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琴探案录》 1.楔子 夜雨。 脚步声渐近。 靴子表面沾了雨水,起落间隐约泛着微光。 “吱扭”,房门被推开,屋里的灯光顿时照亮了来人。 织金锦的长袍肩膀和前身大片已然被雨淋湿,一块块的水渍看上去斑驳而落魄。 几缕发丝挣脱了束发的玉冠,随意散落下来。 但这些全都无损来人那卓然的风姿,他站在门口,微低着头,信手拨了拨前额的湿发,带着几分自嘲对屋里的人苦笑:“吓,这可真是狼狈。” 这座住于白州的民宅外表看上去没有丝毫特别之处,里面布置成了祠堂的模样,案桌上供着牌位,开了门便能闻到浓重的香灰味。 供桌前站了个灰衣人,三两步抢到门口,急道:“小公爷,这个时候,太危险了,您还冒着雨过来” “小公爷”崔绎摆了摆手:“无妨,我把人手全都带过来了。” 院子里黑沉沉的,看不到有其他人在,侧耳细听也只闻“沙沙”雨声。 灰衣人松了口气,赶紧把人让进屋,关严了房门,肃然道:“眼下贼人势大,形势危如累卵,小公爷应当先避其锋芒,保全自身,伺机再东山再起。” 崔绎自去取了三支香,在灯火上点燃了,对着牌位拜了拜,插到香炉里,方道:“天下已定,败就是败了,何必做那煮熟的鸭子死也不肯承认呢。我此来一是辞别殿下,二是要与陈先生说声抱歉,崔某无能,辜负了诸位的期望。” “辞别?” “不错,今夜我便要由白州登船,远离故土,到海外避一避。” “那您还会回来么?” 崔绎叹道:“也许吧。”话是这样说,当中的敷衍意味谁都听得出来。 那陈先生无法挽留,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解劝,屋里顿时沉寂下来。 过了好一阵,崔绎再度开口:“天下人都盼望太平,我也累了。十几岁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天纵之才,有别于芸芸众生,嗤,”他轻笑了一声,“其实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一个凡夫俗子,也糊涂,也犯错,几日不洗澡身上也臭烘烘的,只是我自己闻不到罢了。” “小公爷可是后悔了?梁王殿下刚走的那会儿,局势乱得很,张贼还未同奸相勾结到一处,非是在下一人劝过您,那机会何等难得。” 崔绎怔了怔,很快摇头道:“运气不好,正赶上北胡犯疆,密州全境告急,数日之内连失七城,我若趁机发动,后果不堪设想。崔某不能带领大伙做千古罪人。” 他顿了顿,又道:“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及早抓住张山的错处,任由他坐上大理寺卿的高位。若非他在其中捣鬼,梁王何至于莫名其妙就认了谋逆的大罪,被连根拔起,全无招架之力。若时光倒流,真能有重来的机会,我当竭尽全力留住燕如海,由他去对付那姓张的。” 陈先生做了多年的幕僚,对朝中人事十分熟悉:“燕如海外圆内方,谁能想到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一个人,竟是断案如神,不管多么匪夷所思的案子,只要他经了手,一定会查得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真人不露相啊,他就是不想得罪张山那等酷吏,方才托病辞官回了家乡。这是人家的明哲保身之道。”崔绎抹了下脸,叹息道,“木已成舟,这世上唯独后悔药没地方买,算了,不扯这些,我得走了,陈先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你多多保重。” “小公爷,请恕嘉阳需得看护梁王殿下的灵位,不能前去相送,唯望小公爷您一路顺风,早日收拾心情,重整旗鼓杀将回来,驱奸相,杀张贼,还这世间朗朗乾坤。” 陈先生将崔绎送到门外。 夜雨未停,崔绎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送,低了头快步走入雨中。 很快自黑暗中迎过来两名侍从,当先一人高举雨伞,试图为崔绎挡住冰冷的雨水。 陈先生目送他们一行走远,长长叹了口气,回转身,慢腾腾进屋,关上了房门。 最近一段时间传来的无一不是坏消息,而今夜,由崔绎的决定看,形势显然已经落到低谷,不可能再糟糕了。 远远的,几声闷雷响过。 没看到闪电,这深秋季节,原本只是连绵细雨,突然响雷,令得陈嘉阳心头随之一跳。 身处灵堂,如何能不信鬼神,小公爷崔绎正准备出海,这全无征兆地突然打雷,恐非吉兆啊。 ***************************************************** 崔绎沉沉浮浮,好似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眼皮上像压了座山,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先看见粉红雪白,一簇簇开得热闹妖娆。 这是一株洒金碧桃,天生丽质,朵朵桃花分作两色,粉嘟嘟,白嫩嫩,层层叠叠。 满树尽开这样的花朵,望之如烟霞云蔚,褐色的根扎在碧玉盆中,临窗而立,铺满了大半扇窗户。 清风徐来,月白色长纱轻扬,带着沁人的花香,拂在脸上,叫人微醺欲睡 所有这一切,都带着诡异的熟悉感。 这叫崔绎下意识想起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出身高贵,浑身是刺,什么都挑最好的,最精致讲究的吃穿用度,最恭顺能干的下人奴仆,纯良无害的外表,移天易日的野心 他忍不住想要撑着身子坐起来,手臂一用力,身下的竹榻发出些许轻响。 旁边便传来丫鬟温柔小意的声音:“小公爷,您醒了?要不要先换了衣裳?婢子给您去端水净面吧。” 果然! 身体好似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耳畔却回响起自己之前的那番“豪言”:“若时光倒流,真能有重来的机会,我当竭尽全力留住燕如海” 世上真有这等诡异之事?亦或是冥冥中有看不到的神佛相庇佑? “等等。”崔绎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叫住那丫鬟。 若他没有记错,身边这个模样俏丽的丫鬟名叫香蕊,照料他房中的花花草草很有一套。后来年纪稍长,被他指给了国公府的一个管事。 再后来此女过得如何崔绎并未放在心上,到是接替她的小莲在几年后为自己挡了一刀,差点搭上性命。 他将起未起愣怔的时间有点久,香蕊担心地望着他,又唤了声:“小公爷?” 崔绎己经由小莲想到日后闹刺客的事。 少年崔绎此时还未察觉他府中己被安插了好几家的眼线,但既然他回来了,哪容那些个狗奴才继续吃里扒外!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崔平!” 崔平是他的贴身小厮,从十三四就跟在他身边了,此刻虽然未见着,但肯定不会走远。 果然,他话音未落,门外便有人气喘吁吁回话:“在!小公爷,小的在库房里找到了您说的那一箱玉石料,只是许久没人动,落了老厚的灰” “行了,你先别管那些,去叫陈管事带几个侍卫来,另外传我的话,叫赵奇康、胡永即刻来见我。” 崔平应了一声,未觉有异,放下箱子赶紧去了。 崔绎顿了顿,起身张着双臂在香蕊的服侍下开始换衣裳。 赵奇康是宫里的眼线,年轻的崔绎就算知情,很可能也会引而不发,但换了他,却是不准备再留了,而胡永同张府中人往来密切,现在就算还老实,出卖主人家也是早晚的事。 赵、胡二人互相不摸底细,崔小公爷做事从来出人意表,一并找个由头发落了,轻轻松松就了断了来日的麻烦,也不用向谁交待。 小公爷发话,底下人行动起来自然迅速,很快陈管事就带着人前来听令,赵胡二人也到了。 崔绎活动了一下手脚,正要坐下来说正事,却突然眼前一晕。 他觉着身体失去控制,意识陷入黑暗中,但其实人却并未跌倒,只是打了个晃,便在两个大丫鬟的搀扶下站稳了,扶额片刻,目光恢复了清明。 “怎么回事?崔平?” “小的在。”崔平赶紧小跑过来。 “叫你找的玉石料呢?” “找来了,喏,就在那儿放着呐。” 崔绎闻言挥了下手,示意他闪开。 崔平看看满院子的人,欲言又止,搔了搔脑袋退到一旁。 崔绎也觉着怪异,适才他并不是毫无所觉,就好像被梦魇着了,恍恍惚惚隔了一层,那个说话下命令的像是他但绝非是他,至少他不会无缘无故把陈管事找了来,更没有事情安排给两个没见过几次面粗有印象的家将干。 他装做若无其事,念头却越转越快,从染上绝症到鬼神之说,后背不由地渗出了一层冷汗。 “陈管事进来,其他人先等着。”少顷,崔平自屋里探头出来传令。 陈管事进屋,几个丫鬟鱼贯而出,关上了房门。 崔绎直接交待:“你拿我的帖子,去请梁太医,还有,去崇福观把景善道长悄悄请来。” 陈管事闻言吃惊非小:“小公爷,您可是觉着哪里不舒服?” “没事,不要大惊小怪,只是刚才午睡做了个怪梦,有些心神不宁罢了。” 陈管事松了口气,按照吩咐赶紧做事。 崔平在旁听得真切,忍不住出主意:“您一准儿是太累了,都说玉能安神,梁王千岁前些日子给您送了件白玉琥,说是满京城再找不着这样的宝贝,被您丢在书房里了,要不小的去拿来? 崔绎并不知道小厮的这个提议会引出什么后事,想到白玉琥那温润剔透的触觉,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喜从天降 靖西平桥镇甜水大街燕家最近好事连连。 先是当家人燕如川给次子结了门好亲事,亲家是隔壁镇上的胡员外。 乡下没那么多讲究,两个年轻人机缘巧合见过几回面,彼此都十分属意,胡家家境殷实,胡员外疼爱女儿,早跟媒人透露,一旦订下婚事,便全力资助女婿读书考取功名。 跟着今年会试结束,春闱张榜,燕家二爷燕如海榜上有名,高中三甲。 可不要觉着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便美中不足,还有人拿之与“如夫人”相提并论。如夫人那是侧室,一辈子矮夫人一头,同进士则不然,不过是上榜的名次稍稍靠后,除了授官时间晚些,品阶上稍稍吃亏,只要铨选得上,进入官场之后并无任何不同。 需知大周朝的会试可是三年一次,每次不过三百余人上榜,全大周想要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又有多少,像燕如海这样经过层层选拔最终跃过龙门的,又何止是万里挑一? 快中午了,一双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流连不去。 燕韶南看天气不错,把父亲的书全都搬到院子里,放在青石板上摊开晾晒,担心被鸟雀拉上粪便,在一旁小心守着,耳听南窗传来伯母苏氏的说话声,不由抿嘴一乐。 “韶南啊,你别赶那两只喜鹊,这可是好兆头,说不准你爹的事今天就有准信了,两只小东西赶着报喜呢。” 若不是屋里还有旁人,韶南定要笑问伯母一声:“您这话可都连着说了三天了,前天因为贵客上门,昨天说是做了个好梦,我爹要做多大的官才能闹出这么多吉兆?” 苏氏贤惠能干,这么些年不但把自己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照顾着小叔子父女,除了人有点啰嗦,真是再没有旁的毛病了。 韶南一早没了亲娘,同伯母很是亲近。 屋里与伯母作伴的是她大儿媳妇的娘家妈杨氏,两家原本就是街坊邻居,处得极好,做了亲之后更是时常走动。 杨氏颇有几分富态,这会儿正帮着亲家纳鞋底,低头笑道:“都说长嫂比母,你这操心了多少年,终于盼得二爷高中了,还不肯消停呢。” 苏氏手里做着活,并不耽误嘴上絮叨:“说实话,他读书考功名我还不怎么担心,那毕竟是凭个人的真本事,选官就不好说了,燕家从祖上就没出过像样的人物,咱们这等黎民百姓一没钱,二没关系,京里的老爷们不会想着咱,肥缺自是轮不着,就是想要个过得去的差事,也得菩萨多保佑才行。这可是关系到他前程命运的大事,我这做嫂子的能不操心吗?正月里我可是在菩萨面前敬了香的,就等着他任命下来,全家人去烧香还愿。” 杨氏笑言:“咱们没有门路,可二爷今非昔比,有那么多一同考上的,同年之间总有投缘的,实在不行,还可以请托县太爷帮忙。” 其实哪有杨氏说的这么简单,燕韶南耳听长辈们闲聊,渐渐敛了笑。 还好靖西离着京城近,春闱张榜之后,父亲在京里碰了几回壁,还能死马当活马医,回家乡来请托熟人跑关系。换作邺州那样的地方,这会儿高中的喜报说不定才刚刚上门。 她听父亲说过,朝廷铨选看中的是门第、师承,以及殿试的策问。名门子弟总是会占到大便宜,而父亲在策问上的表现也极是一般。 这等情况还会天上掉馅饼,也只能是指望菩萨了。 正当女眷们患得患失之际,街门上的铜环响了两声,那对喜鹊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大门被自外边推开。 脚步声响,二爷燕如海迈步走了进来。 韶南连忙迎上前,叫了声:“爹。” 苏氏听到动静,探头在窗上看了看,道:“是二弟回来了。” 燕如海才三十许,穿了件簇新的直裰,人逢喜事,看上去容光焕发。 他站在院子里,拱手施礼:“大嫂,杨家嫂子。” 杨氏笑道:“看这样子是有好消息。” 燕如海今日出门原本计划着宴请同窗好友,这么早回来,多半是有了变数。 燕如海不等旁人再问,主动道:“我的任命听说下来了,安兴县令。” “安兴在哪儿?” 苏氏只是疑惑地问了一句,便反应过来,随即陷入狂喜:“太好了,哎呀,真是没有想到,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咱们得赶紧去庙里还愿了。” 燕如海感动地笑笑:“有劳大嫂了。我还是接着再去打听打听,等兄长回来,麻烦您跟他说一声。”说罢行了个礼,又叮嘱女儿:“韶南在家听话。”匆匆出门去了。 杨氏忍不住羡慕道:“啧啧,你们燕家这就出了个七品县太爷了。” 苏氏把手里的活计放到一旁,起身自言自语:“我得帮他收拾赴任的行李。” 韶南忙道:“伯母,我来。安兴在邺州,消息若是准的,需要带的东西可是不少。” “邺州?听说那边穷乡僻壤,条件艰苦,多半是那些个名门子弟不愿去受罪,朝廷才选中了你爹。” 苏氏自觉一切都合情合理起来。 燕家并不富裕,燕如海十余年寒窗,一路考取功名也是吃了很多苦的。 她倒不觉着小叔子到穷地方做父母官有什么不好。 韶南蹲下身,将摊开的书一本一本归置好,小心抱回父亲房里去。 然后她打开柜子,对着里头的四季衣裳发了一会儿呆,暗想若真是要去安兴,当务之急不是整理行李,而是雇几个会拳脚的师傅,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邺州安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她踮起脚尖,在书柜的最顶层找到厚厚的一本书,九州风物图志,坐在床沿儿上,将书放到膝头,打开来,翻到了邺州卷。 这本书是线订的手抄本,原本在东华寺,就是伯母苏氏要去还愿的寺庙。 燕如海同东华寺的主持相熟,原是借回来一观,韶南便用心抄录了一本,想着送给父亲,作为乡试榜上有名的贺礼,哪知道里面的地图太难临摹,加上韶南年纪小,做这种事经验不足,乡试结束都两年多了才堪堪抄就。 不管怎样,韶南对书中记载的东西还是有印象的。是以伯母问安兴在哪,她随口便道是在邺州。 韶南满心想着安兴的风土人情,一边是即将离开家乡亲人的恋恋不舍,一边又是要到新地方的跃跃欲试,就连中午用饭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 她却不知,伯母苏氏正同亲家母商量着要把她留在靖西。 “韶南这都十六了,老大不小的,怎么都该定门亲事。都说门当户对,原本她爹的事没定下来,不知道该找个什么人家,现在可好了,不能因为孩子没娘,就把终身大事耽误了。” “你这个做伯母的多操点心呗。哎,二爷还年轻,如今又是官身,前途无量,就没想着续弦吗?好歹生个儿子,将来也好继承家业。” “可不是嘛,不过他大哥说,这事不用着急,咱们要是找不着合适的,等他进了官场,有的是人帮他介绍。” 杨氏一想也是,按照她的经验笑道:“还是亲家公看得明白,这要是头婚,说不定皇帝也要招驸马呢。” “哈哈,还是得好好踅摸着点,不行就先纳房妾,安兴离家那么远,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才好放心。” 两个妇人说说笑笑,准备明日去东华寺烧香还愿的东西。 等过了午,家里外出的人陆续回来,得知燕如海即将出任安兴县令一片欢腾,真是比过年还要喜庆。 只是燕如海不知是不是被一帮同窗留下来轮番祝贺,迟迟未归。 燕如川有些不放心,正待打发长子去看看,却见燕如海带着些许酒意,被两个衙门里的书吏送了回来。 看这样子,中午是在县衙里吃的酒。 燕如川顿觉与有荣焉,赔笑送走两名书吏,回过头来问二弟:“如何,消息可是准了?” 燕如海点点头:“准了,叫我下个月底之前到任。” 燕如川长出一口气,将心放回到肚子里:“那就好,那就好。一个半月的期限,我想办法再筹点银子,一定要好好准备。” 燕如海连忙拦住他:“同窗们送了些程仪,足够了。” 苏氏乐呵呵地过来:“二弟,我同你哥说好了,明天一起去东华寺还愿,你没有旁的安排吧?” “哦,没有。麻烦大嫂了。”燕如海仿佛还没有回神。 “那就好,得好好谢谢菩萨,再求他老人家保佑你一路平安。”苏氏殷勤道。 燕如海勉强笑笑:“我先去醒个酒。” 苏氏突然想起韶南的事得赶紧定下来:“哎,二弟,你得抓紧时间想想韶南的婚事了。” 燕如海脚下一顿,向身旁的女儿看去:“嫂嫂说的是。” 燕韶南心中隐约觉着不对劲儿,父亲这次回来同中午的时候情绪大不一样,连脚步看着都格外凝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龙潭虎穴,不过如此 翌日。 燕家人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坐车的坐车,骑牲口的骑牲口,离开镇子前往东华寺。 东华寺距离平桥镇大约有个三四十里路,隶属邻县,建寺两百余年,里头的主持也换了十几任。 虽然比不了京城的几大寺庙,每日去烧香许愿的善男信女也着实不少。 离寺里许,便有茶水摊子、粥铺供香客们歇脚,也有卖虾虫鱼蟹的小店,专门给人买了放生。 周围聚集了不少讨生活的小商贩,很是喧闹。 苏氏见到了地方,招呼大儿媳妇和侄女下车:“咱们娘三个先到粥铺歇歇脚,吃碗粥去。” 车和牲口不能再往寺庙里去,粥铺是东华寺开的,燕家几个男丁与掌柜的都熟悉,燕如川出面去打招呼,请铺里的伙计帮忙照看一下。 粥铺卖的是普通的素粥,外加白面馍馍和高粱面大饼。 寺院开粥铺不为赚钱,遇到饥荒乃至逢年过节还会舍粥周济贫民,平日里价钱也极为便宜。 苏氏给大伙一人要了一碗小米粥。 出门前在家吃过饭了,就没再买干粮。 粥铺里挺宽敞,摆的全是矮桌子、长条凳。 里头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常来的香客,自觉守着规矩:女客靠西坐,男客坐东边,中间留出两排桌子板凳,给像燕家这样拖家带口的坐。 韶南一进来,粥铺里便陡地一静。 任谁突然见到个明眸皓齿的未嫁少女,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一旁的堂嫂早习惯了这阵式,赶紧拉着韶南背对众多男客坐下来。 周围的气氛这才恢复如常。 苏氏面上有光,瞅着韶南笑了一笑,心道:“没娘疼的孩子懂事早,还好咱们韶南是个有福的,他爹往后有了官身,韶南可就是官家小姐了,一会儿可得求菩萨保佑,给孩子定门好亲事。” 燕韶南见她笑得意味深长,有些不明所以,望向伯母的目光中带着询问。 苏氏摸了摸她的脑袋:“别等你爹他们了,快些趁热吃。” 等韶南拿过几把调羹,仔细一一擦拭,她又忍不住轻声自得:“就凭咱这模样,哪怕脑袋空空的,什么都不会,也定能找个好婆家。” 旁边大儿媳妇闻言“扑哧”乐出声来:“瞧您说的,韶南会的可多了,读书识字,能写能画,还会弹琴!” 苏氏顿时苦了脸:“可别提弹琴的事儿了。” 说起韶南学琴,就一定要提到七年前燕家的一位怪客。 燕如海的授业恩师是一位老举人,在整个靖西都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七年前不幸病逝,闻讯上门吊唁的学生故旧络绎不绝。 恩师没有妻小,丧事是燕如海等人帮忙办的。远道赶来的客人若是不忙着走,想要住下来,自然也是他们几个弟子负责招待。 燕如海接待的这一位据说是恩师的同门,他要管对方叫一声师叔。 这位方师叔言行举止荒诞不羁,前来吊唁亡者虽未做出鼓盆而歌的举动,却也说了很多蔑视先贤目无礼法的言辞,叫一众晚辈为之侧目。 燕如海原想着方师叔同他说不了两句话就一副朽木不可雕的嫌弃相,不过是在家中住一晚,混两顿饭吃便会扬长而去,哪知道对方见到刚九岁的小韶南,非要帮她启蒙,就此赖在了燕家不走,一住就是四年。 一个女娃哪用请先生上门来教,再说燕如海那时候已经乡试高中,青出于蓝,闲暇时教教女儿读书识字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也就是他们一家人淳朴厚道,才由着方老先生打了四年的秋风。 这四年韶南到是把字认全了,跟着方老先生读了不少书,还有一样,就是学了古琴。 琴棋书画,自古以来都是读书人的雅好,燕如海自己不会弹琴,也没闲钱给女儿买古琴,一张好琴可是很贵的。 方老先生走之前将他自己的琴留给了韶南,叫她一个人勤加练习。 燕家人本来还颇为感念,直到他们听到韶南用那张琴练习吟猱的指法。 那真是浑身起鸡皮疙瘩,别提多难听了。用苏氏的话来形容:“快饶了大家吧,杀鸡都没这么瘆得慌。” 韶南再练琴就有意避着人了,这也成为燕家的一个笑料。 韶南听着自家人取笑,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嘀咕了一句:“你们别这样,我弹琴其实还蛮好听的。” 一旁长媳拿过桌上的粗瓷碗,伺候着苏氏挑佐粥的咸菜。 这家粥铺还有一个好处,咸菜免费。 据说是因为东华寺后山有一大片菜地,特别适合长这种咸菜疙瘩。 腌咸菜的粗盐都是信众们贡奉的。 苏氏贪小便宜的心态发作,不管吃不吃得完,往碗里多挑了几筷子,尝了尝,皱眉道:“今天的咸菜腌得不好,吃着有点苦。” 韶南将喝粥的勺子递到苏氏手中,低声道:“伯母,我想跟随父亲去安兴。” 苏氏闻言险些失手摔碎了勺子:“你要去安兴?不成!” 她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大,连连摇头的工夫,引得邻桌一位女客循声望了过来。 这女子面容秀丽,身量单薄,年纪大约在二十出头,一身素服,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喝粥,看打扮犹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家。 苏氏只道惊扰了人家,歉意地冲她点点头,回侧了脸,皱眉劝道:“邺州那么远,你爹跟前的确需得有人用心服侍,伯母会想法子,你就别担心他了,在家享享清闲,伯母也好帮你准备一下嫁妆,等嫁了人,从早到晚有的是事情做。” 韶南知道伯母这是舍不得自己,但同样的,她也不放心父亲。 父亲从昨天傍晚回家心中就藏着事情不肯言明,他那些同年里直接外放八品县丞的好几个,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安兴县令怕是内藏玄机。 韶南心中胡乱琢磨着,这工夫燕家的男人们忙完了,过来围桌而坐,她也就没有再提这事,闷头喝粥,心里打起旁的主意来。 喝过粥就算休息好了,外面也传来消息:东华寺开了庙门,信众们可以前去进香了。 燕家诸人起身要走,邻桌那女子见状一改之前的磨蹭劲儿,匆匆两口喝光碗里的剩粥,起身跟了过来,同苏氏搭话:“太太,您一家这是要去东华寺么?” 苏氏回以和气的笑容,点了点头。 那女子又道:“小女也是来上香的,孤身一人,实在是,不知能否与您一道” 这姑娘穿得素净,一看就是附近小户人家出身。不知怎么会一个人来庙里上香。 苏氏向来与人为善,谨慎地打量她两眼,含笑道:“出门在外不方便,闺女若是不嫌弃,就同我们结个伴,等到了庙里,咱再各忙各的。” 那女子连声道谢。 苏氏把家里人简单同她介绍了一下,那女子道:“小女子姓林,闺名唤作贞贞,家人都叫我贞娘。方才我听太太提到安兴,就觉得十分亲切。我家正是安兴那边的。” 咦?此言一出,不但苏氏来了精神,就连走在前面的燕家诸男也齐齐有片刻停滞,忍不住往林贞贞看去。 包括韶南在内,人人都想从她口中打听到安兴的情况,无奈林贞贞似是并不善与人交流,半天也说不到点子上,直到众人到了东华寺,才弄清楚了这姑娘的底细。 原来林贞贞祖籍邺州,这么巧,正是安兴人。 林家祖上经商,薄有积蓄,林贞贞的祖父生有三子,长子爱做买卖,继承家业。次子喜欢读书,家里盼着他能考取功名。老三名叫林佟,是林贞贞的父亲。 林佟也早早开了蒙,跟着二哥读书识字。但他对学医显然更感兴趣,府试不中,便去医馆做了学徒。 林贞贞的二伯却是一路逢考必中,早早通过了院试,弱冠之年的秀才在安兴也算是轰动一时。 可林家的好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 先是林贞贞的二伯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接连三次乡试全都落榜,跟着林贞贞的祖父病逝,守孝期间,老大老二起了嫌隙,林佟站在了二哥这边。 孝期一过,老二收拾行囊,说是外出游历,准备下一次的乡试。林佟也拿了笔银子离家,打算在京城开个药铺,做二哥的后盾。 世事无常,京城不比安兴,以林佟的医术很难站住脚,只得退而求其次,将药铺开到靖西。而林贞贞的二伯屡试不中,也早无奈的放弃了科考这条路。 贞贞的母亲早几年已经过世,刚出孝,父亲也去了。她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嫁在了安兴。 苏氏听到这里不禁暗生同情。 怪不得这姑娘偌大岁数了,还云英未嫁。 大周的律法对女子可谓十分不公,像林贞贞这种情形,父母双亡,她又没有兄弟,家产是要由堂兄弟来继承的。 林贞贞看着如此憔悴,怕是少不了这方面的烦恼。 不过非亲非故,只能各扫门前雪。她并不多打听,也不准儿媳和韶南多嘴去问。 几人问了问安兴的风土人情,林贞贞离家时年纪尚小,只能说个大概。 等进了庙门,便按之前说好的,散开各忙各的去。 苏氏带着儿媳和韶南先去敬了香,给菩萨磕过头,又向功德箱里捐了不少铜钱。 燕如海得了闲,独自往主持守玄的禅房里去。 离开家人的视线,他挺直的脊梁顿时垮了下去。 他同守玄和尚是老相识,没什么可隐瞒的,见面即道:“大师,我昨天刚从县衙打听到消息,安兴县水患频繁,这几年犹不太平,三年间竟连死四位县令,龙潭虎穴也不过如此。我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初露端倪 守玄老和尚亲自泡茶,招待燕如海。 “燕施主莫慌,坐下慢慢说吧。这是当季的新茶,你尝尝看。” 燕如海哪有心情品茶,接茶在手,感觉淡淡茶香萦绕鼻端,热茶也暖不了冰冷的心,苦笑道:“燕某没有别的奢望,若有不测,我那哥嫂常来东华寺,往后家中若是遇到什么难事,方便的话,还请主持关照一二。” “这是自然。” 守玄见他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那四位县令是怎么去的?” “只说积劳成疾,我看上面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 “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接连四任县令死在任上,内中必定大有玄机,按说朝廷应该选派经验丰富的能吏前去查明真相,平息谣言,你一个官场新丁从未接触过刑狱,这任命”饶是守玄不沾烟火,说到最后,也不禁摇了摇头。 “怕是没人愿管。” 事到如今严如海己是认命了。 吏部的文书只要下来,接文书的人便只能按照时间乖乖赴任,到得迟了都有充军发配之虞,何况抗命。 早些年先帝在位时,曾有一桩著名的公案,后来被朝廷压下不了了之了。 说的是一位寒门出身的县令秉公办案,不小心得罪了权贵,上头接连发来调任的公文,短短半年时间将他由南调到北,由东调到西。 这位县令好不容易凑齐路费,长途跋涉赶到任上,不过三两天就又得匆匆上路。如此几次之后不但多年积蓄一扫而光,还欠了一屁股债,才知是有小人作祟,专门整治自己,无奈之下含恨自尽了。 此事只要是稍微关心官场的人都有所耳闻,燕如海接到任命唯恐祸及家人,根本不敢有旁的想法,明知安兴是个火坑也要咬着牙往下跳了。 守玄和尚皱着两道白眉,想了想,担忧地道:“可说何时到任?若是时间宽裕,檀越不妨先到京里走走门路,哪怕只是打听到些许内情,也比这么两眼一抹黑的去强。家里倒是不用担心,有老衲在,遇着麻烦,叫他们只管来东华寺躲避。” 燕如海谢过,心中多少松了口气。 “有主持这话,燕某就放心多了。接下来我准备去趟京城,拜望座师和几位同年,只是下个月底之前便要赶到任上,时间有些紧,在京里也呆不长。” 这一科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张毓,此公己经年近七旬,不等放榜便宣称精力不济,闭门谢客,那些名门子弟还好,似燕如海这样的,自殿试完总共只见了老尚书两面,说了不到十句话。 燕如海先前碰过壁,也就不对这次进京还抱什么希望,只是想着尽到礼数就罢了。 守玄到底是出家人,燕如海不好再继续倾诉心中烦恼,品过茶,闲聊几句,便起身告辞。 临行千头万绪,他不准备在东华寺久呆。 韶南却同父亲正相反。 她打算在这寺里找个人帮她做说客,说服父亲,带着她去安兴上任。 吕氏上了香还过愿,突然一阵腹鸣,急忙找地方如厕,大儿媳妇跟了去照应。 韶南趁这工夫跑去拜托相熟的大和尚慧明。 “慧明大师,安兴情况不明,实在让人不放心。您是知道的,我跟在父亲身边,说不定能有点儿作用。” 说话间她抬起纤纤素手,俏皮地在虚空里做了个拨动琴弦的动作。 “阿弥陀佛,你何不直接同燕施主明讲?”慧明道了声佛,不动声色。 慧明与燕如海年纪相仿,谈吐不俗,执事东华寺的大雄宝殿,寺院内外不少人都将他看作是下一任主持。 韶南因为先前借书那事,一来二去同他熟悉了,知道这大和尚是半路出家的,原本也是读书人,不似旁的和尚那么木讷,所以拿他做水磨功夫。 “不能说,我发过誓的,必须得严守秘密。” “可贫僧己然知道了” “那次是意外,我刚好有所突破就叫您赶上了,按规矩,是要杀人灭口的。” “!!” “哈哈,开个玩笑,父亲是老观念,只有等他迫不得已用得上我时,或许才会改变想法。” 慧明不放心地多看了她两眼:“那你想叫我如何同燕施主说?” 韶南狡黠一笑:“用不着说服我爹,您一会儿解签的时候同我伯母讲,我之姻缘不在此地,只有跟我爹去了邺州方能一切顺逐。” 苏氏最信这个,一旦菩萨有所示下,她势必会退让遵从。 韶南还不知道安兴在燕如海眼中已是龙潭虎穴,盘算着只要伯母点头,自己说服父亲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慧明摇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不可假借菩萨之言招摇撞骗。” 韶南哪肯轻易放过他:“别这么认死理嘛,大师见多识广,似我这样的,可曾听说过第二个?” 慧明神色一肃:“闻所未闻。” 这么一说,他到是理解了韶南的顾虑,暗忖对方难怪要谨言慎行,连家人也瞒着,以免招来祸端。 至于韶南方才开玩笑的那句“杀人灭口”他到没往心里去。 韶南又纠缠道:“我学了旁人没有的本事,怎知不是菩萨的意思?想菩萨给我这桩本事,不是叫我在闺中自娱自乐的,我爹要去邺州,那么我跟去保护他也是顺理成章,求大师帮忙美言几句,成全则个。”说话间她学着成年男子,两手作揖,郑重一礼。 慧明连忙退后两步,合十还礼,却未当即答应,只是道:“待贫僧相机行事吧。” 对方说了个活络话儿,韶南不好再求,放过慧明,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苏氏一手扶着腰,在大儿媳妇的搀扶下白着脸回来。 韶南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伯母,您这是怎么了?” 苏氏站定,接过她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也不知道怎么了,不停地跑肚拉稀,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拉了三回,拉得腿都软了。你嫂子也觉着肚子有些不舒服,你没事吧?” 韶南摇了摇头,扶住她另一边手臂,道:“先找个禅房歇一歇,讨点热水喝,待我问问慧明大师这寺里可有懂医的,请来号下脉再说。” 若说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几人都是一样的吃食,没道理她这里好端端的没事人一样,就怕是什么别的病症。 想到这里,韶南不敢耽搁,急忙和大伯、堂哥说了一声,安置好苏氏便分头找人。 慧明和尚并未走远,这会儿正在大雄宝殿外头的回廊里。 他站立的地方是个角落,少有人至。不过这会儿正有人拦在前面,同他说话。 不是旁人,正是早晨在寺外粥铺刚认识的林贞贞。 因为伯母的病情,韶南不得不上前打断他们。 她心中有事,无暇多看,只匆匆一瞥,发现林贞贞手里拿了一根签子,两眼眨红,似是刚刚哭过,脸上犹带着激动之色。 慧明反应出乎韶南意料:“是腹泻不止么,真是奇哉怪也,这半天寺里到有好几位来上香的施主腹泻,带我去看看吧。” “大师竟然懂医?”韶南还是头一回听说。 慧明谦道:“不敢说懂,寺里没有大夫,大伙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贫僧来看过开药。若是治不好,再去外头找大夫。” 韶南顿时想起林贞贞家便是开医馆的,而且似是就开在这附近,揣测她与慧明原本就认识,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林贞贞已是神色如常,关切地凑过来:“太太不舒服?我也去瞧瞧吧,看有什么能帮把手的。” 检查过后,苏氏到是没什么大碍。 只是汤药见效慢,腹泻一时止不住,燕如海不得不改变了主意,燕家众人暂留寺里,准备借住一宿。 这天在东华寺留宿的香客不少,禅房几乎住满,就连原本不相干的林贞贞也想要住下来。 “太太,贞娘这两日原在犹豫,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回安兴老家,去的话,路途遥远,贞娘一个弱女子恐怕不方便,可不去,这边的家当都是堂哥的,我同他不熟,心里别扭。偏生这么巧,遇见太太一家,可见是冥冥中自有佛祖在指点信女,不知燕大人去上任,可需要帮佣?” 猛听此言,燕家几个女眷都有些吃惊。 林贞贞又接着毛遂自荐:“贞娘从小也是吃过苦的,什么活儿都能干。不需佣金,只要叫贞娘搭个顺风车,至于到了安兴之后,待小女见了姐姐,商量过再做决定。” 苏氏这会儿已经不觉着肚子难受,闻言将林贞贞由头打量到脚,露出满意之色,便要替小叔子做主答应下来。 “咳,咳!”慧明和尚在门口咳嗽两声,将她打断。 他对林贞贞道:“寺里己经住满了,不知为何,有这么多人腹泻不止。施主孤身一人,又是女客,实在不方便安排,还请趁着天未黑,早早离开吧。” 林贞贞咬着唇未应,看上去有几分委屈。 慧明和尚合什一礼,退步便要离开。 韶南觉得他神色不对,仗着几分熟悉,叫了声:“大师且慢。”自屋里追了出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她低声问慧明。 “没事,别担心。” 韶南不信。 慧明也知道适才失态瞒不过人,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大殿的功德箱又遭贼了,一个月被偷五六回,真叫人忍无可忍。” “这贼这么嚣张?” “谁说不是。这样吧,施主若能圆满解决此事,贫僧便帮你说服家人,叫燕大人带着你赴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功德箱之谜 慧明开出了一个条件。 韶南在心里稍作盘算,不过抓个窃贼,不是什么难事。唯一可虑的是时间太赶了,父亲下个月底之前便要赶到安兴,想也知道,他们一家不可能在东华寺停留太久。 撑破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不过是今明两天。 不过这样才有意思。 就当是一个考验吧,若是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好,自己跟去安兴,也不过是父亲的累赘。 她脸上绽开春花般的笑容,点头应承:“那咱们一言为定。大师先带我去看看那个被窃的功德箱吧。” 招贼的功德箱本身没什么可看的,就在大雄宝殿一进门的角落里,差不多有半人高,用厚实的松木打造,外刷清漆,上方有道长长的开口,底下用一把很大的铜锁锁着。 韶南着意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布局。 此时刚刚过午,香客和僧众们都去用饭了,大殿周围显得有些冷清。 可韶南记得清楚,上午他们一家由此经过的时候,这大殿门口人来人往,一直十分热闹。 韶南上前,把手伸到入口处试探了一下。 早上是伯母苏氏代表一家人从这里投了半吊钱到箱子里。 哪怕似她这么纤细的手掌,也只堪堪插进四根手指去。 慧明在旁道:“那贼应该是觑着旁人不注意,打开锁,大模大样把钱取走了。” 韶南诧异地瞥他一眼,蹲下身细看那把铜锁。 慧明懂她的意思,有些苦恼地解释道:“锁好好的,没有撬刮的痕迹。每回都这样,我原以为是自己哪次大意,被贼人偷配了钥匙,哪知道前段时间换了把好锁,也是一样的结果。” “既然如此,又怎知丢了钱?” “寺里每逢一五香火旺盛,往常一天下来,功德箱里银钱几乎装满,可最近几个月箱子里只剩薄薄一层,我今日特意还往里面放了枚带记号的元成通宝,也一并不见了。” 韶南点了点头,心道原来慧明大和尚也十分精明。 “主持怎么说?”功德箱被盗这么多回,慧明肯定要说给守玄知道。 慧明念了声佛,面无表情:“师父说,若不是实在穷到吃不上饭,急等着用钱,也不会有人去偷功德箱,且随他去吧。” 韶南闻言到是佩服守玄老和尚不沾烟火气,忍不住笑道:“主持笃定是外人做的么,竟不担心寺里的僧众有人手脚不干净。” “阿弥陀佛,师父对大伙向来十分信任,但愿是贫僧同施主多虑了。” 韶南没有接言,微微颦了两道秀眉,思索着如何找出那偷儿。 她深信慧明这次拜托自己解决失窃的事,不但是为了出个难题考验她,也是担心寺里出了内贼。 按说僧人们吃住都在东华寺,有清规戒律管着,平时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功德箱失窃的虽大多是铜钱,可照慧明所说,算下来每次数目都不小,这些钱去了哪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想不通才是最可怕的。 她在大雄宝殿内外转着看了半晌,也不兜圈子,直接问慧明:“大师有怀疑的人选吗,这大殿平时有哪几位僧人常作逗留,最方便进出接触这功德箱的又是哪些人?” “人选尚没有。常在大殿进出的僧人是慧观和慧智两位师弟,还有师侄圆风、圆真、圆和几个。” 韶南听他张嘴就是一连串的名字,暗道大和尚忒不实在,口是心非,明显他提到的这几个师弟师侄便是怀疑的对象了。 这时候时间渐至午后,太阳稍稍西移,阳光变得不再那么刺眼,檀香的气息飘散过来,站在大殿门口向外看,寺院中高高低低的房檐院墙好似披上了一层淡黄色的圣衣。 只有大雄宝殿这边楼阁幽深,光线照射不进,显得有些昏暗。 难得静谧,不见旁的人影,韶南找了个蒲团,拍打干净坐下来。 “来,坐会儿。” “阿弥陀佛,怎么了?”慧明看她不着急,有些意外。 他不肯坐,韶南也不坚持,盘膝坐在蒲团上,两手托着腮怔怔望着殿外。 “大师,出了家都说是四大皆空,与世无争,心里真的会觉着平静,忘记所有的痛苦么?” “有时候会。” “整日咏经参禅,会无聊么?” “不会,等你到了贫僧的年纪,自然就知道了。” “这么说来,那些小师父呢?说说你这几位师弟、师侄吧,一个一个的来。” 说这话时韶南露出无奈之色,这东华寺总共有四五十号僧人,慧明点到名字的五个不过因为方便作案,在慧明看来嫌疑重些,不是说旁人便没有可能,若是按部就班一个个排除,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 “僧门之中各有职司,慧观师弟乃是寺里的执事僧,统管总务,慧智师弟管着大殿的香烛、解签,圆风他们负责大殿内外洒扫,另外还有那管茶饭的” 韶南有时打断他,插嘴问上两句,多半时候静静听着。 慧明讲了差不多有一盏茶的工夫,叹息道:“看来师父是对的,除非是能当场抓住窃贼,不然的话没有证据这么妄加猜测,只会叫大伙彼此猜忌,全寺上下人心浮动。是贫僧想的差了,等今天晚课过后,我召集了他们提醒几句,那偷儿知道寺里有所察觉,也该有所收敛,先这样,看看后效吧。” 他这里打起了退堂鼓,韶南没有不满,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了片刻,突道:“东华寺里半路出家的僧人多么?” “十有六七。” “这么多?”她听说守玄大师以及前任主持都慈悲为怀,收养了很多孤儿弃婴,今天在寺里还见到几个小沙弥,方才有此一问。 慧明长眉低垂:“不瞒女施主,连贫僧都是老大年纪才皈依佛门的。” “我听爹爹说起过。” 慧明年轻的时候十余年寒窗苦读,在靖西也算小有文名,可惜科考上的运气太过糟糕,屡次名落孙山,心灰意冷之余便在东华寺出了家。 若非如此,燕如海父女也不会同他言语投机,有这么多来往。 “大师有顾虑,想着警告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韶南也能理解,这是大师不欲查,不是韶南无能查不出,你答应帮我美言的事,可不要说了不算。” 慧明面现苦笑,摇了摇头,正待说话,韶南却嘻嘻一笑,将他打断。 “这个贼此刻就在寺里,真想揪他出来到没有大师想的那么难。” 她站起来,跺了跺脚,弯腰将蒲团拿起来,放回原处,口里道:“铜锁上毫无硬撬的痕迹,可见是个老手,这人年纪不会很大,但也必定不是那些小沙弥,既然有这等手艺活儿,为何不去做个正经营生,却要藏身寺里呢,我猜他在外头犯过事,身上多半有案底。” 慧明叫她说的脸上变色,若真是一个官府缉拿的大盗藏身在东华寺,姑息下去那就太可怕了。 “怎么揪他出来?可要向师父说一声,赶紧报官?” “先不要打草惊蛇。若是方便,我想见见大师你说的那几位,其实也不一定就在他们当中,此人在寺里职司不是很高,但行动方便,能经常出寺。我猜他在东华寺出家的时间不长,很可能是外地人,性情么多半表面上随和,人缘不错,但能这样毫无顾忌地连续出手,假相之下内里必然桀骜不驯。” 慧明有些怔然。 他早知这位小施主有些特异之处,不同于同龄的那些少男少女,却也没想到,她只是到场瞧了瞧,就推断出这么多东西。 怪不得她那么急切的想随父亲去安兴赴任。 慧明心里信了大半,道:“想见的话,今日晚课施主可以在旁边听着,只是你若是有所发现,千万莫要轻举妄动,万一真是飞贼大盗,逼急了铤而走险,不好收拾。” 韶南点头应承:“放心吧,我有数。”顿了顿,又有些遗憾地道,“要是我带着琴来就好了。” 慧明暗自心焦,盘算着该当如何说服师父,妥善安排,若真能将人找出来如何抓捕,如何善后。 不等他理顺清楚,大殿前回廊处响起脚步声,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和尚匆匆而来,到了殿前台阶下,抬头看到慧明,松了口气,合十行礼:“师兄,太好了,你在这里。” “慧行师弟,可是有什么事?” 慧行是寺里的知客僧,管着迎来送往,不像旁的和尚那么木讷,瞥了旁边的韶南一眼,欲言又止。 慧明见他神色有异,迈步出了大殿,又问一遍:“怎么了?” 慧行压低了声音:“师兄,官府来人了。” 慧明大是意外:“谁报的官?” 慧行怔了怔,一时竟未接上话茬。 慧明方才意识到是自己会错了意,连忙又问:“来的是谁?所为何事?” 慧行脸色颇为难看:“县衙的林县丞和朱捕头,说是今日好多人在咱们的粥铺吃过饭之后闹肚子,一个个上吐下泻的,有两位原本上了年纪,身体孱弱,竟而一命呜呼,家里人不肯罢休,找上县衙,叫咱们东华寺给个说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一波未平 出人命了! 慧行说话的声音虽低,架不住韶南练琴已有六七年,听觉极为敏锐,慧明大师脸色大变的同时,她也暗吃了一惊。 怪不得伯母腹泻不止,原来是清晨在粥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可自己也喝了那粥,怎么一点不适也没有呢? 慧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向着韶南望过来。 慧行和尚还在等他答复,既是衙门的人到了,慧明做为玄守大师的高徒,内定的下任主持,自要代师父出面应对。 这么多年,东华寺还是第一次卷入人命官司里面,慧明从对方的寥寥数语已经预感到等着他的怕是个不小的麻烦,强自定了定神,道:“林县丞他们现在何处?” “已经让在山门殿旁的禅房里了。” 慧明微微点头:“我这便过去,你与我” 话说中途,他多看了一眼慧行,不知怎的心中一动,将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目光微闪:“师弟,我记得你并非是靖西人?” 慧行不知他因何有此一问,但仍是恭恭敬敬地敛眉答道:“师兄说得没错,彗行俗家在邺州太康府,早些年闹饥荒家里已是死绝了,来东华寺之前曾在邺州的净元寺呆过。” 慧明闻言合十:“世道不靖,我佛慈悲。” 慧行亦跟着道了声:“我佛慈悲。” 短短几句话的工夫,慧明已经拿定了主意,同站立一旁的韶南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为她介绍道:“燕施主,这是我师弟慧行。师弟,这位燕小施主的父亲已被朝廷铨选为安兴县令,不日就要上任,今日一家人来寺里还愿,不巧有女眷因腹泻而病倒,你代我照应一下,看看她们有什么需要的,尽量满足。” 韶南心里如明镜一样,知道慧明和尚被自己说动,正是看谁都可疑的时候,因着自己刚才提出想私下里见见有嫌疑的几位,索性将慧行留给她试探。 不过话说回来,东华寺里的外地和尚不会太多,这慧行既是知客僧,在寺里来往自由,确实值得怀疑。 慧明之前未将他考虑在内,不知是什么原因。 韶南自己生了兴趣,也就不觉着这是在惹麻烦上身,规规矩矩见礼:“见过大师。” 慧行合十回礼,他往日见过韶南几回,也认识燕如海,虽是自慧明处领了差事,却未太当一回事,随口道:“小僧恭喜令尊了。”望着慧明匆匆而去的背影,眼神有些奇特。 韶南打量他两眼,故作好奇地问:“大师,能讲讲邺州的风土人情么,您之前呆的净元寺比之东华寺如何?” 慧行答道:“邺州不容易立足,山峰险峻,有些地方水患频繁,贼寇也多,外地人去了可得小心,不过令尊燕大人是去做官的,自然有所不同。至于贫僧以前呆过的净元寺,是荒野当中一座小寺院,全寺总共三名僧人,和东华寺没法比。” “大师在那边还有什么故人么,我下月陪爹爹赴任,路过的时候可以帮着送个信。” “多谢施主好意,还是不用了。净元寺两年前已经毁于大火,老主持故去前帮贫僧写了荐书,叫贫僧前来投奔的东华寺。” 也就是说没得对证了,韶南越发起疑。 这些和尚不管是不是那窃贼,此刻都不会对她有丝毫提防,韶南觉着她正可利用这一点,再做进一步的试探。 “大师这会儿心里很担忧吗?” “呃?” “担心慧明大师摆不平,官府的人会揪着粥铺的事情不放,找寺里麻烦。” 慧行低咏佛号,这才留神看了韶南两眼。出家人不能打诳语,他叹息道:“是啊,安顿好施主之后,贫僧需得立刻向主持报告,怕是得他老人家亲自出面,安抚众人。” 韶南略作沉吟,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家这次到寺里来一是为了还愿,再者以往得主持和诸位师父关照,没什么可回报的,我爹准备了一点心意,准备捐作香油钱,大师不妨代我们同主持说一下,若是需要安抚死者家里,疏通官府,千万不要客气。” 她说是“一点心意”,但听这话里的意思,数额分明不小。 慧行合十谢过,回说一定把话带到。 他到没有怀疑燕家打肿脸充胖子,亦或是韶南忽悠他,这年月不是殷实的人家也供不起读书人,再者世人多趋炎附势,韶南的父亲已经定下来要就任一县的父母官,初进官场起步就是七品,前途无量,一干同乡、同窗、同年赶着锦上添花送礼的想必不在少数。 两人说话间出了大雄宝殿,迎面不时遇上用过午饭回来大殿礼佛的和尚。 韶南每个都随口向慧行打听对方的法号,来寺里几年了,心里逐一同慧明大师刚才提到的几人对上了号。 等到了后面禅房,在外头正好与韶南的伯父燕如川遇上。 慧行知道这是燕家真正的当家人,连忙停下问候几句,听说苏氏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这才告辞,赶去给主持报信。 韶南趁机摆脱了那和尚,溜进屋里,先去见过了伯母。 苏氏由儿子、儿媳陪着,韶南自堂哥嘴里打听到父亲这会儿正在后堂听首座守善禅师讲经,便指使着堂哥悄悄去把他叫出来。 苏氏还有些虚弱,膝上盖着棉被坐在床榻上,叫儿媳让了个地方,把韶南叫到跟前:“你这丫头,刚跑到哪里去了?” 韶南就势坐到了床边,拉起苏氏的手道:“伯母,我去和慧明大师聊了一会儿。” 苏氏便带了些嗔怪慈爱地笑道:“你们有什么可聊的,别耽误了大师诵经礼佛,那才是正事。” 韶南犹豫了一下,见屋里只有苏氏和大嫂,压低声音道:“慧明大师适才招待官府来人去了,说是今日粥铺的东西不干净,好多人吃了上吐下泻,还有两位食客年纪大了,没能撑住,家中人到衙门讨说法,怕是这会儿寺外边正闹得厉害。” 苏氏微微张开嘴,瞧瞧儿媳,一拍大腿:“怪不得我这也屙掉了半条命,可早上那粥没觉着味道不对呀,难道是咸菜馊了?” 大嫂亦道:“怕是咸菜,我吃的不多,总共跑了两趟茅厕就没事了。韶南没动筷子,就一点事也没有。” 苏氏不禁有些脸红,因为粥铺咸菜免费,她可着实吃了不少。 不过她素来想得开,很快就把这事放下了:“算了,不该贪那便宜,看来是菩萨看不过眼了。话说回来,就算是粥铺的掌柜和伙计们一时没注意,那也不是有心的,顶多出点银子,向死了人的家里诚心诚意赔个不是就得了,这事闹得,咋还惊动官府了?” 韶南若有所思:“怕不是这么简单。” 苏氏不太想参合粥铺的事情,同韶南笑道:“贞娘也没事,看来那孩子和你一样,没碰咸菜,她孤身一人,怪不容易的,你大嫂夜里需得照顾我,伯母便做主留她晚上和你挤一挤,睡一间房。你正好和她说说话,看看她性情怎么样,试试能不能处得来。” 咦,韶南眨了眨眼睛,伯母这是想要做什么? “您己然应承她,要带她去邺州了?” “傻丫头,去邺州算什么,你爹顶多麻烦点,又不费什么事。” 韶南嘟了嘟嘴,连刚认识的林贞贞都能去,自己这真正想跟去的偏偏没有那么容易。 她瞥了眼大嫂,见对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笑容古怪,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伯母的打算,直言快语问道:“您问过我爹的意思了?” “还没倒出空来同他说呢。这不是让你先摸摸脾气吗?你爹年纪不小了,此去任上,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难得贞娘是正经人家出身,模样也没得挑,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人选。” 她见韶南只听着,不说话,还以为小姑娘心有抵触,抬手摸了摸韶南的脑袋:“韶南你也大了,过两年就要出嫁,想想你爹往后孤身一人,一辈子长得很,可有多寂寞。贞娘吧,说心里话,不知道脾气秉性如何,只这条件,续弦是肯定配不上你爹,妾室的话,人家还不一定肯。不管怎样,先接触着看看,就算两下都有意,也得等到了安兴,贞娘同她大姐以及亲戚们团聚了之后再说,免得叫人说咱家趁人之危。另外咱们也得好好考量,免得叫那不本分的人进了门,搅得家宅不宁。” 韶南点点头,尽管觉着有些别扭,还是默默接下了这个任务。 伯母说得都是持重之言,挑不出什么毛病,娘亲过世多年,她这做女儿的没有拦着父亲续弦纳妾的道理。 “你们说我要不要提醒一下韶南他爹,他俩这一路上不大好开口啊。” “伯母,我要去安兴!” “再说,再说。” 这一听就是敷衍嘛,韶南嘟着嘴闷闷不乐:“那我同父亲说去。” 其实说通父亲带她赴任不是不能等,当务之急是请他帮着圆一下说词,好叫那偷儿自投罗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一波又起 慧明和尚没能把事情压下去,到傍晚的时候,死者家属已经在东华寺外聚集起了不少人。 守玄大师只得亲自出面同官府中人沟通,试图平息事端。 苏氏身体向来康健,加上治疗及时,已然恢复过来,燕如海因着一直以来的交情,自然是站在东华寺这边。 韶南已经找到他,说了寺庙闹贼的事,他也答应了女儿,准备将香油钱捐得隆而重之,好引得那人前来下手,捉贼捉赃。 没等燕如海付诸行动,慧明先带了个熟人求上门来。 来人只有十七八岁,是粥铺管着迎送客人的伙计。 早晨那会儿,燕家人正是将牲口托给他照看。 小伙计看上去有些六神无主,行过礼,局促地道:“铺子出了事,听说几位爷连同家眷今晚要住在寺里,小的趁着天还没黑,把牲口和马车送了来,交给管菜园的圆朴师父了。” 燕如川连忙道了谢,又叫儿子过去和圆朴打个招呼。 他看出伙计有些不自在,虽然家里好几个人白天吃坏了肚子,以苏氏最是严重,令他对粥铺的管理颇有意见,却知道怪不得眼前的小伙子,出言宽慰:“别担心,会没事的,谁也不是故意如此。” 小伙计焦急道:“燕大爷,真不是我们黑心,给大伙吃了馊的东西,衙门的官差查验过之后,说是好几桌的咸菜里头都被人下了药。” 此言一出,燕家诸人齐齐吃了一惊。 韶南登时想起早上伯母苏氏曾说,那咸菜吃着有点苦。 “什么药,可要紧?” 自家人吃了不少,不知有没有后遗症,燕氏兄弟这下不能等闲视之了。 慧明和尚在旁接过话去:“主要是大黄,但也有两桌的咸菜里发现了生的甘遂末。”他稍懂医术,怕诸人不明白,又解释道,“大黄还好些,这点量主要是叫人腹泻,不会有什么大碍,但甘遂本身有毒,生甘遂尤其厉害。一个不好真能要了命去。” 燕如川同弟弟相顾失色,不过是一家人清早在铺子里喝了碗粥,谁想竟险些搭上性命。 是谁如此歹毒? “还未抓到人。我已问过宋掌柜,他为寺院管了十多年的粥铺了,说是没有见到可疑的人,最近也没有得罪过谁。官府破不了案,把宋掌柜和熬粥、拌咸菜的伙计给扣下了。”慧明面有愁容。 小伙计偷眼觑着燕如海的脸色,两腿一软,就跪了下来:“还请二爷帮着美言几句,救救掌柜的和几位哥哥。菩萨在上,大伙给寺里做工,哪有胆子往菜里下毒?” 燕如海甚感莫名,连忙将人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官府办案,哪容燕某置喙” 小伙计呐呐住口。 慧明道:“燕施主,刚才林县丞听说你与家人留宿寺里,说你若有暇,他呆会儿过来拜访。” 燕如海怔了怔,跟着就反应了过来。 那安兴县令在他看来不亚于一道催命符,可任命一下,他的身份到底是与以往不同了。 林县丞身为八品官,听说他在此处,自不会无视之。 燕如海家在靖西,交好邻县官员乃是应有之义。 想到这里,他微微叹了口气:“大师放心,燕某当尽力而为。” 慧明和尚带着那伙计退出去之后,燕如海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敲着额头,在不大的禅房里来回踱步,想着呆会儿同林县丞如何说话能不引起对方的恶感。 韶南心思活动,凑上前问道:“爹,你说会是何人下毒?” “爹怎么知道。” “估计一下嘛,若这事不是发生在东华寺,而是安兴呢?” 燕如海不禁心下一凛,站定思忖片刻,道:“不说好,或许是粥铺卖吃食太便宜,影响了附近的生意,亦或许东华寺的僧众得罪了什么人而不自知,甚至是掌柜的哪次打骂了某个伙计,被记恨于心,总之可能性太多了。” “爹,我想去瞧瞧。” “瞧什么?”燕如海皱起眉,女儿素来胆子大,帮着慧明捉贼到也罢了,这等人命案也想要跟着参合。 韶南一点都不发怵,不等他拒绝,继续道:“再去一趟粥铺,若能同掌柜的他们几个见上一面更好。” “胡闹,林县丞他们都是老刑名,爹去尚且不合适,何况你个小丫头,到时候惹出笑话来,丢的是咱们燕家的脸。” “去嘛,我只看看不说话。您都要去邺州了” 燕如海叫她说得心中一酸,是啊,自己马上就要离家,去邺州上任了,前路凶险,吉凶未卜,不知有没有机会再同家人团聚。 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女儿韶南从小懂事,拿得定主意,记忆里也没做过太出格的事。 虽说哥哥嫂子视她如同己出,到底是和亲爹不同,若是自己在安兴有个好歹 伯父燕如川在旁打圆场:“二弟,不如你我就带着韶南一起去吧,林县丞说要来庙里拜访,咱们主动去见一见人家也不为过。” 燕如海颔首,他也希望在自己上任之后,家乡的大小官员能对家人有所关照。 三人各怀心事,同慧明说了一声,离寺前往粥铺。 这时候死者家属聚集起了二三百号人在外头哭闹讨说法,衙门的差役把他们连同看热闹的都挡在了寺南赶庙会的一片广场上。 韶南离远匆匆望了两眼,感受到官府着急结案的迫切。 百年寺院,影响早深入世俗方方面面,一天过去了,林县丞等人若有头绪,不会任由事态愈演愈烈,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相比之下,窃贼到还好抓些。 “依女儿之见,粥铺这事闹得声势如此之大,下毒之人此刻必定藏得严严实实,在林县丞他们抓着替死鬼之前怕是不会再有所行动了,既然如此,到不如借助官府的力量,逼一逼贼人,先抓住他再说。” “抓贼?”燕如海还沉浸在即将接手安兴县那个烫手山芋的巨大压力中,闻言茫然望向女儿。 “对,依贼人的嚣张个性,粥铺下毒的事若不是他做的,定不会平白忍下,多半要闹出点动静。” “这不大好吧?” 韶南眼珠微转,劝道:“爹在担心什么?您都不用直说,只需一会儿同林县丞见面的时候随口提一下寺院里功德箱接连失窃,主持和慧明大师都为之一筹莫展,怕是招惹上了江洋大盗,林县丞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照常理推测,林县丞这会儿正急需一个说法,好平息百姓的怒火,打发那些闹事的各回各家。 纵然如此,燕如海对女儿韶南教他的这些话仍旧顾虑重重,有些接受不能。 “我去同林县丞这么说,岂不是有意误导人家?” “权宜之计嘛,若是顺利,两桩案子至少破了一件,主持他们拜托爹的事也解决了,有何不可?” “怎能如此?君子不失口于人,方才言足信也。” “爹,主持和慧明大师他们都是出家人,你不同呀,你这马上就要做官的人了,难道往后也对上对下都秉承着君子之道,直来直往,一句通融的话也不说?” “那怎么成,你爹又不是二愣子。”伯父燕如川一旁忍不住了。 弟弟有了大出息,要去做一县父母,燕如川这几日固然觉着扬眉吐气,却也免不了担忧他书生意气,不通俗务。 知县说起来威风,放在整个官场也不过一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燕如海毫无根基,没什么人可依靠,真得小心再小心,不敢有行差踏错之处。 “那我见机行事吧。”眼见兄长站在女儿那边,燕如海只得做出退让。 林县丞和朱捕头几个此刻都在粥铺里,若非守玄大师亲自过去,这会儿已经押送掌柜的和几个伙计回大牢了。 韶南等通报的工夫,往早晨坐过的厅堂里打量几眼,就知道这边案子进展同她之前的猜测差不多。 林县丞亲自迎出来,此人四十出头,一张圆脸,身形微胖,虽同燕家三人是初次见面,笑容却如春风拂面,打招呼见礼态度十分亲热。 等进去落了座,简单寒暄过,林县丞连道不周,说是因为眼下的案子没能抽得身,劳燕县令走了一趟,又恭喜燕如海,问他准备何时动身,都带什么人前去安兴。 对燕如海而言,眼下没有比赴任更重要的事了,可惜林县丞是本地人,没什么经验可以传授给他。 “燕兄,贵县的方县令如何说,可有帮你介绍一位有才干、靠得住的师爷?” 燕如海叹了口气:“您又不是不知道,方县令是北方人,他的师爷是他的同乡,又沾着亲,哪有合适的人选介绍给我?” 林县丞点头称是:“好师爷还得往南边找,若是需要,我可帮你问下我们县衙的黄师爷。” 燕如海这才确定对方是个热心肠。 同时此君不如方县令消息灵通,还不知道安兴连死四任县令的事,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积极地牵线,去蹚这浑水。 为免他日后骑虎难下,燕如海婉拒道:“若是早些时候遇到你就好了,我己经写了信,托京中的同年帮忙寻找了。” 林县丞爽朗笑道:“要不说燕兄这等金榜题名的就是叫人羡慕,有座师,有同年,一入官场便前途无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诱饵 燕如海暗自苦笑,心说:等过两日安兴那边的消息传过来,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他不敢非议座师张毓,转移话题道:“邺州地方不靖,我们县的齐捕头向我推荐了陈风武馆,建议我找他们馆主,雇几个武馆的师傅,一路护送,以防万一。” 林县丞略作沉吟:“陈风武馆自然不差,咱们靖西几县要说习武能派上用场的,除了他们就只有胡家庄了。不过武馆的师傅偶尔做做镖师还成,你想将人长期留在身边怕是不肯的,邺州那边都说民风彪悍,燕兄若是从长远考虑,想找几个家将的话,我同胡老庄主有几面之缘,可以帮你问一下。” 这话正中燕如海下怀,连忙称谢:“如此有劳林兄了。” 林县丞笑了笑,这才主动说起了眼下的案子。 “燕兄同东华寺的主持好像很熟,我也知道出了这事怪不得东华寺,若非闹出人命,苦主不肯罢休,赔几个钱也就没事了,说句不好听的,死了人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他是老官僚,熟知人情世故,方才燕如海和守玄当着他见面一打招呼,他就意识到这一僧一俗颇有交情,继而多少猜到了燕如海的来意。 说这话的时候,守玄老和尚和燕如川、韶南三个正由朱捕头陪着在厅堂里,屋里只有林县丞和燕如海二人,林县丞说起话来少了顾忌。 “咦,此话怎讲?” 林县丞轻捋胡须,目光微闪,唇边带了几分嘲意:“燕兄有所不知,这泻药下在咸菜里,药量十分轻微,大黄和生甘遂的味道都是又苦又涩,一般人用以佐粥,浅尝辄止,不过跑几趟茅厕的事,那搭上性命的,别说什么年老体弱不经折腾,说到底不过是因为粥铺里咸菜免费,想着便宜不占白不占。” 燕如海暗自汗颜,哪还好说自家也有几个腹泻的,只道:“趋利乃是人之常情,这往菜里下毒的不知是什么人,对后果可曾有所预见?” 同一时刻,厅堂里的守玄老和尚百思不得其解,也在喃喃发问:“这下毒的不知是什么人?” “有问题的是这中间几张桌上的咸菜,另外有一个备菜的盆里被加了大黄,咸菜碗是公用的,人多的时候被传来传去,很难判断做这事的是内贼还是食客。” 守玄来粥铺半天了,早知细节,朱捕头这话是说给燕如川和韶南听的。 之前林县丞和朱捕头已经仔细审问过粥铺的宋掌柜和几个伙计。 清早这段时间是粥铺一天当中最忙的时候,食客们往来不绝,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大伙忙得脚不沾地,有时连盛粥都是客人自己动手,实在无暇注意有没有哪个人行为举止异常。 “不过此举显而易见不是直接要毒害哪一个人,我们也很想赶紧了结了这个案子,主持和宋掌柜都该仔细想想最近是否得罪过什么人。” 守玄大师低声颂道:“阿弥托佛。” 燕如川闻言,想起来时路上韶南那番话,忍不住将视线投向她,欲言又止:“这个” 谁想韶南这时候倒是沉得住气,盯着几张桌子看了很久,抿着唇一语未发。 这时候,东华寺几个大和尚也赶了来,以守善禅师为首,慧观、慧行都在其中。 燕如川带着侄女给几位大师见过礼,韶南露出有些天真的笑容,道:“伯父,一会咱们回去寺里,就把香油钱拿给慧明大师吧。” 这话引得包括朱捕头在内,好几个人向她看过来。 过了一会,燕如海同林县丞谈完了,两人从里屋出来,燕如川趁机告辞。 三人前脚刚走,朱捕头便找个由头将林县丞单独拉到一旁:“东华寺的这帮和尚似是有事情瞒着咱们。” 林县丞了然笑笑:“燕如海适才己经同我说了。” 哦? “东华寺这段时间闹贼,还很可能是个有案底的内贼。我想从此处入手做点文章,先把外头闹事的打发回去再说。” “行,那我跟这几个和尚好好谈谈。另外,那位燕小姐刚才说” 回去路上,不等燕如川和韶南问他,燕如海主动道:“林县丞人不错,我们聊得投机,说到眼下的案子,我顺便就将寺里功德箱失窃的事跟他讲了。他十分热心,说要问一问守玄禅师,帮东华寺抓住这个窃贼。” 韶南脚下顿了顿。 燕如海留意到韶南的反应:“怎么了?” “我想回家一趟。” “回去干什么?三四十里地呢,明天你伯母没事咱们早早就回了。”燕如川道。 韶南犹豫了一下,没有坚持。她颇后悔这次出来没带着古琴。 不过寺里有那么多僧人,寺外还有捕快衙役,不过抓个贼,应该用不上它。 “明天就走?”燕如海有些犹豫。 韶南老在他跟前案子长案子短的,不知不觉间,令他有了赴任安兴之后查案的错觉,一想要半途而废,不能等到抓住贼人再走,隐隐有些失落。 不过理智想想,离家前还有不少事情要赶着做,确实耽误不得。 韶南也不愿虎头蛇尾,道:“只看林县丞他们作何反应,若是处置得好,不用等明天,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能抓到那贼人。” 燕如海对女儿这话将信将疑。 眼下这两桩案子,他更关心女儿所说的内贼,毕竟东华寺的僧人他差不多都认识。 燕如川笑道:“若真抓到人,那说明韶南比你这当爹的厉害。” 燕如海笑着摇了摇头。 韶南哪能放过这等机会,乖巧地走在父亲身旁搀住他手臂:“爹,我想跟您去安兴。” 燕如海脸色一僵,笑容顿失:“不成,你好好在家陪你伯父伯母。” 燕如川不知就里,听他语气严厉,笑着打圆场:“我们两口子可没老到得用人伺候,再说还有儿子儿媳呢,小二媳妇这眼看就进门了,别听你嫂子的,照我说,韶南跟着去,帮你长个眼色倒也不错。” “大哥你别夸她,总之这次我谁都不带,不方便。”燕如海抿紧了唇,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 燕如川见状对韶南耸了耸肩,示意自己帮过忙了,实在是爱莫能助。 韶南歪着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仔细观察父亲的神情。 “爹,那您打算都带什么人去?” “除了武馆的师傅,再招几名家将,林县丞会帮我介绍。另外,爹准备去京里活动一下,看能不能找个合适的师爷。” 韶南越发觉着父亲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那林姑娘呢?还带不带?” “与人方便,就当积德行善吧。”对林贞贞,燕如海倒是没有别的想法,说起来十分坦然,“叫她跟着武馆的师傅晚两天出发,我忙完京里的事,大家在靖南找个地方会合,再一同去安兴。” 韶南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若实在说服不了父亲,她还可以先斩后奏悄悄跟着林贞贞一行出发嘛,反正安兴她是一定要去的。 等回到东华寺,天已经黑下来了。 韶南先去探看了伯母苏氏,见她已经没什么事了,陪着吃了点斋饭,顺便提出来明天一家人就要回去了,眼下主持守玄大师麻烦缠身,被官差叫了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全寺僧众都焦头烂额的,不如由自己今晚把准备的香油钱交给慧明师父,尽到心意就得了。 苏氏没有多想,叫媳妇取出一早准备好的六吊钱,用包袱仔细包好了,交给韶南。 在家时燕如川叫她换成银锭子,苏氏没应,觉着这样沉甸甸的在菩萨面前有面子。 韶南拿上包袱,先回房看看大半日未见的林贞贞。 林贞贞已经洗漱过了,穿着月白的中衣,头发带着些许水汽,看上去愈发显得柔弱堪怜。 她看到韶南回来,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笑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担心死我了,听说寺外有人闹事,衙门的官差都找来了,不会是要抓人吧?” 禅房给香客们临时借宿,里面只有床铺被褥等必需品和简单几样家具,很是简朴。 韶南忙了一天,觉着有些乏了,把装钱的包裹放到桌子上,坐下来,歪头去解发饰:“不知是谁在粥铺的咸菜里下药,出了人命事情闹大了,官府原本要拘宋掌柜他们下大牢,后来不知怎么查的,说是有个被通缉的江洋大盗在附近藏匿,这事很可能是那人干的,林县丞他们又调了不少差役,正挨着查呢,但愿能将人找出来!” “我帮你。”林贞贞过来,站在韶南身后,帮她取下头饰。 桌上没有镜子,韶南确实不怎么方便,道了声谢,问林贞贞:“贞贞,今日我看到你和慧明大师说话了,你同他很熟么?” 林贞贞手上停顿了一下,似是有些犹豫,小声道:“他是我二伯,出家之前很疼我” 韶南很是惊讶,回头看她,林贞贞低垂着眼,神情带着几分迷茫。 “慧明大师曾是读书人。”韶南回过味来了,林贞贞父母俱亡,孤苦无依,就连家产也不得继承,自是希望二伯为她撑一撑腰,就算不能出头,帮忙拿个主意也好。 可看起来慧明大师已经斩断俗世中的一切,不然林贞贞都提出来要跟着父亲去邺州了,他也不会不置一词,毫无表示。 难怪林贞贞白天情绪低落,当着慧明的面落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贞贞和慧明 理清楚头绪之后,韶南突然想到,父亲同慧明大师平辈论交,林贞贞要算是晚辈了,照父亲那个古板性子,一旦知晓,势必会当作自家侄女一般看顾。 如此一来,伯母苏氏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这也叫她暗自松了口气,不自觉间对林贞贞亲切自然起来。 “你也别太难受了,慧明大师有旁的打算也说不定,他和旁的和尚不大一样,不定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信他六根那么清静。” 林贞贞定了定神,同韶南诉苦:“当年他屡试不中,心灰意冷,看榜回来淋了场大雨,足足病了半年才能下床,我爹怕他想不开,陪他到东华寺听经散心,谁知他就此住在寺里不走,最后更是出了家。人各有命,我爹活着的时候说他大约是与佛有缘,我也不是要逼着他还俗,只想他能回去帮我说句话,邺州老家那边的亲戚我只在小时候见过几回,根本就不熟,就连大姐出嫁之后也只有书信往来” 韶南颇为诧异:“难道连你爹娘过世,她都没有回来奔丧?” “我娘那会儿她刚怀了身孕,姐夫一人回来,说她闻听噩耗孩子没能保住,小产不敢长途跋涉,我爹怕叫大姐的婆婆伺候儿媳时间长了不好,给了些银子,早早把姐夫打发回邺州去了,若不是我爹当时也病着,说不定我就跟着姐夫去看望姐姐了。这次,听说是姐夫生病了,她实在走不开。” “你很担心你姐姐?” 林贞贞一怔,随即释然:“是啊。” 若不是担心姐姐,她应该留在此地,等着邺州老家安排人过来,由大伯家的堂兄或是堂弟接收药铺的产业,顺便安排她这个未嫁女往后的生活。 而不是急急忙忙地找门路,来寺里堵已经出家的伯父,想跟着初相识的燕家人去安兴。 韶南已经确认过父亲同意带林贞贞去赴任,但本着家里人诺不轻许的教诲,她没有向对方提前透露。 林贞贞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我那姐夫虽是读书人,但不知为何,相处起来有些别扭,我不是很相信他。” 她说得委婉,韶南大致听明白了。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像林贞贞这样的更是不易,韶南忍不住心生同情,想要帮她一把。 另外她自跟方老先生学了琴之后,其实并不怎么相信世有神明,常来东华寺,除了因为父亲和伯母苏氏虔诚礼佛,还有一个原因,东华寺藏书丰富,寺里的僧人尤其是慧明大师谈吐不俗,甚是有趣。 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披上袈裟,连弟弟的遗孤都不闻不问。 “我正好要找慧明大师有事,走,与其在这里闷闷不乐,不如去同他当面说清楚,免得有什么误会,一辈子遗憾。” 林贞贞没想到韶南这么较真,说行动就行动,想了想,苦涩一笑:“好吧,听你的。” 她去穿外裙,韶南飞快地给自己编了一个发辫,丢到身后,起身拿起了桌上的包袱。 林贞贞看到,好奇地问了句:“这是什么?” “香油钱。” “这么多?” “一共是六贯,咱们给你二伯送过去。” 她等林贞贞穿衣服的工夫,突又问了一句:“你二伯没同你说?” “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韶南对自己的推测起了怀疑。 她甚至生出莫非是慧明大师监守自盗的想法来,慧明会不会表面上冷淡漠然,撇清同林贞贞的伯侄关系,却暗地里拿了功德箱里的钱,打算资助她,弥补内心愧疚? 功德箱的钥匙就在慧明手里,他想要避开其他僧人下手,实在是太过轻而易举的事了。 但随即韶南就又推翻了这一猜测,全寺僧众谁都有可能是那个贼,唯独慧明和尚应该是清白的。 否则,主持守玄都睁一眼闭一眼的情况下,他又何需画蛇添足,把这事抖露出来。 韶南与林贞贞四目相视,很快笑了笑,道:“他这些日子正为大雄宝殿功德箱老是被偷而烦恼,大约不是有意对你如此。” 林贞贞显然还不知道这事,瞪大了眼睛:“这东华寺最近怎么了,多灾多难的,菩萨若是不保佑,索性叫我二伯还俗得了。”说着双手合十,对着虚空拜了两拜。 两个姑娘收拾停当,出了禅房,踏着初起的月色去找慧明。 慧明还没有吃饭,也没有去做晚课,他听小沙弥报说寺外闹事的那些人开始逐渐散去,便呆在山门殿内等着主持一干人回来。 韶南看殿里除了他,还有两个小沙弥,进门轻咳一声:“慧明大师,我来代家人奉上香油钱。” 慧明看到跟在她身后的林贞贞,打了个愣神儿,顿了顿才道:“两位施主怎么一起来了?” “贞贞想跟我爹去安兴,今晚我俩住一间屋。” 林贞贞一改白天的哭哭啼啼,咬着下唇没有做声。 不知是不是油灯的关系,灯光下,她脸色苍白,神情有些冷淡。 慧明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小沙弥道:“你俩先去颂会儿经,为师有些话想单独跟这两位女施主讲。” 等两位小沙弥退出去之后,他先将韶南手里的包裹接过去,放到佛案上。借着背转身的工夫,他眼望佛像,手指慢慢摩挲着念珠,显然心中十分不平静。 “二伯无需如此,你的意思白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既然你不愿出面,也就别管我准备去哪里,做什么!” “贞娘你要做什么?”慧明终于不再是施主长、施主短的。 “我要跟着燕大人走,越早越好。你一点都不担心我姐姐吗?她远嫁这么多年,只捎了几封信回来,那信还不知道是谁写的!” 慧明皱眉:“休要胡乱猜疑,你姐姐的夫婿饱读诗书” “越是读书人越爱冒坏水儿。”林贞贞嘲道。 韶南一旁听着眨了眨眼,这话可不单是影射了慧明,打击面着实有些大。 这是林贞贞第二次表现出对那位姐夫的戒备和敌意,想必不是空穴来风。 为帮两人早点解开疙瘩,她多嘴问了一句:“贞贞,你可有凭据?” “有。我娘过世的时候,我托姐夫捎了封信回去,信里特意提及小时候二伯教我和姐姐读书,我俩合写了几句咏秋的诗,当时还颇得意,上句是‘天到高时风杀柳’,时间太久,下句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了。还说院子里凤仙花开了,想她在家里时拿花瓣染指甲。结果快有大半年了才接到回信,信里只字未提那诗,也不说她最讨厌染指甲,只随信给我捎了盒胭脂水粉。” 韶南简直就像听故事一样,倒是慧明开口打断她:“你这孩子从小心思就重,疑神疑鬼的,秀娘若是有什么好歹,你大伯他们就在眼前,会一声不吭?” 林贞贞哼了一声,没再反驳。 “你要去就去吧,寺里最近事情多,等我同燕大人说一声,拜托他路上多多关照你。” 说这话时,慧明已经转过身来,说的是燕大人,目光却看向了韶南。 韶南明白,慧明这是想叫自己一起去安兴,答应帮忙做说客了,微微点了点头。 白天他故意打断林贞贞在苏氏跟前毛遂自荐,分明还不想叫侄女去安兴,不知怎的,现在又变了卦,难道真是叫侄女缠得烦了? “我会给你大伯父、还有姐姐姐夫都写书信去,叫他们在安兴帮你物色合适的人选,等出了孝好早些嫁人,女子年纪大了总不嫁人光是闲言碎语就够你受的。” 林贞贞脸色十分不好看,深深呼吸,带着哭腔颤声道:“要你多管闲事!” 韶南同林贞贞站得很近,抬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这是对方的家事,也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不知道慧明怎么想的,表现得如此铁石心肠。 她做为一个外人,心里再如何不认同,能做的也着实不多。 少顷,慧明叹了口气:“说正事吧,燕施主怎么送了这么多香油钱来?贞娘你先出去” “不!” “不用了,我已经告诉贞贞寺里丢钱的事了。” 慧明皱了下眉,叹道:“这个时候,这么一大包钱很容易招贼惦记。” 韶南却道:“我还觉着有些少了,怕他看不上眼。” 之前他们已将寺里的僧人全部梳理了一遍,嫌疑重的几个都单独拿出来分析过,慧明顿时会意:“别担心,足够了。” “以防万一,最好是包袱里再做点特殊的布置,只要经过贼人的手,便铁证如山,叫他无可抵赖。” “怎么做?” “朱砂之类的吧,最好是沾上了就难以洗干净,一般而言贼人得了手,就算不打开包裹瞧瞧,也会下意识地捏上一捏。咱们做个简单的机关,只要一捏,夹在钱币中的朱砂水就会喷溅出来,流他一手一身。”韶南一直在思考,却是刚才林贞贞无意中提起染指甲,提醒了她。 慧明也觉着那窃贼经验老道,若能多一重防备最好。 “朱砂寺里现成就有,只是拿什么装呢?” 这东西需得够薄,本身不能漏水,又要一戳即破,韶南一下子也有些难住了。 “肠衣应该可以。”说话的竟是林贞贞。 好的肠衣呈乳白色,半透明,薄而有韧性,灌水不漏,足以满足韶南的要求,只是一时间不大好找。 偏巧林贞贞这提议不是天马行空,她是想到自家药铺正好有存货才说的。 用盐渍过的羊肠衣在一个好大夫手里有不少妙用,举个简单的例子,做成肠线用来缝合伤口,极易被身体吸收,免了病人拆线之苦。 林家药铺离东华寺不是很远,一来一回只需一个时辰。 慧明不敢耽搁,叫徒弟去向寺里管菜园的圆朴要了辆马车,连夜载林贞贞回家一趟。 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林贞贞已经定了明日要跟着燕大人一行去邺州老家,趁夜里收拾一下东西,免得耽误燕大人行程。 稳妥起见,韶南拜托小堂哥跟着走一趟。 她本想自己也同去,但慧明拦住了她,显然是有话要说。 和韶南想的不同,慧明没提接下来怎么布置捉贼,而是欲言又止的,犹豫了半天才道:“今晚不管能不能抓到贼人,贫僧都会去帮施主说项,贞娘跟你们去安兴,这一路上,要给你添麻烦了。” 韶南嫣然一笑:“别这么说,我巴不得有个伴呢。不过,大师如此笃定能说服我家人?” 慧明微微颔首:“贫僧这点用处还是有的。” 韶南觉着他想说的话还未说尽,果然,慧明跟着又道:“贞娘这孩子被她爹娘的病耽误了,如今老大年纪,再想找个合适的人家怕是很难” 韶南听着他语气踟蹰,好似下面的话很难讲出口,不禁心中一动,暗忖:“难道这大和尚不顾辈分,要把侄女介绍给我爹,做我后娘?不对呀,那他应该去跟我爹提,哪有女儿给爹做媒的道理。” 慧明哪知道她心里已然想岔了,接着说道:“这事就叫她姐姐姐夫操心去吧,贞娘任性,从小爹娘溺爱,没吃过什么苦,怕是做不来帮佣,太太那里” 韶南:“”原来大和尚在担心这个。 她连忙保证道:“原先不知道贞贞是大师的侄女,这会儿知道了,家里就当我多个姐妹,您只管放心。” 慧明看上去依然忧心忡忡:“她姐姐好端端的,贞娘心思敏感,我记得她小时候家里养了只猫,后来镇上闹饥荒,人都要饿肚子,别说猫了,那猫跑出去,再没有回来,从那会儿开始,她就喜欢胡思乱想,那个贫僧这些年攒了点银子,现在给她,她多半会拒绝,还请施主先收着,等到了安兴再给她吧。” 韶南自然一并答应下来。 虽然她觉着若林贞贞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姐姐在夫家处境确实堪忧,但慧明都如此说了,人家才是一家人,她不好跟着捕风捉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夜深沉 操心过林贞贞,慧明终于想起说正事来。 “等肠衣拿来,东西包好了,今晚放在如来殿,我亲自看着。” 闹贼这事己经成了慧明的心结,这么沉甸甸的一包钱币,他若表现得毫不在意反到叫人起疑,韶南点点头:“人多怕引起贼人警觉,大师一定要多加小心。” 慧明并不如何担心:“蟊贼还敢伤人不成!” 韶南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却不敢保证万无一失,运气若是不好,别说今晚鱼儿不上钩抓不到贼,鸡飞蛋打都有可能。 最关键的,被她寄予了厚望的朱捕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配合。 韶南头一回参与筹划这等事,虽然并非什么攸关生死的大案,心中还是激动不已,盼着能够顺利告破。但是当着慧明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叮嘱他注意安全。 先回来的是主持守玄老和尚,外加守善禅师,以及慧观、慧行等一干人。 不管老的小的,都是神情肃然,相互间并不交谈。 慧明听到徒弟来报,连忙到山门殿外迎接,只一个照面,就断定师父的心绪不佳。 当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被官府盘查询问这大半天,换谁心情都不会好了,但众僧望过来的目光隐隐透着嗔怪,好似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这就叫人莫名了。 好在没等他疑惑太久,一旁的守善禅师道:“阿弥陀佛,慧明师侄,寺里功德箱丢钱这等家丑,关起门来咱们自己解决就是了,怎么好嚷嚷地外人尽知,以至连官府都要插手的地步?” 慧明:“” 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回头往大殿里找燕韶南,不用问,这事自然是她干的。 他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辩解。 守玄沉声道:“慧明也是好心,我东华寺僧众一心向佛,容不得害群之马,居心叵测之徒藏身其中更加不行。” “师父,我今天一直在寺中,到底怎么了?” 守玄看了慧明一眼,手拨念珠,当先迈步走进山门殿:“林县丞和朱捕头怀疑有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藏身在寺中,今日粥铺下毒的事也是此人所为,叫为师先回来,将寺里所有僧人都召集起来,衙门里的人一会儿即到,要连夜查验度牒,以辨真伪,你去” 他话未说完,看到了供桌前恭谨站立的燕韶南,顿了一顿,才将话说完:“安排一下,燕小檀越怎么还未休息?” 燕韶南听到一帮和尚在殿门口的对答,心里顿觉有了底,真好啊,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父亲去任上之后,若也能找着像林、朱两位这么能干的下属就好了。 她俏然而立,微微一笑:“原本已经要睡下了,突然想起香油钱还没有拿给慧明大师,怕明天匆匆忙忙的,今日事今日毕嘛,还好在山门殿找着大师了。” 较下午那会儿,她换了简单的发式,供桌上更放着个鼓囊囊的蓝花布包裹,包得不是很严实,露出里面成串的铜钱来,显然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再四大皆空的和尚也不会拒绝信众供奉香火,要不他们全寺上下吃什么喝什么,又拿什么为佛祖塑金身。 守玄低低道了声佛:“檀越一家都是善人,佛祖必然庇佑,替老衲谢谢燕施主了。” 这一大包钱摆在供桌上未免有些不伦不类,几个僧人都有些奇怪慧明怎么不赶紧收起来放好,韶南又笑道:“与我同住的那位林姑娘明日就要随我爹一起去安兴了,刚才看我们家敬奉香油钱,说要算上她的一份,方才借了寺里的马车回家拿去了,慧明大师和我便等一等她。” 这下大伙释然了。 只守玄、守善知道慧明俗家与那林贞贞的关系,不禁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燕韶南不愿他们的思绪还在这些事情上打转,咬了咬唇,面带几分歉意:“主持,几位大师,方才你们在殿外说话我听到了,这事不怪慧明大师,要怪就怪我爹,慧明大师白天的时候无意间跟我爹抱怨了两句,是我爹和林县丞聊得投机,也想洗脱粥铺掌柜伙计们的嫌隙,考虑不周” “哪里,小檀越言重了,老衲等人还未谢过燕施主仗义直言,免了宋掌柜等人的牢狱之灾。” 韶南依旧有些过意不去:“等县衙的人来了,我看看能不能寻机解释两句,总不能真相还未查清楚,便闹得沸沸扬扬。” 说话间她目光飞快地在几个和尚身上掠过,就见慧观双目低垂,面无表情,慧行口角含笑,慧智一双眼睛叽里咕噜乱转,几人神色各异,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不管了吧,她能做的也都做了,只等今天夜里,看谁会现出原形。 守玄带着僧人们去后殿了,过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林贞贞乘坐着马车赶了回来。 两女将包裹布置一番,交给了慧明,由他小心翼翼抱去如来殿,亲手锁进了神台下的柜子里。 临近二更,衙门终于来人了。 宋捕头带了两名书吏和三名捕快,一共六个人,当中好几个生面孔,进寺第一件事就是要了单独的禅房,查验所有僧人的度牒,宋捕头则带着三名捕快找到值守大雄宝殿的慧智、圆风等人问话。 韶南觑着空和宋捕头简单打了个招呼,无事一身轻,回房洗漱了休息。 夜色已深,林贞贞其实已然十分困倦,但看着韶南临睡前将油灯和外裙都小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明显准备着夜里随时起来,又忍不住有些激动,翻来覆去睡不着,在黑暗里瞪大了眼睛,小声道:“我要是睡得太死了,没听到动静,你可一定要叫醒我。” 韶南刚有了点睡意,被她一句话就赶跑了,无奈地应了一声。 好不容易朦胧睡去,睡梦中也仿佛支楞着耳朵听动静,陌生的地方,亲手布置的陷阱,这一切都在刺激着她。 梦里,贼人果然现身,引得一片喊杀之声,那黑影子突然蹿上房顶,回过头来,火光照耀下,竟是个青面獠牙的怪物。睡梦中的少女并不惊慌,心随意动,一张七弦琴出现在怀中,她抬手欲拨 “呔,哪里逃!” “燕姑娘,快醒醒!韶南!” 迷迷糊糊间,韶南觉着有人推她,猛地自美梦中惊醒,昏暗中林贞贞已经穿好了衣裳,眼睛好似幽幽发着光:“快起来,外边好像有动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虚惊一场 韶南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侧耳细听,外边果然隐约传来了呼喝声,离远听不太清,但声音似乎真是从如来殿方向传来的。 “什么时候了?” “差不多快到四更了。” 韶南摸着黑拿了衣裳穿,掩手打了个哈欠:“贞贞你一直没睡啊?” “又紧张又兴奋,睡不着。” 韶南心里啧啧两声,不过这时候了,马上就要水落石出,当场抓住窃贼,她也有些激动,等林贞贞点上灯,她也收拾妥当,手在床沿一撑,轻盈跳下床榻:“走,瞧瞧去。” 五月的深夜还是挺凉的,两个姑娘白天穿得不多,这会儿出了房门都有些瑟缩,不过心却是火热的。 这时陆续有留宿的香客听到动静,亮起了灯,睡在隔壁的燕如海也醒了,睡意朦胧地问了句:“出了什么事?” 院子里的两人没敢回话,借着月光,蹑手蹑脚直奔如来殿。 林贞贞手拎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木棍,担心地道:“怎么这么吵,我二伯不会有事吧?” 韶南这才透露:“放心,朱捕头带的人里面有一位姓胡,是县衙特意从胡家庄请来的高手,他们来的这么晚,就是因为这事耽误了。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林贞贞疑惑地问。 不等韶南回答,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原来昨晚你和朱捕头单独说话,是说的这个。不对啊,朱捕头又不是神仙,难道还能未卜先知,预料到那贼人夜里定会动手?” 韶南没有作声。 朱捕头能提前料到,既而有所准备,自是因为她下午在粥铺状似无意的那句话,当着朱捕头和几个和尚的面,她对伯父燕如川说:“一会儿咱们回去寺里,就把香油钱拿给慧明大师吧。” 朱捕头自然不会知道韶南是有意为之,他能如此把握住机会,“闻弦歌而知雅意”,韶南也着实有些意外。 一个县衙的捕头就能做到这样,若是放眼看整个大周朝,又该是何等的人才济济? 且莫小看了天下英雄啊。 若是父亲去到安兴,也能有这么能干的下属就好了。 如来殿距离二人住宿的禅房不远,不过隔了一道矮墙,两排房舍。 韶南胡思乱想的工夫,己经到了附近。 就见如来殿外的空地上早聚集了十来个人。 火光耀眼,那姓胡的高手将一个遮住脸的光头和尚堵在了大殿门口。 朱捕头和他带来的书吏捕快一个不少,正大声呼喝着捉贼。 主持守玄、首座守善与其他几个匆匆赶至的和尚不同,袈裟穿戴整齐,神情严肃,一看就是预先得着信儿了。 被堵的和尚看上去颇为狼狈,蒙面的布巾是从僧衣上匆匆撕下来的,红色朱砂水喷了一胸口,连头顶戒疤上都有,目光透着惊疑和凶狠。 这可真是人赃俱获,怎么抵赖都没有用。 朱捕头喝道:“贼子,你跑不了了,老老实实束手就擒,瞧在主持面上,饶你一命!” 守玄道了声佛:“东华寺本是清静之地,慧行,佛门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切勿执迷不悟,早早回头是岸!” 那贼人虽只露出一双眼睛,可守玄大师只看身形就认了出来,正是知客僧慧行。 韶南左看右看没找着慧明大师,不免有些惊疑。 林贞贞已经急了,叫道:“我二伯呢?二伯!”尖细的声音引得好几个人循声望过来。 慧行觑见机会,突然猱身而上,挥掌向着姓胡的高手当胸劈落。 那姓胡的见他来势汹汹,防备还有后招,向后拉开距离,抬腿向着慧行前胸踢去,想将他踢进大殿里去。 不料慧行只是虚晃一招,做出要拼个鱼死网破的假象,身体却如燕雀般向上方掠起,脚尖踩着殿外墙壁上的浮雕石刻连点几下,竟是一跃上了高处的飞檐。 韶南吓了一跳,传说中飞檐走壁的轻功! 不但是她,朱捕头几个都十分惊讶,连那姓胡的汉子都滞了滞,这贼僧身法如此轻盈,藏身东华寺怎么会没有来历? 如来殿顶高近两丈,姓胡的不是上不去,但要踩在如来佛祖的头顶上与人追逐打斗,终是有所顾忌,只是一迟疑间,慧行已然踩着飞檐站到了最高处,不再遮遮掩掩,冲着下面冷笑道:“好狗不挡道,还不都给佛爷滚开!” 朱捕头大声呼喝:“快围起来,他逃不掉!” 姓胡的汉子仰头同对方约战:“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在下是胡家庄的胡俊豪,阁下可敢报上真姓名,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较量一番。” 慧行嗤笑道:“胡家庄?回去问问你家长辈,佛爷在金风寨呼风唤雨的时候,姓胡的敢进开州地界吗,不过几只蝼蚁,佛爷连踩都懒得踩。现在出来装什么英雄好汉?” 东华寺的和尚们听得一头雾水,胡俊豪和朱捕头等人却齐齐变了脸色。 朱捕头厉声喝道:“竟是金风寨的反贼,且莫走了他!” 慧行站在高处哈哈大笑。 林贞贞到现在未找到慧明,问话也没人回答她,却是再也忍不得了,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大殿顶上,走前两步,寻了个空档,猛地冲入了如来殿。 “二伯,二伯!” 韶南紧随其后。 如来殿里面格局不大,踏进殿门,借着神像跟前长明灯那摇曳的光晕,殿内的情况一目了然。 韶南只觉着一股热血涌上了头顶。 就见迎面神台下的柜子半开着,腥红色的液体从神台一直滴落到大殿正中的蒲团附近。 慧明和尚还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蜷曲着两腿俯身倒在青砖地上,一动也不动。 林贞贞带着哭腔的呼喊传入耳中,韶南也想跑过去,偏偏手脚冰冷,浑身僵住,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她呆呆望着倒在血泊中的慧明和尚,恩师临别时的郑重交待突然回响在脑海中:“韶南,你聪颖过人,一定要好好练琴,若有一天真的练成了,且记,能人之不能既是本领也是一种负担,当你轻易就能影响他人命运的时候,一定要慎之又慎,莫像为师,这辈子留下了那么多的遗憾。” 她当时听得懵懂,并未体会到这话中的深意,后来果如师父所说在琴上一朝悟道,欢喜还来不及,一直憋着一股劲,觉着自己如锦衣夜行,学会了不得了的本事却没有用武之地,早将恩师的这番告诫抛在了脑后。 此刻看着慧明,听着林贞贞的哭喊,韶南一下子就体会到了老师说这话时的心情。 她精心布置了夜里的局,利用了朱捕头等人抓贼,什么都预先料到了,会想不到慧明独守如来殿有危险?只轻巧地叮嘱了对方一句“大师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过是觉着一个以“手艺”为傲的惯偷,同穷凶极恶匪徒还是有区别的,不至于胡乱害人性命。 她这才初出茅庐第一遭,连琴都没有机会用上,就要为自己的轻慢付出代价。 正当韶南满心自责,几乎要哭出来之际,突然听到倒在地上的慧明发出了一声呻/吟。 “”人还活着! 刹那间,韶南如释重负,暗道一声:“谢天谢地,佛祖保佑。” 从来不信神佛的人,也几乎要对着上首的如来神像拜上一拜。 林贞贞扶住了慧明,韶南赶紧上前帮忙,两人合力将他翻过身来,换了个姿势。 慧明刚自昏迷中醒来,伸手去摸受过重击的后颈,痛得直抽气:“贼人抓到了么?是谁?” 韶南惊魂未定,这才辨认出来地上滴落的几滩腥红液体不是血,而是朱砂水。 不止是庆幸,这教训太深刻了,足够她铭记一辈子。 “是慧行,还在外头,被衙门的人堵住了。” “那快去看看。”慧明硬撑着站起来。 也不知外边这半天怎么说的,就听慧行的声音隐约飘进殿:“守玄老和尚,这两年蒙你关照,佛爷在东华寺虽然过得清苦,没什么油水,总算是逍遥自在,佛爷知恩图报,刚才手下留情,饶了慧明那秃驴的狗命,你好好管管他,叫他别吃饱了撑得多管闲事!” 这话说得颇为诛心,守玄不知道金风寨贼人的底细,但听了适才朱捕头的话,哪敢自认收留反贼,沉声道:“阿弥陀佛,老衲并不知道你的度牒和荐书都是假的。” 韶南和林贞贞一左一右搀扶着慧明和尚自殿里出来。 韶南循声抬头,就见慧行和胡俊豪依旧在高处对峙,朱捕头和另外两名捕快也上了房。 慧行并不与衙门的人硬碰硬,仗着高超的身法,胡俊豪几个束手束脚竟是拿他没什么办法。 朱捕头高声呼喝:“大家不要怵他,这人不是‘石血佛’温庆,应该是‘梁君’丛朋,武功不高,金风寨的小角色!拿住反贼朝廷必有重赏,扬名立万就在今天!” 他大约说中了,那慧行没有反驳,只是冷笑一声,嘲道:“守玄老和尚你这可就说错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佛爷的度牒和荐书都是真的,这狗屁大楚,只要肯花银子,什么买不到?” 这时候听见动静赶来的僧人、香客越来越多,连燕如海都匆匆来了,见了女儿也在有些傻眼,连声问:“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慧行好整以暇躲开了追击:“行了,佛爷不陪你们玩了,咱们后会有期!”作势欲溜,突然瞥见殿前的韶南三人,森然一笑:“姓燕的小娘皮,你觉着自己聪明,做局消遣佛爷是吧,”他伸手扯了蒙面的布巾,顺便抹了把光头上残留的朱砂水,眯着眼睛舔舔厚嘴唇,“模样生得到不错,给爷等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善后 贼人这般猥琐乖戾,给他盯上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一旁的林贞贞不禁有些瑟缩,生怕慧行下一句话会奔着自己来。 韶南却未露怯意,也没有理会四下里投来的各色目光,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对方。 她没有说话,只是扬了扬下巴,那意思很明显:你且放马过来! 这一下不等那恶僧有所表示,燕如海先急了,他虽然不明就里,女儿却必须要护着,沉声道:“慧行,有什么你冲着燕某来,威胁小女算什么本事?” 身为传统文人,他觉着女儿这深更半夜的跑到一大群打打杀杀的男人跟前抛头露面,很是碍眼,又提醒慧明,“慧明师父,烦请你带着小女她们进屋去。” 韶南自觉留下来也没有什么作用,不再惹父亲不高兴,乖乖和林贞贞避到了旁边偏殿。 这一夜喧闹到天色将明,朱捕头等人追捕未果,果然叫慧行逃了。 天刚亮,林县丞赶到,东华寺全体僧众聚集了上早课,由守玄亲自主持,气氛十分凝重,众人都有捅了马蜂窝的感觉。 燕如海这时候已经弄清楚了前因后果,顾不得埋怨女儿胆大妄为,惹上祸事还是得他这当爹的出面收拾,考虑到林县丞刚到,要先处理公事,等了一等,才去求见。 虽然没能抓住贼人,大伙白忙了一场,林县丞脸上却不见沮丧,瞧着情绪还好。 “燕大人,我正要去寻你,听说你与令嫒昨晚都受了惊吓,今天别忙走了,中午我请,咱们去外头好好喝上几杯,权作压惊。” 燕如海今天安排了好些事,不想因喝酒全都耽误了,尴尬笑笑:“林兄还有公务在身,在办的又是涉及人命、钦犯这等的大案子,喝了酒,万一上头查问起来不好交待。心意愚弟领了。” 到是林县丞同他说了实话:“只管放心与我去开怀畅饮,既是金风寨的反贼,别说县尊,就是府尊大人也无权擅专,必须报到刑部处理,等上面来了人,至少得两三天之后。” 燕如海第一次听说这规矩,很是讶异:“那到时还能抓着人吗?” 林县丞若有深意笑笑:“抓不到。可上面本来也没指望着我与朱捕头这样的小喽罗能网着大鱼。贤弟不是外人,你可知道金风寨当日在开州造反的时候,朝廷在温庆一人手上就折了七名高手,到最后,也只抓杀了些寻常寨丁,几个主事的全都跑了,这次能查到其中一名要犯的行踪,定水县衙己然立功了。” 燕如海没想到那慧行是这等底细。 如此穷凶极恶之徒盯上了自己的女儿,令他心乱如麻,勉强笑道:“那要恭喜林兄了。” 林县丞惯擅察言观色,见燕如海神情有异,不免多想,特意解释道:“此次能识破那丛朋的伪装,还多亏了燕大人和令嫒,朱捕头都跟我说了,若非燕小姐机警,谁会想到那厮剃度出家,藏身于东华寺。朱捕头本说要给燕大人上报请功,是我拦住了他。” 燕如海是老实人,诚心诚意地道:“燕某并没有做什么” 林县丞笑着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出当中的玄机:“这事定水县衙得了好处,可有人是要倒霉的,贼人昨夜说的不错,他的度牒和荐书都是真的,等上头查将起来,邺州那边不好解释,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燕大人马上要去邺州上任了,我特意叮嘱朱捕头他们将你摘出来,免得还未到任就得罪了上峰。” 燕如海恍然,连忙称谢。 官场的弯弯绕太多了,林县丞虽然品阶低,经验却比他这个新丁丰富太多,稍微传授一些就叫他获益非浅。 “依林兄所见,东华寺此次会不会受到牵连?”燕如海为主持守玄担心。 “被查是免不了的,查完了寺里若是没有那反贼的同伙,应该不会受太大的影响,毕竟度牒是真的。这次是那厮贼性难敛,屡次偷盗寺中财物,引起僧人们的警觉,又怀恨在心,于粥铺投毒,想要祸害东华寺,所幸发现得早,不等事情闹大,朱捕头他们就把真凶揪了出来。” 燕如海听他笑眯眯讲述事发经过,深感官字两张口。 林县丞明显是要维护东华寺,照他这么一说,东华寺的和尚们成了受害方,又全力协助官府缉拿要犯,显然有功无过。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着有些不自在。 “林兄,那粥铺下毒一事还没有证据证明是” 岂止没有证据,他和林县丞都心知肚明,慧行昨天清早若是去过粥铺,掌柜的、伙计还有那么多食客不会全都不曾留意。 确切的说,他是被粥铺那事连累了,若不是死了两个食客,县衙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打草惊了他这条蛇。 林县丞抬手阻止燕如海说下去:“燕大人,你要说的我明白,不管如何,先给百姓一个交待,剩下的慢慢查嘛,不管那恶贼是有帮凶,还是当真下毒的另有其人,只要敢再次出手,我必将他抓起来,绳之于法。” 燕如海默然,不好再说旁的,识趣地点了点头。 晌午到底没有一起出去吃酒,燕如海寻了个托辞婉拒了。 告辞出来时,林县丞又叫住他,带了几分歉意道:“我昨日就托人帮你问了,胡老庄主答复说,邺州那边情况太复杂,他可以安排子侄护送你一行去安兴,但要留在当地的话,着实是有些为难。” 这同燕如海之前在武馆得到的答复一样,虽是习武之人,没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谁愿意抛家舍业,去陌生的地方为不熟悉的人卖命? 燕如海谢过林县丞的热心帮忙,出来之后想了想,决定临走前再去探望一下慧明。 慧明昨晚后颈重重挨了一下,卧床休息一阵已无大碍。 房里除了他的小徒弟之外,林贞贞也在,用的理由叫人很难拒绝:很快她就要跟着燕大人回安兴老家了,以后与二伯相隔千里,加上僧俗有别,想再见也难,不出意外的话,这大约就是最后的相聚了。 慧明见燕如海进门,坐起来要下地,燕如海连忙拦住:“虽然没事了也不能大意,还是得多将养。” 慧明叫徒弟和林贞贞都出去,先为给燕如海安兴之行添了麻烦而道歉,大致就是昨晚对韶南讲的那一番话。 燕如海已经从女儿口中得知林贞贞与慧明的关系,痛快应承路上会当亲侄女一样照看她。 慧明顿了顿,知道该是自己兑现对韶南承诺的时候了。 “施主是否在埋怨贫僧把燕小姐牵扯进来,令得她被贼人盯上,陷入麻烦之中?” 慧明说中了,燕如海确实因为昨晚的事对他有些不满。 女儿再如何主动,也刚十六岁,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大和尚一把年纪了,怎么可以怂恿她,陪着一起胡闹? 最终还是出事了吧。 不过燕如海是个厚道人,慧明已然受了教训,差点将命搭上,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道:“都是韶南顽皮,以前没发现她如此胆大妄为!” “可若没有她,慧行不会这么快就暴露,还叫官府来了个人赃并获。” “她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老鼠” 慧明心道:“还瞎猫?你自己的闺女,等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燕小姐非寻常人,头脑敏锐,才智受上天青睐,将来成就也非我等可及,施主不要象对平常女子那样对待和要求她。” 说到这里,眼见当爹的露出并不赞同的神色,慧明将心一横,暗自念叨了一句:“佛祖见谅!” 他开始信口开河:“实不相瞒,贫僧出家之前学过一点望气之术,令千金的气运是极好的,施主原也不差,科考顺遂,寒门学子里面万中无一,只是这次来,整个人隐有阴煞缠绕,安兴赴任怕是会有麻烦。” 这其实就是江湖神棍骗人时常用的开场白。 燕如海哪知道认识许久看起来老实忠厚的慧明大和尚会给他来这一套。 他被慧明一语道中要害,不由得神色微变。 饶是如此,他也没打算靠女儿避祸。 可慧明接下来又道:“施主大约还不知道,燕小姐昨天求签,求到了一支中下签。签文讲,她若是继续停留原地不主动求变,会发生一件大事,叫人措手不及。” “这个” “跟着就发生了昨天晚上慧行那事!” 燕如海陷入了沉思。 其实就算没有慧明和尚这一番危言耸听,他也己经在考虑怎么安置女儿韶南。 燕如海倒不怎么担心哥嫂一家遭到报复,他打听过了,丛朋虽然也是金风寨的反贼,丧心病狂,却不像温庆等人杀性那么重,他连慧明都放过了,可见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此人最爱做的还是梁上君子的勾当。 韶南却不同,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被贼人惦记上了,别说真出事,传扬出去都对名声有碍。 叫她出去避避风头,免得连累哥哥一家,对大伙都好。 但安兴万万不能叫她去。 如此就只剩下唯一一个选择了。 燕如海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这就带她去京城,看能不能请知交好友收留她一段时间。” “”慧明目瞪口呆之余,暗忖:燕姑娘,这可不能怪我,贫僧真的尽力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抱着古琴进京城 其实等韶南知道了父亲的打算之后,不但没有露出失望之色,还安慰了慧明几句。 “挺好的,这算是成功了一大半。剩下的等我到了京里再想办法。能说下您是怎么说服我爹的么,先前我怎么说他都不改口,还是您有办法。” 将慧明问得十分狼狈。 今天谎话已经说了不少,再说菩萨真会看不过眼发怒,慧明便老老实实说了,又叮嘱她:“燕施主若是问起求签的事,你别说岔了。” 惹得韶南好一通笑。 笑过之后,她正色道:“大师你放心。韶南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再一个,粥铺投毒的案子还没有告破,我看定水县衙的那些人似是不准备深究,可老师说过,做坏事若受不到惩戒很容易上瘾的,一颗种子丢在那里不管,你不知道会长出什么样的枝丫,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所以大师一定要时时留心,若有发现,及时报官。” 慧明应承她:“贫僧一定记着这事,小心提防。” “要小心呀,不要再象这次这样涉险了。” 慧明脸色微微有异,似是还心有余悸,韶南见状也就只提醒了一句,没有再絮叨下去。 这次抓贼,慧明出力甚多,韶南觉着主持守玄应该给他记个首功。 当天下午,燕家人拿回了车和牲口,离开东华寺回家。 主持守玄带着全寺的大小和尚相送,感谢燕如海帮忙化解了东华寺建寺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 苏氏己经好的差不多了,得知韶南要跟着父亲去京里,不留在靖西了,瞬间操心加倍,翻来覆去几乎是掐着耳朵叮嘱。 “韶南,出门在外,不像家里这么自在,凡事多长个心眼” “韶南,此去不管住谁那里,咱家都不是白用他,受了委屈千万要说!” “韶南,咱以后做事可别像这次这么冒失了” “韶南” 叫人感动之余又有些好笑。 等回到平桥镇,一家人开始帮着父女俩收拾行装。 燕如海赴任要带的东西从前两天就开始收拾,己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韶南接受这次的教训,宝贝古琴是一定要随身带着的,其他不过几本书,四季的换洗衣裳,以及几件首饰,简单的很。 苏氏往韶南箱笼里塞了几个银元宝,大嫂送她一对金耳环,就连还没过门的小堂嫂也差人送了礼物过来。 其他左邻右舍都带了东西前来践行,热闹了整整两日不提,这天一大早,韶南坐上陈风武馆准备的马车,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陈风武馆派了两位拳师随行护送,另外又安排了四名学徒充当马夫小厮,他们常接这样的生意,其实同镖局子差不多。 因为出了慧行那事,燕如海特意又联系胡老庄主,请来了一位名叫胡俊之的高手,路上充作保镖。 燕如海对江湖上的事一窍不通,也不好意思直接问胡俊之,他和自己之前在东华寺见过的那位胡俊豪谁比较能打,若是遇上“梁君”丛朋能否将其逼退? 但看胡俊之三十来岁,正是体力充沛的时候,人又长得高大魁梧,加上武馆的两位师傅,罢了,自己和女儿呆在队伍里还挺有安全感的。 车队拐了个弯儿,绕路定水县,接上林贞贞。 林贞贞尚在孝期,穿戴素净,带的东西也不多,随身只有一个不大的包袱。 但情绪却比上回分别时好的多,上了马车对韶南笑笑,竟有几分小姑娘要出远门的雀跃。 “韶南,这就是你的琴啊,真漂亮。” 古琴就横放在韶南身前的小几上,林贞贞一上车就看见了。 这张伏羲式古琴长约四尺,肩宽六寸有余,由肩至腰再至琴尾,好似每一寸线条都经过鬼斧神工,栗色的漆灰,琴身隐约看得出梅花以及流水断纹。 这么一张琴,静静摆在那里,任谁一见之下都会觉着几分凝结了时光的惊艳。 韶南托着下巴:“是啊,我的心肝宝贝。” 林贞贞开玩笑:“一定很贵吧,你小心别弄丢了,京城里多的是识货的达官贵人,说不定有人会花大钱跟你买。” 韶南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老师说,若是我敢把琴弄丢了或是弄坏了,他做鬼也饶不了我。” 呃,这听着像是遗言,林贞贞小心搭茬儿:“韶南,你老师他已经仙去了?” “没,活得不知道多精神!” “你老师有些特别。” “好些人都这么说。” 林贞贞看韶南笑眯眯的,好似心情很好的样子,便换了个话题:“京里衣食住行全都贵得出奇,我爹当初在城东租了个店面开药铺,离着国子监和翰林院都很远,铺子也不大,结果起早贪黑忙活了三年,赚的钱竟连租金都交不起。” 韶南不由地慨叹道:“京城不好混啊,幸好我爹没有铨选到京里做个小官儿,不然怕是会穷到连锅都揭不开了。” “咱们这次在京里呆不长吧,可定下住哪里了?我爹给我留了些钱,我都带着呢。” “无需你操心这个,贞贞,你的钱自己收好了,以后总有用的到的时候。” 想到林贞贞往后要寄人篱下,韶南心里不怎么好受,差点说漏了嘴,将临行前慧明和尚给了自己一笔钱,托自己转交给林贞贞的事提前说出来。 她顿了顿,莞尔道:“放心吧,我爹好几个同年都在京里,这些事一早就安排好了。” 燕如海原本没想着带林贞贞进京,打算叫她晚两天再动身,约个地方会合,可计划没有变化快,如今韶南跟着来了,他也就没再提分开走的事,算是给女儿找了个伴儿。 能任他打秋风的同年姓周名浩初,京城人氏,比燕如海小个五六岁,此次春闱高中二甲第二十一名。 这个名次在皇榜上已经算是一览众山小了,自状元往下挨着个儿数,去掉那年事已高,走路都得人扶的,再去掉字写得丑的,用不上十根指头就轮到他了。 是以周浩初虽然同燕如海出身相仿,一样的没有后台,却是早早就定下了去处。 燕如海上次离京前,他已经通过了馆选,进翰林院做了庶吉士。 庶吉士听起来清贵,但翰林院的规矩也着实严格,每天都得天不亮就到馆学习,下午申时才准许离开,上头派专人负责记考勤。 燕如海曾经幻想过走这条路,毕竟由庶吉士入翰林才是读书人的正途,在他看来,能继续研究五经学问比每日里案牍劳形可强太多了,是以对庶吉士的进学规条也算是门清。 一行人到达京城时刚过晌午,排队给守门的兵士查验过路引。 进到城里,燕如海便叫找个茶楼,大伙休息整顿一下,吃点东西,而后安排陈风武馆的人先去城南找个便宜的客栈住下,只留一辆马车,叫胡俊之和一个叫阿德的小厮随行,等着周浩初来接。 一直等到了申中时分,才见一个年轻人急匆匆赶来。 周浩初是个瘦高个儿,穿了件灰蓝色的袍子。大约怕人说他年轻不稳重,还特意在上唇留了两撇短须。 “燕兄,你可是到了,兄弟等你好几天,望眼欲穿,今天的午饭都食不知味,没有吃好,来来,先跟我回家,住下再说。” 燕如海起身迎上前,笑着拱手施礼,还未说话,便被对方直接把住了手臂。 “哪那么多虚礼?燕兄,快来给当兄弟的介绍,哪位是大侄女?我猜是年纪小的这个。” 燕如海赶紧道:“不错,这是小女。韶南,来见过你周世叔。” 又向周浩初解释因何带了林贞贞进京:“林姑娘是我一个朋友的侄女,此次随我一起去安兴,正好这些天可以与小女做伴。”免得周浩初将她当成韶南的侍女。 韶南连忙规规矩矩敛衽行礼,趁机悄悄打量对方。 在家时她听父亲好几回提及这位周浩初周世叔,知道此人是父亲这次春闱结交到的最好的朋友,如今见到真人,她只有一个感触:“周世叔好年轻啊,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日子过得不宽裕,这人浑身上下譬如玉佩、扇子之类文人常见的修饰一件都没有,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好似藏着极大的热情,叫人很容易第一面就生出好感来。 周浩初也在打量韶南。 下车时韶南已经用一块蓝布包裹将宝贝古琴裹了起来,此时斜着抱在怀里,并不怎么引人注意,是以周浩初只是怀着“燕兄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模样还挺标致哈哈哈”的心态,粗粗瞧了她两眼,笑道:“世叔穷得很,没给小侄女准备见面礼,不过我家里杂书不少,你有喜欢的可以挑两本。” 韶南抿嘴一乐,脆生生应道:“那先谢谢世叔了。” “都别愣着了,燕兄,走吧。”周浩初爽朗招呼众人。 “我这次来,由家里带了几样礼物,准备登门拜见一下老夫人。” “什么礼物?马车上么,我先瞧瞧能不能用得上” 韶南不由地同林贞贞交换了个眼色,一齐失笑:周世叔这人太有意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不羁与方正 等一行人跟着周浩初步行到他居住的城东枣花大街,韶南对这位周世叔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此君不但待人热情,还有一颗不安分的心,说起话来肆无忌惮。 “燕兄,我是真的羡慕你。你不知道,这翰林院就不是人呆的地方,早晚点卯签到,这也到罢了,见人就得自称晚进,每说一句话都有一万个人盯着寻你错处,闲书一概不准看,每个月还得按时交课业!” 燕如海完全不能领会到春闱幸运儿的苦恼,回应道:“翰苑有一万个人?” “燕兄,你这话就没意思了,我是真呆够了,想和你换一换。” “站着说话不腰疼。”燕如海瞥他一眼。 “唉,你不懂我啊,我这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什么,不就是想做点实务,实现自己的抱负吗,结果现在做了庶吉士,再等三年才能决定去向,我说羡慕你是真的,安兴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只要做出成绩,立时便上达天听。” 燕如海听他如此说,不由脸色微变,紧张地望向随行众人。 韶南只做未觉,盼着周世叔这碎嘴子能多透露一点。 可父亲已主动将话题从安兴县岔开去:“贤弟,你别整天这么吊儿郎当的,三年后的大考对你而言至关重要。等留了馆你就是翰林了,入值内廷,前程远大,一旦离京,就连地方大员也不敢怠慢,到时你有什么抱负实现不了?” 周浩初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出了名的穷翰林,真有那天,比现在还不如。” 燕如海不禁无语。 韶南观察着周围破败的巷子,好奇地问:“周世叔,你家这附近,搬迁的人家似是有些多啊。” 周浩初来了些精神:“小侄女,你看出来了?国子监就要搬家了,新址离此不远,枣花大街的房价己经在涨了。” 他耸耸肩,回头对燕如海道:“还好我死鬼老爹给我留了栋宅子,等国子监搬过来,花钱把后园翻建一下,租给那些富家公子,日后真留了馆,好歹不用像别的翰林,晚上回来还得再打份工,补贴家用。” 燕如海无奈笑笑:“你啊” 周浩初家的院子还真是大过韶南想象。 院子里胡乱栽着桃树、李树、苹果和木瓜,还长了一些因为久无人打理枯干发黄的竹子,遍地杂草丛生,看着十分凌乱。 招待燕如海一行住宿的四间厢房到是收拾出来了,被褥刚晾晒过不久,还算干净。 周浩初无奈地为自己辩解:“家里没个女人就是不行,我是真抽不出空来,大伙将就着住吧,大侄女见谅。” 韶南忙道不敢,和林贞贞两个手脚轻快地帮忙收拾。 周家没有下人,周浩初和体弱多病的老母亲相依为命。 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未娶妻是有隐情的。 早年周浩初父亲尚在时给他订了门亲事,女方是附近书肆黄掌柜的长女,就住在枣花大街周家后巷,两家园子相接,算是邻居。 周浩初少年时性子跳脱,常趴在院墙上,往黄家偷看,要是凑巧见到黄小姐就往人家姑娘身前丢石子,黄家人发现了顶多笑骂两句,把姑娘藏得更严一些。 不料有一年京里寒症肆虐,周浩初的父亲中招一病不起,周家为他延医求治花光积蓄,几乎到了要卖房子的地步。 恰在这时黄掌柜摊上官司,黄家人上门索要聘礼,周父强撑着在病榻上答复说家里暂时拿不出钱来,对方失望而去。 不多久,黄家悔婚。黄小姐去了一有钱有势人家为妾,换得父亲出狱。 接着周父病逝,少年周浩初经历了双重打击。 他并不怨恨黄家,却变得更加愤世嫉俗,没日没夜地刻苦攻读,迫切想要出人头地。 上天对他的考验还没有结束,出孝不久,有一日邻居家喧闹得厉害,原来是黄姑娘被送了回来,满身血污,已经没有救了 周浩初听到外头的议论,有人说她在夫家手脚不干净,被人赃俱获;还有人说她不守妇道,被主母捉奸在床。 好以一切全都是咎由自取。 那个会红着脸,用一双大眼睛使劲瞪他的小姑娘就这么死了。听说死后,连片安葬的坟地都没有。 黄家人不敢为女儿讨回公道,很快卖了房子,搬得不知去向。 表面上周浩初除了特别用功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但是只要周母提到要他成家,或是有媒人上门,他必表现得特别抗拒。一年年耽误下来,到他二十岁上,周母身体不行了,时常病得起不了床,对儿子的婚事彻底的有心无力了。 而今一墙之隔黄家的宅子还闲着,也不知谁买了一直不住。 院子里的荒草快有半人高了。 周浩初收回目光,叮嘱韶南和林贞贞:“你们两个姑娘家夜里离那边荒宅远一点,小心有黄鼠狼长虫之类。” 把林贞贞吓得脸色白了白。 “走吧,我们去拜见令堂,老夫人身体最近还好吧?”燕如海安置好了过来,胡俊之跟在后面,帮他提着几样礼物。 周浩初道:“还是年初时的样子。燕兄,这点大家都羡慕你,上无二老,想如何如何,不像我们,拼了老命往上爬,说不定哪天丁忧了,一下子就打回原型。” 燕如海虽然和他很熟了,仍忍不住指了指他,皱眉道:“这话大逆不道!” 周浩初嗤笑一声,若无其事受了他的指责,准备往外走,扭头间突然注意到韶南放在桌案上的长条包裹,惊奇道:“咦,这难道是张琴?” 韶南笑着点点头:“世叔说得不错。” 周浩初冲燕如海啧啧两声:“燕兄不错啊,还有那闲情逸致教女儿学琴。大侄女,你琴艺如何,等空闲下来弹一曲给世叔听听。” 韶南大方应承:“好,只要世叔不怕耳朵受罪,我随时都可以。” 燕如海未当一回事,与周浩初并肩往外走,解释道:“耳朵受罪是真的,小孩子的把戏,这事说来话长,韶南学琴是因为我一位姓方的师叔” 等燕如海说完了这一段,众人也到了周母居住的正房外头。 燕如海原本打算顺着话题打听一下其他几位同年的情况,看谁家合适收留女儿,最好顺便再订门亲事,眼见时机不对,只好停下来,等以后再说。 周浩初中午没回家,担心老娘照顾不好自己再搞得很狼狈,快走几步抢在前面,道:“燕兄你们先留步,我进屋瞧瞧。” 话音未落,迎面门帘一挑,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站在那里,轻声道:“周大哥,您回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 就见这姑娘一身粗布衣裳,身材纤瘦似幼童,身后扎了个长辫子,头发生得乌黑浓密。厚厚的刘海遮住前额,隐约可见太阳穴处有一块暗红色胎记。 周浩初反应挺快:“咦,小芸你在啊,吃了没?” “还没,我这就回家去。”姑娘的声音细若蚊蝇,低着头,好似不敢看院子里站着的众人,沿着屋檐儿,快步向外走去。 “哎,等等。”周浩初叫住她,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没找着合适的东西,索性回身直接从胡俊之那里拿了两包点心,“这个拿回去,代我谢谢你爹娘。” “别” 周浩初不容对方推辞,硬塞到她手里,如释重负地笑笑。 小芸手足无措,脸刷就红了,到显得她脸上的胎记不那么明显。 周浩初目送她逃也似地离开,与燕如海解释了一句:“东邻的闺女,从小看着她长大,时常过来帮忙洗衣做饭,照顾我娘。” 说罢,他过去挑起帘子,朗声道:“娘,我同年燕如海带了晚辈来看您,燕兄请进。”既然刚才小芸在,到是不用担心屋里太过杂乱。 果然周母干净整齐地坐在床沿上,旁边炕桌上还放着碗白粥,配着佐粥的小菜。 燕如海领着两个女孩儿规规矩矩请了安。 周母大约是因为长年有病,气色不好,面相看上去带了几分严厉,不熟的人会觉得难相处。 燕如海先前在京里那会儿经常来周家,彼此熟悉,知道周母若是想不开,早叫儿子气出个好歹来。 果然,周母先是冲燕如海露出了和蔼的笑容,状似锐利的目光打量了几眼韶南和林贞贞:“快坐快坐,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等燕如海落了座,她又语带嫌弃地对儿子道:“看看人家,闺女都这般大了,再看看你,到现在连个操持家的人都没有,还得叫小芸那孩子整天过来帮忙,我要是哪天蹬了腿,连眼都闭不上,要不然干脆我跟小芸家里说声,你也别挑了,往后将就一起过日子得了。” 周浩初答的也干脆:“婚我是不结的,您要是去了,儿子立刻就得报丁忧,从翰林院滚回来,等出了孝没人记得我,就卖了房子浪迹天涯去。所以您一定得好好活着。” 周母被威胁住,直气了个倒仰。 燕如海为人方正,老实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 韶南听着有些想笑,偷偷抬眼打量其他人反应,见林贞贞紧咬着唇,神情微微扭曲,显然也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鬼!鬼! 天太晚了,现做吃的来不及,周浩初便拿了一吊钱叫胡俊之和阿德去外头买些酒菜回来。 在京的同年虽然还有好几位,周浩初却没喊外人,他在外头已然极力克制自己,没那么特立独行,但其实还是挺不合群的。 酒菜买回来,放在檐下的小木桌上。 周浩初去厨房拿了个盆,挑着荤菜分出一些,亲自送去东边邻居家。 停了一会儿,他空着手回来,招呼燕如海入座。 “小芸的父兄在街上支了个摊子卖杂货,看样子今天生意不错,这般时候了,还没回来。” 燕如海这趟来京有两桩心事,一是打听安兴县的真实情况,看能不能找个能干些的师爷,再一桩,则是安置女儿韶南。 不管哪件,他和周浩初商量的时候,都不希望女儿在边上听着。 还好韶南懂事,一听他问到“贤弟最近可去拜望过座师”,便主动与林贞贞进屋去照顾老太太。 周母推说自己吃过了,叫两个姑娘家只管怎么自在怎么来。 韶南知道父亲有话想要单独同周浩初讲,陪周母稍坐了一会儿,对付着把晚饭吃了,看老太太有些困顿,便准备和林贞贞先回后院,收拾收拾,好早点歇息。 就在这时,街门被“咣咣”拍响。 阿德问了声:“谁啊?” 外头响起小芸带着哭腔的声音:“周大哥,快开门,我哥出事了!” 周浩初霍地站起来,那边胡俊之己经开了街门,门外站着小芸和她娘刘氏。 刘氏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妇人,平时家里不太忙的时候,也常过来周家帮把手。 周浩初忙道:“婶子,小芸,别慌慢慢说,怎么了?” 刘氏有些六神无主,还是小芸道:“刚才街坊送信说,我哥在集市上和买货的发生口角,一怒之下打死了人,好多看热闹的亲眼目睹,跑都没法跑,东城兵马司已经去人了,要抓他和我爹进大牢,周大哥,您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去看看” “周翰林,您见多识广,帮帮芸儿他哥吧,柱子他从小老实听话,我从没见他动过拳头,怎么会打死人?一定是被冤枉的。求求您了。” 刘氏说话间便要跪下来,被周浩初一把拉住:“婶子,使不得。” 这年月平民百姓摊上个寻常的官司都要脱成皮,何况人命大案?难怪这娘俩儿一听到消息便乱了方寸,下意识地跑来向周浩初求助。 周浩初同小芸的哥哥段阿柱打过不少交道,知道刘氏所言不虚,叹了口气,回身同燕如海道:“燕兄,你先宽坐,我去瞧瞧。” 燕如海哪呆得住:“一起去吧。”又叮嘱胡俊之:“看着点韶南,京里你们几个不熟,不要出去。” 四人匆匆而去,刘氏絮絮叨叨的声音被傍晚的风吹进院子里:“周翰林你说,我们老段家最近这是怎么了,倒霉的事一桩接一桩,柱子他爹迷上赌钱,幸好发现的早,不然早就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这刚戒了没几天,我怕他手痒痒忍不住,才叫柱子跟着出摊,就为了看住那老不死的,这要有个好歹,叫我怎么活啊” 韶南和林贞贞被燕如海勒令不准跟去,二人面面相觑,林贞贞小声问:“真打死人了,他们两位去有用么?” 韶南对她爹不报什么信心,这皇城里天子脚下,权贵一抓一大把,五城兵马司的人见得多了,哪会把区区一个外放的县令放在眼里,道:“看周世叔的吧。” 林贞贞“哦”了一声,停了停又问:“小芸她娘为什么管周大人叫翰林?” 为什么,语言贿赂呗,这是底层老百姓的智慧啊。 韶南含糊应道:“反正照周世叔的才能,(只要他不闹妖)做翰林也是早晚的事。” 两人把灯挪到院子里,一边归置东西洗刷碗筷一边闲聊。 燕如海和周浩初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回来。 小芸一家跟到家门口,在外头千恩万谢,韶南听到有陌生男人的说话声,好奇地问她爹:“没事了?是误会么?” 若真出了人命,周浩初在五城兵马司那里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燕如海神色凝重:“不是,那段阿柱确实是打伤了人,还好对方没有咽气,听说伤得颇重,正在药铺抢救。东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齐大人说是在琼林宴上见过你周世叔,对他有印象,叫他写了保状,先把那父子俩放回来,等伤者那边有结果了再说。” 周浩初为了父子两个写了保状? 若伤者抢救过来还好,一旦真死了,他堂堂一个庶吉士,身份清贵,牵扯进人命官司里好说不好听。 周浩初却丝毫看不出刚才那愤世嫉俗的模样,转过脸来,皱着眉头低声道:“你听段家父子讲伤人的经过,事情颇多蹊跷之处,我担心他二人在牢里会出事。” 原来段阿柱另外找了个活儿,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和父亲一同上街摆摊了。这两天是因为老有人勾着他爹段大生去赌场,他跟去盯着,免得段大生染上恶习败家。 段大生心里不痛快,两人免不了吵吵两句,再加上遇见几个不讲究的客人,好不容易熬到傍晚,父子俩都觉着异常烦躁。 偏这时候来了个拄着拐的老头儿,在他们的摊位前问东问西,只看不买,说的话也不中听,段大生看对方衣着寒酸,忍不住出言讽刺挖苦,两下起了争执,老头儿也不是个善茬,举起拐来要抽段大生。 段阿柱在旁边哪能眼看着父亲挨打,伸手去夺,顺顺利利就把拐给夺下来了,入手才发现,那根拐还挺沉,他收不住势,推了那老头儿一把,对方就势躺倒,口吐鲜血,蹬了蹬腿不动了。 韶南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不是倒下的时候磕到头了吧?” “不是,药铺的大夫说,身上好几处外伤,肋骨大腿骨全都断了,还戳破了内脏,大伙都道下手的人好毒辣,可段阿柱却说除了推那一下,根本就没碰到对方。” 林贞贞道:“那就是碰瓷的,现在的人都没良心,个个坏得很。” 余人互相望望,俱没吭声。 谁碰瓷会把自己碰到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再说就段家这情况,对方图什么? 思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可能:段阿柱被邪火冲昏了头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过后又不敢面对事实。 周浩初本来还想着与燕如海好好喝几杯,秉烛畅谈人生规划,有空闲时再听大侄女弹弹琴,此刻彻底没了心情,安慰大伙道:“好了,天不早了,大家赶了一天的路也累了,早早休息。别操那闲心了,我有数。” 燕如海担忧道:“但愿那人能保住命。” 韶南提醒他们:“不知道伤者是什么来历,背景如何?” “我明天去打听。”周浩初挥了下手,示意今晚就这样,进屋安慰老娘去了。 燕如海不放心,悄悄叮嘱胡俊之,叫他夜里盯着点段家,别等着周浩初一片好心给人担保,那边再畏罪逃了,那周浩初可是要担干系的,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 韶南和林贞贞回房之后,还一直在议论段家的事。 大约因为林贞贞家里是开药铺的,她颇有些洁癖,只要有条件,每天睡觉前都要将当天穿的衣裳洗一遍。 “我原听周大人说话,还以为他是个无情的,谁知道对隔壁那家人到是有情有义的很。要我说人心险恶,真相如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有句老话叫馋人作媒,傻子作保” 韶南不止一次听林贞贞类似的论调,不以为意笑笑:“世间坏人有,好人也不少,所以说才需要官府啊。” 林贞贞坐着矮凳揉搓盆里的衣裳,想了想道:“韶南,你说会不会是那家人手里真藏着什么传家宝之类,消息传出去,招人惦记了。” 她越想越有可能,搬着板凳往韶南身边挪了挪:“我说真的,你想一想,不是有人勾着小芸他爹去赌场么?” 韶南没说话,歪了头细想林贞贞所言,搜索间,手在古琴的琴弦上信手拨弄了两记。 那琴“仙翁”响了两声,传不太远,静夜里倒是不担心影响他人休息。 林贞贞听琴声古朴悠扬,心弦好似也跟着颤抖了下,不禁“咦”了一声:“这怎么能说是耳朵受罪?” 琴声停下,林贞贞莫名觉得心里痒痒,顾不得再说段家的事,催促道:“好听,韶南你快弹啊,完整来一曲。” 韶南抿了抿唇,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 “好呀!”她左手轻按,右手拨弦,“嗡”的一声,如游鱼摆尾,跟着按弦的大指做了个有些怪异的长吟,琴弦发出“吱扭”一声响,登时便叫林贞贞打了个寒战。 “” 琴声继续,林贞贞欲言又止,想开口却不好意思打断对方,好不容易找了个空档,起身道:“韶南你歇会儿,我去晾衣裳。”抱起木盆,逃也似地出了门。 韶南见她走了,忍不住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停了停,不见林贞贞回来,韶南闲着没事,找出块软布来,小心擦拭宝贝古琴。 便在这时,只听院子里“咣当”一声响,似是木盆掉落在地上,跟着林贞贞风一样冲进来,脸色煞白,抖得像打摆子,话都说不利索了。 “韶南,鬼,鬼,有鬼我看见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风雷引》 “韶南,鬼,鬼,有鬼我看见鬼了!” 林贞贞一把抓住韶南的胳膊,用力之大,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攥得韶南胳膊生疼。 “怎么了?别慌!”韶南站了起来。 林贞贞胸口剧烈起伏,回手指着外头,竟是说不出话来。 风从洞开的房门刮进来,屋子里油灯蓦地一跳,忽明忽暗,屋外沙沙竹叶声格外清晰,恍惚间极容易被错听成下雨或是有什么东西经过的声音。 