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相思痕》 正文 第1章 :她是我沈钰痕的女人 楔子 民国初年,军阀割据,民主共和幌子下的生灵们水深火热。看似和平的局势下实则暗潮激流,赤龙江以南的岭南六省,割据成片,归入巡阅使金武大帅囊中,赤龙江以北的江北三省,由前清某大臣徐伟贞督军统辖,连接南北的交通要塞青州由大军阀林恒统帅。其中岭南六省中的其中三省,符都,俞州,义远又由金大帅手下的得力干将,经略使董国生监辖。 浩浩国土,被一系列或大或小的军阀,列强鲸吞蚕食着 封城,位于岭南俞州的一所边陲小镇。八年前,三十万羽虎军败落,一大部分被收编入金武的岭南军,一部分被收编于由徐伟贞统帅的江北军。沈督军沈威徒有一腔报国热情,却遭奸人所害兵权尽削,被贬此地,携家带口的迁徙此地时只带了几百余人的残兵旧部。如今顶了个道尹的职位,专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三月草长,春意正浓。 梨园里已是高朋满座,在场的文官武将皆是得意一方的人物,看似一派和乐融融,言语交锋间早已暗潮涌动。 许平嫣挑开戏帘一角,将台下众生百相尽收眼底,目光自沉,覆着细碎的冰凌,在定格到董国生的一刹那,忽即冷锐如刀。 那袭锦红的缎子戏袍,无比合贴的罩在她的身上,恍如冰天雪地里的一抹残霞。 戏台下的中央首位,坐着的正是名噪一时,备受金大帅器重的经略使董国生。只见他一身砖青色薄呢的简便军装,皮靴锃亮,笔直军帽下的鬓发依稀斑白,面上赘肉垒垒,五官却很硬朗狡黠,既有军人的肃正,亦会流露出商人的精明,时不时地因周边人的阿谀奉承而开怀大笑。 经略使虽为手无实权的虚职,只是名义上是各个联省的最大官,饶是如此,封城大大小小的官员还是屁颠颠的齐道迎接,然而却独独少了被董国生在电报中指名道姓的道尹沈威。只因沈老爷子太过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一见面就恨不得一枪把这个小人给崩了,更别提曲意逢迎,所以最后就由沈老爷子的大儿子沈钰成顶替了。 而她今日唱的这出戏是家喻户晓的霸王别姬。四面楚歌!进退维谷! 这是最好的机会! 师父柳三春已扮相妥当,在后拍了拍许平嫣的肩膀,目光轻飘飘的在她袖里一瞟,佯装没看到那柄寒芒一过的刀,只看着她略带猩红的眸子,温言宽慰道“不要紧张。” 许平嫣朝他浅浅一笑,蜷握着刀,在袖子里藏好。 柳三春点了点头,手指蜻蜓点水似的,在她肩头顿了顿,掩去眼里的复杂。 半月前,二少爷沈钰痕留洋归来,一杆墨兰色西服穿得笔挺,正吊儿郎当的翘着二郎腿,歪躺在椅背上,闲闲磕着瓜子,踢了两下旁边男人的皮鞋,乖张的笑道“大哥,这戏怎么还不开场,再不开场我可走了,无聊的很。” 大少爷沈钰成年纪轻轻,已官拜长州参谋,此时一袭军装英武,剑眉邃目。略显粗糙的两手平置在大腿上,双肩挺直一线,像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眼神肃杀,直朝沈二少转来。 沈钰痕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扯松了领带,忙坐正身子。 今日这戏班子名为二月雪,头牌艺名唤做小桃嫣,戏曲行界的一枝独秀,是沈大少花了大价钱请来的。 戏调相和间,戏鼓锵锵的敲起来,大红的绒布缓缓拉开。 布置齐全的戏台上,一只纤手雪白,挑开闺帘,先探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绣鞋,足尖点地无声,只觉眼花缭乱的一转,绣帕下的一张脸已自上而下缓缓浮现在大众眼前。 众人只见那花旦黛眉入鬓,细眼含情,脂粉飞霞,香腮若雪,两道水袖盈盈地一舞,细嗓婉转,咿咿呀呀的动听,顿时引得台下一阵阵拍掌叫好。 趁着人声哄闹,大哥对他无暇顾及,沈钰痕偷摸上前来,将揣在兜里的一支英国直产直销的钢笔拿给董国生,“长临曾写信给我,想要一只西洋钢笔,伯父就代我拿给长临吧。” 董国生眉目微皱,望着眼前俊朗的少年,许久才缓回了神,“你,你是钰痕?” 沈钰痕笑点了点头,模样乖巧。 董国生眼里的情绪一时变得复杂,瞬间又平静如初,目色慈爱,自沈钰痕身上一通打量,叹道“十五年不见,竟长这么大了。”说着接过他手里的钢笔,递给一旁的副官张久,蔼声道“长临还日日念叨你,若是他知道你从国外回来了,一定眼巴巴的赶来呢。” 沈钰痕刚想接话,后领子被股蛮力猛地一拎,便被沈大少挡在身后。 “司令,舍弟年岁小,又受国外那些新潮思想的影响,行为颇怪异,还司令不要被这小子坏了心情。”沈大少微微躬身,面上虽含笑,可眼里却是一派黑漆无底。 沈钰痕在身后张牙舞爪的反抗,却被锢得更紧。 董国生权当没听到,半眯着眼,痴痴醉醉的望着戏台上的莺燕,手在腿上轻打着拍子,似是不屑,头也不转,“钰成贤侄多虑了,我看钰痕潇洒率真,是最好不过的性格。”说着望向沈钰成,似笑不笑,阴阳怪气的试探,“长临身子不好,经不起舟车劳顿,不如让钰痕跟着我回去,一来带他好好的去省里玩几天,二来让他与长临叙一叙多年未见的朋友情分。” 沈钰痕觉得这个提议十分不错,兴高采烈的连声应下了。 沈钰成暗暗狠掐了下他的手背,他疼得呲牙咧嘴,暗抽凉气,顾不上说话。 “舍弟刚回国不久,父母对他日夜想念,应是舍不得他离开身边。” 沈大少拒绝的很干脆,甚至不卑不亢。 董国生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面色不善的望着沈大少,“大丈夫就该走南闯北,多见世面,建功立业,难不成还要在窝里待一辈子?” 在场众人都知道董国生看似面善,实则心狠手辣,其中大部分又知晓沈董两家关系的微妙所在,都默不作声。 许平嫣见台下有所争执,正僵持不下,自知是最好的时机,便不顾柳三春的目光警示,几个碎步退到台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脚跟一侧,腰身一歪,只听得一声娇惊,扬空滚来,不偏不倚的正扑到董国生的怀里。 周圈几个卫兵暗扣扳机,秩序井然的齐步靠来,一顶顶黑窟窿咚的枪眼稀稀疏疏的包围起来。 董国生望着怀中瑟瑟发抖的许平嫣,一扬手,卫兵截然退后,各司其地。 他伸出两指,轻轻挑起许平嫣的下巴,四目相对,那两眼清波浅漾妩媚,撩得董国生心中酥痒。 董国生没见过怀里这个女人,却认得她的脸。 “美人的艺名可是小桃嫣?” 许平嫣轻点头,目光窘忽,满脸害怕。 两天前,手下幕僚绘了幅美人图,一一道明美人的来历,并称只有功绩卓越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样的佳人,而幕僚口中那个英雄,句句不提他,但句句说得又是他。 董国生笑着,眼缝窄窄,那眼神梭巡着,充满试探,像是再看一个毒蛇。 “你可愿意跟我?” 许平嫣娇俏垂了头,两只玉臂如藕段,直缠上董国生的脖子。 董国生淋漓大笑,软玉在怀,打横抱起小桃嫣,夺步出去。 在这个角度,只有沈钰痕与沈大少能看到那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正徐徐自小桃嫣袖中递出,那锋利的刀尖甚至已擦上董国生的前胸。 沈大少冷漠望着,没有反应,却暗暗朝副官李庸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在恰到关头务必使董国生毫发无伤。柳三春只是紧了紧双拳,盯着许平嫣渐远的身影,双脚如铅,心里虽微痛,眼里却有淋漓的畅快。 许平嫣银牙暗咬,脑海里掀起当年许府的腥风血雨,手腕一紧,只消一秒,便可捅进去。 只要这一秒,她就能手刃敌人,慰父母亡魂。 这关键一秒,沈钰痕却出其不意的大叫了声,嗓音都劈了。 四面皆静,沈大少没揪住他的手腕,沈钰痕得空大步跑出去,一把拽住许平嫣的裙角,哭得哀恸,“你不能因为和我生了气,就不要我啊!亏我还发誓这辈子只娶你一人,你若是离开了,我就马上去跳河,去上吊,去喝药,总之,死了算了。”说着摊在地上,哭得翻来覆去。 董国生一脸蒙,许平嫣蒙了片刻,眼里的怒火朝沈钰痕飕飕的发射。 沈钰痕像是收到了某种鼓励的信号般,哭得更为起劲,上气不接下气,哭到深处,眼泪竟一把一把的。 沈大少大步跨来,一把将沈钰痕拽起来,沉斥道“你发什么疯!” 沈钰痕抹了把脸,厚颜无耻的摸上许平嫣的手,嚷道“大哥,实不相瞒,我已经和这个女人私定终身了,她是我沈钰痕的女人。” 说着又眼泪汪汪的望向董国生,“董伯父,我与她大吵了一架,她一时想不开,为了报复我沈家,这才故意行使差错,扰了伯父看戏的雅兴,让伯父故认为是我封城招待不周,侄儿回家一定好好调教她。” 沈大少抚着额头,显然被气得不轻。 董国生满脸压抑的怒气,未曾发作出来,只将信将疑的望着沈钰痕,并未松开手。 沈钰痕眼急地接到许平嫣将要解释的讯号,一个机灵,一手将她的头硬扳过来,直吻上那两片红嫩欲滴的唇,堵住她出口的话。借着巧劲一把将她的身子夺过来,揽在怀里。 他顾不得男女之妨,只暗暗狠捏了下许平嫣的腰,用手指在她腰覆上写了四个小字,出师不利。 明明是似有所指。 许平嫣被他唇舌堵得喘不过气,两手攥皱了他胸前白衫,眸子清冽,只盯着他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似是警觉,更是窘迫。沈钰痕朝她弯了弯眸子,却揽紧了她的腰,扣着她的头,不容她的唇偏离一寸。 台下嘈嘈,董国生望着一对男女香艳正浓,也说不出什么彼此清白的话来,可又不想为争抢一个戏子与后辈为敌,为世人诟病,只得冷哼一声,阴冷冷的踏着响步子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出师不利 幕后的化妆间里,许平嫣坐在菱花镜前,卸去一支支钗,一层层脂粉,直到最后素面朝天,青丝松绾的样子。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失神,指尖着抚上脸颊,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那个行走在风月场上的名伶小桃嫣,还是那个该被养在深闺大院里,抑或是在新式女子学堂,知书达礼,满脑子都是新潮思想的富贵小姐。 泪织了起来,她的双眼有些模糊,八年前的温热鲜血仿佛再一次溅到了她的脸上,身上,她很害怕无助,却不能发出声音来,只能瞪着眼流泪。 因为九州哥哥捂住了她的嘴,那么小的手,力道却出奇的大,严严实实的不透一丝空隙。 许平嫣拿出内袖口中的弯月刀,指腹轻轻摩挲着已稍有锈迹的刀鞘,一遍遍抚过刻在鞘上的四个小字,忠肝义胆,笔迹遒劲端庄,摸着纹理粗糙分明,像极了当年父亲布满老茧的大手。 可恨今日没能用这把刀杀死董国生那个老贼。 思及此,她的脑海里忽地浮现出那个半路杀出的纨绔子弟,以及那个突如其来,辗转在她的唇上的吻。她望了下镜子,见朱唇饱满,隐隐留着肆虐啃食过的齿痕,遂大力抹了抹唇,面露厌恶,似是要抹去他接触过的痕迹。她又想起祸害遗世的董国生,更是恨得牙痒,拔出弯刀,一刀劈在梳妆台上。 刀虽旧却利,桌沿上裂了个崭新的豁口,她拔出刀,脸上愤懑趋淡。 只觉一阵疾风袭来,两条长臂便在身后极其紧张的圈住了她的身子,紧紧的锢着,嚷道“小姐可不要寻死,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呢?” 那声音极为熟悉,许平嫣立马认出来人是谁。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来! 许平嫣垂了眸,见男人的手正拢握在她的胸前,甚至其中一只,还胆大包天的抓握在那一团柔软之上。 许是身后的沈钰痕才察觉到手里的触觉有些别致,竟还好奇似的抓捏了两下。 许平嫣脚跟一起一落,米白色的高跟鞋故意踩在他的脚背上,鞋跟高尖,痛楚欲钻,沈钰痕哀叫连连,抱起腿转了几个圈子。 啪得一声响亮,火辣辣的五指爪痕烙在他的脸上,许平嫣又羞又愤,一巴掌裹着风,还欲扇下来。 却被人在半空截住,她抬眸,正对上那一双不见深浅的墨瞳。 正是沈大少。 她倔强挣扎着,手腕却被眼前男人的蛮力握得紫涨,然而却徒劳无功。沈大少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笔挺的身子纹丝不动。 被甩了一巴掌的沈钰痕忙不迭的上前来,捂着肿胀的右脸,嘶嘶抽着疼气,像吐信子的蛇,在两人面前窜来跳去个不停,劝慰道“大哥,是我对这位小姐失礼了,不关她的事,你赶快放开她!” 沈大少冰冷的眸子蓦地一黯,冷冷甩开她的手腕,严厉不满的瞪了眼沈钰痕,便阔步而去。 等到他走远了,沈钰痕才开始挤眉弄眼,连笔带画的解释了一番刚刚事故。 临了,还有些支吾羞涩的加了一句,像是说笑,“既然我吻了你,就要对你负责,你跟我走吧。” 许平嫣气得简直要七窍流血,手疾眼快的拿起刀,扣在他的脖子上,冷声道“少在这放屁了!你们这些军阀子弟,一只好狗都没有!” 沈钰痕大举着双手,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缴械投降了似的,虽脖子上的那把刀片凉飕摄人,然则还义正词严的辩论道“小姐这话说的可不对,俗话说,好狗里也有恶狗,恶狗里也出好狗,英雄不问出处,狗窝黑狗白狗,怎么能将这世上的狗都混为一谈呢?” 这一番话句句不离狗,将人比作狗,军阀官僚皆是狗。许平嫣禁不住莞尔,勾了勾唇。 沈钰痕一个斜眼瞟过来,虽见她浅笑,却如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心里也莫名的愉悦起来,讨好道“你看,你被我逗笑了,是不是就能这把刀拿开了。” 许平嫣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笑也可以不用刻意虚伪,这么自然而然,忙敛正了神色,怒瞪一眼,一把将他推开。 沈钰痕被推的撞在墙上,捂着胸口咳嗽几声,一双眸子弯弯含笑,纨绔中透着点认真,步步凑过来,直抵在许平嫣身子的一寸外,晦声莫测地问,“你想杀董国生?” 她猛地扬眸,带着极强的戒备,忽地想起了被写在小腹上的那四个字,出师不利。他的手指隔着锦缎繁复的戏服,一撇一捺都极为用力,像是要烙上去似的。许平嫣拂了拂衣裳,只觉着那触感就近在肌肤上,痒痒的,令她不甚舒服,可她还只是神色平静的将他瞧着。 沈钰痕笑得天真无害,丝毫不畏惧她的视线,“我看到了,你袖子里那把很有年头的刀。” 怪不得百密的计划里半道跑出了个程咬金,原来这位程咬金长了个透视眼,连袖子里的乾坤都看得真切。 筹划数月的计划毁于一旦,许平嫣气结,薄刃的刀片划上他的脖子,顿时渗出一痕血来。 沈钰痕倒是一反常态,似乎满不在乎来自生死的威胁,依旧是笑着,俯身下来,唇落在她耳边,悄声道“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我为何要写那四个字,出师不利。其实看似戏台下的卫队很少,实则门口的,一楼二楼,乃至封城的精兵,武艺高强的便衣卫队不知有多少在暗中保护他呢,一旦今日你刺杀成功,你不但会连累整个戏班子,更重要的是还有封城的和平。” 许平嫣知道其中厉害,若董国生死在封城,金大帅定然要闹一场波澜。 可她只想报仇,她已经忍了许多年! 前些日子为董国生作画的幕僚曾是许北业将军的旧部常坤,也是董国生青年时的救命恩人,从他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此次封城之行,董国生只带军兵百人,微服视察。看来这信息有假,这老贼竟对亲近之人也提防得紧。 近年来董国生树大招风,且多行不义,发生在他身上的刺杀可谓司空见惯,因此他每次出行必有重兵相护,甚至还有时候还故意对巡查时间地点秘而不宣,为的就是迷惑敌人,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这次却故意在手下亲近中散播微服出巡的具体时间,所行军力,难不成,是试探? 许平嫣吃了大惊,顾不上再理睬眼前的登徒浪子,忙撒腿跑了出去。 沈钰痕自口袋里抽出绢帕来,拭了拭脖子上的新鲜血迹,没有追,眉眼弯弯的,一直望着那抹清绝的身影消失于拐角。 许平嫣料得没错,董国生毫无实权,随行卫队皆是上级指派,亲近幕僚二三十,精通吃喝玩乐,皆是金大帅派来给他解闷用的。 这二三十幕僚为风流多才的退役军官,编排混乱,早已查不到底细,其中不乏卧底叛徒。 中包括许平嫣父亲的旧部,常坤。 董国生曾巧施诡计,为金大帅收编羽虎军立下汗马功劳,金大帅却一人独揽六省实权,只分了董国生一个虚职。又恐被世人诟病不论功行赏,只得将身边来历不清的人弄到董国生身边去,一来由他生死,二来还可借机验证那二三十幕僚的身份,三来还落了一个体恤属下的好名声。 金大帅真真是好深的算计! 第二日,上至俞州,下至封城,都贴上了常坤的通缉令,一张张被风刮飞的省级令纸里,还夹带着县级发出的许平嫣的通缉令,出人意料的是那罪状上写着的不是与人密谋刺杀董司令,而是刺杀沈威次子。 金大帅这个幕后王八,估计是不把她许平嫣一个女人放在眼里,只要重金悬赏常坤下落。至于沈威,那是她父亲一生的信仰,却是她十年里的噩梦,她发誓不会再见沈家人第二面,更别提什么子虚乌有的刺杀。 常坤按照月老祠里姻缘树上的密信,一路找来六角巷。 日渐西斜,柔橙色的晖光中带着一缕缕夜色的暗,直照进巷尾荒芜的破庙里。许平嫣正跪在落满灰尘的蒲团上,默阖着双眼,双手合十,虔诚肃穆的举至眉间。 风吹日晒的洗礼下,佛像斑驳脱落,坑坑洼洼的,又笼着一层阴翳灰尘,看着有些瘆人,倒像是披着慈悲外皮的魔鬼。 “大小姐。”常坤轻声唤,望着她单薄要强的背影,有些心疼。 许平嫣直起身子,走过来,虽没什么表情,却笑得很温和,将手里一沓面额适中的银票塞进常坤手里,“常叔,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不要回来了。” “大小姐?”他的声音抖着,眼里热泪淌过,硬是没掉下来,“许将军待我恩重如山,我活下来的使命就是保护你,为将军报仇,怎能苟且偷生?” 许平嫣劝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没有说话,一袭水青色的盘扣旗袍如一缕飘渺的烟,在常坤盈满老泪的双眼里摇摇欲坠。 常坤落了两行泪,眼里决断而坚毅,像是要为某种信仰死而后已,牢攥着那一卷钱,转身去了。 背影高大,笔挺,如一杆生于狂风暴雨中的白杨,溶进日落里,那骨子里的凛凛正气,在许平嫣的眼里,恍恍惚惚的,像极了当年的父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你究竟有什么迷惑男人的本事? 次日清早,菜市口的门庭顶上,吊了个尸体,被砍断了手脚,只留个头和光秃秃的身子,被剥光皮的身子紫黝黝的,像是风干的腊肉,滴落地下的一滩血迹已发了黑,嗡嗡地招满了虫子。 许平嫣站在不远,一眼就认出那具尸体是常坤。 此时春寒料峭,她穿得又单薄,风沿着小腿,袖子,领子里吹进去,吹得身子冷,心也冷,鸡皮疙瘩都密密麻麻的鼓起来了。 她身子发颤,心也在抖,但还算镇定,只是不声不响的往回走。 路上,人们三三两两的低声议论。说是挂在菜市口上的那个男人就是刺杀董司令的凶手,还说他无路可逃,是自己跑去认罪的,在监狱里被董司令折磨了一夜,黎明才咬舌断了气。 许平嫣静静的听着,面无神色,越发显得那双眼睛空洞洞的。 直转到巷尾。一只小手怯怯拽了拽她的旗袍。 她老半天才回了神,转身看到一个挎着木箱子卖烟的小男孩,正瞪着大眼睛看她,腼腼腆腆的将手心里一个握皱的纸团递给她,转身就跑了。 她打开纸团,见上面写了几行小字,正是常坤的笔迹。 小姐,我身份行踪皆已暴露,董贼许诺于金武,不活捉我绝不回省。董贼在一天,小姐的安危便不得保障,我只得出此下策。董贼回省后,还请小姐早些找个老实人,嫁人生子,不要在乱世里做无畏争斗,以卵击石。 许平嫣的双眼里有些热涨,眼圈红红的,却咬着唇,没掉下泪。 她团了团纸,将信条妥帖的放进皮包夹层里。 戏班子寄居在喧嚣人杂的弄堂里,三日后便要北上,去往赤龙江北。 许平嫣前脚刚踏进弄堂巷子,冰冷的枪杆子便顶在了头顶上,只见狭窄的巷子里,三步一错,七八个端长枪的卫兵。 她倒是很配合,不吵不闹,不哭不辩,任由卫兵们拿长枪抵着她走,穿过狭巷,视线略开阔了些。戏班子里的人数很多,但拔尖的就那几个,此次南下师父就只带了她师徒四人。她看见师父柳三春及师兄白横,师姐花牡丹被一圈着灰青色戎装的卫兵们稀疏疏的围着,花牡丹看到她过来,高挑的眸子里溢满了得意张狂。 “就是她!沈大公子,她就是刺杀沈二公子的凶手!”花牡丹扬起手指,声音尖锐。 许平嫣侧目,看到一位少将军姿笔挺的立着,帽檐遮盖下的两眼眯成一线,犀利深邃,甚至还有些慵懒。 看清来人的一刹那,她浑身的血液忽然间剧烈翻腾起来!八年前许府里一道道蜿蜒的血河仿佛漫过了时间尘埃,再一次汩汩的鲜活。 戏台下的那个纨绔少爷口口声声唤他作大哥,且那个二少爷姓沈,这样说来,沈威的儿子就是这两位,当年的九州哥哥就是沈钰痕。 她的心被外力揪捏成一团,绞痛起来。连看向沈大少的眼神都染了血色。 白横给花牡丹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花牡丹悻悻闭了嘴,只满脸不服的观望着许平嫣。师父在一旁低声下气的为许平嫣辩解。 沈大少旁若无人,根本没听到柳三春的好话,一步步走过来。日光渐媚,他沐浴在日头下,身上裹着一层明灿灿的朦胧,可眼里却是极阴。 他在许平嫣身前顿下步子,对她眼里倏忽而至的复杂情绪好奇不已,许平嫣直视着他的眼睛,虚扶着胸口,眼睛里的异样情感渐渐隐去,唯余一片冰天雪地的死沉,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躲闪,甚至没有一丝惧怕。 沈大少黑脸参谋的名头是出了名的,旁的女子和他说上两句话,都冷汗淋漓。今儿个第一次见到这么沉得住气的犯人,且还是个妙龄女子,他不由得来了兴致,畅快笑了两声,逗她道“我二弟二十年来未曾开过情窍,竟与你一个戏子定了终身,你究竟有什么迷惑男人的本事?” 他口中的二弟,想必就是那日戏薄过她的登徒浪子,也就是她当年的九州哥哥。 世事无常。许平嫣觉得胸口闷疼,憋胀的快要炸了似的。 沈大少见她神色有恙,分明极怒,脸上却有薄红,差点真信了她与自家舍弟有那么一腿。说着还真拿起别在上衣口袋里的铂金钢笔,圆滑静止的笔头挑上她的下颌,微微抬高,左右打量了番,啧啧叹了两叹,赏讽难明。 许平嫣最痛恨这种将人的高低贵贱划分为三六九等的世家子弟,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沈威的儿子,她并不想报复沈家,但心里却拧了八年的疙瘩,实在无法释怀,难以解开。 沈大少见她深皱着眉,阴沉沉的,如积了雨水的厚云,可那双微垂的眼睛却清冽分明,黑是墨黑,白是玉白,无一丝掺杂的颜色,十分好看。手指尖竟鬼使神差的触上她的眉心,想要替她熨平皱出的纹路。 他指尖的温度抵达,许平嫣脑子里轰得炸了一下,踉跄退了一步,面上愠怒,可眼里还是宁静的森寒。 他望了眼悬在空中的手指,自嘲似的,无声勾了勾唇,淡淡道“都说名伶小桃嫣妩媚冷艳,我看却不尽然,你那双眼睛,太过分明,冰冷又透彻,不媚不娇,不像是游历于红尘权势里的人,更不像一个戏子。”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眸波暗涌,含着丝浅笑,肃然中又有些风流。 许平嫣看不透那双眼里的玄机,只是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处在紧张戒备的状态下,不由自主又皱起了眉。 沈大少见自己那一番矫情的话并未起什么作用,无可奈何的笑了两声,一摆手,顿时所有的卫兵都逼过来,拉起枪栓。 “将她带回警察署候审。” 沈大少没再看一眼她,就昂首阔步朝堂子口去了。 许平嫣借机投去了一个宽心温和的眼神,白横满脸焦急,欲提步跟来,柳三春暗拽住了他的长衫袖子,绷着嘴,对她点了两下头。花牡丹冷哼了声,趾高气扬的半扬着头,唇边的笑却慢慢挂了上去。 许平嫣没有理睬她,但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三年来,白横师兄对她暗表心迹,她每每回绝。然则这位大师姐自小暗恋白横,又屡屡碰壁,一向心高气傲,不肯服软,只能想方设法的将许平嫣赶出去。怪不得今日一大早她就听见花牡丹偷偷摸摸地向弄堂里的妇人们打听警察署的位置。 沈家宅子建在依山傍水的城南,警察署与一些重要部门机关都设在城北。因着今日北街上有集会,人流熙攘,故而汽车绕道而行,直绕了半个城南城郭。 许平嫣坐在那辆半旧福特汽车的后座,开车的是沈大少的随从李庸,沈大少坐在副座上,一根长烟在骨骼分明的两指间把玩着,微微侧头,望着车窗外徐徐后退的景色。 这不像是要去坐牢受审,倒像是闲时游玩。 素问封州山水极佳,气候温润,春来百花开,是世家公子小姐避暑的圣地。每年八月十五,还有自民间选取丰收娘娘的传统庙会。 一排排粉墙黛瓦,颇具水乡婉约的民居历历晃过。绿的是树,红的是花,许平嫣看得头晕,再加上道路波折,车里颠簸,她胃里隐隐翻腾,捂着嘴。 沈大少适时递来一块帕子。 这帕子是浸了柠檬兰花香汁的,雪丝缎面,帕尾绣了丛兰花。许平嫣握在手里,袅袅冽香直钻进鼻子里,她顿时精神明快了不少。 “我夫人坐不得太久的汽车,但有时又不得不坐,这帕子就是为了防止她晕车备的。”沈大少冷不丁的解释,没有情绪,依旧侧着头,如刀刻般冷峻的侧脸上蒙了阴影,喉结随字句一滚一动,像花骨朵。 许平嫣没有续话,一路上往事萦绕,心里五感杂陈的。她抱起双臂,心里隐隐渗出寒意惧意与滋长的恨意,只趴在汽车玻璃上,看着汽车缓缓驶进铁栅门。 随从开了车门,立即有两位肩挎长枪的卫兵迎上来,脚跟齐齐一并,沈大少下了车,理了理褶皱的军服。李庸搞不清这女人的来路,也看不清沈大少对她的礼遇态度,不好怠慢,欲要开后车门。 沈大少摆了摆手,李庸垂首退居一侧。他亲自上前,微微躬着身子,打开车门,半个手臂都攀在车沿顶上,极其绅士的护着许平嫣的头,伸出一只手,牵她出来。 许平嫣自内心深处抵制与沈家有关的一切人和物,只当没看到他微微弯曲的手,神色淡淡地,自顾出了车门。 沈大少的身子一僵,脸色如常,不着痕迹的收回手,疏离而文质彬彬的笑着,延了个请的手势,“还请小姐随我去警察厅里做个笔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小姐临死前还有什么遗言? 前厅里,沈大少遣走了屋子里的卫兵,只余下李庸一人。他懒洋洋的靠在皮椅背上,问了许平嫣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许平嫣如实答了。李庸做着笔录。 许平嫣心生疑惑。从那日戏台下的情形看,他对那个二弟可谓是关怀备至,怎么却对审问她这个所谓的凶手如此漫不经心?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沈二少根本没被刺杀,要么他早就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而她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幌子。 许平嫣不想在鱼龙混杂的军阀里趟浑水,更不想去猜忌揣摩沈大少的用意。 沈大少观察着她的神色,笑道“幸好那刀未捅到要害,我家二弟才捡回一命。” 许平嫣微颔了下首。看来只能是第二种可能,她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凶手幌子。 她微微松了口气。 沈大少盯着她眯眼吐气的样子,觉得很有趣,像院子里打盹的猫。他直起身,李庸赶快端来了笔录本子,矮身递到他眼下,他略略扫了眼,吩咐了几句耳语。 李庸一脸吃惊的扬起头,似愁似怜的快瞟了眼许平嫣,小跑着去了。 沈大少掏出一根西洋细烟,押在嘴边,两指一擦打火机上的铜金滚轮,拥簇着火苗凑上烟头,一吸一吐间,烟雾缭绕的。 “小姐临死前可还有什么遗言么?”他享受地闭上双眼,语气倏忽,却很淡。 许平嫣捏紧了手里的小包,心里猛一焦灼,抿嘴不言,粗略探察了周遭环境。 她真是插翅也难逃。 李庸进门来,手里拿着一个人高的麻袋,被沈大少授意,摊起袋口就要往许平嫣头上套去。 许平嫣一肘挡开,怒瞪着眼,语气中暗蕴着剧烈起伏,“你毫无证据可言,凭什么杀我!” 沈大少捻灭了烟头,扔进烟灰缸里,背着手,踱步而来,接过随从手里的麻袋,居高临下的望着许平嫣的脸,从眉到唇。 “证据永远不会开口说话,死人就是证据。”他的气息微凉,沾着烟草的香,扑到许平嫣的额前。 说着撑开麻袋,温和的笑着,自上而下,亲手罩落她的全身。 许平嫣睁着眼,看明亮一点点蚕食,身置一片黑暗中。她真的有些怕了,恐惧蔓延进她的心里,她的心跳很快,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不怕死,她只怕有生之年报不了许府的血海深仇。 她慌张地挣扎了两下,沈大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四下看了眼,低声在她耳边道“不言不语,不闻不问,你也许还会活着。” 她顿时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的,手腕在沈大少的大掌里垂下来。 沈大少慢慢松开她的手,对这女人的出奇镇定与适应危险的速度能力而吃惊。 许平嫣被押去了五毒山,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 沈大少此行只带了李庸并五个卫兵,为的是引蛇出洞。 日头明媚,微光丝丝缕缕的渗进麻袋里。许平嫣攥着手,手心里出了汗,黏黏腻腻的。 李庸近身靠来,朝沈大少点点头。 沈大少若无其事的给短枪上膛,朝天空开了一枪,枪声嘹震,惊飞了一群群栖鸟。 “只要你供出幕后主使,我可以饶你小子一命!” 他高声道。目光却越过许平嫣,直勾向不远草丛里的那几个渐渐逼近的鬼魅似的黑影。 话音刚落,只听得飕飕的两声子弹,其中的两个卫兵还没来得及提枪,便闷声倒下了。 李庸掩护着沈大少避入树干后,沈大少一双眼睛如苍穹顶上的鹰,盯着轻步靠来的黑衣人。枪洞朝天,又开了一枪,埋伏在山头下的卫队得了第二声枪令,浩浩荡荡的冲了上来。 沈大少站在硝烟里,像是饮了血,意气风发,嘶声喊道“杀!” 枪声在许平嫣耳朵里此消彼长,她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脑子里都是八年前那个夜里的无数枪声,轰隆隆的闪着细碎火苗,在她眼前炸开。 黑衣人的援方百人,呐喊着冲来,看衣着打扮,应是占山为王的流寇。 她垂着眸子,只觉得麻袋被人抽去,眼前乍然一亮,接着双肩被人紧紧握住。 “我带你走!”那人说。 她木木抬起头,看到沈钰痕,眼里的泪忽然就夺眶而出。 “九州哥哥”她下意识的唤道。 沈家二少名钰痕字九州。这个小字是他七岁那年自己取的,出自陆游那一句‘但悲不见九州同’。之后山河国破,割据为患,他再也没有说起过这个小字,更是从未告诉过一个姑娘。 他有些吃惊,有些疑惑,望着许平嫣含泪的双眼,心里又有难明的恻隐与欢喜,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俯身护着她往外走。 沈大少这才看到在枪雨中独行的二弟,眸里寒意闪过,扬起手枪,直带着五人卫队屈行过去,为沈钰痕作掩护。 然则还是有一颗乱弹打进了沈大少的肩头,一线血珠溅出来,点点滴滴的飞在许平嫣的脸上。 许平嫣死拽着沈钰痕胸前的白衬衫,眼外沈大少的轮廓却渐渐模糊掉。 她又做了那个噩梦,惨白的月光照着一沟沟血,她伏在许府被烧尽的废墟之上,哭到流不出眼泪。 许平嫣自梦里惊醒,尖叫着直起身子,一身冷汗,一脸泪。 守在门外的丫头闻声跑进来,手脚麻利的倒了杯温茶,递过去。 