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好》 1.初见 数九寒天的冷风狂暴地拍着窗棂,将灵堂内一应黄白之物扫落,满室狼藉,窗外那支点了几夜的长烛被冷雨寒风数日摧残硬生生劈成了两半。而屋檐下倒挂的冰棱,凛然锋利,如刀子般戳着孩童单薄的身影。 苏洵然在灵堂跪了两日了,灵堂里置着具上好的楠木棺,里头妥帖安葬着他的父母双亲。 这具髹红的上好棺材,还是皇帝为了抚慰长平侯夫妇为国战死疆场,而亲自挥笔赐下,除此之外另赏了苏家罗纨二十匹、深海明珠五斛并南海赤尾珊瑚尊一座,连同苏妃也愈加封赏告慰。 但人死如灯灭,苏家一门再是显贵荣耀,从今往后,也只余了这么个失怙失恃的六岁孩童。 俄而雪骤,一阵一阵的鹅毛雪花被狂风扫到廊庑之下,管家苏蓝张头顾盼,只见昏黄银白的晚来天色间,姗姗而来的御史中丞闻伯玉,一手牵着小女儿闻锦之手携着一身风雪而来。 小女娃也才六岁年纪,生得同苏洵然一般大小,脸颊藏在臧蓝貂裘的软袄子里,乌黑的发沾了雪花,只露出一双如水影滴翠般的妙目,生得极为可喜。 苏蓝这才迎了上去,“闻大人,您算来了。” 闻伯玉脸色黯然,挥挥衣袖,“我与贤弟是十多年交情了,他新故之时,我闻讯大病了一场。唉此事不提也罢。”闻伯玉时至如今才渐渐接受,同窗旧友死在沙场,只运回来伉俪骨灰的真相,忙不迭往灵堂里头瞅了一眼,“这是洵然?怎无声息?” 苏蓝朝闻伯玉拜了拜。 “小少爷初见到郎主与夫人的骨灰之时,悲恸哀绝,啼哭不止,便晕过去了半夜,醒来时仍是不住啼哭,至今水米不进,早哭哑了嗓子,如今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说罢,苏蓝面露痛色,“郎主才当而立之年,战功彪炳,谁曾想” 闻伯玉闻言潸然。 被牵在掌心的闻锦,睁着滴溜溜乌黑圆润的眼,朝皑皑白雪里张望去。 昏昏暗沉的灵堂,只几根惨淡白烛尚有几分余光,打在孩童孤弱清瘦的背影上,如镀了一层阴森的墨光,只将那白色孝服微微映亮了一些。 他一动不动地低着脑袋,也不晓得在思量些什么。 闻苏两家是世交,但这也是闻锦第一次见到苏洵然,听说与她同岁,且比她还小两个时辰,当年是一道在龙泉寺由同一个稳婆接生的。 闻锦品尝不到骤失双亲是什么滋味,但她明白那肯定难受。她仰起小脸,朝闻伯玉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爹爹,苏弟弟几天没吃饭了?” 闻伯玉心神一凛,心下已成了个主意,“管家,这孩子还尚且年幼,痛失至亲委实可怜,苏家已沉沉如此,不若近来便让他闻家用膳,我夫妇定好生照料他、劝慰他。” 从先帝起,苏家便是重臣。但府中清贫,又数代单传,到如今也只有几个部曲,各自都散了去了,封侯的封侯,另谋生路的另谋生路,府中唯独一个年过六旬的老管家苏蓝,并几个丫头婆子而已,说到底是下人,缺了些人情味。 苏蓝犹豫,“这,恐怕” 闻伯玉道:“孩子不进水米如此之久,管家切莫拿他身子玩笑,这是大事。我与拙荆虽不才,但与苏贤弟也是八拜之交,有同窗之谊,如蒙洵然不弃,今后,他便算我闻家半个儿。” 闻家发迹更早,如今闻太师在朝中年高德劭,威望正炽,闻伯玉又是年过而立便坐上了御史中丞,秩千石。 而苏家除了被纳入后宫的苏贤妃,再无一人顾得了苏洵然,何况—— 苏蓝不是僭越之人,“请闻大人入内。” 闻伯玉看了眼女儿,牵着她稚嫩的小手往里去。 “洵然。” 白色的纸在火钵里被吞没,只剩下星星点子迎风乱飞。 苏洵然听到人唤他,忙往后扭头,本就六岁小童,又跪着,这一眼之下,只看到了一身藏蓝,双环髻上簪着一朵初开的腊梅,肌肤白嫩,眼珠如琉璃石的小姑娘。苏洵然声音干哑,一个字都说不出,但也正是这一回眸,教闻伯玉瞧见孩子通红的眼眶,遂蹲下与他平视,“洵然,你父你母,皆为国捐躯,你苏家满门将才,生于富贵死于沙场,本是无边荣耀,从今以后无人敢轻贱苏家只你一人,伯父实难安心。” 见苏洵然又将脸颊往下一垂,默不吭声,闻伯玉心软如水,轻声问道:“腹中空否?” 从父母离家,到眼下,已经一年半过去了,苏洵然鲜少得到长辈如此关怀,闻伯父这么一问,便忍不住眼眶更红,虽发不出声,但幼嫩的肩膀却几个颤抖,手指紧紧掐入了掌心。 此际朔风呼号,鹅毛白雪一卷,孩童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溢出一丝若隐若无的沙哑哽咽。 闻伯玉不忍,“随我回家,用膳,换了干净衣裳,再为父母守灵,可否?” 说罢闻伯玉将苏洵然手一牵,见他没挣扎,便将孩子提了起来,一把抱在怀里。 苏洵然也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鼻尖通红,被闻伯玉这么一抱,便难以自禁趴在他肩头,干涸的眼眶又滚出了泪珠。 苏蓝本还有几分犹疑,见状也知是无能阻拦,便由着闻伯玉一手抱着苏洵然,一手牵着闻锦去了。 苏闻两家府邸相去不远,但闻伯玉这副文官体格子,抱着孩童走路仍是稍显吃力。 橐橐靴声,在雪籽上一一黏过。平昌的雪都是干的,踩上去咯吱作响。闻锦仰着脖子偷偷看趴在爹爹背上的男娃,将漆黑的发丝拨开,露出俏生生的小脸,好奇地滚圆了眼珠。 生得果然是一副美人胚子模样,难怪我见犹怜。 这是闻锦其后十年都扛不住苏洵然撒娇卖痴的原因所在。 * 白氏一早听说这孤若无依的孩子,亡了父母,想到自己也是十岁上父母双亡,一说到苏洵然少不得感同身受,更何况当年闻伯玉与苏行之之间有同窗之谊,她亦有一份。 见丈夫将孩子接到家里来了,白氏哪里还有不乐意的,当即命人将饭菜重新热了一遍,听闻孩子几日不进水米,又重烧了几样清粥小菜。 但苏洵然自打来了闻家,也不张望,也不吱声,便一个人沉默坐着,人又瘦又小,坐在板凳上脚也不着地,满桌珍馐在他眼底如看馒头稀饭没有差别,红肿水圆的大眼睛里没提起半分兴致。 四个人坐,三个人在等着苏洵然动筷,但他偏偏一点不曾挪动。 白氏瞅了眼丈夫,推他胳膊肘,闻伯玉轻咳一声,“洵然,饭菜不合胃口?可你数日不用膳了,纵然你伯母手艺不精,也勉强吃几口罢,权当果腹不至生病。不然——”他无意在孩子面前总提起亡父,便打住不说了,但孩子乖巧聪颖,哪有不明白的。 苏洵然便可怜兮兮地动了筷子,拨了一口大白粥进嘴里。 滚烫的粥在喉咙尖上一烫,渐渐活络过来,恢复了几分知觉,含含混混地道:“多、多谢伯父。” 孩子说话的声儿孩子颤抖,白氏也可怜,便替他夹了几块肉骨头到碗里。“洵然,多吃点,看你饿得这般消瘦,今年秋上见你时还滚圆的”白氏想到闺中密友,她血洗疆场,亦忍不住红眼哽咽。 苏洵然微微抬起头,四面八方,好像都是可怜他、同情他的目光。 唯独转到闻锦处,剥了貂绒锦裘的闻锦,露出玲珑娇小的脸蛋儿,像朵海棠的花骨朵儿,打着苞子的,鬓发间缠着缕淡淡腊梅香。她在看自己,虽也一瞬不瞬地,但皱着眉头,目光里好像有几分嫌弃。 闻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自己的,苏洵然可怜兮兮低下脑袋——没有爹娘,他什么都不是,也不会有人爱了,除了空壳子苏家,他无处可去。 苏洵然这口米粥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更何况他饿了太久,才一进食,嗅着满桌鱼鸭肉的浓香,却一股酸水直往上冒,冲鼻欲呕。 他怕自己失态,拼命将胸口捶了几下,捶得眼眶更红了。 闻锦见他一副恶心嫌弃模样,一副郁郁不振的鬼样子,当即翻脸:“吃不下别吃了!” 说罢闻锦蹬蹬从小板凳上溜下来,闻伯玉喊了一声“不得胡闹”,但闻锦置若罔闻,走到苏洵然跟前,连米粥带肉骨头地将碗一端,便飒飒地往外走。 雪花扑簌簌地滚落屋檐下,一只黑色短毛犬恹恹地匍匐在寒冷的大理石上,闻锦没给苏洵然一丝面子,在他扭过屁股往外张望时,一碗倒扣在狗粮槽里。 闻香得信儿的黑犬立时撒欢儿扑到狗粮槽,兴冲冲地大快朵颐。 闻伯玉与白氏惊得忘了言语。 闻锦将碗碟拿回来,往桌上一扣,声音响得让苏洵然一激灵。闻锦道:“不用勉强,我家的粮食不能浪费给木头人。” 苏洵然咬了牙齿,却最终只能悻悻然、胆儿怂地缩了缩脖子,白粥汤水烫破了皮的舌尖泛起浓浓苦味。 第一次见,闻锦把他的口粮拿去喂了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偷窥 永和五年,秋。 边境之患悉数平定,一惊一乍之后百姓尚能为西北之患牙疼一会,多惊多乍之后,再说西北泥腿子要打到平昌城来,无异于只能当笑话听听了。 打从当年长平侯携其夫人战死沙场之后,边患便除了七七八八,剩下的小风小浪,如泥沟河蚯、潭底土鳖而已。 “唔,苏洵然,梯子歪了,你给我往右挪挪!” 闻家北苑有颗硕果累累的红柿子树,方结了果,沉甸甸压在枝头。 苏洵然手起掌落,一把将梯子拍到右边,薛藻猛地打颤,险从刚稳住的墙头摔下去,正要痛骂这小贼,目光顺着柿子树,穿过道道回廊,不由一直,继而身体僵住眼冒桃花。 在梯子下站了片刻,苏洵然没了耐心,足尖一点,踩着梯子纵身上跳。 他这弹跳力相当惊人,丈许高的青墙便教他这么跳上来了,苏洵然朝左将肩膀怼过去,困惑道:“做甚么鬼鬼祟祟的!” 薛藻大惊,“谁准你上来的!”他声音太大,跟前一捧墨绿卵圆树叶跟着花招乱颤,于是瞪圆了眼睛,闷着嗓子吼:“下去!” 这愈发是没头没脑了。 苏家的北墙隅,闻家西墙隅正毗邻,闻伯玉种了几棵柿子树,正当成熟年纪,红彤彤似一一盏盏灯笼。薛藻敲开苏家大门,大喇喇带着随从搬了梯子来,苏洵然以为对方上门找自己歪,芦叶枪都握手里了,结果薛藻道,他对闻家那棵柿子树流涎,只要借个墙头,他摘完柿子便走。 薛藻,年十八,大司寇之子。 几颗柿子罢了,前两日闻伯父还教他过去一品红柿,不过军中要务在身,耽搁了。苏洵然便冷了眸色,攥着芦叶枪,拇指食指扣住,戒备地盯着,若有不规矩随时上去揍人。 这群粗手笨脚的人将梯子搬到北墙,因为办事不利,被薛藻踹下去数人。 薛藻没眼力,皱着眉头朝苏洵然道:“过来给本公子扶一把。” 苏蓝观公子神色,忧心惙惙:“公子,此人是司寇嫡长子,平昌数一数二的纨绔,能不得罪便不要得罪了。” 苏洵然冷哼了一声,“平昌数一的纨绔子弟,到底是谁。” 苏蓝朝自家公子一瞅,实在没好意思,但又必须承认:“是你。” 当年郎主夫人战死之后,苏妃在宫中隆恩愈盛,不过须臾数年,便稳坐栖鸾宫,母仪天下。苏家这门荣耀,到底是由苏后端住了。 苏洵然的姑母入主中宫,他自己袭长平侯爵,在平昌便是要螃蟹走,旁人也只能道路以目,绝不敢跑到苏洵然跟前满地找牙。 苏洵然察觉到薛藻神色有异。 他顺着方才薛藻的目光扭过头,他这块宝地,更没有柿子树枝叶作为遮掩。苏洵然吃了一惊,闻家西厢那楼阁,正是夕晖满堂,轩窗半阖,一缕如烟的水雾腾出窗牖。 窗内透出淡淡烛火,半明半暗,苏洵然疑惑,那是—— 一只皓腕,延至欺霜赛雪的玉臂横了出来,闯入眼底,连着水雾波涌,窜出寝房,苏洵然霍然一惊,那是闻锦的闺房! 惊诧之后,苏洵然愈发明白,薛藻不安好心,打的不是他的主意,是闻锦的主意! 他猛扭头,那薛藻自知秘密败露,却厚颜无耻地嘻嘻笑道:“听闻闻氏之女小姑初长成,如奇花初胎,丰腴妩艳,肤白如玉,苏公子,不然咱们一起——啊!” 薛藻四脚朝天地摔落下去,薛家佣人一呼而上,七手八脚将公子扶起,薛藻一手揉后脑勺一手指苏洵然,“姓苏的,你别给脸不要,你敢摔你小爷——哎哟!” 苏洵然从北墙一跃而下,一脚踹在薛藻心窝上。 佣人拦之不住,一齐四脚朝天。 薛藻贼心不死,还待再骂,苏洵然顺手将插入松泥里的芦叶枪提起来,沾了碎泥青叶的枪尖亮着雪芒直指薛藻腿间,晃得薛藻眼热,身下一股潮意。 见小侯爷这是要杀人,苏蓝忙来打圆场。 苏洵然喝道:“滚!” 银枪不过与自己数寸之隔,薛藻吓得屁股尿流,前后脚便带着人滚了。 苏洵然走回来,将枪扔在兵器架上,取水洗了手,苏蓝送完人回来,只见到苏洵然这沉默的背影,一时悲叹,百感莫名。 * 苏洵然用帕子擦拭掌心,空寂的苏家宅院绿浓红稀,只剩下秋风瑟瑟打着黄花的声音。 他烦躁地皱起了眉。 从外屋折腾完,冲进寝房,练了半个时辰一身汗珠,澡也不冲了直往床上一躺。 脑中全是一副令人鼻血横流的景象。 当然不是今日。 前不久苏洵然养得一只老鼠顺着墙缝钻进了闻家。苏洵然不敢惊动闻家伯父,唯恐教他们知道自己又不务正业养了这么个不入流的宠物,只得偷偷摸摸潜入闻家,欲不动声色将之捉回来。 他在闻家蹭了八年饭了,对闻家后院且没甚么记忆,男女七岁不同席,他更没机会到闻锦所住的西院去过。 甚至不知道她住西院。 苏洵然追着老鼠窜入假山,听到“吱吱”“吱吱”,寻着声儿过去,慢慢踱过回廊。 穿过几棵古松树,一间抱厦,苏洵然跳起来朝那似乎并不动弹的灰鼠伸掌扑去。但灰鼠这招竟是虚的,一个闪电般的飞跳,便沿着一丝半开的门缝,窜入了一间房。 苏洵然心中升起一股不妙之感,正欲试探房间内可有人在,忽听见一阵水声。 哗啦啦似落在大珠小珠,落在温软的苏洵然缓缓立起,窗户开了一条细缝儿。 纱帘飘拂,只可见露出一个美丽的背影,皎月般的雪白肌肤坠着晶莹水珠,她将发挽到一边,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长发漆黑滑腻如缎。苏洵然脊背一凉,自知闯了要地,但慌慌张张要退去时,里头传来老鼠响亮的“咯吱”声。 再跟着是花容失色的尖叫:“什么东西——” 苏洵然一怔,怕闻锦有了不测,一下将窗户推开了正欲翻进去,抬起一条腿才压上窗棂,浴桶之中的闻锦忽然回头。 四目相对。 苏洵然傻了。 闻锦身上不着一缕,只一束如鸦似墨的漆黑华丽的长发,半掩着胸口初绽芳华的蓓蕾。半暖半暗的夕阳,正流连忘返地侵蚀着那雪白皮肤,衬得她人如蜜色。 闻锦只看了他一眼,便捂住胸口退入了水中,苏洵然慌慌张张将腿放下来,“我、我这就走这就走” 一股热流从下窜出来,苏洵然鼻孔发痒,他伸手一揉,一股热流滚入了掌心。 “站住!” 登徒子是苏洵然,闻锦反倒不惊讶了,“你来做甚么?” 她虽泅在水中,形势对她很不利,但许是对苏洵然太过了解,知道他没有贼胆,怕其中有什么误会,他若是不解释清楚走了,以后只会难堪。 但苏洵然又待走回来时,她皱眉喝道:“转过去!” “是!”闻锦的话比军令还好使,苏洵然立即背过身回话,“我来找我的宠物,它不小心钻到你房里去了。” 闻锦双目晶莹,取了一旁的浴巾先盖在身上,“你说那只老鼠?” “啊啊。” 苏洵然这一惊一乍弄得人怪不安生。 闻锦起先吃惊,以为是什么有毒的秽物爬了近来,后见到是只老鼠便镇定多了,她蹙眉道:“你,往前十步,不,二十步,等会儿再来。” “哦。” 苏洵然听话地往前走了二十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闻锦这厢才稍显轻松,提了一口气息从浴桶之中出来,将衣裳一件一件穿上,搭了一件烟罗紫对襟春锦长袍,再无一丝泄露天机之处,但系上绸带时,却还是忍不住轻骂道:“该死,究竟看去了多少!” 苏洵然六岁时被引到家里来,母亲亲自给他搓澡,闻锦曾偷偷瞧过,一览无余,没甚么好看。但后来便被母亲喝斥了。 可见是一报还一报。 闻锦暗恨地咬住了牙。“混账东西,真是个混账东西。” 等她穿好衣裳,恼人的“吱吱”声又从身旁响了起来,闻锦没耐烦,手快地将围着浴桶撒欢的灰黑丑物拈住,胖老鼠吃了大亏,要咬人,闻锦捏了它一下。 “吱——” 她将笨老鼠拿出去,见苏洵然果然还听话地背着寝房而立,躲在假山背后。 她披散着长发,信手将老鼠扔到他怀里,苏洵然手忙脚乱地接过。 闻锦淡淡道:“将墙缝堵死了,以后不许它过来,你也不许过来。” “闻锦姐姐”苏洵然干巴巴地喊道,但闻锦置若罔闻,他没奈何,道歉的话说不出口,讨好的话说了千遍万遍,但闻锦对他从没好脸色,苏洵然润了口发涩的下唇,终究没再说话。 “此事,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我割了你的舌头。” 闻锦从小凶巴巴的,苏洵然也是从小不听话,连闻伯玉都镇不住,唯独闻锦,只要她面色稍微冷淡些,他便怂成肉包子,飞快地点头收拾立好。 “滚吧。” 闻锦道,她头也没回地走了。 苏洵然悻悻然抱着老鼠跳墙回了自己家里,并将气全撒在灰鼠身上,认为他害自己又得罪了闻锦。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香艳的梦。 * 这日晚上,没有沐浴,便模模糊糊又做起了梦。 梦里的闻锦,美得令人血脉贲张。她最美之处便在于那一头如墨染流云的长发,梦里悉数披于红枕上,衬得脸颊又小又媚。微微战栗的雪白肌肤,日益抽苞的鼓鼓的双峰,在朦胧的梦境里,令人如同隔着水雾凝视芙蓉,愈见清艳。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闻锦便已经美得平昌尽知了。 他们在滚金的红罗帐内翻云覆雨,闻锦嘤嘤讨饶的声音伴随着喘息微弱如线,俄而犹如大雨倾盆,千丝万缕缠绕而来,苏洵然吃不消,片刻功夫便缴械俯首,鸣金收兵,满室旖旎暧昧与狼藉 醒来之后,他脸色复杂,将汗湿的衣裳连同弄脏的床褥卷在一起,背着人偷偷打了井水洗了。 夜色还深,满天星子闪烁,像闻锦蘸了水的明眸,娇俏清丽,看一眼能把人吸进去。 最近这种梦愈来愈频繁了,苏洵然苦恼不已—— 他是不是,得什么病了? “吱——”细长的草叶间冒出了只毛绒绒的尖脑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揍人 苏洵然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及至天蒙蒙亮时分,才将衣衫被褥晾在了后院两根隐秘的竹子上。 被压弯的湘妃竹,柔韧地抗议着,苏洵然充耳不闻,脑海里全是连日来充盈睡梦的画面,一时在庭院里来回踱步,走了两圈,他觉得不行。 闻锦已经连着一个月不理他了,她还是生气了,他要去道歉。 道歉。苏洵然默默在心底重复一遍。 白日里要见着闻锦并不难,她鲜少待在闺阁,而是与楚大夫家的小女儿秀致在平昌开了一家脂粉铺子,生意很红火,两人搭手也时常忙不过来,苏洵然最常见的,便是晾在外头的聘人告示。 他在枫桥街的锦秀阁前站了一刻钟,闻锦始终不曾露面,里头三五人影出没,忙忙碌碌的,苏洵然待不住了,提着一口气正要迈进屋。 忽听闻身后有人取笑道:“哟,长平小侯爷!” 苏洵然微微一怔,扭头,只见三人互相簇拥着迎面走来,那人一身缀锦琉璃彩华服,穿得似只聒噪鹦鹉,是宗正之子宗宸,左手边是拍着扇子目光左瞄右探的景璨,右手边则是执金吾之子,一般的流氓,赵毅。 平昌城四大膏粱,算上苏洵然,今日算是齐活。 虽是自封,但至于那薛藻却确实欠了几分火候。 但除景璨之外,苏洵然鲜少与其余人为伍,在军中谋了个闲职,虽然清闲,但不游手好闲,除却脾气暴躁,对看不惯的人爱拳脚相加以外,其丰功伟绩比起其余三人是远远不够看的。 他皱了皱墨一道的眉,“什么风将宗公子吹来了。” 宗宸熟稔地将苏洵然手腕一拽,人便被他从锦秀阁拉扯到了巷口,苏洵然不解,朝景璨递眼色,那厮却水墨扇面一展,自顾自望别处去了,宗宸一开口,便教苏洵然脸色一黑:“锦秀阁的老板娘,你知道,御史中丞的女儿,闻锦,今年方及笄年华,正是嫁人的时候。闻大人已入宫同皇帝密谈过,昨夜里,我老头问我,是否是闻家女儿有意,若是有,让我准备彩礼争上一争。小侯爷听说与闻家私交甚密,常孤身出入闻家,与闻锦姐弟相称,我问你,她” 不解苏洵然竟脸色愈来愈铁青,宗宸面露惊讶,“唔,我这话不对么?” 苏洵然置于玄青色晕春绸裤旁的双手,不自然握紧了拳,暴起了一根一根的青筋。 这番变化宗宸与赵毅浑然不觉,唯独景璨吭哧一声,扇面遮口,怕事儿地悄然退后几步。 这话他当着人也敢说,苏洵然是个愚顽不灵的呆头鹅,竟到了这个份儿上,连旁人提都不能提闻锦的份儿上,还不晓得自个儿已是情根深种。 说到底,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就那么点事儿么,豁达点人生多灿烂! 宗宸待要与苏洵然解释分辩几句,赵毅忽将他膀子一拉,“出来了,老大。” 宗宸顷刻便忘了苏洵然,几人的目光纷纷朝锦秀阁而飞去,唯独宗宸最黏糊儿。 藕色衣衫的侍女打着一柄油纸伞随着闻锦后脚出来,替闻锦遮去恬淡温柔的夕阳,她穿着一身绛红色排穗雀金百丝裘,罩着层曼妙盈然的玫瑰色轻纱,鬓发用数支步摇金钗挽了,只垂落浅浅的一缕,被夕阳余晖映得宛如烧滚的蜂蜜,流淌着甜美的色泽,衬得肌肤白如软绵,平添了几分绮丽妖艳之色。 何况闻锦是卖脂粉香团的,平素也不能不施粉黛,她技法高超,描的翠羽眉,点的梅花钿,都极尽其妙。 而渐渐张开抽条的身形,如花苞一般,随着春信而迎风舒展,鼓鼓的胸脯愈发引人萌动妄念。 苏洵然紧握着的拳缓慢地松了下来,变成了乖巧的垂立。 宗宸忽然感慨道:“胸也尚好,不大不小,发育得正好。” 苏洵然一怔,一怔之后,脸色已极其难看。这时自知要避祸的景璨,摇着扇子靠住了青墙,宗宸却一把口水落在了地上,眼神冒光,“尤物,果然是尤物,不知夜御此尤物,应是何等活色生哎哟!” 如同那个觊觎闻锦美色,被苏洵然一杆芦叶枪吓得当众失禁的薛藻,宗宸也被一拳头砸得鼻青脸肿,“哎哟”惨叫两声后退,苏洵然不依不饶,拎着拳头一个箭步冲上去,往下一砸! 景璨的扇面上移,遮住了眼。 随着苏洵然这一拳头结实地砸落,宗宸的两只眼对称了,遂护住脸奔逃,“苏洵然你疯了不成!兔崽子你敢朝你爷爷动手,你他娘的!” 这话说得,景璨也微微皱眉,怒瞪了赵毅一眼,示意他还不快将两人分开。 赵毅上前劝架,被连坐地替宗宸挨了两拳,两人哇啦哇啦惨叫,苏洵然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冷着一副面孔道:“不许对闻锦不敬,否则小爷钳了你们的牙!听到了吗!” 宗宸连连点头,“哎哟,听到了!” 嘴上服了,心里未必服。 他们这波人,万花丛里滚过来的,从来不觉得对女人品头论足是犯了什么禁,自然更不消说,那群女人都眼巴巴风情万种搔首弄姿地等候宗宸采撷,他如此,赵毅如此,景璨,算是半个如此。 堂堂名动平昌的长平侯,竟然会介意这个? 匪夷所思! 那赵毅见苏洵然胸膛狠狠起伏,兀自怒气未平,一双漆黑如滚了墨的大眼怒瞪着自己,心中突突然,唯恐苏洵然沙包大的拳头又呼呼喝喝招待下来,忙转移视线。正巧锦秀阁外回来一人,也是妙龄少女,身段儿窈窕纤细,着胭脂色裳服,一举一动尽态极妍,如雪山红莲。她与闻锦攀谈了两句,两人在门口接济了三四名要饭的,那群老妪捧着破碗正连连朝她们道谢。 赵毅忍不住朝那一指,“老大,还、还有更美的。” 还有人比闻锦更美?苏洵然怒极要打人,忽见景璨脸色铁青地收拢了折扇,飞起便是一脚,将赵毅一把从宗宸身上踹了下去,宗宸仰面四脚朝天,赵毅口吐鲜血,“哇——” 苏洵然那一脚停在半空中及时收住了,险些酿出人命惨案。 赵毅急了,“景姓景的!” 白天还一起喝酒逛青楼,怎么突然就翻脸打人? 跟苏洵然一起混的,这都什么毛病! 景璨脸色黑成锅底地唾骂道:“艹你爷爷的,你敢惦记她!你他娘的也不自己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她连我都不要,会看得上你!” 赵毅睖睁,定睛朝那女子一瞧,她随着闻锦已经入得门去了。 一股若有若无的脂粉香,从锦秀阁徐徐飘出,碾碎在流风之中。 赵毅忽冷静地打了个寒噤——他们这群人花,是本性如此,景璨却曾经痛改前非,于两年前娶了楚大夫家的小女秀致为妻,成婚后景璨戒了所有花天酒地的臭毛病,将媳妇捧在掌心当宝,可最后还是被一脚无情地给踹了。从今以后,景璨便愈发胡天海地混账顽劣,彻彻底底是放飞自我了。 这个女人,居然便是他前妻? 景璨面色沉郁,“趁我不爽之前,消失在我面前。” 宗宸喘息几口,调匀了呼吸,与赵毅碰头缩在一起。 姓苏的和姓景的都是武将家出身,他们干不过,宗宸便带着赵毅屁股尿流爬走了,跑远了之后才站起来佝偻着腰飞快穿过了如烟人潮。 见苏洵然还在怒气不消,景璨反倒弯腰笑了起来,先是自嘲,末了又变成开怀大笑:“苏洵然,你可真是个伪君子。” 苏洵然扭头:“我怎的是伪君子?” 他还有脸疑惑,景璨捡起方才飞起一脚时不慎撇下的折扇,遮住嘴,熠熠的桃花眼往上一挑,悄然靠过来,悄声道:“你敢说,你对闻锦便‘敬’?” 苏洵然心肝一颤,差点以为景璨知道了什么,恼羞成怒,“不准直呼她闺名。” 景璨被他一推,正靠住墙,“那有什么,她可还算是我小姨子。” 苏洵然不留情地戳穿他的牛皮:“过去是。” 景璨被当胸一箭,立即捂住了胸口。 “苏洵然你良心被狗吃啊。” 苏洵然给了他一脚转身就走。 这一脚不比打人,只是叫景璨吃了痛,他弯腰一把搓住小腿,骂骂咧咧道:“呵呵,以后别找本公子替你出谋划策,我还不伺候了!” “娘的,臭小鬼下脚真没轻重!”景璨抱着腿“哎哟”一声。 十个路人路过,倒有七八个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的,景璨好面儿,只得风度仪容潇潇洒洒地将水墨扇面一展,贴胸口摇了摇,一面光风霁月地忍着痛一面骂着“苏小鬼”往枫桥街外头走。 闻锦正在收拾新到的红蓝花,这种花制作的胭脂,平昌的大多贵妇都爱用。 用杀花法制成粉状的胭脂饼,轻小便携,甚至可以置于荷包之中,每逢上巳、乞巧,贵妇人皆用香囊揣一盒胭脂出门。 珠鬟递给了她一盒,“老板,这是新到的玫瑰胭脂,还有几分不同的馨香。” 闻锦接过手,翻开点翠飞蓝的香盒盖儿,轻嗅了一口,“还行。” 正说着话,苏洵然便进了门,他方才打了一架,棉质的衣衫起了几道褶皱,闻锦立在柜台后,瞧了他一眼,没说话,苏洵然便立即可怜巴巴地凑上去,逼得闻锦又瞧了他一眼,声气皆是一吐:“我方才见你同宗宸在一块儿?好的不学,非同这些不肖子弟在一道。” 苏洵然是半道撞见宗宸,被他喊住的,这下委实冤枉,脸色纠结地道:“不、不能赖我。” 闻锦抬起一双秀雅的眉,“那你来我的铺子作甚么?学着他们这帮人给千红窟里的姑娘送香粉?” 闻锦鲜少在柜台前招待人,是以宗宸他们虽然是老主顾,却素昧谋面,闻锦只是听说过他们,时常喝花酒便喝得醉醺醺的,一出手便一掷千金。 苏洵然咬了嘴唇,神色张皇地朝四周瞟了几眼,诸人没他这般闲暇,都各忙其事。闻锦见他扭捏不说,也不想问了,低下头开始拨算盘,苏洵然这才小心翼翼地趴上柜台,“那天的事,我——” 闻锦猛抬头,“你告诉别人了?” 那话里的震惊和恼怒教苏洵然怔怔僵住,“不、我没有。”他举起了手示意投降。 闻锦这才脸色稍霁,但实在不愿应付这个麻烦,“你出去,别老没事捣乱,你一来,生意都没了。” 这话却是冤枉,天色已暮,上街的妇人少了,胭脂铺子的生意自然要差一些的。 苏洵然却不为自己辩解,目光掠过闻锦低垂的柔顺漆黑的一把长发,隐隐约约瞥见清风吹开她颈边的一段纱衣,露出里头白嫩素净的皮肤,肩窝处有一颗灼目的粉红桃花痣,小小地,点在那儿。 苏洵然一时忘了来求和的目的,反不断地想起宗宸那番欠揍的话,他忍不住喉咙一干,“闻锦,你是不是要嫁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手艺(上) 闻锦及笄之年,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但父亲从来没提过此事,她被苏洵然如此直白地一问,只觉得被冲撞了,脸色沉了下来:“谁同你说的?” 苏洵然见闻锦又凶了,嘴唇更翕翕然,吞吞吐吐不敢言。 但一石激起千层浪,闻锦蹙眉道:“到底谁同你说的?” 他是皇后的亲侄儿,说不准是入宫里去,听了些风言风语,闻锦便担忧这个。 苏洵然支支吾吾,“没、没人说。” 闻锦会意,认为苏洵然是特地来锦秀阁找茬儿的,遂伸手见他的肩膀往后推去,“别扰我的生意,让出光来。” 苏洵然委屈,果真听话地后退了七八步。 闻锦收回目光,低下头开始算账。那头浓密柔顺、宛如黑团脂抹了的长发,挽成温婉的发髻,修眉联娟,当她的目光沉静地盯着一样物事的时候,便专注得从眼眸之中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 就像坠入水之湄,闪亮温柔的星星。 苏洵然渐渐地口干舌燥,不敢再多看,去取了一壶水,咕哝咕哝地灌入了喉咙。 等他再抬起头来时,锦秀阁走入了一个桃李年华的美妇人。 这个美妇,单看一边脸,便觉得肤白色净,清秀佳人,但无奈眼尾自太阳穴处,竟有一道猩红的抓痕,那抓痕看起来年岁不浅了,宛如狰狞的触手,活生生将她的一角雪白肌肤劈成两半。 她脸色郁郁,有被生活磋磨催逼的无奈和恓惶。 闻锦拨着算盘的手停下来了,她诧异地抬起头,见到美妇人,一眼便看到她眼角的伤疤,“夫人需要遮瑕的药膏?” 来锦秀阁的,除了那些花枝招展明明艳艳的小姑娘,还有病人。病人一般是趁着黄昏,太阳还未落山来的,再晚了家中男人要数落与责骂,再早些难免将仪容教外人嘲笑。 美妇人试图伸手遮掩那块伤疤,但犹犹豫豫,终是落下来了,咬着嘴唇道:“是否再好的药膏都没法遮去这块疤了?” 闻锦将其打量,几眼之后,她看出这美妇人夫家家境殷实,既如此她能拿在手里的药膏自然不是劣等,这疤痕委实太过红艳灼目,美妇人的脸颊又分外白皙,两相映衬,便显得十分可憎。 她神色复杂地点头。 美妇人像是早知如此,锦秀阁这块招牌她是听人说的,已是最后的孤注一掷,她是再不愿为了这块去不掉的伤疤而辗转奔波了。 美妇人要走,闻锦扬声道:“夫人留步。” 她果然顿住了步子。 连苏洵然都惊讶,他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虽不是疤痕体质,但有些确实去不掉,无论用什么药膏都无用,闻锦难道有灵丹妙药? 美妇人一惊,随之一喜,闻锦凝视着她额角下这块红痕,低声道:“虽无灵药可医夫人脸伤,但我有法可为夫人添置一笔。” 美妇人惊奇地将食指抚了抚这狰狞突出的疤痕,将信将疑,但终归是信了,放心让闻锦施为。 闻锦朝里头喊了一声,“珠鬟,取我的小红春来。” 门帘内有人应了一声。珠鬟是闻锦跟前唯一的侍女,也在锦秀阁帮工的,少顷,她取了一只宝蓝色脂粉盒子与闻锦。 闻锦指了指苏洵然那处,“夫人请坐。” 苏洵然端端正正地作乖巧状,还是被闻锦一把扫落下来,他委屈地往旁挪了一下,不敢怒更不敢言。 美妇人坐上板凳,她身后杀花的几名佣仆皆低头走到了帘后。 闻锦掀开脂粉盒,美妇人偷偷瞥去,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但却只是市面上普通的红胭脂,她忍不住泄气,与此同时,闻锦已擦净了手,手点胭脂的技法非常熟练,如燕子掠水,沾起一波红脂,便娴熟地点在妇人眼尾边的疤上。 那胭脂点上清清凉凉,随着闻锦柔润的指腹揉搓描画间浅浅了晕了开来。 她有些紧张,手攥着衣衫,道:“这伤疤是我丈夫一个小妾所为,她将我推倒在地,我的脸撞在了兽炉上划了一长条,后来便无论如何也治不好了。我原本容色尚可,又是正妻,我丈夫认为对不住我,便打发了那妾侍,专宠于我。只可惜,好景不长家门又抬进来一名美妾,比我脸上无伤时还要美,其实我也心明,夫君虽嘴上不言,心里却还在嫌弃我这块疤。” “我想尽法子要除了这块疤,但终究白费心力。” 苏洵然侧耳听着,脸色渐渐不愉,突然想揍那个薄幸男人。 闻锦道:“世间男人大多如此,夫人的丈夫不算宠妾灭妻,已是翘楚了。” 苏洵然张了张嘴,忽想说,他就不是! 但闻锦不会信的。 闻锦揉开了胭脂团,觉着这妇人今日的妆面太过素雅,便去取了一支象牙头的红木胭脂棍,蘸了一点红胭脂,替美妇描画出梅花瓣,一时唇如红樱,色转艳丽。 在闻锦的指尖,仿佛流淌着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方才苏洵然偶尔几瞥,眼下却又呆了。 放下胭脂棍,闻锦又取了一面纤巧的菱花镜塞入美妇掌心,她怔怔地,颤颤地接过手来,朝那镜里一瞧,肤色被胭脂衬得更白皙,嘴唇似一朵舒展开得雪顶红梅,至于眼尾伤口处,用胭脂红描出了条月牙般的从里到外层层晕染的红霞,形似伤口,但不再凹凸不平,但多了一种凄艳伤情之美。 闻锦道:“这种妆面现在少见了,以前唤作‘晓霞妆’,状若晓霞之将散。现在亦可叫‘斜红’,胭脂色重,正好可以盖住夫人的伤痕,添上残缺之美。其实夫人对这个疤痕应当做的,不是想尽办法排斥它,而是接受它,劣势,未必又不是优势。” 美妇怔怔道:“难道,我夫君能喜欢?” “未必,”闻锦松了口气,“但魏文帝的美姬薛氏,曾凭借着伤痕之美获得过盛宠,夫人今夜不妨回去试试。” 美妇人一时怔然难言,其实不用试,她也有预感,她的丈夫一定会非常喜欢! “多谢闻老板。”她仔细看,闻锦十五岁,才渐渐张开,稚气都尚未脱完全,但不知怎么就仿佛看透世事似的,对男女之事说起来如秋水般,淡若无痕。 美妇人虽疑心,却不多嘴,留下了银钱便走出了锦秀阁。 苏洵然正要起身夸赞闻锦几句,她手艺精湛,行行出状元,闻锦在这一行便是状元。 但没等苏洵然离开凳子,又是一个妇人走入了锦秀阁。 这个妇人不若方才那位年轻貌美,看起来面色憔悴,泛着隐隐青色,上眼皮耷拉着有塌陷之势,双目无神,素面朝天,一身淡蓝色平平无奇的襦裙。 闻锦照例是耐心地询问顾客需求,中年妇人只说近几年愈发脸色不济,面容憔悴,用多少妆粉都盖不住,故此来向闻锦讨招。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苏洵然闲得无聊,趴在闻锦的柜台前,百无聊赖地拨着算盘。她有生意,他本来该走了,但不知为何又偏偏不想走。 不道歉恐是不行的,他想。 这已经成了他的心病了,闻锦是他除了母亲和姑母之外最亲近的女人了,怎能亵渎她? 耳朵里陆陆续续传来闻锦那细润动人的喉音:“这是夫人所用铅粉,含毒量太多所致。” 中年妇人道:“毒?” 闻锦道:“但凡铅粉,必是有毒的,夫人想必图便宜?但越是劣质下等的次品,含毒越多,夫人以后不可再用。” 中年妇人睖睁着,便陷入了一种绝望,“那、那该如何?我这脸” “夫人莫急,我有本千金方给你,里头美颜养容的秘方。另,夫人日后可用米粉敷面,首选粱米,虽不够轻、薄、贴,但却是无毒的。” 她细细交代了一些应当警醒的事项,那把嗓音似山谷里汩汩淙淙的溪涧,激石,穿林,如飞珠溅玉。 苏洵然的心仿佛被什么悄悄挠了一下,明明闻锦不是同他说话,但仿佛,方才那句凶巴巴的“让出光来”都蒙上了细腻的温软的光泽,变得霎是温柔动人。 等又送走了一个人,暂时是没有人来了,闻锦才想到苏洵然,她慢慢地走回来,将弄乱的算盘往下一倒,珠子听话地落回原位,苏洵然小声道:“我明日还能来吗?” 闻锦皱眉,不悦地瞟了他一眼,“还来做甚么?” 苏洵然有些赧然,好像因为喜欢上什么不该喜欢的,而觉得羞涩,“我觉得你这个挺有意思的。” 他顺手往那半盒没用完的蓝盒胭脂指了下。 闻锦一怔,“你喜欢这个?” “嗯。” 闻锦惊讶之后,便不再作疑惑之色了。苏洵然从小喜好与常人不同,别人家里养小猫小狗,就连闻锦也抱了一只西域来的猫活佛似的供着时,苏洵然竟然豢养起了老鼠。他喜欢脂粉也不足为奇。 但闻锦不接受苏洵然目的不纯,板着脸孔道:“你难道是成日里与宗宸他们来往,过了一身坏心眼儿,看中了千红窟的姑娘,想学这本事讨好她们?” “不、不不!”苏洵然连连摆手摇头,“闻锦,他们都是大孩子,我还小。” 他将脑袋微微歪了一下,作出忸怩造作的小孩子态。 宗宸他们比闻锦和苏洵然都年长四五岁,正是坏笋初长成之际,闻锦想,倘若苏洵然还有药可医,那么这几年完全应该将他引导正道上来,那什么“平昌第一纨绔”,确实不是什么好头衔。加之“闻家半个儿”的典故众人皆知,倘若苏洵然在外头由人指指点点道了不是,连闻家也是颜面尽扫。 她皱了皱眉,“那也好,你以后军营里事不忙的时候,可以到我的锦秀阁来打打杂,只要长平侯愿意纡尊降贵,我不拦着。” “好!”苏洵然铿锵有力拍桌,闻锦的算盘吭哧作响,她没好气地朝苏洵然剜了一眼,看得苏洵然讪讪然收起了爪子,她便将胭脂盒收拾好,到帘后帮楚秀致筛新到的红蓝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手艺(下) 锦秀阁的生意在平昌是出了名的红火,苏洵然挑了个不大好的时机,翌日来时,正逢着过了晌午这边忙成一片,他也是挤着时间趁着军中无人监管,才暂时溜出来的,他的休沐早结束了。 闻锦与楚秀致忙前忙后,楚秀致新挑拣的红蓝花成色都一般,今年各地的胭脂花都极少有珍品,色泽不重,也罕有花香,杀花之后更见劣刺,实在制不出上等的胭脂。 苏洵然想找闻锦说话,但闻锦没空理会,他一个人坐在小凳上到处瞄。 好容易得了一丝空闲,才朝苏洵然喊了一句。 他满心欢喜,眼睛瞬间清亮,闻锦道:“你已经一个月没到我家用晚膳了,爹娘想你,问你今晚能不能过去。” 从幼年时在闻家蹭了第一顿饭之后,此后这便像成了一个习俗,苏洵然隔三差五便去讨一两顿。但自从一个月前撞见闻锦后,他便心虚不敢了,闻伯玉问起来,他只说军中要务繁重,无暇抽身。 但事实上,这一月以来平昌城勾栏瓦肆之中从来不少长平小侯爷的身影。 兴起之时苏洵然也不乏打赏,那天桥下说评书的老丈在苏洵然身上共得了二十两雪花纹银。 见他不答,闻锦慢慢抬起了脸,盯了他片刻。 苏洵然寻了不自在,悄然缩了缩脑袋。他觉得自己既然在梦里亵渎了伯父和伯母的女儿,早已没脸见二老了,还蹭什么饭?那不是无耻之尤么。 闻锦道:“去就去,不去便不去,你一个老爷们怎么越发磨蹭起来了。” 梦里的闻锦,混身火红地躺在他的身下,娇喘微微地叱道:“来就来,你怎么磨磨蹭蹭起来了?” 苏洵然克制不住坏念头,脑中嗡嗡一声,涨红脸背过身不敢看闻锦。 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闻锦时常嫌弃他磨蹭? 他居然白天脑子里还想! “我” 正说话间,锦秀阁又来了一名妇人。 这个妇人也是素面朝天的,不施粉黛,但气色比昨日那个中年妇人要好上许多。 她朝闻锦诉说着她的苦恼,楚秀致在一旁拨着算盘计算进账,侍女珠络悄然附唇过来,“姑娘,景璨公子又在咱们这儿订了二十盒媚花奴。” 两年前,楚秀致与景璨和离,至今孑然,从未在外拈花惹草,但也未生再嫁之念,老夫人认为当年之事错并非全在景璨身上,希图教他们破镜重圆。可,这份成人之美的心思终究是愈发搁下了,原因无他,那景璨公子也是愈来愈不成体统,与千红窟的不少娇娘都纠缠不清,常将锦秀阁买的胭脂水粉赠给他的红颜知己。 楚秀致心思深,不露人前,连老夫人都不说,也从来不提起景璨,珠络纵然是兢兢业业伴在她身旁,也窥不破她心思,只是为自家姑娘觉着委屈。 楚秀致却朝闻锦道:“闻锦,我们试着,也许能帮上夫人一把。” 珠络一怔。 她方才说的话,楚秀致全然没听进去。 闻锦回眸,朝她微笑颔首,“试试吧。” 这名妇人也是十五岁好年华嫁与了丈夫,她素来不喜铅华,极少施粉,常年一副本原面貌,男人喜新厌旧,有了小妾之后便对她不搭理了。 楚秀致功夫深心思细,一眼便看出这妇人的肤色、五官底子都是中上之姿,若稍加装扮,必不同寻常。 两人一前一后地忙碌起来,楚秀致将妇人的发髻挽成倾髻,簪上宝蓝牡丹绢花,露出她原本的优势——雪白细腻的脖颈,宛如天鹅般优雅。 闻锦替妇人施妆,“夫人肤白,但有几处瑕疵,不妨可以试试我们店内的玉女桃花粉,用益母草火煅,滑石、棒粉、胭脂共碎成粉末,敷之,可增白添色,滑腻脸肌。” 闻锦絮絮地解释,便将粉调匀了替妇人抹上。 妇人并无一丝不耐烦,她不喜梳妆,但觉得很新鲜,闻锦要怎么摆弄,她便如何顺从。 苏洵然又想见识见识她化腐朽为神奇的魅力了,忍不住便从长凳上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闻锦的素手瞅,她上粉、涂抹口脂、描眼妆都极快,手法熟练老道。苏洵然不懂这个,但莫名油然而生一种敬佩和骄傲。 最初得知闻锦要开这个店,闻家两老也不同意,认为闻锦不宜抛头露面,何况闻锦年纪小,未必操持得过来,但太师夫人却愿拿出珍藏几十年的嫁妆为闻锦助力,这才教她得偿所愿。 没想到两年过去,闻锦这个锦秀阁竟办得风生水起,反教闻伯玉两夫妻齐齐闭了口。 最初时景璨与楚秀致还未和离,两人私下里喝酒时,苏洵然便问他:“闻伯父都不许闻锦抛头露面了,你对你的妻子怎么不闻不问?” “无妨,我信她。”那个时候的景璨还是个妻奴,还一本正经地嘲笑他,“哈哈,这有什么嘛,谁说女人不能干自己爱干的事儿的,她不偷不抢,不杀人放火,我为什么不乐意?” 苏洵然以为有理。 他十三岁投入细柳营,闻锦自然也可以做她喜欢做的事儿的,而且自打闻锦开始着手经营这间店面起,她对妆粉之术愈发是得心应手,本来就生得清艳如芙蓉一张俏脸,经由她每日精心打扮之后,更是 总之有利有弊,苏洵然很喜欢看,但,也让闻锦芳名远播了。 闻锦已替妇人描好了春山眉,开始着手画花钿。她专注地执起翠羽笔,“梅学春山样,凤钗低袅翠鬟上,落梅妆。” “那是什么?” 轮廓已渐渐柔和,如施了一层薄薄水雾的美妇人,诧异问道。 闻锦轻笑,“那是前代寿阳公主发明的妆面,在额间点上梅花,便成‘落梅妆’。夫人若喜欢,我可以教你,还有旁的,如翠钿、花面靥,我都可以教给夫人。” 那夫人大奇,“你们教给别人,这不会坏生意的么?” “其实大多数女子都是会的,即便不会,自己照着旁人学,学久了总会找到法门,”闻锦道,“更何况,我们是卖胭脂水粉的铺子,要是人人都会仿妆,我们的生意才好呢。” 这倒也是此理。 美妇人不再多问,闻锦与楚秀致同时罢手,最后珠络不情不愿地丢了一个铜镜过来,美妇人上下一照,觉着艳彩照人,与往日大不相同,更是美艳精致,一时觉得前头那二十余年素面清汤的日子真是活到狗肚子里了,忙招手道:“快快,把你同我说的什么桃花粉,还有梅花妆的,都给我,我愿意学了!” 闻锦朝楚秀致看了一眼,深深噙着笑,“拜托姐姐了,我有事要处理一下。” 楚秀致回眸,看了眼手足都不知道往哪里摆的苏洵然,颔首,“可。今早你双亲叫你喊的人,便是他罢。” 闻锦“嗯”一声,楚秀致没说什么,事实上,她没有将苏洵然扫地出门闻锦都觉着意外了,毕竟此人长年与她那个不着调前夫厮混的。 闻锦将苏洵然引到一旁,苏洵然又见识了闻锦的技法,深为佩服,“我还是去你家一趟,见见你父母。” 话音未落闻锦忽一拳将他的肩膀捶了一记,“什么你父母我父母的,过年给你的压岁钱是白拿的,这么多年饭也是白白喂了狗的?” “唔,对不起。”苏洵然搔了搔后脑,“总觉得对不住他们,我没脸。” 苏洵然混球了这么多年,总不可能是突然良心发现,觉着自己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有负于闻伯玉栽培,定是为了闻锦私下脸色一红,朝苏洵然又推了一把,“谁教你果然是没皮没脸的,日后不许不打招呼便来闻府就行,别的,你给我不准多想一丝一毫,否则” 威胁让苏洵然乖觉地立起了营中军姿,并给嘴巴拉上了封条,讨好地一瞬不瞬瞧着闻锦。 “时辰还早,你可以出门晃晃,到傍晚了我引你去我家。” 苏洵然却不乐意,“我就在这儿,也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啊。” 闻锦蹙眉,“你能留下来做甚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 他投军两年,闻锦没少听过笑话——苏洵然的箭又射偏了,扎中老教头的屁股了,苏洵然提桶过河,提不动一头栽水里了,苏洵然给人挖修沟渠,掉泥巴浆里,苏洵然诸如此类,都说长平侯英年早逝,膝下一子不得教养,长成了一个废物点心,连枪杆子都提不动。 苏洵然一听却急了,“我什么都可以做!” 闻锦不着痕迹地反驳,“比如?” 苏洵然一僵,竟真被问住了。 比如什么? 比如闻锦锦秀阁后院的那只大染缸,就是让他失手给砸碎的?他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竟会给闻锦添堵呢? 闻锦转身,却又匆匆地转了回来,将他紧握着又骤然松开的拳一瞥。 狡黠的笑意浮上眼角。 这十只指甲倒是饱满漂亮,晶莹如玉。 苏洵然给她一看,渐渐地,毛骨悚然,一个狠狠哆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染甲 “闻、闻锦”苏洵然心里直发毛,忍不住后退一步,背撞上了墙,闷哼一声,“你别这么瞧我” 他又不老实了,让乖乖喊的“姐姐”又不喊了。 也是,苏洵然只有在讨好她的时候,才摇着那大扫帚尾巴蹲在她跟前扮狼狗,让朝哪吠朝哪吠,只要他目的能达到。 闻锦笑了笑,抓住了他的手。 苏洵然瞬间浑身僵硬,仿佛这一手臂,千错百交的血管里滚滚奔腾的热液,都聚在了掌心,一时又僵硬又滚烫,动也动不得,呼吸渐渐不匀,“闻、闻锦” 他觉得纯情的自己快要哭了。 闻锦仿佛没听到这声求饶似的“闻锦”,将他的指甲上上下下比划,打量。 苏洵然同军营里几日不洗澡,也能卷着被子便睡、小小年纪都留着胡茬、指甲里全是抠得出来的泥灰那种不修边幅的邋遢男人不同,他的五个指甲莹白修长,宽窄适中,饱满漂亮,比女孩子的指甲都漂亮许多。 闻锦觉得,这一定是苏洵然身上最漂亮的东西了,比他那张脸生得还可爱。 “洵然。” 闻锦忽仰起头,轻轻笑了下,娥眉淡拂春山,露出隐隐约约一抹温柔。 同样地,闻锦这般唤他的时候,也没好事。 苏洵然的手还让他握着,被她柔软地一喊,便嘴角颤抖,“你你说。” 闻锦松开了手,教他大大地喘了口气,她笑吟吟地道:“你替我试试指甲花好不好?” “什么、什么花?” 闻锦回忆了一番,照着本草纲目里的记载道:“是一种夏月开的黄白之色的花朵,香味近似木樨,可染指甲,而且染出来后色泽芳香都强过凤仙花。” 苏洵然只听到三个字,登时炸毛,“染、染指甲?” 他堂堂男子汉,怎么能替闻锦试这种东西,就算再喜欢闻锦都不行。 此地不宜久留。 闻锦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别介意,其实谁说男人不能染指甲了?再者,嗯,你的指甲是我见过的男人女人里最好看的。” 许是闻锦乍然的温柔教苏洵然体浮骨酥,许是闻锦说话时对他喷出来的香雾迷人心窍,许是最后一句深深取悦了他,最后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但苏洵然怕羞,当着一众人的面让闻锦染指甲,他怕羞得很,闻锦便合了他心意,将他带到二楼用来储物暂歇的厢房里。 乏善可陈的一间厢房罢了,窗棂半筛日色,自朱墙上映出深深浅浅的光。 椅子木头还欠收拾,坐上去“吱呀”一声,苏洵然望向闻锦,她却抿嘴偷笑,“是你太重了。” 竟无话可说。 闻锦取了一只小钵,装入了花朵,苏洵然也不知道她往里头加了什么东西,总之捣得极碎,铿铿锵锵、哔哔啵啵地捣,过了许久,她又背着自己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总之苏洵然是坐立难安,忽然想趁着闻锦不备从二楼跳下去 闻锦走了过来,取了一只黏着丝绵的小木棍,将调得微红,色若浅淡胭脂的一团黏糊糊的东西蘸了起来,便抓住了苏洵然的手搁在桌上,蹲在他了跟前。 当闻锦做事的时候,便专注得不说笑了,苏洵然如坐针毡,仿佛闻锦手里拿着的是根毒针,正要往自己的指头戳进去,一戳进去就没用了,他就魂飞魄散了 思及此,苏洵然的指头狠狠地抖了一下。 闻锦抓住他的食指,不许他动,将浅红色,一丝一丝、一分一分不容置喙、不容反悔地晕在了苏洵然的指甲盖上,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全身上下每一处肌肤和血髓仿佛都因为这股浓浓的羞耻感而歇斯底里地狂打哆嗦。 他完了 他没脸见人了 他再也不是最风头响亮的长平小侯爷了 好难过。 闻锦察觉到苏洵然的抗拒,只能保证在他不脱手的情况下,尽量将动作放轻。 归根结底是苏洵然自己答应的,她可没逼他。 不过苏洵然这副漂亮的手指甲染上花汁之后,愈发是鲜妍夺目,闻锦已不满足于简单的敷色,而是精细地雕了一朵小小红花,见苏洵然愈发羞愤欲死,一巴掌盖住了脸,她忍不住弯了朱唇,“你别小看指甲花,多少七老八十的老妪尚且染甲,你多担待些。” 苏洵然盖着脸,闷声闷气地哼道:“难道她们也是男人吗?闻锦,你害我” 他这一委屈,便像放闸似的,“从小你就欺负我” “见面你就把我的肉骨头拿去喂狗” “偷看我洗澡” “咳咳!”闻锦若不是顾着手上沾了红花汁,恐一掌便扣了过去,“不许发牢骚,好生坐着。” 苏洵然算是看出来了,闻锦就是——只对他一个人凶而已。 被她一喝,苏洵然皮实了。 * 滚烫的金阳转过阁楼,从风荷清圆的窗棂图案上拓出一幅画来,正投在闻锦温暖白皙的腮边,沿着她的右耳,如蜜似的奔流涌起洪波,明明是安静到极致的时刻。 但那股洪波不是来自闻锦脸上,是来自苏洵然心上。 闻锦微微偏着头,将蘸了红色汁水的棉条棍轻轻在他指甲上推、擀、揉散,偶尔地,便俯下身朝他的手指甲吹上一口软绵绵的香雾。 原本饿得头晕眼花的苏洵然,只要她吹气一口,便一时全身战栗。 他最怕教闻锦发觉他的“不寻常”了。 * 时光溜走太快,不知不觉当了黄昏时分,闻锦用浅帛将苏洵然的指甲一个一个地裹了起来,她蹲太久了,便站起来活动腰腿,揉着左肩,朝一脸“大刑过后、死里逃生”的苏洵然道:“连染上三五次,便红艳透骨,宛如胭脂。” 苏洵然一口气没喘匀,顿时一蹦三尺高,“什么?还有三五次?” 他被坑了,彻彻底底是被坑了。 闻锦伸出一根食指堵住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只想笑,“嘘,别大惊小怪,你不是喜欢待在锦秀阁么,明日再来,后日再来,我很欢迎。” “我” 苏洵然早知道,他宁可当锦秀阁屋脊上的猫,看着闻锦来来回回、出出入入的,即便不打招呼也是可以的。 闻锦朝外头看了眼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带你去我家用晚膳。” 这是闻家二老的要求。 其实闻锦祖父还在的时候便很喜欢苏洵然,祖母也喜欢他那活泼好动的机灵劲儿,闻伯玉虽也喜欢这位故人之子,但对苏洵然更多的是寄予厚望,盼着他日后成材,成栋梁,即便不学先长平侯浴血疆场马革裹尸,也至少做一名清正廉洁、凛然正气的文官。 但苏洵然发展的苗头有些不对,等闻伯玉察觉过来,要给他“正正骨”时,苏洵然便一个猛子扎入了军营里,彻彻底底是捞不上来了。 闻伯玉只得作罢,又气又急,还觉得愧对贤弟在天英灵。 两人并肩走在洒满黄昏夕阳的枫桥街上,苏洵然愁眉苦脸地对着十指,长吁短叹。 闻锦听不下去了,微笑道:“何事如此沮丧?” 见她时不时要视察那番“杰作”,苏洵然忙背起手来,昂首阔步地走着,闻锦笑着跟上来。 远远地便瞧见闻家那副门匾了,苏洵然却又停了下来,因想到宗宸的话,忍不住道:“闻锦,不说别人,你想不想嫁人?” 闻锦与苏洵然之间很少有什么秘密,苏洵然敢问,她没什么不敢答:“不想。” “为何?” 苏洵然心中突突,喜忧参半,莫名得很。 闻锦睨了他一眼,“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 过了许久,苏洵然停住步子,等闻锦诧异地回头,疑惑他为何不走了时,苏洵然差点捏住拳头,将闻锦给他涂抹的指甲绷坏了,“谁、谁说的!” 闻锦一怔。 没想到苏洵然竟介意这个,不过她私心里没觉得苏洵然是个大人,就因为拿他毛孩子看才喜欢无话不谈,否则上次浴室撞破之后,闻锦早想法拧他脑袋了。 她轻笑着露出一排皓齿,“我亲眼所见啊。你自己不也见了么。” 说得苏洵然不解,闻锦解释道:“你来我的锦秀阁两日,便没发现,我的那些客人们什么人最多?争宠的女人,与丈夫生了离心的女人,被丈夫厌弃的女人。” 苏洵然语塞,闻锦又道:“不说别人了,单单说景璨,两年前他与秀致姐成婚之时,是如何说的承诺的?那番天花乱坠的所谓‘肺腑之言’,他现在对每个女人都能倒背如流罢?他还不是负了秀致。” 苏洵然愈发没法反驳。 闻锦笑道:“所以啊,男人有什么好的?能当饭吃?能作衣穿?成婚有什么好的?嫁的那个人能给你多大的安全感呢?洵然,你年纪这么小,肯定不懂的。” 这话苏洵然支支吾吾:“你也就比我大两个、两个时辰。” 他一直想,当时两个夫人都疼着要命,说不准是稳婆也急疯了,老眼昏花还记性差给记错了呢,其实是他比闻锦早出来两个时辰呢?平白被喊了这么多年“弟弟”,被教训了这么多年,他不甘心哪。 闻锦嗤一笑,“认命吧,你就是我弟弟,这辈子也就是我弟弟,别想翻身。” 苏洵然一滞。 见闻锦已经走到了家门口了,他愈发觉得步子迈得艰难。 他好怕,闻锦那话,话里有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询问 珠鬟一早便回了闻府,朝闻家二老禀了苏洵然今日过来。 闻夫人白氏喜出望外,时隔多年,又亲自下厨给苏洵然准备了一桌子好菜。 在闻锦领着苏洵然上门之前,便先给他提了个醒儿:“咳咳,今日是我娘亲手做的菜。” 苏洵然一怔,好像一跟棍子一头扎入了泥地里,便瞬间戳在原地不动了。 闻锦忍俊难禁,将苏洵然背后推了把,“走了。” 两人一同入闻府,苏洵然唯恐教闻伯玉发觉自己双手涂了“指甲花”,继养老鼠之后,又教闻伯玉发觉一桩他的“怪癖”,他跌跌撞撞现身堂屋,闻伯玉紧皱的眉头松了松,“过来。” 闻伯玉手里捏着一杆戒尺。 苏洵然心里咯噔一声,“闻、伯父。” 见他两只爪子收在背后,闻伯玉质问:“手里藏着什么?” “不曾、不曾藏些什么。” 闻伯玉声音一提,“拿出来!” 苏洵然求救似的望向闻锦,闻锦在她背后,有小小的得意和心机得逞的快意,“爹让你拿出来,你便给他瞧瞧。” “我们长平侯不沾阳春水的纤纤十指,可真是美呢。” 苏洵然眼睛一圆,“你诓我。” 闻锦捉住他的小臂,替他将爪子亮了出来。 缠好了细纱,露出里头泛着浅红色指甲的指头,看得闻伯玉一口气提了上来梗进心肺:“你——” 戒尺虎虎生风,朝桌上敲了过去,“苏洵然。” “砰——” 苏洵然朝后一缩。 闻伯玉虎着脸色道:“你说军中要务,你的要务,便是陪同闻锦胡闹?你又去她的锦秀阁闹了?”不待闻锦帮腔,他便一视同仁地虎着脸沉沉看来,“还有你。再过一个月便要及笄了,那个锦秀阁断断不能再操持下去,倘若你未来夫君不喜你抛头露面,不如趁早全推给秀致。” 闻锦脸色微变。 苏洵然走近一步,“闻锦日后的夫君自然一定会同意她‘抛头露面’的。” 闻伯玉沉声嗤笑,“为何?” 苏洵然看了眼诧异的闻锦,拍了拍胸脯,“他要是不准,你就不会嫁给他对吧?”他目光明亮,似在讨好,有些撩人的柔软。 闻锦愣了愣,她先前那番“大逆不道”的话苏洵然是听进去了几分的,她垂眸微笑起来,“是啊,还是你最乖了。” 她心里真暗自祈祷苏洵然别再开他那朵葵花似的灿烂笑容了,别撒娇,她真的招架不住。 他长成这副模样,还一本正经地撒娇,闻锦每每看到那朵葵花笑脸便先败下阵来,什么好话都捡着说给他听,教人头疼不已。 闻伯玉哼了一声,见夫人上来布菜,将莲藕排骨汤舀了一小碗给苏洵然备着。 跟着再是闻锦,最后才是闻伯玉,闻伯玉心中也不自在,觉得妻子总是将自己落在最后,实在不是个什么尊夫爱夫的表现,要找机会敲打敲打。但白氏犹若未觉,也不晓得方才这三人在说什么,气氛竟有些微妙的尴尬。 她只是朝苏洵然招手,唤他过去喝汤。 闻锦的祖父和祖母,年轻时也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一生大起大落,在朝再野,都威望极高。 但早几年前,闻锦的祖父去世了,享年七十五,闻老夫人哀恸欲绝,其后身子便每况愈下,如今只能躺在竹床上,偶尔出来晒晒日光,与闻锦煨火聊天。 闻太师与夫人中年得子,生了大子唤作“伯玉”,便是想后头再生几个,凑齐伯仲叔季四人。可惜后来闻太师被告知,夫人难产,日后不能再生育。 一生仅仅只有闻伯玉一子,但闻太师悉心教导,也终于将他培养成才,是故,闻伯玉也十分重视儿女教育,先前便想送苏洵然入太学,可惜教这小崽子溜了。 这事便是闻伯玉心头一块病,他其实是不想教苏洵然步了苏行之后尘的,将门多灾,坎坎坷坷的,可惜苏洵然偏就随他爹。如此也罢了,闻伯玉以为,苏洵然既然有这个血脉,将来必定手写银枪,纵横沙场,威震西北了。 但,哎,不可道不可道。 “洵然。” 苏洵然正啃着骨头,猛不丁又听闻伯玉唤自己,以为必又有一番教诲了,闻伯玉敲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细柳营如国之重器,是抵御西北胡族的矛与戈。若非你是苏家之后,当年,景宁侯是绝不容许你入他的帐下的,两年荒废了。我听说你的课业,至今没练成一套拳法,家中那杆芦叶枪,生了灰结了蛛网了。” 苏洵然低下了头,被纱帛缠住的十根手指头,僵硬地微微缩紧。 从父母战死沙场后,西北之患暂平,数年不起风浪。 可西绥这块,始终是陛下的心病。 长平侯的尸首,随着千人万人的长歌当哭,运回平昌那日,苏洵然就注定了,要背负上累累白骨堆砌的血海深仇。 但苏蓝不止一次地告诫他,陛下当年猜忌长平侯有拥兵自立之心,所以他一定要遣散苏家家将部曲,小不忍则乱大谋,当动心忍性时,切忌浮躁。 任谁也不能知道,那杆芦叶枪他已经耍得出神入化,家中的草垛箭靶,他已经百发百中。 连闻锦都不知道。 上回薛藻突然闯入,他言语调戏闻锦,苏洵然气不过亮出了银枪,回头便被苏蓝说了,他自己也听话,昨晚乖乖爬去父亲牌位前跪了一宿。 “洵然。” 闻伯玉又喊了一声。 苏洵然“哦”地抬起头,懵懵懂懂地朝桌上三人环顾了一圈,一口咬住了肉骨头,“伯母手艺又精湛了。” “哇呜——”外头那只大狼狗一声叫唤。 九年前,苏洵然来闻家吃的第一顿饭便进了那条狗的肚子,从此以后一人一狗便仿佛结了仇,每当它嗅到苏洵然身上的气息,便狂吠不止。 白氏忙唤人来将狗牵下去,苏洵然默默地咬了一口伯母错把糖作盐放的肉骨头,有些想,让闻锦再像当年一样将肉骨头端出去喂狗。 他不动声色地停了筷子,小声回闻伯玉的话:“景宁侯也说,我年纪还轻,是块璞玉。” 闻伯玉将苏洵然当半个儿子看待,才不与他客套:“官场互吹,听不得。” 苏洵然不吭声了。 见他乖巧地缩成一团,闻伯玉皱了皱眉,也没打算再与苏洵然纠缠下去,这是个急不得的大问题,需仔细磋磨磋磨。 “闻锦。” 又转向闻锦,闻锦也赶紧将甜腻的肉骨头塞到嘴里啃了一口,方长抽了一口气。 不如怂恿苏洵然将厨房给炸了,如此也以免她母亲日后再找到可乘之机。 闻伯玉道:“月余前,散朝后陛下单独留了我一会儿,谈了你的事。你母亲事先也定然同你知会过,皇上的长子,如今正好廿一,与你相配” 皇帝最爱拉皮条,闻锦悚然,“爹,您要半卖半送把女儿赠给大皇子业王?” 陛下偏疼苏后,将年仅七岁的苏洵然的表弟嬴央立为太子,荣宠正盛,业王自己远走新麦,恐一生无法还朝,谁若是嫁给业王,便意味着要随他去不毛之地新麦,讨茹毛饮血、钻木取火的生计。 闻锦飞快地摇头。 白氏看了眼丈夫,在桌子下推他的腿,“好好的你说这个做甚么?” 闻伯玉担忧,“皇上的心思,恐怕是有了底的,他若只是试探,大可不必。我就怕他突然降旨,到时候谁也驳不了,唉,锦儿,你祖父在时其实给你定了一门婚约的。” 闻锦又咯噔一声,怎么感觉不靠谱。 闻伯玉朝俩孩子都打量了一眼,叹道:“当年,你娘与苏夫人同时怀孕,你娘爱吃酸的,苏夫人爱吃辣的,说酸儿辣女,闻家这个必定是儿子,苏家那个必定是女儿,苏贤弟也不嫌弃,说将来不如将女儿嫁到我家,你祖父便答应了。谁知闹了个笑话。” 苏洵然也不知此事。 苏蓝也从未对他提过。 可是——这个约定还是可以作数的啊。 为何要当笑话? 闻锦也被闻伯玉不合时宜的一番话弄得老大不自在,心道当着苏洵然怎么胡说八道,小孩子最容易当真了。要是苏洵然当真了,那日后闻锦还能拿什么脸见他。 白氏沉吟片刻,朝闻锦看了一眼,“锦儿,我倒有个人选,你不妨看看。” 闻锦对谈婚论嫁之事毫不热衷,也只是在二老提及时,敷衍几句,事实上她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白氏道:“宗宸,你看如何?” “噗——” 苏洵然饮的一口茶喷了出来。 闻锦将一条手帕飞快地塞到他掌心,面带微笑地朝白氏道:“您说的是那位每三五天便要在锦秀阁买上大批胭脂水粉赠给千红窟妙龄女郎的那位宗公子?洵然与他倒有几分交情。” 闻伯玉在朝为官,与宗宗正势同水火多年,焉能不晓得他儿子是什么货色,气得差点翻了个白眼,朝苏洵然一瞪,仿佛在叱骂:你竟然与宗宸厮混?看我不用戒尺打断你的狗腿! 苏洵然被茶水呛得咳嗽,被闻伯玉瞪得更难受,“没、没有的事儿,我从不去千红窟。” 他是不去,闻伯玉板起了脸,“难道景璨也不去?他去了不拉着你去?” “景璨闲得。”苏洵然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起了谎,“他做生意头脑不错,景家没落后他弃官从商,做出来的成绩您是知道的,有一回我去他家烤火,看到景璨把钱钞放在火钵子里烧的。” “” 苍天无眼,这一代平昌勋贵都是不折不扣的不肖子孙、纨绔子弟! 白氏见宗宸竟引出如此轩然大波出来,忙不迭改口,“不如薛藻?这个似乎不怎么与他们为伍。” 闻锦对薛藻知之甚少,但依稀记得不是什么正经人。 苏洵然怔住了。 他伯母怎么这副眼光?难怪千挑万选,选中了最不解风情的伯父了。 白氏知晓女儿对薛藻没印象了,竟转而来问苏洵然:“你觉得,薛藻其人,如何?” 苏洵然忽然心灰意懒,连假装拨饭的心思都没了。 这顿饭是蹭得最艰难的一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开解 苏洵然要说话,忽然小腿骨一痛,他吃痛地龇牙咧嘴,朝闻锦看了一眼。 对方将他轻轻瞪了下,瞥回目光朝外头去了。 苏洵然咬牙,“薛藻前不久还调戏良家妇女,连人家有孩子的都没放过。” 白氏怔怔地直了眼,“竟然,竟然是这么个人?” 闻伯玉也蹙眉,语调缓和了不少,“你再说一千道一万的,也要闻锦看中了合心意才行。” 白氏缓缓点头,此事暂且押后不提。 用完晚膳,苏洵然又借故欲溜走,但白氏说闻锦祖母也很想念苏洵然,教他去见过了老人家再走。 闻老夫人如今养在北苑,每日只晨昏时出来沐浴日光,其余时候大多在暗室内对着一桌书画出神,都是闻太师留下来的遗物,当年的太师便诗画双绝,在平昌城名声煊赫,但所描丹青,永远只为一人而作。 苏洵然体恤老人记挂,应下了,但心中颇不是滋味。 闻锦带着他穿过几道廊庑,过了垂花的抄手游廊,北苑老人的居所布了些时令不一的花草,另有几只可喜的鸟雀,蹲在金丝的笼中啁啾。 苏洵然瞧着模样可喜,在回廊下与一直鹦鹉交换眼神逗弄了少许,还是闻锦催促,硬生生将他推进了门,“有事你唤我,祖母如今与人说不得太久的话,我便在门外守着。” 老夫人前两年尚精神矍铄,这两年已是愈发消瘦清减,苏洵然心中一沉,“我” “洵然。” 闻锦捏了捏他的肩膀。 男孩子发育慢,苏洵然如今与闻锦一般高,闻锦一伸手便能抓住他的肩膀。 她轻轻摇晃了一下,语调透着三分谨慎:“祖母年事已高,心境悲观,你捡着些好听的话儿说给她听,你最机灵了。” 闻锦夸得他差点找不着北,露出一口雪花般洁白的牙笑起来:“知道。” 苏洵然便扭头入了黑黢黢的房内。 * 老人躺在贵妃椅上,怀里抱着一只罕见的纯种波斯猫。 这是闻锦送给老人作伴的。 闻老夫人正安安逸逸、平静地侧身躺着,听到门“吱呀”之声,才支起了头,鹤发鸡皮的脸已与好看无关,但观闻伯玉与闻锦,老夫人年轻时想必也是罕见的大美人。 苏洵然屏息凝神,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蹲在了老夫人跟前,“奶奶。” 闻老夫人眼神耳朵虽不好使,但人却清醒,苏洵然过来时她慈祥地伸手去,由苏洵然握住了,闻老夫人笑道:“是苏家的小小苏啊。” “奶奶” 闻老夫人直笑:“别怪奶奶,以往你父亲在世时,我便唤他‘小苏’,你自然是,‘小小苏’啦。你来看奶奶,奶奶欢喜得很,只怕又是伯玉催着你来的,哼,得闲时又不知道上哪儿野去了,几时也不回来见见奶奶。” 苏洵然惭愧不已,“我,我在细柳营,如今也谋了个棋牌官的闲职,但偶尔地,还有点儿要务,总是耽搁了,奶奶勿怪。” 闻老夫人却拍了拍他的手背,轻轻道:“奶奶不怪你,你喊了我这么多年奶奶,伯玉心里是有数儿的,你与锦儿的婚事议成了没有?” 苏洵然一愣,喉咙梗住了,“这奶奶您,糊涂了不成?” 闻老夫人笑着眯了双眼,“你奶奶比任何人都清醒,小小苏啊,你从小对锦儿与旁人不同,我哪里看不出来,除闻锦外,你从不许同龄小姑子近身,难道奶奶是瞎了不明白?听你说的,伯玉是不是不曾同你提过,你与锦儿的婚事,还是我和锦儿爷爷亲口许的。” 这事闻伯玉方才已提过了,苏洵然眼下不再惊讶,将脑袋朝衣领蹭了蹭,沉闷地道:“伯父说,这是桩笑话。” 老夫人闻言,将身体侧过来,握住苏洵然手的一双老手一紧,声音也粗哑了,呼吸也急促了几分,“笑话?闻伯玉同你说,这是桩笑话?” 不是苏洵然泼脏水,他仔细一回忆,闻伯玉是这般说的。 但他就不明白老夫人为何动了怒火,忙道:“确实是天意弄人,谁教我生就男儿身,闻锦生得女儿身,可见就是弄人。” 那闻老夫人昔年,亦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厉害角色,这气息一急便直呛得心肺痒,反咳嗽,苏洵然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替老夫人顺背,“奶奶,我有口无心,您别挂心上,我” 老夫人直抬起眼撞入苏洵然无措的眼神里,“我只问你,倘若,将来我便要将闻锦托付给你,你要得起要不起?” 苏洵然却愣住了。 老夫人不知何时已搭住了他的腕脉,扣得极紧极紧,那便是命脉所在,苏洵然动弹不得,心乱如麻,有些不知名的欢喜和激动,更多少年人的赧然和羞涩。 他有点不知该怎么回。 怎么回才能让奶奶高兴? 闻老夫人松开了手,“脉息强大,搏动有力,你们苏家的枪法修习最重内息,你算是没走偏。我一把脉就能知道你有几成火候了,那杆芦叶枪,你练到第十八式了是不是?” 苏洵然差点一屁股往后摔了出去。 他隐瞒多年的秘密,在闻锦祖母这里,不过是套在玻璃盒子里的一块不惹眼的石头罢了,将不值钱的石头揣入珍贵的玻璃醢中,平白惹人发笑。 苏洵然难堪极了,“才、才十八式。” 闻老夫人却点头,“不错了,你底子打得扎实,根基稳。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时尚且远不如你,将来你的成就,岂止是区区长平侯的官衔就能压得住的。本意,我是不愿教锦儿随着你一生浮沉起落的,但婚约在前,何况,小小苏啊,奶奶问你,将来倘若你娶的不是闻锦,你高兴不高兴?” 娶的不是闻锦? 苏洵然没想过这个情况,他连媳妇儿都不敢想,何况于闻锦。 但老夫人这话,不知怎的就像突然一根针扎入心血里了,刺得他心尖尖上一阵钝痛,又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可以这么想的!他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想着的!他是可以将对闻锦那些悸动不安的无处安放的心绪如此解释的!霎时间又痛又涩,又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拨云见日一片光明。 原来,原来他是可以肖想闻锦的! “我” “好生想想。”闻老夫人微微偏头,露出一个兴味盎然的笑意,“我替你卜了一卦,然天机不可泄露,你自己参悟去罢。” 闻老夫人以前,是钦天司的中流砥柱,占卜岐黄之术,皆天下无双。 苏洵然怔了怔,“奶奶,您,向我卖两个字成不?” 泄露天机,妖鬼必弑。但,闻老夫人却笑道:“终有一日,会教你,教闻锦都得偿夙愿的,你们会得到这世上,你们最渴望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 听起来那是极致的诱惑和成就,苏洵然僵直了背呆呆地立在原地老久,一时怔忡无言,但心胸百骸之间,热血似沸水般灼得肌肤滚烫,好像有什么从梦魇里钻出来了,直白又大方地,走在了前面,他伸手间便能摘取 * 闻锦将心事重重,目光也不晓得落在哪儿的苏洵然胳膊一掐,“你同祖母说了什么,怎么里头没声儿了?” 苏洵然看了眼闻锦,不动声色地垂眸,“奶奶睡了。” “哦。”闻老夫人如今嗜睡,闻锦没多想,方才闻老夫人抓着苏洵然的手指,将他十根指头上缠着的纱帛拆了几条,闻锦抓住他的小臂,将苏洵然染好指甲花的指头一瞧,红色脱落了艳丽,糊成一团了,她甚为可惜,“食指今日白弄了。” 苏洵然忽心神一动,求饶似的,“闻锦,那就这样了行不行?” 闻锦蹙眉道:“白费了我的指甲花和一番心血,那不行,你明日还得过来。” 苏洵然微微一怔,既为自个儿担忧,又有几分隐秘的喜悦。 心事被闻老夫人戳破之后,好像,好像很多事就都可以解释了,包括他荒诞无稽的梦,他只想克制,再克制,在他最终捧到闻锦眼前时,不至于吓到她。 苏洵然心念一动,岔开了话题,“你身上好香。” 旁人离得这么近,再说这话,闻锦自然要出拳头教训了,但苏洵然便不必,闻锦轻轻微笑:“是这个。” 她取出了腰间的香囊,里头有一盒胭脂,被颠簸之下倾翻了出来,红翻紫骈的已经不大能用了,苏洵然深吸一口气,“闻锦,这盒能不能送给我。” 闻锦看了眼托于掌心的胭脂,直觉苏洵然与方才有了细微的不同,她轻轻勾唇,“好啊。”在苏洵然伸手要接之时,闻锦又拿了回来,面色渐渐变得狡黠凶悍,“唤我一声‘姐姐’,便赏给你。” “” “喊不喊?” “姐姐。” 闻锦就知道这招屡试不爽了,笑着将胭脂盒塞给了苏洵然,“明日记得来,若是萧将军不让,你便傍晚再来,我晚些走,专门等你?” 苏洵然掌心的胭脂盒,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将肌肤烧得滚烫,如揣了一捧火在掌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入宫 细柳营作为国之重盾,陛下信任萧铎,才将之教到萧铎手中。 但细柳营前任主帅还是苏行之,因为这层关系,营中儿郎个个在军中要调侃苏洵然一声“小少爷”。 与苏洵然同一拨进细柳营的,如今出息了几个,提拔做了校尉和先锋的便有七人,调任别处的两人,这个时时遭受调侃,却又时时被人暗中讥笑的“小少爷”,至今,还是个“拎不动枪、射不着靶、让箭术教头防之如防贼”的废物二楞货。 尤其在,苏洵然犹犹豫豫地屈从于淫威,将十只染上了淡淡绯红色的手指头拿出来时,顷刻间观者如堵墙,笑声如山洪。 一个个笑得前合后偃,帅帐之中的萧铎终于坐不住了。 裨将云远喝道:“笑什么!” 然后他们便发觉,那帮人都在对苏洵然的手指指点点,萧铎墨一般黑的眉,无端端地一抽,直觉告诉他苏洵然又落了丑,扫了长平侯府的脸。 但直至苏洵然又一箭脱靶、萧铎抓住了他的爪子定睛看了好几眼之后,仍是险些没气得就地晕厥,“这是什么。” 闻锦那指甲花只敷色一回,照她所说的,还有三四回才能将颜色彻底染上,那时又赶上苏洵然休沐了,以为不碍事,没想到安逸地睡了一晚,翌日一早起来,便发觉那指甲花的红色,已经鲜鲜艳艳、明明白白地印了上去!而且水洗不掉! 他总算明白了闻锦话里的“红艳透骨”是什么意思。 若是真教她染完,那大约真能透骨了! 苏洵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被人讥笑是个废物不要紧,被人嘲讽丢了苏家的人不要紧,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 但是他堂堂男子汉,不能被质疑情趣啊。 苏洵然手里的弓教萧铎夺走了。 随即,他背上的箭筒也教云远取下了。 苏洵然嘴唇干涩,讪讪然道:“可以解释。” 萧铎恨铁不成钢地挑眉毛:“哦?你过来解释我听听。” 他一把将苏洵然的后领子一扯,年仅十五的少年才到身形巍峨、龙骧虎步的萧大将军的肩膀,被拽得一跟头,身后吃吃嘲笑的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这便是咱们用了两年,才升上棋牌官,还是背靠了大树乘凉的小少爷啊。” “染指甲,哈哈哈,妇人庸俗之物,他倒弄得挺欢!” 由于苏洵然喜好用拳头说话,可以说,细柳营中几乎没有待见他的人,除了因为故人交情,对他额外多几分关注的萧铎。其余人,大多以看“苏家是怎么出了这么个废物点心”、“苏家是怎么没落了的”为乐。 但有一点苏洵然觉得很无奈,就是这堂堂卞国,最厉害的虎狼之师,不拼武器,等苏洵然将自己装成孙子的时候,却还是打遍军营无敌手。 所以苏蓝常说,自从他爹为国牺牲之后,北患既平,即便是细柳营的精锐,也大多懒散了。 可悲可怜。 * 闻锦等到打烊,依旧没见着苏洵然。 营中时而会有要务派到将士身上,但苏洵然却是最清闲的那个,不可能是军务耽搁了。 他有闲暇时,会到天桥底下听人拉二胡、说评书,嗑着瓜子,歪着脑袋,意兴上头时,随手便能打赏人两个银叶子,苏家不缺闲钱,苏洵然的俸禄不够,还有他爹娘留下来的,皇后赏赐的,陛下赏赐的,总之在他这个年纪,能在歪门邪道上花的心思,他都花了。 有时候闻锦细想起来,觉得苏洵然好像对某种事有种刻意和执着。 楚秀致让珠络去打点轿子了,她今日在后院看杀花,站了整整一日,脚有些浮肿。 闻锦将碧玉珠子的算盘往下一倒,砰砰几声,齐整地归于一处了,见楚秀致行动艰难,闻锦叹了口气,自告奋勇,“秀致姐,我送你回家。” 楚秀致微微颦眉,“你不是还在等着苏洵然么?” 门外天色已昏,闻锦道:“看来他是不会来了。” “也好。” 闻锦正好顺路,两人可以做个伴。 软轿子作代步,既奢侈又安逸,一起一落的。 走出枫桥街,巷口却跌跌撞撞走来几人,喝得是醉醺醺的,开始高谈阔论、胡吹牛皮。 闻锦认得其中一个人的声音,那是景璨的。 虽然事情过去了许久,但闻锦仍是忍不住朝楚秀致多瞧了一眼。轿子摇摇晃晃的不太稳,除此之外,楚秀致便八风不动了。 外头传来人磕磕绊绊的声音,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景公子” “哎,你走反了,你家在北城。” 景璨似乎正与人推搡,闻言哈哈大笑,“大路朝天,本公子爷走哪儿不行!公子爷今日请客,说!千红窟的酒好不好喝,姑娘美不美!” “好喝、美” “美。” 一应人应声虫似的附和。 闻锦目露嫌弃,将娥眉一凝。 楚秀致敲了敲软轿轩木,淡淡道:“走快些,莫染上腌臜地方的酒气。” “是。” 外头传来一阵应声,便加快了脚步,沿着和兴街更快地往远处夜色浓雾里踅进去了。 景璨朦朦胧胧地抬起眼,将轿子一指,“唔,那是谁家的轿子。” 一人多嘴,小心翼翼地将景公子爷的小臂托起来,干巴巴地回道:“像是、楚大夫家的。” 景璨僵了僵,随即露出一朵大大的灿烂的笑容,“啊,明白了,掉头了掉头了,走罢。” 他突然一回马枪杀得人措手不及,景璨见他们睖睁着,便将一人的脑袋箍住一扭,“还盯着看甚么,再看拧掉你们这帮登徒子的脑袋!” 景璨就是他们这帮闲人的摇钱树,他说东,他们哪里敢往西,恨不得就地抬着景璨回家。 但景璨不让,推推搡搡着,嘴里哈出一口浓浓的酒气,“那姑娘跟本公子喝了两年酒,酒量是愈发好了,前两年,还是个一碗倒,如今,倒能把本公子喝得左摇右晃了。” 方才被景璨压住脑袋的那人,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公子,她又不止同您一个人喝酒自然酒量愈发是好的了。” “也是哈哈。”景璨摸了摸嘴唇,醉醺醺地喃喃自语,”怎么能让千红窟的姑娘对人专情呢。” 景公子心里有一道伤,那是谁也迈不过去的坎儿。所幸方才答话的不曾说,那是景公子你前妻的轿子,不然景璨有可能当场撒泼给他们看。 闻锦半道下了轿子,挥别楚秀致时,叮嘱了轿夫走夜路时小心些,近来登徒子泛滥,平昌并不安泰,又对楚秀致沉默了一会,道:“姐姐,有些事别放在心上,凡事向前看。” 楚秀致回眸,从两年前和离之后,楚秀致便极少笑过了,更难得笑得如此真心,眉眼一弯若秋水,“不过是,一时眼瞎,跌了个跟头罢了,当年最惨淡的时候,我都熬过来了,如今自然不能因为景璨什么,而觉得心里有什么,说到底过眼云烟罢了。闻锦,其实你不必以我为鉴,人活着还是顺应己心最重要,若是遇到了,怎么能不嫁出去呢?” “我明白。” 闻锦颔首,微微吐出一口气。 楚秀致笑了笑,放下了轿帘。 * 月明星稀,窗外的兰草疏影淡淡。 闻锦走到镜台前,看着铺了满桌的胭脂水粉,有些为今年的冬天着急。 入冬之后,冬至、腊八、除夕、元夕,都是重要日子,也是一年之中胭脂香粉卖得最火热的时候,但今年的红蓝花普遍成色一般,杀花之后,难以淘去浮渣,色染不匀。 如今已是九月中下旬了,再想不到法子,去年存留的红蓝花也要见了底了。 仓库没有存货了。 再加上,如今锦秀阁的名头在都城愈发响亮,甚至有外地人慕名而来,恐怕不到十一月,锦秀阁的胭脂便要断货。 闻锦这几日一直愁,为生意发愁,为闻家二老即将为她盲眼择婿之事发愁,更深露重,难以安席。 没想到这才睡了三个时辰,晨曦初上之时,宫里头搬下来一道懿旨,苏皇后请闻锦入宫一聚。 闻家与苏家是有交情,但与苏后没有,皇后当年入宫早,从昭仪一路入主东宫,其事不可谓不坎坷,听说苏皇后是个慈和之人,宽容大度,端庄淑懿,深得陛下敬重和喜爱。 但闻锦对苏后,只有陌生和一丝丝惧怕。 连白氏都瞧出了她的心思,提出了装病的笨法子,但闻锦更畏惧拂了皇后的颜面。 她最终还是轻咬了下嘴唇,答应随着宫人入宫。 苏皇后正在花苑的回廊底下,挨着石桌,捉着小太子的笔教他一笔一划写字。小太子嬴央,才六七岁年纪,亦能落笔成诗,连太傅都夸赞他天资聪慧,颖悟绝人。 嬴央费尽功夫,才将这结构繁复的“嬴”字提笔立正,稳稳端端地持住了。 皇后夸赞他聪慧,抬起眼,闻锦姗姗而来。 皇后目光微滞,手掌抚了抚嬴央的背,“先下去玩会,母后稍后做桂花糕给你。” “好。儿臣告退。” 嬴央乖巧地禀了退。 闻锦迟疑少顷,见皇后似乎已凝视过来了,不得已硬着头皮迎上前去,“臣女闻锦,见过皇后。” “不必客气。” 皇后微笑,熟稔地将闻锦的皓腕一牵,便拉着她随自己到寝殿去。 闻锦不解皇后何故忽然与自己如斯亲近,虽然顺从,心跳却不觉快了几分。 皇后的寝宫气派恢弘,却显得有几分阴森,白日里也点燃了烛火,宫灯隐约参差,剔红髹漆几案,斜插着时鲜花卉的官窑瓷瓶,摆放得虽成勃勃生机,却并不能给这寝宫沾上一丝活气。 就如同皇后给闻锦的感觉一般。 苏洵然曾说,皇后是这世上他唯一的有亲缘的长辈了,但闻锦总是喜欢不起来,更多的便是敬畏与逃避。 皇后晨起梳妆的妆台很大,朝着南窗,剔犀髹饰的木器,宽敞的桌面,严严整整地摆了一整桌胭脂、爽身粉、香粉、养颜粉、檀粉、珍珠粉、紫粉。中竖着一面足有半身高的古纹铜镜,雕镂精致,韵味犹存,但似有些年岁,青铜上有若隐若无的碎痕。 这一切的一切,都昭然地揭示了一个闻锦一直明白的道理: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民间尚且如此,况于皇家。 闻锦心中一跳,难道堂堂皇后,也会迷信妆饰之道,认为只要简单装点,便能唤回男人的心? 那市井民间的雕虫小技,如何能蒙蔽天子之目? 闻锦正怔忡着,终于还是等到了她最怕的,皇后笑得不那么自然了,“你看看,这些粉末如何能化腐朽为神奇,教本宫年轻十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厌弃 “陛下在本宫之前有过两任皇后,连同本宫在内,都是从昭仪,从宠妃,因被陛下宠爱而扶持上来,最终又成废妃。本宫入主中宫数年,膝下仅有一子,而陛下,从采女之中又择了一人扶为昭仪,并甚为宠爱。本宫如此说,你心里应当明白。” 皇后的声音透着平淡,她转身去将一扇窗推了开,窗外花繁柳绿,将日光大把地抛入,映红了她的凤袍。 闻锦垂眸,被旭日掷在地上的身影一动不动。 她早听说过陛下宠爱后妃,重才重貌,更重家世。两位先皇后之所谓被废,是因为他们的家中已无父兄可以依仗,又因为后来的美丽女子在宫中华彩大盛,锋芒夺魄 但其实,苏皇后本身就是不同的。 她正得盛宠时,苏家男丁战死,可这也没妨碍,陛下还是将她推上了后位,让她母仪天下。 或许苏皇后对皇上本身就是意义不同的? 见她若有所思不肯接话,苏后自然不肯将后宫的事同外人多言,“你看看,这里的水粉可能用来调和我的肤色?自诞下太子,本宫的皮肤日渐干燥,不复往昔白亮,若是不行,你们锦秀阁可有什么好东西同本宫说来?” 闻言,闻锦才将苏后偷偷看了一眼。 其实所谓的“不复往昔白亮”那应当是对比苏后自己来说的,至少苏后二十有余,至今仍然年轻貌美,皮肤光滑如瓷,眉眼若红波微涌,明艳万方。 闻锦谦卑地跪了下来,应了“是”,她开始在皇后镜台前翻寻,拾起两盒水粉嗅了下。 苏皇后道:“这两盒,有何不同?” 闻锦道:“回皇后娘娘,一盒是珠粉,也称宫粉,以珍珠研磨加工而成,另一盒是珍珠粉,用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对上料制成的。前者可养颜,也可内服,不过需定量不可过多,两次之间也要隔上一段时日。娘娘倘若喜欢,臣女用这盒粉替娘娘试妆面。” 这盒粉是皇后常用的,色泽匀净,质感柔润,宫中嫔妃皆爱此物。听闻锦如此说,竟是有道理的。 “也好。” 皇后到了镜台前,“你来替本宫上妆。” 皇后寝宫之中有三四名婢女待命,闻锦虽然不敢冒犯大意,但真付诸实际时也是事半功倍。皇后脸上有些瑕疵和细小的斑点,以紫粉敷面,可掩盖这些瑕疵,另配上珠粉增白活肌,涂抹,揉散,打上淡淡的几层阴影,便显得脸颊丰满而小巧,轮廓分明。 而皇后所用的妆粉都是最上成的,市面上不一定有,有几样甚至闻锦都叫不出名字,听闻是西域送来的。 皇后任由她开始着手描眉,淡淡地垂手,“西绥边患,始终是陛下心病,这几盒凝露膏还是十年前西绥兵败,遣使者送入平昌的,几经辗转才到本宫手里,也仅剩几盒了。” 西绥女子以凝露膏敷面,便色如凝脂,细白滑腻,如再生婴儿之肌肤。 闻锦听说过,缓缓颔首,并没有动那几盒珍贵的凝露膏。 皇后仪容贵重大气,闻锦没有替她描斜红,因是晚间才能见到陛下,故而也不曾为皇后点面靥,只在她额间,提笔蘸粉墨徐徐描摹了一朵殷红的凤凰花。 直至最后一笔添上之后,皇后照着铜镜细瞅了数眼,问道:“发髻不作修缮?” 闻锦垂眸颔首道:“倘若陛下是晚间来,臣女斗胆提议,请皇后娘娘散发相迎。” “胡闹。”苏后脸色一沉,“本宫乃六宫之主,见皇帝散发相迎,成何体统。” 闻锦只是说出心里想法,“皇后贵为六宫主人,平素皆云髻峨峨,妆容华丽,但这面貌,陛下想必是瞧惯了,臣女以为,夫妇之间当温柔体贴,夫妇相处当旁若无人,彼此,将对方都视作最重要、最与他人不同之人。” 皇后却犹豫,“你说的,那是民间夫妇,陛下是天子,他女人无数,而本宫” 如此做法,若是传扬了出去,宫中之人岂不对她议论纷纷,她身份皇后仪容不端? 但闻锦说的却又似乎有几分道理,皇后将信将疑。但无论她做甚么打算,都不是能告诉闻锦的,皇后拂了拂桌上散出来的星点红粉,背过身了,“你可以走了,本宫命绿绮送你出宫。” 闻锦如蒙大赦,一颗惴惴难安的心终于又落回了腹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朝皇后告退。 * 绿绮送走闻锦,回来时,便见皇后娘娘取了最后一支翠翘,披散了一头如瀑长发。 绿绮愕然,脚步猛地刹住,“娘娘,她几句胡话,您怎么也信?这要是宫中有人的嘴巴不严实说出去了,您” 苏皇后只是想到新到卞宫的田昭仪,便心中大不自在。 倘若能胜她一筹,挽回陛下些心思,区区几句口舌之利,何妨让别人逞了去?她是恨极妒极,才宁可孤注一掷赌上一把。 那田氏区区农耕之家出身,论身世远不能同皇后想比,虽一时蒙得盛宠,可好景必不会长久,绿绮实在难受,不解皇后为何一定要小不忍则乱大谋。 苏家如今只剩唯一一个苏洵然,这也是唯一可以指望的,只要他成器,皇后这份尊荣自然可以长长久久下去的。绿绮心想。 * 黄昏时分,陛下果然至此用完膳。 日色将暮,夕晖一层一层晕染在椒房红墙上,年轻貌美的皇后,命绿绮将太子送回东宫,自己则散发以待,独坐在铜镜前梳理长发,木梳下一绺一绺的发丝如穿花蛱蝶,慢慢地垂落、收敛。 嬴涯来时便见到这么一副景象,一想妆容雍容严谨的皇后,今日竟多了娇憨妩媚之意,从未见过如此皇后,更觉新鲜,一时眼前一亮。 皇后听到脚步声,也知道是皇上来了,她心中有些畏惧,怕他不喜,忍不住心跳加快,悄然回眸,盈盈楚楚地瞧着他,嬴涯被这一眼看得胸腹燥热,长腿直朝皇后迈去。 皇后道:“陛下来了,臣妾命人传晚膳。” “不。” 嬴涯将她抱起来,脱去了繁重的凤袍金冠,怀里的女人竟如此轻柔,比生育之前,她正得盛宠之时还要轻柔婉约,他急色,匆匆抱着皇后朝凤榻而去。 “朕愿意先吃皇后。” 嬴涯不是个荒淫无道的暴君,这种急切已经很久不见了,皇后以为此法奏效,将闻锦今日替她试擦的妆面给皇帝看。 但这妆容并没有多少出奇之处,因为闻锦顾虑到对方是皇后,不敢力图创新,唯恐教陛下龙颜不悦,因此只中规中矩地画了,皇帝瞧不出同宫中妃嫔有何不同,只是觉得皇后这肌肤似乎又软乎细腻了不少,压着她一把扯下了床帐,便硬邦邦地来。 皇后被弄得嘤咛不成声,许久没欢爱过,有些承受不住,皇帝今日实在是太心急了,只不过一盏茶功夫,便硬着头皮一泻千里。 苏皇后素来谨小慎微,端庄自持,被弄疼了,弄狠了,最多微微蹙了眉,还是在嬴涯看不见的地方,小声地用颦眉代表一下自己的抗议,其余的便再没有了,比起嬴涯那些活色生香,娇娇地喊疼的女人,实在是寡淡无趣得很,如非容颜如画,嬴涯恐不会在她心上多费心思。 因此,见皇后又不动了,脸颊上的妆粉也因为汗珠滚落,褪了颜色,露出本真的相貌和鼻翼下几颗暗黄的斑点时,嬴涯的目光冷了下来。 皇后害怕,小心翼翼地欲拽住嬴涯的衣袖,她不晓得自己的妆粉已弄花了,只是还没动手,便撞见嬴涯正渐渐冷却的眼神,心底微微一沉,多了几分害怕,“皇上?” 她感觉到他还有些念头,已是人母,这些直觉皇后是有所觉察的。 她想动一动,便豁出去了,可是宫中却忽然传来嬴涯贴身宫人的公鸭嗓:“陛下大喜,田昭仪被确诊有孕月余了。” 苏皇后的心冷了,她呆若木鸡地挺在榻上。 而嬴涯,那丝缠绵眷恋的火,终于熄灭得干干净净,而且他还欣喜若狂,直接从皇后身上翻了下来,将衣裳披上,皇后要起身,却一阵撕扯的疼,嬴涯朝她伸手笑道,“不必,皇后好生歇着,朕去见过昭仪再来。” 说罢便不待皇后答话,脚步急促地出了寝宫。 他,竟然都等不及她将那些凌乱的嫉妒的心思都收起来,宽容大度地说一句“好”,连这个等不及听,便仓促走了。 他今夜是不会再回来了的。 皇后心里很明白,帝王心已偏,偏得全扑在了田昭仪身上,纵然田昭仪眼下是要水中月,他也会想法捞上来,正如十年前对她一般。 闻锦替那么多妇人挽回了丈夫的心,可没有诚心实意地帮助她,也没有替她尽心尽力。她拼着教人讥讽嘲笑,才鼓起勇气想挽留一回嬴涯,可遭到的不过是羞辱罢了。 苏皇后仰面倒在一地狼藉的床褥中,自嘲一笑,指甲深深地掐入了自己的掌心之中,惨红的血珠沁了几颗落在红褥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旧爱 闻锦从宫中出来之后,一直到回了锦秀阁,脚步仍是虚浮的。 她并不肯定陛下会喜欢皇后的妆容,她只是尽其所能可是,直觉告诉她皇后对她是有敌意的。 “闻锦,你怎的脸色发白?” 闻锦素日里从来不会来迟,楚秀致不肖思量,也知道她定是遇上了麻烦。 闻锦恍恍惚惚地抬眸,已到了锦秀阁,正在柜台出神的苏洵然霍然扭过头,惊喜而焦灼地迎下台阶,“闻锦?” 她脸色擦白,深思恍若不在,苏洵然怔住,以为她必是为昨日傍晚自己不来的事而恼怒,然昨晚却是给萧铎喊去“正骨”了,他在细柳营校场淋了一夜的露水。 苏洵然委委屈屈要拉闻锦的衣袖,她茫然了少顷,才回神过来,“苏洵然?” “有!”苏洵然怕她不愉快,忙将十根指头都乖乖伸出来,“我让你弄好不好,怎么弄都可以,我我喜欢!” 萧铎作为铁血壮汉,实在不能忍受苏洵然指头上那“娘儿们唧唧”的指甲花油,硬是用匕首替他一只只刮下来了,萧铎砍人指头是快刀好手,刮指甲却是粗糙莽夫,苏洵然疼得脸快冒烟,硬生生将这连心之痛忍下来了,还有一根食指甚至被萧铎弄了条伤口,用丝帛缠着。 闻锦哪里还有心思教苏洵然替她试指甲花,只是,“伤怎么弄的?” 苏洵然吐舌头,小心翼翼回道:“回营中,教将军察觉了。” 不再多言,闻锦也明白这鲜红鲜红的指头,和花油剥落得一丝不剩的指甲是怎么回事,有些无奈和心疼,“你平素最乖了,怎么不知道在景宁侯面前卖个好呢!跟我过来。” 闻锦在锦秀阁存了些伤药,她引着苏洵然朝帘后而去。 楚秀致微微叹气,与珠络走到了前堂,“咱们的胭脂还剩多少盒?” “没多少了,”珠络屏息,据实回答,“只剩下四十三盒了。” 楚秀致心里一跳,却只攒了娥眉,强自镇定,道:“今年冬天限额售卖。只要熬过今年冬,来年红蓝花盛开,若是成色好,便能活过来了。” 珠络精神萎顿,不解地问:“姑娘,难道玫瑰、芍药这些鲜艳亮丽的花卉,还有别的,都替代不得红蓝花?” 楚秀致蹙眉道:“市面上通行红蓝胭脂,玫瑰其实差强人意,只是今年,存货也不多了。” 见珠络还要再言,楚秀致道:“好了,依我之言去做,今年一位客人最多只能卖出一盒,拖延些时日,剩下的我与闻锦再想法。” 楚秀致与珠络才走到柜台,胭脂水粉,连同养颜膏、螺子黛,描眉之器具都一应严整规矩地摆放柜台上,存货充足,楚秀致担忧的是,该找到什么花,能在秋天开放,还能代替红花。 “景公子?” 珠络忽颜色一亮,声音也分外清亮地绵绵唤道。 楚秀致微微怔愣,回眸,只见景璨似笑非笑地摇着折扇迈入门槛而来,从景璨经商开始,便无往而不利,如今可谓是平昌第一富豪,一身的衣衫缀锦饰银,晃人眼。 幸而今日天色稍暗,阴翳一动,便给锦秀阁内的檀木几、髹红台都蒙上了黯淡的阴影,也将景璨那灿烂得仿佛旭日当空的笑容,抚去了三分光采。 楚秀致淡然地将手中的绢帕塞给珠络,道:“去后院看看我炉子上的糕点可好了。” 珠络“嗯”了一声,有些不甘愿,扭头看了眼姑娘和前姑爷,便走了。 景璨扇子一摇,戏谑道:“楚老板不用这般客气吧,我就是普通一个客人,怎么还准备了糕点” “我的午膳。”她淡淡打断。 时隔两年,楚秀致不再是当初他一撩拨便面红耳赤的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她保持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距离,声调疏离:“景公子需要什么?” 被公然掴脸的景璨,扇子一收,“唔,老规矩,胭脂。” 楚秀致也不为难,取了钥匙,从储物的漆红格间取出了一盒红色妆盒的胭脂,景璨掂在手中摇了摇,折扇在柜台上轻轻一敲,“楚老板,不是这么个卖法吧,我怎么说也是老主顾了,一次十盒老规矩,你怎么会不清楚?” 楚秀致蹙眉,“胭脂所剩无多,目前为止,一个人只能一盒。” 景璨“哈”一声,饶有兴致道:“谁来买不是个卖?我出双倍价你看成不成?剩下多少我全要了。” 谁来做生意都是个做,楚秀致并非与景璨过不去,只是这种用品,大多妇人少女都要用,若一次全卖给一人,剩下的许多人便买不着了。 景璨“啧啧”地脑补着,摇头道:“楚老板,你纵然是对我旧情难忘,不想我讨好别的姑娘,也不必弄这些搬不上来台面的小动作” 他话未竟,楚秀致却耸眉道:“景公子想岔了,任何人来,我都是一般说法,对你没有不同。” “哦。”他吊起了眼尾。 楚秀致伸手将景璨手中的胭脂盒夺了回来,她冷淡地拂落眼睑,“对不起,眼下要不同了,景公子要的胭脂,锦秀阁一盒都不卖。” “你看你看,果然是不同是不是?”景璨笑吟吟地道,“我和别人就是不同。” “” 景璨以前会揶揄人,但不会不要脸。 楚秀致微微咬唇。 景璨将折扇往桌上一拍,“算了,胭脂我也不要了,今年平昌的胭脂快叫到五两一盒了,可见是少了货,就你们家开门做生意当冤大头。”景璨是商人,对平昌的市价有天然的嗅觉和敏锐感。他轻笑一声,朝楚秀致道:“咱们俩” 她呼吸一提,朝景璨瞪了一眼,那厮嬉皮笑脸道:“既然过去了,本公子也不是纠缠不休的死脸皮,开个玩笑嘛,楚老板好不禁逗!算了,我去找苏洵然,怕你不自在。” 景璨便仿若无人地越过了眉眼冷淡、微微加重了呼吸的楚秀致,鲁莽地掀开帘朝后院去了。 锦秀阁的后院很宽敞,但前头店面却极窄,与它在平昌的名头很不匹配。 闻锦拽着苏洵然的手腕坐在井边,用沾湿了水的帕子替他将手指侧的泥灰擦去,倘若长平侯夫妇仍在,见儿子身上常年大伤小伤的又得不到料理,心中定是忧急的,闻锦知道苏洵然怕疼,扎根针便要支吾叫唤半日,偏偏一身都是伤痕。 她忍不住颦眉:“你小声些,怎么伤口还没处理干净?” “来不及。” 他压低了嗓音。 从校场的木架子上松绑,从军营里被放出来之后,苏洵然便迫不及待地朝闻锦这边奔来,生怕她为昨晚的爽约生气了。 闻锦道:“有事你同我解释,我也不会不讲道理。” 苏洵然轻轻点头,心仿佛被闻锦柔软的指尖挠了一下。 “闻锦,我在柜台上听说,你今年的胭脂不够了?我——你看我能不能帮你的忙?” 他一说话,嗓子便一阵干燥,哽了下。 闻锦倏忽抬起眼眸,正要说话,却见景璨风风火火闯入,见俩人正在井水边亲密,靠得极近极近地说着话,一时呆若木鸡,继而,他朝着苏洵然远远地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闻锦忽扔了帕子,苏洵然正要计较计较谁煞风景,扭头却见景璨这莫名其妙的一根拇指。 他呆了呆,没理会,“闻锦,你说说,我能做甚么?” 闻锦将药膏塞到他手里,“你把你的伤养好,不闹事,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还有,日后不要得罪景宁侯,好好听他的话。” 苏洵然“哦”了一声,他对萧铎还算是恭谨有加了,闻锦又冤枉他,遂有些失落地瘪嘴。 又来撒娇了。 闻锦抽了口气,叹道:“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紫铆 苏洵然悄然拽住了闻锦的一截衣摆,“你方才去哪儿了?” 两人坐井边耳鬓厮磨,景璨啧啧两声,折扇盖过了脸。 闻锦没瞒着苏洵然,“皇后请我入宫。” 难怪。苏洵然是狗鼻子,嗅得出闻锦身上沾带的宫中的香丸粉,淡淡幽幽的,可瞒不过他,只是苏洵然疑惑,“姑母深居简出,连我她都不爱搭理,找你做甚么?姑母有没有为难你?” 闻锦却笑了,“你和你姑母是血缘至亲,和我只是半路姐弟,我何敢在你面前告你姑母的状。”这番话纯是说笑,但见苏洵然脸色一沉,闻锦忙推开他手,补了一句,“皇后贵为国母,能难为我什么,你别瞎想。” 直觉让她明白,皇后对自己的敌意许就是出自苏洵然。 闻锦虽不懂官场后宫势力倾轧,但也能明白,皇后如今需要一个靠得住的娘家,而苏洵然一定要有出息才行,即便没有,皇后也要他日后娶个家世背景过硬的女子,如此方得安泰。而闻锦,不论是作为苏洵然的什么人,待在他身边都是不行的。 进宫一趟,闻锦便明白了苏皇后的患得患失了。 闻锦道:“秋祭也要开始了,你这段时日在军营里跟着景宁侯好好学学,今年秋祭可莫要再丢人了。” 秋祭是平昌盛会,皇上皇后皆会出席,另朝中重臣也不乏前来观瞻的,这也是细柳营、虎豹营、连缨营三营会师共襄盛会的一场角逐之戏,平昌将士以箭术论长,谁若是箭术好,陛下可破格提拔。去年有人百步穿杨,被嬴涯连升三级,直入连缨营做了裨将。 但去年,苏洵然是落了丑的。 他一箭不中,甚至完全脱靶,当时苏蓝战战兢兢想看皇帝脸色,但九层高台实在是远了,他一点没瞧见,只是陛下偏头同皇后说了什么,皇后跟着便起身走了。 去年小主人的箭术不说拔得头筹,至少中三甲是有胜算的,苏蓝也教他不必藏拙,就大放异彩给皇帝和苏后瞧瞧,苏家芦叶枪从未断了后人。但,苏洵然天生叛逆,岂肯任由苏蓝支使,何况那日秋祭之前,苏洵然因为提枪揍了一个在锦秀阁骚扰闻锦的混蛋,被苏蓝训斥不该出手了。 他修习武艺,是为了锄强扶弱,报效国家,又不是为了表演和耍宝,要是本末倒置,还有什么意思。 苏洵然对秋祭中三元飞升并没有兴致,只是闻锦说了,他便郑重地点头,“我尽我所能,闻锦,今年要是我能中三甲,你” 闻锦失笑,宛如听了滑稽之言,“那是不可能的。要是有,你说怎么办?” 苏洵然脸色一红,略显赧然道:“要是能行,你亲手给我弄——” 闻锦倏脸色微变,有点儿莫名,绷紧了一根弦,苏洵然却道:“几盒胭脂,送给我。” 原来只是几盒胭脂。 闻锦自己不知怎么想入非非,暗恼地骂了一声自己,笑道:“好啊,不过今年恐怕不行,胭脂快要断货了,明年开春了,采花杀花制胭脂我都亲力而为,做最好的给你。” “一言为定。” 苏洵然的眼睛雪亮温暖。 闻锦看了一眼,飞快地别过了头,心跳还是乱的。 她方才怎么就以为苏洵然想歪了呢,想歪的却是她自己。她怎么会苏洵然近来好像是一点儿不同。 女孩子心思敏锐,闻锦觉得他好像近来看自己的眼神都有几分不对味,约莫是从那日浴室撞破她洗澡伊始。闻锦想说那次便算了,当作一个意外,他是个小孩,她自然不同他计较,可再怎么把自己和苏洵然都想得坦坦荡荡,也不能当事情没发生过。 闻锦有些苦恼,就像苏洵然,一旦走上邪路子,就很难拨乱反正了,如何是好。 * 苏洵然这才将晾在庭院许久的景璨捡起来,两人出了锦秀阁,景璨摇着扇子嗤笑道:“同闻锦好了?” 苏洵然蓦地红了脖子,“滚,别瞎说。” 景璨“呵呵”两声。 苏洵然道:“我找你,是想问你,有什么花可以做胭脂?” 景璨闻言,却是微愣。 今年红蓝花成色不行,大多不能用,景璨考察过,大约是培植花朵的土壤被人恶意施了过多盐碱所致。景璨麾下生意无数,酒楼饭店、茶馆勾栏、生丝瓷器均有牵涉,自然,也偶尔地要做胭脂水粉的生意。 有件事闻锦和楚秀致都不知道,锦秀阁顶好的胭脂成品,都是过了他的手的,景璨每年开春亲自挑选的胭脂都是上品,并且将之与残次品区分开,以同样的进货价偷偷转卖给锦秀阁。 锦秀阁常年售卖等价的上等货,口碑便好,口碑好了,生意自然愈来愈红火。 得益的是锦秀阁,所以花壤被毁,景璨一时也猜不出是针对他的还是针对楚秀致和闻锦的。 没想到他正焦头烂额地要抓元凶,苏洵然却只想替两个姑娘解决货源问题。 他考虑的是实实在在的,景璨拍了拍苏洵然右肩,“有。不过很麻烦。” “唔?” 苏洵然不惧麻烦。 景璨迟疑片刻,忽然抬起头来,对上苏洵然疑惑的目光,道:“有一种紫铆,煮沸滤出,浸叠絮上,反复炙燥,并浸水制作,可得胭脂。反复浸水,可让胭脂更浓艳。” 苏洵然搔搔头发:“紫铆是什么,在哪可弄到?” 景璨哈哈一笑,“所谓紫铆,就是一种虫子的粪便。” 苏洵然最畏惧软体虫子,景璨一句话唬住他之后,又哈哈直笑,“就是虫子把老家搬到树上做巢穴,壤得雨露灌溉凝结而成的,‘其物色紫,状如矿石,破开乃红’,古人造胭脂其实也多用此法。不过平昌城内没有,要去龙泉寺后山林里才能挖到。” “那我去。” 苏洵然这急吼吼的鬼脾气,景璨一把抓住他,“你听我说完,龙泉寺的住持对要进山的外人很不友好,龙泉,龙潭,龙潭虎穴。你自己,自求多福。” 苏洵然郑重其事地将下巴一抖,“我出生就在龙泉寺,老住持认得我,应该不会多为难。” 景璨扇子一摇,露出“那可未必”的神情。 不论龙潭还是虎穴,闻锦想要的,苏洵然都要想法替她弄来。 * “苏兄。” 苏洵然前脚没迈进门,苏家大门口的石狮子后转出来一人,清清秀秀,瘦瘦小小的,比苏洵然还小一岁,生得稚嫩,皮肤白皙,不输豆蔻梢头的妙龄少女。 苏洵然微怔,“陈馥?” 陈馥嘻嘻一笑,走上台阶来,“苏兄,步履匆匆,急着回家?”说罢他勾了勾嘴唇,“你和景璨兄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不巧得很,明日小弟正好也要上叶枯山龙泉寺寻蝶,不如结伴而行。” 苏洵然诧异,“寻蝶?”怎么堂堂一个男子汉喜欢扑蝶? 陈馥道:“龙泉寺后山有枯叶蝶,形似枯叶,我为讨母亲欢心,这才要去捉上一两只,不过老住持向来不喜人闯山门,只有苏兄你,与龙泉寺缘分不浅,兴许那住持看你的面儿上,能放我进去。” 苏洵然不及细想,陈馥一拍他肩,“如此便说定了,明日见!” 苏洵然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陈馥已欢快地跳下台阶,一个猛子扎入了人海里。 他皱着眉直摇头,抱着闻锦给的一盒伤药扭头,苏蓝正脸色阴郁地立在他身后,苏洵然惊骇地吓了一跳,“您这是” 苏蓝道:“方才那陈公子,公子以后切不可与之深交。” “为何?” 苏洵然和陈馥喝过酒,听过说书,划过拳,对方是个心思纯净的人,而且也是个浑得光明正大的败家子儿,俩人可谓是臭味相投。但真要说交情,却谈不上太多交情,远远及不上景璨,几个月也才见一回面。 苏洵然只知道陈馥家世显赫,他父亲贵极人臣。 但苏蓝也许只是怕他惹上麻烦,苏洵然分得清好赖,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翌日苏洵然起了个大早,刻意避开了陈馥,没想到爬上叶枯山半山腰,便撞见那一身锦衣的小公子,抱着根细松正朝他盈盈微笑,“苏兄,你可起太晚了!” 躲是躲不过了,苏洵然无奈认栽,陈馥笑嘻嘻地遣退下人便孤身跟着他,时而说笑,时而拎起拳头朝他比划,苏洵然记着紫铆之事,对陈馥倒有一搭没一搭地瞎应着。 俩人一道爬上叶枯山,求见住持了因大师。 还真真吃了个闭门羹,十八罗汉齐齐出动守在后山入口,以一种王八吃秤砣的心态,严防死守,毫不通融,依照住持说言,只有撂倒这十八罗汉,才能走入后山,届时要拿走什么皆可自便。 苏洵然许久没真真正正与人干一场了,他将脖子扭了几转,撇撇嘴唇,手指骨节被掐得咔嚓作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阴郁 龙泉寺后山松竹成阵,岁寒不凋。 苏洵然闯阵之前十八罗汉忽然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列出战阵,将山路封堵,苏洵然客气地作揖一礼,“请大师们赐教了!” 他们似乎从未见过如此固执的少年,龙泉寺后山除了一些草药于平昌属于稀缺物,应当再无余物能入长平侯之眼了,面面相觑,神色凝结。 苏洵然六岁父母双亡,所得苏家真传是修习的父亲留下来的不外传的秘笈,且有苏蓝监督,所以闻老夫人才说他没走上邪路。但也仅仅如此罢了,苏洵然今年才十五岁,外式练到了十八式,内功修习只入了门。 十八罗汉一上手,便知道他深浅了,出家人本着慈悲为怀的心肠,并不对苏洵然下狠手,只是十八个人三十六只手,犹如无影掌,千刀万剐似的劈在身上,身体仿佛要被劈裂似的,苏洵然那点拳脚便显得单薄可怜。 拳拳到肉,不出十招,人已经倒在地上口吐鲜血。 “施主,后山有碑林,乃我龙泉寺百位住持圆寂安歇之处,不得随意滋扰,还请长平侯速速下山去。” 苏洵然手肘撑着身体重量,倔强地将嘴边的血痕一擦,“小爷打架就没输过。再来。” 又是一拳,两拳,三拳 苏洵然被重锤了两下,口吐鲜血,膝盖直陷入湿泥里,空山新雨后,松林里的软泥翻着香。天色微微黯淡了下来,浓云滚墨,苏洵然挣扎着,颤抖着双腿爬起来,将鼻子一摸,“我不为难你们,一定要我自己打赢了,我才过去。再来!” 陈馥在身后看得心焦,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苏兄,不然还是算了!” “走开。”苏洵然将他推了一把,径直朝十八罗汉走去。 方才一拳头打着了脑袋,眼冒金星的,站立不稳,他的脸色异常凝重,“小爷今天一定要过去!来!” * 平昌城淅淅沥沥地下了场细雨。 不同于春雨的柔润如酥,秋雨铺了一层凉意下来,将秋老虎彻彻底底驱逐出境,继而西北风强势地破开轩窗,锦秀阁年久失修的那扇木叶窗,咯吱几声,摇摇晃晃地断裂了。 从宫中回来之后,苏皇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给她。 原本闻锦细想,也只能往好了想,但愿陛下念及十年来夫妻情谊,对皇后多加眷顾。跟着便又传出,宫中田昭仪怀有身孕,陛下龙颜大悦,开上林苑三日与民同享游乐之喜,继而还真带田昭仪去游猎了。闻锦便知道,她失败了。 楚秀致见她终日愁眉不展,信口问了一句。 珠鬟替闻锦说了,“从那日,宫中回来之后,姑娘时常茶饭不思,担惊受怕的。我问她也不说。” 如今田昭仪得宠,今日与陛下同游上林,平昌同贺,而闻锦脸色更不好了,楚秀致玲珑心思,猜测到兴许是为了此事。 “不然你回去歇着,歇两日再来。” 闻锦回眸,心事重重地放下了纸笔柜台上的纸笔,“也好。”她揉了揉额头,不知是不是夜里睡得太晚,有些眩晕不适,小腹也闷痛着。 珠鬟去后院取了闻锦的纸伞,在店外的房檐下替她撑了起来,抖落一层细密的雨水,替闻锦遮过头,珠鬟身材瘦小,闻锦体恤,自己接过了伞反而将她笼罩在伞下,珠鬟心里感激不胜,直将伞柄往闻锦手里推。 闻锦心领不言语,两人走下台阶,突然浑身湿透地苏洵然一下闯了过来。 天色将暮,他的衣衫到处都是泥巴和破洞,衣袖被撕烂了一幅,那是龙爪手所为,额角、嘴角、颧骨全是红肿的包和血迹,狼狈到了极点。 闻锦心念一动,急急地将人推回店里,收了伞与珠鬟折回来,“这是怎么了?” 苏洵然一味望着她灿烂地笑。 闻锦默了默,忽听得身后有人笑语嫣然:“还不是为了紫铆。” 陈馥自来熟地举着伞进店,她的下人准备周到,上山前便备了雨具,今日下了雨,她没捉到枯叶蝶,与苏洵然一道返下山时,陈馥要给苏洵然遮雨,这厮却兴奋地拔腿便跑。陈馥一路跟在他身后骂“疯子”。 他笑着朝闻锦施礼,“苏兄可真是煞费苦心了。” 但闻锦见了陈馥之后,脸色微不可查地淡了,连带着对苏洵然那点儿关心也淡了下来,她平视着苏洵然道:“我让你在细柳营听景宁侯的话,又与人斗殴了?” 苏洵然诧然:“这——这怎么能算是斗殴?” 说罢,他将怀里抱得死紧死紧的包袱取下来,挖出来一大块紫铆,“闻锦,这东西——”他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要解释,闻锦骤然间心烦意乱,挥手将那块散发着浓霉味的紫矿推了出去,“不需要,你给我回家,养伤,回细柳营,秋祭之前不许再来锦秀阁。” “我废了好大劲儿” 他委屈地朝闻锦看了一眼。 他闯过了十八罗汉关,被打得五脏六腑仿佛移位地疼,还是出家人手下留情,见他执念如此,最后无可奈何,放水了,苏洵然便拖着这个一副手脚俱残的肢体,爬进后山,找了近一个时辰,眼睛被雨水淋得快睁不开了,才挖出来这么一小块紫矿。 他知道自己粗手粗脚,怕一路上将紫铆捏碎了,便将衣服撕了一大截下来,将东西裹着,揣在怀里,冒着大雨从龙泉寺赶回平昌城。 “闻锦,你看一眼好不好?景璨说这个——” 楚秀致也在场,闻锦深吸了一口气,“在这里不许提景璨。”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闻锦确实又晕又乏,确实没工夫理会苏洵然,也不知道他怎么同陈太师的独生女在一块儿,亲昵地一道归来,她心里就仿佛生了个疖子,怎么都膈应,一碰还有点儿不适。 她皱眉道:“苏洵然,我同你讲了很多道理了,你在细柳营两年,别人除了调侃你一声‘小少爷’,还有谁尊敬过你?你是年纪小,但年纪小也要明白事理,凡事都能用拳头解决,那廷尉衙署是虚设的?我,我爹,我娘,甚至奶奶,有没有告诉过你让你收敛心性,不要凡事与人打架斗殴?这次又是为了几块矿,你把自己弄得鼻青脸肿,便想来我面前卖好?滚回家去!” 苏洵然愣着,一瞬不瞬地听完,忽然捏紧了拳,不甘心地一直盯着闻锦,呼吸急促而紊乱。 闻锦气得胸脯起伏,珠鬟一手提着湿淋淋的伞,将头晕的闻锦轻轻扶住,朝苏洵然一个劲儿地使眼色。 她自幼跟在闻锦身边,与苏洵然也有点儿交情,知道他们两个青梅竹马的感情,闻锦虽然凶了些,但对苏洵然从来不会说这么重的话,可见是真动怒了,为了他俩好,珠鬟只好一个劲儿给苏洵然挤眼睛,教他先退下。 闻锦和苏洵然从来不会结隔夜的仇,小苏公子虽然偶尔混账,但对闻锦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他只要等闻锦气消了求个好,卖个乖,俩人准和好如初。 “闻锦,你不能不讲道理,为什么不听我解释?” 闻锦朝楚秀致说了声儿,便再也不理苏洵然,珠鬟打开雨伞,将闻锦托着走入雨幕,楚秀致担忧闻锦身子,托人为闻锦去雇马车。 苏洵然双目无神地盯着闻锦的背影,手捏紧了,再松开时,只剩下紫铆的碎渣。 楚秀致眼力好,知道这是苏洵然费了一番心思挖到了紫铆,可以帮她们做胭脂,她本可以接受苏洵然的好意,但这是景璨让苏洵然去弄的,她便没法接受,只道:“闻锦今日身子不适,你又弄一身伤撞上来,她才会发脾气,等她休养几日,回来时我替你解释。” 苏洵然看了眼包袱,“那这些紫铆” 雨下得太大,楚秀致担忧紫铆拿出去被雨水淋坏了,蹙眉道:“你留在这里我替你保管几日,要不要看闻锦。” “多谢”苏洵然垂眸,沉闷地道了谢,也不要雨伞,扭头便冲进了雨里走了。 陈馥也朝楚秀致颔首,撑着伞朝外走去。 珠络迎上来,皱眉道:“这些紫矿是苏公子同陈馥一道拿回来的吧,也不知道那苏公子是不是真缺心眼儿,他和别的女人一块弄回来的东西送给闻锦,我要是闻锦,也不要。” 楚秀致不禁莞尔,“我觉得,闻锦这个小竹马是真的缺根筋,傻得有几分可爱。” 别人说的话,苏洵然怎么什么都信。 闻锦方才虽然身子不适,又气恼苏洵然出去打架,但明显还有些女儿家难以启齿的心思。 闻锦坐在马车里,一路颠簸摇晃,头晕沉沉的,下车便倒在珠鬟怀里了。 这几日闻锦少眠多思,方才在锦秀阁便察觉到月事到了,她每回来月信小腹都闷痛不止,下了马车之后,不知是不是着凉了,疼得格外厉害,珠鬟吓了一大跳,忙差人来将姑娘扶回去。 又是请大夫又是熬姜汤的,抓药问诊,繁琐地一套下来,闻锦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熟了。 白氏将珠鬟唤到一旁,问发生了何事,闻锦怎么脸色难看,身体还有没有其他异样。 珠鬟不敢顾左右而言它,低垂目光,轻轻地,将今日锦秀阁的事同白氏说了。 白氏心里明白,闻锦对苏洵然面上凶,其实私心里对他寄予厚望,同闻伯玉一般,一直盼着苏洵然成才,有出息,将来拿得起长平侯这个爵位。可是,他们也都犯了同样的毛病,用心太急切了些,明明知道苏洵然不爱功名利禄,是细柳营的矮子,膏粱子弟里的将军,操之过急反倒教他愈发叛逆。 白氏道:“此事我省得了,我去煮点儿粥来,闻锦醒了唤我一声,我有话同她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劝和 白氏煮好米粥,天色已经很迟。 闻锦睡不安稳,梅花几旁的烛花爆裂了发出噼啪一声,惊动了她,闻锦不知怎的慌乱地睁开了眼眸,正好对上来用热毛巾替闻锦敷脸的珠鬟。 大喜过望的珠鬟,忙替闻锦压住额头,“姑娘别动,你需要好生养着,我这便去告诉夫人。” 珠鬟这一走,室内又安安静静地沉了下来,几乎没有生气。 闻锦揉揉还发胀的额头。四周静悄悄的,月色入户,闻锦沉静地盯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天下午的事儿,她很久没对苏洵然说那么重的话了。那时候真的是心烦意乱,因皇后的事,对苏洵然起了莫名的迁怒与隔阂,因苏洵然不听话,擅自出去与人斗殴,甚至,因为陈馥。 她想,她不是个大度的女人,苏洵然想和女人往来,别的什么人都行,陈馥不可以。 陈家害死了她祖父,虽说与陈馥无关,但她就是难以忍受苏洵然与陈馥搅在一处。 闻锦皱了皱眉,白氏与珠鬟举步入内,熬得浓稠的粥发着清甜的软香,白氏坐到了闻锦床头,因为关心则乱,语调微含责怪:“知道这几日身体不对了,便在家待着,好生养着,你晕了一回,急坏了我,你爹才回府中还不知道。女儿家这点事儿,我也不好同他说。” 闻锦颔首,听话地沉默地将吹得半温的粥咬入嘴里。 玉米与白肉都煮老了,终究是中看不中用。 闻锦叹了口气,没打击母亲的厨艺。 她捧过粥碗,自己便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白氏教珠鬟去再烧点儿热水,让闻锦稍后去沐浴,珠鬟依言告了退。 天色黯淡,星河鹭起,微雨之后,露出深蓝的轮廓的天显得分外清冷而高远,风也显得格外幽静,室内的烛火便噼啪,又响起了一个断裂声。 白氏道:“你这一吓,洵然恐怕十天半个月不肯上闻家来了,何苦逼他如此紧?” “本来不想的。” 闻锦知晓母亲与自己夜谈的深意,理解也并不反驳白氏纵容疼爱苏洵然,但,“母亲,两年前秋祭猎场,那时他作为细柳营新兵,是没资格上场的,景宁侯念及他是苏氏后人,破格提拔,让他下场展现,结果三箭脱靶,一箭甚至射到了场外。” 受了凉,鼻子也有些堵塞,闻锦微微抽气,淡淡地道:“去年,他有资格下场了,仍旧是三箭脱靶,名落孙山。” “今年的秋祭场上,苏洵然已是‘老主顾’,事不过三,哪能回回由着他败落苏家名声?母亲与长平侯是同窗之交,当年苏叔叔,可是如此不济的?” 白氏微微愣住。故人英姿勃发,当年还在太学读书之时,也是十多岁年纪,便投笔从戎,改列行伍之中,一战成名,加官进爵。 闻锦低声道:“母亲不必多言,若是,苏洵然今年仍名落孙山,我真不必对他花什么心思规劝了,我会放弃的。” 从六岁那年,在苏家灵堂见到少年单薄瘦小的身影始,这道可怜的、凄惨的、弱小的影子,便常在闻锦脑海之中挥之不散。 她一直想帮苏洵然。 可是眼睁睁看着他走上邪路子,沦为平昌纨绔的“匪首”,竟有心无力。 白氏道:“他年纪还小,说不准,要等成婚了心性才定得下来,自幼父母双亡怪是可怜的,名义上他是我们半个儿子,可我们却没教过他什么,你别总操之过急,你和父亲一般的急脾气,用在他身上是不行的。” 闻锦不再言语。 汤匙舀起一勺玉米粥,放在嘴里,烫破了一层表皮,钝钝地有些疼。 白氏道:“喝完了还有,娘再给你盛一碗。” “我饱了。” 闻锦的脸色微微发白,似朵木兰花倔强骄傲,不甘服输。“过两日我好了,便去把他找回来,这个儿子你们丢不了的。” 白氏嗔怪地瞧了闻锦一眼,接过了空碗,“我看哪,洵然的脾气不比他爹好上多少,一旦认定了什么事,那便是死心眼儿一头倔驴!你好生同他说,不许再吼他。” 闻锦有些心虚。 从小到大,吵架之后都是苏洵然主动来求和,她还从没腆着脸同苏洵然说过什么好话,女儿家抹不开面,她虽是姐姐,但也是同龄人,总不好费尽心思地给他买糖吃。 白氏起了身,“你也替他紧着点儿,他从小到大除了你没同别的丫头交涉过,我和你爹的意思,再过两三年该把他的婚事办起来了,你也留意他中意的,替他搭把手儿。” 不知为何,闻锦因这话想到了陈馥,眉间若蹙,心情顷刻之间变得极为糟糕。 糟糕透顶。 * 景璨拎着两坛子木樨陈酿,朝苏蓝弓腰颔首,一手握着折扇,笑吟吟地甩着坛子闯入了苏家正堂。 “来来来,一醉解千愁。” 苏洵然整整两日闭门不出了,方才练了一个时辰的枪,终于突破了第十九式,但丝毫不觉得欣喜,整个人寂寞厌厌地,耷拉着脑袋闭目休息。 正堂的屋檐多了榆柳掩映,分外阴凉幽阒。 景璨过来时,苏洵然正好似才苏醒,伸了个懒腰,捏肩捶背,景璨见他神思不属,便将酒坛摆在他跟前,解开盖儿,一股扑鼻浓烈的酒香,教苏洵然目光一动。 景璨道:“知道你不开心,还是哥哥好对不对?来嘛,一醉方休。” 苏洵然皱着眉,揭穿他,“这么点木樨酒,只有你喝得醉。” 被嘲讽了酒量的景璨面色一僵,苏洵然继续道:“连个姑娘都喝不赢的酒量。” “” 景璨咬牙切齿,“你是在闻锦那儿受了气,找我撒泼呢?再多嘴爷不伺候了。” 苏洵然一阵沉默,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两人取了酒碗,一干就是一大碗。景璨家窖藏的陈酿,味道清甜,后劲极大,作为如今平昌首屈一指的豪绅,景璨这点酒量都不够他应酬的,一碗下肚俊脸便浮红泛紫的。 苏洵然嗤了一声,当着景璨的面儿连干三碗。 他叹了口气道:“闻锦说过只要我解释她就会讲道理的,事实上她压根就不肯听我解释。”他扭头朝景璨道,“我真的觉得还是秀致好,她就很通情达理的。” “” 苏洵然秋祭场上箭箭脱靶,但伤口撒盐真是百发百中。 苏洵然又是两碗入肚,后劲终于上头,加上先前苦练的一个时辰,汗气蒸发,一碗烈酒下去,全身的毛孔仿佛都戟张戒备起来,精神抖擞。 一时酒后直言:“为何秀致姐当年拼死拼活地要同你和离?你做了什么惹她不快的事儿了?” 其实依照两人交情,苏洵然真要问,景璨不会捂着不说,但也就是顾念这份交情,苏洵然一直没敢刺穿他伤疤。这会儿是酒意上头,想到被闻锦叱责,一时委屈地想拉个人一道沉沦,听人说说,别人的“更加不幸”。真是恶意满满,苏洵然撇了撇嘴。 “你不用强迫,我就是随口问的,不说也不打紧。” 景璨从怀里摸出了一沓纸票。 厚厚一摞,足足有好几百张,面额均为一两。 苏洵然一愣,“这是什么?你施舍我?” 景璨皮笑肉不笑,“想多了。我这个人有个怪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取点票子撕着玩儿,这是给你撕的,我发誓你会很喜欢金钱在掌心摧毁的施虐感。” “” 有钱人放个屁真是都不同凡响。 景璨上下一翻,“今天出门带得不多,差不多六百两,要撕我陪你。”他补了一句,“老子现在心情很不好。” 苏洵然一愣。 就因为他问了他一句为什么楚秀致铁了心要与他和离? “我不问得了,何必暴殄天物。” 景璨幽幽地盯着苏洵然,盯得他一阵毛骨悚然,万分后悔方才不过心地问了那一句,似乎真把景璨惹毛了,但景璨却直白:“两年前,我有个表妹陆氏,嫁给了一个商客,被她夫家坑了上千两的嫁妆,连家财也吞并了,她父母被逼死,她走投无路来我家暂住。” 景璨的故事像极了勾栏之中的话本。 苏洵然偏过了脑袋。 “陆氏愚笨不可及,想借我的手攀上高枝儿,从景家风风光光地出去。然,最初在我家她始终规规矩矩的,只有秀致提醒我,要留意陆氏。但我与陆氏自幼一块儿长大,情同兄妹,她家破人亡,我想收留她一段时日,等置办好行头,日后将她安顿在平常景家别院。” “我同陆氏一说,她自然也欣喜,回头欢欢喜喜地要私下里与我践行,说在景家也处处掣肘,秀致不大喜欢她。但我那天觉着有些不对,想喊秀致一道来,陆氏不让,非让我喝点酒,我喝了就想走,但中了圈套。她在房中里的檀香炉,衣上发间,全熏了香,趁我中药拖我上床就这么个事儿。” 少年不察,一时失足。 苏洵然忽然忘了自己与闻锦那点看起来似乎芝麻般大的事儿,嘴巴一时没合拢,“唔,所以你是被迷奸”景璨瞪了他一眼,苏洵然打住了,同情安慰地拍拍他的肩,“我懂了。不说了,咱不说了。来,继续喝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溜道 景璨睨了他一眼,话起了个头,他没打算戛然而止,神色淡淡地盯着苏洵然道:“你问,全告诉你。” 苏洵然倒被他盯得不大自在,酒碗举起来,碰也不是,不碰也不好。便还是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袖子将浸了水渍的唇一擦,“依照你的脾气,陆氏如此算计你,恐怕将不得善终。” 旁的事景璨或许能容忍一二,但唯独破坏他与楚秀致婚姻,搅和进来插足他们恩爱的,景璨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能容,当年即便是楚秀致教旁人多看了几眼,他也能一个人砸墙醋上半日。 轮到他自个儿出了这么大的事,苏洵然一时竟想不到,景璨会如何处置了。 景璨自嘲一笑,“我本打算将陆氏抓到秀致面前,教她发落。那是我最后一次祈求秀致,教她再给我一次机会了,但是秀致只是失望地看了我几眼,便落了门闩,整日都不肯出来。我听到她在里面哭,但我没脸找她。至于陆氏,我灌了她一大碗避子汤,亲自灌的,当天就将她弄去北边,随意找个旧友卖了做奴婢。” “幸得母亲故去多年,否则这陆氏,我很没法对她下这么重的手。” “得知我要卖了她,陆氏千求万求,跪在我的身前直磕头,说一时猪油蒙了心,说了许多可怜楚楚的话,倘若我不是经商的,颇多应酬,对那般假情假意的委曲求全算是见多识广,兴许信了她的鬼话也未可知。总而言之,我没留情,对陆氏,对我自己,都没留。” 苏洵然缓缓点头,给景璨满盏,“那你——没找秀致姐解释?” “找了。”景璨的扇子在桌上一敲,露出些回忆往昔、怅然若失的神情,似有几分感慨,“她不信。其实是因为我成婚前便花名在外了,前科累累她不信也正常。秀致将自己关了一整日才从房里出来,见着我便二话不说给了我两封书,一封休书,一封和离书,让我选。我选了后者,倒也没犹豫。对女人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你舌灿莲花的解释,身不由己的过程,而是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做了就是错了。解释没用,强留没用,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东西,没脸留她。” “只是有一点比较委屈,与秀致成婚前,我是个性混账,花天酒地,但一直守身如玉来着。她可能是因为我新婚之夜太勇猛了?总之对我印象很不好。谁让我这人,实战经验没有,理论常识一把” 这话苏洵然没法接。 他沉默地将头低了下来,脑中一直过着景璨的话。 最重要的不是舌灿莲花的解释,也不是身不由己的过程 他是为了紫铆,为了闻锦弄得一身是伤,可也确确实实是出去打架了,闻锦确确实实也叮嘱过他不要与人斗殴。所以,竟还是他错了? 景璨端起酒碗,学着苏洵然大口灌,但酒量是真不行,喝了一大口,呛得脸都红透了,剩下的刺溜钻进了他的衣领口。 “你要以史为鉴。” 呛得脸红脖子粗的景璨,滑稽地弄出大哥做派,宽慰似的反按住他的肩,“你不爱去千红窟是对的,别学宗宸赵毅和我,哪怕是像我一样,只是喝喝酒也不行,那地方一旦进去了,便很难全身而退,不染污名了。到时候你再濯清涟不妖,闻锦也把你鄙夷到死,你信不信?” “我信。” 苏洵然将他的爪子拿开,看了眼有些醉醺醺的景璨道:“我现在发觉,闻锦和秀致脾气很像。” “那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比你大四岁余六个月,咱俩是怎么好上的你心里真没数?”景璨困得趴桌上倒了。 苏洵然皱眉道:“欠揍的话在我面前少说。” 这厮定是在千红窟跟姑娘相处久了,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是一股流氓气,还满脑子男盗女娼思想,谈吐措辞都极为风流欠揍。苏洵然踢了他一脚,人没醒,浑浑噩噩地趴着,竟露出这个商界巨贾不易察觉的一丝脆弱。 苏洵然犹豫地道:“我问你几个问题” 景璨举手,连珠炮地三句:“爱过。不爱了。我现在好得很。” 这种类似问题从景璨和离之后,被无数人问过,包括来自他爹的,以及祖宗祠堂无数先辈灵魂的拷问。景璨应付得烦躁了,已经得心应手,说得十分顺嘴。 苏洵然沉闷地掀了掀嘴皮,“我想问的是,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景璨道:“没打算。我成婚早,十七岁便娶了老婆,婚姻生活幸也不幸,年纪轻轻就看透情爱了,和离两年至今还不满弱冠,可见老天是有意让我‘大器晚成’,既如此,等他安排就是了,过得一日算一日,蹉跎一天算一天。没什么好说的。” 苏洵然道:“景璨,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唔?” 他醉眼朦胧地朝苏洵然笑了笑。 苏洵然皱着眉,小小年纪,连自己的心都理不明白,倒有豪言豪语要替他抽丝剥茧:“陆氏之事,你虽错了,但那是察人不明之错,既然你没想背叛秀致,不应该那么轻易地答应和离,倘若你可豁出脸皮同秀致耗着,总有一日事情解释清楚,她气消了,想明白了,未必不能原谅你。” 景璨嗤笑,“你不了解她的脾气。楚大夫一生光风霁月,还有惧内之名,秀致一直想找的是个依顺妻子,处处为妻子着想的男人,我犯了男人大忌。这不是我心里情愿不情愿的问题。所以不管我怎么解释,她都无动于衷。是无动于衷。你若是见着了,便晓得什么叫无可挽回。” 说罢,景璨沉默了一会儿,带了一丝笑坐起来,撑个懒腰,将折扇收好插到腰间,对还愣着的苏洵然道:“小伙子,你这个年纪还是会为了皮相迷惑的年纪,更该警觉。身边那些花花柳柳的,都拔干净了才好,不然总有一日酿出祸患。” 苏洵然懵懂,他不爱跟女孩子相处,身边哪有什么“花花柳柳”的? 景璨道:“我的事已经过去了,本公子现在过得很舒心,千红万艳蜂围蝶阵的,糟心事已经不想了。”他忽然凑近了脸些,折扇在苏洵然右脸颊还红肿的伤口上一拍,一本正经地规劝道:“缺心眼儿的小子,以后跟人家打架先约好不打脸,我看闻锦也就看你这张脸最舒心。” 苏洵然那右脸上的伤,是龙泉寺十八罗汉拳拳到肉地揍的,拳风刚猛有力,扫过去都觉得疼,何况正儿八经一拳揍到脸上,差点儿便将他脸骨磕碎了。 这伤敷了药膏,用鸡蛋揉了许久,才渐渐褪了深紫色,被景璨这么煞风景地一敲,还是疼地嘶嘶直叫唤,伸腿要绊住这厮,景璨早知道他有后手,反应迅疾地往后避了避,哈哈大笑,摇着扇子左摇右晃地出门去了。 苏洵然瞪着他的背影,手背揉揉脸颊。 忽身旁钻出来一个小东西,仰着脑袋,“吱——”一声。 苏洵然皱眉回头,他的小灰跑出来了,看样子是饿了。他伤了几日,又胡思乱想,满脑子都是闻锦,没空搭理他的笨老鼠,将它的尾巴提着倒吊起来,“哥哥家没粮了,有本事钻到闻锦家偷吃去。” 灰不溜秋的老鼠叉腰怒瞪苏洵然—— 比人家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大,还好意思称哥哥! 苏洵然和它大眼瞪小眼地对视良久,这时,苏蓝正在院中清扫落叶,老人家年纪大了却清闲,扫扫落叶清心怡神,扫着扫着,便听到通传闻锦来了的消息,苏蓝知道小少爷近来生着闻锦的气,怕他心里有疙瘩不愿意见,不敢擅自做主,便让闻锦在门口稍后,自己佝偻着背慢腾腾地走回来,手里兀自攥着那只竹笤。 “洵然,闻锦姑娘来了。” 苏洵然一愣。 这会是真傻了,飞快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满身是伤还没好,闻锦见了肯定更不欢喜,苏洵然一时愣头青似的没反应过来,闻锦来的目的是什么,来教训他的?他吓得手指一松,噼里啪啦地绊倒了凳子,小灰笔直地落在桌上,砸得眼冒金星起不来了,“吱”几声怒视主人。 然后便看到它方才在院里把芦叶枪耍得虎虎生风的老大,同手同脚地疾步窜到了后院 “洵然?”苏蓝怔了怔,要转过去找人,但从前院走到后院,只见苏洵然已经麻溜一阵烟似的窜上了西墙。 “苏蓝,别说我在家!” 说罢苏洵然从墙头鹞子似的一跃而下,杳然无踪迹。 苏蓝也怔了怔,拿着笤帚直叹气,身后却惊雷似的响起了闻锦笑语盈盈的清软嗓音:“原来不在家啊。” 苏蓝没想到这么快便泄了底,愣住少顷,扭过了头,神色沾带了几分尴尬。 闻锦轻飘飘地走过来,朝苏蓝颔首,“苏爷爷,借笤帚一用可否?” 苏蓝便恭恭敬敬地将笤帚捧了出去。 闻锦拿在手里,像揣了一柄宝剑一样顺手,“告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意外 苏洵然翻过墙头,便往外头冲,没等冲出这条内巷,迎面撞上闻锦的马车悠悠驶了过来,铃铛铮铮,苏洵然吓得生生一顿,扭头便往回跑,不知道拐了几道弯,竟转入了死胡同。 他又没头苍蝇似的转出来,在街道口,被闻锦堵住了。 他怔忡着傻眼,闻锦手里把着那笤帚,冷着脸气势汹汹地立在街口,苏洵然恍然大悟,原来闻锦是单纯来揍他的,一时再也不敢动。见闻锦还不过来,苏洵然硬着头皮,耷拉着头颅走了过去。 一走近前,闻锦便掐住他的肩膀往墙上摔了过去,苏洵然不防备,后脑被磕得天旋地转,闻锦拿起竹笤便朝他小腿扫去,苏洵然不躲不避,生生挨了几记。 闻锦呼吸急促,将他压在墙根上,一拳抵着他耳畔的青石砖,沉声道:“苏洵然,我多久没打过你了?” 他竟还认真地想了想,“两三年了。” “那好。” 闻锦撤回拳头,从竹笤里抽出一根粗实的竹枝倒拿在掌心,一把拉住苏洵然的左臂教他侧过身,“啪啪”两下打在他的臀上。 “唔——”这么羞耻的地方被揍了,苏洵然涨红了脸,偏巧这里邻近街道,熙熙攘攘的过客,不少惊诧地盯着他们俩的,甚至为之驻足,苏洵然怕了,“闻、闻锦哎哟哎哟”闻锦那两下正抽在伤还没好的背上,打了两下听他叫唤的口气不大对,便猜到了,只好咬咬牙继续揍他的臀。 闻锦穿针引线、调试胭脂的手法技艺高超,用在打人上,也能回回都揍在同一位置,苏洵然不敢惨叫哀嚎,咬牙闷闷哼了几声,像几拳揍在棉花上。 闻锦自己打累了,有点儿心疼,将竹条随手扔至脚下,笤帚也不想要了,把苏洵然的胳膊一把拽住往巷里拖去,他噘着嘴跟在身后慢吞吞地挪,闻锦发觉拽不动了,扭回头,在他的小臂上一拧! “哎——” 吃痛的苏洵然,两道墨似的眉一高一低的。 闻锦撒开手,道:“见了我就跑?什么毛病!本来不想打你的,以后再跑试试。” 苏洵然不知闻锦气的是这个,一时睖睁,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生我气么?” 闻锦皱眉,“我还不是怕你是个没出息的刘阿斗。我去了一趟龙泉寺,住持说你伤得重了,给你留了一瓶药膏。日后,不管是为了谁都不可以肆意与人动手,我未必需要那紫矿。” 听到闻锦说未必需要,他费尽辛苦求来的紫矿啊,有点儿可怜兮兮的,“我花了大力气的。” 闻锦道:“所以,没说不要。” 他又松了一口气。 闻锦道:“我把它留着,只要你秋祭能胜,我用你采的紫矿给你做胭脂。” 又道:“拿去糊弄谁家的姑娘都行。” 苏洵然咧嘴一笑,“我答应你的,一定好好表现拿下魁首。” 闻锦嗤笑地将他的胳膊又掐住,到了巷口,闻锦取了胸口的哨子一吹,马儿听了声儿,拐了几道弯出来,闻锦将苏洵然请上马车,自己也钻了进来。 逼仄的一方空间里,苏洵然未免挤着闻锦只好一个劲儿往一旁挪,“这是——要去哪儿?“ 闻锦睨了他一眼,口吻淡淡:“旷课数日,萧将军处总要有个交代。” 交代是必要的,但闻锦跟过来就不大寻常。苏洵然知道依着萧铎的脾气,军棍和罚跑圈是免不得的,闻锦过来,是想见他受罚?不至于,那么她是要给自己求情? 这个念头起了,便像是一股柔软的洪流,刷地方才还跌宕不休的一颗小心脏,蓦地平静下来,温暖起来。 马车慢慢悠悠地从巷子里策动起来,走得尚且算是平稳,闻锦便侧过头,从马车下翻出了一卷帛书来读。这卷书装帧雅美,有股淡而不散的墨香,闻锦侧过头,脸颊被飘摇的从缝隙间渗入的日色笼上了一层明而暖的光。 但苏洵然勾着轩木,不肯靠过去,几乎像只壁虎似的趴在车壁上,扭头还适时地劝告道:“闻锦,车里摇晃,别看书了,对眼睛不好。” 闻锦只是有个地方没明白,比方画眉之黛,她做的黛竟是纯黑色闻言,朝苏洵然瞥了一眼,见他贴在车壁上辛苦,放下了书帛道:“你坐过来些。” “哦。” 苏洵然还是很听话的,便撒开了手。 不知马车为何突然重重地颠簸了一下,苏洵然一撒手没稳住身形,便扑在了闻锦身上,胸膛将她死死地往下压住,苏洵然吓得用手去挡,闻锦却直往下滑去,花容失色,他又手忙脚乱,不知道抓了哪儿,右手绕过闻锦的后背抱住了她的腰。 “” “” 一片死寂的马车内,闻锦错愕地俯下视线,苏洵然的左手还笼罩在 “登徒子!”她将人狠狠推开,一巴掌扇得苏洵然眼冒金星。 他懵了一会儿,闻锦羞怒交加地拉上衣衫,绣花鞋踹他下盘,苏洵然怔怔地,被踢中了腓骨,疼得“嘶”一声回神,“我不是故意的!” 脑袋被撞,脸被扇,腿被踢,苏洵然浑身疼,可又不敢朝闻锦使小性子,更不敢发脾气,只得忍气吞声,一动不动地委屈噘嘴。 说到底吃亏的是闻锦,她脸色爆红,见苏洵然还盯着自己,又是一脚踹过去,“转过去!” 混账王八蛋,竟然让他摸了! 闻锦瞧着他的背影,恨不得一脚把苏洵然踢下车。 但,不能。这是她的弟弟,亲姐弟发生这样的尴尬也是有的,闻锦只能不断地在心里默念,他是我弟弟,不打紧,不碍事的,一点都不打紧,一点都不碍事! 马车还摇摇晃晃地走着,苏洵然听话地没再回头。只是方才压的地儿,似乎比梦里还要柔软滑腻,只不过不及红帐里的闻锦丰腴,莫名地勾得人起了一股躁郁的不得纾解的火气,蹿上脸颊,从两腮到耳后都是鲜艳的红色。 他后来曾偷偷地问过大夫,并威逼恐吓人家不许说出去,大夫两眼一抹黑,没好气地解释道:“小公子这年纪是正当做梦的好年纪,梦里的姑娘未必是小公子喜欢的,没准是你三姑六姨,乱.伦都正常,何况是个正当年华没亲缘关系的姑娘,你真是多虑了。” 苏洵然肯定大夫后半头话,前头那句反驳。 他肯定,他是喜欢闻锦的,喜欢到不敢亵渎,能管住手脚,但管不住梦的那种地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属景璨最明白,所以时时拿来调侃他,只要说到闻锦,那厮准能扎中苏洵然肺管子,教他气都不敢吐一个。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苏洵然一头钻出去跳下了车,闻锦也随后下车来,苏洵然忐忑地望向她,但又瞧见她摆出了那副硬凹出来的高贵长辈姿态,如俯瞰小辈似的盯了一眼苏洵然,不沾一丝感情,仿佛方才被吃了豆腐恼羞成怒的人不是她。 苏洵然于是又知道,闻锦打算将这次也当做一场不能算数的意外,他们还是让人艳羡的好姐弟。 他丧气地撇了撇嘴唇,跟着闻锦走入军营。 飒飒一阵风,吹得林子里松叶瑟瑟,萧铎在军帐内姿态松松地倚着虎皮大椅,闲读兵书,等闻锦带苏洵然入帐时,他朝苏洵然盯了几眼,道:“回来领罚了?” 苏洵然气虚,“嗯。” 萧铎呵了一声,“长平侯在我这儿记了二十棍没打完,这次数罪并罚,你挨得起么?” 闻锦蹙了纤细的眉,坚定地与之平视,“萧将军容谅,苏洵然年少好动,这回又受了伤,但他已知悔改,我带他来向将军请罪,请将军从轻发落。”不待萧铎皱眉回话,闻锦又道:“来前我已自作主张替将军罚过他了,他与龙泉寺十八罗汉打架,弄得浑身是伤,秋祭在即,若将军真打算从严治罪,闻锦斗胆,请求将军押后处置。” “秋祭” 萧铎喃喃念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 随即,他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朝闻锦反诘:“你认为他全盛时下场,秋祭猎场上能拿到多少名?” 这话堵得闻锦说不出,脸色涨红了少许,她还是个年轻姑娘家,脸皮也不厚,反驳不得萧铎的话。 萧铎又反问:“你是他姐姐,总知道,去年他的表现怎样?前年我破格将他拉出来,他箭箭脱靶,射出场外,甚至惊扰圣驾。他伤与不伤,于他的名次无损,这点你可以放心。” 那也就是说,萧铎并不通融了。 闻锦深吸一口气,朝萧铎看去,对方从虎皮椅上起身,慵懒地半卧半坐地朝似乎并不怎么甘心被如此数落的苏洵然道:“你没同你姐姐解释?来,现在你来说说,你是怎么为祸本侯的细柳营,让我营年年教连缨营耻笑的?来来来,快把你的丰功伟绩同你姐姐说说。” 那口气,真是十足地充满了破罐子破摔,以及老子终于解脱了不想再搭理你一下的散漫和自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簪子 换言之,萧铎对苏洵然已经死心了,再也不指望有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这种奇迹降临在他头上,苏家是将门世家,但显然十分可惜,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苏洵然这一代上终于是到了头了。 苏洵然捏紧了拳,一声不吭,脸色倔强。 闻锦道:“将军能否听闻锦一言。” 萧铎皱眉,“你还想说什么?数罪并罚是免不了的。”萧铎从虎皮大椅背上往前倾身,朝苏洵然和颜悦色地笑道:“唔,你看看,是六十军棍,还是自个儿乖乖把手脚捆了,在露水台吊上两天两夜?” 萧铎不通人情,闻锦也皱了眉,道:“将军,苏洵然的个性闻锦知晓,他绝不是无事生非的登徒子,不会无故同人打架。只是旷课,罪不至此。” 萧铎叹道:“闻锦啊,你这是帮亲不帮理,你问问这小子,我打过他多少回,加起来打了多少棍了?又有多少次是我亲自下手,将这皮糙肉厚的臭小子揍得皮开肉绽?闻锦,咱们做人做事都要讲点儿道理,你以为我今日不罚他,放纵了他,明日他会听话,会乖乖留在军营等着参加秋祭?不会的,这位祖宗只会跳起来将我的十三名副将一个个都羞辱得名声扫地,在他们背后画王八!” 他义正言辞地说到最后一句时,闻锦终于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 苏洵然茫然地朝闻锦一看,摊手道:“不怪我。” 萧铎的人不喜欢他,处处给他找茬儿。 苏洵然奉行的道,是不能让旁人欺负一下,只要那个人不是他真正在意或尊敬的人,哪怕是斜着眼睛看他一眼,都不行。 他还狡辩,搁在以往,萧铎早又跳将起来将苏洵然按在桌上揍了,但不知是真想开了,对他失望透顶,还是旁的什么,总之无心无力,挥了挥手道:“滚吧滚吧,明日一早,领罚示众!” 苏洵然对萧铎果真一句狡辩都没有,任由闻锦拽出了大帐。 细柳营设在平昌西城外的野松临,坐东南朝西北,千帐灯火宛如一柄利剑,剑锋直指西绥咽喉。 原野上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笼,似夜色自浓雾深处苏醒,搅起一波长龙。 风吹草地,露水沾湿了两人的鬓发。 苏洵然心跳惴惴,小声地、软软地问道:“闻锦,我总被骂,你会不会讨厌我?” 闻锦对他没法,无法应对这近乎可怜的撒娇,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既知道会被骂,有些事又为什么一定要做呢?” 苏洵然耸眉,“我是个没有用的废物,才不会被有心人利用啊。” 闻锦遽然一惊。 她愣愣地回眸过来,眼前的少年似乎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搔了搔后脑勺道:“我们家一直是众矢之的,我要是表现得太好,会不会有人打我的主意呢?我姑母是皇后,我是长平侯,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只是,闻锦,”少年的一双灿烂的眼睛无辜而清澈,闪烁着让闻锦微微心惊的光芒,“你想我去中那个天魁三元,我便拿回来,你想我有出息,我就有出息。” 那点儿可怜的无辜的光,随着一声落地,碎了,继而焕出倔强而执着的光采。 闻锦莫名地心弦动了动,似乎还从未见过苏洵然如此认真过,也许是过往他太不思进取让闻锦大失所望了,难得,极为罕见的一点自信和骄傲,一点倔强和坚持,便像一缕微弱的春风,拂得人心尖一暖,萌生出一点抖落风霜的希冀来。 真是莫名,莫名得还让人不舍得排斥。 然后她噗嗤一笑,弯了腰,朝苏洵然的肚子敲了一下,“你能改邪归正就好了,有出息,哪能一下就有出息的?我才不求你什么天魁三元,只要你能不给人当脚垫都够了。” “不是最后一名,我都答应你,把那些紫铆给你做成胭脂。” 苏洵然的腹部被闻锦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有些烫,耳垂控制不住地溢出了些红色,“闻、闻锦。商量个事儿。” 闻锦微微偏头,“嗯?说。” 苏洵然扭捏地朝闻锦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收回了目光,“你以后,能不能别当着人打我?” 闻锦愕了下,想到如今他大了,是打不得的,只是没想到苏洵然如此直白,他一直白,闻锦便遭不住地咬了下唇。 苏洵然以为她不同意,忙道:“不是不让你动手,人后,你想怎么弄我都行,涂指甲花,跳进染缸里我都愿意!真的。” 他就是好这面子。 闻锦点头,“也行。” 她将披风紧了紧,远远地走来闻家的马车,她朝苏洵然笑了笑,“臭小子长大了,知道要面子啦!”那笑容皎艳明粲,似临露玫瑰,苏洵然看得喉咙一干,下腹一紧,闻锦便裹着披风朝马车走去,只是在跳上车之前,朝戳在原地的苏洵然又笑了一下,“听景宁侯的话,他待你一直不薄,虽然爹一直不认同你从武,但我却很放心。” “苏家将门世家,你可不能让苏叔叔在天之灵失望啊。” 苏洵然沉着道:“不会,不会让你们失望!” 闻锦颔首,心情极好地迈入了马车。 马车徐徐策动起来,车夫是闻家的老人了,她朝外看着满天繁星,朝车夫笑道:“刘叔,还要麻烦你帮我圆谎了,就说今日是锦秀阁琐事繁多抽不开身才回去晚了,教爷娘不要担心。” 刘叟自然省得,他替闻锦瞒着去向不是一回两回了,驾轻就熟。 马车飞驰在空旷的原野上,天色太晚,闻锦闭目休憩了一会,刘叟的马车忽快忽慢,他朝身后定睛一看,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大事,震惊地甩马鞭敲了一下车壁,“锦姑娘,有人追来了!” 闻锦一怔。 都跑了数里路了,还有什么人会追上来? 刘叟的长啸声被滚滚一阵风卷去,“是苏少爷!” 闻锦更惊,拍了拍马车,“停下来!快停下来!” 刘叟依照吩咐停车,过了片刻,闻锦跳下车,等了小会,苏洵然才气喘吁吁,满脸淤红地顿在闻锦跟前,跑得太快太久,骤然停下,小腿一弯便直直地跪在了她跟前,狼狈地险些匍匐于地。 闻锦笑道:“怎么行这么大礼啊小侯爷。” 苏洵然因为尴尬而更红的脸,顷刻之间便成了一颗引人垂涎的柿子,鼓鼓胀胀的,快熟透掉下来了,连刘叟都好奇苏洵然追了这么久赶马车做甚么,就见这个忸怩的小公子,慢吞吞地爬起来,将衣摆一抓,脸红地朝闻锦道:“对不起。这句这句忘了说了。” 小侯爷跑了太久,说一个字喘一口,这句话说完俨然快断气了似的。 闻锦皱眉,“就为了这个?你同我道什么歉?” “嗯。”苏洵然应了第一个问题,第二个时疑惑了下,“嗯?” 闻锦叹道:“对不起。我冤枉你了,你是为了我”她几乎不曾在苏洵然面前服软,但其实没那么难,只是这个年纪比她小的反倒纵容她,从不等她先低头,便自己像今日这般傻傻追马车一路过来,一番傻言傻语,让人爱恨两难,哭笑不得。 闻锦朝呆若木鸡的苏洵然又是一笑,“以后不会啦。只是,也别打架了,你弄了一身伤回来,我就算有了胭脂也不高兴的,别做傻事了。快回去罢。” 他几个急促的喘气,胸膛狠狠地起伏了两下,朝夜色深处眼眸带笑的闻锦贪婪地多盯了好几眼,看得闻锦先避开,将苏洵然一推,半是威胁地糊弄道:“快回去,不然萧将军又要加倍罚你了。” “嗯。” 