “我今夜来找你……”顾灵芷把手中剑往前一放，极轻地一声清鸣，鞘中剑挪出了一指的距离，冷刃上淡淡的光芒，映着天上的星光，和那株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的木兰花树。她悠悠道：“是为了算另一笔账。” 程振宇缓缓放下酒杯，转眸看向顾灵芷，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当年怎么对昀泽，不该我来清算。”顾灵芷道：“这笔账，应该他亲自来讨。越俎代庖的事情……”她轻摇头，道：“我不做。” “姑娘说的这话，我可有些听不懂了。”程振宇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 “你是不是还准备说，不知道我是谁？”顾灵芷也回以一个礼貌的笑容，静静看着他。 程振宇含笑道：“我好像确实不知道。” 顾灵芷瞥他一眼。从她方才翻过院墙进来时，她就很确定程振宇知道她是谁。他虽然没有问，话里也不曾直说，可他的眼神告诉她，他是知道的，甚至知道她今夜是为了昀泽而来。 她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有本事在北渊宗安插眼线，有能力查到昀泽的情况，甚至对如今北渊宗的情况了如指掌，却偏偏不知道她的身份。 而且，从今夜她偷听到的程良弼与昀泽的对话中，她已经能够确定昀泽的身份。由此，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昀泽在小阮身亡那时，听见程家和程振宇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时，脸上神色会出现异样。 对程家，对程振宇，昀泽比她更不陌生。 这么多年来，顾灵芷鲜少听昀泽提起他被当成奴隶贩卖之前的事情。她知道他不是忘了，而是不想说，所以也没有刻意追问。只有几次昀泽喝多了，她从他口中零星地听到了一些内容。 约莫，是被奸人所害。可从今夜昀泽与程良弼的对话来看，这“奸人”似乎是程家的人，甚至…… 顾灵芷斜斜盯着程振宇。也许是女人的直觉，也许是她因为小阮的事情对程振宇没有什么好的印象，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程振宇。她没有认定他，但将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情连在一起想了想。又添上从景朗师兄那里得到的一份名单，许多原先支零破碎的事情，慢慢连到了一起，像线索一环扣着一环。 许多事情，渐渐便明了了。 “你不知道我是谁没有关系，”顾灵芷浅笑盈盈，“你知道我今夜来要做什么就行了。” “姑娘不是要来算账吗？” 顾灵芷笑着回看他，道：“是，但也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4章 我们做个谈判吧 程振宇缓缓抬头，一脸和善的微笑，眼神中带着疑惑，道：“姑娘这么一说，我更糊涂了。” “不急，”顾灵芷笑道：“先看看这个？”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缓缓展开，左手食指和拇指微微弯成一个圈，轻轻地弹了弹那薄薄的纸张，道：“是你自己看一眼，还是我读出来？要是我读出来，声音可能比较大。这里……”她眼珠绕着院墙转了一转，道：“指不定隔墙有耳呢？” 顾灵芷浅笑着，斜睨了一眼名单上的名字，朱唇微启，似乎要将上面的名字一个个读出来，忽然看见对面伸过来一只手掌来，指节匀称分明，修长纤细，朝她微微张开，“姑娘若是不介意，不妨让我瞧瞧。” “你瞧呗。”顾灵芷一脸轻松，“这样的名单我还有十来份，准备挑个合适的时候，广泛派发给门内的弟子们瞧瞧，让他们……” 她把那张纸放在桌上，轻轻往程振宇那边推了过去，道：“一个一个把上面的那些内奸抓出来，再一个一个捆起来，送到御前去。” 程振宇凝眸看着上面的名字，脸上神色虽然没有任何变化，可后背微微绷直。 “送大理寺或者官府可就太无聊了，我准备给每人身上捆一封信，然后扔进皇城里去，让陛下瞧瞧……”她又是一笑，道：“陛下瞧不瞧得出来什么不重要，信上写的内容是真是假也不重要，但我可以保证……” 顾灵芷耸耸肩，颇为无辜地笑道：“你们程家一定逃不了干系。” 那份名单上，统共十个人的名字，全数是程振宇在齐王吴弘正授意下，精心挑选，安插到北渊宗的人。其中有几个，还是之前帮着小阮暗中运送炸药上山的人。程振宇不知道他们查到了哪一步，但他不能冒这个险。而眼下的情况是顾灵芷有备而来，即便他有心套话，只怕也套不出什么内容来。 与其如此，不如…… 程振宇带笑看向顾灵芷，问道：“姑娘想要什么？” 顾灵芷不直接回答，只将指节微微弯起，在桌上轻轻敲着，道：“真相。”她凝眸看向程振宇，道：“你应该知道，昀泽根本不是什么韩王后人，他是你们程家的人。” 程振宇淡淡一笑，“若姑娘所说的人的确与我们程家有什么关系，他为何不自己站出来说，非要姑娘来替他出面？” “这不是你要的结果吗？”顾灵芷冷冷看着程振宇，“别说我的来访在你意料之外。” 程振宇回以一个淡笑。 “虽然你的确可能没有想到，我会带来这么一份名单。以你的作风，也许在找这些人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退路。毕竟……”顾灵芷盯着他，道：“你是连自己未婚妻都能推出去挡箭的人。” 从她知晓诏书的事，以及知道此事可能与那位韩王有关后，她刚回京就得知昀泽莫名其妙被各种流言诬陷为韩王后人，还惹来一堆想杀他的人，成为了矛盾的焦点。与此同时，北渊宗里混进来各种各样的人。 有打着官家旗号的，有偷偷摸摸溜进来的，还有些原先便潜入的。 这些人，都是奔着北渊宗来。或者说，是奔着那份传言中的诏书。有了诏书，再加一个所谓的韩王后人，往下便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样的戏码了。 她扬眸看向程振宇，“确切来说，我今天晚上来找你，不是为了算账，应该说……”她唇边挂着一抹淡笑，道：“是叫谈判。” “我知道你闹的这一出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你和齐王走得很近。”顾灵芷回京之后，曾暗中打听过一些消息。她浅笑道：“既然你们都要诏书，我可以去帮你们找到诏书，但你必须公开昀泽的身份。” 只有这样，才能断去那些没完没了找上静修崖来的人，昀泽才能不用再一天到晚去面对那些厮杀，还要小心不知何时会因为这荒诞的流言丢了性命。 “我知道你不会承认，这流言是你散播开去的。但你难道没有想过，我怎么会找上你的吗？”顾灵芷一笑，道：“以你对昀泽的了解，应该知道他不会主动把这件事往外说。你当时这么说，不也是因为这一点吗？你知道他宁愿死扛下流言扣给他的帽子，也不会承认是程家的人，所以才放心地设下此计。” “可是……”顾灵芷挑眉看他，“你不该在散播流言的时候，把细节说得那么清楚。我知道你是为了在里头夹一些细节，好让人更加容易联系和追踪到昀泽身上，但恰恰是因为这样，”她嘴角斜斜勾着一抹笑，“我才更加肯定是你。” “昀泽曾经被当成奴隶来贩卖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除了救下他的人，最知道这件事细节的，应该只有当初害他的人。”顾灵芷冷冷盯着程振宇看，右手握紧了剑，清冷的铮鸣声，回荡在夜色下。 “既然一切发生的源头在你，”顾灵芷看着他，道：“那就应该由你来解决。” 程振宇默然不语，将那份名单折叠好，轻轻推回给顾灵芷。 “姑娘既然认定我是设计的人，凭什么肯定我能够推翻自己设下的计策？”程振宇淡笑道：“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不管。”顾灵芷笑得蛮横，“我知道你总有办法。” 程振宇又是一笑，“即便我按姑娘说的那样，姑娘以为昀泽会愿意他自己的身份被这样公开吗？” 她斜睨着他，“你本事那么大，能设下这样的办法，就解决不了？” 程振宇淡笑道：“这个局面倒不是没有办法破解，但是……”他迎向顾灵芷的目光，“就如同姑娘方才说的那样……” “你证据有限，唯一能与我谈判，能与我做什么交换的，只有……”程振宇嘴角淡淡一勾，“那份诏书。” “是。”顾灵芷并不否认，“你不相信我能找到？”她笑道：“可你的眼线没有告诉你，我在那位前兵部侍郎刘安和家里找到了什么？或者说，他们没有告诉你，我这一路去查到了什么？” 程振宇眸光微敛。 “我在北渊宗那么多年，我要是真的想找个什么东西，”顾灵芷淡笑道：“总比你那些安插进来的人要容易得多。” 夜深时分，愈发显得夜色静谧，连风的脚步声也变得小的。那一株木兰花树上的叶子轻轻摇着，在缓慢的摇动中，仿佛静止了一般。浅淡的月色洒下来，在桌上的酒具中，映出浅浅的一层光泽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5章 你当真要卷入这件事？ “其实我要的不多，也很简单。”顾灵芷浅笑道：“你很清楚我此行的目的。” 程振宇的食指轻轻在酒杯的杯沿摩挲着，似在思考。 他微微抬眸，静静看着顾灵芷：“姑娘可知那遗诏不过是个传言？” 顾灵芷也静静回看他，道：“要是真的没有这个东西，你们费那么多力气去找什么？还偏偏只盯着北渊宗？” 程振宇平静的眸光中，忽地绽出一抹深沉的笑意。此事最初的确不过是个传言，他们也有意将这个消息透露给燕王，好让他搅进来这趟浑水里。但前段时间，从他们的人在北渊宗藏书楼里找到的资料来看，当年正殿修建完成后那个仪式着实有点奇怪。那日曾在殿内的人，都已经先后去世，若说还有在世的，就只有…… “还是你们觉得，有本事去打我师父的主意？”顾灵芷淡淡瞥他一眼。 程振宇眼底的波光微微一动后，复归平静。 “我只要你把这个烂摊子给我收拾好。”顾灵芷挑眉看他，道：“你们要的东西，如果确实存在，我自然有办法给你们弄来。” 说完，顾灵芷耸肩一笑，“如果真的没有，至少我也能替你盯着某些人在北渊宗的动向，不是吗？”她眼底流淌着浅淡的笑意，“这怎么样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她指节轻轻在桌上瞧着，道：“你看着办。” 良久，程振宇缓缓点头，笑着看她：“可以。”他道：“姑娘说的是，我可以尽力一试。” 顾灵芷冷哼一声，“你说的，”她盯着他，重复道：“尽力……”她加重了后面两个字的字音，“办到。” 顾灵芷目的达成，便爽快起身，她起身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道：“别想着玩什么别的花样，你要是再找北渊宗的麻烦，或者昀泽的事情不能顺利解决……” 她冷眼看着程振宇，“他要是活着，你们程家也能活得好好的，若是死了，我也要你们程家陪葬。”说完，她挑眉看向程振宇，道：“我猜，你到底不会想和我硬碰硬，来试探我的底线，看我是不是真的有办法把你们程家每一个人拖下水。” “这对大家都没有好处。”程振宇淡淡道。 顾灵芷笑着回头看他，道：“你是个明白人，”她往前走了两步，俯身看着程振宇，道：“但我想你要更加明白一点，你是个精于算计的人，可我……” “比你更豁的出去。”顾灵芷看着他，沉声道：“当我的底线被人践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我会……”她嘴角勾着一抹淡笑，眼神冰冷，“非常豁得出去，甚至不顾一切。” 她直起身，看着程振宇，道：“你是个聪明人，知道和不要命的人拼破头不是个好办法。” 程振宇微微侧眸，迎向她的目光，浅淡一笑，轻轻颔首。 风从院子里的木兰树下吹过，那一丛翠绿的叶子又开始轻轻晃动，夜色下人影一闪，墙头瓦片发出一声低低的鸣叫，恍如一滴水落入湖面，溅起的涟漪渐渐散开，一切复归平静，只有淡淡的酒香，仍旧弥漫在空气里。 顾灵芷才出了程家的院墙，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天上的星光碎成一片，落进那淡薄的眸光中，化成一片微微荡漾的深沉星海。 “至于为他这样吗？” 穆霈云的声音轻轻散落在夜风中。 “至于。” 顾灵芷迎向他的眸光，淡淡道。 夜风轻轻拍打着她的衣摆，黯淡的星光幽幽铺洒下来，在地上投射出两个单薄的影子。被风一吹，衣摆一动，那两个影子眼看着便要浅浅地叠在一起，可细看又仿佛只仍旧立在两处，静静对望。 “你不是不愿意卷进这件事里吗？”穆霈云问道：“现在为了他，你心甘情愿卷进来，还准备去帮人找东西？” “嗯。” 穆霈云静静看着她：“不解释一下？” “没什么好解释。”顾灵芷回看着他，眸光沉静，“事实就是这样，我也正要这么做。”她眸光坦荡自然，神色中无半分遮掩。 “那时我找你，你并不愿意。”穆霈云缓缓道。 “因为那个时候，我的确不想卷进这件事里来。而如今，如你所见，北渊宗已经不只是受到波及。”顾灵芷缓缓道来，“如今的北渊宗，还有往日的平静与安宁吗？我在乎的地方，我珍视的人，一点一点……”顾灵芷缓缓往前走了一步，“被这件事搅得一团乱。我早已不能置身事外。” 穆霈云沉默着看她。 “所以，你若是来找我谈，或者说和我算一算这一笔账，我就给你算算清楚。” 修长的睫羽轻轻垂下，遮去她眼底的波光，她再次缓缓抬眸时，眼底映着黯淡的星光，眼中神色变得复杂，却带着一股坚韧与执着，“当初，是谁让我卷进这件事来的？” 那夜在天阙山，在湖面那一艘竹筏上，他与她说过的话，他清楚地记着。 …… “我应允俞政的，是这一件事，替他查出小阮之死和北渊宗正殿被炸毁这两件事的关联，以及背后是否有人在暗中主使或者密谋什么别的事情。” “所以你来找我了解情况？”顾灵芷问道。 “我们的确需要一个在北渊宗内部的人，帮着我们了解情况，查清真相。” “所以这个人是我？”顾灵芷又问道。 “我尊重你的意愿。” …… “怎么？”顾灵芷看他一眼，道：“是忘了？还是就许你找我探听北渊宗的事情，不许我自己用手上得到的资源，去办我要办的事？” “你知道这件事背后牵扯有多深吗？” 顾灵芷眉头微挑，“知道和不知道，有什么差别吗？” “你当真要卷入这件事？” 顾灵芷嗤笑，道：“我早已经卷进来了。”她眸光忽地一动，静静看他，“是不是……”她微一顿，道“你改主意了，不想我再掺和这件事，或者说……”她睫羽微垂，似在斟酌，又仿佛在沉思，“这件事变得更复杂了。” 但很快，她重新抬眸，眼底沉静无澜。她缓缓摇头笑道：“都不重要了。”她看着他，想从他眸光里寻找出一丝波动，或者别的情绪，可眼中什么都没有。就像一只上了锁的匣子，她什么也看不见。 “我跟着你去查案，又跟着你回来了。所以，是你把我卷进来的。”她眼底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是你让我接近这件事，了解这件事。现在我既然不可能抽身，那不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6章 好学宝宝 “迎难而上。”顾灵芷轻笑道：“再深一步，又何妨？” “而且……”她又上前一步，静静看着他，“现在的情况是，这个东西你要找，”她指着程家的院墙，道：“他们要找，”她继续道：“还有不少人在暗中找。” “你知道这些日子有多少人丧命在北渊宗的静修崖吗？你知道这件事发生以后，北渊宗明里暗里发生了多少变化吗？”顾灵芷再往前踏了一步，停在与穆霈云只有一步距离的地方，直视着他，“北渊宗是我珍视的地方，那里有着我珍视的人，我不能让这种暗流继续在北渊宗搅动，坏了这个地方的清静。” “既然你们都要找那个东西，那也不在乎多我一个。”顾灵芷浅笑着看他，“各凭本事呗。” 她的意思很明显，他拦不住她。这件事，她是掺和定了。 夜风很轻，天幕沉沉坠在头顶。除了风声外，便再也没有别的声音。顾灵芷越过他，大步往前走，身边没有脚步声，他没有跟上来。回到天阙山时，天幕上那颗启明星已经清晰可见。再有一个时辰左右，天色便要大亮了。 顾灵芷慢悠悠骑着马，沿着山道一路回到北渊宗。天亮之后，便去找景朗要了北渊宗的地图以及所有建筑构造的存留图纸，开始研究起来。 此时，穆霈云正在皇城内，等着天子召见。 夏日的天幕，湛蓝得如同澄亮的湖水，掠过的风也带着天幕清透的蓝色。拂过人面的风，暖融融的，穆霈云站在屋檐的暗影下，看着不远处的含光殿前下了朝会的臣子们鱼贯而出，他们有人行色匆匆，有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似在交谈什么。 在那些人之中，他看见了他父亲穆叔德的身影。穆霈云站的位置离含光殿有些距离，只是位置略高，可以将殿前台阶下的人群尽收眼底。父子间像是有那么一点默契，有那么一瞬间的心灵感应一般，穆叔德忽然抬头，朝着穆霈云站的位置看了一眼。但很快，他便转开头去了。 宫中内侍已经走了过来，对穆霈云道：“请随我来。” 两人一路往含光殿偏殿去，与那些朝向宫门走去的群臣们背对背，分别向着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 临近正午，地上的暑气都蒸腾了起来，大魏天子贪凉，命人将殿内的窗户都开了，见穆霈云进来，吴元庆只动了动眼皮，挥手示意大内监赵喜将宫殿内闲杂人等带了出去，只留下他们君臣二人。 方才开着的数扇窗户，也只留下了三四扇离他们稍微远的。 吴元庆微微抬手，从身旁的案几上取过一个信封，那正是穆霈云前段时间寄回来的密信。他道：“刘安和那边，就只有这些了？” “离开之前，臣又去了一趟刘家的废墟，但并无所获。在火灾发生前，也没能从刘安和嘴里套出些什么消息。”穆霈云开口道，“只是，臣回来之后，曾经找到两位从前与刘安和有些来往的老臣，从他们的口供中，基本能够确定一件事。” 穆霈云缓缓道：“刘安和确实曾经有一段时间与韩王府来往甚密，而且还留有书信。但在刘家废墟中，臣并没有找到相关的信件。因事情久远，可能以为被刘安和销毁了。” “还有呢？” “他们说，韩王在被处死之前，曾经写过一封信给刘安和，但没有人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 吴元庆听了，沉吟半晌，道：“这么说，线索还是断了。”他偏头看向穆霈云，“北渊宗呢，可有什么异象？” 阳光静静洒入偏殿内时，北渊宗的藏书楼大门紧紧闭着。半个时辰前，景润被顾灵芷抓了过来，在顾灵芷的强行要求下，景润赶走了藏书楼里的所有人。