许平嫣接来饮了,阖眼凝气,将心里的恐惧,绝望,压抑渐渐沉了下去。 另一个赶去报信的丫头已引了沈钰痕过来,两个丫头对视一眼,蹑退着步子出去了。 “医生说你常年郁结,肝脏受损,又历惊变,才昏厥过去,你现在还有什么不适吗?”沈钰痕坐在榻边,伸出手去夺她捏在手里的空瓷杯。 她才回了神,缓缓抬起脸,表情漠然无助,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却在看清他的刹那,眸子忽然就锋利了起来。 沈钰痕被这个眼神吓了大跳,强自镇定,嬉笑着,轻手抽出她手里的瓷杯,放在一旁的红檀方桌上。 他很想问一问她口中喊着的那个九州哥哥是什么来历,但看到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又不知如何开口才显得不突兀。 他斟酌踟蹰了半晌,一句话没说,垂头丧气的走了。两手打开雕花门,忽想起什么的又回头,“戏班子有急事,你师父带着人昨晚连夜走了,哦,你那个白横师兄倒是没有走,还在那个弄堂里等你,听大哥说今早在公馆外等了四五个时辰。” 说罢便一脚踏进曦光里。 门缝外,泄进一道窄窄的光,春天的花气草气飘进来。许平嫣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心里像是窝了一团火星子,暗暗灼着,喉里里又好似塞了一团棉花,噎得想哭。 她随手抓起身后那个西洋羽枕,闷哼一声,狠狠摔在地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美人刀 傍晚时分,李庸来了一趟,举止客气有礼,说是沈钰成有请。 许平嫣默默地跟着他去了。 沈威蜗居封城,虽够不着治国安邦的边角,但却是极大的发挥了商业头脑,靠着与青州的茶药贸易往来,赚了不少积蓄。所以在这等僻壤之地,沈家小公馆还是一栋三层尖顶别墅,红顶白瓦,精致典雅,前面郁郁葱葱的一片是占地面积极大的花园,里面养着各色花木,围着几片喷泉。 李庸引着许平嫣,弯弯爬了几个旋螺楼梯,方才走到。 守门侍从开了门,李庸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并没有要一同进去的意思。许平嫣径直走进去,心里却毛毛的。 屋子烧着汽水管子,轰得暖如三春。外堂围了半圈子西洋软沙发,沙发上罩了半截蕾丝缎子套,琉璃长桌子上摆了几盆兰花,沙发后拉着纱帐子,帐子后人影晃动,隐隐约约看到一张西洋圆床,沈大少光着半个身子,肩膀上缠着沁出血的绷带,正调弄着桌上的药碗。 沈大少察觉到她,一手掀开帘子,一手端着药碗出来了,面无表情的停在一步外。 军中劳苦,经年风吹日晒,他的肌肤呈麦色的褐黄,像是肆意蔓延的黄土地,上身健硕,皮肤结实精密,一块块肌肉如拱出的矮山。 许平嫣望着他,脸不红心不跳。 沈大少摇头苦笑了声,自顾坐在沙发上,放下药碗,伸手解着一圈圈绷带,后用碗里的刷子蘸着消炎药往伤口上抹,因着行动不变,药水洒得遍地,莫名有些滑稽。 许平嫣只想快些离开沈家,不想再做任何无谓的消磨,遂一言不发的夺过在他手里不甚灵便的药刷,走上沙发前,矮蹲下来,蘸着药水涂他肩上的枪口。 枪口外翻着烂肉,已微微结痂,血窟窿黑红。 那软软的刷子头,力道不轻不重,如给人挠痒的清风,沈大少好似没那么疼了,垂眸望着她。她长如蝶翼的睫毛在华灯下渡着流光。 许平嫣擦好了药,抬头问,“新的纱布在哪?” “在抽屉里。”沈大少难得温顺,说着指了指沙发下的第二层抽屉。 许平嫣自抽屉里取出剪刀纱布,剪成长条状,倾身过来,手穿过沈大少的脖子,快速的缠好。 她的影子落在沈大少身上,如一片薄云。沈钰成褒扬不明的道“你可是立了大功。” 许平嫣手上的动作一顿,忙打好了结,退身一步。 “你很聪明,配合的也很好,临危不惧,不吵不闹。”沈大少一手搭在沙发上,姿势很惬意,眸子里却阴暗不明的。“五毒山上的流寇曾是我父亲军中的一部,后跟了董国生。再后来揭竿起义反了,就落草为寇,这些流寇们并不烧杀抢掠,据调查,吃的还是军饷,只是隔着十天半月就要来集市附近扫荡一番,目的就是为了抹黑封城的治安,令家父为官失职,难以调任,难以升迁。” 许平嫣望着他,不知他对自己说这些是意欲何为。 “董国生一向莽撞,总喜欢被人高高在上的捧着,二弟为了你,在戏台下驳了他的脸面,他前脚刚走,二弟就遇刺,凶手能这么争分夺秒的行事,并在二弟房间里行刺,必当是沈家公馆里的人。想必这些人就是董国生的眼线,我就将计就计,先暗暗干掉一个早就瞄好的卧底,然后捕了你,故意散出去消息,把你抓去五毒山拷问枪毙。其他人生怕你泄露幕后主使人,让董国生的马脚有迹可循,定会拼死杀了你。可巧那些匪寇里有我混进去的一个亲信,他几番鼓动,那些被闷坏了匪寇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要借着此事来煞一煞我们的威风。可威风没煞好,就被一锅端了,真是多亏你。” 他神情里叱诧风云,目光炯炯有神,含着笑,却令人生畏。 许平嫣彻底明白了过来,她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一举铲除了董贼暗线与封城流寇。 许平嫣捏紧了袖边,腔间沉闷似火。凭什么她的命就是任人鱼肉的草芥! “你是在恼我吗?那日开火后没有像二弟那样舍身救你?”他的声音沉沉的,带着恳切。 “你是长官,我是草民,我们非亲非故,你能留我一条命,我已经很感激了。”许平嫣淡笑着,脸色虚白,那眼里的温度已冷得摄人。 沈大少站起身,温文尔雅的拍了下许平嫣的肩头,像友爱的兄长,声音恳切,“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我只需要一把美人刀就能割破他的喉咙,你愿意做我手里的那把刀吗?” 许平嫣抬眼,见沈大少笑着,那表情像是在讲一件无关紧要却有趣的琐事,温和的自然而然。 许平嫣吃了一惊,转瞬神情冷冰,那眼神像是隐匿在丛林里的猛兽,立即就要呲一呲獠牙。照他信誓旦旦的语气,想必早就看穿了她要刺杀董国生。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太过复杂,太过可怕,时深时浅,实在不好相与,盲目共事,遂伪笑道“我实在是听不懂大少爷的意思。” 沈大少摊了摊手,笑容云淡风轻,可那眼里聚着光,忽明忽暗的闪烁,“你袖子里二弟能知道的事,我自然也能知道。” 戏台下沈钰痕是想方设法的去救她,而眼前这个男人,从头到尾,都是尽在掌握中的冷眼筹谋。 “二弟是太心急了,且他一向天真善良,不懂其中厉害关系,其实他救不救你都不对,他救你,会得罪董国生,他不救你,董国生若死在封城,我父亲难辞其咎。若是我呢,就任由你去刺杀他,然后在关键时刻捕了你,救下他,这样我沈家好说话,兴许还能暗度陈仓救你一命。”他很坦诚,顿了顿,“你愿不愿意做我手里的刀?” 比起他的深谋远虑,厉害把握,许平嫣觉得自己就是花拳绣腿,盆碗里任人戏耍的蛐蛐儿。 许平嫣稳了稳心神,松眉强笑道“大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怕是做不了你手里的那把刀,乱世之中,我只是一介女子,实在不够锋利。” 话罢便转身走了。 “后日我便动身去青州,跟不跟我,由你。”沈钰成的话里毫无一丝被拒绝的不快,声音沉郁,底气颇足。 许平嫣拧开门,出门时正撞上一位美丽动人的少妇,那少妇低盘着如意发髻,髻上斜斜插了支翡翠垒垒的垂花簪,一袭中式太太的缎子宽裙,柳眉杏目,梨涡含笑,扶着微微凸起的小腹,笑得温柔可亲,单纯善良。 想必这位就是沈大少的太太。 许平嫣弯腰拾起撞掉的帕子,见那帕子尾亦绣着一丛兰花,想是这位少奶奶应是极钟爱兰草。沈大少也应是极尊敬宠爱这位妻子。 徐婉青接来她手里的帕子,微微点头。 许平嫣颔了下首,便退身去了。 旁侧两个女佣见许平嫣走远了,眼色不屑的在徐婉青跟前嘀咕了几句,大多不离狐媚胚子一类。徐婉青笑着摇了摇头,笑容柔柔,打了几个手语,那两个女佣顿时低头不语了。 隔日清晨,许平嫣坐了黄包车,去了弄堂。师父果然走了,她进去自己的屋子,默默收拾行李,只一套戏服,两身旗袍,并一盒脂粉匣子。 她正弯腰收拾,忽然两只手臂自身后牢牢圈住自己的腰,醺热酒气扑到耳边,眷念深情又悲哀,“是我无权无势,又胆小懦弱,不敢闯进警察厅里,只能躲在角落里喝的大醉,等你回来,或等你的尸体回来。” 许平嫣安静地掰开白横的两手,转身过来,望着他混沌的双眼,淡淡地,“乱世之中,人如浮萍,况你我又毫无干系,你没必要为我去做危极性命的事。” 白横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般,一把扳上她的肩膀,剧烈的摇晃着,大声道“什么叫你我毫无干系!什么叫我没必要为你冒险!”说着声音缓了下来,眸子里愁雾暗织,失了神,“你明知道,我,我对你” “可我对你没什么!”许平嫣厉声打断,拨开他的手,泠泠清清的,“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是儿女情长的小女子,注定命无定数。况我对你,只有同门之谊,并无男女之情。” 她只是不想连累他。 白横笑了声,眉目儒雅,胡匝暗青,修长的身子颤颤地,潦倒寂寞,却忽然鬼迷心窍了般,将许平嫣扑在床上,手忙脚乱的解她的扣子,“可我不能没有你,可我不能没有你,师妹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许平嫣摸索出皮包里的弯月刀,双手握着,举到他脸上,刀尖寒芒锃亮,对着他的额头,“滚开!” 白横忽地停了动作,两手在空中无处安放的举着,那表情似惧似慌,一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哽咽着解释,“师妹,对不起,对不起,我我” 许平嫣轰开他,拿了行李起身,隐去眼角的微泪,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定然道“告诉师父,我就不回戏班子了,他的教养之恩,若我有命,自会报答。” “你要去哪!”白横想要拽她的衣角。 许平嫣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不再看他,便大步走了。 一推开门,却见沈钰痕耳朵正贴着门听墙根,顿时被她吓了个踉跄。 许平嫣目光平淡的望着他,若无其事的扣着领子上的花扣,错身走了。 沈钰痕拿袖子掩着两眼,偏又很不要脸地,想要再看一眼,扭捏思量了半晌,再抬眼却见人都走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相互利用 许平嫣左边走,沈钰痕右边跟。絮絮叨叨解释了一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是担心她的安危,还面不改色的发誓,他一点也没听到屋子的争执。 许平嫣只当身旁跟了团空气,不闻不问走自个的路。下了石梯,见湖水浩渺青碧,湖上垂柳婀娜,她一时觉得心中烦闷,坐到岸边长椅上,默默望着眼前春景。 沈钰痕住了嘴,双手插着裤子口袋,扬眸望了会儿脉脉荡漾的湖水,又垂眸望了几眼许平嫣。 他皱着眉头,愈发觉得眼前这女人像是隐匿林间的野鹿,孤僻而神秘,偏巧他尤好打猎,更喜欢拿着借枪与猎物团团转,直到耗尽猎物的求生意识。可这个女人实在太冷,太无牵无挂,不近人情,既不怕他大哥的枪,又不喜他的热络。他真是一点辙也没有。 “我替大哥向你道歉。我实在没想到大哥会为了一窝端出公馆的卧底会用你当人质,不过你放心,我和他已经理论过了,他不会再做对你不利的事了。”沈钰痕坐在她旁边,叹了口气。这也是他一直不屑与政客为伍的原因,不惜为自身利益残害国人同胞这样的事,他做不来,更没有兴趣搅合。想着瞅了眼椅子上的行李,“对了,你既然决定不再去戏班子了,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许平嫣侧头望了眼他,眼尾微挑,打量中透着点不屑,像是在说,某人明明发了誓,说没听到屋里的争执,怎么连我不去戏班子这样的事也晓得了? 沈钰痕捂了嘴,理会到她的意思,目光溜溜的转,干笑两声。 两人静默了半晌,沈钰痕再按捺不住心里滋长的好奇心,言笑晏晏的问,“那日在五毒山,你昏迷前曾唤了我一声九州哥哥,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字,我们曾经认识吗?” 许平嫣盯着他,捏紧了手,那眸子里千变万化,最后只剩一片泪雾蒙蒙。 沈钰痕顿时慌了阵脚,生怕她哭出来,摸摸索索的掏出了口袋里的一方帕子,正要递给她,她却起身去了湖边,留下一缕背影孤寂。 沈钰痕撵上去,立在她身后,锲而不舍的问道“我们果真认识,是不是?可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八年前,许府一家二十八条人命为救他惨死,包括她的父亲母亲,与尚在襁褓的弟弟,而他却是一点都不记得。 若不是因为父亲临终的嘱托,她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是他,间接害的她家破人亡。 许平嫣怒气冷气蹭蹭的长,目光如刀,刺向他的一瞬,一手重重将他推进湖里。 此时正倒春寒,湖水刺骨。湖面水花一溅,沈钰痕还未来得及叫,整个人都淹在水下了。他呛了几口湖水,翻腾着游到岸边,两手扒上岸边石阶,想要上去。 许平嫣一脚狠狠踩在他的手背上,他吃痛,大嘶一声,又跌进湖水里,喝了几口腥气的水,狼狈的浮上水面,手指着许平嫣,气急败坏的喊道“你这女人,你有病吧你!” 许平嫣盘着胳膊,望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觉得心里无比痛快,勾唇一笑,勾起行李自顾走了。 沈钰痕望着那记绝尘的背影,怒火涨得老高,又无可发作,低吼着拍腾了几下水花。 回到沈家公馆,许平嫣坐在沙发上饮着茶,脑子里不住浮现出沈二少落汤鸡的那副样子,越想越觉得有趣好笑,竟不自觉笑出了声。笑声虽浅,传进她的耳朵里,连她自己都怔了许久。 只听得一声重重跺门声,许平嫣起身,看见沈钰痕已背身过来紧紧关了门,厉声勒令门外女佣滚得远远的,接着他转身过来,一步步朝许平嫣走过来,眼里红血丝弥漫,咬牙攥拳,浑身湿漉漉的,一步一滩水渍。 他正在气头上,正面交锋吃亏的必然是她。许平嫣寻个岔道正要跑出门,却被他大手一拽,整个人都摊倒在了沙发上。 沈钰痕欺身下来,膝肘一弯,堵在她的两腿间,禁止她动弹。 水渍湿了丝袜,直蔓延到她的大腿根。 她脸上一下烧了起来,直热到耳朵根。 沈钰痕的眼神如豺狼虎豹一般,怒气汹汹地,额前头发一缕缕成簇,发尖上的水珠晶莹冰冷,啪嗒嗒地滴在许平嫣的脸上。 许平嫣大肆挣扎着。 他想起走这一路来众人的指指点点,又看着这女人一副不知悔改的硬气样子,不觉更怒,扬起青筋暴起的拳头,一拳正欲砸下去。 许平嫣缓缓闭上那双倔强而清冽的眸子,唇边竟有了一丝抽搐的害怕。 沈钰痕的拳头如何也落不下去了,眼前昏昏涨涨的,身上一冷一热的交替着。他甩了甩头,身子一沉,就重重压在了许平嫣的身上,唇贴落在她耳朵上,还如梦低吟道“我不会放过你。” 许平嫣推开他,坐起来整理衣裳,听得他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喊着冷,叫着娘,模样很可怜。她想起自己在小时候的深夜里,也是这样,只有月光听得到她对爹娘的呼唤,心里一下子变得酸软,遂拿起毛毯,仔细裹在他的身上。 沈钰痕一把攥住她的手,贴在脸上,脸上烧得通红,眼角有泪落下来,泣声道“娘,不要死,娘,不要死。” 许平嫣没有抽出手,只呆呆望着他,指尖着,抚过他高挺的鼻梁,眼下泪如珠,“九州哥哥,我该怎么恨你?我又怎么能不恨你?” 沈威请了西洋大夫来看,给沈钰痕扎了退烧小针,开了药,当晚他出了几场大汗,一觉睡到隔日中午。 女佣已经给沈钰痕打包好了一箱行李,沈威一袭简装素袍,不容反驳的下了死命令,说这次他务必要与大哥同去青州,一来见识世面,谋求职务,二来要与打娘胎里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林立雪打好照面,联络感情。 沈钰痕正要激昂反抗,就被老爸拧着耳朵塞到了汽车上,啪得一关门,自车玻璃外扬起拐杖尖,作出要一番痛打的架势来。 沈威一生娶了两个太太,一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方太太王纹君,一个是自由恋爱的二房姨奶奶戚幻月。戚幻月是沈钰痕的生身母亲,早早死了,沈钰痕自小由沈太太抚养,沈太太对这个庶子扑了全副心肝,两人不是母子,更胜似母子。 沈太太先简单嘱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沈钰成与儿媳徐婉青几句话,大多不离照顾好儿媳愈发显怀的身子,接着拿帕子抹着泪,事无巨细的将沈钰痕的衣食住行安排了一通。 沈大少将徐婉青安置妥当,下了车,双手背着,一直皱眉望着公馆的大门。 李庸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垂头道“少爷快走吧,再晚就找不到落脚的歇息地了,我看嫣小姐她是不会来了。” 沈大少脱下军帽揉了下额头,又往门里看一眼,转身进了车后座,李庸坐上驾驶,发动引擎。前后三辆汽车轰轰响地发动,尾气一串。 沈大少临走前又往门里看了一眼,见一缕窈窕的影子亭亭走来。他大声叫了声停车,便跳门下来,正在小憩的徐婉青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抬眼望向窗外,看见自己的丈夫正在车门外迎接昨日的那个女人,且眉目俱有笑意兴奋。她扭着腰身,也颇有兴致的仔细打量着车外女子,望着望着,一缕落寞就悄然爬上心间。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沈大少浅笑着,眼睛里有日光逗留。 许平嫣回以客气的一笑,“你利用我这把刀,我利用你的权势,听起来还有些意思。” 沈大少朗声一笑,眼里莫名狡黠,“你大可安心的走,不必再去街上打听那个挂在菜市口上尸体的下落,我已经寻人安葬了他,还给了你那个白横师兄一大笔钱,让他自己去寻柳师父。” 许平嫣心里一浮,压下愠怒,笑得无害,可上下牙齿已咬在了一处,原来他一直在监视自己。 沈大少笑了笑,眸子里黑黝黝的,荡着波纹。他看透许平嫣皮囊下的细微神色,探身轻道“女人不要发怒,会容易老。更不要闷怒,更容易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大树底下好乘凉 李庸既得沈大少倚重,自然是察言观色的老手,他偷摸瞧了眼徐婉青,见她微抿檀唇,绞弄着帕子,直勾勾盯着车窗玻璃外自己的丈夫与其他女人言谈甚欢,虽未有怒色,却有几分不耐。李庸立即下了车,朝沈大少使了个眼色,自顾引向许平嫣,领着她往后一辆车走去。 沈大少扭开后车门,与徐婉青坐在一处,一壁握上她的手,一壁穿过她的肩,将她虚虚拢在怀里。 徐婉青生来是个哑女,虽养尊处优,系出名门,但身体的残缺毕竟是一块永无法愈合的心病。她无法在枕边对自己的丈夫细诉缠绵情话,无法嘘寒问暖,甚至连唤一声他的名字也是奢侈。成婚三年来,虽大多数时间都是彼此缄默,可他却心细如发,稳重可靠,一如护她爱她。她也爱极了这个男人。 徐婉青靠在他的怀里,唇畔含笑,那一方胸膛如平坦的沃土,坚硬又踏实,而这个男人,只能是她一个人的归宿。 后一辆车上坐着沈钰痕,他松松垮垮的摊着身子,正心情欠佳。李庸开了车门,淡笑着,“二少爷与这位小姐同乘一车吧。” 沈钰痕瞟了眼李庸,目光薄凉,自许平嫣脸上一触而过。他并非狭隘之人,至于眼前这个女人将他踹进湖里一事,他虽气恼,却不记仇,可唯一不能忍的,就是大娘因担忧他的身子,旧疾复发,胃疼了好几天。 那虽不是他的亲娘,可却是拿命待他的女人。 许平嫣正要进去,沈钰痕恰到好处的伸出一条腿,不偏不倚的挡在她的腰上。 “我的皮鞋脏了,你帮我擦一擦,权当抵这一路的费用,否则我们非亲非故,凭什么带你呢?”沈钰痕晃着皮鞋,黑亮亮的炫光自鞋周划过,像那一双黝黑的眼睛,虽调弄着,却闪着纯良清冽的光,让人看不出什么恶意。 李庸正左右为难。许平嫣却揪出侧腰盘扣上的一缕帕子,不卑不亢的垂下眸子,认真替他将鞋上的污痕擦干净。 沈钰痕见她这样乖巧,全然没了当日的烈气,不觉有几分索然无味,也没再为难她,只挪了下身子,给她让出一片空座。 封城至青州,先乘汽车到五道口,再到附近的俞州火车站坐乘火车。 一行人抵达五道口时已入夜,因顾及徐婉青的身子吃消不住,沈大少便租住了一家旅舍,又派了精兵暗中把守。一路劳累,吃了晚饭后,各人便领了钥匙,回房歇息了。 许平嫣喝多了浓茶,在床上辗转反侧的一会儿,心绪嘈乱,如何也睡不着。她所幸披了个对襟春衫,提了鞋,没有开灯,只借着窗外皎透的轻纱月光行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瞰着远处。 一重重古朴的飞檐屋舍,笼罩在夜色阴翳里,偏那月色覆落,照着万家梦乡,平静祥和。 可她的家却早就毁了。 她拢了拢衣裳,心头苦涩无比,却也更加坚韧无比。 楼底下一棵杏花粗壮,正开得团团簇簇。花影下,似乎站了一个人,她探下头,见那人也在抬头望着她,一袭军装庄冷,在熙熙杏花中显得格格不入。 许平嫣示以礼貌一笑,旋即毫不迟疑的关了窗子,转身瞬间,只听得屋门碎响,接着一个黑影闪进来,偷摸溜到床边,掏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到,奋力在被子里刺了好几下。 若她还那里睡着,必定已成了刀下亡魂。她出了层冷汗,屏息静气,悄悄挪着步子。那黑影一声愤哼,显然发现那只是一床空被子,扭头时正瞅见了许平嫣,眼里狞笑着,举着刀扑过来。 许平嫣自知在逼仄的空间里绝不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对手,手臂一抻捅开窗,嗓音嘶着,伏在窗边大喊了两声沈钰成。 沈大少闻声奔来。 余光里,许平嫣看到黑影跃近,刀子浸出一缕寒幽幽的银光,卷着风,如毒蛇的凉芯子,直刮到她的脖子上。她几乎是想也没想,两手在窗台前一撑,毫不犹豫的跳下了楼。 她一身如萎落的蝶,直坠而下,狂风肆虐在她的耳畔,杏花点点里,他看见沈大少一双临危不惧的眼睛,不知为何就突然安下了她躁乱惊恐的心。她闭上眼睛,在快要摔向地面的一刹那,一双手紧紧的将她牢牢接住。 都在意料之中。 楼上传来几声开枪的骚动,接着只看到一个黑影从窗户上一跃而下,闷闷摔在地上,胸上枪洞鲜血淋漓,顿时没了气。 沈大少放下许平嫣,面无表情的走到尸体前,矮身揭开尸体的蒙面黑布。 李庸带着几个精兵从楼梯上转下来,军靴齐齐一并,道“属下是想活捉这个人,谁料他开枪把自己打死了。” 沈大少捻了捻手指间的血迹,眸光由淡转锋,吩咐道“一个误闯进来的小毛贼而已,不必声张,你去处理了吧。” 李庸颔首,虽能隐隐猜出这名杀手的身份,却不多言,只带着两个卫兵将尸体拖走了。 许平嫣望着地下的一滩血迹,夜风吹得她身上发冷。 生死一线,许平嫣能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区区弱女子,神情间虽有余惊之色,可眸子里却极为镇定沉着。能有如此杀伐决断,他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新鲜了。 “你就不怕,我接不住你?或者直接选择不接你,毕竟你我只是彼此的一个棋子,况且你的底细我全然不知,棋盘错综,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沈大少望着她清妩的脸,脸上挂着的笑容弧度温暖,语气却透着微冷的玩味,像一只逗老鼠的猫。 许平嫣却不是畏畏缩缩的老鼠。 “大少爷既然肯屈尊用我这颗摸不出底细的棋子,就说明大少爷手中根本无可用的棋子,自然不会在我还没有发挥作用之前, 就白白浪费了。”许平嫣弯着唇角,那笑容虚浮在脸上,薄薄的,像一片杏花。 沈大少凝望她一瞬,那目光阴沉不定的,带着些赏识,背着手,忽然就朗朗笑出了声。 “那你猜猜,究竟是哪个看棋之人,想要动你?” 许平嫣垂了眸子,长睫如雾,拢下一片鸦青色的暗晕,片刻后睁开。脉脉月华下,那眼睛里黑白分明,清冽又透彻,结着霜花,“我方涉足封城,从未得罪过什么人,除了董国生。前几天二少爷被刺杀,今天轮到了我,看来这位经略使实在是睚眦必报。”她说着沉沉冷笑了两声。 沈大少闲闲笑了下,望着一树杏花,漫不经心道“你的身份不同于二弟,二弟福大命大,捡回一命,在我的眼皮底下,暗处的人不敢再轻举妄动。可我和你非亲非故,不能刻意护着你,这样太打眼,不利于你日后行事。我能接得住你一次,难接住你第二次。你若想在发挥作用之前好好活着,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毕竟大树底下才好乘凉。” 许平嫣立即领悟到,他口中的这棵大树,是沈钰痕。 她只消躲在沈钰痕的庇佑下,才能借沈大少的手,理所应当的保护自己。 沈大少看她已了然其意,无声勾了勾唇,掸去肩上落花,温文道“夜里风寒,回去歇着吧。” 说罢便自顾走了。 风细细,杏花依依,扑到许平嫣的脸上,直到那抹砖青色的巍影转到视线尽头,她才回过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惊变 吃过早饭,李庸已经从站台上取来了火车票,沈大少细心搀扶着徐婉青的身子走,西月东霞侍候左右。沈钰痕恹恹无神的尾随其后,几个侍从换了便衣,提着几皮箱行李跟着。 夜晚的封城宁静平和,白日的则熙攘和乐,没有战火的硝烟气。许平嫣远望着车站里来来往往的人,忽然有些怅然。颠沛流离的久了,无家可归成了一种习惯,连她自己都不期待下一站会是何处? 唯一能让她期待的,也就只有大仇得报的一刻,那该是怎样淋漓的快感? 李庸小跑上前,弯着唇,笑得很规矩,“少奶奶月份大了,难免行动不便,大少陪着少奶奶在头等舱的第一个车厢歇息,你与二少就在第二个头等车厢吧。” 许平嫣颔了下首,方才思绪里的愁闷未散,神色郁然。 沈钰痕正瞅到她这副不悦脸色,以为她是自持清高,不屑于与他同处一地,又想起自从她将自己踹进湖里之后,非但急病了他大娘,还从未与他表达半分歉意,甚至连看他的脸色也更为冷淡,胸腔里不觉闷闷的,犀声讽道“小姐是冰清玉洁的戏子,自然不屑于与我等军阀子弟同处一地,如此,就不必为难她了!” 二少爷虽纨绔,却一向与人和善。李庸从未见他如此阴阳怪气的奚落挖苦人,遂抿了抿唇,几分尴尬跃然入脸,然则看许平嫣还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仿佛没听到似的。他心里暗暗感叹,这女子好沉的心性。 沈钰痕叉着腰,回头盯了眼许平嫣,见她不为所动,心里就有些被忽视的烦躁,闷哼一声,撒气似的,皱眉踢远了脚下的一块石头。 耳边传来火车的鸣笛声,碾着铁轨,轰隆隆的停下来,乳白的蒸汽烟囱一样冒腾着,像是出岫的浓雾,袅袅散在日影蓝天下。 许平嫣被侍从簇拥着上了火车。在夹门边,沈大少微笑着朝许平嫣颔了下首,便虚拢着徐婉青的腰往头等第一个车厢去了。李庸带着三个侍从紧跟着去了,临走时又对剩下的三个侍从留在了第二车厢,吩咐了几句,大多不离保护好二少爷与许平嫣的话。 沈钰痕从小到大都是被高高捧在手心里,说一不二,却屡屡在许平嫣这里吃瘪,这些天来,他心里氤氲着一层很奇异飘渺的新鲜感觉,像是幼时犯了错误,被父亲满院子追着打,明明是委屈烦闷的,心里却忍不住的生出一丝丝挑战严父权威的快感。然而在记忆里,这些挑战虽新颖刺激,却使他受足了皮肉之苦。而和许平嫣待在一起,就像是一种挑战,而这个挑战,几乎每次都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沈钰痕拔腿就往第一车厢走,却被沈大少挡了回来。沈大少话说的周正温和,却没有反驳的余地,“大哥要照顾你大嫂,脱不开身,你就替大哥尽一尽本分,陪着嫣小姐吧。” 说罢一挥手,两个侍从便直愣愣的堵在了门边。沈钰痕犟不过大哥,为了发泄自己的不满,就将守在身旁的三个侍从骂咧了一顿,连踢带踹的赶去了第一车厢。 沈大少包下了头等舱的两个车厢,空荡的区间里,他们的谈话入耳清晰。许平嫣也不关注那里的动静,只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手拖着腮,扭头望着玻璃外一望无痕的旷野,那返绿的草木景致正随火车的驱动缓缓后退着。清晨的日光一缕缕的滤进来,媚晃晃的,落在她的侧脸上。沈钰痕只好厌厌的坐在她身后第四排,也靠着窗,此时看见她微眯着眼,一派闲适淡然,不再是那只丛林里冰冷而孤僻的狐狸,倒像是一只打这盹享受日光的猫。 他觉得这反差甚是有趣,鬼使神差的就走到她跟前去,真将她当成了一只猫,手伸到她头上,想要顺一顺她的毛。许平嫣猛得一侧头,他猛然回了神,手在她头顶僵着,无处安放,只硬着头皮在她秀发间刮了一把,不自在的咳嗽几声,“你你头上沾了东西,我好心替你擦一擦。” 许平嫣不搭理他,从包里掏了本戏曲杂书,卷在手里默看。 沈钰痕觉得就这样灰溜溜走了实在没有脸面,就硬着头皮顺势坐在她旁边,想方设法的找一些存在感,絮叨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后,又问起她的全名,籍贯。 在这些本该值得怀念的温暖话题里,许平嫣搭在书轴上的关节已经握得泛了白。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胸腔间那一团火烧的酸楚仿佛还是要炸开了似的。 几声枪响如破空的雷,在一节节车厢里炸开,顷刻间,外面的人声已沸腾了起来。 沈钰痕警惕着挺直了身子,两臂微开,将许平嫣往身后一挡。这动作自然而然,许平嫣微微一惊,他也吃了大惊。 只看得一个浑身血污的影子揭开帘子,从夹门外闯进来,跌跌撞撞的跑过来,硬邦邦的摊在沈钰痕边上。三个卫兵已上好了枪,将他团团围住。 沈钰痕才看清他的脸,不由得惊呼一声,立即手忙脚乱的将他扶起来,急唤道“子成,子成!” 慕子成见是海外同窗,灰暗的眸子渐渐腾起了些曙光,忙指着窗外,“快,快,将我扔出去,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骚乱的脚步声与枪械摩擦的声音越逼越近,显然是马上就要查到这里来。许平嫣已大开了窗子,指着铁轨外。那土地被雨水淋得松软粘腻,不远处还隐隐可见几处农家,忙道“他摔不死的。” 沈钰痕架起他来,一横心,将他轰出窗外。慕子成沉声一落,身子裹进泥泞里,身上的数个枪洞都崩出血束来。许平嫣的包袱里还有些止血消炎药,那里面的衣裳撕开了也能暂做绷带,遂一手甩到慕子成的身边。 许平嫣快速关了窗,拉上帘子,转身又看到地毯上那一滩粘腻的血渍,急中生智,一把扯了沈钰痕过来,将铺子上的一床被子盖到了地上的那滩血迹上,又卷了另一床被子来,不由分说就将沈钰痕扑倒在地上,被子顺落,将二人裹进了黑漆漆的被窝里。 只听得军靴踏在地上的脆响纷沓而至。 许平嫣一手扯开了旗袍领子上的梅花扣,揉乱了头发,伏压在沈钰痕身子上。她像是一簇火苗,凹凸有致的身子曲线忽然间就将沈钰痕燎得干燥口渴,被子里漆黑一片,只她那一大截脖颈延伸着,像是月夜下的雪,莹莹发着光。他的思绪,一夕间都沉溺在她微微的喘息声中了。 车厢里有人走动,随后传来一个外国兵高亢的命令声。李庸不声不响的掏出通行证,为首的洋兵看了一眼,变得客气不少,朝沈大少低了低头,用生涩坚硬的汉语解释道“我们在搜捕一个逃犯,还请沈先生行个方便。” 不等沈大少答复,便指派了几个洋兵细细搜了遍车厢。洋兵头领端着长枪,围着探转了好几圈,忽一下子挑开了地上那一团鼓鼓囊囊的被子。 光亮泻下来,沈钰痕望着身上女人胸前那片乍泄春光,愣了两秒,后一跃而坐,像是小时候千方百计的藏自己心爱的玩具般,慌忙抓过被子,严严实实裹在她的身上。 