一直到闻锦收回了凌乱的呼吸和目光,匆匆地又爬上马车,用眼神警告了他不许再跟来时,一直到闻锦的马车随着刘叟的呼喝消失在原野上时,苏洵然紧握的拳头才渐渐松开。 他愣愣地,回忆着四周空气之中,那一缕尚未消散的温柔。 晚风宛如一阵桃花雨扑到脸上,温香柔软。 他怔怔地朝原野上望了许久,风大了起来,吹迷了眼睛,苏洵然才回过神,想回细柳营,然后脚一退,便踩到了一样物事,传来一声断裂破碎的声响。捡起地上的一支玉簪,是方才闻锦遗落的,点翠发簪,翠羽雕成了一朵精巧的木兰花,但随着他粗鲁的一脚,那朵漂亮的木兰歪成了畸形。 苏洵然暗恼地捶了自己一下,小心翼翼地用布帛包了,卷入自己怀里贴身藏起来。 闻锦也是走到半路才发觉散落了一绺头发下来,她伸手一搭,才记起头上原本有根点翠簪子,方才一路疾驰,不知道落在哪儿了,夜色正浓,再回去一路找显然不太现实,只是那只点翠簪子是她祖母赠给她的,珍贵异常。 祖母年轻时,是钦天司中最好的占星师,所以在外人看来闻老夫人一直是个神神叨叨的鬼婆,无论她做出什么举动,哪怕她嫌弃茶水太淡,往地上一洒,都让人觉得,今日黄历切忌饮茶。总之一切都是有深意的。 闻锦幼年时也曾荒唐地如此想过祖母。 因而闻老夫人珍之重之将这根点翠簪交给她,并让她时时戴着时,闻锦便一直有个荒唐的念头,那根点翠簪将来是要赠给心上人的。 如今,心上人没有,簪子没了。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决意明日一大早找奶奶负荆请罪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谈话 闻锦还从没对谁如此认真地道歉过,但弄丢了祖母的点翠簪,她心里很愧疚,起了大早便朝闻老夫人的北苑去了,廊庑下,老人家抱着波斯猫逗弄,姿态闲逸而和蔼。 闻锦跪下来将前因后果说完,闻老夫人只笑了一声,微微前倾身体,将怀里的猫儿放下来。 乖巧的猫听话地“喵呜”一声,便从闻老夫人怀里爬下去了,这猫跟着老人家与寂寞为伍,养得十分娇气,胆量甚至不若隔壁那只狐假虎威的小灰,隔三差五被偷溜进来的小灰撵着跑,闻锦也不管。 它因此记恨闻锦,朝她“喵呜”之后,摇着毛绒绒的细长尾巴奔入了北厢房。 老夫人竟很是欣慰,“终于是弄丢了啊。” “嗯?终于?” 闻锦心头疑云大作,顿生一股不太妙的预感。 闻老夫人朝闻锦伸手,抚了抚她梳得工工整整的发髻,和蔼道:“这本是一对。” 这句话成功让闻锦木然地直了眼。 老夫人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支锦盒,递给闻锦,闻锦伸手一摸,没什么温度。老夫人贴身藏着的,竟冰冰凉凉的,定是才放入锦盒中的。她一时疑心,祖母早就知道她丢了点翠簪,也早知道她会来请罪了。 闻锦揭开,只见里头果然躺了一支一模一样的。 她深深吸气,“奶奶,我还是想要原来那支,我这就雇人去把它找回来。” 闻老夫人摇头,“傻孩子,你还以为它在原地躺着等你来拾?一早就到了别人口袋里了。” 闻锦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幼年时,闻锦丢了最心爱的一朵粉红牡丹绢花,急得大哭,结果闻伯玉哄不好了就出下策,让母亲用龟甲卜上一卦,老夫人看了笑着说不用,说绢花在米缸里,后来去柴房米缸里一找,果不其然找着了。从此以后,闻锦对祖母便很敬畏,尽管后来得知祖母是凭着她头发丝上一点点米灰猜出来的。许是诸如此类玄奇的事多了,对祖母的妙算之术,不信也存了三分敬畏。 闻老夫人道:“这支不是也一模一样的么?好端端地怎还噘起嘴来了?” 只有在慈爱的祖母面前闻锦才噘嘴,像个天真的女孩子,一眨不眨地听祖母说话,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闻老夫人道:“这是我出嫁那时候做的了。你祖父来求娶我时,我还一贫如洗,身无长物,他十里红妆来娶我,我却连像样的嫁妆都没有,心里过意不去,便让他宽限我几日,自己亲自去抓了翠鸟,动工做了两支。后来啊,收捡你祖父的遗物,从他怀里摸出来的,揣了四十多年了。” “其实你爹娶你娘时,我就想将两支簪子送给一对儿新婚小夫妻,但你爷爷舍不得,他就爱这根簪子,自己戴不上,也不给人。” “但是给你,他纵是不情愿,也是情愿的。我们的孙女,自然要有最好的姻缘,最好的祝福。” 闻锦郑重地点头,眼眶一阵温热,手中的簪子似有千钧之重,承载的意义非凡。这只簪子历经数十年沧桑风雪,至今仍然光泽柔和典雅,色彩清艳圆润,毫不褪色。 如此娴熟的点翠工艺,闻锦一直没想到,竟是出自奶奶之手。 她愈发觉得那支簪子丢得可惜了,虽闻老夫人再三强调那支点翠簪不必找,但闻锦回头还是雇了人回去找了,她再也不舍得戴祖母又给她的那支,便一直放在锦盒里,锁入密匣之中了。 找寻簪子自是无果的,闻锦想到那日苏洵然毛毛躁躁地追来,但不想问他簪子是不是被他看见拿去了,不然要真是在苏洵然手里,她不如一头撞在豆腐上算了! *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秋祭在即。 闻锦磨了闻伯玉几天,才求得他准允,在秋祭那日将她扮成一个小厮混在下人堆里,只能远远地观望秋祭场中情景。 闻伯玉劝道:“对那小子还没死心?” 以往闻锦是没见过苏洵然在军中那不学无术的模样,也没见过他在秋祭场上被人羞辱是棉絮做的枕头,搁在柴火堆里都没有人要的废柴小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楞货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闻伯玉胳膊肘朝里拐得凶,但亲眼见到苏洵然箭箭落空之后,他震惊愤怒失望之后觉得——该骂!别人不骂他就自己搭张嘴! 闻锦不死心,是因为那天夜里他信誓旦旦地向她承诺过。 她微微摇头,手却不怎么自信地垂落下来,有点儿茫然,“爹,苏洵然在细柳营两年,虽然寸功未立,但毕竟是顶着长平侯爵位的小侯爷,怎么竟从无升迁?” 论资历,苏洵然不算老人,但也绝对不是新兵蛋子。按理说,皇帝陛下应该能留意到才对,毕竟他也是皇后的亲侄儿。 闻伯玉皱眉面露不悦,“皇帝的心思你也敢猜?” 闻锦吃了一记打,并不就此退缩,闻伯玉叹了一声,到底是没瞒着闻锦:“皇上将洵然放在营中两年不闻不问,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因着他名声在外,舍弃了长平侯一脉,二是,”父亲俊容一沉,无比正色沉郁道:“陛下想着将来对他委以重任,苏洵然是能被扶持为孤臣,独立于党派之外的能臣。” 闻锦一时怔然。 闻伯玉瞅了眼闻锦这吃惊的小模样,暗道一声毕竟是闺女,还太嫩得慌,他伸手朝闻锦的脑袋瓜拍了拍,笑道:“你看陛下能是后者么?自然是早早就弃了他了,懒得管他隔三差五的一堆鸡毛蒜皮不着调的破事儿。” 闻锦垂眸不语,她对陛下的心思观测不深,不会像朝臣那样日复一日殚精竭虑地揣度陛下心思,偶尔摸得一二还要装傻充愣一个个佯作不知。 她只是知道,当今之世,并无陛下可用、可信任的臣子,是完全孑然一身,与世家与豪绅之门毫无瓜葛的。即便是今日之景宁侯,当年之长平侯,也是家将部曲充盈马厩,一声令下呼喝四起,连西绥都为之一颤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陛下不得不防备。 当年陛下利用苏氏打压齐氏,如今又用田氏打压赵氏,这是一个道理。所以当日闻锦诚惶诚恐地为皇后试妆,她心底里便猜测,皇上未必移了心思,只是如今田昭仪的家戚争气,他要利用田氏,即便是委曲求全也要装作表面盛宠,虽然只是猜测,但闻锦有七八成把握是这样的,这才担忧皇后不知晓,因为那事误解她并心生忌恨。 只是拉一个打一个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百官对陛下这几套路数已深谙于心。 陛下他——实在是太需要一个有才干的、有威望的而又没有一片羽翼、仅仅只效忠他的人了。 “锦儿,我让你去,也是想教你瞧瞧我大卞儿郎,英姿飒爽,不输先辈风骨,你瞧了,为父对你将来的夫婿也有个底。” 秋祭场上,长的短的圆的扁的都有,应接不暇,闻锦若是对哪个多瞧上一眼,闻伯玉日后便不必多伤脑筋了。 闻锦蹙眉,道:“我是去瞧苏洵然的,别的男人我看甚么,父亲莫要拿我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军营里一股腥臊汗臭味,我能忍下来不错了。” 也许是常年同脂粉香水打交道,闻锦闻惯了香味,便难以忍受男子身上的浑烈恶臭。 闻伯玉却是一震,“你要瞧的是苏洵然?” 闻锦一听便晓得她父亲误会了,咬咬嘴唇,疲惫地道:“不是你想的那般。算了,我才不同你说了,我回屋睡觉去。” 她走得似一阵风,闻伯玉话没来得及说上第二句,衣袖招了招,没留住。 人一走,闻伯玉便垂眸思量起来,先是嘴角往上一弯,然后慢慢地脸色又变了,变得有些苍白,继而,他风流倜傥的美髯一动。 这怎么能行!闻伯玉仰头望天,贤弟啊,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好歹晚走几年将他调.教成器了,我也好放心啊。 更何况,苏洵然还是闻锦的弟弟呢。任谁都说,长平侯真是纡尊降贵,给他闻伯玉做了十年干儿子,这是大家心照不宣地默认了的事实。他膝下无子,这半道得来的半个儿子,闻伯玉是打心底里疼爱了十年,并且没让自家白菜对他设防啊。 万一有朝一日他跑出猪圈,拱走了他的白菜可还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桀骜 苏洵然临着月色擦枪,峰峦如簇,皎白的一弯峨眉月越过绒草细碎的缓坡,尖锐如芦叶的银枪湛亮如雪。 风拂草地,叶间落了银色月光,宛如起了萤火。 他反复地、不厌其烦地擦拭银枪。 明日就是秋祭,答应了闻锦的天魁三元,不能爽约啊。 擦拭着,苏洵然想起九岁那年某日,他在院子里捉蛐蛐,闻锦突然杀到家里来,见他将芦叶枪架起来烤鸽子肉,于是将他拎起胖揍了一顿。那时苏洵然以为闻锦是心疼那只可怜的,在她窗前停留雀跃过的白鸽,如今想来,更多的可能是骂他不成器。 闻锦好像真的很怕,好像很怕他将来一直拿着侯位不干事儿,庸庸碌碌直到老死。 连他自己都想不通,闻锦怎么就对他那么没信心呢。 “长平侯。” 苏洵然一愣,回过头去,铠甲未脱的云远拎着一壶酒,笑着站在他身后。 在营中除了萧铎,就属云远对他的前程最挂心,云远朝苏洵然就酒壶摇了摇,一股清甜的桂子香飘出来,又是木樨酒,苏洵然是狗鼻子,瞬间眼睛一亮,“怎么?” 云远半是无奈半是解脱地一笑,“还能怎么,不是为着你明日的秋祭壮胆么,更深露重的,暖暖身子再擦。” 云远年近不惑,是他的长辈,又是军中的高官,苏洵然没多心,取了酒壶仰头便往嘴里灌,云远还规劝道:“慢点儿喝,喝醉了明日昏头便是我的罪过了。” 区区一壶还桂花酒灌不醉苏洵然,但一壶酒落入腹中之后,他的胃里却如腾起了一股火热的岩浆,寻常的木樨酒断没有如此霸道的后劲,苏洵然一时怔忡。出于对云远的信任,他也只是疑惑地朝云远多看了一眼。 云远知道他心思,忽苦笑了一下,“洵然,你真是信任我。要是一个时辰之前,我狠一狠心,那盒软骨膏我就下到酒里了,你此刻应该已经内劲全失,一直到明天傍晚,近十二时辰才能恢复。” 苏洵然愣住了,他对云远信任归信任,但就好比是一个不甚往来的亲戚,走得也不算近,原来云远竟然想谋害自己?短暂的惊愕之后,他愤怒地提枪而起,沉声道:“你想害我?为什么?” 云远抬起头,目光紧盯着他,“苏洵然。谁都不知道你的真实实力,但是我知道,我见过,苏家的芦叶枪威名不堕,你还是拿起来了。”那口气冷归冷,还有点桀骜的歉意,“我有一个侄子,他的水准,是拼尽全力也只能拿到地魁十二的水准,这是算了你在内的,只要他前头有一两人落第,他便稳入地魁,只要拿到这个名次,他就能陪同君王入上林狩猎。这是天子之祭,你也知道历来陪王伴驾的天魁三人地魁十二,后来都一路升迁。” 这是谁都知道的。 细柳营中有功名簿,记录着平时练兵时将士斩杀的猎物,射中的箭靶,这是有目共睹的,各人水平几乎一目了然,而苏洵然则不幸是垫底的那位。 但苏洵然愤怒,愤怒的是云远竟然想替侄儿用不光彩的手腕去赢。 他恼火地吐出一口气,将芦叶枪提起来,“我告诉你,以往是我自己想放弃的,那可以,你逼我,害我,那不行。你的什么侄儿自己有本事就来抢,今年我可不放水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因看到云远腰间悬着的长剑,芦叶枪直指,傲慢地摸了摸鼻子,口吻不善:“不然,你现在动手将我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为你好侄子铺路。” 云远耸眉,“你已经放弃了两年,今年何必非要争这个天魁?” 苏洵然冷冷道:“不跟你东拉西扯,我只听拳头说话,不是你的,就是你侄子的,你自己选!” 苏家芦叶枪的传人,从不怯战。 * 半个时辰之后,萧铎还斜卧在虎皮椅上读兵书,读到精彩处,拍案叫绝,脑中几乎已构出以五千军力埋伏西绥野人,大获全胜的图景了。 为此酣畅淋漓,喜出望外,朝帐外传唤裨将:“云远,进来。”大将军又要高谈阔论了。 帐帘被一只手掀开,云远畏畏缩缩地揉着肿痛青紫的大块脸颊肉,咬着牙痛骂着谁,疾步朝将军走来,萧铎左右看了他几眼,狐疑道:“摔了?” “让人揍的。”云远还吐了口唾沫,血唾沫,给萧铎看。 军营里兵油子多,小打小闹是有的,但闹到这种离谱的地步,揍人揍到他的帐下,萧铎不能忍了,“谁动的手?” 云远拿开手,右半边脸肿胀高凸,牙间含着老血,固执地皱眉。 “苏洵然。我俩在外边打了一架。” 云远很想让他的大将军擦脸眼睛看看,萧铎过去从门缝里看苏洵然,把人看成豆荚了!事实上那不是奶狗,根本是匹野狼! 萧铎沉默了。 随着这一阵沉默,云远便一直耐着性子,忍着疼等着,不时地忍不住“嘶”几声。 萧铎听了爱将被打的遭遇,心头愈发不是滋味,抬起头将云远的伤又瞧了几眼,无奈至极,“太不像话了。云远,若是以后苏洵然还这般不知轻重大小,找你寻衅,你不必看在我的面子让他,就实打实地揍!揍得他屁股开花,来年清明中元我给他爹多烧点儿纸钱!告诉行之,我尽力了!” “” 云远愣了许久,才明白萧铎话中之意,将军没信。 云远便深吸了一口气,道:“明天秋祭你看罢,那臭小子骗了你两年!算了,我擦药去!” 屁事没有,萧铎把他喊进来,云远本不想揭发苏洵然欺上之罪,但实在没忍住便告了一状,告完状扭头走了。 萧铎还莫名其妙。 * 秋祭年复一年,如期而至,又是一个秋云叆叇的晴日。 嬴涯穿一袭山河地理裙,冠冕巍峨,左手轻挽着牡丹鎏红蕊丝裙,彩绣辉煌,宛如凤凰临世般的皇后,苏后只要浓妆艳抹,立时气势摄人,恍如神仙。 嬴涯喜新厌旧,但对苏氏盛宠十年不衰是有原因的,他很享受诸人见皇后一眼,想看而不敢看的那目光,像一颗颗被嬴涯亲手打碎的少年心,揉在脚下被蝼蚁般俯瞰着。嬴涯知道,少年不识情愁滋味,最易误入风尘,皇后这般风韵和贵气,谁能不向往? 但也就是顷刻之间,扶皇后入座之后,田昭仪姗姗而来。嬴涯脸色又变了,疼惜地将田昭仪不盈一握的腰肢抱住,往将她扶到另一头,“怀孕了还出来做甚么?一群臭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田昭仪不知嘤咛着同皇帝说了什么,两人半是羞怯半是快活,宛如才坠入情网的少男少女,田昭仪分神朝苏后看了眼,苏后不作神情,漠然地转过了头。 虎豹营的人开始陆续入场。 随后是连缨、细柳。 苏洵然身姿不显高,夹在一众已经抽条的少年男人之中显得并不出众,但苏后仍是一眼便瞧见了苏洵然。 与苏后一道瞧见他的,还有抹了香灰,作书童装扮的闻锦。 她只是下等人,没资格入席,便只能远远地跟在闻伯玉身后的那株老槐树下头,假装洗马。事实上,马尾巴已经因为她的用心不专甩了她一脸泥巴水了,闻锦喜洁,忍不住皱眉。 闻伯玉怕女儿委屈,假装教她过去添酒,闻锦面色一喜,便几步走了过去,趁机占据闻伯玉身边一角,有了这个立锥之地,便方便多了,她替闻伯玉多倒了几碗,“郎主且喝着,喝完了小的再倒。” 闻伯玉差点儿一口水喷溅而出。 为免旁人起疑,秋祭尚未开场,闻伯玉已经连喝了三大碗了,他再是喜酒,也不是这么个喝法,烈酒辛辣刺骨,抢得他喉头一阵哽。 闻锦这时才将目光投入场内,嬴涯从侍从手中接过了一把重弓,箭在弦上。 随着一道破空之声,箭镞宛如流星,笔直地钉入了高台之外那只草靶上,命中红心! 天子有射鹿之能,百步穿杨不在话下。 气氛凝重而肃穆,只待一声令下,大卞的儿郎入场中来。 而天子身后那娇俏如花的田昭仪,却忽然如一只喜鹊,笑声清脆如银铃,站起身为嬴涯鼓掌,“陛下好厉害!一箭就射中了!” 嬴涯听了嘴角一翘,将宠姬脸颊一刮。 这肃杀冷严的氛围,瞬间被一阵笑容击破,百官面面相觑,对陛下宠爱田昭仪,宠信田尤无可奈何。秋祭之礼,只能天子携皇后出席,当他们看到田昭仪的那一刻,文官个个脑门上一头汗,敢怒不敢言。 苏后淡淡一笑,朝礼官微微颔首。 苏洵然听到了那笑声,他却没像诸人一般回头,而是望向了场外,闻锦正坐在闻伯玉身畔,给了他一个眼神,他用力点头,脚底下仿佛踩着一缕秋风,轻飘飘地滑到了对面,四肢百骸里突然涌动着一股用不完的真气。 闻锦。 他今天就让闻锦看看,他其实是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实力 秋祭猎场分上、下两个半场的角逐,上半场是“操戈”,下半场是“援弓”。上半场的成绩取六成,下半场取四成。 其实前几年,苏洵然在操戈赛上并不垫底,因为是看某些人不顺眼,不想他赢便还是认真打了。所以苏洵然在秋祭场上是个令人摸不着脑的异类,譬如,他能赢天魁第三,却能输给连地魁都进不了的榜上无名之辈。 总之任性到让人又畏惧又忍不住耻笑的地步。 老兵都熟稔地到兵器架上挑选自己熟悉的矛戈,苏洵然选了一杆枪,这种枪自然比不得他们家祖传的芦叶枪,但勉强衬手,身后有人用肩胛骨撞了他的背一下,苏洵然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踉跄。 身后笑声传来,刺耳得令人烦躁。 他猛回头,去年的天魁第二顾之莫朝他比了个朝下的小拇指。簇拥着顾之莫的两人勾肩搭背的朝苏洵然投来嘲讽的眼神,嗤一笑,苏洵然的神色顷刻间阴云密布,顾之莫打了下右手边好事的人的手,装模作样地骂道:“小少爷千金之躯,你什么东西也动得?” 这三人是连缨营的人。如苏洵然记得不错,因为去年顾之莫没惹着他,因为顾之莫生得人模狗样温文尔雅的,他以为是个好人,输了。其后苏洵然被顾之莫暗搓搓讥笑了一整年,他上连缨营单挑,杀到了地魁第二,惊动了连缨营主将顾演,仍是没碰着顾之莫一片衣角。 苏洵然握住了拳,目光冷峻地死盯着顾之莫。 顾之莫将目光偏了几分,朝苏洵然上上下下打量几眼,漫不经意地比划中指,“小少爷要打我?你是细柳营的小少爷,他们认,我们可不认。你们营真是藏污纳垢,什么人都往上头派来。” 这位年仅十六,被誉为天赐将星的顾二少爷,是真正二品大将顾演的公子,系出名门,生得孱秀,但从手脚到心肝都是黑的。 苏洵然在自家营地的名声口碑不怎么样,但一个营的就是同仇敌忾,姓顾的大言不惭,细柳营过来好几个撑腰的,流氓话信口拈来,顾之莫骂不过,脸色激红,少年情绪容易激动,当即就要动手。 正好鸣锣,秋祭已经开场,顾之莫的对手恰恰是苏洵然,这也正是他上来给下马威的真正原因,教苏洵然好好地将手下败将的苦逼滋味再尝一遍! 顾之莫的剑来得极快,如一阵疾风骤雨。他瘦弱得看起来没有二两肉,剑锋却快得直刺苏洵然颈窝,那一瞬闻锦都怔住了,坐起来少许,怕小孩子打闹收招不及,苏洵然躲不过去。 苏洵然斜低半身,右脚飞踹起来,顾之莫只是剑花唬人取了巧而已,他是天魁地魁十五人之中内力最弱的那一个,苏洵然最不惧的就是此人了,嘴角一挑,信心满满地右手将枪杆一抖,如银龙出海,寒星飞动。 双刃相交,擦出迸溅的火星子。 诸人仿佛忘了,这还是在秋祭场上。 * 萧铎歪着身体朝外头层林尽染的美景瞅了几眼,便仿佛凝住了。 耳中强硬地灌进来一个声音,“地魁入围,晋炀,郭子启,程丁”萧铎掏了掏耳朵,那个公鸭嗓的主人好像突然很震惊,隔了半晌兴奋地喊道:“苏洵然!” 秋祭场上的排名会根据人头数实时发生变化,眼下的排名并不代表最终结果,但“苏洵然”混在一堆常年霸榜的佼佼者之间,便显得突兀至极! 地魁,第十二,苏洵然。 萧铎心道,臭小子运气不错,碰着软钉子了? 操戈场上的苏洵然打赢不是一两回了,萧铎兴味懒懒地去翻对战士兵的木牒,眼风斜瞟到对面脸色铁青几欲冒烟的顾演,甚为怪异:“令郎——” 顾演恶狠狠地剜了眼萧铎。 萧铎喉结一滚,觉得多年袍泽他这个眼神实在很不合适,于是翻过来苏洵然那块木牒,与之相对的,是顾之莫的名字,且已用朱砂笔狠重地往下一划。 这就代表,输了。 输给了苏洵然。 萧铎这一惊之下非同小可,顾之莫蝉联天魁二甲三年,虽有取巧之嫌,却从无舞弊,是实打实的成绩。他能输给苏洵然? 这是什么狗屎运! 萧铎两道比墨笔画还粗的剑眉往上扬起,正要宽慰袍泽两句,公鸭嗓兴奋且骄傲了起来:“地魁入围者,郭子启,程丁,韩筹,凌岳苏洵然”第七了。 这排名榜窜得如登天,萧铎终无法再坐视不理,他往后头一瞅,下手边云远正拿着鸡蛋揉脸蛋,被萧铎扫了一眼,略带讪讪,道:“土方子,听说能医脸。” 萧铎皱眉道:“这,真是苏洵然伤的?” 敢情昨晚上他义愤填膺,将军压根不过心,云远心如死灰,“就是他。细柳营还有人敢揍我?还揍得我毫无还手之力?” 萧铎仍是不信,“夸张了。” 云远瞪眼如铜铃,“将军!你怎么事到如今还没明白,苏洵然他压根是藏锋多年,苏家枪法他尽得真传,当年苏行之纵横北漠西绥,统领三军,威望名声还远在将军你之上,凭的是什么?就他苏家那杆枪!我要打得赢苏洵然,我早擢升三品都尉了我!” 心腹爱将如此抱怨,萧铎没法坐视不理了,他倒要看看苏洵然是怎么一副“尽得真传”法。 萧铎这方命人扫出一条道来,如此秋祭场上的情形历历在目。 苏洵然连胜了七八场,只稍有喘气,便立即有人围追堵截,仿佛非打趴这个今日忽天降神力的他们平素最看不起的小侯爷不可! 可常侍官还在报数,“天魁入围,晋炀,凌岳,郭子启。地魁入围,苏洵然” 红牌计分,修改得极快,萧铎瞠目,怎么才一盏茶功夫,苏洵然竟升上地魁第一了! 苏后面露微笑,朝场下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是一种很平和,很欣慰的笑容,没太多惊讶,也没将表情再稍稍做大些,就蜻蜓点水的一丝水纹,足够令人心旌摇曳了。 嬴涯收回眼光,将怀里的美人紧了紧,田昭仪嘤咛一声,嬉笑道:“皇后的侄儿,也是陛下的侄儿呢,臣妾很为陛下皇后欢喜。” 嬴涯勾起薄唇,生的俊冷面相的皇帝,在低头瞅怀中美人时,眼底不自觉有了男人温柔。 将军田尤,伶人出身,因会唱几首曲子被丞相提拔,选入宫中为嬴涯唱曲儿,他的妹妹田氏伴舞,美貌出众故而被陛下看中临幸,由此以后二人平步青云。据传田尤有百夫长之神力,但事实上谁也没见过他出手,便被陛下选入虎豹营为主将,今日也正观摩秋祭,且不时与顾演攀谈。 顾演因为儿子落榜,输给了苏洵然一场,此刻仍在地魁十二之间挣扎,又因为输给苏洵然,士气锐减,眼下的排名一落再落,几乎再过两场便要跌出地魁,正暗中与细柳营较劲。 还是田尤高枕无忧,顾演感慨道:“晋炀是实至名归的魁首,连摘五年红缨,只因奴籍未除耽误了,今年之后,该受到封赏了。虎豹营连连摘得桂冠,教人羡慕。” 这话显而易见是说给萧铎听的,萧铎耳朵一动,没理会。 田尤执杯一饮而尽,竟将顾演伸过来欲碰杯的手晾在空中,他仿佛不察,尴尬道:“我看未必,细柳营卧虎藏龙,今年苏洵然怕将是晋炀劲敌。这二人谁胜一筹,恐怕要到下一场比箭术方能试出究竟来。” 公然一掌掴得顾演脸疼,他脸色一青,极不光采地将酒盏砸在案几上。 红牌翻动填写都极快,不一会儿,又有人念道:“天魁三元,晋炀,郭子启,苏洵然!” 被灌了几碗烈酒,还一个劲被亲闺女催促,已蒙蒙地有了点醉意的闻伯玉咻地一激灵,支起了头颅,哼了一声,朝闻锦道:“谁?我听到了谁的名字?唔,真是醉了。” 他拂了拂手。 手背被闻锦一掐,他才疼得喊了一声,闻锦还沉浸在出其不意迎头而来的惊喜之中,全然没顾上阿爹,直至闻伯玉痛呼出声,她才惊惶地松了手,因为喜悦,那张透着薄薄桃色,宛如琉璃般剔透晶莹的脸,已经如水如潮地涌起了一种兴奋,一种骄傲。 她同闻伯玉一般,还有点儿迷茫,慢慢地转过头来,朝闻伯玉愣道:“爹,我们家洵然,出息了!真的,是真的出息!”她简直越说脸颊越红,越激动。 闻伯玉怔愣不语,一时不敢细想,这还真是他那猫嫌狗憎的半个儿子? 虎豹、连缨、细柳营上万之众,能拿到天魁第三,要踩着多少人的背,一拳一脚地打上来! 诚然苏洵然是受到了萧铎偏爱和关照,但,这也是实力! 闻锦过去只知道苏洵然会打架,打架极少输,他赢的时候,几乎是赢得非常漂亮,最后全须全尾地出现在闻锦面前,脸不红气不喘,她都看不出他与人恶斗过。后来知道了,因为他没受伤,闻锦也不会像他对战十八罗汉那样生气。 事实上,龙泉寺十八罗汉何许人也,闻锦竟没有想到,即便他们要放人入后山,可也不是什么人能放的,倘若不是苏洵然的武艺教他们服气,让他们觉得是以众敌寡占了便宜的话。 闻锦慢慢地笑出声来,惊喜地简直说不出话。 “臭小子,这几年在细柳营干了些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箭术 沙漏里的最后一撮细沙落尽,上半场操戈赛已经结束,苏洵然稳在天魁第三的位置。 而与此同时,在第一轮赛上便输给苏洵然的顾之莫,已彻彻底底跌出了地魁,虽然下半场的箭术赛是他的强项,但半场输得这么惨从没有过,等顾之莫一下场,他爹就拎着他耳朵拽出了营地,厉声咆哮去了。顾演嗓门儿大,隔了几重人头都能听见。 苏洵然将枪插回兵器架,虽然顾之莫被骂得狗血淋头,且声音还在不断地传送过来,但是——他真的,也想有父亲骂,想了很多年。 身后细柳营的一个弟兄韩筹将他肩膀一拍,冲他展颜,“今天怎么打这么猛?萧将军在场外被你吓着了,教我知会你一声儿,下了场同他聊会儿去。” 苏洵然胡乱应着,点点头。 韩筹诧异,“怎么了?打赢了还不高兴?” 苏洵然自然不能说他因为羡慕顾之莫从小有爹手把手地传授武艺,动辄打骂,胡乱地撇过头道:“只是第三,我要打败晋炀,积分还差得远。” 韩筹纳罕,惊诧道:“你的目标是晋炀?”随即竖起一根大拇指,“了不得。” 苏洵然无心与韩筹应付,搓了搓手,往场外走去。 闻伯玉还没醒酒,被闻锦一摇,也咋呼地哼了一声,一个耿介文官,就是气性大,在他发觉自己竟被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欺瞒了如此之久,作为御史台的人,竟然察人不清,这脸真是甩到东海里了,一时脸色挂不住。 见了苏洵然,他没好气,身子往一旁一挪,淡淡地道:“还捡到死耗子了?” 苏洵然赧然,朝闻伯玉撒了个娇,“对,捡着了七八只死耗子。”说着要把闻伯玉胳膊摇两下,对方冷哼一声,没理会。 正在场外训儿子的顾演,一听见“死耗子”这话,瞬间脸色铁青,怒其不争地把顾之莫手板心拖出来用剑柄很敲了七八下,疼得顾之莫两爪子宛如猪蹄,还是告饶,说下半场还要比划射箭,田尤再搭两句腔,硬是把顾演给劝下来了。 闻锦给苏洵然另换了一碗茶水,素手将冷蓝纹理的青花小碗捧给苏洵然,半是惊讶半是喜色,“特地给你备的。累了休息会儿,还有小半个时辰才开锣。” 苏洵然腼腆了一小会,伸手要接,闻伯玉劈手将他爪子打掉,苏洵然惊讶了下,闻伯玉哼了一声,骄矜地又挪过了臀。他一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闻锦也尴尬万分,轻轻喊了声“父亲”。 苏洵然装咳嗽,没端起来,“闻锦,你没同我说,你会过来的本来想,随便打打。” 你一来,就不能不动真格儿的了。我每一拳都运了力的,怕输,怕让你失望了。 闻锦睨着他,反问:“随便打打,是怎么随便法?一输再输?” “不是!”苏洵然说话急,喘了一口,深深盯着闻锦,“我答应你的,不能输,等下半场,我比箭赢了晋炀,我再回来跟你说话。” “哎!”闻锦来不及喊人,这固执的少年便抿了嘴唇,起身往场上又走回去了。 闻锦伸手抓了个空,被闻伯玉看了一眼,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锦儿,你死盯着那臭小子也不能瞧出花来,那场上这么多青年才俊,一个都不入你法眼?” 闻锦心头一跳,朗声道:“你别打歪主意!” 其实楚秀致这个年纪已经出阁了,秀致是才及笄,家里人便迫不及待为她安排了婚姻的,虽然后头不怎么如意。平昌城的显贵子弟大多成婚早,男子不到及冠便娶妻的比比皆是,她爹娘心里头有打算她知道并理解,但她希望自己的心意也能被爹娘所理解,她还真的没做好准备将自己嫁出去。 闻伯玉蹙眉,心头涌起了一个不太妙的想法:锦儿对自个儿婚事一点不着急,一点不上心,莫不是在等着这臭小子?男子十五成婚是早了点儿,他现在又寸功未立,毫无建树。锦儿一直催着苏洵然扬名,拿得起侯位的莫不是等他一出息了,就立即嫁给他?难怪刚才苏洵然只是入了天魁,她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她打理锦秀阁拿到第一笔百两进账之时,都没这么欢喜过。 难道女儿真对这臭小子有了想法? 其实闻伯玉不是武断的家长,如果闻锦铁了心要嫁给谁谁谁,只要不是家徒四壁干喝西北风儿的,凭着闻锦自己打理锦秀阁,俩人的日子也过得不会寒酸。更何况是苏洵然,一个啥也不干都能坐吃金山的活祖宗。 只是他从苏洵然六岁起,就把他当儿子教养的,虽然苏洵然不听话,屡教不改,但闻伯玉觉得这孩子天资聪颖,只是路子走得不对,照今看来,闻伯玉深知自个儿是小看了这一直长在他膝下的臭小孩,但儿子就是儿子,女儿就是女儿,这硬要掰成一对儿,闻伯玉拗不过来。他愁眉苦脸地往嘴里又灌了一口烧刀子。 鸣锣三声,秋祭下半场开赛了。 闻锦已经没先前的紧张,因为苏洵然太过从容和镇定,这个少年虽然偶尔谎话连篇,但他正经的时候,是绝对万夫莫敌的执拗,骨子里就有种苏家人代代不息的坚毅和执着。 闻锦慢慢地,将嘴角一翘。 真的觉得这一刻的苏洵然特别可爱,执着而别扭,还有股少年锐气。这只是试锋而已,只要一战成名,前路不可限量。 苏叔叔折损数十年阳寿,换来一个天下太平,他们的儿子要在这片沃壤之上用力地扎根,从千沟万壑之中拔地而起,长成潇潇而立的风姿啊。 * 嬴涯朝怀中的美人看了一眼,低低问道:“累么?” 田昭仪摇摇头,笑靥如花,“陪着陛下,怎么会疲惫?” 但嬴涯还是将她放了开,着人带田昭仪回去歇息,刀剑无眼的,她怀着身子,若是动了胎气谁也担待不起这责任。 田昭仪听话乖巧,有点儿小刺,朝陛下娇嗔两句,便答应了。 等田昭仪朝苏后告退时,苏后漠然不应。苏后心里头门清,嬴涯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就是田昭仪这种,有股少女自然的娇憨之气,无论什么都半推半就的,嬴涯收服这样的女人最畅怀,苏后当年气质清冷,也是教嬴涯喜欢的,只是以色侍人,色衰爱弛罢了。 嬴涯朝皇后的背影贪婪地多看了几眼。 他有点心痒,比起今日的田昭仪,他以为盛装艳抹,宛如绮丽的一朵云霞的皇后,更让人有征服的欲望,他能征服千里的江山土地,这台下为他浴血搏杀的大好儿郎,当然还有这天底下最美丽最让男人发狂的女人。 他想今晚留在皇后的朝露宫。 * 箭术场上,靶子是特制的,需要至少一石以上的弓,箭头才能扎进去。 而能拉开一石弓的,才能有资格入秋祭复选,苏洵然第一年是走了门路进来的,但年仅十三岁的苏洵然已经能拉开弓弦了,别人要挑毛病,却也挑不出。如今他的身量在日复一日地抽长,双臂的肌肉愈发的坚实,力气也与日俱增,一石弓于他而言已不过清粥小菜。 第一箭破空而去时,那草把子上的红心被他射了个对穿。 这个曾经箭箭脱靶,甚至当年横空一箭险些扫到御台上的废物点心,如今竟然 同行数年的细柳营将士,一个个呆若木鸡,老血哽在喉咙口。 嬴涯眉眼一动,朝皇后看了一眼,莫测高深地将两片薄唇抿了起来,喜怒不辨。 萧铎从虎皮大椅背上,虎躯一歪,又朝身后往脸上揉鸡蛋的裨将扫了眼,对方云淡风轻地往苏洵然一指,“是的,他百发百中,只是你没见过。别奇怪,不然待会儿将军可能得仔细贵下巴。” 某晚上,云远被一泡尿硬生生憋醒了,怕吵醒身边人,硬忍到丑时实在撑不住了,爬起来到外头撒尿,绕过校场时发现还有人在。营中作息向来有素,一日只三个时辰睡觉,娇生惯养的公子们从无人起夜,乍然发现个夙夜匪懈的,云远还有点儿兴致,一泡尿又憋住了。 黑黢黢的一片,云远也看不大清,就凑近了一步,结果等那人转过脸来,云远才震惊地发觉,这人竟是平日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苏洵然。 他心思一凛,忙闪身躲到一面鼓后,苏洵然没吱声儿,应是没发觉他。 云远偏出一只脑袋,苏洵然已经摆出了箭,“咻”地一声,去得极快,宛如流星。 云远只看清他扎中草垛子,那头燃着几支灯笼,倒是能看清的,只是晚上习箭术伤眼睛,想出声提醒几句,苏洵然似乎自己晓得,他好像正为了什么事气愤,一脚踹开那弓,扭头就走了。 人走远没声儿了,云远才满头雾水地凑上去,被箭钉得一动不敢动的草垛子,上头那一拳大的红心,中间用细绳儿吊着一枚铜钱,而箭头,恰恰好就插在铜钱方孔之中 从此云远再没讥笑过苏洵然一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禁药 天魁三席几已锁定,苏洵然的积分一路蹿升,虽仍居于第三位,但已远远甩开地魁魁首十八只红羽箭。 连缨营的没有再负隅顽抗的,细柳营也只剩下苏洵然一个。 说到底当初嬴涯将虎豹营交给田尤之时,私心太重,百官皆敢怒不敢言。 十年前,细柳营还在苏行之手中时,威望名声之盛,俨如猛浪湍潮,卞国境内无人不晓。时隔经年,细柳营威望仍在,但每年的秋祭比试,都落后虎豹营了。 今年,或许还有胜算?萧铎坐立不安,要是苏洵然不进这个天魁,他打算今日就浑浑噩噩睡过去了,但苏洵然今日例无虚发,红羽箭从未脱靶,晋炀只是胜在弓马娴熟,但论快准狠,都似乎尚不及苏洵然。 晋炀张弓搭箭之余,余光瞥了眼凝神盯着箭靶的苏洵然,惊讶于他的认真。他曾听闻苏小侯爷的名声,那绝对不是什么好名声,照理说他是地魁十二不入的水平,今日是怎么一股脑杀上天魁,甚至几分咬得他如此之紧,隐隐然有反超之势? 但箭在弦上,晋炀来不及考虑太多,他手中的红羽箭蹭地飞出。 落地之声,淡淡的一声。 射空了。 他惋惜地摇了摇头。 对晋炀的箭术,众人有目共睹,没想到 难道今年天时地利人和,全部都在为苏洵然铺路么? 苏洵然并没有回头,他的箭依旧稳稳地,一支一支地扎入草靶。而随着晋炀这一箭落空之后,苏洵然忽如异军突起,积分直直地越过了晋炀和郭子启! “这” “长平侯今日是怎么了?大发神威啊。真是太长我营的脸了!” 随即便有人将他推了一把,“去去去,苏洵然长脸同你有什么关系,尽往脸上贴金!” 他反驳,“怎么就不算了?唉?你这是什么道理!” 细柳营早已退下来不争名次的将士,眼如铜铃,那红色记分牌上的数额是他们一个一个数的,断然不会有假。可是 那是苏洵然啊! 一个被人讥笑了两年,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被人踩在脚底碾压了两年,让他们像看臭虫一样避之不及,唯恐为祸军营、有辱细柳声名的公子哥! 萧铎紧紧皱着的眉头因为云远一句话,又不自觉松了下来,云远道:“将军还记得苏行之,他是怎么死的?” 记得。 萧铎的额头暴起了青筋。 当时他们两百骁骑突围,误入埋伏,与西绥最后的两千残兵正面相撞。援军赶来不及,苏行之一把挥开萧铎,让他先走,萧铎拼死不让,但官位低一级,苏行之搬出军令来,坚持要与夫人死守关隘,护卞国骑兵从后方突围。当时苏行之就如同今日的苏洵然一样,从箭囊之中取出羽箭,毫无犹疑,一箭一个,直至箭囊里羽箭不足,长平侯满身血污,提着银色锃亮的血枪冲下山坡,与西绥蛮子兵决一死战 他一人之力,用性命捍卫了关口,直至援兵赶到之际,两百袍泽幸免于难,西绥野人尽数剿灭,从此西绥王廷一蹶不振至今。 苏洵然今年才十五岁,明年十六,还是个孩子年纪。萧铎一想,如今这个太平盛世下,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多少还躺在父母给予的屋檐下,温床里,幸甚至哉地挥耗年华?而苏洵然,六岁上父母双亡 他没有得到父母的疼爱,却得到了如同父母一般望子成龙的催逼。无论是他,是闻伯玉,还是闻锦,皇后,陛下,这些都是沉甸甸的压力。 他是将门之后,但不是第二个顾之莫。这比不了。 萧铎发觉自己不能想,一想,便觉得自己愧对这孩子,全是自己的错。 时辰就那么一点儿,稍纵即逝,晋炀调整自身心态,熟练地抄手取了弓箭,但后继无力,郭子启与自己还差三支红羽箭,而苏洵然,已经远超自己八支了,即便上半场操戈赛上他积分尚不如己,清算下来,鹿死谁手也说不准。 闻锦一直紧张地盯着红色记分牌,明明他走到这一步,她已经很满意了,可是亲眼看到他的积分逐步上升,进入天魁,她心中的期许也水涨船高,不自觉就期盼着,苏洵然这次能拿到魁首,以后 沙漏一丝一丝地泄下来。 时辰到了。 鸣锣之后,好事儿的扑上去,将祭台墙上悬挂的红色记分牌数了又数,有人尖叫道:“苏洵然领先晋炀十一支红羽箭了!” 真是又快又准,头回看到有人能在箭术上胜过晋炀的,屹立而不败的晋炀,居然今年真就输给了苏洵然? “苏洵然这是什么深藏不露的功夫!” “所以说人家是长平侯之子,也是长平侯呢。” 也有不服气的,但平素被苏洵然揍得嘴歪眼斜,自己确乎是打不过,便只叽叽歪歪地酸了几句,下场拂袖而去。 常侍清点红羽箭数,结合上半场的人头数,朗声朝皇帝陛下道:“今年的魁首,长平侯苏洵” “慢着!” 也许常侍后头的“然”字已经脱口,但有个声音更亮的杂进来,将其湮没了,于是这宣示便没完,诸人惊疑,闻锦才举到胸前的双手僵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朝人群里看去,云子轩拨开碍事的人墙越众而出,铿锵地走到苏洵然边上。 苏洵然皱了皱眉,到手的鸭子飞了不能不怒,这是他努力争取换来的。 至于这个云子轩—— 他猛回眸,朝云远怒瞪了过去。 萧铎也讶然地变了脸色,朝云远也看了一眼,云远揉鸡蛋的手愣愣僵住,低喝道:“子轩!你做甚么,回来!” 云子轩讥笑一声,转头朝高台上若有所思的嬴涯跪倒,声音朗朗:“陛下!苏洵然草包白丁一个,细柳连缨二营无人不晓!今日怎么突然改头换面,大逞威风了?陛下细想!这定是服食禁药了的!末将昨日亲眼所见,苏洵然怀里藏着东西,趁着没人时跑出营地,搅在酒水里吞服。” 众人哗然变色,皆震惊不已,苏洵然立在场中,错愕之后,激愤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诬陷我!” 嬴涯皱了眉,不动颜色,只朝苏后看了一眼,她毫无表示,也不替苏洵然澄清一句。 云子轩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苏洵然平生没被泼过这种脏水,又气又急,看着云子轩,便想到昨晚要给他走后门的云远,这种人也配入围?云子轩今日跌出了地魁,难道他想把自己也挤出去?苏洵然满腔怒火,当即将云子轩衣领子攥住,眼中火苗更炽,一拳头就要砸他鼻梁。 云子轩大义凛然丝毫不惧。 苏洵然更怒,“我打死你算了!” “洵然!” “苏洵然!” 闻锦与萧铎齐齐越出人群,惊呼出声,闻锦入不得场,萧铎则一个箭步冲上去,将苏洵然胸口一推,怒道:“做甚么!是非曲直,自有陛下裁夺!莽莽撞撞,难道你是想杀人灭口?” 这一声质问得苏洵然茫然了一下,紧紧攥起来的拳头掐出了红印子。 他知道萧铎是在提醒自己,但是,他咬牙道:“我不受人诬陷!” 苏洵然执拗地背过身,再看云子轩他觉得脏眼睛,背过身之后,正好撞上闻锦担忧的眼眸,她一瞬不瞬的,淡扫春山的黛眉如水之湄两弯妖娆水草,慢慢地拧了起来,嘴唇敛着一股怒意。 苏洵然怔忡了一瞬,难道,难道闻锦也不信自己?胸膛仿佛被红羽箭扎了个对穿,又痛又苦,风沙刮得呛眼睛,他艰难地眨了眨,一动不动地望着闻锦,眼眶立马就红了。 闻伯玉喊道:“闻锦,回来坐着。”满含怒意。 闻锦怔怔地,转身而去,挨着父亲坐回席间,她只觉得手脚冰凉,好像有一口气没喘过来便坠进了冰湖里,瑟瑟地打着颤。 ——有人要害苏洵然,而且极有可能有证据。 如果云子轩所言不假,那么苏洵然就是欺君。 闻锦咬咬嘴唇,心里忐忑不安,不敢再看少年失望落魄的眼神一下。 云远大惊失色,昨晚他是拿到了那袋木樨酒,也是动过歪心思,要让苏洵然功力尽失一阵儿,但,他肯定自己最后并没有对苏洵然动手,至于那让人兴奋、功力倍增的药,他根本就没拿过! 子轩从来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如果不是苏洵然自己吞服的,那就还是酒的问题。 酒 酒是云子轩拿给他的! 昨晚上侄子痛哭流涕,他在营中数年,好容易今年登上了细柳营前五的排位,有望入围地魁,他哀求自己,让云远代他行卑鄙之事,当晚就拿了一壶酒来。 难道——云远怒瞪着云子轩,眸子要冒火似的,不亚于苏洵然此时的震惊和愤怒。 高台上的嬴涯,终于有了动静,陛下喜怒难辨地挥袖起身,喝道:“来人,传太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委屈 嬴涯一声暴喝,场上鸦雀无声。过不多时,两名太医满头大汗姗姗来迟,嬴涯一挥衣袖,让他们落给苏洵然检查脉象。 苏洵然瘪着薄唇,忍了又忍,陛下不信任他,这是情有可原的,可是闻伯父,闻锦,姑母,萧铎,还有最可恶的云远,他们明明都知道!他没有,他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怎么办呢,苏洵然只得相信,清者自清,要是太医诊出来说没事,也由不得大家不信。 他是第一次明白,孙子装太久了,做爷爷也会一波三折。 他不情不愿地将手一伸,两名太医围过来,小声道:“侯爷将肌肉松弛一些,老朽只是看诊,不是要命。”苏洵然这拳头看着便硬如铁石,要是待会儿一个不如意砸过来,他们老胳膊老腿的,不死也脱层皮。 老太医都是太医院混迹了几十年了,杏林一道上资历之深,平昌无出其右。 因而他们一搭上手,就知道症结所在了。 今日龙精虎猛,忽然发威力克三军榜首,夺得天魁第一的小侯爷,身体里的血液确乎涌动得不同寻常,奔涌如江河大浪,无止无绝,而且,似乎这浪头底下还有些隐藏着的不安分的东西。总而言之这是极其危险的一种脉搏,他们问诊数十年,也没见过脉息波动如此之剧烈的人。 苏洵然自信没嗑禁药,问心无愧,转而朝云子轩狠狠瞪了过去。 他不晓得云子轩哪里来的勇气,到了这时还不卑不亢,巍巍然不屈地跪在陛下身前,大义凛然地指认他舞弊,始终不反口。 嬴涯蹙起了眉。 他阔步上前,手已按住了腰间悬着的佩剑,“可有异常?” 两名太医对视一眼,顺着苏洵然的目光,朝高台上望去,离远了他几步,这才敢扑通两声跪倒,在众人屏息凝神,无人不担忧惊诧、渴盼着结果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掷地有声道:“回禀陛下,长平侯确实,用了禁药!” “”苏洵然呼吸一窒,错愕之际,怒道,“胡说八道,你们一定弄错了!” 他情绪激动,双目充血,一面说着要拳打脚踢上去,萧铎震惊失望且愤怒之余,理智到底快于私情,一把将苏洵然的手臂箍住,往后拖,苏洵然不肯退,说什么也不能承认,也不能退让,“你们诬陷我!我没有!我没做过!我怎么可能做过!” 他是曾败坏门风,可是为人贵以诚,即便他六岁,他的父亲母亲也会教他的,他怎么会拿苏家累累战功和鲜血换来的家声去舞弊! 他没有! 可是,当苏洵然被萧铎反手制住之时,目光飘向高处时,陛下眼中的失望,和高耸的墨眉,让他心中悲凉,委屈像一股从心里漫上眼眶的洪水,塞不住,堵不得。 没有人信他啊。 他四下里一瞟,他们,全部都睁大了眼睛,在看他的笑话。 包括角落里一声不吭的闻锦。 他们不信。 苏洵然红着眼眶,咬牙朝身后扯住他的萧铎道:“我没有。真的没有。” 孩子可怜,萧铎一时不知该信谁,太医断然不会被人收买了来害他,不然这么浅显的谎言极易戳破,陛下那处绝无法交代,可是苏洵然是他跟前长大的孩子,他以往视功名如粪土,今年虽不知怎么了要力争上游,可也不至于罔顾家教军规,用卑鄙的手法谋夺魁首之位。 嬴涯皱眉,一直凝视着苏洵然的目光,有些冷淡,他朝皇后乜了眼,语调清冷道:“将长平侯押解回宫,朕亲自审问,如罪犯欺君,定斩不饶。” 苏洵然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双含了淡淡水光的,有些委屈的猩红的大眼,仿佛在震惊地问:姑父你真要杀我? 这事太大了,如秋祭不是帝王在场,无论苏洵然吞了什么禁药,到了最后不过轻飘飘一阵风,几板子下来,悠悠众口便能堵住了,但当着帝后玩这一套,即便陛下说可饶恕,百官也不能轻易纵了这颗败坏营风的老鼠屎。 只是可惜,细柳之名,到了苏行之手中发扬光大,身为人子不思进取,反倒要搅浑这一潭清水,弄得乌烟瘴气,人人自危。他们只好喟然感慨一声,这长平小侯爷,着实是个不肖子孙。 苏洵然茫然地让人戴上了镣铐。他不懂,不懂方才明明方才还在为着天魁第一而拼命,他都想有出息了,也想着一点一点把身上的责任担起来了,为什么,没有人给他机会了。 他不敢再看闻锦,他大约能想得到闻锦此时看着他的背影的眼神有多失望,和萧铎一样的失望。 说的话好像突然一下被戳破了。 闻锦扭头,咬唇沉声道:“爹为什么不为洵然说话?” 闻伯玉将女儿蠢蠢欲动的手压下来,他心底怎会不忧虑,只是,“兹事体大,陛下正在怒头上,别触了他逆鳞,稍待明日,父亲想法去为洵然澄清。” 闻锦一眨不眨的目光凝视过来,“爹,你信他?” 闻伯玉道:“洵然是我跟前长大的,我教过他礼义廉耻,他不说全学了,忠信二字却从无违逆。而且此事过于巧合,那云子轩什么时候瞧见洵然服食了禁药?既瞧见了,怎么开场之前不说出来,定要等到他自己跌出地魁十二,而洵然拔得头筹之后?陛下心里也门清,所以锦儿暂且不必忧虑。” 他忍了忍,又想说:你既然这么喜爱这臭小子,老父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冤枉处死呢? 这话,唉,算了算了,女儿脸皮薄。 闻锦心思活又细,闻伯玉所言在理,她只好咬了咬唇,“那,什么时候会有消息传回来?即便那时真能为洵然开脱,他这名次” 闻伯玉敲了她一记,略有不满,“这都何时了,能保住他小命已是造化,莫再多求其它。为父也只能尽力周旋,望陛下念在苏氏满门忠良,皇后操持后宫殚精竭虑的份儿上对苏洵然从轻发落,毕竟——无论如何他是服食了禁药,太医所言不假。” 苏洵然被押解下去了,少年一步一步走得万分倔强,屹立不屈。 嬴涯又道:“云子轩,一并扣下。” 话音甫一落地,云子轩怔愣了,“陛下,我” “人证需出堂。” 嬴涯不给解释,直接挥手,让人将准备给苏洵然的镣铐依样又拿了一份上来,将云子轩一并拿下了,云子轩心惊肉跳,但想到自己是证人,苏洵然是犯人,同样的锁链,意义不一,便忍气吞声,先把这丝火气咽下去。 这二人除名,常侍宣旨,定了今年的天魁地魁并十五人。 其中不再有苏洵然。闻锦的心跳快了点儿,胸口有不容忽视的涩然与委屈,交错着砸过来,砸得她心疼。她捏紧了拳,暗暗地朝云子轩咒骂了一声“卑鄙小人”。 细柳营今年天魁三元一无所获,本来苏洵然积分已冲至魁首,不料杀出来一个云子轩,将自家到手的鸭子一脚踹飞了,这事搁谁谁郁闷,如今又遭到了连缨与虎豹二营的耻笑,一个个更是愤怒,意难平。 营中人分两拨,一拨骂苏洵然,他死了活该,一拨骂云子轩,他狗拿耗子。 萧铎暂且充耳不闻,将云远拽得一跟头扯入大帐,“说,怎么回事!”秋祭场上,便见到云远对云子轩暗中使眼色,萧铎不瞎,知道其中有猫腻。 事已至此,云远再不敢欺瞒,当即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实情,云子轩拿了一壶酒给他,事先已经下了药,连同他这个叔叔也算计在内了。 萧铎听罢,又悔又恨,“所以,云子轩是想将苏洵然除之而后快?如此歹毒的心思,你竟纵容!”云远想解释,萧铎不愿再听,“军法如山,你不必同我多言!自己去领五十军棍,滚回去闭门思过一月!” 云远再是委屈,也只能领罚,灰溜溜退下去了。 萧铎发觉这事真不能细想,他一想,便觉得孩子方才那眼神太委屈了!铁肺都要气炸!他要入宫,他要面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信任 秋意肃杀,闻锦披着排穗子的双花蛱蝶小袄,在树荫合地的抱厦外踱来踱去,闻伯玉回来时,天正好飘起了蒙蒙雨丝,闻锦举着伞快步朝父亲走去。 “爹,皇上肯见你么?” 女儿口吻之中的忧急如焚教闻伯玉稍愣了神儿,他只是想到,要是苏洵然这回栽在禁药上头,恐怕闻锦不会完,即便是告御状,弄出惊天动地的动静来,她也是做得出的。 闻伯玉皱眉道:“我会想法将洵然从牢狱里头捞出来。如果,他是真的下了牢的话。不过陛下宫里头什么动静都没有,我又折返,跑了一趟廷尉司,这才发现陛下没押他去廷尉司。” 闻锦恍恍惚惚地怔了瞬,“这说明什么?” 闻伯玉道:“这说明陛下是念着情分的。那廷尉司什么地方?但凡进去了,就没有能全须全尾出来的,陛下是心里头明白,舍不得呢。”闻伯玉将胸脯拍了拍,朝闻锦道:“明日我再去一趟,有了消息便给你带回来。” 今日不单他,景宁侯也在宫门口吃了闭门羹。 皇宫就是四堵不透风的铁壁铜墙,只要是陛下不愿放出来的蛾子,外头休想窥见它半片羽翼。 陛下心思难测,如海之深,闻伯玉也是拿不准,即便苏洵然没下廷尉大牢,但到底最后是死是活,闻伯玉也不能肯定,他只是怜爱地低头,将闻锦的秀发抚了抚,“放心。洵然是我家的人,现在不是,以后也是,爹不会坐视不理。” “” 闻锦困惑地朝闻伯玉看了眼,他苦笑着无奈一叹,负手朝飘雨如丝的内院走去。 闻锦一时没咂摸出那意思。 只是她答应了苏洵然,只要他能不垫底,她就为他做紫铆胭脂,其实闻锦早就上手开始做了,不为讨价还价,不论他最后输赢,只要他为此拼搏过,认真过,就值得她的心意。闻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回寝房,将东西收拾出来,用最精致的锦兰缀金丝的盒子将胭脂封了起来。 * 皇帝暂且没管苏洵然,将人提回宫中,便让人将他软禁起来了,苏洵然脾气拧,对嬴涯却百依百顺,大抵是皮囊底下泡着一把忠君爱国的凛然之骨,对皇帝的命令都极为服从。 这脾气像极了他死去的那个爹。 嬴涯无奈,转而去了皇后的寝宫,苏皇后正卸妆,菱花镜里映出一个明丽盛妍的脸庞,眼神却很落寞,镜子里恍然多了一人,苏后一怔,跟着被嬴涯握住了手腕,“皇后。” 苏皇后行了礼,客套地,甚至带着一丝疏离,也不为苏洵然求情,便一直安安静静等着,嬴涯叹了口气道:“你以为,苏洵然,朕该如何处置?” 苏后垂下眉睫,淡淡地道:“臣妾自然深信,陛下会给洵然一个清白。” 嬴涯又是一叹。 他的皇后,很喜欢把冠冕堂皇的那一套摆在脸上,挂在嘴边。这就是嬴涯最不爱她的地方,要是他的皇后肯低头同他撒个娇,服个软,或是在床笫间对他迎合一二,让他有些作为男人的尊严和骄傲,嬴涯怎么会不喜欢?也许早对她掏心挖肺了。 “朕想听你的实话。” 皇后顿了少顷,她朝后头退了一步,再朝嬴涯低身一福,“真话便是——于私,洵然是臣妾的侄儿,苏家只剩这一根独苗,臣妾自然不愿他有失。于公便没有了。臣妾一个妇道人家,只有私心而已。” 顿了顿,她又神色澹澹地道:“臣妾学不来那套低头折节的求人的法子。” 嬴涯一愣,又笑道:“皇后在隐喻什么?” 苏后道:“臣妾不敢。” 嬴涯哈哈一笑,就当她这是吃田昭仪的醋了,往前跨上三步,一直将苏后逼到了角落之中,她略带一丝张皇地抬起头,才松散发髻,一绺青丝挂在步摇上,这俏脸微微白的,倒有几分受惊的兔子模样,嬴涯爱极,将皇后抱起来,低笑道:“朕让人都滚远了,今日谁也扰不了咱俩,咱们夫妻许久不曾‘叙旧’了。” 苏后咬了咬唇,忽然委屈地垂下头,眼眸慢慢地红了。 嬴涯叙旧的方式还是简明扼要,直奔深入交流,掐得咬得,苏后受不住,拔步床哼哧哼哧地乱晃,苏后忍了又忍,终是被嬴涯掐得喊了出来,嬴涯就爱折腾人,一听到这销魂蚀骨的声儿,一想到这声儿是从冰美人皇后喉咙里发出来的,便兴奋得像头野兽。 一个时辰嬴涯喊了三次水,最后抱着皇后去浴身之时,苏后已经累得快睡着了,嬴涯以为她已入眠,便抱着她的腰肢,嘴唇吻住她的红唇嘬了一口,“朕还不是征服了你?同朕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要的,朕会不给你?” 说着,又惩罚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皇后的脸被水浸过,慢慢地露出本真的面貌,肤色不若刚入宫时白嫩新鲜,那时候就像一块豆腐,嬴涯是碰一下都怕弄坏了她,便每晚只敢抱着她喊她的小名,一动不敢动,如今 岁月是不能饶人的,再艳光照人的美人,到了嫁人生子之后,都难免会黯淡下去。嬴涯皱了皱眉,正要落在雪白脖颈上的这一口便没咬下去了,他双臂一松,将皇后放入了浴桶里,自己起身胡乱擦拭了龙体,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袍子,吩咐人去将公文抱到未央宫。 皇后醒来之后,身边空空无人,衣裳袍子都是侍女换的,她心里知道嬴涯的火来得快去得快,在她身边是不会久留的,失落地攥住了被褥,朝外头喊了一声,问太子在何处。 宫人来传话,太子在东宫,已歇下了,皇后便不再问。 赢央撑着下巴看表哥在院中打木桩。 从木桩,到箭靶,然后到表哥拿起了银枪,虎虎生风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枪法,赢央看得昏昏欲睡,等苏洵然汗流浃背地收势,眼眶红红地,立在原地一声不吭地那袖子开始擦汗。 赢央下巴枕在小手臂上,低声道:“苏哥哥,我是真的很困,陪你在这儿坐了快一个时辰了。” 更深露重的,小太子也要休息啊。 苏洵然枪尖下的红缨随风舞动,有股猎猎的风采。 他回头,朝回廊下台阶上坐着的赢央蹙眉,“我武艺不行?” 赢央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苏洵然声音一提,“那为什么没人信我!” 说罢,他一枪.刺出,东宫里头小太子精心浇水养的一株菊花被刺穿了。 花瓣撒了一地。 “我的菊花!” 小太子怒了,屁股一拍站起来,瞪着苏洵然指责道:“你坏!” 苏洵然眉毛一挑,“看你炸毛那样儿,哪有一国太子的端方持重?” 赢央反唇相讥,“呵呵,如若不是你吞了禁药,父皇能把你弄到宫里来?宫里除了父皇就我一个男子汉,还只能把你安排在这儿住!呵呵,呵呵我明天就跟父皇说去,你不爱同我玩,欺负太子,呵呵,这下不死也判你流放。” 要不是他一下紧张说了太多“呵呵”,苏洵然真信了,他侧过身,不以为意地翘起了唇,“无所谓,你爹不信我,你又这么狠毒,我活得过今天活不过明天,不如流放了干净!” 说到“不如流放了干净”又是莫名其妙眼眶一红。 不知道多少人,盼着没他这个麻烦吧? 他没给苏家的美誉添上一砖一瓦,这些年反在自毁城墙,如今闻家不信任他,萧铎也不信他了。 “呵呵。”苏洵然不知怎地学着赢央把自己嘲讽了一把。 赢央一下过意不去了,“唉,你别红眼睛啊,多大了还哭鼻子。我不让父皇流放你,我开玩笑的,我就你一个哥哥呀。”他抱住了苏洵然那杆直晃晃映着月光的银枪,嘟嘟嘴,“我再不对你冷嘲热讽了好不好?苏哥哥?我保证,父皇抓你回来就是给你一个教训,让你以后别犯傻,相信一些乱七八糟的人,真的,我发誓你能毫毛不少地回家去。” 苏洵然皱眉头抽回银枪,“我警告你,你再说一句我哭鼻子,我打得你回头找娘你信不信?你知道,我把你提起来跟拎鸡崽儿一样。” 为配合他最后的倔强,赢央点头如捣蒜,“我发誓我没看到你红眼睛了。” “” “苏少爷。”沉默之中响起一道声音。 苏洵然同赢央都回头,是东宫的一个内侍官,捡了一包袱东西脚步匆匆来的,“这闻锦姑娘让人送来的,人刚走,说若是能见着您,便给您送来。” 苏洵然又不是阶下之囚,加之陛下今晚神清气爽,什么东西也没问,直接让人扔到东宫来了,苏洵然纳闷儿,解开包袱,赢央的小脑袋拱白菜似的往里钻,四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盒封存精致的胭脂瞧了又瞧。 “这是什么啊?”赢央伸手要碰一下。 他小气的表哥手脚快,利落地往怀里一揣,忽猛抽一口气,本来如乌云罩顶的脸瞬时变得无比坚定和振奋:“我要出宫找闻锦!” 赢央慢了一步没留住,朝苏洵然已经奔出几丈远的背影呐喊:“你忘了你是被绑回来的啦!来人呐,给本宫将长平侯摁住了!不许他跑啊!我娘啊!赶紧的你们这帮饭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擦药 嬴涯御极以后,一直浅眠, 北宫乃是朝贺议政之处, 嬴涯披了缁衣, 墨发束成一绺,简装去见方才在宫门口就被用渔网缚住了的长平侯。 呸,就一兔崽子。 嬴涯虎着一张脸, 等见到渔网里犹在挣扎叫嚣的苏洵然,目光一冷, 却笑道:“好厉害的长平侯, 拿朕的大内不当大内, 当你家泥巴墙呢。” 苏洵然一动不敢动了, 委委屈屈抿住了嘴。 渔网捆住的少年看起来像只脆弱无助的刺猬,嬴涯晓得他心里委屈,叹了一声, “朕本来想明日抓云子轩过来与你对质,如今看来——”他皱眉道,“将云子轩押上来。” 等人应声走了,苏洵然这才跪起来,由嬴涯的人上手将渔网解开了, 那渔网是金刚索制的, 苏洵然方才虽挣不开,但也给金刚索破坏了一角, 上头还擦了些苏洵然的掌心血, 红透了, 嬴涯攒眉,一股无名火蹭蹭冒上额顶。 苏洵然则小声道:“我要出宫。” 嬴涯“呵呵”一声,“来人,将恭桶给长平侯抬过来。” 苏洵然愣住。 身后立马有人将恭桶抬上来了,嬴涯手一指,“来,就在这儿,出给朕看。” “” 少年脸颊涨红,“不,不要了。” 一山更比一山高,嬴涯的段数绝不是他小表弟能比的。 只是这“呵呵”二字,真是一脉相承。 云子轩很快被押解上来,秋祭猎场上义正言辞地揭发苏洵然的正义之士,忽然哑火,这时苏洵然才发觉,云子轩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只穿着一件中衣,手臂,胸腹,腰背,全是铁钩银鞭划出来的狰狞伤痕,有的甚至血未凝固,刚打了一阵儿,还没喘口气,人便被抓上来了。 苏洵然怔忡许久,这才知道陛下姑父是给了自己多大的面子和恩典,心头委屈不敢发作了。 嬴涯问道:“招了么?” 执鞭侍官沉声道:“已招认,是他买的禁药,构陷长平侯。”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苏洵然皱眉,有股如释重负之感,朝云子轩扮了个鬼脸。 对方则急怒攻心,暗暗捶地,一口血沫子吐得跟云远如出一辙,总之都是因为苏洵然。 事实上云远已经病急乱投医地招认了,嬴涯不过是故意多让云子轩吃了点苦头。“洵然,这个人你说怎么处置?” 苏洵然哼了一声,“打了板子送回老家,我不想再在军营里看到他。” 云子轩这种没有信誉,破坏细柳营名声的,嬴涯也留不得,早有此打算,没想到苏洵然没给他加刑,倒有几分令人刮目相看,嬴涯便应道,“是极,即日起便将云子轩扔出细柳营,云远罚半年俸禄。” 苏洵然尚且来不及喘口气,嬴涯又朝他笑了笑,这笑容教苏洵然心肝直颤,皇帝陛下恢复淡漠严明的一张脸,摆袖道:“长平侯,罚棍刑三十。” “这”苏洵然怔住了。 没说发落完云远还要打他的啊! 嬴涯道:“朕抓了你们两个来,一个满身伤,一个毫发无损,传出去有碍朕的威名,打完就可以滚了。” 也好吧。 苏洵然迫不及待要见闻锦,赶紧让人哼哧打完了,背上又多了三十条棍印,脸色发白、脚步虚浮的长平小侯爷心想——原来以前将军打我是留了情的来着。 他一瘸一拐,走一步路扯动一下伤口,歪眉斜眼儿地就出宫去了。 * 晚烟如雾,月华如练。 闻府早已落了锁,这个时辰了,苏洵然自知不便叨扰,纠结了一会儿,沿着街市往苏府去,苏蓝一把年纪了,这会儿竟不睡,一直在门口等着苏洵然,苏洵然便怔了怔,有点儿愧疚和心虚。 苏蓝也没多说什么,关怀了几句,便去睡了,只是苏洵然蓦然心领神会,朝灵堂看去,烧了七支香还没熄,依着大卞的礼法,七支香是向先人告罪烧的。 苏洵然又咬咬牙,自己乖觉地趴在祠堂给父母守了一夜香火。 次日一大早,闻伯玉便接到了苏洵然已经被放出宫的消息,太医诊断,说长平侯服食的禁药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的高亢兴奋,一旦过了时辰,便会自己退散,而长平侯确实修习了内家功夫,在秋祭场上,当时是否被药物所左右都尚且不明,云子轩不堪用刑,已尽数招认,他对苏洵然偷用了禁药。 本来云子轩以为,苏洵然服食禁药后那积分至多也不过地魁中游水平,没想到苏洵然最后竟夺得魁首,苏洵然以前只是装的窝囊废罢了。 云子轩计划扑空,被皇帝亲自从细柳营除名,叔父连坐,没脸见人,灰溜溜地当晚便走了,行李都是后来云远让人来拿的。 而苏洵然也没回细柳营。 锦秀阁一大早便有了生意,闻锦用剩下的一些紫铆做了几盒胭脂,但杯水车薪远远不足,楚秀致听说了苏洵然被抓了又放,有些惊异,不免问了几句。 闻锦道:“洵然还是个愣头青,做事莽撞冲动,但不是奸恶之人,我信他。” 楚秀致缓缓点头。 珠络取了一盒水粉,说阮夫人要的,楚秀致便让人拿走了,闻锦抬眸道:“阮夫人是谁?” “一个孀居的贵妇。”楚秀致胡乱应了几句,没说,阮夫人照顾锦秀阁的生意,是想给自己儿子与楚秀致牵线。 楚秀致并不排斥再找个男人,她和离也两年了,总是留在娘家,家里催,小弟也毛糙不肯长大,阮夫人的儿子是文武全才,生的也如清风雅月,楚秀致并不讨厌,阮夫人便让儿子约了她明日在秋爽楼用午膳,品金菊。 请柬已经递了,楚秀致也答应了。 她一个成过婚又和离的女人,不似未出阁小姑那般顾忌,对抛头露面早已不在意了,敢娶她的人本来也少,如今好容易碰上一个,楚秀致并不觉着她应该放弃。 闻锦没问出第二句,正挑拣花瓣的手,被人用力又仔细地一握,身后一阵劲风扑过来,人差点儿将闻锦压下来,闻锦吓得脸色一白,幸得是苏洵然开了个玩笑,他灿烂的大大笑脸从一捧菊花后头钻了出来,“闻锦!” 闻锦被吓了一跳,差点坏了一篮子花瓣,伸手就打他,“不听话!” “姐姐。” 苏洵然耷拉了下脑袋,将手里的一把菊花拿给闻锦,“这是金丝菊,是太子殿下亲自浇水灌溉的,我看了喜欢,从他那儿抄了一把回来的。” 闻锦眯了眯眼,“你摘的,怎么这花蕊还被挑破了?”闻锦便知晓他入宫一趟不会闲着,定要闹出些动静,只要皇上不把苏洵然关起来,他所到之处一定鸡飞狗跳,但是闻锦朝苏洵然背上一拍,见他顿时脸色惨变,嗷嗷地喊疼,她心里便清楚了。 脸色一板,将他的手臂一抓,“同我过来。” 闻锦抓住苏洵然到二楼去了,这地方是苏洵然的噩梦,上回他也是乖乖在这儿任由闻锦摆弄,结果因为那十根指头让细柳营的人嘲笑了半个月。 闻锦这回又将人摁倒在椅背上,正色地盯着他,“苏洵然,你家里除了苏蓝和几个家丁,还要有几个心灵手巧的婢女,以后别老把自己的钱花在下三滥的东西上,你给我记住了。譬如这种时候,你的婢女要给你上药,苏蓝就照顾不到这点。” 苏洵然嘟囔了一声,不敢苟同,“我有你啊。” 闻锦脸色更暗,咬牙道:“我告诉你,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涂药,以后我再不给你涂了!你都多大了,日后能不能好好保重自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明明怕疼怕得要命,却整日地要出门去逞英雄。你还真当自己是百战不殆的长平侯了?” 虽然闻锦这话是在骂他,但苏洵然却听得浑身每个毛孔都舒舒坦坦的张了起来。 他听话地将上衣剥开了,露出隐隐贲张的肌肉,泛着健康如麦的淡黄色,除了伤痕狰狞的后背,其余的皮肤都还算是完好无暇,闻锦忽然长长地抽了一口气。 这个少年身体,渐渐快变成大人身体了,那不是闻锦应该看的。 她发誓,真的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苏洵然,翻过年头你就要十六了,好好记着姐姐说的话,不然日后给你娶个凶悍的媳妇儿,天天管教你。” “还有,云子轩陷害你那是他的错,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自己把言行都规矩着点儿,就凭你是长平侯,他也不敢惹你。日后在细柳营不要轻易得罪人,陛下明察秋毫才放了你,要是碰上不讲理的,你到哪儿都说不清去。明白了么?伤好了就好好回营去,今年不济还有来年”闻锦说着说着,发觉自己扯到了一个苏洵然不怎么爱听的话题,气氛尴尬不已,便忙微微红了脸打住了,打量起他的伤口来。 苏洵然忽低头沉默。 闻锦一时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手指抹了雪白的药膏擦开,替他将上衣袍往下拉了拉,冰凉的药膏贴着温热的手掌,柔柔软软的,一下按在苏洵然凸出的背骨上。 透着一点儿骨骼锋利的手掌,带着温温热热、冰冰凉凉压下来,苏洵然忽然细细地哆嗦了一下,几乎是瞬间之事,电光火石之间,少年的脸颊、耳垂、脖颈都红透了,闻锦站在他身后还没瞧见,手掌按摩着,压着他的穴位将药膏敷开。 苏洵然从小与人打架,没受伤的次数多,但受伤的次数也不少,闻锦隔几个月就要给他擦药,这已经成了某种积习。 但也就是在最近,闻锦觉得有什么东西应该不一样了,譬如他们是姐弟,不可能一有事她就扒了他的衣裳给他上药,上次他被十八罗汉所伤,闻锦命人送了药过去,这事便算完了,今日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儿,道:“我说的你都听到了没有?” 跟前传来少年低着头,嗫嚅不清的嗓音,“嗯哼。” 闻锦咬牙,“算了,我不给擦药了,你自己来。”她将手一拍,捡起一条毛巾擦拭了手,走到苏洵然跟前来,他飞快地衣裳抖落开往身上穿,手忙脚乱地,硬是不接闻锦手里递过来的毛巾。 “怎么了?” 闻锦蹙眉,“这是干净的。” 没见过他因这个忸怩啊。 闻锦今日有点儿恼火,将毛巾往他手里一塞,“把我的话都仔细想想。” 苏洵然攥着毛巾要遮住什么,可是欲盖弥彰,来不及了,他试图努力过的,可是闻锦一直在关心他,还撩拨他,他就有点儿这种事根本就不能控制得住。俊脸飞着两朵彤云,红彤彤的似要灼烧起来,他仰着头看了闻锦一眼,便又垂下来,然后还有点儿难堪和羞耻,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 闻锦的手还没抽回来,只松开了毛巾。 她微微一怔。 然后,手腕被一只悄悄立起来的小蘑菇舔了一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反应 女孩子几乎天生比男孩子多一窍,闻锦算不上心细如发, 但上次在马车里, 一个小小的意外之后, 闻锦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从那以后,闻锦一直在想法, 暗暗地敲打苏洵然,如今他们都大了, 尤其是她, 已到了及笄年华, 虽然他们有姊弟情谊, 但毕竟男女有别。 闻锦以为,少年不察一时被皮相迷惑这种事是很常见的,那日只是突发状况, 她找个机会说穿了,苏洵然会自己收敛。 闻锦以为,她不会自欺欺人。 但是等她真真切切察觉到,少年对她逾矩的、出格的而且分外明晰的欲望之后,闻锦错愕之余, 仿佛活吞了一只蛞蝓。她用力地将手抽离, 往后退了好几步。 荒谬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她第一反应不是要厉声叱责苏洵然生了不该生的心思, 用姐姐的威严和权力, 而是想逃。 苏洵然再是不通世俗,也从闻锦顷刻之间变了的脸色之中读出了嫌厌和憎恶。 “我闻锦你别走,我有话” 闻锦已经抵住了墙,她看着苏洵然的眼神,除了震惊之后的厌恶,肢体已不自觉戒备了起来,苏洵然嘴里发苦,好像一颗苦楝子钻进茶壶里倒不出,便一直哽在瓶颈。 珠鬟见姑娘拽着苏少爷上楼去了,许久不见下来,又没动静,正探着脑袋要走上来,闻锦心思一凛,鬼使神差地又往苏洵然支起的小门帘瞟了一眼,他窘迫又羞耻,完全不知道怎么摆弄手脚,显然是不会兽性大发扑上来的,闻锦才稍稍安心,咬了咬嘴唇,朝正要走上来珠鬟道:“没事,稍后我便下来。你在下边盯着生意。” 珠鬟听到了声儿,安了心,回道:“好。” 闻锦又朝苏洵然瞟了一眼,背过了身,“你说。” 在此之前苏洵然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个情状,在最不该曝露心意的时候露馅儿了,他知道,他一定会吓着闻锦。身体的诚实反应,不是少年一时意乱情迷的不受控制,而是,蓄谋已久的终生之许。 他要是说一句爱,一定会让闻锦抽身便走,嫌弃他轻浮。闻锦不会信的。 每一次,她都用他年纪小把他驳斥得哑口无言,苏洵然满腔的苦水酸水说不出,脑子被骤然而来的变故搅得如一团浆糊,口本嘴拙如他,话到嘴边,挤了许久,久到闻锦都不甚耐烦了,猛一回头,见苏洵然还傲然“挺立”着,又是脸色激红地背过身,朝墙砸了一拳,忿忿然不知说了句什么。 苏洵然咬咬嘴唇,艰涩道:“闻锦,你方才还说,要给我找一个很凶很凶的媳妇儿,以后管我,还作不作数我也很想有个人,以后贴身管我,就就你行不行?” 闻锦眼睛一直。 这兔崽子在说什么? 最初的震惊,羞愤,和一丝说不明白的恶心之后,闻锦只剩下手足无措,她比苏洵然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这是她青梅竹马的弟弟,只比她小两个时辰的弟弟,他们一起在龙泉寺出生,六岁之后经常一起同桌用饭,甚至曾同席而眠,不但闻家苏家,整个平昌都知晓他们是一对儿异性姐弟。 闻锦疼他,喜欢他,是拿他当弟弟,又怜惜他自幼父母双亡,有时说话便像一个长者,有倚老卖老之嫌,这都是在规劝他向善,她给自己的关于苏洵然的身份,就是他的姐姐。她当了他九年的姐姐,这种情谊,不是说散了便没有了的,自然,也不是说让苏洵然亲手来推翻,她便能接受的。 苏洵然见闻锦动也不动,心思不由地愈发忐忑,便又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闻锦。” “我是真的。” 闻锦背着身气笑了,“什么真的?你对我的心思,是真的?别说傻话了,你能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你不是记着么,我说过的,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苏洵然对闻锦素来脸皮薄如白纸,但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再护着那层看不见摸不着的皮,闻锦恐怕转身去了,再不理他了,他上前一步,终于将身体里涌动的熟悉的情生意动压了下来,嘴唇咬出了血色,“我不是那样的。” 闻锦扭头,朝不近不远处背着手,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的苏洵然嗤笑出声,“什么这样那样?你那些要姑娘命的甜言蜜语恐怕也是同景璨学的吧,他便没告诉过你,他那套滥招根本都不好使,秀致从抛弃他以后,一点都不再想过他!” 苏洵然又是一怔,“可,可景璨不是那样的!” “那又是怎样?”闻锦隐忍地别过头,背过身后的手指甲在木质的扇叶门上抠出了一丝木屑,指尖上的疼一直蔓延到心上,“苏洵然,你——好样的,敢对我动歪念头,好,滚你的,以后不许来闻家,也不许来锦绣阁。” 在苏洵然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红了眼眶,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盼她收回那声死刑宣判时,闻锦咬咬牙,“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轻浮?你把我的弟弟弄没了,我讨厌你。” “” 苏洵然呼吸滞住,两侧的拳紧了又松,听到木梯上响起了橐橐的响声。 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似的,红着眼眶便要追下去,从前门到后院,到处找,到处喊“闻锦”,楚秀致回眸,朝苏洵然诧异地看了一眼,放下了手中不成气候的珠粉妆盒,慢慢地道:“来迟了,闻锦才坐上她们家马车回去了。” 苏洵然的胸口又是一震。 一剑诛心。 那天苏洵然都不晓得,自己怎么还能腆着脸拔足飞奔到闻家便扣门,没有一个人应他的,闻家的大门严实地掩上了,苏洵然便在门外喊,喊了好一阵儿,才有珠鬟出门来,苏洵然急不可耐地要往里闯,珠鬟却是有备而来的,轻声漫语道:“苏少爷敢迈进闻家门槛一步,姑娘便立下死誓再也不见你一面。” 闻锦做事,一贯是快、狠、稳健。 轻飘飘一句,便拿住了他蛇头七寸,苏洵然生生刹住,怂得把差之毫厘便要踏入门槛的右脚拿了回来,苦涩地抹了把眼睛,“闻锦真的不愿意见我了,一辈子都不想见我了?” 珠鬟叹了口气,道:“苏少爷,您到底同姑娘说了些什么,奴婢从没见她这么生谁的气过。她眼下正在气头儿上,连郎主夫人都拧不过她的,您还是先回府罢,不如这样,等什么时候她松了口,愿意见你了,我便上苏家给你传个口信儿?” 珠鬟还是聪慧的,知道两头不得罪,先稳住苏洵然,再稳住闻锦。 但苏洵然明白,这种事,闻锦只会快刀斩乱麻,不该有的枯藤野蔓,她素来斩草除根毫不留情。 要是闻锦决定了某件事,她撞破头也会一意孤行到底。 苏洵然便进退维谷,进也是死,退也是死。 如果早知道,他根本就不该今日去锦秀阁,更不该在闻锦要给他擦药时,贪恋一时一刻的温暖和甜蜜,就把心思昭昭地摊在了她的眼前。 他对她是有欲望的,很多很多,是闻锦不可想象的那种,或许有少年人血气方刚的缘故,但更多的是因为他喜欢闻锦,喜欢到不像武学上出招收招那般收放自如,它堵不住藏不住,很容易露出狐狸尾巴。 没想到一下就让闻锦抓了个正着。 苏洵然也不答话,便杵在那儿,一声不吭地红着眼睛,欲哭无泪地艰涩地别过了脑袋。 珠鬟从没见过这阵仗,一个在屋里哭,一个在屋外哭这是天要塌地要陷了么? “苏少爷,我看” 苏洵然攥紧的拳一根一根地被他掰开,“别同闻锦说我来过。她要是愿意见我了,你就来告诉我一声,我我不打扰她,我我这就走了。”珠鬟“哎”一声,没留住人,少年失魂落魄地便踩着台阶奔下去了,背影却似一团沾了风的火,到哪哪着。 以往苏洵然常态下惹是生非的都不少了,珠鬟还怕他这副模样在平昌街头闹事,后脚便回了府上,大门一掩上,便奔到了西苑,闻锦在寝房里哭,白氏一直在外头扣门,闻锦始终不开,珠鬟过去先行了个礼,白氏面露忧色,“这回又是为着什么事?她从来不与洵然争执什么的,洵然这回也受了委屈,照理说俩人不该一见面便放炮仗啊。” 珠鬟据实以告:“奴婢只是听着,苏少爷刚到锦秀阁时,姑娘挺欢喜的,知道他受了伤,还要给他上药来着,后来便” 白氏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珠鬟说的,有理有据,让人深信这中间必定多了什么难堪之事。白氏抿唇,道:“不要知会郎主,我同锦儿说了就行了。你下去煮碗粥来。” 珠鬟依言便退下了。 白氏不再敲门,道:“锦儿,你再要是不出来,娘只好喊人来将门板拆了。” 闻锦抹完泪珠,早就不想哭了,就是还有点儿难堪,她知道依着她亲娘的脾气,这事是干得出来的,便起身举步朝门外走去。 白氏倚着门框,对哭得妆痕凌乱脸色微白的闻锦道:“无论如何,你是闻家的女儿,娘再是喜爱洵然,也永远是先为你考虑的。你若是受了委屈,便同娘说,不要自己掖着。” 闻锦朝白氏扑了过去,呜呜咽咽地抱住了她。也不说苏洵然今日对她做了什么,愤怒之后,剩下的全是被轻浮浪子调戏的难堪,和对苏洵然深深的失望与罔知所措。 * 苏家里里外外跪了几行人。 苏洵然落魄地一抬起眼,苏蓝在朝他使眼色,他惊讶地一瞥,这院落里里里外外跪着的都是宫里来的人,服饰制式苏洵然不能更熟悉了,宣旨的石常侍更是苏洵然见过无数面的。 他不知道宫里来人的来意,乖乖地走过去,扑通一声跪下来,心灰意懒地等着宣旨。这会儿,除非陛下赐婚把闻锦嫁给他,没什么能让他愉快的。 但石常侍还真是石破天惊的一声,“恭喜了骑都尉大人。” 他笑眯眯地朝跪在青石板上的苏洵然折了下腰,这话外不乏恭贺和讨好之意。 苏洵然怔了怔,倏地抬起头,日景迷眼,晃得他脑袋一阵天旋地转。他愣愣地道:“你说什么?” 石常侍便肃容地展开圣旨,“长平侯接旨。” 苏洵然只得收敛形容,跪直了身体。 陛下有旨,擢细柳营青牌令苏洵然为骑都尉,秩比二千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执拗 云子轩在酒水之中下药,成功一脚把苏洵然摘出了秋祭十五甲, 因此即便他自己碰了一身腥, 甚至连累云远, 都自认为并不是一无所获。 至少苏洵然也没进天魁。 但他砸破脑袋也想不到,陛下没给苏洵然定名次,而是直接越过三级, 将他擢为骑都尉。 从高祖以来,这还是大卞第一个骑都尉。 苏洵然接旨时还是懵的, 一直到石常侍又笑眯眯地朝他比划了一个口型, 他才怔忡着, 朝身后的苏蓝望去, 苏蓝也忠诚地跪于君威之前,不悲不喜。但苏洵然就是知道,苏蓝很高兴。他也忽然如拨云见日似的, 重重地点头,“我不会辜负陛下厚望的。” 石常侍见他乖巧,心满意足地颔首,“陛下的意思,请骑都尉大人五日之后同赴上林野猎, 观祭礼。” 这陪王伴驾之事, 本该由陛下钦点的十五人随从,但苏洵然他呆了少顷, 石常侍笑道:“他们只能算是三营主将的门生, 骑都尉大人, 却是天子侍从,持剑为天子护持。大人心里有数就好。” 原来这才是,当日陛下“不分青红皂白”将他的名姓从朱砂红牌上抹去了的缘故。 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不信任,而是为了予以重任。 苏洵然接旨之前本来还有些心不在焉,这封沉甸甸的圣旨压下来,便身不由己地将腰背挺直了起来,双手奉承,继而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颗哄孩子的糖来得太及时了,他美滋滋地舔了舔嘴唇。 想着,他如今也是有实权的骑都尉了,闻锦会很喜欢的。她高兴了,也不会不理他了。 几乎就是在接旨之后,石常侍摇着塵尾领着一队人退出苏家大院,苏洵然便欢喜地要扛着圣旨冲到闻家去,苏蓝睨了他一眼,这一眼又太过明显的责怪,苏洵然只好收敛,吐了吐舌头,被拎到祠堂,又给父母磕了十七八个响头,磕完了时额角撞出了一个青黑的大包。 苏蓝无可奈何地一叹,回房取了一盒药膏,他是不给苏洵然擦药的,苏洵然便只好自己过手,叫住要离去的苏蓝,“苏蓝,我什么时候,可以成亲?” 苏蓝似是一愣,他回头来朝乳臭未干的毛孩上下瞅了好几眼,声音还有些冷淡:“再过两年。” “两年么。”苏洵然心道,两年对他而言,不久也不短,可对闻锦就太久了,开了春闻锦便十六了,不说她了,闻伯父肯定不会容忍她留到十七八岁时才出嫁。 苏洵然又道:“可以先定亲么?” 苏蓝想了想,回复道:“可以。” 又目露疑惑,“小公子喜欢了谁家姑娘?” 苏洵然脸颊微红,被蒙蒙的烛火笼上一层半明半昧的光晕,眼波自烛火的跳跃间斑驳如鳞。 苏蓝的面上却又浮出忧色,“公子喜欢陈家” “不是不是!”苏洵然唯恐苏蓝想岔了提错亲,一股脑就将心意倒了出来,“是闻锦”气势陡然一弱,照着苏蓝那惊恐且怔忡的脸,小声把后头俩字补了上去,“姐姐。” “苏蓝,你看成不成?我还有戏不有戏?” 苏蓝是没想过竟是闻锦,原本苏洵然与闻锦就算成日里腻在一块儿,苏蓝都不会觉得他们之间不清不楚有甚么,苏洵然还是个毛孩子,不懂七情六欲,闻锦却只拿他作弟弟,断无非分之想。 但小公子稀罕的人物,他又没法拒绝。 作为苏家家仆,他唯一应做的,就是对苏洵然的要求,尽力满足。 苏洵然还是一眨不眨地凝视苏蓝,盼着他点头一个答应。 苏蓝确实不会拒绝苏洵然,虽然为难,却还是将头颅往下点了点,“我来打点。” 苏洵然欢喜无限,立马跳到了床上,“好,就现在,越快越好,我要同她提亲,我想一辈子照顾她,我想让她立刻就知道,我是认真的哎哟!” 床帐并不高,少年幼年时可以蹦跳如猴,但随着身量的渐渐抽长,如幼树渐成,跳了没两下,一脑袋撞上了横木,方才额头磕得大包瞬时又剧痛不止,他忙捂着脑袋坐下来,自知心智不成熟,便小心地朝苏蓝又瞅了一眼,唯恐苏蓝失望了又反口。 对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抱着两条热毛巾迈出了寝房大门。 * 苏洵然隔日又去了锦秀阁,没敢现身露面,只是趴在瓦檐上瞅着人进进出出,始终没见到那抹害得他抓心挠肝的倩影,后来珠鬟来了,找楚秀致取了些原料,便又走了,听他们说话,闻锦近日是不会来锦秀阁的。 苏洵然愣住了,手抓住了一块青黑的瓦,咬咬嘴唇,不甘服输,又往家里去。 时隔几月,他又爬上了自家墙头,黄昏夕阳涂抹了半面墙,柿子树只剩下满满的油绿的叶随风浮动,这是闻锦沐浴的时辰,苏洵然不甘心见不着人,偷偷地趴在墙头等着,结果只看到西苑闻锦紧闭的门户,像一堵隔离他们俩的墙,一点余地都没有。 他跳下来,一晚上抓耳挠腮辗转反侧。 翌日顶着黑眼圈又上闻家蹲点,这一大早的,倒是碰到闻伯玉,苏洵然便凑上去要求能见闻锦一面,这事白氏与闻锦没与闻伯玉详说,只说俩人发生了点口角,事不算大,但闻锦不肯见苏洵然。 闻伯玉以为,孩子小打小闹是有的,没拦着苏洵然,只道:“到底你是男子,不可欺负闻锦,若有敢强迫她心意一下的,我卸了你一条胳膊。” 既然是发生了口角,闻伯玉心思没往深处去,以为是苏洵然冒进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但他没猜到女儿心意,还以为闻锦心里有这臭小子,自没有阻拦,吩咐人将苏洵然看着点儿,便要上朝了。 临走前,又对苏洵然一同敲打,说他如今贵为骑都尉,长平侯,行为不知收敛,迟早招致祸端。 苏洵然乖乖地挨了训,才摸到闻家来。 闻锦知晓苏洵然这倔脾气不肯罢手,便让珠鬟取了原料,正于西苑以油火煎烧唇脂。她自是没想到闻伯玉竟将人放了进来,珠鬟惊诧道:“苏少爷。” 她手中舀了一匙零陵香,忽然手一抖,食指被油火星子溅起来击中,一下便烫出了一个泡。 苏洵然怔了怔,疾走几步上前来。 他伸手要抓闻锦,闻锦皱着眉抽开,往后疾退,沉声道:“谁放你进来的?” “我” 苏洵然搔了搔后脑勺,“你给我看看伤好不好?看了我就说,说完我就走。” 闻锦蹙眉,“不必。” 她背过身,用湿帕子将烫伤的手指头裹了起来,道:“我说过让你不许来闻家。这不是你苏府,还轮不到你说来便来。” 尽管背过身见不着苏洵然面,但也知道她话说重了,苏洵然不知道怎么委屈。她咬了咬嘴唇,“珠鬟,替我送客。” “你说过这也算是我的家的!” 珠鬟上来推他,苏洵然倔强,不肯走,可怜地嚷嚷道,“闻锦,你说话又不算了!你说过的!” 被一通指摘,闻锦脸颊充血,猛回头,朝苏洵然道:“那是对弟弟说的。” “我”可是我不想当你弟弟啊。 苏洵然眼眶红得快,一下便又要哭无泪了,闻锦嘴硬心软,又心疼得要命,忙又冷硬地背过身,吩咐道:“珠鬟,找几个人来将长平侯轰出去。” “闻锦”他哀哀的声音,像只离群的雁子,从半空之中一头栽落。 灰头土脸的,碰了满嘴的沙子。 苏洵然苦涩地揉了揉眼睛,“我我不能就这么放弃,拼了以后再也不能跟你说一句话,我也不想当你弟弟。” 闻锦真想劈头盖脸地教训他,当她弟弟那点不好了?她从小给他蹭饭,给他送小玩意儿,香囊布偶不知送过多少,后来她操持锦秀阁,赚了第一笔百两,她想到的第一个分享喜悦的,就是苏洵然,她请他到平昌最大的酒楼吃酒,这祖宗大手大脚,一顿饭便花了三十两。 她也从没抱怨过苏洵然什么。 只唯独他在细柳营不争气,这几年她耳提面命过,威逼恐吓过,他都不听,她才脾气见长,逮着他便忍不住数落几句。 可这也是为了他好。 珠鬟心里头为难,面上带着恭敬的神情,请苏洵然出门,不然她真会动粗。 苏洵然依依不舍地往后退,直至被台阶绊倒,他哼了一声,闻锦也没回头,他心冷如灰,默默地爬起来,扭头便又走了。 闻锦实在是有太多心事堵在胸口,手指甲掐住了食指上的水泡,用力挤破了,也犹若不觉。 怎么才几天不见,又把自己弄伤了呢?额头上怎么那一大块包? 这小兔崽子,没一天是让人省心的。 闻锦“嘶”了一声,贝齿一咬,回房去取了一支药膏。 珠鬟送走苏洵然又折转回来,闻锦忍着自己指头的疼没吭声,反而沉默了一小会,将药膏塞给珠鬟,“你去景家一趟,让景公子代送给他。” 珠鬟故意提了提嗓音,“送给苏少爷?” 闻锦知道这丫头故意的,抬起头狠狠剜了她一眼,“不许问。” 她心里有数。 珠鬟对闻锦的吩咐自然是听的,只是,“方才姑娘要是肯当着苏少爷的面儿给他,他会很欢喜的。” 闻锦当然知道,若如此他恐怕当时便要跳起来了。 她蹙眉,“这臭小子惯会得寸进尺,我若是退了一步,恐怕将来不能不遂了他的愿。” 她只要退了一步,恐怕从此以后步步都要后退,由着他欺上来了。 闻锦不想那样,不想做他“媳妇”,这事便不能婉拒,只能一刀劈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阔绰 景璨找着苏洵然的时候, 他还很消沉,奶狗似的扒拉着苏宅后院的一株谢了顶的杨树,爪子在挠着什么, 景璨笑眯眯地凑过眼一看, “唔”一声, 感慨道:“到底是长平侯,功力深厚,血肉之躯, 一点不疼的。” 苏洵然一怔, 再看十指,已经划出了血。 他咬咬牙,坚持不肯认为自己很疼, 将爪子缩了缩,扭头怒瞪着景璨。 ——你怎么来了?看小爷笑话? 景璨将一只白净的瓶子扔出来,苏洵然眼明手快地抢过,他便敲着折扇歪在树上, 照着苏洵然茫然的脑袋瓜敲了一记,“想一想, 谁派我来的。” “你倒有资格伤怀了?” 苏洵然彻彻底底愣住了。 然后,他缓缓地撩开眼帘,“是闻锦?”声音破碎而喑哑。 景璨最见不得苏洵然这股子有气无力的肾虚样儿, 啧啧两声:“闻锦小姑娘家家的, 是怎么把我们家小侯爷折腾成这样的?”苏洵然一眨不眨地, 那目光, 那模样都煞是可怜,景璨蹙了下眉,没再闹了,又笑道:“她家的珠鬟姑娘快把我胳膊拗断了,逼着我发誓不肯说是闻锦给的,不然我就是乌龟大王八,啧啧。” “珠鬟姑娘怕是不知道,在下对女孩子的诺言都是当饭吃的。这会儿说完,过不消一时三刻就消化完了。” “还是景某对你好。不然你得想着,你的闻锦对你一点儿不上心,眼睁睁看你脑袋上撞这么大包,也无动于衷。” 苏洵然垂眸,将干涩得冒着白的嘴唇舔舐了小口。 景璨又笑道:“除了送药,我有个事找你。” 骑都尉大人新官上任,情场失意,心灰意懒,没空搭理景璨那不着调的破事儿。 景璨也晓得,冷笑两声,顿了一下,道:“你知道闻锦她们今年为了红蓝花的事儿发愁么,我找着原因了。” 苏洵然猛抬头,目露惊诧。 景璨目光闪动,折扇拂过一缕微风,肃容道:“果然只有闻锦能让你活过来。”苏洵然被说得脸颊微红,赧然又抠了下树皮,景璨拿下折扇,“是这样的,锦秀阁来的胭脂和红蓝花大多出自檀家花田,平昌城最好的胭脂十有八九是来自于此,但,近来我找人察着,有人恶意朝檀家的花田里撒了碱,檀家人发现不及时,今年的红蓝花几乎没什么收成。” 苏洵然讷讷道:“那是檀家人监管不力。” “对。表面上是这样。”景璨合上折扇,“但往深了想呢,谁要害檀家的花田?是冲着谁的?檀家?锦秀阁?还是我?” 苏洵然嗤一声,“同你有甚么关系。” 景璨鄙夷地垂眸,沉声道:“你知道檀家红蓝花最大的买家是谁么?” 苏洵然对生意场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景璨生意做得大,对女孩子们用的胭脂水粉这块儿也有涉足,只是景璨如此一问,那毫无疑问就是他了。 苏洵然有点儿惊疑。 景璨插手这事做甚么?他又不靠这点儿胭脂钱活着,即便他要做这块生意,即便能赚钱,这点银钞他用去垫桌脚都嫌寒碜。 但景璨却没容他细想,将苏洵然一拽,直直地往外拖去,“我看你不如想法戴罪立功,好好讨你的闻锦姐姐欢心,不然你将你家后院的一十九棵杨树都挠死了,她也不来看你一眼。” “”话糙理不糙。 檀家的花田今年收成惨淡,全靠着一园子上品牡丹,今年才稍稍有些活气。也幸得今上为了讨田昭仪心欢,大手笔购去了檀家的牡丹,这才教檀家喘过一口气来。 檀汝吾恭候景公子大驾,毕恭毕敬地让人带路,请景公子与苏公子到花田视察,苏洵然鼻子灵,一下便嗅到了泥土泛着一股淡酸味儿,景璨解释道:“这田今年不能用了,我用了点心思,托人来替檀家主治理,目前没什么成效,你闻到的是他们配的方子。” 苏洵然少见多怪,睖睁着道:“泥巴也要喝药?” 景璨白了他一眼,摇头一叹。 檀汝吾欲请人奉茶,景璨推说不必了,教人打两口井水给苏洵然便行,花田广袤,此时寸草不生,只边上围了一圈矮灌木,窸窸窣窣的乏人打理,外围的墙却很是稳固,景璨知晓檀汝吾是个谨慎的人,只是家贼难防,有人暗暗地潜入檀家来做手脚了,并非外头的人翻墙而来的。 他低低蹙眉,朝这一带划了一下,“我与檀先生谈个交易。” 檀汝吾上前一步,听说交易,景公子这人是商道上出手最为阔绰之人,而且眼光毒辣,他有点儿拿乔了,“景公子上回便说过,这二十亩红蓝花田,景公子想出手买去。” 苏洵然一怔,怎么,景璨是来买田的?他买田做甚么? 檀汝吾也是商人本色,低笑,“我家的红蓝花田有五十亩,景公子只要一半,二十亩良田,出来的红蓝花也只够一家一年所需罢了,景公子为着谁呢。” 景璨哈哈一笑,“管我为着谁,在商言商,钱我不少你的,两千两。” 檀汝吾为难地摇头,“这是给旁人开的价儿,景公子你是大佛,怎么能也与凡人一般见识。” 这是要坐地起价啊,苏洵然憎恶奸商,鄙夷地迈出半步,将景璨护在身后,“你想敲诈?你也不打听打听爷是哪条道儿上的,还没有敢当着小爷的面占便宜的。” 檀汝吾低头,歉然地连连称是,又道:“我是民,小侯爷是官,我争不过您,但您要想这地儿,它就得公事公办,我这地本来风水极好,坐怀望月,探水得珠,又与我那几十亩的皇家御品牡丹园毗连” “三千两。” 景璨将苏洵然的右肩掐了一把,将人往身旁一带。 苏洵然急了,“喂,你让他宰肥羊了!” 景璨沉着脸色倨不退步,“这块地,我非要不可。” 檀汝吾还是道,“这底价是三千两,我还有一些红蓝花种子” “四千两。”景璨亦深吸了一口气,“成不成檀先生一句话的事儿,景某在这块儿什么名声您是知道的,要是任谁都来敲竹杠,混不着今日。” 檀汝吾见好就收,讪讪而笑,躬身作揖道:“是是。” “哟,景公子这是好大的排面!” 数人一惊,身后袅娜走来一华衣美妇,微笑宴宴。这人是东城阮夫人,也是靠胭脂水粉起家的,阮夫人铁腕手段,雷厉风行,令无数男子也汗颜,檀汝吾眼色一亮,欢喜无限相迎:“什么风将阮夫人也吹来了?” 阮夫人朝景璨看了一眼,朝檀汝吾疏离微笑,语调温柔而傲慢:“我要的地,檀老板可不准卖给别人,今年红蓝花收成不好,我还盼着能有块地儿,以后自己种,方便。” 若是景璨没将价位开到四千两,檀汝吾照着阮夫人早巴结上去了,此时眼珠微微一滚,因笑道:“阮夫人,景公子要这块地,是为着锦秀阁,您要上手争抢了,这不是公然地要揽了锦秀阁的生意么,景公子该不高兴了,您这是让咱们为难。” 苏洵然微愣。 原来,景璨是为了 他的目光转向景璨,来不及细思,景璨正色道:“檀先生是讲求信誉之人,景某愿你记着。” 阮夫人顿了少顷,团扇掩住红唇,眼睛里挤出一丝慈和的笑意,曼声道:“做买卖的讲求银货两讫,如今地契没有,银子也不见,怎么就能说地已是景公子你的了?” 景璨扬眉,“夫人想同在下抢?” 阮夫人笑道:“非是我同你抢,我们家和锦秀阁日后亲如一体了,便不分你我。我想,这女人胭脂水粉上的事儿,还是得女人来做,景公子家大业大,何不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景璨微怔。 “你什么意思?” 阮夫人垂眸颔首,“秀致对我家冬玉倒是印象不错,俩人在秋爽楼谈得正欢。我属意秀致,聪慧又能干,她若是肯二嫁,跟着犬子,倒是我们阮家的福分了。”说罢,又朝如棍子戳着心的景璨笑道,“秀致是玲珑心思,也不矫情,她晓得这一生如何过下来最舒坦,譬如早早地对旧人旧事都抽身” 景璨笑了笑,不说话,脸色渐暗。 苏洵然“呵呵”一声,用小太子最惯常用的那招,阴冷冷朝阮夫人一声哂,“你们家冻鱼?在赌场欠人钱推说要回家取银子,被人在半道上揍得脑袋开花的那位?秀致能看中他?” 阮夫人脸色微变,撑着脸色笑道:“小侯爷年岁尚轻,还不解风月” 苏洵然这会儿最恨人说他年纪小,真想拎起沙包大的拳头问问她小不小,景璨推了他一把, “别胡闹了,我不是带你来打架的。”他朝檀汝吾一笑,“檀先生细想一番,若是想好了,景某愿以五千两购置,此后景家的生意,诚待檀先生照拂。” 这真是给足了面子,檀汝吾自然想攀上景璨,连连点头,再没甩给阮夫人一个眼神,对方气极。 直至出了檀家,郊外沃野,雨后空气清新,苏洵然赧然地把钱袋子一摇,道:“景璨,我问你个事儿。” 景璨将地契折好揣入怀里,淡淡地朝他看了眼,“看清楚了么?” 苏洵然一愣,“什么?” 景璨嗤一声冷笑道:“姓阮的家业已成疲态,真是上赶着要吃软饭!无愧于这个姓氏!毁了红蓝花这种阴私事,说不准便是姓阮的一手操持的。呵,还敢在本公子面前卖巧装乖!” 苏洵然连连咳嗽。 景璨衣摆一撂,大步朝台阶下走去。 苏洵然“喂”一声,扬声道:“我其实是想问你,你不说是爱过、不爱了、你现在好得很么?那你把花田买下来作甚么?他家的田都毁成这样了,你还得花大价钱给泥巴治病!你脑子的病是不是也要治治了!” 景璨脸色泛青。 好一会儿,他转过身,逆着灿烂秋阳,一袭白衣曜目灼眼,他蓦地微笑起来,将自己从上到下给苏洵然一瞅,一览无余,“那话你也信。” 苏洵然呆住。 景璨笑道:“我告诉你——爱过,很爱,放不下,我现在一点都不好。苏洵然,我发觉你这个人是真的缺根筋。” 怎么还骂人了?苏洵然皱眉头要干架,景璨折扇一展,“还想问我,是不是脑子有病?”他忽脸色一沉,笑容刹那之间停在嘴边,厉声道:“是的,我他娘的就是脑子有病,这么多年光棍一条,她跑去跟人相亲了!艹!” 景璨走路带风,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架势。苏洵然看懵了,摸摸后脑勺,有点搞不明白景璨这是在矫情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纸鹤 天色将暮未暮, 夕阳晚烟大朵大朵地垂落青山头,锦秀阁外铃声铮铮,戛然而止, 闻锦将楚秀致从马车里扶出来, 秀致脸色如常, 白里藏红,眼睛里情绪莫名,但闻锦看得出她脸上绝没有喜悦或是羞赧。 “怎了, 阮冬玉不好?” 倒是楚秀致疑惑了,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近日待家里的?” 闻锦垂眸,慢慢地说道:“他明日要跟着陛下去上林,暂且不会来打扰我的。” 从楚秀致认识闻锦伊始, 就从没见她怕谁到了这种地步,见一面都不敢,微微惊疑,说话间两人举步入内, 清脆的算盘声与沉闷的捣药声和在了一块儿,说不出听着什么滋味儿, 楚秀致让珠络熏了香炉,秋意渐浓,外头风声飒飒, 两人便脱了大氅, 围炉而坐, 往火里焙起了栗子。 楚秀致道:“阮夫人想把生意做到锦秀阁来。” 先前闻锦不懂, 但这话闻锦懂了,因这一句话,语调言辞都瞬时透出一种极不愉悦的愠恼来:“阮夫人想购下锦秀阁?” 楚秀致微微颔首,朝闻锦看了过来,眼神略微复杂,“闻锦,你知道当今平昌城内,商号并起,以家族姓氏将生意揽作一圈,金银玉帛也大多囤积在他们手中。像咱们这样开门做小本生意的,不出色还好,一旦闯出了名头,少不得要受人惦记的。我想今年的红蓝花成品不好,说不定也于此有关,咱们的红蓝花我查了是来自檀家的,檀家今年的花田遭人暗算了。” 她抿了抿嘴唇,“这事凑巧也不凑巧,阮夫人在胭脂生意上通咱们斗了几年了,红蓝花一断货,她便立即抛出枝儿来要购下锦秀阁。” 闻锦心头一跳,以为秀致说的不无道理。 她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商人的,尤其是阮夫人这种清明强干,仅仅凭着一介女流之力,便能斡旋各大商行之间的人,自是人精中的人精。 “阮冬玉透了口风给你?” 楚秀致脸色微微白,她低声道:“其实去之前,我也想过,他或许是真心想娶我,听闻他名声也还算好的,我不搭上锦秀阁,自己托付终身算了。” 闻锦微惊。 楚秀致又咬唇道:“可是他和他母亲一样,更多的是想做说客劝我卖了锦绣阁罢了。当时在楼上,我话不肯说得太难听,便说锦秀阁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回头要与你商议,便借故回来了。” 闻锦点点头,“姐姐考虑得极是,当着阮公子的面儿,话说绝了,阮夫人万一恼了,咱们这小门小户的少不得要吃亏。其实也就是看着楚家与闻家的面儿,这么多年这两号门匾替锦秀阁挡了多少灾了,只是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这话又戳中了楚秀致的心,她有些茫然,失魂落魄地朝闻锦望去。 闻锦知晓有些话楚秀致可能不爱听,但是,“如果傍上一棵大树,托庇于一家商户便好了。只是商人重利,现在除阮家,大多也是一群狡狯市井之徒操持商业,更是信不得,你看,这就景” “我不可能靠他。” 楚秀致仿佛早料到闻锦会扯到景璨上头,脸色更白,嘴唇微微颤抖,双眸如火,“我不可能靠他。和离之时,我立下誓约,这辈子与景家桥路不相逢,绝不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当年陆氏之事,闻锦亦有所耳闻。 她同样也知道,陆氏之后,景璨勃然大怒,将人发落在北边卖与人做奴婢了。这么狠的手腕,不像是对陆氏有情的,不管他悔过不悔过,和离之后这事儿便应算是揭过了。 楚秀致不肯在她面前提景璨,闻锦拿不准,她到底是忘了此人,不愿想起那段失败的婚姻,抑或因为太放不下,以至于每回一想起,便跟剜心窝子般疼,是以逃避。 本来她肯去相亲,闻锦以为是前者,彻彻底底抛开往事,抽离出来,往后江阔云低,故人不见。没想到也有可能是后者。 “秀致,我有一话想问你。” 闻锦更明白,景璨这事在楚秀致心里头不清不楚的,她就算抱着相亲的念头,恐怕也成不了。 楚秀致清妩姣好的脸颊,如梨花浸了露珠一般,微微颤动。 她茫然地朝闻锦望了过来。 闻锦顿了顿,轻柔的嗓音随着栗子爆开炸出的一缕浓香晕散了来,“倘若,当初景璨哭着抱你大腿,死也不肯和离,或者和离之后,为你守身如玉,决不再跟任何妙龄姑娘牵扯不清,隔三差五来讨好你,求你原谅,你会否心软?” 楚秀致不答,而是迟疑了下。 她缓缓道:“不会。” 景璨做出那样的事,她没法原谅。 即便他悔改一百次也好,第一百零一次,他还是会故态复萌,重蹈覆辙。 失望多了,对一个人便只剩下绝望。 楚秀致又摇了摇头,涩然地轻轻一笑,“闻锦,你懂我的心思的,以后,请别在我面前提他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闻锦也不敢再问下去,她叹息一声,起身朝后院去了。 她将秀致说的关于阮夫人与阮冬玉的事想了想,觉着此事当真不得不防。如果檀家花田是阮夫人着人摧毁的,她自己虽元气也伤,却远不如锦秀阁如飞来横祸,措手不及,更可以趁机买断檀家花田,只要花田能活过来,阮氏日后将更硬气了。 闻锦一想,便觉得阮夫人是真做得出来的。 她身体一震,诧异地又疾步走了出来,让珠鬟将马车备好,她驱车到了郊外。 气喘吁吁地叩开檀家门,接待的是个阍人,闻锦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阍人摸着后脑,心中咯噔一下,“花田今日已经卖出去了。” 闻锦一怔,心道果然如此,急急地一把抓住了阍人右肩,“卖给谁了?可是城东阮家的人来了?” “这几日来的人可多了,我也不晓得卖给了谁。” 阍人为难,退后了一步,本来只开了半扇的门又合拢了几分,“这是家主吩咐的,说不让说出去。大家都是从商的,这点德行要有,姑娘你莫逼问了,你再问我也不肯说的。” 闻锦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她鲜少被人砰一声堵在门外过,修眉往中心攒了起来。 珠鬟从后头走上来,将朱砂红的斗篷拿与闻锦,见闻锦目光带点儿怨气,问:“姑娘,难道阮家买了花田,真会那么坏?” “坏透了,”闻锦咬嘴唇,有点不甘心,道,“我们家的胭脂都是从檀家花田的红蓝花里头出来的,在平昌都是上品,而且价位与普通胭脂一般无二,这才造就了锦秀阁如今的名声与势头。若是阮家独断了花田,日后” 日后没有货源,便不知晓哪里去觅得上等红蓝花了。 她系上绯红斗篷的系绳,缓步下了台阶,檀家在城郊,这墙头修得却高,里头依旧蓊蓊郁郁地探出几支碧森森的花树来,闻锦眉心更紧,讶然地朝花树顶望去。 那里绑着一只红纸鹤。 闻锦诧异地盯着那只红纸鹤看了许久。 珠鬟也瞧见了,惊疑道:“苏少爷来过?” 苏洵然那暴脾气,谁惹了他,他便在人家家里挂上一只红纸鹤,回头拿小本本一笔一划记着,等报复回来了,便划掉。记得数月前有个不忿他的跑到苏家门口撒了一泡尿,人怂,没等苏洵然提枪出来便跑了,后来他家楼头便多了一只红纸鹤,后来那人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光溜溜地睡在大街上,周围是一堵人墙。 这样的事多了去了,苏洵然的红纸鹤每个月都要派发出去那么一两只,也有不了了之的,看他心情。 闻锦低下头,冷淡地道:“檀家又怎么招惹了这祖宗了。” 珠鬟偷瞄了眼闻锦,见她并无怒色,才退了一步,道:“姑娘您看着吧,您一日不管着他,他便要闯下祸来,苏少爷这人您晓得的,不如” 闻锦拗过头,语调更冷:“他既然不肯做我弟弟,我还上赶着给人做姐姐不成,狼心狗肺的东西。” 珠鬟暗中吐舌,姑娘心里想着苏少爷,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不然不会眼尖,一下便发觉了那树梢头的红纸鹤,再说了,那支药膏还是她送的呢,虽然珠鬟是依照闻锦吩咐,都让景璨公子发誓了,但也不晓得那药膏苏少爷看不看得出是闻锦让她送的。 事实上苏洵然早看出来了,不用景璨说。 珠鬟故意在那盒药膏上留了点紫铆胭脂的印儿,她送药膏,让景璨发誓不说,却将闻锦那别扭的不肯拉下脸来关怀的心意一并儿摊在苏洵然眼前了。 不是她吃里扒外,珠鬟比任何人清楚,苏少爷在姑娘心里是什么地位,那比亲弟弟还要亲的,哪能是说撂开手,从此便真一刀两断了的? 苏洵然挑灯映着烛火,靠着落尽红漆发白的墙壁坐了半宿。 风一阵儿呼号,将窗子打得沙沙作响。药膏他舍不得用,最后揣在掌心,用炙热的手掌焐热了,才珍重而小心地揣入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要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出现在闻锦面前向她求婚,只要再有一两年,短短的,她等等他就好 * 从那日撞破苏洵然私密的出格的心思之后,闻锦便时常睡不好觉,一难眠之时,便揉搓起那日被某物碰过的手腕,使劲地揉,用水洗了又洗,热毛巾擦了又擦,但闻锦还是觉得不够。 要是有一日她生了心魔,一定是为了苏洵然那只臭崽子。 她咬咬嘴唇,将自己又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入睡。 晚上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虎伤 赴上林狩猎的日子由钦天司选测, 是个吉日,宜出猎,宜祭祀。嬴涯领着钦点的十五甲, 并细柳营、连缨营及虎豹营三营共五百骑兵, 亲入上林游猎。 此外更有皇后陪从。 翠华摇摇行复止, 秋日照高林,寒林不凋,龙帐在上林一处清泉边, 寒潭底下尚有百许头游鱼, 苏后舟车劳顿,下了车便坐在水边喂鱼,饵食一撒下去, 水花便滚滚地往上冒,一波一波的鱼儿争先恐后地蹿上水面来,苏后的额头都溅了几滴水珠。 嬴涯取了弓箭,将弯刀别入虎腰之间, 朝苏后举步走来。 “皇后,朕要赴深林狩猎了。” 苏后一头浓密如墨的秀发梳得平滑整齐, 颈上套着一只精巧的名灿灿的金环,衣摆上绣着百枝千叶的富态牡丹,眼波带着幽怨, 朝嬴涯轻轻瞥了一眼, 点头。嬴涯看得火起, 抱着苏后柔软的腰肢便是深深一吻, 直亲得苏后红唇晕染,唇脂狼藉,才肯罢手。 皇后这副如被凌虐的娇态让人欲发狂,嬴涯笑道:“怎么不同朕说说好话?” 苏后微微点头,声音轻轻的像一团棉。 “陛下万福金安,愿猎得林中之鹿。” “甚好。” 嬴涯眯了眯眼,又亲了一下皇后的嘴唇,挨得极近极近,笑道:“还是皇后气魄大。好,朕晚上饮了鹿血,再来同皇后亲近。” 苏后脸色蹭地血红。 她不是那意思,苏后有些嗔怒地朝皇帝愠然地盯了好几眼。 嬴涯却哈哈一笑,大步走远。 苏洵然也背上了箭囊,细柳营的红羽箭是特制的,箭镞长而尖,尾端镶着林鸟红色羽毛,弓弦力道大,箭镞飞出,能钉入十丈之外的树干里。 嬴涯策马而来,见苏洵然仍在调试弓弦,朝他身后,替他搭了把手,苏洵然愣住,陛下御手亲试是何等殊荣,苏洵然差点儿下马给嬴涯跪下,嬴涯不让他废话,试了手便还了他,忍不住赞道:“好气力,朕的骑都尉,朕果然没瞧错人。” 苏洵然的脸颊挂着一团稚气未脱的软肉,但墨眉如剑,双眼黑白分明,有股少年昂扬飚进的锐意飞扬,红羽箭擦过他的鬓角,被收入箭囊之内,他朝嬴涯牵着马缰执礼,“陛下先行,臣下,随后便来。” “好。”嬴涯亦正色收拢缰绳,策马驱出。 上林之中有嬴涯的人手还成包围圈,用弓箭与长矛将林中的野物驱动起来,等嬴涯走马入里,四处都是跑跳的狐狸野狼,嬴涯张弓搭箭,射落了数只飞雀,深林里传来熊咆龙吟之音,如带了韵律的歌谣。 苏洵然四下望去,到处都是野味,但他反倒无从下手,这里出没着野猪、群狼,贸然射杀,要是惹恼了森林之王,会惹来一些麻烦。 但是他身后的秋祭猎场上胜出的十五甲,早在闯入林中之前便已摩拳擦掌,见骑都尉大人左顾右盼,犹疑不决,鄙夷之下,亮出弓箭来教训他。 咻咻几支羽箭破空飞出,野兔红狐应声躺地。 苏洵然怔了,回眸道:“你们” 他以往没跟陛下来过上林,但隐隐约约觉着今日状况不对,陛下狩猎,怎么也不必将林中所有能跑能跳的猎物都赶出来了,眼下上林猎场乱糟糟的一团,田尤带着的人也不晓得守在何处,陛下猎得兴起,跑得又远,苏洵然险些便跟不上! 这状况太乱了。 他是陛下的近身侍卫,容不得陛下有丝毫差池。 “都给我罢手,仔细跟着陛下。” 苏洵然皱眉道。 十五人里传来调笑声:“骑都尉大人不是神箭手么,红羽箭领先晋炀那么多,怎么今日束手束脚,是不是陛下在前,被天子之威震慑住了?” 苏洵然一讶,他知道这帮人不服气,他明明吞服了禁药,凭着禁药拔得头筹,陛下褫夺他的魁首是理所应当,后来却又予了他一个骑都尉的官衔,他们不服。他们拼死拼活杀入十五甲,自然想一展身手,让陛下能够瞧见。 他朝晋炀看去,对方骑在马上,只是沉默,俊容被树林阴翳微微隐没。 苏洵然咬牙怒道:“好,你们这帮人不肯听我的,我也调不动你们,我一个人保护陛下!” 他抓住缰绳,拨转马头,跟着已奔出老远的嬴涯而去。 他们嘲讽地直翻白眼,任凭苏洵然说破嘴皮,决计不肯动。 嬴涯的马忽被一声虎吼喝退,皇帝脸色一惊,山坳口忽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沿着墨绿蜿蜒的灌木丛,朝嬴涯胯.下这匹神骏的白马仰头长啸,千里马亦震慑于丛林之王的虎威,畏葸不前,甚至后退了半步。 嬴涯暴喝:“上前!” 他抽出腰间的弯刀,欲迎头给大虫痛击,苏洵然飞奔而来,“陛下。”少年跑得气喘吁吁,拦住嬴涯去势,“不可,陛下先退。” 嬴涯不悦,“你看这大虫是要给朕全身而退的机会么?” 苏洵然朝那只白额大老虎凝视而去,丛林之王威武健硕的身躯从矮灌木里挤了出来,膘肥体壮,四肢莽劲,不是等闲之辈。 他咬咬嘴唇,“交给我,陛下先退。” 嬴涯惊讶于苏洵然的莽撞与无畏,“你” “祖考曾射杀白虎,为先帝所器重,臣也可以的一定可以的”苏洵然放低嗓音,一手拦住嬴涯的骏马,示意让它载着陛下后退,他们退,那大虫也缓步跟了上来,如地动山掣般,跟着,那矮灌木从里又锵锵跳出一大两小三只老虎,四只大虫眼冒凶光,摩拳擦掌地迎上来。 不单苏洵然,连嬴涯都惊了,苏洵然猛一掌拍在嬴涯的马头,“陛下先走。” 嬴涯的马长嘶一声,载着身份尊贵的天子陛下折身越出数丈远,白额大虎见嬴涯奔走,便一窝蜂地围堵上来,苏洵然的马也吓得连连败退,他冷了冷眼,抽出背后的红羽箭,一箭扎中了马臀。 马儿吃痛,仰头啸叫一声,便如没头苍蝇一般横冲乱撞,直奔虎群而去。 * 嬴涯落了单,一只跑出来的幼虎盯着他的马匹不放,马儿受惊,全然不受皇帝陛下钳制,缰绳也脱了手,沿着林泉跃马过溪,一路颠簸,嬴涯仍没甩脱身后是不是传来的虎吼之声。 “救驾!” “细柳军何在” 这上林纵横百里,终始灞浐、出入泾渭,内里深不可测,乃皇家御苑。 原本田尤应该派人护住缺口的,可眼下三营竟连鬼影子都不见! 嬴涯骑马难下,被发狂似的马催动着越溪,沿沣水而上,虎吼之声更大,马儿终于颠簸之下将陛下甩了下来,嬴涯滚落在草地上,砸得右颊青肿,草丛之中滚动了几下,那马儿竟径直扔下皇帝逃窜去了。 嬴涯左右无援,避无可避,眼睁睁瞅着那白额幼虎杀气腾腾走来,几要为林中损伤生灵索命,嬴涯沉下脸色,绝不为苟全折辱龙颜,将弯刀牢牢握在掌心,喉咙滚了滚,有些咽干,他反复地不断告慰自己:“朕若有不测,膝下尚有太子,无惧区区一头畜生。” 也就在这时,原本缓慢而靠近的老虎,忽然暴喝一声,提着前爪奔将上来。 与此同时,溪边也响起了女人也是尖长的啸叫:“陛下!” 是皇后。 嬴涯半躺在芜丛中,要挣扎着爬起来,这时才发觉腿已摔伤了,脚踝约莫脱臼,动得艰难,只能把握住弯刀,“皇后?” 老虎越奔越近,身后的长草中也窸窸窣窣传来声音,越来越重,直至白额幼虎逼近,直冲面门而来,嬴涯攥紧了弯刀,忽要抽鞘而出,一个女人蓦地冲出来,血肉之躯竟生生承担了这一扑! 霎时间红淋淋的血液四溅。 喷溅到了嬴涯的睫毛、眉心、嘴里,他张了张口,愕然失声:“皇后?” 这傻女人为何会来! 为何她会突然冲上来! 苏后仰头就倒,胸口被虎蹄踹得气闷,光滑白皙的玉颈被挠出一条血痕,碎布偶似的跌入嬴涯怀里,嬴涯又惊又怒,“阿绫!” 幼虎已经伤人见血,尤不肯罢手,朝嬴涯与已重伤、花容惨白的苏后又俯冲而下,嬴涯握着刀毫不迟疑一刀捅向幼虎内脏,但电光火石之间,手竟握不稳刀锋,皇后拼着最后全身的力气,将虎爪握住了一只,那老虎前蹄被嬴涯刀刃所伤,暴怒着咆哮着,势大力沉地欲压下来,苏后快抵挡不住,嬴涯手起刀落,这回稳且准地扎入了老虎心脏。 “噗嗤——”血液飞溅到了苏后脸上,前爪渐渐失去了力道,她也松开了手,嬴涯一脚将白额大虫踢开,苏后已如花钿委地,软软地伏在了嬴涯胸口,晕厥过去了。 “皇后” 嬴涯震惊之余,一把抱起怀里的瘦弱如柳条儿似的女人,声音艰难地发颤:“阿绫,朕的阿绫傻女人!”嬴涯的大掌揉住女人的后脑,嘴唇发狠似的吻她的眉鬓,嘴里不住喃喃唤着。 他往周遭一瞟,这里正是葡萄宫,西绥之外诸国多与卞朝往来,葡萄在这时节属于稀罕物,故此先帝特辟出这宫室来种植西域葡萄,这时宫室内的人仿佛才得到声儿,姗姗来迟 嬴涯力有不逮,抱不动苏后,一道儿摔在了草丛里。 “陛下!” “陛下!” 震惊、担忧、焦虑的声音四起。 嬴涯嘴唇闭得死紧,眼睛再没离开皇后一下。 这个娇弱的女人,方才义无反顾地冲出来,话也不留一句给他,便替他挡下虎爪。嬴涯伸掌抱住她,那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宫人都说皇后体态风流,弱不胜衣,她竟然 “陛下。”宫人们终于围过来,嬴涯恍惚着怔了一下,任由他们将皇后抱上担架,他猛地回头,“长平侯尚在林中,让田尤带着人去找!若是苏家今日有人有闪失,朕让田尤提头来见!” 田氏没有了,手中没有利刃,皇帝可以再找,再笼络。 但护身之盾,不容有失。 尤其是枕边人。 “诺。” 宫人们分出一拨朝宜春苑去。 嬴涯疲惫地阖上双眸,由人搀扶请上御辇,感觉一阵深深的无力,又一阵心烦意乱。好一阵儿,闭目休憩的君王忽睁开双目,怒火中烧:“将朕的马寻来,朕要分尸!” * 上林游猎,皆因田尤之倏忽,三军皆镇守在后山设防,督察宫外,警惕刺客,竟忽视了林中猛虎,山中饿狼。 陛下右颊受伤,左腿脚踝脱臼,皇后重伤咳血。 田尤后率人找着长平侯时,他已力尽晕厥,周身挨着躺着三只猛虎,一只幼虎甚至正趴在他的胸口,苏洵然手里紧攥着红羽箭,箭镞将虎身插了个对穿。 遍体鳞伤的长平侯,几乎体无完肤,衣衫破损,鲜血汩汩地喷溅,洇红了整个身躯。 田尤的眉心跳了跳,让人将虎与长平侯分开,而那支红羽箭从虎身抽离之后,却无法从苏洵然手中拿下来,他攥得太紧了,硬取下来除非砍断他三根手指。 田尤喟然叹道:“我诚不如也。” 又回头朝那十五讪讪而立、无言以对的门生道:“难道,这也是禁药所致?” 他们说不出话来,怔忡失语。 新走马上任的骑都尉因救驾有功,陛下额外拨了四名御医来探脉,经由御医诊治,先止住了血,随即被送回了苏府,四名御医对长平侯紧握着的那支红羽箭束手无策,那手紧紧横在胸口,不肯拿下来,没法替他将虎爪伤处理,且苏洵然全身高热不退,极有可能是伤口感染之故。 胸口这道伤口虽不深,也不再淌血,但倘若处置不及时,虎爪上秽物感染皮肤,侵入肌体,恐会造成性命之危。 躲在回廊底下的御医踱来踱去,心一横,死马当活马医,扭头派人去了闻家。 长平侯惧姊之名,平昌城内还有人不晓得吗?没有的。 兴许还有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治病 闻锦才走出门口, 又疾步入内,取了大包活血化瘀,消毒止痛的药膏。 闻家人为人处世谨慎多疑, 闻伯玉文官出身, 闻锦也是女流之辈, 家中常备的药本不该有这些,只是苏洵然三跌两打的,身上常年挂彩, 他自己又是个糊涂蛋, 不晓得受伤了要擦药,苏蓝是老人,恐有照料不周到处, 白氏与闻锦便替苏洵然准备了许多药膏,专治跌打损伤的,也有内服外敷的治疗内伤的,闻锦取了一支, 犹恐不够,回寝房拖出抽屉, 翻箱倒柜地,将所有能用上的一应塞到了包袱里,这才随着洪御医派来的小厮出门。 一路上小厮便在同闻锦说苏洵然的伤势, 闻锦晓得, 宫里头的老御医都是身经百战的, 抢下过无数人命, 如非到了情况危急处,绝不至于将情势说得如此凶险。 闻锦咬咬嘴唇,脚步更急。 这兔崽子果然不让人省心,前几年陛下也带着人去上林狩猎了,却没出今年这样的事儿,他到底是招惹了天了,从不教人把心揣回肚里。 闻锦好容易下定决心,本想将苏洵然冷上几月,待他自己想清楚了,她再与他把话说明白。日后姐弟恐怕是做不成了,她和他就此以往淡了来往。 直至前夜里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竟在梦中见到苏洵然与她大婚的场景,闻锦当即从梦中惊醒,香额上冷汗如豆,她撩开衣袖擦拭,对着寒风想了半宿,心里有个坚定的什么东西开始动摇。 梦里,因为闻伯玉说了一句不同意,不许他们成婚,苏洵然那个倔强孩子二话不说就拿刀一把把自己的心脏捅了。 他是行伍出身,出手既快又准,一刀下去断无活路 “闻锦小姐,洪大人说了,若是闻锦小姐也没法让长平侯松开手指,那便只有斩断他的拇指、食指与中指,如此才能有救。” 闻锦不知道苏洵然如今的境况,愈听愈发觉得凶险,脚步生生一顿,又急着朝苏家飞奔而去,就几步路,竟仿佛走完了一个黄昏,天色渐渐晦暗下来,一盏一盏的灯笼从苏府亮起。 恍惚之间,竟让闻锦想起多年前,苏家门庭帘内飘摇的无数盏白色纸灯笼,在风雪怒号之中摇摇欲坠 闻锦忽然不敢闯入,脚步放慢了一些,她走到苏洵然的寝房外头,手轻轻一推。 没有落门闩。 这么多年,闻锦鲜少来苏府,因为她不用刻意求见苏洵然,他总会缠人地自己跑过来。 鲜活的,意气风发的,像一朵葵。 她不忍心看到他重伤着倒在病榻上,不忍心看到他死气沉沉的模样,仅一步路,闻锦的决心下了又下,才缓缓地推开门走进。 然后又猝然停下。 床榻上的少年,睡姿都是极不安稳的一种,他的右手仍自握着这只尾羽殷红的箭镞,手指绷得几乎可见青筋暴起,箭头被折断了,箭身上凝着斑斑鲜血。少年紧闭着眼,已可见英气和冷峻的脸,泛着诡异的苍白 也许是疼的,他皱着眉,脸颊上布满了滚烫苍白的汗。 闻锦忽然心口狂跳,想找御医过来,洪御医正巧出现在门口,“闻锦,我便在外头守着,麻烦你同侯爷说几句话,兴许能让他松手。” 闻锦惴惴道:“我说什么,他能听到?” “能。” 洪御医思忖半晌,手慢慢做出作揖之势,“他意识尚算清醒。” “你们说什么都不管用,我说一句,他肯听?” 苏洵然决计不会消沉寻死的,不撒手肯定是还没完全清醒,还以为周遭是虎狼之圈,他还抱着一个信念,那就是要保护陛下。 闻锦突然心里一疼,钝钝地疼。 她咬咬牙,不待洪御医答话,自己抓着包袱走了过去,黄昏暮雨潇潇而下,窗棂幽微弹响,细细瑟瑟的,闻锦坐到苏洵然跟前,凝视了过来。 那点儿因为他心事的痛心,与他闹的不快,忽如电光朝露,在看到他没有一丝鲜活气地躺在冰冷冷的床板上时消散得一丝不剩。 “洵然。” 闻锦这般唤着,声音透着一丝小心翼翼。 她把手放到苏洵然的食指上,先是缓慢、极轻地握住了箭镞,再一点一点用力地抓住,往上抽兔崽子抓得是真的紧,闻锦这点胳膊力气,如蚍蜉撼树,纹丝不动。 她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若是她也束手无策,他们是否真要断了洵然的手指? 苏洵然的手,在闻锦看来是全身上下最漂亮的一处,比那张脸祸水脸还要好看,又白又细又长,全然不显病态,而是劲瘦有力的,似苍遒的笔墨勾勒而成,天生带着三分紧绷,毫无赘肉。 “洵然” 闻锦不会哄小孩,尽量把语气放低一点,“乖。撒手了,要给你治伤。” 闻锦笨拙地让他撒开五指,手轻轻往上拽,尾端的红羽擦过掌心,微微痒,祖母最疼他,苏洵然也最听祖母的话了,闻锦咬牙,模仿祖母的口吻喊了一声“小小苏”。 忽如旱地拔葱,红羽箭轻快地抽出来了。 那紧抓着的五根手指,果然松了。 闻锦长吁一口气,来不及喊人,洪御医骤然举步而入,“抽出来了?” 御医又惊又喜。 如若不然,陛下那脾气,能迁怒爱驹,分尸犒赏三军,说不准一刀宰了他们这帮“老庸医”。 闻锦的面颊上亦不知何时起全是细汗,她正要抽身而起,手腕却猛地被床上的人拽住了。 “” “” 闻锦瞪了一眼还没苏醒便开始耍流氓的苏洵然,无奈地朝洪御医道:“大人,您找个人来帮我把他拉开。” 洪御医佝偻着,沧桑一叹,“这恐怕不行。” “为何?” 闻锦脸颊上浮出薄怒。 洪御医道:“长平侯拼死欲护陛下周全,是以才将红羽箭抓着不放,老实说他已经抓了一天一夜了,手已成蜷曲状态,戒备始终不曾松懈,人又是半醒不醒的,若是不让他抓住一物,说不准等会儿又遮住伤口了。” 说得头头是道,闻锦还是羞怒,忍不住反问:“难道不能换个东西让他抓?” 洪御医却肃容着开始替苏洵然看伤口,忙里抽空地抚慰她:“时辰紧,不如让某先为侯爷处理伤口,一小会而已,锦姑娘担待一下。” “” 洪御医找了俩帮手,是洪御医在太医院的学徒,年岁与苏洵然一般大,三人一前两后、有条不紊地替苏洵然将胸口染血的袍服剪开,露出底下狰狞的紫红色的已经开始泛白的伤口,洪御医一怔,道:“溃脓了,快快,拿刀来。” 伤口狰狞骇可怖,还弥漫着一股间杂着特殊气味的血腥味,冲鼻欲呕,闻锦自幼嗅不得恶臭,微微拧眉,却忘了挣扎苏洵然的钳制,更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搅扰洪御医一下,只能暗自按捺。 洪御医毕竟是行医多年的老太医,握刀的手还算稳健,下刀也利落,刀剜去肉的瞬间,闻锦都忍不住心脏刺疼,似乎那刀是割在自个儿身上,苏洵然也忽然闷哼一声,将闻锦的手遽然抓得更紧。 闻锦吃痛,“苏洵然,你给我轻点儿兔崽子。” 洪御医身经百战,额头上也是一层汗水,始终没用衣袖擦拭一下,还是随从替他用帕子胡乱抹了抹,这一小块溃脓的腐肉被挑出来之后,洪御医将活血化脓的乳白药膏挑了一点儿出来给苏洵然的伤口涂抹上,两名侍从将剪刀过了火,剪下大段绷带,洪御医熟练地捡起绷带替苏洵然缠上。 他需要搭把手,两名学徒默契地将苏洵然扶起,闻锦便也抓住了苏洵然的一只肩,她的手分外柔软,手劲儿也不大,苏洵然似有所觉,肩膀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洪御医自他的右肩,左腰,右腰缠上绷带,剪下来,打结。将伤口缠好之后,他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将行医工具一把薅起往药箱里塞,喜上眉梢,“老命保住了。” 这指的他自己。 洪御医朝闻锦告退,“如锦姑娘不放心,我将章御医传来,为长平侯施针。” 闻锦道:“他没事儿了?” 洪御医点头,一句话抚平了闻锦的担忧,“应是没事了。” 不算严重,但伤也不轻,只是闻锦吓得花容泛白,洪御医也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尽捡着不好听的说:“也是能要人命的伤,幸而暂时是稳住了,老朽现要回宫复命。长平侯后头还要拨人照料,只是这府上竟格外清贫,老朽竟连一个婢女都不见,日后恐要烦姑娘多费心。” 洪御医便随着苏蓝下阶走了,俩人在门口又细细碎碎地说了些什么,苏蓝直点头。 闻锦立在门槛儿旁,将已经冷却地停于额角的汗珠拭去,秋风冰凉,一股一股地吹得人头脑清醒。 “闻锦” 病榻上传来苏洵然喉咙尖里滚出来的艰难的嗓音。 闻锦微微一愣,猛地扶门框回头,又真真切切地听到一声儿:“我疼。” 苏洵然从小最怕疼了,一点小伤都能红眼睛。 只要他一撒娇,闻锦便恍如被掐住要害,她懊恼自己的心软,又踱回床榻边,苏洵然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手指成自然状态放松下来,闻锦心思软了,坐了下来。 “我疼” 闻锦皱眉道:“疼死你这个小鬼罢了,害人不浅。” 但苏洵然却听到了,疼得睁开了眼眸,惺惺松松的,脸颊清减,带着病态的虚弱,只唯独一双幽幽凉凉的眸子,黑如点漆,比西域的黑葡萄还要晶亮水润,此时正委屈巴巴地瞅着她。 闻锦又心软了,她叹了一声。 “疼,我能如何,给你揉揉?” 这种馊主意不听也罢。 没想到,苏洵然还真就一本正经地点头。 闻锦怒了,“你想都别想!” 他便又小嘴一扁,流露出脆弱委屈的神情来。 闻锦无奈退让了,“揉哪儿?” 苏洵然动不得,一动便浑身疼,只好歪眉斜眼地将自己下巴往下靠了一下,“我的心。” 闻锦微愣,“心疼?” 莫不是心悸之症? 这要命的洪御医,怎么治人治到一半竟撂挑子跑路了? 闻锦怒极,脸色立时不愉。 苏洵然却以为闻锦又生他气了,只好耷拉下眼帘,老实巴交地承认,“我以为你,真的不理我了,心疼。”闻锦倏地朝他看来,他额角的一绺头发都跟着滞了一滞,“很疼。” “” 枉她担忧了这么许久,兔崽子竟在调戏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下套 闻锦板起了脸, 玉手从苏洵然偷偷欲染指的爪下抽了回来。 因为常年握枪,苏洵然饱满盈润的手指底下,手掌心带着细微的糙粝, 闻锦被碰了一下, 心微微一跳, 颦眉瞪苏洵然,“你再不老实,我立即就走。” 苏洵然一听她要走, 恨不得立马跳起来, 但动不得,全身是伤,到处撕扯着疼痛, 苏洵然挤眉弄眼地抽了几口浊气,疼得脸颊惨白。 闻锦心软,背过了身,莫名其妙眼眶一热。 苏洵然可怜兮兮地将闻锦的一幅水绿的衣袖拽住了, “闻锦我疼” 这回是真疼。 闻锦也知道。 她憎恶苏洵然不晓得同谁学的油腔滑调,但也真的担忧他身上的伤口, 方才洪御医下刀时她就在旁侧,那时都惊骇得闭上了眼,生生的剜肉之疼, 那该有多疼啊。 “怕疼你去拼命?” 苏洵然微愣, 手指松了, 他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决不能再说假话欺骗闻锦, 只好凭着心意道:“护卫陛下,就是护卫大卞。我还是骑都尉呢” 这厮,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担起责任,什么时候该苟全性命,闻锦皱眉道:“那别人呢,就你一人拼命,怎么不喊人来?” 苏洵然硬起头皮道:“我是想喊人的,但是没有人听我的”见闻锦披着一袭晚照回眸,水眸子如冷泉般冰澈,他又是一顿,气息愈来愈弱,“我还不能服众。闻锦,我知道我过去错哪了。” 他埋下了头,“闻锦,要是这回,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她蹙眉,气闷道:“胡说八道什么!” 苏洵然“哦”一声,很是失落,“我从没见你哭过。” 闻锦却是一愣。 她把自己当他姐姐,有泪也从不在苏洵然面前流的,上次被他惹哭了,家里人知道,他不知道而已。 “我哭什么,你这个祸害,死了清净了,再没有谁来招惹我!” 闻锦脱口而出。 两人都是一愣。 苏洵然眼眶又红了,将脸颊往枕侧滚了过去,“我知道,我就是个麻烦。” 闻锦不爱听人说丧气话,尤其是苏洵然,“说假的。”她将苏洵然的右臂推了把,他没吭声,闻锦便替他拉上了锦被,“时辰不早了,我真要走了,待会儿我爹恐怕要过来一趟,你好生的。”她迟疑了下,还是将爱护之言吐了出来。 秋夜微凉,草木枯落,院里浮着晚木樨幽郁的一层清芬。 屋内烧着星点的炭火,苏蓝回过头来,将炭火又加了一点,朝里屋瞟去,隔着一扇绣兰草花鸟的屏风,里头影影绰绰的,传来幽幽的私语。 苏洵然忽然拽住了闻锦的手,不让她走,闻锦一诧。 她想挣开,他不让,愈发红了眼睛,像小孩子心爱的玩具教人拿走了,被父母训斥应该放手,却倔强地不甘地要挽回,闻锦怕他再扯下去又撕扯了伤口,苏洵然脸色愈来愈白,他不说痛,闻锦也知道很痛,又气又急,忍不住低吼道:“有话你就说,你拉拉扯扯的成什么!伤口不疼是不是?” 苏洵然一愣,他凄凄哀哀地望向了闻锦,猝然仰倒回床上,额头疼出了一层冷汗,“我就想问你,你来看我,是不是肯做我新娘子了。” 也就是借着伤痛发作,他才敢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来,却仍然不敢看闻锦哪怕一眼,他喘息粗重,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也看不到闻锦倏然睁大的明眸,自顾自地说着:“我就逼着你了,要么你就答应我,不然,你就像你说的那样,这辈子也别” 那话似乎难以出口,他们这么多年交情,不是说一刀两断便能两清的。 苏洵然涩然自嘲一笑,“我知道,我就是很卑鄙了。” 他缩在被褥里,一动不动,只露出一张挂着冷汗的脸,半死不活地还能喘上几口。 闻锦本该立刻冲出去将御医传唤入内,但盯着苏洵然,身心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她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只因为她爹不同意,这脾气古怪又执拗的孩子,竟将自己心脏一刀捅了! 她后怕地咬住了嘴唇,娇躯微微颤抖。 她觉得眼下的苏洵然,有点阴鸷和诡异和执着,像极了梦里的场景 他在逼她。 拿他们之间命悬一线的感情逼迫她做出选择。 苏洵然没耐性等下去,出于畏惧,他将双目紧紧阖上,不敢朝闻锦泛着淡青的脸色瞅上一眼。 闻锦的嘴唇沁出了红丝,“我” 寝房内一片死水般的寂静。 苏洵然听到胸口有某种东西急促地撞击,似乎要破出血管,一头扎入空气之中来。 “我没法就这么答应你。” 果然。 那东西似是停了一瞬,苏洵然额头上的一帘碎发因为汗湿紧黏着皮肤,全身上下每一处毛孔似乎都在贲张,刺痛,血液都为之冰凉。 闻锦深深吸气,“但是,”苏洵然忽然愣愣地撇过头来,闻锦清艳妩丽,如一朵凌风月季的脸颊,晕着一片白,挂着一丝红,半是羞赧半是懊恼地朝苏洵然瞪了一眼,“我给你机会,追求” 她本是想把后头那句说完的,但是这厮的眉毛越翘越高,越翘越高,闻锦恼了,抿住了红唇。 苏洵然额头上撞了一个大包,洪御医处理他身上外伤之时,将额头上的包也擦了药膏,但因是新擦的,那紫红还没消下去,看着怪是可怜的。 他却喜笑颜开,露出一口白牙,“你说的,闻锦,你说的,这不是骗我的!” “聘礼,对了,苏蓝!” 苏洵然扯长了脖子便朝外喊,苏蓝应声要入内,闻锦猝然怔住,没想到苏蓝竟然在,她方才说的话她羞愤地朝苏洵然的床榻踢了一脚,回头道:“无事,苏爷爷,天色不早了,您回去歇着罢!” 苏蓝又听了闻锦的话,便没进来,屏风后如山石般静峙的身影,离去之后,闻锦才发觉方才那儿竟是立着一个人。 她整张脸颊都涨红欲透。 偏这小崽子不肯放过他,嘻嘻一笑,“闻锦,你害羞起来真好看。” “混账。” 闻锦偏头瞪他,“我可没答应你,长平侯这聘礼未免下得太早了,若是三个月之内你还不肯教我点头,日后乖乖地不可再胡思乱想。” 苏洵然愣住,“怎还有时限的?” 闻锦啐了他一口,“若是你一辈子不能让我点头,我难道把大好年华浪费在你身上不嫁人了。” 一想到闻锦将来还是有可能嫁给别的男人,苏洵然就心窝子疼,一股闷火,牙酸肺胀的,“三个月不行,一年好不好?” 闻锦是生意人,知道怎么讨价还价最有利,“半年。” 他眼眶红红地,咬住了下唇,又挑不出毛病,只好朝闻锦将脑袋点了点。 闻锦长吁了一口气,总算将这只炸毛小崽子的毛捋顺了,心中无比轻快。 苏洵然却不肯罢休,又讪讪地跟着要价,“我要预支一些利润。” 还学会讨要福利了?闻锦不满,一定是景璨那厮带坏了他,她挨着苏洵然往床边坐下来,“你要什么?” 苏洵然无措地揉了揉手指,忽无比脸红,“闻锦,你让我香一口好不好?” “” 闻锦愣了好半晌,才明白苏洵然这要姑娘命的荤话是千红窟的公子哥儿们长挂嘴边的,她恨不得一耳刮抽在他脸上,“亲一口就亲一口,什么香一口,以后你再给我学些不三不四的话,我打死你算了。” 苏洵然忽然眼睛亮晶晶的,“你同意了?” 闻锦又是一怔。 坏了,竟落入这臭崽子圈套里了! “以后不许同景璨来往!” 苏洵然收敛嘴巴,又自嘲地把自己笑了一声,“我知道,我太卑鄙了。” “” 闻锦无奈地直叹气,“就一口是吧?来。” 她就当被蚊子吸了口血罢了,闻锦知道他身体不便,撑着右臂手肘,便将左脸靠到了他的嘴唇边上,苏洵然摩拳擦掌久了,还有点儿脸红,但身体却诚实地一口嘬住了闻锦的右脸颊,她发间、衣领口都有股天然的脂粉都盖不过的幽芬,闻的人心神荡漾,一股暖流奔涌向四肢百骸。 每一处叫嚣的毛孔都得到了抚慰似的,安静下来,如同一汪清泉淌过。 闻锦更是,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被他的牙齿磕到了肉,这兔崽子迫不及待要啖肉,只可惜齿牙尖利,却不会咀嚼,只顾自己豪放地一咬,仅仅剩下的一丝旖旎香艳风情都让他坏得一干二净。 闻锦好气又好笑,忽然觉得苏洵然像匹得不到母乳喂养的小野狼,见人就咬。 也就在这时,闻锦听到石破天惊的一声“锦儿”。 她闻言身子惊惧地一颤。 苏洵然也识相地缩口,松开了她的脸颊,窗棂外的满月已爬上木樨梢头,皑皑如雪,晚桂子的花香忽然浓郁起来,被风烟揉散。 而门槛处,风尘仆仆而来的闻伯玉正呆若木鸡地凝视着一榻凌乱,方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荒唐事的俩人,身后还跟着一个颤颤巍巍,鹤发鸡皮的做御医装束的老人,朝里头瞅了一眼之后,亦是一脸震惊,那是章御医。 闻锦愣着,目光在苏洵然和父亲之间逡巡了一下,苏洵然全无被抓包的慌乱,幸甚至哉地舔了舔嘴唇上残余的一点香粉,乖巧唤了一声“闻伯父”,人逢喜事精神爽,仿佛瞬息之间浑身都不痛了。 她惊愕之后,慌乱之下,恍然大悟。 ——这,这竟然是一个连环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情分 闻伯玉呆怔许久, 清咳一声,闻锦飞快地撒开手,闻伯玉从没见过女儿如此“做贼心虚”过。 但苏洵然染恙在榻, 洪御医与章御医都说当初情势不容乐观, 闻伯玉不疑有他, 直觉是闻锦趁苏洵然动身不得,压着人在榻上胡作非为,将苏洵然调戏了个脸红耳赤。 月色从斑驳的窗牖间渗入, 将闻锦那姣如海棠般白里透红的脸颊映得分外明亮清艳, 那排烛火又明,闻伯玉细里一瞧,觉得女儿这神情带着嗔怒, 右脸上多了一排整齐的牙印,定是方才胡闹弄上去的。 闻伯玉有些不快,当然这仅限于女儿背着他与苏洵然暗通款曲,又趁着苏洵然重伤未愈时不顾身子地乱来, 但因为他心里有个底,故而惊讶远少于章御医。 章御医才真真是尴尬地抹了一脑门汗, “下臣来替长平侯施针的,锦姑娘通融一二,稍待片刻再与侯爷” 闻锦蹭地脸颊一红, “没有的事儿, 我这就走了。” 说罢朝因为她要走而不甚有什么精神的苏洵然瞥了一眼, 闻锦收回目光, 脚步匆匆地迈出了房门。 章御医留下来替苏洵然施针,闻伯玉稍稍站了一会儿,章御医先封了他睡穴,教苏洵然沉沉地睡过去了,闻伯玉才长叹出一口气来,等章御医收拾好,俩人并排走出了苏府。 因章御医咱三保证,苏洵然伤势已经稳住了,闻伯玉才不再多想,只道:“他这伤要休养多久?” 章御医道:“旁人无妨,只是长平侯这使枪的手少则一月,多则三月罢,即便能下地了,也不宜回营,我看陛下现在也没甚心思理会长平侯,稍待数日,听陛下如何说罢。” 闻伯玉望了一眼章御医,“怎么?” 章御医摇头,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田昭仪,小产了。” 闻伯玉大为震惊,讷讷无语。 * 昨日黄昏时分,嬴涯杀了爱驹泄愤,匆匆赶至皇后寝宫。 苏后当时晕迷不醒,脸色惨白,呕了一滩血,胸口的亵衣沾染了斑斑红浊,嬴涯眼睁睁看着一盆血水从寝殿端出来,心弦一震,蓦地疾步入内。 “陛下。”宫人们跪了一地。 嬴涯无心理会,“皇后?”他疾步往里走去,将还倒在床褥里不省人事的皇后抱入怀里,她胸口疼得厉害,睡着了也不松眉宇,他心疼无比,又内疚万分,捧着皇后的脸,在她的嘴唇上亲了又亲,“皇后。” 御医瑟瑟发抖,待嬴涯问讯,才一个个告饶地扑到天子脚下来,“回陛下,娘娘万福金安,绝无性命之忧。” 嬴涯觉得不够,剑眉竦峙,“朕要知道的是皇后何时能醒!她这伤几时能好转!一帮废物。” 御医忙道:“皇后娘娘只是受惊过度,又胸口重创,内里经脉或有损伤,但不成大碍,休养安歇一两日必能醒转,臣先为娘娘施了针灸,待娘娘苏醒,再辅以汤药内服,不出半月便能好转了。” 嬴涯这才稍稍放心,挥袖教人退下,又让皇后的陪嫁婢女绿绮去熬药,偌大寝宫,只剩下帝后二人。 嬴涯从未这般看过皇后,皇后心如冰雪,自入宫起,便寡言少语,既不肯得罪谁,也不由人算计到头上来,后宫争宠她似乎置之度外,也就是这样,嬴涯觉得这个女人心里没有自己,他懊恼,失望,当年明明忌惮苏家,却还是将皇后之位捧给她,立她长子为太子,以为能换她展颜,结果这女人高傲至斯,竟连个好脸色都没甩给他。 若是旁人,嬴涯早该勃然大怒,可是苏文姜,他便忍耐了,因为这个女人就像一朵镜子里的精致花朵,他可以观赏,也可以将这面镜子据为己有,但占有不了这朵花。 可就在今日,他才发觉这女人心里有自己。 她甚至可以为之奋不顾身,不惜命,冲出来以身当虎。 过往有很多女人说爱他,巧笑嫣然地,狡黠地,温柔似水地,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在潜邸时,他父皇教导过他,如他们这般的男人,早在踏上帝位时,便已然是阅尽千帆,直至称孤道寡,身边的女人,已不可能再有报以单纯恋慕的心思的。 这么些年,除了苏后,便没有常伴君侧的。 嬴涯知道自己对她不同,爱恨交织,即便如今盛宠田氏,但对苏文姜的后位,他从不想伸手摘去。 这就是不同。 到今日,他的心终于彻彻底底被她俘虏了。 嬴涯朝皇后看了好几眼,映着哔哔啵啵的烛花,将皇后汗水浸湿了的,露出素颜轮廓的脸颊盯着,愈看愈爱,恨不得把她揉成团一口吞进腹中,如此才可让一颗心安稳下来。 帝王有了这样的心思实在让他惶恐,父皇的谆谆教导忽然远去了,嬴涯仿佛什么都听不到,抱着苏皇后柔软如水藻的腰肢,压着她的唇又啃又亲,他不懂得两情相悦,更不懂得讨好女人,喜爱就是要占有,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力,嬴涯满腔担忧和欢喜,都化作了炙热的吻,缠绵悱恻又霸道地席卷而来,苏后被吻得脑中眩晕,终于迷迷糊糊有了一丝残存的意识。 被嬴涯大掌抱住了的纤手微微地动了一下。 嬴涯犹若不察,欢喜无限,对苏后又爱又怜,眼睛里如有火苗,“朕今日才知,才知”他声音哑不成调,内疚而欣忭。 “陛下。” 每回他决意与皇后好好温存时,总有人来败兴。 嬴涯不悦地皱起了眉,眯了眯眼,将苏后妥善地放下来,回头道:“又有何事?” 眼下皇后重伤,陛下龙颜不悦,宦官不敢说,但这事太大了,他不敢欺瞒,“陛下,田昭仪娘娘刚刚小产。” 嬴涯遽然一惊,坐直了身体,沉声道:“怎么回事?” 宦官瑟瑟不敢言,被嬴涯又喝了一声,才支支吾吾道:“昭仪,游园时在淑兰殿外不慎跌了一跤。” 嬴涯果然勃然大怒,“你们是一群酒囊饭袋么!伺候昭仪的人何在!十几名婆子婢女照顾一个妇人,竟也能让田昭仪在她们眼皮底下小产!” 嬴涯话未说完,如一阵疾风穿过寝殿,直奔宫外去。 苏后才挣扎着几分,要捞着他一片衣袂的手指,僵了僵,落了下来,扑了一掌空 * 淑兰殿只剩下女人幽幽的低泣之声,女人小产的打击太过沉重,嬴涯耐着性子劝服田昭仪,用了近一个时辰,田昭仪哭累了,这才作罢。 又说到皇后伤情,嬴涯让她不必挂怀,安心养好身子,日后还会再有孩儿。 田昭仪乖顺地蜷缩在嬴涯怀中,任由陛下的大掌安抚地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背,直是过了许久,田昭仪才抽噎低泣着说道:“陛下,臣妾思念兄长了。” 他们是患难兄妹,自幼孤苦相依,嬴涯不疑有他,为了安抚田昭仪,便传令让田尤明日到淑兰殿来,让他们兄妹团聚。 直至嬴涯出了淑兰殿,侍儿将一碗漆黑的药汁端给田昭仪,田昭仪接过手,药入喉咙,一波苦味绞得肺腑都疼,直至这时,她才心痛地按住自己才流失了一条生命的小腹,痛彻心扉地仰头倒回床榻,哽咽失声。 “娘娘,您这又何必?御医说了,小皇子是有两成把握能活到顺产之时的”婆子看不过,安慰不是,不安慰也不是。 田昭仪以衣袖遮住哭得狼藉不堪的红肿的双眼,美人痛哭失声,让人怜惜不止,寝殿没有任何声音了,田昭仪哭声渐止,脱力地将被角塞入齿间,声音含混不清,“只是两成把握罢了,更何况谁又知道是皇子还是公主” “大哥倏忽不察,致使陛下受惊,苏洵然重创,这是重罪,皇后为陛下挡下虎蹄,这下定要将陛下的心都抓手里去了,这个孩子注定要流去的话,那就只能是在这个时候,只能” 她忽仰起头,肿着眼泡梨花带泪地仰视着众人,“你们看到没有,即便是我小产,陛下他今日都不再我宫里多陪我一时三刻。” 婆子无言,话哽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田昭仪哭得嗓音嘶哑,说的一半话都只剩气声:“我是能当皇后的你们知道,前头几个皇后都是从昭仪盛宠,被扶持起来的我本是可以做皇后的” 她将头埋进被褥里,香肩颤抖,言不成调。 婆子见了心疼,却又忍不住想说,如昭仪娘娘真当了皇后,那也只能说明陛下他喜新厌旧罢了,这未必见得是什么好事。 但,总要给昭仪娘娘留下个念想。 嬴涯前脚出了淑兰殿,忽顿住,鼻尖似仍残留着淑兰殿的药味儿,竟莫名地熟悉,他仔细一想,多年前,他对皇后椒房专宠之时,也曾隐隐约约闻到过那药味,虎躯一震,直觉告诉他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猛然回头,一直低眉踮脚的宦官差点撞皇帝胸口,嬴涯一把将他踹开,“凡事七年前在太医院当值的太医,都给朕传来!” “诺,诺。” 未央宫。 嬴涯负着手踱来踱去,一直到御医蹒跚而来,耄耋老者亦夜不能寐,被嬴涯揪来问询,嬴涯不与人啰嗦,劈头盖脸便问了下来,“七年前,皇后诞下太子,事后服用的药,是谁开的方子?” 老者越众而出,手脚颤巍巍的,“是老臣。” 嬴涯皱眉:“那是什么药?” 老太医一个响头磕了下来,“回禀陛下,皇后娘娘特令老臣密之,便是要守口如瓶,如今陛下问询,自是不敢不答,当年娘娘诞下太子,身子有亏,往日已不能再育有子嗣,故寻来老朽为皇后看诊,才开出了那安身保命的方子。” “不能再育?”嬴涯恍然一惊。 他竟全然不知道! 老太医再稽首,“皇后娘娘不愿将此事告知陛下,老臣便不敢擅自多言。” 嬴涯咬牙切齿,无比憎恨起来。 “滚。” 皇后无法再育有子嗣。 可是,他却还可以同别的女人生下无数孩子,只要他有余力,只要他想。可是皇后 怪不得她从此以后愁眉不展,怪不得,他再也不稀罕他的宠爱太子之后,又有十几个女人曾先后为他怀过孩子,中途因各种不得已的理由,只诞下三五个,皇后看在眼底,却要作大度,直至,他把最后那点宠爱分给后来的田昭仪 嬴涯忽然眉心刺痛,他弯下腰,将眉棱骨用力揉了揉。 方才,田昭仪说那话——似是以退为进,让他因着后宫,恕田尤渎职之罪。 