在藏书楼顶层的大书桌前，景润被顾灵芷揪着，一点一点讲解北渊宗各处建筑的历史，还有从前的老故事、传闻。 景润被顾灵芷强大的学习劲头给吓到了，不由道：“师妹你这是怎么了，从前哪门课都没见你这么勤奋过。” “这回不同。” “可是……”景润犹豫再三，开口道：“我们总要吃饭吧，这个时间，弟子们应该都去吃饭了，今日可有师妹你爱吃的烧排骨，还有糯米饭……” “师兄，”顾灵芷扬起一个笑脸，道：“我们修道之人，不是要讲究辟谷的吗？” “我不修术法啊。”景润一脸无辜。 门内弟子根据所拜的长老以及自己的兴趣，各有所修，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辟谷。 “偶尔少吃两顿更健康，”顾灵芷专心看着桌上摊开的图纸，头也不抬地说：“清清肠胃，多好。” “不好。”景润十分委屈。 那些图纸有的十分残旧了，顾灵芷一面认真看着，一面小心翼翼地修补着。看着一贯不学无术的师妹这般好学起来，景润咽了咽口水，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后，带着视死如归的神色转头回来，决定要对得起师妹这份对学识的热忱，于是深吸一口气，正了正神色，道：“我们继续。” “师兄……”顾灵芷指着那破得有些坑洼的地图，后山上的位置上，标着一个几乎看不清的小圆点，“这是什么？” “噢，这里啊。”景润探身过去，看了一眼，“是一处老地方了。北渊宗最初没有现在这么大的规模，殿阁的分布依照着天阙山的山势，但往北凹陷去，”景润抬手在地图上方大致比划了一下，“就是一个半月弧形，有隐于深林，纳天地精华之意。这样凹陷的形状，象征北渊宗包容天地万象……” “师兄，我不是说这个，你看，”顾灵芷把景润扯过来，道：“你看这里，这是一个什么地方，现在还有吗？” 景润知道顾灵芷着急，便略过那些背景知识和拓展知识，直接道：“这里有座小殿，可以算是北渊宗最初发源的地方，也可以说是北渊宗内最古老的建筑了。北渊宗建立初期，正殿供奉的三座神像就在这里。” “那现在呢？” “还是供奉着神像啊，但是已经不作为北渊宗的正殿了。”景润道：“人不能忘本。这个地方虽然偏僻，又是在山巅上，但这里没有被荒废，仍旧有人在那里看着。” 景润刚说完，就看见顾灵芷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满满地诉说着疑问，眼里的求知欲简直满得要溢出来。 “是陈伯。”景润伸手抚平了地图上的皱褶，缓缓道：“这么多年，他一直守在那里，几乎没有离开过，也很少下山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7章 孤峰上的殿阁 景润说的那位陈伯，顾灵芷是认识的。他是北渊宗一位老人了，要论起在北渊宗的时机，比她师父元空子还要长。陈伯原先是北渊宗的一个外门弟子，也是掌门师祖的弟子，掌门师祖去世后，他就一个人守在北面的孤峰那里。那个地方，离供奉北渊宗历代掌门的祠堂是最近的。 小时候，顾灵芷还曾有几次躲到那边去。顾灵芷双手托腮，看着地图上的那个位置。 她因为灾星变福星，被送到北渊宗来的那段时间，十分没有安全感，觉得一切恍如梦境。生怕哪天一觉醒来，还是在顾家，门外还围着一群又一群的百姓，他们群情激昂，要父亲与兄长将她交出来，否则就踏平顾府。每个深夜，她即便把耳朵捂上，仍然能够听到外面人的叫喊声。那些声音一点点钻进她耳朵里，不管睡了还是醒了，这些声音如影随形，仿佛就在身边。 到了北渊宗后，她到处寻找适宜躲藏的地方，想着万一有一天她灾星的名声又被坐实了，那些人又来了，她好有一个地方可以藏身。就这么找着找着，她翻上了一艘小船，然后稀里糊涂到了那一座孤峰。上了山顶，见着那里有一位胡子粗粗的老汉。 那便是陈伯。后来好一段时间，顾灵芷没事就往那里跑。每次去，陈伯都会给她做好吃的。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她师父元空子找到孤峰来。不知他们谈了什么事，反正后来陈伯就让顾灵芷不要一天到晚往这边跑，而且要她在北渊宗内好好跟随师父学习。 往后，她便很少去了。再后来，时间隔得久了，她险些就忘记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了。要不是今日再度在这残破的地图上看见这个地方，她就和北渊宗里的其他弟子一样，让那一座孤峰真正成为所有人记忆里的孤峰，湮灭在记忆深处。 那个地方偏僻，是天阙山数座山峰中位置偏远，又与其他山峰不相连的一座山。要去那里还得划船，十分麻烦。因为如此，陈伯在那里很少离开，北渊宗的弟子也很少去那里。 “你说……”顾灵芷凝眸看着地图，“那里曾是北渊宗正殿，而且也供奉着三座神像……” “是啊。”景润点头。他并不明白，顾灵芷纠结这个点是什么原因，却看她十分认真地端详着地图，所有所思。 “那本册子上……”顾灵芷忽然伸手指向桌子旁边一本摊开的册子，道：“第二十页第十行上，写着‘古殿’，是不是就代指这一座没有名字，但曾经是北渊宗正殿的殿阁。” 景润一怔，照着顾灵芷指的方向和提到的书页翻开来一看，果然一点也没错。他不由得看了顾灵芷一眼，想着她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忽然开窍一般，还是根本就是别人仿冒的，根本不是他所认识的学渣。 顾灵芷头也不抬，道：“师兄，看册子，不是看我。” 这话，这语气，分明就是他的师妹嘛，景润拍了拍胸口，想着人没有错，是他认识的顾灵芷。 那一页上面，的确记载着那一座殿阁的屋顶有一次因风雨损毁，里面一座神像因此遭到损坏。后来北渊宗正殿修缮并建造新的神像时，也补建了一座神像，并且在正殿仪式结束后，派宗门内的弟子送到位于孤峰上的那一座古殿内。 “你知道当时护送神像去的人有谁吗？”顾灵芷问道。 景润歪头想了想，“这我倒是没有听说过，但是……”他抓过另一本册子，翻看了一阵，道：“这里写着，仪式结束后，先帝在北渊宗逗留了三日。先帝在北渊宗的这一段时间，应该也有些朝廷官员陪同着吧。” “朝廷官员。”顾灵芷喃喃重复道。 这也意味着，当时在护送正殿神像行列中的刘安和等人，可能也随先帝一起在北渊宗逗留了一段时间，甚至说，当时陪同北渊宗弟子护送神像去的人之中，也可能有刘安和等人。如果那传言中的先帝遗诏的确在北渊宗，那…… 顾灵芷蓦地直起身来，朝着北面那座孤峰的方向看去。 那里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皇城偏殿中，安静得只听得见带着夏阳温度，徐徐掠进殿内的风声。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时，朕对你说的话吗？”吴元庆淡淡开口。 “臣记得。” “你到北渊宗去，有三件事要办。”吴元庆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缓缓道：“你再重复一遍给朕听听。” “第一，监督北渊宗正殿修缮。第二，协助俞少卿查清北渊宗的案子。第三……” 窗外飞过两只鸟儿，啾啾的鸟鸣，盖过了他的话语声。 入夜，星影沉沉，漆黑的天幕下，北渊宗所在的天阙山如同巨大的黑影，和夜色融在了一起。一艘小船，悠悠越过山峰间的河流，往北面那座孤峰去。群峦叠翠之中，一陡峭的山峰，孤冷地伫立在河道凹陷处。除了朝北的一面与天阙山主体相连外，三面陡峭如刀斧劈开一般。在夜色中抬眸望去，只觉得那冷峻的山峰如同一根钉子，悄然插入群峰之中。 两岸之间的河流水不深，但水面宽阔，那一艘小船披着夜色缓缓行去，好一阵才抵达对岸。一个人影轻盈地从小船上下来，沿着石梯悄然上行。那石梯是沿着山体开凿的，一路蜿蜒而上，到了尽头便是这座孤峰唯一的一处建筑。 顾灵芷在半山腰仰头看去，石梯迂回曲折，只瞧得见那古老殿阁的屋檐的一角，翘起的屋角上，蹲着一只瑞兽。夜空中星光寥寥，黯淡的月影如同一层灰暗的轻纱，幽幽笼罩在那一角屋檐上。 夜色幽静，却连一声虫鸣也听不见。 顾灵芷轻轻嗅了嗅。这里位置偏僻，除了山林便是山石峭壁，可此时的夜风中隐隐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不好。”顾灵芷想着，定然是叫人抢在了她前头。她握紧手中剑，提起一口气，往山顶急掠而去。 黯淡的星光下，一座古老的殿阁孤零零地立在空地前，四周草木茂盛，却没有入侵到殿阁所在的地方，空地上也没有多余的杂草，一看便知是有人常年精心打理的。殿阁东侧面，有一座粗陋的小茅屋，便是陈伯的居所。 顾灵芷侧耳细听了一阵，这里除了山风月色，什么也没有。就连人的喘息声，也几乎听不见。 “陈伯。”顾灵芷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发现没有回应。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又重复地叫了几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8章 月夜厮杀 眼看着离茅屋不过三四步了，“哗”地一声，那一座茅屋四分五裂，飞散的茅草和柱子、墙皮飞散了一地。 顾灵芷以袖遮面，挡去空气中飞起的浮尘，却听得明显的刀剑相击声在同一时刻响起。四周树影闪动，人影如鬼魅，从树梢深林中掠来。 浮尘尚未落下，顾灵芷便在那一团朦胧的影子中看见了陈伯的身影。她提剑往前掠去，却发现自己和其他黑衣人一样，被挡在了那团交错的光影外面。由密密麻麻的剑影，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光团，轻轻环绕在茅屋原先的位置。 “陈伯！”顾灵芷提剑从两个黑衣人身边掠过，空气里划过两道血线，她旋身避开血液飞溅的方向，掠至离光圈不到一步的地方。 光圈内的浮尘终于散落，但那光圈却越发强盛了。顾灵芷看见圈内那熟悉的身影缓缓转过来，眼睛却是紧紧闭着的。他双眼旁边似乎沾着什么深褐色的粉末，脸上的表情因为疼痛而扭曲，看着有些可怖。 陈伯虽然看不见，但是听到了顾灵芷的声音，他一边利落地挥剑，一边道：“灵芷？”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声音有些沙哑。 顾灵芷看见圈内有个人朝着她撒了一把褐色的粉末，像风一样被吹开了，但因为有陈伯的阵法在，那粉末没有飘散出来。 她一瞬间明白过来。陈伯的眼睛是这些人毁坏的。他们狠毒至此，想先弄瞎了陈伯的眼睛，再对他下手。 “是我。”衣裙在夜风中翻飞，顾灵芷以光圈为圆心，左右掠动，手中剑影叠出。 “快走！”陈伯的声音从光圈中传来，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顾灵芷正要说什么，一柄长剑掠至她颈侧，她侧身一闪，便见那光圈颜色蓦地一变，然后将触碰到光圈的人，连人带剑一起吸了进去。 “这是……”顾灵芷震惊之余，接连退开两步，看着身边好几个黑衣人或是往光圈掠去，或是。她握紧了手中的剑，望着环绕光圈的剑影在一瞬间来回变化了好几种样式。 “陈伯……”她低声喃喃道：“不要。” 那是北渊宗内的一种阵法，在面对人数多的时候，寡不敌众，则可以使用这样的招数，以某处为原点形成气流，以气流操控周围，但造成气流的同等压力，也会同等回向于施术人的血脉中。 所以，这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方式。 可是，他们的目标为什么是陈伯…… 顾灵芷忽然发现，还有一道屏障环绕在那座残破殿阁外，若隐若现。这个阵法与陈伯现在所施用的阵法，是两个叠在一起的。他们的目的是正殿，可是却被陈伯设下的阵法挡住，无法入内，这才对陈伯下了狠手。 若非施法的人死亡，殿前的阵法就只能强闯。 “守好正殿。”光圈之内，传来陈伯的声音。四个字方才落地，便听得什么东西轰然碎裂的声音，殿阁外的光圈大涨。 巨大的气流挟裹着浓重的血腥味喷薄而来，漫天的尘土中，顾灵芷只看见眼前人影一掠，腰间蓦地一紧，整个人朝着远离那光圈中心点的方向飞掠而去。 天上星夜黯淡，浮尘滚滚，遮蔽了大半个天空。混杂着尘土的血腥味，直熏得人作呕。空地上飞溅着一团一团的阴影，湿哒哒的，带着血的味道。山风拂来，却都是满满的血的味道。 顾灵芷茫然地站着，怔怔地看向原先茅屋所在的位置。一双手缓缓蒙在她眼前，“别看了。” 如果她来早一步，事情是不是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她早知道北渊宗已经卷进这件事来，可她想着，也许事情还不至于到那样糟糕的地步，也许…… 她实在太天真了，想着那血淋淋的杀戮与北渊宗无关，想着北渊宗能在这件事里全身而退。可是，根本没有什么全身而退。今天是陈伯，明天又是谁？为了一个所谓的遗诏，还要死多少人才够？ 顾灵芷缓缓抬手，轻轻抓住那遮在她面前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眼前移开。“看或者不看，结果都是一样。”她眸光幽冷，静静看着穆霈云，“死了的人，能够复生吗？” 她提剑往正殿掠去，左手却被他扣住。他问道：“你要做什么？” “这是我北渊宗的地方。”她冷冷看着他，“我不允许有人来破坏。” 夜风吹得树影婆娑，天上的星星仿佛都隐匿到天幕深处去了，只从那黑纱的背后透出一点浅淡的光芒来。 北渊宗灰衣白衫的弟子服如同一只轻盈的灰白色蝴蝶，掠过夜色下的山林。顾灵芷横剑挡在那座破旧的正殿面前，冷眼看着从四面急速掠来的黑影。人轻如蝶，影动如魅。剑光翻飞，连绵成一片诡异的光影，从那掠至殿阁前的黑影面前划过。 飞溅的鲜血在空中连一道道起伏的弧线，恍如有人以天幕为纸，以剑为笔，以血为墨，泼洒出一幅幅画卷。 穆霈云看向那空中轻盈腾挪的身影，神色变得复杂。那日在宫中时，他们虽然并肩厮杀，但他未曾见过她脸上出现如此淡漠的神色，就像…… 把杀人当成一种艺术。 她每次的躲闪和出击都异常灵敏轻巧，身法尤胜从前，神情漠然。这并不像是短时间内修为精进所得，而且从她出剑的招式来看…… 穆霈云蓦地皱眉。他仿佛从前在哪里看过，现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长剑如龙，轻盈游移在她掌中。她一次次擦着冰冷的剑锋掠过，侧身旋飞，回剑划破来人颈部的血脉。血落如雨，染湿她身上的衣衫。夜风卷动她衣袂，翻飞翩然，恍如仙子。只那一双眸光，愈发澈然，又从那澈然之中透出森冷的杀意来。 身外恍如无物，她只得听得见那一颗颗跳动的心，那起伏涌动的血脉。手中的剑仿佛有了嗜血的灵性一般，缠咬着，追逐着，奔着那滚烫的鲜血和跳跃有力的心脏去。 一剑又一剑，仿佛不知止歇。眼前红雨如注，侵染了殿前的空地，打湿了她的衣衫。可那粘稠的鲜血，却并不让她厌恶。她只觉得漠然，而这漠然里，又似乎有着一点熟悉。 她旋飞着持剑落地，冷眼看着堆积在殿前的尸体。手中剑光一闪，她蓦地急速往后掠去，剑影叠出，形如鬼魅，闪电一般划过殿前两人的颈脖，一剑洞穿身后另一人的心脏，那人的一条腿已经迈入了殿阁中。 顾灵芷收剑回身，三具尸体在她身后颓然倒下。她仰头看着天幕上那一个个黑影，忽见一人掠至她身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9章 分头行动 “你来做什么？”顾灵芷斜斜地看了一眼穆霈云。 “帮你。” “不需要。”顾灵芷握紧手中剑，“这是我北渊宗的事，”她冷冷地看着一个个从天幕深处飞掠下来的身影，对穆霈云道：“是我一个人的事。” “现在不是了。”穆霈云足尖一点，提剑掠出。剑光陡涨的一瞬，人如急电，掠入密集的黑影中。 剑声如风，剑影如雨，充斥在殿阁前，将这一方的天幕照得透亮。殿前那一片沉沉的暗影中，有一人矫若游龙，身形潇洒利落。剑身轻啸，霎时间听得四面风动如雷，树木摇落，恍然有天崩地裂之势，那一声轻啸忽地转做低鸣，便见掠入暗影深处的那人似一滴水没入大海，却掀起滔天巨浪。人群被强大的气流冲得四面退开时，顾灵芷听见穆霈云的声音清晰地从那团黑影中传来。 穆霈云对她道：“他们要的是里面的东西。” 只这一句话，她便明白了穆霈云的意思。为了找到传说中的遗诏，这些人可以把这里夷为平地。单凭他们两人之力，自然无法长久与他们抗衡。只有先找到里面的东西，才能保证这里不被毁坏，才有他们全身而退的可能。 “快去！”穆霈云的声音再次传来：“这里我守着。” 她站在台阶上，远远朝底下纷乱的刀光剑影看去。他的衣衫早已被那些人的鲜血染得斑驳，手中的剑光不曾止歇。仅凭一人之力，便将那群人阻隔在殿前。夜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手中长剑一柄，却恍如可撼动天地。她从未见过他在战场时的模样，但传闻中小穆将军以一人敌万人的风姿，应是如此。 顾灵芷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踏入殿内。 这座殿阁虽然陈旧，但殿内一应陈设被保护得十分好。虽有破漏的地方，但都经过修补，愈发透出浓重的时光韵味来。殿内只有神像的案几前点着几盏烛火，幽幽地照着静谧的殿阁，与殿外血雨腥风的厮杀形成鲜明对比。 顾灵芷站在殿阁中央，抬眸细细看去。若是有人想在这里藏东西，会是哪里呢？这座殿阁因为修建早，规模不大，殿内建筑和陈设也是一目了然。虽有些不起眼的地方可以用作藏东西，但是…… 她的视线落在殿内三座神像上。这三座神像从外部上看，都有一定年岁，看不出哪个是曾经损毁过，后来又替换了新的那一座。她取过一盏烛台，绕到神像后面。 怪异的是，三座神像的后背似乎也被人粉刷过一遍，看着像是同一批造的神像。顾灵芷微微皱眉。这么久以来，守在这里的只有陈伯，难道他早就已经知道这神像中暗自藏着别的东西？ 这么想着时，顾灵芷忽然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那是好多年前了，那时她还不到十岁，常常到这里来找陈伯。有时找不到陈伯，她一个人又害怕，就会藏到神像后面来。 顾灵芷一手扶在神像后背，一点点往前走，到了最右面那座神像的后背，她忽然停了下来，右手顺着神像底座靠右边的位置摩挲着。那里原先有一处地方，敲着是空心的。她顺着记忆的位置摸索到了那一处地方，果然还有着轻微的凸起。 她其实不是信天意的人。