韶南深吸了口气,她一直觉着林贞贞胆子颇大,某些时候甚至胜过男子,没想到竟会吓成这样,她刚才在院子里看到了什么? “没事的,不要怕。”她安抚了一句,打算亲自到外头瞧瞧。 林贞贞没注意到这般时候了韶南怀里竟然还抱着琴不撒手,紧张地抓住她:“韶南,你别出去,我看到了,一个白影子飘过来,长长的舌头,幽幽瞪着我”她猛地打了个冷颤,颤声道,“咱们喊人,喊周大人、胡师傅他们” 其实不用特意去喊,胡俊之和阿德的住处也在后院,相隔几步远,这时候人还都没睡,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刚才林贞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胡俊之已然听到了。 他在院子里问道:“燕小姐,林姑娘,你们还好吧?出了什么事?” 林贞贞洗衣裳的木盆还丢在地上呢。 燕如海也惊动了,生怕是金风寨的匪人阴魂不散,匆匆出来:“韶南,怎么了?” 韶南空出一只手来,安抚地拍了拍林贞贞的肩膀:“没事了,就算真有鬼,外头人多阳气重,也吓跑了。咱们出去瞧瞧。” 两人相携自房里出来,林贞贞讲叙了刚才的意外,心有余悸道:“我看得清清楚楚,那鬼影子速度极快,从北边那几根竹子后面飘过来,两只眼睛像狼一样冒着蓝光,舌头那么长!” 胡俊之四下转了转,无功而返,扫了眼绳子上晾着的两件白衣裳,虽未开口质疑,望向林贞贞的眼神意思却很明显:该不是风一吹,你将这衣裳错当成吊死鬼了吧? 阿德犹豫了一下,小声问燕如海:“大人,要不要把周大人喊来?” “去叫吧。”燕如海仔细观察林贞贞和女儿的反应,还是觉着对蹊跷的事宁可信其有,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少顷,周浩初赶了来。 “闹鬼?从来没有过啊。这附近太平的很,连钦天监都说是风水宝地。搞什么,别是奸人作祟吧,大伙好好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周家没有下人,阿德自觉跑前跑后,在后院点起好些灯笼火把,给众人照亮。 因为林贞贞说那鬼影子是从竹子后面飘过来的,周浩初特意到那片地方转了转,踩着杂草往北走了数丈远,举高了火把,看着一截倒塌的院墙皱起眉头。 “这里是什么时候塌的?” 他这主人家都不曾注意,燕如海等人就更不会知道了。 “墙那边是?”燕如海起了警惕。 周浩初踩着滚落的石头砖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手攀残垣往对面看了看,今夜有云,月光灰蒙蒙地照在那边院子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不晓得卖给了谁,黄家搬走之后一直没人住。” 燕如海听他说起过之前订亲的事,多问了一句:“是那个黄家?” 周浩初颔首:“就是那家。”转向胡俊之道:“胡师傅,烦劳你去那边院子里瞧瞧,别等着有什么人不打招呼悄悄住下了,夜里溜过来咱们还不知道。” 胡俊之答应一声,拿着火把而去。 过了差不多有一顿饭的工夫,他走回来,火把已经燃尽。 “那边没人,屋子都上了锁,有几扇窗户插销坏掉了,我进去看了看,里头落了老厚的灰,一些破烂儿家什丢在里头。另外院子里的井是枯的,锅起走了,空灶台至少闲了有两三年,其它地方的围墙到是都没事,外人想进来就只能爬墙了。” 周浩初松了口气:“那就好,等明天白天我找工匠把这里重新垒起来,今晚先将就吧。奇了怪了,最近也没下大雨,这墙好端端的怎么就倒了呢?” 燕如海疑虑未消,只是自忖自己是客人,借助在朋友家中,不好多言。 林贞贞坚信她刚才撞了鬼,直到这会儿还未回过神来,只有韶南从阿德手里接过火把,凑到倒塌的墙根处仔细照了照。 石灰的断茬儿都还崭新的,最近没下雨,泥土很硬,踩上去几乎看不到脚印,估计即使是白天想找到人为的痕迹也很难,不过还需要找么,韶南暗自冷笑,这明显就是人为的。 目的呢?是图财还是害命,目标是周浩初,还是刚刚进京的自己一行? 韶南心念电转,把火把递还给阿德,什么也没说。 回去之后,燕如海担心韶南和林贞贞害怕睡不着觉,安排胡俊之和阿德两个轮流守夜。 他打算明天一早便去拜见座师张毓,免得他进京的消息传到张毓耳中,本人却迟迟不上门,惹得老尚书不高兴。 心里放了太多事,躺下之后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燕如海才好不容易睡着。 而饱受惊吓的林贞贞显然更难入睡,洗漱完了,她可怜兮兮地问韶南:“夜里可不可以一直亮着灯?” “可以啊,你放心睡就是,我守一会儿。” 林贞贞苦着脸:“睡不着,一闭上眼那恶鬼老在我跟前晃。” 韶南没有同她说那鬼多半是人扮的,免得她愈发精神,拿过琴来,横放在膝头:“没事,我弹琴给你听。” 林贞贞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可韶南这次弹的曲子十分舒缓轻柔,出乎她预料之好听。 以乐曲的节奏而言,同样是慢,轻而慢和重而慢表达的情绪其实有很大的差异,重而慢通常表示肃穆庄严,轻而慢则是舒缓而闲适。 这一首不知名的曲子,由韶南弹来,特别有安神之效,听不一会儿,林贞贞便觉着心跳、血流全都随了琴弦上那轻拢慢挑的节拍,好像置身于阳春三月的小溪旁,只闻水声潺潺,远处有青鸟啾鸣,浑身充斥着一股懒洋洋地劲儿,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忽又化身为一株古树,暖风吹过,任凭燕子飞来,在她身上衔泥做窝 不过片刻工夫,林贞贞睡着了。 韶南悄悄起身,开了门。 夜阑人静,本该守夜的阿德不知是不是也不小心睡了过去,不曾出声问询。 她没有走远,就在林贞贞适才晾衣服的李子树旁放了块干净的青石板坐下来。 打开的房门透出橘黄色的灯光,斜斜披在她的肩膀和后背上。 韶南调整了一下坐姿,右手中指与无名指如流水般轻拂过琴弦。 这就是之前闹鬼的地方,韶南不慌亦不惧,一举一动像极了居住在山野的隐士,兴之所致,哪怕月色不是那么明亮惑人,也要席地而坐,弹奏一曲。 这夜风有些凉,韶南浑然不觉,衣衫瑟瑟,随风向后扬起。 她知道自己在琴上的造诣比起老师来还稚嫩得很,唯恐这第一战因轻敌失利,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一出手便是倾尽全力。 韶南正在弹的这一曲名气颇大,叫作风雷引。 名气大就意味着流传度高,但凡懂琴的文人雅客或多或少都有涉猎,可若叫周浩初当面来听,必定会疑惑,觉着旋律很耳熟,感觉却是彻底变了。 相传伏羲造琴,舜帝定琴为五弦,文王增一弦,武王又增一弦。历朝历代的古琴名家谱曲数千首,追求的境界无不是“平和清正”四字。 韶南的老师曾评价说,这风雷引讲的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雷雨,不奇纵无以成曲,不突兀无以达意,这世间琴道高手成千上万,真正能得这一曲奥秘的,寥寥无几。 论语中说,孔子迅雷风烈必变。 看,连圣人尚且如此。 当神秘的天外之雷挟狂风大水而至,有如天谴,谁能不畏惧? 她听到不远处有似人似兽的怪声接连响起,树梢的枝叶在剧烈地晃动,眼角余光瞥见好似有白色的影子飞掠过去,却是连头都未抬。 琴声铮然,周家后院这一小方天地在他人眼中起了巨变。 万物消失无踪,处身之地一片荒芜,叫人窒息,突然间密云压顶,闪电如细长的金蛇一般张牙舞爪,撕裂漆黑的天幕。 一道暴烈的惊雷疾劈而至! 斜刺里有人“哎呀”一声惨呼,由半空跌落到了地上。 “鬼”终于现身了。 韶南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战已然取得了胜利,按说应该激动欢喜,可她刚才弹琴太过专注,哪怕抬起头来循声望去,目光中也只剩淡漠。 这一摔并没有叫那只“鬼”变得清醒,而是呈大字形瘫在地上,四肢抽搐了几下,这完全是在自觉地模仿被雷劈中了的样子,连救命都没喊出来,张了张嘴,头往旁边一歪,就此昏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座师 不小心打了个盹儿的阿德猛然惊醒。 迷迷糊糊好像听见打雷的声音,他探头往外看看,就见月亮高悬,风吹院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哪里有变天的迹象? 果然是做了个梦。 两位姑娘屋里的灯也熄了,安静无声,应该是都睡着了。 林姑娘非说见鬼,闹的还怪吓人的。 她也是,白天不能洗吗?非得夜里晾衣裳。 这么想着,阿德不经意间往院子中央扫了一眼,直吓得寒毛倒竖,脏话脱口而出。 我的娘啊,怎么地上还躺了个人?穿了一身白,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 阿德顿时困意全消,跳起来,赶紧叫醒胡俊之。 胡俊之比他有经验多了,一看那人打扮,就猜是先前林贞贞看到的鬼,先找绳子将人五花大绑了,才想法子把他弄醒。 且说韶南一夜好眠,睁眼天已经亮了。 林贞贞穿戴整齐,正眼巴巴盼她醒来,好第一时间告诉她昨夜胡俊之和阿德立功,抓住了扮鬼的人。 韶南眨眨眼,回过神来:“可交待了么,那人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扮鬼,目的何在?” 人是燕如海今天早上起床后和周浩初一起审的。 “说是外地的刚刚来京,在东城集市上靠玩杂耍糊口,有人掏银子雇他扮鬼吓人,二两银子一晚,咱这不是第一家了,前头那家挺成功的,家中女眷吓了个半死,还请了崇福观的道长前去做法,不料在咱们这里失了手。” “没有叫胡师傅去顺藤摸瓜?” “雇他的人其貌不扬,只知道是个吊儿郎当的市井汉子,见过两回面,都是对方主动找的他。胡师傅说像这种情况指定找不着人。” 是找不着,还是怕其中水深,不想惹麻烦? “人呢,我见见。”韶南坐了起来,准备起床。 林贞贞的回答却令得韶南十分失望:“啊?你爹今早赶着去张尚书府上递帖候见,周大人则要去翰林院点卯,你爹说虽然问不出什么来,也不能就这么不施惩处便放他回去,关在府里又不放心,干脆叫胡师傅把他押去东城兵马司,交给齐大人处置了。” 啧,昨晚她一曲弹罢有些累了,加上不想暴露师门匪夷所思的本事,便直接去睡了,敢情一觉睡醒,全都白忙了。 韶南呆坐在那里想了想,拿过衣裙往身上穿。 “你干嘛?” 林贞贞看她这模样,不禁有些紧张。 韶南奇怪地道:“起床啊,然后打水洗漱,多明显。” 林贞贞汗颜:“我以为你还想继续查下去呢,再查就得经过东城兵马司了,怪麻烦的。” 韶南“哦”了一声,道:“那是洗完脸之后的事。” 等洗漱完,她吃了个煮鸡蛋外加一碗白粥,算是稍稍弥补了昨晚的损失,到是没再提要去东城兵马司,而是把阿德叫到跟前。 “阿德,昨晚抓住那人之后你一直在旁边吧?” 一提起这个来阿德就眉飞色舞的。 “小姐,昨晚熄了灯之后我怕有事,眼睛一眨不眨地一直盯着,装鬼的一来我就发现了,那厮藏身树丛里,长索这么一挥,就要跃到这边的李树上,我就趁着他身在半空,猛地喊了一嗓子,那厮做贼心虚,吃我一吓,摔了个狠的,您想这树可有多高,当场就摔昏过去了。胡师傅听到动静和我一起把他捆了起来。” 韶南似笑非笑听完,道:“做的好,我爹可夸你了?” “怎么没夸。”阿德挺起胸膛。 “好好干,若是表现得好,等到了安兴,我爹多半会留你下来。”韶南鼓励他。 阿德搔了搔头发,嘿嘿傻笑。 他和武馆的那两位拳师不同,不过一个学徒,远没到能独当一面的地步,且他年纪小还没成家,若能跟在一县之尊身边做个小厮,前程自是远胜现在。 韶南回归正题:“你们抓住那人之后,他都说了些什么?” 阿德便努力回想,捡着有印象的学给韶南听。 “那人说,之前他装鬼吓唬的那一家也在城东,家口挺多,院子也挺大。” “他还说,昨天下午,有人找着他,给他二两银子,指明了咱们住的院子,叫他夜里再来演一场。” 韶南忍不住求证:“昨天下午么?什么时辰?” “他没说。但他说了,对方明讲,院子里住了女眷,肯定很容易上当,还告诉他说从北面空宅子的临街围墙翻进来,两家的隔墙有一段塌了。” “倒是处心积虑。”韶南冷冷地道。 有道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幕后的主使真正图谋的到底是自己一行,还是周浩初呢。 若是自己一行,他怎么会预先知道她父女在周家借宿,还提前做手脚弄塌了一段围墙? 若目标是周世叔,又干嘛特意提到女眷? 不搞清楚这个,韶南总觉着特别不安。 阿德又事无巨细讲了不少,最后道:“我看这小子很怕雇他那人,说是找不着,其实不一定,今天早晨他还说了一句:京里太可怕了,比他老家那边可怕一万倍,就算是街面上一个混子,他也不敢惹。” 韶南点点头,放过阿德。 她到不担心昨晚的不速之客会泄露她琴声的秘密,京城怪事已经够多了,不差这点灵异,而且她有七八成的把握,对方哪怕当着自己的面昏过去,身在局中,也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临近晌午,燕如海才从座师张毓府上回来。 张老尚书散朝之后抽出一点时间来见了他。 燕如海想问问安兴的情况,张老尚书阖目良久,燕如海都担心他是不是己经睡着了,方听他咳了一声,道:“邺州大前年发了一场大水,东莺江溃堤,坍塌的堤段就在安兴,时任县令迟荣正在堤坝上指挥防汛,被洪水冲走,圣上闻讯后悲痛不已,追封贤平伯,谥号良勤。” 迟荣是这几年当中死在安兴的第一位县令,朝廷虽有追赐,却没有大肆宣传。 说到底,溃堤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燕如海连忙站起来,拱手道:“门生谨遵恩师教诲,当以迟县令为榜样,竭忠敬事,恪尽职守。” 张毓凝望着他,一双昏黄浑浊的老眼带着些许审视。 燕如海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另三位县令的死因就没能问出来。 张毓示意他坐,又道:“你初到地方,当务之急是学习如何主政,积累经验,遇事不要自作主张,多向知府许清远请教。” 燕如海不敢多言,唯唯称是。 张毓见他如此,垂下眼去,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倦意:“御用监的冯掌印是邺州高化人,他若是有事找你,你好生用心,尽量不要得罪他。”说完这话,不等燕如海再说其它,直接端茶送客了。 燕如海一头雾水告辞出来。 他这位座师今日统共没说几句话,却有大半的意思需要他来猜。 叫他遇事多向知府许清远请教,是说许知府的能力人品足以信赖,还是暗示他上任之后要学会推卸责任? 最后又特意提到了宫里的一位大太监,叮嘱自己不要得罪对方,“好生用心”,张毓的用词颇微妙,是叫自己用心为那冯掌印办事,还是暗指他要长个心眼? 燕如海越想越是糊涂,神不守舍地回到周家,等着周浩初回来之后帮他参谋。 上午阿德到集市上买了一只活鸡,宰杀放血,收拾干净,林贞贞下厨炖了香喷喷的一大锅,又炒了两个菜。 周浩初在翰林院熬到晌午,饥肠辘辘回到家,闻到饭菜香味,大快朵颐之余嘴像抹了蜜,直将林贞贞夸了个大红脸。 韶南调侃他:“周世叔,别光夸人啊,后院的围墙不赶紧砌起来,小心晚上再进来坏人。” 周浩初盛了碗鸡汤,边喝边道:“早上我跟翰林院的门房老宋打了招呼,叫他帮着找个泥瓦匠,他还没回话,今天怕是真够呛,晚上我和几个同年约好了,要在太白楼给你爹接风,放心吧大侄女,那墙明后天一准儿砌好,再说哪那么多宵小,叫胡师傅和阿德夜里警醒着点就是了。” 阿德拍着胸脯自夸:“放心吧,有我阿德在,来两个我捉他一双。” 韶南笑笑,不再作声。 周浩初却想起一个人来,同燕如海道:“燕兄,呆会儿我去趟东城兵马司,请一下昨天的那位齐大人,晚上他若肯到场,等散席之后你便可以趁机向他打听一下安兴的情况。” 燕如海感动于周浩初处处为自己着想,他对今晚的接风宴寄予厚望,不但是为了结识齐大人,更想趁机了解一下诸位同年如今的情况,好安置韶南,将她留在京里。 难得那位副指挥使齐业卖了周浩初的面子,晚上真的赴宴太白楼。 燕如海在席上对着几位同年,颇有些酒入愁肠。 这几位,要么家里情况太过复杂,要么交情平平,燕如海脸皮薄羞于求人,一圈看下来,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叫他托付女儿。 一直到散席之后,燕如海和周浩初以送齐业为由套近乎,这位齐副指挥使到是给他提供了个新思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魏国公 齐业肯来赴宴,便是想要结交周浩初这未来翰林,二人但有所问,知无不言。 “安兴啊,啧,燕贤弟明显是没找对庙烧香,那破地方连死四个县令,你们都听说了吧,这第一位,迟荣,被大水卷走,等找着尸体的时候都泡烂了,留下个烂摊子,接手的县令听说能力不差,结果干了不到一年便活活累死。” 燕如海听到这里微微松了口气,他原本做了最坏的打算,听齐业这么一说,原来前任们死的还不算不明不白。 哪知道他高兴得太早了。 “第三任县令干的时间更短,上任四个月,尸体漂在了江面上,谁也说不清楚他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扔进江中。朝廷派钦差到安兴查了半年多,最后无奈定为悬案。至于你的前任,今年正月吊死在县衙,从那以后,安兴县是彻底没人愿意去了,都说那位置被老天爷诅咒,这不,吏部没办法,干脆从春闱上榜的里头直接选人了。” 燕如海:“” 周浩初啧啧称奇:“燕兄,你这听起来还挺离奇刺激的!” 燕如海恨不得给他一拳。 “齐兄你看,我还没有合适的师爷” 齐业笃定地道:“难!燕贤弟你要知道,师爷和师爷之间联系紧密超出你我所想,他们是这官场看不见的一张网,好的师爷早就听说安兴是个什么情况,避之唯恐不及,消息不灵通的,你找来也不过多个吃饭的,没什么用。” 连番打击之下,燕如海手足冰冷,己然说不出话来。 周浩初拍拍他肩膀:“别担心,天下之大,能人数不胜数,一个合适的师爷总能找到。” 他不想齐业继续摧残燕如海的信心,主动换了个话题:“齐兄,我昨天就想问你,段阿柱打伤的那人是什么身份,他爹段大生今天前去探看,说对方已经脱离危险,算是保住命了。只是那家的女眷有些不好相与” “不好相与这话肯定是你说的,那就是个泼妇嘛。叫你邻居那家人小心些,宁可多花些银子,赶紧把事平了,伤者在城南是个老混混,手下有一帮偷鸡摸狗的小子,真杠上了往后怕是没有消停日子过。” “一个老混混,跑到东城来干什么?段大生父子不是第一天上街做买卖了,怎么竟会分辨不出?”周浩初不禁替他们头疼。 齐业笑了:“周老弟,不是为兄小瞧你,换你你也认不出来。这可是天子脚下,真正一看就穷凶极恶的帮派头子早都进大牢了,剩下的这些,个个都和权贵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看上去人模狗样,不会把坏人二字写在额头上。” 燕如海叹道:“段家看上去不怎么富裕,怕是拿不出多少钱来。” 齐业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慢慢凑嘛,实在不行把房子卖了,刚好现在枣花大街的房价不错。” 周浩初见惯世态炎凉:“像这等摊上事要卖房子,多的是闻讯赶来趁火打劫的人,卖不出价钱不说,连遮蔽风雨的最后一片瓦也失去了。世道艰辛,穷苦人总是过得可悲又可叹。” 听他这般慨叹,燕如海心中却是一动:若是房价不太贵的话,他可以买下来啊。 到时候买上两个奴仆,把韶南留在京里,和周浩初比邻而居,即不会惹人闲话,相互间又能有个关照。 他越想越觉着这主意妙,压在身上的担子顿时轻松了不少。 只是买房子这事不宜操之过急,得等段家人真被逼到了那一步,听听其他买主的报价,方能显出自己的诚意来,免得叫人说他趁人之危。 而那一家人若是无处可去,垒道墙隔开两个院子,叫他们继续住着也无不可,韶南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有人作伴,刚好不孤单。 想到此,他向齐业打听:“齐兄,段家伤人这案子什么时候处置?” “处置还早,一来伤者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不好说,得继续养着,最主要的,东城最近出了个大案子,兵马司衙门由上到下全都忙得很,无暇处置老百姓打架斗殴。” 说到这里,齐业往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魏国公府上失窃,听说丢了不少好东西,小公爷发了很大的脾气,连宫里都惊动了,给了期限结案,我们指挥使愁得头发都白了。” 大楚朝现有国公十三位,多是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封的功臣爱将一代代世袭至今。 同是国公,也有大国小国的区别,第一代魏国公崔济英是太/祖义子,武力过人,曾代皇帝被困绝境,断粮十多日,双腿被冰雪冻坏再也站不起来,太/祖感其忠勇,本欲封王,崔济英坚辞不受。 魏国公府是实打实的金字招牌,门第尊贵显赫,可惜传到这一代,府中人丁不旺,崔老公爷不喜长子痴迷长生之术,老是做冤大头请人回来炼丹,将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直接将爵位传给了长孙崔绎。 这位小公爷可不是个善茬,燕如海和周浩初一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都说此人笑里藏刀,周身是刺。那是勋贵里头最不肯吃亏的。 举个例子,翰林院侍读学士蒋文渊蒋大人膝下有二女,都生得一副好相貌。长女入宫伴驾,获封婕妤,今上刚亲政不久,顾命大臣还有好几位在朝没退,蒋文渊想为蒋家留条后路,便将主意打到了崔绎身上,不知从哪搞来个丹方,叫崔绎的父亲引为知己,眼看着亲事要成,只差蒋婕妤在皇帝面前讨个恩典了。 崔小公爷听说之后没啥表示,偏偏太后的娘家侄子康宁侯世子抢先一步求皇帝出面撮合,皇帝对这位当年曾陪着他逃课受罚的表哥印象不错,兴兴头头就跟蒋婕妤说了,叫她给娘家报喜。 蒋文渊吓了一大跳,赶紧去找崔绎他爹,想着男方出面好歹不会触怒圣颜,谁料扑了个空,一问才知小公爷派人护送他爹出京寻仙去了。 康宁侯世子那边催得紧,蒋文渊害怕失了圣眷,只得忍痛嫁女。 比之魏国公的当家主母,嫁进康宁侯府是真不怎么样,这位世子爷是有名的花花太岁,家里十余房妾室,庶子都有好几个了。 更叫蒋家人吐血的是新女婿根本就不珍惜这段好不容易才求来的姻缘,成亲没几日就嫌弃上了,当着外人的面冷嘲热讽,说什么“还当真是天香国色,脸盘子那么大,下巴圆滚滚的,夸她的不是眼睛有毛病吧”,把蒋二小姐气得进宫找姐姐哭诉,烟花之地才盛产尖下巴的小脸儿妖精,这日子没法过了。 蒋家这还算好的,听说还有一位被崔小公爷的死党梁王千岁纳了侧妃,丢在府中好几年不闻不问,家里父兄打落牙齿和血吞,在外头还得强装笑脸。 关于魏国公怎么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齐业其实还真真假假听说了不少,只是不便详说,只敢同两人说些风月事。 燕如海和周浩初两个官场新丁,一早知道对崔小公爷应该敬而远之,而今这位府上进了贼,还不知丢了什么宝贝,难怪管缉盗的官员日子难过,互相望望,打住不再向下追问。 等送齐业回去,天已经很晚了,这顿饭收获不少,两人回去一直聊到深夜才歇息。 当夜平安无事,第二天,周浩初托人找来几个泥瓦匠,叫他们抓紧时间将倒塌的那段院墙砌起来。 不出齐业所料,段家人急等用钱,果然被逼得想要卖房子了。 小芸她娘上门说这事的时候当着周母的面哭出声来,周母想起自家当年不易,丈夫没钱治病,也是差点卖了房子,好好一个儿媳妇被钱给逼没了,不禁长叹一声,陪着掉了不少眼泪。 “唉,段家的你也别太难过了,人的际遇有高低,咬咬牙就能挨过去,要是没有地方去,就先在我家挤一起。” 小芸陪着母亲过来,也在屋外抹泪。 林贞贞问她:“房子能卖多少钱?” 燕如海也很想知道,正愁他一个大老爷们不好开口相问,连忙竖起耳朵。 段家的房子和周家大小差不多,照他估计应该在二三十两银子之间,就算枣花大街房价要涨,也不会超过五十两,这笔钱,他紧一紧到还勉强拿得出来。 小芸低声道:“伤者的女眷昨天带了人上门来闹,叫我们把房子赔给她。后来有个肯掏五两银子的,还说只要我们把房子卖给他,便担保我哥没事,往后那家也不会再来纠缠,我爹娘担心对方说话不算,还在犹豫。” 众人尽皆默然。 五两银子,靖西的房价都没这么便宜。 但显然买主是个有权势的,能轻易摆平段家摊上的官司。 燕如海有些犹豫,他若是横插一记,对交易双方都有好处,但势必要得罪这位不知名的权贵,对方若是个气量小的,报复他还好说,若是报复韶南可怎么办? 韶南见父亲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竟似跃跃欲试想蹚这浑水,不禁暗暗心忧。 父亲难道就没意识到,段家父子伤人,院墙倒塌,周家闹鬼,这些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电闪雷鸣,就连眼前这暂时的宁静也透着叫人窒息的不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新鲜……女尸 接下来一整天都太太平平的,燕如海自忖不能在京城久呆,悄悄地在同周浩初商量买房的事。 周浩初叫他先静观其变,过两天看看情况再说。 韶南却越发得紧张,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她实在是不喜欢呆在京城,觉着不管是靖西,还是父亲要去的安兴都好过这天子脚下。 这里权贵扎堆,好似任何的蹊跷事背后都少不了他们参与,而父亲位卑言轻,一旦真正触及到有权有势者织就的那张大网,骤然反弹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就能绞死他父女二人,而这不是她弹弹琴就抵抗得了的,这叫韶南深感无力。 其他人看不出韶南所想,只见她哪里不去,什么活儿也不干,整日抱着琴不撒手。 相比之下,林贞贞就勤快得多了,众人的一日三餐她忙活,周母的药她帮着熬,大家换下来的衣服她洗 勤快的姑娘总是能得到更多的好感,连言语时常不着调的周浩初闲下来都能和林贞贞聊上几句。 “林姑娘你是客人,快歇着吧,这多不好意思。” 天气渐热,林贞贞抬起手臂抹了把额头的汗,道:“没事。现在人都那么坏,难得周大人肯收留我们白住,燕大人与您是同年,我就是个吃白食的” “呃,这话说的,我只赞同你说的前半句,现在人心不古,坏人确实是太多了。” “是吧,出了门往大街上瞧瞧,别看一个个道貌岸然,谁知道袍子底下藏着什么心肠,没作奸犯科过么,没落井下石过么,没背后造谣说过别人坏话盼着熟人倒霉?相比起来,您和燕大人这等古道热肠的正人君子实在太难寻了。” 周浩初搔头:“承蒙林姑娘夸奖了,实不敢当,你也别那么悲观,好人还是有不少的。” 林贞贞低了头洗衣裳,半晌轻笑一声,口气似嘲非嘲:“我不觉得,说书唱戏那都是假的,哪里出个仁人义士朝廷便要大加褒奖,为什么,想要傻子跟着学罢了,人生下来就自私自利,若是放任自流,必定是天下大乱,谁都不用想好过。” 周浩初没想到林贞贞一旦偏激起来比他更加大逆不道,沉吟片刻,说道:“林姑娘,你说的有些道理,但老是这样想,活着就太辛苦了,你可以试着交几个真朋友,帮助朋友也会令自己觉着开心。” 周浩初走后,林贞贞抬头四望,想找韶南说说话,找了一圈没有见到她,最终目光落在虚空里,愣怔片刻,喃喃自语:“为什么活着,投生不就是来受苦的么?”低下头去,发泄似得用力搓起了盆里的衣裳。 周浩初找来砌墙的瓦匠一共是三个,一个肤色黝黑的老者带两个年轻人。大热的天三人干得汗流浃背,其中一个年轻人明显是生手,干不一会儿就要休息。 反正价钱一早就谈妥了,监工的阿德见状撇撇嘴,由得他们磨蹭,心想翰林院的门房不知从中收了多少抽头。 生手小昆子管老瓦匠叫叔,人很活络,嘴里东家长西家短的,歇息够了起身想找点儿水喝。 阿德烦他,懒得伺候,小昆子在周围转了转没找着水瓢,嘟囔着回来:“叔,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 老瓦匠蹲在阴凉地里铲泥灰,没有搭理他,另一个却抬起头来用力嗅了嗅,正巧一阵风刮来,那人微微变了脸色:“是有点臭。” “哪臭了?别胡说八道。”阿德将这里当自己的半个主家,闻言有些不高兴。 “好像是什么东西放坏了,闻着有点恶心。”小昆子看不出雇主家小厮的脸色,自顾自道,说完了,还伸手往风刮来的方向指了下。 阿德见他指的是黄家旧宅那边,脸色稍霁:“那家早就搬走了,空宅子好久没人住,里头啥都没有,快干活吧,别管闲事。” 可尽管他这样说,小昆子却是个不听话的,才搬了不到十块砖,就又故态复萌:“你们先干着,我去看看是什么东西烂了,这大夏天的,不赶紧找出来丢掉,等过两天风一吹,那味道,保证你们这边饭都吃不下。” 阿德想要阻止,他已经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黄家的院子去了。 反正那边没人住,爱咋咋地吧。 阿德气哼哼拿了把蒲扇用力地摇。 小昆子脚步声渐渐去远,人也隐没在灌木杂草之中,只有说话声不断传过来。 “这么高的草,得有好几年没人住了吧,也不知会不会有蛇。” “嗬,嗬嗬,一院子破烂啊,没点值钱的东西。” 阿德觉着这话暴露了那小子的目的。 正待喊一嗓子,叫他别做那无用功了,却听他又在那边瞎嚷嚷:“咦,有口井啊,看看水干了没,这天热的,快渴死昆爷了。” “咦,这什么” “我的妈呀,不好了,快来人!” 周浩初还在翰林院,这天下午燕如海正好闲着没事呆在周家,就听阿德来报,说一墙之隔的黄家枯井里发现了一具新鲜女尸。 所谓新鲜,指的是人刚死不久,还能看得出来死者的五官长相,京里夏天一惯来得早,这会儿已经颇有些炎热,女尸己然开始腐烂,之前小昆子他们闻到的就是这股尸臭味。 燕如海有些发懵。 前天一发现墙倒了,他们便叫胡俊之去那边宅子里看过,那时候怎么没发现这具女尸,难道因为当时是晚上,胡俊之查看的不够彻底? 阿德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要不要通知官府?” 这等事,自然是要第一时间报官。更不用说还有三个泥瓦匠在旁亲眼目睹。 燕如海挥了下手:“去吧,报官的时候实话实说,不要夸张。另外赶紧去和周大人说一声。” 事情虽然不是出在自己家,但黄家的宅院无人居住已久,偏偏这两天因为墙塌了,从这边进出是最方便的。 总之,这又是一桩麻烦事。 胡俊之闻讯而来:“大人!” 燕如海就问他之前查看的情形,胡俊之万分确定:“当时我看了,就是一眼枯井,里面啥都没有。肯定是这两天被丢进去的。” “到底怎么回事?走吧,你随我一起去瞧瞧死者,看能不能找出线索。” 胡俊之不过是奉命护送燕如海,不太想掺合这些事,但眼下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无可奈何应了。 这么一闹腾,韶南和林贞贞都己听说。 林贞贞立时道:“快叫东城兵马司提审那个装神弄鬼的贼人,这具尸体他肯定脱不了干系。” “咱们也去黄家看看吧。” “啊?韶南,听说都已经臭了,再说咱们又不是仵作。”林贞贞苦着脸。 林贞贞这话倒是提醒了韶南。 这具凭空出现的女尸,对韶南而言,就像是长久以来,悬在半空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出奇的,她再也不觉得心里发慌了。 阿德被她爹支使着跑腿去了,韶南便叫住与她不太熟的胡俊之:“胡师傅,麻烦你看着点,一定叫工匠们不要乱走动,免得破坏了现场遗留的线索,也别赶他们走,等衙门来人了好互相做个见证。” 胡俊之看向燕如海,见他没有反对,这才依言去做。 韶南又拉住她爹:“爹,你得赶紧拿主意了。” “什么?”燕如海还惦记着去查看查验女尸,虽然听阿德说尸体已经腐烂发臭,别说看,靠近了都挺恶心,但他已然将自己提前代入了查案子的燕县令,积极地想知道女子死因如何,这到底是不是一起近在眼前的凶杀案。 韶南低声道:“您得亲自出面去找刚认识的那位齐大人,请他派一位厉害的仵作来现场验尸,爹,您可别觉着这是小事,哪那么巧,院墙倒了,跟着就冒出具尸体来,黄家大门锁着,这个抛尸法太不正常了,瓜前李下,咱们和周世叔都不好洗脱嫌疑。” “啊?难道衙门的人会因而怀疑咱们?”燕如海皱起了眉头。 韶南没作声,侧头望了眼不远处满脸忧色的林贞贞,犹豫了一下方道:“现在下定论尚早,未雨绸缪吧,女儿和贞贞赶在衙门来人之前先四处瞧瞧,或许那弃尸之人会留下什么痕迹,爹,咱们人手太少了,您看要不要把此次跟您进京的都先叫来。” 燕如海叫女儿说得也重视起来:“我先去找齐业,等你周世叔回来,你同他仔细说说。韶南,你和贞娘两个姑娘家,一定要注意安全。” “放心吧爹,没事的。” 燕如海交待几句,匆匆而去。 韶南拉了林贞贞陪她找线索,贞贞虽然有些洁癖,但有了之前的那番铺垫,只要不叫她去看尸体,她也就捏着鼻子从了。 可惜弃尸之人不知是经验丰富还是早有蓄谋做足了准备,枯井周围寥寥几个脚印都是阿德和三个工匠留下的。 除此之外,院子里还有成片扫帚扫过的痕迹。 街门不出所料挂着把大锁,铁链子和锁都锈迹斑斑,也不知多久没人动过。 离枯井很远一棵邻街的树上有攀爬的迹象,韶南不是专业的查案捕快,但看绳索留痕,与周家后园几棵树上的差不多,应该是扮鬼那小子留下的。 林贞贞缩着肩膀抱怨:“啥都找不到,韶南,你拉着我,还不如找只狗来闻闻味儿,快回去吧,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曾子杀人 “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林贞贞说这话不过两天,便晓得了对手这步棋的厉害之处。 ------------- 发现尸体当天,燕如海去了东城兵马司衙门,却没有找到齐业,听说他被上司派去查魏国公府失窃的案子了。 燕如海又打听他叫人押送来的那个装鬼的贼人现在如何了,当差的看他认识齐业,勉强去查了一下,说上午案子就已经结了,因为没给周浩初家里造成什么损失,只以“私闯民宅、装神弄鬼”两条罪名惩戒一番,罚银五两,又按律打了八十板子,然后将人放了,着他立刻离京,返回原籍。 燕如海虽然觉着有些不是味,却也无可奈何。 且说东城兵马司接到报案之后,很快派了仵作和一队官兵赶去现场,把黄家旧宅和周家后院都好一通搜查。 仟作简单验过尸,叫人找来一扇门板,把尸首放上去,上头蒙了布单,抬回衙门再说。 还是看在匆匆赶回来的周浩初面上,这位生面孔的仵作不情不愿说了几句:“死者年纪不大,是不是处子再说,身上有多处外伤,都是死前所受,死因得回去细查,如无意外应是窒息而亡。这女子死前遭了不少罪。” 在场的不管是男是女,望向被黑布蒙起来的尸体,心底都忍不住泛起一阵浓重寒意。 因出了人命大案,又确定是他杀,兵马司的兵卒把死人弄回去,立刻向提刑按察使司做了报备。 提刑按察使司没有让他们把案子送过去,而是派了个姓卫的佥事过来,叫东城兵马司协助破案。 办案人不管是高手庸手,发现了尸体,都知道首先该做的是确定死者身份。 经过仔细核验,女子已经死亡大约有三到七天,那口枯井只是抛尸地点,还要看她之前藏尸的环境才能确定。 因为才刚开始腐烂,面部未受影响,到是未费周折就在失踪的人里面对上了号。 城南有一家卖胭脂水粉的小店,店家姓窦,大家都唤他作窦老实,窦老实的二女儿年方十七,闺名兰兰,生得俊俏加上手巧会打扮,是个远近闻名的小美人儿,今年三月三赶庙会,人多一时没看住,家里人再就找不着了。 窦家报官之后,一直没有消息,两口子也没心思开店了,整天浑浑噩噩的,虽然都知道孩子怕是遇上坏人了,但总归抱着一丝侥幸,想着哪怕是被拐卖到了穷乡僻壤,只要人还活着,说不定就有重聚的一天。 不曾想现实这般残酷,窦兰兰不但已经香消玉殒,还死得这样惨法。 在知道宝贝女儿是被人囚禁虐杀之后,窦老实两口子直接就崩溃了。 夜幕降临之后,窦家人带着个道士拉了一大车香烛纸钱来到枣花大街,一边痛哭一边喊着窦兰兰的名字给她招魂。 哭声隔着院墙传进来,凄惨悲切,真叫人耳不忍闻。 这一夜周家所有的人全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一大早,周浩初洗漱后见到燕如海,第一句话就问:“你在京里也耽误好几天了,什么时候起程,不行师爷就慢慢找吧,别赶不及赴任。” 燕如海如何不知道周浩初的真正用意,只道:“来得及,再等等。怎么,怕我们太多人吃穷了你?” 周浩初苦笑着在他肩膀上拍了一记,不再多说,去探看老娘。 周母这几天得林贞贞照顾,不觉又动了催儿子成亲的心思,话里话外打听林贞贞家里的情况,极力挽留她多住几日。 林贞贞红着脸低头干活儿,只听不吭声,看着到有几分不拒绝的意思。 她本来就生得不差,这么一端详,越发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温婉。 周浩初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情形。 等从母亲房里出来,他有不少话想跟林贞贞说,正思量如何开口,林贞贞却抢先道:“周大人,您别往心里去,刚才我是不想叫老太太心里不高兴,其实我还有好久才能出孝呢。” 周浩初顺着她的意思道:“我明白,林姑娘,谢谢你这几天帮忙照顾我娘,既然这样,你早些跟着燕兄去安兴吧。” 林贞贞没料到周浩初会这么说,咬着唇望向他,一双眼睛中有幽怨闪过。 “您对那位黄姑娘就这么念念不忘?” 周浩初刚听这话有些茫然,但他很快胡乱点了下头,丢下一句:“抱歉。”转身匆匆离去。 林贞贞望着他的背影,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失落还是生气,闷闷不乐一路踢着小石子回到后院房中,想和韶南抱怨几句,说说周浩初的坏话,却见韶南独自临窗而坐,眼望窗外发呆。 面前正放着她那张宝贝古琴,她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发出“仙翁”“仙翁”的声音,不知在想什么。 林贞贞见状顿时泄了气:唉,算了,人生本已是充满了苦难,何必再自寻烦恼?人家好好的一个新科进士,想讨什么样的媳妇没有,本来也瞧不上我这等的,我不能因为他这几天同我多说了几句话,就生出非分之想。 韶南没注意到林贞贞气鼓鼓地进来,父亲此次带来京里的人手,除了阿德还留在家里跑腿,其余的人已经全部被她打发出去。 有的去查窦兰兰失踪时的蛛丝马迹,有的正满京城药铺寻找那个被打了八十板子的贼人,还有几个假装过路的,悄悄盯住枣花大街,查到底是谁在暗中窥探着周宅。 就连胡俊之都由她爹说动,跟着隔壁的段家父子探看被打伤那人去了。 韶南还想查一下黄家当初把宅子卖给了什么人,为什么闲了好几年没人来住,可燕如海跑了好几趟兵马司衙门,都没能见到齐业,不知是真的忙,还是听到什么风声躲了。 眼下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么多了,韶南忍不住想,藏在暗处的一定不是慧行,那贼僧绝无这样的能力与耐心。 再说窦兰兰由失踪到死亡隔了好几个月,这期间她在哪里,都遭遇过什么?那会儿慧行还藏身东华寺呢。 这么看来,有麻烦也是周世叔的麻烦,她父女只是适逢其会,只要父亲这会儿拍拍屁股离开京城前往邺州,便可置身事外。 但她爹又岂是那种人? 只好到时见招拆招了。 韶南越发讨厌起京城来。 荒宅枯井发现妙龄女尸这事发酵起来很快,随着外头议论渐多,周浩初的脸色一天难看过一天,他虽什么也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催促燕如海起程,但韶南打发出去的人还是将闲言碎语听了回来。 谣言最早的起处竟是翰林院。 那些杂役们指指点点,说庶吉士周大人找了瓦匠回家砌墙,谁知隔壁废园子的枯井里竟藏着一具女尸,被瓦匠凑巧发现。 那女子刚死没几天,年轻貌美,身材窈窕,听说失踪好几个月了,她爹妈这几日每晚都去周大人家门口哭云云。 一开始这些议论集中于死了的窦兰兰如何丽质天生,死前受尽凌/辱,既可悲可怜又刺激着听者那卑劣的臆想。 但很快风向就变了。 知道发现尸体那井是在谁家院子里么?怎么,还不知道?来来,我同你讲。 且说周大人当年订过一门亲,两家邻居,对,就是那宅子的旧主,周大人那会儿还没考中进士,女方父母嫌贫爱富,悔了婚,把女儿送去给人当小妾,没过多久,因为行为不检点又被送回娘家,死在那院子里。后来那家人就搬走了,房子一直空着。 周大人一直没成亲,都二十好几快到三十了,从他考了秀才就好多人给他介绍,可不管什么样的,一概不考虑,哪个正常男人会这样? 这么些年,就他和老娘两个人住,家里连个佣人都没有,院墙塌了,无遮无挡就能进入邻居家,你说可怕不可怕? 等这些恶毒的猜测传到周浩初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翰林院的人都知道了,街头巷尾也出现了风声。 周浩初气得手脚发抖,偏偏拿那些传谣信谣的小人没办法。 对一个庶吉士而言,个人清誉胜过生命。这分明是要彻底毁了他。 韶南这边查了两日,收获甚微。 只查到京城今年颇不太平,失踪的绝不止窦兰兰一个,光是三月三的那场庙会全城就有十几家丢了孩子,当中以美貌少女居多,之后五城兵马司全力打击拐子,情况才有所好转,但除了个别的找回来了,绝大多数到现在还渺无踪迹。 发现尸体的这还是第一起。 坊市间都传庶吉士周大人这些年将自家弄成了一个巨大的淫窟,有许多来历不明的少女被囚禁其中,不见天日。一旦殒命,就埋入邻居家的废园子里了事。 燕如海义愤填膺:“贤弟,我陪你一起去见座师,请他老人家出面,着五城兵马司即刻抓捕造谣之人,肃清流言,还你清白!” 周浩初恨恨地道:“这真是欺人太甚。” 他没有告诉燕如海,今日侍讲学士特意找了他去,叫他注意言行,并且暗示若是风评太差,他那庶吉士怕是难以保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骑虎难下 二人去尚书府递了帖子,座师张毓明明在家,却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叫见。 管事的之前拿过他俩不少好处,板着脸出来,先喝斥燕如海:“大人问你因何还不去邺州上任,不管什么原因,到得迟了,吏部可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完不听燕如海解释,径直把他俩带到大门口,又同周浩初道:“大人说了,他在西山有个避暑的庄子,你若不想在枣花大街住了,可以先去避避风头。” 二人这才明白,原来座师张毓对这两天发生的事并非一无所知。 只是他摆明了态度,不想替周浩初出头。 虽然张毓为人一向如此,燕如海还是颇为失望。 回到周家,他忍不住在女儿面前抱怨了几句,又道:“你不是一直吵着要替为父分忧吗?且看看你周世叔这事,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他同韶南说这话,不过是死马当成活马医,说完想想不放心:“张老尚书不愿插手,搞不好心中有数。” 一场会试下来两三百门生,在张毓眼中,他和周浩初前程有限,点拨两句没什么,为之担干系就犯不着了。 但这也说明了,那暗中算计他们的人不寻常,连张毓这样的朝中大佬都为之忌惮。 韶南走到哪里都带着她的琴,就连此时冥思苦想,一手也虚按在琴弦上。 周浩初最近烦心事多,一直没抽出空来听她弹琴,听好友这般说,光棍习气发作,恨恨地道:“别叫我知道他是谁,大不了鱼死网破!” 韶南接言:“周世叔,人家怕是不想要你的命。” “那要的是什么?”林贞贞忍不住插嘴,她己经竖着耳朵听了老半天了。 “问得好。若是知道对方这样做的目的,我们差不多就有办法顺藤摸瓜,找到正主儿了。” 燕如海叫她说的紧张起来,赶紧打发阿德出去守着。 “爹,无需如此,这只是女儿的猜测。我们知道但凡做事必有所图,设局越复杂,所图越大。像东华寺粥铺那事一直找不到下毒之人,便是因为大家都想不出,那人图的什么,但在这里,却是太好猜了,周世叔所有的,最值钱就是这座宅院。” 周浩初吃惊:“为什么不是我渊博的学识,天才的脑袋?” 众人一时无语,没想到他这时候还开得起玩笑。 韶南滞了滞,佩服地看向这位世叔,由衷道:“对方竟没发现,太瞎了。” 周浩初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经韶南这一提醒,他确实有了拨云见日的感觉。 “为什么我这么想,大家不要把目光局限在周世叔一人身上,稍微扩一扩,枣花大街的房价涨了,照周世叔所言,等国子监搬来,会涌进不少有钱人在周围买房租房。这附近最近不太平,虽然对手狡猾,手段不一,到最后却都与房子有关。” “段家?”燕如海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想起来他动念要买段家房子的事。 “黄家的房子早已经卖了,段家最明显,买房的人明确表示,会帮他们家摆平麻烦,父子俩被人赖上本就有蹊跷,很可能连药铺也在暗中配合。” “这个好证实,请个大夫不,叫胡师傅亲自去试探一下。” 胡俊之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有个在京的兄弟遇到点难处,此时屋里就只有燕家父女、周浩初以及林贞贞四人。 韶南却并不赞成:“打草惊蛇,没那必要。” 周浩初仿佛才认识韶南,好奇地问:“贤侄女,那你说该怎么办?” “对方设局因人而异,因为周世叔在翰林院,前程远大,所以花了不少心思针对你,先是装鬼,想闹的人心惶惶,为发现女尸做好铺垫,跟着借窦兰兰之死败坏周师叔声誉,因为对方知道,只有如此,才能断送一个庶吉士的前程,彻底毁掉他。这一连串动作可谓是环环相扣,但我想,在那些寻常百姓身上,此人必不会下这么大的功夫,只要我们去查,就一定能揪到他的狐狸尾巴。” 燕如海顿时来了精神:“查什么?你快说。” “房契。看看黄家的房子现归何人所有,这附近又有多少户人家最近把房子卖给了他。” 周浩初连连点头:“不错,那人现在手里说不定已经有了枣花大街不少房子。” “就怕东城兵马司未必肯提供方便。”燕如海找过几次齐业,对方都避而不见。 “我去。”周浩初面露决然之色,“我今天一定要见到枣花大街的房册,官府若敢阻挠,豁上庶吉士不要,我也要闹他个翻天覆地。” 不等燕如海劝他,他对房内三人深深一揖:“燕兄,这事你们就别管了,万一兄弟有个什么好歹,家母多病,还望照拂一二。” “那是自然,燕某定将伯母当作自己的母亲看待。只是,唉,算了,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周浩初摆了摆手,转身欲走。 “周世叔,”韶南不再犹豫,开口唤住他,“你带我去吧,我有办法叫他们把房册拿出来。” “什么办法?”几个人一齐追问。 师父离开的这三年,韶南领悟了三支琴曲,包括拿来抓鬼的风雷引在内,三支琴曲各有妙用。 但实话太过惊世骇俗,韶南决定还是委婉一些,先糊弄过去。 “呃,是这样,我不是学了古琴么,有一支曲子,我弹起来很容易就能把人听睡,只要管册子的人睡着,周世叔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自从韶南来了京城,还是第一次说这么不靠谱的话。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才敢断定她不是在开玩笑。 韶南也知道很难取信于人,赶紧找旁证:“不信问贞贞,她好几次就被我弹睡了。” 林贞贞显然并不相信那是韶南的功劳,不好扫她面子,干笑一声:“那要这么说,还不如带点蒙汗药去呢。蒙汗药其实就是麻沸散,我知道怎么配。” 韶南手下古琴“仙翁”两声:“咱们来试试。” 为叫三人都有切身感受,韶南没有单独针对林贞贞,她也怕吓着大伙,有意控制,足足弹了一盏茶的时间,周浩初才掩手打了个哈欠。 结果这个哈欠就像会传染一样,三人很快伴着琴声哈欠连天,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周浩初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跟着骤然而醒,才知道是打了个盹。 虽然他自觉是一连几晚没有休息好,被舒缓的琴声引起了困顿,但韶南露这一手还是令他惊为天人。 “不错不错,虽然应不了急,但若善加谋划,贤侄女的这桩本事往后必能派上大用场。” “那咱们就好生商量一下,去东城兵马司先把房册看了。” 办法有了,还缺块敲门砖。 若是兵马司的人根本不让进门怎么办?进了门又见不到人,又或者见到人三两句话打发了,根本聊不上一盏茶功夫,这些情况都不得不虑。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周浩初将心一横:“人家逼我到这份儿上,我也只能拼死还击,借座师他老人家的名号狐假虎威一遭,过后再去负荆请罪。” 周浩初亲自捉刀做了张毓的假名刺,堂堂庶吉士出手不凡,估计除了张毓本人和他的亲信没人能看出不妥来。 这事要是传出去,不但狠狠得罪张毓,周浩初个人的前程基本也完了。 “燕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估计去了拿座师的名刺一唬,他们就老老实实把地册交出来了,用不着叫贤侄女也跑一趟,你父女赶紧去邺州赴任,免得座师怪罪下来,你跟着吃瓜落。” 按说张毓的名刺该由尚书府管事去递,但周浩初作为门生也勉强说得过去。 这种由上至下的名刺,代表了朝中大员的意志,东城兵马司的人必然不敢怠慢。 燕如海看看女儿,事情到了这步,若换一个人,他绝不会跟着去趟浑水,可周浩初是他最好的朋友,足以性命相托。 “我父女陪你去吧,以防万一。行了,安兴那边一连死了四任县令,我之处境又比你好多少?当我是朋友就什么也不必说。” 到这个时候,他再也不敢想把韶南留在京城了,是以也不再隐瞒安兴那边的情况。 惹得韶南和林贞贞一齐惊讶地望过来。 商议妥当,燕如海父女陪着周浩初前往东城兵马司街门,林贞贞留在家里照顾周母。 路上,燕如海和周浩初话很少,显然心中颇有些紧张。 燕如海看着韶南将琴裹成一个包裹抱在怀里,有心叮嘱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很快到了东城兵马司外头,这两天老是来,守门的兵卒认得两个七品官。 等周浩初拿出了张毓的名刺,感觉得出,众人态度明显变得不同。 周浩初也不说要找齐业了,直接求见指挥使大人。 东城指挥使只有正六品,收到礼部尚书的名刺看样子有些惶恐。 三人察言观色,都觉着接下来应该顺顺利利,查个官府登记的房册而已,不会有什么波折了。 哪知道周浩初刚开了个头,对方就面有难色地道:“两位大人,不是本官不给提供方便,东城所有登记,包括枣花大街的房契记录,早在一个月前便被借走了。” “谁借走的?” 指挥使抱歉地笑笑:“请恕本官不便相告,这样吧,明日我去张尚书府上,当面向大宗伯解释。” 燕如海不由微微变了脸色。 这岂不是非露馅不可? 韶南自来了衙门,一直规规矩矩站在他身后,以致他想看看女儿是何反应都不方便。 周浩初还不死心:“大人麾下不知何人管着这块事务?” “是由一位副指挥使带了四个书吏。” “我需得见见这五人。” “也不在!” “啊?” “一并借走了。” 在家的时候那么商量,竟未料到出现这种状况,周浩初冷汗不由地下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峰回路转 周浩初为人机敏,只略作权衡,就知道自己己然没有了退路。 要是这么铩羽而归,一无所获,徒然送个把柄出去,就等着被对头欺负的家破人亡吧。 他咬了咬牙:“大人知道,周某最近受到的那些污蔑,皆因有人看中了我家的房子,想害我身败名裂,贵司不加制止,任由小人传播流言,如今又试图包庇那大肆兼并房舍的杀人凶手,用心何在?难道非得逼着周某到圣上面前告御状?” 那指挥使听他道破,假假一笑:“周大人休要强加罪名,那女尸案自有提刑按察使司在查,要不要我把那卫佥事也请过来?东城兵马司的活不好干,上头方方面面都盯着,房契的情况对外封锁,也是朝中大人的意思,便是担心出现你说的这等不法事,若是大宗伯当面,我必定如实相告,两位大人么,呵” 燕如海帮着争了一句:“我等此次前来,便是座师的意思。” 趁着这功夫,周浩初抬眼看向站在燕如海身后的韶南。 对视之际,韶南目光微闪,手指隔了包裹在琴弦的位置轻拂了两下。 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若不是担心闹大了不好收场,韶南有的是法子泡制面前这个六品官。 周浩初心念电转,相较就在衙门里动手,一是变数太多,再者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给韶南弹琴,不如将人引到外边,扣下来,再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他接着燕如海的话道:“大人想单独对我座师讲也行,燕兄明日便要离京,带着家人赴任邺州,我在外边的酒楼订了一桌,一会儿给他父女践行,到时座师他老人家也会到场。时间不早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指挥使闻言一怔。 真的假的? 他到是没想过周、燕二人胆大包天,打着座师的旗号来他这里招摇撞骗,毕竟拿个假名刺给他是要留下把柄的,但是骗他去酒楼可不用承担什么风险。 若自己信以为真,跟着去了,对方大可借酒装疯,威逼利诱。 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只要他和周浩初一起喝酒的消息传出去,就足以帮姓周的摆脱不利传闻。 自忖识破了周、燕二人在诓他,他是怎么都不肯上当,一个劲儿推脱:“今天不成,我还有许多公务亟待处理,魏国公府失窃的案子到现在还没有头绪,一会儿只能在衙门里随便吃点,夜里还得加班。” 对方这等反应,叫周浩初无计可施,一时僵持在了那里。 连韶南都觉着十分棘手。 怎么办? 现在就直接翻脸来硬的好不好? 就在这紧要关头,屋外当差的脚步匆匆,站在门口大声禀报:“大人,魏国公来了!” “啊?”不但韶南三人吓了一跳,就连指挥使本人也暗暗吃惊。 “你说小公爷这会儿来咱们衙门了?”指挥使不敢怠慢,连忙站起身。 天知道他刚才不过是随口一提,因为那位小公爷名气大才拿他当挡箭牌,谁知人不抗念叨,还真把他给念叨来了。 那当差的回道:“刚到门口,属下见是魏国公府的车驾,便上前问了一句,随车的家将说国公爷本人就在车里,门房不敢阻挡,已经放行了,属下腿快,大人这会儿出迎,差不多能在院子里碰上。” 指挥使不及多问,挥手叫他退下:“行了,我知道了。” 随后他扭头对周、燕二人歉意笑笑:“两位大人,不好意思,今天只能这样了,我得赶紧去迎接魏国公。” 都知道魏国公崔绎不好惹,但那得看什么时候,此时由于他突然到来,搅乱了周浩初他们的计划,更叫人不由地生出些许怀疑:最近他与东城兵马司往来频繁,那个使尽了卑劣手段,妄图霸占枣花大街大片房屋土地的当朝权贵该不会就是他吧? 想到此,周浩初哪还有回避之意,不顾规矩道:“既是凑巧遇上了,我和燕兄合该也去给小公爷见礼,当面请个安。” 那指挥使扫了他们一眼,顾不得多言,当先匆匆出门,唯恐去得晚了,惹崔绎不快。 韶南抱着琴跟在父亲身后,自屋里出来,远远就见一辆车驾径直进了兵马司的大门,气派大得很,前呼后拥足有几十号人。 指挥使站定,抬手整了整衣冠,这才迎上前去,随车走了十余丈远,直到穿过院子,来到台阶前,那车驾才停下。 魏国公的随身小厮上前撩起车上挂着的珠帘,崔绎自车里下来。 这位小公爷生得极好,面如冠玉,两道剑眉颇显英气,双目顾盼生辉,鼻骨挺直,只是唇有些薄,隐约透着些无情。 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东城兵马司的人却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些日子打过交道,亲身领教这位是真的难缠。 天气热,崔绎穿了件平素绡的白色袍子,绡衣上嵌了金丝银钱,于太阳底下微微闪光,玉饰衣带当风,衬得他人越发神采英拔。 周浩初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公爷,虽然暗中戒备,却也忍不住以貌取人,赞了一声。 崔绎下车之后,目光先扫视一圈,似是有些诧异东城兵马司衙门里怎么有这么多外人在,尤其在韶南脸上停留了一瞬。 指挥使上前见礼,他含笑点点头,往台阶这边走过来。 周浩初和燕如海赶紧由台阶上下来,指挥使凑在崔绎耳边嘀咕几句,崔绎再看向他们,目光就透着了然。 “庶吉士周浩初、安兴县令燕如海见过魏国公。” 韶南跟着父亲裣衽一礼。 崔绎注意力明显在周浩初身上,对即将去安兴的燕氏父女也就多看了刚才那一眼。 “周浩初啊,怎么,你那事还没完?” 指挥使一旁插话:“国公爷,您快里边坐着凉快凉快,我叫他们上茶。” 崔绎笑看他一眼:“这叫人凉快凉快可不是好话,罢了,我刚才喝过茶了。” 指挥使汗都冒出来了:“卑职哪是那意思,您唉,您就别拿卑职开心了,您上座,容卑职把这两天查到的情况一一禀报。” 崔绎笑了一声,进屋一撩袍襟,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指挥使待要去拿自己珍藏的茶叶,一旁国公府的小厮崔平已主动接手,拿出茶叶泡茶去了。 指挥使不敢小瞧崔平,连忙道谢:“劳烦小兄弟了。” 说完他坐到了崔绎身边,瞧向周浩初三个,便想趁机赶三人离开。 “周大人呐,我得跟国公爷汇报案子,你看你和燕大人是不是先” “案子不着急,反正这么多天也没查到什么头绪,估计着人早跑了。”崔绎慢条斯理将他打断,也不管指挥使当面能不能下得了台,自顾自道,“听周浩初说说,两天光听人说起他和那女尸了。” 几人不知他是好奇,还是别有用意,但堂堂国公发了话,指挥使不敢不听。 周浩初心中一动,不知怎的,崔绎只说了两句话,便叫他有了柳暗花明之感。 他顾不得去想这份直觉到底由何而来,赶紧捡着要紧的把事发经过说了说,又道出今天来东城兵马司的目的。 周浩初讲的时候有意未提座师张毓给他名刺这一细节,但架不住指挥使在旁补充。 崔绎显然比在座的都了解张毓的为人,似笑非笑瞥了周浩初一眼,害他吓出一身冷汗来,转而问那指挥使:“哦?枣花大街的房册被人借走了?” “是,连人一起借的。” 崔绎修长的手指在一旁桌案上轻敲两记:“这有何难。想来指挥使大人一定不会忘记是何人来借的,对不对?” “是,是。”指挥使面现难色,低头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这时小厮崔平端了个茶盘送上茶来,屋内诸人见者有份,连韶南都有一杯。 送至崔绎跟前的杯盏与众不同,明显不是此处衙门的。 大家纷纷欠身致谢,屋内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崔绎拿过那杯茶,不喝,只漫不经心将盏盖拿在手里把玩,吩咐崔平:“你带两名侍卫,跟着兵马司的人去药铺,把伤者弄回来,请梁太医给他好生瞧瞧。” 崔平应了一声,见他没有旁的吩咐,出门点人去了。 崔绎又和颜悦色地同周浩初道:“你说姓段的那家要卖房子,可知道已经卖了没有?” 因为燕如海曾动念要买隔壁的宅院,周浩初一直关心着这事,还真知道,一听魏国公问话,立刻回答:“回国公爷,还没有。” “那就好。既是要卖,那本国公就买下来吧,看周大人的面子,给他个公道价还是没问题的。” 周浩初大喜过望,魏国公此时买房的意义绝不在那几间破房子上,连同他刚才对小厮下的那命令,这是要参合进来,为自己出头啊。 指挥使急了:“国公爷!” 崔绎笑眯眯看向他,薄唇带着几分寒意:“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谁借走了兵马司的房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小公爷的异类论 堂上静悄悄的,这种叫人窒息的安静化为巨大的压力,令得堂堂指挥使,一个正六品的官员透不过气来。 他没怎么挣扎,便老老实实回答:“是驸马府的大管事申洪。”完了觉着不妥,眼珠转转,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伍驸马应该并不知晓这事。” 崔绎未置可否笑笑,夸了他一句:“你不错,放心吧,本国公不会叫你难做的。” 指挥使长出了一口气,连连称谢。 周浩初和燕如海不知其中诀窍,还在想那位驸马爷涉事有多深,会不会事有凑巧冤枉了他。 指挥使适才提到的驸马伍高朗在大楚朝这么多驸马里头算是异数,他尚的福庆公主是先帝的同胞妹妹,荣宠几十年未衰,伍高朗颇有手腕,大楚朝驸马不能为官,他广交权贵,修园子办诗会样样玩得精通,听说暗中还把持了不少赚钱的产业。 他和福庆公主一共生了四个儿子,前三个都在外地主持一方军政,最小的名叫伍丰吉,夫妻俩舍不得他离京出仕,留在京城游手好闲,整日与康宁侯世子等人胡混,是个五城兵马司的官员们一听到名字就头疼的小霸王。 崔绎歪头摸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想了想,把一旁侍立的国公府管事叫过来:“陈管事,你去找着伍丰吉那小子,约他晚上出来吃个饭,别用我的名义,有了,就说三弟请他。” 陈管事一看就是常干这等事,神色半点看不出有异,正儿巴经地请示:“可要通知三爷到场?” 崔绎摇了摇手指:“不用,到时候你去,问问他从我爹那里拿的龙虎增益丹打算什么时候给钱,我爹虽然不在京里,但总欠账不还可不是大丈夫所为,那丹药每颗都老贵了。” 指挥使闻言脸上顿时有些扭曲,低头勉强忍住了:魏国公的亲爹是个举朝皆知的败家子,能练出什么好丹来?看来这位爷对他爹私下里做的那些糊涂事全都了如指掌,平时引而不发,时机一到就敢向人狮子大开口。 陈管事应了声“是”,知道他还未交待完,站着没挪窝。 果然,就听崔绎继续道:“他要是哭穷说钱不凑手,你就问问他,听说他们家在枣花大街买了栋宅子,反正也不住人,空了好几年,就拿那个顶吧。只不过那宅子里刚出了桩命案,本国公嫌晦气,叫他顶账之前先把案子结了。” 指挥使小声在旁提醒:“国公爷,听说那整条街的房子都准备推倒了,等国子监搬到附近之后,驸马爷要在枣花大街新修一个大园子。” 原来如此,韶南三人听得真切,这才彻底明白了。 枣花大街住的多是穷苦人,只出了周浩初这么一根高草,庶吉士虽无权柄,前途却远大,只需在翰林院一打听,就知道周浩初的脾气又臭又硬,加上出身寒门没有根基,这位伍驸马自然懒得花心思收买,连接触都不曾,直接祭出阴谋诡计,打算将他打落尘埃,拔掉这钉子户。 崔绎微哂:“等本国公买了段家的房子,他还建得起园子?” 周浩初感动地道:“多谢魏国公为周某主持公道。” “空口白话,诚意呢?” “”满腔感动一下子就变成了尴尬。 崔绎似真似假开了句玩笑,欣赏过周浩初的窘迫方道:“谢就不必了,两位都是张老尚书的得意门生,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他不好出面,托我从中说合一下,帮你脱离困境。” “座师他”周浩初欲言又止,他太知道张毓的为人了,明摆着这话里有玄机,可崔绎都这样说了,他也只好默认下来。 韶南假装自己是个隐身人,不声不响站在父亲侧后方,崔绎每说一句话,她便悄悄用余光打量指挥使、周浩初以及她爹的反应,对比下来不由地大为揪心:指挥使是个会见风使舵的,周世叔相比起来耿直些,但到底不傻,最单纯的就是她爹,认准了崔绎是好人,立马放下成见,人家说啥他都信,真是要了命了。 崔绎到像是被周浩初一语提醒,跟着吩咐陈管事:“差点忘了,你把张老的意思也同伍丰吉一并说说,周大人光风霁月,造谣欺负老实人就不怕遭报应么,张老的名刺呢,在谁那里?” “在卑职这里。”指挥使赶紧把那张假名刺双手交上。 崔绎不客气地接过来,随手就递给了陈管事。 “老实人”周浩初、燕如海见状齐齐松了口气,名刺到了崔绎的手里,有他为己方出头,看来这次是真的死里逃生,化险为夷了。 都说大恩不言谢,周浩初不清楚小公爷适才调侃自己是不是那意思,张了张嘴,习惯了口无遮拦的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崔绎却好像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见状竟还安慰起了周浩初。 “行了,你也不要觉着有什么,生于世间,若是与大多数人不一样,总是会过得格外艰难些。” 周浩初眼神一黯,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老大年纪一直不成家,方才招来那么多闲言碎语,叫对手看到了可趁之机。 “您是说人们总习惯于排除异己。” “不不不,这不是异己,没人会去管是不是对己有害,只要与我不一样,那就是错的,可以尽情联起手来鄙夷践踏,这是人性最丑陋之处,对待异类,人们总是无情又特别残忍。” 说完这番话,小公爷崔绎并没有多做停留。 他往外走,那指挥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嘴里念叨个不停:“国公爷,您放心,府上丟的玉器、宝贝都已经画了图,给相关的铺子发了下去,黑市也同样打了招呼,贼人若敢脱手,卑职这里第一时间就会得到消息,城门口在全力搜检,除非他插上翅膀,休想出城” 韶南跟着父亲毕恭毕敬将崔绎送出兵马司衙门,又看着人上了马车,这才小声道:“咱们也回吧。” 周浩初犹自伸长了脖颈,目送崔绎的车驾远去。 韶南只看他那一脸的意犹未尽,就知道那位小公爷不单令得周浩初感激涕零,更用寥寥几句“异类论”折服了他。 此刻周世叔心中激荡的大约都是“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吧。 回去的路上三人都有些沉默。 等到家一进门,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林贞贞就迎了出来,紧张地望着三人。 周浩初摆了摆手:“没事了。” 林贞贞顿时松了口气,跟着喜笑颜开,追着韶南问:“怎么回事,快说说,韶南你弹琴了吗,坏人是谁?为什么说没事了?” 韶南便将方才在东城兵马司衙门遇到魏国公的经过给她说了说。 “啊?这么说要害咱们的是个姓伍的驸马!那位小公爷真是厉害,咱们这里愁死个人,他三言两语就给解决了,用说书唱戏的话说就是霹雳手段,菩萨心肠,韶南,他长什么样子?” 韶南只看周浩初和父亲的表情,就知道那两人也是一般的想法,不由轻哼了一声,放琴于桌上,背对三人,眼不见为净。 “是啊,这位菩萨确实手段了得,抓住驸马爷的痛脚白得了两栋房子,张老尚书背了黑锅还得承他的情,这些好处之外,还叫一位七品县令,一位未来翰林感激得恨不能肝脑涂地。” 燕如海不爱听了:“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林贞贞讪讪地道:“那也很了不起,是不是?” 韶南没吱声。 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年纪轻轻的魏国公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周浩初激动过了,同燕如海小声商量:“燕兄,你明日别忙走,咱们在家里请请小公爷吧,大侄女说的虽然也有道理,但人家毕竟对我有大恩,我不能因为小公爷也得了好处就坦然受之。” “这是当然。” 燕如海当即决定推迟两天再出发。 周浩初向翰林院请了假,他在东城兵马司亲眼目睹崔绎是如何讲究,双唇不沾外边的茶水,唯恐请不来那尊大佛,亲自跑去魏国公府送上请帖。 韶南和林贞贞帮着收拾了整整一天,周家的破院子焕然一新,只将她累得腰酸背痛。 眼见周浩初和父亲请个客还如此诚慌诚恐,担心人家不赏脸,她忍不住瘪了瘪嘴。 当她不知道?这些权贵惯会恩威并施。 这会儿姓崔的正想施恩呢,恨不能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你们主动请他,他焉有不来的道理? “会来的吧?韶南你说那人会不会来?”林贞贞都要好奇死了。 “会,会,服了你!”韶南没好气。 林贞贞喜滋滋道:“这我就放心了,没白忙活,等那小公爷傍晚来了,咱俩就躲到屏风后面偷看。” “” 这天天色将晚,魏国公崔绎果然如约到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小公爷的关照 周家的院子虽然经过精心装扮,但架不住底子太寒酸了,韶南、林贞贞觉着诚意十足,可在魏国公府的下人看来,实在是有些难以落脚。 不过小公爷心情颇佳,什么也没说就进了院子,还给周母带了份十足用心的礼物。 他这一天可没闲着,坐下来刚好同周、燕两人说说事情的进展。 酒是周浩初买回来的,菜是请了据说曾做过御厨的老师傅来家里现做,林贞贞在厨房打了会儿下手,就把上菜的活儿交给阿德了。 她拉着韶南,蹑手蹑脚跑到酒席旁边的屏风后面,趴下身子偷听偷看。 “驸马府己经同意割爱后面出事的宅院,这样不管段家的房子卖不卖我,大家往后就都是邻居了。” 说话的正是崔绎。 话是这样说,在座的几人今天白天己经接触过段家,都知道那房子是肯定要卖的。 段大生这辈子接触过最大的官儿就是副指挥使齐业,听说有位驸马爷在图谋他的房子,当场吓得魂飞魄散。 讹他的伤者家属一落到魏国公府侍卫手中便气焰全无,叫崔平轻而易举拿到了口供:原来还真是驸马府的人在后头策划的。 受伤的是城南一个无赖头子,前段时间他手下人不长眼,打伤了驸马府的一个管事,小霸王伍丰吉放话要把他活活打死。直吓得老东西送礼打点,又跑了去负荆请罪。 伍丰吉就开恩给他安排了个碰瓷的活儿。 段阿柱失手把他推倒的时候人还好好的,等送到药铺,家属把段家父子拦在外头,里面由驸马府的家将动手,几棍下去,腿断筋折,算是给个教训,看在做事有功的份上保住了性命。 一边是视人命如草芥的皇亲贵戚,一边是同样惹不起但肯掏银子的魏国公,段大生自有小民的智慧,担心卖了房子之后驸马爷那边儿找他麻烦,商量周浩初,想请他帮忙说说,叫儿子段阿柱到国公府做个低等侍卫。 “那窦氏女的命案呢,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结了不成?”问话的是周浩初,这是他唯一对崔绎行事存有疑问的地方。 窦兰兰惨死,尸体出现在枯井里,怎么看都与驸马府脱不了干系,而且在这件事的背后,还隐约可见魔影幢幢,若是崔绎就这么着和稀泥轻轻放下了,周浩初无疑会觉着有些失望。 韶南感觉林贞贞拉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不知她是否在为周浩初而担心。 这么着偷听也挺好,正可借机好好观察一下这小公爷,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什么,不管主客都不会去刻意拆穿。 韶南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歪着脑袋将眼睛凑到屏风的镂空处,咦,看得还挺清楚。 崔绎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申洪的远房侄子昨夜已向提刑按察使司投案,供认说那具女尸是他叫人丢进井里的,找的是个惯偷儿,所以不留痕迹。他也承认目的是造谣中伤周大人你,说看不惯你说话做事太放肆张扬,想给你找点麻烦,最好能叫你在翰林院呆不下去。” “那这杀人大罪” “买的。” “啊?” 一只保养极佳的手将茶碗放到桌子上。 手的主人淡淡地道:“他说尸体是他花了二两银子从别人手里买来的,最近京里黑市多了几个外地人,只要舍得花钱,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买的到。” “真的吗?国公爷可曾派人前去追查,近来京中失踪人数骤增会不会和这些人有关?” 屏风正对着主人位,韶南不但看到周浩初顾不得招待贵客,身体前倾,一个劲儿地追问,还看到她爹在旁边也跟着露出了关切之色。 这也难怪,要不是她爹来到京城之后发现这里更加不太平,还没那么痛快答应带她去上任呢。 崔绎坐下时挪动了椅子,这会儿只能看到他小半个侧脸。 可即便如此,韶南仍然注意到,那小子嘴角微抽,似是想说什么又很快克制住了,再开口时,那话听上去就显得意味深长:“破案抓捕凶手,解救失踪的人,这些按律该是提刑按察使司的份内事,再不济还有刑部、都察院,若人人都想着替天行道,既定之规想打破就打破,就算能少死几个人,也不是社稷之福。” 这番话乍一听立意高深,但其实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干我屁事,凭什么该管的不管,叫我去狗拿耗子”。 可惜周浩初和燕如海被好感蒙了眼,全未听出来。 两个官场新丁一下子就被教作人了,觉着对方站得高瞧得远,勋贵当中再无一人有这份卓见。 这时候酒菜开始上桌,酒坛子是崔平抱来的,上菜的也换成了魏国公府的下人。 不见阿德,林贞贞有些不过意,一旁动了动,韶南却觉着再正常不过。 照小公爷这尿性,他肯屈尊降贵坐在这里就不错了,韶南怀疑,酒菜上桌前都有人提前为他尝过。 崔绎任周浩初亲手执壶,帮他把酒杯添满。 “你们也不必担忧,刑部对京里最近频发的失踪案十分关注,派张山到提刑按察使司协助侦办,想来很快就会有进展。” 周、燕二人互相望望:“张大人?太好了,有他出马,何愁案子不破!” 端起酒杯,周浩初不禁感慨:“国公爷,周某自忖见识浅薄,说话做事也颇任性,并不怎么讨人喜欢,没想到能得您如此关照,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都不敢跟老娘讲,我们母子的命都是您救的。” 韶南就见小公爷很痛快地拿起了杯子,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都言当局者迷,能这么快就将最近枣花大街发生的几件事联系起来考虑,足见头脑之清晰敏锐远超常人。若是个糊涂的,我也就不帮了。”说罢微微一笑,酒杯碰唇,轻抿了一口酒。 是真的就只抿了一小口。 周浩初没有关注到这一细节,崔绎刚才这番话叫他觉着受之有愧,当即向燕如海看去:“这还多亏了燕” 燕如海立刻咳嗽两声。 周浩初会意,改口道:“多亏了燕兄帮着参谋。” 燕如海实话实说:“我可没做什么。” 林贞贞也不偷看了,转过头来,戏谑地冲韶南眨眨眼睛。 韶南回以一笑,这是她爹的拳拳爱女之心呢。 周浩初只得任崔绎误会下去,替侄女担了聪敏之名,趁机问道:“国公爷,燕兄明日就要起程前往安兴赴任,安兴的情况您想必知道,之前四任县令的事不知您怎么看?” 崔绎放下酒杯:“我对安兴关心的不多,这事你们该向张老尚书请教。” 燕如海便将他去见张毓的经过详细说了说。 崔绎一边听,一边夹了筷子炒鳝丝,眉毛轻挑,说话的神情带了几分漫不经心:“在这上面,我与张老尚书的看法到是有些不同,风险也往往意味着机遇。” 周浩初不能更赞同:“太对了,我也是同燕兄这么说的。” 燕如海讪讪而笑,他并不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不像周浩初,自从知道了安兴县是个什么情况,他内心的压力极大,只是在亲人朋友面前才勉强保持了镇定。 韶南眉头一蹙,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她觉着崔绎这话似有弦外之音。 看法不同,真指的是对父亲赴任安兴的看法么? 还是说,崔绎觉着张毓对父亲的指点诸如学习贤平伯迟荣的施政方法,遇事向知府许清远请教都是错的,完全没在点子上? 张毓会害自己的门生吗?韶南只是一细想她爹同这位座师的几次接触,就有了答案:会,张毓的态度摆明了就是不管门生死活,只扫自己门前雪。 可惜崔绎对她爹远没有对周浩初那么看重,都不肯就着话题多说几句。 周浩初不放弃在小公爷面前为好友争取:“燕兄此去执掌一县,赋税、刑狱、教化方方面面都得操心,安兴还要额外再加上赈灾重建,负担极重,还不知县丞、主簿是否能与他一条心,原本说这两日在京里找个能干些的师爷,结果被我这事连累,也没顾得上。” 燕如海不太擅长顺杆爬,感激地看了周浩初一眼,道:“决狱断刑方面燕某是生手,偏偏听说安兴案子不少,担心去到之后只会纸上谈兵,原本想找个懂行的刑名师爷在旁提醒一二,只是安兴县这等情形,师爷难请也是应有之义,只能赴任之后再慢慢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至于其它的,有前几任县令,尤其是贤平伯的政令在,只要燕某勤快谨慎些,当出不了太大纰漏。” 他性格不及周浩初洒脱,明明与崔绎同在一张酒桌旁,却弄得好似君前奏对。 崔绎只是扫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收回去了,道:“本公爷做事只看结果,不问过程,迟荣在任几年,结果人死堤决,安兴全境受灾,到现在恶果犹在,他的政令,也不过尔尔。” 周浩初虽然看出来他兴趣缺缺,却仍厚着脸皮道:“还请国公爷关照一二。”说着郑重拱了拱手。 崔绎微哂:“好吧,崔平,你去叫陈管事给邺州归川府通判赵羲写封信,同赵羲说清楚了,若是燕县令拿着信找他帮忙,便关照一二。” 这完全是瞧着周浩初的面子。 崔平答应一声,放下酒壶出去了。 周浩初涎着脸笑道:“那师爷呢” 崔绎也忍不住笑了:“等燕县令在安兴站住脚再说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宾主尽欢 “等燕县令在安兴站住脚再说吧。” 这听起来可不是一句什么好话,隐约有看不起燕如海,觉着他很快就会步几位前任后尘之意。 但周浩初却表现得欢喜异常,嘻嘻一笑:“国公爷千万要记着这话,可不要说了不算!” 燕如海亦道:“多谢国公爷。” 到叫崔绎有些另眼相看。 “国公爷,请!”周浩初斟满了杯中酒,两手端起,欠起身,一仰脖喝了个干净。 崔绎瞧他这样,来了兴致,也不嫌弃酒不好了,将之前沾过几回唇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到这会儿他才算是真正有些放开。 周浩初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为免叫小公爷觉着他二人太过贪心,他主动转移了话题:“国公爷,我认识东城兵马司一个姓齐的副指挥使,他说这段时间一直在查您府上失窃的案子,怎么这么久了窃贼还没抓到,可有需要我二人帮忙之处?” 天气太热,周浩初家里条件又不好,两杯酒下肚,整个人便觉着浑身燥热。 崔绎上身靠在椅背上,抬手松了松衣领,他养尊处优惯了,这样随便的举动,也透着一股令人赏心悦目的贵气。 “丢了几样玉器,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对五城兵马司衙门,大家都知道的嘛,不给他们点压力怎么行?” 看他说话这漫不经心的劲儿,也不该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燕如海松了口气:“那就好。国公爷有所不知,我等进京前在靖西老家曾惹上个偷儿,据说是金风寨的反贼,绰号‘梁君’的丛朋。” 跟着他就把丛朋怎么搞到度牒藏身东华寺,因偷窃被官府抓个现行的事简单说了说,当然对女儿韶南在其中起的作用避而不谈,只说丛朋迁怒,逃走之前放话要对付他父女二人。 等他说完,崔平进来,把写好的信交给小公爷。 崔绎接过来,简单扫了两眼,手指夹着那信直接递给了燕如海。 周浩初在旁叮嘱道:“燕兄,这可是关键时刻能救命的护身符,一定要善加利用啊。” 燕如海连忙起身,毕恭毕敬接过去,小心折起来,贴身放好。 两人心里都清楚,虽然小公爷看上去只是随待了一句,甚至没有亲自动笔,但这薄薄的一页纸可比座师张毓郑重交待叫燕如海去找知府许清远管用多了。 崔绎示意崔平添酒,道:“金风寨的余孽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丛朋若敢进京与送死无异,至于他会不会跟去邺州嘛,那边民风彪悍,不差他一个,只能自己多加小心了。” 他若想帮忙自然不难,不过是一句话的事,魏国公府有的是身手强过丛朋的侍卫,随便派一个跟去安兴都能护着燕如海。但崔绎自忖刚才已经伸过一次手了,懒得再管,转而同周浩初说起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听说你家里闹过鬼?” 周浩初稍感诧异,仔细看了看崔绎,确定他没有喝醉,人还很清醒,不禁暗暗好奇。 他以为只有那些三姑六婆才喜欢听鬼啊神啊的,没想到,精明无比的小公爷,也会有这等喜好。 不过周浩初根本不知道那只“鬼”是韶南捉住的,心里也就不存在抹杀大侄女功劳的愧疚感,道:“是人假扮的,燕兄的随从守夜,喊了一嗓子,将他抓住了。” 他将阿德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版本简单说了说,重点讲东城兵马司打过罚过就将人放了,现在早跑的不知去向。 阿德这会儿被魏国公府的人安排在外头打下手做粗活,胡俊之的那位朋友在京里好像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他昨日回来之后听说雇主这边事情已经顺顺利利了结,便打了声招呼,又匆匆出门去了,浑不知沾了韶南的光,被周浩初在魏国公面前称赞了一番。 最后周浩初总结说:“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多的是魑魅伎俩,鬼蜮人心。” 崔绎闻言目光微凝,没有做声,拿起杯盏小抿了口酒。 屏风后头,林贞贞与韶南悄声耳语:“这世道真不公平,有的人一生下来就什么也不缺,权势、地位、钱财,甚至就连模样都是顶尖的,所有的人都在围着他转,想要什么不等说旁人就帮他想到了,可有的人却是要什么没什么,想要活下去只能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去争去夺。” 林贞贞这种悲观厌世的言论韶南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劝也没法劝,又不能任由她沉溺其中,韶南就悄悄凑到她耳朵旁,以气声道:“贞贞,我瞧着就算是在权贵里头,这位小公爷也挺特别的。” 林贞贞又凑眼上去偷看了一会儿,深以为然:“你说的对,瞧瞧周大人那样子,啧啧,恨不得立刻投身魏国公门下,效犬马之劳,可不光是因为魏国公帮了他的大忙。” 韶南心道:“就是这样,异类论嘛,我当时可是在场的,一下子就把周世叔征服了,简直是相见恨晚。” 想到这里她有些想笑,林贞贞的注意力几番来回都在周浩初身上,哪怕边上有个样样强过他的小公爷对比着,也只吸引了她一小会儿,说起来口气还挺嫌弃。这分明是对周世叔有好感呀。 只是男女之事,最不好参合,周世叔不知道怎么想的,是否在意女方的出身门第,再者林贞贞身上还有差不多三年的孝期,就算两人都有意,三年下来,变数可太多了。 韶南收敛这方面的心思,打算静观其变,相关的话一个字也不提,免得害林贞贞多想。 眼看京里的麻烦圆满解决,马上要去跟着父亲去安兴了,父亲还得了魏国公府的一封书信,韶南只觉样样顺心合意,至于到了安兴之后是不是水深火热,还能事事都依仗外人去解决么,只要能放开手脚,大不了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韶南这初生牛犊一点都不畏惧。 她什么也不用做,父亲就发现京里更加危险,主动打消了把她留下的念头实在太好了哈哈哈。 她心情一好,虽然明知道崔绎这人大不简单,还是看他顺眼了许多,心道:“当今天下,若是要给俊杰们排排座次的话,这位小公爷怎么都得算一位了吧。帮我父女的恩惠暂且寄下,等将来有机会一定还你。” 不怪连林贞贞都看出来周浩初有投效之意,这会儿酒喝得酣畅,周浩初主动旧话重提:“国公爷,上回您说,世人对待异类总是无情又残忍,可我若是不想因之勉强自己,变得同大多数人一样,那该怎么办?” 崔绎随口回答:“那就好好努力,变得更强,强到让他们感到畏惧,自然就得到豁免。” 周浩初眼睛发亮:“国公爷,您想要什么?” “我么,本国公平生志向,不过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燕如海听着有些愣怔,堂堂一个国公爷,难道谁还管着他哭笑不成? 周浩初却不由感慨道:“可是这个好难。” “哈哈哈!”崔绎笑得十分畅快,好一阵方停下来,道:“不错,你果然是本国公的知音。” 周浩初为表诚意,酒喝得十分痛快,这会儿已经目光迷蒙,端着杯子仰头望向顶棚一角,两眼发直想了一阵,突道:“国公爷,周某一定接受这次的教训,自今日起收敛臭脾气,发愤图强,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往后能有机会报答您的大恩,誓要在翰林院混出个人样来,还有,等过两年就娶妻。” 韶南偷眼去瞧林贞贞,见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神情颇为奇特。 崔绎没问周浩初娶妻为什么还要过两年,爽快道:“好,我拭目以待,等你成亲那天,本国公亲来为你庆贺。” 说完了这话,他推杯站起:“今天酒不错,我喝得很尽兴,就到这里吧,你们不必送了。” 按照预先的安排,酒宴进行到现在还有好几个菜没上呢,不过崔绎说了到此为止,周浩初和燕如海自然不会反驳,连忙起身送客。 崔绎摆手:“行了,你们留步吧。”说罢带着他一众小厮随从大步出了厅堂。 燕如海见周浩初喝得有点多,伸手扶了他一把。 二人都未看到,崔绎迈步出门之际,往屏风那边瞥了一眼。 等他们追出门恭送,院子里空荡荡的,小公爷和国公府的人早走得没影了,如此干脆,到符合他一直以来的做派。 燕如海到街门口看看,吩咐阿德关上街门,周浩初带着几分醉意笑道:“来,燕兄,咱俩接着喝,把我娘、大侄女和林姑娘她们也都叫出来,就算是给你践行了,你们父女此去一定要顺顺利利,我祝兄长早日将安兴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能吏之名闻达于朝野!” 等喝完了下半场,周浩初是彻底地醉死了。 林贞贞本想走之前能同他深聊两句,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转过天来,燕如海结束京城之行,辞别周家母子,带着众人前往安兴赴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上司 周浩初喝得酩酊大醉这晚,胡俊之直到天黑之后才回来。 听说明天要离京,他来找燕如海商量:“大人不是一直想找个能留在安兴的高手么?我这有个合适的人选。” 燕如海心里有事,没敢放开量喝,这会儿只是微醺,闻言又惊又喜:“快详细说说。” “就是我这两天常去找的那一位,也姓胡,名叫胡大勇,别看名字普通,身手却是相当了得。” 燕如海插嘴问了句:“比起你和胡俊豪呢?” “比俊豪要胜过一筹,我就更不是他对手了。” 燕如海更加高兴了,有这么个人跟在身边,就算那丛朋真的找上门来报复也不用怕了。 “这个胡大勇现在在京里做什么?你已经与他说过这事了?人呢,怎么没来,可是还有什么条件?” “说过了,大勇最近摊上了点麻烦事,他做家将的那家几个少爷不和,害他夹在当中受气不说,还因此得罪了人,索性辞了不做,打算先离京一阵子,又不想回老家去,我一说大人这边缺人手,他就同意了,工钱比照县里的捕头衙役就行。” 那还真是挺合适的。 燕如海带着酒意又问了问那胡大勇之前在哪家做家将,听到个陌生的权贵名字,他彻底放了心:“行,你叫他明早准备好了,跟咱们一道出发。” 等到了约定的时间,胡大勇迟迟未到。 大伙儿都准备妥当,整个队伍就差胡俊之和他了,燕如海都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那两人才满头大汗地赶了来。 这位高手胡子拉碴,背了个不大的包裹,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 燕如海深知人不可貌相,对他颇为客气,叫这胡大勇先跟着自己,准备等考验一段时间,若是人品值得信赖,再叫他去保护韶南。 这么一耽搁,时候就不早了,街市上全都是人,十分喧闹。 邺州在京城东南边,燕如海吩咐就近出东门,临近城门口,发现出城的老百姓早排起了长龙,足足有近一里长。 燕如海叹了口气,叫大家稍安勿躁,又打发阿德去多弄点喝的水,免得天太热,等的时间久了,有人中暑。 就在这时候,一队官兵匆匆赶来,片刻之后,前面出城的速度陡然加快。 只等了小半个时辰,就轮到了他们。 守城的兵卒核对完身份,难得露出点儿笑模样,对同伴道:“这位大人带着家眷要去邺州赴任,放行吧,别拦着人家了。” 阿德好奇,小声打听:“大哥,刚才出了何事?” 那兵卒心情正好,随口回道:“兵马司的人送信来,魏国公府失窃的案子破了,今早在城南一家当铺里抓住了窃贼,人赃并获。” 所以出城的盘查搜检才放松下来。 事涉魏国公,阿德赶紧去说给燕如海听,燕如海点点头,心道:“兵马司的人为了这个案子下了大力气,抓到人也是早晚的事。” 他没往心里去,关心了一下韶南,听她说无事,这才催促了众人赶路。 十几人的车队往邺州方向出发,晓行夜宿,有陈风武馆的两名拳师充作向导,胡大勇和胡俊之随车护卫,路途十分顺利,七八天后,到达了太康府,进入邺州地界。 传说邺州盗匪横行,燕如海这些天一波不法之徒也未看到,不由地松了口气。 邺州山多水多,土地贫瘠,黎民百姓谋生不易,远较他家乡的父老过得穷苦,据说太康在邺州九府里情况还算好的,他即将要去的归川府受过灾,元气未复,百姓尚要靠着赈济勉强活下去,日子过得更是凄惨。 不用说,燕如海心里的压力是极大的。 说到太康府,眼下有件发生在此地的大事与他父女有些关联。 “梁君”丛朋曾在这里的净元寺呆过,他的度牒是在太康办的,事发这么多天,上面的追究刚好这几日下来。 据说当地知府被申斥了一番,吃了好大的瓜落,僧纲司负责管理一府僧尼,都纲和副都纲俱被撤职查办,底下具体办事的牵连无数,一时间颇有些风声鹤唳。 燕如海听说之后不禁咽了口唾沫,这才切身感受到林县丞的好意,不敢在此多做停留,吩咐众人:“休息差不多了就继续赶路。” 六月二十,一行人赶到归川府,燕如海到府衙去拜见了知府许清远,同知宫奇略和通判赵曦。 据他观察,这三位上司各具特色。 许清远在朝中名声不错,都说他颇有能力,这会儿见了才知道他人其实很随和,脸上习惯带笑,说话不紧不慢,这等性格怪不得会受张毓看重。 真正面相上带着精明的是同知宫奇略。 至于通判赵曦,不知怎的,燕如海觉着此君看他总是带了几分不怀好意,闪烁的眼神好似在说:哪里来的倒霉蛋,反正活不过三章,本大人实在懒得应酬你。 燕如海不得不感慨这还真是人以群分,若非清楚知道这位赵通判是魏国公的人,自己实在是不想同他多打交道。 初次见面,他自然不会傻到把那封信拿出来,对赵曦道:“看,自己人。”想着先熟悉一下情况,等真正遇上难处再说。 “诸位大人,下官初来乍到,不知安兴县衙的现况如何?” 宫奇略道:“安兴县未设县丞,贤平伯殉职之后,我们三人考虑水灾过后容易生乱,曾联名上书吏部,建议给安兴以及相邻两县增设县丞,到现在还未见批复,燕县令只得多受累了,主簿到是有,名叫阎宣,是个老手,粮税户籍方面都大可宽心。其他的,等你上任之后再慢慢熟悉了解吧。” 燕如海拱手称是。 赵曦一脸好奇问他:“燕县令是今科高中的,你的座师同年什么的没帮你介绍几个像样的师爷么,怎的连安兴县是个什么状况也不知道。” 那摇头晃脑的样子分明是在感叹:你们这一榜不行啊。 燕如海脸上一红,强自辩解:“离京时座师有交待,叫下官遇事不要自作主张,多向三位大人请教。” 赵曦似笑非笑。 许清远笑道:“不急,燕县令长途跋涉,一路十分辛苦。今日先在咱们这里好好歇息,等到任之后可就没有这么清闲了。一会儿本官做东,叫上亭丘、高化两地的县令,给你接风洗尘,另外你也认识一下同僚,日后做事遇到难处可以找他们帮忙,多多配合,少些分歧。” 上司发了话,燕如海不敢拒绝,请了个假,先回去安置女儿以及随行诸人。 韶南不放心父亲,追问府衙里的情形。 经过了京里的那番风波,燕如海也知道闺女年纪虽小聪明过人,把那三人所说的话捡着要紧的学了学。 韶南将那本九州风物图志也带来了邺州,闲着没事就翻看,归川府的情况早烂熟于心,知道亭丘是府衙所在地,许知府晚上请客叫上亭丘县令并不奇怪,可高化县距此足有四十多里路,且和安兴并不接界,许知府特意喊上高化县令,介绍父亲与对方认识,叫韶南不由地想起了张毓的那番交待。 张毓提到御用监的冯掌印是高化人,叫父亲好生用心,不要得罪了对方。可直到父亲离京,那位冯大太监也并没有派人来接触他们。 韶南觉着头疼,叫阿德和胡大勇跟去伺候,长点眼色,看着她爹晚上千万别喝醉了。 阿德不必说,虽然做事有些偷奸耍滑,胜在人活分,擅长跑腿打听事,已经定下来往后就给燕如海做长随了,胡大勇表面上沉默寡言,毕竟在京里做了那么久的家将,应对这种场合更知道分寸。 许知府请的这顿酒直到亥时才散,阿德把燕如海给搀了回来。 燕如海只是脚步有些踉跄,人没醉,回屋洗了洗脸,清醒了些,把韶南叫到跟前,打发阿德出去。 “爹,您没事吧?”韶南早早叫客栈的厨子给准备了醒酒汤,这会儿冷热正好,她倒了一碗,端到父亲跟前。 “爹没醉,韶南,最迟后天,咱们就要到安兴了。” “知道了,爹,您先把醒酒汤喝了。” “方才酒席桌上,许知府说要帮爹做媒,介绍个远房侄女给爹续弦。” “您答应了?” “没,爹推说和你娘少年夫妻,情深意重,一直不能忘怀” 韶南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她到不是排斥父亲再娶,这其实是早晚的事,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他们初来乍到,还不知道那许清远的底细,贸然结亲,以后就太被动了,还好父亲没有犯糊涂。 燕如海把醒酒汤喝了,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掌掩着面,继续道:“这话其实半真半假,爹没用,没考上二甲,不能像你周世叔那样,去翰林院做庶吉士,却被打发到安兴来,龙潭虎穴,还带着你,爹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许是因为喝了酒,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韶南不觉也红了眼睛,转到后头,伸手给他按压太阳穴。 “没事,爹,放心吧,您还有女儿呢。”她低声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走马上任 两天之后,燕如海赶到安兴。 县里的主簿阎宣、典史白迅景带着六房书吏、三班衙役总共三四十号人出城迎接,十分隆重。 按理说,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金榜题名,方能换得如此风光,此情此景,燕如海应该激动不已,但他一想到眼前这副光景对方三年之内己经演练了四回,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众人把燕如海一行迎进了县衙,他这个新知县就算是走马上任了。 上任的头天不办公,县令要安置家小。 像燕如海这样只带了一个女儿来的,还真是不多见。 安兴县衙的大堂又叫公堂,是县尊审案子的地方,后面的二堂用来办公和会客,所属东西班房,六科房,监狱,厨房样样齐全。 再往后才是内宅,宽敞之极,足有二十几间房舍,还外带后花园和一间小佛堂。 燕如海要先给韶南选定住处,问陪同的主簿阎宣这些房舍哪间有忌讳。 阎宣会意,低声道:“前头孙大人是在二堂书房投缳的,出事之后,下官做主,将那间房重新粉刷,里面的桌椅全都换过,大人若是介意” 燕如海摆了摆手:“不用,你处置的挺好,就那样吧。” 迟荣和第三任县令死在江上,中间那位是病死的不论,只要搞清楚吊死的前任孙忠平死在何处就行,他自己是无所谓,但一定要把韶南安置得远远的,免得她害怕。 内宅里面家具齐全,收拾得很是整洁,只等住人了。 把第一次进县衙的林贞贞都羡慕坏了。 “韶南,官家小姐就是不一样啊,这么大的宅院,你跟你爹两个人住,不会觉着冷清么?” 韶南也挺喜欢这县衙的。 刚经历过京城的憋屈和一路风尘仆仆,直到这时候,她才有了点儿自己做主的感觉,笑着回答林贞贞:“不是还有阿德和胡师傅吗?要不干脆你也留下来和我做伴吧。” “我才不要呢!”林贞贞回了一句。 跟着她瞥了一眼韶南,道:“我想一会儿就去我姐姐姐夫家看看,你能陪我走一趟么?” “能啊,这有什么。” 一直以来,总听林贞贞疑神疑鬼地担心她姐姐己经出事,姐夫从中捣鬼隐瞒不报,韶南也十分好奇。 她去同父亲讲,自己看中了正屋旁的三间东厢房,若是没什么问题就先把东西放进去,等回头再收拾,她要先送林贞贞回家。 燕如海正好不想叫女儿住去单独的院落,这样一旦有事,父女俩也好有个照应,颔首道:“甚好,后院的房子就先空着,准备给客人留宿。你代为父去林家走一趟,同林家人解释清楚,一定要安置好林姑娘。我叫阿德和雷捕头和你们一起去。” 在他想来,林贞贞是个晚辈,他受慧明之托把人带来了安兴,若是亲自送去林家显然不合适,女儿韶南出面到是正好。 他叫阿德去准备登门的礼物,寻思着需得给家里添几个下人,尤其女儿身边该有服侍的丫鬟了,以后自己忙起来,这些事也不能全叫阿德跑腿,又把县里的捕头雷元亮叫过来,问他可认识林贞贞的大伯和姐夫两家的人。 雷元亮很快对上了号,笑道:“大人放心,这两家卑职都认识,保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临出门时韶南打开了装行李的箱子,自里边拿出一包沉甸甸的银钱,足有几十两之多,交给林贞贞。 “贞贞,慧明大师托我到了这里之后再给你,他的一片心意,你好好收着吧,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 林贞贞接过包裹,强打精神,露出一个笑容来:“好。” 几人先去林家。 路上韶南替林贞贞向雷捕头打听林家的情况。 “林家现在的状况不是太好,咱实话实说,大小姐,之前的那一场水灾淹了大半个安兴,住在南边的富户全都遭了殃,林家淹死了好几个人,好在都是家丁奴仆,庄子也冲没了,家里东西遭了抢,等水退了,家底大不如前,现在也就强撑个门面。” 林贞贞听了无动于衷,她祖父祖母早已不在,同大伯家的人一点儿都不亲。 “那我姐夫一家呢?” 雷元亮察言观色:“你问何秀才?他家倒是没事儿。” 姐姐之前来信说过。 林贞贞点点头,接着追问:“那我姐姐这两年日子过得好吗?” 安兴县不大,县里稍具头脸的人物雷捕头都有所了解,听林贞贞问得直白,偷瞥了韶南一眼,嘿嘿笑道:“秀才娘子自然是好的,何秀才在私塾里教书,每个月都拿回家不少银钱。” “听说他这段时间生了病?” “是吗,呵呵。读书耗神,加上不怎么活动,他那身子骨是比旁人弱一些。” 韶南觉着雷捕头不住地偷瞥自己,已经不是好奇能解释的了,分明心里藏着话。 她温言道:“雷捕头,林姑娘是我好友,有什么你直说就是。” 雷捕头搔了搔头,尴尬一笑:“其实也没什么,秀才的爹死的早,家里只有一个老娘,这守寡的老婆子都那样,难伺候得紧。” 韶南点点头道过谢,对林贞贞安兴这边的亲人大致有了些了解。 看来事情并不像林贞贞想的那样,她姐姐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想在街坊四邻面前一瞒好几年可不容易做到。 再说有什么必要? 有韶南和雷捕头陪着,林家人对林贞贞的到来表现得异常欢迎。 林贞贞的大伯名叫林伦,娶妻张氏,另外又纳了两房妾室,家里嫡子庶子六七个,这次去靖西接手药铺生意的排行老四,是张氏所生。 林伦张罗着招待雷捕头,又叫儿子快去把林贞贞的姐姐姐夫喊来。 张氏恭恭敬敬请了韶南上座,开始抹眼泪:“三弟两口子去的早,我这做伯母的,早就不放心孩子一个人在外头。打发老四过去的时候,掐着耳朵叮嘱他,叫他一定把贞贞好好带回来,少一根毫毛唯他试问,哪晓得老四刚走,就接到他二叔的来信,说贞贞跟着县太爷出发了,我这心呐,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县太爷和大小姐盼来了,贞贞,我苦命的孩子,快来叫伯母好生瞧瞧!” 林贞贞任她抱住自己,听一家老小凑过来诉说想念,神色有些淡漠。 韶南交待清楚,原本打算告辞,见这样子又有些不放心,便多留了一会儿。 直到何秀才夫妻上门,林贞贞听到动静,才猛地动容,站起来往外迎,口中叫道:“姐姐,姐夫。” 林贞贞的姐夫何芋田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颧骨高耸,两颊带了点紫红色,之前说他因为生病不能前去操办岳父丧事,这么一看,大约是真的。 至于跟在后头的秀才娘子林秀秀同林贞贞长得十分相像,就算不认识,见她们站在一起也知道是亲姐妹。 林贞贞看着她,眼底涌上泪水,口中抱怨:“姐姐,怎么这么久你都不回家看看,写信也不写清楚,爹临走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林秀秀眼睛红红的,低声道 :“贞娘,客人还在呢,快别哭了,咱们回头再说。” 何芋田在旁讪然接口:“贞娘来了,都怪我,这场病生的不是时候。” 张氏笑着打圆场:“有他大伯和我们这些人守着,还能叫秀娘吃了亏不成?” 既然是林贞贞杞人忧天,如今误会解除,韶南自然不便在林家久留。 她冲众人友善笑笑,安慰了贞贞几句,约好过几天再来看她,告辞出来,带着阿德和雷捕头回县衙。 回去路上,她问雷捕头:“你刚才话说半截,怎么,林姐姐的婆婆经常打骂她?” 雷元亮没想到她还惦着这事儿,暗忖看来县太爷的小姐拿林家那姑娘是真当朋友待了,回头须得和林家人说一声,道:“那老刁婆子这几年信上了黄大仙,神神叨叨的,确实难为秀才娘子了。不过那是以前,眼下全安兴都知道林二姑娘跟您是朋友,量她也不敢太过分!” 韶南暗自叹息一声,家务事旁人还真不好插手多管,刚才看秀才两口子那样子,夫唱妇随,也许人家自己觉着这样子就挺好呢。 她的思绪很快从林贞贞身上移开,眼下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安兴县前几任县令身死之迷。 不把这个谜团解开,就好像有把巨大的铡刀悬在父亲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雷元亮身为县里的捕头,无疑是个关键人物。 韶南眯了眯眼睛,不想引起他的警惕,假装好奇:“雷捕头,听说我爹之前已经有四任县令死于非命,这安兴县衙莫非是风水有问题?他们几个到底怎么死的,京城传言五花八门,听着很是吓人,你能说说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前任之死 县太爷家的小姐问话,雷元亮自然要认真回答。 其实早在他跟着韶南出门的时候,就做好了会被问话的准备。 连着死了四任县令,安兴这地方之邪门己经震惊朝野,燕县令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但自己来,还把宝贝女儿也带来了,胆子可谓极大。 “大小姐,您别听他们瞎传传,只是凑巧了,事情没那么邪乎。” “说来听听。” “迟县令是怎么死的大家都知道,朝廷还给他封了个什么伯,接他的吴县令身体本就不怎么好,带着病来上任的,水灾过后,事情特别多,他又是个认真的人,不愿假旁人之手,常常在二堂点着灯一干就是一个通宵,那是活活累死的。” 韶南钦佩地点点头:“我听说过他。” 前两个听着好像没啥,关键是第三第四任。 雷元亮脸上露出复杂之色,接着道:“吴县令这一死,原本搞得差不多的赈灾陷入停滞,安兴差点儿生出乱子,上头很快派了张县令前来接手。” 第三任县令张承安是丁酉科的二甲,刚四十出头,身体康健,正是扛折腾的时候。 大伙儿都寻思着这下该没事了吧,谁知他只干了四个月,便一大早漂尸东莺江上。 “张县令人其实不错,对下面特别和气,只是所有人都说不清楚他头天晚上的行踪,他家里人都以为他睡在二堂书房了,京里来人查了半年多,难免有些闲言碎语传出来,说他那晚悄悄去画舫,结果喝多了失足掉到江里。” 他说的隐晦,但是韶南听明白了。 按大楚律,官员不得狎妓,偷偷的没人知道也就罢了,一旦败露,严重的丢官免职都有可能。 韶南不好追问他,张县令喝花酒也总得有个对象,这都没查到,可见多半是假的。 她想了想,换了个问题:“京里派来查案的钦差是哪位大人?” “我只知道是刑部的,也姓张,具体得问主簿大人。” 韶南点头:“没事,你接着说。” “张县令死了,足有大半年安兴县令空缺,大伙都说没人愿来,吏部也为难,后来终于盼来了孙县令,他到是想着大干一场,征集民壮,联系河泊所,又向乡绅们募捐,请外地的大商贾来谈生意,唉,谁想到他会想不开,在书房里上了吊。” 韶南不动声色,只微微点头,问道:“难发现的?他的家人么?” “孙县令的长随。” “他人还在安兴吗?” “早走了,孙县令是彰州人,那边临海,据说家里条件还可以,来上任时正妻和儿女都没带,只带了两房小妾,出事之后,几个长随把人收殓了,小妾哭哭啼啼扶棺回彰州,回去了估计也没有好果子吃。” 韶南没理会他乱发感慨,道:“那张县令身后呢?” “妻小也回老家了,原本赖着不肯走,说是要等官府捉到凶手,天天到衙门门口哭,后来孙县令给烦得没办法,补贴了二十两银子,又找了黄大仙出面,才算把那家人给打发了。” “黄大仙?”这是雷元亮第二次提到这个人。 “大小姐还不知道?黄大仙在整个归川府都很有名啊。” 一旁竖着耳朵听两人说话的阿德忍不住插嘴:“我听说了,亭丘就有信的,我在客栈听人说起过,黄大仙上身,能知过去未来,还能测吉凶,说是可灵了。” 雷元亮道:“我见过那黄大仙几次,他住在咱们县乡下一个叫大江屯的地方,本名王达,上过几年私塾,前些年说梦见家里黄鼠狼成仙,感念他收留,要点化他,自那以后,就老干些神神叨叨的事。” 他左右瞧瞧,压低声音:“迟县令刚淹死那会儿,他就跟人讲,安兴风水不好,东莺江水带煞,不给够了祭品江里的妖物不会消停。听说张县令出事之前,黄大仙曾托人传话,叫他离水远一点。” 阿德张大了嘴。 韶南皱眉:“竟有这等事?” 雷元亮点头:“所以孙大人就挺信他,上任之后找过那黄大仙好几回,可惜还是没躲得过劫数。” 对雷元亮所言韶南不说尽信,但也并不担心他会骗自己,毕竟这些事情都很容易得到印证。 眼见前面到了县衙的后门,她客气地笑笑:“我知道了,多谢雷捕头,林姑娘那里还请你多加留意,过两天说不定还得你陪着我去串门。” “应该的,大小姐,您只管放心。” 同雷元亮告别之后韶南带着阿德回到县衙,大半天下来,县衙变化不小,偌大的后园有五六个下人在忙活,韶南先后同几人打过照面,发现她爹挑的人有男有女,年纪都挺大。 阿德担心有了新人他这旧人失宠,赶紧去找燕如海复命,其实他多虑了,后宅添人手是不得已而为之,相较这些不知底细的,燕如海无疑更相信他自己带来的胡大勇和阿德。 他还想多许些好处,将胡俊之和陈风武馆的人留下来,但胡俊之等人听说安兴这地方如此邪门,虽然一路上同燕如海相处得不错,却也不想为他冒这么大的险,纷纷推说家中还有事,这会儿已经告辞离开,回靖西去了。 这么一比较,燕如海便觉着胡大勇真是言而有信,十分仗义,不愧名字有个勇字。 “大勇,后宅我就交给你了,尤其是韶南的安危,那金风寨的贼人丛朋这么长时间销声匿迹,我怀疑他早躲在暗处。” 胡大勇却有不同想法:“大人,在下身为男子,照看大小姐多有不便,何不给大小姐找个会武功的丫鬟,您若是觉着安兴当地的不可信,咱们可以到别的县找。” 他虽然沉默寡言,却明显是个心里有数的,话说的十分有道理。 燕如海精神一振,问他:“江湖上会武功的女子多吗?” “不多。不过这里是邺州,比别处好找一些,再说咱们也不需要武功特别高的,只要抵挡住丛鹏三招两式就够了。” “那这事就交给你去办。” 胡大勇做事十分利落,隔了几天就从高化县找来了一对姐妹花,家中是跑江湖卖解的,大的十八,名叫檀儿,小的十六,名叫樱儿,服侍韶南正合适。 韶南这几天忙着认识县衙里各色人等。 这安兴县衙人还真是不少。先是六房书吏,六房集中在二堂办公,光这些人就有二三十之多,然后是三班衙役,好在不用全认识,先记住雷元亮等几个领头的就差不多够了。 除了这些人,还有常在县衙进出的下人杂役。厨子有三名,一个洗衣婆,一个园丁,两个打扫庭院,一个管车马的,四名轿夫 这些人都是前头县令留下来的,有的跟过了三四任,肯定知道不少内情。 燕如海也知道需要仔细核查他们的底细,无奈安兴在他之前长达半年没有县令,积压了太多的工作需要他来定夺。 上任第二天主簿阎宣就拿着厚厚一摞账册来找他,说是之前户部批的赈灾粮已经所剩无几,老百姓受灾状况未见好转,若不赶紧想办法,等天气转凉,怕是会出乱子;典史白迅景问他何时同当地的乡绅们见个面;刑房书吏来请示县尊是否照之前的规矩,每逢三、六、九接状子,隔天升堂听审;工房书吏说孙县令在时叫河泊所负责征招民壮修河堤,如今正当汛季,河泊大使差人来问工钱什么时候兑现 直将燕如海忙得焦头烂额,饭都顾不上吃。 调查县衙一干人等只能交给他信任的胡大勇来做。 好在胡大勇不负所托,很快就有了眉目。 “大人,几个厨子和洗衣婆都是老人儿,最早迟荣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县衙做了,他们和车夫、轿夫一样,平素只准在二堂呆着,不经允许不得进后宅,后宅有丫鬟婆子和县太爷自己请的厨娘,不过那些下人在出事之后都已经各归各处了。管园子的老许头儿是个瘸子,已经六十多了,无儿无女,是第三任张县令带过来的,张县令尸体漂在东莺江上,老许头儿无处可去,也就留了下来。至于那打扫庭院的和车夫轿夫都是钦差来的时候现招的,第四任孙县令爱面子好排场,到任后也没遣散他们,就留下了。” 燕如海想了想,问他:“刑部来查案的钦差说是姓张?” 胡大勇道:“是,听说是张山张大人的族弟。” 刑部的张山张大人声名显赫,举朝都知道他断案如神,燕如海听说过其人大名,想来他的族弟也不会差了,连这位钦差最后都铩羽而归了,可见张承安张县令的死确实迷雾重重。 “大人,属下还查到一事,刑房书吏计航本是第二任吴县令带到安兴来的师爷,吴县令安排他在户房做书吏,吴县令死后,张县令上任,将他调到了刑房,继续用他。” 燕如海听得头疼不已,道:“你继续查吧。” “是,大人,若是大小姐问起来”依胡大勇对燕韶南的了解,她是肯定会问的。 “照实说就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验尸结论 新来的姐妹俩很快就适应了县衙的生活。 活不多,县尊大人的女儿也不难伺候,胡管事要求她们姐妹不管白天黑夜至少有一个要跟在小姐身边,就这条麻烦些,但比她们之前风里来雨里去的讨生活,实在是强太多了。 不知道别的官家小姐怎么过日子,她俩隐约觉着自己伺候的这位有些古怪。 除了偶尔出门看望一个叫林贞贞的朋友,她基本上不与同龄的姑娘往来。 县尊大人还时不时去赴乡绅们的宴请,她却是找百般借口能推就推,宁可呆在家里,和下人杂役一起消磨时间。 比如这会儿,她就不顾身份地蹲在一大丛牡丹旁边,看老花匠给牡丹剪枝。 “家人?老头子家里早死绝了,这条腿是北边胡人来烧杀抢掠的时候打断的,要不是张大人看我可怜,给我一口饭吃,我这会儿怕是连骨头都烂没喽。” “张大人之前在北边做过县令啊?” “唉,那可是个大好人,走的时候老百姓舍不得,送他万民伞,可惜有什么用,这见鬼的世道,好人没有好报。”老许头一边拾掇,嘴里一边嘟囔。 韶南原地出了一会儿神,站起来,同老花匠告别。 “小姐,我们再去哪里?”樱儿凑过来问,这些天她见小姐问东问西,也知道她在查前几任县令的事,忍不住好奇。 “去刑房看看。” “要找计航么?叫姐姐去把他喊来就是了。”前两天韶南听胡大勇说县衙诸人底细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听着。 “能找着计书吏自然最好,他若不在,找别人也成。” 檀儿去了一趟,不大会儿工夫真把计航找了来。 计航四十来岁,个子瘦高,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 他听说县尊的小姐有请,自觉站在房檐下,隔着帘子拱了拱手:“不知小姐唤计某来有何事?” 樱儿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觉着有趣,不由掩嘴笑了一声。 计航听屋里依稀传出女子嘻笑声,神色未变,垂手恭恭敬敬站在那里。 韶南问他:“计书吏,这些日子前来递状子的百姓多么?” 计航回道:“积压的案子有个百来件,多是些鸡毛蒜皮的纷争。” “大案子呢?” “不知小姐指的是?今年人命大案只出过两起,因为孙大人自缢后县令长期空缺,知府大人早已经将案子提到府里去办了。” 这等情况下许清远插手安兴的人命案子,也是顺理成章。 韶南留意到他说孙忠平是“自缢”,而之前捕头雷元亮也说孙县令是“想不开”在书房里上了吊,似乎对孙忠平的死,安兴县衙这些人已有公论。 她问:“孙县令上吊而死,你可曾到现场看过?” 计航闻言有些惊愕,但他很快克制住了,道:“回小姐,小人到过现场。” “可有仵作为他验尸?” “有。是县里的仵作钱三儿。” 韶南记下了仵作的名字,又问:“验尸的记录呢?” 计航听着她不紧不慢地发问,意识到这位远远见过两回的县令千金不是专门研究过,就是受过懂行人指点,对衙门办案的程序门儿清。 他也不推诿,回道:“在小人那里存档了。” “回头你把那档案拿给我瞧瞧。另外钦差来查张承安张大人的死,前后半年有余,刑房一直参与配合,你把相关的记录也找出来,一并拿给我。” 计航有些犹豫:“这个,小人需得先问过县尊大人。” 韶南并不担心父亲那里的反应,告诫他道:“可以,你问的时候避着点人,莫要闹得尽人皆知。” “小姐尽管放心,小人晓得。” 计航听屋里沉默下来,只道话己问完,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该告辞了,未等开口,却听里面又问:“有告黄大仙的案子么?” 这计航回想了半天,才道:“小人记忆里只有两起,一起是张大人还在的时候,有百姓状告王达招摇撞骗,假借鬼神之名敛财,案子还没判,张大人就出了事,后来孙县令来了,他相信这个,连修江堤都先请王达来做法,那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还有一起呢?” “另一起是孙县令自缢之后,原定要献童女祭江的那家人反悔了,递状子告王达害命。” “祭江?” “是,孙县令不在了,江也就没祭成,案子不着急判,丢在那里,等着令尊大人定夺。” “那就麻烦计书吏把这两本卷宗也一起找出来。” 韶南说不清楚为什么突然起意,想要了解一下这位黄大仙。 但她感应极为敏锐,也相信自己的直觉。 譬如刚才,计航一直小心谨慎地回话,由始至终语气神态都没怎么变过,韶南却偏偏有了定断:这位计书吏根本就不相信黄大仙有神通,私底下非常厌恶对方。 她没太过逼迫计航,计航也算识趣,请示过燕如海,转过天就把韶南要的东西一并带过来,还一本正经叫韶南给他打了个收条,不管有用没用,小心翼翼折好收了起来。 关于孙县令的只有寥寥三页纸。 长随叙说发现尸体经过,现场简图和记录,以及仵作的验尸报告。 韶南先看验尸结果:尸体未见外伤,确定是窒息而死。 只是这一句话的报告有多可信呢? 仵作是贱业,刑部的仵作们还好,多是祖传的技艺,加上本人有经验,县城仵作一年遇不上几桩命案,钱三儿听说原本还曾做过屠夫。 除了水平不够,看不出真正死因之外,也不能排除故意隐瞒。 否则的话,韶南着实有些想不通,那孙忠平无病无痛,又是征民壮,又是修江堤,俨然准备要大干一场,怎么会连句遗言都不留,突然上吊死了。 何况那两名妾室事先全未发现他情绪异常。 张承安的案子时隔太久,中间又有刑部派人来查过,怕是很难再找到线索,韶南便想着从孙忠平之死着手,寻求突破。 她写了张帖子交给檀儿:“帮我送去林家,问问林姑娘有空没,就说我请她来县衙玩。” 林贞贞在她姐姐家里接到消息,匆匆赶了来,进门看到满桌子的卷宗登时有些抓狂:“你叫我来玩,是玩这个?” 韶南笑着拉她过来坐:“反正你在家闲着也是无聊,帮我参详参详。” 林贞贞翻了个白眼,坐下来,拿过一本卷宗,边看边抱怨:“你还真说对了,没想到几年不见,我姐姐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我同她说作诗画画的事,她却只想着怎么煮饭熟得快省柴火。” 所以说林贞贞之前疑神疑鬼纯属子虚乌有,真相是她姐姐林秀秀婚后被柴米油盐整日浸泡,早就不再是少女情怀了。 “还有那个该死的老乞婆,老是指桑骂槐,骂姐姐是不会下蛋的母鸡,要不就撺掇着给我做媒,还说要请什么黄大仙给我算算,没个眼色,太讨厌了。真不知道姐姐怎么每天忍下来的。” “那你还去?” “不想让他们欺负姐姐。”她瞥了韶南一眼,终于承认,“好吧,我是沾了燕大小姐的光,狐假虎威。” 韶南笑笑,她请林贞贞过来,既是想有个人帮忙看这一大堆卷宗,也存着叫她散散心的想法。 “咦,好长的验尸结论,来看这一段:颅骨完好,全身无骨碎骨折,口鼻处有大量白色泡沫,身体未见坠有重物及绳索捆绑压痕,肌肤苍白肿胀,有淡红尸斑,两手半握拳,掌内未见泥尘,按压腹部啧啧,现在衙门里检验尸体都这么仔细?” 自然不是。 林贞贞在看的是第三任县令张承安的验尸报告,对比之下,孙忠平那份只有短短一句话的结论更像是仵作随便看了一眼,显得特别寒酸。 韶南还没倒出空来细看张承安的卷宗,这会儿才留意到,不但是验尸报告,张承安落水死亡前后只要是能查到的,连同钦差查案的整个过程,事无巨细,全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怪不得堆了满满一桌子。 “你先慢慢看,有发现同我说。” 韶南看林贞贞并不厌恶恐惧这些事情,知道她胆子大,亲手给她斟了杯茶,放到桌子上,而后回座位坐下,托着腮细想衙门里众人在两起案子中的表现。 眼下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县衙后宅种了不少大槐树,蝉在树梢上叫得声嘶力竭,越发叫人觉着酷暑难耐。 不知何时,外头风停了,密密的乌云涌上来,遮住了太阳。 檀儿在门口屋檐底下道:“小姐,要下雨了。” 韶南随口叫她和樱儿去把窗户关一关,又同林贞贞道:“你不用急,这时节的雨下不长,等雨停了再走。” 说话间急骤的雨点噼里啪啦落在窗棂上,林贞贞换了个姿势,整个人缩在椅子里,道:“我才不急,这比在家有意思多了,你管饭就行。” 韶南觉着有趣,正待调侃她两句,林贞贞却猛地坐直,大声道:“咦,韶南,你看这里,这位张大人怕是遭人所害,溺水只是为了混淆视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主簿廨 “怎么说的?”韶南伸长了脖子过去瞧。 要知道张承安之死当日调查许久,全无进展,钦差心里或许有所猜测,但在官面上,是失足还是遇害可一直没个定论。 林贞贞道:“看这里。”她以指甲在所指那行字旁边掐出道痕来,“张大人的尸体捞上来之后,家里人非说他是被奸人所害,不肯装殓下葬,尸体在灵棚里停放了将近一月,十五六天之后开始腐烂,不得已装进棺材。韶南,我娘去世的时候也是冬天,腊月前后,我记得当时还下着小雪,一样是临时搭起来的灵棚,不过五天就开始长绿斑,帮忙的说别等邺州亲戚赶回来,该盖上棺材盖了。安兴这边冬天并不比靖西冷多少,张大人的尸首这么多天不腐,你猜是因为什么?” “迟迟不腐,难道竟是中毒在先?可为什么没有查验出来?”韶南也跟着重视起来。 张承安的验尸记录可不像孙忠平,那真是毫分缕析,不可能出这样的遗漏。 “迷药和烈酒都有可能,不过验尸的人既说按压腹部时有溺液自死者口鼻流出,闻之没有酒臭味,那就应该是麻沸散之类的迷药。” 林贞贞的结论稍嫌武断,就跟她之前怀疑姐姐出事一样。 可韶南却偏觉着她这次应该是对的。 张县令那一晚与人有约,没有告诉家人,独自一人悄悄离开县衙,去了某个地方,是去谈事情或是密会什么人,没有喝酒,对方递给他一杯加了料的茶,他全无防备,被迷晕之后扔进江里。 江水冰冷,他泡在里面曾短暂清醒过,但四肢不听使唤,已是无力回天。 屋外天地间一片昏暗,隐隐有雷声响起。 韶南起身站到窗前,伸指将窗子戳开道缝,登时便有雨水顺着缝隙流进来,沾到她手指上,带着丝丝凉意。 她怔怔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找回了思绪,暗忖:为什么贞贞一说我就相信了呢,是不是潜意识里早就觉着张承安的落水而死别有内情?是因为他的亲人一直在喊冤吧,可惜他的妻小已经回老家去了,不然就可以问问张大人死前言行可有什么异常。 那么他周围的其他人呢,如今还有没有人想要找出真凶,为他报仇? 会是刑房的书吏计航吗? 所以才花这么多心思,整理张承安身前身后的点点滴滴。可计航明明是前头吴县令带到安兴来的师爷,同张承安相识不过短短四个月。 她手指在窗槅上轻敲两记,对了,花匠老许头。 “檀儿,等雨停了之后,你时不时去瞧瞧老许头都在做些什么,不要被他发现了。” “放心吧,小姐。” 回到张承安遇害这件事上来,谋害一个人,尤其是张承安这样的朝廷命官是要承担很大风险的,杀人者想要达成什么目的呢? 仇杀?情杀?谋财害命?亦或是杀人灭口? 依韶南这些日子查到的,前两样可能性不大,张县令死时若是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会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提到,数来数去,就只剩下杀人灭口了。 他发现了什么,会与兴安县令的职位有关系么? 难道下一任孙忠平的死因也是这个? 那她父亲韶南不敢再想下去,唯觉着时间紧迫。 如她所言,盛夏的这一场雨来得快停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便乌云散尽,晴空万里,只留满院子深深浅浅的水湾。 打开窗子,有清爽的气流扑在脸上,穿屋而去。 林贞贞没提要回去,檀儿照韶南的吩咐跑了趟后花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禀告说雨天路滑,老许头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檀儿只好装作恰好路过,叫了几个下人扶他回去。 韶南点点头,示意她别放松,继续监视。 这天林贞贞在县衙用过饭,直到天快黑了才告辞回家去,临走时问韶南有什么打算,韶南回道还要仔细想想,林贞贞叮嘱她注意安全,两人约好了过几天再聚。 但其实韶南已经确定了下一步行动的目标。 兴安县令这个位子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连着陪了五任县令,一直担任主簿的阎宣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若真在其中有所牵扯,直接问他,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韶南决定悄悄动手,趁着阎宣不在,先搜查一下他的主簿廨。 虽然阎宣也有很大的可能将要紧的东西放在家中,但据韶南所知,他十天里头到有八天呆在主簿廨,隔间里洗漱就寝用具一应俱全,这等以县衙为家,才在许清远、宫奇略等几位上司那里有了勤勉的名声。 这样一个擅长察言观色的老官僚,不会把她爹看在眼里,多半也不会有所提防。 韶南打定了主意,动手的时间就选在第二天晚上。 因为当天傍晚,她爹燕如海接受安兴当地众乡绅的邀请,要去城北的丰庆园赴宴。 这场宴会己经准备多日,既是为叫新县尊认识一下本县的名流,也是为了破除谣言安抚民心,燕如海更准备到时同众人议一议赈灾以及修堤的后续事宜,听说为此河泊所秦大使还专门请来了一位彰州的大海商。 这等场面自然少不了主簿阎宣,不但他,县衙的小吏们也会尽数到场凑热闹。 到时候主簿廨全不设防,韶南大可慢慢查证。 燕如海问明白会有不少人带妻女赴宴,到时单开一席,不觉动了心,商量韶南,问她要不要去散散心。 韶南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不去,闹哄哄的,没兴趣。我还是在家吧。” 燕如海拗不过她,失望而去,临走时,韶南提醒他去赴宴别忘了带上阿德和胡大勇。 终于把碍事的都打发走了,韶南拉伸手臂,活动了一下筋骨,准备等天黑之后大展拳脚。 檀儿和樱儿新来不久,韶南也不想叫她二人参与太多,所以等到天一黑,她就支使着檀儿继续去暗中监视老许头。 樱儿要活泼好动一些,韶南直接吩咐她:“一会儿我去二堂有点事,你守好西边的垂花门,若是有人要进门,你拦下来随便说点什么,拖延一会儿时间,别叫他们进来。” “好的,小姐,那若是县尊大人回来了呢?” “我爹也一样。” “哦,明白了,胡管事也不叫进是吧。”胡大勇已经升任县衙后宅管事,极得燕如海信任。 夜里去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地方,虽然就在县衙里,韶南依旧有些不安,带上了古琴。 樱儿有些好奇,欲言又止,终究没有问出来。 主簿廨一共三间房舍,屋门虚掩,里面黑魆魆的十分安静。 韶南刚住进县衙的时候跟着父亲进去参观过一次,对里面的格局留有印象,知道右首那间是阎宣手下攒典的,左边两间才是阎宣办公休憩的地方。 她推开右边的房门,竹木简的陈旧气息夹杂着墨味扑鼻而来,借着外头透进来的余晖,影影绰绰能看清楚桌椅的大致位置。 韶南等着眼睛适应了些,把琴放到八仙桌上,点起自己带来的油灯,抬头打量这间东西多到颇有些杂乱的屋子,想了想,走到阎宣平常办公的座位旁,小心地翻看起来。 时间慢慢过去,韶南将桌子以及两旁书柜上的书简恢复原状,弯下腰去,将手探至桌椅的下沿,细细摸索一番,而后她空着手站直身子,将琴和油灯挪到里间屋,继续翻找。 里间屋放了张单人的床榻,枕头被褥齐全,旁边衣架上挂了两件阎宣换下来的衣裳,床头角落里有个黑漆的小木柜,看得出柜子平时也当茶几用,上面放了笔墨砚台以及几本闲时消遣的杂书。 韶南过去拿起来,借着灯光翻了翻,没看出什么端倪,目光沿着小木柜一路往下,落到柜子下方的抽屉上。 抽屉很小并不起眼,但上面挂了把精致的黄铜锁。 怎么办,打不开。 越是打不开,韶南心里越是痒痒,直觉告诉她,今晚要找的东西就在这抽屉里,柜子上放着笔墨和砚台,纸呢? 阎宣闲暇时坐在床边,看样子会随手写写东西,写完了是不是就锁进抽屉里了? 她盯着那把锁心念电转,强行弄断的话一定会惊动阎宣 突地一阵微风拂至,油灯有灯罩,未受影响,韶南却觉着凉意袭骨。 她不及多想,后退一步,把古琴抄到手中,厉声道:“什么人!”这才抬头去瞧。 这间屋子只有一扇小窗,横宽竖窄,开窗的时候需向上推开,两旁用木棍支起。 这时候本该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开了半尺多宽的一道缝隙,有人攀附在窗外探头向里看,露出一整张脸和光秃秃的脑门。 来人还待继续吓唬她,尖着嗓子道:“姓燕的小娘皮,你咋也做这偷鸡摸狗的事?” 按说窗户不大,成人很难挤进来,但韶南毫不怀疑此刻窗外的这个人可以。 “慧行”丛朋!他撂完狠话多日,这时候找上门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跪了 韶南冷不丁真被这恶和尚吓出了一身冷汗。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 嘴角一挑,要笑不笑地道:“原来是慧行大师啊,别来无恙。” 丛朋哼了一声:“佛爷说话算话, 本想给你父女点颜色瞧瞧,把你这多事的小娘皮自衙门里偷走, 剥光衣裳扔到今晚的酒席上, 大庭广众之间。没想到你胆子挺大, 在男人睡觉的屋里瞎翻腾,佛爷再给你个选择,或者把你五花大绑了, 交给姓阎的, 你看如何?” 韶南心中怒骂, 面上戒备,道:“看来你常做这等事?官府围剿果然不冤!” 丛朋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将窗子推得“吱呀”一声,作势就要闯进来。 “等等。”韶南叫住了他, “两样我都不想选, 慧行大师,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丛朋狞然一笑:“怕是由不得你。赌什么?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韶南见他不再试图硬闯,稍稍心安,声音清脆:“你不忿我借助官府的力量, 设局揪你出来, 所以才要报复我, 可丛先生, 容我直言,你妙手空空的技艺高,那是你的长处,我呢,我的长处就是脑袋聪明,上一回虽是我有心算无心,可毕竟是我赢了,你现在找上门来,二话不说就要动粗,这可谈不上公平,只有咱们两个好好比过了,输的那个心服口服,听凭发落,你可敢么?” 丛朋闻言一双眼睛乱转,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赌什么,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说到底,他只是有些气不过,和燕家父女并没有深仇大恨。 韶南隔窗望向他,瞳孔微微收缩,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坦然:“咱们以今晚为限,就赌你来从我手上偷一样东西,偷得走算你赢,就像我适才说的,愿赌服输,我任凭丛先生处置,绝无二话。若是偷不走,那不好意思,我也不将你锁拿了去领功受赏,只要丛先生受我一年差遣,这一年里我要你往东你不能往西,要你打狗你不能骂鸡,等一年之期满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就当谁也不认识谁,你也再别来找我的麻烦。怎样,赌不赌?” 丛朋怔了怔,嗤笑道:“小娘皮想法还挺多。你想叫佛爷偷什么?可别是水中月,镜中花。” 韶南将手中抱着的古琴侧了侧,示意他看:“根本偷不走的东西,岂不是戏耍于你。这张琴如何?我老师留给我的,不敢说价值连城,但我身旁再没有比这个更珍贵的宝贝了。” 丛朋犹豫一阵,觉着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本来也是穷极无聊才跟来邺州,没想到捡了点乐子。 他冷哼道:“还想差遣老子一年,想得到美!顶多三件事,京城和开州的不做,会丢命的不做,会叫老子丢面子的不做。”他这假和尚终于不再自称佛爷了。 韶南绷紧的心弦为之一松,莞尔道:“如此讨价还价,丛先生是预感到自己要输么,也行,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你尽管来偷,但亦要讲究个盗亦有道,偷不到东西别拿无关的人撒气,休要伤及无辜。” 丛朋森然一笑,“咣当”将窗户合上,自此销声匿迹。 韶南也不再停留,如来时一样,拿起油灯抱着琴轻手轻脚出了主簿廨,回身掩好了门,觉着没什么疏漏了,脚步匆匆往樱儿守着的垂花门赶。 等听着前面黑影试探着叫了声“小姐”,她应了一声,樱儿迎上来,接过了油灯,韶南这才觉着腿有些软。 太吓人了,这做贼果然是心虚的,等赌赢了丛朋,再慢慢收拾他。 樱儿边往后宅去,边偷偷打量韶南,她隐约觉着小姐今晚不光是行踪诡秘,她整个人这会儿都透着一股子不寻常。 回到住处,檀儿已经在等着了,把韶南迎进去之后,她同樱儿交换了个眼色,凑上前低声道:“小姐,老许头昨天摔得不轻,一直没出门,前头的车夫刚才去探望他,给他捎了点吃的。” 韶南对檀儿提到的车夫粗有印象,是个沉默寡言的大个子,胡大勇曾经专门试探过他,说那人脑袋不灵光,做事笨手笨脚的,但是有把子力气,马车过门槛的时候,他单手一提就过去了,因为是张县令死后钦差来查案子的时候才招进县衙的,之前韶南并未对他多加关注。 樱儿有些不高兴:“不是说二堂的人不经允许不准进后宅么,看门的是不是不想干了?小姐,我去骂他们一顿,叫那些吃白饭的长长记性。” 韶南哪有心思管这个,道:“你们俩哪也别去,今晚都在我屋里守着。” “啊?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小姐?” 姐妹俩也知道安兴不太平,一听韶南如此交待,登时警惕起来。 韶南不知道这会儿那丛朋是否在暗处窥视,含糊应道:“我刚才在外头见着个黑影一晃,不确定是不是眼花了,总之这会儿县衙的人都去吃酒了,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姐妹俩登时如临大敌,连忙将棍子绳索找出来,关严了门窗,一脸戒备地守着韶南。 