当日苏洵然服食禁药,苏后只要他给一个公道与真相,并不为苏洵然开脱,细思量来,田氏确然远不相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踏雪 嬴涯这头料理完政事, 才回皇后寝宫,苏后面如金纸,被蜡烛光打上一层柔晕, 衬得颇显清冷艳丽的脸褪去冷峭, 露出妻子独有的温柔, 嬴涯俯身朝皇后的嘴唇咬了一口。 心绪万千。 这回田昭仪小产的事,嬴涯也恼火,这么多年, 他明里暗里不知失去过多少孩子, 出世的未出世的,赢央虽年仅七岁,却也是他如今膝下最为年长的了。 因是皇后的儿子, 虽为靶子,却无人敢动,皇后为人又警惕,身份高于后宫众女, 硬是将儿子护在羽翼之下,没教外人染指一下。嬴涯一想, 文姜这些年来的艰辛,他是看在眼里的。 只是这戏还没唱完哪。 嬴涯脸色一冷,抚皇后的大掌也停了下来, 嘴角渐渐一弯, “朕改日再来。” 赵氏风头太炽, 需要打压。 起初嬴涯属意的是田氏, 田尤有纸上谈兵之能,能唬住朝野群臣,嬴涯晓得他色厉内荏,腹中无物,假待时日,赵氏威风过去,他废了田氏如覆掌之间。 但现在越开,越觉得田氏野心勃勃,一场秋猎,苏家两人险些丧命,田尤护驾不力,田昭仪趁势小产嬴涯天生疑心甚重,这一桩桩事都过于密促,他没法将其视作巧合。 苏洵然重伤,洪御医回宫传话,说是伤情已然稳住,只是近来不宜再伤筋动骨,需静养一月,嬴涯起先不说话,末了,洪御医一脑门汗珠时,嬴涯嗤了一声,“行,拨两个心灵手巧的婢女给他,从宫里拨,说是朕给的,他不要也得受着!” 洪御医讪讪垂着脑袋想,闻锦已答应照拂长平侯了,这小侯爷果真是艳福不浅。 * 冬月的第一缕微风吹过平昌时,已捎来冬信。 除每日在锦秀阁烤火,淬炼唇脂外,闻锦鲜少出门,人一冷,愈发懒散,手脚都懒得动,但还记得隔三差五地给苏洵然送些炭火。 这日正好与景璨在苏府外狭路相逢,闻锦抿唇先走一步,从门帘后探入身,景璨随后跟至,两人一路无话,正到了苏洵然的寝房门口,景璨手快先推了一把,登时一股寒意窜入,苏洵然一激灵,莫名其妙地回头,怒火冲冲地朝景璨道:“你怎么又来!说了我家最近只招待闻锦。” 景璨摇着折扇哈哈一笑,“中气很足。” 苏洵然一愣,就见闻锦脸颊不愉地随着景璨入屋,今日外头飘了一层素雪,雕梁斗拱之间只见晶莹,闻锦着芙蓉色雀金裘原锦边琵琶襟小袄,藕色纯面的百褶裙,外罩一身八团喜相逢织锦斗篷,衣裳间的狐毛滚了一层雪籽,被里屋的炉火靠着,脸颊冒红,有愠怒,也有喜色。 每回来他都一副半死不活,全靠她带来的鸡汤吊命的模样,没想到竟是装的。 闻锦拎着食盒,又朝景璨瞄了一眼。 景璨被识破心机,朝外头看了一眼,扇面一展,“长平侯博学好问这伎俩,一点便知,一揣摩便透,真真让人无奈,好好地全被他偷师去了。” 他还卖起无辜来了,闻锦鄙薄地盯着食盒,转身要走。 苏洵然急了,“闻锦,你别走哎哟”又不知道扯动了那条伤口,嘶嘶几声,闻锦果然心软地又走回来,将食盒一把塞给苏洵然,道:“我以后不来了,随你死随你活。” 苏洵然明知她说的气话,受用无比,将食盒搁在案头,揭开盖儿,一股浓香馋得景璨都忍不住揪了一只脑袋过来,他还大言不惭地道:“好厨艺。” 汤水色泽暗而艳,青丝红丝嵌在表面一层油水间,里头一只才炖好的老母鸡醇香浓郁,香菇木耳用料充足,因苏洵然口味重,闻锦权衡之下放了一些辣子,用红油爆过的,又香又呛人。 苏洵然只给景璨瞅了一眼,便护食地盖阖上,朝闻锦眯眼一笑,颇有讨好之嫌。 闻锦莫名其妙又舒坦了。 景璨提议,“雪不日便停了,但闻锦你看看,我们家小侯爷常日里闷在家里,脸色愈发不好看了,不如后日约着出门垂钓,踏雪寻梅如何?” 城内有一处海上瀛洲,游玩踏青极是不错,景璨这种一掷千金的贵公子哥自不陌生,闻锦瞧了眼苏洵然,他竟也似分外期待,她便没拒绝,“也行。” 苏洵然大为欢喜,也不恼景璨自作主张了,闻锦送了食盒,没多耽搁,掀帘而出。 楼宇间浮着千片万片的絮团雪花,如银如霭,闻锦觉着冷,哆嗦了一下,折腰走入了珠鬟的伞下,主仆二人踩着直没脚踝的雪出门。 珠鬟道:“这几年鬼天气真恶劣,以前也没一到冬月便下这么大雪的。” 闻锦满腹心事,没听到珠鬟这话。 珠鬟愣了愣,朝闻锦问道:“姑娘在想什么?” 一阵沉默无言,闻锦的肩上又落了一层雪花,珠鬟伸手要替她拂去,闻锦重重地叹气,一缕水雾飘了出来,她既烦闷又无可奈何,“我同你说过什么来着,一步退,步步退,我现在对苏洵然是真真没脾气了烦躁。” 她推开珠鬟的手,冒着鹅毛大雪朝马车走去。 珠鬟微微讶然,朝闻锦走快了几步,“姑娘如非动心,是不该给苏少爷希望的。他越是有了希望,将来姑娘越是不好拒绝了。” 闻锦已坐上了马车,车门半敞着,珠鬟撑着伞不收,也不上来,她皱了眉头道:“我不答应他,以后再也不能跟他一句话了。” 她咬住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懊恼又自我唾弃地支起了眼帘,“我舍不得。” 一阵朔风卷来,吹落了珠鬟手里的伞,她如梦初醒要去捡,闻锦说不要了,就赠予路边人吧,珠鬟点点头,钻进了马车里,手炉还温热着,俩人各揣了一只在掌心,珠鬟胆子比珠络还大,对主人家也时常张嘴不饶,望着窗外的雪花,却笑道:“我看姑娘的心就是这雪,觉着没着没落的,可要是一出太阳,便融化了。小侯爷就是那太阳。” 闻锦嫌弃她多嘴,威胁道:“再笑话我,掌你嘴了。” 珠鬟不再说,可眼睛晶莹的,倒莫名其妙让闻锦先心虚起来。 她自己说的“舍不得”,对弟弟也好,爱人也好,这三个字都太缠绵了一些。闻锦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唯独明晰了的一点,便是当日察觉到苏洵然心意之后,他就再也不是她心里听话懂事,不乖也会在她跟前装乖的弟弟了。 尤其后来,又是威逼又是骗吻的,这狗崽子渐渐露出了狼爪来。 闻锦猜不出他还有多少花招。 闻锦一人跟着俩男人出游不合适,硬是要拉上楚秀致,楚秀致起先并不知景璨在场,以为闻锦是没法子拒绝苏洵然,又嫌两人走得太近颇显暧昧,故此拽她去救场,只是出了马车,见到景璨那一瞬间,楚秀致便愣了愣。 景璨主仆正在铺缎子,他的书童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身段儿比姑娘还纤细,生得孱秀无比,他捅了捅景璨的胳膊肘,小声道:“公子爷,秀致夫人来了。” 景璨微讶,手慢了一些,却喝道:“屁的夫人,老子光棍一个。” 他沉默地将一条桌缎抖开,铺上时鲜瓜果,又上了几叠果脯、坚果,并鲜白菜、鲜猪肉、鲜牛肉各两叠,苏洵然好容易才把炭火烧着了,等抬起头来时,早已熏得满脸黧黑,闻锦取了一叠干果让楚秀致挑。 她为表歉意,直向楚秀致说了许多好话,姑娘家说话,两个男人都似乎没在意,然后竖起了耳朵,一边听一边各自忙着自己的事。 红梅园里人头攒动,景璨他们商议,稍后用完午膳再过去,人会少些,也可多些踏雪赏梅的兴味,闻锦没反驳,楚秀致也没有,两个姑娘便一道儿坐下来了。 楚秀致见她取出了一只半成品香囊,问道:“给他的?”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闻锦轻轻垂了螓首,“嗯,差了几针,我现在缝上。” 说罢又朝楚秀致清醒解释,“我每隔上俩月便会给他做一只的,你莫多想!” 楚秀致却轻轻道:“我也没想什么,闻锦你以前做这个教我瞧见了,也从不解释。” 闻锦愕然。 楚秀致抿唇儿失笑,“看来是你变了,而不是我有心要揣度什么。” 苏洵然那头已烤了几只鸡腿,景璨亲自盛了取来的,俩姑娘手脚白净娇嫩,这鸡腿靠得红油横流的,景璨看了眼,放下银盘,又取了两幅皮手套来。 他是个细心的男人,闻锦接过来,道了声谢,怕楚秀致别扭,也接了另一副,替楚秀致一并道谢,景璨笑道:“闻老板客气了。” 皮制手套,油污弄脏了也便于擦洗,闻锦将另一双塞入楚秀致手中,她接了过来,刺眼的日头忽然之间没了,她才抬起眼来,因四处积雪,阳光反照着晃眼,楚秀致一直没往四处打量,这一抬头,正好瞥见景璨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切肉,没往她这儿瞟一眼。 景璨生得一副好身材,背影修长挺阔,正好遮着她眼前碍眼的光,她蹙了蹙眉,心里忽然恼了起来。 珠络嘴馋,也想尝尝苏洵然烤的鸡腿,楚秀致骑虎难下,端走不是,用嘴吃也不是,正好将手套连同鸡腿一起给了她,“我用不得油荤,犯恶心。” 珠络怔怔地,朝景公子瞅了一眼,盯着鸡腿忽然不敢吃了。 气氛凝滞。 景璨忽然笑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快哉,幸甚!”他手里边剁着肉,一下没一下地极成韵律。 楚秀致皱眉,起身朝景璨走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野餐 景璨侧身让开天光, 笑意吟吟,“楚老板。” 楚秀致顿住了脚步。 她犹疑地朝景璨瞥了几眼,他似是真的无心的。 楚秀致幼年时眼睛受过伤, 见不得强光, 日头太大时往往要戴幕篱出门, 幸得生在官宦之家,染上些不要命的富贵习气也无妨。 及笄之后,与景璨成婚, 他一直待她极尽温柔之能事, 凡丈夫应为妻子做的,他都做了,甚至细致入微, 在察觉她不能直视日光之后,景璨便准备了好几顶幕篱,说配她裳服颜色,若到了肃严场合, 他便站出来,用男子身躯替她遮光。 景璨身量长, 肩阔腰窄,比秀致高出一个头,她又纤瘦, 几乎能完整地躲入他被光亮掷下的阴影里。 楚秀致以为, 既然和离了, 有些迁就的关怀的事便不用做了, 给别人看也累,她抿了抿唇,不大确定景璨是有心或无意,便没再说话。 景璨看了眼手中的刀,笑道:“要这个?行,不过我怕你剁不碎。” 她以往在婆家时从不下厨,只顾操持挂在她名下的产业,景璨不恼,但高夫人极不喜欢,旁敲侧击地说过她几回,秀致孤傲,脾气拧,吃软不吃硬,便不答应,景璨斡旋其内,腹背受敌,还没调和过来婆媳不睦的局面,后头秀致一纸和离书扔到了他眼前。 和离原因不止陆氏吧,秀致以为,景家要的媳妇儿不是她那样的。 她要的夫婿也不是景璨那样的。 如此而已。 但景家人不知道,她烧得一手好菜,厨艺精湛,当即沉默地接过了菜刀,熟练自如的剁起了肉,手法稳准狠,绝不是一日之功。 景璨愕然一瞬,没说话,脸色阴沉地走到了一旁,拿饺子皮回来的少年周延疑惑不解,饺子皮也不敢送了,压低了唇音道:“公子,怎么了?”不是听说夫人要来,昨晚上兴奋得半宿没睡着么! 景璨没回头,闷声闷气地冷笑了一声。 是,他不知道她会厨艺,成婚那半年,她连个粥都没给他熬过。 是,他景璨就是贱,明知人家心里没自己 “牙痛。” 周延点点头,“小的给公子爷取药来。” 景璨一把拽住这懵懂愚昧的小子,黑着脸又解释了一遍,“酸的。” 周延再点头,“那小的顺便取点蜜饯。” 罢了。 景璨撒开手,朝苏洵然走去。 炭火炉架着铁丝网,上头几块烤牛肉深红里翻出金黄色,油汁迸溅。 苏洵然从里头探出脑袋,英俊的一张少年面庞布了一层碳灰,唯独那清澈的眼眸,眼白还如象牙般纯净,瞬也不瞬地盯着景璨,景璨也忍笑盯着他,苏洵然才发觉不对,惶惑地用衣袖擦脸。 雪白的袍服,顷刻之间被抹上了一层灰。 闻锦见了,恼怒道:“苏洵然,你以后别来找我要衣裳,我再不给你做了。” 苏洵然委屈,“那白的不” 见闻锦怒意更炽,他只得悻悻地闭口,收回了目光。 闻锦说话的神态和语气让苏洵然感到头皮发麻,无比地沮丧。 其实他把自己从头到脚一看,他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腰间系的,脚底踩的,每一样都是出自闻锦手笔,细细一想,他竟没送过什么像样儿的物件给她,除了街市上只要用银珠便能换来的小玩意儿。 闻锦垂眸,将手底的香囊最后几针施完,浅蓝的底,绣通草花纹,做工精细,楚秀致是行家里手,方才一眼便看出闻锦这是花了心思的。 这几年闻锦花在苏洵然身上的心思,远比用在自个儿身上要多,旁人家的姑子到了这年纪,都含羞带怯地幻想着伟岸丈夫为夫婿了,闻锦却仍在为着苏洵然的前程发愁。 只是苏洵然不爱这种长姊般的关怀,要的定是一男一女厮守终身的那种爱恋 楚秀致莫名地想到自己。 她成婚前,自幼许下婚约的表哥抛弃她另寻佳人良配了,楚大夫一生高风亮节,家风亦清明雅正,轮到闺女落了笑柄之时,竟险些束手无策,也不晓得景璨从哪里见过楚秀致一眼,便登门要求亲,景家祖上三代武将,如今虽没落了,却仍是仕宦门庭,楚大夫问爱女意见,楚秀致点头,这门婚事便成了。 成婚之前楚秀致甚至都没见过景璨,她只是知道这个夫婿在外头有些花名,不是很好的名声,母亲劝她时曾道三人成虎,人言未必可信,楚秀致听了一半,将信将疑。洞房花烛那晚,景璨取下她手中团扇,花烛罗帐,丹围朱困,一对新人,四目相对。 景璨同她想的一般,面貌风流,生就一双熠熠招桃花的眼,鼻梁窄而高挺,薄唇天生上扬,是个喜相,似笑非笑的。 他天生只会笑,即便不笑时,也因为唇角的上扬,让人揣摩不透,不知是喜是悲。 婚后景璨待她极好,楚秀致起先不领情,后头一点一点地被他的痴心打动,不知不觉地沦陷了进去 景璨的风流债依旧一笔一笔地传来,她却身心都不由自主地,越陷越深。 陆氏之事后,楚秀致是彻底死心了,景璨也不再留她,她收拾包袱走的那日,景璨命人将库房里的她的嫁妆取出来,十口大箱完好无损,钥匙锁皆全新的,景璨一点没动过,这也成全了楚秀致走得潇洒,全然无拖泥带水。 送楚秀致到门口时,一直沉默无语的景璨,那日竟没在笑,只是嘴角微扬,眼眸冰凉地凝视着她,潇潇暮雨自他眼中黯淡,他道:“楚秀致,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没有心的?”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她的包袱里有一只没有送出去的香囊,昨夜里才绣好。 只是她没想到,她在房内为了一只香囊累到倒头便着,他却在另一厢房内与他的表妹云雨缠绵 楚秀致死心了。 景璨淡漠地往后退了一步,背生生撞上了木门,他哑声一笑,“我以为你虽然恨我,心里至少是有我一点位置的,就因为我被陆氏骗了,你就不要我不要我了!楚秀致,我是在你面前没心没肺久了,你就不记得我也有心,有肝,会疼是不是?你就宁愿把我伤这么狠,也不肯听我解释” 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门上,才能勉强立住,乱发覆住了眼帘,将那勾魂夺魄的桃花眼割裂成数点惊心动魄的残片,颓然无力地笑了笑,眼睛里都是泪水。 “你走吧。” 他如此说着,自己先转身,走向空荡荡的,再也没有楚秀致的景家。 楚秀致一直记得那日景璨的样子,最初回到楚家那些时日,甚至时时梦到,天明时从梦魇之中醒来,她才知夜里原来她一直用手压着心脏。 她将碎肉与葱姜末搅匀,放入白菜与木耳丁,并香油几匙,拌匀。 周延拿着现成儿买的饺子皮过来给楚秀致,景璨一把抓了过来,沉默地撂开手便开始包饺子,周延也上来搭把手,闻锦也要过去,将绣好香囊揣入了怀里,暂时没送,苏洵然却乖乖地去河边洗净了手。 炭火炉子熄了,牛肉恰好烤熟,但没有人分食,苏洵然一个人也不大好意思吃,晾了一小会,他不会包饺子,眼睁睁看着他们四人动手,对闻锦包的柳叶饺很赞叹。 景璨笑了笑,一手掌托起三四只给他瞧,“学着点儿,笨崽子。” 苏洵然哼了一声,不理。 景璨不恼,嫌弃周延挤在他和楚秀致中间碍事,皱眉吩咐,“去把锅炉的水烧起来,我们这边三个人不用人手了。” 周延闷头答应,乖乖地跑去烧水了。 闻锦一家都爱吃饺子,父亲大人却是彻彻底底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文官,还奉行君子远庖厨一道,包饺子都不会,闻锦还是头一回见到有男人这么熟练,比她还快,忍不住便微微笑了,“景公子是拿算盘的手,也会做饭?” 景璨闻言也笑了,“近两年才学的,不登大雅之堂。左右我一个清闲商人,技多不压身。” 两人说笑一两句,苏洵然醋缸砸翻了,将闻锦包了一半的饺子连皮带馅儿地抛下,抓住了闻锦的手腕。 她一阵愣,结果苏洵然执拗地将自己烤的牛肉塞了过来,大有她不吃他就不罢手的架势。 闻锦瞅了一眼,这肉焦黄的一层,酥香浓郁,应是不错的,只是她不明白,“就单单给我一个人?” 大家伙都在,苏洵然小气了,何况今日租用场地,一应肉菜,连同铺地的桌缎都是景家付的钱。 他不以为意,道:“你以前总给我吃。” 顿了顿,他突然扭捏地红透了耳根,“你也吃吃我的。” 那厢的景璨倏地抬起了头。 景璨是说起话来荤素不忌的,闻锦一听便知道他会想岔,果然见他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俩抚唇不语。 闻锦知晓这不能怪景璨。 只能怪苏洵然,这种话说来为何要脸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解围 闻锦板着脸尝了一口牛肉。 苏洵然不饶, 追问:“可口么?” 闻锦淡淡地撒手了,将盘碟推给他,“还行, 就是肉吃多了, 有点腻, 你自己吃罢。” 苏洵然瘪了嘴,闻锦扶额转身,继续去包饺子去了。 海上瀛洲是先帝造的皇家御林, 依山凿渠, 引渭水支流入里,又掘狂沙填充,在瀛洲岛上筑有一块人工造就的温泉, 即便是寒冷如冬月,也挥散着温温热雾。 但后来,老臣奏表,言瀛洲岛落成耗资巨大, 加之西绥边患未除,国库需当充盈, 有备无患,实在不宜大肆铺张,这才竣工。后来幸蒙各方善人募捐, 将这半成品缝缝补补又修建起来了, 总规模虽远不如当初先帝手中的设计图纸, 但因为民众参与, 倒将原本的皇家园林生生掺入了烟火气,亲民了许多。 先帝便索性下令,开放瀛洲岛,供贵族赏玩。 不过这也是要银钱打点的,否则狗眼看人低的阍人不会放人进来。 周延烧开了水,闻锦将砧板上的饺子都推入了锅炉里,珠鬟与珠络监火,苏洵然无所事事,肚子早混饱了,道:“等会儿我们去骑马?” 景璨抬起头瞅了他一眼,“你弄了几匹马过来?” 苏洵然坦荡地一笑,“两匹。” 景璨笑着骂了他一声,道:“行吧,你与闻锦去骑马,我与算了,本公子今日有雅兴,踏雪赏梅的风雅事一人干了。” 苏洵然的目光在他与楚秀致之间周旋。 “也好。” 楚秀致将手中的最后一只饺子捏成花,平静地撒手,一朵如花瓣般舒展的白嫩水饺落在砧板上,她抬起头,看了眼微微怔愣的闻锦,“你与长平侯去骑马,我一人留着也兴味索然,便回了。” 闻锦微讶,“可是你很喜爱红梅啊。这里的红梅园是方圆十里内最” “不爱了。” 楚秀致道:“我现在爱的是竹。” 景璨闻言一笑,“楚老板与我真是赶巧了啥都不投机。” 四人之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周延放水放得多,饺子煮了一会儿熟了,珠络见自家姑娘没用几口烤肉,便盛了一碗饺子给她,楚秀致才坐到一旁,沉默娴雅地拈起了饺子,目光动也不动。 河里的水融了冰,随地势冲刷而下,风夹杂着指头飘落的霰雪籽拂在脸颊上,还有些干涩的疼。 景璨也顿了许久,折身走向了马车,闻锦与苏洵然捧着小碗两相无语,也不晓得景璨是个什么心思,不消片刻,他又走回来,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拿给珠络。珠络手里顿觉沉甸甸的,低头一瞅,原来是一顶雪白的幕篱。 景璨转身便迎着霜风离去。 带着周延一道走的。 直到他们主仆消失在参差烟树后头,苏洵然忽如鲠在喉,想到,景璨明明放不下,若是将来有个女人也来他和闻锦跟前插一脚闻锦偏和楚秀致一样,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要是她也因此而不要他了,绝情地抽身而去,那么他 何去何从? 珠络跪坐在楚秀致身侧,将幕篱拿给她瞧,心疼自家姑娘微微泛红的眼眶,也不说什么,直咬住了嘴唇。 楚秀致放下碗,轻轻咳嗽,“呛着了。”她回眸,将幕篱扫了一眼,笑道,“留着做甚么,明日给景公子送回去,他若不收,扔了便也可以了。” 珠络咬了下红唇,直道:“这是景公子心意,他还记得,姑娘见不得强光。” 楚秀致不言语,目光慢慢地移了过去,朝那头屋顶上的积雪直视着,慢慢地微笑,“我早就无惧了。” 她的婢女时不时在她跟前提到“景公子”,偶尔地,连楚秀致都不明白,到底是否珠络瞧上了景璨,不然她何以一个劲儿说景璨的好,却忘了当初景璨是如何让她心如死灰的。 不知不觉间,闻锦的饺子也只剩下小半碗了,苏洵然瞅了眼,压低了声音道:“闻锦,你答应了,陪我去骑马是么?” 闻锦睨了他一眼,恼羞成怒,“想得美。” 约一炷香的功夫之后,苏洵然笑吟吟地牵着马缰过来,塞到了闻锦手中。 闻锦脸疼地不想看他。 逆着光,苏洵然轮廓明晰的俊容似染了金色,似调淡了金色水彩,一抹一画浅浅晕开的。闻锦无意间瞟了一眼,微微一怔。 她自幼学的骑马,却从没与苏洵然并辔过,细柳营里传来消息说,苏洵然骑术极差,是差到五百骑兵同行,独他一人能翻沟里的水平,他的宝马爱驹在他身下都战战兢兢。 闻锦脸颊泛红地收回目光,低声道:“你做甚么要约我骑马?” 苏洵然顿了顿,搔搔后脑勺,“原先那匹马毙于上林,被虎爪撕碎了,这两匹是陛下后来赏给我的,不过在马厩里栓了快一个月了,一直没跑过,这不拉出来溜溜么。我家里除了我没人会骑马,景璨也不怎么会,宗宸赵毅之流就更是不行了。” 除了你。 闻锦遽然变色。 原来她是“退而求其次”。 她呵呵一声冷笑,扶着马背翻身而上。 * 楚秀致没想到自己一个人又转到了红梅林子里来,游人如织,她的身份在众勋贵子弟之中不算出众,不拔尖,也不让人无视,与几个稍有交情的贵女问了好,珠络茫然地瞅向四周。 末了,她小心翼翼地抓了一把楚秀致的衣袖,“姑娘,我同你一般,都有路障之症。” 楚秀致一时忘语。 珠络体恤自家姑娘,还是道;“不如我找人问问?” “也好。” 珠络便映着积雪覆竹的八角亭而去,楚秀致无聊赖,朝四周环视。 她其实还是喜爱红梅的,喜爱它欺霜傲雪的品格,在这寒冬朔风之中,犹如刺破单调苍白的滴滴鲜血,艳魄瑰丽,是有魂之物。 “楚姑娘。”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子笑音。 回眸,却见阮冬玉徐徐走来,身旁没跟着人,楚秀致与他见礼。 上回在秋爽楼,楚秀致并不愉快,她也不想与阮冬玉磨合,阮夫人抛出来的高枝儿她是接不上手了。她对阮冬玉印象不好也不坏,没说二话,等珠络回了,主仆二人便要走了。 岂料阮冬玉一只胳膊拦住了她去路,楚秀致眉间一蹙。 “秀致,怎么同我生分了?” 阮冬玉自个儿仿佛真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有点委屈。 楚秀致没有因着他为阮夫人做说客而迁怒,便已是胸襟开阔,他动机不纯,她自然明白,耐心先周旋着,道:“没,我与阮公子交情不深。” 阮冬玉不依不饶,见楚秀致又要走,一把把住她的藕臂,“秀致,我当真是喜爱你的。” 当今大卞虽民风开化,但也没到可以大庭广众之下拉扯纠缠的地步,随着阮冬玉这不分好赖、厚颜无耻的话一出口,好几个公子王孙,高门贵女都齐刷刷望向了他们来。 “咦,这不是楚大夫的长女么” “和离过的女人,因着长得好,现在还有人惦记呢。瞅瞅,这阮公子大小也算个人物了,竟这般痴缠烂打。” 尖酸刻薄的声音让楚秀致倏然耳垂涨红,她恼了,挣扎着道:“放开。” 没想到那些话全是挤兑她的,阮冬玉听着竟很得意,他很得意她被当众诋毁,羞辱是不是? 这种男人,还敢厚颜说喜爱她。 楚秀致气得直哆嗦,“放开。” 阮冬玉扬着眉毛,一面作委屈状,扁着薄嘴唇道:“秀致,你以为我对你别有所图是不是?真不是,我不要你添一文嫁妆钱,你的人带着你的心来了我这儿便好了。” 这种下流话楚秀致在当年婚内就听过无数回了,内心抗拒得很,珠络搭把手两人一起要推,结果阮冬玉隐在人群里的小厮忽然冲将而来,俩人四手地将珠络也按住了,阮冬玉安抚道:“你稍安勿躁,我同你家姑娘把体己话儿说完便走了。” 楚秀致一怔。 她想到,也许阮冬玉是有备而来的,故意在人前坏她名声,让她非君不嫁。 “你松开,”楚秀致浑身冰冷,如子夜一般幽深的明眸紧盯着阮冬玉,这姑娘眼如深墨,似有种戾气,阮冬玉莫名其妙差点软了骨头,但当着百十人的面儿,他岂能退缩,楚秀致道:“我与你毫无瓜葛,若说交情,不过是秋爽楼一饭之情,酒钱也是我结了,我楚秀致问心无愧,你今日冲出来败我名声,无非是为着我,为着锦秀阁,你痴人说梦,回头去将我的话告诉阮夫人,我楚秀致公卿世家出身,还没沦落到受一市贾威胁的地步。” 楚秀致这话铿锵有力。 诸人惊愕。 但阮冬玉仍没松手。 人群里传来私语声,似乎对阮冬玉不利。 他想也不想地朝楚秀致大声道:“你这女人,怎能翻脸无情!你若对我无心,没存心思要嫁给我,你为何要约我在秋爽楼用膳?” 楚秀致一愣,她朝梅林之中的其他人看去。 这时,即便是与她还有点头之交的人,说话都已极为难听。 “听说这楚秀致和离之后,一直还想抓着景家。” “景家也是从那以后才开始碰脂粉生意的。” “看来这秀致当真是好手腕,一手抓着景璨不松,一手趁着和离了孑然一身勾搭别的男人” “可不是有人说楚秀致对景璨也是一往情深么?她居然会背着景璨做这种事?” 当年和离之因,景家与楚家为顾家声皆守口如瓶,知晓的人不多。 楚秀致一直并不介意旁人怎么揣度自己。 但她无法接受,他们当着她的面儿指指点点。 她被阮冬玉钳制住的手腕,已经被勒出了红印儿,她嫌恶地咬牙,可越是挣扎,阮冬玉越是不放。 她没奈何,竟想逃离此地。 阮冬玉那番话半真半假,有一处不错,是她自己同意了与他在秋爽楼会的面。 阮家没有逼迫她。 当初楚秀致确也有心另寻良婿。 阮冬玉得意洋洋地,压着嘴唇角落正欲绽开的得逞的笑容,只将眉毛弯了弯。 然后整个人陡然如同一张废纸被扫了出去。 阮冬玉一屁股摔地上,愣愣地朝来人望来,楚秀致也怔住了,景璨越众而出,兴味盎然地摇着那把折扇走来,鬓角沾了冬阳的暖光,如丝如绸,俊美而秀逸。 阮家的几个下人去搀扶公子爷,珠络被松开,便来检查姑娘手腕,被捏了一圈儿红印子了。 景璨状作无意地瞅了一眼,酸水咕嘟咕嘟往上冒——娘的,那夯货值得他再给一脚。 他收起折扇,朝那帮看戏的对楚秀致品头论足的勋贵子弟笑道:“外头就听着有人说楚秀致对景璨一往情深?嗯?谁说的?来来来,你站出来把原话再同姓景的说一遍。” 楚秀致微微愕然。 她有点不懂景璨到底是来解围的还是来添乱的。 但就算是前者,她也不会感激的。 景璨明明如今也只是商贾,说起话来竟威压迫人,无一人敢大声喘气,目光躲闪着避开了。 景璨不恼,反而笑道:“错了。明明是我对楚秀致一往情深,和离两年,至今不娶,还不是为着她么,”他摇了摇这扇柄,半真半假地朝楚秀致一笑,趁她睁开眸子,目光微闪地避开时,他语调轻松地道:“哪里是楚老板想抓着景家,是我一直心甘情愿蹲在她掌心给她玩弄啊,就算她想要我的命,也得给啊。” 楚秀致忘了,论说风流话,十个阮冬玉都及不过景璨,景璨还能风流而不下流地对姑娘说上一宿。 只要他愿意。 她别过头,不理会他的目光。 众人惊愕地凝视着这三人,怎么觉着好戏连台,一时看不过瘾? 景璨走回去,朝阮冬玉俯瞰下来,嘴角挑着一缕薄而淡的笑意。 对方蓦地手足冰冷,僵直了脊柱,“你,你要做什么?” 景璨笑道:“不做什么。” 他一手推开一个阮家小厮,如提鸡崽儿似的将阮冬玉从地上拎了起来,给众人看,笑意吟吟,“在下,平昌第一豪绅,不巧家里有几个臭钱,也不算多,但足够把阮家发落到西陲了,对不对?” “对!” 人群里有人附和。 “在下长得比阮冬玉好,对不对?” 景璨又是一笑。 这笑容如乱花迷眼,姑娘们都看晕了,确实不是阮冬玉那微胖如冬瓜似的相貌能比的。 “对!” 毫无迟疑。 景璨朝手里拎着的阮冬玉啧啧两声,“你看看,你看看,就我这样儿的,楚老板都一纸和离书把我给踹了,阁下是哪里来的自信,她会对你另眼相看哪?嗯?就冲你这——”他朝阮冬玉赘肉明显的肚子比划了一下,摇头道:“能撑船的肚子?” 他还用扇子敲了敲,没实物,空空荡荡满腹水罢了,虚胖。 景璨一把松了,阮冬玉泥鳅似的往地上坐倒,嘴唇战战兢兢地发抖,面对陡转的失态,诸人的指指点点,恨不得找块地缝把自己埋了。 周延默契地递上一条帕子,景璨取过来,擦拭手指,一松,帕子正盖住阮冬玉的脑袋。 他自己还不敢揭。 景璨嗤了一声,“阮夫人这是输了生意,还想输了名声啊,回头告诉她一声,无论她想玩什么,景璨奉陪到底,再对楚秀致出言不逊,我他娘的废了你。” 阮冬玉忙不迭将头点得如鸡啄米。 景璨回头朝楚秀致颔首笑问:“楚老板,我送你一程?” 大庭广众的,楚秀致不能让一个给她解围的人难堪,缓缓地点头。 景璨得逞,似笑非笑地扬起眼眉,眸子里有如积雪见日般的暖融的笑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酸意 及至二人走出梅林, 楚秀致还有些恍惚。 景璨为何突然出现,他好像算准了时辰,一出来, 先出手教训了阮冬玉, 还博得一片赞誉。 景璨看穿了她心思, 嘴唇一扬,疾走两步绕到了楚秀致跟前,她仿佛受到了惊吓, 这一步险些撞上景璨的胸口, 忙立住身体定定地站回去。 景璨失笑了下,道:“楚老板有所不知,这阮家跟我不对付许久了, 虽然我看不上他们家窄门窄户的,但是他总像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寻我的不痛快,我趁机教训了下阮冬玉罢了。你大可以放心,这笔账他会算我头上。” 楚秀致拧眉。 “再有, ”景璨顿了顿,笑道, “方才有人说话坏你名声,若是,楚老板为了维护清誉, 将我两年前那点丑事捅出去了, 对我名声却不大妙。还是我自己说一说这番‘一往情深’, 博个同情多好。这下咱你我的名声都护住了, 是不是?” 他又道,“这世间对女子的恶意本来便远远大过于男子,你瞧阮冬玉说那些混账话,那些自诩家教良好、受过正统儒道经典熏陶的贵族子弟,不也一样,不觉得阮冬玉下流龌龊,只觉得你德行有亏?” 楚秀致微微一愣。 她不知道,景璨还能为天下女子道一声不公。 “多谢。” 她垂眸,声音浅淡,不辨语气。 景璨又正色起来,朝楚秀致颔首道:“也就是举手之劳而已,楚老板不必挂怀,我已说了,你对我无心,他们不会多想的。” 他转身便疾步而去。 周延自然跟上。 珠络握着那顶雪白的幕篱,咬咬嘴唇,又朝讶然地静立原地的楚秀致道:“姑娘,这幕篱” 楚秀致怔了怔,片刻之后她伸手拿了过来,淡淡地道:“改日,我亲自还给他。” * 闻锦才翻上马背,忽听得远远地有人喊道:“苏兄。” 两人一同回眸,见是陈馥,她今日又是一身宝蓝色的蜀锦男儿装,发系蓝绸,一条风流抹额飘逸如水,远远地便朝两人挥手。 闻锦忽然回眸。 其实陈馥生得很美,她的美只是稍微沾带了一些英气,但只要有个心眼儿,还是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女儿身,加之陈馥才过豆蔻年华,身条儿都在渐渐发育膨胀,不消一两年,必然是不逊于闻锦的丰腴的。 她有点儿懊恼地想,苏洵然到底是缺了哪根筋? 陈馥的女儿身,他到底是真不晓得,还是知道了故意作不知,或是,他知道,也想同陈家小女来往? 这事并不算太大的秘密,只要稍一打听,便能知道陈家并无这般年华的小公子,只有一个自幼作男儿教养,行事大而化之,不拘小节的女娇娥。 闻锦坐在马背上,坐得高,苏洵然一时没瞅见她神色,对陈馥的到来也有点儿不悦,但因为俩人还可以称得上是酒肉朋友的这层关系,他便没把心底里的想法摆到面庞上来,只朝跑得不住喘气,清冷白丽的脸颊上沁着香汗,颇有些埋怨的陈馥说道:“你怎的来了?” “这话——”陈馥朝闻锦看了一眼,对方神色淡淡,不喜不怒,她又转而朝苏洵然笑道,“海上瀛洲被小侯爷买了么?就算是财大气粗的景公子,也不敢这么说的吧。” “我出来赏梅的。” 这话让闻锦脸色不愉地别过了目光。 陈馥朝苏洵然点了点下巴,“你们这要是骑马?” 苏洵然老实地点了下头。 陈馥大笑,“妙极妙极,捎上我一起可好?” 苏洵然有点诧异,“你马在哪?我去给你牵来。” 敢情苏洵然还真要跟这女人搅和在一块儿,闻锦蹙了蹙眉。 陈家如今出了一位高权重的太师大人,他们闻家比不得。她祖父就是为着陈馥的伯父郁邑而亡,这口气闻锦咽不下,她对陈馥没甚么好感,只是因她也无辜,闻锦这几年从没给陈家人甩过脸色。 但今日,莫名其妙地怒意更炽。 她知道自己有些反常,擦了指甲花的玫红指甲,不知不觉嵌入了肉中,察觉到一丝疼,闻锦才如梦初醒,他们俩人都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话儿了。 “我还不会骑马,因想着也去驰骋,一直想找个厉害的师父学一学,你们不是有两匹马?载我一下不会怎么样的。” 闻锦道:“陈姑娘可以寻个厉害的驯马师。” 陈馥朝苏洵然笑道:“长平侯便是平昌最好的师父了,不说别的,单御前救驾,一人杀三虎的事迹,我可是久仰久仰。” 从记事起,没人夸赞苏洵然,闻锦更是三天两头敦促他,责骂他,陈馥这番吹捧让苏洵然少年心一时飘飘然,脚不沾地了,脸庞上浮出“你真识货”的惊喜。 闻锦道:“那你坐我的马背上。” 男女授受不亲,总不能让陈馥跟着苏洵然,肌肤相贴。 苏洵然抬起头,“不可。” 他倒还来了脾气,声音少有的坚定。 他想,闻锦的骑术也是差强人意,独行没障碍,但载着一个人恐怕力有不逮,她细胳膊瘦腿的,倒时驾驭不住这匹烈马,摔了怎么办? 闻锦暗中恼火,正待反驳。 陈馥笑道:“锦姑娘,我与苏兄是兄弟之交,一个酒坛喝酒,一个碗吃饭的,就是想学着骑马,等会我走了,你们还可以继续踏雪寻花,归来蹄香的。” 苏洵然道:“那行吧,等会儿我把你送出海上瀛洲,你让你的小厮在外头等着。” 闻锦眼珠微圆,朝苏洵然瞪了一眼。 他竟没瞧见,她说的话,他也不听。 闻锦觉得自个儿的脾气渐渐有些失控,扭头不再看俩人。 陈馥个头矮小,上马不宜,苏洵然便托住了她的腰,指点她,先踩上马镫,他在下面托着她,一上手,苏洵然面露惊讶,“陈馥,你这腰怎么比女孩子还软。” 陈馥朝着马背,脸色微红。 闻锦气闷地甩了一下马鞭,臭崽子果然缺根筋。 他还想教她点头,她凭什么要点头! 陈馥跃上马背,苏洵然也跟着上来,他坐到了陈馥后边。这姿势莫名地暧昧,本来他作为男子,马鞍上的位置是只想留给闻锦的,可是闻锦自己会骑马,陈馥不会,再加上他后上,只能顺势坐在后边,心想着左右陈馥也是男儿身,不扭捏,闻锦应当不会在意的。 闻锦气恼得差点甩缰走人。 苏洵然这马背上载的第一个女人不是她,还口口声声说着喜爱她! 这算哪门子的喜爱,他压根就是一时吃了鹿血上火,逮着她发泄罢了。 闻锦一时气恼,一时又劝服自己大度,等苏洵然喊自己走的时候,她已经慢慢悠悠地走在了前头,有些风景,眼不见便不会心烦了,她挂着脸色,也不想教苏洵然发觉她的不悦,握着马缰信步由之。 陈馥笑着朝苏洵然吹气如兰,“闻锦的骑术也好,我什么时候能练到跟她一般厉害?” 闻锦被夸赞,苏洵然骄傲地扬了扬嘴唇,“得有三五年,你资质实在太差,上个马都不会。” 陈馥又一个马屁拍上来,“若长平侯肯教,只怕便不用三五年,半年能速成。” 这一波吹得苏洵然浑身舒坦,“你眼光不错,小爷的骑术在平昌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转眼闻锦已经走远了,苏洵然不敢放她一个人走,夹紧马腹跟上来,两匹高头骏马并行数步,他转眼瞅郁郁不乐的闻锦,疑惑道:“闻锦,你怎么不理我了?” 他还有脸委屈。 闻锦哼了声,“长平侯马术精湛,敢落人后,有脸问我怎么甩开你这么远。” 苏洵然一听,便沉了脸色,“好,我就载着陈馥跟你比一比,看谁跑得快。” 他毕竟是个男人,自然要做出些让步,马背上载着一个人对闻锦公平点。 闻锦却脸色一僵,忽然火大,“滚,谁要同你比了。” 她忽然甩起马鞭扬尘而去。 闻锦海棠色的织锦烟罗斗篷被扬起的风抖落开来,那背影意外地让苏洵然品出了一丝拒绝,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他也没立即追上去,而是朝陈馥道:“不然你先下去,我去把她追回来。” 陈馥听话,笑道:“我一个人可下不来。” 苏洵然没辙,“我抱你下去。” 说罢又嘀咕道:“怎么一个大男人,竟然对着马儿扭扭捏捏的。” 就算是宗宸,他不会骑马,但也不会骨头软到如此地步,柔弱如水。 苏洵然将陈馥腰一抓,信手便放下了马背,他手臂上的伤口早已愈合,臂力恢复了七八成,但他以为要这么轻松托起一个少年男子还是应当吃力的,只是陈馥竟仿佛身轻如燕,方才托着他的腰他便察觉到了,陈馥又瘦又软,简直不像个 他抓了抓头发,“对不住你,改日我教你骑马,但是我得去找闻锦了。” 陈馥一笑,“在苏兄心中,闻锦是最重要的。” 苏洵然也跟着笑开,“对啊。” 他不再废话,朝闻锦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一直追到重重房室楼宇之间,这里已禁止马匹通行,苏洵然也被拦了下来,他愣怔着下马,便有人牵着闻锦那匹马过来,朝苏洵然歉然道:“这是闻姑娘留下来的,她说让我们等会儿留给长平侯。” 苏洵然一愣,忽然嘴里犯苦,“她去哪了?” 直至现在他都没想明白闻锦怎会生气了?虽然她没说生气,但俩人之间这点默契是有的,闻锦在表示对他的不满。 这是苏洵然头一回邀闻锦出门,他气馁懊丧地垮下了脸。 那人却笑道:“自是坐上闻家的马车,回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点破 苏洵然懊恼又失落, 还有点气。 自己牵了两匹马,雇了个人,将骏马驱回苏府马厩, 又转过街角, 朝闻家这头来。 然后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抓耳挠腮, 不明所以的长平侯去骚扰景璨了,景璨是个富贵闲人,平素没事便在家里听听小曲儿, 家里的婢女歌喉咿咿呀呀的, 苏洵然听不懂唱的是什么,景璨歪着一虎皮靠上,摇头晃脑地磕着瓜子儿, 见苏洵然来,笑着挥散了诸人。 说实话,他有点怕,要是苏洵然被他带沟里, 闻锦说不准能提刀杀将上门。 景璨却不起身,笑道:“唔, 听闻皇帝陛下对你颇为抬爱,听闻你受伤,还拨了两名心思玲珑的婢女与你?收了?” 苏洵然一愣, 缓缓点头。 “陛下所赐, 只能收。” 这倒是。 但景璨却笑道, “呆瓜笨蛋, 你正是追求闻锦的时候,一面围着她孔雀展翅,一面往家里塞女人?” 苏洵然听罢怔住。 竟觉得不着调的景璨,这话颇有道理。 只是,他乜斜着景璨,将信将疑道:“你家里的婢女快赶上皇宫了。” 你莫不想享齐人之福? 景璨坐了起来,笑道:“我与你不同,我没要追求的人,说罢,找我什么事?又是给你出招儿?先把你那愁眉苦脸收起来,我娘明天五十大寿,给我吉利点儿。” 高夫人与景璨如今是不住一块儿了。 当年景璨和离之后,有过一段时日的消沉,后来从病魔之中挣扎出来,扭头便搬来了别院静养,这一养便养了两三年,景家的事业如日中天了,他也没回去。 此处有几进的院落,茂林修竹,长桥卧波,别是一般阒静幽邃,但,有些悄怆。幸得里头婢女充下陈,日子过得便还算是有些烟火味。 景璨常年不归家,高夫人鞭长莫及,管不着他,也懒得讨他嫌弃,本来景璨这把年纪还孤身一人,在平昌算是奇货可居了,但他自己乐天不愁,又因着身边美人如云,高夫人对他某些需求倒没理会过。 母子二人虽没有仇,但亲情淡漠,远疏于寻常人家母子。 苏洵然想了想,低声道:“我兴许,可能,是惹了闻锦,教她生气了。” “小侯爷你惹人生气的回数还少么?” 他都不止一次听闻苏洵然被闻锦揍。 苏洵然挠挠耳垂,赧然道:“你别打岔。” 景璨便正色道:“行,我听着,你说。” 苏洵然便将昨日骑马的情景事无巨细地复述了一遍。 他记性算好,复述得一丝不差,连要载着陈馥与闻锦赛马这种细节都回忆得一清二楚。自然,他昨晚为了寻找闻锦生气的苗头,近乎半宿没合眼,在脑中将白日的场景过了一遍又一遍。 景璨神色微妙起来,几欲发笑。 在小侯爷恼羞成怒,瞪着景璨要说法,边用眼刀威胁“有什么值得发笑”时,景璨忽然爆出一阵大笑,直笑得几乎快从虎皮靠上摔下来,捧腹道:“苏洵然,我瞧你是真的脑子少根弦!” 苏洵然怒了,“你,你有什么资格笑话我!” 景璨捶桌狂笑,“哈哈哈哈,不过还是要恭喜你,闻锦会为了这事吃陈馥的醋,她心里对你是有占有欲的哈哈哈,我不行了,苏洵然你别把这事告诉旁人,不然” 苏洵然莫名其妙被讥笑这么许久,怒火起了万丈高。 “你还有完没完了!” 景璨扶住下颌,又是一阵忍俊不禁。 末了,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苏洵然,正色道:“你过来。” 苏洵然半信半疑地过去,景璨扔给他一只靠枕,他茫然地往怀里抱住,这傻兮兮的执拗劲儿,景璨失笑,“济宁陈家,发迹以前便有将家中长女作男儿教养的旧俗,你所认识的陈家小公子,那根本就是个女儿身!你可明白?” 苏洵然睖睁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 如晴空霹雳。 陈馥是女儿身? 怎么从没有人告诉过他! 苏洵然又一想,这么可能呢?她见过陈馥喝酒,大碗的赤血烧刀,她一口能喝得精光不剩,她随从皆小厮,喜男儿服,戴玉扳指,着方头巾,这些都是男子特征啊。 这小侯爷留了个心眼儿,景璨的折扇没敲他脑袋上,却一句如醍醐灌顶地点醒他,“且不论陈馥是男是女,你总该知晓,闻家年高德劭的老太师因何亡故?” 苏洵然又是一怔。 景璨提醒道:“当年闻老夫人测算出六月季雨,恐淹六城,河岸堤坝将毁,闻太师上书奏请陛下,但这折子被如今的陈太师驳斥,理由便是西绥边患时或有死灰复燃之势,国库不能空虚,要有备无患。其实说到底,陛下对当年长平侯的功绩心存疑虑,一时犹豫不决,这才教闻太师忠言落空,其后果然暴雨突至,淮河两岸死伤过万,哀殍遍野闻老太师忧国忧民,一生殚精竭虑,亲自请命东调,结果病死于途中。” “表面上看,只是政见不合,”景璨分析道,“本质上是以陈太师为首的保守派如今把持朝纲,风声鹤唳,为政于民毫无建树,闻大人如今处境也艰难,里外难做,所以闻锦这口气尤为难咽。你要与陈家人往来,正是暗里掴她的脸。” 苏洵然没想到这个。 他交朋友,从来不看重看门庭家声,只为个人。 景璨又是一笑,朝苏洵然道:“小子,你拿陈馥当男人,当兄弟,人家对你又是什么心思?你一上手,一说笑,在外人看来便坐实了登徒子的名头,闻锦如何能不气?” 说罢又喟然道:“我记得当初你拿着紫矿与陈馥一道去锦秀阁,惹了闻锦着恼时,我便提醒过你,以后将身边的烂桃花都一并斩干净了,闻锦这般的性子,是容不得沙子的,尤其是陈家人。” 苏洵然又是一怔,“所以,那时闻锦生气,也有些,是为着这个缘故?” 景璨气笑。 一定是这样的! 苏洵然纳闷道:“这这就是醋了对不对?” 景璨又笑,直将手伸出来,在苏洵然脑门上一记敲打,“对。” 不过景璨一直觉着,吃醋这回事是占有欲作祟,未必见得是男女之情,只不过这臭小子对男女之事一头雾水,病急乱投医,他不忍拂逆他心思教他气馁的话,只好叹道:“看来你是要拨云见日了。” 苏洵然欢喜无限,破天荒竟朝景璨作揖,规规矩矩地道谢起来:“多谢景公子指点。” 他长抽了一口气咬在嘴里,品出了丝丝懵懂的甜意。 景璨半睁眼眸,挥袖叹息:“真不知,你这傻小子有什么好,值得闻锦用心如此。”他嘀咕了一句,苏洵然没听清。 苏洵然欢喜地出了景府。 其后数日,他又不负众望地先后吃了几回闭门羹,眼见得归营的日子愈来愈近,苏洵然不能不急。 他如今被提拔为骑都尉了,这在细柳营可不是闲职,嬴涯分外支了一支先锋予他带,约莫两百人。大卞的斥候先锋早些年名存实亡,其速度和反应力都远逊于西绥虎狼之骑,更不消说迎战时能获取胜算,嬴涯对苏洵然寄予厚望,这是所有人都大惑不解之后,终于反应过来的悲哀又无力的事实。 长平侯固然武艺卓群,又护驾有功,可若无先辈留下来的门楣家声,他又岂能被陛下慧眼相中? 尤其是秋祭十五甲,他们渐渐地开始气馁,修炼得绝世武功没用,为博出位用下九流滥招没用,都敌不过人家一块苏家的牌匾。 归营之期仅仅只剩下两日。 闻锦给苏洵然吃了好几回闭门羹,她心里有数。 珠鬟见心不在焉地用剪刀裁着一朵大红绢花,从后头问了声儿讯:“若是苏少爷以后不来了,姑娘你真不见他?姑娘说了舍不得。” 闻锦霍然一怔,这丫头竟敢当着面儿揶揄她了,还得了? 她娴静地坐在窗内,半开的轩窗扑入一道一道冬日的寒风,并不刺骨,反而被日头晒出细微的暖意,闻锦耳后细碎的发以红如朱砂的珊瑚珠子攒起,梳成半松的月牙髻,侧面看,鼻梁微拔,温婉而俏丽。 珠鬟见她愕然羞恼,又不言语,才大着胆子又道:“姑娘心里渐渐开始审视苏少爷,也觉着他也还很好是不是?” 闻锦忘了,丫头跟在身边久了,自己的一言一行、一喜一嗔都教她窥见得一丝不剩,几乎不剩什么心事,也瞒不住珠鬟火眼金睛。 她烦躁地垂眸,将绢花与剪子扔在了镜台前,“没有的事儿。” 随即一道清朗的声儿闯入,“闻锦!” 两女俱讶,苏洵然箭步冲上来,拨开珠鬟,朝窗内的闻锦垂下了脑袋,“我想你了,让我哎哟!”那“香一口”还没说完,耳朵便被闻锦一只玉手掐住了,少年疼得耳廓鲜红,直叫唤着让闻锦撒手。 闻锦依言松开了玉手,蹙眉道:“我让人将大门后门都封锁了,你又怎么进来的?” 苏洵然护着耳朵,“我翻墙进来的。” 闻锦竟然都忘了,他还有这本事,以往可没少干这事。 她秀眉微蹙,苏洵然胸口的衣襟,忽然被一只可爱的小爪子扒拉开,灰色的玲珑小鼠从中钻出,瞧着尾巴仰着脑袋朝闻锦“吱——”一声,中气十足,大有“你不许欺负我家主人”的凶蛮和护短,闻锦皱眉一巴掌将这丑东西打落,小灰正要理论,恍然又听见“喵呜”一声,登时四脚作八脚,撒丫子就往苏家逃。 少年讪讪地垂眸,可怜兮兮地道:“你不见我,可我又想你了,想得入骨,怎么办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全中 闻锦冷笑, 将他的右肩膀按住,苏洵然一愣,随即整个人都被闻锦推出了窗外。 “又是同景璨学的下流话?” 这倒不是景璨手把手教的。 苏洵然自己也长年混迹于勾栏瓦肆之间, 以往年纪幼不觉得情爱有什么, 愈长大却愈发察觉到青涩初萌的少年心, 蠢蠢欲动,难以按捺,景璨指点他不如囤些话本搁屋里, 闲来没事自己捧着读。 苏洵然接触的话本, 泰半是说经与讲史的底稿,极少涉及情.爱。 翻第一页,入目见“威风迷翠榻, 杀气锁鸳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中斗勇”时,少年白皙的带点儿健康麦色的皮肤, 倏地红成了大柿子。他合上眼,脑中嗡嗡一片, 只觉得淫词艳曲,他要禁得住诱惑,万万碰不得。 没想到夜里还是不得安生, 闭上眼便是那莺声呖呖、燕喘吁吁的影子。 到底是没抗拒抵御得过去。 他含糊其辞地没直接答这话, 反正不论怎么答, 闻锦都把账算在景璨头上。 “苏洵然,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闻锦蹙眉,要关窗。 苏洵然怔愣着一把扶住窗框,便要捉住闻锦的玉手。一见到他,闻锦便想到他与陈馥之间的默契与心照不宣,他们的亲密和无话不谈,她烦闷地又要拉窗,苏洵然恍惚一愣,仿佛才想起他是来求和解释的。 忙不迭道:“闻锦,我、我能解释!” 闻锦不愿听,窗放下,不慎夹住了苏洵然攀在窗上的一双肉掌,疼得他嗷嗷乱喊乱叫,闻锦怕将母亲招来,又是一番说教,蹙眉放下了手,不悦道:“说。” 苏洵然得寸进尺,她放下了窗,他瞧不见人,只能瞅见纤细的身影儿,如誊画在素白的纸上,他忙蹭过脸蛋,“闻锦,你把窗拉上来,拉上来便说。” 闻锦冷笑,“别想。” 苏洵然抿唇,“不然我进去了。” “啪——”一声,窗子又开了。 闻锦脸色半白半青,愠然地凝视着苏洵然。 他猝然心慌意乱,“我,我真不知晓陈馥是女” 闻锦道:“与我有什么干系。” 苏洵然愣了愣,“可,他们家和你有过节,我以后避着她,不跟姓陈的来往了。” 闻锦冷然道:“你要与谁来往,同谁做朋友,是你的事儿。” “你、你是不是吃醋了?” 少年耷拉着脑袋,一半儿腼腆,一半儿紧张地默默掀起了眼帘。 闻锦一把将他推出窗外,隔着一堵墙,苏洵然失落地凝着她,闻锦蹙额,羞怒烦躁地挥手道:“我厌酸,即便是吃饺子也不蘸醋!滚了。” 闻锦以往待他也不客气,但绝不会手忙脚乱,仿佛被戳中心事似的。 苏洵然很是欢喜,“闻锦,过不消两日,我便要回军营里了,届时兴许没法日日来闻家蹲点儿,也见不着你,若是我又想你了,你能不能,把这段时日准备的鸡汤给我端到营地哎哟!” 闻锦一只砚台扔了出来,正中他胸口。 砚台是干的,没墨,但砸落在脚背上,还是疼的。 苏洵然闷哼一声,闻锦冷笑道:“长平侯好大的面子,如今到底是谁有求于人,到底是谁狗崽子起了狼心,我倒成服侍你那个了是不是?就算以后是弟弟,我也不要了。” 苏洵然正不乐意给闻锦当弟弟,一番话正中下怀,可没等到他笑开时,闻锦转身道:“请长平侯与令鼠回苏府,闻家不留客。” 苏洵然后退了一步。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闻锦,她不动,风吹着发髻步摇,也吹动着她湖绿的锦缎外衫,轮廓剪影清秀而俏妍,苏洵然俊脸如烫出了火星子,扭捏了片刻。 随即,他露出微微诧色,沉吟道:“闻锦,我还是觉得你吃醋了” 闻锦真想拿笤帚将人扫过墙去。 苏洵然陷入了凝思。 “我以往太不知事,才不晓得陈家与闻家的旧账,不晓得其中过节,但我其实,与陈馥之间的交情没那么好,至少没她说的那般好,没有一个酒坛喝酒,更没有一只碗吃饭。” 这话教人舒坦,闻锦的眉结松了少许。 苏洵然懊恼,景璨说的不错,他自己确实脑子里缺根弦,爱恨情仇贪嗔痴怨凑不齐全,被点拨之后,这才渐渐有了些开窍的眉目。 “我没多少朋友,这你是知道的。那日,我也不晓得陈馥在场,纯粹是意外罢了,我若是知道她是姑娘,说什么也不让她上我马背,闻锦,这事最委屈的还是我了。” 他委屈什么了? 人笨还有理了? 闻锦朝他微微嗔目。 苏洵然又抓了一把稠密的墨发,懊然道:“第一次不是和你。” 闻锦一时愕然无言。 苏洵然见她没声儿,猛抬起头,却见闻锦涨得脸颊晕红,他忙不迭僵住了。 却见闻锦脸色如酡,恼羞成怒道:“滚。” 苏洵然更委屈了,“闻锦,我又说错什么了?” 闻锦又羞又气,见珠鬟也戳着愣着,又扔了一把银篦子过去,“哄长平侯走。” 珠鬟如梦初醒,腼腆地羞红了耳廓,要送苏洵然走。 苏洵然不甘心,可还是顺着闻锦的意到了门口,珠鬟又转身来,轻声道:“苏少爷。” “啊?” 珠鬟忍俊难禁,终于可以笑出声儿来,“你将你方才的话再细想一遍。我们姑娘是正经人,难抵得过你们这等言语。” 说罢,忠仆珠鬟便转身而去。 苏洵然兀自云里雾里,在闻家门口吹了许久寒风,破损的灯笼纸飘到脚下,他忽眉头一皱,福至心灵地扇了自己一耳光——他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无怪闻锦动怒了! * 白氏听得嚷嚷声儿,在门槛里头徘徊良久,及至苏洵然被扔出闻府,才步履匆切而来,闻锦放下了珠鬟拾回的银篦子与砚台,坐于菱花镜前,将花黄花钿一道摘了,露出本真的肤白水嫩的娇颜。 白氏从镜子里现身,闻锦早听得了动静儿,没太吃惊,白氏便蹙眉道:“洵然又同你说什么胡话了?” 又道:“我听闻你父亲说,你们俩——好上了?” 闻锦默默无言。 她比谁都明白,她所有的心事都瞒不过母亲,即使连自己都能糊弄过去。 许久,她缓缓点头。 “嗯。” 白氏诧异,“锦儿,我记得你以前说,这辈子对洵然不会有非分之想,只拿他当弟弟,这话不作数了?怎么便这般突然,换了心意了?” 闻锦才是有冤无处诉,垂眸,嗓音轻得似微澜潭水:“是他对我有非分之想。我眼下还没有。” 闻锦自幼长在白氏膝下,她的脾气秉性,白氏摸得最透,看得最明白,她眼下目光微闪,脸过红云的,娇喘微微,似是才生了一场闷气,又想到苏洵然被闻家下人拎出去,白氏心明如雪。 她搭住了闻锦之手,“记得你父亲也同你提过,原本,苏闻两家是有婚约的,虽只是口头许诺,但你祖父在世之时一诺千金,说出去的话,断无收回之理。原本我与你父亲,因着你始终只将洵然视作兄弟,便没提这事,也是心虚想搪塞过去,但你与他好,我们是乐见其成的。” 闻锦脸色更红,垂眸不说话,白氏话锋又转,“只是,倘若是苏洵然,你们的婚事便还急不得,不在一时。” 她仰起白皙纤美的雪颈,晕红如蛛丝,沿着经络浮出羞靥。 白氏道:“他同你一般大,还是个不省事的孩子,我们可以将他视作儿子疼爱,但不能作为女婿托付。” 母亲说话直言不讳。 因为涉及她婚事的,白氏都直截了当。母亲为了她将来的归宿操碎心,闻锦也过意不去,只是母亲说来全不给她插话的机会,闻锦便更难堪,恨不得逃出去。 白氏沉吟了片刻,又道:“由着他磨炼罢,延迟一两年也无妨,若那时锦儿心中还是只愿嫁他,我与你父亲,岂能不风风光光地送你出门。” 闻锦终于垂眸唤了一声,“娘。”两排浓密纤细的睫毛微颤,“你想得太远了。” 白氏惊愕,“莫非你、只是想玩弄洵然?”说罢又沉了脸色,“纵然你是我亲女儿,这等事我也断不容许你做来。” 闻锦恨不得当机立断地将自己拍晕,“您想哪儿去了。” 她慢慢地咬唇道:“我还没没想好日后该怎么办。” 珠鬟也看透了她的心思。 她渐渐地发觉,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关系横亘在她和苏洵然之间,这种牢不可破的情谊,比爱情纯粹,比亲情醇厚,不知从何时起,她会偶尔灵光乍现地想到,她一直觉得世上男儿多薄幸,倘若将来注定要将自己托付出去,她肯定希望那人是个她信得过的、有感情基础的。思来想去,身边竟没旁人可想。 明知道这念头荒唐透顶,偏偏饮鸩止渴般不能自已。 她许是疯了。 闻锦也清楚,她确实吃了醋,滋味难受。 白氏惊讶不止,但对着闻锦愈发落寞茫然的眼神,她又忍不住心疼。 闻锦默了许久,“母亲,怎样才算是开始喜欢一个人呢?” 白氏道:“你会牵挂他。” 闻锦心道,一直都会。 白氏事先没想到闻锦会问这个,便将自己想到的不成章法的逐条说了,边说着,边留意闻锦脸色。 “觉着他挺好。” 闻锦脸颊更红。 “一些缺点,偶尔也觉着可爱。” 她紧张地摸了摸手指。 “与他在一道便快乐,会羞涩。” 闻锦又轻轻抓着了裙袂。 “倘若他靠近别的姑娘,会恼怒。” 她脸色一僵。 末了,白氏忐忑道:“中了几条了?” 闻锦羞愤欲跳窗而出。 全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戳心 苏洵然病体初愈, 扭头投入了军营。 过不消几日,整个人便从苍白颓弱的状态忽然恢复龙精虎猛,又是纵横平昌的长平小侯爷了。 萧铎对他极为欣赏, 而月前回家面壁思过的云远也回了细柳营, 云远被萧铎压着脑袋对苏洵然道歉, 他自个儿倒是问心无愧,只是自己侄儿做了下三滥的事,他颜面无光, 所幸苏洵然对这事竟颇为大度, 反正云子轩离了军营,他见不着讨厌脸。 云远过意不去,苏洵然以为他扭捏, 便拽着云远到营地外喝了几坛酒。 回来时云远东倒西歪,终于不得不服——他除了打不过苏洵然,连喝酒都喝不赢人家。 萧铎对云远酒量心知肚明,忍不住眼前一亮, 忽生了与苏洵然切磋之心。 细柳营的校场被清扫一空,萧铎挑了一把长刀, 苏洵然攥着芦叶枪,严阵凛然。 据言这是一场点到即止的较量,目的是为了让细柳营被红波粉浪泡软了骨头的将士们看看, 什么是万夫莫敌之勇。 萧铎道:“待会儿我不会手下留情。” 萧铎对自己的武艺倒不是盲目自负, 不过是苏洵然年岁还浅, 内功修习不到火候, 他十招之内必能拿下他。 一贯自负出格的苏洵然竟一改常态,没反驳,只摸了摸鼻子笑道:“萧将军的刀法我爹也自问没有十足把握能胜过,区区苏洵然,不敢称大。” 这话是一点不假,当年苏行之也不能说在较量时能对着萧铎全身而退,如今十年过去,萧铎武艺愈加精进,在卞国都城,乃至整个大卞都难有可匹敌之人。 结果苏洵然硬生生抗下了三十余招,萧铎惊奇之下,竟慢了几步,最后打得苏洵然气力不济之时,一刀挑破了他颈边的衣领,稍再挺进一分,能划破这小孩儿的脖颈子。 萧铎胜了。 细柳营之人只为萧铎胜了目中无人的小侯爷高兴,心底都盼着灭了苏洵然气焰。 唯独萧铎若有所思。 怎么觉着苏洵然受伤之后,内劲又刚猛了几分? 苏家芦叶枪以快、猛见长,辅以内力修习,三十年之功,可臻至宗师境界。苏行之一直到为国牺牲之时,离宗师之境也还差了一口气,否则当时掩护之战,或可有不同结局。 他与苏行之也勉强有过交情,少年时便有过数次交锋,对方武艺见长,但中规中矩,都各有胜负。没想到经年之后,苏洵然这功力突飞猛进,攀升之速得有苏行之数倍不止! 这才真真是让他惊愕之所在。 嬴涯当初叮嘱过,将苏洵然在细柳营之中不论大小事都密报天听。嬴涯这是为了考察苏洵然能力,即便给了他一个骑都尉的头衔,陛下也没拿下最终决断。 再加上,今年晋炀再夺魁首之后,嬴涯御笔除了他奴籍,钦封其为小都统。晋炀实力稳健,数年拔得头筹,也是狠劲人物,田尤本有心亲自栽培,但嬴涯出手之后,田尤便息声了。 夜里,萧铎挑灯将今日比试一事落笔成字,封入信函,连夜送至嬴涯案头。 皇后从伤病之中恢复了过来,气色见好,只是整个寝宫里都不曾有什么活气,皇后终日恹恹无事,嬴涯本想陪她,只是这一陪,难免田昭仪那头不平,田氏小产,这四十余日以来,他白日时常与田昭仪赏花,晚间趁暮色回未央宫,处理公文。 田氏委婉表示,希望他留夜,嬴涯当时不动声色,只笑说近来诸事不顺,不宜留妃嫔宫中就寝。 田氏当即扁了樱唇不依,嬴涯哄了又哄,终是没留下。 他抽出萧铎命人投入宫中的密函,一瞅,心里大致有了数。 常侍官姗姗而来,趁夜色披了遍身白露,“陛下,皇后娘娘方才又呕吐不止。” 嬴涯蹙眉,“怎么回事?” 常侍官也疑惑,道:“洪御医说,娘娘近来五脏郁结,毫无食欲,怕是积了块心病了。” 嬴涯一时将这一个月来的念头都挥之一空,如皇后的身子出了岔子,他把戏唱完又有何用? 他起身往皇后寝宫而去。 苏后确实脸颊消瘦,用不进饭食,日渐清减,眼窝也微微泛白。以往皇帝命人传命来时,苏后尚且还梳妆打扮,将自己皇后之尊装扮得工整妥善,修缮得不留瑕疵,但,那日她为了救皇帝几乎去了半条命,而田氏小产,他毫无迟疑转身便走,自己与田昭仪在他心中的分量,相较之下可想而知。 苏后再也不妄求了。 她并非有意寻自己身子不痛快,只是确实用不下那些细致到几乎每一勺盐、每一粒糖都精细算过且终日一般,毫无新意的精美食物。 也许是虎蹄当日撞伤了她的胃,苏后不知,只是常日里觉着胸口隐隐作痛,手指压住下,那痛感便会加剧,她没同御医说。 嬴涯径直闯入,掀帘而来,苏后歪着香枕上,见状微微讶然。 嬴涯便已经坐到了她榻上,将苏后双掌一拢,皱眉道:“甚凉。”他转而吩咐道:“取朕的龙涎与金兽来。” 暖烘烘的手炉便被塞入了苏后掌中,帝后二人要说话,偌大椒房便不再有人。 “怎么,见朕不欢喜,一句话也不说了?” 苏后淡淡一笑,“欢喜,说不出话来。陛下原谅臣妾身上不适,不能全了礼数了。” 嘴唇在笑,眉眼却有几分凉薄漠然。 嬴涯不察,将苏后的手掌又笼住,暖手炉里熏出来浓郁的龙涎之味,宫廷御用之物不同凡响,热度均匀地贴着掌心,不会太烫。 皇后道:“今日陛下不去田昭仪宫中了?” “不去了,朕留下来陪你。” 嬴涯以为皇后会喜欢,毕竟这个女人的心意他早就不怀疑了,苏后只是一笑,“也好,陛下日理万机,想必也没用晚膳,臣妾命人将食案抬入寝宫来,可好?” 嬴涯心疼她吐了一盆,水米不进,心道自己陪着皇后定能让她快活些,果然便见到皇后展颜了,他龙颜大悦,“好,朱培清,将食案呈上来。” 晚膳时分,嬴涯刻意放箸子不用,情深似海地盯着他的皇后瞅。 皇后用饭时也娴静优雅,绝不赘言,但是用了一小碗,忽然柳眉一蹙,嬴涯以为不合胃口,正要发落下人,便见皇后弯腰别过身去,嬴涯大惊,“这是怎么了?” 他扶住皇后的香肩,将稳扶住了,皇后扭头,冲鼻酸水冒上喉咙口,“哇——”一声,再无娴静优雅可言地,全吐在了皇帝绸面名贵的龙袍上。 四下里惊惧无言。 嬴涯震惊之余,又可悲而可恨地发觉,皇后是在委婉地赶他走。 多年夫妻情谊,让俩人心有灵犀,嬴涯一瞬间便明白了皇后的用意。 苏后歉疚,面露慌张,“臣妾罪该” “皇后。” 嬴涯的嗓音料峭清冷。 苏后也不再作势,她退了回去。 嬴涯咬牙将龙袍拎起一截,吐出来的食糜浸染,直欲往下滴,他帝王之尊,这身常服是不能用了,他冷着脸将衣裳剥下来,扔到台阶下,外头朱培清欲入帘来,嬴涯暴喝:“滚!” 于是再度雅雀无言。 苏后却恍如未闻,用清茶漱了口,不再用膳。她垂着眼帘,并未着妆面,素颜清减消瘦,如一朵委顿将殂的扶桑,静静敛去了其华美。 几次来如奔雷去如洪涛的欢爱之后,苏后也明白了,皇帝不爱她朴素无华的模样,只要她不施粉黛,他甚至,都懒得看上一眼。苏后思来想去,忆起当初进宫时,因她冷艳冠绝六宫,才得到了帝王的盛宠,如她这般的容貌,天下许多男人都肖想,都想征服。 皇帝也是一样,但也,仅止于此了。 过往嬴涯是待她不好,但他好容易打开心扉,她又望而却步有苦说不出! 他只是突然地便拥了过来,苏后一怔,后脑被一只大掌强势地扳过去,力道之大,根本不是她一个大病初愈的妇人能抗衡的,苏后挣不脱,严丝合缝地,被嬴涯强势侵入,他如火一般的嘴唇重重地压在她沾了苦茗的唇上,涩味随着霸道的舌尖一股脑送入口腔,苏后欲喘息,欲推却,嬴涯不让,按着皇后的头,用牙咬她的嘴唇,嘬、吻、吸、缠,苏后脑中蓦地一股眩晕,花容惨白,仰头便晕死了在嬴涯怀里 “皇后!” 他大为震惊意外,心慌意乱,“御医、御医何在!都给朕滚进来!” 朱培清领着一宫婢女疾步而入,稍待片刻,数名御医也赶至。 嬴涯推门出殿,沉默、冷静地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 他十五岁即位,迄今又是十五年,外造一身铜皮铁骨。 都道帝王心如顽石,可没人知道,那片坚硬顽固之下,是比谁都柔软的一颗肉长的心,敏感,碰不得,一碰便寂寥地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瑞雪 皇后有胸闷气短症状, 御医瞻前顾后,唯恐皇帝又一脚踏入寝宫来,面露狰狞, 将他们一干人等斩杀殆尽。 但嬴涯只是吹了许久冷风, 得知皇后病况稳住之后, 便寂寞地走了。 嬴涯想了许多。 当年他忌惮苏家,如今他提拔苏洵然,这桩桩件件的, 苏皇后看在眼底铭记于心, 她都不会愉悦的,可箭已在弦,就是他真爱上了皇后, 也停不了手。 嬴涯抚了抚发冷的右手食指,忽然一股彻痛,他皱了眉。 晚天寥廓,暮烟擦过闻锦的鬓尾。 楚家出了点儿事, 闻锦将楚秀致接到闻家来暂住了。 起因便是秀致嗜赌成性的弟弟又在赌场欠下了巨额五百两。这在景璨而言是顺手便能烧了的数额,可对一生清贫、光风霁月的楚大夫而言, 无异于灭顶洪波。 楚秀致能拿得出五百两,但没如此多的现银。她那个不成材的弟弟也十六岁了,楚家瓦檐不过丈许高, 在朝廷官员而言实数寒酸, 爹娘虽不说, 但楚秀致无意中听见过几回, 将来要给楚梁成家立业置办宅子,拿不出钱来。 作为女儿,作为长姐,楚秀致没明说,暗地里却在为弟弟筹钱,这些年锦秀阁的进账,闻锦一半,她一半,存了不过千两而已,在寸土寸金的平昌都城,这算不得什么。 楚秀致想伸手替楚梁解围,但楚夫人不让,让她将钱自个儿留着,不能教楚梁那王八蛋败家子知晓了。 楚家二老也明白,只要秀致还在家中,那不学无术的不肖儿定要缠着她姐姐“借”钱,便暗地里托了闻锦,闻锦一点就透,趁夜前便将秀致请入了闻家。 闻伯玉不便见外女,便在前院早早歇下了,白氏来过一回,做了一些精致点心,但厨艺一如既往的一言难尽,秀致听闻锦提过,小用了些,笑了笑不说破。 闻锦送走白氏,转而从床榻底下掏出一只暗格来,楚秀致面露茫然,闻锦取出了一沓银票,郑重地托付到楚秀致手里,“这些钱,你拿去解围。”她知晓楚秀致未必肯收,又道:“算我借你的。” 楚秀致摇摇头,拒绝了,“楚梁个性好赌,有一有二,上回他欠了百两银子,也是我帮着还了的,家里的吃穿用度已经大不如前,我父母也管教不了他这回,让那些恶霸吓吓他也好。” 闻锦蹙眉,“可是钱总要还上的,那些恶霸不讲理,你在我这儿借了,还十年也是五百两,在他们那处便不一定了。” 不论闻锦如何苦口婆心,楚秀致都不肯接纳这番好意。 闻锦攥住了厚重的一把银票,咬唇不语。 楚秀致是个心思敏感的女子,她一直都明白。 当初成立锦秀阁时,楚家清贫,她只带了一百两过来,据说那还是她母亲的嫁妆钱,闻锦自己垫了五百两,其后进账,却一直是对半开,秀致嘴上不说,可心里介意,认为占了她很大便宜。 其实闻锦以为不然,她当初也就差那一百两,因为祖母实在也没多余的钱给她,楚秀致便如及时雨至,解了她燃眉之急,可以说这锦秀阁能有今日,他们俩缺一不可。 闻锦道:“可你拿什么钱还上赌债?” 楚秀致沉思良久,忽然松了一口气,“母亲本来便不大赞同我筹钱给楚梁成家,这一回是我最后一次给楚梁收拾烂摊子,日后我再也不管了。闻锦,我们家开销不大,这几年我也存了千两,给楚梁还了债,还剩一半,日后我留给自己了。” “你那弟弟,你越纵容,他越败家。” 闻锦蹙额道:“还不若当初楚夫人就生你一个好了,女儿孝顺又能干,绝没有烦心事。” 其实,也有的。 楚秀致心道。 弟弟从小顽劣不堪,不服管教,楚家二老自知指望不上他了,楚秀致也心里明白,她一直将赡养二老的担子揽在自己身上。即便是当初嫁入景家,她也始终没放手自己的生意,坚持与景璨将外面的财产划得泾渭分明。 她那时年纪还小,不知道这做法伤人,景璨嘴上是不说的,心里却不知在怎么难过。秀致只是觉得,断无女婿养活泰山家的道理,何况楚家也有儿子,不论他成器不成器,只是她忙,景璨那段时日抑郁不振,时常不在家中,夫妻俩聚少离多,她便也没同景璨推心置腹过。楚秀致个性柔弱,却有主见,原本她只想将生意料理好了,等步入正轨,给景璨生个儿子,他或许便不会再想着这些了,只可惜 楚秀致哪里敢说,自己不会成为楚家的烦心事。 她的父母,还有那个不争气的弟兄,都只能倚靠她一个啊。 楚秀致不肯收那钱,闻锦便不再强逆她的心意,将钱锁入匣子,搁在榻下的暗格里,她与秀致几乎没什么秘密,楚秀致有的心事,也不会瞒着她。 楚秀致揉了揉发胀的手腕,回眸柔软地笑开,“你和苏洵然,那日一道骑马去了,闹了什么不愉快?” 说起此事闻锦便心烦意乱,“陈馥来了。” 楚秀致心中惊讶,随后便明白过来,女儿家的心思复杂且细腻,苏洵然半大孩子似的,自是不能察觉,又为了陈馥得罪闻锦了? 楚秀致想了想,说道:“闻大人大约也想将你嫁给苏洵然,毕竟是知道根底的长在身边的。” 闻锦道:“怎么你也用这事取笑我?” 楚秀致便真就一笑,“不是取笑你,只是——闻锦,你比我幸运多了,我若是能有一个死心塌地的竹马才好呢,我爹娘不知盼了多少年,可惜了。” 这话说得闻锦蹙眉。 楚秀致的容貌不逊闻锦,甚至略有小胜,在那份渐渐张开,比闻锦更成熟更温婉的气质上,倘若她不曾嫁过景璨,今时今日想必求亲者早踏破门槛了。 好容易楚秀致也愿意打开心门,试着追求幸福,结果又碰上唯利是图的阮氏母子。 闻锦怔了怔,“那阮冬玉——如今怎样了?” 楚秀致也是惊讶,“我没留意。” 这段时日她都没想起过此人。 闻锦道:“我找个人打听打听。” 楚秀致纳罕,“打听这个做甚么?” 闻锦才走到门槛处,闻言又回眸,朝楚秀致蹙眉低声道:“在这平昌城,还没有敢得罪景璨的商贾,尤其是因着你而开罪于景璨的。” 楚秀致更是不解,“你怎知道?” “苏洵然说的。” 闻锦扶着门框,眼风微微一滞,朝楚秀致又道:“我一直怀疑,这几年你在楚家没人提亲,里头或多或少有景璨的手笔,这点小动作,他可以做得一点不留痕迹。只是——”闻锦想来想去,觉得景璨不至于如此卑鄙,自己不追回楚秀致,还不许别人下手,“景璨以前装得太好了,在千红窟终日酩酊醺醉,还以为他对你已经没心思了,可是不知道他背地里又买下檀家的花田,竟耗费了五千两” 这些都是苏洵然说的。 景璨没让苏洵然守口如瓶,他自作主张全倒给了闻锦。 苏洵然虽然偶尔木,但万分明白一件事,只要告诉了闻锦,就瞒不住楚秀致了,这样不着痕迹地把风声放出去,楚秀致方才不会觉着刻意。 也许这也正是景璨的用意? 楚秀致果然怔愣,“檀家花田是怎么一回事?” 当下闻锦便将景璨与阮夫人竞买花田一事说了。 楚秀致果然不知道这节,闻锦见她面色隐隐发白,心头掠过一些疑虑:景璨不就是为了讨好楚秀致?怎么做了又没同秀致说?还有别的,苏洵然那厮真出卖义气,将景璨这些年的风流史都“梳理”了一遍,竟是清清白白。 闻锦长长叹息一声。 * 楚秀致在闻家小住了几日,追债的逼迫甚紧,听闻楚梁已被揍了三回了,第三回直将脑袋撞上了墙,鼻青脸肿,伤筋动骨的,汤药费都上十两。 即便如此,楚家还是没人来求楚秀致回家,楚秀致自己取了存银便回了,一出手,先是替不争气的弟弟还了那五百两,等追债的人一走,楚秀致扭头便面无表情地将楚梁的后衣领拽住,往柴房里走。 楚梁早被打得面颊浮青,体无完肤,到处都火辣辣疼,再也不敢忤逆伸出援手解围的姐姐,可还是怕她真处置自己,“姐,姐,我疼你松开我” 楚夫人也急了,“秀致,你别拽着你弟弟,他吃够苦头了。” 楚秀致充耳不闻,将楚梁押入柴房,命人关上门,又让人将饭菜膏药都从窗缝里送进去。楚家早已风雨飘摇,楚梁不思进取,雪上加霜,危难之际是楚秀致拿出了钱救急,楚家上下虽有劝她放了楚梁的,但楚秀致没说放,他们不敢动手。 楚夫人心疼儿子浑身伤,“不然,就关在他自个儿房里?” 楚秀致一点恻隐之心没动,道:“私自放楚梁出来的,并罚,从今以后,楚家再有碰骰子牌九污于家声的,秀致绝不轻饶。” 她声音轻轻的,可没人敢质疑这话里的分量。 这个家里,楚秀致才是顶梁柱,她的话,违逆不得。 * 闻锦已经十多日没见着苏洵然了。 冬月又飘起了雪籽时,闻锦从龙泉寺归来,车在雪地里陷沟里了,当时叫天天不应,雪下得越来越大,苏洵然带队在城外巡视,便让人替她搭了把手。 闻锦赧然,一直没跟苏洵然说上一句话。 那臭崽子当了骑都尉了,竟然也摆起了官家架子,一直催促着人快点儿推车,另几人撒盐将雪化了,车很快被推出来。 军营里一帮浑身脏汗恶臭,才围城跑了一圈的男儿,个个如同百八十年没见过女人似的,獐头鼠目的,盯着闻锦犯花痴,闻锦羞恨难当,用斗篷兜帽盖住了半张小脸。 “闻锦!” 闻锦好容易才登上马车,又被苏洵然突然朗声一唤,弄得一怔。 车门被一只手拉开,苏洵然披着坚厚的银甲,兜鍪上飘着一支雪白如鹅毛的羽,俊脸温度烫人,顽劣的雪籽几乎一粘在脸上便迅速融化了。他眼睛明亮地看着闻锦,看得闻锦先是脸红,随即皱眉道:“做甚么呢,你赶紧回营里去,别瞎溜达。” 苏洵然将手肘抬起来,给她看,委委屈屈,“闻锦,破了。” 闻锦诧异地倾身过来,果然见到他衣袖破了一条口子,她咬咬牙,“行,明天过来锦秀阁,我给你补。” 他突然喜上眉梢,双手按住车辕撑起,立时像只狡猾矫捷的兔子冲了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亲吻 闻锦会骑术, 但不精,武艺更是全然不行。 她是受闺阁教养长大的姑娘,女红妆粉她都精工, 舞枪弄棒之事则是全然不会, 因从小养在富贵人家, 力气也只是同一般姑娘差不多罢了,苏洵然这般猛冲将上来,竟硬生生地, 将闻锦推倒了。 马车空间逼仄, 闻锦的后脑勺险些撞上车壁,苏洵然手快,手背先抵住了木壁, 闻锦磕了上去撞着突兀的骨节,还是吃痛,苏洵然也没刹住,又尽在咫尺了, 双掌将她搂抱在方寸地间。 闻锦脸色大红。 苏洵然凝视着他,胸膛在盔甲底下, 几个疾速的起伏,忽然又慢了下来。 他瞧见了闻锦颊上的红晕,闪避的眼眸, 只是, 以往早就粉拳挥上来的闻锦, 这时竟没有丝毫动作, 苏洵然不知不觉地,喉结又上下浮动了起来。 闻锦窘迫不已。 苏洵然懵懵懂懂的,也不动,也不说话,只是傻笑。 闻锦脑子一团乱,许久才想起来这是在大庭广众下,他手下还有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脏臭男人 闻锦终于上手推了推。 “闻锦,我想咬一口。” 少年的嗓音沙沙的。 闻锦的心仿佛被挠了一下,她抬起头,有些单纯的困惑,“咬、什么?” 随着她一说话,那张涂了唇脂,宛如花瓣般舒卷的红唇就被嘬住了,闻锦一愣,伸手要推,又捶又打,都没能让苏洵然放手,结果,就被他咬得晕了,脑中乱成一团麻,幸得他们半便身体藏在马车里头,没让太多人看见,但珠鬟,还有赶车的刘叟,他们都瞧见了! 苏洵然果真只是咬了一口,没太重,也没伸舌头,闻锦便知道他不会,娇喘微微地溢出薄怒色,“下去。” 苏洵然傻傻地一笑,擦了擦嘴角,上头有闻锦的玫瑰花露唇膏,抹了蜜似的有股甜意。 闻锦又羞又恼,“你来帮我推马车,还是来占我便宜。” 苏洵然将闻锦扶起来,两人都呼吸不匀,苏洵然善于调戏,反倒比闻锦恢复更快,事实上他脸比闻锦还红,只是,“闻锦,你没推我。” 闻锦眼睛微圆,“我推了!可你不放!” 这个问题似乎很重要,苏洵然较劲:“刚刚推了,后来没有!” 闻锦气恼地抬起脚踢中了他的小腿。 苏洵然吃痛,“哎哟”一声。 他茫然地望着闻锦。 闻锦羞得脸颊如火,“你、你就一定要、在这儿是不是?” 苏洵然愣了愣。 闻锦朝外头喊道:“刘叟,我要回府。” 刘叟听了闻锦喊话,耿直地走了过来,苏洵然却不让他靠近,硬是抓住闻锦又说了一句才罢休,那句是:“那我下回到闻家来,你给我留门好不好?我再亲,不让他们看见,谁都看不见。” “走!”闻锦又是一脚。 苏洵然吃一堑长一智,本来便反应速度一流的长平侯,自然没让闻锦的花拳绣腿踢中,乖张地微笑,从马车里一跃而下。餍足的小侯爷眉目晴朗,迎着一天银雪朝闻锦挥了挥手,闻锦羞怒难当,珠鬟上车之后,马车门“砰”一声阖上,果决了当。 苏洵然便往回走。 这帮弟兄跟了他有一段日子了,混得熟络了不少,萧铎替苏洵然指点,事无巨细地教他恩威并施,细柳营如今对长平侯的印象大为改观。 这帮老兵油子开始吹起了口哨,欢天喜地,仿佛自己得了媳妇儿似的朝苏洵然哈哈大笑。 苏洵然被笑得愣了一下,刚跟着一同笑,一个十夫长提醒他,“将军,你的衣领” 苏洵然皱眉,将系着披风的雪白衣领拽起来一截,印上了淡淡的红痕,他方才不慎擦上的,一嗅,还有股姑娘身上浓淡相宜的脂粉清香。 他呆了少顷,忽然意识到,他不能带着这样的味道带兵——不然他们都能闻到。 只能他一个人闻。 任性的长平侯忽然利索地翻上马背掉头就跑。 十夫长面色僵硬,众人都无语了。 * 马车一摇一晃的,珠鬟紧张又窃喜地盯着闻锦瞧,她一时痴痴地发怔,一时脸泛红云,赧然地咬唇,将脸伸到马车外去透气 “姑娘,下了雪,外头瞧不见什么的。” 车帘被闻锦放下来,她知晓珠鬟又在笑话自己。 闻锦懊恼不已。 珠鬟又道:“这时节有鸟出没么?天寒地冻的太没生气了,苏少爷不是在城外带兵吗,想必时常出没山里,不然教他捉几只吉祥鸟回来,给您赏玩,给老夫人赏玩?” 祖母那里倒是要添几分活气,但珠鬟要苏洵然去捉,闻锦便不依了。 “哪有什么鸟?改日我从花鸟市场给奶奶捎上一只鹦鹉便是了。” 珠鬟知道闻锦心疼苏洵然,天冷,鸟兽绝迹,要进山里抓鸟实属不易,盔甲不防寒,方才见了苏少爷眉毛上仿佛结了一层冰花似的,他自己没察觉,珠鬟当时瞧得真切,姑娘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昨夜里闻锦还改好了一双手套没送出去呢。 今年赶织的第一双手套竟不是给闻伯玉的,珠鬟心里便大致有杆秤了。 隔日,闻锦便将皮手套送了出去。 短短一段到苏府的路,珠鬟去了半个时辰,回来时,瘦弱的姑娘竟背着一张厚重的白虎皮!这阵势着实将闻锦吓了一跳,珠鬟香汗如雨,吃力地将虎皮背到前堂,用了一口温茶,这才喘过气来,“苏少爷进山里猎了一头虎,这虎皮硬要我拿回来给你做靠枕。” 闻锦脸颊又红又白的,“他没受伤么?” 珠鬟摇头,“没有,苏少爷好得很。” 说话间闻伯玉来了,将这块上好的新鲜虎皮瞅了又瞅,颇有几分欣喜,“果然是长大了,还知道礼数了。” 白虎皮一瞅就不是送给女孩子的玩意儿,加上珠鬟又拖到前堂来,闻伯玉理所当然认为是苏洵然拿来赠自己的,当机立断地笑纳了,道:“总算没白疼这臭小子!” 闻锦怔住,“父亲,这块虎皮” 闻伯玉上下瞅了一眼,“倒是上好虎皮。”他又想到,“算了,我与你母两人,天冷了也不愁,为父将这虎皮拿给你祖母,天寒地冻的,母亲畏冷。” 闻伯玉是出名的孝子贤孙,连先帝在世时都亲口夸赞过的,闻锦也确实敬重祖母,更何况她一直为着弄丢祖母送的点翠簪耿耿于怀,哪里敢置喙什么 于是这块虎皮便几经辗转,波折重重地到了闻老夫人手中。 闻锦叹着气走回房里。 珠鬟还以为她在为那块白虎皮而不满,又道:“苏少爷收了那副手套,很是欢喜。” 那是自然,闻锦几乎都可以想见那少年一碰三尺高、得意忘形,恨不得到处跟人炫耀的模样。虽然苏洵然连夜里是去景家坐了坐,将暖绒的手套翻出来给景璨瞧了,最后被景家二十个家丁乱棍扫出来的 闻锦情难自禁,嘴角微微往上牵了一下。 珠鬟趁热打铁:“苏少爷有句话让我转达。” 这时闻锦关窗的动作才停了一下,她诧异地回头,丹唇列素齿,双鬓隔香红。 珠鬟忍着笑走上前。 她朝闻锦耳语道:“苏少爷说,‘我明日不去锦绣阁了,就过来闻家,偷偷地,在西厢等你。’” 她说的时候,还特意模仿了苏洵然的语调口吻,又轻快又害羞,还有种明明害羞却为达目的而豁出去的死不要脸。 闻锦愣了许久,羞气得险些发抖。 她色厉内荏地朝珠鬟吩咐了好些话,包括在西墙上布一张渔网,将小贼捉贼拿赃,押解给她父母看看。 结果真到了第二日,苏洵然却没有来,闻锦一直等到黄昏,忐忑散了,惊喜娇羞没有了,渐渐地开始担忧气馁。 人没有来,倒是闻伯玉从衙署回府,带来了一个苏洵然的噩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金令 苏洵然打架斗殴之事, 闻锦早就见怪不怪,若单说又揍了谁,即便他拳打太子, 闻锦都不会扬一下眉毛。 但父亲说, 他当街失手杀人。 廷尉司的人一大早来了大帮人, 将苏洵然带走了。 闻伯玉知晓她俩感情两小无猜,正浓情蜜意之时,一面说着一面觑着女儿神色, 闻锦骤然之间白了脸, 闻伯玉蹙眉道:“事情没调查清楚,或许还能有转机。” 闻锦道:“怎么不清楚?” 上一回禁药之事,闻锦之所以深信苏洵然, 因为她了解他的本性,但这一回如果是失手杀人,依照苏洵然那性子,却是有可能会发生的。 闻伯玉将今日所见所闻道来。 原本是赵毅在花楼喝大了, 左摇右晃地走街道上,小厮一个个地慌了手脚, 唯恐公子爷撞着谁,熟料当街便窜出来一辆马车,直欲冲撞赵毅, 其时苏洵然不知怎么的也晃到这块地来了, 他手脚快, 箭一般地冲向马车, 硬是将缰绳猛拉硬拽的,马蹄上扬,一声长嘶 百姓吓得作鸟兽散。 见马儿被制住了,看客则又纷纷聚拢而来。 赵毅被这一吓,酒意醒了几分,惺忪地瞅着马车与苏洵然,“咦?长平侯?” 苏洵然虎着一张脸没答话。 要是早知是赵毅,刚才不如让马蹄子踹他一脚。 随即那马车上跳下一个少女来,那少女却似个泼妇,自己的马车在街市之间横冲直撞,险些伤人,踢翻摊贩无数,却仍以为自己占理,苏洵然弄伤了她马儿! 苏洵然恼怒不已,便与之发生了口角。 少女脾气火辣,骂着苏洵然,又连带着骂赵毅,凶蛮而乖张。 赵毅脾气也呛,俩人对骂起来,跟着便有了肢体碰触。 原本苏洵然正要走了,陡然见那少女贴近赵毅肉体之后,右手掌袖间翻出一片匕首的寒光,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没等少女的刀锋插入赵毅肉里,苏洵然忽去而复返 详情旁人不知,闻伯玉说来,只道是匕首失控,苏洵然收招不及,一刀了结了少女性命。 闻锦脸色惨白,震惊道:“匕首、是谁的?” 闻伯玉摇头,道:“那电光火石一刹之间,没人看见。”又因少女当街驱马而来,将街道扫荡得是一片狼藉,人们惊骇之下,当时并没有离得太近。闻伯玉顿了少顷,道:“今日廷尉司初审,马车车夫并非那姑娘家中奴仆,而是被雇佣的,说是那姑娘要回乡省亲,旁的便不知晓了。” 闻伯玉蹙眉,以为廷尉司如今办事拖延,若真要彻查,届时苏洵然那名声早坏得不剩一点渣滓了。 但在御史台多年,闻伯玉算是嗅觉敏锐之辈,直白地同闻锦道:“为父以为,这事绝不仅仅只是面上一时失手误杀。” “廷尉司将少女画像挂遍全城,暂还没人来认领尸首。” 闻锦面色苍白,“若是如父亲所想,那不会有人来认领的,这就是一场栽赃。”末了,她眼波骤然明亮,“赵毅他可以为洵然作证!” “没用的。”闻伯玉蹙眉,“他喝得是烂醉如泥,醒来之后诸事皆忘,即便还记着,一个酒徒之言,不足取信。” 闻锦咬唇,眼眶倏地红了。 “父亲,我可以去廷尉司看他吗?” 闻伯玉伸掌抚了抚她的背,以示安慰,“难。这不合规矩,除非你能得到皇上首肯。” 闻锦猛抬起头,道:“明日,我入宫求见皇后。” * 苏皇后身子不好,休养了许久,脸色依旧不见红润,正歪着榻上,听小太子赢央读诗经。苏洵然这事才发生不久,宫里头传了一些消息,但还没送到皇后耳中来,也没人敢在这时教皇后一时又悬心不下。 赢央念道“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及“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时,小脑袋歪了歪,朝母后询问,“母后,何为琴瑟在御?” 皇后便笑意阑珊。 不单赢央不懂,连她,都不懂,她的眼波里露出一抹困惑和怅然。 她抽出赢央的书简,笑了笑道:“年岁小,莫读郑风。” 赢央便撇撇嘴唇,“母后,我想找苏哥哥了。”宫里头日复一日地起坐休息,皆一般时辰,没甚么趣味,他这个年纪,又被他父皇视作启智之年,嬴涯便分外看中他的读书,赢央每日黄昏时要到未央宫向皇帝背书的。 绿绮入门通传,说闻锦求见。 苏后对闻锦印象不佳,凤体违和,本不欲见,要绿绮打发了去,赢央却忽地开怀起来,“是苏哥哥的闻姐姐,让她过来。” 皇后脸色微微不愉。 绿绮瞅了眼小太子,又看了眼皇后,见皇后不答,便依从太子之言,到宫外请闻锦入椒房。 凤宫里烧着地龙,暖如阳春,闻锦进来时,将携了风雪的外氅除了,薄衫翠袖,步子轻快而急促。 来求见皇后之时,闻锦便忘了,她与皇后之间些微的不足言道的隔阂和两相不悦。有时,一个女人要讨厌另一个女人,甚至不须冠冕堂皇的理由,无关风月,不涉情爱。 苏后让闻锦侍立外殿,她由绿绮搀起来,披了一重羽衣,携着太子幼嫩的软乎小手到外殿来,闻锦脸色发白,沉默恭敬地跪立着,苏后蹙眉道:“你来求见我,有何事?” 原来皇后果真不知。 闻锦咬牙。 她本来不愿见皇后,即便皇后盛情相请,她也不想来,但她还是来了。当街杀人之罪,闻锦单单是想着,都明白,这罪名要是坐实了,流放充军免不了。 “请皇后救——苏洵然。” 苏后这一回便惊讶了,“他又怎么了?” 能让闻锦跑到宫里来,必定不是小事。 闻锦将失手杀人之事说了。 皇后脸色微变,雍容澹然的脸庞,神色如从眉间劈裂,露出一丝惊惶,她忙将赢央的背按住,往外请推了下,“太子,你回东宫去。” 赢央听到苏哥哥的消息哪里肯走,他仰起脸蛋一动不动地望着母后道:“不好,苏哥哥被抓了。” 小孩子纯真无邪,他就是固执地深信,“他是被冤枉的。” 苏皇后如何不知?过失杀人,罪不当诛,可这刑罚若是判下来,也决计不轻。 苏皇后更知道,陛下对苏洵然寄予厚望,正盼着推他出去做靶子,如果苏洵然一直脱线,不按皇帝安排行事,陛下的个性,必然要将其斩草除根。 皇后缓缓颔首,表示知了,“本宫尽量周旋,着人彻查。” 闻锦沉默地咬着嘴唇跪着,也不肯起身,苏后收回目光,道:“还有何事?” 闻锦咬牙又道:“臣女想见他一面。” 苏后本来对闻锦便印象欠佳,又听她说出这番大逆不道之言,蹙眉喝止:“住口。”苏后命绿绮将闻锦拽起来,闻锦不肯动,花容失尽颜色,皇后驳斥道:“廷尉司乃是重狱,未得陛下首肯,任何人不得擅入。” 闻锦也没想到苏后会驳斥如此之快,就在这之前,因为听到苏洵然身陷囹圄的消息,皇后的面庞上还浮现出一种恍惚。毕竟苏洵然是苏家最后一根独苗,皇后入宫早,但苏洵然幼年时,姑侄二人也是同住一檐之下的血浓于水的亲人。 但皇后不允,闻锦不能硬闯廷尉司,由着绿绮唤人来将她拽往宫外去,出了殿门,恣肆的寒风拂来,吹得闻锦瑟瑟发颤,眉眼仿佛结了冰棱子,绿绮周到地将她的大氅又取来,闻锦冻得发紫的手从衣袖间轻颤着伸出,她接过来。 然后,她沉默无话地朝绿绮颔首道谢,便脸色发白地披着衣裳要去了。 一路跟着宫人未行多远,闻锦忽被人唤住,“留步。” 她讶然回头,这声音脆生生的,竟像是小太子。 赢央三不并作两步而来,将手里的一枚金令塞入闻锦手中,“父皇给我的,应当好使。” 闻锦一怔之后蓦地眼眶微热。 见她这般感激涕零的模样,小太子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耳后,道:“其实也不是想帮你,但是,苏哥哥肯定特别想见你,我肯定。你见了他,他就会好多了,心里也欢喜,这样,本宫也欢喜。” 闻锦低声道:“太子与他真是相交莫逆。” 赢央笑了下,不着痕迹地笑道:“闻锦姐姐很喜欢苏哥哥,是不是?” 他小小年纪,又懂得什么是喜欢。 闻锦不欲多言,点了下头。 “嗯。” 赢央便长抽了口气,哈哈大笑,“这样便好了,我怕苏洵然下回来本宫面前又哭又闹地撒泼,一问原由全是为了你。堂堂七尺男儿跟个受气包似的,成何体统?哈哈哈,原来不是他一厢情愿嘛。” 闻锦一愣。 这软萌如包子的小太子方才还不是这样儿的! 赢央摸了摸鼻子,朝一脸茫然震惊的闻锦扮了个鬼脸,“不过你得记得还我,我父皇隔段时日便会检查我是否拿这金令打赏人了,储君一诺千钧,真打赏人了是收不回的,父皇防着呢,若是教他知道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小屁股,“这里,便要开花了。” 闻锦秀眉微挑,惊诧地听他说着,赢央说完便一本正经地负着手,咳嗽了声儿,扬长而去。 闻锦掌心的金令烫得吓人,她轻快地低眉,这金令上有繁复的远古图腾,如火焰般灼人眼膜,闻锦只看了一眼,便将之揣入怀里收好。她只是为了见苏洵然,这块金令届时还要还给小太子,决计不能丢了。 珠鬟与刘叟候在宫外,姑娘入宫前还是愁眉不展、神色惨淡的,从宫里头出来,步子轻了一些,脸色也没方才难看了,珠鬟仍是不敢问,刘叟道:“姑娘,回府上么?” 闻锦摇头,“直接去廷尉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探监 能在廷尉司破口大嚷的除了苏洵然没别人。 这是大卞最幽暗、最不见光的牢狱, 有着最让人诚惶诚恐的刑具,而对于苏洵然,却是万法无用。廷尉拿人, 是秉公, 但苏洵然爵位未削, 陛下又未有旨意,依照卞律,不能对长平侯施刑。 但尽管如此, 闻锦所见着的苏洵然, 仍是面黄肌瘦的,饿了好几顿了,眼窝青黑内塌, 正扒拉牢门,似有将玄铁都拗断的架势,可惜是徒劳无功。在闻锦走入地下密牢后,少年似乎感到头顶传来一种压迫感, 他怔怔地咬断了嘴里的枯草。 铜盘里跳跃的火苗,似明艳妖娆的鬼影。 一仰头, 便看到闻锦随着一个佝偻腰的人走来。苏洵然手足一凉,他一直想给闻锦可以依靠的信任感,没想到却总是把最狼狈的一面曝露给她看, 他懊恼又暗恨地捶了下头。 牢头哈着腰, 谄媚道:“锦姑娘, 小的就送到这儿了, 您可以与长平侯说会儿话,但不能开牢门,这里是有规定的,锦姑娘说会儿话便出来,不然咱们也难做。” 闻锦知道,缓缓点头,“我明白的。” 那人便走了。 闻锦又缓步走向苏洵然。 不得不说,长平侯即便锒铛入狱,所住的牢房也是全廷尉司最宽敞,最安静的了,周遭无人,没有哭天抢地的悲怆呼号,闻锦定了定,瞬也不瞬地凝视着苏洵然。 苏洵然被闻锦看得越来越心虚,越来越心虚,最后埋着脸,小声解释了一句:“人不是我杀的。” 闻锦道:“我信。” 苏洵然愕然抬起头,“你信是不是?”凹陷的苍白的眼珠,忽然迸出光采,“你信就好了!闻锦” 他的手激动地攀着牢门,一直耸着摇着,闻锦伸出斗篷下的素手,握住他的。温温热热的触感,让苏洵然怔忡狂喜,胸口急促地起伏。 闻锦抚着这只手,埋怨、不安、痛苦、困惑都消去大半儿,一看到苏洵然如此生龙活虎地站在她眼前,闻锦就知晓,这事打不倒他压不垮他,他是清白的。只要他说了人不是他杀的,她就信啊。 “那你告诉我,人是谁杀的?” 苏洵然想了想,抓了把头发,皱眉道:“我那天看见那女人亮出了刀要捅赵毅,我就冲上去了,要夺刀,虽然我轻功好,反应速度一流,但还是没拦下来,我就只抓到那女人手,赵毅自己害怕,也下意识要抓她手,然后那女人就一把把自己捅死了。” 匪夷所思的一件事让苏洵然转述,会更扑朔迷离数倍。 闻锦反问,“你确信,那姑娘要捅的人是赵毅?” “难不成还是我么。”苏洵然不满地嘟嘟嘴唇,“就算我喝醉了,把后背留给她,她都没有机会能伤着我!而且那匕首的去势,就是照着赵毅的心脏去的,又狠又毒要不是赵毅那厮欠揍爱犯贱,我都不信有人要当街杀他。” 闻锦沉默地仰头叹息。 她捏住了苏洵然的指头,他吃痛地嗷嗷直叫,闻锦不咸不淡地道:“长平侯竟有脸说别人欠揍。” “闻锦” 少年耷拉下脑袋,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眼眶儿又红了。 “尸体眼下没人认领,料想也不是平昌城内有头脸的人物,你可知道赵毅常年与下九流厮混,得罪过人没有?” 苏洵然同赵毅不太熟,当下摇头,“兴许只是他太欠揍而已。” 闻锦推了他一把,“我同你说正经的。” 苏洵然委屈道:“我也不能更正经了啊,赵毅那厮见着漂亮姑娘便口角流涎,还对着你算了,我只想两脚狠狠踹死他,要是那女人一刀真把他捅死了,我就给他加两脚。” 这沦为阶下囚了还大言不惭,闻锦沉怒道:“胡说八道。” “真的!说不准那姑娘就和他好过,然后被他抛弃了。” 闻锦恼了,“你闭嘴。” 他便滞住,将嘴拉上了封条。 闻锦愁眉不展,声音若有若无的:“不排除情杀,当务之急是要弄明白那姑娘是哪儿来的人,姓甚名谁,与赵毅有何过节。这姓赵的,竟然当日喝醉了酒,便想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真是岂有此理,我便不信他还能继续逍遥了去。” 迟早得进来给苏洵然做个伴儿。 赵家算得上显耀,赵大人一顿打点,又有天.衣无缝的说辞,没让赵毅吃一丁点苦头,对比之下,苏洵然这当街救人的却下了牢狱,确实很不公,无怪苏洵然提到赵毅便恼火。 闻锦撒开手,虽是冬日,地牢却仍有几分潮润之意,凉飕飕的,闻锦极不舒服地将衣衫笼了笼,“才摆了几天官威,却又成了阶下囚。眼下陛下还没下令,若是他不想保你,廷尉司会审之后,恐怕要定你个重罪流放。” 这时的刑罚还远不如后世花样繁多,士族贵族子弟若作奸犯科,大半是判流放罪,此举进可攻退可守,后头他们要照料自家被驱逐的子弟,那朝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苏洵然咬住了嘴唇。 他极少怕什么东西,但对流放莫名其妙十分抵触,微微发颤起来,闻锦都察觉到掌心的少年的五根手指在战栗,他黯然地别过了脸颊,“要是流放了,半年之期就不作数了是不是?我也就不能在你眼前晃来晃去的了。” 闻锦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她凝视着少年垂下脑袋曝露在外的发旋儿,声音蓦地哑了一些:“我宁愿你整日地烦我、闹我,耍小孩子脾气在平昌城,你是没人敢惹的小霸王,可在流放途中,棍棒交加,严刑催逼,你定会忍不下来。” 苏洵然愣了。 他猛地抬起头,用力地要往门外挤,可是这钢筋玄铁的牢门纹丝不破,他只是将脸卡在了两根铁栏杆之间,挤得都变形发白了,闻锦微微一笑,心底无边柔软。 她的手穿过牢门,捏住了他的两只耳朵。 温暖柔软的触感,让少年羞涩地顿住了,耳廓到脸颊一路烧起了彤云,闻锦的脚尖微微往前移过半步,嘴唇压下来,将苏洵然挤出来半边的脸颊固定住,亲吻住他的唇 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有女孩子主动吻自己的长平小侯爷脑瓜子嗡嗡地响。 羞怯、快乐和无助迎头而来,照着他脑门铿铿铿三下,苏洵然闭目深深呼吸,闻锦身上有股冷梅寒雪的芳香,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被闻锦揪着耳朵固定在牢门上,嘴唇让她亲着。 但亲着亲着,闻锦的耳朵也越来越红,还有点儿不得其法的懊恼。她自诩是姐姐,其实远远没苏洵然懂得多,在这方面,若苏洵然是纸上谈兵,她就是目不识丁白纸一张,咬嘴巴还是同苏洵然学的,她牙尖,一口便咬得苏洵然出了点儿血,他这会子却一点不怕疼似的,一声都不出。 闻锦赧然地松开他的耳朵,退了小半步,低声道:“父亲,皇后娘娘,他们都很关心你。我们都会想法救你出去。” 没想到下一场牢还有这般待遇,苏洵然贪恋而茫然地舔了下嘴唇,有股铁锈味儿。 他忽然屏住呼吸,“闻锦,我是真的没有杀人,我会出去的,你等我,我我还想亲!” 闻锦一愣。 她又羞又恼地瞪了眼苏洵然,一点儿担忧,一点儿旖旎,都被他不解风情地坏得干干净净! “我告诉你,不管以后咱俩成不成,我都比你大两个时辰。”闻锦嗔怪地盯着他,“你还是喊我姐姐好,就算不喊了,也不准随意冒犯我,我会教训你的,将你押到大街上揍。” “听到了没有?” 苏洵然识时务者为俊杰地乖顺点头。 闻锦满意地露出微笑。 外边有人在催促了,闻锦要走了,她收拾了一下方才略微被苏洵然无处安放的爪子揉过的衣袖,整理了一番,朝还一动不动盯着她看的苏洵然蹙眉道:“你明白了没有?” 苏洵然立即用力点头。 当渐渐长大,心智渐渐趋于成熟,彼此都不再是当初坦白得如一张纸的男女,开始将彼此放在心上,也开始学会并有意地不让对方因为自己而终日惶惶。 闻锦翠绿的衣衫消失在门后,苏洵然伸手挠了挠脖子,有点儿痒。 再也不是懵懂无知,会因为做了一场春梦便羞愤难当的少年,苏洵然感激那些无病呻吟的情.爱话本,不是它们,他可能就品尝不到闻锦方才那个亲吻里有多少生涩笨拙的清甜,他压了压嘴唇,欢欢喜喜地翘起了嘴角。 闻锦不说苏洵然也能明白,那个吻意味着,她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他更进一步的“侵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释放 长平侯持刀误杀一人, 是被廷尉司当场抓获带回衙署的,没一会,廷尉孙大人便将一纸罪状呈递未央宫了, 整整两日过去, 上头没有丝毫风声透露下来。 事实上嬴涯在等, 等廷尉司潮湿冰冷的寒气冷却少年冲动桀骜的妄念,等,他的皇后过来求情。 嬴涯处理完手头的公文, 朱培清走了过来。 宫中侍候帝后的太监宫人, 在殿内伺候时都是不允许穿鞋的,朱培清走得声音很轻。 然而嬴涯却正抬起了头,“何事?” 朱培清低头, 嘴角挑了开,他知道陛下的心思,这是个喜讯:“皇后娘娘求见。” 皇后恪守宫规,除嬴涯召唤, 鲜少主动来他寝宫,嬴涯叹了一声, 放下简牍,“传。” 上回激吻之下,皇后晕死在他怀中, 嬴涯嘴上不说, 可却心有戚戚焉, 他的皇后现在很抗拒他, 如非是为着苏洵然,只怕这段时日都绝不会主动亲近他的。 苏后只带了绿绮一人,进寝宫时便让绿绮候在殿外,将斗篷兜帽卸了下来,露出素颜,和不事钗冠的青丝,嬴涯瞅了一眼,笑了,“过来坐。” 苏后便挨着他坐下,也不言语,嬴涯将近来的折子取了几封过来,尚未批阅,拿给皇后,“这都是弹劾骑都尉的奏章,当市杀人,教朕,严惩不贷。” 他语气颇重。 苏后几乎也被吓着了,蹙眉望向嬴涯,他却眼中带笑,手指按住折子上,正好碰触到她的指尖。 她垂眸道:“陛下定了的心思,不会受到旁人三两句挑拨而逆转。” 嬴涯笑道:“所以,皇后这回是来替侄儿求情的?” 苏后道:“还是一样,希望陛下暂押此事,彻查清楚。” “嗯” 嬴涯已经不满意这个回答了。 大掌摸进了皇后的裹胸,苏后怔住,嘤哼了一声,去推嬴涯,“陛下,这是木兰殿。” “朕当然知道。”嬴涯的牙齿咬开皇后的腰带,声音含糊不清,随即手攀上来,孰能生巧地替她剥了外裳,皇后自知不敌,一场欢爱最所难免,咬牙道,“陛下,回床上。” 她嗓音天生带点儿冷和柔软,如入骨之酥。 嬴涯哈哈一笑,“不,朕偏要在这儿,在御案之上。”说得腼腆的苏后红了脸,虽不施粉黛,却如桃夭柳媚般姣柔,嬴涯欺身而上,将她按倒,嘴唇滑到皇后耳边,“朕想问问皇后,当初以身当虎之时,心里想的什么?” 苏后眼眶红了,眼底盈盈泪珠欲落,“宁愿我死,换陛下生。” 嬴涯心中一触,他抬起头来,将皇后眼角的泪珠擦拭去,叹息一声,“那现在为何抵触朕的亲近?”见皇后偏过了头,滚烫的泪像烛泪般烫人,嬴涯手指一顿,再度好声好气地笑道:“朕见了皇后便欢喜无限,不管你拿什么面孔来见朕。” 说完,便抱起苏后的腰肢往床上去。 他可舍不得教这柔软如水的腰肢被坚硬的御桌咯坏了。 在嬴涯大掌扯下罗帐的瞬间,皇后忽然痛哭失声 一场无休无止的欢好之后,皇后的玉臂还攀在他颈边,却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猫儿似的轻轻喘着,冷艳而妩媚,嬴涯爱不释手地抱着她亲,亲完了,咬住她的耳垂,迫得皇后哼了一声。 终于不再是完全的被动承受,这场云雨嬴涯总算将能教的都教给他的皇后了,皇帝于是无比餍足地长叹一声。 “朕当然不会放任洵然一直被关在廷尉司,皇后以身相献,朕,很是感动。” 若不是苏后已经没力气了,真真想用枕头闷死自个儿。 “朕的太子近来很听话,功课进步神速,是皇后的功劳。” “太液池结了冰了,他若想去玩冰,你切记着阻他,水深而冷,朕与你只有这一个儿子,万事都容不得闪失。” 以往欢爱之后,嬴涯从来不说废话,要么鼻息沉沉地睡去,要么,便披了外袍回自己寝宫,皇后侧过颊,眼睛里再度被热泪盈满,眼神却是有几分欣喜的。 嬴涯笑了笑,摸她脸颊:“朕也是个寻常男人,也有家长里短可言,只是以往不敢轻信于人。自今以后,朕信皇后。” 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天性使然,她回应不了那些温软撒娇的话,只缓缓地、用力地点头。 嬴涯改揉她的长发,“朕还有点公文未批阅,皇后先睡下,明日朕让人送你回宫。” 木兰殿是嬴涯处理政事之所,这方窄窄的床榻,也不过是帝王疲倦了作小憩之用的,以前从无妃嫔在此留夜,皇后知道这意味着嬴涯确实对她有了信任感,方才的缠绵,她也能感觉到,里头多了一些别的味道,不再一味地蛮横行事 她脸色晕红。苏后一身克己重礼,是不肯留下的,但她现在这模样,若要出去见人,不若杀了她才好。她点点头。 嬴涯又摸了一把她的脸,才笑着去了。 * 尸首被公告数日,依旧无人认领。 五日之后,当闻家都陷入了慌乱之中时,陛下忽然一道密旨下到了廷尉衙署,孙大人亲自领的旨。 这密旨旁人不得而知,只是没过两个时辰,执金吾之子赵毅也被抓起来下了大牢。 连同赵毅的两个小厮,都无一幸免。 那两个小厮自然是受到赵家威逼利诱的,说辞一般,直至严刑拷打,他们才最终说出,当日先与那女人动手的是自家公子,而不是苏洵然,当日苏洵然已准备走了,那女人忽然对自家公子拔刀相向,幸得苏洵然反应及时,回身拿住了那女人的手,这才没教她得逞,结果那女人借力使力一刀捅向了自己的肚子。 孙丕当即勃然大怒,“长平侯被扣押数日,尸首无人问津,这段时日你们在何处!为何当初不说!” 俩小厮都被打怕了,再也没不能说的,当即全供认不讳:“我们家郎主以为这事传扬出去,对赵家名声不好,要是让人知道我们家公子竟当街与女人拉拉扯扯的更是贻笑大方,再者,毕竟是人命案,若是扯上了,哪有脱得了干系的!” 孙丕冷笑三声,“赵大人果然是深谙明哲保身一套。” 如今赵氏一族在朝廷里盘根错节,连今上都不得心有忌惮,忌惮的自然不是区区一执金吾赵邺,而是整个士族赵氏,拥有矿山十座,府兵千人的赵氏,在平昌城内的只是冰山上头一角而已,真正庞大的根系远远深埋底下。 赵毅也是个软骨头,能让苏洵然三拳两脚的揍趴于地求饶的人物,能有何顶天立地的气概,当即也招认了,那天他是喝醉了,然后碰上那“泼妇”时便又醒了,供词与两名家丁一致。 看来他们所言不假。 孙丕便明白了,那女人当日是冲着赵毅来的,兴许是同姓赵的有过节,而长平侯不过是无端端被牵扯进来的一个垫背的。 隔日,闻伯玉终于利用关系,打通了人脉,凿取了户籍册。 查户籍工序繁琐,三十几名主簿查了近一旬的功夫,这才终于确认,这女人是独居平昌的。 平昌城乃京畿要地,户籍制度完善细致到毫发,且城内绝无乞讨流浪的无籍之人,即便是入城的商客,探亲的百姓,也都要先登记造册,方能入住城内。 查出来,这女人离群索居,独行已久,她有一个姐姐,半年前发病亡故。赵邺见儿子被抓,为配合调查,便积极派人到那女人家里搜寻,结果便找到了一本手札,那手札上有女人的姐姐开方抓药的记录,因家徒四壁,药钱几乎便耗尽那妙龄少女的心血了,她到处借钱赊账,但杯水车薪,她姐姐还是走了。 于是再顺着药房抓药的记录,查到大夫头上,大夫对那女人印象深刻,还记得,她姐姐是得了花柳病死的,缠绵病榻两个多月,最后也没治好。 这种病本来便治不好,得了就无异于去了。那女人不甘心,宁可四处筹钱背债,也要治好她姐姐。这两姐妹相依为命,感情深厚,姐姐去了之后,妹妹四处被人追债,东躲西藏,已经许久找不见人了,她欠了药堂的十八两银子,至今也没能还上,没想到便死了。 赵邺心道,又是下九流之辈,一个烟花女子,死了便死了,姐姐如此,那女人自然也不是什么良家女,于是不愿再查,将证据呈给孙丕,便想着了结。 孙丕坚持继续查案。 这时,长平侯忽然倒了。 廷尉司有上等仵作,也通医术,仵作一验,道苏洵然这是感染了时疫。 “瘟疫!” 不单单是牢头,就连孙丕都是大惊失色。 苏洵然已摘清得七八了,若非廷尉严苛,早该放出牢门,但因着事还未结案,孙丕便命人暂时扣押苏洵然,没想到多留几日,竟出了瘟疫之事,孙丕当即奏请嬴涯将人隔离。 嬴涯下旨让人火速释放苏洵然,遣送到郊外别院,圈地为牢将他隔离起来,此外更拨了几名御医前往。 偌大苏府本来便空无人烟,眼下长平侯横着回来,怕事儿的便畏畏缩缩打了退堂鼓。如果瘟疫一旦爆发,便极难有活命之人,若不隔离开,只怕届时整座平昌城都要完。 御医诊治之后,不约而同地对望几眼。 “这不是时疫啊。” 有个敢说实话的,终于讷讷出声儿。 长平侯身上虽冒出了大量红斑,但他们方才检查过,身体寒热正常,舌苔偏红,也无头痛身痛之症,只是晕迷不醒。他们见过时疫,大多始发时身体极寒,俄而周身滚烫,苔白如积粉长平侯都没有。 他只是身上起了红斑,然后晕迷不醒。 “洵然!你们放开我!” 整座平昌城内,都没有赶来看觑长平侯一眼,却忽然自门外响起了一个焦急如焚的少女的声音。 除了那愣头青御医已经被拿住之后,几名御医都心领神会,面面相觑之后,目光确认了什么,别院门外,正是闻伯玉与闻锦,一辆马车,身后立着几名仆从。闻锦便定要往门里挤进去,但四个壮汉拦着,闻锦动弹不得。 章御医见了,朝闻伯玉看了一眼,“锦姑娘,你想清楚,这可是瘟疫,你当真要见长平侯?你可记得,闻家只你一个独女,若是你不慎感染时疫,你父你母,后半生仰赖谁活?” 闻锦呆住,殷红的眼眶发烫,她咬唇定定地望向父亲。 闻伯玉一声苦笑。 “锦儿,为父也确实不愿你见他,这时说不准的。” 说不准见了,是否会是最后一面。 闻锦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声音哑得不成调:“我就在远处看他一眼,不靠近,可以么?” 章御医沉吟半晌,最终还是同意了,“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探病 闻锦屏住呼吸靠近床上脸色惨白, 脸颊、额头、裸.露的手臂上红斑密集,生龙活虎的少年,几乎仅仅只剩下一口气。 屋内静悄悄的, 闻锦还没有走近, 便被章御医拦下来了, “陛下有旨,不许任何人靠近。” 见闻锦双目发直,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的人, 章御医思来想去, 又道:“否则,恐怕要留下来,被一同隔离。” 闻锦恍惚一愣, 她猛回头抓住了章御医的毳衣袖子,“我留下!” 章御医皱眉。 这种不遵医嘱的病患家眷,他们见得多了,劝阻为上。章御医道:“锦姑娘, 非是我不同意,只是苏洵然与你, 情同姐弟,但说穿了也就是异姓姐弟罢了,你何必为了他” “我只想问, 能医么?” 闻锦的手骤然抓紧, 本来便窄的袖口被拽紧之后箍住了章御医的手腕, 他因痛皱了眉, 脸色便不大好看了,闻锦心神又绷住了。 她嗓音发颤:“不能?” 章御医道:“能与不能,老臣自当尽力。” 章御医不通人情,坚持己见,不肯留任何人给苏洵然看护侍疾,闻锦拗不过医者,一步三回头地被章御医的药童引出门外。 闻伯玉在外等候已久,生怕女儿要留下来照看苏洵然,非他薄情,只是苏洵然俨然已是如此了,他不能再让女儿也陷入风险之中。 只是没想到闻锦才迎着他走来,颊上挂着两道泪痕,却沉声道:“父亲,这别院外头,我方才瞧了,有一草庐,我想留下来。” 闻伯玉怔住,“闻锦,你可要想明白,他感染的” 闻锦郑重点头。 闻伯玉自知拦不住,叹息几声,将女儿的肩膀拍了数下。 珠鬟也一直盯着闻锦,从最初的茫然之后,也逐渐坚定,但闻锦不愿拖累珠鬟,即便是留在外边草庐里,也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她只是想安静地陪在别院,听到他的消息,不论好恶。 * 章御医也是罕见这般冷静而固执的女子,沧桑地一叹由她去了。 闻锦住在乏善可陈的一间草庐之中,别院清幽,亭中有浮光墨绿的枇杷树,在冬日的晴光里暖漾着波浪,闻锦隔着窗一仰头,便能瞧见里头枇杷树荡波的光景。 两日后,别院的大门打开,里头走出来几个戴着面罩的药童,对闻锦道:“长平侯醒了,他想见你。” 闻锦压制住胸口激荡的血液,尽力平静地咬唇点头。 随着药童穿过垂花的拱门,入了里院,寝房内又竖了几块薄纱重重的屏风,屏风上皆水墨书法,饱酣恣意,闻锦定了定心神,正要入内,却又被童子拦下了,“章御医说了,只能这么见。” 闻锦疑惑,正要问询。 便听得里头传来急不可耐的声音:“喂,为何不让闻锦过来,这么见,这是见?姓章的弄什么玄虚,小爷没病了!” 闻锦面色一喜,“你好了?” 隔着屏风,听到苏洵然笑道:“啊,对,好了。”然后便又是急不可耐的催促那药童的声音,“你还杵在这儿做甚么,我们说甜蜜话,你能不能滚远点,把门带上?” 那童子原本垂着头不答话,闻言也禁不得长抽口气,闻锦脸色都红透了,若非顾及苏洵然是病患,恨不得冲进去揍人,童子便道:“也好。” 说罢便出门去了,真听话地阖上了门。 病房里静谧得连窗缝漏入的风声都清晰可闻,闻锦退了小半步,苏洵然耳朵尖,立即便听到她打了退堂鼓了,忙不迭唤道:“闻锦,你过来,我还下不来床。” 闻锦无奈地舒了口气,“为何不听章御医的话儿?他让咱们这么见,便是有道理的。我在这儿一样能听着你的声音。” 苏洵然不饶,“不行,我定要见着你的人,你过来,过来” 闻锦确实也想。 上回来,他全身上下都是红斑,也不晓得痊愈了不曾,方才章御医的药童说话含糊其辞,闻锦蹙眉思忖少顷,还是自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苏洵然正歪靠在墙壁上,身上搭着厚重的棉被,数九寒冬里,屋内烧着暖炉,香味氤氲扑鼻,闻锦站了一小会儿,见少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笑,她便先红了脸颊,默默地走近了两步。 苏洵然的皮肤不算特别白皙,尤其是风吹日晒的脸,有着一层浅浅的麦色,但光滑,棱角凹凸有致,闻锦仔细一瞧,那日所见的红斑点都消失了,她微微松了口气,一开口还是先问他的身体。 “其实压根不是时疫。” 他一语惊人。 闻锦怔住,苏洵然神秘地竖指堵住她的唇,两人挨得太近,呼吸都缠绵在一块儿了,他又道:“这是机密,你莫说出去。” 闻锦怔忪道:“你谁同你说的?” 苏洵然笑了笑,靠近了过来,热雾随着才恢复而显得沙哑的声音全钻进了闻锦耳中:“这是为了钓鱼。”他扶住了她的肩膀,将人往胸口摁住,闻锦羞赧得很,可是一听他的心跳,又急又快,毫无章法,比她还乱,便知他是故作镇定。 苏洵然确实很激动。 甫一醒来,听章御医说了前因后果之后,苏洵然心里便有数了,他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该怎么配合,但是听说闻锦明明认定他是得了瘟疫,还坚持要留下来陪他,章御医不让,她还自己留在草庐里等候消息,便感动得胸口里热乎的发烫。 他细想,天寒地冻的,草庐不防寒,闻锦再留下去迟早冻病了,章御医劝她不听,只好他亲自来。 “很快就会抓住一条鱼了。” 他凝视着闻锦,小声道:“但是你留在这儿很不安全,而且我舍不得。” 闻锦便抽了口气。 臭崽子这种话真是越说越精道了,没想到这种东西还能与时俱进。 她脸颊微热,别过了头,“你说清楚,到底什么鱼。” 苏洵然抓了抓耳朵,不能说太多,但又不能瞒着闻锦,他便为难地说道:“有人想杀我。”这话让闻锦心脏一跳,苏洵然眉宇轩然,不卑不惧,“我才刚当上骑都尉,有人就坐不住了。“ 闻锦茫然道:“可你说过,那女人是针对赵毅的。” 苏洵然摇摇头,“不是她。是另一拨人。” 那个女人与赵毅之间的是私仇,但要杀苏洵然的,却全无私恨,而是为了消灭一些既定的已经存在而不得不防的祸患。譬如盼着踩着苏家扶摇直上的那些人,譬如心思不忠意图反君的那些人。 闻锦抓着他肩头的手指一松。 夜里睡得太晚,又时常被风吹木板吱呀的声儿弄醒,闻锦记不得昨夜睡了几个时辰,她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因为担忧和后怕而发白,嘴唇也干涩得裂开了缝儿。 苏洵然忽然想舔一口,替她润色。 他还真就想这么做了,闻锦猛地将他推开。 她胸口几个起伏,用力地喘息之后,冷静地盯着苏洵然道:“我回去了。” 她步子很快。 一转眼便推开门出去了。 苏洵然愣住,手指还僵在半空之中,他错愕地想了半晌,忽恍然大悟——闻锦是不是以为这计划他早知道了,早就知道了却瞒着她,害她白白担忧了数日!这真是天大的冤枉!苏洵然一拍脸,蹭地又从病床上坐起。 那不是时疫,却也是病,在后世唤作过敏症,好容易脑子里那根弦终于导回正途了,猛然大动,还是晃得头晕,他却不理会这拖后腿的病体,推门而出。 一股寒风忽地灌入,提神醒脑地迎面吹来,苏洵然浑身发冷,浑身上下只有一件亵衣,再无其余蔽体之物,冻得一激灵,檐下章御医见了便瞪了他好几眼,苏洵然置若罔见,直登上莲花形状的一座台张望去,草庐上三重茅被卷得四处乱飞。 阒不见人。 他心里凉了。 章御医还一个劲儿手脚并用地催他回去。 苏洵然不耐烦,忽然捏紧拳头大声道:“我就跟锦儿在一块儿怎么了,碍着你个不解风情的老头什么事!”章御医登时气得脸色发白,花白胡子直颤,便要上来揍人,结果心气儿高的长平侯扭头回房,门被重重摔上。 * 赵毅之事一拖再拖,始终没有个结果。 闻锦在锦秀阁翻药材,捣着准备做香肌丸的白芷和丁香,忽传来长平侯病重加疾的消息,她面无表情地将捣碎出汁的花倒入了凹槽之中,楚秀致奇怪,闻锦又冷着脸道:“圆滑狡诈,不知跟谁学的!” 以前的苏洵然从不这样,他做事一向我行我素,虽然冲动顽劣,但心无城府,谁惹了他,他拳头对着谁,在人家家里头挂上了小红纸鹤,回头招招到肉地把场子找回来。 他一直率性而为,从来不会对她有所隐瞒。 闻锦单单一想,便觉得可惜又后悔。官场势力倾轧,勾心斗角,根本就不适合苏洵然,他若是做一个一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将军便好了,如终日与朝臣为伍,便如父亲,也会学着明哲保身,学着圆融处世,学着喜怒藏在心底,不表露,不让人看出弱点。 苏洵然似乎正没有回头路地,一脚一脚地踏入谁的圈套里。 父亲是那样儿的,可闻锦不爱那样的男人。 瘟疫肯定不是苏洵然自己要放出风声的,他背后有人在操纵。闻锦想到一个人,忽然血液一冷。 楚秀致困惑道:“这又是怎么了?” 闻锦放下捣药的杵,顿了顿,她苍白的脸色浮出笑容,“没事,就是在等下一步消息。” 翌日城郊长平侯下榻的别院便捕获了一群死士,他们在被抓获时便咬破了嘴里的血包,最后一个都没能活下来,孙丕带着人将尸首领入廷尉衙署,同样地上报天听,嬴涯得知后,未央宫沉寂了几个时辰,他挥一挥衣袖,准允苏洵然不必装病回了。 嬴涯以为如今苏洵然最大的敌手是田氏,田尤欲对苏家不利,上回上林狩猎他便萌生了这样的揣测,这回故意引蛇出洞,却没想到——田氏根基尚浅,无力豢养死士。要杀苏洵然而嫁祸田氏的,只怕另有其人,想利用他的猜忌之心,趁机废掉他左膀右臂。 嬴涯揉了揉眉心,忽生一笑。有意思极了。 抓捕刺客长平侯自是功不可没,也教暗地里埋伏许久的细柳营将士终于各自松了一口气,苏洵然转眼便被送回了苏府,人还没来得及被苏蓝押到祠堂同父母告罪,便要翻墙去寻闻锦,但打死他也想不到人才从墙头一跃落地,便被一只巨大的渔网缚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亲事 这始料未及的状况弄得长平侯脑袋瓜懵了一瞬, 他想起来要撕开渔网往外头钻出去时,忽然闻家上下的家丁婆子婢女一哄而上,大叫大嚷着“淫贼”, 于是手里的锅铲饼铛、扫帚簸箕齐挥舞而上。 苏洵然双拳难敌四手, 被困在渔网之中, 被揍了个鼻青脸肿。 一迭声儿地解释:“不是、不是淫贼是我哎疼,苏洵然!” 那群人不听,打完出气了, 终于罢手, 管家领人有序离场,最后李管家朝苏洵然歉意地笑了笑,替他将渔网解开, 苏洵然有气撒不得,在闻家他还不敢对任何人造次,管家心知肚明,两眼睛堆着菊花纹的褶子, 直笑。 “苏少爷来得不巧,姑娘不在家, 去了锦秀阁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恐怕回不来。” 苏洵然木了木,他揉着右臂上的伤痕, 起身, “我去找她。” “哎, 不忙事, 不忙事!”管家拽住苏洵然,阻住他去势,又笑道,“老爷夫人知晓了,要见你。” 苏洵然这才是真真一愣。 跟着便随着管家到了内堂,茶水点心上了不少了,苏洵然自幼时来闻家蹭饭始,享受的一直是“自家人”待遇,如此见外的招待从未有过,他心思凛然,脚步先是一顿,随即又加快迈入其内。 闻家前堂后院皆一般修饰风格,素雅雍容,堂屋里几人都寂然而坐,闻伯玉更是一派宝相庄严如龙泉寺那尊屹立百年的金佛,只少了几分慈悲,白氏带着笑,但也没出声,苏洵然无端地觉着这气氛很是凝重,很有压迫感。 他不及细思,老老实实地跪下,给闻伯玉磕了个响头。 闻伯玉知道,他还算知事孝顺的,点头,“起来罢。” 他又道:“锦儿一心为你,原本我以为,那年那桩婚约,可作了笑话听了,这一生你们俩做成姐弟,也算缘分,后来之事,却大不如前所料,脱节万里,如今,她既倾慕于你,我自然不会阻拦。” 苏洵然才起身,闻言眉眼心尖都是一跳,他立着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发颤。 微微俯下目光,凝视着闻伯玉探入衣襟之间的手。 末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封红信函来,“这本是一式两份,锦儿那份,我晚间拿给她,你若接了,从今以后,不可再以闻家半子自居,便是我家女婿,我肯将锦儿嫁与你。择日便能完婚。” 闻伯玉思虑周全,本意是让苏洵然来日真长成顶天立地之男儿,他托付爱女便也完全放了心了,只是苏家注定是不太平的,一转眼苏洵然先是有了牢狱之灾,后头又感染时疫,幸而不知何故医好了,有惊无险。他今日来西墙下,下人们一番暴打,是闻伯玉示意的。 这孩子任性冲动,顽劣自矜,不是一日之功,闻伯玉只想教训一下,给他警个醒儿,顺带着对他的身上的病到底好全了没有,心里有个数。但凡有点气虚,闻伯玉今日都不会把红帖拿出来。 苏洵然也是怔忪不敢往前,白氏和善地笑着,朝他招手,“过来啊,怎不接了?” 闻伯父和伯母都是知晓他心思的,他肖想闻锦,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在秋祭那时,他们便都看出来了罢?苏洵然不敢矫情,更不敢拿乔,伸手珍重地接过红帖。 帖子余温犹在,有一丝烫,还有点儿灼眼。 他翻开来,上头是闻伯玉亲笔所书,字迹温润端方,如君子之风,字如其人。 闻伯玉道:“你家中没甚么替你主持的长辈,这婚事到底要由我闻家来操持,婚期我已拟定,明年开春。” 苏洵然愣愣地道:“我才十六。” 明年开春了,也才十六不到的年纪,闻伯玉将这婚期定得有点儿早,可若是能早点儿娶到闻锦,他自然是欢喜的,只闻锦恐怕不乐意。 闻伯玉道:“原本我也想多留锦儿两年,只是,这回你感染时疫,她几乎是要豁出命的架势头,我心里也清楚了。” “你原本,就在锦儿心里不同,如今是她的心上人了,这分量更是不轻。早一日晚一日,终归是要成了罢了,你成了家,也肯安心去立业。”闻伯玉说到这儿,忽想起苏洵然口气有异,抬起眼眸来,道,“怎么,你不乐意?” “乐意乐意!”苏洵然绽出笑脸,忙不迭点头。 点完头,又小声傻笑,“多谢、多谢伯父。” 闻伯玉点头,“今晚,让你伯母同锦儿说了,这事便定下了。” “嗯!” 这一趟虽未曾见到闻锦,但有了闻伯玉这许可,日后 苏洵然从正门出,恭恭敬敬地辞别二老,回了苏家,便询问让苏蓝准备的嫁妆,苏蓝操持苏洵然是放心的,亲自去库房视察了一番。 傍晚的桃夕升上梅林,橙霞映红雪,瑰丽灼艳。 景璨来了一趟,苏洵然才从库房出来,雪白的衣裳沾了蛛丝灰屑,他拂了拂袖口,朝摇着扇子似笑非笑而来的景璨蹙额。 景璨道:“瞅瞅你。听说又是下狱又是瘟疫的?怎么雷声大雨点小,现在活生生站在我跟前的,还是我们家小侯爷么?” 这厮惯会挖苦于他,苏洵然人逢喜事,不理会景璨个单身汉的嘲笑,信手便掐了一朵红花捏在掌间,嗅了一口,笑嘻嘻道:“景璨,我有个事要同你说。” “嗯?” 便见到苏洵然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来一张红帖,景璨皱眉诧异地接过来,还未展开,便听到苏洵然扬起了嘴角,喜滋滋道:“别看这只是普通一张红帖,这里头可大有文章,这可是我岳父给我的婚——” 话音未落,那封红帖飞回了苏洵然手上,他手快地抢过来,幸好没被景璨扔到池子里去。 对方冷笑,“原来是长平侯使了一番苦肉计,教闻大人提前应许了婚事?高明。” 苏洵然愣了愣,见景璨似乎不为所动,提到“苦肉计”,脸色还莫名复杂且微妙。他心里咯噔一声,虽然他确实不是有意要凭着这两点让闻伯玉点头,但,“你从没为挽回秀致尽过心啊,就连买卖花田,这么重要的事儿,你也不告诉她,还是我” 景璨忽然怔住,笑意停在了唇畔,“你、告诉她了?” 景璨极少这副神情。 苏洵然心道不妙,自知可能是闯祸了,气势一矮,“没、没啊,我也就同锦儿说了。” 景璨登时一脚飞出来,正好踢中他小腿,苏洵然没喊痛,被景璨推到池子边上,他红了眼睛怒道:“苏洵然,我淹死你这个小鬼算了!” 暴怒之下,景璨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苏洵然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他一下,咬牙道:“这事不赖我,谁让你那日一定要拉着我去,我去了又不能怎样,你这不就是为了告诉我,你景璨有多么伟大多么深情不悔么。秀致他们又误会你,说你这个那个的,我少不得要解释两句,从和离之后到现在,你从未近过女子身,这是真的!我也没编排你个不是,怎么就非要瞒着秀致不可?你想让她误会你一辈子,一辈子都觉得你花心滥情,觉得她当初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 “呵呵。” 景璨松手,将苏洵然推到一旁,平复着呼吸,“我就是要让她觉得我是个烂人,不用你操心。” “为为什么?”苏洵然有点儿委屈,你怎么不同我说,我又不可能是你肚子你的蛔虫! 不得不说,景璨心口不一,各种矛盾,让苏洵然也雾里看花。 景璨忽地撇过头,“不许再自作主张。” 他眼睛里有股利刃般的锋利,苏洵然一凛。 “好。但你说说吧,你对秀致姐姐怎么打算的?一辈子耗着?不出手,也不让旁人对她出手?” 景璨皱眉,“那是我的事。” 再往深了谈下去也是枉然,这小鬼与闻锦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门当户对珠联璧合,不会有他的烦恼,苏洵然又是个脑子缺根筋的,说了徒劳,不定又让他讨好闻锦时把自己出卖了。 景璨从怀里摸出两张纸,递给苏洵然。 苏洵然接过来,一瞅,皱了眉头,“什么东西?” 景璨道:“罪证。” “唔?” 景璨将扇子合拢收回腰间,从梅花树下走出来,语调沉闷:“我跟赵毅的交情比你跟他深。半年前赵毅在千红窟见着了个清倌儿,动了歪念头,那姑娘是个烈性子,抵死不从,被他施暴了。” 苏洵然眼睛滚圆,腾出一股怒火,“姓赵的不是人!你跟他好上?” 景璨皱眉,差点一拳揍塌苏洵然挺拔的鼻梁,大声道:“你他娘的当我什么人,我能跟赵毅同流合污么!”见苏洵然愣住,冷静下来,景璨又不耐烦道,“那姑娘刚烈,第二天便要自裁,赵毅拦着不让,说是要给她赎身,只要她愿意跟了他去。沦落风尘的女子还要坚持底线守身如玉,为的多半也就是个名分,赵毅家境不俗,跟了他做妾似乎不亏,那姑娘家徒四壁,全靠她一个人卖唱赚银子养活她与妹妹,便答应了。” “但,赵毅玩过之后扭头忘了,那姑娘等了许久,赵毅始终没回头,隔日又去了花魁房中。我问过,千红窟的金妈妈见那个姑娘已被糟蹋了身子,有一便有二,索性让她出去接客,她不肯,金妈妈找人毒打她的妹妹,她也肯了,后头接了十七八个客人,患了病,老鸨子见钱眼开,见她得了病便找人将她拖出去扔到路边了。” 苏洵然听了火大,“所以姓赵的现在判刑了没有!我要去见廷尉!” 景璨推了他一把,“小子,别一时意气上头,赵邺好歹是赵氏支系,连陛下都不得不顾忌几分,你真要给那姑娘报仇,也不能明面上得罪赵家。” 景璨所言在理,可,“难道就让赵毅那厮做了孽还能全身而退!这不公平!” 苏洵然一脚踹翻石桌下的一张杌子,“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景璨你莫非忘了,那姓赵还垂涎秀致的美色呢!” 景璨负手,“是,所以我才自己动手查了这事。” 他道:“我和那姓赵的明里是酒肉朋友罢了,他倒有几分信任我,隐隐约约对我提过此事,说起来时因为辜负了一颗芳心还分外觉得骄傲,我只是十分不耻。也正是他自己同我说,我才轻易地便从金妈妈嘴里把这事撬出来了。眼下你要做的,不是怂恿廷尉杀了赵毅,而是将这份证据暗里拿给皇帝。” 苏洵然再低头一瞧,这是一张卖身契,一张赵毅亲笔所书的情书——不过淫词艳曲,信手抄来,哄骗少女的。 他咬咬牙,“我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同骑 是夜, 闻锦从马车里下来,腊月的朔风兜头而来,吹乱了她倾斜的发髻, 鬓边海棠红的绢花。 闻锦下了马车, 将包袱拿给珠鬟, 便被母亲唤去了东苑厢房。 哔哔啵啵的炉火,上焙着一叠栗子,白氏手边还有一叠, 零零散散的已经烘好了, 白氏拿给闻锦,闻锦接过,四处看了眼, 父亲不在。 白氏信手剥了几颗已经裂开的栗子,一股浓郁的香。 “母亲,找我有事?” 闻锦意外母亲晚上唤自己前来,锦秀阁现在胭脂彻底断了货, 她为此焦头烂额,但母亲决无可能是为了这事。 白氏便将搁食案上的红帖也取了来, 交到闻锦手中。 闻锦诧异地随着栗子一并接过。 白氏道:“你与洵然的婚事,你父亲与我已议好了。” 闻锦攥住帖子的右手忽然收紧。 白氏察觉到了,略微惊愕, “怎么, 你不愿意?” 闻锦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 “听父亲母亲做主。” 白氏就是太了解女儿, 才会听出来她眼下有一丝抗拒,话虽然是真心的不假,但其中有了什么周折,问道:“洵然又惹了你了?” “没有。” 闻锦咬了一颗栗子,香甜柔软,带着一股湿润。外头卖的熟板栗大多外壳坚硬,肉质干燥,母亲虽厨艺不精,烤出来的栗子却香甜柔润,闻锦缓缓点头,又笑了。 “就是觉得,在我跟前胡闹了好多年的那小崽子有朝一日长大了,能做我的夫君了呀。” 白氏还是以为闻锦笑容有几分勉强。 但闻锦偏偏一直笑靥如花,将手里剩的的几颗栗子也捏了捏,“他今日来过?” 白氏点头。 闻锦顿了一顿,微笑,“西苑的渔网没撤,他要是来,肯定没吃好果子。那面网还是我准备的”发觉自己扯远了,见白氏一脸担忧,闻锦将手里烫金的红帖抚了抚,指腹摩挲过去,细细碎碎的有些刮手,“他没来见我。有点儿想了,我明日一大早同他说说去,这门婚事父母答应了只是一方面,我得亲自说才行。” 白氏本来愣住了,心道你一个姑娘家同男人说什么亲,又想到闻锦与苏洵然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旁人心里有数,便点了点头。 闻锦取了绯红的婚帖,朝母亲告了退,转身疾步回西苑。 瑟瑟冬风,院内枝折花落,虫鸟绝迹了,闻锦在踏入自己院落的瞬间,忽然又收了脚,朝北苑寻祖母去了。 天寒地冻的,闻老夫人盖着那件虎皮仰卧在榻上,半梦半醒,双眼浑浊地望着天边,雾蒙蒙的一片,不见星海,瓦檐遮住了一丝风,但扑在脸上还是干冷的,闻锦疾步而来,将祖母滑落在地的毯子拾起,连同虎皮一道为祖母盖上。 闻老夫人睁开眼,无声地瞅着闻锦,“丫头。” “祖母要什么?” 闻老夫人的视线缓缓聚拢,“方才你父亲来过,说已为你定下了婚事,是和小小苏的。”闻锦用力点头,闻老夫人和蔼地按住她的素手,“奶奶没什么可送你的,又替你卜了一卦。” 每卜一卦,都耗费心力,闻锦摇摇头,不忍祖母操劳。 闻老夫人却长叹道:“好事多磨。” 闻锦一怔,“祖母之意,锦儿这婚成不得?” 闻老夫人却笑了,“奶奶一直喜欢小小苏,对你和他的婚事当然乐见其成,只是还不到时候。” “祖母” 闻老夫人伸出手,那手枯瘦得近乎只剩下一张皮,闻锦凑过脸颊去,祖母便抚摸了她的头发和脸颊,闻锦乖顺地在老人掌心磨蹭脸颊,只听得闻老夫人说道:“真是多磨了,今夜无星,不然西北天狼冲紫微,你是能瞧见的。”这话闻锦不懂,闻老夫人扭头觑着闻锦道:“边患又要来了。” 边患还是闻锦幼年时的记忆了,封存了多年。 长平侯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换来这十年卞国太平,天下民众皆知感恩。 在闻锦的印象之中,后来那些边边角角的,西绥同大卞的挑衅,不过是羽毛搔痒罢了,大将军萧铎几乎已藏剑十年,从不亲赴边关,因为牛刀杀鸡并不值当。 闻老夫人道:“苏家是注定了的将星之门,陛下心里了解,开春那会儿,洵然就不能在平昌与你完婚了。” 向来祖母笃定的事儿,闻锦都不怀疑。 “他会平安归来的,对不对?” 闻老夫人笑着颔首。 闻锦盘算着日子,再过二十日,便是过年。翻过年去,便要立春了,确实没剩多少日子,她烦闷地咬了咬唇,不到这时,还不能发觉,如果她当不成能随军杀敌的苏夫人,嫁给苏洵然并不是件幸福的事。总是要聚少离多,担惊受怕的。 可即便不嫁给苏洵然,她也还是为他担忧、不安、恓惶。 “锦儿,奶奶送你的那支点翠簪,怎么不戴了?” 老人眼尖,闻锦险些无话可说。 “簪子珍贵,锦儿怕又弄丢了,辜负奶奶的心意。” “戴着吧,”闻老夫人叹息一笑,“还能弄丢一双不成?” 老人执意如此,闻锦便只能答应了。 清早,闻锦睡晚了些,她今日没打算去锦秀阁,信手挽了倾髻,将点翠簪斜簪入里,泛蓝的翠羽典雅柔润,光泽如新,闻锦搭了身月蓝如濯色江波的蜀锦襦裙。 她整顿了这些,本也是想去见苏洵然,结果他人反倒来得快些,闻锦一出门便见着在门口石狮子前踱步的少年,她先是微愣,随即笑着喊了他一声。 苏洵然怔愣,以为闻锦仍在生气,但这一声儿唤得他忽然肉浮骨酥的,少年红了脸,上来一把拽住了闻锦的皓腕,她微微凝眸,“又闯祸了?” “没,没有。” 苏洵然解释,然后又不高兴地朝闻锦瞥了一眼,“闻锦,你盼我点儿好成不成?” 闻锦将他上下一瞧,他今日没穿她织的那件兰纹白袄,只一身劲装,外套了件狐裘短袄罢了,倒是一身出行的行头,她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来了就知道了。” 直至被他拽下台阶,闻锦才发觉在街道口打着响鼻的骏马。 苏洵然搓指唿哨一声,通体枣红的能有一人高的马乖巧的似个听话的女孩子,羞羞答答地跑过来,苏洵然摸了摸他的鬃毛,眼睛明亮地朝闻锦笑开,“上了。” 闻锦被他弄得又是一怔。 她翻身上马。 苏洵然也上马极快,身后一个滚烫的似喷薄着岩浆的胸膛贴了上来,那岩浆几乎要迸溅到她脸上,闻锦脸颊一烫,苏洵然绕过她的腰,抓住了缰绳。 “闻锦,以后,我的马背上只有你的位置。” 她脸颊更红,“好端端的你找揍是不是?” 苏洵然搔了搔耳后,戏文里的将军对心爱的姑娘都是这般说的,难道不对?当下他也来不及考证这些,又笑了一声,声音透着一种变声期少年的沙哑韵味,竟说不清楚地撩人。 “这匹马来之前喂过马草了,别看它是个女孩子,其实日行八百,可厉害了。”苏洵然牵住缰绳,马儿前后走动了一下,闻锦忽然被他握住了指尖,要碰马头,闻锦有点儿好奇,便真伸手小心地碰触了一下。 她惊喜地回头,嘴唇正擦过少年微微俯探下来的脸颊,懵懂赧然地愣住。 苏洵然身材比例极好,双腿笔直修长,双臂劲瘦有力,他渐渐地开始抽长骨架,这几个月已便窜得比闻锦高了,闻锦想起那只见过数面的活在久远记忆里头的苏叔叔,他是个身形瘦高,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男人 闻锦俯下眼睑,将苏洵然的腹部肌肉捏了一把,“贫嘴。” 苏洵然又痛又喜欢,任由闻锦捏,她也知道不妥,脸颊一红不动手了。 苏洵然便凝视着她,“我知道你还缺胭脂对不对?我们今天就把原料弄来。” “去龙泉寺?” 苏洵然正经地回答闻锦的问题,手却不正经地收住了她的细腰。 “嗯。” “手。”闻锦知道这滑头没正形,板着脸提醒他。 “让我摸摸” “不许。” “我就” “再不拿开爪子我下去了!” “哎哎哎行,你别走,我不摸了,不摸就是了。”撑不到片刻的长平侯立即便泄了气,颓然丧气地扁了嘴唇。 闻锦扭过头去坐直了,想到苏洵然憨态可掬的傻样儿,嘴角微微一翘。 苏洵然是想讨好闻锦的,找胭脂是一件事儿,想想他们也是订了亲要成婚的人了,虽然没有广而宣之,但双方家长都是同意的,苏洵然便兴奋不已,昨晚又辗转反侧,心里想着,他们不像别的夫妻,都是男人比女人年长,说不准闻锦觉着吃亏这点上,他要想法哄哄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甜吻 冬来旷野草木尽凋, 莽莽山峦起伏如兽脊,又如蛟龙游动,山间不见青翠, 马蹄踩着初融冰雪的枯草地往龙泉寺慢悠悠地小跑。 雪化的天气, 路面滑, 马儿跑动不快。 苏洵然还是边策马,边搂着身前柔软得好像没有骨头的闻锦,手不规矩地又摁在了她的腹间, 被闻锦挥掌打落, 又拿上来,美其名曰都是为了护住她,不让她摔下马。 闻锦冷笑两声, 由他去了。 这兔崽子愈发没规没矩,等会儿她要揍他。 苏洵然见她不再反抗,心里冒着甜,“那日你扔下我跑了, 我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在我染病之前, 事先我真不知他们要我做什么。” 他口中的“他们”,就是苏洵然到现在都避讳着不肯直言相告的人。 闻锦以为自己的猜测已经得到了印证。 “其实不是时疫,就是在牢里的时候, 有人在食物里加了点儿料。”苏洵然语气变得有些慌张, “闻锦, 我不知道你冒着生命之危也要陪着我, 我很感动。” 少年的语气一会儿抑扬顿挫,一会儿沉坠下来,无比真诚,闻锦赧然,轻轻“嗯”了一声。 腰间环着那只手便搂得更紧了。 他忽然不再策马,而让红马自由地撒蹄子闲走,马儿有灵性,不会跑到别处去,闻锦微微愣住,感觉到身后的少年胸膛贴得更紧了,他揉玩着她的长发,脸蛋埋在她的发髻之间深嗅了一口,用蹩脚的温柔和成熟说道:“昨晚,伯母同你说过咱俩的事没有?” 闻锦知道他会问这茬儿,点点头,“说了。” 身后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乱了,“那你怎么说?” 闻锦缓缓回眸。 凝视着少年清若泉水般晶亮的眼,闻锦有一番话不知该怎么说。 她不是不愿意,也不是不喜欢他,只是 祖母的话言犹在耳,即便她答应了,明年春天就大约也是不成的。可是苏洵然的眼珠太过明亮,带着太过明显的期盼和希冀,她不忍心一伸手就打破了。 她笑着揉揉他的耳朵,“我答应了。” 苏洵然忽然狂喜,“真的?”这副美梦成真的发狂之态,闻锦忍不住也跟着微笑,苏洵然便用拽缰绳的手收回来搂住她,抱得又紧了几分,“锦儿” “什么?” 苏洵然愣住。 闻锦柳眉轻颦,回眸诧异地道:“你唤我什么?” “我” “哎疼闻锦,别拧我耳朵” 闻锦又气又笑,“真是没大没小的臭崽子,我嫁给你,是你的福分,以后要我供起来,我说东,你不能往西,知道了没有?” “知道,知道了!” 闻锦这才撒手。 苏洵然就望着她的发旋儿傻笑,伸手,又将她的发簪扶正了些。 随即他诧异道:“嗯,怎么还有一支?” 他的手指还扶在闻锦那支点翠簪上,闻锦不疑有他,一时又疑惑,“你怎知我失了一支?”她想明白过来,脸色一板,“你拿走了是不是?” 苏洵然也不傻,也领悟过来,“那是一对儿?” 闻锦脸一红。 他便从怀里摸出来那支簪子,带着点儿小心翼翼的讨好,用闻锦给的绢帕将簪子裹在里头,翻出来,光泽依旧,只是缺损了小块儿,苏洵然让工匠又修复了,不细看难以瞧见那裂痕。 闻锦伸手抓住这支簪子。 苏洵然自知理亏,他偷捡走了闻锦遗落的名贵发饰,却没还给她,微微迟疑,“锦儿,你拿回去吧。” 闻锦为那个称呼眉毛一挑,不知怎的苏洵然这么“以下犯上”她就寒毛直竖,皱了皱眉。 苏洵然慌张起来,“我真不是有意拿那天它落在地上,我捡回去的!” 手心里忽然一凉,那支簪子便回到了掌心,苏洵然微愣,闻锦浅浅地垂着螓首,纤而密的漆黑睫羽长得掩住了眼波,“既是如此,必定与你有缘,你收着吧。” 苏洵然一听,心潮澎湃,立时掷地有声地点头道:“嗯!” 闻锦忍俊不禁,微微笑着替他将簪子卷回素帕间,又替他亲手放入怀间揣好,近在咫尺的溢出温柔甜意的美眸忽然迸出一种令人目眩的光采,苏洵然的喉咙滚了一下,“锦儿,我想亲亲你。” 闻锦心情颇好,将脸颊上扬了一点弧度,“给你亲。” 苏洵然大喜过望,便抱住闻锦的腰肢,嘴唇压了下来。 这事做来闻锦不讨厌,只是渐渐地她发觉,有甚么开始不一样。 他的舌头开始往里头钻了闻锦睁圆了清亮温柔的眸,愣愣地,任由他撬开了城关,长驱而入。 士别三日,苏洵然早不是吴下阿蒙,舌尖卷着闻锦的丁香小舌,甜津津地尝了好几口,闻锦喘不过气来,直推搡着他的胸,苏洵然才放开,松开时,闻锦唇脂明艳、娇若月季的红唇,如被疾风骤雨蹂.躏的一朵残花,蔫蔫的惹人怜爱,她怔忪地盯着苏洵然,慢慢地,起了一股怒意。 “你!” 她揉揉嘴唇,忽然就泪盈盈地别过了头,要下马。 “锦儿。”苏洵然头疼,但他不后悔,将闻锦桎梏住,一个不依,一个不饶,在马背上扭动了几下,枣红马嘤嘤的嘶了好几声儿,俩人如梦初醒,闻锦趁他不备,推开他溜下了马背,手背擦着嘴唇要往回走。 苏洵然真急了,也滑下来,牵着缰绳大步走回来,将闻锦的手拉住,“锦儿,我真不是有意的”闻锦不听,他忙又道:“书上就是这么亲的!” 闻锦愣住,真听话地顿住了。 原来这才是正确的? 不是咬嘴唇? 咬嘴唇确实不对,闻锦一直在想怎么男女亲热还要见血呢?醒悟过来之后,她脸色大红,睨着苏洵然,咬唇道:“什么书,改日拿给我瞧瞧。” “嗯好。”苏洵然正要哄闻锦,答应得无比爽快,可是答应了之后,忽犹如当头一棒,傻了。 俏月娘花下逢娇客桃花潭鸳鸯记春眠记玉楼宴罢醉和春这些浪得不行的艳曲给闻锦看 闻锦嗤笑一声,推了他的胳膊一把,“傻愣着做甚么,咱们这么闹,天黑也到不了龙泉寺了。 苏洵然恍然惊醒,朝闻锦脸色复杂地点头。 再度将闻锦扶上马背,苏洵然牵马走了几步,到了平稳的地带,翻身上来,拽住缰绳往龙泉寺去。 到了山脚下,马儿不得行,山门隐隐在望,僧人让苏洵然将马拴在马厩之中,他依言做了,携着闻锦的手登山拾级而上。 一路上古木成林,万壑树参天,幽深的足有碗口粗的墨竹压着的白雪还未完全消融,在微微露出暖意的日光底下,成串地滴着水,不时地坠落一捧积雪,有一捧险些砸中闻锦,苏洵然抱住她,用背替她挡了,闻锦挪开衣袖,见他挡在身上,少年朝她露出满意骄傲的笑容,闻锦心底一暖。 她替他将背后的雪掸去,“砸中了不会疼,但会冷的,趁雪在你背上化开前赶紧打落了,不然该冻伤了。” 苏洵然听话地点头,笑盈盈地朝闻锦盯着,不眨眼。 沿着蜿蜒没入云深之处的石阶往上,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终于登上山,庙宇山门气派庄严,石壁上鬼斧神工地镂着一尊拈花而笑的佛陀,将来来往往所有香客凝视着,慈悲含笑。 闻锦让苏洵然不可造次,苏洵然便听话地跟在她身后,俩人由僧人引见在禅房见了住持方丈。 他们俩都是在龙泉寺出生的,这是缘分,如今更是成就了一段姻缘,住持肯见他们,也是敬重当年两位义薄云天的夫人,知晓他们打后山紫矿的主意,也和颜悦色见了。 “长平侯昔日曾独身来闯后山,百折不挠,老衲深感钦佩。但,龙泉百年之规,不能坏于老衲之手” “我知道。”闻锦正要说话,苏洵然忽然走了出来,扬手便道:“我明白,我再闯一次,让你家十八罗汉赶紧的!” 闻锦怔了怔,她是打算好言相劝的,没想到苏洵然一出口就把路全堵死了!她一掌拍在他胳膊上,苏洵然吃痛,“啊哟”一声,见闻锦瞪着自己,心虚地将眼珠瞅别处去。 住持道:“善哉,请长平侯移步。” 这就是答应了。 苏洵然牵着闻锦的手走入后山时,山风瑟瑟,拂过苍翠的竹林,斑驳叶间泄露而下的日光如缠绵的数千根金线,将他漆黑如墨的发穿缀起来,俊美如画,闻锦见了喜欢,怒意散了大半。 她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倔如牛,任性妄为。 就如同对自己,他步步紧逼,她唯有步步后退,如今闻锦脸颊一红,佯作薄怒道:“为何一定要动武,先礼后兵才是上策。” 苏洵然抿唇,“你瞧那秃驴是要好好儿说话的样子么,我不杀杀他十八罗汉的锐气,他就不晓得长平侯在平昌城打架还不怵谁!” 闻锦呆住一瞬,真爆发出怒火来:“苏洵然,你对大师要恭敬点!” “还有,”闻锦又气又急,还有点儿担忧,见他的五指抓紧了些,“上回全身是伤地回来” 苏洵然愣了下,知道闻锦在关心自己,心里暖暖的,朝她傻笑开,手指支起她的脸颊,将她的嘴唇掰出笑容,“锦儿,你要说,我旗开得胜。” 闻锦懊恼地抽回手,“我不该答应你来龙泉寺,你打不过十八罗汉,回头弄伤了自己洵然,我们回去吧。” 闻锦话音一落,山林间传来低沉如洪钟的叱咤之音。 竹林里一阵狂风扫落,十八罗汉一跃而出,一字列开守在了石碑入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藤条 这阵势, 闻锦骇了一跳,一把便攥住了苏洵然的手,不许他过去了, “洵然。” 苏洵然的手掌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按了下, “都这样了, 不打一架让十八罗汉耻笑,放心,情况肯定比上次好。” 十八罗汉的武艺以刚猛见长, 气力充沛, 如高山巍峨不可攀附。但,缺乏灵活变通,苏洵然的身法快, 他想着这回以柔克刚,不知能不能行。 他揉揉手腕,“得罪了,我只要后山的紫矿, 要能侥幸险胜,绝不带走龙泉寺一样仙草。”后山里的草药矿产之盛, 当皇帝想起来时都偶尔眼红,不消说旁人了,所以历代住持才封山, 不肯随意让人进入。 十八罗汉心有灵犀, 默契地摆开阵势应敌。 但交手之后, 他们发觉, 长平侯不过区区两月余不见,功力进步神速,虽还远不足与他们抗衡,却已臻至高手境界,不再是昔年吴下阿蒙。只是当日他们可以相让,如今不好再破第二例,依旧拳风如虎,半点不留情。 顷刻间功夫,苏洵然的头、肩都受了伤。 那拳头打在人身上,闻锦几乎都能听见骨裂的碎音,她焦急地在战圈外观望,苏洵然处处受制,她渐渐地又不再敢观望。 “洵然!不行你还是回来,我不要胭脂了!” 已经打到这个地步,已不是苏洵然可以收手的了,应对不及,腿上又被揍了一拳,他默默地退了好几步,退到了石碑上。 挨着石碑游走几步,他发觉了一件事。 这帮和尚见他靠近石碑时,脸色都变了,出拳的力道也开始审慎并减弱。 这块石碑,是龙泉寺先祖禅师泓远大师亲手所书,当世绝无仅有,他们不敢毁伤。 苏洵然相通了这块儿,便利用这块石碑,贴起身施展轻功游走,十八罗汉雨点似的拳头由密到疏,再不敢妄进。 就是现在! 原本招式章法愚驽不堪的长平侯,猛一跃三尺高,受伤的左腿横扫而过,右手挥开一人,动如脱兔。他早已看出来,这十八人的弱点——太过凝聚。十八人出招犹如一人,这是优势,也是短板,只要专心从十八人里撕出一条口子,就等于破了这十八人的阵势。 唯一要承担的风险,就是撕开一条口子之后,苏洵然四肢还有多少支完整的,胳膊腿还能不能用。 苏洵然双掌挥开四人,左腿成功绊倒了一个罗汉,腹背中了两圈。 他退出了包围圈外,伏在冰冷的白草凋零的湿地上,呕了一口血。 “洵然。” 十八罗汉不再攻击,闻锦疾步走上前去将苏洵然的腹部按住,将他抱起来,罗汉里为首的那人走出来,双掌合十,道:“施主胜了,可以入山,我等不再阻拦。” 苏洵然惊奇,“我还没胜啊” 他只撕了一条口子,离胜出还差许多步,他本想步步为营,这次杀杀他们十八人的锐气。 罗汉道:“我们十八人,十八人即一人,一人伤,十八人败。施主,请入山。” 十八个人从中折断后退,立时便清出了一条道。 苏洵然伤口痛得彻骨,额头冒出了几滴冷汗,上回也就是伤得太重,脑中晕乎乎的一片黑,所以没从后山挖走太多紫矿,这回情况好点儿,除了两记重拳微微震及内脏,他调息片刻便能恢复外,剩下的皮肉之伤便没大碍了。 他骄矜地朝闻锦露出一口白牙,“锦儿,扶我进去,我知道地儿。” 闻锦差点眼眶一红,若不是顾念他身负重伤,早一拳揍过去了,“让你别逞强不听,没有胭脂今年就没有算了,万一你落下残疾,我” 苏洵然怔愣,竟将这问题认真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对啊,我要是残了,你这辈子都要麻烦了。” 