可到这时，她却忽然觉得所谓的天道也许真的存在。冥冥之中，命运自有轮转。 当年，发现这个神像后背有问题，就是她。她抬手敲了两下，同样的位置却不像当年那样是空心的，反而透出沉闷的声音，像是实心的。 “怎么会这样？”顾灵芷纳闷。她分明没有记错，位置是对的，神像也是对的。她很确定，这就是当年那座神像，只是为了不让人看出来三座神像中存在新旧的区别，神像背后全部修缮了一遍。 顾灵芷忽然一怔。做这件事的人，应该只有陈伯，那也就意味着，他是知道这里藏着，或者说藏过什么东西。当年，她发现神像背后的不对劲时，曾经告诉过陈伯。后来，她师父便上这里来了，然后便有了元空子与陈伯的一番详谈，勒令顾灵芷以后轻易不许到这里来。 所有事情原先不过都是零散的片段，现在忽然连通到了一起。 那时候，陈伯就知道这里藏着的东西，为了避免顾灵芷受到牵连，他让顾灵芷不能再到这里来。可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来了，而且就是奔着那个东西来。 顾灵芷重新退回殿阁中央。这一座孤峰上，除了这一处殿阁，便只有陈伯后来在旁边修建的茅屋。即使陈伯当年发现了神像背后的东西，而且将它取了出来，也不太可能藏到别的地方去。 她记得陈伯方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守住这里。这也就意味着，东西可能还在这里。顾灵芷举着烛台，视线绕着殿内一点点看过去。 依照陈伯的风格，应该会把东西藏在……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靠近，听着那密集的剑声，顾灵芷心中一紧。她必须要抓紧时机，找到那个东西。原先，她以为那不过是个传闻，但现在，即便是假的，她也得找出个什么东西来伪装一下。 这么想着，她便开始在殿内翻找。忽然，她目光一顿。 殿外，穆霈云侧身往左一避。人影方才闪开，他原先站着的位置便出现了两个深坑。那人使用的武器极为奇怪，九节鞭的末端，拴着两截箭刃，急速飞射而来时，恍如飞镖。便是避开了这两道飞镖，后面长鞭便蛇一般缠在人身后，逼得人步步倒退。 穆霈云一个翻身，跃下台阶，身后银光频闪，直追而来。 “找什么呢？”殿前忽然想起一道清亮的声音，张扬之中带着女儿家的娇媚，“这个吗？” 顾灵芷站在殿前，高高举起手中的锦盒。微风掠动她的长发，在夜色下翩飞。 屋檐之上，蓦地响起一身冷哼。一个黑影张开大翅，如同老鹰一般俯冲下来，直直朝顾灵芷手中举着的锦盒掠去。 顾灵芷侧身刚避开，又见一道同样的影子从另一个方向飞掠而来。瞬间，两双大翅膀便遮蔽了夜色。两道影子追着顾灵芷而来，在半空中一交叠后，双双俯冲下来。顾灵芷手中抓着锦盒，翻过殿前的栏杆，一跃而下。 斜刺里一道鞭影掠至，顾灵芷往前一翻，越过那道银光，却见那银光忽地拐了个弯，紧紧追来。黑夜中，那银光如同一条银蛇，滋滋地吐着蛇信子，一下一下敲打在顾灵芷身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0章 多处夹击 每一下，都敲得虚空中的空气蓦地一震，发出雷鸣一般的声音。 顾灵芷手中锦盒上传来银链缠绕的声音时，她身边六七步开外的距离，也响起了同样的声音，只是更清脆，回荡在夜空中，铮铮震动着。她抬手看去，见穆霈云手中的剑被那人手中的另一节鞭子缠住了。 “居然是双鞭。”顾灵芷不由叹道。 眼前这人用的这般怪异的武器和招式，显然属于江湖人一类。看来，今夜来的，不仅有专业刺客，还有江湖人士。 “小姑娘，把东西交出来，我放你和你情郎一条生路。”那人道。 “谁说他是我情郎了？”顾灵芷这般说着，一边抓紧了手中的锦盒，可是架不住鞭子那段传来的强大力量，锦盒一点点往那边偏移。 说着，顾灵芷往那边看了一眼。两人在那人面前明目张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还说不是，”那人笑道：“都死到临头了，还这么郎情妾意，眉目传情，你们也是大胆。” “还有更大胆的呢。”顾灵芷一笑，右手扣住锦盒的底部。那锦盒并非由木头制成，而是纸盒，接口的地方因为年代久远有些风化，被顾灵芷轻轻一掰，便断开来，里面的东西滑了出来，顾灵芷扬眸朝那边一看，顺势抬手接住里头滑出的一个小竹筒模样的东西。 “你……”那人才说了一个字，便感觉手上猛地一震。 被他鞭子缠住的那柄剑身急速颤动着，一声脆鸣过后，忽而四分五裂，断剑的碎片分作不同方向飞射而来。那人顾不上去追顾灵芷，忙着四处躲避那如同飞镖一般急速射来的长剑碎片。 “好小子，你功夫不错。”那人抬头，朝穆霈云看去。 “过奖。”话音还没落下，穆霈云已侧身避开另一人袭来的剑身，旋开半步，右手掌心抚过第三人的手腕，那么轻轻一捏，那人手臂一痛，手中剑握不住，便直直掉下来。穆霈云顺势抬手一接，反身回击。 两道剑光一错，在夜色下迸射出火花。 等得他们再去看时，那里还有顾灵芷的影子。顾灵芷抓着那小竹筒，一路往殿阁北面的林子深处跑去。越往深处去，茂密的树林渐渐变得稀疏。孤峰北面为最陡峭的地方，山崖多是笔直削落一般。底下，便是深潭。 可与深潭相邻的，是悬崖。顾灵芷侧身避开两道剑光，后背蓦地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还不等这一阵疼痛过去，右肩结结实实挨了一锤子。她翻滚着从山林中摔出去，在地上滚了及滚，才勉强撑起身子来，便吐出一口鲜血。 “跑得还挺快。”有人道。 “赶紧弄死了，好拿东西走人。” 顾灵芷强撑着身子，仰头看向他们，唇边挂着一抹笑，惨白的嘴唇因为那一抹血色变得有些可怖，她道：“怕是没这么容易。” “姑娘，你也要赏钱？”有人问她。 又有人道：“这赏钱可不好拿，没点本事，会把性命也丢掉的，我劝你别掺和了，乖乖把东西给我们，我们就放你走。” “你们倒是好说话。”顾灵芷看他们一眼，目光转向他们身后，“他们却未必。” 数名黑衣人掠至，顾灵芷趁他们鹬蚌相争时，慌忙起身。她才勉强站直，却见悬崖稍微平缓一点的那一侧，翻上来数十个人。 “真是麻烦。”顾灵芷埋怨了一句，将那竹筒放入怀中，手中剑一横，左手捏诀。虽然那次受伤后，苍济长老有提醒过她，轻易不要动用术法，可眼下这个情况，硬扛下去，怕是等不到穆霈云来支援她，她就要先丧命在此。 左手手指轻触剑身，霎时间便见那剑身幻化出无数道剑影，环绕在她身侧，连绵起伏，如同浪潮一般。 她口中轻念出声，旋飞的剑影分作五色插入地面。地面上，五道光影彼此相连，形成阵法，旋飞的剑影源源不断自五处飞射出去，与各处人马交缠在一起。 “北渊宗还真不是浪得虚名。”不知谁说了一句。 “打吧，你还有空看戏。”有人接话了一句。 “唰唰唰——” 剑影交叠，迸射出的光芒染亮了夜空，将天幕上那本就黯淡的星光直给比了下去。 身上的疼痛一阵一阵传来，飞旋的剑影在顾灵芷面前恍惚变成了散碎的星光。她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掌，胸中气血翻涌。耳边许多声音嗡嗡地响着，她便只听得见一句…… “我此生从不惧战，要来，便都来吧。” 眼前散碎的星芒，模模糊糊拼接成一个朦胧而熟悉的身影。她听见那人有着和她一样的声音，以及容貌…… 一丝鲜血从唇边溢出。环绕在阵法周围的光芒一瞬间弱了下去，顾灵芷单膝跪在地上，手中剑直直插入地面。她扶着剑身，勉强站稳。一道剑影从她身侧掠过，她闭闪不急，腰间“哗啦”被划了一道口子。她下意识伸手去捂，却更想摸一下自己胎记的位置，是否又开始发热。 方才她看见的幻象，是否真的是她的前生。 这么一恍惚，她被人一掌击重左肩，翻滚着往山崖边去。她一下子收不住止势，便滚了下去，只来得及攀住悬崖的边缘。底下水流声哗哗，这一处正是孤峰水道最复杂的地方。深潭之下，有各处暗流与礁石，悬崖壁上多有斑驳凸起的石块，但因水汽湿重，都长满了青苔，根本抓不住手。 “小姑娘，”有人来到她面前，俯身问她，“把东西交出来，我把你拉上来。” 顾灵芷眼前还是一片模糊，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只听得见他说的话。于是，她便反问道：“不好，我不信你们。” “那你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上面那人捡起一块石头，对准了她攀在悬崖边缘的手。他道：“你要执迷不悟，就别怪我们。我们拿不到那东西，你就只能给那个东西陪葬了。” 顾灵芷涣散的视线终于缓缓凝结，落在那人手中的石块上。他高高举起了石块，朝着她纤细的手指狠狠砸下。石块擦着她指尖而过，山崖上的人看着那纤弱的背影忽地松了手，直直朝下坠去。 “铿——” 清脆的响声，淹没在悬崖底下激流撞击岩石时发出的巨大水流声中。 顾灵芷下滑了一阵，猛地在悬崖凹陷处将剑身狠狠插入。借着那一块石缝，顾灵芷堪堪止住了下落的趋势。 上面隐约传来声音。 “掉下去了？” “真的吗？” “不信你跳下去看看？” “你当我傻子啊？” “你可不就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1章 激战 “别闹了，这底下黑漆漆的，也看不清。她真的掉下去了，死了？” 山崖上再次传来声音，顾灵芷仰头看去，见上面人影闪动。她抬起另一只手，握紧了剑柄，而后借力一转身，身体紧紧贴着悬崖上石壁凹陷的地方，把身体隐藏在山石下。 “看不见啊。” “是掉下去了吧。” 上面的讨论声渐渐小了，也不知是否走远了，顾灵芷正要松一口气，忽然听得山壁上方传来“铿、铿”两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刺入山壁一般。余光一瞥，见一道暗影从眼前掠过，而后右肩便是一痛。 她忍不住喊出声来，抬头去看，却见左肩上刺入了一把短匕，眼看着便要刺穿她的身体。斜上方的位置，是另一把同样的短匕，不过插在山石缝隙间，和她那柄剑一样，用着同样的方式借力挂在山壁上。 “把东西交出来。”那人冷冷道。 “你说什么？”顾灵芷忍痛抬头，看着他。那人方才和她打过照面，就在她刚从那座老殿阁出来的时候，他与另一人如同老鹰从长空掠下一般，利爪直朝她来。只是现下，他的利刃把她钉在这里罢了。 “别装傻。”那人道：“不然你就死在这里了。” “好。”顾灵芷这一声回答有气无力，她右手在山壁上寻找到了一处着力点，便死死抓着。她左手松开剑柄，从怀中掏出那一个小竹筒。 眼看那人伸手来拿，她便将那小竹筒往山壁凹陷进去的一处山洞扔进去。 那人轻功了得，双手一松，足尖在岩壁上踏了几踏，便追着那小竹筒去了。 这一处悬崖虽然陡峭，但山石嶙峋怪异，内有中空，形成天坑似的山洞，中间偶有凸起的石块，宛如平台。且与另一座山峰相邻，四周有隐泉飞瀑，水汽氤氲。虽在夜晚，飞溅的水雾如同泼洒的月光，又如烟尘一般，轻笼在悬崖附近。 那人追着小竹筒落在那一处尚算平坦的小平台上，可惜顶上虽有一个坑口，但能透下来的光线十分薄弱，几乎是一片漆黑。这里水雾重，连火折子也点不亮。他跪在地上四处摸索着，隐约看得个圆形长条的东西，想着约莫便是方才被抛进来的小竹筒，正要伸手去抓，耳边风声一掠，他转身时，一柄长剑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没入他左腹。 他凭着感觉一掌推出，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但那人却不曾退缩，只将长剑深深往里推去。黑暗中，那一双眸光澈亮坚定，从果决坚毅中，透出深沉的杀意来。 顾灵芷咬牙握紧了剑柄，与那人扭打在一起。 那人唾出一口血，斜眼看着顾灵芷，“看来我刚才那刀扎轻了。”说着，手中寒光乍现。那一截短匕如一条灵活的小银鱼，游走在他掌心中，贴着顾灵芷的身体，划出了好几道细长的口子。鲜血和身上的血迹混在了一起，她只感觉到衣衫上传来的粘腻触感，已经感觉不到太明显的疼痛了。 一个侧身，顾灵芷手腕虽然避开他的冷刃，身子却被他压制住，冰冷的刀尖，就悬在她眼前。 “你斗不过我。”那人冷笑道。 刀尖映出她清澈的眸光，以及眼底深处的冷意。她神色冷漠，仿佛丝毫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也全然不惧那只差一分便会洞穿她眼珠的匕首。她缓缓收紧手中剑，往深处一刺，再一翻。趁那人痛得一抽搐时，她微微一侧身。 一声脆鸣，刀尖刺入她脸侧僵硬冰冷的石质地面上。胸前结实地挨了一脚，她在粗粝的地面上滑出一段距离，险些直直摔下去。 那人捂住腰间的伤口，像垂死的巨兽一般，发出一声低鸣，朝她发狠扑了过来。 迟来的痛感侵袭着全身的神经，她踉跄起身，贴着山壁往里一躲，他扑空的一刀沿着山壁滑过，发出刺耳的声音。此时，步步后退的顾灵芷在地上摸索到了一个圆形的长条。她认得这触感。 “灵芷！” 那一处平台上方，坑洞出口的位置，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在……” 那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扑了过来，他刀刃刺入她右腹时，她的长剑也穿透了他的心脏。 顾灵芷一脚踹向那人的尸体，拔出了插在他身上的长剑，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坑洞的上方，“这里。” 喘息声伴着虚浮的声音，回荡在这一处山壁附近。顾灵芷扶着山壁缓缓坐下，她一手握着那小竹筒，另一只手却在四处寻找一个和那竹筒大小相似的东西。 坑洞上方掠过一个人影，顾灵芷虚弱地动了动眼皮。她所在的位置光线昏暗，甚至连月光也不太透得进来，可她却清晰地看见了穆霈云的身影。他身上的衣衫沾染着浓重鲜血的气息，但眸光浅淡如烟，一如她初次在天阙山遇见他时。 又如…… 她视线开始涣散，朦胧的光影勾勒出熟悉的身影，长风掠动他的衣摆，翩然飘逸如仙，四周水汽蒸腾，水雾如同云岚一般，环绕在他们身侧。她隐约听见，他唤她…… 左腹胎记的位置，如同火烧一般疼痛，有什么东西似乎要冲破束缚，逸散出来。 她手一松，手中抓着的东西骨碌碌一滚，擦过平台粗粝的边缘，往底下的深潭坠去。她正要伸手去捞，整个人却忽然脱力，顺着下落的趋势，直直往下坠去。 腰间一紧，熟悉的温暖覆在她后背。 她微微偏头，对上熟悉的眼眸。支持她的最后一点力气在这一刻彻底消散，她身子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那一夜发生的一切，像是一个浸泡在鲜血中的梦境，只要在回忆中一翻开来，便能看见条缕分明的血痕，如同烙印在骨一般的疼痛。 只是，在此时的她看来，那些事陌生得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般。便是此刻，她也觉得自己恍如在梦境。身上尚未痊愈的旧伤隐隐作痛，还有些发痒，叠在上面新伤的疼痛，不时能盖过旧伤。 她歪头躺在稻草堆上，冷硬潮湿的地面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穿过杂乱的稻草，往她伤口里钻。外面雨声潺潺，像极了他们曾经并肩作战的那个夜晚。 可如今，回首过去的一切，像极了一个笑话。 顾灵芷揪着一截稻草，在手指间轻轻绕着，试图通过转移注意力来减轻身上的疼痛。 雨滴越过狭小的窗户，溅落在天牢内，打湿了临窗的稻草。顾灵芷转了转眼珠，顺着雨声看去，腰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她手中一用力，扯断了那根绕在指间把玩的稻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2章 凄风冷雨夜 她神色冷漠，仿佛丝毫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也全然不惧怕那一分分靠近，只差一点便会洞穿她眼珠的匕首。她缓缓收紧手中剑，往深处一刺，再一翻。趁那人痛得一抽搐时，她微微一侧身。 一声脆鸣，刀尖刺入她脸侧僵硬冰冷的石质地面上。胸前结实地挨了一脚，她在粗粝的地面上滑出一段距离，险些直直摔下去。 那人捂住腰间的伤口，像垂死的巨兽一般，发出一声低鸣，朝她发狠扑了过来。 迟来的痛感侵袭着全身的神经，她踉跄起身，贴着山壁往里一躲，他扑空的一刀沿着山壁滑过，发出刺耳的声音。此时，步步后退的顾灵芷在地上摸索到了一个圆形的长条。她认得这触感。 “灵芷！” 那一处平台上方，坑洞出口的位置，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在……” 那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扑了过来，他刀刃刺入她右腹时，她的长剑也穿透了他的心脏。 顾灵芷一脚踹向那人的尸体，拔出了插在他身上的长剑，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坑洞的上方，“这里。” 喘息声伴着虚浮的声音，回荡在这一处山壁附近。顾灵芷扶着山壁缓缓坐下，她一手握着那小竹筒，另一只手却在四处寻找一个和那竹筒大小相似的东西。 坑洞上方掠过一个人影，顾灵芷虚弱地动了动眼皮。她所在的位置光线昏暗，甚至连月光也不太透得进来，可她却清晰地看见了穆霈云的身影。他身上的衣衫沾染着浓重鲜血的气息，但眸光浅淡如烟，一如她初次在天阙山遇见他时。 又如…… 她视线开始涣散，朦胧的光影勾勒出熟悉的身影，长风掠动他的衣摆，翩然飘逸如仙，四周水汽蒸腾，水雾如同云岚一般，环绕在他们身侧。她隐约听见，他唤她…… 左腹胎记的位置，如同火烧一般疼痛，有什么东西似乎要冲破束缚，逸散出来。 她手一松，手中抓着的东西骨碌碌一滚，擦过平台粗粝的边缘，往底下的深潭坠去。她正要伸手去捞，整个人却忽然脱力，顺着下落的趋势，直直往下坠去。 腰间一紧，熟悉的温暖覆在她后背。 她微微偏头，对上熟悉的眼眸。支持她的最后一点力气在这一刻彻底消散，她身子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那一夜发生的一切，像是一个浸泡在鲜血中的梦境，只要在回忆中一翻开来，便能看见条缕分明的血痕，如同烙印在骨一般的疼痛。 只是，在此时的她看来，那些事陌生得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般。