韶南笑着安慰二人:“没事,有人也是小蟊贼,不用如此紧张。” 她把姐妹俩留在身边,既是存着保护她们的心思,也是为了麻痹丛朋,叫他以为自己只有这点对策。 照韶南推测,已经有言在先,丛朋应该不会蠢到在外边杀人放火,引她出门去,今晚自己一定是琴不离手,而古琴这么显眼,丛朋纵想狸猫换太子也来不及准备,而且看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不可能筹划多复杂的计划来偷琴,出手多半简单粗暴。 韶南只怕他不来,这个出名的大盗注定还是要栽在轻敌上。 至于一年之约云云,她本也是在漫天要价,好叫对方落地还钱,就算丛朋答应,她也不敢与虎谋这么久的皮。 需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纠缠得久了,落个暗通反贼罪名,岂不冤枉? 三件不痛不痒的事正好,其实韶南之前觉着能借丛朋的手,打开阎宣的抽屉就够了。 至于怎么打赢当下的赌,韶南给他准备了一首琴曲——神化引。 如韶南所料,丛朋是个急性子,自恃是做贼的祖宗,手段高明,空荡荡的县衙在他眼里全不设防,表面上退走,实际一直在暗中跟着。 此刻他正藏身在这间屋的后窗外,听里头隐隐约约传出三个姑娘的说话声。 偷琴?这有何难,他偏要连人带琴一起偷,将那小娘皮整治得服服帖帖。 以为找两个粗通武艺的丫鬟守着就万事大吉了?要不是他不想把偷变成抢 丛朋不想多花心思,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管,点着里面的迷香,戳破窗户纸。 这迷香可是个宝贝,无色无味,只需半盏茶的工夫,保管叫里面的人浑浑噩噩,再久一些便陷入昏睡,被抬出去活埋了都不知道。 实在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必备良药。 迷香飘进屋不久,靠着窗站立的檀儿身子晃了晃,打了个哈欠。 韶南心中一凛,暗忖:“来了!” “铮!”泛音在弦上响起,泠泠凉意浸骨,丛朋莫名其妙跟着打了个寒颤。 但后边七弦相继以散音鸣和,曲调竟然十分温柔,如仙人之手缓缓拂过了天地远山,云雾烟霞全都消散,打开一副神仙画卷。 古琴名曲神化引,又名蝶梦游,相传是庄子所作。 庄子齐物论中讲,庄子梦为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这曲神化引正是叫听者飘飘然忘乎所以,神魂俱化,不知不觉迷醉在南华梦里。 迷烟袅袅,琴声吟哦,这是一场既有形又有声的较量,只看谁的手段见效更快,快者赢,慢者输。 对韶南而言,任凭对方处置与赌上她全部的身家性命无异。 “扑通!”“扑通!”檀儿、樱儿很快跌倒,歪在那里陷入了昏睡。 丛朋屏息偷窥,不由地露出得逞的诡笑。 大功告成!小娘皮,跑到老子面前抖机灵,一会儿就叫你悔断肠子,嘿嘿。 咦,怎么琴声还在响?不是早该停了么? 丛朋心神恍惚,已经注意不到自己这会儿思考问题出奇地迟钝,若是他跟前有面铜镜,必定会被自己那古怪的神情吓到。 笑纹在脸上一点点绽放,竟好像昙花盛开一样缓慢。 琴声时近时远,越发得飘忽,“吱扭”一声,韶南推开了窗户,清凉的夜风瞬间吹散了一屋子浊气。 与此同时,丛朋的身体向前倒去,光溜溜的脑袋直接撞到了青砖窗台上,留下了一个包。 他就那样抱着放迷香的竹筒,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口鼻轻轻打着鼾,香喷喷地以跪姿睡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愿赌服输 韶南隔了窗子低头看着丛朋。 明月高悬, 风吹着屋前房后的老树,枝叶摇动,沙沙作响, 给这夜晚的县衙后院平添了几分阴森。 这个做了不少坏事的反贼此刻睡得全无防范,生或死皆在她一念之间。 可惜动他不得。 此人身后还有金风寨众匪, 有连京里都觉着棘手的绝世凶徒“石血佛”温庆, 还是少招惹为妙。 但愿这姓丛的心中还多少存着点道义, 说话算数。 烦心的事已经够多的了,韶南实在不想再被他纠缠,整日提防着。 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她才觉出来冷汗已经打湿了罗衣。 舌尖更是疼得厉害, 唇齿间隐隐有些咸腥气, 大约是刚才太害怕着了对方的道,将舌尖咬破了。 棍子和绳索都是现成的, 不过韶南没有去拿来用,反正迟早是要放人, 何不做得光棍一些。 她将古琴横放在窗台上, 左手如落珠轻点弦上徽位,右手如穿花拂柳,一连串急促清越的泛音响起。 就像是按动了某个开关,在静谧的湖面上抛下一把小石子, 瞬间打破了先前营造出的美梦, 丛朋鼾声立停。 人是醒了, 神智却未马上恢复, 半天才猛地一震,脸上露出极度不可思议之色。 “你!姓燕的你刚才使了什么妖法?” 韶南笑了笑:“刚才不是你迷烟没用好,反噬了吗?” 我呸,老子是用迷烟的祖宗! 丛朋瞪着一双贼眼,凶光毕露。 可月光照在韶南脸上,就见她神色笃定,看上去特别高深莫测。 丛朋脑袋里天人交战,一下子想“算了,不过区区三件事,愿赌服输,量这小娘婢也不敢声张,天知地知,不算丢人。”一下子又想“老子岂能栽得莫名其妙,趁着没人瞧见,上去将她脖子一拧,永除后患。” 韶南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催道:“丛先生,我若想杀你,刚才也就不会给你机会醒过来,既是赌输了,还望您说话算数,三件事:第一件,请你去将那个抽屉打开,把里边的东西拿给我瞧过了,再原样锁回去。要做就快着些,我爹他们快要回来了。” 丛朋心中正挣扎,听着这件事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暗忖:先随了她的意,弄清楚她那妖法再做决定也不迟,站起身,冷冷地道:“你不跟去亲眼看着?” 韶南却挥了下手:“我相信丛先生不会在这事上造假。” 丛朋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哼哼道:“那可不一定。” 话是这样说,他一来一回却是极快。 那姐妹花还没醒过来呢,外头黑影一闪,丛朋“砰砰”地敲窗户。 “里面只有几页纸,姓燕的,拿去好好看吧,奶奶的!” 韶南任由他骂骂咧咧,伸左手,将那几页纸接了过去,客气道:“稍等。” 安抚住丛鹏,她将琴带离窗前,来到油灯下,打开那折着的几页纸。 字是阎宣的字无疑,韶南今晚己经见得太多了,但上面的内容,韶南只是大致扫了眼,便目光一凝。 “谢了,请送回去吧。” 丛朋狐疑地拿回来:“这么快?另外两件事呢?” 韶南努力让自己的神态语气看起来特别恳切:“暂时没想到,不过你也看到了,这些人心怀叵测,我父女举步维艰,太多谜题要解,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 丛朋微哂。 他不是正人君子,确实先一步看了纸上写的那些内容,颇好奇眼前的小娘皮接下来准备怎么应对,也就没再出妖蛾子,径自照她说的去做了。 韶南关了窗子,先把姐妹俩唤醒。 “咦,咦,小姐,出什么事了?我和姐姐怎么会睡着?” 韶南不想叫她们知道与丛朋打赌的事:“我弹着弹着琴,就见你俩哈欠一个接一个,很快就倚着墙打起盹来,啧啧,一定是太累了,快回屋歇着去吧。” “没有啊,不累,也不特别困” “是么?”韶南拨弄了几下琴弦,是以前常给林贞贞弹的曲子,神化引的变调,不一会儿,檀儿和樱儿果然打起了哈欠。 檀儿捂住嘴,眼里还带着泪花,神色尴尬:“妹妹你先去睡,我守着小姐,呆会儿你来换我。” 糊弄完姐妹俩,韶南坐在灯下,托着腮陷入沉思。 主簿阎宣写的那几页纸她为何只简单扫了几眼便不再细看了,因为那上面记的都是她爹燕如海这些日子的行踪。 从他上任做了安兴县令开始,每一天去过哪里,见了什么人,下过什么命令,做了哪些安排,事无巨细,怕是比燕如海自己记得都清楚。 薄薄几页纸,怎么看都透着恶意,韶南想要知道的是他记下这些目的何在。 准备向人报告?阎宣背后站着的又是何人,会是导致安兴县令接连丧命的真凶么,能驱使一县主簿为眼线,会不会是知府许清远?亦或是同知宫奇略? 父亲若是知道主簿阎宣在监视他,还能做到不动声色,态度与之前一样吗? 怕是悬。韶南了解她爹,决定暂时隐瞒今晚的发现,先旁敲侧击地提醒一下。 二更天过后,外头渐起喧哗。 檀儿出门瞧瞧,回来道:“小姐,县尊赴宴回来了,好似喝得有些多。” 韶南闻言去父亲房里看了看,见他虽然脸色通红满身酒气,好歹神智还清醒,这才放下心来。 又见阿德和另一个长随里外忙活,醒酒汤和洗漱的水都不缺,胡大勇也在旁边守着,没什么需要自己动手的,问了个安,临走吩咐阿德:“等我爹歇下了,你去我那里一趟,我有事找你。” 过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阿德来到韶南房门口:“小姐,大人睡了。” “别在外边喂蚊子。”韶南同他很熟了,没那么多穷讲究,示意檀儿放他进来说话。 阿德进屋,冲给他开门的檀儿嘿嘿憨笑,微微弯着腰表示恭敬:“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这些日子他跟着燕如海这走那去,自觉长了不少见识,已经是一个懂规矩的好长随了。 韶南上下打量他两眼,笑问:“来安兴之后还适应么?” “太适应了!小姐您只管放心。”阿德眉飞色舞的,他是尝到甜头了,做为县令的贴身小厮,出门不管是遇上官吏还是差役,全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韶南闻言挑了下眉:“那你可要多用点心思。今晚的宴会如何,席上可有什么新鲜的事发生?” 这时候就看出阿德做小厮的好处了。 他一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唾沫横飞地将今晚官面上都有谁到场,参加宴会的乡绅都有谁,谁与燕大人同坐一桌,请了哪家的戏班子,大伙敬酒时都怎么说的细细跟韶南学了一遍。 最后他又挤眉弄眼地小声道:“小姐,河泊所秦大使带去的那位彰州商人是个复姓,姓欧阳,家里据说养着出海的船,出手十分阔绰,他领了两个红头发绿眼睛的舞姬,说是要送给大人。” 他特意顿了顿,卖过关子,方才补充道:“被大人拒绝了。不过我看胡管事到有些动心的样子,还跟人家攀谈了好一会儿。” 胡大勇做了管事之后,阿德不知为何瞧他不顺眼,一有机会就给他上眼药。 韶南心里有了数,打发他快去休息。 等第二天,韶南特意起了个大早,下厨给父亲做了些养胃的粥菜,陪他用过了早饭,把外人都打发出去,道:“爹,您对前头几位县令的遭遇有何想法,准备从哪里查起?” 燕如海正好想同女儿议议这事:“计航说你要了张承安和孙忠平的卷宗,还有告黄大仙王达的状子,我叫他不必声张。当地人都传那黄大仙王达在张承安出事前曾预言过他会有一水劫,我打算找人暗中调查一下王达,韶南帮爹想想,可行么?” “可行是可行,只是爹打算派谁去?” “昨日白典史跟我说,他年老眼花,难以胜任缉盗的活儿,想叫长子接班。这个职位不少人盯着,想要子承父业,总得先立下功劳吧。” 韶南对父亲的这一安排并无异议,趁机问他:“爹,您感觉阎主簿、白典史以及六房三班的这些头头们如何?” 燕如海经过这几日的接触,也叫胡大勇去暗中查过,对手底下的人多多少少有了些了解,道:“白迅景刚才已经说了,年纪大了,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指望不上,捕头雷元亮跑个腿还行,遇事叫得山响,就是不往前冲,阎主簿这个人么” “怎样?” “如上面几位大人所说,能力是有,但与为父并不交心,大约为父初来乍到,还不能得到他的认可吧。” 韶南颦了颦眉:“爹你小心些,当得了官自然是有能力的,但这能力未必用在正经地方,加上爹,他都陪了五任县令了,又岂会简单?就像那通判赵曦,只看表面你能想到他是魏国公的人?” 这话已经暗示的很明显了,但燕如海并没有听出女儿言外之意,想了想,微微颔首:“放心,爹必定小心再小心,绝不给坏人可趁之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偷个大活人 父女俩又议论了一阵六房书吏, 燕如海见时间不早了,拾掇了一下身上,准备去二堂办公。 他听了阎主簿和河泊所秦大使的建议, 准备向知府许清远写信求助,请他帮忙协调户部再拨一批赈灾粮来。 这些当地的老官僚都说, 因为御用监的冯掌印是咱们归川府高化人, 许知府在六部颇吃得开, 旁的不说,同样受灾,自家至少不用担心朝廷拨下来的东西不够数, 以次充好。 临出门时, 韶南叫住了他:“爹, 这两天我借胡管事一用。” 燕如海脚下顿了顿,想问她什么事, 放着两个习武的丫鬟不用,却去支使胡大勇, 怎么看都有特别的用意, 但想想韶南对案子考虑得向来比自己深远,遂摆了下手,示意她自便。 胡大勇听了韶南要他去做的事颇觉诧异,不过还是拱一拱手, 依言去了。 停了几日, 果然有所发现, 回来向韶南报告。 “小姐, 那大个子车夫还真将张承安的发妻和一子一女藏了起来,他将那三人悄悄安置在了城南一处宅子里,地方不大,但周围环境清幽,租金可不便宜,若不是他昨天傍晚送了些吃的过去,我还发现不了。您是怎么知道张承安的妻小并未离开安兴的?” 所有人都道张县令死后,他的妻小在县衙赖着不走,后来接任的孙县令给了二十两银子,又叫黄大仙出面,又哄又吓,总算把人打发回老家去了。 连捕头差役们都没发现那三人暗渡陈仓,竟又悄悄返回了安兴,燕小姐足不出县衙,居然知道,怎能不令胡大勇又惊又奇。 韶南轻描淡写地道:“是檀儿瞧见那车夫同后院的花匠交情不浅,我想张县令故去后,家中只剩妇孺,若回老家以何为生?花匠老许头瞧着不像忘恩负义之人,既不跟去照顾,也不有所挂念,其中必有缘故。这才叫你去碰碰运气。” 再玄妙的事,一旦说穿了也就不觉着神奇了。 胡大勇松了口气,道:“我查清楚了,车夫姓盖名小山,原本同张承安的家人素不相识,前年冬天他被继母告了不孝,是张县令审的案子。” 按大楚律,不孝是重罪,一旦坐实了死罪都有可能。 “张大人不但查清楚了是盖小山的继母诬告于他,还帮他分了家,盖小山感激的很。事过不足一月,张大人就出了事。” 韶南明白了,对啊,这样才顺理成章。 她叹了口气:“仗义每从屠狗辈,查清楚就行了,不要去打扰他们,也不要对外人讲。” 胡大勇极赞成她的决定:“小姐说的是。” 叮嘱了胡大勇不要出去乱说,按他平时一向的沉默寡言,守住这个秘密应该不成问题。 到是像之前阿德所说,胡大勇会主动去与外地来的商人攀谈称的上反常,令人好奇。 这么大的事,韶南还是要跟她爹说一声。 燕如海听完之后,慨叹道:“张县令人虽己逝,身后却有这么多平民百姓念着他的好,实在是吾辈之楷模。” 韶南心想:“我可不希望您向他学。”委婉提醒:“女儿只愿爹爹能长命百岁,逢凶化吉。” 燕如海手摸短须“呵呵”而笑,这么好的闺女,他这些日子公务闲暇时把远近友人筛选个遍,就没一家的儿郎能配得上韶南。还需再用心些啊,别把孩子的亲事给耽误了。 走了一会儿神,燕如海收回思绪,正色道:“张县令的家人滞留安兴,必是想弄清楚他的真正死因,爹身为他的继任者,更是责无旁贷,韶南,我有个想法,这些天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张县令在任的那四个多月除了升堂问案,就是在忙着修江堤。” 那四个月正好是由深秋至隆冬,汛期过去,东莺江水位最低的时候,张承安担心来年夏秋雨水一多江堤再度决口,县衙里虽然事务繁多,但再没有比上万百姓性命更重要的事了,是以隔三差五就往江堤上跑。 “爹准备这两天找河泊大使议议,把修江堤的事提到前面来做。” 韶南顿时就明白了,父亲是想要重现张承安当日的决策与政令,以身作饵,逼着凶手自己现形。 这很危险,而且也背离了在京时座师张毓的交待,但这恰是父亲风骨所在,令人钦佩。 韶南有些犹豫:“今年的雨季未过,下头的官吏怕是会一齐反对。” 燕如海却很坚决:“无妨,可以先行准备,哪怕爹只是做做样子,贼人也说不定会慌张出错。” 韶南拿定了主意:“那好吧,但爹您不要单独行动,尤其不可一个人呆在二堂,外出尽量带上我,我可以换了男装陪您一起去看江堤。”她把林贞贞推断张承安的死因说了说,“所以你不管去哪里一定要与家里人说,茶啊水啊不要随便入口,免得重蹈张大人覆辙。” 燕如海起初听她交待还觉着有些好笑,到后来心中一紧,安慰女儿:“放心吧,爹一定好好保全自身,不会丢你一个人在安兴。” 自这天起,燕如海一改刚上任时的谦和好问,坚持要重修江堤,谁说也不听,好似暴露了刚愎自用的本性。 不但是嘴上说说,他还常带着计航、胡大勇和韶南几个往江堤上跑。 计航很是莫名,次数一多,他忍不住问燕如海:“县尊,小人是刑房的,不擅长工房之事,您看这,是不是换个工房的书吏来?” 燕如海站在江堤上,望着滚滚江水。 脚下有不少地方修的都是虚应差事,今年幸好雨下得少,看这水位应该能平安熬过去,不至于灾上加灾,若是像迟荣在任的那年,真不敢说这江堤一定撑得住。 只是要加固江堤可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安兴县财政早已经捉襟见肘,前任孙忠平留下一堆烂账,连去年募集壮丁的钱都未结清,还是那晚丰庆园宴席上乡绅们一起捐银子,秦大使带来的欧阳掏了大头才把账给平了。 燕如海思绪如江水一般起起落落,道:“不必,计书吏原本在户房管钱税,张县令将你调到刑房,你不也是很快就适应了么?” 他不管计航神色变幻,接着道:“我叫你来,是因为张县令曾极力想要重修江堤,而你对他最为了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明眼人自然瞧得出燕如海的打算。 如此过了十来天,主簿阎宣捧着账册来江堤上将他请回了县衙。 “县尊,这本账册有大问题。怪不得赈灾的粮食早早就发完了,数目不对,分明是有人中饱私囊。还望县尊详查。” 私吞赈灾钱款一经查实便是死罪,知情不举的全都要受牵连,听说出了大案,燕如海不敢怠慢,赶紧自六房调人查账。 安兴县衙经过这几年折腾,早已经漏如筛子,这边刚开始查账,风声便己走漏。 不过半天时间,县衙仓大使在他所管的库房里上吊身亡。 又是一个吊死的,免不了叫想起了前任县令孙忠平。 燕如海一边盯着仵作验尸,一边命白典史和捕头雷元亮等人去查抄仓大使的家,同时还得主持对账,忙得焦头烂额。 韶南直觉父亲在做无用功,不能放任事态继续发展下去了,必须有所行动! “梁君”丛朋还欠她两件事没做,索性再支使他一回,安安那贼秃的心。 丛朋这些日子不知藏身何处,就在县衙没走。韶南招之既来,毫无心理负担。 这次叫他去偷的是个大活人。 丛朋因要偷的这位偌大年纪,长得不咋地,还是个男的,嫌弃的不行,与之前一样,骂骂咧咧地走了。 韶南权当没听到,叫来檀儿樱儿,吩咐道:“我要出去一趟,你俩去前头,叫那大个子车夫给我备车。” 姐妹俩答应一声去了,韶南抱着琴,寻思一会儿同盖小山说什么。 安兴县衙的情况太复杂了,父亲人单势孤,必须得赶紧找到同盟。 这天因为衙门里出了大事,所有人都是很晚才休息。 主簿阎宣照旧歇在了主簿廨,他上了年纪思虑重,平时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不知怎么了,困顿得厉害,上床熄了灯,几乎是刚沾到枕头便陷入黑甜乡。 小窗打开,一条黑影如壁虎般由外头挤进来,收了迷香,嘴里含糊骂了一句:“去他娘的反噬。” 他来到床前,点起火折子照了照,确定目标无误,这回没有失手。 因为事情办成太容易,他心中又涌起杀鸡用了牛刀的愤慨,一边暗骂小娘皮有眼不识泰山,一边将人堵了嘴,拿绳子三两下捆了个结实。 跟着他抖开个麻袋,把阎宣兜头套住,竖着耳朵听听外边的动静,把麻袋往肩上一扛,推开房门,离开了主簿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夜审 阎宣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 脑袋还是懵的。 昏暗的视线,摇曳的灯火,令他几疑是在梦中。 但浑身传来的不适提醒着他:此刻他并不没有躺在主簿廨自己的床上。 阎宣心里一紧, 县衙接连出事,捕快衙役们早加强了保护, 夜里轮流值守, 更不用说新县令担心自家安危, 还招了不少人手。 对方竟然无声无息将他弄晕了连夜送出来,能量非同小可。 阎宣身体一晃,束缚住他的铁链子“哗啷啷”作响, 提醒着深夜绑架他的人:目标醒了。 但绑匪并没有立即过来。 耳畔传来女人的哀哀哭声, 阎宣眯起眼, 借着昏黄的烛火,努力打量四周, 想找出点线索。 处身之地阴冷潮湿,四周没有窗户, 好像是个地牢。 他被铁链子系住手脚, 身悬半空,吊在了地牢中央。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哭声是自外边传进来。 正对着他摆了张供桌,上面一对白色蜡烛瞧着挺渗人, 中间是牌位和香炉。 阎宣有些近视, 使劲眯着眼, 想看清楚牌位上的名字, 可惜光线太暗,未能如愿。 这时外边儿传来说话声:“太太,您别难过了,凶手已经抓住,待小人剜出他的心来,为大人报仇雪恨。” “这人是谁?他说的凶手,莫非指的我?”阎宣心头砰砰乱跳,急出一头汗来。 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还是我来吧,老瘸子活着没什么用处,能为恩公亲手报仇,这辈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阎宣欲哭无泪:这怎么还争抢起来了? 虚掩着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果然是个老瘸子,手里握着一把锃亮的尖刀,目光阴冷望着他:“阎主簿,我来送你上路!” 阎宣简直都要吓尿了,奋力挣扎,脑袋里灵光一闪,认出了对方,大声叫道:“别动手,我是冤枉的,张县令的死不关我事啊!” 进来的正是花匠老许头。 老许头不知是耳朵背还是咋的,任他喊得声嘶力竭,自顾自将尖刀戳在供桌上,趴在地上冲牌位磕了几个头。 这样阎宣再无怀疑,供的肯定是张承安的灵位无疑。 外边哭的是张承安的妻子,可能还有孩子。另一个说话的男人不知道是谁。 必须得赶紧打动他们,消除这个可怕的误会,不然这老东西真会二话不说,像杀鸡一样要了他的小命。 阎宣急道:“你们听我说,张大人真不是我害的,我也很钦佩他的为人,盼着他能为安兴多做点实事,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老许头不为所动,爬起来拿刀在手,向着阎宣而来,浑浊的目光中没有半点波动。 阎宣剧烈地挣扎起来,铁链子“哗啦哗啦”响成一片。 “你们不要胡来呀!” “老糊涂,你别过来,饶命!别杀我,我知道杀害张大人的真凶” 阎宣吓到语无伦次,尖刀触及他胸膛之际,一阵热骚之气飘散开,他失禁了。 此到外间屋只有三个人,车夫盖小山,一个中年妇人,再加抱琴而立的韶南。 由始至终,丛朋连面都没露,韶南只叫他把装人的麻袋丢在这家院子里。 檀儿和樱儿奉命在门口望风,她们其实并不怎么知道自家小姐今晚要干什么。 中年妇人和盖小山闻言都露出激动之色,以目征询韶南的意见。 韶南向盖小山示意。 盖小山便按之前商定的出声制止:“别忙动手,叫他说!”推开房门,进到里面。 阎宣吓掉了半条命,见到盖小山瞳孔微缩,显然认出他来。 “你们” “别废话!” 盖小山光棍一个,又分了家,丝毫不顾忌做事的后果。 阎宣只得把疑问咽了回去,说道:“张大人出事的那晚我留在了县衙,很多人可以为我作证。我猜害了张大人的,很可能是那黄大仙!” 这话并不能令盖小山满意:“你猜的?” “慢着慢着,我有凭据。张大人起初很讨厌黄大仙,说他装神弄鬼,愚弄无知百姓,早晚要抽出空来将他治罪,后来他总往江堤上跑,渐渐不再说这话了,有一回我听他自言自语,说王达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韶南听得微微动容。 黄大仙王达曾托人给张承安捎话,叫他离水远一点的传言难道竟是真的? 阎宣接着又道:“出事那晚,我在县衙里曾见到张大人,当时天还未黑,我同他打了个招呼,他说与人有约,匆匆就走了。他一个随从不带,也没说要去哪里同谁见面,这么神神秘秘的,除了那黄大仙还会是何人?” 盖小山听完了有些犹豫,这全是阎宣的推测,算不得真凭实据。 此刻又容不得他掉头回去,问一问燕小姐的意思,只好瞪着眼睛,冷哼一声:“张大人那晚有约,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我也怕呀,我悄悄同钦差说过,但是没了下文。” 阎宣眼珠转转,又道:“黄大仙不是个好东西,孙县令上吊他也脱不了干系,孙县令相信他,受那妖人蛊惑,私吞赈灾粮款,捧着大把的银两请他改风水” 盖小山将他打断:“不对,你知道的肯定更多,新来的燕县令要修江堤,你为什么节外生枝阻拦他,还逼着仓大使上吊?”这是他白天从韶南那里听来的,深以为然,三言两语被她说服,才有了今晚的行动。 阎宣叫冤:“我哪知道仓大使会上吊?我是眼看着燕县令要走张大人的老路,怕他有危险,想着拉他一把,苍天可鉴,我完全是一片好意呀!” 盖小山性子耿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许头记着韶南的交代,在旁冷冷地道:“小山,是不是他不重要,反正人已经抓来了,不可能再放回去,这狗官每日鬼鬼祟祟记录着张大人的言行,哪会是什么好人,先宰了,回头再找机会杀那王达就是。” 阎宣最怕的就是这个,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老瘸子这么凶狠不讲理? 再说记录几任县令言行那事他自以为做得很隐秘,这些人怎么会知道? 阎宣不及多想,这时候当然是保命要紧,叫道:“我负有监视县令之责,是奉知府大人的命令。尔等目无律法,滥杀朝廷命官,就不怕连累张大人的家小么?” 盖小山果然面露迟疑,拉住了老许头:“先等等。” 两人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出了门,显是背着他商议去了。 阎宣被吊了这大半天,还吓尿了裤子,饶是绑他的人手法尚算高明,到现在没有扯着筋拉断骨头,也觉着浑身难受,度日如年。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再度被推开,盖小山一个人进来,道:“我们可以放你回去,但你要保证守口如瓶,就当从来没来过这里。” “是,是。”阎宣连连点头,生怕对方改了主意。 “那你交个投名状吧。” “什么?” “投名状,别说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盖小山很是不耐烦。 “知道。”明知道这会儿交出把柄,日后少不了要受对方威胁,阎宣却不敢不应,想了想道:“张大人出事后,我给许知府写了密信,向他报告了张大人那晚出去赴约的事,他回信说叫我多做事,少说话,不要多事,孙忠平私吞赈灾粮款的事我也告诉他了,那些回信我一直留着,就放在我家书房里书架的暗格中,你们带着钥匙上门去取,就说我有急用,我家里人不敢阻止。” 盖小山不知道这把柄是否保险,出来问过韶南,这才赶着车去了阎家。 韶南一直等着盖小山拿着那摞信回来,每一封都看过了,小心收好,这才告别张承安的遗孀,带着檀儿、樱儿悄悄返回县衙。 或许盖小山三人会觉着今晚空忙一场,韶南却觉着收获极大。 她从起始就知道阎主簿不是杀害张县令的凶手,但不如此逼迫他就挖不出他心里藏着的秘密。 长期以来盘旋在韶南脑海的几个谜团终于有了看似合理的解释,等待她去做进一步的验证。 张承安那一晚去见的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会独自前往,且向所有人守口如瓶? 他预先没有意识到此行会有危险,对对方毫无戒备。 韶南觉着这个人选已经就在眼前了,所差只是拨开阻隔她视线的那点迷雾。 会是阎宣怀疑的黄大仙吗? 父亲已经派白典史父子去暗中调查黄大仙王达,差不多也该有消息了吧。 韶南没想到隔天她就听到了有关王达的事。 有位老妇人因为独子生病不治而亡,跑去请黄大仙算了算,跟着就向县衙递了状子,非说儿子是被人所害,状告儿媳妇不守妇道,与街坊勾搭成奸,二人合谋杀害亲夫。 这件事同韶南这段时间在查的案子毫无关系,但却立时吸引了她全部的心神。 因为死者姓何,乃是一位在私塾教书的秀才,案子的被告名叫林秀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秀才死亡之谜(捉虫) 韶南知道林贞贞的姐夫死了, 秀才他娘将林秀秀告至公堂的时候悚然而惊。 这才意识到她这些日子担心父亲安危,全部心神都在前几任县令死亡之谜上,已经有好多天没看到林贞贞了。 她当即换了条素色的裙子, 叫檀儿樱儿陪她去林家走一遭。 去了才知道,贞贞并不在家, 出事之前她便隔三差五住姐姐姐夫那里。 何秀才死得突然, 秀才娘和贞贞的姐姐闹成这样, 她更加走不开,要宽慰林秀秀,看着她免受欺负。 不管怎样, 被婆婆告了, 又是告的通/奸杀夫, 实在不光彩,林家这边当着韶南一个个神色尴尬, 有心帮着说两句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韶南道:“是我考虑不周,不用喊她回来, 我去何家看看吧。” 何家位于城东大槐镇, 镇上并不富裕,但幸运的是堪堪避过了上回的水灾,大多数人家不靠赈济也能勉强过活。 离远就见何家门口挂着白灯笼,立了招魂灵幡。 街门开着, 里面传出何母的骂声, 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村妇闲汉在门口探头探脑。 韶南加快了脚步, 示意跟来的差役驱赶一下闲杂人等。 就听里面林贞贞毫不示弱的声音传出来:“你个鬼迷了心窍的老毒妇, 我姐姐哪点对不起你何家,你这么污蔑她?脏水往自己儿媳妇身上泼,叫我说,就是因为你整天对我姐姐非打即骂,搅得家宅不宁,才将你那病秧子儿子活活气死了!” 这下顿时如同点着了炸/药包。 “你个小贱人,和你姐姐一样,整天勾三搭四,不守妇道!你们两个早晚浸猪笼的淫/妇!母鸡不下蛋,还又馋又懒,我儿子全都忍了,跟野汉子睡觉,被我儿子抓了现形,竟然杀人灭口!” 韶南听着里面越骂越离谱,站在门口咳了一声。 檀儿樱儿会意,大声冲院子里道:“有人在家吗?县太爷家的小姐来了。” 骂声顿停,何母放声大哭。 林秀秀也在哭。 贞贞红着眼睛跑出来,道:“韶南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吧。” 韶南随着她进了院里,灵棚扎在院子里,韶南进去上了香,又同活人见礼。 何母和林秀秀隔了老远,径渭分明。 地上还有散落的纸钱和香,砸碎的盆碗,林秀秀穿着重孝,披头散发,半边脸肿得老高,显然家里不久前曾上演过全武行。 林秀秀嗫嚅道:“劳燕小姐跑这一趟,家门不幸,拙夫他,呜”说到这里,忍不住失声痛哭。 何母见状骂了句:“淫/妇假惺惺!”大声道:“燕小姐,老婆子已经递了状子,告这淫/妇伙同奸夫毒害我儿子,怎么还不见衙门来人将她收监?还望县太爷秉公办案,不要因为你同她妹妹关系好就徇私!” 韶南耐着性子同她解释:“收监要有真凭实据,仵作不是已经来验过尸了么,结果如何?”这属于明知故问了。 林贞贞在旁道:“心疾发作,老毛病了,这回喝药没能撑得下来。仵作还说,生老病死都有定数,神仙也无可奈何,叫那老毒妇别没事挑事,血口喷人!” 何母梗着脖子道:“胡说!仵作把我儿喝剩下的药渣拿走了,说要回去验过才知道。”说到这里,她得意地瞥了韶南一眼,“老婆子没让他都拿走,留下了一大半,一会儿就去请黄大仙验看,谁也不用想从中捣鬼!” 林贞贞忍无可忍:“韶南,我要向县太爷递状子,告这毒妇颠倒黑白,诬陷我姐姐,按律反坐加等,叫她尝尝游街掉脑袋的滋味。” 韶南听她们吵起来没完,按说发生这种事应该由双方族老长辈介入,先关了门不叫家丑外扬,等事情查清楚了,直接处置有错的一方。尤其是林秀秀这边,闹成这样,哪怕最后证实是一场误会,闲言碎语也叫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她吩咐檀儿樱儿:“去关上街门!”又对何母说:“您身为长辈,说话要负责任,我刚才听您说什么野汉子,又说何秀才抓了个现行,我想详细听听。” 檀儿知机,给自家小姐搬了把椅子过来。 何母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但县尊家的小姐就坐在那里,安静地望着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就前几天,我儿子骂她‘荡/妇’,说她勾搭了街上的闲汉,左邻右舍睡了个遍,这臭不要脸的淫/妇自知理亏一声不吭。” “你胡说” “贞贞!”林秀秀拉住了妹妹,“燕小姐,拙夫疑心病大,加上婆母老是在他跟前挑拨,我若独自出门,或是同街坊四邻说句话,他知道了必要这么骂上一通,但他自己知道那不是真的,骂完也就算了,我若辩白徒惹他生气。” 韶南听了点点头,又问何母:“野汉子到底是谁,总要有个具体的人吧?” 何母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就是巷子口的彭木匠,他本在城南住,发大水之后搬过来的,水退了还赖着不肯走,按说城南正是生意好的时候,还不是因为恋奸情热!” 林秀秀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婆母,您休要胡乱攀咬,坏人家名声。” “哼哼,我攀咬?叫外头人说说,他哪回一见了你不是两眼直勾勾的?家里水桶好端端的,你非拿去找他修,他还跟了来帮你提水。” 韶南皱眉:“还有么?” 何母瞥了儿媳一眼:“有天夜里,我听见我儿子问她:‘淫/妇,是我厉害还是那姓彭的厉害?’还叫她说‘彭大哥,心肝好人儿,小淫/妇要舒服得死过去了。’结果这淫/妇,就那么不要脸地说了。” 檀儿和樱儿不禁面红耳赤,嗔怪地怒视何母。 林秀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身子晃了晃,摇摇欲坠。 林贞贞连忙扶住她,怒斥道:“老乞婆,你才不要脸,偷听儿子儿媳房事。你怎么不说你那好儿子非如此不能人道,逼我姐姐将他认识的大姑娘小媳妇扮了个遍!” “贞贞,贞贞,你不要说了,是姐姐命苦,她不就是想逼死我吗,反正我也活够了,遂了她的意还不行?” 林秀秀掩面逶迤在地,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韶南听到这些私密话也很不自在,但她极好地掩饰住了,表面上浑若无事站起身,对姐妹二人道:“咱们去屋子里瞧瞧。” 何家的正房是何母在住,里面该有的家什都有,被褥整齐,一看就是殷实人家。 冲门供着黄大仙的长生牌位,看得出何母是真信这个。 东厢住着何秀才夫妻,西厢留给客人住,这两天林贞贞住在里面。 韶南又到厨房看了看煮饭熬药的地方,便准备回县衙去。 临走她叫跟来的差役跑趟林家,就说是她的意思,着林秀秀的大伯马上安排人过来,帮忙也好,做和事佬也好,反正不能真闹出人命来。 回来之后父亲还未下衙,韶南便先去找仵作钱三儿。 钱三儿问明白她的来意,道:“药渣带回来了还没有验,不瞒小姐,小人可不懂这个,得找药铺的大夫帮忙看看。正好何秀才犯病的时侯身边就有位老大夫守着,是春善堂的丁老神医,旁的不敢说,治心疾在咱们整个归川府他可是最厉害的。” “尸体什么情况?” “心疾发作一命乌呼了呗,嘿嘿,小人这方面可没有丁老神医有经验,他说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 韶南知道他水平如此,不是耍滑头,无奈地道:“那你这个月的工钱也叫丁老一并领了吧。” 自钱三儿处出来,韶南还是有些不放心,问清楚春善堂在哪里,去找了丁老神医。 原来这位丁老同林家还颇有几分渊源。当日林贞贞的父亲林佟正是跟他学的医术。 “秀才几年前就有心疾的毛病,一直在老朽这里医治。这次发作来势迅猛,死之前感觉头晕耳鸣,说是浑身无力,喘不过气,老朽摸他脉搏紊乱,心跳失常,这完全就是心疾致死的症状,说什么下毒,一派胡言。” “药渣您验看过了么?” “老朽自己开的药,有什么好验的。”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拿出药渣来,用小镊子小心扒拉着,连看带嗅,仔细检查过,还给韶南,“没问题,老朽敢用项上人头担保。” 韶南松了口气,露出笑模样,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起身便欲告辞。 “丁老,您开的这几味药若是哪一味的分量多些少些,也不会有什么不良的后果,是吧?” 她不过是随口一问,可丁老怔了怔,脸色随即变了。 “不能这么说,这里面有一味吊钟花,若是少了还好,多了就” “如何?” “会令心疾发作的更猛烈,吊钟花过量病人恶心尿少,何秀才那日确实不曾如厕,这,怎么可能?” 韶南沉默半晌,方道:“尚且不能确定的事,还望丁老先不要声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探秘问隐 韶南心事重重回到了县衙。 在二堂回廊遇见盖小山, 他主动走过来,借着请安之际询问恩公张承安的案子可有进展。 韶南安慰他说别着急,凶手很快会浮出水面。 未过多久, 燕如海下衙。 他这些天都在查赈粮的事,颇有些焦头烂额。 仓大使自尽, 遗物中没能搜检出有用的线索, 足见背后逼迫他的势力很有手段。 燕如海毫不怀疑孙忠平也是死在这上面, 可被贪没的赈灾粮哪去了? 他给府里的几位上司写了公文报告此事,又叫来阎主簿和六房书吏一起研究。 阎宣被放回来之后一直战战兢兢,安静如鸡, 惹得燕如海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 韶南陪着父亲回到后宅, 给他斟上茶, 说了几句闲话,方才问道:“不知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燕如海捻着胡须:“为父这两日想了又想, 那么多粮食,绝无可能在安兴处理掉, 而要运出去, 又不引人注意,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所以,为父觉着有一人很可疑。” “您说。” “就是那欧阳泽。你知道他吧?彰州来的海商,他可以轻而易举把赈粮偷运到其它州。” 韶南笑了笑:“知道啊, 人家又送银子又送人, 哪知道竟被爹您怀疑。他最近没有请您去赴宴吗?” 叫女儿这么一打岔, 燕如海凝重的心情和缓了下来:“请过两回, 被我婉拒了。” “此人有钱又有关系,动他须得慎重。” “爹知道。先叫胡大勇暗中查查,等拿到证据,万无一失再说。” 韶南想了想,觉着这不是小事,提议道:“不若双管齐下,叫刑房的计书吏也带人去查查自杀的仓大使同哪些商人富户走得勤。” 也算是给计航找点活干。 “行,待我同计航说。”燕如海对女儿可谓是言听计从。 说完赈粮,燕如海说起另一件烦心事:“白典史父子报说那黄大仙王达己经有上千信众,有人大老远从邻县赶来,奉上银两,请他一看吉凶,常有父子夫妇因此反目,己经害得好几家妻离子散,为父看此人妖言惑众,用心险恶,实是我安兴一大毒瘤。” 韶南觉着父亲提到那王达带着一股郁气,怕不是他说的这么简单,为他续了杯茶,试探道:“怎么,上面不让您动他?” 燕如海对女儿仿佛有读心术已经习以为常了,闻言只是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点头承认:“说是若无大错,便井水不犯河水由得他去,御用监的冯掌印最近很可能要奉旨来邺州,他高化的弟弟侄子们有意请王达去给他们算一算。” 说完他长叹一口气,郁郁地道:“这些贵人们,心中哪有半点百姓的疾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韶南心道:“寻他个大错又有何难,我就不信前两位县令的死与他无关。” 口中安慰父亲:“就算上面不说这话,有上千百姓盲目维护他,也得先掌握了铁证再治他的罪,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拿出魏国公的书信来,求助于通判赵大人。” 燕如海点点头,迟疑了一下:“说到王达,何秀才的案子也该有个说法了,何家你去过,感觉如何?” 韶南不知如何同父亲细说,听他又道:“何母拿不出真凭实据,加上她名声不佳,惯会捕风捉影,仵作验尸显示一切正常,判她诬告,从轻发落也没什么不妥,就怕判了之后原告不肯罢休,她是死者和被告的母亲,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对这样的案子最感兴趣,到时折腾起来个没完,林氏的日子就难熬了。” 父亲这番话考虑周到,可见他为了林家姐妹花了不少心思。 韶南不禁有些难过,低声道:“知道了,爹,等我再去何家看看。” 燕如海没留意到女儿面色有异,还在那里发他的感触:“就算抛开和慧明大师的交情不提,贞娘与你一路结伴而行,在京里的时日,算得上与咱们共患难了,没想到她会遇上这等麻烦,唉,虽说不可徇私,但能照应便照应些吧。” 韶南点点头,没有说话。 过后燕如海把胡大勇和计航分别叫来,交待一番,打发二人出去做事,韶南则回了自己的屋子,坐下来理顺心中的一团乱麻。 她心情不佳,檀儿樱儿不敢打扰,点上灯,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韶南拿过古琴,“叮咚”弹了两下,猛地拂过琴弦,只听“铮”的一声巨响,余音袅袅不绝。 轮,泼,滚,拂,她弹得十分随意,琴声如溪水至江河终汇入湖海,水花翻卷,巨浪滔天,奔腾咆哮如大片白色的马群,在浪尖上一路疾驰,最终撞碎在峭壁上,“轰”,溅落成漫天大雨。 琴声戛然而止,韶南抬头吐出一口浊气,心头终于重归平静。 门口姐妹俩面面相觑,樱儿忍不住探头看看,叫了声:“小姐。” “没事了,进来吧。”韶南将琴放到一旁,同两人闲聊:“你们俩家是高化的,那边老百姓过得如何?” 檀儿犹豫着说了句:“同安兴这边也差不多。” 樱儿却道:“我们家里虽然没有受灾,可地是冯家的,街上的商铺也是冯家的,大半个高化县都姓冯,连县太爷都要看冯家的脸色行事,何况平民百姓,只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罢了。” 韶南了然地点点头,问道:“高化县里没有旁的大乡绅么,那做买卖的商人呢,可有听说过欧阳泽的名字?” 姐妹俩面露难色:“这个需得托人打听。小姐想知道吗?” 韶南笑笑:“算了。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第二天一早,林秀秀的恶婆婆便披头散发跌坐在县衙门口的树荫底下,身穿白衣,披麻带孝,手里举着个木牌,上书斗大的“冤”字,时不时高亢着声音数落一顿,说得都是儿媳妇怎么和野汉子勾搭成奸,谋害了亲夫,多亏了黄大仙看不过眼,托梦指点,叫她为儿子报仇,引得一群看热闹的离远围观。 偏巧燕如海天不亮就离开了县衙,去城南组织灾后重建自救了,赈粮缺口很大,地里收成再不好,到冬天是要饿死人的。 主簿阎宣不愿出头,韶南知道后勃然大怒,叫下人传话给典史白迅景,着衙役上前将何母从县衙门口拖开,打了十棍子予以薄惩,责令所在大槐镇的里长带回去严加看管。 捕头雷元亮带领三班衙役驱散了瞧热闹的众人,衙门口方才终于消停了。 韶南不等处置完何母,叫盖小山备车,带着丫鬟直奔何家。 上次之后林秀秀的大伯不敢违背她的意思,亲自过来瞧了瞧,又把长子留下来帮忙,算是给姐妹二人撑腰。 韶南进门时,林贞贞正劝姐姐趁那老乞婆不在,赶紧进屋睡一觉,这样熬下去身体是要垮的,听到动静循声望来:“韶南,你怎么” 韶南点点头:“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秀秀姐。” 林贞贞嘴唇嚅动了一下,最终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 姐妹两个看上去都是憔悴得厉害,尤其林秀秀,走路打晃,眼下俱是乌青,这些日子怕是一直没有好好休息。 韶南带着她进了何秀才生前居住的东厢,道:“秀秀姐,你别紧张,我问几个问题,你实话实说即可。” 林秀秀目光呆滞,慢慢坐下来,停了停,突然双手掩面,呜咽而泣:“她一早就出去了,是不是又去了县衙?我有哪点对不起她母子的地方,她这是要逼死我。” “秀秀姐,若查实你是清白的,县衙会给你个说法,诬告者必将受到严惩,我爹不会叫你往后活在风言风语中。”韶南安慰她。 “呜呜,人都验过了,还要怎么查?” “秀秀姐,秀才的娘,你的婆母为什么对你这么大的意见?” 林秀秀抬起头来,眼睛里透着无助:“我不知道,她自来就不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没给夫君生儿育女吧,可那回孩子没保住真不是我的错” 韶南有此一问不过是叫她打开话匣子,降低戒心,由着林秀秀絮叨了一阵,她单刀直入:“秀才心疾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得的?” “好几年了。” “一直是请了春善堂的丁老给他看病开药?” “是,丁老同我娘家有旧,若不是他,夫君怕是连私塾都不能去教的。” “最近这两回药开回来是谁熬的?” “是我。”林秀秀似有些意外,飞快地瞥了韶南一眼。 “没有旁人帮忙么?” “照顾夫君是我的份内事,再说我都做得熟了,是不是那药有什么不妥?”林秀秀小心翼翼地反问。 “没有,你婆母非说秀才是中毒死的,但药渣已经交由丁老验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林秀秀小小松了口气。 这并没有逃过韶南的眼睛,她心中一沉,顿了顿,换了个更隐私的话题继续发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真相 “上回我来, 贞贞同你婆母吵架,指责她偷听你们夫妻房事,又说你夫君不能人道, 当时当着太多人,我不好多问, 秀秀姐, 我想听你说说。” 林秀秀微张着嘴, 吃惊地望着韶南,显然没想到堂堂县尊家的大小姐,一个还未订亲的小姑娘竟会问出这种问题来。 韶南微沉了脸:“秀秀姐, 你需得证实自己清白!” 林秀秀面庞涨成了猪肝色:“燕小姐, 我, 我” “你说就是,我不会外传。” 林秀秀低了头, 半晌才难堪地道:“夫君他一向如此怪癖,我也很难堪, 但劝他又不听, 我一个弱女子,除了嫁鸡随鸡又能如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着,由他胡言乱语。没想到婆母会把那些话偷听了去, 还信以为真。” “全都是假的?” “当然!” “他逼着你将认识的大姑娘小媳妇扮了个遍, 都有谁?” “这我说不出口。” “但你婆母都听到了, 我问她也是一样。有没有贞贞?” “啊?” “有没有?” “有。但燕小姐, 那都是假的啊,不过是他一时糊涂图个嘴上痛快,我骂过他了,您千万不要告诉贞贞啊。” 韶南沉默片刻,反问她:“你确认贞贞没有听到?” “不会的,贞贞不知道。” 韶南站起身:“没事了,秀秀姐,事情已经发生,往好的方向看吧。你这些日子劳身劳神,多多休息,别累倒了。” 林秀秀硬撑着把她送至门口。 贞贞面露紧张之色等在门外,韶南挑帘子出来,两人目光交汇,韶南突道:“贞贞,节哀顺变,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要钻牛角尖了。” 林贞贞回望着她,眼眸中透着她特有的执拗,嘴角微撇,带了几分自嘲:“我到是想,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韶南目光沉静:“那你下午来县衙找我,我听你细说。” 檀儿、樱儿未听懂她二人打的哑谜,困惑地叫了声“小姐”,檀儿问:“要备车吗?” 韶南答了声“好”,抱着琴离开何家。 回到县衙第一件事,韶南传话给捕头雷元亮,叫他带着檀儿去给何母做份详细的口供。 韶南很厌恶那个老妇人,打心眼儿里不想见她,觉得难怪林贞贞要叫她“老乞婆”。 檀儿不会写字,这份口供就变成了稍后由她复述给韶南听。 她红着脸说完,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这母子俩,可真是不要脸,姓何的还是个秀才呢,如此龌龊恶心,死了也不值得可怜。” 韶南却想的有些远了。 秀才两口子若是你情我愿,不叫旁人知道,虽然有些怪癖,好像也不碍着谁,可惜不是,林秀秀在夫家过得并不如意,处处受那母子俩的管束。 秀才不避人,这不但是对妻子,更是对林贞贞的羞辱。 照贞贞的脾气,竟没有一怒之下返回林家,而是继续在姐姐姐夫家借住,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了。 “等林姑娘下午来了,你俩回避一下,我有话私下里同她讲。” 姐妹俩齐道:“小姐,您放心。”檀儿更是道:“我俩嘴严着呢,绝不会叫林姑娘难堪下不来台。” 到了下午,林贞贞果然依约来访。 上次她来县衙还是被韶南诓来,帮着看了一天的卷宗,短短时日,竟有物是人非之感。 “贞贞,坐。” 檀儿樱儿上了茶,轻手轻脚退出去,带上了房门。 林贞贞左右瞧瞧,微带嘲意:“审完了姐姐,这是终于轮到审我了吗?想问什么你直说吧。” 韶南不为所动:“对你,我没什么想问的,贞贞,朋友一场,我想听你说说心里话,一时负气,在药里做手脚,弄死了亲姐夫,可曾后悔?眼下这局面,是你想要的吗?” 林贞贞眨了眨眼,骇然而笑:“韶南,你这说的什么?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姐夫,什么在药里做手脚,说这话可要有凭据。” 韶南道:“丁老证实,何秀才死前的症状是吊钟花过量,贞贞,你太小瞧一位行医看诊多年的老大夫了。” “他说是就是吗?口说无凭,尸体还在棺材里呢,尽管开棺验尸。” “丁老是重要人证,而你留下的破绽,也实在太多了。好吧,我们不说这个,只说你姐姐,你姐夫死了,她会因此解脱吗?你也看到了,秀才的娘不依不饶,认准了你姐姐是凶手非要她抵命,有京里周世叔那回的经历你还不清楚吗,就算我爹把事情压下去,流言蜚语也是能杀死人的。” “那个老乞婆!”这五个字林贞贞是咬着牙说的,神情是叫韶南觉着陌生的凶狠。 “你原本打算怎么安置秀秀姐?” 林贞贞没作声,目光却有些游移。 “看来是想过这个问题,那么秀才娘说的那个彭木匠确有其事了?” “不,你别听那老乞婆瞎说,他们是清白的。但不管是谁,是个男人就比那姓何的强。”林贞贞匆匆为姐姐辩解。 她见韶南不说话,叹了口气,垮下脸来,神情无比愤懑伤感:“韶南,亏我当你是朋友,一心一意对你,你却拿我当犯人,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朝廷的律法对我们这些人公平么,若一切都按照大楚律天下就没有冤死的人了?你何时变得这么迂腐?” 韶南这几天一直在想她们来兴安这一路上的点点滴滴,听林贞贞如此说,忍不住反驳:“我自然是也拿你当朋友的。” 林贞贞起身,在她座椅旁蹲下来,几乎是靠在她身上,低头泣道:“韶南你不知道,那混蛋是怎么羞辱姐姐羞辱我的。他冲我色眯眯地邪笑,整晚压在姐姐身上叫我的名字,还逼着姐姐应声。我一早就觉着他对姐姐不好,真恶心,一夜一夜,我恨不得冲进东厢去,拿刀捅死他!” 韶南伸出手去,摸了摸林贞贞的头发。 早在感应到林贞贞怕是脱不开干系的时候,她已经茫然痛心过了,此时心中只剩下淡淡的惆怅。 “贞贞,得不偿失啊。” 林贞贞咬牙道:“我也想过避开他,躲回林家去,可那姓何的竟真打着想叫我同姐姐共侍一夫的主意,他同姐姐说,我这么大年纪了,将来也很难嫁作正室,反正是为妾,到不如就留在何家,还可以帮她分担一下。姐姐自然是不同意的,可那老乞婆竟威胁姐姐,说她若是不同意,就要给那杀胚纳妾,到时候生下孩子来,和我姐姐半点关系也没有。我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若是不趁早解决了,早晚是个麻烦。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不,宁可死了也不愿和姐姐过一样的日子。” 她抬起泪蒙蒙的眼睛望向韶南,这番话其实就是变相地承认了在药里做手脚杀人的指责。 “韶南,虽然我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不配与你做朋友,可我真得把你当妹妹看,我是被逼得实在没有活路了,你就不能看在以往的情份,还有我二伯的拜托,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么?” 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将坠未坠,苍白的脸看上去说不出得可怜。 “若只是这样,我自然可以放过你。”韶南怅然道。 林贞贞眼睛里猛然迸射出希望的光芒:“谢谢你韶南,你不用担心没办法收场,我来想办法解决那老乞婆,保证叫她老老实实自打嘴巴,韶南你太好了,我这辈子都情愿做牛做马报答你。” 韶南苦笑了一下:“那你姐姐呢?” 林贞贞撇了撇嘴:“时间会治愈一切,她和姓何的畜生感情又不是多好,加上没有孩子羁绊,再找个男人一起过日子就是了。” “彭木匠?” “也许彭木匠,也许张铁匠,谁知道呢。不过这次我会帮她好好把关的。” “贞贞。” “嗯?怎么了?”林贞贞抬头去看韶南,眼睛里既有莫名也有感激。 “慧明大师曾私下里跟我说过一件你小时候的事,他说你小时候养过一只猫,后来那猫跑出去,再没有回来,那时候刚好赶上镇子上闹饥荒,他话说半截,你告诉我,后来怎么了?” 林贞贞神色有些不自然,强笑道:“没怎么,不了了之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韶南摇了摇头:“我猜结局肯定不是你说的这样。那时候我还想不通,慧明大师为什么看上去忧心忡忡的,又那么狠心,突然就同意把你送回安兴老家,现在想想,怕是他心里已经在怀疑粥铺咸菜里的毒是你投的吧。” 林贞贞像只受惊的猫,“嗖”地离开了韶南身侧:“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贞贞,慧明大师其实很爱你,为了洗脱你的嫌疑,他以身涉险,引出慧行那个内贼,转移了大伙的视线。只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人生不如意虽十有八/九,可余下那一二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咬着牙往前走,总还有希望啊。”韶南也忍不住落泪了,泪水沿着她的面颊簌簌落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淬毒 林贞贞盯着韶南神色变幻, 半晌方道:“我都不哭了,你哭什么?”她语气有些悻悻的,“你也不用诈我, 说再多我也不会承认,你拿不出证据。” 韶南抬手, 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 带着几分负气道:“所以我这次不会放过你了, 我同慧明大师说过,做坏事若受不到惩戒是会上瘾的,一颗种子丢在那里不管, 不知道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这话是我老师说的, 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 “那你是要继续查?” 韶南点了点头:“这个案子, 只要我想查,就一定会明明白白成为铁案。” 林贞贞慢慢站起身:“原来你今天找我来是下最后通牒的。韶南, 当真一点情份不讲?” “你在粥铺往咸菜里放甘遂末的时候想过会死人么?” 林贞贞后退两步,嘴角微微翘起, 骄傲叫她不屑于在这个时候撒谎:“想过啊, 可他们那么讨厌,一群人嗡嗡嗡嗡,像扰人的苍蝇,明明一个个都过得不错, 却不知餍足, 为了占一点小便宜, 拼了命去吃那么咸的东西, 也不怕齁着,不,不像苍蝇,像吸血虫。韶南你看,你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么,所以我才看你顺眼啊。” 韶南也站了起来,两人隔着数尺远对峙,她道:“贞贞,你走吧,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我给你时间安排好秀秀姐,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情份了。” 林贞贞咬着唇似是有些不服气,片刻之后冷哼一声,转身出门而去,理也未理守在房檐下的两姐妹,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樱儿望着她的背影诧异地问:“小姐,林姑娘她这是怎么了?” “随她去。”韶南沉声道。 韶南说不管就真的不管了,下令叫大槐镇的里长找两个婆子看住何母,不准她再来县衙闹事,便转而去研究张承安张县令之死。 她已经答应了盖小山会抓住杀害张大人的凶手,对这样的仁人义士怎么可以言而无信呢。 县衙真是漏如筛子,燕如海才跟女儿说要调查欧阳泽,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 欧阳泽匆匆结束了两笔在谈的生意,看样子想要提早撤离安兴,不知是不是心有不甘,找了河泊大使来向燕如海说情。 搞得燕如海既生气又有些下不来台,毕竟目前只是怀疑,拿不出真凭实据,前头县衙欠下的大笔债务还是人家慷慨解囊帮忙还上的,这么一搞,显得他有些拿了好处便翻脸不认人。 中间人河泊大使秦泰来也觉着为难,道:“大人,河泊所好几年没收上赋税了,下步修江堤还有不少地方需得仰仗欧阳,不若卑职作东,把他也请到席上,大人赏脸到时一起喝一杯,如果他真的涉案,大人这也算是亲自出马施的缓兵之计吧。” 燕如海只好答应。 韶南问清楚这宴请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有很多人参加,除了叮嘱胡大勇和阿德小心伺候到也没说什么,私底下她同父亲道:“爹,我觉着安兴最近气氛不对,好似风雨欲来,你把魏国公的那封信给我吧。” “韶南你要那信做什么?”燕如海虽然不解,还是找出那封小心收藏的信,给了她。 “女儿想这两日去一趟府里,也是时候向通判赵大人求助了。” 燕如海吓了一跳:“去归川府?你一个姑娘家,难道带着两个丫鬟就打算出远门么?再说见了赵通判,你准备如何开口?” 韶南却道:“我准备把檀儿、樱儿留在安兴,这样才能麻痹对方,爹,胡大勇我也不带,您把计航借我用几天吧,一会儿我去和他说,叫他请几天病假,您准假就行。” “你这么信任计航?”燕如海有些摸不着头脑。 韶南知道这次查欧阳泽的事,令得燕如海怀疑是计航泄露了消息,毕竟胡大勇是跟着他一路由京里过来的。 她道:“计航曾是吴县令的师爷,又跟着张县令干过,至少来历清白,胡大勇之前在京里做过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女儿这回想叫计航陪我同去,是因为他身份合适,到时我穿个男装,扮作他的随从,由他去和赵大人开口。就算他真包藏祸心,女儿也有办法对付。” 燕如海颇不放心,但也明白了女儿为什么要把两个身手不错的丫鬟留下,那姐妹俩是胡大勇找来的。 “韶南你若一定要去,怎么也得多带几个人。” 韶南想了想痛快地道:“那我再带上车夫盖小山,人手足够了。女儿很快就会赶回来,这几日爹您一定要小心,私下里不管谁约您见面,都不要答应。” 燕如海已然知道了张承安的死因,得女儿提醒心下凛然,道:“放心吧,爹会小心的。” 不提韶南找来了计航,编了个理由诓他陪着自己远行,且说林贞贞,自县衙出来,强作冷静,一路回到大槐镇何家,情知燕韶南的最后一番话不是开玩笑,颇有些穷途末路之感。 安兴的夏天只剩一个尾巴,秋季即将到来,早晚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天空格外蔚蓝高远。 何母已经先她一步回来了,因为刚在县衙挨了一顿棍子,里长还打发了两个妇人过来盯着,那老乞婆没了之前的嚣张跋扈,改而自顾自的念叨,只用词比之前更加恶毒了。 林贞贞走过她身前,冲她笑了笑,惹得何母骂道:“不要脸的狐狸精,克爹克娘,现在连姐夫都克!”骂完伸手脱了鞋子,冲着林贞贞身上丢了过去。 林贞贞侧身闪开,深深望了她一眼,扭头扬声道:“姐姐,你来一下,我有要紧的事同你说。” 何母闻言换了骂词:“贱人,丈夫死了不哭也不跪,整天光想着偷懒,说没有异心谁相信?我苦命的儿,你死得好惨哇。”骂完了又开始呼天抢地。 林秀秀站起身,随着妹妹出了灵棚。 林贞贞径直进了自己暂住的西厢,推开窗户。 夕阳的余辉斜着照在窗棂上,又将窗外这方角落映得红彤彤的,不知名的藤蔓缠在墙角灌木上,经过一个夏天长得郁郁葱葱。 “姐,你坐。” “贞贞,你有什么事要说?”林秀秀坐下来,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上系着的麻布,有些紧张地问。 “别急,陪我说说话,你不是那么想快点出去跪着吧?姐,天气渐凉,秋天要来了。” 林秀秀因她这几句不着边际的话目露茫然。 林贞贞自嘲地笑笑:“还记着么,小时候咱们一起写的诗,那首讲秋天的,‘天到高时风杀柳’,下一句是你作的,可你说忘记了,我到想了起来,是‘默观桐荫画清昼’。” “哦。” “以后没有人陪你看树荫由早到晚移来移去,你照顾好自己。” 林秀秀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怎么了,贞贞,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出什么事了么?” “没有。等秀才下葬,我就搬回大伯家住。” 林秀秀松了口气。 “姐,秀才已经死了,那老乞婆别看闹得凶,折腾不了多久,你也该自那看不见的笼子里出来了,就算你是那株藤蔓,自己无法存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眼下不过是你的灌木枯死了,再换一棵就是。”贞贞手指窗外,示意姐姐去看院子角落里的树与藤。 这一大段林秀秀终于听明白,蹙眉道:“你姐夫尸骨未寒,你便撺掇我改嫁,贞贞,若叫旁人听见,还道婆母诬陷我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姐姐你是为别人而活的么?有件事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咱们那跑去出家做了和尚的二伯父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呢。” 她脸上神色有些奇异,不再倚在窗户旁,站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衣裙迈步出了厢房。 这会儿里长派来的两个妇人眼见天色将晚,轮番回家做饭,留下的那个不耐烦听何母连哭带骂,坐到街门口摇着扇子乘凉去了。 林贞贞径直走到何母跟前,压低了声音道:“老乞婆,和你说件事。” 何母抬头想骂,见她神色中透着一股神秘,勉强把话咽了回去。 贞贞古怪一笑:“知道吗,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猫,有一年镇子上闹饥荒,它偷偷跑出去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找不着,肯定是被人吃掉了,于是我就把整条街上别人家养的鸡呀羊呀全都悄悄毒死了。” 何母骇了一大跳。 那边林秀秀自房里追出来:“贞贞,你做什么?” 贞贞回应:“没事。我同秀才娘聊几句。” 何母猛然醒悟过来,状似疯狂:“是你?是不是你干的?” 林贞贞歪着头,故作天真:“你胡嚷嚷什么,有什么证据就说是我干的?县太爷与我林家有旧,不会容你胡乱攀咬的。再发疯就把你关起来!” 何母气得呼呼急喘,恶狠狠盯着她说不出话来。 等到天黑,檀儿樱儿的到来更坐实了林贞贞的话。 虽然她俩只离远盯着,何母却不敢造次了,眼珠随着林贞贞转来转去,目光犹如淬了剧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偕亡(捉虫) 林贞贞并不知道韶南已经离开了安兴。 在她看来, 韶南派两个丫鬟来何家,无疑是害怕自己这真凶跑了。 同时这也是一个信号,催促着她赶紧安排后事。 所以林贞贞变本加厉, 寻着机会就撩拨何母,未用两天就将那恶婆子刺激地两眼通红, 整个人处于一戳即爆的崩溃边缘。 到这时候, 她反而不哭不骂, 嘴如河蚌闭得紧紧的。 里长派来的两个妇人见何母老实了,有心各回各家,但因县太爷的千金连贴身丫鬟都打发来了, 不敢就这么撤走, 只得陪着。 如此又僵持了几天, 隔着棺材都能闻到尸臭味了,何母终于松了口, 捎话给里长说同意下葬,并且等安葬完了就去衙门把状子撤回来。 但她有个条件, 下葬之前要去请黄大仙派人过来作法, 扫一扫家中的晦气,保佑儿子平安投胎。 黄大仙的徒子徒孙可不是空口白话就能请动的,何母趁人不注意,偷偷拿了家里的房契, 准备卖了房子凑钱给儿子大办丧事。 但卖房子这等事不可能瞒过镇上的里长甲首, 是以八字还没有一撇就被拦了下来, “上面有人”的林家姐妹得到消息表现得都有些冷漠。 林秀秀道:“她爱卖就卖吧, 等丧事办完,我就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林贞贞嘲弄道:“县太爷盯着呢,也得有人敢买啊,要不我问问大伯,看他是否感兴趣?” 林伦避之唯恐不及,自不可能来蹚这浑水,何母碰了两回壁,眼见出殡抬棺的人都已经找好了,终于不再瞎折腾,出殡的前一天出去一趟,说是求回了大仙所赐符水,喝掉可保全家平安。 隔天天没亮,何母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端出一小坛子“仙水”来,走到林秀秀跟前,勉强露出个笑模样:“秀啊,以前都是为娘疑神疑鬼,叫你受委屈了,娘老糊涂了,你别跟我这老婆子一般见识,今天我儿出殡,来,由你开始,大伙把这坛子符水喝了,叫我儿走得无牵无挂,往后咱们关了门好好过日子。” 林秀秀看着何母把个黑陶碗放在她面前,倒了满满一碗符水,有黑陶衬着看不出符水的颜色,只是看起来有些浑浊。 她本能地不想喝,抬头看看守在街门口的檀儿、樱儿,又扫过不远处的两个妇人和一早来帮忙的街坊,指望着有个人能出面阻止。 谁料边上突然伸过一只手,将黑陶碗拿了起来。 “我替姐姐喝。” 林贞贞仰头将那碗符水一饮而尽。 “贞贞,你”林秀秀想阻拦却未及。 “哈哈哈!”何母再三确认林贞贞真得喝下了符水,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边笑边指了贞贞道,“贱人,喝下砒/霜是什么滋味,这真是恶有恶报!” “砒/霜,来人,快来人啊,贞贞,你撑住了,姐姐送你去药铺。”林秀秀预感成真腿都软了,回头嘶声喊人,院子里登时一阵大乱。 林贞贞没回应姐姐的呼喊,她只觉恶心欲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腹内一阵剧痛,像是被万刃穿肠,头昏沉沉的,视线逐渐模糊。 太受罪了,但她还不能倒下,林贞贞勉强睁大了眼睛,看清楚何母那张扭曲快意的脸,合身扑过去抱住了对方。 谁也不知道她何时在袖子里藏了半把剪刀,且磨得锃亮,简直与锋利的匕首无异。 随着林贞贞一下下手起刀落,何母厉声惨叫,血喷涌出来。 檀儿和樱儿听到动静快步赶来,可她俩之前离得太远了,等上前将两人分开,何母的心口早被连扎数下,瞪大了两眼没了呼吸。 林贞贞眼底流血,意识已然模糊,躺在姐姐怀里,唇角微翘,竟然露出一个释然平静的笑容。 赶来的众人皆听她强撑着道:“报官吧,老乞婆要毒害我姐姐” 这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贞贞!呜呜,贞贞,你别丢下姐姐。”何家的院子里飘荡着林秀秀仿佛泣血般凄惨的哭声。 檀儿和樱儿一齐吓白了脸,韶南未告知二人实情,她俩还真以为小姐派她们来是防止何母闹事,保护林家姐妹的。 如今小姐的朋友出了意外,差事办砸了,不知要怎么交待。 半晌檀儿才颤声道:“我在这里盯着,樱儿你赶紧回县衙,和小姐说一声。” 不大会儿工夫大槐镇的里长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暗自恼恨何母生事,人已经死了,再多说无益,只得凑上前来找檀儿商量:“这位姑娘,您看何家的事情很清楚,秀才娘本想要毒害儿媳,谁知林姑娘误饮了砒/霜水,林姑娘毒发后觉出不对,亲手刺死秀才娘为自己报了仇,事发经过有这么多人在场亲眼目睹,都可以作证,就这么着向县衙报案吧。” 檀儿还处在惊魂未定当中,不知小姐这次会如何责罚自己和妹妹,木然回答:“那就这么报吧。” 燕如海得知何家发生了血案,何母和林贞贞相继身亡的消息大吃了一惊。 林贞贞跟着他一起来的安兴,这才过了不足两月,怎么竟突然死了呢? 何母状告儿媳通奸杀人的案子燕如海由始至终交给韶南处置,他本人并未给予太多关注,而今突然生变,偏偏韶南去府里送信还未回来,燕如海想细问究竟也找不着人,只能一头雾水地听了下面人报告,着大槐镇出人将何氏母子安葬,叫他们入土为安。 林贞贞的尸身先送回林家,等女儿韶南回来,说不定要去吊唁故友。 至于何母递在县衙的案子,原告已死,且是为恶自取,自然也就随之销案了。 快刀斩乱麻处理完了,燕如海还未喘口气,想想这到底怎么回事,门外胡大勇求见。 胡大勇其实已经憋了好几天,这会儿实在憋不住了,正好借着樱儿找他为由头,前来请燕如海解惑。 “大人,小姐只说出去访友,一走这么多天,连个丫鬟也没带,不会遇上什么危险吧?用不用派人去接一下,再说林姑娘出了这等意外,总要和她赶紧说一声。” 女儿和计航一走好几天,燕如海既担心又有些后悔。 但想到韶南走之前对胡大勇那不信任的态度,他犹豫了一瞬,未向胡大勇透露实情,摆了下手,装作浑然无事的样子:“县衙这么气闷,最近又老是出事,她出去避一避也好,邀请她去的也是官宦人家,安全无虞,不用担心,过两日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 魏国公崔绎给燕如海那封信是在胡大勇来投奔之前,这件事颇为机密,过后也没人告诉他,所以胡大勇并不知情。 他见燕如海似是不肯多谈女儿的去向,自然而然就想岔了,猜测韶南很可能是受燕如海哪位同僚之邀,变相相亲去了。 父女俩怕亲事不成不想宣扬,否则何用如此遮遮掩掩,连丫鬟都没带。 这也说明那姐妹俩呆在燕韶南身边时日太短,还未得到她的信任。 他知趣地不再提这事,拿出张请帖,双手递上:“大人,属下刚才来时在外面遇上白典史和河泊所秦大使,秦大使是来给您送帖子的,请大人晚上去灼华楼饮酒。不过他来了之后方知大槐镇新出了命案,托属下将帖子捎进来,就不打扰大人了。” 大楚朝的河泊所管着疏通水道,征收鱼税,在东莺江溃堤之前,沿江的河泊所都属肥缺。 河泊所大使虽不入流,但好多都是官员犯错遭贬谪至此,这位秦大使也不例外,说不定哪天/朝里的故旧又想起他来,起复重用,所以别说胡大勇不敢怠慢,连燕如海也需给几分面子。 燕如海看着那张请帖。 就在前几天,他才去吃了秦大使做东的调和酒,酒席上他说了几句解释安抚的违心话,和那位大海商欧阳泽算是尽释前嫌。 秦大使还找机会单独敬了他一杯,悄悄告诉他那欧阳和高化的冯家有不少生意上往来,牵绊极深,最好不要开罪于他。 相较上次的酒楼和之前的丰庆园,灼华楼要更加隐蔽一些,听说楼里养着私娼,燕如海持身颇正,不像很多官吏以在外边有相好为荣,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想起女儿走之前反复叮嘱他不要与人私下里见面,便想要找个借口婉拒。 胡大勇却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大人,那秦大使还悄悄同属下说了个事,有白典史在旁跟着,他怕找不到机会同大人私下里讲。昨日他从欧阳泽口中探听到一件奇事,可惜那欧阳只起了个头,便自知说漏了嘴,不肯多讲,秦大使怀疑迟荣迟县令的死另有内情,张县令也是因为这个秘密遇害的,县衙里人多口杂,他想等晚上见面了再同大人细说。” 燕如海抬头望向他:“会不会有诈?” 胡大勇道:“大人若是不放心,属下通知雷捕头,叫他到时多带人手,在门外守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灼华楼密会 是夜, 灼华楼。 燕如海带着胡大勇和阿德到楼外时己经不早了,往常一直喧闹到深夜方休的灼华楼今天却颇安静。 楼门口悬着灯笼,掌柜的亲自站在台阶上同要进楼的客人解释, 今晚有贵客包揽了生意,恕不招待旁人。 燕如海足下一顿, 扭头向胡大勇望去。 胡大勇会意, 凑上前悄声道:“放心吧大人, 雷捕头带着几个亲信一早在四周盯着了。” 燕如海点点头,待要上前,胡大勇又道:“大人, 秦大使一早有安排, 咱们从后门进, 免得被人盯上。” 燕如海再度望了胡大勇一眼,道:“既然如此, 你带路吧。” 看得出果然是安排好的,一路畅通, 几乎没遇到人就进了包间。 河泊所大使秦泰来点了一桌子酒菜, 和两个心腹手下呆在包间里等他,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大人来了,快请上座。” 燕如海坐下之后面露古怪:“怎么只有咱俩, 其他人呢?” 秦大使神秘笑笑:“今晚就只请了大人自己。” 燕如海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侧后方的胡大勇:“之前听胡管事说, 白迅景陪着你来送帖子, 我还以为晚上他也会参加呢。” 秦大使在对面坐下来, 闻言眨眨眼:“我有机密事想告知大人,越少人听到越好。大人先尝尝这家酒菜的味道,我叫他们全挑拿手的做。” 燕如海却坐着未动:“先说事吧,不然本官着实没胃口。” 秦大使含笑道:“也行,我听大人的。”放下布菜的筷子,冲旁边的两个心腹摆了下手。 那两人退出房间,燕如海示意胡大勇和阿德也出去等着。 秦大使见屋里没有外人了,挪动椅子,往前凑了凑。 “大人,当初还是迟荣迟县令介绍我认识的欧阳泽,他的船从东莺江上走,时常会经过咱们安兴。” 严如海微微颔首,等着他进入正题。 “这次我帮他说情,他大约觉着我这人够朋友,昨天吃酒时无意中跟我说漏了嘴。” “他说什么?” 秦大使压低了声音:“他说,东莺江溃堤不是意外,那年雨水太多,江流凶猛,上游的高化比咱们情况危急得多,迟荣奉了府里的密令,凿开堤坝将洪水泄在安兴境内,免得淹了高化,令冯家受损!” 燕如海勃然变色:“此事当真?那迟荣又怎么会被洪水卷走?莫非是被”他及时住嘴,将“杀人灭口”四个字咽了回去。 秦大使苦笑了一下:“大人,这话只能私下里说说。许知府这样安排也是有他的苦衷,毕竟如此一来,才能向宫里的那位冯掌令交差,有冯掌令帮着美言,户部的赈灾钱款才能及时要来。” “你说张县令的死因也是因为这个?” “他才上任四个月,想着大干一场,若不是无意中发现了溃堤的秘密,又怎么会死得不明不白?唉,那可是个难得的好官,大人莫怪我交浅言深,常言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我看大人前段时间好似要重走张县令的老路,才想着劝您一句,留得大好性命,多为安兴百姓办点实事吧。” 虽然关于张承安的死因,秦大使只是猜测,但燕如海已经研究那案子好长时间,深知不管从情从理,还是从证据推断,这都该是最接近真相的了。 对一个初踏入官场的书生而言,这番话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一朝决堤,淹死了近千百姓,上万人倾家荡产流离失所,到现在还靠着赈济续命,随时都有人饿死街头。安兴百姓何辜,这若不算实事,还有什么能称得上实事呢?燕某若不能为他们讨回这个公道,枉为安兴父母官!” 秦大使愣怔怔望着燕如海慷慨激昂地大发陈词,显然十分意外他这反应。 “大人如此冲动,就不担心得罪冯掌令和归川府的大小官员?” “不担心!燕某好歹在京里有座师,有一干同年,就不信朗朗乾坤,没有说理的地方。” “不怕步张县令的后尘?” “多谢秦大使示警,燕某自会多加小心。” 燕如海凝神细想了片刻,又道:“还好本县听你的话,将那欧阳泽稳住了,只是要检举知府许清远,揭露迟荣殉职的真相,没有铁的证据不行。大使可愿帮忙做个人证?你我联手,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秦大使被燕如海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着,神情既有些仓皇,又有些跃跃欲试,似是经过了几番矛盾挣扎,终于叹了口气:“对方势力滔天,大人,请恕我只能暗中相助了。” 燕如海不能要求人人与他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闻言虽然略有些失望,还是笑道:“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了!” 秦大使打定主意,不再迟疑:“一言为定,我敬大人一杯。” 他拿起桌上的酒壶,给燕如海和自己各添了一杯酒。 “大人,请!” 秦大使将自己的那杯酒一饮而尽,亮了下杯底,目光炯炯望着燕如海。 燕如海伸手出去,拿起了酒杯。 就在这时,房门被“咣当”一声推开,几个陌生人直闯而入。 当先一人身穿劲装,三两步就到了桌子旁边,伸手制止燕如海:“燕大人,别动那酒!” 秦大使猛然反应过来,张嘴欲喊,被人一把按住。 “秦泰来,劝你不要做无谓抵抗,你的手下已经被全部拿下了。” “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的轻蔑一笑,没有回答。 另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拿起燕如海的那杯酒嗅了嗅,又蘸了点酒液仔细尝了尝,很确定地道:“很厉害的麻药,这么一杯下肚,足以放倒一头耕牛。” 跟着他目光在桌子上一扫,落在秦大使刚才拿来斟酒的酒壶上,眼睛一亮,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口中啧啧:“细高脚子母壶,到是少见。” 燕如海赶紧站起身,拱手道:“见过诸位上差。” 领头的回应:“燕大人别客气,大家都是同僚,论品级你我一样。” 秦大使直勾勾盯着那尝酒的中年文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辛刑书?” 知府衙门也分六房,归川府衙门的刑房头头姓辛名草农,据说是个怪才,尤擅医毒,兼通机关杂学,只是等闲请不动他,秦大使此前只听说过其人,不知为何,突然间脑袋里就冒出了他的名字。 中年文士闻言笑笑,竟是默认了。 “你们参合这件事,知府大人知道么?”秦大使不可置信地叫道。 燕如海也有些担心。 府里来人他提前是知情的,本来秦大使约他今晚小聚,虽然没说只请了他一个,但燕如海想着韶南的叮嘱隐隐觉着不安,便想找个理由推辞掉,后园的花匠老许头悄悄来见他,说小姐回来了。 韶南此行顺利,搬回了救兵,叫他只管放心赴约。 看来这几位把秦泰来的心腹擒下之后一直在外头偷听,那岂不是清楚听到知府许清远涉案么? “诸位,不知韶计航何在?” 领头的笑道:“计书吏啊,他来回跋涉多日,大约累得不轻,把我们带到地方之后就回去休息了。” 燕如海微微松了口气,这么说韶南这会儿也该回县衙了。 他从方才开始就觉着一阵阵地心慌,却不知是哪里出了疏漏,指了秦泰来问府里来人:“他这是” 对方也颇为好奇:“燕大人不正是识破了他的诡计,才命人去向通判大人求助的么,怎么还会险些饮下加了料的酒,步那张县令的后尘?” 这个,燕如海老脸一红,他真不知道啊。 对方又道:“放心吧,我等一听说奸商欧阳泽同这几起案子有瓜葛,便兵分两路,这会儿应该已经将他拿下了。管他受谁的保护,落到了咱们手里,一定叫他交待得清清楚楚。” 燕如海连连点头,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人家尊姓大名。 那为首的来头不小,姓卢,乃是邺州提刑按察使司的一名经历,严格说起来,归川府管不到人家,也不知通判赵曦是怎么差遣动的。 押着秦泰来向外走的时候,燕如海忍不住悄声问了卢经历一句:“许知府那里,不知诸位又准备如何交待?” 他想通判虽为属官,其实是负有监督知府之责的,自己捅开了马蜂窝,不知是帮了赵通判还是给他添了大麻烦。 那卢经历闻言脸色古怪,诧异地上下打量燕如海两眼,含笑回了句叫燕如海摸不着头脑的话:“哈哈,燕大人真是福大命大。” 等出了灼华楼,夜风一吹,燕如海才想起来自己这半天到底忽略了什么。 他手底下的人呢? 别说之前说好了埋伏在四周的捕头衙役了,就连胡大勇和阿德都不见了踪影。 等众人在无人角落里发现了被打昏的阿德,燕如海不禁慌了神,胡大勇呢? 卢经历极有经验,听燕如海把情况一说,立即道:“此人大有问题,眼下他想救秦泰来和欧阳泽是不可能的了,与其想他什么时候同那几人勾结到一处,不如想想大人这边有什么重要的人或事物,免得遭了他的毒手!” 燕如海闻言登时吓出一身汗来,韶南,他的宝贝女儿刚回县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白玉琥 胡大勇匆匆回到县衙。 没想到今晚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府里来的差役突然间一拥而上, 秦大使的手下全未反应过来便被堵上嘴按倒在地,他犹豫了一下,自忖为了秦泰来犯不着卖命, 便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那些人又小声商量着去抓捕欧阳泽, 这下他不能装作无事了。 自那回丰庆园赴宴他就主动与欧阳泽勾搭上了, 两人各有所图, 一拍即合,之后受对方指使他干了不少吃里扒外对不起燕如海的事。 一旦欧阳泽落网,他随之就得败露。 胡大勇当机立断, 趁着府里来人不注意, 打昏了阿德, 得以脱身。 他准备回县衙拿上东西,能救欧阳泽就救, 救不了就自己跑路。 胡大勇身为管事,在二堂刚进后宅的小院里有间自己的屋子。 他摸黑进屋, 在床板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掏了掏, 拿出他离京时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裹,借着微弱的月光打开了它。 若不是为了找个安全的渠道脱手这几件宝贝,他也不会去跟欧阳泽示好,惹这一身麻烦。 胡大勇查看无误, 便要重新包起来带走, 最后时刻, 鬼使神差, 他将当中一个锦盒单独拿出来,放到了怀中。 锦盒里的宝贝名叫白玉琥,不但价值连城,而且极具灵性,甚至于有点邪门。 胡大勇还记得他之前做家将的那家主人因为这个小玩意几番举止有异,最后连捉鬼降妖的道士都请回去了。 他当时自然不叫“胡大勇”,权贵之家不好进,得有合适的人推荐,几经选拔,才能进门。 他特殊之处在于家主早早就知道了他的存在。 旁人都为此巴结讨好他,他却因此心神不宁,有天晚上更是做了个被活活打死的怪梦。 吓醒之后,他躺着想了许久。 江湖中人相信直觉,不管预感由何而来,这地方不可久留。 至于引荐自己那人,管他去死! 临走之前他趁着道士清场作法府里混乱,卷了一包金银玉器,当中就有这白玉琥。 谁知道他会因此被困京城,若非凑巧遇上胡俊之,央他帮忙改了名字,又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到现在还出不了城,怕是早被抓回去了。 按说他这么好的运气,没理由在安兴翻船。 胡大勇暗暗给自己打了打气,背上包袱,出门准备离开。 “胡管事!”不远处传来脆生生的声音。 胡大勇循声望去,见喊他的竟是樱儿。 他板起脸问:“你怎么在这里?” 樱儿也想问这话,不过被对方抢先了,她没多想,吐了下舌头俏皮地回答:“小姐回来了,我和姐姐跟她说了林姑娘的事,小姐虽然难过,却并没有责怪我俩,只说叫我赶紧准备一下,明天一早要去林家吊唁。” 燕韶南回来了?这么巧? 胡大勇陡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该不会是去了趟府里吧? 那丫头长得不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燕如海还未反应过来将他宝贝女儿劫走,也算多一道护身符。 瞬间涌起的邪念不可遏制,胡大勇沉声道:“那你还不快去?”转身直奔后宅。 因为住的人少,后宅一贯很幽静。 离远只见燕韶南住的屋子亮着灯,隐约有她和丫鬟檀儿的说话声传出来,还有断断续续的古琴声。 燕如海的这个女儿同他以往见过的官家小姐都不同,太有主意了,胡大勇并不喜欢有主见的女子,若这女子还能支使着他团团转,那就更叫他生厌。 檀儿还在里面,姐妹俩虽是他找来的,也只是为了完成燕如海交代的任务,同他并没有其他瓜葛。 在他看来,这姐妹俩武功低微,不过多个外人总是碍手碍脚。 所以他站在屋外,咳嗽了一声,等着檀儿探头出来问:“谁啊?”便沉声道:“听说小姐回来了,县尊叫我来,有事同小姐交待。” 檀儿回头禀报了一句,胡大勇又道:“檀儿你去前面门口守着。” “哦。”檀儿只答应没挪窝,等韶南也说了句“去吧”,方才自屋里出来,甩了下辫子“蹬蹬”走远了。 不久前还是个野丫头,长进到快。 胡大勇收回目光,假作恭敬地弯了弯腰:“小姐,您这趟去府里,来回奔波数日,真是辛苦了。” “还好。太晚了,胡管事,我就不请你进屋了。什么事说吧。” 燕韶南大约还沉浸在林贞贞出意外的噩耗中,说话的语气淡淡的,听上去情绪不高,但却承认了她这几天确实是去了府衙所在地亭丘。 说话的同时,还伴着徐徐响起的数声琴音。 胡大勇不懂琴,只觉曲调似断还续,颇有苍凉漂泊之感,好似因这寥寥几声,夜晚的凉意更盛。 他压抑住破门而入的冲动,试图麻痹对方:“小姐,隔着门不好说话,何况大人还有样东西命我亲手交给你。” 说话间,他径直伸出手去,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就在他的手触及房门的同时,琴声突然大躁,“嗡”地一声厉响,好似在胡大勇耳畔炸响了一个惊雷。 韶南以叠涓重音起手,大指用力“劈”出,弹响了风雷引。 她也很紧张,这回与周家抓鬼的那次不同,装鬼的人当时只想吓吓她,并没有伤人的心思,而现在门已经开了,胡大勇就迎着灯光站在门口,距离自己不过丈许远。 这么几步的距离,无遮无挡,对胡大勇这等高手而言,不过一个纵跃就能触及到她。 韶南心头砰砰乱跳,有心说点什么拖延一下时间,不过一分神的工夫,手下便弹错了一个音。 她连忙收敛心神,屏住了呼吸,七弦之上瞬间风起云涌。 霹雳炸响,云峦崩摧,大雨倾盆落至。 胡大勇顿时陷入幻觉当中。 但此人生平做过的冒险事不少,心志比韶南之前遇到的敌手都要坚韧得多,只迷茫了一瞬便冷静下来。 周围环境已经彻底改变,房间没了,灯火也熄了,燕韶南更是消失无踪,只有琴声! 是阵法吗,不,是邪术。 这该死的琴声好似魔音贯耳,万般皆是它所化。 风!雷!闪!电! 胡大勇狠狠咬了下舌头,口里尝到咸腥气,剧痛令他神智一清,短暂摆脱了琴声的控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胡大勇向前蹿出的身体突然滞了滞,好似被人在身后拉了一把。 跟着他背上的包裹突然裂开了个大口子,里头的各种宝贝噼里啪啦掉出来,未等落地,被人抢先兜住。 “哇呀呀,这些都是啥?” 丛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打了声呼哨,跟着便是一连串抱怨:“姓燕的,你快给老子住手,老子给你弹的头晕,要撑不住了!” 韶南诚心诚意赞了一声:“来得好!” 今晚实在危险,她没想到胡大勇这么难缠,更没想到一向被自己提防利用的丛朋竟会出手相助。 虽说他还欠着自己一件事没做,但一诺千金这种高贵的品质怎么想都不该是丛朋会有的。 这令韶南心情颇为复杂,琴声稍缓,扬声道:“多谢援手,那这就算第三件事吧。” 言下之意,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丛朋“呸”“呸”两声:“想得美,诓我白忙?知不知道这几样东西值多少钱?”说话间和胡大勇缠斗到一起,连过几招。 韶南一时语塞,再看看场上形势,忍不住道:“你好像不是人家对手” “知道还说,小娘皮,有什么本事赶紧使!不然老子要撤了。” 胡大勇快疯了,夜深人静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若是再耽搁一会儿,等家将衙役们一齐赶来,他可就走不了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贼秃便是燕如海日防夜防的“梁君”丛朋,所以韶南这边也正心虚着,不敢喊人。 两边都怕,韶南得丛朋提醒,毫不迟疑地停下风雷引,换了她所学的最后一支曲子。 学琴七年,她练就了三板斧:风雷引、神化引和孤馆遇神。 孤馆遇神之神,其实是厉鬼,相传嵇康夜宿空馆,半夜来了八只厉鬼,一番长谈,达成和解。嵇中散遂作此曲以记念之。还有人说嵇康当时所遇的是女鬼,一人一鬼一见如故,谈的是天地自然生死轮回,别离之际,嵇康自女鬼那里学来了此曲。 不管哪种说法,都说明了这支琴曲的诡异另类。 风雷引有如天谴,神化引迷醉南华,而孤馆遇神关乎灵魂。 过弦,撞,跪指,掐起阴风乍起,飞沙走石,韶南将弦捻起,任它反弹撞向琴面,发出奇特的一声怪响。 丛朋先受不了了,向后一个鹞子翻身,足不沾地自开着的房门蹿了出去,招呼也不打就先溜之乎也。 胡大勇只觉心神恍惚,竟有些记不清先因后果,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要做什么 “得赶紧想个法子降妖捉怪。” 随着琴曲中不断出现的怪声,他渐渐陷在阴森荒诞的氛围中,打了个寒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然掏出怀中锦盒,将那白玉琥向着灯下的鬼魅扔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溃堤之恶 韶南正全神贯注弹琴, 突然瞥见一物飞来, 不禁吓了一跳。 她躲闪不及, 可胡大勇迷迷登登的, 扔的准头太差了。 那白玉琥撞在桌案一角,而后跌落在地, 可怜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摔得七零八落,就在韶南跟前成了一地碎块。 “” 韶南并不认识这东西, 扫了一眼, 猜测大约是个玉器摆件, 没当一回事, “铮铮”“砰”, 又是一记捻起。 胡大勇己是神魂颠倒,虚实错乱, 眼前鬼影幢幢,脑袋里一团浆糊, 合身撞倒一扇门板, 两手抱头, “啊啊”大叫。 韶南不敢停手, 她大致猜到此人的真实身份, 怎么处置他也想好了。 唯一可虑的是胡大勇与丛朋打过照面交过手,她必须借助这一曲孤馆遇神,让他忘记今晚的这段遭遇。 这么大的动静, 很快就来人了。 檀儿樱儿当先赶至, 跟着县衙的家丁差役们纷纷聚拢而来, 连盖小山和老许头也抄着家伙前来抓贼。 不提众人何等惊讶,韶南下令把胡大勇拿下,不放心特意命人堵上他的嘴,又编了说辞安抚众人,只等燕如海那边的消息。 未用多久,燕如海带着人匆匆赶回来,见韶南无碍,衙门众人还抓住了内鬼胡大勇,大大松了口气。 卢经历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继拿下秦泰来之后,他们顺利抓捕了海商欧阳泽。 一晚上惊心动魄,忙乱到现在,终于可以歇歇了。 燕如海忧心忡忡地对女儿道:“韶南,案子看来差不多可以结了,这回多亏赵通判派了人来,就不知此举是不是给他惹了麻烦。”跟着把秦泰来今晚在酒桌上的那番话说了说。 韶南若有所思:“爹无需为此烦心,姓秦的几次三番出手,先是谋害了张大人,这次又想害您,肯定是在溃堤一事中有很深的干系,才会急着杀人灭口,他掌管河泊所,想在江堤上捣鬼再容易不过。他抛出许知府来不过是试探您,案子不一定真牵扯到许大人,就算真牵扯到,赵通判后面有魏国公撑腰,未必就怕了一个五品官。” 燕如海醒悟:“对呀,肯定是姓秦的栽赃,拿许大人来吓唬我。” 他这才回过味来,为什么在灼华楼他不放心提醒卢经历的时候,卢经历的表情那般古怪,还说自己福大命大,敢情是在说他傻人有傻福啊。 这次多亏了韶南预先觉察到危险,不然说不定他这会儿已经和张县令一样,漂尸在冰冷的江水中了。 韶南却是暗暗摇了摇头,许清远若是不曾意识到溃堤当中的古怪,又何必让主簿阎宣做他的眼线,暗中关注着前后几任县令的一言一行? 只怕是不想得罪冯家,才揣着明白装糊涂,做他的官场长青树。 都言归川知府许清远是个难得的能吏,哼哼,能吏尚且如此,这大楚朝真是由上到下快烂透了。 燕如海还想同女儿说说林贞贞所出意外,阿德跑来报告,说府里来人准备连夜提审秦泰来和欧阳泽,问他有没有时间一起。 这时候自然是公事为先,燕如海赶紧回去换了官服,直奔县衙公堂。 捕头雷元亮已经带着站班的衙役就位,燕如海把他叫到跟前一问,才知道今晚雷元亮根本未曾接到前往灼华楼的通知,果然是胡大勇从中捣鬼。 而白典史对秦泰来约县令在灼华楼见面的事也毫不知情,一旦出事,说不定同样会传出他狎妓落水的传闻。 燕如海自觉对胡大勇信任有加,从来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想不通他因何会去同贼人勾结,欲置自己于死地,不禁颇为失落。 堂上三张座椅,卢经历同燕如海谦让了几句,坐到中间主审的位置,燕如海和辛草农分坐两边。 先带秦泰来过堂。 秦泰来明知大势已去还要狡辩:“害人?谁说我要害他,是我见燕大人这段时间殚精竭虑,劳神苦思,想要同他开个小小的玩笑,叫他好好睡上一觉养养精神,难道这也触犯了大楚律?” 卢经历不屑笑笑:“这是还抱有幻想,觉着有人会来救你。也罢,本经历便叫你亲眼瞧着这案子如何审成铁案。” 衙役把秦泰来押到一旁,又先后将秦泰来的两个亲信和欧阳泽带上来。 这等惊天大案,犯人都知道承认了就是死罪,当然不见棺材不落泪,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肯说。 卢经历也不用刑,三两句问完了就叫押在旁边跪着。 燕如海虽然知道卢经历审过不少大案,见状也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带胡大勇!” 过了片刻,雷元亮回到堂上,凑到卢经历和燕如海身后低声禀报:“大人,犯人胡大勇不知为何得了失心疯,说话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小人怕他上来之后搅闹公堂。” 卢经历眉头一皱,旁边辛草农听到了,站起身:“我去瞧瞧吧。” 卢经历点头:“有劳辛刑书了。” 有这位在,胡大勇想要装疯卖傻是不可能蒙混过关的。 辛草农去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回来,冲卢、燕两人摇了摇头:“犯人的情形很是古怪,不像中毒或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到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现在过堂怕是问不出什么来,白费工夫。” “咝,”卢经历有些意外,屈指在面颊上挠了挠,“好吧,先不管他。” 堂上一时静悄悄的,众人都在等,却不知在等什么。 过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卢、辛二人从府里带来的人手全部赶回来了,他们先前兵分两路,在秦泰来家中搜出大量金银,更重要的是在欧阳泽的几处秘密粮仓里找到了部分未及运走的赈灾粮,负责这批粮食的掌柜伙计全部成擒,还找到了几本未及销毁的账册。 如此一来,先不说凶杀命案,至少官商勾结,侵吞赈灾粮的案子已是铁证如山,无可抵赖。 卢经历得意一笑,挽了挽袖口,下令道:“来人,传前仓大使茅申的遗孀、长子上堂。” 茅申虽上吊而死,身为仓大使同外人勾结,监守自盗,罪责难逃。 家人上堂来哭哭啼啼,说茅申是奉了孙忠平孙县令之命,被逼无奈为欧阳泽往外运粮提供方便,大错铸就之后整天受良心谴责,惶惶不安。茅申向来胆小怕疼,所谓上吊肯定是遭人灭口,恳请大老爷做主惩治凶手。 等把茅家人带下去,卢经历扫了眼面如土色的一干嫌犯,轻蔑地道:“还不肯认罪?本经历就再传一个证人,叫你们死心!来人,带证人王达。” 王达,岂不是黄大仙? 诸人面面相觑,过了片刻,就见差役将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汉子带上堂来。 此人留着几绺山羊胡须,怀里抱着拂尘,一路目光乱飘,贼眉鼠眼,乍看还真有几分像那不怀好意的黄鼠狼。 等到了堂前,他将拂尘一甩,稽首道:“草民王达,见过几位大人。” 卢经历脸色不大好看,但为了案子,勉强露出个笑脸来:“赐座吧。” 王达喜滋滋谢座:“多谢大人。” 卢经历不想同对方废话:“王达,你将所知道的相关案情说一说。” “是,大人。大前年发过那场大水,打那以后时常有百姓找到王某,恳请大仙附体,给大伙指点迷津,以便趋吉避凶。王某那黄大仙的名字就这么叫开了。有一天傍晚,一个人鬼鬼祟祟找来我家,自道做了亏心事,死后怕是要下十八层地狱,问大仙如何能赎罪。我,不,大仙细问之下,此人才隐约透露说,溃堤竟是人为所致,做手脚的时候没想到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他夜夜做恶梦,没办法才来求助大仙。再详细的他却是怎么都不肯说了。” “你既知此事,为何不报官?” “回大人,王某并不认得他,口说无凭,这么大的事,官府如何肯信,怕是反被定个诬告之罪,不过王某也放话提醒过那张知县了。” “好吧,你看一下堂下押着的犯人,可有你说的那人?” 王达起身,到秦泰来等人跟前转了转,突然指了他的一个心腹:“就是他!” 那心腹登时瘫软在地。 衙役将他拖出来,卢经历吩咐用刑,未等开打,那人已连声道:“别打了,小人愿招。” 卢经历吩咐将秦泰来等人堵上嘴,冷笑道:“算你识时务,贪污赈款已是死罪,左右是死,又何必皮肉受苦。” 那心腹也是这般想的,眼见大势已去,干脆竹筒倒豆子:“大人饶命,小的全是受上司差遣,不敢不听啊。前年东莺江水位高涨,欧阳泽便同秦大使商量,得想个办法泄洪,免得淹了高化,还说他看来看去,就属安兴最合适。秦大使一开始不想动手,从中牵了个线,叫他去跟迟县令商量,迟县令犹豫再三,答应凿开南密陂一段,假装溃堤,但要我们河泊所的人动手。” 卢经历哼了一声,深知这是几人间互相牵制推诿,都害怕对方既知道秘密又得以置身事外。 燕如海上任已近两月,知道南密陂周围人烟不密,若是由那里发大水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忍不住问道:“既然这样,那最后怎么直接淹了城南?” “秦大使很是气愤,说迟县令瞻前顾后,分明是个靠不住的,不如借溃堤直接除掉他。欧阳泽十分赞成,说一旦城里溃堤,灾情之严重必定朝野震动,赈灾粮款都不会少了,正好可以借机发笔横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遇神 因贪婪而引起的数起泼天大案只审了一晚上就水落石出。 证据面前, 秦泰来还想抵赖, 被卢经历下令以一顿棍棒打服了, 供认自己指使手下在江堤做手脚, 谋害县令迟荣,以及伙同孙忠平、欧阳泽等人侵吞赈灾粮款的罪行, 还交待了杀害县令张承安的细节,只是拒不承认杀孙忠平灭口。 卢经历和燕如海都有些奇怪, 这些罪状哪一桩单拿出来都是死罪, 其它的秦泰来都认了, 为什么宁可皮肉受苦, 咬死了不肯承认杀孙忠平呢? 但这已经无关大局。 秦泰来、欧阳泽和几名从犯被打入死牢, 分别报刑部和大理寺复核处置。 归川知府许清远锦上添花,送来几封主簿阎宣写给他的密信, 言道阎主簿早已向他报告了孙忠平有贪污赈灾款的举动,他命令阎宣顺藤摸瓜, 暗查前几任知县死因, 哪知孙忠平被灭口, 线索中断, 如此也算是曾为真相大白于天下出过一份力。 卢经历暗示燕如海上报结案文书时把许知府的功劳好好提一下。 燕如海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官场惯例——花花轿子众人抬, 写完了才回过味来。 这一连串要案背后还有个令朝廷尴尬之处:虽然欧阳泽和秦泰来都没有攀扯冯家,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里面的玄机,高化冯家做为这场灾难的既得利益者, 要不要受处罚?另外迟荣死后, 朝廷追封他为贤平伯, 君无戏言,如今怎么收场? 燕如海忍不住跟韶南感慨:“还是卢经历处理这等事有经验啊,也罢,座师叫为父遇事多向许知府请教,我这也算是谨遵他老人家的教诲了。” 他难得说了句笑话,韶南却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凑趣。 燕如海知道女儿还在因为林贞贞那事闷闷不乐,劝道:“为父已经给慧明大师写了信,写明了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唉,谁也没想到林姑娘会出这等意外,韶南,死者已矣,你也不要太难过,等送过她最后一程,往后每年的祭日和清明真心悼念一番也就是了。” 韶南点点头:“我一会儿去林家。” 除了吊唁林贞贞,张大人的遗孀和子女也该去看看,杀人凶手尽数落网,聊以告慰英灵,韶南寻思那孤儿寡母这会儿说不定真正想要返乡,她可以资助些盘缠。 可惜好好的一件玉器摔碎了,不然定能换不少银子。 对了,还有胡大勇。 正巧燕如海也道:“那胡大勇已经疯了,卢经历他们说这人交由为父处置,关他起来吃牢饭也是浪费县衙的银子,韶南,人是你带着大伙抓住的,你说怎么处置好呢?” 韶南不假思索:“把他送到府里,交给赵通判吧。如此也算咱们还了他的人情。” “啊?” “爹,您看这个。”韶南拿出手帕包着的玉器碎块,“这个东西是在姓胡的身上找到的,您还记得咱们离京的时候,京里刚好有个出名的大案么?” “魏国公府失窃,可窃贼已经抓到了对了,你不提醒爹都没有注意,刚巧是咱们出城的时候。” 韶南点了点头。 “那赵通判若是问及失窃的东西呢,怎么只找到了这一件?” 韶南漫不经心:“那谁知道,或许已经转到欧阳泽那里销赃了吧。对了爹,这个胡大勇五城兵马司抓了好长时间,赏格应该不低,你别忘了跟赵通判要。” 燕如海哭笑不得,正要训她,韶南又道:“银子拿回来给张大人的遗孀吧,还有那生生累死的吴县令,真正的忠臣能吏死后反到无声无息,朝廷无一字褒奖,家中清贫如洗,女儿也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 她心里堵得慌,等到去了林家,看到林贞贞的灵柩更是郁郁寡欢,情绪低落至谷底。 县尊大人去府里搬来援兵,一夜之间拿下欧阳泽和河泊大使,破了前几任县令身死的悬案,这消息随着时间发酵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燕县令一时间威望大增,寻常百姓说起来都是既敬又畏。 林家人见县尊家的小姐亲自来吊唁,全程阴沉着脸,一个个心虚不已,不知哪里做的不够好。 张氏凑过来瞧着韶南的脸色小心翼翼解释:“大小姐,是秀娘自己提出来要住去静月庵的,不是我们逼她,唉,那孩子也难啊。” 韶南微微颔首,张氏不说,她还不知道这事。 对林秀秀而言,或许这也是一种解脱吧。 “你们时常去瞧瞧她,缺什么吃的用的,不要怠慢了。” 张氏松了口气,拍着胸脯担保:“大小姐,你放心,唉,我那可怜的小叔子只剩这么一根苗了,我若还照顾不好她,死后也没脸去见公婆和他们两口子。” 韶南在林家呆到近午才离开,檀儿看她心情不佳,提议道:“小姐,要不咱们别直接回县衙了,四处转转散散心吧。” 韶南应了声“好”,檀儿便问赶车的盖小山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欣赏到美景。 盖小山想了想,问道:“江堤上面行不行?” “那就去江堤。” 天气热,几人最终没有去到江堤上面,而是找了个临江的开阔地方停了马车。 韶南从车上下来,站到树荫底下远眺东莺江水。 “檀儿樱儿,你俩在周围转转,也别走远了,我有几句话和小山说。” 姐妹俩应了一声,相携而去。 等她二人走远了,盖小山感激道:“大小姐,您跟县尊大人抓住了杀害张大人的凶手,小的还一直没有机会当面给您磕头道谢呢。”说着便要跪下来。 韶南将他拦住:“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个,而是想问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盖小山犹豫了一下,搔着后脑勺道:“按说县尊和小姐帮了大忙,小人应该留在县衙效力,可张大人的家眷想要扶灵北上,回老家去,他们一家只剩下妇孺,回去之后怕是度日艰难,小人便想着赶车随他们前去,以便照顾恩人家小。” 这在韶南的预料之中,她道:“这要是说书唱戏,你这般作为堪称义士了。小山,我讲个真人真事给你听吧。这人,就是咱们刚才去吊唁的那位林姑娘。” 跟着她就毫不遮掩地将如何认识林贞贞,林贞贞都做了哪些事给盖小山细细讲了一遍,包括粥铺投毒,害死姐夫,以及最后如何与何母玉石俱焚。 盖小山不清楚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又不敢打岔,愣怔怔地听完了,壮着胆子道:“大小姐,您这一上午都是为她而难过么,可您并没有做错呀。” 韶南望着他,目光沉静到有些肃穆:“你没念过书,做事全凭一颗真心,我讲这么隐秘的事给你听,是要你知道,做人心里要有一根线,那不是大楚律,也不是任何律,而是人的良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有多少理由,多么义愤,都不能碰触,不然林姑娘就是下场。孙忠平的事我当没发生过,你走吧。” 盖小山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四下看看,神色变幻:“大小姐,你怎么知道的?” 韶南反问他:“难道不是你做的?” 盖小山呆怔片刻,终于一咬牙:“大小姐真聪明,没想到连府里来人都没发现,却给你猜到了,没错,正是我。姓孙的他该死,那个蛀虫,上任之后不思为张大人报仇,不为百姓考虑,只想着贪污赈灾粮款,横征暴敛,还相信骗子,他哪配戴张大人戴过的乌纱,坐张大人坐过的位置,所以我一发狠,就找了个机会,把他给勒死了挂在书房里。” 韶南在他忐忑的目光中到底没说什么,只道:“回去吧,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檀儿、樱儿离远听不到小姐与盖小山都说了些什么,只见盖小山趴在地上,给韶南磕了个头,跟着站起身,扬手招呼她俩一起回县衙。 林贞贞的事余波未了,真正叫韶南心里遗憾达到顶点的是当天下午燕如海接到了京里周浩初的来信。 在信的后半段,周浩初不但问候了韶南这个大侄女,还欲语还休地提到了林贞贞,说大伙离京前他喝醉了,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说。 韶南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这个时候能排解心情的只有古琴了。 她弹之前被胡大勇打断未弹完的那曲忆故人,对与错,是与非,都随着这一曲飘散风中。 她也弹最终导致胡大勇神智错乱的孤馆遇神,若人真有魂魄,何妨出来相见,她可以效仿嵇中散,和厉鬼彻夜长谈。 当韶南弹至捻起,拉动琴弦如开弓之箭任它弹向琴面,最旁边的那根武王弦跟着震颤了一小下。 嗡嗡,嗡嗡,幅度不大,却像铃铛在无风自动。 一次,两次 对韶南这么个爱琴如命的人而言,又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她只觉寒毛倒竖,猛地伸手按住了那根诡异的琴弦,低声喝道:“什么东西!” (第一卷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崔公爷搬家 “什么东西?” 韶南只觉心砰砰跳得厉害, 遇神遇神, 说真的, 除了那魏晋名士嵇中散, 还有谁当真遇见过鬼神? 停了一会儿,武王弦没有动静, 韶南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用手按着它呢。 她慌忙松手, 再度问道:“是人是鬼?” 琴弦不动。 晴天白日的, 韶南抬头看了眼屋外的朗朗乾坤, 手在胸口拍了拍权作压惊, 心道:“难道是我这问题太复杂了, 对方不好回答?” 看来这只“鬼”多半法力低微,现不了形, 只能附在琴弦之上,令它轻轻震颤。 那我该怎么同它交流呢? 经过这么多事, 韶南真可谓胆大包天了, 她将胸前的那只手轻轻放到琴弦上, 心说:“你再来呀。” 果然武王弦又轻轻一震, 幅度很小, 带着一种即将力竭的感觉,似有微弱的电流打在韶南手指上,引起一阵酥麻。 啧。 韶南做了一个掐字诀, 捻着中指瞧了瞧。 “这样吧, 我问你话, 若你觉着该回答‘是’,就颤一颤,若‘不是’就保持不动,你明白了吧?” 琴弦未动。 韶南见状不得不又威胁了两句:“不过一根琴弦,了不起我就换了它,然后束之高阁,叫你永不见光。明不明白?” 这次武王弦真的颤抖了一下,带着一种“憋屈”。 韶南忍不住想笑,勉强忍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事件冲淡了之前的伤感烦闷,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这根细细的琴弦上。 “你真是鬼么?” 琴弦静止不动。 “亦或是什么别的东西?” 她丝毫未查觉自己这二选一有什么不妥之处,琴弦静默半晌,不得已颤了颤,认可了“别的东西”这一选项。 韶南大奇,接连问道:“神仙?” “妖怪?” “你自己也不知道,像胡大勇一样错乱了是不是?” “不是啊,那么人?”韶南挖空心思。 “不会吧,真是人。那是古人还是今人,男人还是女人?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琴弦中的那缕魂魄大约真给韶南问得有些错乱了,微微颤鸣戛然而止,不管韶南再怎么问它,捻它,掐它,甚至拍它都没了声响。 “咦,这就走了么,不会是真没了吧。”韶南意犹未尽,惋惜道。 换根琴弦?不存在的。刚解决了安兴县的陈年旧案,父亲忙于案牍,她没什么事情可做,正好闲得发慌。 “怎么才会让你积极出声呢?你是不能见光,得等到晚上才能出来么,还是需要我接着弹一段孤馆遇神?”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日后我再遇到麻烦,你是会与我并肩作战,还是跳出来捣乱?” 韶南实在是太闲了,于是她试着用余下的六根弦弹了一小段初学者常练的仙翁操,而后又接了一段秋风辞。 “咦,好像也可以,虽然不怎么方便,但是没有大碍。”她抱着琴啧啧道,“琴啊琴,你以后就是六弦的啦。” 她这里翻来覆去地折腾,误入武王弦的小公爷崔绎却是欲哭无泪,问苍天为何要这般捉弄于他。 他都已经放弃改朝换代的野心,成败得失全都看淡了放下了,决定抛弃过往远走海外了,不过是临走时在死党梁王的灵位前随便聊了两句天,同人提了提酷吏张山,惋惜了一下早早隐退的燕如海,怎么那句随口之言就变成了他怎么都摆脱不了的魔咒,不但令他从雷雨交加的海上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还把他弄得非人非鬼,陷于如此尴尬的境地。 刚醒过来的时候,他曾经短暂地占据过自己年轻的身体。 可惜不等他有所作为,就被当年的自己又夺了回去。 崔绎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么诡异的事,但一直以来崔公爷就不是个善茬儿,一缕游魂,有血有肉才能活下去,争夺自己的身体对他而言更是毫无负担。 未来要怎样才能争得过现在? 或许“现在”改变了,那个碍事的就会自行消失吧。崔绎恨恨地想。 等他再一次“苏醒”,他全不顾周围人的诧异,直接命令陈管事去取赵奇康和胡永的项上人头。可惜这条命令还未出他的院子,就被当成乱命追回了。 不知是老天看不过眼,还是那个碍事的使了什么手段,不知过了多久,他恢复意识,魂魄已经困在梁王所送的白玉琥中了。 玉琥,顾名思义,是精雕细刻的虎形玉器,通常呈薄片状,用来做玉佩,或是小摆件,乃至虎符。 但梁王所送的这一件乃是顶级的传世真玉,色呈羊脂白,雕功精湛,白虎的神情惟妙惟肖,个头还颇大,之前被崔绎放在书房里当镇纸用。 或许真是玉能养神,崔公爷的魂魄到了白玉琥中日渐精神,不再时不时陷入昏睡,他不能言语也不能动,每日被迫旁观少年时的自己如何自命不凡,有时真的好傻。 小公爷有时拿起白玉琥来怔怔看一阵,不知在想什么,后来听了牛鼻子道士的胡言乱语,把白玉琥扔回书房,不再过问。 再后来,他跟着白玉琥被胡永偷出了国公府,许久许久未能重见天日。 直到白玉琥被摔碎在桌案上,他身不由己换了一个“家”。 原来这个弹琴的姑娘就是燕如海的女儿? 所以他被命运如此折腾,往返十年,而后又离京上千里,都是因为“若时光倒流,真能有重来的机会,我当竭尽全力留住燕如海”这句话么? 太他娘的荒唐了。从来不骂人的崔公爷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原先在玉里,他模模糊糊还能“看”到外界,能听能闻,五感虽像隔了一团雾气,好歹不是聋子瞎子,但现在,不知是不是武王弦同声音相关,他能清楚地听到外边的动静,能感受到有人拨动琴弦,其它的,却是被彻底剥夺了。 好点的地方在于当他攒足了全部的力气可以令琴弦微颤,但不是颤起来没完啊,他耐着性子应付了一番琴的主人,确定这位燕姑娘胆子特别大,不会将他这根弦换下来,火烧水淹,或是扔到犄角旮旯里去,就不再理会她了。 他在努力回想脑海中关于燕如海的记忆。 当年他是见过燕如海的,就在燕如海赴任安兴之前,即将离京的时候。 燕如海与周浩初是同年好友,自己爱惜周浩初之才,对这两个难兄难弟都顺手给予过帮助,三人还在同一张桌上,喝过一顿酒。 后来周浩初果然在翰林院站住了脚,一直升至从五品侍讲学士。 梁王被诬造反,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向自己示警,后来自己当真反了大楚,他又自愿留在奸相身边以为内应,说起来,前世自己得周浩初的助益实在太多了。 至于燕如海,印象里那就是个奉行君子之道,循规蹈矩的读书人,受五经四书熏陶教诲,慎思笃行,和他实在聊不到一起去。 依稀记得好像是有个小姑娘站在燕如海身后,很是乖巧的样子,当时只是粗有印象,又过去了这么久,早已经面目模糊。 自己自十年之后回来,并没有造成大的改变,燕如海既然已在任上,应该是已经见过面,喝过那顿酒了吧。 当时朝中大约无人能想到,吏部迫于无奈的一道任命,却无心插柳,燕如海上任之后不但在安兴县站稳了脚跟,而且很快就有了名声。 叫他一下子名扬天下的那个大案子应该快要发生了吧。 崔公爷准备近观燕大神探如何办案。 韶南捧着琴又逗弄了两日,不禁大为失望。 威胁也好,利诱也罢,总之,那弦里的“东西”不理她了。 这怎么行,好不容易才找了点乐子。 “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韶南自顾自道。 “说有一位姓裴的县令很有本事,他的治下有个叫王敬的人要去戍边,临行前把六头母牛交给舅舅寄养,一晃五年过去了,六头牛生了三十头小牛,王敬回来,向舅舅要牛,当年的六头牛已经死了两头,舅舅不肯承认小牛都是母牛所生,只把剩下的四头老牛还给他。王敬就告到了县衙。你猜这个案子后来怎么判的?” 她留了个悬念,有意太监了故事的下半截。 可是崔公爷一听就知道这小姑娘讲的故事出自太平广记,他十岁以前就把那长达五百卷的杂书看完了,实在提不起半点回应的兴趣。 韶南两手捧脸,盯着琴等了半天,叹了口气:“裴县令精察明断,手段确实厉害,但我思来想去,却觉着最终的判决结果颇有值得商榷之处。牛儿子得还,那若是牛孙子呢?可惜那王敬只戍边五年就回来了,若是十五年,光是接收六头母牛的子子孙孙,就足以叫他摇身一变,成为县城首富。” 崔公爷虽仍默不作声听着,却忍不住暗暗好奇。 这燕如海的女儿有多大?听声音清脆悦耳,好似国公府里的黄鹂儿,丫鬟唤她小姐,既未出嫁,十五六岁应该差不多吧,怎的既不学女红,也不学着管家,整天净琢磨这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辛三少 如此又过了几日, 那根琴弦一直再无异动, 韶南不禁怀疑附在琴弦上的“什么东西”已经走了, 渐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燕如海拜托卢经历等人将化名胡大勇的胡永押至归川府, 交给通判赵曦,同时奉上的还有那一包白玉琥的碎块, 京里魏国公那边还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盖小山和老许头等人急着离开,燕如海作主从抄没的财产中拿出一笔银两, 抚恤因公遇害的张县令遗孤。 韶南没去送别, 在她看来, 临别该说的话已经说了, 窗户纸捅破, 往后最好是各自安好,再不相见。 胡大勇出事, 令檀儿樱儿很是担心了一番,生怕小姐不再信任她俩, 打发二人回家, 可韶南的态度同之前没什么变化, 姐妹俩渐渐放下心来。 案情大白, 赈灾粮款追回了一些, 剩下的只等抄没欧阳泽在邺州、彰州各处的家产,应急是够了,至少眼下修江堤的工钱不用再四处化缘。 燕如海心底大石落地, 在县衙设宴款待州里来的卢经历、辛刑书等人。 席间气氛甚好, 卢经历就提起了先前燕如海打发人去向通判赵曦搬救兵的事。 “燕贤弟, 你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此地刑房的一位书吏做,足见信任,他人呢,怎么不叫来一起坐坐。” 燕如海笑道:“计书吏颇有才干,是吴县令带到任上来的。若非他有心,将既往卷宗整理得清清楚楚,我怕是到现在还摸不清头绪。他在旁边那桌招待二位的随从。” 说完他扬声叫道:“计航!” 计航听到县令唤他,过来见礼。 等他回到座位上,卢经历道:“燕贤弟这也算是慧眼识人了。” 主桌上没有闲杂人等,辛草农笑着道破玄机:“卢大人莫不是还未发现,那位计书吏来府里这一趟,来回身边始终有位易钗而弁的少女。” 卢经历大笑:“这等事,想也知道瞒不过辛刑书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燕如海只得无奈承认:“两位见笑了,那是小女。毕竟事关重大,我又脱不开身,只得叫她一个女孩儿家跑这一趟,小女婚事未定,我与她都不想因此招惹闲言碎语,两位心里有数就行了,千万不要同外人提起啊。” 辛、卢二位闻言不好再开玩笑,一齐拱了拱手,道:“燕大人只管放心,我二人都不是嘴碎之人。” 卢经历还道:“其实卢某倒觉着,燕贤弟实在太小心了,燕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此事若传扬出去,不失为一段佳话。到是你,燕贤弟,你这心怎么这么大呢,你在老家时就没听说过安兴的情形么,怎么把闺女领到任上来了?” 燕如海苦笑,把他父女在家乡无意得罪了贼人丛朋,惹他放言报复的事简单说了说,道:“如此一来,我哪还敢将小女留在老家,若非如此,也不会急忙忙招揽家将护院,叫那胡大勇钻了空子。” 卢经历笑着安慰他:“有福之人不用忙,如今乌云尽散,老弟否极泰来,再招几个高手护院,往后只管在这安兴放心做官就是。到是令千金的婚事的确是该好好想一想了。” 燕如海深以为然,又当爹又当妈就是这点不方便,大老爷们坐在一起,很少有谈论东家长西家短的,以至他连谁家有适龄的儿郎都不清楚。 辛草农突道:“燕大人,我有一个侄儿,是我五弟家的孩子,今年刚十九,尚未订亲,而今正在四处游历,前些日子我接到他的书信,说是打算来邺州瞧瞧。” “咦,是那位白州辛三少么?”卢经历忍不住插嘴。 “就是他。” “那很不错啊,你们辛氏的千里驹,叫他来安兴转转嘛。” 卢经历热心向燕如海介绍,这位辛三少并非在家排行第三,他在去年的白州乡试一举拿下经魁,而且是第三名。因为太年轻只有十八岁而轰动一时,人称“三少”。 他只提了几句,燕如海就对上了号,去年冬天他在京里赶考的时候竟听说过这一位。 此人考了经魁之后,并未入京参加接下来的会试,否则极可能中榜,和燕如海成为同年。 考生们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是瞎猫遇上死耗子,生怕多考一场露怯,不敢来京里应试,亦有人说这位辛三少野心甚大,准备再磨练个几年,下科一举夺魁。 白州位于邺州西南,自古以来就是富庶繁华之地,学风鼎盛,惊才绝艳的人物屡见不鲜。 燕如海他们这一科状元就是白州乡试的解元,二甲一百六十几人,当中籍贯白州的有二十余位,考虑到朝廷录取时已经照顾了北方诸州,再加上高中的人里头还有好些见不得人的关系户,这个比例已经很惊人了。 足见辛三少的这个经魁成色十足。 这等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少年才俊怎么会年近弱冠了还没有订亲呢? 这念头在燕如海脑袋里只是一闪就被抛在了脑后,管它了,也许此子就是和韶南有缘呢。人怎么样等来到安兴之后看看不就清楚了么? 燕如海眉开眼笑,当即连着敬了卢经历和辛草农好几杯。 卢三少的事燕如海本想先瞒着韶南,等他见到人再说,哪知道他身边有个耳报神,阿德早早就跟韶南说了。 檀儿樱儿一旁听得真切,想笑又不敢笑,阿德献完殷勤走了,檀儿眼珠转转,道:“小姐,要不我和樱儿先找人打听打听这个辛三少吧,别是个除了会读书一无是处的。” 小姐既然对她们心无芥蒂,等成亲去了夫家她俩多半也得跟着,两个丫鬟打起小算盘,担心自己粗手笨脚的还不识字来日会遭姑爷嫌弃。 韶南未当一回事:“行啊。”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你俩找谁打听?” 樱儿掩嘴笑:“自然是计航计书吏了,他是白州人,又是师爷的老本行,想来认识的人多。” 计航不是嘴碎之人,韶南对他印象很好,闻言便任她们去了,只是叮嘱了一句:“八字都没一撇的事,不要到处瞎嚷嚷。” “小姐放心吧,我俩有数,嘻嘻,若是小姐相看不中,总得给辛刑书留几分面子。” 韶南摇了摇头:“怎么就不会是人家相不中你家小姐我?” 檀儿樱儿立时瞪大了眼睛,不忿地道:“那这辛三少必定是瞎,小姐更不能跟他了,哪能找个残疾。” “就是,就是。” 两个丫鬟嘻嘻哈哈跑远了,胡大勇犯事之后,她们也不将他那“必须有一个跟在小姐身旁”的交待放在心上了。 反正丛朋那事已经解决,威胁不再,韶南自忖自己有点私人空间正好可以练练琴,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们胡闹。 说起贼秃丛朋,韶南可有好些天没见着了,自从他抢到了魏国公府的宝贝,便一去不返,韶南觉着他大约已经离开了安兴,找地方销赃去了。 计航果然听说过白州辛家以及辛三少,姐妹俩不知怎么同他说的,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计书吏说辛三少名叫辛景宏,因为读书过目不忘,早就在白州有些名气。小姐,您说这世上真有过目不忘的人么?计书吏没见过这位辛三少,人家十二三岁就去了白州的苍松书院拜一个很出名的老山长为师,本经学的易经,乡试第三名听说是主考官见他太过年轻,有意磨练,真实情况如何没看到卷子不好评论,但此人有才学是真的,并非浪得虚名。” “对了,计书吏还说辛氏并不富裕,在当地勉强算得上中等人家,祖上据说曾出过一个县令,在世的人里头,辛刑书就算是混得最好的了,不过现在又有了辛三少,与他名字一样,前程可期。” 计航也说不清楚辛景宏为什么十九了还未订下婚事,按说他在白州应该很抢手才对,可以肯定的是此人身体康健,没有隐疾。 这个不需计航说,韶南也清楚,辛刑书既然能向她爹提这事,就是奔着结两姓之好来的,若有隐瞒欺骗,那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行了,这事到此为止吧,你俩别再去烦计书吏,不许再提了。” 大约对方的情况同她一样,高不成低不就,加上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自然要慎重一些。 随着她“仙翁”“仙翁”单调的琴声,这些对话清清楚楚传入崔绎耳中。 引得崔公爷无聊地想:“燕如海到底是和谁做了儿女亲家来着?啧,怎的全无印象。难道我回来之前这小姑娘真的嫁了什么辛三少?往后十年间的会试,本国公不敢说每一个高中的都记得,但像周浩初那样的都接触过了,这个辛三少,肯定没有金榜题名。燕如海那么有眼光的一个人,在女儿的亲事上怕是做了亏本买卖。” 他说不上为什么会有些幸灾乐祸,怀着瞧好戏的心情等着辛大才子到安兴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瘟神来了 中秋之后, 安兴迎来了今年的最大一场雨。 东莺江水位虽然没有因此上涨多少, 燕如海却不敢大意,着工房书吏征集民壮, 亲自带着三班衙役每日到江堤上巡视,哪里坏损了赶紧修, 生怕再次发生溃堤。 韶南担心父亲,披蓑戴笠, 领着两个丫鬟和县衙的下人在江堤附近搭了个草棚子,负责给大伙烧热水和姜汤。 如此闹哄哄的, 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叶小舟远远的涉江而来。 距离众人劳作之处大约里许, 小舟靠岸下锚, 一个年轻的书生带着书童走下船来。 “少爷, 二老爷说等见了那座像马头一样的山, 就是到了安兴了。”书童指了雨雾中隐约可见的青山道。 “风雨如晦啊, 走吧, 先找个地方落脚。”书生感叹了一句。 “不去县衙么?二老爷提前都打过招呼了。”书童只有十四五岁, 眨巴着眼睛问。 “不去, 先转转,你把舌头捋直了,一会儿找人打听下大江屯怎么走。” “去大江屯啊, ”书童为难地搔了搔头发,“少爷, 您真要去找那黄大仙的麻烦啊, 要不您先算一卦吧, 看看此行的吉凶。” 书生微哂:“不过一个装神弄鬼之徒,何德何能劳动你家少爷为他耗神卜算。再说荀子言道‘善为易者,不占’,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啊?还请少爷教我。” “就是说像你家少爷我这样精通易经的人,早过了动不动就抛铜钱、数蓍草的阶段,只要仔细观察一下周围的人和环境,就能预知天命人心。” 书童星星眼:“少爷,吉儿就知道,您自从乡试受过江大人指点,学业又大大的精进了。” 这由小舟上下来的主仆二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辛三少辛景宏和他的书童辛吉。 辛景宏听小书童这般说,慢慢收敛了那漫不经心的神情,脸色变得有些冷:“是啊,江大人一番指点,叫你家少爷我获益良多。江司业不但学识渊博,且为人达练敦厚,不吝提携晚辈,早知他会因言获罪,我便该去参加会试,说不定还能有个面圣的机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找找旁人的晦气。” 原来去年白州乡试大考过后,辛景宏去参加鹿鸣宴,京里来的主考官国子监司业江兴言单独留他下来,二人有过一番长谈。 江兴言指点他道:“你那几篇时文我反复读过,文章做得奇崛险峻,很是难得,其实点你做解元也没什么不可以,本官慧眼选拔十八岁的解元郎,成就一段佳话,但对你本人却没什么好处。你接下来还要参加会试,本官可以负责任的说,不但是我大楚朝,历朝历代的状元卷子都走的是堂堂正正的路子,书理质朴周密。朝中有很多本经修易的大儒,他们会告诉你学易经是为了什么,圣人言‘观其德易而也’,学易不仅是占卜阴阳,那只是用来载道的工具,其实际是义理之学。” 辛景宏一路走得太顺遂,年轻气盛,直到这时被一言点醒,深受触动。 他回去后考虑良久,不顾家人反对放弃了当年入京参加会试,准备拿出几年时间走遍名山大川,亲历世间至理。 就在刚过去的六月,江大人因写了一篇劝诫圣上亲贤臣远小人的奏章,惹毛了宫里的几个大太监,被罢黜一应官职,勒令闭门思过。 几个权阉就包括了在安兴溃堤当中隐约涉案的御用监掌印太监冯全。 辛景宏听二伯说案子已经报去了京里,但有欧阳泽顶罪,刑部和大理寺势必不会再深挖冯家,冯全顶多面子上难堪一时,不会伤筋动骨,当即决定到安兴来。 至于二伯所说相亲一事,在他而言可有可无,并没有放在心上。 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此时此刻,他淋着雨站在岸边,目送东莺江水汤汤而去,邺州土地贫瘠,民生困苦,所见皆是破旧的堤坝,低矮的房舍,偏偏远处隐约传来人声喧哗,很快劳作的号子压倒了流水声和细雨声,只是这么看着听着,他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元亨利牝马之贞”的卦辞来。 看来最糟糕的时期“履霜坚冰”已经过去,“含章可贞”,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他转过身,凝神向远处看了一眼:那边带头之人就是二伯所说新任安兴县令燕如海吧。 韶南在江堤上陪着父亲又忙了两天,终于盼到雨过天晴。 她回到县衙,刚换了身衣裳,檀儿禀报说:“小姐,计书吏在外边求见。” 咦,计航,他有什么事么? 自从主簿阎宣奉命监视全县官吏的这层窗户纸被知府许清远亲手捅开了,阎主簿的地位就颇有些尴尬。 三班六房自觉和他拉开距离,不得罪,也不亲近,免得叫燕县令多想。 计航成了县尊跟前的第一红人。 计航知道自己这“红人”是拜谁所赐,自觉来给韶南通风报信。 “小姐,白典史的儿子说,大江屯那边去了两个生面孔,一个年轻的后生带着个书童,说话的口音有些怪异,不像是归川府诸县的,找王达预测他乡试能否高中,跟着又出钱请黄大仙帮忙改运,出手颇为阔绰。” 韶南挑了下眉,好笑道:“咱这位黄大仙真是声名远播,下次找人把去大江屯的路封上,想去的交过路费。” 前头的一连串案子虽然结了,监视王达的人手却并没有撤回来。 韶南的意思很明确,安兴地界上这等装神弄鬼的害群之马不能留,必须要盯严盯紧,以防闹出什么事来令大家措手不及,抓不到王达的把柄白典史的儿子就甭想接他爹的班。 讲完了笑话,计航没笑,韶南便知道他还有未尽之言。 “怎么了?” 计航有些迟疑:“小人仔细问了问,觉着这书生很可能便是辛刑书的侄子,那位辛三少。” “他已经到安兴了?唔,对黄大仙就这么感兴趣么?”韶南歪着头想了半天,交待道,“随他去吧,咱们当不知道就好,叫白典史的人暗中盯着点,别出意外。” 计航答应一声,见她再没有别的吩咐,行个礼走了。 二人这一番对话是隔着帘子完成的,韶南没有起身相送,等外头安静下来,她习惯性地把右手食指虚按在武王弦上,喃喃道:“这位辛三少想干什么?就算王达认不出他来,掐指一算说他乡试要失利,在读书人里头或许会有点动静,寻常乡下百姓谁会管这些。对那些信众而言,别说是他,就是我爹说话也没有王达好使。” 她因为前段时间琴弦有异,总是一个人嘀嘀咕咕,不知不觉就养成了自言自语的坏毛病。 小公爷崔绎连适才计航说话都听得一清二楚,自打进了琴弦中,他每天陷入沉睡的时间都很短,大部分时间被他用来思索如何脱离困境。 这几天他突然想到一个之前被他忽略了的问题,进到琴弦的那一晚自己的魂魄大约是太虚弱了,恍恍惚惚,好似做了一个身不由己的梦,现在想想,胡永为什么会把白玉琥扔出来砸碎了,那厮武功不弱,这位燕姑娘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将他擒住了呢? 