闻锦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拂他脸上。 力道不重,比起大力金刚指犹如挠痒痒似的,苏洵然面颊一红,当着僧众之面便亲了闻锦粉嫩的嘴唇一口。 “” 十八罗汉皆背过身去。 闻锦脸热,将嘴唇擦了擦,扶起苏洵然便往后山走去。 走了几丈远,苏洵然身上的血气在周身经络之中循环运转,一个小周天,便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其实腿伤不重,他完全能自己走动了,只是闻锦搀着她,呼吸软软的,她身上有股怡神的柔软香甜,似一朵凝露而绽的玫瑰,取了露水,提纯萃取精华而成的,苏洵然嗅不出是什么花的清芬,但就是绵长温润,很好闻,他舍不得让闻锦离开他一尺以外。 “锦儿。” 他凝视着她今日精心装扮梳的倾髻,别着绢花,斜缀点翠,几缕碎发藏不住那段白嫩如藕的延颈秀项,正因为太过亲近,一直到脖颈都浮出了浅红。 闻锦应了一声,又着恼道:“别没正行了,入山来不是有正事么。” 苏洵然咳嗽一声,“我有一样东西还没拿给你。” 闻锦讶然地回头,他便从衣袖里出来一只藤条,绑紧实了的,首端粗大,尾端纤细,平昌城内人家请家法常用此物,打人身上必留红印,疼,但又不会弄成重伤,可让人记打。 而眼下躺在苏洵然手里的这只,比闻锦见过的还要粗,还要硬。 她没懂苏洵然的意思,疑惑地觑着他。 苏洵然将藤条推到她手里,“咱俩成婚以后,我要是不听你的话,你就拿这打我。”闻锦真震惊了,苏洵然搔了搔耳后,又道:“我总有不听话的时候,万一你不高兴了,可拿这个教训我,从小到大别人的打我不记得,你的我一定记得。” 闻锦默默地抬起头,与他眸光交织。 苏洵然烦恼着,羞耻而窃喜,说不上为什么,他就是觉着,这份礼物闻锦会很喜欢。 闻锦将他方才匍匐在地上,沾了泥巴点的额发拂开,靠得那样近,呼吸相闻。 她抽走了苏洵然手里的藤条,握在掌中,苏洵然察觉到了,面色一喜,正要说话,跟着屁股便老实不客气地挨了一记,那藤条打人果然是剧痛的,他“哎哟”一声,委委屈屈起来,闻锦收了藤条,嗓音低低的:“这是罚你,日后不可持强斗狠,我说过了,不让你同人打架,为了谁都不可以。” 苏洵然凝视着闻锦,她凶巴巴的模样真是可爱。 “闻锦。” “你说。” “我喜欢你。” 闻锦忽然愣住,她倏地松了手,羞恼地推了他一把,便低着眉眼转身朝雪后山林走去。 苏洵然笑得心上都是甜味,还不住地笑,跟着她,在她身后一步一步踩着软泥走入山间松林里。 我喜欢你,比绝世武功喜欢,比出将入相喜欢,比话本演义喜欢,比世上一切一切的我喜欢的,都喜欢。 * 两人挖了许多紫矿,比上回苏洵然一个人挖的多许多,闻锦背了一包袱,他自己装了一袋,两人一前一后地下山来,路上闻锦便问:“上次你没让陈馥帮你拎一些么?” 苏洵然摇头,“我不想跟她一块儿上山的,她自己非要跟着我。” 闻锦杏眸微圆,“你的意思——陈姑娘也喜欢你?” 苏洵然茫然了一会儿,他将包袱揽上身,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闻锦被他不怀好意地笑得恼了,快了几步。 她不知道,他为了一个字,也能笑得像个傻子。 苏洵然的这匹马害羞腼腆,但作为战马,却丝毫不弱,驮着两个人和两袋紫矿也毫不露怯,昂首阔步地在原野上行走着。 视线随着平野蜿蜒入远处,山峦灭没,如银龙矫健遨游于雪海之上,薄暮冥冥,方才还微带清朗的长天,忽坠了大团鸦色的浓云。 闻锦道:“或许又有一场雪要来了。” 她垂下眸子,缓缓地想到,或许等雪停了之时,西绥野人要开始造乱了,那边一动,平昌城便不能不跟着动,大军开拔是迟早的事,他一走,闻锦的身后就再也没有这炙热的胸膛,能感觉到一腔热血和铮铮铁骨的身体,她伸手将眼角渐热的湿气抹干。 苏洵然以为她畏冷,将闻锦又抱紧了点儿,“很快就回家了。” 闻锦垂眸凝思了片刻。 “洵然。” “嗯?” “今年,在我家过年吧。” 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让苏洵然茫然了一会儿,以往年三十那会他都要应召入宫,陪皇后与小太子吃团圆饭。倘若苏家还有人在的话,这是于礼不合的,但团圆之夜,皇帝陛下特许他入宫吃酒,这也没法。 今年嬴涯的诏书还没下来,但苏洵然想了想,迟疑道:“开春了,不是要举办婚典么?那时该忙碌起来了吧,我这般见你,会不会于礼不合?” 闻锦笑着打他的手,“你知道什么是‘于礼不合’,你守过礼?” 苏洵然也跟着笑,“那好,谁让锦儿一刻也离不开我呢。” “臭崽子,仔细我抽你!” 她亮出藤条来,苏洵然故意伏低做小地在她颈边连声认错,闻锦罢了手,他瞅见她耳后那抹雪白,俊脸微热,忍不住下口一咬。 闻锦真恼了,激灵之后,藤条反手抽在他胳膊上,苏洵然这才罢口。 闻锦薄怒道:“毛病!怎么还爱咬人?成婚之前都不给咬了!” 苏洵然知晓她真怒了,不敢再闹,羞愧地朝闻锦赔了许多不是。 少年初识情滋味,被话本子连累,许多举止都孟浪了,他会收敛,至少在成婚之前,不能让人觉得闻锦名节有亏,与他有了婚前苟且那对姑娘家名声不好。 因此马儿走到城里后,苏洵然便跳下来为闻锦牵马,薄雪又落,两人映着最后一缕暧昧的残光走入人烟寂寥的长街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告知 苏洵然将马儿停在闻家大门口, 闻锦被他抱下来,要入门了,苏洵然不动, 闻锦便沉了脸色:“过门不入, 哪里来的‘礼’?” 冰凉地铺满冰雪碴子的晚风, 将她鬓边一绺头发拨动起来,沾着瓷玉般的白嫩脸颊上,那眼神并不见怒意, 只微微有些不满, 有些责怪。 从弟弟的角度,和从未婚夫的角度,见闻锦是不同的, 前者让他此时便该畏畏缩缩地百般讨好求饶,有求必应了,后者,让他又起了些骚动, 想把闻锦压在马背上亲,想咬她的殷红嘴唇 闻锦见他不动, 推了他一把,“你个小白眼儿狼,不进来就不进来, 我” 她转身迈上石阶, 苏洵然几步跨上来, “进, 这就进!” 他眼神给刘叟示意,侍立门外的刘叟明白,将苏洵然的枣红马牵了,到府门口的一颗老榆树下拴着,正好有个棚,刘叟割了些马草,从自家马厩里分出来喂给它吃。 闻锦与苏洵然一前一后入府,前堂里设着食桌,正开饭了,闻锦匆匆赶至,饭菜香味一嗅便知道不是母亲下的厨,这下连苏洵然都喜上眉梢,白氏招呼她俩赶紧上桌,正好。 闻伯玉走过来时,朝苏洵然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他心神凛然,恭恭敬敬地作揖,才被闻锦推着挨着她坐下。 “爹,娘,我同洵然说了,让他年夜饭在我们家吃。” 闻言,闻伯玉与白氏对视了一眼,闻伯玉波澜不惊,白氏反问道:“这、恐怕不妥吧,难道宫里没人传唤洵然?” 苏洵然垂头,将闻锦看了一眼,好似在回应,这全是闻锦的主意,与他无关。 闻锦暗恼,自底下拧他腿肉,苏洵然吃痛,忙往嘴里塞了一块骨头。 “这,如若皇后娘娘同意了,也不是不可。” 本来苏洵然与闻锦的婚事是该过问苏后,但一来苏后是嫁出去的苏女,倘若苏行之夫妇尚在,苏洵然的婚事自不需要过问皇后,两家商议好了便能定下了,何况确实也有口头许约,苏行之是应许的,二来苏后月余前为虎蹄所伤,缠绵病榻多时,积郁成疾,他们暂且便没有搅扰,白氏有诰命头衔在身,打算过几日入宫同皇后提上一提。 这婚事皇后应当没甚么立场反对的,只是出于对苏洵然这仅剩的唯一的长辈的恭敬,多多少少自是要提前知会。 苏洵然拨着饭,含混地道:“我是想留这儿的,我亲自去跟姑母说。” 这闻伯玉与夫人又对望起来,相顾无言。 苏洵然犹如不觉,将饭咽下去了,闻锦皱眉给他倒了水,他咕咚下了肚,可算通畅了,朝闻家俩老肃容郑重道:“还有娶锦儿也不能马虎,姑母定要知晓,但你们不用去,我去就成。” 闻锦垂眸思量半晌,忽道:“为何要你去。” 苏洵然笑道:“姑母比较爱听我说话。” 闻锦心思一凛。 难道,苏洵然这么缺根筋的人,都看得出来,皇后并不怎么待见闻家人,更加不待见她? 白氏便叹口气,“也好。” 这是无奈之事。 用完晚膳,闻家不留苏洵然,于礼不合,闻锦依旧送他从小门出去,天色已暮,飘着一层冰冷如屑的雪花,粘住了她颈边毛绒的雪白衣领,小脸埋大貂,愈见清艳无双。 她取了一把伞给他备用,“我让刘叟将马儿牵到苏家去了,只这一段路,你走着几步也就到了,还暖和些。” 苏洵然心里暖,将伞接过来捧入掌中,四下幽阒不闻人声,苏洵然又想了,脸颊冒着红,“锦儿,再让我亲一口?” 闻锦赧然地跺脚。 这臭崽子,人家男女在一块儿亲是情之所至,哪有似他这样动嘴前还要问一声儿的!什么毛病! 听不到她回答,苏洵然就识相地不曾动,雪花穿过窄门,兜头而来,敷面清冷。滴水的池塘一会儿便结了层细碎的冰花,雪天路湿滑,闻锦又叮嘱了几句。 苏洵然不爱听旁人絮絮叨叨的关怀,即便是苏蓝的,他都不爱听,但闻锦的就很动听,听完,他又问了一声,“可以亲了么?” 闻锦直想一头撞在墙上,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苏洵然便真不敢再造次,悻悻然地闭了嘴,贪婪地多瞧了好几眼闻锦,才撑着伞从小门里出去。 少年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闻锦长长地松了口气,方才险些便答应他了——成婚之前,都不给亲! 她想了想,悲凉无声地笑了起来,将眼眶里滚烫的湿意藏回了眼角。西绥万里,远赴边关都至少两月有余,往返便有小半年了,若旗开得胜还好,仗若打得艰难,恐有一年多才能回来。 她想起来当年金戈铿锵随夫出征的苏夫人,那真是个巾帼豪杰,如今安逸困囚平昌,睡在闺阁之中手挽红线的娇娇女与之相形见绌,包括闻锦自己。 * 苏洵然睡了一夜,大清早爬起来洗漱,用了一碗素汤面,便拍马急着赶往皇宫。 他是小侯爷,又是皇后的侄儿,不消通传,下马便能先到东宫。 小太子正想着他没正形儿的苏哥哥,没想到人就来了,昨夜里闻锦交代的事儿里头还有一桩,苏洵然解下金令拍在小太子桌上,赢央皱眉接过来,“晚了,屁股都开花了。” 嬴涯何等样人,突击视察,顷刻之间便问出来,赢央这珍贵稀罕的金令赠予了闻锦,虽只是暂赠,嬴涯也动了肝火,儿子不听话,登时让他趴案上挨了两记,赢央痛得眼泪汪汪,一声不吭,嬴涯见了,算他有几分骨气,还知道不能求饶,越求饶他越怒,于是只挨了两下。还远不到开花的程度。 苏洵然不与他磨叽,“姑母在宫里?我有事见她。” 赢央小脑袋一点。 苏洵然扭头就要迈出东宫。 “婚事?” 他步子一停,扭头就见小太子歪着脑袋眨着大眼睛朝他笑,一脸“你早被我看穿了”的洋洋得意。 苏洵然微愣,“你怎知晓是婚事?” 赢央拽住金令的朱红如血的系绳,在掌中甩来甩去,背过了身,“闻锦那样着急要见你,不顾安危要守着长平侯,这般情谊这要是还不议亲岂不是天理难容。再说了,本宫的表哥乐天不愁,我行我素惯了,什么事还非得问过母后不可?杀人放火你都不来找她,如不是为了婚事,那再没有别的了。” 臭小孩看人的眼光真是毒辣得随他父,苏洵然无话可说。 小太子转过身走近,咫尺之间,黑黢黢的眼眸如两粒乌珠闪灼,他笑着拍拍苏洵然的胸膛,“但我劝你,不要去。我跟你打个赌,母后一定不同意。” 这番话若能俾有所悟自是好了,苏洵然也不是傻,他与闻家交往甚密,可他在苏后膝下谈笑时,从来没听着姑母提及闻家一句。 小太子忽然凑过来,“本宫听说了一桩旧事。” “唔?” 赢央勾了勾手指让他俯身下来。 苏洵然依言,赢央将巴掌大的圆润小脸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母后入宫前便十分不待见闻御史了,昔年闻御史娶妻给苏家下喜帖,苏家主人们都去了,唯独母后没去。” 宫里头嚼舌头的最不乏,小太子这故事不知从哪听来的,苏洵然将信将疑,皱眉道:“你的意思,姑母对闻伯父” 赢央哈哈一笑,“母后对父皇一往情深你是知道的,肯定是为了别的什么呗。说起来本宫还听到,闻家与苏家的交情往上还能倒几代,说不准是你祖父辈的恩怨呢,反正母后不喜欢闻家,虽说事情过去很多年了,可这隔膜犹在,我觉着你肯定碰钉子。” 苏洵然不信,撇下不着调的小太子出了东宫。 但,知母莫若子,小太子那番话果真是肺腑之言。 姑母并不待见这桩婚事,没严厉驳斥回去,因这桩婚事当年老太师、苏行之、闻伯玉均有许诺,苏后当日也在场。她本十分不情愿,但她一介女流,当时是闺阁女郎,如今是嫁出去的苏女,照理,她都不能置喙一二。 “姑母,为何不同意我与闻锦?” 苏皇后瞧着跪在阶下可怜巴巴、形单影只的孩子,她又何尝不愿有个姑娘陪着他?苏家香火不旺,若是能开枝散叶,苏皇后怎会不愿? “你年岁还小,如此早地定下婚事,开春便要成婚,会否太早了些,你——” 皇后迟疑了瞬。 苏洵然袖间的手指忽收紧握住了衣袍一角,他早猜到姑母会用他年岁还小的借口了,昨晚想了一宿对策,终不是无用武之地:“先帝十四岁于潜邸之时纳妾,陛下也是十五岁便有了第一任发妻,洵然年岁虽小,但明年也有十六了。” 皇后蹙眉,“当真要急着操办婚事?” 苏洵然顿首,声音敲击着身下木板,声音发闷:“早晚,洵然都只想娶闻锦一人。” 这少年自幼荒唐顽劣,极少认真地求过她何事,即使是吃了牢饭,也不着人捎她口信儿,这点上,让苏后没法拒绝,她眼下没有立场毁坏这桩旧约。 “你既心意已决,姑母不强逼你。”苏后缓缓起身,缀锦凤袍迤逦而下,她走到了苏洵然跟前将地上的少年扶起来,少年才十五岁,身形渐长,单薄的小身板开始有了力量,肌肉绷得结实,脸部线条日渐锋利,有了如斧斫般的轮廓。 这孩子越来越像兄长了。 苏后忽然垂眸失笑,“你啊姑母不知说什么好,只有一件事,闻家不是什么良善人家,背信弃诺之事他们也不是第一回干了,若当他们对不住你时,及早抽身。你是男子汉,姑母才不担忧,如你是女儿身,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与闻家结亲。” 这话越说越重,苏洵然茫然地凝视着苏后,但姑母已经松口了,他便顺着台阶下了,用力地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除夕 年节是最热闹的, 除夕那日,闻锦将才调好的胭脂摆上了货架,五个时辰便被售空了, 除夕之后, 亲戚之间走动, 妇人少不得要出门,锦秀阁的胭脂低价,成色好, 是上上之选。 鞭炮声一响, 人开始坐上团圆宴席,流水一般散潮,空荡荡的长街上, 此时没什么声儿了。依照大卞旧俗,除夕这日要守岁,街道上不兴有人,要过了子时, 街道上的新奇好玩的商贩才会多起来,而且比平日更多。至于酒楼商埠, 大多是不开门的。 闻家被布置的满团都是彩色,屠苏酒香辣冲鼻,这酒要从小的开始喝, 苏洵然一口气灌了一大碗, 闻锦都劝他悠着点儿, 然后是闻锦, 只浅尝了小口,父母不让,说今夜高兴,洵然也是头一回在闻家过年,一定要她喝完,闻锦就皱着眉头捏着鼻子一股脑灌进去了。 团圆饭用完,天色黑沉,闻伯玉与妻子到祠堂上了香,回了卧房私语。 苏洵然拉着闻锦在凉亭里晾风,除夕夜是没有月亮的,元宵时才能见着满月,天色黑黢黢的没甚么好看,闻锦那碗酒入肚,风吹过,酒意正上了头,脸颊红透了,不留神脑袋就歪在了苏洵然肩头。 “锦儿?” 闻锦哼了一声,有点难受。 闻家没有会喝酒的,方才闻伯玉喝了那么点儿也有点上头,正回房歇息去了,闻府下人也不多,过了年,留在府上的更没多少,今夜里四下荒草萋萋,无星无月,一池影动,搅碎了凉亭里相偎的人影。 事实上这状况并不温柔缠绵,而很火热。 因为闻锦醉醺醺的,好像在撒酒疯,拽着他的衣领子往下拉,不一会儿,苏洵然的衣襟被扯开了一大块,露出里衣来。天凉,风一吹更是直哆嗦,幸而他是男人,苏洵然甜蜜地忍着折磨,竟不好提醒闻锦,这是在闻家,别造次,他会忍不住。 他真的会忍不住的。 这具娇躯,这张脸蛋,他在梦里不知道亵渎过多少回了,从来没胆子同闻锦提起。 “锦儿,我们回房里好不好?” 闻锦朝他傻乐地直笑,伸手挠他腰间,苏洵然怕痒,哼哧两声,拖着酡颜软红的闻锦往西苑去,一路上闻锦又是笑又是闹的,他憋得浑身胀痛,“你还知不知道我是谁?” 闻锦不答话,一味地闹。 也许是真醉了。苏洵然反倒松口气,若是让她清醒时回忆起来,自己的裳服被她作乱的手撕扯得狼狈不堪,恐怕要羞愤欲死,闻锦不像他会不要脸。 “别动了。” 苏洵然几乎要跪下给她求饶,闻锦醉眼迷离地盯着他瞅了好几眼,忽然发了狠劲儿捶打他的腹部,苏洵然被捶得要吐血,闻锦怒踩他脚背,“谁?登徒子,你想带我回房做甚么!” “我委屈。” 向来是苏洵然朝闻锦撒娇,他紧张便容易露怯。 闻锦摇摇晃晃地要揍他,脚步虚浮,站着都晃荡如风铃了,嘴里喃喃着什么,苏洵然凑近了一听,模糊地听到自己名字,面露喜悦,正要高兴,结果闻锦一拳揍过来,正中他鼻梁。 虽然闻锦是个娇弱姑娘,但这一拳着实不轻,鼻梁可是脆弱部位,苏洵然揉了揉,出血了。 “锦儿。” 他更委屈了。 闻锦还在晃,一会儿蛇拳一会儿螳螂拳,苏洵然忍不了了,走上前趁她又一拳迎上来时,弯腰半蹲避过,将闻锦冲过来的腰肢抱住,肩膀往上,起身,便将闻锦扛起来了。 她一怔,冷风吹得脑子晕乎乎的有了几分苏醒,“我在家。” 原来她以为喝醉了在外边被人轻薄了么? 苏洵然好笑地笑出来,将闻锦扛入房内,妥善放倒在床。她的闺房不甚宽敞,这张小床也仅仅只够闻锦翻个身而已,他将被褥拉过来,替她将外头的鞋除去,揉了揉鼻子,又几滴血落到褥子上。 “唔,我得处理一下,锦儿,我回家了。” 闻锦喝醉了酒,不能陪他守岁,他父母双亡,上头还有一圈先祖英烈的牌位等着他守夜,今晚不能在闻家耽搁太久。 他才坐起身,颈后被闻锦的手指抓住,苏洵然愣住,被勾得一把趴下来,闻锦的双腿还乱蹬,将被子又踢下一截,他的脸正好砸中她的胸谷,鼻血喷溅 “我再也不能让你喝酒了。” 苏洵然咬咬牙,自我意志力坚定地要爬起。 闻锦踹了他小腹一脚,膝盖往上一突,正中不可说的某处,苏洵然脸色涨红,苦命地要往后退,闻锦也不知拿他当何方恶霸,特别女侠气概地又是几拳,拳拳都打在一个地方,苏洵然惹不起,要走,然后又被她勾回去揍。 “锦儿闻锦闻锦姐姐!我是洵然!” 闻锦真听了话,不动手了,慢慢地安静下来,苏洵然浑身疼地将她的双手握住,放入被褥下,又替她将被褥拉上来。她乖顺而安静地闭上眼睛,此时白日喧嚣隐去,鞭炮声也沉寂,整座闻府都陷入了夜的宁静之中。坏脾气的闻锦安静下来时,因为醉了酒而浮出红色的脸颊分外甜软。其实闻锦是偏妩媚的长相,再大一些,恐会有倾国之姿。 这时的女孩子发育特别早,心智成熟也比男子要早,使得闻锦较早地展露了这种风韵,其实是教人怜惜的容貌,配上微微鼓动嘟囔的嘴唇苏洵然忍不住可耻地起了念头。 他慢慢地,唯恐弄醒闻锦地撑着手臂爬过去,将嘴唇在闻锦唇上偷吻了一下。 这个时节,又是在闻家,不会有人发现,不会有人知道的。他想。连闻锦都不会知道。 她的嘴唇香软清甜,有花露的芬芳,苏洵然爱不释手,捧住她的脸颊又亲了一口。 明明就是要成婚的人了,苏洵然自己不清楚,莫名其妙、无端端地觉着,也许将来就亲不到了 * 年夜,过了子时之后,大街小巷宛如沉睡之中醒来,喜气喧腾了起来,鱼龙花灯映亮了街市。昌盛街是平昌最具风味、最具特色的街道,里头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可以说,只要出门拐入昌盛街,不钱袋空空休想回家。 景璨游手好闲地逛到一半儿,周延垮着脸提醒道:“公子爷,只剩十五两了。” 年夜饭没吃完,公子爷跟老夫人吵了起来,为了成全他的潇洒不羁,公子爷当场撂下酒杯就走了,因为事出突然,景璨身上没带钱,周延兜里也只是一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为了脸面,景璨说什么不回别院拿钱,拽着周延阔步闲游。 但这小的总爱拆台,景璨不耐烦了,“我告诉你,公子爷是平昌城数一数二的有钱人,给我硬气点儿,没钱也走出有钱的架势来。” 周延垮着脸颓丧地跟着公子爷学老爷步。 十五两其实不少了,一户普通人家一个月都未必用得着这么多银子,偏这公子爷是个祖宗,他信手打发要饭的都不止这数儿。 结果景璨路边见了个衣衫残破、两鬓风霜的耄耋之年的乞讨老人,还真信手拿了那十五两打发了。 这下是两手空空无牵无挂了,周延脸色更苦,景璨折扇敲他胸口:“大喜日子,哭丧着脸做甚么?公子爷回头加倍补给你,完蛋玩意,你不肯跟我出来,就滚回去吧。” 周延也不是为着那钱,跟着景璨之后,他手里头就从没短过,只是,周延搓了搓手指,“老夫人让您纳妾,收通房,是为您好,您心头不高兴,为着年夜,也该和气和气,怎么负气之下还吵起来了?” 本来高夫人不大愿管景璨的闲事,是为着她一直以为儿子身边美婢如云,高兴上火时从来不缺温香软玉,结果她好容易因着除夕与儿子相聚,吃顿年夜饭,不慎盘问起来,才知道景璨这么多年竟过的是和尚日子! 高氏当即不悦,团圆宴上旁敲侧击让景璨纳妾,景璨索性把话挑明了说,高氏更不满,母子两人就吵嚷起来了,高氏最后直道:“明年年底之前,我必抬一房妾侍来景家。” 景璨便笑着还击:“行,给你做妾。” 高氏气得登时倒回椅背上,胸脯起伏。 景璨最厌烦被人威胁,她母亲偏偏这二十年来就这一套,景璨转身就迈出了家门。 现在他的别院都不清净了,景璨无可奈何地负着手,一身单衣在街上走着。 “公子爷,其实小的也想问,不过就是个妾,您若还想追回秀致夫人,怕她心里膈应,不纳妾,弄个通房,养个外室又怎么了?老夫人说得不错的” 周延这小子不知是不是让母亲的人收买了,说话每一个字都和他唱反调。 景璨皱眉,扇柄拍他后脑勺,“你懂?母亲这是在逼我,有了女人,难保不会留下子嗣,有了子嗣,难免要给名分我家的门槛太高,一般女人跨不进来的。” 周延似懂不懂。 景璨似喜似悲,自嘲一笑,“而且,我得了病。” “什么?”周延猛一跳,吓得不轻。 景璨将扇子收入腰间,侧身睨了眼这小童,“我一想到要和女人行房便恶心不适,全无兴致,大夫说了,这是病。” 周延晓得,公子爷这病是叫陆氏吓出来的。 “那秀致夫人” “对,”景璨失笑道,“就她不会让我犯病。但是,我没资格,所以你们也别想了,等过两年,我到外边抱个孤儿回来给母亲养,说是我私生子,她会信的。” “这” “我就是个疯子呀,你们知道的。”景璨笑了笑,走入了人潮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消息 闻锦一觉睡醒, 天色已经大亮,新年的第一日街道上没有鞭炮声,清冷空寂得很。这是走亲访友的日子, 但白氏娘家远在万里之外, 轻易去不了, 闻伯玉携妻访问故交去了,因闻锦起得晚,夫妇俩心有灵犀, 没喊他。 珠鬟在外头敲门了。 闻锦应了一声儿, 掀开被褥要下床,结果四肢又酸又疼,她的心忽然巨颤, 掌下的被褥,沾了大团血迹 闻锦掀开厚重的被褥,她衣衫不整,外衣被扔到了床帏里头, 昨晚似乎还出了一场香汗,里衣发粘地贴着肌肤, 闻锦嗅了嗅,有股酒臭味,她真正呆住了。 外头的珠鬟没听到动静了, 便推开门要来查探, 闻锦忙笼上棉被。 脑袋里乱糟糟的, 昨晚她喝醉了, 和苏洵然 珠鬟见了闻锦初醒时呆憨样儿,哪有平日里的精明,难怪昨晚苏少爷 “姑娘,起来洗漱了。” 闻锦到处遮掩被褥,不想教珠鬟发觉血迹,珠鬟昨夜里就知道了,“苏少爷昨晚被姑娘打了一拳,流鼻血了,您知道?” 闻锦惊呆,“我、我打他?” “对。” 珠鬟抿嘴儿偷笑,将盆盂搁在架上,拧着毛巾回道:“不但打了,还踹了,姑娘喝醉了不安生,踹棉被踢人,苏少爷昨晚忙活了一个时辰,还是我来了,他才回的府。” 闻锦反倒安心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她怕那小淫贼趁她不备乱占她便宜。 结果闻锦洗了脸,坐于镜台前时,还是忍不住一愣。铜制的菱花镜中映着一个美人,双眸剪水,唇红如樱,因为微微发肿,即便不搽胭脂唇膏也红得明艳外露,闻锦怔怔地盯着镜子里的人,手指碰了一下唇瓣,猛地回头。 珠鬟正握着象牙篦子,一愣,“我” “昨晚、昨晚你看见什么了?” “奴婢什么都没瞧见!”珠鬟跪了下来,“真的,奴婢来时,苏少爷还在替姑娘盖被子。” 那就是在这之前,臭小贼,又偷亲她,还亲得她嘴都肿了!这到底用了多少力气!闻锦鼓起了脸颊,恼羞成怒:“让我抓着他,我非打肿他的屁股不可!” 珠鬟伏地不言,暗暗地偷笑。自打姑娘同苏少爷定情之后,她可就再也没那股少年做老成,万事都镇定执着,如巍巍礁石屹立不动的气质了,时常被苏洵然撩拨得跳脚,一边儿羞,一边儿恼,嘴里说的厌烦,心里不知道怎么喜欢呢。姑娘现在真有了姑娘家该有的小性儿了! 其实珠鬟跟了闻锦这么久,知晓她的性子,如不是为了摆出长姐架势,她不必这些年身心俱疲地跟着苏洵然规劝告诫。偶尔珠鬟也会想,就算是亲姐,也管不着苏少爷一生,若真要与他在一道儿,不如做夫妻好。 珠鬟胆大地细声问道:“奴婢还有一事,盼着姑娘解惑呢。” “何事?” 闻锦想不到这小妮子又出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为难她。 珠鬟笑了下,垂着脸悄声道:“姑娘常说,苏少爷是弟弟,姑娘管教他,是因为长他两个时辰,是姐姐,如今,不是姐弟了吧?” 犀利如刀的问题一下便戳进闻锦的心了,她半张开檀口怔了少顷。 不止珠鬟问,楚秀致也问过,为了开导闻锦,俩人可谓不谋而合地煞费苦心,闻锦以前不明白,后来慢慢地就想明白了,喜欢这种情愫,只关乎男女,过往她拿来说服自己的,和如今她苦闷纠结的,其实只不过是个名目。 因为从小就知道,他们不是亲姐弟,在这个认知下,有些感情一直都在潜移默化地变质,是她自己不知罢了。从小只要他受伤,她心里便急,为他金疮药不知准备了多少瓶,备用的一抽屉,她的库房快成了济世堂了,苏家都没那么多。戳破苏洵然的心思之后,最初的最初,她觉得恶心,其实恶心的不是苏洵然,是闻锦一直认知的东西,被他摔破了,她后知后觉过来,原来,他们之前还存在着一些不可说的东西 就像男女之间,兄妹、姐弟这样的情分,被视作光明正大,而情人,便像是苟且。闻锦和他光明正大了很多年,突然察觉到那丝苟且,她心慌意乱,怪苏洵然颠覆了他们之间的平衡。如若不是他受伤垂危,闻锦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日,才能正视自己的内心,它已早有端倪地开出了一朵花,被精心养护在不见天日的匣子里。打开匣子那一日,它重见光明,盈获无限欣喜,开得再也没有迟疑。 珠鬟等了许久,没等到闻锦的回答,等到的,反而是闻锦渐渐晕红的羞怯,和怒火消去的那丝甜蜜的温柔。 她不再问。 初一的街市很清冷,闻锦到苏家叩开门,苏蓝接见得她,闻锦问了苏洵然,苏蓝没请闻锦入门,沧桑的老人佝偻着腰,道:“公子昨晚过了子时才归,我让他在祠堂灵位前跪了五个时辰,眼下入睡了。” 苏蓝教导苏洵然很严格,闻锦一直知道,只是有些心疼,“天冷,苏爷爷以后罚他些轻的吧?” 苏蓝道:“苏蓝知晓分寸,只因除夕夜,夜不归家,实在对先人不敬。” 闻锦倏地脸红,如果不是为了照料他,苏洵然还没这“无妄之灾”,苏蓝没有让她入门之意,闻锦听说他歇下了,也没理由打扰,便恭恭敬敬地退出来了。 年初一是好日子。 帝后也登上了城墙,宫城的巍峨肃穆、庄严宏大如尽在咫尺,伸手一掌可盈。这里,身后是宫室楼宇万座,身前,是浩瀚江山万里,褪尽青苍的莽原上,夕阳红日如融化在雪上,红白相映,如柔软的岩浆滚入深水 百炼钢亦化成绕指柔。 皇帝破有深意地凝视着皇后,苏后犹如不察,安心观赏落日。 “皇后可喜欢?” 他今日与她出游,只有他们俩,安安静静地在这边看夕阳,他想,三十年后,四十年后,还是同她一道看夕阳。等赵氏除去之后,他再也不用后宫挟制家族,牵制朝堂这招了,再也不往宫里添秀女,再也没什么昭仪。让她安心。 苏后微微笑了下,残雪凝辉,一笑倾城,看得皇帝忽然有几分后悔,如此良辰美景,应与皇后在暖融融的椒房里不下榻,鏖战一天一夜。 “皇上。” 朱培清没拦住,田昭仪笑容清甜地唤道,打碎了帝后二人的和谐平静,田昭仪穿着一身不算厚的锦衣,这几月养得稍稍圆润了些,脸颊上坠着两团粉白滑嫩的可喜的肉,她的侍女端着一叠糕点,两人一前一后登上了古城墙。 朱培清连连朝皇帝告饶,嬴涯皱眉,让他们滚下去。 常侍便领着人轻手轻脚疾步而下。 田昭仪捧过糕点,双手递给嬴涯,“皇上,臣妾亲自下厨做的,您尝尝?” 田氏小产之后,田尤近来也颇受皇帝冷落,田氏愈发坐不住,本以为身子恢复,嬴涯即便是心存愧疚,也会来后宫瞧她几眼。起初,皇帝没来,田氏着人打听,皇帝确实夜夜睡在自己寝宫,未曾临幸嫔妃,还道嬴涯一视同仁,确实政事缠身,她便听话地没主动纠缠。 后来,嬴涯开始夜夜留宿椒房,田氏终于是坐不住了,等嬴涯好容易来看她一回,便使出浑身魅术,在卧房内点了香,嘴唇上涂抹了唇药,换来嬴涯点滴雨露,结果很快完事了,事后嬴涯看她的目光很复杂,当晚话没留一句便走了,田氏以为他恼了,开始钻研厨艺,修习旁门左道。 她不信皇后不争,她如不争,怎么会突然赢得皇帝圣眷不衰? 在后宫里的女人,没有真正如世外幽兰的。 糕点确实精致,眼见便知可口,嬴涯取了一只,回头看皇后,田氏也笑着让皇后分食,苏后见了,取了一只,咬在嘴里,香甜软糯。田昭仪是好厨艺,苏后淡淡地想。 后宫里的女人擅长各种把戏,未必每样都换来君恩,但,只要有一样功夫修习得深了,嬴涯说不准真惊艳一把,短暂的恩宠,如能换来子嗣,便算能扶摇青云。苏皇后忽然一笑,放下了糕点,“昭仪来了,陛下陪她看夕阳也好,臣妾疲倦了。” 嬴涯知晓她不高兴了,“朕送你回去。” 苏后望向田昭仪,她已经不满了,可还要微笑大度,恭谨地侍候旁侧。这模样,像极了她以前对嬴涯。可她如今只想率性,“不用,臣妾啊” 嬴涯将她抱了起来,当着睽睽众目走下城墙,田氏恼得暗暗跺脚了,嬴涯盯着惊惶的苏后,她一向最守规矩,最看重立法教条,这回估计羞死了,他竟恶劣地以为愉悦,“皇后逼朕的。” 苏后知晓,前日他还在田昭仪宫中,彤史记录在册,他当晚临幸了田昭仪,并从田氏宫中来她椒房,欲望又起,要与她缠绵,苏后当夜羞耻地恨不得撞墙而死,深恨不已。皇帝怕是真正不懂她心里盼着什么,苏后对他这些反复无常的娇宠君恩弄得几近绝望。 她望向了别处,不说话。 走回寝宫,天色入夜,嬴涯抱着女人走得大汗淋漓,也不传热汤,压着皇后便要来事儿,苏后一想到方才田昭仪娇滴滴拉着他便不适,嬴涯没拒绝,这说明他对田氏依旧有情,苏后气恼,推搡间不慎打了嬴涯一耳光。 两人都愣了。 他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 苏后以为他要生气了,准备承受他更大的怒火。 嬴涯的舌尖抵住疼处,却笑了。 “好厉害的母狼,朕偏爱收拾有狼性的,过来。” 苏后委屈,咬着泪在眼眶里,慢慢地将身移过去,嬴涯喜欢她泪光点点的模样,爱不释手地捧着她的脸颊,发狠收拾她,苏后疼得脸色发白,呼喊不停,几欲昏死。 帐外忽传来声音,“陛下,大事不妙!” 嬴涯正兴头上,驰骋快意,朝门外怒吼道:“滚!” 外头人听见了,但这回竟然没听话,“陛下,西绥狼头人息丹昨日丑时偷摸入我卞国孤叶城城下,杀了守城太守,割下头颅悬于城楼门上!陛下——孤叶城,破了!” 嬴涯身体僵住猛一泻千里,蓦地倒回皇后身上,苏后疼得香汗如雨,如一条濒死的鱼儿搁浅在岸,皇帝从她身上爬起来,吻了吻皇后汗透的发丝,恼火地收拾了衣裳推开大殿。 暮光闯入,匍匐在君王脚下,嬴涯的俊脸自半红的烛火见隐约露出峥嵘。 侍卫军抽了一口气,将方才的话又回禀了一遍。 这十年来,西绥兵或有犯境,都不过小打小闹,如稚子夺食,嬴涯从未放于眼底,他沉声道:“朕明白了。” 这一回过火了些,但孤叶城地域偏远,本来便是当年苏行之胜战之后细碎割让予大卞的,失去一座卞国无力辖制的孤城,嬴涯并不觉得可惜,加上息丹此人系莽夫而已,不足为惧。嬴涯心道,或这只是又一场打闹,让边境的驻城军威胁息丹归还城池也就罢了。 嬴涯再度走回殿内,将萎靡不振的皇后一把抱起,传热汤,将她抱入水桶之中沐浴,亲自替她擦洗了身子,整个过程之中嬴涯始终抿唇不言。 表面上不担忧西绥战事,可仔细想来,竟是后怕。 如无苏行之,当年河山沦陷,竖子猖獗,无人收拾。这片江山他从父辈手中继承,万不容有失,一旦有失,他必是千秋罪人。 当年卞兵是大败了西绥兵,但战后清点伤亡,嬴涯损失了三万多将士! 嬴涯不是窝囊帝王,不惧再战,但如若再战,遣谁应敌?军力置备多少?留多少人防备赵氏?还有,西绥心腹之患,他想一手覆灭,斩草除根,永不再生。 正想得出神,皇后无力阖上的双眸溢出了泪光 “文姜,阿绫?” 嬴涯慌张地抱着爱妻出浴桶,替她擦干身子,这才发觉,她被欺负得体无完肤,玉体上俱是红痕淤青,嬴涯后悔不迭,他有一身力气,可皇后身娇体弱的,哪里能让他这么折腾,遂后悔痛地认错:“阿绫,朕以后不这样了,过来,靠着朕。” 皇后耷拉着眼皮不答话,晕睡了过去。 * 天明时,战况没有继续传来。 反倒是新年过后,廷尉那头下了令,判处赵毅流放。 这本是大块人心的一件事儿,嬴涯批准了,让赵毅流放西陲充军备用。 近乎在一夜之间,孤叶城破的消息传遍了平昌每一处角落,每一道墙缝之中。 大年初二,细柳营的休沐还没结束,将士已自发聚集在一处,闻锦到苏家来时,苏洵然正一言不发地坐在树下磨枪。她远远地望着那少年郎,脑海之中全是祖母的话。 祖母料事如神,龟甲卜算之术几乎没有出过纰漏,所以等这一日到来时闻锦没有太多意外,她踩着几片凋零的残花走去,新生的绿芽还没有冒头,闻锦几乎屏住了呼吸,“洵然。” 苏洵然听到动静,耳朵一动,他慢慢地抬起头,“锦儿,我恐怕” 阳光金线刺眼,他一时没看清眼前娇俏妍丽的少女,忽然露出一行雪白的牙,放下芦叶枪,将闻锦一把捞入怀里,这也不算大庭广众,不会有人瞧见的,他压着闻锦便要亲,闻锦没躲,让他将嘴唇又啄了一遍,她始终郁郁不乐地垂着眸,苏洵然笑道:“其实也不一定,萧将军说了,息丹有勇无谋,说不准我大卞五千将士迫近孤叶城,他立即就弃城投降了。你看看,这么多年来不是都没出什么事么?” 不,这一次不同了。 闻锦没有说,她只是恍然地抬起头来,额头与他撞了下,闻锦抓着他胸口的裳服,咬唇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的婚事就成不了了。”苏洵然脸色一板,要反驳,闻锦堵住他的嘴,“我可以等。” 苏洵然愣了下,眼睛里都是舍不得和珍惜,“我苏洵然何德何能” 闻锦腼腆地笑了,“我们年纪还小,我本来想,我这么早成婚,秀致姐看在眼里成什么,好像故意逼着她似的。等过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准会好些。” 闻锦说的其实有道理。 这般年纪,苏洵然又还背着这么副无功受禄的头衔,确实名声不佳,连累闻锦,连累闻家不值当,如果他能凭着双手建功立业,那时候,就再也没有人敢说闲话了。 他重重地点头,“好,如果我披甲上阵,一定立个头等功回来,把帽盔的羽毛变成三根。” 大卞律,只有一品将军才能戴三根红羽,而大言不惭的长平侯现在头顶上还只有一根白羽。 闻锦愣了愣,少年眼眸如星,纯洁而真诚,她仿佛被这种笑容感染,也点点头笑道:“嗯。” 苏洵然单手拦着她的细腰,又压上来亲了好几口,闻锦喘不过气来,将他推了推,苏洵然这才知道分寸地退了回去,摸着嘴唇一直朝闻锦笑,她脸红过耳,“我帮你洗枪好了。” 她挨着苏洵然坐过来,地上铺着一层柔软的花瓣,毛巾蘸着清水抚过枪身,在闻锦妙手擦拭下,枪尖焕发出旧日令西绥野人闻风丧胆的光采,几乎晃晕了少男少女的眼睛,苏洵然奇异地盯着这杆银枪,好像还从未见过它如此凛然模样,似有种迫不及待欲尝血腥气的杀伐之气。 “闻锦,我爹当年是真的厉害”苏洵然不想坐在先辈的功劳簿上庸庸碌碌此生,但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能护佑河山,击溃敌军,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闻锦擦拭的手顿了顿,她将毛巾扔入水盆里,又捞起来拧干,“我倒宁愿太平盛世不起战乱。” 苏洵然沉吟片刻,“你说,有没有可能,将西绥划入大卞的版图?” 这番石破天惊之言让闻锦怔愣着忘了回话,她停顿了手,朝苏洵然呆滞地望过来。少年挨着她,一手抱着她的肩,右手比划着两国疆域舆图,“西绥人口不多,但疆域辽阔啊,又占据走廊地带,要是能将它划入大卞的版图,以后往西通商,走丝绸之路会方便许多啊。”他又一想,如此简单粗暴的想法,陛下不可能没有,又道,“我看,陛下心里不知道多想呢。” 闻锦垂下了眼帘,口吻不咸不淡地提醒他:“空口大话谁都能说,你也知晓苏叔叔勇武过人了,无数先辈拼尽血汗也无法达成的事,凭你一人能成事?” “也是。”苏洵然忽然松手,仰头朝老梅树下的土包躺了下来,双臂枕着脑袋,长叹道,“何况现在还不一定要出征平乱我突然希望,让息丹那厮多跳会儿脚,回头我一枪把他挑了。” 他好战杀伐之心在她面前也不遮掩一下,还说会听话。 闻锦哼了一声,毛巾一扔,正好盖住苏洵然的脸,她背过身了。 苏洵然愣了许久,将毛巾摘下来扔到了水盆之中。 他躺在花瓣里,将目光微微扬起来,闻锦正坐在他身前,背影被金灿灿的阳光与一树花色烟光笼着,娴静而温逸,倘若他提枪上马随军出征,至少一年别想再见着这抹脑中挥之不去的倩影 “锦儿。” 闻锦不理。 他蹭一下坐起来,从身后将闻锦不容置喙地环住,“我错了。我不想离开平昌城,不想打仗,不想离开你!” 闻锦偏过目光,苏洵然这才发觉她眼睛里的湿润,心跳得又快了,几乎要从嗓子口里蹦出来,“我别哭啊。”少年手忙脚乱地要给她擦泪,闻锦以前从来不在他眼前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软弱了,或许也不是变软弱,而是不在他眼前强撑着了,苏洵然心疼得要命,“锦儿,不一定的,都是不一定的!我嘴贱!就是我嘴贱!” 他抓着她的手打自己嘴,一下一下,打给闻锦看。 她破涕为笑,拿开手在苏洵然嘴唇上亲了一下,眨着水光的明眸宛如秋水盈盈,“我背着爹娘出来的,他们还以为我在家里呢,等会儿,教我爬墙。” 他傻傻地看着她,也用力地点头,“好!”便再度将闻锦紧紧地抱入怀里,说什么不肯撒手,闻锦捶了几下他的背,甜蜜而悲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点将 闻锦近十六年来都是个娇娇女, 她爬不了墙, 苏洵然使出浑身解数,她依旧学不会。时辰一点点流逝, 闻锦耐心用尽, 咬着嘴唇对身下的苏洵然道:“不然我还是走正门。” 苏洵然蹙眉,将闻锦抱了下来,闻锦一落地就要从苏府出去, 苏洵然走快几步, 忽然矮身下来将闻锦腰肢一抄, 熟能生巧, 这技艺长平侯已愈发熟练, 不到两下便将未婚妻拔地而起,最后, 轻巧地扛上了肩。 闻锦一见愣住了。 某个旖旎的夜晚,也不是全然没有记忆的,尤其是到了男人肩膀上颠得想吐,那种酒后眩晕感便非常熟悉! “苏洵然!臭毛贼, 你那天晚上做甚么了!” 苏洵然步子一停, 俩人又到了墙下,少年抓了抓头发, 俊脸一红。 这时候不说话光脸红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啊,闻锦郁闷地拧他胳膊, 结果苏洵然忽然踩住墙凌空一跃, 一手护着她, 一手撑着墙头,便跳上来了,他将闻锦放下来,坐到墙上。 闻锦不敢往下看,他们家墙不矮,比她高出一大截儿,闻锦厌恶这种脚不沾地的不真实感,心里恐惧地打颤,嘴上不依不饶地骂苏洵然,他一笑,靠了过来。 “下去容易上来难,你试试看能不能跳下去。” 闻锦怔怔地往下望去,离地还有老高呢,她家的橘子树现在都没这堵墙高,闻锦摇头,坚决不肯下。 苏洵然松开了手,闻锦摇摇欲坠地借住双手稳住身形,怒瞪苏洵然一眼,他垂眸微笑,忍着肩膀抽动瞥向别处。 长天云淡,金阳璀璨,风微微暖。 闻锦知道他不会放心把自己一个人留在墙头上的,反倒不怕了,手抚着墙垛极目远眺。金阳下有连绵群峰,山外有她不知的风光。 “洵然。”她的两条腿在墙上摇晃着,忽然笑靥如花,少年愣愣地望着她,好像看痴了,闻锦微笑着别过脸,“要是我以后变心了怎么办?” “变变变变心?” 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少年激动得舌头打结,“不行!闻锦你不能变心!” 他义愤填膺地重申,将闻锦的手腕握住,圈紧,揣到怀里,“不许。” 见闻锦沉静地盯着自己,苏洵然气焰又弱了,明明这个问题上占理的人是他,但他总能弄得自己好像欠了闻锦五百两,气势低迷得丝毫不像是个将军:“变心不好的,锦儿,姑娘家是不能变心的,不然会被浸猪笼。” 长平侯俨然是话本巨擘,闻锦抽回手,笑了笑,声音发凉:“小侯爷好狠的心。” “我当然不是我要让你浸猪” 闻锦回眸粲然一笑,“说笑的。你就说说,你会如何?” 苏洵然想了想,严肃地回道:“我再把你的心夺回来!” 闻锦噗嗤笑得失仪,揉揉他的脸蛋,彼此都是脸颊晕红,闻锦先破功,抵挡不住他的可爱,“我真的是说笑的。我要回家了。” 苏洵然仿佛还在为这个问题纠结,陷进去出不来了,闻锦推了他好一会,方如从梦中惊醒,脸色郁郁地抱着闻锦下了墙头,闻锦家这片有几颗柿子树,走几步便能到闻锦闺房,不必惊动闻伯玉与白氏。 但苏洵然执意要送他到房门口,依依不舍地又在门外立了小半日。 窗内飘出宣纸翻动的碎声,清风悦耳,闻府内飘出一声轻盈绵长的猫叫 * 孤叶城失陷。 短短半月,大卞又去一城。这一城名黎阳,是卞国先祖披荆斩棘换来的城池。 平昌城内无心庆贺元夕,嬴涯独自登上城阙,远处烟尘如潮生,马蹄踏地,声裂碎石,战报再度传来,息丹着三千人偷摸入黎阳城下,借孤叶城与卞兵唱了一出空城计,黎阳失陷之后,息丹在城墙上高悬宣战红旗,将卞国旗帜尽竿斩断。 西绥野人,正披着他们的旗帜大肆攻入黎阳,烧杀淫掠,抢夺物资。 嬴涯立于城阙之上,干燥的风将他的缁衣吹得猎猎作响,他的双目如滚了浓墨,定定地望着西北,双手紧捏成拳。 军民皆在等陛下示下,嬴涯闭了闭眼,朗声一吼,声音传遍四合:“战!” 卞国从来不欠西绥什么,也不畏惧西绥蛮子兵,堂堂礼仪教化之上国,被人碾着鼻子踩踏,是可忍孰不可忍。 “蛮人毁我盟约,夺我黎阳,朕欲战,众卿家谁愿请缨?” 三营主将不约而同越众而出,即至城阙楼下,表示愿意出战。身后百千将士,皆披坚执锐,魁梧肃穆,人墙如堡垒般坚不可破。 嬴涯亲自点将,取萧铎为帅,顾演为副帅,接掌帅印,骑都尉为阵前先锋,领先锋营,晋炀为左先锋,凌岳为右先锋,此二人自历年秋祭场上皆表现不俗,颇得嬴涯看重,这几个后起之秀,算是他的门生,嬴涯对他们的武艺本领、韬略经纬心中都有数。 点将之后,嬴涯自未央宫中起草诏书,敬告太庙。 是夜二更天时,田昭仪忽要闯宫,声泪俱下,求陛下准允相见。嬴涯不用想也心知,田氏是见三营主将,两人为帅,独独留下田尤而觉不公,田氏向来乖巧听话,不妄求功名俸禄,安分守己,她定能将话编得圆滑漂亮,但万变不离其宗。 嬴涯听腻了女人曲意婉转的逢迎献媚,和玲珑百转的僭越、不动声色地蚕食人心的把戏。 他早就该二桃杀三士,毫不容情。 嬴涯命人将田氏挡在金殿外,随即起身去了皇后宫中。 无论田昭仪如何声声泣血,他都没回头。 苏后正在为苏洵然置备寒衣,亲手缝制的,嬴涯见了眼红得欲滴血,却不动声色地坐在皇后身旁,道:“转眼一去,洵然到了那边已是春回人间时,用不着这些” 他伸手,要将苏后手里的寒衣取下来。 苏后微微侧过身,没让他得手,还差了袖口、衣领的好几针,苏后必须连夜赶制,只抽空回话:“今年入冬,说不准他还留在外面回不得,何况,臣妾听说西绥天气尚还严寒,昼夜落差极大,备件寒衣才无后患。” 嬴涯抿了抿唇,半晌不说话。 等皇后将袖子缝好了,嬴涯忽道:“皇后没给朕做过衣裳。” 苏后假作听不出他的醋意,手飞快地穿针引线,“绣房里的七十名绣女昼夜为陛下待命,不济也有宫中三十几名妃嫔,哪儿轮得上臣妾操心。” 她语调淡淡的似一汪水,流淌过心尖。 嬴涯忽笑,又气又醋,“难道那七十个绣女还能怠慢了太子?怎么太子也有,偏朕就没有!” 苏后觉得皇帝不讲道理了,她放下针线,朝嬴涯嗔怪地看了一眼,绿绮要过来添水,被嬴涯挥袖赶出了椒房,门阖上瞬间,烛火灭了几支,嬴涯见她揉了揉眼睛继续缝着,叹息一声道:“侄儿头回出远门,战场又说不准生死,朕明白。” “但,”皇帝话锋一转,“也不急在一时,朕让大军后日出发,朕看看只差这点儿也所剩不多,明日再做一样,烛火暗了,伤眼睛。” 苏后偏偏不喜半途而废,不肯听。 嬴涯好话也说了,她还不吃软,也很是懊恼。 苏后渐渐摸清楚了皇帝的“三板斧”,无非就是床笫上那些事,上回奋力鏖战过一回,她险些昏厥,把他不知怎的吓着了,后头倒愈发轻柔了起来,但苏后明白嬴涯这点儿好撑不过三日,他一恼,又要猛兽似的欺负她。 结果嬴涯只是起身,将寝宫里的烛火点燃了几支,苏后偷偷瞟了他一眼,便又垂眸,继续做针线,皇帝用灯罩把烛火罩住,拿来近前给她打着,烛火光晕打在皇后清瘦修长的指上,如笼着一层月华,衬得别样清冷惊艳。 她借着烛火飞快地将寒衣缝制好,拿出殿外,让绿绮连夜托人送到苏府。 嬴涯等候多时,等皇后手头事一了,便立即扑了上来,温柔噬心地占有她,苏后被弄得全身战栗,因为有过不太美好的记忆,她现在已尝不出什么快意,只求嬴涯早点儿结束。陛下在别的女人那里一下就用完的劲儿,在皇后这里则用之不竭,凤宫的大床硬是晃了几个时辰,断断续续。 好容易结束了,苏后浑身大汗淋漓,嬴涯压着她,温柔缱绻地说着情话,苏后一耳听一耳出,帝王的情话,当笑话听听就够了,反正她也不会信。 嬴涯抱着她,在她颈边将脸埋了进去,“上回是田氏对朕下迷药了。” 苏后没回应,她只想睡。 嬴涯时断时续地,想起什么,便说了:“自那日行宫秋猎之后,朕没再临幸妃嫔。” 这就是笑话了,他上一句还是田氏对他下迷药,他逼不得已。苏后淡淡一笑,闭着眼睛听他胡说八道。 嬴涯知晓她心里有疙瘩,他何尝没有?还有七年前皇后服用的药丸,她这一生不能再育有子嗣,嬴涯至今没敢当着皇后的面儿将伤疤揭开,就是怕皇后会濒临崩溃,怕旧事重提,皇后如今捱不住。 “今晚田氏又来求朕,朕都没有见她,她哭得鼻涕泪一把的,朕都没见” 没见怎知田昭仪哭得梨花含雨的?陛下越发滑稽了。苏后嘴唇微扬。 嬴涯似乎也发觉了话里的漏洞,懊恼不已,抬头见皇后似乎睡着了,便长叹一声,抚着她的发丝亲吻了一口,也仰头倒入了褥中。 * 苏府。 苏洵然正对着两件寒衣发愁——军有军规,一个人,无论是帅是将是兵,都只能携带一件寒衣,因军备重,置办太多不易行军。结果闻锦和姑母一人给他缝了一件。 不带走谁好像都不行。 没想到出征前夕还要为这个想得砸破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出发 苏洵然爹娘死得早, 没给他留下什么遗物, 只有一件挂于祠堂内厢的盔甲,是先帝赏赐祖父的宝物, 用精铁铸造而成, 但苏洵然年岁小,身量不够还穿不上,嬴涯又让人给他送了一身。 临出征前一日, 军营里走了一遭, 天色已暮, 苏洵然晃到了城里, 这时节闻锦应当沐浴之后已睡了, 她答应会在明日一早到城门口送他,苏洵然便拐入了一条深幽僻静的胡同, 鸡犬相闻,似乎有骆驼队的声音从尽头平息,他敲开景家大门,景璨还在戏楼子前听小曲儿, 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 每回苏洵然一来, 景璨便立即让人散了。原因是怕闻锦杀到景家来。 他已经把长平侯带这么坏了。 景璨那双招蜂的桃花眼熠熠地映着花灯上扬,让他过去聊聊。 “说说, 婚事不成的感慨罢。” 苏洵然道:“闻锦说,愿意等我, 不会变心。” 景璨笑了, 侧歪在几上, 单手支颐地觑着苏洵然,“我一直以为女人变心比男人要难,你都能守着她这么多年,她不会变心的。” 苏洵然定睛一看,景璨的手边还有一只幕篱,斗笠一角已被扯坏了,白纱也破损了,他有点儿惊讶,这只幕篱应当是上次游园时景璨赠予楚秀致的。 景璨知道他在看什么,伸手压住那只幕篱,自嘲地勾起嘴唇:“我就是贱。大年夜把周延赶回家,一个人在街上晃荡,被朋友请去喝了两杯酒,醒过来时倒在楚家门口。结果,唔,她就把这个还给我了。” 不是他那朋友说,景璨都不知晓,这些年只要他喝醉了,就不由自主地要拐到楚家那边去。 清醒时景璨满心复杂,唯恐楚家人发觉,偷偷摸摸要溜道儿,结果不巧秀致一家正要出门拜年,撞了个正着,当时他前岳父和前岳母都在,景璨羞愧难当,便上前问了两句好,楚秀致也没说什么,让他在门口等一会,回头去取了幕篱亲手还给了他。 景璨一恼起来,便将那顶幕篱给撕了。 苏洵然忽然道:“女人心海底针,往好了想,秀致还一直留着你的东西呢。” 景璨撇嘴,这能有什么好。 婚前,婚后,和离后,楚秀致始终与他算得清清楚楚,泾渭分明的,在一起时不像夫妻,和离之后连熟人都算不上。 苏洵然下手推他肩膀,“别哭丧着脸,我问你个事儿,如果秀致姐以后后悔了,求你复合,你”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景璨嗤笑一声,“不会有那天的。”她从没爱过他,和离对她而言是轻松,她不会回来的。 苏洵然又推了他一把,以为他的消极人生观实在败兴伤身,“假设,你设想一下,说不准峰回路转,人生拨云见日全是惊喜” 景璨睨着他将那两推还回去,“我负责任地告诉你,没可能,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和楚秀致在一起,她最好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嫁了,不然那些奇葩烂草我见一个掐死一个。”阮冬玉之流楚秀致就别想了,他不可能成全。 “你就嘴硬好了!”苏洵然朝他扮鬼脸,冷脸背过了身。 这间别院苏洵然并不陌生。 景璨当年吞了药,想永远沉睡下去,在别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没醒。高夫人心急如焚,到处求神求医,医者说,除非景公子他自己想醒,不然恐怕要睡足三五年。高氏急啊,这真几年睡下去,沧海都成桑田了,平昌瞬息万变,家业又大厦将倾,高氏一头磕在景璨床前,求他醒过来,声泪俱下地哭诉景家如今快没落了,家仆奴婢,连同她这个母亲撑不过半年便要凋敝,景璨忽然醒了来。 他醒来后上手全面接了景家的生意,把自己埋到账本库房里,一年过去,转危为安,进账万两,从此风生水起都是后话,苏洵然偶尔一想,觉得挺佩服景璨,那会儿他也就十七八岁而已,并不是个没有担当的男人。 “等我回来,要是秀致姐还单着,锦儿也不痛快,我给她从归来的英雄豪杰里挑一个最信得过的!” 景璨忽然扭头,盯着苏洵然的眼神露出了凶光。 苏洵然哈哈大笑,“吃醋了!老陈醋,好香好香!” 景璨欲踹他一脚,苏洵然轻盈如燕挑起奔出一步,这一脚落空,他又回头,得意地朝景璨扮鬼脸,飘然扬长而去。 * 大军开拔,苏洵然难得起了大早,牵马到城边,肃穆威严的三军已整饬列阵,萧铎、顾演二人一左一右,都在与妻儿话别,顾演那儿子顾之莫这回没请调西绥,畏畏缩缩的不敢来。 苏洵然听到身后有人唤自己名字,他扭头果然便见是闻家的马车,刘叟技术娴熟,马车赶得既快又稳。 马车停下,闻锦娇喘吁吁地从里头下来,被苏洵然一把抱到近前,当着大军的面儿便咬了一口脸颊,闻锦又羞又急,“我不是来” “锦儿来送我的。” 苏洵然知晓,抱着她柔软如柳的纤腰,感受她的细腻柔情,苏洵然深深嗅了一口,用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道:“锦儿身上好香。” 闻锦被他花言巧语唬得呆愣了一瞬,便要揍他,苏洵然咬嘴唇,“等会儿就再也闻不着了。” 闻锦垂眸立着,好一会,才曼声道:“旗开得胜。” 苏洵然又笑起来,将闻锦的后脑摁住往怀里压,“有锦儿的话,苏洵然敢不全须全尾地得胜归来。” 他现在对她这个姐姐毫无敬畏之心了,闻锦后悔没带“家法”出来,还在列之众众之间,当场让人看了笑话,她直想揍死这混蛋算了! 她被迫偎在苏洵然怀里,目光敏锐地瞅见了苏洵然背后包袱里露出一角的寒衣,是水蓝色,她送给他的是墨蓝色!闻锦登时发狠要推开他,苏洵然脑袋空空地只想与闻锦温存,没弄明白她怎么恼了,闻锦急促地喘了几口,“我一个人只能带一件寒衣我知道,可是这件,这件不是我缝的!” 苏洵然愣了下,怕闻锦误会,“这是姑母给我缝制的,你别多心,不是、不是其他女人!” 闻锦眼眶微红,咬着嘴唇道:“我知道我没你姑母重要,但你不跟我说,我若知晓皇后娘娘有这番心意,说什么我也” “不是这样,闻锦你别多心,我就是觉得,”苏洵然挠挠脑袋,他读书不多,词穷得直跺脚,“我就是姑母是长辈,她赶制一件棉衣很慢的,可还是连夜给我做了,这份情不能不领。你看——” 苏洵然飞快地解开披风系绳,将里头衣襟拉给闻锦看,闻锦凝眸定睛,他雪白的中衣领口用蹩脚得扎人的针线缝着一块墨蓝色的棉麻,闻锦忽然忍俊不禁,苏洵然握住了她柔软的手,这回闻锦没推了,“我剪了一块儿缝在这儿,这样它就一直跟着我,守着我的命门,除非我死了,否则不敢让它毁伤。” 闻锦瞪着他,“三军开拔是多么吉利的日子,你说什么晦气话!” “是是。” 苏洵然有求必应,闻锦微微发红的眼眶儿却没收回去,反而渐渐出了晕红,苏洵然愣住,她不是为了生气,就是知道他要走了所以才红眼睛,这朵凝露蔷薇般的娇美女孩儿,让他浑身血液滚烫,“锦儿,我” 他委婉地欲表示自己想在出征前,亲吻她一口,不是咬脸颊,要甜津津地亲。 结果话未竟,就被闻锦突然扑上来,衔住他嘴唇的红唇吞没,苏洵然愣了愣,闻锦自学自用地丁香小舌撬开他的嘴唇,攻城略地如入无人之境,苏洵然早就任其索取,张开了嘴,闻锦的舌尖于他用力交缠,嘴唇吸吮着他的唇。 将士们都惊呆了——到底是长平侯啊,不拘一格耍流氓! 苏洵然被亲懵了,连换气都忘了,闻锦才涨红着脸蛋松开他,后退了小半步,垂眸不说话了。 泪珠一滴两滴地滚入沙尘里,溅起朵朵梅花。 苏洵然愣住,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闻锦,少年血气翻涌,无止无绝。 直至锣鼓号角吹响,萧铎长喝一声,大军要开拔。 苏洵然抚了抚闻锦的脸庞,“锦儿,等我回来!” 铠甲摩擦之声窸窸窣窣响起,随即便动如雷霆。 “我等!多久我都等!” 他的背影的翻上了马背,闻锦突然奔出几步,朝着已经远去的苏洵然嘶声呐喊,可少女清脆哽咽的声音转眼便被淹没在洪涛般的马蹄声中,几不可闻,犹如一线。 他已经走远了。 闻锦抚了抚脸颊,还有少年掌心的温度,泪水肆意地滚落,她把衣衫松了又握紧,慢慢地、慢慢地哑声唱了起来:“小戎俴收,五楘梁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鸿雁 西绥战事吃紧, 嬴涯翻阅旧时战记手札之时, 细数了这五十年来的卞野之战,这么多年, 西绥犯境不下百次, 大卞虽兵强马壮,但在西北漠野,无地利之时, 十战三胜而已。 这也是野人一旦得势便猖狂的原因。 嬴涯将眉头紧皱, 又缓缓地揉了揉。 他的心病, 就在平昌西出千山之外, 从辽野, 过博望,即至河套之外, 军镇林立,那块辽阔疆域自舆图上划出大片深色,甚至直逼大卞,嬴涯看得眼红。 他奋力一把将舆图抓回手中, 揉成一团。 此生如能打通关隘, 虎踞西绥,边境即平, 便即刻入黄泉见先祖英烈,也足够了。 * 开春了, 冰河化冻。 二月初二, 是卞国传统习俗之中的春耕节, 也叫“迎富日”,平昌百姓多认为这天是青龙出关之日,百姓用扒出灶灰,洒条弯弯曲曲的灰线,从门外直通庖厨。 闻锦与母亲一道弄了,这点家长里短的事,要操持起来全凭白氏,闻锦对旧风俗不怎么了解,闻伯玉精通阳春白雪,但对俚俗之趣则是一无所知,大半要仰仗夫人。 白氏弄得快,收拾好家里,便朝闻锦闺阁来。 厢房里竖着一面屏风,里头贮存着几桶水,这日忌汲水,故而要事先储存房中。 丝绸屏风上绣着幽绿兰草,三色羽毛的彩鸟,博古架上挨挨挤挤地摆着古玩,不怎么珍贵的,大多是苏洵然从市井里淘来的,闻锦扔也不是供起来也不是,便随意摆在架子上,这么多年苏洵然不知道给她买了多少地摊货。 “一转眼,洵然走了半个月了。” 白氏见闻锦凝视着架子上的古玩,幽幽叹息。 见闻锦郁郁不乐,白氏又道:“我瞧你的锦秀阁应该开张了?” 闻锦低头,似在凝思。 “母亲,我听说军中有规矩,是每半个月可以写一封家书是么?” 白氏以往求学时,与苏行之是同窗,这点儿东西还是知道的,那时候闻伯玉与苏行之交好,没少通信,她想了想,“是有这条规矩,你要想写就写吧。” 闻锦欢喜起来,女儿家羞涩,便只微微露出一些甜蜜的笑,不让母亲发觉更多的端倪,白氏一走,她立即动笔墨写了一封信,本来先借诗经抒怀,但一想苏洵然那调皮捣蛋的性子,哪里读得了诗书,便一笔一字地写直白了些。 每隔半月一封,一个月便是双封了。 写完之后,可以寄到城外的梅花驿站,这是专门传送信笺的枢纽,平昌是都城,设有两个,闻锦投的这个是递往西北的。 得知可以写信寄信之后,闻锦便稍稍宽慰些了,无处安放的情思也渐渐地稳住,她开始投入新年的锦秀阁的生意里头。 在锦秀阁闻锦不仅是老板,还兼长制香丸脂膏的技艺,与楚秀致确定了今年的开春的香丸主题之后,便着手炼制“寒香雪”冰肌玉骨丸,服用可让女子体肤生香,甚至可埋于阴谷之中,非但无害,而且能促进女子行经顺畅。 两人着手忙碌了起来,一忙便脚不沾地的,两个姑娘甚至在锦秀阁打地铺,夜里便一块儿睡了。 睡着睡着,风吹开了窗,露出外头漫漫如海的银河,月华如练,曳于楼阁玲珑之间。闻锦被冷风吹醒,但谁也没动要起身关窗的心思,冷风一吹,睡意渐无。 被压在梳妆匣下的宣纸被风翻动得细细作响。 闻锦忽然听到了楚秀致的呓语。 起初只是小小的气声儿,窗外有风,闻锦还听不真切,她心里也有事可想,可慢慢地便察觉到不对了,姑娘家有什么事都不瞒着对方,闻锦也好奇楚秀致梦里惦记着谁,便支起玉臂往楚秀致被角那边挪过去,将耳朵谨慎地贴下来。 一声“放开他”,小小的,柔柔的气声。 闻锦微愣,眉心攒了起来——放开谁? 跟着又是一声儿“放开他”,“别动他”,“我跟你们走” 苏洵然走后,闻锦去了趟苏家,搜罗那不正经的少年在家学的那些不正经的话本子,她说是苏洵然要给的,藏在库房第三座书架的右下角,苏蓝果然找着了,于是不怀疑,将一大摞书用书箱锁了,着人为闻锦抬回闻家的。 闻锦读了两页,男女敦伦,又是两页,男女敦伦,其场面事无巨细地写得详细明了,闻锦脸红不已,哪里敢看,一关上书,心里便不知道骂了苏洵然多少回。 后来便在书皮上发现了一只大红的圈,但凡是涉及云雨之事,写得过于详尽,让人脸红耳赤的书,苏洵然便在红皮上画了一只大大的红圈,闻锦拿到没有红圈的,便畅快淋漓地读下来了,这种消磨时日打发光阴的书不知怎的好像是比正统书吸引人。 好几次白氏在外头敲窗,闻锦便做贼心虚地飞快将书藏在枕头上,避过了白氏好几度“搜查”。 不知不觉,一个月闻锦便把没有画红圈的书都读完了,酣畅淋漓,大开眼界,满腹话本子里的传奇,偶尔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脑中还在想着那些奇情艳色。 楚秀致三两句话,闻锦脑中便自成了一幅画面——恶霸调戏良家女,英雄救美横空出世,双拳难敌四手,不敌恶霸被擒,美人感激涕零,甘愿跟着恶人走,要求放了英雄。 没往下想,一阵冷风吹来,将楚秀致也吹醒了。 她轻轻打了个喷嚏,应是感染了风寒,闻锦忙起身去阖上窗,倒了盏热水递给楚秀致,明明烛火映着两个姑娘娇艳白嫩的脸颊,微微含着黑眼圈的眸,四目相对,楚秀致先不自在,喝了水慢慢地别过头去。 闻锦怕她更不自在,索性便自己招认了,“秀致姐姐,你方才说要放开谁啊?” 楚秀致震惊,目光直了。 四下只剩下风声,闻锦便又问了一遍,口吻仿佛漫不经意。 “是梦到有谁被欺负了?” 楚秀致没想到夜里会梦到阮冬玉,上次梅林阮冬玉故意败坏她名声,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之后阮家在平昌城忽如哑了口,气焰被夺,楚秀致再也没想起阮冬玉,照理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该梦到他。梦里她被阮冬玉带着人堵在胸口轻薄,有个身影模糊的人出来替她解围,楚秀致没瞧清那人的脸,尽管他被打得浑身是血,血肉模糊,楚秀致也没认出,连声音都是模糊的,只知道,他一直对着她笑,被打了也笑,被打得爬不起来了还是对他笑,无论受什么伤,遭什么罪,都一刻不停地在冲她笑! 他笑得楚秀致浑身骨寒,或许也是冷风恰巧吹到身上的缘故,楚秀致打了寒噤,便从梦中苏醒了。 她愕然地瞟向闻锦。 她说不出! 胸口发闷,楚秀致不想再睡了,想出门去吹风。 她沉默地披上了衣裳,走出阁楼,闻锦一直在身后盯着她,怕她这状态下去出事,楚秀致脸色苍白,回头朝她笑了笑,“我就出门走走,你先睡,稍待片刻我便回了。” 闻锦也烦闷不已,见楚秀致如此,也心说不如出去一道走走,楚秀致却没给她出口机会,便披着狐裘大氅下楼了。 窗外有披泄于树树深幽之间月色,皎白如冰。 人影被拉得修长,方才用故作轻松的口吻说话,其实今夜恐怕都将再无睡意。 闻锦等了小半个时辰,想着自己的信送到哪儿了,若是有信鸽能直抵营地便好了,可惜军有军规,外边的信鸽一律不许入营,违令即刻射杀。闻锦的信只能由梅花驿站的信差经过重重周折递送入军帐之中,说不准送到了,那臭崽子还大条地看不到。 梅花驿站动身极快,几乎每日都有信差往返,驰千里足,闻锦的信送出了小半月之后,便抵达了。 是夜信被送入帅帐之中,诸将议事之余,只留下顾演与萧铎二人,萧铎是主帅,夙兴夜寐,操劳疲乏,顾演见信差捧了一大堆家书便不悦,“这帮兵伢子终归是资历浅,没上过战场,还以为是游山玩水,瞧瞧,这才几日,往里头送的,往外头送的,每日驿使不知要跑多少里!” 萧铎也不满,顿时也脸色不愉抿紧了嘴唇。 信差进不是,退不是,便左右为难。 顾演上前一步,一把将大把信揽入胳膊两臂间,朗声道:“萧将军,以后这些东西便交给我处理了。” 萧铎点头,朝外头掀开帐帘走出。 见萧铎走了,信差得令,也不在逗留,顾演只吩咐了一声,让他日后少来,以免朝西绥人暴露驻军营地。 信差唯唯诺诺点头,哈着腰离开了帅帐。 顾演从方才信手抱来零散落在地上的几封瞅了几眼,将这些东西扔入火钵里之后,信手从地下捡起了来,有封署名是个“闻”字,这种从官家流出来的信笺与众不同,尾端用赤红膏烫了的,灼眼得很,顾演一眼便认出来了。 认出来了之后,他冷笑了起来。 拆开来看。 末了,顾演神色如常地将信装回信封,回身看过去,方才扔的信太多,将火钵里的残火扑灭了,便要传人来,郭子启掀开帐帘而入,青年问副帅有何吩咐,顾演笑了,将烫红信堆入信纸堆里一把塞给了郭子启,“拿去处理了。” 郭子启应声点头,拿着信件抱着火盆便离开了帅帐。 烛火一跳一跳地吞噬着顾演半没在帐中的脸,他垂手踱步几圈,慢慢地,想到苏洵然,想到顾之莫,想到那场顾家惜败于苏家的秋祭,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古怪的蔑视屑笑之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7.恩仇 出师两月, 三军首战告捷, 细柳营威名不堕,先锋主将屡立战功。 于是皇帝陛下亲自到太庙告慰先灵, 在悠扬而庄重的钟鸣声中, 百官齐贺。 * 初春,泥暖草生,烟光漫过红墙碧瓦, 墙外行人道远远地传来春雨后叫卖杏花的清脆歌声。 楚梁被几名赌徒、并几名债主打手, 前后共计十七人堵在了巷口, 楚家公卿之家, 楚梁又自幼顽劣, 未曾修习拳脚功夫傍身,于是被人三拳两脚地揍得鼻青脸肿, 他垮着脸被一个毛脸大汉抵在墙上,对方朝他拎起了沙包大的拳头。 楚梁害怕地瑟瑟发抖,“你们、你们再给我点儿时间,这个月月末, 我一定还钱!” 毛脸大汉直冲他冷笑, “上个月你就是这么说的!” “欠债不还,如今连本带利, 该老子一百三十两!” 一拳揍下来,楚梁的脸骨被甩得高高肿起, 他心道这下去迟早让人揍死, 他爹娘又对他百般失望了, 不知道肯不肯给他收尸,疼得眼泪直流,楚梁一直拍大汉胸口告饶:“我、我还有个姐姐!你们知道的!她、她是锦秀阁的老板娘,她有钱!现在生意可红火了!我找她借,她是我亲姐啊!不会不借我的!” 毛脸大汉冷冷道:“楚姑娘早年前就说了,要是你再赌,便是被打死在家门外她也不管了!你休想蒙骗我等!兄弟们,他既还不上钱来,咱们便押他去廷尉那儿讨公道!” 在民间,“廷尉”二字能止小儿夜啼,无他,戏文之中也时有唱词,廷尉司里十八般刑具能让人削皮不见骨,气息奄奄但想死死不得,楚梁登即脸色惨白地哭嚎起来,“不,我不能去廷尉那儿,我” 他们不由分说,一人抓着楚梁一只胳膊往巷子外头拉。 没出巷口,便见到一个摇着扇子的男人神色从容,带着一丝笑意走来。 楚梁额头上的血没人抹,糊了眼睛,但还是一眼认出来景璨,“姐、姐夫!姐夫救我!” “你们要带这楚小公子上哪?” 毛脸大汉脸色沉沉,只见景璨一身玄色深衣,着长冠,想到今日陛下祭庙,景家究竟也是官宦人家,先朝出了几任宰辅,一时犹豫,“楚梁这厮欠我们一百三十余两,正要抓他去面见廷尉。” 楚梁一听便勃然大怒,“是八十两!” 景璨蹙眉,“可有借据?” 赌徒们面面相觑,心道景家这般大户,万万犯不着为了一百两伤天害理,得到毛脸大汉的示意之后,一赌徒取了手中借据,拿给景璨,景璨接过来,瞅了眼,这借据零零散散,合计总数目确实只有楚梁说的八十三两二钱。 景璨将手里的借据摇了摇,“八十两成一百三十两,你们抓着楚小公子上廷尉司,在孙丕大人面前也讨不得好处。”他们又对望几眼,目露犹疑,景璨笑了,低声含笑走了过来,“不如这样,这一百多两银子我替他还了,你们罢手,把楚小公子的借据交给我?” 毛脸大汉心道,景璨是平昌城说一不二的豪绅,虽不涉赌场生意,但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犯不着为了区区楚梁开罪于他,何况景璨已答应还钱,便不再计较,点头道:“也可。” 景璨给了他一百五十两,让人将楚梁放了。 毛脸大汉数了数,一百五十两,不多不少,还有盈余,便点头将右臂往后一招,带着人撤走了。 空巷里只剩下景璨与被打得鼻血横流,脑门上撞出大包,几乎面无人色的楚梁,他皱眉走近,“我看你——” 话音未落,楚梁勃然色变,一拳朝景璨腹部袭来。 景璨不察,又因为离得过近,这一拳生猛地让楚梁击中,他倒回青墙,后脑撞上墙面,楚梁又是一拳击中他的胸骨,“人渣,我让你欺负我姐!” 原本景璨第三拳已不能让他击中,但景璨听到楚梁为了秀致声讨,好笑地咧开了嘴,又生生地挨了几拳,他半仰倒在墙面上,一句话不说,也不辩解。楚梁打完了,冷笑着走过来,一把夺走了景璨手里的借据。 景璨忽然睁开眼眸,扶着墙根立起来,“还给我。” 他脸色微暗,嗓音低沉喑哑得可怖。 楚梁阴凉地睨着他,“你想拿这个要挟我,让我姐嫁给你?人渣,我姐才看不上一百两,还了你就是了,她不肯帮我还别人的债,但你的,她一定肯还!” 景璨的眸子里如蕴着滔天怒火,又沉声重复了一遍。 “还来。” 楚梁依旧冷笑,“你这种人渣,就该” “唔!” 楚梁被景璨一拳击中腹部。 论单打独斗,楚梁哪会是景璨敌手,三招不到便被擒拿得动弹不得,被景璨反手剪住双手,他破口大骂:“人渣,无赖,贱男人!我就不信了,你不想追回我姐,我告诉你你趁早放了我,不然我把你这两年的丑事都告诉我姐!” “随你。” 景璨微笑地左手擦去唇边血痕,轻而易举地将染了血渍的借据票子从楚梁手中摘了下来。 他将借据收回衣中,仍旧没松开楚梁的打算,一路押着他出了青石巷,右拐,入街道又左拐,线路越来越熟悉。 楚梁忽心底里七上八下,“你——要带我去哪?” 景璨不答,沉默地押着他往前走。 楚梁猛地身体颤抖,“锦秀阁?” “不,我不去!” 楚梁开始挣扎,说什么也不肯去,景璨阴凉的口吻似数九隆冬里一阵一阵拂到身上的夜风:“由不得你了。” 景璨知道楚秀致有个毛病,那就是护短。 但凡她看重的,爱重的,她便倾其心力地对人好,她的家人有多对她不起,她都能原谅。唯独他,她不能原谅,也许这就是因为没有爱。景璨忽然自嘲地勾起嘴角,那处被楚梁方才拳头砸破了,溢出了猩红,他盯着楚梁的发旋,笑道:“其实我羡慕你。” 楚梁挣扎不开,忽然一怔,“说什么鬼话!你趁早松开我!我告诉你,她是我姐,说什么她也只信我的话,不会信你的!” 景璨悲哀地笑了笑,“这就是我羡慕你的地方。” 楚梁道:“你知道还带我去锦秀阁做甚么!” 景璨没撒手,楚梁依旧徒劳。 又走了一截,拐入枫桥街之后,他才慢慢地挑起嘴角,“让我死心啊。” 锦秀阁就坐落在这条街,店面不大,但装潢典雅,别具匠心,景璨带着楚梁走到门槛时,手上一松,将楚梁推了进去。 楚梁被门槛绊倒,脸朝地往里一摔,楚秀致在后院都听到了动静,掀帘出来,第一眼便见到立在门口噙笑的景璨,没细看,便听到弟弟呼痛的声音,她才留意到地上摔的人是楚梁。 她不喜楚梁到锦秀阁捣乱,他听话也从来不来,楚秀致颦蹙柳叶眉,将楚梁从地上扶起,低声道:“这又怎么了?” 楚梁满身是伤,脸上到处红痕淤青,还浮肿,裳服上下都是猩红血迹,楚秀致又忙望向景璨,他倒没什么伤,只是嘴角破了,略有红肿而已。怎么看,都像是两人方才打了一场。 可景璨与楚梁有何恩怨? 楚梁便哭嚷起来,“姐,景璨这人渣惹了案子,诬赖我!那群人打我景璨还帮他们打我” 弟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得一团糟,楚秀致没听明白,她仰起头望向景璨,试图将楚梁抓起来,但他非箕踞于地,一个劲儿哭,这俩人一个比一个麻烦,一个封住门,一个占着地,她生意还做不做了? 见楚秀致目光犹豫,景璨袖里的手捏紧了,又松开,他笑了笑,将借据放在了桌上。 楚秀致好奇那是什么,起身朝柜台走去,楚梁却不让,抱住她的腿嚷嚷道:“那是景璨的,他自己没没带钱给人写的借据,为了面子硬说是我欠的!” 楚秀致眉头更紧,“让我瞧一眼。” 楚梁见她脸色紧绷,便愣愣地松了手。 楚秀致将借据取了过来,一叠,足足有十几张,零零散散的,她恍然抬眸,望向景璨,目光里有质疑。 景璨忽然笑了,“你认为我会诬陷楚梁?” “不一定。” 楚秀致道。 景璨长吸了口气,他眨眨眼睛,半晌之后,从那如浓霞的桃花眼底泄露出笑容。 “好吧,是我。” 两年前楚秀致与景璨和离之后,回到娘家,尽管楚秀致从未在娘家编排景璨的不是,但楚梁还是坚持认定是景璨这人渣负了姐姐,毕竟景璨在烟花之地名声响亮得很!冲动之下,楚梁取了一柄菜刀杀入景家,与景璨大打了一场,幸而又府里小厮拦着,不然景璨恐将为其砍杀。 这是两人之间的梁子,楚秀致知道。 楚秀致道:“是家事,景公子不必过问了,舍弟顽劣,如得罪景公子处,望您大人大谅。” 景璨又笑了笑,“好,我不与他计较,你们的家事你们自己处理。” 楚秀致只会胳膊肘往里拐,从来就不信他。 他转身潇洒地出了锦秀阁。 “姐” 楚梁没瞧见楚秀致握着借据微微发抖的双手,深深呼吸的声音,爬起来便在楚秀致身后骂景璨,楚秀致忍无可忍,回身一个耳光抽了过来。 清脆响亮得让锦秀阁外的客人望而却步。 楚梁愣住了,“姐,你你打我?”她方才不都信了么? 楚秀致将借据一把塞到他手里,推了他一把。 楚梁重心不稳,一屁股摔地上。 楚秀致失望地俯瞰着他。 “景璨不会冤枉人。” “你又去赌了是不是?” “借据在你手里,那钱谁替你还的?景璨?” 一连串的逼问让楚梁哑口无言。 他震惊地望着阿姐,楚秀致便知道自己全部猜对了,她将嘴唇咬得几欲出血,柔软清亮的嗓音发抖:“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弟弟!” 楚梁有句话说得不错,他借了别人钱,他在外头让人打死了,楚秀致也不想管了,可他偏偏拿了景璨的钱还债! 她还有何面目可见景璨!说的一别两宽、一刀两断,她还有什么脸和骄傲对景璨那样说!她方才气懵了,难以面对景璨,可一直到将景璨赶出锦秀阁,才倏地忆起,这钱还要还,她或许还得亲自上门,朝景璨低头,忍气吞声地道歉,还上那一百两! “姐,姐你听我解释,这回不是我要去赌的!真不是我” 楚秀致要往里去,楚梁便要上来抱她腿,“是有人要抓我进赌场的我不关我的” 楚秀致铁了心推开他,直至走出两步,恍然又停住,“景璨的伤呢,你打的?” 楚梁一愣,心虚地低下了头,不敢再辩解半句。 恩将仇报。楚秀致血液冰冷,红唇微微哆嗦了几下,“你好、很好。” 她掀开帘直入后院,背影决绝。她对楚梁失望透顶,早已不指望楚梁还能成什么气候,只是楚秀致仰头望天,忽然之间两行清泪滚落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8.想念 楚秀致计算了借据, 共八十三两二钱, 今年开春的分红还没下来,她预支了八十五两上景璨的别院去了。 景璨竟不在家中。 周延与景璨寸步不离, 自然也不在, 楚秀致没问,结果那门房自己便“招供”了,“景公子上千红窟喝酒去了。” 楚秀致听完脸色微微变了, 她没多言, 沉静温柔地摸了摸手里的银票子, 拿给门房, “我知道景家的下人也不短这点钱, 但还是想还给他,您帮我拿过去吧。” 门房点头, “哎。奴明白。” 楚秀致转身欲走,门房老人沧桑地咳嗽着要缩手,朝楚秀致的背影说了声:“公子从不在外留夜的!” 楚秀致没停,径直去了。 景璨回来得颇晚, 又是烂醉如泥让周延拖回来的, 回堂屋,灌了碗醒酒汤, 后脑晕乎乎地有了苏醒的迹象,门房老人将楚秀致今日来过的消息说了, 景璨微微扬起桃花眼, 笑道:“知道了。” 门房停顿了下, 道:“我将公子上千红窟的事儿同秀致夫人说了。” 景璨点头,“嗯”了一声,没反驳没呵斥。 末了,他揉揉眉心酒意阑珊地道:“没有夫人,说了八十遍了,您老了记性不中用了?” 门房老脸惭愧,“是,没有夫人。”又将楚秀致给的八十五两取了出来,拿给景璨,“公子,这是秀致夫拿来的。” 景璨攒眉,微微讶然,拿过来之后发现是一叠银票,没甚新意,他笑了笑,数完,八十五两。 “还真是,厚道人啊。”景璨似笑非笑地将手里的银票信手扔进了火钵,火舌一舔,顷刻间化成了灰烬。 “这怎么还烧了不要了?”门房与周延惊讶地钵子里盯着迸溅的火星子,讷讷无语。 景璨凝视着最后一朵火焰将银票吞噬尽,只剩下满盆灰屑时,扯着发疼的嘴角抽了口气,低声笑道:“她总是想把什么事都跟我算得清清楚楚。没必要了。我真的死心了,再理楚秀致一下,我就是王八孙子!” 周延忽然咬了大口气在嘴里,默默背过了身。 如果他没有记错,就在前天景公子已经是第一八十次食言了,心疼好好被供奉在景家祖祠里的牌位。 * 六月盛夏,被闻锦精心养护在锦秀阁后院的青萍铺满水面,圆如绿钱。 锦秀阁的生意长年不衰,尤其是今年红蓝花盛开之后,成色极佳,闻锦与楚秀致两人商量购置了好几捆,单是杀花便调用上下长工不眠不休地弄了整夜。 闻锦的马车从外头走过时,经过枫桥街外,遇到有流氓地痞调戏民女,看不过眼,让刘叟的马车冲撞过去,把小流氓都吓走了,从他们手中救下来一个小姑娘,问问年岁,才十三。 闻锦见她一身葛布麻衣,布鞋都磨出了小洞,生了恻隐之心。 一问,那小姑娘说家住在城外村子里,是入城来寻哥哥的,没想到遇到了流氓,闻锦问道:“我还缺一个煮茶倒水的,你愿不愿意干?” 那姑娘欢喜不胜,便答应了。 连闻锦都莫名,不晓得自己在平昌城名气已经如此之大了? 小姑娘便垂下眼眸,娇羞地说道:“我叫韩昭昭。姐姐家的胭脂很好,我二姨她用过,一直说的。” 韩昭昭嘴巴甜,乖巧听话,闻锦将人领回锦秀阁,定了每个月四钱银子,如做得好,再加,顾客里头有不少贵妇小姐,她们出手打赏的,也算是韩昭昭的。小丫头兴高采烈,尽管不识字,但坚信闻锦不是坏人,就在雇佣书上按压了手印。 闻锦收好书,给韩昭昭一份,“你说了你哥哥,你哥是谁?” 提到哥哥,小丫头眼睛里都是灿烂的笑,如两粒明珠般耀眼,“我哥哥叫韩筹。” “韩筹?”闻锦喃喃道,“莫名耳熟。” 她想起来,去年秋祭之时,韩筹曾经入过地魁的! 她微笑道:“我以为韩将军跟着大军出征西绥了,怎么没去?” “我哥哥还不是将军。”韩昭昭眼中晶亮的光芒褪了几分颜色,“去年他跟着骑都尉苏大人到山里寻猎,不慎摔伤了,一直都没好,点兵的时候萧将军便不让他去了,一直到现在还在吃药,大夫说怕是养上两三年,才能好全。” 原来与苏洵然有关。 闻锦便当做是自己的事,愧疚难安,如今用韩昭昭的名目接济韩家也好,算是抵偿心底不安。 韩昭昭人伶俐,闻锦只教了她一遍,后头的她自己都能无师自通了,茶煮得香,乡下姑娘手脚也勤快,自己得闲时也不歇着,帮人擦桌除尘,什么都做。 翌日,她哥哥韩筹便找上门来了,说是要亲自道谢。 闻锦从后院出来,天热,她穿了一身蜜色烟水绸子上衣,薄纱轻盈玲珑,勾勒着曼妙曲线,自肩部以下,几乎隐隐约约可见素红纱内嫩白如藕的玉臂肌肤,闻锦转身让韩昭昭去上茶,韩筹暗暗地吞咽了口水,将眼睛里的惊艳压下去。 他把食盒拿过来,等韩昭昭过来时,便将东西交给她,跟着对闻锦千万感谢,“这丫头在庄子里待不住,好胡闹,闻老板给她找事做最好了,只是她年纪小,您还得帮忙看觑些,韩某不胜感激。” 闻锦笑道:“哪儿的话,昭昭肯帮忙,省了我不少事。” 韩筹趁着闻锦不备,又心跳怦怦然。 闻锦想到他因跟着苏洵然雪天入山时摔坏的腿,不由问了一声,“腿好些了么?” 少女温柔关怀噬心入骨,韩筹忽然打了个激灵,连声道:“已能走动无碍,再过数月,或许能重回军中。” 闻锦稍稍安心,“这便好,便好了。” “那,我就先走了。” 韩筹转身要走。 话都说不利索了,闻锦微微惊讶地看着他转身要走,没迈出门槛,又折回来道:“昭昭刚来,我怕她不适应,又怕生人,每日晌午给她送点儿膳食,闻老板你不介意吧?” 闻锦又愣了下,她点点头,“韩将军是昭昭的哥哥,照顾昭昭也是” “那好。” 韩筹忽然很激动,他用力地朝闻锦笑了两声,她蹙了眉,然后韩筹便走了。 闻锦莫名其妙地回后堂,楚秀致正在挑拣花束,见闻锦走来,低低地说了一句,“你怎么应了人家了,不怕韩筹对你有意?” 这话弄得闻锦微微恼了,“只一面而已,韩筹应当不会。”她以为自己也没那么大魅力,见楚秀致仿佛不信,她懊恼道:“我是有些后悔答应他了,大不了以后他来,只让韩昭昭接待他,我不见他就是了。” 楚秀致轻笑露出贝齿,如潋潋初弄月。 锦秀阁双姝皆艳丽绝色,一个是凝露芙蓉,一个是清艳海棠,说不出上下,随着招牌名头的越来越声名远扬,两位美丽的老板也渐渐地愈发让人遐想连篇。 闻锦咬咬唇,“你知道我心思的。” 楚秀致颔首直笑:“对,知道,闻老板的小未婚夫正带领人马阵前杀敌,昨日还传来消息,说又立了头功?说实在话,我没见过哪个将军像苏洵然这般拼命的,才半年,已经连克西绥一万,先锋营屡战屡胜”见闻锦默默地凝视着窗台上的一朵木芙蓉不说话,她也顿了顿,“这么打下去,兴许今年过冬就能回来了。” 闻锦抚了抚食指,低声道:“他是最任性冲动的,常常就在军中消失得人影都不见,我一听到他深入敌营没找着人的消息,便害怕得睡不着觉,谁知道他又完好无损地回来,还俘虏了敌将。倘若是我在,我要拿藤条狠狠地抽他可是萧将军只管他胜了没有,又不会管他有没有危险,受了什么伤。” “心疼了?”楚秀致慢慢地问道。 闻锦点头,脸上的神色落寞中带着几分凄婉。 楚秀致也黯然地望向了那朵木芙蓉。 夏夜雨疏风骤,忆起那盆芙蓉花初来时,一直搁在窗台上,有一夜饱饮了露水,病蔫蔫地低下了高贵修长的头颅,濒死垂危,所有人都以为那朵花活不长了,可过了许久,她都不曾凋零,锦秀阁的人以为是奇迹,便养着。 结果没过两天,这花又活了,百折不挠,开得更加热烈而灿烂。 楚秀致以为,这实在不逊于梅花的风骨,愈加喜爱和敬重,只是偶尔地,被闻锦似打趣似认真地点醒一下,便怔怔地望着那红硕的花朵出神。 这日楚秀致回楚家,听到爹娘在训斥楚梁,几个月前的事让他们知道了,楚梁又外出聚赌,输了八十两银子,两老将他狠狠教训了一通,楚秀致在门外听着,楚梁忽大声嚷嚷道:“那一百五十两又不是我让景璨还的!” 楚秀致便怔住了。 一百五十两? 不是八十三两二钱? 她脑中思绪凌乱缠成一线,楚秀致愣了许久。 她突然想转,黑道上的人是会高额收取利息的,楚梁的八十两拖欠不了几个月就会变成一百多两。 那么,那日她把那皱皱巴巴的八十五两正义凛然地塞给景家的门房,景璨是怎么看她的?看她笑话,是不是在偷笑她自不量力,说要还清,结果还欠了六十多两! 这怎么能算是两清? 景璨当时是不是觉得特别嘲讽? 这俩月她再也没见着景璨,无论故意还是巧合,一次都没见到。 楚秀致的唇被齿尖磨出了鲜血,她真恨不得,恨不得一巴掌就把楚梁拍在地上,忙狼狈地跑回寝房,翻箱倒柜地,又凑足了六十几两要给景璨拿过去。 门房仍是那句话,“公子上千红窟喝酒去了。” 见楚秀致神色恍惚,门房不忍,“公子这几个月很不好,身上伤没好,他不让治,还整天喝酒,拖了好几个月了” 楚秀致颤抖地将银票抓了揣回衣袖间,眼眶漫出了绯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9.柳暗 楚秀致从来不会去千红窟那种地方, 但是倘使她不去, 她就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对景璨有很大的误会。 楚大夫光风霁月, 若是让他知晓楚秀致去了烟花之地, 恐怕要折了她一双腿。 上回门房说的话,楚秀致听了,回去之后便很不舒服, 莫名其妙地又有几分恼火, 这两月她想了许久, 可还是没想明白, 自街上心乱如麻地捏着那六十几两银票, 一晃神,抬起眼, 就发觉自己站在了千红窟门口。 千红窟有个别名,唤作“近水楼台”,地址近水,用三十二根圆木大柱自水中撑起一座巍巍然飘香楼榭, 里头重檐斗拱, 设计精妙绝伦,里头有女人的笑语, 男人的豪言,觥筹交错的声音, 还有琴瑟靡靡。 楚秀致咬咬嘴唇, 走了进去。 她为人温柔, 不如意时常对人示弱,可一旦决定了什么,又百折不挠,身上千疮百孔也不想放弃。平生没有什么是她必须要得到的,但有一样东西,一直如鲠在喉,那就是景璨。 “哟,这是哪家的姑娘,走错地方了?”龟公堆着一脸褶子朝楚秀致笑。 楚秀致是做脂粉生意的,但她们锦秀阁遭贼打翻满柜胭脂水粉的时候,香味都没有千红窟里这么浓,她皱了皱眉头。 这姑娘美貌昳丽,双眸清澈如秋水,还似乎不通世事,龟公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我找景璨。” 龟公一笑,“这里所有的姑娘都想陪景公子喝酒,你” “不用找了。”楚秀致冷着花容玉貌的脸,仰着头望向二楼,景璨喜欢靠南,雅间,爱阳光,她扭头拎着裙摆上楼梯去,龟公忽然追了几步上楼,“哎,姑娘你找景公子?恕小的冒昧,您是景公子的谁?” 他做不了千红窟的主儿,金妈妈听到声儿,也朝楼下张望来,登时绢子里的葱根玉指指着龟公叱骂道:“你个没眼力见的,这位可是景公子的夫人!” 楚秀致蹙着娥眉,脚步轻盈地上了二楼,金妈妈笑脸相迎,走了过来,为难道:“景公子喝醉了,他的书童今日竟没来,我们正愁找不着人送他回去。” 楚秀致拿了银票的手在微微颤抖。 金妈妈见她脸色苍白,额间雪肤沁出了薄薄香汗,想来是走得急,心急如焚了,怕当中有误会,忙道:“没人与景公子相好,您放心,他从不买姑娘过夜!” 秀致手指又倏地一松。 她愕然地望向金妈妈,对方幽幽一叹道:“本来这么大的金主儿,我是上赶着巴结都怕来不及呢,他钱是给的不少,可要是买了我家的姑娘,我岂不净赚?可惜了!您随我来就是了。” 楚秀致还怔怔地,跟着金妈妈走入一间雅间。 重重纱帘后,影影绰绰地立着几个妙龄花娘,杏眼微圆地凝着趴桌上酡颜俊美的景公子,但谁也没敢碰一下——景公子有个坏习惯,他喝醉的时候,没有女人能碰他,不然,他会打人。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甩在女人脸上。 景璨喝醉的时候是很安静的,不撒酒疯,几乎比醒着时还谦谦君子。 但就是让人很心疼,很心疼。 楚秀致垂了脸颊,半晌,道:“我是来还他钱的,他既醉着,我还是走了。” 金妈妈忽道:“夫人留步。” 她回头,瞅着金妈妈,脸色在半明半昧日影之间透着苍白和疲惫。 金妈妈叹了叹,道:“其实我本也不该多嘴,只是这些年吧,我实在见不得景公子皮里带笑内里五脏俱伤了,夫人,景公子是我们这儿常客,得有四年多了。您知道他头回来是为着什么么?” 楚秀致愕然。 她没想过,自然可能是他认识了什么坏朋友,被人拉进来的,也未可知。 金妈妈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低声道:“他是自愿来的,头回来是为了打听一个叫‘秀芝’的女人,不是老鸨子我多嘴长舌,我也是不久前才晓得,夫人芳名,巧了就是‘秀致’。”这句话让楚秀致的目光木然地转向了金妈妈,金妈妈笑了下,叹息道:“我是最能作证的了,那几年但凡花楼里的姑娘,甭论千红窟万艳楼了,大多‘紫芝’、‘玉芝’的,这是因着前朝有个艳冠天下的名妓唤作珑芝,那会子人爱虚名,都学着人家取名,景公子不知在哪听了您的名字,心生了点儿误会,以为夫人他常来,找我打听。” 金妈妈道:“我倒是认识好几个秀芝,那会子比现在还爱敛财,任是没有秀芝,也到处搜罗新鲜姑娘,说名唤秀芝,就是为了留住这个有钱的恩客。景公子是一个都没认同,后来听说他成婚了,以后便再没来过。” “我以为景公子是决心迷途知返了,没二心,也才没多问。” 楚秀致仿佛听到了另一个景璨的故事。 金妈妈嘴里那人,是他?醉醺醺地卧倒在纱帘内帷之间,脚下堆着一摊碎瓷的男人? 楚秀致的呼吸渐渐地急了。 金妈妈朝一个花娘道:“云芝,你去碰一下景公子。” 还真遍地都是名字含“芝”的?楚秀致初进门时的羞耻和自厌感顷刻之间荡然无存,她眼睁睁看见那姑娘弯腰碰了一下景璨的脸,他就像按了机关一下,忽然弹开,一个耳光扇过来,云芝娇弱的小身板哪里躲得过,幸得被身后的姐妹拽住了胳膊往后拉了回来,才只被拂到了香肩而已。 云芝也是辣性子,哼声哼气地跺了下脚,便走了。 金妈妈无奈,“就这样,我们没法送景公子回去,我让人找周延小爷去了,还没回来。” 楚秀致微微咬唇,“我来,试试。” 这自是最好的,金妈妈眼睛火亮,“哎,好,姑娘们都散开。” 众花娘敢留在这儿看景璨笑话,就没少被景璨大耳刮子扇过的,找乐子似的四散退开,楚秀致心里也不确定,但她想确定一件事。她慢慢地蹲在了景璨跟前,他醉醺醺的不省事,脸朝外,闷得满脸血红,楚秀致的呼吸很轻,似一团絮。 她犹豫地用指尖碰了一下景璨的脸,众花娘都屏息凝气,忐忑地等着那清脆的耳光声了,结果景公子硬是动都没动一下,好像彻彻底底地昏死过去了。 楚秀致的指尖都在颤抖。 她不是为了求证景璨的什么,而是为了弄清楚——她心里,这几年,从没放下过景璨。 她伸手抱住了景璨的腰。 熟悉而温暖,有香酒的甜味,浓郁醉人。 景璨忽然哼哼了声,像只大熊,一下攀住了最安全的那棵树,死死地不撒手缠过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秀致有点无措,赧然地望了眼金妈妈,对方不得不服,失笑道:“行了,咱们走罢。” 她带着人陆续离场。 楚秀致微微翘了嘴角,一颗空落落的心忽然灌注了血液,充沛起来,流淌起来。她伸手将景璨的一只肩膀勾住,“我送你回家。” 景璨听话地趴在她肩头,四肢不着力的吊在她身上,楚秀致承受不住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重,压得险些呕血,她偏过头,景璨正嘟着嘴唇,人事不省地在索吻。 真是 楚秀致觉得很荒唐,她竟然会追着景璨到千红窟这种地方,本来便不可思议了,然后 她对他还不够坦诚,一直没有同景璨说过,陆氏是把他们的婚姻关系一把推向了悬崖,归根结底,是景璨从没给过她安全感,他有那么多花花往事,那么多坊间传闻,那么多姑娘惦记着问题重重。如果那种安全感她有了,景璨被陆氏算计,她会膈应,但未必就会闹到和离的地步。 楚秀致想了几个月了,她才想通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当年她没好好想,不成熟地屈从于一时意气,把景璨弄丢了 她眨了眨泛红的眼眶,苦涩地笑了起来。 昏暗的巷道里,只剩下最后一缕被风吹散的炊烟,楚秀致到底是撑不住了,精疲力尽地将景璨摔到了地上。 他半边身体靠着墙面,忽舔了舔嘴唇,闭着眼睛道:“秀致。” 楚秀致惊讶地抬起眼眸,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结果景璨没认出她,只是梦呓似的唤了她几声,两行泪水从他紧闭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景璨。楚秀致心里无声地喊着,她哑了,一个字都说不出! 男人就靠在墙上哭,没有声音,连抽噎的声音都没有,只有两行热泪而已。 她心目中的景璨,总是似笑非笑的,带着一点傲慢和倔强,洒着灿烂阳光在那双妖艳的眸子上,他总是摇着一把扇子,走路左摇右晃的不成体统,遇事几分笑,就算是对敌人也留点台阶下,他心大,狂妄,偶尔自以为是 就因为这样,她总是以为景璨是这世上最铁脸皮,不会受伤的那种人。 巷子里的风忽然冷得令人汗毛战栗。 * 景璨是被周延带回去的,秀致当时手忙脚乱,幸得举止还得体,没与景璨有任何肢体接触,周延只是疑惑了看了她几眼,便让人将景璨扛上了车。 楚秀致失了魂一般回锦秀阁,闻锦都怔住了,见她狼狈地立在井边,憔悴支离地流着泪,闻锦还以为她要跳井,便抢上来将楚秀致拦住了,“秀致姐,什么事想不开你非要” 月光如水,明明是夏夜,却有些微凉意。 楚秀致沉默了半晌,笑道:“我这几天可能不来锦秀阁了,你照看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 闻锦郁闷地压低了唇音。 秀致将她的手握住,“处理一下,终身大事。” “你又要去相亲了?” 闻锦真正地是愣住了,她是看得出来的,楚秀致压根就没忘记过景璨,她吐了口气,“秀致姐,你这样是不行的,如果你还” 楚秀致拍拍她的手,“不是相亲。” 闻锦疑惑地盯着她,楚秀致这时已经缓和多了,眼睛里渐渐有了光泽,稍稍放心,彻底松开了。 翌日大早楚秀致上了景家的银庄,景璨是富贵闲人,但不闲的时候都在办正事儿,楚秀致来时没遇上任何人阻拦,她也没告诉家里人,包括珠络,是孤身前来的,入门的时候,景璨正撑了个懒腰,搁下账台上的笔,带着点促狭,朝楚秀致吹了个口哨:“什么风把楚老板吹来了?嗯?” 言笑晏晏,衣冠楚楚,好整以暇,仿佛昨晚上瘫在街头一边哭一边喊她名字的人不是他。 楚秀致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0.言好 楚秀致将一叠六十五两的银票推给景璨, “点点。” 景璨似笑非笑, 捡过来。到底是玩银锭子的人,一眼看过去, 便知道一两不多, 一两不少,他心领神会,叉着手笑道:“令弟招了?” “嗯。” “行, ”景璨点点头, 又分出二十两给她, 楚秀致看了眼, 不动声色, 他道:“令弟只欠了一百三十两,多余的二十两, 是因为在下身上实在没有零钱,楚老板也知道,在下一向比较爱脸面。” 楚秀致又是微笑不言,垂眸将二十两收了回来。 爱脸面的景公子昨夜里还抱住她索吻来着 不过, 他现在倒是想同她分得挺清楚的, 顺带委婉地炫耀一把他家里堆成山的钱。 景璨终于皱了眉,“楚老板还有事?” 楚秀致道:“有。” 景璨环视一遭, 好几个长工都望过来了,他不想让人看猴戏似的笑话, 就在前不久, 大言不惭的景公子说, 他再理楚秀致一下他就是王八孙子! 他往腰间下意识一摸,出门忘记带扇子了,于是撇了撇嘴给自己倒了杯茶,“说故事吗?行,我这人爱听。” 楚秀致将二十两银子攥出了褶痕,手细细颤抖,“我想追求你。” “扑通”一声,景璨手里边的茶水连杯带盖倾翻,滚烫的热茶一股脑翻了出来,他眼皮一掀,尴尬地笑道:“对不住了,幻听了。” 这般话楚秀致平日里是绝不肯说的,已经耗尽了她的勇气了,再说下去,会变得屈辱不堪,狼狈不堪。 她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看她,连同景璨一起。 但人这一生,总要有什么事,是值得为之孤注一掷、一往无前的,楚秀致任性过,痛苦过,付出代价过,唯独不想再继续痛苦,继续错过。 “我想,追求景公子。” 她深深吸气,在景璨呆若木鸡地手指头被烫了个泡时,凝视着他漆黑的双眸,重申:“我想追求景公子,还是不是幻听?” 景璨“啊”一声,抽回手指,右手中指被烫出了水泡,他指甲一掐,疼痛感异常真实,躲都没法躲,“唔,楚老板喝酒了?” 他还在试探,却似乎小心了一些。 楚秀致内心无比苦涩艰难,但她还是笑了一声。 “没喝酒,没醉。” 景璨微微低下头,隔着柜台,凝视她苍白得近乎褪尽血色的脸颊,更小心了,“那就是——发烧了?” 楚秀致摇摇头,“没发烧,没喝酒,没病,没疯,凡事你想的都是不对的。”她捏紧了手里那二十两,推给景璨,“把这个收起来,在我追到你之前,我们之间是算得清楚的,没有杂质,这二十两不管景公子是因为什么原因多给了,既然是为了楚梁,我就依旧把它还你。” 景璨噗嗤一笑,挑眉看她:“楚老板,有件事你有必要知道,上次那拿给我的那八十五两,我顺手就扔火里烧了。”还在试探。 楚秀致深深地呼吸,喘匀过来,她目不转睛地凝着他。 室内光线明亮,因为景璨喜欢阳光,他所到之处,一定是温暖而明亮的。 “钱还给你,就是你的,你怎么处理都是你的事。” 景璨绝没见过任何一个人,比楚秀致还要不解风情,几乎要让人跳脚,“就这样,就这样?你凭什么追求我!” 楚秀致转身要走了。 “楚” 景璨真急了,长工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也不愿理会,一帮庸俗之人要笑就笑吧,第一百八十一次食言的景公子狗急跳墙地从柜台后翻身而出,连走出来都不愿意,疾步就冲了上去,把楚秀致从后头一把抱住腰肢。 “你真走了是不是!无端端地,吹皱一池春水很好玩是不是?话不说清楚,小爷能让你走了么!” 身后的胸膛在急促地起伏着。 楚秀致怅然地喃喃:“原来我还能吹皱景公子的春水” “你这个女人,你明明知道的!”景公子咬牙切齿的急得眼眶发红。 楚秀致笑了,她转过身,踮起脚在景璨的唇边吻了一下,浅尝辄止,万花丛中过的景公子忽然就怔住了,她用笑容将涩意地逼回胸口某处角落。 景璨愣愣地道:“你说清楚,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秀致喃喃道:“我知道你委屈,所以现在别答应我,让我多追求一会。” “什、什么?” “两个人在一起之后,许多问题、摩擦会接踵而至,当年我们猝不及防,弄得身心俱疲。有你的原因,也有我的,现在想来,这些问题也不是全部消弭了的,给我们彼此时间,认清楚它,解决它好不好?” 楚秀致一直很清醒,比景璨更清醒她自己要什么。 她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想把自己一切的快乐悲伤、深埋千尺的爱与恨都剖析给他看,想自己的心思全部给他看,唤他一个点头,他们从头来过。 “这段时日,我整宿都不好眠,睡不安稳,总是做梦,梦到陆氏来景家的那个晚上,梦到我离开景家的那个早上,梦到你对我说话,说了很多伤心的话,这几年我一个字都没敢忘记。闻锦说得对,就算我将来还能抽身,还能找别的男人,我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再去爱一个别的什么人了。” 景璨忽然就仿佛被点燃了火,眼睛的炙热烧了起来。 “你、你把最后一句,再、再说一遍。” 楚秀致微愣,她想了想,忽然失笑,原来景璨如此不依不饶的,是想听她说情话,她哪里是景璨这种说起流氓话来无下限的,咬住了嫣红的唇瓣,任他如何软磨硬泡,她也不肯说了,景璨气馁,怨妇似的嘟唇道:“行,你不说。来人,送楚老板出门!” 周延还真带着人来了。 楚秀致还真走了! 景璨背过身,还傲娇地以为媳妇儿会走回来,把刚才那话再说一遍,结果好半晌没动静,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楚秀致,绽开笑脸要拥她入怀,结果是周延那贱兮兮看戏的脸,景璨笑容一僵,当机立断地一脚将周延踢了出去。 “滚!都不要来吵本公子!都滚!” 啧啧。 周延揉着小腿坐门槛上打秋风,真是好久没见着如此生气勃勃的景公子了,跟春天里灌了点水就自我高潮地发芽的植物似的。 * 闻锦发觉楚秀致心情好转了不少,头顶上的乌云忽然成了湛湛晴天。 她没敢直接问楚秀致,迂回地找了珠络,未曾想珠络也不晓得,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有日闻锦与楚秀致一道在柜台上看账本时,景璨便大喇喇走进来了,珠络还以为姑娘不欢迎,也不敢多口,避入了后堂。 向来都是闻锦招待景璨,怕楚秀致不自在,便道:“景公子要买胭脂?” 她盯着账本,没瞧见景璨与楚秀致四目相对之间的火花,景璨恼怒地瞪着她——说好了要来追求本公子!十天半月过去了,再没去找我一下!有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追求么!不,一天打鱼,晒网半个月了都! 楚秀致微笑不语。 闻锦终于抬起了头,目光犹疑地在俩人之间逡巡了片刻,皱眉道:“景公子,这是又瞧中了千红窟的哪位姑娘,要买胭脂送她?” 闻言,景璨滞了滞。 楚秀致也终于抬了眼,目光示意,让他看着答。 景璨懊恼地将扇子一把抓起来,扇风,去火。 两姑娘一直盯着他,景璨还真以为自己又十恶不赦了,怎么某人来把人心弄得一塌糊涂,欠缺收拾了之后,便甩手轻飘飘走了,还是他的过失了? 景璨愤怒不已,狂扇着风,时不时呵呵两声,就是不说话,高傲地堵着锦秀阁的大门。 楚秀致忽然笑了,拍拍闻锦的手背,“别闹了,他来找我的。” 闻锦便愣了,“你们” 见景璨虽表面不在意,眼光不时瞟她一眼,回敬了一个“看着答”的眼神,楚秀致忍俊不禁,她从柜台后出来,踮脚在景璨的唇边吻了一下,惊呆了锦秀阁的人,楚秀致轻声诱哄着:“乖,去后面等我。我给他们交代了就过来。” 吃着糖的景公子忽然就被顺了毛,笑眯眯地摇着扇子,听话往后头去了。 闻锦吃惊地走过来,“秀致姐姐,你们真和好了?” 楚秀致“嗯”了一声,温柔地将耳边的碎发拂过脸颊,“算是,还不完全是。我在追他。” 闻锦一直以为,就算哪天冬雷震震夏雨雪的神迹出现,也只是景璨掉头回来追秀致,万万没想到如今这副局面。 楚秀致道:“景璨现在很没安全感,我去后面跟他说会儿话,等下过来。” 最近锦秀阁生意极忙,楚秀致一忙起来,便找着了往昔埋头公事的手感,往店里拉拢了一大票顾客,生意如火如荼,便暂时将景璨抛下了,景璨那颗心又脆弱又孤独,忽略不得,她自我反省了小会,决意再给他下一剂狠药。 楚秀致才掀开帘儿走入后院,韩昭昭便捧着茶点出来了。 正是晌午时分,闻锦一时没留意,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男人鼻音沉重的笑声:“闻老板,我每日来,不巧都见不着您,今日这真是太巧了!” 闻锦略带不自然,朝韩昭昭比划了个手势,让她和她哥哥好好聊,她便要走了。 韩筹忽然道:“闻老板,这柿饼有昭昭的一份,也有你的,感谢你对韩家的恩情!” 若是在军中,自然轮不着昭昭养家,只是韩筹如今摔断了腿,汤药费不菲,反倒是还需要人照顾的那个,如若不是闻锦帮忙,他们韩家一大家子人恐怕真要喝西北风去了。 闻锦扭头,韩筹已经拎着两盒柿饼进来了,男人一身肌肉,粗壮有力,皮肤呈田地里那种新鲜纯正的麦色,包括那张略带黝黑的面孔,从上到下都极有攻击力,让闻锦本来只有些微的不适感和防备,不由自主地重了几分。 但人家的感激,闻锦不好收,也不好不收,她咬咬嘴唇,心道有一便有二,不能轻易应承,“我不爱甜食,我有个小姐妹爱这个,韩将军你不介意吧?” 韩筹不是傻的,听得出来闻锦委婉的话中之意,虽然失望,但还是笑,“也行!也行!送给了闻老板,那就随便闻老板处理了!” 闻锦道了谢,接过了那盒韩筹准备给她的柿饼。 等韩筹一走,韩昭昭便迫不及待地要看哥哥给闻锦准备的柿饼,揭开盖儿,小姑娘惊奇道:“哇,哥哥真偏心呢,给闻锦姐姐的都是最大最好的!” 不知被哪四个字碰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闻锦忽然思念难抑。 * 她心尖上有个绝世无双的少年,因为他,他们才在平昌城继续安居乐业,享受太平。 而他走了已经有大半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1.拒绝 闻锦沉默地将两盒柿饼收好。 她与楚秀致还有一点相像的, 她们的丫头都是馋嘴猫, 珠鬟和珠络尤其爱甜食,闻锦才一拿过去, 三两下便不剩多少了。 珠鬟的唇黏上了柿饼的糖霜, 边咀嚼着,边惊讶地望着闻锦。 闻锦没一丝食欲,取了簸箕到后院去了。 * 楚秀致和景璨俩人就坐在井边, 她从后厨里端出一叠桂花糕来, 景璨瞅了一眼, 七个。 人家做点心没有做七个的, 因而景璨笃定, 这是吃剩的。 楚秀致一片好意端过来,景公子把头往外一扭, “景某家缠万贯,才不食别人牙缝里省下来的。” 楚秀致忍俊不禁。 “不是,专程做给你的。” 她解释完,景璨忽扭头, 脸色古怪地将这七个桂花糕又盯了好几眼, 淡淡的桂花黄,恰到好处的大小, 香味清幽好闻,便犹如捧了一大团桂子来他跟前求爱一样。景公子那点虚荣心忽然无比满足, 正要咧嘴一笑, 楚秀致垂眸, 捡了一个塞他嘴里。 “刚做好,趁热。打算晌午去你那,结果景公子坐不住了。” 景璨睖睁着,秀致——在取笑自己? 他干巴巴地将桂花糕咽进去,楚秀致盯着他的胸腹,瞬也不瞬,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轻而柔缓地在他的胸口点了一下,“这里受了伤?可大好了?”景璨憋得脸颊一红,两年没碰过女人,连小手都没拉过,不知道这种渴望压抑久了,会变得非常敏感,而他还是个曾经开过荤,顿顿鱼肉的男人,楚秀致似没有察觉,手指轻巧温柔地往下滑,按住了他的小腹,又扬起眉眼,“楚梁都招了,还有这里?” “治了没有?受伤了不宜酗酒。” 景璨忽然就被陌生的温暖弄得鼻酸。 他又捡了一块桂花糕塞嘴里,似笑非笑地朝楚秀致道:“令弟出拳可狠了,楚老板,好歹咱们也是故交,汤药费我就不让你赔了,”楚秀致怔愣着收回手,景璨咬着桂花糕含混道,“以后每日午时一碗鸡汤端到我别院来,过午不候,等本公子把伤养好了,这事就算完。” 他花招本领一大堆,楚秀致笑着,缓缓点头,“也好,正方便着我追求景公子,我日日一碗鸡汤,亲手给你炖。” 景璨满足地翘起了嘴角。 楚秀致又道:“我心里有件事没想明白,正想向景公子请教一二。” 景璨心情颇好,笑眯眯地将身体后仰,折扇一扬,“楚老板请说。” 楚秀致沉吟了下,斟酌措辞,微笑着望向他:“四年前,你从何处得知,我名‘秀芝’?为何还认定,我就是烟花巷陌女子?” 他忽然就滞住了,笑意僵在唇边。 楚秀致等了许久,他泥塑似的一动不动,盯着她,她便不再深问下去,“景公子不愿说也罢,我迟早能知晓。” 其实金妈妈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楚秀致只要细想,便不难推测出——景璨在婚前便中意她了,大张旗鼓地在青楼教坊里找人,无果,后来才因缘际会地得知她是楚家女,趁她狼狈落魄时,三媒六聘拐回家里。 这像是景璨会做的事。 也许是曾经认错人,让景璨觉得丢人了,他最好脸面,不肯说楚秀致也不为难。 景璨是个聪明人,这事不过脑子也知道是谁泄露出去的,他管束得住一干愚蠢下人,可管不住千红窟那精明老妈子的嘴,就在前不久,周延同他说,楚秀致曾经到千红窟把他拽出来,那日他驾着马车赶到巷口,正好见着两人蹲坐在街头。 周延机灵,没让人声张,自己匿在暗处偷瞄。 幽暗的月色打入巷口,映得墙面如白霜般澄亮,楚秀致那晚上便偷亲了景璨,从脸颊吻到嘴唇,将他所有只吐到一半的“秀致”都含了过去,两人就在月光下的长巷里耳鬓厮磨,唇齿交缠 景璨也是前日才知道,懵了。那晚喝断片儿了,全无印象,被周延一说,恼羞成怒,“你怎么不早说!” 在第二日楚秀致来还钱时,他还装模作样地在那摆脸子!真他娘的脸疼! 这事委实丢人,景璨真想把酒戒了。 楚秀致笑意温柔地凝视着景璨,嫩白如霜的手指轻盈地点在他的唇上,景璨嘴角一暖,她一眨不眨地凝着他的唇,拇指指腹拂去他嘴角的一丝碎屑。 景璨愣着,忽喃喃道:“我现在答应你的追求好不好?” 他又开始贪恋了。 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觉得这还像是一个梦,可他又开始贪恋了,怎么办?这种时好时坏,时而欣喜若狂,时而担惊受怕的滋味,就仿佛走着钢索,不留神便粉身碎骨。 他不能再被打碎一次了,他真的没有力气再把另外一个景璨拼凑起来。 他疯狂起来时,歇斯底里,能摧毁一切。 楚秀致摇摇头,嗓音清亮而柔软:“不好。” “哪有这样的!” 哪有追求人,还不允许人家答应的! 景璨脸色发白。 楚秀致抚了抚他的脸,“现在这样,你不喜欢?” 景璨蹙眉,忽然站了起来,“楚秀致,我不喜欢暧昧不清,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召之即来感,我可以让你追我,但我要的是最后你是我的女人!这个结果是确定的!不是现在好像我每一脚都踩在空中,摇摇欲坠,时不时担忧你下一刻就把我推下去了!” 楚秀致愣了愣,她咬着花苞一般的唇垂眸,好半晌,才声音轻细而颤抖地道歉:“抱歉,我没顾虑你的感受。” 她起身,拽着景璨的手走入西厢房。 景璨虎着一张脸跟着她。 他要的不过是——楚秀致再说一遍爱他,给他一颗定心丸,吃吃就好了,这毛病只要她一句话就能好。 楚秀致背过身,阖上了身后的房门。 景璨心中一突,“你这是要做” 语未竟,楚秀致将自己的外裳沿着香肩美臂滑落下来,他喉结上下一滚,惊怔地望着楚秀致,她又剥了缀丝蜀锦的褙子,披帛,外裙她解得很快,几乎没等景璨脑中眩晕地缓过来,便犹如剥壳的蛋,光滑盈润的肌肤、修长、纤秾合度的身材袒露眼前。 楚秀致脸颊绯红,半是羞赧半是坚定:“这样,你信不信?” 风微微料峭,拂得那肌白如雪的娇躯轻盈地颤抖着,景璨忽疾步冲过去,用衣裳将楚秀致包裹起来,心中震撼莫名,“不、不用这样,犯不着为我一个混蛋这样秀致,我混是我混账了” 楚秀致伸手将他的腰环住,仰着脖子,晕红的脸蛋从他的怀里探出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指头将他的脊骨轻轻一敲,“我、愿意的。景璨。” “你想,我就给。” “反正也早和你” 景璨拼命地要挤出笑,就如同他最常用的招牌,结果只挤出一行热泪。“我发觉你这个死心眼儿的女人,永远不给我留后路,我才不,我告诉你,我很能忍,我能忍到嘶。” 楚秀致将他的耳垂舔吻了下,轻轻地,在楚秀致这里好像做甚么都显得纯洁无辜,但景璨被撩得浑身滚烫,下腹一紧,猛地意识过来,要推开她,结果腰带被楚秀致勾住了,他怔怔地望着这个女人,有点一言难尽。 “你勾引我!” 他愤懑地指责。 楚秀致微笑,用与她此时红透了的脸颊并不相符的镇定道:“嗯。” “你” 楚秀致失望地将衣衫捡了起来,“原来不是两年前了,如今的秀致对景公子已经没有魅力了。” “胡说八道!”景璨薄怒,将她的衣衫一把夺过来。 楚秀致微笑着睥睨他。 景璨认输,将衣裳又扔了,楚秀致以为他会别扭地走回来压住自己,毕竟这是以前景璨最爱干的事儿,她渐渐地想明白了,景璨原来是很不自信,对她的感情没有一点把握,所以总想找点儿不靠谱的事证明自己属于他。 但是景璨扔了衣裳,便将门拉开一条缝,一溜身钻了出去,楚秀致微愣,跟着房门被重重阖上,外头是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这点儿好就想我碰你?你做梦!” “” * 景璨那关门喊话的动静硬是弄得后院人尽皆知,闻锦脸都红透了,将侍女赶走,又把长工们都赶走,韩昭昭要来,也被她一并赶走了。 门内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景璨平复好了一阵呼吸,才等到楚秀致红透了脸颊走出来。 方才是紧张多于羞涩,求欢被拒绝,楚秀致窘迫得恨不得将景璨推出去。 闻锦见他俩眉来眼去的,子不言我不语的,浮着一层苦楝树香的空气里忽多了一丝暧昧,闻锦默然地背过身去了。 景璨咬咬嘴唇,“记得我的鸡汤。明日,不要再让本公子亲自过来了。” 恃宠而骄的景公子撂下狠话,扬长而去。 楚秀致哪敢置喙什么,脑子还想着方才景璨推门而出的场景,她生平第一次,表示愿意然后被拒绝了。 说出去丢人! 楚秀致发觉自己甚至比景璨还在意颜面,她不好意思见闻锦,目光躲避地又避入了房里。 闻锦笑了两声,拈着一朵黄花不说话。 秋去冬来,平昌城又下了一场软雪。 楚秀致给景璨日日送鸡汤,美其名曰是为了给故夫补身体,结果喝着喝着出事儿了。虽然每回楚秀致去时,对方爱答不理,对她的鸡汤觉得不甚了了的,但秀致前脚一走,后脚景公子便喝得渣不剩! 喝了一个月,上火,流鼻血了。 楚秀致把自己检讨了一遍,换着别的给他做,做好了趁热送上门。她嫌楚家到景家远,事情忙时未必能亲自过府,景璨不满了,雇了辆豪华大车每日接送楚秀致。 楚秀致一想,景公子不要她汤药费,要喝鸡汤,拿汤钱抵药钱,说得过去。但他雇的那辆密不透风的,唯恐楚秀致在大街上被人瞅了去的马车,算算下来,比汤药费还贵上好几倍不止吧。 别扭而幼稚。 冬月廿五,传来捷报,苏洵然领兵占领了河川,夺下了黎阳,将西绥蛮人彻底轰出了卞国境内。 嬴涯大喜,降下金令,请三军班师回朝。 萧铎与顾演接旨那日,骑都尉携其麾下精兵全部消失了! 河西走廊遍寻无获,萧铎大惊之下,一查营,发现苏洵然竟然卷走了他的先锋营,连同细柳营在内的五千骑兵! 萧铎暴怒,让斥候乔装布衣入西绥境内探听消息,圣旨不敢不接,不敢不班师回朝,顾演直说苏洵然违抗军令,即便能回来也定斩不饶,但他们应先扛旗凯旋。 萧铎一拳捶在墙上,暴躁得像头发怒的狮子。 这绝对不是苏洵然第一次私自领兵不返,这是军中大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2.捷报 两军对垒时先锋骑都尉忽然消失, 这不是罕事了, 苏洵然似乎回回都能瓮中捉鳖, 这本事也不可小觑,但萧铎还是以为甚冒险,为以免西绥人察觉苏洵然也率军包抄入后方,萧铎连顾演都没透露口风, 便带人退了。 这一退,是以退为进, 违抗皇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陛下是知晓的, 如果胜了, 那还好说,如若落败, 那就是数罪并罚, 轻则革职,重则充军。 那就不只是个玩笑了。 嬴涯等来的萧铎的鸿雁传书,仅只是寥寥几笔, 模棱两可一堆废话,心里便猜到了几分。 他们在赌。 皇帝当即也不戳破,他恩威并重,萧铎和苏洵然只会拿命来博,他若轻易地松口调将回朝这事,只怕苏洵然也不肯一往无前, 冒着性命之危直插敌营后方了。 是的, 这是卞朝历任皇帝的梦想, 如今几乎已完成了一半,此时,什么都不宜声张。 冬月过,腊月底,年关将至,喜盈盈的平昌百姓开始准备过年,远游在外的游子各自归乡,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热闹。 除夕夜闻家的饭桌上少了去年那人,闻锦拨了几口饭,正当这时,白氏放下了碗筷,有些不悦,远山眉撇了撇,“锦儿,近日我在平昌城内听到了些传闻。” 闻锦也不晓得母亲听到的是那桩,诧异道:“怎么了?” 白氏望着她,闻锦忽然意识到,那是一种失望的眼神,心急蓦地快了。 “你的锦秀阁,有一男子日日出入是也不是?我找人打听过,他姓韩,本是细柳营萧将军麾下,去年入冬时受了伤,没跟着军队出发。怎么,他怎么认识的你?” 白氏口吻不似苛责,但闻锦莫名很不舒服。 “母亲怀疑我与他有什么?” 这时闻伯玉也放下了碗筷,握住白氏的手腕,“团圆夜,说这些做甚么,我自姓闻,他自姓韩,姓韩的与咱家能有什么关系。” 白氏蹙眉道:“我不是在责备锦儿,但那姓韩的摆明对锦儿有意,锦儿若没察觉,我当提点,她若察觉了,还纵容,那便是不对的。洵然还在边关,要是听了” “听了会怎样?” 闻锦吃不下了,咬住嘴唇,“会怎样?他会不信我?不要我了?” 白氏望着她轻叱:“休得胡言,为娘哪里是这个意思,洵然黄沙百战,一身勋章地回来,是大功臣,那时平昌这些人物想他称贺巴结都来不及,这个时候,传出这样的传闻,与他有损,于你的清誉也有损。我只想说,既然姓韩的起了意,就该” “母亲。” 闻锦拖长了尾音,“这事我能处理。” 她搁下筷子起身。 “韩筹是日日来锦秀阁,但我与他碰面极少,他本是来见妹妹的,我又不好阻拦着什么,便有心避让,锦秀阁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何况开门做生意,无论对方是谁,哪有扫人出门的道理。” 闻伯玉捋着胡须,皱眉点头,“锦儿此话也颇有道理,她这个时候才想着跟人撂狠话,愈发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洵然不是心胸狭窄肚量小的孩子,又不是不晓得锦儿等他一年有多苦,他还舍得指责锦儿的不是?若真如此,这女婿不要也罢了。” 闻锦脸色微红,向父母告了退,便走了出去。 年夜饭吃得浑身难受,她跑到井边,对着黑魆魆的池边树盯了老久,枝头惊起一只黑雀,发出怪鸮的嘲笑声,闻锦摸了下被风吹得干燥皴裂的手指,疏于保养的十指终于冻坏了,她无声地牵起嘴角苦笑。 原来都一年过去了。 闻府外忽传来一声长唤:“郎主夫人,捷报传来了——” 平昌城除夕夜的最后一个时辰,大街小巷沸腾了! 熟悉沙漠地形,带兵西北向直插西绥腹地的长平侯,又一大战告捷,与萧将军大军挺进,里外合围,大胜了! 就在前不久,西绥王廷主支已经向大卞俯首称臣,甘愿献上降书,只求卞国军队撤出西绥境内。 嬴涯果然眼红大喜,这一夜自未央宫外遍告诸神,列位先祖。百官纷纷出门,朝宫廷而来,便跪在天子脚下朝贺,嬴涯冷静下来之后,才开始渐渐想道——不,卞军不能撤,他要将西绥一把收入囊中,卞国军队还不能离开西绥,否则那狡诈善变的蛮人昨日能撕毁盟约,明日也能践踏降书。 他要一劳永逸! “让” 皇帝顿了下,望向身后万千宫室其中一间,犹豫地扑灭了眼底如狂欣喜:“传朕旨意,让顾演着兵留守西绥,萧铎、苏洵然领兵返回平昌。” 萧铎已不能再留,他与苏洵然已经抗旨一回,若再抗旨不回,那便是挑衅皇威了,嬴涯也不能容许自己给他们这个机会。 “陛下圣明!” 百官山呼万岁。 嬴涯踩着一地呼声下了城阙,直奔椒房,皇后才梳洗罢,合了一身软烟罗缎子内衣,隐隐绰绰地勾勒着内里波澜壮阔的轮廓,正于帘帐之中挑灯夜读,无非是风骚一类,嬴涯疾步而入,用力地将皇后一把拽起,箍入怀中。 苏后一时愣着,书简掉落在皇帝腿上。 嬴涯大喜,将脸埋在皇后颈边,嘴唇抵着她的喉管,声音带笑发闷:“皇后的好侄儿,朕赢了!朕赢了!” 苏后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为了苏洵然边境大捷之事。 难怪陛下如此喜悦。 苏后低低地恭贺:“恭贺皇上,除了一块心病。” 嬴涯松开她,半是笑半是责怪地凝着她道:“朕近来是不是又冷落皇后了,说话竟没点温度,来朕怀里。” 他张开双臂等苏后过来。 苏后跪坐起来,伸手将皇帝的虎腰抱住,一下到了温暖的所在,苏后微微轻颤,嬴涯欢喜无边,咬住了皇后耳朵,“皇后,再为朕生个孩子!” 他全是一时兴起,忘情脱口而出,没曾想苏后忽脸色剧变,嬴涯高兴上了头,还没意识,压着皇后便来事,苏后沉默地被顶得上下摇晃,眼角却有一串泪珠滚落入枕头 皇帝酣战之后,餍足地下榻,由侍女服侍更衣,天色正微熹,他大步走出金殿去。 今晨皇帝从椒房中苏醒,浑身酣畅淋漓,如将这一年窝心憋住的汗都一夜流尽了。 他扶植、培养了十多年的少年,总算没看错人,终于教他扬眉吐气了一回! 只是才回木兰殿,便听到了密探发来的另一消息,除夕夜自闻家盯梢的,忽然打听到一桩事——苏洵然与闻锦有婚约,去年便筹谋成婚,拖到了今年,如苏洵然回来,这婚事怕是要办了。 登时犹如一闷棍直击帝王后脑,他习惯掌控万事,竟然不知苏洵然与闻锦有婚约了? 如果要操办婚事,皇后那边是一定瞒不过的,于是他虎着脸又回椒房,皇后才幽幽苏醒,浑身不适,昨晚嬴涯做得太晚,没为她擦洗身上,身上黏腻得很,才掀开被褥,发觉自己片缕未挂,怔忡少顷之后,床帘被一只大手扯开,嬴涯那张阴沉冷峻的脸骤然闯入,苏后吓了一跳,忙用被褥遮住,嬴涯大掌一抓,就这么掀开了。 苏后怕羞,羞耻得恨不得撞死,盘起了双腿蜷着。 嬴涯也不抱她,也不给她衣裳穿,双目如火,“洵然婚事,你同意的?” 苏洵然是外戚,但说到底不是真嬴氏皇亲,当嬴涯想不起来时,苏洵然想娶谁娶谁,这是他的自由,但皇后他们肯定不会瞒着。 苏后才知晓皇帝是为了这桩事回来的,羞愤地咬住了舌尖,将手伸过来要拽被褥,小心翼翼,还是被皇帝龙目察觉,他伸手“啪”一下打在皇后玉臂上,苏后吓得一缩。 其实也不怎么疼,她知道嬴涯不会重手,但这已是警告。 苏后垂眸,将光裸修长的玉腿抱得更紧,“陛下说过信任臣妾。” “是皇后不信朕。”嬴涯虎着张脸道,“这么大的事,皇后竟没同朕知会过哪怕半句!朕太失望了。你死心罢,朕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苏后微微愣着,没想到皇帝与她想法不谋而合。 “拿开手。” 皇帝沉声道。 苏后看了眼自己的身子,羞愤道:“陛下再逼,臣妾唯有一头撞死在这寝宫里。” 嬴涯眉间的褶痕更深了,“谁教你威胁帝王的?错的人是你,你还要变成朕的不是?”嬴涯扣住皇后的手腕,将她的腿扳直,一览无余,皇后羞愤地别过头,嬴涯低声笑了笑,嗓音却蓦地哑了,“又不是没见过,朕不知见过千百回了,唯独皇后这身子,朕最爱。” 苏后脸色一僵。 他永远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嬴涯大男人心直率起来时,能把女人气死,苏后恼恨地心想,如他不是天潢贵胄,哪有什么女人会稀罕他! 嬴涯又摸摸她脸,“跟朕有什么不能说的?这半年,朕可有召幸过妃嫔?日日雨露灌溉,你还不知足,同朕闹什么闹?有什么秘密不能说?嗯?” 苏后羞耻得恨不得堵上他的嘴! 嬴涯不怕羞,“皇后如不肯说,朕再来滋润你。” 他说罢便欺身而上,苏后是真怕了,推着男人健硕的胸口,咬唇道:“我是知晓的,洵然亲自来求我的,我便答应了,他是个一根筋的死心眼,认定了一个女人,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嬴涯不信,耸眉道:“是么,朕试试。” 苏后睁圆了凤眸。 下一瞬便知道了,皇帝打算先“试试”她,苏后可耻地贪恋这滋味,低吟出声,脸红地放弃了挣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3.波澜 细柳营领命回朝, 不过三日, 嬴涯整饬朝纲, 端出了一锅贪污渎职的官吏,其中负责监察的机构尤其知法犯法蛇鼠一窝,近乎无一幸免。 闻伯玉因人指证贪污五百铢入了下了牢狱。 闻家上下老小都陷入了一团慌乱之中,白氏与闻锦匆忙到北苑去找闻老夫人, 蒙蒙细雨,老人家卧病在榻, 几乎已睁不开眼, 闻锦犹豫着, 以为祖母身体年迈多病,不该拿这事搅扰祖母让她更心忧心烦, 白氏却已一股脑倒了出来。 闻老夫人咳嗽的声音都轻如游丝, 喘息着苏醒过来,眼睛极力睁大,也只能勉强让人发觉她双目是睁开的。 “锦锦儿” 闻锦扑上去握住祖母的手。 闻老夫人望着帐顶, 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浊气,声音轻细颤抖得几乎难以辨认:“我一生都在卜算测卦,得罪神明,上天注定,膝下仅有一子,即便是伯玉, 子息亦不能昌。祖母至今, 已是赚了几十年, 连累得你祖父先我而去” 说着说着连白氏的眼都红了,公婆一生襟怀磊落,为大卞殚精竭虑,晚年各自悲凉望着风烛残年、鹤发鸡皮,几乎奄奄一息的老人,白氏再也说不出让婆婆卜算丈夫是否平安的话。 其实也不过是求个安慰,现在还没有实证,说不准的,闻伯玉是什么人,陛下心里应该有杆秤! 闻锦哭着摇头,“祖母。” 闻老夫人似乎使尽力气,才能挤出一分笑容,“锦儿,记着祖母常对你说的话。” 她微微笑着,朝闻锦的手背缓慢地抚了下去,“去罢。” 闻锦呆若木鸡,去哪? 白氏通红着眼,朝闻锦道:“锦儿,祖母身体不好了,让她好生休养。” 闻锦这才怔怔地,恋恋不舍地随同母亲出门,在走出西苑来时,皇帝身边知根知底的朱培清携众而入,风雪盖头,闻锦与白氏对视一眼,听朱培清道:“陛下密旨,请锦姑娘随奴入宫一趟。” 闻锦只得跟着去了,朱培清一路上便道:“锦姑娘,这是密旨,今日会面,您不可将消息外泄,对任何人都不行,尤其长平侯。” 闻锦心中一突,“长平侯?” 朱培清佝偻老腰朝闻锦笑了,“是的,长平侯已过西关,正在加紧赶回平昌,阳春三月即可归来。” 十七岁的长平侯,突然成了全平昌、天子脚下最炙手可热的新贵。 照苏洵然那张扬跳脱的性子,会很快活吧? 闻锦茫然地想着,为何偏在这个时候,父亲下牢,陛下又偏在这个时候,要召见她? 木兰殿焚着沉香火,金炉飘出几丝残灰香屑。 屋内纱幔帘帷皆梳拢有致,宫人肃然罗列,嬴涯的红木髹漆几案上一摞奏章堆积成山,陛下似乎无意翻动,微阖着威严的双目等着,听着朱培清领闻锦入门的脚步声,这才睁开眸子。 帝王睁眼的那一瞬间,闻锦直视着他,品出了一丝不善之意。 慢慢地,她跪了下去,“臣女闻锦,拜见陛下。” 这姑娘跪下来也有股不屈的风骨,还敢直视自己的双眼,嬴涯左瞧右瞧,深以为有意思得紧,无怪是降得住长平侯的女人,只可惜了。嬴涯指了指右手边扎堆的折子简牍,沉声一笑,如洪钟一般震得人耳膜作响:“你可知晓这是什么?” 闻锦道:“不知。” 嬴涯又沉声笑了,听不出愉悦还是怒意。 随即一本折子飞了下来,正砸中闻锦的胫骨,滚落于地,摊在她眼前。闻锦抿着唇飞快地过了数眼,这才露出惊讶之色,嬴涯终于满意,“可见御史台平日里孤高卓绝,不近朋党,到了这时落井下石者无数,求情请命者竟无一人。” “你父涉事,有你家前仆人指证,他随同你父出入御史台多年。也就是他,供出了闻伯玉贪污行贿一事。” “我父不可能行贿贪赃!”闻锦厉声道,“我父亲官声巍巍,是闻家之后,若他起了歹心,何至于这么多年始终不过是个两千石中丞!陛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放肆!” 嬴涯冷冷道:“你在同朕说话。” 闻锦又抿住了嘴唇,死死地咬住唇肉,刚毅不屈地瞪着皇帝。 她不再辩驳,是因为忽然明白,这件事背后有推手,推手就是眼前这居于方室,一叶障目,翻手云覆手雨的皇帝陛下。 “朕给你机会。” 嬴涯道:“苏洵然,不能有一个姓闻的女人做他的妻子。” 闻锦生生僵住,她怔愣着抬起头,原来,原来这才是缘故? 嬴涯蹙眉。 棒打鸳鸯这种事嬴涯没少干,他胡乱指婚的事多了去了,以往皇帝看不惯谁便下手整谁,只不过堵得那些口若悬河扰人清净的言官说不出话来,看他们脸成猪肝色,皇帝便心怀大畅,这今次,是他必须要做的。闻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闻老夫人也还在世,威名犹存,闻锦绝不是苏洵然妻族的人选,帝王与权术制衡多年,心里清楚,不能再有另一个外戚出现,也不能让他一手选中的孤臣,为女人所左右。 苏洵然对闻锦言听计从,这不行。 “朕现在给你机会抉择。” 闻锦咬着嘴唇,道:“我不选。” 嬴涯笑了,“也好。你不选,朕亲自着手。失去一个闻伯玉而已,御史台的差事不少人挤破脑袋也想上去。” 皇帝不屑玩阴谋,就把底牌明晃晃地摊在闻锦了眼前。是了,他是皇帝,对付区区一个小官之女,他用得着那么多弯弯绕么,他犯不着在日理万机之余,还挖空心思地对付区区闻锦,他给她选择,听起来已像是一种特殊的恩惠了。 但闻锦不想接,一边是父亲的官位和名声,一边是整个苏洵然。 刹那时间,她考虑不了那么远,嬴涯眼光尖锐,看出她藏在广袖下攥紧的手,颤抖的双臂,发白的脸色和唇,忽然龙颜大悦。这姑娘没她想的那般聪慧,也没他以为的那般对苏洵然情深义重。太好拿捏了。 “朕给你三日,你自己想。” 皇帝于是又宽宏大量了一把。 闻锦回府时脸色是发白的,白氏忧心惙惙地来问,闻锦对家人毫不隐瞒,听罢白氏便震惊道:“陛下大张旗鼓地,竟是为了对付你?” 闻伯玉的官位,和苏洵然,听起来似乎很好抉择,可放弃了父亲的官职,也等同于承认,父亲在朝中私下里确实结党营私,参与了贪污行贿,这罪名坐实了,流放或者大辟,怎么着不过是皇帝一言而决。何况闻家还有这个家,还有母亲,祖母,还有下人 闻锦不肯自私,垂眸一笑,将眼底的涩意眨去了,“母亲您的意思?” 白氏纠结良久,“私心里,我是为着你父亲想的。但你和洵然他如今的功绩已是前无古人,回来以后,不知道要受到陛下如何的重用,我看陛下这意思,说不准只是想亲自给洵然指门婚事?而锦儿恰恰不是陛下相中的人选罢了。” 闻锦笑道:“看来也是,陛下很不喜欢我。” 白氏忧郁起来,在堂屋里踱了几圈。 “锦儿,不如你出门避祸罢。” 闻锦一怔,“我避到哪儿去?父亲身陷囹圄,我要出走?” 闻伯玉被皇帝捏在手里,即便不定个罪名,文官在牢狱里受点刑,撑不住便过去了是常有的事儿,死后人是否清白也还是皇帝一张嘴就能定的。 闻家现在完全被动。 白氏道:“我给你安置行李马匹,锦儿你上西北去,找洵然。路上说不准与他碰着!” “娘,”闻锦躁郁地手掌按在梨木圈椅上,“不行的,洵然快马也要两月才归,我即便也骑马跟上去,最早,也要一个月才能与他遇上,皇帝只给了我三日之期,如那时他寻不着我,定会拿父亲开刀。” 白氏拧眉,“锦儿,不如你去求皇后?” 听闻如今椒房独宠,后宫犹如闲置,倘若皇后肯开口,事情或有转机。 闻锦蹙眉,咬着嘴唇又摇摇头,“皇后不喜欢我,您知晓的,陛下此举正顺了她的心意的,何况,皇后有何立场帮我,违逆陛下?” 横竖走不通,白氏愈发急得如热锅蚂蚁。 “锦儿,你还是快马去北边找洵然,我这就给你安置行李,一应物事我给你备着,其余的不用想,母亲,还有祖母还在,能撑过去!” 如是以前,白氏绝对不会把宝压在苏洵然身上,但也许是他出征在外一年多,战功履立,大小战役完胜得漂亮大快人心,让人渐渐对长平侯产生了信赖感,白氏竟一点没想到,苏洵然还是个比闻锦还小俩时辰的虚岁十七的少年罢了。 闻锦愣愣地被母亲推出了堂屋。 * 从晚冬走到初春,马前桃花马后雪。 细柳营将士经历了一年的磨砺,愈发地精神抖擞,如今是真正的铮铮铁骨了,尤其随着苏洵然几度深入敌军腹地大获全胜的先锋营,锐意之气,直逼人面门而来,有股峥嵘健硕之茂。这是在太平盛世之时,无论在城郊训练多少年,也带不出来的。 萧铎走着走着,忽朝苏洵然笑道:“这帮孩子,跟着你算是跟对人了。” 苏洵然那身雪白的盔甲映着日头,璀璨得晃眼,少年拎着缰绳,把鼻尖微微上扬,泛起痒意,照着日头看了几眼,露出一口白牙眨眼笑道:“萧将军记错了?我也还是个孩子呢!” “对。”萧铎忽然大笑,“皮孩子!我都快想不起来了哈哈哈。” 苏洵然不说话了,望着南方长长地舒口气,那桃花纷飞处,有个美丽的姑娘,应该还在殷殷盼着他回家成婚,做她丈夫呢 闻锦。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血液开始沸腾。策马前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4.凯旋 萧铎心里透着明白, 这一年多来, 每一回恶战之前, 他从军帐里走出来,遥望着最南面的山头,总能望见长平侯盘坐在聚风的山坡上,眺望东南的背影。 苏洵然怀里常年揣着一盒胭脂, 因为北方气候严寒,他胸口的温度过于灼热, 胭脂在怀中揣久了, 渐渐有了融化的迹象, 如今已几乎不成形。 那盒胭脂是他和闻锦共同努力的产物。 他在龙泉寺被十八罗汉揍得浑身淤青,闻锦在锦秀阁将他拼死取回的紫矿做成了两盒胭脂, 为行军方便, 他只将一盒带出,揣在了怀里,另一盒便安顿在苏家最私密的库房, 连闻锦都不知晓的地方。 萧铎望着一马当先的少年的背影,心中无不感慨。 这一年来,这个少年成长的速度太快,太惊人了,一年以前萧铎还能单手完虐他,如今全力施为, 都未必再能取胜, 这不禁让萧铎怀疑, 苏洵然是什么百年不遇的奇才 “洵然。” 壮年将军从他身后策马走出,与之并辔而走,瞥见苏洵然掌心来不及收拢,露出宝蓝雕花纹理的胭脂,笑了笑,“分五百骑给你,带着先回平昌复命去罢,见你要见的人,做你想做的事。剩下的交给我。” 苏洵然扬起目光,疑惑地朝萧铎瞥了一眼。 在萧铎帐下听调一年,苏洵然摸得一清二楚,萧铎为人板正,不徇私情,这话很是可疑。 萧铎哈哈大笑,“听不听由你了。我晓得一条小路,大军行进不便,你若独领五百骑兵先行,必能在四十五日内抵达平昌。” 萧铎不是头回出入西绥,兴许,他还真知道那么一条小路。 苏洵然将信将疑。 萧铎笑着将他后背一拍,“归心似箭了,我看得出。” 虽说萧铎有可能是没安好心,但苏洵然确实被他说中心事,只是少年已不像当初那般羞怯脸红,攥着马缰道:“多谢。”异常诚恳。 萧铎笑而不语,又走慢了几步。 苏洵然拨转马头,从先锋营里选了五百骑兵出来,依照萧铎给的舆图,策马往东疾驰而去。 * 萧铎这厮委实是个骗子! 路倒确实是短了不少,但路上有落草匪寇! 长平侯带着他神出鬼没善于奇袭的先锋营,与同样神出鬼没善于奇袭的山匪狭路相逢,顺道平了一带山头,这才往下走,结果又碰上到了黄河岸边又遇上水寇! 先锋营的人跟着苏洵然快要吐血,他们手黑脸黑,自打加入苏洵然麾下以来,每回大军挺入大漠,他们遇上的一定是主力队伍。真是上天眷顾,这就不表了,回来还一重山贼一重水贼的层层拦路。 幸而他们打出了气势,百战不殆,剿灭贼寇如砍瓜切菜般容易,顺道灭了两拨人,从乌桕渡南下,沿着黄河之流过渭水,取道陇野,终于顺利率军至平昌城下。 此时萧铎他们已经慢了苏洵然整整四日。 皇帝没在朝堂接见苏洵然,暂让苏洵然随他至宫中。 嬴涯听及身后铠甲铮璁之音,猛一回头,苏洵然单手抱着斜插白羽的头盔,跪了下来。 少年比一年前更挺拔修长了,足足身长七尺,皮肤被风吹日晒的,自是不能再保持当年的白皙平滑,但偏黄的有力的体肤,更似个整整铁骨男儿,嬴涯满意地大笑,“好,好极了,朕的少将军回来了!” 说罢他疾走上前,弯下腰将少年的肩膀一拍,苏洵然被拍得不轻,右胳膊上的伤隐隐作痛,他微微皱了眉,被皇帝陛下一把从地上拉起,“洵然,朕要嘉奖你,西绥已僵持不动,朕收归西绥,便建立都护府,你” “陛下。” 苏洵然忽然皱了皱眉头,露出少年人的憨气来,“臣归来仆仆,一身风尘,不宜面见君王,封赏一事,本非洵然所愿,不如陛下再细想想?我想先回府” 嬴涯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这让苏洵然惊讶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嬴涯道:“此回平昌,路上便不曾听见什么传闻?” 苏洵然愣了,“传闻?传谁的?” “你的。” 苏洵然纳闷儿,被嬴涯赶出了未央宫,朱培清送苏洵然出门时,对抱着兜鍪,兀自郁闷不解的长平侯道:“侯爷此回回来,加官进爵是免不了了,可人吧,走到高处了,就得遭点儿” 不仅嬴涯如此,连朱培清都给他打哑谜,苏洵然冷着脸打断:“陛下说了什么传闻,是什么?” 朱培清转过眼,将苏洵然手里的头盔上的一截白羽示意了眼,苏洵然垂下眉眼,朱培清笑着佝偻腰往后退了,“大意是,侯爷这根白羽,恐怕将绿。” 苏洵然蓦地呼吸一滞,他本来便急切地回来是要见闻锦,没想到才入城,便听宣入宫,他不能当场抗旨,领着骑兵在城中乱走,便卸下银枪袖箭,徒步走入宫墙,嬴涯跟他打哑谜,弄得他心烦意乱,忽然又在朱培清嘴里听到这个,苏洵然的脚步生生一刹住。 “你,给本侯再说一遍。” 少年忽然怒火锵锵地瞪过来,双眸黑沉沉迫人。 这种从战场洗练过来的气魄和威压,让朱培清一个深宫老阉竖,忽然竖起了汗毛,打了个寒颤,“长、长平侯,您别动怒这也不是奴我传的啊,你到外打听打听,谁人不知闻锦姑娘已另结新欢了?” 他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苏洵然没为难他,否则他早就拎鸡崽儿似的将朱培清一把拽起来了,他冷声道:“那个、野男人是谁?” “韩、韩筹。” 朱培清又打了个喷嚏。 苏洵然皱眉思忖着这人,前年秋祭时,他与韩筹交过手,那时候双方算是势均力敌,苏洵然小胜,因是细柳营里的人,与他没过节,苏洵然对他印象不好不坏。如朱培清不说,他都想不起来,韩筹此人去年没随军出征西绥,而是窝在后方,打他女人的主意。 苏洵然咬牙,“闻锦可在家中?” 朱培清道:“不在,听说畏了罪,跑了,跟韩筹一道跑了侯爷,您走那么疾,奴跟不上了!” 苏洵然脑中一片眩晕,他大步地走,半冷的风迎头吹凉胸口滚烫如岩浆的血。 “要是我以后变心了怎么办?” “不行!闻锦你不能变心!” “说笑的。你就说说,你会如何?” “我再把你的心夺回来!” 锦儿,你得让我找得到,我找到你了,才能把你的心夺回来。 不,我不信。 苏洵然出了宫门,骑上自己的红马疾驰如狂风卷云,自玄武门外,马蹄惊尘,已尽干黏于马蹄的泥巴被狂躁的马蹄甩在士兵脸上,众人敢怒不敢言地望着一地灰尘间,长平侯远去的背影 不能怒,不能怒。 那不是惹得起的人。 苏洵然上闻家,马也不栓,几步蹿上石阶,拉着闻家的铜环门便铿铿铿地叩,久无音讯。 “锦儿!闻伯父!是我洵然!锦儿!” 直换了好几声,惊动了刘叟,他腾出干枯的一双老手,颤抖地拉开门,见苏洵然立在门口,以为老眼昏花,又瞅了好几眼,苏洵然一把攀住老人家的胳膊,“刘叟,我来见闻锦,你们姑娘在家吗?” 刘叟愣了愣,忽长叹地直拍手,“苏少爷,你怎么这时回来了!姑娘没在,她找你去了!” 苏洵然一愣,“找我?”他又狂喜道:“她去我家了?” “不,不是,姑娘早在月余前就走了,一直没回音,夫人说她是北上找你去了,”说到这儿,老人家一声叹,“郎主落了难,下了牢狱,是杀是放至今没个准信儿,姑娘又失踪了,这闻家,现在夫人主事儿,已经遣散了好些下人了。苏少爷,不是老头儿多嘴,那外边的传言,你可万万信不得!” 苏洵然直点头,“好,我不信,您告诉我,锦儿上哪找我去了?” 刘叟人老了,也不晓得天南海北,说不清,“不然,你同夫人说去?” 苏洵然正要见伯母,疾步冲入闻家大院,白氏正独自一人对着一桌菜肴,无心下筷,忽见苏洵然大喇喇地冲进里屋,也是惊讶不止,“洵然,你怎的这便回来了?” 苏洵然咬牙,“伯母,锦儿在哪?” “锦儿她” 白氏愣愣着道:“我让锦儿去找你了,你伯父这事儿,没人肯帮闻家,陛下又”白氏不敢道皇帝的不是,直泪水横溢,见苏洵然如木桩子似的戳在那儿,手脚俱僵,忽然震惊惶恐地一把抓住他衣袖,“锦儿竟与你走岔了?” 苏洵然也是心跳如鸣鼓,怔怔地嗫嚅道:“我、间道而归” “你”白氏万没想到,俩人就这么错过了。 苏洵然又蹙眉,“我听说韩筹也从平昌城消失了?” 白氏听苏洵然提及韩筹,警觉地掀开眼帘,“怎么,你听了那话了?” “唔,嗯,”苏洵然道,“有人传到我耳中了,锦儿月余前离开平昌去寻我?那韩筹,他几时走的?” 见他还纠结韩筹,白氏登时气恼起来,将苏洵然往前一推,“你要信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还来闻家找锦儿做甚!你,你给我走” 苏洵然冤死,闻锦独身在外,会遇到怎样的危险尚不可料,他一路回来便在路上斩杀了两拨匪寇,如她身边没精壮男子随行保护,遇上匪寇不可想象。锦儿生得绮容玉貌,韩筹都起了色心,那些土匪 苏洵然急急地又问了几句:“锦儿朝哪条路走的?我去找她回来,我、我绝不嫌弃呸,我死也不撒手,伯母你告诉我。” 白氏见他还算是诚心的,便说了,苏洵然没耽搁片刻,疾风一阵骑上红马便要杀出城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5.逢面 但马到城门口便被人拦下了, 说是得了陛下口谕, 一月内都不许长平侯离开平昌城。 苏洵然暴怒, “为何不许?我不用上朝参议。” 他现在连参与朝政议事的资格都没有,为何不许放出城? 守城卫兵回道:“长平侯,今时不用,来日, 可未必了。再者,陛下知道你担忧闻锦姑娘, 已特让京畿巡防营出调百人去路上寻人了, 连同韩什长在内, 都能抓回来。” 他的话让苏洵然一股恼火,但也却阻住了苏洵然硬闯的念头。 稍稍冷静下来之后, 苏洵然猛然想起刘叟与白氏之言, 不需抽丝剥茧便能听明白深意,他震惊万分,“闻大人” 那人惋惜道:“不太妙, 因行贿贪赃,被抓到大牢里去了,至今没个讯息。想来闻锦姑娘逃跑,也是有点儿这个畏罪之意,二来,也是实在不好同长平侯交代。” 苏洵然双目滚圆, “同我交代甚么!” 那人一窒, 对苏洵然一身迫人冷沉的戾气而感到发憷, 竟一时讷讷不敢言语。 苏洵然气闷地掉转马头,回了趟苏府,苏蓝早已在府外等候,苏洵然下马,解甲宽衣,换了身轻便的行头便直奔祖祠,不消苏蓝警醒,他自己便在父母牌位前磕了数个响头。 扭头便又奔回寝房,推开门,从衣橱里翻出一只蓝色包袱来,麻利地往里头塞衣裳,苏蓝走到了屏风外,隔着修长婀娜的绢纱上浮绘的兰草,枯黄的手扣着屏风檀木架,“公子,您的房间还是走时原样,我找人日日打扫,未敢懈怠。” 苏洵然听不进,也懒得理会这一模一样乏善可陈的寝房,依旧往里塞衣裳。 他要乔装出城。 苏蓝在外头,睁着双眼看着苏洵然收拾衣衫的背影,忽苍老地叹息一声。 “公子要出门寻闻锦,苏蓝原本不该阻拦,但,公子才大捷归来,正是要紧关头,您,莫辜负陛下对您的一番期待” 苏洵然皱眉,觉得今日苏蓝说话的画风与一年前很不像。 他从来只拿父母规劝他。 苏蓝又道:“公子立下不世奇功,陛下自当嘉奖,这个时候,你万不能再惹他生气” 苏洵然手脚不停,冷冷道:“王侯将相对我来说是个屁!还没闻锦一根头发丝重要。” 苏蓝沉默了半晌,又是一叹。 “老奴给你收着吧。” 准备这些的人向来都是苏蓝,苏洵然也想趁天黑偷摸出城,时辰还早。而苏蓝要恰恰是最谨细体贴的人,苏洵然挣扎了少顷,便退开了,“您进来吧。” 苏蓝便自屏风后走了来,将苏洵然的衣裳装好,又摸了两只梨出来替他收拾着,半个时辰才准备齐全,苏洵然在苏蓝身后瞅着,等得不耐烦了时,苏蓝退身避让,“好了。” 苏洵然一把拎起包袱便往外走。 没走几步,人便如玉山之将崩,然后委地晕厥。 苏蓝着外头婢女将长平侯扶上床榻,盯着苏洵然看了好几眼,有无奈,也有爱惜,便命人重重地阖上门,出去了。 * 苏洵然沿途劳顿,回城之后又宫里宫外辗转奔波,疲惫不堪,苏蓝只用了点药,他便昏睡了两日,醒来后大发雷霆,正要砸锅甩碗,喊苏蓝过来挨打,便听得有人通报说,锦姑娘回了平昌城。 苏洵然面色一喜,便要下榻寻履,那婢女怯生生地往后退了小半步,怕得颤抖地道:“她与韩将军一道回来的。” 苏洵然便怔住了,手足俱僵。 婢女本在拟措辞,唯恐失当,让公子爷更怒。 但还是错了,“什么将军,老子才是将军!他就是个什长!就管二十人!现在还不是了!” 苏洵然暴怒着吼完,婢女怕得发抖,将苏洵然的玄履递到他脚下,他劈手一把夺来,让人都滚,他十多年没享受过女人伺候的清福,不习惯,自己麻利地将鞋袜套上,起身步出寝屋,走出卧房,再直奔闻家去。 才出门便遇上受封圣旨,苏洵然耐着脾气等着,朱培清着人来,宫人捧着红木盘,其间托着金印紫绶。 骠骑将军。 苏洵然领旨之时头都是蒙的,朱培清见他接了,忙碌出眯眼笑来,苏洵然沉声道:“萧铎萧将军,可回了平昌城?” “回将军话,回了。”没想到苏洵然问的竟不是骠骑将军的官衔,他忙又解释道:“骠骑将军位同三公,将军你” 苏洵然让苏蓝帮着供奉那道圣旨,举步迈出了门槛。 朱培清是头回见人受封之后,这副态度的,懊恼不敢,心里有点儿气。 他朝着苏洵然背影拔高了鸭嗓:“陛下的人是在山匪窝寻回闻锦姑娘与韩筹二人的!” 苏洵然脚步一滞,几乎一个踉跄,但他没丝毫停留,直奔向闻府。 闻家没再像上回来时冷落,门庭大敞着。 苏洵然走近,屏着呼吸走入西苑,桃花如障,忽然纷繁地迷了眼睛,尽是灼灼花色,他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地闯入,闻锦正好从里屋出来,眼泡红肿,手里拿着一封烫红膏封的信。 见到苏洵然,她呆住了。 苏洵然眼眶滚烫,有泪不轻弹的男儿忽然噙了泪珠在眼眶里,被他使劲憋回去,才箭步前冲几步,将闻锦揽入怀里,老槐树底漏下一丝一丝绚烂的光,镀在两人周围,温暖而绮丽,到了这时,苏洵然才真正有了熟悉的冰雪消融、春意盎然的滋味。 闻锦的目光眨也不眨,似震惊,又似茫然,让他牢牢圈在怀里,眼睛里迅速地聚了一层水雾,但随着他的安抚的手掌摩挲过她的背,又渐渐地缓下来,变成了一种绝望 那几欲冲破窒碍的湿意,便从眼中消失无迹。 苏洵然抱了一会,将脑袋歪过来,亲她的脸颊,“锦儿,你怎么不说话?嗯?看到我太欢喜了?” 他松开闻锦,见她目光平静如止水,心底里露出了一点茫然无措,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又在她殷红如朱的嘴唇上啄了下。 闻锦天生细红唇,不用施朱,也漂亮夺目,让人垂涎。 他心道,闻锦是受了太多委屈,怪他。 “锦儿,我知道你在外头受了委屈了,被山贼抓走陛下的人可有把他们一网打尽?啊?” 闻锦不说话,静静地望着他。 她将手指间掐着的红笺藏入了广袖内,苏洵然来得急,激动地便扑上来了,他——应当没瞧见。 “锦儿,你告诉我他们的老巢在哪,我亲自带人去把他们一锅端了。你不知道我打山贼多厉害,回来路上,我用五日灭了两拨,连陛下最头疼的水寇都不是我的敌手,被我打得像水老鼠,抱头鼠窜哈哈” 苏洵然一面说一面笑,但他很快又发觉,闻锦似乎并不觉着好笑。 “锦儿?你受伤了没有?理我一下” 少年终于意识到不对了,急眼了,“我是洵然,苏弟弟?嗯?” 