便是此刻，她也觉得自己恍如在梦境。身上尚未痊愈的旧伤隐隐作痛，还有些发痒，叠在上面新伤的疼痛，不时能盖过旧伤。 她歪头躺在稻草堆上，冷硬潮湿的地面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穿过杂乱的稻草，往她伤口里钻。外面雨声潺潺，像极了他们曾经并肩作战的那个夜晚。 可如今，回首过去的一切，像极了一个笑话。 顾灵芷揪着一截稻草，在手指间轻轻绕着，试图通过转移注意力来减轻身上的疼痛。 雨滴越过狭小的窗户，溅落在天牢内，打湿了临窗的稻草。顾灵芷转了转眼珠，顺着雨声看去，腰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她手中一用力，扯断了那根绕在指间把玩的稻草。今夜的盛京，下了入夏以来最酣畅淋漓的一场夜雨。雨水噼里啪啦地砸落地面，溅起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涟漪，他们彼此相叠，一层层交错，最终消融在地面的积水中。绵绵不绝的雨滴，仿佛在演奏一首不知止歇的乐曲，叮叮当当，敲得人心烦气躁。 临近盛夏，暑气愈重，便是暴雨如注，也洗不掉暑气带来的燥热。 顾府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管家慌忙接过来人身上披着的蓑衣，问道：“公子可见到人了？” 顾嘉乔冷哼一声，“见到还不如不见。”他眸光虽冷，语气里透着一股烦躁。 “那咱家姑娘……” “我会继续想办法。”顾嘉乔轻敛眸，道：“父亲呢，睡下没？” “老爷哪里睡得下，是姨娘半哄着灌了一碗掺着安神药的汤，刚刚才睡下。” 顾嘉乔轻点头，正要往里走去，忽见门外出现一个人影。 “顾兄。”那人也披着蓑衣，站在门外看他。 顾嘉乔回头，接过管家递来的伞，正要走下台阶，那人已经上前来了。他将斗笠一揭，露出一张清冷坚毅的面庞。 “邱公子。”顾嘉乔道：“你深夜前来，可是康王那边有了什么消息？” 邱立岳缓缓摇头，“康王殿下既然答应了你会去帮忙探听顾姑娘的情况，必然会尽力，只是现在顾姑娘被关押在天牢，而且是陛下下令严加看守的人，要想探得她的情况，怕是需要点时间。” 顾嘉乔白天才从康王府出来，现在就这么追问，不免有些催促的意思，他自觉失言，便轻颔首点了点头，道：“是我太着急了……” “顾兄不必如此。”邱立岳道：“事情出在自己亲人身上，着急是正常的。我这次来，并非因为康王，而是……”他微敛眸，道：“别的话我不多说了，就一句，”他道：“若有我能帮得上的，顾兄尽管开口，哪怕是……” 邱立岳一顿，神色一凛，静静与顾嘉乔对视着。他轻轻比划了一个手势，“哪怕是要冒险走那一步，我也愿意竭尽全力帮忙。” 顾嘉乔一怔，神色变得凝重。他知道邱立岳说的是劫狱，可劫狱不是问题，但顾家上下难免要遭到牵连。他正犹豫着，听得邱立岳道：“我相信以顾兄的才智，定能妥善解决这个问题。” 邱立岳这么一提，顾嘉乔便知道邱立岳是惦记着之前宫变时，他帮过邱立岳一事。 “顾兄对我有恩，顾姑娘先前也曾帮过我一些忙。于情于理，此事邱某都无法置身事外，若有需要调遣的地方。”邱立岳道：“但凭吩咐。” 顾嘉乔扶住邱立岳，道：“多谢。” 夜深了，风势转大，大风裹着飘摇的雨丝斜斜跃过天牢的窗户，泼湿了地面。本就阴冷潮湿的天牢，愈发透出一股入骨的冷意来。顾灵芷身上旧伤未愈，现下被那凄冷的风雨这么一泼，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起来。 她艰难地挪了挪身子，远离窗口的方向靠去。冷硬的稻草磨着她后背的伤口，重新绽裂的伤处在稻草堆上拖出浅淡的血痕。她睁大了眼睛，怔怔往窗外看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3章 往事与秘密 顾灵芷耳边嗡嗡地响着，程良弼的话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盗取了先帝的遗诏。” 炙热的夏阳落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指尖的寒冷一点点蔓延，心底像是有个洞，山风徐徐吹来，呼啸着从中间掠过。四周全是北渊宗的弟子，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轻阖眸，浅笑道：“好。”她目光淡淡从穆霈云身上掠过，“你们说是就是吧。”她跟随着大理寺的差役，大步往前走去，与穆霈云擦肩而过。 那是她被关进天牢之前，最后一次看见穆霈云。 因为案情未曾查清，顾家暂时未受牵连，只锁了她一人到天牢，严加看守。 天牢里头似乎永远只有阴天，便是偶尔从窗户里透进一点光来，也恍惚得像是从遥远的梦境深处透过来一般。顾灵芷轻轻翻了个身，侧躺着，双腿微微蜷缩。有时候她忍不住在想，这一切是不是都是梦，从那天夜晚起，她经历的一切都是梦。 她轻抚上左腹胎记的位置。那夜断断续续浮现的片段，再次出现在眼前。 窗外的风势渐渐转小，雨却仍旧下着，只是转成了春雨一般细棉的雨丝，摇摇晃晃地，泼在倚翠阁的屋檐下。 邱立岳离开了顾家，并没有回康王吴弘声的府上，而是去了倚翠苑。晚上宵禁，他自然走的不是大门，而是翻墙进了倚翠苑，去找玉娘。 玉娘见他来了，也不惊讶，只道：“那件事还没办妥，公子若是着急……” “我不着急。”邱立岳打断了玉娘的话，道：“顾姑娘安全脱身前，我不会离开京城。” 玉娘一怔，“这……” 方才在顾府的时候，邱立岳提到顾灵芷曾经帮过他一些忙，便是指顾灵芷托付玉娘去办的事。玉娘在倚翠苑好些年了，认识的人多，里头不乏有江湖客，也有各行业的人。顾灵芷托付玉娘办的，便是找人搭线，给邱立岳另外弄一个身份，让他远离中土，到塞外或者突厥去。 此事说来，还得从那一日顾灵芷身上伤势刚刚转好，拆掉身上大部分绷带，偷偷下山跑到倚翠苑说起。那天，顾灵芷让玉娘找人带了个信到康王府，约邱立岳相见。 “顾姑娘找我有事？”邱立岳开门见山。 “大事。”顾灵芷挑眉一笑。 邱立岳比了手势，示意她直说，顾灵芷便道：“你还记得刘安和吗？” “记得。” “那时我们三人去拜访他，他一开始并不同意见我们，后来是你亮出了身份，他才同意见我们一面。” “不错。” “后来，穆霈云分析，说刘安和那日见我们的时候，一直在比划着一个‘韩’字。” 邱立岳一怔，“是。” “当时我没有说，但那天我们一起去找刘安和的时候，我发现他看着痴呆，但目光一直打着转儿落在我们身上，确切来说，是在……”顾灵芷静静看着邱立岳，道：“你身上。” 邱立岳淡淡回看她，“顾姑娘怕是看错了吧。” “好吧。”顾灵芷一耸肩，在桌旁坐下，给邱立岳倒了杯茶，轻轻推到他面前，继续道：“即便这个是我看错了。那……”她莞尔一笑，“你曾说过不知道你爷爷是否与韩王有来往，但他和刘安和早年总归是有些交情的吧。” 邱立岳一顿，点点头，“顾姑娘不必和我绕弯子，想说什么就说吧。” “爽快。”顾灵芷看他一眼，道：“刘安和既与你爷爷有交情，想必对你们家早年的一些情况也很清楚。我那日碰巧听闻，你刚生下来不久，就得了一场大病，险些丧命。那时，你父亲曾命人到贫家抱养一个孩子回来，准备你要是撑不住了，便把那孩子当作你来养。你父亲这样做，是因为你母亲生下你后身体便一直不大好，家里人怕你真的撑不住了，你母亲一下子哀恸过度，难免也会随你去了。可后来，你的病好了，那个孩子也送了回去。” “顾姑娘怕不是凑巧听闻吧。”邱立岳盯着她，道：“你是特意去打听了。” 顾灵芷不否认，只笑笑，道：“故事还没完呢，后来，你就一直邱家顺顺利利地长大。那时在京城的，还有与你同龄的老韩王的孙子。按时间算，那时是老韩王刚去世没多久，然后他孙子也因病去世了。” 再后来，便发生了韩王府上的种种事情。 那些年里，邱立岳的爷爷似乎就和韩王府断了关系，没有任何往来，像是避忌什么一般， “还有一个巧合。”顾灵芷起身，走向邱立岳，道：“给韩王孙子看诊的大夫，恰也是给你诊治的大夫。” 邱立岳冷冷转眸，盯着顾灵芷。 “你那天见过刘安和之后，应该就反应过来了吧。”顾灵芷道：“刘安和答应见我们，不是因为你是邱家的人，而是他知道邱家现在只剩下一个人。并且……”她缓声道：“刘安和知道这个人真实身份是什么，他答应见我们，实际上是……” 邱立岳目光冷淡。 “是为了见你。”顾灵芷道：“他比划的那个‘韩’字，也是为了给你看。” 邱立岳并不言语。 顾灵芷一笑，道：“你找到我们，和我们一起去查案，去找刘安和，也许真的如你所说，你……”她故意一顿，道：“曾经信任过我们，而且也的确想查找邱家一案的真相，想知道邱家发生的事是否真的因为所谓的遗诏，是否真的与先帝有关。” “但同时……”顾灵芷微微敛眸，“你也想借着与我们的在一起的机会，去找刘安和。毕竟，你一个人去见他，很可能给刘家带来麻烦。但事情最终出乎你的意料，刘家还是遭人黑手。” 顾灵芷说完这些之后，邱立岳缓缓转头看她，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没有证据，也证明不了什么。” “的确。”顾灵芷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那日在悬崖边上，那人留下的一刀颇深，虽说绷带拆了，可伤处稍微一动便有些疼。她在桌旁坐下，捂着肩膀皱眉，道：“因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必须确定我找对了人。” 邱立岳凝眸看她，顾灵芷却只抬了抬眼皮，“你可以不承认……”她一顿，思考了一下措辞，道：“不认同我方才所说的推测，也不承认你与韩王有什么关系，但……”顾灵芷眨了眨眼，“今天晚上你要跟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一个黑漆漆的地方。”顾灵芷笑言道：“有胆量吗？随我走一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4章 深夜山涧密谈 说着，她又道：“你别急着拒绝，这件事不仅关乎你过去，也关乎你未来，甚至与你想要追寻的真相，与你的性命……” 顾灵芷长出一口气，道：“都有重大关联。” 邱立岳眼珠一转，斜斜地道：“我有不去的余地吗？” 顾灵芷一手托腮，想了想，道：“大概是没有的。你要是不同意，可能我会把你敲晕了带过去。” 邱立岳没忍住笑，“顾姑娘，以你现在的伤势，要这么做怕是有点难。” 顾灵芷捏了捏拳头，道：“要不试试？” “算了。”邱立岳敛眸看她，道：“我去。” “真听话。”顾灵芷放下手来，笑道。 那天夜里，顾灵芷带着邱立岳悄悄从另一处山壁登上他们那时激战的那处平台。平台旁边往下一点的位置，有一处隐蔽的缝隙。在那里，顾灵芷翻找出了那时被她扔进去的小竹筒。她把那小竹筒递给邱立岳，道：“这便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那夜的血战云淡风轻地盖了过去。 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日，这里仍旧弥漫着血腥味。附近水汽凝重，但没有带走这残余的气味，反倒是那股味道与附近的水汽混在了一起，连着旁边青苔在暗夜下散发出的气息，弥漫在周围。 邱立岳握着那小小的竹筒，并没有打开来看。 顾灵芷看他一眼，“真的不看看？”她道：“我可是看过了。” 这一句话，便让邱立岳蓦地抬头盯住她。 “你果然知道我在说什么。”顾灵芷淡笑道：“我没有找错人，你果然是……” 邱立岳蓦地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这里虽然黑漆漆又没有人，但比起你来，我对这里的地形更加熟悉，你想要在这里灭我口，怕是不容易。”顾灵芷虽然这么说，但从前面与邱立岳的接触来看，知道他不会对她动手，只是逗弄他一两句而已。 顾灵芷没有太张狂，只比了个口型，“真正的韩王的后人。” 如果她没有猜错，在老韩王去世后，小韩王就已经有了谋逆的心思，而且也知道这样一份先帝遗诏的存在。自从知道昀泽被人误以为是韩王后人这件事后，她就暗暗找了人帮忙打听当年韩王府有关的事情。得知所谓的先帝遗诏并不是这两年才兴起来的事情，早在老韩王去世的时候，以及后来韩王府遭难时，都有过这样的传闻。而且，当年小韩王曾经也派人到处去寻找过，甚至找到北渊宗来，想探知先帝遗诏是否真的存放在北渊宗。 只是，这件事当时没有查到明确的结果，小韩王便获罪，韩王府上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基本断绝了血脉。 她是知道这件事后，又见昀泽在静修崖被那些想找遗诏与韩王后人的人步步紧逼，日日面对没完没了的刺杀，才决意去找程振宇，用这个事情与他谈判。而这件事，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过穆霈云。甚至在那夜穆霈云找到身受重伤的她之前，偷偷将这份真正的遗诏藏了起来，又趁着这里光线昏暗，取了一块与竹筒大小的石块，在穆霈云面前，装作失手把东西丢下深涧。 为的，便是将那份先帝遗诏交给应该看见这份东西的人。 如她所推断，当年应该是小韩王知道遗诏的存在，起了夺位的念头，但又恐累及家人，到时血脉完全断绝，而邱家恰有一个年龄差不多的重病的孩子，他便将自己的孩子与邱家的孩子偷偷换了过来，将孩子托付邱家，又将邱家的孩子带回韩王府。没多久，那孩子病重不治。而后小韩王谋事失败，韩王府上下遭到牵连。在所有人看来，韩王府的血脉早已断绝。即便是陛下，也以为所谓的韩王后人不过是个笑话。他也许根本不相信，韩王真的还有后人在世。 “你真的看过里面的内容了？”邱立岳缓缓抬眸，看着顾灵芷。 “真的。”顾灵芷脸上神情轻松，坑洞下微微透入的光线，照着她眸光中真诚，“没骗你。”她道：“不信，你还可以看看这个盖子，上面封口的地方应该能看出来，它的确被人打开过。” 邱立岳默然。 程振宇的毒计，恰恰歹毒在此。不管是否真的有韩王后人在，他都可以借刀杀人，害了昀泽的性命，手上不沾一点鲜血。同时，当遗诏的事情传了开去，寻找他的人自然越来越多，这水搅得越浑浊，他便越可以浑水摸鱼。 想到那人的歹毒心计，顾灵芷深深觉得，便是此刻四周水汽环绕，深夜的冷意萦绕身侧，也不及她初初想通那人的计划时，浑身的冰冷，又气又冷。 程振宇好歹与昀泽有着血缘关系，却能狠毒到这个地步，又能规划到这个程度。顾灵芷每每想到，都恨不得将他捞出来暴揍一遍。可是她很清楚，揍他一顿解决不了问题。事情是他挑起的，而且他能将事情弄到这个程度，她相信他有本事能够弄好它。 所以，有了她与程振宇的谈判。在她离开程家后，程振宇的确也部分地履行了他的承诺。她不知道程振宇是如何做到的，但静修崖上的刺杀的确停了下来。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些奔着静修崖去的刺客和黑衣人，在那一夜会转向孤峰，转向了她。 “你……”邱立岳握紧了那小竹筒，道：“既然找到了这个东西，也知道里面的内容，”他看向顾灵芷，“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件事？” “因为你想查清邱家出事的真正原因。同时……”顾灵芷敛眸，道：“这东西与你有关，你应当知道，而且有权选择。” 邱立岳嗤笑一声，“选择？”他道：“我有权选择？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对我这样说，说我可以选择……” 很久以来，他都是处于被动的那个人。 “错了的事，就应该纠正过来。你是这件事最直接相关的人，你是最应该知道，而且……”顾灵芷沉声道：“我认为也是真正有资格去做出选择的人。” 没有人可以随便剥夺他人的性命，也没有人可以肆意剥夺他人的选择。 “选择……”邱立岳低头，看着那比巴掌长一些，窄而圆的竹筒，“真的能够选择？” “别婆婆妈妈，”顾灵芷道：“你要是不愿意看，我告诉你也行。” 邱立岳果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复杂，然后再次握紧了手中的竹筒。可是他没有打开盖子，而是忽然抬起了手，对着深深的山涧扬起了手中的竹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5章 与其承担，不如舍掉 “哎，”顾灵芷抱着双臂，道：“想好了？”她说：“不看一眼？” 邱立岳瞥她一眼，仰头看着被他高高举起，捏在手中的竹筒，冷声道：“这样害人的东西，不是扔了更好吗？” 顾灵芷抱臂笑道：“倒也不见得。我觉着，拿到黑市上，也许能卖个好价钱。拿了这笔钱，可以远走高飞，去遥远的地方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邱立岳听得她此言，不由笑了，“顾姑娘真是好盘算。” “过奖。”顾灵芷笑道：“我就是提个建议。”她脸上神情一派轻松，只在右肩不时抽痛时，皱着眉头伸手揉一揉。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不妨事。”顾灵芷道：“练武之人，皮糙肉厚。” 邱立岳知道她这话不过是安慰自己而已。顾灵芷与他提起这事时，半分不曾提及那夜她经历了什么。但邱立岳一路跟随顾灵芷来到此地，闻到这处残留的血腥味，看见这山壁上留下的刀剑痕迹，又见到她衣衫下偶尔露出的绷带，以及手臂上伤痕，便可猜想得到，那夜在此曾经有过怎样激战。 “你到底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如何？”顾灵芷不服气，挑眉看他，挥了挥手臂，“你和我打一架……哎哟……”她用力过猛，扯到了伤处，疼得龇牙咧嘴，仍是咬牙撑着气势，把后面的话说完了，“打一架你就知道我厉害。” 邱立岳见她这要强的劲头，不由哄孩子一般，连连道：“行行行，知道你厉害了，行吧。” “行。”顾灵芷一边揉着伤口，一边倔强地回了一句。 邱立岳缓缓放下举高的手，将那竹筒横放在手中。 顾灵芷瞥他，“还是决定看了？不扔下去了？” “好歹看一眼吧。”邱立岳神情没有方才那么紧绷了，道：“你这般费劲抢到这东西，又拼了命地护下来，我若是一眼都不看就扔了，岂不是白费了你的一番心血？” “你想看就看，别给我扣高帽子，”顾灵芷道：“我不吃这一套。” 