当年可没有这一出,胡永一直在魏国公府做他的侍卫,燕如海父女到了安兴之后与自己渐渐没了联系,这次他们抓住了胡永,自己不可能无动于衷,最好是因此能做点大动作,令现实有所改变。 说起来这燕姑娘与别的女子是有些不同,这般年纪的小姑娘,莫不是在亲事上患得患失,憧憬着嫁个好夫婿以便终身有靠,公主也好,丫鬟也罢,都不能例外。 这要换一个,听说相亲对象一早到了却不肯露面,跑去与个神棍混在一起,就算不气炸,肯定也会觉着受了怠慢。 老话说的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神探的闺女整日耳濡目染,大约就是这样的吧。 韶南刚才嘀咕的那些不解猜测,到叫崔绎依稀真对辛景宏有了点印象。 好像是有个年轻的书生与黄大仙王达很熟悉,跟着他这去那去,旁观王达作法。 为什么他一个远在京里的国公爷会知道这事呢,因为按照时间推测,再过不久,这两个人就要一同卷入一个轰动朝野的大案子中了。 秋雨时下时停,由府里传来一个消息,令燕如海这段时间难得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御用监掌印太监冯全当真请到了圣旨,来了邺州。 太监难得离京一回,到邺州必然要回老家看看,冯全在高化县还有个同胞弟弟,有侄子侄女一大家子亲人。 大约因为之前安兴溃堤牵扯到他,老东西竟然说要顺路来安兴县看看。 府里的几位都颇紧张,赵曦叮嘱燕如海,现在还不到动他的时候,一定不要同老东西撕破脸吃眼前亏,像送瘟神一样将他送走就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寻龙 送瘟神?燕如海不禁苦笑, 这老太监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瘟神, 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安兴溃堤的始作俑者, 却偏偏奈何他不得。 瘟神会那么好送么,替罪羊欧阳泽还在大牢里关着呢。 这些担忧, 他除了女儿无人可以倾诉。 其实不只是这一件烦心事,辛三少来了兴安多日的事燕如海已经得到报告。 这同他预先想的不一样, 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胡乱参合,这等年轻人就算再聪明, 给他做女婿他也得好生考虑, 燕如海以为韶南还不知道, 没有多提。 韶南向来靠谱, 安慰父亲道:“爹, 那案子铁证如山, 他不会蠢到想要帮欧阳泽等人翻案, 心里再恨咱们, 面上也得客客气气。说不定还要叫冯家拿点好处出来邀买人心, 除了恶心人,他也不能怎么样。” “就是很恶心,大恶不除, 只诛小恶,对不起受灾的百姓啊, 爹想起来心里就不怎么舒服。” 对此韶南也没办法, 随口开玩笑:“等您有一日到刑部坐堂问案的时候, 再来同他算算今日这笔账。” 她不似父亲忧国忧民,总担心大楚朝廷会不会被这些蛀虫蛀垮,只要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够了。 父亲走后,她问琴弦:“你说对吧?” 韶南本是习惯性的有此一问,不想多日没有动静的武王弦竟微微一颤。 韶南想的是案子没彻底解决虽然叫人不痛快,但总归是量力而行了,她可没有舍生取义的想法,实在混不下去,还可以劝父亲辞官不做。 崔绎却误会她和燕如海一样,是在为冯全即将到安兴来而忧心忡忡。 他这些日子一天到晚听着韶南的声音,甚至从燕如海口中知道了她的名字,说不清楚到底是怜香惜玉之心发作,还是沉寂久了无聊得难受,忍不住就作了个声。 不用担心,你跟你爹根本没有机会见到活的冯全 韶南哪知道这“嗡”的一声是在宽慰自己,她微张着小嘴,惊奇地看着琴弦,心道:“这么多天不作声,还当你跑掉了呢。” 转瞬间她就把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抛到了脑后,欢欢喜喜地提议:“咦,原来你还在呀,咱们来玩那个‘我问你答’的游戏吧。” 崔绎:“不干,拒绝,后悔了还来不来得及?” -------------------------- 此时的东莺江上,有一座巨大的楼船正扬起风帆,顺着江水往下游驶来。 这条船的船主姓冯,名叫冯盛,乃是宫里红人御用监掌印太监冯全的亲弟弟。 同燕如海想的不一样,冯全要出京来邺州的圣旨刚一下,冯家就得着信了,东莺江贯通整个邺州,交通便利,冯盛当即下令把家里的大船改造一番,按照兄长之前和他通信时交待的,亲自坐船,经由水路直达靖定东南边界,在那里停泊两日,接到了冯全。 名面上此次冯掌印来邺州公干,是奉旨为宫中采办东西,但他赶在这么个时候点,叫人不能不多想,除了顺便省亲之外,他怕是还要对安兴的案子做一番善后。 只有冯盛知道,他哥哥这次回来是有一件要紧事要办,眼下还处于保密阶段。 一旦办成了,什么溃堤死人,什么朝野非议全都不用理会,冯家立刻就飞黄腾达,就连那些王公贵族往后都要看他们兄弟的脸色行事。 这艘大船水面之上便有三层,船的骨架采用铁梨木,双桅双舵,首尾高耸,船身上面覆着一层铁板,论结实程度比之朝廷的战船毫不逊色。 楼船里面十分开阔,容纳一两百人非常轻松。 此时呆在船上的除了老太监冯全和冯盛这兄弟俩,冯盛的长子,仆人若干,冯家雇来的船老大以及数名船夫,还有不少外人,这么大的一艘船才不显得冷清。 这些外人都是冯掌印带上船的,冯盛没想到哥哥此行带了这么多人,要知道他出发前,高化县令那个马屁精围着他转来转去,想要陪着一起来接兄长,他都没有松口。 兄长冯全净身得早,对他的几个儿子都格外关照,尤其是他的长子冯明通,那几乎是拿着当自己的子嗣待。 至于那些仆人和船夫们,也都是为冯家效力多年的老人,忠心不二,船老大是专门托人从彰州请来的,总之全都靠得住。 等一行人上了船,冯全的干儿子,专门服侍他的太监小昌子扯着公鸭嗓给冯盛逐一介绍,他才知道这些外人都是做什么的,兄长为什么要带着他们前往安兴。 “冯老爷,这位是澄海卫的常千户,不论水里还是陆上功夫全都十分了得,出京之前掌印跟五军都督府要个能打水战的,五军都督府推荐了他来,这几位都是常千户的得力部下。” “哦哦,失敬失敬。”冯盛心说难怪这几位都挎着刀背着火器,面目凶悍。 大楚水军不足万,这姓常的虽然只是个千户,但能得到五军都督府推荐,还真不能小觑怠慢了。 常千户不用介绍已知道眼前这土财主是什么人,恭恭敬敬上前见礼。 小昌子又介绍旁边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人:“这一位就是掌印常常提到的栾仙师。” “哎呀,栾仙师!您也来邺州了,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冯盛眼睛冒光,望着那中年人既是好奇又是激动。 这一位名气可太大了,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但据传此人早在一甲子之前就在西明州的大雪峰潜心修道,练得寒暑不侵,能元神出游,隔空取物,扶乩神准无比,多少权贵想要同他搭上关系,只是此人已修炼至清心寡欲,并不贪图凡俗权势,等闲请不动他。 栾仙师淡淡一笑,冲他打了个稽首:“无量天尊,冯老爷印堂发暗气色不佳,最近似有麻烦缠身啊。” 冯盛激动不已:仙师给我望气了,最近因为东莺江溃堤那事闹得灰头土脸,好悬栽在上面,可不正是麻烦缠身嘛。连忙道:“还要请仙师指教。” 栾仙师矜持地点了点头,对被众人簇拥着走在最后的老太监道:“冯掌印,还需几天才到地方,贫道需要一间静室温炉备丹,请您给安排一下,叫人无事不要相扰。” 老太监冯全已经年过五十,面皮早就松垮地耷拉下来,但看上去脸色红润,精神不错。 对栾仙师这等人物,他自然是有求必应,叫过侄子冯明通:“明通,你去照仙师的吩咐安排。” 冯明通赶紧弯腰上前:“仙师,请跟晚辈来。” 栾仙师这一离开,后面一个女冠打扮的美貌少女手捧玉盒跟着走了。 冯氏兄弟和常千户在三楼落了座,冯家的下人轻手轻脚上了茶,退了出去。 楼船上窗户洞开,江上的秋风带着微凉雨意拂在诸人身上,好不惬意。 冯全笑对另外两人道:“等过两天船到安兴,接上黄大仙王达,咱们此行的人就算齐了。” 原来这些年京里寻仙问道的风气蔚然成风,不但是魏国公崔绎的父亲痴迷长生,先帝和当今皆是如此,只是顾命大臣当中有人反感这个,今上才没有大肆宣扬,只叫几个亲近的大太监暗中留意。 若非如此,只凭冯全恐怕也打动不了栾仙师。 栾仙师到了京城之后,住在冯全的庄子里,小小露了两手,便将老太监给震住了。 冯全挖地三尺为他找炼丹所需的珍贵材料,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三千年一开花五千年一结果的,仗着执掌御物监的便利,咬着牙尽数找了来。 别说,服了栾仙师炼出来的丹,他真感觉精力充沛,好似重返年轻时候,有用不完的劲儿。 只是最要紧的两种丹药一直没有动静,一种是“长生不老丹”,一种是“断肢复生丹”。 据栾仙师说这两种丹药已近乎于仙丹,只有人间的珍材已经是不够了,两者都缺少一味天地至宝“黑龙角”。 龙这等神物,只活在天下人的想象中。 世间唯一的一条龙是天子,正坐在龙椅上呢,再说那也不是真龙。 这可把老太监给愁坏了。 就在冯全一筹莫展之际,自安兴传来消息,黄大仙王达算出来东莺江底盘踞着的水怪是条蛟龙,且有许多信众跟着王达亲眼目睹。 找不到黑龙,拿蛟龙代替也不错,冯全寻思着不用长生不老,能活个几百上千岁足以向皇上复命,断肢不能恢复如初,能还原大半,他余生也就无憾了。所以才一力促成此行。 到时有常千户带着手下以火器以旁牵制,王达施法,栾仙师压阵,抓捕蛟龙借它角一用又有何难? 为保万无一失,他又叫弟弟自彰州重金请来了一位姓甄的船老大。 此人有一手养水鸟的绝活,那些小东西仿佛通了人性,他的船从来不会在水上迷失方向。 冯全找他来也是为了多一重保障,说不定能早早发现端倪,找到那条蛟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案发(一) “这条蛟龙的角生得有多大目前还没人知道, 若是足够大, 能多成几颗丹,你们说不定都能跟着沾点仙气。” 常千户心知老太监只是那么一说, 他亲弟弟还有可能沾到光,自己若是信了, 那离死也就不远了,连忙道:“先前卑职请仙师瞧了一眼, 说是福缘不够,天生劳碌, 若是强行改命, 怕是会对家人不利, 那仙丹卑职是不敢肖想的。” 冯全是个太监, 注定断子绝孙, 没有这方面的顾忌。而且他自忖无依无靠能混成如今这样, 正说明了自己福大命大, 不在意地笑了笑:“也罢, 反正咱家不会亏待了自己人。” 冯盛很想同兄长提一提那安兴县令燕如海不知好歹, 踩着他们家往上爬,以至于整个归川府的百姓都在背地里议论纷纷,这段时间冯家人出门在外被指指点点, 说什么怪话的都有,是不是要趁着此次去安兴, 给那姓燕的一点厉害瞧瞧, 但看兄长谈兴正浓, 全副心神都在龙角上,只得再找机会。 就在此时,就听着外头“咣当”一声响,跟着有人尖叫一声。 女子的尖叫,不用问,必是栾仙师带上船来的那位美貌女冠。 冯全微一皱眉,旁边服侍他的小昌子立刻弯下腰来,低声道:“干爹,我瞧瞧去。” 冯盛盯着小昌子,等他手脚轻快地出去了,问冯全道:“哥,这小子面红无汗,身手利落,你不会叫他也沾过光了吧?” 冯全笑道:“你急什么,小昌子不是外人,这些年我身边换过那么多侍候的,就他留下来了。干爹不能白叫,何况照栾仙师的说法,要服仙丹最好是有个炉鼎,帮着去芜存菁。” 冯盛顿时就明白了,原来小昌子还有这么个用处,难怪跟上船来。 在他哥哥眼中这些小太监终究是伺候人的玩意儿,再亲近也不能跟自己家的人比。 他放下心来换了个话题,笑道:“哥,我听说有些方士炼丹的时候是不许女子靠近的,怎么栾仙师还带了个女冠?” 冯全已经习以为常,不甚在意:“那是他的女弟子,大约也是做炉鼎用的,你叫下面的人都不要去招惹她。” 那女冠十七八岁,生得异常美貌,冯全不怕官兵仆从们不长眼,却担心侄子把持不住,是以特意叮嘱了两句。 冯盛笑嘻嘻应了。 这时小昌子由外边回来,报说没有什么大事,刚才那女冠奉栾仙师之命去舱后打水,恰好甄老大在后甲板训鹰,鱼鹰也就是鸬鹚并不畏人,扑在女冠脚下,吓了她一大跳,惊慌之下把铜盆给扔出去了。 诸人笑起来,冯盛叫儿子去安排个下人专门帮栾仙师做这些粗活儿。 常千户早就想走,趁机起身道:“卑职所在的澄海卫没人养鸬鹚,正好瞧瞧去。” 两天之后,这艘楼船进入安兴境内,路过大江屯,落锚停船,冯明通带了几个人去将黄大仙王达接上船来。 王达不是一个人上船,他们一行还有王达的两个徒弟,一个书生,一个书童。 而这书生正是已经在大江屯呆了很多天,同王家上下以及黄大仙的亲信们都混得颇熟的辛三少。 辛景宏最开始接触黄大仙,是想瞒着二伯辛草农深挖一下东莺江溃堤的真相,最好是能拿到冯全真正的把柄,当然顺便还要揭露王达这个骗子,叫他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谁知在用银子跟大江屯众人混熟了之后,竟叫他打听到老太监冯全已然离京,正坐船往安兴来,到时还要邀请黄大仙王达到船上见面,给他算算吉凶。 辛景宏心思活络,这下正主送上门来,怎么轻易放过。 要说服王达带他上船也容易,在那厮眼里,管它乡试会试,科考就是请托关系打招呼,景宏公子想借机拜一拜冯全这尊大佛无可厚非,何况人家还给了他三百两银子的谢礼,说好了事成之后再给三百。 虽然他现在信徒上千,上供的不少,但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所以王达见了冯明通之后,就照辛三少教他说的,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 他向冯明通介绍道:“这位景宏公子是我的故交,精通易经卜算,这两天正好在我这里论道,既然赶上了,不如请他一起上船,掌印说的那事也好多一分把握。” 冯明通听这话哪能不答应,高高兴兴就把他们五人请上船去了。 船停在大江屯没有立即出发,相关人等坐下来商量如何擒龙。 栾仙师没有露面,只打发女弟子来,说他在静坐中偶有所感,自今天开始,往后的三天最适合开炉炼丹,请黄大仙一定拿出本事来,无论如何要把龙角弄到手,免得错过时辰。 冯全皱了皱眉,他这辈子在宫里不知亲身经历过多少勾心斗角,听到这番话忍不住怀疑栾仙师是在给新来的黄大仙下马威。 可两位大仙任务不同,不但不冲突,还互相成就,他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 冯全两边都不想得罪,鼓励了王达几句,将这事轻轻放过去,转向一看就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辛三少,考较道:“景公子,咱家之前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字,不知你师从何人,学的哪家仙法?” 辛景宏淡淡一笑,不慌不忙道:“回冯掌印,在下学的是卜筮术,师承不得恩师允许,请恕我无法相告。”他看了看在座的众人,目光越过冯盛看向他身后的冯明通,“这样吧,我见到冯公子之后曾给他推断了一卦,冯掌印和冯老爷都是他的长辈,你们听听这卦象是否灵验。” 他站起身,在席前踱步,神色放松,面带笃定:“地天泰,坤上乾下,异卦相叠,冯公子近来劫难颇多,上卦为坤,为地,地属阴气,劫难当属桃花劫,这名女子虽色比桃花,性情却刚烈如男。” 冯盛一听就信了辛景宏所言,瞪了儿子一眼,急问:“可要紧?” “卦象既言泰,若能慢慢梳理当无大碍。不过当下冯公子正犯小人,还是要多加小心,未来三天尤其要离水远一点。” 冯明通苦了脸,他此刻在船上,如何能离水远? 冯全关心侄子,问道:“可知小人是谁?” 辛景宏含糊回答:“此人名字很吉利,近水。” 众人顿时都想到了那被抓起来的秦泰来,河泊大使,可不是近水么,成事不足,事败牵连冯家,十足小人,一点儿都不错。 寻常百姓只知秦大使姓秦,哪有途径得知他名字,黄大仙王达在旁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曾告诉对方,虽在帮辛三少,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别扭:看不出姓景的小子还有这两下,只是那离水远些的警告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冯全没挑出辛景宏的毛病来,哈哈一笑:“景公子坐。”转向了王达:“黄大仙,你来和大伙详细说说江里的这条蛟。” 辛景宏依言入座,看向王达,心中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这骗子当初为从县令孙忠平手里骗钱,胡诌江里妖物是条恶蛟的时候,没想到会有今日吧。 王达确实没想到会引来京里的老太监,但真的骗子敢于面对任何风险,他自从得了信,在家里冥思苦想多日,终于想到了个自圆其说的法子。 “那条蛟在东莺江底修行多年,临近化龙时原本有一劫数,可现在有人帮他承担了大前年溃堤的恶果,是以它再有一两个月就要成为真龙,飞升仙班了。草民侍奉的黄大仙与那蛟一陆一水,素无瓜葛,不是很想招惹它,因这次是掌印有令,草民反复恳求,大仙才说,要拿此蛟,须先增他恶业,将一百童男和一百童女送入他所住的恶龙殿,坏他的道行,到时天谴必至。” 辛景宏闻言又惊又怒,忍不住面色微变。 而冯氏兄弟微微皱着眉,一时未说话,竟似在考虑这办法是否可行。停了片刻,冯全摇了摇头:“动静太大了,平时也到罢了,这时候满朝文武都在盯着咱家。还有别的办法么?” 王达对老太监的反应早有预料,不怀好意地道:“草民这里是技穷了,不过栾仙师乃是半步神仙,想来另有仙法,对付区区一条恶蛟不在话下。” 冯全便请那女冠代为求教,停了一会儿,女冠独自回来,淡淡传话:“仙师言道,只管先到了恶龙殿外边再说。” 冯全哪知道他下大力气请来的两位“神仙”正在相互斗法,想要推卸责任,只当栾仙师答应了,当下高兴地吩咐道:“那就请黄大仙赶紧带路吧,常千户那里做好准备,明通你去和那姓甄的也说一声。” 说完他又问辛景宏:“景先生何不算上一卦,看看此行是否顺利?” 辛景宏心中冷笑,依言算过,道:“咦,是个屯卦,下震上坎。” “如何?”冯家几人齐问。 “震为雷,喻动,坎为雨,喻险。三日之内若是没有雷雨则一切顺遂,掌印当可心想事成。” 他没说若是打雷下雨又会如何,冯家几人也都识趣地不问,冯盛往窗外望望,只见天空万里无云,江面上无风无浪,笑道:“这晴天白日的,怎会有雨?” 大家散开各自去准备。 辛景宏由船头闲逛至船尾,瞧见甄老大敝衣白发,独自一人蹲在船尾摆弄他的鱼鹰,两只不知名的白色水鸟在他肩头盘旋。 辛景宏站了一阵,见他全神贯注,连头也没抬,只得转身去了别处。 “轰隆隆”,几声惊雷在不远处的江面上炸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案发(二) 闪电如金蛇当空乱舞, 撕开云层,映得江畔那座远看像马头一样的青山时隐时现, 森然如阴曹地府。 楼船上的气氛有些古怪, 常千户知道原因, 打发了亲信去问冯盛:“冯老爷,要不要先靠岸, 等雨停了再走?” 冯盛阴着脸:“休要胡言,哪有雨?” 说也奇怪, 辛三少算完那一卦不过小半天工夫,好好的天突然就乌云密布, 现在竟还打起雷来。 冯家人心里说不忌讳是不可能的, 但冯全为此行做了这么多的准备, 时辰又是栾仙师算好的,总不能就这么着草草收场。 冯明通匆匆赶来向父亲禀报:“爹,黄大仙说听动静应该是那条蛟在度劫, 不知还来不来得及。我又去后艄问了下甄老大, 他说这点风浪不影响跑船, 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冯盛脸色好看了些:“你去和你伯父也说一声, 算了,还是我去吧。” 这时候乌鸦嘴辛三少正识趣地带着辛吉躲在自己屋里。 没办法,世人总是忍不住相信所谓的噩运,没见他一说桃花劫, 冯家人立刻就信了么。 打雷了, 还是先避避风头吧。 眼下这船上, 栾仙师和黄大仙两个骗子互相敌视,想想也是,如果没有黄大仙的谎言,黑龙角将永远是个缺憾,无人能指责姓栾的炼不出长生不老丹,而若没有栾仙师的骗局,谁管东莺江底是个什么怪物,黄大仙便可以借此继续招摇撞骗。 二人的这场博弈,栾仙师稍占优势,等船开至所谓的恶龙殿,王达需要叫大家亲眼见见那条蛟,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否则很难骗过那老太监。 不要紧,还有自己呢,到时他会拉王达一把,叫他和那姓栾的势均力敌,最后将真相攀咬出来,一起完蛋,还这朗朗乾坤。 大船向着前方电闪雷鸣的江面上驶去。 酝酿多时的雨终于落了下来,雨点又大又急,噼啪砸落在楼船和附近的江面上,如急骤的鼓,又如高亢的歌。 下面船头有人高喊:“不急,别慌,快到地方了,慢慢来,把帆降下来一些!” 辛景宏也觉着快到地方了,对王宏而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有雷雨遮掩,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关。 他刚想要开门出去瞧瞧,突听隔壁有人说话。 隔着一层船板,下头又有船夫们奔来跑去吵吵嚷嚷,可大约是船板隔音不好,这说话声入耳竟然还颇为清晰。 “请姑娘帮着通报一声,我想见一见栾仙师。” “仙师正在静坐入定,方才交待过了,不管谁来全都不见,即使是冯掌印,也得过了这一两个时辰。”是那女冠的声音。 辛景宏心中一动,对话是从三楼传下来的。 要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就要详细说一下楼船上诸人房间的分配了,三楼之上相对干爽,视野开阔,住着老太监冯全和他的干儿子,冯盛父子以及栾仙师师徒二人。 栾仙师和女弟子的房间临近船尾,楼下住着的就是辛景宏。 二层原本只住了常千户和他的两名亲兵,其他的官兵、船夫和冯家的仆从都呆在一层,甄老大独占了船尾,以便伺弄他那些鱼鹰水鸟。 黄大仙一行五人上船晚,三楼已经没了空屋子,只能屈居二层,王达坚决不住姓栾的脚下,住在了靠近船头的一端,和常千户做了邻居。 辛景宏示意辛吉不要作声,侧耳听楼上动静。 这个时候,姓栾的不肯露面,是想叫王达一个人演独角戏,将他架在火上烤,这个跑来求见的男人声音很是陌生,会是谁呢? 就听那个男人又道:“姑娘你还是去说一声吧,什么静坐入定,不过是些骗人的把戏。”跟着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恰好外边轰隆隆一阵雷,辛景宏都趴到船壁上了,隐约只听到“密州”,“二十年前”之类的字眼,好不容易等雷声过去了,那边话也说完,男人重新提高了声音:“快去,我等他半个时辰,过时不候,他不害怕就继续装相,看到最后是谁倒霉!” 辛景宏心痒难熬,深恨扶梯在船头,船尾这边是密封的,他就算开了门探头去看,也看不到外边的情形。 不过这几句话的工夫,辛景宏到是推断出来了,这男人应该是甄老大。 想不到他手里竟握着栾仙师的把柄。 他这是要做什么?敲诈勒索?还是没有真凭实据,所以想借单独见面的机会诈一诈对方? 姓栾的会做何反应呢? 就听那女冠离远轻唤:“仙师,仙师!” 停了一会儿,头顶传来走路声,她走回来,道:“仙师没有回应,大约是正神游在外。” 甄老大嘿嘿冷笑:“拖延时间想对策吧?也罢,反正我闲着没事,奉陪到底。” 女冠没有吱声,沉默着同他对峙,那意思很明显: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你爱等就等吧。 甄老大又恶狠狠地补充道:“说好了半个时辰,我一刻也不会多等,大不了一拍两散,别说我没给过他机会!” 停了一会儿,上头传来些许怪声,似是什么东西在扑扇着翅膀四处乱爬。 那女冠忍无可忍,斥道:“你快把这些扁毛畜牲带走,脏得要死,谁让你带到三楼上来的。” 甄老大哼了一声,没有理会,楼上的扑翅声一时更响了。 栾景宏在出去瞧热闹和留下来继续偷听之间游移不定,正在这时,就听着侧下方船头附近突然喧闹了起来。 “水里有人!快,救人!” “快看看是谁掉下去了?” “我的天,是冯大爷!快找钩子绳索来,会水的都到水里去。” 瓢泼大雨中谁也说不清楚冯明通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江面上,若不是常千户不放心这艘船即将驶向“恶龙殿”,一直和下属们在船头盯着,而冯明通又初通水性,落水之后拼命地扑腾求救吸引了船上人的注意,等船开走,丢他一人在茫茫江心,非淹死不可。 整艘船上乱成一团,很快冯盛赶到,当爹的见儿子在水里沉沉浮浮,急得忘了向船上的两位神仙救助,扯着嗓子催促常千户和自家的仆从赶紧救人,自己淋成落汤鸡也不顾,足见父子情深。 黄大仙在一旁看着不敢吭声,谁让他是陆地神仙来着。 栾景宏到了,很快连那女冠和甄老大亦被吸引到船头,众人合力将冯明通救上船来。 同时被打捞上来的还有一件女人衣裳,没办法,花花绿绿的就漂在离冯明通不远的江面上,太显眼了。 冯明通江水灌了个半饱,冷得浑身发抖,被下人裹上毯子扶进船舱,冯盛在旁连声问他怎么掉进江里,他也不答,只和那女冠错身而过之际,两眼瞪得浑圆,嘴唇哆嗦着道:“贱人,你敢害我!”换来女冠一脸的莫名其妙。 冯盛居中坐下来,沉着脸质问:“谁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问完了才见这么多人挤在一处,挥了下手,语气十分不耐烦:“都伫在这里做什么,不相干的不用留在这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说话间他往人群中扫了两眼,突然觉着不对,问跟在他身后的冯府管事:“我大哥呢,怎么没见他?” 那管事的躬身道:“小的立刻瞧瞧去。” 冯盛隐隐觉着有些不安,大哥冯全向来疼爱明通,知道他出事不会漠不关心,风大雨大,他不可能睡着,再说这船马上就要到恶龙殿去擒蛟了。 管事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老爷,掌印没在屋里,到处都没找见。” 冯盛哪还顾得上儿子差点淹死那事,腾地站起身:“他那干儿子呢?” “昌公公到是在,正躺在床上发高烧呢,这会儿神智不清,已经有些认不得人了。” “栾仙师那里问过没有?” 管事的有些犯难:“这个,老爷,不是说不让打扰栾仙师么?” “快!到处去找,看我哥哥去了哪里!” 全船的人一齐出动,寻找老太监冯全,栾仙师那里是冯盛亲自带了人去问的,可惜事与愿违,栾仙师说自己刚刚神游归位,并没有看到冯掌印。 冯盛意识到不妙,赶紧叫船停下,原地找寻江面,依然一无所获。 雨势渐小,两只黑色水鸟在楼船后艄上空不住盘旋,甄老大意识到不对,道:“等等!” 他慢慢走上前去。 后艄经过大雨冲刷,亮晶晶流的到处是水,只有角落里的一滩是暗红色的,隐约散发着腥气。 那里放了些缆绳,还有备用的铁索锭石,杂七杂八的东西堆了一堆。 锭石附近丢了几块碎尸,尸身残缺得厉害,看样子肯定是找不齐了,已有的拼一拼,勉强能认出来死的正是冯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三方查案 安兴县衙这边得到掌印太监冯全遇害的消息是在事发第二天。 燕如海其实在冯家那艘船一进入安兴境内就得了信, 包括王达一行人受邀上船的事。 冯全不来找他麻烦,他乐得装不知道, 要不然还上赶着拿热脸贴冷屁股么? 哪知道一场雷雨过后, 风云色变, 竟然出了这样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 这老太监死哪里不好,偏要死到安兴来, 老天爷是看他这县令当得太过安逸了么? 燕如海问明白了那艘楼船的停靠地点,带上白典史、计航、捕头雷元亮以及衙役若干, 直奔江堤而来。 一路上燕如海都在思忖,冯全遇害这样的大案子就算京里不派钦差下来, 邺州提刑按察司也不可能坐视, 归川府说不定亦会派人来。 他倒霉就倒霉在身为事发地的县令, 少不得要配合查案,但最后的结果只要不是死于江匪盗贼,拿地方不靖说事, 自己应该不会受到牵连。 刚说溃堤的事不彻查对不起安兴百姓, 那老太监就死了, 这算不算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想他燕如海查案又不算多么明察秋毫, 真实水平连韶南都比不上,上回是在女儿的帮助下才涉险过关,这次去,跟着混一混捧个人场就好了。 太积极了旁人还不知怎么想, 他和冯家的关系现在说起来正微妙着呢。 等到了地方, 燕如海同冯家人见了面。 冯盛父子如丧考妣, 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哪还有工夫提之前的不愉快。 冯盛一夕间仿佛苍老了十岁,连走路都需要下人搀扶,道:“燕县令,家兄出事之后,我已请常千户带着兵丁把船上的人全都看管起来,没有我的同意,所有人不得下船,您来得正好,常千户没带多少部下,在提刑按察司派人来之前,还得麻烦燕大人了。” 燕如海并不在乎对方在指使自己,回头吩咐雷捕头带着人配合常千户,对于案情多一句也不问,耐心等待上官到来。 他不问不等于冯盛不说,往日目下无尘的冯老爷已然彻底乱了方寸,想到对方大小是个官儿,有可能帮他抓到凶手,也不管燕如海是否想听,一直在他旁边絮叨个不停。 掌印太监说到底依旧是太监,是伺候人的奴才,冯全活着的时候固然威风八面,整个冯家都跟着沾光,这一死可就彻底玩完。 冯家家财万贯,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冯盛自觉如小儿捧金过闹市,焉能不愁? 燕如海原本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待听说冯全不知被什么东西大卸八块,尸体撕咬得不成样子,死状很是可怖,不禁吓了一大跳。 冯盛两眼通红,举袖拭泪:“燕县令,可怜我兄长的遗体到现在都没能找齐,你要去看一看么?” 呃,燕如海推脱道:“还是等提刑按察司的人来了一起吧,免得不小心损坏了线索,耽误缉拿真凶。” 冯盛听着有理,点了点头。 冯明通大步走过来:“燕县令,真凶就在船上,你可一定看好了,别叫他浑水摸鱼脱身。” 对方提到真凶了,不闻不问不大好,燕如海便问了一句:“有线索么?” “哼,左右跑不掉那两位大仙!”“大仙”二字他是咬着牙,自牙缝里挤出来的。 昨天冯明通掉到江里差点淹死,被救上来之后矛头直指栾仙师的女弟子,非说是那女冠勾引自己到无人处幽会,结果他追着对方跑到了二楼的船舷拐角,被人从后面猛地推了一把,身不由己,栽下船去。 对方此举的真正目的是借由他落水吸引众人注意,好方便行凶,真凶除了那能叫女冠言听计从,且由始至终不曾现身的栾仙师还会是何人? 冯盛斥道:“不可胡言!” 儿子落水是有蹊跷不假,但若说与那女冠有关却不足为信,不止一人证实,当时她正为栾仙师护法,阻拦甄老大求见,还是听到了下面兵士们呼喊救人,他俩才一起从三楼下来的。 冯明通认定栾仙师是凶手,不怕得罪他,不服气地道:“既是仙师,会障眼法又有什么稀奇?要不然叫他说说,关键时刻元神出游都看到了什么!” 燕如海示意白典史上前安抚住父子二人,他走到另一边,同常千户见礼,寒暄了几句。 常千户倒霉牵扯到这件大案中,免不了唉声叹气,打不起精神。 “燕大人你有所不知,我们军中最忌讳沾这些乌七八糟的破事,你说冯掌印也是,都那么大岁数了,还想着断肢复生呢,这到好,闹了个死无全尸。” 燕如海有心打听下辛三少在船上如何了,但想他肯定用的是化名,说破了徒生事端,转弯抹角问道:“除了冯掌印,其他人都没事吧?” “伺候冯掌印的小太监烧得人事不知,差点儿就跟着去了,还好船上有位景公子精通医术,我叫手下照他开的方子去抓了药,现在人已经醒过来,大约是死不了了。” 燕如海意识到这景公子应该就是辛草农的侄子了,没想到这小子还跟着辛刑书学了一手好医术。 他不是爱挑事的人,若换一个,非多嘴问一句不可:“船上不是有两位半仙么,怎么治病还得大夫开方?” 两天之后,归川府先来了人,通判赵曦亲自带队。 当天晚些时候邺州提刑按察司的人也到了,来的是位正四品的按察副使,足见重视。 两位上官都带了不少手下,燕如海乐得给他们腾地方。 按察副使郭涛年近五旬,天生一副愁苦相,好似大伙全都欠着他的银子不还,来到之后先商量冯氏父子把船开回一段,找了个临近村庄的地方泊好。 而后官府征用了整座村子,由官兵把守,专门用来查案。 出事时船上所有的人包括常千户在内,全被勒令继续呆在船上,不经传唤不得出自己的房间。 郭涛给赵曦和燕如海分派了任务,叫他们各自带着手底下的人审问嫌犯,做好口供。 交由燕如海负责的是冯家的一众下人,几个船夫和常千户的那些部下。 赵曦显然更受重视,分到了常千户、辛三少主仆和王达的两个徒弟。 剩下的几人,郭涛觉着嫌疑都颇重,就算不是真凶,也应该知道些秘辛,所以只能留给自己亲自出马了。 有计航和白典史从旁协助,燕如海差事办得十分顺利,不过是问问诸人事发前后他在哪里,做什么,都看到了些什么,再相互加以认证。 他负责的这些人当时虽各有差事,却全都呆在一层,等冯明通落水更是挤去了船头救人,众目睽睽之下别说杀人了,藏个东西都难,所以基本上排除了他们是凶手的可能。 一天的时间,燕如海就审完了七八个人,正打算简单吃点东西挑灯夜战,雷元亮进来,悄声禀报:“县尊,赵通判打发人过来,说请您过去一起用餐。” 赵曦找他必然是有事,燕如海想了想,叫上计航陪他同去。 果然赵曦请吃饭只是借口,他那里还有一个人,竟是白天不曾露面的辛草农。 辛草农见面先赔不是,惭愧道:“我也没想到景宏他这般胡闹,到了安兴竟不先去县衙,还跑到冯家的船上装神弄鬼。” 赵曦抬手打断他:“长话短说,你们两家晚辈的事等眼下这案子结了再议,燕县令,我与你说说现在的局势,这个案子你不要觉着事不关己,在旁看热闹就好。” 燕如海叫他一语道破,面上有些尴尬。 “郭涛是兵部尚书、太保黄襄敏的人,当今即位,黄太保是顾命大臣之一,他是最反对宫中找方士炼丹寻药的,圣上因为他,只能私下里行事。”赵曦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补充道,“魏国公也很反感这些骗子,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没办法当众表明态度,所以他和黄太保的关系,说实话,有些僵。” 燕如海点点头,他明白啊,小公爷的亲爹就是个炼丹狂嘛。 “这个案子若是无人干涉,郭涛必把凶手定成栾仙师和王达当中的一个,辛刑书的侄儿会受牵连到是其次,我担心郭涛将凶手妖魔化,叫黄太保以此为借口诛杀各地的方士,掀起腥风血雨,一旦闹大了势必会影响到国公爷。” “通判大人是什么意思?”燕如海不觉问了一句。 “我的意思,骗子就是骗子,装神弄鬼是不可能把人大卸八块的。郭涛知道我是魏国公一系,不要紧,我来牵制他,此案的真相就交给燕县令你来查明,只要燕县令拿出识破秦泰来时的本事来,应该不会太难。” 燕如海自赵曦处回来,愁眉不展,压力山大。 计航深知内情,同情地频频看向他,忍不住提议:“县尊,要不然卑职还是回县衙一趟,把小姐请过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韶南出马 隔天一早, 韶南带着两个丫鬟赶到,与父亲会合。 崔绎其实挺担心韶南出门把自己, 不, 把她的琴丢在县衙,尤其这一次, 这么大的个热闹, 不跟去瞧瞧实在可惜。 幸好燕韶南挺够意思, 临走还带上了他。 等到了江边,燕如海把情况一说, 崔绎才知道,前世燕如海顶着巨大的压力查案, 一点儿面子不给郭涛这个正四品留,并不是他性子耿直不阿, 非要还原案子的真相, 竟然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过后赵曦没有同自己说还有这么一出, 而燕如海,是不是觉着已经偿还了他的人情,从此两不相欠,就与魏国公府渐渐没了来往, 最终相忘于江湖了? 啧,还真是可惜。 其实对于名声, 当年的他并不如何看重, 黄襄敏为人刚愎自用, 寻仙问道之争只是表象, 真正的原因是黄襄敏不愿意自己这等勋贵插手朝廷事务,借此排除异己罢了。 皇帝羽翼渐丰,不可能容忍他继续顾命下去,黄襄敏却不知收敛,最终他自己没落着好下场,还使得奸相上位,往后十年内乱,祸端皆在此人身上。 这么一走神,想的就多了,等小公爷拉回思绪,才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只时不时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 隔了好一会儿,不知哪一个丫鬟道:“小姐,这几份口供也给您放到桌子上了,计书吏说,县尊要审的人今天就能审完,您有什么额外的问题要问么?” 韶南“唔”了一声:“等我先看完。” 咦,燕如海为什么特意把女儿接来帮他看口供?崔绎暗暗纳罕。 但是没人给他解惑,韶南一直看了足有两个时辰,方才放下案卷。 椅子一声轻响,应该是她站了起来,衣裳沙沙,这崔绎就辨别不出来了,跟着她自鼻腔里发出了一声低吟,悠长而缠绵,叫人听着心跳加速,几有面红耳赤之感。 这真是靡靡之音啊,还好他早就没有这份心了。崔绎忍不住胡思乱想。 其实韶南只是坐得时间久了,腰背酸痛,抬手伸了个懒腰而已。 檀儿还在旁边等着送案卷回去,见状好奇地问:“小姐,您都看完了,可有发现?” “这些证词,管中窥豹啊。我得去船上瞧一瞧。”她决定了的事,便立刻付诸于行动,“你把卷宗送回去吧,顺便叫樱儿来帮我换套男子的装束。” 檀儿把桌子上那一堆口供归拢好抱走了,樱儿笑嘻嘻自外头进来:“小姐,您穿男装可瞒不住明眼人。” “没事,来,帮我一下。” 跟着崔绎就听旁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这动静刚响了一瞬便停下来,燕韶南声音忽近,似是探头在古琴上方,不知瞧什么。 “差点忘了,樱儿,你去找个屏风来。” “啊?小姐,这我上哪儿找去呀?” “那算了,就这么着吧。”停了停,她声音逐渐远去,那小丫鬟亦步亦趋追在她身后,“小姐,你没事把琴蒙上做什么?” “子曰:非礼勿视。” “啥?” “你这樱儿,咋那么多问题,我没事闲得慌行不行?” 崔绎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微哂,搞什么,他又看不到!不对,他又不稀罕看! 前世丫鬟环绕,什么样的美人他没见过!燕韶南这么一个刚十六岁的小姑娘,至于防他像防贼似的么。 不过到底朝夕相处这么多天,说不好奇对方的长相是假的。 两个小丫鬟时不时的恭维崔绎都没当真,前世他听过肉麻的奉承话实在太多了,颠倒黑白,多离谱的都有,按说老天爷给了一个人聪明的头脑,往往再吝啬于给她美丽的外表,燕韶南无疑是聪明的,这点崔绎已经有所感觉,而且她的性子也非常有趣。 比如说,对方明知琴弦有异,却从来没有为难过他,这份从容实在难得,就连年轻时的自己不是还赶紧请了景善道长回去驱邪么。 再比如,她好像从来没想过找个前程似锦的男人嫁,往后凭夫贵,凭子贵,余生只要把内宅打理好了,自然有人为她遮风挡雨。 还真是与他曾经认识的那些女子都不一样。 这么一想又想远了,等他回过神来,韶南已然换好了衣裳回到桌案前,把古琴拿起来,斜着抱在怀里。 “小姐,你上船也拿着琴啊?” “嗯。走吧。” 崔绎跟着她先去找了燕如海,燕如海听说女儿要上船去亲眼看看凶案发生的现场,竟然没有反对,只道:“你等等,我再叫上白典史和计航,叫他们帮你遮掩一下,你不要开口说话,装作和阿德一样都是长随。”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崔绎觉着自己好像忽略了点什么。 一行人上船察看现场的过程对崔绎而言十分乏味。 当初冯全的死轰动一时,死因以及凶手他都知道,而今亲历,他真正想听的是燕如海在查案时如何抽丝剥茧,拨开重重烟雾,找出真凶的过程。 但大约是因为还有提刑按察司的人在场,这一路都很少有人说话。 尤其是韶南,默默随行,一语未发。 直到最后,他们把上面三层都看遍了,有人问了句:“燕大人要不要再去看看尸体?” 燕如海似是没听清,犹豫着重复:“要不要去”很快又回答:“去吧。” 不对,不是没听清,他是在征求另外一人的意见。 燕韶南?不会吧! 这个猜测令得崔绎暗吃了一惊。 太有可能了,他自忖看人还是有几分眼力的,前世偏在燕如海身上走了眼,都一张桌上吃饭喝过酒了,还觉着他是个老实头。后来燕如海屡破奇案,又毫不留恋地辞官回乡,这成了他远赴海外时心中最大的遗憾,难不成屡破奇案的根本不是燕如海,而是他的女儿燕韶南?! 啧,燕如海做了几年断案高手来着? 有五六年吧,五六年之后燕韶南都多大了,她难道一直守着父亲,最后年纪渐长,担心再也瞒不住了,才不得不叫父亲辞官归隐? 崔绎胡思乱想的工夫,突然听到周围接连响起几声抽气低呼,似是众人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与惊吓。 就连韶南也跟着低低“啊”了一声。 他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众人看到尸体了。 冯全的尸体未经缝合,胡乱堆在棺材里,本来就血肉模糊,一块块撕扯得不成样子,又放了这么些天,向外散发着臭气,既恐怖又恶心。 燕如海只觉头皮发麻,心里别提多么后悔带女儿来看这个了,赶紧摆摆手,示意提刑按察司的人快把棺材盖上。 好一会,他才说得出话来:“可有仵作看过?” 对方似是很满意众人的反应,带着几分得意道:“不但看过,还仔细地扒拉过了,本来想和你们归川府的辛刑书探讨一番,可惜他没来。” 燕如海小心留意韶南的反应,哪有空理会那人的心思,直接问道:“结论呢?” 对方在提刑按察司也是个小官,未将燕如海这七品县令看在眼里:“燕县令想知道,可以去跟我们郭大人要验尸报告看,其实不用仵作验尸,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尸体要变成这样非人力可为,这船尾还留有深深的爪痕,多半是妖物作祟,听说冯掌印此行是为擒龙,哼哼,因此惹来对方报复也说不定。” 看来郭涛己经给手下人定过调了。 燕如海没有反驳,回头示意韶南: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吧? 韶南却与旁边的计航悄悄说了句话,计航轻咳一声:“大人,不如咱们去下一层看看吧。” 那提刑按察司的官儿怔了怔,皱眉问旁边的同伴:“下面还有一层?” 他来船上一天多了,竟没注意脚底下是中空的。 同伴回道:“底舱一般放杂物,冯家这艘船这么大,下头肯定要装不少石头,船身方能稳住了。这都与咱们的案子没有关系。” 燕如海不听他们的,直接叫人打开了舱板。 下面空间很大,果然放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那些压舱的大石头,最显眼要属一个硕大的精钢笼子,围栏差不多有小臂粗,一看就十分结实。 笼子门敞开,里面是空的。 不用燕如海提醒,那官儿主动吩咐:“去问问冯家人,这笼子是做什么用的?” 问话的人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冯老爷说是冯掌印吩咐叫准备的,苦能生擒了那条蛟,便请栾仙师将它封印了,关到这里面。” 那官儿口气微嘲:“想的到挺长远,栾仙师眼下是自身难保了。” 冯全活着,不管人前人后他都不敢如此,可那老太监不是己经变成一堆烂肉了吗? 韶南冲父亲点点头,示意直到此刻船上该看的都己看过,其它等回去了再说。 等下了船,没有外人跟着了,燕如海忍不住道:“韶南你别怕,人死之后无知无识,肉身早晚都要腐烂,最后化为尘埃。” 韶南脸还有些苍白,闻言摇了摇头:“我没事,爹,您得去跟赵通判把他那边的嫌疑人口供要来看看。” “然后呢?” “看情况吧,可能需要找那辛三少聊一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经魁又如何 辛景宏被雷捕头带进房里, 见迎面桌案后面坐了个身穿便服的官员,年纪四十不到, 留着短须, 正由头至脚地打量自己,目光中带着点别样的情绪, 便知道这就是安兴县令燕如海。 若是照他二伯的安排, 自己一到安兴就直奔县衙拜望, 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被对方视为未来女婿了。 燕如海指了指那把单独放在门口的椅子:“请坐吧。” 这个“请”字是看在对方白州乡试经魁的份上额外加上去的。 辛景宏坐下来,抬头打量了一下屋里。 房间一角桌子后面坐着个书吏, 笔墨纸砚都已经准备好了,单等着给自己录口供。 燕如海眼前放了一摞纸, 上面不知写了些什么,但肯定与自己有关, 因为燕如海这会儿低头扫一眼, 抬头看看他, 再低头扫一眼 左侧斜对面立了块深色屏风,燕如海的桌案颇长,被屏风挡了一小半去,辛景宏怀疑那后面坐着人。 呵, 这阵仗,还真拿自己当嫌犯了。 “景公子。” 辛景宏听燕如海唤他假名字, 心里感觉还挺微妙的, 拱了下手, 道:“大人有什么话就问吧。” “你之前已经在赵通判那里做过口供了, 本官觉着你的嫌疑无法洗脱,特意跟通判大人说了说,把你带到我这边,再详细问问。” 辛景宏闻言面露诧异之色:“我有什么嫌疑?大人,证据呢?我读书少没有功名,你不要骗我,如无证据岂不是欲加之罪?” 燕如海听着那句“我读书少”险些没绷住脸上的表情,敢情这小子到现在还在装呢。 他没看坐在旁侧的女儿,扫了眼负责记录的计航,见他死命低着头奋笔疾书,皱了皱眉,决定不和对方打哑谜,直接道:“虽然没有抓到你当场行凶,但你身上疑点不少,要本官一条条说给你听?” 辛景宏也不再装模作样了,目露警惕:“愿闻其详。” “其一,你料到会打雷下雨,提前算了个下震上坎的凶卦出来扰乱人心。” 辛景宏忍不住一撇嘴:“这也算?” “当时天气晴朗,冯家人才没有把你怎么样,一旦变天,船上因你这番话变得人心惶惶,而你也以此为借口躲在房间里不露面,出事前后那么长的时间,你只在冯明通落水之后才匆匆出现,之前在做什么只有你那童子能证实,还不可疑么?除此之外,你还预言冯明通有桃花劫,叫他离水远一些,这你又该如何解释,总不会是你也黄大仙附体,能知过去未来吧?” “大人,你这分明是对我有成见” 燕如海低头看看他之前所作的供词,继续道:“你说在房里听到三楼之上甄老大和女弟子交涉许久,以此来证明冯明通出事时你们三人都不在场,冯明通落水同他们两个或许无关,但你不过是个偷听者。” “大人,我不是偷听” 燕如海并不理睬他:“也可能当时躲在房里偷听的根本不是你,而是你那童子。” “呵呵。”辛景宏冷笑一声,扭开脸去。 “第三,若此事与你无关,你又何必以化名登船凑这份热闹?鬼鬼祟祟,所图自然是不怀好意。” 辛景宏一滞,随即笑了:“原来燕世叔早已经看穿了我。” “世叔可不敢当,辛公子若是去参加了会试,你我是同年也说不定。”燕如海并不任他拉近乎,一本正经又道,“正因为认出你来,才知道这份口供不痛不痒,作不得数,你有理由痛恨那冯掌印!” “我不” 燕如海不等他否认,已截口道:“你二伯辛刑书也来了,本官自他口中得知国子监的江司业曾是你乡试主考,单独指点过你的学业,江司业被罢黜,你必然代他不平,怎么,还需要本官往下分析么?你有杀人动机,有时间,有能力,至于具体怎么动的手,同伙是什么人,那是你需要招认的部分!” 辛景宏轻拍了两下手,赞道:“好有道理,真叫人无法反驳!” 燕如海忍不住轻瞥了女儿一眼,见她单手托着腮,好似十分无聊地拿指头在古琴的琴徽处划来划去,没得到什么暗示,只好转回去,按原计划继续恐吓对方:“你若不想连累江司业,连累辛家,便老老实实供认你是如何杀人的!” 他心说,谁叫你小子如此怠慢我的女儿,经魁又怎么样,落到我父女俩手里,一样让你吃瘪。 辛景宏眨了眨眼,挪动了一下屁股:“呃,大人,实不相瞒,真相是这样的,小侄想要为朝廷除奸,上船初始就想找个机会除掉那老太监,小侄是懂医的,一见着小昌公公就知道他那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几时了,老太监身旁只他一个服侍的,他一病倒,机会岂不是就来了。所以我就趁着大伙都在三楼商量如何擒龙的工夫,悄悄进了栾仙师女弟子的房间,拿了她一件衣裳,至于为什么偷拿女人衣裳,呃,自是担心作案的时候被人瞧见,到时还可以嫁祸于她。” “”燕如海不禁有些傻眼,这和他之前想的不一样啊。 “等到电闪雷鸣,大雨突至,我听见栾仙师的女弟子和甄老大在楼上靠近船尾处说话,而与我住同一层的王达等人都去下面船头了,机会难得,就在外边罩上女人衣裙,悄悄往三楼老太监的住处而去,谁知中途遇见了冯明通,他远远看见我,还当是女冠,追来想要调戏,我就往扶梯角落里一躲,等他追近到处找人,从背后跳出来将他推到江里。跟着我上到三楼,悄悄进了老太监的房间,我我直接就弄死他好了,为什么还要把他挪到船尾去大卸八块,真是吃饱了撑的!” 他编不下去了,皱着眉头一脸难受,好似智商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燕如海第一次见到这等毫无敬畏的小子,之前听他说得煞有其事,微张着嘴,受惊不小,还当案子真的歪打正着破了。 他气结无语,旁边屏风后的韶南却不紧不慢地开口:“凶手这样做,当然是想要做成冯掌印是被恶蛟撕碎的假相,嫁祸给骗子啊,为达成这个目的,他之前已经在大江屯准备了好些日子呢。” “咦?”辛景宏听声音方才知道燕如海身旁坐着的是个女子。 他下意识想看,被身旁的雷捕头一把按了回去,还不死心,将身子歪到一旁,努力要想瞧瞧对方是什么人。 韶南还是老样子,轻轻摸着琴,把琴身上的纹理都蹭得发亮了,语气带了点讥诮:“计书吏,可以了,叫他画押吧,有这份口供,他就算拒不交待杀人的过程也够定案了。” “好的,小姐。” 韶南站起身:“恭喜爹爹大案得破,总算不负赵通判所托,等把口供交上去,咱们就可以回县衙了。” 竟是燕如海的女儿,这下辛景宏觉出尴尬来了。 二伯叫他来相亲,没想到还真见着对方姑娘了,这第一次见面又是在这么个情况下。审人的和被审的。 都说最毒妇人心,她不会来真的吧,就因为自己没主动送上门,而是跑去了大江屯,就要置他于死地?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辛景宏只得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态度,无奈道:“你们这是讹上我了啊,说吧,叫我做什么?” 韶南不在乎叫他看到,探头出来拿起父亲面前那份记录:“你在赵通判那里做的这份口供不尽不实,辛刑书怎么没将它摔在你的脸上?” “我二伯也来了?”辛景宏叫起屈来,“他们就随便找了两个书吏来问我话。” 韶南明白了,辛景宏在船上的身份是假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拆穿,辛刑书只得藏起来不露面,赵曦假装不知情,拖得一时算一时。 “那你把当时船上的情形仔细说说。”韶南示意计航再重新给他录份口供。 小公爷崔绎虽然看不到辛景宏的模样,但听他委委屈屈地由上船讲起,时不时还被韶南打断,不得不细加解释,只想哈哈哈大笑三声。 这完全是被牵着鼻子走啊,不用说,这门亲事肯定要黄了。 燕如海也不禁暗暗走神了,心道:“我得找个机会提醒一下韶南,这年轻人如此跳脱不靠谱,再聪明会读书,也不是良配啊。” 不提他们在旁瞎操心,很快辛景宏就把他听到的女冠和甄老大那一番对话学说了一遍,虽然他没听清楚“二十年前”密州发生了什么事,但姓甄的当时是在威胁栾仙师无疑。 燕如海道:“看来需要想办法和甄老大谈一谈。” 辛景宏还当没自己什么事了,韶南却道:“不忙送他回去,既然辛刑书不方便露面,那找个机会,请辛公子代劳去仔细查看一下尸体吧。辛公子,你最好像你自己夸口的那样有真本事,别叫大伙失望。” 辛景宏:“”这是报复吧?老太监都死成那样了叫他去验尸,恶不恶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认罪 韶南早将相亲的事抛在了脑后。 辛三少对她而言, 俨然是一阵及时雨, 可以帮着她查清楚案情,作用大约和丛朋差不多吧。 她这边做着审问甄老大和重新上船验尸的准备,未等有所动作, 赵通判那边派人把辛三少的书童辛吉送了来, 又悄悄提醒燕如海,说按察副使郭涛下令, 叫把王吉的两名亲信押去他那里, 又问起景公子主仆。 赵通判见苗头不对,套了套话,郭涛手底下的人还不知道他另有打算, 道:“郭大人已经查得有眉目了, 准备将嫌犯全都押到一处, 正式过堂。” “嫌犯”二字令得赵曦越发警惕, 道:“王达的两个徒弟同他一样, 都是骗子,你们只管带走, 姓景的书生也已查明是半月之前才到的大江屯, 请王达帮着算前程改命,王达的两个弟子还供认这次之所以带他上船,是因为他想要跟着开开眼界,还掏了三百两银子。” 郭涛派来的人听了这话心中啧啧, 暗忖:“原来竟是只肥羊啊, 只惜落到赵曦手里了。”当即带走了犯人回去向郭涛复命。 燕如海觉着自己身为长辈, 不能不说说辛景宏,责备道:“辛公子你看看你,闯了祸,叫通判大人亲自出面保你,多么为难。” 话是这么说,诸人这会儿还不知道若被带走后果有多么严重,赵曦这一句话万金难求,只是觉着郭涛应该会给同僚几分面子,辛三少这就算是从案子中解脱出来,被轻轻放下了。 很快,燕如海也接到知会,叫他带着手下人即刻前往郭副使处,郭涛要升堂审案。 四品官升堂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郭涛把公堂设在了江边一大片开阔的空地上,赵曦得以在郭涛的旁侧添把椅子听审,像燕如海这样品阶的官员只能坐在台下。 死者生前风光显赫,嫌疑人一排溜五花大绑跪着,光是由州府各处抽调的站班衙役就有近千人。 辛景宏很想跟去瞧瞧郭涛怎么审案。 韶南却道:“你好不容易才洗脱嫌疑,这热闹不凑也罢,正好这会儿船上留守的人少,咱们去做正事。” 辛景宏默念三声“好男不与女斗”,很不情愿地应了。 韶南带上古琴,又叫了计航帮她打掩护,和辛景宏主仆直奔楼船。 “小子,你会感激韶南这个安排的,虽然验看冯全的尸体也不是什么好体验。”小公爷默默地想。 真是奇哉怪也,燕韶南这丫头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抱着古琴呢,这又不是笛子箫之类,她也不嫌麻烦。 不会是专门为照顾自己吧? 崔绎再自恋,也觉出不对劲儿来,这是去查案验尸,又不是踏青。 船上冷冷清清,相关人等都去了郭副使审案现场,只有常千户带着部下和几个船夫因为身份尴尬,留下看船。 韶南本想若是人多口杂不方便,就先去辛景宏的房间。 反正棺材也在船尾,就在他的房间下方,到时她弹上一曲,叫看守棺材的都睡着,辛景宏便可不受干扰打开棺材慢慢查看。 现在到是省了这一步。 常千户和他的部下全都认识计航,一听他说又要看尸体,自觉离得远远的。 辛景宏在案发第一时间曾经见过冯全的残尸,知道这工作十分艰巨,预先准备了些东西叫辛吉拿着。 此时他站在船尾不忙开棺,先拿出件黑色长袍来抖落开,罩在外头,将腰、领口、袖口全都扎紧了,又用布巾将口鼻都蒙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韶南见他这般如临大敌,问道:“我们呢,也需这般?” 辛景宏的声音隔着布巾响起:“随便,这么多天了,一开棺肯定很多蛆虫,气味也十分美妙,有的人适应能力强,也不怕感染疫病,那就无所谓了。” 韶南沉默了一瞬,方才道:“计书吏,咱们虽然不必太靠前,还是做些预防吧,有备无患。” 这话虽是对计航说的,崔绎却听出来气哼哼的意味,显然辛三少因这讨打的话又被记了一笔。 “砰”的一声响,棺材盖被推到了旁边。 “赫!”辛景宏看着那堆腐烂的残尸,将手伸向辛吉:“火钳子!” 他手伸出半晌,没拿到东西,却听到旁边传来了呕吐声,皱眉瞪了眼吓得浑身瘫软的辛吉,不悦地斥道:“真没用。” 说完他自己弯腰拿过一根两尺多长的长柄火钳,伸到棺材里翻动起来,边翻边问:“有人记录么?” 韶南带计航来就有这打算,当即道:“计书吏。” 计航蹲下来,将记录的纸铺在船板上,一手按住,毛笔在早研好的墨汁中蘸了蘸,等到辛景宏开口便奋笔疾书。 “尸体残缺不全,好在头部尚在,确定是太监冯全无疑。这里有四、五、六,一共六块残尸,分别是头颈,上身、下腹部、一条完整的左腿连同胯部,右边的腿自踝骨往下缺失,还剩一截,这是右手臂,对了,补充一下,手指脚趾都齐全。今天是出事第几天了,尸体腐败速度较正常人慢,肯定不是因为太监就特殊,推测是服用丹药所致” 他说话的语速甚快,里面还夹杂着大量的个人言论。 “上乾下坎,这就是个天水讼的卦象,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同行之人因为各种矛盾而相互仇视,落得如此下场不足为奇。让我来看看上身以及下腹部,啧,烂成这样,是受到了猛烈的撞击还是挤压?看起来像是挤压所致,再来断口,残肢是从身体上直接撕裂下来,瞬间的力量很大,还有深深的抓痕,不像人为啊,难道王达说对了,这江里真的有龙?” 他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韶南没有打断他,见一旁计航兢兢业业,将辛景宏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放了心,悄悄往旁边走开。 辛景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未留意到韶南己经走远,并且弯腰拉开了舱板。 下面船舱依旧是老样子,虽然空气有些污浊,韶南还是拉下面巾,仰头靠在舱壁上深深吸了两口气。 辛景宏验尸时的冷静实非常人,她做不到。 再多呆一会儿,说不定她也会像辛吉那样,当场呕吐。 四下里静悄悄的,她的喘息与心跳是那样清晰,一声声如在耳畔,崔绎才突然意识到,对方也不过是个刚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姑娘啊,燕韶南,若接下来那几桩大案都是你破的,像这样的考验与磨难还都在后面呢。 也是,若能过得安稳,谁愿意整天与魑魅魍魉斗智斗勇。 像辛景宏那样乐在其中的人毕竟少数。 崔绎忍不住令琴弦微微一颤。 他自己感觉不到,这“嗡”的一声低鸣当中颇有慰藉之意。 韶南听懂了,低声道:“你是在安慰我么?” 而后她定了定神,又道:“没事,我缓过来了,咱们继续。” 表面上,她看起来是在自言自语,但她知道不是,有个“人”一直陪着她,可惜他们只能简单地交流,若是对方能与她说说话就好了。 贞贞走后,她在安兴没有朋友,与檀儿樱儿没有共同的话题,聊不到一起去,要练琴,要想东想西考虑这么多事,并不是不寂寞。 守着那么多秘密,她宁愿和这看不见摸不着离不开琴弦也不会背着自己做坏事的孤魂做朋友,时不时地倾诉心声。 “说不定可以的,你看,刚才你的心意我不是就收到了么,也许经常练练,你就能讲很多话给我听了。”韶南收紧双臂,抱紧了自己的琴。 过了好一会儿,辛景宏验完了尸,和计航下来找她。 几人又顺便把船舱好好搜查了一番,可除了那硕大的精钢笼子和压舱石,就只找到了些枯枝和泥土,泥土上还留有鱼鹰的脚蹼印。 辛景宏提议反正已经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挨着把诸人的房间也搜一遍。 韶南从善如流。 如此一来耽搁的时间就有些久,等搜到三层栾仙师师徒的两间房,就听下面传来了喧哗声。 按察副使郭涛神威凛凛,明察秋毫,凶手当堂认罪,供认了作法驱使江中恶龙行凶的经过。 具结画押之后郭涛下令以百斤重的铁链穿过他两侧肩胛骨防止其再次作妖,打入死牢严加看管,判处凌迟,等候三法司复核。 韶南虽有猜测,仍叫计航上前去问:“凶手是谁?” 对方奇怪地看着他们:“自然是那栾妖道!” 计航和辛景宏都看向韶南,韶南道:“回去,赶紧的!” 几人匆匆赶回住处,燕如海已经先回来了,正命人把口供归档,整理东西,准备回衙门。 韶南急问:“爹,姓栾的为什么会认罪?” 燕如海转回身来,脸色十分难看:“韶南,幸好你今日没去,那郭涛在审案现场架起了几口铁锅,锅里的油烧得滚热,命人把王达师徒押上来,说‘尔等不是能叫大仙附体,知过去未来么,可算过今日会有一劫?这样吧,若是这油炸你们不死,本官就相信你们无辜,判尔等无罪。’说完也不理那三人求饶,众目睽睽之下,命差役把他们直接丢到了油锅里。” 韶南听得这般残忍,不禁打了个寒战。 燕如海又道:“是以等那栾仙师被押上来,对着三具焦黑的尸体,郭涛说什么,他便认什么,案子哪还有不结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羽中君 虽然父女俩常说王达是安兴的大毒瘤, 可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和两个弟子就这么被活生生地炸了, 还是叫人觉着很不舒服。 燕如海不欲多说当时的情形,看了一眼跟在后头辛景宏:“辛公子,你这回算是侥幸逃过了一劫, 先跟我们回县衙, 等避开郭涛,便赶快回白州去吧。” 什么相亲啊, 燕如海如今根本不去想那事了。 辛景宏没作声, 听了王达三人的下场,他到不觉着后怕,只是有些怅然。 自己来安兴, 本是憋足了劲准备揭穿王达的真面目, 搜集冯家的罪证, 哪知道冯全死了, 冯家摇摇欲坠, 不用他出手也支撑不了多久。 原本他觉着自己对付王达轻而易举,可再轻松也比不过酷吏的一句话。 没有官职和强大的背景傍身, 再如何能折腾, 在郭涛之流眼中也不过蝼蚁一只。 韶南安慰父亲:“爹,您放心吧,刚才我和辛公子去船上发现了一些线索,赵通判那里若想着翻案, 咱们可以等郭副使走了之后再偷偷接着调查,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王达死了, 他那上千信众别生出乱子,大江屯是在您治下,不如叫白典史父子赶紧带着差役赶去,会同当地里长告之老百姓,王达因招摇撞骗已被州里提刑按察司的大人诛杀,稳定民心,处理善后,另外王达这些年骗到手的财富不是小数目,用来修江堤,也算是归还百姓了。” 燕如海得她提醒,找来白典史,命他立即去办。 好在白典史为叫儿子接班,早在大江屯安排有人手,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几人回到安兴县衙,辛景宏没有当即就走。 韶南也觉着下步查案子说不定还要用他,吩咐下人把后园空着的几间屋收拾了一下,算是客房,安顿辛景宏暂时住了下来。 燕如海去打探京里对这个案子的反应,韶南一时不忙了,理顺线索之余,决定多拿出点时间来和自己的琴交流。 之先玩“我问你答”的时候,韶南已经试探过好多次了,但琴中人对自己的情况讳莫如深,不愿意过多透露,韶南则用“你犟我比你还犟”的态度同他僵持,此次登船,韶南感受到对方的关心,突然就想开了。 它说自己是人,好吧,姑且信他,将他当作是一缕未泯的魂魄。 这缕孤魂来到自己琴里“定居”一晃已经有将近一月了,哪也不能去,也没有办法同旁人交流,处境已经十分可怜了,说不定哪天就会消失,茫茫人海中,飘忽际遇里,这缘份珍稀如同朝露一般难得,何不做个朋友呢? 对方抵触谈及自己,不要紧,她可以主动的嘛。 “喂,我想给你取个名字。” 她低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一定是有名字的,可惜没办法告诉我,这样吧,你附身的这根琴弦乃是武王弦,在我这张琴上定的是羽调,那我便称呼你作‘羽中君’,好不好?” 崔绎心想:“羽中君,到是挺好听的,羽中为翀,一飞冲天,寓意也不错。”当下令得琴弦微颤,算是答应了。 韶南得他应和,感觉到发自内心的欣喜,殷殷地道:“羽中君,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但你被困琴弦之中,千万不要气馁,眼下咱们这般交流颇有些困难,你要多多努力,古有伯牙子期,能从对方的琴声中听出‘巍巍乎如泰山,洋洋乎若流水’,又有师旷,能分辨国家兴亡之音,我想世上无难事,等练习的时间长了,我肯定能闻弦歌而知君雅意。” 武王弦“嗡”“嗡”两声,如在船舱中一般,听起来似乎是安慰之意。 “其实我整日带着古琴是有原因的。不过琴曲对你而言似是没什么作用,孤馆遇神我弹过很多次了,那好吧,这次我们来试试这神化引。” 一曲神化引弹完,韶南问道:“羽中君,你睡着了么?” “嗡”并没有。 韶南讪讪一笑:“好吧。” 再聊点什么呢?“羽中君,冯全这个案子你基本上全程都跟着听到了,你说赵通判会叫我爹接着查下去么?” “嗡” “会呀?我也这么觉着。这个案子最关键也是最古怪的地方就在于杀死冯全的凶器,他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大卸八块,弄得支离破碎。也许搞清楚这个,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韶南不相信东莺江里有恶蛟要化龙,若真有这等怪物,不会避开其他人,只袭击那老太监自己。 再说当时雷雨交加,冯全一个人跑去船尾做什么? 韶南皱着眉仰头想了半天,还是不得不放弃:“不成啊,一点头绪都没有,算了,术业有专攻,把这个难题交给辛三少去想吧。” “嗡”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怕是没这本事。 韶南这次没听懂琴声的意思,只觉着羽中君今天异常活跃,所以她谈兴也浓了起来。 “我们来研究点别的。若是不考虑栾仙师的供词,照众人之前所说,最后一个见到冯全的是他的干儿子小昌子。小昌子说下雨之前他觉着浑身酸痛,不停地打冷颤,强撑着去冯全的房间跟他说了一声,当时冯全一个人在屋里,阴沉着脸在看一张字条,有些心不在焉地叫他去歇着。然后小昌子就回到床上发起烧来。 “他说的字条后来在冯全屋里和船尾都没有找到。冯盛父子对此毫不知情。假设这是真的,那这应该是凶手写的要挟信。 “若非有别的事要处理,眼看船要驶到目的地,冯全不会面也不露。 “再来一点,冯全的死亡时间,应该就是冯明通坠江的前后。只有那段时间,原本能听到船尾动静的辛三少主仆、三楼的女冠和甄老大被引开了,由此可见,冯明通遇袭落水也是早就计划好了的。 “女冠否认由水里捞上来的那条裙子是她的,当时能做到引冯明通到无人处,又上去推他一把的人只有一直不曾露面的栾仙师,还有冯全、冯盛以及个别几个冯家的下人船夫,要这么看,无怪郭涛把矛头对准栾仙师,连我都要怀疑他了。不对,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凶手到底是谁呢” 韶南一开始是分析给羽中君听的,后来就变成了自言自语。 她觉着自己不知何时进入了死胡同。 崔绎不忍见韶南如此耗神,琴弦再度嗡鸣,却没有引起韶南的注意。 她根本不会想到,羽中君来自十年之后,真的知道凶手是哪个。 崔绎苦于无法表达,但好在案子原本就是对方破的,他只需拭目以待就好了。 饶是如此,他也被逼着不得不重视韶南那个“弦为心声”的建议。 “会是谁呢?要是能见一见栾仙师,当面听他说实话就好了。” 就在韶南罗列无数可能,很快又都一一推翻的时候,后续的消息也自赵曦处传了过来。 冯全遇害案这么快告破震动了朝野,栾仙师认罪后被穿了琵琶骨关入大牢。 郭涛还是不肯放过他,非但刺瞎他双眼,还灌了哑药,说是防他施展妖法,据说有几位京中权贵是栾仙师的老主顾,听说他落难原本打算说情营救,此时无不偃旗息鼓。 赵曦叫燕如海抓紧时间查明冯全身死的真相。 “爹,那女冠呢,也被关进牢里了?” 姓栾的这般惨法,就算当面询问,怕也问不出什么来,韶南只得转而求其次。 “这到没有,听说郭副使带她回去,收做了禁脔。”燕如海同女儿说这些,神色有些不自然。 “好生无耻。”韶南原本因郭涛审案的方式就很反感他,此时更是厌恶到了极点。 偏此人追随顾命大臣黄襄敏,在朝野还是以对抗权贵、刚正不阿的实干派面目出现,是清流赞誉的对象。 “船上其他人呢?” 韶南最担心案子“破了”,众人各回各处,可现在又没有理由羁押对方。 好在赵曦早有安排,说通冯盛,以冯全要办丧事为由,将一干人全都带去了高化冯家。 “小昌子也去了么,他那病好得这样快,不会是装的吧?” 辛景宏一旁不乐意了:“燕小姐,你这是在质疑我行医把脉的本事。” 直到韶南皱眉望过来,他才又接着道:“再说你听谁说他那病好了?应该是被人抬去冯家了吧,他那病想要治好,就算华佗复生也做不到,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的罪。” 韶南疑惑地问:“他到底什么病?” 她对宫里的事所知不多,但内侍若是带着什么病根不都送安乐堂了么,怎么还得以留在掌印太监身边? “我没同你说过么,他为老太监试丹,体内积攒了不少丹毒,时不时就会发作。” 韶南瞪了他一眼:“你的确没说过。” “唔,我为他治病的时候,他求我不要说出来。也是个可怜人啊,活不了多久了。” 韶南转向父亲:“爹,咱们也去一趟高化。辛公子不好到冯家露面,就留在县衙,尽快找出冯全的死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再出人命 韶南决定去高化, 檀儿樱儿自然要跟着。 辛三少留在安兴做苦力。 姐妹俩欢天喜地, 韶南见往日沉稳一些的檀儿这次格外雀跃,猜测不光是因为要回家了的原因,便好奇地问了一句。 檀儿红着脸笑着不吭声, 樱儿拆穿她道:“姐姐肯定是觉着出来这么久了, 这次回去可以和大师兄见面好好呆一会儿。” 这姐妹二人虽然在韶南身边呆了这么长时间,还是难改跑江湖时养成的一些习惯。 她们说的大师兄是她们父亲收的大徒弟, 名叫祝大林。 因自小一起长大, 檀儿与他颇有几分情意,两姐妹的爹娘乐见其成。檀儿今年都十八了,若不是来安兴做了县尊家小姐的丫鬟, 说不定亲事已经定了下来。 韶南笑了, 她自然希望身边人都过得好, 并没有插手檀儿樱儿婚事的想法, 当下给了姐妹俩一人半吊钱, 好给家里买点东西。 两天之后,高化县令马延儒接到了燕如海一行。 其实在这之前, 马县令对是否去冯家吊唁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冯全死了, 自己往后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做县太爷,不用再事事看冯家父子眼色。 冯家人大约也自知好景不长了,虽然宣称要为老太监做足二十余天的风光大葬,私下里却开始变卖土地商铺, 又捐银子做善事, 颇有散财保平安的意思。 马延儒觉着自己往日对冯家姿态摆得太低了, 如今不管是一如既往还是前恭后倨都不合适,正为难呢,听说燕如海来了,微微松了口气。 这回有作伴的了。 燕县令大老远跑来虽然叫人没想到,但冯全死在安兴嘛,这么一想也就不觉着突兀了。 只是燕如海拖家带口的,看上去颇有来游玩的架势。 马延儒有心给他们找个向导,燕如海却笑道:“多谢马大人,小女的两个丫鬟都是高化人,有她们就可以了。” 两人坐下来商量明天去冯家的事,韶南则由马延儒的夫人招待,安顿好了住处,无事可做,便跟着檀儿樱儿出门转转。 “小姐,我们想回家看看。” “那就去。”韶南束起头发,换了男装,“你俩别透露我的身份,就说我是县衙的书吏,计书吏!” 姐妹俩齐齐“哦”了一声。 她们家的卖艺班子住在城边一个杂乱的大院儿里,二人父亲姓彭,人称彭刀爷,下边还有个刚十岁的弟弟小虎。 彭家人对两个女儿能脱离江湖到正经人家做事感激不已,尤其是她们的娘彭大嫂。 刚好两口子今日没出摊,一家人见面热闹了好半天,樱儿替姐姐问:“大师兄呢,怎么没见他?” 彭大嫂道:“大林出去做事了,这些天有个外地来的商人找他做向导,听说出手很大方,大林整日忙得不见人影。” 檀儿不禁面露失望。 樱儿眼珠转了转:“是因为大师兄忙别的去了,所以爹就索性不出摊了么?” 彭刀爷年纪大了,新收的十几个小徒弟还在练基本功,彭家班原本就是他们三个年轻人挑大梁。 彭大嫂笑道:“那到不是,你爹给他们找了个好活儿,从明儿开始去冯家哭丧,一天下来每人给二十个大钱还管饭呢。” 彭刀爷叮嘱两个女儿要用心服侍县令家小姐,东西收下,没有多留她们,讪笑着将三人送至街门口。 韶南自然明白人家这是认出了自己的,又不好戳穿,不禁有些无趣。 那姐妹俩心思没在这上面,出来之后悄声嘀咕,樱儿道:“姐姐,我叫小虎去找大师兄给他报信了,不知他会不会赶回来。” 檀儿勉强笑笑:“就算找到他,他也不一定做得了主。又不是所有的主人家都像咱们小姐这么好说话。” 韶南耳音极好,听到了装作未闻,由二人陪着逛了逛高化县城,见识了一番半城皆姓冯的盛况。 冯家这一办丧事,相关的店铺全部关门歇业,门前挂着白灯笼,往日繁华的街道死气沉沉,不见几个活人。 等逛得差不多了,远远望见县衙侧门,韶南才道:“接下来没什么事,你俩留一个就行了,剩下那个回去陪陪爹娘。” 小姐准假,樱儿欢呼一声,推了推姐姐:“姐,我留下来,你快回去吧。” 檀儿红着脸道过谢,给韶南行了礼,才转身跑掉了。 第二天燕如海和马县令一起去了趟冯家。 回来之后韶南问他可有什么发现,燕如海很是发了一番感慨。 排场太大了,他身为七品县令,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场面的丧事。 冯家堡周围数里就像下雪一样,天地间俱被白色笼罩。 哭丧的足有上千人,再大的灵棚也装不下,站在高处向下一看,全是披麻戴孝的人,哭声一起,震天动地。 冯家堡的围墙是用赭红色的巨石砌起来的,占地极广,里面层层院落,养了近千护院,奴仆无数,不敢说堪比王侯之家,在这归川府地面上,再也找不到能与之相比的。 听说冯盛自安兴一回来就病倒了,燕如海全程由冯明通相陪,想见的常千户、甄老大等人一个也没见着。 这天傍晚,檀儿由家里回来,替换了妹妹。 韶南发现身边服侍的换了人,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檀儿见小姐打量过自己,笑容带着几分揶揄,忍不住红了脸,神色扭捏:“小姐就知道取笑人家。” 韶南问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檀儿嘟着嘴:“大家都忙着去冯家堡哭丧,我留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 “你大师兄呢?”切,还想骗她,明明不但换了根银钗,连胭脂水粉也都换过了。 “大师兄跟着雇他那人也去了冯家堡,中间就只抽空回来了一会儿,哼,刚两个月不见就变得口花花起来,还说冯家有很多好看的侍女。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走那会儿,他还老实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小姐,您说这男人是不是一时看不住就会变坏,他跟着的那商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韶南没想到听了她一通抱怨,这丫头到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韶南哪里知道男人是不是很容易就变坏,百无聊赖一下下轻剔着琴弦,按照书本上得来的经验道:“应该是吧,像喜新厌旧、负心薄幸这些成语不都是为他们设身打造的么?还有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崔绎:“”说不了话真痛苦。 “啊!”檀儿吓坏了,“那怎么办?” “不知道呀,看你自己喜欢吧,说不定你会因为喜欢而愿意赌一把,人都是会变的,往后的日子很长,靠看也看不住,那就走一步说一步呗,反正我是不担心的。” 檀儿愣怔了一会儿,突然嘻嘻而笑:“我也不担心,虽然我打不过大师兄,但他又不可能时时刻刻防着我。” 崔绎:“真心为燕如海的未来女婿捏一把汗,不知道辛景宏那小子有没有这等福气。看把贴身丫鬟都教成啥样了。” 檀儿放下心事,叽叽喳喳讲起这一天多的见闻来,多是她爹那些小徒弟们在冯家堡大开眼界,回去学给她这师姐听的。 “那么大的白面馍馍管够吃,七师弟吃撑了,不停打嗝,我爹骂他没出息。冯家的几个大管事都阴沉着脸,据说不光是因为冯掌印死了,还有高人断定杀冯掌印的妖物不会罢休,盯上了冯家其他人,他们是想着破财消灾呢。” “嗯?有这传言?” “是啊,这些天去冯家的人都在悄悄议论,我娘还问我爹,是不是叫大伙接着去哭丧,会不会有危险。” “这两天去冯家堡的僧道多么?” “不多,只有高化本地的几个和尚。” 檀儿走后,韶南不知因为什么总有些心神不属,弹了一会儿的琴,停下来问道:“羽中君,檀儿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找个机会,我们一起去冯家堡看看好不好?” 冯家是个大泥潭。崔绎不是很想叫韶南去,没有作声。 “哎呀,别这么懒嘛。去看看,都说冯家堡修得阔绰,堪比公侯之家,那些当朝权贵的府邸可没那么容易混进去参观,就当长长见识,你看不见,我可以说给你听呀。” 没兴趣,一个土财主,给他十个胆子敢把住处修成什么样?门庭建得开阔些都逾矩。而且太危险了。崔绎想着怎么能阻拦她,苦于没法表达。 韶南不闻他回应,幽幽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啊,但愿不要再出事了。” 这也做不了,那也做不了,屈居琴弦中的崔绎忍不住迁怒:“贼人胡永都送去京里那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动静?明知道白玉琥有异,如今都被摔成十八瓣送回去了,没有半点反应,占着茅坑不拉屎,你是死人么?” 京里那位自然活得好好的,只是京城离着邺州太远,反应传过来需要时间。 在那之前,韶南的预感先成真了。 燕如海去过冯家堡的第三天,妖物寻仇的谣言已经飞得满街都是,冯盛的四儿子,冯明通的庶弟冯明顺死在了家中后花园里,尸体大卸八块,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咬过,现场还遗留了几个巨大的脚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命案接二连三 冯家封锁了后花园, 向官府报案。 出于种种考虑, 正为冯全操办的葬礼依旧在进行。 冯家堡许进不许出,前去哭丧的上千人都被暂时扣下,只说是叫他们日夜守灵, 工钱加倍。 彭刀爷和徒弟们都被留下了, 剩彭大嫂一个在外头心急如焚,有心进冯家堡看看, 又怕去了非但毫无用处, 还连带自己也脱不了身。 姐妹俩也慌了神,韶南安慰二人别担心,这桩案子和冯全被杀一样, 凶手必是有预谋, 也有针对的目标, 怪物之说不过是掩人耳目, 不会胡乱对无关的人下手。 马县令接到报案后去现场看了看, 受了不小的刺激,回来之后便以凶案可能和冯掌印之死相关为由上报府里, 请府里派人下来办理。 很快府衙来人, 带队的是辛刑书辛草农。 他言道赵通判此刻还在州里,为冯全的案子同提刑按察司打交涉,知府和同知正准备迎接都察院的上官来归川府,此番来的是右佥都御史袁正方, 袁大人代天子巡狩, 很可能会到高化来, 吊唁冯全。 马县令顿时紧张起来,思量再三,派人悄悄给冯家堡送了个信,大意为:上面要来人了,不知明察还是暗访,你们最好有点数,莫连累了老子。 辛草农同燕如海见面很是亲热,私下道若不是知道他在这里,自己也不会跑这一趟,又给燕如海介绍了随行的一位老者。 “燕兄,这位了不得,是内家拳大师蒋双崖蒋老爷子,蒋老此前一直在京里做事,往来官宦人家皆待为上宾,近来他自觉年纪大了,不想再操心俗务,想要出京走走,择一山清水秀之地养老,挑中了你的安兴,哈哈,要不说你这有福之人不用忙,不要你的工钱,帮你白做工,怎样,闲来你还可以跟着蒋老爷子学学养生。” “哦哦,蒋老不嫌弃,燕某自然倒履相迎。”燕如海一头雾水,不知自己这小庙怎么会来了座大佛,但想辛草农不会害他,先欢迎了再说。 蒋老爷子到是一点高手的架子没有,乐呵呵地抚了抚白髯:“胡永我认识,他能做的活儿老夫都能做,燕大人只管吩咐。” 燕如海这才明了,原来这老爷子是魏国公的谢礼。 没给赏格,也没按之前说的等他站稳了脚跟就给派个师爷过来,而是送了个老人家。这么大年纪,到是不用避嫌了,可以直接住到内宅。 燕如海当即将韶南叫出来,介绍给女儿认识。 韶南对蒋老爷子本人没有什么意见,不管是不是高手吧,胡子都白了,本着尊老爱幼,她也不能像对胡大勇那样支使他。 但对京里的那位魏国公,她意见可就大了。 “羽中君,你说这姓崔的什么意思!我爹都说了,赏格别忘了给,结果他还真忘了。小气鬼!他就不想想我爹一个月才几个俸禄,安兴这穷地方补贴补贴这个,救济救济那个,光出不入,还不到半年从家带的银子都要花光了,再这样下去我还用得起丫鬟么,是不是连新衣裳也不能买,还要私下里打个工补贴家用了?” 她越说越气,不禁想起当初在京里周浩初说真有穷翰林晚上回来再打份工糊口的事,怒道:“他自己穿金戴银,喝口茶都挑剔得不行,不知百姓疾苦,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楚朝早晚要垮在这些纨绔手里。” 其实韶南花钱向来大手大脚的,又好打抱不平,那笔银子原说是要补贴张县令家人,但因迟迟不至,张家人急着返乡,燕如海从别处挪了银子给他们,若是现在到手,不一定就花到哪里去了。 叫韶南介意的不是事情本身,而在这个味儿上。 想她冒着巨大的风险,差点儿把命搭上,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那姓胡的,不指望等价交换,也不能一个大子没有,就只给她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啊。 崔绎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还真是冤枉得很,他不知人间疾苦是真的,国公府的长房嫡孙生来金贵,送到他面前的向来都是最好的,从来不用为钱财犯愁,哪想到燕韶南会为几个赏银发这么大的脾气。 至于那白胡子老爷爷,韶南还真小瞧了人家。 蒋双崖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罕逢对手,年纪大了渐渐不再出面,有事光是徒子徒孙就摆平了,人老成精,那是魏国公府的几位供奉之一。 至于小公爷怎么会把他给派了来,崔绎一想就明白了,肯定还是因为自己。 白玉琥碎了,胡永失心疯,这么灵异的事,换成年轻时的自己,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实则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吧。 前世可没有这么一出,也没有袁正方代天巡狩的事,现实已经改变了,他要如何才能脱离这琴弦,恢复人身呢? 总不会要等上十年吧? 一想那漫长岁月,若是除了当一个旁听者什么也做不了,崔绎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且说冯家听说袁正方即将到访,无不凛然,冯盛强撑着病体爬起来,盯着家里人好生准备。 他听说过这姓袁的,袁正方乃是都察院的死硬派,号称抗直不屈,其实就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看到不合规矩的必定上书弹劾,和自己的兄长一直不对付,此次来冯家虽不知内情如何,但怕是来者不善。 心里再悲观,冯盛也不敢表现出来。 他一共有七儿三女,两个女儿虽已出嫁,此时连同女婿也都在冯家堡住。孙子孙女十几个,前来依附于冯家打秋风的堂表亲戚更是数不胜数。 冯盛把家中女眷和直系晚辈们叫至一堂,郑重叮嘱众人,先别管老四冯明顺怎么死的,当务之急是把闲言碎语都压下去,再有乱嚼舌根的,一经发现,立刻乱棍打死,家丁护院轮班值守,总之不能再出事了。 哪知道怕什么来什么,这个会议刚开完,当天傍晚,冯盛最小的女儿冯三娘在绣楼上高喊着“不要杀我”,“怪物不要过来”之类叫人惊悚的话,自凉台上一跃而下,头磕在石板上,当场气绝身亡,五官犹自扭曲着,仿佛死前真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情景。 五天之内连死两人,冯家堡内宅一时风声鹤唳,冯盛几个子女人人自危。 冯三娘虽是庶出,因自小乖巧,又是冯盛宠爱的十一姨娘所生,老来女地位特殊,她一出事十一姨娘立时就病倒魔怔了,老是念叨着恶龙索命,冯盛无法,只得将她关了起来。 因死的是庶子庶女,冯盛的太太陈氏虽然害怕,到底比丈夫要冷静许多,道:“老爷,这什么时候是个头,不管是不是给那怪物盯上了,咱还是赶紧报官吧。说不定事情一闹大,那什么御使就不敢来了。” 这话如醍醐灌顶,令得冯盛豁然一醒。 是啊,报官,官府破不了案,是他们无能。看我冯家都这么倒霉了,那些人自诩君子,总不好意思再落井下石。 冯家堡太大了,他最担心的就是姓袁的一来,连门都不进,就定他个逾矩。 到时县里的那些刁民肯定要跳出来告刁状,墙倒众人推,他怕要落个家产充公,全家发配的下场。 冯盛精神一振,恨不能再多弄出几条无关紧要的人命来,赞道:“还是你想的周到,我这就叫明通去趟县衙。”又吩咐服侍陈氏的丫鬟:“太太身体不好,都仔细点伺候。” 他走之后,陈氏撇了撇嘴,对丫鬟道:“去把冬子他娘请来。” 少顷,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抱着个孩童进来,轻声细语地见礼:“姨母,我刚听说三妹妹出了意外,您还好吧,可有受了惊吓?” “快坐吧,一家人哪来这么多虚礼。”陈氏叫丫鬟搬了个锦凳来,又拿了点心给冬子吃。 冬子今年刚四岁,大名叫欧阳冬,是欧阳泽的小儿子。 虽是幼子,却是正室所生,亲娘是陈氏的外甥女,若不是这层关系,欧阳泽生意不会做到那么大,事情败落,他也不会痛快地将罪责全部担了去。 事发后,欧阳泽的长子被抓,产业全部查封,妻子带着小儿子和庶女悄悄投奔了冯家避难。 “唉,你就别安慰我了,什么意外,冯家这是树倒猢狲散,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同一时间,冯盛的三儿子冯明谦因必须呆在家里出不了门正在跟人抱怨:“你说那凶手也好,恶龙也罢,怎么就不对着大哥下手呢?那刀你别动,别看刀鞘上好多宝石,亮晶晶的挺好看,小心割到手,老大这些年做的那些缺德事够得上恶贯满盈了吧,防我们这几个庶子像防贼似的,他要一死,冯家还不立刻就得完蛋” 话音未落,他愕然低下头去,就见一截利刃己经刺入他的前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7.几处现场 三更半夜高化县衙再次接到冯家报案。 冯盛这下无需刻意装惨了, 由傍晚到入更的短短一两个时辰, 冯家连添三条人命。 冯三娘,冯明谦以及冯家老七冯明爱。 冯明谦和冯明爱同为庶子,冯家堡很大, 两人死在了不同的地方, 死亡时间相差无几。 这下冯盛还活着的几个子女无不惊恐万分,聚集在了一起, 上个茅厕都有大群护院跟着, 生怕落单被那恶龙盯上。 这等大案子马县令不敢一人担责,请了燕如海和辛刑书一起去冯家堡看现场。 燕如海正中下怀,他正愁老太监冯全之死还未查到有用的线索, 无法同赵曦交待。 同样辛刑书上次因为亲侄子在船上, 没能目睹冯全的尸首, 这次到要亲眼看看被恶龙咬死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韶南依旧换了男装, 混充长随跟在燕如海身后, 随行人很多,加上黑灯瞎火的要靠灯笼火把照明, 马县令竟未发现。 蒋老爷子也去了, 还多看了两眼韶南抱着的长条包裹,惹得韶南拼命给父亲使眼色,示意快点儿把这会坏事的老头儿支开,好在他最后只是摸了摸胡子, 啥也没说。 之前彭刀爷和他的徒弟们被扣冯家堡, 韶南还觉着不是什么大事, 但现在堡里这么频繁地死人,看姐妹俩担惊受怕,她已经请托了高化县衙的人去跟冯家打声招呼,对方满口应承,保证把事情办妥,那姐妹俩也跟着去接人了。 韶南跟随父亲来到冯家堡外,仰起头看看挂满白色灯笼的高大围墙,想起父亲说这墙都是用赭红色的大石头所砌,心中不由涌起一念:“这都是拿民脂民膏建起来的。” 按照死亡顺序,先去看的是今晚最后一个被杀的冯明爱。 冯明爱在冯家诸子中排行最末,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他自己也是个病秧子,一直不受父亲重视,住的院子在后园最西边,颇为偏僻,身边服侍的下人也没有几个。 今晚先是老三冯明谦那边发现出事了,下人们喊起来,各处惊动,冯明爱的丫鬟才发现少爷不见了,慌忙点了灯笼四下寻找,最后在院子里的一条小径上找到了人。 冯明爱仆倒在地,手里的灯笼滚出去老远,脖颈上血肉模糊,人刚气绝不久,身体还是热乎的。 找到他尸体的丫鬟坚持说自己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子飘起来,张牙舞爪地飞过墙去。 既然辛刑书来了,那高化县的仵作自然要让贤。 辛刑书带着众人来到冯明爱的尸体旁,蹲下身,示意照明的火把靠前,仔细端详了半晌冯明爱的脖颈,又抓住他的头顶轻轻摇了摇观察创口,而后打开了随身的工具盒子,取出几把奇形怪状的刀具来。 他验尸用时不长,很快收拾停当站起身,擦拭着血渍吩咐在旁打下手的仵作:“你仔细检查一下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口。我去看看另一个。” 老三冯明谦死在自己屋子里,窗户是敞开的,他坐在窗户旁边,上身后仰靠在椅子背上,脸上还带着惊讶之色。 冯明谦的死因其实一目了然,和怪物杀人扯不上半点关系。 一柄短刀深深没入他的前胸,血在脚底下积了一大滩。 短刀是冯明谦自己的,之前放在这间屋子的博古架上,凶手刺死冯明谦之后没有将凶器带走,甚至将那镶满宝石的刀鞘留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这等简单粗暴的死法,令辛刑书没有用武之地,看了看死者,确定了一下死亡时间,便想要往冯三娘的绣楼去。 燕如海道:“等下。” 众人一齐向他望去。 燕如海也不知道女儿韶南拽他衣襟做什么,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去问,只得装作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仰头背负着双手,将冯明谦这间屋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尤其是挂在墙上的几幅字画。 别说,字画出自本朝有名的书画大师,都是真迹。 “燕大人,可是有什么发现?”马县令盼着他找到蛛丝马迹揪出真凶,大家就不用受这份煎熬了。 燕如海摇了摇头,又拿起桌子上的剑鞘左瞧右看磨蹭了一会儿,保持着若有所思状,道:“走吧,去下一处。” 众人自觉把他拱卫在了当中。 冯三娘摔死在绣楼下,尸体已经收殓入棺,惨烈的现场也经过了简单的清理。 辛刑书命人把尸首小心地自棺内挪出,先确定冯三娘确实是摔死的,不是死了以后被人由高处凉台抛下,然后掰开死者的嘴巴,凑近嗅了嗅,用拇指在她下巴上蹭来蹭去,甚至把手指伸到死者口里搅了搅,又翻着她的眼皮对光看了半天。 这也就是辛草农名气太大了,若换了本县的仵作胆敢当着众人的面如此,冯家人非说他辱尸不可。 检查完了,辛草农站起身,皱眉道:“她死前吃过什么?” 燕如海想起当日灼华楼秦泰来递给自己那杯加了料的酒,一旁搭腔:“难道也是麻药?” “不是,这东西中原很罕见,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死者在坠楼前眼底充血,瞳孔放大,鼻涕口涎齐流,所见所闻皆是幻觉。她身边服侍的人呢,叫来问问。” 韶南一旁看着,暗暗佩服。 虽然辛刑书并不能直接找出凶手,却可令查案的过程少走很多弯路。 这叫她想起留在安兴的辛三少来,那小子验尸的手段比起他二伯或者稍逊,但依他科考的本事,谋个一官半职轻而易举,若肯将精力用在破案上,这世间说不定就多了一位断案如神的好官。 只可惜,辛景宏的志向明显并不在这上面。 冯三娘的贴身丫鬟带到,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小姐因为家中接连出事,没什么胃口,晚饭只喝了碗素粥,那粥是从厨房直接盛过来的,桶里还剩了不少,我们几个分着喝了,并没有什么不妥啊。” 燕如海见问不出什么来,主动提议:“辛刑书,马大人,咱们一同去楼上看看。” 此时天都快亮了,冯家堡很大,连跑几个地方诸人都觉颇为疲惫,尤其是辛草农。 他想揉眉心,看看自己的手又忍住了,道:“你们去吧,我去看看冯四少还有现场的脚印。” 已经看过冯明顺尸体的马县令不由肃然起敬:“现场很是血腥,辛刑书千万小心。” 众人当下兵分两路,韶南跟着父亲到辛三娘的绣楼上细看究竟,辛草农则去验看据说和老太监死得一模一样的冯明顺。 上楼之后,燕如海同马县令也分开来,韶南悄声道:“爹,您歇会儿。” 阿德赶紧搬了把椅子给自家老爷坐。 辛三娘卧房里有套用过的茶具,壶里还剩了半壶凉茶,精致的五彩茶盏里残留了一点茶渍,若非辛刑书断言在先,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屋里干净整洁,架子上有几个精致的摆件,中间是个青白釉香薰炉,里面尚余一缕幽香。 “阿德,找人问问这是什么香。” 一会阿德回来:“小姐,丫鬟说是苏合香,辛三娘喜欢这味儿,有安神之效。” 床头放了件未完成的绣活儿,虽然手艺一般但看起来就很费工夫,辛家人说辛三娘温柔寡言,性情腼腆,看来确实不假。 韶南仔细在绣楼各处找了找,除了几本杂书,其它不论摆设还是一些小玩意儿都中规中矩。 杂书的内容很出格,燕如海看到了欲言又止,既怕这些乌七八糟不健康的东西带坏女儿,又不确定这和辛三娘的死有没有关系,忍了又忍,最后道:“一味敛财却不叫子女好好读圣贤书,门风堪忧,最后往往就会发生这等祸事。” “好了,爹,您放心吧,快去歇会儿,我再找找。” 燕如海手捻胡须,眼珠转转,目光瞥向跟在身后的蒋双崖,道:“蒋老爷子,这一晚上累坏了吧,要不你找个地方先眯一会儿?等走的时候叫阿德喊你。” 蒋双崖“呵呵”一笑:“大人关照,那老朽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往楼下走了几步,就在二楼上三楼的楼梯上躺了下来,不一会儿鼾声响起,还真睡着了。 只是他这么一躺,楼下再上来人就得从他身上跨过去。 “真睡了啊?”阿德探头望望。 燕如海摆了下手,示意先别吵醒他,悄声问:“韶南,可有发现?不会真是船上的凶手来到冯家还接着杀人吧?” 韶南看向楼梯处犹豫了一下。 算了,这位老人家要一直赖着不走,早晚会知道父亲并不擅长破案,只要不叫他发现自己琴声的秘密就好了。 “这几起案子给我的感觉有些古怪,具体还要等辛刑书验看过最后一具尸体才能确定。” “怎么怪了?” “像是拙劣的模仿,有人听说了或者亲眼见到冯全是怎么死的,受了启发,开始在冯家接连作案,并且试图和冯全的死联系上。冯家老四、老七是如此,到冯三娘就颇为勉强了,冯明谦更是被利剑刺死的。凶手大可慢慢筹划,看着一个个猎物惊慌失措,不知危险来自何方,又为什么这么急切呢?难道行凶的不是同一人?” “旁的先不说,凶手是几个死者很亲近的人。最明显的就是冯明谦,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容易放下心防的人,对凶手却一点提防都没有。凶手杀这么多人目的何在?为了财产,报复?抓不到他一定还会死人。” 她逐渐沉浸在案子中,一点点剥丝抽茧寻找真相。 这一晚上因为外人太多,韶南和“羽中君”崔绎的互动基本没有。小公爷又瞧不见,只能从众人的交谈中尤其是辛草农说的话来判断外界什么情况。 对这桩陈年旧案,他只知道杀死太监冯全的真凶是谁,冯家小辈们怎么死的他也挺好奇,要换一个时间地点,他很乐意听韶南这么分析下去。 只是这会儿听着蒋双崖老爷子那忽快忽慢的打鼾声,他实在是定不下神来。 这么明显的装睡,那老头儿是冲着自己这缕魂魄来的,这会儿十成十在竖着耳朵偷听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8.平水韵 天将亮时, 众人被外边传来的动静惊起, 狗吠声此起彼伏,一时间不知道多少条狗在叫。 阿德去问冯家人发生了何事,停了一会儿, 上楼来禀报:“是辛刑书吩咐的, 他查验过冯明顺之后,说他的伤和冯掌印尸体所留痕迹不同, 怀疑凶手养了犬狼之类的野兽, 潜伏在冯家堡后园的林子里,伺机出来伤人,还说那冯明爱脖子上的伤也是这么来的, 叫冯家人去找些猎犬带路, 把冯家堡好好搜一搜。看这样子, 冯家把能找到的狗全都牵来了。” 但很可惜, 一直折腾到天亮, 并没有把那头凶猛的畜生逼出来。 辛刑书疲惫而归,同诸人匆匆解释了几句:“冯明顺被分尸乃是人为, 此人手劲儿颇大, 下手很利落,尸体被啃咬之处多是撕裂伤,咬他的兽类牙齿锋利,而且有獠牙。园子里的那些大脚印都是做出来的, 先这样吧, 其它的等我睡醒了再说。”便去冯家安排的住处休息去了。 马县令来问:“燕大人, 要不咱先回去?” 韶南等人昨晚也只打了个盹,燕如海按照女儿的意思道:“总觉着这冯家堡还会出事,不若和冯盛父子说一声,咱们也住进来,方便查案。” 马县令有些不乐意,但看辛刑书已经住下了,燕如海又坚持,只好勉强随了大流。 阿德跑前跑后,先叫冯家人把自家老爷小姐的住处安置好了。 韶南掩手打了个哈欠,强忍着困意,叫阿德传话,让冯府管事去把冯明谦和冯三娘跟前服侍的人全都带来。 她一个一个地询问,不问别的,只叫他们说出三个冯府里与自家少爷小姐交情最好的人。 蒋老爷子这会儿也不装相了,笑呵呵凑过来,好奇地问:“为什么是三个,不是五个,这不是多多益善?” 韶南回以盈盈一笑:“不为什么,就是随口说了个数。” 蒋老爷子摸了摸胡子:“我想也是,小姑娘强出头,欠考虑啊欠考虑。” 韶南不搭理他。 等拿到众人给出的答案,她翻着看了看,丢在一旁,起身大声道:“你们接着研究吧,我歇息去了。” 关上房门一个人的时候,韶南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重新又爬起来,拿过古琴:“羽中君,咱们来说说话。你可知道,服待冯明谦的人给出的名字罕少相同,这说明此人颇有心计,不喜与旁人深交,冯三娘的几个丫鬟所说倒还差不多。冯三娘颇内向,不声不响的,我差不多能想象到她平时的样子。 “蒋老爷子问我为什么是三个,不是五个,其实像他俩,不,是大多数人,有一个可以无话不说的知己就够了,比如说羽中君你,若你能给我个回应,而咱们俩又性情相投,那我有你一个就够了呀,何必还要把心里话对其他人讲。” 崔绎:“什么叫有我就够了,大小姐你知道我是谁么?” 韶南浑然不觉,自顾自道:“‘三’这个数字有些玄妙,书本上的我就不多说了,就举一个例子,常言说大奸臣秦桧也有三个好朋友,为什么不说他有五个好朋友,原因就是大家都觉着,‘三’刚刚合适,不多也不少。” 崔绎:“咦,好像歪理成立,听上去颇有几分道理。既然如此,何不告诉蒋老爷子,叫他刮目相看呢?” 韶南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道:“才不要教那白胡子老头儿一个乖,谁让他是姓崔的派来的,叫他一直糊涂下去好了。” 崔绎:“姑娘,姓崔的招你惹你了,不就是那几百两银子么?” 韶南挪动了一下屁股,盘膝坐在床榻上,盖着冯家准备的新被子,瑶琴隔着被子横放膝头,长发逶迤垂落在琴弦上。 她小声打了个哈欠,明明很累了,却因为想到了个新奇的主意而了无睡意。 “羽中君,我想到要怎么和你交谈了。上次我说琴弦震颤能带出情绪来,但这个实在太难了,又没有意义,我养只小猫小狗,它高不高兴也一样会表现出来。总不能一直是我自说自话吧?” 崔绎:“死丫头,你真敢打比方,本国公吃你喝你了?” “所以呐,我就重新想了个法子,但这既要你记性好,又要你耳音好。你学过琴么?” 崔绎:“略懂一二。” “你要是学过琴,能听得出五音,分辨得出指法还容易一些。” “可以试试。”崔绎当真心动不已,令琴弦微微颤动,天知道他这段时间憋闷到对往后的日子都快丧失信心了。 韶南得到他的回应精神大振,道:“那这样,常用的字就那么多,最简单的沟通大约一两百字就够了,咱们就从这最简单的开始,我之前想过用千字文,但设想了一下,觉着太不方便,咱们试试平水韵。先挑出一百个常用的字,诸如‘你我来去’之类,按照平、上、去、入四声分门别类,再同琴声相结合。比如说,我们将指法‘摘’定义为‘上平’,指法‘抹’定义为‘下平’。” 为叫对方明白她的意思,韶南起手示范,先“摘”武王弦:“这是七弦,如此声音代表上平的东韵,羽中君,你要说的话若恰好是东韵,就令琴弦多响一声。” 崔绎听明白了,这法子乍一听似乎并不太难? 韶南接着道:“你震弦给我听下,看看你能弄出几种响法。” 崔绎控制着武王弦,接照疾、缓、强、弱以及正常的旋律依次发声,显示出他对琴弦的控制,显然这些日子并没有闲着。 韶南赞道:“很好。有这五种就可以了,这样东韵我们可以挑出来五个常用的字:东,中,风,宫,红。你想要同我说东,就疾颤,想说中就缓颤,若是要说旁的就想办法替换一下,比如东韵里的聋,可以说成耳疾。明白了么?” 崔绎:“挺好理解的,没问题。” 韶南接着又道:“那东韵就这么定了哈,接下来,‘摘’六弦,上平的冬韵,我们选冬,龙,胸,凶,松。‘摘’五弦,江韵,江韵的字不多,咱们和微韵合到一起,选江、窗、妃、飞、衣” 崔绎:“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接下来是支韵我说羽中君,你能记住么,字太多我有些记不清了,得找支笔写下来。算了,等回县衙之后吧,我找时间专门整理出来,这样我一个过七弦的滚拂就是十四声,嗯,以指腹弹和半肉半甲弹在音色上的区别还是挺明显的,这样就是二十八声了,差不多就能对上平声的三十韵部。等记熟了平声,咱们再来研究其它。” 崔绎:“”他终于回过味来,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合着燕韶南准备按照平水韵自己编一本字典,而他却要背熟这二十八乘五,一共一百四十个字,在她一个滚拂的瞬间找准时机反应到武王弦上,这简直是强人所难,神仙也做不到啊。 何况这还仅仅是平声字,是一小部分,后面还有上、去、入,平水韵总计一百零六韵,这连三成还不到呢。 崔绎一颗心彻底凉了,以往二十多年,身为国公爷,他就没受过这个罪。 “羽中君,别着急,等这案子破了,我回去再细细琢磨,很快你我就可以聊天了。” 韶南自觉找到了好办法,伸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腰肢,躺下来盖好被子,侧身抱着她的琴,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听着她细细的呼吸逐渐悠长,崔绎刚泛起波澜的心重归沉寂,免不了低落自弃的一面占了上风。 另一个自己在这世间还活得好好的,无法取代,是他一直不肯面对现实。以后也许就一直这样了吧,困在琴弦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去不到来世,也过不了今生。 这一夜,不,也许是白天,在崔绎的感觉中格外漫长。 但韶南觉着她只是打了个盹就被吵醒了。 官府众人歇息的地方处于冯家堡的中心,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知道了。 何况这一次是冯家人急着请大夫,冯盛拖着病体亲自来请辛刑书,他的五儿子错手把二哥刺成了重伤,血流不止。 被伤者性命危在旦夕,伤人者还在振振有词,等韶南跟着父亲匆匆赶到,就听被控制起来的老五冯明安嘶声喊道:“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冯明业,你敢说三哥、老七他们的死和你毫不相干?若不是我昨晚长了个心眼,现在怕是跟三哥一样,心口多个窟窿。还有老大,别当我不知道你在偷偷变卖家产,你们兄弟狼狈为奸,要将我们这些庶出的赶尽杀绝,好独占冯家!” 冯盛脸色很难看,喝道:“堵上他的嘴,他娘的丢人现眼!” 众人面面相觑,冯家老五冯明安和老三冯明谦是一个姨娘所生,都是庶出。死亡阴影化作巨大的压力终于令得冯家诸子同室操戈,兄弟相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9.甄老大的供词 冯盛的一众儿女当中, 大儿子冯明通、二儿子冯明业和冯二娘是正室陈氏所生。 冯家家大业大, 父子都一样好色,各房妻妾争宠怄气是常事,人命不知出了多少, 陈氏管不过来, 早就听之任之,反正下任家主已经定下是冯明通了, 并且冯明通也接手了大半的产业。 家里的庶子庶女没有钱财大权, 冯明安几个守着金山银海只能眼巴巴看着,心中的不满由来已久,这下有了导/火索, 终于爆发了。 冯明业腹部被匕首刺入, 差点肠穿肚烂, 流了不少的血, 多亏辛刑书治疗外伤的手段颇高, 花小半个时辰处理完了,包扎好伤口, 叫冯明业卧床静养, 安慰闻讯赶来的陈氏:“叫他好好躺着,按时喝药,养个十天半月就能恢复得差不多,无需担心。” 陈氏吓得腿都软了, 千恩万谢, 吩咐丫鬟去取了两个金元宝给辛刑书做诊金。 辛刑书走后, 她发了一通脾气,命人把冯明安的姨娘关起来,严加看管,还说要将杀人凶手冯明安交给马县令,给其他几个孩子抵命。 马县令讪笑道:“太太息怒,此案疑点颇多,本官相信杀害几位少爷小姐的凶手并不是五少,他只是太紧张了,一时冲动,还是施以薄戒,案子从长计议吧,不要中了凶手的诡计。” 陈氏以往同马县令说话颐指气使惯了,还未适应角色的转变,阴沉着脸道:“不是他是谁?马县令,你可不要觉着冯掌印遭了不幸,就看我们家的笑话。这一条一条的人命,难道非得我冯家人死光了,才能叫官府重视起来么?” 马县令恨陈氏不给他面子,敛了笑容,阴阳怪气地道:“冯掌印的案子提刑按察司已有定论,这里发生的事本官亦向府里报告过了,冯老爷和太太若是觉着本官能力有限,还有燕县令和辛刑书呢,实在不行过两日知府大人陪着袁御史来,袁御史性情耿直不阿,办过不少大案,有他老人家作主,你们还担心什么?” 这话正戳中冯家的软肋,冯盛喝道:“妇道人家懂个屁,还不给马大人陪了不是滚进去。” 若不是燕如海和辛草农非要留下,马县令真想甩手走人,此时冷淡地道:“这到不必了,冯老爷还是赶紧把家里人都召集起来,细细筛查,我等也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线索,早日查明真相,别再发生命案了。”心中想的却是等回去了就把这些年告冯家的状子全都翻出来重审。 眼下冯家堡里足有三四千人,扣除最外层那些受雇来哭丧的,这些人进不了内院,纵想做案也没那条件,还剩下一小半。 余下的人里头,专程赶来吊唁的亲朋和普通的家丁护院也基本可以排除嫌疑了,不过还是由冯明通出面,将这近千人都安排在冯家堡的春华院中,以官府查案为由,限制他们随意走动。 春华院里百余间楼阁层层叠叠幽深华美,结构紧凑,建楼用的大多是来自海外的巨木,一亭一台都彰显着冯家的财力。 打秋风的亲戚也分远近亲疏,远的搬进春华院,走得近的诸如冯盛的堂侄、冯明业守寡的丈母娘和妻妹等等拖家带口几十人和各房姨娘们住进了春华院西面的千寿园。 这时候安全最重要,千寿园只栽了几棵松树,大片绿地如茵,放养了几只仙鹤,而今又加上看门狗,绝不会再发生凶兽肆虐的事。 冯盛七儿三女如今还活着的只剩六人,刚好三嫡三庶,不能不叫人多想。 韶南对此有清醒的认识:“经由几条人命,冯家的这根弦已经拉到最紧了,怕是等不到袁御史到来,还要出事。” 燕如海满面愁容:“就找不出凶手么?” “我有怀疑的对象,但是冯家不一定会配合。” 燕如海奇道:“是谁?冯家巴不得找出凶手,怎么会不配合,难道真是哪个子女干的?” 韶南瞥了眼一旁明显竖了耳朵在偷听的蒋双崖,道:“不好说,说了就不灵了。爹,咱们还和之前一样,单独叫了他们来询问。” “好,我去和冯盛说,先问谁?需要辛刑书在场么?” 韶南似笑非笑:“那到不用,有蒋老爷子在场,叫对方不敢动粗就行了。” 蒋双崖笑呵呵地没有作声。 韶南收回目光,沉吟道:“先问谁呢,有嫌疑的总要一个个都问过了才不会打草惊蛇,不如趁这机会,先把甄老大找来,问问他船上的事。” 燕如海去和冯盛沟通异常顺利,不大会儿工夫冯家管事就把甄老大带了来。 燕如海当中而坐,韶南穿了男装充当书吏,坐在角落里记录,瑶琴放在一旁。 说也奇怪,她一觉醒来,昨晚还好好的羽中君不知闹什么别扭,动也不动,不管她说什么,都不再搭理她了。 韶南一边做着正事,一边还时不时地抬头扫一眼琴弦。 “甄老大,你本名叫什么?” “回老爷,小的名叫甄朱,在家排行老大,因为这名字叫着别扭,大家就习惯叫我甄老大了。” “家中子弟很多?” “十几个吧,穷人家孩子多。” 燕如海顿了顿,问道:“你是哪里人氏,家里是做什么的?” 甄老大沿江沿海游荡的太久,口音混杂,只听他说话已经很难分辨家乡何处。 不过按他的年纪算,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燕如海心中隐约有所猜测,只待认证。 果然听着甄老大回答:“小的是密州会县人,家里原本是做小生意的,小的从小就喜欢喂个鹰养个鸟,没事斗斗鸡虫,还被长辈斥作不务正业,后来天灾人祸,我爹赔了个六门到底,不但变卖家产,连弟妹也卖身做了人家的奴仆,到是小人,靠着这点旁门的本事勉强混口饭吃。” “家中现在还有什么人?” “爹娘已经过世,弟妹也都多少年没有联系了,算命的说小人命硬克亲,我婆娘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大人小孩都没保住,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克死的,从那以后,小人一直是孤身一人,独来独往。” 燕如海喝问道:“哪个算命的,是那栾仙师么?” 韶南下笔如飞,暗赞了一声,父亲审过几个案子之后,问话水平和气势都见涨,这次盘问甄老大就像模像样,不用她再费二遍工夫了。 甄老大滞了滞:“不是。” “你在上船之前见过栾仙师?”燕如海步步紧逼。 甄老大面露挣扎之色,目光游移片刻,终于屈服:“是,见过。差不多二十年前,他在密州我老家谎称能点石成金,骗了好些人,就连我家也被他卷走了不少钱。我是上船之后才认出他来,他保养得很好,与当年差别不大。我曾准备用这个把柄和他好好谈谈,把家里的钱要回来,却被他那女徒弟拦住了。” “当时你等了多久?” 甄老大皱眉回想半天:“应该不到半个时辰记不清了。” “这期间那女弟子一直在你视线之内?” “是。后来听见船头闹将起来,说有人落水,我俩也是一起下楼去看动静的。” “当时你所在之处,可能看到栾仙师出入?” 甄老大很是肯定:“能,离他门口就几丈远,但他一直没露面。啊,难道说是他们师徒串通好了,姓栾的根本就不在屋里?” 这自然也是有可能的。燕如海暗暗皱眉,姓栾的已经彻底成了废人,那女弟子因长得美貌被郭涛收为禁脔,这两个人的口供很难得到。 甄老大的这番对答和辛景宏所说全都相符,还真挑不出错处,他不可能知道辛三少的底细,这供词只能姑且信之。 难道冯全真是栾仙师所杀,郭涛误打误撞,竟抓对了凶手? 燕如海叫甄老大在韶南所做记录上画了押,等他走了,定了定神,征求韶南意见:“下个再叫谁来?” 韶南却在那几张口供纸上轻弹了一记:“不急,难得冯全的案子有了新线索,先查这个。” “嗯?” 此言一出,不但燕如海,连蒋双崖的注意力也被那供词吸引过来。 “什么线索?” 韶南分析道:“密州啊,此人所言不尽不实,说什么家里是做小生意的,密州地处北方边陲,我听说那里穷富差异极大,富人少穷人多,小商户子弟如此纨绔,竟还成为了此道高手,实在有悖常理。这是其一;他记住一个骗子足足二十年,当年的恩怨岂会像他说的这么简单,我有预感,真相若是挖出来,怕是比话本都要精彩。” 燕如海有些迟疑:“要派人去密州啊?” “这个爹到是不用操心,您托辛刑书给赵通判传个话,请他派人去查,他不是急着找出真凶么,想来定会下足了力气。” 蒋双崖横了她一眼:姓甄的没有作案时间,不可能是凶手,查这些细枝末节有什么用?下面人的难处你知道么,嘴皮子一动,底下干活的就要跑断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0.明艳丽人 确定了冯全案下一步的调查方向, 燕如海又问:“冯全的干儿子还需要再看看吗?” 冯全死了, 按理说小昌子身为宦官,应该立即回京。 不过小昌子病得厉害,走不了路, 加上当时赵通判隐约透露出栾仙师可能不是真凶的意思, 冯盛想将人全都控制起来慢慢地查,便拿着为冯全办丧事和给他治病为由, 将小昌子也接来了冯家堡。 来了之后, 他的病情几经反复,终于稳定下来,只是身体极度虚弱, 时不时吐血, 大夫说他五脏六腑都遭受了重创, 多则一年, 少则个把月, 这要是寻常百姓就该放弃医治,开始准备后事了。 他的病因明摆着, 是多次服食丹药所致。 韶南犹豫了一番, 道:“人已经这样了,问怕是问不出什么来,不如请辛刑书再给他瞧瞧,等回头叫身边服侍的人套一套话吧。” 研究完冯全之死, 几人把目光投向冯家堡这一连串的人命案。 韶南道:“现在看凶手可能是一个人, 也可能是几个, 以一人为首。我倾向后者,两三个人联手作案,理由不细说了,从杀人的手法看得出来。他们暗中养了一条虎狼之类的凶兽,对其加以训练,令它潜伏在冯家堡中,伺机伤人。凶手非常熟悉冯家的情况,尤其是和已死的四人有较为密切的往来。现在尚不清楚凶手为什么如此急切地频繁出手,按说冯全死了,冯家败落在所难免,不说别的,只眼前袁御史这一关就不好过。若是想要报复冯家人以往作的孽,完全可以慢慢筹划。” 燕如海思索道:“也许只有这几天冯家堡在办丧事,他才有机会?” 蒋双崖自忖人老成精,这辈子啥蹊跷事没见过?他抚着雪白的胡须道:“若是排除他们兄弟间争夺家产,那就只剩下仇杀了,看来这应当是不共戴天那种深仇大恨,誓要一个个全都杀了,灭冯家满门。嗯,很可能筹划已久,必须要亲手实施,害怕被姓袁的御史争了先。” 所有人都有预感,袁御史此次来意不善,但在场的没人比崔绎知道的更多。 前世袁正方并没有赶在冯家堡大办丧事的时候来高化,而他也未曾听闻冯家死了这么多人,这么一想,二者有关联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不过他这会儿心情正不好,丝毫不想有所表示。 韶南很喜欢大家一起讨论案情的氛围,用右手大指不住摩挲着今天一直不给她回应的羽中君,仔细想了想:“冯家的情况咱们了解的还是太少了,若想圈定嫌疑人,就得挨着个儿找他们来询问,哪怕走过场,也得先把千寿园里住的人都认识全了。” 再麻烦也得去做,燕如海当即打发冯家管事去叫人。 接下来的整整两天,燕如海都在盘问那些长期在冯家堡借住的亲朋。 这些人同冯家的关系可谓是五花八门,到后来燕如海但觉头晕脑胀,一下子看谁都可疑,再转念一想,又觉着个个无辜。 韶南按照各人亲疏远近列了张表,表上密密麻麻足有三四十个名字,她仔细端详半晌,拿笔杆在上面轻轻敲了敲,同燕如海道:“女儿早就说过,冯家不一定会配合咱们。” “怎么了?”燕如海背着手探头过来。 “爹,您还记得前日我找了冯明谦和冯三娘的丫鬟来,叫她们每人说三个和自家少爷小姐最合得来的人么,冯明谦的几个丫鬟说的人名少有重合的,但有两人提到了冯三娘,冯三娘这边,提到最多的是冯老爷的堂侄女冯佩兰、冯明业的妻妹吴燕珺和一个叫曼姐儿的,她们说这曼姐儿是三娘嫡母娘家的亲戚,我一直等着冯家管事带她来,可到现在也没见到人。” 三娘的嫡母,便是冯盛的正室陈氏,曼姐儿是陈氏的娘家人。 燕如海叫了管事来问,那管事的目光闪烁,陪笑道:“燕大人要见曼姐儿,那小的立刻去带她来。只是曼姐儿有些特殊,若是有冒犯大人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特殊是指什么?”蒋双崖问。若是粗野不逊他可不准备惯着对方。 管事的回答:“这位姑娘的生母乃是番人,虽然她长得和咱们差不多,读书识字,说的也是汉话,却是个直脾气,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不像中原女子那般温柔娴静。” 听了管事的话,大家难免有些先入为主,以为此女长相迥异,脾气粗鲁,就像画册里面的母夜叉似的。 等那位曼姐儿走进来,不但是燕如海,连韶南都吃了一惊。 这姑娘打眼看上去竟有些难以判断年纪,看五官长相只有十五六岁,但看那高挑的个头,丰满傲人的身材,说是二十五六岁也有人相信。 发育的真好啊。 若管事的不说,几人只会觉着这是个难得一见美人儿,肌肤莹白如雪,长发就像黑色的绸缎一样顺滑,眼睛极大,鼻梁挺翘,看上去神采飞扬的,还真不一定看得出来她身上流有番邦的血。 这令得燕如海稍显无措,但他很快镇定下来,道:“坐吧,叫什么?” “曼姐儿呀。大人不是点名叫的我么?” 曼姐儿坐了下来,好奇地打量了好几眼一旁记录的韶南。 对方如此直白,叫燕如海很不自在:“咳,曼姐儿,你家住哪里,父母是谁,为什么会住在冯家堡?” “我呀,之前住在彰州,是跟着母亲来冯家堡避难的。我爹犯了事,家中财产全部充公,树倒猢狲散,家里人有的逃了,有的进了大牢,我亲娘是妾室,就被卖掉了,还好母亲对我不错,带我和弟弟来了冯家堡。” 原来是犯人家眷,这就难怪冯家人遮遮掩掩,不愿叫自己见到。 “你爹犯的什么事?” “我爹为人仗义,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会犯什么事,唉,替人受过罢了,偏那办案的是个糊涂官,拿他顶替” 她说得幽怨,韶南不愿见父亲被人牵着鼻子走,冷哼一声,沉声将她打断:“你爹莫不是欧阳泽?” 欧阳曼儿飞快地瞥了她一眼,讥诮地笑笑,对燕如海道:“不错,大人若要株连九族,就连我一起抓吧。” 燕如海闻言怒拍桌案:“无需株连九族,奸商欧阳泽所做恶事足以满门抄斩,岂止是你,你母亲,你弟弟一个也跑不了。冯盛好大的胆!” 欧阳曼儿眼圈慢慢红了:“大人这话好没道理。我从生下来就没跟着欧阳家享过一天的福,他们管我叫小杂种,受的欺负数都数不清。凭什么现在犯事了,我这小杂种要为他们抵罪?” 韶南怕她把父亲绕晕了,直接把话题拉回当下:“你这些日子不是受着冯家的庇护?难道他们也欺负你?” 欧阳曼儿刚才还泫然欲泣,这会儿却漫不在乎地笑笑:“可我就算不姓欧阳,也能受到这样的庇护呀,哪个男人不想英雄救美?我来冯家堡不足十日,大少爷就走错了门,摸到我床上来了。” 明明是羞耻的私隐,她说起来却十分坦荡,叫几人齐齐变了脸色。 “哎呀,无所谓了,你们不是说庇护吗,只要他不让旁人欺负我,我这样的出身,难不成还有人愿意明媒正娶?” 这是一个特别的女子,算不上烟视媚行,甚至在她身上感觉也不到风尘味,她说起这些,就像和人讨论下顿饭吃什么一样简单自然。 蒋双崖万分看不惯,斥道:“这等论调,你还有没有廉耻心?” 欧阳曼儿抬头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低下头去逐一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玩:“比起和谁赔笑跟谁睡,自然是吃得饱穿得暖更重要一些,你们大楚人不是也说‘衣食足而知荣辱’么,我来到世上不容易,自然要想办法叫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燕如海饱读诗书,对这等歪理斜说哪能听之任之:“看来没有人教过你,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欧阳曼儿嗤笑道:“大人,这话是程伊川说的,他所说的节可不但是指女子的贞操,也包括男人们,男人自己持身不正,什么坏事都做,全无节操可言,又凭什么嘲笑我?” 都言好男不跟女斗,偏生这欧阳曼儿自己有一套是非观念,十分理直气壮,蒋双崖和燕如海都有些语塞,不停看向韶南,心说你怎么还不帮忙? 韶南不开口帮腔,是怕自己一开口令得父亲更加生气。 她竟觉着欧阳曼儿有些话说的还挺有道理。 凭什么同样放旷不羁,男人是种洒脱,女子就是放荡,同样久历世情,男人是增添魅力,女子却是不复单纯? 韶南自己做不到,却不愿意去驳斥对方。 但正因为欧阳曼儿如此特别,韶南觉着她的嫌疑更重了。 两个大老爷们忙着掐灭异端,韶南却注视着欧阳曼儿,一字一句地问:“你和冯明谦关系如何?” “三少?还不错哦,他不像某些伪君子瞧不起人,庶子庶女同命相怜,有时还能聊上几句。” “刺死他的那把短刀可是你送他的?” “怎么可能,那刀那么贵。” “辛三娘藏了几本杂书,你可知情?” “春楼情梦么,我借给她的,她那么大了,活的就像只笼中鸟,比我还不如,我有时和她讲讲外边的花花世界,她从我这里借了那几本书去,一直没还。” 韶南仔细地留意着对方的神情变化:“他二人身死当晚,你在何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1.推断有误? 欧阳曼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不过是前两天刚发生的事,她印象还算深刻,道:“三娘坠楼那会儿,我正在服侍母亲和弟弟用饭。我想想,四少刚死,冯家堡来了不少官府中人, 母亲忧心忡忡,担心冯家赶我们走, 胃口不好, 还将弟弟骂哭了, 当时奶娘和送饭来的丫鬟都可作证。后来母亲带着弟弟去见太太,那是她的姨妈, 我又不是母亲生的,没得跟去惹人厌, 看看睡觉还早,便去找了二少。” “二少?冯明业?” “是呀。” 燕如海脸色黑如锅底:“他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不敢承认嘛, 二少这人有色心没色胆, 其实我俩还没到肌肤相亲那一步呢,每回我一吓他说‘你爹来了’或是‘你大哥来了’,他就萎了。那晚他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不再光是跟我说星星说月亮, 结果他两个弟弟又出了事。” 燕如海斥道:“这般不知羞耻的话, 本官实不知你一个女子如何有脸大肆宣扬?若在我安兴县衙, 定要掌嘴不可!冯盛教子无方, 难怪惹下这等祸事。” 欧阳曼儿微微一哂,没有还嘴。 韶南却在思忖:“她所言是真是假?冯二少伤了腹部,需要静养,先前问他话不过是走了个过场,欧阳曼儿既然敢如此说,二人必然已经是对好了口供。偷情是背着人的,没有旁证也在情理之中,这到是有些不好办了。若事情真是她做下的,目的何在呢?同谋又是谁?” 影影绰绰的,她好像抓到了点什么,脸上不动声色,问道:“既然你说与冯明谦和冯三娘关系都还不错,他二人惨遭不幸,怎么也不见你难过,尤其是在得知冯三娘坠楼而亡之后,竟还有心情去同人幽会?” 欧阳曼儿当即扮了个哭唧唧的表情:“这样么?算了吧,要这样,下个死的说不定就是我了。他们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没心没肺吗?我爹被抓,亲娘被卖我都没哭呢,越是倒霉越要笑,这样霉运就不会来缠着我了。” “下个死的就是你?那你来猜一猜,他们几个死于谁手?” 欧阳曼儿已经掰了好一阵手指头,这会儿竖起手掌来,对着光端详自己粉嫩的指甲,全未将屋里几人放在眼里:“我怎么知道,找出凶手那是诸位大人的责任。或者等人都死干净了,最后剩下来的那个自然就是了。” 燕如海摆了摆手,示意蒋双崖可以让她离开了。 欧阳曼儿施施然起身,走了两步旋身回头,长裙随之翻起一道优美的弧度,回答韶南道:“这位小姐,真要瞎猜的话,那我就猜大少爷冯明通,要不然怎么死的都是庶子庶女?定是在楼船之上,那位仙师传了他杀人神通,诸位也都小心些吧。”说完转身高昂着头出门去了。 听了最后这句疑似威胁的话,燕如海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还是蒋老爷子问了句:“燕大人准备如何处置此女?” “既是案犯的家小,叫冯盛将欧阳家的其他人也一并交出来,先由马大人收监,等本官回安兴时一并带回去吧。” 蒋老爷子点点头,对燕如海这等安排颇为满意:“那老夫去和姓冯的说,他父子若敢推三阻四,正好连他们一起抓。” 韶南放下了笔,细细研究这份供词,沉吟道:“现在看来,欧阳曼儿是这些人里面最为可疑的,四起命案当中唯独冯明谦被杀凶手没有故布疑云,似是临时起意,凶器便是冯明谦房里的短刀,我们就从这起案子来着手分析。冯明谦十分信任凶手,却不愿意叫丫鬟们知道他和此人有来往,二人见面很是隐秘,最可能的原因是对方是个女子,传出去对两人的名声都不好。在他贴身丫鬟提供的那份名单上,没有一个人符合这点,但欧阳曼儿却可以借由冯三娘的关系,去接触冯明谦。唔,依她的魅力,能迷住冯大少和冯二少,再加一个老三也不是什么难事。” 燕如海大皱其眉,斥道:“燕韶南,注意你的措辞,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真是很久不曾对着女儿这么声色俱厉了,话一出口,顿觉又是痛心又是惭愧。 女儿变成这样,还不是被自己逼的么,说到底,都是因为当爹的没用。 但他真不能因为有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蒋老爷子还磨磨蹭蹭地留了条腿在屋里呢,分明是在竖着耳朵偷听,要是嘴不严传出去,韶南还嫁不嫁人了? 偏韶南一点都不怕他这当爹的,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半带着撒娇央告道:“说案子,说案子。” “一个性情爽快不扭捏的红颜知己,同自己有着说不完的共同话题,哪怕拿了刀在面前把玩,甚至将刀拔出鞘,冯明谦会有所提防吗,我猜他不会。冯明谦只防备自己家里人,看他博古架上的摆设里有奇形怪状的小帆船,还有不少海外的玩意,便知此人讨厌束缚,内心渴望冒险。” “而害死冯三娘对欧阳曼儿更是简单,冯三娘受了她太多影响,会把那种书视作珍宝藏起来,足见平时是有多么寂寞和无知,只要欧阳曼儿手里有那种来自海外的致幻药,哄骗她服用再容易不过,甚至不用在场。” “至于另外两人死于虎狼之类的野兽,她还有其他的帮凶。蒋老爷子,蒋老爷子!”韶南站起身,高声喊道。 蒋双崖根本就未走远,闻声回转:“叫老夫何事?” 韶南毫无心里负担地指使他跑腿:“老爷子,麻烦你去和冯盛说一声,叫他把欧阳泽的家人全部交出来,问清楚冯家人来的时候有没有管家护院之类随行,老爷子你小心点儿,此人很危险。” 蒋双崖闲了多日,正觉无聊,闻言有些摩拳擦掌:“危险好啊,老夫到要看看他能有多危险!” 蒋双崖这一去就是大半天,燕如海担心他同冯家交涉不顺利,正打算叫阿德也跟去瞧瞧,方才见他和冯明通一起回来。 老爷子脸色有些古怪,带了点看好戏的模样同燕如海道:“大人,老夫刚才问了冯大少,欧阳家来冯家堡的只有四人,欧阳泽的妻儿和一位奶娘,再就是刚才的欧阳曼儿。欧阳泽的小儿子欧阳冬刚四岁,并没有什么管家护院跟着。” 先前他听燕韶南分析得头头是道,还真有些被唬住了。 谁知一问全不是那么回事。 冯明通连连赔不是:“大人勿怪,欧阳泽的妻子是我娘的外甥女,是我的亲表妹,我等并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是亲戚落难求到门上,不收留不好。” 蒋双崖又道:“就在咱们刚才叫了欧阳曼儿问话的工夫,欧阳冬和奶娘在春华院被凶手用刀抹了脖颈,辛刑书今早回归川府去接袁御史一行来冯家堡,现场冯大少已经命人保护起来了,大人可要去看看?” 蒋双崖刚才找了半天才找到冯明通,见面就听说欧阳泽的儿子被杀,冯明通的表妹受了极大的刺激,现在连冯盛和陈氏也都去了春华院。 种种迹象都显示燕韶南的推断有误,他只好将冯明通领了来。 燕如海看了女儿一眼,起身道:“去看看吧。” 韶南眉头深锁,欧阳家的人也出了事,欧阳曼儿又不会术,不可能是凶手,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春华院父女俩前两天刚来过,今日再来却觉着变化不小。 原本院子里空闲地郁郁葱葱长了很多乔木,树冠遮挡住艳阳,留下大片的树荫,夏天住在此地别提多凉爽,都不必用冰。 就这两三天的工夫,不少一人粗的大树都被自根部锯倒了,横七竖八堆在院子里,好好的园子看上去十分凌乱。 冯明通在前面引路,解释道:“我爹下令锯的,树没了还可以再长,不能给凶手可趁之机。” 燕如海点点头,他现在脑袋里一团乱,不知该由何处下手。 冯明通又道:“昌公公就在回廊过去的第一间屋子里养病,他撑不了多久了,连辛刑书也救不了他,常千户和他那些部下、甄老大、还有当时船上那些船夫、下人们全都集中在这个院子里,若我伯父的死真像赵大人所说另有真凶,那凶手此刻就在这围墙之内。” 韶南按他所比划的抬头四望,见春华院果然不愧为冯家堡里的第一园,围墙又高又厚实,若想翻墙只怕得需要贼秃丛朋那样的身手。 她粗着嗓音道:“我问个问题,当时在船上,你落水之前,和那女冠打过照面说过话没有?” 冯明通面露不满之色,冷哼一声:“若是见到正脸说上话,哪还会叫她跑了?那娘们每回见了我都要红着脸笑一笑,眼睛在我身上乱瞟,若不是存心勾引,她脸红个什么?” 韶南正待细问,突听不远处有人唤了一声:“啊,小” 她循声望去,就见旁边房檐下站了个妙龄少女,那姑娘这会儿已经自知失言,捂住了嘴,只露一双眼睛眨呀眨的,却不是檀儿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2.火! 檀儿怎么会在冯家堡, 还进了春华院? 冯明通也听见了那一声喊,扫了一眼,见檀儿很是眼生,便问跟来的随从:“是哪一房的丫头?” 亲随也不认识,正待去问,燕如海已道:“是我府里的人, 阿德,去问一下她怎么在这里?” 有他这句话, 亲随当即对上了号, 提醒道:“大爷您忘了?县衙之前来人打招呼, 叫把彭家班的人放回去。这八成是彭刀爷的女儿。” 燕韶南跟着阿德一起过去,檀儿很是羞愧:“小姐, 妹妹跟着爹爹他们回去了,我不放心大师兄, 进来瞧瞧。您跟老爷怎么来了?” 燕韶南小声叮嘱:“自上次来了就一直没走。冯家老是出事,你跟你大师哥呆在春华院要小心点。” 檀儿见小姐不曾责怪自己, 知道她时间宝贵, 匆匆禀报:“小姐放心,我师兄拳脚厉害着呢,我叫他跟我爹他们一起走,他偏说雇主赏钱给的多, 待他又有情有义, 江湖中人讲义气, 这关键时刻好歹得护着那人周全, 不能拍拍屁股就走。” 燕韶南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她赶着去看欧阳泽的小儿子和奶娘,摆了下手,便要离开。 这时就听着眼前这座阁楼里面响起一声惊呼,跟着是人在木梯上跑动的声音,有人声嘶力竭地高喊:“来人啊,快来人,有人被杀了!” 诸人齐齐变了脸色。 新发生了命案!凶手可能就在附近! 燕如海哪还顾得上去看欧阳泽的家人,喝道:“先来这边!” 不用他说,蒋双崖老爷子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入了阁楼,直奔事发之处而去,转瞬间就不见了人影儿,看反应速度完全不像个老人家,檀儿和随后跟来的她那位“拳脚厉害”的大师兄竟然望尘莫及。 春华院里住了太多的人,一出个什么事场面便十分混乱。 等阿德、檀儿等人簇拥着燕如海父女来到阁楼里,就见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倒在二楼的楼梯口,旁边托盘茶壶茶杯滚落了一地。 少年后心位置不知被什么利器刺中,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血还在不停地向外淌。 蒋老爷子搜寻凶手未果,已经守在了旁边,道:“正中心脏,没有救了。” 死者甚至不是冯家的下仆,带他来此的是个中年商贾,消息有些闭塞,直到这会儿还不知道冯家已然连出好几条人命,猛然见到伺候自己的小厮被杀,吓得瘫软成一团,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小厮被害没有征兆,也分析不出什么目的,更像是凶手想要引起众人的惶恐与混乱,他倒霉正好赶上了。 雇佣檀儿大师兄的人年纪不大,看起来有二十来岁的样子,衣着打扮不像彰州来的商人,到像个公子哥,他同那中年商贾有生意上的往来,过来安慰了几句,叫手下先帮着把人扶到一旁。 燕韶南左右看看,问跟在身后的阿德:“冯家人呢?” 刚才还在的冯明通等人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全都不见了呢。 