他晃动着闻锦的香肩,急得语不成调:“我是小小苏啊,锦儿。我们一年多没见了,你我知道你怨我怪我,但你,你理我一下好不好,我发誓,我再也不离开你这么久了,我以后就在平昌城,跟你过一辈子的我老老实实的,哪里都不去好不好?” 闻锦将红笺藏好,朝苏洵然露出微微笑意。 这一笑,总算让苏洵然稍微安下心来。 她小声道:“我正也要去寻你,没想到你便来了。” 只是在找苏洵然之前,还要将信交给另一个人。 苏洵然面露欣喜,快语道:“是么?你想我了是不是?锦儿,我就知道你很想我” 闻锦又微笑起来,手指抚过他的手背,轻轻的,有些痒意。 “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闻锦不着痕迹地将他的手剥落。 苏洵然似无所觉,又攀上她的肩膀,喜笑颜开,“嗯,是咱俩的婚事对不对?你放心,虽然我现在又升了大官了,但是我肯定不会嫌弃你这个黄脸婆的,马上就成婚好不好,对了,还有闻伯父,你放心我肯定想办法,我跟廷尉有些交情的” 他虽是在笑,说话极快,但少年语气里的颤抖还是让闻锦又万分确定一件事,他慌了。 这个少年曾让她头疼,让她牵挂,让她悬心不下,但一年多的磨砺,让他成熟世故了许多,若是以前,他一定想不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闻锦将他的手腕往下按,苏洵然便怔忪着由着她,将双臂都按下去了。 闻锦深呼吸一口,抬起双眸来,语笑嫣然地凝视着他。 “洵然,你回来晚了,我变心了。” 她笑着,将这把蓄谋已久的刀骤然捅入少年的心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6.心痛 苏洵然仿佛一怔, 迷茫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闻锦。 只是还待抬起来搂住她的两臂, 忽然就僵硬得一动不再动了。 “锦儿。” 他无措地掐了掐手指, “你生气了?我回来太晚了,你生气了?我、我真的发誓,以后不会了,以后我装病也不去了” 他要握住闻锦的手, 闻锦怕让他察觉到袖间的红笺,她蹙眉, 故意冷着脸把他的手打落, 咬咬嘴唇, 把早已打了无数腹稿,说出来仍然坑坑巴巴的“真心话”告诉他, “我以为自己喜欢你的, 但后来,还是觉得你只适合当弟弟。” 苏洵然的额头暴出了青筋,他攥着拳头, 道:“我知道外头有些传言,但我不信。锦儿,你说的,不管多久,你等我的!” 闻锦垂眸,缓缓地将嘴唇上扬了一下:“我也不是第一次骗你了。” “洵然, 你爱犯浑, 冲动, 幼稚,小心眼,霸道,蛮不讲理以前觉得挺可爱的,是因为觉得你是弟弟,我什么都愿意让着你,为你着想,但,认识了他以后,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一个可以让我安心依靠的男人。” 他呆住,愣愣地望着闻锦。 好像还陷在一团雾水里头,难以置信。他日夜兼程,灭了几波匪寇,在西疆时,他冲锋陷阵不惧生死,都是为了早些结束战争,回到闻锦的身边。 他后来才知晓,闻锦说得对,不应该有人期盼着战争,那意味着杀戮、死亡,白骨露野,流血漂杵,那意味着无数人命为之牺牲,意味着分别——无论是天各一方,或是天人永隔。 可是这一刻,他突然盼望自己早已成了无定河畔一具尸骨,或许就成了她永恒的春闺梦里人了,不会听到这番话,像刀子似的戳他的心,好像被一箭射了个对穿。 他也被射穿过的,当时那支蛮人的羽箭就牢牢钉在他的右肩胛骨里,他连着奔袭数日,转战大漠深处,夜袭敌营,斩杀过千,但由于长时间奔波,伤口未得处理,最后感染溃脓,是横着被送回营中的。军医大夫都束手无策,说他未必能醒过来,结果萧铎拿着一壶烈酒,饮一口,就喷在他的伤处。 剧痛之下,人反而被刺激得清醒了一瞬,又随着拔箭的剧痛,他几乎要晕厥过去。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但最怕痛。 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里的。 但苏洵然以为,那时弥留之际,其痛都不如闻锦一刀诛心来得狠。 还是弟弟怎么可能还是弟弟? 韩筹、韩筹他是真正的男人?一个摔断腿不敢上前线,一辈子靠着几亩庄稼地活着,可能连闻锦都养不活,还要闻锦接济、照顾的男人。闻锦家里好歹是满门清华,数代忠骨,出过无数栋梁国士,韩筹家里祖上几代都是种田的,他哪里能高攀? 闻锦知道他会如此想,深深吸气,“你知道,我跟韩筹,我们” “不许说了!” 苏洵然心脏一阵一阵地揪紧、发疼。 他怕疼怕得要命,那天晚上取箭的时候,所有主将都在场,箭头被拔出之后,骑都尉唤了一个人的名字无数遍,从生与死之间徘徊挣扎了整整三日,最后是一声轻而细,同闻锦一般温柔的“洵然”,抢回了他。 那姑娘是萧铎从黎阳城里找的口技师傅,边塞多奇人异事,那姑娘最后一声仿得极像。苏洵然从睡梦中醒过来,到处找闻锦,寻觅不着,然后才发蒙似的被人告知,那人只是个口技师傅,苏洵然仰头又倒回了病榻,足足又睡了七日 “锦儿,我疼。”少年脸色惨白,手指头将心脏那处戳了两下,像只受伤的小兽,呜呜咽咽的却不敢发出声音。 闻锦也疼。 她恨自己懦弱无能,恨自己伤害了他。可,她没有回头路了,话已经说了,她没有收回的余地。 她知道,只要她同意,皇帝可以把一切他能调度的势力,都调用起来,帮助她把这事圆过去,从此以后,苏洵然还是长平侯、少将军,最春风得意、令人羡慕的少年郎,闻家还是官名清正、数代肱骨的忠义之家,她还是锦秀阁的老板。 本来一切都是她拥有的,现在却要以失去苏洵然作为代价才能重新获得。 她心里比他还疼 闻锦摇头笑道:“可是,人都是不能贪心的,既然已说了以后不能当你姐姐,我也不想回头再厚颜无耻地求你什么,以后,大家都山长水阔各不相见罢。” 苏洵然几近窒息,震惊地注视闻锦:“你真要同我” “嗯。” 苏洵然不信,“闻锦,我哪里不好了?我、我告诉你,他要还回军中,我一手就能掐死他。” 闻锦咬唇,“那我恨你一辈子。” 她的目光骤然之间不躲不避地迎上来,冷冷地盯着他。 阴沉如乌云蔽日,苏洵然甚至真的看出了一丝愤怒和怨憎。霎时间,万箭穿心。胸膛如被一斧子劈开,胆汁俱迸,嘴里含了大颗黄连。他要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的,硬是被闻锦冷然的眼色逼退了一步。 手心沁出了血。 白氏闻讯而来,闻家出了大事,好容易女儿归来,哭得成个泪人儿似的,白氏母女相偎着哭了许久,闻锦总算是哭累了睡过去了,一大早醒来,又遇上这么个冤家,在后院吵吵嚷嚷的,白氏从婆娑的一树红花后快步走出,苏洵然见是她,用衣袖将眼泪一擦,恭恭敬敬地后退了一丈远,朝白氏躬身作揖。 除了应许婚约那回,他这辈子没对白氏行过如此虔诚的礼,白氏微微惊讶,露出困惑。 苏洵然道:“伯父之事,洵然尽力周旋,即便,”他的语气重了几分,“拼了官位功名,也要还伯父一个清白。请伯母信过洵然。” 若还是昨日之前,白氏听了这话不知多欣慰感动,这么多年疼爱,托付女儿,都值得了。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陛下已经应许了,会着孙丕取证调查此事,绝无错判之能,亦暂且不再对闻伯玉有任何量刑。 闻伯玉一个文官,身子骨禁不起折腾,吃不消牢饭,照大卞廷尉司的规矩,凡押入廷尉衙署地牢之人,亲眷无资格探望,即便病死其内,外人也不能进去,只能由廷尉司的人定案之后,将尸首交还亲者,可以说是无情至极。 闻锦目光怔忪了片刻。 苏洵然躬身又退了几步,他转头便去了。 她的心上人比以前又抽条了,已经不是她可以并肩的高度,背影却还是显得清瘦,竹竿一般,皮肤色泽也暗了几重,突然就想问问他,边塞军中的伙食是不是特别差,吃得人面黄体瘦的,一点平昌勋贵的圆润富态都没有了。 可闻锦又真真正正的感觉到,他长大了。不再是以前一激动就红眼睛,撒娇又撒泼,不依不饶抓着一点不放的苏弟弟,肩膀上多了一份承担和风骨。 他问她哪里不好。 闻锦苦涩地摸着袖中的信,笑了起来。 他,哪里都好啊。 * 苏洵然回苏府之后闪身避入了寝房,除去鞋袜,拉上帘帐,大被蒙过头。 窒息感能逼得人清醒,他想。 闻锦为何会突然喜欢上韩筹? 韩筹有什么好,相貌平平的庄稼汉,一身粗犷肌肉,也就两只酒窝能骗骗人了苏洵然暗恼地将自己脸捏了把,可惜,他爹的一对漂亮小酒窝他没继承来。 论武艺,论谋略,论学识学识便不论了,这几点韩筹哪里及得上他?再说门第、战功、爵位,姓韩的拍马也追不上他。 闻锦能看得上他?闻锦一定眼瘸了。 不不能啊,闻锦还喜欢过自己呢,她不眼瘸。 可,闻锦又说他一直都是弟弟 可去他娘的弟弟吧! 谁对弟弟能主动送吻,还亲了好几回的!亲的还是他的嘴! 苏洵然闷得要窒息了,从被褥中猛钻出一颗脑袋来,扬长了嗓子朝外唤:“来个人!来个姑娘!” 皇帝赏给他两个婢女,苏洵然烦闷了,喊人进来说话。 那两婢女还战战兢兢,以为将军才从战场上回来,得知被戴了绿帽,火气大,正欲找女人发泄,于是两姑娘心如死灰地在外头划了两回合拳,输的那姑娘硬着头皮推门而入,一进门,便发觉长平侯将帘帐都拉下来了,姑娘登时怕得发抖,往外头一望,另外那个早消失得没影儿了。 她便瑟瑟地缩着身子走近几步,苏洵然不耐烦了,“过来!” 姑娘又往那处挪了挪,靠近帘帐之时,苏洵然忽暴起一把扯落了床帏,那姑娘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直呼饶命。 苏洵然冷着脸道:“我要你的命做甚么,你就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原来只是问话,姑娘已汗透重衫,她闻言长长舒了口气。 苏洵然懒得理会她那些小心思,“我问你,韩筹怎么勾搭上闻锦的?” 婢女一愣,“这、奴婢如何知晓?” 苏洵然不耐烦脚往前一踹,差点儿便踹到了姑娘的手背,她吓得花容失色,慌张地跪着往后挪了小步,连声道:“奴婢只是听说,韩筹有个妹妹,被闻锦姑娘收留在了锦秀阁,韩将不,韩什长便借着看望妹妹为由,日日上锦秀阁等闻锦姑娘,两人便是这般光明正大私会的。” 苏洵然脸色更冷,一掌拍在床榻上。 咬牙切齿地想着,姓韩的果然手段高明,利用妹妹接近闻锦。 闻锦心善,面对花招频出,招招戳她软肋的韩筹,哪有不心软的?她这人就这样,一旦心软,次次后退。当初苏洵然就是凭着这点,一步步地得寸进尺,才追到她的。 韩筹那厮显然也深谙此道,不可小觑。他想。 “要是我以后变心了怎么办?” “我再把你的心夺回来!” 那话又不只是说说罢了。 苏洵然坐起来,将双腿盘起,继续盘问:“那姓韩的,他妹妹多大?” “今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 苏洵然呵呵冷笑,“才这么小年纪,便跟着男人出来花言巧语骗人了,她定没少在闻锦跟前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全平昌城谁人不晓得闻锦是我的女人。竟敢背后捅我刀子!” 婢女滞住,这话没法接。 苏洵然越想越觉得气,“亏我当年以为他是个人物,将来或许能成一敌手,呵,他只要不回军中便好,不然我整死他!” 骠骑将军统领三军,捏死区区一个什长,如搓死蚂蚁罢了。他咬牙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7.提拔 睡足的苏洵然, 自晨曦初上时醒来, 推开门, 整座空阒的院落皆是花香,外头有人行色匆匆来通报,他诧异地歪了歪头,“谁?” 昨日过了晌午, 景璨来过一趟,提了两坛老酒。 姓景的如今是情场得意, 被楚秀致宠成了宝, 可酒量上来说, 仍旧是废物点心。一个在青楼喝了这么多年花酒的男人,没想到二两老白干, 能醉得吐一地。苏洵然还得烦人打扫, 让周延将他们公子拖回去了。 景璨还算是有良心的,至少清醒时没在他跟前提他和秀致怎样怎样好了,只是喝醉酒后, 酒碗一摔,俊颜如二月春华似的红,酩酊之间诉苦道:“我那日就拒了她一回,就一回!后来我想啊,她也不让了,真愁人!” 苏洵然差点一脚将景璨踢出去。 幸而从军几年, 容人之量还是练出了一丢。 但苏洵然以为自作自受, 谁让他以前没事也老跑景璨那儿晃悠炫耀, 如今一报还一报,算了。他忍。 门房从外头回话来说:“是郭子启将军。” 郭子启。 苏洵然略一忖度,此人是顾演帐下大将,因放不下家中老小,特请调回来,得到萧铎准允的,另派了凌岳驻守西陲。 苏洵然对顾演的人都没什么好感,一块儿作战时,顾演没少偷摸儿抽空儿给他穿小鞋,背后给他捅刀子,这不是能留后背的袍泽,是趴在颈边的一条毒蛇。苏洵然呵呵一笑,袖摆一挥,“让人进来。” 郭子启便大步疾入,衣袂招摇地便走来了。 平昌城贵族喜宽袍大袖,走路当风,峨冠高耸,如清正端明之君子。即便武将,私底下也作如此装束。 郭子启在外头练得脸色黧黑,看来没少吃苦头,没偷懒,苏洵然的戒备心反而松懈了几分,郭子启便道明来意,“在下不过是个信差罢了。” 苏洵然一怔,“给我的信?” 郭子启道:“正是。先前有封信被送往边陲,因将军伤重不起,我等以为将军熬不住了,一时情急拆开此信,发觉愈发是不能为将军道。如是耽搁了,一直在我手中。如今将军既已知悉,这信,还是给你,郭子启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他从袖间翻出烫红膏封的信笺,上头有细微的金粉撒出几朵梅花纹,苏洵然忽然呼吸一急,从郭子启手中劈手夺来。 是锦儿给他的。 她给他写过信? 他几乎不等郭子启告辞,便抽出里头夹层,只有一张不算大的信纸,也只有一句话: 蒲苇已断,君莫当记。 署名是闻锦,日子,确实也是郭子启说的日子往前推上一个月,那时他性命垂危,闻锦又一纸夺命书递入西陲军营 字迹确实是闻锦的字迹。 小时候他不爱读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是闻锦捉着他的手练的,她的字迹娟秀漂亮,簪花小楷工整干净。闻家满门清华,她不需私塾先生,便可从师闻太师和闻伯玉,字迹如出一辙地透着一股潇然正气。这是旁人临摹,都临摹不来的独一无二。 确认无疑了这是闻锦的字,苏洵然忽然想哭,他抓着的信纸的手狠狠地打着颤,郭子启见了,生了退意,出声告辞,苏洵然拦也没拦,任由他去了。 他眨了眨眼睛,仰头望天。 两名婢女都站得远远地,望着回廊下眼眶猩红如滴血的将军,抓着那信几欲发狂地溢出哽咽时,终是于心不忍了,俩人都没敢出声,直至将军从腰间摘下匕首,明亮的刀锋就着手往上一扬,就要怔怔然一刀扎入心脏时,婢女吓了一跳,忙奔下台阶,抢住苏洵然的手。 将军的手臂好像脱力,被两个姑娘一把就制住了,他听到匕首落地的声音时,愣愣地回过神来,嘲弄地撇嘴:“你们以为我要自杀?” 婢女皆愣,面面相觑一眼,将军方才就要手起刀落了,还是扎的心脏,那不是自杀是什么? 苏洵然笑了笑,把心窝那地方一指,“就、里边很疼,我在外头划几刀,说不准能转移?我试试,你们不用担忧,我没心没肺地活到这么大,不是轻易自杀的人。” 他一手推开一个婢女,还真拉开了衣襟,春衫轻薄,一扯便露出了胸膛,婢女害羞不敢看,苏洵然自己往自己胸口看了一眼。去年离开平昌城时,他的肌肤算是完整干净的,今年,已大大小小爬满了狰狞的“勋章”,心脏那块好几处刀剑伤口,如不是有护心镜在,就他那横扫西漠不要命的打法,早死了百次千次了。 苏洵然笑着,拉上了衣襟。 “算了,没地儿下手。” 两婢女便放下遮眼的手,幽幽地松了口气。 苏洵然叹道:“我换个方式,这有面墙是不是?戏文里说,撞上去,能失忆。” 婢女傻了,顺着苏洵然手指的方向看去,环堵萧然,都是厚重的青墙,硬邦邦撞上去,别说失忆,不准连人都失了。“将军,您这——” 苏洵然摩拳擦掌起来,蔑视着婢女道:“你们拉不住我的,我要来真的了。” * 骠骑将军到最后也没撞成。 陛下突然降下圣旨宣他上朝去了。 苏洵然打马到了宫墙外,下马时,正好碰见那没安好心的萧铎,对方一身严整的朝服,红幅玄边,间杂鸦青,紫绶带,高云冠,瞅了一眼,人模人样的,苏洵然则一身常服。也不是无人催他换裳,他懒得换,潇洒地骑马过宫门,直至入未央宫主殿时,才翻身下马。 这是陛下钦赐的荣耀,谁也没有的,武将一个个羡慕嫉妒红了眼,但不敢质疑,人家是实打实靠军功起家,现在他们早已不称苏洵然为长平侯,哪个若不心悦诚服地喊一声“将军”,那便是要吃军棍的。 苏洵然与萧铎挨着走,萧铎将上回诓他间道回平昌之事,道了几回歉。 苏洵然听着直脸黑,萧铎这厮确实好心办坏事,要不是他抄小路回了平昌,说不准不会让闻锦落入贼窝,还让韩筹捡了个大便宜! 虽然闻锦早在那之前就变心了。 他快了几步。 萧铎从后头追上来,“苏将军脸色郁郁,待会儿是要甩给陛下看?” 苏洵然道:“我就要甩给他看了,我闻伯父平白被扣押这么许久,始终不放人,廷尉孙丕绝不是酒囊饭袋,要说不是他授意的,鬼才信!” 萧铎差点没一手掌捂住苏洵然的嘴巴,阴沉着脸教训小辈:“这话你也说得?” 苏洵然两臂一甩背到身后,“呵呵,有什么说不得,陛下做得不对,你们硬说他对,他以后就次次错。我还不是一样被人从小打到大,才知道几分是非”他忽然滞住,笑了笑,“算了,等会儿我出来教训陛下,你别说话,省得他把火撒在你头上。这事儿我一人担就够了。” 说罢苏洵然忽然快走几步,跃上汉白玉台阶朝鎏金漆檐的金殿里去了。 萧铎望着少年的背影,觉得他状态有几分不同——仿佛上赶着去找不痛快似的,仿佛唯恐陛下不拿他治罪,唯恐自己还能两手两脚地从未央宫竖着出来。 结果嬴涯愣是没让骠骑将军把不痛快发泄出来,孙丕定案,即日释放闻伯玉。 此案,是因为闻家昔日一个家仆指证闻伯玉受贿贪赃而起,当日嬴涯一听便知晓破绽百出,那家仆不是他授意的,只不过恰好出现这么个人,嬴涯顺道拿来做了文章,故意不查清楚,便直接让廷尉上闻家扣押了闻伯玉。 孙丕几乎只用了不到十日,便查清了案件始末,那家仆是受赵毅之父赵邺所指使。赵毅在流放途中,不慎受伤断腿,赵邺心疼爱子,因苏洵然不在平昌故而迁怒闻家,指使下人收买闻家家仆,做了伪证。 孙丕揪出源头,祸起于赵氏,嬴涯便押着手没动,赵氏还不可撼动,尤其在嬴涯只准备将军权全交给苏洵然,而暂且未实行之时,他没有打草惊蛇,反继续让闻伯玉在牢里蹲着,一来威胁闻锦,二来,也是让赵氏放松警惕。 如今不需要了。 因为陛下已当朝降下圣旨,即日起,由苏洵然一人监管三军,萧铎晋为大司马。 诸人长抽了一口气,虽说苏洵然居功至伟,这点没人敢怀疑,但,陛下一赏再赏,如今连军权都交给他,确实爱重得过分了。 苏洵然也是脑袋发懵,不知不觉,他一跃过几人,窜到萧铎上头去了。 他的军功是不小,可若没有萧铎坐镇帅帐,调兵遣将,严守后方,这仗无论苏洵然如何奇袭突围,都僵持不下。 散朝后,百官退去,苏洵然头重脚轻地踩上汉白玉阶,险些一头栽落,萧铎将他搀扶了一把,笑道:“这是怎么了?也没见将军以往这般觳觫,嗯?陛下给的恩赏太高?” 不过萧铎还是庆幸的,今日闻伯玉得以释放,没让苏洵然当朝指责陛下,否则,萧铎都不敢想那场景,天子之威伏尸百万,不是黄儿小口戏言得的。 苏洵然把萧铎搭在他胳膊上的手臂挡开,忽然皱起了眉,“我试试。” 试什么? “萧铎。” 萧铎愣了愣,这毛孩喊自己啥? 苏洵然又沉声道:“萧铎!” “有!” 军衔不如人,萧铎立即应声,声调昂然,一边儿的文官搁在原地看笑话,萧铎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臭崽子,他算是看出来了,今日苏洵然全身不对劲,目的就是为了到处惹人嫌。 苏洵然笑起来,摸了摸鼻子:“不错不错,真乖真乖。” 如果不是顾及苏行之那点面子,萧铎都怕控制不住自己,要暴跳如雷地揍人了。 隔日,苏洵然便搬出了苏府,下榻军营,这是打算不回去了。 只是将士们惊奇地发觉,将军额头上忽然多了老大一个新鲜的青紫的大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8.吃醋 苏将军头顶上那个包在军营里很快传开了, 议论纷纷。 众人云, 苏洵然战功赫赫, 打得西绥王廷闻风丧胆,不敢见“苏”字,还有何人,能拿住他, 揍他一头大包? 苏洵然不以为意,把心窝里的火一股脑倒在练兵上, 新官上任三把火, 烧得人两鬓秃, 每日除了加罚,就是加罚。一点小事, 骠骑将军也要罚, 虽则大部分都是跟着苏洵然打过硬仗的,但也没这么罚的! 军营里怨声载道,道路以目的, 苏洵然没放在心坎上,真正教他放在心坎上的只一件——韩筹回来了。 呵呵。 苏将军把他的拳头在掌心抵了抵,没事便让韩筹去跑圈,从此后别人轻松了,苏洵然专盯着韩筹一个人,加罚, 操练, 跑圈! 韩筹是个老实人, 肚里没苏洵然那些计较,他功课落下一大截,当年一同在细柳营同帐而眠的兄弟如今不少已功成名就,他还是个不入流的庄稼汉,面对苏洵然对他的苦练,他没二话。只不过韩筹腿伤才好,被苏洵然整治了两日,便吃不消了,他虽没吭声,苏洵然也瞧了出来,让他到一旁坐会儿。 结果韩筹一坐下来,背过身的骠骑将军把自己抽了一耳刮。 暗骂妇人之仁,成不得大事。 “将军,到时辰歇息了。” 来人是晋炀。 在战场上晋炀是苏洵然出生入死的兄弟,患难与共过,苏洵然对晋炀这个板正而清秀的青年,倒有几分欣赏,他拂了拂手,往沙漏看了一眼,确实到时辰了,于是敛唇道:“你让他们休息去好了,我喝口酒。” 晋炀没说什么,应了声去了。 苏洵然从帐外的木桌上取了一袋酒,往脸上灌。 大口大口地,喉结咕咚上下滚动,一大袋酒便空了。 将士们都看呆了素闻苏将军酒量惊人,可亲眼所见,还是令人肃然起敬。会喝酒的男人,就是让他们钦佩啊。 这个点外人是可以入营探亲的,闻锦拎着食盒,目光凝然不动。一直到苏洵然将那袋酒喝完了,腹中叽咕几声响动,他揉揉肚子,笑着朝这边看来,正好撞上闻锦的目光,忽然一滞。 闻锦拎着食盒,收回了目光,朝韩筹走去。 那一瞬间,少年的眼眸犹如寒冰冷雪,他呵一声笑,坐到了一旁,冷静地看着。 韩筹腿伤好了,只是还不能太过操劳,休息太久,突然被苏洵然这么整治吃不消是正常的,闻锦来时也不晓得苏洵然对韩筹做了什么,她有点歉然,没给韩筹送点药,韩筹笑了笑,道:“妹子,别多心,将军是为了训练我。” 闻锦点点头,将食盒的盖儿揭开了。 刹那间,无数个好奇的脑袋都被浓郁香味吸引了过去。 苏洵然冷冷地看着,一个个地都巴不得闻锦喂他们几口的馋样,又丑又讨厌!谁看了,再看!等下我整不死你这帮色胚! 他把酒袋信手扔了,又抓了另一个,忿忿然揪开盖儿仰头就往喉咙里灌。这一袋是水,但苏洵然竟喝出了酒的滋味,胃里如火一般滚烫烧灼。 韩筹拿了一块点心,朝背对着苏洵然的闻锦小声道:“将军又喝了一袋酒了。这么喝下去不行。” 声音未落,手心里忽然多了一只瓷瓶,冰冰凉凉的,韩筹知晓,便将东西飞快地收回了袖中,闻锦的嗓音又清软又慢,似水流一般滚过:“这个,劳烦韩大哥给他,你给他或许不收,你再托别人送他吧。” “哎。”韩筹答应得爽快。 只是很快,他又愁眉不展道:“妹子,你既这么放不下心,为何要把这事做得这么绝?闻大人已经出狱了” 闻锦低着脸颊,苦笑了两声。 苏洵然不知道,韩筹也不知道。当时,她收拾行李,是真的打算去找苏洵然的,但路上便落入了贼窝,那几个歹徒欲羞辱她,是韩筹出手替她解围,但也因此,两人一同落入了贼窝,其后,陛下的巡防营在乾州城外发现了衣衫不整的闻锦与韩筹。 这事本来便已说不清楚,只要皇帝想,风言风语可以传得到处都是。 闻锦更是意识到,所谓的山贼窝,也是个局。抓她的,放她的,其实一拨,都是陛下的人,他只要一只手,一道命令,就能闻锦明白,她逃不脱他掌心,整个闻家也是一样。回平昌路上,又得知父亲在牢狱里受尽煎熬,遍体鳞伤,身为人女,闻锦不能不孝 闻锦咬住了嘴唇,“你别再问了。” 她比谁都难受,得知苏洵然又自己撞上墙,把头弄出这么大一块包,她忍不住想来看看,带了药膏——从小到大,那些跌打损伤的药膏都是她备的,苏洵然似乎从来不会关心自己。 她又朝韩筹歉然一笑,“我知道让韩大哥跟我做这个戏受了委屈,这些东西,算是聊表歉意,我改日再来。” 韩筹又瞟了眼苏洵然,被对方漆黑冷漠、如一团冷风暴的眼眸瞅得心慌。 心道,妹子你可别再来了,你来一回我得被将军凌迟一回。 不过韩筹又万分明白,闻锦来也还是为了看苏洵然,又不好剥夺她最后这点念想,作为男人,和她信得过的大哥,那就顶着吧,他点点头,“好,妹子你手艺真不错,以前常给将军做饭?” 闻锦想到什么,笑了,“他嘴巴挑,我若不说是我做的,他一口都咽不下。” 闻锦嘴里的将军,就像一个不涉世事的小孩子。韩筹心想。 想着想着,忘了苏洵然那凌厉的目光,呆呆地就把手里的点心送到了嘴里,苏洵然的眼睛瞬间滚圆——呵,你还敢吃! 将军周身如结着戾气,旁人不敢惹,都避祸似的退得远远的。 忽然,他身边响起一道清澈的笑音:“自回来后,还未曾见过苏兄,我也来探望探望。” 苏洵然扬起眸子,映着日光,目光不善地瞅了眼,原来是陈馥,许久不见,她还是男儿装束,拇指上扣着一只玉扳指,手里也拎着一袋栗子酥,浓郁的栗子香飘入鼻孔,令人口角流涎,苏洵然只是一看,别过了眼。 交情不深,无话可说。 陈馥自来熟地挨着他坐下,苏洵然没躲,她巧笑嫣然地朝闻锦与韩筹望去,“将军以前断然不能容忍这事的,今儿是怎么了?” 察觉到周围人目光的涌动,闻锦也回头来,正与色灿如花的陈馥撞着,见她小鸟依人地傍着苏洵然,不舒服地蹙了眉。以往苏洵然会躲,就算不知道陈馥是女儿身,也不会让人挨他这么近。 他变了。闻锦咬咬唇。 苏洵然只是懒得动,眼皮一掀,撑着额头靠住了桌,“有事?” 他口吻冷然。 陈馥笑不露齿,但声音莫名尖刻,“闻锦这般待你,不如你以牙还牙,试试她?” 要是以前,苏洵然还真要虚心求教一下,怎么试? 他歪着头,也笑了一声,不辨喜怒地勾唇道:“那我该将计就计,抱住你,亲吻你,试试看闻锦会否吃醋?”这话让陈馥怔住了一瞬,苏洵然将那袋栗子酥取回来,松开,栗子酥在没任何肢体接触时,便落回了陈馥手中,他懒懒地摸了摸鼻子,“算了,这种滥招闻锦不吃,而且过于下作。” 陈馥忽然脸色发白。 苏洵然挥了挥手,“你不适合来军营。” 陈馥看了眼闻锦,不平地道:“为何?” 苏洵然笑道:“这里的女人大多是来探亲的,你又没亲,我么?非亲非故的,还是算了。在平昌城,真正与我算得上有交情的,只有景璨一人。别老没事套近乎的,女人,天生该离我一尺外,你越界了。” 从苏洵然得知陈馥是女人之后,这之间的一点微末平衡就破坏了,他不可能再接受陈馥对他的示好,借着兄弟名义,跟他有肢体上的碰触。就是忽然觉得,浑身不适。 陈馥的脸色愈发难堪,她缓缓地,将呼吸平复下来,接过手里的栗子酥,笑着朝苏洵然道:“苏兄,有没有对你说过,你真的很不解风情。” 苏洵然不回话。 陈馥忽然往前一冲,她与苏洵然只在咫尺之间,乍然俯冲下来,苏洵然才回眸察觉异样,陈馥的嘴唇忽然堵在他的右脸,刹那之间已经让人占了便宜,苏洵然大怒,伸手将陈馥推开,她却笑了笑,转身便冲出了营地,溜得比兔子还快 苏洵然揉了揉被占便宜的脸,恼火地想,我要找人把这死女人打一顿! 他揉着脸颊又遇上闻锦怔然的目光,心上的弦绷得发紧,而闻锦只是轻飘飘地收回了目光,与韩筹说了几句话,便起身沉默地走了。 她也没再回眸,脚步轻快。 陈馥,当然不可能在苏洵然心里有什么地位,闻锦心想。她没资格生气了,这点闻锦也清楚。可她骗不过自己的心,还是会吃醋的。 一股酸味在舌尖蔓延 苏洵然想找个人发泄,于是便一眼看中了韩筹,趁闻锦走了,他冷着脸走上前去,众人见将军虎着张脸过来的,吓得作鸟兽散,唯独韩筹愣愣地举着一块糕点,又怔忡着放下,心里闹得七上八下的。 其实韩筹懂,闻锦看中苏洵然什么了,大约就是他的单纯,赤子之心。但有时候,这种单纯是很害人的。韩筹嘴里发苦。 苏洵然长臂一卷,将韩筹的那盒点心拎着起来,冷着脸严肃道:“军营里,不可有外食。” 诸人一愣。 这可是所有人的福利,于是一个胆大的裨将提醒道:“将军,好像,没这条规矩” 苏洵然暴躁地沉声道:“是么,从今日起,这就是规矩!凡我将士,都老老实实在军营里吃饭,不许吃外面来的不三不四的东西!” 说罢,以权谋私的骠骑将军拎着食盒便往回走了,他们傻着眼,尤其韩筹,都一眨不眨地瞅着将军将食盒拎着掀开帐帘而入。至于里头,是什么光景便不得而知了。 苏洵然取出一块还微微发烫的糕点,恰巧也是栗子酥,看了好几眼,本想一口送到嘴里,但又一想,这竟不是给自己做的,他难受,别扭地阖上盖,拗过了头。 没过多时,又回眸瞅了眼,爪子伸过来 然后又被另一只爪子打掉。 周而复始地纠结了半个时辰,晋炀忽然走了进来,苏洵然这回没好气了,“又是为什么?” 晋炀将一只小瓷瓶搁在他案上,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个谎:“将军额头上的伤要擦点药,萧将军给准备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9.辞官 闻伯玉出狱之后, 因伤重, 又在病榻上缠绵了月余。 这月余来, 闻锦去军中见过韩筹三次。 第一次去时,苏洵然额头上的包还在。她问了韩筹,韩筹表示无辜,“我确实让晋炀拿给将军了, 但,他不肯用。” 苏洵然仍然在不远处, 喝着呛人的烈酒, 阴沉地望着俩人说话。 完事之后, 骠骑将军依旧走过来,拎走了闻锦准备给韩筹的食盒。韩筹私下里已同闻锦说过, 上回那糕点让将军拿走了, 于是这次来时,闻锦特地在食盒夹层了放了苏洵然爱吃的枇杷露。这是闻锦独创的糕点,制作工艺繁琐, 在平昌绝无分号。 苏洵然见到满满堆了一盒的枇杷露,满腔妒忌如火如荼——原来姓韩的已经让你上心如此。 他悲哀地将食盒里的东西偷吃完了。 可耻地,又贪恋着其中滋味。明明不是给他的。 第二次,闻锦去军营探望时,苏洵然喝得酩酊大醉,便没有出营帐, 韩筹走近去试探一二, 发觉他真醉了, 闻锦后脚才走进去,她咬咬嘴唇,将他滑落在地的被子拉上来,掖好。 韩筹走了,“我在外头放风,有事喊你。” 帐内静寂悄然,几乎没有风声,转眼已是四月花繁,平昌城外鹅黄嫩绿的光景,煞是迷人好看,那些年他在平昌的时候,是最飞扬跋扈,跳脱活泼的,像初飞的雏鹰。 到了这个时节,苏洵然便爱来烦他,偶尔去闻家,偶尔去锦秀阁,约她出门踏青,可惜那时闻锦自恃姐姐身份,不肯与他同流合污,对他这总也沉不下来的性子动辄搬出纲常教条来指责。 现在想想,她真是辜负太多,原来这个看起来蒙昧、呆憨、一根筋的少年,一直比她明白他们之间应该能萌生怎样的感情,他从来就不走偏。 闻锦的唇都磨出了血痕。 他额角上的包消肿了,只剩下浅浅的晕着的一团青色,但少年面部线条日渐锋利冷峻,不睁开眸子时已有股凛冽肃杀之沉寂,唇色浅淡,他生得应像是她娘,苏夫人当年便是出了名的冷美人,不苟言笑,不说话时直盯着人时,能让人心慌意乱。苏洵然也是这么一副面相,闻锦自幼便觉得极为好看了,如今愈发得奇秀俊美,阳刚之气外露。 她便压着少年的被角,微微欠身,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了下。 洵然。我放不下你。你可知 闻锦将脸埋入双掌间,可挡不住那股湿意,泪水汹涌地从指缝见溢出,她没法,怕惊动了苏洵然,便起身疾步朝外走去。 苏洵然宿醉酒醒,揉了揉发胀的头,手腕上擦到淡淡的唇脂印儿,他皱眉瞅了眼,信手在身上擦了。 第三次来时,闻锦还是只给韩筹做了点心,夹层里放着苏洵然爱吃的,韩筹以为此举甚为别扭,不敢自己用,当着闻锦的面儿将食盒一并拎到了苏洵然面前,“将军,您还是直接拿去吧。” 他语调异常诚恳,但苏洵然便觉着这是挑衅,环顾四周,见好事儿的都盯着他,仿佛在看着,只要将军当着他们的面儿收下这食盒,那么他们以后也可以随便吃外边的美食了。 苏洵然作为三军之首,那便是表率,要以身作则,他冷笑着将食盒扔了。 闻锦心里一动,怔愣着望向苏洵然,目光凝在他脸上,苏洵然起身将韩筹一把推开,声音朗朗:“说了不许吃外头不三不四的东西,本将军是朝令夕改的人?呵呵,再有犯者,自己来领棍子!” 众将士怵不敢言。 闻锦悲伤地将脸颊垂了下来。 他以前从不这么待她,只要是她做的,即便掉地上沾了灰,那少年也笑嘻嘻地当着她的面儿拾起来,胡乱往身上一擦,就那么送入嘴里了,还一个劲夸赞她手艺好。 闻锦的手艺大半随母,只有几样点心,几样小菜做得尚算能入口,苏洵然嘴巴挑,是个吃遍平昌各大酒楼的纨绔,如何能比不出高下来?他就单单是为了讨她欢心罢了。 闻锦眼眶泛红,狼狈地跌跌撞撞出了军营,再没来过。 * 月余过去,闻伯玉的伤养好了,渐渐地能下地走动,但依旧没上朝。 闻锦在西苑临风望着夕阳,轩窗镀上了一层绯花的艳影,一层云霞的绮丽,渐渐地,西天褪去晚照,炊烟与清风一同爬上树梢,瓦檐上传来一声慵懒而惬意的猫叫 珠鬟来替闻锦递了件外衣,天已转暖,闻锦没接,珠鬟传了口信儿,说是她爹让她过去书房一趟。 闻锦不解,但也跟着去了。 珠鬟便候在外头,闻锦跨过书房门槛,里头的窗都大开着,闻伯玉正对着夕阳书写,当她入门时,闻伯玉忽然停了手,将笔搁在案头,便把那文书拿了来。 闻锦疑惑地走近,转到闻伯玉身旁,“爹在写什么?” 她见闻伯玉已经将文书拿了起来,闻锦只瞧了一眼,忽然错愕道:“您要辞官?” 闻伯玉和蔼地露出笑容,将闻锦的肩拍了拍,“锦儿,爹早有这想法了,其实不突然。” 闻锦不信,执着地问父亲要说法。 闻伯玉才从伤病之中痊愈,脸上挂着两团苍白,眼窝也凹陷下去了,一场大病几乎夺去了父亲半数的精气神,闻锦单是看着,也不忍心父亲继续为国操劳,那皇帝猜忌虐待他,闻锦心里有结,也不想父亲继续做这个御史大夫。但她仍是不解,因为他知晓父亲是何等样人,不会为此事便忌恨皇帝,便想着辞官不做了。 闻伯玉怅然地望向窗外,往事几乎在眼底融化开来。 “帝王猜忌本来寻常,当年,苏贤弟在世时,因府中家将部曲,因功高震主,何尝没受到皇帝猜疑?父亲这点儿官位,扔了便扔了罢,也没甚可惜。在廷尉衙署那段时日,虽受了些创伤,可为父也在想,想皇上的心思。” 他转过头来,朝闻锦脸色微沉,郑重道:“锦儿还记得当年秋祭前为父同你谈过的话么?” 太过久远的事,闻锦费了些心思思索。 闻伯玉便道:“皇上将洵然放在营中两年不闻不问,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因着他名声在外,舍弃了长平侯一脉,二是陛下想着将来对他委以重任,苏洵然是能被扶持为孤臣,独立于党派之外的能臣。” 闻锦倏地抬起头。 闻伯玉朝她苦涩一笑,“所以,当年咱们都以为是前者,可陛下心思难测,往往出人意表。锦儿你再看,是前者还是后者?” 闻锦怔忡不语,指甲掐入了肉里浑然不觉得疼。 她看问题的眼光自然不如闻伯玉长远且毒辣,父亲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蹲着时,想必,将能想清楚的,都想了。 闻伯玉道:“洵然是个聪明孩子,他或许已有所觉察。” 闻锦怔忡着问道:“真的?” 闻伯玉所言骇人听闻,可闻锦信任自己的父亲。闻伯玉颓然苦笑,点头,“那孩子极为孝顺,我与你母亲,你祖母,有病痛在身,他岂会不来探望的?这一个月以来,他可曾上门过一回?他也看出来了,陛下在拿闻家开刀,目的就是为了斩除与苏洵然有一切牵连的朝中势力。这时,他与闻家走动越近,你父亲越危险。” 一阵风拂过窗棂,卷起一波绯花落于宣纸上,墨渍未涸,随着风花滚出一笔笔凌乱的痕迹。 闻锦拾起一朵红雪海棠,掌心一时淋满了绯红的花汁。 她紧紧地扣着齿关,“我、我明白了。” 闻伯玉道:“为父亦早已不想滞留官场,今日辞官之后,陛下若准允,我便带着你母亲搬出闻府,到城郊去住,祖母老迈,待为父再去问过她心意。” 他又在闻锦的肩上拍了下,这是他唯一的闺女,闻伯玉疼爱不及,“这也是为父唯一能为你做的,待我辞去官职之后,我们家便是一府庶民了,多年在御史台为官,为父并未结交朋党,这点陛下是清楚的,他或许能放下警惕。锦儿,你便可以与洵然在一处了。” 原来,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 闻锦忽然泪雨滂沱,直摇头,“女儿不孝,不敢让父亲委屈” 闻伯玉笑道:“哪里会委屈?你父亲也算是看透官场险恶了,闻家满门清华不假,可到了为父这一辈儿,膝下仅有一女,你又不能做官,迟早,也是要发于黎庶,归于躬耕。吾常听人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锦儿,闻家已经够了。” 当日,闻伯玉的这封辞官书便被送到了嬴涯案头边,朱培清特地交代了这封奏折与旁的的不同之处,嬴涯听罢,喜怒不辨地笑了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0.作死 辞官奏折递上去两日, 陛下并无回音。 虽然嬴涯日理万机, 但却也是事必躬亲大行细谨的一个人, 不会遗漏奏折不批的,何况是辞官的折子。闻伯玉暂未多想,隔了两日,又递了一折子上去。 嬴涯终于竖起了眉头, “这闻伯玉,是当真要离朝而去啊。” 威胁闻锦这事, 皇帝知道自己办得不地道, 倘若他一早关注到苏洵然与闻锦这事, 掐坏在萌芽之时,不会有今日, 只因当年苏洵然年岁还小, 嬴涯也尚不清楚这是否不过是一盘废棋,竟也未曾留意。 朱培清搁外头听着,帝王这一声叹, 发得怪不合时宜的,这会子皇后方从宫外回来,朱培清算了算时辰,便通禀了一声。 听到信,嬴涯便不想了。他近来对皇后是愈发喜爱留恋,过往十年也没觉着苏后是个尤物, 如今是真真体味到夫妻相偎那些妙处, 其中情趣妙不可言, 以至于皇帝一想到与皇后耳鬓厮磨,便似个毛头小子般亢奋不已,下腹火热。 帝王当即扔下一干事,去寻皇后温存了。 只没过两日,又一封辞官书递来,仍是闻伯玉的。 嬴涯终于是不满了,“姓闻的看来真是要挂冠求去了,呵呵,朕偏不如他的意!” 于是御笔批注:卿未逾不惑之年,然心已迟暮耶? 闻伯玉等着消息,等了连着十日,只得来帝王如此批复,那便是不同意了,闻锦来时,见父亲沉默地坐在书房内哑然不语,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闻伯玉长叹,无奈地对女儿道:“陛下是当真狠心,不愿我心意得偿,也不愿洵然得偿。” 闻锦黯然地扶着门框,说不上劝慰父亲的话,也说不上,要舍了苏洵然的话。 剜一次心够了,闻锦不是玄铁铸的身,也没火炼的心,她只是个平凡的姑娘家罢了。她以前不羡慕人家两情相悦,以为他们是痴男怨女,而当自己终于也深陷其中,才明白个中不易。这婚事二字,任是门当户对,也未必能成,何况士庶偏见相隔的有情人?她竟然已经算是幸运。 * 骠骑将军近来很跳。 时不时便闹出些动静来让皇帝陛下知晓了,他头疼脑热的,大笔一挥,让苏洵然从军营里麻溜儿收拾东西滚回家中去。 苏洵然应得乖巧,到营中将包袱行李一收,也不叫人送,一匹马拉一头骡子,便驮回了苏府。 五月入夏,天气渐渐炎热,苏蓝泡了点清心茶,苏洵然喝得倒很是爽口,“苏蓝,你以后常给我泡这个,我爱喝。” 苏蓝应了话,让人去多购置些茶叶。 其实苏洵然比皇帝还犯头疼,他近来终日郁郁,心上不爽利,心上不爽了,便容易找点儿麻烦岔子,比如揍人,比如自虐。他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已经好了,是时候挂点新鲜彩了,他想。 于是从前院到后院,逛了一遭,发现无趣,又想到廷尉那一堆有趣的刑具,便打马来,问孙丕找点“乐子”,孙丕一个板正庄严的大臣,一问将军来意,却也是震悚,“将军,这可如何使得?” “没事没事。”苏洵然挥手道,“我是瞧你家的心形烙铁好看,不然我自己家里火钳子烫上去也一样,关键就不好看,你拿来,烧红了拿过来。” 孙丕拗不过苏洵然,这烙铁说白了,也就普通刑具,普通人家里愿意仿制,也是有的,那铁拿上来时,正冒着一丝火,慢慢地熄灭了,只还能看出来,约莫是极烫人的,苏洵然也不说二话,爷们地把衣衫拉开,“就烫这儿。” 说罢往自己心口一指。 “这” 诸人面面相觑,拿不准主意。 苏洵然嗤笑一声,“放心,来前我给陛下递了个口信儿,他会知道的,与你们无关。你们不动手,那我自己来。” 在拳脚上谁也奈何不了苏洵然,被他一把抓住烙铁钳子,就往胸口摁了上去。 那滚烫炙烤的铁才贴上去,便刺一声冒起白烟儿来,那肉仿佛都被烤熟了,苏洵然疼得额角汗珠如豆,抓着铁钳子的手剧烈地颤抖,旁观者都于心不忍,要搭把手,苏洵然烫好了,一把将铁钳子扔地上,吭哧一声,他咬牙拉上衣衫。 孙丕放心不下,“将军,还是找个大夫” “不用。”苏洵然又往衣裳里瞅了眼,哈哈一笑,“挺好看的,比原来的刀伤漂亮不少,我回头刻俩字,就更好了。” 孙丕愣住,苏洵然往外头走去,没出阴森森的牢室,回头朝孙丕笑了声:“还不够烫,不然我能疼晕过去你信不信?” 孙丕莫名其妙地梗住了。 皇帝很快也知晓了这事,跳了这么久的苏洵然让他实在忍无可忍! 这当此时,西绥递来降书,要求将西绥版图纳入大卞,这算是万千烦郁之中唯一一件令皇帝真正开怀大喜的! 设立都护府这事皇帝老早就想干了,甚至设立各级郡县,每年往朝廷缴纳多少岁贡,礼乐制度,皇帝都早已拟好,只待西绥降书上这关键的一笔。 到底是让苏洵然他们挣来了! 但由谁出任都护,嬴涯还在考量,本来苏洵然当之无愧,但如今赵氏未平,他又跳!苏洵然是摆明了在给他甩脸子,皇帝若连这点都看不出,那真是枉为帝王了。 苏洵然在房里待了许久,寝房门一直紧闭,只听见里头传来哼哧地长抽气之声,隐忍到极致,那痛想必是非同寻常的,俩婢女都害怕得不敢靠近,苏蓝煮得清心茶,才端到苏洵然门外,便见他倏地拉开门。 少年清冷俊俏的脸白得几乎不见血色,回平昌几个月,皮肤比原先白了不少,愈发显得病态,除了眼底红丝,竟无人色,额头上铺了一层汗,粘在浓密的眉睫上,他看了眼苏蓝手里的茶,端过来一饮而尽,“行了,我今晚不吃了,不用备我那份。” 苏蓝怔怔望着苏洵然。 他半边身体藏在门内,依稀能辨认,他身上只合了一件单衣,微微露出伤痕纵横交错的胸膛,偏右侧近心处一块泛红的肉质糜烂的新疤! 苏蓝震惊之下,直欲跌出去! 苏洵然一把搭住老者胳膊,眼神沉沉地凝视着他道:“苏蓝,我就只有你了。” 他不惯说这话,但还是道:“六岁那年,父母双亡,我便曾这么想过,倘若不是闻锦如今依旧没有她,我身边一直在的,只有你,所以我信你。” 苏蓝不知怎的,手臂慌乱地颤了一下。 苏洵然身量高,越过老人的头朝他身后目光扫过,两名婢女在滴水的房檐下摘花闻香,姿态翩跹轻快,如蛱蝶一般,妙龄美好的姑娘,像一缕春色,只是春色常是留不住的。苏洵然抿了抿嘴唇,“苏蓝,你去我库房里翻点钱出来,给她们,让她们离开苏府。” “公子你这是” 他动动唇,“无福消受。”说罢将茶盏扔在苏蓝捧着的红木托盘上,嗓音又沉了,透着一种低哑:“去罢。” 一阵梅雨洗过,好容易消停了半日,景璨传周延过来递了张纸条,请他出门踏青。 * 苏洵然没想到,本以为就是狐朋狗友的一场聚会,竟会约在海上瀛洲,他早该想到的,还是他们四人。 闻锦与楚秀致同坐马车而来的,楚秀致先下车,末了才将闻锦牵下来,苏洵然铺好毯子,坐在上边吃果子,景璨皱眉损了一句:“犯什么懒,过来烤肉。” 西绥败仗以后,送了不少瓜果种子过来,有不少是苏洵然吃过而平昌人还没见识过的,不过嫁接花木需要的功夫太久,都还未成熟,苏洵然挑了一只还算合口的野果,塞在嘴里,起身去串肉。 闻锦跟在楚秀致身后,亦步亦趋,终于微微垂着眼眸,露出涩然的苦笑,“早知秀致姐你算计我,我便不来了。” 楚秀致从身后推她一把,“我是见你相思病入骨,找个由头让你见他罢了,不说什么话,能看着也愉快些是不是?” 闻锦没法反驳,被楚秀致推到苏洵然身旁,还是包饺子。 那天他们四人,就属苏洵然和闻锦最好,甜甜蜜蜜的,那时还没确认心意,可俩人之间暗流涌动,旁人不瞎也能看出来了。 今时不同以往,即便站在一处,也像两个陌生人一般。 苏洵然串肉的手法老道而熟练,不耽误说话,“你们没拉着韩筹过来?是了,他还在巡防呢,我让他每天围着平昌城跑,休沐也没有。” 闻锦心里发颤,又疼得眉头一皱。 场面氛围极其凝滞,肉串好了,苏洵然拿了一叠给景璨,景璨说不够,“你再弄点儿过来。” 他便又走回来,继续串肉。 苏洵然的手指头上有伤,像刀切的痕迹,伤口极深,而且应该是新弄的。他几乎从来不会给自己上药,也不晓得这世上会有人牵挂他,担心他,闻锦鬼使神差地,喃喃一般地道:“我马车上有药。” 苏洵然手指一顿,五指摊在闻锦眼前,修长漂亮,清瘦有力,指甲盖上晕着一团红,闻锦这才看到,当年这只漂亮得让她忍不住荼毒,往上添指甲花油的手指,无名指的指甲已经缺了一块儿。 苏洵然漫不经意地收回手,“有一次,我率军遇上西绥主力,歼敌三千,被他们一个先锋官挑去了一只指甲盖。” 闻锦突然长抽了一口气,忘了呼出。 十指连心,那有多疼?他一贯是最怕疼的,以往些许小伤上药时都能疼晕过去。 苏洵然朝闻锦扭头,几乎正好对上她笔直的,怔愣的,甚至心疼的目光,竟有种报复的快感,“疼多了,就不怕疼了,疼得没知觉了,就会忘记还在疼。” 一报还一报,闻锦也仿佛中了一刀,眼眶立即红了。 气氛实在不对,楚秀致将闻锦的手握住,让她到一旁歇着,苏洵然串好肉,在盆里将手洗干净,往衣裳上胡乱擦拭了番,“我军务缠身抽不开,你们吃罢,我回营了。” 他的马就拴在海上瀛洲外,沿着溪水往上走几步路便到了,苏洵然一路走着,一路盯着无名指上那残缺的一块指甲,脑中想的全是那日,夕阳自墙面陆离剥落,娇艳貌美的女孩子,温柔促狭地诓骗他涂指甲花的一幕 想了想,竟然混账地觉着闻锦那时便对他有意思了。 他搓搓手指,早已不疼了的手,又起了一丝细微的疼痛感,扯得心房一阵堵闷。 原来疼得没知觉了,还是记得自己是在疼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1.服毒 嬴涯下朝后直入椒房, 这寝宫原本黑魆魆的, 几乎没有生气, 因为帝王垂怜,如今亮堂了不少,一亮堂起来,便显得很是宽敞, 皇后手中的针线穿梭来回,温柔妩媚地轮廓, 被烛火筛出柔软得令人心痒的影。 嬴涯大步上去, 将皇后手里的针线夺了过来, 苏后受了惊,嬴涯将她的抱住往床榻上走, 苏后近来生了场小病没缓过来, 人也迟钝了不少,这才意识到嬴涯来了,蹙眉不理他。 嬴涯知晓她心事, “觉得朕待他们过了?皇后,你说,这桩婚事本来你也不愿应许的。” 苏后沉默,垂着眉眼不作声。 她是起先不同意,但正是因为她明白,倘使她对苏洵然下绊子, 必有今日这局面, 那少年是很疯狂的, 故而见苏洵然恳切地哀求,盼她应许时,她便早已心软。果不其然,如今便闹了这些动静来,苏后说不埋怨皇帝都是假话。 “臣妾以为,若让闻伯玉辞官,闻锦想必也沦为庶民,如此,陛下也可放心。” 嬴涯嗤笑了一下,冷峻的脸浮起轻蔑之意,将皇后慢慢放入床帏,俯瞰着她道:“闻伯玉是变着花招要膈应朕,朕偏不能许。他的女儿要嫁给苏洵然,白日做梦。” 皇后沉默了。 她低眉不说话。 嬴涯知晓她又“敢怒不敢言”了,俯身而下,嘴衔住皇后柔软的芳唇,低笑道:“皇后心里想什么,便同朕说。” 苏后微微露怯。 她不敢揣测自己在嬴涯心里的地位,但,还是忍不住想问:“倘若有人硬要拆散陛下和臣妾呢,陛下还这般气定神闲?” 嬴涯似没想到皇后做如此问,帝王的双眸露出一抹怔然,随即他低沉的嗓音大笑起来,“苏洵然能与朕一般?朕是天子,朕要的女人,什么人能阻了朕。” 说罢皇帝欺身而上,夫妻温存时,嬴涯动情不已,苏后抚着他的背,温柔地说道:“我有预感,陛下你会后悔嗯” 忽地被深深占据,嬴涯已没心再听苏后这些话。 * 苏洵然近来偶尔头晕目眩,脑胀发热。 他盯着那一排整齐方阵,也许是日色过于绚丽,竟看出了无数行人影,甩了甩头,正当这时晋炀从身后走过,手抚长剑,苏洵然想到一事,让他过来。 晋炀见他撑着额头,似乎身体不适,便道:“将军可是头眩晕不止?” 苏洵然疑惑:“你知道?” 晋炀道:“听闻,如果头部受到重创,极易有震荡、眩晕、呕吐之感。” 苏洵然了然,“唔,还真有。” 但苏洵然把晋炀叫过来,不是为这桩事,他掏出上回晋炀给的那只瓷瓶,低笑着问:“这只,萧将军给的?” 晋炀微愣。 他自是不可能承认,这是受韩筹所托,便不诚实地颔首。 苏洵然笑容泛冷,“萧铎从来不给我伤药。” 晋炀顷刻之间屏住了呼吸,这个素来温文谦逊的青年,便在苏洵然跟前跪了下来,“不瞒将军,这其实是——” “将军!” 苏洵然已经倒地不起。 晋炀着人将苏洵然送入苏府,请了数名医者,但诊治之后,均说将军头部无碍,不应有此重创。 医者走后,苏洵然幽幽醒转,见是苏蓝守在床头,少年露出一丝得逞的狡黠的微笑,“苏蓝,你说这样,陛下会不会贬了我?” 他不想做什么大将军,不想统领什么三军,如果这一切要以放弃闻锦作为代价。大卞能者如流,缺他一个不缺,可闻锦,是他万万不想失去的。 苏蓝沉默地盯着他,七旬老者身形佝偻,面黄肌瘦,两鬓斑白,苏洵然又实不忍心吓唬他,将脑袋枕在手臂下,叹了叹,道:“我以后我不胡来了,对了,头疼得紧,你把那清心茶给我端来。” 苏蓝又是半晌沉默,才蹒跚起身,去前堂为苏洵然取茶来,回来时苏洵然已经披上了外袍,将朝西的窗推开,那里柳绿蓊郁,雕梁如画,苏蓝从身后走近,他听见了脚步声,笑着将那盏茶端了过来。 在鼻尖深嗅了一口。 苏蓝一动不动地立着。 苏洵然忽然笑道:“苏蓝,我脾气差,但这么多年,我待你还不错?嗯?” 苏蓝沉静地回话:“公子对奴恩重。” 苏洵然脸颊上坠着的一团笑骤然落地,碎了。 “那是谁,让你在这茶里放上催命的药?” 这段时日,苏洵然时常胸闷头晕,有气短之症,不时便全身脱力,昨日在校场箭矢脱靶,旁人只道他又在胡闹了,可苏洵然自己心里清楚——他身体出现了问题。 绝不是撞头所致。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最信任的人,竟也在背后给了他沉重一刀,捅得心窝瞬间豁出大片血来,他就在这淋淋血堆里朝苏蓝微笑,装作不疼。 苏蓝又是一阵沉默。 末了,老人愧疚难当地跪了下来,“公子,奴对不住先郎主,对不住您。”他颤颤巍巍地俯首磕头,声音颤抖,“奴是先帝陛下安插入侯府的细作。三十年了” 苏洵然点头,微笑道:“我一猜也是他。” 既然是先帝用来防范苏氏的,苏蓝如今的主子,也不用猜是谁了。 苏洵然的笑声越来越大,“原来陛下是想捧我到高处,再一把把我推下来啊。” 苏蓝哽咽颤身不言,最多的愧悔,也不足以抵偿苏洵然所受之蒙蔽与创痛。 苏洵然倚着轩窗,雕花的木窗牖,眉梢微微挑动,“我爹在世时,对你可很信任哪。当年遣散家将时,唯独留下了苏蓝您一个人。” 苏蓝悔痛不已,沧桑地扶住胸口,大喘气着说道:“郎主当年便已知晓,奴来路不正,是陛下派遣来监视侯府动静的细作,郎主知晓了,却作不知,便是为了让陛下安心。” 是了,苏行之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皇帝陛下要监视控制他,苏行之刚直不阿,敞开了大门让人瞅,即便是遣散家臣,也独独留下这么一双帝王之目,让陛下放宽心。 如此想来,苏洵然倒挺佩服他父亲这大义凛然、忠肝义胆,可惜他不是那性子,受人猜忌受人揣度,还大度地不计较,他只知晓自己被人骗了十七年,骗到最后只剩这么一个人可以信任和倚重时,这人又在他心窝捅了一刀。 他从老人手里端起了那整壶清心茶,笑道:“不就是要我命么,这壶夺命茶喝下去就会死是吧?” 他将壶嘴上的塞子拔开信手扔了,苏蓝怔忡着爬起来,挣扎要夺下来,“公子,你不能喝不能喝” 苏洵然嗤笑道:“事到如今,您老别跟我搁这儿唱戏,我都听腻了。有什么能不能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还是你教我的!哦对了,我说怎么这多年你一天到晚给我灌输些忠君爱国的东西,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行,今日我就教你们称心如意!” 他仰头将那盏清心茶一股脑全灌入了嘴里。 苏蓝颓然瘫倒下来:“公子,那不是给你喝的啊” 奴深知罪孽深重,为陛下行事三十余载,侯府对奴恩重如山,奴不知报恩,枉自为人。这盏清心茶,是奴来了结残生的啊! “咣当”一声,茶盏落地,苏洵然擦拭了下嘴唇,“忘了问,这东西多久生效,不会肠穿肚烂,还得疼上几个时辰罢?若真如此,那你等会,我去找把刀。” 苏蓝便怔怔地抬起头,“公子,这毒,毒不死您的。” 苏洵然愣了,继而沉声怒道:“你不早说!” 苏蓝满面沧桑地道:“给奴,不消一盏茶功夫便过去了,公子正当少年,又修习内家功夫,却毒不死,只是——影响心智。” 苏洵然蹙眉道:“你的意思,我会变成一个傻子?” 苏蓝闭着眼睛堕泪点头。 苏洵然摸了摸下巴,嘲弄地朝苏蓝笑道:“被人愚弄了十多年,我还不够傻?” 苏蓝万箭穿心! 宫里头终于又忙乱起来了,长平侯、骠骑将军被一辆神秘马车直送入宫闱,陛下下令此事秘而不宣。 闻锦从锦秀阁回府,脸色仍是苍白的,几乎不见血色,回闻府之后,便见苏蓝已在前堂焦躁地等候多时,踱来踱去,老人不知何故,比上回见仿佛又苍老了十岁,闻锦怔怔地走上前,要传珠鬟上茶。 苏蓝见了闻锦,神容惨淡悔恨地扑跪在闻锦跟前,狠狠拍打胸口,几欲吐血发狂,闻锦吓了一跳,便听苏蓝道:“锦姑娘,公子,公子服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2.稚子 闻锦怔忡后退半步。 近来苏洵然行事乖张, 一身戾气, 传闻颇丰, 闻锦即便有心避着,还是不可避免地会传入耳中,但闻锦还是万万没想到,苏洵然竟会服毒! “什么、什么毒?” 苏蓝一头磕在闻锦身前, “锦姑娘,那毒服下之后, 会丧失神智。如服食少量, 只是暂时令人目眩头晕, 失去内力,可公子、公子不听劝, 他将整壶都” 闻锦的魂魄似都被吹飞了, 她如泥塑般的怔怔地俯视下来,苏蓝的额头已磕出了血。 她将苏蓝从地上搀扶起来,眼眶瞬间噙满了泪, “您、您给他用毒?”他在这世上,最信任的就是您啊。 在苏洵然心里,她已经背叛了他,闻家也舍弃了他,陛下对他只有利用,只有苏蓝一人, 是他还可以亲近的啊! 苏蓝呜呜地垂泪, 老者满面风霜地刮去指甲里的淤泥, 长声哀叹:“是,奴是愧对郎主,愧对公子” 捧羹而来的珠鬟也顿住了步子,怔愣着望着里头光景,闻锦挥袖让她先离开,“守着,莫让人听见!” 珠鬟不解,但还是依言又出了门。 闻锦握着苏蓝两只胳膊,这时候,她不想问苏蓝为何给苏洵然反戈一击,指甲几乎陷入肉中,“洵然,他怎样了?” 苏蓝颓然无力地倒坐回圈椅上,双掌抚着脸,“公子被陛下接入宫里去了,御医仍在全力施救,但整壶的‘玉洁冰清’,即便能保住性命,将来恐怕也神智皆伤,便” 玉洁冰清是什么神药,闻锦是有耳闻的。闻老夫人博闻强识,见识不凡,阅历之丰厚非常人所能及,她晚年辞官归隐之后,便整理了一书斋的札记,里头便记载过玉洁冰清,闻锦爱读书,常到祖母的书斋里啃书,她听说过。 玉洁冰清是一种慢性毒,能损害人的神智、身体经络,短暂、少量服用能造成人功力尽失,大病无力的假象,但停药之后是可恢复的。如吞食过多,会对人的头脑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所以,它有别名,叫“刑天”。 “宫中有御医在,洵然不会有事的。” 闻锦心乱如麻,话虽如此说,可仍是管不住便往外走的腿,苏蓝从身后唤住她,“锦姑娘,公子自幼执拗倔强,他对一件事认准了,便是一头撞死了,也不肯撒手。锦姑娘您明白的。” 闻锦明白,她忽然泪如雨下。 苏蓝凝视着闻锦的背影,缓慢地笑了,道:“公子对锦姑娘,是挖心挖肝的好了,可惜他近来似入了业障,奴早该想到的。第一次,奴见到公子在庭院里,拿刀要划胸口,说什么外头痛了,里头就不痛,”闻锦震惊了,忙不迭回神,怔怔地朝苏蓝望来,心痛如绞,苏蓝只微笑,“第二次,他说,要是一头撞在墙上,便能失忆了,忘了,就不痛了。” 她曾经去军营里见过,苏洵然额角那一大块青紫的包,原来,原来是这么弄的。 她从不是为了韩筹去的军营,韩筹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有一千种一万种谢恩的法子,但没有一种,是要以身相许的。她就是放不下那个乖张的少年郎,她的心上人是个从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第三次,”闻锦忽然弯下腰,一股酸苦的水直欲冲上喉咙,苏蓝也泪流满面,“公子将烧红的烙铁一把就烫在胸口,心上的位置,奴见过,皮肉都烫坏了,再也好不了了。奴让他上药,他不肯,拿刀在心口又刻上了两字。” 闻锦捂着胸口,艰难地抽进一口浊气,仍是堵闷,堵得下一瞬便会心血迸裂。 她红了眼睛,颤抖着扶着门框,“我懂,我都懂,苏蓝,我明白他的”是她疏忽了,她忘了,他是个怎样的人。 幼年时,苏洵然养过一头狼,极为喜爱,可惜那狼崽子野性难驯,咬伤了人,被人家当场打死了。从此后,苏洵然便再也没养过什么走兽,转而训练起了老鼠。 他听到巷口有狗叫声,都会想到那狼,便拿着棍将野狗从巷头撵到巷尾,从此后苏家附近没一只狗敢靠近,敢让他触景伤情。因为真心喜欢过,被抛弃之后,他能记一辈子,也恨一辈子。 闻锦不是狼,也不是狗,他没法恨,更不能打不能骂,他最好的宣泄方法,就是拿自己开刀 她给郭子启递上新写的绝情信时,信笺上还未落款,是听了郭子启说他在关外曾伤重垂危时,闻锦咬着牙定了日子。郭子启告诉她,她那些信,一封都没有落到苏洵然手里,一共二十封,全压在他那儿。闻锦道了谢,欲将信收罗回来,郭子启却没有给。 送出去的信,没有往回拿的道理,郭子启只能依闻锦所言,暂时不给苏洵然,但那些信,都是属于苏洵然的,从梅花驿站寄出之后,谁也没权利擅自处理。 闻锦拗不过郭子启,没有将信取回来。 她曾经庆幸,苏洵然没瞧见她那些愚蠢单纯,甚至比他还幼稚的心意,依依不舍,盼郎归来的急迫,全在信里字里行间里藏着。 每一封信写着时,她心里满满的都是甜蜜,那时候还不知道 他在关外奔袭转战沙场,一身伤痕血痕,他常常数日不得合眼,弄得嘴鼻里全是灰尘和血腥,他常常回来时伏在马背便睡着了,他常常对着东南眺望平昌,繁华都城有万家烟火,可他眺望不到 他还不知道,这些她都问过了郭子启。 闻锦泪雨滂沱,哽咽不成声,挨着身后的门坐倒了下来 * 翌日一早,苏府传来讣闻,苏蓝自缢了。 这个潜伏在苏家三十年的细作,后半生一直活在恩义和忠义之间左右维艰的风烛残年的老者,用一根绳结束了性命。 闻锦收到讣闻时,意外地平静,她让闻家的人过去帮衬,替苏蓝收捡尸骸。 宫里始终没有消息传来,闻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得到,不管是好的还是恶的,她恐怕都会支撑不下去。 好的,苏洵然保住一条性命,但也头脑受损 白氏抱着怔怔望着一墙紫薇的闻锦,哽咽出声:“锦儿,怎么便出了这么多事!苏闻两家可怎么就不太平了!” 闻锦怔怔地,似已入定了般一动不动。 墙上画着婆娑而曳的紫薇,匍匐的微风漏入墙隙,从豁口处缠绵地吹拂着一墙花海 闻锦静静地看着,十指紧握。 苏洵然喜欢爬墙,她家的墙不高,他总是能一跃而上,仗着轻功,猫一般地在屋脊上行走,她还记得他追着耗子跑来她家,误入寝房,她当时正在沐浴,被苏洵然撞了个正着。十五岁的闻锦被吓得花容失色,冷着脸让苏洵然出去。 暗地里,她也不知道羞怯过多少回,夜里又想了那画面多少回 闻锦一动不动地望着如雾似水的紫花,那花朵的色泽似被洗练过,深沉而幽雅,她望得出神,正当此时,宫里头传来人信,说请闻锦入宫一趟。 这人是皇后跟前的婢女,闻锦不疑有他,忙去盥洗净面,换了身素净衣裳,疾步随宫人登车而去。 这时候皇后派人来找她,一定是为了苏洵然了。 苏洵然被安置在赢央东宫的一处偏院,离御医院颇近,两进的院落,里头栽种着一应瓜果,碧色深浓,曲径通幽,里头淡烟疏水环绕,如宫中秘境,闻锦从入宫以后,便换由绿绮领着,到偏院里来,未曾谒见任何人。 闻锦到了此时,终于慌乱起来,心惴惴难安地停在一扇木门前,绿绮在边上,涂满红油的指甲轻轻叩了三声,推开门。 “吱呀”一声,屋内一人一狗齐刷刷回头来,闻锦的眼眶忽然噙满了泪水。 朝南,日光正好从窗外破入,因门窗外皆绿围红障,便泄露了几丝光影而下,安静地、绚烂地打在少年充满生机和喜悦的脸颊上,他的手里抱着一只雪白的毛绒绒的小狗,手举着它的爪子,朝闻锦问好。 单纯的、溪水般的眼睛,充满了困惑和愉悦。 绿绮道:“苏公子睡了两日了,人醒了,但神智不清了他现在俨然一个五岁孩童。” 五岁,也就是说,他压根不再记得闻锦。 闻锦捂着嘴唇,试图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哽咽之声,缓缓走近,少年仿佛被惊动了一下,如对着陌生人般本能地缩了缩身体,闻锦又笑又哭,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心,他的掌心有微微薄汗,暖和而粗糙。 闻锦握着,缓缓地揉了下。 绿绮也红了眼,“御医正在配药,说不准能治好,但希望不甚大。陛下心里明白,恐怕苏公子这辈子也不能好了,他是骠骑将军,国不可无将,于是陛下便给了他三个月期限,若三个月还不好” 绿绮哽咽着说不下去。 若三个月还不好,苏洵然便成了一步废棋,没有人再会管他死活。 苏洵然被闻锦握着手,茫然地朝闻锦看着,忽然露出笑容来,朝闻锦耸了耸眉毛。 她苦笑出声,问绿绮:“今日,是几月几日。” 绿绮道:“六月廿一。” “九月。”闻锦喃喃道,“我和他的生辰是同一日,九月廿四。” 她望向苏洵然露出温柔地微笑,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少年试图缩回去,但很快便察觉到这个吻没有一点恶意,小孩子都喜欢亲亲抱抱,他也喜欢,便也还了闻锦一口。 绿绮自门外道:“陛下已经松口了,锦姑娘可留在宫中,为苏公子治病。” 到了这时,皇帝陛下终于又英明神武地决定,暂且放过苏洵然了。 闻锦也不清楚眼下该是喜是悲,苏洵然怀里的奶狗舔了下她的手背,绿绮道:“这只白犬是太子殿下心爱之物,送给苏公子作玩物的,怕他一人在这边治病寂寞。太子殿下偶尔也会过来。” 闻锦沉默了少顷,“我想写封书信,给我父母,留在宫里一事,我要同她们说一声。” 绿绮道:“奴婢会告知闻大人,但,苏公子中毒一事,不能外泄,姑娘见谅。” “我懂。” 绿绮便又应了一声,阖上门去了。 室内极其安谧,木架上摆着一只模样精致的沙漏,一丝一丝地坠着沙子,苏洵然耳朵灵敏,能听到窗外的鸟叫,他还能跟着学语,撮口发出清脆而长的声音,闻锦惊讶地盯着他看,他不好意思了,将小毛团塞到闻锦手里,搔了搔耳朵,耳朵害羞得泛着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3.结发 苏洵然也许是方才醒来, 这偏院没有伺候的宫人, 他的头发还散乱蓬松地披在肩上, 从浓密的墨发里钻出来两只可爱的竖起来的耳朵,闻锦眼眶红红的,却伸手将他的耳朵揉了揉。 少年羞得不行,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洵然。” 她将毛团放下地, 毛团听话地围着腿转悠,也不远走, 不时舔吻两下苏洵然。 苏洵然怔愣着, 反应过来, 那声“洵然”唤的是他。 闻锦把苦涩藏了起来,温软地朝苏洵然微笑, 信手将他的一把乱发握在掌心, “我给你梳” 她往身后看去,从镜台上取了一把木篦子,宫里头看起来质朴无华的篦子, 其上也有精美雕纹,蜿蜒攒簇的葛藤毕肖其物,闻锦自他身后,抬袖将最后一丝泪花拭去,“洵然,你过来一些。” 他兴奋地听话地往身后退了几步。 眼珠不住地瞄四周, 仿佛怕有人突然走过来, 一把就将这点安静的温存打破, 闻锦苦笑,替他将黑发抓起来,手上的木梳替他划过头皮,她手指灵巧,但凡与手工有关的,闻锦都能做得尽善尽美,梳头发自也不在话下。 她慢慢地将苏洵然的头发丝梳平,取剪刀剪断了腰间一根猩红的丝绦,这是她罗裙上点缀的一根流苏,韧性好,她替苏洵然系上,绑成一个高马尾,少年的手无处安放,拿起来要检查自己的头,便不经意同闻锦碰上。 像触电一样,少年怔怔松开,又骤然握紧,将闻锦的手指头抓住了。 “洵然?” 闻锦惊喜不已。 她想,她宁愿最后还是与他天各一方,各自嫁娶,也不愿他一辈子都这般模样活着 苏洵然抿了抿唇,又撒开了,手指抚过自己的发尾,流畅的一条马尾如一条瀑布。头发浓密又长,闻锦只是简单的绑了一条马尾,他伸手抓到胸前来玩了玩,忽然抓起一束,拾起一旁的剪刀,一把剪断。 闻锦怔住了,“洵然,这不可以!” 他就眨着眼睛将那截头发丝给她看。 少年一动不动,盯着闻锦的胸口,她愕然地垂下头,胸口正垂着一绺青丝,她惊讶的目光自苏洵然和这绺青丝之间来回逡巡,最后竟有些惊喜地发觉,他不是只有五岁心智。他还知道,结发是什么意思。 闻锦也不迟疑,用他手里的剪刀,将垂落的青丝剪断,少年忽然便灿烂地笑了起来,闻锦也欢喜地笑,将两人的头发绑成了一个形式好看的结。 少年欲伸手一把抓过来,闻锦没给,将头发拾起放入胸口,见苏洵然脸色一下垮了,闻锦便捂着唇偷笑:“不可以,这是要珍藏起来的,不能拿来玩。” 他眨着眼睛听着。 闻锦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嗯?” 少年忽然便乐了,也不知道在乐什么。 毛团忽然跳到他腿上,苏洵然一把抱住毛团,在它的脑袋上亲了一口,“吧唧”一声,声音响亮。 闻锦心里酸涩又喜欢,忍不住挥泪朝向了别处,怕被他瞅见。 窗外突然探进来一只小脑袋,“本宫来得可巧?” 闻锦一怔,见小太子就趴在轩窗外,晒着一身明黄绚丽的光,笑嘻嘻地往里爬,堂堂储君,竟从窗户里爬进来,赢央还竖起一根指头比划噤声,“嘘,我可是瞒着太傅来的,偷偷看苏哥哥一眼,不然让父皇知道了,又要开花了。”他顺手往小屁股一指。 他走到苏洵然面前,一大一小,两人大眼对小眼地对视着。 苏洵然的眼睛便一直盯着赢央,手里抚着那只赢央送他的毛团,赢央直瞅了好几眼,才终于哈哈大笑,手指在苏洵然的脸上掐了把,“苏哥哥,你也有今天啊。” 少年忽然就怒了,沉着脸色盯着这臭小鬼。 但他现在不管怎么做表情,都似乎显得幼稚,原因是他总是嘟着嘴唇,耷拉眼皮,仿佛自己手里的糖果教坏人夺走了。 赢央撒开手,朝闻锦叹道:“我这个表哥,实在很幼稚,各方面都不足,辛苦你了。” 闻锦最怕这小太子人小鬼大装大人,愣了少顷,道:“不辛苦。”她又望向苏洵然,苏洵然很喜欢她,忙挤出笑容给她看,她看了也微微一笑,“谁让我天生该还他的债。” 赢央道:“唔,仅仅只是还债?” 小太子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闻锦,手指在光滑白嫩的小下巴上抚了抚,笑语宴宴:“我是很想撮合你俩的,苏洵然是个死脑筋,不开花,一辈子就栽在你上头了,得不到你,他好了还不如没好呢,你看到他胸口的疤了没有,新烫的,还有俩字。” 说罢又长长叹道:“羞耻。” 小太子的脸颊蹭地一红,“算了,我还是先溜回去看看母后,你们慢聊” 小太子从来时之路一溜烟去了,他胖墩墩的,爬窗户倒很灵活。 窗外婆娑的花影摇曳,绯花探入窗棂,安静得如一场花雨,只将室内衬得更加幽僻宁静。闻锦回眸朝苏洵然微笑,他抱着毛团傻兮兮地朝闻锦问好,她忽然坐了下来,伸手扣住了他的上衣。 少年怔怔地,脸颊蹭地红如滴血。 闻锦将他的腰带解下来了,手指顺着衣襟边缘,轻轻拉开,少年有些抗拒,脸颊已红透得堪比窗外的石榴,灼灼灿烂。闻锦忽然不敢再动手,她畏了。 她不敢看。 少年趁势一把将衣裳抓住收紧,脸色晕红,又羞又怒地瞪她。 只瞪了一眼,便收了势头,又傻兮兮地抱毛团了,毛团在掌心揉揉地蹭着脑袋,闻锦忽然拥上去,嘴唇亲吻上他的唇,少年直了眼珠,愣愣地等着自己被轻薄,闻锦微微喘着松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吃醋了,不能有别的姑娘亲你。” “那天”闻锦心烦意乱,咬唇道,“我这是还你的。” 苏洵然听不懂,便怔怔地听着。 他以为他们现在这个状态,仿佛闻锦才是遭到强吻的那个,他委屈地耷拉下眼帘来,一声不吭地抱着毛团背过身。 毛团朝身后的闻锦吐着粉红的舌头,眼珠滚圆,似在笑话她不知羞。 闻锦愈发觉得委屈不平,“我从没被别的男人亲过。” 少年发丝间的耳朵动了动。 闻锦烦躁地从怀中摸出了那缕缠成结的头发,手指抚过,“不管你信不信。” 毛团忽然从少年的手里挣脱出来,跳到了闻锦手心,闻锦将毛团伸手摸了摸,见毛团要舔她手里的头发,闻锦又不乐意了,将青丝收起来,低声道:“这是姐姐现在最重要的信物了,不能给人的,不,不能给狗的。有了它,苏洵然他就是我的人了。” 少年的耳朵蹭地红成了一朵花。 他伸手捂住,掌心都是烫的,全身都在发烫。 屋内好半晌没有声息,只有闻锦时不时地与毛团说上一两句话。 夏风拂过花梢,嘉树浓阴清圆,从花木之间看窗外的景色,只能远远窥探得一点碧瓦红墙、朱檐紫穹的影,闻锦望着出神。 她决意舍弃苏洵然那晚上,哭了一整晚。 闻锦不喜欢在苏洵然面前哭,露出软弱,但她并不是个坚强的姑娘,她还是会在母亲的怀里哭到哑声,哭到累着,累得便在床上睡着了。 她不想放弃苏洵然,如果不是被逼得没法,她绝不会走上这条路,她心里比苏洵然还难受,不能发泄,不能表露,不能在他面前说一声委屈 可她真的委屈。 沉默之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嗓音:“闻锦。” 如一把琴,拂过末端那根丝弦,声音只轻轻一个弹响,便杳然无痕地消散。 闻锦恍惚一惊,骤然由跪坐直起了身,朝苏洵然爬了过来,少年只是嘤咛哼了一声,脸颊烧成了一团火似的,闻锦从未见过他这么烫,惊愕地伸手抚他的脸颊,如一团火,闻锦惊呆了,“来人!来人!” 她朝外喊人,这偏院还是有不少随时待命的,不然小太子方才不可能从窗户爬进来。 立时便有人冲入,苏洵然浑身滚热,神志不清地抱住闻锦,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胡乱地喊着“闻锦”,闻锦拖不动如今的苏洵然,幸得宫人赶来及时,及时地将俩人分开了,四个内监将苏洵然抬上拔步床,闻锦便在一旁守着,过不消多时,冷毛巾被敷在了少年额头上。 此时他全身冒红,又查不出原因来,御医一前一后地走来,抓住苏洵然的胳膊,将他定在床板上,另一个便手起针落,几根细长的银针微微发颤地被插到苏洵然头上。 闻锦搓着手紧张地守在一旁,看他们忙前忙后,过了许久,苏洵然胡乱喊着“闻锦”的声音才终于停了,人已经睡过去了。 御医便走回来,闻锦追问:“大人,方才洵然一直唤我的名字,可他清醒时却仿佛不记得我,这是什么缘故?” 御医将手在宫人捧来的金盆里洗了,用干燥毛巾擦拭手,蹙眉朝闻锦耐心解答疑惑:“将军喝了整壶毒,如今神志有损,但他这不是失忆之症。我们人总是几脏通几窍的,说不准牵动一发,便又引动全身了,将谁卡在心坎上时时念着,便总会想到她,我想,这或许也是人希冀安慰,迫切地渴望安稳的一种本能。也许这样,将军身上的痛能少点?” 闻锦茫然地听着,一时全身麻木,无限悲伤。 “所以,他醒了还是不记得我?” 御医挥手,“将军这不是失忆,他当然记得你,只是,行事不再如以前了,他眼下只有五岁孩童的表达方式。臣想,这种毒实在奇特,解毒系一肯綮。” “那是什么?” 御医见闻锦忧心如焚,便也不瞒着她这重要一环,“不瞒你说,陛下与臣等都以为,是你。将军现在,心里只有你,你看出来了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4.帝心 闻锦守在苏洵然床榻边, 照顾了半宿。 偏院很空寂, 夜里窗外无人, 几乎都歇在外头,夜里闻锦将窗开了小半扇,星天如海,恬静的夏夜, 偶尔传来丝丝蛩鸣,萤火的微光自花树梢头隐曜。 她换了好几回湿帕子为苏洵然擦脸, 他是真的睡得极沉, 也不再也有任何呓语, 闻锦凝视着这张脸,渐渐地起了困意。 她真想, 明日一早起来, 这个少年正抓着她的一绺头发把玩,歪着身体斜卧在床上,单手撑着额头, 露出痞坏的笑容道:“锦儿,我吓唬你呢。” 闻锦这个梦做得太甜美了,几乎不忍心醒来。 * 嬴涯这一次去皇后的寝宫都异常小心。 他总觉得,这事不能善了。 他下手威胁闻锦,逼迫她离开苏洵然,这件事做得过于冒进, 嬴涯也深知自己素来是个好大喜功之人, 但虽有反省, 依旧不觉得后悔。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苏蓝之事败露,竟将那苏洵然逼到了这个份上。 苏洵然成了神志不清的傻子,他对不住皇后,下令暂且将此事封锁,是因为朝局还不稳,他也不能让田氏以为天赐良机而爬到苏氏头上。 但皇帝陛下在踏入凤宫寝殿之时,还是怔愣住了。 皇后的寝宫一向偏暗,嬴涯却不喜,他开始独宠皇后以后,便吩咐朱培清,让绿绮这些人都机灵着点儿,将皇后的屋子布置亮堂些,后来果然便明亮了不少。但今日走进来,又变成往日黑黪黪,没有生气的宛如冷宫的寝殿。 他掀开一重纱帘,呵气之间几乎便能将纱帘吹飞。 踏入里头,目光凝在重重幽暗的烛火间,跪在冰凉的地上的皇后身上,烛火被地板筛出妖娆的鬼影,宛如妖孽触手,爬满了皇后单薄、瘦弱,宛如一缕烟一样的娇躯,她垂着眼睑,披散着如鸦的长发,身上也只合着一件单薄的纱衣。 若不是夏夜还透着暑气,嬴涯这会儿早就心疼了。 “文姜。”他道,“又是怎么了?” 说罢声音便哽了哽。 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为着苏洵然。 帝王愧悔不安,“洵然之事,确然是朕对不起你,但你该给机会让朕解释。” 他走近两步,也跪坐在皇后跟前,伸手要碰她的脸颊,皇后侧过脸避过,手里托着一样物事出来,皇帝震惊不安地抬起头,“你、你这是要做甚么?” 这不吉利的物什被拿出来,皇帝再是笃定皇后的心意,也不禁慌乱了,可是他还是维持着他的威严,抚平惊愕,做平湖深水状,将皇后掌心的剪刀取下来,皇后也顺从了。 嬴涯忽然一笑,“没事,朕以为洵然的病不算大碍,定会” 皇后倏忽扬起凤眸,冷冷地凝视着嬴涯道:“不算大碍?在陛下心中,何为大碍?是不是要让洵然立即死了,让苏家绝了这后,陛下心里也才觉得,终于算是了结了?” “皇后!” 嬴涯板起了脸,“你素日不这般,怎么今日同朕说话口气冲人。” 皇后直不愿理会这个刚愎自用的男人,她恨自己无用,她早就该明白,帝王哪有什么宠臣,谋得利益罢了,她父兄不都是一样的么。嬴涯这人,口口声声说着信任她,从今以后心上只有她,可不过花言巧语哄得她不知今夕何夕罢了。 她晕了头了,才会信嬴涯的真心,信他如今愿意给苏洵然厚位是真的赏识他,愿意提拔他。 可她的枕边人,她自己眼瞎看错,怨不得人。 皇帝以为皇后不过又是一时心头有气,过会儿消气了,自然会明白他一番苦心,他只消与她解释几声,哄哄便罢了,嬴涯的大手抱住皇后的肩,右手探入她的衣领之中,将那团浑圆饱满握住,粗糙的手指有力地揉搓起来。 皇后闭上眼睛,屈辱地被他玩弄。 她开始明白过来,皇帝哪一回是真对她信任,对她袒露真心的?他的所谓喜爱,就是一次一次地将她扔入床帏,一次一次地占有她的身体罢了,这样的喜爱,他对无数女人有过。 皇后的身体发颤,她从嬴涯掌心之中,抽出了那把剪刀,左手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便要剪下来,惊得嬴涯手掌急忙抽出去制止,却不慎被皇后手心里尖锐的剪刀口划出了血,嬴涯又惊又怒,“你要做甚么!” 苏后淡淡地笑着,不躲不避他沉怒的目光,厉声的责问,笑道:“割发,断了夫妻情分。我与你,本来没甚么情分。” 我与你,本来没甚么情分。 嬴涯从来尝不到何谓心痛,可真正疼一回,却是让他宠爱喜欢的皇后,一剪刀戳中了自个儿那颗铁树般的心,一时又痛又涩,茫然而震惊,他再也绷不住那威仪,冷着脸道:“你说没有情分便没有,这十多年夫妻,朕与你难道是做的假的?苏文姜,朕可以纵容你胡闹,但这句话,你给朕咽着,到死都不可说。” 苏后惨然道:“陛下你与我十多年夫妻?文姜自入宫来,不过是陛下一个妾罢了,父兄惨死换来的正妻之位,文姜拿着,昼夜不安。你怨我说与你没有情分?是有的,陛下,文姜卑微地爱着你,爱了你十多年。” 嬴涯听着,一时心跳得极快。 他从不说什么情爱,因为他身为帝王,又已而立之年,说这些要让人笑话。可皇后说爱他,竟让他十分触动,忍不住想疼爱她。 他疼爱的方式,不过是翻云覆雨那套罢了,他只是,不知如何,一想到喜爱的皇后在他身侧,便忍不住想拥有她,占据她,那种时候,是他一生里头最安心的时候。 苏后惨然地掐住了指尖,几乎冒出血来。 “可人心,总是肉长的,被刺了被扎了,总是会疼,会怕的。我爱你多久,便怕你多久,我怕你一生一世,都不拿正眼瞧我一个妾,我靠着苏家的忠烈殉国换来后位,我还是怕,我怕言行失当,又让你白眼相加,我怕我遭人暗算,我的儿子成了旁人靶子陛下,‘安心’二字这是你从未允过我的。” “你是喜欢我,可也仅止于此了,文姜不是贪心,只是不再愿意被蒙蔽双眼,看不出陛下真正的心思,不过是利用罢了。我父兄,我,我的侄儿,苏家但凡有名姓的,哪个不是活在天子掌控之下?” 嬴涯怔住,沉声道:“你真这么看朕?” 朕的真心,在你眼中一钱不值? 你苦苦爱着朕,却对朕回应你的心意视同无物? 天底下怎会有这般道理! 嬴涯不信,他不甘,“朕不信,难道你从未感觉到,从秋猎之后,朕对你” 皇后笑道:“秋猎之后,陛下是常宿在臣妾寝宫里了,可多少回臣妾不愿意时,陛下不只为着私欲强要臣妾的身子?” 苏后一句话堵得嬴涯有口难言。 她凄惨地白着脸,将衣衫缓慢地拢上,“陛下方才又在做甚么?” 嬴涯由最初的震惊之后,有种私密之事,遭人戳穿的恼羞成怒,他恼了,“朕是疼爱你,宫中嫔妃,可有一人能让朕盛宠不衰,一年都不近旁人?” 苏后点头,“陛下的疼爱,臣妾担当不起。” “你——” 嬴涯暴怒起身,“你要与朕断情分是不是?由你!” 苏后闭上眼,手里拿着剪刀,利落决然地将一把头发尽数剪断,那三千烦恼丝,握在掌中厚重的一把,嬴涯睖睁了,帝王的目光里有挣扎、震惊,有不忍,还有更深的怒火。 “你胆敢——苏文姜!你胆敢!” 嬴涯这是头一回让人堵得说不上话,他憋得胸口几欲炸裂! 苏后痴痴地将一把头发撒落于地,长叹一声,抬起头来,不施粉黛如梨花般苍白含泪的脸颊,美得惊心动魄,有股决绝之味,嬴涯真真正正地被震慑到,天子竟后退了半步。 苏后一笑,剪刀落于地上。 “何为疼爱?臣妾和洵然,都早已被利用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了啊。” “陛下还想怎样呢?让闻锦治好洵然,还让他们分开,再继续扶植洵然,做大将军,打压赵氏,打压田氏,然后他便永远孑然一身,做只听命于陛下一人的死士是么?那臣妾呢,没有赵氏和田氏,臣妾的价值又在何处?或许那时,陛下又该找寻另一个人说着陛下的‘疼爱’了,臣妾是真的倦了,倦听这二字,请陛下莫要再说。” 嬴涯是头一回,付出一腔真心,遭人弃如敝履。 他恼火地捏得手指骨节作响。 苏后便稽首行礼,“还请陛下,废了臣妾后位。自今以后,善待太子。” 嬴涯听了这话冷笑起来,“废你的后位?呵呵,朕可以废,可一个没有母族护持,没有皇后作为母亲的太子,他要值得朕如何善待?真要废,朕罚你入冷宫,将太子过继给田昭仪,如何?” 嬴涯最后全是气话,没曾想他真心皇后不信,那番口不择言却全让皇后信了,她纤细的身子一僵,脸色惨白地跪伏于地,泪水肆意淌下,“求陛下成全!” 嬴涯怒极,恨不得将胸口挖出个洞来教皇后辨辨黑白。 “你——” 他又实在不忍心废她后位,明明被这个女人顶撞得龙颜大怒,可内心深处,竟是满满的心疼。 他真成了父皇嘴里说的“庸君”了。 为了一个女人 为了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而已。嬴涯齿关一咬,怒不可遏地挥袖掀帘出了皇后寝宫,一阵风动,室内寂寞空冷,如冷潮灌入,冻得人肌骨发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5.相处 降生起便是天潢贵胄, 嬴涯还从未遭人, 尤其是女人, 如此忤逆过。但心坎上除了滔天怒火,被拆穿用心的懊恼烦闷之外,却是满满心疼与后悔。 倘若早知今日,他会娶苏文姜的, 从一开始便娶她,后宫里只有她一个皇后。 帝王眼瞅着满桌劳心劳神的案牍, 他素日里为了这河山这朝局, 殚精竭虑, 焚膏继晷,可换来什么!背叛、反抗、不信任!帝王恼了, 将满御桌的折子一应挥落, 朱培清见状也不敢上前,见他犹犹豫豫地在阶下踟蹰,嬴涯暴怒喝道:“滚上来。” 朱培清这才慢慢悠悠地走来, 谦恭仔细地将锦盒面呈帝王,嬴涯伸手取来,打开锦盒,却是皇后的断发! 嬴涯缓缓深吸了一口气。 他猛然睁开眼,含着一种沉闷和愠怒道:“皇后让人送来的?” 朱培清哈腰直点头。 嬴涯又长吸了口浊气。 他一掌拍在铜盘雕龙的烛台上,烛火摇晃了下, 猛烈地颤抖, 险些灭了。帝王阴沉的脸被火光映出些微的影子, 直是许久之后,他薄唇一动,“好,甚好,明日朕便将她打入冷宫!” 没有人可以威胁帝王,没有人。 但无可避免地,这一晚嬴涯寝难安席,常往身侧一伸手,要搭住那柔软如柳,娇美如兰的娇躯,那截如流水般的纤腰,揽入怀里,按在心口。皇后在侧时,他心下甚安,连入睡都比常时要早个把时辰,若是再云雨一番,便更能安心地伏在皇后身上酣眠。那种安心,不是所有人都能给他的。 嬴涯不可避免地会贪恋,皇后,仿佛给他喂了五石散,他靠近便浑身滚热,饮鸩止渴般不能自已,贪婪地一个劲要。 可从此以后 天上地下,上哪寻他的皇后! * 漫漫长夜终会过去,闻锦趴在苏洵然床榻边上安睡了一宿,窗外的阳光将鼻尖逗弄出些微痒意是,她缩了缩身体,抬起了头,这一抬头,头发便扯得一痛! 她僵直了,慢慢地将目光移到少年身上。 他侧躺在床榻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把完她昨日剪断的那绺头发。 这场景几乎与昨晚梦境一模一样,闻锦忽然屏住了呼吸,她盼着少年接下来便说一句:“锦儿,我吓唬你呢。”若是说了,若是说了闻锦眼眶微热,绝处逢生般欣喜地朝苏洵然望着。 他抓着闻锦的头发,左手搔了搔耳朵。 一个字没有。 那如清泉般纯澈的眼眸,呆呆地,带着笑,也望着她。 闻锦愣了少顷,又终于失望地将自己的青丝拽了回来,苏洵然不满,嘟了嘟嘴唇,还要在玩,闻锦叹道:“你抓得我疼了。” 苏洵然那只不安分伸过来的爪子立马便往回抽走了,再也不敢碰一下,只是还嘟着薄薄的双唇,露出不悦来,闻锦便亲吻了下他的唇,一触即离,便又在抵住他的额头,四目相对,都是欣喜如狂,“洵然,你退烧了。” 少年还在贪恋嘴唇上滋味,恋恋不舍地砸吧嘴,等闻锦抽身欲走时,少年忽然扑上来,强势地也亲了她一口。 被轻薄的闻锦早就见怪不怪,她揉了揉被嘬红的嘴唇,羞赧地笑了起来。 正此时,绿绮从窗外递来一张文书,“锦姑娘,这是闻大人着人送来的,他说,锦姑娘安心留在宫中便可。” 闻锦局促地朝窗外去,将信接了来,朝绿绮道谢,绿绮见床上拨着帘帐偷瞄的苏洵然,已恢复正常血色,便稍稍安心,朝闻锦道:“锦姑娘近来听到风声,也莫声张了去。” 闻锦纳罕,诧异地问:“何事传出风声?” 绿绮道:“陛下,要废了皇后娘娘。” 闻锦这厢真正是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绿绮低声道:“兹事体大。皇后娘娘一旦被废,苏公子来日也不容乐观。但锦姑娘只有一点莫担忧,陛下,应当是不会再为难您与苏公子了。” 如今苏洵然自甘服毒,落得如此狼狈形容,嬴涯是看在眼底的,真要强分了这俩人,后头即便医好了苏洵然,也说不准还有更深的恶果。 是以嬴涯再是不喜闻锦,也只能通过打压闻家,让苏洵然继续符合自己的期望。 绿绮走后,闻锦仍是心事重重,虽说苏后一直未允苏洵然什么庇护,苏后这是想保护苏洵然,但一旦失了苏后,这其后便少了一层屏障,苏洵然也不晓得要被多少世家踩脸子,他如今又这般模样,与孩童无异,若一直养在深宫内院还好,如出了宫门,到外头去,教人知晓勇克三军的苏洵然神志不清,他功名前程,恐怕毁于一旦。 闻锦舍不得,苏洵然九死不悔换来的东西,岂可由三两句无关社稷的谰言摧毁?她舍不得让苏洵然有一丝一毫委屈。 她满腹心事地走回来,那少年已经从床上爬了下来,抱住闻锦的腰,嘴唇又欺了下来。 他个头比闻锦高了大半,要欺负闻锦太容易不过了,仗着身长臂力优势,亲了个管饱,喜滋滋地望着她,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水,仿佛做这下流事的小流氓不是他,闻锦忍不住翘了嘴角,小心地推了他一把,“还有完没完了?” 苏洵然也不说话,疑惑而委屈地瞅着她,嘴唇又不自觉地嘟起来了。 苏洵然的面貌,便似一朵冷艳的花,专开在料峭寒风里欺霜斗雪的,深邃之中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冷峻,但却又是极美极美的,完全阳刚男儿的长相,配上他日渐长开的身条,渐渐丰满的肌肉,在男人里,算是一个尤物。 闻锦都没想到掐着苏洵然的腰时,会摸到如此紧致温热的块块肌肉,有平整,有凹壑,还是热的,烫手得很。 她怔住了。 幼年时没少在一块儿胡闹,她甚至还偷看过苏洵然洗澡。但豆芽一个,没什么好看,便是他赤条条脱光了站在闻锦眼前,她都觉得不值得看上第二眼。 毕竟也是十年过去了,当初豆芽菜似的小呆瓜,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呆瓜了。 闻锦脸热地将手抽回来,被苏洵然亲到几乎晕厥,都没有这种羞耻感,她忙不迭后退了半步,将自己凌乱的呼吸平复过来。 苏洵然的身材已经好到,让她开始脸红的地步了么?闻锦偷偷唾骂自己是色胚。 但少年还不解其意,闻锦退了半步,在他看来无异于一种无声的嫌弃,少年便委屈巴拉地将衣衫牵了下,揪成一团菊花。昨日他全身高热,为了散热,宫人们将他脱得只剩一件亵衣,虚虚吊在身上,也就是这样,闻锦方才摸出他的腹肌,她羞恼地捏了捏手,“你等会,别过来了。” 让我平复一下。 苏洵然还在委屈地盯着她,眼睛一眨都不眨的。 闻锦几个深深吐纳,长长地吁出口气,精心凝神下来,她忽然想到,或许可让龙泉寺的方丈想法,他是得道高僧,说不准、说不准有法医治苏洵然! “洵然,我择日出宫一趟。” 话未竟,便被苏洵然一把抱住了,少年赖在她身上,不肯。 闻锦也无奈,但总要有人去的,旁人面子不如她大,她与方丈是有忘年交情的,世外之人不慕荣利,即便天子下榻,也未必肯知无不言。 她比谁都想苏洵然好起来,以免遭人非议,以免他受委屈。 “洵然,姐姐还会回来的。明日,明日出宫,明日便回,可好?我发誓,我连家都不回,从龙泉寺出来,我便回来。” 少年依旧不肯,抱着她死死不撒手,闻锦几乎要被勒得喘不过气来,隐隐约约察觉到是某两个字戳中了他,她竟有些哭笑不得,拍着他的右肩,轻声细语起来:“你还喜欢锦儿么?” 喜欢的。 他终于撒开了手,闻锦捧着他连端详起来,以前还有两团婴儿肥的,现在全没有了,虽然更清冷俊逸了,可失了两团讨喜的肉,闻锦遗憾万分,便朝他吐气如兰:“好,等洵然可以出宫了,我带你一块儿去行不行?” 少年用力地点头,表示认同。 闻锦愈发哭笑不得,少年便俯下身来,又在闻锦嘴唇上叼了一口,便得逞地朝她洋洋得意地叉手笑着。 闻锦气恼地打他手臂,“上瘾了?” 她以前还曾对苏洵然发狠说——没成婚不给亲。但事实上每次他亲她,她都会全身发颤,像汹涌的水流在血管里奔窜。那种情愫,有时都会越界,让闻锦不知所措,她便只能让他收敛。 可他偏偏不是个爱收敛的人,喜欢就亲,猝不及防。 苏洵然摸了摸鼻子,朝闻锦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 转眼六月过去,七月上旬至。 皇后没有被发配冷宫,而是圈地为牢,被禁足在椒房寝宫,不得出宫一步。 这对苏后而言,几乎不算什么惩罚,她本来便极少出宫,一个人呆在冰冷潮湿的宫殿里,才是她的归宿。 诞下太子之后,有过几年盛宠,渐渐地,容华开始不再,宫里一拨一拨新来的美人妃子,都让皇帝留恋,唯独她这个被扶持上来的正妻,得不到帝王一个眼神。她除了日日与寂寞为伍,与寒冷为伴,并维持着皇后最后一丝体面,她也做不了旁的事。 如今不过是将错误的出格的越界的导回原位罢了。 但盛宠一年的皇后突然失宠之后,宫中妃嫔便又开始蠢蠢欲动了,首先便是以往得到皇帝疼爱偏宠的田昭仪,日日开始出入皇帝寝殿,总是一丝不苟来,满面羞怯而去。 宫里头消息传得快,也有经由绿绮口传到苏后耳中的,苏后挑落一丝烛火,道:“夜深了,就寝了。” 绿绮再将原话传入嬴涯耳中,帝王大怒捶桌——皇后,你果真要对朕无情了? 可大怒之后,更深的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凉。 曾几何时,这个女人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肯教他受一丝伤害,拼命替他当下虎爪,夫妻合力杀虎之后,他对皇后便起了爱重之心,此后便一直以为,他是能与皇后相携走完这一生的。 但现在,刚毅果断、抽身而去的是那个先说爱的女人。 他堂堂帝王,自然不屑卑躬屈膝去挽回什么他不屑的。夜里嬴涯独卧在寝殿,恼恨不甘地捶床切齿。 这时候了,他本该垂怜后宫嫔妃的,本该雨露均沾。他是君,是夫,他就算爱她,也永远凌驾她之上。嬴涯想,他愤懑地坐起来,朝外头喊人:“传田昭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6.发病 田昭仪自是欢喜不胜, 便盛装而来, 为了今日她备战已久, 结果才步入寝殿,正待莲步轻易款款入里,嬴涯从公文堆里抬起头来,见她的第一眼, 便是沉着张脸道:“将脸洗了。” 田昭仪脸上精致的笑容僵住了,嬴涯又攒眉重复了一遍, 声调更冷:“将脸洗了。” 田昭不解其意, 以为皇帝陛下在开玩笑, 又纳闷地走近几步,嬴涯忽然长身而起, “朱培清, 传水!” 外头便应声不迭,跟着朱培清领着两个小宦入内,将盛着热水的铜盆给田昭仪端来, 田昭仪登时脸色发紫,鼓胀充血不止,“陛下,您这是——” 嬴涯道:“朕不愿吃一嘴脂粉,不行么?” “洗。” 陛下愈发盛怒,田昭仪不得不颤抖着手伸向水盆。 小产之后, 她的脸色大不如前, 全靠妆粉掩盖遮瑕, 这才稍显得与以前无异。 但嬴涯心里想的是,他还真不喜这浓妆艳抹万种风情的女人。 他爱素颜了现在。 田昭仪不肯下狠手洗,嬴涯吩咐让朱培清给她搭把手,田昭仪被朱培清那老刁奴一把掐住下巴,三两下将水抹脸上,田昭仪哇哇大叫,疯狂地推朱培清,誓死不肯露出真颜,朱培清哪里能被田氏挣开,连同小宦这时也来搭把手。 几人很快便将田昭仪脸上的铅黛脂粉尽数抹去,田昭仪晕头转向,踉跄几步立好。 原本负手而立的皇帝忽然扭头望来,一见之下,皇帝冷着的脸,便更冷了。 他忽然发现,原来所有女人,无论极盛时何其艳光四射,也终究有年老色衰的一日,皇帝盯着的目光太过于冷淡,甚至嘲讽,田昭仪吓得花容失色,一把捂住了脸。嬴涯蹙眉,他忽然想,这田氏还真不如皇后美。无论是容色极盛时,还是现在,苏后长田氏十岁,可面貌五官气质,样样出于田氏之上。 他当初是哪只眼瘸,竟对田氏视若尤物。 但继而,皇帝又冷冷想到,皇后那个女人没心肝,无情,他不能再惦记她,他今日是随便叫个女人过来侍寝下火的,又不是传人来比美的。这天底下,哪有什么女人比苏文姜更美 皇帝发觉自己一直在想皇后,他冷冷地嗤笑了一声,这一声冷笑教田氏更慌张了,皇帝却想,他闭上眼睛,把田氏当皇后便是了,他走过来,一把将田氏扛上了肩,也不看她脸,田氏正心如鹿撞,眨眼之间,被皇帝扔入了床帏。 他下手粗暴,田昭仪浑身疼,小心窃喜地垂着剪水双眸,手更是提前揪紧了床褥。 嬴涯其身而下,还真闭上了眼,嘴唇压住田昭仪的嘴唇。 大手一挥,便将田氏精心备好的薄纱衫撕成了碎布,田昭仪窃喜不止,投入地张开檀口,认皇帝侵入。 嬴涯从田氏嘴里尝到一股异味,他蹙眉,闭着眼睛又吻她的脖颈,田氏也是肤白貌美的,但不对,哪里都不对! 皇后身上有股清雅的体香,不是熏的,更不是脂粉气。 皇帝猛一睁开眼,田昭仪含羞带怯玉体横陈,他忽然双眸冰凉,火气尽消,再没有一丝兴致。 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幸得田氏没察觉,皇帝恼了,他猛地从床榻上退去,立了起来,田昭仪又困惑又紧张,结果嬴涯道:“走。” 田氏一脸懵,“陛下?” 嬴涯于是又施舍地看了她一眼,“抬出去。” “诺。” 宫人们三三两两涌入,用被褥将田昭仪一裹,便送出去了。田氏整个过程之中一直四肢僵硬,直至被抬出宫外她的嘴角猛地抽动起来,“陛下!陛下!” 没有人理,床褥子上还有田氏的气息,嬴涯更恼火了,他一把将东西刨到手里,又扔了下去! 不行,不是皇后就不行! 皇帝呕死,恼羞成怒又悲哀不已。 * 转眼七月中旬至,苏洵然的病依旧不见好。 御医每隔三日会来为苏洵然施针,另配了药方,让苏洵然按时服用,苏洵然不听话,都是闻锦端着药碗跟在他身后追,扎针时更是,苏洵然怕疼得很,一点疼便哇哇叫,死活不让那银针扎脑袋里去,闻锦心疼不已,便让他疼时咬自己手。 结果他又死活都不肯咬,委屈巴巴地把那疼都咽回去了。 西绥战败四个月后,王廷赠降书入卞国,表示愿从此以后,归顺依附于大卞,嬴涯便大喜,命双方交换作物品种,大卞并运送丝绸茶叶入西绥交易。 又费整整一月的时日,嬴涯在西绥设立了都护府,并任命萧铎为都护。 八月秋风起,落叶满平昌。 萧铎领兵入西绥。 心腹大患终于解决,嬴涯又松了口气。 皇后圈地为牢已经两月了,她从来不肯出寝殿一步,也从不服软,帝王没有台阶下,挠心挠肝地想念着她,可却又不好意思再踏入椒房,毕竟当初嬴涯拂袖而去时,好容易才将最后那点面子维持住。 他定不能回去委屈求和。 苏洵然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太医便向皇帝进言,宫闱深深,是令苏将军全然陌生的环境,不利于唤醒他,试图让苏洵然搬回苏家。 此事嬴涯不是没有考虑,但搬回苏家也同时意味着,苏洵然中毒之事便极有可能泄露风声,很难控住,出宫之后,闻锦也难有什么名目继续陪伴在苏洵然身边为他治病,这几月以来,苏洵然的病情虽没有好转,但人开朗不少,整日没心没肺地在宫里瞎闹,这是闻锦的功劳。 嬴涯最终还是决意,让苏洵然回家。 苏府几月前,死了一个七旬老者,那是陪伴苏洵然长大,给了他无限关怀的苏蓝,尽管闻锦已让人将白灯笼、白绸、灵堂早已打扫好,苏洵然还是觉得沉寂,一回到家里,人却不如在宫里活泼了,他睁着眼睛,没什么好奇地打量着重重屋舍。 苏家前后几进,很是敞亮,是极有古典气派的一座宅子,因为乏人打扫,总显出灰扑扑的沉沉的气质,苏洵然慢慢地踱到后院来,手指抚过回廊下每一根漆红的绮柱,每一片雕花的木棂,每一朵噙满露珠的娇花。他回眸来,朝闻锦露出灿烂的笑容,牙齿尖尖的,嘴唇红润,像个归家的懵懂孩童。 闻锦想到那鬓发如霜的老人,他再也不能陪伴在苏洵然身边,往后除了自己,也不知道还有谁能让他感觉到家的温暖。她便觉得,这辈子,她也赖不掉苏洵然了。 闻锦随着苏洵然往庭院深处走,不如苏洵然来闻家一样,她鲜少会来苏家,更鲜少走入内院,少年以为她走得慢,往前到了拐角处时又折回来,固执地将闻锦的手一牵,闻锦既心酸又喜欢。 “洵然,你家里有秘密是不是?” 他突然变得很神秘的表情,让闻锦一时摸不透苏洵然要做什么。 俩人沿着小径踅入榴花深处,苏洵然在一座小屋前顿住。这木门看起来饱经风霜兀自十分坚实,闻锦定睛瞅了过来,这木门上用铁索铁链系着,似乎需要解锁,闻锦愣愣地看着苏洵然,他几乎不假思索,就拨动了锁上的几支突出的铁索条,手法极快,左边拨出去几支,随即,他掐着下巴想了想。 闻锦再一瞅,这锁形状结构类似于鲁班锁,祖母教她玩过,不过她没耐性研究。 让她惊愕的不是这个,而是苏洵然竟然全部记得,如此复杂的开锁的手法,他竟然一丝不漏地记着!在简单的几步推演之后,便轻易地将锁扣全部拆除,最后,他朝她得意一笑,轻而易举地推开了木门。 里头有些黑,闻锦被苏洵然一把拽住扯入房内,窗内都布了帘,遮掩得严严实实,苏洵然雀跃起来,兴奋地将帘子全拉下来了,几片帘帐被扯落的瞬间,绚丽的骄阳艳景被抛入内阁来,闻锦看着博古架一件一件地开始闪亮,右边立着的老檀木柜,红漆被打上晕,如一身古袍的美人,静静立在艳红阳光里,苏洵然探着脑袋,抽出一条抽屉,从里头翻出一只胭脂盒。 闻锦走近一瞧,他手里端详着的这只,是她送给他的胭脂其中之一。 她笑道:“你藏得这么深呀。”她信手捏他脸蛋,笑语盈盈,衣上发间清香袅袅。 苏洵然不好意思起来,害羞地在胭脂盒上亲了一口。 突然被撩得不行的闻锦,红了脸颊,“臭崽子又犯浑了。” 他将胭脂塞到闻锦手里,献宝似的,将另一只抽屉抽开,闻锦这回没等他屁颠屁颠跑来显摆,便自己主动凑上前,见苏洵然手里端着一支锦盒,将锦盒抽开盖,呈递给闻锦,是她遗落的那支点翠簪。 这支点翠簪在苏洵然手中她知晓,只是闻锦不知晓的是,他原来把她的东西都藏这么深 她突然好奇,“还有么?” 少年重重地点头,又连续抽开了七八条抽屉。闻锦一个一个地扫过去,慢慢地又红了眼眶,她停在最后一格前,那里头叠着一件锦纹寒衣,闻锦特意在衣襟袖口都用黑线勾勒了简易的流云纹,如不是为了赶工,她当时还能做得更精细些。 闻锦是为寒衣之事介怀过,但仅仅只那一刻罢了,因为没什么比少年突然离开平昌,离开她身边更让她牵肠挂肚了。从那日以后,闻锦满心满意里全是这个离开她的人,而不是他走时带走了谁为他缝制的衣裳。 只是闻锦没想到他竟然好好地、妥帖地守着。 这些抽屉往前,依次都是闻锦送他的,香囊、手绢、裳服及腰带、发带、护膝及护腕,还有数十瓶膏药,他受伤挂彩一事直如家常便饭,如果闻锦不当场给他敷上药膏,那么她一扭头,苏洵然便不会用了,闻锦后来得知都很气,他不会解释,没想到他每一瓶都偷偷藏着。 闻锦看着这一条抽屉,忽然忍不住,无言地将嘴唇捂住,哽咽失声。 苏洵然碰碰她的脸颊,歪过了脑袋。 闻锦被他孩子气逗笑,“还有呢,这条都是我给你的,上面那条抽屉里放着什么?” 苏洵然一怔,忽然冲过去,在闻锦要抽开抽屉时,以身翼蔽住。闻锦便怔住了,她想恃宠而骄一回:“你不喜欢锦儿了?” 少年忽然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没想到不让抽抽屉,便有这么大一顶“罪帽”扣下来。 闻锦破涕为笑,再也不想为难他,没想到苏洵然却又主动让了,抽屉格子已经很高,闻锦尚且需要踮脚,才能抽开,苏洵然竟乖巧地托住了她的腰,从身后将她抱起来少许,闻锦揉揉他脸蛋,“乖。” 她抽开抽屉时,忽然眼眶便更红了。 这里头全是苏叔叔和婶娘的遗物,几乎不用看,整排皆是。 以往闻锦鲜少来苏家,但她来时,也几乎没在苏家看到任何一样与苏叔叔和婶娘有关的遗物,除了那杆竖在院里依旧威风凛凛、白缨萧飒的芦叶枪。 苏洵然是个念旧的人,他喜欢一样东西,能喜欢一辈子,他把所有想要保护的都小心翼翼封存起来,把这些心事都留给自己一个人读。 闻锦几乎从来不听苏洵然提起过父母,极少,说起来时也语调平淡,闻锦一直以为,或许是当年苏氏夫妇离开人世太早,他只有前六年记忆,这情分便淡漠了不少。如今看来,这全是她对苏洵然的臆测,从来都不是真的。 她趴在柜上沉默了许久,苏洵然抱不动了,将她放下来,眼神询问她都看到了没有。 闻锦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将脸颊埋入他的胸口,用最温柔撒娇的方式蹭蹭脸颊,“看到了,很多宝贝,都是洵然的。” 他骄傲地点头,俯身凝视闻锦的眼睛。 闻锦抱得很紧,她用几乎哑得不成声的嗓音道:“洵然,我再也不会放弃你了。死也不会。” 少年忽然身体僵住,这种程度的僵硬让抱着她的闻锦不可能感受不到。 闻锦忙松开他,只见苏洵然的脸颊又红透了,原本清澈的目光骤然变得迷离又凶恶,闻锦愣愣地要喊,少年忽然从身后抱住她,用力地嘬她嘴唇,将闻锦吻得目眩神迷,他的肌肤开始如大火燎原,烧得滚烫,闻锦连碰一下都不敢,便听到一声呓语般模糊不清的“锦儿”。 又发病了? 这样的情况每个月得来上一两回,发病失控的时候,他能说话,是知道她是谁的,带着几乎毁灭般的情潮,陌生得让闻锦害怕。上一次他把闻锦压在地上,撕她衣裳,啃她嘴和脖子,闻锦天生体肤莹白娇嫩,被他双掌揉得,却留下了无数淤青。闻锦怕得要命,便一直朝外喊宫人们进来。 闻锦不是不愿意给他,但她真被吓坏了,又不情愿将女孩子的贞洁就这么送给发病的人,一直张口喊人,幸而宫人都守在外边,来得极快,八个宫人十六只手总算将苏洵然制住了。 这一回又来,闻锦也事先没料到,因为这事不可控,总之有点儿绝望。 果不其然,苏洵然又开始粗暴地撕她衣裳了,但是闻锦没有挣扎,因为苏家后院几乎没有人,御医也还在宫中配药没赶来,她嘶声叫喊也没用的。 苏洵然将闻锦抵在檀木柜上,右手扒去她上裳露出香肩,幽幽的体香飘出来,激发了他的狼性似的,一口便咬在闻锦的右颊上,少女的肌肤饱满盈润,有甜脂粉香,也有自身清幽的女儿香,混合在一起便极为诱人。闻锦不喊不反抗,但有一滴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灼热烫人,少年的手背被轻轻地砸了一下 他突然罢手,茫然地望着闻锦,小心翼翼又满带愧悔地道:“锦儿?我我弄伤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7.告状 闻锦不胜羞涩, 又微微气恼, 自然不肯答话。 于是少年贪婪的狼性的目光又转到她被他扯坏了衣衫, 露出浑圆雪白的肌肤,被掐出了青紫的三根指印。少年更是愣住了——才这么几下,闻锦的皮肤就被弄伤了。 他僵硬着一动不敢动,闻锦一直被他那杆威风凛凛的“枪”威胁着, 心里头七上八下,也不敢动, 两人便这么僵持着, 也不知晓是谁先闷闷地哼了声, 决意退场,闻锦咬咬嘴唇, 忽然抱住了少年清瘦的腰。不让他走。 苏洵然愣住, 虽仍没有动手,但他的身体更火热了。 臭崽子身体诚实多了,她羞得声音发颤:“我可以的。” 他身体这么烫, 忍得很难受吧。 苏洵然忽然眼眸一暗。 也不晓得这少年在想什么,忽然就一动不动了,闻锦怔住了,又急迫地喊了他一声,“洵然!” 他回神来,痴痴看着闻锦, 闻锦摸摸他额头, 还是滚烫, 她心思一横:“总要疼一回的,我不怕,真的。” 苏洵然这厮懵懂地瞅着闻锦,明明身体一团糟,但偏偏做出这种清澈的眼神,闻锦以为他在激自己,她豁出去了,手发抖着伸向他的下袍,将他的腰带摸住解开,少年铿锵有力地抵了上来,闻锦以为他要自己动了,吓得收回手,结果这少年就趴在她胸口,鼻息清浅地睡过去了。 “豁出去了”的闻锦脸色发烫,懊恼不已! 她说了那么多不要脸的话,苏洵然竟然睡着了! 他越睡越沉,渐渐地,抵住闻锦的威胁也退去了,皮肤开始恢复正常体温。闻锦探手去摸他脸颊,已经不再发烫,她开始咬牙切齿地想,这是什么毒,怎么发作起来跟发情似的! 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拖着不省人事的少年回床榻,这一回,御医们便后脚姗姗而来,这让闻锦一度觉得庆幸,幸而苏洵然方才戛然而止,不然等七八个御医一齐推开门瞅见他们闻锦一头撞死算了! 他们为苏洵然施了针,苏洵然几个时辰之内暂时不会醒,闻锦拿着药方让小厮去买药,苏家只有几个下人,勉强做些扫尘除垢的事宜,连会下厨的都没有,以往都是苏蓝掌勺,曾一度家中有两个婢女,便是婢女下厨多,如今婢女被苏洵然打发走了,苏蓝自尽,偌大一个府邸,空落落的无人。 难怪苏洵然踏入这里时,沉默得如同一块河石。 苏洵然醒来时,果然又不记得睡前发生了什么,也再也不说话,闻锦哀叹这事要循序渐进,不可强求,御医虽没明说,但有些促成他俩的意思,让苏洵然发病时她不要推阻,或许能让苏洵然维持长时长效的清醒状态,这对他的病的根治是有裨益的。 闻锦羞人答答的不肯应答,但心里已有默许。 既已结发,她没想过守身如玉,早晚一样,只是苏洵然发病时有点可怕,闻锦说不畏惧是不能的,她没做好万全顺从的准备。 虽然羞涩,但她还是想遵从医嘱,于是背着人让珠鬟去买了一瓶药。 珠鬟取药上苏府,见着闻锦时,俩姑娘都脸蛋通红,因不是珠鬟自己要用,她脸色还尚好看些,也没取笑闻锦,倒是闻锦自己招了,“这对身体没损是么?” “没有,”珠鬟借坡下驴地笑道,“保管能让姑娘快活。” “” 闻锦晕红着脸颊将珠鬟赶出去,珠鬟到了门口,兀自问:“姑娘,你当真不要我留下么?我可以为苏公子端茶煮水煎药的!” “不用。”闻锦摇头道,“我这段时日一直陪着洵然,锦秀阁那边照料不到,怕秀致姐姐一直忙不过来,你去帮着点儿吧。因为我的事,他和景璨的婚期一拖再拖,实在不能再拖了,纵然洵然一直不好,也不是耽搁他俩婚事的缘由。” 珠鬟颔首,“我这便去同秀致姑娘说。” 说罢这俏丫头一溜烟跑了,闻锦追都追不上,由她去了,收好那不能见人的药,一转头,便见景璨探头探脑地进来,闻锦笑着敞开大门,询问道:“见洵然的?” 景璨摇着把扇子含笑道:“你们在宫中待了数月,嗯,这数月该什么都拿下了?” 闻锦脸一红,“少不正经了,你来发喜帖的?” 如今八月快见了底,景璨和秀致终于修成了正果,闻锦也心中喜悦,景璨蹙眉道:“秀致近来忙着生意,总推脱说婚事不急,恐怕要到冬月才能成。” 闻锦见他脸色郁郁,忍不住道:“秀致姐姐有她考虑,你别逼迫太紧。” 话如此说,以闻锦的立场,景璨知晓不能怪她什么,但他心里便一直有疙瘩,总以为楚秀致如今身畔只有他一个男人,于情于理她只能嫁给自己,做自己女人,但她时常一忙起来,便将他丢下了,为了生意,对他几回爽约,约好的下月成婚,却又一再拖延。 有时想起来,他觉得楚秀致也许并不缺男人,至少男人在她心底里,远没有她自己的事业重要。景璨好不容易将她身边一干狗尾巴草都掐死了,没想到一头栽在这上头,吃醋都没处说。 景璨便叹了一声,朝里头瞄去:“洵然的事我只听说了个大概,他一直待在宫里没出来,我想这么多御医总不至于都束手无策,他眼下好些了么?” 闻锦倏地眼睛一亮,“正好景璨你来了,你帮我照看一日洵然。” “唔?照看?” 景璨一时想不到闻锦何以如此措辞。 闻锦道:“我想上龙泉寺一趟,你帮我留这儿照顾洵然。傍晚我便回来。” 景璨见她急切要往外走,一时诧异之下,忘了拦着,便扭头纳闷地朝苏洵然房里去。 立时,他便知道闻锦为何那般说了。 姓苏的一见到他,便哼哧哼哧地光着脚下来,一把将景璨的推在贵妃榻上,居高临下地眯着眼看他,嘟着嘴唇,那故意挤出来的发狠的神情,在景璨看来,却似他手里藏了苏洵然的拨浪鼓似的。 他便无辜地两手一摊,表示只有一把折扇。 另,他极不喜欢被苏洵然压在贵妃榻上,被他从上而下打量这种羞耻姿势,皱眉将人掀开,“什么毛病!” 苏洵然不吃亏,一把抽走了景璨手里的折扇,他爱不释手地拉开,上头有一副美人图,画的自是楚秀致,景璨擅长丹青,描摹得神.韵一丝不差,苏洵然正反都看了几眼,觉得没什么不同,景璨正要自负地问一句“小爷手笔如何”,看腻了的苏将军,便将折扇撕出了一条口子! 景璨脸都黑了,嘴角一抽。 他还没赶上前来的阻止,苏洵然便又撕开了一条口子。 景璨忍无可忍了,上来夺自己扇子,苏洵然不让,不撒手,举得高高的,两人身量如今差不多高,苏洵然这厮踮着脚,景璨跳起来要拿,结果苏洵然也跳,两人在屋里你来我往地乱跳,苏洵然轻功好,弹跳优势景璨及不上,一会儿便喘着粗气弯下腰来,“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景璨腹诽了几句,痛骂道:“臭小子!活腻了!” 苏洵然见他不抢了,也失了趣味,嘟着嘴将撕坏了的扇子一把扔给景璨。 景璨忙接过来,他美艳清纯的秀致,从脸到胸都让苏洵然撕坏了! “你大爷的!” 景璨拎着拳头一拳打在苏洵然右脸上。 打人不打脸,这条道上的人人都知道,苏洵然被揍得两眼发直,忽然也暴起怒火,两人就在屋内四手四脚乱飞地互相揍了一通! 闻锦回来时,推开房门,见到一个坐在贵妃榻上气喘吁吁,一个瘫在地上鼻青脸肿,没讨着半分便宜的苏洵然,忽然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抱住闻锦的腿,呜呜咽咽的开始告状—— 闻锦,他打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8.偷跑 闻锦愣了个神儿, 以为苏洵然如今的火候, 早已没人能欺负到他头上,不曾想, 他病起来时早将那身本事忘了个干净, 若是全盛时,景璨自然打不过苏洵然,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苏洵然也不可能是在谦让。 见她好半天怔怔立着, 不为自己出气, 苏洵然气恼不已, 拿眼睛瞪景璨。 景璨摸出那把被撕得蔫蔫的折扇, 给闻锦正反一瞧,闻锦立时明白了, 苏洵然手上痒, 逮着一物便像毛团一样, 又咬又撕, 一定是他发病将景璨的折扇弄坏了。 记忆里景璨一直便是个摇着扇子、风流阔步的公子哥儿, 这折扇想必对他很重要,闻锦理亏,歉然道:“不如, 我替洵然还一把一模一样的扇子。” 景璨哼哧一声,“本公子亲笔题画的, 能和市井上不入流的折扇一般么。这臭小子!” 说罢, 却又无不担忧地将那把破扇插回腰间, 朝闻锦蹙眉道:“这是怎么了?他吃错药了?” “还真是。”闻锦顿了顿,这回答教景璨嘴角猛然抽动了几下。 他长长叹道:“治不好了?以后便这样了?” 闻锦又缓缓点头,“或许。” 景璨于是很愧疚,苏洵然如今都这样了,他自然不能为了一把扇子同他计较什么,便将少年从地上拎起来。 但不领情的苏洵然又肩膀一耸将他爪子抖落,景璨不服输,又摁住他肩膀,朝闻锦道:“他身上一堆坏毛病,难得你能忍下来!我倒觉得,倘若陛下不给你俩使绊子,他这样也挺好的,要是恢复过来,万一陛下反口哦,不必反口,陛下也还没承诺给你什么是不是?” 闻锦愕然,一想,竟果真如此。 景璨是个人精,观她神色便已猜测出,便蹙眉道:“这不好。陛下想必是要拿苏洵然当靶子,他必定不会同意你和洵然婚事。我若是你,这会我早已冲进宫,对皇帝说,苏洵然我用我一生去医治,保管把他医好了,但皇帝陛下要下一道赐婚诏书。” 闻锦又怔愣起来,她做生意也是老实巴交的,威胁人这种事,她实是不会,也没景璨那花花肠子,经一提醒,忍不住便问道:“这是不是太下作了?” 景璨眼睛微圆,“下作?皇帝对你,还挺好?你别傻了,皇帝拿你当棋子儿,你拿他当长辈?他把你这颗子落地,任是别人将你一口吞了,他也置若罔闻。你明白。” 对于帝王而言,应当确实如此。 闻锦拿不准主意,手心忽然一暖,她清浅的目光正好落在少年温暖纯澈的笑脸上,明明是一副冰冷峻厉、棱角有致的脸,偏偏笑得灿烂如葵,景璨捂住胸口倒踩七星步退开,“算了算了,当我没来,当我没说,我怕大皇帝灭口。” 闻锦也感激景璨提点,趁他走前,颔首道了谢意,称自己会考虑。 结果景璨一走,苏洵然便开始可怜巴巴地指着自己的伤口给她看,果真满脸淤青紫红,闻锦心疼了,苏洵然嘟嘴指着门外景璨的背影,控诉他说自己的浑身毛病,闻锦也看出他的意思,忍俊不禁。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洵然。所以我会不知道你什么毛病么?” “但没用,知道也管不住沦陷了。” 她伸开双臂,笑盈盈地朝苏洵然歪头,少年果然很喜欢,一步箭步冲上来,便扑到了闻锦怀里。这个身量比闻锦高出大半头的少年,却像个巨婴似的,将脸颊贴着闻锦的颈窝,贪婪地嗅着她衣领间散发出的幽幽女儿香。 闻锦搂住他腰,笑着扬起了头。 今日去了一趟龙泉寺,无功而返,说住持方丈参加法会去了,恐要三个月才能归来,闻锦心下失落,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怕景璨拿不定苏洵然。 “洵然最乖了,等会儿姐姐给你上药。” 又被某俩字刺痛的苏洵然忽然嘴巴一扁,将闻锦推开了。 他空有一身蛮力气,打架时不会用,却差点儿将闻锦推得摔跟头,闻锦头晕脑胀的一时没管住,此时才想起来,“姐姐”二字是绝对不能在苏洵然面前提的,他非常敏感。 闻锦想了想,或许是当初逼他离开时,说了一句,一直拿他当“弟弟”,让苏洵然这记仇的臭崽子记恨至今。 她无奈又好笑,还有几分悲哀。 “好,不是姐姐,是锦儿,锦儿要给你上药。” 苏洵然于是又乖乖地走回来,将脑袋伸给她看,闻锦取了药膏,在手掌上抹开,轻拢慢捻地,指尖上透着手霜的腊梅冷香,一阵一阵袭来,少年安逸极了,找了个合适的体位窝着。 黄昏渐渐爬上西墙,花睡了一地。 揉完他的伤口,苏洵然已经半梦半醒地睡了,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侧躺在闻锦腿上,脸颊贴着她的小腹,夏衫轻薄,他的呼吸便一深一浅地熨入纱衫里头,纱衫早已湿润发烫。闻锦的脸颊也开始发烫。 她抚了抚少年的脸蛋,这个时候才终于可以心安理得肆意盯着他看,不必防备他突然冲上来,发病地唤“锦儿”,便要徒手撕她衣裳。那药虽是备了,但能不用便不用罢,虽然她也想看到一个长时清醒的苏洵然 她也不知道,这一生还能不能有和苏洵然美好的洞房花烛。 “锦儿” 睡着的少年发出一声呓语。 闻锦怔忪垂眸,有些惊喜,他现在没有发病发狂,但他还记得她! “你好狠的心” 闻锦又忽然僵住,眼眶泛红地咬住了唇肉,少年的脸抵着她的肚子,泪如雨下,顷刻间将她的衣衫染得湿淋淋的,闻锦又愧疚又后悔,恨不得回到那天苏洵然来闻家时,她一定不跟他说那些话,她就抱住他好了,抱到天荒地老也没事。 她后悔得心痛如绞。 * 傍晚时,闻锦亲自下厨做了枇杷露,她将热腾腾的糕点从房中端出,正要到前院喊人去。 几名御医下榻在厢房,嬴涯也又拨了几名婢女守在后院,外头则被禁严了起来,再也不放人入苏府,想必是景璨来了一回,让皇帝更警觉了。 闻锦蹙眉,对皇帝种种逼迫施压很不喜,她考虑着或许真该听从景璨提议。 可是一路到苏洵然的书房、兵器库、寝房,竟然一直不见人! 闻锦慌了,放下枇杷露奔到前院,侍女说没看到苏洵然出去,闻锦急得要疯,着人满院子找。 十几个人跟着找,闻锦忽然福至心灵,冲到后院西墙,结果正好看到少年骑在墙头上准备翻下去,闻锦怒意便起,恼火地沉声道:“苏洵然!” 胡闹至极! 这墙修得结实,后头抵着一条深巷,跳下去便能出去了,苏洵然一愣,差点儿便仰倒了,闻锦吓了一跳,“别动!” 少年委屈了,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闻锦。 闻锦咬牙,“要出去?” 少年点头。 闻锦便又退让了一步,“行,你在外头巷子里等我,我跟你一道。” 苏洵然正是怕闻锦不许他出去,才偷摸着要翻墙,没想到闻锦竟然愿意主动带他出去玩,他顿时眉开眼笑,对闻锦用力地点头,后头的事还没让闻锦交代,便跳下墙头跑出去了。 闻锦装作无事,对婢女皆道苏洵然或许仗着轻功偷溜出去了,婢女们信以为真,让盯梢的禁卫军跟着她们到府外去找,闻锦也装作惶急,随着众人光明正大溜出门外,到后头的巷子里找到了蹲在角落画圈圈的苏洵然,好气又好笑地将他的手牵住,“千万别被抓回去了,不然咱俩都要挨罚。” 原来要玩躲猫猫的游戏,少年兴奋得直拍手,闻锦抓着他,轻车熟路地拐了两条巷,从后门溜到闻家,两人做贼似的飞快关上门,跑得太急,便靠在门板上只喘息,苏洵然兴奋得摩拳擦掌,水亮的眸子一直盯着闻锦,仿佛惊喜于她竟也会如此叛逆。 闻锦又笑了。 她喜欢和苏洵然待在一处,但,这么久不回家见父母一眼,闻锦心里放不下,更何况她厌倦被皇帝的人一日十二时辰盯着,好容易放松一下,便,由他胡闹吧。 苏洵然高兴,她也喜欢。 “洵然,”她抚了下少年俊逸的脸庞,低声道,“我见过父母了,便来带你溜出去玩,那时候晚上了,咱们换上玄衣,应当能隐蔽些。” 苏洵然眨着眼睛等着,闻锦将她安顿在自己闺房,便去同闻伯玉与白氏说话,将苏洵然的境况、陛下的旨意都事无巨细交代了,二老没什么反驳的,苏洵然弄成这样,闻伯玉也心疼不已。 “这孩子一直是个钻牛角尖的,怎么便想不开将那毒茶全喝了!”白氏痛心疾首,“也罢,锦儿,原本应许了苏家的婚事,虽是碍于皇帝施压,但终归是咱们对不住洵然可见这也是天意!” 闻锦涩然颔首。 一家人在一块儿聊了会儿天,闻伯玉便说要见见苏洵然,闻锦道天色擦黑了,不能让苏洵然等太久,让父母先回去安歇,她也是怕父母知晓苏洵然如今病况更担忧,便一个人取了两件玄服回寝房,一入房内,闻锦便松了口气。 闺房她熟悉得很,便一路踅到深处,床帏之间,只见苏洵然将脸埋在被褥里撒欢儿似的活蹦乱跳! 她哭笑不得,“洵然?” 少年被拆穿,脸颊红红地爬起来,他鞋也没脱,闻锦没有怪罪,也不着恼,将手里的衣裳晃了晃,递给他一身,她是比划着苏洵然的身形做的,本想借萧铎的名义给他送到军营里去,虽没有成,但见苏洵然拿着她缝制的衣衫左右比划,欣喜如狂,忍不住便温声道:“洵然穿什么都好看,最最好看。” 突然而来的恭维,让少年抓着衣裳脸色绯红,竟还挺享受的。 苏洵然跟个孩子似的,衣来伸手,闻锦不厌其烦,替他将衣袖拢上,系上玄边银制的腰带,整个人便如飒飒挺拔的少将军,有那么一瞬间,闻锦真以为她的少年回来了。 苏洵然将手脚都展示给闻锦看,让她再夸夸,拍点马屁。 闻锦方才那句是情之所至,现在说不出了,她将苏洵然的手牵住,两人便往外去,从后院溜道出门,不用多时便能拐入一条黝黑的深巷,跟着尽头有璀璨的烟火升上空中。 闻锦怔了。 “今日是抚灵节。” 这是平昌城,为纪念守疆拓土而牺牲的英烈们,自发地为他们形成的习俗,每逢这夜,他们便会放烟火,在城郊唱安抚亡灵的歌谣,这是百姓自发愿意的。苏家满门忠烈,按理说,苏洵然也应该参加,但他从没不曾去过,仿佛他不晓得,他父母也是为国捐躯的英雄。 苏洵然一眨不眨地听着,闻锦忽然回眸,踮起脚在苏洵然的嘴唇上吻了一口,她抓着少年衣襟的手微微发颤,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谢谢,谢谢你完好回来。” 她最讨厌那支歌,她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唱出口。 她忽然不再怨天尤人,不再抱憾苍天不公至少,她还有一个活着的心上人,他还在她身边,这是当下她生命里最美好最重要的事。 焰火升上树梢,将平昌城映亮如白昼,灯火熠熠里,少年的眼波无限明亮柔软,像点缀着满天繁星在瞳仁中,俊逸如画。 他一伸手,便能将闻锦牢牢禁锢在怀里,闻锦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将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温言软语,笑语盈盈,暗香涌动。 “洵然,等你好了,我们成婚。” 苏洵然僵了一下,这熟悉的僵硬让闻锦也跟着一怔。 又来了。 闻锦怔忡着将他撒开,赶紧朝巷口跑去,心如鹿撞。 要是被他追上了,她就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9.恶徒 少年果真拔足追来, 闻锦心如小鹿乱跳, 回头看了眼兴奋的少年,不留神在巷道转角处, 撞上一个胸膛, 那人生得很瘦,闻锦撞到了骨头, 咯得闷闷发疼,她惊吓着退了回来, 朝那人忙连声道歉:“对不起。” 苏洵然也追来了, 茫然地望着烟火五色光华下, 一群来者不善, 披着雪白衣裳的人。 他们装束奇怪,额头上也绑了白色绸带, 苏洵然的眼波翻出点困惑来, 那为首的一个, 忽然朝闻锦弯下腰, 伸手便要挑她下巴, 苏洵然怒了,冲上前来,堵在闻锦跟前。 薛藻一讶, 似乎没想到苏洵然在此,曾被芦叶枪吓尿的薛藻本能地对苏洵然有几分畏惧, 忙将手往后一缩, 却又忍不住, 将清艳如娇花照水,肌肤比月光还白的姑娘又深深凝视下来,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挑起嘴角,将身上白色孝衣一脱,扔给身后的几个小厮。 从在苏家被苏洵然羞辱之后,薛藻也学乖了,便雇佣了几个身手好的打手。 此时他们不怕死地包抄上来,将苏洵然与闻锦团团围困,闻锦一见薛藻那色眯眯的眼神,本能便抱住了苏洵然的胳膊,这个时候,她唯一能指望的,当然只有苏洵然。 原本她还有几分勇敢的。 当初私逃出平昌城时,却被歹徒劫持,那天他们也是上来便弄乱她衣裳,脱了她的鞋袜,将她的脚心揉搓挠痒,闻锦后来知晓是皇帝派的人,皇帝毕竟还是有点底线的,没让人真的欺辱她,若非如此,即便韩筹赶来及时,她也早就不清白了。 可是,记忆里那些狞笑和猥琐的下流吞咽声,还是让闻锦想起来便犯恶心,噩梦般如影随形。 薛藻也吞咽了数下,又惊又喜道:“闻锦小美人,不不,如今长成了大美人儿了薛哥哥想得你真苦啊。” 凝视闻锦时便忘了苏洵然这个威胁,他兴奋地搓着手朝闻锦走去,闻锦害怕地将脸颊往苏洵然背后缩,薛藻走近半步,肩膀被苏洵然固执地抵住往后推,少年力气极大,薛藻不敢正面硬碰,但却蹙眉,“苏洵然,怎么坏事的老是你!” 苏洵然嘟着嘴唇,冷冷盯着薛藻,目光清澈而极寒。 薛藻这厮不打一架是不能甘心的,何况他肖想闻锦不是一两日,又听说苏洵然在宫里住了俩月,民间流言四起,说他这是犯了什么怪病,治不好的。 薛藻狐疑地打量着少年,苏洵然眼下这神态,确实与往昔大不相同,苏洵然飞扬跋扈,蛮狠霸道,要是以往他这会儿早跳起来拎起沙包大的拳头揍他了,但此时他竟隐忍不动,薛藻越想越是以为可疑,也不自禁地对那传言信了几分。 他犯疑地往后退去,同时朝里两侧招手,让他的下人打手,一拥而上。 闻锦忽然惊呼一声,“洵然小心!” 话音骤然落地,苏洵然的鼻梁已挨了一拳,重重地,闻锦仿佛听到血液喷溅的声音,花容失色地要去拉被揍得仰倒的苏洵然,薛藻见得逞,恶劣地笑着箭步冲上来,忽然一把抓住了闻锦的手,反剪在身后,闻锦用力挣扎,“松开!” 薛藻冷笑,“就不松,让长平侯好好看着,他是怎么把女人输给我的。” 说罢又朝打手递眼色,“发什么愣,继续揍,揍死他。” 苏洵然才从地上爬起半边身体,又被狠狠地踹中了腹部,少年惨哼一声,伏地呕出一口血来,闻锦脸色雪白,“洵然!” “不许打他!你们不许!放开我”闻锦绝望要挣扎脱手,但薛藻便越捏越紧,男人天然占据着体能优势,何况闻锦是个娇软闲逸、不会拳脚的乖乖女。 见她一直为苏洵然呼救,薛藻便朝打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将被打得满脸血的少年架起来,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是怎么羞辱闻锦的。 少年眼里有怒火重重,有桀骜,有毁灭般的厌憎,仿佛只要那些人一撒开手,他立即便要跳起来将薛藻当场毙命。 闻锦怔住,“洵然?” 薛藻嗤笑道:“把身子给我,嗯?” 闻锦茫然地收回目光,望向薛藻:“那样,就放了他?” “自然。” 薛藻低头,将闻锦抵到墙根上,俯身亲吻她的脸颊,嘴唇,闻锦害怕得发颤,双手瑟瑟战栗着,每一寸肌肤,每一只毛孔都在叫嚣着拒绝。 但薛藻恶心的唾液还是糊了她满脸。 少年被扣着半跪在薛藻跟前,怒火锵锵地要冲上来,野兽般透着歇斯底里,打手又上来几个,这才将苏洵然压住了,跟着又是一拳迎头击中他,苏洵然后脑被打得晕眩,血液从嘴里哗啦流出 但他仿佛浑然不觉,一个劲儿要冲上去打死薛藻。 闻锦忽然推开姓薛的,带着轻颤的商量的声音从男人手臂的桎梏下传来:“换个地方。”她渴求一般的握住手,“不、不能让洵然看见” 薛藻犯难,微微歪头,“当真——就这么喜欢这臭小子?” 闻锦闭着眼噙泪点头。 薛藻搔搔后脑勺,往身后瞅了眼,苏洵然的双手指甲拼命地划着地,几乎划出了血痕,眼睛充血怒瞪自己,心下竟十分爽利,忍不住翘了嘴角,又在闻锦脸颊上亲了一口,便顺带着,手勾住了她的衣衫,从肩部滑入进去。 薛藻的指腹干燥温润,很快便沁出了汗,闻锦瑟瑟地却不敢躲,薛藻更为轻佻,将她的肚兜小衣的衣带挑了一根出来,亮给苏洵然看。 苏洵然双眸滚火,如一头暴躁的野生狮子,指尖划出了道道鲜血! “看看,看看我们的长平侯。当年多威风八面,多凶悍哪,现在还不是一样,被我踩在脚底下?” 他伸腿,脚掌在地上碾压几下。 苏洵然的怒气已经灌上了头,“我杀了你!” 七个人竟在瞬间让苏洵然挣脱了钳制,少年猩红的双眼里全是杀意,怒而冲上来,十指染血,一把便抓住了薛藻的脖子,闻锦都吓了一跳,“洵然,不能” 这里是平昌街市,虽暂时没有人烟,但抚灵节后,还是有人潮返涌,看薛藻他们的装束,就知道他们也是才从抚灵节仪式上归来的,说不准等下便一大波人赶来,“洵然!” 七个打手从后头将苏洵然拖住,又抓回去,苏洵然死死钳着薛藻的脖颈不缩手,薛藻呛得整张脸通红,双手也用劲刨苏洵然的小臂,刨他手背,刨得少年手背上也是血,闻锦怔了下。 她的手还在哆嗦,但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在九个人挣扎得面红脖子粗时,到墙角去拎起了一块青砖,朝薛藻后脑勺便是重重一记。 “啪——” 薛藻倒地不起,血流一地。 闻锦吓呆了,忙将手中的板砖扔了,身后七个打手也面面相觑,松了苏洵然要来查探公子伤势,闻锦愣愣地瞅着,那打手自然没完,要拿这事做文章,其中一个便虎着脸站起来,从地上将板砖拾起,要揍苏洵然。 闻锦挡在遍体鳞伤的少年身前,咬咬牙,“人是我伤的,汤药费我赔付,要打打我。” 那打手还真脸色一板,“你以为我不敢?” 不过是怕公子清醒过来时,不因此事怪罪闻锦,反而怨自己伤了她如花似玉一张俏脸,可是闻锦自己找打,这便怨不得他了,打手阴冷道:“一个都跑不掉。” 话音一落便听到巷子口传来狗叫声,本来已经搀扶起重伤倒地的薛藻的打手面面相觑,暗道不妙,那块板砖犹豫了一瞬,跟着几只巨型猎犬冲将出来,见薛家的人便咬,七个打手顿时面如土色,逃命如飞。其中一人裤腿都被撕下来一幅。 皇帝的人后脚赶来,章太医卑躬屈膝地告罪了一番。 闻锦与苏洵然是偷溜出来的,她狼狈地背过身,将衣衫整理好,回头便紧急地要检查苏洵然伤势,那漂亮修长的一双手,伤痕斑斑,闻锦看了眼热,“痛不痛?” 她今日被轻薄,当着苏洵然的面儿被人强吻,苏洵然心里一定懊悔恼火,倘若他是清醒的,此时定恨不得杀了自己,但闻锦也拿不准他这个状态下会有什么反应,少年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地垂着头,在闻锦问出“痛不痛”时,忽然重重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 “洵然,不是你的错” 苏洵然咬住嘴唇,抬起头,眼眸恍惚地瞅了闻锦几眼,眼睛里的血丝几乎要狰狞着爬出眼眶,看得闻锦心惊肉跳,如被凌迟。 她,竟然当着苏洵然的面,被人强吻,还被人挑出了小衣衣带 “洵、洵然。” 闻锦声音发抖。 章太医带来的人,也跪了一地,讷讷不敢动。 少年眼睛里全是红丝,又抬起头,清脆而响亮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双掌间全是鲜血 头疼欲裂。 “洵然!” “将军!” 苏洵然被薛藻的打手不分轻重地伤了好几处,其中头部中了好几拳,身上除了淤青伤,形势最严峻的便是那十根指头,指甲被刨坏了几根,血液已经凝滞,但那疼痛闻锦知晓是不减半分的,她回屋去,将自己的身上,尤其嘴唇擦洗了无数遍,才匆忙披着衣裳赶来苏洵然病房。 他睡着了。 少年的睡颜都是痛的。 闻锦也心如刀割,她不该犯浑,不该带他夜里溜出门,还走没人的巷子,与薛藻那淫徒狭路相逢。 苏洵然这一觉睡了足足两日,醒来时,闻锦惊喜万分,结果他支起身边便往盆盂了吐了大口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0.女妆 苏洵然偷跑, 意外让薛藻的人在巷口堵住殴打, 也经由嬴涯的耳目上达天听。 在这件事上嬴涯维护的当然是苏洵然,平昌城内富家子弟习气嬴涯自是深恶痛绝, 八成是那眠花宿柳好色之徒, 见了闻锦美色,生了戏弄之心, 双方起了冲突。闻锦还没告状在御前,嬴涯已经猜了大概。 苏洵然倒没受重伤, 只是这次事故又一次让嬴涯震撼于苏洵然对闻锦的执拗, 看状况, 他就是被打死了, 那晚上也是绝对不肯让闻锦被欺负的。 皇帝便不可避免地想到自个儿,原本他对皇后也是一番赤忱之心, 他甚至想, 他虽贵为帝王, 但若是皇后遭人欺辱, 想必也不可避免地要不顾安危上前维护。倘若不是心爱的女人, 则大可不必,包羞忍耻便过了。 对苏洵然那偏执孩子什么心思,皇帝也不想再试, 既然他喜欢闻锦,嬴涯也在考虑, 该找个什么合理的台阶下下。 章太医从苏府返归木兰殿, 嬴涯正偏头疼, 揉了揉额角,见人来了,广袖挥了挥。章太医抬起头,微微发愣,陛下近来忧思过度,鬓角添了几缕白发了。 以往皇帝从不这样,照理来说,边境大捷,西绥归顺,陛下正该是意气风发顺风顺水之时,何况陛下才而立之年,正是鼎盛之年,哪有早生华发之理,那定是为了皇后了。只是皇帝为了一个女人白发,传出去未免教人耻笑,陛下既然不说,那还是为了顾全颜面,自然,也没人敢提。 嬴涯自然知晓,自己已两鬓染霜,他父皇到这个年纪时已开始咯血,做帝王的,耽于淫.欲享乐不可,为国操劳以夜继日也不可。他当了十五年皇帝,被沉重的担子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近来身体每况愈下 本来想教皇后心疼心疼,想想还是罢了。 上个月风一吹倒了,朱培清没少拿事在皇后面前大肆宣扬,极尽夸张之能事,结果人皇后压根理都没理。 嬴涯渐渐地发觉,要是他不肯去低这个头,恐怕还真挽不回那个心如铁石的女人了。 他烦闷地招手,“替朕扎下头。” 近来头疼症愈演愈烈,章太医便颔首,拎起药箱朝御座走去。 替皇帝扎针毕,章太医收拾针灸带退下玉阶,嬴涯舒坦了不少,让章太医在一旁候着,还有一摞折子,待批完了再扎几针。 但朱培清匆忙轻快的步子便从外头传了来,嬴涯吩咐过,如不是事关皇后,未经传唤不能入内,嬴涯便从满桌奏折里抬起头,不悦道:“这个时辰,皇后睡醒了?” 朱培清惊得一个踉跄跌倒,直脸朝地,抖着塵尾道:“皇后娘娘命人搬了古佛青灯入宫了。” 皇帝骤然长身而起。 大殿内死寂无声,众人惊愕不言。 帝王眼珠一突,忽然一口血喷在桌前,“陛下”“陛下”,慌乱的怪叫连成一片,嬴涯如巍峨山崩,一头栽落在地 * 苏洵然的身体在闻锦无微不至的照料下,皮外伤大致好了,只是头部受到重创,太医们觉得不放心,让闻锦仍旧带着他出门走走逛逛,但不要夜间出去,也不能去偏僻无人的深巷。 这样,经由影卫暗卫重重把守,闻锦也才只敢将他带到锦秀阁小坐。 苏洵然仍是不言不语,走哪儿都带笑,像个好奇的宝宝,几乎都忘了那晚的事,闻锦明白,他没忘,只是往心里去了,没在脸上浮出一丝端倪,怕她不自在。 俩人便在小阁楼上看夕阳,储物间里置着一堆半成品,光线冥迷,苏洵然爱晒阳光,他将窗子推开,桃红的夕晖没过西天,吻过屋檐,纷繁地倒映入少年明亮的眼睛里,闻锦将晒好的干花拾起来,放在鼻尖嗅了嗅,确定了成色,忙又回头去打量他。 见他瞧得出奇,闻锦也走了过去。 窗外正好可以望见院中景致,几团野蔷薇已枯萎,只剩下秋菊金黄,吐出璀璨金色,剩下些尖细而长四季常青的花木,依旧不遗余力地穿缀着满院萧瑟 景璨摇着扇子寸步不离地跟着楚秀致,从这厢走到那厢,将扭动的脑袋搁在她肩上,楚秀致便回头,手指敲他脸颊,偶尔嗔笑两句。 真好。 闻锦舌尖也满满都是清甜香味。 少年忽然回眸,露出些许悲伤来。 闻锦被弄得心乱如麻,“怎、怎么了?” 从上次被薛藻所伤后,苏洵然醒来,便像换了个人,他最爱轻薄她,亲她嘴了,从醒来之后再没有过,闻锦难免不会多心,莫非是被薛藻碰过,让他嫌弃了? 她委屈不已,可又不敢主动跟苏洵然提,更何况,提了,凭他如今这般智力,约莫也听不懂。 闻锦忙又整理好神情,怕被少年懵懂的眼睛看出端倪,苏洵然便伸手,在闻锦肉嘟嘟的手心手背上都捏了好几下。 比这更亲密的事都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只是捏手而已,闻锦没有不自在,跟着少年便俯身在她的嘴唇上啄了一口,轻而快地,如燕子俯掠过湖水,惊起一池波澜。 虽然极快,但闻锦的心终于尘埃落地。苏洵然怎么可能会嫌弃她。 她果真是多心了。 她便笑靥如花地抬起头来,“洵然,乖乖坐好。” 苏洵然虽然不解,但听话地像毛团一样,到闻锦指定的凳子上坐下来,闻锦要下楼,他又蹭地起身,不让她走,闻锦将他的双肩往下摁,“乖乖,我下去拿样东西,很快上来。” 苏洵然凝视着闻锦的眼珠里满是质疑,这让闻锦怀疑自己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让少年如今这么没安全感,她叹息一笑,“真的,很快就上来,骗人的是小狗。” 他这才茫然地坐了回去。 就等那么一刻,也心焦如麻,直至听到楼梯上响起由远及近的咚咚声,他才又故作镇定地窜回凳子上,乖巧坐好。 事实上闻锦取了很多样东西回来,她将包袱拉开,取出一盒珍珠粉,盈盈含笑地送到苏洵然面前,将乳白的粉末蘸了点水,擦在掌心抹匀开,苏洵然一直好奇地盯着闻锦的手掌瞧,闻锦那能化腐朽为神奇的粉末便涂抹在他脸上,温热中透着一丝凉意,抹在脸颊上,舒舒服服的,少年开心得咯咯笑。 闻锦也笑,但她的笑容是偏坏的。 她在作弄这个傻兮兮的少年。 她怕苏洵然看出道道来不依了,忙作出严肃状,替他将粉抹匀后,又用粉刷挑起一丝胭脂色,将他的两腮打上桃红,用眉笔替他浓眉修形,额间描朵妩艳梅花,寿阳公主的梅花额饰流传极广,连西绥都有人模仿,但大多不如闻锦手法老道。 这么一瞧,便真有点古典清冷明艳大美人之感了。 但还是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个男作女妆的妖孽。 闻锦满意地翘起了嘴唇。 苏洵然左右乱拧,要找铜镜,闻锦将手里那面古纹菱花镜塞到他掌心,苏洵然抽出来照着镜子左看右看,忽然哈哈大笑,便要下楼让所有人都欣赏一番。 闻锦拉住他,“洵然,别,这样不好。” 只是一个促狭而已,她本意可不是想让苏洵然被人耻笑,他的糗事她一个人知晓便好了,这是情趣,让别人都瞅见了,那是恶趣味。 但她低估了苏洵然的蛮力,袖子几乎要拽下来也没留住那个洋洋得意的少年,还让他蹭蹭蹭跑下楼去了! “站着!洵然!” 苏洵然跑下楼,没有到后院给景璨欣赏,而是笔直地冲出了锦秀阁大门。 等闻锦追出来时,他已经沿着枫桥街飞奔出去了。 这正是闹市,人如山海,苏洵然一路奔逃之后,早就将闻锦甩得没了影儿,他愣住了,朝四周望去,除了人还是人,没有闻锦,他开始后悔,要回锦秀阁去。 结果忽然被围得水泄不通! 大卞民风开化,虽爱飘逸超俗,但也崇尚阳刚之美,绝没有那个男人敢画着女妆便出来招摇过市的!他们如看洋画似的好奇地聚拢过来,对着茫然的少年开始指指点点,苏洵然虽然单纯,也听得出那都不是什么好话。 他们议论纷纷的,是在骂自己。 但跟着便有人叫嚣起来:“那不是长平侯么!” 于是立即又有人火眼金睛,“对,这是骠骑将军啊!” “怎么大将军不待在军营里,化成这样跑上街来了!” “玩忽职守,这可教我们有什么指望!我们卞国也是上国,出了这样的将军,传出去教人耻笑,说不准西绥又信心倍增要开战呢。” 总而言之说得极其难听。 苏洵然耳中嗡嗡的,脑袋忽然剧痛! 仿佛噼里啪啦的滚油在脑子里迸溅开来,他扶住头,想叫催命的魔音消散,可是没用。 没吵了啊 疼。 “这怎么这样” “还不是当上大将军,以后也不打仗了,便嚣张了呗。我看卞国无望,迟早败在这样的官吏手里。” “谨慎说话,谨慎说话” 苏洵然头疼得要裂开般,他忍受不了了! 少年忽然虎吼一声,震得喧闹的百姓目瞪口呆,他拨开人便拔足飞奔起来。 在喧喧嚷嚷的闹市,穿过川流不息的人海,孤独地、桀骜地往前冲。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笑话的人好像越来越多。 他是将军啊,是苏洵然啊,他克七关拔六寨,扫荡大漠千里,他打得西绥人闻风丧胆,他把黎阳城夺回来,他把苏家门楣扛起来,他是三军主将了。他凭什么让人笑话! “洵然!” 闻锦着急地闯入人海,也不知道苏洵然跑哪了,问暗卫,结果他们遗憾地告诉她:“抱歉,以在下的轻功,追不上长平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1.报仇 于是骠骑将军三月不归营、大闹街市一事, 又在街头巷陌传开。 天子正卧病休憩, 小太子捧羹侍奉汤药,眼眶红红的, 从母后自甘圈禁, 再也不肯出来,连自己也不肯见后, 赢央便一直两头跑,作为儿子, 他自是希望父母和睦, 不求恩爱, 也别闹这么僵。可如今看来, 就是父皇一往情深念念不忘,母后铁了心要老死椒房, 小太子不免心就偏了, 加上嬴涯又卧病在床, 弄得两鬓斑斑, 太子愈发心疼父皇。 苏洵然的事先过了赢央的耳, 他走失了,赢央便立即派出人满城去找,但这事暂且没有告知嬴涯, 皇帝时睡时醒,清醒时, 便看到幼小的身影伏在床榻边, 忽然满心慈爱, 将他毛绒绒的脑袋摸了摸。 “不记恨父皇打你?” 赢央摇头,“父皇是为儿臣好。” “算你知事。”嬴涯颇为欣慰,朝小太子一笑,“将奏折拿过来。” 太子愣住,“父皇您的身体” 嬴涯道:“不是,教你学学,怎么批。拿过来。” 小太子便迈着小短腿过去,取了四五本过来,嬴涯摊开折子,将小太子一并递来的朱砂笔取了,这是赵邺的请愿书,意在让嬴涯宽恕赵毅之过,嬴涯皱了眉头。 赢央最怕父皇如今劳心劳神的,便脱口而出:“赵邺买通人证,诬陷御史大夫,一等罪过,他还有脸求父皇宽恕儿子过错。” 嬴涯忽然笑开,“吾儿真是长大了。” 他摸摸太子后脑勺,“算了,都给你。” 便将手上折子都推给太子,“试着批,拿不定的便来问朕。” 太子这年纪,还没到替皇帝分忧监国的年岁,显然是嬴涯对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生了动摇之心,赢央忽然也满心酸楚,重重地朝皇帝点头承诺。 他要学着把责任都扛起来。 * 东西南北城遍寻无获,禁卫军连同跟随苏洵然在侧的暗卫均未搜查到人。 闻锦又回了趟闻家,父母均在,也无比担忧,但他们自然也不晓得苏洵然能跑去哪,闻锦去北苑与奶奶聊过天,闻老夫人这几日养回了些气色,抱着猫在小院坐着,闻锦去时,老夫人和蔼地冲她招手。 闻锦心想或许奶奶又知道她为何事惊惶了,几乎每次,一有事拿不准她便求奶奶,闻老夫人慈爱,疼爱她,也才一次次破例为她占卜,但闻锦这回不想让奶奶用龟甲占卜,这伤身体,她就想问问奶奶有何高见。 她绕过秋千架,云天澹澹如水,老人的脸仰着,沐浴在一片金灿灿的日光里,显出一种矍铄的精气神来,她将蹲下来撒娇般靠住自己的闻锦脸蛋摸了摸,笑着左手扶着猫毛,“锦儿丫头的春天,要开花了。” 闻锦忽然心头一跳。 记得奶奶说过,她与苏洵然好事多磨。她以往不觉得,经历种种,才真恍然大悟,果然是多磨,可,毕竟是好事。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真的?” 闻老夫人道:“奶奶骗过你,嗯?” 闻锦便不好意思起来,脸颊红红的,在老人掌心蹭了下。 闻老夫人如今手掌已很是粗糙,但听闻她少女时期,也是平昌城数得过来的大美人儿,又因是大卞开国立朝以来第一位女官,一身传奇,总让人怀想遐思。闻锦也信服,奶奶当年定然是倾国绝色,才让一生光明磊落如清风的祖父一见倾心,一生风雨至死不渝地爱恋着。 闻锦又垂下眼睑,失落地想着,可她要上哪,将苏洵然找回来? 闻老夫人问道:“怎么了?听人传得满城风雨,小小苏又闹事了?” 闻锦点点头,“他在闹市里失踪了,暗卫没追上,找了一天了,人不知道在哪。” 这是当下最让闻锦担忧之事,苏洵然若是常态下还好,至少能保护自己,不会在外头受委屈,他现在这个心智,连武力也不可用,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哄骗,不堪设想。 闻老夫人沉默了会,她慢慢地垂下头,将闻锦地发丝一拂,“想想,只有你和他知道的地方。” 闻锦愣住。 对,她没想到这个! “奶奶,我,我好像知道了!” 闻老夫人和蔼一笑。 闻锦忙不迭起身,“我、我这便去找他,若是找着了,我再回来给奶奶报信!” 孙女忽然激动莫名,闻老夫人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听说她清风雅月般的闻公子从东林郡回来,便来家中探望自己,她激动得没有连木屐都没换上,吃着足提起裙摆便风一阵扑了出去,卷起一波幽幽花香,在春影明媚如丝的梨花树下,便搂住了他的脖子,踩着他的脚背亲他脸颊和嘴唇。 他纵容而温柔,望着她宠溺地微笑,眼里似有一波水流,里头盛着月光。 多好啊。 少女时,她们都有一个梦里人,为之勇敢,不顾一切。此生不枉。 孙女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后,渐渐岑寂下来,闻老夫人微微含笑,怀里的猫儿发出娇滴滴的声音,老人闭上眼,梦里都是几十年前那些风花雪月、赌书泼茶的画面。 闻锦也没想到,她遵循奶奶的话,在想到的第一个地方,便找到了苏洵然。 天色将暮未暮,晚烟流岚从山腰聚拢,一丝一丝地弥漫来。 平昌城外有一块瞭望石。没其他人知道,就连“瞭望”这二字,还是闻锦亲笔手书题写的,这是只有她和苏洵然知晓的秘密地方,小时候,谁受了什么委屈就在这儿哭会儿,嚎啕大哭地发泄一通,如果哭也不能发泄,那就拿拳头和石头比硬。不过这是苏洵然做的,闻锦鲜少受什么委屈,她心情不好时,便来这儿坐会,眺望东南西北,风景各异,远山寥廓,风烟俱净下露出连绵苍翠,一弯流水如细腰,从山坳里缓慢地钻出,没入西北广袤无余的平原 这块土坡说高不算高,上头密密匝匝地长满了野生青草,这个季节已是百草枯黄。 苏洵然坐在地上,头颅微微前倾垂着,好像睡着了。 他跟前还有一堆只余灰烬的柴火,才烧完没多久,还缕缕飘散着白烟,这些闻锦都只看了一眼,便走了上去,将少年缠在膝头的手臂握住,末了,又滑入他掌心,将苏洵然的手心攥住了。 他动了一下。 