山洞间水汽重，又是深夜，幽冷的山风带着水汽一点点往她衣服底下的伤口钻。她有些吃不消，一手轻扶着山壁，轻咳了两声。 邱立岳扭头，道：“要不我们先离开这里吧，你身上的伤……” “没事。”顾灵芷摇头，“只有这里是最隐蔽，最安全的。” 邱立岳看了一眼四周，确实如顾灵芷所说，平台上方虽然有个坑洞，可他们站的位置在旁边往下一点，是个凹陷得更深的山洞，对开便是对面山峰悬崖的瀑布，水声呼呼地伴着山风在耳边呼啸。除了他们离得近，能够听得见对方说的话，旁边都是峭壁，不可能有人偷听，往远一些，在那平台或者坑洞上，只怕都听不见这里说话的声音。 他脱下外衫，给顾灵芷披上，又横身往洞口的位置站出一点，挡住吹来的山风和水汽，然后就着外面瀑布映出的月光，缓缓打开小竹筒的盖子。 风声呼啸，水声轰鸣，如同万马在耳侧奔腾，内心却是万籁俱寂。今夜月朗星稀，澈亮的月华沿着山崖的一侧倾泻而下，将面前的瀑布和水流映得清澈透亮，恍如一条柔软的银绸，散漫地挂在嶙峋的山石上。他一手握着竹筒，拇指与食指紧紧捏着那一方丝帛的一角。 丝帛上面的字与印鉴，清晰得入骨。 邱立岳将上面的内容逐字逐句读完，又将那丝帛重新叠好，塞入小竹筒内，盖上盖子。他握着竹筒转身时，看见顾灵芷斜倚着山壁，目光空茫，似在兀自出神。可她见他转过身来，知道他是看完了，便回神朝他一笑。 “看过了？”顾灵芷笑着问他。 邱立岳点头，又问道：“你不问我的打算？” “我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我既然特意把这东西留起来，又带你来看，就是……”顾灵芷说：“我方才也说过了，你有权选择。” 那日夜里，她在殿阁中的确已经打开竹筒，看过里面的内容。那天的局面太过危险，她不能保证这东西落入其他人手里会引发什么效果，所以带着东西往悬崖这边跑的时候，已经存了到最后关头将这东西丢了出去的想法，打算让这个秘密就此深深埋在底下深潭之中。 邱立岳缓缓低头，握紧了手中那竹筒，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人影。邱家每一个人的面孔，都那样清晰。 他要找的真相，他终于是找到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爷爷与父亲一定要他送东西到方家，一向酒量不错的他，又为何会醉了。当他醒来之后，天地就都变了。后来，方家也出事了。 许多事情不过是散碎的片段，看起来毫无关联，可如今某个关节打通后，所有事情便像散乱的竹片被绳子重新串了起来，连成一卷新的故事。在那醉酒那夜，他曾经恍惚听见姑姑与姑丈说起韩王。 这是他长到如今的岁数，第一次从邱家人的口中听到那个名字。他那时并没有想到，那个已经湮灭在历史中的王府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谈到的那些生死，于他而言不过是陌生人的生死而已。 可他记得，姑姑曾经说过一句话，与顾灵芷说的一样。 他应该知道，而且有资格选择怎样去做。 可惜不管邱家人，还是方家人，如今都早已成为一抔黄土。无数人为了这个秘密，拼死拼活地去争。 “这个东西一旦出了这里，一旦被人得知，”邱立岳看向顾灵芷，“一石卷起千层浪。” 顾灵芷轻颔首。这就是为什么她虽然看过里面的内容，但绝口不提，而且把这个东西藏起来的原因。 “如今的大魏天子……”邱立岳缓声道：“也许算不上是个好君主，现下也谈不上是个好世道，可是……” 他当真要借着这一封遗诏，将所有东西毁去吗？毁掉所有人的平静，毁去无数人的家园，赔上更多的性命与鲜血。他不知道他会得到什么，但他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他想要的。这样的局面，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顾灵芷轻笑道：“这是个不容易的选择，但……”她道：“我想你是最适合做出最终决定的人。” “决定？”邱立岳轻摇头，道：“我有什么立场，又有什么资格去决定……”他缓缓抬眸，道：“他人的生死？让他们为了我拼命吗？”他一笑，道：“也许他们为之拼命的，不是我，而是他们的将来，他们要的荣华富贵与封官进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6章 幽夜 “没想到啊，”顾灵芷笑道：“你倒是看得蛮清楚的。” 邱立岳无力一笑。亲人的去世，他数次历经生死，还曾亲眼目睹赵王谋逆失败，残酷地将一城百姓拖曳入炼狱，他如何还能不清楚这些争斗的本质，以及它们带来的一切。 死亡、战火、无止境地厮杀，将会如同燎原的星火一般，燃尽大魏的每一寸土地，直到将一切变成荒原，也许才有了所谓的新生。他无法决定自己血脉里流淌怎样的鲜血，但他很清楚自己无法承担起怎样沉重的职责，背负那些沉重的东西，所以…… “我姓邱。”邱立岳缓缓道：“我是邱家的人。”他抬眸看向顾灵芷，道：“这个东西与我无关。” 顾灵芷静静听他说着，视线轻轻往竹筒上一掠。 “这个东西不该存在。”邱立岳转头看向对面山崖上飞流直下的瀑布，缓缓将手中的竹筒伸出去。 底下，是天阙山密集交错的水流形成的深潭。 “你要是扔下去，被人捡了怎么办？”顾灵芷在他身后，淡淡提醒道。 “要是寻常的竹筒，也许会被人捡了。”邱立岳握着竹筒转身，道：“可这竹筒是金子所造，只是外面包了一层竹衣而已。” 顾灵芷满意地一笑，“脑子很清楚，看来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脑子一热。” “多谢顾姑娘提醒。”邱立岳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是真的想好了？”顾灵芷道：“有了这份诏书，别说为邱家做什么事，便是你想查出谁害了刘安和一家，还有……”她道：“很多事，你都可以做。” “但会有更多人为此丧命。”邱立岳道：“刘家的事情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也……”他垂眸道：“无能为力。”他淡笑着看向手中的竹筒，道：“这份遗诏并非是万能的，要想用它，得要背负更多。” 邱立岳转身，迎向被夜风吹来水雾。扑面而来的凉意，侵入骨髓时，带来彻骨的清醒。 夜色下，一个小小的竹筒划过一道弧线，穿过朦胧的月光和氤氲的水汽，越过被风掀起的水雾，朝着底下的深潭坠去。它从一个小黑点，逐渐消失，直至看不见。附近水声隆隆，甚至遮盖了它坠入深潭时发出的声音。 一切，复归最初。夜风还是那样带着深夜山间的冷意，飞流直下的瀑布仍然在山崖上呼啸，水汽笼罩着他们，淡淡的冷意环绕在身侧，他心中一片澄明。 “顾灵芷。” 认识以来，邱立岳第一次喊了顾灵芷的全名，他道：“你说我有选择，你把选择权交给我，哈哈哈……”他大笑道：“你也不是个善人。你算计过，你知道我最终会这样选择。” 邱立岳垂眸道：“我仍旧是无法选择，仍旧只能被选择。” “多谢。”顾灵芷挑眉轻笑，“为我自己，谢过你的夸奖。为大魏百姓，谢过你的……”她一顿，道：“放下。” “我放下，是为了放过我自己。” 顾灵芷耸肩一笑，道：“这可是大道理，很多人知道，但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大道理。” “别这样看我。”邱立岳道：“我也是被逼的。我不愿意再看山河烽烟乱，也不愿意再看到百姓因为这些权斗而生灵涂炭。” “赵王那时的例子……”邱立岳说着，轻轻阖眸，他仿佛又看见那一个炼狱一般的夜晚，无止境的爆炸声，伴着无数百姓的哭嚎和惨叫。暴雨如注，浇不灭冲天的火光，还是兵戈之声。 “我已经看够了。”邱立岳重新抬起头来，脸上却有笑意。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顾灵芷问得认真。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邱立岳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曾经真的有那么一份先帝遗诏，要将那位置传于他的先祖，再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回到康王府上去，只怕怎么住着也不舒服。 “那个东西虽然扔了，”顾灵芷瞥他一眼，“可还有一些东西，不是这么容易可以抛掉的。” 邱立岳敛眸。 他的真实身份，还有那些妄图找到那份遗诏的人，定然不会对此事轻易罢休。 “还是走了吧。”顾灵芷道：“远走高飞，从此离开这里。”她神色严肃，“你的身份，我能查到，别人也可以。” 于是，便有了顾灵芷拜托玉娘帮着给邱立岳搭线，让他远离中原一事。只是这件事还没办成，顾灵芷就被大理寺以盗取先帝遗诏的罪名抓了起来，直接关到天牢去了。 出了这件事后，邱立岳哪里还能安心离开，找过顾嘉乔后，他就来了倚翠苑。玉娘虽然不知道内情，但顾灵芷与她相托时，说这事越快越好，邱立岳又忽然来找她，说不愿意离开，倒是叫她有些为难了。思索了一阵，玉娘道：“灵芷的事我也听说了，我不知道你留下来能否帮上什么忙，但她既然托了我这件事，我定然是要尽力给她办好的。你若要留下，或者晚点走，那是你的事。” “多谢。”邱立岳道。 窗外雨潺潺，这一夜的雨，直像是要下到天明去。京城郊外的兰苑，小屋外的兰草被雨水洗刷得透亮，便是在深夜之中，也散发出幽幽的墨绿色光芒，与屋内的烛火遥遥相对。相比屋外绵绵不绝的雨声，屋内显得尤其安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两声跳了两下，发出“噼啪”的声音。 裴书君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穆霈云。大约一个时辰之前，他应顾嘉乔之求，带他来找穆霈云。顾嘉乔疑心顾灵芷被关到天牢与穆霈云有关，可穆霈云的态度却让人有些恼火。 “你说，”裴书君淡淡道：“公事公办？”他眉头冷冷一挑，“是怎么个公事公办法？” “大理寺审查，该如何便是如何。” “你这话唬别人可以，但在我这里行不通。”裴书君冷冷道：“你我都清楚，大理寺虽然有所谓的证据，可程良弼一直没有坐实顾灵芷的罪名，只将她关押着。对此事，陛下一直都只压着不提，没有明确表态。” 裴书君见穆霈云不出声，便继续道：“大理寺不结案，是因为有陛下的暗中授意。你先前协助大理寺少卿俞政查案，后来又跟着程良弼到北渊宗去拿人。”他目光幽幽转冷，“别和我说你不知道内情，即便不知道，我也不信你猜不到。” 穆霈云视线越过开了一半的窗户，落在屋外那一丛丛兰草上。 “你答应了陛下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7章 人心种种 裴书君的这句话，终于让穆霈云缓缓转过头来。 “表兄，”穆霈云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神色意味不明，道：“若是我真的答应了陛下什么，说出去可就是灭门的大罪，表兄难道愿意看见穆家如此，或是让裴家一同卷进来？”他淡淡道：“如若根本没有你所提及的事情，那我要怎么回答你这个根本无法解答的问题？” 裴书君静静打量着穆霈云，片刻之后，眸光一敛。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心中已然有数，“你这是走的一步险棋……”他摇头叹道：“太险了，这一步棋，你不仅把自己推到最危险的境地去，一个不小心，还要灵芷那丫头陪你把命搭进去。” “顾灵芷被关押起来，只是陛下想拿她当个鱼饵，看一看、探一探背后那些人的动静。”“先帝遗诏一事本来不过是传言，陛下从来未曾出面肯定过这件事，可巧的是，陛下忽然把这件事摆到明面上来说，还当着所有人的面以盗取先帝遗诏的罪名将顾灵芷抓走并派人严加看守。” 裴书君负手身后，冷然垂眸道：“陛下这是要做给所有人看，给那些明着暗着打先帝遗诏主意的人一个方向。”他神色愈发凝重，缓声道：“若是顾灵芷真的与人勾结，又的确掌握着先帝遗诏的下落，那背后的人定然会想方设法去救顾灵芷出来。反之，如果顾灵芷并没有与任何人勾结，想打先帝遗诏主意的人，自然也会从她或者顾家的人身上想办法。” “这么说来，”穆霈云偏头看了裴书君一眼，“表兄今夜带顾嘉乔来这里寻我，是十分危险的一件事。”他淡淡道：“你会把整个裴家搭进去。” “我们来的时候都留意过，没有人跟着。再说了，你不住在穆家，跑到这里来，不也是为了不让穆家卷得更深入吗？”裴书君斜眼睨着他，脸上神色虽然还透着方才的凝重，语气却是轻松的。 处在京城郊外的这一处兰苑，是穆霈云小姨裴善姝从前居住的地方。裴善姝去世后，这里交由穆霈云打理。穆霈云虽然不常来，但这里时常有婢子打扫，屋外兰草有园丁定时来照看。裴善姝虽然也是裴书君的姑姑，但她去世后，这是裴书君第一次来这里。 园中芳草依依，恍似旧日，可旧人早已不在。物是人非，给这苍凉的雨夜又添上几分悲戚。夜风吹得雨丝轻摇，屋外兰草清幽的香气，随着湿润的水汽漫进来。 “雨又大了呢。”裴书君走到门边，抬头看屋檐上垂落的雨滴连绵成线，他轻声道：“看来我今夜是走不了了。”他转身折返回屋内，随意散漫地往榻上一躺，道：“不走了，我今天晚上就在这里住下了。” “随表兄喜欢。”穆霈云淡淡道：“隔壁屋子还有好几个婢子，表兄可要叫她们过来伺候……” “啪——” 穆霈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裴书君扔过来的一个枕头打断。他一抬手，稳稳接住裴书君扔过来的枕头。他脸上轻松的神情，在转向屋外，投向那密密的雨帘时，忽而变得沉重。 今夜雨势这样大，凄风冷雨的，洗去了夏日的暑热。可天牢潮湿阴冷，她身上旧伤未愈，此刻想必是一番煎熬。想到这，藏在衣袖下的拳头不由轻轻握紧。冰冷的雨丝，映出他比雨色更冷沉的目光。 而他背后，有一道更为深沉的目光，静静投射在他背影上。 源源不绝的雨水，将兰苑的花草浇灌得茂盛葱郁，绵绵不绝的雨丝，敲打在朱家的屋顶的瓦片上，又顺着屋檐的瓦当划过，一点点汇聚成硕大的雨滴，一颗一颗砸落在屋檐下。朱侯爷半夜起来解手，折返回来时，瞧见他二儿子朱怀君正一个人在回廊下看雨。 “大半夜不睡的，”朱侯爷瞅了一眼穿着一身白衣的自家儿子，道：“在这装鬼吓人呢？” 朱怀君远远见父亲走来，先客客气气行了个礼，才道：“一时睡不着，就起来看看雨。” “你倒是有兴致。”朱侯爷瞥了朱怀君一眼，“你明日不是要赶回扬州去吗？还不趁晚上好好歇息。” 朱怀君本是外放在扬州的官员，先前回过京城一趟，这次回来是因为接到齐王的书信，所以偷偷回到盛京。前日去过齐王府后，按说今日便该回扬州去了，只是被这一场从傍晚时期便下起来的大雨耽搁了行程，便打算再住一夜，明日再启程回去扬州。 “不妨事。”朱怀君道：“儿子待会便歇息去。” “嗯。”朱侯爷应了一声，正要走，忽然听得朱怀君问道：“父亲可知那位顾姑娘被关到天牢一事？” 朱侯爷眉头微挑。这件事闹得全京城都知道了，他能够不知道吗？可朱怀君此时提起来…… 他细想了想，抬起一边眼皮，斜斜地瞅着儿子，道：“你何时对那姑娘这么上心的？”朱侯爷心中纳闷，“那日我和你提起此事的时候，你一句都没多问，也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朱怀君不隐瞒，直接道：“那日我受父亲之托到北渊宗去接回三妹妹，路上正巧碰上了顾姑娘。” “看对眼了？”朱侯爷一听这里头有故事，立马清醒了大半，人也不困了，登时来了好奇心，道：“喜欢上了？” 朱怀君轻摇头，道：“父亲想多了，只是我看三妹妹与顾姑娘感情不错，她知道顾姑娘出了事，这几日都吃不好睡不好。” 朱侯爷轻轻“哦”了一声，又听得朱怀君问道：“父亲可有什么门路能够探得顾姑娘的消息？或者二叔那边……” “我这个侯爷顶的是祖上传下来的头衔，对朝廷的事情，我一不涉足，二不了解，”朱侯爷道：“至于你二叔那边嘛，他不过是个工部侍郎而已，顾家丫头这回犯的可是大事，他哪里能帮得上什么忙？” 朱怀君听了，淡淡点头，不再问什么，朱侯爷便也揉着腰，一路回房间去了。朱怀君目送父亲走远，微侧身，对着身后道：“出来吧。” 半人多高的树丛背后，蹿出来一个人影。朱璎抬头瞅了一眼渐渐走远的朱侯爷，缓缓垂下眼眸来，低头看着地面。 “你方才都听见了。”朱怀君道：“父亲也没法子。” “我知道。”朱璎低头道。她自从得知顾灵芷因为盗取先帝遗诏被关押在天牢后，就十分担心，可家里在朝廷没有什么人，帮不上什么忙，连打听个消息也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8章 雨夜人心各处动 朱璎知道朱怀君与那位二皇子，也就是齐王吴弘正相熟，便准备趁着夜色偷偷过来找兄长，请他想想办法，没想到先撞见了起夜的父亲，就干脆躲在旁边，赶巧听见了父子两人的对话。 “父亲没有办法，”朱璎缓缓扬起头来，雨色落入那一双山桃花般娇灵的眼眸中，变得浅淡，“那兄长也没有办法吗？” 她微一顿，道：“那位齐王也没有办法吗？” “齐王？”朱怀君侧头看向朱璎，道：“你怎地想起他来了，你不是不喜欢他，也不愿意嫁给他吗？” “不喜欢，不愿意，那是一回事。”朱璎道：“可……”她迟疑道：“他好歹是当朝二皇子，是位王爷，难道……” 朱怀君知道她的心思，便轻摇头，道：“他只是位王爷，事情轮不到他做主。而且此事极为敏感，便是过问一二，恐怕都会……”他微一顿，道：“引起陛下怀疑。” “陛下怀疑？”朱璎敏锐地察觉出里头有内情，道：“怀疑什么？” 朱怀君本来不愿意深说，可看朱璎如此追问，便有些犹豫。迟疑时，忽然见朱璎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朝着他看来。她道：“兄长虽然知道我关心师姐，但……” 朱璎净澈的目光下，透着一丝狐疑，缓缓道：“我觉着兄长向父亲问起此事，并非是因为我。” 朱怀君低眸，看着朱璎，一时语塞。的确，他偶然向父亲问起这事并非因为他真的对那位顾姑娘有什么别的感情，也不完全是因为朱璎与顾灵芷的交情，而是因为前日到齐王府上时，齐王无意间提起了这事。 早些时候，朱怀君在齐王府上，与吴弘正、程振宇等人闲谈时，曾经无意中提起自己的父亲打算给自己说一门亲事，而那姑娘正是户部尚书顾子义的女儿顾灵芷。当时，大家只不过当作闲事一桩，笑一笑便过去了。前日，他到齐王府上时，齐王吴弘正又提起了这件事。