饶是文明开放的洋人,见到这样一对不分场合的男女,也有些目瞪口呆。 许平嫣脸颊边除了晕着些薄红外,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沈大少早发现了她手指间干上的暗红血迹,虽皱了眉头,却也神色自若,自定阵脚。 沈钰痕晓得许平嫣的用心,大嚷道“大哥,你干嘛来坏我的好事!”说着看向那些个碧眼黄发的洋兵,耍足了少爷脾气,“还有你们,怕是不知道我大哥的身份吧!” 洋兵头领见他气势汹汹,也颇有些忌惮这些人的身份,只赔着笑朝沈钰痕表了歉意。彼时徐婉青被这里的响动惊醒,被女佣东霞扶着过来,望着眼前场面自顾心惊。沈大少牵了她的手,投去一个安定从容的笑。 这一帮洋兵看似客气有礼,实则行事傲慢,搜查了半天,又盘问了半天才离开。 沈钰痕愤愤低骂了两声,抱怨道“大哥,你对这些洋人也忒好性了,还和他们斡旋了这么久!要我说,直接赶出去得了!” 沈大少不理会他,移步过来,眼神梭巡着地面,走到一处蹲下身,手指擦了下地毯绒毛缝里一滴不易察觉的血珠子,在指尖捻开,方才起身望向沈钰痕,又阴阴沉沉的望了眼许平嫣。 “连上头的人都将这些外国人祖宗似的供着,我又何必撕了脸面。”他顿了顿,猝不及防,一把抽掉地上的被子,那被面上的猩红格外刺目,底下黑红混织的长毛地毯湿漉漉的趴着,格外显眼,不仔细看,那大片暗渍倒像是打翻了的一壶水。 沈钰痕扶起许平嫣,直接坦白道“人是我救的,和她没关系。” 许平嫣见他倒是男子气概,将她撇的干干净净,侧头时正对上他那一双眼睛,真诚热道,正燃着细细的火苗微光。 沈大少徐步走过,慰抚了几声受惊的太太,又十分刻意的看了眼许平嫣,也不问所救何人,道“救都救了,就罢了吧。”走前又吩咐了李庸收拾场面,将毯子与窗帘上的血迹清干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富春居(一) 火车走了两天两夜,破晓时分才进了青州省。这一路沈钰痕格外殷勤,对许平嫣关怀备至,餐餐都取了饭菜端到许平嫣跟前。许平嫣打着心里的算盘,对沈钰痕也不似之前的过分冷漠,听他讲了一路在美利坚留学八年的见闻轶事。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个逊清的武官,虽封建却不封闭,曾在她七岁生辰的那天允诺她,等她年龄大一些就将她送去国外读书,好好去见识一下外国的风土人情,思想文化。可来年生辰的那天,母亲照常忙活了一大桌子菜,她欢欢喜喜,第一口长寿面还没有咬断,忽然就有许多擎着长枪的官兵破门而入最后,她的家就在那一团团肆虐的火焰里,烧成了灰烬。 沈钰痕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了神,抽出帕子拭了拭发酸的眼睛,不慌不忙的笑道“你身边缺少伺候的人,我给你当丫头怎么样?” 沈钰痕一诧,打量着她,见那双眸子里虽弯着浅笑,可还是寂静生寒。他明知道她动机复杂,甚至还能隐隐猜到原因,却为着心底那一片初生的,如春草般的莫名柔软应了下来,咧了笑来打趣道“好啊,不过少爷我可是难伺候的很,你可要吃的消。” 她心里默默松了口气,总算是倚靠上了沈钰痕这棵大树。“那下了火车,我就去找大少奶奶拿丫鬟的衣裳来。” 沈钰痕挑眉托腮,从下而上打量着她。她穿着一袭豆青色斜襟长旗袍,上绣了几枝红梅,梅蕊瓣瓣,一直延伸到肩头,衬得肤色凝白若雪。他盯着她脖颈间由呼吸带出来的一起一伏,脑中一颤,忽地就想起在被子里她胸前裸露的一片春光月色,不由得热了脸。他狠狠捏了下手背,抬起眼,窗外的明媚日头打在他的脸上,连带着他眼睛里也是星光熠熠地。 他道“不用,你穿旗袍很好看,还是穿旗袍吧。” 许平嫣在被看作是下九流的戏子中摸爬滚打了这些年,所谓的贞洁脸面已经在流言流语中被磨得可有可无,自然看得透少年公子的纯情心思。方才他垂着头,她只能看到他笼在日光下一对烧到通红的耳朵。昨日危急下的举动虽然是惊世骇俗,但她并不觉得有多难堪羞赧,可她看着他眸子里许久都没有熄灭的斑斑星火,脸上却奇异般的热了又热。 她微微一笑,扭过头。鸣笛拉了几声,火车缓缓驶进站台,她望着车窗外肃立的岗哨,像在自语,“二少爷,你以后,就叫我桃嫣吧。” 风尘又妩媚的名字,带着有朝一日的凋零。很适合她这个背负血海深仇的戏子。 李庸提前往青州拍了通电,所以他们一走出车站,便有几辆汽车早早在外候着。前来奉命迎接的是青州都督林恒贴身卫队的队长刘大拂,他利索恭谨的朝沈大少行了个军礼,招待周全,又一一朝大少奶奶,沈二少问过好,又见许平嫣长相出众,气质清冷,以为是哪家同行的小姐,也颔首致了意。 卫队长将他们一行带去了城郊的别墅,将一切事务安顿好之后, 便告辞了。 青州临河靠海,春寒湿冷,楼下一片翠色葳蕤浓重,那雨丝密密斜着,像是一层层飘渺绿烟。许平嫣靠在二楼的汉白玉栏杆上,自顾出神,等转身时才晓得沈大少正在她身后立着。她愣了一下,转瞬学着沈家丫鬟的姿态朝他福了福身子。 沈大少觑着楼下的迷雾绿林,良久才将目光移向她,微微一笑,道“恭喜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了能遮风避雨的大树。” 许平嫣淡然一笑,“以后还请大少爷看在二少爷的面子上,能在我大仇得报之前,好好庇佑住我这条命。” 佣人在门外传饭,沈大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门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来,道“你尽好你的本分,让我看到你的价值,我自然会留住你的命。” 她作为女佣,本来是要等主子吃完饭,再去灶房里吃仆人们的大锅饭,可一路奔波,她实在是太累了,靠在二楼阳台边的藤椅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天色将昏,她醒来时看到身上铺了法兰绒格子薄毯,沈钰痕窝在弹簧床里的丝绵被里,睡得正酣。 屋子外传来叩门声,她忙起身去开门,李庸站在门外,向屋内探了一眼,向她交代了一些事情。就是林督军刚派人打发来了消息,说是明日清晨要带着林小姐来别墅里,沈大少希望沈钰痕能去挑一件礼物,赠送给林小姐,权作初见礼节。 许平嫣走到床边,轻声唤他,“二少爷,醒醒吧。” 沈钰痕抱着被子挪了挪腿,侧身过来,羽翅般的睫毛颤了颤,五官在依稀穿窗而过的余晖中渡着薄金,正睡得沉和。 许平嫣觉得这场景过于熟悉,苦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八年前的一个雨夜,一列官兵将一个小男孩带来许府,那小男孩被大雨浇了个湿透,在床上瑟瑟发抖,母亲喂了他姜汤,她就在一旁守着,直到他睡熟,卷翘的睫毛在烛火的光里颤啊颤,就像两只停于花间,闲闲扇翅的蝴蝶。 沈钰痕不知何时睁了眼,见她呆呆望着自己,那眼里雾蒙蒙的,像是在千山万水之外。他疑惑不已,有心要装睡下去,可又害怕她真的落下泪来,于是嘻嘻的一笑,一掌撑起头,侧望着她,“你这样看着我,心里是在打什么歪主意?” 许平嫣直起身子,立在一侧,顷刻间又是一贯的疏离淡漠,更加了一种下人的恭谨,只将李庸副官的话原封不动的叙述了一遍。 沈钰痕在美利坚生活了八年,思想新潮开放,讲究人人平等,一向不喜欢被家里下人高高在上的捧着,唯唯诺诺的奉承,况他从来没有将许平嫣当作伺候自己的丫鬟。她却是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肯与他多一分同龄人的洒脱亲近,当下心里就有些失望失落,又想起她接近自己的动机,这份失落里由生出更大的愤懑,也不再理她,自顾穿衣洗漱。 老一辈的通家之谊延续到子辈身上,他尚在娘胎时,就与林督军的女儿定下了娃娃亲。他虽打心里抵触这门父母之命的婚事,但沈家落魄这些年,靠了不少林家的周济,感情不在人情尚在,就算是敷衍了事,也不能怠慢。 楼下已有汽车候着,沈钰痕下了几层楼梯,忽然间想起来这一整天许平嫣都未曾用餐,就朝她招手,语气倔强生硬,“我是你的主子,你是我的丫鬟,少爷出门,你不是该贴身服侍吗?” 许平嫣低声一应,尾随他身后,下了楼梯。她的皮质高跟鞋踏在木梯上,宛如一声声春雷,敲得不急不缓,颇有节奏,听在沈钰痕的耳朵里,他老是觉得忽远忽近的,就像她这个人。 青州临海,码头繁多,外贸生意做得火热。不同于俞州的封闭保守,这是一座摩登繁华的城市,中西融合。已入夜,街道两旁亮着霓虹灯,灯火辉映,点缀在薄薄的乳雾里。街上往来着各色人群,那摊贩子吆喝着叫卖,声音洪亮而长 沈钰痕坐在副驾驶上,懒懒倚着。司机奉了沈大少的指令,是要直奔珠宝行,沈钰痕望着车窗外一片灯火迷离,忽地叫了声‘停车’。 司机拐到路边停下车。沈钰痕指了指路边一个卖烤白薯的摊子,对他道“我有些饿了,你去给我买个烤白薯吃吧。”说着丢给他一块大洋。 司机拿了钱刚下车门,沈钰痕一屁股坐到了驾驶座上,拧了方向盘,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二少爷?”许平嫣扭头望了眼后车窗外欲哭无泪的司机。 沈钰痕大笑了两声,“你怕什么!有我撑着呢,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还是你喜欢被大哥的人督察着?”他说着狠吸了两口空气,感叹道“自由的味道真好。”那声音脆朗朗的,像是一节节拱出的春笋,朝气蓬勃。 他回头望了眼许平嫣,眼角眉梢俱是年轻的不羁笑意,“坐好了!”话音未落,汽车猛然一个颠簸,爬上了桥,接着飞速疾驰。许平嫣摇下了半个车窗,风声一涌而入,带着三月的温热气息,似乎要灌进每一个毛孔里。 汽车在一家西式甜品店前停下,沈钰痕出去了几分钟,手里提了盒包装精美的椰蓉糕,从车窗里递给许平嫣,一本正经道“我常听人家说,甜品最能影响一个人的心情,所以就想拿你试试,看是不是真的有效,能让你有一些活生生的表情。” 许平嫣拿着糕点,淡淡一笑,没有要尝的打算。沈钰痕叉腰吹了口气,“怎么感觉像是我这个主子处处都在讨好你呢?” 许平嫣不得不卖他几分面子,一言不发的拆了盒子,咬了几口椰蓉糕。覆上的椰蓉像是雪粒子,在唇齿间甜脆脆的蹦开。小时候要唱戏吊嗓子,练身段,她一向不吃甜食,也不大想念。可当这甜滋滋,软绵绵的味道在她舌尖蔓延时,她的心里还是有难以抵制的愉悦,就像是渴望父母尚在的平静日子。 沈钰痕这才肯罢休,满意的开了车走。汽车畅行在人流渐稀的街道上,他吊儿郎当的哼着歌调子,弯弯绕绕,不一会就拐到了一个洋花园里。花园外是一栋三层小楼,门额上挂着富春居三个烫金大字,花灯闪烁,依稀传来西洋乐器的合奏声,衣着时髦的男女进进出出,女郎们言笑晏晏,在华灯流转的舞池里轻摆腰肢,曼舞娇笑。 这里是青州颇有声名的夜总会其中一支。 “二少爷,已经很晚了,我们还是快些去珠宝行挑了礼物回去吧,要不大少爷会怪罪的。”许平嫣提醒道。 沈钰痕身子一滞,转瞬下了车,一把拧开后车门,两手撑在车沿上,俯身下来,将她整个都罩在一片坠落的阴影里,他唇边的笑弯得风流倜傥,那眸子里却是深不见底的阴翳,问道“怎么,你也是替我大哥来监督我的吗?”他的声线沉下来,带着反抗的凉意,“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将我送去了国外,整整八年,除了定时给我钱之外,可谓是不闻不问。我这次能回国的原因单单就是为了要履行他当年许下的亲事,娶林督军的女儿为妻。可我偏偏不让他如愿,因为我不能让他葬送我一生的自由。”他直起身,望着空濛濛的夜色,自嘲似的叹了口气,那笑容无拘无束的落下来,“所以我和你想象中的富家公子没什么区别,我不学无术,花天酒地,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赶走无数个夜里的孤独。” 他看着许平嫣毫无变化的神色,不禁落寞失笑。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忽然要对这个一个石头般无知无感的女人倾吐心声,孤叹一声,往外走去。 许平嫣望着他长身玉立,一袭白色西服像极了冬天孤零零的薄月光,不禁心下动容。她何曾不是这样,要拼力赶走无数个深夜的孤独。他选择的方式是纸醉金迷,而她则是像蚕一样把自己织裹在严丝不漏的厚茧里,隐忍过一个又一个冬季。殊途同归,他们都是这么不幸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杀人,你不怕吗 沈钰痕拽松了领带,阔步而去,边向她摆手,边道“你若不想,进来,在车里等我便是。” 许平嫣思前想后,顾忌这等花街柳巷之地鱼龙混杂,生怕他遭遇不测,还是违背原意跟上了他。 刚踏到旋转彩玻璃大门边,舞池里灯光流淌而泄,打了沈钰痕一身,沈钰痕掏了几个大洋赏给看守的门差,顿时有两个浓妆艳抹的女郎凑上来。沈钰痕勾眼笑着,一手揽了一个,簇拥着两手杨柳细腰施施然进去。 数种香水脂粉的味道浓重艳丽,一股脑的扑进来,甜得刺鼻,仿佛是开至荼蘼的百花,气味浓烈奢靡,带着即将腐烂的恶臭,直醺得人头脑发懵。许平嫣拿帕子遮了遮口鼻。舞池里的女郎们都穿着时髦的低胸短袖长短跳舞裙,烫着波浪卷发,唯有许平嫣穿着及脚踝的旗袍,拿玉簪子挽着发,一张脸上不施粉黛,本来已格外显眼。舞池里的姐妹们最善嚼舌看戏,无事生非,又见她面露嫌恶,一派冰清玉洁,就以为她是看不起这样以色示人的职业,更想仗着气势磨一磨她的性情。 像水蛇一样缠在沈钰痕右侧的女郎叫了一声,扭头指着许平嫣,连连的勾着沈钰痕,细声问道“这位小姐一直跟着先生您,是先生您的什么人?”另一旁的女郎攀着他的胳膊,兴致勃勃的添了把火,也是一叠声的附和。 沈钰痕捏了下右边女郎的手,又双眼迷离的凑上去亲了下左边女郎的脸,才悠悠望向许平嫣,懒声道“她啊,身份可多了。我原来是想对她负责,娶了她的,只可惜她似乎是看不上我。”他心里早已认定平嫣是大哥送来自己身边监督自己一举一动的,遂遗憾似的吹了口气,噙着慢吞吞的笑,有意想借她搓一搓自家大哥的脸皮,“后来在火车上,我们又成了一条船上的贼人,我受了她的恩惠,原是想和她做朋友的,谁料她非要做我的丫鬟。” 周围的人顿时哄笑起来,一波一波的起伏着,尖嗤嘲弄,像一根根从胭脂堆里拱出的软刺。 他在纸醉金迷的温柔乡里如鱼得水,像是压抑成疾的病号一朝康复,浑身上下都在赤裸裸的拼命释放。头顶的琉璃花枝灯缠绕低垂,绽出万点烟花似的碎光,顺着他修长斜倚的身子铺落下来,映得他脸上的笑都显得那么快活华贵。 许平嫣有些喘不来气,口中仿佛含了一个未熟的青梅,苦酸苦酸的,那味道直蔓延到肺腑里。时至今日,她和九州哥哥隔着的不仅仅是许府那一年横贯的仇海恨潮,更有着八年的物是人非。他们在各自的处境里,都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沈钰痕笑了一笑,那眼珠子黑漆漆的,透着点世家少爷都有的放荡,暧昧不明的望着许平嫣,“你要跟着我上楼吗?”说着两手用力一揽,左右两女郎猝不及防的贴上他的身子,挥舞着粉拳作势要捶他。 许平嫣微微低头,道“二少爷不要忘记大少爷嘱托的事。” 沈钰痕一听这话,扫尽了兴趣,皱着眉推开左右女郎,随手接来服务生托盘里的一杯葡萄红酒,慢慢凑近许平嫣,悄声道“你是我的丫鬟,怎么脑子里都是我大哥的话。”他晃着高脚杯里的红酒,剔透的杯壁上覆了一层层均匀的暗红。他垂首就将杯沿凑到许平嫣的唇边,许平嫣不着痕迹的躲开,他直接挟住她的下巴,硬生生的灌了她一口。 她素来喝不惯洋酒,品不出个中滋味,只觉得那味道甚是酸涩醇厚,就像是在雨季里浸泡了许久的木头,发酵出令人不适的霉酸。 沈钰痕一口灌掉了杯里的酒,拽过许平嫣就往楼上拖,边拖边道“纵使你帮着大哥约束我,我也实在不放心把我的丫鬟在丢这花花公子堆里。”说着招服务生取来楼上房号钥匙,随手从钱包夹子里掏出几百大洋给他,服务生喜滋滋的接着,作揖道谢,赶着去引路。 他的手劲极大,攥着她的手腕,稳如绳捆。许平嫣拗他不过,只好和几个女郎同上了楼。 楼上包间不比舞池奢华,倒是收拾的典雅细致。留声机上卡着唱片,放着节奏明快的小提琴曲,两个女郎和着音乐跳探戈,饱满的红唇边溢出动人的笑声,舞步轻巧欢快。沈钰痕歪在沙发上,左拥右抱,女郎们言笑晏晏的喂他吃酒,往他嘴里塞剥好皮的葡萄,扯他的衬衫扣子,在他裸露的肌肤上留下一串串红唇印,他也乐得享受,脸上始终挂着笑,带着些懒懒的迷醉。 许平嫣站在一侧,盯着对面花架上的一盆兰草,看那修长柔韧的叶子丛中钻出一簇簇淡紫色的花苞,将开未开的耷拉着。旁边是莺声燕舞的聒噪,她强撑着精神,忽然觉得自己就跟这盆兰花一样的可怜,本该生于幽谷,长于傲洁,却不得不在这乱世里委曲挣扎。 有女郎扯开了沈钰痕的腰带,伏在他身上娇哼连连。许平嫣没有心思,也没有脸面再守下去,偷偷退出了门,倚在贴了碎金缠花的坚硬墙壁上闭了会眼,就轻步往过道的深处走。 那里设着几扇窗,许平嫣一把扯开厚帘子,见那窗户是由各种颜色的玻璃格子拼凑上去的,一目望去,天幕都被割的五彩缤纷。她两肘撑在窗沿上,托腮望着茫茫远方,心里什么都没想,也没什么可想,但却累得很。 一个富态男人喝醉了酒,刚上了厕所迷迷糊糊地出来,一转眼就看见窗子边那一抹窈窕背影,以为是哪个女郎,腆着肚子晃过去,咋呼一叫,就在身后将许平嫣攥在怀里,边喊着淫话,边在她身上乱摸。 许平嫣转身来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男人瞪大了眼,登时酒醒了大半。二话不说就自裤腰带上系着的佩夹里掏出一把驳壳枪,定在了许平嫣的太阳穴上,一掌揪住她脑后的盘发,咧开满嘴黄牙骂道“臭婊子,还敢打老子,真他妈是欠干!老子一会就让你上天!”说着大力将许平嫣往房里拖。 许平嫣咬着牙,只觉得被力道攥起的大把发束像一条锁链,薅得她头皮欲裂。戏行里唱念做打,都有苦练数载的真功夫,她虽力气不大,但胜在轻柔,四两拨千斤的一个斜落腰,她一脚踢在男人的裆部,扳来男人手里的枪。男人忍着痛与她争抢,慌乱中谁扣了扳机,只听得裂空似的一震,那面彩色的四开窗子顿时哗啦啦的碎开。 沈钰痕一冲出门,就看到许平嫣脸色煞白的握着枪,衣衫不整,身旁还有一个抱头鼠窜的男人。 沈钰痕跑过去夺走她手里的枪,将她拽来身后。那男人淌了满脸冷汗,犹自心悸,从头到脚把自己摸了个遍,才晓得身上没中一颗弹,松了气,趾高气扬的藐着许平嫣,又瞪着沈钰痕,恶狠狠道“你们等着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等我的人来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枪声引来侍从,他话音未落,果然听得一队参差不齐的皮靴上楼的踏响。 沈钰痕攥紧了她的手,眉目冷冽,二话不说扬起枪,扣下。那男人双眼惊恐的眦开,刚出口的喊叫尚哑在喉咙里,天灵盖上就多了一个浆血横涌的枪洞,仰面直栽下地。 沈钰痕一脚将男人的尸体踹进一旁房间里,重重关上门,拉起许平嫣就跑到了方才的包间里。屋子里的四个女郎目睹了方才过道里的一切,早就被吓得花容失色,见到沈钰痕过来,一个个失了魂般缩肩噤声。沈钰痕提高枪杆,一一在女郎们的脑袋上缓慢的滑过去,掏出西装内夹袋里的钱包甩在地上,冷声道“这里有十万的支票,够你们赎身花一辈子了。现在倘若你们能缠住外面来的听差们,你们会钱命两得,否则我就用这把枪送你们去见阎王。” 四个女郎面面相觑了半晌,彼此眼神交换,心里度量,终于其中一个大胆的抖着双手掏出钱包里那张支票,咬唇点了下头。剩下的几个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支票,也一狠心妥协下来。四女郎袅袅娜娜地扭出门去,果然见七八个便衣听差正眉目凝重的搜罗房间,转眼就要来到这里。她们娇笑着迎上去,风情万种,一些听差们禁不住撩拨,半推半就,被心神荡漾的拉进屋子里。 那个胆大的女郎偷摸递来一个眼神,沈钰痕攥着平嫣就奔下楼梯,脚步匆匆,迅速没入舞池人海里。他们刚大步踏出门一步,只见几队身穿警服的卫兵从各路包抄过来,挎着枪小跑进舞池里,将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沈钰痕拉紧了她的手,大步跑起来,刚上了汽车,几声枪响就赶追了来,噼里啪啦的射在车身上。他将油门踩到底,拧着仪表盘就冲移了出去。 已是深夜,街道上的商铺都插了板子,除了游荡在外的流浪汉们几乎没什么人。星子缀在云层里,如将死的萤火,亮着死气沉沉的几丁。暖风吹来空气的燥热,教人身子疲惫,可平嫣强抖擞精神,反趴在后座上,一眨不眨的盯着不远。那后车灯打出两道挺直的雪白光束,明晃晃的照着轱辘外被碾飞的茫茫尘土。 沈钰痕道“不用看了,他们追不上来的。” 电气路灯下铸着数米高的石头长堤,两排电气路灯似乎延伸到夜的尽头,映着堤下一望无边的江水。平嫣这才坐正,连喊了几声停。 沈钰痕停下车,正要说话,平嫣已拧开车门麻利的跳下去。他也跟着下去,但见灯影罩落的一团橘光里,平嫣正蹲在车前,拿发簪在车牌号上敲敲打打,很快就将牌子卸了下来,一扬手就将牌子扔进了茫茫江水里。 沈钰痕叫唤了一声,扒着堤栏往下瞅,只隐约看得到一簇平歇的浪花。 “若那些人记得车牌号,不处理干净的话,他们迟早会找来。”平嫣直起身解释,望着他隐匿在夜色里的背影,忽然觉得他有些难以琢磨,就问“杀人,你不怕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主仆关系 方才那一派杀人时冷峻镇定,决断分明的样子决不像一个花花公子该有的样子。 风卷着江上的水雾吹来,有些泛了潮。 良久沈钰痕才转过身,闲闲歪倚在石栏上,咧开一口银牙,笑得没心没肺,“怕啊,可是不知怎的手一抖,枪就开了。”他说着扬起手,像筛糠似的抖了两抖,比出枪的样子,打着口技在脑袋上一指。 平嫣几不可见的撇撇嘴,自是不信,也不再问,思索着捏了两下袖边,道“你不该开那一枪引起这么大的动静,总之还是要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此事由我而起,可终究是你开的枪。那十万块,我会还给一半,这样你也不亏。”十万大洋足够一个大家庭富足一辈子,平嫣心里暗叹,自知任重道远。 沈钰痕轻吐了口气,并不接话,对成为她的债主实在是很有兴趣,遂笑道“要是换作别的女人,我或许不会开那一枪,但偏偏是你”他顿了顿,没了后话。两手叉着西装口袋悠走过来,围着她转了半圈,停在她身后,声音轻轻地,含了丝隐晦的威胁,“你实话告诉我,为什么要做我的丫鬟呢?” 平嫣一动不动,只管盯着地上掩叠在一起的影子,平声道“自然是为了报恩。” 沈钰痕笑出了声,踱步走到她眼前,矮腰歪头在她脸上瞅了良久,才道“你看看你,一个令许多男人都心向神往的梨园名伶,孤傲冷漠,哪一点像是报恩的样子?” 平嫣蓦地抬眼,正撞上他梭巡不止的目光,月光裁落,在他的脸上铺展开来,那笑也是邪里邪气的,像笼了层寒霜,隐隐透出冰冷。“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来到我身边,我也不管你和我大哥之前究竟有什么秘密,总之你不要想着帮助我大哥来左右我的想法,更不要试图左右我的感情婚姻。至于我救你的原因,一是因为火车上的恩情,二是因为我还不想你死,因为你死了,大哥还是会派别的人来监督我的一举一动。我宁愿是你向我大哥随时汇报我的情况。” 他看似大大咧咧,但多年来的独居生活却将他塑炼的尤其心细敏感。自在封城起,他就已经发现了眼前这个女人与大哥不同寻常的关系。 平嫣咬着唇,望着他的眼睛,心里却大石落地。原来他误认为自己是沈大少派去他身边的。这样也好,也等于间接向他坦白了自己与沈大少之间的关系,日后与沈大少的接触也省得遮掩。 她不言,沈钰痕只当她是默认,想着他们这一层被他人主宰着的主仆关系,心里徒生一股烦躁。他打开车门坐上去,杂乱按了几下车喇叭,道“上来!” 平嫣依言上车。沈钰痕发动汽车冲去老远。 汽车最终停在一家车行前,沈钰痕两腿架在仪表盘上,靠在座椅上闭目,呼吸声渐渐平匀。平嫣左倚右靠,辗转良久,心神倦乱,却如何也睡不着。她索性摇下了半块车窗,探头望向外。街边植了两列腰粗的梧桐树,枝叶交覆,密如云盖,一片片宛如泼地生根的墨云。她闻着空气中递来幽清的桐树香,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直到清晨她被街道里渐渐复苏的人声忙碌吵醒,揉了眼向外望去,就看见沈钰痕正与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谈什么,接着中年男人递给他一张字表,他刷刷签上了字,男人就笑眯眯地递上了一沓钱。 沈钰痕见她醒了,打开车门招呼她下来,道“我把汽车卖给车行襄理了,现在去珠宝行吧。”他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钱,绅士的伸出手,平嫣扶着他的胳膊下了车,苦脸望了眼汽车,低声道“你就这么自作主张的把大少爷的汽车给卖了?” “要不还能怎么样?”沈钰痕毫不在意的耸着肩,“现在我身上分文不剩,拿什么去给林大小姐买礼物呢?”他故作苦恼的捏了两下头,紧绷的嘴角忽然裂出笑纹,忙转过身,甩着钱哼着歌大步走。 似乎手里的这几百大洋比那十万块的支票还要令人舒心如意。 那辆半旧的福特汽车本就不值几百大洋,又被车行襄理一压价,最后只折了三百大洋。沈钰痕随便挑了家首饰店,随便捡了个白蝶贝的珍珠耳环,高高兴兴的寻地儿去吃早饭。走了几步就看见从街口匆匆寻过来的李庸,带着几个侍从。沈钰痕不睬他,径直到摊贩上买了几个包子过来,边啃边来让平嫣。平嫣摇摇头,示意不吃。他不以为意的挑挑眉,一口口塞满了嘴。 李庸已经带着人找了他们一夜,喜出望外的小跑过来,看着两人完好无损,终于安下心,派随从先行一步去禀告沈大少。他笑着请了个礼,这才注意到空荡荡的两人,不禁诧异,委婉道“二少爷,车呢?我来开吧。” 沈钰痕从口袋里掏出只系了红丝绦的绒布小礼盒,一本正经道“车就在这里了。” 李庸满脸狐疑的去望平嫣,平嫣藏着掖着,挑挑拣拣,只将卖车一事草草讲了。李庸定力颇足,听完倒没流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表情,只是扯了笑容上前去引路。 平嫣看了沈钰痕一眼,跟上去。沈钰痕也撵过去,偷偷攥上了平嫣的手背,平嫣于事无补的挣了几挣,他越攥越紧,手指若无其事的嵌进平嫣的皮肉里,烙出几个青红的印子。平嫣忍着不吭声,沈钰痕却凑在她耳边,云淡风轻的眨着眼睛,压沉了声音,“你可要记得,你是我的丫鬟。倘若你对我大哥讲了什么不该讲的事情,昨晚的命案,我先一个就供出你。”他言笑晏晏的暗藏话锋,见平嫣仍旧一副无关痛痒,毫不畏惧的样子,心里腾起一股子挫败,又韧着性子吓唬道“你怕不怕?” 趁着他分神的空闲,平嫣甩脱他手上的挟制,眯了眼睛伪笑。朝阳初升,树叶间有熹光筛落,碎成一点点斑驳的影子,淌在她的身上脸上,她弯弯的眉眼竟显得十分明艳动人。沈钰痕怔忪间,脚背上忽剧痛踏来,再回神却见她的高跟鞋尖已踩抵在他锃亮的皮鞋上。 “二少爷多虑了,我怎么可能会怕呢。现今你我是一条浮木上的蚂蚱,我若是落了水,二少爷又怎么能独善其身呢?”平嫣不想与他多费唇舌,可又实在看不惯他这样淫威暗施的技俩,故而忍不住反抗,以笑颜相怼。 沈钰痕没讨到什么便宜,瞪眼竖眉,一路郁色。还未踏进铁花栅门里,就看见几排卫兵挎着枪威风凛凛的站满了别墅各处。徐婉青得了沈大少的吩咐,已在花坛边满面急色的等了许久,远远见李庸一行人等回来,就在丫鬟的搀扶下疾步奔过去,上前拽了沈钰痕的西装袖子,忧心忡忡的打了一通手势。 沈钰痕朝别墅里瞟了一眼,晓得她的意思,满面堆笑朝她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道“好嫂子,你不用担心,我给林小姐买了礼物来,一定会应付好她的。” 说着便一马当先的往前走,走了几步忽停下步子,转身来朝平嫣勾了勾手。平嫣不明他的用意,但又不能光明正大的反驳,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稳步跟在他身后。 沈钰痕前脚刚迈进堂厅,偷声甩给平嫣一句话,“等会我的命途可就在你这一张嘴里了。”平嫣愣了一下,忖着他话里深意,心里愈加七上八下的。 厅里围了圈西洋皮沙发,林恒督军剑眉英目,颧骨瘦立,留了道正八的胡茬,着一袭家常的墨蓝色暗银纹团福字的马褂绸衫,拄着一柄文明棍端坐在沙发中央,活脱脱一个旧式儒生老爷,正与沈大少品茶闲话。沈大少还未发作,沈钰痕就泥鳅一样灵巧的滑了上去,叠握着手朝林恒鞠了个可圈可点的直角躬,双手奉上茶,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家父常常念叨的结拜兄弟林叔叔吧?” 林恒扬目看来,打量了他好几通,见眼前少年生得仪表堂堂,又礼敬长辈,方才左等右等都等不来正主的愠怒渐渐淡了下去,慈笑着接过他呈来的茶,刮着茶沫饮了。一壁吩咐卫兵去上楼请小姐下来。 沈大少见进展颇顺,朝沈钰痕点了点头,目光漂移处,又与静居一侧的平嫣的目光一触而过。他眉开眼笑道“逊清时,我这二弟就被父亲送去了重洋外。一晃过了这许多年,难为林叔叔还能记着他。” 林恒望着沈钰痕,往事历历翻起,他喟然一叹,道“当年朝廷派我和沈老兄一起去带兵剿匪,匪窝里九死一生,要不是沈老兄重情重义,攻进重围里为我杀出一条血路,就没有我林恒的今天。亏得拙荆与幻月夫人要好,为了延续两家的这份情谊,在你们尚在娘胎时就定了亲事,若同为姊妹就义结金兰,若一男一女,就结下姻婚。”他满面藉色,“这真是天作之合。” 沈钰痕沉默撑笑,心里已抗拒厌倦到了极点,只缩坐在沙发角落里端着杯热茶出身,透过腾腾窜升的茶气,他仿佛看到了美利坚那片可以自由驰骋的蔚蓝天空。他苦叹了声,啜一口茶,茶的味道循规蹈矩,一味清香,他更有些想念咖啡里那种狂放浓烈的醇香。 他胡乱抛着视线,转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到平嫣的身上。此时她正垂首立在角落里,叠参着手,额前几缕乱发如柳丝,裁出她脸上的几道暗影。那样子是极乖巧矜持的,可就是透着一股原始森林的森冷。沈钰痕觉得她应该是一杯放冰的红茶,烈烈的艳,涩涩的苦,还有浸骨的寒。 笃笃一连串的粗跟皮鞋声敲下来,只见是一位极摩登时尚的小姐,烫着时兴的螺丝旋及肩短发,笼着暗红色蝴蝶结的皮绒发箍,着一袭西式卡塔绸蓬洋长裙,长眉杏眼,荔鼻朱唇,鸟雀一般地从楼梯上跳下来,在身后环上林恒的脖子,撇嘴撒娇道“人家正在上面画画呢,爸爸叫我下来干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未婚妻 这位明艳动人的摩登小姐想必就是林督军的掌上明珠林立雪了。 林督军满面慈蔼的笑拍了拍女儿的手,语气肃然,却饱含责备的宠溺道“女孩子家老是这般风火!家里来客人了,还不快向你两位哥哥问好。” 早些天林立雪已被母亲偷偷地旁敲侧击过,自然是晓得这远道而来的两位哥哥中有一个是与她定了娃娃亲的未婚夫。虽说她自小受得是西式教育,十分文明开放,但谈婚论嫁此说一直是世家小姐们羞于畅谈的。经由父亲这么一大大咧咧的提点,她水葱般的玉指尖捏着袖边碾啊碾,脸都红到了耳朵根,但终是捱不住心里的激动好奇,匆匆朝客厅里瞟过去。 “这位是你钰成大哥。”林恒笑着指人。林立雪模样乖巧的行了个屈膝礼,沈大少和笑着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扁长缎子盒递给她,道“家母一直惦念着立雪妹妹,临行前对我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将这个传了几代的翡翠簪子赠予你,听母亲说,这根簪子可传了旧时代里几个中宫皇后的手呢。” 林立雪的双眼雪亮,欢欢喜喜的打开,见那块锦黄细缎上托了个玉兰花苞形的翡翠玉头簪,虽款式老样,但水头顶足,雕工精细,小小的一脉,如春水盈盈流动。沈太太既然肯将这样价值连城的子孙传承物都送给她,这不明摆着将她当作沈家儿媳妇吗?