暮色收敛残光,几乎也只能看见少年锋利的面部轮廓,如星子般的眼睛。 闻锦也没责怪他,一跑,便让全城人跟着不得安生,只是温声道:“洵然,跟我回去了。” 他凝视着闻锦几乎没有眨眼,薄唇敛着,一语不发。 闻锦试探着牵住他的手,将他拉起来,少年没有反抗,他要是反抗了,闻锦是拽不动的,她在前面走,掌心牵着少年,他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夜色袭来,正是九月十五,皓月清辉,千里流光无垠。 山风吹拂着闻锦桃色的薄衫裙袂,披帛拂到少年脸上,他也不动手摘下来,跟着闻锦一步一步地往下走,此处距平昌城不甚远,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入城后,闻锦稍稍松了口气,才开始与他说话。 “洵然,日后不可再任性了。” “我吓坏了。” 一想,闻锦还有些内疚,“我以后不跟你开那种玩笑了。” 他跑出去,说不准让人笑话了。小孩子也是很有自尊心的,尤其苏洵然。 “虽然是我的错,但你也怪不让人省心的,你知道我昨夜担忧得一宿难眠么?我照顾你这么久,不求什么回报,但你要让我安心啊。你病了,我原谅你,以后不能这样了。” 闻锦忽然脚步一顿,她默默地扭过头来,苏洵然脸上干干净净的,剑眉星目,皮肤透着微微麦黄,健康有力的面部肌肉,正沉默地舒张着,哪还有一点妆粉的痕迹! 闻锦疑惑,“你自己洗了?” 话未竟,便又在城内街市上听到一个熟悉的梦魇般的笑声:“这不是长平侯和锦儿姑娘?又落单了?” 闻锦一怔,回头望去,果不其然又是薛藻和他的七个打手,且因为上次放狗咬他们之事,他们心里还记恨着,个个面色不善地死盯着苏洵然。 她心里突然慌乱起来,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忙推着苏洵然的手要逃走,结果没推动,那七个打手步子跨得大又急,顷刻便将他们又团团围住,薛藻摩拳擦掌许久了,好容易脑后伤好了,这笔账全记在苏洵然名下,便没有耽误一丝功夫,鸭嗓一提,“来呀,给我打!” 闻锦怔忪一瞬,没想到薛藻果真是不怕死,苏洵然好歹说是皇帝罩着的人,上回薛藻就应看出来了,陛下不追究是因为薛家门楣,且苏洵然没大碍,这回要真打坏了,薛家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她还在念头慌乱地想着,身后哇啦哇啦传来倒地怪叫的声音。 闻锦一怔。 薛藻那厢也是一怔,只不过愣住之后,脖子忽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捉住了。 这猝起不意的变化让闻锦花容失色,震惊道:“洵然” 薛藻涨得脸红脖子粗,抬起头来,少年冷峻而森寒的面孔微微侧着,隐匿在檐角投下的阴翳里,在月光晒不到的地方,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但让人遍体生寒的戾气,讥诮地挑唇,犹如炼狱修罗。 少年手一紧,登时薛藻要气绝,脸涨成猪肝色,双脚也被掐着离了地,他惊恐万分,眼珠如鱼眼凸出,死命地挣扎扒着苏洵然的手。 少年冷笑起来。 “跪下,叫我三声爷爷,饶你狗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2.恢复 薛藻吓得几欲魂飞魄散, 双膝一软。 苏洵然如一尊煞神, 手掌骤然松开。 薛藻便一滩烂泥似的趴在地上,连着给苏洵然磕了三个响头, “爷爷!爷爷!爷爷饶命!” 闻锦咬咬嘴唇, 一把抱住苏洵然的胳膊,“洵然, 咱们走了” 街头闹事传出去不好听。 苏洵然本来还想再踢一脚薛藻,见状也忍了, 沉默地被闻锦拽走。 从街市拐入深巷, 闻锦原本安放回心上的那颗心, 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洵然, 恢复了? 惊喜多次,失望多次, 闻锦一时都不敢问。但心里隐隐约约猜出来, 苏洵然是真的恢复了。 他今日一切都很反常, 中毒这段时日里, 他恨不得像一块牛皮糖似的黏着闻锦, 可今日她在城外找到他,他竟什么反应都没,一路上也沉默无话, 这让闻锦困惑不已时,忍不住又想, 洵然是不是——还在为韩筹的事生气? 她偷偷瞟向青石砖路, 月光将他单薄瘦削, 如青竹萧萧的身影掷下修长的一段,亦步亦趋地追逐着闻锦的身影,她本来带着一丝忐忑,又慢慢地平复下来。 无论如何,他好了,这是最好最好的事。 到了苏府门口,门匾上挂着两只灯笼,秋风将它们吹得打转。 闻锦站定,朝苏洵然松了口气,“到了。” 她将手从少年的掌心底下抽出来,几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今晚就回闻家了。” 闻锦说话时,语气带着细微的颤抖,也不知道他听出来没有? 闻锦想留下,但是他好了,照顾病人这借口已经不成立了,碍于矜持,她还是先回府住着,何况离家三月,父母忧心,她也过意不去。 一阵沉默中,冷风兜头将闻锦的一绺鸦发拂开,露出她白嫩娇软的脖颈,有些微凉意,闻锦咬咬嘴唇,在想着苏洵然怎么还不答话。 正在她心如小鹿乱撞之时,却传来少年自嘲的笑声。 他说,“我好了,你要回去了是不是?” 闻锦讷讷,忽然抬起头,望着他一阵怔忪。 少年逼近一步,这一步直把闻锦逼得后退,他又哂然地将嘴唇勾起,“责任尽了,袖手可以不管了是不是?回去,找他?” 闻锦呆了呆,一时没懂他的画外音。 “为了弟弟,你犯得着在我跟前作践你?” 少年又逼近一步,闻锦被他逼到了角落里,她惊愣地抬起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眼前如阴翳般笼罩而下的少年,他的俊脸被皎洁如银的月色刷上一层浅淡的晕,如调淡了的水墨,只剩下那逼人的眸子,冷厉阴鸷。 她忽然懂了。 闻锦全身发抖,她把苏洵然逼成这样,她没资格怪他这么想,但是,她咬咬嘴唇,还是不可控制地会生气。 这么久,这么久了,她一直陪在他身边,与韩筹一面都没见过,她为他彻夜不休地守在病榻旁,她与他心甘情愿结发,他走失了她发疯般到处找 闻锦的眼眶瞬间红了,泪光朦胧里,少年蹙起了眉,将抵在墙根上,将桎梏闻锦的手抽了回去。 闻锦气得发颤。 “我没拿你当弟弟,没有了” 她甩着头,如梨花雨落,眼里大雨倾盆。 苏洵然蹙眉,盯着闻锦,却没有说话的意思。 “洵然我我说那些话是骗你的,当日,当日那些才是骗你的,我父亲,因为被人诬陷下牢,在廷尉司吃尽苦头,我没法” 这些事苏洵然昨晚对着篝火想了一整晚。 可能是有这个因素,但闻锦又真的太清楚他的蛇头七寸,又对他太狠。倘或当日,她说她变心了,移情于韩筹,他自然一个字都不信,但偏偏她肯定对自己的感情不过是姐弟情分,便如同一记闷棍,打得苏洵然喘不过气来。 他努力了十多年,抵不过闻锦心里的一点“姐弟之情”。 她知道那些话有多伤他,但她还是说了。 苏洵然道:“那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将双手都抽了回去,好整以暇地负了起来。 闻锦怔怔地等着他的“机会”。 现在作茧自缚的人是她,主掌生死,一锤定音的人是他。她苦涩地微笑起来,将衣裳揉得褶皱不堪。 苏洵然蹙起了眉,“你说,我好了,成婚——”本来冷着脸的少年忽然舌头打结,他懊恼地咬了下舌头,强撑的硬气忽然没了,索性不管不顾了,朝闻锦大声道:“是什么意思?真的还是哄我的?” 突然而来的爆发,让闻锦又惊讶地缩了身体,但—— 这才是她的苏洵然吧。 她破涕为笑,“陛下不允。” 苏洵然蹙眉,“所以,果然是骗我的?” 他的脸孔板了起来。 闻锦想笑,“你敢娶,我就敢嫁。苍天为证。” “那好,”少年忽然恶狠狠地等着她,“你等着。” 闻锦茫然着想,等什么? 结果苏洵然拉着的手便走,闻锦果真愣了,一路随着少年穿过月华如练的街道,拐入闻家后门,将她推入门里,闻锦才反应过来,心里甜甜的,少年便隔着门,背过身别扭地说道:“我是男人,哪有让你送回家的道理。” 闻锦说不出别的,嘴拙地回了一个“嗯”,心里更甜蜜了。 苏洵然又默默地将手掌一掐,艰难且古怪地道:“这段时日,我不清醒,说什么做什么,你全忘了。” 自然也要包括他好几次病情发作,动情要强迫她的糗事,这绝对苏洵然人生污点。 他怎么能做出强迫女人这种下流事? 幸而至今都没得逞。 闻锦深深吸气,“不能忘。” 苏洵然忽然恼了,这女人为何突然变得一根筋了,有什么好记着的! 闻锦笑道:“结发为夫妻。” 轻飘飘的温软的几个字,让少年的身体忽然僵住,她在门里笑靥如花,温温柔柔地道:“这也要忘了么?那好,我便忘” “等等!”少年忽然抢入门来,瞪着闻锦道,“这个不许忘!” 闻锦也学他那不谙世事清澈无辜的眼神,回敬过去,“那请将军告诉小女子,究竟哪些该忘,哪些不能忘?您要说明白。” 将军跺脚,放弃了,“算了,你记着罢。” 闻锦忍俊不禁,忽然将脚往前迈了一步,紧紧搂住了苏洵然的腰,苏洵然现在很清醒,所以他愣住了,闻锦将脸颊蹭了蹭,“没有别人,锦儿心里只有你。” “锦锦儿” 他支支吾吾,羞红了脸。 闻锦将下巴点了下。 “再让我抱会儿,”说着,闻锦自发地搂得更紧了,“太医还在苏家,你回去时,让他们不要再满城找你了,大家都急坏了,然后,再让章太医给你把把脉,我有点不放心。明日一大早我去苏家找你,听听看章太医怎么说。” 苏洵然烦躁让太医扎针,“我没事了。” “昨日,头疼。”闻锦松开了些,仰起头看他,少年想了想,烦闷地道,“疼得要裂了,我跑出城,但跑的路上,大部分都想起来了,人就清醒了,说不准是姓薛的让人揍的几拳奏效了。” 闻锦愕然,“还可以这么治病?” 她只知道,苏洵然睡了两日,醒来时吐出了一大滩血。 苏洵然抿唇道:“本来想杀了姓薛的泄愤,三次了!我真想宰了他!” 三次?不是两次么?闻锦细想了想,薛藻其人她是认识的,但有交集也就两次而已,怎么苏洵然说是三次? 见她目露困惑疑虑,苏洵然咬咬牙,便将薛藻曾经接着偷摘柿子的名义趴他墙头偷看闻锦洗澡一事招了,闻锦忽然便大窘,又羞又怒打他,“姓薛的看去多少了!” 苏洵然那会单纯,哪有薛藻这好色之徒的弯弯绕,忙解释道:“我没防备,是我愚笨我要早知道他打你的主意,我早用枪钳了他一口牙!” 闻锦才算稍稍好受些,朝苏洵然白了一眼。 他揉揉脑袋,有点脸疼。 昨晚,苏洵然对着跳动的篝火想,这次是个正夫纲的好机会,闻锦一定对他心怀愧疚,他如果把握住,以后就再也不用伏低做小卑躬屈膝了,但 事总是与愿违。 以他在闻锦跟前奴颜婢膝的狗腿劲儿,是撑不过一炷香时辰便要原形毕露的。 但他记得有人教诲过,这世上男女,一对有一对儿的过法,别人家是男主外女主内,娶妻当娶贤内助的,恩爱一生固然让人羡慕,但,惧内的男人,谁说就不能幸福一辈子了? 他惧内。光明磊落。 貌似是萧铎教的,想了想,萧铎本人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唯独畏惧夫人手中三尺鸡毛掸的男子汉。 就连他爹,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仿佛也一直对母亲言听计从的。 但闻锦如今也不再是两年前,会仗着姐姐身份,对少年颐指气使的姑娘了,彼此之间有了更深的默契,也都成长了不少,她自然也会在必要的时候低头服软。靠在他的怀里撒娇这样的事,以前的闻锦撞死在墙上也做不来,现在却会没有任何抗拒地自然地便将脸贴在他的胸口,极少极少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苏洵然比她成熟,他能依靠。 她将脸颊在他胸口蹭了两下,乖乖巧巧地作猫儿状。 “闻锦,你放心,婚事我去提。” 闻锦微微挑眉,示意自己可不会再信了。 苏洵然咬咬牙,“你等着,不出三日,我便带着圣旨吹吹打打到你家门口求婚。这辈子,你只能嫁给我,那些野男人都给我老老实实把念头断了,否则我见一个掐死一个。” 他手指一捏,露出凶恶的目光来。 闻锦装作信以为真。 “你怎么会这么可爱。”她道。 少年瓮声瓮气,忍着上扬的嘴角,故作冷然道:“你知道就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3.求婚 一大早, 薛藻起来, 给掐得紫红紫红的脖子套了条围巾,没走出房门, 便听得小厮在外头鬼叫:“哇, 那红纸鹤,谁挂上去的?” 薛藻一怔, 衣裳也来不及穿便大步跨出门槛。 有人拿着竹篙在顶树上最高枝挂着的一只猩红猩红的纸鹤。 红纸鹤! 薛藻想到那些年活在红纸鹤阴影下被支配的恐惧,瞳孔一缩, “住住住住住手!” 苏洵然那厮会定期来视察, 倘若他来时红纸鹤已经消失不见, 他会挂上两只, 甚至满树上都是,纸鹤是他顺手在街摊上买的, 连小贩都万分感谢他趁着报仇照顾自己生意, 但薛藻却怕得两股战战, “不许碰, 谁也不能碰那红纸鹤!” 不然苏洵然会加倍地整死他! 诸人便不再动, 将竹竿取下来,有人拿手背遮着额头往上望去—— 谁人能把纸鹤挂这么高,树巅之处, 爬树也未必能行吧。难道是轻功跳上去的? 那有点儿可怕。 * 一觉醒来,苏洵然浑身舒爽, 到院里去打了两套拳。许久没练功了, 拳脚倒还没有生疏, 出了点汗之后,让人烧水抬到寝房来沐浴。 这个时候,非有人不打招呼便破门而入。 也许是他们以往来时,苏洵然都只是沉睡着,不必问,因问了也没回声,便自顾自闯门惯了,苏洵然不是精细人,但只穿着一条亵裤坐在浴桶里洗澡,被人堂而皇之看见,少年还是大不自在的。幸而他寝房的门闩坏了,他洗澡也防了一手。 章太医给人行医治病几十年,看人的身体,跟看白菜萝卜没有俩样,任是骠骑将军肌肉饱满,骨骼完美,在章太医眼里也不过是生得颇好的白菜、长得颇正的萝卜。 他垂下花白胡子,将苏洵然一个胳膊挑起来,“将军还是让臣把把脉,再探探,这毒拔出体内不易,若有反复,便遭殃了。” 苏洵然本来不耐烦,等章太医将手指掐在他的脉上,少年忽然眉头一皱,将脸凑过去:“反复?反复是何意?意思是——我还能再变傻?” 章太医欲替玉洁冰清辩解一句,中毒者那并不是变傻,而是神志不清,分几种状态,譬如闻锦用言语及肢体刺激,能刺激唤醒他的情.欲,所以中毒不死者到了最后大半都不“玉洁冰清”了。 但,还是罢了,怕将军翻脸。 “或许。” 说完这话之后,章太医预料的,可能会勃然大怒的将军,却意料之外地并无怒气,反而扣着下巴不知在思忖什么,毕竟是伺候皇帝眼光毒辣的老人,章太医便看出,将军打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主意。 诊脉看不出所以然,还要观察苏洵然的脸色,近来饮食规律,头部还有哪些不适症状,暂且还不能从苏府撤走,不过倒是可以同陛下说一声,苏洵然这毒约莫是解了七七八八了。 章太医一起身,本来半阖着的门又开了,“吱呀”一声,将外头明媚晴艳的光抛入,少年眯着眼打量着步履匆忙,额头上布了一层淡淡香汗,却在见到他赤身露体之后瞬间脸颊涨血的闻锦。 她昨晚说过的,今早会来看他。 苏洵然伸出手臂,给她打量,给她看全部,嘴角往上不自觉勾成一弧月。 闻锦脸色涨红,“我、来的不是时候,我先” “锦姑娘。” 章太医将正欲落荒而逃的闻锦唤住,“将军等会擦洗身体,他一个人恐有照料不到之处,你” 苏洵然挑了挑眉,示意让闻锦过来。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要脸,毕竟是自己中意的姑娘,还是稍稍有点不自在,但想想自己身条这么好看,不给闻锦看太亏了。 闻锦哆嗦了下,咬咬嘴唇,“不,不了我替他找个下人来。” “我去熬点粥。” 闻锦还是落荒而逃。 苏洵然不无失望地舔了下干涸的下唇,近来入秋之后,平昌陷入了缺水少雨的窘境里,少年的唇角不时便掀起皮,皴裂开来,有点疼。 他想,看来还是要成婚了,晚上名正言顺地给她看个痛快。 他嫌那日光迷眼,没甚好气地朝章太医道:“本将军昏睡期间,谁给我擦的身?” 章太医便赤诚回道:“倘若是别人,方才臣也不敢教闻锦姑娘来。” “”少年陡然呼吸一窒,原本还有几分调笑之心,却倏忽之间从耳后烧起了一朵彤云,只没入脖颈深处,全身滚烫。 他长长地抽了口气,趁章太医起身出去了,才低头将不安分地跳动的某处摁住 原来闻锦只是皮上装纯,心里,很诚实哇。 闻锦的米才下锅,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尖,有些恼意地想,虽然给苏洵然擦身这事是她一直以来做的,可那会儿苏洵然晕迷不醒,心智也不成熟,她给他擦身体,还是先用布帛蒙住双眼,才敢动手的。 虽然这不可避免地会碰到什么,但,她可什么都没瞧见,她还是清清白白的,才没有惦记过他的肉体。 闻锦脸红脑热,手里的锅铲有一搭无一搭地熬着锅里的粥。 也不知过了多时还在出神,腰肢被人搂住,她身子一颤,跟着那少年便将下巴搁在她的左肩上,戏谑道:“锦儿不是说要熬粥么?” 这般亲密也司空见惯了,可那时不是这样的苏洵然!闻锦蹭地脸红,随着他说话、呼吸,那薄薄的热雾滚到脸颊上,闻锦羞赧得恨不得弃城逃跑,明明人还是那么个人,怎么清醒之后,似乎更有魅力了?闻锦觉得,他现在就连呼吸都可以让自己心跳如麻。 结果那少年锁着她的腰,丝毫都没有松懈之意,反而继续挑起眉眼,微微含笑:“怎么做了一锅锅巴要喂你相公?” 闻锦一怔,竟没注意到那暧昧得不行的称呼,茫然地往锅里一瞅。 水早就熬干了。 真是一锅锅巴。 她大羞,便知道苏洵然专程来笑话自己的,恨不得一锅铲敲他后脑,再将他敲傻了。 苏洵然忽然呵呵笑了起来。 随着他一笑,胸腔震动,连带着闻锦也觉得背后麻麻的,更羞更窘了,她咬唇道:“章太医怎么说?” 苏洵然的手握住闻锦,温暖干燥,有粗粝的茧子,一层覆盖一层地,经年累月地习武,这是蜕不了的,闻锦却喜欢这种沙沙的触感,摸起来令人心动。他不以为意地耸肩,“说,还有反复的迹象。” 闻锦愣住了。 末了,她忽然急急地转身,朝苏洵然正色道:“反复?那你不是” 苏洵然歪曲章太医的话中之意,却极为顺手,顺带着诓骗道:“锦儿,所以在我的病又复发前,能先把你娶到手么?”他一本正经,肃容凝视着闻锦。 闻锦没想到他眼下最在意的竟是这个,虽然羞涩,可,这是她的心上人啊,为什么不愿意?他们彼此相识十余载,共患难过,争吵过,甜蜜过,还互相都看了对方身子也没理由不成婚了。 她赧然地,透着一点点担忧地,将下巴往下靠了一下。 就这么轻轻一下,像羽毛似的,挠得少年心痒。 他咧开嘴角,“过午后我便入宫请陛下赐婚。” 闻锦还是担忧,“陛下不允的。” 他或许还不知晓,当初就是陛下一手谋划着要拆散他俩,而且用了一些极其不光彩的手段,但苏洵然在她一张口时,便已猜到她要说什么,微微一笑,眼底涌动着自负的光芒。 “他不允也得允,我娶老婆,干他何事。” 闻锦还想说,陛下之所以不同意,是因为闻家的声望,陛下顾虑重重,隐忧重重。 但这些苏洵然都从闻锦眼中读到,他沉下脸色,“闻锦,你是不是不想嫁我?” 闻锦幽幽地睨着他。 事到如今,他还要不放心这个? “我想嫁。” 她咬唇,近乎执拗地又道:“想的。” 苏洵然便一笑,在她饱满如红果的脸颊上亲咬了一口,留下淡淡一圈濡湿的牙印儿,闻锦羞得那拳头砸他的胸口,苏洵然圈住她的手腕,笑话道:“说不准,是我嫁你呢。” “嗯?”闻锦呆了呆。 苏洵然神秘地微笑,在闻锦纳闷地要看向他时,将她的脑袋瓜压住,往自己胸口上靠来。胸口闷闷地传来一声低笑,“越快越好是不是?” 闻锦才不想表现得那么急迫,仿佛她除了苏洵然没人要似的,轻轻道:“要挑黄道吉日的。还有,咱们俩说了不算,我,还要同父母先说好,不然,你拿着聘礼上门,他们会为难你的。” 她说话的嗓音又轻又软,却让苏洵然忽然长抽口气,嬉笑道:“怎么,还没嫁过来,这便开始胳膊肘朝外拐了?啧啧,我以后可不要生女儿了。” 闻锦羞得打他胳膊。 “臭崽子,你要造反。” 果真不过三日,苏洵然便吹吹打打上闻家求婚来了。 闻伯玉和白氏两口子颇为震惊地望着街头巷尾一条长龙,震惊于苏家的有钱有势,闻伯玉忍不住诧异道:“这,洵然,这聘礼委实多了。” 闻伯玉想着,两家毕竟是世交,到了这一辈儿总算有婚姻之盟了,但也犯不着大张旗鼓的,心里头明白,意思到了就行,何况锦儿又是非君不嫁的态度,闻伯玉便心道,哪怕交换一番传家玉佩,把心意尽到也都够了,三媒六聘这些倒可以从简的。 结果那少年忽然扬起脸,笑道:“伯父说笑,这可不是聘礼,这是我的——嫁妆。” 一语惊人,连躲在白氏身后的闻锦都惊愕地抬起头,朝那个胡作非为的少年瞪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4.应许 昨傍晚, 苏洵然大喇喇闯入宫闱。 皇帝披着墨龙纹缁衣外袍, 仍有病容地批阅折子,才好容易好了些, 能下榻了, 朱培清在外头通传,说骠骑将军求见。 皇帝一想, 苏洵然毒解了,头等大事自是要来同他秋后算账, 那个混账东西几时畏惧过君威了?但皇帝明知苏洵然没存善意, 抱着一腔火来的, 也没让他多等一刻, 让朱培清传人进来了。 少年身姿如剑,铿铿锵锵, 迈入金殿门槛, 嬴涯从奏折山里抽回目光, 便见到少年扑通一声跪倒跟前, 笔直地跪了下来。 嬴涯道:“为了你和闻锦的婚事?” 皇帝开门见山, 苏洵然一点不废话,“正是。” 本来赐婚圣旨苏洵然是不屑讨的,但谁让他和闻锦成婚, 这大皇帝偏偏不同意,还在暗里把自己心窝子连扎了两刀, 假手于闻锦, 假手于苏蓝, 这两刀下手太狠了,苏洵然对皇帝败坏了好感,至今没缓过来。 按理说,苏蓝抚育他多年,将苏家枪谱传授他,他故去,苏洵然要为家中长者守孝半年,但苏蓝吃里扒外,苏洵然心头有气,婚先成了,以后怎么着以后再想。 嬴涯本来便一直在给自己找台阶下,苏洵然这婚事最好是成了,不然他要闹得上天入地,可不止鸡飞狗跳般简单了,苏洵然又执拗要成婚,他到了年纪了,嬴涯也不说不让,便放下了手中御笔,“也可,朕给你一道赐婚圣旨,苏家想必一时拿不出一品将军的聘礼来,朕来替你筹备。” 但这还不够,那少年忽然歪头,傲慢地目中无人地道:“谁说要聘礼了?臣要嫁妆。” “什么?” 纵是天子,也被苏洵然一语惊人。 皇帝手一抖,差点气得将茶盏摔下去,“你、给朕再说一遍。” 这要是造反哪。 苏洵然摸摸鼻子,轻狂一笑,“臣要嫁给闻锦。” 说罢又特无辜特真诚地身体前倾,大眼睛盯着嬴涯,“臣以为陛下耳聪目明,行事最是公道磊落,咦,难道如今陛下耳朵也不好使了?” 嬴涯怄火,“朕已经退让了,你竟还要胡闹?男娶女嫁才是婚律,你身上有爵位未削,又是一品武将,如何能下嫁闻家。即便朕同意,闻家能拿得起?难道你父你母,为国捐躯,九泉之下还要为你一个叛出家门的不肖子不得善了!” 皇帝所言句句都是世俗,他嗓门大,又惯于摆出那副威严,苏洵然被震得耳膜生疼,忍不住便掏了掏耳,垂眸一笑。 “虚名罢了。” “陛下,你想让臣明白你的天子之威,臣也想让你明白,”少年漆黑如子夜的眼眸,倏地抬起来,与皇帝直视,丝毫不怵,“没了闻锦,世间再无苏洵然。” “臣敢喝毒.药,下一次,便敢把芦叶枪捅到这儿,扎对穿。” 如同那夜吓得薛藻战栗发抖一般,少年阴戾狠绝的面孔宛如恶煞,他的指头正戳着胸口心跳搏动处,死死盯着嬴涯。 嬴涯蹙眉,长抽气了一声,仰倒回椅背。 * 苏洵然得偿所愿,脚步轻快地从木兰殿出来,转而去了趟椒房,这是皇帝的意思。 皇后为了苏洵然与嬴涯闹得老死不相往来,可苏洵然如今恢复了,他去见皇后,皇后说不准能从椒房出来。 嬴涯对那个女人,想想便觉得心痛,可再是心痛,也不能让他将帝王的脸面摘下来,一手捧了摔在地上以足碾。 嬴涯可以对旁人发雷霆之怒,但对皇后不能,他心头有气,也只能闷火,搁在心窝子里烧成废墟了,也还是在那疼着,发不出来,也回头无路。 苏洵然到不至于吃个结实的闭门羹,只是皇后已发下誓愿,谁也不见。 绿绮道:“将军还是请回吧。” 苏洵然不甘心,姑母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又是为自己同陛下闹得这么僵,不该不见自己啊,苏洵然想想,便以为自己是这罪魁祸首,心下过意不去。 绿绮猜透他心意,柔声回禀:“将军和锦姑娘的婚事,皇后娘娘已尽知了,她说祝福你们恩爱百年。这是娘娘一些心意,请收下。” 她朝后看了眼,恭谨乖巧的姑娘捧了一只雕花木椟来,苏洵然信手拿,却发觉沉甸甸的,难为那姑娘捧得吃力,他揭开盒子,竟是一斛明珠,璀璨晶莹得亮着光华,苏洵然眼眶微热,这盒珍珠他手下了,朝绿绮道谢。 绿绮微笑颔首,又退后几步,朝苏洵然行女官之礼,“皇后娘娘还请将军日后不必介怀此事,她与陛下有缘无分,夫妻多年心不在一处,如今正好罢了,也了断痴意。将军即将新婚之喜,不必为此事再烦忧。” 苏洵然道:“那,我成婚时,给姑母一杯喜酒,她喝不喝?” 绿绮温柔微笑,“自是肯喝的。” “也好。” 苏洵然抱着珍珠盒便走下了台阶。 绿绮那番话,又原原本本一丝不漏地传入了嬴涯耳中,皇帝披着袍子在殿外赏月,千重宫阙上,有浅浅弦月,似浓墨里一团漏涂了的留白。可这缕白,恰恰也是他心里仅剩的那点白。 谁都知晓,陛下与娘娘在赌,看谁先低头。但谁又都明白,皇后娘娘是绝不会先低头的,只是陛下深陷情关不自知,还在苦苦硬撑罢了。这男女之情,本来俗气,但天子沾染上,也会不能免俗地贪嗔痴怨连番而至的。 * 见闻伯玉怔在门口,闻锦便咬咬嘴唇,走上前,将少年的窄袖拉了下,用只有俩人听得见的柔软嗓音道:“不是说笑的么,怎么还作真了?” 苏洵然这厮一贯没上没下的,这回竟肃容正经道:“婚姻大事,岂能说笑?” 堵得闻锦有口难言。 她求救似的望向闻伯玉,父女俩这点默契是有的,女儿意图明显——洵然又在胡闹了,不然今日先不答应,或者改口,先囫囵应下,日后再拨乱反正? 但闻伯玉以为这不好,众目睽睽之下,一不能给苏洵然难堪,二不能以后失信于苏家。可是这婚事要应下来,却也不能,闻伯玉所想与皇帝一样,苏洵然乃是长平侯,更是帝王钦封的正一品将军,闻家拿不下这么个显贵的入赘之婿。 只是苏洵然如今孑然一身,将女儿嫁过去,苏家门楣虽高,门庭却冷落,俩人守在一块过日子,终是不如一家人在一块儿热闹,还有照应。 闻伯玉也两难。 白氏以为自己妇道人家,这时候难插上口,何况她亦觉得苏洵然冲动了。 闻伯玉试探道:“洵然,不妨你再想想?我女儿除了一些雕虫小技傍身,也无才无德的” 闻锦震惊了,她是让父亲大人先不答应,怎么父亲眼下在人上门求亲时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啊。 但苏洵然听了也就付之一笑,“锦儿的好,我一人知晓足矣。” 他将闻锦柔软的小手握住,少年的手掌已经能完完全全裹住闻锦白嫩如葱根的手指头,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无数双眼睛瞅着,闻锦羞得面红耳赤,苏洵然忽然挑眉,冲闻伯玉眨眨眼,“伯父,我现在可以喊‘爹’了么?” 闻锦羞得在他背后拧了一把。 闻伯玉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也好也好,儿孙福气,我是管不了了,昨夜里这锦儿还专程跑我书房里求着,教老父不可给她心上人难堪,一应立马同意。看来,是真的女大不中留,就许你了!” 闻伯玉当着睽睽众目,说的是“许你”了,将嫁娶之事一笔带过。 苏洵然立即老实不客气地叫了“岳父”。 婚事已定,一家子人便欢欢喜喜入了门,白氏也满面喜色红光差人布菜,今日闻老夫人也在,已在饭桌上久候,老人行动不便,便没去大门,但也听得见声儿,尤其小小苏那声激动雀跃的“岳父”,老夫人便知道成了,抱着猫露出和蔼的笑容。 一家人上了桌,闻伯玉这才犯难:“洵然,你今日确实胡闹了些,即便是有入赘之心,你同你伯父伯母私下说来便罢,何苦闹得这般阵仗,明日必会满城风雨。” 苏洵然已接过闻锦递给他的筷子和警告的眼神,少年才终于脸颊泛红,摸了摸发烫的耳朵道:“只要入赘这事成了,迟早满城风雨,将来要在和锦儿大婚日风言风语的,不如今日便给他们由头笑话够了。我是苏洵然,从来便不缺人谩骂指摘,这回更要让清高的士大夫口诛笔伐骂个痛快了。这我倒不介意,只要大婚那日他们给我消停点便行。” 白氏也蹙眉,“洵然如今满门光耀,何苦来也。你可是觉着家中无人,清寂了?至于下人,锦儿自然能替你安排妥当。” 闻锦疑惑也正是这点,还以为苏洵然今日又是想起一出便是一出的。 但苏洵然却笑道:“这念头很多年了,从我第一次发觉喜爱锦儿,并想娶她为妻开始。嗯,我以为俩人在一块儿,是何名目不重要,小侄若是介意名声的人,不会这么多年把自己名声经营得一片狼藉。只是,苏家没有长辈,只有洵然寡居一人,但锦儿不同,伯父伯母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儿,这般送给我,岂不亏大了?” 闻锦在桌子底下拧他大腿了,少年说着说着,忽然皱了眉头,嘶一声,众人困惑不解,他惭愧朝闻伯玉道:“看,这就在教训我了,小侄惧内得很,来日还要仰仗岳父岳母和奶奶多多维护,毕竟是嫁过来的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5.婚期 闻伯玉与白氏两两对望, 又不知觉地瞅向闻老夫人。 老夫人将怀里的猫给婢女金珠, 乐呵呵朝苏洵然道:“小小苏啊, 你这心意,奶奶和你伯父伯母都心领了,只是往长远了想,这对闻家而言,未必不是一种忧患。” 老夫人这般一说,一桌人登时竖起了耳朵,蹭蹭蹭地朝闻老夫人看去。 闻老夫人道:“小小苏是长平侯,入赘闻家并不相宜, 不然奶奶想个法子——让锦儿和小小苏新婚夫妇住在家里,对外仍旧说是将锦儿嫁到了苏家。” “这” 闻伯玉一时为难,以为这般似有不妥。 闻老夫人便知晓这儿子生来憨直, 不懂变通,却瞬间挂了脸色, “这十几年, 闻家都对外说, 苏洵然是你半个儿子, 如今却不认了?他既是我家人, 嫁娶在我家,有何不妥?” 闻伯玉又愣住, 万没想到还有这般计较的。 但仔细一想, 是了, 平昌城谁人不晓得, 长平侯与闻家的情谊,本来便是不分彼此的,闻伯玉以往甚至广而宣之,苏洵然乃是他半个儿子。这不假。 苏洵然忽然笑起来,起身朝奶奶敬酒:“奶奶想得周到,不过,一个女婿半个儿,早晚都是闻家的儿子嘛!” 气得闻锦脸色发红,在桌下拧他大腿,苏洵然又“嘶”一声,满桌人惊讶,但看到小儿女一个脸红一个惭愧,在闹腾什么,便心领神会,都笑而不语。 闻老夫人便与苏洵然吃了一杯,天冷,吃一杯半盏的正好暖和,也没人再敢给闻老夫人敬酒了,她问苏洵然陛下可曾定下婚期。 苏洵然顿了顿,沉吟道:“皇上说,苏家毕竟失了一名长辈,让我挂名守孝四十九日,婚期定在正月初二。” 闻伯玉掐算了下,“那还有三个月筹备,可缓着些来,也不至于仓促。” 闻老夫人也道:“确也是黄道吉日,宜嫁娶,这琐事,让儿媳张罗罢。” 白氏受宠若惊,忙点头朝闻老夫人应承。 其实本来也是由她筹备为妥当,但白氏以为,闻老夫人最疼爱锦儿,倘或她要亲自过手,那便轮不到自己了,没想到婆母究竟还是信任她的,白氏已在想酒宴宾客,嫁妆如何筹置了。 这饭吃下来,闻锦早羞得恨不得钻桌下去,好容易散了,闻伯玉让她陪苏洵然在院里小坐去,闻家西苑有一座秋千架,苏洵然将闻锦抱上去,慢慢悠悠地走到身后替她推了起来,这时节尚有朱槿月季,花开正艳,如浓墨重彩,长青树斑驳的影子里,两人挨得很近很近,闻锦心里无边柔软甜蜜起来。 秋千晃到苏洵然眼前时,她扭头朝身后道:“对了,景璨和秀致姐下月中旬成婚,日子定了,不日便要发喜帖到家里来,我们能去么?” 苏洵然自然喜欢闻锦同他有商有量如真夫妻的口吻,翘起了嘴角,“当然。” 景璨如今一把年纪了,还孤孑一人,在平昌城实属罕见。 苏洵然想,说不准他到景璨这个年纪,儿子已经喊爹了。 闻锦也惆怅地叹息道:“秀致姐也十九了,他俩本来去年便该成事的。” 秋千又晃到苏洵然跟前,他抓住秋千索,一手抬起闻锦的下巴,将人固在跟前,闻锦映着青松底漏下的一丝炫目的光,竟从苏洵然的眉眼里看出了几分邪魅,她莫名地心跳便快了,苏洵然俯身而下,将她的嘴唇含住,舔吻了口。 继而他得意洋洋地松开秋千,闻锦恼羞成怒要揍人,苏洵然便跳开了。 “锦儿,说来说去都是别人,想想我和你的婚事,锦儿你就不急?” “我” 闻锦咬唇,“小心我祭出家法。” 他当年可是极度纵容闻锦的,还给了她一支藤条。 苏洵然真想教闻锦将那藤条忘了,可送出去的东西,做出去的承诺,断断没有收回之理,便只好耷拉着头,叹道:“好,我怕了怕了。” 闻锦抓着秋千绳,朝苏洵然微笑起来,腼腆地转到别处了。 苏洵然走回来,长腿一跨,便坐到了前边,这秋千小,闻锦自发地往一旁挪了挪,苏洵然也挪过来,手臂一伸便将闻锦捞过来压进怀里,闻锦心里头好笑,乖巧地将脑袋靠在他肩上,却在下边偷偷拧了把他的小臂肌肉。 苏洵然又“嘶”一声,朝闻锦道:“我这副皮囊迟早教你拧坏了。” 他甚至连抱怨的语气都算不上,但闻锦忽然心疼了,撒开了手。 苏洵然好笑,宠溺地抚摸她的脸颊,在她额头上亲吻,“锦儿,过不了两日,我要回军营里去了。” 这是苏洵然的职责,他如今既然好了自是要回去的,闻锦心里明白,缓缓点头。 苏洵然叹息一声,“只是我中毒这段时日,都是田尤照看,我不放心,或许他背地里正给我下绊子,挑拨我和将士的关系。” 闻锦诧异地眨眼,“难道田尤这么傻的?” 苏洵然与他麾下精兵,是从狼烟烽火里杀出来的过命的交情,田尤若有自知之明,便知晓这块墙角瓷实得他压根撼不动,一出手反而落人口实,让苏洵然记仇。 苏洵然笑道:“这我哪里知晓,也许人家有人家的手腕。” 闻锦以为田尤不是那样的人,但也说不好,毕竟田尤身后是田氏,苏洵然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对的。想想,她的少年也不知道被人背后捅过多少刀子了,从前年秋祭开始,便先有顾演顾之莫,后有云子轩,出征在外也不晓得有没有受委屈,回来又被她 她心里一阵揪紧。 苏洵然有些慌乱,“怎么了?脸色又不好看了我说错了?” “没,没有,”闻锦搂住他,将脸颊往他怀里深处蹭过去,“问你个事,薛藻,你要怎么处理?” 薛藻? 苏洵然唇角微挑。 “我在他家最高的那颗老树上挂了一只红纸鹤,足够让他战战兢兢一段时日了。” 闻锦闷闷地“嗯”了一声,“那,你什么时候出手?” 苏洵然抚了抚她柔软的发髻,“不出手。” “先吓吓他,让他剩半条命等着我。”说罢又桀骜地挑起唇,朝藤萝纤长的阴翳里瞅过去,自负地笑道:“小爷成婚之后,精神爽利了,连本带利找他讨回来。” “” 闻锦就知道,她被薛藻亲过这事,苏洵然不可能善了的,不痛不痒的几声“爷爷”,才不能让他消气,这个少年向来睚眦必报的,坏心得很。 她就喜欢他的坏心眼。 自认没救,闻锦赧然地合上眼,“洵然,我有点困。” 苏洵然抱住她,语气忽然柔软无比,“在我怀里睡着吧,嗯?” 昨夜里闻锦跟闻伯玉说,让他不要拒绝苏洵然的求婚,把女儿家的颜面都不要了,闻伯玉虽是答应了,可她夜里却羞得睡不着,直折腾到黎明,才幽幽地有了困意,小憩了会,便又被苏洵然吹吹打打的动静闹醒,她洗漱穿戴好出来,但仍是困倦的,方才一顿饱饭,便更困了。 闻锦舒适地靠在苏洵然的怀里,找了个安逸清闲的姿势,不过片刻便陷入了一团绮丽的梦境里头,苏洵然有点好笑,但更多是内心温暖,从战场上回来以后,还是第一次,有这种终于双脚落地的踏实感。 秋千架后墨绿浓浓,风拂过藤萝,腾出一丝弥弥浅浪,秋光渐渐老去,落红满阶,被卷到脚下来,窸窸窣窣地刮着响动,这院里风声太大了,苏洵然想。 等闻锦睡熟了,他慢慢地起身,将她的膝弯一抄,一手绕过她背后,将闻锦横着抱了起来。 珠鬟还以为他们在院落里说话,取了猩红蜀锦斗篷过来,正撞上抱着闻锦要回房的苏洵然,珠鬟微愣,便又笑着避过了两人,苏洵然没说话,抱着怀里柔软娇憨的姑娘回寝房床榻,将她的一双绣珠鞋履脱下,被子给她拉上。 苏洵然没伺候过谁,但照顾闻锦却非常细心,又坐在床边看了她许久。 闻锦梦里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脸颊上可疑地挂着一团红。 苏洵然微微愣住,他想了想,将脸贴下来,靠住闻锦的脸,便终于听到了,满脸酡红,甚至有微微香汗冒出的闻锦,暧昧而低哑,透着一种哭腔地求饶:“不要了” 苏洵然乍然还以为有人欺负闻锦,还没等怒火腾起来,又觉得有几分不对,他蹙了蹙眉,将耳朵贴得更紧,细小的呜咽的求饶声灌入耳朵里:“洵然。” 少年听着,忽然浑身火热。 他双眸眯起来,危险而懊悔地想——为什么那大皇帝非要过了年才能让他成婚?他现在就想把这个嘴硬心软,身体诚实得一塌糊涂的姑娘娶回家! 闻锦抓住他的手不松,梦里,那少年坏心眼地拿毛团蹭她脚丫,闻锦痒得要命,但苏洵然偏偏不肯放手,她只好不停地求饶,不停地求饶,双脚在被褥底下不断蹭动。 但落在苏洵然眼中便是——闻锦,都已经这么渴望了? 他震惊不已,似乎万万没有想到,他的闻锦是这样的闻锦。 自作多情的骠骑将军,抬起手掌把自己打了一耳光,真他娘的后悔,现在就想成婚了,他看着脸色潮红,在被褥里头不断乱动的闻锦都忍不住想做坏事了! * 骠骑将军不战自溃,逃之夭夭后,没过多时闻锦便醒了,闻锦从睡梦中醒来,疑惑地发觉自己身上微黏,她朝床头看去,有点不解。 到底谁把鸡毛掸子放在她脚边的? 这群懒丫头要闻锦还没缓过气来,便发觉房中空无一人,本来抱着她的苏洵然也不知道上哪去了,她疑惑地抚了抚微微湿润的鬓角,咬唇想,还是靠不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6.参宴 说田尤是全靠裙带关系, 被嬴涯所看重, 而硬塞入军营的, 并不客观。早年田尤曾在东林郡参军,在剿灭红西山匪盗一战中居功至伟,但因为被奸人谗害,废黜官衔,辗转流落平昌城内,加入了戏班子。兄妹二人能歌善舞,经由这个渠道才教嬴涯发觉并启用。 在苏洵然中毒,萧铎与顾演远在西绥无法抽身之时, 田尤确是坐镇军中最好的抉择,何况他确也是虎豹营的主将,有名望声威在, 也能服人。 不过在苏洵然回营之后,田尤又得销魂退场, 苏洵然还是那个苏洵然, 民间传闻, 骠骑将军服用剧毒重伤垂死之事, 在跳脱张扬的将军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端倪。 韩筹也仍在军中, 但也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苏洵然现在看韩筹一点不碍眼了, 反而有种得意洋洋, 如斗胜了的公鸡成日里冲韩筹显摆。 他和闻锦的婚期定下来, 这事平昌城已经无人不晓, 韩筹也知道。 苏洵然将他单独喊到营帐来,对这个看起来孔武有力又老实巴交的男人左瞅右瞅,说道:“你救过锦儿,我不为难你,给你留张帖子,本将军大婚那日,请救命恩人来吃酒。” 韩筹知道自个儿的身份,哪敢妄想闻锦,何况闻锦早就同他说得明明白白。 那日,他们狼狈地被陛下的人从贼窝里扒出来,跟着禁军返回平昌城,路上韩筹几度欲言又止,几乎便要将心意吐出,可他又万分明白,闻锦是仕宦人家的贵女,而自己几代都是庄稼汉。不相配的。 可不说出来,堵在胸口一辈子,韩筹也不甘心,他几度想言明心意,正是为着这掐不断的痴心妄想,他才出城追着闻锦而来,但闻锦是剔透冰雪的人物,根本就没给他开口弄巧成拙的机会。 “韩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韩筹当时便愣住了,虽是个田垄汉,但也知道闻锦的心意了。 闻锦咬了咬唇,“韩大哥若是不嫌弃,我日后拿你当大哥侍奉。” 韩筹哪里敢嫌弃。 他只是为闻锦觉得委屈,便不死心地又问了句:“回平昌城,你还是想同将军断了是不是?”既然如此,旁人是否还有机会? 闻锦垂眸,安安静静地走着,韩筹跟在她身后,跟得近,才听到她轻轻的叹息:“我心里没有别人,嫁不成他,也嫁不成别人。” 苏洵然摸着下巴,冲韩筹将信将疑:“闻锦真这么说?” 韩筹老实巴交的,一点不掩饰自己对闻锦的非分之想,这点让苏洵然很不爽,但他要是阳奉阴违,暗戳戳对闻锦动歪念头而不承认,苏洵然会更不爽,幸而闻锦心里明白,她对他的感情通透着,没法自欺欺人。 韩筹点头。 苏洵然眯着眼朝韩筹狐狸般狡黠而笑。 “也好,锦儿认你为大哥,我也认你为大哥。” 他起身,朝韩筹一拜到底。 韩筹惊愕地后退,“将军,这这可如何使得!” “使得使得的!”苏洵然翘起了嘴角,“你是锦儿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我和锦儿夫妻一体嘛。” 韩筹怔怔地,又后退了半步。老实人脸色黯然,是了,将军和闻锦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郎才女貌,青梅竹马,又什么理由不在一块儿?他就是个庄稼汉,还是后来插手,动了非分之想的。 他身上没一点强过将军的,闻锦又是重情义之人,断然不会再移情别恋的。 他一想,此生无望,便咬咬牙,朝苏洵然道:“将军严重了,韩筹,日后绝无邪念,绝不敢再冒犯将军夫人。” “将军夫人”将取悦了苏洵然,他眯着眼挥手,“行,你走吧,明日秋祭好好表现,本将军,嗯哼,提拔你做百夫长。” 韩筹本身的本领也足够入地魁了,但苏洵然这个保证还是让人心安,韩筹想到昭昭,她定然也会欢喜的。只是韩昭昭单纯,一心以为闻锦要做她嫂子,韩筹转身去时,忽然苦涩地想,连他自己都不敢妄想有那日,昭昭这念头,早替她断了好。 * 景璨作为平昌城第一豪绅,大婚当日还是足够轰动的,有钱的富家子弟铺张起来,令达官显贵都眼红滴血。 这般张扬高调地迎回了新嫁娘后,便在景家别院吃起了酒席,筵席上景璨拉着苏洵然要喝酒,但在场的包括宗宸之流,都心照不宣地不给新郎官祝酒。 凭谁也知道景璨那酒量,要是骠骑将军成婚时,那倒是可以灌上一灌,景璨三碗就倒,喝多了连洞房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还是比较仁慈的,景璨心里明白,两碗过后以茶代酒敬诸位来宾。 闻锦在婚房陪楚秀致说话,秀致脸上盖着红盖,她嫌弃这碍事,要伸手扯掉,闻锦不让,“这不吉利。” 楚秀致道:“不过是个名头而已,我也不是头一回成婚了。” 闻锦还是阻止了她,“但你已决意与景璨过一辈子了啊,上次成婚时你是怎么想的?” 上次?楚秀致仔细回想,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会儿她对景璨无感,因婚前甚至没见过几面,心里有几分害怕。这一次确实不同了,她心里只是无边的安宁和幸福。 她撂开手,微微笑起来,“也好,我留着他取下来。” “这才是了。” 到了时辰了,外头酒席差不多吃完了,闻锦也要离场,走前她疑惑地问楚秀致:“我听说高夫人不大她竟同意了么?” 楚秀致忽然羞涩起来,红盖头随着里头脑袋的晃动,如水波般荡漾起来,闻锦讶然,便听到楚秀致含羞的嗓音从红盖下传出来:“我与婆母说了,当务之急先给景璨生个孩子,她也同意了,让我日后可以继续打理自己的生意。” 两边各让一步,谁也不亏罢。 不过楚秀致以为,她已经十九岁了,翻过年要二十,与景璨这般年纪,确实也是要孩子的年纪了,锦秀阁生意平稳,景璨又财大气粗地解决了红蓝花货源问题,实在没什么可担忧的。 而且景璨是有远见的人,认为可以将生意做大,日后开无数分店,请专人师傅来打理,这点楚秀致深以为然,不过还没同闻锦商量过,约莫要等到闻锦也办完婚宴,两人都稍稍清闲下来时,才可以着手。 闻锦笑着捏捏她的手,“那我可要祝姐姐三年抱俩了!” 楚秀致温柔地打她手,“你才三年抱俩呢!”害羞的话不好说,但楚秀致盖着盖头,也管不住嘴了,“你们家那位,是真真正正勇猛的,看着便知晓了。御下三军多多益善呢。” 闻锦蹭地脸一红,咬唇羞恼道:“我不理你了,我走了!” 秀致一定是长跟景璨待一处,被带坏了! 闻锦脚步匆忙地推开门出去。 不一会儿,喝得有几分酒气的景璨便从门外进来,挑开楚秀致红盖,露出底下如花般姣好清丽的面容,涂了红色胭脂的脸庞映着烛火,愈发显得有几分妩媚,景璨站定,将酒意挥散,合卺酒也不喝了,将楚秀致推倒在床。 楚秀致惊愕之下,便感受到了来自景璨沉沉的压迫,火热的威胁。 她倏地脸红过耳,“景璨,酒酒还没饮!” 景璨支起头,半是醺然地朝她一笑,捏住新嫁娘的下巴道:“别喝了,再喝你男人就倒了,没力气伺候你了。” 楚秀致赧然不胜地将脸颊瞥向一旁。 景璨道:“秀致,咱俩和好也有一年了吧,推脱到今日才成婚,我渴了这么久,今晚别想跑。” 这小妖精诱人不自知,不知道让他几回险些憋出不举来,楚秀致半推半就到了今日,可再也不许拒绝了,楚秀致哪里不知道他心思,但既已成婚,这便是天经地义的,她再是害羞也不会拒绝了,“景璨。” “嗯?” “其实,我要谢你那日没要我。” “哪日?”喝得酡颜鲜红的男人目露疑惑。 楚秀致微微咬唇,“我诱你那日。我是愿意的,但你拒绝了我知道了,你其实很在意,很在意这个是不是?或许不是你在意,是你理解我,知道我可能在意,便忍住了,是不是?” 那天景璨憋得脸颊通红,其后又有多次这样的情况上演,景璨从来不逾矩,他硬是掉头就走,绝不会瞎碰她一下,因为他知道她骨子里确实比较保守,也尊重她。楚秀致嘴上不说,但心里不知道有多后怕和庆幸。 她深深凝视着景璨,“以后,不会再有旁的琐事,在我心里比你重要。” 景璨笑了起来,大手忽然掀开她的裙摆。 “行,我就重重地要你。媳妇儿,我要开始了。” “” 煽情被强行打断,楚秀致羞得不行,恨不得将景璨推下去,但没法,景璨今晚可是蓄势待发,而且待发已久,折腾得她几乎没一点力气,楚秀致喘息不止,像条脱水的鱼儿,没法再回海里去,只剩景璨这么一汪浅水,拼死在他怀里挣扎求生。 云销雨散时,景璨伏在她身上胡乱地喘息,抚着楚秀致凌乱的鬓角,“秀致。” “我没力气了让我睡会儿” 楚秀致懒懒地发出一声长吟。 景璨挑挑眉,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第一次见你,我在街头喝得醉醺醺的,被一群寻衅的小流氓揍到呕吐,是你的车过来,给了我一条帕子,一盒伤药,你对说了一句话,‘以后好好的’,我记到如今。那时醉了,只记得有人远远地喊了你一声‘秀致’,我神志不清听成了‘秀芝’,帕子上有明烟阁的脂粉香,那时候花娘最爱的香,我一直以为,那是哪个花楼里过路的姑娘不,那么美,那么美,是花魁吧。” 楚秀致伸手无力地打他。 “混账,居然以为我是那种、那种姑娘。” 楚秀致被父母教育得要日行一善,她帮过多少人,给过多少人关怀,她自己都不记得,隐隐约约能想起来一星半点。但景璨说的,她再也不怀疑。 “呵呵。” 景璨抓住她的手,亲吻她的漂亮晶莹的指头,笑道:“我哪想得到是楚大夫家的爱女,后来你被表哥退婚闹得难看,我要不是个爱管闲事的包打听,也不会知道原来是秀致姑娘,不是‘秀芝’。” 楚秀致轻轻笑起来,“我表哥确实会趋利避害的,他要不退婚,被景公子算计起来岂不遭殃了。” 景璨笑道:“那倒也是。” 他将楚秀致的腰肢一揽,“天色尚早。”楚秀致惊讶地睁开眼,便见到景璨那不知餍足的脸在她头顶开始重新晃动起来,“为夫尚有余力,用完再睡。” 楚秀致一个枕头拍在他脑袋上,被景璨收拾得差点儿晕厥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7.技巧 景璨秀致洞房, 本来有不少看热闹的要瞎闹, 都被苏洵然一杆银枪扫荡一空, 没有人敢得罪苏将军手里那杆杀人如麻的枪,何况,景璨毕竟二婚,得来不易,这大喜之日还是莫要胡闹了,让他赶紧完事儿是正经,于是各人笑闹一阵,满意去了。 但苏洵然只是以为, 景璨猴急得要命,等他自己成婚那日,比景璨约莫好不了多少, 如今记给景璨一个人情,待他和闻锦成婚那日, 也要他守在门口卖个兄弟情, 让自己好生享受洞房良宵。 成婚, 行礼大多在傍晚, 因昏谐音婚。待景璨踏入婚房, 天色已黑,苏洵然才牵着闻锦的手折转回来, 路上闻锦的脸便红如鲜柿。 苏洵然忽然撮口, 吹了一声口哨。 他回眸朝闻锦咧嘴笑开, “锦儿, 有个事要问你。” 他能在这个时辰想起来的事,都不是什么好事,闻锦心里有底,还羞着,便咬唇道:“你想问什么?” 苏洵然抚唇一笑,“你说,那姓韩的比我男人,是真正可以依靠的男人?嗯?” 尽管苏洵然对她记仇这点,闻锦早已知晓,但还是惊讶而羞恼。其实苏洵然为人并不算小气,很多得罪他的人,他都一笑置之了,但辱及颜面,伤及闻锦的,他却绝不姑息,天王老子来劝说也无用。闻锦想到,他吃醋这么久了,婚期都定了,他还醋着,不禁又是心疼又是心酸。 她不说话,苏洵然的面孔渐渐地板了起来,“所以,那姓韩的究竟男人在哪?” 闻锦抬起头,双眸晶亮如星,一瞬不瞬含着笑意望着他。 苏洵然忽然被这眼神看火了,“他可能这样?”少年忽然转身,单手搂住闻锦的腰肢,将她压向自己胸口,成长时他们俩的个头一直差不许多,少年期开始苏洵然渐渐地比闻锦高了,在关外一年多,更是蹿上了一大截,现在苏洵然要俯视闻锦了,闻锦娇小一只被他两只臂膀搂着,像揣了朵蝴蝶在胸口,眼睁睁欣赏她挣扎,妙趣横生。 闻锦差点儿便一口咬在他的胸肌上,闷闷地道:“别胡闹了,教人看见了” “看见了怎么,”某人已经开始不要脸子,“你是我圣旨定的媳妇儿,谁不晓得。” 闻锦哼了哼,没挣脱。 她心想,要是不给他说高兴了,他今晚说不准不依不饶了。反正是大喜之日,他胡闹了她也不能真跟他生气怎么,闻锦便朝他瞪了过去,“我没说过那话!” 苏洵然双眼滚圆,“好呀,又开始说话不算了?闻锦,你脸疼不脸疼?” 闻锦羞意漫上耳朵,忿然道:“那句、那句就不算。” 苏洵然还待与闻锦分辩分辩,才低下头,忽然撞见闻锦颊生红晕,如花树堆云,姣妍无双。他心口某根弦猛地一动,慢半拍的少年忽然明白过来——闻锦的意思,是他也很男人吧,那句话是假的。 “嘿嘿。” 闻锦听到他喉咙里滚出来的笑声,更羞恼了,拳头在他胸口砸了一下。 苏洵然忽然松开闻锦,走到她跟前,“站了一天了,累了?上来,我背你回家。” 他微微屈膝,将手搁在膝头,朝身后不言不语的闻锦望了眼,催促道:“快啊,回家了。” “家”这个字触动了闻锦,她扬起嫣红的嘴唇,走上前去双臂熟稔地勾住他的脖子,少年将她膝盖弯一抄便背了起来,闻锦乖巧驯服地贴着他的侧脸,呼吸如兰。 苏洵然忽然怔了一下,他背着闻锦开怀地转了一圈,“背媳妇儿回家了!” 差点儿颠得闻锦从他背上掉下来,苏洵然忙正经起来,将闻锦扶好,闻锦嗔怪地睨着他,哼了声儿,“臭崽子,一朝得势就洋洋忘形!” “苏洵然我打死你算了。” 苏洵然求之不得,“来啊。你舍不得。” 闻锦才扬起手掌,看了看,没处下手,便咬咬嘴唇脸疼地放弃了,重新伏到他背上,将脸颊贴过他的脖颈,半边侧脸,苏洵然见她昏昏然有了睡意,不敢再闹,背着闻锦走在月光如银的巷道里,到尽处时,无数盏飘摇的红色灯笼亮起,那是景家布置的,景璨财大气粗,平昌城但凡有名有姓的街道都让他挂了灯笼。 苏洵然朝晕红的一团亮光里走去。 听到闻锦半梦半醒间小声的呢喃:“洵然” 他忽然顿住,扭头朝已经耷拉着脑袋的闻锦笑着望了一眼。 多好。 半年以前从战场回来时,得到闻锦公然扑面来的一记耳光,疼到现在,终于烟消云散,只剩下历经挫折后更坚定的心。 连闻锦都不知道,她是他的执念,没有她,他会疯魔不成活。 * 走马回归的骠骑将军婚事在即,营中不论老兵油子还是新兵蛋子,个个都开始巴结,趁着他新婚之喜光明正大送礼。 不过苏洵然出自名门,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也不肯收,反倒背地里到皇帝跟前参了他们一本,嬴涯拿苏洵然是又气又恨,还没法,被气笑了,反而不再计较这臭毛孩时不时竖起一身刺跟他抬杠。 “萧铎已至西绥,这是他递的折子,你看看。” 萧铎战功彪炳,凭借一己之身,也早已封侯,苏洵然这个侯位却是世袭来的,原本嬴涯对他另有嘉奖,但一想到既已封了他一品将军,再给多的,朝臣或有疑议,便不再提。 苏洵然只会练兵打仗,这些文臣弄的他不会,甚至好些字都不识得。不过难为苏洵然,这是书面语言,他鲜少接触,何况他的句读功夫都没打坚实。 他脸色纠结,嬴涯终是扳回一城,气笑了,道:“萧铎是粗中有细,你是榆木疙瘩一根!” 苏洵然舔舔唇,他是不会这些,嬴涯的嘲笑他受着。皇帝道:“成婚后,心性要定了,朕让闻锦将闻家的藏书搬出来,督促你习文。” 苏洵然便愣住了。 又扳回一城。 嬴涯笑道:“闻家是书香世家,几代文臣身居高位,不说闻老夫人与闻伯玉,便是闻锦教你,也足够了。” 闻锦教他,苏洵然也不是不愿意,但,他天生不是那舞文弄墨的料,看见字便头疼,稍微文绉绉一点,他几乎便听不懂了,闻锦借用诗经跟他表白,他也听不明白,好好的“如切如磋”听成了“切磋切磋”,还心道闻锦细胳膊嫩肉的,哪能跟他切磋。 少年将后脑勺的头发抓了几把,颇有几分无奈,“陛下您这是为难臣。” 不过这回他可没再顶撞嬴涯了,皇帝此举看着虽然在刁难他,实际上也是为他好吧,学点文墨也不是坏事。 嬴涯道:“朕并非有意为难,苏家几代武将,但学识谋略皆不输人,你文采不行,朕怕你日后没法同你家里交代。” 苏洵然文采不行,却也不是目不识丁,若是肯学,也不必从头夯实,只是循序渐进,渐渐地能写出萧铎能写出的好文章,也尽够了。 少年耷拉着脑袋要出未央宫时,被嬴涯又留了一步。 他不解这扰人的大皇帝还有什么吩咐,嬴涯却沉默良久,终于是叹了一声,问出来了:“皇后也不肯见你?” 苏洵然无辜地睁着大眼,点头。 嬴涯喟然倒回龙椅,“她还是固执。” 那女人固执到,嬴涯恨不得想死一回,看她会不会心软回来跟他服软。 苏洵然已经都要成婚了,她还圈禁为牢,始终不肯低头,嬴涯一想到便深恨不已。从他御极以来,还从没遇到过这般触怒龙颜还死脑筋的女人。这苏家的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死脑筋。 * 腊月至,平昌城一度又被皑皑瑞雪攻陷,陷入天地银白之中。 海上瀛洲的红梅怒放着,绽出铮铮风骨,骚人墨客如织,新婚的景璨夫妇,与苏洵然、闻锦一块儿在梅花园游园,景璨一路紧紧抓着秀致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小路痴,紧紧跟着爷,爷带你游山玩水。” 楚秀致不识路,常会走错,尤其到了林子里不辨东西,单凭她自己一定会走失。景璨取笑自己,楚秀致脸颊一红,伸手朝他打了过去。 夫妇俩在前头亲密无间打情骂俏,苏洵然也在后面作弄闻锦,时不时摸摸小手,能占的便宜都占了,能吃的豆腐也吃得差不多了,闻锦也羞得满脸红,对这种流氓她们真是没辙。 苏洵然还会学鸟叫,这时节还有麻雀,在枝头欢歌,苏洵然也能撮口啾啾喊几声,林子里仿佛飞来了无数只麻雀,都随着少年一唱一和。 景璨带路,将他们领到亭子里,便拉住苏洵然的一只袖子,朝两姑娘道:“这附近有条城外流入的山涧,甘泉清冽,我去取点雪水,回头给你俩泡茶喝。” 说罢便推着苏洵然走了。 楚秀致纳闷,“我来过好几回了,怎么从没听说还有一条流入海上瀛洲的山涧?” 两姑娘都分外单纯,闻锦也不晓得。 但走出凉亭到了梅林僻静处,两人便聊起了男人的话题,景璨如今是顿顿开荤,苏洵然只能望梅止渴,不过这话他是不会在景璨跟前主动提的,还是景璨眼睛毒辣,“童子身,还在?” 苏洵然被问得一愣,本以为景璨真是来取雪水的,没想到他竟然 少年脸颊一红,差点揍景璨鼻梁。 “废话。” 景璨打他手,将扇子一扬,“别气别气,哥哥是要提点你。” 景璨第一次婚前便是深谙各中道理的老手,但第一次时也出过一点小岔子,幸得当时楚秀致全身心都在沉沦,没空反应过来他的“老马失前蹄”。 “还有半个月便要成婚了,哥哥有些事要教你,不然闻锦要笑话你的,真的。” 他说得煞有介事,令苏洵然不禁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8.大婚 苏洵然所观瞻涉猎过的情.爱话本远比景璨想得多, 但书中所载艳情,大多以修辞隐晦, 而没露出本真相貌,故而苏洵然也只能从中窥见一鳞半爪,还是个彻底的门外汉。 而景璨, 是行家里手。 “你们苏家枪法的口诀是什么?” 苏洵然疑惑景璨扯苏家枪做甚么, 蹙了蹙眉, 老实道:“凝持静心, 唯快不破。” “妙矣。”景璨弯腰,笑得腹痛,“真真正正的‘苏家枪’啊, 臭小子,在你身上。” “” 这句苏洵然听懂了, 要不是抱着找先生求经问道的心态, 他早一记拳砸在景璨肚子上, 景璨弯腰笑够了,这时红梅林间徐徐走来几人,他将苏洵然胳膊一扯,拽到另一株花树底下,信手从枝头摘了朵花。 苏洵然好歹是个雏儿, 景璨没想跟他捅明白, 话说太透没情趣了。 “现在你才是个雏鸟, 我要跟你说深了你也不懂, 有所谓‘法’与‘道’, 等过几个月,你才有资格与我论‘道’,现在我就教你‘法’,就一条,记清楚了。” 苏洵然忍着对景璨故弄玄虚起的火,心道且听听看景璨如何说道。 景璨嗤一笑,“就一条,当入要紧处,必坚忍而——不拔。” 苏洵然疑惑,喃喃将这话复述一遍,咀嚼再三,他怀疑景璨再与他开玩笑,景璨推了胸口一把,手里的红梅轻轻一捻,捻出了花汁,梅花瓣被蹂.躏得娇蔫蔫的,似脱尽水分。 辣手摧花的景璨则老神在在地拿给苏洵然看,“这就是过程,你要做的,就是我对花做的。不过要温柔些,别一下掐得没了。” “懂了?” 似懂非懂。 见他还杵在那儿,景璨扶额,“朽木不可雕。” 他要去舀雪水,临走时又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这时懵懵懂懂的苏洵然太有趣,说什么他都信!景璨窃笑不已,折扇在背后一摇,潇洒去了。 苏洵然琢磨着那番话许久,纳闷儿地走回凉亭来,两姑娘都在问,怎不见了景璨,苏洵然老实道:“他一个人去取雪水了,我不放心先回来看看。”说罢便俊容飞霞地朝闻锦偷扭过去,瞅着,闻锦像一朵娇艳玉立的红梅花,拂了一身风雪,肤白如凝脂,娇喘微微,惹人怜爱。 对景璨的意思,似乎又懂了几分。 景璨取了雪水回来,让周延先拿回马车,负手踱回来,苏洵然皱眉头盯着他,如点墨般的双眸雪亮深邃,有种说不清的恨。景璨又弯腰笑了下,臭小子看来是明白了。 闻锦只看出他们俩之间暗流涌动,较以往不同,有些奇怪,结果一直等到苏洵然骑马载着她回家,闻锦都没问出来,直觉告诉她,是关于她的。 “景璨他们,很恩爱。” 苏洵然牵着马缰,朝闻锦被寒风吹得微微战栗的脸颊亲吻了一口。 闻锦凝眸,低声道:“新婚夫妇,自然恩爱。” 苏洵然忽道:“快成婚了,依照礼俗,近日我不能见你,得大婚当夜才能见了。” 若是半个月见不着,他会思之如狂的,一想想便觉得气不顺,闻锦也舍不得不见他,摸了摸他的手背,温软白皙的手从毛绒绒的猩红大斗篷下探出来,将苏洵然被风雪吹得如冰块般的手掌暖着,柔声道:“以后会天天见的,怕你烦我。日后腻了我。” 少年不甘心,将闻锦的纤腰一把抓过来,搂紧。 “苏洵然一辈子不敢腻烦闻锦,不然让他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闻锦呆住了,就一句话而已,这个执拗笨拙、对感情小心翼翼又强势霸道的少年,就赌咒立这么毒的誓言?她咬住嘴唇,回身一耳光抽在苏洵然嘴巴上,“闭嘴,这话也说得?” 被打的那个笑嘻嘻将闻锦又亲了一口:“锦儿心疼我了?” 闻锦直想揍死这臭崽子,越来越跳了。 这最后半月果然难熬,一直到腊月二十九那夜,两人都没碰过面,苏洵然忍不住了,趴在苏家墙头,拨开柿子叶瞧闻锦的西苑,她的闺阁里亮着幽幽明黄的烛火,暖融融的一进院落,已经前后挂上了大红的灯笼与绸缎,薄纱橱里映出窈窕纤细的倩影,看得出她在宽衣。 做了几年的绮梦,始终不曾断过。 当年在朔气传金柝的关山外,也时而在梦里见到闻锦,想到那些云雨的景象,不消说定亲之后了,对闻锦的歪念头就从来没断过,他怕自己睡不着,不敢再看,忙从墙头跳下来往自己被窝里钻进去了,好长一段时辰之后,才两腮挂汗,喘着浊气从被窝里探出头,脸已经潮红涨血 闻锦为难地看着珠鬟,“怎么办,我来月事了。” 珠鬟是贴身丫头,瞒不住的,何况闻锦要人出主意,大婚在即,她月信突至,闻锦害怕少年激动地扑上来,她知道他是对她有想法的,那晚上 珠鬟忽然忍俊难禁,“姑娘与苏少爷在一块,愈发像个小姑娘了。难道你老老实实同他说了,他会恶狗扑食为难你么?不会的。” 这倒也罢了,闻锦想的美满的洞房花烛,却不是这样的。 珠鬟又笑道:“姑娘月信每个月就四五日而已,到初四便干净了,您不用怕,直说便行,您要是不便,新郎官前脚进门,我后脚便提醒他,用什么别的法子都好,先过得两日。姑娘若是想,珠鬟让人将喜房一应布置都留着,待初四晚,将喜糖干果子重新摆上,点两支龙凤烛给您烧到天亮,虽没有宾客,也是一样的洞房花烛。您还不必担忧苏少爷喝醉了胡来。” 闻锦讷讷地听完。 她竟然荒唐地以为有道理。 “也、也好。” 见她终于展颜,珠鬟也笑了。 正月初二,长平侯苏洵然大婚,轰动平昌。 春风得意的新郎官带着新嫁娘绕城走了半圈,诓得仪仗队走得头重脚轻几欲晕死,才终于,两人走入了喜堂。 前来道贺的除了苏闻两家一些齐戚故交外,便是有意巴结苏洵然的官吏,军中苏洵然的的袍泽晋炀、郭子启之流,闹哄哄的喜宴上,苏洵然被一帮属下灌了近一坛的桃花醉,喝得两颊浮红,左摇右曳步伐颠倒。 景璨却没打算放过苏洵然,明明他成婚当日苏洵然替他挡酒挡闹事儿的,结果轮到自己了,景璨恩将仇报,硬是拼着自己三碗倒的酒量,横着出去了,但苏洵然也没落好。前头酒过三巡,大多喝得东倒西歪,他甩了甩头,不清醒地朝兄弟一挥手,“罢了罢了,兄弟我先去了,各位慢饮,喝痛快!” 他歪歪倒倒地要往喜房里去,便听到身后传来哄堂大笑声。 “将军,不行了啊!不知道洞房还行不行啊!” 苏洵然这句听明白了,心道,洞房我肯定行! 他攒了好几年了,一次向闻锦讨个痛快。 “哈哈哈,我们将军曾经连着五天五夜不眠不休,转战西绥漠北,区区洞房而已,何妨洞它个五天五夜不眠不休啊哈哈。” “哎,就是就是,花裤衩儿你又杞人忧天了。” “哪个男人能五天五夜金枪不倒?瞎说瞎说。” “如此看来,我以为将军夫人比西绥人更可怕哈哈哈” 苏洵然嘴角一扯,头痛地想,这帮老兵油子,迟早要吃军棍,打死他们! 他扶着门框,走了一截路,酒意确实上头了,心思玲珑的婢女拉开门,将苏洵然放进去,苏洵然才跨入门槛,身后的婢女便将门重新阖上了,将外头喧闹声堵着。 已经入夜,筵席还没散尽。 苏洵然今夜不欲留人伺候,将门又拉开,让珠鬟她们全部出去,珠鬟欲言又止,结果被苏洵然一拽,便拎出了婚房,珠鬟惊讶自己怎么一晃神便被扔出来了,拍门道:“姑爷,姑爷这不行啊,姑娘今夜不能圆房!” 不论珠鬟怎么拍门,里头都不应了。 闻锦屏息凝神,红盖头底下,视线瞟见一双漆黑的鞋闯入,跟着大红的袍服,徐徐走近,这盖头不透气,她呼吸艰难,羞赧地等着,本以为苏洵然会轻言细语几句,红盖头便骤然被扯落,视线恢复一片温暖明亮,闻锦从幽幽烛火间抬起头来,涂抹着脂粉的脸颊,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诱人采撷。 苏洵然看着看着,下腹一阵火热。 “锦儿,你美。” 闻锦羞得不敢见人,苏洵然直接将合卺酒端过来,一杯给她,一杯给自己,闻锦与他碰了下,两人将酒也喝了,苏洵然将闻锦手里的酒杯拿起来,两只一碰,随即一手一个往肩膀后头一扔。 “锦儿我忍不住了。” 还真让珠鬟说中了,恶狗扑食。 闻锦被压倒在红褥里,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新婚夫君的渴望,但,不行啊。 她羞涩地咬牙,在苏洵然手脚并用,甚至用牙齿替她脱去繁琐精美的红嫁衣时,羞赧得双颊如火的新娘子,小声道:“洵然,我月信来了。我不能的” 说到后来,越来越难以启齿,声儿越来越小。 伏在她身上正待作威作福一逞英雄的少年,忽然滞住,呆呆地朝闻锦望了过来。 而那火热的威胁犹存。 闻锦不安而羞赧地偏过头,小声道:“不行的。” 她的衣裳已经被苏洵然剥得七七八八了,少年低头一看,确实 箭在弦上发不出去,少年急得差点儿丢盔弃甲,弃城逃跑。 可一转眼又不知想到哪个婆子教过,他重新笃定地抽口气,压了下来,“锦儿,把腿闭上。” “嗯?” 闻锦还不如苏洵然,脸色涨红地盯着他,露出单纯的困惑。 苏洵然伸掌将她的双腿压住合拢,忽然无比镇定且肯定地道:“不行,也有不行的行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9.乳名 喜宴上的人终于都醉着笑着散了去,天边不见新月, 只有朔风卷着飘摇如飞的一廊红灯笼, 闻家人还在夜话。 “想当初洵然来时, 还是六岁稚子,安静又腼腆的。” 那会小孩儿才失去了父母双亲,见谁都怯生生的,也不敢多看一眼, 到闻家来处处拘束, 怕一不留神触了谁的霉头, 惹来闻家人厌烦。白氏幽幽一叹, 想到这儿, 总忍不住微笑, “当初谁能想到,夫君抱了一个女婿回家来了。” 闻伯玉也是笑,世事无常, 可见这是天意。 婢女剥着手中的栗子, 给了一把新剥好的栗肉到闻老夫人手中,闻老夫人遥想着什么, 语气藏不住怅然和叹惋:“伯玉,你父亲在世时便有这意思了, 只是晚辈的婚事成与不成,究竟看他们自己的缘分。” 当年两位老人便觉着, 小小苏与锦儿相配, 但谁也没有去推那一把。 有这青梅竹马的情谊在, 旁人再推波助澜都枉然,他们自己看对眼了,那感情深厚,若是不行,再强行干预也徒劳。闻老夫人始终看在眼底,看着小小苏日渐一日地对锦丫头生出情意,他看锦丫头的目光渐渐变了,在闻锦跟前时尚且老实,闻锦一扭头,闻老夫人便能看懂少年人懵懂的那些悸动,那些如春潮般涌来、延绵不绝的情意 火钵里燃着炭,已经烧红了,渐渐变成银白的一层灰屑,脆生生的,火钳子一拨便碎了。 闻伯玉低头失笑,“那日锦儿过来书房求我应许洵然婚事,我便想,锦儿何时也动了那心思,她自幼敏感多思,藏得深,我也没瞅明白。” 白氏嗔怪道:“你成日里忙于公务,还能留意女儿的心事不成?”见闻伯玉扭头诧异地瞅向自己,白氏松了手,将一把栗子壳扔入火钵中,“何时不何时的,说这不重要,今夜大喜,说过去没用,不妨说说以后。” 闻家如今人丁凋敝,当年鼎盛时,分过家,但已经隔了三代远了,那边在东林郡安了家,成了一方富甲,与平昌闻家老死不相往来,逢年过节也从不走动了,依照大卞如今的习俗,闻伯玉与白氏久不回祖地,是对先人不敬。但闻家尚有母亲在,要颐养天年,闻伯玉也抽不开身。 如今与东林郡那边是愈发生分了。 当年闻太师要求娶钦天司女官,还要去东林郡祖地,求将闻老夫人名姓划入族谱,到了闻伯玉这一代已经没有人再在意这个了。 失去太师之后,闻伯玉不过一个四品官,还生了退隐离朝的心思,这富贵也不晓得还能不能长久,若真有辞官归隐那日,锦儿还是照原安排随着洵然到苏家去住。 闻伯玉膝下不过一女,要她撑起什么富贵荣华,自是妄想了,闻伯玉从来不给闻锦施压,她好端端地,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人生子,这辈子都够了,闻家该衰败便衰败了,风光几代,总有落魄时,要归于林野的。 如今闻老夫人年事已高,闻伯玉有句大不敬之言不敢说,他都不敢奢求母亲还能多活三五年,一旦老夫人故去,这朝堂富贵,就当真没再可留恋的。 三人都想到了同一处,连闻老夫人都不再说话。 这时,在婚房听壁脚的丫头婆子都回来了,萧妪是闻家老人了,抬起脚便匆匆往里走,也没人责怪她失礼数,闻老夫人道:“动静闹得大?” 若是不大,萧妪不至于满脸红光的。 这时闻伯玉与白氏都朝老妇人看了过来,三双眼睛一齐盯着萧妪,萧妪忍着笑施礼,“动静可大了,姑娘哭了好几回了,姑爷还在传水” 闻伯玉不当听这话,脸色一红,朝母亲告了退,便走了。 白氏朝他背影轻轻啐了口,还真当自己是什么正经人呢,发起狠来时可从不正人君子。 白氏又朝萧妪问道:“水传了几回了?” 萧妪点头,“回夫人,四回了,姑娘嗓子都哑了,想必是没力气了,姑爷也歇下了。这会儿已无动静。” 堂上两女人便心照不宣地起了身,闻老夫人更是道:“散了吧。” 白氏忍不住心想,难道婆母一直是在等着萧妪替她传这种消息?她不敢多想,对女儿又心疼又欢喜的,洵然到底是金戈铁马的将军,比寻常男人气力大,这是肯定的,白氏只想心疼心疼女儿。 * 闻锦终于领教到,什么是禽兽了。 想到那日秀致姐说的“勇猛”“多多益善”的,闻锦羞得脸色红,拖着两条发抖的腿,从床头取了一支藤条来,才亮出藤条,苏洵然便悚然一惊,“闻锦,你要打我?” 不就是——兴致上来,多来了几回么,闻锦至于?他的皮囊可娇贵了,闻锦一直舍不得打的。 闻锦恼羞成怒,才不管心疼不心疼,一顿家法抽在他屁股上,苏洵然怕疼,但仍旧老老实实趴在床上让她打,他身上只有薄薄一条亵裤,痛感真实且强烈,苏洵然偏偏忍着一声都不吭,闻锦恼了,抽了十七八下,便撒手将那藤条扔到一旁。 “你,你再胡来,我打死你” 她说了疼了,他还不放,还不放!苏洵然一点都不心疼她。 见她打完了不再动手,苏洵然扑过来,将闻锦压在被褥底下,笑意深深地撞进她柔软得春水漫生的眼眸,“锦儿,那是因着没有做全套,等真正进去了,有得你快活的。” “你还说!” 苏洵然低头在她的嘴唇上啄了下,“替我揉揉屁股?可疼了!” 闻锦也知道自己下手不轻,纯是被他气的,一想,便还是乖乖地替他揉起臀来,苏洵然满足地直哼哼,听得闻锦尴尬脸红,瞪着他,苏洵然将身体微微侧过来,单手撑着头,凝视着闻锦笑道:“锦儿。” “嗯?”闻锦本来便手酸,揉了一会儿不揉了。 “你是我的了。” 这少年,不,这男人嘴上没把门的,出口便让人恼火,闻锦害臊,伸手推他胸口。 方才虽然激烈,但苏洵然始终不曾宽衣,这会儿让她玉手一推,却不假思索地解开了上衣衣带,闻锦见他忽然脱裳,还以为他又要来,又羞又恼,“你你” 苏洵然笑着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将闻锦的柔荑握住往自己胸口上压来。 这地方闻锦似曾相识,她讶然地覆住他的心口,那地方有一块被火钳烙上的伤疤,狰狞扎眼,闻锦一压上去,忽然眼眶就红了,“你那时是要死是不是?自己便把烧红的烙铁往身上按?你那么怕疼,胡闹什么呢。” 苏洵然嘿嘿笑道,“不,原来这块儿被人划过几剑,有剑痕,划得横七竖八很不好看,我把这烫了,还刻了俩字,你摸摸看,是什么?” 刻字 闻锦依稀记得这事小太子曾经说过,当时还神秘兮兮的,让她自己去发现,闻锦要剥苏洵然衣裳时最后却又罢手了,一是怕见他满身疮痍,二是名不正言不顺,她害羞。 今日既然已经成婚了,闻锦便没有撒手,反而认真地摸了摸,烙印伤口深深浅浅的,皮肤褶皱不平,闻锦摸上去都觉得万分地疼,忍不住想这少年有没有没疼晕过去,他是个这么怕疼的人,倘若受不住了呢?闻锦咬牙,将手臂从他的胁下穿了过去,脸颊贴过来靠住了他的胸口。 “不知。” 苏洵然也不着恼,“那,猜猜?” 闻锦信口胡猜:“我的名字么?” 正好两字。 苏洵然摇摇头,但对她主动的投怀送抱很是欢喜,闻锦又猜了几个,均不对,他鼓励地摸摸她湿漉漉的头发,将闻锦抱得更紧了,“初四那晚,能给我是不是?” 怎么还在想这个! 闻锦脸红懊恼,恨不得一脚将苏洵然踢下去。 苏洵然不依不饶地要反复确认,“真的能给我?闻锦你发毒誓。” 她骗她次数多了,苏洵然都不大敢信了。 闻锦想了想,压着恼火,道:“若是食言,罚——”她的声音拉长了一下,忽忍俊不禁,“我夫君一辈子不举。” 苏洵然一听登时跳起来,将闻锦压在身下,黑眸沉沉地压迫下来,咬牙切齿道:“最毒妇人心。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闻锦道:“罚你一辈子不举。” 说完脸颊便红透了。 苏洵然听得不尽兴,磨牙道:“我是说,你唤我什么?” 闻锦不肯说,倔强地偏过脸,苏洵然将她的脸颊一揉,掐着掰过来,非要听,她非不说。经过这一晚的胡闹,他发觉闻锦怕痒,手上便不停,要挠她胳肢窝,闻锦忽然便听话了,一边拒绝一边求饶,“夫君,夫君别” 苏洵然高兴得像个孩子,重重地奖励了闻锦一口。 “吧唧”一声,闻锦被他涂得满脸口水。 闻锦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怒,但既然他这般喜欢,以后唤他“夫君”也好,免得他又发疯,便又正儿八经地喊了一声,“夫君,夜深了,别闹了,睡了。嗯?” 苏洵然欢喜无限,将闻锦搂住,缠绵温存了好一会儿,将嘴唇贴在闻锦的耳后舔吻,闷声闷气地说道:“锦儿真是笨,竟不往下猜了,我刻的那两字,是你的乳名。”怀里闻锦纤细温柔的身子突然一颤,苏洵然满意极了,乐得笑出了声,“我特地问了奶奶的。” 龙凤烛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温暖的最后一丝残光投入大红的帘帷。 男人低沉而诱哄的声音像梦魇般瞬间揪住了闻锦。 “宝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0.书信 起早的将军,神清气爽地回了军营。 闻锦爬下床, 将羞耻处查探了一番, 昨晚是没做到最后一步, 但她的双腿被他弄得现在还在发颤,她还看到自己被苏洵然磨的红印和擦伤,咬咬牙,从自己常备的药箱里取了一只祛瘀膏。 这还是她为了苏洵然常常受伤置备的, 没想到最后竟然用在了自己身上。 敷完药, 闻锦到前堂来给父母请安, 因婚礼都在家中举办, 闻伯玉以为一切从简, 晨昏定省之事忘了也好, 闻锦给父母奉了茶,问了苏洵然去向,知道他去了军营, 二老也不再过问。 不过初三这日, 苏洵然竟没有回家。 才新婚第一日,姑爷便不回来, 也不派人传个口信儿,闻家有人起了私语。 大半闻家下人都是不喜欢这个姑爷的, 因为他自幼时起翻墙爬树这种捣蛋事没少做,年纪大了之后, 因为陛下不让他和姑娘在一起, 吞药自残这样的事儿做得出来, 不怕辜负父母大恩遭报应!姑娘更像是被他吓住了,成婚也是被胁迫的。 除了珠鬟萧妪几个明理的下人,闻家不少人心里都觉着苏洵然配不上闻锦。 不过谁也不敢把这话搬到台面上来说。 苏洵然也找人捉到代笔,像模像样地给皇帝上了一封奏折,要整合三军,将连缨、细柳与虎豹三营归编一营,以往分成三营,是皇帝为了分权,避免一家独大而想的制衡之策,但苏洵然这封奏折却很快得到了嬴涯的首肯。 所以军务繁忙,苏洵然一晚上抽不开身,初四是定要回家的,初三就囫囵在营帐里将就了一晚,睡到翌日起来,与几个军师、几个带得出手的裨将商议,收编之后,要扩大军队规模,整饬军纪,先传人造册,取缔原有名称,至于新军军名,则由苏洵然请陛下定夺。 苏洵然躺在军营的虎皮靠上,这靠椅还是萧铎留下来的,以往萧大人神气地躺在上头喝骂苏洵然可是十分痛快的。 郭子启抱了一堆东西走近帘内来。 来者不善,苏洵然眯了眯眼睛,郭子启走到他桌前,哗啦呼啦将一大堆东西摊在了苏洵然桌上,“将军,这是——” 苏洵然讶异,捡了一封起来,烫红的信笺,足足有二十多封,信封上提的是“洵然亲启”,苏洵然拿起来左右翻看,便听到郭子启满含歉意地垂头,“这些才是将军夫人前年记给将军的,军中有律,家人亲眷每月可寄出两封信到军营,将军夫人寄了十个月,一月两份,从不落下。” 他越说,苏洵然脸色越沉,没等郭子启住声,苏洵然忽然一掌拍在桌上,“你居然不早点拿出来,上次那封——” 将军怒不可遏,尽管已经尘埃落定,但说起来还是锥心之痛,郭子启自然不敢再瞒下去。他之所以留到今日,也是想着将军如今既然已经成婚了,这些婚前的周折想必也会看淡了些,这才敢将信都取出来。 郭子启便支支吾吾几声,“那封绝情信是新写的,故意说是写了好几个月了,我知晓将军曾经伤重垂危,便同夫人说了,那日夫人听得都哭了” 苏洵然微微发怔。 虽然他早已知道,闻锦其实没变过心,一直心里都是他,但想到闻锦一边哭一边和他说绝情话,想必那时候她心里比他还难受,苏洵然一阵心绞。 郭子启叹息一声,“后来将军夫人想收回去,想必是这信中写了不少情话,怕将军见了又看出来破绽,不过属下以为,信既已寄出,便是属于将军的,谁也没有权利收回。属下只是代为保管。夫人无法,只得走了,属下留到今日,原封不动全给将军。” 这郭子启确是心细如发之人,而且能堵得闻锦说不上话,是个人才。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郭子启应了声,见苏洵然脸色没任何不愉,便叹了声掀帘而出。 苏洵然忙将信照着日期一封一封地拆开来,忽然胸腔里那管不住的玩意儿便跳得让他不知所措,仍旧像个毛头小子似的,一封一封开始往下读。 最了解他的人是闻锦,知道他读不懂那些文绉绉的酸诗,信里言辞都极为浅近,不加修缮。 “开春了,平昌渐暖,我除去了冬衣。锦秀阁一切如常,没甚新意。你不在时,这里的春天了了无趣。” “到西绥了么?听说城外的孤雁塔可以望见百里之外,我如果去,能看到你么?” “今日马车在街上撞到一人,我掀帘望去,形貌似你,但举止气质都不是。我从此不敢掀帘见人。” “洵然,我想你了” 读到简简单单六字时,苏洵然忽然不争气地将眼睛一揉,低声笑道:“原来是个比我还傻的傻丫头,装什么姐姐。” “西绥风沙大,要护住双眼,我教你,出门前用水打湿纱巾蒙在脸上,会好些。” 苏洵然一想,行军时,他大多在西绥北部奇袭,那里头气候干旱没有绿洲,水?哪来的水,能够喝得上水都不错了,若是让将士知道,他们将军拿着比金子还贵的水不喝浪费,军心早散了。 又是一条笨招。 “遇上一人,他叫韩筹,似乎对我有意” 看到这封时,苏洵然忽然坐直了身体,正色起来,如临大敌。 “他个性敦厚醇和,本来应该是个好人,但我与他说话浑身不适。他妹妹在我店里帮工,他时常来送膳食,我尽量避而不见。我心上仅有你一人。” 原来,闻锦早在许久以前就已解释过,难怪她怕信经由郭子启手落入自己手中,这正是个破绽。 苏洵然眼眶发红,忽觉得胸口涨得微微疼了起来,如一根细丝扯住了柔软的心脏,他揉了揉额头,强迫自己将信读完。 他发觉闻锦对他的心意,其实傻得可爱,又执拗倔强,又清清透透的,她信上事无巨细地,提到了生活琐碎,都很明白。 “洵然,我已经写了这么多了,你为什么不回呢?为什么不回呢?” 原来她也担忧,盼望他回信来着,苏洵然仿佛便能看到一个满腹心事的少女,娇滴滴地嘟着嘴唇,一边抱怨,一边又忧虑重重地想着,怕他出事。 苏洵然忽然对郭子启恼火不已,“忘了问了,什么毛病当初为何要压着我的信!” “洵然,我又想你了,一起在瞭望石边种的桃花树,今年枯死了,我想,来年我们再种一棵,种在我家和你家墙内。” 苏洵然想,要是两棵桃花树活了,隔着墙以后便能纠缠在一起,说不准也能“结发”,满树桃花灼灼,如云如霭的。一想,苏洵然便觉得闻锦真是个过日子的好姑娘,这么好的点子怎么想出来的!他惊讶地掐住下巴,忍不住笑起来。 “近来锦秀阁生意忙,差点儿忘记了给你寄信,你一直不回,我也不知你可曾收到,但愿你收到了,只是没空回吧,我就当你知道了。哪怕希望寥寥,我也盼着你回音。实在很想你。” “景璨和秀致姐又和好了。我想你。” 苏洵然忽然长身而起,将一大摞信笺塞到一只匣子中,苏洵然在军营里备好了不少这种盛物的匣子,用包袱一卷,便扔上了马背,这几日军务繁重,整编三军之要务,是苏洵然一手操办的,他却像一阵狂云似的卷走了。 马蹄飒沓,一路上苏洵然都忍不住在想,闻锦到底写了多少个想他啊,就那么想? 可是这心情却恁的好,苏洵然翘着嘴角,趁着暮色收拢残光前,打马回了闻府。 隔日才归,这新姑爷委实让人着恼,不知道的还以为苏洵然是得到了便不珍惜,转而又要另结新欢了,好在他人在军营,谁也没个二话。 今日初四,苏洵然翘着唇推开房门,将闻锦惊着了,她正躺在婚床上,慌张地拿被褥遮掩身子,大红的陈设布置还没扯落褪下,而且珠鬟心细,龙凤高烛又烧了起来,房内亮堂着,苏洵然环顾一圈,回身将门闩落上了。 他人高腿长,几步便跨到闻锦跟前。 成婚后夫妻的房间在南苑,收拾得极为干净,庭院里还没来得及摆上时鲜花卉,里屋也只是暂时置了些必要之物,文房四宝、古玩玉器之流暂时还没摆上来,但苏洵然喜欢,有闻锦在的屋子都是香香的。 他坐了下来,闻锦缩在被褥里,露出漂亮白皙的脖颈和锁骨,她似乎正难受着,胸膛微微起伏,脸颊一片潮红,比往昔还要红得厉害。 “怎么了?我这还没做什么。”他笑话地刮她鼻梁,蜻蜓点水般触她嘴唇。 闻锦羞得不敢看他,但在苏洵然手指离开之时,忍不住贪恋地舔了下燥涩发干的唇瓣。 苏洵然忽然心跳如狂,觉得闻锦今日处处透着不正常,诱人得厉害。 见她肩上似乎没有衣物,他疑惑之后,将她的被褥缓缓掀开一角。 随着红被被拉开,闻锦的脸色更红了,浑身都在发颤,苏洵然面对这样一具美好的女体,早就脸红过耳,忽然之间傻了眼,鼻腔一阵发烫。 “锦、锦儿” 他才回来,也就到前堂同岳父岳母吃了盏茶告了个罪而已,闻锦便已经准备好了? 又是龙凤烛,又是桂圆莲子的,苏洵然诧异地往周边瞅去,这布景和洞房花烛那晚一样,心头大震,正呆滞着,手臂被闻锦挠了一下,猫爪子似的轻轻一挠,苏洵然忽然不胜欢喜,朝闻锦的脸颊吻了一口,“宝宝。” 这两个字有种魔力,闻锦觉得自己情动羞耻得不行,苏洵然才宽衣与她一起躺入被子里,手掌往下试探,倏地便浑身僵住了,闻锦再喜欢他,可天性在男女之事上腼腆内敛,绝不可能现在就 “锦儿,”苏洵然怔住,嗓音发紧 ,“你——服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1.缠绵 闻锦嘴唇嘴咬, 贝齿底下泄露出一丝发颤的声音。 苏洵然忽然感动得眼眶微热,将闻锦柔软的腰肢抱了起来贴住自己,嗓音也柔和了不少:“怕疼?” 闻锦难受得很, 点点头。 她的眼睛里都是隐忍情动的泪花, 被苏洵然亲吻了一下鼻尖, 便忽然泪如雨下,苏洵然懵了, 一下手足无措, “别、别哭, 我最怕你哭了” 他慌乱地拿手替她擦泪, 闻锦却一口不轻不重地咬了上来, 嗓音猫儿般细:“洵然。” “我在。” 苏洵然亲吻她的眼泪, 咸咸的, 落在嘴里却有股清甜。 他的锦儿怎么会这么可爱, 怕疼, 还怕取悦不了他, 竟然 “难受。”她扭动了一下,浑身滚烫,热都闷在皮肤底下发不出来。 苏洵然轻笑一声, 刮她鼻梁,“等会儿就不难受了, 让夫君先宽衣, 好生伺候宝宝。” 闻锦咬住了唇, 这会儿完全落于下风, 什么狠话狠手也不敢再有,便屈辱而紧张地偏过头,嘴里却情不自禁地催促他快点,也不知过了多久,闻锦闷闷地哼了一声,刹那间一阵尖锐的痛,她紧紧扑上去抱住了苏洵然脖子,泪雨滂沱地唤他名字。 苏洵然闭上眼睛将闻锦搂住,任由这美丽娇艳的花朵为自己绽放,又像柔弱无骨的藤蔓,一丝一丝地缠上来,将他牢牢绞住。 一夜荒唐纵情。 * 清晨,阳光初上,窗外的雪化成了水,房檐滴滴答答地响着歌谣,一声一声,长长短短的,似清灵的箫声,极细极细地传入耳中,苏洵然侧目望向窗外,心里忽然极为宁静。 闻锦还趴在他胸口,昨晚最后一次她在上面,后来便晕死过去了,一头便倒在他身上。 苏洵然也没有动,便一直抱着他不堪蹂.躏的锦儿,微笑,抚她如墨般的长发。汗透了的湿漉漉贴着两鬓的鸦发,被他的手指一绺一绺梳直,想到闻锦的主动,苏洵然满意得很。 景璨确实料敌于先,教他的也很在理,但姓景的万万没想到,闻锦不是楚秀致,她主动得要命,哪个男人都得发疯。苏洵然忍不住想笑。 闻锦力尽晕厥,睡到现在还不醒,时辰到了,珠鬟她们在外边催,苏洵然这才起身,慢慢地将自己从闻锦身下抽出来,将她谨慎地放入褥子里,掖好被褥角,起身去胡乱擦拭了一下,唤人烧水去。 闻锦醒来时,是发现自己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她怔了一下,便看到正双手搭着浴桶边沿,似乎正在闭目打坐的男人,他们在洗鸳鸯浴 这个发现让闻锦倏地呆若木鸡。 苏洵然睁开眸子,隔着一层薄薄氤氲着的水雾,他刚毅而稍显冷厉的面部轮廓变得柔和不少,苏洵然朝她微微一笑,手指着他们的身子,是不着片缕的,闻锦只看了一眼,瞟到清水底下的光景,便脸颊涨红,恨不得痛骂这无耻小贼。 “你——” 她的手才打过去,便被苏洵然抓住,他得意洋洋地勾住闻锦的食指亲了一口。 闻锦又羞又气,“我,我才不跟你洗,我要出去。” 她要站起来,但这一站,一身春光便曝露在苏洵然跟前,闻锦又急迫地坐下来,从浴桶上取了搭着的毛巾将关键部位捂住,但也是顾头不顾尾,捉襟见肘。 “混账,混蛋你苏洵然我打死你算了!” 苏洵然便嗤一声笑。 他好整以暇地望着慌乱得不行的闻锦,“锦儿在信里写的,‘实在很想你’‘我想你’,写了那么多,怎么笔下写得好看,嘴里说的都是我不爱听的。” 他当然不会因为闻锦的恼羞成怒而生气,只是,忽然忍不住坏心眼想逗逗她,看到闻锦拼命挣扎的神情,和一脸大义赴死的绝望,觉得很有趣。 “锦儿,不用捂着了,你夫君昨晚上上下下都看遍了,摸遍了,说不定还亲” “你住口!” 闻锦是怕疼才服用那药的,可是,没人跟她说服用药了还是抵挡不住苏洵然的禽兽行径,还是会疼的!她羞恼得恨不得当场砸死他。 苏洵然促狭地看着他笑。 闻锦算是明白了,这狼崽子终于有一日变成了一头大虎,一口就能将她吞得渣都不剩。 只是,他说什么信 闻锦蹭地脸颊滚红,“你,你看到了那些信了?” “对。”苏洵然一想到那些情意绵绵,又呆又笨的信,忍不住心口柔软泛滥,将闻锦的小手握住一拉,闻锦猝不及防便摔到了他怀里,水雾蒸腾起来,模糊了闻锦噙着雨露的水眸,苏洵然忍俊难禁地吻她脸颊,“夫君以后会怜惜你,不哭了,嗯?” 闻锦本来还想继续教训这头小猛虎,但,算了。 “你说的。”她声音闷闷的,目光正好落在他胸口的伤疤上。 女人大多是心软的,闻锦尤其心软得要命,苏洵然就是知道她的软肋,一次次攻破她的壁垒,逼她让步。这些年,她早就不剩什么防线了,仅有的那一丝,昨晚也丢得彻彻底底。 苏洵然笑了,“对,不然,罚我一辈子不举。” 闻锦咬咬嘴唇,暂且信他。 “郭子启把信都给你了?” “嗯。”苏洵然一想到信这回事,便想到,自己回家太心急了些,“我等会儿就回营,非揪着郭子启问问不可,好好地凭什么私藏我的信,要不然我也不会误会这么大。” 闻锦无力地被他抱着,哼了一声。 热水渐渐开始凉了,苏洵然不欲让闻锦多待,尽管这屋内烧了地龙已很是暖和,他将闻锦抱起来,闻锦手忙脚乱地要拿毛巾遮掩,苏洵然坏心偏偏不让,闻锦便用手挡,他眉毛挑了下,“我是要让你习惯,我日后每晚都要看一遍的,早些习惯了省事。别羞了锦儿,昨晚已经看完了。” 闻锦知道这是徒劳的,可总有些羞涩放不开,忍不住贝齿紧咬。 “锦儿,”他忽然声音低了下来,诱惑般的在她耳畔笑道,“锦儿的身体最漂亮了,以后都给夫君看,嗯?” 闻锦一拳头砸他胸口,瓮声瓮气地咬他肩膀,“看个鬼!看我不打死你。” 苏洵然墨眉上扬,一想闻锦对他的百般退缩和忍让,心里温暖莫名,将她抱上床榻之后,仔细又检查了一遍她的身体,闻锦肌肤娇弱,被他掐得好几处都有淤青,苏洵然也很是过意不去,歉然地拂下眼睑,“还疼不疼?” 闻锦动了动,确有些疼,但身上那些是不疼的。 苏洵然道:“我给你上药。” 闻锦蹭地脸红过耳,“不,不用了” 他嘻笑起来咬她果子似的脸颊,嫣红发烫,咬出一口浅浅的牙印,“就要给你上药。” 见他要起身,闻锦便搭住了他的手,苏洵然见她似乎真的在拒绝,也不再强迫,只诧异地盯着闻锦,闻锦对他向来欲拒还迎的,极少斩钉截铁地拒绝,但她真的不愿时,苏洵然是绝对不会强迫她的。 闻锦垂着头,小声道:“家里还没有,没有那药。你去要,我羞也羞死了,等会儿你就回营,我找萧妪帮我。” 姑娘家考虑得多,她脸皮薄,若是苏洵然去要,她肯定会羞死。 苏洵然敲了敲下巴,“那,药要回来,晚上,我亲自给你涂?” 苏洵然已经退让了一步了,而闻锦向来是被他一逼便最易退让的人,也脸红地跟着往后退一步,将头恨不得埋到胸口去了。 半晌之后,她含羞带臊地微微垂眸颔首,“好。” 苏洵然愕然,愕然之后,便是一阵狂喜和心满意足,抱着闻锦恨不得再温存云雨,一直到天黑,又到天明,他知道这不行,便亲了口闻锦的嘴唇,笑吟吟地打趣她:“宝宝,夫君昨晚那么卖力,宝宝也很爽是不是?” 哪里来的下流话!闻锦脸颊涨红,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苏洵然不饶,“再回我一句,回我一句,我就走了,告诉我,爽不爽?” 他是在市井长大的,闻锦知道,只是苏洵然夹着尾巴在她跟前做人久了,她就不记得,他其实是不爱做人的。 闻锦羞涩地点头,怕他轻视,又忙不迭瞪了他一眼。 “哈哈哈。” 苏洵然一阵爆笑,把闻锦逼到这个份上,他知道自己坏透了,不忍心再作弄他清清白白单纯得像朵水芙蕖的媳妇儿,亲了一口便起身了。 闻锦侧过头,细细听着他穿衣的动静,苏洵然弄了半天,还不见好,闻锦本想问一句,要不要她搭把手,但她现在这模样,实在不能见人,便忍住了没动,苏洵然换好衣裳,从衣橱里拖出一套藕色袄裙,放到闻锦床边,又亲了她一口,才心满意足在闻锦羞愤瞪着的目光里推门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2.龃龉 整编三军是苏洵然一应揽下的活计, 请旨赐名之后,皇帝御笔批下两字:羽林。 无论是细柳、连缨还是虎豹,在将士们的头盔上都有一根雪白的羽毛, 苏洵然升了一品武将, 头顶上根白羽变成了三根红羽。 收编军队, 总有人心涣散不服的,连缨营留下的人马不多, 今年开春, 顾演将带着八千人马从西绥回平昌, 倘或顾演在, 约莫对苏洵然是更不服气的。 在苏洵然奇袭北漠, 萧铎坐镇军中指挥若定时, 顾演却忙着给新觐骑都尉使绊子, 陛下明察秋毫, 对此心知肚明, 因而顾演虽也立过不小战功, 始终没有嘉奖,这是敲打。 原本苏洵然对顾演还有一两分歉意,去年与大军回调时, 独留顾演一人收拾烂摊子,这事苏洵然做得也不地道, 虽然陛下旨意之中是提过让他回平昌。但今日苏洵然却从郭子启的嘴里撬出来, 原来闻锦给他的信, 正是姓顾的给扣了。 姓顾的不但给扣了, 还私下里吩咐郭子启拿去烧毁,幸亏郭子启人精偷留着,在顾演跟前阳奉阴违,不然如此珍贵的信件,就烟消云散了,他也不会知道,原来闻锦曾经那么那么思念过远行的他。 正巧整编军队时,冒出了一个刺儿头。 这个刺儿头正是顾之莫。 来得正好。 顾之莫胆小怕事,当年西绥动乱,三军开拔时,大前天夜里顾之莫找到父亲,双膝一软便给父亲跪下了,说自己不过才十五岁而已,还不到上战场的年纪。 顾演嫌弃他贪生怕死。 但转念又一想,顾演膝下仅有一子一女,这儿子是根独苗,年纪确实也小。虽然苏洵然是作为先锋随军出征的,顾之莫不去难免落于下风,但为了子孙后代计,顾演便同意了,谎称祖母年事已高,留儿子在家侍奉汤药。 大卞以孝治国,这理由无可挑剔,也无人说个不是。 但真正值得挑剔的,是顾之莫在军队出发之后,便一个劲儿在平昌城找不痛快,虽不说斗鸡走狗,却也调戏过美人,还触怒龙威,被皇帝亲自罚过禁闭。 这名声是彻底无药可医了,他本人偏偏心气儿高,曾经最看不起的苏洵然一跃跳他头上去了,加一品官衔! 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苏洵然比他父亲还高一截了! 顾之莫更忿忿不平,陛下本就偏爱苏洵然,这倒罢了,父亲劳苦功高,丝毫得不到嘉奖,顾之莫说什么也不肯服气,苏洵然如今又趁着父亲还远在西绥未归,要收编连缨,顾之莫气得差点一口血喷溅在地。 他提着剑从人堆里越众而出,冷着张清秀温和的俊脸,朝苏洵然拔剑出鞘。 四下里只有倒抽凉气的声音。 但凡随同苏洵然出征的,都晓得那一年内长平侯成长得有多快,连西绥第一悍将都不是他敌手了,这个骠骑将军做得名正言顺,至少如今在朝在野,都极难找到一个能与苏洵然匹敌的对手。 而顾之莫大言不惭,竟道:“我不服。” 苏洵然眼睛一亮,淡淡笑道:“可以。知道用剑来解决。我给你机会,只要你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我不但保留连缨独立,你父亲跟我的账也一笔勾销。” 顾之莫声音朗朗:“骠骑将军一言九鼎。” 单从苏洵然许诺的三招来看,顾之莫已经占尽便宜,他自然找个台阶就下了。 苏洵然摸着下巴笑了笑。 顾之莫的实力,现在他不清楚,不过三年前交手时,他便发觉了,姓顾的金玉其外,剑招绵软无力,只是花招繁多而已,他手上若有银枪,仗着兵器一寸长一寸强,一招便能挑断他的脖颈子。 但也就是因为,交手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倘使顾之莫仍旧照着原来的花枪学武,今日还是走不过他一招,但若是他迷途知返,那或许还真能走过三招以上。看姓顾的自己的脑子聪不聪明了。 不过苏洵然盲目答应三招,也是算准了,顾之莫跟他爹一样愚昧短视,不顾大局。 苏洵然将猩红的披风系绳抽开,一把扔在石台上,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杆结实的红缨枪,其实苏家的芦叶枪虽然名震天下,但枪本身制造并不见多有多精巧,归根结底是看使用它的人。这竿红缨枪勉强衬手,也够用了。 顾之莫毫不迟疑,没等苏洵然试手便挺剑而来 * 嬴涯处理一应琐事,时常已应付得力不从心,大夜里还得听顾家老小哭天抢地地要告御状。 嬴涯没让人进来污耳朵,着人将顾家人挡在门外,但扭头便听朱培清将此事原委说了。 今日营中,顾家小少爷被骠骑将军一只手虐得体无完肤,羞愧奔逃,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事件起因是苏洵然要整饬连缨,作为连缨营的小公子少东家,顾之莫众望所归代替众人出战,苏洵然亲口许下只过三招,让顾之莫先动手,结果还是一败涂地。 这事听了嬴涯也就一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顾之莫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也怀疑朕的骠骑将军是信口盲点的?” 顾家对苏洵然针对得锋芒毕露,以往嬴涯还有当和事老的心思,现在是半分也没有了,幸得顾之莫没用江湖下三滥,既是明着挑战苏洵然,虽然败了,也算有几分骨气,不是云子轩那厮能比的。只是顾家老小大半夜来御前哭嚎,确实没摸清嬴涯脾气。 嬴涯最烦人背后告状,尤其是不占理的。 他手一挥,“此事朕已知了,把顾家人请出去,说朕会给连缨营和顾卿交代。” 他烦闷地起身,朝殿外走去。 * 从皇后那狠心的女人将自己圈禁之后,嬴涯便素到现在,中途无数女人机关算尽要爬上龙床,嬴涯都未曾应许,他是皇帝,对下三滥的勾引套数早就修炼得炉火纯青,一眼便知道那些娇声软语到底其中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烦躁地抬起步子,一抬起头,便走到了皇后的椒房来。 皇帝已经开始在磨牙了。 他,远远没有自己想得那般有骨气,竟会对一个百般拒绝惹他大怒的女人念念不忘至今,闭上眼都是那日皇后扑在他身前,不顾性命安危地替他当下猛虎利爪。 她于他有救命的恩情,若是旁人,救驾有功,也不知道该怎么嘉奖呢。 皇帝心想,既然有这个恩情,看一眼就走,也无妨罢。 他冷着脸命人推开殿门。 这尘封已久的椒房再度为帝王打开,扑面而来的不再是昔日软亮温柔的烛火光晕,而是一股子扑鼻的香灰味儿,一股令人心神躁郁的木鱼声。 木鱼? 嬴涯一阵怔愣,他疾步走快,朝那传来生生单调冗长的木鱼声的黑暗中走去,越来越近,木鱼声也越来越大,但黑魆魆的寝殿,没有一丝光火,嬴涯常年批阅奏折,夜读文书,又因身体缘故,夜里是愈发看不清,被一只蒲团绊倒,登时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只是在双膝着地时,手臂下意识去抓一个支撑物,抓到了一截纤细的臂膀。 嬴涯懊恼道:“怎么不点蜡烛?” 黑暗里传来一个温柔而漠然的声音:“臣妾习惯了,也能看见,陛下现在眼神里充满了戾气和恨。来此做甚么呢?” 嬴涯忽扭头暴喝:“点灯!” 皇帝吩咐,没人敢不答应,椒房的灯被一盏一盏地点燃,六角宫灯,从纱罩里安静地腾出暖而亮的光,将椒房四壁照得泛着惊心动魄的赭红。 他拉着皇后的胳膊,这时才惊愕地看见皇后一身素衣,披散着长发正在祷告,她的头发长了不少,而这时皇后也发觉,不过数月不见而已,还不到一年,皇帝已经两鬓染雪,望着她时颓然而仓皇,忽然伸手将鬓发遮住,可悲而可恨地别过了头,“别看朕。” 苏后苦涩一笑,朝古佛又暗自心中致歉。 “皇后,朕只是来看看,有消息传来,说你病了。” 苏后身体底子还算是好的,至少近一年来罕少听说过她染病,而嬴涯早已病过几轮,只是这女人从不在意。 苏后道:“已大好了,不过夜里被褥滑落,着凉了。” 椒房虽暖,可也不是不透气的,总是有风吹进来,嬴涯知道她有这毛病,睡不踏实时便踢被子,夫妻共枕时都是他起夜,为皇后将被褥拉上。 “洵然也成婚了。” 他想说,皇后为何还不能原谅朕,朕已经应许了苏洵然,也放过了闻锦了,朕早已无心利用苏家任何人,尤其是你。 苏后淡声道:“多谢。” 又是这轻描淡写二字,嬴涯想从她嘴里听写别的,即便说她至今仍然恨着他也好,他也倦听那些虚与委蛇的假话! 嬴涯起身,摊开了手,“皇后替朕宽衣。” 这口吻冷硬又不客气,苏后也跟着起身,朝嬴涯低身敛衽,“恕难从命。” “你——” 如今嬴涯连搬出身份也使不动她了? 他恼火地将苏后一把抱住,皇后挣扎着要推开嬴涯,嬴涯蛮狠霸道不肯放,将皇后的芳唇堵住,许久未曾一亲芳泽,还是皇后的两瓣香软最让人流连了,他张口便要撬开她的齿关,被却被皇后忽然张开牙齿狠口一咬! 皇帝吃痛,震惊地推开她,他抚了抚唇,看着指尖上的鲜血,目光变成了绝望。 “你就当真——恨朕恨到这个地步?” 皇帝仿佛一夕之间容颜苍老,已成了风中残年的垂暮之人,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苏后将慌乱中被嬴涯扯皱的衣裳整理好,“臣妾自知不是皇上敌手,若是皇上始终要逼迫,臣妾除了一死别无他法。” 嬴涯失笑起来,胸口被撞得生疼,嘴里一股血腥味蔓延起来,他忽然伸掌去,接了满手的血 苏后怔怔望着背过身,身影已经渐渐佝偻,不再伟岸,不再强势的皇帝,血液滴滴答答地溅落在地,她想说话,声音却哑得再说不出来。人总是自私的,苏文姜自私在,她再也不想成全嬴涯的自私,她只想做一个有自己思想与主见的女人,而不是嬴涯想要时便扔到床上的菟丝子花,不是为了附庸皇帝而存在的。 代价就是,她与儿子也不再亲近,尽管她仍然心里全是嬴涯。 但是她必须狠心与嬴涯搏这一把。 她想听嬴涯认错,想听他的承诺,为什么——他宁可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都不肯低一下头?他就是这天底下最固执的人。 嬴涯静静地道:“苏文姜,朕恨你。” 他绝无可能摇尾乞怜地去求她回心转意,决无可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3.涂抹 皇帝仿佛一脚踩空, 忽然头重脚轻从椒房外跌了出去。 门阖上的瞬间,苏后听到外头此起彼伏惊惶失措的“陛下”,茫然地回头, 门已经阖上了了, 将那个男人挡在了外头, 不复得见。 苏后苦涩自嘲地笑起来,她不后悔。 小太子又在父皇跟前守着, 朱培清在后头绵里藏针地编排着皇后的不是, 这天下终究是皇帝的天下, 后宫怨声载道, 对皇后暗暗怀恨于心, 也是有的, 小太子聪明早慧, 早就猜到, 他的母后在宫里再这么待下去, 迟早有人会按捺不住, 提议废后。 他便趴在嬴涯床头,对父皇小声道:“父皇,您还是——废了母后吧。” 苦熬下去, 让人笑话皇家。 嬴涯却倏地睁开眼,朝赢央脑后便是一记掌掴, 虽然虚弱, 却沉声喝骂道:“不孝之子!宫里头人人能说这话, 唯独你说不得!” 赢央挨了一记, 不哭不闹,也不撒娇委屈,沉静地握着父皇的手,道:“母后无意留于深宫,不如放她走。儿臣知道,父皇心里也这么想过的。” 这段时日,赢央一直侍奉皇帝膝下,端茶奉水处理国政,也渐渐能体贴到父皇一些左右为难之处,明白他的不易。 对儿子,嬴涯也不再诡辩,长长地望着帐顶叹息。 “太子,来日你若为君,要么,保持你一颗心八风不动,不为任何女人折腰,要么,你就从始至终只守着那么一个人。可以学你皇爷爷,别学朕。朕不足学。” 先帝一生纵横,睥睨天下,从未不为后宫眷顾一眼,在嬴涯看来,那是一个超脱的帝王。作为皇帝,一生无数女人,而能不动情,不动心,那是最好的,了无牵绊。若是动了情,一生,便只给那一个女人罢,否则她委屈,皇帝也委屈,如嬴涯活到这个份上,才是最苦的。 皇帝叹息一笑,将小太子的手掌按了按,“朕给你定了一门婚事。” 嬴涯也不再说,是否想过放走皇后,太子知道是戳中他软肋了,撇了撇嘴,没想到父皇话锋一转,又绕到自己身上,他倏地睁大水润清圆的眸子,“我、我才十岁!” 嬴涯笑着摸摸他头上的发髻,“嗯,不小了。” 小太子无话可说。 “那、儿臣能问问,是谁家姑娘么?” “是你表嫂家一个亲戚。”嬴涯道,“但这亲戚远了,是东林郡闻氏族长如今膝下长孙女,年仅八岁,这般年纪已是才德出众,与朕的龙子很相配。” 小太子无话可说。 嬴涯道:“怎么了,莫哭丧着脸,朕只是口头含糊着定了,还有反口的余地,过几年闻家小女入京朝贺来,你可以见见。若生出情意自是最好的,若不能,实在不喜,朕有余地可以悔婚。” 话是如此说来,赢央却皱着眉苦哈哈地道:“这不好,都已经让人家有这念头了,到时不喜又退了,让人家好端端姑娘白耽搁几年,蹉跎了。又是与太子有过口头之许的,以后谁敢要她?父皇一个冲动,白白害了人家一生。” 小太子人小鬼大,嬴涯确实未曾做如此长远打算,他是帝王,习惯了掌控,便不像太子还事事为别人的体面考虑。 “是,父皇考虑不周了,那如今看来只有你喜欢才是皆大欢喜了。”嬴涯摸他发髻,心里却是满的,皇后教得好,太子小小年纪已是知事的好孩子。 赢央羞于同父亲讨论这等事,他才十岁,未来媳妇儿什么的,一想都脸热得不行,恨不得跺脚跑出去了,可又忍不住想,连眼光苛刻的父皇都觉得好的媳妇儿,是什么样的?长的短的?圆的扁的? 小太子摸摸脸蛋,才德兼备,该不会也是个一本正经的小大人吧? * 闻锦一整日行动不便,怕被珠鬟看出异样,珠鬟那丫头最爱戏笑她了,闻锦连找膏药都不从她那儿过手了,而从萧妪那儿取的,萧妪只是透着心里明白,嘴上却不说,不像珠鬟不依不饶的,而且体贴周到,早已给闻锦备下了。 先前闻锦服用的催情的药,还是苏洵然病着时,她托珠鬟备的,防不时之需,后来苏洵然好了,闻锦便将它藏了起来,一直到洞房花烛那夜,虽未尽全事,闻锦也见识到了苏洵然那劲头,怕得要命,他一掠夺起来便无穷无尽地要,闻锦又不是铁打的身子,便在初四晚忐忑地服用了一点药。 但仍旧被收拾得全身酸软,行动艰难。 她从萧妪那儿拿了药,已是傍晚时分,她想着自己涂了算了,免得又被苏洵然笑话,今晚不管怎样都不能让他再为非作歹,好歹让她缓缓,闻锦关死了门窗,回房里,小心翼翼地钻进被子里,在被褥里将衣带一层一层地解下来。 冬衣厚重,闻锦手在哆嗦,只剩最后一件轻薄贴身的亵衣时,忽听得窗外传来珠鬟的声儿,闻锦吓得手指一缩,珠鬟道:“姑娘还未用晚膳。” 她一说,闻锦也确实饿了,今日一整日没用饭,全是因着腿脚行动不便,怕被人看出端倪了笑话,始终不敢出门,但也终究熬不住了,珠鬟提了一嘴,闻锦便叹道:“好。” 只是珠鬟在外头,闻锦从被褥里起来,将斗篷穿上,遮住身子,拉开门,只拉出一条线来,便接过了珠鬟手里的饭菜,见丫头精明地要往里瞄,闻锦羞恼,“你出去,今晚都不用过来了。” 珠鬟心知肚明闻锦怕羞,不敢惹,笑着便跑走了。 闻锦回屋置菜,忽然一阵冷风卷入,房门大开,闻锦惊吓地一回头,裹了一身风雪的苏洵然忽然回来,隔着厚重的大氅便将闻锦一把抱入了怀里,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脸,便被他冰冷的外袍冻得一激灵,在他怀里发颤。 苏洵然“嗯”了一声,疑惑道:“怎么穿这么单薄?” 闻锦咬牙,万万没想到这瘟神居然此时便回来了。 苏洵然将房门阖上,插上门闩,回头见一桌饭菜,道:“嗯?这么晚了还没吃?” 闻锦气不过,“一整日没吃饭了。” 苏洵然道:“稍后。” 闻锦便不解,她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什么稍后,便见到苏洵然朝自己不怀好意地走来,闻锦怔忪不已,下一瞬便被男人一把抱起来坐上了温软的榻,苏洵然将闻锦置在膝头,这才发觉她里头只有薄薄亵衣,蹙眉之后又忽然了然微笑起来,“久等了。” 说罢他将闻锦的斗篷解了开,信手搭在一旁,搁在一旁的药膏也入了他的眼,苏洵然便更乐了,朝脸色绯红的闻锦吹了个口哨,“嗯,每回回来锦儿都急迫得要命” “你——”被人信口栽赃,闻锦也怄得要命,辩解道,“没有。” 苏洵然上上下下地扫了她好几眼,俊脸渐渐凑近,“衣衫都脱完了,你同我说没有?闻锦,都成婚好几天了,不必要的清纯不用装,我全都明白。” “你!” 闻锦气得胸脯起伏。 但她说不过苏洵然,涂药这事是她事先答应苏洵然的,他这么想不算自作多情。 苏洵然挑开瓶塞,嗅了一口,“有桃花香,锦儿闻闻?” 闻锦才不肯闻这种羞人的东西,闭着眼撇过头。 苏洵然微笑,长指挑出一点乳白如雪的药膏深入她的亵裤,闻锦忽然嘤一声带了哭腔,被苏洵然的左手抱在怀里,哭得发颤地咬住了他的肩膀,苏洵然抚着她的头发,嗓音温柔动人:“受不住了便咬我。” 他这人蔫坏蔫坏的,闻锦知道不可信,可还是被弄得如一滩软水,动一下都难得动,一直紧紧抱着苏洵然的腰,哭着咬他肩膀。 * 许久之后,闻锦声音涩哑地靠着他娇喘微微,额间香汗淋漓。 但涂过药的地方确实好多了,不再那么疼,她便稍稍活动了下腿,苏洵然将她搂回来,想到闻锦被他弄哭,那美妙的声音,便忍不住嘴角一翘,忍不住想欺负她。 闻锦知道他在想什么,瞪着他道:“今晚不行。” “嗯,不行。”苏洵然认同地点头,“舒坦了?等会儿去吃饭,我也饿了,那么点可怎么够,让下人再煮点儿。” 闻锦点点头。 “营里饭不好吃?” “难吃,”苏洵然嘴挑,行军时没处挑,便不说,可事实上是真难吃,他朝闻锦笑了笑道,“锦儿什么时候能在亲自给我下厨?” 闻锦嗔道:“说得好像你以前没蹭过我的白食似的。” 这男人嘴挑又犯贱,旁人做的东西不入口,他能把人骂得狗血淋头,闻锦做得难吃他也跟人间美味似的大嚼特嚼。 只是想起来的时候,回忆突然只剩下了甜味,还有那种嫩芽儿冒出头迎风招展的青涩。 苏洵然低头抵住闻锦的额,“夫君方才弄得,爽不爽?” 又来了! 他永远就不能正经一刻的!闻锦咬牙,正想说“才不”,苏洵然忽然得意扬扬地亮出了手指,以及指腹上莹亮的“罪证”,闻锦蹭地脸红,一口又咬住他的肩膀,苏洵然吃痛,心里却大为满足,哈哈大笑,最后抱着闻锦一起倒回床褥。 凭闻锦舌灿莲花,她也反驳不了,她喜欢他弄。 闻锦想推他,“饭菜都凉了。” 苏洵然不在意,“凉了着人再热,唔,我突然想吃烤地瓜。” 嘴挑的人想起一出是一出,闻锦咬牙道,“我上哪儿给你弄那东西!” 苏洵然笑了,“还真有,在苏家,我让人取来,晚上烤两个?” 闻锦也轻轻点头。 苏洵然亲了她一口,静静地凝视着闻锦的双眸,“第一次和你一起烤地瓜,我说了一句什么,你记得么?” 闻锦忽然怔住。 那时候两人在办家家酒,这是平昌城小儿女都会玩的一种游戏,他们扮演的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公公老婆婆,在一堆儿偎着火烤地瓜,怀念往事,还捏了一堆泥巴人,那是要挨训的“子孙后代”。 苏洵然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便犯浑,半真半假地朝闻锦道:“闻锦,你手艺这么好,不然我以后娶你做老婆?这样我们以后真的能一边烤火一边教训儿孙了!” 那年苏洵然才十岁。 十岁 她哇一声喊出来,一掌拍过去,恼怒地骂道:“淫贼!” 苏洵然哈哈大笑,东躲西藏,被闻锦扔了好几个枕头过来,他身手好,全接住了没沾地儿,最后他走过来,将枕头都堆在闻锦身上,半开玩笑地道:“我说捏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你说不够,捏了十多个呢!我要找你兑现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4.主动 这一晚上苏洵然没能找闻锦“兑现”, 小夫妻俩用完晚膳,便昏昏欲睡,苏洵然近来忙, 身心俱疲, 闻锦也没好到哪儿去, 但等苏洵然发觉闻锦在忙什么时,便笑不出来了。 替皇帝陛下监督他读书, 被闻锦视作刻不容缓的要务, 两人在天井里坐着, 朝东对着金灿灿的温暖日光, 老槐树筛下幽幽阴翳, 树下传来闻锦时不时甩动木鞭的声儿, 几乎是她晃动一下, 苏洵然便读几声。 今日正好是苏洵然休沐, 闻锦在锦秀阁也没什么事, 便督促着苏洵然把自幼时落下的功课捡起来。 院里有窃窃声儿响动, 苏洵然摩挲着书简,好容易读完了中庸,还是磕磕绊绊读下来的, 其间教闻锦提醒了几次错漏,他没脸, 小心翼翼讨好闻锦, “不然, 今儿就算了?” 闻锦也会开条件, “不然今晚我给你打地铺夜读。” 苏洵然登即变色,这可不行! 新婚小夫妻怎么能分床睡?苏洵然都还没吃过瘾,这丧权辱国的条例决不能应。 他不答应,便只有继续读。 闻锦托腮出神。 秀致姐今日委婉地提了一嘴扩大锦秀阁规模的意思。 她看得出,这是楚秀致经过深思熟虑决定的,其实难说对错。但闻锦想成立锦秀阁的初心,并不是做一个女富贾,而是想做自己爱做的事,锦秀阁的净利是对自己手艺的肯定,别的她就不想了。制作胭脂,制作香粉,是她从小便爱倒腾的东西。 但在平昌弄几个分店面之后,她的心思便要分散,便又要重花功夫打理,琢磨经营模式,打点上下佣工。 景璨和楚秀致都是生意人,他们想做大生意无可厚非,闻锦就那么一点小小的心愿而已,苏洵然也与她不是一路,自是不可能在这上对她帮上忙,闻锦烦闷地想着,还不如她现在把五百两抽回来,袖手不干了! 可,这样又对不住秀致 总而言之就烦。 渐渐地苏洵然察觉到她神色不对,读书的声音小了下来,直至完全停了,闻锦似乎还没有察觉,他从身后迫近,将闻锦腰一搂,便将她重重压入怀中,男人轻笑一声,“心里想着事呢,什么事?来,说给夫君听听。” 闻锦便把原委说了,苏洵然听完,笑吟吟地刮她鼻梁,“算不上你错还是她错,不过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可你不喜欢,为什么不同秀致姐说清楚?” 闻锦想说的,没好意思。 苏洵然道:“不喜欢,就说,直说你不同意便是了。” 闻锦讶然。 她做人没有苏洵然心思单纯,苏洵然是直白坦率,也不管人生不生气,他不喜欢了他就说,他喜欢了他也说的。闻锦还不如苏洵然坦白,她羞惭地抱住苏洵然的手臂,细声道:“好,我明日就跟秀致姐说了,以后不在锦秀阁做事了,抽五百两出来,便了断。以后,就在家陪你?” 她以为苏洵然会像个孩子似的蹦起来,但却没有,苏洵然只是凝视着她微微波动,却故意装作无心的眼眸,道:“我知道你喜欢弄这个,不用为了一点事与秀致姐生了龃龉,你这样走了,她更难办。” “那” 闻锦竟然问苏洵然讨招了,真是病急乱投医,她失笑不已,没打算苏洵然狗嘴里蹦出什么好话。 但苏洵然却正色道:“我以为,你可以同秀致姐说,你不想扩大店铺经营规模,但如果她想,她就可以做,以后锦秀阁给你打理,其余的事你不掺和不搭手,两边盈亏共同承担。” 闻锦心里计较着,或许也是个办法。 过午时,闻家一家四口在前堂吃完午膳,苏洵然陪闻锦到北苑去,与祖母说话。 闻老夫人侧卧在榻,已是春回人间,枝头新雪褪去,暖融融的,烟光如画,老人将一盒香烟袋子拾起来放入锦盒里头,朝两人露出和蔼的微笑。 “来了。” 闻锦与苏洵然乖巧地一人一边,将祖母围着拥着,闻老夫人朝苏洵然道:“小小苏,奶奶当年对你说的,如今实现了一大半儿了。” 苏洵然眼热,曾有一度怀疑过算无遗漏的奶奶,不禁羞愧不已,脸红道:“嗯。” 闻老夫人满怀惆怅,“奶奶心里盼着念着,想等你们的孩儿出世,如此,也好放心去见你们祖父了。” 闻锦一怔,听出祖母早已存了死志,“您” 她眼眶红了,却笑道:“奶奶会长命百岁的。” 闻老夫人拍了下闻锦发颤的手,笑道:“等不到了,等不到能抱着重孙了。” 苏洵然忽然咬牙,“不、我,我会尽全力的!” 闻锦一怔。 他瞎说什么啊! 什么全力 闻老夫人乐得笑开了,“看给我们洵然厉害的。” 闻老夫人又咳嗽几声,入冬来老夫人连着感染了两场风寒,虽都有惊无险,但身体底子每况愈下,她心里自是清楚的,近些日子来,不但闻伯玉,闻锦常来陪伴她说话,连以往在钦天司的一些旧部故友也都三三两两来探过病。 闻锦忙替奶奶顺背,闻老夫人道:“闻家对不住苏家,如今锦儿嫁给了洵然,可要好生待他,你祖父亏欠了洵然祖父的,要还。” 这段原委俩人都不知,露出困惑之色,闻老夫人解释了。 当年苏家军在巴陵原遭敌军突袭,是闻太师错算盘龙摩崖的险峻,错叮嘱了苏洵然祖父,留错了退路,这才招致背水一战,那一战苏家军损兵折将,苏洵然祖父更是黄沙折戟,为国捐躯。 虽说闻太师光明磊落,绝不是他背地里使奸,苏行之也没有因此记恨过闻家,但苏文姜却心里有刺,如鲠在喉,这是她始终不待见闻家的原因,并执着地认为是闻家背信弃义。 闻锦总算明白,这其中竟还有这样一段曲折,她心下黯然。 皇后厌恶闻家,不喜欢她,是有原因的。 闻老夫人道:“洵然,你可会介意?” 闻家对苏洵然好了十多年,还将闻锦也托付给了苏洵然,如今再问一句,已可以无愧,但闻老夫人仍旧是担忧,有那么点携恩欺人的意味。 苏洵然也就磊落地答了,他笑了笑道:“介意。” 闻锦蓦地朝他瞥过去,心忽然惴惴难安。 在老人膝头,苏洵然将她的柔荑裹入掌心,温润的质感让闻锦瞬间又忘了那点不安,苏洵然笑道:“所以让闻锦来偿我吧,我好哄得很呢。” 闻老夫人也被苏洵然逗笑了,“好,好。如此奶奶便放心了。” 当年苏家军大败,一直是闻太师心上的结,无论苏行之如何不计较,他始终自责愧疚,便哽在心头多年,这点闻老夫人是清楚的。闻太师始终想补偿苏家,但因为苏行之不愿收,最后两家却默契地认同了闻锦与苏洵然的婚事。 回房后,苏洵然便拉着闻锦要补偿了,闻锦听了奶奶的话,对苏洵然满心满意全是愧疚,也就想不起来还要敦促他习文的事儿,被将军拉到床帏间狠操练了一把。 她腰酸腿软地被苏洵然困在怀里,夫妻俩絮絮地说着话。 大婚也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苏洵然精神头非常充足,他总是时不时地便要欺负闻锦,占点儿便宜捞点儿好处,在被窝里歇着还不忘对闻锦动手动脚,手掌揉着她的浑圆,小声地说着情话。 闻锦一直咬着嘴唇不松,让苏洵然亲了又亲,她就问道:“你真的不会腻么?” 每日亲上十几回的,这男人怎么还不腻味? 闻锦以为等苏洵然腻味了,就会渐渐地放过她的,但眼下看来,这是妄想。 苏洵然舒服地抽回手,摸她脸,笑嘻嘻地道:“一辈子都不腻。” 月初那几日,苏洵然都说过了,希望早点和闻锦生一堆娃,如今奶奶有这个期盼,他自然要身体力行地替奶奶完成,咂摸两下那两瓣芳唇的滋味,又贪了,“锦儿,我没日没夜辛勤耕耘,你猜几个月会有动静?” 闻锦一听脸就红了,再也不给他摸,将苏洵然的狗爪打掉。 “我怎知道!” 说罢又没好气地朝苏洵然道:“属狼的。” 苏洵然笑道:“又忘了?咱俩一天生的,属虎呀。嗷呜。” 他作凶恶状,闻锦便不自觉怂了,身体往后挪了下,苏洵然灵敏地捕捉到了,纵身一扑,将闻锦压下来,嗓音沉沉,透着不满道:“锦儿,你说过很爽的,怕甚么?” “我” 闻锦想说她能不怕么,这狼崽子没人降得住。 她咬咬唇,“我教你这么久的圣贤书了,你给我把那些下流话忘了行不行?” 苏洵然哈哈大笑起来,“恐怕不能!” 闻锦脸红透了,也没打他,也没骂他。 她对苏洵然已经纵容到,能让他予取予求了。 当然这一切是建立在,这个男人总是让她很安心,因为笃定他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情,所以她才能一次一次没有底线地纵容他。 其实今天以前,闻锦也不排斥要孩子,但总觉着不需要那么急,顺其自然便好了,但是她见到满头银发的祖母,听老人笑着说她的心愿,她又想替祖母完成。 她忽然往上挪了下,搂住了苏洵然劲瘦的腰,他生得宽肩窄腰,比例完美,有一股野性难驯的张力。 苏洵然眉梢微挑,朝闻锦望来。 她羞耻得牙关发颤:“再来、再来几次。” “嗯?” 苏洵然怀疑自己听错了。 闻锦豁出去了,反正她豁出去也不是头一回了,用双腿在被褥下缠住他的腿,声音发抖:“我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5.废后 苏洵然却狐狸般地微笑。 “要?” 闻锦脸比柿子红, 似欲滴血。 “夫君,你不爱我了么?” 闻锦天生嗓音清软动人,被逼得发出这种少带点儿娇颤鼻音的嘟囔,令人肉浮骨酥,心神荡漾不止, 苏洵然发狠似的咬住她的耳朵, “我今晚爱死你!” * 闻老夫人的话对小夫妻触动不小, 一个身体力行地要讨账,一个身体力行地要生娃,无比契合。 缠绵过后, 苏洵然又要回军营了, 这回可能数日不得闲, 闻锦没留他,让他赶紧去。 其实成婚之后, 苏洵然攻势虽然猛烈, 但一个月同床并不很多,合并三军之事循序渐进也繁忙,再加上顾演又要从西陲回来,苏洵然顾头不顾尾, 很容易得罪人。 西绥已经稳定,萧铎受降有功,皇帝又晋他侯位, 封为永安侯。 边患既平, 于是粉饰太平溢美之词愈来愈多, 闲得发霉的文官开始将目光盯住了后宫,嬴涯是头一遭在奏折里头见到废后,心下怒极,尽管这言官也未直言,但句句夹枪带棒,说皇后幽居深宫,不尽母仪之责,以花哨言语修辞一番,便以为嬴涯看不出,他们在不满自己亲眷在宫中受到冷落,因为皇后一个人,她们出不了头。 第一次,嬴涯不予理会。 但这样的奏折往后却如雨后春笋,清闲的耍嘴皮的文官已开始直面谴责,皇后本职治理六宫,为天下妇人表率,但如今幽居念佛,一未曾侍君,二不主持中宫,徒有虚名。 嬴涯暴怒,她伺不伺候朕,管你们这帮老匹夫什么事! 内阁一个劲地谏议,嬴涯不能视若无睹,但他们针砭的句句在理,嬴涯也想过皇后画地为牢,不能长久,那日儿子同他一说,要将母后放出深宫之时,嬴涯确乎有过心动。 可那样,他就真的永远失去皇后了,他又万分舍不得。 倘若皇后那狠心绝情的女人知晓,如今一干老臣盼着她让出凤位,她定借坡下驴,自请废后。 那个女人是做得出的。 舍不得的就嬴涯一个人! 皇帝怄得要吐血。 皇后虽有过,废后也可,但不至于便为庶人,何况这于苏洵然官名官声也有损,牵动的是军权,皇帝也不能大手一挥,便将皇后逐出宫门,还她自在。 朱培清眼睁睁瞅着皇帝将额角揉了又揉,眉心捏了又捏,蹑手蹑脚上前,“陛下——” “传皇后来。” 嬴涯皱眉,“今夜无论如何,将皇后召入朕寝宫,不然朕砍了你们!” 朱培清吓得拂尘一抖,哆哆嗦嗦便去了。 朱培清知晓皇后心善,将陛下原话转达,苏后一听,果然心软,她吃斋念佛久了,自然不愿因着一己之私背负十几条人命,心里怨着嬴涯,却还是来了。 皇帝背过身朝她立着,张开了双臂,“替朕宽衣。” 寝宫幽幽沉香火,淡淡香屑腾出,殿内温暖如春,绛红的排穗深花锦纹幔微微地曳动,但似乎感觉不到一丝风。 苏后苦涩地上前,替皇帝将龙袍脱下,她自皇帝身后慢慢地打理衣冠,却细声道:“陛下学卑鄙了。” “朕不得不卑鄙。” 皇后只为他除了一件外袍,嬴涯沉声道:“继续。” 皇后羞了起来,又恼恨嬴涯握着自己软肋,招招戳心,信手替他将里衣也脱了,脱得一丝不剩时,嬴涯转过了头,老夫老妻了,皇后倒不见得多拘束,嬴涯见她衣衫齐整,便要不耐烦,伸手替她解。 皇后一愣,总算知晓嬴涯传召她来做什么了。 他想了。 这么久了,他还贪恋她的身体。 苏后忽然屈辱地声音发抖:“原来陛下威胁臣妾,大张旗鼓地诓骗臣妾来,是为了” 她总是这样,从来不信他的真心,就单纯觉得自己身体是最能取悦人的,嬴涯也不知她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轻贱了,抿唇不语,将皇后也罗裳尽解,抱着她上了桌便刺入。 皇帝大掌扶着她的肩膀,也是此时,他冰冷的没有一丝神情的漠然俊容,才终于有了细微的皴裂。 “朕要得到你的身子,有无数种法子,你看见了么。” 皇后微微发愣,从隐然的泪水里模糊辨认过去。 他也不动,就这么与皇后抱着,伸手抚去她的泪水,蹙眉道:“苏文姜,朕是贪你的身子,可朕心里从来都是空的,以往无人,从有你以来,便想着待你好。朕是帝王,朕不会寻常夫妻那一套,朕也从来不知该怎么疼你。” “朝臣逼着朕废后,你也逼朕,就连太子,也认为朕不能再固执留你,可是,朕不愿。苏文姜,你若不是心如铁石,也应该能明白,朕为什么不愿。” “但朕也累了,疲惫得很,看到朕一头白发,皇后心中是何滋味?” 何种滋味,心疼,愧疚,又不安。 他越说,苏文姜泪涌得越凶。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她快要失去他了,这话里透着一种诀别的绝望。 他被自己逼得两鬓花白,终于,终于将这些话都说出来了,这些她以为可以让她不再伤怀的话,她得到时,两人却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 “不哭,没什么可哭,阿绫。” 他吻了吻她的眼帘,温柔一笑,“日后,好好的。” 嬴涯忽然垂下头颅,将唇边血擦拭去一丝,苏文姜恍惚着拥过来,“陛下!” 他唇边的血越来越多,苏文姜手忙脚乱地要替他擦拭,嬴涯后脑一仰,将血擦拭完了,他往后退一步,彻底与苏后分开了。 苏文姜从冰凉的檀木桌上滑下来,双腿发颤,明明他还没做什么,苏文姜已经战栗得几乎立不住,只能勉强扶住桌沿稳住身形,惶惑而艰难地问道:“陛下要做甚么?” 嬴涯将嘴角最后一缕血迹擦拭去,脸色阴沉了下来,冷声朝外喊道:“来人!” 这时竟传人,苏文姜震惊地倏地朝寝宫殿门望去,几乎话音甫落,便有朱培清推开殿门,领着十二名宫人入里,帝后二人正不着片衫地相对着,朱培清都不敢看,佝偻腰将脸垂得极低极低。 十几个人一齐涌入,苏后惊愕又愤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入,但面前嬴涯也是一般境况,他却丝毫不羞。 “你嬴涯你要做甚么” 以往嬴涯占有欲极强,决不肯让自己女人的身体被人打量一眼,行事必拉下床帐苏后如今才明白,这竟也是一种爱惜。 嬴涯冷着脸道:“朕龙体违和,皇后苏氏淫.乱宫闱,献媚于朕,包藏祸心,即日起褫夺皇后封号,贬为昭仪。” 真的要废后了! 苏文姜脸颊挂着泪,惊怔地望着嬴涯,他真的不要她了 再也回不去了,她闭上了眼睛,泪水如潮汹涌。 “遵旨。” 褫夺皇后封号不是一件小事,后宫朝野都是一阵轩然大波,议论纷纷。 对苏后不利的言辞一夕之间传遍大街小巷,说她枉担后位的,说她勾引君上的 但废后当晚,嬴涯便传了田昭仪侍寝,春风一度,雷霆雨露的,又让人起疑,怎么皇后献媚,陛下要废后,说是龙体违和,却又另与田昭仪恩爱缠绵呢? 民间百姓最难揣测圣意,皆心中茫茫然。 苏洵然得讯早,一匹快马从军营之中赶回来,提着银枪便要出去寻衅。 这可使不得! 闻家一大家子人拦着,下人们更是跪了一地,新姑爷一个冲动,连累得便是抄家灭族啊! 苏洵然咬牙道:“不必说了,我这是去与田尤打一架。” “这也使不得,”闻伯玉道,“陛下与皇后折腾了这么许久了,骤然废后,定有缘故,其中原委不明,你将火撒在田尤身上不当。田昭仪承宠,是皇后失宠之必然” 苏洵然朗声道:“我才理会不了什么承宠不承宠!我只知晓,依卞律,我朝只能有一位昭仪!倘若姑母做了这昭仪,田昭仪即将做什么岳父你不清楚?陛下偏私!我要个交代!” 苏洵然莽撞如牛,偏偏今日能降得住这头牛的闻锦在锦秀阁未归,闻伯玉与白氏干着急堵不住苏洵然,倒是满院的府中下人,一个赛一个地哀嚎不止。 本来他们便不喜这个新姑爷,上蹿下跳的,如今果然来没多久,转眼便要惹下大患,任谁心中都不会痛快。 磕头声响成一片! 苏洵然提着银枪,咬咬牙,“你们都不放我走是不是?” 闻伯玉劝阻,“洵然,不如稍待几日,或许还有转机。” “转机?”苏洵然忿忿然,“废后诏书已下,早无转机了!废皇后立昭仪,皇帝已经干了不下三次了!凭什么我姑母能例外?不能的!他就是喜新厌旧,如今又想扶植田氏了!稍待几日,我这个骠骑将军也要被拉下马,拱手将合并三军建立的大好河山让给田尤!我栽了树给姓田的乘凉了!” 苏洵然不是贪图浮华名利之人,但他这一个月来兢兢业业整饬三营,付出了无数心血,他可以退位,但不能现在就退让,还是给田尤,给田氏! 不说他,姑母也要委屈死了! “不管,我这就要入宫,岳父放心,洵然做事从来一人担,绝不牵累闻家。” 他提起芦叶枪朝外走,白缨飒然,疾步跃上台阶时,忽然见到一抹丽影出现在门框里,是闻锦,她捏着蜜合色斗篷绒毛,双掌发颤,眼眶泛红,一瞬不瞬地盯着苏洵然,抿唇敛着一丝怒意,想是他方才说的那番混账话,都让她听去了。 被她这么一看,苏洵然忽然怂得不行,将骨头都缩了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6.后薨 苏洵然搔搔脑勺, 忙将白缨尖枪往地上一扔,便朝闻锦走了过去。 他局促地朝闻锦笑, “怎么, 今儿个这么早就回来了?” 闻锦淡淡睨着他, “夫君不也回来得早么?”又指了下地上的银枪, “夫君打算扛着枪上哪儿去持凶斗狠?” 她脸色平静, 嗓音也如水般温柔,但就让人心中惴惴不安。 苏洵然忽然垮下脸来。 “你听见了?” “只听见一句, 你说与闻家无干。” 闻锦还是口吻淡淡的, 但苏洵然已经没硬气了, 软趴趴地朝闻锦道:“我那是” “你的事与我与无关?”闻锦的指甲掐入了掌心, 似乎如此才能提起力气,“我是你的谁?我爹,我娘, 是你的谁?没有关系么?你拿着枪今日把田尤打了, 姑母又要被多少人弹劾, 你知道么?” “我知道。” 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闻锦知道他这一点就着的暴脾气,他在意的人,是不能受到一点委屈的,不然他能自己去跟人家拼命。 但闻锦不能让他冒险,他已经成家立业了, 一举一动牵涉到的不是自己一人。 苏洵然还在朝她道歉, 闻锦抿住嘴唇, 低声道:“要去也行, 我陪你。” 她又让步了。 只是闻锦尚有自信,能控得住苏洵然,不让他莽撞。 闻伯玉在身后担忧地朝女儿女婿使眼色,闻锦见了,只朝父母告了罪,抓着苏洵然的臂膀往外走,“珠鬟,替我将姑爷的银枪收着,我们晚间回来,不必备晚膳了。” 苏洵然仿佛还在梦里,讷讷道:“不是去找田尤打架?我没兵器,很容易吃亏”未竟被闻锦瞪了一眼,他连话都不敢说了。 闻锦道:“谁说是去找田尤了?这个时候,不论是你把田尤打了,还是田尤把你打了,最终的风向都不会偏向姑母,只会说苏家仗势欺人,骠骑将军无德护短。” 她抿了抿唇,今日从贵妇嘴里得知皇后被废,她也惊呆了,而且那些贵妇人说起皇后来,嘴里是没一句好话的。 这天底下的夫妻,还是奉行着女人主内的世俗观念,皇后稳坐中宫,却荒废六宫要务,是让民间妇人百姓都不耻的事,在她们看来与“占着鸡窝不下蛋”没俩样。 来者是客,但让人这么编排姑母,闻锦也险些挂脸,甚至没什么好口气地送完了客,朝柜台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回了家中,一眼便见到苏洵然在院里撒泼,一点颜面都不给她爹娘,她恨不得将苏洵然那榆木疙瘩似的脑袋拧下来。 “那咱们去” “去求见皇上,总之姑母突然被废,你我又不晓得情由,或许中有隐情呢?你冒冒失失的,恐怕闯下更大的祸来。” 闻锦的担忧有理。 苏洵然听话地握紧了她的素手,“锦儿,以后大事听你的,小事听我的。” 闻锦突然便绷不住,笑着打他的胸口。 “臭崽子。” 被调戏了一把的闻锦把那点不快烟消云散了,俩人到马厩去,苏洵然抱着她上马,扬鞭朝卞宫而去。 嬴涯果真不见苏洵然,朱培清使人来报,陛下这时辰仍与田昭仪歇着,请将军过午再来。 苏洵然心头有气,前脚才废了姑母,后脚便将田昭仪抬入寝宫,这个时辰了,还未起身。国君三日一朝,昨日这时辰皇帝早应该在未央宫批阅了一摞奏章了。 他按捺下,“好,本将军就在这儿等着,看过午了陛下能不能起来。” 宫人走后,苏洵然嘟囔抱怨了几句,却见闻锦似陷入了沉思,他恼火起来,“锦儿,你看看,我就晓得陛下不会见我的。” 闻锦低低地道:“那过午了,陛下还是不见的。兴许他仍与田昭仪在一处。” 马儿前后走动几步,尾巴骄傲地摇动。 苏洵然气不过,“他宠信田氏我没意见,但自我标榜一堆情深不悔,为姑母一夜白发呢?都是假的?假的!” 此事闻锦只有耳闻,忍不住竖起了耳,“陛下当真白发了?” “嗯。” 闻锦又沉思了半晌。 “锦儿,怎不说话?” 闻锦是以为,皇帝也是一个普通男人,应当不至于一颗心掰成碎末了平分给无数女人,对姑母是真心的,那对田昭仪,应该便是假的。 她忽然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似一朵清润的芙蕖,一瞬间掸去了苏洵然身上的怒火,她把手压住苏洵然的手背,“洵然最好了。” 苏洵然搂紧她,“知道便好,”他嗓音哽了起来,“你可别学陛下。我承受不起。” 好端端地突然要哭了,闻锦也是尴尬,众侍卫在宫门口盯着将军瞅着呢,闻锦怕他在外人面前丢人,将苏洵然的虎口掐了一把,“我可没这富贵命。” 一想,她渣过苏洵然一回,那回是真把这臭崽子吓坏了,上蹿下跳地发了几个月的疯,再来一回她都不敢想,闻锦叹息一声,努力地歪过脑袋,将他的脸颊亲了亲,嘴唇擦过他的薄唇,笑盈盈地说道:“你在我心里最可爱。” 苏洵然横了她几眼,幽怨起来。 闻锦忍笑不止,“你在我心里最男人。” 他的双臂忽然收紧了。 闻锦叹了一声。 越来越难哄了。 过午之后,朱培清又使人来传话,“回将军,陛下与田昭仪,仍歇着。” 苏洵然这便真是不能忍了,双腿将马腹一夹,一副要闯宫的架势,吓得侍卫军拔剑出鞘,苏洵然却掉转马头,载着闻锦在平昌街市里呼啸而过 “你说得对,陛下不肯见我。” 他骑马太快,一大股风迎头吹来,将闻锦的发髻吹得歪斜,珠钗都遗落了一根,飘逸轻灵的长发拂到苏洵然脸颊上,磨出一丝丝疼痛感来,他切齿拊心,可理智又让他没法大闹宫门地去发泄,便只能先拽着闻锦跑起来。 绕城跑了一遭,马儿累了,无良的主人才终于不再抽打它的翘臀。 “夫君,我想这事不能怪陛下。” 苏洵然瞪眼珠,“你朝外人说话?” 旁人或许可以为嬴涯分辩几句,但闻锦就不行,她是他的女人,要亲也是亲他姑母,怎么能帮着嬴涯说话,何况这事本来要怪皇帝。好端端地突然废后,给姑母扣上一顶惑君的帽子,闹得满城风雨,又宠幸田昭仪 他翻身下马,朝山坡上走去。 城外,正是冰雪融溪时,在水之湄,有无数鸥鹭起舞翩飞。 苏洵然的背影孤傲又别扭,她知道今日拦着苏洵然不让他出气,他心里晓得是非,却依旧会觉得委屈了,闻锦也从马上翻身下来,走近去,从身后抱住了男人的腰。 “我不朝‘外人’说话了,夫君听我解释?” 苏洵然被她柔柔地一喊,忍不住翘了唇角,生气地瞟向了别处。 闻锦的脸颊在他背上蹭了蹭,曼声道:“姑母圈地为牢,陛下若对她没有情谊,早废后了,不必等到今日,还愁白了头发。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嘴硬得很呢。” 苏洵然哼了一声,这种论调也不是头回从闻锦嘴里发出来,他都见怪不怪了,但他是不是好男人,闻锦很快会知晓的。 闻锦忽又笑开,“废后之事,议论极大,民间怎么看姑母的,夫君你都听过么?可是没过多久,这些议论的声音,便会被皇帝始乱终弃所掩盖,因为陛下在废后当夜,便传召了昭仪侍寝。” “这说明,皇帝并不是因为什么隐疾,而怨怪皇后‘不知检点’,而是他自己变心了,无论皇后怎么诱惑,在他看来都是不妥的,下三滥的,所以田昭仪的套他就心甘情愿往里钻,自然,便要废后了。” “姑母在椒房圈禁着,本来便有不少人揣测是否帝后离心,皇帝偏爱嫔妃。民间百姓不晓得皇帝某夜临幸了某人,他们只会知道,皇帝早就不喜皇后了,什么勾引他,什么不治理六宫,其实不过是皇帝彻彻底底变了心而已。姑母的声誉迟早就会保住了。” 苏洵然蹙眉发愣地听完。 闻锦摇晃着他的窄腰,细声细气的,手掌贴住他的胸口,“夫君,是不是这样?” 她撒娇起来,苏洵然便什么都忘了,眉心一跳,印堂如冲火。 “还有,咱们大卞的皇帝陛下最看重什么?” 说起来苏洵然便咬牙切齿道:“最看重他那张脸。” 死要面子又固执。 其实某些方面,苏洵然与嬴涯有些相似。 闻锦娇笑道:“对了,就是脸面。咱们知道姑母是自愿请求废后的,倘若史官也知晓了,以后给皇帝怎么写?说他做人失败,他的妻子讨厌他,还断发请求废后?陛下前晚上唱了那么一出戏,说皇后主动勾引他,日后史书里便最多为他添一笔‘多情’、‘见异思迁’罢了。” “有这个顾虑。” 苏洵然深以为然。 可是他又不甘心,“我姑母不是那样的人。” 更何况,无论如何皇帝是废了苏文姜了。 闻锦也一阵沉闷,她轻轻地道:“这是别人夫妻之间的事,劳燕分飞自古有之,若真到了那时,彼此留一些最后的体面罢了——可惜陛下是真的伤了姑母。”废后之前,给她留下这样一个媚主惑君的名声来。 “锦儿,那我应该怎么办?” 闻锦也茫然,没有苏后,苏洵然等于被推倒了一面墙,虽说军权在握,但这也正是吸引不轨之徒的靶子,他们会否开始争抢分割苏洵然这块鱼肉? 她不知道。 “夫君,日后锦儿陪你一起,无论如何,祸福我们共同分担,再不要说你是一人做事与闻家无关了,与闻家旁人无关,我却是要与你患难与共的。” 他的心被闻锦触动了一下,苏洵然眼眶一热,将闻锦紧紧压入怀里,闷闷地道了一声“好”。 * 废后风波席卷数日仍未过去,二月初二,废后苏氏,病逝于凤宫。 举国皆哀,上枯坐两日,于椒房之中寻到旧物,睹物思人,悔恨难当,着人以皇后之礼厚葬苏后,并命人将苏后主持中宫时一些轶事编纂整理,昭诸天下。 这时人们才惊觉,苏后在处理琐事中处处透着女人温柔的大智慧,是个才德无双、品行淑懿的奇女子。 这般的奇女子,只因为年老色衰,被陛下遗弃,万念俱灰之下病逝,香消玉殒,可悲可叹,于是“贤后”之名愈发远播。 中宫不可一日无主,于是各位大臣谏言,让陛下在国丧之后及早册立皇后。 奏折皆被驳回。 帝批复:皇后薨,朕泣血椎心,百事已哀,众卿莫要再提此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7.闲言 举国节哀。三月初。 顾演从西绥回来, 连缨营被整编, 儿子被羞辱,他怒从心头起, 只是如今官衔还不如苏洵然, 他便没冲动向苏洵然讨教。 毕竟是长一辈的人, 光天化日下输给小辈太过难堪。 但老狐狸一噘嘴,苏洵然就知道他要吐什么象牙。顾演还不够他儿子的光明磊落,私藏他人信件之事,他也做得, 说不准还偷看过。这种人苏洵然没给好脸色,连应付敷衍都懒得有, 顾演不在他跟前走动,苏洵然也懒得计较。 * 闻锦从锦秀阁回府, 先是去给祖母问安,再便是向父母请安, 回房时便在南苑篱墙下,隔着鹅黄嫩绿,墙根处,听到了喁喁私语。 “反正我不喜欢这个姑爷。” 突然拔高了的一声,吓得闻锦一跳,明明是主人,可却捂着胸脯仓皇欲逃, 可没等挪出步子, 又蹙眉顿住了。 苏洵然于闻家而言, 不是生人,以往不是,现在更不是,他们为何不喜欢他? 古木浓郁的阴翳下,传来小姑娘怯生生的回音:“你别这样说,姑爷毕竟是主子,哪有下人还敢嫌弃主子的?” 那府上下人,也不晓得何方神圣,极为猖狂,冷笑了一声,朝小姑娘道:“凭他什么主子下人,也不该害人不是!他成日里没心没肺,蹿跳如猴,一个不如意便要将整个闻家拉下水。反正我是忍不得他,等这个月工钱结了,我便请辞,省得将来被他祸患得满门不安。” 小姑娘急了,“你、你不要闻家这份事儿,连我、我你也不要了?” 闻锦微微攒起秀长的娥眉。 她竟不知,府上何时多了一对小鸳鸯。 那男人忽然转口笑道:“哪儿能,我是嫌弃他,又不嫌弃你。我听夫人说,日后你便要调到锦姑娘身边去了,你好生地干,表哥心里晓得,会一辈子记得你的好。” 闻锦忽然嗤了一声。 这人嫌弃苏洵然鲁莽,恐怕牵连自己,却不怕牵连他的“心上人”,无非为利而已。这世道,小姑娘是当真好骗。 男人也不知做了什么,青草从里,传来嗡嗡的声儿,小姑娘被亲吻地声音发闷,跟着便是裂帛之声,嘤嘤哭喊,闻锦蹙额一听,还想出去教训他们一二,听他们这么恬不知耻在闻家院里便她脸一红,走开了。 闻锦没有听人壁角的恶习,她走远了时,漆红的木廊后,又传来婆子的议论声儿。 “姑爷真是的,新婚几日哪,便成日里不归家,再有权有势的男人,如皇上,也不是这么冷落人的!” 闻锦咬咬唇。 他才没冷落我,何况,与你们有何干系。 这家里下人的嘴一个比一个不严实,因为不晓得她在,她们便敢如此编排她的夫君? “我瞧也是,男人,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得到了,哪还剩什么情分。咱们姑娘与他是青梅竹马了,可以往又几时给过他好脸色了,如高岭之月不可攀,他自然心痒,觉得势在必得。得到了吃嘴里了,就未必觉得月亮还美。” “我看姑娘也不是诚心要嫁他,不过是被他逼得没法了,名声也传出去了,不得已而已。” “总之这毛躁的姑爷,从他来闻家,我觉也睡不安了,他以往在平昌城惹的大篓子,触怒的大权贵还少了?咱们闻家也是几代清誉,怕生生坏在他手上!” “说的在理” “再者说,是他上赶着要入赘闻家,郎主不让,不是还让锦姑娘嫁他了?既是出嫁从夫,无论如何他这个夫家也要担起责任来,怎么还硬要赖在闻家?天下可没这般道理!” 闻锦都不知,原来家中下人对苏洵然意见如此大,甚至偏颇到以为,她根本不是真心愿意嫁给苏洵然。 几个婆子的声音愈来越近,闻锦都几乎想避开了,这时便听到身后传来苏洵然熟悉的促狭的笑语:“宝宝在想我?” 她怔住了一瞬,眼看着那些婆子就要与他们狭路相逢,闻锦一把拽住苏洵然的手,穿过落英缤纷的花树,朝屋内奔去。 苏洵然手里还有一支新摘的凝露的粉色蔷薇,信手替闻锦别在发髻里,闻锦气喘吁吁地,阖上了他身后房门,略带点小心地凝着他,怕他听到一些不好听的话,但苏洵然神色如常,却只瞅着她扰扰绿云里那朵娇艳清贵的粉红花朵,比绢花更生动明媚,忍不住嘴角上挑。 他戏谑道:“锦儿,我每回回来你都急迫得要命” 闻锦脸颊晕红,道:“哪里有了。” 她知晓顾演回来了,怕他和顾演见面便打起来,信口问了几句,得知苏洵然做了冷淡处理,心反而踏实地落回了实处。 她也不知自己眼下脸上写满了心事重重,苏洵然怪异地看了她几眼,将她伸手一抱,手便要探入她亵裤胡闹,闻锦嘤哼声儿,一口咬住他的肩膀,闷闷地抓住他不规矩的手,“不,不行” 苏洵然不肯,“宝宝,夫君素了五日了” “我,月事来了。” 闻锦小声道,赧然将他骤然僵硬的狗爪子拿开。 头顶上传来一个懊恼的嗓音。 “这个月又作废了。” 闻锦噗嗤笑出了声,拳头砸在他胸口,嘤咛撒娇。 苏洵然便将脑袋垂下来搁在她肩上,手掌缓缓地贴住她的小腹,匪夷所思地说道:“我耕耘也算辛勤,一夜能有四五次,怎么就会俩月了都没动静?” 闻锦一怔,瞬间脸红。 苏洵然越想越觉得怪异,便认真地提议:“锦儿,抽空咱俩去找大夫瞅一瞅,看看是谁的问题。” 越说闻锦越羞恼,忍不住一脚踩在他脚背上,跺得苏洵然“嘶”一声,闻锦一把推开他,咬唇道:“哪有这么快的,秀致姐成婚快半年了,也没说怀就怀上了。” “那是,”苏洵然又是一笑,“景璨比我心急。” 这事是强求不得的,苏洵然也不想操之过急,但奶奶他幽幽地出了口气,将手掌又贴了上来,“我记得你会不舒服,可有不适?” 闻锦来月事时,虽不至于痛得死去活来,但小腹闷痛也是有的,每回到了特殊日子,她都提不起劲来做事,楚秀致也是察觉了,才放她及早回来歇下,明日再说,本来方才听了一些闲言碎语,闻锦都快忘了身上不适了,被苏洵然大喇喇地提醒,便又想起来,微微弯下了腰。 苏洵然露出一个“我就知晓”的神情,将闻锦抱起来,如那日上药一样,放在自己腿上,坐上床。 “唔,你要做甚么?” 苏洵然将手心贴住闻锦的小腹,没一会,一股源源不绝暖热汇入,从丹田流入全身经络,闻锦震惊了,苏洵然掌心的热,像取之不竭般,一直暖着她的肚子,闻锦羞涩中冒出一股甘甜,忍不住亲了亲他冒出一点青灰色胡茬的下巴。 “等会儿,我替你把它刮了。” 苏洵然不是不修边幅的人,能让他这样,军营里确实有事,如今又要应付顾演,他肩上责任很重吧,闻锦想。 苏洵然叹了一声,道:“过几日,我要出门一趟。” 闻锦眨了眨眼,“去哪?” 成婚之后,苏洵然不在家时,大多便在军营,他还从来没说过,要出门这种话,但闻锦一时也没想到,以为他是酒瘾上头,要找几个狐朋狗友出去找乐子去了。虽然心下不是很舒坦,但,她也没理由太拘束他。 苏洵然将闻锦抱紧了一些,“阳谷道上,有马匪猖獗,劫掠百姓,就是剿匪而已。” 闻锦娇躯一动。 “要去——多久?” 她声音里的颤抖让苏洵然心疼。 “不久,快的话二十天,慢的话,我尽量一个半月回来。” 闻锦咬住了下唇,默默不语。 苏洵然叹道:“相信你夫君?嗯?跟你说过,我从西绥返平昌路上,剿灭了两拨土匪吧,连陛下最头痛的水寇都不是你夫君敌手,打得他们跟水老鼠似的到处窜,要不是我急着回来见你,我就一网打” 他话音一顿,感觉抱着自己的腰腹的手更紧了。 “锦、锦儿?” 突然有些受宠若惊,苏洵然翘起了嘴角,柔声道:“怕什么?” 闻锦紧紧搂着他,“何时动身?” “后日。” 不过两日而已,实在太仓促了。 闻锦一口咬住他的胸肌,“若是你想,我可以像成婚那晚那样配合的。” 她是察觉到他突然逼近的危险,才紧张地抱住了他,但闻锦知晓,逃不过的,何况苏洵然要远行,就当犒赏罢了。 他果然很欢喜,激动地抱住闻锦,密雨似的亲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8.敲打 也许是夜里没盖被子让苏洵然折腾了,又发了一层薄汗, 闻锦翌日有些头晕, 请了大夫来诊病, 确实感染了风寒。 苏洵然内疚不安, 一双眼睛直往闻锦瞅,她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苏洵然昨晚没太为难她, 是她身体底子弱, 这几日又胡思乱想, 才招致病魔。 大夫留了一堆药方, 苏洵然走不开,让小厮去药铺抓, 珠鬟下厨煮了一碗姜茶来,苏洵然将闻锦抱起来, 一口一口喂给她喝。 她只是小病,没想到苏洵然小题大做心惊肉跳成这样。 或许是因为他将离开平昌,若自己还病着, 他总是不能放心, 今日竟没有回营地。 “只是小病而已, 人吃五谷杂粮, 生病不是罕事。” 苏洵然就是愧疚,咬咬牙, 将汤碗搁下, “锦儿, 你明明身子不舒服的,我还以后别在我跟前逞强了” 珠鬟在屋里听得脸都红了,心领神会地朝闻锦使了眼色,便退到了屋外。 