虽说只是闲谈一般说起，但他能感觉得到，吴弘正对这件事也颇为关注，甚至属意他去通过其他方式打听一下，或是找顾嘉乔了解一下情况。 朱怀君与顾嘉乔虽然是相识，但彼此也没有太多往来，他便约顾嘉乔见了一面，表示了一番关怀。而从顾嘉乔那里，他并没有探听到什么，只知道顾嘉乔为了营救顾灵芷一事，也颇费苦心，但并没有任何成效。 他并不意外齐王会关注这件事，并且希望他来想办法帮忙打听这件事。陛下此时将顾灵芷推出来，多少也有些测试人心的意思，齐王自然不好有太大的举动。而齐王关注的，显然不是顾灵芷的安危，而是与她相关的那份先帝遗诏。 “兄长……” 朱璎的声音将朱怀君的思绪拉回来，他道：“我的确在关注这件事，只是除了关注，我也没有别的法子。这件事太过敏感，不宜多问。”他安抚着朱璎，道：“若你师姐的确没有盗取先帝遗诏，这件事迟早会查清楚的。” 朱璎闷闷不乐地垂下头，道：“希望如此。” 此时的裴府，也有一对兄妹在关注这件事。夜半时分，裴书材房间的灯还亮着，有人轻轻敲了敲门。裴书材顺着声音抬头看去，看见门外一个娇小的身影来回摇摆，不时朝着屋内探头探脑，便知道是裴绣绣，于是便道：“进来吧。” “二哥。”裴绣绣轻咬下唇，挪着小步子迈进来，颇为犹豫地抬头看了一眼裴书材，没有扯别的话，直接问道：“大哥带着顾公子去找霈云堂哥了吗？” 裴书材早猜到裴绣绣是为这事来，没有拿别的话去搪塞，只点点头。 “事情能解决吗？”裴绣绣问道：“顾姑娘能安全回来吗？” “绣绣，”裴书材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道：“你很关心她。” “是。”裴绣绣不否认，可话语里也有些迟疑，道：“霈云堂哥能有办法吗？”她的声音娇娇嫩嫩，眼神却是透亮澄澈的，“这件事很复杂，而且不好办，对吗？” 裴书材不曾料想到裴绣绣会想到这一层，可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我……”裴绣绣的神色又开始变得犹豫，她迟疑道：“我就想知道，这件事如果很难办……”澄澈的眸光，静静盯着裴书材，“二哥会不会就不去努力了，选择明哲保身？”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裴书材道：“而且你怎么只问二哥，不问大哥？” “因为在大哥眼里，家族荣誉更重要，裴家更重要。二哥嘛，就还好一点，但是……”裴绣绣缓缓道来，“我知道在你们眼里，名誉、声望或者别的什么之类的可能都更重要一些，需要考量的事情也很多，但我只看重一点，”她道：“就是人命。” 那看着有些稚嫩的脸庞上，透着执着坚定。“没了命，什么都不是。”裴绣绣道：“顾公子不是说他妹妹前段时间受了伤，身上伤还没有好吗？”裴绣绣毫不察觉自己在说到这里时，因为着急，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哭腔，道：“她这样的身体在天牢里怎么熬得下去？” “这件事很复杂。”裴书材想了一阵，只能这么解释道。 “事情越复杂，选择明哲保身和观望的人就越多。”裴绣绣眸光黯然，双肩无力地垮下来，“连二哥都这么说……” 她不再问什么，缓缓转身往外面去。 裴书材看着裴绣绣渐渐走远的背影，一时间心情复杂，却不知道劝说她一些什么好，只得喊住她，道：“绣绣，你是裴家的女儿，不要轻举妄动。” “大哥未必如你所想的那样，”裴书材思索着，道：“他既然答应带顾嘉乔去找穆霈云，那就说明他并不会对这件事冷眼旁观。” 言外之意，她的举动可能会影响裴家，甚至打乱裴书君的计划。 裴绣绣缓缓转身，颇为无力地朝着裴书材点点头，便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夜的雨，仿佛要下到次日去。眼看着已经到了天明前，夜色最浓稠的时候，雨势只稍微转弱了一些，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地敲打在屋檐和窗棂上。 一个身影矫健地翻过程家的院墙，身手灵巧地跃入程良弼院中，精准投射的小石头，惊起了还在睡梦中程良弼。他慌忙披衣起身，又点了一盏烛台，到门外探看，却见墙头上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而后一个小纸团滚落到他鞋尖面前。 小纸团上写着一个地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9章 父子破庙相见 那是天阙山山脚下的一座破庙，约见的日期就是天明之后。天亮之后，城门方才开启，程良弼就依约赶到了纸团上所说的地方。此时雨虽停了，但晨雾未散，又兼昨夜下了一晚上的雨，四周水汽凝重，雾气轻裹着破庙的屋檐和梁柱。残破的院墙外头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程良弼才扭头去看，便见一个身影翻过院墙，静静立在那里，打量着他。 “孩子，”程良弼走过去，道：“你找我有事？” 昀泽的语气仍然是冷冷的，“是。”他说：“我师姐被你们带走了。” 程良弼一怔，问道：“你是说户部尚书顾子义的女儿，那个顾家姑娘，”他回忆着，“叫顾灵芷的？” “对。” 大理寺寺卿程良尧那日带着人到北渊宗去拿人时，昀泽还在静修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等得他从景朗那里得知此事时，已经过了两日了。 知道昀泽的来意后，程良弼微沉吟，道：“你想打听她的情况？” 昀泽轻点头，又道：“我想救她。” 程良弼没有料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提出来，一怔之后，缓缓道：“她现下被关押在天牢，并且得陛下下令，有专人严加看守。可以说，关押她的那处牢房，围得铁桶似的。”他道：“想要打听她情况的，不止你一个，想要救她的，你也不是第一个。” 他微垂眸。昨日他回府后，便看见顾府递来的拜帖，只是他不想掺和这件事，便寻了个理由推脱了。因为这件事，顾子义没少到处找人求情，托人帮忙，可事关重大，没有人敢轻易掺和这件事，便是在朝堂上，人人对顾子义都避之唯恐不及。 没有人敢帮顾子义，即便是当朝中书令如他，也是一样。昀泽的要求，无意给程良弼提了个难题。 “我要救她。”昀泽又说了一遍。 程良弼叹了口气，道：“她是你师姐，也许你们感情深，但这事……”他轻摇头，郑重道：“我也没有办法。” “若是见她一面呢？” 程良弼再次摇头。 “如果只是探听她的情况，你能做到吗？” 程良弼微一顿，道：“她若是对你这般重要……”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道：“天牢那边有我的门生在，我或许可以通过他探听一二，但具体……”他的声音有些无力，“我也不能保证，能探听到什么程度。这个案子，如今朝堂内想知道具体情况的人不少，可敢去探问一二的，基本没有，谁都怕沾边，谁都怕惹事上身。” “多谢。” 程良弼见他如此客套，一时间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见昀泽转身要离开，便叫住了他，“你打算如何救人？” “那是我的事，横竖与你们程府没有关系。”顿了顿，昀泽又道：“我们今日在这里见面的事，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你大可放心。” 话音尚未落下，人已经到了那破院墙旁边了，眼看着便要翻过院墙去，不见踪影了。 “哎，你等等。”程良弼急急喊住他，道：“日后你若有事要找我，便递个帖子来，落款一个‘阳’字，我便知道是你了。” 程昱，是原先程良弼给昀泽起的名字，而小字，便取的是“青阳”二字。 昀泽微一顿，迟疑片刻后，淡道一句：“知道了。” 眼看他要走，程良弼又道：“还有一件事。”他说：“如果你真的想要救你那位师姐，别的法子都不起作用，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她还有家人，你救得了她，救得了她的家人吗？” 昀泽顿住脚步，回头看程良弼，“那要如何？” 程良弼一顿，而后上前两步，来到昀泽身前，低语道：“我实话与你说，这件事干系重大，是因为陛下。先帝遗诏何等大事，陛下此时公开来说，有人盗取这遗诏，是为了吸引那些打这件事主意的人的目光。” “据我先前的了解，大理寺虽然说顾灵芷盗取遗诏，但从她身上以及顾家里外都不曾搜出来任何与之相关的东西，而陛下只关押顾灵芷，没有牵连其家人，只派人暗中监视，就说明陛下是在等她背后的人，或者其他想得到这份遗诏的人出手。” 昀泽微侧身，认真听着程良弼的讲解，“若真的有这么一份遗诏，你与她相熟，该劝她把这东西交出来，而且是要交给陛下，澄清缘由，好得全身而退。” “若是没有呢？”昀泽问道。 “如若没有……”程良弼的声音愈发变得沉缓，道：“这事便得看陛下的意思了。” 太阳缓缓升起，山间雾气渐渐转淡。昀泽朝向程良弼轻颔首，人影一翻，越过院墙。 清晨时分，朦朦的水汽伴着晨光，洒落在京城郊外的兰苑。一株株兰花在晨雾中舒展着柔软的枝叶，叶片上蒙着淡淡的水汽。一夜夏雨过后，每一株兰花在饱满的水汽滋润下，焕发出柔软清亮的光泽。 穆霈云负手立在窗前，听得身后不远处的床榻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似乎有人翻了个身，还弄翻了什么东西。 对脚边不小心踢到的小凳，裴书君全然不在乎，只一手垫在脑袋后，姿态闲散地躺在榻上，睁眼看着床帘，“你说，是真的有这么一份遗诏吗？” 穆霈云缓声道：“我也不清楚。” “最好是没有，要是有的话，”裴书君淡淡道：“那丫头就真的活不成了。” 如若顾灵芷手中真的握有一份先帝遗诏，只怕先想取她性命的，便是大魏天子吴元庆。一山哪里能容二虎？虽说韩王府已经覆灭，但坊间多传闻韩王还有后人在世，若是真的有那么一份遗诏，先帝又的确曾经想传位给韩王，难免有人凭着这一份遗诏冒认是韩王后人，在以此反抗陛下。到时，难免又是一场动乱。 而大魏天子吴元庆，定然不会愿意见此发生。所以如若真的有先帝遗诏，他必然要将这件事扼杀在萌芽之初。知道这件事内情的人，自然不能留有活口。顾灵芷要是活不了，顾家只怕也难不受牵连。 “你今日不用上朝？”穆霈云微侧头，问道。 “不管了。”裴书君语气轻松，“有书材在，他去就行了。” “你们兄弟俩，”穆霈云道：“倒是他的性子更像哥哥。” 裴书君轻哼一声，不说话。 这个时候，程良弼刚回到家中。进了门一抬头，就看见他弟弟程良尧站在前厅，目光远远朝他投来，似在等他一般。程良弼走过去，“今日又告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0章 步步扣 “兄长不也是吗？”程良尧沉声道：“我今日到院里去，本以为兄长身体不适在休养，却听说兄长一早出去了。” 程良弼一怔，点头道：“是，有点事便出去了一趟。” “我新近收了一幅画，”程良尧道：“兄长若是有空，到我房里去看看？” 程良弼已然听出程良尧的话外之音，略一迟疑，便道：“走吧。” 到了程良尧房中，他将房门关上，却并没有拿出什么画来，而是问道：“兄长去见谁了？”说完，不待程良弼寻个什么说辞来解释一番，便又道：“昨日下了一夜的雨，我没怎么睡，天快亮的时候，我溜达到兄长院子外头，赶巧看见墙头上有个人。” 程良尧话说到这份上了，程良弼不好继续装傻下去，只得应道：“我是去见他。”程良弼并没有解释那人是谁的意思，仿佛知道程良尧和他一样，都知晓天阙山上那位北渊宗弟子的真实身份。 程良弼缓缓抬头，道：“那日，你与振宇的话我都听到了。” 这回，换程良尧怔住了。程良尧双手握成拳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我并不知晓，这么多年来，你对那时发生的事情全部知情。”程良弼轻阖眸，像是想遮去眼底的回忆，他重新睁开眼，道：“听振宇的意思，他从前还威胁过你？” 程良尧知道此时不好再隐瞒什么了，便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道：“威胁……”他摇头道：“算不上。但我当初的确对飞宇、振宇他们兄弟所为知情，可在那时的情况下……”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迟疑，“我不能拿他们兄弟俩怎么样。” 程良弼神色有些无奈，他轻点了点头，“事情追究开去，于事无补。我们找不回程昱，也无法给予他们兄弟什么实质的处罚。” 他虽然没有说下去，可程良尧明了地点点头。程昱，也就是昀泽的母亲，当年是程良弼心爱的一个宠妾，而且是一个胡人。豢养胡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程良弼却曾经想给予这宠妾一个名分。这事当时被程良弼的正妻与母亲闹大，最后逼得那胡姬自尽，而她所生的孩子不久后就被府上的仆人弄丢了。 程良尧觉得此事蹊跷，一查竟然发现是程良弼的两个亲生儿子在背后谋划。为了不把事情闹大，为了程家的安宁与名声，他只好装作一切没有发生过。此事，他也不曾告知过程良弼。 程良弼深深叹了口气，道：“如今也是如此。” 程良尧敏锐察觉到程良弼这句话里的言外之意，便问道：“兄长先前已经去北渊宗找过他了？” “不错。”程良弼缓缓转头，看着程良尧道：“虽然你我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他既然与那韩王，还有那先帝遗诏有了关系，我如何能让他与程府牵连上？” 程良弼没有再往下说，可程良尧已经猜到他对昀泽说了些什么。程良尧问道：“那他今日来找兄长……” “找我问一点事。”程良弼言简意赅。 他们这边谈话时，天牢内的顾灵芷刚刚经历了第三次过堂，身上又添了好些鞭痕。狱卒拖着她走过长长的走廊，将她像一个破布袋一样往天牢里一扔。 天牢大门缓缓关上，沉重的落锁声，撞击在冷硬潮湿的四壁，发出沉缓的回声。 消息传到燕王府，此时的燕王吴弘信正在为另一件事发愁。就在顾灵芷因为盗取先帝遗诏被抓起来的前几天，不知是谁传出了消息，说那先帝虽然曾经有留下一份遗诏，但并不是要传位给韩王，而是给当今天子的，上面言明帝位要传于长子。 再后来，又有人从曾经侍奉先帝的宫人口中得知，先帝驾崩前，曾要求当今天子吴元庆答应传位于嫡长子，才同意将帝位传给吴元庆。这一个消息已经传开好几天了，就连后宫也听说了这个消息。 昨日，燕王吴弘信入宫给母亲请安时，皇后就曾屏退宫中女使与其余宫人，只留下吴弘信一人，母子叙话。 燕王母子从来都谨小慎微，步步求稳，可如今这消息就像一块肥肉，吊在他们面前。若是先帝遗诏的确如此，吴弘信即便暂时不被封为太子，那至尊之位也是唾手可得的。可若根本没有遗诏这么一回事…… 宫殿内，衣着清简的贵妇人缓缓端过茶盏，浅酌一口，“这遗诏，必须有。” “母亲的意思是……” “信儿，”皇后斜斜地看了儿子一眼，道：“你一向是很聪明的。我们母子虽说一路谨慎，可不能一路苦守着，关键时候也怯懦地不敢迈出步子，到了最后……”她一顿，道：“变成空守一场，什么也没有。” 吴弘信还有些犹豫，皇后又道：“伺机而动，从来不代表只伺机，却不动。” “母亲，”吴弘信迟疑道：“儿子只恐这是个诱饵。” “管他是不是诱饵。”皇后道：“天下人只相信他们听到的，看到的。”她一顿，唇边悠悠绽开一抹笑，“现在，他们已经听到了，这个势头对我们非常有利。接下来，就只需让他们看到……” “看到的确有这么一份先帝遗诏，看到先帝传位于陛下时，的确曾以传位于嫡长子为继位要求。” 吴弘信神色中仍有些犹豫，“此事若是不成……” “所以，”皇后冷声道：“此事必须成。” 吴弘信斟酌再三，道：“若此事为诱饵，我们这样做岂不是正中他人下怀？而且此事稍有不慎，恐怕会让父亲以为儿子有夺位之心，再往后，只怕……” “你说这是诱饵，那我问你，谁会设下这个诱饵？设这个诱饵又要做什么？” 吴弘信思索了片刻，“儿子也不能肯定，”他一边思考，一边道：“也许有人盯上了儿子，正等着寻儿子的错处。” “你的错处，已经叫人寻着了。”皇后冷静的声音中透着一阵冷意，“你仔细想想，先前赵王谋反时，你做了什么？” 吴弘信心里一咯噔，登时想到了那时他冒险派人到天子寝殿中，想趁乱杀了他父亲，好制造他父亲为赵王所杀的假象，而后自己平定叛乱登上宝座。可是，这件事进行得极为隐秘，他事后去查探过，派去刺杀的人都死了，而且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追查到他身上。 “我的傻儿子啊。”皇后叹了口气，“一步错，有时便是步步错了。”她神色转向凝重，道：“我已经收到消息，陛下在派俞政暗查此事，而且已经有了些眉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1章 螳螂捕蝉 吴弘信一怔，垂眸深思。 “不管怎样，事情做了，现在就得考虑其他的了。再者，你方才提到，你担心陛下会以为你有夺位之心。”皇后轻笑了一声，道：“如今诸位皇子中，数你和齐王吴弘正最有继承大统的可能和能力，你以为陛下不会忌惮你们，不会猜度你们两人是否在背后谋划些什么？” “为帝者从来多疑。”皇后说到这里时，眼中眸光变得空茫，甚至带着一些悲戚的冷色，她道：“高处不胜寒，古人如此说，自是有道理的。” 哪一个登上那至尊之位的人没有经历过厮杀，而经历过那残酷厮杀的人，又有几人还能放心去相信别人些什么。 “你父亲的心意固然重要，但眼下，你得根据实际情况来判断。”皇后缓声道：“我的儿啊，这是个机会。我让你主动出击，也是为了趁早夺得控制权，免得到时局面失控，谁也挽回不了。” 吴弘信听了，沉默良久，道：“母亲的意思儿子明白了，容儿子回去细细思量此事如何去办。” “那姑娘是个关键。”皇后提醒道：“她人虽在牢里，可她的家人却在外面。” 吴弘信轻颔首。母子两人又叙话了一阵，吴弘信才回府。而后，他便让人去顾府打听消息，得知顾嘉乔一直在四处寻找门路营救顾灵芷。天牢那边看守得严，吴弘信颇费了些功夫，到第二日才探听到，顾灵芷入狱后，被过了三次堂，受尽严刑拷打，但却始终不曾吐口。她既不承认自己盗取了先帝遗诏，也不承认自己见过里面的内容，只咬定了自己是冤枉的，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如此，她如何解释那些人目睹她拿着一样东西从那一座旧殿阁里出来，还嚷嚷着说那就是先帝遗诏一事？” 