她越想脸上越烧,情绪泛滥,只将将信将疑的目光投向方才她一下楼就注意到的俊朗少年。 林督军顺着女儿的目光望过去,见目之所及处只坐着一个沈钰痕。他气定神闲的端起一杯茶,暗笑着抿了几口,与沈大少灵犀一对眼,就道“那位是你钰痕哥哥,还记得吗,你小时候爸爸带兵打仗,就把你和你妈送去你沈伯家住。钰成少年老成,你不敢和他说话,就天天追着你钰痕哥哥打闹,有次你爬树上摘果子,不小心摔下来,你钰痕哥哥为了接住你崴了脚踝,在床上躺了七八天呢。” 少年时的青涩窘事忽地鲜活起来,林立雪又气又恼又羞愧,满腮红云的飞瞟了眼沈钰痕,叫了声爸爸,跺着脚娇喝住他的回忆。 平嫣悄悄递来了视线,有些好奇性格多变的沈钰痕该以何种姿态应付这位纯情小姐,不料沈钰痕也朝这边看来。平嫣与他的目光僵滞在半空,他神采飞扬的挑了挑眉,侍扭着西装袖子上的口袋直起身,走到娇羞的小姐身边,绅士的鞠躬伸手,“立雪妹妹,几年不见了,你生得越发标致美丽了,我还不敢认呢。” 他的声音朗朗脆脆,如春笋一节节掰折,带着赤子的天真纯明。听在林立雪的耳朵里,有别样的酥麻欣喜。 林立雪伸出手,沈钰痕一把握住。那手指修长的骨节上有恰当的温度,虚虚裹着她的手掌。她禁不住抬头,撞进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她望着他精雕细琢的面孔,心里血液搅翻,愈欢的心跳一声声砸向她的神经。 原来钰痕哥哥长大后,是这样陌上无双的样貌。 沈钰痕松开她的手,眨眨眼,笑道“立雪妹妹莫不是也不敢认我了?” 沈大少方还提着心,生怕沈钰痕那些婚姻自由的混念头轰上来坏事,此刻见这一对男女言谈和顺,自是宽慰。林恒也盖不住脸上的笑意,兴致颇丰的与沈大少谈话家常。不知觉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林督军不愿劳师动众的奔走饭店,点派了随身卫兵队长去洋人开的玫瑰饭店寻聘来一个西餐厨师,买了菜肉餐具来在别墅灶房里现成开火。 徐婉青在灶房里忙活到现在,款款出来,身后的西月东霞两人手里各捧了一个细瓷圆托盘,盘子上垒着精致的糕点块。走到紫檀长桌前,亲自捧了盘子轻置在桌上,温贤含笑退居到沈大少一侧。 林立雪正在青州女子中学上三年级,家境富裕的女学生们闲来无事,最好嚼弄事理长短,其中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沈参谋的哑巴太太就是一桩。是以林立雪早就对这位沈太太耳闻不少,她难耐好奇的提裙跑过去,亲亲热热的坐在父亲身边,目光友善的打量着她。只见她穿着斜襟粉缎宽袍,下围百褶秋水长裙,脚上是缎面绣花鞋,留着温婉的桃尖刘海儿,盘着发髻,发钗环佩,脸庞清秀,眉眼柔顺,是十足十封建世家深宅少装扮。林立雪瞧着呆板无比,手指绕着自己的卷发打结玩,脸上露出微微的鄙夷。 她们新式的小姐是不屑于与这种老古董太太们打交道的。她真是不明白沈大哥怎么会看上这样无趣且哑巴的女人。 徐婉青察觉到她的神色变动,捏了下手里的帕子,依旧笑得温婉得体。 沈大少将一切看在眼里,扯了太太的手来,起身将她按坐在沙发上,在她快要站起前抢先道“你快来歇歇。”他这么不动声色的维护太太,林立雪被夫妻伉俪敲了个闷棍,心里难堪,连声唤了好几句钰痕哥哥,扯了他来吃糕点。 林督军不动声色的拿了块糕点,手指微颤着递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的咬,双眼渐渐湿润,几行浊泪滑下来。林立雪手忙脚乱的拿帕子替他擦,一叠声的焦急询问。 “我与沈大哥从土匪窝里逃出来,五天来水米未进,饿昏在山上。幻月夫人带着人来寻我们,找了几天几夜,鞋底都磨穿了,她帕子里包着千层酥,虽然都馊了,但却救了我和沈大哥的命,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林督军怔怔望着手里那半块糕点,老泪浑浊盘旋在眶边,最终怅叹了口长气,“幻月夫人,她是个好女人,重情重义,只可惜”他说着沉沉望向沈钰痕,深皱的脸上终于攀附了一丝慰藉,“还好有孩子们能替上一辈延续下这份难得的情谊。” 沈大少与婉青相视一望,不觉莞尔。如今沈家空有生意场上的富贵,却无在乱世中能呼风唤雨保根基的权势。他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要借这几块糕点揪捏住那些情义往事,保得沈家屹立不倒,来试探稳拿住这位高权重的林督军,让两家姻亲板上钉钉。 看来诚如父亲所言,这位林督军的确不是趋炎附势,背信弃义的小人。 沈大少歉笑道“婉青只想着亲手做几道点心来孝敬叔叔,却没想到勾起叔叔往事,实在不该。” 林督军摆了摆手,眼里泪花点点。 沈钰痕默默听着,唇畔含笑,只在提到幻月夫人时脸上才有了一丝复杂的僵硬,那抹复杂又瞬息散尽。他逆着光线的半张侧脸棱角分明,平嫣站在这里,看到他唇上钩着的弧度越来越弯。那是一种类似于苍白的笑,没有温度情感,教人寒凉。 平嫣幼时是见过这个幻月夫人的。当年那一缕瘦立如烟的身影跪在许府大门口,大雨瓢泼浇透了她全身,她只是不停的磕头。平嫣想去给她送一把油伞,却被母亲喝斥住了。她还记得母亲神色冰冷的坐在堂屋里,望着雨帘砸得急又怒,咬着牙,眼眶却慢慢红了。后来,那位夫人再也没来过,直到许府被灭门后,她跪在被烧尽的废墟里,撕心裂肺的哭了一场。没过几天,平嫣就听说她得急病死了。 西洋厨子叮叮哐哐忙活了个把时辰,领钱后就走了。餐桌上每位前的陶瓷盘子上各摆了一客牛排意面,蔬菜沙拉。其余摆的是一类精致小巧的西式甜点,并罗宋汤,奶油蘑菇汤等。又顾着徐婉青腹中孩子的营养,又给她另做了清蒸鱼,咖喱虾汤,热了牛奶。 林督军格外高兴,开了两瓶红酒,饭桌上觥筹交错。林立雪拿刀叉割着牛排,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往对面翻瞟着,去看面如冠玉,举止斯文的沈钰痕,又怀想着儿时两人青梅竹马的那段时光,少女的春心被一缕缕的牵动,脸上红霞遍染。 沈钰痕被她看得十分不痛快,只觉食不知味,喝了口红酒,耐性笑道“我方想起来我是给立雪妹妹带了礼物来的。” 林立雪一听,露出期待惊喜的神色。 饭前沈大少刚得了李庸的回话,只晓得沈钰痕是用卖汽车的小钱去买的首饰,只怕是没什么好货。他正要叫住,沈钰痕已经眼疾手快的掏出了礼物盒子,并笑看了一眼沈大少,“立雪妹妹打开看看喜欢否?” 林立雪满面红光的扣开盒子,见里面躺着一对珍珠耳环,且不说款式,单那色泽度饱满度也算不上好。她面露惊讶的探看了好几遍,却还是看不出价值来,又望了眼笑意盈盈的沈钰痕,心里不满别扭极了,可又不忍让沈钰痕当着亲爹的面儿出不识珠玉的丑,只得草草收下,微笑着道谢。 沈钰痕有意无意的甩了下手指,几滴酒渍跌在平嫣的手背上,沁出一圈凉痕。他诚道“其实这个珍珠耳环不值钱,是我做事不当,改日我亲自带着立雪妹妹去选几件她喜欢的罢。”话尾还故作懊恼的叹了口气。 沈钰痕不声不响的留足悬念,林督军果然问起此事缘由。沈钰痕摆出一副自责不已的样子,直指向侍奉在身后的平嫣,道“我实在没脸提起,还是让我的丫头说说吧。”他一记乐得看戏的眸子风电光火石的一闪,平嫣气结,心思飞转起来。 怪不得进门前要特意告诫她,原是早怀着鬼胎将这个填坑扯谎的苦差交给自己。她现在怀疑沈钰痕是不是脑子进水了,难道他作为凶手之一不该对事关昨日血案之事字眼不提么,干嘛还要故意撞到风口浪尖上? 平嫣垂头,做足了一派木讷呆笨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样子,轻声道“昨晚上二少爷要去给林小姐买首饰,在人多的地方钱包被哪个小贼摸走了,二少爷只能把汽车卖了去给林小姐挑选礼物。”她顿了顿,心里念头一闪而过,又道“二少爷为了挑礼物,足足在首饰店门前等了一夜呢。” 既然他给自己背了个好锅,那她就礼尚往来一下,替他好好动了动娇俏小姐的芳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我们是彼此的棋子 沈钰痕轻皱了眉,刺一眼平嫣,自苦于心。感情他那轰轰烈烈的一夜惊魂,都演绎成了他冒着饥寒交迫为佳人寻礼? 林立雪听得动容,由那对廉价耳环所引发的不快顿时一扫而光,不禁扬了视线定在沈钰痕的脸上,两眸晶晶亮亮,藏着情意绵绵。 沈大少眯了眼平嫣,调笑道“也就是立雪妹妹你了,能让向来毛躁的二弟肯用心去挑一夜的礼物。”林督军瞧着这一对璧人,也附和着笑。 林立雪左看看又瞪瞪,脸色涨得通红,唇畔含蜜,羞俏俏的都笑到眼睛里去了。 林督军的副官王袖迈着大步,脸色阴沉的从门外跨来,附耳于林督军说了几句话。林督军神情愈僵,猛拍了下桌子,吼道“到底怎么回事?” 王袖身子立得笔挺,脸色却瞬时委顿了下去,飞了眼桌上众人,见林督军毫无顾忌他们的存在,就直接道“高队长的尸体是在城南野外发现的,属下已盘查了附近的几处农家,他们没有作案动机,也没有那个胆子,都不是凶手。属下会再另行调查。” 那个高队长十有八九是昨夜的男人,可他的尸体又怎么会出现在荒僻的城南?平嫣心下一沉,疑惑的望向沈钰痕,忖度着是不是他做的手脚。可现下他正靠在椅背上,事不关已,雍闲安静的叉了甜品慢尝。 林督军皱得一脸深沟浅壑,强挤出平和语气朝沈大少敷衍了几句,又叫沈钰痕明日一早将林立雪送去学校里,就急遣了随侍的卫兵,阴沉沉的走了。 午餐过后,林立雪黏着沈钰痕要去新世纪百货商场逛。沈钰痕摇电话从车行里叫了辆汽车,趁着等车的空当,他端了盏茶,似无意问道“林叔叔走得那样急,想必那个高队长是很得器重的,只是可惜天妒英才啊。” 林立雪轻嗤一声,坐到沈钰痕身边来,神秘兮兮的悄声道“什么英才,那个高队长靠着自己的爹才得了这个青州巡警副队长的职务,他本人实则是不通书史,草包一个。” 沈钰痕饮了口茶,有碎小的茶珠沿着他唇上的纹路湿淌,在水晶灯枝下,透着明灭不定的光,如他眼里匆匆闪过的一节冷刃。 大门外赶来的汽车按了几声喇叭,林立雪拽起沈钰痕的胳膊,拿了手袋就兴致冲冲的往外去。沈钰痕只得赔着性子,养起精神,尽足了绅士之道。 花园里,绿意荫荫,又袅了朦胧如纱的雾气。平嫣坐在长厅里的石凳上,望着厅子上一格格延伸的白梁子将天空分割得一条一道。那条道外是沉沉的乌云,似乎有几丝凉雨点子砸下来了。 她的心情就如乌云压盖的天气一样,压抑沉重,令人不敢畅快喘气。她的脑海里一会浮现出父母死在血泊里的样子,一会又浮现出九州哥哥的样貌,一会是沈大少,一会又是昨夜沈钰痕开枪的声音她心里乱成一团麻线,忽然有些害怕再和沈家的子孙牵扯下去。 肩头上按下了一只手掌,并微微收紧,带着温度的宽厚触觉就像一种无声的安慰,抚贴着她极度不安的心。 “昨夜的事,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这声音沉静敦厚,平嫣一愣,旋即站起身,微微一福身,垂首不言。 沈大少泰然如山的立着,一字不差的重复道“昨夜的事,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话里的冷意扑面而来。 “大少爷想知道的,方才在餐桌前我已经全讲了。”平嫣淡淡道。沈钰痕说的不错,有那条人命牵着,他们才是一条浮木上的蚂蚱。她虽与沈大少有着某种意义上的合作关系,但他这人精于算计,若知晓内幕,难保不会为系情分,将她这半个凶手拱手送给林督军。 沈大少捏住她的下颌,收紧力气,缓缓的抬起。平嫣顺从的直视着他的双眼。 他的眼睛与沈钰痕的同样深邃浩渺,只不过沈钰痕的眼睛是像一望无边的天际,撒着繁星,缀着月盘,虽风流奢迷,却带着赤子之心的纯良清冽。而他的眼睛更像是隐匿在黑暗中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水,无声无息的暗流汹涌间,有太多看不穿的情绪,太多难以涉足的地方。 他盯着平嫣,漫天乌云似乎都聚在了他的脸上,他的声音自喉咙里滚出来,如破空的闷雷,一字一顿的压迫,“别忘了,你是我的棋子。” 平嫣忽就嫣然一笑,眼角眉梢俱是小家碧玉的温软可人,“我一直记着。” 沈大少一直觉得她的长相和性子像极了秋雾将起时的白菊,孤绝又清妩,长于浊浊红尘乱世,却又在尘世中活得若即若离,教人难觅踪迹。偶尔一笑,也只是浮在面皮上,而方才她那一弯眉眼,浅浅的,如泛着潋滟的秋波,那濛濛的缠绵秋水气似乎直浸到他的眼睛里。 他的心忽就毫无预兆的跳漏了一拍。顷刻间另一只手腕上就传来针刺般的一痛,正是平嫣的指甲掐开了一个口子。沈钰痕怒沉着脸抬头,身体各处顿时奇异般瘙痒麻疼了起来,他捏在平嫣下巴的手指失了力道,平嫣顺势逃脱,环抱着手臂冷冷站在一旁。 沈大少口口声声说她是他的棋子,可焉知他又不是她的棋子呢? 棋子就该相互掣肘,她一向不喜欢被人控制在股掌之间。 “你到底做了什么!”沈大少望了眼腕上伤口里的一点朱红粉末,气焰骤寒,咬牙切齿道。 平嫣弯起食指,含笑望了眼指甲缝里残余的药末。她师父柳三春不仅是戏曲名家,还是用毒用药的高手。方才她用在沈大少身上的药就是师父的新研,能破伤口而入,教人浑身痒麻。她本是要扣一点在指甲里防身,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想着她微抬起头,纯真无良的望了眼冷汗涔涔,极力控制着抓挠的沈大少,会心一笑。这药的效果不错! 沈大少捏紧了拳,盯着平嫣在这短短一刻复杂而生动的表情变化,铁青的面色上硬是挤出一丝从容的笑。他不紧不慢的从腰间佩戴里掏出一把手枪。 平嫣无畏地几步上前,顿时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沈大少只看到一双突然扩大的狡黠冰冷的眼睛,转眼他手里的枪口已被几根纤纤手指轻飘飘的堵住。 “我只是跟大少爷开了个玩笑,想要告诉大少爷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是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呢。我们是彼此合作的关系,并不是绝对遵从的主仆关系,我不希望大少爷左右我的行为,控制我的思想。我想说的自然会说,我不想说的半个字都不会说。”平嫣婉声道,转到他身后,两手按上他的双肩,将他的身子按到石凳上坐好。“大少爷尽管放心,这不是什么厉害的毒,只要回去用金银花和苦参熬的水洗一洗身子就没事了。大少爷且在这等着,我马上找佣人来。” 只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袅婷背影。 沈大少一手重重撑拍在大理石平桌上,恶狠狠甩了一眼,终于撑不住抓挠了下脖子。几缕光亮撕破厚重的云层,他的面孔背着光,眼睛里却掠过一晃而过的戾气,意味不明。 傍晚时分,车灯探过。林立雪才蹦蹦跳跳的进门来,沈钰痕满面疲色的在后提着大包小包。 徐婉青正坐在沙发上养神,东霞给她揉着头。西月机灵,一见她们回来,忙赶着去灶房传饭。徐婉青笑着迎上去,握住林立雪的手,打了几个手势。东霞在一侧矮着头,解释道“太太是问小姐累不累,二少爷有没有尽足了绅士风度?” 林立雪本是不愿理会她这样毫无学识见识的旧派深闺太太,奈何她提到了自己心里第一号比蜜甜的人物,要知道像沈钰痕这样俊俏的公子哥在商店里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俨然让她成了一众太太小姐们艳羡的闪光点。初入情河的少女在任何一个有关心上人字眼的时候总显得分外柔和甜蜜,她当下就绽了羞怯一笑,转身过来抽了沈钰痕提在手里的一个印着洋文牌子的硬纸袋子,拿出一条时髦的丝巾来圈在许平嫣的脖子上,俏皮眨眼,“这是我刻意给徐姐姐挑的,徐姐姐围上漂亮极了。” 徐婉青垂眸望着花纹繁复,色彩明艳的真丝围巾,真是轻薄的宛如一片晚霞,微风一走,就开始肆意的缓游慢动。就像是和着旋律自由的拍子。她眸里微微一亮,但转瞬就黯了下来。以前她也是追逐偏爱过这样时髦的牌子的,也曾举着横条在长街上浩浩荡荡的振臂游行,不过现在她更喜欢做一个固守传统,相夫教子的妇人。不为别的,是因自己的丈夫喜欢现在的自己。 他的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 :打蛇 徐婉青不落痕迹的拿掉丝巾,递给一旁垂首侍立的东霞。林立雪将她微妙的神采变化看在眼里,对她的不识好歹嗤之以鼻,皱了皱鼻头,就飞快的跑去餐桌边寻沈钰痕了。 沈钰痕瞥见她又撵了过来,甚觉头疼,连带着一桌子晚饭也没了胃口。他含笑握住林立雪的双肩,眼神一瞟堆在沙发上的各色包袋,温文道“你也逛了一天了,赶快回公馆去歇着吧。顺便将我挑的那一杆烟枪给林叔叔送去,就说是我的一点心意。” 春风般和沐的嗓音循循响起,林立雪考量片刻,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喜上眉梢,正要开口。沈钰痕毫不留情的打断她吞到嘴边的话,阻断她内心的想法,“明日我一定早早赶去公馆那里送你去上学。”说不等她反应,便高声唤了个侍从,道“把李庸队长找来,让他送立雪妹妹回公馆吧。天黑了,旁人我不放心。” 他的面孔风神俊秀,微有星点疲色,那双笑意流转的眸子在灯光下光华姗姗,似蕴藏着脉脉情意。这样貌风姿是不比杂志电影上的男明星们差的,而这样的男人将是自己一生的归宿。林立雪想着涨红了脸,在狂乱的心跳中,目光忽闪忽闪的,飞快的拿了沙发上的礼袋,就碎步跑出了门。 沈钰痕看那抹身影渐远,只觉得如释重负。他绕到餐桌边,端起徐婉青刚盛满的一碗汤一口喝完,又问道“大哥呢?” 徐婉青笑着指了指楼上。西月娇俏一展颜,忙赶着说“回二少爷,大少爷不知是对什么过了敏,浑身痒痛,现下正在卧室的洗浴间里泡药澡呢。”徐婉青拿小汤匙搅着汤,眉间一蹙,却并未说什么。西月这丫头仗着与自己从小的主仆情义,一向心气高傲,好为人表率,又心思玲珑,总想着在主子面前放大自己。在她面前也倒罢了,可沈钰痕绝不是她能痴心妄想,攀附依赖的。她扭头望了眼西月饱含情愫的一双水眸,还是决定要找个时机好好敲打她一下了。 “我在西餐厅吃过饭了,就先去歇着了,嫂嫂慢吃。”沈钰痕拧了拧酸痛的胳膊,攀上楼梯。走了几阶又回头道“我的丫头呢?让她去烧一盆姜水来给我泡脚。” 徐婉青点点头,就打发了东霞去寻平嫣。 二楼东侧卧的浴室里,一个瓷胎白净的高桶上蒸雾缭绕。沈大少正盘腿定坐在水中,闭目养神,在缕缕水雾中隐约露出半个肌肉精实的古铜色肩膀。细密的水珠贴淌他饱满的额头上,游走在浓长如剑的眉根里,顺着垂落的眼睫一滴滴坠落。他经年泛着苍白冷薄的唇色也在这水汽里被滋养的润红,然则他的表情却如纹丝不动的雕像,泛着湿漉漉的阴冷。 忽地,脑海里那个女人凛冽坚毅的瞳孔仿佛再一次扩大。他陡然掀开眼,眸里一片阴翳。良久才有了生气,他缓缓从水里抬出手臂,水花剥落的瞬间,腕上那一片淤红直入眼帘。 他常年在军中奔波,皮糙肉厚的,这女人竟能在他敏锐的防备意识之前,仅用一片纤薄的指甲轻易划破,这该是怎样的技巧? 他眯着眼睛,轮廓冷峻,浑身上下都布满了危险的气息。 多年的警觉告诉他,这个女人是个极其危险的存在。可多年的军事布防也告诉他,越是疑云密布的谜团,就越容易蛊惑人心,不战而屈人之兵,将敌人一举歼灭。 “大少!”军靴立定,门外传来敲门声的节律。 沈大少一把扯来衣杆上的睡袍,系着带子径直绕到沙发上端然一坐,沉声道“进!” 李庸步履齐整的踏进来,定到实处,微微一躬身,言简意赅道“属下特地派人去了一趟嫣小姐曾年大火起来的岭南各地,可还是和在封城查到的那些一般无二,嫣小姐的过往的确没什么可以疑心的地方。”他知道平嫣是个聪慧睿智的女子,但区区女子在这乱世中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他知道大少行事一向谨慎,但也不至于千方百计的去调查一个戏子的可怜身世,仿佛小小忌惮,又似过分在意。李庸瞥见沈大少愈加沉郁的眉眼,不住打断了心里的臆想。 沈大少手指摩挲着茶杯壁,心中思绪万千,不住想起李庸在封城时的回话。 嫣小姐是个孤儿,父母已无迹可寻,在人贩子手里转卖过许多次,最终被柳三春瞧中,纳入戏班子。 他绷着神思,抽丝剥茧。既然这身世已被多人多地证实,自然不会有假,那她那种像是刻意训练过的举动身手又是从何而来?他曾注意过她走路的姿势,脚尖轻点,脚跟只与地面将挨未挨,走路无声游逸,这种走法只有经过多年特殊训练考级的女特务才能做的到。 “大少,你让我查的另一件事倒是有了眉目。黄副队长的死,确实和二少爷有些关系,只是证据还不太明朗。” 沈大手站起身,五官渐渐清晰,在黄澄的灯光下诡谲不定,他问,“她又去城郊林子里采药去了?” 当天汽车从火车站接他们过来时曾路过不远的一片森林,徐婉青孕吐的厉害,平嫣偶然发现林子里四处可见的草药,便挑揪了一株让徐婉青含在嘴里,果真是几秒止吐。自那以后她趁着傍晚或清晨都会去采一篓子回来。派去的眼线们日日回禀,也都是些采药时磕着碰着,救鸟打蛇的鸡毛蒜皮。想起今天的毒,沈大少才肯相信她绝对不只是略懂医术,而是有可能精通的很哪。 似乎有浓浓的兴趣被引诱出来,他内心深处正泛着莫名亢奋的波澜。 他真的很有兴趣设一个局,看那个敏锐又狡猾的女人究竟会不会露出狐狸尾巴。 “把你派去盯梢的人假扮成山匪强盗,让他们给那个女人尝点苦头。”他声线里闪烁着轻快的兴趣盎然,拿起沙发一旁的军装回身去换,刚拧了浴室门的把手,念头一过,淡笑道“对了,把二少爷也一起送去吃吃苦头吧,最好再能受些不轻不重的伤,要不我这二弟真的要靠着那一肚子洋墨水,要在这飘摇的年代里无法无天了。” 这只是原因其一,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不管沈钰痕究竟是不是杀害机关要员的凶手,也被查出了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为了婚期如常,不出事端,他正好借受伤一事将他送去法租界里的医院里避避风头。 傍晚的天微雨后初霁,夜幕澄澈的拉下来,几颗稀疏星子坠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上闪烁,月牙弯弯。春风缕缕,递来雨后泥土的芬芳。幽静的山林间,平嫣着一袭格子相间的及踝旗袍,粗面布鞋,手里提着一把泥污遍布的小铁铲,目光悠闲的在地面探寻,不时割几株药草扔进背在身后的篓子里。 平嫣轻巧的折路往回走,却发现身后那三缕阴魂不散的黑影已不知何时消失得无所踪迹。她一早就知道沈大少无时无刻不在派人监视着自己,一开始也有所不适,到后来就见怪不怪。她面露疑惑的望了眼四周,一连几天,这三个黑影都是不远不近的跟到别墅门口才肯离开,今天是怎么了?早早收工了? 她皱眉环视,见周边草木皆静,毫无异样,也就放宽了心。纵使她受过严苛的体能训练,但长时间踩在黏泥水泞的湿滑路面上还是让她脚底酸痛。她微微张起手臂,踩在一块平石上,左蹦蹦,又跳跳,神态怡然的抖动了半晌,才将鞋底一层层的黄泥跺掉。 此时重重树木暗影里,沈大少正一身漆布长风衣,帽檐下压,黑发笔挺,冷毅寡淡的眸子微微皱起,黑目炯炯的直盯着那个在皓月朗星下,像青蛙一样,蹦跳着的女人。 就仿佛换了一个人。 在她那毫无节奏的蹦跳声中,她看起来是那么随性随意,那么不谙世事,那么纯粹可爱。 不远石缝里的一捧碧绿簇拥着枝头磊磊红果,叶片轻摆。平嫣正巧瞄到,心里一动,忙奔了过去。扒着叶丛根茎一望,见是七品叶,更是喜不自胜。眼前这是一株最少有七年年头的山参。 她侧着铲尖,小心翼翼的往土里刨,一抔一抔的钻出细洞。与此同时,隐匿在岩石木缝里的一条毒蛇察觉到周遭草叶的晃动,游挺着身子缓慢穿行,嘶嘶吐着毒芯子在距离平嫣一寸外停落,伺机发动。 沈钰痕一路跑到这里来,就看到平嫣正过度认真的挥动着小铲子,那一条拇指粗细的毒蛇通体青碧,只光滑的鳞片微微翻卷起,在月光下泛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与平嫣咫尺对峙。他一甩额头,拂了一手冷汗,通彻的风灌过,他借着这凉意很快的冷静下来,目光集聚。 现在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提醒平嫣将要面临的危险,但看她那副专心致志的样子,显然是不可能。再说就算她适时发现,他也不敢笃定她能十拿九稳的全身逃脱。再要么就是他伺机杀死毒蛇。现在看来,这毫无疑问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他来得匆忙,并不曾带刀具防身,只能就地捡了一根藤蔓握在手里,寂静无声的,徐徐往前迈着步子。 乌黑的眼神却一直紧瞄着蛇身七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 :陷阱 李庸看这局势正朝不可预料的方向逆转,忧心二少爷的安危。然则偏头看沈大少只是略微绷起了眉弦,薄唇紧抿,瞳如墨染,目光紧促的追动着二少爷晃动的背影,并未作声下令。李庸身为下属,自是不敢妄加进言,只能隐下焦急,朝距离身后不远的一溜黑影打了几个手势,蓄势待命。 平嫣已刨出深深的一眼细坑,眉眼飞跃的将手探到根下,欲要连根拔起。枝叶拨动的沙沙碎响让毒蛇愈加警惕。它撑立着半个身子,像是在测量猎物的大小,抖着三角脑袋左右筛晃起来,眼见就要呲开毒牙朝平嫣扑去。 沈钰痕望着她毫无知觉的侧脸,握枝的手掌都要麻了,算准距离,一扬手,手中藤蔓裹着强风,簌簌落下。然则比这个动作更迅捷的则是不知从何处抛来的一块石子,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正巧不巧的打在毒蛇隐没的草丛里。 藤蔓扫在草尖上,乱草飞旋,一声清冽的鞭声撕破万籁俱寂的深夜,顿时惊起林中鸟兽万物的一片喧嚣。毒蛇屡次受惊,本能的自防,直朝最近的平嫣滑躯而过,攻击凛凛。 月夜千里,就在她抬头的一刹那,银辉柔和,自九天之上飞流直下,将她整个身子都笼罩在一片粲然星火里。她的眉眼如画,却不见往日沉淀在深处的无畏漠然。他从她蓦然瞪大的瞳孔里,看到了毒蛇嘶嘶倾吐的黑信子,还有,属于一个弱女子应有的恐慌,惊惧。 沈钰痕仿佛是魔怔了,沉溺在她无尽的惧怕里,几乎是下意识的,毫无一丝挣扎,扑身上前,用自己的身子严严实实的将她裹住。身下人的躯体异常柔软,他只对上她那一双泛着粼波的眸子。似乎有几根尖刺扎进了脚踝里,深深的碾噬着,蛇的毒液在血液里迅速流窜,他身上一麻,硬撑着力气板起平嫣的身子,顺势向外滚了好几个圈。 他不想死。 暗处,沈大少静穆如一尊雕像,他不曾想到一条毒蛇会意料之外的闯入计划里,当他将计就计扔一块石头去引诱毒蛇攻击平嫣,借机试探她的医术水平时,更没有想到自家二弟会奋不顾身的去用自己的身子护住那个女人。 不顾性命。 李庸读出沈大少眼里的担忧,又探头望了眼已经瘫倒在地的二少爷,急声低询,“要不要将二少爷送医院?” 沈大少剑眉高蹙,黑瞳毅然,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般,不予回应。他蜷上了手,目光焦急,正隐忍的等待着。那是与他骨肉至亲的兄弟,他不可能不担忧他的安危,但是现在,他必须铤而走险一次,这是验证那个女人本事身价的最好机会! 倘若她真的有绝顶医术,那她将不仅仅是他的一颗棋子,而是一张足以让他操纵风云权势的王牌。 李庸急不可耐,可又别无他法,只能顺着沈大少笔直的目光,投视过去。 只见女子正蹲跪在地上,双手扶着沈钰痕的脚踝,一起一伏,一口口吸上那两个暗红牙印,再倾身吐出一口口黑红的血。她的神情冷静,动作娴熟,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有把握。这蛇的确是有毒的,她也确信自己能控制住毒性的蔓延。 可时间一分一秒流走,沈钰痕还是毫无反应,额头上渗出的一层紧接一层的冷汗却昭示了她内心深处的底气不足。她全身上下都像一根紧绷的弦,没有思考的去重复一个动作,吸血,吐血,似乎循环了好多次,草地上的人才有了轻轻的痛哼声。 如佛音纶语,让平嫣虚落落的心踩上了结实的地面。 她忙不迭的奔上去,掰开他的眼珠一瞅,见瞳孔凝聚,又忙撕下了一缕旗袍,紧缠在他伤口以上三指外,从篓里找出了几株大叶七星剑草,在嘴里嚼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之上。 这一列动作繁复却不显慌乱,平嫣大松一口气,擦着汗直起身子,一抬眼就对上沈钰痕投来的目光。他歪倚在草地上,一手撑起头,就这样不远不近的盯着平嫣的脸,咧开一口银白的牙,自得其乐的笑着。 平嫣看那笑呆滞且傻气横生,心里一沉,真以为是蛇毒延冲到了他的大脑神经里,让他疯了傻了?是以面带忧色的又去拨他的眼皮,手刚一扬起,便被他甩开。 “怎么?这么担心我?我这个主子竟还不知道自己的丫鬟有这么好的本事,这毒,说解就解了?”沈钰痕凑近了些,面带打量。 平嫣厌恶的一皱眉,忙闪开了身,真是白替她担了这个心! 沈钰痕无所然的扯唇一笑,病怏怏的伸出一条胳膊来,满脸骄纵的示意要平嫣来扶。平嫣虽面挂嫌色,却还是斩钉截铁的迎上去,将他轻手搀起来。 沈钰痕是为自己而伤,她一向爱憎分明,断然会当牛做马,侍奉周全。 只是一向不喜拖欠人情的她,却接连欠下了沈钰痕三次命债,真是命运作弄。 平嫣搀着他,缓步往山下走去。经过她那一番急救措施,沈钰痕虽然神智清明,可下半身还是有些稍微的肿胀麻木,走不成路,他一个成年男人只得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依附在身旁女子瘦削的肩头上,奇怪的是,这女子竟能稳稳抓锢牢他的身子,行路间不费吹灰之力。他瞟向女子的目光中透着不可置信,这水灵灵的一个人儿,是有多大的力气? 半弯月牙掩入乌云里,天色变得昏翳。沈大少拨开树枝,直愣愣的望着两人渐远的背影,眼神黝黑,唇角不知不觉就弯了一个钩子,沉沉笑出声来。难以附加的欣喜染上他的眉眼,他的笑变得狰狞霸道,而虎视眈眈。 “让你的人撤回去吧,顺便再请个医生过来。”他本是要借假扮山匪一事试探平嫣的身手功夫,结果却阴差阳错的试探出了她的高明医术。既然沈钰痕已按照原先计划的那样受了伤,他也没必要再多此一举去验证许平嫣。 她的医术足可助自己成就大事! 两个相依相挟的影子投在崎岖不平的地上,男子修长的身形被山风吹得瑟瑟。平嫣自幼承袭师父所授的中医药理,在外部条件健全的情况下,足以解得了竹叶青的蛇毒,方才她已经最大限度的利用周边环境去控制住他脚踝上的毒性蔓延,可一路山路颠簸导致血液环流,沈钰痕已然有些昏沉。 平嫣不能让他睡过去,就搜肠刮肚的找话题同他讲话。问着问着就问出了一直憋在心底深处的话题,“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不害怕被蛇咬了,死掉吗?” 沈钰痕身上发热,脑子里也热腾腾的。他是真的好困,真的一句话也不想讲了。可女子紧搀在他胳膊上的两手都是汗,渗透了他的衬衫,黏在他的肌肤上,一风吹过一层冷。 可她的眼神却是焦躁灼热的,透着真真切切的关心。 这八年来,任何人都不曾给过他的关心。 “我也不知道就那么一下,身子好像不听使唤,就扑过去了”他断断续续道,气息微弱的散在风里。一丝眼缝里隐隐约约露出平嫣的脸,那脸上湿漉漉的,像是汗,也像是泪。“其实,若是我再犹豫一下,肯定不会扑过去救你,毕竟,我们非亲非故,我还不想死。” 这是实话。 霎时树影跃动,黑影如梭。平嫣竖耳闻得声响,警惕的神经一崩,脚下步子还未落地,便看到三四个蒙面黑影如鬼似魅,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眼前,错落站立,纷纷举起手枪。 这不是沈大少的人!她暗叫一声不好,顿在原地,偷偷抽出袖口夹层里的弯月刀捏在掌心里,剑拔弩张。 若是只有她自己一人,对付这些人会游刃有余。可现在她身边有一个濒临昏迷的沈钰痕,现下她的手指正按着他身上的穴位,他不可能放开他,更不可能丢下他去逃命。比起对峙,更令她担心的是沈钰痕身上的残毒。他的性命经不起时间的消磨。 为首的头领一声响亮的上膛,逼近几步,拿枪头指了指沈钰痕,冷声对平嫣道“我们只要他!