阿德还真知道:“冯大爷说贼人行凶之后跑不了多远,他带人去锁上春华院的大门,叫家丁护院们从头逐间房舍查起。” 燕如海摇了摇头:“这怎么查,凶手额头上又没写着字,现场抓不到人,他摇身一变,成了来吊唁的宾客,又怎么能识清身份?” 燕韶南眉头深锁没有说话。 蒋老爷子问道:“怎么办,带路的都不见了,咱们还去看那两具尸体吗?” “还有两具?!”他说话没避着周围的众宾客,登时引起一片哗然。 “怎么回事?冯家堡又有谁死了?不行,我要离开这里。” “收拾东西,赶紧走。冯家人呢?” 众人面露慌张,议论纷纷。 阿德见状在一旁悄悄嘀咕:“切,冯家把大门都锁上了,找不着凶手谁也不用想走!” 这句话好似一个惊雷在燕韶南耳畔炸响。 住进了好几百人的春华院,往日那些布局精巧的楼阁这会儿只觉着特别拥挤混乱,高耸的院墙紧闭的大门,院子里还胡乱堆着新砍伐的大树 一股寒意涌上燕韶南的心头,令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的瑶琴。 可他们怎么会!怎么敢! 仿佛是要印证自己的判断,好多片段瞬间齐齐涌入她的脑海,令她不由地恍惚了一下。 老五冯明安嘶声叫喊:“别当我不知道你在偷偷变卖家产” 马县令恐吓冯家人:“袁御史性情耿直不阿,办过不少大案,有他作主,你们还担心什么?” 冯明通说:“若我伯父的死真另有真凶,那凶手此刻就在这围墙之内。” 她迅速回神,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提高了声音打断众人:“安静,都不要吵!大家先听我的。” 阿德和檀儿当先反应过来,站到了燕韶南身后。 燕韶南看看父亲和蒋双崖,自己这边的人手实在太少了,她对檀儿道:“和你师哥说下,叫他帮忙,你俩赶紧去把常千户和他那几个兵找来。”而后当机立断转向了雇佣祝大林的年轻商人:“诸位眼看大祸临头,还请相告这春华院里哪一位在宾客当中最有威望,亦或是手底下带的人最多?” 对方犹豫了一下,道:“最有威望不敢当,但若加上手底下人多这一条,那差不多就是区区在下了吧。” 韶南有些意外,多看了他一眼,看来这位不止雇了祝大林一人,敢说这话,在彰州应该颇有身家。 她没有质疑对方,匆匆道:“那好,我们是官府中人,”她向对方介绍父亲,“这位是县尊大人。你听我的,带了手下叫这楼里所有人赶紧下楼到开阔处集合!别管那尸体了,也不要收拾东西,迟则生变!” 说话间她单手抱琴,空出来的一只手拉住父亲的衣袖:“快走!” “喂!这位姑娘,可否告之在下,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年轻的商贾在后面喊她。 燕韶南并不意外对方看破她女扮男装,一边蹬蹬下楼,一边扬声道:“来不及了,要命就麻利些。” 燕如海很是紧张,问女儿道:“韶南,怎么了?” 燕韶南压低声音:“爹,我担心有人会纵火。” “啊?”燕如海吃了一惊。 蒋双崖耳音极好,跟在后面眉头一皱:“燕姑娘你这会儿说对了,的确不得不防。可惜你们父女现在身边没有护卫,不然我就可以到处转转,也罢,我去把门叫开,快跟我离开这里!” 燕韶南却想一旦火起,照春华院的布局,就算大门开了,不知道能不能跑出去一半宾客。 简直太疯狂了。 燕如海还在问:“谁要放火,园子里有这么多人,一齐动手难道扑不灭么?” 燕韶南拉着他到了楼下,辨认了一下风向,找着上风头,招呼疾奔而来的常千户、祝大林等人:“一会儿火起,赶紧把人都招集起来,挪走大树,隔绝火势,能救多少救多少。” 常千户和那年轻的商人一齐惊道:“火起?” 燕韶南这才注意到那商贾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那商人见韶南皱眉不悦,连忙道:“小姐的吩咐区区已经命手下人照办了,既是有危险,用不着亲自立于危墙之下吧。小姐怎么知道会着火?” 话音未落,几股浓烟已自近处的楼阁中冒了出来。 春华院的建筑雕梁画柱,大部分都是木头建的,一旦着火烧得极快,火势熊熊,众人一看这架式,便知道除非此时天降暴雨,否则势难扑得灭了。 蒋双崖听得浓烟滚滚的楼里面传出哭喊呼救声,在救人和保护燕氏父女之间犹豫了一番,猛一跺脚,道:“大人多加小心,切勿冒险,老夫去去就回。” 这时候不断有逃出来的宾客和下人往燕家父女身边聚集,常千户瞥见人群当中的甄老大,想起和自己同住一座楼的小昌子,叫过两名手下:“去看看咱们那边着火了没有,赶紧把昌公公背出来,要是烧死了他,咱们那事就更说不清楚了。” 哭喊声渐渐弱下去,不知是得救了还是已经葬身火海。 百余丈外“轰隆”一声巨响,春华院中最高的星云阁倒塌下来,楼下未及撤离的众人齐声惊呼。 燕如海喃喃道:“这得死不少人吧。疯了,真疯了。” 燕韶南眼见周围人越聚越多,推搡踩踏随时都在发生,道:“爹,差不多了,我们得离开这里。” “蒋老爷子呢?” “在这里!”蒋双崖挤进人群,高呼道:“大人,赶紧走!” 几句话的工夫,旁边的一座三层小楼向着众人倾斜欲坠,浓烟滚滚,大火卷着柱子砸落下来。 檀儿叫道:“小姐小心!”挡在了燕韶南前面。 蒋双崖飞身跃起,踩着宾客的肩膀借了一下力,两手十指大张,暴喝一声,宛如搅动了半空一个看不到的漩涡,卷着那根火柱横飞出去,落到人群外,袍袖带起的狂风久久未息。 燕韶南望见这一幕,吃惊地大张着嘴,全不顾火星子溅到她头发面庞上,只一个念头:“哇呀呀,快来看神仙,这白胡子老头儿原来这么厉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3.起火真相 有蒋老爷子神勇无比的当先开路, 大队人马簇拥着燕如海父女终于挪到了春华院的大门口。 众人背后已是大片火海。 门外听动静也很乱,不知多少人叫喊着火了救火之类,偏偏大门紧闭,还上了锁。 蒋老爷子飞身跃过大门,三拳两脚把守门的冯府管事打倒,打开了大门。 檀儿和祝大林把管事的抓到燕如海跟前:“大人, 就是这狗贼想要把咱们全都烧死!” 管事的叫屈:“燕大人,不关小人的事啊, 是大爷下令叫关门的, 还说不管发生什么事, 没有他的吩咐都不许打开,否则走了凶手拿小的问罪, 我家老爷太太还有大爷他们也都在里面没出来!” 燕如海沉声道:“别说废话了,赶紧救火, 找找冯盛他们人在何处!” 这火起得如此蹊跷,燕如海险些陷在春华院, 提起冯家人恨得牙根发痒。 十几个时辰之后, 大火终于扑灭,整个春华院已经变成一片焦土,受此连累,大半个冯家堡成了废墟。 冯盛两口子和冯明通不见了。 同时失踪的还有三四十号人, 当中有冯明通的妻小、随从跟班, 绝大多数还是前来吊唁的宾客以及亲随, 估计是听到示警之后未能及时由火场中跑出来, 被倒塌的亭台楼阁压到了下面。 马县令接到消息急忙忙赶来,急问:“燕大人,幸好你平安无恙,怎么会出了这等祸事?冯盛父子这是被烧死了么?” 冯盛那闯过祸的五儿子冯明安不知何时被放了出来,和老六一起赶到,两人都有些吓傻了:爹呢,老大呢,难道这场大火把他们一股脑全都烧死了? 那以后这家里岂不是只剩下他俩和老二冯明业作主了么? 老六冯明丰同五哥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道:“二哥呢,爹、娘还有大哥出了意外,怎么他都不到场?他那伤别说没大事了,就是有事,爬也得爬来啊。” 冯家大女婿觉着不对劲,吩咐管事的:“去两个人,将二爷抬来。” 少顷,打发去的两人匆匆回来,禀报道:“大姑爷,二爷没在屋里,二奶奶到是在,说是刚才府里太乱,没注意二爷什么时候不见了。” “快去找找!” 这时候燕如海和韶南已经收拾妥当,找着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所幸二人除了溅上点火星子烫了几个火泡,并无大碍。 就这样也将檀儿愧疚紧张得不行:“小姐,都怪我没能将您保护好,这连刘海都焦了一绺,还好没烧到脸,不然檀儿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没事,头发而已,过两天就长回来了。” “可是还有手上这烫的泡呢。” “这点儿不算什么,琴没事就好。好了,你烫得更厉害,你师兄连眉毛都烧没了,你快看看他去吧。” 打发走了檀儿,韶南忧心忡忡地问:“羽中君,你还好吧?你都好几天没有动静了,刚才春华院大火,困在火海里的时候,我好担心火星会溅到武王弦上。” 琴弦是蚕丝制成的,制一根武王弦大约需要三百根蚕丝,丝弦最是怕火,其它几根也到罢了,坏了大不了换一根,而羽中君若是有个闪失,再多金钱也难以弥补,所以韶南真是一直提心吊胆,用身体护着。 羽中君之前也有好久不出声的时候,但那时他们还不熟悉,羽中君矜持怕生,情有可原。 这次明明前一晚他们“促膝长谈”了那么久,她和羽中君相谈甚欢(韶南自己觉着),还共同制定了个有趣的计划,双方对未来都充满了期待,只等空闲下来便付诸于行动,羽中君再次销声匿迹,就透着很不寻常。 崔绎坚决不作声。 其实刚才在春华院,听着大火烧起来的“噼啪”声和周围的混乱,他也十分担心。 到不是担心自己,而是记忆中冯家堡并没有这场火。 现实已经发生了变化,也就很难保证燕韶南能安全地自火海中出来。 真庆幸他将蒋双崖派了来。 好几次他忍不住想要动一动,又怕害燕韶南分心,最终偃旗息鼓,不过现在么,哼,且叫燕韶南着急去吧。 若他能虚化出自己的身体来,此刻必定是百无聊赖地躺在床榻上,且随着燕韶南嘀嘀咕咕,他翻了一个身,冷漠地将后背朝向了她。 燕韶南时间宝贵,说完话,又轻轻摸了摸武王弦,不见羽中君有反应,失望地叹了口气,对镜整了整刘海,抱着琴自屋里出来。 “情况怎么样了?” “刚才清点了一遍人数,我们这些前来吊唁的只少了六人,烧死的大多是些随从下仆。伤者不少,好在都没有性命之忧。这多亏小姐提醒得及时。” 那年轻的商贾迎了过来,后面跟着祝大林和檀儿:“燕小姐,容区区自我介绍一下,鄙姓文,名青枫,便是‘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的青枫。彰州人士。” 燕韶南方才得他不少助力,客气地点了点头:“文老板。” “小姐对在下有救命之恩,若有什么是文某能做的,请尽管吩咐。” 燕韶南不知道他是不是受了祝大林的拜托,但既然对方送上门来,自不能轻易放过,当即问道:“文老板生意做的很大吗,同冯家交情如何?” 文青枫虽是商贾,言谈间却显得风度翩翩:“一般吧,在彰州,欧阳泽之前排得进前五位,文某勉强方能挤入前十。冯家上面有关系,大家都得巴结着,交情到是谈不上,这次来高化,不光是吊唁冯掌印,冯家急着出售商铺和大批货物,价钱颇低,春华院里住了这么多人,大多都是同文某一样,想来捡便宜的。” 燕韶南对经商一窍不通,前五前十什么的对她毫无触动,听文青枫说得坦率,她直接问道:“那文老板捡到便宜了没有?” 文青枫笑了:“还好,前两天刚办完手续,没白受这场惊吓。” 不用问,钱肯定是到了冯明通、冯明业手里,而且数目不会小了,不然也不会刺激得老五直接动刀。 问清楚了这些,燕韶南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她去找到燕如海,屏退其他人,急道:“爹,您快去跟马县令讲,请他速速调齐三班衙役,封锁水陆交通,尤其是东莺江水路,绝不能放走冯家的船。冯家堡这一连串的案子,不管杀人的还是放火的,应该都在船上。” “咦,哦。”燕如海深知时间紧迫,担心自己这里一磨蹭走了凶手,起身就往外走。 “爹,哎呀,你等等的,马县令若是问你抓谁,你怎么答?” 燕如海站定了,摸了摸脑门,尴尬地笑笑:“那你别卖关子,快告诉爹,这杀人的是谁,放火的又是谁?” 燕韶南语出惊人:“杀人的是欧阳泽的家人,我猜不止欧阳曼儿一个,等抓回来慢慢审问。放火的是冯盛父子。” “冯盛?他还活着?”燕如海下意识接了句。 他转念一想,冯盛父子失踪得十分蹊跷,活着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放火烧了自己家之后,和杀死了自己那么多亲人的凶手乘坐一条船。 “对。之前冯家人说欧阳泽的小儿子和奶娘死了,但咱们并没能看到尸体。爹您还没发现么,冯盛夫妇和两个嫡子都不见了,老大还带走了妻小,老二连妻子都没带,大约是嫌妻子那边还有守寡的老娘和妹妹,都带上累赘,我敢保证,欧阳曼儿同他们在一起,咱们现在找遍冯家堡也找不到她。” “为什么?哎呀,算了,我先去找马大人,等一会儿回来再说。” 燕如海说完匆匆走了。 韶南就在屋里等他回来,忙乱过这一阵,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着喉咙有些发痒,忍不住咳了几声。 过了一会儿,燕如海回来:“马县令很是吃惊,不过已经派人去了。” “他没追着您要解释?” 燕如海挺起胸膛,很有气势地摸了摸胡须:“爹故作高深,糊弄过去了。” “哈哈,您厉害。” 燕如海笑了笑,收敛了气场:“爹还真是需要个详细的解释,不管他抓不抓得到人,牛皮已经吹出去了,总得有个说法。” 韶南点点头:“放心吧爹,不是吹牛,只要他尽心,就一定能抓到人。先说杀人,我早说过,欧阳曼儿有同谋,老三冯明谦和冯三娘死于她手,老四冯明顺和老七冯明爱当是她那养了头凶兽的同谋所杀,她肯定知情。” “她是主使?” “主使或是她,或是她的嫡母,等抓住她们一切就清楚了。欧阳泽被您抓住关进了死牢,祸及家人,欧阳家算是完了,他们是给冯家做的挡箭牌,若冯家能庇护她们也就罢了,偏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冯全这一死,冯家堡没了遮风挡雨的大树,很快也要完蛋。照欧阳曼儿的性格,如何能甘心?所以她们私下里一商议,就生出一条连环毒计来。 “这第一步,就是模仿杀死冯全的手法,在冯家堡里行凶,目标对准冯盛的庶子庶女。 “第二步,必是借袁御史要来冯家堡这事做文章,散布恐慌气氛,令冯盛父子觉着大祸临头。冯家人每回提到袁御史都惶惶不安,其实袁御史从前与他们从未打过交道,这预感来的何等古怪。 “有了这两步,欧阳家的人便可以通过冯盛的妻子陈氏向丈夫儿子建议,赶在袁御史到来之前变卖家产,拿着钱财溜之乎也,冯盛的嫡子庶子已经到了动刀子的程度,所以只带走嫡子一系,一时卖不掉的就留给庶子处置。最叫人发指的是,不知是谁想出了死遁的主意来,大约冯家父子天真地以为,凶手是冯全死时船上的某个人,想着不管是谁,这把火都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4.巧 “冯家这就完了啊, 他们此次逃走携带了大量的金银,欧阳泽的妻女虎狼心性,马县令他们若能早些抓到人还好,去得晚了,怕是死遁成真。” 说到死遁,燕如海也回过味来:当时冯盛父子以为自己发现了他们窝藏欧阳泽的家眷, 帮着转移财产的事,假称欧阳泽的小儿子被杀, 把自己一行引到春华院, 用心十分毒辣。 “问问蒋老爷子去向冯家要人的时候怎么说的, 可有告诉对方欧阳家的几人很可能是凶手?” 燕如海想到冯盛父子冷血抛弃了这么多亲人,又是变卖家产又是放火的, 到头来机关算尽,却去与杀害冯明顺几人的真凶同舟共济, 还真是可悲可叹又觉解气。 蒋双崖来了,父女俩一问, 果然听他道:“我还没来得及说呢, 冯明通那小子先说欧阳泽的小儿子和伺候他的奶娘都死了,欧阳家只剩这么几个妇孺,并没有孔武有力的护卫跟来,哪还好继续指认凶手?谁想得到冯家父子会蠢到给杀自家人的凶手打掩护?” 这事怪不得蒋老爷子, 亲身感受过他冲出火海时的神勇, 燕韶南再不敢嫌弃他年纪大胡子白什么的了, 笑盈盈地同他说话, 模样不知道多乖巧。 蒋双崖面上不显,心里自然是十分得意。 姓燕的丫头还真挺机灵,庸人的倾慕没啥意思,能叫聪明人也刮目相看,才真正有成就感嘛,哈哈哈。 当天入夜时分,县衙派出的人果然在东莺江上拦截到了一艘可疑的大船,在船上找到失踪的冯家父子、陈氏以及冯明通的妻小,另有随行亲信十余人。 等衙役们下到底舱,打开压舱的几个大箱子,不由倒抽了口凉气,以成箱的金银做为“压舱石”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欧阳泽的妻子和小儿子亦在船上,带队的捕头按照燕如海的交待找遍全船,发现少了欧阳曼儿和奶娘,问了船上的人,才知道这两人根本就未上船。 离开冯家堡之后,欧阳曼儿提议兵分两路,她和奶娘断后,看看事态的发展,而后走陆路,到彰州再会合。 照欧阳曼儿的机警,既已漏网,就很难再抓捕。 县衙的人死马当活马医,问出会合地点,派出一队人马赶往彰州。 案犯押回来,马县令长松了口气,他同知府许清远关系密切,刚刚收到内部消息,袁御史这次果然是奔着收拾冯家来的。 冯全一死,都察院便有意要深挖安兴溃堤案,袁正方派手下一路上明查暗访,搜集了不少罪证,这次本要由府里调兵过来,听说冯家堡大火,半个冯家夷为平地,方才作罢。 他把冯家父子抓回来,不求有功,但愿袁正方看在他出力不小份上,功过相抵,不再追究他以往纵容之过。 为此他命衙门书吏把这些年老百姓告冯家害命的状子全都找出来,抓紧时间整理,以示自己这父母官不是姑息不办,全因阻力太大。 知道燕如海有背景,马县令没想过贪功,郑重感谢对方力挽狂澜,救了这么多人性命,又目光如炬,识破了冯家人的诡计。 燕如海领受了好些奉承话,回头说给女儿听,燕韶南没太当一回事,一个趋炎附势的县令再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引不起她的兴致来。 到是欧阳曼儿的动向令她颇为挂心。 此女无疑很聪明,一举一动都有其目的,未与众人一道坐船,韶南猜测她并不是预感到冯盛等人死遁会被识破,船离不开邺州,而是有一只虎狼之类的凶兽同行。 反正欧阳曼儿的嫡母和弟弟都抓回来了,袁正方带着一众官员正飞速赶来,总有人能撬开他们的嘴,把真相查问清楚。 她有些想念安兴县衙了,想念那里的清幽安静,绿树浓荫。 但父亲刚刚露了个大脸,为他前程考虑,总得等着见过了袁正方再走。 最后清点,春华院这场大火添了十几条人命,案子未结,马县令不敢擅自作主放人走,前来吊唁的商贾们全都滞留高化。 文青枫来县衙求见韶南。 “燕小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之前在冯家堡文某受条件所限,只能嘴上感激,未免不够诚意,文某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阿堵物,还望小姐您不要见怪。过后想了又想,可能唯有这个小玩意儿才不显得那么恶俗,勉强配得上小姐,请一定收下。” 说完了他拿出一个嵌着宝石的黄金盒子,轻轻放于桌上,盒盖冲着韶南打开,向她轻轻推了过去。 韶南下意识便想推辞,低头一瞥,不由地轻“咦”了一声。 这个充满了异域风情的盒子里装的竟是个古意盎然的玉质笔洗。 月白色的玉,晶莹剔透,仿佛天生带着微光,外簇镂空的梅花花瓣层层叠叠,韶南虽然不懂鉴赏,但这件笔洗叫她一见之下就不由地想起了白玉琥,二者看上去同样身价不凡。 二人说话清清楚楚传入崔绎耳中,连同燕韶南的这声“咦”。 其实姓文的一说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阿堵物,崔绎就不由地想起自己之前遭她嫌弃,哼了一声,翻身向里,背冲二人,心道:“对燕韶南,还用费心送什么好东西,阿堵物最好使了,她便是个恶俗之极的财迷。” 哪知道燕韶南“咦”了一声,半天未说话,似是在看着那礼物出神,崔绎又忍不住好奇起来。 文青枫轻声问:“燕小姐认识它?” “不,不认识。不过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文青枫松了口气:“我还当有什么不妥之处。这个小玩意儿是文某最近才买的,没花多少银子,若当真贵重那也是文某运气好,捡了漏。这趟邺州之行,文某最幸运之处便是认识了燕小姐,其它都不算什么,文某只是粗通文墨,这些书房的物件放在我手里可就蒙尘了。” 崔绎越发地心痒难熬,是个书房的物件,看两人这推来让去的样子,东西应该不错,关键是燕韶南出身一般,见识有限,当真识货么,可别被对方骗了,把赝品当宝贝。 这姓文的借着送礼套近乎,燕韶南若对他假以辞色,怎么就这么可气呢! 不提他那里胡思乱想,这文青枫太热忱,男女有别,燕韶南也不愿对方这么缠夹不清,微一思忖,道:“这样吧,文老板,我看这盒子挺好看的,十分合心意,就把它收下了,盒子里的东西你带回去。春华院那事不必放在心上,我和我爹也得了你大力相助,大家都平安无事就好。” 文青枫没想到她能干出来买椟还珠的事,一时呆住,不知作何反应。 燕韶南已趁着这工夫,把那笔洗拿出来,退还给了他。 文青枫眨眨眼睛反应过来,刚要说话,燕韶南已抢先道:“还有一事,我想请文老板帮个忙。” “啊,燕小姐请讲,文某当全力施为。” 韶南笑笑:“是这样,我有点事想叫那祝大林跑个腿,不知文老板这里” 文青枫不待她说完,已连声道:“方便,没问题,燕小姐只管差遣,大林忠厚老实,做事最稳妥不过。” 韶南心道:“还忠厚老实呢,檀儿都嫌她师兄跟着你做事,耳濡目染,变得油嘴滑舌了。” 她到不光是为了转移话题,而是真有事给祝大林做。 那日审问完了甄老大,虽已请辛刑书传话,叫赵通判派人去密州调查二十年前的旧事,韶南依旧觉着不怎么安心。 这眼看冯家堡的众人就要散去,韶南生出一念,想叫祝大林和檀儿两个乔装改扮,暗地里跟踪那甄老大,看看他自由之后做何举动。 当然这是秘密,她不会对文青枫细说。 文青枫又磨蹭了一会儿,见她有送客之意,识趣地起身告辞:“燕小姐,今天刚好大林也来了,我留他下来,有什么事您直接吩咐就是。” 韶南觉着这时候叫檀儿去接人有些不大好,到是之前看到蒋双崖在屋外房檐底下闲逛,他也是认识祝大林的,便扬声道:“蒋老爷子,蒋老,麻烦您帮我送送文老板,顺便带祝大林来见我。” 蒋双崖耳朵尖着呢,闻言应了一声,乐呵呵进来:“文老板,请吧。” 文青枫恋恋不舍地起身,拿上那笔洗告辞欲走。 蒋双崖目光扫过,猛然瞪大了双眼:“你等等。你这笔洗哪来的?” 文青枫给他问得一怔,被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不自在地回答道:“我买的啊。” “跟谁买的?” “等等,等下,蒋老爷子。”燕韶南猛地生出一念,冷汗登时下来了。 哎呀,糟了,真该死,不会那么巧,这是魏国公府上失窃的东西吧? 难道这姓文的竟是自贼秃丛朋手里买的? 蒋双崖是那姓崔的小气鬼打发到邺州来的,名义上保护她爹,但照他那身手,傻子也知道这是大才小用,真正目的还是来找寻丢失的宝贝吧。 文青枫销赃不要紧,可别拔出萝卜带出泥,把她给连累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5.津昌行 燕韶南也不知道为什么, 一紧张就想打喷嚏,接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掏出帕子来捂住了鼻子, 两眼泪汪汪看着蒋双崖, 道:“老爷子, 先别管这些了, 正事要紧, 咱们先查冯全的死因。” 可在蒋双崖看来, 冯全的死因固然要紧,国公府失窃的东西, 尤其是那个“鬼魂”去了哪里,无疑更加重要! 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哪能放手呢? “不行,这笔洗我见过,今年早些时候被贼从原主手里偷了去。文老板必定也想把事情说清楚,免得落下嫌疑。”他目光炯炯盯着文青枫, 大有“你不说就等着进去吃牢饭吧”的威胁之意。 文青枫呆怔半天,回过神来,赶紧道:“这笔洗竟是贼赃么, 哎呀,真是没想到。这东西是我手下一个管事买回来的,具体怎么回事还得问他。” “他人呢?” “跟船出海去了, 不过蒋老您无需着急, 少则十几天, 多则一个月,船队便会回来。”他顿了顿,很是大方地把那笔洗递给了蒋双崖,“这东西还请蒋老代我物归原主,对不住了,文某生平最恨不劳而获,一定协助诸位查明真相,抓到那窃贼。” 他本就要告辞,出了这等事,也不用蒋双崖送了,冲燕韶南笑笑,微微摇了摇头,施施然而去。 崔绎这才知晓,原来被燕韶南还回去的“珠”,竟是自己府里的东西。 啧啧,燕韶南说话透着心虚,蒋双崖同她不熟,没有察觉,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就听蒋双崖道:“这个姓文的怕是没说实话,燕小姐,你得想办法同他多多接触,把胡永偷走的其它几样东西也找回来,国公爷还等着呢。” 这语气,燕韶南本来就对自己一肚子意见,会听话才怪。 崔绎默默地想,等着听她反唇相讥。 想知道等来的却是一个大喷嚏。 跟着燕韶南狼狈地道:“蒋老爷子,我有些不舒服,你先出去吧,叫檀儿和她师兄好好盯着甄老大,看他会有什么动向。” 蒋双崖走了。 燕韶南拿起古琴,回了自己的住处,哀叹一声,滚倒在床榻上。 “哎,羽中君,我觉着我要死了。” 崔绎吓了一跳,他看不到燕韶南的状况,听上去她情绪似真有些不对头,不是生病了吧? 燕韶南将脸在被褥间蹭了蹭,唉声叹气一阵,道:“羽中君,我不想在高化这破地方呆下去了。找个好玩有趣的地方,咱们出去转转好不好?自从来了邺州,烦心的事一直不断,我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好呆上两天,放松一下。” 她抱着琴想了一阵,猛地坐了起来:“对,安排安排,我要找机会出去玩。”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袁正方代天子巡狩邺州,终于率众来到高化,归川府一众官员随行。 袁正方见到前来迎接的马县令和燕如海,第一句话问的便是冯家堡这场大火。 案子由袁正方亲自接手,燕如海得到几句赞扬,告退之后回来收拾东西,准备回安兴。 职责所在,他不能离开安兴太久,若这段时间县里出了事,县令却不在,是要被参失职的。 临走之前,听说小昌子再度发烧咳血,起不了身也认不得人,眼看着不行了,父女俩还特意去探看了一下,在他的病榻前见到了辛刑书。 辛草农悄声告知燕如海,赵大人已经派亲信去密州了,又说到小昌子的病情:“昌公公五脏六腑全都烂穿了,神仙难救,我有一套金针放血疗法,乃师门不传之秘,像这种情形,可为他再续一两个月的命,等回光返照的时候,会有一段时间神智清楚,怎样,冯全的案子还有什么要问他么?” 燕如海紧锁眉头:“尽量拖一拖吧,令侄还在安兴继续研究冯全的死因,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辛草农却道:“照他验尸所见,冯全确实应该是被某种野兽咬死的,但和近期冯家堡伤人的这只不同,船上的那只畜生不擅长用牙齿撕咬,却非常有力,推测个头不小,应该非常罕见,所以大家才一时想不到,我叫景宏多查查书,看能不能找到相关的记载。” 韶南跟在父亲身后,听着辛刑书这么说,莫名觉着舒心了不少。 照她看,辛景宏是个非常较真的性子,又自视甚高,能允许自己找不到答案么,不能啊,这些天想必过得不怎么好。 听到那小子过得不开心,她就开心多了。 “辛伯父,这个昌公公的身世,之前有过哪些经历,不知向谁能打听到?” 辛草农道:“我想想办法吧。” 父女俩当天返回了安兴,同燕韶南想的有些不一样,她没有在县衙见到想像中萎靡不振的辛景宏,听下人讲,那小子带着辛吉沿东莺江岸去与渔民船夫们厮混,已经跑了好几个地方了。 辛景宏不是轻言放弃的人,这般作为必有其用意,燕韶南没有打扰他,说话算数,关了门开始研究她的那套琴上平水韵。 想法有了,实施起来便不难,她专门订了本小册子,一字一字记录下专属于她和羽中君的暗语,一天的时间就弄了个七七八八。 这时候她也意识到对羽中君而言这当中的难度了,难道这些日子羽中君不理她,是因为这个在闹别扭? 燕韶南好声好气哄了一阵,看看没什么效果,改而用激将法:“若是辛三少来学这个,想来容易得很,毕竟他过目不忘,书读得好,人家是真聪明。” 她那点小伎俩崔绎自是一眼就看穿了。 什么过目不忘啊,书读得好,人聪明之类,一点都刺激不到他。 若能说话,他非教小姑娘个乖,只有出身不好的人想要往上爬才需要这些,每年聪明且书读得好的人死得不知多少,不过,唉,算了,他懒得折腾。 再说若他能开口说话,燕韶南无需耗费心神,立刻便知道冯全是怎么死的了,明明占便宜的是她,凭什么出一道天大的难题来给自己答。 韶南无奈地嗔道:“羽中君,你这个不思进取的家伙。” 哪怕回到了安兴,蒋双崖依然惦记着魏国公府失窃那事,一怎么就跑来催燕韶南:“燕小姐,你那么聪明,需得想个办法,从姓文的嘴里套出真话,我要知道国公爷的笔洗是怎么跑到他手里去的。” 啊啊啊。燕韶南躲他不及,跑去跟父亲说要出去走走。 燕如海不愿女儿这时候离开身边,他刚接到来自高化县衙的最新消息,派去彰州抓捕欧阳曼儿的那队人铩羽而归,一名差役身受重伤。 这次是同对方照上面了,和欧阳曼儿在一起的那位奶娘力气极大,且有一头灰色长毛的大獒随行,那只獒行动迅速凶狠无比,一扑一咬,那名差役差点被咬穿脖颈,步了冯明爱的后尘。 有这么一队凶犯在逃,且她们又是被韶南识破的,燕如海哪放心她出远门。 偏这时候檀儿那边也送了信回来,她和祝大林已经跟着那甄老大离开了冯家堡。 古怪的是姓甄的孤身一人,既不回彰州,也不回老家,竟租了条船走水路,祝大林找船家买到消息,说甄老大此行目的地是太康府津昌县。 那对小儿女已经追下去了,韶南向父亲提出来,她也要去津昌县。 津昌不但是太康府的府衙所在地,亦是邺州的政治中心,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司两大衙门都在津昌,换句话说,甄老大此行很可能是奔着牢里的栾仙师去的。 这已经不是祝大林和檀儿两人所能应付的局面了。 “爹,我多带几个人去,一查到真相立即就回来,到最后还得您主持大局。” 燕如海最后只得无奈让步:“好吧,我叫蒋老爷子陪你一起去。” “”躲的就是他好不好。 不过韶南也知道蒋双崖身手极高,认识的人也多,带了去是莫大的助力。 她找来蒋双崖,同他约法三章:“老爷子,冯全案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若是这次我们找准了方向,那距离真相也就不远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抽不出工夫去找文青枫,你也别再跟我提这事,要是答应,你就和我一起去津昌。” 蒋双崖沉吟半天,答应她:“好吧。” 他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渠道,冯全案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黄太保已经将京里的方士全部下狱,又集结了人手,准备在全国各地来一次大清理,连正经道观里的道士都不放过。 前朝曾有类似的“灭佛”,那次是全天下的和尚遭殃,佛门浩劫一直持续了四五年,数不清的僧侣被杀。 于公于私,蒋双崖都不愿看到悲剧再现,只能寄希望于燕韶南。 但愿她能赶紧查清楚真相吧,就算真是栾仙师杀的,也要弄明白是怎么杀的,好叫朝廷里那些大喊“妖道”的人闭嘴。 燕韶南同样是坐船前往津昌,随行的有樱儿、蒋双崖、雷捕头以及两名差役,众人乔装改扮,装作是前往津昌的一大家子。 几天之后,燕韶南一行到达津昌,叫众人没有想到的是,还未等和檀儿会合,韶南先发起烧来。 她病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6.学习使人快乐 这场病来势汹汹。 其实早在冯家堡的时候己有预兆, 喷嚏打了不少,只是燕韶南一直没有在意。 此时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面红如火, 昏昏沉沉, 几乎起不了身, 把众人都吓坏了。 在当地找了个有名的大夫把脉开了药, 樱儿服侍着燕韶南把药喝了, 又加了床厚被子好叫她发汗。 都这时候燕韶南还琴不离手呢, 将古琴放在枕头旁边,贴脸抱着, 把樱儿急得眼泪汪汪:“小姐是不是烧糊涂了呀。” 崔绎也颇为担心,不光是因为燕韶南若是有个好歹他自己前路更加惨淡,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 他分析自己的心态:呆在一起这么久了,就算是只小猫小狗也会有感情,何况是个大活人?没有燕韶南陪伴,每日同他说这说那, 这段时间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熬下来。 这还是他进入武王弦之后第一次主动震颤了而燕韶南没有回音。 燕韶南将面颊贴在琴面上,呼吸一声声十分急促,只是听着, 就能感受到她呼出来的气热度灼人。 还有那时紧时慢的咳嗽声,叫人听着格外揪心。 这丫头,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呢? 燕韶南病倒的当天夜里, 樱儿联系上了姐姐, 檀儿带着祝大林一起赶来会合, 并向韶南报告甄老大的最新动向。 燕韶南勉强坐起身,腿上盖着棉被,额头搭了块湿帕子,一边咳嗽一边听檀儿说话。 “小姐,甄老大把他的鱼鹰寄养在江畔一户人家,船也是从那家雇的,来到津昌的这几天住在一个小客栈里,那地方很破烂,姓甄的没住通铺,要了个背阳的单间,老板应该同他不熟悉,每天收他十个大钱还不管饭,他吃饭都在客栈外边的集市上,啃个馒头就算解决了。没见他投亲访友。” 燕韶南想问话,却猛地咳嗽起来。 “小姐,您歇会儿再说,先喝点水吧。”樱儿端了温水过来,轻轻帮她捶着背。 燕韶南喉咙火烧火燎的,含着那口水,润了好一阵方才咽下去,道:“除了客栈和集市,他还去过哪里?” 檀儿想了想:“还真没去过哪儿,平时吃饱喝足了就在集市东头的一家茶摊上坐着,对了,离茶摊不远有条街通着提刑按察司衙门,不少衙役早上来会过来集市上吃早点,师兄有次听到姓甄的跟茶摊的伙计吹牛,说别看他现在穷到饭也吃不上,过几天就能发笔小财,到时候把欠的茶水钱一起补上。他不会是妄想着劫狱,把那栾仙师救出来吧?” 燕韶南头疼得很,揉着太阳穴想了一阵,道:“你俩继续盯紧他,待我好一些亲自去看看。” 檀儿走后,樱儿过来扶她躺下,换了帕子,见她两眼虚盯着一处发怔,忍不住担心地劝道:“小姐,戏文里那些神机妙算的聪明人身体都不怎么好,您还是别这么耗神了,再说盯梢个姓甄的,哪用您亲自去,有我跟姐姐就够了,不如叫蒋老爷子送您回安兴,安兴有辛三少,叫他给你瞧瞧,开两副药,说不定喝下去就好了,您也不用受这个罪。” 燕韶南嗓子也哑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忙回去。我睡一会儿应该就没事了。” “哦。那我到外边守着,小姐有事喊我。”樱儿知道她不喜欢睡觉的时候身边有人,收拾了东西便想要退出去。 “樱儿,”燕韶南睁开眼睛,“是不是带的银子不够了?”她这次看病开药花销不小。 “您就别操心了,大伙都带着钱来的,蒋老爷子还说他在津昌这边有几个晚辈,银子的事包在他身上,只管开销。” “那怎么成,别叫他去四处化缘,樱儿,你把那边装首饰的盒子拿过来,找个识货的铺子当了去吧。” “啊?” “快去。” 燕韶南说的盒子是前几天在高化文青枫送她的那一个,黄金打造,盖子上还镶嵌着宝石,一看就很值钱,且容易出手变现,燕韶南当时收下它就是打着应急的主意。 可崔绎并不知道。 他听说燕韶南连首饰盒子都当了,突然就理解她当时骂自己“不知百姓疾苦”的那些话了。 难怪燕韶南会因为区区赏格那么生气,骂他骂的一点都不冤啊。 若他恢复真身,一定百倍千倍地拿来给她,叫她再也不用为了钱这么辛苦。 何况她还是因为自己,才如此殚精竭虑地追查冯全案的真相。 若他能用武王弦同燕韶南交流,便可以告诉对方真正的凶手,无需叫她拖着病体去跟踪那姓甄的。 她那丫鬟说的对,太过耗神损伤身体,若非如此,当日去冯家堡的那么多人,怎么只韶南病倒了? 不就是个平水韵么,他可以试试的,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呢。 即使是当年十几岁的时候,崔绎也很少会对决定了的事改变主意,后来他成功过,失意过,困境里挣扎过,生死都经历过,觉着自己已经心如铁石,谁知道会为一个不清楚模样长相的小姑娘这般为难自己。 崔绎不禁自嘲地想:“可不是嘛,都成为她的一根琴弦了,合该在人家手里绕指柔。” 燕韶南教他的时候他一个字都不肯听,这会儿想学了,燕韶南病着,没精力理会他,崔绎只好操纵着武王弦“嗡嗡”两声,吸引韶南的注意。 “咦?你这是”燕韶南头昏脑涨地望向枕头边儿,可怜兮兮地在琴上蹭了蹭:“羽中君,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我病得快死了。” 呸,乌鸦嘴! 崔绎又响了一声。 燕韶南听出这前后声音的不同来,强打精神道:“你要同我聊天么,可不可以等我睡醒了再说。” 谁要同你聊天?本国公要记那套琴上平水韵,你整那么复杂,不多念念,我怎么记得住? 他变着花样地响,终于引起了燕韶南的注意。 她疑惑地道:“羽中君,你今日怎么了,这么活泼,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说话间将手放到琴上,随意拨弄了两下,而后一“滚”一“拂”。 她的滚拂很慢,每过一根弦都给羽中君留出了反应的时间,但其实韶南并未抱什么希望,因为她也知道,前段时间羽中君像极了一个逃课的学生,根本就没有好好听讲嘛。 但当她抹至一弦,“拂”出第一个音时,武王弦竟紧跟着嗡鸣了一声,这一声不疾不缓,不强亦不弱,令得燕韶南“咦”了一声。 她这会儿头疼欲裂,停手盯着那根琴弦出神半天才反应过来:“羽中君,你这是什么意思?若我没有记错,按照咱们的约定,这该是下平的先韵,第五个字是啥来着?樱儿,樱儿,把我的小册子拿给我。” 樱儿惊奇地探头进来:“小姐,您不是要睡么?” 燕韶南不愿多解释,捂着脑袋撒娇:“听话,快些啦。” “哦。”樱儿急忙找出来,站在床边好奇地看她查“字典”。 “是个平字?咳,樱儿,你先出去吧。” “是。”樱儿一头雾水,不知小姐搞什么鬼,嘟着嘴出去了。 燕韶南小声嘀咕“平什么呢?”随手已经将两人约定的几种指法弹了个遍。 其实崔绎想要说的是他愿意背燕韶南编的这本“字典”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过是背五六百字的指法,男子汉大丈夫,还能将他难倒了不成。 可燕老师的古琴平水韵课他只头一晚听得还算认真,全赖平字位置靠前,他记性不差,依稀有点印象,其它诸如学、水、韵不是去声便是入声,小公爷就像对着一张天书卷不知如何作答的学生,直接傻了眼。 韶南半天不见他接茬,只好胡乱猜测:“平什么,平安,平静,平白无故,平平无奇?你看看,这便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教你背的时候不吭声,现在傻眼了吧,你若是把平水韵背下来,咦,是不是平水韵?” 崔绎长舒了口气,结束煎熬,赶紧令琴弦响了一声。 “羽中君,你是不是想要背这平水韵了?” “嗡” “你呀,好吧,那我念给你听,先把这些字的顺序背下来,指法简单些,等回头咱们再说。” 韶南念了不足一刻钟,药劲儿上来,困顿得睁不开眼:“不行了。我找个人给你念吧,你别作声。樱儿,樱儿” 樱儿推门进来:“小姐,你又怎么了?” 哪知道韶南看她半晌,摇了摇头:“差点忘了,你不行,不识字,去问问大伙,找个识字的来。” 樱儿简直快疯了,蹬蹬跑出去,一会儿问完了回来道:“小姐,雷捕头他们几个只认识自己的名字外加寥寥几个字,不至于叫人卖了,识字最多的还属蒋老爷子。” 燕韶南犹豫了一下:“蒋老爷子啊,那请他来吧。” 她把手里的册子递给樱儿,吩咐道:“你给蒋老在门口放把椅子,把这册子给他,请他帮忙读上一两个时辰。就说,呃,我有个坏习惯,生病的时候得听着这个才能睡着。” 可怜蒋双崖作梦也想不到,他遍寻不着的古怪魂魄与他只一门之隔,而他给对方足足念了一个时辰的平水韵。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7.密会 燕韶南夜里发烧没睡好, 第二天醒得有些晚。 请来为她看病的大夫已经在等着了。 燕韶南洗漱完了,由对方把过脉, 问道:“大夫, 我有事想出门的话, 应该没有大碍吧。” 那大夫摇了摇头:“小病不养, 拖成大病的比比皆是, 何况小姐这不是寻常风寒, 最近气候无常, 还是小心些吧。” 这会儿已然是深秋时节,津昌这边的天气阴沉沉的, 透着一股湿冷,叫习惯了靖西老家秋高气爽的燕韶南很不适应。 送走大夫,她只觉鼻塞头痛,心中恶烦,好似病症非但没好,还加重了些。 恰这时候, 派去接应檀儿的衙役回来,说甄老大终于有动作了。 他在集市上闲坐了几日之后,今天一大早换了身装束, 打扮的跟本地人一般无二,连口音都变了,穿街过巷, 一路打听着去了离客栈数里之外的花鸟鱼巷。 燕韶南咳个不停, 蒋双崖问了一句:“他去做什么?” “看样子是想找个活儿干。他一开口, 那些养虫养鸟的人都把他当行家,小人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大讲养鸟经,围了一群人在听,檀儿姑娘也换了装扮混进去了。” “我们也去瞧瞧。”燕韶南叫樱儿去给她找件挡风的斗篷。 “小姐,您还是别去了。” “不要紧,我坐轿子,只远远看一眼,不露面。” 燕韶南很坚持,她觉着姓甄的这番举动不像衙役说的这么简单。 众人无奈,只得去给她备轿。 等燕韶南拾掇好了,轿夫还没来。 燕韶南穿得很厚实,樱儿怕她病情加重,特意找了件岩白色繁花织锦的立领小夹袄给她穿上,外头又戴了帷帽,罩着斗篷,在屋里呆一小会儿就觉着透不过气,索性出来到门口等着。 “哒哒” 她的轿子没到,门口先停下一辆马车。 拉车的两匹马油光水滑,除了头耳间几撮显眼的白毛之外,浑身乌黑,韶南很少见到这么膘肥腿长一看就神俊非常的马儿,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直到耳听有人唤她:“燕小姐!”她才留意到车帘挑起,车里人探出头来同她打招呼,竟是文青枫。 “”他怎么也来了津昌? 燕韶南低头看看,自己这身打扮看上去比平时粗圆了一圈,这人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蒋双崖和雷捕头听到动静一齐聚过来。 文青枫下了车,笑道:“果然是诸位,这般有缘,这是要去哪里?天不好,不如坐我的马车去吧。” 蒋双崖目光一闪:“这多不好意思,我们找了轿子,但不知为何,半天了还没到。”看他那样子绝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十分之意动。 老爷子还怕燕韶南不答应,压低了声音催促她:“这小子十分可疑,他和胡永、欧阳泽有瓜葛,说不定也是凶手之一,快将计就计啊。” 燕韶南瞥了他一眼,说文青枫是凶手她是不相信的,和金风寨的反贼有来往到是颇有可能。 她单手握拳,抵住了唇连声咳嗽:“老爷子,来之前咱们明明说好了的。” “谁让他主动送上门来。”蒋双崖不答应。 “可我也没那个精力呀,不行,我病得厉害,一坐马车就头晕。哎呀,我头晕。” 文青枫不知道一老一小嘀咕了些啥,但看二人眼神乱飘,猜测话题同自己相关,笑道:“头晕就更不该坐轿了,我看燕小姐老是咳嗽,是生病了么,这两天骤然降温,很多人都感染了风寒,多喝点姜汤,我认识一位老大夫,会几个拿手的偏方,尤其擅长医治伤风和水土不服,不如等一会儿忙完了我带燕小姐去瞧瞧。” 说话间他走前几步,做了个请的手势,对樱儿道:“樱儿姑娘,扶你家小姐上车吧,我陪蒋老爷子散散步。” 商人里头少见文青枫这么既斯文有礼又落落大方的,樱儿对他印象极好,听他考虑周到,笑嘻嘻应道:“多谢文老板了,小姐,来,我扶您上车。” 燕韶南不放心地瞥了文青枫一眼,但想他之前回答笔洗那事算是滴水不漏,不再多说什么,任樱儿将自己扶上马车。 樱儿撩帘子见到车里的陈设,轻“呀”了一声,踟蹰着先把鞋子脱了。 乳白色的毡毯铺满整个车厢,一整块,不见拼接,连拐角处都严丝合缝,显然是特意订制的,枣红色的小几放在当中,上面有几个凹槽,放着盛茶水点心的杯碟,这样哪怕是车身颠簸,也不会洒出来。 如此坐在车里确实好享受,可白色的毡毯蹭上泥怎么能洗干净,怕是出来这趟回去就得扔啊。 樱儿凑到燕韶南耳边,悄声道:“小姐,文老板好奢侈啊,会不会是专门为了咱们?” 燕韶南也有些怀疑,问她道:“那个盒子已经当掉了吗?” “今早刚当的,还没来得及跟小姐说,当铺说活当七百,死当一千。” “这么多?”燕韶南吓了一跳,再想想也是,那东西毕竟是纯金的,“你怎么选的?” 樱儿怕叫车外文青枫的人听到,近乎耳语:“小姐真是的,这还用选么,当然是活当了,好歹是文老板送的礼物来着。” 燕韶南嘟囔了一句:“其实死当也无所谓。” 听了樱儿所言,她越发觉着文青枫与当铺有联系,由那黄金盒子知道自己来了津昌,而后顺藤摸瓜,短短时间备好马车找了来。 正常人出行,马车里哪会这般布置,他钱再多,也是自己从无到有挣下的,不像京里那位小公爷只需投个好胎就行,说不定这会儿正心疼地滴血呢。 有句老话说的好,无事献殷勤,那啥那啥,姓文的如此煞费苦心地讨好自己,目的何在? 只是她这会儿病怏怏的,一想事情就头疼,疑虑了片刻不得不放弃,扶了额闭目养神,耳听车厢外衙役引路,车夫随他所指,驱车直奔花鸟鱼巷。 车后面文青枫和蒋老爷子似是相谈甚欢,时不时响起文青枫爽朗的笑声。 花鸟鱼巷很快就到了。 这条深巷原本不叫这名字,后来因为津昌花市迁到此地,久而久之,老百姓都这么称呼它。 天气不好,巷子里人不是很多。 衙役叫将马车停在了一处开阔地。 樱儿挑开帘子往外张望,衙役凑过来小声禀报:“小姐,瞧见对面那些鸟笼子旁边围了一群人没有,中间坐在凳子上的那个就是姓甄的。” 他要不说,韶南粗一打量还真不一定能认出甄老大。 坐在凳子上那人头戴瓜皮帽,身着青色布袍,脚蹬皮履,这副打扮同甄老大在冯家堡的时候瞧着判若两人。 但在花鸟鱼巷似他这般模样的不在少数,大多是混得还不错的帮闲清客,到是乘着高头大马而来的韶南一行不常见,引得路过行人纷纷驻足。 衙役指过人,就凑上前去,找檀儿和祝大林接头去了。 韶南坐在车中,隔了帘子遥望甄老大不知比比划划地在与人说什么,停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做了个揖,目送对方离开。 另一人提了鸟笼子,去到轿子旁边,很快跟随轿子离开了花鸟鱼巷。 韶南正要吩咐人跟上,那边甄老大转身也似要走,只是被鸟店老板缠上了,问东问西,一时脱不了身。 衙役带着祝大林快步而来。 祝大林原本还有些拘束,发现文青枫竟然也在,惊讶之余,竟然放松了不少:“文老板,您怎么也来了?” 文青枫站在蒋老爷子身旁,施施然笑道:“还真是凑巧遇上的,先说正事吧。” 祝大林转向了马车:“小姐,那人自从来了就一直在帮店家赏鸟卖鸟,那家店因他多做成了两三笔买卖,店主都想雇他长期帮忙了。” “刚才那轿子里的是什么人?” “没下轿,听说是按察司的官眷,大约是在高墙大院里呆着无聊,想要养只会说话的鹦鹉。” 雷捕头还在一旁等命令:“小姐,还要跟去瞧瞧吗?会不会给大人惹祸?” 韶南沉吟道:“不用了,我知道轿子里是谁。” “谁?”蒋双崖好奇地问。 “栾仙师的那位女弟子。”只能是她了。 那些轿夫和随从自然都是按察副使郭涛府里的人。 甄老大到津昌来,煞费苦心改了装扮和口音,竟是为了和那女冠私会吗?这还真是没有想到。 “他和那随从说的什么?” “说鹦鹉买回去了要怎么,对了,那随从还拿了个钱袋给他,说贵人有赏,钱袋轻飘飘的,不像装了很多钱的样子。” “做得好。”韶南赞了一句。 这个发现无疑坐实了她的猜测。 “你和檀儿继续跟着他,最好能找机会看一下袋子里装了什么东西。但不要打草惊蛇。” 韶南说完,也知道这个吩咐对他二人有些太难了,正想办法呢,一旁文青枫搭腔:“大林是个老实头,叫他偷摸拿人钱袋子怕是不行,这活儿我找人做吧。”说完他冲赶车的汉子点了下头,又叮嘱道:“看完了赶紧放回去,别叫他发现。” 赶车的汉子自车辕上一跃而下,吹了声口哨:“小意思,放心吧,老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8.合谋 赶车的汉子不大会儿工夫回来复命。 快得就像是挤开人群, 只在郑老大身边转了一圈。 “老板,那钱袋子里除了一块碎银子掩人耳目, 其它全是银票, 几张银票加起来正好是三百两。” 一时间众人神情各异。 雷捕头等人想的是那甄老大刚和人说要发笔财, 果然就发了。 而韶南和蒋老爷子的注意力却在文青枫文老板身上。 蒋老爷子翻了个白眼, 心道:“这小子果然大有问题。和胡永那段搞不好是黑吃黑。” 韶南想的却是:“原来你不止认识丛朋一个偷儿。如此处心积虑的接近我, 呀, 难不成是想要偷走我的古琴, 给丛朋出气?” 太有可能了,韶南赶紧将琴牢牢抱在了怀里。 文青枫浑然不觉, 献过殷勤,见祝大林回去找檀儿继续跟踪姓甄的,而燕韶南没有别的吩咐,笑道:“既然事情办完了,我带路去找那老大夫瞧瞧吧,正好离此不远。” 众人各怀心思, 文青枫见无人反对,示意赶车的出发。 小半天之后,到达目的地, 是在津昌有权有钱人聚居的一条长街上,独门独院。 几个下人守在门口,车一停便上来牵马打招呼, 态度十分恭敬, 称文青枫做“老爷”。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此处竟是文青枫在津昌的家。 文青枫笑着解释:“已经打发人去请大夫过来了,我这里清静一些。”又道,“我不常来津昌,里面都是下人负责收拾,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偷懒,若是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一定不要见怪。” 他客气着将诸人让了进去。 宅子虽不大,安置他们几个是足够了。 院子当中是方水池,四周铺着白色鹅卵石。池水澄清,时不时有红鲤浮出水面嬉戏。 屋里面干净整洁,家具摆设恰到好处,阳光自门窗照射进来,叫人感觉温暖而舒适。 燕韶南赞了几句,文青枫谦道:“其实是当初修宅子的时候找了高人来帮忙布的局,我不懂这些。只要住着舒服就好。” 说完了,他又吩咐下人,赶紧去准备一桌酒席出来,他要款待贵客。 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晌了,麻烦些的菜式都来不及做,只能出去买。 忙了半天,酒菜备下,老大夫也请来了。 先看诊,同前一个大夫的结论差不多,说韶南这病不是普通的伤风,怕是会持续低烧,咳嗽好些日子才能见好。 文青枫一直陪着,硬是叫老大夫给开了好些价值不菲的补药才放人。 “不用了吧,等伤风好了也就没事了。” 文青枫笑得温和:“燕小姐平时太辛苦了,正好趁这机会调理调理。一会儿我们几个去吃酒,大夫说你不好吃太油腻的东西,我叫厨子炖了川贝燕窝粥,润肺止咳的,一会儿别忘了叫樱儿去端来。” 这等盛情,燕韶南颇觉消受不起,道:“文老板,太破费了。你不要拿我们当贵客,当作寻常朋友上门就好了。” 文青枫笑道:“这怎么行,小姐是我的救命恩公,又生着病,文某自要小心招待。”不听燕韶南再说,拱了拱手,陪着蒋老爷子等人到前面喝酒去了。 樱儿咋舌,悄声道:“小姐,我总算知道大师兄为什么情愿冒着风险也要为他做事了,文老板这般热情周到,不会是对您有什么想法吧?” “不可能。”韶南很笃定。 樱儿将信将疑:“您怎么知道?他年纪也不大,说不定未曾娶妻,等我问问大师兄,看他可知道文老板家里的情形。” 韶南连忙制止她:“樱儿,咱们既然没这想法就不要多事了。” 她一着急就咳个不停,樱儿帮她轻捶了一会儿背,等她缓过劲儿来,起身道:“我去看看小姐的粥好了没。” 韶南点头,等樱儿出了门,拿过琴来,悄声道:“羽中君,你说这文老板该不会是冲着我的琴来的吧?” 她不等崔绎作答,又斩钉截铁地道:“放心,我会盯住他的,谁也别想从我身边把你偷走。” 崔绎轻轻振弦回应。 韶南咳了两声,又道:“这趟津昌之行收获非常之大,若是不来,又怎么会知道甄老大和栾仙师的女弟子私下竟有来往。三百两银票可不算少,那女冠为什么要给姓甄的这么多钱?她师父已经在牢里了,没道理她还在受对方的威胁。再说她有郭涛那酷吏做靠山,除非他们二人早就认识。” “对呀,谁说这两个人不可能在上船之前就认识的?他们在众人面前装作素不相识,那女冠甚至还故意表现得很嫌弃对方,若是这样,案发前辛三少听到的那番对话就要推翻了重新研究” 崔绎听她边咳边自言自语,知道这都是分析给自己听的,不忍见她带病耗神,“嗡嗡”连震几声。 “怎么了,羽中君,你要说话?” 燕韶南被他惊醒,回神低笑:“平水韵好难的,你背到哪了?” 经过这些天的不眠不休埋头苦练,崔绎还真背了个差不多,要瞬间反应自然是做不到,但他想了个笨办法,将要说的字预先想好对应的指法,而后心无旁骛,专等这个指法出现,这样单字往外蹦,只要两人耐心足够,多花点时间总能连成句子。 燕韶南不闻他回应,也就没抱什么希望,咳嗽着笑道:“滚是上平,拂是下平,半轮和长索是上声,双弹和打圆是去声,最后泛音是入声,记下了么,羽中君若是记下了,那我就将册子拿过来,咱们试试。” 看来川贝燕窝粥还未熬好,樱儿没能当即回来,燕韶南先试探着弹了个滚拂,刚响到第二声,武王弦就跟着响了。 “咦,上平的东韵,第四个是什么来着,好像是凶字来着。”韶南找出“字典”来,翻开一看,果然。 “羽中君很有进步嘛,来,我们继续,看看你想说凶什么。”说话间她把方才说的几种指法挨着弹了一遍。 这次崔绎却是没能反应过来。 好在燕韶南虽然病着,依然耐心十足:“不着急,咱们先确定是哪个声部,上平,下平,上声,亦或是咦,上声啊,好,这次我慢慢弹。” 好不容易等着武王弦再次响起,她赶紧拿起“字典”来核对,发现上声第二十五有韵下,是个手字。连起来,赫然是“凶手”二字。 “凶手怎么了,羽中君是想和我探讨一下,杀死冯全的真凶到底是谁吗?” 崔绎都快急死了,他想直接告诉燕韶南凶手是谁,现实却逼得他惜字如金。 磕磕绊绊,他赶在上声第四纸韵说了个“是”,燕韶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樱儿带着粥和小菜回来了。 关上门,她将食盒放到桌子上,打开,一层一层摆在燕韶南跟前,最下面的是川贝燕窝粥,热气腾腾,看上去黏稠香滑,樱儿盛了一碗给燕韶南:“小姐,闻着好香,快尝尝看。” 燕韶南咳得嗓子都有些哑了,看着眼前的饭菜,喃喃地道:“这么丰盛,该不会有毒吧。” 樱儿呆了呆:“不可能吧。要不我先每样尝尝?” 燕韶南忍不住笑了:“我开玩笑的。” 她端起碗来,尝了下,那粥只稍稍有些烫,当即大口喝到嘴里咽下肚:“好了,喝完了,樱儿,你也吃,吃完赶紧收拾了去歇着,我这里不要人伺候。” “啊?这么多佐粥的小菜,小姐你还都没动筷呢。” 燕韶南已经急不可耐地拿起琴,滚拂半轮长索诸般花样一遍遍地来。 她忍受着樱儿的聒噪,隔一阵子就拿起一旁的册子来看看,羽中君要说的话她已经慢慢拼凑出来了:凶手是二人合谋。 燕韶南心潮起伏,好不容易盼着樱儿走了,屋子里剩下她自己,方才一边咳嗽一边小声道:“羽中君,你也觉着是甄老大和那女冠?之前没想到他二人或许一早就认识,刚才我突然想到了这个可能。不过即使是他二人联手,还有一处疑点,冯明通是被谁推下船去的呢? “当时辛景宏可是听到他俩正在三楼说话,唯一能解释的就是船上还有一名他们的同伙,这个人的存在至关重要,冯全出事,本来大伙应该第一个就怀疑他的,但他想办法洗脱了自己的嫌疑。 “猜到我说的这人是谁了么,没错,就是小昌子。他完全有时间假扮女冠,引开冯明通,而后推他落江,吸引旁人的注意。至于他的病,我怀疑他之前藏了一颗丹药一直没服,等按照三人的分工做完了自己该做的活儿,才服下丹药,令病情骤然加重。” 崔绎开始听燕韶南分析,还担心她不相信自己,走上弯路,可到后来,他却猛然怔住:前世自己所知的真相,也是燕韶南抽丝剥茧,一点点查清楚的。会不会是自己道听途说,知道的并不完整? 他正走神,却听着燕韶南幽幽叹了口气:“三人联手。可这全是猜测,半点证据都没有,需得抓紧了,这场病真不是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9.冰糖梨水 燕韶南提出了一个假设。 她原来怎么也想不通, 冯全之死通过验尸已经确定当时船上曾有只食人的畜生, 若它是被凶手驯养的, 那甄老大的嫌疑无疑最大:那艘楼船虽是冯家的,甄老大却一早就上了船,有的是时间从容布置,他又带了好几头鱼鹰,捕上鱼来正好投喂那畜生,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但甄老大却没有杀人时间。 而在她有了三人合谋的想法后,突然间豁然开朗。 “我需要从头捋一捋” 她头疼欲裂,精神也不济,一手轻轻敲着额头:“应该没有别的可能了, 只有当他们三个是一伙的,才能做得成。甄老大和女冠知道船板不隔音, 他们在三楼说话,二楼的辛三少必定听得清楚, 才演了一出戏, 证明案发时自己不在场。 “而当时冯全和栾仙师说不定已经受了暗算,人事不知,冯明通落水,辛三少主仆被吸引至船头, 冯全就在这时候被他们送至船尾分尸, 船尾没有楼梯不要紧, 可以由三楼直接把人丢下去。如此一来, 他们既杀了人, 又嫁祸给了栾仙师,姓栾的有苦说不出,既称仙师,怎会被凡人暗算,只好打肿脸充胖子,说自己神游,等他知道事情有多严重,想说实话时,郭涛油锅摆上了,根本没给他机会。” 当种种假设都指向不可能,那唯一剩下来的那个,不管多么匪夷所思,必定就是真相。 “证据啊证据,从何处下手找到证据呢?” 燕韶南强忍头痛,冥思苦想。 崔绎陪着她思索,可惜他并不擅长此道,此时只能算是捧个人场。 “燕小姐,方便么?” 屋外传来文青枫的声音。 樱儿早被燕韶南打发走了,她看看门是虚掩着的,道:“文老板,请进吧。” 文青枫推开了房门。 就见燕韶南坐在桌旁,一手扶额,前面放着她的古琴。 文青枫仔细打量了一下燕韶南:“厨子说燕小姐吃的不多,是粥不合胃口么,我看你脸色不大好,不嫌弃的话,就在舍下休养些日子吧,我这里不敢说什么都不缺,总比客栈要方便一些。” “这怎么好意思?” “救命之恩” 燕韶南实在太难受了,没精力同他客套来客套去,摆了下手:“我也收了你一份重礼,冯家堡那事已经两清,往后就别再提了。粥很好喝,劳文老板盛情款待,还有上午你叫手下人帮忙,总之是我们一行人欠了文老板的人情。” “好吧,你说了算。”文青枫笑着将手里一个细长的白玉觚放到桌子上,背负着双手转到博古架旁,探头挑选了一下,选中一只白玉雁柄杯,拿了过来。 “这是什么?”韶南见他忙个不停,不禁好奇地问。 “蒋老爷子他们都喝了酒,你没捞着喝,总觉着缺了点什么。我叫厨子炖了点冰糖梨水,刚凉透,甜的,尝尝。” “哦。”燕韶南忍不住偷偷瞥了文青枫一眼,虽然对方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樱儿先前那句猜测,当时自己万分肯定的答案,现在却有些动摇起来。 这,不会吧,没道理呀。 真对她这么好,不是替丛朋找场子来的? 自己同他隔了十万八千里,根本不是一路人好不好。 燕韶南胡思乱想的工夫,文青枫没有多停留,亲手帮她倒了一杯梨水,含笑道:“前面蒋老爷子他们还在继续喝呢,我逃了这一会儿席,回去恐怕要罚酒的,一回生两回熟,朋友之间千万不要见外,我看燕小姐你们人手有些不足,已经安排人去帮着大林他们了,还有郭大人府里的那位女眷,索性两边都跟着,一有异动,立刻回来禀报。” 燕韶南本想刺他两句,文老板手下能人辈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商人,但吃人的嘴短,瞧在川贝燕窝粥和冰糖梨水份上,她默默地低头忍住了。 “既然这样,你再帮我查查那甄的在彰州过的什么日子吧。” “十分乐意为燕小姐效劳。” 文青枫前脚刚走,武王弦就颤了颤。 “怎么了?” 燕韶南忍着头疼,随手弹了几下。 崔绎有经验了,表达比刚才快了少许。 不大会儿工夫,韶南拼凑出五个字:“他在讨好你。” 呃,燕韶南脸上一红,不知回什么好。 羽中君先前绝少谈及他自己,是以在燕韶南感觉中,对方是团神秘的虚影,偶尔耍点小脾气,友善无害,善于倾听,是个很好的伙伴。 总之,无关于男女。 哪想到对方一旦能说话了,却这般直白。 这种时候,她才表现得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抬起下巴,骄傲地斜睥着“它”,哼道:“羡慕我有冰糖梨水喝?” 崔绎颤弦回应:“不。我、是、男、人!” “呃。”燕韶南顿了顿,印象中的那团虚影突然具象化了,变成了一个落寞男子的背影。 如此一来,好像更可怜了。 崔绎依旧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只、向、往、你、有、手、有、脚。” 韶南的字典里没有羡慕两字,他只好换了个词,算是回答她的话。 想想对方的处境,韶南忍不住同情地问:“羽中君,你过去是什么样子?” 崔绎暗叹一声:什么样子,你明明见过的,便是你口中那“穿金戴银,喝口茶都挑剔得不行”的死纨绔啊。 前世哪怕最失意的时候,他也有很多手下前呼后拥,算不上落魄潦倒,更不用说失去尊严。 所以这会儿想都不用想,哪怕是为了面子,他也不会告诉韶南自己的真实身份。 于是韶南弹一会儿琴,查一阵字典,怀着一肚子的好奇,拼出了羽中君给的答案,却是“从前种种” 她好歹是读过几年书的,只这四个字,后面不用弹,她也知道下文。 “行了行了,知道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不想说就直接拒绝嘛,这么兜圈子,你不累我还累呢。” 什么嘛,羽中君竟然搪塞自己。 虽然真挺费劲儿,却是时隔几个月崔绎第一次能清晰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他真想仰天长啸,抒发激动之情。 但是现实不允许,崔绎只好把这种喜悦加诸到韶南身上。 “南、南、你、读、书、真、多。” 当韶南将这句话一字字念出来,跟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被自己的话呛住了,直咳得撕心裂肺,涨红了脸,颤抖着倒了杯冰糖梨水,一口气喝不去,勉强算是压住了,这才带了几分嗔怒回道:“然也,但谁允许你那么称呼我的。” 崔绎颇为无辜,想说韶字不常用,对方的字典里根本没有这个字。 但燕韶南不知是不是恼羞成怒了,不再弹琴,他这句解释只好憋了回去。 燕韶南头疼难忍,抱着琴去睡了一觉。 等醒过来,樱儿已经守在旁边,说她睡得极不安稳,发烧咳嗽,有几次还胡言乱语。 文青枫也听说燕韶南病情加重,差人来问了好几次。 韶南思量再三,决定先在文家住下来,人情欠着往后再还,先治好病再说。 换了住的地方,韶南叫雷捕头往家传个信儿,别等着父亲有事找她找不着。 转过天来,檀儿、祝大林以及文青枫派出去的人先后传回最新发现:住在郭涛后宅的女冠借口新买回去的鹦鹉生病,同甄老大又见了一回面,照旧给他一袋赏钱,里面是五百两崭新的银票。 文青枫派出去的人显然更加得力,竟还跟郭府的婆子套到了话。 那女冠名叫芊尘,不知是本名,还是到郭府之后新取的,虽然没有名份,非主非仆地住在后宅,阖府下人却都知道她乃是郭大人的新宠,独占一院。 刚来的时候郭夫人还想给她个下马威,领了几个婆子要将人揪出来打,不知是谁给郭涛通风报信,他及时赶到,将郭夫人臭骂了一通,若不是几个儿子求情,便要将发妻送到庄子上去。 这芊尘为什么三番四次地给甄老大钱呢? 她的银票又是从哪来的,难不成是从郭涛那里要来,去贴补姓甄的? 文青枫不忍见燕韶南抱病耗神,提议道:“要不我叫人将姓甄的手里的银票全都偷出来,看他情急之下会有何反应?” 韶南一本正经地告诫他:“文老板,你是正经商人,不要总试图做那违法的勾当。” 其实她私心觉着,这个主意还不算坏。 小昌子己是垂死状态,若不想说实话谁也奈何他不得,女冠芊尘受郭涛庇护,动她势必惊动姓郭的,后果难料,三人中唯有甄老大易于下手,是取证的关键。 不过要做就要直抓其七寸,拿住要害,方能一劳永逸。 燕韶南因为生病,整日昏昏沉沉,状态奇差,迟迟拿不定主意。 就在津昌这边陷入僵局之际,安兴县衙传来消息:辛景宏找到疑似在楼船上杀死冯全的那只怪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0.围棋精和古琴怪 燕韶南等人在冯家堡的时候, 辛景宏已经对杀死冯全的怪兽有了猜测。 但他接连几次在燕韶南跟前落了下风, 担心万一判断有误, 惹她嘲笑,干脆带了辛吉沿着东莺江沿岸,尤其是冯全死亡之处前后数里的浅水滩细细寻找,又一户户地询问附近的渔夫,想先证实那东西确实存在。 工夫不负有心人,辛景宏很快就打听到有一处浅滩最近很邪门,先是放养的鸭子总是无故失踪,跟着一头大水牛不知被什么给咬死了,只找到了带角的头颅。 这时候燕韶南已经来了津昌, 辛景宏送信给燕如海,请他派人支援, 又买了几只活猪活羊,放在附近江堤上。 未过几日, 那东西果然经不得引诱, 现出原形。 就见浅水水面浮出一深灰色活物,尖头阔嘴,短腿有爪,身体长达丈许, 披着厚厚的鳞甲, 看起来如一艘小船, 行动却异常迅速, 快得几乎要生出虚影, 张开大口,已经狠狠咬住了最靠近江堤的一头羊,将猎物往水中拖去。 不出辛景宏所料,这是一只大鳄鱼。 虽然罕见,古人的书中却有所提及,沈括梦溪笔谈里甚至有详细记载,说它“喙长等其身,牙如锯齿”。 安兴县衙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此物,准备不足,虽然一早形成包围,还是叫它跑了。 不过不要紧,鳄鱼没有人的智慧,只要露出了行藏,抓住它是早晚的事。 消息传来津昌,众人无不精神大振。 这说明从最开始他们的方向便没有错,冯全确实是为人所害,并不是妖道恶龙作怪。 凶兽已经找到了,只要再进一步,找出它的主人,案子也就破了。 这么个庞然大物,之前应该一直关在楼船最底层,同压舱石为伴,怎么令它一路上保持安静,目前还是个谜,相信等真凶抓到之后这些细节都会有答案。 栾仙师、黄大仙等人都是于众目睽睽之下登的船,如此一来,主犯除了那甄老大,简直不做第二人想。 可目前只知道甄老大和栾仙师有旧怨,他杀冯全动机何在?总不会只是为了嫁祸,就做下这么骇人听闻的大案子吧? 蒋老爷子此时也意识到燕韶南坚持派人去密州查甄老大的过往是对的,很可能成为关键的证据,并非可有可无的一步闲棋。 想到冯家堡时他说的那些话,蒋双崖老脸一红,想跟小姑娘赔个不是,可燕韶南这些日子病得越发严重,一天里有大半时间喝了药昏沉沉在睡觉。 檀儿已经被叫回来服侍燕韶南,监视两个疑凶的活儿由雷捕头带着衙役以及文青枫的手下接手。 燕韶南很固执,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手下人送她回安兴的提议。 听着由屋里传出来她在睡梦中时不时的咳嗽声,蒋老爷子眉头深锁,担心不已。 想起燕韶南曾说,她有个古怪的习惯,生病的时候得听着有人念书才能睡着,他好心叫樱儿去把那册子拿了来,守在门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起来。 文青枫踱步至此,见状好奇地问他在做什么,蒋老爷子解释了。 文青枫拿过来,大致翻了翻,道:“这好像是照着平水韵排的,燕小姐喜欢吟诗赋词么,老是念这东西,容易口干舌燥,要不我替你一会儿?” 燕韶南不知道文老板自告奋勇要帮她念“字典”,她正在做一个离奇荒诞的梦。 她穿花拂柳,走在一条小径上。 脚下红砖铺地,前方花影摇动,周围静寂无声。 这条路很长很长,走了半天还望不到头,也不知是谁家的园子如此阔绰。 燕韶南以往做梦总是被动身不由己,这个梦里,她竟然还有暇想东想西:这是哪里呢,有些像冯家堡的春华院,但春华院可没有这么大 俄而不知何处有读书声传来,打破了沉寂。声音单调,内容浅显,大约是附近有个为孩童启蒙的私塾。 她继续往前走,前面豁然开朗,有个极大的池塘,池塘边是座凉亭,小径两边各站了一排溜下人,每人手里都牵着一只黑色狼犬,那些高大的畜生见了人也不吠,沉默地用绿幽幽的眼睛盯着她,脚掌扒地作势欲扑。 燕韶南将怀中古琴拨弄两记,轻松吓退了对方,走进凉亭。 亭子里预先站了一人,体态窈窕,长发如锦缎一般垂到腰际,身披薄纱,似露非露,尽显诱惑魅力。 那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冲燕韶南笑一笑:“你来了。”果然是欧阳曼儿。 她十分熟稔地邀请燕韶南:“既然来了,我们来下盘棋。” “这是什么地方?你不怕被官府抓到么?”燕韶南坐了下来,再度打量四周。 “这是?这里是白州的苍松书院啊,说到我会被官府通缉,还不都是拜你所赐,燕小姐,你坏了我的大事。” “那又怎样?做坏事就得有被识破的觉悟。”燕韶南一边反诘,一边暗想:苍松书院,这名字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呢? 欧阳曼儿打量她两眼,竟还笑得出来:“不怎样,咱们来下盘棋吧,你若是赢了,咱们以往的过节便一笔勾销。” 这令燕韶南很是不解:“你说勾销便勾销?我还未见得同意呢。” 欧阳曼儿很好说话:“也行,你若赢了,自然是你说了算,咱们两个好好过上几手。” 燕韶南皱紧了眉头:围棋她只是粗通,知道个规则而已。 可在睡梦中,多么不合常理的事都会发生,她当真和欧阳曼儿相对坐下来,中间摆上了棋盘。 “燕小姐,大楚朝由上到下都已经烂透了,君王昏庸无道,臣民不思进取,你何不学学我,落个逍遥快活?” “学你杀人放火么,我不!” “哈哈,想杀人杀人,想放火放火,何等纵情肆意。” 燕韶南同她聊着天,执黑胡乱落子,竟将欧阳曼儿杀得难以招架。 欧阳曼儿眼看局势不妙,不慌不忙击掌笑道:“没想到燕小姐这般厉害,我要叫帮手了。” 话音方落,她身旁座位上多了一个人,穿着半黑半白的衣裳,戴了个黑白无常的那种高帽,欧阳曼儿介绍他道:“听说过围棋修炼久了也能成精么?” 燕韶南暗叫“不好”,别说她是个臭棋篓子,就算不是,她也下不过棋精啊。 这围棋精她还认识,若忽略此怪脸上那忽隐忽现的黑白棋子,不正是文青枫吗? 她来不及细想文老板怎么成了棋精,还成了欧阳曼儿一伙的,却由此想到,她也是有杀手锏的人,谁怕谁? 于是她抱过自己的琴,冲文青枫冷笑道:“琴棋书画,身为棋精,你怕是没见过自己的大哥。羽中君,出来吧!” “砰”的一团青烟冒出来,凝固成了一个人影儿,看得出是个男子,身形伟岸中透出几分颓废,唯独看不清楚脸。 咦,为什么难得梦到羽中君,竟看不到他的长相? 燕韶南万分不满,皱紧眉头嘟囔了几句,守在床边的檀儿怕她烧迷糊了,实在不放心,轻声唤道:“小姐,小姐,醒醒了。” 燕韶南慢慢睁开眼睛,目光甚是迷茫。 “小姐,您出了好多的汗,咱们把衣裳换了吧。” 棋精没了,羽中君也没了韶南好半天才接受这个现实。 换过衣裳喝了水,她精神明显好了很多,叫樱儿去代她谢过了蒋老爷子和文老板的关心,又打发众人各忙各的去,不用都守着她。 “羽中君,我刚才做梦梦到你了。” 崔绎不为所动,只是小姑娘做个梦而已,他并不是很感兴趣,非知道不可。 谁料她跟着又小声道:“我还梦到了文老板,他长了一脸麻子,同咱们作对。看来我还是有些担心中了他的算计啊。” 崔绎震弦,表示想说话。 “不放心的话,找人去查下他。”他说了个长句,本想直接点名赵曦,可惜这两个字都不在燕韶南的字典中。 这东西熟能生巧,现在麻烦些,小公爷相信二人的沟通会越来越顺畅,直到他不必一字字思索反应,而燕韶南无需翻看“字典”。 好在燕韶南直接就道:“找谁?通判大人么?不成。” “原因?” 燕韶南心虚地咳嗽两声:“有点小麻烦,我怕被人一并查出来,到时候不好解释。赵大人是京里那位小公爷的亲信,肯定不会帮我瞒着。” 燕韶南的秘密,和他有关系。 “笔洗?”崔绎直觉猜测同那个笔洗有关。 “是啊。这说来就话长了。” 燕韶南心里根本不曾防备羽中君,叹了口气,将和丛朋打赌,前后两次差遣那贼秃,胡大勇对自己出手,幸得丛朋相助,但他抢了宝贝就跑的经过说了说,垂头丧气地道:“你说这些要是叫那魏国公知道了,我一个通匪的罪名是不是跑不掉了?” 崔绎颇觉无奈:“他在你心里就那么不讲道理?” “哼哼。” 他自忖没得罪过燕韶南,但印象这东西,一旦留下了,想改还真是不容易。 若他能做回自己,燕韶南自然没事,这通匪的罪名么,到是仗着几个臭钱就不知怎么嘚瑟的文青枫要小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1.出手 出过一场透汗之后, 燕韶南的病情大见好转。 她将众人都召集起来, 询问最近两个嫌犯可有什么新动作, 得知芊尘和甄老大仍时不时见面,甄老大手里的钱财越来越多,决定快刀斩乱麻,赶紧了结了这个案子。 栾妖道施法令恶龙吃人,而今在民间也传得沸沸扬扬。 这段时间,方士们惶惶如丧家之犬,京里被当场诛杀的、抓到牢里活活打死的不知凡几,地方上亲近黄太保的大员们亦跟着闻风而动,有皇帝和王公大臣们护着, 崇福观等几家道观的道士才得以离京避难。 黄襄敏的几位门生甘为马前卒,上书弹劾朝中皇亲贵戚迷信方士, 为其修习妖法提供便利,方才令得妖孽横生, 危及社稷国运。 邺州这边年初才因为丛朋度牒那事吃过瓜落, 僧纲司被查办了一番,此时更是风声鹤唳,大大小小的庙宇道观全都关了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燕韶南归拢到手的线索。 辛刑书那边已然送了信过来:首先是密州传回来的消息。 赵曦派去的人在密州会县没有查到二十年前姓甄的商户, 只得换了个思路, 在县衙打听十几二十年间由盛转衰的大商贾。 衙门的老人都说临县金台曾有一户姓朱的红火一时, 绰号朱半城。 他家的木料、玉器传说连太皇太后都很喜欢。后来送进宫的东西被搜检出了违禁之物, 大批木料堆在京中工坊被烧掉, 朱家几乎遭了破家灭门之灾,自此一蹶不振,家中长子更是刀刺搜检官员,潜逃在外,不知所踪。 赵曦那亲信猜测逃走的朱家长子应该便是甄老大。 他随即去了金台,这时候赵曦的官职已经不够用了,他借用了魏国公的名号,调阅当年卷宗,确实查到在朱家败落之前,家主曾向县衙报过案,说是被一方士用仙人跳的伎俩骗去了大笔金银。但因那方士是外乡人,坑过朱家后随即远遁,官府也拿之没有办法。 他将这些情况写了信送回邺州,人留在当地未归,想要找到朱家子弟。 另外小昌子和芊尘的身世也查清楚了,从这两人的出身以及过往上,竟看不出同那甄老大有丝毫的交集。 小昌子是京城人氏,生长于天子脚下。自小净身入宫,先后呆过几个地方,因为有眼色,人缘好,三年前进了御用监,认冯全做干爹。 再说他家里,爹死娘改嫁,有个叔叔也不常来往,可谓是无牵无挂,怪不得敢做这等大事。 那芊尘听说是由栾仙师从小养大的,数年前栾仙师出山时,芊尘就已经跟在他身旁,二人师徒相称。 小昌子对冯全和栾仙师怀有仇恨很好理解,他身体千疮百孔受这许多罪,全拜二人所赐,此番有机会为自己报仇,大约一般人都经不起此等诱惑。 可芊尘呢?到底是什么原因令得她倒戈甄老大,杀人之后又任由养大自己的师父被判凌迟,铁索穿身,更刺瞎他双眼,灌下哑药,这是何等的深仇大恨。 由已知的情况推测,那只鳄鱼主人甄老大才是案件的主谋,为什么反到是芊尘隔三差五就给甄老大送银子,这是报酬,还是勒索? 所有的未知费解之处,都可能出现错漏,甚至到最后造成无法弥补的大错。 燕韶南十分谨慎,一心要剔除所有的想当然。 “甄老大直接说服小昌子的可能性不大,多半是经由芊尘在中间穿针引线。既然如此,不如出手,逼他们露出更多的破绽。” 她掂量着派谁去做这事,手下没同甄老大打过交道,又合适出面的,似乎只有樱儿了。 “小姐,我不行,我怕坏了你的大事。” “来,樱儿,别担心,你只要忘记这几个月在县衙的生活,想想之前跑江湖卖艺的时候是怎么同人说话的,拿来对付姓甄的就一点破绽都没有,肯定不会坏事。对了,还有口音,口音你可以模仿我呀,我是靖西人,离京城很近的。” 安抚好了樱儿,燕韶南请文青枫派了个生面孔陪着她同去。 蒋老爷子因为之前在春华院和甄老大照过面了,此次就暗中跟随,负责保护樱儿,并留意甄老大的言谈举止。 他们三个出发之后,燕韶南想了想,小声商量崔绎:“羽中君,你说咱们是不是应该去牢里探看一下栾仙师。” 崔绎回了个“是”,又问她:“能进大牢?” 燕韶南道:“试试,应该可以。事情出了这么久,不知他是否还活着,神智清不清醒。” 人废了又哑又瞎不要紧,只要还喘气,没有疯癫痴傻,总有办法问出实情。 若不是病这一场,她来到津昌之后本该先去探监的。 提刑按察司大牢岂是想进便进的,燕韶南所谓的“试试”,是照旧女扮男装,叫雷捕头顶在前面,去恳请按察司衙门里的一位熟人出手帮忙。 便是之前因溃堤案和辛刑书一起去过安兴县的那位卢经历。 卢经历虽然品阶不高,但身为提刑按察司的官员,带人进一回本司大牢应该办得到。 见面之后卢经历对他们两人尚有印象,屏退左右,额外又打量了燕韶南好几眼,面色缓和下来,道:“贤侄女快坐,你们来时没引得人注意吧?冯全的案子郭大人主动大包大揽,旁人全都插手不得,我和赵通判走得近,若非家里与按察使沾着亲,早不知道被他打发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燕韶南犹豫了一下,说出下步打算:想请他带自己去见一见栾仙师。 卢经历到是没有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沉吟片刻,问道:“过去这么久了,案子可有进展?” 燕韶南肯定地点一点头:“有的。我们查得尚算顺利,基本已能确定,冯掌印并非那栾仙师所杀。” “好,我需得先安排一下,你俩今晚再来听我消息。” 燕韶南道过谢,和雷捕头一起离开了卢府。 且说樱儿那边,临上阵了还紧张得腿肚子转筋,一阵阵冒虚汗。 蒋双崖看不过眼,冷哼道:“真是没用,你比你姐差远了。”说话间在她后背上拍了一记,“好了,我这一下拍中你肝俞、胆俞两穴,给你壮一壮胆,省得你一会儿心虚乏力,口唇苍白,叫那姓甄的看出破绽来。” 樱儿没听出激将法来,长舒了一口气,连声道谢:“还是老爷子你有办法,我感觉好多了。” 他们一行已经远远看到了坐在茶摊上消磨时间的甄老大,蒋双崖对另两人示意那就是正主儿,别弄错了,闪身混入人群之中,眨眼间就不见了影儿。 樱儿深深吸了口气,看了同伴一眼,大步向着茶摊儿走了过去。 也不知是蒋老爷子那一巴掌确有奇效,还是事到临头慌张劲儿全都过去了,神奇的,她竟突然镇静下来。 小姐说了,和跑江湖讨债收钱是一回事。 她径直走到了甄老大跟前,对方坐着喝茶,她站在那里,气势就高上一筹,甩了一下辫子,将手抱于胸前,盯着甄老大,用脚踢了踢他的凳子,故意哑着嗓子翘舌说官话:“你就是甄老大?” 甄老大慢慢抬起头来,目光透着阴冷:“什么事?” 樱儿不由地心中一寒,但她很快克制住了,装作满不在乎地撇了一下嘴:“你就说是不是本人吧,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姓胡,和张昌同一个娘生的。” “张昌?”甄老大明显愣了下神儿。 “你敢说不认识他!” 甄老大很快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昌公公么?你是他妹妹?” 蒋双崖离远眯眼看着,心道:“稳了。看来不出燕小姐所料,这姓甄的确实同昌公公不熟,连他本名姓张都不知道。” 樱儿照着小姐的意思带了几分不情愿:“少套近乎,他想将老娘丢给我一个人养活,门儿都没有。呐,姓甄的,张昌说了,他刚帮你干成了一件大事,你总得表示表示。” 甄老大腾地站起身:“你说什么?” 他比樱儿高出一个头,面露凶相,吓得小姑娘瑟缩了一下,但她随即提高了声音,带了几分色厉内荏:“干什么,想杀人灭口啊,张昌还没死呢。” 文青枫派来的那人上前一步,挡在樱儿身前,沉默地回望甄老大。 甄老大神色变幻,急忙制止樱儿:“胡言乱语些什么,惹来官府,大家都进大牢,你一个大子也甭想拿到。” 樱儿松了口气,戒备地盯着他。 甄老大不满地道:“你哥也是,怎么还叫你带着外人来。走吧,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樱儿跺了下脚,掩饰地嗔了一句:“他才不是外人。先说好了,我只拿张昌那一份,旁的跟我俩没关系。” 他俩跟在甄老大身后,去了他投宿的客栈。 这下不光有蒋老爷子暗中保护,客栈里还另有他们这边的眼线,樱儿更加放心。 等关上房门,她径直狮子大开口:“他快不行了,一条命,多了我也不要,给我娘养老送终的钱总得给够了,就纹银两千两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2.死牢 纹银两千两, 在当下可是一笔巨款。 这个数是燕韶南定的, 确保叫甄老大觉着肉疼。这些日子他从芊尘手里拿到的总共也只有一千五六百两银票。 果然甄老大异常生气地道:“要钱没有, 要命一条!” 樱儿冷笑:“不见得吧,不是有了摇钱树,你来津昌做什么?” “你!”甄老大恶狠狠盯着她,停了许久才咬牙慢腾腾地道:“疯疯癫癫,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也罢,好歹和昌公公相识一场,他快不行了我也很难过,这钱袋里是五百两的银票, 你想要就要,不要就拉倒, 奉劝你适可而止,甄某可不是任人宰割之辈。” 这等反应到在预计之中, 樱儿目光犹疑了一下, 拿起钱袋打开看了看,里面果然是几张银票。 她歪头想了想,盯住甄老大的眼睛,手里一上一下抛着那钱袋:“那先这样吧, 多谢大叔你慷慨解囊。”说完了不等甄老大再说话, 冲同伴努了努嘴, 扭身出了房间。 文青枫派来的显然也曾是江湖中人, 出门之后冲樱儿比了个大拇指, 示意她做得好。 樱儿以手轻轻拍了拍前胸,这会儿才觉出两腿发软,后背全是冷汗。 两人回去向燕韶南复命,蒋双崖则留下来亲自盯着那甄老大。 果然未过多久,甄老大换了身装束出来,看看四周无人跟踪,往郭涛的府邸而去,明显是和芊尘接头去了。 燕韶南细细向樱儿问过了两人的对话以及甄老大的反应,将樱儿夸了一番,叫她这两天就在文家好生呆着,哪儿也别去,不要暴露了行藏。 私下里,她同崔绎道:“姓甄的戒心太强,樱儿已经拿咱们掌握到的讯息点了他好几次,他依旧是半信半疑,半点有用的都没吐露,看来只能寄希望于他和芊尘见面时,蒋老能有机会偷听到一二了。” 但到了下午,蒋双崖回来,带回一个叫燕韶南失望的消息,甄老大和芊尘这次见面是在郭府里,蒋双崖没能混得进去,无法得知两人都说了些什么。 崔绎安慰她:“不急,还有机会。” “对,晚上探监看看那栾仙师怎么说。” 燕韶南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简单吃了点东西,照旧换上男装,带上蒋双崖和雷捕头去找卢经历。 卢经历已然都安排好了,考虑到栾仙师在牢里饱受折磨,已是又瞎又哑,还特意准备了纸和炭笔。 邺州的提刑按察司大牢位于衙门西南角,有单独的院落,四周是厚土高墙,黑色大门两旁立着狴犴,衙门里的差役轮班值守。 卢经历提前同当值的头头打过招呼了,他上前叫开门,对方只是扫了一眼,没问他怎么带了三个生面孔,只笑着提醒道:“卢大人自己看着点时间,我们这班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该下值了。”叫手下放行。 卢经历道了谢,带着三人进去。 里面是狭长的过道,卢经历匆匆前行,并不给三人介绍哪是外监,哪边是女监,牢头和狱卒们都住在何处。 燕韶南猜测栾仙师身为一个会妖法的死囚必是单独关押。 她看看四下无人,悄声问道:“刚才那些当差的知道咱们要见谁么?” 卢经历亦小声回答:“经常有人收了好处,带囚犯亲属进来探监,他们都习以为常了,说太多反而无益。姓栾的还有专门的牢头盯着,那一关才麻烦。” 过道走到头,往东一拐,前面是几间单独的监房,没有窗户,看上去像是低矮的窑洞,人在其中,真如井底之蛙。 牢头是个大胖子,听到动静提着灯由屋里出来,见到卢经历连忙将满是油的手往身上擦了擦,很是意外地打招呼:“卢大人,您怎么来了?” 卢经历神色和蔼,面带笑容:“你这吃着晚饭呢,正好,我带他们进来看个犯人,顺便拐过来瞧瞧,给你带了坛好酒。”说完将从家里带来的一小坛酒递给了胖子。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总叫卢大人破费。”那胖牢头作势推辞两下,接在了手中,眉开眼笑,“衙门里这么多大人,就您最是仗义,老是想着我们这些干活的。” 卢经历拍拍他肩膀:“知道你好这口,不过还是要适量,这酒后劲不小,别喝多了。” “您放心!”胖牢头抱着酒坛子,站在那里,目送他们一行离开。 卢经历小声道:“此人嗜酒,咱们转上一刻钟回来,他必醉不可。” 燕韶南会意,跟在卢经历身后,直到走出胖牢头视线,听见他哼着小曲回屋去了,方才站定:“这人是郭涛那边的吧,我们给卢大人添麻烦了,叫您如此费心。” 卢经历不以为意:“我平时在他们这些人身上花钱花工夫,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么,其实真叫郭涛发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衙门始终是按察使大人说了算,但既然你说最好不要惊动对方,只能出此伎俩。” 蒋老爷子赞了一句:“卢大人实是未雨绸缪。” 燕韶南连连点头,越大的衙门里头生存越是不易,幸好她爹是一县之尊,不用把精力都虚耗在这上面。 几人站着聊了一会儿天,卢经历道:“时间差不多了。” “我去瞧瞧。”蒋老爷子亲自出马,施展轻功踩点去了。 停了一会儿,他在前方冲几人招了招手,手里一长串钥匙“哗啷啷”作响。 “成了!”韶南连忙迎过去。 这种场合对蒋双崖是小意思,他十分放松,笑道:“一只烧鸡吃了大半,酒还有不少,那胖子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呼噜打得山响,酒里不是加了料吧?” “那到没有,就是劲儿大。” “那回头你再弄点儿,给老头子也尝尝。” 说笑间卢经历找着了关栾仙师那间屋的牢门钥匙。雷捕头殷勤地上前开了门,闪至一旁帮众人掌着灯照明,蒋双崖怕有危险,当先弯腰进屋。 死牢里漆黑阴冷,一股混杂着屎尿以及血腥味的恶臭扑面而来,差点儿把老爷子给顶出去。 他咒骂了一声,一手捂住口鼻,接过油灯,等眼睛适应了些,举高了往深处看。 后面燕韶南已经心急地跟了进来。 就见昏黄的灯光下,有一个人披头散发,戴着沉重的木枷席地而坐,手脚都被锁链扣住,另有两道长长的铁索穿过了后背,固定于墙上。 此人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臭气,头发胡子全都打结,上面还粘了许多稻草。 若非知道他身份,实难想象这个垂垂等死的囚犯就是当初自命不凡,往来都是达官贵人的栾仙师。 他虽然眼瞎口哑,耳朵显然还能听到声音,侧了侧头,对准几人方向,嘴里“啊啊”几声,询问之意很明显。 “栾仙师。”卢经历开口,“我们背着郭涛郭大人来瞧瞧你。京里有贵人一直对仙师的本事念念不忘,可你竟会受人暗害,落得这般惨法,实在叫人失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这是提前商量好了的说辞,务必令栾仙师从一开始就燃起希望,且不敢胡吹法螺。 果然他话一说完,栾仙师便作势要爬向几人,刚一动弹即被铁链子束缚住,拽得那链子哗啷啷作响,叫人听着就替他疼。 他扬起脸来,两个空洞的窟窿对着卢经历,“呃呃”连声,满是血污的脸上泪水蜿蜒而下。 蒋双崖之前在京里,因为小公爷父亲的关系常与方士们打交道,明知十个方士九个骗,见到姓栾的这样,仍忍不住心生恻隐。 燕韶南没想到老爷子心这么软。 姓栾的虽然未参与杀死冯全,可他到处坑蒙拐骗,这辈子不知做了多少缺德事,落到这般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若非查清案情需要,她才不会管这老骗子死活。 这时候雷捕头已经将预先准备好的纸和笔塞到栾仙师手中,卢经历道:“好了,你冷静些,会写字么,把要说的话写到纸上,冯全到底是谁杀的,打雷下雨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写清楚了,只有抓住真凶,证实你是冤枉的,才能放你出去。” 栾仙师手抖个不停。 众人等待他恢复力气,写下有价值的东西。 黑牢里安静下来,只闻铁链子轻轻响个不停。 终于他摸索着写了几个字,急切之下用力过大,将纸戳了个洞。 雷捕头正待给他换一张,蒋双崖突然一个箭步出了黑牢,眨眼的工夫又返回来,压低声音焦急地提醒众人:“有人来了。我刚才出去看了下,似是奔着咱们这里来的。” “多少人?” “一队,有六七个。” 诸人一齐看向卢经历,燕韶南抱紧了怀中的古琴:若这些人真是冲着栾仙师来的,正好就将他们堵在牢里了。她若来硬的,凭着三首琴曲自然也能冲得出去,可如此一来,岂不是就暴露了? 卢经历也大感意外,暗呼倒霉,谁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探监? 他上前夺过栾仙师手里的纸笔,匆匆道:“咱们先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3.抓捕 今晚的死牢格外热闹。 新来的这一队人目的明确, 就是来探看栾仙师的, 一共是六个人, 当先一名差役手提按察司衙门的灯笼带路,另有四名壮汉簇拥着一个黑衣人。 那人穿了件带帽的长斗篷,帽子拉下来,挡住了大半张脸。 他们来到死牢外边,前头那当差的叫道:“奉郭大人之命提审栾妖道,胖子出来开门!” 回应他的却是胖牢头那时起时伏的鼾声。 “奶奶的,这么早就睡了,叫都叫不醒。”当差的骂骂咧咧过去,很快发现对方是喝了酒, “又喝,怎么不喝死你个王八蛋, 早晚耽误了大事叫上面揭层皮去。” 黑衣人拽下帽子,露出一头青丝, 柔声道:“算了, 别喊他了,看看钥匙在不在?”正是芊尘。 很快他们就在胖牢头身上找到了那串钥匙。 当差的打开牢门,移灯进去照了一圈儿,未发现有异, 几人等在外头, 只芊尘自己移步走入了牢内。 “师父, 我看你来了。” 锁链声响, 栾仙师往角落里缩了缩, 看上去竟似有些害怕自己的女徒。 “师父,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半点仙风道骨,想要活命么,亦或是弟子跟郭大人说说,帮师父求个痛快?不管怎么说,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这做弟子的怎么能不为师父您着想?” 栾仙师想啐对方又不敢,狼狈地摇了摇头。 芊尘缓步上前,也不嫌脏,弯下腰,将遮在他额前的一缕满是泥污的灰白头发拿开,露出栾仙师狰狞的面孔,叹了口气:“唉,弟子也是身不由已啊,您都自身难保了,我不委身郭大人还能怎么办,师父您不是一直教我,肉身不过是具皮囊,是炉鼎,既然早晚都要抛弃,何不利用它来达到目的?” 栾仙师一张脸憋得青紫,费力地呜咽了几句。 燕韶南等人只当他被灌药之后就变成了哑巴,什么话也说不出,但其实他只是坏了嗓子,若是留神细听,还是多少能听出几分意思的。 芊尘柔声回应:“求饶没有用啊,冯掌印死得这么惨,朝中的大人们全都惊动了。师父要想过的好点儿,就把你藏的那些家底交出来一些,钱总得有命才能花,你又没个后人,若是死在牢里,还不知道便宜谁呢。再说我也不白拿,昌公公就快不行了,这钱我帮你安置他的家人,算是弥补一下你之前作的孽,往后去了阎王爷那里也好少受点罪。” 她慢条斯理地同栾仙师讲着道理,又拿出纸笔来给他,死牢里如豆的灯光却照出她一张冰寒冷漠的俏脸。 栾仙师被迫写了个京里的地址给她。 瞎子写的字如鬼画符一般,芊尘勉强辨认出来,皱眉道:“京里的可不成,就算没充公,这会儿说不定也被盯住了,狡兔三窟,我知道师父在邺州肯定也有私产。” “不不不,我不杀你,郭大人给你往京里三司衙门报的是凌迟,听说到时候要剐三千多刀,师父你怕么?” 栾仙师显然怕极了,浑身发抖,锁链声不绝于耳。 她摸着栾仙师的头颅,柔声安慰:“别怕,师徒一场,我都想好了,到时候随便找个死囚,扮作你的样子,替你挨刀,但你可得好好表现,我不贪心,你把这么多年骗到的钱吐出来,我帮你做善事,再好好回忆回忆当初把我娘卖去哪里了,只要能找回她来,我们一家人团聚,我就给你个痛快。” 半个时辰之后,芊尘拿着栾仙师新写的地址,脚步轻快由牢里出来。 差役们将牢门重新锁好,钥匙丢在胖牢头跟前的桌子上,簇拥着她走了。 等那几人走得不见影了,旁边一间囚室里悄悄钻出四个人来,正是燕韶南他们。 这大牢在修建的时候,不少牢房都设有秘密的隔间,为的是叫牢头和差役们好偷听犯人们讲话,或者方便上官听审。 死囚房是重中之重,当然也不例外。 之前蒋老爷子听到有人过来,韶南他们匆匆锁了牢门,送回钥匙,要走已经来不及了,还好卢经历熟悉这牢里的布局,带他们躲进隔间。 方才两帮人近在咫尺,几乎是呼吸可闻,蒋老爷子都做好一被发现就出手的准备了。 芊尘一是不知道监狱里的门道,再是心里有事,其他人事不关已,竟是由始至终无人发觉,就那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不止如此,还听了一耳朵的秘辛。 燕韶南估计了一下时间,同其他三人道:“这下应该不会有人再来打扰咱们了,再去问他,看能从他那里都问出些什么来!” 这一晚,燕韶南他们又在栾仙师的牢房里呆了好长时间。 等离开按察司大牢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几人先送卢经历回去,月朗星稀,秋风萧瑟,诸人却是毫无困意。 案子到这里已经基本上水落石出,所差只是犯人过堂了。 燕韶南心情舒畅,笑道:“原来芊尘之所以会去探监,还是因为白天的时候樱儿去勒索了甄老大。她今晚收获同样不小,过不了两天,必会去与甄老大见面,不同他们磨蹭了,准备准备,待他们会合之后悄悄抓起来,押回安兴去受审。” 雷捕头松了口气:“要回家了么,太好了,大小姐您也好好休养一下,别落下病根。” 这趟出来,他真怕燕韶南有个好歹,回去了县尊给他小鞋穿。 燕韶南含笑应了,又同蒋双崖道:“暂时还不能惊动郭涛,文老板手下那些人我有些不放心用,抓捕两名案犯的事就要辛苦老爷子了。” “不辛苦。老夫早就说过,我在津昌有几个晚辈,前几天已经联系上了,抓这两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隔天,蒋老爷子找来的几个晚辈果然在甄老大和芊尘密会的时候抓住了他俩。 按照计划,这次参与的全是生面孔,蒋老爷子还特意交待叫自已人都装扮成乡下闲汉的模样,抓住人之后套上麻袋装车,直接送去岸边,上船即刻往安兴方向出发。 他留下来断后,打发了跟着芊尘的几个郭府下人,赶回文家。 这时候檀儿、樱儿已经收拾好东西,车也备好了,文青枫依依不舍送别众人,惆怅地道:“文某很快也要回彰州去了,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蒋老爷子听个正着,道:“文老板这次帮了我们大忙,反正你到处做生意,不如去安兴转转,好叫我们县尊大人当面致谢。” 文青枫将这话当成邀请,眼睛登时一亮:“真的吗,我可以去安兴看望诸位?” 蒋老爷子心说你不去我还要找你呢,笑道:“当然,莫忘了把那位出海的管事带上,这离冯家堡咱们说这事的时候也有半个多月了,他应该回来了吧。” 文青枫尴尬一笑,收回瞥向马车的目光:“是,老爷子您放心,文某不会忘记的。” 燕韶南连咳数声,撩了车帘同文青枫挥手告别,打断他俩谈话:“文老板,留步吧,这些日子多有叨扰,后会有期。” 文青枫驻足,望着她挥一挥手,喃喃道:“后会有期。” 马蹄声踢踏,渐渐去远,祝大林由后面追上来,说文老板刚才说不再雇他了,把佣金给了他,他眼下无事可做,索性跟着两个师妹先去安兴转转,再回师父那里。 说话间还交给檀儿一个包裹,又冲车里使眼色示意,说是文老板叫他捎来的。 檀儿将包裹交给燕韶南,樱儿在旁打开来,“啊”的一声低呼。 包裹里面赫然是她之前当掉的那个黄金盒子。 “说好的活当,那家当铺也太不讲究了,怎么就擅自给人了呢。” 燕韶南好不容易才遏制住叫人停车的冲动:“你仔细看看,这宝石的颜色好像有些不一样,对了,别忘了把之前那盒子赎回来,这大约是一套的。” “一套的呀,啧啧,文老板真是大方,咦,小姐快看,这盒子里还有东西。” 盒子里是个模样差不多的金盒子,只是小了一圈儿,再里面,又是一个更小的,樱儿连着开,一直开到第五个,那盒子只有骰子大小,里面实在是放不下了,才算结束。 这分明是摸准了燕韶南的喜好,照着上次的盒子特意去订做的,金子和心思都花了不少。 两姐妹嘻嘻而笑,有钱人送礼就是不一般。 燕韶南觉着金光晃眼,闭上眼睛,道:“行了,先收起来吧。” 她扭头招呼蒋双崖:“老爷子,您那几位晚辈都交待好了?” “放心吧,保管办得漂漂亮亮的。” 燕韶南靠在车厢上,合上眼睛:“最后一场戏,这个案子终于要结束了。” 觉着不怎么高兴的大约只有崔绎了,自已半个月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练平水韵,竟不如姓文的奸商拿几块金子便讨了燕韶南欢心。 从文家出来这一路上分明没什么事闲得很,她就不能陪自己聊聊天么? 一片苦心都喂了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4.辛大仙 船不大, 可载二三十人。 此时正顺水而下。 青山在远处如屏障隐约可见, 等换个方向再看, 越发觉着那山峰像个探出江面的巨大马头。 甄老大和芊尘上船之后就被从麻袋里放了出来,改用绳子绑着,丢在船板上,除了吃饭和如厕,无人理会他们。 坐着船在江上漂了两天之后,二人由最初的惊慌变得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对方是谁,为什么绑架他俩,还有没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连船夫在内, 一共九个人,全是生面孔。 除了专门负责芊尘的一个老婆子, 其他都是二三十岁的壮汉,看打扮听谈吐, 江湖人不像江湖人, 泥腿子不像泥腿子,光是猜测这些人的身份就叫甄老大和芊尘伤透了脑筋。 好在这些绑匪没有劫色的打算,也不禁止二人小声交谈,大声嚷嚷肯定是不行, 第一天甄老大扯着嗓子问东问西, 挨了一个大嘴巴, 然后被臭抹布堵上嘴,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拿出来。 一开始, 二人觉着对方是哪个衙门的差役,后来又猜会不会是小昌子妹妹找来的人,但很快他们又推翻了以上猜测。 船上视野开阔,甄老大和芊尘都觉着这两天的水路似曾相识,沿江而行,经过高化,看那马首山越来越清晰,意味着离安兴越来越近了。 这分明是重走了一遍当日冯家楼船的老路,叫二人心下凛然:再往前走,就该到老太监被杀的那片江面了。 不会是要拿他们直接江祭吧。 想起当日冯全那惨状,芊尘不禁有些发抖,她怕了。 冯家已经完了,而且冯家人全都奇蠢无比,甄老大将他们排除掉,悄声问:“会不会是栾妖道还有同伙?” 芊尘咬着唇,摇了摇头。 “你好好想想。”跟着他又以唇语叮嘱:“不管是谁,记住了,死也不能承认。” 芊尘苍白着脸,微微颔首。 还好,这船并没有直接驶去冯全死亡的那片区域,在进入安兴境内不久,直接靠岸停泊了,这叫芊尘暗自松了口气。 那些绑匪过来,带他俩下船。 甄老大左顾右盼,他想起这地方是哪了。 他来过,大江屯,当日黄大仙等人就是在这里上的船。 难道这些人竟是黄大仙王达的徒子徒孙? 看不出,王达那伙人还挺邪性,树都倒了,猢狲竟然没散? 他想不通对方怎么把矛头指向了自己和芊尘,怀着满心疑窦,被带到离江堤不远一座大宅院里。 看得出这座宅院曾经辉煌气派过,而今已经衰败,一进门迎面便是灵堂,当中供着王达的牌位,四周香火缭绕,贴着符箓,挂了铃铛,还有几个打扮怪异的信徒跪在旁边喃喃低语,整座灵堂乌烟瘴气,叫人一进来就觉着头晕脑胀。 “跪下!” 甄老大不等看灵堂前都有谁,膝弯便挨了一脚,只好老实跪下,芊尘跪在了他身旁。 “人抓来了,请大仙发落。” 大仙?甄老大和芊尘愕然抬头,就见灵堂前一个身穿道袍的年轻人转过身来,他俩竟然认识,这不是当日跟着王达上船的那个景公子么? 王达和他两名亲信下了油锅,这姓景的竟然全身而退,看来不但接收了王达的家底,还继承了他的名号。 两人心念电转的工夫,就听“景公子”淡淡地道:“抓回来就好,他们害本大仙损失了一具肉身,不可轻恕。” 堂下信众们齐声应是。 被押着的两人见他装神弄鬼挺投入,不敢戳穿,齐齐开口喊冤:“景公子,冤枉啊。冯掌印被害与我俩无关。”“是啊,王达大仙被丢进油锅是郭大人干的,人为刀俎,我俩尚且需得任其宰割,饶命!” 辛景宏冷哼一声,这身打扮,这套说辞令他倍觉别扭,若非燕韶南珍重拜托,之前欠的人情不能不还,他才不愿配合着演这场戏呢。 “笑话,姓栾的是什么货色,本大仙会不知道?就凭他能操纵恶龙,这等自欺欺人的谎言也只有郭涛愿意相信。别忘了,当时本大仙可是在场的,那条恶龙,我已经抓住了,你俩要瞧瞧么?” 辛景宏挥了一下手,便有人将旁边的布幔拉开,原来这灵堂只占了大厅的一半,另一半在布幔后面,地上摆了一个硕大的精钢笼子,笼子里关了头长约丈许的丑陋鳄鱼。 这只鳄鱼不知被抓住多久了,看上去萎靡不振。 但甄老大却深知其秉性血腥而残暴,一旦有机会捕食,它绝不会放过。 辛景宏慢悠悠地道:“我知道,当时船上那般情形,你二人之间必定有一个凶手,就是因为这个人,本大仙差一点形神俱灭,足足损失了几百年的修为,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若是不肯说实话,休怪我把你俩都丢进去,叫这条该死的龙来挑选凶手了。来人,把香点上。” 灵堂里香都是现成的,下面人过来点香的工夫,甄老大叫道:“大仙饶命,我说,凶手是昌公公。我俩是见他太可怜了,那老太监和姓栾的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所以才代为隐瞒。” 辛景宏嗤笑:“狗屁不通,若非本大仙,小昌子早就死在船上了,明知道要死,费那劲儿那嘛?” 甄老大急道:“真是他。他恨老太监拿他试药” 谁料辛景宏根本不听他解释:“还想推脱抵赖,看来就是你了。扔他进笼子!” 两旁的“信众们”应声上前,拖了甄老大就走。 甄老大吓坏了,这只鳄鱼虽然是他抓自彰州,又养了不短的时间,但吃他的时候可不会有丝毫的嘴软。 “别,饶命。我再想想!” “不要!” 奇怪的是旁边芊尘也跟着喊了一声,看得出是真在为甄老大担心。 辛景宏瞥她一眼,沉声吩咐:“看着点香。”甩袖而去。 “信众们”恭送他离开,将甄老大又丢回了原处。 甄老大这才缓过这口气,只觉心跳剧烈,震得胸口生疼。 官府中有郭涛那等酷吏,眼前这伙人却比姓郭的更胜一筹,想如何如何,无需守任何的规矩,要想活命,只能听他们的,在他和芊尘中选一人赴死。 他缓慢地扭头看向芊尘,发现芊尘也正在看着他,不知何时已经哭得梨花带雨,说不出的可怜。 且说辛景宏,出了厅堂,换下那身行头,径直去了旁边的屋子,进门先团团施礼:“晚生见过诸位大人。” 屋里最上首的是袁正方袁御史,通判赵曦和燕如海、辛草农俱都在座。 若非燕如海在冯家堡功劳卓著,袁正方对他印象极好,这次很难只凭着三言两语便将对方悄悄请来了安兴。 袁正方和郭涛同为四品,燕如海怕对方有所顾忌,没直接提要重审冯全案,而是说安兴境内屡屡出现牲畜家禽遇袭的怪事,差役们在江边蹲守,结果抓住了一只怪物,疑似杀死冯掌印的那条恶龙。 袁正方听说之后欣然来看。 燕如海这才由鳄鱼牵出甄老大,赵曦派去密州调查甄老大过往的人已经回来,还带回了朱半城的小儿子朱洪安。 在辛景宏进门之前,袁正方已经看完了朱洪安的供词。 朱洪安道他大哥从小就不安分,不关心家族生意,整日游手好闲,十足败家子一个。 二十年前,他爹重金请回了一位据说能点石成金的方士,那方士要了好多金银财宝炼“引子”,说是九九八十一天才能功成。 开炉不久,方士说有急事,要暂离一段时间,将随行的美妾留下看炉,哪知短短时日,他大哥竟与那美人儿勾搭上了,两人就在炉旁行了苟且之事。 等到开炉之日,方士回来,发现满炉的金银化为乌有,笃定有人不敬炉神,他大哥同那美妾的事因之暴露。 他爹朱半城气到吐血,赔了一大笔钱才把方士送走。又过了很久,听说临县也有类似的事情,才知道是中了人家的仙人跳。 袁正方问道:“燕县令,照你推测,这甄老大就是供词中所说朱半城的大儿子?” 燕如海欠了欠身:“正是。” “那这女冠?” “若下官没有猜错,她应该是当年美妾所生,甄老大之女。若非如此,无法解释二人合谋杀人之举。” 袁正方若有所思,捻着胡须点了点头,他性情古板,忍不住道:“燕大人这个审案法,乃谋算人心之举,虽有奇效,却非正途,断不可长此以往。” 燕如海连忙拱手受教:“大人说的是,此乃权宜之计。” 赵曦解围道:“燕县令断案如神,等他二人交待清楚事实经过,辛刑书便可将昌公公唤醒,与他核对口供,待等铁证如山,冯掌印的案子还请袁大人代为向三司分说。” 袁正方满口答应:“不但如此,本官还要上书弹劾郭涛草菅人命,为达铲除方士之目的构陷栾道人,且有私纵疑犯之嫌。” 这大帽子一扣,纵使郭涛有黄太保撑腰,也必定名声扫地,焦头烂额。 燕如海暂时还顾不上考虑这场风浪对自己的影响,只紧张地等候大厅那边的结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5.镜花水月 一炷香燃尽, 差不多只需要两刻钟时间。 辛景宏离开灵堂之后, 其他的人不知是懈怠了, 还是故意给他俩机会商量,四散开来各忙各的,很快那精钢笼子前面就只剩下了甄老大和芊尘二人。 甄老大见芊尘满脸是泪,努力挣扎了一下,想往她那边靠靠,无奈被捆得太结实了,只得作罢。 “看来一会儿咱俩要有一个死在笼子里,别哭了,打动不了他们的, 别以为那姓景的会言而有信,放剩下那个活着离开。” 芊尘抬起泪蒙蒙的大眼睛望着他, 着实是我见犹怜。 她双唇动了动,轻轻喊了声“爹”。 “怕了?” 芊尘拼命地点了点头。 若她是初次见着眼前这条巨大而丑陋的鳄鱼还好, 可先前在那艘楼船上, 甄老大就曾经带她看过了。 当时这只怪物动也不动地伏在舱底,甄老大说要触怒它很简单,只需靠近它,惊动它, 它就会扑上来将猎物生吞活剥。后来, 她也见到了冯全那被袭击后支离破碎的尸体。 这叫她如何能不怕。 若是必须给王达抵命, 她也希望能够换一种死法。 “别怕, 被它咬死其实还不错, 痛苦只有一瞬,比上吊服毒都要痛快得多。与其被他们戏弄折磨,不如这么着一了百了。你是女子,他们有一万种法子叫你生不如死,爹不放心,一会儿时间到了,你站出来,到时闭上眼睛,爹在这里望着你,咱们来生再做一家人。” 甄老大说话声音虽小,但他口齿清楚,这番话说得毫不含糊。 芊尘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甄老大望了望香炉里那根已经燃了一大半的香,感觉到了时间紧迫:“生死由命,咱们做成了那件大事,大约这便是报应吧。孩子,你多想想你娘,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受那姓栾的逼迫,连娼/妓都不如。你呢,若不是爹,走的还不是她的老路?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遗憾的,不如心一横,重新托生个好人家。” 芊尘大睁着无神的双眼,茫然望着虚空里的一点,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好一会儿方才喃喃低语:“命,到底是什么是命?娘说不定还活着,姓栾的只是将她卖了,若您能活下来,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她,带她享享福,过几天好日子。” 时间所剩无几,甄老大目光闪烁了一下:“好。爹发誓,爹一辈子未娶就是为了你们娘俩。” 芊尘惨然而笑,闭上了双眼。 香炉里,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成灰。 灵堂门口有人高喊:“快,通知大仙,时间到了。” “不用,我来了。”辛景宏粉墨登场,大步走了进来,“商量出来人选了么?” 甄老大冲着芊尘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她和昌公公是一伙的。” 芊尘将眼闭得死死的,没有吭声。 辛景宏见状嘲讽一笑:“行,你俩说了算。本大仙说话算话,开笼,将她喂了那条龙,至于你么,我决定给你换一种死法,来人,拖他出去。” 几个“信众”上来,拖了甄老大就走。 临出门的时候,他瞧见两个年轻人叉起瘫软如泥的芊尘,送到了笼子门口,而后打开了笼门。 “不,不要!不!” 轰隆隆,连笼子都在震颤,很快芊尘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这同冯全死的时候给甄老大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那个嚣张的,不可一世的老太监当年不过说了句话,就害得他万贯家财化为乌有,冯全死时,带给他是计谋得逞的无边快意,而这会儿,他浑身是冷汗,两条腿都是软的,就算松了绑也站不起来。 好不容易认回来的便宜女儿,好好一棵摇钱树就这么没了? 大江屯的这些人看起来还不算完,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打消对方的杀心,保住自己这条命? 不容他多想,辛景宏没有留下观看鳄鱼杀人,已自灵堂里跟了出来:“就这里吧,挖个坑。” 这是要活埋他啊。 甄老大求生的欲望空前强烈,挣扎着大叫:“大仙饶命。小人对您还有用处!求您饶了小人这条狗命!” “嗯?什么用处,说说看!”辛景宏似笑非笑,又吩咐旁边的众人:“继续挖,别停!” 甄老大是身上有绳子捆着,否则一定上前抱住辛景宏的大腿。 “大仙,那按察副使郭涛利用老太监的死,想将天底下的方士全都一窝端,所以才下手这么狠,毁了您百年道行,他身后另有大靠山,姓郭的表面上一本正经,实际贪花好色,我有他的把柄” 辛景宏淡淡将他打断,好似完全不感兴趣:“若只是这个,你就不必说了。” “”甄老大眼见院子里的大坑越挖越深,又闻到自灵堂隐约飘出来的血腥气,全副心神调动地飞转,突然福至心灵,脱口道,“大仙,我会些训练鸟兽的本事,能帮人制造祥瑞,常言道真天子百灵相助” 他生怕辛景宏不当一回事,嚷嚷得很大声,旁边屋内袁正方连连皱眉,脸上浮现怒色。 辛景宏未置可否,停了片刻方道:“冯全被杀,若说你不曾参与,我是不信的。像你这种人,不留个把柄在我手里,我也不敢用你!” “有把柄,小人有把柄。” “给他松绑吧。” “大仙,那只鳄鱼是我带上船的,小人与那老太监有破家灭门之恨,本意是想找个机会直接干掉他。不想栾道人那女徒发现了我的意图,威胁小人同她联手,杀老太监的同时栽赃给姓栾的。她还说动了那小昌子也参与进来,怎么动手,怎么相互打掩护全是她的主意,小人愿意把整个过程都写下来,交给大仙保管,日后若有二心,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冲着辛景宏笑得谄媚。 “那你写吧。”辛景宏叫人把纸笔丢给他。 甄老大为求活命什么也顾不上了,趴在地上,奋笔疾书。他再不肖,当年亲爹号称半城,供状写得十分顺畅。 他写至中途,辛景宏问了一句:“那女子不是栾道人的徒弟?为什么要陷害师父?” 甄老大闻言嗤笑一声,不屑地回答:“什么徒弟,掩人耳目罢了,不过是姓栾的养在身边的婊/子,你看她先勾搭冯明通,后搭上郭涛,以前还不知陪多少男人睡过。这等女子活在世上,实在令生她的人蒙羞,也罢,听闻她娘也是一般的货色。” 芊尘这个便宜女儿已经死了,何妨替他做一做杀死冯全的主谋。 当年被个婊/子吸引,中了仙人跳,而今随着这句话出口,甄老大竟觉着二十年的耻辱一扫而光,隐约透着畅快。 他下笔越写越快,全未留意即将要投效的“大仙”已经半天没说话了。 辛景宏低头俯视着他,好似看向世间至毒之物,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厌恶。 灵堂里,那只鳄鱼一直未能得脱牢笼,而芊尘也还活着,她被堵上了嘴,歪倒在地,两眼瞪得大而空洞,由屋外传来亲生父亲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如坠地狱,身体虽是完整的,心却被撕成了碎片。 泪早就干了,对她而言,从小就渴望的父母之爱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真相如此残酷,还不如刚才葬身在鳄鱼之口。 燕韶南还在返回安兴的路上,就接到了父亲的传书。 按照她的计划,辛景宏当着袁御史一出戏唱罢,案子干净利落地破了,她手里握着栾道人的供词竟然没有派上用场。 拿到了甄老大的自白书之后,袁正方立刻升堂,审问芊尘。 燕如海等人得以一旁听审。 芊尘得知甄老大对她的关心疼爱由始至终全都是假的,不过是在利用她,几乎失心疯,意志被彻底摧毁,竹筒倒豆子一般,对自己如何听令于甄老大的安排而杀人之事供认不讳。 她的最后一点人情味儿给了小昌子,从头到尾没有提对方一句。 不过到这会儿,现有的证据已经很清楚了。 辛刑书奉命以金针放血唤醒了小昌子,果如他所说的那样,弥留之际的小昌子神智十分清醒,听了甄老大和芊尘的供述之后苦笑一声:“你们既然都查得这么清楚了,又何必费力气弄醒我?你们知道他为了长生不老和断肢重续做过多少缺德事吗,算了,说出来吓死你们,我就要去阎王爷那里同他对峙了,但愿地狱里有公道。” 他在自己那张供词上画了押,半个时辰之后咽了气。 袁正方当即决定带着冯全案的两名真凶和冯家堡众案犯回京,而那条大鳄鱼也被关在笼子里,一同送入京城。 消息不胫而走,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 破案的是适逢其会的燕如海,冲在前面战风斗雨的是袁正方,而燕韶南却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安兴,知道内中详情的只有寥寥几人。 崔绎依旧说不了太多话,借着侠客行的诗句“事了拂衣去”盛赞她这一番作为乃是“深藏身与名”。 燕韶南病还未好利索,弹了一会儿孤馆遇神,恹恹地道:“羽中君,这个案子好烦啊,我不开心。” “要怎么才能好?” 崔绎心说,难不成是需要很多很多的金子。 “不知道。不想看到丑陋,也不想觉着谁当真可怜。” 崔绎努力地回忆,暗忖:小姑娘还挺多愁善感的,怎么才能叫她心情好起来呢? (第二卷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6.书院命案 冯全被杀影响太大, 案子虽已告破, 余波却需要很久才能平息。 燕韶南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 不管怎么说, 她爹燕如海这次算是一案成名了,一时间朝野无人不知安兴的燕县令不但破案查出真凶,还抓到了那条“恶龙”,狠狠打了提刑按察司郭大人的脸。 周浩初写信来恭喜好友,说他在翰林院几次听人提起燕如海大名,估计着燕兄离直达圣听不远了。 到令燕如海好一通紧张。 蒋老爷子追着文青枫不放,不知跟京里怎么报告的,没过几天,文青枫通过祝大林传了个口信儿给燕韶南, 说老家那边的生意出了点问题,他需得赶回去一趟, 等解决了这个小麻烦,再来安兴拜会。 燕韶南原本想尽尽地主之谊, 感谢对方在津昌的盛情款待, 文青枫来不了了,她也不觉着如何惋惜,到还松了口气。 辛景宏来向燕家父女俩告辞。 苍松书院步老山长的幼子即将成亲,辛景宏身为步明璞的得意学生, 师兄大喜之日肯定是要在场的。 不管是辛三少还是燕如海, 双方都默契地没有提相亲那事。 冯全案顺利告破, 辛景宏在当中出力不少, 但这对他而言却并非什么好事, 虽然当时大江屯已经被官府控制,所有“信众”都是差役所扮,他这“大仙”还是给袁正方留下了诡谲狡诈的印象。 辛草农到是没说什么,通判赵曦现在拿燕如海当自己人看,私下同他隐晦地提了两句,道袁正方性情古板认死理,这般深刻的第一印象,往后怕是很难再改变看法了。 燕如海破案上虽然浪得虚名,为人却没得挑,乃是至诚君子,做不成翁婿,却不妨碍他认可辛景宏的本事,对他好感陡增,因而也就格外愧疚。 他没瞒着辛景宏,怕他以后因此而吃亏,辛三少却觉着无所谓,很是潇洒地道:“燕世叔不必如此,反正小侄也未打算去参加下一科的会试,一不入官场,二不触犯大楚律,他再不顺眼又能奈我何。” “话不是这么说啊,不管怎么样,总是亏欠贤侄了,往后若有什么事情是世叔能做的,不要客气,只管开口。” 燕如海很想补偿面前这年轻人,只要不是想要求娶他的女儿韶南,但有所求,没有不答应的。 辛景宏洒脱笑笑:“好,若小侄日后遇上为难之事,一定记得向世叔求助。” 燕韶南同他打过不少交道,主要是没少支使人家,本着相亲不成情义在,在辛景宏出门的时候,主动道:“三少,我送送你。” 两人走过县衙二堂长长的回廊,辛景宏忍不住道:“燕小姐,能不能打个商量,你别叫我三少了,别人这般称呼还没觉着如何,不知道为什么,从你那里听到这两个字,总觉着你在嘲讽我。” 燕韶南颇觉冤枉:“哪有的事,休以你之心猜忌于我。” 辛景宏几乎翻白眼:“看看,又来了吧,你大小姐哪回与我说话能不带刺?” 两人对望半晌,忍不住一齐笑起来。 燕韶南抿嘴乐道:“那世兄,送君千里,终有” “别别,先别急着交待后事,你这哪有千里,连一百步都没有,我好歹在安兴呕心沥血过,能不能有点诚意?” 燕韶南遭他抢白,好脾气地问:“那我该当如何?” 辛景宏自相识以来,第一次由头至脚地好好打量她一番,皱眉不解道:“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临走弄个明白吧,你为什么要一直抱着这张琴呢?” 燕韶南狡黠笑道:“因为会弹琴了不起啊。” 辛景宏眉头皱得更深了,一脸的不信任,停了一阵方道:“那算了,既然这样,了不起的燕大小姐能否为在下弹上一曲送别?” “可以啊,你要听什么?”燕韶南歪头看他。 一旁正好有个歇脚的亭子,里面有石桌石凳。 “随便吧。” “随便?随便可不好弹。” 燕韶南略一沉吟,依言坐下来弹奏一曲。 等她弹完,辛景宏轻轻击了两下掌,欣然道:“好一曲挟仙游,志在寥廓之外,逍遥八肱之表,谢燕小姐吉曲相赠,告辞了。” 说罢,他不再停留,将手一负,脚步轻快地走了。 燕韶南起身,望着他直到走出大门都没有回头,轻轻“啧啧”两声,赞道:“先前没发现,这位辛世兄还真有些特立独行呢。” 崔绎自然知道,她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心中嗤然:“什么特立独行,明明是一直被你欺负,临走故作此态,想要扳回一局罢了。” 这叫他颇有些担忧,燕韶南这小姑娘聪明是极聪明,可大约是脑力过盛,对一切她不了解的人或事都充满了好奇心,而好奇,往往是被引诱的第一步。 若她当真陷进去,少女坠入情网的时候往往没有什么理智可言,下次那小子再问古琴的事,她还会为自己保守秘密吗? 这么一想,还真不能掉以轻心了,他得时刻留意着这小姑娘,必要的时候,该使手段就不能客气。 想到这里,崔绎震了下琴弦,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先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开。 韶南果然回神。 其实崔绎有一点分析对了,燕韶南最大的弱点就是好奇心旺盛,但一直以来,最叫她觉着神秘,想要一探究竟的,正是他羽中君啊。 “咦?什么事?” “你关心一下你爹。” “我爹?他怎么了?” “人怕出名,出名乱事多。” “哦,也对。”羽中君因条件所限,向来言简意赅,燕韶南却是一点即通。 其实这两天已经有苗头了,几位上司有意无意总在父亲面前提及归川府的一些旧案子,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棘手事也找上门来。 “给他找个能干的师爷。” “计航不是”燕韶南沉吟。 她觉着还不错的人选,崔绎却看不上,他不说计航能力不足,只道:“再找个。你操心太多,小心老得快。” 燕韶南才刚十六,哪会忧心衰老的问题,笑道:“是哦,羽中君就没有这种烦恼了。” “”崔绎滞了滞,他觉着辛景宏说的真不错,燕韶南这丫头说话确实跟小刀子似的,句句往人心口上扎。 他也很想有身体好不好。 “我也有烦恼,怕琴弦会断。” “我会小心保护你的,羽中君。”她要把人暖回来,也只需一句话。 崔绎心想:自己本来就答应帮燕如海找个师爷,说了没做,应该想办法兑现了。他想找个既会处理衙门公务,又能断案的,可以帮着燕如海抵挡一阵,把燕韶南解脱出来,叫她别那么累。 可国公府的人他现在又差遣不动,有本事的幕僚往往自视甚高,只凭燕如海的名气和地位怕是很难招揽得到。 但这难不住崔绎,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这个人名叫陈嘉阳,现在应该正在白州老家,处于穷困潦倒当中。 陈嘉阳是个受人滴水恩便涌泉相报的性子,若是不加干涉,他会在差不多一年之后投奔崔绎的死党梁王。 梁王那人重武轻文,狂放没有野心,并不将王府众幕僚当回事,陈嘉阳一直郁郁不得志,却在梁王故去后,独居白州,守着他的灵位。 直到崔绎决心远走海外,陈嘉阳还在筹划着为梁王翻案昭雪。 梁王救不救得了,还要看他能不能出得琴弦,恢复真身,先免了陈嘉阳的十年辛苦和余生不甘再说。 崔绎打定主意,想着怎么同燕韶南说。 白州位于大楚朝国土的最南边,距离安兴着实不近,燕韶南若是没个理由贸贸然跑去,叫不知内情的人听说,还当她是奔着那辛三少去的,到时闲言碎语怕是不好听。 这世道,女子行事,总是有太多的顾忌,叫人十分不痛快。 他这里一犹豫,天气一天冷过一天,秋天就快要过完了。 燕如海却突然接到了辛景宏辗转托人捎来的一封书信。 信里说,他已经回到了苍松书院,帮着准备师兄步飞英的婚事,山长之子成亲,本来应该是一派喜庆热闹,但最近却发生了一件诡异命案,搞得人心惶惶。 书院里都是熟人,大家朝夕相对,亲如一家,而今出了这种事,真凶明显就在大家中间,一方面,众人急着把凶手找出来,另一方面,怀疑谁都觉着尴尬别扭。 他也试过破案,但是不成,想起临别的时候燕世叔曾言道若是遇到为难之事不要客气,只管开口,这才写信求助,想请燕世叔派人前往书院,找出真凶,绳之以法。 随信还送上了几张请柬,请客的步明璞乃是苍松书院山长,白州有名的大儒。 燕如海拿着这信,真有些不好拒绝。 不过他也知道,辛景宏表面上是向他求助,实际醉翁之意不在酒,犹豫半晌,把女儿叫至跟前:“白州太远了,去是不去你自己决定吧。” 韶南看过信之后笑了:“去啊,为什么不去。正好这段时间闲着无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7.殒落红叶 苍松书院建在寻道山上, 紧挨着苍松观, 论名气在白州的大小书院当中能排得上前三。 山长步明璞桃李满天下, 极具名望,院中藏书繁多,师长们学识丰富,每逢科举大考常有学生金榜高中,唯一叫人诟病的是书院规模有限,只能容纳三十几名学子。 所以每年的初春,就有很多人慕名而来,参加苍松书院的入学考试,这在白州的读书人里面乃是一大谈资, 从考题到出色的答卷,能足足议论月余。 这也是当初建书院的前辈为什么要把地址选在深山的原因, 能够躲开俗世的纷纷扰扰,专心治学。 现在离着春天还早。 白州地处南方, 加上寻道山上气候宜人, 深秋未过,还留了一个小尾巴,书院各处的景致这时候是极美的。 白云变幻,苍松在峰顶岩上各具情态, 山野间艳丽的花朵随处可见, 还有临近藏书阁的一大片枫树林, 枫叶经霜似火, 登高一望, 就像是九天玄女巧手裁开了晚霞,挂在树梢上,叫人忍不住诗兴大发。 今年不同以往,枫林静悄悄的少见人迹。 就算是要去藏书阁,大家也会有意躲着那片区域走。 差不多在半个月之前,辛景宏等人的师妹宋雪卉被发现死在了枫林里。 死状颇惨。 前头说了,这个时节枫林尽染,红彤彤一片灿如晚霞,宋雪卉穿了件三镶盘金织锦缎的大红色长裙,倚着树垂头而坐,周围散落了一地的枫叶。 若非她脚底下有一大摊已经干涸了的血,简直就像是姑娘家出来赏景秋游,走的累了,坐下歇一歇,不小心睡着了一样。 那情形,辛景宏直到今日回想起来,仍感觉诡异当中竟还透着几许凄美。 陪着书院的几位师长看完现场,顺便验了尸,辛景宏只觉着彻骨生寒。 小师妹身上共有两处伤口,一处在大腿上,还有一处在腹部,都不是很深,看伤口应该是被同一把利器所伤。 换言之,她并不是一下子致命的,死亡原因是失血过多。 宋雪卉双手手腕有遭到捆绑的痕迹,长长的裙带断成两截,落在一边。断口参差不齐,上面还沾着枫树皮的碎屑。 看起来凶手是把她绑在树上,然后伤了她,叫她流血不止。 宋雪卉曾努力地挣扎着想要自救,把绑她的裙带给一点点磨断了,但那时候她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没有能力再做其它,最终靠着树慢慢死去。 到底是何等的深仇大恨,连杀死对方也不肯给个痛快。 现场没有发现短刀匕首之类的凶器,应该是凶手带走了。 苍松书院管理极严,不可能有外人混进来,所有人都知道,凶手肯定是宋师妹熟悉的人,换言之,真凶就在他们中间,他们正与之朝夕相处。 山长步明璞担心学院上下胡乱猜忌,禁止讨论此事,并在事发后立即向官府报了案,但直到现在,当地官府也没有查出任何头绪。 更不用说抓到嫌疑人了。 能在书院求学的,少说也是个秀才,不适合全部抓起来上刑逼供,审问时要顾全读书人的体面,难免顾虑重重。 步明璞愁得头发都白了,哪还有心思筹备小儿子的婚事,若非吉时一早定下,婚礼延期的心都有了。 燕韶南就在这种古怪的氛围当中来到了苍松书院。 随行的有充当门面以及挡箭牌的计航,两个丫鬟兼保镖,和檀儿的未婚夫祝大林。 燕如海不放心女儿,想叫蒋老爷子跟来,蒋双崖自己却提出来想请假去趟彰州。 燕韶南知道他因那笔洗念念不忘,父亲如今名声在外,自己离开安兴,身边没人保护可不成,费了些唇舌说服那两人,叫蒋双崖暂时留下来,等自己回去了再放他去找文青枫。 来的路上,崔绎叫她特意绕道去了陈嘉阳的家乡,代表父亲,请陈嘉阳出山。 燕韶南带着满心的好奇和疑惑去了,发现这陈嘉阳混得实在太惨了。 此人还未下生就死了爹,他娘一直守寡将他拉扯大,供他读书,为此身体累垮了,眼睛也几乎瞎掉。陈嘉阳娶的媳妇比他大好几岁,是个被夫家休弃的女人,到是有把子力气,看上去比他还壮实,就这样一家子也是过的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没下顿。 “羽中君,你怎么给我推荐这么个人?他与你有旧?” 似乎只有这么一种可能了,羽中君想帮这陈嘉阳开个后门。 不过想一想,若能从这姓陈的身上,知道羽中君的过往,燕韶南也不在乎多养一家人。 所以她没有太计较,因为书院这边是人命关天,时间紧迫,她只和陈嘉阳匆匆一晤,留了点银子叫他把家中安排一下,约好等回程再来接上他们一家三口。 计航、檀儿等人已经对她古里古怪的行事习以为常了,哪怕她之前从未来过白州,却直接找上门,还要把人家带回安兴去,也未疑神疑鬼地表达异议。 等到了书院,见到辛景宏,辛三少的态度比之前在安兴可亲切多了,笑道:“我刚算了一卦,卦相上说今天有贵客到访,燕小姐就来了,太好了,这次换我来尽地主之谊。” 燕韶南风尘仆仆地赶来,有句话不吐不快:“世兄精通易经,你觉着卦相到底准不准,准的话往后就厉害了,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先算算眼下这一桩。” 辛景宏道:“自然是准的,难在解卦上,不努力调查取证,也体会不到卦中深意。” 他见对方目带嘲笑,连忙顾左右而言它:“咦,你果然又带了琴来,会弹琴了不起的燕小姐,我们书院里可是有好几位精于此道的好手,要不要找机会切磋一下?” 燕韶南来者不惧:“要,等案子查的差不多了,烦劳你去安排。” 说到案子,两人齐齐收敛了笑意。 辛景宏正容道:“这次的凶手,未必比冯全那案子的三名凶犯好对付。你叫手下人多加小心,别在书院里翻了船,害我没法跟你爹还有二伯他们交待。” 这小子,明明是关心人的话,也说得这么难听。 燕韶南白了他一眼,有些不服气地嘀咕道:“你们书院的人,你还是自己小心吧。说说看,怎么个难对付?” “我带你去枫林吧,一看你就知道了。” 辛景宏叫辛吉领着檀儿等人去安排住处,他则带着燕韶南直奔枫树林。 离远燕韶南不由赞了一句:“书院的景致真不错,远处那几栋小楼是什么地方?” 辛景宏回答:“藏书阁,里面有不少孤本,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瞧瞧。对了,死的宋师妹乃是藏书阁阁主宋师叔的养女,听说十七年前,宋阁主外出捡到了她,找不着父母,索性抱回来养,那时她还在襁褓之中。” “她长得美吗?” “什么?” 燕韶南问得突兀,辛景宏一下子竟未反应过来。 “十七八岁啊,风华正茂,我问你宋师妹长得是不是很标致?” 辛景宏似是未太留意这个问题,皱眉想了半晌,才道:“还成,模样周正,好似弱柳扶风,人很素淡恬静。” 按燕韶南的理解,辛景宏对人对己要求都极高,若照他惯常的标准,他说还成,那最少也得是中上的长相。只是“弱柳扶风”? “她身体不好么,可有画像?” 人死好多天了,即使开棺也必定面目全非。 燕韶南并非是单纯的好奇,这么一个近乎封闭的环境里有人被杀,临时起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关于宋雪卉的一切都可能暗藏线索。 “宋师妹从小就有心疾,应该是胎里带的毛病,我曾帮她调理了好一阵子,已然没什么大碍了。大约因为这个,她不怎么喜欢外出活动。画像么,宋师叔应该给她画过,等去过枫林,我带你去藏书阁找找。” “哦。” 按照辛景宏的想法,这时候枫树林不会有人在,他可以在宋雪卉被杀现场和燕韶南好好聊一聊这个案子。 哪知道他竟失算了。 一个五十来岁的灰袍文士站在绑过宋雪卉的那棵枫树下,背缚着双手,靠在树干上,仰头闭目,不知在做什么。 辛景宏吓了一跳,还当又出事了。 此时那人听到动静,循声望来,跟着收回两手,面上犹带着怅然之色,淡淡地道:“辛贤侄,你怎么来了。” 辛景宏松了口气,忙道:“宋师叔。我请个朋友来,一起再研究下师妹的事。”跟着向燕韶南介绍,“这就是宋训宋师叔,师妹的父亲。” 燕韶南刚才一见人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她带了几分审视的目光悄悄打量死者的养父:神色憔悴,眼下乌青明显,双目中还残存着泪光,显然宋雪卉的死对他打击不小。但看他年过半百,只两鬓稍显斑白,仍然腰背挺直,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堪称美髯,就知道此人平素极重保养。 还有,在她和辛景宏来之前,这位宋阁主在做什么? 他手里握着的,似是根女子的裙带,莫非是在独自体验宋雪卉死前的遭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8.现场线索 辛景宏为两人介绍的时候, 宋训神色已然恢复如常。 他目带谨慎, 打量着燕韶南, 目光在她怀里古琴上掠过,道:“燕姑娘,令尊也来了么?” 这便是冯全案给燕如海带来的巨大名气,若是一个月之前,燕韶南敢打保票,对面这位宋阁主绝不会知道她父亲是何许人也。 她摇了摇头:“安兴离书院太远了,未有朝廷允许,他不敢擅离任上。” 宋训“唔”了一声,露出失望之色, 似是对谈话失去了兴趣,转向辛景宏道:“你们研究吧,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哎, 等等。师叔, 燕姑娘刚到,其他人还不清楚她的身份和来意,哪怕单纯是为她的安全着想,还请师叔先守口如瓶。” 若非宋训刚好撞见, 而调查宋雪卉之死又少不了他的支持, 辛景宏连他也想瞒着。 宋训说了个“好”, 转身欲走。 辛景宏又道:“师叔, 燕姑娘还想看看师妹的那些画像。” “你们过会儿来藏书阁吧。” 燕韶南觉着这位宋阁主的态度有些冷淡。 辛景宏显然也感觉到了, 宋训人都走了,他还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皱了眉半晌未说话。 燕韶南问:“他们父女感情如何?” 辛景宏道:“一起生活十六七年了,与亲骨肉无异,师妹出事之前,书院知道她是宋师叔抱养的只有寥寥几人。” “这样啊,那她本人可知情?” “小时候没人告诉她,一直到两年前,她不知怎么知道了,有段时间情绪十分低落,我为她把脉开药的时候,她还问我,是不是因为她生下来就有病,父母担心养不活,才狠心将她抛弃。不过打那以后,她更加乖巧听话,待宋师叔也更孝顺了。” 辛景宏说完,走到宋训适才站立的那棵枫树下,学他的样子抬头靠在树干上,道:“你说宋师叔刚才在这里做什么?” “追思吧。咱们打断了他,加上你我这么年轻,看上去不像能找出真凶的样子,是以他才有些不高兴。” 辛景宏嘲了一句:“宋师叔瞧着我长大,对我再了解不过。看着不可靠的人是你。