开口的是王文彬。燕王府的谋士中，王文彬算是颇得燕王吴弘信信任的。这次关于顾灵芷的消息算是比较机密的，来的谋士不过两三人，其中就有王文彬。 “她嘛，”吴弘信道：“听说口供里交待了，说她是看那些人杀了北渊宗的人，又一个个奔着那一座旧殿阁去，怕他们会毁了那一座殿阁，才故意从里面随手拿了一个东西出来，又嚷嚷说是先帝遗诏。她说自己那么做，是为了保住那一座旧殿，没想到却被当成了真的。” “看陛下的意思，不准备这么轻易放过她啊。”有人说道。 “要是她死咬下去，再过几次堂，估计就没命了吧。”另一人说道。 “不用再几次了，一个小姑娘而已，身上又有伤，如今已经过了三次堂，还不知道能不能扛过下一回呢。” “是了，我也听闻，那日夜里上山的高手很多，她受了挺重的伤，还没养几日，就被大理寺抓来了，后来又直接关到天牢去。” 吴弘信听着他们的讨论，心中却另有盘算。若依打探来的情况，他需得尽快弄出一份遗诏来才行。天牢那里看守重重，要派人去救顾灵芷出来，再问得那一份遗诏的下落，怕是不容易。倒是顾府那边，兴许能想点办法。 微风吹动庭院的树枝，翠绿的叶片随风轻动，就如同吴弘信此时摇摆的心意。 这一阵风，掠过燕王府的屋檐，又吹动了齐王府院里的花枝。齐王府偏厅内，齐王吴弘正和程振宇两人相对而坐。 “燕王那边，想必已经知道了天牢的情况。”程振宇坐姿闲散，悠悠端起，道：“最多再有一天，他就忍不住要动手了。即便不是顾灵芷，也是顾家。” “依皇兄的性子，多半会对顾家下手。”吴弘正悠悠道。 “那便是顾嘉乔了。”程振宇道：“燕王不会贸贸然去找顾子义，他毕竟是朝臣，可顾嘉乔不同，他虽是得了新科取士的头三名，但在朝廷里还没有实职。” 吴弘正眸光淡淡一转，看向程振宇，“我听你的意思，是有了主意。”说完，忽然又兀自笑了，“我差点忘了，你一贯是很有主意的人。走一步看三步，”吴弘正轻摇头，“我从来下棋都下不过你。” 程振宇淡淡一笑，“传言比人跑得快，但我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真的会影响到燕王的选择。毕竟，他一贯以求稳为主。” 从程振宇答应顾灵芷保证昀泽的安全后，他就开始想办法将遗诏与嫡长子有关的消息传播出去。原先，他不过是想着这样一个办法既可以暂时缓解昀泽那边的压力，算是他给顾灵芷看到一点效果，好让她更加卖力去给他们找先帝遗诏。没想到，这件事传得比他预想的要快，而且声势很快造了起来。陛下那边，应该也有所耳闻了。 如此，倒是帮了他们另一个忙，逼得燕王要有所动作。但从现在情况来看，燕王比他们料想得更要着急一些。程振宇一手端着茶盏，沉思时，听得吴弘正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不是得知燕王这几日一直在打探天牢那边的消息，甚至还派人去找先帝时候的旧臣和宫人……” 吴弘正微敛眸，唇边的笑意也缓缓一收，“他似乎要这件事，弄成一件大事。” 程振宇一怔，继而了然，缓缓将手中茶盏放下，抬眸看向吴弘正，“这事情，是闹得越大越好。甚至，”他沉吟道：“必要时，我们可以帮他一把。” “你的意思是……” “殿下，”程振宇道：“这对我们是个机会。” 赵王已死，如今朝廷内对那个至尊之位有竞争力的只有齐王与燕王。若是能够借助这件事扳倒燕王，此后的形势将大大利于他们。 吴弘正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没有立刻对程振宇提的建议给出什么反应。他低眸沉思着，视线停在面前的茶盏上。 这一日便这么过去了，谁也没有料想到，第二日清晨的时候，会从宫里传出那么一个惊人的消息。重重封锁的天牢，在昨夜被人强行闯入并且劫走了看守的犯人。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齐王吴弘正才起床不久，正在盥洗，听闻消息忽地一愣，看向来带消息的自己的亲信，问道：“消息无误？” “无误。”那亲信道：“事情闹得很大，而且已经传开了。昨夜天牢的动乱惊动了禁军，陛下取消了早朝，召了大理寺寺卿程良尧、中书令程良弼以及刑部尚书等人入宫。这会儿，几位大人都进宫了。” 吴弘正接过婢子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却一言不发，若有所思。风从屋外吹进来，洒下薄薄的晨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2章 局势有变 他目光定定地看向屋外，树梢上那丛丛茂盛的绿叶，被晨光染得微微泛出浅黄色的光芒来。吴弘正将手中的毛巾一甩，对候在身边的亲信道：“传个信到程府去，让程振宇按着他的想法去办吧。” “是。” 几乎是前后脚，顾灵芷在天牢被人劫走的消息也传到了燕王府上。但和齐王府的情况有些不同，燕王吴弘信昨夜醉酒，直接宿在了偏厅。消息传来时，他人还沉沉地睡着。劫狱的事情早已在京城传开了，王文彬知道后一早就赶了过来，见燕王还没醒，其余几个谋士谁也不敢说什么，只在门外候着。几人等了好一阵，王文彬便上前推开门，直接闯了进去。 燕王醉眼惺忪，听清了事情后脸色一沉。有人抢在他前头行动了。他道：“可知是什么所为？” 王文彬摇头，“不清楚，陛下已经召了数位大臣入宫，估计是为了此事。因为事情闹得大，最新的消息传来，是说京城已经封锁，禁军开始全城搜查。” “这么说来，风声是又紧了。”吴弘信一顿，抬眸看向王文彬，“顾家的人呢？” “顾家的人应该是知道这个消息了，但没有什么动作，也不能有什么动作。”王文彬道：“顾灵芷被人劫走后，陛下就下令封锁了顾家，现在顾家外头还被禁军重重包围。” “那丫头不在顾家？” “看样子是不在。”王文彬说：“事情一发生后，顾家就被包围了，而且禁军进去搜查过，没有发现任何顾灵芷曾经回过顾府的踪迹。” “照这样的情况，”吴弘信道：“傻子才会回去。”他转头招来自己的亲信侍卫，道：“你派人去盯着顾府的情况，有什么动静及时回禀。” 王文彬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吴弘信轻颔首，垂下的头中，眸光微凛。他要抓紧行动了，拖延下去局面怕是对他越来越不利。 将近正午时分，大理寺寺卿程良尧、中书令程良弼等人才从宫里出来。程家两兄弟上了马车，一路回府时，程良尧缓缓开口，“兄长对劫狱一事可有什么看法？” “陛下让怎么办，就怎么办，能有什么看法。”程良弼回答得心不在焉。 “兄长对劫狱之人没有半点想法？” “你这是什么意思？”程良弼扭头看了一眼程良尧，却见他也缓缓侧头，淡笑比了个口型，说的正是“昀泽”二字。 程良弼一怔，后背不由自主僵硬起来，他微皱眉，道：“你这是……” “兄长别急。”程良尧淡淡道：“单凭你给他的消息，他是干不成这么一件事的。” 夏日的阳光总是灿烂的，尤其一夜雨水洗刷后，天幕愈发清澈透亮。烈阳炎炎，直到太阳下山后，暑热仍旧笼罩在城内，闷闷地像蒸笼，裹着里头的人。 临着盛京城西北面有一座山丘，山峰高的地方，可以将盛京城内的景色收于眼底。暮色沉沉罩住了京城，万家灯火逐渐点亮，隔着山风望去，影影绰绰，像是来自遥远的梦境。既触手可及，又遥远而恍惚。 顾灵芷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把脸上的兜帽往后扯了一些，又拨开垂落眼前的头发，好让视线更加清楚。 盛京城内的万家灯火中，有那么一两盏，该是出自顾府的。想到家中情况，她眸光黯淡。她被劫走的消息传开之后，顾府一定被围了起来。陛下也许暂时不会对顾家做什么，甚至希望以顾家为饵，引她回去。但是，她仍然放心不下。 “你不用太担心。”昀泽递来一个烧好的红薯，对她道：“我去天牢之前，曾经见过你兄长。” 顾灵芷闻声转头，接过来那只烤得喷香的红薯，听得他继续道：“你身上有伤，嘉乔兄的意思是，让我先将你带出来养一阵，其他的晚一点再说。他说，城内的事情，他能够解决。而你出了城……” 昀泽放缓了声音，每个字音散落在徐徐吹来的夜风中，“就由我来好好照顾。” 顾灵芷淡笑道：“这话的确像是他的风格。”她微微侧眸，“但你……”她问得有些迟疑，“这样顺利就将我救出来了，背后没有什么高人帮忙？” 昀泽知道此事瞒不过她，便道：“我去了程家。” 顾灵芷一怔。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对昀泽而言有什么意味。她轻咳了两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转身往身后的火堆走去，道：“我们过去坐一坐吧。” 火堆烧得正旺，映得她带伤的脸颊红彤彤的，连带着看起来人的气色好了许多。她捧着那只红薯，却不急着吃，“他愿意帮你？” 昀泽一顿，道：“是……”他缓缓道：“是他们。” “他们？” 那日，昀泽见过程良弼后，晚些时候程良弼就带来了他想要的消息，但了解到的内容并不多，仅限于顾灵芷如今的情况，以及她在哪一间牢房。程良弼走后，昀泽正要离开，却看见另一个人。 “单凭那些消息，是救不出那个丫头的。”程良尧从树后绕出来。 昀泽知道他不仅是程良弼的弟弟，他的二叔，更是大理寺寺卿。当日，是他带着人到北渊宗去抓走了顾灵芷。昀泽将手按在剑上，冷眼看他，道：“你想做什么？” 他想着，程良尧既然是程家人，和程良弼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然不会主动去告发程良弼，但从程良尧的立场来看，很可能会阻碍他去救人。可没想到，程良尧扔给他一份天牢的地图，还告诉了他天牢各处看守的兵力以及轮岗的时间。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昀泽握着地图，有些迟疑。他对程良尧的来意仍是充满怀疑的，他不相信程良尧真的会帮他。 “信不信由你。”程良尧语气懒散，显然不在意昀泽对他的敌意，“任凭你武功再好，天牢都不是容易闯的。而且，陛下将顾灵芷关在那里，本就是等着有人来自投罗网。” 昀泽皱眉，正要再问时，程良尧却说：“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 程良尧瞥了一眼他扔给昀泽的地图，道：“你若是那么怀疑这份东西的真假，还有一句话我可以告诉你。” 昀泽静静看着程良尧，听得他道：“就当是程家人对你的一点弥补。” 他那句话说得极轻，但字句清晰。撂下这句话后，昀泽看着程良尧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山林间。 顾灵芷听完昀泽的回忆陈述，道：“这么说来，那程良尧还不算太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3章 夜杀 “但那两人你以后还是要多防着一些。”她缓缓剥开手中那只红薯的皮，甜软的香味弥漫在夜风中，“他们这次帮你，或许的确是存了一些对你的亏欠，但也因为此事于程家未必有碍，而若是不帮你，惹急了你，他们却怕你贸然行事，暴露了你另一重身份。” 顾灵芷缓声道：“真实的身份。”她轻咬一口红薯，“事情若临到头，在你与程家之间，他们必然会选择程家。” 昀泽轻颔首，唇边绽开一抹冷淡的笑意，“我明白。” 顾灵芷缓缓抬头看他。这三个字才出口就被夜风吹散了，夜风很轻，柔柔掠过树梢，拂过枝头的花朵和树叶。转瞬，又融入了夜色中。 她没有再说什么。那简单的三个字，堆积着深藏在往事中的血泪。而埋得久了，人常常会以为，伤口结了痂，就不再痛了。可只有自己知道，有些伤虽然会结痂，可当时的疼痛早已入骨髓。 顾灵芷低下头来，一口一口吃着红薯。 这一阵夜风，掠过月光洒落山间的清辉，也吹过皇城的栏杆，和将月光映照得清冷的的瓦片。 白天，程良弼等人离开皇城后。入夜，大魏天子吴元庆召了穆霈云入宫。他开门见山说起了顾灵芷被人劫走一事，“天牢重重防守，那人竟然能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救走那个丫头，”他似叹似感慨，道：“不简单哪。” 风从窗台掠过，吹得大开的窗户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极了有什么动物在夜色中轻轻用爪子挠着门板。 穆霈云垂首站着，直到吴元庆将视线转向他，定定看了他片刻，他才缓缓开口：“陛下是怀疑此事可能与北渊宗的人有关？” “那丫头不是一直呆在北渊宗嘛，要论有这本事的……”吴元庆说到这里就停了，没有往下说。 “北渊宗的正殿还没有修缮完毕，大理寺还有人留在北渊宗盯着，他们应该不敢如此放肆，而且从看守官兵的目击证词看，劫狱的只有一人。”穆霈云道：“只凭一人之力，就能如此轻松劫走人犯……” 吴元庆淡淡道：“说下去。” “臣以为，他或许有内应，又或是从什么别的途径打听到天牢详细的情况，才能一击则成。” 吴元庆换了个姿势坐着，轻挑眉道：“有道理。”过了一阵，他又道：“但那丫头被劫走了，咱这出戏可是不大好唱下去了。” 穆霈云道：“此事既由臣提议，如今人丢了，臣自当尽力协助大理寺将人犯缉拿归案。” “人犯。”吴元庆轻轻重复着这个词，抬眸打量了穆霈云一眼，他面色沉静，说出那句话时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夜风徐徐掠入殿内，吹动穆霈云的衣摆。吴元庆静静看了他一阵，略有些疲倦地阖了阖眼，“行了，你下去吧。” 深夜的燕王府内，并不平静。后院空地上，站了一排暗卫。燕王吴弘信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后，那一群暗卫便如潮水一般，消融在漆黑的夜色中。吴弘信唤来亲信，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东西已命人在赶制。” “很好。”吴弘信取出两封信，道：“在府上的暗卫里拣两个人，让他们把信送到两位将军手上。” 这两位将军虽然驻守在外，但与燕王有些交情。近来也正要回朝廷复命，对燕王来说是个不错的时机。 那亲信应了一声，转头离开了。庭院里剩下吴弘信一人，他负手立在屋檐下，缓缓抬头，神情悠闲，仿佛在赏玩此时的这一抹夜色，眸光中却透着一种冷意。两个时辰前，他已经通过探子得知，俞政手上的确已经握有他在宫变时趁机刺杀天子的证据。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俞政手中有的，不仅是他的证据。 俞政查案归来，正沿着官道往盛京赶去时，四下里风声骤变。马儿一声长嘶，高高扬起前蹄。无数利箭飞射而来，落在马蹄前。俞政将手中缰绳一勒，控制住惊马，马鞭一扬，加紧打马往盛京城的方向赶去。 附近山林传来金属振鸣的声音，清脆尖锐，划破夜空。密集的黑影踏着朦胧的月光而来，冰冷的剑刃贴着俞政前胸与后肩掠过。俞政抬手在马背上一拍，飞身掠起。 受惊的马儿发了疯一般往前横冲乱撞，那些黑影轻巧地避开马儿，直朝俞政掠来。 飞溅的鲜血在夜色中划过一道朦胧的弧线，带着尚且留有人体温度的粘腻液体，泼洒在官道上，一具具尸首在夜空下悄无声息地倒下。俞政的武功不算差，但这一帮人都是好手，招式歹毒凌厉，招招致命，而且源源不断地从夜空下掠来。神出鬼没间，俞政的后背和左肩上就添了几道伤痕。 他才避开朝向他左肩刺来的长剑，右肩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这些人不仅功夫了得，而且非常有组织性，密不透风的攻击，将俞政牢牢围住，如同天罗地网一般，将他锁在刀光剑影下。 俞政有伤在身，回挡的速度和力度都不由得降了下来。 交织的剑影层叠如密网，兜头罩下，一寸寸逼近。 突然，那密集的网似乎被什么撕开了一道口子。俞政只听见一阵剑啸，便见那口子越开越大，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彻底打开了包围圈。 “霈云？”俞政看清了来人后，不由讶异道：“你怎么来了？” “赶巧路过。”说话间，穆霈云手中剑光频出。 “那也太巧了。” 那是俞政说的最后一句话。谁也没有留意到，一只短小的飞镖借着夜色的掩护，幽幽从暗处射来，悄然没入俞政背心。 穆霈云回头时，见俞政缓缓倒下。剑光一掠，他驱散了那些步步逼近的黑衣人。那些人看俞政倒下了，仍没有死心，一个个抢着上前，想夺走俞政身后背着的小包袱。穆霈云只得一手护着俞政，一手招来自己的马匹，一面防守，一面将俞政放上马背。他横剑一掠，连杀数人，足尖轻点，追上自己的马，带着俞政突破重围，往盛京城西南面的方向去。 好不容易甩开那些人后，穆霈云伸手一探，俞政气息微弱，但仍是有一口气在。他迅速拿了主意，打马往北渊宗去。 夜幕森森，林间树影飞速从身边掠过。影影绰绰，连绵成一片鬼魅的背景。 到了药庐，恰好谷楠在。给俞政诊过脉后，谷楠悠悠道：“算大命大。他身上中了两种毒，正好彼此克制，暂时缓解了两种毒药发作的时间，给他留得一口气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4章 杀与救 这两位将军虽然驻守在外，但与燕王有些交情。近来也正要回朝廷复命，对燕王来说是个不错的时机。 那亲信应了一声，转头离开了。庭院里剩下吴弘信一人，他负手立在屋檐下，缓缓抬头，神情悠闲，仿佛在赏玩此时的这一抹夜色，眸光中却透着一种冷意。两个时辰前，他已经通过探子得知，俞政手上的确已经握有他在宫变时趁机刺杀天子的证据。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俞政手中有的，不仅是他的证据。 俞政查案归来，正沿着官道往盛京赶去时，四下里风声骤变。马儿一声长嘶，高高扬起前蹄。无数利箭飞射而来，落在马蹄前。俞政将手中缰绳一勒，控制住惊马，马鞭一扬，加紧打马往盛京城的方向赶去。 附近山林传来金属振鸣的声音，清脆尖锐，划破夜空。密集的黑影踏着朦胧的月光而来，冰冷的剑刃贴着俞政前胸与后肩掠过。俞政抬手在马背上一拍，飞身掠起。 受惊的马儿发了疯一般往前横冲乱撞，那些黑影轻巧地避开马儿，直朝俞政掠来。 飞溅的鲜血在夜色中划过一道朦胧的弧线，带着尚且留有人体温度的粘腻液体，泼洒在官道上，一具具尸首在夜空下悄无声息地倒下。俞政的武功不算差，但这一帮人都是好手，招式歹毒凌厉，招招致命，而且源源不断地从夜空下掠来。