只要你乖乖的,自会留你一条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 :命悬一线 平嫣紧收神经,既然来人直指其意,只冲着沈钰痕一个人,那就说明并不是董国生派来的杀手。 她心里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懈下来。杀手取人性命讲究快准狠,不虚耗时间,而他们却没有开枪灭口的架势,那就证明沈钰痕对他们至关重要。 他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她不得而知,只能借机行事,求得生存的最大可能。 平嫣想着望了眼四周,心里萌生的打算也不得不落空。他们正处于山路下坡间,前后开阔,只左右的杂草丛里长着稀落落的几棵大树,现下四个蒙面黑影就分散在四个方向,举着枪,将他们二人缩在包围圈里。但凡她有明显的逃生行为,就也许会被一枪毙命。 空气里泛起了潮雾,她能清晰的看到山脚下别墅在雾气黑夜中勾勒出的宏伟轮廓,还能看到在电气路灯下挎枪伫立的卫兵。她完全可以赌一把,只要她拼一拼力气高喊一声,就足能惊动在别墅内外巡逻的卫兵。那群卫兵是沈大少的亲兵侍从,手里拿着的是能远距离射程的枪支,他们的技术百步穿杨,她也相信她的武力会十拿九稳的护住沈钰痕,拖出卫兵瞄准射击的几秒时间。 就在她准备破釜沉舟的一刹那,身旁昏迷的人难以忍耐的痛哼出声。一向果敢冷硬的她却忽然犹豫不止。 平嫣有些害怕,现在她身边的人可是沈钰痕,沈九州。 但凡她的一丝预料失误,她就会亲手把他推向死亡。 头领见她迟迟不做反应,仅余的一丝耐心也被消磨殆尽,他摆了摆手,其余三人顿时围裹上来,解下裤腰带上的麻绳想要捆住他们。 平嫣不准备反抗了,也没有机会再允许她反抗了。她将沈钰痕护在纤弱的身子后,一手护在胸前,神色冷淡,却气势勃然的朝那个头领喝道“如果你的人绑了我的手,那么你想要的这个男人绝对撑不过明天!” 头领一听,借着月光看过男子那一方惨白的脸,心里突地一个忐忑。行事前他们的主子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留活口,万一这男人真的有个好歹,他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想着他便摆了摆手,手铐麻绳的手下顿时一阵风似的退下。 他几个飞步踏到平嫣眼前,蒙面黑布上的两眼锋利一眯,一杆枪就不偏不倚地指上她的太阳穴。“少玩什么花招!” 面前的女子有着仿佛置身事外的冷静沉着,令他不得不多加提防。 似乎顶在她穴上的是一团再普通不过的空气,她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那清妩的面庞上大汗淋漓,看着很是狼狈,却掩盖不住她生在皮肉里那丝风吹不动,雨打不移的顽强。 “我没有花招,我只想保命。”她浅浅勾着笑,语气神态不卑不亢。 头领这才移开了枪口,对三个手下点头示意。那三个手下得令,一字排开,便簇拥着他们往林子深处走。上前一步,头领微扬了扬手,忽然礼节有加,“我们的汽车在前面,小姐就委屈走一趟吧。”他盯着女子的脸,试图能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些正常的情绪,然而除了坦然冷淡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一生戎马,见过各色各样的能人义士,小人走狗,却忽然被这个平凡女子的心理素质所撼动,眼神替换间除了警惕,更多了一分赏识。 这是辆小型绿皮货车,那个头领钻进驾驶座里,那三个手下带着平嫣与沈钰痕一并上了后车篷,手下们均匀的分散到狭小空间里,毫不松懈的举瞄着手枪。平嫣扶着沈钰痕顺势坐靠在铁车壁上。 山风寒冽,掀起车帘边角,露出半轮凄月。手掌心里已是刀痕深深,血水粘腻,她悄悄收回紧握在手里的弯月薄刀,风裹着露气吹到她的眼睛里,夜气潮湿,沿路上她用血滴留下的印记应该不会被蒸干。只要沈大少能发现她留下的记号找到这里,那么就一定能根据汽车驶过的碾痕辨别出他们的所在方位。 几下剧烈的颠簸后,沈钰痕像是发魇般闷哼了几声,额上冷汗滴得淋漓,可身子上却烧得厉害,她注意到他脚踝上的伤口已经漫生肿胀,那是蛇毒正在以她难以控制的速度蔓延。她望着沈钰痕因剧痛而狰狞的五官,咬紧的下颌,心里的某一块忽然变得酸痛难忍,伴随着煎熬袭来的,还有一种漫无边际的害怕。 她着叫了他一声沈九州。就开始神色慌张的将背篓里的全部草药倒出来,手忙脚乱的翻寻着任何一株有可能扭转生死局面的救命草。当那株根须髯髯的老山参映在视线几尺外时,她麻木绝望的身心就如逢春的枯木,赫然活泛了起来,如获至宝的捡起那根山参,掐了一大块就往他嘴里塞去。 “谁有火柴,快!”平嫣扬起阴兀非常的一张脸,低声嘶哑,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野兽。三个手下被她吓了一跳,话音未落,一盒火柴便从驾驶座的一团阴影里抛过来。 平嫣快速撕掉身下的一块旗袍,划着火柴,点燃,不由分说的将呼呼燃烧的布块猛按在伤口之上,烈火灼游在皮肉上炙烤,发出诡异的滋响声,一缕缕黑烟焦燎腥臭。沈钰痕开始翻来覆去的,平嫣咬牙攥着他的脚踝,直到最后一点火星熄灭。 三个手下面面相觑,惊赫不已,看眼前始末一气呵成,毫不拖沓。他们不知道女子在做什么,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男人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脸上,像天作奇迹似的,转眼就多了些人气的红润。 头领回头目睹了这一过程,眼波一震,眸子里就蒙上了层遥远的浑浊,但也只是一瞬就变得诡谲犀利。他的目光变得别样,深深盯进女子埋进黑暗里的一张脸,仿佛要剖出来什么。 那是烧毒法。早年行军路上,曾有人也用过同样的方法,救了他的命。 他真是低估了这个女人。 “快!去医院!”平嫣低吼道。 头领扭身过去,一踩油门,发动到底。 天刚蒙蒙亮,东方泛起霞光,银灰的云层积得厚重,朝阳只露出个浅淡的弧角。此时的别墅内外一派空荡肃寂,只有徐婉青攥着绢子,在大厅里坐立不安,来回踱步,几个丫鬟仆役泥胎木偶似的立在一旁,屏息以待。 西月端了茶凑上前来,劝太太宽心。两句话未说囫囵,眼圈就又红了。昨晚她守夜时得知消息,忧忡了一晚。徐婉青望着她盈盈欲泣的模样,于心不忍的拍了下她的手,正要接茶来。门外一袭女学生装的纤秀身影急躁万分的奔进来,两手紧紧抓上徐婉青的袖子,颤声连问,“李队长一大早就去了公馆找爸爸,说是钰痕哥哥出事了,爸爸始终不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就偷跑过来了。” 徐婉青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在沙发上坐定。其实她也高悬着心,笑得苍白僵硬,只是底气不足的打着零乱的手语,说出她所得知的事情头尾。东霞在一旁复述,最后只剩下吉人天相,逢凶化吉一类。林立雪听得更加焦心,低声啜泣不已。 西月紧捏着茶杯,指节泛白。她偷偷瞧着林立雪,咬紧一口细牙,怨怼像杂草一样落地生根。她讨厌她的身份,青州都统的掌上明珠,更讨厌自己的身份。所以她稍稍掉几滴眼泪,自己不分昼夜伺候了十几年的太太就要不遗余力的去哄?而自己深藏于心的卑微思慕就要在太太的警告中再没有来日,尽管昨晚自己跪在地上是那么痛哭流涕的去求她? 可这样高高在上的身份,是她一辈子也奢望不起的。就像二少爷,对她而言,那是天上的月亮,而她却连个小小的星辰都算不上。 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祈祷 与此同时的一所私家医馆里。沈钰痕已打过抗蛇毒血清,清洗处理过伤口,此时正瘫昏在病床上,挂着消炎水。平嫣身形笔直的站在一旁,枯寂憔悴的神情下,那双眼睛里满布血丝,目光如织,一眨不眨的笼罩在沈钰痕身上。 医生的话犹在耳边,他说还是送来的晚了一些,虽然中毒后第一处理工作做的很好,但一路上病人遭受了剧烈颠簸,导致血液快速流动,毒液蔓动。命是保住了,但伤及神经,如若不好好调理,以后会出现肌肉抽搐,右腿麻痹等症状。 平嫣捏手成拳,心里似乎有无数种情绪涌了出来,张牙舞爪的纠葛缠绕着,这让她感受到了许久不曾有过的脆弱无助,她越是厌恶这种感觉,可当面对沈钰痕那张脸时,这种体会就越如洪水猛兽一般要将她吞噬,毁灭。 她恼恨,自责,愧疚,害怕。却又无能为力。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钰痕,就像八年前许府惨遭灭门后,沈九州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一样。 可小时候的沈九州能逃得远远的,长大后的她却不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 :扑朔迷离 “看得出来你是个情深义重的女子。”门边传来一声由衷的敬叹。 平嫣侧头,见是那个头领。他因着穿那身夜行衣太过引人注目,已经换成了一袭灰白长袍,头发梳的整洁干净,眼角微生皱纹,浅笑怡人,看来很像个斯文温和的中年读书人,和昨晚的杀手判若两人。 他捕捉到平嫣眼里一晃而过的吃惊,端了早饭进来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稀松平常的笑道“你在想人不可貌相,对不对?” 平嫣被他点中心思,只不声不响的扯了下嘴角,望了眼托盘上的油条米粥酱菜鸡蛋。她自顾坐下来,强撑着面皮勾出一个笑纹来,问的一针见血,“这位先生是何处的宿仇,哪家的新恨?总要让我们死个明白。” 平嫣那张脸是极美的,浓妆时妖艳而不风尘,像芍药,淡抹时清妩又不显凡常,如婷婷风举的白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譬如此刻,她素面朝天,疲惫态显,那笑容飘然一层,意味不明,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在头领看来,却有些诡异的较量,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曾说过要放你一条生路,你定不会死的,何需明白?至于这位少爷,他的死活,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他淡笑着,拂叠了下袖子,拿起鸡蛋在桌沿上磕了磕。 这意思就是,沈钰痕是在劫难逃了?这些人的目的很隐晦,难知根底,眼前这人又说话滴水不漏,很难打探到虚实,她有些急躁的望了眼病床的人,语气不善,“你可知道病床上的男人是谁,倘若他在你手里出了事,你就是死路一条。如果你将他放了,相信你要多少赎金,他家里都会出的。” 他不紧不慢的笑了一声,将剥好的光皮鸡蛋轻轻放在小碟子上,照料十足的推到平嫣跟前,直起身,“实不相瞒,正是因为他的身份,我们才会周折的绑他。至于钱么,你觉得如果我们真的是为了这个的话,还用等到现在吗?” 平嫣怒瞪着他,他背着手视而不见的笑了笑,回身向门外走去。她一直盯着他的背景拐进胡同深处,才缓缓收回了视线,在病房四周梭巡。这是一个简陋狭窄的诊所,共两间小屋,一间休息室,一间病房药品室,以白幔帐隔开,毫无可藏之地。而透过窗子不时能看到四处巡逻不断的便衣手下。 她倒是可以闯一闯,但沈钰痕却经不起折腾。 平嫣默默算着时间,从昨晚事发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几个时辰,现在沈大少一定发现了沈钰痕与自己一夜未归,富家少爷流连彻夜是常有的事,或许不足为奇。但她打赌,像沈大少那样谨小慎微的人,一定会派人去找。 但他究竟会不会去山后的树林里找呢? 这得取决于昨晚沈钰痕为何突然去山林里?像他这样的少爷公子绝不可能突发奇想去荒无人烟的山林里瞎晃悠,一定是有某种目的。 平嫣想到此处断了下文,有些苦恼的望了眼病床上的人,求爷爷告期望他能醒过来。他的唇有些干裂脱皮,昏睡中的神态犹有不安,平嫣拿了些棉套沾水,仔仔细细的在他唇上抹了好几回。 她拧了毛巾,回身过来,就看见沈钰痕那两只乌黑黑的眸子怔怔的瞪着,像个迷失的孩童。平嫣的手不可控制的抖了两下,然后矮身跪在床头边,试了几试,硬是扯出一个万分温柔的笑来。她轻声问,“你醒了?觉得怎么样?饿不饿?” 沈钰痕望了一会子天花板,空气沉寂。四肢百骸上有奇异的感觉传来,麻麻的,痛痛的,像是悬在云朵上,躺在棉花里,轻飘无力,还带着一丝灵魂抽离肉体的虚脱。他想翻个身,双拳藏在被子里暗暗使劲了好几回,右腿下半截却冷硬的像一块石头,完全不听使唤。他累的满头大汗,也只将身子挪动了几寸距离。 “对不起。”平嫣低声开口,这句话连她都觉得备显苍白,是以她又仓促的加了一句,“以后会好的,我会跟在你身边,一直到调理好你的身体为止。” 这话本来是没有底气的,可一出口就变得铿锵有力。她潜意识里要给他希望,更是给自己信心。 她垂着头垂着眸,发缕如云丝影绰,朱唇腻肤,看起来小巧温婉。沈钰痕想起她为自己吸毒时剑拔弩张的凶狠样子,与杀手对峙时沉静如水的睿智样子,她就是用那样恶兽般的样子一步一步将自己拖出鬼门关。这一路的半梦半醒间,他都知道,都感觉的到。 他既责怪她,害他经此一劫,又无条件的信服她,能调理好自己的身体。 虽说生死攸关,但他却是一点也不后悔涉足那片山林,一点也不后悔豁出性命去救她。时隔八年,被遗弃之后,他终于又从一个女子身上感受到了温暖。 这温暖如春,他尘封枯萎已久的心似乎被沁入了一方明媚,日光落脚,正小小的悸动,欢跳着。 他弯着唇,笑意浅淡,那黑褐色的瞳孔像是潭澄澈通透的静泉,洒满星辉,不同于以往的迷离调弄。平嫣被他直来直往的目光盯得浑身长针,她欠了欠身子,退居一侧,抽出核心一问,“这帮杀手们指名道姓的要抓你,却又对你客客气气的,显然不是董国生,二少爷想一想,究竟得罪过什么人?” “我刚从国外回来不久能得罪什么人?”沈钰痕无声一笑,目光徒增一抹锐利,“抓我们的那些人可不是一般人,他们不求财不求仇,且训练有素,组织性强,听口音是从北方都城来的呢?”他的海外同窗慕子成故籍就在北方都城。 “他们绑我无非就两个原因,或许是我妨碍了他们的利益,或许是他们的利益需要我的协助。”他锤了捶额头,话里云淡风轻,仿佛在分析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 门半敞,传来几声响亮错落的巴掌声,却是那个头领噙着意味不明的笑过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穿布衫麻裤的侍从。 平嫣立即戒心大起。头领径直走过来,掬起手朝沈钰痕微微一礼,笑得平易近人,“先生猜测的不错,我就喜欢和先生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 他一扬手,两个侍从顿时围上来,手法粗鲁的要将沈钰痕搀扯下床。 “住手!”平嫣冷喝一声,钻身过去,一手一边,紧箍住侍从的手腕。侍从停下动作,将询问的目光抛向头领,头领点了点头,他们退身回来,平嫣搀着他的臂膀,拖拖沓沓耗了很长时间,沈钰痕才得以直立在地面上。头领一直不紧不慢的候着,眉眼柔和,直到沈钰痕颓废疲惫的抬起脸,笑讽道“先生真不像个绑匪。”他顿了顿,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闲闲支起下巴,声线带着些阴阳怪气的流畅蛊惑,“我看先生通身气度,倒像是从北方下来的大官呢。” 这个头领既然认同了自己对劫持原因的推论,那就说明他们的利益与自己息息相关。他排除了一波一波结识过的北方都城人士。除了那一地尔虞我诈,争权夺地的各派军阀团体。他虽和军阀政客们没任何交集,但他所接触的人却都是十足十的政客官员,他只能暂且将这几个人归类为北方一派。 至于劫持他的原因,莫过于要威诱三个人,一个是自己的父亲沈威,一个是大哥身后的江北势力,还有一个就是林恒。 这只是怀疑,沈钰痕也不敢断言。 头领闻言眼神一晃,迎着窗外的阳光眯了眯眼。听彩蝶说过沈少爷的事迹,在富春居时,他怒发冲冠为红颜杀了高队长,随随便便就丢了十万块的封口费,这样的作风实在是少年性情,不计后果。而现在,他站在这个年轻人的面前,望着他温文带笑的模样,心里却有一股奇异的颤栗,仿佛是被赤裸裸的剥光了衣服。 沈钰痕将一切尽收眼底,更是笃定了内心的怀疑。他慢腾腾地伸直胳膊,“还是让你的人扶着我走吧,累坏了我的丫鬟可怎么好?”挑眉瞬间,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平嫣便追索到他眼里闪过的隐晦芒光。 他是要给她腾出手来,要她留下记号。 侍从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往外走,平嫣紧跟其后,手指一搓,指甲缝里的嫣红药末顿时飘了些下来。 这毒药,沈大少应是再熟悉不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轰隆隆。 乌云席卷,遮天蔽日,登时就雷电大作。沈大少站在檐廊下,抬眸望了望天,紫电青雷在云层里劈开一道道刺目的豁口,雨点霎时就砸了下来,密密如帘。 李庸领着一干侍从自医馆里出来,面色凝重,“除了刚才从医生嘴里审问出来的那些,就找不到别的线索了。纵使二少爷在路上留下记号,现在也应该被大雨冲刷得差不多了。” 从山路上断断续续的血迹,再跟着沿路汽车碾过的泥痕一直追到这里,他们可谓是马不停蹄,可还是晚了一步。据医生所言,他们才走了不过一个时辰。 狂风肆刮,仿佛要吞噬天地。沈大少一袭及膝风衣,衣角在风中翻旋起落,烈烈作响,雨点密密麻麻的溅满了边角。他仿若不知,面色平静,只是一直静静擦捻着指腹间的一点嫣红。 他相信那个女人不可能就这么听天由命,随遇而安,她一定留了后手。 而不仅仅只是地上那一点毒粉。 “医馆里都搜查过了?”沈大少问。 李庸愣了一下,不懂他为何如此发问,旋即点头称是。芝麻大点的医馆,自己已经带着兄弟们里三圈外三圈的搜了几个来回,这些也都是大少看在眼里的。 他察觉到李庸的忐忑,笑着在他肩头拍了两下,仿若平常的问道“如果是你身置于生死攸关之际,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救自己,只是算不准时间,在此插翅难逃的期间,你会如何自救?” 李庸沉思一瞬,如实相告,“既然插翅难逃,那就不能强攻,只能智取,利用好身边任何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和条件。” 对了,就是利用好身边任何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条件! 李庸自小跟着他,一路风风雨雨,荷枪实弹。他的回答昭示了一个有血性才智的人该有的本能反应,而沈大少相信,那个女人也有这样热气方刚,不馁不折的血性。从那晚她在阁楼上奋不顾身的一跃开始,他就知道她不会那么轻易的妥协死亡。 风雨卷来,他墨发张扬,些许凌乱,那一双漆瞳深处死寂沉沉,转身定格于身后那两扇玻璃门内。视线聚焦时,他大步开阔,推门而入,厚敲的皮鞋声过,只留下一串微湿的水渍。 李庸留了两个两个侍从在门外把手,领着其余的一并紧跟其后。 余惊未歇,新惊又起。这医馆里的独杆医生闻得声响,战战兢兢的从躲身的帷幔里探出半个头来,一见是那群人高马大的男人们又回来了,尤其那个领头男人的脸色似乎变得更为森冷沉戾。他屏住呼吸,掂着脚尖,蹑手蹑脚的就要绕到后门去。 李庸眼疾手快的一拽,将他揪出来。 他颤栗不止的身子顿时一软,摊在地上。李庸不给他反应的机会,顿时将一杆结实的枪管堵上了他的脑门,医生吓得面色煞白,僵着身子将喉咙里的哀诉声重新吞下去。 鸦雀无声。只有风呼啸而过,鼓动着几帐白幔,在空气中不断地抖擞飘动,在地上烙出一片片的影子。 沈大少的目光如针,一缝一隙的在四周梭动。 在这个简陋的医馆里,任何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条件! 渐渐,他的视线留滞在病床旁边的桌子上,一个红托盘里盛放着的清粥小菜。 医生见他面色冷峻的盯着桌上的早饭,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玄机,只想着为保命适时卖乖讨好,忙抢道“这早饭就是那个像是管事的长衫男子一早买来的,他还亲自端给了那个小姐,交谈了一小会儿。” 沈大少眸光凝紧,李庸随他的视线望过去,见还是一顿平凡无奇的早餐,不免疑虑不解,却见大少提起步子,步履稳正的朝木桌旁走去。天地玄黑,几道惊雷乍起,闪电忽炽,勾画出他高大坚毅的后背。 其实这些早饭并无异常,怪异的是吃早饭的人。粥菜都没有动过的痕迹,单只有一个鸡蛋被吃得剩下一半,且被规规整整的摆放在小碟子里。这是一种不加掩盖的刻意。 他拿起那半个鸡蛋,凑到眼前,精细的旋看。果然,不易察觉的蛋清下端陡然一片划痕,流畅的展开,虽只是一小部分,却栩栩如生,映入眼帘后的一瞬,他的思绪突然间千回百转。渐渐地,满脸怔忡被铺天盖地的阴翳愁云所覆盖,经久不消。 她画的,是一只蝴蝶。 良久后,他才回过头,剑眉蹙锁,淡淡对李庸道“去告诉林督军,请他不必再派巡捕房的人搜寻二弟的下落了。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骤雨初歇,天色临晚。此时城西五福路的一所僻静小宅里,平嫣正与沈钰痕静坐在饭桌前,相顾无言。 天空初霁,近日来的霾云雨气似乎都在这一场阵仗浩大的天气中被消耗殆尽。透过敞开的半扇木门,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块碧练如洗的天幕,晚霞如撕碎的绸缎,丝丝缕缕的在天边袅绕,光华灼灼。平嫣既观赏这平静壮观的景致,也在时时刻刻盯注着门外来回巡索,毫不懈怠的侍从们。 仿佛是进了他们的老巢,这里把手的人稠密了不少。 她密切盘算起来,这个时辰,沈大少究竟有没有找去医馆,有没有发现她留下的记号。她脑海里忽地闪现出那半只振翅而扬的蝴蝶翅膀,就在那个头领拂袖剥鸡蛋的刹那,在手腕上钻露出半截来。蝶翅斑斓硕大,纹路繁复,黑底朱斑,轮廓隐生一圈暗芒,妖冶而生动,像一团于暗夜中徐徐绽开的花火。 她暗暗记下,暗暗用簪子刻画在那颗鸡蛋下首,生怕无人发现,又做足了一番表面功夫。 直觉告诉他,一个男人不会在身上纹以娇美小巧为称的蝴蝶图案,这一定是具有某种暗号指令的图腾徽章。 她不想坐以待毙,所以一直都在费尽心力的运用周身一切有可能的条件,置之死地而后生。再反观眼前这位沈二少爷,真可谓是脑大心大,乐不思蜀,还没忧思沉郁半个钟头,就开始捏着根鸡腿,啃得正欢。 八年漂泊,乱世求生。她一向工于心计,善于察言观色,直击各人心性。但唯独沈家这两位少爷,她虽看不透沈大少的品性,却还能探察得到他气息尚浅的野心志向,可沈钰痕呢,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善于花天酒地,性格乖张不羁的富家少爷,可他却时而狠辣决断,时而不务正经,又时而心机深沉,似乎千变万化,像极了幼时常玩的套娃,虽然每揭开一层都是不约而同的面貌,但又是截然不同的大小尺寸,一层糊着一层,都是让人看不清真面目的哑谜。 沈钰痕见她满眼猜忌的盯着自己,也不多问,夹了一块肉到她面前的碗里,反而毫无芥蒂道“你也有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多少吃点吧,别介他们还没把我们给怎么着了,我们自己先饿死了。” 平嫣见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一通扫荡,一派过好当下,不问将来的无畏畅然。心中挤作一团的忧结似乎就被感染的松了几寸,她扒了几口米饭,沈钰痕一边念叨怀想国外的饭菜,一边不住的给平嫣夹菜。 不知不觉中,星子稀疏的低挂起来,月盘明澈,皎洁流光,夜悄悄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 :谈判 沈钰痕坐在门槛上,背贴靠着木门,嘴里叼着片不知从哪拣来的树叶子,望着繁星缀满的夜幕,神情过分认真静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精神心态,承受能力都远远超过平嫣的想象。她曾预期了好多次,譬如当他知道自己或许会留下一生无法治愈的残症时该是如何的心灰意冷,暴躁无常?他会不会后悔那夜一时脑热救下她,会不会记恨她?折磨她?她几乎就做好了承受一切煎熬的可能,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连脸上的表情都一如既往,调笑中带着点淡淡的天真。 他表现的太过顽强,毫不在意,就像一个习惯风霜厄运的旅人,而不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平嫣想起他在富春居外说的那一番话,义愤填膺中带着些小小的落寞恨意。想必在国外的这八年,他过得并不是那么尽如人意。 平嫣轻叹一口气,缓缓走到他身边,蹲到他面前,伸出手来按他半截右腿下的穴位,以助舒缓神经,活血化瘀。 沈钰痕向来无意男女之防,且她的手法舒适柔韧,索性就支起下巴来,笑眯眯的低瞅着她。 “桃嫣。”他一字一顿的低喃,眯起的眼角流里流气,“桃色嫣然,哈哈,果真是妩媚又风流。” 平嫣不喜被人言语调侃,想要给他一丢丢教训,按准他腿肚上的穴道,指肚故意恶狠一戳,他吃痛一叫,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她再一使劲,他又一闷叫,几次下来,满空都弥漫着鬼哭狼嚎的哭哭笑笑。 院子里巡逻的侍从们很少见到像这一对男女类的人,明明是被关押在此,命途堪忧,却仿佛在自个儿家似的逍遥快活。他们纷纷注目,想要探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队黑黢黢的人影闪了进来,为首的是那个头领,身后跟着几个黑服警卫,看穿着像是警署里的人。 平嫣搀起沈钰痕,两人对视一眼,皆满怀惕心的望向来人。 头领一摆手,驻守在院子各处的侍从们就有条不紊的排到了墙根上,钉子一样立着,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带着三个警卫徐徐走来,停在门外。屋子里昏黄的灯光渗到他的脸上,在他不甚分明的五官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圈。可他微微勾起的嘴角却显得那么锋利精明。 晚饭间,沈钰痕曾提到昨晚他之所以会出现在山林的原因,就是因为李庸告诉他,阳春之际山里野兽常出来觅食,尤好在夜间出没。二少爷既身为她的主子,就有必要阻止她傍晚去山林间采药。李庸的话其实点到为止。可事实证明,沈大少很善于利用人的性格,等了半个时辰后不见人回来,果不其然沈钰痕就孤身一人去了山林里。 所以平嫣笃定,沈大少一定会先去山林里寻找他们的下落。若是那个蝴蝶图案是关键的话,他也能够一步步找到这里来。所以当她看到门外有警卫的身影时,几乎就以为是来救他们的人。可现在对着头领那一抹别有意味的笑,她变得惴惴不安。 而此刻的沈钰痕也发现了异样。 “先生,我们能单独进屋谈谈吗?”头领十分真诚的望着沈钰痕。 平嫣暗暗攥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答应,孤军奋战太过危险。他垂下眸子,望向平嫣,月光在他黑发上流泻,映得他眼睛里也烟波浩渺的。但旋即他的嘴角便咧出了一个没有什么忌惮的笑弧,接着她掰开了平嫣的手,抽出臂膀来扶着墙面,慢慢朝屋内走去,那步子一跛一跛的。 平嫣愕然,马上就要追进去,两个警卫执枪堵住她的去路,转身进了屋子,将木门紧紧合上。 她立在原地怔了几分钟,夜风料峭,抚平她心里的忐忑心焦。她慢慢冷静下来,暗暗将藏在袖子里的弯月刀撺到掌心里,边细听着屋子里的响动,边紧紧攥住刀柄。 山林里一声声夜莺的啼叫撕破漫长的浓夜。 别墅的书房里,吊顶的玻璃灯下,灯光绮迷。一个笔挺的身影正端坐在红木圈椅上,神色晦测。他面前的书画桌案上,摊着好几张宣纸,无一例外的是,宣纸上都画着一只硕大繁复的蝴蝶翅膀,但每一只蝶翅又都色彩各异,或浓或淡,或艳或素。 他伸出手,捡起了最上面的一幅,再一次仔细的端详起来。这幅画的配色是以黑红为主调。肆扬绽开的蝶翅漆黑如夜,而那散布的殷红斑斓则如一簇簇烈火,诡异地燃烧着。 他的手指关节一点点收紧,缓缓的闭上眼睛,回忆飘散。父亲被削官抄家的那年,他十七岁,凭着一腔热血愤懑去找执刑的军官申冤,那个军官对他不屑一顾,他急火攻心就和那个军官打了一架,而撕扯间就看到那个军官的手臂上似乎就纹着这样一只看起来妖调诡魅的扇翅蝴蝶。 这种蝴蝶的名字唤作长翅大凤蝶,一种颜色黑红,诡如魑魅,代号蝶火,一种颜色银蓝,幽似魍魉,代号蝶刃。 十几年前的茫茫人海中,身上刻有这种纹身的人寥寥无几,屈指可数。而据说他们的出现要追溯到旧时代,一些爱国官宦救亡图存,逐渐意识到晚清的覆灭已成必然,就暗地招募五湖四海的能人异士,要他们在骨骼清奇,天资聪颖的少男少女们挑选弟子,继承衣钵,以助能在乱世中力挽狂澜的英雄们成就大事,保族保国。 民国初建之时,这支秘密的组织就突然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湮灭无痕。 而现在他们的凭空出现又究竟昭示了什么? 传来沉闷的扣门声,不等回应,李庸就有些焦急的推门进来,扰断了沈大少纠缠的思绪。 “有消息了。”他大步阔来,递来一张火车乘录表。自从医馆一回来,沈大少就从林督军那里要了一批探员过来,奔走水路陆路各处交通点,去盘查从北方过来的各类官员。 沈大少接过来,凑在灯下一栏栏的看过。表中有明确记录,五天前确实有一组北方要员在青州火车站下车的记录,其中一个名字十分陌生,他低吟出声,“刘牧云?” 李庸忙答“他就是就任在北方内阁里赫赫有名的全国财政部长慕昇的贴身秘书,这刘牧云为人一向低调朴素,不常与人往来交集。” 沈大少点了点头,问“从北方下来的官员里就这些了?” “明日就是林督军五十五大寿的日子,北方来的要员们大都是提前来祝寿,但都会提前几天往青州拍电报,林督军都把他们集中安排在了其他的公寓里,我们分别排查过,他们没有嫌疑。”李庸直腰垂首,盯着大少手里的报表,“只有刘牧云最是奇怪,甚至林督军都全然不知道他们来了青州,而且据林督军说,他和慕氏家族一向没什么往来。” “可打听到了他们的落脚点?”沈大少若有所思的掸了几下纸片。 “在城西五福路一段。” “带上人,去五福路。”他直起身,捞起桌上的手枪,大步流星的走出去。 他也只能是从那只蝶翅图腾上作出最大限度的推断。既然那个神秘组织未曾消亡,是为江山社稷而生存而斗争,那就最有可能是从北方都城而来,因为只有那里的政治才是统领全国局势的核心,最变幻莫测,最风云诡谲。 想必他们绑架沈钰痕的目的马上就要浮出水面,他必须要在这之前,赌上一把。 这个意图不明的目的实在是威胁十足,也许会毁了很多东西。 五福路尾的三合院里。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厚重的军靴声依次踏起,随着映在门框间愈近的人影,平嫣僵直的身子再一次绷紧。屋门开展,头领领着警卫出来,他手里拿了张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落尾处似乎还按了个红手印。平嫣只草草扫了一眼,也没太在意,身子如风一转,便如一股坚实的泉水穿透人群,直奔向屋内。 一盏马灯昏黄,棉油芯不时崩出几下哔剥碎响。