来这里还带着琴,哪像查案的?我是宋师叔我也生气。” 他将手背到树后,开始说正事:“你来瞧瞧,我手的下方,树干上还留有痕迹。磨断了绑她的裙带之后,她沿着树干滑坐下来,因为流了太多的血,没有力气再挪动求救,坐在这里,慢慢死去。尸体是我验的,身上有两处外伤,一在大腿,一在腹部,腿上的伤口浅一些,很可能是凶手先在她腿上割了一刀,发现流血不多,若放之不管多半会自行凝住死不了人,才在她腹部又补了一下,由伤口形状估计凶器是柄短剑,死亡时间大约为申时至戌时。” “黄昏?” “是。师妹很少离开藏书阁,只偶尔在中午到傍晚的这段时间出来散散步。” “看来凶手很了解她啊。在那一段时间,书院的人有谁证实不了自己在哪里?”这是必然的一问,燕韶南也知道,辛景宏一定是查过了。 “有几个人,但都不可能是凶手,比如说,我老师,还有宋阁主。经过了冯全案,你我都该知道,有心伪造不在场的证明,对凶手而言并非难事。对了,忘了告诉你,验尸的时候,我在师妹脚底下发现了一块带血的帕子。” “帕子呢?” “我悄悄收着了,回头拿给你看。” “这么郑重,看来是凶手遗落的。” “宋师妹将它踩在了脚底下,又用裙子严严实实地遮住,总不会是她自己的吧?” 辛景宏倚着那棵树坐了下来,将一片红色的枫叶小心踩在脚底下,又用袍子下摆挡住了它,他到是百无禁忌,竟就势装了下尸体,给燕韶南再现宋雪卉被发现时的模样。 他左手放于小腹,捂住了不存在的伤口,右手垂落身旁,食指触及地面。 燕韶南走至他身旁,见他手指在泥地上先是写下了一“丶”,跟着移去了这一“丶”的左下方,停在了那里。 “这是你师妹临死前留下的?凶手的名字?” “你可以这么想。” 燕韶南将手放在下巴上,忍不住好奇:“现场留有这么多线索,辛三少你都没能找到凶手?这书院当中有多少人姓氏的第一笔是丶的?咦,你是,方才那位宋师叔也是。” 辛三少语气不大好:“很多,不但是我俩,宁、唐、郭、闫,总共有十四个人。” “啧,这么多,真麻烦。是谁第一个发现她的?” “那日天快黑了,宋师叔回到藏书阁,发现师妹没在房中,便叫了当时在书阁中看书的几个晚辈帮忙四处找找,最先找来此处,发现她出事的,是我师兄步飞英和一个姓游的师弟。” “步飞英?”燕韶南觉着这名字有些耳熟,是了,自己收到的请帖上有他的名字,步山长的小儿子,就要成亲的那一位。 “步师兄是我老师的儿子,从小不喜研习五经四书,偏爱诗词歌赋,曾以苍松书院的景致写过一篇寻道赋,在白州读书人当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之后又出过一本诗集。” 燕韶南对那些诗词歌赋不是很感兴趣:“他再有几日就要成亲了吧。” “是,他这门亲事颇有意思,等有空我讲给你听。” 两人扯了几句闲篇,气氛也不再如先前那么凝重。 燕韶南看辛景宏低着头任由乌发垂落,半躺半坐地在那里扮尸体,不由地心中一动,生出点不合时宜的感触来。 辛景宏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准备站起身。 “呀,你先别动!” “怎么了?”辛景宏一听这话,还当她有什么发现,赶紧坐回去保持原状。 燕韶南后退了两步,衷心感叹:“你这模样配上深秋的枫林,着实美得很,简直就像是一副画。” 这话脱口而出,不但辛景宏黑了脸,立刻跳将起来,细看脸上还带了点可疑的红色,连燕韶南怀中的古琴也不为外人所知地接连震动了好几下,好似抗议。 燕韶南自知失言,单手抱琴,空出一只手来捂住了嘴巴。 其实她说的都是大实话。 辛景宏相貌中等,在燕韶南认识的几个年轻男子当中,算不得特别出色,只论外表,不要说京里那位纨绔国公爷了,连文青枫都有所不及。 但刚才他席地而坐,周围是几株枫树,遍地红叶,他穿着深蓝色的交织绫圆领袍,几许萧索动人心魄,真是只有画笔描绘得成。 辛景宏见她目光闪烁,好似一个不小心闯了祸的孩子,只得无奈地揭过这节,权当没听到,顾左右而言它:“现场线索只有这些了,还想知道什么?” 燕韶南张了张嘴:“这就完了啊?我还啥都不知道呢。” “那没办法,谁让你来晚了呢。走吧,先去藏书阁,书院总共只有这么多人,用不了几天就全都认识了。” “好吧。”燕韶南弯下腰,在地上捡了几片新落的枫叶。 同一时刻,闷在武王弦里的崔绎都快要气疯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气性,憋了一肚子的话,偏偏燕韶南不理他他便表达不出来,气得琴弦乱颤:“好,好,燕韶南你可真行,一个姑娘家夸男人的时候能不能要点脸矜持点?我看你是晕了头,走之前你爹怎么叮嘱你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都不准备听了!姓辛的要是给你递根杆子,是不是你就打算干脆私定终身,留在白州再不回去了?” 怒到这里,他才恍然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燕韶南和辛景宏交往日密,令他感觉到了深深的危机。 远离京城陷在邺州已经就够倒霉了,好歹燕如海算是自己人,归川府还有赵曦,实在不行还有蒋双崖。 可若是燕韶南真嫁给这姓辛的,他岂不是要“陪嫁”白州,同过去彻底告别,这怎么能甘心? 什么叫模样美得像幅画,姓辛的难道貌比潘安不成? 需得想个办法拆散这两个狗男女。 不提他这里搜肠刮肚,燕韶南和辛景宏带着点尴尬离开枫林,去了附近的藏书阁。 书阁临水而建,同枫树林隔了条小溪。 过了石桥,就见前面圈出一个单独的院落,里面有五座阁楼,造型不一,布局很讲究,看上去错落有致。 当中的一座形似宝塔,足有五层高,塔外有几间砖石砌成的房舍,房前屋后遍栽翠竹,显得十分清幽静谧。 这就是阁主宋训的住处了。 因为之前在枫林里辛景宏已经打过招呼了,宋阁主回来之后换了身衣裳,又将女儿的画像找了出来,正在屋里等着二人。 他阴沉着脸道:“你们自己看吧。小心些,别弄坏了画纸。” 辛景宏知道他为什么还特意叮嘱,桌上的几轴画有的看上去纸张已然泛黄,显然颇有些年月了。 宋训的书画十分有名,在书院首屈一指,尤其擅长工笔。 他拿起一个卷轴来,小心打开,示意燕韶南来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9.几幅画像 燕韶南凑过去, 一见之下, 不由地轻“啊”了一声。 画上的少女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正坐在窗前看书。 她低垂着眼睛,一手托腮,全神贯注的样子十分传神,鹅蛋脸微微透着红润,穿了件鸦青色的窄袖小袄,素白的裙子逶迤拖地,身下那张竹子躺椅又宽又大,更衬得她纤细文弱。 这便是当年的宋雪卉啊,小小年纪透着清丽温婉。 她的养父宋阁主确实了不起, 打开画卷,一股独属于清纯少女的恬静优雅之气便扑面而来, 好似连空气中隐约都飘散开淡淡清香。 二人盯着那画看了半晌,辛景宏才收起来, 又拿起了另一幅。 这张画上宋雪卉同前一张面容肖似, 只是瞧上去大了两岁,依旧穿得十分素净,凭栏而立,裙角飞扬, 眉宇间却仿佛染上了一丝愁容。 燕韶南不禁想, 宋姑娘这模样连自己这素不相识的人看了都觉着心疼, 她在想什么呢, 按照时间推算, 应该是知道了身世吧。 宋阁主观察入微,肯定心知肚明,又是怀着什么心情将她画下来的呢?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悄悄向旁边的宋训看去。 宋训若有所觉,哼了一声:“你们想查杀害雪卉的凶手,更应该好好看看那一幅。” 辛景宏照他所指,打开了最边上的一幅没有裱起来的画。 一见画上内容,他小声抽了口气:“师叔,你画下来了。” 这赫然是枫树林——宋雪卉死亡现场。 宋训恨恨地道:“若叫老夫知道行凶的贼子到底是哪个,必要将他剥皮剔骨,一刀刀剐了方解心头之恨。” 辛景宏劝慰了几句,将画小心递给燕韶南:“你不是抱怨说当时没在场么,好好看看这画,这与当时的情形一般无二,看看可会有所发现?” 燕韶南接画在手,往亮处走了几步。 夕阳下的枫树林,在宋训笔下色彩十分浓郁,丝丝光线将远处空中的那些红色枫叶虚化,朦胧中透着悲怆。 近处,枫叶色呈暗红,枫树下,垂首倚坐了一位红衣少女。 周围是满地的落叶,有风刮过,枫叶旋起,深秋萧索,离枝的叶子很快将枯萎腐败,而宋雪卉这正当韶华的少女也在画中不声不响地凋零了。 燕韶南足足看了有一盏茶的工夫。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她收起画卷,交回给宋训时,辛景宏问了一句:“如何?” 宋训虽然未作声,期待的目光却暴露了他急于找出真凶的迫切。 燕韶南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那天对宋姑娘而言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么?” “怎么?”辛景宏怔了怔才反应过来,看向宋训。 燕韶南又补充道:“比如说,是她的生日之类。” 宋训黑了脸:“那天非年非节,她生下来被亲生父母所弃,谁知道生日是哪天。” 辛景宏帮着打了句圆场:“也不是师叔收养师妹的日子。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 燕韶南话到嘴边又咽回去,道:“宋阁主,我可以去宋姑娘房中看看么?” 宋训对她已经丧失了信心,重新冷淡下来:“随便吧,反正官府已经搜查过好几轮了。” 燕韶南也不恼,冲辛景宏点了点头,示意他赶紧带路。 由刚才的几幅画,已经知道哪间是宋雪卉的闺房了。 等进了屋,见主人虽已不在,房里却依然收拾得一尘不染,燕韶南回头望望宋训所呆的方向,悄声问:“书院有丫鬟小厮,或是佣人之类的么?” 辛景宏亦小声回答:“有啊。辛吉不就是?我们这些人在家都是少爷,哪会照顾自己,也有不带的,书院有洗衣婆子,三餐都统一在食堂吃。” “你师叔这边呢,我怎么一个都没看到?” “宋师叔会抓来借书的学生,叫他们干活。不过多数时候都是亲力亲为,宋师妹自小习惯了,也是如此。” 燕韶南点点头,两个人在不大的房间里窃窃私语,好似什么密谍眼线之类的接头对了个暗号,而后散开来。 燕韶南打量了一番这闺房的家具布局,弯腰打开了衣柜。 “你找什么呢?”辛景宏又凑过来。 “你师妹平时穿的衣裳还都在啊。” “那当然。宋师叔说了,没抓到凶手先不下葬。棺材还在灵堂里摆着呢。” “是么,那一会儿去敬炷香。去去,别过来,一边呆着。” 燕韶南不想万一翻到女子私密的衣裳叫辛景宏看到尴尬,心想辛三少也不知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这些事情总是慢半拍。 “噢。”辛景宏依言闪到一旁,看到她进门后放在桌上的古琴,“咦,你终于舍得放下琴了?”伸手欲拨弄。 “停!住手!”燕韶南急忙忙喝止了他,抢过古琴去,换了个辛景宏够不着的地方。 “”辛景宏翻了个白眼,但燕韶南已经去查看衣柜了,并没有看到,他抗议道:“喂,我碰一下怎么了,又碰不坏。” 燕韶南没理他,辛景宏无趣地道:“我都怀疑你其实不是燕世叔亲生的。” 燕韶南看遍了衣柜,又将衣裳一件件原样叠好放回去,口中回应他:“胡说八道。” “你其实是这张琴变的吧,古琴成精?要不怎么必须随身带着,又不让人碰?” 崔绎后知后觉,听到这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燕韶南不让对方碰到琴,他像塞了团草一样的心里终于舒服了些。 姓辛的太讨厌了。有朝一日,看他怎么收拾这小子,还有那个和反贼勾结的文青枫,一个都别想好。 燕韶南呆了一呆,两手一拍:“我想起来了。” “什么?” “我前段时间在津昌的时候做了个怪梦,梦到的地方竟是这苍松书院。难道冥冥中早注定了有这趟白州之行?” “切。”辛景宏还当她有什么重大发现,听她扯做梦这种事不禁大失所望,嘀咕道,“那你到是赶紧把凶手找出来。” 燕韶南也知道梦境无稽,宋雪卉之死绝不会与欧阳曼儿有关联,摇了摇头:“说正经的,我特意看了,你师妹的柜子里就没有几件红衣裳,她那天像是特意打扮过了啊。你有印象么?” 在某些方面,辛景宏实在是个粗心的男子,经燕韶南提醒,回想了一阵,才道:“的确是,她好像抹了胭脂,唇色也比平时红,应该是用了口脂。师妹向来素面朝天,不喜这些,这么说,她去那片枫林是与人相会?” 燕韶南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情爱的魔力真有这么大,明明自己不喜欢,却愿意迁就对方,去为他改变么? 那个对方又是什么人呢? 可辛景宏却皱眉道:“没有这样一个人,师妹老大不小了,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管同书院里哪个师兄弟有意,都不用藏着掖着,大家只会乐见其成。不过前几年她还去和大伙一起听听课,这一年多越发喜静,等闲不出这间屋子。” “她只有宋阁主一位亲人么,其他的人呢?” “宋师叔发妻去世的早,一儿一女各自成家,早就离开书院了。这地方与世隔绝,不是所有人都能耐得住寂寞。宋师妹出事之后,她的哥哥姐姐赶回来帮着操办丧事,但是不过几日便惹恼了宋师叔,宋师叔把他们都赶走了。” “知道是因为什么吗,按说宋姑娘惨遭不幸,宋阁主更需要儿女陪伴在身边,多多宽慰才是。” “这些事情,外人不好多问的。”辛景宏往门外望望,压低了声音:“我觉着这段时间宋师叔的脾气越发变得喜怒无常。” 燕韶南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她查看过了衣柜,这会儿正站着绣床旁边,伸长手臂够到床头的樟木箱子,打开来踮着脚尖探头去看,却见箱子里整整齐齐摆放着绣绷、一大摞绣稿花样、针包和各色的绣线。 “这你师妹是此道高手啊,看样子绣活儿非常了得。” “她不大出门,大约把工夫都花在了这上面。宋师叔这些年除了书院的常服,四季衣裳都是师妹亲手做的,师叔爱惜得很,以往每逢年节,都要向我老师他们几个炫耀的。” 燕韶南仔细查看了一番,才关上箱子,环顾这闺房,尤其是干净整洁的书柜和案桌,沉吟道:“这像是被人收拾过了,原来什么样子你还记得么?” “最早桌上摊开放了几本诗集,没什么特别的。宋师叔刚才不是说,官府派人来看过好几回了么,每次来都弄得乱糟糟的,过后宋师叔便亲手收拾一遍,也难怪他老人家心情不好。” 他既然说到了诗集,燕韶南检查书柜的时候便格外留意这方面的书。 这一看不要紧,大半个书柜,几十卷书册全是有关于诗词歌赋,由诗经到乐府,从白氏长庆集到剑南诗稿,李太白,苏东坡,王右丞,诸多名家的诗作应有尽有。 “哇,这么多。这些你师妹全都看过?” “这些都是她自藏书阁里抄录的,师妹宝贝得很,哎,你别弄乱了” “等等,这里怎么有一本书没有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0.谁在偷窥 明知道书柜上的书被许多人翻看过, 很难再找到什么线索, 燕韶南原本也未抱希望, 哪知道随手一翻,就发现了一本与众不同的书册。 这本书很薄,线订的,大约只有二十几页,封面上一片空白。 燕韶南拿在手里打开,见里面每页都誊着一首诗词,里面的诗句令燕韶南十分陌生,显然不是广为流传的名家之作。 尽管如此,翻看的痕迹却特别重, 非但有折痕,还有的句子特意用笔墨圈了出来。 辛景宏却早就知道这本书的存在, 道:“无需大惊小怪,这本诗集虽然不出名, 对苍松书院意义却不小, 这就是步师兄先前出的那一本,你想看,藏书阁里还有不少,可以帮你借到。” 燕韶南扬了扬手里的册子:“这本我可以借么?” “恐怕不行。这本是师妹亲手抄录的, 你看, 这是她的笔迹, 宋师叔不会同意。” 宋雪卉的字文秀却不软弱, 看长了, 竟能隐隐感觉到当中那内敛的锋芒,燕韶南不由赞了声“好字”。 辛景宏道:“算你有眼光,师妹的字下过苦功,她跟宋师叔学的,二人一脉相承,都是绵里藏针。” 绵里藏针的,既是字,也是人。看过宋雪卉的闺房,燕韶南对她已然有了几分了解。 看起来这是一位温婉、内敛的才女,同时又因身世的关系,身上带着几分冷淡疏离。 “她平时可有交心的朋友?” “没有。” 果然,这回答一点都不出乎燕韶南预料。 出事这么久找不到凶手,连辛景宏都觉着无计可施,无疑同宋雪卉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 燕韶南尽心竭力地将这间屋子所有犄角旮旯都找了一遍,甚至推开窗户,探头出去瞧了好一会。 两人已然在房里呆了近两个时辰,辛景宏饥肠辘辘,催道:“差不多了,走吧。” 她还有些意犹未尽:“下次我若想来,你宋师叔不会拦着吧。” 她抱起琴,到退着走到门口,用手肘推开了虚掩的房门,一扭头,却见一人面无表情站在门外,正是宋训。 宋训明明听到燕韶南所言,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冲辛景宏道:“客人第一天来,你老师必然已经等急了,看完了就赶紧回去。” 辛景宏应了,道:“师叔,燕小姐想借步师兄的苍松诗稿一观,等回头我去藏书阁里拿本给她。” 宋训颔首答应。 两人出了闺房,又走出数丈远,燕韶南扭头看看,见宋训进屋关上了房门,确定他听不到了,方出了口气,小声道:“宋阁主好严肃啊。” “他心情不好,情有可原。” “别忙走,来。”燕韶南四顾无人,停下来,冲辛景宏招了招手。 “做什么?” “我们悄悄回去,瞧瞧他在做什么。你熟悉地形,带个路,绕到后窗那边就行了,别被他发现。” “你该不会是怀疑宋师叔吧!” 燕韶南低声斥道:“噤声!你傻了么,这也嚷嚷!” 辛景宏依言压低了声音,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怪不得你方才开窗不关。燕小姐,我请你来,不是叫你毫无证据胡乱猜疑大伙的,他们是父女,宋师叔怎么可能是凶手,你那脑袋里都是些什么龌龊想法。” 他说到后来,不说声色俱厉,语气已然很重了。 燕韶南也不高兴了:“辛三少,既然你这么有本事,看谁像凶手,直接定下来就得了,还请我来干什么?”她抿了抿唇强压火气,“是你说凶手是书院的人,换言之,你们每一个都有嫌疑,宋雪卉深居简出,你师叔是与她接触最多的人,我为什么不能怀疑他?至于我脑袋里想法是否龌龊不要你管,我只怕它们不够卑鄙毒辣,想象不出凶手作恶的真实意图,这又与你何干!” 说完她一甩袖子,自顾自往旁侧走去。 崔绎忍不住鼓噪:“说的好。擦亮眼睛看清楚吧,那小子根本与你不是同路人。” 他准备等燕韶南独处的时候,同她好好聊聊。 “喂!”辛景宏追上来,腆着脸探头道:“真生气了啊?” “哼。” “好了,是我错了。我带路还不行么。不是我说你,你这是白费工夫,我了解宋师叔,他绝不是你想的人面兽心枉顾伦常之辈。” 辛景宏赔着不是,嘴里絮絮叨叨不以为然,赶在燕韶南身前穿过了书阁旁边的竹林花丛,绕到了房后。 相形之下,燕韶南就谨慎多了,离远见那扇窗犹自开着,赶紧猫下腰,左右寻找合适的遮蔽物,以防真被宋训瞧见那可就尴尬了。 “等等,辛三少,你过来看。” 燕韶南一本正经叫对方“辛三少”,便意味着她还余怒未消。 辛景宏心知肚明,不敢再捋虎须,赶紧凑近过去:“怎么了?” “这株牡丹的枝,曾被人用手折断过,由断茬看,时间不是太久远,两三个月的样子。你再看看地上那个小土包,有什么想法?” 辛景宏脸色凝重下来:“似是有人长时间在此停留,垫个土包,方便坐下来歇息?” 他环顾四周,很快又发现了更多的线索:“这人常在此间来去,踩得地上的杂草都快成蹊了。看来凶手经常偷偷潜来,窥探师妹是否在屋里,以便掌握她的行踪,着实用心歹毒。” 燕韶南没有出声附和,她蹑手蹑脚沿着那趟痕迹往前,果然最终停在了一株高大的冬青树后面,无需矮身,那树便将她整个人遮挡得严严实实,而她只需微微探头,便能透过窗户望见屋内的情形。 宋训在屋里来来去去地忙活,几番经过窗口。 隐约有声音传出来,他在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 燕韶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窗户,即使宋训人并不在窗前。 她神情太过肃穆专注,辛景宏站在她身旁,几番想要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不敢打破这份宁静。 大半个时辰之后,宋训过来把窗户关上了。 燕韶南打破沉寂,悄声道:“走吧。” 她后退两步,想要转身,却又微微一滞,而后弯下腰,由杂草中捡起了一束干枯的花枝:“这是什么?” 辛景宏凑过来看:“花?” “带回去慢慢研究吧。” 折腾了这么久,燕韶南也饿了。 事先她真没想到宋训这做养父的,光是收拾宋雪卉的闺房就用了这么久的时间。 她查证的时候已经很注意将大小东西都恢复之前的样子,尽量不给主人家添麻烦,宋训此举已经不是洁癖或者怀念女儿所能解释。 这些发现,都令得她心头沉甸甸的,而辛景宏一路沉默,显然也没有了说话的心情。 燕韶南的临时住处离山长住的院子很近,她来得早,等过几天因婚礼赶来道贺的客人一多,客房也会变得很紧张。 辛景宏送她到院门外,打算跟进去看一眼,只要确定她们一行人都安置妥当了,便赶紧去见老师。 燕韶南将那束枯掉的干花递过来:“这个给你,不要声张,你负责把弄这花的人找出来。” “怎么找?” 燕韶南站住,抱着琴回望他:“书院当中有一个人,经常偷偷跑到宋姑娘的窗外窥探她,长时间的流连意味着矛盾纠结,这个人就算不是凶手,也肯定知道不少内情,对我们找到真相会有很大帮助。他长期举止有异,难道会一点端倪不露么,我不相信与他同吃同住的师兄弟丝毫不曾察觉。” “再一个,”她指了指辛景宏手中的花枝,“假设这东西是他曾经想送要给宋姑娘的,后来不知因为什么打消了主意,这是很明显的慕艾之心,宋姑娘遭遇不幸,他是爱也好恨也好,心情总归不平静,你可以试试给几个有嫌疑的保媒说亲,嗯,就说你有个表妹堂妹,如何如何,看看他们的反应。” 辛景宏嗔目:“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哪有那么多未嫁的表妹堂妹?人家要是同意了,岂不是骑虎难下?” 燕韶南瞥他一眼:“随你吧,只要能找出人来,怎么都行。尽快,拿出你找到那条鳄鱼的本事来,你肯定行的。” 都到这份上了,辛景宏又怎么能说不行,只得将证物收在袖子里,接了这苦差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月亮门,屋里樱儿听到动静迎出来:“小姐,你可回来了。” 燕韶南见她嘟着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笑问了一句:“怎么,谁给你委屈受了?” 没想到还真是。樱儿见辛景宏跟在后头,有意说给他听,告状道:“这书院的人太刻薄了,一点都不友好。方才辛吉带我们挑住处,那些匾额上都写了字,我跟姐姐不是不认识嘛,就随口问了一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个小丫头冷嘲热讽地将我俩挖苦了一通。识字了不起啊,真是的。” 辛景宏嘴角抽了抽。 虽说在苍松书院里目不识丁的人确实容易受到歧视,但好歹是他请来的客人,是谁这么不给他面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1.师兄婚事 燕韶南跑去看了看她们为自己选择的住处, 果然有块匾额, 上头两个字遒劲有力, 是“山盟”。 她安慰樱儿:“识字了不起,会武也了不起,各有所长嘛,下次再有人挑衅,咱们也不必客气。” 樱儿登时转怒为喜:“真的可以么?” 燕韶南一条腿已经迈进了山盟居,冲她眨了下眼:“注意着点分寸,别闯祸。” 樱儿回答地脆生生:“知道了,小姐。” 她跟在燕韶南身后,生怕辛景宏听不到, 大声又道:“欺负我们这些下人,分明就是没把小姐您放在眼里, 敢和您过不去,我和姐姐就不能让她好过了。” 辛景宏听她绕来绕去, 忍不住乐了:“怎么, 你们还搞起主辱臣死这一套来了?” 樱儿回头皱着鼻子哼了一声,显然把先前那笔账算到了他头上。 辛景宏又不能同个小丫鬟一般见识,无奈笑笑,背着手, 袖子遮住了那束干枝, 在山盟居里转了转, 见燕韶南随行众人以及行李什么的都安排妥帖, 也不缺用的东西, 方才告辞。 一出山盟居他就叫来辛吉,问早些时候是哪个丫头对客人语出不逊。 得到答案之后辛景宏微微皱了皱眉,辛吉说是单家的侍女,书院里姓单的只有兄妹二人,带着侍女的是单澄波,师兄步飞英的未婚妻。 这就有些不大好开口提醒了。 辛景宏同单澄波不熟,想了想,决定等会儿见了师兄委婉地提一句。 他先回了趟住处,将那把枯枝丢入抽屉,抽屉里之前放了块染血的帕子,因为答应要拿给燕韶南看,他顺手将帕子拿出来,带在身上。 等他收拾停当,去向步山长问安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 老师两口子早吃过饭了,步明璞正在门口的一株老松树下慢慢打着养生拳,师娘招呼一声,听说辛景宏还饿着肚子,连忙去给他煮面。 辛景宏十三岁就来了书院,同步山长情同父子,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借着灯光,见老师脸色不对,跟着师娘进了厨房,悄声问:“师娘,谁惹我老师不高兴了?” 师娘叹了口气,在锅灶前呆立良久,才想起要烧水:“还不是你师兄那个不省心的,他今天一早来跟他爹说,要取消婚事。他还说,雪卉出事到现在没找着凶手,杀她的人和大伙朝夕相处,每日见面,他实在没有办喜事的心情。你说这孩子任不任性,当初哭着喊着要成亲的是他,我跟你老师答应得慢些都好像是那棒打鸳鸯的恶人,现在到好,请帖都下了,全白州没有不知道步家要娶媳妇,他又说取消,叫他爹的老脸往哪搁。” 辛景宏吃了一惊:“师兄他人呢?” “早晨挨了你老师的骂,回去了,这一整天都没过来,说是山外来了一位计先生,两人一见如故,他要陪着,估计着跟我和你老师赌气呢。这哪是儿子,这就是个讨债的,小时候他读书慢叫人愁,长大了不学四书五经叫人愁,这好不容易写诗出了点名堂,又整这些事,简直愁死个人。” 辛景宏连忙劝慰她:“师娘您放宽心,计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一会儿我去瞧瞧,顺便劝劝师兄。” 怪不得刚才没见着计航,原来是给步飞英拉去做了挡箭牌。 师娘神不守舍地给辛景宏做了锅面,辛景宏匆匆吃完,去找师兄步飞英。 步飞英住得离爹娘很近,辛景宏到时,计航已经回去了,步飞英明显喝了酒,脸色潮红,穿着书院统一的黑色秋裳站在书案前,手持狼毫,正对着铺好的纸张运气,苍松诗稿丢在一旁。 “师兄在写什么?” 步飞英听到他的声音,把笔一扔,颓然道:“写不出,心里乱糟糟的。你来的正好,我听计航兄说你请他来是想查清楚宋师妹的事,怎样,可有进展?” 辛景宏见他精神不佳,显然不是谈这个的时候,摇了摇头:“不怎么顺利。师兄,我从老师那里过来,怎么听师娘说,你想要取消婚事,婚期在即,你可有考虑过单师妹的感受?” 步飞英呆望着桌上白纸,苦笑道:“我昨天已经同她商量过了。” “她怎么说?” “将我臭骂一通,然后同意了。她若不答应,我不会去跟爹娘讲,我还不是那等狼心狗肺之辈。” 这就难怪单澄波的侍女会瞧樱儿不顺眼,挑刺将她嘲讽一通,分明是心情不好,迁怒于人。 辛景宏念头一闪而过,颇有几分代那单姑娘不平,道:“师兄,你若不想成亲,早干什么去了,如今请帖该下的都下了,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恩师师娘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如以前,这般折腾到底为了什么?” 步飞英闭了闭眼睛,他喝多了酒,脚步有些踉跄:“宋师妹死得好惨,我那天看到她,坐在枫树下,睡着了一样,可怎么叫也叫不醒,回来连着做了好几晚的噩梦。凶手还未查到,这等时候,叫我怎么办喜事,怎么喜得起来?” 说话间他两手往前一推,将书桌上的纸笔砚台扫落在地。 辛景宏扬声叫了步飞英的书童进来收拾,冷淡地道:“师兄,你喝多了。” 步飞英扑倒在桌上,没有吱声。 辛景宏凑上前去,试探他:“其实你真正喜欢的是宋师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向宋师叔提亲,反而要悄悄地跑去师妹的窗外偷看呢?” “什么?”步飞英这下有反应了,抬起头来,目光茫然。 “谁喜欢宋师妹?” 辛景宏对着灯火仔细观察他,不似作伪,不由地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步师兄。 也是,步飞英和单澄波的感情由来已久,知道的人都说此乃是一段佳话。 白州自古学风极盛,单家乃是书香门第,祖上曾经出过进士举人,近些年家境虽不如从前,但俗话讲,烂船还有三斤钉,几年前,单家的一个叔伯写了信,请步山长收留侄子单斯年,允许他进苍松书院读书。 既是熟人相托,单斯年的基础亦打得不错,通过入学考试不在话下,步明璞就把人收下了,同时留下的还有单斯年十二岁的弟弟单澄波。 单小弟乖巧懂事,人又聪明,每天跟着哥哥去听课,像个小尾巴一样,书院的师长没有不喜欢他的。哪知道两三年之后,小尾巴渐渐长大,身材窈窕,大家才发现她竟是个女孩子。 早在唐初,民间就有了祝英台女扮男装读书的传说,这单澄波活脱脱就是第二个祝英台啊。 步飞英与她同窗数年,一桩桩甜蜜趣事说出来羡煞旁人,难得两边家长开明不曾阻拦,这双小儿女眼见着修成正果了,怎么会突生波澜呢? 辛景宏只能把这归咎于师兄步飞英脑袋里缺了根弦,突然抽了。 步飞英状态不对劲,辛景宏只得留下来劝解,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醉鬼安置好,已经太晚了,原计划去给燕韶南看看那现场发现的血帕,只能等第二天再说。 他离开的时候拿走了步飞英桌案上的那本苍松诗稿,反正是步师兄自己写的,也省得他再跑一趟藏书阁。 说实在的,经过了白天的窥探,他还真有些发憷再见到宋训。 这时候,燕韶南还没有睡。 计航向步飞英要来了苍松书院的名册,燕韶南细细看了好几遍,书院学生共计三十六人,姓氏第一笔是丶的,包括辛景宏在内是十一个,白天辛景宏说符合条件的一共是十四个人,很显然,还有三位是书院的师长。 若再算上名字第一笔符合的,那就更多了。 这第一步,看来要想办法在短时间内把人认全了。 在檀儿、樱儿看来,小姐在练琴,一边弹琴一边还分心想着案子,其实她在与羽中君聊天呢。 “怎么办,难道我需得假装是学生,和大伙一起去听课?” 崔绎回她:“考试能过不?” 虽然只是干巴巴的几个字,不可能带有语气,燕韶南却从这话里头读出了点奚落之意。 苍松书院的入学考试可不简单,若是绕开这个试练,做为一个走后门的差生直接插班进去,遭到排挤冷落是肯定的。 再说她明晃晃一个女子,谁也不瞎,除了别有用心之徒,大伙肯定是会躲着她。 “这条路若是行不通,又该怎么做?” “一群书呆,多半软硬不吃,又易冲动,要叫他们听话,只有打败他们,叫他们心服口服。” 看得出羽中君已经习惯于用平水韵那不多的字来表达想法,燕韶南暗暗称奇,她想不出来对方怎么只用了寥寥数语,简单的陈述,就能将他对读书人的那种不屑表露得淋漓尽致。 苍松书院由师长到学生,无疑个个都有着自己的骄傲。他们为追求学业有所得而远离红尘喧嚣,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就连步明璞那个山长的称谓都带着几分桀骜。 燕韶南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古琴,琴棋书画乃文人四艺,她真能凭此横扫书院,折服众人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2.血帕标记 白天辛景宏还调侃过她, 说她走到哪里都带着琴, 八成是古琴成精, 还说要介绍书院的此道高手同她切磋,燕韶南欣然答应,其实那时候她是没有胜负心的。 琴曲,是弹奏者的心声,同一支曲子,别说由不同的人来弹了,就是燕韶南自己,每次弹奏细微处也都是不同的。 曲中的意境有高下,而比指法技巧, 她自觉也比不过那些浸淫此道十几甚至几十年的行家。 可这会儿在小公爷崔绎的怂恿之下,她真有些蠢蠢欲动了。 古琴于她, 不但用于陶冶性情,更是武器。 虽然这么干有些粗暴煞风景, 更可能惹得辛三少不高兴, 不过若对解开眼下的谜团有利,还是值得一试的。 大不了事情结束之后,她拍拍屁股回安兴去,此生再不来苍松书院。 挑战需得有个由头, 这对燕韶南而言也容易得很。 她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 突然笑了起来, 道:“羽中君, 你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 但我猜,你的家世一定很好吧。” “怎么说?”崔绎有些诧异。 他被迫用平水韵同燕韶南交流,有的是工夫细细推敲字眼儿,明明已经很注意细枝末节了,有关笔洗的事他都只字未提,燕韶南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还是说,她的直觉真有这么厉害? 燕韶南歪着头伸手解开了发带,叫一头青丝散落下来,斜靠在榻上,换了个更舒服安逸的姿势,单手抚弄琴弦。 “常人都觉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偏羽中君对读书人有一种不屑,还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那种愤世嫉俗,而是发自骨子里的居高临下,甚至有些冷酷,怎么说呢,对了,有些像唐摭言中讲太宗看到新进士,得意地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自己是这样么?崔绎不由陷入了深深的反思中。 燕韶南不闻他回应,得意地道:“所以我觉着羽中君必是生来吃穿不愁,书中的颜如玉和黄金屋对你毫无吸引,心中若是不存抱负,怕是会长成一个死纨绔!” “说案子。”崔绎这般回她。 “好吧。”燕韶南见好就收,羽中君这个回避的态度,明显是被她说中了嘛,哈哈。 不着急,以后还会有更多的马脚露出来,神秘又透着骄傲、见解不凡的羽中君太叫她好奇了,她早晚能拨开她与他之间的浓雾,知晓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到眼下的这个案子,一天下来,还真没有太多头绪。 “但愿辛三少能尽快找到偷窥宋雪卉的人,应该能吧,冯全的案子他就做得远远超出我所想,我该相信他。” “你别对他抱太多期望,你们不是一路人。”崔绎憋了一天,忍不住挑拨道。 “咦,这你得详细说说,羽中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崔绎觉着自己这会儿大约变成了一个恶毒的小人儿,在武王弦里上窜下跳,嘴上却毫不留情:“相处久了,你该发现,他有道德癖好。” “啥?洁癖么?” 崔绎继续为了自己的未来棒打鸳鸯,防患于未然:“看上去洒脱,对人对己要求很高,你要有点数。” 他虽有私心,却也没有冤枉辛景宏,至少这个看法燕韶南是赞同的。 “是啊,他若对自己要求不严苛,也不会放弃会试的机会。算了,他是他,我是我,我可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管他了。羽中君,我今天在宋阁主那里看到他画的那幅画,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触,就是脑袋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没能够抓住。” “你详细说说那画。” “好。” 用语言描叙的过程,对燕韶南而言,也是在整理杂乱的思绪,重新寻找感觉。 “画很美。你怀疑她的养父?” “不,我不是这意思。宋阁主的态度和言行是有些古怪,但难保只是才士的怪癖,毕竟他离群索居这么多年,等一等,那画确实很美,乍看之下,比在枫林看到辛三少坐在那里更叫人震撼,差在那里呢,色调?” 崔绎这时候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听着燕韶南一路分析下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保持安静,做一个合格的听众。 若是能看到她就好了,看看她沉思的模样,五官的美丑都没有关系,她眼中的神采一定美得慑人。 “对了。仪式感。”燕韶南终于抓到了那丝感觉。 激动之下她放开了古琴,两手合十:“破碎的美感,如蝴蝶折翼,红叶凋零,这才是凶手要的。我们要面对的,怕是一个疯子。” 这一夜,燕韶南有些辗转难眠。 好不容易盼到天光,辛景宏来访,拿来了血帕和那本苍松诗稿。 “今天有什么安排?”他问。 燕韶南先是翻了翻苍松诗稿,确定和宋雪卉闺房里的那本内容完全一样,放在了一旁,道:“方便的话,我想见见那天最早发现尸体的两位。”尤其当中还有一位姓游。 辛景宏犹豫了一下,将师兄步飞英想要悔婚的事说了,道:“他昨晚喝多了酒,我怕他心情不好,不肯配合。另外我问辛吉了,昨天生事的是单师妹的丫鬟,事出有因,你大人大量,便不要计较了。” 燕韶南也不勉强,点点头道:“不是还有一人么?” “那我先去把游师弟找来,他性情敦厚,并不抵触官府中人找他问话,计兄去哪里了,我建议你叫他出面,那样大家都自在些。” 燕韶南打发了樱儿叫计航。 明面上,计航的身份是邺州最近炙手可热的燕县令的亲信,相当于刑名师爷,燕县令破的几个大案他在其中出力不小,是以辛景宏才大老远把他请来,帮着查找杀害宋雪卉的凶手。 辛景宏走后,燕韶南将那块血帕小心铺到桌案上,仔细端详。 帕子几乎整块都被血浸透过,需得仔细瞧,才能分辨出原本是靛蓝色。 质地是细绵,因为染料易得,这种布随处可见,特别的地方有两处,一是帕子有些大,另外一点,在它的右下角绣了图案。 燕韶南叫檀儿拿出自己的帕子来比了比,果然,这块血帕比大家平时用的大了将近一半。 “小姐,这是男人用的吧?” 燕韶南未置可否,指了下角的图案:“你看看这是什么?” 檀儿辨认道:“是朵花,啧,这绣活儿做的歪歪扭扭,比樱儿还不如,上面这两片叶子耷拉着,打眼一看还以为是羊角呢。” 燕韶南将帕子拿了回去,找出昨天到手的名册,道:“不是羊角,帕子上绣东西,可能是装饰,也可能是标记。这若是装饰,只能说帕子的主人太没有自知之明了,我猜这是个记号,单字。” “啊,小姐,凶手是姓单的?” “别急,先确定这是不是单氏兄妹的东西。” 书院里姓单的只有单斯年和单澄波,燕韶南已经知道二人是亲兄妹,而单澄波便是步飞英的未婚妻。 有了这个发现,她不能不多想,步飞英执意悔婚,是否事出有因。 樱儿将计航请了来,燕韶南收起帕子,细细交待了一番,计航示意明白,这时候辛景宏将人带到。 游师弟名叫游志用,今年十八岁,是个圈乎乎的小胖子。 辛景宏介绍:“这是计航计先生。” 他便跟着憨憨地点头叫人:“计先生。” 计航抬手请他落座,樱儿过来上了杯茶,游志用欠身有些局促地接了,一直目送着她退了出去。 计航直觉此人没什么经验,应该非常好对付,便开口先问他籍贯以及家里的情况,什么时候来的书院,师承何人,在书院都与谁交好等等,果然游志用有问有答,十分得痛快。 计航见聊得差不多了,停了停,问道:“能说说那天的情形么,听说你是出事之后,最先找到宋姑娘的人。” 游志用搔了搔头,胖胖的脸上露出几分紧张来:“那天下午散了课,我跟几位同窗到藏书阁查东西,宋阁主不在,我们几个就坐在门厅里闲聊,后来步师兄也来了,一直等到傍晚,宋阁主回来,开了书阁的大门,差不多过了一刻钟,他回来问我们有谁看到宋师妹了。大伙这才想起来有小半天没见着宋师妹,宋阁主先是自己找,又叫我们帮忙,我就出来在房前屋后转了转,不知不觉走到了枫林外头。” “这时候步师兄喊了我一声,由后面过来,我俩就一起进了枫林,他往东我往西,分头找人。” 计航打断他:“你俩没在一起?” 游志用赶紧解释:“在一起啊,枫树林统共就那么大,我俩隔了几丈远。我正东张西望地喊着宋师妹,就听步师兄那里突然惊叫了一声,我就赶紧过去,见宋师妹低着头靠坐在枫树下,一动不动,已经没了气息。”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想了想,又慨叹着补充了一句,“那模样,我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3.扰乱视听 “你步师兄呢, 当时他在干什么, 有何表示?” 游志用面露疑惑之色, 显然之前不曾有人这般问他,他没有多想,仔细回忆了一下,老老实实地道:“步师兄自然非常吃惊,他和宋师妹时常见面,比我们熟啊。我看他跪在宋师妹身旁在试她脉搏,发现人没救了,红着眼睛,难过得都快要哭了。” “试脉搏?你可看清楚了, 试的哪一只手臂?”计航追问。 “右臂吧。”游志用有些不确定地道。 计航不由地来了精神:“那你可留意到地上有字?” “有啊,师妹临死前写了一丶, 我这游字第一笔就是个丶,我还和步师兄说过, 幸好是他先发现的宋师妹, 不然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有第二笔?” “没有,现场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的。宋师妹手指落在了那一丶的斜下方,还没来得及写人已经去了,她若是能再写一划就好了, 不管是横是竖, 至少我的嫌疑就可以解除了。” 计航微微蹙眉, 燕韶南人在隔壁, 不知能不能听清这一番问话, 他忍不住往窗户那边瞥了一眼,顾不得眼前这游志用会做何感想,核实道:“你确定么,你刚才还说,步飞英先一步赶到,在试宋姑娘右手脉搏。” 宋雪卉总不至是个左撇子,习惯用左手写字吧? 游志用怯怯地道:“是啊,师兄只是伸手过去摸了摸,并没有破坏现场。” “你和宋姑娘熟么?” “不熟,我来书院之后她就很少去听课了,我和她一共没见过几回。” 计航又问了几个问题,安慰游志用一番,起身将他送走。 他心里想,应该不是这人,扭头见燕韶南和檀儿自隔壁屋进来,连忙道:“小姐,已经问完了。” 燕韶南神色带了几分凝重:“我都听到了。”转而吩咐檀儿,“去将辛公子请来。” 辛景宏在屋外等着,少顷跟着两个丫鬟进来,问道:“怎么样,可有收获?” 燕韶南留下他和计航,叫其他人去外边守着,道:“三少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些发现,要往下查,非得你出马不可。” 辛景宏咧了下嘴,前番她要自己找出偷窥宋雪卉的人,他这里还没有头绪呢,怎么又派下活儿来了? 不过她既称呼三少,那就是不容推脱之意。辛景宏只得硬着头皮道:“说吧,又要我做什么?” 燕韶南当着他俩铺开那血帕,指着下角的绣花:“这个图案,你去查一下单氏兄妹在别处可曾使用过,尤其是一些贴身的东西上。” 辛景宏早就留意过那个针脚幼稚的图案,经燕韶南这一提醒,立刻道:“你觉着这像是个单字?你是不是还怀疑我师兄悔婚别有内情?” 燕韶南点了下头:“单澄波那里你查起来可能不怎么方便,但我们几个初来乍到,现套近乎也来不及。” 实际上因为崔绎在暗中怂恿,她不但不打算套近乎,还计划着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辛景宏的反应出乎她意料:“这个简单。我直接去问步师兄就行,事关杀害宋师妹的真凶,步师兄纵想姑息包庇,也得考虑清楚后果。” 燕韶南犹豫了一下,将血帕还给辛景宏:“那好,你多多留意他的反应。” 辛景宏决定快刀斩乱麻,拿了那帕子便去找步飞英。 步飞英的日子不好过,刚刚赔着笑把单澄波的兄长单斯年送走。 单斯年听说了他要悔婚,上门来讨要说法。 若不是单澄波还护着他,跟哥哥只说是婚礼要延期,单斯年不会给他留了几分情面,早闹到他爹娘那里去了。 那兄妹俩明明是同一个爹娘生的,性格脾气却相差甚远。妹妹单澄波大咧咧的,就像个男孩子,被冒犯了也不见她生气,单斯年却行止端方拘谨,严肃的像个小老头。 步飞英在和单澄波情投意合,好得如胶似漆的时候,对这位未来大舅哥都亲近不起来,何况现在还理亏着。 他昨晚喝多了酒,起床之后头重脚轻不在状态,又被单斯年当面告诫一番,说什么“我单家世代清白,既无犯法之男,也无再嫁之女,还望你和小妹的婚事不要成为乡邻笑料,令单某无颜面对家中父老”,越发觉着身心疲惫,见到辛景宏苦笑了一下,道:“师弟来了,为兄的婚事一时办不了,你准备何时下山去?” “总要先找出杀害宋师妹的凶手,再考虑其它。” “师兄说句丧气的话,这么长时间了都没什么进展,那若是一直找不出来呢?” 辛景宏跟他熟不拘礼,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口中回答:“怎么会,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何况凶手还在现场遗落了不少线索。” “什么?”步飞英很是意外地转过身来。 辛景宏拿出那块血帕:“师兄,你看看这块帕子,这上面是宋师妹的血。你见过帕上的这个标记么?” 递过血帕的同时,他紧紧盯着步飞英的眼睛,看对方可会有游疑躲闪。 谁料步飞英竟一把夺了帕子去:“这是在枫林里发现的?怎么当时不讲?” 他语气中虽然带着些责怪,却并未深究,盯着那帕子上的绣花眉头深锁,呼吸急促,整个人瞧上去竟是一扫颓态,莫名精神了许多。 “师兄认识?这帕子是谁的?” 步飞英未理会辛景宏的追问,激动地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我可真够蠢的!” 他在屋子中央团团转了两圈,对上辛景宏的目光,伸手拉他过来,如释重负:“师弟,你来看,这个标记,看上去是绣了朵花,我同你说实话吧,这其实暗藏了个单字,你嫂子,澄波她从前喜欢在自己的东西上这么绣。” 辛景宏脸色微变。 步飞英继续道:“她那时候还小,觉着自己手艺不错。后来,大约在一年前吧,我发现了她这习惯,跟她说女红不好就藏拙不要拿出来现丑嘛,瞧瞧,这么幼稚又难看,纯属糟蹋东西,她一生气,就把帕子什么的全都剪了。” 辛景宏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说,这是有人想要陷害她。” “一定是这样。辛师弟,师兄需得跟你说一说,当日我做了件蠢事,你帮我想想应该怎么弥补。”步飞英觑着辛景宏的脸色,愧疚地道,“那天宋师叔叫大伙帮着找人,我和游师弟找到了枫树林,是我第一个发现宋师妹的,当时我瞧出不对劲儿,脑袋里‘嗡’地一声,一边招呼游师弟,一边上前看看人还有救没有,结果我目光一扫,就发现师妹的手在地上写了两点。” “两点?” 步飞英惭愧地点点头:“单字的前两笔。我当时鬼迷心窍,游师弟已经在赶过来了,全部抹去来不及,我脑袋里一片空白,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已经将第二笔擦掉了。” 辛景宏毫不留情地道:“你这是有意扰乱视听,包庇疑凶,给查案增加难度。” 步飞英低下头:“师兄这事做得大错特错,这些日子看宋师叔这般难过,我爹还有师弟为找出凶手而殚精竭虑,实在是寝食不安,我真不想怀疑澄波和她哥哥,他们俩来书院这么久了,大家朝夕相处,彼此了解。有时想想,我既然敢拿性命为澄波担保,那么为她做了这事又有什么呢,可心里始终有根刺横在那里” 辛景宏觉着眼前的步飞英叫他十分陌生。 师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情所苦,犹豫彷徨,连大是大非都可以打破,恩师两口子若是知晓他们寄予厚望的儿子变成这样,会不会异常的失望? 反正这会儿他是挺失望的,淡淡地道:“所以你想来想去,提出来要解除婚事。这就是你弥补过错的方式?” 步飞英原本十分惭愧,听他这么说,却不知哪来的精神,突然抬头,辩解道:“可若当时我不那样做,官府必然将澄波和她哥哥当作是凶手。这方血帕可以证明,她是冤枉的,我并没有做错。怪只怪凶手太歹毒了,杀害了宋师妹不算,还要将澄波置于万劫不复之地,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不行,我得赶紧告诉她,叫她小心提防!” 道不同不相为谋,辛景宏懒得再去与步飞英辩论,只想赶紧把查到的真相告诉燕韶南。 临走时,他脚步顿了顿,微带着几分嘲意问:“既然如此,婚事是不是就不必取消,照常举行了?” 步飞英却有些犹豫,沉吟道:“既然说要延期了,还是等等吧。” 辛景宏不再留恋,拂袖而去。 他气冲冲去同燕韶南叙说步飞英做的好事,燕韶南这个听众的反应却颇为平淡。 她想说步飞英出于维护未婚妻的目的,有这番小动作不是很正常么?虽然害他们走了些弯路,但好歹及时发现了,辛景宏生这么大的气,摆出一副要割袍断义的样子,明显是像羽中君所说,道德洁癖发作了。 这到叫她对那位还不曾碰面的单澄波生出几分好奇来,想要认识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4.主动出击 “宋雪卉出事的那个下午, 这位单姑娘人在何处?” 血帕上的标记既然和单澄波相关, 不能仅凭着步飞英的三言两语就免除她的嫌疑。 辛景宏一早查过, 道:“那天用过午饭之后,她小睡了半个时辰,然后带着丫鬟去寻道岩写生,在那里流连了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才回,寻道岩上有七棵苍松,还有几方趣石,她常去作画,下午散课后有位师弟由岩下经过, 还看到了她。” “寻道岩?” “那地方在书院最西边,穿过枫林直接过去的话差不多要走小半个时辰, 是咱们和苍松观的交界,不过有山涧阻隔, 到不用担心苍松观的道士误入。” “等有空带我去转转。单姑娘很擅长画画?” 辛景宏神色带了几分古怪:“还成吧。其实琴棋书画, 除了书,其它三样做为爱好,陶冶性情就可以了,不一定非要多么精通。她是跟着兄长来书院的, 我好像听说, 最开始她是想拜宋师叔为师, 毕竟宋师叔的书画很出名, 上门几次之后宋师叔扔了一大摞图样给她, 叫她照着描绘,过了一段时间她大约觉着枯燥,将图样还回去,改向张师叔学画写意。” 燕韶南听明白了,敢情单澄波画画是个半吊子。 辛景宏又道:“张师叔名叫张经业,是书院的副山长,博学多才,我听过他讲的礼记,获益匪浅。因为他擅弹平沙落雁,人称张平沙,我知道的那点古琴的东西大多来自于他,原本还想介绍你与张师叔认识,看他是否愿意点拨你一二。” 燕韶南眯着眼睛,若有所思:“不着急,会有机会的。再说说那位单姑娘吧,她这些年在书院和谁交好,都学了些什么。” “男女有别,我与她不熟。”辛景宏担心给燕韶南留下错误的印象,措辞谨慎:“书院虽然提倡学术争鸣,主流还是四书五经,她一个姑娘家,又不可能参加科举,师长们自然放任她,想学什么便学什么。听说她对诗词歌赋很感兴趣,这几年没少钻研,步师兄改走这条路,多少也是受了她的影响。至于同谁交好,她做假小子的时候还交过几个朋友,大家因她年纪小,同窗之间多有照顾,后来恢复女儿身,和大伙自然就有了距离。” “她和宋师妹关系如何?” “很一般。” “咦,她俩年纪差不多,苍松书院里像她们这么大的姑娘家不多吧?” “只有她们两个。师长们的女儿要么年纪还小,住在山上不方便,要么已经出嫁,从前她俩还一起听先生讲课,但大约是二人性格相差太大,很少见她俩凑在一起。单澄波那边如何我不清楚,宋师妹有次跟我说,既然知道她是女扮男装了,为什么还留在书院,不让她回家?” “是啊,为什么?” 辛景宏尴尬笑笑:“张师叔很看中这个女弟子,出面帮着说情,说实在不行就认个干女儿,步师兄也苦苦哀求,我恩师看他难得有些出息,不想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写信过问单家长辈的意思,也就默许了。” 燕韶南暗忖:都到想赶人的地步了,这哪里是一般,分明是两看相厌啊。 宋雪卉心思细密,不知道单澄波做了什么,将人得罪的这般彻底。 辛景宏又道:“大约是那时候两人年纪都还小的缘故吧,这一两年就缓和的多了,宋师妹精通刺绣,出事前不久,还送了一幅百子戏春的绣品给单澄波,做为成亲的贺礼。” “单斯年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人顶无趣,在他心里重振家族光宗耀祖比什么都重要。” “这么说宋姑娘那日去见的也不会是他喽?” “应当不是。”说到这个,辛景宏想起来燕韶南叫他查是谁在宋雪卉屋后偷窥,那束未送出的花又是出自何人之手,他还没有付诸于行动,当即起身告辞。 辛景宏走后,燕韶南想了想,叫过樱儿,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 樱儿喜上眉梢:“小姐你放心,我保证办得妥妥当当的。” 燕韶南叮嘱她:“见机行事,总之别太着痕迹。” 樱儿连连点头,干劲儿十足地去了。 燕韶南忍不住小声道:“羽中君,我这可是听你的,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崔绎不擅长断案子,宋雪卉到底怎么死的他到现在还一头雾水,但书院的这些人他真没看在眼里,若换他来,收拾几十个儒生再简单不过,听着燕韶南这丫头还没上阵就想要推卸责任,当即接上:“出差池那也是你本事不济。” 燕韶南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我将真本事拿出来吓死他们。我不管,她若是不服气,要同我再比别的,你要帮我。” 崔绎回应她:“帮什么?书画我也不会,盲棋最多记住一百多手,善战者以长击短,你只同她比琴。” 燕韶南道:“她不肯呢?”听辛景宏所言,单澄波分明更喜欢画画。 “达人心,见变化。” 燕韶南“噢”了一声。 崔绎说的这六个字出自鬼谷子,原文是“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而守司其门户”,圣人能深入到人的内心,察其细微变化,以此来控制对方,为所欲为。 他笃定燕韶南没看过鬼谷子这本书,因为它通篇讲权谋,教人诡诈,在当世以儒家为正统的文人眼中属于异端邪说。 他等着小姑娘来细问请教,但燕韶南只是应了一声,再没有下文了,也不知懂了没有,到弄得他心里不上不下痒痒的。 樱儿那边进展顺利。 她出门一转,未费周折,就遇上了上回奚落她的那个侍女。 原来辛景宏前脚刚走,步飞英就找单澄波去了。 人家未婚夫妻说话,单澄波的侍女识趣地回避出来,打算过会儿给未来姑爷泡壶好茶。 哪知道刚出院子,膝盖不知怎的一软,向前扑倒,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趴在那里一时没能爬得起来。 “咯咯。”不远处传来一声笑。 那侍女面红耳赤爬起来,看见樱儿,不快地道:“怎么是你?” 樱儿用袖子掩嘴,满脸都是幸灾乐祸:“我不识字,走迷路了嘛,我们乡下人见识少,姐姐怎么趴在地上,难道是地上睡着比较舒服?” 那侍女同樱儿差不多大,本来就疼得眼泪汪汪,这下又气又羞,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一边哭一边道:“都怪你,刚才是你推我,我才摔了,你给我等着!” 樱儿不禁傻眼:自己明明按照小姐的意思,只是丢了个小石子过去,还想着神不知鬼不觉,怎么就被赖上了? 且说辛景宏,离开了燕韶南所住的山盟居,回去拿上那束干花,直奔藏书阁。 他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应该相信宋师叔。 宋雪卉是师叔一手养大的,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就行,又何须偷偷摸摸,退一万步讲,就算宋师叔真的是偷窥之人,也不可能做出送花这等举动来。 他们父女二人朝夕相处,宋师叔说不定知道这人是谁。 藏书阁静悄悄的,宋训没在,辛景宏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由外头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线香味。 “师叔。” “你来了。”宋训神色淡淡的。 “师叔又去灵堂看师妹了?” 宋训不答,开了门:“你怎么有空来看我?没同那燕小姐在一起。” 辛景宏没理会他阴阳怪气,径直把那束干花送至他眼前:“师叔你看,这是在师妹房后发现的,有人经常去那里,还想将它送给师妹。” 宋训一把夺过花来,二话不说,大步出门去,在宋雪卉闺房的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嘴唇哆嗦,面色赤红:“岂有此理,必是这厮害的雪卉!小畜牲定是对雪卉生出非分之想,将她诓去了枫树林。我要把这个混账找出来,千刀万剐!” 辛景宏看他连眼珠都红了,担心他怒气攻心,年纪大了承受不住,连忙道:“师叔,这人常来藏书阁,您能找出他来么?” “我想想,好好想想。”宋训扶着一株灌木坐下来,“杨立轩?书读得不怎么样,总爱往这边跑,心思不知用在什么上面,要不然就是寇乐,整日胡说八道,老是背着师长讲一些下流笑话” 同一时间,辛景宏提起过的副山长张经业派书童将燕韶南请了去。 燕韶南到时,就见樱儿和一个穿藕荷色衣裳的侍女站在堂下,二人都面有惭色。 那侍女脸上泪痕未干,旁边还有个穿黑红二色长裙的女郎,裙子的颜色和式样都类似书院的学子服。 女郎身量高挑,圆脸儿,一双大眼睛看上去极有神采,不用问,这必然就是那久闻大名的单澄波了。 单澄波冲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坐在上首的张经业叹息道:“燕小姐是书院的贵客,按理说老夫本不该冒昧打扰,只是鄙人除了是这书院的副山长,还管着德业考核,方才你们二人的丫鬟当众厮打,引了好多人观看,两个小姑娘这般已经十分之不雅了,老夫问其究竟,竟然各执一词,当中必有一人颠倒黑白,谎话连篇。苍松书院自建立始便有几大院规,当中重要的一条是戒谎,要诚实待人,老夫不得已,只好将燕小姐请来,看看如何处置此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5.牛刀小试 “小姐, 不关我事啊, 她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就笑了笑,就被她赖上了。我可没有动过她一指头。” “那你为何要笑?” “我也不想笑的,没忍住嘛。昨天她见我不识匾额上的字,说我是乡下来的睁眼瞎,今天就平地摔个了狗吃屎,我当时就想,看看,到底谁瞎,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 不用燕韶南教, 樱儿伶牙俐齿的,几句话就把和对方的恩怨交待清楚了。 单澄波的侍女抽抽搭搭, 身上都是泥印儿,灰头土脸, 一看就受了不少委屈。 燕韶南见张经业和单澄波都在等她表态, 略一沉吟,笑道:“小女子刚来书院,还没来得及拜见诸位先生,单姑娘也只在喜帖上见过, 原以为需得到婚礼上才能见到真人, 没想到提前认识了。” 单澄波抬手抱了一下拳:“燕小姐您是客人, 大老远的能来就是赏脸了, 这事是我们主仆的错, 我这侍女平时太过骄纵,口无遮拦的,我跟您赔个不是。” 单澄波模样讨喜,言谈举止更是落落大方,但燕韶南却并不怎么买账,道:“别,单姑娘,若是因为你是主人,我是客人,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叫你道歉那就没意思了。她们两个各执一词,当时又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冤枉了谁都不好,这样吧,我有个提议,这事既然发生在苍松书院,咱们便以文人雅士的方式解决它。” 单澄波一听便生出了兴趣,自己可是在书院学了好几年,自忖论文雅,燕韶南怕是拍马也比不上,她连贴身丫鬟都还不识字呢。 “愿闻其详。” 燕韶南走至她身旁:“我俩赌斗一场,输者向赢的人道歉,而后各自约束丫鬟,此事就此揭过,再也休提。” 为先一步堵住单澄波的嘴,免得她说出别的来,韶南转身冲上首的张经业微鞠一躬:“听闻张老擅长弹奏古琴,人送雅号‘张平沙’,单姑娘身为您的爱徒,琴艺必定也十分不凡,晚辈这些年跟随父亲,除了看看闲书,整理案卷之外,唯一的爱好就是弹琴了,还请张老做个评判,让我和单姑娘借着这个机会切磋一番,不伤和气。” 知道单澄波是个半桶水,燕韶南更想直接挑战张经业,不过那样的话传扬出去,定会有人说她目无前辈,狂妄自大。 也罢,循序渐进,先打败单澄波再说。 张经业见弟子在旁跃跃欲试,脸上神色有些微妙,他指了指一旁的两个丫鬟:“事关是非曲直,又岂可如此儿戏?” 单澄波想要开口,燕韶南却抢在她前面冲樱儿使了个眼色:“二位大约还不知道吧,我这丫鬟身怀武功,是我爹特意请来保护我的。按她的身手,想叫人摔一跤,根本无需上前推搡,不信可以叫她给两位演示一下。” 樱儿手里没有现成的石子,摸出两枚铜钱,不等对方反对,甩手就掷了出去。 离着这么近,那侍女又全无防备,哪里躲得过去,正中两腿血海穴。 那侍女只觉膝盖酸麻,竟然站立不住,“哎哟”一声就跪了下去。 张经业:“” 单澄波:“” 这么一看还真是自己一方理亏啊。 耳听燕韶南叫那樱儿赶紧去把人扶起来,还好脾气地下结论道:“所以她俩也不是真的厮打,大约在闹着玩吧。”都尴尬地一齐点头。 只有那侍女恍然大悟:这感觉是如此的熟悉。 偏樱儿上前扶她,捏得她手臂那个疼啊,好像再一使劲就能掰折了一样,吓得她没敢撒泼,心里委屈得不行:早知道这是个大字不识的女土匪,孙二娘那等人物,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你说你装什么小白兔? 樱儿心里乐开了花,是小姐说要别太着痕迹,她才忍着没用武功,和对方装模作样撕打了两下,原来小姐在这等着他们呢。 单澄波不悦地瞪了自己的侍女一眼,道:“是我管教不严,叫樱儿姑娘受委屈了。”同是认错,这比她一上来那次瞧着可诚恳得多。 燕韶南不想她痛快认错,只想比试,担心如此一来单澄波打了退堂鼓,好在张经业道:“你们两个赌斗,叫我做评判,燕姑娘就不怕我偏向自己的学生,断得不公允么,要不要多找几位先生来当听众?” 战胜单澄波并不是燕韶南的最终目的,她很是洒脱地回答:“我相信张老。” “好,你俩这就开始吧。你们是比指法、辨音还是整支曲子?” “我都可以。” 单澄波笑道:“我们来切磋一下整曲吧,能得老师指点,机会十分难得。”这话说的是燕韶南,她自己整天守着张经业,想问随时都可以。 燕韶南示意单澄波先请。 她怕自己一曲弹完,对方再没有勇气应战。 单澄波去拿了张经业的琴过来,这张琴是仲尼式的,肩颈平直流畅,很符合时下文人中庸内敛的审美。 她正襟端坐,冲燕韶南颔首示意:“献丑了。”起手弹奏。 只弹了数个音,燕韶南神色微动,听出对方所弹乃是琴曲秋鸿的中间一段。 秋鸿这支曲子颇长,共有三十六段,讲的是雁群南飞途中几番起落,表达的是弹奏者游心太虚,志在霄汉的情感,三十几段各有玄妙,单澄波所弹正是中间几节,从“盘聚相依”到“问讯衡阳”。 用心倾听的同时,燕韶南唇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来。 单澄波这段曲子选的可谓颇有心机,一来秋鸿本身包罗万象,意境高远,琴书里说,文人雅士们凑在一起以琴会友的时候,弹秋鸿的人要最后弹,因为若是先弹此曲的话,“使诸音皆闭”,再听其它的曲子就没什么意思了。 除了先声夺人之外,秋鸿中的这一段和平沙落雁的意境十分相似,同是张经业擅长的曲子。 单澄波想必是觉着得过明师的指点,不至露怯,万一不敌,也无损老师“张平沙”的名声。 因为只是截取了一段,单澄波很快弹完,张经业点点头,评价道:“比平时弹的要强一些,当中‘云中孤影’一小段还是能听出争强好胜之心,差强人意吧。” 师徒两人一齐看向燕韶南。 燕韶南想了想,道:“那我就弹一段鸥鹭忘机好了。” 鸥鹭忘机这个故事出自列子,渔翁不想伤害鸥鹭时,那些鸟儿每天和他在海滩上嬉戏,一旦他有心捉捕,立刻便被鸥鹭疏远。 同样是以琴述志,用琴声来展示情怀,燕韶南所要表达的天人合一意境上更胜一筹,也更加难以把握。 等她琴声停下好一阵,张经业方才回神,问道:“燕小姐师承何人,学琴多久了? 这才是真正的用正眼看她。 燕韶南恭敬答道:“我老师姓方,未经他允许,不敢向旁人提起他老人家名讳,晚辈学琴,今年是第七年。” 张经业点了点头:“你老师是位古琴大家,他肯定很欣慰找到你这样一位弟子。听了这一曲,当真让人目眩神移,恍惚间身处海边,与鸥鹭嬉戏玩耍,以前曾有一位前辈,也这么评价过我的平沙落雁,但在旁的曲子上,我却从未有过如此身临其临的感觉。真想亲自下场,同你相互印证一番。” 说过这一番话之后,他看向了旁边目瞪口呆的单澄波:“早跟你说贪多嚼不烂,学贵专,不以泛滥为贤,如何,今天可算是受到教训了吧。不过你也不必懊恼,天赋有高下之分,你纵是旁的都不涉猎,只一心跟着我学琴,适才也是必输无疑的。” 他对燕韶南的琴艺大加褒奖,甚至觉着她有资格与自己平起平坐地切磋论道。 燕韶南起身道谢,老家伙没有盲目护犊子,令她对对方的印象有了好转,道:“承蒙前辈看得起,与您印证琴道之事晚辈还没有准备” 张经业哈哈大笑:“这还要什么准备,你不要有压力。” 燕韶南却正色道:“论古琴的造诣,前辈在这苍松书院应该算是魁首了吧。” “这个么,也不好这么说”张经业否认的并不坚决。 “所以晚辈觉着还是循序渐进的好,等我一一见识过了,到临走之前,再同您印证一场。” “你来定时间。”张经业挥了下手。 这天下午,来书院做客的燕小姐以古琴赌斗,胜了单澄波,单姑娘为侍女无礼当众赔礼道歉一事传遍了苍松书院。 这也到罢了,听说张副山长听了燕小姐的琴曲,大加赞赏,两人约好要在燕小姐离开之前另比一场。 张副山长是古琴的大行家,这燕小姐何等厉害,竟需得他亲自出马? 这就是燕韶南不肯同张经业当场切磋的原因。 要扬名,要叫书院众人都知道她,必须有这样一个发酵期。 正如她预料的那样,从下午开始,就不断有学子拿着古琴来找她,想要较量一二,为书院挽回面子。 她以这么一种另类的方式融入进来,认识了诸人,为学子们所接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6.浮出水面 崔绎赞她:“干得漂亮!” 能一举成名, 成为书院的风云人物, 学生们争先恐后地送上门来给她认识, 燕韶南也挺高兴:“承蒙夸奖,主要是你主意出的好。” 燕韶南同人斗琴自然不是为了出风头,崔绎深知其中玄机,问她:“怎样?可有怀疑的对象?” 燕韶南颦了下眉:“有点难。” 在认识了苍松书院大部分的学生之后,她反而觉着宋雪卉的死更加没有头绪了。 “羽中君,你来帮我想一想。” 燕韶南趁着这会儿没有人来找她切磋琴艺,将古琴放到了左手边,右边拿出一摞纸来,研好了墨。 和羽中君交流需要用到的指法都很简单, 她左手也可以慢慢地弹,于是她左手琴, 右手笔,一边弹琴, 一边写写画画, 若这时候檀儿、樱儿她们进屋来,见自家小姐像个打算盘的账房一般,必定会觉着有趣笑出声来。 她先在纸张的中间位置写下“宋雪卉”三字,又在旁边写上“宋训”。 “由现场遗留的线索看, 这个案子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 凶手是单家兄妹中的一个, 因为血帕的存在, 指向单澄波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另外一种可能,凶手不是单家兄妹,此人同时痛恨单澄波和宋雪卉,于是杀人又栽赃。” 崔绎回应道:“对。”鼓励她继续思考下去。 燕韶南就在显眼的位置写下单氏兄妹的名字,又在后面用小字标注“死者留字”和“血帕”。 她咬着笔杆沉思了须臾,又在“血帕”旁边写上了步飞英的名字,而后把这一对小情侣圈到了一起,道:“步飞英原本是真的在怀疑未婚妻,连婚都不敢结了。但在辛三少拿出帕子之后,步飞英立刻咬定是有人要设计单澄波,两人一扫之前的芥蒂,重归于好。羽中君,你觉着我该相信步飞英吗?” 崔绎道:“说说你的看法。” “好,我原本是相信了的,主要是相信三少,他看人不差,而且一是一二是二,不会因为步飞英是他老师的儿子就予以袒护。凶手十分冷血,一方面是有计划地一步步杀死了宋雪卉,另一面却又错漏百出,留下那么多证据在现场,自相矛盾,确实说不过去。” “现在改变想法了?” “确实是有些动摇了。这不是寻常的陷害,往死里整,要对方身败名裂,总要有个原因吧,为了感情?为了利益?我接触了书院这么多学子,也借着比试琴艺,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了,实在不曾发现谁同单家兄妹有这么深的矛盾。还有一点,也是最叫我想不通的,指向单澄波的两个关键线索一个被步飞英当场破坏,另一个被三少藏了起来,那栽赃之人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始终隐忍不发,没有半点动作?” 崔绎让她分析地也是一头雾水,道:“出事时,单不在场。不过那侍女谎话连篇,不可信。” 燕韶南在单澄波的旁边又添上了她那侍女的名字,苦恼道:“你是说仆随其主么,可单澄波在书院里人缘不错,听听大家都是怎么评价她的,不忸怩拘谨,有男子气概,性格大咧咧的好相处,再世祝英台,由师长到学生,反感她的大约只有死了的宋雪卉。” 对此崔绎却有自己的看法:“男人看女人往往只看外表,女人看女人才一针见血。” “是这样么,羽中君你到是挺有经验。”燕韶南苦中作乐,调侃了他一句。 崔绎乐了,跟着道:“仆随其主是对的,你两个侍女习惯跟人动手,说明你有多野。” “蛮”字不在二人的字典里,就算在,燕韶南也不会给他说出来的机会。她一回过味来,便伸手猛地拨了下武王弦,皮笑肉不笑地道:“羽中君,地动山摇是个什么滋味,你怕是很久没有尝过了吧?” 崔绎其实并不觉着多么摇晃,但他将这当成他与对方之间的日常小情趣,自觉噤声。 燕韶南见他老实了,伸名指出去,按住了琴弦,止住余震,算是揭过此节,总结道:“不管怎么说,她一路走得这样顺,没有心计是不可能的,嗯,由她选弹秋鸿看,确实有点小聪明。” 那场比试过后,单澄波除了依约当众道歉之外,又来找过燕韶南两回,都是以请教琴技为由,有一次还是步飞英陪着来的,态度自然大方,隐隐有不打不相识,要就此与燕韶南成为好朋友的架势。 燕韶南借机问她绣花血帕的事,步飞英早跟她透过底了,单澄波也是一模一样的说辞,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知道曾得罪过谁,一点儿有用的线索都未能提供。 “单澄波这条线能查到的大概只有这么多,接下来,我准备详细再查下宋雪卉。没有无缘无故地厌恶,她和单澄波之间肯定有交集,但愿那位宋阁主能配合一下。” 燕韶南在宋训的名字下方重重划了两笔,犹豫了一下,又在宋雪卉旁边画了只眼睛,然后打了个硕大的问号。 她准备去找宋训,忍受对方古怪的脾气,看能不能问出点东西。 这时候,辛景宏那边却有了重大突破。 他根据宋训的猜测,去找了怀疑的对象一个个试探,果不其然,找到了丢弃那束花的人。 此人名叫杨立轩,乃是书院的学生,学业倒数,各方面都不说出色。 尤其是最近,传言称有几位师长对他很不满意,说他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再这样下去就要劝退除名了。 辛景宏无需拿自家表妹去试对方,他是在宋雪卉那个简陋的灵堂外头找到杨立轩的。 杨立轩神色怅然,坐在石头上发呆,手里犹在无意识地摆弄着一束山上采来的野花,这副情景太容易叫人产生联想了,辛景宏便也坐了过去。 杨立轩一惊,这才发现有人来了。 他想要掩饰情绪,站起身,辛景宏伸手将他拉住,直接拿出另一束干枯的花枝,问是不是他丢在宋师妹的房后。 杨立轩犹豫了一下,而后点点头,痛快地认了。 但他并不承认自己常去偷窥宋雪卉,出事那天,他下午散课之后被师长留下斥责一通,更没有去过藏书阁和枫林,等知道宋雪卉出事,天都黑了。 他情绪十分低落,跟辛景宏简单讲了自己对宋师妹不知不觉生出爱慕之心,因宋阁主看得紧,他偷偷跑到宋师妹房后,终于找到机会跟对方表白,却被师妹拒绝的经过。 这么一位重要的证人亦或是疑凶,终于浮出水面,肯定不会这么着就放过他。 不管是燕韶南还是辛景宏,甚至是宋训,都想揪着他细细问个清楚。 商议过之后,“三堂会审”的地点就定在了藏书阁的待客厅。 燕韶南和计航心急火燎地赶来,宋训已经在等着了。 燕韶南趁那姓杨的还未带到,抓紧时间问了一句:“宋阁主,听说前几年宋姑娘还经常去听课,后来怎么就不去了呢?” 宋训不情愿地回道:“四书五经对她而言枯燥得很,她身体不好,学那些太耗神,不如呆在房里看看书。” “那会儿单姑娘已经在书院了,她二人可有结伴?” “她们两个上课都坐后排,比起其他同窗,接触自然要多一些,不过卉儿性格内向,不擅与人交往,她和单澄波一直算不上朋友。” 几句话的工夫,杨立轩来了。 他是典型的白州文人,个子不高,偏瘦弱,脸色青白,看上去透着一股营养不良。 宋训一见到他就“腾”地站起来,戳指怒骂:“你这畜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不从实交待你是如何窥探卉儿,害她殒命的!” 杨立轩闻言脚下一绊,过门槛的时候差点摔在那里,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露出一副“随你怎么骂,反正我没做坏事,问心无愧”的样子,神色古怪地望了宋训一眼,道:“宋阁主,宋姑娘出事那会儿我在哪里做了什么明明白白的,好多人可以给我作证,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我,该问问自己,是不是怀有私心。” 辛景宏见两人一副仇人见面的眼红样儿,生怕他俩就此打起来,连忙道:“师叔,你坐,不管怎样,查清楚真相,找出凶手为师妹报仇最重要,其它的以后再说。” 宋训被杨立轩那句话冒犯得不轻,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计航起身过去,劝了两句,搀扶着他坐下来。 杨立轩目光一扫,看清楚屋里还坐了个同死去的宋雪卉年纪相仿的少女。 他这两天其实有听同窗们议论,知道对方是何许人也,读书人有时就是这么奇怪,燕韶南在琴上的造诣胜过他们,甚至有可能同“张平沙”比肩,那她再在其它领域有特异之处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不值得惊讶了。 杨立轩也是这样,平静地接受了对方参与“审”他的事实,冲着几人拱了拱手,道:“杨某也想找出真凶来,所以只要是我知道的,不管涉及到谁,一定实话实说,哪怕今天过后就被驱逐出书院。算是为宋师妹尽一份微薄的心意。” 辛景宏听他话中似有所指,其实在他刚才顶撞宋训那番话里已经有苗头了,生怕宋训再发怒,连忙道:“好,那你先说送花的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7.爱隔云端 杨立轩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师妹宋雪卉。 那是在数年之前, 宋雪卉还经常去蹭先生们的课, 穿着深色的长裙, 悄无声息地坐在最后一排,纤腰盈盈,素淡雅致,如一朵即将开放的幽兰。 杨立轩在家时也是旁人羡慕的对象,来到书院才知道天外有天,他模样不出色,学业考试的成绩时常垫底,之前的那点小骄傲很快就转化成了自卑。 他比宋雪卉大了好几岁,早到了“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的年纪,可对宋雪卉, 却只敢默默地关注,把这份情愫深埋心里, 不让旁人知道。 他所谓的默默关注, 既包括离远盯着瞧,也包括一有机会就凑近了偷听她和旁人说话。 时间一长,杨立轩知道了宋雪卉两桩秘密。 一桩是她生下来心脏就有毛病,一直在喝药调理, 另一桩是她并非宋训亲生, 乃是捡回来的。 杨立轩揪心之余, 他那自卑的心态竟然好转了不少, 宋师妹在他眼里终于不再那么高不可攀了, 或许他可以试着找机会一诉衷肠。 还未等他付诸行动呢,宋师妹大病一场,病好之后,渐渐绝迹于课堂。 杨立轩只好一有机会就往藏书阁跑,希望能见到伊人。 可藏书阁主宋训看不上他,对他总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他若不知道宋师妹并非宋训亲生的也就罢了,老丈人挑剔备选女婿,再怎么过分他都得受的,一旦知道二人并没有血缘关系,他就觉着宋训对宋雪卉的过度保护很是碍眼,好像是公主被恶龙囚禁了,正等待他去解救。 他开始频繁地潜到宋雪卉窗外偷窥,次数多了,将地面上的杂草都踩出印迹来。 “宋师妹出事之前大约有一个月吧,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师妹开了窗户,她穿着月白色的衫子,坐在窗前看书。我那段时间想她想得厉害,前一晚刚做了个和她喜结连理,举案齐眉的美梦,胆子不知不觉就大了,想着天气渐冷,她开窗的时间越来越少,不如趁这机会向她表白心意,就从那株冬青树后面出来,害怕吓着她,先扔了截花枝过去,吸引她注意。 “宋师妹听到声音抬头看到了我,她之前不知受了什么触动,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一样。许久不见,她还记得我,叫我杨师兄,趴在窗户上问我什么事,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告诉她我倾慕她已久,想要照顾她一生一世,问她愿意吗,还说她只要点一点头,自己马上去向宋阁主提亲。 “宋师妹当时脸上的表情既愕然又有些伤感,反正很古怪,她跟我说她身体不好,没有多大寿数,我说我不在乎,她又问我,‘若是不能有子嗣你也不在乎吗’,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犹豫了一下,宋师妹就冲我笑了,我从没见过那种笑容,凄楚中带着安慰,反正又冷又热的,我当即就说‘没关系的,我可以。’” 燕韶南和计航听到这里齐齐向辛景宏望去,之前他只是说宋雪卉胎里带病,一直在吃药调理,可没说她不能生育。 宋训皱眉道:“你怎么连这个也告诉她?” 辛景宏道:“她自己查医书查到的,她问我,我说了个模棱两可的话,宋师妹很聪明,对这些事有自己的判断。” 回答完了宋训,他又转向燕韶南和计航:“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她的身体承受不了生育之苦。” 燕韶南嘀咕了一句:“你又没说。”而后示意杨立轩接着往下讲。 这个男子能答一句“我可以”,不管是不是一时脑袋发热,都令她对之印象有所改观。 杨立轩惆怅地道:“我那样答了之后,宋师妹却没有变得欢喜起来,她说,‘杨师兄,谢谢你来和我说这些,你很好,可是你我没有缘分,我有喜欢的人了。’” 燕韶南神情一动,没有打断杨立轩,她听到关键的东西了。 “我当时满心的醋意,问她是谁,她却不肯说,我就开始乱猜,说了几个,她一直摇头,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含泪的眼睛,突然就知道了,她喜欢的人是苏子实!我大声问她,‘是不是姓苏的?可他已经死了啊。’我想骂她傻,师妹却当着我的面把窗户关上了。” 苏子实是谁? 燕韶南和计航都是一副求解释的模样望向辛景宏,他们清楚记得,书院名册上并没有这么一个人。 辛景宏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宋训却低吼了一声:“叫他说,把话说完,后来又怎么了?” 后面发生的事对杨立轩而言没有太多可说,他被宋雪卉拒绝之后越想越不甘心,论模样,苏子实长的也不怎么样,论学业,苏子实同他半斤八两,论品行,甚至他还要好一些,人都死了好久了,凭什么还叫宋雪卉念念不忘。 他思来想去,决定再为自己争取一下。 那天他在寻道岩采集了一大把花儿,精心扎成花束,准备送给宋雪卉,可在冬青树后左等右等,宋雪卉始终没有开窗。 他没有勇气上去敲窗户,由此也知道师妹并不想见他,最终把花放在地上,失落而去。 自那以后,他再没有来过,直到宋雪卉出事。 辛景宏为燕韶南解开疑问:“苏子实是大伙的一位同窗,宋师妹去听课的那阵子,他正好也在,去年差不多这么个时候病故的。听说是得了伤寒之后仍每日苦读不辍,没有及时就医耽误了,后来苏家来人装殓了尸体,带回老家去安葬。我那段时间正在外头参加乡试,全都错过了,没有赶上。” 他问宋训:“师叔,苏子实和师妹” 宋训却盯着杨立轩:“叫他说,他怎么猜到是那姓苏的?” 杨立轩不憷宋训,理所当然地道:“因为我当时突然回想起来,我凑巧听到师妹说她生下来就有心疾,还有她说自己不是宋阁主亲生的,听众都是那苏子实,只是他俩说话太像兄妹了,才不曾叫人怀疑,再说宋师妹也没有否认。” 此言一出,几人也都意识到这位已经过世的苏子实在宋雪卉心中的地位确实不一般了。 宋雪卉性格内向,竟会把这么私隐的秘密向苏子实和盘托出,二人的关系,至少要比为她治病的辛景宏更加亲密。 燕韶南再度问宋训:“宋阁主,这苏子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死莫非另有隐情?” 她想抓住这个难得的突破口,宋雪卉为何会遇害直到现在还是个谜,会不会与苏子实有关? 宋训先叮嘱杨立轩:“你先出去,这些话休要再同旁人提起。” 等杨立轩出去了,宋训方道:“苏子实此人长相平平,性情也有些偏执,我知道卉儿以前同他走得近,经常在一起谈诗论词,却不知道她竟然不过姓杨的这番话真假还有待商榷。苏子实不论从哪方面讲都算不上出色,卉儿会看上他什么?” 燕韶南见他愤愤不平的,越发觉着这位宋阁主对养女的约束和关爱叫人有些窒息,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听宋训接着又道:“苏子实就是得病死的,若有隐情,他家里人又岂会罢休?只不过在他病重前,书院曾停过他的供应。” “为什么?” “他犯了什么错?” 计航和辛景宏一齐追问。 苍松书院远离繁华,建在这么个偏僻的所在,学生们的食宿都由书院统一安排,一旦停了供应,灯油木炭领不了,连吃饭都没有着落,这等惩戒可是不轻的,一般都是对德业考核排在后面的学子才采用。 “具体的要问副山长张经业,他管着德业考核。” 等三人站起身要走了,他才慢吞吞地道:“张经业斥他好高骛远,诬蔑同窗。听说是那苏子实去找张经业,说山长之子步飞英的那篇寻道赋是抄袭了他的文章,另外,苍松诗稿里也有很多诗句是出自他手。” 这年月,文人们视抄袭者如苍蝇臭虫,耻于与之为伍,苏子实的指控十分严重,一旦坐实,步飞英势必声名扫地,再无出头之日。 但由结果看,显然张经业认为苏子实所言乃是无稽之谈,并没有支持他。 燕韶南打了个激灵,未管众人,站起来直奔宋雪卉的闺房。 少顷,她拿着宋雪卉书柜上的那本册子回来,一边翻看一边道:“我先前一直没有弄明白这本书里的玄机,这和三少你给我的那本苍松诗稿内容完全一样,现在看来,这上面被宋姑娘用笔圈出来的句子,并非她觉着特别精彩,而是出处存疑,她认为这些句子都是抄自苏子实。” 辛景宏坐不住了:“有证据吗,师叔,宋师妹可曾跟你说过这事?” 因为这可能是导致宋雪卉遇害真正的原因,宋训也重视起来,皱眉道:“当时她确实曾跟我提过,想叫我帮一帮那苏子实。” “那师叔是怎么说的?” “我一是不喜欢苏子实的性格,二来也不想参合这些事,现在早不是唐宋,诗词成了小道,靠它挣不来前程,我就跟雪卉说,文坛风气已经变了,同样是写诗,李太白可以写‘床前明月光’,你们写就不成,你们步师兄靠着山长的影响力,或许能引起些反响,苏子实那小子就算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8.自比诗鬼 这话真是既冷漠又无情。 燕韶南暗自啧啧两声, 问宋训:“宋姑娘当时是什么反应?” “看上去有些失望, 但也没有再坚持。”宋训皱着眉头回想了半天, “过后对此也未再提起,我当时以为她只是出于同窗情谊,现在想想那段时间她经常出去,呆在房里的时间明显变少,未过多久,生了场大病,难道都是因为姓苏的?” 燕韶南转向辛景宏:“辛世兄,我要知道这件事的细节,你师兄的文章诗作到底是不是抄了苏子实, 他二人当年往来密切吗,这不是一篇两篇, 若确是抄袭,这么多诗稿, 怎么泄露的, 张副山长处置此事的过程和依据,还有,宋姑娘在其中又做了哪些事,总之, 有关这件事的方方面面, 所有!” 辛景宏点点头:“我这就去找张师叔, 向他问清楚。你和计兄可要同去?” 关系到书院的丑闻, 自然是辛景宏一个人去比较好, 张经业因他是自己人,说不定会多吐露一些实情。 燕韶南就和计航交换了个眼色,道:“我俩还是留在这里等你的消息吧。” 计航也道来苍松书院的机会难得,想在藏书阁看会儿书。 辛景宏站起来抬腿欲走,燕韶南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谁知道‘达人心,见变化’是出自哪本书?” “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辛景宏随口就说出来了,这完全是他博览群书而又过目不忘的自然反应,说完了不觉皱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听人说起过,不甚明白,想找了原书看看。” 宋训一旁插言道:“鬼谷子,阁里就有。” “你还是别看了。本来就无所不用其极,再看了那书还了得,往后变本加利,小心走上邪途。”辛景宏对燕韶南没有什么信心,特意叮嘱了一句。 走你的吧,燕韶南冲着他的背影翻了个大白眼。 辛景宏走后,宋训告诉计航鬼谷子那书所在位置,叫他去拿来。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了宋训和燕韶南两个,韶南抬头望望对方,她直觉宋训有话想对自己说。 果然,宋训主动开口:“燕小姐,我看那计航对你言听计从,每逢说话必先看你眼色,景宏请你们来帮忙,也是每每找你商量,想来你爹破的几起案子你在当中出力必然不小。” 这个时候就不必自谦了。 燕韶南只是点了点头,听他继续说。 宋训犹豫了一下,道:“依你之见,雪卉被害同步飞英抄袭的纷争真有关联吗?” 燕韶南之前曾经怀疑过宋训。 她不像辛景宏,把宋训在宋雪卉死后的种种异样举动都当成丧女之痛,她向来是不惮以恶意去揣度他人的。 许多迹象都显示这位人到中年的宋阁主对养女的感情并非那么简单。 那倾注了心血的一幅幅画像,独自在枫树林流连,花大量时间收拾宋雪卉的闺房,不喜她同旁的男子接触,还包括宋雪卉活着的时候他注意保养自身,仪容打理得整整齐齐,宋雪卉离世后,他如变了个人,邋里邋遢,又执意将儿女全都驱离。 隐秘错乱的情感往往会导致不幸,宋雪卉死于大量失血,凶手有意让她充分体验了一番濒死的恐惧与绝望,燕韶南一早就分析过,死亡现场那种浓郁的仪式感,足以断定凶手有别于常人,是个心理不正常的疯子。 书院众人她认识了一大半,就连喜欢偷窥的杨立轩都比这位宋阁主瞧着正常。 但眼下,步飞英涉嫌抄袭同窗这件事完全吸引了燕韶南的注意,直觉告诉她,这个方向才是对的。 听宋训问起,她坦诚地分析给对方听:“很有可能。这段时间查下来,宋姑娘给我的印象是性格内向,与世无争。她都不大与外界接触,谁会有预谋的杀害她呢。现在我知道了,她有真正在乎的东西。她闺房里的这本书,翻看的痕迹如此之重,辛世兄给我找了一本同样的,书名叫作苍松诗稿,而这一本,封面上是空白的,宋姑娘不承认步飞英起的名字,她会怎么做呢,我觉着,若有可能,她不会放弃尝试证实这些诗句是苏子实所写,可一旦翻案,就会有人身败名裂,她会惹来杀身之祸也才顺理成章。” “凶手是步飞英?”宋训与步山长相识半生,和步家人熟到不能再熟,对这个推断明显不怎么相信。 “也可能是利益相关的其他人,不愿见步飞英倒霉。” 燕韶南借机把步飞英承认抹去了宋雪卉所写第二笔以及血帕的事说了,问道:“宋阁主,您也是到过现场的人,您怎么看,会是单氏兄妹么,还是有人栽赃陷害单澄波?” 宋训未答,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布袋来,丢在桌子上。 袋子看上去有些陈旧,普通的深色粗布缝制而成,收口处一圈刺绣格外精致,不管是绣工还是配色都彰显着不凡。 “这,这是宋姑娘绣的吧?” 宋训道:“你打开看看。” 燕韶南将袋子拿起来,收口的线绳系着,她没急着拆开,先用手捏了捏,感觉里面应该是些纸片之类,这才解开了绳子。 “宋阁主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哼,自然。” 燕韶南就在他的注目之下慢慢翻过袋口,宋训目光不由地一凝,这布袋在他手中好些天了,他竟未发现那圈绣花竟还是双面绣,外面看是一圈儿精致的花朵,里面看却是一连串的苏字。 燕韶南不由道:“咦,这难道是苏子实的袋子?” 必然是的,袋子里装的是裁得整整齐齐的纸,大约有数十张之多,纸上写着时间,有的还写了几句感想,更多的是一些零碎的诗句。时间跨度很大,有的看着字迹还显幼稚,有的却写得龙飞凤舞,有行有楷,还有几笔草书,燕韶南只看了几张,就从那本苍松诗稿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句子。 “这些都是苏子实写的?” 宋训语气沉闷:“苏子实的家人来收尸的时候,卉儿病得很重,我无暇它顾,他家人走了之后,书院里曾流传过一个笑话,我到是听说了,苏家人哭苏子实,说他年纪轻轻才华横溢,堪比唐之李贺。你知道李贺是谁吧?” 燕韶南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诗鬼李贺哪个不知? 书院众人大约是觉着苏子实自视过高,自不量力,可燕韶南却由此想到了李贺的一个典故。 相传李贺每日骑着驴背着锦囊出门,一旦有所得,就写了诗句投在锦囊里,这叫“骑驴觅句”。 这苏子实看来是从小将李贺看作榜样,效仿他效仿的非常彻底。 步飞英的这本诗稿果然大半都是抄的。 这一袋子诗有时间,有的纸张已经泛黄,一旦拿出来,不亚于铁证。 “哪来的?这东西怎么会在您手上?” 宋训神情十分低落,带着追悔莫及:“卉儿出事之后,我难过之极,从心里不愿让不相干的人翻动她的东西,就先一步进了她的闺房。当时桌上放着这本书,是打开的,书下压着的就是这个袋子。卉儿的房间我常进,看这袋子眼生,打开大致一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步飞英那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有胆抄人家的诗,绝无胆子伤害雪卉,步山长为书院付出太多,毕生心血都在这上面,一旦这事传开,对他们一家和书院而言都是灭顶之灾。我不想把这事曝出来,就把袋子收起来了。” “”燕韶南很无奈,想抱怨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跳过此节,道:“那您再好好回想一下,这袋子之前在何处,宋姑娘又是怎么拿到的呢?” 宋训颓然:“不清楚,我以前没见过这东西。” 这时候计航拿着厚厚的鬼谷子进来,燕韶南接书在手,打算从头看起,抬头问了宋训最后一句:“宋阁主,如果说,宋姑娘真是因此而遇害,找出真凶的同时,步飞英抄袭之事势必要公之于天下,步家如何,书院前景都不在我的考虑之内,您要做好准备。” 话是这么说,等宋训走了,屋里安静下来之后,崔绎却忍不住问她:“当真不考虑?” “不考虑。昔日之因,今日之果,都是自作自受,本姑娘最恨虚荣心作怪,无视旁人死活之辈。我跟宋训不过那么一说,就算宋雪卉不是因此遇害的,也别想我会放步飞英一马。” “真不考虑交给辛三少处置?” “咦,对呀,还可以这样。羽中君,你好坏呀,这不是难为他么?” “大小姐,你搞搞清楚,你是应他所请,来帮忙的。再说,正好可以考验一下他,看看他的道德癖好到什么地步。”崔绎很是居心叵测地回应。 燕韶南却很笃定:“不用考验,当然是真的。他肯定会很痛苦,算了,看在朋友一场,这恶人我替他做了吧。” “南南,如果有一天,你会不会也这样对我?” “会呀,会比这还要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9.天生证人 辛景宏一去就是大半天。 不知道是不是在张经业那里遇上了困难, 调查得不顺利。 眼瞅着天将傍晚, 燕韶南坐不住了, 跟宋训说要把书带回去看,收拾东西,和计航离开了藏书阁,回到住处。 樱儿白天一直守在山盟居,见燕韶南回来,拿了几张简易的帖子给她:“小姐,您出去的这一会儿,又有三个书院的学生来找您,说是想请教一下古琴, 他们是结伴来的,我叫他们留下名帖, 明天再来。” “好。”燕韶南对这等的一概来者不拒,接过帖子看了看, 发现三人中有一个昨天刚接触过, 大约是输的不怎么服气,回去找了帮手来。 她把帖子丢到一旁。 樱儿见她面有倦色,脚步轻快地打来了水,道:“小姐先洗把脸歇了歇, 我帮您揉揉肩, 一会儿姐姐和大师兄该领饭回来了。” 说到饭堂领饭, 燕韶南不禁想起当日苏子实被书院停了供给, 吃不上饭, 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她叮嘱樱儿:“你去跟辛吉说一声,三少回来了立刻告诉我。” 辛景宏进来的时候,燕韶南带着两个丫鬟正在厅堂里吃饭,她食不知味地往嘴里扒拉米粒,一见辛景宏,立即放下碗:“吃饱了,收拾一下吧。” “别,我还没吃呢,给添个碗。” 樱儿瞥了自家小姐一眼,去给辛景宏新洗涮了一副碗筷。 辛景宏风卷残云吃完饭,漱过口,等那姐妹俩把残羹剩饭都收拾出去,方才道:“我先去找了张师叔,张师叔跟我大谈了一通书院的发展,这些年我老师和他们几个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这上面,如何不容易。我问他步师兄的寻道赋到底是不是抄袭了苏子实的文章,张师叔说,那都是苏子实的一面之词,查无实据,叫我不要听信谣言。我请他详细说说,并且说了,这事很可能与宋师妹遇害有关系,可他并不相信。” 燕韶南给他倒了杯茶。 “谢谢。”辛景宏接过去,“他说,步师兄和苏子实都听过他的课,两人不好好学四书五经,却将大半精力花在诗词歌赋上,那年万里书院的秦老山长过七十大寿,我老师带着步师兄前往道贺,本意是想叫他跟着涨涨见识,不想寿筵上一众年轻人以大学联句猜谜,能坐到席上的都是佼佼者,步师兄表现不佳,被人抓了个错,冷嘲热讽,连苍松书院都跟着蒙羞,在那种情况下,步师兄当席挥毫,写下寻道赋,分别以寻道山上的苍松、奇石和涧水来喻志,字句优美,对仗工整,连秦老山长看罢都说唐宋文风今朝有人承继,羡慕我老师有个好儿子。” 燕韶南心道,原来步飞英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靠着寻道赋才一举挽回面子,名声大噪。 “所以这篇寻道赋是先在外边流传,等苍松书院的学生们听到消息,已经是一个月之后,步师兄在外边小有名气,并且苍松诗稿里的不少诗也随之传扬开了。就在这时候,苏子实找到了宋师叔,说步师兄的寻道赋抄了他数月前交的一篇课业,整篇有十余处都是大同小异,而当中画龙点睛的句子更是只字未改,一模一样。” “课业?交给谁了?”燕韶南忍不住插话。 “就是张师叔。张师叔说他当时将那篇课业找出来和寻道赋做了对比,确实有几处相似,两篇文章不好说孰优孰劣,苏子实交课业的时间虽然在前,但也难保步飞英写寻道赋不是酝酿已久,早在寿筵之前就有腹稿。何况这份课业不属四书五经,是张师叔一时心血来潮给学生们布置的,收上来之后就束之高阁,不曾点评,自然不会是从他手上泄露出去的。他问苏子实,这篇文章写好之后是否给步飞英看过?苏子实矢口否认。” “那步飞英是怎么看到的呢?”燕韶南直觉这里面有玄机。 “是啊,张师叔说,他当时也问苏子实:‘步飞英连你文章都没看过,何来抄袭一说?’他又苦口婆心劝苏子实,说见解有相同,对着一样的景色,这是巧合也说不定,这篇文章对苏子实而言本也是游戏之作,想叫他息事宁人,哪知道苏子实十分执拗,死咬着不放,还说若只是一篇文章到也罢了,步飞英最近的那些诗作也都是抄的他,那是他多年心血,不还他公道此事绝不算完。 “张师叔说起这事来,还有些唏嘘,他说步飞英不承认抄袭,诗词那事苏子实只是一味指责,却拿不出半点凭据来,问他怎么回事,他又不肯细说,这些纷争若是传出去,有损书院的名声,他也是被缠得烦了,才略施薄惩,谁知苏子实气性那么大,未过多久,竟会因一场伤寒撒手而去。” 说完了,辛景宏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他那里能问到的,就这么些了。” 燕韶南下结论道:“这么说,你步师兄确实是抄了。” 辛景宏很是郁闷:“他这次混淆视听,竟然破坏了现场的字迹,我就觉着他像变了个人一样,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我老师若是知道了,心里不知会多少难过。” “你老师还不知道?那么辛兄,你是否准备要他知道?” 辛景宏并未犹豫,显然心中早有答案:“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一定要让他知道,就看什么时候了。” “嗯,先等等。连着杀人凶手一起。”燕韶南沉吟道,“这么说,宋姑娘一直揪着这事不放,想要还苏子实公道,要令真相大白于天下,她需要找到证据对了,辛兄,你跟张副山长要苏子实的那篇课业了没?” 辛景宏微微苦笑:“要了,但张师叔说,时间太久了,没有保存下来。” 燕韶南留意到辛景宏的神情,再想想她与张经业的那一番接触,道:“他骗你。” “我也这么觉着。这么关键的东西,张师叔绝不会贸然销毁,但他不肯拿出来,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燕韶南这才想起来给他续水:“然后呢,你又去了哪里?” “从张师叔那里出来以后,我总觉着这整件事中间还缺点什么,就是步师兄怎么能够从苏子实那里看到原稿,难道苏子实将自己多年心血拿给步师兄指正,那他又何需避而不谈?于是我就去找了当时在学院上课的一位姓王的师兄,打算套话碰碰运气。王师兄回忆说,苏子实和步师兄同堂听课的次数屈指可数,座位离得又远,他印象里二人就没有什么来往。他还说,苏子实这个人脾气有些古怪,不合群,说好听点叫特立独行,整日吟风咏月,老想着一鸣惊人。还喜欢看豪侠传奇,背着师长偷偷地耍弄刀剑。” 情况就这些了,所以辛景宏赶回来,想和燕韶南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继续查!我就不信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燕韶南觉着真相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她了。 “那好吧,当时的学生大半都还在,我们一个个地去问,总会有人对苏子实不抱成见。” 燕韶南找出名册:“来,你看看有谁,标出来。” 结果辛景宏刚圈到第二个名字,燕韶南就打断了他:“等等,这个陈薪有些眼熟。是了,这个人下午来找过我,樱儿叫他留了名帖明天再来,我看也别等明天了,今晚你我走一趟,听听他怎么说。” 陈薪长得不像白州人,手长脚长,浓眉豹眼,更有一个大鼻子。因为生有异相,没少受人另眼相待,相处的时间长了才知他宽厚随和,一众学子里面出了名的不计较。 他的古琴弹得不错,最擅长的曲子是春晓吟,平和中正,生机无限,叫人听过之后一扫颓然,不由地生出“我还能再战三百回合”的斗志来。正因如此,才被同窗寄予了厚望,一定要他和燕韶南比试比试,为苍松书院挽回些面子。 陈薪见燕韶南收到他的帖子竟踏月色而来,因对方的这份重视大为感动。 当然这其中燕韶南正值韶龄,生得明丽动人,陈薪光是看脸也占了不少的因素。 这两天凡是有人找燕韶南切磋琴艺,她一概以鸥鹭忘机打发之,颇有一曲通关苍松书院的架势,但今晚,因为先听了陈薪的春晓吟,燕韶南有些触动,改弹神化引以示尊重。 作为看家的三板斧之一,神化引早被她练得举重若轻,像陈薪这等的,自然是想叫他清醒就清醒,想叫他糊涂便糊涂。 泠泠的琴声响彻陈薪的住处,直至一曲弹罢,陈薪和辛景宏才蓦地回神,陈薪犹自带着三分恍惚坐在那里:“这样的琴声,确实可以和张副山长一争高下啊。陈某甘拜下风。” 他对辛景宏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之意:“辛师弟能有缘认识远在邺州的燕小姐,将人千里迢迢请了来,真是羡煞我等,人生能得一知己是极难的,红颜知己更是难上加难,这比你乡试高中经魁更叫人佩服。” 辛景宏一瞬间叫他说得有些狼狈,道:“师兄休要胡言。” 燕韶南却不由地眼睛一亮,这陈薪为人洒脱大度,不拘小节,真是天生的好证人,但愿在他这里能有所收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0.陈薪所言 她向辛景宏使了个眼色。 辛景宏开口邀请:“师兄, 今夜外边月色不错, 不若一起出去走走。” 陈薪欣然答应。 三人出了门, 辛景宏和陈薪走在前面,一边散步一边闲聊,燕韶南抱着琴在月下一步步追逐着两人的影子。 未过多久,行至僻静处,辛景宏找了个避风的亭子,道:“坐会儿吧。师兄来书院有好几年了吧?” “我想想,七年。七年了,我还一事无成。”陈薪笑道。 “师兄厚积薄发。”辛景宏顿了顿,道:“实不相瞒, 今晚我俩是有事找师兄,想跟你打听点旧事。” 陈薪一怔, 随即笑了:“我说你俩怎么有这闲工夫,大半夜的, 拉着我在外边看月亮, 说吧,什么事,就算不看辛师弟你的面子,冲着燕小姐, 我也必定是知无不言。” 燕韶南大方地道了谢, 问话还是交给辛景宏, 他们师兄弟之间好开口。 “师兄记得有位名叫苏子实的同窗吗, 后来他病重不治了。” 朦胧月光中, 陈薪挥了下手:“怎么不记得,他那病有一大半是窝火窝出来的。辛师弟,你怕是不知道我和苏子实坐前后桌吧,我长得丑,他不合群,平日里就坐在课堂的最后两排,他坐我后面,不过他比我强多了,他属于有想法的人,志向远大,不像我,胡混日子。” 光线昏暗,燕韶南不方便以目示意,索性道:“陈兄你再详细说说这个苏子实。” “好,我不知道你俩打听他做什么,也不想知道,回头你们也别说是从我这里听去的,我还想在书院再学两年,下科像辛师弟一样榜上高中。当然了,辛师弟是山长的高徒,我这也不算吃里爬外。” 辛景宏:“” 燕韶南“扑哧”乐出声来。 她这声笑化解了稍许尴尬,陈薪再说起旧事来宛如拉家常。 “我俩其实不算是朋友,但大约在苏子实心里,我比其他的同窗还是要好一点。有一回他拿了半首诗给我看,说是逛枫树林的时候偶得的,我问他为何不写完它,他说不急,文章天成,能有灵感写上几句都是好的,诗词大道还需慢慢求索,等有朝一日,他真正融会贯通了,定要出一本诗集,流传后世。 “对了,你们知道他最钦佩的人是诗鬼李贺吧,他也有一个诗袋,据说是从十三四岁就随身带着的,里面放的全是这种偶得的诗句,宝贝得不行,过段时间他就整理一番,把写得不好的毁去,好的继续留着,总之精益求精,我俩交情没到那份上,自然也就没厚着脸皮求看。” 辛景宏听到关键处,忍不住问道:“那他后来为何不把这袋子拿出来?” “他被停了书院的供应之后,我也问过他,他很是沮丧地说,诗袋丢了,找不到了。” 可找不到了的诗袋却在事隔一两年之后,突然出现在了宋雪卉的闺房里,连同里面的那些诗句,一页不少不敢说,至少大半都在。 辛景宏按捺住急切地心情,问道:“是被人偷去了么?师兄觉着会是谁呢?” 陈薪讪笑:“这个不好瞎猜吧,肯定是很亲近的人,外人也不会知道啊。我一度还有些担心,怕他怀疑到我头上,还好,他一点儿没往那方面想,看样子他自己知道,只是不想说罢了。” 他说完了,左顾右盼,看看其他两人都是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叹了口气:“苏子实这个人呢,我知道的大约就是这么多了,我也劝过他,叫他想开点,不过是一篇文章加几首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不定再过若干年,他真正成为诗词大家,回过头来看这些挫折,都不算什么了,可惜,他到底没能说服自己。” 说到这里,陈薪明显想结束这个话题了,燕韶南只得软语相求:“陈兄,你再好好回想一下吧。” 连那杨立轩都撞见过好几次苏子实和宋雪卉在一起,还由此偷听到了宋雪卉不少秘密,陈薪怎会丝毫不知,不想说罢了。 陈薪很给燕韶南面子,着实努力地回想了半天,道:“他那个人,大事都放在心里了,大家都说他没有自知之明,自比李贺,其实不是,他只是觉着自己和李贺一样生不逢时,志向难以得到实现,他自觉很难在科举上得到好成绩,有段时间曾经动念要远赴密州,去边关将领手下做个幕僚,为此还曾弄了把匕首,练习防身。后来大约是因为反对的人太多,才没有成行。” 原来书院里流传的苏子实“喜欢看豪侠传奇,背着师长偷偷地耍弄刀剑”真相竟是如此。 等等,匕首? 燕韶南转向辛景宏,问道:“辛世兄,除了苏子实,书院里可还有什么人用过短剑匕首之类?” 辛景宏知道她的意思,心里有些发寒,道:“不会吧,都过去这么久了。” “可是凶器一直没有找到?” “对。” 宋雪卉出事之后,辛景宏确实很用心地找过那把凶器。没有遗落在现场,很显然,是凶手带走了。 按照伤口显示,应该是很轻便的短剑或匕首,但在明面上,苍松书院一帮文人,佩剑到是有几把,都镶金饰玉,在堂上好好挂着呢,这种好勇斗狠的凶器还真没见。 陈薪听他俩在说案子,明智地保持了缄默。 既然已经说到正题了,燕韶南不容他继续回避,单刀直入:“陈兄,你方才说,你和苏子实坐在课堂的最后两排,那两排不但是你们二人吧,是不是还有宋姑娘?” “呃,有。不光是宋师妹,后来还加上了单姑娘。正经讲课,讲四书五经的时候她俩是不来的,只有讲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俩才来旁听,自然是坐在最后边。” “苏子实和宋姑娘关系如何?” “我实话实说哈,他俩好归好,都是守礼之人,苏子实跟我说过好几次,说他和宋师妹情同兄妹,还说宋师妹太可怜了。我不知道他这‘可怜’是什么意思,就问他,是‘可怜九月初三夜’的可怜,还是‘可怜芳岁青山里’的可怜。他气恼地瞪了我一眼,说宋师妹无依无靠,自然是后者。我说‘不是有宋阁主么’,苏子实回了我一句‘你知道什么。’却再不肯细说了。” 这一番话实在是叫人浮想联翩。 首先,苏子实自承和宋雪卉是兄妹之情。 可在宋雪卉而言却显然不是,她将很多苦恼都向对方倾诉,更向杨立轩承认了对苏子实的爱慕之意。 其次,苏子实对宋训颇有微词,而这份不满的来处,只会是宋雪卉。 是因为宋训对养女的这份无微不至令宋雪卉感到窒息? 会不会是敏感的少女已经感觉到了这份爱的异样,转而向喜欢的人倾诉求助? “他们两个常在一起谈论诗词吗,那个诗袋会不会是”辛景宏忍不住发问。 燕韶南却是脑海中猛地灵光一闪:“等等!你刚才说单姑娘,单姑娘和苏子实关系如何?” “挺好的,他俩才是经常一起讨论诗词,苏子实还说单姑娘灵气十足,意见中肯,有时候不经意间一个提醒就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是他的一字之师。我那时候还口无遮拦地开玩笑,说恭喜他遇上了红颜知己,哪知道人家单姑娘对他根本无意,要嫁的是步飞英。” 该说的已经说的差不多了,两人陪着陈薪又闲聊了几句,承诺绝不把他今晚所说的话外传,沐浴着月色,把人送了回去。 辛景宏问抱着琴的燕韶南:“这就回去了?还是随便走走?” 燕韶南道:“走走吧。”听完陈薪所言,她也有一肚子的猜测,想和辛景宏聊一聊。 “去哪里?” “去灵堂好不好?顺便给你宋师妹上柱香。”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阵,辛景宏道:“说吧。我知道你对师妹的死又有了不少想法。” “那我可说了,你别不乐意听。”燕韶南将丑话说在前面。 “只要你不是无中生有,全凭猜测。” 燕韶南嗤笑一声。 自己接下来的一番话注定会叫辛景宏郁闷不已。 “先来说说苏子实和你师妹。我觉得那杨立轩没有撒谎,你师妹确实倾心于苏子实。不知道他二人有什么过往,大约在宋姑娘最是孤苦无依,茫然绝望的时候,是苏子实陪着她,给她安慰。宋姑娘什么都跟对方讲,甚至包括了宋阁主对她的暧昧情意。” “喂!” “我这可不是瞎说。我与宋阁主只是几次短短的接触,都有所察觉了,宋姑娘心思敏感细腻,与养父朝夕相处,怎么会一点看不出?说不定她突然得知自己是宋阁主抱养的,正是在这么一种情况下。 “可想而知,这对宋姑娘而言是多大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苏子实便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告诉了苏子实,想要寻求帮助。可苏子实又能帮她什么呢?只能给她言语上的安慰。 “所以当陈兄无意间提起宋阁主,苏子实才会轻蔑又愤怒地说‘你知道什么?’”燕韶南自顾自下了结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1.圈定疑凶 辛景宏也看出来宋训举止有异, 他沉默了半晌, 方道:“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事实, 但我了解宋师叔,若真是如此,那对他的煎熬更甚,他不会做太过分的事,宋师妹的死一定与他无关。” 燕韶南道:“我没说有关联,只是在分析你宋师妹的心路历程罢了。” 辛景宏对苍松书院极有感情,书院里的师长们对他而言一个个都是不亚于家人的存在,燕韶南这么针针见血,剥下宋训一层皮来, 令他有些不自在。 “这有什么重要?” 燕韶南当即反驳他:“这当然很重要。若非如此,宋姑娘很可能不会喜欢上苏子实, 就算这一点无法改变,她会如此疏远宋阁主, 什么心事都不跟他说么?” 辛景宏无法否认, 只好换了个话题:“看来抄袭这件事没什么争议了。步飞英的寻道赋和苍松诗稿都是抄的宋子实。奇怪的是,当日宋子实竟拿不出真凭实据,他的诗袋丢了,会是谁拿去了呢。” 燕韶南看了他一眼, 道:“其实那份课业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 但张副山长显然是站在了步飞英, 不, 你老师这边, 不愿为他作主。一时间所有人都劝宋子实:别再追究了,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想开些,读书人还是应该走正途,以科考为重。连宋阁主不是都说,步飞英之所以能凭借这些诗小有名气,靠的是步山长的影响力,而苏子实用它们却挣不来前程,只能交一交课业,而后被束之高阁。但宋子实却咽不下这口气,他就像诗鬼李贺一样命运多舛,最终不甘地死去,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大家遗忘,整个书院还记着他的,只有宋姑娘。” 她像讲故事一样,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突地发问:“有一天,宋姑娘竟然发现了宋子实的诗袋,她会怎么做?自然是想方设法拿到手,打算揭露这整件事。可惜不等有所动作,她就遇害了。这是事实,但我有个疑问,宋姑娘整日深居简出,连课堂都不去,她会在何处发现这个当年说是丢失的诗袋?” 辛景宏皱眉思索:“凶手那里么,你直说是谁吧。” 燕韶南道:“结合陈兄方才所言,我有一个猜测,这个诗袋一直在单澄波那里。别忘了,你师妹出事前不久,送了一幅绣品给单澄波做贺礼,听说还挺费工夫的。” “百子戏春图。” “好吧,这只是我猜的,对不对,还需要再做进一步的核实。”但她敢这么说给辛景宏听,已经是有了极大的把握。 这一瞬间,宋雪卉死前写的“单”字前两笔,染血的帕子都像走马灯一样在辛景宏脑海里掠过,他冷冷地道:“这好办,一样一样的来,先解决抄袭的事,再抓凶手。反正人都在书院里,想跑也跑不掉。” 两人商量了一番要如何“打草惊蛇”,叫凶手自露马脚,按照这个计划,接下来的几天书院怕是要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燕韶南道:“我这边最厉害的高手就数祝大林了,我叫他和檀儿今晚听你差遣。” 辛景宏点点头:“放心,他们整日在书院里呆着,根本没有这个意识,想都想不到,必定会中招。” 说话间到了灵堂。 这会儿已经不早了,灵堂里空荡荡的,香烛油灯虽然亮着,却没有人在。 两人上前敬了香,辛景宏口里喃喃有词,燕韶南听着他道“宋师妹你在天有灵,保佑师兄抓住凶手,清除书院的败类,还寻道山朗朗乾坤”,便也跟着两手合十,低头祈祷了一句“但愿我可以尽快帮你还愿真相”。 辛景宏今晚还有其它安排,不能多呆,离开灵堂,他先把燕韶南送回了山盟居。 韶南打发檀儿去把祝大林喊来,如此这般吩咐二人一番,叫他俩跟着辛景宏走了。 消息传回来还得好一阵,收获不一定就在今晚。 燕韶南洗漱过后无心睡眠,叫樱儿只管先去睡,她盘膝坐在榻上同小公爷崔绎聊天。 “羽中君,看来很快就可以结束之趟苍松书院之行,去接上陈先生一家打道回府了,出来好些天了,我爹一定很担心,也不知道他收到了平安信没有。羽中君,你老实交待,那位陈嘉阳陈先生有什么特异之处,是不是你欠了人家人情啊。” 崔绎明知道燕韶南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当中真相,却故意使坏:“你猜!” 燕韶南很愿意为此而开动脑筋,羽中君明显出身很好,和落魄到尘埃里的陈嘉阳怎么会有所交集呢? 她嘻嘻而笑:“我猜肯定是富家公子落难,受了人家一饭之恩,有心报答吧,却没这个能力,只好央本小姐出马。” 崔绎却是丝毫不恼:“能叫你出马,也是我的能力。”也不向她解释陈嘉阳确实有真本事,反正早晚她自己也会发现。 燕韶南用话套他:“我有些想家了。你呢?” 崔绎回道:“想也没用。” “那就还是想了,羽中君,你家若是在白州,咱们回去的时候可以绕一下路,顺便去看看。” “不用,不在白州。” 这就有些不好办了,燕韶南无聊地一下下撩拨着琴弦,崔绎却是震颤了一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你确定案子破了,凶手是单?” 燕韶南知道羽中君受限于平水韵,这单指的是单澄波,回答道:“我不确定啊,这案子还有很多疑点,但目前看来,她嫌疑最大嘛。” “疑点?” 燕韶南一说起案子来就神采奕奕:“是啊,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方式杀人,为什么不将首尾都收拾干净了,叫人想不通,所以先惊动她看看后续再说。嗯,咱们再来研究研究,和辛三少一起说案子总是说不痛快!” 她赤着脚伸到床榻下勾到了鞋子,踩着挪到桌案边,把上回涂写的那张纸找出来,转身轻盈地跳回榻上。 深秋的夜里着实有些冷,她嘴里“咝咝”两声,扯了被子盖住白生生的小腿。 崔绎光听动静,就差不多能想象她的举动,道:“年轻不注意身体,老了吃苦。” 燕韶南嘻嘻而笑:“知道了。我是没有奶娘,大户人家的奶娘是不是就这个样?老是跟在小姐跟前絮絮叨叨,这也不成,那也不能做。” 崔绎回道:“想要?我若能回去,找十个八个每天跟着你,确实该有人管管你了。” 燕韶南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才不要,只有你一个就够了。” 说完了她才回过味来,这是羽中君第一次说到“回去”这种话,回哪儿去呢,关键是他还能回去,变成一个活生生,自己从未见过的人啊。 燕韶南觉着神奇之极,强忍着不舍表现得很大方:“你还能回去么,需要我做什么,我肯定全力配合你。” 崔绎回了个“好”,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朝夕相处这么多时日,燕韶南自然而然地把羽中君当成了闺中密友看待,每到这时候,她都有些同情心泛滥。 对方不说话,她忍不住猜测是不是羽中君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困在琴中,暗无天日,好像囚犯一样,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这样的日子换成她来过,怕是三两天就得疯掉吧。 她不敢再触及对方的伤心事,拿笔杆一下下戳着写满了案件线索的那张纸,喃喃自语:“我得把苏子实的名字加到上面,太重要了,案子的关键,唉,宋雪卉曾经很希望书院赶女扮男装的单澄波回家,大约正是见苏、单二人经常一起讨论诗词,苏子实拿单澄波当红颜知己待吧。真不敢想,宋雪卉当时是个什么心情。” 从前世到今生,崔绎都不大在意男女感情上的纠葛,更看不起那些为了在一起要生要死的痴男怨女,想了一下宋雪卉的情况,猜度道:“大约是自怜自伤,打翻了醋坛子?” “不一定。你没有听说过么,女追男隔层纱,宋雪卉和苏子实明明是先在一起的,那时候单澄波还是男装呢,可连陈薪都说,他俩相处的像兄妹,多半宋雪卉是因为她自己身体的原因,有意如此。她后来一直受此困扰,活在追悔痛苦当中,所以当杨立轩向她表露情愫的时候,她明明可以直接拒绝的,却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若是没有子嗣你也不在乎吗’,我觉着她这话问的不是杨立轩,而是当年的苏子实。” 这真是太叫人伤感了。 燕韶南和崔绎都许久无言,隔了好一阵,燕韶南才道:“羽中君,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男子是不是都特别看中后代?我也没有兄弟,我爹赴任前,大伯母还说叫他早早续弦,唉,不知道他准备何时再娶。” 说到自家事,燕韶南心里像明镜一样,之前父亲刚到安兴,立足未稳,如今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正是做长远考虑的时候。 崔绎对比却看得很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喜欢就去做,其他都是舍本逐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2.打草惊蛇 就在燕韶南同崔绎谈天说地, 讨论案情和人生追求的同时, 辛景宏独自一人来见老师步明璞。 他毫不怀疑老师人品端方,治学严谨,所以步飞英抄袭的事老师这个做父亲的应该还不知情。 今夜过后,师生间多半会生出隔阂, 辛景宏在老师的院子外头转来转去, 好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上前敲门。 山居安静, 大家都习惯早睡早起, 步明璞两口子这会儿已经吃过晚饭,收拾停当,准备要休息了。 没想到辛景宏这时候上门,还说了一个对他们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此事当真?那孽障, 小畜牲他怎么敢!” 步明璞披着外袍坐在床榻边沿,手哆嗦个不停, 话都说不连贯了。 步夫人怕他气出个好歹来, 上前要扶他, 却被他猛地推开,跟着手臂在旁边茶几上一扫, 茶壶杯盏滚落一地, 怒气冲冲道:“去, 把那个畜牲叫来, 我要当面问他!” 辛景宏知道老师生活向来俭朴, 和师娘两个家务活儿都是亲力亲为, 不用下人侍女,连忙道:“我去吧。” 步明璞看他一眼:“不用,不过几步路,叫你师娘去喊他。” 他站起来,不安地来回踱步:“有罪啊,这若是真的,我还有何脸面做这山长,面对书院的一众学生,尤其是那个苏子实。这真是愧对我苍松书院的匾额,纵然以死谢罪,也难以洗刷污名。” 步夫人惊慌失措,丢下一句:“景宏看着你老师。”急急忙忙叫人去了。 不大会儿工夫,步飞英到了,他被步夫人匆匆喊来,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推门进来,道:“父亲,您唤儿子。”进门的同时,看到辛景宏在场,瞳孔微缩,很快挪开了目光,没有打招呼。 步夫人走得慢,在后面气喘吁吁关门的工夫,就听着步明璞厉喝一声:“畜牲,跪下!” 步飞英老实跪在地中央,辛景宏往角落里让了让。 若这只是一桩单纯的抄袭丑闻,他这会儿就该告辞了,给那父子俩都留点颜面,倒出地方来叫老师私下里教训儿子,但这不是,由此已经牵扯到了两条人命,他必须呆在一旁,听听步飞英怎么说。 步明璞越看儿子越生气,走至他跟前,须发皆张,手掌几乎要戳到他脸上:“那篇寻道赋你抄了苏子实的课业,苍松诗稿用的也是人家的诗句,好,好,你可真有出息,我步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逆子,蠢不自知,贪慕虚荣,老夫半生心血毁于你手,抄了还不承认,生生逼出人命来,此事一旦传出去,叫一众读书人如何看待我苍松书院,这等滔天大罪,你这畜牲纵是给苏子实抵命,也挽回不了万分之一。” 想到等此事传开,不但是他父子身败名裂,苍松书院怕也剩下关闭一途,步明璞痛心疾首,每个字说出来都如同钢刀剜在心上。 眼前的哪是亲骨肉,仇人也不过如此,他从床尾抄起一根棍子,劈头盖脸就打下去。 步飞英没有躲,肩膀重重挨了一下。 步夫人惊叫出声,还是辛景宏眼疾手快,拉住了老师。 步明璞直气得呼呼疾喘,这也就是平时注重养生,不然非背过气去不可。 步飞英却梗着脖子道:“父亲既然只听人一面之辞,连话都不让儿子说,那干脆打死我算了,您不信我,难道还不信张师叔吗?” 步夫人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是啊,他爹,不是说当初这事是张经业断的么,他还惩处了那个苏子实,这么大的事,他也不跟你说一声。不如把他叫来详细问问?” 步明璞看看屋里神色各异的三个人,冷哼一声:“我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东西,竟还需别人来告诉我。逆子,你不是能写诗吗,以眼前这件事写上一首自辩,我便信了你!” 步飞英神情闪烁,强撑着嘴硬:“儿子确实没有曹植七步成诗之才,但父亲也不能因此就否认我的作品。” 步明璞退后几步,陡然间像是老了十岁,挥了挥手:“罢了,景宏,劳你走一趟,去把张经业叫来。” “是,老师。” 辛景宏心中叹息,在步夫人和步飞英的一路目送下出了门。 他白天才找过张师叔,这等情形之下张师叔会向老师师娘说什么,他完全估计得到。 果然,张经业一路埋怨他多事,搅得书院上下不得安宁,风风火火赶到了步家,上去夺下了步明璞手里的棍子,道:“哎呀山长,你这是做什么,旁人不相信飞英,怎的连你也不信他?” 步明璞坐在那里,抬眼盯着张经业:“此事前因后果你应该最清楚,你跟我说句实话,这孽障到底抄了没有?是不是不但抄了,还逼出人命来?” 张经业讪笑道:“瞧你这话说的,要说逼出人命,那也是我的错,怎么也怪不到飞英头上。” 屋里人都不作声,张经业只好也敛了笑容,正色道:“两篇文章确实是有几处类同,这也难怪,都写的是书院景致嘛,要说抄,那到不至于,毕竟飞英没见过那份课业,唉,当年确实是我做的欠妥,明知道苏子实性格偏激,一旦误会了就很难消除,应该多多开导他,不该因他没有真凭实据,简单粗暴地一罚了事。山长你要怪就怪我吧。” 步明璞脸色稍霁:“你也不用处处顾全我的颜面,苏子实的那份课业呢,找出来给我瞧瞧。” 张经业面有难色:“这个,只是一次普通的课业,事情又过去那么久了,苏子实死后,这些东西就毁去了,没有保存。” 步明璞怔了怔,脸上很快重新布满了阴云。 四目相视,张经业缓缓地道:“山长,苍松书院不但承载着您半生心血,大伙都为之付出良多,断不能任由流言诋毁,苏子实当年就是空口无凭,如今他人已经不在了,又哪来的证据,我们何必自己找不自在?” “你”步明璞几度欲开口,最终长叹一口气,好似脊椎骨被抽走,身体佝偻了下去。 辛景宏一旁肃立半天,这时不识趣地开口道:“老师,张师叔,学生听闻苏子实将多年来做的诗都放在一个诗袋里,他活着的时候,这个诗袋不翼而飞,但现在它重新出现了。” “在哪里?”几人齐声问。 步飞英脸色骤变,额头几乎看得到细汗。 辛景宏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宋师妹见到了那个袋子,跟着她就出事了,我怀疑宋师妹遇害与此有关。” “没有,不可能。”步飞英反应颇激烈。 男人们说话,步夫人一直忍着没插嘴,这时候实在是忍不住了,道:“景宏,这太荒唐了,你师兄见人杀鸡都腿软,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去伤害雪卉那孩子。” 辛景宏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张经业见状再度追问:“那个诗袋现在何处?这些都是你找来的那位计先生查到的?雪卉已经不在了,他又如何得知?要提防有人打着她的旗号生事啊,再这样折腾下去,整个书院人心惶惶,杀害雪卉的真凶是不是就浑水摸鱼,得以脱逃了?” 辛景宏没透露诗袋已经在燕韶南手里了,只是道:“师叔放心,我早提醒过计航,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一定要注意保密,以防打草惊蛇。师妹既然见到过,说明那东西还在书院里,只要用心查找,就肯定能找到。” 这一晚对步明璞而言,注定是个饱受煎熬的不眠夜。 儿子涉嫌抄袭,导致被抄袭的书院学生郁郁而亡,光是这一件事,他亲手打杀逆子,清理门户的心都有了,谁曾想,后头还有更耸人听闻的,宋雪卉的死! 杀人灭口? 不,正是这个令步明璞冷静下来。 沉默半天之后,他叫张经业和辛景宏先回去,等那两人都走了,步明璞也不叫步飞英起来,只冷冷地盯着他,直看得他跪地发抖,才厉声道:“滚吧!” 步飞英如获大赦,两股颤颤爬起来。 这房里的气氛太压抑了,他不敢再多呆,低着头涩声说了句:“爹,娘,孩儿去了,您二老早点休息。”灰溜溜出门而去。 不提步明璞屋里油灯亮了个通宵,且说步飞英,失魂落魄回到住处,有心吩咐书童去将计航请来,想想又觉着时间太晚了,何况计航明显和辛景宏才是一伙的,同自己只有一顿酒的交情,请了来也不会说实话。 他在屋里坐立不安,终于按捺不住,找出盏灯笼点上,提着出了门。 这时候已是下半夜了,夜阑人静,唯有远近的寒蛩被脚步声惊动,在草窠里时不时振翅而鸣。 步飞英心浮气躁,加上方才听辛景宏提到了宋雪卉之死,心头发虚,打了个寒颤,小跑起来。 单澄波和她的侍女一早就关了院门和房门,这会儿睡得正熟。 侍女睡在外间屋,等她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的时候,步飞英在外头已经“砰砰”不知敲了多久。 侍女睡意朦胧爬起来,披上衣裳问了句:“谁啊,深更半夜的。” 步飞英不耐烦地道:“快些开门!把你家小姐叫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3.夜半私语 第二天, 辛景宏起了个大早, 直奔燕韶南的山盟居,想看看昨天一晚上折腾下来,收获如何。 檀儿天不亮就回来了,见小姐睡得正香, 便先去打了个盹, 等燕韶南醒了,樱儿将她也叫起来, 这时候主仆三人正一边喝粥, 一边说着正事。 檀儿昨晚跟踪张经业去了。 “小姐,那位张老先生从步山长家里出来,哪儿也没再去,直接就回家了。不过到家以后, 他没有立时休息,而是去了书房。点起灯火之后, 他的影子就映在窗子上, 我看得很清楚,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差不多有一刻钟吧, 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燕韶南和辛景宏互望了一眼, 两人异口同声道:“那份课业!” 燕韶南精神大振:“果然和我们估计的一样, 苏子实的课业他还留着, 辛兄, 你这位张师叔做事瞻前顾后, 拖泥带水,就不是一个有大决断的,步飞英抄袭的事本来与他无关,他没人可以商量,不敢轻举妄动。” 辛景宏有些担忧:“昨晚我老师已经知道了,他说不定真会把它找出来毁掉。” 檀儿道:“昨天夜里应该还没有,他刚开始翻东西,就有一个妇人推门自隔壁屋出来,站在书房门口问他:‘大半夜的,你找什么呢?’张老先生就停下不再找了,那妇人又问:‘山长找你什么事,这么急,就不能白天再说?’张老先生回了句:‘没事,行了,别瞎打听,睡你的觉。’他锁了书房的门,没过多久,两人就熄灯歇下了。” 辛景宏道:“那是张师叔的续弦,比他小了十几岁。” 燕韶南沉吟道:“不能大意啊,他既然有这个心,大约不会想着找出来看看再放回去,我们还是应该抓紧时间,想办法把东西拿到手。” 她叫檀儿快去休息,又打发樱儿去将计航请来:“我估计着祝大林也该回来了,去请计先生来,一起再商量一下吧。” 昨夜兵分两路,祝大林奉命跟着步飞英,才是最为关键的一步棋。 众人没想到他去了那么久,直到临近中午才回来。 祝大林进门见一屋子人,不但燕韶南、辛景宏和计航,就连檀儿樱儿也都在,连忙抱拳行礼,道:“燕小姐,诸位,久等了。” 到底是习武之人底子好,吹着冷风听了一晚上的墙根儿竟然丝毫看不出困顿,依旧是神采奕奕。 大伙一看他这架势就知道收获不小,屋里气氛登时为之一松。 “快说快说,怎的去了这么久,都做什么去了?”檀儿催他。 “昨晚步飞英回去不久就出了门,我就悄悄跟着他,那小子神不守舍的,根本不用怎么隐匿身形,我估计着只要不出手给他一拳,他便不可能发现后头有人。他径直去了单澄波的住处,敲了好一通才叫开门。” 燕韶南点了点头。 昨晚她和辛景宏商量着打草惊蛇,就是想看看步飞英听说那个诗袋重新出现会有什么反应,当时他们猜测步飞英惊慌之下,极有可能等不了天亮便找人商议,而最可能找的人就是单澄波。 见面之后二人说了什么至关紧要,大家都期待地望着祝大林。 祝大林连忙道:“他进去之后,我很快就绕到了后窗,趴在窗外偷听他们说话,倒挂金钩嘛,我从小就被师父打出来了,挂上一夜都没问题。单澄波根本没防备,只叫侍女出去守着门,我就听着步飞英跟她说:‘我爹刚才找了我去,辛景宏跟他说了苏子实那事。’” 辛景宏坐在那里,沉着脸没作声。 祝大林很兴奋,嘴里滔滔不绝,他之前虽然也受燕韶南差遣做过不少事,却都不及这次令他觉着刺激。 “那个单澄波似是吓了一跳,随即问道:‘山长什么反应?’步飞英说:‘快气疯了,几乎想要打死我。’单澄波道:‘无凭无据,捕风捉影的事,看来在山长眼中,亲生儿子还比不上学生,你师弟说什么他都信。’就听着步飞英哼了一声,问她:‘你和我一起写的那些诗,到底有多少是你自己想的,多少是苏子实所写?’ “单澄波接下来说了好长一段,我有些记不太清原话了,大意是说,苏子实找她研究探讨诗句,她也帮着提了不少意见,连苏子实自己都说大有裨益,既然他志向那么远大,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新诗出来,自己将他用不上的拿来融会贯通,又算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还说步山长和辛公子太大惊小怪了。” 辛景宏气结:“她还振振有辞。” 若换一个人,大概会责怪都是单澄波带坏了步飞英,但辛景宏不屑那样做,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步飞英在万里书院的寿筵上写寻道赋的时候,可没有人在旁怂恿,在那以后,他尝到了甜头,不但不改悔,反而变本加厉,终于滑落深渊,现在想想,寻道赋这名字是何等讽刺。 燕韶南不想听这对男女推卸责任,催道:“你继续说。” “步飞英急着打断了她,说道,‘我来找你,可不光是因为这些,怎么辛景宏说宋师妹见到了那个诗袋,还说宋雪卉遇害与此有关,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了!’里面安静了一瞬,跟着单澄波低呼了一声:‘诗袋?糟了!’很快她就把侍女叫进房去,问那侍女:‘你记得宋雪卉是哪天来送的绣品?’侍女回说:‘记不清了,大约在她出事前七八天吧。小姐您看着那幅图很是喜欢,叫我收到箱子里好好放着。我开了箱子,宋姑娘跟过来,跟我说那幅绣品要怎么叠才不起褶皱,前后只有一小会儿的工夫。’单澄波喃喃地道:‘只一小会儿,她手脚可真够快的。’步飞英就很生气,骂她为什么把这么要命的东西放在箱子里,单澄波辩解说,箱子带锁,向来放她的贴身衣物,别处更不放心,那袋子压在箱底太长时间,她都忘记了,而且只露了一角,谁知道死丫头眼神那么好使,苏子实说那袋子是他妹子送的,按说宋雪卉应该没见过才对。 “步飞英气急败坏地说,原来她不但看到,还拿走了。人命关天,这可怎么办,若是败露了他们两个可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单澄波到还冷静,在一旁出主意,先是说找她老师帮忙,步飞英说她老师方才已经到场劝过他爹了,要不他今晚怎么能囫囵着出来;单澄波又说,得把那诗袋找回来,宋阁主很可能知情,不行只能去求他了,但宋训看不上自己,需得步飞英出面。” 计航忍不住嘲讽道:“这女子还挺有自知之明。” 祝大林道:“我就在那听着他俩商量来商量去的,不得要领,最后天都要亮了,步飞英觉着很泄气,突然问对方:‘你说实话,宋师妹遇害真不是你干的么?她写的明明是单字的前两笔,还有那血帕,虽说你当初把绣的帕子全都剪了,可也说不定还有遗漏的。’单澄波一下子变得十分激动,骂他是不是脑子都被狗吃了,她又不是傻的,要杀人难道会特意拿了条带记号的帕子去,生怕别人找不到她头上,再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闹开了难看的是步家,是苍松书院,她犯得着吗?” 燕韶南听得很仔细,沉吟道:“那步飞英呢,他又怎么说?” “他说:‘你马上要嫁我,请帖都下了,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本来也坚信你做不出这等事来,可现在想想,你自幼就女扮男装,性格脾气也像男儿,什么事都喜欢自作主张,胆子实在太大了。’” 燕韶南闻言挑了下眉:“哦,那他们二人不得闹起来?” 祝大林笑道:“小姐您猜得太对了。步飞英这话好似捅了马蜂窝,单澄波直接就气哭了,把他劈头盖脸好一通骂。反正最后天也亮了,两人不欢而散。小人瞧过了这场热闹,本来想着立刻回来报信,可见那单澄波把步飞英赶走之后,立刻和侍女关了门,好奇她俩说什么,就多留了一阵。” 辛景宏等人都是微微点头,赞他机灵。 “就听着那侍女问单澄波:‘小姐,您打算怎么办?’单澄波却是不哭也不骂了,停了好一阵,她问那侍女:‘我哥哥今天上午有课吗?’侍女回说有,单澄波道:‘那我洗把脸,你帮我梳个头,我们去前面课堂找他。’小人就在外头等着,直到她收拾妥了,又跟着她去了前面。谁知道那附近十分空旷,学生又多,根本没法躲起来偷听,只得作罢,这才回来。” 几人面面相觑,辛景宏突道:“我们忽略了一个人。” 计航道:“是啊,单澄波的兄长单斯年,听说此人十分死板无趣,一心只想着光大单家门楣,他应该很介意未来妹夫闹出抄袭丑闻。” 会是单斯年吗,现场遗留的血帕那么大,到极有可能是男子之物。 燕韶南站起来:“计先生,你出面帮我约一下张副山长,明天下午,我登门找他切磋琴艺,辛兄,劳你在书院散布一下这消息,我希望到场观战的人越多越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4.真相大白(上) 张经业这两天被步飞英抄袭的事弄的心绪不宁, 想要推拒, 但这本是他一早就答应的,而燕韶南凭着一张古琴一首曲子横扫书院的事也传到了他的耳中,这时候再说别的到好像是怕了对方,便答复说到时一定恭候。 燕韶南要同张副山长切磋琴艺的消息, 很快就传遍了苍松书院。 因为一早就有风声, 学子们并未觉着突然,将它看作书院的一大趣事, 纷纷相约到时要前往观看。 作为白州的知名书院, 每年都会有不少人前来挑战,大伙已经习以为常,这场“斗琴”特别之处在于燕韶南是个七品官之女,加上年轻小, 模样出色,和张经业几乎是处处反着来, 格外吸引众人的目光。 约定的时间是第二天下午, 辛景宏知道燕韶南突然把一场无关紧要的比试提上日程, 又特意强调到场的人越多越好,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将事情安排完, 便直奔山盟居, 想听她详细说说明日的安排。 哪知道他扑了个空, 山盟居只有樱儿留下来看家, 其他人全都不在。 因为燕韶南已经吩咐过了, 樱儿到是没瞒着他:“辛公子,我家小姐带着计先生,还有我师兄、姐姐去枫树林了。” 辛景宏怔了怔,都到这般时候了,她去枫树林做什么,总不会是看风景吧? 辛景宏赶到枫林,远远的就见祝大林的身影一晃而没,等到了近前,计航迎了出来,显是已经接到祝大林的通风报信,隔着数丈远冲他招了招手:“辛公子,这边!” “你们在做什么呢?神神秘秘。” 计航道:“我们都来半天了,小姐带着我们重新查看现场。” 辛景宏跟在计航身后,进到林子里,就见燕韶南正绕着一株枫树兜圈子。 她抬头不住打量着这株树的树干,看得很仔细。 “有什么新发现么?”辛景宏走了过去。 燕韶南道:“辛兄你来得正好,你确定发现宋雪卉是在那边那棵枫树底下?” “我印象太深了,不会有错。” “那就好。” 辛景宏眼看着燕韶南又换了棵树,忍不住问道:“你带着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找杀死宋雪卉的凶器,短剑或者匕首之类。” “怎么可能?!” 但他话音未落,檀儿在距离二人丈许远的一株大树旁突然失声惊呼:“这里,这里,小姐,您快来看看!” 两人几步抢到近前,檀儿半蹲在树下,手扒拉开树根处的杂草,离地大约半尺高的树干上赫然有个洞,树洞差不多有杯口粗,看上去像是天然形成的,里面黑魆魆的不知有多深。 檀儿试着把手伸进去,燕韶南担心地道:“小心里面有蛇虫。” 很快檀儿就摸到里面有东西,她变换方向,最后从树洞里取出了一把大约三寸长的无鞘匕首,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 檀儿小心地将它交给燕韶南,道:“小姐,这便是凶器吧?” 燕韶南仔细地看了看:“应该是。” 檀儿敬畏地道:“小姐,您怎么知道在这附近的树洞里肯定能找着?” 燕韶南将匕首交给了一旁的辛景宏:“因为这个案子有几处疑点始终无法解释,这么一来,就顺理成章了。” 第二天午后,燕韶南抱着琴,带上了自己这边所有的人,前往张经业的住处。 这场切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古琴又是时下里文人君子必修的课目,哪怕并不擅长,也不能对它一无所之。 书院下午特意停了课,不但学子们尽数到齐,师长们也纷纷赶来凑热闹。 连藏书阁的宋阁主都来了。 可以说除了步明璞父子,苍松书院的人全都到齐。 张经业特意把比试的地点挪到了院子里,趁着阳光正好,在门口的桂树下摆了两张小几,安上木凳。 书童泡好了香茗招待宋训等师长以及十几位特意赶来祝贺步飞英成亲的贵客,学生们远远围了一圈,人声嘈杂,热闹得像是游园会。 燕韶南到了,门口众人让出路来。 张经业不再自恃年纪身份,起身相迎。 燕韶南抱着琴走至金桂树下,淡黄色的桂花香气缭绕,十分怡人,她深吸一口气,躬身施礼:“张老先生,晚辈无状,依约前来讨教。” 张经业呵呵一笑:“老朽听闻这些天燕小姐没少同书院诸人切磋,大伙纷纷败下阵来,如此精湛的琴艺,后生可畏啊。今天来我这里,不会依旧是那曲鸥鹭忘机吧?” 燕韶南也笑了笑:“张老说笑了,晚辈岂敢如此不知深浅。” “哦,这么说是要拿出真本事来了?” “晚辈所学琴曲当中,有两首练得最多,自觉比较拿手,想借着这个机会请张老先生一一指正。一首是神化引,一首孤馆遇神。” 张经业“咦”了一声,不自觉道:“这两支曲子风格迥异呀。” 燕韶南点点头:“所以才想着都弹一下。” “那老朽到要洗耳恭听了。” 燕韶南放下琴,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低头稍事沉吟,道:“久闻张老大名,今日讨教可否请您先弹?” 琴声最能反应一个人的心境,她担心一会儿张经业受到太大打击,今日过后,再也听不到出自他手高水准的平沙落雁了。 张经业不明所以,他听过燕韶南弹琴,对方既然有资格坐到他的对面,谁先谁后似乎无关紧要,他宽容地笑笑:“好吧,既然燕小姐有如此要求,那老朽先献丑了。” 院子里登时静得落针可闻。 “铮!” 张经业弹的果然是平沙落雁。 这支曲子流传甚广,书院几乎是人人会弹,但被叫做张平沙的却只有他自己。 张经业擅长画写意,从第一个音出来,就抓住了众人的耳朵。 秋高气爽,黄沙一望无际,雁群由远飞至,在半空盘旋顾盼,画面感非常之强。 等到琴曲起伏往复,如雁之绕洲三匝,那真是泛音清丽,散音悠扬,令人不由得心驰神往,只觉由耳及心无一处不熨帖。 燕韶南同在场的许多人一样,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她由衷觉着琴棋书画这文人四艺,诚然如辛景宏所说不必每样都精通,但若学的多了,真的能相辅相成,张经业古琴功力这么深,无外乎底蕴二字。 这无疑也给她来日提高琴艺指明了一条道路。 也叫燕韶南难得生出了恻隐之心,但仅仅是一晃念,她便想到了苏子实和宋雪卉,暗叹一声:“罢了,各人因果,各人承受吧。” 张经业一曲弹罢,未管四周渐起的议论声,只等燕韶南说个“服”字。 他有信心赢下今天这场较量,那天听了燕韶南的鸥鹭忘机,他便大致知道了对方的水平:虽然燕韶南来日的成就肯定会超过自己,但现在就想将自己这前辈拍死在沙滩上,显然是太心急了。 虽然她说今天要弹的两支曲子更加拿手,但张经业实在想象不出神化引和孤馆遇神与自己的平沙落雁有何可比之处,还不如鸥鹭忘机呢。 燕韶南却没有更多表示,等周围嗡嗡声弱下去,直接弹起神化引。 大约除了第二次听她弹神化引的陈薪,看热闹的众人一开始并未觉出燕韶南的这一曲有何特别之处。大伙出于礼貌未打断她,却忍不住想要交头接耳。 但张经业原本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派仙风道骨,不知何时却放松了下来,两眼惺忪,跟着垂下头去,公然打起瞌睡来。 不但是他,出现这种状态的人越来越多。 余人只觉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旁边挂了锁的书房门突然“咣当”一声,被人由内震开。 众人霍然被惊醒,就见两个男子从屋里出来,当中一个瘦高个儿有不少人认识,正是和燕韶南一起来书院的计航。 “小姐,找到了!”他手里高举着一个纸卷,看上去颇为陈旧。 计航和祝大林奉命一来张家便趁着众人都在听琴,撬窗进书房去找苏子实的那份课业。 院子里一片哗然,有人上前阻止,亦有人想要一问究竟。 喧哗声惊醒了张经业,他迷迷糊糊抬起头来,目光还有些茫然,燕韶南那里已经换了曲子,改而弹起孤馆遇神! 就在这琴声中,计航扬了扬手里那份证据,问道:“张副山长,这是苏子实当年的那份课业,请你凭良心说一句,步飞英的寻道赋是不是抄了这篇文章?” 张经业看清楚计航手里拿的是什么,脸色巨变,哪还有心情继续听琴。 他只觉着脑袋里乱哄哄的,一时想着必须得否认,一时又想课业落到对方手里,难道大家不会自己看,这又该怎么辩白?重重矛盾之下,他嗓子一甜,似有鲜血涌了上来,不知怎的就说了实话:“是。” 可在外人看来,他回答的实在太快了,几乎是毫不犹豫。 单澄波原本和师母站在不远处观战,眼见变故忽生,竟是阻拦不及,惊叫着冲过来:“老师,你说什么!”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辛景宏厉声喝道:“都噤声!” 计航将那篇课业打开来,大声朗读,衬着燕韶南始终未停的那曲孤馆遇神,明明气势恢宏的华丽文章,听起来却有平添几分阴森诡异,叫人无端寒毛倒竖,想打冷颤。 计航念完,问张经业:“张副山长,你管着德业考核,当年苏子实跟您诉说步飞英抄了他的课业,你为何扣下这关键的证据,却说查无实据,停了他的供应?” “老师。”单澄波跪在张经业跟前,伏地哀求。 可张经业却似气势已被计航所夺,理也未理她,自顾自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因为飞英是山长之子,荣辱与书院休戚相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5.真相大白(下) 步飞英抄袭? 张副山长亲口承认, 何况他们刚刚也听到了苏子实的那份课业, 这简直跟公开处刑一样啊。 书院要变天了。 步飞英怎么没来呢?这时候众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但是步飞英,山长也没有到场。 人群不安地骚动,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张经业和他的女弟子单澄波, 最近有传言称步飞英和单澄波的婚事黄了, 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单斯年阴沉着脸,越众而出, 抓着单澄波手臂将她拉起来:“妹妹你先不要吵, 步飞英呢,这是他的事,你不要跟着搀合,叫他来把事情说明白了。” 单澄波挣脱不开, 回头看了兄长一眼,目含哀求:“哥哥, 事情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步他也是有苦衷的。” 她不能理解自己的老师怎么不阻止对方, 以张经业在书院的地位和声望,至少可以下令叫众人回避, 关上门来解决这事。 这么多看热闹的, 当中还有不少外人, 不用多, 一人传一句出去, 步飞英的名声也完了。 单斯年冷笑:“似这等薄情寡义、毫无廉耻之徒, 你还护着他做什么,他不是嫌我单家的姑娘配不上他,要取消婚事么,正好,咱们也不屑和靠抄同窗而出名的人为伍。” 燕韶南留意到张经业已是目光涣散,额上青筋突突直跳,连忙将琴声稍停,跟着换到了神化引。 孤馆遇神火候极难掌握,她担心时间长了,张经业会像胡大勇一样神智失常。 计航的目光在单家兄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朗声道:“诸位以为步飞英只抄了这一篇么,他那苍松诗稿里有不少诗句都是苏子实所作,此等卑鄙行径,无异偷盗,文贼也!我如此说是有真凭实据的,你们有人应该还记得,苏子实最是仰慕唐之李贺,他在来书院之前便学李贺骑驴觅句,所作绝妙好句都放在诗袋里。可他的诗袋却被人偷偷拿走,袋子里的诗句出现在苍松诗稿里,讽不讽刺?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事若发生在诸位身上,你们窝不窝火?” 有人插嘴问道:“谁偷的,说清楚了。” 单澄波脸色苍白,欲言又止。 张经业一个哆嗦清醒过来,只觉身体乏得很,困倦得好似几日几夜没合眼,想要起身阻止,辛景宏抢着他前面,道:“还请计先生拿出证据来。” 计航点点头,将手里苏子实的课业递给了他,自袖筒里取出了诗袋。 他从里面取出几张纸,展示给众人看,沉声道:“计某与那苏子实非亲非故,诸位当中,大约有不少人像张副山长一样,在责怪计某多管闲事吧,的确,步飞英是否抄了苏子实本与我没有半分关系,计某是受托前来调查宋姑娘遇害之事,可正是在查找真凶的过程中,计某发现这两件事大有关联。这个诗袋,正是宋姑娘遇害之后,在她闺房桌子上发现的。宋阁主,请您说一下!” 宋训点头:“不错,宋某发现的这个袋子,当时唯恐有损书院声誉,没有对其他人提起。” 四下里一片哗然。 单澄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这不可能。”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案件水落石出了,燕韶南停了琴,取出帕子来,擦了擦鼻尖上渗出的细汗。 张经业猛然挣脱了羁绊,眼前的状况叫他半晌回不过神,不知如何是好,辛景宏提醒道:“师叔,还是把步师兄找来,叫他当场对质吧。” 涉及宋雪卉的死,闹成这样,张经业自忖再压不下去了,强忍着一阵阵的恶心头疼,道:“快去快去!” 其实不用专门去叫,这会儿早有人跑去给步飞英通风报信。 步明璞给儿子气得一宿白头,将自己关在房里谁都不见。 步飞英听说事发,如丧考妣,没敢惊动父母,跟着报信人直奔张经业家。 “疯了,都疯了,一群人吃饱了撑的,宋师妹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姓单的当真那么说?真岂有此理,枉我想都不想就出手护着他们!” 家族、个人的前程统统化作巨大的压力,步飞英早就后悔了,此时更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恨辛景宏不念师恩非将他逼上绝路,恨单斯年急着划清界限落井下石,捎带着连单澄波都怨上了:若不是她引诱了自己,何至于到今天万劫不复? 他怒气冲冲地赶到地方,书院众人看到他神色各异,默默让出一条路来。 就听着计航的声音自院子里传出来:“宋姑娘和苏子实情同兄妹,她知道苏子实的诗和文章被人抄了去,这个袋子便是她亲手绣的,苏子实的死令她耿耿于怀,伤心不已。谁知道就是上个月,她偶然间发现了这个袋子,于是宋姑娘想方设法把它拿到手,准备要揭露这件事情。你们想知道这个袋子是在哪里被发现的么?” 众人纷纷向着步飞英望来。 步飞英怒道:“不是我!我对天发誓,从来没见过什么袋子。” 计航瞥眼向燕韶南望去,见她微微颔首,回过头来大声道:“敢问步公子,宋姑娘出事之后你第一个到场,可有篡改现场遗留证据?” 这事步飞英早已承认过了,不可能再改口,何况他这会儿对单家兄妹满腹怨言,当即回道:“我当时怀有私心,将宋师妹在地上所写的第二点抹去了。但过后我自责不已,早将这事告诉了辛景宏。” 计航步步紧逼:“步公子说清楚了,是怎样的两点,是否是单字的前两笔?” 步飞英道:“不错。” 计航又拿出那块血帕:“这是现场发现的血帕,你再说说这帕子上的图案是谁的标记?” 步飞英扭头避开单澄波的目光:“那是个‘单’字,但她就早弃而不用了。” 四下里看热闹的登时窃窃私语,这不明显在说,单澄波担心东窗事发,所以杀了宋雪卉灭口么? 单澄波目含泪水,喃喃唤道:“飞英!” 步飞英虽未说谎,可连看都不看她,这态度透着极度冷漠,从他大半夜跑来,就无一句不在责怪自己,自己处处为他着想,他怎么能这样? 步飞英不耐烦地道:“你们无需像审犯人一样审我,那个袋子原先的确是在单澄波手里,但她不可能为这个就杀宋师妹灭口。袋子也不是她偷的,她之前常和苏子实探讨诗词,苏子实拿给她,请她指教。苍松诗稿里用的那几句,都是单师妹告诉我的,她又没说是她和宋子实两人所作,还有那寻道赋也是如此,我借用一下未婚妻子的诗句,又犯了哪条王法?” 众人面面相觑,他这番话能不能将自己摘干净且不说,却把单澄波给陷进去了。 单澄波一个姑娘家,不管用什么手段从苏子实那里拿到了诗句都极不光彩,更不用说又转而用其讨好另一个男子,还唆使他走上抄袭之路。 单澄波还未说什么呢,单斯年先不干了,恨恨地道:“步飞英,你还算不算个男人,我妹妹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还不是你见小姑娘家涉世未深,利用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二人撕下面皮,竟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步飞英气极而笑:“她不可能杀宋师妹,你却未必。你生怕宋师妹揭露这事,害我和你妹妹婚事不成,名声扫地,在你眼中,任何人的性命都不及你重振单家的使命重要。” 燕韶南站起身来,叫将几样证据当着众人的面逐一放在了小几上,对张经业道:“张老先生,晚辈此来,获益匪浅,看来害死宋姑娘的真凶也找到了,人命大案,绝无私了可能,该报官就报官吧。我等来此叨扰多日,好在幸不辱命,也该就此告辞了。” “啊?你们要走?”张经业正犯愁怎么跟步明璞说这事,慌忙站起身来。 事情急转直下,步飞英和单斯年二人已经当着众人互相攀咬起来,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闹得他头晕脑胀,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宋雪卉的死真与他俩,不,还要加上那单澄波,他三人脱不了干系,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唉,也只能照燕韶南所言,交由官府处置了。 燕韶南提议:“是啊,来时东西都收拾好了。走之前,晚辈还想到枫树林凭吊一下宋姑娘,可否请大家一起移步,过去瞧瞧。” 这等要求,苍松书院的众人如何能说不? 虽然他们也觉着有些古怪,凭吊宋雪卉怎么不去灵堂,大约是对方觉着枫树林的景色比较怡人? 张经业命人将步飞英和单氏兄妹连同他们的仆从看了起来,辛景宏道:“既是去看宋师妹的,带他们一起去吧。” 又是黄昏。 深秋已过,初冬来临,寒风吹过,不时有残留树上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满树红叶凋落大半,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夕阳斜照,整个枫树林弥漫着萧索气息。 燕韶南抱着琴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入枫林,行不多远,来到了宋雪卉出事的那棵大树底下。 她站定,抬头望望高处枝丫,还有那片橘红色的天空,良久她收回目光,扭头看向众人,入眼是一张张神情各异的面庞,或气愤或茫然无措。 步飞英和单家兄妹落在了最后,除了奉命看住他们的几个学生和杂役,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好像生怕沾染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步飞英阴沉着脸,看上去不知在同谁赌气,单澄波就在他身后,走得跌跌撞撞,他也不理会。 杂役们不敢招惹他二人,只好一个劲儿地催促单斯年,这可是杀害了宋姑娘的疑凶,一定得看住了,等着官府派人来带走收押。 宋训陪在燕韶南身旁,不知她在看什么,问道:“燕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妥?” 燕韶南道:“等等步公子他们几个,我有几句话想对他们说。” 宋训恨不能生撕了单家兄妹,连带着对步飞英也恨上了,道:“和这等人面兽心,猪狗不如的畜牲还有什么好说?” 辛景宏吩咐几句,众人往两旁散开,杂役将那三人带到近前。 单澄波哭得双目通红,恨恨剜了一眼步飞英,又仇视地望向计航和燕韶南,下唇几乎咬出血来:“你们冤枉我,冤枉我哥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燕韶南微哂,挥袖叫上前要给单澄波点厉害瞧瞧的两个丫鬟退下,好整以暇地道:“单小姐,步公子,这滋味不好受吧,你们现在可体会到了苏子实在被你们抄袭之后,非但无人为他做主,还被张副山长斥为诬蔑同窗,予以处罚,他当时是个什么心情了?” 单澄波瞪大双眼:“你什么意思?”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连这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读再多的书,又有什么用?” 说完这话之后,燕韶南不再理她,看向被自己说的老脸已经挂不住的张经业,淡淡地道:“张副山长,我刚才突然想到,宋姑娘的死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你们大家要听一听么?” “啊?”张经业一脸的惊愕。 燕韶南不再理会他,自顾自走向一旁,挡在她前面的学生们赶紧让开,就听她语出惊人:“杀死宋姑娘的凶器我已经找到了,是一柄匕首。这匕首的来历你们大约想不到,它的主人正是已经死了的苏子实。” 众人本来已经让出一片空当来,闻言不由地齐齐退开几步,只留燕韶南自己站在这片铺满了红叶的土地上。 她走至发现匕首的树下,弯腰扒开杂草,露出那个树洞:“匕首是在这个洞里发现的。檀儿。” “小姐,在这里。”檀儿出列,取出用帕子包裹着的匕首,两手呈给她。 燕韶南握住匕首柄,抽出那凶器,展示给众人看上面的褐色血迹,而后将它丢到了众人眼前。 凶器找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宋雪卉究竟怎么死的,难道真凶并非单斯年,而是另有其人? 围观诸人纷纷发问。 燕韶南道:“我从宋姑娘发现诗袋开始说起吧。宋姑娘虽然体弱多病,性子却外柔内刚,早些年她常去听课,得到苏子实诸多关照,二人情同兄妹,苏子实死时,宋姑娘大病一场,她知道苏子实死得憋屈,我想单姑娘听苏子实说那个诗袋是他妹子缝的,却不知这妹子是宋姑娘吧。” 单澄波脸色难看之极,哼了一声。 燕韶南轻蔑笑笑,接着道:“宋姑娘拿到了诗袋,相当于有了真凭实据,可那又如何呢,事关苍松书院的声誉,除了她,整个书院这么多师生,又有谁愿意为一个死人翻案,得罪步山长父子?宋姑娘权衡再三,想出了一条下策:如果她死了,且是因为这件事被灭口的,那便没有人能再阻止抄袭一事水落石出了吧。顺便还可以叫始作俑者尝尝被诬蔑被冤枉的滋味。” 此言一出,四下里抽气声不绝于耳,宋训大声道:“这怎么可能!” 辛景宏抬手拦住他:“师叔,叫燕小姐说完!” 燕韶南在众人的一片置疑中侃侃而谈:“宋姑娘为此做了很多准备。她需要布置一个死亡现场,必须得叫人一看就认为是他杀,于是她选择了枫树林,或许是之前机缘巧合,她知道这里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树洞,可以藏下一把匕首,苏子实死了,他带来书院的匕首正好就在宋姑娘手里。只要大伙找不到凶器,那自然就会以为是凶手带走了。她要叫人怀疑步飞英,怀疑单氏兄妹,于是她在闺房的桌子上放了一本苍松书稿,且把里面抄袭的句子都圈出来,把诗袋压在了下面,这样事发后,只要一来她的房间,就会发现这些线索。” 宋训难以置信:“结果却被我收起来了。” 燕韶南扫了他一眼,继续道:“宋姑娘换上了一身红衣,又精心打扮过妆容,那天对她而言是一生中极重要的日子。 “她一个人走进枫林,先到那边的树下,解下裙带,将双手绑了一阵,留下绑痕,而后在树上将裙带磨断。 “做完这些事,她走过来,拿出匕首将自己刺伤,第一下刺在腿上,因为没有经验,下手不够狠,她怕一会儿伤口自行凝结死不了人,便又在腹部刺了第二下,而后将匕首塞进了树洞,她又回到了那边的枫树下。担心中途滴落血被人发现,她事先准备了帕子,所以这帕子较我们常见的要大一些。” 辛景宏道:“那血帕上的‘单’字?” “那标记自然也是宋姑娘绣的,模仿的是单姑娘的手笔,这一年多她和单澄波疏于来往,自然也不知道单澄波早就弃用了这个标记。她生怕以上这些提示还不够明显,索性死之前在地上写了单字的前两笔,单姑娘,她对你的怨恨已经战胜了死亡的痛苦和恐惧,你良心何安,就不怕以后每晚做噩梦么?” 单澄波确实很害怕,这种恐惧轻易就压倒了刚才的满腹委屈,她脸色惨白,一身冷汗,无法遏制地瑟缩颤抖,只会一边摇头一边否认:“不,别怪我。” 燕韶南只说“另外一种可能”,但听在有心人耳中,却立刻就能判断出,所有线索严丝合缝,这才是真相。 宋训直接就崩溃了,他甚至想的更多,卉儿到底是何等绝望,才会选择去死,这当中是否有自己的因素? 否则她为什么越大越疏远,什么都不跟自己说? 再看眼前这对狗男女,他哪还管什么读书人的体面,直接冲了上去,抬手便打,骂道:“贱人!畜牲!” 苍松书院众人乱成一团,哪还有心情再为燕韶南等人送行。 纷纷扰扰中,燕韶南挥了挥手,示意辛景宏留步,带着随行几人下了寻道山。 或许是女子更加多愁善感一些,檀儿樱儿都觉着不够解恨,道:“小姐,您真厉害,不过这么着实在太便宜那步飞英和单澄波了,应该叫他俩给宋姑娘抵命。” 计航却道:“你俩不懂,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接下来的日子,对他们而言才是生不如死。就不知苍松书院经此打击,还能不能开下去。” 燕韶南扬了扬手,脚步轻快:“不管了,咱们回家去。” 只在当晚休息的时候,燕韶南对着羽中君才感慨了几句:“问世间情为何物,宋雪卉待苏子实情深意重,却只换来一声‘妹子’。” 她今日在枫树林,为宋雪卉身后名着想,也说二人乃是兄妹情,不免心里存了几分郁气。 崔绎忍不住好奇:“若有一日,你会这样为喜欢的人付出么?” 这时候的燕韶南再是聪明,也看不透未来,所以她十分铁齿又理所当然地道:“切,我怎么可能这么傻!” 崔绎还赞同地附和:“对,我也不会。” (第三卷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6.燕通判 回程燕韶南没忘记特意去接上了陈嘉阳一家子。 还未走出白州境, 就有惊人的消息传来。 先是顾命大臣黄太保突然失势倒台。 黄襄敏此次出事到不是因为他借着冯全案想要杀尽天下方士, 也不是酷吏郭涛遭弹劾把他牵扯出来,这些都是小节,真正的原因是密州出大事了。 大楚诸州,密州最北, 北边和胡人接壤, 又没有天险可据,自大楚立国以来便纷争不断, 朝廷只能派重兵驻守。 胡人靠放牧为生, 每到冬天,草场被大雪覆盖,别说牲畜了,人想生存下去都是不小的考验, 所以每到入冬前后,必然倾全族之力到大楚的地盘来劫掠一番。 今年早些时候据探子回报, 北胡那边换了新首领, 新当权的这位弑兄杀侄, 估计接下来会内乱个三五载,没有精力来大楚闹事, 哪知道霜降前后, 数千胡马突袭密州的居安关, 楚兵大败, 守关参将褚英战死, 胡人长驱而入, 一时间居安关附近的老百姓惨遭涂炭。 京里最先得到居安关失守消息的不是内阁和兵部,而是此次败军主帅征北大将军姜同光的家人。 姜、黄两家乃是儿女亲家,姜同光的长子接到父亲密信,赶紧去求岳父黄襄敏,言道父亲已经集结了兵马,要同胡人决一死战,恳请岳父能将战报压上几天,等打了胜仗的消息传回来,再一起上呈御览。 黄襄敏思量再三,抵挡不过老妻和爱女的眼泪,又想着往年胡人也有破关的时候,抢够了自然就撤了,估计着亲家也是做这个打算,敲锣打鼓在后面把敌人送走,就说打了胜仗,粉饰过去。 是以他便派心腹盯着,等密折一入京,就将其扣在了兵部。 哪知道今年胡人胃口奇大,姜同光带着大楚军队再战又是惨败。 黄襄敏私扣密折的事也被抖落出来,皇帝早看他百般不顺眼,这下好不容易拿到了把柄,雷霆大怒,谁求情都不好使,直接将他官职一撸到底,打入大牢。 燕韶南自然不可能知道当中的详情,但崔绎知道啊。 这些事都在忠实地遵循着前世的轨迹,只是他虽然自将来而来,却被迫琴弦里安家,随着燕韶南远离了朝堂,暗无天日,不知寒暑,突然听到黄襄敏下狱的消息竟是愣怔了很久。 乱世,这就要开始了么? 前生黄襄敏倒台之后,余下几个顾命老臣知道皇帝羽翼已成,急于收回权柄,纷纷告老去职。 一直以来被排斥在外的勋贵们开始掌权,很快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孔咏德独木难支,不得不让贤,皇帝终于如愿以偿,然后发现贵戚们在他的纵容之下已经尾大不掉,再后来,就是梁王造反的冤案,大楚朝人命如草芥,砍倒了一拨又一拨 崔绎由黄襄敏失势想到梁王,叫燕韶南去打听谁带兵去了密州,接替姜同光抗击胡人。 燕韶南费了好一通事,才打听到京里的最新消息,听说临危受命正是梁王。 她不由地嘀咕:“那个花花太岁,到底行不行啊?” 崔绎想告诉她,自然是行的。 燕韶南只听说梁王纵情于酒色,内宅妻妾成群,却没见过此人慷慨豪迈的一面,崔绎与梁王相交多年,知道他轻文重武,尚义任侠,此去密州一展抱负,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当下和未来不时在脑海中交会,崔绎心情十分复杂,半天没有出声。 燕韶南这时还有闲心关注国家大事,等回到邺州,进入归川府,她突然听到有关父亲的消息:安兴县令燕如海调任邺州,任泉关府通判。 父亲才刚刚上任半年,就要换地方了么? 通判是正六品,父亲升官了。 燕韶南估计着是冯全案闹得沸沸扬扬,袁正方押送一干人犯和那条大鳄鱼进京动静太大,加上查抄冯家,上面得了好处,这是论功行赏来了。 她不及和羽中君以及随行众人讨论此事,急急忙忙往回赶。 此时归川知府许清远、同知宫奇略和通判赵曦都聚在安兴,为燕如海庆贺兼送行。 秋后刑部的复核下来,秦泰来和欧阳泽等一干死囚已经开刀问斩,河堤修建十分顺利,赈灾的钱粮也已运至,各衙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燕如海这两日闲下来四处走走,见安兴县城重新有了生气,心中颇多感触。 许、宫二人吃过酒送上礼物聊表心意。 赵曦同燕如海关系非比寻常,找机会二人单独聊了好半天,赵曦暗示他短短半年便能从知县越阶提拔,去泉关做知府的副手,实乃本朝罕有,固然是因为燕如海能力出众,朝里有人撑腰亦是关键。黄襄敏倒了,勋贵们纷纷出来掌权做事,魏国公必然不会落于人后。他们这些嫡系都该饮水思源,做好襄助的准备。 燕如海一一应承。 他自己也知道座师张毓对他并不上心,这次的升迁当是小公爷出了力,只要不违背道德良心,他自然应该投桃报李。 赵曦又传授了一些他多年做通判的经验和诀窍,最后郑重建议燕如海还是要好好找个师爷。 燕如海用惯了计航,决定要带着他去新地方上任,只等女儿回来。 这次有蒋老爷子,路上连保镖都不用雇了。 十月十六,燕韶南等人赶在小雪过后回到了安兴。 此时,关于燕如海调任的更多内情已经由京里传了出来。 泉关府临海,大楚三大港口之一宝中港在泉关境内,一方面,泉关府商铺林立,每日数不清的商家船队来来往往,繁华富饶全国闻名,另一面,又有海盗出没,走私横行,总之在泉关府当官,都知有不少油水可捞,是难得的肥缺,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把活儿干好,才能坐得稳。 现任泉关知府颇有来头,姓伍名丰德,在知府任上已经干了七年,手下辅官换了若干,唯有他不管多大的风浪,一直稳坐钓鱼船。 说起来燕如海和这未来上司还有点小小的不愉快,伍丰德乃是伍驸马和福庆公主的三儿子,小霸王伍丰吉的亲哥哥。之前因为伍家看中枣花大街房子的事起过冲突,被魏小公爷给压下去了,不知道伍丰德是否心里有数。 宝中港附近有个梁家镇,住着一家姓梁的大户,今年中秋过后,有贼人夜入梁家,男女老少二十余口惨遭不幸。 灭口案虽然骇人听闻,本来不至牵连到府里的官员,但不巧死的人里面有一位是刑部左侍郎谭素的老娘,谭老夫人走亲戚遇害,谭素报了丁忧,皇帝追究下来,所在县令去职留任,着待罪立功,伍丰德罚俸半年,通判因负有缉盗、诉讼之责,被调往它处,空缺就由最近名声大噪的燕如海补上。 燕如海听说之后顿感压力。 看来去了泉关,不但要与伍家人打交道,还要面对灭门大案,这六品通判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但吏部的任命不容置喙,他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叫人打点行装,带上女儿以及随行众人挑了个好日子前往邺州赴任。 安兴的乡绅百姓送上万民伞,阎主簿率领三班六部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走出很远了,燕如海还撩了车帘不住回望,安兴作为他首个主政的地方,令他十分不舍。 而羽中君崔绎却在感慨:在他的记忆中,燕如海分明应该在邺州一呆多年,最后是在邺州提刑按察司衙门退下去的,如今生出这种变化来,不知对自己而言是利是弊。 路上非止一日,这天众人进到了彰州境内。 随行有计航、陈嘉阳一家、蒋老爷子、阿德,还有燕韶南这边的檀儿、樱儿和祝大林等人,队伍比半年前赴任安兴的时候壮大了不少,看上去浩浩荡荡,走在路途上十分惹人注目。 这天中午,等到打尖住店的时候,阿德和祝大林去打交涉,过了一会儿,两人一左一右,陪着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子有说有笑地回来。 那胖子来到燕如海的马车前欲行大礼,称奉主人之命已经恭候多时,酒菜都已准备好了,只等燕通判和燕小姐赏光品尝。 陈嘉阳这几天和众人都处得熟了,奇怪地问:“你家主人是谁,怎么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 胖子笑道:“这位先生,我家主人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怎么会预先知道大人走哪条路赴任,他前几天便派人传了信,去泉关府的几条必经之路都有人等着了,是小人运气好,接到了大人一行。” 他说来说去,却避而不谈主人是哪一位。 众人面面相觑,蒋双崖嘀咕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樱儿摩拳擦掌:“那赶他走么?” 蒋双崖眼中精光一闪:“别急,说不定和梁家灭门案有关系,你悄悄去和大人小姐说一声,只管周旋,该吃吃该喝喝,瞧瞧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樱儿皱眉:“万一他卖的是蒙汗药呢?” 蒋双崖十分自信:“你当老夫是摆设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7.泉关府 众人怀着警惕, 跟随胖子去吃了一顿丰盛的酒席。 对方态度恭敬, 说话风趣,且有管事之才,前前后后安排得周到妥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包藏祸心之处。 午饭之后, 他没有就此离去, 而是跟在了燕如海的车旁,显然准备着随大伙前往泉关。 燕如海听他自我介绍说姓林, 便道:“林先生, 你不肯说是何人叫你来的,我们想领情只能记着你了,燕某出身贫寒,不惯奢侈, 再者此去乃是赴任,这么一路大张旗鼓的叫人为之侧目也不合适。” 林胖子听话地走了。 蒋老爷子望着他的背影, 摸着长髯道:“咱们这人生地不熟的, 可以用的人手太少了, 待老朽找个道上的朋友,要几个熟悉彰州情况能跑腿的晚辈来。” 不管祝大林还是檀儿、樱儿, 会那几下子在他眼里都是三脚猫的把势, 燕如海如今官升六品, 手下人也需跟着水涨船高了。 等到晚上投宿, 客栈不但腾出了最好的房间, 掌柜的亲自到场张罗食宿, 众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林胖子虽然人不在,活儿显然没少干。 蒋双崖坐不住了,吩咐祝大林盯紧了,他要出去转一转。 燕韶南歇在燕如海隔壁的上房,她叫檀儿去把掌柜的请来。 “掌柜的,你把林先生找来吧,我有话同他说。” “这个” 燕韶南笑了笑:“不过是问一问泉关的情况,不会为难他的。他若不来,可就不好说了,待我见了文老板,怕是想不出什么好话来为诸位美言。” 掌柜的连道“不敢”,躬身退了出去。 樱儿在旁边忽扇着眼睛:“咦,竟是文老板么?” 燕韶南低下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琴弦:“必是他了,除了他谁还会这么无聊。” 樱儿掩嘴而笑:“大家都当有人献殷勤是为了老爷,哪知道竟是因为小姐。” 燕韶南沉吟道:“这可不一定。” 文青枫和她在津昌结下了一段交情,别时曾说要到安兴拜访,后来因为生意上的事一时没能成行,哪知这么巧,燕如海竟调往彰州任职。 文青枫乃是彰州的地头蛇,黑白两道都有不小的势力,做生意的,必然少不了在宝中港经营,就不知他和伍丰德关系如何? 崔绎不知她在想什么,提醒道:“此人江湖气太重,不是正经商人,你离他远些,叫老爷子应付。” 燕韶南应了声好。 不多时,林胖子果然赶了来,不好意思地道:“燕小姐,不是小人有意隐瞒。老板不让提他,怕您父亲多想。” 燕韶南见他一边说话一边抹汗,微觉过意不去,叫樱儿给他搬了个凳子:“林先生,彰州我跟我爹都没来过,认识的人只有文老板,你们这样藏着掖着没有意义,说说吧,他怎么交待的?” 林胖子嘿嘿一笑:“老板叫我们长起眼色来,一路上伺候好诸位,尤其是小姐您。中午吃饭的时候小人就把消息传下去了,后面每一程都已有所安排,由此地到大人任上赶路只需四五天,时间若是充裕,您大可劝燕大人顺便逛逛沿途的名胜,这半年多您父女在安兴实在是太辛苦了,不如趁这机会好好放松一下。” 燕韶南笑笑:“到是兴师动众。给你们添麻烦了。” 林胖子忙道:“哪儿的话,之前冯家和欧阳家仗着冯全那老太监做生意蛮不讲理,大伙都深受其苦,不得不忍气吞声,彰州的生意人现在能直起腰来喘口气,都是托了大人的福,老板一说来迎接燕大人,一个个的都抢着要来。” 燕韶南并未当真,倒了欧阳,还有东方,甚至文青枫自己手脚也不一定干净了,她问道:“文老板现在何处?” “他之前在宝中港,已经在往泉关府衙门所在地于泉赶,等您到了于泉,老板肯定已经在等着给您接风了。” 燕韶南又跟他打听了一番彰州其他大商户以及土匪海盗的情况,客客气气将人送走。 由林胖子所言,判断不出文青枫同泉关府的官员们尤其是知府伍丰德关系如何。 她打发樱儿去和父亲说一声,免得大家疑神疑鬼,等人都走了,方才有些担忧地同崔绎道:“羽中君,你说伍知府会不会给我爹小鞋穿?对了,你怕不知道姓伍的是谁吧?在京里的时候” 羽中君话虽不多,却颇有见识,她想要听听对方的看法。 其实不用她细说,崔绎也早知道得一清二楚。 前世崔绎是在梁王死后的第三年才起兵造反的,那时候梁王旧部死的死散的散,真正投来他麾下的,不过寥寥数人,他由白州发动,动静最大的时候曾将彰、白、邺以及南明四州尽数收入囊中,彰州的宝中港做为摇钱树给他提供了大量的军费。 他打到彰州的时候,听说伍丰德收拾了家中金银细软匆匆逃回京里,家底太厚了,十几车还拉不完,最后从宝中港乘船北上,先到了开州,在海上他遇到“石血佛”温庆为首的反贼,舍了大半家产方才保住性命。 总之,那是个油滑胆小的贪官,不足为虑。 燕如海若是朝中无人撑腰,伍丰德十有八/九会摆出上司的谱来,刁难一番,但旁人不知道,伍家人又怎会不知这是他魏国公的人,只要自己不倒,伍丰德先想到的必然是拉拢修好,化干戈为玉帛。 所以他道:“别担心,有难事就找老爷子。” 蒋双崖乃是魏国公府的供奉,他不信伍丰德会不知道,不管什么原因派在燕如海身边,有此老在,就足以镇住对方。 半夜里,蒋老爷子访友归来,喝了点酒,看上去心情极佳,听说是文青枫文老板派人招待他们,乐道:“那太好了,我还担心他会避而不见,等到于泉再说。” 他还惦记着笔洗那事,等对方给他个交待呢。 之后的几天,因有文青枫既出人又出银子,前后打点,一行人虽是低调不张扬,却真有了风光上任的感觉,加上彰州地势平坦少山陵,论起舒适自在,同半年前苦哈哈赶赴安兴不可同日而语。 等快到地方,附近的地方官闻风而动,赶着前来迎送,文青枫有钱也插不上手了。 而蒋双崖也终于有了帮手,老爷子请江湖上的朋友帮他找了一对熟悉彰州尤其是泉关府情况的师兄弟,一个叫顾佐,一个叫黎白,两人都是三十来岁精力旺盛,身手不凡。 蒋双崖叫他们换班保护燕如海,这样他便可以抽身做点别的事。 泉关府知府伍丰德,同知羊成礼带着附近几个县的县官前来迎接。 果然如崔绎所料,双方见礼之后,伍丰德正打着哈哈同燕如海寒暄,突然瞥见他身后队伍中的蒋双崖,不由地揉了揉眼睛,忍了几忍,终于问道:“那位老爷子本官瞧着面善,不知如何称呼?” 燕如海回头望望,不明所以:“大人问的是蒋老爷子?” 蒋双崖早做了被认出来的准备,躬身抱拳:“草民蒋双崖,伍大人瞧着面熟,大约是前两年大人回京探亲的时候见过,老朽之前在魏国公府做事。” 伍丰德这下子再无怀疑。 果然是他!魏国公府的供奉,且不说身手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这老头儿可是崔家那爷孙俩的心腹,连崔绎他爹都支使不动,怎么跟着燕如海跑到自己地盘上来了? 蒋双崖看出他的疑惑,笑道:“草民年纪大了,自数月前便离京跟随燕大人了。” 伍丰德满腹狐疑地应了,准备回头细想当中玄机。 这老家伙为国公府服务了半辈子,知道太多秘密,崔绎绝不可能放他走,一时间,他看燕如海的脸色都变了,上前挽住燕如海手臂,道:“早闻老弟断案如神,我这里出了个大案子,朝廷责怪,大伙焦头烂额的,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老弟盼来了,来,接风酒席已经摆下,咱们一会儿慢慢聊。” 同知羊成礼凑趣道:“燕老弟这拖家带口的,一路风尘仆仆,大人好歹叫他喘口气,歇上两天再办公,才刚一来就抓着他说案子,叫人说咱泉关的官儿忒不近人情了。” “好,好,听羊大人的,今晚只谈风月。哈哈。” 接风宴过后,燕如海顺利接下了泉关府通判的大印和官署,燕韶南跟着父亲就这样在于泉安顿下来。 燕如海是个闲不住的脾气,此番又有点临危受命的意思,把手头的事务稍一理顺,便准备亲自去一趟梁家镇所在县城,了解案情。 临走之前,他抽出时间同早等在于泉的文青枫见了一面,感谢对方这一路的款待。 如今燕如海手下人才济济,文有陈嘉阳、计航,武有顾佐、黎白,这次出门查案,蒋老爷子自忖没必要跟去,便跟燕如海说要留在于泉。 燕如海叫他照看女儿韶南,蒋老爷子应了,其实他是想要留下来会一会文青枫。 燕如海走后不久,京里的消息传至:圣上将派钦差前来泉关督办梁家灭门案,据悉真正派来办案的是刚由刑部右迁至提刑按察司的四品官张山张大人,此人鼎鼎大名,办过不少大案子。 这次张山是副钦差,和他同来的正使出乎众人意料,竟是魏国公崔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8.危机近 得知魏国公将作为钦差来泉关府,最激动的不是别人, 正是武王弦中的孤魂野鬼——他自己。 从养尊处优、一呼百诺的国公爷、主公, 到孤零零被关黑屋子只能听到声音的“囚犯”,他茫然过, 绝望过,直到能与燕韶南一点一点的交流,平静地接受了现状,现在突然被告之, 年轻时的自己来了, 他将有机会近距离去试着接管那具身体,为改变自己和许多人的将来而奋力一搏,这叫他如何能不心神激荡。 但是, 哪怕是燕韶南也没感觉出他的异样。 崔绎是个越到紧要关头越冷静的人。 要权衡筹划的实在太多了。 要想接近真身, 他必须借助于燕韶南, 那要不要告诉她实情呢,此外还有一个更麻烦的难题,年轻的自己并不甘于让位, 要怎么去接管, 靠抢夺吗,且不说他能不能从琴弦里出去,怎么笃定就一定抢得过对方, 之前的那次不就失败了么, 若万一两败俱伤, 神魂俱灭怎么办? 燕韶南觉着羽中君最近一段时间格外沉默。 她隐约记得羽中君对张山似有成见, 自我宽慰道:“这样也好,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钦差一来,我爹的责任就小了,万一案子查得不顺利也怪不到他头上。” 说完了,她又有些担忧地自言自语:“不知为何,我右眼从早上起来便跳个不停,早知道就该找个理由跟着我爹一起去。” 话是如此说,燕韶南自己也知道,现在不比安兴,那会儿她爹是一县之尊,她还能女扮男装跟去瞧瞧,被人发现了也顶多惊讶一番,不至有不利她爹的传闻,现在燕如海升了官,她再想跟去查案,确实不如之前方便了。 崔绎的反应很激烈:“不要去。” 燕韶南没有多想:“知道了,真是的,算了,我找蒋老爷子去。” 蒋双崖也收到了魏国公要来泉关府的消息,他知道小公爷此次因何而来,刚刚去逼问了一番文青枫。 关于笔洗那事,文青枫表现得很无辜,这次他特意带了个老管事过来,算是给蒋双崖个交待。 老管事和蒋双崖年纪差不多大,言道那笔洗是有人拿到店铺里来死当的,价钱也不贵,正好老板在搜罗合适的礼物,他就作主留下了,没想到竟是贼赃,考虑不周,自己真是老糊涂了。 蒋双崖见对方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也不好为难他,问了问那人的模样,得知是个大众脸,只得作罢。 他提醒燕韶南:“小姐,魏国公这次来,除了奉旨查案,少不了要顺着文老板这根线查他府里失窃的东西,张山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你要是拿文老板当朋友,就找机会劝劝他,不要心怀侥幸,真有什么主动说出来总比被张山查到了强。” 燕韶南皱眉:“魏国公到底在找什么,若只是笔洗之类,哪值得他如此兴师动众?” 蒋双崖摆了摆手:“我不能说。” “那算了,我会和文老板说一声,但他多半也同我一样一头雾水。”燕韶南扭身而去。 结果不等她收拾心情去见文青枫,文青枫先找上门来,通过祝大林找了檀儿帮忙通报。 “小姐,小姐,文老板等着想要见您。” 燕韶南说了个“快请”,将人让到客厅。 多日未见,文青枫穿了件玄色浣花锦长袍,看上去神采奕奕,见面先送上一个大锦盒,道:“一点薄礼,聊表心意,还请燕小姐笑纳。” 盒子甚大,檀儿接过去抱了个满怀,觉着那盒子沉甸甸的,想开句玩笑:“怎么这次不是金盒子了”,又觉说出来太轻浮,叫对方误会小姐就不好了,看向燕韶南,等着她拿主意。 燕韶南好奇地道:“什么东西?” 文青枫笑着冲檀儿努嘴,示意她打开来看。 檀儿将盒子放到桌案上,打开盖子,不禁“哇”的一声。 就见盒子内壁用染料涂成水蓝色,打眼一看,只觉水波荡漾,盒底摆着石子珊瑚以及各种奇怪的海草,宛如一方小世界,当中又有海螺、乌龟、螃蟹等十余种海中生物,一只只不但小巧可爱,且金灿灿的,由重量可知,这全都是纯金打造。 燕韶南也探头看到了,文青枫这算是投自己所好吧,未必比那笔洗值钱,可的确花了不少心思。 这些黄金海族有些她认识,有些只在书中见过,还有几只闻所未闻。 文青枫显然也颇为得意,道:“这次总算是时间充足,我叫他们特意打造的,模样丑的都排除在外,等小姐把玩欣赏够了,还可以当金锞子用。” 燕韶南有些为难。 一来二去,文青枫在她身上可花了不少金银,若他和丛朋真有瓜葛也到罢了,若没有,而是像他说的那样是误收贼赃,自己频频收人礼物可就过了。 她示意檀儿出去守着,道:“文兄,我问你个问题,请你跟我说实话。” 文青枫笑眯眯地回望她:“好,你问。” 燕韶南犹豫了一下,没提丛朋的事,而是直截了当地道:“文兄之前就屡次送我不菲的礼物,我却没有什么可以回馈的,原本我们甚至不在一地,现在我爹虽来彰州赴任了,但他的脾气你该知道,若有作奸犯科之举,别说是朋友,就是我这亲生女儿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绳之以法,我想问问,你花这么多的心思,到底因为什么?” 文青枫目光沉沉望着她,欲言又止,停了停,苦笑道:“文某着实不想骗你,但说实话小姐肯定会不高兴,还是不说了吧。” 燕韶南点点头,没有再问,将那个盒子推了回去:“这礼物我不能收,不过可以和文兄一起欣赏一下,有几样我还不认识呢。” 于是文青枫和她并肩站在桌案旁,教她认识了海马、海星还有乌贼。 “你看,这是墨斗鱼,它其实是粉白色的,在大海中游得很快,以鱼虾为食,它身体里有个墨囊,一旦遇上强敌,就会喷出墨汁来,将附近的海水染黑,敌人看不到它,就能趁机逃之夭夭了。” 燕韶南听得津津有味,文青枫笑看她一眼,道:“等你什么时候有空去宝中港,我那里有家酒楼,菜式新颖,这些食料也都是刚从海里捞上来,新鲜美味得很。” 燕韶南点头应承。 燕韶南虽然没收礼物,两人却聊得很开心,按说文青枫再没有别的事该告辞了,但他明显有些恋恋不舍,坐着喝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出海的趣闻。 燕韶南道:“文兄,之前的那个笔洗是魏国公府失窃之物,蒋老爷子是魏国公派来的,所以他才会追着不放,我想依你消息之灵通,应该听到消息,魏国公和提刑按察司的张山张大人很快会奉旨来泉关府查案,文兄你要早做打算了。” 文青枫听她说正事,连忙道:“多谢小姐提醒。此事是我疏忽了,眼下只能尽量弥补,我想魏国公身份高贵,不一定有那工夫为这点小事计较,若是燕大人和蒋老爷子能从中帮忙美言几句,看在他们两位面上,文某这个小小的商人就此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燕韶南心下啧啧两声,看看人家,难怪生意能做得那么大,野心着实不小,竟想借此为契机投奔到那小公爷门下。 本来国公府失窃,内贼已然抓到,不过丢了几件宝贝,确实是件小事,但看小公爷那样子,哪像个不计较的,所以成不成还难说。 燕韶南将文青枫和那盒礼物一起送走,回来右眼依旧跳个不停,她不由有些心烦意乱,胡乱弹了几下琴,道:“怎么搞的,今日一直静不下心来。羽中君,你都听到了,文青枫说他不想骗我,他那会儿到底想说什么?” 崔绎正想着该怎么做才能夺回身体,听燕韶南问他,暗自撇嘴:这都想不明白?男人这么挖空心思的讨好姑娘家,还会有什么别的目的?早在文青枫给燕韶南送冰糖梨水喝的时候,他就觉出来了,将心比心,若叫他崔绎对着一个女子这么上赶着嘘寒问暖的献殷勤,咝,这么一想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商贾果然是脸皮厚了才赚钱。 但他决定一句话都不点醒燕韶南,只是凉凉地回应:“静不下心,是因没有收礼,心疼的吧。” 燕韶南:“” 此时燕如海已经带着人来到了灭门案所在县城,当地的县令带着大小官吏将他接入县衙。 燕如海进到大堂,居中而坐,简单寒暄介绍了几句,吩咐把梁家灭门案的相关案卷全都拿来,又叫县令说一下案情。 当地县令比燕如海还大着几岁,在任上也干了不少年头,但人的名树的影,燕如海虽然踏足官场不久,却连破大案,县衙众人看他身着正六品的官袍,目光深邃,神情肃穆,像有光环似的,手下人也都精明能干,一看就不好糊弄,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敬畏。 燕如海却不知,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正悄悄地向他逼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9.梁小荻 梁家灭门案并不复杂, 几句话就能说清楚。 谭侍郎的母亲梁老太君今年刚六十出头,身体康健,她是在八月初的时候来到泉关, 先由弟媳妇陪着逛了宝中港,又在弟弟家过了中秋, 原本打算住上两天就回京城, 哪知道稀里糊涂的在梁家送了命。 凶手既残忍又冷静, 趁着黑夜翻墙而入,没有惊动外宅的家丁,进到内宅大开杀戒, 如入无人之境, 杀完人之后扬长而去。 死的二十余口里梁老太君和近身伺候她的占了六人,其他是住在主屋的老太君的弟弟、弟媳, 外加长房主子下人十来个。 梁家还有个二儿子, 年轻时就投奔了表兄谭素,在京城开枝散叶,此次逃过了一劫,正和谭家人一起往泉关赶着奔丧,这会儿还在路上。 梁家现由官兵把守, 衙役们逐一筛查幸存的家丁仆从,看有没有人同凶手内外勾结。 燕如海仔细翻阅了卷宗, 又带着人去梁家实地查看了一番。 他原本以为凶手深夜做案, 绝大多数死者直接死在睡梦中, 不会有目击者幸存, 谁知出乎他预料,那一晚,有人见到了凶手。 县衙的人之前排查的时候,所有幸存者都一问三不知,坚称当晚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也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燕如海前来查案的消息传开后,有一个人改了口,提出来要见一见燕通判。 燕如海屏退众人,只留了计航在旁记录,叫带梁家长房的庶女梁小荻。 梁家老大并未纳妾,梁小荻是他在外边和一个歌妓所生,还在襁褓中的时候被抱回了梁家,同父异母的梁二娘比她只大半岁。梁家上下待她十分冷漠,梁小荻主不主仆不仆的长大,今年十六,还未许配人家。 出事那天,她因为对嫡姐不敬被关了柴房,太太的意思是要饿她两天长长记性,哪知道因祸得福,活了下来。 梁小荻带到,差役退出去。 小姑娘怯怯地望了燕如海一眼,跪倒磕头,口称“见过青天大老爷”,声音如黄莺出谷一般悦耳。 燕如海叫她起来说话,上下打量此女,不由地暗想:“这姑娘的长相一定肖母。” 梁小荻生得柔弱无害,楚楚可怜,叫人一见就莫名生出怜惜之意来。 未等燕如海问话,她主动道:“大人,那晚民女见到凶手了,他也发现了我。” 燕如海不动声色,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沉声问道:“之前因何不说?” “民女之前对县衙的官差撒了谎,是因凶手曾警告民女说,若敢对人多说半字,定要回来取我性命。那些官差民女不是很信得过,大人是上面派下来的,都说您断案如神,民女相信大人,一定能为我家人报仇,保护民女安全。” 燕如海微微颔首:“你且放心,大胆将经过详细说与本官听。” “大人,我那日和姐姐梁二娘闹翻了,被关进柴房” 梁小荻平时在梁家没什么存在感,梁二娘隔三差五的欺负她,她知道无人为自己做主,全都忍了。 这次是因为梁老太君来家里过中秋,梁家上下全都换了新衣,又在镇上施粥送干粮,做了好几天的善事,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她是长房的庶女,场面上不能太丢人了,也领到了一套新衣裳,把她原来那带补丁的换了下来。 哪知当天梁小荻不知怎么惹得梁二娘不高兴,被她的丫鬟故意泼了一身浓茶,好好的衣裳污了一大片不说,茶水滚烫的,梁小荻只觉由肩膀到前胸热辣辣的疼,幸好天冷了,衣裳厚实,被烫的地方只是有些红肿,没有大碍。 吃晚饭的时候,老太君到得晚,太太皱眉问她怎么搞的,梁小荻说了实话,梁二娘骂她不长眼,白吃白喝还糟蹋东西。太太担心她俩当着老太君的面闹起来,责怪梁小荻衣衫不整还顶撞嫡姐,叫她别在这里杵着,去柴房呆着好好反省一下。 梁小荻不敢不听,饿着肚子去了柴房,半夜等人都睡下了,才敢点起小灯打了盆水,想将污了的衣裳洗一洗,好歹挽救一下。 她穿着单薄的里衣,就着昏黄的灯光蹲在地上用力地搓衣裳,并没有听到外边有动静,直到关着的柴房门“吱扭”一声响,她扭头望去,就见一个黑衣人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把带血的钢刀。 她看那人的同时,对方也眯着眼睛在打量她。 “凶手什么模样?” “他当时蒙了面,个子不高,眉毛很粗,眼睛细长,目光凶狠,”梁小荻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若是能再见到他,民女一定认得出来。他那样盯着我,我非常害怕,脑袋里一片空白,张嘴想喊救命,没等喊出来先打了个喷嚏。” 说也奇怪,因为这个喷嚏,凶手那凶神恶煞的眼神竟然缓和下来,站在那里未动。 “这时又有一个黑衣人过来,同样蒙面提着刀,问道:‘怎么还不动手?’我吓得瑟缩成一团,就听之前那蒙面人说:‘差不多可以跟上头交待了。她不过是个小丫鬟,伺候人的,饶过她算了。’后来的那个却不答应:‘她看到咱们了,留着麻烦。’先来那人问我:‘你会乖乖的,不跟旁人多嘴对不对?’我只会连连点头,那人就留下了句‘记着这话,否则我必取你性命’,然后叫上同伴一起走了。” 梁小荻说完低下了头。 面前这位大人断案如神,她有些心虚,不敢同对方对视。 其实那晚,蒙面人说的不止这些,那人说,前些日子才受过她一饭之恩,这次饶她不死,就算报还了,还许诺等事情平息之后,他会回来带她走,带她去享福。 过后她思来想去,才想起老太君来之前,家里想要个好名气,在镇上施粥,她和梁二娘也跟了去,管家在一旁趁着热闹招人手,只要本镇的人,想要抓紧时间把老太君住的院子再修理一番,有几个外乡的被从队伍里赶了出来,她见那几人衣衫褴褛怪可怜的,便趁家里人不注意,悄悄拿了些吃的给他们。 哪知道里面竟混了杀手。 这也是她说“若是能再见到他,民女一定认得出来”的原因。 梁小荻不敢叫人知道这些,怕被说成通匪,菩萨在上,家人虽然待她刻薄,好歹有口吃的,有地方可以容身,她一点都不想同那杀人不眨眼的灭门仇人有什么牵扯。 燕如海又详细问了问,见问不出什么来,吩咐计航送她出去,又叫当地衙门加派人手好好保护。 他召集了手下讨论案情,梁小荻这番话若是真的,那首先当晚行凶的是两个人。其次,凶手说了一句话,“差不多可以跟上头交待了”,说明这两人是奉命行事,“上头”可能是一个组织,也可能是某个人,另外梁家的这个任务有死亡人数的要求。 陈嘉阳问道:“那两人口音如何?” 计航道:“彰州口音,听着和本地人差异不大。” 陈嘉阳本想说这场杀戮会不会是冲着梁老太君来的,说不定朝中哪位大人瞧谭侍郎碍眼,想以这种方式叫他滚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跟着燕如海时日还短,猜疑朝中大佬不是小事,很容易惹祸上身。 于是他换了一番说辞:“凶手有恃无恐,既然说过要回来带梁姑娘离开,应该不曾离开本地,还在暗处窥视着咱们。” 计航亦道:“大人,梁姑娘的处境颇危险,若叫凶手知道她跟咱们说了实话,会不会” 燕如海点点头,转向了顾佐和黎白二人:“我已经吩咐县衙的人多留意了,不过贼人身手高强,还需两位盯着些。” 黎白十分自信:“大人放心,只怕凶手不来,只要来了,我和师兄一定能将人拿下。” 顾佐却有些迟疑:“可来之前蒋老叫我们一定要确保大人的安全,不可轻离大人左右。” 燕如海道:“无妨,衙门重地,凶手若敢刺杀本官,无异于造反,我担心那些当差的里头有对方的眼线,你俩暗中盯着,不要被外人掌握了行踪。” 众人商议定了,一连几日风平浪静。 燕如海去梁家镇看了现场,因为行凶的人武艺不凡,又给本地的武林人士下了通牒,着他们提供线索,一天到晚忙忙碌碌。 这晚燕如海正在灯下看案卷,顾、黎二人暗中保护梁小荻去了,不在身旁,就听着“嗖”的一声响,有东西穿窗而入,擦着燕如海的耳畔飞过,钉在床头。 燕如海反应有些慢,扭头看到床头插了支飞镖,旁边伺候的阿德已经喊了起来:“啊,啊,有刺客!快来保护大人!” 外边当值的差人一拥而入,院子里的明岗暗哨也全都惊动了,顾、黎二人匆匆赶回,众人好一通找,连刺客的影子都未见到。 陈嘉阳闻讯赶至,见到此等情形道了声“不好”,提醒诸人:“小心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可惜已经迟了,等燕如海带人赶到梁小荻的住处,就见小姑娘安静地平躺于床榻上,好像睡着了一样,鲜血自床沿“滴滴答答”滴落到地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0.钦差至 燕如海怔怔看着梁小荻的尸体, 半晌未语。 虽然只有短暂的接触, 他对这个美貌柔弱,有些单纯的小姑娘印象很好。 这是第一次有证人死在了他面前。 凶手很明显曾经对梁小荻怀有好感,此番回过头来杀人, 到像是知道了梁小荻吐露实情,兑现那句“乖乖的,不要跟别人多嘴, 否则必取你性命”,此情此景叫燕如海很不好受,他觉着自己辜负了这个小姑娘的信任。 更叫燕如海觉着受到羞辱的是等他带着人回到之前的房间, 竟发现那柄飞镖上多了张字条, 上面写着“盛名之下, 不过尔尔”, 这是凶手对他本人直接的挑衅。 梁小荻被杀, 查来查去没有头绪, 县衙变得不再安全,顾佐和黎白寸步不离跟着燕如海, 生怕他再次遇刺。 陈嘉阳有些心忧, 提议道:“大人, 案子一时没有头绪,朝廷的钦差快到了, 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等钦差来了再从长计议, 或者差人传个信, 请小姐和蒋老爷子过来。” 燕如海没听出来陈嘉阳这话的重点是蒋老爷子,只道他和计航一样,都十分信服女儿韶南的手段,摇头叹道:“这种场合,韶南来总是不太合适。” 这时候率领大伙回于泉,像是承认斗不过凶手,落荒而逃,反正有些进退两难。 不等他拿定主意,梁家老二拖家带口终于由京城赶至,和他一同前来奔丧的,还有前刑部侍郎谭素。 这可是正三品的大员,眼下虽然丁忧了,但等守制期满自会补职,这一路地方官员们小心接送,谁也不敢怠慢。 谭素是首辅孔咏德派系的人,多年实干一步步熬出头,最是瞧不上靠着祖宗蒙荫或是裙带关系当官的同僚,泉关知府伍丰德就是其中之一,加上老娘又是在对方治下遇害的,他意见很大,没去泉关府,直接回到梁家镇舅舅家。 此等朝中大佬来了,燕如海自然要去迎接拜见。 谭素戴了重孝,心情十分恶劣。 他已经听说了凶手在县衙再次杀人的事,待燕如海十分冷淡,燕如海几次想要将话题转到案子上,请他想想会不会是有人奔着叫他丁忧而行凶,谭素都不耐烦地打断了。 到最后,谭素甚至很不客气地下逐客令道:“燕通判只需督促县衙官吏好生搜集证据,做好搜捕防卫工作即可,勿要再发生命案了,其它的等张山张钦差来了再说。” 显然他更加信任刑部的老部下张山。 燕如海无奈而回。 自己若这时候甩手走人,到好像是在和谭素闹意见,势必要得罪此公,得不偿失,只好硬着头皮留下来继续查案。 好在没用他郁闷太久,未过几日,泉关府传来消息,朝廷派来查案的两名钦差到了。 旁的不说,魏国公对他有知遇之恩,举朝皆知他是崔小公爷的人,小公爷到了泉关,他肯定要赶回去迎接的。 燕如海松了口气,准备去和谭素说上一声,谭素若着急见张山,那便跟他同去,若是大佬自恃身份,想等着张山来见,那自己也算打过招呼了,好歹不会被人在心里记上一笔。 钦差队伍浩浩荡荡来到了泉关府。 小公爷崔绎作为这趟差事的正使,权力最大的人,乘坐马车始终行驶在队伍中央,前后都有旗罗伞盖,除了钦差仪仗,提刑按察司和刑部当差办案的,队伍当中还有魏国公府的侍卫高手。 副使张山年近四十,模样清俊,身姿挺拔如松,他在上司勋贵和犯人面前完全是两副面孔,有人骂他酷吏,更多的人赞他踏实可靠,能力出众,乃大楚栋梁之材。 一路上他骑着马,紧随在小公爷的车驾旁,有时左后,有时右后,态度恭谨,身手竟然颇为矫健。 同行这么多天,崔绎对自己这位副手并无恶感。 他目光落在张山身上的时间不多,更多的是在凝神苦思,手里把玩着那已经碎掉的白玉琥。 此次来彰州,他除了几个侍卫,就只带了陈管事和贴身小厮崔平,府里那些温柔小意的丫鬟们一个都没带。他也不知道等到了泉关府该做什么,冥冥中却有种感觉,告诉他必须要走这一趟。 大半年之前那次“鬼上身”,令崔绎直到现在还印象深刻,按说他应该感到恐惧,圣人云,敬鬼神而远之,但他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觉着怅然若失,好像不见了特别重要的东西,令他无心再考虑其它。 若能拨开迷雾,解开这道谜题,也许未来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国公爷,泉关府的官员来迎接您和张大人了,为首的是知府伍丰德和同知羊成礼。”陈管事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将他惊醒。 崔绎皱了皱眉:“燕如海不是已经上任了么,怎么没来?” “伍知府适才说,燕通判之前去了梁家镇查案,正往回赶。谭素大人已经在梁家镇了,怕是耽误了燕通判的行程。” 崔绎没有再说什么,车驾外头伍丰德、羊成礼已经和张山凑到一处,三人寒暄着往他这边来了,崔绎将白玉琥的碎块收起来,脸上堆起假笑,挑车帘下了车。 于泉大街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欢迎钦差进城,通判府里燕韶南坐立不安,问探听消息回来的祝大林:“我爹何时动身的,钦差都来了,他怎么还没到?” 祝大林搔了搔脑袋,不解地道:“那边县衙说大人昨天一大早就出发了,就算傍晚住店,今天起得晚,这会儿也该到了吧。他们还说,有位姓谭的老大人也跟着一起来于泉要面见钦差,会不会是他有什么事情半路上耽误了?放心吧小姐,大人身边有顾佐和黎白,他们俩都是难得的高手,又是老江湖,不会有事的。” 谭素这会儿跟她爹在一起? 燕韶南对朝廷的人事不是很感兴趣,没有多想。 祝大林这番话多少安慰了她,她回屋坐下来弹了会儿琴,羽中君突然向她提了个要求。 “你现在去找老爷子,他过会该去见国公了,你带上琴,跟他一起去。” “咦,见那小公爷做什么?” 崔绎决定先不告诉她实情:“你父不在,你需得代他解释一下。” 燕韶南皱眉道:“用不着吧,叫蒋老爷子去说不也一样,男女有别,我可不想冲他打躬作揖的。” 崔绎挖空心思想要说服她:“老爷子是他那边的,笔洗那事你知道他会怎么报告?不为自己,也要为你父亲和朋友考虑,跟去听听,总没有坏处。” “也对,那我去就是了,带琴做什么?” “我听听,好帮你参谋。” 燕韶南心下狐疑,羽中君说了这么多字,对这件事热切地有些反常,但她向来信任对方,没再加以刁难,喃喃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想” 她去找蒋双崖,果然蒋老爷子正准备出门。 蒋双崖的身份不适合跟着那些当官的一起去迎接魏国公,只能等小公爷住下了,再私下里求见。 燕韶南一说,他便痛快地答应了。 两人一起到了钦差行辕,蒋双崖报名候见,停了一会儿,崔平出来,将两人接了进去。 崔绎在小花厅等着见他们,换了件玄青色的蟒纹长袍,领口敞着,乌发还带着湿意,看上去刚刚洗漱过,剑眉星目,叫人心折。 蒋双崖见了礼,责备旁边的崔平:“没有丫鬟跟来,你要多尽点心,小公爷头发还没干,万一吹到冷风容易落下头疼的毛病。” 崔绎笑着摆摆手:“行了,老爷子,你这是训崔平还是训我呢,是我要这样的,快坐。”而后冲着燕韶南熟稔地道:“燕小姐也坐吧,若我没有记错,这不是咱们头一回见面了。” 燕韶南裣衽行了礼,没有顺杆套近乎,提之前在京里兵马司衙门得对方解围的事,规规矩矩坐下来,道明来意,道:“父亲按说应该赶在国公爷进城之前回来,不知遇上什么事耽误了,着实叫人担心。” 崔绎目光明亮望着她,似是听得很认真,他如今既然接受了燕如海的投效,自然会叫他父女感觉到自己的重视,听罢之后吩咐崔平:“去传我命令,叫韦安带人去接应一下燕通判,伍知府那边也知会一声吧,请他派两个向导。” 燕韶南连忙称谢。 “如何,你父女来泉关府这边还习惯吧?” 燕韶南往日对他成见不小,这次见面有所好转,听这话暗自腹诽:“还不都是拜你所赐,这话啥意思,是想表现礼贤下士还是想听我歌功颂德?”她为不惹麻烦,已经尽量表现得低调恭谨,低眉顺眼地回道:“多谢国公爷关心,一切尚好。” 这种场合,她带着琴其实颇为突兀,崔绎虽然未提,目光却往琴上扫了好几眼。 在这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琴里的魂魄正拼了命地左冲右突,想要靠近自己的身体,可任凭他如何努力,却无法挣脱来自琴弦的束缚。 他根本出不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1.遇不测 燕韶南哪里知道小公爷的未来之魂正在武王弦中浮沉挣扎, 她自觉完成了羽中君的嘱托,见过崔绎, 也对过话了,羽中君这下总该满意了, 自己继续留在这里看权贵脸色岂不是很没必要? 她看了蒋双崖一眼, 想要告辞,崔绎却道:“正好燕小姐来了,我想听你们说说胡永和那姓文的商贾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双崖代他向燕韶南解释:“国公府说的胡永便是那胡大勇,此人疯傻得颇为彻底, 押回京之后找了好几个有名的大夫医治, 都不见成效, 满口疯话, 不是念叨‘有鬼’, 就是说宝贝被人抢走,要夺回来, 不用说, 那被抢走的宝贝就是他之前从国公府偷走的东西,后来出现在文青枫文老板手中。” 燕韶南自然死不认账, 道:“抓到那胡永的时候, 他就已经疯了, 身边只有一件碎掉了玉器, 我和我爹都怀疑他是遭人黑吃黑, 说不定在京里就被人盯上, 一直跟到了安兴, 他之前并不认识欧阳家的人,主动与对方勾结要置我父于死地,当是为了销赃,谁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暗中那人一直等他将偷来的宝贝拿出来,准备跑路了才动手。” 崔绎望着她,目光深沉,似在细思她这番话,问道:“你们觉着,暗中那人会是姓文的?” 燕韶南很想帮文青枫美言几句,洗脱嫌疑,叫这位有钱有势且不好糊弄的小公爷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但她更知道过犹不及,对方瞧着同自己年纪相仿,论精明她却早就领教过了,都不知道他哪句话会是陷阱,一句话说错适得其反,是以暂时未吱声,等蒋老爷子先开口。 蒋双崖将文青枫那边的解释说了,道:“此人做海上生意发的家,早先和欧阳泽的买卖有过几次不大不小的冲突,欧阳泽背靠冯全,狠毒无忌,竟然没能奈何得了他,可见这姓文的不简单。我试探过,他本人武艺低微,但手下聚拢了一批江湖人,不知用什么手段控制的,那些亡命之徒对他竟然俯首帖耳。” 他顿了顿,想起之前文青枫的态度,笑道:“我看他急着找门路想要投靠国公爷。” 崔绎不动声色:“这种底子不清白的,不用理会。” 蒋双崖称“是”。 燕韶南暗忖文青枫一门心思想要贴上来,可惜已经被拒之门外了。要不要找机会提醒他一声呢? 就听崔绎吩咐道:“梁家灭门案交给张山去办,咱们就不要多管了,燕通判这边抓紧时间把我府中丢失的另外几样东西找回来。蒋老爷子,你回头好好和梁大人说一下,全力配合。” 燕韶南和蒋双崖齐齐应了,告辞退出来。 对崔绎的交待,燕韶南除了确定他府里丢的东西非同小可之外,并没有太多想法。梁家的案子虽说父亲已经着手了,但要不要查,怎么查,自然是钦差说了算,纵然觉着遗憾,也得忍着,正好可以瞧瞧张山张大人的手段。 她抱着琴走出行辕,正遇上一队侍卫匆匆回来,燕韶南和蒋双崖往旁边让了让,对方领头的和蒋双崖认识,却顾不上说话,拱了下手示意有急事,两厢擦身而过。 燕韶南隐隐觉着不对劲儿,不住回头去瞧,未等走远却见陈管事从行辕内追出来,喊道:“蒋老爷子,燕小姐,留步,国公爷有请。” 燕韶南脸色登时就变了,她只觉头发根儿发炸,两腿发软,两臂死死抱紧怀中瑶琴,颤声道:“怎么了,是不是我爹有消息了?” “是,你别激动。”陈管事板着脸神色肃然。 燕韶南不等他再说,调头就往回跑,裙角飞扬,竟然把蒋老爷子都甩在了后面。 她一直跑到刚才的花厅,见崔绎已经站了起来,小厮崔平正给他披外边的大氅,方才那队侍卫在花厅门外站了两排,鸦雀无声。 燕韶南站定,方才跑得太急了,胸膛剧烈地起伏,一颗心几乎跳出来,惶然不安地问道:“国公爷,我爹他怎么样了?” 她这么突兀地跑进来,打破了肃杀的气氛,崔绎看了她一眼,道:“刚发现你爹他们的马车和几具尸体,离于泉城还有数十里,应该是回来的途中遇袭,别太担心,报告的人说死者当中未发现你爹和谭素。” 燕韶南如何能不担心,这些天她一直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不知这不安由何而来,陡然听到噩耗,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她连着几个深呼吸,强自冷静下来,问道:“国公爷这是准备做什么去?” 崔绎有些意外于她的反应,道:“你爹是我安排来的,这是在给本国公下马威呢,我自然要亲自去瞧一瞧。”他迈步出来,同报信的侍卫道:“通知张山张大人,叫他随我走一趟。” 当即有人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燕韶南强抑住焦急的心情,道:“国公爷,请允许我一起去。” 崔绎“嗯”了一声,吩咐道:“蒋老你跟着她吧。”自顾自率先往外走。 蒋双崖连忙答应,得知燕如海出事,老爷子颇觉内疚,他被派到燕如海身边虽然另有任务,但明面上总是奉命来保护对方的,燕家父女对他十分尊重,从来没有拿他当下人看,他是放心顾佐和黎白这次才没有跟去,那两人论能力和武功,保护个六品通判绰绰有余,谁知竟这么不顶事。 小公爷和燕姑娘虽没有一言半辞怪他,他老脸也觉着挂不住,不等侍卫们整队出发,问清楚出事的地方,讨要了两匹快马,燕韶南换了装,两人先行一步,快马加鞭赶了去。 燕韶南一路忧心如焚,哪有心情和羽中君讨论。 这突发的意外却令琴中魂魄那有些抓狂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看来只是距离靠近了还不行,不足以恢复真身,要自琴弦中出去,需要再想办法。 唉,也罢,徐徐图之吧,眼下自是燕如海的生死更加重要,那是燕韶南的父亲,他呆在琴里有大半年了,两人能沟通之后,韶南什么都不避他,他听那小姑娘诉说对亡母的思念,担忧父亲续弦不知会找个什么样的,深知燕如海在她心中的地位。 可千万不要出事,人家父女俩前世平平安安的,若因现实变了,当爹的遭遇不测,那他岂不成了扫把星? 燕韶南是下午得的消息,赶到出事地方正是深夜,好在那段路已经被官府接手了,灯笼火把亮如白昼。 崎岖的山路穿过密林,正是埋伏袭击的好地方。 现场几辆马车翻倒在路旁,车上有血迹,拉车的马全都不见了,一共有十来具尸体,全都裹着草席,整整齐齐躺在整理出来的空地上,不但车上,人身上值钱的东西也被搜刮一空。 二人到得早,负责保护现场的官员不认识他俩,蒋双崖主动上前去交涉,燕韶南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抢到草席旁,拉开,露出一张脸来,不认识,下一个,依旧不认识,看衣着打扮有的是马夫,有的是当差的,一直看到最后,她两腿一软,坐倒在地上,闭上眼睛想了一想,不放心地问一旁官兵:“再没有其他人了?怎么知道这是燕通判的队伍?” 不幸中的万幸,死人当中她一个认识的都没有,不光父亲,计航、陈嘉阳以及阿德等人都不在当中。 “还有个受了重伤的,大夫正救着呢,不知道能不能救活。”负责的官员回答她。 “在哪,我看看。”燕韶南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站起来。 伤者是顾佐。 蒋双崖看过伤之后神色凝重,燕韶南以前虽然没接触过这些,但见他昏迷不醒,找来的大夫一副尽人事的样子,也知道情况不大妙。 “老爷子,如何,还能救过来么?” 蒋双崖对燕韶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好说,看造化吧。可惜了,他原本腿上功夫不错,现在右腿都快被人拧成麻花了,对方功夫很厉害,最致命的是胸口上这一掌,唉,也就是仗着年轻,要是我,这会儿肯定已经交待了。” “这么说是和敌人正面交过手,对方武艺高强,应该不是寻常的劫匪。”燕韶南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若父亲和计航等人只是被抓走了,那就还有挽回的余地,尽全力营救就是。 “燕小姐,蒋老爷子!”离远草窠里突然有人喊道,声音竟有几分耳熟。 官兵们“呼啦”就围上去了,纷纷叫道:“咦,有人!”“这有一个!” 那人头发披散,满身的泥土草屑,看上去十分狼狈,被官兵围上去之后,忙不迭地解释:“别误会,我是燕大人的幕僚!我家小姐在那边,我要同她说话。为什么早躲着不出来?我又不认识诸位官差,哪知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燕韶南急忙过来,道:“这位是我父亲的师爷陈嘉阳陈先生,陈先生你没事太好了,快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众官差面面相觑,颇觉不可思议。他们自觉将这附近细细搜过了好几遍,怎么会没发现藏了个大活人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2.石血佛 相较于众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陈嘉阳, 燕韶南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到底是羽中君特意推荐的,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却能在这种情况下保全自身,等着她赶来, 能做到这一点, 就不枉她特意绕了那么远的路上门去请。 出于对羽中君的信任,她想都未想过陈嘉阳通敌的可能。 出事到现在已经大半天了,足够陈嘉阳将诸人的遭遇理顺清楚,汇拢起有用的信息。 “我们是昨天一大早动身的, 路上很顺利, 原定今天中午之前赶回于泉, 经过这段山路的时候是上午辰末巳初, 还没走近,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着一阵不得劲儿,心里毛毛的, 就跟大人说, 常言道逢林莫入,最好派几个人前面探路。同行的谭侍郎听了很不耐烦, 大人就叫黎白到前面去看看, 大家继续赶路。走不多远, 黎白发现有人鬼鬼祟祟的, 听到呼喝不但没站住, 反而撒腿就跑, 他艺高人胆大, 直接追了下去。 “我觉着不妥,就落在了后面,想着若是平安无事,大不了晚些时候再追上队伍,万一出现意外,我这书生起码不拖累同伴。结果还就真出事了,黎白追去之后很快没了动静,前面冒出来十来个人拦住了去路,一看就是盗匪强人之类,为首的直呼大人和谭侍郎名讳,招呼手下喽啰上来绑人,有反抗或是看着不顺眼的,直接就杀了。顾佐上前阻止,还想着擒贼先擒王,哪知道一个大和尚从天而降,两人打到一起,顾佐不敌,惨叫声传出老远,叫人听着头皮发麻。我那时候见势不妙,早已经藏进了草丛里,那些贼人没有留意到我,搜刮一番,押着燕大人、谭侍郎还有其他的人就走了。” 一旁衙门的官儿将信将疑:“你怎么藏的,我们这么多人搜查了好几遍竟未发现你?” 陈嘉阳抖了抖袍子:“我这衣裳和沙石随色,只需扯些杂草插到身上,不到眼前看不出破绽。” 燕韶南点点头,问道:“对方首领长什么模样?” “长得膀大腰圆,年纪留了一副大胡子,不好判断,差不多三四十岁吧,面孔黝黑,好像长年在太阳底下曝晒,一身短打扮,这么冷的天还敞着怀,听口音应该就是这彰州人。” 陈嘉阳还在仔细回忆,蒋双崖却急着打断他:“那和尚的招数你看清楚了没有?” “那和尚空手,顾佐用刀,打着打着不知怎么,顾佐就被对方近身一把抓住了腿,我不会武,有些说不清楚当时的情形,只觉着那和尚赢得颇为轻松。对了,贼人首领对他似是十分钦佩,还赞了一句,说十佛一出手,是人都要栽。” 蒋双崖从他一说到和尚就有所猜测,此时肯定地道:“不是十佛,是‘石血佛’。能将顾佐伤成这样的,全武林也没有几个。” 燕韶南喃喃道:“石血佛温庆,金风寨?” 蒋双崖咦了一声:“小姐你竟然知道温庆?” 燕韶南未答,深深吸了口气,问陈嘉阳:“陈先生,你可有听到他们说接下来要去哪里,准备拿我爹他们怎么样?”传言温庆出手狠辣,十分痛恨官府,父亲落入此人手中,令得她非常担心。 陈嘉阳道:“我离得远,只听到寥寥几句,好像说来收供品遇上肥羊什么的,又说谭侍郎已经不当官儿了,卖不上好价钱,但谁叫他得罪了佛爷,先绑回去慢慢收拾。最后那带头的说了句‘赶紧的,等上了船再说。’” 衙门的小官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听起来到像是海匪,那就有些不好办了。” 他见燕韶南面带愁容,大大的眼睛望过来,不得不多解释两句:“燕小姐您不知道,咱们彰州除了富庶之外,也盛产海盗啊,沿海的那些小岛上究竟聚了多少人,怕是没人说得清楚。那些当家的几天一换,死人往海里一扔直接喂鱼虾,更要命的是,海边的买卖人为保平安也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这帮人说的‘收供品’就是。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给他们通风报信,唉,除了宝中港有兵驻守,有船有火炮,海盗们不敢去,旁的地方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燕韶南想了想,同蒋双崖道:“不管怎么说,温庆的动向应该查的到。” 这等闻名天下的反贼,朝廷必然时刻关注着。 蒋双崖应道:“我马上找人打听。” 不多时两名钦差率众赶到,蒋双崖和保护现场的地方官吏一起去向魏国公禀报案情。 崔绎亲自看了看一众死者,下令着附近几县关闭城门,封锁交通要道,调遣兵卒,征集民壮,沿着眼前的几条路搜捕,尤其是往东去海边的官道,要重点设卡。 这命令一下,调兵遣将,泉关和相邻几府都是一片鸡飞狗跳。这么大的动静,可除了抓住几个蟊贼之外,并没有值得一提的收获。 燕韶南在了解彰州海盗是何等猖獗之后,对这结果早有预见。 父亲没有当场遇害,而是被抓走了,说明他在劫匪眼中还有价值。怎么救人,与其盼着官兵能找到对方,且把温庆那凶煞拦下,不如盯着蒋双崖这边,先找着对方再说。 依靠国公府的力量,蒋老爷子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听到了,石血佛温庆这半年来行踪不定,多数时间呆在海上,最近一次露面是半个月前帮着海龙帮打下了黑池三岛。 海龙帮的大当家尉迟熊人如其名,是个三十来岁的壮汉,与陈嘉阳当时所见的贼首也颇为吻合。 知道对手是谁了,燕韶南一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按时间推算,他们这会儿就算尚未押着燕如海、谭素等人出海,也必然找着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了。 要救人,需得先找着对方的老巢。 对此别说燕韶南一个姑娘家,就是两名钦差外加泉关府上下这么多官员都没有太好的办法。 蒋双崖为此四处奔走,托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打探消息,出事六七天之后,就隐约有消息传出来,说尉迟熊已经放话承认劫持朝廷六品官的事是他们海龙帮做的,要钦差准备赎金,具体怎么交货放人再商议。 燕韶南再次去求见崔绎。 蒋双崖一旁跟着,他深知燕如海这闺女有勇有谋,不同于一般闺阁小姐,很想帮她一把,最好是能说动小公爷倾全力救人,既是不想见她失望,也怕她救父心切,做出什么叫人意想不到的举动来。 说真的,他还真有点发憷这个足以做他重孙女的小姑娘。 崔绎这些日子忙得很,没工夫同两人兜圈子,直接道:“赎人是不可能的,别说你父亲,就是本国公失陷在贼人手里,朝廷也不可能做出拿钱赎人的事情来,可若是虚与委蛇,想办法引他们出来,除去温庆,剿灭黑池三岛的海盗,这到是个难得的机会。” 蒋双崖担心地看了燕韶南一眼,语带安抚:“到时候也可以趁乱救人,咱们准备周全些,温庆就交给老夫好了。” 燕韶南不想听遥遥无期的安排,问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已经在调兵了。彰州的军队一有动作,难保不走漏风声,这次是从澄海卫调兵,差不多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时间太长了,每一天对燕韶南而言都是煎熬,她想说父亲落在那伙贼人手中,谁敢保证能活上一个月,趁乱救人说的容易,温庆那等杀人不眨眼凶徒又怎么会放人质逃生,再说还有计航、阿德等人,难道都放弃不管了么? 但若换她和小公爷易地而处,她又能拿出什么好办法呢? 身为钦差,更是她父女在朝中的靠山,崔绎不能说没有尽力,再说其它,实在也是强人所难了。 蒋双崖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露出少见的仓皇无措,不禁有些于心不忍,仗着一张老脸几分薄面,替她问小公爷:“国公爷,时间太久了,夜长梦多啊,燕通判才华出众,折了多可惜,您看能不能从宝中港抽调兵丁” 崔绎不等他说完,直截了当地拒绝道:“不成。你怎知温庆的目标不正是宝中港?” 蒋双崖激灵了一下,道:“是,老朽糊涂了。” 崔绎冷笑道:“真是不来不知道,这些年朝廷在彰州都做了什么,对方为什么偏捉了燕如海去,你知道有多少官吏私底下同海盗勾结?人家看咱们洞若观火,可我们看人家只能雾里观花。” 他顿了顿,同燕韶南道:“这件事已经这样了,我尽力而为,你要做好心里准备。但你放心,不管结果如何,本国公绝不会亏待自己人。” 燕韶南道了谢,硬撑着回到通判府,泪珠才滴落下来。 崔绎话说的很明白了,若是此次燕如海身殒,他会好好补偿燕家和她,算是对死者有个交待。 可是她不要啊,荣华、富贵,她向来没有看在眼里,她只想保住自己的家,宁可受千般苦,遭许多罪,只要父亲好好活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3.两条路 崔绎听到了燕韶南的抽泣声。 轻轻的, 带着十六七岁小姑娘特有的无助和委屈,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隔上一阵, 抽泣停了,传来研墨和纸张的沙沙声, 他知道,燕韶南有个习惯, 当她冥思苦想的时候,除了无意识地弹琴, 还喜欢在纸上乱写乱画。 崔绎忍不住想,都到这时候了,她还是不想放弃,可是就凭她一个闺阁少女, 举目无亲,凭什么去左右当权者的决定, 影响大局?不说别的,自己年轻时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 一旦认定了的事, 轻易不会改变主意, 至少不会因为心软,他心肠可是硬得很, 就算燕韶南长得美若天仙也没用。 何况处在他那个位置上,崔小公爷着眼于大局, 做得一点都没错。 温庆在开州金风寨扯旗造反的时候, 朝廷除了派兵, 还从各部抽调高手前去剿灭,谭素当时做为刑部侍郎,力主此事,派了好些刑部的名捕头过去,双方结下了深仇,可燕如海刚当上泉关府通判,同抓他的人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温庆亲自出手,调虎离山,图谋宝中港的可能极大。 反贼嘛,看到宝中港的战船和军械哪能不眼馋? 果然,过了一会儿,就听燕韶南烦躁地丢下笔,将纸扯碎了,叹了口气,跟着又哽咽起来。 这是真正走投无路了吧! 崔绎觉着自己能忍到现在,当真是耐性十足。可是不如此,这小姑娘怎会心甘情愿地配合他,毕竟自己要她做的事需得冒上一点风险。 他令武王弦震动了一下。 燕韶南早将丫鬟都打发出去了,屋里很安静,这“嗡”的一声顿时就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擦了擦泪,道:“羽中君,我在想办法了,你不用安慰我。” 声音都带着哭腔,叫崔绎心里一软。 他又响了一声,示意自己有话说。 “噢。”燕韶南坐到了瑶琴边,落指于琴上,轻拨琴弦。 崔绎没有废话,一字字地道:“我有办法。” 果然燕韶南反应十分强烈,立时惊喜地问道:“什么办法,你快说。”弹琴的同时,不吝夸奖,“羽中君,你真是好样的,快说,只要能救出我爹,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崔绎等的就是这话,道:“你再带我去见国公。” “嗯,然后呢?” “找个理由,弹琴给他听。将你的本事拿出来,弹那首遇神。” 他上次得燕韶南相助,距离自己的身体只有几步之遥,可任他如何努力,却连琴弦都出不了,事后细思原因,估计是缺少一个“药引子”。 经过苍松书院的那个案子,他已然意识到燕韶南的琴声能控制他人的心神,怪不得他刚误入琴弦那会儿,燕韶南经常弹孤馆遇神,弹完了还问他有没有感觉,不用问,胡永也是被这么弄疯的,那一晚,自己就是在孤馆遇神的琴曲中搬了家,住进武王弦。 解铃还需系铃人,要回到身体,还要靠燕韶南大力襄助。 他相信这点小事对燕韶南而言是举手之劳,弹个琴而已,并不难,难的是怎么说服她。 燕韶南听了之后果然有些迟疑,道:“你叫我对魏国公用孤馆遇神?你知不知道后果” “放心,不会有事,我能救出你父亲。”崔绎没法向燕韶南解释那也是自己的身体,前生后世的说法实在太缥缈虚幻了,无法取信于人,只会叫对方越发怀疑自己是在骗她。 救出燕如海是他的承诺,再没有比这个更能打动燕韶南的了。 崔绎想过了,只要能回到身体里,取代年轻时的自己,救人对他而言并不困难。 他与当年的自己最大的区别是想法不同,与其三年后再造反,何妨现在就着手准备,钦差行辕里的那位此刻一心为朝廷保住宝中港,他却毫不犹豫地想要将之收入囊中。 燕韶南并未怀疑羽中君在骗自己或是说大话。 羽中君话不多,却见解不凡,常常一针见血,引人深思,他出身富贵,随随便便推荐的陈先生也能力出众,落难之前肯定是个大人物。 他叫自己弹孤馆遇神,目的何在?燕韶南用膝盖想也想得到,他是打算搅乱小公爷的神魂,然后趁虚而入,取而代之。 若是成功了,往后魏国公里面就换了个芯子。 以羽中君的能力,加上魏国公的权势,那自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像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有力也无处使。 屋里静悄悄的,崔绎等着她做决定。 “那魏国公呢,他是不是就从此不存在了,还是会和羽中君一样,变成游魂,往后余生困在某个地方?” 这个问题崔绎不大好回答,他也不知若他抢到了身体,另一个魂魄会怎样,会像之前那次一样被他压制在身体里,随时反扑,还是自此消失,只得含糊答道:“不会的,只会与现在多少有一点不一样。” “嗯。”燕韶南没有再犹豫,回答却出乎崔绎的意料:“抱歉了,羽中君,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一时间崔绎有好多问题想问她,你不想救你的父亲了吗?你明明不喜欢魏国公,时常骂他纨绔,小气 “魏国公并没有得罪过我,相反,他对我父女照顾还挺多。不,不光是这些,学琴的时候,我答应过老师,绝不用瑶琴行不义之事,伤害无辜的人。”燕韶南说这番话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我的父亲,我自己想办法救,就算救不出,大不了一死,我这做女儿的问心无愧。” 崔绎一时间傻了眼,他怎么也没想到燕韶南会是这么个反应。 显然她不但拒绝了自己的提议,还因此拿定了主意,准备冒险一搏。 他想再劝燕韶南,想问她要干什么,无奈对方显然不打算再受他蛊惑,只是抱起了琴,却碰也不碰琴弦,推门出了闺房。 檀儿听到动静出来,担忧地道:“小姐。” 燕韶南站定:“正好,檀儿你去把你大师兄找来,我有事问他。” 檀儿知道大人出事,此乃多事之秋,急忙忙地去了。 少顷,祝大林赶了来。 燕韶南直接道:“我知道你和文老板一直还有来往,我有急事想见他,麻烦你帮忙给约一下。” 祝大林顿显窘迫,道:“大小姐,您有吩咐小人自是马上去干,怎么这般客气?” 燕韶南淡淡一笑:“我不是对你,是跟文老板客气呐,此番需得求人了,不客气也不行。” 祝大林连忙应了,转头匆匆而去。 檀儿面露不安:“小姐,您” 燕韶南道:“没事,别担心。一会若是约好了,你跟着我去,叫樱儿去看看蒋老爷子在做什么,拖住他,别叫他跟来。” “呃,好吧。” 祝大林那边回消息很快,文青枫此刻人就在于泉,一约就约到了,听说燕韶南有急事要见他,文青枫请她到距离通判府不远的一栋私宅里相见,只隔了两条街,还提供了一辆马车给祝大林。 祝大林赶着车,载着燕韶南和檀儿找到地方,文青枫已经站在大门口迎接了。 檀儿打着车帘,燕韶南抱着琴由车里下来,文青枫好好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神色如常,松了口气,道:“燕小姐,准备不周,有失远迎,快里面请。” 燕韶南笑了笑:“是我冒昧打扰了。”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 文青枫这等人狡兔三窟,燕韶南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在于泉时常住的宅子,也无心东张西望,默默穿过庭院,进了花厅。 这间待客的厅堂布置得并不奢华,以黑红二色为主,一眼望上去带了几分肃穆。 文青枫请她落座,丫鬟跟进来奉茶。 燕韶南侧头低语几句,吩咐檀儿先出去等着,文青枫这边的下人也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文青枫这才关心地道:“燕小姐您这几天还好吧,我刚听说令尊出事了。因为钦差大人震怒,整个彰州局势变得十分紧张,我本想去看看您,又怕通判府那边正忙的焦头烂额,非但安慰不到您,还添麻烦。” 燕韶南见他并没有因为父亲出事而态度有变,暗自松了口气,道:“算不上焦头烂额,还是有些进展的。” 文青枫眼睛一亮,道:“说说,可有文某能帮上忙的地方?” 他主动说了,到省得燕韶南再引入正题,她留意着对方的神色,道:“已经知道是哪伙贼人抓了我爹他们,为首的是海龙帮的大当家尉迟熊,还有一位是‘石血佛’温庆,文兄可认识这两个人?” 文青枫听她问的如此直接,苦笑道:“鄙人是做海上生意起家的,说完全与他们没有瓜葛,燕小姐你会相信么?不过也仅限于认识了,定期受人勒索,给他们上上供,求个平安,和气生财罢了。” 言外之意,认识归认识,帮燕韶南去要人没有可能。 岂料燕韶南并没有纠缠于此,而是说了句叫他大为吃惊的话:“我想混到海龙帮里去,文兄能不能帮一帮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4.留书信 文青枫几乎以为自己会错了意, 吃惊地道:“你怎么, 我不” 拒绝的话还未说完,燕韶南抢先道:“文兄,先别说不行,我知道你肯定有门路,你只说说什么条件吧。” 文青枫眼神微闪, 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燕韶南的眼睛太明亮了,令他生出会被灼伤的错觉。 “这话从何说起呢,燕小姐不会在暗示我通匪吧?” 燕韶南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魏国公府失窃的东西原本在胡永手上,丛朋是在安兴县衙当着我的面卷了那些宝贝跑掉的,国公府的宝贝价值连城,等闲人不敢沾手,胡永为了销赃,连掉脑袋的事情都敢做,所以我才敢猜测,文兄你和丛朋他们关系非比寻常。” 文青枫连忙摆手:“可不能说‘他们’,就只有丛朋一个, 那假和尚手上常常有货找我帮忙, 打过一些交道, 其它真没有什么了, 他们是反贼, 我文青枫上有老, 下有一大帮子跟着我吃饭的人, 这还能拎不清么,只是有些事江湖上的朋友找到了,不好拒绝。” 他语无伦次地否认完了,方才回过味来,拍了拍脑袋,埋怨道:“丛朋也是,这么大的事不跟我讲,害我跟个傻子似的把笔洗送回来自投罗网,蒋老爷子每回见了我都像审犯人一样问来问去。” 咦,丛朋没有跟他说么? 燕韶南脑袋里转得飞快,像这等来路不正的东西,出手的时候按常理是要说清楚忌讳的,不然就会闹出类似于卖回给原主的悲剧,丛朋着意隐瞒,是因为打赌输给自己,面子上过不去么? 她原以为文青枫是听了丛朋所言,冲着自己那几支琴曲来的,倘若不是,他图的又是什么呢?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文青枫不答应,她只能软语相求:“丛朋不就是金汤寨的么?我也不敢奢望太多,乔装打扮一番,换个身份,能混进去就行,其它的见机行事,我又不是朝廷的人,万一被发现了,文兄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他们也不至为难你。” 文青枫现在就为难得很,道:“土匪窝何等污秽,哪是你一个姑娘家能想象到的,我的面子没有那么大,在里面可庇护不了你,就算侥幸没出事,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燕韶南道:“这文兄就不必为我担心了,我有自保的法子,不会任人宰割的。”和名声比起来,自然是父亲的生死更加重要。 她软磨硬泡了好一阵,见文青枫始终不肯点头,道:“文兄,反正我主意已定,你不帮我,我便再找别的门路。” 文青枫并不相信:“除了我,你还能找谁去?” “丛朋啊,说不定他愿意呢。” 文青枫给她气笑了:“你到不怕他把你卖个好价钱。” 燕韶南静静地回望他:“我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冒险。” 文青枫收敛了笑容,两人四目相视,燕韶南目光中的坚定告诉他,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一旦自己真的拒绝了,她真的会去找丛朋 文青枫只得让步:“我得看看你有什么自保的法子,不能让你去送死。” 燕韶南二话不说,拿过瑶琴来,弹了一小段神化引。 文青枫武功低微,加上这会儿被她纠缠的心绪纷乱,反应比之丛朋更加不如,几乎是瞬间就晃了神,呆坐在那里目光呆滞,打了个盹,身子一晃,蓦然惊醒。 他惊讶地望着燕韶南,目光在她和琴上来回逡巡,道:“给我点时间,我考虑一下。就算去,也不能这么去,得提前好好准备,最好扮成个丑八怪,叫旁人都认不出你来。” 燕韶南莞尔:“好,这些都听你的。” 文青枫目光挪去了别处:“丑话说到前面,我只管帮你见到你爹,前提是燕大人还活着,其它救人也好,你遇到危险也罢,自己想办法解决,别指望我,另外走之前衙门那边你妥当处理,不要拿我秋后算账,官府的人一个不许带,包括蒋双崖,我看你带着祝大林就可以了。” 燕韶南忙不迭点头,听话得很,连道“放心”,等他交待完了方道:“祝大林也不用带,生死难料,没必要拖累他,我自己去冒这个险就可以了。” 文青枫无奈地慨叹:“你再好好想想,别到时候后悔,真不好说你这是鲁莽还是孤勇。” 燕韶南见他说完一副送客的架势,连忙提醒他:“文兄,你还没有开条件。” 按她所想,虽然自己现在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以和文青枫交换,但只要不死,未来总是可期的,文青枫生意做的那么大,目光肯定很长远,不会只局限于眼前的一点利益。 可文青枫闻言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率先站起身开门出了客厅。 “喂!”燕韶南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文青枫送她到门口,道:“明天傍晚过来吧。” 燕韶南上了马车,催促赶紧回府,只剩下一天的时间,她也要好好准备。 崔绎呆在琴弦中,全程听得清清楚楚,明白燕韶南这是在拒绝自己之后,选了一条充满危险异常难走的路。 这令他的心情变得异常复杂。 焦虑有,失望也有,担心恼怒之余,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见不到外界,不知道燕韶南的长相在这一刻已经变得无关紧要,她的身影,她整个人从未像现在这么清晰,似乎破开了迷雾,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触手可见。 你选的那条路,有本事走完它吗? 坚持原则宁死不妥协的人崔绎见得多了,可惜他们的结局通常都不怎么好,但愿你能是个例外吧。 崔绎并不看好燕韶南,他已经在考虑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该怎么办了,燕韶南若是死在土匪窝,他是会跟着消亡,还是被丢在一旁,从此无人问津。 可他纵有一万种想法,燕韶南若是不理会,他连意见也无法表达。 等啊等啊,一行人回到了通判府。 崔绎听着她打发了祝大林和檀儿,发了半天呆,幽幽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羽中君,你都听到了,我主意已定,你只能帮我顺着这条路出出主意,或者告诉我你是谁,还有一整天的时间,我看看能不能送你做回自己。” 这是断然拒绝自己之后,又求和来了。 崔绎很清楚,若他这时候敢说一句“我是魏国公”,燕韶南必定翻脸,将他打入冷宫,至少出发前都不会再理他了。 理智令得他将种种情绪强压下去,面对现实:“不带老爷子可以,但你要留信给他,叫他带人接应。” “好的,我一会儿就写。” “写完了念给我听。” “行,没问题。”羽中君肯收束野心,陪着她犯险,燕韶南特别好说话,什么都应承。 崔绎又道:“你若要交待后事,便找陈先生。” 在他看来,陈嘉阳做事可比祝大林、檀儿那几个靠谱多了。 “噢,好。”燕韶南觉着“交待后事”四个字很是刺耳,不过羽中君心情不好,可以理解,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提到陈嘉阳,燕韶南终于想到这会儿该做什么了,打发个人去把陈先生请来,她要好好了解一下梁家灭门案的始末,以便知道父亲此行去查案和被劫有没有关联。 在两位钦差的关照下,顾佐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他伤得极重,昏迷远较清醒的时间长,要知道梁家灭门案的细节,还真只有陈嘉阳能说得清楚。 等听到陈嘉阳讲,证人梁小荻虽有重重保护,仍被凶手杀死在县衙里,燕韶南不禁眼角一跳,伸手抹了把脸。 相较向钦差陈说厉害,应付大小官员,深入虎穴去救人,她更擅长分析案情,找出隐藏在其中的线索。 “陈先生,你是什么时间到的现场?” “凶手掷出飞镖以后,我是最晚一个赶到的,在那之后就一直跟着大人,当时我记得还有不少人,咱们的人基本上都在”他记性甚好,谁在场、谁做什么去了说得十分清楚。 燕韶南用笔记下来,又细问中途他们被劫的经过,最后叮嘱陈嘉阳,明天有要紧事,叫他一定不要外出。 送走陈嘉阳,燕韶南坐下来准备给蒋双崖写信。 她自然希望救人出来的时候,外边能有人接应,最不济真死在里头,这就算是封遗书,交待一下后事,因此她落笔格外慎重,迟疑了好一会儿,问崔绎:“我该怎么写?” 崔绎答她:“实话实说即可。” “好吧。” 写了两笔,她又问:“文青枫会不会被我连累,真被打成通匪?” 崔绎心想文青枫精似鬼,既然答应了,就必然有办法洗脱自己,还用你操心? 照常理推测,蒋双崖接信之后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钦差行辕那边,调的兵还没到,接下来的救人和剿匪都要借助文青枫的力量,他只要与海龙帮和温庆等人牵扯不是太深,知道该往哪边站,自然不会有事。 但崔绎一句都不跟燕韶南讲,只是道:“你活着他就没事,你若死了他自然要跟着倒霉。” 燕韶南欲言又止,半晌低下头去写起信来,写了厚厚的一摞,然后放下笔,念给崔绎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5.将欲行 崔绎听她信里讲, 自己从小跟着老师学艺,有些自保的能力,所以才出此下策, 实在是无法坐视父亲遇险。文老板也是出于朋友之义受自己逼迫才帮忙的,请蒋老爷子一定不要责怪,帮忙周旋。具体联络的方式她会交待给陈嘉阳。 若万一自己和父亲回不来, 靖西家里有抚恤, 还有国公爷答应的补偿, 于泉这边剩下的一点钱财就请他亲自善后,代为分给计航和阿德家里。 还真是一封遗书。 崔绎想了想这封信落在年轻时候的自己手里会有什么反应,道:“再加几句话。” “嗯?”燕韶南虽然表示了疑问不解, 却依言拿起笔来。 崔绎一字一字道:“你写,崇福观后山的那棵树苗长了十年,老爷子还记得当时那壶酒的味道吗?” 燕韶南将崔绎的原话抄到那封信的末尾,念给他听了, 问道:“是这样么?” “对。” 燕韶南的好奇心被他勾了起来:“都不解释一下?你认识蒋老爷子?你原本是国公府的侍卫么?” “不是,别问了,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燕韶南之前的拒绝令崔绎刮目相看之余,也伤害了他一直以来的骄傲,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的悲哀,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懒得开口。 崔绎的败家子老爹是前任魏国公的嫡长子, 可能是丹玩得多了, 就只崔绎一个孩子, 崔绎有三个叔叔, 堂兄弟就更多了,逢年过节能坐满好几张大桌。直到崔绎六七岁,老国公还未决定要将爵位传给谁,崔绎他爹风言风语听得多了,也觉着老父对自己颇为嫌弃,受方士蛊惑,脑袋一热,悄悄在自己的院子里布风水局,想要“聚灵养煞”。 不管是皇宫大内,还是王公大臣的家,巫蛊之术都是令听者色变,被严令禁止的,不管有没有效果,只要传出去,肯定有一大帮子人跟着倒霉。 崔绎他爹也知道,小心翼翼瞒着父母兄弟,他自己这边炼丹需得清心寡欲,夫妇常年不同房,就只有几个亲信贴身伺候,不虞走漏消息,千防万防,没想到被儿子看在眼中。 年幼的崔绎就去找负责教自己习武的蒋双崖,请他出手杀了那方士。 蒋双崖回报说人就埋在崇福观的后山,怕过后忘了地方,还栽了棵小松苗当做记号,过后崔绎叫人送了壶好酒给蒋双崖做为酬谢。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蒋双崖顶多去向老国公禀报一声,再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了。 燕韶南不肯帮忙,崔绎只能自己寻求机会,为此不惜暴露藏身所在。 再一个蒋双崖接到这封信的时候,燕韶南已经出发去海龙帮了,如此就不怕他们不尽心竭力地接应救援。 本是一举两得的事,他却不肯多讲。 燕韶南那里免不了展开了一番联想。 自己方才话问的笨了,只看羽中君这谈吐也不会是侍卫啊,但思路不会出错,他肯定和国公府有关联,说不定是魏国公的堂兄弟,若能知道国公府里有什么人得了病,变成行尸走肉也就能对上号了。 一瞬间,她想到了羽中君出现那会儿,正是胡永栽了;想到难怪魏国公如此重视,不依不饶的,先是蒋双崖,如今更是亲自追来。 看来是王公贵族大宅子里的恩怨啊,若羽中君对崔小公爷不熟悉,也不会萌生出占据人家身体的想法,不然岂不是一张嘴就露馅? 两个人各自想着心思,燕韶南把信收起来,安慰他道:“羽中君,你再陪我一晚吧,等明天我找根琴弦,把你换下来,叫陈嘉阳将信和琴弦一起交给蒋老爷子,你就不用陪我一起去涉险了。” 话是这样说,到底相处了大半年,燕韶南颇舍不得这个特殊的朋友,叹道:“可惜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今后也不一定能见到。” 离愁别绪,加上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她不禁伤感起来:“人生在世,总是有那么多不得已,像你我这种奇妙的缘份,世间大约不会再有了,羽中君,遗憾我没能帮到你,你怪我也好,那样等你像做了场梦一样醒来,就不会把我给忘了。” 崔绎没什么反应,任由她在那里伤春悲秋了好一阵,方才道:“用不着。” “啊?” “我和你一起。” 燕韶南大受感动。 呜呜呜,她小看羽中君了,自己拒绝了对方的提议,一意孤行,结果羽中君非但没有生气,还费尽心思的为她想办法,这恢宏的气量,真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羽中君也不逊色。 她挖苦人在行,夸人却不怎么擅长,绞尽脑汁赞了几句,又劝他不必如此,没必要这个时候共患难。 崔绎等她说完了,才表示:“不是我想陪着你,而是我已经试过,根本出不去琴弦。” “”燕韶南才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羽中君分明是故意的,啧啧,报复心好强。 崔绎又道:“海龙帮近来扩张很快,朝廷必定已经安插了探子,有我跟去,你也能多两成胜算。” 有是一定有,但和国公府八杆子打不着,崔绎之前从未关注过,并不知道是谁,还需就近了观察判断。 燕韶南经他提醒才想起还有这么一种人,朝廷的密探,她以前从未与之接触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打交道。 有羽中君跟着,虽然前路依然缥缈,但心里确实踏实多了。 燕韶南有意修好,便用讨好的语气道:“羽中君,那便劳你大驾,跟着我去土匪窝里走一趟吧。” 崔绎哪是这么好哄的,淡淡回应:“反正我不是好人,活该如此。”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只是一时想岔了,不是还没做嘛。” 崔绎本来没生气,听了这话都快气死了,偏对方不给他机会说话,燕韶南接着又说了一句:“羽中君对朋友有情有义,对我是很好很好的。”他便像一个被扎破的皮球,瞬间瘪了下去,气一下子全都漏干净了。 这天剩下来的时间,燕韶南该吃吃,该睡睡,试图用平静来表现自己的不紧张,但其实熄了灯之后,她一直睁着眼睛躺到下半夜才朦胧睡着,很快做了个记不清楚内容的噩梦,身体猛地一震,醒了过来。 她只觉心砰砰跳得厉害,翻了个身,伸出胳膊去,摸黑将枕边的瑶琴抱在怀里,才觉情绪稍定,重新睡着。 第二天,燕韶南特意起得迟了些。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她叫檀儿去将陈先生请来,又挑了两身男装,用包裹包好,虽然不一定用的上,但总是有备无患。 她准备还由祝大林赶车,送她和陈嘉阳去文青枫那里,檀儿、樱儿这次就不跟去了。 看到两姐妹全不知情,围着她忙来忙去,燕韶南心情颇复杂,脸上却丝毫不显,怕两人多想,只拿出点碎银子分给她们,柔声道:“这些日子你们都跟着担惊受怕,等事情平息了,叫你们大师哥陪你俩去逛逛宝中港,添几件过年的新衣裳吧。” 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打发那姐妹二人去做事,带上瑶琴,示意陈嘉阳跟着自己,上了车直奔文宅。 燕韶南到的比约定要早,不过文青枫显然也没闲着,找来了好几个人,已经在等着她了。 文青枫一见她即道:“你运气不错,尉迟熊那伙人还在近海。” “船上?还是陆地?” “船上。” “这就叫运气不错?从何说起啊。” “总比回了黑池三岛强。近海还有一线生机,真回到海盗窝,除非朝廷大军杀到,你逃都没地方逃。” 燕韶南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等着的人里面有两位老者,一男一女,都是一副老态龙钟,说话都漏风的模样。 燕韶南觉着奇怪,忍不住露出诧异之色,文青枫笑道:“说你运气好,不光是海龙帮那伙人离岸近,还因为这几位正好都在于泉附近,一天就赶到了,要不然你还要多等两日。” 燕韶南一听这话连忙一个个地道谢,虽然不认识对方,但人家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因为她的事鞍马劳顿,实在是过意不去。 文青枫为她介绍:“你别想着女扮男装掩人耳目,那没用,尉迟熊他们又不是瞎子,琴也不能往里带。我说了,要把你打扮成个丑八怪,成与不成,就要仰仗他们几位了。这位胡婆婆来自海外,不是咱们大楚人,怎样,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吧?” 那老婆婆望着她,颤巍巍地咧嘴一笑,牙齿基本上全都掉光了。 “东家啊,你说的就是这位小姐?” “对,就是她。你得把她打扮得她爹都认不出来才行,肌肤、头发的颜色都得改,我准备给海龙帮送个番人神婆去,让那些色中恶鬼见了她避之唯恐不及,提不起任何兴趣。” 胡婆婆笑嘻嘻地道:“我懂了,东家只管放心。” 燕韶南也懂了,文青枫为了她煞费苦心,这主意真是不能再妙了。但不带琴可不行,没了琴她岂不是任人宰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6.乔装扮 文青枫察言观色那是宗师级别的, 一眼就看出了燕韶南的顾虑, 道:“你别担心, 琴不能带, 却可以光明正大地带一样法器, 你是海外来的神婆嘛。我已经为你找到了市面上所见最小的一张膝琴,长不及三尺,这位洪老先生乃是伪装东西的高手, 他会帮你把膝琴改头换面, 管保无人会起疑心。” 洪老先生呵呵一笑:“东家, 你先别替我吹牛, 老头子可没见过蕃人的法器是什么样子, 只好照着他们惯常的喜好想当然了。” 文青枫叮嘱他:“你弄得凶恶些,叫他们不敢盯着瞧。我还准备了一些珍珠宝石给你做修饰。” 洪老先生当即道:“那行, 燕小姐抱琴时背面冲外,琴头的穗子取下来,我雕一个怒目罗汉上去, 眼睛就用东家的宝石。” 燕韶南听着他们安排周详,头头是道,当中不乏各种奇思妙想, 自己当真是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不由目光复杂地看了文青枫一眼。 这文青枫,哪里像个正经商人? 换张琴她到没有什么意见, 顾名思义, 膝琴本就是准备着出行时携带方便才制出来的, 若按她琴不离手的需要,早就该换了,只是她现在用的这张琴是老师当年所留,意义不同寻常,燕韶南才一直没有动念。 换成膝琴,琴身一下短了三分之一,再经由洪老先生改装,应该足可以瞒天过海了。 膝琴的音色虽稍有不足,却不影响琴曲发挥作用,至于羽中君,那就更好办了,给膝琴换根琴弦就解决了。 众人分头各忙各的,燕韶南跟着胡婆婆去了后面的小院儿,关上房门。 胡婆婆叫燕韶南先坐,解开头发等着,她拿了个脸盆,去调了一盆棕红色的药水回来,用小刷子蘸了药水往燕韶南头发上刷,帮她改变发色。 燕韶南只觉着头上又湿又冷,还带着点痒意,不由打了个寒颤,道:“婆婆,以后我这头发就变成棕红色了么,洗头要不要紧?” “洗头掉色,洗得次数一多,就瞒不过去喽。” “这气味,有些冲啊。” “没事,等干了就散了。东家还准备了好些海外来的香料,你多挑几样带在身上,什么味儿也盖住了。” 如此熟练且习以为常。燕韶南忍不住问:“婆婆,你们东家常干这等事啊?” 胡婆婆闻言“呵呵”笑了起来,随手把她的一绺秀发盘到头顶:“谁说的,这么多年,老婆子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上心。东家老大不小的,该成家喽。” 燕韶南听她似是误会了,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可胡婆婆没有挑明,她也无从否认,只得装糊涂,岔开话题道:“婆婆您在海外生活过么,海外什么样?” 她接下来需得去一帮穷凶极恶的海盗面前演戏,神婆已经很难演了,还是个外邦人,心里实在没有底,便想从胡婆婆嘴里多挖点有用的消息。 胡婆婆也不瞒她,有啥说啥:“老婆子生在一个小岛上,在大楚的东南,特别远的地方,坐船到宝中港需得在海上漂大半个月,那里岛挨着岛,有十几个之多,我住的岛上族人不多,和大楚这边语言不通,也没有人读书识字,有事就用炭笔画个记号,我们那里可没有神婆,不过我听族里的老人讲,大些的岛上有的有巫医,比大楚这边的大夫可厉害多了” 两人聊着天,不多时头发染好,胡婆婆帮她把湿发盘起来,小心裹上棉布,长出一口气:“先这样,一个时辰之后再拿火钩子烫卷儿。接下来咱们得把你这一身细皮嫩肉染成古铜色,再给你画上黑眼圈儿,涂个厚嘴唇,也就差不多了。耳朵不太好做假,回头忍着点疼,多穿几个环。” 燕韶南不由地闭了闭眼,也罢,豁出去了,命尚且不惜了,还在乎这些? 她由着胡婆婆将她揉圆搓扁,得知肌肤染色后不能长时间沾水,咬了牙自我安慰:反正在敌人堆里,她也不敢洗澡,而且船上淡水宝贵,去了之后诸多不便,想解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快将人救出来。 一直忙到天黑,才算拾掇得差不多了。 胡婆婆帮她新打了一排耳孔,穿上大小不一的金环,棕红色的头发蓬松杂乱,编了一头小辫儿,加上黑不溜秋的肤色,腥红的嘴唇,胡婆婆站开一些,上下打量良久,有些迟疑地道:“好是好了,老婆子敢保证没人认得出你,就是离东家要求的丑八怪有点远。” 燕韶南不习惯地摸着耳朵:“都这鬼样子了,还不够丑么?” 胡婆婆摇了摇头。 “再接着整。” “再整就太假了。算了,你去给东家看看吧。” 文青枫一见燕韶南这副尊容就乐了,扭过头去连连咳嗽。 “乐够了吧。”燕韶南莫名觉着脸红,不过按她现在的模样,脸红也不虞被人瞧出来。 “够了。”文青枫回过头来一瞧,又忍俊不止,“那行,就这样吧,辛苦胡婆婆了。” 他叫人去把预先准备的衣裳和首饰拿来,衣裳由里到外全套都有,外边是件既宽大又厚实的袍子,粗糙的黑色布料上面用金红两色绣着火焰以及一些古怪的图案,首饰是陈旧的项圈和手镯,燕韶南换上之后整个人越发显得诡异了。 文青枫解释道:“这件袍子不显腰身,藏点儿东西也方便。船上缺医少药,最常见的是晕船和腹泻,我帮你准备了几包药粉,你藏好了,好到时候装神弄鬼。” 看常了燕韶南这副怪样子,他也有了抵抗力,端详一阵,问一旁的胡婆婆:“总感觉还是缺点什么,你觉着呢,是不是腰带?” 不等胡婆婆发表意见,他两手一拍:“有了。”叫人去抱了个锦盒来。 燕韶南看那盒子觉着眼熟,打开来,里面果然是他上次送礼未遂的黄金海族,文青枫亲自上手,拿起只墨斗鱼,用红绳打了个古怪的结,将它系在燕韶南的袍子上。 “本来系铃铛比较像那么回事,不过铃铛有声音,不方便。”他解释道,说话间又系上了一只小螃蟹、一只海星。 稍后燕韶南在铜镜里看到了自己,太陌生了,以至于需得动一动才能确定镜中那个诡异、有钱且随心所欲的黑女真的是她。 洪老先生将膝琴也改好了,黑色“法器”外覆蛇皮,打眼一看,竟是个蛇身罗汉,罗汉表情狰狞,目放幽光,叫人不敢直视。 燕韶南接在手中,先试着弹了两下,而后二话不说坐下来换琴弦,等将武王弦换好,方才松了口气,心里有了谱。 “文兄,大恩不言谢,既然都收拾好了,也别等了,待我和陈先生交待一声,就连夜出发吧。”她既急着确定父亲的安危,也担心出来得久了,被蒋双崖发觉,提前找来。 文青枫点头:“车都已经备好了,我送你去。” 直到临出发时,燕韶南才叫来了陈嘉阳,见到他一脸惊恐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了信心,笑道:“陈先生不认识我了么,我有点儿事情要办,所以才扮成了这副鬼模样,你跟文老板商量一下怎么联络,另外这里有封信,等过了今天晚上,你帮我转交给蒋老爷子。” 等陈嘉阳知晓了她要去做什么,脑袋都大了,叹道:“我就知道您把我叫出来准没好事。” 因为羽中君,燕韶南向来对他很有信心:“我可以放心交待给你,对不对?” 陈嘉阳哭丧着脸,咬牙应承:“对。” 燕韶南知道,她若无法回来,那对初出茅庐的陈嘉阳打击将是巨大的,但此时,任何人或事都不能阻挡她前行,她只能抱歉地道:“陈先生,我请了你来,却没能给你发挥才能的机会。我会尽全力活着回来,咱们回头再说。” 她弯腰上车的工夫,陈嘉阳追上两步,道:“小姐!” 燕韶南回头。 “我早就想问了,陈某一介无名小卒,小姐是从何处知道我的?” 燕韶南莞尔,随即想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笑起来也挺吓人,连忙收敛了笑容,道:“等我回来,便告诉你。” 马车粼粼,不分昼夜一路疾行。 两天之后,队伍出了泉关府,又赶了一个通宵的路,车停下来,到目的地了。 燕韶南看到了大海。 一路上换人换马,此时队伍中除了文青枫,其他全都是生面孔了。 只有四个随从,一个探路,两个赶车,还有一个专门照顾燕韶南,人虽不多,看言行身手,分明都是江湖人士。 文青枫几天前便派人联络,好不容易接上了头,海龙帮的人传信说会派船来接,叫他们在此等候。 此地是个废弃的渔村,低矮的院墙破破烂烂,房舍年久失修,文青枫说此地数年前曾被海盗上岸洗劫过,村里的男人要么入伙,要么被杀,就有幸存的也都背井离乡逃难去了。 至于女人们的下场,他没说,燕韶南也猜得到。 “海龙帮眼下极缺大夫,你只要别露出马脚,留下肯定没问题,我不可能长时间同他们混在一处,安置好你之后,便会离开。”文青枫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7.初上船 蔚蓝色的海面浩瀚无垠, 海浪层层叠叠自天尽头涌了来, 撞碎在岸边的礁石上, 亘古不变的节奏听上去异常单调。 燕韶南忧愁自己不会水,问文青枫:“你说近海尚有一线生机,我救到人之后怎么上岸?” 文青枫只回她四个字:“见机行事。” 一日之后,守在礁石上眺望的汉子跑了回来:“老板,看到船了。” 燕韶南和文青枫赶紧自车上下来,登高远眺, 就见三艘渔船出现在海面上, 开始还是三个小黑点, 渐渐的越来越近, 隐约能看到船上头戴斗笠的渔夫。 文青枫道:“来的是‘苍山铁’,这种船跑起来快, 调头灵活,做买卖的船队在海面上遇见他们,打也打不过, 跑也跑不掉,只能任其宰割。” 他话里带着怨气,脸上带笑, 遥冲船上的人连连招手示意, 十分热情。 燕韶南佩服地想,若易地而处, 换文青枫去救人, 想来定能把那些贼人玩弄得团团转。 不过事到临头, 她这两天一直乱糟糟的心情出奇地竟一下子平静下来。 对于被识破的紧张和恐惧也不再困扰着她,眯起眼睛,仔细看船上来人,由这时候起,她就得谨言慎行,一举一动符合现在的身份,以免因为一时大意被人抓到破绽。 她看船上的海盗,对方也注意到了她。 三艘船上海龙帮的小头目加上喽啰共有十来个,直到靠岸抛锚了,十几双眼睛还黏在她身上。 为首的头目站在船头,大咧咧地和文青枫打招呼:“文老板,你说的大夫呢,怎的带个蕃婆子来,蕃婆子我见得多了,这么黑的还是第一次见。兄弟们,你们说是吧?” 后面的喽啰附和着哄笑,燕韶南面不改色望着对方,只做没听懂。 文青枫踩着礁石靠近过去,同他小声低语了几句,那头目将信将疑:“当真?” 文青枫拍拍他肩膀:“我什么时候骗过诸位。她们供奉的神灵我听说可邪门得很,小心点,没事不要开罪。” 文青枫的话,加上燕韶南这身古怪的装扮,轻而易举就唬住了来接他们的众匪。 文青枫上了头船,示意燕韶南也上来,这次他只带了一个随从,另外三个赶着车原路返回,分明是做旁的安排去了。 “苍山铁”摇晃颠簸,燕韶南没站稳,跟着晃了一下。 文青枫暗暗心急,他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却忘了燕韶南是在内陆长大,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坐船出海,可别因此露了馅,叫海龙帮的人看出不对劲来。 好在燕韶南很快稳住,谁也不理会,径自找了个地方,大马金刀坐下来。 文青枫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问另外几人:“怎么样,各位最近还好吧,听说你们大当家做了一票大的,搞得彰州气氛很是紧张。” 负责掌舵的喽啰抱怨道:“还不是受那石血佛的怂恿,李哥原本都打算好了,要带我们几个混进宝中港去,到妓院找几个小娘们儿乐呵乐呵,因为这事给搅黄了,文老板,江湖上都说你仗义,知道兄弟们整天在海上漂着,都快憋死了,也不给送几个美人儿来解解闷。” 文青枫笑了笑,没为自己辩解。 为首那头目李哥出声喝止:“别他娘胡说八道了,有女人也轮不到你。” 文青枫继续套话:“石血佛论身手也差不多是武林第一人了,和你们海龙帮强强联手,用不多久,彰州附近的这一大片海域就都是你们两家的地盘了。” 李哥当他是随口闲聊,这半天那黑神婆只管坐着发呆,看来蕃人听不懂大楚话,便道:“吃了这口饭,谁知道明天什么样。自从我们拿下黑池三岛,确实有不少人跑来入伙,到处乱糟糟的,生病的也多,要不几位当家急着找大夫?文老板你消息还挺灵通,不愧及时雨啊。” 文青枫谦虚道:“可别这么说,及时雨宋江那是梁山的大头领,何等英雄,文某万万比不上。” 诸人听他说话风趣,一齐笑起来。 李哥道:“文老板的绰号也不差啊,不如好好考虑一下。真加入了我们海龙帮,混一把交椅还不是轻而易举?到时候我们这些人都得听你的。” 燕韶南坐在那里,眼珠转了转,心道:“文兄在海盗里头还有叫得响的外号啊,不知是什么,有了机会一定要弄弄清楚。” 文青枫陪着他们说笑一阵,抬头看了下太阳,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走至掌舵的喽啰跟前,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喽啰理所当然地道:“回黑池三岛啊。” 燕韶南心中一惊,这时候她不能做别的表示,只能相信文青枫有能力扭转不利的局面。 文青枫摸了摸鼻子,失笑道:“你们这是要强逼我入伙么,可别,说好了的,我见一下你们大当家就回去。” 李哥一本正经地道:“这就是大当家吩咐的,他这会儿正躲避官府的追捕,不好再同人见面,文老板你想啊,若万一官府跟在你后面找去了,大伙该不该怀疑你呢,太伤感情了。” 文青枫敛了笑,为难地向燕韶南看去。 毕竟是老关系了,李哥说了句重话,又赶紧安抚文青枫:“我们二当家留在岛上坐镇,岛里现在不光有病人还有伤者,你们去了肯定大爱欢迎,有什么话你同二当家说也是一样。” 文青枫道:“我之前考虑你们那几条船被官府盯着不好靠岸,专门准备了些粮食和新鲜的蔬菜,想和尉迟大当家谈妥价钱便交货,去黑池三岛实在太远了,不方便。” 几个海盗被他这话戳中了软胁,互相望望,都没作声。 文青枫又道:“再说我带来的这位严格说来并不算大夫,她族里出了事,一个人阴差阳错跑到咱们大楚来,我受朋友所托帮她找个落脚的地方,你们不清楚她的本事,若非长相太扎眼,我非留她在身边不可。” 说完了他轻咳一声,手指燕韶南怀中法器:“神婆,您就露一手给他们瞧瞧吧。” 燕韶南会意,先镇住这几人也好,这时候需要效果,自然首选风雷引。 面对的虽然都是粗人,也不得不防,她生怕弹得久了,被人发现法器其实是一张瑶琴,连琴都没有放正,左手隐蔽地往琴弦上一搭,右手勾剔摘打,“嗡嗡”连声,一上来就倾尽了全力。 和着周围喧嚣的海浪声,膝琴发出的声响并不突兀,贼人注意到那“神婆”在法器上拨弄了几下,突然间海上狂风大作,“咔嚓”一个惊雷炸响在耳边。 时间不长,不等他们作出反应,雷止风息,幻象已然消失。 船上几个贼人皆是一震,脏话脱口而出。 另两艘船相隔不远,听到动静不知发生了何事,有人扒着船舷问话,李哥顾不上同伴,震惊地望向始作俑者。 整日在海上漂着的人,干的又是刀口舔血的买卖,有几个不信鬼神的?尉迟熊就常带着手下帮众给海神娘娘上贡,说实话,眼前的“神婆”若不是这么黑不溜秋的,法相再庄严肃穆一些,他连跪拜的心都有了。 燕韶南收回手,神色冷漠地望着船上诸人。 李哥几个大气也不敢出,等了一会儿,才停下船,恭恭敬敬地请燕韶南稍等,三船人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尉迟熊等人的座船附近落脚,待请示了大当家之后再决定将人送去哪里。 两天之后,文青枫主仆加燕韶南一共三人被带上了一艘平底大沙船,在船上见到了尉迟熊。 尉迟熊一行共带出来两艘大沙船,十几艘苍山铁,总共差不多有二百名海盗。 尉迟熊人高马大,站在船头像座小山,整日在海上风吹日晒,他看上去也是黑不溜秋的,可同燕韶南这作假的一比就小巫见大巫了。 尉迟熊已经听了手下人的禀报,出于尊重,没再叫燕韶南表演巫术,同文青枫简单寒暄几句,感谢他送了个巫医来,跟着三言两语敲定了买卖,叫人安排船将他送回去,顺便将货拉回来。 文青枫指了指燕韶南,同尉迟熊道:“大当家,她是我朋友介绍来的,文某不能不尽心,蕃人不懂礼数,有什么冒犯的地方,千万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尉迟熊叫他放心。 燕韶南知道文青枫几次强调自己是他朋友托付的,是怕自己来日行动失败,身份败露,也好有个退路。 此时文青枫招呼她过去,说走前有几句话再叮嘱一下,带着她往一旁走开,找了个无人的角落。 出于谨慎,燕韶南先弹琴清了场,文青枫小声道:“温庆没露面,看来没在船上。” 燕韶南点点头,寻思怎么找个机会在船上转转,不知道父亲他们会不会是被押在了船舱里。 “我要走了,你小心些。” 燕韶南知道自己笑起来挺吓人,还是笑了笑,眨眨眼睛:“好。” 文青枫欲言又止的,停了片刻,道:“别怕,过两天我再给他们送批货,你若找着燕大人了,就给我传个暗语,我再想想办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8.逢故敌 这和文青枫之前说的只送她进贼窝其它一概不管有些不一样。 不消说, 他同这件事的牵扯已经越来越深了。 燕韶南若是成功了, 他得罪彰州沿海最大最凶狠的一伙海盗, 日后会有很多麻烦,燕韶南若是事败死在这里,他里外不是人,两边都不好解释。 燕韶南感动之余,忍不住想要问个明白:“文兄,你为何这么不计代价地帮我呢?” 文青枫挪开目光, 望向远处蔚蓝海面, 语气带着几分怅然和不自在:“我在冯家堡春华院第一次见到你, 就感觉自己以前的二十几年都是浑浑噩噩过来的, 过后脑袋里一再回想当时的情形,忍不住想再去找你。原来说书唱戏讲的那些一见钟情不都在骗人, 在津昌的那段时间,我过得十分开心,可燕小姐你是官宦之女, 青枫只是一介商贾,彼此身份迥异,如云泥之别, 所以之前你问我, 我叫你别问了,说出来你肯定会不高兴。” 这次若是不说, 以后就未必再有机会了。 燕韶南没想到会在这么危险的环境中突然听到文青枫向她倾诉思慕之情, 顿觉脸上热辣辣的, 有些不知所措。 怪不得文青枫不计得失为她付出了这么多。 