神出鬼没间，俞政的后背和左肩上就添了几道伤痕。 他才避开朝向他左肩刺来的长剑，右肩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这些人不仅功夫了得，而且非常有组织性，密不透风的攻击，将俞政牢牢围住，如同天罗地网一般，将他锁在刀光剑影下。 俞政有伤在身，回挡的速度和力度都不由得降了下来。 交织的剑影层叠如密网，兜头罩下，一寸寸逼近。 突然，那密集的网似乎被什么撕开了一道口子。俞政只听见一阵剑啸，便见那口子越开越大，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彻底打开了包围圈。 “霈云？”俞政看清了来人后，不由讶异道：“你怎么来了？” “赶巧路过。”说话间，穆霈云手中剑光频出。 “那也太巧了。” 那是俞政说的最后一句话。谁也没有留意到，一只短小的飞镖借着夜色的掩护，幽幽从暗处射来，悄然没入俞政背心。 穆霈云回头时，见俞政缓缓倒下。剑光一掠，他驱散了那些步步逼近的黑衣人。那些人看俞政倒下了，仍没有死心，一个个抢着上前，想夺走俞政身后背着的小包袱。穆霈云只得一手护着俞政，一手招来自己的马匹，一面防守，一面将俞政放上马背。他横剑一掠，连杀数人，足尖轻点，追上自己的马，带着俞政突破重围，往盛京城西南面的方向去。 好不容易甩开那些人后，穆霈云伸手一探，俞政气息微弱，但仍是有一口气在。他迅速拿了主意，打马往北渊宗去。 夜幕森森，林间树影飞速从身边掠过。影影绰绰，连绵成一片鬼魅的背景。 到了药庐，恰好谷楠在。给俞政诊过脉后，谷楠悠悠道：“算大命大。他身上中了两种毒，正好彼此克制，暂时缓解了两种毒药发作的时间，给他留得一口气在。” 穆霈云身子刚一动，正要出声询问，谷楠已经一句话甩过来了，“能救，但人醒来是不是清醒的是傻的，我就不敢保证了，而且……”他低头瞟了一眼躺尸状态的俞政，“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救活他。” “有劳谷楠兄。”穆霈云拱手道。 谷楠瞥他一眼，“你倒是真的把北渊宗当自己家了。”他没好气道：“真当自己上门女婿了。”说到这里，谷楠有些来气，他又瞪了穆霈云一眼，“现在，你可是一点也不受北渊宗欢迎。” “那天在弟子院的事，景朗可一笔一笔都记着账呢。”谷楠道：“他放出话来，要是你再踏上北渊宗，他非得把你大卸八块。”说着他斜斜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俞政，把他扒拉过来施针，一边道：“我救他，是因为医者仁心。而且……” 谷楠瞥向穆霈云：“他归他，你归你。在我这里是两档事。” 穆霈云知道谷楠话里话外的意思，应了一句，又客套地道谢了一番，取过俞政带在身上的包袱看了一眼，脸色蓦地一沉。 齐王府内，一名死士翻过院墙，如同一滴水没入大海。负手立在屋檐下的那人缓缓转身，问道：“人呢？” “被人救走了。” 齐王吴弘正声音一沉，“东西呢？” “也被带走了。” “是谁？”那沉冷的声音，比夜色更多一分幽冷。 “穆家二公子。” 吴弘正轻挑眉，“又是他。”他的语气微微一松，道：“真是巧了。”他摆摆手，示意那死士退下去。 屋檐下的暗影中，有一人缓步走出。浅淡的夜色，映着那人发间略有些发白的发丝。他一身灰衣立在廊柱旁的暗影下，明明是那样垂手静立，人的气息却仿佛和那暗影融在一起。 “殿下相信这是巧合？”昭齐缓声道。 吴弘正淡笑道：“不然呢？”话虽这么说，可几次三番，穆霈云出现的时间也的确巧了些。要是从前也就罢了，这一次事情却有些不一样。穆家一门忠烈，要是穆霈云知晓他…… “殿下顾念旧情，但此事非同小可。”昭齐淡淡提醒道：“此事关乎陛下，更关乎殿下的未来。” 俞政手中握有的，是宫变那夜，刺杀大魏天子的两名刺客中，另一人的身份。 “如今计划已经部署好了，一旦燕王倒台，殿下是最有力的继承人选，殿下难道要因这一点小的失误，断送大好将来吗？” 吴弘正缓缓转身，轻挑眉，道：“事情，也许不必这么悲观。” “看来殿下心中已经另有主意。” 吴弘正淡淡一笑，并未言语。 北渊宗药庐内，谷楠施针之后，俞政的状态稍微稳定下来。谷楠一边叠着针囊，一边道：“你见了鬼了，这表情。”他视线落在穆霈云手上的东西上，道：“那要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赶紧给我扔出去，别害了我这药庐。”他声音里的玩笑意味褪去，神情也变得严肃，“我这里是治病救人的地方，除了你带来的那个，我这里还有好些病人，你别惹来什么不该来的东西，污了我的地方。” “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穆霈云将那东西重新包好，转头问谷楠：“景朗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5章 月夜风轻两相疑 淡薄的月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她缓缓开口，慢慢重复着她那一段时间被拷问时，反复提及的一个词，字句透着月色的冷意，“盗取遗诏？” “你没有吗？”穆霈云缓缓开口，却是说了这四个字。 顾灵芷眉头轻轻一皱，她眸光中透着平静的冷澈，“那时你也在场，你很清楚那一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 “是，”他道：“可后来发生的事，我却不清楚。” “什么后来？”她话才出口，便见他缓步往前走来。她手中树枝分毫不动，两股力量相撞，彼此僵持，沉默。他脚下的步子不曾放缓速度，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啪嚓”一声，那一小节树枝承受不住两股力量，僵持到了顶点后应声而断。 “站住。”她用那截断了的树枝戳在他胸前，道：“你把话说清楚。” “我那夜的确与你在一起，也与你一同经历了那些事，看到发生了什么。”穆霈云道：“但只限于我看到的。” 顾灵芷凝眸看他，“你什么意思？” “那天夜里，你从殿里取出的东西最后去了何处？” 顾灵芷正要说什么时，穆霈云又往前走了一步，“你说它掉下去了，我也的确看见……”他放缓了声音，道：“一个东西掉了下去，但……” 他定定看着她，“那真的是你从殿内取出来的那份先帝遗诏吗？” 穆霈云这一句话问得清晰明确，连一个漏洞都不给她。 她微一顿，垂眸思索了片刻，重新扬起头来看他，问道：“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我要知道，你现在问的这个问题，是为了你自己而问，还是为了别的人、别的事问？” 月下的风很轻，吹过她澄净的眼眸。仍带着几分病色的双唇微微一动，她道：“你若坦诚，我自然也回以坦诚。你若不信我，便也不能要求我相信你。” “我不在乎答案。”他淡淡开口，却只选了她的前一个问题回答，“我在乎的是你的选择。”他语气温和，“你这样走掉，解决不了问题。” “那你准备怎么解决问题？”顾灵芷道：“还是解决我？” 天上的云层微微散开，淡薄的月华倾斜而下，映出穆霈云颈间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把剑。昀泽的剑锋冷冷停在穆霈云颈侧，另一手上提着一个食盒，里头是顾灵芷熟悉的药香。 “我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办法说服谷楠师兄和景朗师兄来帮你，但在我这里，你的办法都行不通。” 昀泽这一句话，顾灵芷就明白过来。方才昀泽按着平日的习惯去取药，却被景朗绊住了一段时间。顾灵芷视线越过昀泽的肩膀，从那一处有点倾斜的山坡看去，那里还有一个熟悉的人。 “大师兄。” 听见顾灵芷喊他，景朗便缓步走了过来。他瞧着眼前的局面有些尴尬，抬手摸了摸鼻子。昀泽比他想象的要敏锐，察觉到他故意拖延时间后，很快就反应过来，立马赶回了小茅屋这边。 “药该凉了。”顾灵芷若无其事朝昀泽走去，打开他手中的食盒，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又将空碗放了回去。她把食盒往景朗怀里一递，“喝完了，师兄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景朗见眼前的局面不是自己能插得进去的，便嘱咐顾灵芷道：“我回去了，好好照顾自己。” 顾灵芷轻点头，目送景朗离开后，抬手轻弹了弹剑身，对昀泽道：“这件事我总要解决。” 昀泽微垂眸，犹豫了片刻，松开剑身。他提剑走到了旁边，远远看着他们。 “好了。”顾灵芷看向穆霈云，“继续吧。” 穆霈云转头看了一眼站着的昀泽，并不言语。 “你不用担心他。”顾灵芷冷冷道：“继续吧。”她轻垂眸，长长的睫羽笼着淡淡月华垂下，在眼底投射出一片阴影，“你既然是来让我回去的，那你准备怎么说服我？”她挑眉道：“用顾家上下的性命，还是用别的什么？” 她手中树枝一转，轻轻挑起他下巴，道：“若是要用强，我虽有伤在身，但你未必打得过昀泽。” “你虽被囚天牢数日，”他淡淡看她，“可你当真无辜？” 顾灵芷眼眸一转，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神色中透着几分玩味，“你这话有点意思。” “你当真……”他又往前一步，和她之间只隔着一步的距离，“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顾灵芷瞥他一眼，转开头，“你继续这么胡搅蛮缠的话，你可以滚了，我不会跟你……” 他蓦地抬手，抓住了她手中那截树枝，连带扯得她身子微微一转，正正迎向他的目光。“还要我说得更详细？” “在你去程家，为了昀泽找程振宇谈判之前，你就已经找人查过了。”顾灵芷扭头，听得穆霈云放慢了声音，缓缓往下说：“关于邱家和邱立岳。” 顾灵芷掌心微微收紧，听得他道：“你别忘了，那时去找刘安和，是我们三人去的。你的怀疑，我未必没有。” 她微微敛神，凝眸看他。他静静与她对视着，眼底波光万千，那复杂的眸色最终归于平静，恍如被风吹乱的湖面，重新安静下来，“但你选了一个很危险的做法。” 风穿过山林，四周发出树叶沙沙的声音，像有人在低语。他和她离得很近，每一句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入耳，“传闻先帝遗诏有关韩王，昀泽虽非韩王后人，可你那夜之后，你却派人偷偷去查邱家，而且还暗中约见他。” 顾灵芷眸光转冷，正要说什么，却被他抢了先。 “我无意揭穿任何人的身份，你可以替他隐瞒，但你要看清如今的局势。”穆霈云继续道：“如今，先帝遗诏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而你成为这焦点中的焦点。” “你确定是焦点，不是鱼饵？” 穆霈云静静看她。 “穆霈云，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顾灵芷淡淡道：“我在天牢的这些日子，虽然每日被提审，身上也添了不少新伤，但他们拷问我的时候，下手是克制的，只为了把伤痕弄得恐怖一些，但没有伤及筋骨。”她悠悠道：“就像是……”她视线淡淡掠过他，转向一侧空茫的山色。 夜风吹得树木微微倾斜，倒伏的树影，仿佛蛰伏在暗处的野兽，睁着一双双眼睛，偷偷观察着，似乎随时会一跃而出，将猎物扑倒，按在巨爪之下。她缓声道：“就像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6章 决定 顾灵芷轻点头，对昀泽道：“这件事我总要解决。” 昀泽微垂眸，犹豫了片刻，松开剑身。他提剑走到了旁边，远远看着他们。 “好了。”顾灵芷看向穆霈云，“继续吧。” 穆霈云转头看了一眼站着的昀泽，并不言语。 “你不用担心他。”顾灵芷冷冷道：“继续吧。”她轻垂眸，长长的睫羽笼着淡淡月华垂下，在眼底投射出一片阴影，“你既然是来让我回去的，那你准备怎么说服我？”她挑眉道：“用顾家上下的性命，还是用别的什么？” 她手中树枝一转，轻轻挑起他下巴，道：“若是要用强，我虽有伤在身，但你未必打得过昀泽。” “你虽被囚天牢数日，”他淡淡看她，“可你当真无辜？” 顾灵芷眼眸一转，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神色中透着几分玩味，“你这话有点意思。” “你当真……”他又往前一步，和她之间只隔着一步的距离，“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顾灵芷瞥他一眼，转开头，“你继续这么胡搅蛮缠的话，你可以滚了，我不会跟你……” 他蓦地抬手，抓住了她手中那截树枝，连带扯得她身子微微一转，正正迎向他的目光。“还要我说得更详细？” “在你去程家，为了昀泽找程振宇谈判之前，你就已经找人查过了。”顾灵芷扭头，听得穆霈云放慢了声音，缓缓往下说：“关于邱家和邱立岳。” 顾灵芷掌心微微收紧，听得他道：“你别忘了，那时去找刘安和，是我们三人去的。你的怀疑，我未必没有。” 她微微敛神，凝眸看他。他静静与她对视着，眼底波光万千，那复杂的眸色最终归于平静，恍如被风吹乱的湖面，重新安静下来，“但你选了一个很危险的做法。” 风穿过山林，四周发出树叶沙沙的声音，像有人在低语。他和她离得很近，每一句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入耳，“传闻先帝遗诏有关韩王，昀泽虽非韩王后人，可你那夜之后，你却派人偷偷去查邱家，而且还暗中约见他。” 顾灵芷眸光转冷，正要说什么，却被他抢了先。 “我无意揭穿任何人的身份，你可以替他隐瞒，但你要看清如今的局势。”穆霈云继续道：“如今，先帝遗诏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而你成为这焦点中的焦点。” “你确定是焦点，不是鱼饵？” 穆霈云静静看她。 “穆霈云，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顾灵芷淡淡道：“我在天牢的这些日子，虽然每日被提审，身上也添了不少新伤，但他们拷问我的时候，下手是克制的，只为了把伤痕弄得恐怖一些，但没有伤及筋骨。”她悠悠道：“就像是……”她视线淡淡掠过他，转向一侧空茫的山色。 夜风吹得树木微微倾斜，倒伏的树影，仿佛蛰伏在暗处的野兽，睁着一双双眼睛，偷偷观察着，似乎随时会一跃而出，将猎物扑倒，按在巨爪之下。她缓声道：“就像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做给别人看。” “从那日你随程良尧出现在北渊宗，从那时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指证我，”她微微扬起头来，鬓边散落的乌发随风轻扬，散发出一种散漫的颓废来，她看向他的眸光里，透着深深的空茫与无力，“我就已经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个局。” 她轻轻垂下头来，风吹得发丝轻挠着她耳侧，“请君入瓮。”她淡笑道：“虽然请的不是我，眼下却不能缺了我。” 顾灵芷低头玩弄着手里的树枝，“陛下想要钓大鱼，大鱼抓不着，就先抓了我这条小鱼。而如今……” 她轻轻转头看他，眸光如同冬日时拂过湖面的风，带着一种幽冷的刻骨。他不接话，她便继续往下说：“眼看着到了关键的时候，诱饵却不见了。” “没了诱饵，这出戏怕是要唱不好，”她道：“或者唱不下去。”她眸光微动，那深深浅浅的波光，如同此时洒落他们面前的月光一样冰冷，“所以你需要我，需要我回归到原来的位置上，扮演好一个诱饵，帮着你……” “们……”她轻声道：“来完成这一出戏。” 顾灵芷这一番话说完，便静静看着对面的人。他沉默，她也沉默。好一阵子，她才问道：“我可有说错？” 她问得极为平静，好像这个问题与自己没有半分关系。可他仍旧沉默，她便再次追问，“是吗？” 他静静凝视着她。他明知道她一向聪慧过人，只是性子上免不了有些任性，有时又爱孩子气地玩闹，可心中从来是看得清，也拎得清的。 她此时问他，并不是为了寻求一个肯定，而是…… “不错。”他道：“的确如你所言。” 她只是想知道，这件事他是否全程参与，是否眼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那样的中心，一点一点承受了一切。 顾灵芷脸上再度绽开笑容。 穆霈云再次开口，却是沉声道：“你既然早已经看穿，也早就知道，为何……”他抬眸看她：“要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他道：“你原先是有机会避开，或者……” 顾灵芷眸光微微一黯，“或者不至于如此，是吗？”她偏头看他，淡笑道:“你很清楚，我也很清楚。” 她每一个字说得很慢，“我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 顾灵芷此时的神情比方才轻松了许多，脸上的笑意也不再那么冰冷，“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没有怨过任何人，也不想埋怨任何人。” “从我做出选择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可能要面对什么。”顾灵芷轻笑道：“只是原先，我还有着些期待，有着一些……”她轻垂眸，道：“可以算作是疑惑吧。”说完，她兀自一笑，“不过都不重要了。因为现在我明白……” “清楚整件事的人，”她莞尔道：“除了我，还有你。” “我原先还以为你不知道，还想着……”她轻笑着摇了摇头，“是我想多了。现在倒好办了……” 许是山风吹得人有些冷，许是月光太过惨白，将她脸上照得全无血色。那一双净澈明艳的眸子，如今蒙着黯淡的阴影。隔着浅淡的阴云，他看向她眼底，却只在里面看见一片蒙蒙的灰色。 “你不是要我跟你回去吗？”顾灵芷面色平静，眼底波光平和得看不出一丝波澜，“我跟你回去。”她嘴角轻轻勾着，“如你所愿，可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