沈钰痕就安静地坐在灯火下首,一半隐匿在暗处,一半暴露在明亮下,从额头到眉锋,从鼻梁到下颌,侧脸曲线形成一个流畅分明的线条,有凹有凸,如裁如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 :深夜行动 平嫣跑过去,见他毫发未伤,悬着的心已放了大半。她一直守在外面,只能听见屋子里平平淡淡,毫无冲突的谈话碎声,却看他如今这副心神空荡的样子,更是拿不准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什么事了吗?”她轻声问。 沈钰痕摇了摇头,仿佛才从无边无际的臆想中拔回思想。他闭上眼睛,长长,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神情无比享受,莫名其妙道“自由的味道真是太好了。”说着就睁开眼望向平嫣,星眸灿动。就在一念之间,平嫣忽然觉得他变得不一样了,他的笑容深处不再掺杂任何混迹洋场的醺迷,似乎正有一种狂热无所拘束的力量正竭力蕴透着,彻底苏醒,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可以肆意选择方向。 “对了,那个头领拿出去一张纸,好像还按上了手印,那是什么?”平嫣只好旁敲侧击。 沈钰痕一手撑颌,歪着头望她,唇畔轻勾的刹那,不禁想起了方才屋子里的那一段对话。 “这是从犯的供状,只要你签了它,明日再随我们去寿宴上走个过场,我保证不伤你们分毫。你若不签,就算砍了你的手指,我们也会按上个指印。”头领言简意赅,其中一个警卫就将状纸往沈钰痕眼下一递。 沈钰痕拿起来细看了一遍,真可谓机缘巧妙,富春居命案兜兜转转,居然还是找上了他。纸上内容被编的繁琐,情节曲折,总结起来不过几句话。就是高副队长高占彪之死他也有罪,罪在一时对高队长所行不义愤慨,受主谋蛊惑,助主谋行凶,现今主谋已死,他身为从犯主动自首,特饶一命,望今后改过自新。 他相信,有了这张状纸,他与林立雪的婚事就八成画不出那一撇了。 高队长的父亲是青州商会的会长高远,名下有诸多洋行货行等生意大厂,与法租界里管理进出口货物的财政税务长合作匪浅,而高远则通过这个渠道,诱使林恒以权谋私,助自己垄断青州大部分生意。这一套买卖下来,最后作为报酬,将所得利润的三成归赠与林恒。 沈钰痕虽了解的不是那么清楚,但还是略有眉目,晓得这三脉势力间互相掣肘获利的关系。况且要没有青州这一道中外共谋的产业链,自己父亲在省会俞州各地收购采买的大量茶药怎么可能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转手于人。 他脑子豁然一通,终是撬通了个中关节。既然这些人选择自己做为这最关键的一步棋,那就只可能是看中自己是林恒的准女婿这一层关系,然后借着高队长之死,一箭三雕。 摆明了就是要离间隔阂青州的三股巨头。 “那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利用完我之后,就找人杀我灭口呢?”沈钰痕笑着,扬起手在脖子间佯装一勒。 头领温和的笑着,“这点不用担心,先生对我的主子曾有恩惠,我的主子恩仇分明,只要先生乖乖听话,配合我们的行动,我们绝不会杀害先生的性命。对了,还请先生不要追究我家主子的名讳,我不便透露。” 他的话孰真孰假,沈钰痕一时也摸不透。 “其实摆在先生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配合我们,签字画押,明日再一言不发的演场戏。要么我们逼你签字画押,再杀你灭口。这说白了也就是一条路,一条一定是死,一条有可能是生,只要先生足够信得过我们。除此外没别的选择,先生只能赌一赌了。” 其实他说的不错。除了赌一下他口中那个曾施恩过的主子,沈钰痕真的别无选择。 只是他初涉故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究竟对什么人有过不可磨灭的恩惠。 他拔掉笔帽,洋洋洒洒地签上了名,又沾了印泥,结结实实地按上了手印。 其实这是一步四面楚歌的险棋。若失败,他将成为众矢之的。若成功,也会波动一系列利益链条。其中就包括林恒与高远的贸易合作,法租界与青州的矛盾冲突,而沈家囤积的商贸物资也有可能会滞销不前。 而他正是要利用这一点,才能让林恒对自己怀疑疏远,重新考量林立雪的终身。 纵使沈家彻底败了,他也能只手翻转。可他一生的婚姻爱情,自由未来却容不得,也经不起践踏。 只是这些,沈钰痕只字未提。他并不打算告诉平嫣实情,他虽不顾性命的救她,欣赏她,甚至有些萌动的倾慕,但却并不是完整的容纳她,信任她。他一直记得她是大哥的人,一旦此事泄露,大哥定会千方百计的阻拦。 “你怎么了?刚才他们究竟和你说了些什么?”平嫣有些狐疑。 沈钰痕挑眉笑了下,一派真诚,“其实也没什么,他们只说明日要将我带去林叔叔的寿宴,具体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没说,我也猜不到。” 从他的口吻神态间,平嫣确实抽不出什么值得怀疑的蛛丝马迹。她虽不再多问,但心底的一根弦却仿佛正被小心翼翼的拨动着,扰得她心神不宁。 显而易见,沈钰痕的话一定有所隐瞒。 而且根据他不时从神态表情中流露出来的轻松,他隐瞒的那部分,对他来说一定是有利的。 云巅之上,霜月中天,幽深雾起的僻巷中,一阵枝叶颤动的乱响凭空乍起,引得乌泱泱的一群栖鸟受了惊,躁乱不宁的扑扇着翅膀,鸣声嘹亮,撕破静夜。 此声将歇,顿时有几声不远不近的夜莺孤叫传来。 平嫣在山里采了几天的药,自然很熟悉夜莺的叫声,也知道夜莺这种鸟习性谨慎,隐蔽山林,是不可能出没在人家居住的街头巷尾的。 那一阵有些怪异的鸟叫声之后,身在暗处的十几个侍从纷纷举枪围了过来,密不透风的挡在屋门前,警惕四望。 平嫣已经猜到是他们找到这里来了,索性就安安稳稳的坐下来,淡淡望了眼沈钰痕,提起桌上的茶盏慢慢啜着。 他脸色有些异样,平嫣推过去一盏茶给他,目光深深,小声道“二少爷,你说这么大的动静会不会是大少爷来救我们了?” “也许是吧。”沈钰痕反应的很快,接过茶,一口闷了。 他放下茶杯的一刹那,屋顶梁间的几个瓦片出其不意的坠下来,脆生生的摔成几瓣。侍从们颇有组织分工,一些动作灵敏的冲入屋子里,一些留在院子里巡梭不定。 不知是谁大喊了声着火了,话音未落,巨大的热浪就裹着呛鼻的汽油味从屋子的各个角落里传来。借着一阵复一阵的风力,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一浪高过一浪的火舌就从后墙外迅速窜升了起来,直烧到屋顶上,瓦片脱落间,大大小小的火团和着砖块,一个接一个的砸下来。 平嫣站在火焰里,泥胎木偶似的,一动不动。 沈钰痕急着去拉她,刚碰到她的手,就被她狠狠甩来。她像只弓箭下受惊的兔子,一溜烟钻进桌子底下,埋着脸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环住自己。 两个大汉捉住沈钰痕的身子,将他往外拖,他动弹不得,吼出的声音却渐渐劈了,“快!出来,桃嫣!桃嫣!出来啊!” 滚滚火浪中,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泪流满面。 有木梁掉下来,砸碎了桌子一角,她又往里面缩了缩,沉默地流泪,脸色煞白如纸。 当年也是这样的大火,烧死了她所有的亲人,烧毁了她的一生。而她只能眼睁睁的,看那所庭院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烧成灰烬。自那以后,那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就成了她的心魔,梦魇,那一簇簇火苗,像是自地狱深处伸出的魔爪,扼住她的咽喉,撕烂她的血肉。 “桃嫣!”他的嘶叫淹没在大火的席卷声中。 几颗子弹刺破火焰,旁边几个大汉闷哼一声,皆大睁着眼直直朝后栽去。又有几响枪声传来,侍从们人心惶惶,上膛围靠,朝门外开枪。借此混乱,沈钰痕挣脱挟制,弯下身子一把将平嫣拽了出来,护在怀里。 不作多说,甩了最大的力气,一把将她推出门去。 平嫣几个踉跄,滚到外面的地上。她像是丢了魂魄般,衣发凌乱的平躺在地上。半夜下了霜,她的后背贴着土地,潮湿而冰冷,她望着凄清的月亮,眼眶里的泪溢出来,像白茫茫的雾气,遮住她的视线。仿佛她再也看不清那些肆虐的,汹涌的,灼灼的火海。 当年的,现在的。 隐约中,有一个人俯身下来,像是沈大少。她只知道伸出手去牢牢拽住他的袖子,虚弱至极的张口,声如蚊纳,一直不停的重复,“救,救沈钰痕,救沈钰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 :波涛暗涌 梦如针线,一针一线的封存着她的痛苦。 纵使在昏迷中,平嫣也睡得极其不安稳,哭着喊着,眼泪仿佛流不完似的。沈大少听着她不停的喊娘,喊爹,喊弟弟,甚至于,还喊九州哥哥。 日头初升时,她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火红色的帐幔里,她像死不瞑目的尸体一样,五官僵硬,只那一双眼睛大瞪着,仿佛要跳出眼眶来。乌沉沉的眼珠里,红帐如血似火,嵌映到她的瞳孔里,仿佛是一片片溅开的血。 霎时,她忽地坐直身子,机械的扬起头,死死瞪着帐子顶,像发疯了般,尖叫一声,抱着被子躲到床脚里,嘴里念念有词,不住的绝望摇头,不住地拍打四周。 “不要烧了,不要烧了” 不要烧了,他的爹娘,弟弟都还在屋子里啊。 沈大少想起她在三合院里的反应,又看她见了红色帐子的样子,猜到她一定是对火有着异常的恐惧。他抬起手臂,攥住帐子的一角,一把扯了下来,顿时帐如霞泼,被丢到地上。 她蜷在小小的角落里,不哭了,也不闹了。良久后,她忽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像弓起毒针的蝎子,直直往门外撞去。 擦身而过的刹那,沈大少反掌捞住她的手腕,以难以反抗的霸力将她拽回来。她急火攻心,大脑空白,几乎想也没想,一巴掌就毫不犹豫的掌掴上去。他敏捷的偏过了半个脸,平嫣却使出了十足的蛮力,那一掌虽擦着他的脸沿轻飘飘的划过,却如带刺的荆条,打出一截脆冽的挥声。 空气如凝胶,仿佛万物皆定,只有老钟一声声,苍老而空灵的走动着,不知疲倦。 绿纱窗外的日光折漏进来,成点成片的洒在他的后背上,他挺拔的身影罩在平嫣身上,将她阴在一地透骨的凉意里。她抬起眼,秀眉妩目,挺鼻樱唇,与他不偏不倚的对上。她的眸子里尚有泪光清浅,潋滟如波,沈大少又想起在后花园里她给他下毒的那日,也是这样楚楚惹怜的模样,心里方才还难耐的滔天怒意,不知怎的,就被她眼中微泪浇了个半灭。 沈大少无意识的收紧攥在她手腕上的手指,严丝合缝的勒着。 平嫣从那一巴掌中醒了神,在他那一方黑漆漆,凉涔涔的深渊眉目中终于败下阵来。她脸上的表情接连变幻,错愕,震惊,最后只剩下铺满全脸的愧疚。 “对不起,我”她嗫喏出声,脸上的歉意一览无余,后半句解释在她咬紧的唇齿中没了下文,片刻后又坚定出声,“要不你打我一巴掌,就当是还你。” 她刚才冲出门去是想要找董国生报仇。 报仇,这两个字眼,是她后半生的使命,冲昏了她的头脑。 沈大少盯着她靠过来的一方右脸,见那如白瓷般净透无尘的肌肤上,嵌着的那一对天赐魅惑的桃花目中此刻只显得凛然无畏,又果敢凶猛。他有些好奇,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的眼睛里有过这样豪迈通达的奇妙色彩,又有些好笑,认错受罚时还扳出这样一副视死如归,任君采撷的姿态来。 “二少爷呢?二少爷回来了吗?”平嫣后知后觉,牵动心弦。 沈大少这才松开她的手腕,正巧看到她白皙如藕断的腕中已印上了几道青紫的粗痕,她只草草瞧了一眼,却并未在意,也似乎并不觉得痛。他惊愕于她的忍耐,愈发对她跟了八年的师父柳三春兴趣浓厚。他究竟费了怎样的心血,持着怎样的目的,要培养出了这样一个不像戏子的名角儿? 他相信,在她一无所察的底细中,只有从柳三春的嘴里才能撬出些有意思的东西。 “沈钰痕呢?”平嫣等不来回答,莫名躁动。 “我这个二弟啊,从小就鬼点子多,狡猾的跟狐狸似的,父亲说他从不肯在正事上用心,对花天酒地那一类玩物丧志的事倒是精通的很,可依我看,他那脑袋壳里,可捣鼓了不少名堂。他在国外的这八年,多得是沈家人不为人知的秘密。”沈大少踱到窗子边,静对晨光,悠然背着手,那声音飘渺迂回,别有意味,似乎浸了霜露,夹着几分料峭叹息,沉甸甸的落在平嫣耳边。 他想起昨夜沈钰痕那看似玉石俱焚,实则另有隐情的手段,也想起他在富春居,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十万块支票。 平嫣见他陷在追思中,虽并未答到实处,却也一派稳当随意,猜到是沈钰痕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沈大少推开门,熹光在渐而开阔的门缝中倾泻而入,揽尽一室明媚。他穿着寻常的风衣西裤,英武挺拔的轮廓几乎要溶到日光里去。 他回过头,眉目色泽如一重院落一重宅的高门深府,仿佛这阳春暖意只浅浅薄薄地打在他的身上,却无力渗透,他眼里照旧笼着无边雾翳,无头深渊。 “你也一起来吧,去瞧瞧我那二弟究竟要搭什么台子,唱什么戏?” 昨日平嫣昏迷后,沈大少将她一路抱来了就近的客栈里,安置好她之后,再也没踏出屋门。侍从已在外从三更等到清晨,忽听到开门声,忙迎上来,见沈大少面色冷漠的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平嫣。 为了这个女人,大少接二连三的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许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侍从跟在一侧,目光蜻蜓点水似的,在平嫣身上留了几留,充满审视打量。平嫣察觉到身前不经掩饰的目光,以为是李庸,一抬头却见是个面生侍从。她回望了一圈,也没看到李庸的身影,不禁奇怪,若非棘手时刻,他不是一向与沈大少寸步不离吗? 汽车停在门口,三人上了车后,就直奔林家公馆。 林家公馆建华人租界,连绵占据整个长安路路段,可谓是亭宇轩昂,气派非凡。远远看去,正中主楼是一栋四层洋房,青砖红瓦,数重塔尖屋脊耸立。汉白玉的中式亭阁,西式的花园喷泉,雕像假山,相互掩映中,一花一叶都似乎是平常人家难以预想的奢侈。 沈大少自车窗里递出烫金请柬,守卫的岗哨看了一眼,忙立定敬礼,点头哈腰地挥手放行。汽车缓缓驶进栅门里,四散忙碌的仆人们秩序井然,将前来的一波波贵人引进大厅里去。车如流水,人声熙攘,一眼望过去哪哪都是珠光宝气,衣冠楚楚。平嫣倚在后座上,望着随处可见的攀谈甚欢的宾客们,沈大少的话如魔音贯耳,一遍遍响斥在她耳边。 搭什么台子?唱什么戏?沈大少这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他知道沈钰痕有自己的打算,却不知道沈钰痕的打算是什么?若是昨晚沈钰痕被救了回来,平嫣相信他一定有很多法子撬开沈钰痕的嘴,但,他并没有带回来沈钰痕,也许,是沈钰痕自己要铤而走险,并不愿意回来。 “二少爷根本没回来,还在那群绑匪手里,对不对!”平嫣冷不防的开口,声音如一锤子敲碎的冰面,冽气十足。 汽车停在梧桐浓荫下,李庸识趣的下了车。 沈大少摸出一根烟,点燃,在粗粝却骨节修长的手指间捏着,烟头一点微弱星火,牵出一道细烟袅袅,顿时整个封闭空间里都熏出了浓浓的烟草气。后视镜里映着他一双眼睛,如浓墨砌出,冷得骇人。 “那群绑匪可不是一般人。”他冷冷一勾唇,扳过头顶车镜,明净的镜片上顿时浮现出平嫣的脸,他盯着镜中的平嫣,因为一夜疲劳,眼珠里的血丝密如蛛网,“我这弟弟怎么舍得回来,你怕是不知道他是要借这些绑匪的手成就自己吧。” 就在昨夜,绑匪们穷途末路时,他清清楚楚的看到沈钰痕板过绑匪的手,将他手里的枪指在自己脑袋上,伪造出被劫持押制的假象,助绑匪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脱险。 如今北方难以压制,各省各地的军阀派系拥兵自重,敛财成山,纷纷独立,能让北方高层上心的,无非是青州这一块连接南北交通要塞的宝地,要彻底阻断林恒的脱离独立之心,而最行之有效的办法,莫过于铩去林恒的金山银山,阻止青州三巨头间的贸易垄断合作。乱世飘摇,政坛权势更迭不断,远没有钱财来得务实,纵是英豪,无钱即无兵,也只是白衣卿相,那就掀不起多大的浪头。 其实沈大少猜的八九不离十,那些绑匪不过是要拿沈钰痕做一个途径。他不得不联想到富春居的命案,料定千里迢迢赶来的秘书刘牧云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 一旦他猜想成真,那么平嫣就成了他逆风翻盘的唯一途径。 平嫣要下车,他提前喝住了她,丢过去一个包袱,淡淡说“你穿成这样实在不成体统,昨晚李庸取来了你的衣服,公馆后的竹林里有许多空着的仆人房,你去那换上吧。” 那是她随身带着的行李包袱,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物件。她垂头望了眼自己身上穿着的旗袍,果真是破败不堪,泥污肮脏,就提着包袱拧开后车门,一只脚刚踏到地上,忖度片刻,还是望着后视镜里他的一双眼睛,轻声道了个谢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 :天罗地网 达官权贵们忙着攀谈交涉,名媛贵妇们聚堆家长里短,无人注意到一个身态轻悠,衣着褴褛的娇俏人影燕子一样地,自花木扶疏间无声划过。 公馆后果然是一片茂密竹林,隐约数排红砖白墙的平房点缀其中。平嫣足尖轻点,走出的步子如回风流雪,在林子中迎风欲飞。她快速闪进房子里,却殊不知这一点雪花飘逸的背影,从踏入竹林的一刻起始,已落到了一双儒雅温顺的眸子里。 竹林东侧有一座矮亭,取其静谧,又占据地势,能将竹林景致尽收眼底。亭间男子着一袭月白缎子长袍,那布料上的暗织锦花团华而素净,就如此刻他脸上蕴着的淡淡笑容,如春风翦翦,让人觉得神清气爽。他摩挲着挂在腰间缠入胸口的细金链怀表,满脸好奇的望着那一排瓦房。 他向来不喜这样的聒噪热闹的宴会,父亲军务在身脱不开身,就托了他来送寿辰贺礼,他早早呈了礼就在这竹林里躲清闲,正愁烦闷,却见鸿影。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追逐他的视线望过去,皱眉钻研了一通,也看不出有趣的地方,就笑着打诨道“我常听人说,狐狸经常出没于市井繁华中的僻静之地,看长临这副迷乱心窍的模样,莫不是刚这竹林里也跑出了一个惯于魅惑人的狐狸大仙?” 长临痴痴道“已经民国了,我不崇鬼神,本是不该信你这番话的,可是那样的身影,真是像极了一尾灵动的狐狸”他若有所思的凝着杆杆翠竹,低吟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单单只是一个看不甚分明的背影。 青年听出他言语中的魂牵梦萦,刚灌进喉咙里的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他咳嗽几声,顺势打趣道“原来真的有魅惑男人的狐狸大仙,要不我们去寻一寻,也好让她给你解了魅术。” 他只是这样一说,谁知董长临竟真的信以为真,独自往竹林深处走过去了。青年叫了一声,生怕体弱多病的董家少爷在自己手上出了不测,也追了上去。 包袱里的衣裳都是些锦缎面料,虽算不得上等,那做工剪裁却是自己一手制作,算得上新颖别致,平嫣不想招人注意,正巧屋子的柜子上有一套整齐叠着的麻布春衫长裤,像是丫鬟的工装,她想也没想就换上了,挎上包袱开了门正要出去,就被偶然经过的管事老妈子一把揪了出来。老妈子一双被裹在皱纹里的眼高吊着,冷冷瞟了眼平嫣,气焰颇壮,一把抢过她肩上的包袱扔进屋子里,厉声道“现在所有的丫鬟都在外忙着侍候宾客,你还躲在这里偷闲,不想干了?”说着就大力推搡着平嫣往外赶。 平嫣暗暗劈开了手刀,本想着要将这个聒噪势力的老妈子打晕,刚到长廊的拐角处,就看到门口伫立着两道人影,是两个正值年华的青年才俊,看衣着举止,想必是前来赴宴的富贵公子。 她不好动手,只能灰老鼠似的跟在骂骂咧咧的老妈子身侧。那老妈子一出外门,看到两个眉清目秀的面生少爷,就奴颜婢膝的行了礼。 长临不管不顾的盯直了平嫣,她恭恭谨谨的低垂着头,柔软的发缕垂到细白的脖颈间,宛如玉竹上的缕缕墨迹。他站在对面,只能看到她有些干裂的唇松松的抿着,坚毅且气定神闲。 青年不着痕迹的挨了下他的肩,眼珠在平嫣身上流转不断,戏谑的小声道“怎么?这就是你寻寻觅觅的狐狸大仙?” 老妈子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晓得能被邀约过来生日宴的年轻人都是非富即贵,不想招惹什么麻烦,就速速行了个退礼,拉着平嫣走开了。 转身擦过,平嫣无意扫到那个男子的脸,见他肤色纸白,病态深种。五官虽好,却败絮其中,显然是积病成久。 竹林潇潇,日头不毒不辣的自树影间婆娑筛落,打在人身上暖意洋洋。长临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拿帕子掩着唇低低咳嗽,目送女子的背影渐成跳动的一点。那女子无意扫来的一眼,让他清清楚楚瞧见她的样貌,那张脸在周遭一片盎然绿意间如冰骨之玉,像是隔着许多年后的远山雾罩,混混沌沌的印到他的眸子里,似梦似幻。他紧绷着身子,脑子里渐渐清明,逐渐浮出一个女孩子笑靥如花的脸来,一时间剥夺了他所有的意识。 奈何男子的视线一直随着平嫣出了竹林,到了开阔地又人来人往,平嫣彻底打消了打晕老妈子的念头,并在老妈子的威严指令下,端着各色茶点托盘穿梭于宾客聚集处服侍。 落地窗拉上了厚重繁贵的墨绿绒布帘子,大厅里璃灯交缠,流光溢彩。净透的大理石地面上掠映着人影往来,一侧长桌上铺了洁白的桌布,上摆着琳琅满目的西方甜点,香槟红酒。平嫣端着托盘,在人影间流动着,只见徐婉青在一众太太的陪侍下浅笑嫣然,却独不见沈大少的身影。 西洋宫廷落地钟铮铮敲了三下,时针分针重合交叠于九点。随着迎宾司仪一声长吆,人声俱静。房檐上垂着满目喜庆的红绸寿花结,一排人站在二楼白玉围栏边,簇拥着位居中央的林恒与林立雪,林恒着一袭金线滚边的中式杭绸衫褂,戴着礼帽,拄着文明棍,紧挽着他胳膊的林立雪一身酒红的曳地跳舞裙,设计别出心裁,荷叶边的领口微垮,裙尾斜斜开了叉,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与修长的小腿,端庄又俏丽。现下她乖巧含笑的立在父亲身旁,精致的脸庞贴合着柔软的卷发,很快就将名流公子们的视线勾了过去。 林恒晃着手里的高脚杯,绒红色的液体漾出一圈圈奇异的瑰丽,他居高临下的望着一楼众人,“感谢各位不辞辛劳的抽出时间来参加我这老头子的寿宴,在场的诸位都是我的好友新朋,故请大家不必拘束,吃好玩好!”说着就领着女儿自二楼拾梯而下。 林恒出身于草莽行伍,学识虽浅,在上流圈子里立得久了,自然也能雅俗共赏。这几句粗犷随情的开场白倒是极大的缓和了厅里的庄严气氛,众人的欢呼鼓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静候长厅的西洋乐队拉起了小提琴,曲子圆润缓慢,悠扬飘开。有善于察言观色的政坛熟客要求寿星老亲自领舞一曲,他们这些客人才敢在主人的地盘上胡乱造次,顿时得一呼百应,被恭维奉承着,林恒牵着女儿的手,和着渐变的圆舞曲转到舞池中央。 平嫣站在佣人齐聚的角落里,望着硕大明灿的琉璃灯下,被重重人群围作其中的父女,他们是那样耀眼高贵,在这样奢华靡靡的场合里如鱼得水,全然看不出一丝担忧疲劳,林恒倒也罢了,可是林立雪呢?即将要成为沈钰痕未婚妻的林立雪,在沈钰痕下落不明的失踪了这几天中,她还是盛放的如杜鹃花一样明艳动人,不染霜痕。 她渐渐有些理解沈钰痕的倔强反抗了,这样自掘坟墓,心照不宣的婚姻一旦成真,那当真是一生的噩梦。 舞池里渐渐涌入许多红男绿女,有身穿燕尾服的西装青年揽着年轻小姐的腰肢,随时急时缓的音乐翩翩起舞,窃窃私语着,也有宝相庄严的老爷们抚着美妾良妻的手,在灯光迷离下僵硬的摆动着。他们称这是一种潮流时尚,喝咖啡红酒,跳交谊舞等等这些是西方带来这块古老土地上的文化,富商巨贾,商界名流们一贯追捧,不喜欢也要装作精通熟捻的样子来,实在滑稽。 平嫣看了直摇头,有些莫名的发笑。 这种热闹的新式聚会,徐婉青是不喜欢呆着的,沈大少派人将她送回了别墅,又半道折去了法租界,再回来就看到角落里,平嫣一身仆役装扮,啼笑皆非的奇妙表情。 他走近朝她勾了勾手指,平嫣端着托盘规规矩矩的走近。他从托盘里提了杯红酒晃着,抿一口,漫不经心道“这个季节青州的天总是多变的,你别看现在阳光明媚,说不定一会就变天了。” 平嫣抬头,他的脸在灯光下轮廓分明,可他眼里的阴翳却是交缠浓稠的。 “刚刚我在外面看到几个小报的蹲点记者,他们说今天林公馆里有大新闻可寻,你猜是什么新闻?” 他话声将落,门外一声恭喜洪亮道来,为首的是一位穿家常长袍的男人,黑色毡帽压的很低,幽幽盖过眼帘,只能望见他上下嗡动的嘴。他与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一齐走来,步子跨得稳健周直,停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手,缓缓将毡帽拿下来。 自他进门的一刹那,平嫣就认出了他。现在他扬起一脸彬彬有礼的笑,毫无保留的在四周环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对面的林恒身上,又悠悠越过他,望了眼身后那位神情倦厌,借酒浇愁的富态男人。 那正是青州商会会长高远,他老年得子,正为他那遭人杀害的独子终日郁郁。 林恒一愣,苦想许久,才恍惚记起眼前这位看来普通无奇的人是内阁财政总长的秘书刘牧云,他素未与北城慕家有过任何交集往来,慕部长派贴身心腹来此,觉不可能是祝寿那么简单,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常年宦海沉浮,他有极强的感知判断,隐约猜到是为了青州今年的商贸,财务总长不都对这个控制国家脉门的经济有兴趣么?可他还是受宠若惊的迎上去,道“贵客远至,原来是财政司总长的秘书,刘秘书进去喝杯酒啊。” 平嫣凝直了视线,直勾勾的盯着来人,那个被殷勤款待的绑匪头目,想从他云淡风轻的神态中瞧出一丝别的什么,比如说有关沈钰痕的讯息。她竟无比迫切的想要知道沈钰痕的下落。正巧他的目光也穿过重重人障刺了过来,像一缕无形寒风,游刃有余的穿针引线,用最朴素无华的线条,织出令人窒息的天罗地网。 而平嫣,恰巧就被困在其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3章 :天罗地网(二) 沈大少说的没错,这个时令的青州天气是多变的。譬如方才还艳阳高照,碧空澄澈的天突然就暗了下来,修建得宜的花园里起了风,树叶子簌簌翻声。天地呈现在一派玄黄灰暗的雾色里,像是年久失色的油画,卷了黄边,褪了艳色。 一围拉紧的绒帘隔去外界的风云变幻。大厅里依旧灯枝璀璨,潋滟流光。西洋乐声还在继续,已经由流畅明快的圆舞曲转奏成追逐时髦的年轻人都爱的伦巴,霓虹闪耀的舞池里,无数男女笼身踩律,摇摆旋转。声色靡耳中,大家都未曾发现风雨欲来的压迫。 刘牧云站在两扇大开的红木雕花门前,有承受不住疾风吹凌的嫩叶子滚到他的脚下,他又带上了那顶黑色毡帽,帽檐下是一双看不分明却深沉温和的眼睛。 “我知道林督军您有两桩悬而未了的烦心事,今日我来,就是来为您分忧排难的。” 他的烦心事,无外乎是要揪住杀害高远独子的凶手,与找到下落不明的准女婿。刘牧云一番了然于胸,信誓旦旦的模样令林恒吃不准其中深意,然还未等到他转念过来,刘牧云已经派跟在身后的两个手下架了喝得半醉,意志消沉的会长高远到跟前。 仿佛有盆冰水淋灌全身,平嫣紊乱的思绪自彻骨寒凉中彻底拔出,忽地一下通彻到底。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原来沈钰痕那日签下的是杀害高队长的供罪状,原来沈钰痕是这样胆大妄为,自由不羁的沈钰痕,他要冒这样无可弥补的风险,他要用这样毫无退路的险招去反抗婚姻,争取自由,甚至不惜将沈家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甚至不惜将青州省的各方合作势力毁于一旦,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下注。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他真的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温柔温顺,甚至有些懦弱无能的沈九州了。 刘牧云走到高远跟前,似乎有意往平嫣这里瞟了一眼,笑容可掬,“高会长,杀害贵公子的凶手已经死了,不过我们逮到了他的同伙,不如就在督军大人的宴会上借花献佛,帮您申冤。” 高远顿时眦大了眼睛,身子微颤着,隐忍着滔天怒仇,声线嘶抖,“你说的,是真的?” 平嫣的身子像是沉浮于大海波浪间,摇摇晃晃,颤颤巍巍,不时有惊涛拍过,提醒她尚未麻木的神经,提醒她即将要发生的一切。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面对那样肆无忌惮,我行我素的沈钰痕,面对他为了自由高歌而自导自演的生死局,她又能改变什么?她心里存着那一点期望,扭头去看沈大少,希望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丝能操纵局势的泰然,然而已寻不见他的身影。 刘牧云神态恬淡的拍了拍手,两下清厚的巴掌声后,门外一阵靴械杂音,只见一队挎枪警卫面无表情的小跑进来,在他身后自动散成两排,警备森严的堵在门边。突如其来的变动断了乐声,噤了人言,大厅里鸦雀无声,唯有星星点点的霓虹花灯无声熠熠,映出宾客们面面相觑的脸。 泛黄的天色下,沈钰痕瘸着腿,一歪一歪的走过来,他身后跟着青州警局的警长。脚下的残缺似乎掩盖不了他从头到脚的贵气。他穿着崭新的西装,口袋上露出叠得整齐的锦帕一角,脸上的表情似乎随意,含着玩世不恭,无可挑剔的微笑。像所有前来赴宴的贵客一样,他就那么并无不妥的站在灯光下,芝兰玉树,轩然若举。 重重人影间,他一眼望到了角落里的平嫣,而平嫣,自他出现那一刻起,就再也没偏离一寸。 平嫣盯着他,眼神冷冽锋利,像是要戳进他的血肉脑壳里,看那生着的是怎样荒诞不经的思想。她觉得他简直疯了,他对自由的渴望简直到了一种丧心病狂的程度,而这种渴望足以让盘根错节的沈家毁于一旦,让他成为茶余饭后的怪谈。她极端的愤怒,没由来的愤怒,就像她此刻对沈钰痕没头没尾的担心。 刘牧云自袖筒里抖出了供状,平整撑开,递给一旁的探长。警长一丝不苟的朗声交代着沈钰痕的罪行。不知从何处冒出的记者们一窝蜂的涌进来,按着快门,刺眼的镁光灯千燃万闪,劈头盖脸的照在人的脸上。气氛渐渐活燥起来,宾客们的私语一浪高过一浪,指点不停。 沈钰痕不动声色的站在雪花片一样纷杂的记者丛中,耳边嘈杂着记者尖锐犀利的问题,噙着不合时宜的笑,不惹尘埃的站着,瞧着他亲眼搭出的台子,上演的戏码。他的眼神不时扫过平嫣,带着一丝安慰,淡泊如水。再到后来,那一双粲然黝黑的眸子里就只剩下冲破婚姻枷锁的解脱。 大戏将落的一刻,谁朝上开了一枪,枪声四散,震耳欲聋。宾客们猛然受惊,惊慌不已的四面逃散,场面一度轰乱。沈大少缓缓擦了擦冒着硝烟的枪口,不紧不慢的望着刘牧云,道“刘秘书这样诬陷我二弟,逼我二弟签这样的供状,到底是何居心?如果我要说,凶手另有其人呢?” 林恒忙找侍从拉住了正与他纠缠不已的高远,几个箭步冲到沈大少跟前,急切求证,“此话当真?” 沈大少目光清浅无色,似是无意掠过沈钰痕,刻意停留一瞬,“二弟的人品想必是林叔叔信得过的,我相信二弟不会做那样的事,罔顾法纪。” 