闻锦喝了姜茶,身子暖些了,只是仍旧鼻塞,大夫说可以多出去走动,晒晒日光。她身子不便,苏洵然便将斗篷替她拢上,将闻锦横抱起来,到南苑树下的竹床上坐,三月纷纷挨挨的桃花擎在枝头。 风拂过,一树粉色潋滟着明媚日光,如云霞铺在头顶。花瓣落在两人衣上,发上,别是一股暗香。苏洵然见闻锦昏昏欲睡,始终耷拉着眼皮,心下不安,湿润的唇吻她发旋儿,沿着额头往鼻梁下亲吻,“锦儿,我不放心,明日不去了。” “不可以不去。” 闻锦道,“只是小病,说了,不必忧心。” 她仰起头,在苏洵然布满胡茬的下巴上亲了一口,忽然笑了起来,“忘了这个了,扎脸,扎得我都不敢亲了,现在替你剃了可好?” “好。” 苏洵然随身在身上帮着金刀,从袖间取下,交给闻锦。 怕她行动不便,苏洵然迁就地将脑袋凑过来,把下巴曝露在闻锦手脚方便的地方,闻锦抓着刀,仔细而小心地挤出乳白的药膏,抹在他的下巴上,金刀替他仔细刮起胡茬来。 满树桃花,如粼粼的粉波涨腻,闻锦如披了一道艳影在身,苏洵然眼也不眨地盯着闻锦看。 闻锦生得精致,眉眼都是恰到好处艳,鼻梁纤细而长,有小小的驼峰,樱唇如画。他一伸手,便将闻锦挂着两团肉的颊捏住了,然后嘻嘻一笑,心说我这傻小子怎么这么好福气,便教闻锦瞪了一眼,于是老实了。 刮完胡茬,闻锦将金刀放入水盆里,浸泡着,再以毛巾擦拭干净了,苏洵然拿着正反瞅,金光晃眼,“这把刀是姑母送你的礼物,我拿着也不好,你留着防身。” 不过他又瞅了几眼,道:“不是特别锋利,等会儿,晚上我给你磨磨。” 闻锦“嗯”了一声,“刀是苏家祖传的金刀是不是?” 苏洵然惊讶,“聪明。传女不传男的。” 从祖辈传下来,男的就一杆芦叶枪,女的,把金刀作为信物。 闻锦一笑,她方才便瞅见刀上刻着的“苏”字了,抿唇将目光挪到了旁处。 见她额角微微沁了一层香汗,苏洵然坐起来,伸手碰她的额头,欣喜不已,“好像退烧了。” 闻锦只是有些头昏脑涨,身上发热,喝了姜茶之后,又晒晒太阳,身上已经好多了,只是还有些鼻塞而已。 这时,院里七七八八地来了一群丫头婆子,是闻锦使珠鬟传他们来的,她从苏洵然怀里坐起来,将他推了一把,“夫君,我原来的闺房有一种药,喝了见效快,你去给我找来,在原来那衣柜里。” 十几个人一齐围过来,闻锦又要支走自己,苏洵然怎么想都觉得闻锦有事瞒着自己,狐疑道:“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闻锦道:“病了才想起来,你先去吧。” “也好,你等着。” 苏洵然应了,起身便往圆拱门外走。 珠鬟朝闻锦疾步而来,将她搀扶起,闻锦将斗篷拢了拢,清咳着,花容微白地朝一院下人走去。 不知道锦姑娘传他们来说什么话,他们面面相觑,露出疑惑之色。 苏洵然一走,闻锦这咳嗽便像堵不住似的,又咳了好几声,才极为迟缓地走到他们跟前。 有些事闻锦插不进去,但以珠鬟的身份,却可以,他们在暗地里议论苏洵然的事,闻锦已尽知了。 她开门见山,“我不爱听你们议论我的丈夫。” 这话一出不少人勃然色变,又怔怔对视好几眼,唯恐闻锦借用主人权力将他们扫地出门,他们当中好些是除了手头这份活计,到别处便没法生存的人。 闻锦靠着珠鬟的手臂,勉力站定,因为咳嗽,她的呼吸的乱了方寸。 目光朝他们一个个扫视过去时,不少人已羞愧地低下了头。 闻锦嗓音清软,并不带任何责怪语气:“我听着了,有人说我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名声坏了,才不得已嫁给苏洵然。你们错了。” “我闻锦,曾立誓一辈子不稀罕男人,不嫁,终身为父母尽孝。因为我也不害怕有人嘲笑、讽刺、挖苦,但是与苏洵然成婚,是我心甘情愿的,绝不存在任何逼迫和欺骗,男婚女嫁仅此而已。” “他或许不够好,还不足够让你们信任,但作为妻子,我看到的是他的担当、单纯,他的勇气和正义,我信任他。” “你们对他口出恶言,便是对我不敬。因为他是我的夫君。” “怕受到连累的,可以离府,我让萧妪替你们打点,多放你们两月月钱。” 闻锦还在病中,本来软绵绵的嗓音更显得轻飘,无着力点,但谁都不敢质疑闻锦这话里的分量。 他们羞惭地垂着头不言语。 闻锦只是勉强打起了些精神,支撑自己把这番话说话,事实上她的喉咙间干燥得很,又犯疼,忍不住又中途打断,咳嗽了好几声。 只是闻锦说这话时,是坚定的,她不喜有人在背后议论她的丈夫,倘或有人将那些不中听的说与苏洵然知晓了,她会更恼。如实在不能忍受新姑爷,闻锦绝不勉强,他们可以即时离开闻府另谋生路。 其中一个婆子走了出来,朝闻锦低着头羞愧道:“是下人们不知事,长舌根嚼了几句,奴日后定严加管教,不会出这事。” 这婆子在人堆里有号令作用,在闻家下人里地位仅次于萧妪,算是超然的一位。 闻锦做了十多年官宦人家姑娘,对御下之术不是一点都不知的,她早提议过让父亲雇一个管家,但母亲白氏说不让,闻家毕竟不是簪缨望族,不宜铺张,何况来来回回也不过十几人而已,有她操持也够了。 闻锦咳嗽着,脸色苍白地点头,额头上的香汗沁得更多了。 “孙妈妈,您回去取了纸笔记下来,愿意走的,闻家放了他。” 闻锦知晓是谁暗地里不喜苏洵然,那日听着声音是个弱冠之年的男子,这群人中,只有一个这样的人,闻锦一眼便看出来了,目光朝他若有意若无意地扫了几眼。 那男人也晓得理亏,背后说人坏话,便是女子被抓也要遭人白眼,何况他一个男儿郎,实在令人不齿。 这下闻锦发了话,能离开闻府了,他却又不敢,混在人堆里畏畏缩缩不敢冒头。 闻锦见他不敢再有动作,身子撑不住了,虚弱乏力地半靠着珠鬟,让他们都散了。 人一走,闻锦便腿软,无力地朝珠鬟道:“扶我到竹床上,再坐会儿。” 她本来便身体不适,昨夜几乎一宿没入眠,立不住了,珠鬟要托住她的手,却也疲乏了,正要唤人搭把手,闻锦便感觉到熟悉的手掌托住了自己的腰,珠鬟脸颊一红,轻笑着后退了一步,苏洵然道:“药炖了么懒丫头。” 珠鬟便垂眸走了。 苏洵然无奈一笑,将闻锦抱起来放到竹床上,也跟着睡上来,将闻锦的腰肢一把揽住,亲吻她的额头,“骗我,哪有什么药?没找着。” 闻锦本来便是为了支开她,故作歉然,“是么,或许是我记错了。” 她朝他笑,眼眸里似乎有一团火一般明亮的星子,苏洵然眼热,将闻锦抱得更紧了,严丝合缝地贴了上来,嗓音清沉:“我知晓家里许多人不喜欢我。” 他还是听到了。 但闻锦也没觉得有何意外,苏洵然早不是当年懵懂无知,她说什么他都信,能被她骗得团团转的少年了,他渐渐地也能体察到人情世故,读出别人眼中真实的喜恶。 闻锦微微抬起头,枕在他的手臂上,温柔地说道:“你若是忍不下,我跟你去苏家住,我们俩人。” 她道:“不过一墙之隔罢了,回家也方便的。” 苏洵然忽然很感动,“锦儿,你怎么对我这样好?” 闻锦凑过去亲吻他的嘴唇,笑靥如花,“你是我的苏洵然啊,不对你好,对谁好呢。” 苏洵然将她搂得更紧。 “不,我偏要留在闻家,他们越那样,我越赖在闻家不走。” 神采飞扬的男人,将闻锦脸颊捏了一把,踌躇满志地说道:“我要让他们每一个人都相信我,看着我把你宠坏,看着我俩幸福,哼。” “臭崽子你真是”闻锦叹了一声,脸颊在他胸口蹭了两下。 她想说,已经很幸福了。 “洵然,别动手,别摸那里” 才微醺了会,苏洵然的爪子又开始不老实,要揉他最爱的圆润白兔,闻锦汗津津的,要洗澡,不肯被他捏,推了他一把,娇喘微微地从他怀里爬出来,“我留着力气,晚上给你收拾行李。” 苏洵然才不肯罢休,“那个不需要你做。” 闻锦见他又要来,便隐忍地屈从了,将身体挨得更近,以免泄露春光教人瞧见,闷闷地直哼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9.重会 闻锦替苏洵然收拾打点了行囊,夜里便及早睡了。 鸡鸣时, 苏洵然要点兵出发, 闻锦也随着他的动静醒来, 拥被而坐, 看着他将甲胄一片一片戴上,苏洵然恼自己将闻锦的美梦吵没了,歉然道:“锦儿, 你若是觉得孤单了, 可去找姑母聊会儿天, 她也挺孤单。” 小太子是储君, 一动都是大动静,又不能时时承欢姑母膝下。 如今卞人心目中, 姑母已是香消玉殒的一代美人贤后,她曾数度出席秋祭, 将容貌曝露于太多人面前,眼下她也不宜露面。 闻锦点头,还是起身, 替他将披风取来, 苏洵然嘿嘿笑了两声, 享受闻锦替她系上绳, 俯身在她右脸上啄了一口。 闻锦舍不得,眼睛里有泛红的血丝。 “不然, 我送你到城外” 语未竟, 便让苏洵然堵住了, 他抓着闻锦的肩,嘴唇将闻锦要说的话封缄,温热柔软的触感,让闻锦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苏洵然撒开手,朝她挑眉一笑。 “夫君出远门,舍不得了?” 闻锦羞地“嗯”了声,细细的,蚊蚋般不甚分明。 苏洵然听到了,满足地翘了嘴角,“不用你送,天还没亮呢,你歇着,每天晚上数只羊,数到三十,夫君保管回家了。” 他话里锋芒毕露,闻锦谨慎地劝他:“莫轻敌,保重自己。” 苏洵然抚了抚她的脸颊,满足地抽了口长气。 “锦儿,你再婆婆妈妈,仔细我不去了,当场再把盔甲脱下来。” 闻锦又羞又恼,朝他瞪了好几眼。 苏洵然朗声而笑,将闻锦亲了几口,这才转身出门了,迎着熹微日光,朝薄薄的雾水深处里去。 苏洵然走了。 * 偌大的平昌城,仍是没有什么春的生机的,于闻锦而言,便只有每晚在宣纸上提一笔,写正字,写完两个正字时,她猛然发觉,原来已是第十天了。 从楚秀致与闻锦商议,将锦秀阁扩大规模之后,生意是愈发好了,名声也传了开去。 楚秀致难得还回一趟锦秀阁,与闻锦聊些私房话,想是知道苏洵然走了,怕她寂寞。 “怎不见景璨?” 他最黏人了,从来不舍得楚秀致出门这么久,早牛皮糖似的黏过来了。 楚秀致也是嫌弃,“太腻乎了,婆母都看不下去了,今日发落到城北跟人聊茶园生意了。” 楚秀致说起婆母,只略过了高夫人愈发急切的心态,成婚半年了,她找人听过无数壁角,偷偷摸摸儿的,回来都说房中一切顺利,高夫人便心急,既是顺利,怎么不见动静? 按捺不住的高夫人,被渴盼得孙的心驱使,趁着楚秀致身体微恙时,请了一个厉害的大夫来望闻问切,结论是,秀致夫人一切如常,绝非不适宜生养。 于是高夫人轰然塌陷——原来弄了半天,不行的是她儿子? 这,倘若如此,那不是娶谁回家都没用? 那她折腾个什么劲儿还和儿媳妇约法三章? 但大夫很快也找着由头给景璨诊治,回来也是与高夫人说得一般话,高夫人踏实了不少,但没过多久心急如焚,既然俩人都没事,日日同榻而眠,怎不见喜讯?这已然半年过去了,莫不是儿子,不得其法? 当初秀致初来时,才十五岁,成婚半年不育有子嗣,高夫人倒不大催,人小,怀孕不便,这也是有的,如今他们正当年华,高夫人便忍不住心里头犯疑。 于是偷摸着在某日,给景璨茶汤里放了些壮阳药,又遣人去听壁脚,结果战况之激烈,直让秀致夫人晕死了过去。 弄巧成拙,从那以后,秀致反倒畏了,不肯再给景璨胡闹。 “我现在嫌他黏糊。”楚秀致脸红地绞住了手指,垂眸道,“知事的年纪了,还没大没小的。” 景璨都廿二了,已是及冠之人,大事上虽不含糊,但对着小两岁的秀致时,却比孩子还孩子,楚秀致都难想,真与他有个孩儿,会不会俩皮孩子凑一堆,一个上房揭瓦,一个下水捉鳖了。 闻锦本还听着,楚秀致说着,忽然胸口一阵犯恶心,她从井边起身,朝老槐树奔过去,扶着树干干呕不止! 愣住了的闻锦,好半晌才走上去,将楚秀致的背轻轻拍着,疑惑之下,有些惊喜,“难道,是真有了?” 这还是第一次孕吐,楚秀致也茫然不知,闻锦便问:“秀致姐,你上个月月事何时来的?” “似乎,快两月了。”说着,她见闻锦目光似有责怪她疏忽,便又细声道,“我月事一贯不准,也没多心,这真的是?” 她下意识便往小腹上瞧,但又不敢伸手碰,唯恐是一个梦。 闻锦握住她的手腕,“不能确定,但十之六七是的。” 她朝外唤人:“珠络,替你们家姑娘找个大夫来!” 珠络在门帘外候着,听闻锦吩咐,便应道:“是,奴这便去传。” 楚秀致一颗心兀自七上八下,突突直跳,闻锦便压着她的皓腕,轮到她笑话她了,“如真有了,你得好好想想,怎么让你家黏人的夫君高兴高兴,毕竟这几个月他都不能造次了呢。” 楚秀致心里算着日子,倘或真有了,那一定是那日,婆母给他喝了药汤,那晚上她都不知弄了多少回里面,后来晕过去了人事不知,醒来时双腿几乎立不住地,在榻上休养了几日,那几日婆母对她嘘寒问暖的,还遣人专为她熬了不少补汤 那个旖旎而疯狂的夜晚,楚秀致想来便脸颊发烫。 大夫姗姗而来,闻锦退让一旁,让大夫替楚秀致诊脉。 楚秀致忐忑不安地等着,大夫掐指算了算率数,面色带笑,最终确认是喜脉。 “恭喜夫人了。” 楚秀致一颗心好容易揣回肚里,又忍不住浮起来,飘于半空——景璨会很欢喜的吧? 大夫又叮嘱了些事宜,“夫人今日操劳过甚,日后要量力而行,我这便去开些保胎的方子,请夫人派人去抓药。” 珠络听说楚秀致怀孕了,喜不自胜,立即自告奋勇,“我去拿药,大夫您跟我这边来。” 楚秀致有孕,所有人都高兴,她终于敢捂住了孕育小生命的肚子,温暖的手心贴着肚子,忍不住微笑起来,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闻锦觉着楚秀致脸上多了一种恬淡温柔的光辉,或许是天生的,母亲对孩子的惊喜与疼爱 “秀致姐,我送你回景家。” 她一个人,闻锦放不下心。 楚秀致怔怔地听完,囫囵着将凌乱的心思一收,对了,她要知会婆母,知会景璨,一想便忍不住心里暖暖的,朝闻锦应了“好”。 马车走得缓慢而平稳,楚秀致一路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闻锦也忍不住笑了。 “看了一路了,难道现在便能将他看出来?” 楚秀致羞臊起来,朝外头望去了。 这一望,倒让她望见一人。 闻锦也不知楚秀致见了谁,她忽然拍动马车,让车夫停下来。 闻锦疑惑道:“谁?” 见楚秀致要下车,闻锦攥住她的手,“有急事么?” 楚秀致咬咬嘴唇,“瞧见一人,上去打个招呼。” 闻锦又疑惑地朝外望去,这里有酒楼与药铺毗连,酒招随风飘着,她又定睛一瞅,这时,从药铺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个年轻女人,做妇人装束,她手里揽着一个羸弱少年的腰,少年脸色似乎并不见愉快,闻锦一瞅去,甚至地,那少年的面相柔美,似乎透着一种世事沧桑的忧郁。 那妇人闻锦不识得,只是见楚秀致渐渐地,变了脸色。 楚秀致已从马车走了下去,闻锦怕她胎儿有闪失,也追下来了,一路护着楚秀致,正好与那妇人少年狭路相逢。 少年窄瘦的细腰教妇人搂着,一手拎着药包,似乎羞于见人,眸子躲闪。 那美妇人也是忽然色变,直至楚秀致走近了来,便又嗤了一声。 “这不是,咱们楚大夫家的爱女么?” 当年自请和离,轰动平昌,如今又眼巴巴嫁入景家。听说楚家出了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儿,将家财都败得干净,楚秀致走投无路,腆着脸回景家求和,如今借住景璨之力,在平昌城将站住脚跟了。 楚秀致曾对这个女人不能释然。 因为她爱景璨,一直一直爱着景璨,因为那份爱,她想独占景璨,得知他与陆氏欢好之后,她觉得被背叛,无论如何,景璨的身子不干净了,她甚至固执地为此与景璨和离。 如今她依然心里都是景璨,但已不在因为陆氏的算计再对他有隔膜,再介怀。 是因为成长让人发现,当年那桩旧案之中,最委屈的就是他深爱的男人,她恨自己不辨青红皂白给景璨判了死罪,更恨陆氏的算计。 如今狭路相逢,楚秀致还如旧日里那般贤良淑懿,温柔可人,陆氏便蹙起了眉。景璨眼瞎,喜爱这种柔弱无骨的女人,美其名曰真性情,可一狠起心来,却是比谁都要厉害三分的,陆氏也不可谓不敬畏。 “表妹。” 楚秀致神容恬淡地朝她微笑,得体温柔。 闻锦恍然惊讶——这便是当年的始作俑者陆氏? “当不起,”陆氏如今妆容妩媚,倘若楚秀致不是对这张脸太过熟悉,约莫也不再记得了,陆氏挽着少年的臂膀,笑着朝楚秀致道,“当年景璨说了,我这一生,永远不许再叫他表哥。他卖我为奴,将我发落到北疆,何其心狠呀” 她笑语盈盈,“你知道么,景璨给我灌了好大一碗绝子汤呢,我至今都无法怀上孩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0.释然 但陆氏说到不能生育,楚秀致与闻锦接连变色之时, 陆氏却又笑了。 “我亏了身子不能有孕, 可苍天明鉴, 那晚上, 我连他一个头发都没碰。” 什么是——一根头发都没碰?楚秀致愕然,呼吸略微地急促了,“什、什么意思?” 陆氏笑靥妩媚, 指尖朝少年的白皙光滑的下巴划了过去, 懒懒说道:“就是没碰。我棋差一招而已, 景璨天然对香味敏感, 即便是醉了,中了药, 也能嗅到我身上的味道与你不同。我才摸了他的脸,被他一个耳光打得脑袋嗡鸣, 头磕在了床尾。” 景璨会打人,这点楚秀致是知道的,但陆氏却撩开了额角的发, 楚秀致这才发觉, 原来陆氏故意梳成倾髻, 在额角盘上玫瑰花状的墨发, 是为了遮掩,她额角至今没有消退的印痕。 楚秀致心慌意乱, 她难道又全怪错了景璨?一个人自怜自艾, 为了这样的事纠结到死, 全是错的 陆氏放下发髻,笑着偎入了少年怀里。 楚秀致讷讷地,抬起头,“可景璨认为” “那是我骗他的。”陆氏道,“我骗景璨说,我俩已经好了,原本我的目的是要做景家少夫人,可他不肯,执意要惩罚我,将我卖到北边,我才愈发死咬,说与他已有夫妻之实,他不认也不行,他不干净了。哈哈哈,所以凭什么我要一个人受苦了,还要成全你们的琴瑟和鸣?自然,拉下水共沉沦了为好” “你” 楚秀致恨得咬牙,闻锦见状忙将楚秀致拦了下来,“秀致姐,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她的眼皮微微下垂,目光落到楚秀致的腹部,楚秀致怔忡了瞬间,被闻锦拦住了。 陆氏轻蔑地从俩人身畔拂袂而过,与那清秀阴柔的少年相依相偎而去。 “我、我错了” 楚秀致喃喃自语,被陆氏一番话弄得心如刀割,“让景璨难过的不是我怪他失身,是我根本不信他,我不信他,我以为他风流放纵,以为他滥情,他不值得托付” 闻锦叹了一声,“景璨自己名声不好,怪不着你。” “不,怪我,”楚秀致怔怔地垂下泪来,“怪我,他名声不好,也是因为我” 楚秀致说得磕磕绊绊的,闻锦也听不大明白,只是这终归实在街头,方才陆氏咄咄逼人,狞笑嘲讽的,已经让人留步了,闻锦轻轻将楚秀致推了一把,“都过去了,人要往前看,你和景璨现在很幸福啊,现在还——” “秀致。” 闻锦的话被打断,是景璨,他拨开人群走出来,将楚秀致冰凉的双手握住。 一上手便发觉楚秀致血液冰凉,他蹙了眉,“怎么这么冷?我今日刚得到消息,陆氏回来了,便从茶园赶回来要去寻你,陆氏之事,我能处理好。”又见闻锦也在,便不觉愕然,往外一瞅,正瞥见“春来药堂”四字,顿时心惊肉跳,“你们谁病了?来抓药的么?” 又想到楚秀致眼下弱不禁风地教闻锦搀扶着,双掌冰冷,景璨心也凉了,“大夫怎么说的?小病对不对?” 闻锦忍俊不禁,“秀致姐,我自己回去了。” 楚秀致也脸颊发烫,“珠络,你把车给锦姑娘用,我跟着景璨走了。” 珠络应了一声儿,与闻锦一道走了。 闹市里人烟如海,到处都是叫卖的吆喝声,景璨嫌吵,话说不开,索性将楚秀致抱了起来,奇怪楚秀致今日却不排斥,他将她抱起,她便乖乖地自己倚过来了,这儿离景家不远,景璨抱着她穿过人海,往偏僻的巷道里踅进去。 青墙里冒出三两只杏花,灼灼争艳,春的芬芳遍布平昌,楚秀致全身都软了下来,将脸颊靠在景璨怀里,便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声,她心里微微暖着,鼻尖嗅到的杏花香便清甜了。 喧嚷的人声此时俱已被抛却脑后,景璨自言自语道:“陆氏相继斗死了谢照两个夫人,害死他的儿子,最后将谢照害死了,将谢家吞并,又从济宁回来,现在养了几个野男人在平昌看来是我低估了她,真是个狠角色。” 想不出陆氏这人生竟如此传奇,楚秀致心下纳罕,但又忍不住微笑,“可她在景公子这里碰了钉子。” 景璨被身体一僵,目光复杂地朝楚秀致凝视来,她也挣扎了下,从景璨怀里下来,她的手已经不再冰凉,凉的反倒成了景璨的,楚秀致轻轻踮脚,在景璨的嘴唇上亲了一口,便伸出如笋般的玉臂搂住了他的后颈,脸颊与他贴着,温声道:“不论那晚发生了什么,我始终爱你。” 景璨便颤抖了一下,将楚秀致紧紧搂住,脑袋也垂下来,嘴唇碰到了她的脖颈,热雾吐得楚秀致发痒。 她温柔地笑着,嗓音柔软:“我今日碰着她了。” 景璨大为惊讶,唯恐楚秀致在陆氏那儿吃了亏,楚秀致却笑道:“她说,景公子是狗鼻子,能识出女儿香,所以那晚上,你狠很给了她一个大耳刮子。” 关于闻香识女人这点,景璨一贯是自负的,所以任是当年对楚秀致音容模糊,在走近她的那一瞬间,他也能嗅出来那曾对他伸出援手,令人魂牵梦萦的女人是谁。只是陆氏太过笃定,那晚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又被下了药,一床凌乱,他便信以为真 知道真相的景璨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愈发沉重,幽怨地朝楚秀致瘪嘴。 她心疼又好笑,捏捏他的脸颊,“可她毕竟是你表妹,被你卖到济宁,给富贵人家做女奴,又下药坏了她身子,这” “她不是我表妹。” 纵然没有,景璨一想,因为陆氏他和楚秀致和离几年,其中颠倒疯狂有,痛不欲生有,他曾差点了结性命,这口气便咽不下,“她母亲与我母亲本是姊妹一场,可当初她母亲为攀龙附凤嫁入侯府,机关算尽,这样的女人,也教不出什么好女儿来。当初我真就不该收留陆氏,母亲心软,我竟也跟着心软,是我自己眼瞎,自作孽不可活。” 楚秀致偎入他的怀里,抚了抚他的背,“都过去了,我还在,景璨,我还在” 她温柔的抚摸不消须臾便平复了男人心底里那些不安和自责,楚秀致抓住他的手腕,深深吸气,“还有一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景璨心里还是陆氏那些糟心事,烦闷着,不想让楚秀致污了手,自己在心底里盘算着怎么将陆氏赶出平昌,便一时也想不到,这节骨眼儿上还能有什么好事。 楚秀致便拉着他的手,往自己小腹上按了过来。 景璨有一瞬是懵的。 如天旋地转,直至楚秀致腼腆地朝他笑了,声音软得似一望春水绵延:“你懂了。” 景璨讷讷地低头,看自己手心贴着的地方,心如鼓点——是那种意思么?秀致是那个意思么?我没会错意? 他拿不准,激动又克制,强逼自己冷静,“这是——何意?” 楚秀致本来便泛红的秀颊,便瞬间更红了,粉拳打了他一下,还是忍不住告诉她的傻男人:“这意思便是,我有了,有了你的孩子了景璨,你再说一句你不懂,我真” 她一想,景璨怎可能不懂这个,他一向是最老奸巨猾那个,欺骗小姑娘一套一套的那种人。 一股无名醋意腾起来,楚秀致差点咬他手,景璨懵了许久,在楚秀致都开始惶然他是不是不喜时,他又骤然狂喜,一跃而起抱住了楚秀致柔软的腰肢,猛亲了她一口! “我的?是我的是不是?” 男人激动的连问让楚秀致差点挂脸。 她咬住了嘴唇,声音也冷了,“难道你怀疑我与人有染?” “不不,我就是开心傻了。” 景璨将楚秀致放下来,嘴唇不住亲咬她的粉唇,一直到了回景家,还乐不可支,傻傻地自言自语要做爹了,楚秀致再也不敢嫌弃景璨总是太精明了,本来就是个傻男人,能精明到哪儿去? 她坐在寝房里,还能听到景璨在院中对人颐指气使,这个去通知老夫人,那个去熬安胎药,这个那个,菜不能太咸,不能太辣,什么东西不可以吃,说了一大堆,楚秀致忍不住心里犯疑,景璨这么了解,背地里是看过多少书,有多期待这个孩子啊。 直至景璨走回来,夫妻俩又在房里说了许多腻乎人的话儿。 “这几日,你把手头的事放着,我替你找可靠的人打理。” 楚秀致难得顺从地点头。 见她不再面露笑容,似乎答应得不经心,景璨也退步了,解释道:“并非不让你做事,只是头三月胎气不稳,我不放心,必须让你好生养着,何况陆氏也在平昌,你今日见了她,已经足够让我担惊受怕的了,怕她再对你做出什么事来,陆氏的手段不是你敌得过的。” 景璨处处为她着想,楚秀致不是不分好赖的女人,便更顺从了。 “景璨,我很爱这个孩子,我比你更盼着他平安的降世,一切不可控的东西,我都会尽量避免的,你不用太担心。” 景璨蹙眉,“就是你,靠不住。” 他也不好再损楚秀致什么,她在悬崖上走索不是一两回了,每回景璨都能被吓得魂飞天外,说什么也不能让楚秀致再任性下去。 不多时高夫人来了,也欢喜无限,亲自又对楚秀致嘘寒问暖的,弄得做儿媳的大是不好意思,高夫人还对景璨使眼色,“还得是我这药好使,凭你得再过个三五年!” 景璨哑了。 一屋子人羞得不敢抬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1.暗夜 将暮未暮时分,簇簇梨雪将信风染上清芬, 自暖融的夕晖里融化。 锦衣玉冠的少女, 推开门, 朝房里走去, 语笑嫣然朝里头扣问:“薛公子,别来无恙。” * 韩昭昭与闻锦帮工也许久了,这一年来勤勤恳恳, 进步飞快, 当初一团稚嫩的豆蔻女孩儿, 如今已是亭亭玉立, 皓腕雪肌,浑然似城里小姑娘, 娇俏明媚,双眸圆滚滚的黑如点漆。 当日闻锦与苏洵然成婚, 韩昭昭并没有出席,小姑娘接受不了,心里笃定承认的嫂子成了他人之妻, 韩昭昭哭了半宿, 韩筹便朝她不断地安慰。 那日算是哄好了, 但见着闻锦与苏洵然, 还是会心里不自在,尽量便避开, 如今苏洵然走了, 又自如了, 能与闻锦闲聊几句。 闻锦想到许久不见的韩筹,信口一提。 小姑娘竟十分激动骄傲地回道:“我哥哥升了百夫长了!就今年的事儿,他去年秋祭还是地魁探花呢!” 闻锦也恭喜了几句,韩昭昭便笑而不语了,这时候锦秀阁大门外传来车马喧鸣,到时辰了。 闻锦要走,小姑娘韩昭昭追出了几步,在闻锦身后小声道:“闻锦姐姐,你当真,对我哥哥一点都没有么。” 才走到天井外,正要掀帘而出的闻锦闻言脚步顿住了,她愣着回眸,小姑娘咬着唇勇敢地问她,对她哥哥有没有过想法,闻锦也说不上恼怒,韩筹于她有恩,这份恩情她没还,便低声道:“昭昭,你也大了,我便直言了,没有,从没有。” 她心里从始至终一直不过是苏洵然在作祟而已,悲欢为他,喜怒为他,忧乐为他。 闻锦放下雪白的纱幔,走到了台前,刘叟今日病了,闻家的马车便没有来,楚秀致如今在景家养胎,也无马车接送,闻锦便只派了几名婢妇前来,顺手替闻锦戴上了幕篱。 隔着一重纱,视线逐渐模糊,闻锦微微垂眸盯着露面,这时候,萧妪在她平静如湖的心坎上掷入了一粒石子:“姑爷来信了。” 闻锦的心弦仿佛刹那之间被挑断了,她欢喜起来,“他可曾让人传口信,几时回来?他还安好?” 萧妪笑道:“没,姑爷忙着,不能抽身,只让人捎来一封信,还没人敢拆,要等姑娘回了府,自己将那信拆了。” 这倒也是,他们之间定是有些私房话不能教外人知晓的。 只是苏洵然那点儿粗浅文墨,能把一句话写出花儿来么? 心起起伏伏,徘徊无定,一半儿甜蜜一半儿想念,闻锦细细一数,原来他离平昌之日起,算来也有半月了,何妨匪盗如此猖狂,竟能让常胜将军也措手不及? 正想着,几人拐入了巷中,闹市之音才被抛于脑后,人后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闻锦的胳膊,闻锦花容失色张口欲嚷,唇间才蹦出一个“救”字跟着后脑勺一痛,花钿委地。 珠鬟吓呆了,“你们是谁?” 不知从哪蹿出来四五个黑衣人,一个将晕厥的闻锦手快地套上面具,另一个拔刀朝几个女眷劈来,几个婆子腿软地摔倒,珠鬟还有余力要上前抢人,被一刀劈中了胳膊,血汩汩地喷溅而出,珠鬟伤重大喊救命。 黑衣人命其余手下撤走,一脚揣在珠鬟胸口,珠鬟被踹得宛如五脏震荡,登时摔倒在地。 几个婆子婢女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昏迷的闻锦扛上了肩头,从丈许高的墙头上跳了出去。 * 闻锦一走,韩筹正好来锦秀阁,韩昭昭便将方才与闻锦聊天的内容具言以告,韩筹听罢之后,无奈又涩然地摸摸妹妹的后脑勺,嗓音哑得不成话:“昭昭,日后,别再替哥丢人了。” 韩昭昭眉目黯然,她只想帮哥哥,至少她想亲口听闻锦说一句,她对哥哥真的从无心思。 “对了,我方才听到外头有些不寻常的声儿。” 说得韩筹也警觉起来,“什么声儿?” 韩昭昭伸手抓住韩筹往院里走去,地上有几片摔碎的青灰瓦片,“哥哥,就是这,突然从上面掉下来的。” 韩筹立马朝屋脊上头望去,终归视线受制,他提了一口气,借数上瓦,便在屋脊上走动了几步,青瓦掉落摔碎的所在,瓦砾有些毁损不平,韩筹常年锻炼轻功游走,眼光不同于韩昭昭,一眼便知道,有人在锦秀阁上头监视过。 “不好!” 韩筹心中凛然惊愕,立时从屋檐上一跃而下,朝韩昭昭道:“妹妹,锦儿从哪走的?” 韩昭昭惊愕地说道:“我不知晓,今日,好像闻家有人来接她走的。” 韩筹便二话不说,纵身提起再度跳上墙,沿着参差瓦砾之间留下的蛛丝马迹,判断出他们是追逐闻锦,一路往闻家而去的。 * 四个黑衣人将闻锦套上了面具,戴上纱帘,抱着怀里的女人奔逃出城。 到了城郊时,黑衣人将怀里的闻锦放下来,搁在幽深草丛之间一块方正的青石上,此处阒静无人,繁芜丛生,夜色已浓得宛如滴墨,这时,其中一个黑衣人将灯点燃,搁置在草丛里,宛如幽幽晕黄的萤火,将闻锦窈窕绰约的身体照得通体雪白。 他们开始动手扒闻锦的衣裳,不消顷刻,她便露出了一身如雪般娇嫩的玉体,被皎皎的月色映衬得愈发温软甜腻,灯火熠熠,添上一点蜜色。 点灯的人索索地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掰开闻锦面具下的唇,一股脑替她倒了进去。 身旁三人看着都觉得眼热,心想道:这般美人,睡上一夜难道不得升天了么。 眼见得药也喂了,还没人来接应,一人等不耐烦了,催促道:“薛公子何时能到?” 话音一落,这不耐烦欲等待薛藻前来的男人便被人伸指头一招制住了,他哇哇欲大喊,跟着哑穴被封,他震惊且愤怒地等着这几人,这是何意? 点穴之人冷笑道:“姑娘说了,咱们四人当中只有一人尚未买通,现在看来就是你。” 他们将这个被点穴的人拖入草丛,用黑绸子蒙住了他的眼。 回来时,三人开始宽衣,但不知谁提了一句划拳决定先后,他们一想,“算了,也早不是处子了,嫁过人的,谁先谁后都一样。” 胜出的那个鸡贼地一笑,将面巾摘了,开始宽衣解带,剩下两人背过身去望风,一块儿共事许久,又一起被人收买,这点儿默契还是有的。 靠在青石上的闻锦忽然挣动了一番,背部被摩擦得生疼,全身犹如火烧,便是睡梦之中也能察觉难受,何况她已经渐渐清醒,浑身使不上力,这种空虚感让她心慌,她咬唇嘤咛一声攀住欺身而上的男人的脖子,唤了一声“洵然”,声音格外清亮,甚至隐隐约约是一丝少年质感的嗓音,并不似锦秀阁温柔腼腆的老板娘,但黑衣人没来得及想这许多,撩开下身衣袍便要行事。 这时草丛里却传来猛然一声大喝:“无耻之徒!” 黑衣人怔住,没想到这夜里,竟有人追到这偏僻之处,他们一想,或许是急于脱身对闻家的人留了活口,这才招致祸端,不由气恼自己行事不周,三人连同正欲得逞的黑衣人都一道起身,弯刀出鞘。 声音由远及近,几乎才一落地,便见韩筹拎着紧握的双拳疯狂奔来,赤手空拳地咬牙挥来,“禽兽,无耻之徒!” 韩筹拳风狠,三人迎战都尚且不敌,韩筹一拳砸中一人鼻梁,待身后双刀偷袭之时,他背过身一脚踹翻一个。 修习外家功夫之人,出拳刚猛有力,几不输给龙泉寺十八罗汉的罗汉拳,三个黑衣人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韩筹一拳料理一个,将他们揍得全身挂彩,最后不得已灰溜溜败逃而去。 韩筹的怒火未平,见草丛里,映着如萤灯火,和一袭如羽衣般明月的美好女身,牙关几乎要咬破,他捏着拳克制地走上前,将衣衫替闻锦搭在身上,她半醒半寐,在韩筹温热的指腹拂过她的脸颊上的面具时,她忽然前倾一步,用力地抱住了韩筹。 “洵然” 韩筹怔住,也是忽然之间明白过来,他们给闻锦下了药。 “洵然。”那声音已经哑了,全是哭泣和哽咽。 韩筹的心一时如火煎,理智和欲望来回拷问,他伸手将闻锦的藕臂握住要放回她腰间,但闻锦不让,拼死也不放,嘴里绝望地喊着“洵然”,韩筹天人交战之际,一双玉腿忽缠绕而来,夹住了他的腰身。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虎吼,没忍住便要崩溃,眼睛的血丝几乎要冲破眼眶。 “锦儿,你莫再” 他肖想闻锦,尽管承诺过闻锦,也承诺过苏洵然,可抵挡不住内心的念头,还是会夜夜梦到闻锦,越劝告自己压抑不能想,便越是忍不住会想的! “你已是将军夫人了啊”韩筹绷着最后一丝理智要将她推开,苦涩道,“锦儿你怎会看上我?我无权无势,不过是个庄稼汉出身,相貌武功样样不及将军,若是你醒来,恐怕会杀了我,将军也会杀了我” 怀里的女人偏偏不放,开始舔吻起男人敏感的喉结。 “洵然,要了我,要了我” 女人不住地呢喃,重复,声音喑哑得几乎再也发不出一个字,可却又万分清晰地传入韩筹耳中,他不是苏洵然,不是,可闻锦心里只有这一个人,她从来都不会拿看苏洵然那种温柔责怪的眼神看自己,她从来不会于旁人都不曾注意时,如偷偷亲吻苏洵然那样亲吻自己,她也从来不会,如说到苏洵然那般带着腼腆甜蜜,时而喜悦时而苦涩地说起自己 他比苏洵然差,身份地位,军功战绩,认识闻锦早晚,他样样都不如。但韩筹知道自己有一样是不差的,他对闻锦的心意,比起苏洵然来一丝都不差的。 “不是将军,是我,韩筹。你知道么。” 她的丈夫还远在阳谷道,鞭长莫及,第二次了,每一次闻锦被劫走,都是自己救的!他甚至卑鄙地想,她已经嫁给苏洵然了,而自己凭什么不得到一些? 忍不住了! 韩筹又发出一声低吼,终于是战胜了理智,眼睛充血肿胀,濒临崩溃边缘的男人犹如一头三日不食的野豹子,将她压了下来挺腰杆刺入。 云遮住了月光,陌上疏林如画,高大的苦楝树浮着一层幽幽如霰的紫花,树影摇曳,婆娑地覆落在急快起伏的人影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2.虎穴 天微明时, 韩筹才终得罢手。 从来吃糠咽菜也不觉得难以下咽, 一旦开荤, 又想到自今日起再无机会, 便一次吃了个管够。只是当他精疲力竭, 几乎要站立不住, 从女人身上起身时,那早已奄奄一息的女人便歪下了头。 她的身体上都是青紫淤痕, 手抓的红痕, 这痕迹韩筹身上也有, 但快活到极巅处时, 韩筹也没管住手上的力道, 这女人便伤得很难堪。她慢慢地耷拉下脑袋,脸颊上的面具被扯落。 曦光熹微之间,薄薄的水雾笼着那泪痕满面的娇容, 小巧的唇,英挺如画的鼻, 微微阖上的眸子, 下坠着两团湿痕,韩筹忽然屏住了呼吸, 直觉告诉他有何不对, 直至他屏息拉开女人脸上的面具, 露出全貌。 骤然怔忪, 他的手激烈地颤抖, 几乎摔坐下来。 “你——是谁?” 女人泪雨滂沱, 忽然哽咽着扯落面具,“哇”一声翻过身去呕吐不止! 韩筹一惊一乍地,倏地起身,猛然朝后退去。 “你,不是闻锦,怎不是闻锦” 陈馥抱住膝盖,将破碎的外衫抓起来笼上身子,呜咽地开始哭泣,起初只是声音极微弱的哽咽,力气渐渐恢复之后,变成了凄厉的嚎啕。 她只知道,她完了!她完了! 可苍天怜见,她就错了这一次,居然以后就完了! 韩筹慌乱地收拾衣衫欲间道而走,他狂奔出林子,可耳边那凄惨绝望的哀嚎终于淡了时,韩筹又停住了。 他抬手便重重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昨晚为何忍不住!为何忍不住!即便是闻锦,又如何!闻锦被他救过,又如何?他和他嘴里痛骂的禽兽,那些专干下流勾当的无耻之徒,有何分别!而被他那样破了身子的女人,他竟问都没问一句,就这么不负责任地逃走,他岂不更是无耻之尤! 韩筹当下又飞奔一阵地跑回来,陈馥还在哭,茫然地望着四周,但她的手里已经举起了金钗,要往胸口刺去。 “慢着!” 韩筹庆幸自己赶回急事,这才阻止她动手做傻事,将她的金钗夺下,一把扔远了,低吼道:“你到底是谁?明明他们抓的人是闻锦,怎又变成了你?” 陈馥被吼得一怔,她愤恨地要站起来,但双腿打飘,将韩筹恶狠狠推开,一脚踹上他的腹部,“我怎知道是我!薛藻暗算我!你又是哪来的死蛮子,滚你爹的!” 韩筹平复下来。 “薛藻?” 陈馥不理他,将衣衫一件一件套上来,手在发抖,可她顾不得了。 脑子里晕乎乎地想着,他父亲逼她嫁给薛藻,但姓薛的心里有人,是闻锦,她心里亦有人,是苏洵然。如今被破了身子,辱了清白,嫁给薛藻自是不成了,回头让父亲打死她也好,无耻小人,她才相不中。 这么一想,陈馥又觉得没什么坎儿是过不了的,自裁只让亲者痛,仇者快。她不甘心。 虽说昨晚是第一次,但倘若不是韩筹在,侮辱她的便是三个人,结果更坏,眼下她便只顾专心恨着韩筹一人,他背后没有势力,等她回去了召集人手一定能捏死他。这种世道,仕宦人家的姑娘出嫁前能有几个是干净的,看昨晚韩筹那动情劲儿,就知道他与闻锦之间定有苟且,陈馥想着,冷冰冰地讥笑出声。 “你是韩筹?” 她也不是不认识此人,陈馥曾有几次见到韩筹出入锦秀阁,不用费神琢磨,也知晓当年苏洵然传出被戴了绿帽的传闻,多半是此人功劳。 陈馥已经套上了衫裙,外衫被撕毁得已不可用,随意将披帛笼上,秀发抓拢束成一把,心里暗暗地想着,她素日里以男装示人,姓薛的极欲让她被人侮辱,想得倒周全,被中途迷晕了她,将闻锦掉包了。 她眼下要做的,是免除韩筹怀疑,从他手里脱身。 她蹙眉道:“真正的闻锦已被薛藻拿去了。” 薛藻确是个采花不怠的色胚,韩筹一听,怒火顿起,正要奔走去营救闻锦,唯恐晚了一步,才转身走出几步,又回头朝陈馥道:“事已至此,姑娘,我愿意负责。” 陈馥心底冷笑,我堂堂一品大员之女,用得着你一个野男人负责甚么,来日我必亲手如碾死蝼蚁一般踩死你。 她温温柔柔、凄凄楚楚地微笑,“我反正也嫁不了人了,一生便这样了,韩大哥,你走吧。” 她越说,韩筹越心下不安,作为男人,出了这样的事,一定是要扛起责任的。只是当务之急是救出闻锦,他咬咬牙,满怀愧疚地朝林子外奔了去。 * 闻锦一路颠簸,伏在马背上几要呕吐,中间又被喂了药,才晕乎乎地醒过来。 大抵是以前自己吃过那药,薛藻给的东西的药性对她而言反倒没那么烈,加上闻锦实是恶心薛藻这人,她一丝情动都没有。薛藻整瓶药给她灌下去了,满心满意以为在路上闻锦便会按捺不住对他动手动脚,薛藻都能想象到那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滋味了。 结果闻锦冷静得可怕。 薛藻的马术是全然不及苏洵然的,路又窄,颠簸得很,闻锦只能慢慢地将金刀取出来。 但她还没有胆敢杀人,照着薛藻的背看了又看,这背上也没有一击致命的所在,贸然下手不中,以后也再没有机会了,闻锦忐忑不安,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儿。 薛藻似乎还不知道她人已经清醒了,春风得意得紧。马蹄溅起泥浆,呼啸的风里传来他得意的声音:“陈馥那小丫头还敢算计大爷我,你知道么,她把我准备的四个绑架你的人买通了三个,可惜了时间仓促,最后一个来不及教她找上,却被我找上了。” “我单独跟他约谈,给他开了更丰厚的酬劳,让他在半道上利用马车将你和陈馥掉包。” “陈馥还想着那三个草包能把你轮了,还得大爷我,让她把那福气自己享了哈哈哈。” 闻锦气恼得很。 她可从来没得罪过陈馥,当日在军营里她当着列之众人,亲吻她夫君,她虽然醋了,可因着不是苏洵然主动的,只是被占了便宜而已,她对陈馥没一点嫉恨之情,自然也从没下手要报复她。 可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她对陈馥仁至义尽,陈馥对她竟是如此手狠。 薛藻腾出一只手,朝身后闻锦的背上按了按,流痞般吹起了口哨,“锦儿小美人,我怎么能让你受那种委屈,你是我的。等会儿,我找个没人的地儿便来与你风流快活!” 越说越不要脸!闻锦想挣扎,心里只想到,若是真要教马儿停下来,她就没机会了! 薛藻这人让她恶心坏了,她就是一头撞死,也绝不受辱。烈马箭一般朝前奔去,薛藻仿佛大为畅怀,眼睛雪亮,“锦儿,我找着了!” 只能是现在了! 闻锦屏住呼吸,汇聚精神,将力气都运到手臂上。 她不会武,但从嫁给苏洵然之后,也不是什么皮毛都没学的,知道怎么样下手最稳准狠,她运起金刀,一刀便朝马臀上扎去! 一股滚烫的马臀热血喷洒而出,溅落在闻锦雪白的衣袍上,她的玉颊雪肤上,她染了皂荚香的如云青丝上,马扬起前蹄,将闻锦甩了下来。 薛藻怕摔,激动地抱着马脖子,“怎么、怎么回事!哎,停下停下!怎么不听使唤了?” 烈马扬蹄载着薛藻远去,闻锦早看出薛藻这人马术还远不及自己,这种贵公子,平时策马时都有人执缰的,哪会应付这等变故,等马儿一慌,他也就束手无策了。 薛藻还在呐喊,抱着马脖子朝闻锦大声嚷嚷:“锦儿,你等我回来!我一定能驾驭这匹狗东西!” “狗东西”在他说话间又窜出了三丈远,跑得几乎没影儿了。 闻锦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得浑身都疼,而等薛藻一走,体内那股燥热的火似乎便又烧起来了,这东西和闻锦上回自愿吞服的药一般,倘使不与人欢好,效力要十二个时辰才能退散,极为难熬。 平昌城市面上卖的这些东西大同小异,闻锦的那瓶名唤“桃花酥”,是药丸制式,薛藻给她灌的这瓶却是水,吞服下去也有一股浓郁的桃花香,起初时不觉得,渐渐的身体过了劲儿,便有点浑身疲软。 闻锦一脚踩空跌倒下来。 * 梦里,闻锦在闻府后院的秋千架上荡着,轻飘飘的,身子如浸泡在暮春暖融的溪水里,绵绵柔软的春水,融入眼波。 院子里流丹泄翠,她的腰肢被人揽住,她回眸过来,眼前便浮出一个男子的剪影,她柔柔地微笑起来,主动亲吻他的嘴唇。 这唇的味道却有些陌生。 不不是苏洵然。 她开始挣扎,可男人力气太大,闻锦药力没散,奈何他不得。 正这时,床边响起了一个清澈的巴掌声,“啪”一声打在人脸上,禁锢闻锦腰肢,舔吻她嘴唇的男人闷哼一声,摔倒一旁,独眼苍狼昂首走出,怒目而视:“不争气的东西,苏洵然都要逼到后山来了,还顾着玩女人,不成器!” 阳谷道上的人劫掠百姓,也轻薄女子,只有他儿子最为过分,每回都要掳一两美人偷摸回山寨,糟蹋完了再送回去。 少年男人委屈地缩在床角,闷闷地道:“这姑娘是我在路上捡的。” 独眼苍狼疑惑地听他一言,儿子太过笃定这话了,而且他素来不敢欺哄自己,独眼苍狼暂且信任他几分,便又往豹皮貂绒的榻上一扫,顿觉这姑娘虽不施粉黛,然雪肤花貌,如俏妍之芙蓉,这天然娇嫩的雪白肌肤,绝不是寻常村落人家养得出来的,何况这身凌乱的衣物,虽然已被折腾得不成体统,但也看得出绸料名贵。 这姑娘定是系出名门。 苍狼暴怒,提刀朝这逆子走去,“狗东西,你上哪能捡回这种绝色!当你老子老得不中用了能教你哄骗!” 少年男人委屈地缩墙根处不动弹,畏惧老爹手里那把威风凛凛的大刀。 独眼苍狼恨不得一刀把这逆子劈碎了,他们被苏洵然的羽林军围困,这时候后山那条小路的消息不能泄露,否则前功尽弃,一寨子的人都要完蛋。可这完蛋玩意儿竟在这节骨眼上偷摸出去,还带回来一个大麻烦! 这刀才举起来,床褥子里忽然传来微微弱弱,如一线烛火般飘摇的嗓音。 俩人皆是一愣,独眼苍狼皱眉道:“过去,听听说什么。” 于是他儿子慌张地从床位爬到床头,小心翼翼地俯低身体,将耳朵贴了上来。 末了,他惊讶地朝父亲回话:“她说的是‘洵然’,父亲。” 独眼苍狼大为震惊,又道:“果真?” 少年男人又将耳朵凑近闻锦的嘴唇,隔了少顷,又笃定地道:“她说,洵然,我要回家。” 回家? 独眼苍狼见多识广,强自按捺住震惊神色,琢磨着想,莫非,这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与苏洵然有个什么不可告人的牵连? 山洞的石壁被人推开,一个披着满身长草,作隐蔽打扮的草头兵报忧不报喜,嘴唇瓣子上下一合,面无表情地说道:“老大,咱们的人马被苏洵然发现了,这里也不安全了,要赶紧拿主意。老大,不如你带着兄弟们现走,我来断后,会会那狡猾的毛头小子。” 独眼苍狼一扬手,“啪”一个耳光抽在草头兵脸上。 草头兵愣住了,便听独眼苍狼怒骂道:“混蛋玩意儿,打得赢你老大不知道带着人去打?啊?把你们十个绑起来给苏洵然开胃都不够,你拿着个破锄头挖几颗笋都费劲,能挑他家祖传的银枪啊?一帮废物点心!山寨就是你们这种废物多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才被朝廷大军打得东躲西藏像耗子!再负隅顽抗下去,迟早都是个死!” 死是不行的,独眼苍狼把宝压在了闻锦头上,朝儿子一挥手,“兴许有用,抓过来试试。”这不争气的儿子,说不准这回还真立了头功一件,这女人便是能保他们全身而退的福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3.来了 阳谷道距离平昌北城不过数十里, 这也正是嬴涯当即取调朝廷羽林军的原因所在,顺带, 经由苏洵然整编细柳、连缨和虎豹营之后, 这又是这样一个骁骑营, 嬴涯还没彻底放下心, 此次正好试试深浅。 阳谷道的卧龙寨盘踞于山坳, 这山坳易守难攻, 独眼苍狼手底下人数不多, 只有两百人,然擅长山林作战,擅长奇袭和巨石阵, 这正是让朝廷头疼之处。 何况当日, 因嬴涯旨意所说,凡不得虎符带兵外出者, 不得过五百, 中途顾演使绊子, 苏洵然心高气盛, 拖着两百人便来了, 其中一半还是新兵蛋子,才入营不久的,只经由几个百夫长之手,训练了不足三月。 但饶是如此, 这仗还是打下来了, 苏洵然用最少的伤亡, 将卧龙寨一帮杂碎逼到了犄角旮旯里缩着,重峦叠嶂,正是绝佳的庇护所,苏洵然本可以率骑兵突围猛进,但因为晋炀在战中负伤,苏洵然唯得暂且止步,教军士休养,左右独眼苍狼是插翅也难逃。 闻锦被人粗鲁地拦腰一抱,走出山洞,林风冷瑟瑟地迎头吹来,人恢复了几分意识,她朦胧地睁开双眼,一群人,围着一个戴着眼罩,只剩一只眼曝露于外的中年大汉,正在声讨什么。 他们装束奇怪,腰间围着草裙,头顶戴着尖而长的草叶织就的绿帽,人手里一把锄头,有人是镰刀,有人是正儿八经的大刀,而那个独眼男人,则是一柄闪着银亮光华的锋利的弯刀。 闻锦慢慢地摸到腰间,手掌却扑了个空。 她惊怔起来。 她的金刀不见了! 那是苏洵然亲自替她磨锋,叮嘱她日日佩戴身上的防身之物。她记得在林子里晕迷前,那金刀是被她握在掌心的。 她迷迷糊糊,深思混沌地摊开五指一瞧,手指上染了斑斑红色的马血,金刀确实不翼而飞。 “这是——什么地方?” 怀抱着他的男人换了一个,独眼苍狼与人交代之后,率领大部队先逃了,只剩下五六人断后,这山坳密径出口极狭,苏洵然将一伙人围困了十日,也没查出来端倪,五人守着关口,已是万夫莫开。 一手揽着闻锦的腰,将软绵绵欲瘫倒在地的闻锦托起来的男人,朝她说道:“那个朝廷的将军是你什么人?” 闻锦怔愣,“什么将军?” 山贼不耐烦,一把将头顶的草叶子取了一根下来,扎闻锦的脸,那尖叶扎人极疼,山贼不好女色,下手没轻重,闻锦的脸颊被戳破了一块儿,闻锦惊惧地直往后退,那山贼啐了一口,怒骂道:“姓苏的臭毛贼。” 姓苏就闻锦所知的将军,姓苏的不过是苏洵然,他在外剿匪呢,这么一想,闻锦恍然大悟,原来她竟是落入贼窝里了! 那人不给她反应,将草叶子又往她脸上刺来,闻锦脸蛋生疼。女孩子,又长成闻锦这般模样的,自是不可能不在意容色,惨叫了一声。 “还不说,还不说!” 眼见得苏洵然的人马就要攻上来了,他们竟还不晓得手里这位,到底是不是一块儿王牌,山贼怒不可遏,一耳光抽过来,闻锦被打得眼冒金星,一头栽倒下去,明艳如花的俏生生的脸颊登时红肿起来,连着伤口一道,火辣刺痛。 几道耳光扇在脸颊上,闻锦脑中嗡嗡直鸣,嘴角也被牙齿磕破了。 “说!” 山贼纯是为了心中有底,但闻锦执拗孤傲又倔强,便是此刻受尽羞辱,也不愿连累苏洵然,听他们口吻,苏洵然应当就在这附近。 “无关,不认识什么将军” “你”山贼咬牙。 他是重义气地让大哥带着兄弟们先撤了,自己留下来凭着手中唯一的筹码闻锦来应付恐怖的羽林军,但他需要知道,闻锦这个筹码到底有没有用。 杉树林里响起了瑟瑟之音,随着春风几缕潜入来,山贼都是风声鹤唳的,竖着耳朵听,跟着便是由远及近的踢踏脚步声,坼地裂天般,教人心惊胆战。 “是,是苏洵然。”随着一声呼喝,吓得双股站站的山贼卧倒于地,软得起不来。 朝廷大军席卷山寨之际,他率领十几个弟兄在阳谷道与苏洵然狭路相逢,不必三个回合便被挑断了手筋,此后“苏”字如毕生之阴影。 闻锦茫然地抬起头,头昏昏的,朝远处望去,只见林碧幽邃悄然,一支急促的羽箭窜出,一箭便将擒住闻锦咽喉的山贼钉在了一颗老杉树上,闻锦脱去桎梏,身上一松,下意识便要去找腰间金刀,可只有一个刀鞘,刀早已遗失。 又想到苏洵然就在不远处策马赶来,忽然无比委屈,朝他奔过去,但才走出两步,那被挑断手筋的山贼一跃而去,将闻锦臂膀一拽,一招之下,便又锁住了闻锦的喉咙,闻锦吃痛,脸颊连同胃里都如烈火灼伤,发不出一个声音。 蓊郁的深林,春阳弥漫入里,将草色烟光笼覆而下,随着风一阵的吐纳,青叶萧萧,马蹄声渐近,骑士终于冒出了头,闻锦迷蒙的视线由远及近,当先瞅见那三根红羽,激动又苦涩。 她又成了拖累苏洵然的那个了,可她怎么被掳到这里来的,她没有一丝印象了。 苏洵然手里握着弓,弓弦拉至满月形状,手背绷出了青筋。 他目力非比常人,但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闻锦竟不在平昌城中,而在贼寇手里,在远处眺望之时,他只能估算出如何放出那一箭,不至于伤到人质,而取了匪头子狗命。但倘若他知晓那娇弱清瘦的人质便是闻锦,那一箭是绝不敢轻易出手的。 苏洵然勒马,惊怔失声:“锦儿——怎么是你?” 随着他这一声,身后的骑兵都纷纷勒住缰绳,而山贼那颗躁郁不安的心,也算是落回了腹中。 原来真是熟识的。 闻锦别过头,咬住了嘴唇。 这般情境下相见不是什么好兆头,她害怕自己身首异处,也害怕因自己苏洵然受制。倘若那些土匪还不算傻的话,利用自己,他们能从苏洵然身上得到许多。这就是她方才不愿承认与苏洵然相识的缘故。 苏洵然愣住之后,脸色沉了下来,“卑鄙之徒,你们要拿闻锦作甚么?” 扣着闻锦脖颈的鼠眼贼人,忽咧开嘴露出了一嘴黄牙,“将军,放下弩和箭,咱们还可以心平气和谈谈。” 身后晋炀策马而近,沉稳持重的青年,蹙起了眉宇朝苏洵然警示:“将军,切勿中招。” 苏洵然却早已先他一步:“好。” 他将弓与箭扔给晋炀,下马而来。 鼠眼贼人往后退,慌张了,更紧地掐住了闻锦的玉颈:“退后,不可过来,不然这个千娇百媚的小女人,就死在我手里了!” 闻锦几乎能感受到在身后歹徒出口的那一瞬间苏洵然就慌了,她委屈可怜地垂下眼帘,昔日玉润可爱的脸颊挂着触目惊心的淤血色,苏洵然本也是见闻锦脸色有异,担忧她吃了苦头,受了伤才贸然走近,一瞧果真是,登时勃然大怒。 “胆敢伤她一根毫发,小爷烧了你的狗屁寨子!” 暴怒的小狮子一吼,山贼也慌,她哪里敢真对闻锦动手,倘若闻锦今日有个不测,发疯的骠骑将军能荡平山头,把他们全家抓出来鞭尸,苏洵然这么疯,再歹毒阴邪之事他都是做得出的! 苏洵然发指眦裂,双拳如绷出血来,鼠眼贼人慌乱地四下瞅,自己的左手手筋教苏洵然挑断了,他对苏洵然又恨又畏惧,见苏洵然又不着痕迹地踏上前一步,他慌乱之下拽着闻锦往后又退,几乎抵住了老杉树的树干。 生生一撞上去,背部撞击得生疼。 “让、让你的人退后,退到三里以外,只能你一个人过来。” 苏洵然照做,朝晋炀发号施令,晋炀微怔,“将军,这是圈套!” “我知。”苏洵然暴怒,“先滚,什么圈套不圈套,能有闻锦重要?都给我先滚!等我回去跟你们会合!” 晋炀不甘不愿,咬牙压着怒火,手掌往后一斩,比划了个手势,率人离场。 人顷刻之间走得干干净净,闻锦睖睁不语——苏洵然你是傻的是不是?你一个人落单了,就不怕这山里有陷阱? 但鼠眼贼人心里没底,他们擅长山地作战,但捕兽网早在苏洵然上山之前,已让人捣毁得几乎一丝不剩,他手里只有闻锦这么一个可利用的筹码了。 “你、你若是能自己挑断手筋,我,我将这女人还给你。” 闻锦听到他的要求越来越过分,吃了一惊,望向苏洵然,她的喉咙被扣住,发不出声,即便没被扣住,嗓子也火燎得挤不出声了,热泪从眼眶里涌出来。 不要,不要——洵然,苏洵然,你别做傻事。 挑断手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再也不能拿枪了,她心上的少年,再也没法手写银枪,呼啸往来,再也没法做平昌城最意气风发的混世魔王,再也没法想揍谁便揍谁,肆意妄为而任性。 闻锦拼命挣扎着,要从恶贼的钳制下逃脱,她用力踩地面,碾住脚边的枯树枝,但怕闻锦影响了苏洵然的判断,鼠眼贼人下手将闻锦的后脑敲了一记狠手。 苏洵然目眦欲裂,“你——要我废右手是不是?” 鼠眼贼人道:“是,你快些动手,我也不想打女人。” 不 闻锦愣愣地看着,苏洵然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从右手腕上划过,一道血飞溅出来,霎时之间,闻锦绝望了,她用力阖上双眸,又睁开,还是,还在 洵然夫君 苏洵然利落地挑断了手筋,鼠眼贼人终于放心下来,将闻锦往前一推,撂下人率领剩下几名弟兄沿着山道小径狂奔而去。 闻锦脱力地一头栽倒下来,她朝苏洵然慌乱地爬了过去,一把将他的手捉住,手腕上淌着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几乎模糊了伤口,闻锦“哇”一声痛哭失声,因为嗓音的嘶哑而显得那样绝望无力,苏洵然一把将她摁入胸口,眉眼带笑:“没事了,没事了宝宝,夫君来了,在呢,还在。” 他的手上上下下揉搓闻锦僵硬的胳膊,嘴里调戏着要撕衣裳给他包扎的闻锦,“一点小伤,锦儿怎哭得像要守寡” “呸!” 闻锦啐了他一口。 这时候谁也不忙着去追穷寇,晋炀聪慧机警,率人赶了回来。 军中自有医士,闻锦胡乱包扎的伤口又不能止血,反倒让苏洵然更疼了,见闻锦的泪越流越汹涌,心口也是微微犯疼,“想我了?出来找我的?被他们抓了?” 闻锦这时还没法说,薛藻和陈馥用手段暗害她一事,这会儿说了她怕苏洵然一蹦三尺高回去报仇,趁着晋炀他们回来,将苏洵然扶上马背,自己也跳了上来,将缰绳利落熟练地一拽,“苏洵然,抱着我。” 闻锦自己讨亲热,苏洵然哪能不从,笑嘻嘻地靠过来,用左手将闻锦的腰抱住,脸就贴在她的颈边,呼吸温温热热的,闻锦那片如玉雪般的肌肤似被热雾烫红了,军中将士无不瞪眼发直——他们嚣张不可一世的将军,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小男人啊。 苏洵然从来是不在乎世俗眼光的,幸甚至哉地抱着媳妇儿配合她骑马,闻锦策马疾如风,与晋炀一道朝山腰下去。 晋炀实在不忍见将军那妻奴德行,实在有辱威严名声,便咳嗽了一声,提及正事:“将军,穷寇还追不追?” 苏洵然偏过头,朝晋炀道:“我第一次发觉你笨,当然要追,你老大被人废了手你能忍?挑五十个机灵的弟兄,沿山出谷,顺水去追,教老凃写封信给附近太守,警惕生人,等我”话及此处他眼珠一转,忽然“哎哟”一声,“你老大这伤是好不了了,赶紧的,去抓人啊都死在这儿做甚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4.情满 闻锦听到“好不了”心吓了一跳, 恍然之间就陷入了一种绝望里头——她的洵然,再也不能那般自如潇洒,任性恣肆了。 苏洵然的手背一烫, 被泪珠打得, 他怔了下, 心有点儿后悔, “锦儿” 正要说话,闻锦忽然载着他狂奔起来,马蹄飒沓。 回营之中,军士替苏洵然包扎手腕, 一边看一边提醒日后当小心不得再用蛮力, 倒不曾说手筋被挑,武功全废, 再也不能使枪之类言语,闻锦凝神听着,心里头惴惴不安。 这营帐扎得极为简陋,里头除了一张软虎皮, 几盏铜灯,便不剩多余物事了, 苏洵然看着闻锦将他手腕上的绷带拆开,换了药,又细致小心地一圈圈缠上, 灯火下看她, 唇红齿白, 肤若凝脂,眼眶儿坠着晶莹的水珠,如呷露而生的桃花,软而媚,娇滴滴的看得人心尖直颤。 苏洵然屏住了呼吸,正要说上一句,他的手压根只是皮肉之伤,没伤及筋骨,肉上的伤口愈合了,以后使枪也没什么大碍的。 但他利用这次英雄救美、光荣负伤的机会,让闻锦现在大献殷勤,说什么都听话,乖乖的,让往东不敢忘西,还时不时含着泪为他担忧的模样,他喜欢得发疯。 晋炀率人去追逃走的穷寇,火头军烤了一只山鸡来苏洵然补身体,闻锦取了拿进来,金黄喷香的,有微微焦味,正当火候,鸡肉需要片,她又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刀,却扑了一空,委屈又可怜,几乎又要哭了。 “刀不见了。” “嗯?”苏洵然从地铺上坐起来,朝闻锦腰间摸索过去,“我看看?” 果真只摸到一个刀鞘,他皱眉道:“遗落了?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怎么比我还严重?落哪儿了?” 闻锦好容易从龙潭虎穴里逃出来,苏洵然语气一重她就委屈难受,可苏洵然为了救她受了伤,她发觉都是自己没用,才让人算计,便更难受了,鼻尖都红了。 “不知道” 苏洵然这才想起来,闻锦竟会出现在贼窝里,“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独眼狼派人从平昌城把你掳出来的?没道理,他那么个草包,不可能有什么势力能渗入我朝都城。那就是——你自己跑出来,不慎被抓走了?” 说到这儿,苏洵然坐起来,正色道:“闻锦,你也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了,上回上路就出过意外,你怎么还敢一个人往外跑?” 闻锦咬咬唇,委屈得不行,“不是,我是被人掳出来的!” 苏洵然也是担忧,自己晚来一步,不晓得闻锦还要受多大委屈,她脸颊上也有伤,方才自己胡乱抹了点药酒而已,满心思都扑在自己的手上,苏洵然忍不住长吐出口气,将闻锦不由分说地抱了过来,手指指腹碰她被扇耳光的脸颊,“还疼不疼?” 闻锦恼了,扭过了头。 苏洵然抱着她好笑地晃了晃,“不是没说你什么,哎闻锦,咱俩是不是反了?我还没朝你撒娇,你倒好意思在弟弟跟前拿乔了?” 闻锦凉凉地盯着他,“某人说过死也不要当弟弟的,这会儿又是弟弟了?” 苏洵然乐不可支,在她的脸颊上偷了个香,将闻锦更紧地抱住了,“我不也是急坏了,方才看到坏蛋手里的人质是你,我吓得差点魂飞天外了,要是你自己作的,我能怄死你信不信?所以到底怎么回事儿?谁要害你?” 他也不傻,既然不是土匪头子,也不是闻锦自己要跑出城,那应当是还有另一伙势力,闻锦犹犹豫豫半日没同他说,这点让苏洵然很介怀。 闻锦便心说,迟早瞒不住的,薛藻和陈馥这般算计她,是可忍孰不可忍。 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你走了之后,我恪守妇道来着,但姓薛的就是执意要得到我,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便找人来把我打晕,扛出了平昌城。” 苏洵然愣住了,喉咙忽然干涩得发紧:“什么?薛贱人敢玩儿阴的了?” “姓薛的”成了“薛贱人”,称呼还能定时更换的,闻锦一想,还有苏洵然那位“好兄弟”“酒肉兄弟”的掺和呢,便又忍不住埋怨道:“薛藻的意思是,让他们帮我带出城到僻静处交给他。不曾想中途陈馥掺了一脚,将薛藻的人买通了,意图到了目的地之后便要他们自己” 薛藻信口就能吐出的字眼,在闻锦看来肮脏难言,但也不知是怎么了,就不想教胡乱冤枉她的苏洵然好受半点,“让他们一个一个地欺负我。” 苏洵然眼睛血红,双臂骤然用力,几乎将闻锦勒得喘不过气来,她悲哀地发现刺激苏洵然受苦的似乎还是自己,他的嘴唇磨出了血痕,“陈馥也是个贱人。” 他气得头发都要竖起了,闻锦忍不住便想替他顺毛,苏洵然咬牙道:“还有呢?” 闻锦道:“还有,薛藻棋高一着,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把陈馥弄晕了,中途就把我和陈馥掉包了,我还是辗转到了薛藻手里,至于陈馥怎样了,我不知道。” 苏洵然忽然凑近来,“那,你怎么又到了贼窝里了?姓薛的贱人勾结歹人是不是?” “不是,”闻锦摇摇头,“我用金刀把马臀捅了,摔马下来的,马疯了驮着薛藻就跑,我身上不适,就晕倒了,醒来后被独眼头目的儿子掳了来,他还亲我来着” 苏洵然嫉妒得要发疯,“你让他亲了?” 听在闻锦耳中便是责问,流氓要亲你,你就自愿配合了? 她心头便有气,“我半梦半醒以为是你!” 谁又知道你来得这么晚,你倒成有理的那个了? 苏洵然要怄死,怒气冲天,“那独眼狼的儿子是个见女的便发情的公猫!气死了气死了,等晋炀抓到他,我阉了他,把他那玩意儿塞他嘴里!” 炸毛的小狮子生气了,闻锦扭过头,垂着眼帘微微笑起来,脸庞如红潮微晕,两腮桃红。 她很确认自己从头到尾没让人染指过,薛藻给她下的那药,药力还没散,得不到一点纾解,本来闻锦很能忍耐,但一靠近苏洵然便软绵绵的,忍不住想同他撒娇,钻他怀里去 她不愿主动说起,不然她真怕苏洵然提枪就往外冲出去,一枪挑一个扎爆薛藻和山贼老大的头。何况他手上有伤,闻锦说什么也要把那念头压下去。 苏洵然自己给她递了匕首来,闻锦便取了,片起鸡肉来,烤得喷香的鸡肉让两人都果腹了一顿,苏洵然却还是目光凉凉的,幽怨的,不像妻子红杏出墙的大男人,倒像夫婿另结新欢的小怨妇。 闻锦被他看得忍不住轻笑出声,见他手还不便,用自己已经破烂的外衫衣袖将苏洵然嘴上的油污擦去,擦拭之后,这件外衫便不能用了,闻锦也不穿了,信手剥下来往身旁扔了,朝苏洵然的嘴唇吻了下来。 苏洵然抓着闻锦柔软的一截腰肢,激得她全身痒痒,气喘吁吁便撒了手,美目端凝着他,理智屈从于心底里真实的渴望:“洵然,其实,我身上还有残余的桃花酥,一天了,还没解。” “那是什么?” 闻锦抱住他的脖子,闷哼一声朝他蹭了过来,脸色潮红欲滴。 “我当初用来同你的东西。” 苏洵然懂了,渐渐地,他露出狡黠的笑容来,“锦儿,你说薛藻这算不算是成人之美了?” 他单手抱着闻锦压下来,俯身啄吻她委屈泛红的鼻尖,呼吸相闻,闻锦被他挑拨得情动,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闻锦大悲大喜地几番起落,总算到了此时安下心来,无论有没有身中桃花酥,她都渴望与他缠绵温存着,一直便缠在一处,互相夺走彼此的呼吸,互相倾听彼此的心跳,她如藤缠青树绞了上来。 闻锦总是非常主动的,这点让苏洵然非常骄傲。 只是,他挑挑眉,“夫君手不便。” 闻锦便怔了,伤处红得要滴血。 苏洵然俯身,诱哄道:“锦儿服用桃花酥后最是热情动人,那晚怎么欺负我的,今晚也故技重施便是了,夫君管饱你屡试不爽。真的。” “胡胡说。”闻锦声如蚊蚋,又羞又恼地说着,“上次,也是你欺负我的,我哪有欺负过你胡说八道了。” 苏洵然惊讶,“那你不来了?” 闻锦羞得要死,眼睛一闭,“你不许看,不许动,我,我自己来。” * 果然是屡试不爽。 闻锦总是从一开始的主动地位,到完全被苏洵然所攻陷,最后主动权都被他牢牢攥在掌心,闻锦好几处出声提醒他注意受伤的手,结果声儿却被撞碎了,话一句都说不完整。 云雨之后,帐内一股缱绻而暧昧的余韵浮荡,苏洵然找来衣衫给闻锦拢上,将浑身瘫软的闻锦捞入怀中,让她趴在自己胸口。 他一起身便能留意到闻锦雪白如瓷的美背上有大团如染了墨般的紫黑的淤痕,想到她从马背上摔下来过,眼神便是一暗,用衣裳将她背部遮住,闻锦还没有力气,喘着气儿,猫儿似的娇慵无力地道:“又不痛快了?” 苏洵然咬牙,“我怎么能痛快,没给你报仇,我一点都不痛快!” “我的女人,我自己重之爱之犹恐不及,谁敢伤你,我宰了他们。” 闻锦脸热地朝他细声道:“那里头可有个红粉知己呢。” “什么红粉知己?” 苏洵然暴怒,但随后便反应过来闻锦说的是陈馥,他又把这口气咽回去了,“她算什么红粉知己,不过就是喝过两回酒而已,酒肉朋友都是客套话了!”但女人都是爱拈酸吃醋的,闻锦乐意吃醋,说明在乎他,苏洵然反倒将她搂得更紧了,“弄了快一晚上了,累了?先睡会。” 常态下闻锦是熬不住他反复讨要这么久的,桃花酥效力持久,这是没法的事儿,但闻锦果然也撑不住了,脸色发红地抱住他光裸的胳膊,揣着安心和幸福地倚在苏洵然怀里睡了过去。 * 天露出鱼肚白,晨曦的光是恬淡的,但仍是足以唤醒闻锦,她幽幽地清醒过来。 身上是干净的,没有一丝黏腻,还换上了干净的男装,藏青色短打,袖口裤腰都略大,比划身形也知道是苏洵然的,何况他的衣裳大半都是走前闻锦亲自给他收拾的,自然不能更明白了。 她脸色一红,羞怯地在心里痛骂了一声“臭崽子”,她起身出门去,便有一个人捧着盥洗木盆朝她走来,放在营帐外的木头架子上,闻锦谢过,自己舀水洗干净了脸,四下里一望,千障里,风烟俱净,远山如黛,渐渐露出微云间素淡的轮廓。 营地被苏洵然支走了大半的人,如今留下来的不过区区三十人而已,晋炀带着人沿水而下,一路追逐逃兵而去,这里便只剩下一个老军营,烧火的几人,并几个随行保护苏洵然的骑兵罢了。 闻锦小声问道:“将军在哪?” 答话的是个害羞的少年,“在河边洗澡。” 闻锦知道了,便不再问。 四月天气吐露暖意,芳菲俱竞,这山坳口却有野花欲燃,如榴火灼艳风流,水面上茫茫水雾被晒去,将所有隐没在浓雾之中的白帐都刑满释放般,一时视野极为开阔。 这一脸两日来的担惊受怕都渐渐随着闻锦舒展放松的心,渐渐活络过来的胳膊腿脚离体而去,无比畅怀。 苏洵然从河里走上岸,信手拿起一件衣裳,正要穿戴,一个下属行色匆匆走来,趁苏洵然还打着赤膊便回话了,少年低着头,也不敢看将军身上大片的吻痕和抓伤,窘迫欲逃,还是忠心地把话说完了:“将军,百夫长韩筹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5.独辔 苏洵然套上外衫, 单手将腰带扎紧,对于韩筹的到来他并不意外, 锦儿被掳走,想必又触动了韩百夫长的某根敏感的弦,他当下呵呵笑了一声, 直至走近营帐,便见到闻锦赤足跑来。 她披散着一头墨发, 衣衫因为手脚太长而垂在地上,绸裤面料坠感极重, 闻锦卷了几次, 然一跑动起来仍是会自发地垂下来,她不留神踩到了裤脚, 踉跄一下摔入了苏洵然怀里。 撞得闷闷一哼, 闻锦也不顾自己疼痛, 将苏洵然受伤的那只手圈住, 心里一紧,“碰着水没有?” 这么大了,她原想着苏洵然早应该懂得怎么照顾自己了,至少大夫的话是要听的, 结果苏洵然撑了个懒腰, 老实巴交告诉她:“碰了。” 闻锦登时脸色雪白,被吓得不轻, 便要去查探他的手腕伤势, 苏洵然单手揽着闻锦纤细的美背, 嘴唇里溢出一丝笑音,“莫怕,没事。” “你可你昨晚说” 昨晚他说这只手废了,对她又哄又骗,诓得闻锦信以为真,对他什么恶劣要求都满足。现在想想,面如火烧,心里隐隐约约地恍然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又勃然大怒,脸颊涨得如彤霞出雪云,苏洵然哈哈大笑,在她脸颊上偷了个香。 薄唇微微一弯,朝她耳洞里吹了口热气。 闻锦吓得一激灵,听他戏谑道:“山贼头子不知事,我只是划破了手腕而已,下手有轻重的,哪能真被他一激便连手都不要了?我若没了手,后半生敦伦尽要锦儿自己来动,夫君面子还要不要了?” 闻锦羞气又好笑,忍俊不禁地一口咬住他的胸口衣衫,虎牙磨得厉害,她被骗了,苏洵然任由她怎么撒气,骂他咬他都好,打他也行,闻锦以前是凶巴巴的,现在仍是凶巴巴的,只是在他面前多了七分骄纵和憨气,让人直想逗她。 俩人旁若无人地温存了会,身后传来韩筹橐橐的跫音,俩人皆回眸望去,韩筹一身乱草碎泥,面容忧急,正撞上闻锦偎入苏洵然的怀里,夫妻二人亲密无间,闻锦微微睁大了杏眸,朝他困惑地一看,讶然道:“韩大哥,怎么是你,你怎么来这儿了?” 韩筹无法说,他追着薛藻的人出城,最后得罪了陈馥,他还误以为是闻锦,支支吾吾一阵儿。他不擅长扯谎,要把这谎言扯得天.衣无缝不易,韩筹悔恨得险些咬舌。 他吞吞吐吐说不清,闻锦还是大略都懂一些,韩筹在锦秀阁与韩昭昭说话,得知她可能被抓走了,特地赶出城外来,因大海捞针,分不出东西,最后病急乱投医摸到军营来了,试图借住苏洵然的人手去寻她。 只是韩筹没有想到的是,苏洵然一早便将她救出来了。 韩筹这时才发觉闻锦娇喘微微,窝在将军怀里,面如桃花之艳,修眉如黛,含着淡淡春云夏雾般,裳服又是男人的藏蓝软袍劲装,光着脚丫,因为对着外男脚趾头直往长裤腿里缩去,一丝也不让韩筹瞅见,微微尴尬。 韩筹怎么会想不到闻锦与将军之间才做了什么,只是,闻锦那双美丽白嫩的玉足,她是见过的,那时她被人轻薄,是他将闻锦救下来,闻锦当时也是慌张地便拿起鞋袜往足上套,韩筹自己要搭把手,但闻锦说什么也不肯,背着他便穿好了,一个劲朝他道谢。 他想,倘或当日救她之人是苏洵然,闻锦那些疏离客套,那些感激之情大可不必,她早已如飞燕投怀扑入将军怀里了,便如眼下抱着他的腰,在外人面前也不松的。 他不过就是个外人。 这个认知是最让男人挫败的。 苏洵然咳嗽了声,“你是好心,沿途劳顿,我让人给你烤只野鸡,他们手艺极好的。” 韩筹耷拉下头,恭恭敬敬地朝苏洵然道了声谢。 苏洵然讥诮地挑唇,将闻锦横着一抱,回了营帐。 闻锦心思比他细腻,何况苏洵然素来不是个藏事儿的人,她细声道:“怎么还对韩大哥有敌意?” 这时人已回了帐篷里,苏洵然跪下来,将闻锦妥善地放入被褥间,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微微不自然:“我找他私聊过不少回了,他总是说祝福我俩,绝不会再有非分之想,可事实上,我总是见他拿着一盒胭脂在没人地方一个人偷看。” 如今韩昭昭在锦秀阁帮工,韩筹要拿到一盒闻锦亲手制作的胭脂再容易不过了。 闻锦顿了会儿,道:“你怎知道他拿的一定是锦秀阁的?” 苏洵然见闻锦不信,急迫起来,哼声哼气地道:“还用查明么?你们家的胭脂盒子我收集了三十四种了,那就是其中一款,玫红色,上面镂着牡丹花纹的,只有锦秀阁财大气粗把胭脂盒也做得这么精美了,我一看就认得!” 闻锦真真愣住了。 让她愣住的却不是韩筹,而是苏洵然,傻兮兮的苏洵然曾神秘地带她到库房,让她拉开无数抽屉,里头物件花样繁多,都是这些年来闻锦送他的,她以为粗枝大叶的少年,竟然每一样都妥善收着。 苏洵然见她听到韩筹双目痴迷,心中呷了老大一口醋,顿时嘴歪眼斜地侧过了身,生起闷气。 只是他如今也不在一不高兴便嘟嘴朝闻锦索要亲吻拥抱,只是一个人抱着胳膊沉沉呼吸几声,意图提醒闻锦,闻锦心里冤枉得不行,主动亲吻了他的嘴唇,将他的肩膀扳过来,他还不肯,闻锦用力试探了一下,他便肯了,闻锦抵住他的额头,“韩筹问过我,昭昭也问过我,对他有没那个心思,真的,要有他救我时早就有了,我欠的恩,夫君替我还了,夫君为了救我划伤了手,险些废了一条右臂,我欠你的才是还不清的。” 苏洵然心头一荡,嘴硬地嗫嚅:“谁让你还了。” 闻锦笑靥如花,“我不还,咱们夫妻一起,说什么欠不欠都很见外了” 何况闻锦又还不起,尽管闻锦已从他嘴里得知,他的臂膀保住了,以后还能动武,但念及当时,苏洵然二话不说就划破了手腕,闻锦不得不动容。 他是手法精准,可差之毫厘呢,后果无法承担。昨晚朦朦胧胧睡去之前,闻锦想,苏洵然的手真一辈子好不了了,日后她便是他的右手,他的右手能做的一切事,她都能替他做。 苏洵然勾唇,总算是哄好了,他将闻锦昨晚被他脱下来信手扔到帐篷角落的绣花珍珠履拾回来,替闻锦套上白袜,闻锦羞怯地被他一把抓住玉足,只往后抽了一下,但苏洵然也没用力,她便又脸色晕红地乖巧地把足重新伸回苏洵然掌中,脚丫白嫩光滑,温软若腻。 闻锦小声道:“脏的。” 她方才不穿鞋便跑出去了。 苏洵然也不抬手,利落地用自己袖子替她擦脚,闻锦怔住了,足弓僵硬,苏洵然忽然失笑,“锦儿昨晚也用衣袖给我擦嘴来着,那才是真脏的,锦儿的脚丫子漂亮得不像话,哪里脏了?” 闻锦被调戏得两颊犯晕。 苏洵然替她套上鞋袜,抬起眼,笑吟吟地露出一行白齿。 “昨晚我就起来,给皇上写了封书信。” 闻锦目露困惑,“写的什么?” 苏洵然道:“请求陛下允我一月的休沐,待抓住潜逃的独眼狼之后,我们在外头游山玩水。” 见闻锦脸色微微变了,他又忙道:“给岳父也写了的,教他安心,闻家,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闻锦当时被打晕了,也不晓得那日陪同自己的萧妪珠鬟她们可曾受伤,眼下与苏洵然双双脱离险境,她心里更担忧她们了,对苏洵然的提议也不觉得愉快,只想早些回平昌城,她咬咬牙,“什么时候都可以出来游玩,但现在不行,你奉皇命于身,我有父母悬心不下,怎么能自私呢?” 苏洵然叹了叹,道:“好吧。” 他知道自己又自作主张让闻锦不高兴了,他承认了错误,闻锦还拉着脸,他便忍不住退让:“好了好了,大事都听你的,都听你的,我知错就改,这就把你送回平昌,等——” 闻锦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这也不是,那也不行” 轮到苏洵然委屈了,愁眉苦脸,自心里想着,媳妇儿娶回来愈发难伺候了。 闻锦实是羞赧,不然这话早可以告诉苏洵然了,非得按捺许久,才坑坑巴巴地说出来:“我想和你在一处。” 苏洵然霎时间拨云见日,喜上眉梢,一把抓住了闻锦若削成的香肩,“早说嘛,我能不让?好好,过两天咱们抓到人了就回去。” 闻锦心中有小小的窃喜,却不表露,樱红的唇瓣轻轻颤了下,泄露了一丝心意,但粗枝大叶如苏洵然应当是不会留意的,她只是很欢喜,很欢喜。 苏洵然只是皮肉外伤,何况一个常胜将军,自幼习骑射之术,左手执缰也可倥偬往来,当下便抱着闻锦上马,两人独行朝晋炀离去的方向追了出去,闻锦也不担忧会再碰上什么威胁,有苏洵然在便是这么安心的。 不过他那杆银枪确实是重,闻锦虽不至于完全扛不动,但走动了一会儿,渐渐便力不从心了,苏洵然要接手,闻锦不让,非要等他右手好了才能拿,苏洵然知道她为自己担惊受怕的心意,心里暖烘烘的,闻锦实在扛不动了,他就信手一提,将芦叶枪插在地上,马儿不再走了,围着银枪绕着圈。 此地空阔无人,风吹草地,露出远山隐隐,一弯清溪淙淙如带,将他们方才马蹄踏过之处围困起来,闻锦羞得不行。 因为他那句下流话—— 咱们试过床,试过桌,试过衣柜,帐篷,但马背,好像还没试过。 “苏洵然我打死你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7.示好 此为防盗章 他是第一次明白, 孙子装太久了,做爷爷也会一波三折。 他不情不愿地将手一伸,两名太医围过来, 小声道“侯爷将肌肉松弛一些,老朽只是看诊, 不是要命。”苏洵然这拳头看着便硬如铁石,要是待会儿一个不如意砸过来, 他们老胳膊老腿的, 不死也脱层皮。 老太医都是太医院混迹了几十年了, 杏林一道上资历之深, 平昌无出其右。 因而他们一搭上手, 就知道症结所在了。 今日龙精虎猛,忽然发威力克三军榜首, 夺得天魁第一的小侯爷,身体里的血液确乎涌动得不同寻常,奔涌如江河大浪,无止无绝,而且, 似乎这浪头底下还有些隐藏着的不安分的东西。总而言之这是极其危险的一种脉搏, 他们问诊数十年,也没见过脉息波动如此之剧烈的人。 苏洵然自信没嗑禁药, 问心无愧, 转而朝云子轩狠狠瞪了过去。 他不晓得云子轩哪里来的勇气, 到了这时还不卑不亢, 巍巍然不屈地跪在陛下身前,大义凛然地指认他舞弊,始终不反口。 嬴涯蹙起了眉。 他阔步上前,手已按住了腰间悬着的佩剑,“可有异常” 两名太医对视一眼,顺着苏洵然的目光,朝高台上望去,离远了他几步,这才敢扑通两声跪倒,在众人屏息凝神,无人不担忧惊诧、渴盼着结果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掷地有声道“回禀陛下,长平侯确实,用了禁药” “”苏洵然呼吸一窒,错愕之际,怒道,“胡说八道,你们一定弄错了” 他情绪激动,双目充血,一面说着要拳打脚踢上去,萧铎震惊失望且愤怒之余,理智到底快于私情,一把将苏洵然的手臂箍住,往后拖,苏洵然不肯退,说什么也不能承认,也不能退让,“你们诬陷我我没有我没做过我怎么可能做过” 他是曾败坏门风,可是为人贵以诚,即便他六岁,他的父亲母亲也会教他的,他怎么会拿苏家累累战功和鲜血换来的家声去舞弊 他没有 可是,当苏洵然被萧铎反手制住之时,目光飘向高处时,陛下眼中的失望,和高耸的墨眉,让他心中悲凉,委屈像一股从心里漫上眼眶的洪水,塞不住,堵不得。 没有人信他啊。 他四下里一瞟,他们,全部都睁大了眼睛,在看他的笑话。 包括角落里一声不吭的闻锦。 他们不信。 苏洵然红着眼眶,咬牙朝身后扯住他的萧铎道“我没有。真的没有。” 孩子可怜,萧铎一时不知该信谁,太医断然不会被人收买了来害他,不然这么浅显的谎言极易戳破,陛下那处绝无法交代,可是苏洵然是他跟前长大的孩子,他以往视功名如粪土,今年虽不知怎么了要力争上游,可也不至于罔顾家教军规,用卑鄙的手法谋夺魁首之位。 嬴涯皱眉,一直凝视着苏洵然的目光,有些冷淡,他朝皇后乜了眼,语调清冷道“将长平侯押解回宫,朕亲自审问,如罪犯欺君,定斩不饶。” 苏洵然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双含了淡淡水光的,有些委屈的猩红的大眼,仿佛在震惊地问姑父你真要杀我 这事太大了,如秋祭不是帝王在场,无论苏洵然吞了什么禁药,到了最后不过轻飘飘一阵风,几板子下来,悠悠众口便能堵住了,但当着帝后玩这一套,即便陛下说可饶恕,百官也不能轻易纵了这颗败坏营风的老鼠屎。 只是可惜,细柳之名,到了苏行之手中发扬光大,身为人子不思进取,反倒要搅浑这一潭清水,弄得乌烟瘴气,人人自危。他们只好喟然感慨一声,这长平小侯爷,着实是个不肖子孙。 苏洵然茫然地让人戴上了镣铐。他不懂,不懂方才明明方才还在为着天魁第一而拼命,他都想有出息了,也想着一点一点把身上的责任担起来了,为什么,没有人给他机会了。 他不敢再看闻锦,他大约能想得到闻锦此时看着他的背影的眼神有多失望,和萧铎一样的失望。 说的话好像突然一下被戳破了。 闻锦扭头,咬唇沉声道“爹为什么不为洵然说话” 闻伯玉将女儿蠢蠢欲动的手压下来,他心底怎会不忧虑,只是,“兹事体大,陛下正在怒头上,别触了他逆鳞,稍待明日,父亲想法去为洵然澄清。” 闻锦一眨不眨的目光凝视过来,“爹,你信他” 闻伯玉道“洵然是我跟前长大的,我教过他礼义廉耻,他不说全学了,忠信二字却从无违逆。而且此事过于巧合,那云子轩什么时候瞧见洵然服食了禁药既瞧见了,怎么开场之前不说出来,定要等到他自己跌出地魁十二,而洵然拔得头筹之后陛下心里也门清,所以锦儿暂且不必忧虑。” 他忍了忍,又想说你既然这么喜爱这臭小子,老父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冤枉处死呢 这话,唉,算了算了,女儿脸皮薄。 闻锦心思活又细,闻伯玉所言在理,她只好咬了咬唇,“那,什么时候会有消息传回来即便那时真能为洵然开脱,他这名次” 闻伯玉敲了她一记,略有不满,“这都何时了,能保住他小命已是造化,莫再多求其它。为父也只能尽力周旋,望陛下念在苏氏满门忠良,皇后操持后宫殚精竭虑的份儿上对苏洵然从轻发落,毕竟无论如何他是服食了禁药,太医所言不假。” 苏洵然被押解下去了,少年一步一步走得万分倔强,屹立不屈。 嬴涯又道“云子轩,一并扣下。” 话音甫一落地,云子轩怔愣了,“陛下,我” “人证需出堂。” 嬴涯不给解释,直接挥手,让人将准备给苏洵然的镣铐依样又拿了一份上来,将云子轩一并拿下了,云子轩心惊肉跳,但想到自己是证人,苏洵然是犯人,同样的锁链,意义不一,便忍气吞声,先把这丝火气咽下去。 这二人除名,常侍宣旨,定了今年的天魁地魁并十五人。 其中不再有苏洵然。闻锦的心跳快了点儿,胸口有不容忽视的涩然与委屈,交错着砸过来,砸得她心疼。她捏紧了拳,暗暗地朝云子轩咒骂了一声“卑鄙小人”。 细柳营今年天魁三元一无所获,本来苏洵然积分已冲至魁首,不料杀出来一个云子轩,将自家到手的鸭子一脚踹飞了,这事搁谁谁郁闷,如今又遭到了连缨与虎豹二营的耻笑,一个个更是愤怒,意难平。 营中人分两拨,一拨骂苏洵然,他死了活该,一拨骂云子轩,他狗拿耗子。 萧铎暂且充耳不闻,将云远拽得一跟头扯入大帐,“说,怎么回事”秋祭场上,便见到云远对云子轩暗中使眼色,萧铎不瞎,知道其中有猫腻。 事已至此,云远再不敢欺瞒,当即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实情,云子轩拿了一壶酒给他,事先已经下了药,连同他这个叔叔也算计在内了。 萧铎听罢,又悔又恨,“所以,云子轩是想将苏洵然除之而后快如此歹毒的心思,你竟纵容”云远想解释,萧铎不愿再听,“军法如山,你不必同我多言自己去领五十军棍,滚回去闭门思过一月” 云远再是委屈,也只能领罚,灰溜溜退下去了。 萧铎发觉这事真不能细想,他一想,便觉得孩子方才那眼神太委屈了铁肺都要气炸他要入宫,他要面圣 苏洵然见闻锦又凶了,嘴唇更翕翕然,吞吞吐吐不敢言。 但一石激起千层浪,闻锦蹙眉道“到底谁同你说的” 他是皇后的亲侄儿,说不准是入宫里去,听了些风言风语,闻锦便担忧这个。 苏洵然支支吾吾,“没、没人说。” 闻锦会意,认为苏洵然是特地来锦秀阁找茬儿的,遂伸手见他的肩膀往后推去,“别扰我的生意,让出光来。” 苏洵然委屈,果真听话地后退了七八步。 闻锦收回目光,低下头开始算账。那头浓密柔顺、宛如黑团脂抹了的长发,挽成温婉的发髻,修眉联娟,当她的目光沉静地盯着一样物事的时候,便专注得从眼眸之中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 就像坠入水之湄,闪亮温柔的星星。 苏洵然渐渐地口干舌燥,不敢再多看,去取了一壶水,咕哝咕哝地灌入了喉咙。 等他再抬起头来时,锦秀阁走入了一个桃李年华的美妇人。 这个美妇,单看一边脸,便觉得肤白色净,清秀佳人,但无奈眼尾自太阳穴处,竟有一道猩红的抓痕,那抓痕看起来年岁不浅了,宛如狰狞的触手,活生生将她的一角雪白肌肤劈成两半。 她脸色郁郁,有被生活磋磨催逼的无奈和恓惶。 闻锦拨着算盘的手停下来了,她诧异地抬起头,见到美妇人,一眼便看到她眼角的伤疤,“夫人需要遮瑕的药膏” 来锦秀阁的,除了那些花枝招展明明艳艳的小姑娘,还有病人。病人一般是趁着黄昏,太阳还未落山来的,再晚了家中男人要数落与责骂,再早些难免将仪容教外人嘲笑。 美妇人试图伸手遮掩那块伤疤,但犹犹豫豫,终是落下来了,咬着嘴唇道“是否再好的药膏都没法遮去这块疤了” 闻锦将其打量,几眼之后,她看出这美妇人夫家家境殷实,既如此她能拿在手里的药膏自然不是劣等,这疤痕委实太过红艳灼目,美妇人的脸颊又分外白皙,两相映衬,便显得十分可憎。 她神色复杂地点头。 美妇人像是早知如此,锦秀阁这块招牌她是听人说的,已是最后的孤注一掷,她是再不愿为了这块去不掉的伤疤而辗转奔波了。 美妇人要走,闻锦扬声道“夫人留步。” 她果然顿住了步子。 连苏洵然都惊讶,他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虽不是疤痕体质,但有些确实去不掉,无论用什么药膏都无用,闻锦难道有灵丹妙药 美妇人一惊,随之一喜,闻锦凝视着她额角下这块红痕,低声道“虽无灵药可医夫人脸伤,但我有法可为夫人添置一笔。” 美妇人惊奇地将食指抚了抚这狰狞突出的疤痕,将信将疑,但终归是信了,放心让闻锦施为。 闻锦朝里头喊了一声,“珠鬟,取我的小红春来。” 门帘内有人应了一声。珠鬟是闻锦跟前唯一的侍女,也在锦秀阁帮工的,少顷,她取了一只宝蓝色脂粉盒子与闻锦。 闻锦指了指苏洵然那处,“夫人请坐。” 苏洵然端端正正地作乖巧状,还是被闻锦一把扫落下来,他委屈地往旁挪了一下,不敢怒更不敢言。 美妇人坐上板凳,她身后杀花的几名佣仆皆低头走到了帘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8.报复 此为防盗章 老夫人竟很是欣慰, “终于是弄丢了啊。” “嗯终于” 闻锦心头疑云大作, 顿生一股不太妙的预感。 闻老夫人朝闻锦伸手, 抚了抚她梳得工工整整的发髻, 和蔼道“这本是一对。” 这句话成功让闻锦木然地直了眼。 老夫人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支锦盒,递给闻锦, 闻锦伸手一摸, 没什么温度。老夫人贴身藏着的, 竟冰冰凉凉的, 定是才放入锦盒中的。她一时疑心,祖母早就知道她丢了点翠簪,也早知道她会来请罪了。 闻锦揭开,只见里头果然躺了一支一模一样的。 她深深吸气, “奶奶, 我还是想要原来那支,我这就雇人去把它找回来。” 闻老夫人摇头,“傻孩子, 你还以为它在原地躺着等你来拾一早就到了别人口袋里了。” 闻锦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幼年时,闻锦丢了最心爱的一朵粉红牡丹绢花,急得大哭, 结果闻伯玉哄不好了就出下策,让母亲用龟甲卜上一卦, 老夫人看了笑着说不用, 说绢花在米缸里, 后来去柴房米缸里一找, 果不其然找着了。从此以后,闻锦对祖母便很敬畏,尽管后来得知祖母是凭着她头发丝上一点点米灰猜出来的。许是诸如此类玄奇的事多了,对祖母的妙算之术,不信也存了三分敬畏。 闻老夫人道“这支不是也一模一样的么好端端地怎还噘起嘴来了” 只有在慈爱的祖母面前闻锦才噘嘴,像个天真的女孩子,一眨不眨地听祖母说话,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闻老夫人道“这是我出嫁那时候做的了。你祖父来求娶我时,我还一贫如洗,身无长物,他十里红妆来娶我,我却连像样的嫁妆都没有,心里过意不去,便让他宽限我几日,自己亲自去抓了翠鸟,动工做了两支。后来啊,收捡你祖父的遗物,从他怀里摸出来的,揣了四十多年了。” “其实你爹娶你娘时,我就想将两支簪子送给一对儿新婚小夫妻,但你爷爷舍不得,他就爱这根簪子,自己戴不上,也不给人。” “但是给你,他纵是不情愿,也是情愿的。我们的孙女,自然要有最好的姻缘,最好的祝福。” 闻锦郑重地点头,眼眶一阵温热,手中的簪子似有千钧之重,承载的意义非凡。这只簪子历经数十年沧桑风雪,至今仍然光泽柔和典雅,色彩清艳圆润,毫不褪色。 如此娴熟的点翠工艺,闻锦一直没想到,竟是出自奶奶之手。 她愈发觉得那支簪子丢得可惜了,虽闻老夫人再三强调那支点翠簪不必找,但闻锦回头还是雇了人回去找了,她再也不舍得戴祖母又给她的那支,便一直放在锦盒里,锁入密匣之中了。 找寻簪子自是无果的,闻锦想到那日苏洵然毛毛躁躁地追来,但不想问他簪子是不是被他看见拿去了,不然要真是在苏洵然手里,她不如一头撞在豆腐上算了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秋祭在即。 闻锦磨了闻伯玉几天,才求得他准允,在秋祭那日将她扮成一个小厮混在下人堆里,只能远远地观望秋祭场中情景。 闻伯玉劝道“对那小子还没死心” 以往闻锦是没见过苏洵然在军中那不学无术的模样,也没见过他在秋祭场上被人羞辱是棉絮做的枕头,搁在柴火堆里都没有人要的废柴小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楞货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闻伯玉胳膊肘朝里拐得凶,但亲眼见到苏洵然箭箭落空之后,他震惊愤怒失望之后觉得该骂别人不骂他就自己搭张嘴 闻锦不死心,是因为那天夜里他信誓旦旦地向她承诺过。 她微微摇头,手却不怎么自信地垂落下来,有点儿茫然,“爹,苏洵然在细柳营两年,虽然寸功未立,但毕竟是顶着长平侯爵位的小侯爷,怎么竟从无升迁” 论资历,苏洵然不算老人,但也绝对不是新兵蛋子。按理说,皇帝陛下应该能留意到才对,毕竟他也是皇后的亲侄儿。 闻伯玉皱眉面露不悦,“皇帝的心思你也敢猜” 闻锦吃了一记打,并不就此退缩,闻伯玉叹了一声,到底是没瞒着闻锦“皇上将洵然放在营中两年不闻不问,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因着他名声在外,舍弃了长平侯一脉,二是,”父亲俊容一沉,无比正色沉郁道“陛下想着将来对他委以重任,苏洵然是能被扶持为孤臣,独立于党派之外的能臣。” 闻锦一时怔然。 闻伯玉瞅了眼闻锦这吃惊的小模样,暗道一声毕竟是闺女,还太嫩得慌,他伸手朝闻锦的脑袋瓜拍了拍,笑道“你看陛下能是后者么自然是早早就弃了他了,懒得管他隔三差五的一堆鸡毛蒜皮不着调的破事儿。” 闻锦垂眸不语,她对陛下的心思观测不深,不会像朝臣那样日复一日殚精竭虑地揣度陛下心思,偶尔摸得一二还要装傻充愣一个个佯作不知。 她只是知道,当今之世,并无陛下可用、可信任的臣子,是完全孑然一身,与世家与豪绅之门毫无瓜葛的。即便是今日之景宁侯,当年之长平侯,也是家将部曲充盈马厩,一声令下呼喝四起,连西绥都为之一颤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陛下不得不防备。 当年陛下利用苏氏打压齐氏,如今又用田氏打压赵氏,这是一个道理。所以当日闻锦诚惶诚恐地为皇后试妆,她心底里便猜测,皇上未必移了心思,只是如今田昭仪的家戚争气,他要利用田氏,即便是委曲求全也要装作表面盛宠,虽然只是猜测,但闻锦有七八成把握是这样的,这才担忧皇后不知晓,因为那事误解她并心生忌恨。 只是拉一个打一个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百官对陛下这几套路数已深谙于心。 陛下他实在是太需要一个有才干的、有威望的而又没有一片羽翼、仅仅只效忠他的人了。 “锦儿,我让你去,也是想教你瞧瞧我大卞儿郎,英姿飒爽,不输先辈风骨,你瞧了,为父对你将来的夫婿也有个底。” 秋祭场上,长的短的圆的扁的都有,应接不暇,闻锦若是对哪个多瞧上一眼,闻伯玉日后便不必多伤脑筋了。 闻锦蹙眉,道“我是去瞧苏洵然的,别的男人我看甚么,父亲莫要拿我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军营里一股腥臊汗臭味,我能忍下来不错了。” 也许是常年同脂粉香水打交道,闻锦闻惯了香味,便难以忍受男子身上的浑烈恶臭。 闻伯玉却是一震,“你要瞧的是苏洵然” 闻锦一听便晓得她父亲误会了,咬咬嘴唇,疲惫地道“不是你想的那般。算了,我才不同你说了,我回屋睡觉去。” 她走得似一阵风,闻伯玉话没来得及说上第二句,衣袖招了招,没留住。 人一走,闻伯玉便垂眸思量起来,先是嘴角往上一弯,然后慢慢地脸色又变了,变得有些苍白,继而,他风流倜傥的美髯一动。 这怎么能行闻伯玉仰头望天,贤弟啊,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好歹晚走几年将他调教成器了,我也好放心啊。 更何况,苏洵然还是闻锦的弟弟呢。任谁都说,长平侯真是纡尊降贵,给他闻伯玉做了十年干儿子,这是大家心照不宣地默认了的事实。他膝下无子,这半道得来的半个儿子,闻伯玉是打心底里疼爱了十年,并且没让自家白菜对他设防啊。 万一有朝一日他跑出猪圈,拱走了他的白菜可还行 可是,怎么办呢,苏洵然只得相信,清者自清,要是太医诊出来说没事,也由不得大家不信。 他是第一次明白,孙子装太久了,做爷爷也会一波三折。 他不情不愿地将手一伸,两名太医围过来,小声道“侯爷将肌肉松弛一些,老朽只是看诊,不是要命。”苏洵然这拳头看着便硬如铁石,要是待会儿一个不如意砸过来,他们老胳膊老腿的,不死也脱层皮。 老太医都是太医院混迹了几十年了,杏林一道上资历之深,平昌无出其右。 因而他们一搭上手,就知道症结所在了。 今日龙精虎猛,忽然发威力克三军榜首,夺得天魁第一的小侯爷,身体里的血液确乎涌动得不同寻常,奔涌如江河大浪,无止无绝,而且,似乎这浪头底下还有些隐藏着的不安分的东西。总而言之这是极其危险的一种脉搏,他们问诊数十年,也没见过脉息波动如此之剧烈的人。 苏洵然自信没嗑禁药,问心无愧,转而朝云子轩狠狠瞪了过去。 他不晓得云子轩哪里来的勇气,到了这时还不卑不亢,巍巍然不屈地跪在陛下身前,大义凛然地指认他舞弊,始终不反口。 嬴涯蹙起了眉。 他阔步上前,手已按住了腰间悬着的佩剑,“可有异常” 两名太医对视一眼,顺着苏洵然的目光,朝高台上望去,离远了他几步,这才敢扑通两声跪倒,在众人屏息凝神,无人不担忧惊诧、渴盼着结果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掷地有声道“回禀陛下,长平侯确实,用了禁药” “”苏洵然呼吸一窒,错愕之际,怒道,“胡说八道,你们一定弄错了” 他情绪激动,双目充血,一面说着要拳打脚踢上去,萧铎震惊失望且愤怒之余,理智到底快于私情,一把将苏洵然的手臂箍住,往后拖,苏洵然不肯退,说什么也不能承认,也不能退让,“你们诬陷我我没有我没做过我怎么可能做过” 他是曾败坏门风,可是为人贵以诚,即便他六岁,他的父亲母亲也会教他的,他怎么会拿苏家累累战功和鲜血换来的家声去舞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9.判决 此为防盗章  苏洵然瞬间浑身僵硬, 仿佛这一手臂,千错百交的血管里滚滚奔腾的热液,都聚在了掌心, 一时又僵硬又滚烫,动也动不得,呼吸渐渐不匀,“闻、闻锦” 他觉得纯情的自己快要哭了。 闻锦仿佛没听到这声求饶似的“闻锦”, 将他的指甲上上下下比划,打量。 苏洵然同军营里几日不洗澡, 也能卷着被子便睡、小小年纪都留着胡茬、指甲里全是抠得出来的泥灰那种不修边幅的邋遢男人不同,他的五个指甲莹白修长,宽窄适中, 饱满漂亮,比女孩子的指甲都漂亮许多。 闻锦觉得,这一定是苏洵然身上最漂亮的东西了,比他那张脸生得还可爱。 “洵然。” 闻锦忽仰起头,轻轻笑了下,娥眉淡拂春山,露出隐隐约约一抹温柔。 同样地, 闻锦这般唤他的时候, 也没好事。 苏洵然的手还让他握着, 被她柔软地一喊, 便嘴角颤抖, “你你说。” 闻锦松开了手, 教他大大地喘了口气,她笑吟吟地道“你替我试试指甲花好不好” “什么、什么花” 闻锦回忆了一番,照着本草纲目里的记载道“是一种夏月开的黄白之色的花朵,香味近似木樨,可染指甲,而且染出来后色泽芳香都强过凤仙花。” 苏洵然只听到三个字,登时炸毛,“染、染指甲” 他堂堂男子汉,怎么能替闻锦试这种东西,就算再喜欢闻锦都不行。 此地不宜久留。 闻锦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别介意,其实谁说男人不能染指甲了再者,嗯,你的指甲是我见过的男人女人里最好看的。” 许是闻锦乍然的温柔教苏洵然体浮骨酥,许是闻锦说话时对他喷出来的香雾迷人心窍,许是最后一句深深取悦了他,最后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但苏洵然怕羞,当着一众人的面让闻锦染指甲,他怕羞得很,闻锦便合了他心意,将他带到二楼用来储物暂歇的厢房里。 乏善可陈的一间厢房罢了,窗棂半筛日色,自朱墙上映出深深浅浅的光。 椅子木头还欠收拾,坐上去“吱呀”一声,苏洵然望向闻锦,她却抿嘴偷笑,“是你太重了。” 竟无话可说。 闻锦取了一只小钵,装入了花朵,苏洵然也不知道她往里头加了什么东西,总之捣得极碎,铿铿锵锵、哔哔啵啵地捣,过了许久,她又背着自己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总之苏洵然是坐立难安,忽然想趁着闻锦不备从二楼跳下去 闻锦走了过来,取了一只黏着丝绵的小木棍,将调得微红,色若浅淡胭脂的一团黏糊糊的东西蘸了起来,便抓住了苏洵然的手搁在桌上,蹲在他了跟前。 当闻锦做事的时候,便专注得不说笑了,苏洵然如坐针毡,仿佛闻锦手里拿着的是根毒针,正要往自己的指头戳进去,一戳进去就没用了,他就魂飞魄散了 思及此,苏洵然的指头狠狠地抖了一下。 闻锦抓住他的食指,不许他动,将浅红色,一丝一丝、一分一分不容置喙、不容反悔地晕在了苏洵然的指甲盖上,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全身上下每一处肌肤和血髓仿佛都因为这股浓浓的羞耻感而歇斯底里地狂打哆嗦。 他完了 他没脸见人了 他再也不是最风头响亮的长平小侯爷了 好难过。 闻锦察觉到苏洵然的抗拒,只能保证在他不脱手的情况下,尽量将动作放轻。 归根结底是苏洵然自己答应的,她可没逼他。 不过苏洵然这副漂亮的手指甲染上花汁之后,愈发是鲜妍夺目,闻锦已不满足于简单的敷色,而是精细地雕了一朵小小红花,见苏洵然愈发羞愤欲死,一巴掌盖住了脸,她忍不住弯了朱唇,“你别小看指甲花,多少七老八十的老妪尚且染甲,你多担待些。” 苏洵然盖着脸,闷声闷气地哼道“难道她们也是男人吗闻锦,你害我” 他这一委屈,便像放闸似的,“从小你就欺负我” “见面你就把我的肉骨头拿去喂狗” “偷看我洗澡” “咳咳”闻锦若不是顾着手上沾了红花汁,恐一掌便扣了过去,“不许发牢骚,好生坐着。” 苏洵然算是看出来了,闻锦就是只对他一个人凶而已。 被她一喝,苏洵然皮实了。 滚烫的金阳转过阁楼,从风荷清圆的窗棂图案上拓出一幅画来,正投在闻锦温暖白皙的腮边,沿着她的右耳,如蜜似的奔流涌起洪波,明明是安静到极致的时刻。 但那股洪波不是来自闻锦脸上,是来自苏洵然心上。 闻锦微微偏着头,将蘸了红色汁水的棉条棍轻轻在他指甲上推、擀、揉散,偶尔地,便俯下身朝他的手指甲吹上一口软绵绵的香雾。 原本饿得头晕眼花的苏洵然,只要她吹气一口,便一时全身战栗。 他最怕教闻锦发觉他的“不寻常”了。 时光溜走太快,不知不觉当了黄昏时分,闻锦用浅帛将苏洵然的指甲一个一个地裹了起来,她蹲太久了,便站起来活动腰腿,揉着左肩,朝一脸“大刑过后、死里逃生”的苏洵然道“连染上次,便红艳透骨,宛如胭脂。” 苏洵然一口气没喘匀,顿时一蹦三尺高,“什么还有次” 他被坑了,彻彻底底是被坑了。 闻锦伸出一根食指堵住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只想笑,“嘘,别大惊小怪,你不是喜欢待在锦秀阁么,明日再来,后日再来,我很欢迎。” “我” 苏洵然早知道,他宁可当锦秀阁屋脊上的猫,看着闻锦来来回回、出出入入的,即便不打招呼也是可以的。 闻锦朝外头看了眼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带你去我家用晚膳。” 这是闻家二老的要求。 其实闻锦祖父还在的时候便很喜欢苏洵然,祖母也喜欢他那活泼好动的机灵劲儿,闻伯玉虽也喜欢这位故人之子,但对苏洵然更多的是寄予厚望,盼着他日后成材,成栋梁,即便不学先长平侯浴血疆场马革裹尸,也至少做一名清正廉洁、凛然正气的文官。 但苏洵然发展的苗头有些不对,等闻伯玉察觉过来,要给他“正正骨”时,苏洵然便一个猛子扎入了军营里,彻彻底底是捞不上来了。 闻伯玉只得作罢,又气又急,还觉得愧对贤弟在天英灵。 两人并肩走在洒满黄昏夕阳的枫桥街上,苏洵然愁眉苦脸地对着十指,长吁短叹。 闻锦听不下去了,微笑道“何事如此沮丧” 见她时不时要视察那番“杰作”,苏洵然忙背起手来,昂首阔步地走着,闻锦笑着跟上来。 远远地便瞧见闻家那副门匾了,苏洵然却又停了下来,因想到宗宸的话,忍不住道“闻锦,不说别人,你想不想嫁人” 闻锦与苏洵然之间很少有什么秘密,苏洵然敢问,她没什么不敢答“不想。” “为何” 苏洵然心中突突,喜忧参半,莫名得很。 闻锦睨了他一眼,“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 过了许久,苏洵然停住步子,等闻锦诧异地回头,疑惑他为何不走了时,苏洵然差点捏住拳头,将闻锦给他涂抹的指甲绷坏了,“谁、谁说的” 闻锦一怔。 没想到苏洵然竟介意这个,不过她私心里没觉得苏洵然是个大人,就因为拿他毛孩子看才喜欢无话不谈,否则上次浴室撞破之后,闻锦早想法拧他脑袋了。 她轻笑着露出一排皓齿,“我亲眼所见啊。你自己不也见了么。” 说得苏洵然不解,闻锦解释道“你来我的锦秀阁两日,便没发现,我的那些客人们什么人最多争宠的女人,与丈夫生了离心的女人,被丈夫厌弃的女人。” 苏洵然语塞,闻锦又道“不说别人了,单单说景璨,两年前他与秀致姐成婚之时,是如何说的承诺的那番天花乱坠的所谓肺腑之言,他现在对每个女人都能倒背如流罢他还不是负了秀致。” 苏洵然愈发没法反驳。 闻锦笑道“所以啊,男人有什么好的能当饭吃能作衣穿成婚有什么好的嫁的那个人能给你多大的安全感呢洵然,你年纪这么小,肯定不懂的。” 这话苏洵然支支吾吾“你也就比我大两个、两个时辰。” 他一直想,当时两个夫人都疼着要命,说不准是稳婆也急疯了,老眼昏花还记性差给记错了呢,其实是他比闻锦早出来两个时辰呢平白被喊了这么多年“弟弟”,被教训了这么多年,他不甘心哪。 闻锦嗤一笑,“认命吧,你就是我弟弟,这辈子也就是我弟弟,别想翻身。” 苏洵然一滞。 见闻锦已经走到了家门口了,他愈发觉得步子迈得艰难。 他好怕,闻锦那话,话里有话。 珠鬟一早便回了闻府,朝闻家二老禀了苏洵然今日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0.有孕 此为防盗章  她脸色擦白, 深思恍若不在, 苏洵然怔住, 以为她必是为昨日傍晚自己不来的事而恼怒, 然昨晚却是给萧铎喊去“正骨”了, 他在细柳营校场淋了一夜的露水。 苏洵然委委屈屈要拉闻锦的衣袖,她茫然了少顷, 才回神过来,“苏洵然” “有”苏洵然怕她不愉快, 忙将十根指头都乖乖伸出来,“我让你弄好不好,怎么弄都可以,我我喜欢” 萧铎作为铁血壮汉, 实在不能忍受苏洵然指头上那“娘儿们唧唧”的指甲花油, 硬是用匕首替他一只只刮下来了, 萧铎砍人指头是快刀好手,刮指甲却是粗糙莽夫, 苏洵然疼得脸快冒烟,硬生生将这连心之痛忍下来了,还有一根食指甚至被萧铎弄了条伤口,用丝帛缠着。 闻锦哪里还有心思教苏洵然替她试指甲花,只是,“伤怎么弄的” 苏洵然吐舌头, 小心翼翼回道“回营中, 教将军察觉了。” 不再多言, 闻锦也明白这鲜红鲜红的指头,和花油剥落得一丝不剩的指甲是怎么回事,有些无奈和心疼,“你平素最乖了,怎么不知道在景宁侯面前卖个好呢跟我过来。” 闻锦在锦秀阁存了些伤药,她引着苏洵然朝帘后而去。 楚秀致微微叹气,与珠络走到了前堂,“咱们的胭脂还剩多少盒” “没多少了,”珠络屏息,据实回答,“只剩下四十三盒了。” 楚秀致心里一跳,却只攒了娥眉,强自镇定,道“今年冬天限额售卖。只要熬过今年冬,来年红蓝花盛开,若是成色好,便能活过来了。” 珠络精神萎顿,不解地问“姑娘,难道玫瑰、芍药这些鲜艳亮丽的花卉,还有别的,都替代不得红蓝花” 楚秀致蹙眉道“市面上通行红蓝胭脂,玫瑰其实差强人意,只是今年,存货也不多了。” 见珠络还要再言,楚秀致道“好了,依我之言去做,今年一位客人最多只能卖出一盒,拖延些时日,剩下的我与闻锦再想法。” 楚秀致与珠络才走到柜台,胭脂水粉,连同养颜膏、螺子黛,描眉之器具都一应严整规矩地摆放柜台上,存货充足,楚秀致担忧的是,该找到什么花,能在秋天开放,还能代替红花。 “景公子” 珠络忽颜色一亮,声音也分外清亮地绵绵唤道。 楚秀致微微怔愣,回眸,只见景璨似笑非笑地摇着折扇迈入门槛而来,从景璨经商开始,便无往而不利,如今可谓是平昌第一富豪,一身的衣衫缀锦饰银,晃人眼。 幸而今日天色稍暗,阴翳一动,便给锦秀阁内的檀木几、髹红台都蒙上了黯淡的阴影,也将景璨那灿烂得仿佛旭日当空的笑容,抚去了三分光采。 楚秀致淡然地将手中的绢帕塞给珠络,道“去后院看看我炉子上的糕点可好了。” 珠络“嗯”了一声,有些不甘愿,扭头看了眼姑娘和前姑爷,便走了。 景璨扇子一摇,戏谑道“楚老板不用这般客气吧,我就是普通一个客人,怎么还准备了糕点” “我的午膳。”她淡淡打断。 时隔两年,楚秀致不再是当初他一撩拨便面红耳赤的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她保持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距离,声调疏离“景公子需要什么” 被公然掴脸的景璨,扇子一收,“唔,老规矩,胭脂。” 楚秀致也不为难,取了钥匙,从储物的漆红格间取出了一盒红色妆盒的胭脂,景璨掂在手中摇了摇,折扇在柜台上轻轻一敲,“楚老板,不是这么个卖法吧,我怎么说也是老主顾了,一次十盒老规矩,你怎么会不清楚” 楚秀致蹙眉,“胭脂所剩无多,目前为止,一个人只能一盒。” 景璨“哈”一声,饶有兴致道“谁来买不是个卖我出双倍价你看成不成剩下多少我全要了。” 谁来做生意都是个做,楚秀致并非与景璨过不去,只是这种用品,大多妇人少女都要用,若一次全卖给一人,剩下的许多人便买不着了。 景璨“啧啧”地脑补着,摇头道“楚老板,你纵然是对我旧情难忘,不想我讨好别的姑娘,也不必弄这些搬不上来台面的小动作” 他话未竟,楚秀致却耸眉道“景公子想岔了,任何人来,我都是一般说法,对你没有不同。” “哦。”他吊起了眼尾。 楚秀致伸手将景璨手中的胭脂盒夺了回来,她冷淡地拂落眼睑,“对不起,眼下要不同了,景公子要的胭脂,锦秀阁一盒都不卖。” “你看你看,果然是不同是不是”景璨笑吟吟地道,“我和别人就是不同。” “” 景璨以前会揶揄人,但不会不要脸。 楚秀致微微咬唇。 景璨将折扇往桌上一拍,“算了,胭脂我也不要了,今年平昌的胭脂快叫到五两一盒了,可见是少了货,就你们家开门做生意当冤大头。”景璨是商人,对平昌的市价有天然的嗅觉和敏锐感。他轻笑一声,朝楚秀致道“咱们俩” 她呼吸一提,朝景璨瞪了一眼,那厮嬉皮笑脸道“既然过去了,本公子也不是纠缠不休的死脸皮,开个玩笑嘛,楚老板好不禁逗算了,我去找苏洵然,怕你不自在。” 景璨便仿若无人地越过了眉眼冷淡、微微加重了呼吸的楚秀致,鲁莽地掀开帘朝后院去了。 锦秀阁的后院很宽敞,但前头店面却极窄,与它在平昌的名头很不匹配。 闻锦拽着苏洵然的手腕坐在井边,用沾湿了水的帕子替他将手指侧的泥灰擦去,倘若长平侯夫妇仍在,见儿子身上常年大伤小伤的又得不到料理,心中定是忧急的,闻锦知道苏洵然怕疼,扎根针便要支吾叫唤半日,偏偏一身都是伤痕。 她忍不住颦眉“你小声些,怎么伤口还没处理干净” “来不及。” 他压低了嗓音。 从校场的木架子上松绑,从军营里被放出来之后,苏洵然便迫不及待地朝闻锦这边奔来,生怕她为昨晚的爽约生气了。 闻锦道“有事你同我解释,我也不会不讲道理。” 苏洵然轻轻点头,心仿佛被闻锦柔软的指尖挠了一下。 “闻锦,我在柜台上听说,你今年的胭脂不够了我你看我能不能帮你的忙” 他一说话,嗓子便一阵干燥,哽了下。 闻锦倏忽抬起眼眸,正要说话,却见景璨风风火火闯入,见俩人正在井水边亲密,靠得极近极近地说着话,一时呆若木鸡,继而,他朝着苏洵然远远地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闻锦忽扔了帕子,苏洵然正要计较计较谁煞风景,扭头却见景璨这莫名其妙的一根拇指。 他呆了呆,没理会,“闻锦,你说说,我能做甚么” 闻锦将药膏塞到他手里,“你把你的伤养好,不闹事,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还有,日后不要得罪景宁侯,好好听他的话。” 苏洵然“哦”了一声,他对萧铎还算是恭谨有加了,闻锦又冤枉他,遂有些失落地瘪嘴。 又来撒娇了。 闻锦抽了口气,叹道“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 俄而雪骤,一阵一阵的鹅毛雪花被狂风扫到廊庑之下,管家苏蓝张头顾盼,只见昏黄银白的晚来天色间,姗姗而来的御史中丞闻伯玉,一手牵着小女儿闻锦之手携着一身风雪入了苏府。 小女娃也才六岁年纪,生得同苏洵然一般大小,脸颊藏在臧蓝貂裘的软袄子里,乌黑的发沾了雪花,只露出一双如水影滴翠般的妙目,生得极为可喜。 苏蓝这才迎了上去,“闻大人,您算来了。” 闻伯玉脸色黯然,挥挥衣袖,“我与贤弟是十多年交情了,他新故之时,我闻讯大病了一场。唉此事不提也罢。”闻伯玉时至如今才渐渐接受,同窗旧友死在沙场,只运回来伉俪骨灰的真相,忙不迭往灵堂里头瞅了一眼,“这是洵然怎无声息” 苏蓝朝闻伯玉拜了拜。 “小少爷初见到郎主与夫人的骨灰之时,悲恸哀绝,啼哭不止,便晕过去了半夜,醒来时仍是不住啼哭,至今水米不进,早哭哑了嗓子,如今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说罢,苏蓝面露痛色,“郎主才当而立之年,战功彪炳,谁曾想” 闻伯玉闻言潸然。 被牵在掌心的闻锦,睁着滴溜溜乌黑圆润的眼,朝皑皑白雪里张望去。 昏昏暗沉的灵堂,只几根惨淡白烛尚有几分余光,打在孩童孤弱清瘦的背影上,如镀了一层阴森的墨光,只将那白色孝服微微映亮了一些。 他一动不动地低着脑袋,也不晓得在思量些什么。 闻苏两家是世交,但这也是闻锦第一次见到苏洵然,听说与她同岁,且比她还小两个时辰,当年是一道在龙泉寺由同一个稳婆接生的。 闻锦品尝不到骤失双亲是什么滋味,但她明白那肯定难受。她仰起小脸,朝闻伯玉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爹爹,苏弟弟几天没吃饭了” 闻伯玉心神一凛,心下已成了个主意,“管家,这孩子还尚且年幼,痛失至亲委实可怜,苏家已沉沉如此,不若近来便让他闻家用膳,我夫妇定好生照料他、劝慰他。” 从先帝起,苏家便是重臣。但府中清贫,又数代单传,到如今也只有几个部曲,各自都散了去了,封侯的封侯,另谋生路的另谋生路,府中唯独一个年过六旬的老管家苏蓝,并几个丫头婆子而已,说到底是下人,缺了些人情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1.处置 此为防盗章 他在枫桥街的锦秀阁前站了一刻钟,闻锦始终不曾露面, 里头人影出没, 忙忙碌碌的,苏洵然待不住了, 提着一口气正要迈进屋。 忽听闻身后有人取笑道“哟,长平小侯爷” 苏洵然微微一怔,扭头, 只见三人互相簇拥着迎面走来,那人一身缀锦琉璃彩华服, 穿得似只聒噪鹦鹉,是宗正之子宗宸,左手边是拍着扇子目光左瞄右探的景璨, 右手边则是执金吾之子,一般的流氓, 赵毅。 平昌城四大膏粱, 算上苏洵然,今日算是齐活。 虽是自封,但至于那薛藻却确实欠了几分火候。 但除景璨之外,苏洵然鲜少与其余人为伍,在军中谋了个闲职,虽然清闲,但不游手好闲, 除却脾气暴躁, 对看不惯的人爱拳脚相加以外, 其丰功伟绩比起其余三人是远远不够看的。 他皱了皱墨一道的眉,“什么风将宗公子吹来了。” 宗宸熟稔地将苏洵然手腕一拽,人便被他从锦秀阁拉扯到了巷口,苏洵然不解,朝景璨递眼色,那厮却水墨扇面一展,自顾自望别处去了,宗宸一开口,便教苏洵然脸色一黑“锦秀阁的老板娘,你知道,御史中丞的女儿,闻锦,今年方及笄年华,正是嫁人的时候。闻大人已入宫同皇帝密谈过,昨夜里,我老头问我,是否是闻家女儿有意,若是有,让我准备彩礼争上一争。小侯爷听说与闻家私交甚密,常孤身出入闻家,与闻锦姐弟相称,我问你,她” 不解苏洵然竟脸色愈来愈铁青,宗宸面露惊讶,“唔,我这话不对么” 苏洵然置于玄青色晕春绸裤旁的双手,不自然握紧了拳,暴起了一根一根的青筋。 这番变化宗宸与赵毅浑然不觉,唯独景璨吭哧一声,扇面遮口,怕事儿地悄然退后几步。 这话他当着人也敢说,苏洵然是个愚顽不灵的呆头鹅,竟到了这个份儿上,连旁人提都不能提闻锦的份儿上,还不晓得自个儿已是情根深种。 说到底,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就那么点事儿么,豁达点人生多灿烂 宗宸待要与苏洵然解释分辩几句,赵毅忽将他膀子一拉,“出来了,老大。” 宗宸顷刻便忘了苏洵然,几人的目光纷纷朝锦秀阁而飞去,唯独宗宸最黏糊儿。 藕色衣衫的侍女打着一柄油纸伞随着闻锦后脚出来,替闻锦遮去恬淡温柔的夕阳,她穿着一身绛红色排穗雀金百丝裘,罩着层曼妙盈然的玫瑰色轻纱,鬓发用数支步摇金钗挽了,只垂落浅浅的一缕,被夕阳余晖映得宛如烧滚的蜂蜜,流淌着甜美的色泽,衬得肌肤白如软绵,平添了几分绮丽妖艳之色。 何况闻锦是卖脂粉香团的,平素也不能不施粉黛,她技法高超,描的翠羽眉,点的梅花钿,都极尽其妙。 而渐渐张开抽条的身形,如花苞一般,随着春信而迎风舒展,鼓鼓的胸脯愈发引人萌动妄念。 苏洵然紧握着的拳缓慢地松了下来,变成了乖巧的垂立。 宗宸忽然感慨道“胸也尚好,不大不小,发育得正好。” 苏洵然一怔,一怔之后,脸色已极其难看。这时自知要避祸的景璨,摇着扇子靠住了青墙,宗宸却一把口水落在了地上,眼神冒光,“尤物,果然是尤物,不知夜御此尤物,应是何等活色生哎哟” 如同那个觊觎闻锦美色,被苏洵然一杆芦叶枪吓得当众失禁的薛藻,宗宸也被一拳头砸得鼻青脸肿,“哎哟”惨叫两声后退,苏洵然不依不饶,拎着拳头一个箭步冲上去,往下一砸 景璨的扇面上移,遮住了眼。 随着苏洵然这一拳头结实地砸落,宗宸的两只眼对称了,遂护住脸奔逃,“苏洵然你疯了不成兔崽子你敢朝你爷爷动手,你他娘的” 这话说得,景璨也微微皱眉,怒瞪了赵毅一眼,示意他还不快将两人分开。 赵毅上前劝架,被连坐地替宗宸挨了两拳,两人哇啦哇啦惨叫,苏洵然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冷着一副面孔道“不许对闻锦不敬,否则小爷钳了你们的牙听到了吗” 宗宸连连点头,“哎哟,听到了” 嘴上服了,心里未必服。 他们这波人,万花丛里滚过来的,从来不觉得对女人品头论足是犯了什么禁,自然更不消说,那群女人都眼巴巴风情万种搔首弄姿地等候宗宸采撷,他如此,赵毅如此,景璨,算是半个如此。 堂堂名动平昌的长平侯,竟然会介意这个 匪夷所思 那赵毅见苏洵然胸膛狠狠起伏,兀自怒气未平,一双漆黑如滚了墨的大眼怒瞪着自己,心中突突然,唯恐苏洵然沙包大的拳头又呼呼喝喝招待下来,忙转移视线。正巧锦秀阁外回来一人,也是妙龄少女,身段儿窈窕纤细,着胭脂色裳服,一举一动尽态极妍,如雪山红莲。她与闻锦攀谈了两句,两人在门口接济了三四名要饭的,那群老妪捧着破碗正连连朝她们道谢。 赵毅忍不住朝那一指,“老大,还、还有更美的。” 还有人比闻锦更美苏洵然怒极要打人,忽见景璨脸色铁青地收拢了折扇,飞起便是一脚,将赵毅一把从宗宸身上踹了下去,宗宸仰面四脚朝天,赵毅口吐鲜血,“哇” 苏洵然那一脚停在半空中及时收住了,险些酿出人命惨案。 赵毅急了,“景姓景的” 白天还一起喝酒逛青楼,怎么突然就翻脸打人 跟苏洵然一起混的,这都什么毛病 景璨脸色黑成锅底地唾骂道“艹你爷爷的,你敢惦记她你他娘的也不自己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她连我都不要,会看得上你” 赵毅睖睁,定睛朝那女子一瞧,她随着闻锦已经入得门去了。 一股若有若无的脂粉香,从锦秀阁徐徐飘出,碾碎在流风之中。 赵毅忽冷静地打了个寒噤他们这群人花,是本性如此,景璨却曾经痛改前非,于两年前娶了楚大夫家的小女秀致为妻,成婚后景璨戒了所有花天酒地的臭毛病,将媳妇捧在掌心当宝,可最后还是被一脚无情地给踹了。从今以后,景璨便愈发胡天海地混账顽劣,彻彻底底是放飞自我了。 这个女人,居然便是他前妻 景璨面色沉郁,“趁我不爽之前,消失在我面前。” 宗宸喘息几口,调匀了呼吸,与赵毅碰头缩在一起。 姓苏的和姓景的都是武将家出身,他们干不过,宗宸便带着赵毅屁股尿流爬走了,跑远了之后才站起来佝偻着腰飞快穿过了如烟人潮。 见苏洵然还在怒气不消,景璨反倒弯腰笑了起来,先是自嘲,末了又变成开怀大笑“苏洵然,你可真是个伪君子。” 苏洵然扭头“我怎的是伪君子” 他还有脸疑惑,景璨捡起方才飞起一脚时不慎撇下的折扇,遮住嘴,熠熠的桃花眼往上一挑,悄然靠过来,悄声道“你敢说,你对闻锦便敬” 苏洵然心肝一颤,差点以为景璨知道了什么,恼羞成怒,“不准直呼她闺名。” 景璨被他一推,正靠住墙,“那有什么,她可还算是我小姨子。” 苏洵然不留情地戳穿他的牛皮“过去是。” 景璨被当胸一箭,立即捂住了胸口。 “苏洵然你良心被狗吃啊。” 苏洵然给了他一脚转身就走。 这一脚不比打人,只是叫景璨吃了痛,他弯腰一把搓住小腿,骂骂咧咧道“呵呵,以后别找本公子替你出谋划策,我还不伺候了” “娘的,臭小鬼下脚真没轻重”景璨抱着腿“哎哟”一声。 十个路人路过,倒有七八个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的,景璨好面儿,只得风度仪容潇潇洒洒地将水墨扇面一展,贴胸口摇了摇,一面光风霁月地忍着痛一面骂着“苏小鬼”往枫桥街外头走。 闻锦正在收拾新到的红蓝花,这种花制作的胭脂,平昌的大多贵妇都爱用。 用杀花法制成粉状的胭脂饼,轻小便携,甚至可以置于荷包之中,每逢上巳、乞巧,贵妇人皆用香囊揣一盒胭脂出门。 珠鬟递给了她一盒,“老板,这是新到的玫瑰胭脂,还有几分不同的馨香。” 闻锦接过手,翻开点翠飞蓝的香盒盖儿,轻嗅了一口,“还行。” 正说着话,苏洵然便进了门,他方才打了一架,棉质的衣衫起了几道褶皱,闻锦立在柜台后,瞧了他一眼,没说话,苏洵然便立即可怜巴巴地凑上去,逼得闻锦又瞧了他一眼,声气皆是一吐“我方才见你同宗宸在一块儿好的不学,非同这些不肖子弟在一道。” 苏洵然是半道撞见宗宸,被他喊住的,这下委实冤枉,脸色纠结地道“不、不能赖我。” 闻锦抬起一双秀雅的眉,“那你来我的铺子作甚么学着他们这帮人给千红窟里的姑娘送香粉” 闻锦鲜少在柜台前招待人,是以宗宸他们虽然是老主顾,却素昧谋面,闻锦只是听说过他们,时常喝花酒便喝得醉醺醺的,一出手便一掷千金。 苏洵然咬了嘴唇,神色张皇地朝四周瞟了几眼,诸人没他这般闲暇,都各忙其事。闻锦见他扭捏不说,也不想问了,低下头开始拨算盘,苏洵然这才小心翼翼地趴上柜台,“那天的事,我” 闻锦猛抬头,“你告诉别人了” 那话里的震惊和恼怒教苏洵然怔怔僵住,“不、我没有。”他举起了手示意投降。 闻锦这才脸色稍霁,但实在不愿应付这个麻烦,“你出去,别老没事捣乱,你一来,生意都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2.伎俩 此为防盗章 闻锦道“将军能否听闻锦一言。” 萧铎皱眉, “你还想说什么数罪并罚是免不了的。”萧铎从虎皮大椅背上往前倾身,朝苏洵然和颜悦色地笑道“唔,你看看, 是六十军棍, 还是自个儿乖乖把手脚捆了, 在露水台吊上两天两夜” 萧铎不通人情,闻锦也皱了眉, 道“将军,苏洵然的个性闻锦知晓, 他绝不是无事生非的登徒子,不会无故同人打架。只是旷课, 罪不至此。” 萧铎叹道“闻锦啊,你这是帮亲不帮理, 你问问这小子, 我打过他多少回, 加起来打了多少棍了又有多少次是我亲自下手, 将这皮糙肉厚的臭小子揍得皮开肉绽闻锦,咱们做人做事都要讲点儿道理,你以为我今日不罚他, 放纵了他, 明日他会听话, 会乖乖留在军营等着参加秋祭不会的, 这位祖宗只会跳起来将我的十三名副将一个个都羞辱得名声扫地, 在他们背后画王八” 他义正言辞地说到最后一句时, 闻锦终于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 苏洵然茫然地朝闻锦一看,摊手道“不怪我。” 萧铎的人不喜欢他,处处给他找茬儿。 苏洵然奉行的道,是不能让旁人欺负一下,只要那个人不是他真正在意或尊敬的人,哪怕是斜着眼睛看他一眼,都不行。 他还狡辩,搁在以往,萧铎早又跳将起来将苏洵然按在桌上揍了,但不知是真想开了,对他失望透顶,还是旁的什么,总之无心无力,挥了挥手道“滚吧滚吧,明日一早,领罚示众” 苏洵然对萧铎果真一句狡辩都没有,任由闻锦拽出了大帐。 细柳营设在平昌西城外的野松临,坐东南朝西北,千帐灯火宛如一柄利剑,剑锋直指西绥咽喉。 原野上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笼,似夜色自浓雾深处苏醒,搅起一波长龙。 风吹草地,露水沾湿了两人的鬓发。 苏洵然心跳惴惴,小声地、软软地问道“闻锦,我总被骂,你会不会讨厌我” 闻锦对他没法,无法应对这近乎可怜的撒娇,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既知道会被骂,有些事又为什么一定要做呢” 苏洵然耸眉,“我是个没有用的废物,才不会被有心人利用啊。” 闻锦遽然一惊。 她愣愣地回眸过来,眼前的少年似乎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搔了搔后脑勺道“我们家一直是众矢之的,我要是表现得太好,会不会有人打我的主意呢我姑母是皇后,我是长平侯,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只是,闻锦,”少年的一双灿烂的眼睛无辜而清澈,闪烁着让闻锦微微心惊的光芒,“你想我去中那个天魁三元,我便拿回来,你想我有出息,我就有出息。” 那点儿可怜的无辜的光,随着一声落地,碎了,继而焕出倔强而执着的光采。 闻锦莫名地心弦动了动,似乎还从未见过苏洵然如此认真过,也许是过往他太不思进取让闻锦大失所望了,难得,极为罕见的一点自信和骄傲,一点倔强和坚持,便像一缕微弱的春风,拂得人心尖一暖,萌生出一点抖落风霜的希冀来。 真是莫名,莫名得还让人不舍得排斥。 然后她噗嗤一笑,弯了腰,朝苏洵然的肚子敲了一下,“你能改邪归正就好了,有出息,哪能一下就有出息的我才不求你什么天魁三元,只要你能不给人当脚垫都够了。” “不是最后一名,我都答应你,把那些紫铆给你做成胭脂。” 苏洵然的腹部被闻锦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有些烫,耳垂控制不住地溢出了些红色,“闻、闻锦。商量个事儿。” 闻锦微微偏头,“嗯说。” 苏洵然扭捏地朝闻锦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收回了目光,“你以后,能不能别当着人打我” 闻锦愕了下,想到如今他大了,是打不得的,只是没想到苏洵然如此直白,他一直白,闻锦便遭不住地咬了下唇。 苏洵然以为她不同意,忙道“不是不让你动手,人后,你想怎么弄我都行,涂指甲花,跳进染缸里我都愿意真的。” 他就是好这面子。 闻锦点头,“也行。” 她将披风紧了紧,远远地走来闻家的马车,她朝苏洵然笑了笑,“臭小子长大了,知道要面子啦”那笑容皎艳明粲,似临露玫瑰,苏洵然看得喉咙一干,下腹一紧,闻锦便裹着披风朝马车走去,只是在跳上车之前,朝戳在原地的苏洵然又笑了一下,“听景宁侯的话,他待你一直不薄,虽然爹一直不认同你从武,但我却很放心。” “苏家将门世家,你可不能让苏叔叔在天之灵失望啊。” 苏洵然沉着道“不会,不会让你们失望” 闻锦颔首,心情极好地迈入了马车。 马车徐徐策动起来,车夫是闻家的老人了,她朝外看着满天繁星,朝车夫笑道“刘叔,还要麻烦你帮我圆谎了,就说今日是锦秀阁琐事繁多抽不开身才回去晚了,教爷娘不要担心。” 刘叟自然省得,他替闻锦瞒着去向不是一回两回了,驾轻就熟。 马车飞驰在空旷的原野上,天色太晚,闻锦闭目休憩了一会,刘叟的马车忽快忽慢,他朝身后定睛一看,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大事,震惊地甩马鞭敲了一下车壁,“锦姑娘,有人追来了” 闻锦一怔。 都跑了数里路了,还有什么人会追上来 刘叟的长啸声被滚滚一阵风卷去,“是苏少爷” 闻锦更惊,拍了拍马车,“停下来快停下来” 刘叟依照吩咐停车,过了片刻,闻锦跳下车,等了小会,苏洵然才气喘吁吁,满脸淤红地顿在闻锦跟前,跑得太快太久,骤然停下,小腿一弯便直直地跪在了她跟前,狼狈地险些匍匐于地。 闻锦笑道“怎么行这么大礼啊小侯爷。” 苏洵然因为尴尬而更红的脸,顷刻之间便成了一颗引人垂涎的柿子,鼓鼓胀胀的,快熟透掉下来了,连刘叟都好奇苏洵然追了这么久赶马车做甚么,就见这个忸怩的小公子,慢吞吞地爬起来,将衣摆一抓,脸红地朝闻锦道“对不起。这句这句忘了说了。” 小侯爷跑了太久,说一个字喘一口,这句话说完俨然快断气了似的。 闻锦皱眉,“就为了这个你同我道什么歉” “嗯。”苏洵然应了第一个问题,第二个时疑惑了下,“嗯” 闻锦叹道“对不起。我冤枉你了,你是为了我”她几乎不曾在苏洵然面前服软,但其实没那么难,只是这个年纪比她小的反倒纵容她,从不等她先低头,便自己像今日这般傻傻追马车一路过来,一番傻言傻语,让人爱恨两难,哭笑不得。 闻锦朝呆若木鸡的苏洵然又是一笑,“以后不会啦。只是,也别打架了,你弄了一身伤回来,我就算有了胭脂也不高兴的,别做傻事了。快回去罢。” 他几个急促的喘气,胸膛狠狠地起伏了两下,朝夜色深处眼眸带笑的闻锦贪婪地多盯了好几眼,看得闻锦先避开,将苏洵然一推,半是威胁地糊弄道“快回去,不然萧将军又要加倍罚你了。” “嗯。” 一直到闻锦收回了凌乱的呼吸和目光,匆匆地又爬上马车,用眼神警告了他不许再跟来时,一直到闻锦的马车随着刘叟的呼喝消失在原野上时,苏洵然紧握的拳头才渐渐松开。 他愣愣地,回忆着四周空气之中,那一缕尚未消散的温柔。 晚风宛如一阵桃花雨扑到脸上,温香柔软。 他怔怔地朝原野上望了许久,风大了起来,吹迷了眼睛,苏洵然才回过神,想回细柳营,然后脚一退,便踩到了一样物事,传来一声断裂破碎的声响。捡起地上的一支玉簪,是方才闻锦遗落的,点翠发簪,翠羽雕成了一朵精巧的木兰花,但随着他粗鲁的一脚,那朵漂亮的木兰歪成了畸形。 苏洵然暗恼地捶了自己一下,小心翼翼地用布帛包了,卷入自己怀里贴身藏起来。 闻锦也是走到半路才发觉散落了一绺头发下来,她伸手一搭,才记起头上原本有根点翠簪子,方才一路疾驰,不知道落在哪儿了,夜色正浓,再回去一路找显然不太现实,只是那只点翠簪子是她祖母赠给她的,珍贵异常。 祖母年轻时,是钦天司中最好的占星师,所以在外人看来闻老夫人一直是个神神叨叨的鬼婆,无论她做出什么举动,哪怕她嫌弃茶水太淡,往地上一洒,都让人觉得,今日黄历切忌饮茶。总之一切都是有深意的。 闻锦幼年时也曾荒唐地如此想过祖母。 因而闻老夫人珍之重之将这根点翠簪交给她,并让她时时戴着时,闻锦便一直有个荒唐的念头,那根点翠簪将来是要赠给心上人的。 如今,心上人没有,簪子没了。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决意明日一大早找奶奶负荆请罪去。 永和五年,秋。 边境之患悉数平定,一惊一乍之后百姓尚能为西北之患牙疼一会,多惊多乍之后,再说西北泥腿子要打到平昌城来,无异于只能当笑话听听了。 打从当年长平侯携其夫人战死沙场之后,边患便除了七七八八,剩下的小风小浪,如泥沟河蚯、潭底土鳖而已。 “唔,苏洵然,梯子歪了,你给我往右挪挪” 闻家北苑有颗硕果累累的红柿子树,方结了果,沉甸甸压在枝头。 苏洵然手起掌落,一把将梯子拍到右边,薛藻猛地打颤,险从刚稳住的墙头摔下去,正要痛骂这小贼,目光顺着柿子树,穿过道道回廊,不由一直,继而身体僵住眼冒桃花。 在梯子下站了片刻,苏洵然没了耐心,足尖一点,踩着梯子纵身上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3.反客 此为防盗章  苏洵然支支吾吾, “没、没人说。” 闻锦会意, 认为苏洵然是特地来锦秀阁找茬儿的, 遂伸手见他的肩膀往后推去,“别扰我的生意,让出光来。” 苏洵然委屈, 果真听话地后退了七八步。 闻锦收回目光, 低下头开始算账。那头浓密柔顺、宛如黑团脂抹了的长发,挽成温婉的发髻, 修眉联娟,当她的目光沉静地盯着一样物事的时候,便专注得从眼眸之中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 就像坠入水之湄, 闪亮温柔的星星。 苏洵然渐渐地口干舌燥, 不敢再多看,去取了一壶水,咕哝咕哝地灌入了喉咙。 等他再抬起头来时,锦秀阁走入了一个桃李年华的美妇人。 这个美妇, 单看一边脸,便觉得肤白色净, 清秀佳人, 但无奈眼尾自太阳穴处, 竟有一道猩红的抓痕, 那抓痕看起来年岁不浅了, 宛如狰狞的触手, 活生生将她的一角雪白肌肤劈成两半。 她脸色郁郁, 有被生活磋磨催逼的无奈和恓惶。 闻锦拨着算盘的手停下来了,她诧异地抬起头,见到美妇人,一眼便看到她眼角的伤疤,“夫人需要遮瑕的药膏” 来锦秀阁的,除了那些花枝招展明明艳艳的小姑娘,还有病人。病人一般是趁着黄昏,太阳还未落山来的,再晚了家中男人要数落与责骂,再早些难免将仪容教外人嘲笑。 美妇人试图伸手遮掩那块伤疤,但犹犹豫豫,终是落下来了,咬着嘴唇道“是否再好的药膏都没法遮去这块疤了” 闻锦将其打量,几眼之后,她看出这美妇人夫家家境殷实,既如此她能拿在手里的药膏自然不是劣等,这疤痕委实太过红艳灼目,美妇人的脸颊又分外白皙,两相映衬,便显得十分可憎。 她神色复杂地点头。 美妇人像是早知如此,锦秀阁这块招牌她是听人说的,已是最后的孤注一掷,她是再不愿为了这块去不掉的伤疤而辗转奔波了。 美妇人要走,闻锦扬声道“夫人留步。” 她果然顿住了步子。 连苏洵然都惊讶,他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虽不是疤痕体质,但有些确实去不掉,无论用什么药膏都无用,闻锦难道有灵丹妙药 美妇人一惊,随之一喜,闻锦凝视着她额角下这块红痕,低声道“虽无灵药可医夫人脸伤,但我有法可为夫人添置一笔。” 美妇人惊奇地将食指抚了抚这狰狞突出的疤痕,将信将疑,但终归是信了,放心让闻锦施为。 闻锦朝里头喊了一声,“珠鬟,取我的小红春来。” 门帘内有人应了一声。珠鬟是闻锦跟前唯一的侍女,也在锦秀阁帮工的,少顷,她取了一只宝蓝色脂粉盒子与闻锦。 闻锦指了指苏洵然那处,“夫人请坐。” 苏洵然端端正正地作乖巧状,还是被闻锦一把扫落下来,他委屈地往旁挪了一下,不敢怒更不敢言。 美妇人坐上板凳,她身后杀花的几名佣仆皆低头走到了帘后。 闻锦掀开脂粉盒,美妇人偷偷瞥去,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但却只是市面上普通的红胭脂,她忍不住泄气,与此同时,闻锦已擦净了手,手点胭脂的技法非常熟练,如燕子掠水,沾起一波红脂,便娴熟地点在妇人眼尾边的疤上。 那胭脂点上清清凉凉,随着闻锦柔润的指腹揉搓描画间浅浅了晕了开来。 她有些紧张,手攥着衣衫,道“这伤疤是我丈夫一个小妾所为,她将我推倒在地,我的脸撞在了兽炉上划了一长条,后来便无论如何也治不好了。我原本容色尚可,又是正妻,我丈夫认为对不住我,便打发了那妾侍,专宠于我。只可惜,好景不长家门又抬进来一名美妾,比我脸上无伤时还要美,其实我也心明,夫君虽嘴上不言,心里却还在嫌弃我这块疤。” “我想尽法子要除了这块疤,但终究白费心力。” 苏洵然侧耳听着,脸色渐渐不愉,突然想揍那个薄幸男人。 闻锦道“世间男人大多如此,夫人的丈夫不算宠妾灭妻,已是翘楚了。” 苏洵然张了张嘴,忽想说,他就不是 但闻锦不会信的。 闻锦揉开了胭脂团,觉着这妇人今日的妆面太过素雅,便去取了一支象牙头的红木胭脂棍,蘸了一点红胭脂,替美妇描画出梅花瓣,一时唇如红樱,色转艳丽。 在闻锦的指尖,仿佛流淌着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方才苏洵然偶尔几瞥,眼下却又呆了。 放下胭脂棍,闻锦又取了一面纤巧的菱花镜塞入美妇掌心,她怔怔地,颤颤地接过手来,朝那镜里一瞧,肤色被胭脂衬得更白皙,嘴唇似一朵舒展开得雪顶红梅,至于眼尾伤口处,用胭脂红描出了条月牙般的从里到外层层晕染的红霞,形似伤口,但不再凹凸不平,但多了一种凄艳伤情之美。 闻锦道“这种妆面现在少见了,以前唤作晓霞妆,状若晓霞之将散。现在亦可叫斜红,胭脂色重,正好可以盖住夫人的伤痕,添上残缺之美。其实夫人对这个疤痕应当做的,不是想尽办法排斥它,而是接受它,劣势,未必又不是优势。” 美妇怔怔道“难道,我夫君能喜欢” “未必,”闻锦松了口气,“但魏文帝的美姬薛氏,曾凭借着伤痕之美获得过盛宠,夫人今夜不妨回去试试。” 美妇人一时怔然难言,其实不用试,她也有预感,她的丈夫一定会非常喜欢 “多谢闻老板。”她仔细看,闻锦十五岁,才渐渐张开,稚气都尚未脱完全,但不知怎么就仿佛看透世事似的,对男女之事说起来如秋水般,淡若无痕。 美妇人虽疑心,却不多嘴,留下了银钱便走出了锦秀阁。 苏洵然正要起身夸赞闻锦几句,她手艺精湛,行行出状元,闻锦在这一行便是状元。 但没等苏洵然离开凳子,又是一个妇人走入了锦秀阁。 这个妇人不若方才那位年轻貌美,看起来面色憔悴,泛着隐隐青色,上眼皮耷拉着有塌陷之势,双目无神,素面朝天,一身淡蓝色平平无奇的襦裙。 闻锦照例是耐心地询问顾客需求,中年妇人只说近几年愈发脸色不济,面容憔悴,用多少妆粉都盖不住,故此来向闻锦讨招。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苏洵然闲得无聊,趴在闻锦的柜台前,百无聊赖地拨着算盘。她有生意,他本来该走了,但不知为何又偏偏不想走。 不道歉恐是不行的,他想。 这已经成了他的心病了,闻锦是他除了母亲和姑母之外最亲近的女人了,怎能亵渎她 耳朵里陆陆续续传来闻锦那细润动人的喉音“这是夫人所用铅粉,含毒量太多所致。” 中年妇人道“毒” 闻锦道“但凡铅粉,必是有毒的,夫人想必图便宜但越是劣质下等的次品,含毒越多,夫人以后不可再用。” 中年妇人睖睁着,便陷入了一种绝望,“那、那该如何我这脸” “夫人莫急,我有本千金方给你,里头美颜养容的秘方。另,夫人日后可用米粉敷面,首选粱米,虽不够轻、薄、贴,但却是无毒的。” 她细细交代了一些应当警醒的事项,那把嗓音似山谷里汩汩淙淙的溪涧,激石,穿林,如飞珠溅玉。 苏洵然的心仿佛被什么悄悄挠了一下,明明闻锦不是同他说话,但仿佛,方才那句凶巴巴的“让出光来”都蒙上了细腻的温软的光泽,变得霎是温柔动人。 等又送走了一个人,暂时是没有人来了,闻锦才想到苏洵然,她慢慢地走回来,将弄乱的算盘往下一倒,珠子听话地落回原位,苏洵然小声道“我明日还能来吗” 闻锦皱眉,不悦地瞟了他一眼,“还来做甚么” 苏洵然有些赧然,好像因为喜欢上什么不该喜欢的,而觉得羞涩,“我觉得你这个挺有意思的。” 他顺手往那半盒没用完的蓝盒胭脂指了下。 闻锦一怔,“你喜欢这个” “嗯。” 闻锦惊讶之后,便不再作疑惑之色了。苏洵然从小喜好与常人不同,别人家里养小猫小狗,就连闻锦也抱了一只西域来的猫活佛似的供着时,苏洵然竟然豢养起了老鼠。他喜欢脂粉也不足为奇。 但闻锦不接受苏洵然目的不纯,板着脸孔道“你难道是成日里与宗宸他们来往,过了一身坏心眼儿,看中了千红窟的姑娘,想学这本事讨好她们” “不、不不”苏洵然连连摆手摇头,“闻锦,他们都是大孩子,我还小。” 他将脑袋微微歪了一下,作出忸怩造作的小孩子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4.风起 此为防盗章 苏洵然在灵堂跪了两日了, 灵堂里置着具上好的楠木棺, 里头妥帖安葬着他的父母双亲。 这具髹红的上好棺材, 还是皇帝为了抚慰长平侯夫妇为国战死疆场,而亲自挥笔赐下,除此之外另赏了苏家罗纨二十匹、深海明珠五斛并南海赤尾珊瑚尊一座,连同苏妃也愈加封赏告慰。 但人死如灯灭,苏家一门再是显贵荣耀,从今往后,也只余了这么个失怙失恃的六岁孩童。 俄而雪骤,一阵一阵的鹅毛雪花被狂风扫到廊庑之下,管家苏蓝张头顾盼,只见昏黄银白的晚来天色间, 姗姗而来的御史中丞闻伯玉,一手牵着小女儿闻锦之手携着一身风雪入了苏府。 小女娃也才六岁年纪,生得同苏洵然一般大小, 脸颊藏在臧蓝貂裘的软袄子里,乌黑的发沾了雪花, 只露出一双如水影滴翠般的妙目, 生得极为可喜。 苏蓝这才迎了上去, “闻大人,您算来了。” 闻伯玉脸色黯然,挥挥衣袖, “我与贤弟是十多年交情了, 他新故之时, 我闻讯大病了一场。唉此事不提也罢。”闻伯玉时至如今才渐渐接受,同窗旧友死在沙场,只运回来伉俪骨灰的真相,忙不迭往灵堂里头瞅了一眼,“这是洵然怎无声息” 苏蓝朝闻伯玉拜了拜。 “小少爷初见到郎主与夫人的骨灰之时,悲恸哀绝,啼哭不止,便晕过去了半夜,醒来时仍是不住啼哭,至今水米不进,早哭哑了嗓子,如今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说罢,苏蓝面露痛色,“郎主才当而立之年,战功彪炳,谁曾想” 闻伯玉闻言潸然。 被牵在掌心的闻锦,睁着滴溜溜乌黑圆润的眼,朝皑皑白雪里张望去。 昏昏暗沉的灵堂,只几根惨淡白烛尚有几分余光,打在孩童孤弱清瘦的背影上,如镀了一层阴森的墨光,只将那白色孝服微微映亮了一些。 他一动不动地低着脑袋,也不晓得在思量些什么。 闻苏两家是世交,但这也是闻锦第一次见到苏洵然,听说与她同岁,且比她还小两个时辰,当年是一道在龙泉寺由同一个稳婆接生的。 闻锦品尝不到骤失双亲是什么滋味,但她明白那肯定难受。她仰起小脸,朝闻伯玉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爹爹,苏弟弟几天没吃饭了” 闻伯玉心神一凛,心下已成了个主意,“管家,这孩子还尚且年幼,痛失至亲委实可怜,苏家已沉沉如此,不若近来便让他闻家用膳,我夫妇定好生照料他、劝慰他。” 从先帝起,苏家便是重臣。但府中清贫,又数代单传,到如今也只有几个部曲,各自都散了去了,封侯的封侯,另谋生路的另谋生路,府中唯独一个年过六旬的老管家苏蓝,并几个丫头婆子而已,说到底是下人,缺了些人情味。 苏蓝犹豫,“这,恐怕” 闻伯玉道“孩子不进水米如此之久,管家切莫拿他身子玩笑,这是大事。我与拙荆虽不才,但与苏贤弟也是八拜之交,有同窗之谊,如蒙洵然不弃,今后,他便算我闻家半个儿。” 闻家发迹更早,如今闻太师在朝中年高德劭,威望正炽,闻伯玉又是年过而立便坐上了御史中丞,秩千石。 而苏家除了被纳入后宫的苏贤妃,再无一人顾得了苏洵然,何况 苏蓝不是僭越之人,“请闻大人入内。” 闻伯玉看了眼女儿,牵着她稚嫩的小手往里去。 “洵然。” 白色的纸在火钵里被吞没,只剩下星星点子迎风乱飞。 苏洵然听到人唤他,忙往后扭头,本就六岁小童,又跪着,这一眼之下,只看到了一身藏蓝,双环髻上簪着一朵初开的腊梅,肌肤白嫩,眼珠如琉璃石的小姑娘。苏洵然声音干哑,一个字都说不出,但也正是这一回眸,教闻伯玉瞧见孩子通红的眼眶,遂蹲下与他平视,“洵然,你父你母,皆为国捐躯,你苏家满门将才,生于富贵死于沙场,本是无边荣耀,从今以后无人敢轻贱苏家只你一人,伯父实难安心。” 见苏洵然又将脸颊往下一垂,默不吭声,闻伯玉心软如水,轻声问道“腹中空否” 从父母离家,到眼下,已经一年半过去了,苏洵然鲜少得到长辈如此关怀,闻伯父这么一问,便忍不住眼眶更红,虽发不出声,但幼嫩的肩膀却几个颤抖,手指紧紧掐入了掌心。 此际朔风呼号,鹅毛白雪一卷,孩童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溢出一丝若隐若无的沙哑哽咽。 闻伯玉不忍,“随我回家,用膳,换了干净衣裳,再为父母守灵,可否” 说罢闻伯玉将苏洵然手一牵,见他没挣扎,便将孩子提了起来,一把抱在怀里。 苏洵然也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鼻尖通红,被闻伯玉这么一抱,便难以自禁趴在他肩头,干涸的眼眶又滚出了泪珠。 苏蓝本还有几分犹疑,见状也知是无能阻拦,便由着闻伯玉一手抱着苏洵然,一手牵着闻锦去了。 苏闻两家府邸相去不远,但闻伯玉这副文官体格子,抱着孩童走路仍是稍显吃力。 橐橐靴声,在雪籽上一一黏过。平昌的雪都是干的,踩上去咯吱作响。闻锦仰着脖子偷偷看趴在爹爹背上的男娃,将漆黑的发丝拨开,露出俏生生的小脸,好奇地滚圆了眼珠。 生得果然是一副美人胚子模样,难怪我见犹怜。 这是闻锦其后十年都扛不住苏洵然撒娇卖痴的原因所在。 白氏一早听说这孤若无依的孩子,亡了父母,想到自己也是十岁上父母双亡,一说到苏洵然少不得感同身受,更何况当年闻伯玉与苏行之之间有同窗之谊,她亦有一份。 见丈夫将孩子接到家里来了,白氏哪里还有不乐意的,当即命人将饭菜重新热了一遍,听闻孩子几日不进水米,又重烧了几样清粥小菜。 但苏洵然自打来了闻家,也不张望,也不吱声,便一个人沉默坐着,人又瘦又小,坐在板凳上脚也不着地,满桌珍馐在他眼底如看馒头稀饭没有差别,红肿水圆的大眼睛里没提起半分兴致。 四个人坐,三个人在等着苏洵然动筷,但他偏偏一点不曾挪动。 白氏瞅了眼丈夫,推他胳膊肘,闻伯玉轻咳一声,“洵然,饭菜不合胃口可你数日不用膳了,纵然你伯母手艺不精,也勉强吃几口罢,权当果腹不至生病。不然”他无意在孩子面前总提起亡父,便打住不说了,但孩子乖巧聪颖,哪有不明白的。 苏洵然便可怜兮兮地动了筷子,拨了一口大白粥进嘴里。 滚烫的粥在喉咙尖上一烫,渐渐活络过来,恢复了几分知觉,含含混混地道“多、多谢伯父。” 孩子说话的声儿孩子颤抖,白氏也可怜,便替他夹了几块肉骨头到碗里。“洵然,多吃点,看你饿得这般消瘦,今年秋上见你时还滚圆的”白氏想到闺中密友,她血洗疆场,亦忍不住红眼哽咽。 苏洵然微微抬起头,四面八方,好像都是可怜他、同情他的目光。 唯独转到闻锦处,剥了貂绒锦裘的闻锦,露出玲珑娇小的脸蛋儿,像朵海棠的花骨朵儿,打着苞子的,鬓发间缠着缕淡淡腊梅香。她在看自己,虽也一瞬不瞬地,但皱着眉头,目光里好像有几分嫌弃。 闻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自己的,苏洵然可怜兮兮低下脑袋没有爹娘,他什么都不是,也不会有人爱了,除了空壳子苏家,他无处可去。 