适才川流涌动的人潮将平嫣挤到了前面,她站在人流中央,与沈钰痕只有几步之遥。似乎是风停了,玄黄天幕上又充斥进了阴沉的黑云,树木屹然,死气沉沉的耸着,连叶子也不曾颤一颤,像是静止在窗格子里肃穆诡异的画。在场所有人都在这副画里沉默着,沈钰痕紧皱着眉,双拳暗攥,与沈大少隔空相望。 军靴踏地的响步子敲得沉亮,由远及近,如密集的鼓点,一声声砸在死寂的环境里。人们远远看到是法租界巡捕房的王探长带着巡捕队来了,他大步疾行,脸色乌峻,穿着庄严周正的警服,笔直的肩头落湿了一片细碎雨渍。 窃窃私语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着。中国人自己的命案,怎么惊动了巡捕房的人呢?外国大使馆在中国的土地上为虎作伥,胡作非为,对于为洋人效力的长官,上至高官名流,下至市井百姓,总是要畏怕多于公理的。 林恒强笑着迎上去,“王探长有何公干哪?” 王司长敷衍一笑,正色寒声道“哪个是桃嫣?站出来!” 人群惶惶不已,一颤三抖着避开不及,像潮水一样自动翻向两边,不消片刻,空空荡荡的大厅中央,流光如昼的水晶灯枝下,只留了一个茕茕孑立的单薄俏影。她隐隐觉得这是一个迷雾之中的陷阱,可迷雾障目,她无处可逃。 平嫣腰杆笔直,安静的站着,灯枝金光翩跃,在她周身轻流慢滚,似盈盈粼水。她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衣裤,鬓发微乱,不施粉黛,却像一尊精致无瑕的玉雕仕女,漾着看似若即若离,实则虚无空洞的神情。 王探长冷色道“带走!”顿时有两个警卫锢上平嫣的手臂,往外拖。 “她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带走她!”只有沈钰痕空旷的声音,甚至带着那么丝骇人的凌厉。平嫣只觉得心里泛起了一层层冷,一层层酸,又是一层层暖,她望着沈钰痕愤怒隐忍的脸,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王探长看了他一眼,不予理会,只抬眸梭巡过众人,不容置啄的宣布道“前几天沈参谋长曾传话给我,想要我协助办一场案子,总算不辱使命,已将凶手缉拿归案。”他扬了扬手,一直侯在身后穿白大褂戴卫生手套的西洋验尸医生上前来,用不太流利的中文道“尸体静置几天后,尸体表面上会浮现出一些肌肤尚鲜活时看不出的痕迹状态,昨天晚上我无意间发现死者胳膊的细微破皮处长了几处几块红斑,据检验源自一种很奇怪的毒。”他说了掏出口袋里的一沓照片,一一展示给探头探脑的宾客。 平嫣乍然瞧见,只觉身子一溺,震遍还惊,从头到脚似乎都在寒水里浸了一遭。黑白单调的底片里,那斑疮的大小排布怕是没人比她更为清楚。那样隐蔽不发的毒,怎么会出现在那人的身上呢? 电光火石的刹那,前因后果都碰撞在一起。她忽然想起了沈大少,是了,也只有他,见识过那种毒药,也只有他,在存亡关头有必要牺牲自己来保全沈钰痕的名声,保全沈家的威望。 一片唏嘘指点中,王探长正公正不阿的发声,“一个小时前,巡捕房接到匿名举报电话,并有人暗中送来了证物。”一名警卫弓腰上前,手里端着平嫣遗落在仆人房的包袱。他将包袱抖开,将里面的物什一览无余的暴露在大众眼前,捏出一寸长的葫芦白瓷瓶,威严道“这是下毒的毒粉。”又拿出里面的驳壳手枪,“这是行凶的凶器。” 他居高临下,有些不屑的扫了眼刘牧云,拿枪直指平嫣,厉声压迫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4章 :生死与共 说项的天衣无缝,伪证的铁证如山。 她一张势单力薄的红口白牙,怎么反驳?淫威枪弹下,谁又允许她反驳? 这样一个遮天蔽日的大网,从一个时辰前,也许更久,就隐伏在危机丛生的暗处,偷梁换柱,移花接木。 平嫣微微侧了下头,视线穿云破雾,直击到沈大少的脸上。她的脸色无恙,依旧是不近人世的淡然,眉眼微弯中甚至还有几丝妩媚的清丽,眼神却煞白,泛着狠决的森森凉意,像是一把要将人生吞活剥的寒刀。 李庸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一向大胆老成的她竟然被一个女子安静的目光逼得无处可退。他垂下头,手心里攥出细细的冷汗,又是心虚,又是遗恨。毕竟,那匿名举报电话与物证,都是他在一个时辰前悄悄进行的。虽是受命于大少,可要亲手将一个二八芳华的女子送上黄泉,他也心有不安。 沈大少稳稳当当的承着她的目光,两相交涉。他将女子眼里的各种情绪看得真切,被利用的愤,被欺骗的恨,还有一丝夹杂而生的绝望凄厉,与死中求生的渴望。他忽然间想起了当日那一弯秋波潋滟的眸子,像狐狸样灵动温婉的笑着,有奇异的感觉像檐下的水滴一样砸进他的心窝里,一下一下的颤动在最柔软的地方,他揣摩了好久,才知道这种感觉是淡淡的,从未有过的紧张,不舍。 心如明镜的一刻,这种淡淡的情绪潮涌一般,肆无忌惮的充斥进他的脑海里,挥赶不去。他咬牙切齿的握紧双拳,直握到指节白凸,失去感知。那些狂躁的,不听使唤的思想才渐渐地平复下来。 从沈家失势的那一天开始,从他被那无数双冰冷的军靴踩在一潭泥泞里开始,他要的就是无上的权势地位,而不是迷人心智,祸国殃民的女人。 平嫣,仅仅只是一颗棋子,必要时可以弃之如履,他不能仁慈,更不能允许自己动心。 “刘秘书长是吧,这虽说是华人租界的事,可您也别怪我们巡捕房多管闲事。大家都是为黎民百姓做贡献,毕竟是能者多劳嘛。”王探长皮笑肉不笑的转向刘牧云,自有一股神气,“毕竟是在青州地盘上发生的命案,刘秘书长远在北平城,不了实情,抓错凶手是难免的,至于您手里这份供状,我也不想怀疑刘秘书的别有用心,就不作调查了。沈二少爷养尊处优的,这样的事怕是受惊了,就好好修养吧。” 刘牧云淡淡笑了笑,面皮里却是冷青的。要照原来的计划,沈钰痕是不必死的,如今却是白白赔上了一条中国姑娘的命。他对这些外国豺狼深恶痛绝,却苦于民族衰弱,难以抗衡,只能任其放纵。总而言之,无论沈钰痕究竟是不是凶手,这件命案已经或多或少的横贯在了林恒与高远之间,他们的贸易合作定会有一定程度的削减,如此一来,青州大都督的进账钱目大量削弱,必定反不起来。他也算不负重任。 王探长蜻蜓点水的朝沈大少一点头,下令收队,“将凶手押走。” 尘埃敲定,记者们争先恐后的挤来挤去,拖着照相机,镁光灯丝一闪一灭,纷纷刺亮在平嫣脸上。人群中响起了一浪高过一浪凶手缉案的鼓掌欢呼,她被人大力架着,迷蒙蒙的视线外,只剩下四周波动不已,花花绿绿的人潮,闲言碎语,侮辱谩骂,像是穿耳的魔音,此起彼伏的在脑海之中梭动啃咬。她只能咬紧了唇。 “我是凶手!我是!带走我吧!和她无关!”似乎有一个纯白的人影如坚实的风,撑开双臂挡住他的身子。 她抬眼,看到那人的后背,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西装。她记得当年家里天井大院下,种着一棵很有年头的杏花树,春来花簇簇,像雪一样堆在枝头,也是这样的一尘不染。等杏花泛了黄,一枚枚青杏就迫不及待的拱出来,她还记得,曾经有一个俊俏的男孩子,爬到树杈上,给她摘过满满一口袋能酸倒牙的杏子。 巡捕们忖看着王探长的脸色,城墙一样颇留距离的堵着沈钰痕,不为所动。 王探长面露难色,目光投向沈大少的途中。沈钰痕麻利的抢过就近一位巡警的长枪,砰!砰!砰!猝不及防朝上空开了三枪,头顶上繁复缠扭的琉璃灯枝在一颗颗风疾电掣的子弹硝火中哗啦啦碎落了一地,大厅中抱头鼠窜的人们惊叫连连。 沈钰痕一杆长枪指向王探长,两眸深聚,一字一顿沉问道“我是凶手,你抓不抓?” 平嫣惊愕无措的望着他微微怒抖的双肩,目光上移,便能看到那一弧紧抿的唇线。 王探长何曾受过这种黄毛小子的鲁莽相待,心中些许不悦,又生怕面前那一顶锃亮的枪眼走火,又有些许惊吓。只能暂且权宜,两厢中衡,命人将沈钰痕与平嫣一并押去了石头城监狱,听候审讯。 乌云化成了细雨,从黛青色的天际斜斜密密的垂下来,像一缕缕在寒霜里浸泡久了的柳丝,劈头盖脸的打满了全身。平嫣与沈钰痕并排走着,安静的沿着青砖路,身前身后乌泱泱一群警卫。平嫣很少见到这样正经的沈钰痕,他一步一步,迎着风雨,迈出的步子稳重又踏实,像是一下下频率整齐划一的鼓点,抚慰在她的心上,她的心跳也情不自禁的附和着,趋向平静。 而另一个男子站在灯火阑珊的大厅内,望着渐行渐远的两人,神色黯沉。几撂风钻进去,撩起他的风衣一角,也搅动着他的回忆。 自昨晚到今晨,他一直暗派李庸跟着那帮绑匪,求证他们的目的。一个时辰前李庸匆匆赶来,颇有所获,密报了他们的行动。与之前他所猜所想一般无二,他不得已而为之,一个时辰前就借机去了趟法租界,遵从军事学校的老同窗王探长的建议,选了一个掩人耳目的替罪羊,而这个替罪羊无疑就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平嫣。 尽管他明白沈钰痕自作主张只是为了所谓的婚姻自由,但为了今时不同往日的沈家,他绝不允许沈钰痕一意孤行,将林家这块嘴边肥肉拱手于人。 石头监狱里,一间间阴暗潮湿的逼仄空间里,犯人的嘶叫哀嚎时隐时烈,也有鬼魅一般绵长低转的哭泣飘着荡着,似乎这里一寸寸的空气都染上了浓稠血气,腥臭腐朽,泛着令人遍体生寒的血光。 斑驳剥落的石壁上只有一方小小的四方窗口,苍穹顶上一弯弦月隐匿在如雾如雨的云层里,漏到监狱里一片巴掌大的皎白冷光。平嫣一动不动的靠着墙壁,月光打得她一脸惨白安宁。 这堵墙的后面,关着的是沈钰痕。 “其实那次在餐桌上我故意当着大家的面重提富春居的那夜,要你给出一个解释,当时我顾及你是大哥的人,生怕你告诉大哥实情,所以硬要让你撒一个谎,想着你若告诉大哥,我就可以威胁你,可也没想要真的拖你下水,看来最后我到底还是连累了你。”一直不曾说话的沈钰痕叹息道,满含歉意,因为他实在没想到大哥会黄雀在后,用这样的方式挽回局面。他透过一根根生锈的铁杆,有些无奈的望着那个安静到无声无息的女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斟酌良久,才义愤填膺道“你放心,我生必然你也生,我死也会让你生!” 平嫣想起那日的事,仰起脸,透过重重阴霾,望见他一双璀璨刚毅的眸子,心里豁地一阵暖意,“你糊涂了,其实是我连累了你,从富春居那条人命到你受伤的腿,都可以说是我间接造成的。”她微微一笑,很真诚,又很苦涩。 他心里一紧,攥了拳又松开,将滚到舌尖的话又艰难的吞回去。她所误会的,正是他不能解释的。高队长之死是青州之行的必然,而她只是恰巧卷入其中,至于他这条腿,他觉得换一个看似薄情实则重情重义之人的性命很重要。 “高队长无恶不作,是死有余辜,我们是替天行道。至于我这条腿嘛,瘸了还省的走路了,再说你的医术,我信得过。”他笑了两声。 平嫣以为他是故作轻松,苦中作乐,可又看他神色间是真的轻松随意,仿佛这里不是牢狱,只是一处月光洒满的庭院,他斜斜散散的靠着墙。其实她真的奇怪,这样一个在温室里长大的少爷,到底经历过些什么,才能养出这样处事不惊的心性。 此时狱长带着两名警卫赶到,打开锁进来,直接道“沈钰痕,你可以走了。”说着就招呼警卫去拖他。 沈钰痕嚷嚷着挣扎了两下,有些焦急的望着平嫣,反抗道“她呢?你们不把她放出来吗!” 狱长嗤笑两声,朝他拧了一眼,“我们只接到上面的口令,只说要放了你,可没说要放了她沈二少爷,快请吧。” 沈钰痕用手死死扣着铁杆,任那两个警卫拖拽,只蹙眉盯紧了平嫣,“她出去我就出去!” 狱长摸着胡腮,一派冷淡嘲弄,“没想到沈二少爷你还是个情种,不过,这可由不得你。”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警卫会意,拿枪抵住他的头,一脚狠狠跺在他的腿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 :除非她能死里逃生 沈钰痕闷声一痛,五官拧得青涨。 “你走吧。”平嫣走到两狱相接的铁栏旁,轻轻握了握他牢扣在杆子上的手,浅笑道“你走吧,我们两个都被关在这里只会让事情更糟,只有你出去了才有救我的可能,你走,我在这里等着你来救我。” 她的手冰凉柔软,像冰丝缎子,又像一团绒绒雪花,覆在他的手指间,瞬间就按捺下了他五脏六腑间正在横冲直撞的躁动火气。他镇静下来,望进她的眉眼深处,那淡淡的,安详的无数点火星子似乎就在她的眼里脉脉流动,像是能引人方向的星辰,鬼迷心窍的,他就反握住她的手,他感觉到她手指的颤动,慢挣着想要抽出手,也看得到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可他就是不容反抗的攥紧了,目色灼灼,轻声承诺道“等着我,最迟明日中午,我就来接你。” 话罢,他便毫不犹豫的松开她,步子半跛,却异常沉稳的向外跨去。 只有一个纯白的背影,在狭小过道里愈行愈远,在汹涌而至的无边黑夜里,像一片翻飞的杏花,刺得她双眼泛红。 这一次,沈九州总不会再抛弃她。 监狱外停着辆锃亮漆黑的汽车,李庸等候在外,沈钰痕不发一言径直甩门坐在后座。迎着漫天月色,李庸望了望不远浓夜笼罩着的绵延监狱,以及那个清清淡淡的女子,压抑着情绪,终究只叹了口气,坐上了驾驶座。他发动汽车,扶着方向盘,小心翼翼的瞥到车镜里沈钰痕难辨喜怒淹没在阴影里的脸,话到嘴边辗转了好几次,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挽回不了。 “有烟吗?”过了好久,沈钰痕冷不丁的问。 李庸一顿,在口袋里摸索几下,沉默着将一盒烟递过去。 他摇开车窗,无比娴熟的点燃一根烟,凑着窗子大口大口的抽了,烟雾弥漫中,李庸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敢看他的表情,只知道他一根接一根的抽了三四根,才将最后半截烟随手扔出车窗外,静默靠着窗框。 大少爷已暗暗查证了那日的富春居命案就是二少爷所为。李庸一直以为留洋归来的二少爷会像所有富家子弟一样,在家庭的庇佑下纨绔不堪也好,治世谋职也罢,可都是顺风顺水的。可他现在坐在那里,深不可测,似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似乎已经不会喘息了。他忽然就开始相信,二少爷是真的会杀人的。 “把整件事情的始末说说吧。”沈钰痕漫不经心的问道,夜风夹带着潮湿的露气,吹乱他的发梢。 这也是大少交代过的,务必要将整个事件经过告诉二少爷,因为他有权知道,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知道。 李庸借机开口,从前一晚偷拿平嫣包袱里的毒药粉潜进医院停尸间里动手脚开始,到佣人房的故意设计,再到租界里的私下交涉都交代的一清二楚。 这样不遗余力的设计一个女子,实在让人难以启齿,心痛扼腕。他说到最后的声音都有些起伏不定,本想着沈钰痕会发怒不止,万万没想到他只是安安静静的听到最后一个字落音,之后就是长久亘古的沉默。 车子一停进铁栅门,沈钰痕离弦般冲出去,一深一浅的瘸着跑上了楼,直奔书房。 沈大少正坐在紫檀书案前,似乎正等着他来,手里卷着一本装订古书,一直不曾抬眼。沈钰痕几步上去,两手气急败坏的在桌上席卷一拨,顿时稀里哗啦的拂落了一地书具。 他涨着通红的一双眼,恶狠狠的斥责道“你怎么能这么做?难道我的命就比她的金贵?难道你就该这样诬陷她?难道我们沈家就必须要靠着所谓的姻亲关系才能立足?或者我只是大哥你权势路上的一个途径?” 沈大少拍下书,直起身不偏不倚的正视着他,略显苍冷的面上匿着勃勃盛怒,“二弟这些年在国外潇潇洒洒,何曾经历过沈家千难万险的夹缝求生,你将那套自由平等的理念学得倒通,可为人子女的孝道,大家子弟的责任,你又何曾放过心上?沈家不复从前繁荣,父亲为护沈家周全,百费苦心的求得士绅高官的庇佑,你可知你所不屑的姻亲裙带,你不甚在意的身家性命,究竟会给沈家带来怎样的命运?” “这一切不过是你们贪得无厌,你们为什么还要卷入这乱世纷争里,偏安一隅过着和和美美的日子不好吗?”沈钰痕不明白一向睿智练达的父亲如何到了这样耽于权势的地步。 “不是我们要卷入这场纷争之中,是生而为人的不得以,我们不争就会死,家族凋敝,我们不争八年前的许府一家就会白白惨死,沈家也会重蹈覆辙。” 八年前小厮传来许府灭门消息的第三天,沈钰痕在房间里发现母亲冰冷的尸体,在母亲的葬礼上,父亲怒不可遏的拿着枪指着自己,说自己是个不该活在世上的孽障,是大太太不顾性命将自己从枪口下救了回来。之后,自己似乎就在这个家里再没了容身之地,父亲眼不见为净,选择送自己出洋图书,可八年的异国跋涉,其中的艰辛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体会的到。 一切变故如枕上黄粱梦,他带着对父亲的幼小恨意稀里糊涂的到了海外,八年前的许府也随着时间的褪落被埋进了尘埃里,他知道父亲对他的厌恶源自于那夜灰飞烟灭的许府,却由于隔阂距离,一直没有深究其中原因。 等他现在有机会追究因由时,却没人再愿意提起,似乎那场大火烧灭了一切痕迹,也没人真的清楚其中底细。 大哥的一番话,让他事隔多年再一次感觉到了今昔往事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让他明白这么些年父亲的钻营夺势原来还是为了报仇血恨。一时间他的心里很乱,这样被蒙在鼓里,模模糊糊看着真相的感觉很是煎熬无力。他闭上眼歇了片刻,终于冷静下来,睁开的眼珠里空洞空白,语气里有难以负荷的疲惫妥协,“你救出桃嫣吧,我也想通了,既然你们觉得如果我娶了林立雪是对沈家做了很大的贡献的话,我就依了你们的意,娶她就是了,就算报父母的生养之恩了。” “你当初为她杀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为你丧命呢?”沈大少徐步过来,踩着旖旎一地的灯光,缓缓停在沈钰痕跟前。 宴会上一番滴水不漏的排兵布阵,沈钰痕猜到富春居的命案他已经查到是自己所为,可他这样直白贸然的问出来,沈钰痕还是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愕然凝眉。沈大少淡淡一笑,似乎并不想听他的解释,一味叹息道“死的人不是平头百姓,就必须要给一个正经说法,除非她能死里逃生,福大命大,要不我也无能为力。” 他确实是无能为力,可他会竭力而为,是生是死,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沈钰痕颓然一跌,双手撑着案面,纳下一地参差不齐的影子。他低垂着头,五官在阴影中模糊了许久,才抬起头,无比清明的望着他,“大哥既然这样说,就是有值得一试的办法的,无论怎么样,我都要试一试。” 沈大少险眯了眼,隔断灯火的迷离颜色,只用一缝深潭般的眸波静瞧了他许久,才道“我听你大嫂说,前几日董长临在别墅寻你不到败兴而归,临走前在你房间里留了宿在青州的地址。今日寿宴过后,想必明日就要动身回义远城了。不瞒你说,八年前他偶染上了恶梦,一直缠绵在身,不得解脱,这些年董国生不惜重金,一直天南海北的延医问药,可无数名医也束手无策。” “倘若你能说动董国生,保荐桃嫣的医术。我查到高远有一批倒运的违禁商品还停在义远码头,而且法租界有意拉拢董国生,相信董国生若是有心救她,一定不费力气,再砸点钱财打点巡捕房,租界顾着经略使的脸面,也不会咬死不放的。只是董国生生性多疑,你又与他有过节,他究竟会不会听你的一面之词,这就不得而知了。” 让平嫣医治董长临的顽疾,本就是他计划之一的部分。 似乎有大片的黎明横穿而来,沈钰痕混沌僵硬的身子一下子被托浮在了云巅日辉之上,仿佛深海里一根举足无措的羽毛意外浮上了水面,意外荡到了岸边,意外望到了举足轻重的生机。他想起了她冰冷柔软的手,有些开裂的心口上忽地就涌入了一脉闷痛酸疼的激流,再迅速脉进他的四肢百骸。他不反抗这样的情绪,甚至会觉得饱满充足,她妩媚却不妖娆,自有一股清冷风流的眉眼就那么猝不及防的刻在他的脑海里,一笔一勾,都是隽永的落笔痕迹。 他难掩欣喜的往回走,情绪渐渐冷却下来,只言片语在脑子里倏忽闪过,慢下步子细细推敲着,才想起是大哥口中对她医术的莫名信任。他心下奇怪,大哥何时知道了她的这些好处?但转念一想她既然是大哥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人,自然是知根知底的。 “二弟,现在别墅里正聘着一个西洋医生,他会为你调理身子,你的腿,总是会痊愈的。” 沈钰痕推开门,偏过侧脸,笑道“如此就多谢大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6章 :思念你让我度日如年 丝绦卷起了绛红百花厚缎帘子,落地窗外映着一望无垠的三更夜色,月如银盘,仿佛被春雨润洗过,没有雾色的环绕,皎透得干净纯粹,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得着。月亮表面上有着影影绰绰的山川河流,花木横斜的起伏形势。沈钰痕有些失神迷惘的望着,脑子里满满腾腾的毫无一丝空隙。他一点一滴的熬着时间,前半夜脑海里全是演练着明日见了董氏父子的措辞,后半夜脑海里又全是平嫣的音容相貌。 远在海外时,他沉溺于花街柳巷,是为了排遣寂寞,掩人耳目。回了国后,他也偶尔怀念过那些纸醉金迷的日子,却还是有所收敛,几日过去早已记不清那些新旧佳人千篇一律的面孔。而平嫣,从戏台上的惊鸿一瞥,到历尽劫数的今天,她淡如远烟,却妩媚入髓的样貌却愈发历久弥新,不可消磨。 他记起洋学生演过的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西洋戏剧,里面的台词只有一句尚还珠玉在耳。思念你让我度日如年。 那么现在他看似百无聊赖的盯着遥不可及的月亮,实则满腹心思五味杂陈,在滴滴答答的时钟声中听闲窗漏永,听悉悉索索的鸟虫啾鸣剪破黑夜的静谧,然后再迎来更无声无息的静谧。他从未觉得时间这样漫长,可因为心里装着清淡如菊的她,却又不觉得慌躁烦闷。 他反复咀嚼着每个字眼,一分分去琢磨关于她的一颦一笑,每个细节。 这大概就是为人所苦,为人所喜的相思。 天刚破晓,霞光路的新式公寓里。董长临梳洗完毕,与提着藤皮箱的贴身小跟班砚台一并下了楼。楼下大厅里早就立着两个身板笔健的便衣卫兵,那两人一见董长临下来,忙迎到楼梯口,鞠弯半个身子,不等他问,就恭谨伶俐的解释道“少爷,义远拍来了军事急电,司令需得早去处理,可又不放心将少爷你一个人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让我们快快接了你过去,同行义远。” 董长临点点头,走在最前面,脸上挂着几分难以掩盖的寂寥失落。他一贯不热衷于宴会交涉,父亲为了交好林恒硬是要带着自己同去,恩威并济,苦口婆心的劝道,并抛出沈钰痕现于青州的确切消息,他会友心切,这才千里迢迢的过来。奈何左等右等总见不了老友的面。 曙光席卷,屋宇错落间筛出来自四面八方的柔和日光,黄包车夫蹲在一起啃着烧饼馒头,眼睛不时瞅着有生意可做的来往的先生小姐,摆在街道路口边的早饭摊子的也陆续搭起了桌椅锅灶,有挑担沿街叫卖豆腐花的小贩,清晨露水气裹着四溢饭香,唤醒一天的忙碌安详。 董长临穿着金花暗滚的米缎长袍,迎着日光站在门口,苍白的脸色也漾染出了一层生机盎然。他含笑望着来往穿梭的人群,心里是呼之欲出的羡慕,他羡慕这样忙碌充实,精打细算的平凡生活,虽不出众多彩,至少安详平静,无愧于心。 晨风带着微凉的寒潮气钻进他的领子里,他捂着唇闷咳了几声,虚白的颊边顿时咳出一片红潮,砚台忙不迭的给他披上了件雪白滚狐狸毛边的加绒斗篷,“少爷小心受寒。” 董长临自嘲的笑了笑,又像是想起什么不忍回顾的往事般,额间青筋惊慌几跳。他虚扶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许久才平复下来,眼前忽然就浮现出了昨日在竹林里见着的那个肖似的面孔,不禁哑然苦笑。 怎么可能会是她呢,她早就死在了往事里。 而他怕是这辈子都难以无愧于心了,所以他甘愿带着一身的病痛,去怀念关于她的细微末节。 “走吧。”他裹了裹身上的斗篷,踏入艳阳里。砚台扭开车门,他不作留恋的钻进了后车座,捏着怀表,闭上双目养神。 汽车平稳的行驶在街道上,又抄近路饶进了几个幽静的胡同。 巷弄里,迎面又驶来一辆黑色汽车。司机似乎有几分毛躁,狭路相逢,两车差点撞在一处,那司机恰到时机的踩了个急刹车,扭着方向盘斜错了几寸,险险躲过。 其中一个驾驶的卫兵探出车窗暗骂了一句,提着枪就要下车。董长临叫住他,淡淡望了眼对面的汽车,透过车窗可依稀见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影子,他不作多看,淡淡吩咐道“既然人没事就不要大动干戈了,这毕竟是在青州,让个路,让对面那位先生过去吧。” 卫兵悻悻点了点头,朝外面摆摆手,拧着车盘退到角落。那司机一踩油门,汽车就飞一般的从一旁穿了过去。 董长临偏着头,恰在摇开的半个车窗里看到那一边如刀锋玉啄的轩昂侧脸,他觉得分外眼熟,不住皱眉苦想。一旁的卫兵接连着谄媚邀好道“少爷真是胸襟宽广,与人和善,不追究那黄毛小子的过失。少爷没受惊就好,路上的事就烦请少爷体谅体谅我们做下属的,可千万不要在司令面前提起,要不可又要挨军棍啦。” 被这么一打岔,他是真的脑中一片空茫,索性又静心闭眸,淡淡应了一声。 沈钰痕根据地址找到霞光路的公寓,里里外外叫喊了一圈,也不见有个人影。一侧粥摊边乘粥的老大爷遥遥道“年轻人,你是找住在公寓里的那位公子吗?他刚刚走了不到半个时辰。” “走了?”沈钰痕一刻失魂,旋又急问道“那您知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往哪个方向走的?” 老大爷放下大锅里的粥勺,指着正东的大道,“乘汽车走的,往东边去了。”挠了下头,又指着沈钰痕身前的汽车,“好像和你的车子一样,也是黝黑锃亮的。” “谢谢大爷!”他眼前忽地窜起方才弄巷里那辆黑汽车,雷厉风行的上了车,便急急忙忙的朝东追去。 正是清晨,富昌码头上人客稀少,仅有的一批找活的搬运夫已被驻扎的卫兵隔离开来。此时一艘豪华客轮劈浪靠岸,有执枪而立的岗哨驻扎一旁,旁边是一身戎装,迎风而立的董国生。 汽车即将拐进宽阔的江滩,望平江上的波涛翻滚的水汽已经带着特有的清新提神醒脑的扑在空气里,直往人的鼻子里钻。董长临朝窗外吸了口气,一抬眼就看到贴着车窗点点飞旋的泛黄花瓣,微苦微香,萦萦绕绕。他伸出手来,接了几片在掌心里,细细端详着,忽然就眼眶发酸,胸口拧疼。他连叫了好几声停车,卫兵不知所以的将车靠在路边,一回头却见董长临凄惘落魄的下了车子,怔怔迷迷探望着四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砚台高高低低唤了好几声,他也置之不理。 这是春风春雨催开的杏花,寒烟色的乳白,有花开时候的冽香。也有忍耐寒冬的清苦。 仿佛从遥远的记忆里翩翩而来。 青砖白墙的旧楼夹缝里正生着一棵手肘粗的杏花树,绿芽满抽,展满枝条,点缀其间的杏花朵已不复初春时的热烈张扬,细细碎碎的随风恣意飘着,落了一地如雪似霜,那柔韧的枝干间,泛黄的花蕊里,还能隐隐捕捉到一颗颗顶头而出的青杏。 他慢慢走过去,踏出的步子像是重如千斤,又似悄然轻快,停驻在杏花树下,昂头望着满树花木相间,日光疏漏,斑斑点点的缀落他的全身,他闭上眼睛,似乎在默默吟念着谁的名字,情到入骨时,眼角接连滴了数行清泪。 “多年不见,看来长临一点都没变,还是惯于伤春悲秋,吟花弄月的闲雅公子。”一声朗朗透彻,携带着岁月积淀的十足默契,笑道来。 他回了神,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街道边站了个风姿卓越的公子,正噙着悠然闲适的浅笑,那通身的气度涵养,似乎要将沿路的熙攘人世湮灭隔断了似的。 他的样子与方才那个在车窗里一晃而过的侧脸奇妙般的融合,也与那个幼年那个知交好友稚嫩模糊的轮廓渐渐重合在一起,他动了动嘴唇,这样的久别重逢几乎让他迈不动双脚,血液麻木,只是下意识的喊道“九州。” 这个亲切又陌生的表字,曾带给他无尽的欢乐,也带给他生不如死的折磨,出口的瞬间他简直吓得一个寒噤。沈钰痕嘘了几声,示意他自己早就废了这个表字了,几步走过去,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像幼年一样,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在他胸前捶了两下,他却经受不住似的,向后退了半小步,只管捂着唇硬生生憋咽下去胸腔间一涌而起的咳痒。 “怎么了?”沈钰痕扶住他,关切问道“难道你真如外界所说的那样,隐疾缠身。” 砚台看他的脸色煞白,胸腔起伏不定,催求着他回去。董长临神情厌倦的摆了摆手,方才还微有人色的唇片瞬间有些皲裂苍白,看着面前一往如初的老友,他发自内心的赤恳愉悦,总觉得上天总算是还有那么几丝不曾泯灭的人性。 “疾病是我自求的,我受着甘之如饴。钰痕,时隔八年,你终于回来了,我还害怕我们相处起来再没有往日的和谐随便了呢,现在看来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我白担了这个心。”他一手按上沈钰痕的肩头,指尖时松时紧的,仿佛压盖着物事经年过后的千言万语,眼神交汇间,又只剩下一腔不可言说,却亮亮堂堂的深厚情谊。 “我央求伯父带给你的钢笔,你用着可好?”沈钰痕散散漫漫的拢过他的肩,往前走。董长临点了点头,盯着他脚下迈了几步,斟酌问道“你这腿是怎么了?信里可没有跟我提过这些?”他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笑了两声,描葫芦画瓢道“这也是我自求的,我受着也甘之如饴呢。你的病痛,这些年往来的信件中不也是只字未提?” 董长临万分清楚他死皮赖脸的秉性,只愁眉苦脸的斥了一声。 “罢了罢了。”沈钰痕叹了几口气,又道“不过是被蛇咬了下,还没恢复好而已。”声音蓦地沉郁下来,“我这次来是有要事请你帮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 :要你家破人亡 事出紧急,他粗粗略略,挑着捡着将事情的重要脉络讲了。董长临也听出了个大概,虽觉得荒谬不经,但对那个叫桃嫣的女子所行敬佩,所经怜悯。又凭着沈钰痕的人品与多年交情自然是义无反顾的同意相助,两人略略合计了一通就直奔了码头。 董国生远远一瞅与自家儿子勾肩搭背,攀谈甚欢的人正是沈钰痕,适才还春风满面的笑容顿时阴了下来,只冷冷的瞟了几眼,想着这小子真是福大命大,不但没能见得了阎王爷,顺便还搭上了自己苦心孤诣安插在沈公馆的一波得力眼线与养在五毒山的一小批流兵。他气不打一处来,神气活现的叉着腰,脸色不善的盯着将要逼近的来人。 沈钰痕若无其事的拱起手,笑容满面的作揖讨好道“董伯父好久不见,不知近来安好与否?” 董国生觑着他这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十分受用,脸上鄙色渐流,“托您家老爷子的福,这些天来我好得很。”说着就和颜悦色的望了眼沈钰痕,命令侍从道“江面上这么大的风,少爷吹不得,先扶少爷上船吧。” 董长临知道父亲是要支开他,犟着不肯离开,直接道“钰痕,把你的好意和父亲说说吧,反正我是很乐意的,区区小事,想必父亲也不会驳了我。” 他心领神会的笑了笑,对董国生满脸狐疑猜忌视而不见,真挚诚心道“我知道长临身染恶疾多年,伯父遍请名医也不得除根。我特来向伯父举荐一人,保准能除根救底。” 一番话正中其怀,此事一直是董国生数年来盘旋压抑的棘手难事。他打量着一脸坦诚的沈钰痕,又望了眼面容苍白,病态颓然的独子,情不禁问道“这人是谁?” “这人师承逊清太医院院判柳知章的嫡传弟子。”这些是李庸耗费时力打探出来的,孰真孰假,沈钰痕实不得而知。 董国生拧眉思寻了片刻,记起来当年好像确实有过这么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再深想突然一个亮堂,他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就是当年那个赫赫有名,经常在民间设免费医堂的柳菩萨?还曾配出药解了东南一地爆发的瘟疫?” 沈钰痕不可置否的点点头。 “他的重弟子,如今在哪?” 沈钰痕扼腕叹息了声气,连连摇头,“不巧,她犯了点事,被法租界里的巡捕房抓起来了。若是伯父能把她弄出来的话,相信她一定会结草报恩,医治好长临的。” “她犯了什么事?能惊动租界里的人。”董国生斜睨他一眼,愈发觉得事有玄机。 他正要回答,只见几张满印图字的报纸从远处翻腾着吹过来,卷停在董长临脚下,砚台立即拾了起来,正要叠握起来。董长临一眼瞥过,不知看到了什么奇闻轶事,饶有兴致的接了过来。 青州日报的头版刊目上是几个方正醒目的漆黑大字,高会长之子死因扑朔,少爷丫鬟欲盖弥彰。再往下看,是一张黑白大照,一身素衣的女子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明明是不施粉黛,眼神里却好似有铺天盖地的气场绵延而生,倔强怨恨,冷若冰霜。 董长临觉得她的眼神竟是这样熟悉,她的样貌也是那样熟悉,他捏死了边角,拼命的盯着。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一潭潭深不见底的漩涡,蛊惑着他的视线深入,再翻搅起一排排浪花似的往事。 当年,她就站在街角杏花树下,穿过熙攘喧嚣的市井人声,他几步一回头,看到的也是这样怨怼无情,冰冷彻骨的目光。 她嗡动的唇,没有出声,没有表情。 却在默念着,我恨你。 指尖的报纸毫无预兆的飘落地面,董长临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表情麻木,仰头的一瞬间,头顶万里无云的日光刺得他眼前一黑,他晃动着步子虚虚倒下去,落入几个手忙脚乱的臂弯里。天旋地转的一刹,仿佛有一声闷雷在他头顶炸开,之后世间再也鸦雀无声,只剩那年与天地合为一色的一树雪白杏花。他似乎是没有知觉了,手脚冰凉,只有胸腔深处的那一块巴掌地尚还温热的跳动着,聚着汩汩鲜血,仿佛要一下子喷涌出来。 她还活着。 她竟然还活着。 “伯父,她就在石头监狱里面关着,转过两条街就到了。长临情况紧急,怕是耽误不得时间,去医院来不及了,你就信我一回,她一定能救活长临,我拿性命担保!与长临共生同死!”沈钰痕十万火急。 董长临断断续续,毫无意识的吐着血,朱砂一样直渗到领子里。 他虽是体弱多病,但只是反反复复,卧榻缠绵,更是稀见血光,今日却来得这样猝不及防,触目惊心。董国生心神慌乱到无暇动作,听见一番激昂迫切的话才猛回了神,仍旧六神无主,只是毫无章法的不住大吼,“车呢,车呢?快把车开过来,送长临去石头监狱!” 监狱休息室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星罗密布的排列着。 走廊里落针可闻,一群人围堵在侧,个个面色紧张凝重,揣着细微呼吸。 铁门擦着地面开了,细小的尖锐声顿时躁动了一廊活气。平嫣汗水淋漓的走出来,拿白毛巾抹着手上的斑斑血迹,抬起一张灰白的脸,朝人群央的沈钰痕点了点头。 董国生大步矫健的冲了进去,各色人等也都一窝蜂跟了进去。她在湍急杂乱的人群中几乎要站不稳,沈钰痕眼疾手快的将她一捞,虚虚扶在怀里,敷在她腰边的手却不自觉重了力道,像是小时候那样仅仅抓牢失而复得的珍宝。他这一用力,平嫣忍不住眉间一紧,一声闷哼。他矮着目光,从她额前垂乱如柳条的乌发缕间望下去,只见秀挺巧致的鼻尖下,唇色干涸苍裂,脸上也没有半丝人气,惨白如霜。 “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他轻声问道。 平嫣不做声,咬牙挺起身子,自顾往屋里走。他满脸疑惑的望着她有些蹒跚不稳的步子,也急忙跟了上去。 门外军靴渐次,高探长领着监狱长进来。人群自动拨开,露出宽敞的一片视线,高探长意味不明的望了眼沈钰痕与平嫣,又笑走向坐在床边忧心喜色并重的董国生,见长临已经模糊睁了眼睛,就半躬身贺道“恭喜董司令,令郎无恙。巡捕房的这些人在暗无天日的监狱里待得久了,难免不识威面,若有得罪司令的地方,还能司令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监狱长拂了一头冷汗,战战兢兢的逢迎道“是小人狗眼不识泰山,一开始竟拦了司令的大驾,小人万死难安。” 董国生直起身子踱过来,双手扣在身后冷哼了一声,王探长笑得委曲求全,监狱长更是卑躬屈膝的着双腿。他摆了摆手,道“罢罢罢,我不想为难你们。”王探长抬头舒气,正要讲话,却见他精眸一眯,巡略众人而过,声势威严的停顿在平嫣脸上。 “这位姑娘是有本事的人,救了我儿子的性命,是我董家的恩人。如果姑娘不嫌弃,就跟着调理我儿子的身体吧。我在外行军练兵的,也能放心。” 在封城的戏台上,她浓脂艳粉,锦裳累累,且她有一个习惯,每次上台必要在眉尾描上一朵银花砂钿,渐而久之,这也成了她的特色。根据师父的意思,这么些年来除了戏班子里的亲近师徒,外界里几乎是无人见过她褪下妆面的本貌。戏里她妩媚酥骨,婉约柔情,戏外她淡如远烟,寒如秋霜,完全覆倒的性格极端,恐怕这世间没人将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子联系到名伶小桃嫣。董国生认不出她素面样子,她也早有预料。 她上前几步,微微曲膝,唇角勾出一个微不能见的冷弧,声却乖恬,“多谢司令信任,我一定竭尽全力。” 竭尽全力要你董家家破人亡。 董长临侧着头,目光闪烁躲避着,却不能脱离她分毫。他细细打量着她,盯着她似曾相识的眉眼,想起那日翠竹杆杆间的惊鸿身影,又依稀记得方才施针时她的手指痒柔如细雨般落在自己肌肤间,心里既疼且酸,又泛着些缠绕蔓延的喜悦。 缘分是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黑白相间,错过又重逢,敌对又并肩,操纵在岁月翻云覆雨的手里,求而不得,得来又不费力气。时隔八年,她又一次救了自己,上次救的是命,这次医的是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8章 :总之你翻不出我的掌心 身上的某一处穴位倏然解封,平嫣只觉得全身上下无数个钉尖般的细长口子顿时涌出一脉脉热血来,粘腻放肆的淌落。巨大的疼痛像一浪浪翻来覆去的海潮,将她从头到脚紧紧裹住。她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眼尾那一缝人世的亮光随着意识漫无边际的飘荡着,直到伸手不见五指的远方。 圣玛丽教堂医院里。 百叶窗子外,只见外面晖光漫天,霓霞遍染,日光一缝一缝的折透进来,将雪白的病床上分割出一缕缕的金色。床上的人模模糊糊的睁开眼睛,下意识拿手去挡脸上的光。 徐婉青遣了东霞来伺候,这两天她可谓是照顾入微,不眠不休。她正在一旁桌上插花蓄水,听到病床上的细微动静,扭过头来就对上那一双稍显迷茫的眼。她喜不自胜,俯下身去柔声询问,“小姐你醒了,我去叫医生来。”就碎跑着穿出了门。 不一会儿就有个高鼻蓝目的西洋医生带着两个中国女护士进来了,冗杂繁琐的做了一系列全套检查,细细询问了东霞这两天患者的情况,又备明了注意事项,一一记录在册。 平嫣望着医生护士鱼贯而出,声音弱糯的问“外面是朝阳,还是落日?” 东霞过去将窗子拉起一半,“已经是傍晚了,小姐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 天光渐晚,铺霞千里,如同浓墨重彩的织锦华缎,一轮红日缀在天边,将坠未坠,绘尽靡丽,时有归鸿成群结队的飞远,像一滴滴洒上的墨点。 她又望见窗前长桌上摆着的两个玻璃花口瓶子,见左边瓶子里插着一捧含苞待放的骨朵杏花,右边瓶子里还是杏花,却开得枝枝盛雪,瓣瓣舒展。 东霞右边瓶子笑道“这束杏花是二少爷早上送来的,他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因为颓败了一冬,才有了现在怒放张扬的花开时刻,值得庆幸。” 她又指着另一个,道“这个是长临少爷下午送来的,说清晨沾露的梨花开得最是柔美动人,这花骨朵在水里积蓄一晚上的力量,明早定会迎风怒放。”她拿了杯子过来,坐在床边拿小汤匙舀水喂给平嫣,一脸苦思冥想的样子,“我瞧着二少爷和董少爷说话时的神情,似乎都有什么深层的意思,可我愚笨猜不到。总之他们都是有心人,待小姐关怀备至。” 清水润入干裂的唇瓣上,如一缕娟流,顺着喉咙渗进心田里。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还是不能容忍之痛,可心里却有一股暖意冉冉而升。她当然晓得他们的意思,开得绚烂也好,积蓄花期也罢,终究是熬过了黑暗的时间,获得新生。那杏花就如她一样,重重冰雪后,垒垒花枝。 郊外别墅内。沈钰痕站在露台上,双手撑着围栏,身体微屈,望着葱林群山中衔着的半轮夕阳,直到它一点一点的垂下去,拉下星点稠密的夜幕。 夜风浅露,吹得他遍体寒凉,如针在背。他的目光投向森木重重的远方尽头,没有焦点的漫散,仿佛这样才能让他千惊万痛的心能少一些感知想象。 医生的话犹在耳边,穿如魔音,重重敲砸。 赭红袍,这三个字只来源于少年时说书先生的口中,据说是旧代后庭后妃们惩治立威的手段,用扎满铁针的木棍打在人的全身,用不急不缓的力气慢慢磨打着,直到将人折磨至死,血色遍衣。他没有预料到高远报仇心切,竟暗中买通狱长动用这样惨绝人寰的私刑。他更无法想象,她是怎样在巡捕房阴暗潮湿的夜晚里,闷声不吭的忍受着那一根根獠牙锋芒的铁针,隔天再若无其事的强撑着身子忙碌诊治。 他如此害怕面对她,却又像疯了般,灵魂将要撞破躯体,无时无刻不想着飘到她身边去,抱紧她,承受她所经受的一切苦难。 “东霞,有水吗?能不能倒杯水给我?”平嫣从傍晚就闭了眼,辗转反侧,迷迷糊糊觉得天黑了,也不知究竟睡没睡着,只觉得口干舌燥,头脑胀痛。 隐约间,似乎有人动作轻柔的托在自己脖颈间,将杯盏一角凑到唇边,小心翼翼的灌下一弯细流。那水里有淡淡的清香,甜滋滋滑腻腻的,在她满嘴苦味的舌尖弥漫绽开,像是小时候母亲经常做的银耳红枣汤。 她睁开了眼,见床头端坐着一个人影,高高大大的,看不真切,“东霞,你快去睡吧,不用看着我。” 那个阑珊身影一动不动,似乎过了许久,才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发。他的手指粗粝糙厚,像是经年风吹日晒的树皮开裂了纹理,挨着她颊边一过,显而易感的触感令她立即瞪大眼睛,逐渐清晰的眼帘外浮现出一张脸,一寸寸眉眼肌骨似从浓雾中拨开来,不偏不倚的撞在她乍起的眸波里。 “大少?”她声音几不可闻的低唤了声,旋即心神落定,“你何时来的,东霞呢?” 他将手里握着的杯盏放到一边的漆木金花食盒里,望着她苍白的面孔,道“早就来了,看你睡得好,就没打扰你。夜深了,我就让东霞先去休息了。”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外那一轮月盘璨然皓朗的高挂在墨蓝的天幕上,光亮圆满,月色溶溶,罩落万里浩野,像铺盖了一层晃人眼的皑皑白雪,映得屋子里也亮堂温存无比。 他直挺挺的坐在床边,穿着便装,眉目深峻,似乎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平嫣也实则与他无话可说,自顾心事复杂,两相对望,静默半晌。她渐渐将目光移去窗台边那一掐怒放的梨花上,看那白莹莹的花瓣似乎要与月色融在一起。 “我明天就要动身回长州了,你身子这样弱,就留在这里修养些日子吧。至于二弟他究竟回不回去,就看他自己的意思吧,我猜测他也是不愿意同去的。对了,东霞就留在这里伺候你的饮食起居吧。”他像是闲话家常一样,平嫣听到最后一句话正要张口回绝,字还未出,就被他先发制人的打断,“东霞留下来,是我太太的意思,她一向心善,你不要拂了她的好意。” 她缩躺在床上,不再出声。虫鸟声幽,落花穿风,周遭似乎有无限膨胀的寂静。饱满如珠的月光扫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不似常日的清冷微寒,倒多了几分孱弱生怜的婉秀乖巧。长发如缎,披渡着银光,随意缠绕在她雪白的耳后脖间,竟是那么绝伦美好的画面。 沈大少不禁弯了唇,声音里也有了几分难得的温度,“先把你心头的事放一放吧,等待时机,再行出手。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养好你的身子,你握着董长临这根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说起这一番话来自然而然,始终保持着局外人的明智悲悯,仿佛在开慰像她这样征程又逢风雨的迷途人,却殊不知今日这一场风雨都来源于他的冷漠薄情。 平嫣只觉得讽刺挫败,他们之间本是相互利用扶持的合作关系,可寿宴上他悄无声息的设计布置,自己倒是真的成了他手中可以探路挡灾的棋子。 她幽幽勾起一抹笑,眸底像是结了层霜花,冒着冷气,“大少的话里几真几假,我是越来越辨别不出来了。” “你怨我是理所应当的。”他直起身,声线离离淡漠,宽阔的后背遮拢住一片光亮,只有漆黑的影子投盖在平嫣身上,将她暗无天日的罩着。 “我不怨你。”平嫣毫不畏惧的盯着他难见轮廓的脸,冷声勾唇,“若不是那晚大少带人及时赶到,我恐怕早就成了酷刑下巡捕房里的一只孤魂野鬼。” “何来怨恨呢?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你既然救了我,是还想在我身上得到更大的利润,而我也一样,日后若是我像当日的你一样,为了自己的目的做出什么对你有害无利的事情,你也怨不得我。” 沈大少居高临下望着她一字字吐出这样冰硬的字眼,那月光打在她脸上,又像一层尖锐骇人的冰凌。他轻轻笑了声,似是默许认同,又像是对她不自量力的暗讽,“若真有那一日,就不要谈什么怨恨了,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要是我心软的话,就会留着慢慢折磨你,总之你翻不出我的掌心。” 他向外,随着一个转身动作,月光偏错,皮鞋尖弧折射出一点幽亮的锃光,如他眼里那一点深沉无边的暗芒。平嫣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暗暗攥紧了双拳。 沈钰痕刚从医院后门转过来,远远就看到沈大少笔正的身影凝练成林荫路末的一点。他顿下步子,望着他渐渐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又望向掩映在扶疏花叶间那扇窗户。 为什么大哥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来医院看望她?这般偷偷摸摸,见不得人?想起宴会上的事,他有些慌张惊疑的急步往窗口边走,生怕大哥对她不利。直到遥遥瞥见她映在如水月色下的侧身,才将一颗心吞回肚子里。 他蹑手蹑脚的停在窗户边,窗子是半开的,花瓶里的几枝杏花外探出窗,点点白蕊吐香浮动。他伸出手接住飘落的一片花瓣,看那片纯白平躺在掌心里,花柄一端蔓延着如指纹般交错的轻红纹路。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日在街头见了一树纷纷扬扬的杏花后,他就觉得杏花与她最为贴配,看起来冰冷如雪,实则赤诚热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9章 :你也亲亲我 树影梭动,悉悉索索的动作一晃而远,沈钰痕眉心一皱,快速隐于暗处,只见几道狭长的影子擦着墙角过去,正是去往病房的方向。 他暗叫一声不好,匆匆往窗户里看了一眼,见她正侧着身子,安安静静的睡着,披了一后背青丝婉乱。他几乎是确定了这一波人的身份,今日董国生以强权挤轧,保释平嫣,高远老来丧子,是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就放过她的。 敌暗我明,况平嫣正深受重伤,实在是莽撞不得,只能拖延时间,见机行事。他忽然想起今早来时这间病房里是有一间废弃上锁的小门的,正是极好的脱身之所。思及此他故意大声咳了下,踏着响亮步子大摇大摆的走进了门,眼风外果然看到那几个屈身匍匐的影子受了一惊,顿在树干屏障后,不再动弹。 沈钰痕仿若不知的推门进去,再轻手合上门,插上插销。平嫣一直不曾睡着,先听了声响咳,再是鬼鬼祟祟的磕门声,她轻轻一转眼,就看到门框里一个西装纯白的影子,正弓着身,目色清朗紧促,将食指轻轻凑到唇边。 平嫣见他一副不同往常的肃定样子,知道又是身陷囹圄,只是望着他,摸出了枕头下的弯月刀。他神色如常的将窗帘拉得严实,边拉边回头,语气里尽是些花里胡哨的风流淫秽,“美人,是不是想我了?” 一转身,皱眉又拧目,解释此话是事出有因。这样的话平嫣听多了,见怪不怪,可听着他说的分外轻车熟路,竟有些刺耳。他几步悄迈过来,一言不发的抱起平嫣,沉声道“外面有高远的人。” 平嫣就任由他抱着,他的动作很轻,只虚虚笼着自己,却禁不住遍体有伤,有些裂了开,渗出一片片血,染得他身上也斑斑点点,像是霜雪上飘落的梅花堆。 雪白的纱帘随风轻摆,皎透的月光里,几个清晰的黑影伏在窗边,森森不已,像是夜游的鬼魅。 平嫣指了指窗外,沈钰痕望了一眼,一手扳起她的下颌,凑着她微张的唇片就吻下去。平嫣瞪大眼撕扯着他胸前的衬衣反抗,他却表现的更为张扬过火,在她意志空虚时趁虚而入,霸道的撬开唇齿。 平嫣身上疼痛软绵,他蛮横忘情的一寸寸攻城掠地,几乎篡夺封锁了她的呼吸,她羞愤难挡,狠狠在口中游走缠绕的舌尖咬了一口,一流腥咸瞬间弥漫。他似毫无感知,双眸静沉,却缭绕着丝丝欲望火焰,握在她腰间的手像根绳索,捏绑的更紧了些。 借着来之不易与空气相接的空隙,平嫣深深浅浅的换气呼吸,一出口竟变成了起伏不一的娇声缱倦。她羞得满脸红透,硬是憋着气,听沈钰痕一声声粗重的呼吸似春雷急雨,燥热无比的砸落耳畔。 窗外的人影似乎是很乐于听一对男女在寂寞难挨的深夜里制造出些令人遐想的声响,一个个凑上了耳朵,窃窃私语着些下流淫话。沈钰痕睚眦必报的在她唇上轻啃了下,抬高一双星光灼人的眸子,亦正亦邪的笑看她满面红霞,随即在摘下她耳洞上的水滴玉坠子,穿进小门上一把生锈的铁锁眼里,轻轻扭转几下,只听一声细微清脆的吧嗒,锁竟开了。 他将耳坠子握在掌心里,眉眼间似有光泽眷浓,繁花隽永,那张丰神俊秀的面皮里翻腾的热火朝天的情绪。他有些动情的贴上平嫣,声磁如古琴,却死皮赖脸的令人讨厌,“现在,你也亲亲我。” 他身一转,就护着平嫣,倾身穿门而过。 门后是一条羊肠小道,他抱着她刚跑了没一段路,几个黑影就阴魂不散的追了上来,稍显凌乱急促的步子,将他们的位置暴露无疑。 沈钰痕耳听八方,晓得一虎难敌群狼,况两人都带伤于身,长久消耗体力必将死路一条。眼见前面是一片以松柏为心,冬青为边的圆形花坛,修剪整齐,枝繁叶茂的掩映密匝,有一人多深。他绕到花坛后,将平嫣安置在坛阶边,掏出口袋夹层里一柄小巧玲珑的金制手枪,边顶上膛,边无比认真的盯着平嫣,道“若是我敌不过他们,你不用顾我,一直往后跑就是医院的后门。”月光粼粼,他捏上平嫣的肩头,轻轻用力。那眸子陡然一深,千言万语不得天日。 平嫣攥上他的袖角,心绪皱乱,言语翻滚中,偏又无话可讲。 她的身子绵如云絮,呼吸隐隐生香,唇瓣微张,依稀红肿嫣然。沈钰痕再没有像此刻这般血脉张涌,心跳如擂,他伸出手指在她唇间揩了一下,又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模样戏谑暧昧,“这里有淡淡的香,日后我还想要,必然是得保重性命的,你不用担心。” 平嫣怒瞪他一眼,他已在枝影横斜中撑起枪口,瞄准来人。 枪声贯耳,此起彼伏。平嫣望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厮杀缠斗,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钰痕收回枪,看了眼面前似乎从天而降的几个便衣,身手枪法,几乎与李庸一般无二。他欣慰一笑,原来大哥还是面冷心热的,竟料事如神,提前在医院里派了巡视相护的暗队。 他一把抱起平嫣,对身后一场乱枪硝烟不闻不问,脸上溢着笑,似乎心情格外晴朗。 “你放我下来吧。”平嫣盯着他半轮弧线削峭的下颚,听着耳畔他的强劲规律的心跳,愈发不自在,身子外扬,尽量与他空着距离。 “不放,我为什么要放?”他无赖的反问,薄唇慢弯,递来一个意味深长,令人发麻的笑容,旋抖出一卷票子丢给蹲在街角小憩的黄包车夫,将平嫣小心翼翼的放在后座里,又朝那喜不自胜的车夫道“我把这个车买了。” 说着就扛拉起车索,稳稳当当的碾在柏油路上。两侧路灯昏黄,一笼笼橘黄圈子投下来,像是织出的尘雾,无尽头的延伸。空气中有幽然浮动的桐香,雾丝月丝,在这偏安一隅安静缠绕着。他在前面不急不缓的拉着车,走得纹丝不颠,身子行走在月光灯光朦胧的遮盖中,黑发微微张扬,谦谦公子,轩轩似朝霞举,好像就这么隽永了。 “你不是留洋归来的少爷吗?怎么会拉黄包车呢?还拉得这样稳当?”她问。纯因一种背离常理的好奇。 他侧过半张脸,匿着光,眉眼难见,嘴唇煽合间,只见瞳孔里星河璀璨,“人人当我是少爷,可自八年前起始,我就再没有过上一天少爷的日子。你不要把我当成少爷,我也根本就不想做少爷。我宁愿做一个碌碌无为,自由自在的沈钰痕。” 平嫣很想问他,还记得八年前天井下的那棵有十载年头的杏花树吗?还记得院子里的打闹玩乐,屋宇重楼上的血河大火吗?当年,她确实是恨他的,乃至于恨整个沈家,若不是父亲在大火肆虐中那一声声心甘情愿的回音,她恨不得也让沈家尝一尝这一朝覆灭的滋味。 可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轻描淡写的坦诚诉说着他八年来的艰难跋涉,像是被命运作弄惯了。她也很想问问这八年来他经历了什么,可又生生忍住了。因为过客之间是不需要过分熟捻的共慰风尘的。 铅华尽洗后的今天,她虽不再恨当年由沈家阴差阳错挑起的血仇,可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沈家的子孙,她不想再有任何牵扯瓜葛,尤其是沈钰痕。他的命是全家老小皆葬身黄泉才换来的,面对他,无异于亲手揭开一道道在岁月里已然结痂的伤疤。 “到了。”沈钰痕停下车子,伸出手过来搀扶她。 她才从血色缠漫的回忆中挣扎而出,眼帘一抬就看到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她恍惚抬了眼,眸子空洞漆黑,又瞬间被彻头彻尾的寒冷疏离覆盖。沈钰痕以为共同经历过几场相互扶持的生死后,她待自己总是会有几分异于常人的温存亲近,可她此刻突如其来的一个眼神仿佛又将所有的发展都打回了原形,她依旧是不可触摸的杏花高枝,却殊不知那些曾给予他的像枕梦一场的热烈真诚,不离不弃都被他记在了心上,当成了真。 他仍旧是撑着邪气的笑,心里却泛了层凉,仍旧固执的伸出手去主动扶她。平嫣直起身子,咬牙挺着身上袭卷的疼痛,刻意躲过他的手。 映入眼帘是一栋二层小楼,掩映在参差不齐的各色建筑物中,占地狭小,十分不起眼,斑驳的灰白墙面上青苔暗生,卷出了土皮,几丛藤蔓倒是碧绿油油,顺着墙角一直攀长到窗子上。 沈钰痕见她凝神良久,声色无恙的解释道“这里虽熙攘嘈杂,但胜在市井人多,住户琐乱,高远纵使有心也得费一段时间才找得到这里来。你安心住下养伤,明日我将东霞接过来照顾你,会定期派人送来一应生活所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0章 :你最好不要爱上一个戏子 平嫣知道这处住所是他提前准备好的,能给她一个周全又谨慎的安身之地,可她又有什么理由去承接他的殷勤相护。若是因着他对自己那一点泛滥动情的心思,那就更没有必要再日日相对下去,反正的她的感情绝不会付诸于沈家儿孙的身上。 “我平生最怕欠人,你这样对我好,我没什么可以报答的,就只能推拒了。”她淡淡一笑,转身就要走。 沈钰痕捏住她的手臂,力气不大,却足够坚实。她暗试了好几次,也没有挣开,他顺势一滑,干脆握上了她的手。情急之下她抬起头,又气又恼又无措的盯向他。 月光照面,他被洗涤的宛如天人,脸上波光粼粼,风平浪静,像是即将羽化了的谪仙。可那双骤然黑漆的眸子里,却填满了七情六欲,他忽地加重了力道,平嫣吃痛一哼,他又静悄悄的松开,虚挂上一丝笑,眼神哀伤,“你有能报答的了我的地方,起码要等我的腿彻底好了之后,这是你答应过我的,不是吗?” 她垂下头,片刻纠结后又扬起来,月光从她的侧脸浮下去又涌上来。她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而去,沈钰痕见她走得艰难虚飘,直接将她一抱而起,平嫣受惊之余勾上他的脖子,又像是碰到了什么烫手山芋般松开。沈钰痕将她的动作神情瞧在眼里,淡淡笑着,问“我知道我无赖,又性情乖张,可就这么令人讨厌吗?” 他等了许久不见回答,又道“有些话我要跟你说明白些,虽说一开始是我无意招惹了你,却也没想过要跟你有所交集。谁让你后来又主动招惹我呢,现在你引得我动了情心,又对我爱答不理的,不管是为了什么,我都不许由你说结束,除非是我自己死了心。” 其实他看似轻柔的一字一句都在这浓夜里敲得万分响彻。平嫣听得很清楚,脑子里却很糊涂,不知该何去何从。她知道此时绝不可能完好无损的抽身而退,却更不想与他周旋不断,猫捉耗子,只能一直假装着闭眼睡觉,眼不见为净。 却感觉一片温热凑上了唇,这样灼热的温度一度让她想起病房里的那个吻,紧接着那个剪影顿时拼凑起来,甚至连其中的细枝末节都一并充斥了脑海。她懊恼羞愧怎么自己会记得这么清楚,像自保的刺猬一样张口就咬去,沈钰痕吃吃一笑,她才不知所以的睁开眼。 “你为什么要咬我的手指?” 平嫣一怔,忙松了口,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 沈钰痕见她颊如桃色染,是真的羞恼到了极点,也不敢唐突逗弄她,只一言不发的锢紧她的身子,抱她上楼。 进门而去,花香馥郁。原一楼是间花房,密密匝匝的种满了各种花卉,如水如缎的月色自窗子里泄进来,散散漫漫的渡在姹紫嫣红的花木间,愈显安然静美,仿佛是一脚踏进了世外桃源里,再不见凡尘拥扰。 沈钰痕顿了一顿,道“听房主说,上一个在这里住的租主很喜欢养花,她家中有急事走得匆忙,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房主看这花长得茂盛,就没舍得搬走。” 平嫣猜想那一定是个蕙质兰心,恬淡平和的女子,只是很可惜终是卷入了世事无常的漩涡里,要不她怎么会放弃这花房里求之不易的避世平静呢。沈钰痕见她神情枉然,思绪泛泛,径直抱她上了楼,将她安置在床榻上,掖好被角。 他不想开灯,凑着窗帘外的月光瞧她正好。就像一副古朴典雅的西洋油画,只有着朦胧的神秘影子,一笔一画都似乎蘸染了撩人心扉的秘密,吸引着赏画人揭开。 而他就是赏画人,事关她的秘密,他都想亲自解开,好让她能赤裸裸的站在自己面前。他能亲近她,抓紧她。 平嫣躺在床上就像是浮在云朵堆里,晃悠悠的困倦随之而来。一路奔波,她只想安逸的闭一会眼睛,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不带一丝戒备,没有梦,只仿佛身置于一片令人安心的茫茫空白,再不见那些能操纵生离死别的妖魔鬼怪。 日上东方,林木潇潇。连绵了几日阴雨后,天彻底放了晴,云絮垒垒叠叠,在朝阳初升的绵延霞光中被浆染的绚烂夺目。 一通寒暄送别后,沈大少亲自扭开车门,引徐婉青进去,她回头嫣然一笑,朝沈钰痕莞尔点头,算是告别,也算是嘱托他看顾东霞。沈钰痕迎上去,道“等她伤好些了,我就将东霞送去长州,大嫂不必挂怀。” 徐婉青浅笑颔首,望了眼眉心暗皱的沈大少,知道他还有些私话要说,也隐约晓得这些话事关那个女子,就自觉按了按他的手背,捏着雪缎帕子钻进车里。 沈大少走到一侧,背身而立。身穿戎装,武装带一丝不苟的紧扎腰间,军帽凛然,军靴锃亮,迎着冉冉而起的普天朝晖,愈发显得威武英挺,豪气干云。 沈钰痕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就想起那一年他六岁,大哥也不过是九岁光景,请在家里教习的老先生要考昨日布置给大哥的那一篇《礼记大学》,大哥一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陈词慷慨激昂,备得赞扬。而自己却嗤之以鼻,认为人活一世,寥寥岁月,应及时享乐,吃喝玩乐。谁知道当时父亲正站在门外,须发尽张,抡了一根棍子就进来甩到自己身上,大斥声色犬马之徒。 沈钰痕不禁弯了弯唇,与他并肩而立,笑道“小时候父亲就说大哥是做大事的人,而我天性使然,只会是个为祸世间不入流的纨绔子弟,其实他说的不假。大哥也不要指望我能撑起沈家的什么门面,我风流惯了,倒是愿意娶林立雪,可她万一不愿意嫁我呢?” 沈大少深深看了他一眼,勾起唇却没有半丝笑意。他这样固执偏执的性子注定是要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只可惜人一旦有了弱点顾忌就走不到遥远的南墙了。他理了理沈钰痕的领子,模样还似当年那个沉默寡言,却一再替他兜揽过错的大哥,只是他的声音已经在岁月的磨砺下变得冷硬,“虽说现在废除封建习性,讲究自由恋爱了。可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却是由不得你胡来的,你最好不要真的爱上一个戏子,你若离她远些,她就会活的安生一些。” “大哥,你”沈钰痕听出他话里言外之意的威胁,剑眉一蹙。沈大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不用紧张,她的存在还没有到我必须解决掉的地步。如果你觉得凭你一己之力可以把她锁在那个小房子里保护一辈子的话,你大可以顺意而为,否则就不要与她有逾越的举动,更不要对她生出什么心思,要么她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沈钰痕怔怔盯着地面,目色泛白,半晌说不出话来。无异于当头棒喝,他的一己之力的确微薄,远远阻挡不了这万千世界的杀机,就像昨晚,他只能选择铤而走险,赌一场生机。 “我走了,你就趁着这段时间好好陪陪立雪吧。”沈大少见他一副呆愣,知道日后他必将会有所分寸,不会由着性子胡来,就进了车里,吩咐李庸发动汽车。 恍然间似乎有人唤了一声,他有些颓然空洞的抬头,就见一个容貌娇艳的少女,脸上浮着些忐忑的红云。他想起这是大嫂身边一个叫西月的侍女,此时打量起来,眉眼间倒是与平嫣有几分相似之处,却没有那股子与世脱俗的清净淡然,一个是天上的云,一个是地下的泥罢了。他不禁自嘲一笑,不知觉间自己竟这样一心一意,苦于相思了。 只是君心如明镜,一砚秋水清。妾心如镜面,磨砂不分明。 “听说长州有一个叫杏花缘的佛寺,那里引着七里温泉水,寺里有四季不败的杏花林,真得去看看。”他有些痴惘的望着前路,自言自语道。 西月捏着绞捏着衣角,以为他是同自己讲话,顿时眼生华光,娇怯更甚。正要回上几句,后面一辆车的司机摆手催促起来,她定了定神,垂着头,心如鹿撞,细声回道“那我得空就去那里为二少爷拜佛求福,祈求二少爷能时刻平安。” 话音一落,她只觉眼前似有春花怒放,红彤彤的熏烫了她全身,也没有力气支使她抬起头,转身就跑进了车里,暗自扶胸喘息,迷醉在阳春乱花里。 而沈钰痕只是定定看着汽车一溜而过扬起的细小尘埃,浮在空气中,被漫天阳光照得粒粒分明,恍如涅槃的背景。 长州寺庙里的杏花必定开得极好,可青州的却是到了时令,快要凋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