苏洵然这口米粥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更何况他饿了太久,才一进食,嗅着满桌鱼鸭肉的浓香,却一股酸水直往上冒,冲鼻欲呕。 他怕自己失态,拼命将胸口捶了几下,捶得眼眶更红了。 闻锦见他一副恶心嫌弃模样,一副郁郁不振的鬼样子,当即翻脸“吃不下别吃了” 说罢闻锦蹬蹬从小板凳上溜下来,闻伯玉喊了一声“不得胡闹”,但闻锦置若罔闻,走到苏洵然跟前,连米粥带肉骨头地将碗一端,便飒飒地往外走。 雪花扑簌簌地滚落屋檐下,一只黑色短毛犬恹恹地匍匐在寒冷的大理石上,闻锦没给苏洵然一丝面子,在他扭过屁股往外张望时,一碗倒扣在狗粮槽里。 闻香得信儿的黑犬立时撒欢儿扑到狗粮槽,兴冲冲地大快朵颐。 闻伯玉与白氏惊得忘了言语。 闻锦将碗碟拿回来,往桌上一扣,声音响得让苏洵然一激灵。闻锦道“不用勉强,我家的粮食不能浪费给木头人。” 苏洵然咬了牙齿,却最终只能悻悻然、胆儿怂地缩了缩脖子,白粥汤水烫破了皮的舌尖泛起浓浓苦味。 第一次见,闻锦把他的口粮拿去喂了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5.降临 此为防盗章 俄而雪骤, 一阵一阵的鹅毛雪花被狂风扫到廊庑之下, 管家苏蓝张头顾盼, 只见昏黄银白的晚来天色间,姗姗而来的御史中丞闻伯玉, 一手牵着小女儿闻锦之手携着一身风雪入了苏府。 小女娃也才六岁年纪, 生得同苏洵然一般大小, 脸颊藏在臧蓝貂裘的软袄子里,乌黑的发沾了雪花,只露出一双如水影滴翠般的妙目,生得极为可喜。 苏蓝这才迎了上去,“闻大人,您算来了。” 闻伯玉脸色黯然, 挥挥衣袖,“我与贤弟是十多年交情了,他新故之时, 我闻讯大病了一场。唉此事不提也罢。”闻伯玉时至如今才渐渐接受,同窗旧友死在沙场,只运回来伉俪骨灰的真相,忙不迭往灵堂里头瞅了一眼,“这是洵然怎无声息” 苏蓝朝闻伯玉拜了拜。 “小少爷初见到郎主与夫人的骨灰之时, 悲恸哀绝,啼哭不止, 便晕过去了半夜, 醒来时仍是不住啼哭, 至今水米不进,早哭哑了嗓子,如今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说罢,苏蓝面露痛色,“郎主才当而立之年,战功彪炳,谁曾想” 闻伯玉闻言潸然。 被牵在掌心的闻锦,睁着滴溜溜乌黑圆润的眼,朝皑皑白雪里张望去。 昏昏暗沉的灵堂,只几根惨淡白烛尚有几分余光,打在孩童孤弱清瘦的背影上,如镀了一层阴森的墨光,只将那白色孝服微微映亮了一些。 他一动不动地低着脑袋,也不晓得在思量些什么。 闻苏两家是世交,但这也是闻锦第一次见到苏洵然,听说与她同岁,且比她还小两个时辰,当年是一道在龙泉寺由同一个稳婆接生的。 闻锦品尝不到骤失双亲是什么滋味,但她明白那肯定难受。她仰起小脸,朝闻伯玉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爹爹,苏弟弟几天没吃饭了” 闻伯玉心神一凛,心下已成了个主意,“管家,这孩子还尚且年幼,痛失至亲委实可怜,苏家已沉沉如此,不若近来便让他闻家用膳,我夫妇定好生照料他、劝慰他。” 从先帝起,苏家便是重臣。但府中清贫,又数代单传,到如今也只有几个部曲,各自都散了去了,封侯的封侯,另谋生路的另谋生路,府中唯独一个年过六旬的老管家苏蓝,并几个丫头婆子而已,说到底是下人,缺了些人情味。 苏蓝犹豫,“这,恐怕” 闻伯玉道“孩子不进水米如此之久,管家切莫拿他身子玩笑,这是大事。我与拙荆虽不才,但与苏贤弟也是八拜之交,有同窗之谊,如蒙洵然不弃,今后,他便算我闻家半个儿。” 闻家发迹更早,如今闻太师在朝中年高德劭,威望正炽,闻伯玉又是年过而立便坐上了御史中丞,秩千石。 而苏家除了被纳入后宫的苏贤妃,再无一人顾得了苏洵然,何况 苏蓝不是僭越之人,“请闻大人入内。” 闻伯玉看了眼女儿,牵着她稚嫩的小手往里去。 “洵然。” 白色的纸在火钵里被吞没,只剩下星星点子迎风乱飞。 苏洵然听到人唤他,忙往后扭头,本就六岁小童,又跪着,这一眼之下,只看到了一身藏蓝,双环髻上簪着一朵初开的腊梅,肌肤白嫩,眼珠如琉璃石的小姑娘。苏洵然声音干哑,一个字都说不出,但也正是这一回眸,教闻伯玉瞧见孩子通红的眼眶,遂蹲下与他平视,“洵然,你父你母,皆为国捐躯,你苏家满门将才,生于富贵死于沙场,本是无边荣耀,从今以后无人敢轻贱苏家只你一人,伯父实难安心。” 见苏洵然又将脸颊往下一垂,默不吭声,闻伯玉心软如水,轻声问道“腹中空否” 从父母离家,到眼下,已经一年半过去了,苏洵然鲜少得到长辈如此关怀,闻伯父这么一问,便忍不住眼眶更红,虽发不出声,但幼嫩的肩膀却几个颤抖,手指紧紧掐入了掌心。 此际朔风呼号,鹅毛白雪一卷,孩童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溢出一丝若隐若无的沙哑哽咽。 闻伯玉不忍,“随我回家,用膳,换了干净衣裳,再为父母守灵,可否” 说罢闻伯玉将苏洵然手一牵,见他没挣扎,便将孩子提了起来,一把抱在怀里。 苏洵然也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鼻尖通红,被闻伯玉这么一抱,便难以自禁趴在他肩头,干涸的眼眶又滚出了泪珠。 苏蓝本还有几分犹疑,见状也知是无能阻拦,便由着闻伯玉一手抱着苏洵然,一手牵着闻锦去了。 苏闻两家府邸相去不远,但闻伯玉这副文官体格子,抱着孩童走路仍是稍显吃力。 橐橐靴声,在雪籽上一一黏过。平昌的雪都是干的,踩上去咯吱作响。闻锦仰着脖子偷偷看趴在爹爹背上的男娃,将漆黑的发丝拨开,露出俏生生的小脸,好奇地滚圆了眼珠。 生得果然是一副美人胚子模样,难怪我见犹怜。 这是闻锦其后十年都扛不住苏洵然撒娇卖痴的原因所在。 白氏一早听说这孤若无依的孩子,亡了父母,想到自己也是十岁上父母双亡,一说到苏洵然少不得感同身受,更何况当年闻伯玉与苏行之之间有同窗之谊,她亦有一份。 见丈夫将孩子接到家里来了,白氏哪里还有不乐意的,当即命人将饭菜重新热了一遍,听闻孩子几日不进水米,又重烧了几样清粥小菜。 但苏洵然自打来了闻家,也不张望,也不吱声,便一个人沉默坐着,人又瘦又小,坐在板凳上脚也不着地,满桌珍馐在他眼底如看馒头稀饭没有差别,红肿水圆的大眼睛里没提起半分兴致。 四个人坐,三个人在等着苏洵然动筷,但他偏偏一点不曾挪动。 白氏瞅了眼丈夫,推他胳膊肘,闻伯玉轻咳一声,“洵然,饭菜不合胃口可你数日不用膳了,纵然你伯母手艺不精,也勉强吃几口罢,权当果腹不至生病。不然”他无意在孩子面前总提起亡父,便打住不说了,但孩子乖巧聪颖,哪有不明白的。 苏洵然便可怜兮兮地动了筷子,拨了一口大白粥进嘴里。 滚烫的粥在喉咙尖上一烫,渐渐活络过来,恢复了几分知觉,含含混混地道“多、多谢伯父。” 孩子说话的声儿孩子颤抖,白氏也可怜,便替他夹了几块肉骨头到碗里。“洵然,多吃点,看你饿得这般消瘦,今年秋上见你时还滚圆的”白氏想到闺中密友,她血洗疆场,亦忍不住红眼哽咽。 苏洵然微微抬起头,四面八方,好像都是可怜他、同情他的目光。 唯独转到闻锦处,剥了貂绒锦裘的闻锦,露出玲珑娇小的脸蛋儿,像朵海棠的花骨朵儿,打着苞子的,鬓发间缠着缕淡淡腊梅香。她在看自己,虽也一瞬不瞬地,但皱着眉头,目光里好像有几分嫌弃。 闻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自己的,苏洵然可怜兮兮低下脑袋没有爹娘,他什么都不是,也不会有人爱了,除了空壳子苏家,他无处可去。 苏洵然这口米粥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更何况他饿了太久,才一进食,嗅着满桌鱼鸭肉的浓香,却一股酸水直往上冒,冲鼻欲呕。 他怕自己失态,拼命将胸口捶了几下,捶得眼眶更红了。 闻锦见他一副恶心嫌弃模样,一副郁郁不振的鬼样子,当即翻脸“吃不下别吃了” 说罢闻锦蹬蹬从小板凳上溜下来,闻伯玉喊了一声“不得胡闹”,但闻锦置若罔闻,走到苏洵然跟前,连米粥带肉骨头地将碗一端,便飒飒地往外走。 雪花扑簌簌地滚落屋檐下,一只黑色短毛犬恹恹地匍匐在寒冷的大理石上,闻锦没给苏洵然一丝面子,在他扭过屁股往外张望时,一碗倒扣在狗粮槽里。 闻香得信儿的黑犬立时撒欢儿扑到狗粮槽,兴冲冲地大快朵颐。 闻伯玉与白氏惊得忘了言语。 闻锦将碗碟拿回来,往桌上一扣,声音响得让苏洵然一激灵。闻锦道“不用勉强,我家的粮食不能浪费给木头人。” 苏洵然咬了牙齿,却最终只能悻悻然、胆儿怂地缩了缩脖子,白粥汤水烫破了皮的舌尖泛起浓浓苦味。 第一次见,闻锦把他的口粮拿去喂了狗。 它因此记恨闻锦,朝她“喵呜”之后,摇着毛绒绒的细长尾巴奔入了北厢房。 老夫人竟很是欣慰,“终于是弄丢了啊。” “嗯终于” 闻锦心头疑云大作,顿生一股不太妙的预感。 闻老夫人朝闻锦伸手,抚了抚她梳得工工整整的发髻,和蔼道“这本是一对。” 这句话成功让闻锦木然地直了眼。 老夫人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支锦盒,递给闻锦,闻锦伸手一摸,没什么温度。老夫人贴身藏着的,竟冰冰凉凉的,定是才放入锦盒中的。她一时疑心,祖母早就知道她丢了点翠簪,也早知道她会来请罪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6.坏人 此为防盗章  闻锦道“将军能否听闻锦一言。” 萧铎皱眉, “你还想说什么数罪并罚是免不了的。”萧铎从虎皮大椅背上往前倾身,朝苏洵然和颜悦色地笑道“唔, 你看看, 是六十军棍,还是自个儿乖乖把手脚捆了,在露水台吊上两天两夜” 萧铎不通人情, 闻锦也皱了眉,道“将军, 苏洵然的个性闻锦知晓,他绝不是无事生非的登徒子,不会无故同人打架。只是旷课,罪不至此。” 萧铎叹道“闻锦啊,你这是帮亲不帮理, 你问问这小子, 我打过他多少回, 加起来打了多少棍了又有多少次是我亲自下手, 将这皮糙肉厚的臭小子揍得皮开肉绽闻锦, 咱们做人做事都要讲点儿道理,你以为我今日不罚他, 放纵了他,明日他会听话, 会乖乖留在军营等着参加秋祭不会的, 这位祖宗只会跳起来将我的十三名副将一个个都羞辱得名声扫地, 在他们背后画王八” 他义正言辞地说到最后一句时, 闻锦终于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 苏洵然茫然地朝闻锦一看,摊手道“不怪我。” 萧铎的人不喜欢他,处处给他找茬儿。 苏洵然奉行的道,是不能让旁人欺负一下,只要那个人不是他真正在意或尊敬的人,哪怕是斜着眼睛看他一眼,都不行。 他还狡辩,搁在以往,萧铎早又跳将起来将苏洵然按在桌上揍了,但不知是真想开了,对他失望透顶,还是旁的什么,总之无心无力,挥了挥手道“滚吧滚吧,明日一早,领罚示众” 苏洵然对萧铎果真一句狡辩都没有,任由闻锦拽出了大帐。 细柳营设在平昌西城外的野松临,坐东南朝西北,千帐灯火宛如一柄利剑,剑锋直指西绥咽喉。 原野上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笼,似夜色自浓雾深处苏醒,搅起一波长龙。 风吹草地,露水沾湿了两人的鬓发。 苏洵然心跳惴惴,小声地、软软地问道“闻锦,我总被骂,你会不会讨厌我” 闻锦对他没法,无法应对这近乎可怜的撒娇,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既知道会被骂,有些事又为什么一定要做呢” 苏洵然耸眉,“我是个没有用的废物,才不会被有心人利用啊。” 闻锦遽然一惊。 她愣愣地回眸过来,眼前的少年似乎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搔了搔后脑勺道“我们家一直是众矢之的,我要是表现得太好,会不会有人打我的主意呢我姑母是皇后,我是长平侯,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只是,闻锦,”少年的一双灿烂的眼睛无辜而清澈,闪烁着让闻锦微微心惊的光芒,“你想我去中那个天魁三元,我便拿回来,你想我有出息,我就有出息。” 那点儿可怜的无辜的光,随着一声落地,碎了,继而焕出倔强而执着的光采。 闻锦莫名地心弦动了动,似乎还从未见过苏洵然如此认真过,也许是过往他太不思进取让闻锦大失所望了,难得,极为罕见的一点自信和骄傲,一点倔强和坚持,便像一缕微弱的春风,拂得人心尖一暖,萌生出一点抖落风霜的希冀来。 真是莫名,莫名得还让人不舍得排斥。 然后她噗嗤一笑,弯了腰,朝苏洵然的肚子敲了一下,“你能改邪归正就好了,有出息,哪能一下就有出息的我才不求你什么天魁三元,只要你能不给人当脚垫都够了。” “不是最后一名,我都答应你,把那些紫铆给你做成胭脂。” 苏洵然的腹部被闻锦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有些烫,耳垂控制不住地溢出了些红色,“闻、闻锦。商量个事儿。” 闻锦微微偏头,“嗯说。” 苏洵然扭捏地朝闻锦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收回了目光,“你以后,能不能别当着人打我” 闻锦愕了下,想到如今他大了,是打不得的,只是没想到苏洵然如此直白,他一直白,闻锦便遭不住地咬了下唇。 苏洵然以为她不同意,忙道“不是不让你动手,人后,你想怎么弄我都行,涂指甲花,跳进染缸里我都愿意真的。” 他就是好这面子。 闻锦点头,“也行。” 她将披风紧了紧,远远地走来闻家的马车,她朝苏洵然笑了笑,“臭小子长大了,知道要面子啦”那笑容皎艳明粲,似临露玫瑰,苏洵然看得喉咙一干,下腹一紧,闻锦便裹着披风朝马车走去,只是在跳上车之前,朝戳在原地的苏洵然又笑了一下,“听景宁侯的话,他待你一直不薄,虽然爹一直不认同你从武,但我却很放心。” “苏家将门世家,你可不能让苏叔叔在天之灵失望啊。” 苏洵然沉着道“不会,不会让你们失望” 闻锦颔首,心情极好地迈入了马车。 马车徐徐策动起来,车夫是闻家的老人了,她朝外看着满天繁星,朝车夫笑道“刘叔,还要麻烦你帮我圆谎了,就说今日是锦秀阁琐事繁多抽不开身才回去晚了,教爷娘不要担心。” 刘叟自然省得,他替闻锦瞒着去向不是一回两回了,驾轻就熟。 马车飞驰在空旷的原野上,天色太晚,闻锦闭目休憩了一会,刘叟的马车忽快忽慢,他朝身后定睛一看,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大事,震惊地甩马鞭敲了一下车壁,“锦姑娘,有人追来了” 闻锦一怔。 都跑了数里路了,还有什么人会追上来 刘叟的长啸声被滚滚一阵风卷去,“是苏少爷” 闻锦更惊,拍了拍马车,“停下来快停下来” 刘叟依照吩咐停车,过了片刻,闻锦跳下车,等了小会,苏洵然才气喘吁吁,满脸淤红地顿在闻锦跟前,跑得太快太久,骤然停下,小腿一弯便直直地跪在了她跟前,狼狈地险些匍匐于地。 闻锦笑道“怎么行这么大礼啊小侯爷。” 苏洵然因为尴尬而更红的脸,顷刻之间便成了一颗引人垂涎的柿子,鼓鼓胀胀的,快熟透掉下来了,连刘叟都好奇苏洵然追了这么久赶马车做甚么,就见这个忸怩的小公子,慢吞吞地爬起来,将衣摆一抓,脸红地朝闻锦道“对不起。这句这句忘了说了。” 小侯爷跑了太久,说一个字喘一口,这句话说完俨然快断气了似的。 闻锦皱眉,“就为了这个你同我道什么歉” “嗯。”苏洵然应了第一个问题,第二个时疑惑了下,“嗯” 闻锦叹道“对不起。我冤枉你了,你是为了我”她几乎不曾在苏洵然面前服软,但其实没那么难,只是这个年纪比她小的反倒纵容她,从不等她先低头,便自己像今日这般傻傻追马车一路过来,一番傻言傻语,让人爱恨两难,哭笑不得。 闻锦朝呆若木鸡的苏洵然又是一笑,“以后不会啦。只是,也别打架了,你弄了一身伤回来,我就算有了胭脂也不高兴的,别做傻事了。快回去罢。” 他几个急促的喘气,胸膛狠狠地起伏了两下,朝夜色深处眼眸带笑的闻锦贪婪地多盯了好几眼,看得闻锦先避开,将苏洵然一推,半是威胁地糊弄道“快回去,不然萧将军又要加倍罚你了。” “嗯。” 一直到闻锦收回了凌乱的呼吸和目光,匆匆地又爬上马车,用眼神警告了他不许再跟来时,一直到闻锦的马车随着刘叟的呼喝消失在原野上时,苏洵然紧握的拳头才渐渐松开。 他愣愣地,回忆着四周空气之中,那一缕尚未消散的温柔。 晚风宛如一阵桃花雨扑到脸上,温香柔软。 他怔怔地朝原野上望了许久,风大了起来,吹迷了眼睛,苏洵然才回过神,想回细柳营,然后脚一退,便踩到了一样物事,传来一声断裂破碎的声响。捡起地上的一支玉簪,是方才闻锦遗落的,点翠发簪,翠羽雕成了一朵精巧的木兰花,但随着他粗鲁的一脚,那朵漂亮的木兰歪成了畸形。 苏洵然暗恼地捶了自己一下,小心翼翼地用布帛包了,卷入自己怀里贴身藏起来。 闻锦也是走到半路才发觉散落了一绺头发下来,她伸手一搭,才记起头上原本有根点翠簪子,方才一路疾驰,不知道落在哪儿了,夜色正浓,再回去一路找显然不太现实,只是那只点翠簪子是她祖母赠给她的,珍贵异常。 祖母年轻时,是钦天司中最好的占星师,所以在外人看来闻老夫人一直是个神神叨叨的鬼婆,无论她做出什么举动,哪怕她嫌弃茶水太淡,往地上一洒,都让人觉得,今日黄历切忌饮茶。总之一切都是有深意的。 闻锦幼年时也曾荒唐地如此想过祖母。 因而闻老夫人珍之重之将这根点翠簪交给她,并让她时时戴着时,闻锦便一直有个荒唐的念头,那根点翠簪将来是要赠给心上人的。 如今,心上人没有,簪子没了。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决意明日一大早找奶奶负荆请罪去。 他是第一次明白,孙子装太久了,做爷爷也会一波三折。 他不情不愿地将手一伸,两名太医围过来,小声道“侯爷将肌肉松弛一些,老朽只是看诊,不是要命。”苏洵然这拳头看着便硬如铁石,要是待会儿一个不如意砸过来,他们老胳膊老腿的,不死也脱层皮。 老太医都是太医院混迹了几十年了,杏林一道上资历之深,平昌无出其右。 因而他们一搭上手,就知道症结所在了。 今日龙精虎猛,忽然发威力克三军榜首,夺得天魁第一的小侯爷,身体里的血液确乎涌动得不同寻常,奔涌如江河大浪,无止无绝,而且,似乎这浪头底下还有些隐藏着的不安分的东西。总而言之这是极其危险的一种脉搏,他们问诊数十年,也没见过脉息波动如此之剧烈的人。 苏洵然自信没嗑禁药,问心无愧,转而朝云子轩狠狠瞪了过去。 他不晓得云子轩哪里来的勇气,到了这时还不卑不亢,巍巍然不屈地跪在陛下身前,大义凛然地指认他舞弊,始终不反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7.世事 此为防盗章  身后笑声传来, 刺耳得令人烦躁。 他猛回头, 去年的天魁第二顾之莫朝他比了个朝下的小拇指。簇拥着顾之莫的两人勾肩搭背的朝苏洵然投来嘲讽的眼神, 嗤一笑, 苏洵然的神色顷刻间阴云密布,顾之莫打了下右手边好事的人的手, 装模作样地骂道“小少爷千金之躯, 你什么东西也动得” 这三人是连缨营的人。如苏洵然记得不错,因为去年顾之莫没惹着他, 因为顾之莫生得人模狗样温文尔雅的,他以为是个好人,输了。其后苏洵然被顾之莫暗搓搓讥笑了一整年, 他上连缨营单挑,杀到了地魁第二, 惊动了连缨营主将顾演, 仍是没碰着顾之莫一片衣角。 苏洵然握住了拳,目光冷峻地死盯着顾之莫。 顾之莫将目光偏了几分, 朝苏洵然上上下下打量几眼, 漫不经意地比划中指, “小少爷要打我你是细柳营的小少爷,他们认,我们可不认。你们营真是藏污纳垢,什么人都往上头派来。” 这位年仅十六, 被誉为天赐将星的顾二少爷, 是真正二品大将顾演的公子, 系出名门,生得孱秀,但从手脚到心肝都是黑的。 苏洵然在自家营地的名声口碑不怎么样,但一个营的就是同仇敌忾,姓顾的大言不惭,细柳营过来好几个撑腰的,流氓话信口拈来,顾之莫骂不过,脸色激红,少年情绪容易激动,当即就要动手。 正好鸣锣,秋祭已经开场,顾之莫的对手恰恰是苏洵然,这也正是他上来给下马威的真正原因,教苏洵然好好地将手下败将的苦逼滋味再尝一遍 顾之莫的剑来得极快,如一阵疾风骤雨。他瘦弱得看起来没有二两肉,剑锋却快得直刺苏洵然颈窝,那一瞬闻锦都怔住了,坐起来少许,怕小孩子打闹收招不及,苏洵然躲不过去。 苏洵然斜低半身,右脚飞踹起来,顾之莫只是剑花唬人取了巧而已,他是天魁地魁十五人之中内力最弱的那一个,苏洵然最不惧的就是此人了,嘴角一挑,信心满满地右手将枪杆一抖,如银龙出海,寒星飞动。 双刃相交,擦出迸溅的火星子。 诸人仿佛忘了,这还是在秋祭场上。 萧铎歪着身体朝外头层林尽染的美景瞅了几眼,便仿佛凝住了。 耳中强硬地灌进来一个声音,“地魁入围,晋炀,郭子启,程丁”萧铎掏了掏耳朵,那个公鸭嗓的主人好像突然很震惊,隔了半晌兴奋地喊道“苏洵然” 秋祭场上的排名会根据人头数实时发生变化,眼下的排名并不代表最终结果,但“苏洵然”混在一堆常年霸榜的佼佼者之间,便显得突兀至极 地魁,第十二,苏洵然。 萧铎心道,臭小子运气不错,碰着软钉子了 操戈场上的苏洵然打赢不是一两回了,萧铎兴味懒懒地去翻对战士兵的木牒,眼风斜瞟到对面脸色铁青几欲冒烟的顾演,甚为怪异“令郎” 顾演恶狠狠地剜了眼萧铎。 萧铎喉结一滚,觉得多年袍泽他这个眼神实在很不合适,于是翻过来苏洵然那块木牒,与之相对的,是顾之莫的名字,且已用朱砂笔狠重地往下一划。 这就代表,输了。 输给了苏洵然。 萧铎这一惊之下非同小可,顾之莫蝉联天魁二甲三年,虽有取巧之嫌,却从无舞弊,是实打实的成绩。他能输给苏洵然 这是什么狗屎运 萧铎两道比墨笔画还粗的剑眉往上扬起,正要宽慰袍泽两句,公鸭嗓兴奋且骄傲了起来“地魁入围者,郭子启,程丁,韩筹,凌岳苏洵然”第七了。 这排名榜窜得如登天,萧铎终无法再坐视不理,他往后头一瞅,下手边云远正拿着鸡蛋揉脸蛋,被萧铎扫了一眼,略带讪讪,道“土方子,听说能医脸。” 萧铎皱眉道“这,真是苏洵然伤的” 敢情昨晚上他义愤填膺,将军压根不过心,云远心如死灰,“就是他。细柳营还有人敢揍我还揍得我毫无还手之力” 萧铎仍是不信,“夸张了。” 云远瞪眼如铜铃,“将军你怎么事到如今还没明白,苏洵然他压根是藏锋多年,苏家枪法他尽得真传,当年苏行之纵横北漠西绥,统领三军,威望名声还远在将军你之上,凭的是什么就他苏家那杆枪我要打得赢苏洵然,我早擢升三品都尉了我” 心腹爱将如此抱怨,萧铎没法坐视不理了,他倒要看看苏洵然是怎么一副“尽得真传”法。 萧铎这方命人扫出一条道来,如此秋祭场上的情形历历在目。 苏洵然连胜了七八场,只稍有喘气,便立即有人围追堵截,仿佛非打趴这个今日忽天降神力的他们平素最看不起的小侯爷不可 可常侍官还在报数,“天魁入围,晋炀,凌岳,郭子启。地魁入围,苏洵然” 红牌计分,修改得极快,萧铎瞠目,怎么才一盏茶功夫,苏洵然竟升上地魁第一了 苏后面露微笑,朝场下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是一种很平和,很欣慰的笑容,没太多惊讶,也没将表情再稍稍做大些,就蜻蜓点水的一丝水纹,足够令人心旌摇曳了。 嬴涯收回眼光,将怀里的美人紧了紧,田昭仪嘤咛一声,嬉笑道“皇后的侄儿,也是陛下的侄儿呢,臣妾很为陛下皇后欢喜。” 嬴涯勾起薄唇,生的俊冷面相的皇帝,在低头瞅怀中美人时,眼底不自觉有了男人温柔。 将军田尤,伶人出身,因会唱几首曲子被丞相提拔,选入宫中为嬴涯唱曲儿,他的妹妹田氏伴舞,美貌出众故而被陛下看中临幸,由此以后二人平步青云。据传田尤有百夫长之神力,但事实上谁也没见过他出手,便被陛下选入虎豹营为主将,今日也正观摩秋祭,且不时与顾演攀谈。 顾演因为儿子落榜,输给了苏洵然一场,此刻仍在地魁十二之间挣扎,又因为输给苏洵然,士气锐减,眼下的排名一落再落,几乎再过两场便要跌出地魁,正暗中与细柳营较劲。 还是田尤高枕无忧,顾演感慨道“晋炀是实至名归的魁首,连摘五年红缨,只因奴籍未除耽误了,今年之后,该受到封赏了。虎豹营连连摘得桂冠,教人羡慕。” 这话显而易见是说给萧铎听的,萧铎耳朵一动,没理会。 田尤执杯一饮而尽,竟将顾演伸过来欲碰杯的手晾在空中,他仿佛不察,尴尬道“我看未必,细柳营卧虎藏龙,今年苏洵然怕将是晋炀劲敌。这二人谁胜一筹,恐怕要到下一场比箭术方能试出究竟来。” 公然一掌掴得顾演脸疼,他脸色一青,极不光采地将酒盏砸在案几上。 红牌翻动填写都极快,不一会儿,又有人念道“天魁三元,晋炀,郭子启,苏洵然” 被灌了几碗烈酒,还一个劲被亲闺女催促,已蒙蒙地有了点醉意的闻伯玉咻地一激灵,支起了头颅,哼了一声,朝闻锦道“谁我听到了谁的名字唔,真是醉了。” 他拂了拂手。 手背被闻锦一掐,他才疼得喊了一声,闻锦还沉浸在出其不意迎头而来的惊喜之中,全然没顾上阿爹,直至闻伯玉痛呼出声,她才惊惶地松了手,因为喜悦,那张透着薄薄桃色,宛如琉璃般剔透晶莹的脸,已经如水如潮地涌起了一种兴奋,一种骄傲。 她同闻伯玉一般,还有点儿迷茫,慢慢地转过头来,朝闻伯玉愣道“爹,我们家洵然,出息了真的,是真的出息”她简直越说脸颊越红,越激动。 闻伯玉怔愣不语,一时不敢细想,这还真是他那猫嫌狗憎的半个儿子 虎豹、连缨、细柳营上万之众,能拿到天魁第三,要踩着多少人的背,一拳一脚地打上来 诚然苏洵然是受到了萧铎偏爱和关照,但,这也是实力 闻锦过去只知道苏洵然会打架,打架极少输,他赢的时候,几乎是赢得非常漂亮,最后全须全尾地出现在闻锦面前,脸不红气不喘,她都看不出他与人恶斗过。后来知道了,因为他没受伤,闻锦也不会像他对战十八罗汉那样生气。 事实上,龙泉寺十八罗汉何许人也,闻锦竟没有想到,即便他们要放人入后山,可也不是什么人能放的,倘若不是苏洵然的武艺教他们服气,让他们觉得是以众敌寡占了便宜的话。 闻锦慢慢地笑出声来,惊喜地简直说不出话。 “臭小子,这几年在细柳营干了些什么呢” 苏洵然瘪着薄唇,忍了又忍,陛下不信任他,这是情有可原的,可是闻伯父,闻锦,姑母,萧铎,还有最可恶的云远,他们明明都知道他没有,他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怎么办呢,苏洵然只得相信,清者自清,要是太医诊出来说没事,也由不得大家不信。 他是第一次明白,孙子装太久了,做爷爷也会一波三折。 他不情不愿地将手一伸,两名太医围过来,小声道“侯爷将肌肉松弛一些,老朽只是看诊,不是要命。”苏洵然这拳头看着便硬如铁石,要是待会儿一个不如意砸过来,他们老胳膊老腿的,不死也脱层皮。 老太医都是太医院混迹了几十年了,杏林一道上资历之深,平昌无出其右。 因而他们一搭上手,就知道症结所在了。 今日龙精虎猛,忽然发威力克三军榜首,夺得天魁第一的小侯爷,身体里的血液确乎涌动得不同寻常,奔涌如江河大浪,无止无绝,而且,似乎这浪头底下还有些隐藏着的不安分的东西。总而言之这是极其危险的一种脉搏,他们问诊数十年,也没见过脉息波动如此之剧烈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8.密谈 此为防盗章 “爹, 皇上肯见你么” 女儿口吻之中的忧急如焚教闻伯玉稍愣了神儿, 他只是想到, 要是苏洵然这回栽在禁药上头, 恐怕闻锦不会完, 即便是告御状,弄出惊天动地的动静来,她也是做得出的。 闻伯玉皱眉道“我会想法将洵然从牢狱里头捞出来。如果,他是真的下了牢的话。不过陛下宫里头什么动静都没有,我又折返,跑了一趟廷尉司, 这才发现陛下没押他去廷尉司。” 闻锦恍恍惚惚地怔了瞬, “这说明什么” 闻伯玉道“这说明陛下是念着情分的。那廷尉司什么地方但凡进去了,就没有能全须全尾出来的,陛下是心里头明白, 舍不得呢。”闻伯玉将胸脯拍了拍, 朝闻锦道“明日我再去一趟,有了消息便给你带回来。” 今日不单他, 景宁侯也在宫门口吃了闭门羹。 皇宫就是四堵不透风的铁壁铜墙, 只要是陛下不愿放出来的蛾子,外头休想窥见它半片羽翼。 陛下心思难测,如海之深,闻伯玉也是拿不准, 即便苏洵然没下廷尉大牢, 但到底最后是死是活, 闻伯玉也不能肯定,他只是怜爱地低头,将闻锦的秀发抚了抚,“放心。洵然是我家的人,现在不是,以后也是,爹不会坐视不理。” “” 闻锦困惑地朝闻伯玉看了眼,他苦笑着无奈一叹,负手朝飘雨如丝的内院走去。 闻锦一时没咂摸出那意思。 只是她答应了苏洵然,只要他能不垫底,她就为他做紫铆胭脂,其实闻锦早就上手开始做了,不为讨价还价,不论他最后输赢,只要他为此拼搏过,认真过,就值得她的心意。闻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回寝房,将东西收拾出来,用最精致的锦兰缀金丝的盒子将胭脂封了起来。 皇帝暂且没管苏洵然,将人提回宫中,便让人将他软禁起来了,苏洵然脾气拧,对嬴涯却百依百顺,大抵是皮囊底下泡着一把忠君爱国的凛然之骨,对皇帝的命令都极为服从。 这脾气像极了他死去的那个爹。 嬴涯无奈,转而去了皇后的寝宫,苏皇后正卸妆,菱花镜里映出一个明丽盛妍的脸庞,眼神却很落寞,镜子里恍然多了一人,苏后一怔,跟着被嬴涯握住了手腕,“皇后。” 苏皇后行了礼,客套地,甚至带着一丝疏离,也不为苏洵然求情,便一直安安静静等着,嬴涯叹了口气道“你以为,苏洵然,朕该如何处置” 苏后垂下眉睫,淡淡地道“臣妾自然深信,陛下会给洵然一个清白。” 嬴涯又是一叹。 他的皇后,很喜欢把冠冕堂皇的那一套摆在脸上,挂在嘴边。这就是嬴涯最不爱她的地方,要是他的皇后肯低头同他撒个娇,服个软,或是在床笫间对他迎合一二,让他有些作为男人的尊严和骄傲,嬴涯怎么会不喜欢也许早对她掏心挖肺了。 “朕想听你的实话。” 皇后顿了少顷,她朝后头退了一步,再朝嬴涯低身一福,“真话便是于私,洵然是臣妾的侄儿,苏家只剩这一根独苗,臣妾自然不愿他有失。于公便没有了。臣妾一个妇道人家,只有私心而已。” 顿了顿,她又神色澹澹地道“臣妾学不来那套低头折节的求人的法子。” 嬴涯一愣,又笑道“皇后在隐喻什么” 苏后道“臣妾不敢。” 嬴涯哈哈一笑,就当她这是吃田昭仪的醋了,往前跨上三步,一直将苏后逼到了角落之中,她略带一丝张皇地抬起头,才松散发髻,一绺青丝挂在步摇上,这俏脸微微白的,倒有几分受惊的兔子模样,嬴涯爱极,将皇后抱起来,低笑道“朕让人都滚远了,今日谁也扰不了咱俩,咱们夫妻许久不曾叙旧了。” 苏后咬了咬唇,忽然委屈地垂下头,眼眸慢慢地红了。 嬴涯叙旧的方式还是简明扼要,直奔深入交流,掐得咬得,苏后受不住,拔步床哼哧哼哧地乱晃,苏后忍了又忍,终是被嬴涯掐得喊了出来,嬴涯就爱折腾人,一听到这销魂蚀骨的声儿,一想到这声儿是从冰美人皇后喉咙里发出来的,便兴奋得像头野兽。 一个时辰嬴涯喊了三次水,最后抱着皇后去浴身之时,苏后已经累得快睡着了,嬴涯以为她已入眠,便抱着她的腰肢,嘴唇吻住她的红唇嘬了一口,“朕还不是征服了你同朕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要的,朕会不给你” 说着,又惩罚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皇后的脸被水浸过,慢慢地露出本真的面貌,肤色不若刚入宫时白嫩新鲜,那时候就像一块豆腐,嬴涯是碰一下都怕弄坏了她,便每晚只敢抱着她喊她的小名,一动不敢动,如今 岁月是不能饶人的,再艳光照人的美人,到了嫁人生子之后,都难免会黯淡下去。嬴涯皱了皱眉,正要落在雪白脖颈上的这一口便没咬下去了,他双臂一松,将皇后放入了浴桶里,自己起身胡乱擦拭了龙体,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袍子,吩咐人去将公文抱到未央宫。 皇后醒来之后,身边空空无人,衣裳袍子都是侍女换的,她心里知道嬴涯的火来得快去得快,在她身边是不会久留的,失落地攥住了被褥,朝外头喊了一声,问太子在何处。 宫人来传话,太子在东宫,已歇下了,皇后便不再问。 赢央撑着下巴看表哥在院中打木桩。 从木桩,到箭靶,然后到表哥拿起了银枪,虎虎生风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枪法,赢央看得昏昏欲睡,等苏洵然汗流浃背地收势,眼眶红红地,立在原地一声不吭地那袖子开始擦汗。 赢央下巴枕在小手臂上,低声道“苏哥哥,我是真的很困,陪你在这儿坐了快一个时辰了。” 更深露重的,小太子也要休息啊。 苏洵然枪尖下的红缨随风舞动,有股猎猎的风采。 他回头,朝回廊下台阶上坐着的赢央蹙眉,“我武艺不行” 赢央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苏洵然声音一提,“那为什么没人信我” 说罢,他一枪刺出,东宫里头小太子精心浇水养的一株菊花被刺穿了。 花瓣撒了一地。 “我的菊花” 小太子怒了,屁股一拍站起来,瞪着苏洵然指责道“你坏” 苏洵然眉毛一挑,“看你炸毛那样儿,哪有一国太子的端方持重” 赢央反唇相讥,“呵呵,如若不是你吞了禁药,父皇能把你弄到宫里来宫里除了父皇就我一个男子汉,还只能把你安排在这儿住呵呵,呵呵我明天就跟父皇说去,你不爱同我玩,欺负太子,呵呵,这下不死也判你流放。” 要不是他一下紧张说了太多“呵呵”,苏洵然真信了,他侧过身,不以为意地翘起了唇,“无所谓,你爹不信我,你又这么狠毒,我活得过今天活不过明天,不如流放了干净” 说到“不如流放了干净”又是莫名其妙眼眶一红。 不知道多少人,盼着没他这个麻烦吧 他没给苏家的美誉添上一砖一瓦,这些年反在自毁城墙,如今闻家不信任他,萧铎也不信他了。 “呵呵。”苏洵然不知怎地学着赢央把自己嘲讽了一把。 赢央一下过意不去了,“唉,你别红眼睛啊,多大了还哭鼻子。我不让父皇流放你,我开玩笑的,我就你一个哥哥呀。”他抱住了苏洵然那杆直晃晃映着月光的银枪,嘟嘟嘴,“我再不对你冷嘲热讽了好不好苏哥哥我保证,父皇抓你回来就是给你一个教训,让你以后别犯傻,相信一些乱七八糟的人,真的,我发誓你能毫毛不少地回家去。” 苏洵然皱眉头抽回银枪,“我警告你,你再说一句我哭鼻子,我打得你回头找娘你信不信你知道,我把你提起来跟拎鸡崽儿一样。” 为配合他最后的倔强,赢央点头如捣蒜,“我发誓我没看到你红眼睛了。” “” “苏少爷。”沉默之中响起一道声音。 苏洵然同赢央都回头,是东宫的一个内侍官,捡了一包袱东西脚步匆匆来的,“这闻锦姑娘让人送来的,人刚走,说若是能见着您,便给您送来。” 苏洵然又不是阶下之囚,加之陛下今晚神清气爽,什么东西也没问,直接让人扔到东宫来了,苏洵然纳闷儿,解开包袱,赢央的小脑袋拱白菜似的往里钻,四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盒封存精致的胭脂瞧了又瞧。 “这是什么啊”赢央伸手要碰一下。 他小气的表哥手脚快,利落地往怀里一揣,忽猛抽一口气,本来如乌云罩顶的脸瞬时变得无比坚定和振奋“我要出宫找闻锦” 赢央慢了一步没留住,朝苏洵然已经奔出几丈远的背影呐喊“你忘了你是被绑回来的啦来人呐,给本宫将长平侯摁住了不许他跑啊我娘啊赶紧的你们这帮饭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9.枫红 此为防盗章  她并不肯定陛下会喜欢皇后的妆容, 她只是尽其所能可是, 直觉告诉她皇后对她是有敌意的。 “闻锦,你怎的脸色发白” 闻锦素日里从来不会来迟,楚秀致不肖思量,也知道她定是遇上了麻烦。 闻锦恍恍惚惚地抬眸, 已到了锦秀阁, 正在柜台出神的苏洵然霍然扭过头,惊喜而焦灼地迎下台阶, “闻锦” 她脸色擦白, 深思恍若不在,苏洵然怔住,以为她必是为昨日傍晚自己不来的事而恼怒,然昨晚却是给萧铎喊去“正骨”了,他在细柳营校场淋了一夜的露水。 苏洵然委委屈屈要拉闻锦的衣袖, 她茫然了少顷, 才回神过来, “苏洵然” “有”苏洵然怕她不愉快, 忙将十根指头都乖乖伸出来, “我让你弄好不好,怎么弄都可以, 我我喜欢” 萧铎作为铁血壮汉,实在不能忍受苏洵然指头上那“娘儿们唧唧”的指甲花油, 硬是用匕首替他一只只刮下来了, 萧铎砍人指头是快刀好手, 刮指甲却是粗糙莽夫,苏洵然疼得脸快冒烟,硬生生将这连心之痛忍下来了,还有一根食指甚至被萧铎弄了条伤口,用丝帛缠着。 闻锦哪里还有心思教苏洵然替她试指甲花,只是,“伤怎么弄的” 苏洵然吐舌头,小心翼翼回道“回营中,教将军察觉了。” 不再多言,闻锦也明白这鲜红鲜红的指头,和花油剥落得一丝不剩的指甲是怎么回事,有些无奈和心疼,“你平素最乖了,怎么不知道在景宁侯面前卖个好呢跟我过来。” 闻锦在锦秀阁存了些伤药,她引着苏洵然朝帘后而去。 楚秀致微微叹气,与珠络走到了前堂,“咱们的胭脂还剩多少盒” “没多少了,”珠络屏息,据实回答,“只剩下四十三盒了。” 楚秀致心里一跳,却只攒了娥眉,强自镇定,道“今年冬天限额售卖。只要熬过今年冬,来年红蓝花盛开,若是成色好,便能活过来了。” 珠络精神萎顿,不解地问“姑娘,难道玫瑰、芍药这些鲜艳亮丽的花卉,还有别的,都替代不得红蓝花” 楚秀致蹙眉道“市面上通行红蓝胭脂,玫瑰其实差强人意,只是今年,存货也不多了。” 见珠络还要再言,楚秀致道“好了,依我之言去做,今年一位客人最多只能卖出一盒,拖延些时日,剩下的我与闻锦再想法。” 楚秀致与珠络才走到柜台,胭脂水粉,连同养颜膏、螺子黛,描眉之器具都一应严整规矩地摆放柜台上,存货充足,楚秀致担忧的是,该找到什么花,能在秋天开放,还能代替红花。 “景公子” 珠络忽颜色一亮,声音也分外清亮地绵绵唤道。 楚秀致微微怔愣,回眸,只见景璨似笑非笑地摇着折扇迈入门槛而来,从景璨经商开始,便无往而不利,如今可谓是平昌第一富豪,一身的衣衫缀锦饰银,晃人眼。 幸而今日天色稍暗,阴翳一动,便给锦秀阁内的檀木几、髹红台都蒙上了黯淡的阴影,也将景璨那灿烂得仿佛旭日当空的笑容,抚去了三分光采。 楚秀致淡然地将手中的绢帕塞给珠络,道“去后院看看我炉子上的糕点可好了。” 珠络“嗯”了一声,有些不甘愿,扭头看了眼姑娘和前姑爷,便走了。 景璨扇子一摇,戏谑道“楚老板不用这般客气吧,我就是普通一个客人,怎么还准备了糕点” “我的午膳。”她淡淡打断。 时隔两年,楚秀致不再是当初他一撩拨便面红耳赤的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她保持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距离,声调疏离“景公子需要什么” 被公然掴脸的景璨,扇子一收,“唔,老规矩,胭脂。” 楚秀致也不为难,取了钥匙,从储物的漆红格间取出了一盒红色妆盒的胭脂,景璨掂在手中摇了摇,折扇在柜台上轻轻一敲,“楚老板,不是这么个卖法吧,我怎么说也是老主顾了,一次十盒老规矩,你怎么会不清楚” 楚秀致蹙眉,“胭脂所剩无多,目前为止,一个人只能一盒。” 景璨“哈”一声,饶有兴致道“谁来买不是个卖我出双倍价你看成不成剩下多少我全要了。” 谁来做生意都是个做,楚秀致并非与景璨过不去,只是这种用品,大多妇人少女都要用,若一次全卖给一人,剩下的许多人便买不着了。 景璨“啧啧”地脑补着,摇头道“楚老板,你纵然是对我旧情难忘,不想我讨好别的姑娘,也不必弄这些搬不上来台面的小动作” 他话未竟,楚秀致却耸眉道“景公子想岔了,任何人来,我都是一般说法,对你没有不同。” “哦。”他吊起了眼尾。 楚秀致伸手将景璨手中的胭脂盒夺了回来,她冷淡地拂落眼睑,“对不起,眼下要不同了,景公子要的胭脂,锦秀阁一盒都不卖。” “你看你看,果然是不同是不是”景璨笑吟吟地道,“我和别人就是不同。” “” 景璨以前会揶揄人,但不会不要脸。 楚秀致微微咬唇。 景璨将折扇往桌上一拍,“算了,胭脂我也不要了,今年平昌的胭脂快叫到五两一盒了,可见是少了货,就你们家开门做生意当冤大头。”景璨是商人,对平昌的市价有天然的嗅觉和敏锐感。他轻笑一声,朝楚秀致道“咱们俩” 她呼吸一提,朝景璨瞪了一眼,那厮嬉皮笑脸道“既然过去了,本公子也不是纠缠不休的死脸皮,开个玩笑嘛,楚老板好不禁逗算了,我去找苏洵然,怕你不自在。” 景璨便仿若无人地越过了眉眼冷淡、微微加重了呼吸的楚秀致,鲁莽地掀开帘朝后院去了。 锦秀阁的后院很宽敞,但前头店面却极窄,与它在平昌的名头很不匹配。 闻锦拽着苏洵然的手腕坐在井边,用沾湿了水的帕子替他将手指侧的泥灰擦去,倘若长平侯夫妇仍在,见儿子身上常年大伤小伤的又得不到料理,心中定是忧急的,闻锦知道苏洵然怕疼,扎根针便要支吾叫唤半日,偏偏一身都是伤痕。 她忍不住颦眉“你小声些,怎么伤口还没处理干净” “来不及。” 他压低了嗓音。 从校场的木架子上松绑,从军营里被放出来之后,苏洵然便迫不及待地朝闻锦这边奔来,生怕她为昨晚的爽约生气了。 闻锦道“有事你同我解释,我也不会不讲道理。” 苏洵然轻轻点头,心仿佛被闻锦柔软的指尖挠了一下。 “闻锦,我在柜台上听说,你今年的胭脂不够了我你看我能不能帮你的忙” 他一说话,嗓子便一阵干燥,哽了下。 闻锦倏忽抬起眼眸,正要说话,却见景璨风风火火闯入,见俩人正在井水边亲密,靠得极近极近地说着话,一时呆若木鸡,继而,他朝着苏洵然远远地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闻锦忽扔了帕子,苏洵然正要计较计较谁煞风景,扭头却见景璨这莫名其妙的一根拇指。 他呆了呆,没理会,“闻锦,你说说,我能做甚么” 闻锦将药膏塞到他手里,“你把你的伤养好,不闹事,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还有,日后不要得罪景宁侯,好好听他的话。” 苏洵然“哦”了一声,他对萧铎还算是恭谨有加了,闻锦又冤枉他,遂有些失落地瘪嘴。 又来撒娇了。 闻锦抽了口气,叹道“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 他又没头苍蝇似的转出来,在街道口,被闻锦堵住了。 他怔忡着傻眼,闻锦手里把着那笤帚,冷着脸气势汹汹地立在街口,苏洵然恍然大悟,原来闻锦是单纯来揍他的,一时再也不敢动。见闻锦还不过来,苏洵然硬着头皮,耷拉着头颅走了过去。 一走近前,闻锦便掐住他的肩膀往墙上摔了过去,苏洵然不防备,后脑被磕得天旋地转,闻锦拿起竹笤便朝他小腿扫去,苏洵然不躲不避,生生挨了几记。 闻锦呼吸急促,将他压在墙根上,一拳抵着他耳畔的青石砖,沉声道“苏洵然,我多久没打过你了” 他竟还认真地想了想,“两三年了。” “那好。” 闻锦撤回拳头,从竹笤里抽出一根粗实的竹枝倒拿在掌心,一把拉住苏洵然的左臂教他侧过身,“啪啪”两下打在他的臀上。 “唔”这么羞耻的地方被揍了,苏洵然涨红了脸,偏巧这里邻近街道,熙熙攘攘的过客,不少惊诧地盯着他们俩的,甚至为之驻足,苏洵然怕了,“闻、闻锦哎哟哎哟”闻锦那两下正抽在伤还没好的背上,打了两下听他叫唤的口气不大对,便猜到了,只好咬咬牙继续揍他的臀。 闻锦穿针引线、调试胭脂的手法技艺高超,用在打人上,也能回回都揍在同一位置,苏洵然不敢惨叫哀嚎,咬牙闷闷哼了几声,像几拳揍在棉花上。 闻锦自己打累了,有点儿心疼,将竹条随手扔至脚下,笤帚也不想要了,把苏洵然的胳膊一把拽住往巷里拖去,他噘着嘴跟在身后慢吞吞地挪,闻锦发觉拽不动了,扭回头,在他的小臂上一拧 “哎” 吃痛的苏洵然,两道墨似的眉一高一低的。 闻锦撒开手,道“见了我就跑什么毛病本来不想打你的,以后再跑试试。” 苏洵然不知闻锦气的是这个,一时睖睁,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生我气么” 闻锦皱眉,“我还不是怕你是个没出息的刘阿斗。我去了一趟龙泉寺,住持说你伤得重了,给你留了一瓶药膏。日后,不管是为了谁都不可以肆意与人动手,我未必需要那紫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0.完结 此为防盗章  尤其在,苏洵然犹犹豫豫地屈从于淫威, 将十只染上了淡淡绯红色的手指头拿出来时, 顷刻间观者如堵墙,笑声如山洪。 一个个笑得前合后偃, 帅帐之中的萧铎终于坐不住了。 裨将云远喝道“笑什么” 然后他们便发觉,那帮人都在对苏洵然的手指指点点, 萧铎墨一般黑的眉,无端端地一抽, 直觉告诉他苏洵然又落了丑,扫了长平侯府的脸。 但直至苏洵然又一箭脱靶、萧铎抓住了他的爪子定睛看了好几眼之后, 仍是险些没气得就地晕厥, “这是什么。” 闻锦那指甲花只敷色一回,照她所说的, 还有三四回才能将颜色彻底染上, 那时又赶上苏洵然休沐了,以为不碍事,没想到安逸地睡了一晚, 翌日一早起来,便发觉那指甲花的红色,已经鲜鲜艳艳、明明白白地印了上去而且水洗不掉 他总算明白了闻锦话里的“红艳透骨”是什么意思。 若是真教她染完, 那大约真能透骨了 苏洵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被人讥笑是个废物不要紧,被人嘲讽丢了苏家的人不要紧,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 但是他堂堂男子汉, 不能被质疑情趣啊。 苏洵然手里的弓教萧铎夺走了。 随即, 他背上的箭筒也教云远取下了。 苏洵然嘴唇干涩,讪讪然道“可以解释。” 萧铎恨铁不成钢地挑眉毛“哦你过来解释我听听。” 他一把将苏洵然的后领子一扯,年仅十五的少年才到身形巍峨、龙骧虎步的萧大将军的肩膀,被拽得一跟头,身后吃吃嘲笑的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这便是咱们用了两年,才升上棋牌官,还是背靠了大树乘凉的小少爷啊。” “染指甲,哈哈哈,妇人庸俗之物,他倒弄得挺欢” 由于苏洵然喜好用拳头说话,可以说,细柳营中几乎没有待见他的人,除了因为故人交情,对他额外多几分关注的萧铎。其余人,大多以看“苏家是怎么出了这么个废物点心”、“苏家是怎么没落了的”为乐。 但有一点苏洵然觉得很无奈,就是这堂堂卞国,最厉害的虎狼之师,不拼武器,等苏洵然将自己装成孙子的时候,却还是打遍军营无敌手。 所以苏蓝常说,自从他爹为国牺牲之后,北患既平,即便是细柳营的精锐,也大多懒散了。 可悲可怜。 闻锦等到打烊,依旧没见着苏洵然。 营中时而会有要务派到将士身上,但苏洵然却是最清闲的那个,不可能是军务耽搁了。 他有闲暇时,会到天桥底下听人拉二胡、说评书,嗑着瓜子,歪着脑袋,意兴上头时,随手便能打赏人两个银叶子,苏家不缺闲钱,苏洵然的俸禄不够,还有他爹娘留下来的,皇后赏赐的,陛下赏赐的,总之在他这个年纪,能在歪门邪道上花的心思,他都花了。 有时候闻锦细想起来,觉得苏洵然好像对某种事有种刻意和执着。 楚秀致让珠络去打点轿子了,她今日在后院看杀花,站了整整一日,脚有些浮肿。 闻锦将碧玉珠子的算盘往下一倒,砰砰几声,齐整地归于一处了,见楚秀致行动艰难,闻锦叹了口气,自告奋勇,“秀致姐,我送你回家。” 楚秀致微微颦眉,“你不是还在等着苏洵然么” 门外天色已昏,闻锦道“看来他是不会来了。” “也好。” 闻锦正好顺路,两人可以做个伴。 软轿子作代步,既奢侈又安逸,一起一落的。 走出枫桥街,巷口却跌跌撞撞走来几人,喝得是醉醺醺的,开始高谈阔论、胡吹牛皮。 闻锦认得其中一个人的声音,那是景璨的。 虽然事情过去了许久,但闻锦仍是忍不住朝楚秀致多瞧了一眼。轿子摇摇晃晃的不太稳,除此之外,楚秀致便八风不动了。 外头传来人磕磕绊绊的声音,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景公子” “哎,你走反了,你家在北城。” 景璨似乎正与人推搡,闻言哈哈大笑,“大路朝天,本公子爷走哪儿不行公子爷今日请客,说千红窟的酒好不好喝,姑娘美不美” “好喝、美” “美。” 一应人应声虫似的附和。 闻锦目露嫌弃,将娥眉一凝。 楚秀致敲了敲软轿轩木,淡淡道“走快些,莫染上腌臜地方的酒气。” “是。” 外头传来一阵应声,便加快了脚步,沿着和兴街更快地往远处夜色浓雾里踅进去了。 景璨朦朦胧胧地抬起眼,将轿子一指,“唔,那是谁家的轿子。” 一人多嘴,小心翼翼地将景公子爷的小臂托起来,干巴巴地回道“像是、楚大夫家的。” 景璨僵了僵,随即露出一朵大大的灿烂的笑容,“啊,明白了,掉头了掉头了,走罢。” 他突然一回马枪杀得人措手不及,景璨见他们睖睁着,便将一人的脑袋箍住一扭,“还盯着看甚么,再看拧掉你们这帮登徒子的脑袋” 景璨就是他们这帮闲人的摇钱树,他说东,他们哪里敢往西,恨不得就地抬着景璨回家。 但景璨不让,推推搡搡着,嘴里哈出一口浓浓的酒气,“那姑娘跟本公子喝了两年酒,酒量是愈发好了,前两年,还是个一碗倒,如今,倒能把本公子喝得左摇右晃了。” 方才被景璨压住脑袋的那人,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公子,她又不止同您一个人喝酒自然酒量愈发是好的了。” “也是哈哈。”景璨摸了摸嘴唇,醉醺醺地喃喃自语,”怎么能让千红窟的姑娘对人专情呢。” 景公子心里有一道伤,那是谁也迈不过去的坎儿。所幸方才答话的不曾说,那是景公子你前妻的轿子,不然景璨有可能当场撒泼给他们看。 闻锦半道下了轿子,挥别楚秀致时,叮嘱了轿夫走夜路时小心些,近来登徒子泛滥,平昌并不安泰,又对楚秀致沉默了一会,道“姐姐,有些事别放在心上,凡事向前看。” 楚秀致回眸,从两年前和离之后,楚秀致便极少笑过了,更难得笑得如此真心,眉眼一弯若秋水,“不过是,一时眼瞎,跌了个跟头罢了,当年最惨淡的时候,我都熬过来了,如今自然不能因为景璨什么,而觉得心里有什么,说到底过眼云烟罢了。闻锦,其实你不必以我为鉴,人活着还是顺应己心最重要,若是遇到了,怎么能不嫁出去呢” “我明白。” 闻锦颔首,微微吐出一口气。 楚秀致笑了笑,放下了轿帘。 月明星稀,窗外的兰草疏影淡淡。 闻锦走到镜台前,看着铺了满桌的胭脂水粉,有些为今年的冬天着急。 入冬之后,冬至、腊八、除夕、元夕,都是重要日子,也是一年之中胭脂香粉卖得最火热的时候,但今年的红蓝花普遍成色一般,杀花之后,难以淘去浮渣,色染不匀。 如今已是九月中下旬了,再想不到法子,去年存留的红蓝花也要见了底了。 仓库没有存货了。 再加上,如今锦秀阁的名头在都城愈发响亮,甚至有外地人慕名而来,恐怕不到十一月,锦秀阁的胭脂便要断货。 闻锦这几日一直愁,为生意发愁,为闻家二老即将为她盲眼择婿之事发愁,更深露重,难以安席。 没想到这才睡了三个时辰,晨曦初上之时,宫里头搬下来一道懿旨,苏皇后请闻锦入宫一聚。 闻家与苏家是有交情,但与苏后没有,皇后当年入宫早,从昭仪一路入主东宫,其事不可谓不坎坷,听说苏皇后是个慈和之人,宽容大度,端庄淑懿,深得陛下敬重和喜爱。 但闻锦对苏后,只有陌生和一丝丝惧怕。 连白氏都瞧出了她的心思,提出了装病的笨法子,但闻锦更畏惧拂了皇后的颜面。 她最终还是轻咬了下嘴唇,答应随着宫人入宫。 苏皇后正在花苑的回廊底下,挨着石桌,捉着小太子的笔教他一笔一划写字。小太子嬴央,才六七岁年纪,亦能落笔成诗,连太傅都夸赞他天资聪慧,颖悟绝人。 嬴央费尽功夫,才将这结构繁复的“嬴”字提笔立正,稳稳端端地持住了。 皇后夸赞他聪慧,抬起眼,闻锦姗姗而来。 皇后目光微滞,手掌抚了抚嬴央的背,“先下去玩会,母后稍后做桂花糕给你。” “好。儿臣告退。” 嬴央乖巧地禀了退。 闻锦迟疑少顷,见皇后似乎已凝视过来了,不得已硬着头皮迎上前去,“臣女闻锦,见过皇后。” “不必客气。” 皇后微笑,熟稔地将闻锦的皓腕一牵,便拉着她随自己到寝殿去。 闻锦不解皇后何故忽然与自己如斯亲近,虽然顺从,心跳却不觉快了几分。 皇后的寝宫气派恢弘,却显得有几分阴森,白日里也点燃了烛火,宫灯隐约参差,剔红髹漆几案,斜插着时鲜花卉的官窑瓷瓶,摆放得虽成勃勃生机,却并不能给这寝宫沾上一丝活气。 就如同皇后给闻锦的感觉一般。 苏洵然曾说,皇后是这世上他唯一的有亲缘的长辈了,但闻锦总是喜欢不起来,更多的便是敬畏与逃避。 皇后晨起梳妆的妆台很大,朝着南窗,剔犀髹饰的木器,宽敞的桌面,严严整整地摆了一整桌胭脂、爽身粉、香粉、养颜粉、檀粉、珍珠粉、紫粉。中竖着一面足有半身高的古纹铜镜,雕镂精致,韵味犹存,但似有些年岁,青铜上有若隐若无的碎痕。 这一切的一切,都昭然地揭示了一个闻锦一直明白的道理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民间尚且如此,况于皇家。 闻锦心中一跳,难道堂堂皇后,也会迷信妆饰之道,认为只要简单装点,便能唤回男人的心 那市井民间的雕虫小技,如何能蒙蔽天子之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1.番外一 此为防盗章  白日里要见着闻锦并不难, 她鲜少待在闺阁,而是与楚大夫家的小女儿秀致在平昌开了一家脂粉铺子, 生意很红火,两人搭手也时常忙不过来, 苏洵然最常见的, 便是晾在外头的聘人告示。 他在枫桥街的锦秀阁前站了一刻钟,闻锦始终不曾露面, 里头人影出没, 忙忙碌碌的, 苏洵然待不住了,提着一口气正要迈进屋。 忽听闻身后有人取笑道“哟, 长平小侯爷” 苏洵然微微一怔, 扭头,只见三人互相簇拥着迎面走来,那人一身缀锦琉璃彩华服,穿得似只聒噪鹦鹉, 是宗正之子宗宸,左手边是拍着扇子目光左瞄右探的景璨,右手边则是执金吾之子, 一般的流氓, 赵毅。 平昌城四大膏粱, 算上苏洵然, 今日算是齐活。 虽是自封, 但至于那薛藻却确实欠了几分火候。 但除景璨之外, 苏洵然鲜少与其余人为伍,在军中谋了个闲职,虽然清闲,但不游手好闲,除却脾气暴躁,对看不惯的人爱拳脚相加以外,其丰功伟绩比起其余三人是远远不够看的。 他皱了皱墨一道的眉,“什么风将宗公子吹来了。” 宗宸熟稔地将苏洵然手腕一拽,人便被他从锦秀阁拉扯到了巷口,苏洵然不解,朝景璨递眼色,那厮却水墨扇面一展,自顾自望别处去了,宗宸一开口,便教苏洵然脸色一黑“锦秀阁的老板娘,你知道,御史中丞的女儿,闻锦,今年方及笄年华,正是嫁人的时候。闻大人已入宫同皇帝密谈过,昨夜里,我老头问我,是否是闻家女儿有意,若是有,让我准备彩礼争上一争。小侯爷听说与闻家私交甚密,常孤身出入闻家,与闻锦姐弟相称,我问你,她” 不解苏洵然竟脸色愈来愈铁青,宗宸面露惊讶,“唔,我这话不对么” 苏洵然置于玄青色晕春绸裤旁的双手,不自然握紧了拳,暴起了一根一根的青筋。 这番变化宗宸与赵毅浑然不觉,唯独景璨吭哧一声,扇面遮口,怕事儿地悄然退后几步。 这话他当着人也敢说,苏洵然是个愚顽不灵的呆头鹅,竟到了这个份儿上,连旁人提都不能提闻锦的份儿上,还不晓得自个儿已是情根深种。 说到底,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就那么点事儿么,豁达点人生多灿烂 宗宸待要与苏洵然解释分辩几句,赵毅忽将他膀子一拉,“出来了,老大。” 宗宸顷刻便忘了苏洵然,几人的目光纷纷朝锦秀阁而飞去,唯独宗宸最黏糊儿。 藕色衣衫的侍女打着一柄油纸伞随着闻锦后脚出来,替闻锦遮去恬淡温柔的夕阳,她穿着一身绛红色排穗雀金百丝裘,罩着层曼妙盈然的玫瑰色轻纱,鬓发用数支步摇金钗挽了,只垂落浅浅的一缕,被夕阳余晖映得宛如烧滚的蜂蜜,流淌着甜美的色泽,衬得肌肤白如软绵,平添了几分绮丽妖艳之色。 何况闻锦是卖脂粉香团的,平素也不能不施粉黛,她技法高超,描的翠羽眉,点的梅花钿,都极尽其妙。 而渐渐张开抽条的身形,如花苞一般,随着春信而迎风舒展,鼓鼓的胸脯愈发引人萌动妄念。 苏洵然紧握着的拳缓慢地松了下来,变成了乖巧的垂立。 宗宸忽然感慨道“胸也尚好,不大不小,发育得正好。” 苏洵然一怔,一怔之后,脸色已极其难看。这时自知要避祸的景璨,摇着扇子靠住了青墙,宗宸却一把口水落在了地上,眼神冒光,“尤物,果然是尤物,不知夜御此尤物,应是何等活色生哎哟” 如同那个觊觎闻锦美色,被苏洵然一杆芦叶枪吓得当众失禁的薛藻,宗宸也被一拳头砸得鼻青脸肿,“哎哟”惨叫两声后退,苏洵然不依不饶,拎着拳头一个箭步冲上去,往下一砸 景璨的扇面上移,遮住了眼。 随着苏洵然这一拳头结实地砸落,宗宸的两只眼对称了,遂护住脸奔逃,“苏洵然你疯了不成兔崽子你敢朝你爷爷动手,你他娘的” 这话说得,景璨也微微皱眉,怒瞪了赵毅一眼,示意他还不快将两人分开。 赵毅上前劝架,被连坐地替宗宸挨了两拳,两人哇啦哇啦惨叫,苏洵然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冷着一副面孔道“不许对闻锦不敬,否则小爷钳了你们的牙听到了吗” 宗宸连连点头,“哎哟,听到了” 嘴上服了,心里未必服。 他们这波人,万花丛里滚过来的,从来不觉得对女人品头论足是犯了什么禁,自然更不消说,那群女人都眼巴巴风情万种搔首弄姿地等候宗宸采撷,他如此,赵毅如此,景璨,算是半个如此。 堂堂名动平昌的长平侯,竟然会介意这个 匪夷所思 那赵毅见苏洵然胸膛狠狠起伏,兀自怒气未平,一双漆黑如滚了墨的大眼怒瞪着自己,心中突突然,唯恐苏洵然沙包大的拳头又呼呼喝喝招待下来,忙转移视线。正巧锦秀阁外回来一人,也是妙龄少女,身段儿窈窕纤细,着胭脂色裳服,一举一动尽态极妍,如雪山红莲。她与闻锦攀谈了两句,两人在门口接济了三四名要饭的,那群老妪捧着破碗正连连朝她们道谢。 赵毅忍不住朝那一指,“老大,还、还有更美的。” 还有人比闻锦更美苏洵然怒极要打人,忽见景璨脸色铁青地收拢了折扇,飞起便是一脚,将赵毅一把从宗宸身上踹了下去,宗宸仰面四脚朝天,赵毅口吐鲜血,“哇” 苏洵然那一脚停在半空中及时收住了,险些酿出人命惨案。 赵毅急了,“景姓景的” 白天还一起喝酒逛青楼,怎么突然就翻脸打人 跟苏洵然一起混的,这都什么毛病 景璨脸色黑成锅底地唾骂道“艹你爷爷的,你敢惦记她你他娘的也不自己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她连我都不要,会看得上你” 赵毅睖睁,定睛朝那女子一瞧,她随着闻锦已经入得门去了。 一股若有若无的脂粉香,从锦秀阁徐徐飘出,碾碎在流风之中。 赵毅忽冷静地打了个寒噤他们这群人花,是本性如此,景璨却曾经痛改前非,于两年前娶了楚大夫家的小女秀致为妻,成婚后景璨戒了所有花天酒地的臭毛病,将媳妇捧在掌心当宝,可最后还是被一脚无情地给踹了。从今以后,景璨便愈发胡天海地混账顽劣,彻彻底底是放飞自我了。 这个女人,居然便是他前妻 景璨面色沉郁,“趁我不爽之前,消失在我面前。” 宗宸喘息几口,调匀了呼吸,与赵毅碰头缩在一起。 姓苏的和姓景的都是武将家出身,他们干不过,宗宸便带着赵毅屁股尿流爬走了,跑远了之后才站起来佝偻着腰飞快穿过了如烟人潮。 见苏洵然还在怒气不消,景璨反倒弯腰笑了起来,先是自嘲,末了又变成开怀大笑“苏洵然,你可真是个伪君子。” 苏洵然扭头“我怎的是伪君子” 他还有脸疑惑,景璨捡起方才飞起一脚时不慎撇下的折扇,遮住嘴,熠熠的桃花眼往上一挑,悄然靠过来,悄声道“你敢说,你对闻锦便敬” 苏洵然心肝一颤,差点以为景璨知道了什么,恼羞成怒,“不准直呼她闺名。” 景璨被他一推,正靠住墙,“那有什么,她可还算是我小姨子。” 苏洵然不留情地戳穿他的牛皮“过去是。” 景璨被当胸一箭,立即捂住了胸口。 “苏洵然你良心被狗吃啊。” 苏洵然给了他一脚转身就走。 这一脚不比打人,只是叫景璨吃了痛,他弯腰一把搓住小腿,骂骂咧咧道“呵呵,以后别找本公子替你出谋划策,我还不伺候了” “娘的,臭小鬼下脚真没轻重”景璨抱着腿“哎哟”一声。 十个路人路过,倒有七八个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的,景璨好面儿,只得风度仪容潇潇洒洒地将水墨扇面一展,贴胸口摇了摇,一面光风霁月地忍着痛一面骂着“苏小鬼”往枫桥街外头走。 闻锦正在收拾新到的红蓝花,这种花制作的胭脂,平昌的大多贵妇都爱用。 用杀花法制成粉状的胭脂饼,轻小便携,甚至可以置于荷包之中,每逢上巳、乞巧,贵妇人皆用香囊揣一盒胭脂出门。 珠鬟递给了她一盒,“老板,这是新到的玫瑰胭脂,还有几分不同的馨香。” 闻锦接过手,翻开点翠飞蓝的香盒盖儿,轻嗅了一口,“还行。” 正说着话,苏洵然便进了门,他方才打了一架,棉质的衣衫起了几道褶皱,闻锦立在柜台后,瞧了他一眼,没说话,苏洵然便立即可怜巴巴地凑上去,逼得闻锦又瞧了他一眼,声气皆是一吐“我方才见你同宗宸在一块儿好的不学,非同这些不肖子弟在一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2.番外二 此为防盗章  她脸色擦白, 深思恍若不在,苏洵然怔住,以为她必是为昨日傍晚自己不来的事而恼怒, 然昨晚却是给萧铎喊去“正骨”了, 他在细柳营校场淋了一夜的露水。 苏洵然委委屈屈要拉闻锦的衣袖,她茫然了少顷, 才回神过来,“苏洵然” “有”苏洵然怕她不愉快, 忙将十根指头都乖乖伸出来,“我让你弄好不好,怎么弄都可以,我我喜欢” 萧铎作为铁血壮汉, 实在不能忍受苏洵然指头上那“娘儿们唧唧”的指甲花油,硬是用匕首替他一只只刮下来了,萧铎砍人指头是快刀好手,刮指甲却是粗糙莽夫,苏洵然疼得脸快冒烟,硬生生将这连心之痛忍下来了,还有一根食指甚至被萧铎弄了条伤口, 用丝帛缠着。 闻锦哪里还有心思教苏洵然替她试指甲花,只是, “伤怎么弄的” 苏洵然吐舌头, 小心翼翼回道“回营中, 教将军察觉了。” 不再多言, 闻锦也明白这鲜红鲜红的指头,和花油剥落得一丝不剩的指甲是怎么回事,有些无奈和心疼,“你平素最乖了,怎么不知道在景宁侯面前卖个好呢跟我过来。” 闻锦在锦秀阁存了些伤药,她引着苏洵然朝帘后而去。 楚秀致微微叹气,与珠络走到了前堂,“咱们的胭脂还剩多少盒” “没多少了,”珠络屏息,据实回答,“只剩下四十三盒了。” 楚秀致心里一跳,却只攒了娥眉,强自镇定,道“今年冬天限额售卖。只要熬过今年冬,来年红蓝花盛开,若是成色好,便能活过来了。” 珠络精神萎顿,不解地问“姑娘,难道玫瑰、芍药这些鲜艳亮丽的花卉,还有别的,都替代不得红蓝花” 楚秀致蹙眉道“市面上通行红蓝胭脂,玫瑰其实差强人意,只是今年,存货也不多了。” 见珠络还要再言,楚秀致道“好了,依我之言去做,今年一位客人最多只能卖出一盒,拖延些时日,剩下的我与闻锦再想法。” 楚秀致与珠络才走到柜台,胭脂水粉,连同养颜膏、螺子黛,描眉之器具都一应严整规矩地摆放柜台上,存货充足,楚秀致担忧的是,该找到什么花,能在秋天开放,还能代替红花。 “景公子” 珠络忽颜色一亮,声音也分外清亮地绵绵唤道。 楚秀致微微怔愣,回眸,只见景璨似笑非笑地摇着折扇迈入门槛而来,从景璨经商开始,便无往而不利,如今可谓是平昌第一富豪,一身的衣衫缀锦饰银,晃人眼。 幸而今日天色稍暗,阴翳一动,便给锦秀阁内的檀木几、髹红台都蒙上了黯淡的阴影,也将景璨那灿烂得仿佛旭日当空的笑容,抚去了三分光采。 楚秀致淡然地将手中的绢帕塞给珠络,道“去后院看看我炉子上的糕点可好了。” 珠络“嗯”了一声,有些不甘愿,扭头看了眼姑娘和前姑爷,便走了。 景璨扇子一摇,戏谑道“楚老板不用这般客气吧,我就是普通一个客人,怎么还准备了糕点” “我的午膳。”她淡淡打断。 时隔两年,楚秀致不再是当初他一撩拨便面红耳赤的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她保持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距离,声调疏离“景公子需要什么” 被公然掴脸的景璨,扇子一收,“唔,老规矩,胭脂。” 楚秀致也不为难,取了钥匙,从储物的漆红格间取出了一盒红色妆盒的胭脂,景璨掂在手中摇了摇,折扇在柜台上轻轻一敲,“楚老板,不是这么个卖法吧,我怎么说也是老主顾了,一次十盒老规矩,你怎么会不清楚” 楚秀致蹙眉,“胭脂所剩无多,目前为止,一个人只能一盒。” 景璨“哈”一声,饶有兴致道“谁来买不是个卖我出双倍价你看成不成剩下多少我全要了。” 谁来做生意都是个做,楚秀致并非与景璨过不去,只是这种用品,大多妇人少女都要用,若一次全卖给一人,剩下的许多人便买不着了。 景璨“啧啧”地脑补着,摇头道“楚老板,你纵然是对我旧情难忘,不想我讨好别的姑娘,也不必弄这些搬不上来台面的小动作” 他话未竟,楚秀致却耸眉道“景公子想岔了,任何人来,我都是一般说法,对你没有不同。” “哦。”他吊起了眼尾。 楚秀致伸手将景璨手中的胭脂盒夺了回来,她冷淡地拂落眼睑,“对不起,眼下要不同了,景公子要的胭脂,锦秀阁一盒都不卖。” “你看你看,果然是不同是不是”景璨笑吟吟地道,“我和别人就是不同。” “” 景璨以前会揶揄人,但不会不要脸。 楚秀致微微咬唇。 景璨将折扇往桌上一拍,“算了,胭脂我也不要了,今年平昌的胭脂快叫到五两一盒了,可见是少了货,就你们家开门做生意当冤大头。”景璨是商人,对平昌的市价有天然的嗅觉和敏锐感。他轻笑一声,朝楚秀致道“咱们俩” 她呼吸一提,朝景璨瞪了一眼,那厮嬉皮笑脸道“既然过去了,本公子也不是纠缠不休的死脸皮,开个玩笑嘛,楚老板好不禁逗算了,我去找苏洵然,怕你不自在。” 景璨便仿若无人地越过了眉眼冷淡、微微加重了呼吸的楚秀致,鲁莽地掀开帘朝后院去了。 锦秀阁的后院很宽敞,但前头店面却极窄,与它在平昌的名头很不匹配。 闻锦拽着苏洵然的手腕坐在井边,用沾湿了水的帕子替他将手指侧的泥灰擦去,倘若长平侯夫妇仍在,见儿子身上常年大伤小伤的又得不到料理,心中定是忧急的,闻锦知道苏洵然怕疼,扎根针便要支吾叫唤半日,偏偏一身都是伤痕。 她忍不住颦眉“你小声些,怎么伤口还没处理干净” “来不及。” 他压低了嗓音。 从校场的木架子上松绑,从军营里被放出来之后,苏洵然便迫不及待地朝闻锦这边奔来,生怕她为昨晚的爽约生气了。 闻锦道“有事你同我解释,我也不会不讲道理。” 苏洵然轻轻点头,心仿佛被闻锦柔软的指尖挠了一下。 “闻锦,我在柜台上听说,你今年的胭脂不够了我你看我能不能帮你的忙” 他一说话,嗓子便一阵干燥,哽了下。 闻锦倏忽抬起眼眸,正要说话,却见景璨风风火火闯入,见俩人正在井水边亲密,靠得极近极近地说着话,一时呆若木鸡,继而,他朝着苏洵然远远地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闻锦忽扔了帕子,苏洵然正要计较计较谁煞风景,扭头却见景璨这莫名其妙的一根拇指。 他呆了呆,没理会,“闻锦,你说说,我能做甚么” 闻锦将药膏塞到他手里,“你把你的伤养好,不闹事,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还有,日后不要得罪景宁侯,好好听他的话。” 苏洵然“哦”了一声,他对萧铎还算是恭谨有加了,闻锦又冤枉他,遂有些失落地瘪嘴。 又来撒娇了。 闻锦抽了口气,叹道“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 闻锦跪下来将前因后果说完,闻老夫人只笑了一声,微微前倾身体,将怀里的猫儿放下来。 乖巧的猫听话地“喵呜”一声,便从闻老夫人怀里爬下去了,这猫跟着老人家与寂寞为伍,养得十分娇气,胆量甚至不若隔壁那只狐假虎威的小灰,隔三差五被偷溜进来的小灰撵着跑,闻锦也不管。 它因此记恨闻锦,朝她“喵呜”之后,摇着毛绒绒的细长尾巴奔入了北厢房。 老夫人竟很是欣慰,“终于是弄丢了啊。” “嗯终于” 闻锦心头疑云大作,顿生一股不太妙的预感。 闻老夫人朝闻锦伸手,抚了抚她梳得工工整整的发髻,和蔼道“这本是一对。” 这句话成功让闻锦木然地直了眼。 老夫人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支锦盒,递给闻锦,闻锦伸手一摸,没什么温度。老夫人贴身藏着的,竟冰冰凉凉的,定是才放入锦盒中的。她一时疑心,祖母早就知道她丢了点翠簪,也早知道她会来请罪了。 闻锦揭开,只见里头果然躺了一支一模一样的。 她深深吸气,“奶奶,我还是想要原来那支,我这就雇人去把它找回来。” 闻老夫人摇头,“傻孩子,你还以为它在原地躺着等你来拾一早就到了别人口袋里了。” 闻锦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幼年时,闻锦丢了最心爱的一朵粉红牡丹绢花,急得大哭,结果闻伯玉哄不好了就出下策,让母亲用龟甲卜上一卦,老夫人看了笑着说不用,说绢花在米缸里,后来去柴房米缸里一找,果不其然找着了。从此以后,闻锦对祖母便很敬畏,尽管后来得知祖母是凭着她头发丝上一点点米灰猜出来的。许是诸如此类玄奇的事多了,对祖母的妙算之术,不信也存了三分敬畏。 闻老夫人道“这支不是也一模一样的么好端端地怎还噘起嘴来了” 只有在慈爱的祖母面前闻锦才噘嘴,像个天真的女孩子,一眨不眨地听祖母说话,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闻老夫人道“这是我出嫁那时候做的了。你祖父来求娶我时,我还一贫如洗,身无长物,他十里红妆来娶我,我却连像样的嫁妆都没有,心里过意不去,便让他宽限我几日,自己亲自去抓了翠鸟,动工做了两支。后来啊,收捡你祖父的遗物,从他怀里摸出来的,揣了四十多年了。” “其实你爹娶你娘时,我就想将两支簪子送给一对儿新婚小夫妻,但你爷爷舍不得,他就爱这根簪子,自己戴不上,也不给人。” “但是给你,他纵是不情愿,也是情愿的。我们的孙女,自然要有最好的姻缘,最好的祝福。” 闻锦郑重地点头,眼眶一阵温热,手中的簪子似有千钧之重,承载的意义非凡。这只簪子历经数十年沧桑风雪,至今仍然光泽柔和典雅,色彩清艳圆润,毫不褪色。 如此娴熟的点翠工艺,闻锦一直没想到,竟是出自奶奶之手。 她愈发觉得那支簪子丢得可惜了,虽闻老夫人再三强调那支点翠簪不必找,但闻锦回头还是雇了人回去找了,她再也不舍得戴祖母又给她的那支,便一直放在锦盒里,锁入密匣之中了。 找寻簪子自是无果的,闻锦想到那日苏洵然毛毛躁躁地追来,但不想问他簪子是不是被他看见拿去了,不然要真是在苏洵然手里,她不如一头撞在豆腐上算了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秋祭在即。 闻锦磨了闻伯玉几天,才求得他准允,在秋祭那日将她扮成一个小厮混在下人堆里,只能远远地观望秋祭场中情景。 闻伯玉劝道“对那小子还没死心” 以往闻锦是没见过苏洵然在军中那不学无术的模样,也没见过他在秋祭场上被人羞辱是棉絮做的枕头,搁在柴火堆里都没有人要的废柴小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楞货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闻伯玉胳膊肘朝里拐得凶,但亲眼见到苏洵然箭箭落空之后,他震惊愤怒失望之后觉得该骂别人不骂他就自己搭张嘴 闻锦不死心,是因为那天夜里他信誓旦旦地向她承诺过。 她微微摇头,手却不怎么自信地垂落下来,有点儿茫然,“爹,苏洵然在细柳营两年,虽然寸功未立,但毕竟是顶着长平侯爵位的小侯爷,怎么竟从无升迁” 论资历,苏洵然不算老人,但也绝对不是新兵蛋子。按理说,皇帝陛下应该能留意到才对,毕竟他也是皇后的亲侄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3.番外三 嬴涯毕竟是天潢贵胄, 留在山野林间, 苏文姜一直担忧他不习惯,结果隔日这位皇帝陛下便像模像样地扛起了锄头,替她将篱笆墙内的菜园都翻了遍土,苏文姜打算种些萝卜留着过冬。 她浣衣而归, 回来时正巧撞见稍作休息的嬴涯, 男人力气大,干得快,苏文姜一个人要做一天的活儿,他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了, 苏文姜见他正扶锄拭汗, 便递了一条帕子上去。 嬴涯收了, 胡乱将脸上汗珠一擦, 将苏文姜给她的绢子往怀里揣了进去。 苏文姜惊讶于他的熟练, 望着整齐翻新的菜畦, 笑问道“夫君怎么会做这些” 她顺嘴而出的“夫君”二字让人感到莫大的满足, 嬴涯细思忖来, 道“尝跟随父皇出门野猎, 路过良田,父皇手把手教过。” “他常说,一田不犁,何以犁天下” 苏文姜顿了顿, 温驯地陷入了沉默。 “那时, 夫君多大” “同赢央一般大。” 苏文姜愣住。 夕晖涂满山墙, 靓丽斑驳的桃红夕阳,自苍翠清幽的重重竹影之间筛过,越过高林,留下来古木数道绮丽苍劲的影,一楹修舍自其间沉寂矗立。 当晚赢央便真来了,小皇帝年仅十三岁,已褪去稚涩,脸颊上团团的婴儿肥日渐消减,露出与嬴涯一般无二的锋芒毕露的轮廓。 三人在酒桌上用了一顿便饭,饭后父子俩摆棋对弈,一面谈话。 赢央毕竟年虽小,朝政大事,还有一些力不能从心处,少不得要向父亲讨教一二,这时嬴涯便趁机落下一子,道“这时候知道倚重不得苏洵然了” 赢央沉默地垂下眼皮,“他是武将,朕可不傻。” 苏文姜将新收的红柿子洗好了盛来,搁父子俩跟前一人两只,饭后还有一堆碗碟要收拾,嬴涯道她不用收拾了,就坐下来观棋。 这儿子数月才来得一趟,苏文姜自然甚是想念,嬴涯早已瞧出了她的心思。 苏文姜果然在棋桌旁沉静无语,只望着神采飞扬的儿子,时不时会心一笑。赢央自幼便活泼机灵,以往父子君臣,在嬴涯跟前还有些顾忌,眼下仗着是小皇帝了,一点不给他爹留面子的,时不时出言反击几句,虽然棋仍然惨遭大败。 嬴涯却夸赞道“棋艺已有小成。” 对弈如观心,赢央有没有在正事上下功夫,嬴涯是能看出来的,他年纪轻轻有这般造化和造诣,实属罕见。当初嬴涯十五岁御极称帝,那时亦不过如此了。 赢央并不志得意满,输了便是输了,没甚好计较的。 竹楼里有两间卧房,当晚嬴涯苏文姜共居一室,赢央睡在第一头,晚间夫妻叙话,嬴涯又“见色起意”,被苏文姜娇嗔几句打断了,嬴涯便伸出两臂将她搂得紧紧的,贴着她柔软的娇躯平复着呼吸。 他也不会再如同以前,不管不问就肆意征伐,弄得苏文姜浑身疼,求饶也不行,哭喊他也无动于衷了。 苏文姜微微侧目,“我记得,夫君年十五岁已有了第一任发妻。” 嬴涯嘴唇一动,蹙眉道“说这个做甚么” 那个发妻红颜薄命,嫁给他不到一年就香消玉殒了,嬴涯便是回忆,都已忆不起她是何等模样了。 他父皇老成板正,对美丽的女人有偏见,因此为他挑的儿媳妇个顶个的中庸,德言容功无一不是平平无奇之人。嬴涯少时意气风发,对这样的女人便动不了心,也无法。 苏文姜道“只是想问问,儿子的婚事。” 嬴涯在她额头上啄了下,笑意深到眼底去,“不必你忧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儿子到底是比嬴涯要收敛些,对人对事还是有和善守礼的,苏文姜倒不担忧,赢央一旦真娶了谁,会重复嬴涯数任皇后的悲剧。 说完这个,嬴涯又将她的胳膊掐了一把,不痛不痒的,她慢慢地收回心神,眼珠微圆,朝嬴涯望了来,扑于枕上的一把柔顺秀发,漆黑明丽,如染墨轻云,娇肤如玉。不知不觉,当初的小姑娘已经三十岁了。 他想想都十分久远了,“朕记得你初入宫时,才十几岁,在一众没甚么姿色的妃子里头最扎眼。” 苏文姜回忆起来,曼声道“你因着我美貌才爱我” 生了儿子之后,她的容光大不如前,日复一日地疲倦衰颓下去,嬴涯于是很快另结新欢。后来,又不知道怎么了巴巴回来,对她愈加荣宠。 嬴涯笑了。美貌当然是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苏文姜捧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却被他摔得支离破碎的心,那时候,他就心疼了,甘心把自己坚持多年不动的心,也交付与她。 他脸色微微沉了下来,将苏文姜的脸颊一掐,故作凶恶,“你当真不想” 苏文姜双颊不知是被捏的,抑或害羞,涨红不已,“儿子还在对面。” “不是不想” 嬴涯总算放心,声音一和缓下来,变成了一种若隐若无的勾引“小声些” 苏文姜脸色更红,“我下去,把门闩插上” 看皇后含羞脸红,欲拒还迎真是赏心悦目,嬴涯便一点头,仰面倒在了床褥里,等苏文姜双手微颤地阖上木门,回来时,对上夫君那如狼一般深邃阴鸷的眸子,如噙了火般,她全身烧得滚烫,跟着便被卷入了一波似无休止的云雨之中。 这夜难得小皇帝回到父母身边,安逸地享受着这日子,或许是隔着两扇木门依旧隐隐约约传来些动静,年纪尚浅的小皇帝,十多年来第一次在梦中邂逅了一些不能言语陈述的事物 等嬴涯和苏文姜起身时,是翌日大早,但仍是没赶上匆匆逃窜回宫的小皇帝,只留下一个善后的,朝小皇帝父母交代一番,说皇帝政务繁重要日理万机,必须及早赶回宫中去。父母俩,尤其嬴涯,自然表示体谅。 隔了一月,小皇帝又差人给父母送来一盒黑漆。 这是苏文姜央闻锦做了送来的,嬴涯还道是什么吃食,但见苏文姜执着又倔强地凝视着他的两鬓白发,替他将黑玉药膏抹在发间,便知晓了。 他坐在铜镜前,任由苏文姜的手指摆弄他的银丝,固执地认定,“你嫌弃我老了。” 苏文姜道没有。她委屈。 嬴涯不肯信,“上回,你为了个年轻的小摊贩,与他当我的面眉来眼去。” 这更是无稽,苏文姜脸色一僵,“没有。” 她的手指又许久不动了,嬴涯很快发觉苏文姜的身体僵硬,抱着她时,还有些微颤抖,他立马悔过,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认过错了么怎么还揪着了” 苏文姜的嘴唇轻颤,“明明是你揪着不放。” “我是与你玩笑的。”嬴涯抚她脸颊,尽力将他天生低沉的嗓音放柔软些,“我就看不惯你身边有一朵两朵烂桃花又怎么了,我是霸道不讲理的人,就不许怎么了” 苏文姜腼腆不安,手指松了又紧,脸红生晕“没怎么只是你想多了,我身旁哪有什么烂桃花,臣妾对陛下从无二心。” 嬴涯哼了一声,又回去坐下了。 他不仅吃过那个无名无姓的少年的醋,就连闻伯玉,少年交情,几句戏谑姻亲之语,便让皇帝陛下抱了整个大醋缸。幸得闻伯玉是走了。 苏文姜将闻锦送来的药膏给嬴涯抹上,白发染黑,镜中之人更添英气了,嬴涯左看右看,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十岁,竟也甚为满意,“闻锦那小丫头手艺越发精湛了,无怪她赚得钵满。” 苏文姜从身后抱住他,“这药膏大约每个月都要用一次,不过是何首乌这些药材做的,不伤身,还可进补的,夫君不必担忧。以后,日日都有我在你身旁。” 你把天下交出来寻我,你想得到的,我自然要让你得到。 嬴涯嘴角上扬,多年孤枕难眠,总算是换来了拨云见日之时。 承平五年,新帝年十八,后宫依旧无主,各大老臣都上奏折催促了,直至赢央在一摞折子里发觉了苏洵然来催婚的,登时眼珠滚圆。 亲表哥啊 为了避祸,他躲到了野县,说是避暑,其实在父母跟前暂住。 无论嬴涯如何拷问,他始终不说,还是苏文姜有法子,三两句便撬出来儿子来野县的缘故。 当夜父子俩又摆棋对弈,苏文姜观战少顷,实在困了,父子俩让他先歇下。 深夜寂然,只剩下棋子落地铿锵之音。儿子始终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嬴涯道“当年为你定下一门婚事,那姑娘去了平昌没有” “没,”赢央道,“也无文定婚书,怎么就能让她到平昌呢” 嬴涯道“她也及笄了。” “是,不过儿子毕竟是皇帝,从父皇提了那么一嘴之后,对此事再没说过。” 想来不过是怕丢面儿罢了。 嬴涯信手从漆红木椅上取下一只精致黄杨木雕,随手塞到赢央掌心,“你父皇如今身无长物,唯独这木雕是为父亲手镂刻而成,算是将来贺你新婚之喜。” “这” 八字不是还没一撇么 嬴涯道“赐婚的旨意,朕早已拟定,压了多年,前不久才送往东林。东林郡闻家族长数年前得朕透露口风,这么多年始终不曾为嫡女定下婚事。如今,过不得一两月,她们家才貌惊绝的小姑娘便要拿着婚事上平昌与你完婚。” 父皇这事办得不地道,竟瞒着他便下手了。 见他沉默,似乎仍旧不满,嬴涯反诘,“不是当初极为满意,至于闻伯玉回东林,还特地奏折留书,结为笔友,多年互通书信么说的不是闻莺语” “” 什么都瞒不过英明神武的父皇。 赢央落子一击,淡淡笑道“父皇,这局,儿子胜了。” 嬴涯略感惊讶地垂眸一瞅,满盘皆输。 臭小子果真是 他无奈一笑,几分欣慰,几分骄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4.番外四 此为防盗章  萧铎不通人情, 闻锦也皱了眉, 道“将军,苏洵然的个性闻锦知晓,他绝不是无事生非的登徒子,不会无故同人打架。只是旷课, 罪不至此。” 萧铎叹道“闻锦啊, 你这是帮亲不帮理,你问问这小子,我打过他多少回,加起来打了多少棍了又有多少次是我亲自下手, 将这皮糙肉厚的臭小子揍得皮开肉绽闻锦, 咱们做人做事都要讲点儿道理, 你以为我今日不罚他, 放纵了他, 明日他会听话, 会乖乖留在军营等着参加秋祭不会的, 这位祖宗只会跳起来将我的十三名副将一个个都羞辱得名声扫地, 在他们背后画王八” 他义正言辞地说到最后一句时, 闻锦终于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 苏洵然茫然地朝闻锦一看,摊手道“不怪我。” 萧铎的人不喜欢他,处处给他找茬儿。 苏洵然奉行的道,是不能让旁人欺负一下, 只要那个人不是他真正在意或尊敬的人, 哪怕是斜着眼睛看他一眼, 都不行。 他还狡辩,搁在以往,萧铎早又跳将起来将苏洵然按在桌上揍了,但不知是真想开了,对他失望透顶,还是旁的什么,总之无心无力,挥了挥手道“滚吧滚吧,明日一早,领罚示众” 苏洵然对萧铎果真一句狡辩都没有,任由闻锦拽出了大帐。 细柳营设在平昌西城外的野松临,坐东南朝西北,千帐灯火宛如一柄利剑,剑锋直指西绥咽喉。 原野上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笼,似夜色自浓雾深处苏醒,搅起一波长龙。 风吹草地,露水沾湿了两人的鬓发。 苏洵然心跳惴惴,小声地、软软地问道“闻锦,我总被骂,你会不会讨厌我” 闻锦对他没法,无法应对这近乎可怜的撒娇,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既知道会被骂,有些事又为什么一定要做呢” 苏洵然耸眉,“我是个没有用的废物,才不会被有心人利用啊。” 闻锦遽然一惊。 她愣愣地回眸过来,眼前的少年似乎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搔了搔后脑勺道“我们家一直是众矢之的,我要是表现得太好,会不会有人打我的主意呢我姑母是皇后,我是长平侯,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只是,闻锦,”少年的一双灿烂的眼睛无辜而清澈,闪烁着让闻锦微微心惊的光芒,“你想我去中那个天魁三元,我便拿回来,你想我有出息,我就有出息。” 那点儿可怜的无辜的光,随着一声落地,碎了,继而焕出倔强而执着的光采。 闻锦莫名地心弦动了动,似乎还从未见过苏洵然如此认真过,也许是过往他太不思进取让闻锦大失所望了,难得,极为罕见的一点自信和骄傲,一点倔强和坚持,便像一缕微弱的春风,拂得人心尖一暖,萌生出一点抖落风霜的希冀来。 真是莫名,莫名得还让人不舍得排斥。 然后她噗嗤一笑,弯了腰,朝苏洵然的肚子敲了一下,“你能改邪归正就好了,有出息,哪能一下就有出息的我才不求你什么天魁三元,只要你能不给人当脚垫都够了。” “不是最后一名,我都答应你,把那些紫铆给你做成胭脂。” 苏洵然的腹部被闻锦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有些烫,耳垂控制不住地溢出了些红色,“闻、闻锦。商量个事儿。” 闻锦微微偏头,“嗯说。” 苏洵然扭捏地朝闻锦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收回了目光,“你以后,能不能别当着人打我” 闻锦愕了下,想到如今他大了,是打不得的,只是没想到苏洵然如此直白,他一直白,闻锦便遭不住地咬了下唇。 苏洵然以为她不同意,忙道“不是不让你动手,人后,你想怎么弄我都行,涂指甲花,跳进染缸里我都愿意真的。” 他就是好这面子。 闻锦点头,“也行。” 她将披风紧了紧,远远地走来闻家的马车,她朝苏洵然笑了笑,“臭小子长大了,知道要面子啦”那笑容皎艳明粲,似临露玫瑰,苏洵然看得喉咙一干,下腹一紧,闻锦便裹着披风朝马车走去,只是在跳上车之前,朝戳在原地的苏洵然又笑了一下,“听景宁侯的话,他待你一直不薄,虽然爹一直不认同你从武,但我却很放心。” “苏家将门世家,你可不能让苏叔叔在天之灵失望啊。” 苏洵然沉着道“不会,不会让你们失望” 闻锦颔首,心情极好地迈入了马车。 马车徐徐策动起来,车夫是闻家的老人了,她朝外看着满天繁星,朝车夫笑道“刘叔,还要麻烦你帮我圆谎了,就说今日是锦秀阁琐事繁多抽不开身才回去晚了,教爷娘不要担心。” 刘叟自然省得,他替闻锦瞒着去向不是一回两回了,驾轻就熟。 马车飞驰在空旷的原野上,天色太晚,闻锦闭目休憩了一会,刘叟的马车忽快忽慢,他朝身后定睛一看,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大事,震惊地甩马鞭敲了一下车壁,“锦姑娘,有人追来了” 闻锦一怔。 都跑了数里路了,还有什么人会追上来 刘叟的长啸声被滚滚一阵风卷去,“是苏少爷” 闻锦更惊,拍了拍马车,“停下来快停下来” 刘叟依照吩咐停车,过了片刻,闻锦跳下车,等了小会,苏洵然才气喘吁吁,满脸淤红地顿在闻锦跟前,跑得太快太久,骤然停下,小腿一弯便直直地跪在了她跟前,狼狈地险些匍匐于地。 闻锦笑道“怎么行这么大礼啊小侯爷。” 苏洵然因为尴尬而更红的脸,顷刻之间便成了一颗引人垂涎的柿子,鼓鼓胀胀的,快熟透掉下来了,连刘叟都好奇苏洵然追了这么久赶马车做甚么,就见这个忸怩的小公子,慢吞吞地爬起来,将衣摆一抓,脸红地朝闻锦道“对不起。这句这句忘了说了。” 小侯爷跑了太久,说一个字喘一口,这句话说完俨然快断气了似的。 闻锦皱眉,“就为了这个你同我道什么歉” “嗯。”苏洵然应了第一个问题,第二个时疑惑了下,“嗯” 闻锦叹道“对不起。我冤枉你了,你是为了我”她几乎不曾在苏洵然面前服软,但其实没那么难,只是这个年纪比她小的反倒纵容她,从不等她先低头,便自己像今日这般傻傻追马车一路过来,一番傻言傻语,让人爱恨两难,哭笑不得。 闻锦朝呆若木鸡的苏洵然又是一笑,“以后不会啦。只是,也别打架了,你弄了一身伤回来,我就算有了胭脂也不高兴的,别做傻事了。快回去罢。” 他几个急促的喘气,胸膛狠狠地起伏了两下,朝夜色深处眼眸带笑的闻锦贪婪地多盯了好几眼,看得闻锦先避开,将苏洵然一推,半是威胁地糊弄道“快回去,不然萧将军又要加倍罚你了。” “嗯。” 一直到闻锦收回了凌乱的呼吸和目光,匆匆地又爬上马车,用眼神警告了他不许再跟来时,一直到闻锦的马车随着刘叟的呼喝消失在原野上时,苏洵然紧握的拳头才渐渐松开。 他愣愣地,回忆着四周空气之中,那一缕尚未消散的温柔。 晚风宛如一阵桃花雨扑到脸上,温香柔软。 他怔怔地朝原野上望了许久,风大了起来,吹迷了眼睛,苏洵然才回过神,想回细柳营,然后脚一退,便踩到了一样物事,传来一声断裂破碎的声响。捡起地上的一支玉簪,是方才闻锦遗落的,点翠发簪,翠羽雕成了一朵精巧的木兰花,但随着他粗鲁的一脚,那朵漂亮的木兰歪成了畸形。 苏洵然暗恼地捶了自己一下,小心翼翼地用布帛包了,卷入自己怀里贴身藏起来。 闻锦也是走到半路才发觉散落了一绺头发下来,她伸手一搭,才记起头上原本有根点翠簪子,方才一路疾驰,不知道落在哪儿了,夜色正浓,再回去一路找显然不太现实,只是那只点翠簪子是她祖母赠给她的,珍贵异常。 祖母年轻时,是钦天司中最好的占星师,所以在外人看来闻老夫人一直是个神神叨叨的鬼婆,无论她做出什么举动,哪怕她嫌弃茶水太淡,往地上一洒,都让人觉得,今日黄历切忌饮茶。总之一切都是有深意的。 闻锦幼年时也曾荒唐地如此想过祖母。 因而闻老夫人珍之重之将这根点翠簪交给她,并让她时时戴着时,闻锦便一直有个荒唐的念头,那根点翠簪将来是要赠给心上人的。 如今,心上人没有,簪子没了。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决意明日一大早找奶奶负荆请罪去。 闻锦却笑了,“你和你姑母是血缘至亲,和我只是半路姐弟,我何敢在你面前告你姑母的状。”这番话纯是说笑,但见苏洵然脸色一沉,闻锦忙推开他手,补了一句,“皇后贵为国母,能难为我什么,你别瞎想。” 直觉让她明白,皇后对自己的敌意许就是出自苏洵然。 闻锦虽不懂官场后宫势力倾轧,但也能明白,皇后如今需要一个靠得住的娘家,而苏洵然一定要有出息才行,即便没有,皇后也要他日后娶个家世背景过硬的女子,如此方得安泰。而闻锦,不论是作为苏洵然的什么人,待在他身边都是不行的。 进宫一趟,闻锦便明白了苏皇后的患得患失了。 闻锦道“秋祭也要开始了,你这段时日在军营里跟着景宁侯好好学学,今年秋祭可莫要再丢人了。” 秋祭是平昌盛会,皇上皇后皆会出席,另朝中重臣也不乏前来观瞻的,这也是细柳营、虎豹营、连缨营三营会师共襄盛会的一场角逐之戏,平昌将士以箭术论长,谁若是箭术好,陛下可破格提拔。去年有人百步穿杨,被嬴涯连升三级,直入连缨营做了裨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5.番外五 此为防盗章 苏洵然在灵堂跪了两日了, 灵堂里置着具上好的楠木棺,里头妥帖安葬着他的父母双亲。 这具髹红的上好棺材,还是皇帝为了抚慰长平侯夫妇为国战死疆场,而亲自挥笔赐下,除此之外另赏了苏家罗纨二十匹、深海明珠五斛并南海赤尾珊瑚尊一座, 连同苏妃也愈加封赏告慰。 但人死如灯灭,苏家一门再是显贵荣耀,从今往后, 也只余了这么个失怙失恃的六岁孩童。 俄而雪骤, 一阵一阵的鹅毛雪花被狂风扫到廊庑之下,管家苏蓝张头顾盼,只见昏黄银白的晚来天色间,姗姗而来的御史中丞闻伯玉,一手牵着小女儿闻锦之手携着一身风雪入了苏府。 小女娃也才六岁年纪,生得同苏洵然一般大小, 脸颊藏在臧蓝貂裘的软袄子里,乌黑的发沾了雪花, 只露出一双如水影滴翠般的妙目, 生得极为可喜。 苏蓝这才迎了上去, “闻大人, 您算来了。” 闻伯玉脸色黯然,挥挥衣袖, “我与贤弟是十多年交情了, 他新故之时, 我闻讯大病了一场。唉此事不提也罢。”闻伯玉时至如今才渐渐接受,同窗旧友死在沙场,只运回来伉俪骨灰的真相,忙不迭往灵堂里头瞅了一眼,“这是洵然怎无声息” 苏蓝朝闻伯玉拜了拜。 “小少爷初见到郎主与夫人的骨灰之时,悲恸哀绝,啼哭不止,便晕过去了半夜,醒来时仍是不住啼哭,至今水米不进,早哭哑了嗓子,如今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说罢,苏蓝面露痛色,“郎主才当而立之年,战功彪炳,谁曾想” 闻伯玉闻言潸然。 被牵在掌心的闻锦,睁着滴溜溜乌黑圆润的眼,朝皑皑白雪里张望去。 昏昏暗沉的灵堂,只几根惨淡白烛尚有几分余光,打在孩童孤弱清瘦的背影上,如镀了一层阴森的墨光,只将那白色孝服微微映亮了一些。 他一动不动地低着脑袋,也不晓得在思量些什么。 闻苏两家是世交,但这也是闻锦第一次见到苏洵然,听说与她同岁,且比她还小两个时辰,当年是一道在龙泉寺由同一个稳婆接生的。 闻锦品尝不到骤失双亲是什么滋味,但她明白那肯定难受。她仰起小脸,朝闻伯玉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爹爹,苏弟弟几天没吃饭了” 闻伯玉心神一凛,心下已成了个主意,“管家,这孩子还尚且年幼,痛失至亲委实可怜,苏家已沉沉如此,不若近来便让他闻家用膳,我夫妇定好生照料他、劝慰他。” 从先帝起,苏家便是重臣。但府中清贫,又数代单传,到如今也只有几个部曲,各自都散了去了,封侯的封侯,另谋生路的另谋生路,府中唯独一个年过六旬的老管家苏蓝,并几个丫头婆子而已,说到底是下人,缺了些人情味。 苏蓝犹豫,“这,恐怕” 闻伯玉道“孩子不进水米如此之久,管家切莫拿他身子玩笑,这是大事。我与拙荆虽不才,但与苏贤弟也是八拜之交,有同窗之谊,如蒙洵然不弃,今后,他便算我闻家半个儿。” 闻家发迹更早,如今闻太师在朝中年高德劭,威望正炽,闻伯玉又是年过而立便坐上了御史中丞,秩千石。 而苏家除了被纳入后宫的苏贤妃,再无一人顾得了苏洵然,何况 苏蓝不是僭越之人,“请闻大人入内。” 闻伯玉看了眼女儿,牵着她稚嫩的小手往里去。 “洵然。” 白色的纸在火钵里被吞没,只剩下星星点子迎风乱飞。 苏洵然听到人唤他,忙往后扭头,本就六岁小童,又跪着,这一眼之下,只看到了一身藏蓝,双环髻上簪着一朵初开的腊梅,肌肤白嫩,眼珠如琉璃石的小姑娘。苏洵然声音干哑,一个字都说不出,但也正是这一回眸,教闻伯玉瞧见孩子通红的眼眶,遂蹲下与他平视,“洵然,你父你母,皆为国捐躯,你苏家满门将才,生于富贵死于沙场,本是无边荣耀,从今以后无人敢轻贱苏家只你一人,伯父实难安心。” 见苏洵然又将脸颊往下一垂,默不吭声,闻伯玉心软如水,轻声问道“腹中空否” 从父母离家,到眼下,已经一年半过去了,苏洵然鲜少得到长辈如此关怀,闻伯父这么一问,便忍不住眼眶更红,虽发不出声,但幼嫩的肩膀却几个颤抖,手指紧紧掐入了掌心。 此际朔风呼号,鹅毛白雪一卷,孩童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溢出一丝若隐若无的沙哑哽咽。 闻伯玉不忍,“随我回家,用膳,换了干净衣裳,再为父母守灵,可否” 说罢闻伯玉将苏洵然手一牵,见他没挣扎,便将孩子提了起来,一把抱在怀里。 苏洵然也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鼻尖通红,被闻伯玉这么一抱,便难以自禁趴在他肩头,干涸的眼眶又滚出了泪珠。 苏蓝本还有几分犹疑,见状也知是无能阻拦,便由着闻伯玉一手抱着苏洵然,一手牵着闻锦去了。 苏闻两家府邸相去不远,但闻伯玉这副文官体格子,抱着孩童走路仍是稍显吃力。 橐橐靴声,在雪籽上一一黏过。平昌的雪都是干的,踩上去咯吱作响。闻锦仰着脖子偷偷看趴在爹爹背上的男娃,将漆黑的发丝拨开,露出俏生生的小脸,好奇地滚圆了眼珠。 生得果然是一副美人胚子模样,难怪我见犹怜。 这是闻锦其后十年都扛不住苏洵然撒娇卖痴的原因所在。 白氏一早听说这孤若无依的孩子,亡了父母,想到自己也是十岁上父母双亡,一说到苏洵然少不得感同身受,更何况当年闻伯玉与苏行之之间有同窗之谊,她亦有一份。 见丈夫将孩子接到家里来了,白氏哪里还有不乐意的,当即命人将饭菜重新热了一遍,听闻孩子几日不进水米,又重烧了几样清粥小菜。 但苏洵然自打来了闻家,也不张望,也不吱声,便一个人沉默坐着,人又瘦又小,坐在板凳上脚也不着地,满桌珍馐在他眼底如看馒头稀饭没有差别,红肿水圆的大眼睛里没提起半分兴致。 四个人坐,三个人在等着苏洵然动筷,但他偏偏一点不曾挪动。 白氏瞅了眼丈夫,推他胳膊肘,闻伯玉轻咳一声,“洵然,饭菜不合胃口可你数日不用膳了,纵然你伯母手艺不精,也勉强吃几口罢,权当果腹不至生病。不然”他无意在孩子面前总提起亡父,便打住不说了,但孩子乖巧聪颖,哪有不明白的。 苏洵然便可怜兮兮地动了筷子,拨了一口大白粥进嘴里。 滚烫的粥在喉咙尖上一烫,渐渐活络过来,恢复了几分知觉,含含混混地道“多、多谢伯父。” 孩子说话的声儿孩子颤抖,白氏也可怜,便替他夹了几块肉骨头到碗里。“洵然,多吃点,看你饿得这般消瘦,今年秋上见你时还滚圆的”白氏想到闺中密友,她血洗疆场,亦忍不住红眼哽咽。 苏洵然微微抬起头,四面八方,好像都是可怜他、同情他的目光。 唯独转到闻锦处,剥了貂绒锦裘的闻锦,露出玲珑娇小的脸蛋儿,像朵海棠的花骨朵儿,打着苞子的,鬓发间缠着缕淡淡腊梅香。她在看自己,虽也一瞬不瞬地,但皱着眉头,目光里好像有几分嫌弃。 闻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自己的,苏洵然可怜兮兮低下脑袋没有爹娘,他什么都不是,也不会有人爱了,除了空壳子苏家,他无处可去。 苏洵然这口米粥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更何况他饿了太久,才一进食,嗅着满桌鱼鸭肉的浓香,却一股酸水直往上冒,冲鼻欲呕。 他怕自己失态,拼命将胸口捶了几下,捶得眼眶更红了。 闻锦见他一副恶心嫌弃模样,一副郁郁不振的鬼样子,当即翻脸“吃不下别吃了” 说罢闻锦蹬蹬从小板凳上溜下来,闻伯玉喊了一声“不得胡闹”,但闻锦置若罔闻,走到苏洵然跟前,连米粥带肉骨头地将碗一端,便飒飒地往外走。 雪花扑簌簌地滚落屋檐下,一只黑色短毛犬恹恹地匍匐在寒冷的大理石上,闻锦没给苏洵然一丝面子,在他扭过屁股往外张望时,一碗倒扣在狗粮槽里。 闻香得信儿的黑犬立时撒欢儿扑到狗粮槽,兴冲冲地大快朵颐。 闻伯玉与白氏惊得忘了言语。 闻锦将碗碟拿回来,往桌上一扣,声音响得让苏洵然一激灵。闻锦道“不用勉强,我家的粮食不能浪费给木头人。” 苏洵然咬了牙齿,却最终只能悻悻然、胆儿怂地缩了缩脖子,白粥汤水烫破了皮的舌尖泛起浓浓苦味。 第一次见,闻锦把他的口粮拿去喂了狗。 连缨营的没有再负隅顽抗的,细柳营也只剩下苏洵然一个。 说到底当初嬴涯将虎豹营交给田尤之时,私心太重,百官皆敢怒不敢言。 十年前,细柳营还在苏行之手中时,威望名声之盛,俨如猛浪湍潮,卞国境内无人不晓。时隔经年,细柳营威望仍在,但每年的秋祭比试,都落后虎豹营了。 今年,或许还有胜算萧铎坐立不安,要是苏洵然不进这个天魁,他打算今日就浑浑噩噩睡过去了,但苏洵然今日例无虚发,红羽箭从未脱靶,晋炀只是胜在弓马娴熟,但论快准狠,都似乎尚不及苏洵然。 晋炀张弓搭箭之余,余光瞥了眼凝神盯着箭靶的苏洵然,惊讶于他的认真。他曾听闻苏小侯爷的名声,那绝对不是什么好名声,照理说他是地魁十二不入的水平,今日是怎么一股脑杀上天魁,甚至几分咬得他如此之紧,隐隐然有反超之势 但箭在弦上,晋炀来不及考虑太多,他手中的红羽箭蹭地飞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8.番外八 此为防盗章 闻锦会意, 认为苏洵然是特地来锦秀阁找茬儿的,遂伸手见他的肩膀往后推去,“别扰我的生意,让出光来。” 苏洵然委屈,果真听话地后退了七八步。 闻锦收回目光, 低下头开始算账。那头浓密柔顺、宛如黑团脂抹了的长发,挽成温婉的发髻,修眉联娟, 当她的目光沉静地盯着一样物事的时候, 便专注得从眼眸之中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 就像坠入水之湄,闪亮温柔的星星。 苏洵然渐渐地口干舌燥,不敢再多看,去取了一壶水,咕哝咕哝地灌入了喉咙。 等他再抬起头来时,锦秀阁走入了一个桃李年华的美妇人。 这个美妇, 单看一边脸,便觉得肤白色净, 清秀佳人, 但无奈眼尾自太阳穴处, 竟有一道猩红的抓痕, 那抓痕看起来年岁不浅了,宛如狰狞的触手, 活生生将她的一角雪白肌肤劈成两半。 她脸色郁郁, 有被生活磋磨催逼的无奈和恓惶。 闻锦拨着算盘的手停下来了, 她诧异地抬起头,见到美妇人,一眼便看到她眼角的伤疤,“夫人需要遮瑕的药膏” 来锦秀阁的,除了那些花枝招展明明艳艳的小姑娘,还有病人。病人一般是趁着黄昏,太阳还未落山来的,再晚了家中男人要数落与责骂,再早些难免将仪容教外人嘲笑。 美妇人试图伸手遮掩那块伤疤,但犹犹豫豫,终是落下来了,咬着嘴唇道“是否再好的药膏都没法遮去这块疤了” 闻锦将其打量,几眼之后,她看出这美妇人夫家家境殷实,既如此她能拿在手里的药膏自然不是劣等,这疤痕委实太过红艳灼目,美妇人的脸颊又分外白皙,两相映衬,便显得十分可憎。 她神色复杂地点头。 美妇人像是早知如此,锦秀阁这块招牌她是听人说的,已是最后的孤注一掷,她是再不愿为了这块去不掉的伤疤而辗转奔波了。 美妇人要走,闻锦扬声道“夫人留步。” 她果然顿住了步子。 连苏洵然都惊讶,他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虽不是疤痕体质,但有些确实去不掉,无论用什么药膏都无用,闻锦难道有灵丹妙药 美妇人一惊,随之一喜,闻锦凝视着她额角下这块红痕,低声道“虽无灵药可医夫人脸伤,但我有法可为夫人添置一笔。” 美妇人惊奇地将食指抚了抚这狰狞突出的疤痕,将信将疑,但终归是信了,放心让闻锦施为。 闻锦朝里头喊了一声,“珠鬟,取我的小红春来。” 门帘内有人应了一声。珠鬟是闻锦跟前唯一的侍女,也在锦秀阁帮工的,少顷,她取了一只宝蓝色脂粉盒子与闻锦。 闻锦指了指苏洵然那处,“夫人请坐。” 苏洵然端端正正地作乖巧状,还是被闻锦一把扫落下来,他委屈地往旁挪了一下,不敢怒更不敢言。 美妇人坐上板凳,她身后杀花的几名佣仆皆低头走到了帘后。 闻锦掀开脂粉盒,美妇人偷偷瞥去,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但却只是市面上普通的红胭脂,她忍不住泄气,与此同时,闻锦已擦净了手,手点胭脂的技法非常熟练,如燕子掠水,沾起一波红脂,便娴熟地点在妇人眼尾边的疤上。 那胭脂点上清清凉凉,随着闻锦柔润的指腹揉搓描画间浅浅了晕了开来。 她有些紧张,手攥着衣衫,道“这伤疤是我丈夫一个小妾所为,她将我推倒在地,我的脸撞在了兽炉上划了一长条,后来便无论如何也治不好了。我原本容色尚可,又是正妻,我丈夫认为对不住我,便打发了那妾侍,专宠于我。只可惜,好景不长家门又抬进来一名美妾,比我脸上无伤时还要美,其实我也心明,夫君虽嘴上不言,心里却还在嫌弃我这块疤。” “我想尽法子要除了这块疤,但终究白费心力。” 苏洵然侧耳听着,脸色渐渐不愉,突然想揍那个薄幸男人。 闻锦道“世间男人大多如此,夫人的丈夫不算宠妾灭妻,已是翘楚了。” 苏洵然张了张嘴,忽想说,他就不是 但闻锦不会信的。 闻锦揉开了胭脂团,觉着这妇人今日的妆面太过素雅,便去取了一支象牙头的红木胭脂棍,蘸了一点红胭脂,替美妇描画出梅花瓣,一时唇如红樱,色转艳丽。 在闻锦的指尖,仿佛流淌着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方才苏洵然偶尔几瞥,眼下却又呆了。 放下胭脂棍,闻锦又取了一面纤巧的菱花镜塞入美妇掌心,她怔怔地,颤颤地接过手来,朝那镜里一瞧,肤色被胭脂衬得更白皙,嘴唇似一朵舒展开得雪顶红梅,至于眼尾伤口处,用胭脂红描出了条月牙般的从里到外层层晕染的红霞,形似伤口,但不再凹凸不平,但多了一种凄艳伤情之美。 闻锦道“这种妆面现在少见了,以前唤作晓霞妆,状若晓霞之将散。现在亦可叫斜红,胭脂色重,正好可以盖住夫人的伤痕,添上残缺之美。其实夫人对这个疤痕应当做的,不是想尽办法排斥它,而是接受它,劣势,未必又不是优势。” 美妇怔怔道“难道,我夫君能喜欢” “未必,”闻锦松了口气,“但魏文帝的美姬薛氏,曾凭借着伤痕之美获得过盛宠,夫人今夜不妨回去试试。” 美妇人一时怔然难言,其实不用试,她也有预感,她的丈夫一定会非常喜欢 “多谢闻老板。”她仔细看,闻锦十五岁,才渐渐张开,稚气都尚未脱完全,但不知怎么就仿佛看透世事似的,对男女之事说起来如秋水般,淡若无痕。 美妇人虽疑心,却不多嘴,留下了银钱便走出了锦秀阁。 苏洵然正要起身夸赞闻锦几句,她手艺精湛,行行出状元,闻锦在这一行便是状元。 但没等苏洵然离开凳子,又是一个妇人走入了锦秀阁。 这个妇人不若方才那位年轻貌美,看起来面色憔悴,泛着隐隐青色,上眼皮耷拉着有塌陷之势,双目无神,素面朝天,一身淡蓝色平平无奇的襦裙。 闻锦照例是耐心地询问顾客需求,中年妇人只说近几年愈发脸色不济,面容憔悴,用多少妆粉都盖不住,故此来向闻锦讨招。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苏洵然闲得无聊,趴在闻锦的柜台前,百无聊赖地拨着算盘。她有生意,他本来该走了,但不知为何又偏偏不想走。 不道歉恐是不行的,他想。 这已经成了他的心病了,闻锦是他除了母亲和姑母之外最亲近的女人了,怎能亵渎她 耳朵里陆陆续续传来闻锦那细润动人的喉音“这是夫人所用铅粉,含毒量太多所致。” 中年妇人道“毒” 闻锦道“但凡铅粉,必是有毒的,夫人想必图便宜但越是劣质下等的次品,含毒越多,夫人以后不可再用。” 中年妇人睖睁着,便陷入了一种绝望,“那、那该如何我这脸” “夫人莫急,我有本千金方给你,里头美颜养容的秘方。另,夫人日后可用米粉敷面,首选粱米,虽不够轻、薄、贴,但却是无毒的。” 她细细交代了一些应当警醒的事项,那把嗓音似山谷里汩汩淙淙的溪涧,激石,穿林,如飞珠溅玉。 苏洵然的心仿佛被什么悄悄挠了一下,明明闻锦不是同他说话,但仿佛,方才那句凶巴巴的“让出光来”都蒙上了细腻的温软的光泽,变得霎是温柔动人。 等又送走了一个人,暂时是没有人来了,闻锦才想到苏洵然,她慢慢地走回来,将弄乱的算盘往下一倒,珠子听话地落回原位,苏洵然小声道“我明日还能来吗” 闻锦皱眉,不悦地瞟了他一眼,“还来做甚么” 苏洵然有些赧然,好像因为喜欢上什么不该喜欢的,而觉得羞涩,“我觉得你这个挺有意思的。” 他顺手往那半盒没用完的蓝盒胭脂指了下。 闻锦一怔,“你喜欢这个” “嗯。” 闻锦惊讶之后,便不再作疑惑之色了。苏洵然从小喜好与常人不同,别人家里养小猫小狗,就连闻锦也抱了一只西域来的猫活佛似的供着时,苏洵然竟然豢养起了老鼠。他喜欢脂粉也不足为奇。 但闻锦不接受苏洵然目的不纯,板着脸孔道“你难道是成日里与宗宸他们来往,过了一身坏心眼儿,看中了千红窟的姑娘,想学这本事讨好她们” “不、不不”苏洵然连连摆手摇头,“闻锦,他们都是大孩子,我还小。” 他将脑袋微微歪了一下,作出忸怩造作的小孩子态。 宗宸他们比闻锦和苏洵然都年长四五岁,正是坏笋初长成之际,闻锦想,倘若苏洵然还有药可医,那么这几年完全应该将他引导正道上来,那什么“平昌第一纨绔”,确实不是什么好头衔。加之“闻家半个儿”的典故众人皆知,倘若苏洵然在外头由人指指点点道了不是,连闻家也是颜面尽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9.番外九 此为防盗章  这具髹红的上好棺材,还是皇帝为了抚慰长平侯夫妇为国战死疆场, 而亲自挥笔赐下, 除此之外另赏了苏家罗纨二十匹、深海明珠五斛并南海赤尾珊瑚尊一座, 连同苏妃也愈加封赏告慰。 但人死如灯灭,苏家一门再是显贵荣耀, 从今往后,也只余了这么个失怙失恃的六岁孩童。 俄而雪骤, 一阵一阵的鹅毛雪花被狂风扫到廊庑之下, 管家苏蓝张头顾盼,只见昏黄银白的晚来天色间, 姗姗而来的御史中丞闻伯玉, 一手牵着小女儿闻锦之手携着一身风雪入了苏府。 小女娃也才六岁年纪, 生得同苏洵然一般大小,脸颊藏在臧蓝貂裘的软袄子里, 乌黑的发沾了雪花, 只露出一双如水影滴翠般的妙目,生得极为可喜。 苏蓝这才迎了上去, “闻大人, 您算来了。” 闻伯玉脸色黯然,挥挥衣袖,“我与贤弟是十多年交情了,他新故之时, 我闻讯大病了一场。唉此事不提也罢。”闻伯玉时至如今才渐渐接受, 同窗旧友死在沙场, 只运回来伉俪骨灰的真相,忙不迭往灵堂里头瞅了一眼,“这是洵然怎无声息” 苏蓝朝闻伯玉拜了拜。 “小少爷初见到郎主与夫人的骨灰之时,悲恸哀绝,啼哭不止,便晕过去了半夜,醒来时仍是不住啼哭,至今水米不进,早哭哑了嗓子,如今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说罢,苏蓝面露痛色,“郎主才当而立之年,战功彪炳,谁曾想” 闻伯玉闻言潸然。 被牵在掌心的闻锦,睁着滴溜溜乌黑圆润的眼,朝皑皑白雪里张望去。 昏昏暗沉的灵堂,只几根惨淡白烛尚有几分余光,打在孩童孤弱清瘦的背影上,如镀了一层阴森的墨光,只将那白色孝服微微映亮了一些。 他一动不动地低着脑袋,也不晓得在思量些什么。 闻苏两家是世交,但这也是闻锦第一次见到苏洵然,听说与她同岁,且比她还小两个时辰,当年是一道在龙泉寺由同一个稳婆接生的。 闻锦品尝不到骤失双亲是什么滋味,但她明白那肯定难受。她仰起小脸,朝闻伯玉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爹爹,苏弟弟几天没吃饭了” 闻伯玉心神一凛,心下已成了个主意,“管家,这孩子还尚且年幼,痛失至亲委实可怜,苏家已沉沉如此,不若近来便让他闻家用膳,我夫妇定好生照料他、劝慰他。” 从先帝起,苏家便是重臣。但府中清贫,又数代单传,到如今也只有几个部曲,各自都散了去了,封侯的封侯,另谋生路的另谋生路,府中唯独一个年过六旬的老管家苏蓝,并几个丫头婆子而已,说到底是下人,缺了些人情味。 苏蓝犹豫,“这,恐怕” 闻伯玉道“孩子不进水米如此之久,管家切莫拿他身子玩笑,这是大事。我与拙荆虽不才,但与苏贤弟也是八拜之交,有同窗之谊,如蒙洵然不弃,今后,他便算我闻家半个儿。” 闻家发迹更早,如今闻太师在朝中年高德劭,威望正炽,闻伯玉又是年过而立便坐上了御史中丞,秩千石。 而苏家除了被纳入后宫的苏贤妃,再无一人顾得了苏洵然,何况 苏蓝不是僭越之人,“请闻大人入内。” 闻伯玉看了眼女儿,牵着她稚嫩的小手往里去。 “洵然。” 白色的纸在火钵里被吞没,只剩下星星点子迎风乱飞。 苏洵然听到人唤他,忙往后扭头,本就六岁小童,又跪着,这一眼之下,只看到了一身藏蓝,双环髻上簪着一朵初开的腊梅,肌肤白嫩,眼珠如琉璃石的小姑娘。苏洵然声音干哑,一个字都说不出,但也正是这一回眸,教闻伯玉瞧见孩子通红的眼眶,遂蹲下与他平视,“洵然,你父你母,皆为国捐躯,你苏家满门将才,生于富贵死于沙场,本是无边荣耀,从今以后无人敢轻贱苏家只你一人,伯父实难安心。” 见苏洵然又将脸颊往下一垂,默不吭声,闻伯玉心软如水,轻声问道“腹中空否” 从父母离家,到眼下,已经一年半过去了,苏洵然鲜少得到长辈如此关怀,闻伯父这么一问,便忍不住眼眶更红,虽发不出声,但幼嫩的肩膀却几个颤抖,手指紧紧掐入了掌心。 此际朔风呼号,鹅毛白雪一卷,孩童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溢出一丝若隐若无的沙哑哽咽。 闻伯玉不忍,“随我回家,用膳,换了干净衣裳,再为父母守灵,可否” 说罢闻伯玉将苏洵然手一牵,见他没挣扎,便将孩子提了起来,一把抱在怀里。 苏洵然也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鼻尖通红,被闻伯玉这么一抱,便难以自禁趴在他肩头,干涸的眼眶又滚出了泪珠。 苏蓝本还有几分犹疑,见状也知是无能阻拦,便由着闻伯玉一手抱着苏洵然,一手牵着闻锦去了。 苏闻两家府邸相去不远,但闻伯玉这副文官体格子,抱着孩童走路仍是稍显吃力。 橐橐靴声,在雪籽上一一黏过。平昌的雪都是干的,踩上去咯吱作响。闻锦仰着脖子偷偷看趴在爹爹背上的男娃,将漆黑的发丝拨开,露出俏生生的小脸,好奇地滚圆了眼珠。 生得果然是一副美人胚子模样,难怪我见犹怜。 这是闻锦其后十年都扛不住苏洵然撒娇卖痴的原因所在。 白氏一早听说这孤若无依的孩子,亡了父母,想到自己也是十岁上父母双亡,一说到苏洵然少不得感同身受,更何况当年闻伯玉与苏行之之间有同窗之谊,她亦有一份。 见丈夫将孩子接到家里来了,白氏哪里还有不乐意的,当即命人将饭菜重新热了一遍,听闻孩子几日不进水米,又重烧了几样清粥小菜。 但苏洵然自打来了闻家,也不张望,也不吱声,便一个人沉默坐着,人又瘦又小,坐在板凳上脚也不着地,满桌珍馐在他眼底如看馒头稀饭没有差别,红肿水圆的大眼睛里没提起半分兴致。 四个人坐,三个人在等着苏洵然动筷,但他偏偏一点不曾挪动。 白氏瞅了眼丈夫,推他胳膊肘,闻伯玉轻咳一声,“洵然,饭菜不合胃口可你数日不用膳了,纵然你伯母手艺不精,也勉强吃几口罢,权当果腹不至生病。不然”他无意在孩子面前总提起亡父,便打住不说了,但孩子乖巧聪颖,哪有不明白的。 苏洵然便可怜兮兮地动了筷子,拨了一口大白粥进嘴里。 滚烫的粥在喉咙尖上一烫,渐渐活络过来,恢复了几分知觉,含含混混地道“多、多谢伯父。” 孩子说话的声儿孩子颤抖,白氏也可怜,便替他夹了几块肉骨头到碗里。“洵然,多吃点,看你饿得这般消瘦,今年秋上见你时还滚圆的”白氏想到闺中密友,她血洗疆场,亦忍不住红眼哽咽。 苏洵然微微抬起头,四面八方,好像都是可怜他、同情他的目光。 唯独转到闻锦处,剥了貂绒锦裘的闻锦,露出玲珑娇小的脸蛋儿,像朵海棠的花骨朵儿,打着苞子的,鬓发间缠着缕淡淡腊梅香。她在看自己,虽也一瞬不瞬地,但皱着眉头,目光里好像有几分嫌弃。 闻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自己的,苏洵然可怜兮兮低下脑袋没有爹娘,他什么都不是,也不会有人爱了,除了空壳子苏家,他无处可去。 苏洵然这口米粥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更何况他饿了太久,才一进食,嗅着满桌鱼鸭肉的浓香,却一股酸水直往上冒,冲鼻欲呕。 他怕自己失态,拼命将胸口捶了几下,捶得眼眶更红了。 闻锦见他一副恶心嫌弃模样,一副郁郁不振的鬼样子,当即翻脸“吃不下别吃了” 说罢闻锦蹬蹬从小板凳上溜下来,闻伯玉喊了一声“不得胡闹”,但闻锦置若罔闻,走到苏洵然跟前,连米粥带肉骨头地将碗一端,便飒飒地往外走。 雪花扑簌簌地滚落屋檐下,一只黑色短毛犬恹恹地匍匐在寒冷的大理石上,闻锦没给苏洵然一丝面子,在他扭过屁股往外张望时,一碗倒扣在狗粮槽里。 闻香得信儿的黑犬立时撒欢儿扑到狗粮槽,兴冲冲地大快朵颐。 闻伯玉与白氏惊得忘了言语。 闻锦将碗碟拿回来,往桌上一扣,声音响得让苏洵然一激灵。闻锦道“不用勉强,我家的粮食不能浪费给木头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0.番外十 此为防盗章 他竟还认真地想了想, “两三年了。” “那好。” 闻锦撤回拳头, 从竹笤里抽出一根粗实的竹枝倒拿在掌心, 一把拉住苏洵然的左臂教他侧过身,“啪啪”两下打在他的臀上。 “唔”这么羞耻的地方被揍了, 苏洵然涨红了脸,偏巧这里邻近街道,熙熙攘攘的过客, 不少惊诧地盯着他们俩的, 甚至为之驻足, 苏洵然怕了,“闻、闻锦哎哟哎哟”闻锦那两下正抽在伤还没好的背上,打了两下听他叫唤的口气不大对, 便猜到了, 只好咬咬牙继续揍他的臀。 闻锦穿针引线、调试胭脂的手法技艺高超, 用在打人上, 也能回回都揍在同一位置,苏洵然不敢惨叫哀嚎, 咬牙闷闷哼了几声, 像几拳揍在棉花上。 闻锦自己打累了,有点儿心疼,将竹条随手扔至脚下, 笤帚也不想要了, 把苏洵然的胳膊一把拽住往巷里拖去, 他噘着嘴跟在身后慢吞吞地挪, 闻锦发觉拽不动了,扭回头,在他的小臂上一拧 “哎” 吃痛的苏洵然,两道墨似的眉一高一低的。 闻锦撒开手,道“见了我就跑什么毛病本来不想打你的,以后再跑试试。” 苏洵然不知闻锦气的是这个,一时睖睁,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生我气么” 闻锦皱眉,“我还不是怕你是个没出息的刘阿斗。我去了一趟龙泉寺,住持说你伤得重了,给你留了一瓶药膏。日后,不管是为了谁都不可以肆意与人动手,我未必需要那紫矿。” 听到闻锦说未必需要,他费尽辛苦求来的紫矿啊,有点儿可怜兮兮的,“我花了大力气的。” 闻锦道“所以,没说不要。” 他又松了一口气。 闻锦道“我把它留着,只要你秋祭能胜,我用你采的紫矿给你做胭脂。” 又道“拿去糊弄谁家的姑娘都行。” 苏洵然咧嘴一笑,“我答应你的,一定好好表现拿下魁首。” 闻锦嗤笑地将他的胳膊又掐住,到了巷口,闻锦取了胸口的哨子一吹,马儿听了声儿,拐了几道弯出来,闻锦将苏洵然请上马车,自己也钻了进来。 逼仄的一方空间里,苏洵然未免挤着闻锦只好一个劲儿往一旁挪,“这是要去哪儿“ 闻锦睨了他一眼,口吻淡淡“旷课数日,萧将军处总要有个交代。” 交代是必要的,但闻锦跟过来就不大寻常。苏洵然知道依着萧铎的脾气,军棍和罚跑圈是免不得的,闻锦过来,是想见他受罚不至于,那么她是要给自己求情 这个念头起了,便像是一股柔软的洪流,刷地方才还跌宕不休的一颗小心脏,蓦地平静下来,温暖起来。 马车慢慢悠悠地从巷子里策动起来,走得尚且算是平稳,闻锦便侧过头,从马车下翻出了一卷帛书来读。这卷书装帧雅美,有股淡而不散的墨香,闻锦侧过头,脸颊被飘摇的从缝隙间渗入的日色笼上了一层明而暖的光。 但苏洵然勾着轩木,不肯靠过去,几乎像只壁虎似的趴在车壁上,扭头还适时地劝告道“闻锦,车里摇晃,别看书了,对眼睛不好。” 闻锦只是有个地方没明白,比方画眉之黛,她做的黛竟是纯黑色闻言,朝苏洵然瞥了一眼,见他贴在车壁上辛苦,放下了书帛道“你坐过来些。” “哦。” 苏洵然还是很听话的,便撒开了手。 不知马车为何突然重重地颠簸了一下,苏洵然一撒手没稳住身形,便扑在了闻锦身上,胸膛将她死死地往下压住,苏洵然吓得用手去挡,闻锦却直往下滑去,花容失色,他又手忙脚乱,不知道抓了哪儿,右手绕过闻锦的后背抱住了她的腰。 “” “” 一片死寂的马车内,闻锦错愕地俯下视线,苏洵然的左手还笼罩在 “登徒子”她将人狠狠推开,一巴掌扇得苏洵然眼冒金星。 他懵了一会儿,闻锦羞怒交加地拉上衣衫,绣花鞋踹他下盘,苏洵然怔怔地,被踢中了腓骨,疼得“嘶”一声回神,“我不是故意的” 脑袋被撞,脸被扇,腿被踢,苏洵然浑身疼,可又不敢朝闻锦使小性子,更不敢发脾气,只得忍气吞声,一动不动地委屈噘嘴。 说到底吃亏的是闻锦,她脸色爆红,见苏洵然还盯着自己,又是一脚踹过去,“转过去” 混账王八蛋,竟然让他摸了 闻锦瞧着他的背影,恨不得一脚把苏洵然踢下车。 但,不能。这是她的弟弟,亲姐弟发生这样的尴尬也是有的,闻锦只能不断地在心里默念,他是我弟弟,不打紧,不碍事的,一点都不打紧,一点都不碍事 马车还摇摇晃晃地走着,苏洵然听话地没再回头。只是方才压的地儿,似乎比梦里还要柔软滑腻,只不过不及红帐里的闻锦丰腴,莫名地勾得人起了一股躁郁的不得纾解的火气,蹿上脸颊,从两腮到耳后都是鲜艳的红色。 他后来曾偷偷地问过大夫,并威逼恐吓人家不许说出去,大夫两眼一抹黑,没好气地解释道“小公子这年纪是正当做梦的好年纪,梦里的姑娘未必是小公子喜欢的,没准是你三姑六姨,乱伦都正常,何况是个正当年华没亲缘关系的姑娘,你真是多虑了。” 苏洵然肯定大夫后半头话,前头那句反驳。 他肯定,他是喜欢闻锦的,喜欢到不敢亵渎,能管住手脚,但管不住梦的那种地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属景璨最明白,所以时时拿来调侃他,只要说到闻锦,那厮准能扎中苏洵然肺管子,教他气都不敢吐一个。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苏洵然一头钻出去跳下了车,闻锦也随后下车来,苏洵然忐忑地望向她,但又瞧见她摆出了那副硬凹出来的高贵长辈姿态,如俯瞰小辈似的盯了一眼苏洵然,不沾一丝感情,仿佛方才被吃了豆腐恼羞成怒的人不是她。 苏洵然于是又知道,闻锦打算将这次也当做一场不能算数的意外,他们还是让人艳羡的好姐弟。 他丧气地撇了撇嘴唇,跟着闻锦走入军营。 飒飒一阵风,吹得林子里松叶瑟瑟,萧铎在军帐内姿态松松地倚着虎皮大椅,闲读兵书,等闻锦带苏洵然入帐时,他朝苏洵然盯了几眼,道“回来领罚了” 苏洵然气虚,“嗯。” 萧铎呵了一声,“长平侯在我这儿记了二十棍没打完,这次数罪并罚,你挨得起么” 闻锦蹙了纤细的眉,坚定地与之平视,“萧将军容谅,苏洵然年少好动,这回又受了伤,但他已知悔改,我带他来向将军请罪,请将军从轻发落。”不待萧铎皱眉回话,闻锦又道“来前我已自作主张替将军罚过他了,他与龙泉寺十八罗汉打架,弄得浑身是伤,秋祭在即,若将军真打算从严治罪,闻锦斗胆,请求将军押后处置。” “秋祭” 萧铎喃喃念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 随即,他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朝闻锦反诘“你认为他全盛时下场,秋祭猎场上能拿到多少名” 这话堵得闻锦说不出,脸色涨红了少许,她还是个年轻姑娘家,脸皮也不厚,反驳不得萧铎的话。 萧铎又反问“你是他姐姐,总知道,去年他的表现怎样前年我破格将他拉出来,他箭箭脱靶,射出场外,甚至惊扰圣驾。他伤与不伤,于他的名次无损,这点你可以放心。” 那也就是说,萧铎并不通融了。 闻锦深吸一口气,朝萧铎看去,对方从虎皮椅上起身,慵懒地半卧半坐地朝似乎并不怎么甘心被如此数落的苏洵然道“你没同你姐姐解释来,现在你来说说,你是怎么为祸本侯的细柳营,让我营年年教连缨营耻笑的来来来,快把你的丰功伟绩同你姐姐说说。” 那口气,真是十足地充满了破罐子破摔,以及老子终于解脱了不想再搭理你一下的散漫和自在。 十年前,细柳营还在苏行之手中时,威望名声之盛,俨如猛浪湍潮,卞国境内无人不晓。时隔经年,细柳营威望仍在,但每年的秋祭比试,都落后虎豹营了。 今年,或许还有胜算萧铎坐立不安,要是苏洵然不进这个天魁,他打算今日就浑浑噩噩睡过去了,但苏洵然今日例无虚发,红羽箭从未脱靶,晋炀只是胜在弓马娴熟,但论快准狠,都似乎尚不及苏洵然。 晋炀张弓搭箭之余,余光瞥了眼凝神盯着箭靶的苏洵然,惊讶于他的认真。他曾听闻苏小侯爷的名声,那绝对不是什么好名声,照理说他是地魁十二不入的水平,今日是怎么一股脑杀上天魁,甚至几分咬得他如此之紧,隐隐然有反超之势 但箭在弦上,晋炀来不及考虑太多,他手中的红羽箭蹭地飞出。 落地之声,淡淡的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1.番外十一 絮团般的红光西坠, 从深云后吐出几柄剑般的红刃, 直插宫闱穹顶,似沐浴在霞光里的凤宫, 辉煌绚然。 闻莺语在迈入大殿之前,被赢央捉住了玉腕,白嫩得豆腐似的一截, 软软的, 握着便觉得舒爽, 赢央轻笑一声,缓缓道“礼服又拿来了, 试好了么还有哪处不满意” 闻莺语从来没不满意, 都是他在对着衣裳指指点点,而且闻莺语眼下心里乱,想听的也不是这些,她扭了扭手腕, 但赢央没放。 俩人似在宫门口发生了争执, 闻莺语气恼起来,恨不得打他胸口, 被她撞见了那样一幕,他一点解释都没有, 是顺理成章, 要迎他表妹入宫之意 赢央挑眉, 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 “朕有时间叮嘱她们改, 改好为止,毕竟一生一次,不得有误。” 闻莺语没从这话里听出赢央的深意来,她还在胡思乱想,嘴唇微微颤抖,赢央见了蹙眉,末了他弯下身将闻莺语一把扛在了肩上,闻莺语呆了,终于没忍住拿拳头抵住他的胸口,柔软的嗓音像在撒娇“你放我下来” 赢央道“不放,回朕的寝宫。” 闻莺语呆呆地被他抗走了,身后木然的宫人们,似耳聋眼瞎,一个都没这处瞧,自然不论她怎么呼救,她们都作听不见。 宫规森严啊,闻莺语咬唇,想瞪着赢央,但脑袋被倒提着,很不便,被他扛回寝宫,信手便扔在未央宫偏殿那柔软舒适,足以容得下四五人的大床上,帘帐一扯,赢央搂着她的腰,朝她扑了过来。 她被老老实实压着不动了,委屈又慌张,眼中清泪如泉,汩汩地往外冒,止都止不住。 “还怕” 她乖巧地点点头。 “怕朕是个禽兽” 赢央的笑容微微发苦。 闻莺语怔然不语。 她只是忽然想到,堂姐为她送嫁在花车里说的最后一条,见到他和别的姑娘在一起,会生气。 原来,她是真的很喜欢赢央了。 赢央欺身而上,将她右眼尾的热泪吻干,轻柔得如呵护着掌心至宝,他笑了起来,“莺莺今日吃醋了,朕心,甚是欢喜。” 闻莺语脸红地将脑袋别过去。 赢央又笑,只手捧住她的颊,慢慢悠悠地朝她解释“田珑儿与朕,不过有过数面之缘罢了,她一直唤朕表哥,只有一丝兄妹情谊。” 闻莺语仍是置之不理。 赢央强迫她,逼着她看自己,黑眸如深渊子夜般,能洞悉人的心底,闻莺语的心弦被触得一动,赢央低头吻住了他肖想许久的樱红嘴唇。 “她有心上人。” “今日是来求朕赐婚的。” “不过朕以为那男人还需考察,没应允,她朝朕软磨硬泡,不想被你撞见了。” 他在对她解释。 闻莺语的眼睫耷拉下来,覆住眼睑,将心虚掩藏下去。 赢央静候片刻,朝闻莺语道“幼幼心眼多,别以为她童言无忌,说的多是真话,她诓你的。” “啊为何” 赢央笑了下,“朕之前让她骗你,问你对朕的心思,她入戏太深了。” 闻莺语忽然“嘤咛”一声抱住了赢央的后颈,他的手指已钻入了她的亵衣,刺入幽深之地。从未有过这种被冒犯的感觉,新奇又怪异,只是还不深,一点不疼,闻莺语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一瞬间又泪雨滂沱。 “陛、陛下” 赢央的手指慢慢地抽动,“莺莺,朕还想听你说一句,喜欢朕,不是因为朕逼你,是源于心上的喜欢。朕还有数十年陪你,但朕怕你对朕无情无爱,这般的婚姻,维系不住太久” 破天荒地,闻莺语咬住了他的颈后肌肤,主动地亲近了他,赢央如血液逆流,两具躯体一时犹如火灼,滚烫起来。 “莺莺” 她始终不开口。 赢央失望地黯然退去。 帐内帐外寂然无声,只留下闻莺语,娇喘微微地靠在一床红褥里,胡思乱想,是不是她太沉默了,让陛下不高兴了。 她并不是不想说,只是害羞她说不出来。 事到如今,也不是只有赢央剃头挑子一头热,她比他还不知所措,更不晓得如何处理一段还不成熟的悸动,一份初初萌芽,惊喜莫名,又让她惶恐不安的喜欢。 闻莺语穿戴好衣衫,从龙床上爬下来,天色已黑,她就着烛火摸索到赢央的案几边,这里裸着一封封信笺,信封上无一例外皆是“陛下亲启”,落款则是闻伯玉。不必留名,闻莺语也认得伯父的字。 陛下与伯父说过什么 闻伯玉眼下远在东林郡,他们能聊的 闻莺语拿起最上一封,小心翼翼地拆开了。 “闻氏莺语,才藻超逸,翩然不群,德言至善,容功至臻,堪为重任。望陛下怜我闻氏女,务必善待,莫教她蹈先皇后之覆辙。臣子闻伯玉敬启。” 不知道为何,闻莺语仿佛听到耳畔有少年看见这封信时,不自然挑起的唇角,溢出的一缕笑意。 这信里记的全是她。 闻伯玉常到家中来,与父亲饮酒作赋,难免就会问上她几句,回头再事无巨细地写入信里,寄来平昌。 而这些,全部摞在赢央的案边。 她想到,幼幼说的,赢央的心上人,为她等到十八岁 闻莺语毕竟不傻,一时脸热起来,听到殿外传来动静,慌乱地将信收拾好,摆放会原位。她本以为是赢央去而复返,但等了一会,却没有任何人入门,闻莺语略带失望地垂眸叹气,低头见着这一封封信笺,又心底温暖起来。 赢央翌日大早拉开寝宫帘帐,小皇后还睡在这儿,被褥底下露出端倪,赢央蹙眉伸手去,困惑地将她的被褥掀开一角。 玉体横陈的小皇后,正抱着一把信封,娇慵酣睡,甜美温柔 赢央蓦地俊脸一红。 闻莺语朦胧地睁开眼,见到赢央,羞赧起来,想了许久,才回忆起昨晚赢央拂袖而去之后,她在寝宫里翻出来的一些信,她心乱得睡不着,想抱着这些信,视若珍宝地藏起来,不曾想一会儿便入眠了。 此时便像是做了坏事被人抓包,闻莺语心虚得脸红,两张彤红脸蛋相对,赢央又失笑出声。 “喜欢这些信” 知道他写过什么么 可惜了,他写的全在闻伯玉手中。 闻莺语赧然无措,细声道“陛下,这些,都是伯父送来的” “嗯。” 赢央坐上来,将小皇后的腰肢一揽,抱了过来,抚着她的鬓发,贴住她的脸颊。闻莺语脸蛋滚烫,被他贴着,柔声哄了几句,软软地靠在了他怀里,犹如一块巨石落地。 “陛下你不生我气么” 声音弱弱的。 赢央挑眉,“朕为何要生气” 闻莺语垂眸,“昨晚,我我没说” “没说喜欢朕,朕便要生你气莺莺,你把朕想得太小气了。” 闻莺语怔了怔,才发觉他今日是一身常服装扮,在宫里这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呆呆地凝视着上方的俊脸,赢央薄唇一弯,“朕要带你去个地方,昨晚只是去安排了,你快些起来梳洗。” “不、不是去敬告先祖么” 闻莺语更愣了。 “那个并不急,没人不知你是朕的皇后,昭告天下也不过早与晚的区别罢了。” 他说得轻松,昨夜里与三名元老唇枪舌战,真是动魄惊心,最后利用皇权险胜,不然赢央都自觉颜面无光。 闻莺语顺从地起身,换上了入宫前的藕荷纱衫,梳了个小妇人发髻,将头发尽数挽上,妆容清淡,便如出水芙蕖般温雅,赢央忍不住将她的腰肢一搂,唇角上扬。 “陛下要带我去哪” “去了便知。” 赢央抱着小皇后出宫,不用春娘他们照应,不过轻装简从,化作商人,带着一队人马一路南下。 到野县才下马,其余队伍都候在林外,只赢央与闻莺语独辔入林,闻莺语早有所觉,赢央要带自己见的人非常重要,甚至开始担忧自己的妆容打扮是否得体,害怕得他长辈不快。 到了篱笆门外,赢央下马,将小妻子也抱下来,便将马缰牵了拴在树上,闻莺语隔篱望去,里头一男一女在舀水玩,围着一只大水缸,原本妻子在为男人洗脸,没曾想被孩子气的男人泼了一脸水,俩人便玩笑起来了。 闻莺语看得脸红,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才找到一丝安全感,不确定地问道“陛下,那是谁” 赢央笑着摸摸她的发髻,“家严与家慈。” 闻莺语愣住,“这” 先帝后不是早已经 无怪她惊讶,确实少有人知晓他们在野县安居。 赢央牵着新婚爱妻的素手,一手推开篱笆门,朝里头碍事地唤了一声“父亲母亲。” 于是嬴涯蹙眉罢手,苏文姜也不好意思起来,俩人都这么大了,还在小辈面前玩闹,也不知道成什么模样,一见赢央手里牵着的妙龄姑娘,苏文姜目光清亮起来,“嗯这是莺语” 闻莺语脸红羞怯地喊了一声“母亲”。 嬴涯朝苏文姜看上一眼,似在说早听闻这姑娘比你还脸皮薄,果不其然。 苏文姜却很是喜欢,忙招待俩人进去做,正到了要吃晚饭的时候,苏文姜亲自洗手下厨,闻莺语恪行“君子远庖厨”之道,并不会做饭,虽然也想帮工,被苏文姜推回饭桌几回,也放弃了。 嬴涯与赢央父子俩又开始下棋,嬴涯道“上回侥幸教你胜过,这次决不能让。” 赢央笑了两声,朝闻莺语招手,“莺莺,过来,你公公要下杀招了,来帮帮为夫。” 闻莺语脸色晕红地碎步走过去,观棋不语,这是闻氏嫡女的修养,不过嬴涯和赢央都想见识见识这位传闻之中的才女,便纵容她默许她落子。 闻莺语道“请公公先行。” 嬴涯蹙眉,“果然是来帮臭小子的。” 他落下黑子。 这一招很是毒辣,直接断了白子六子。 闻莺语却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落下白棋,断臂求生。 嬴涯微愣,心道这丫头果然不负虚名。 后来棋盘被这俩人占据,赢央反倒成了观棋那人,忍不住为闻莺语几手绵里藏针的杀招叫好,最后棋局终了,闻莺语还赢嬴涯五子。 嬴涯输棋之后脸色不愉,被赢央抱着媳妇儿的腰肢取笑一番,“莺莺果真是闻名东林的第一才女。” 他和嬴涯修棋道,只是闲暇之余蹉跎时日罢了,且他们也没多少闲暇,便钻研不深,闻莺语却已臻至高手行列,嬴涯也能察觉到自己已被这个小姑娘让了几手了,输得心服口服。 苏文姜传了晚膳,四个人围桌吃饭,嬴涯与苏文姜作为公婆,对闻莺语倒很满意,苏文姜问了闻莺语许多话,直把原本便害羞的姑娘问得都用不下米饭了,还是赢央告饶,母亲才放过。 夜里两对夫妻睡在两间房,闻莺语铺好床见赢央逆光走来,才腼腆问道“我不知道先帝先皇后还尚在人世,你从未对我说过。” “嗯” “我今日,是不是失态了” 赢央一笑,将娇软的媳妇儿扑倒在榻,“不,很好。” “莺莺今日替朕很争颜面。” 闻莺语羞涩地抱住了赢央的腰。 她主动起来时,让人爱不释手。 赢央笑道“所以先帝和先皇后之间,虽然道路曲折,最后仍是愿得一人心的结尾,莺莺以后还怕么” 闻莺语乖巧地摇头,“不怕了。” 再也不怕了。 她明白赢央为何带她来野县了,他也是想,与她一生一世,只一双人 她沁出热泪,颤抖的柔软双臂,将赢央搂得更紧。 “陛下。” “嗯” “我也喜欢很喜欢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2.番外完 赢央幽玄漆黑的眸光动了, 他静静地、怔然地凝视着因为说完情话而脸红如胭脂的小皇后, 忽然放声笑了起来,低头咬住了她的樱唇, 闻莺语再也没挣扎一下,顺从地任由他长驱直入。 舌尖缠绵,从心里冒出来一股清甜 闻莺语软软的, 气喘吁吁地让赢央解下了襦裙, 他低声诱哄道“可以了么” 她羞赧地点头。 一直以来都只有可以, 没有不可以。 是赢央自己愿意等到现在,等她的心毫无芥蒂, 再要她。 夏末的衣衫还不厚重, 赢央并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易解开了,昏暗的灯影下,雪肤生辉,幽香沁鼻, 赢央将裳服信手扔出帘帐外, 手掌揉住闻莺语的脸蛋,俯身亲吻了下来。 沿着她的耳垂, 到脖颈,虔诚地一路吻下来 闻莺语的娇躯早就颤抖得不成样, “陛下” 他把头抬起来, 眸子里如火在自燃。 闻莺语更羞了, “你你等会儿要轻点儿” 正因为学过, 不是真懵懂无知, 闻莺语才会提这么个要求,赢央一听便懂了,抱住她的腰肢,一掌分开她的双腿,笑吟吟地说道“尽量。” 如果不是她太迷人,勾魂摄魄的话,这点要求作为丈夫自然要做到。 不过,来不及了。 赢央猛欺身而入。 剧烈的痛感麻痹了闻莺语的神经,一瞬间拧成了一团,紧紧搂住了赢央,痛哭出声 小皇帝自幼便是出了名的爱窜上跳下,精力旺盛,跳窗爬墙之事不在话下,自幼如此,用在别的上自然也如鱼得水。 睡到日上三竿,闻莺语是被夫君抱下床榻的,连鞋履都是皇帝陛下亲自拾起来为他穿上的,闻莺语脸红得要滴血,经过昨晚对赢央的种种举动都能接受一二了,偏偏婆婆在外瞧了几眼,应该是看到了。 闻莺语细声道“我自己可以的” 赢央没答话,嘴唇上扬。 闻莺语年纪还太小了,还不知道,这整座竹楼的所有门墙,几乎都不具备隔音的效果。 昨晚她的娇软动情,极有可能被父母听去了,虽然不晓得他父亲是个什么脸色,但是母亲想必是愿意听听壁角的。 苏文姜自己也脸热,不知怎么说昨晚房内的情状,嬴涯那厮绝对是个禽兽她照惯例给丈夫擦脸,篱笆院中有一块田圃要锄,还要仰仗男人的力气。 嬴涯早先伤肝怄火,身体元气大损,这几年跟着苏文姜种菜犁地,远离红尘,心平气和,倒再也没犯过病,苏文姜脸热地瞥眼,将毛巾扔入盥洗盆里,咬唇道“你总盯着我做甚么” “你不看我又怎知我盯着你” 苏文姜羞臊地想,老夫老妻了,跟儿子媳妇似的精力旺盛传出去让人笑话,她甚至想把赢央赶回平昌去。 不过儿子好容易来一回,她也想念。 午膳以前,闻莺语除了来向公婆敬茶之外,被赢央吩咐了待在房内不准出来,明眼人一瞅便知晓为了什么,苏文姜也不说,拿衣裳去浣洗了,赢央跟着父亲在院中翻土,说到旧事,嬴涯把当年父皇交给他的,再转授予赢央。 父子俩言简意赅,说了几句,嬴涯忽道“下回来,带着皇孙来。” 赢央朝父亲露出一朵灿烂笑脸,“正有此意。” 用膳时,闻莺语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赢央父母双亲,昨日来时苏文姜还对闻莺语问了好些话,今日也一语不发了,沉默地吃完饭,赢央道“政务繁忙,儿子要带着莺莺回去了,来时跟几个老头子吵了一架,还没交代。” 苏文姜听了直蹙眉,“如此任性” 赢央摸了摸下巴,偷觑自己的媳妇儿,“不是母亲说,有了儿媳妇一定要带她来见您么,我这是谨遵母命了,怎么还换来一句任性呢儿子这几年已经很收敛了。” 苏文姜朝闻莺语道“他行事有时偏激冒进,你别见怪,日后多担待些。” 闻莺语还羞得没接话,赢央直点头,“母亲你跟她好好说说,臭表哥把九节鞭送她了,我现在对她哪里敢使劲欺负回头没我好果子吃。” 闻莺语咬唇。 没有使劲欺负,都让她几乎下不来床榻了 她细声道“不会的,陛下待我礼遇有加,莺语铭记于心。” 赢央从桌下捉住她的纤手,笑道“好听话的媳妇儿,对夫君就要这样给面子,知道了么不过这是在父母面前,你说我几句歹话也不会怎样,都是成家的人了,我不会挨打的。” 闻莺语羞得几乎不敢看公婆脸色。 嬴涯冷哼了一声,才教小皇帝终于收敛。 过午之后,赢央与父母作别,抱着小皇后上马,林外骑士守了一整日,见到陛下之后重新精神抖擞,策马随行,护送陛下皇后回宫。 赢央搂着小皇后慢腾腾地走在官道上,“朕要吃橘子。” 方才闻莺语还拿了一个,要剥给赢央吃,这时候的橘子都是酸的,赢央咬了一口,脸色古怪地道“甜死了。” 闻莺语试着自己尝了一个,真是极酸的,脸颊上的肌肉都控制不住剧烈地一阵收缩,被赢央一口叼住殷红嘴唇,尝了个遍,他朝震惊之下颊生红晕的小皇后道“甜不甜” 闻莺语脸红垂眸,“甜。” 他握着马缰,笑着扬鞭甩了下马臀,便甩开身后骑士丈许远,他们慌张地跟上来,身后烟尘四卷。 闻莺语低声道“陛下你别闹了。” “现在发觉朕的孩子脾气了” 闻莺语不言,将橘皮在掌心揉出了汁。 “可惜了,没得反悔了。” 他颇为怅然。 话音一落薄唇便被亲了一口,赢央微微错愕,朝蜻蜓点水地轻薄了他的小皇后怔怔俯视而来,闻莺语又亲了一下他,她水眸清圆,瑟瑟地退了回去,幼猫似的蜷在他怀里,一张口就是绵软的猫语“不反悔。” 明丽脱俗的脸蛋挂满红云,如含露而生的水芙蓉,羞怯而愉悦,怕赢央还不懂,又小声道“我喜欢所有模样的陛下。” 赢央听了大乐,惊喜交集地将小皇后一把抱紧,恨不得揣进胸前口袋里捎回家去,在未央宫寝殿,容得下四五人的大床上滚上一整夜。 “莺莺,我念家,想着父母,时常想来看他们。” 闻莺语懵懂,“这个自然,应该的。” 赢央继续不动颜色地下套“父亲大人希望,我下次带着皇孙回野县。” 闻莺语一愣。 “哈哈,这下真呆若木莺了。” 赢央在她脸颊上咬了一口。 “朕带你回家,生小皇子。” 这可是闻莺语亲口承诺愿意的,总不好做了皇后还来毁约这套。 九月初二,帝后在太庙敬告先祖,昭告天下。 秋祭猎场上,又再度让羽林儿郎瞻仰帝后风采,闻氏莺语不负盛名,才貌兼具,为万女之表率。 入宫不及三月,便已怀上龙嗣。 虽然陛下为了皇后推拒秀女入宫一事颇让人诟病,但眼下皇后有孕普天同庆,这些话也不宜现在便说。 太医诊出闻莺语有孕的那个晚上,赢央扔了一桌奏折赶来同她共同承担喜悦,小夫妻夜晚共枕一床,赢央忽然想到自己的筹码,故作愁眉苦脸道“莺莺,近来,老臣催促,让朕多封嫔妃,开枝散叶,广延皇嗣” 闻莺语知道这事,心忽然跳得急了,本来是很浓情蜜意的夜晚,被赢央一棍子搅黄了不说,闻莺语还有点生气。 但她生气也是很软乎的。 “陛下打算怎么办” 赢央也没明说以后不选秀女,说不准是他故意留下一个漏洞的。 这么一想,闻莺语心底里更不平衡了。 他失笑一声,道“朕有个条件要同皇后谈谈。” 他长臂一伸,将皇后搂入怀中,吻了一口她的唇,趁着闻莺语又呆住时,沉声道“朕是皇帝,开枝散叶,应该不应该” 皇子为储君人选,自然是要择优为继的,先朝有帝后一夫一妻,膝下只有一个皇子,因被宠坏了,顽劣暴戾,继位之后几乎将江山覆灭一旦。 闻莺语了解太多史实,读过太多书,反而这时候没法小性子说不应该。 她点了下头。 赢央笑着摸摸她的头发,“皇后只要答应朕,多诞孩儿,朕就一生一世,不选秀择妃。” “公平么” 闻莺语脸红,才明白过来赢央在闹她,但一想到世事无常,有多少女人头胎亏了身子终身不得再育的,先皇后便是一个,她也不敢说一定能,便细声道“公平,臣妾尽量为之。” 赢央笑着搂紧了她,“不说这个了,朕今日很是欢喜,读那么多兵书,第一次领兵打胜仗也没这般欢喜过,莺莺,是你,你是朕的福星。你一来,朕所有的烦恼都没了。” 闻莺语自知没那么大力量,能解开皇帝不展的眉头,但听男人花言巧语,她还是禁不住脸红。 一晃眼幼幼又在宫里待了半个月了,景家小胖来要人了,赢央忍俊不禁,让人去问幼幼,幼幼若愿意,便跟着景小胖回家算了,宫里头闻莺语闷,再换个人来陪她也是一样。 景小胖如今已经不怎么胖了,少年之后应该会更清瘦一些,已看得出是个俊美少年胚子,幼幼与他相好,是双方家长都乐见其成之事,除了苏洵然。赢央也觉得景旒将来可堪大用,一直留着心眼儿帮表侄女把关。 来年秋天,皇后生产。 朝野上下都为这任性只要一妻的皇帝捏把汗,若这胎是个小皇子,便可暂且堵住悠悠之口,若是公主,恐怕各家又捱不住要给皇帝物色秀女了。 这把汗足足捏了六个时辰才掉落下来。 皇后竟生了三胞胎 皇室一举多了三个小皇子 文武百官除了服气不知道说啥,随陛下去罢。 赢央等了许久,终于一拳砸在掌心苍天怜朕 他比闻莺语更盼着堵住老臣之口,总算是可以歇一歇了。 闻莺语产后脱力,虚弱地躺在榻上,赢央屈帝王之尊,亲自照料了她两日,皇后苏醒之后,帝后靠在一块儿说话,赢央直亲她嘴唇,夸她厉害。 闻莺语羞得抱紧了赢央的窄腰,“陛下,我不负你所托了。” 赢央一愣,忽然想到皇后竟也在怀孕期间忐忑了十月,作为丈夫竟没保护好她,教她被流言所扰,不免愧疚,“怪朕,以后不会了,以后莺莺愿意生什么就生什么。” 闻莺语赧然道“生产好痛不能不愿意生么” 赢央又愣了下,笑道“嗯,莺莺说不生了就不生,朕都听你的。” 闻莺语热泪盈眶,笑着将搂着赢央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滚烫的泪珠熨入了男人胸膛 她羡慕堂姐的婚姻,羡慕堂姐有宠爱她的夫君,但是,她再也不羡慕了 她也拥有了自己的一心人,愿与之,白首不相离。 史书记载,宣帝孝文皇后一生诞有四子一女,独宠一生长盛不衰,容颜美入史册。宣帝为天子四纪,终年六十一岁,其后孝文皇后扶持长子即位,终老宫中,薨后与宣帝合葬帝陵,传为后世佳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