她先是怀疑人家别有用心,而后又坏心眼地想他大手大脚的怎么可能赚到钱,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燕韶南支吾道:“文兄厚爱,无以为报” 文青枫早知道她会说什么,抬手将她打断,道:“你不用谢我,虽然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做出格的事,但我是为图自己心安,我只恨自己能力有限,明明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却不能为你救出燕大人,也没有勇气陪你留下来同生共死。” 燕韶南上了海龙帮的船,文青枫便会脱身而去,这是一早就说好了的,如此燕韶南已经很歉疚了,从来不曾有更进一步的奢望,而文青枫却显然设想过,自嘲地道:“还好你瞧不上我,否则这会儿该多么伤心,我确实配不上你。” 自己这是在海盗的船上啊,燕韶南拼命想着眼下的处境,方才定下神,安慰他道:“文兄,千万别这么说,我很感激你,你有家人,有那么一大摊子生意,哪能一点不为他们考虑,如此已经被我连累得不浅了。若我能活着回去,咱们再细说。” 文青枫勉强笑了笑。 时间有限,他俩也就只能说这几句话了,文青枫不敢再拖延,道:“保重,我等你回来。” 燕韶南连连点头:“放心,我肯定会的。” 文青枫狠下心来,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去到大小船相接处,随从扶了他一把,他跨步上了“苍山铁”,走至船头,随着那船划开,不住冲这边的海盗们挥手告别,再没往燕韶南这边看上一眼。 燕韶南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望着那船越来越远,在海面渐渐变作一个小点,终不可见。 文青枫走了,接下来,她需要一个人去面对一船陌生且穷凶极恶的匪徒,无法预知会发生什么,未知最叫人恐惧,而孤单无疑会加深这种恐惧,早在胡永露出真面目的那一晚,她便知道自己的琴曲并不是无所不能,用来对付习武之人,尤其是心志坚定者,作用十分有限。 幸好还有羽中君在陪着自己。 她刚想到这里,仿佛有着心念感应,怀里的琴弦震颤了一下。 “行了,人都走了,收收心。” 一人一魂用“平水韵”交流的时间长了,燕韶南早脱离了她的字典,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羽中君要表达什么,不服气地小声辩解:“已经收了啊。” 崔绎并不相信她这话。 不知是不是从小失去母亲的关系,燕韶南对旁人的好意总是看得特别重,文青枫因为没能陪她赴汤蹈火而惭愧再说爱慕,但在燕韶南看来,对方能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已经诚意十足了。 崔绎担心她因此而分心。 “羽中君,我该怎么做?” “先认人。” “要开口说话吗?”这些问题燕韶南其实自己有答案,只是事到临头,想跟羽中君再确认一下。因为一旦说话,就不可避免有口音的问题,燕韶南学不来蕃味儿,担心被人听出来她其实是“老乡”。 “少说话,但要叫他们知道,你听得懂。”崔绎担心呆会儿边上有人,没法再和燕韶南交流,抓紧时间提点她:“不要轻举妄动,先把人认全了再说。” 燕韶南想起他先前提过朝廷密探的事,道:“船上会有自己人吗,怎么能分辨出来?” “你最好不要想这事,你是神婆,先将他们都震住再说。你见过仙师方士,想想他们,皇宫大内都去得,天子待为上宾,一帮没有见识的海盗有什么好担心的?” 燕韶南心中一动,明白了羽中君的意思。 一方面,她要先在船上站住脚,只要有了信徒,那她想做什么事情就方便多了,另一方面,若她施展出了“神迹”,仍然有人顽固地排斥她,那是不是就说明此人见多识广,且有坚定的信仰,很有可能是身负使命的朝廷探子? 燕韶南正想大赞羽中君老谋深算,在迷雾中一下子就给她指明了方向,耳听着不远处有人招呼:“呔,那蕃婆子,过来过来。” 燕韶南循声望过去,不就是像栾仙师那样装神弄鬼、故作高深么,当谁不会? 喊她那喽啰被她冷幽幽的目光一扫,声音立时低了一下:“蕃婆子,能听得懂不,大当家的招呼你呢。” 燕韶南昂起了头,作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高傲样子,迈步走至他跟前,用“法器”指了一下,示意他带路。 那喽啰心里犯着嘀咕,将她带至尉迟熊跟前。 尉迟熊站在船头,除他之外,还有两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其中一个脸上有道狰狞的长伤疤,险些划到眼睛,不用问,肯定也是海盗头目。 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 尉迟熊浑不在意地道:“墨斗鱼刚给咱们送过来的女人,李虎他们几个说,她确实有几分道行,你们手底下谁若有个病有个灾的,可以叫她瞧瞧。” 伤疤脸皱着眉看她,没有作声。 另一人眯缝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笑了:“墨斗鱼送的?啧,那家伙搞什么呢,要是个美人儿我还有点兴趣,就像大哥你那位,可惜大哥舍不得给我睡,这个么,白给也不要。” 燕韶南对于污言秽语早有心里准备,到是听了两回“墨斗鱼”,不可能弄错,目光微闪,心道:“原来文青枫在江湖上的外号是这个呀。” 她想起刚到彰州那会儿,文青枫送礼,还给她详细讲了墨斗鱼的习性,什么一遇上强敌就跑之类,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一本正经的样子叫她现在回忆起来有点想笑,那只小小的黄金墨斗鱼此时还挂在她腰际呢。 眯缝眼大约见她那张黝黑的脸上神情微妙,多少了有些兴趣,随口道:“看来你能听懂三爷我说话。海龙帮不养闲人,管你是谁送来的,来,三爷昨晚觉没睡好,现在脖子有些发僵,你给治治?” 这话带着几分挑衅,加上他那扭着脖颈一脸讨打的表情,十分惹人厌。 尉迟熊在旁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伤疤脸想要提醒他后颈乃是要害,别动不动便送到外人手上,刚叫了声“三哥”,就见眼前那衣着古怪的“神婆”冷冷地瞥了一眼,跟着就将怀里的蛇身罗汉换了个抱法。 也不知她怎么摆弄的,那件古怪法器先是发出了“嗡嗡”数声低鸣,跟着就是一声脆响,他只觉头皮一麻,似是有只看不到的手掌由头顶摸了过去。 真他娘的邪门! 等他看到一旁三哥神色大变,方才知道自己只是受到了波及。 就见那眯缝眼鼻翼快速地翕动,一双惊恐的小眼睛瞪得溜圆,乍看上去有些滑稽,摸着后颈的那只手已经垂下来,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明明没有敌人来袭,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尉迟熊看不过眼,叫道:“老三!” 眯缝眼陡然回过神来,骂了句脏话,问另外两人:“你们看没看到”话说半截,心有余悸地看了燕韶南一眼,退开两步,有意离得她远些。 尉迟熊道:“行了,墨斗鱼说她族里信奉的神颇有些邪性,你没事少招惹人家。” 燕韶南以一小段孤馆遇神暂时震住了几个海盗头子,过了一会儿,由他们交谈中获知,眯缝眼姓丁,是海龙帮的三当家,那个伤疤脸排行老六,他们两个就是尉迟熊此次带出岛的帮中骨干了。 叫她忌惮的“石血佛”到现在还未露面,看来很大可能没同他们一起。 燕韶南正想着,大船船速渐慢,另一艘船靠了过来。 她竟然听到了犬吠声。 丁老三又露出了垂涎之色,笑道:“大哥,你那美人儿找你来了。” 尉迟熊哈哈一笑,迎了上去。 风扬起来人的裙角和遮面的轻纱,露出一张皎白明艳的面庞。 燕韶南心中巨震:欧阳曼儿,她怎么会在这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9.见亲人 欧阳曼儿越走越近,一只灰色长毛的獒犬跟在她身后, 足有寻常的狗两三个大, 四肢如柱,两眼如灯, 时不时地低下头去嗅船板。 除了这一人一狗, 还有一个中年男子跟在后面, 佝偻着身子,神色恭谨,身形瞧上去颇为劲瘦, 个子和欧阳曼儿差不多,对女子来说尚算高挑,却比船上的其他男人都矮了半个头。 燕韶南终于看到了这只当初在冯家堡肆虐行凶的恶犬。 她小心向后退开两步, 拉开些距离, 见獒犬同那中年男子很是熟悉, 论亲昵程度,明显比跟欧阳曼儿更甚, 心中不由地一动, 暗忖:“当初冯家堡漏网的那个奶娘, 不会就是这个男人扮的吧?” 欧阳泽的小儿子那么大了, 早已经断奶, 此人若是男扮女装, 并非不可能。当时大家没有对那个中年仆妇多加关注, 现在想来, 凶手轻而易举地杀人、分尸, 手劲儿不小,若是男人假扮的到也顺理成章。 要这么说,对方多半精通易容之术,自己可得小心了。 欧阳曼儿目光掠过,将船头几人都看在眼中,在燕韶南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挪至尉迟熊身上。 海龙帮的船上经常会出现些稀奇古怪的人或事物,她已经习以为常了,一个丑陋的黑女并不会对她的地位造成威胁,她一扫而过,笑盈盈瞧着尉迟熊,靠近过去,伸手摘了面纱,露出娇艳的面孔来。 “大当家的,我来了。” 不像丁老三一瞧见美貌女子便目露淫光,恨不能只用眼睛就将欧阳曼儿的衣裳剥下来,尉迟熊性子蛮横粗鲁,对欧阳曼儿这等美人的抵抗力也强出不少,笑道:“不乖乖呆在岛上等我,跑来做什么?船上都是大老爷们,你一个女人,净给我添乱。” 欧阳曼儿嘻嘻而笑,冲燕韶南这边努了努嘴,虽没说出来,意思却很明显:那不也是个女人。她依偎在尉迟熊身边撒了个娇:“人家想大当家了嘛。” 丁老三就像被只掐住了脖子的鸡,一旁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欧阳曼儿仿佛才看到他,眼角一瞥,道:“三当家和六当家也在呀。你们这做什么呢?” 丁老三非常不识趣地道:“墨斗鱼文老板给大哥送了个黑婆子来,我们正试试她的本事。” 欧阳曼儿没顺着这个话题向下问,嘟了嘟花瓣样的红唇,露出几分不满来:“文老板啊他人呢?”说完了四下张望一番,又好奇地问:“温爷怎的也不在,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的么?” 尉迟熊抬手就在她腰臀的部位拍了一记,发出羞耻的一声响,毫不客气地道:“你少惦记着勾引‘石血佛’,他不吃你那一套,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欧阳曼儿“哎呀”娇呼出声,跟着嗔道:“胡说什么呢。” 后面的獒犬低声咆哮,仿佛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只要主人稍有暗示就会扑上去。 尉迟熊扭头赞了一句:“好畜牲。” 丁老三腆着脸道:“小嫂子你看看我,我丁老三想吃你那套,这么些年了,向来是大哥吃肉我们喝汤,还请小嫂子垂怜,咱们约个时间。” 欧阳曼儿厌恶地瞪了他一眼。 尉迟熊不知是不是有意纵容丁老三,竟未制止,只道:“石血佛没在船上,他放了风声出去,这几天正忙着召集金风寨旧部。” 燕韶南都急坏了,等了这半天,好不容易听他们说了句有用的,心里盼着有谁能搭个话,叫尉迟熊再详细说说。 欧阳曼儿不负所望,问道:“什么风声?” 关系到海龙帮接下来的大计,尉迟熊很是得意,也就不介意对着美人儿多讲几句:“这次捉住了刑部的谭老贼,金风寨那些人跟他有深仇大恨,温庆说要将金风寨的人重新聚起来,公开行刑,将姓谭的碎尸万段,再拿石灰保存住了尸首,寄回给朝廷。” 燕韶南心下稍定,这么说,谭素应该还有命在,那她爹以及计航等人活着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欧阳曼儿歪着脑袋想了想,赞叹道:“温爷是真英雄,敢作敢当叫人心折。大当家,我来正是和这件事情有关,大当家和温爷不是还抓了个姓燕的通判吗,他与我有杀父之仇,破家之恨,除了这些之外,他还坏了我在冯家堡的苦心经营,冯家的大半财产都已经运到中途了又被他们追了回去,大当家,那些可都是我给海龙帮准备的大礼。” 燕韶南心道,这浓浓的怨气,欧阳曼儿这么恨父亲燕如海?再一想可不是嘛,对方说的句句属实,眼下形势逆转,父亲落到海龙帮手里,她要报复的话可不好办了。 果然就听着尉迟熊道:“那个姓燕的官儿在船舱底下关着,温庆的意思是到时候将他和谭老贼一起宰了,杀的人多声势也大。” 欧阳曼儿迫不及待地说:“我去瞧瞧。” 尉迟熊没有拦阻,吩咐丁老三和六当家:“你们也跟去看着些。” 燕韶南不由地一喜,就当这话连她也包括在内,默默跟在了六当家后头,往船舱而去。 一阵海风吹过,燕韶南身上浓郁的异香飘散开来,欧阳曼儿站在下风头,对香味又有些敏感,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她这才正儿巴经留意到燕韶南,皱了皱眉想要说话,丁老三一脸淫/笑地凑到她身边,道:“小嫂子,小心点,船板不平,我扶着你吧。” 欧阳曼儿带了几分恼意,斥道:“你离我远些。” 丁老三笑嘻嘻嘀咕:“哎呦,装什么正经?这板着脸的小模样真好看。” 这时六当家叫了声“三哥”,语气阴沉沉的。 他姓贺,因为脸上有疤,面相显得凶狠可怖,加上沉默寡言,帮众们不自觉的都对他有几分畏惧。 丁老三也很给他面子,当即停下调笑,回头道:“怎么了老六,你也看上小嫂子了?那哥哥让你先,别担心,只要小嫂子不哭不闹,大哥不会说什么的,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换着穿下衣服有啥关系?” 贺老六没有作声,欧阳曼儿却道:“丁老三,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的狗咬烂你那惹事的玩意儿,叫你变成个死太监。” 几人有说有笑到了舱底,一打开仓板,就有一股骚臭味冒出来。 欧阳曼儿捂住了鼻子,丁老三哈哈而笑,得意地道:“吃喝拉撒都在里面,你想想就知道了,得有多么腌臜,这些大老爷们以往动不动就把咱们兄弟关进大牢,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活该这回轮到他们也尝尝滋味。” 由船舱深处传来几声呻/吟。 燕韶南跟在最后,不由自主地抱紧了琴。 若有可能,她真想三下五除二将前面挡着她的人全都放倒,而后冲进去将父亲救出来。 但是不成,此时此刻,别说冲动了,稍有疏忽,等着她的就是万劫不复。 她趁前头几个不注意,伸长了脖颈,就见舱底用压舱石隔出了两间囚房,里面阴冷潮湿,空气不流通,只有当舱门打开的时候才有光亮,这哪是人住的地方? 父亲还好么,有没有受伤?关在这里面这么多天了,会不会生病? 燕韶南心念电转,借着背后照进来的光隐约瞧见两间囚室一边人多,一边人少,她直觉父亲应该在人少的那边,果然听贺老六道:“姓燕的官儿和谭老贼关在一处。在这边!” 欧阳曼儿道:“看守呢,快点起灯来我瞧瞧。” 两个看守受不了舱底的恶臭,之前在上面歇息,这会儿跟下来,听吩咐点亮了灯。 燕韶南一眼就看到了父亲。 燕如海头发披散,身上只穿了单薄的里衣,衣裳很脏,看不出本来颜色,他赤着脚,手腕脚腕上都系着锁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活动仍然受到限制,足见海龙帮对他们的看守颇严。 在他身边躺了个人,身上盖着燕如海的外袍,只露出一双瘦骨嶙峋的脚,上面血迹斑斑。 不用问,那一定是前刑部侍郎谭素。 看来这位朝中大佬落到温庆手上没少受罪。 听陈嘉阳说,谭素对父亲感观不好,说话一向不怎么客气,像这等不计前嫌的老好人之举,真是父亲能做出来的。 另一边关的是阿德、计航还有几个侍从,陌生的面孔应该都是谭素的手下。 燕如海没注意到站在最后面的女儿,他掩手咳了几声,抬起头来,目光漠然扫过众海盗,望到欧阳曼儿的时候瞳孔微缩,显然颇为意外。 这时候一旁传来“哗啷”“哗啷”的镣铐响,有人拖着铁链子走过来。 燕韶南循声望去,竟见黎白一手拿了个破瓢,另一只手提着个黑乎乎的木桶过来,到了近前,冲他们几个卑微地笑了笑,道:“几位爷,到犯人吃饭的时候了。” 海龙帮的几人早知道他在干这活儿,贺老六说给欧阳曼儿听:“这是慕家庄的弟子黎白,慕家庄向来靠着官府吃饭,姓燕的一来彰州,他就托人投靠过去了,哪想到给咱们一道抓了来。被抓头一天,他就跟大当家说要入伙,大当家说他武艺不弱,留下来先瞧瞧再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0.狗男女 黎白叛投海龙帮, 并没有叫燕韶南觉得特别不安, 他跟随父亲时间尚短,还不知道自己的秘密。 到是阿德和计航都挺住了,令她心中颇生感触。 欧阳曼儿道:“过来, 我瞧瞧他们吃的什么。” 黎白依言走过来, 将那个脏乎乎的木桶送到欧阳曼儿跟前。 船上的伙食本来就不怎么样, 给犯人吃的不知是几天前的剩饭,带着一股馊味,更掺了些臭鱼烂虾,欧阳曼儿一靠得近了就恶心地捂住鼻子,可即使是这样, 在黎白拿走之前, 她仍然往桶里吐了口痰。 “燕大人, 你在冯家堡审我的时候,你杀了我父亲的时候, 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她款步走近了燕如海, 脸上笑盈盈的, 目光却叫人不寒而栗。 燕如海抬起头来, 同她对视, 想要说话,却忍不住又是一连串的咳嗽,这船舱里又湿又冷, 他被关了这么多天, 身体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哑着嗓子道:“小人得志,必然不会猖狂太久,你们杀了我吧。” 燕韶南听到父亲主动求死,心痛不已。 欧阳曼儿却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读书人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可我为什么要成全你呢燕大人,我对你如今这副模样真是再满意没有了,你一定要多吃多睡,好好养着,等当众处刑的时候,我会求温爷,把燕大人放到后面,亲眼看着你这些忠心的下属一个个身首异处,对了,我差点忘了,你还有一个女儿,我们得想办法把你的宝贝女儿也弄来。” 燕如海就像被戳了一刀,目眦欲裂:“毒妇,你休想。” 欧阳曼儿得意地道:“这才对嘛,给点反应。”她转向了两个匪首,“我看该跟温爷建议一下,若真抓到燕大人的千金,燕大人为了女儿很可能会投诚过来,像燕大人这等有名的官员若是当众投效,影响不亚于公开处死谭老贼。” 说到这里,她特意冲着丁老三微微一笑:“燕小姐模样出众,照我看海龙帮现有的女人没一个能比得上她。” 丁老三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当真?比你如何?” 欧阳曼儿道:“自是毫不逊色,而且人家是官家小姐,亲近起来岂不是别有一番意趣?” 燕韶南见过不少恶人了,恶毒到欧阳曼儿这种程度的还真是绝无仅有。 她努力回想之前同对方短暂的接触,自己并没有哪句话哪个表情特别得罪过此女,只能是她愤恨被自己审问了。 两个匪首尤其是丁老三明显动了心,贺老六道:“出去商量吧,这里太臭了,叫人喘不上气。” 欧阳曼儿双颊泛红,显得颇为兴奋,也顾不得再折腾燕如海等人,掉头跟在贺老六身后。 燕韶南担心被她瞧见再生枝节,连忙闪到灯光的黑影里,欧阳曼儿果然再度忽略了她,临出门前冲提着木桶正打算给犯人们分吃食的黎白招了下手:“那小子,你跟我来!” 黎白看一旁的两个当家都没有反对,连忙放下桶,将手在脏乎乎的衣裳上擦了擦,跟在了后头。 出了船舱之后,欧阳曼儿将黎白单独叫走了。 丁老三不满地嘀咕:“小娘们儿搞什么?不会是想跟咱们抢人吧?” 贺老六道:“多半是想利用姓黎的设套抓人。” 丁老三嘿嘿笑了两声:“真要抓来了,三哥这次定要占个先。” 说完了他才注意到燕韶南还跟在身后,只当这位“神婆”初来乍到,不知道该做什么才亦步亦趋跟着他俩。 亲身体会过这黑女的神通,他隐隐有些发憷,不想再招惹对方,点手叫过一个喽啰,道:“你给她安排个住的地方,再给她讲讲帮里的规矩,船上没事不要乱跑,有些地方不能去。嗯,告诉她好好干,帮里不会亏待她的。”最后一句,他是看在对方神通实在邪门的份上额外加上去的。 喽啰意识到上面的重视,好声好气将燕韶南领到了船尾,给她腾出歇息的地方,没有因她相貌怪异而有丝毫的不耐烦。 好不容易等那喽啰啰嗦完了离开,燕韶南小声道:“羽中君,接下来该怎么救人?” “等。” 燕韶南也知道眼下没有太好的办法,但等下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温庆那杀神就回来了,所以她才格外的迫切。 “别在这里干坐着,到处转一转,给我讲讲船上的格局,几个头目都住哪里。” “嗯。”燕韶南并不知道羽中君要做什么,听话地站起身,假装看风景,沿着船舷由后艄往前溜达,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 她声音都在嗓子眼里,旁人就算离得再近也未必听得清,只有崔绎被剥夺了其它几感,唯独剩下听觉,极细微的声响都听得到,方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再往前就不让去了,说是尉迟熊休息的地方。” “没错,他在里面。” “谁,尉迟熊?你听到了?他在做什么?” “那女人也在。” “噢。”燕韶南脸上一红,想想方才在船头看到的情形,不敢再向下追问了。 崔绎在听一场春宫。 船板的吱呀声,男女的喘息,还有欧阳曼儿娇媚的呼痛、吟哦,各种声音接连不断地传来,太细致了,以致于叫人仿佛身临其境。 这对狗男女! 崔绎在嫌弃厌恶之余,情感的深处,又不知怎的隐隐冒出一丝渴求。 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 若燕韶南这时候给他表达的机会,他会不会克制不住自己,趁机逗弄一下还未经人事的小姑娘? 燕韶南原地站了一会儿,不闻羽中君作声,猜不透他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转身迈步要离开。 她一动,武王弦跟着动了。羽中君的意思很明显:别忙走,他要再听一会儿。 燕韶南的脸越发红了。 羽中君虽然没有细说,但尉迟熊和欧阳曼儿呆在一起会做什么好事?羽中君真是的,正经人哪有这时候偷听? “他们在说你。” 咦,“在说要怎么抓我吗?” “对。”崔绎没有多说,就这短短几个字,燕韶南已经知道他在做正事,自是呆在原处保持不动。 崔绎心中却是杀意大盛。 虽然那一男一女只是在商量如何抓人,可他们竟敢在这等时候,于暧昧的声响中频频提到燕韶南,无疑是一种亵渎。 他想要亲手宰了这两个贱人! 欧阳曼儿献的计策并不怎么高明,不过是叫黎白交了投命状后,将他放回去,避开官府中人,悄悄去见燕韶南,而后利用燕韶南救父心切编造一番谎言,把她引出来生擒活捉。 欧阳曼儿道:“我同那小姑娘打过交道,看得出燕如海很娇惯她,她也很有主意,有主见的人胆子都大,喜欢一意孤行,只要黎白不出问题,到有七八成的把握会成功。” 崔绎又听了一阵,觉着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了,方才示意燕韶南离开。 燕韶南又在丁老三和贺老六住处外边转了转,两个匪首这会儿去了另外的船上,没有新的发现。 不知不觉间太阳西沉,晚霞映得海水红彤彤的,大片海面宛如在燃烧一般,蔚为壮观。 前面的船上有人大声吆喝,船队靠近了一座荒岛。 夜里船行海上不安全,海龙帮的人对附近海域很熟悉,特意选了此地停靠过夜。船一抛锚,近二百海盗忙活起来,负责夜里放哨的将小船划走,在周围海面散开。 大部分人夜里依旧呆在船上。 燕韶南下船上岛,在海上漂了大半天,终于踩到实地,两条腿都是软的。 海盗们显然不是第一次在这里落脚了,岛上有不少伐木生火的痕迹。 欧阳曼儿带着她的狗也上了岛,那恶犬在岛上到处撒欢儿,眨眼间就跑得不见影了。 一堆堆篝火很快燃烧起来,欧阳曼儿坐到了一个火堆旁边,把旁边几个海盗都赶开,盯着火焰,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 与她同来的中年人抱着毡毯铺在火堆旁,又帮她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帐篷,两人说了几句话,中年男子直起腰,四下望望,向着燕韶南走了过来。 燕韶南有些警惕地望向他。 那男人腼腆地笑了下,冲燕韶南深鞠一躬,跟着“呜哩哇拉”说了一串话。 燕韶南一个字都没听懂,只能瞠目以对。 那男人期待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反应,不得不改成大楚官话:“您这会儿听得懂么?” 燕韶南微微点了点头。 “抱歉,让您见笑了。我还以为您会我家乡的语言。是这样的,听人说您能借助神明的力量,不知道能不能请您帮个忙?” 燕韶南实在是不想搭理他,可事情找上来,不理又不行,只能硬着头皮抬手示意他说下去。 “我们姑娘最近身体不舒服,”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头,“这里,经常整夜疼得睡不着。” 燕韶南心道:“坏事做多了,睡不安稳再正常不过。”脑袋里念头飞转,思忖着这是不是欧阳曼儿对自己起了疑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1.再失手 燕韶南走到了欧阳曼儿身后。 那中年男人上前耳语了几句, 欧阳曼儿转过头来,由下往上打量燕韶南, 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我最近几乎每一晚都会头疼,你有办法么” 燕韶南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燕韶南涂成猩红色的嘴唇动了动, 吐出一个词“吉娜。” 这个词是她在跟胡婆婆聊天的时候特意学的,发音吐字听上去有些怪异。 “吉娜,”欧阳曼儿重复了一遍她听到的名字, 脸色变得柔和了些, “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我还这么年轻。” 燕韶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缓缓摇了摇头。 欧阳曼儿脸色微变。 燕韶南缓慢而生硬地道“你亵渎了神灵,必须受到惩罚。” 亵神欧阳曼儿有些疑惑,但只是一闪念就被她抛在了脑后,离经叛道的事情她做的可太多了,谁知道哪一件会触怒对方供奉的海外神仙。 这么说对方摇头并不是在说自己没救了,她半信半疑地道“那我该怎么做” “赎罪。等月亮出来, 我帮你。”燕韶南慢悠悠地道。 事情真逼到眼前, 她到是一点都不觉着紧张了, 只要谨慎些,少说话, 大不了像羽中君那样, 用简单的语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不信不能蒙混过关。 大局为重, 此刻不能对欧阳曼儿下手, 那就先收点利息吧,报白天她虐待父亲之仇。 欧阳曼儿还想再详细问问,丁老三和贺老六也下船到岛上来,丁老三见了欧阳曼儿好似苍蝇逐臭,颠颠地就凑过来调戏纠缠。 尉迟熊没在,欧阳曼儿只能耐着性子敷衍一二,也就顾不上燕韶南了。 贺老六坐到火堆旁,将半只鸡穿到树枝上,靠近了火慢慢的烤。 燕韶南趁机退后几步,站到一块大石头旁边,左右望望,将附近诸匪的举动尽收眼底。 就见叛徒黎白不知何时也下了船,坐在不远处,独自守着一堆火,脚上的枷锁还在,手上的链子已经被人去掉了,他正捡了枯枝往火堆里丢,无聊起来在沙地上乱写乱画。 等众匪吃过饭,月亮也高高升了起来。 欧阳曼儿头疼难忍,甩脱了丁老三,跑来找燕韶南。 “吉娜,快帮帮我。” 燕韶南已经找了一块平坦的空地,画好了一个圈,叫其他人都离得远些。 欧阳曼儿自己到圈内去跪着,法器竖在她前面。 今晚恰逢满月,夜空又很晴朗,连大海都很安静,青幽的月光给法器上的怒目罗汉平添了几许神秘,宝石镶嵌的眼睛真像活了似的,死死盯着欧阳曼儿。 欧阳曼儿按照燕韶南所教,拜伏于地,深深叩首。 过了一会儿,她仿佛听到仙乐声响,由内而外每一根骨头都觉酥软,疲惫深深笼罩了她。 那一瞬间,她真以为自己会跪趴着睡着,可惜随着乐声停下,困顿也消失无踪,头疼很快去而复返,她捂着太阳穴,痛苦地哼了一声。 “好了。” “可我头还疼。” 月光下,燕韶南眯了下眼“神灵看到你的悔过,你心诚吗” 欧阳曼儿不能说她一开始半信半疑,但最后的这片刻恍惚令她真开始相信了,答道“自然。” 燕韶南抬头望天,两手高举过头顶,故弄玄虚摆了几个动作,等一众海盗们忍不住要凑过来围观,方道“连饮七日神水,才能彻底根除。” “神水哪里有” “神赐灵药我这里就有,需得找到九种猛兽,集齐它们四种血五种尿,烧开作为药引,将神药兑入其中,就是神水。每晚临睡前趁热喝下去。” 小样儿,我还整不死你 欧阳曼儿皱紧眉头犯了难。 她到不是怀疑对方有意骗她,只是这又是血又是尿的,听着就很恶心啊。再说她现在跟随海龙帮的船漂在海上,去哪找齐九种猛兽 她正犹豫不定,那只长毛獒犬跑了过来,在她身边停下,挨挨蹭蹭。 欧阳曼儿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问道“猛兽的话,你看它算么” 燕韶南用估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那长毛獒犬,勉强点了点头。 欧阳曼儿就将那中年男人单独叫到一旁,两人低声嘀咕起来。 燕韶南糊弄过去了也就不再关心欧阳曼儿会如何决定,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身体靠在大石头上,长出一口气。 崔绎表示,没想到,你报复心还挺强。 燕韶南疲惫地笑了笑。 欧阳曼儿就算真对自己那么狠,要把九种猛兽的血尿集齐了也得些日子,再加上喝“药”的七天,至少半个月就过去了,到那时自己能不能救出众人已经尘埃落定,根本不需管药效如何。 直到此时,她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能放松下来,想想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海龙帮的人太多了,而且高手如云,别看丁老三猥琐,贺老六沉闷,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手上鲜血无数,人命以千计。靠着三支琴曲蛮来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必须要寻找机会。 机会,机会 若是黎白不曾贪生怕死,投靠贼人的话,依他的身手,加上自己的瑶琴,或者尚有一线生机。 此念一生,燕韶南便借着火光,向黎白那边望去。 咦,人呢 之前坐在火堆旁的黎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很多海盗休息放松过之后重新回到了船上,此刻海滩上人明显变少了。 “羽中君,你觉着我除了等,还能做点儿什么不比如说,今晚趁他们睡着,先除掉几个。” 崔绎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想栽赃黎白怕是不容易,再说你想没想过,万一他不是真降” “会吗” “不好说。” “蒋老爷子找来的人,我们不清楚他的底细。” 崔绎拿不准的原因也在于此,这个黎白是蒋双崖通过彰州武林的朋友找来的,本是觉着本地人用着方便,他相信蒋双崖,却难保那老头儿不受人蒙蔽。 前世不管是黎白,还是受了重伤的顾佐,这两个名字他都没有听说过。 但有一个细节,欧阳曼儿曾说要叫黎白先交投名状,再放他回去,这茫茫大海,去哪里找无辜的人命收割,最方便的便是阿德、计航那几个了。 这么一想,他便理解了燕韶南跃跃欲试,连一晚也等不了的迫切心情,形势实在是太险恶了。 燕韶南之前从未伤害过他人,心中十分忐忑,问道“羽中君,你觉着这些海盗里头会有朝廷的密探吗,他会不会帮我” 她也知道,这个问题羽中君多半回答不出,只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安慰。 崔绎道“若要动手,一定要先杀那只狗。” 燕韶南心中一凛,想到杀人她方寸乱了,竟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就在她默默盘算怎么动手,如何才能不引起怀疑嫁祸给旁人的工夫,大船之上突然起了一阵骚乱。 虽然很快就平息下来,还是引起了海岛上诸人的注意,有头目站起身大声吆喝,询问发生了何事。 那是尉迟熊的座船,燕如海等人都被押在船上,燕韶南见有人已经往船上赶了,自然不会落于人后,她匆匆一瞥,才发现丁老三和贺老六都不在海滩上。 到了大船旁边,还未踏上船板,有喽啰出现在船舷处,大声道“没事了,没事了,大当家说了,叫大伙该干嘛干嘛,别都往这边凑。” 众人听话地散去,燕韶南瞧见载她来的那个姓李的头目就在边上,低沉着声音道“去看看” 两人前后上了大船,姓李的头目问那喽啰“出什么事了” 喽啰耸耸肩“没事,抓到了个朝廷的探子。” 丁老三等人都聚在船头,连尉迟熊都惊动了。 燕韶南本以为所谓探子应该是个陌生人,可叫她诧异的是,离远就见着人群中的竟是黎白。 黎白脸上鼻青脸肿,身上更多了几个脚印。 只听丁老三戏谑地道“这傻子还跟咱们玩诈降那一套,他都不想想为什么前头他那些同僚来一个死一个。” 贺老六目光深沉“不一样,前头那些来自军方和州府衙门,六大部的这倒是第一个。” 黎白一改之前的唯唯诺诺,怨毒地盯着贺老六恨恨啐了一口“叛徒,助纣为虐,全家都不得好死” 贺老六冷冷地道“承你吉言,我家里已经死干净了,老子在这里为朝廷出生入死,父母妻儿受狗官欺凌命都保不住,多么可笑” 黎白一时语塞。 燕韶南听了一阵才明白前因后果。 原来黎白刚才在沙滩上留下了接头暗号,希望暗藏在海盗中的同伴看到之后会向自己表明身份,商量一下怎么剿灭这帮海盗。 哪知道,他回船之后等来的却是贺老六。 接上头之后黎白还挺惊喜的,没想到军中的同僚在海龙帮做到了六当家,看样子尉迟熊对其十分信任。 他没什么可隐瞒的,告诉贺老六说,自己此次来彰州奉命公干,并不是针对海龙帮,但既然已经不小心卷进来了,希望能配合对方,做成这件大事。 贺老六套过了话,变脸比翻书还快,黎白装了一通孙子,什么事也没干成,再度沦为阶下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2.开杀戒 黎白再度被擒打乱了燕韶南的计划。 没有了背黑锅的人, 她今天晚上若再敢动手,哪怕只是杀死一条狗, 也会被怀疑上。 黎白从一个武林好手、燕如海的侍从摇身一变,成了刑部的探子, 身份改变,待遇自然也与从前大不相同,尉迟熊等人很重视他, 将黎白和谭素、燕如海关到了一处。 燕韶南抱着琴呆坐半晚,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 众人懒洋洋地收拾, 直到快中午了才起航。 燕韶南这才知道,原来尉迟熊并非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漂着,他们一行人要去冷霜岛,同岛上的另外一帮海盗见面。 一个月前海龙帮硬碰硬打下了黑池三岛,将对方的老巢据为己有,对周围大大小小的势力也起到了震慑的效果。 接下来, “石血佛”温庆另有打算, 没工夫等着尉迟熊一家家打过去武力统一东南海域, 尉迟熊准备通过谈判拉拢附近几支人马入伙。 冷霜岛这伙海盗人不多,满打满算五百来个, 除去女人和孩子, 真正能打能抢的战斗力只有三百出头, 尉迟熊一点不怕他们, 带着亲信大模大样上了岛。 燕韶南和欧阳曼儿都不适合露面, 留在船上等着。 谈判看起来很顺利,时间不长,冷霜岛的海盗送来了酒菜,海龙帮的人接上船,分给大伙。 欧阳曼儿很谨慎,先叫手下那中年人用银针验过毒,又等着船上的喽啰们吃过喝过了,看他们一个个都活蹦乱跳的,方才动筷吃了些菜。 尉迟熊等人一直在岛上呆到太阳西沉,方才告辞。 冷霜岛的大当家亲自相送,一直送到船下,不住口地热情挽留。 尉迟熊为人粗中有细,是绝不肯夜宿冷霜岛的,丁老三代表众人委婉拒绝,同对方说好等温庆回来了再聚一次。 冷霜岛这边一抬抬的送上不少礼物。 船队驶入海中,很快那座孤岛就在视线中消失不见。 尉迟熊吩咐就近找个地方夜里落脚,丁老三急不可耐地翻箱查看那些礼物,口里啧啧连声“这些兔崽子看不出还挺有家底啊,这是什么布,金翅金鳞的,摸上去还这么软,小嫂子做套衣裳穿上身肯定好看,不会是贡品吧。” 贺老六将礼单拿起来看了一眼,递给丁老三“喏,这上头写着,就是贡品。” 欧阳曼儿当年家里也是皇商,见多识广,瞧了瞧,不甚在意地道“中看不中用,这些东西冷霜岛留着浪费,处理起来麻烦,才送给了咱们。” 尉迟熊见周围不是姘头就是手下,都是自己人,道“一早听说他们和伍家有些瓜葛,受那伍丰德庇护,我刚才言语试探,张地那厮没有否认,只说事情太大,还要再商量一下。” 欧阳曼儿道“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尉迟熊点了一下头“不急,等咱们拿下宝中港,他自然会看到哪边势大,说不定到时候连伍丰德也要听咱们的。” 贺老六出身军伍,对伍家的情况很清楚,道“姓伍的还有两个哥哥,都在军中掌兵,若能拉过来,对咱们的大事极有帮助。” “等我和温爷说一声,当官的小辫子还不好抓吗。”尉迟熊笑道。 燕韶南将众人议论清晰听在耳中,不由暗自心惊这些海盗所图甚大啊。 不管怎样,不能再等了,有利的局面需要自己去争取,今晚必须行动。 “羽中君,你杀过狗么” “没有。” “哦。” 燕韶南有些失望,忍不住看了一眼不远处船板上那只凶猛的獒犬。 它的毛太长了,看上去十分蓬松,叫她有无处下手的感觉。 要知道,她之前在家里别说这么大的一只狗,连鸡都没杀过。 可不杀又不行,羽中君提醒的对,这只畜牲必须第一个除掉,否则她不管做什么,只要有一点气味遗留,就会被它嗅到,而后顺藤摸瓜,到时她肯定性命难保。 “但我杀过人,很多。” 燕韶南不由地一抖。真没想到羽中君会说出这么劲暴的话。 “羽中君,你” 到了这一步,崔绎已经不打算在她面前还装模作样,伪装良善了。 “不能说都是该死之人,但就像你这时候一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燕韶南长长吐了口气,难过地闭上眼睛“好吧,不用说你,过了今晚,若我还活着,手里也一样有人命了。”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等有命活着回去再想不迟,这会儿最重要的是向羽中君取经,怎么能悄无声息取人狗命。 崔绎也正好在说这个“你不要紧张,别去想对错。杀狗的时候,不要想它咬死过多少人,杀人的时候,也别想他做过什么恶。” “那我该想点儿什么” “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嗯,我本来也没有权力代替上天主持公道。” 崔绎见她孺子可教,省了自己一番力气说教,多少对她今晚的行动有了点信心,道“你明白就好,脑袋里不要想太多。匕首还在吧” “还在。”燕韶南老实回答。 文青枫送她来之前准备得很周全,匕首异常锋利,几乎达到削铁如泥的程度,此刻正藏在她的靴筒里,绑在小腿上。 另外还有蒙汗药,见效极快的断肠等等,可惜海盗们对于入口的东西极为警惕,獒犬的吃食更是由那中年人一手准备,她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姓文的给你准备的匕首肯定很快,到不用担心你力量不足,下手狠一些,只要割断脖颈的血管没有不死的,不管是人是狗” 燕韶南专心听羽中君给她上课,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 晚饭是在船上吃的,将就吃中午剩下来的饭菜,燕韶南心不在焉地填了填肚子,同羽中君道“天黑了。” 船队直到这会儿还在海上漂着,这叫燕韶南心生忧郁,她是希望能像昨晚一样,找个小岛停靠的。 船上动手,总是不及陆地上方便。 好在尉迟熊等人也习惯了晚上靠岛停船,等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前头船只有人吆喝“到地方了。” 这座岛比昨晚的大一些,岛上有残垣断壁和倒塌的房舍,显然曾有海盗在此盘踞,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冷霜岛太近的原因,显然这伙人的下场不太好,岛上已经没有活物了。 欧阳曼儿不知又在同尉迟熊搞什么勾当,迟迟没有下船,中年人带着狗跑到岛上放风,给她搭睡觉的帐篷。 欧阳曼儿夜里总是头疼,休息不好,很怕人吵闹,只要有条件,帐篷都尽可能搭得远离沙滩,离群索居。 燕韶南躲在一旁冷眼看着,暗道一声老天爷庇佑。 一直到挺晚了,她估计着差不多两更天左右,欧阳曼儿才脚步虚浮地从船上下来,理都没理海滩上未熄的几处篝火和那些喽啰,一手扶额,跟着那中年人径直去了帐篷。 离远传来两声犬吠,跟着呜呜几声,没了动静。 燕韶南抱紧了琴,抬头看着黑灰色天空繁星点点,默默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海滩上的人要么睡觉要么去放哨,篝火也都熄得差不多了。 燕韶南悄悄爬起来,向着帐篷的方向摸了过去。 脚底下硬邦邦的,不再是沙石,天寒地冻,又没下雪,坚硬的地面应该不会留下脚印。 武王弦在她怀里微震,那是羽中君在提醒她,距离差不多,不能再往前了。 燕韶南停了下来,准备为欧阳曼儿主仆外加他们的狗奉上一曲。 这个距离,崔绎能听到欧阳曼儿和那男人细微的鼾声,獒犬用脚掌在轻轻扒着地,嘴里既不叫也不呜咽。 它在守夜。 燕韶南毫无经验,若崔绎方才提醒得晚了,她再靠近几步,必会被那只獒犬发现。 第一次总是最艰难的。 燕韶南将琴横放,弹起神化引。 此举虽有风险,这时候也顾不上了。 半支曲子弹完,崔绎示意她再向前去。 四下里黑黢黢的,燕韶南不小心踩到枯枝,静夜里“咔嚓”一声响,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前方的两人一狗毫无反应。 很快她听到了獒犬的呼噜声。 燕韶南摸到跟前,借着身体的遮挡,晃亮了火折子。 火光微弱,就见那只凶犬匍匐在帐篷前,中年男人裹着毡毯就睡在它几步之外,头和半个身子钻到了帐篷里面。 燕韶南将琴放到旁边,扯过一块毡毯来,蒙住獒犬的头颈,防止它临死发出声响,同时遮挡喷溅的鲜血。 做好这些准备,燕韶南大着胆子在獒犬的脖颈处摸了摸。 毛很长,分开之后,下面触手温热,稍稍用力,能感觉到皮下血脉在突突跳动,这里,就是羽中君告诉她落刀的位置了。 燕韶南的眼晴己经适应了微弱清冷的月光,她蹲下身,从靴筒里将匕首抽了出来。 这时候,她自己也发觉了,握着匕首的手抖得十分厉害。 可事已至此,她没有别的选择。 燕韶南咬紧了唇,将匕首狠狠落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3.被怀疑 欧阳曼儿突然惊醒, 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脑袋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了一样, 疼得厉害, 不由得呻吟出声。 又来了, 每晚如此,想睡个囫囵觉都成了奢望,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不如就照那个神婆“吉娜”所说, 找齐九种猛兽,试试她那个恶心之极的法子。 欧阳曼儿想要翻个身,找个东西将脑袋抵住。 迷迷糊糊间,她突然觉着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 就算她的下人和狗都睡着了, 也不会静成这样,连个呼噜声都没有。 有风自帐篷帘子的缝隙吹进来, 冰冷彻骨,还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一时间欧阳曼儿寒毛倒竖, 哪还顾得上头疼, 连人带被子蜷缩成一团, 手握上了枕头下面的短刀, 厉喝了一声“谁” 静夜中,她凄厉到变了声调的叫声传出去老远, 登时惊动了沙滩上值夜的众海盗。 随着这声喊, 欧阳曼儿清楚听到数丈外“啪”的一声响, 似是有人踢到了石头。 她匆匆忙忙爬起来,连外衣都来不及穿,晃亮了火折子。 这时候值夜的海盗也闻声赶至,火光映照下,只见欧阳曼儿的帐篷外边躺着一人一狗两具尸体。 獒犬和那中年人都是被利器割断喉咙,一击致命。 狗脖子上的那一下特别深,几乎割掉了半个脑袋。 很快船上的几位当家都得了报告,等尉迟熊带着丁老三几个赶来,之前上岛歇息的几十个人已经全都聚集在了帐篷周围。 欧阳曼儿虽然穿好了衣裳,却是披头散发,状若疯狂,大声尖叫“他就在岛上,我听见了,他跑不掉” 尉迟熊问了几句,吩咐众海盗分成几队连夜搜岛,哪怕挖地三尺也要将暗中的敌人找出来。 燕韶南抱着法器站在人群之中,担心被人看出来她一宿没睡,特意将身上衣裳和那一头卷发扯得凌乱了些,眼见着众海盗在事发地点周围跑来跑去,暗中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哪怕她不小心留有痕迹,也叫这些人破坏殆尽,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前半夜停船上岛的时候,海龙帮众人已经将整个岛都搜查过了,未见有活人,但当时到底是天已经黑下来,大家急着休息,活儿干得潦草,此时近百人高举着火把,仔仔细细又重新梳理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回来向几位当家的禀报。 贺老六道“没找到这么说不是冷霜岛有人跟过来,也不是撞上了哪位独来独往的海上同道。” 说这话时他神情透着凝重,目光在周围黑压压的众人脸上扫过。 丁老三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的怀疑“这可不一定。” 对上贺老六的目光,他耸了耸肩,解释道“那人不需有大哥的身手,只要同你我相仿,跳到海水里闭气躲过搜查不成问题。小嫂子,你的狗今晚情况如何,没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欧阳曼儿眼睛都红了“没有,我睡着之前它还好好的。这些日子一直都是它守夜。” 贺老六明白了丁老三在想什么,点了点头“确实,即使是我,想无声无息杀掉它也不容易。他为什么要针对你下手,你可是得罪什么人了”最后这句话问的是欧阳曼儿。 “我怎么知道,或许因为你们都在船上,不好下手吧。”欧阳曼儿不喜贺老六这审问犯人的口吻,悻悻地回答。 尉迟熊一直沉着脸听他们议论,此时方对欧阳曼儿道“你要一早听话,跟着我在船上睡,哪会有这么多事。” 丁老三一旁笑嘻嘻地帮腔“小嫂子怕叫兄弟占便宜,其实这都看大哥的意思,否则你就是躲到天上去,又有什么用” 尉迟熊看了他一眼,吩咐帮众继续查找可疑的人和线索。 燕韶南在人群外边看着这一幕,发现事态发展比自己想象的要有利。 因为死的不是自己的手下,尉迟熊并没有太多触动,很快就带着欧阳曼儿回船上去了,欧阳曼儿死了狗和唯一的手下之后人单势孤,虽然百般不情愿,却不敢不听尉迟熊的话。 几位当家的一走,众海盗哈欠连天,这冬夜里海岛上寒风呼啸,没人愿意受那个罪,很快就散开各做各的去了。 燕韶南回到了原来的藏身之处,悄悄问崔绎“羽中君,一切顺利,那狗一死,再做什么都方便了,你说今晚还动不动手了” 用匕首手刃敌人的滋味一言难尽,幸好有羽中君陪着她,出谋划策开解疏导,给她力量。 燕韶南并不敢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想多了肯定会做噩梦,她的手缩在袖子里,到现在还是抖的。 可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就像丁老三所说,无法排除这岛上确实没有外人,再说等今夜过后尉迟熊一定会有所防范,虽然明知道故计重施不一定成功,燕韶南还是忍不住动了念头。 “别再动手了,现在回船上睡一觉。” “嗯”燕韶南有些不解。 “养养精神,明天定会有人问你这件事。” “怀疑我么” “就算别人不这么想,那女人也一定会。”崔绎受限于平水韵,提到欧阳曼儿都用“那女人”来指代。 “为什么这会儿不闻不问呢” 燕韶南觉着今晚尉迟熊的态度有些古怪,出了人命,他竟不想深究,一副要大事化小的样子。 “你好好想想原因。” 燕韶南听他的话,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往大船上走去。此时不单是她,还有几个原本只是图陆地上舒服的喽啰害怕出事,也悄悄溜回船上。燕韶南混在当中上了船。 等回到船上,燕韶南悄声道“羽中君,你说会不会是尉迟熊想岔了,怀疑丁老三派人做的。至于那丁老三,也在怀疑自家兄弟。这么一来,对他们而言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今晚巧就巧在自己没动欧阳曼儿,却剪除她的爪牙和羽翼,她现在孤零零一个人落在海盗群中,全无自保能力,似乎很好欺负,原本一帮对着她流口水的海盗谁都有嫌疑。 崔绎赞她“对。色是刮骨钢刀,只要你洗脱了自己,等着瞧就是。” 燕韶南沉默了一会儿,道“看来非但不能杀她,还要想办法同她搞好关系。” 这叫燕韶南想起之前做过的那个怪梦,自己,欧阳曼儿,羽中君还有文青枫四个人进行的那场博弈,未等分出胜负她就醒了,不知结果如何,此刻文青枫要算是自己人,不可能倒向欧阳曼儿。 文青枫回去之后不知跟蒋老爷子、小公爷怎么解释的,自己失踪已经两三天了,蒋老爷子会赶来接应吗 “羽中君,你说黎白和顾佐一同跟的蒋老爷子,黎白是刑部的密探,顾佐应该也不例外吧蒋老爷子知道这事吗魏国公知道吗” “自然不知。” “看起来谭素也不知道,这到挺有意思。” 折腾到这会儿,天已经快亮了,燕韶南在后艄避风的角落裹紧分给她那床潮湿且脏兮兮的棉被,只是打了个盹,睁开眼睛,发现大船已经离岛,正漂在海面上。 昨晚的事就这么完了 燕韶南正有些庆幸地想着,一个小头目过来,道“蕃婆子,你醒来的正好,欧阳姑娘唤你过去。” 该来的还是来了。燕韶南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不慌不忙爬起身,将被子叠好,整理了一下衣裳和头发,拿起“法器”,前往船头。 走在半路上,她趁着周围的海盗不注意,蘸着胡婆婆帮她准备的口脂涂抹了两下,悄悄补了个妆。 欧阳曼儿正坐在船舱里发呆,她刚洗漱过,换了件素白软缎立领的棉袄,下配秋香色暗纹刻丝的长裙,这身打扮同船上海龙帮众人的脏乱粗俗大相迥异,再加上美丽的面庞,任谁进舱来第一眼看到的肯定是她。 燕韶南见她眼睛肿着,里面全是血丝,便知道她昨晚上船后再没睡着,装作若无其事走到她跟前,语调生硬地道“昨晚出事,我看到了,别难过。” 欧阳曼儿抬头盯住她,满是水雾的大眼睛骤然间锋锐如针芒“你在安慰我” 燕韶南按照自己所想,继续道“生老病死,都有这么一天。” 欧阳曼儿冷笑起来“行了,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你不是有神通吗,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他们会出事” 燕韶南摸着罗汉的蛇身“他们信奉神吗,跪拜过神吗,既然如此,神何必管他。就算是受神庇护的你,心也不诚。” “那我怎么没事” “有时活着不见得比死了幸福。” 欧阳曼儿脸色铁青“你少跟我扯这些玄之又玄的话,这一船人里面只有你来路不正,本事又邪门,昨晚你在岛上,想杀他们不是做不到” 贺老六离远听到她高亢尖锐的声音,走了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欧阳曼儿指了燕韶南“我怀疑她是昨晚行凶那人,对了,她必定是朝廷的探子,否则姓文的一直左右逢源,何必一定要把她送上船,我的人死光了,接下人就是海龙帮,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顿时落到燕韶南身上的众多目光都变得不善起来。 贺老六沉着脸道“这也简单,叫她交个投名状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4.投名状 这不是燕韶南上船之后第一次听到“投名状”这个词了。 绿林好汉在入伙之前, 总要先做点违法的勾当以表忠心, 原本是黎白要做的事,现在落到了自己头上。 海龙帮的海盗们听六当家提到“投名状”, 纷纷聚拢过来, 将燕韶南围在了当中, 像一群眼冒绿光的狼。 这些人凶残嗜杀, 对官府怀有极深的敌意,贺老六的提议撩动了他们的神经, 围过来既是凑热闹, 也防止对方拒绝,暴起反抗。 “投名状, 什么意思, 怎么个交法”燕韶南明知故问。 贺老六已经接替欧阳曼儿主导这场谈话“咱们在船上,不方便再去抓人,你到是省事了,俘虏就在舱底,你前天也看到了, 随便挑个人出来当着大伙的面宰了,以后就是咱们自己人了, 谁也不会再怀疑你。” 他并不关心欧阳曼儿的下人和狗到底是不是这黑神婆杀的, 只要确保对方不是朝廷派来的卧底就足够了。 燕韶南在众多怀疑审视的目光下, 没有多犹豫, 道“这么容易那就去吧。” 贺老六叫过一个小头目“去看看大当家和三当家有空没有, 和他们说一声。” 那头目点点头, 转身去了。 众人来到底舱外头,尉迟熊和丁老三也闻讯从另一边过来,大伙在门口会合,当值的看守上前将舱板拉开,等下面的气味不再那么熏得慌了,贺老六当先走了进去。 燕韶南跟在他身后,再后面是丁老三和欧阳曼儿,尉迟熊没急着进来,由几个小头目陪着等在外头。 往里走很快就再度看到了十几个俘虏,计航、阿德等人已经被关押了好多天,一个个看上去萎靡不振,他们当中不少人都病着,咳嗽声此起彼伏一声接一声。 贺老六停下来,歪了歪脖颈,示意旁边的亲信递了把解腕刀给燕韶南“去挑一个吧。” 崔绎的心不由悬到了半空,这等生与死的选择在他看来再容易不过,但对燕韶南而言,显然不是。 就像她之前拒绝了自己的提议,非要冒着危险来自讨苦吃一样。 虽然他对这一幕早有所料,从一开始就在引导她,叫她别多想是非对错,先争取活下来,但他对燕韶南最终的决定真没什么信心,很怕她就此翻脸,和对方拼个鱼死网破。 燕韶南一只手抱着她的蛇身罗汉,另一只手接了刀,目光自众人脸上逐一望过去。 那些脏兮兮的脸庞上表情各异,有迷茫,有憎恨,也有人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目光闪躲,透着畏惧之意。 燕韶南暗暗叹了口气,经过他们的门口没有进去,而是往舱底更深处走去。 压舱石和铁索隔出来两个囚室,另外一间囚室里只关了三个人谭素、黎白和她的父亲燕如海。 燕韶南走到近处,问道“这里面的三个人是不是更加重要” 欧阳曼儿冷哼一声“废话。” 燕韶南只当她这是正面回答了自己,淡淡地道“投名状,自然要捡大的来。” 丁老三一旁插嘴“这里面的不行” “不行”燕韶南扭头望向他。 丁老三在她手上吃过亏,被她宛如熊猫精的两只大眼睛一瞪,气势为之滞了滞,讪讪地道“也不是都不行。” 燕韶南一撇嘴,拿出蕃婆子的蛮横劲儿来“你们把不行的拖出去,我将剩下的杀了不就行了。” 众海盗面面相觑,就连大当家尉迟熊听到动静也忍不住下到了底舱。 欧阳曼儿不能不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出了错,对方放着虾兵蟹将不杀,毫无顾虑,直奔朝廷的官儿就去了,不管是自恃有神灵庇护,还是因为番邦来的不晓得当中利害,这反应都同她之前设想的相差甚远。 谭素乃是金风寨反贼的大仇家,“石血佛”温庆已经计划好了,要召集同道将他公开处死,至于泉关府通判燕如海官儿虽然不大,却有大用,对他们接下来图谋宝中港至关重要,这两人虐待归虐待,都不能轻易死在船上,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朝廷的密探黎白了。 丁老三和贺老六这么想的时候,身后尉迟熊已然下了命令“不要动谭老贼和姓燕的。” “我可不敢保证不会波及到。”燕韶南摇了摇怀中的“法器”。 这架势,分明是不打算一刀将人捅死,而是想要施展神通立威。 丁老三想着他们逼迫神婆不知会不会当真触怒神灵,心中有些发毛,大声吆喝“都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进去几个人,将谭老贼和姓燕的拖出来” 这时里面的黎白已经破口大骂起来。 大约是知道在劫难逃,他骂得毫无顾忌,将神龙帮上上下下,尤其是面前的几人祖宗十八代全都捎带个遍,身上的枷锁铁链子“哗啷啷”响个不停。 这些人里头,丁老三因为亲身体验过,是对燕韶南最有信心的一个,听他骂得恶毒,不仅不恼,还笑嘻嘻地道“且让你这狗腿子过过嘴瘾,别说我们不关照你,大哥这次特意找了个外邦的神婆,给你尝点儿新鲜的玩意儿。” 黎白一滞,火把照耀下,燕韶南这身精心设计的打扮确实挺唬人,看上去就很妖魔鬼怪,死对他而言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于未知。 同他相比,燕如海就安静得多了。 燕如海早已发现,身为阶下囚,除了照顾一下同伴,他什么也做不了,少说点话还能少吃点苦头。 喽啰拖他出去,他没反抗,到是拖谭素的时候,燕如海说了一句“谭大人高烧几日,再不求医问药,不用你们动手,他也要撑不住了。” 谭素已经烧迷糊了,因燕如海这句话,他被拖出牢房的时候,贺老六顺手摸了一把,向尉迟熊禀报“大哥,老贼确实热得烫手。” 尉迟熊吩咐身边的小头目“送上他去,灌点药,再给他找条厚点的被子。” 燕韶南将目光从父亲身上收回来,迈步进到囚室,直面黎白。 崔绎这会儿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担心了,虽然他目不能视,搞不清楚燕韶南要做什么,但总归是她有自己的打算,没有硬拿鸡蛋去磕石头。 燕韶南好好打量了一番狼狈不堪的黎白,并不理会他仇视的目光和满口污言秽语,回头瞥了一眼旁观诸人,轻描淡写地道“你们不退后”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蕴含着莫大的信心和警告,欧阳曼儿带头,众人情不自禁退开了几步,离他们二人远一些。 崔绎心中一动燕韶南分明是真起了杀心,怎么会 他看不到,这会儿燕韶南已经弯腰将解腕刀放到了黎白够不着的地方,而后她退到众人看不到的角落,将怀中的琴一横,露出了七根琴弦来。 “铮”“铮铮” 这次是清清楚楚的孤馆遇神,危机关头,燕韶南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排除杂念全力施为,古琴声分明,旁人也到罢了,欧阳曼儿和贺老六不约而同眉头微皱,侧了侧耳朵,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但牢里头变化太快了,没等他们深思,黎白身上的铁索哗啷啷作声,他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脑袋,呻吟了一声。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黎白所吸引,眼睛牢牢黏在了他身上。 燕韶南运指如飞,口里亦跟着呢喃出声。 黎白呻吟渐频,看上去颇为痛苦,燕韶南那不知是诵经还是念咒的声音也在逐渐加大,始终压着他。 做为最了解燕韶南的存在,崔绎疑惑极了,同样是这首曲子,苍松书院对付副山长张经业的时候,燕韶南下手可要柔和多了,这等毫不留情的弹法,之前大约也就只有才胡永体验过。她怎么了,要杀黎白一刀即可,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折腾对方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诡异了,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尉迟熊也觉着船舱里骤然降温,浑身发冷。 燕韶南的声音忽而低了下去,崔绎听她清楚地问道“你不是喜欢梁家的小姑娘吗,为什么又杀了她” 黎白已经处在神智崩溃的边缘,燕韶南这一句夹杂在穿脑魔音里的问话,触动了他心底深处的隐秘,他额头脖颈青筋凸起,面目扭曲,好似有两个相反的念头在互相碰撞,最终有一个获得了胜利“她不听话。” 这四个字咬着牙说出来,紧跟着是一连串“杀”“我要杀了你”的呓语。 崔绎恍然大悟。 梁家的灭门案竟是顾佐和黎白两个人做的,凶手杀完人之后,又随着燕如海再度回到了梁家镇。 燕韶南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在旁人看来百思不得其解,屡屡碰壁的案子,在她眼中却是那么的简单。 怪不得她借着这个机会,要对黎白下死手。 此时琴弹许久,黎白已经抗不住了,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长嚎,用头“砰砰”撞击旁边的压舱石,状惹疯癫。 燕韶南“咯”笑了一声,这等情形之下,她哪有心情发笑,半点笑意都没有的笑声听着特别瘆得慌,旁观众人忍不住向后退开。 “差不多了吧。” 她拿起解腕刀来,趁着黎白挺身挣扎之际,一刀刺入他前心。 一时间船舱内鸦雀无声,四下里一双双眼睛只剩下敬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5.新盟友 一时间无人作声, 燕韶南索性将刀留在了黎白身上, 拿起“法器”蛇身罗汉, 往外走去。 挡住她路的喽啰不等她出声示意, 便向两旁退开, 燕韶南见没人再拦着她,不多作停留, 独自一人出舱回后艄了。 尉迟熊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机会稍纵即逝,转眼燕韶南已经走掉了。 “唉, 散了吧,散了吧。”丁老三打圆场。 贺老六吩咐手下将黎白的尸首拖出去丢到海里, 再将囚室收拾一下。 在场的海盗们都憋了一肚子的话, 当着几位当家的不敢说, 私下里免不了嘀咕,很快燕韶南这个交“投名状”的举动便传遍了整个船队, 最明显的改变就是她周围乱转的人少了,喽啰们同她说话战战兢兢, 态度好了很多。 “你杀了他, 不怕他的上头知道了追究”崔绎觉着是时候和燕韶南好好谈谈了。 “你不是叫我别管对错, 先活下来么”燕韶南反问, 到将崔绎给问住了。 “羽中君, 谭侍郎丁忧之后, 刑部是个什么情况他们二人到梁家兴风作浪,这是公差还是私活儿,你觉着后面主使的人是谁” 若在之前,燕韶南不会问对方这么高层次的问题,现在不同了,她知道羽中君和魏国公府沾亲带故,出身这么高,在京里的时候往来的都是权贵,虽说消息滞后一些,知道的都是老皇历了,说出来研究一下总归大有帮助。 崔绎只好努力地回想。 那都是十年之前的事了。 何况从黄襄敏倒台到梁王被诬造反的两三年是大楚朝廷人事最乱的时候,六部的首脑说换就换,更不用说下面的辅官,栽赃、暗杀到后来成了家常便饭,在他的印象里,刑部尚书先后有六个人出任,大楚立国这么多年,实是前所未有。 梁家灭门案针对的是梁老太君,目的是打击政敌抑或是竞争对手,迫使谭素去职离京。 能指使动刑部的密探,本部官员的可能性比较大,但策划此事的人不一定就是最后的赢家,能笑到最后。 “不好乱猜,苦主那里多少应该有数。” 去问谭素么燕韶南不禁苦笑“等有机会再说吧,若能活着回去,还有一个顾佐可以审问。” 崔绎现在最为关心的不是案子,关于梁家的灭门案,燕韶南已经做得很好了,好到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他关心的是,燕韶南和她的父亲会不会呆在朝廷这艘四处漏水的破船上,死都不下来。 皇帝收回权柄之后,很是痴迷玩弄所谓的帝王心术,将朝政民生弄得一团糟,可即便如此,前生仍有很多臣民对大楚朝廷忠贞不二,视他这个造反的国公好似杀父仇人,不共戴天。 旁人也到罢了,若燕如海父女也如此,岂不可悲 “南南你可想过,他二人受了上头的授意,而上头很可能是通天的。” “什么意思” 崔绎只能说得更明确一些“若是朝廷的乱令,你当如何” 燕韶南没想过这个问题,呆了一呆,道“怎么可能” “你别管可不可能,只说怎么办。” “我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是非对错也照我想的来,不人云亦云,绝不像黎白那样,将自己变成他人的工具,若是实在做不下去了,就跟着我爹辞官回老家去。” 崔绎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上一世,他们父女就是由兼济天下退而选择了独善其身。 最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了,至于会不会跟着他造反,看来还需循序渐进,慢慢想办法。 燕韶南独坐船尾,眼望苍茫大海,身体随船颠簸起伏。最开始她还很新奇,觉着这天地浩瀚碧波万顷望着叫人心旷神怡,两个日夜下来,身心早已经麻木了。 最大的危机已经解除了,接下来关键的是怎么打开局面。 只是除掉一两个虾兵蟹将,无益于大局,尉迟熊、丁老三和贺老六,或许再加上欧阳曼儿,就是这整支船队的紧要人物,要救人,就必须赶在“石血佛”温庆回来之前搞定他们几个。 留给自己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燕韶南皱眉想着心事,正有些一筹莫展之际,机会却自己送上门来。 欧阳曼儿到后艄来找她。 “吉娜,这里风大,你要不要进舱里去,我叫人帮你准备些热水,洗个澡松泛松泛。” 燕韶南的伪装怕水,对于洗澡这件事敬谢不敏,虽然明知道对方在示好,还是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不用。” 欧阳曼儿并未气馁,迟疑一下,又靠前几步“吉娜,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怀疑你,我在这男人堆里呆着,想不被暗算好好活下去实在太难了,昨晚又遭遇了那么大的不幸,你我都是女子,我的苦衷想必你能理解,我给你赔个不是。” 她到是能屈能伸,说完了就要屈膝向燕韶南行礼。 燕韶南抬手拦住她“对我来说,杀个人不算什么。” 欧阳曼儿松了口气,将一只雪白的手掌覆在波澜起伏的胸膛上,喜道“那就好,知道是一场误会,我这里真是不好受,愧疚得很。吉娜,我现在可算明白姓文的为什么不敢留你在身边,搭着好处将你送到海龙帮了。” 燕韶南不大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什么” “因为你太厉害了,不是我背后里说姓文的坏话,他在江湖上人送外号墨斗鱼,最擅长见风使舵,浑水摸鱼。要供你这么大的一尊菩萨,他还没有那胆量和魄力。” 燕韶南闻言微微笑了一下。 欧阳曼儿察言观色,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励,凑到跟前,很是热切地道“你不用理会这个。我娘跟你一样,也来自海外,平时我都是刻意隐瞒,不让人知道。这片土地上的人,尤其是男人,他们自大惯了,管海外来的叫番邦夷狄,只配给他们做低贱的奴隶。但你不同,你有本事。” 燕韶南抬了抬眼睛,纠正她“我有神灵。” “是,你有神明庇护。”欧阳曼儿顺着她的话风讨好地笑笑,“虽然和这里的人在庙里供的那些菩萨不大一样,但据我所知,他们也有信黄大仙、狐大仙的,我会说服大当家他们,以后你就是海龙帮供奉的仙姑了,不但是这几条船上的人,往后入伙的会越来越多,吉娜,你让我帮着你,咱们一起成就一番大业好不好” 燕韶南面现犹疑,以一种“你行吗”的目光打量着她。 欧阳曼儿等了一会儿,不闻她说话,自认为对方是觉着自己既没有神通,也没有武力,不够资格跟着沾光,将腰直了起来,面露傲然之色“你与他们沟通困难,何况有些话你也不方便说,这些就由我来做好了,你只管高高在上,需要的时候显示一下神迹,至于我能做到什么样子,你就瞧好吧。” 燕韶南感觉抻得差不多了,再装下去对方怕要恼羞成怒,便点了点头“好。” 欧阳曼儿眼睛里登时有了光彩“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她斗志昂扬,转身欲走,燕韶南将她叫住,主动问“昨晚要不是我,还有谁会杀你的下人和狗” 欧阳曼儿眯起眼睛,面现杀意“尚不知道,这几艘船上打老娘主意的臭男人多的是,哼,早晚我要叫他们知道,我欧阳曼儿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戏都演到这份上了,燕韶南不吝于回报以善意“对付不了同我说。” 这在欧阳曼儿听来,就是愿意出手帮忙的意思了,她感动地道“好,吉娜你只管放心,我有分寸,肯定会先公后私,不会耽误我们的大事。” “若是有人不服呢” 欧阳曼儿显露冷酷本性“那他没必要还活在这世上了。” 欧阳曼儿走后,燕韶南忍不住地好笑,喃喃低语“这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啊。我现在对眼下的处境还真是有点信心了。” 崔绎心道“你当然有信心,你把欧阳曼儿耍得团团转。” “顺水推舟,做得不错。” 得到羽中君的表扬,燕韶南更觉心情舒畅,轻笑一声“我到希望真有那刺头站出来,说一声不服。” 欧阳曼儿必定是对说服尉迟熊很有把握,才敢来燕韶南面前打保票。 此女心狠手辣,又极具野心,旁人目睹燕韶南杀死黎白那诡异的一幕,都忍不住敬而远之,只有她,首先想到的是奇货可居。 崔绎忍不住下断言“这女人早晚死于自己的野心。” 野心很大的欧阳曼儿也希望船上能有人站出来反对,自己好有机会施展手段给“仙姑”吉娜瞧瞧。 她深知,尉迟熊虽与金风寨联手,却很担心夺取宝中港之后自己受到孤立,地位不保。义军若是顺利,此后一路攻城夺寨,海战很少,正是基于这种担忧,他这段时间才四处奔走拉人入伙,壮大自己。 这等情况之下,捧一个人人敬畏的仙姑出来,对双方都有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6.操人设 欧阳曼儿很想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好在盟友面前彰显能力。 她也确实说服了尉迟熊, 又搞定了丁老三, 为此甚至不惜让对方占了不少便宜, 却不料在贺老六面前碰了壁。 之前贺老六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帮她解围, 欧阳曼儿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有觊觎之心, 只是不像丁老三那么裸。 但这次,姓贺的不知犯了什么邪,任她怎么说都不好使, 连美人计也不管用了, 直白地叫她“妇道人家少掺合”。 正是这句话激怒了欧阳曼儿,她笑嘻嘻地应了,陪着尉迟熊寻欢作乐,好像“信奉仙姑”一说只是心血来潮。 转过天来, 海龙帮的三位当家同沿途一伙海盗相聚,对方几年之前曾与宝中港的护港官兵血战一场,双方死伤都很严重,以至于这伙海盗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元气,可堪一战的只有不到二百人。 酒席桌上, 双方骂着朝廷,共商大事, 讨论到热火朝天之际,尉迟熊提议一起饮了杯中酒。 众人乱哄哄地把酒干了, 依偎在尉迟熊身边的欧阳曼儿笑盈盈取过酒坛子欲给众人添酒, 旁边的贺老六推桌而起, 抓着喉咙想吐吐不出,呼吸困难,“呃呃”几声,脸上泛起一层死灰色,众人惊呼声中摔倒在地,就此绝了气息。 贺老六这一死,两帮海盗免不了要生出纠纷来。 尉迟熊凭武力镇住场子,明知道怎么回事,为给帮里人交待,也要将黑锅推给对方背。 他铁青着脸,喝道“老六虽然做过朝廷军的探子,但他因为狗官家破人亡,早就弃暗投明了,这些年也为海龙帮立下过不少功劳,你们还揪着以前不放,实在太过份了,当面杀我兄弟,可有将我尉迟熊看上眼中” 对方很是莫名其妙,明知事情蹊跷,任谁被冤枉第一反应都是解释澄清,然后再考虑是否是圈套,要不要翻脸一战。 欧阳曼儿帮着打了几句圆场,说人已经死了,再怎样也不可能活回来,既然是个误会,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只要对方能入伙,唯海龙帮马首是瞻便既往不咎,这个时候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 她说“大局为重”的时候,两眼紧紧盯着尉迟熊。 尉迟熊原本强忍怒气的脸渐渐有了松动,冷冷瞥了她一眼,冲对方几个海盗头子道“几位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我这兄弟熟知朝廷军中那一套,尤其擅长对付密谍,如此有用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算了,事情已经出了,过几天石血佛温大侠和本人一起召集各路英雄在我们海龙帮的黑池三岛召开誓师大会,商量怎么对付朝廷,这也是为各位复仇的好机会,还望你们准时参加。” 等尉迟熊回到船上,屏退众人,单留下欧阳曼儿,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将欧阳曼儿打得直接扑倒在旁,半边脸蛋高高肿起,鼻口流血。 他愤怒地道“贱人,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向我的人下毒手,就你玩的这障眼法,连三岁小孩也骗不了。” 欧阳曼儿捂住脸,泪水夺眶而出“大当家,我若先打招呼,你会同意么” “哼,自然不会。” “所以我才要先斩后奏。” “贱人,你是不是觉着我不舍得杀你” “我欧阳曼儿贱命一条,大当家自然杀得,我只希望大当家能消消火,等我助你夺取大楚的万里江山再杀不迟。到时候大当家你就算做不了皇帝也是从龙的重臣,功成名就,我图的又是什么,既做不了官,也不会被谁娶为正室。”她一边抹泪一边说,看上去梨花带雨,甚是可怜,“我就是想帮你做点事,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大当家,你别只盯着姓贺的,难道这些日子我的付出就少了么,我的人和狗到底是谁杀的,你敢说不是你手底下的人吗,这我都不计较了,谁挡你的路,我就除掉谁” 尉迟熊早知是这么一回事,但听她凄凄切切地亲口诉说,多少还是有了些触动,道“你给我好自为之吧。”丢欧阳曼儿在船舱里,出去召集手下稳定军心,他知道旁人也到罢了,丁老三必定有所猜疑,需得赶紧找对方聊聊,打消他的顾虑。 欧阳曼儿犹自坐在地上,捂着脸,微微侧头,见他就这么走了,不由地嘴角上挑,露出一丝得意地笑容。 就这样,等两天之后一行人返回海龙帮现在的巢穴黑池三岛时,船队上下对供奉燕韶南为“仙姑”一事已经达成了共识。 欧阳曼儿为此花了很多心思,准备将她一手打磨,再好好地包装出来。 她派人悄悄上岸,劫掠了彰州沿海的几家寺庙,除了钱财之外,还带回了不少佛经。 在船上没有条件,一回到黑池三岛,她就给燕韶南安排了单独的住处,在抢回来的女人里头挑了几个老实本分能干活的专门负责服侍“仙姑”,燕韶南什么活也不用干,想做什么动动嘴就行。 欧阳曼儿又给燕韶南准备了几套行头,纯黑纯白的袍子下摆和袖子都非常长,再加上黑色的帽子,金色的面纱,穿戴起来之后,全身裹得严严实实,除非燕韶南自己撩开,没人会发觉她来自于海外,肤色发色都异于常人。 最厉害的是欧阳曼儿还帮着燕韶南编了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出身来历,好叫老百姓膜拜。 “仙姑”原本乃是佛陀殿前的一株菩提树,因常听佛祖讲经,受了点化,又受了水淹火烧雷击等八十一难,才化为人身。 这是个伏笔,万一将来传道的时候,有谁发现“仙姑”是黑肤红发也不必惊慌,被火烧过的嘛。 佛祖在天上见朝廷昏庸,民不聊生,不忍见百姓受苦,才叫“仙姑”下凡,来解救众生,顺便增添一番历练。临走之前,担心凡间邪魔当道,佛祖特赐一件法器,就是燕韶南手里那件看上去像是蛇身罗汉的膝琴。 巧的是在佛家的传说里,佛陀十大弟子之一,以智慧著称的舍利弗曾为蛇身,在成为尊者之前做过一万年的蛇。当然,这也是欧阳曼儿翻佛经得来的灵感。 她如此呕心沥血,一天几回地跑去叮嘱燕韶南,生怕哪里出了疏漏,燕韶南也尽量配合,效果自然是令尉迟熊等知道实情的人十分满意。 尉迟熊现在待燕韶南也格外客气,当着帮众像供菩萨一样供着她,只等“石血佛”温庆来了好说服对方。 这位“仙姑”将来在百姓当中名气越大,他在起义军里面的地位自然也随着水涨船高,到这时候,他早将贺老六的死抛在了脑后。 燕韶南的处境虽然大大的改善了,心中忧虑却在与日俱增。 不愁不行啊,在海上漂着的几天当中尚且没有找到机会救人,现在她孤身陷在敌人老巢,面对上千海盗,周围是茫茫大海,岗哨戒备森严,这等情况下想要救人就更加渺茫了。 叫她担心的还有一件事,“石血佛”温庆这两天就要回岛了。 此人绰号里虽有一个佛字,却是杀人如麻,与人较量从未尝过败绩,在民间那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这样的一个凶神,岂是好糊弄的 另外她也听说了,温庆这次回来是要召集各路反贼搞个什么誓师大会,所谓誓师,顾名思义就是志同道合的人在做大事之前先凑在一起,动员一下以便师出有名。每每这种时候,拉几个人出来祭旗都是正常的,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她便如坐针毡。 她的父亲燕如海和谭素等人已经从船上下来,正式关到了牢房里,燕韶南悄悄去看过了,海龙帮的牢房看守并不严密,一共只有十几个海盗分成三拨,昼夜轮班,只是人好救,想夺船逃出去却难。 燕韶南无奈只能先利用“仙姑”的身份,帮父亲他们讨要了些棉衣棉被,以“还有大用”为幌子,叫喽啰们小心照看着犯人,不得有闪失。 欧阳曼儿叫她没事呆在房里,尽量少露面,好保持神秘感,燕韶南哪肯听从,一天到晚戴着面纱和帽子在岛上到处转悠,两个侍女弯着腰像鹌鹑一样跟在后头,欧阳曼儿跟了两回,见她也挺注意的,并没有露出真容,也就听之任之了。 待等遇上不长眼的海盗调戏侍女,被燕韶南狠狠教训了一番,岛上人人都知道“仙姑”的厉害,一般的小喽啰远远见到她就躲开了。 燕韶南未受任何阻挠,记牢了黑池三岛的地形和防御。 此时,接到消息想要参加誓师大会的各方势力正往这里赶,有路途近船速快的已经先行赶到,尉迟熊命丁老三和欧阳曼儿出面接待,他二人正好借着这机会将“仙姑”的存在透露出去。 来的大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欧阳曼儿很少跟燕韶南讲她都见到了谁,大约是觉着说了也是浪费口水。 但这天来的客人她不说不成了“吉娜,墨斗鱼派了人来,提出来想要见你,你叫他们将嘴闭得紧一点,别坏了咱们的大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7.劫囚夜 文青枫这次没有亲自过来。 燕韶南很理解, 他这等身份, 若每次都亲身上阵,很容易引起海盗们的怀疑。 叫她没有想到的是, 欧阳曼儿带来的两个人她都认识,蒋双崖蒋老爷子和陈嘉阳。 认识归认识,第一眼竟未认出来。 看来帮她化过妆的胡婆婆又出手了,这次主要针对的是蒋老爷子,他毕竟在江湖上名头甚为响亮, 认识的人也多。 蒋双崖打扮成了个老掌柜的模样,头顶毛发稀疏,脸上皮肉松弛,还有几块明显的老年斑, 灰白的胡子带着几分天然卷儿, 脖颈上还挂着个单边的水晶眼镜。 明明气氛很紧张,燕韶南却忍不住有些想笑, 老爷子为了这件事还真是付出良多。 陈嘉阳也换了装扮,看到燕韶南明显松了口气, 躬身道“我们这次来, 奉东家之命给您带个好。” 燕韶南点点头,基于欧阳曼儿在旁盯着,只道“我挺好的。” 欧阳曼儿似笑非笑“听说你们东家最近急着处理手头上的存货,店铺也卖了不少, 是急等钱用, 还是出了什么事想要跑路啊” 陈嘉阳恭敬地回答“东家说最近局势不稳, 诸位英雄又在这里聚会,接下来彰州的生意肯定难做,不如收拾收拾,看看在西明州那等偏僻之地买块田,做上几年富家翁,等尉迟大当家事情办成了再考虑出山。” 欧阳曼儿没想到他毫不掩饰地承认了跑路避风头一说,指责的话反而说不出了,悻悻地道“他到是油滑,知道大当家要做大事,这时候不来出钱出力,只想捡现成的便宜。” 陈嘉阳捧场地赔笑道“我等这不是送粮来了么” 蒋双崖不住用热切地眼神去看燕韶南,只是碍于欧阳曼儿在场,才不好问她那封信的事。 陈嘉阳帮他遮掩“我这位老叔最近走霉运,家里孙子摊上了点儿事,想问神仙求个破解的法子,要不然他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会舟车劳顿,跑这一趟。” 欧阳曼儿见燕韶南没有拒绝的意思,便想要留下来看看热闹,等结束之后再支使他们去帮自己找几头凶猛的野兽,好根治自己头疼的毛病。 燕韶南有的是办法赶她走,只简单拨弄了两下膝琴,欧阳曼儿便手捂额头露出了不适之色,燕韶南停下“施法”,关心地望向她“留他一个人就可以了,你们先出去吧。” 欧阳曼儿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陈嘉阳慢腾腾跟在她后面,目光四处乱瞟,抓紧一切机会观察岛上的布防。 等人都走了,蒋双崖迫不急待地低声问“燕小姐,您留的那封信我收到了,人,不,那东西现在何处你是不是能与他联系交流” 他来得太突然了,燕韶南还未跟羽中君商量怎么应对诘问,只得跟着感觉道“老爷子,您别急,我知道他在哪里,等我回去之后和他商量过再说。” 她现在可没有精力参合魏国公的家事,蒋双崖和他背后的小公爷再急也得等着,好歹先帮她把父亲救出去。 蒋双崖却误会了,以为国公爷要找的魂魄还在通判府,微微吁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国公爷吩咐他的事总算有头绪了。 “老爷子,您这趟来是帮我救人的吗,外面可有接应” 蒋双崖现在身后站着的是钦差崔绎,魏国公根基雄厚,权势滔天,既然来了,自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不会像自己这样孤立无援,闭着眼睛摸到哪里算哪里,燕韶南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黑池岛长年和朝廷水军对抗,外围环境复杂,岗哨又多,不好潜入,接应的船还在数里之外的海面上,跟我混进岛来的,只有两艘船上十来个人,这还是打着送粮的旗号,不过这其中除了水军好手,便是国公爷的贴身侍卫,身手都不错。” 蒋双崖也知道这次来的人不多,尽力解释,生怕燕韶南有意见。 燕韶南对之到是挺理解的,蒋双崖确实不能带太多的帮手来,十几个人若是精打细算也勉强够使了,包括蒋老爷子在内,能来闯这龙潭虎穴,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胆魄过人。 “文老板呢” “已经被控制起来了,国公爷说了,事情办成,他是头功,若是办砸了,他便跟着陪葬。” 燕韶南苦笑了一下,道“这事闹的,人家好心帮忙,还惹出杀身之祸来了。请老爷子跟国公爷说说吧,就算到最后我父女死在海盗窝,也请他高抬贵手,文老板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蒋双崖沉声道“晚了。燕小姐你要死在这里,我老头子肯定也回不去。要留姓文的一条命,还得你努力活下来,自己去跟国公爷讲。” 燕韶南眼见跟他说没用,也就不再啰嗦,简单交待了一下黎白的死,得知顾佐已经救活了,但因需得养伤,这次没有跟来,微微松了口气,道“岛上的岗哨我已然摸清了,呆会儿画一张图给你,准备准备,今晚就行动吧。人好救,难的是怎么将船开出去。” 所以才要将劫囚的时间定在晚上,若是晴天白日,护岛的数百只战船闻风出动,像狼群一样聚来,那可真是插翅难飞了。 两人又细细商量了好一阵,蒋双崖见燕韶南已经做了如此多的准备,自觉把握十足,安慰她道“放心吧,敌明我暗,海龙帮的人对咱们全不设防,哪里有站岗放哨的你全都弄明白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老夫先前也做过好几次类似的事情,比这没把握的都成功了。” 燕韶南真有被他安慰到,事到临头,容不得再犹豫,只能赌了。 蒋双崖又道“稳妥起见,今晚行动之前先杀了尉迟熊,一旦闹将起来,敌人群龙无首,咱们更好脱身。” 燕韶南连连点头,这等霸气十足的话也就蒋老爷子敢说了,尉迟熊武功不弱,她以琴曲对上的话连半分取胜的把握也没有,若能找机会先将他除去,救人的事也就成功了一大半。 蒋老爷子自去准备,燕韶南想到今晚就能和父亲相聚了,激动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羽中君,蒋老爷子都说没问题了,今晚肯定能顺顺利利地把人救出去了吧。” 崔绎也觉着蒋双崖这次是有备而来,虽然他说接应的船队离得尚远,但照自己年轻时的脾气,对于想做成的事并不在乎投入,只要能将人救上船,趁夜冲出黑池三岛应该就算大功告成。 把握确实不小。 他都想抓紧时间跟燕韶南谈一谈回去之后的事了,自己的存在如今已然暴露,总得有个交待。 但前生十年风雨,尤其是他最后失去天时地利那几年遭受的磨难在提醒着他,永远都要做最坏的打算。 “不要大意。” “是。”燕韶南神色微凛。 “他刚来,不如你了解敌人,他管动手,动脑的事还得你来。” “是,知道了。”羽中君真冷静呐,他在提醒自己,越到关键的时候越不能松懈。 燕韶南从一下子有了依靠的惊喜中挣脱出来。 原本打算等夜里兵分两路,蒋双崖去杀尉迟熊,她带人去劫囚,稳妥起见,还是一样样的来吧。 冬月里天黑得早,陈嘉阳白天同海盗们混了个脸熟,天一擦黑,便将十几个人全都带下船,借口烤火取暖混到了海龙帮的帮众里面,还带了几坛酒示好,很快海盗们就热热闹闹地喝了起来。 燕韶南带着蒋双崖去见尉迟熊。 按她这几天的观察,尉迟熊在吃完晚饭到睡觉前会有一段时间在练功,除非是岛上来了重要的客人,下面几位当家的分量不够,需得他亲自作陪,否则便是雷打不动,而且练功的时候不喜旁人打扰,连欧阳曼儿有事找他都特意避开这段时间。 练功房就在尉迟熊的住处旁边,里面亮着灯,果然有人。 灯光将人影映在窗子上,蒋老爷子只看了一小会儿,便道“这厮原来练得是铁布衫,难怪每天坚持,不敢懈怠。” 燕韶南不明白这些,没有作声。 她盯着窗子,突然发现一个人影晃了过去,悄声道“等等,好像还有别人。” 蒋老爷子道“看看是谁,干脆一起宰了。” 箭在弦上,也只得如此了。 燕韶南离远辨认不出,往前凑了凑,听着屋里尉迟熊喝问了一声“谁”,知道被发现了,只能咳了一声,当作回答。 房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却是她不大熟悉的二当家何标。 何标此人武艺不高,曾是另一拨海盗的头头,后来带着手下加入了海龙帮,因为入伙在丁老三之前,做了二当家,后来随着海龙帮势力逐渐扩大,他不大出去跟着打打杀杀,管着财务账目,成了帮里的大总管。 蒋双崖功夫炉火纯青,听出来此时屋里只有何标和尉迟熊二人,不禁大喜,多杀一个何标不过顺手而为,没想到还有买一送一这等好事。 想到此,他便要迈步上前。 电光石火之际,燕韶南脑袋里不知哪根弦触动,嗡的一声,焦急出声“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8.强敌至 随着燕韶南的这一个“慢”, 蒋老爷子迟疑了一下, 即将前冲的身体还真的顿住了。 冯全案中的超常表现, 一个人在海龙帮混成“仙姑”的神奇作为, 在知情人眼中不知不觉已经转化成了她个人的权威, 令得蒋双崖无暇多想,便下意识地听从。 何标莫名其妙望着燕韶南, 燕韶南不能叫他看出不妥来,别扭地接上话“曼儿呢” 何标做为二当家, 自然知道大哥他们找来的“仙姑”是个番邦野人, 话都说不顺溜,没有生疑, 道“跟老三他们在码头, 你带这个人来做什么” 屋里尉迟熊出声喝问“什么事” 蒋老爷子蠢蠢欲动,燕韶南还是觉着有些不踏实, 嘴里瞎扯“这个老头想要入伙, 往后跟着咱们混,我带他来,看看交个什么样的投名状。” 何标闻言,脸色古怪地打量了一下蒋双崖那行将就木的样子, 带了几分嫌弃让开了地方“进来说吧。”而后扭头跟尉迟熊解释“大哥,仙姑带了个牙都掉光了的老家伙来。” 能进屋自然比在门口就动手强,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 就见尉迟熊裸着上身, 将用来练功的大石头丢到练功房的角落里, 拿起衣裳来擦着汗,道“搞什么鬼哪来的老东西” 誓师大会召开在即,这两天岛上的生面孔不少,除非重要人物,尉迟熊都是交给下面人接待,之前还真没同蒋双崖一行人碰过面。 蒋老爷子只得顺着燕韶南的意思,颤巍巍地道“老朽是文青枫文老板派来的,来替东家给诸位好汉爷送了两船粮食。” 尉迟熊脸色稍缓,皱眉道“我这里这么多人,两船粮还不够塞牙缝的。” 何标神情微动“你怎么称呼,怎么想起来要投奔我们我们做的可是玩命的买卖,哪赶上跟着文老板,又实惠又安稳。” 蒋双崖没想过这问题,一时有些语塞,燕韶南抢先道“多个人多份力量不好吗,算了,你俩都忙得很,我还是带着他去找曼儿吧。” 她也说不清楚这没由来的不安是怎么回事,便想跟着直觉走,先离开此地找找原因再说。 燕韶南说话的口吻可以说是非常的不客气,两位当家的认定了她是不懂礼数的化外之民,不以为忤,尉迟熊道“我叫他们去将船只挪挪地方,一会儿石血佛温庆带人回岛,你也准备准备,跟着我一起去迎接。至于他,叫他赶紧的,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 燕韶南吃惊地道“石血佛回岛今晚么” “对,刚才已经有信号传回来了,最迟半个时辰就到。温大侠收拢旧部非常顺利,这次来了好些船。”何标笑道。 他正是接到了外围哨船传回的消息,来找尉迟熊打算结伴前去迎接的。 燕韶南心里一沉,大冷的天出了一后背的冷汗,暗道“好险” 没有人预先告诉她这件事,陈嘉阳那边更是处于来客的最底层,别说温庆的船队还没到,就算已经到了,看出苗头不对,怕被怀疑也不好瞎打听,刚才要是蒋老爷子出手,杀死了尉迟熊和何标,救人出来正好撞上温庆,那可真是插翅也难飞了。 还好悬崖勒马燕韶南庆幸不已。 不知道这奇妙的预感哪来的,但看来今晚还算运气,她扭头去看蒋双崖,两人目光一触,便达成了共识今晚不宜动手了,先把眼前糊弄过去,救人的事拖后再另想办法。 做为一个“外人”,必须先把他入伙这事解决了,大家都在等他解释,蒋双崖急中生智,道“安稳是安稳,东家正卖铺子准备迁去西明州做几年富家翁,等仗打完了再出来,老朽这般年纪,怕是等不了那一天了,想给儿孙们留点东西” 何标点点头,知道这老家伙是文青枫的人,他到生出一点别的想法来,笑对尉迟熊道“这是老天爷要将墨斗鱼的家当送给大哥啊。”转而和颜悦色地对蒋双崖道,“行了,你先回去吧,等找个时间咱们再好好聊聊这事,放心,我们黑龙帮从来不亏待自己人。” 这些事,尉迟熊一早就交给何标去做了,自然没有异议,穿戴整齐,道“时间差不多了,去码头吧。” 燕韶南和蒋双崖落在后面,不着痕迹地互望一眼,蒋双崖以口型道“别急。” 燕韶南微微颔首。 蒋双崖脚步越来越慢,拉开距离之后站定,目送燕韶南跟着那两人离开,他得赶紧去跟陈嘉阳等人会合,通知他们计划有变,今晚的行动取消。 燕韶南来到码头,只等了不到两刻钟,远处海面突然出现了大片灯火,伴着炸在半空的烟花信号,看上去蔚为壮观。 “石血佛”温庆回来了。 还带回了四十余条大小船只,差不多有两千多人。 这么多人停船上岸,偌大的码头变得乱哄哄的,燕韶南站在岸边,脑袋里也跟着乱成一团。 机会稍纵即逝,哪怕蒋双崖等人早来一天,这会儿她和父亲多半也已经逃出生天了,这可如何是好 温庆带回这两千多人虽然打扮各异,却全都是精壮战力,海龙帮几个当家的忙前忙后安顿来人,尉迟熊目露凝重之色,等一个相貌端正的大和尚带着人走下船,他满面笑容迎上前去,招呼道“温大侠,诸位英雄,海上颠簸辛苦了。” “还行,一路上都是顺风。”温庆随口道。 相比后面那些带刀的背剑的,温庆一身僧袍,两手空空,显得十分随意,可即使这样,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燕韶南暗忖“他和蒋老爷子名声都大,都号称未逢敌手,不知道谁更厉害一些。” 这两人既然聚到一个地方了,必有一战,温庆杀气重,又正当壮年,她真为老爷子捏着把汗。 蒋双崖趁人不注意悄悄凑了过来,站在她旁侧的黑暗中,低声耳语“放心吧,全都交待好了。” 燕韶南微微颔首,亲眼见到敌人声势如此浩大,她如何能放心,悄声问道“老爷子,怎么办,你就算打的过温庆,其他人呢你跟我说实话,小公爷那里到底还有什么后招” 蒋双崖犹豫了一下,道“燕小姐你别急,国公爷已经从澄海卫调兵了,他催得急,估计着大军再有个天就该杀到了,咱们想办法先稳住这些贼人,到时候里应外合,不敢说将温庆等人一网打尽,趁乱救人总不成问题。不过这是军机,你千万不要泄露出去,否则老头子可担待不起。” 燕韶南咬了咬唇,郑重道谢“多谢您了。” 崔绎没有就近从宝中港抽兵,自有他的考虑,燕韶南并不会去质疑,闻言心里多少有了些底,微抬下巴示意“老爷子,你看温庆身后那些人里面,有个戴棉帽穿灰袍子的” “怎么”蒋双崖打量了一下那人,没看出有什么异常。 “那是梁君丛朋,最擅长偷窃,胡永从国公府偷出来的东西就是被他黑吃黑,转手给了文青枫帮他销赃。” 这种场合再次见到丛朋,燕韶南其实是有点担忧的,两人有过数次接触,丛朋虽然不见得认出她,却一定听得出她的琴声。这代表着她若在温庆等人面前施展神通,很可能会被丛朋识破。 蒋双崖却有另一层担忧“咦,这么说这小子和姓文的关系不浅,咱们这么多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不会起疑心吧” 两边的首脑在码头上会合,温庆介绍同伴给尉迟熊认识“尉迟大当家,这位就是先前我经常跟你提到的我们金风寨的庄军师,庄先生足智多谋,这次多亏了他,才重新聚齐起了这么多兄弟。” 温庆身旁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书生矜持地冲尉迟熊点头笑了笑。 “这几位都是我金风寨的老兄弟,金风寨被朝廷杀散之后,大家各居一方,有的隐姓埋名,这次准备着卷土重来,再和朝廷掰扯掰扯。” 尉迟熊逐一和金风寨的反贼们见礼。 庄军师笑道“眼下正是动手的好时机,朝廷在密州新败,人心惶惶,我已经叫人去离咱们最近的彰白两州散布流言,咱们借着贵帮的这股东风先把誓师大会开了,然后即刻发兵,趁朝廷军不备拿下彰州,抓住两个钦差,昭告天下,哈哈,大事就成功了一半。” 尉迟熊听他将自己定义成“东风”心中不喜,再看眼前的白面书生只觉对方面目可憎,但石血佛温庆突然带了这么多人回来,眼见着实力大增,令他心中警惕之余,不得不强作欢颜,道“庄先生高见。说到散布流言,我这里到是有个好人选介绍给大家。” 他回头招呼燕韶南“仙姑,请往这边来。” 簇拥在尉迟熊身边的海龙帮大小头目往旁边散开,让出一条路。 蒋双崖早在尉迟熊想起燕韶南之前就溜了。燕韶南深深吸了口气,迈步走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9.誓师会 码头上有一瞬间的安静。 众多目光都落在打扮怪异的燕韶南身上。 燕韶南身穿长袍, 又带着面纱, 走到尉迟熊身侧, 对温庆诸人微微躬身, 没有说话。 温庆只判断出这是个女子, 看不到具体长相, 由身姿步伐看, 并不像身具武功的样子, 听尉迟熊简单介绍了这位仙姑的情况,明白这是神龙帮推出蛊惑民心的把戏, 对大局有利,也就没有太当一回事, 还笑说了一句“有真本事那等机会合适, 要讨教一番。” 到是那庄先生特意多打量了燕韶南两眼,目露警惕,没有吱声。 燕韶南趁机同尉迟熊小声道“曼儿呢, 叫她来。” 尉迟熊还当她没经历过这等阵仗, 有些怯场了, 叫过一个亲信吩咐两声,不大会儿工夫, 欧阳曼儿花枝招展兴冲冲地赶来, 真可谓万绿丛中一点红,登时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欧阳曼儿对周围那些如狼似虎的眼神视若不见, 亲热地跟尉迟熊打过招呼, 凑到了燕韶南身旁“吉娜, 你找我啊。” “对,我有些不踏实,你呆在我身边吧。” 欧阳曼儿喜滋滋地道“你知道我有用就好。” 盟友的重视令她心情舒畅,不住眼地瞥着温庆,寻思怎么同对方扯上关系的同时,还要叫金风寨那帮人不至于小瞧了自己。 燕韶南虽然对欧阳曼儿没安好心,说的到难得是句实话。 蒋老爷子虽向自己吐露了军机,说是拖延几天还有救人的机会,但温庆等人显然不像海龙帮那么好糊弄,燕韶南担心他们一来就要去找谭素的麻烦,那父亲必遭池鱼之殃,找了欧阳曼儿来,好歹有什么事还能多个挡箭牌。 温庆察觉到欧阳曼儿在偷窥自己,不过他是做大事的人,尉迟熊的女人再漂亮他也毫无兴趣,听海龙帮的二当家何标凑过来说要准备酒宴给众人接风,同尉迟熊道“尉迟当家,这次我带了这么多艘船赶来,动静不小,朝廷不会没有反应,咱们需得赶在前头,先下手为强,我看咱们今晚就借着接风宴的酒,提前把誓师大会开了吧。” 尉迟熊并无异议“好,我这就安排下去,这些日子消息传遍,该来的已经来了,不来的也无需强求,有他们后悔的一日。” 庄先生皱眉提醒“还要提防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来。” 温庆道“你我两家各出人手守住周围海面,从现在开始,这黑池三岛许进不许出。” 燕韶南竖着耳朵听着,心中苦思对策。 若有可能,她真不希望这个狗屁的誓师大会这么早开,哪怕拖延到明天,今天晚上还能和蒋老爷子他们凑到一起,再想想办法呢。 但这是温庆的提议,尉迟熊又赞成,除非海啸地动天降红雨,否则已成定局。燕韶南眼睁睁看着全岛上下接到命令行动起来,就在码头旁边的大片空地上点燃火把,照得亮如白昼一般。 数千人往海滩上聚集,免不了有些混乱,燕韶南趁这工夫把文青枫的手下要投诚之事跟欧阳曼儿说了,欧阳曼儿“哎呀”一声,娇声埋怨道“你真是有这等好事咱不自己留着,去跟二当家说什么” 说完了心想吉娜没什么心机,只好靠她来亡羊补牢,欧阳曼儿不再多言,立刻叫过个小头目,叫他去把文老板的人找来。 燕韶南轻易达成目的,想着对方开誓师大会的时候,有蒋双崖和陈嘉阳他们在身边,万一有事也好沟通,总好过满场黑压压的找不着人。 少顷,蒋双崖和陈嘉阳带着手下过来,陈嘉阳面有忧色,他也觉着温庆等人回来的太巧了,事情有些不妙。 蒋、陈二人应付欧阳曼儿的工夫,岛上各方势力东一撮西一撮围着火堆坐下,偌大的海滩上人声鼎沸。 为了这次大会,海龙帮提前已经做了很多准备,喽啰们送了酒肉上来,供大家吃喝。 差不多喧闹了半个时辰,中间的台子搭建起来,温庆和尉迟熊几人做为此次大会的召集者登台亮相。 随着几声吆喝,一阵锣声响起,海滩上逐渐安静下来。 江湖草莽没有那么多讲究,尉迟熊先同大伙打了声招呼,四周顿时鼓噪起来,掌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他向众人介绍金风寨的好汉,温庆内功深厚,一开口说话整个海滩传遍,登时将乱糟糟的会场氛围压了下去。 尉迟熊和温庆先后在台上痛斥了一番大楚朝廷,引得群情激愤,许多人酒也顾不上喝,叫嚣着跳将起来,温庆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将手一挥,大声道“朝廷昏庸无道,狗皇帝不得人心,正是取而代之的好机会,我等在此聚会,便是要做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们金风寨此次来了两千好汉,还有不少兄弟已经提前上岸,埋伏起来,准备随时响应,各位要不要一起杀回去” “杀回去” “杀回去” 杀意弥漫,火光和烈酒令得众匪心神激荡,温庆和尉迟熊不需要再说什么蛊惑人心的话,周围数千人便亢奋地红了眼睛,如同一群饿狼嗷嗷叫着准备择人而噬。 蒋双崖经历过许多大场面,目睹这一幕也不由地暗自打鼓他身手再好,也架不住举目皆是敌人,这若是暴露了身份,不用温庆动手,就足以淹没他们这点人了。 温庆等着众匪稍微冷静,方道“我们庄军师想出来一条妙计,此次定能赶在朝廷军前面,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他顿了顿,本想叫庄先生上台来亲自说,但看会场太乱了,武功低微的人说话镇不住现场的喧闹,便冲姓庄的那边抬手示意,跟着道“今晚誓师大会开完,我们便立刻出发,直接杀去彰州,夺取泉关府的汤河县。汤河县离海近,交通便利,拿下它之后,往西往北咱们有大片的地方可以和官兵周旋,顺利的话,南面就是宝中港了,只要打下于泉,也就切断了宝中港同州府间的联系,港中财富战船都是咱们的囊中之物” “打于泉,杀钦差”底下有人带头喊。 喊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变成山呼海啸。 就见台上温庆回头同尉迟熊说了几句话,待众人喊声渐停,他笑了笑,道“前些日子我和尉迟当家联手,抓了几个朝廷的狗官” 燕韶南一激灵,她担心了一晚上的事情终于来了。 温庆尚在台上介绍谭素和燕如海的生平,当然,因为谭素在刑部当官时和金风寨的人结下了深仇大恨,他主要说的是谭素,燕如海只是捎带几句,底下已经有人在喊“拉他们出来祭旗”了。 燕韶南是真慌了,挖空心思地想办法,这时候她开口阻拦肯定是不成,怎么办,怎么办 谁能行,欧阳曼儿说话的分量稍嫌不够,但除了她,还真找不到别人了。 琴弦震了一震,羽中君在安抚她“你不要说话,让陈先生试试。” 不等燕韶南使眼色求助,陈嘉阳已小声道“欧阳姑娘,不知何为祭旗” 欧阳曼儿好笑地看他一眼“就是拉上台去,当着大伙的面一刀宰了。” 陈嘉阳惋惜地叹了口气“这样啊,可惜了。” 欧阳曼儿奇道“可惜什么” “大楚的老百姓最喜欢凑热闹,不管是红事白事砍头打板子,那都是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听说有处决犯人,就跟过节似的,四面八方拖家带口地赶去瞧,生怕错过。” 欧阳曼儿脸色慢慢阴沉下来“不错,姓燕的杀我爹那会儿就是这样,着实可恨。早晚我要杀干净这些愚民。” 陈嘉阳斟酌着措辞“现在把人杀掉,还不如等打下于泉再当众处死,到时候既对敢同咱们做对的人是个震慑,也可以趁着百姓聚集,给仙姑铺路造个声势。” “是么”欧阳曼儿有些犹疑。 燕韶南插嘴道“有道理。”陈先生真不错,关键时刻靠得住,幸好听了羽中君的话,把他请到了彰州来。 陈嘉阳笑笑“在下就是随口一说,这位温大侠看上去颇有威望,连尉迟大当家在台上都靠边站了,怕是在他手里抢不下什么好处,更不用说咱们,欧阳姑娘不要惹翻了他。” 欧阳曼儿听了这实心实意为她打算的话,不疑有它,露出几分傲气来“那可不见得。” 此时温庆已经说到要将谭素等人“祭旗”“既然大家都有此意,我看”欧阳曼儿站起身,一声“且慢”到了嘴边,突听前头先有人出声“慢着,慢着。”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打断温庆说话的那人站在庄先生身后,很显然是金风寨的一位好汉。 此人相貌寻常,五官没什么特点,手中匕首插着一大块烤肉,吊儿郎当地道“谭老贼害死咱们多少兄弟,之前不是说好了要将他千刀万剐吗,怎么变卦了” 温庆沉声道“情况有变,这会儿没那么多闲工夫。” “这么急那不如先打汤河,等拿下汤河县再慢慢炮制他,正好我同那个姓燕的还有点过节,路上和他算一算旧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0.举反旗 燕韶南真没想到, 千钧一发之际,开口阻止“祭旗”的人竟是在自己手上吃过不少亏的丛朋。 丛朋和她爹一开始是有过节不假, 但在他输了赌约之后,既往种种一笔勾销, 丛朋迫于面子还暗中帮着做了不少事,最后发了笔横财跑了。怎么算,都不该是他所说的这种连死都便宜对方的仇恨,所以他说这一番话的目的在燕韶南看来昭然若揭。 这令她心情大为激荡,紧咬着唇暗下决心我燕韶南恩怨分明, 就冲着你刚才这番话,只要你别做太多的恶,我便会尽全力保住你,叫你有个好结果。 温庆没想到大军还未出发, 就有人出来唱反调, 尤其这个唱反调的还是自己兄弟, 沉下脸来,看向军师“庄先生,你怎么说” 庄先生面现犹豫。 这里面有个外人都不清楚的隐情。 当日金风寨造反的人里“石血佛”温庆虽是第一高手, 却并不是头把交椅, 金风寨的大当家徐公止为人豪爽好义, 有个绰号叫“赛麒麟”,意谓比当年的梁山好汉卢俊义更胜一筹。 这帮人将开州闹了个天翻地覆, 朝廷几次派了人去剿灭, 结果都损兵折将, 最后是靠着谭素主持反间计令得金风寨内讧。 温庆拿到徐公止想要除掉自己、接受招安的“铁证”,先下手为强,杀了对方,后来证实是一场误会,谭素派去的人被乱刀斩成肉泥,但大错已经铸就,金风寨就此分裂,很快被官兵平定,一帮老兄弟死的死,残的残,跑得快的只能暂避风头。 这也是为什么丛朋没跟温庆在一起,隐姓埋名做了假和尚的原因。 他武功不济,精通的都是偷鸡摸狗这等上不了台面的本事,以往在寨子里,温庆并不把他看在眼里,出了事丛朋自然心向徐公止,像他这种的,眼下人堆里还有不少,这次能揭过以前的怨隙,全赖庄先生游说。 “造反这等事,成者王侯败者贼,别想着朝廷还有既往不咎的一天,害死大当家的是谭素谭老贼,温庆和咱们大伙都是上了朝廷的当,温庆懊悔莫及,此番特意抓住谭素那厮,大家就别再抓着过去不放了,老兄弟们聚在一起,轰轰烈烈干它娘的”这就是他的说辞。 做为一力促成此事的人,庄先生是真不希望再起纷争了,管他姓谭的姓燕的怎么死呢。 可他又不能不考虑温庆的面子,正在犹豫的时候,就听着台下有人朗声道“温大侠,我也有几句话想说。” 女声尖锐,会场登时为之一静,温庆循声望过来。 尉迟熊见是欧阳曼儿插嘴,皱眉不快“你乱参合什么” 欧阳曼儿瞥了他一眼,笑盈盈款步走到台下“那姓燕的官儿与我有杀父破家之仇,我也希望能将他带到泉关府去,当着那些愚民的面将他处死,叫他尝尝我家人所受的屈辱。诸位若肯成全,打于泉的时候我欧阳曼儿愿为先锋,先行潜入城中,里应外合,助各位英雄好汉一举拿下于泉。” 庄先生眼睛一亮,口中却问“欧阳姑娘,别说我小瞧人,你一个女子,就算混进城去,能起什么作用” 欧阳曼儿不紧不慢地道“我们欧阳家在出事之前可是彰州排名第一的商人,同彰州大大小小的官儿都很熟,泉关知府伍丰德当日是我家座上常客,我想他一定会记得我,除了他之外,还有守城的几个千户也是如此,只要我在神龙帮的消息先前不曾走漏,诱捕他们不过是举手之劳。” 若说之前姓庄的不过是想借她化解自家兄弟的矛盾,听欧阳曼儿这么一说,他是真动心了。 于泉城啊,做为泉关府的政治中心,府衙所在地,知府伍丰德着紧自己的小命,花了大力气将城墙修得易守难攻,身为福庆公主的儿子,皇帝的表弟,想做什么自是事半功倍。 金风寨众人来时在船上已经合计过了,眼下有钦差在,伍丰德弃城而逃的可能性不大,除非己方偷袭得手,否则便是一场硬仗,没想到,这女人自告奋勇,帮他们解决了个大难题。 想到这里,庄先生兴奋地对温庆道“我看如此挺好,就照欧阳姑娘和丛贤弟的意思办吧,出兵的时候将谭老贼一行人押上船一并带走,叫他们多活几天。” 温庆微微颔首,不再理会台下杀人瞧热闹的鼓噪声,扭头同尉迟熊简单说了几句。 尉迟熊便把神龙帮的骨干都叫到了跟前,欧阳曼儿正想着要不要凑上去听听,就见那庄先生也上了台,还冲她客气地招了招手,赶紧快步走了过去。 陈嘉阳低声道“看样子这就要出发了,澄海卫的兵什么时候能到” “来不及了。”蒋双崖叹息一声。 这趟黑池三岛之行当真是处处不顺。 “若是阻止不了这些海盗夺取汤河县,就只能叫他们少杀伤人命劫掠百姓了。”陈嘉阳道。 燕韶南也知道若是不想办法,别说汤河守不住,于泉城也未必能保,问蒋双崖“能传出去消息么” “够呛。待我尽力试试。” 蒋双崖忧心如焚,在他看来,魏国公就在于泉,叫他提前知道反贼的异动比救人还要重要。但眼下温庆等人盯得这么紧,就是防着有人通风报信,只能寄希望彰州上岸之后再找机会了。 果然,半个时辰之后,欧阳曼儿回来,招呼诸人“吉娜,还有你们几个,跟着我,咱们上押囚犯的船。” “这就要去打彰州” 欧阳曼儿精神抖擞走在燕韶南前面“吉娜,你说的不完全对,咱们要去打的不止彰州,还有整个大楚,万里江山,花花世界,都要是咱们的了,你开心不” 燕韶南心里暗骂“我哭都来不及,开心个屁” 欧阳曼儿自顾自笑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燕韶南见她这么兴奋,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原本也担心他们鸟尽弓藏,但现在不同了,吉娜,你想当护国神教的圣教主吗,只要全天下的老百姓都信奉你,将来不管谁想对付咱们都要有所顾忌,到时候我就做神教的大护法,帮你处理乱七八糟的事,把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全都踩在脚底下,哈哈,想想就开心。吉娜,你说我能得到神明的眷顾,夜里不头疼睡个好觉吗,最好也能学一点神通。” 燕韶南瞥眼看她“我讨厌杀戮。” 欧阳曼儿理所当然地道“也是,那我一会儿和庄先生说说,叫他上岸之后约束大伙,咱们要开始传教了,得注意秋毫不犯,才能叫那些愚民觉着仙姑下凡确实是为了解救他们脱离苦难。” 燕韶南他们登上温庆等人来时的座船,闹哄哄的一直到东方微明,周围的船只才陆续划开,在海面上排开阵式,大船起航,全军出发了。 燕韶南目之所及都是战船,不好确定这支前去攻打泉关府的队伍有多少海盗,“石血佛”温庆、丛朋还有那位庄先生都在她所呆的这艘船上,到是海龙帮这边没见到尉迟熊和丁老三等人,随行的只有一个二当家何标。 按照庄先生的计划,他们会在下午找个不起眼的渔村靠岸,然后赶在傍晚城门关闭之前一举夺下汤河县城。 金风寨已经派了人手提前埋伏铺路,汤河县城防本就不怎么样,加上毫无准备,失守已成定局。 大战在即,丛朋并没像他之前说的,要在船上虐待俘虏。 金风寨诸匪不少都是初来彰州,不熟悉泉关府官场的情况,庄先生因之前欧阳曼儿当众夸下海口,特意过来问她“欧阳姑娘,汤河县令你可见过,能力如何” 汤河是个穷县,欧阳曼儿还真不清楚县里的情况,转而望向蒋双崖和陈嘉阳。 陈嘉阳赶紧道“汤河县令陈大春听说出身不错,家里是靖东大户。” 何标离远听到,笑着接言“那正好,抓住他可以敲陈家一大笔。” 说到这里,他想起文青枫的大笔财富,心中火热,等庄先生走了,他悄声问蒋双崖“你们东家在汤河可有铺子既然说他开始变卖家产,准备跑路了,你知道他怎么往外运金银” 蒋双崖只能含糊地应付了两句,才刚起个头儿,便被护崽儿母鸡似的欧阳曼儿打断了。 燕韶南悄悄看她,不出所料,在欧阳曼儿眼中看到了隐晦的杀意。 她和陈嘉阳交换了个眼神,打算帮欧阳曼儿一把,有意岔开话题,问道“二当家,怎么没看到大当家他们” 何标全未感觉到处身之地杀机四伏,毫无戒心地笑道“大当家他们另有安排,没跟咱们一起。” 欧阳曼儿也知道内情“庄先生熟读兵法,他建议大伙兵分两路,咱们这一路打下汤河之后直逼于泉,钦差和泉关府的大小官员必定惊慌失措,眼下泉关府范围内只有宝中港的官兵尚有一战之力,只要他们一调兵,港内守卫必定空虚,大当家他们这会儿已经在宝中港附近等着了,到时候,宝中港就是咱们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1.在路上 彰州沿海的防御就像纸糊的一样, 一戳就破。 这支缺少指挥、全是由土匪海盗组成的造反队伍中午悄无声息地上了岸, 当天傍晚就出其不意地占领了汤河县城, 包括县令陈大春在内, 具里所有官吏全部沦为阶下囚。 “义军”这边未折一兵一卒,顺利得超乎想象。 不过若说一个伤者也没有显然是有些夸大了,杀进县城的时候太过混乱拥挤, 有几人不小心被误伤遭到了踩踏, 这当中就有倒霉的二当家何标。 好在他只是伤了腿,暂时不能上阵, 需得养上一两个月,并没有性命之忧。 整个夺城的过程连点像样的抵抗都未遇见, 蒋双崖怒其不争, 害自己这边想安排两个人死遁都找不到机会。 虽然温庆和庄先生提前已经申明了军纪,强调说要招揽民心, 禁止烧杀劫掠, 进城之后, 还是有不少乡绅富户遭了殃, 瞬间家破人亡。 庄先生好不容易才重新收拢了这群恶狼, 温庆率众杀向下一座城池。 除了“义军”自己人,这次还裹挟了大批的难民, 总人数已经近万。 此时欧阳曼儿接到命令, 庄先生叫她带着金风寨的几人先行赶往于泉, 他在于泉预先安插了眼线, 等会合之后, 他们将协助欧阳曼儿暗杀绑架,等大军到时再伺机夺取城门。 蒋双崖早就归心似箭,终于等来机会,同燕韶南打过招呼,自告奋勇要陪着欧阳曼儿去于泉截留文青枫的财产。 欧阳曼儿正中下怀,她暗算了二当家何标,就是怕他来跟自己争食。 蒋双崖向燕韶南提出来要走的时候,心中颇为愧疚,他本是来救人的,令得燕韶南白白生出希望,结果人没救出来,他又弃之而去,这事做得有些不地道。 “燕小姐,这些反贼的势力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泉不容有失,宝中港也不能落入贼人之手,情况紧急,我得去给国公爷报个信,温庆那厮喜欢冲锋陷阵,你避开他就是,我这次带来的大多都是国公府的侍卫,人留给你,听你号令,瞅准机会救人。我去去就回,燕小姐你千万保重。” 燕韶南理解地点点头,她到不觉着少了蒋老爷子人就救不出来,最艰难的时刻已经挨过去了,眼下多乱啊,局势越乱越有利,她已经做好了趁乱救人的准备,叮嘱道“老爷子,欧阳曼儿奸狡狠毒,难以用正常人的想法来猜度,你别着了她的道,叫陈先生陪你一起去吧。” 以陈嘉阳的精明,只要别大意,对付她绰绰有余。 分派好了人手,燕韶南想起梁家灭门案,又提醒蒋双崖“那个顾佐是刑部的人,为什么会对谭侍郎的家人下手,等救出谭侍郎来应该就可以水落石出了,老爷子这次回去一定要看住他,别叫他跑了。梁家的案子我爹已经查清楚了,他老人家虽然落到反贼手里,却一直不失气节,视死如归,还请老爷子在钦差面前给作个证。” “是,你只管放心。”蒋双崖满口答应,至于案子到底是不是燕如海破的,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老爷子将国公府一个姓林的侍卫头目叫来,当着燕韶南的面吩咐一番,方才和陈嘉阳一起心急火燎跟着欧阳曼儿走了。 这工夫燕韶南等人夹杂在反贼大军中时走时停,她这仙姑暂时还派不上用场。 姓庄的和金风寨众人对她尚算客气,任她呆在押送粮草和囚车的后军,连抬轿子的都没有,一辆破马车就打发了。 “羽中君,我想动手了。” “要救人” “是,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那就去。想好怎么做了” “我试试能不能利用下二当家何标,剩下的随机应变吧。不冒险只能坐视机会溜走,一旦真杀到于泉城下,我怕温庆拿我爹他们做要挟。” 此次温庆等人能卷土重来,海龙帮在其中充当了重要角色,负责押送俘虏的是新招揽的两个小帮派,燕韶南觉着何标发话应该好使。 “救出人之后,准备送去哪里” 羽中君一句话问到了她心坎上,燕韶南也正在发愁这个问题。 于泉眼看要打仗,肯定是不能去了,否则说不定未等进城,就正撞上温庆的人自投罗网。 要不然在附近找个地方先躲一躲 燕韶南只是一闪念就想到了这个办法的种种不足之处。 她不可能只救父亲,却对其他的人视而不见,如此一来,动静肯定不小,温庆听说俘虏全都逃了不会无动于衷,必会派人前来追杀,自己若是不能尽快带领大伙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就太被动了。 她沉吟着拿不定主意,听到羽中君建议“去宝中港,刚好离得不远。” 咦宝中港不是也在打仗么 燕韶南有些诧异,不禁怀疑欧阳曼儿说到海龙帮众人在宝中港外头埋伏,意图夺港的时候羽中君走神了没有听到。 再说了,那里虽然也算是泉关府辖下,守军却属于另外的体系,她父女在那里没有熟悉的人,人家也未必愿意收留。 她的这些想法不用细说,崔绎都知道,他笃定地道“放心,海龙帮打不下宝中港,这是最好的选择,听我的,只管去。” “好吧。”燕韶南还能再说什么。 她等到队伍休整的短暂间隙,前去探望受了伤的二当家何标。 何标小腿骨断裂,上了夹板,正躺在担架上连骂晦气,见仙姑一个人来看他,颇为意外,问起欧阳曼儿“那女人呢” “去于泉了,带着你的手下,还有前两天要入伙的那个老头子。” 何标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燕韶南说的是文青枫手下的老掌柜,嘟囔着骂了一句“小娘皮下手到是快老子要不是偏巧受伤,奶奶的,哪会这么巧” 他原本就觉着自己伤得古怪,此时被一语点醒,顿时恍然,望着燕韶南面露不善“你俩明明是一伙的,你个妖妇,帮着那骚娘们暗算老子,还敢来瞧老子的笑话” 燕韶南过来的时候已经摘了面纱,此时沉着黑漆一张脸,不高兴地道“我想收拾你还用暗算” “你做什么”何标见她作势欲摆弄手中法器,向后一缩,便要呼救。 燕韶南冷冷盯着他“话想清楚了再说,谁和她一伙人我是先带去给你和大当家的,是你自己没用,怨不得别人” 何标想想也是,不禁泄气“不行,我不能任由那骚娘们这么瞎搞,这次是老子命大,只断了条腿,下回还能不能活着就不好说了,搞不好就步了老六的后尘” 燕韶南以一副说实话的口吻“大家眼里,她比你有用多了。” 何标显然也想到眼下这支队伍中没人会帮他出头,再不想想办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稀里糊涂的死了,把跟着自己的手下全都叫过来,道“老子伤了腿,不陪他们折腾了,这就回去和大当家他们会合。” “二当家,咱们回黑池三岛吗” “不,直接去宝中港。”按照何标的想法,宝中港已经是海龙帮的囊中之物,等他率众赶到,尉迟熊等人一定已占领宝中港在欢庆胜利,自己接下来就在那繁华之地休息养伤,比坐船灰溜溜回去可强太多了。 决定做好,他看到担架旁的燕韶南,心中一动,问道“仙姑,你走不走” 他想看看这位“仙姑”到底是哪边的。 “走啊,当然走。” 何标疑惑得很“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燕韶南的回答简单粗暴。 何标将信将疑,停了停,自己笑了,环顾四周“你们都听到了吧真该叫老大和老三也来听听。” 笑够了,他摆手道“那就一起走。” 燕韶南面露诧异“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何标反问。 但不用人再提醒,他很快回过味来,觉得自己这一趟吃了大亏,临走必须得捞点什么。 眼前除了粮草就是俘虏,何标只想给欧阳曼儿添堵,并不是要和金风寨的盟友过不去,自不会去打粮草的主意,想来想去有了主意“骚娘们似是对那姓燕的狗官颇为上紧,还想将人带去于泉再杀,老子偏不叫她如愿。走,抬我去把人要下来,老子要统统带去宝中港。” 燕韶南大大松了口气。 既然何标如此上道,也就不忙着翻脸了。 骗比抢可安全多了。 海龙帮的人抬着何标前去要人,燕韶南一旁跟着,国公府的侍卫们悄悄尾随过来,准备着万一出现意外立刻动手。 但其实索要俘虏很顺利,金风寨的好汉们一个个按捺不住,早跟着温庆杀到前方去了,奉命押送囚犯的是一个小帮派,急着去前方抢好处,见海龙帮的二当家要接手,问都不问就交出了囚车。 燕韶南逐一望过去,只见父亲、计航、阿德等人都在当中,不由地暗念了句佛,心道“老天爷保佑,这次可千万别再出岔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2.土地庙 谁知道怕什么来什么,何标带着手下人正准备同起义大军分道扬镳, 掉头往宝中港去, 还未等着脱离大队人马呢, 突有一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等等, 诸位这是要做什么去” 燕韶南吃了一惊,循声望去。 何标的手下认识对方是金风寨的人, 登时一个个神情僵硬,露出心虚的模样,不知如何作答,回头去看担架上的二当家,等着看他怎么说。 何标干笑“丛老弟, 你怎么没去阵前杀敌” 原来拦住他们的不是旁人, 正是丛朋。 “杀得累了,回来歇歇脚。”丛朋睁着眼睛说瞎话。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会儿朝廷军全未反应过来,温庆率领的义军势如破竹,根本未曾遇到像样的抵挡,一路上兵不血刃, 正因如此,众人才奋勇向前, 生怕少了自己的好处。 何标犹豫了一下, 觉着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不小心伤了腿, 就不拖累大军了, 干脆去宝中港和我们海龙帮的兄弟们会合, 等着听你们拿下于泉的好消息。” 丛朋似笑非笑“你走就走,还带这么多俘虏干什么” 这个问题有些不好回答,何标跟欧阳曼儿斗心眼儿,对着金风寨的人多少有些理亏,往左右看看,搪塞道“兵贵神速,带着他们总是拖累,我寻思着先带去宝中港,等回头再杀。” “旁人我不管,把那姓燕的官儿留下。” 咦燕韶南虽然早有猜测,到这时还是忍不住的惊讶。 “行,给你。”何标一听便妥协了,虽然他明知道欧阳曼儿着紧的也是这姓燕的通判,但丛朋既然这么说了,还是少招惹对方为妙,他盯着燕如海那边看了一眼,心道“狗官还挺抢手” 何标的手下听令将燕如海留在了原处,丛朋过去看了一眼,算是验明了正身,守在旁边,果然不再阻拦,嬉皮笑脸望着一行人逐渐远去。 燕韶南知道会有国公府的侍卫留下来盯着他,到底不放心父亲,走出去一段路,趁何标不注意落在了队伍后头。 “羽中君,我得回去看看。” “这边有多少敌人” “二当家何标的手下么,二三十个吧。” “全杀了。” 燕韶南有些犹豫“真杀啊姓何的挺配合,难得遇上这么蠢的人,我觉着能一直糊弄他到宝中港。”万一那边形势吃紧,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燕韶南做事情考虑得多,喜欢留一手。 “全杀叫国公府的人动手。听我的,留着他没用,自找麻烦。” 好吧。羽中君做事比她果决多了。燕韶南暗想。 丛朋等附近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踢了踢囚车,嘲道“燕大人,还记得我么” 燕如海发了几天低烧,浑身不舒服,全靠一口气撑着,自从落到贼人手里,他自己知道很难活着回去了,但脖子上的这把刀老是不斩下来,任谁都难免存有几分侥幸,咳了两声,忍着喉咙火烧火燎的疼,颇费力气地问“你是谁我以前见过” 丛朋“哈”地一声笑“燕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年初咱们才在东华寺见过,那会儿你还屁都不是,这才多久没见,升官发财,连囚车都混上了” “丛朋你是丛朋那贼子”燕如海有些吃惊。 丛朋滞了一滞。 燕如海的这个反应令他鼻子都快气歪了。 他虽然表现得很残忍冷酷,还真是想着手下留情,放这可怜的官儿一马。结果难得做回好事,人家不领情,视他如仇寇。 奶奶的,果然人善被人欺。 丛朋咬牙切齿,手起刀落,斩断了囚车的锁链,道“是爷爷又如何,不是爷爷,你早他娘转世投胎去了,快滚吧。” 燕如海怔怔然如在梦中,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挣脱开束缚,下了囚车,果然没有人来阻拦他。 这时候周围已经看不到盗匪的踪影,只剩下些难民了,燕如海搞不清楚丛朋为什么要从海龙帮的贼人手里单把自己要出来,放他自由,他几番犹豫,才克服了心里障碍,低声说了个“多谢”,转身踉跄了一下,便要离开。 “等下。”丛朋突道。 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心生警惕,四下一望,果然见到几个生面孔出现在周围。 “做什么,别过来” 自己为了放生燕如海,特意挑了个人少的地方,没想到竟然落入了包围,丛朋后悔不迭,哪还顾得上燕如海,将短刀横在胸前,一边后退一边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们哪条道上的,站住再过来我可喊了啊” 匆匆赶回来的燕韶南听到丛朋这小姑娘遇上色狼一样的威胁,忍不住“呵呵”乐出声来。 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将父亲救出来了,燕韶南心情大好。 虽然还未脱离险境,但那都是可以想办法克服的,泉关府遭到反贼攻打,大不了她和父亲就此回老家去,隐姓埋名过日子。 丛朋没认出燕韶南来。 他只知道这个打扮怪异长纱蒙面的女人是海龙帮的仙姑,刚才还在何标身边,不知道回来想做什么,叫她笑得心里毛毛的,还想说两句话撑撑场面,燕韶南却冲着围上来的几人道“别叫他跑了,抓活的。” 国公府此次派来的侍卫身手虽不及温庆,每一个都不弱于丛朋,丛朋一交手就知道不妙,脚底抹油想溜,却听到“铮铮”几声响。 咦,这感觉怎么似曾相识 他心神一阵恍惚,脑后便挨了重重的一击,扑倒在地,昏厥了过去。 “带走带走。”燕韶南声音里透着兴奋。 燕如海觉着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了,出现了幻觉,要不然怎么会听到女儿的声音呢。 那么清脆悦耳的声音,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女人发出来的,他还记得对方那怪物一般的长相,恶鬼一样的手段,她杀死了黎白 一个面生的侍卫上前来“燕大人,我背你吧。” 燕如海稀里糊涂被人背了起来,见刚才还神气活现的丛朋被人五花大绑扛在肩上,有心求几句情,又不知如何开口。 燕韶南这会儿虽然眉开眼笑的,却没敢跑过去喊一声爹,她怕会吓着燕如海。 还是等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她好好洗头洗澡,把这身古怪的打扮换了,再父女相认吧。 此时另一边海龙帮的人已经全部清理干净,二当家何标身首异处,死都不知自己怎么死的。 两下里会合,不及掩埋尸体,燕韶南叫将死去的海盗都堆在路旁,推倒石墙盖住,就算是毁尸灭迹了。 接下来是清点人数,姓林的侍卫报告说眼下他们有一战之力的只有十五个人,救出来的犯人一共是二十一个,当中有伤有残,不少人在阴冷的舱底呆得时间长了,都像燕如海一样昏昏沉沉发着烧,状态极差,病情最重的是谭素,身上摸着都烫手,神智已经不清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找马找车,找一切能代步的工具,否则只靠着人来背,拖拖拉拉走不快,他们这一行近四十人走在路上目标不小,一旦金风寨的头头脑脑们回过味来,派人来追,他们很难逃得过追捕。 但“义军”刚如蝗虫一样过境,想找辆车谈何容易。 半天过去,他们才找到一个破败的庙宇,停下来休整。 这座破庙分前殿和后殿,后殿年久失修,倒塌了一半,剩下半间屋勉强能遮风避雨,前殿供着的土地公公身上金粉脱离,露出里面的泥胎来,看上去既滑稽又落魄。 受条件所限,找不到大夫为这么多病人逐一对症开药,燕韶南拿出当初文青枫所赠退烧去风寒的药粉,叫人找来清水,烧开了大伙分一分,像谭素这等病重的,除了多分两碗,没有更好的法子,只盼着熬过今天晚上,甩开敌人,明天能找个村镇就医好好治病。 燕如海身边有阿德几个围着照料,燕韶南看了几眼,放下心来,没急着上前。 姓林的侍从安排人手到庙外放哨,忧心忡忡地道“咱们这么多人匆忙赶路,一路留下的痕迹太明显了,敌人若是追来,循着痕迹很快就能找着咱们,而且我看外头乌云密布,风却突然停了,一会儿怕是要下雪。” 雪天路滑,更加难走,而且此地偏僻少有人烟,他们一行人的足迹会明晃晃留在雪上好几天,想想都叫人头疼。 燕韶南还沉浸在成功救人的喜悦中,道“没事,最困难的咱们都挺过来了,接下来见招拆招,总会有办法的。” 姓林的侍从见她这般镇静,到是颇有些刮目相看。 如他所料,外边很快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花落下,竟能听得到簌簌声,不大会儿工夫就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侍卫们身上都带着干粮,拿出来大家分着吃了。 有人过来说,谭素把刚喝下去的药全都吐了,情况不大好。 燕韶南正要跟过去瞧瞧,外头放哨的匆匆闯进来“准备准备,有人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3.风雪路 庙里正歇息的众人吓了一跳, 姓林的侍从站起来拿刀在手“敌人追来了” 放哨的道“看着不像, 不过还是小心点好。” 黑天还下着雪,跑到这偏僻的破庙来,寻常行人刚好路过的可能性很小。 放哨那人又补充了一句“对方人不少, 有车有马。” 众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燕韶南道“看看去。” 这时候对方离土地庙已经很近了, 前头探路的道“等等,前面有火光, 好像有人。” 后面有人不安地埋怨“都说了这边闹土匪, 乱得很, 东家你不听劝, 非要执意而为,咱们在这边的生意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剩下那点东西损失得起, 对方成千上万,咱们这才多少人,万一撞上了人家可不会念着旧情, 非将咱们当成肥羊宰了不可。” “行了行了,我有数。去两个人看看, 大不了我入伙嘛。” “东家你是嫌大伙死得不够快, 还没被那姓崔的国公爷折腾够是吧” 一旁有人插言“老宋你说破嘴皮子也白搭,东家现在是心系佳人, 色令智昏。” “你们够了啊, 不许瞎开玩笑。”说这话的不是别人, 竟是文青枫。 还好燕韶南由破庙里出来,两边见面接上头,才没有生出误会。 燕韶南大大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才彻底放下心来。 文青枫带了不少人手,随行的有好几辆马车,可以安置病人,这到是其次,最关键的是他随从当中有熟悉这附近的向导,可以赶紧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省得大家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文青枫也十分高兴,问明了情况,进庙见过神智尚清的燕如海,叫懂医术的手下照看谭素,然后建议大家别在这破庙呆着了,连夜赶路,能走多远是多远。 等再度出发,他将车马全都让出来,和燕韶南跟在队伍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雪而行。 文青枫问道“怎么,你还没跟燕大人相认啊” 燕韶南没提她之前当着父亲的面杀了黎白,只是道“才刚脱险,大家都惊魂未定的,我这身打扮,还是别吓他了,等收拾收拾换了装扮再说。” 两人互诉别后遭遇,燕韶南好奇他怎么赶来的这么凑巧,好像特意等着雪中送炭似的。再说他不是打算变卖产业,就此撤出彰州,去别处买田买地么 文青枫跟她诉苦“还真是差点儿就来不了了,上次我把你送去海龙帮,回去之后生生叫那姓崔的国公剥下一层皮来,我的身家手下被查了个底掉。我跟你说,就差下狱抄家了,幸好蒋老爷子说情,才将我软禁在了钦差行辕。” 燕韶南知道他没少做不法的营生,经不起细查,旁的不说,单是和海盗们往来上贡按大楚律追究起来抄家都不为过,此番为了自己,文青枫损失不小,歉疚地道“文兄,这次我父女拖累你太多了。” 文青枫摆了下手“没事,常言道福祸相依,若非你与令尊,我对海龙帮和温庆聚众造反的事还一无所知,做买卖的,看着家财万贯挥金如土,其实最经不起风浪,人家权贵们肯与我这等人打交道,哪怕宰我们两刀,那也算瞧得起了。” 他说这话本是自嘲,到最后那句,当着燕韶南,忍不住透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燕韶南觉着气氛有些沉闷,笑了笑“都被叫墨斗鱼了,又怎么会经不起风浪呢。” “你知道了啊。” “嗯。” 文青枫有些不好意思,道“江湖上瞎叫的,难登大雅之堂,你别见笑。” 他和燕韶南说话,其他人都很识趣,要么跑到前面开路,要么远远地断后,周围两三丈之内都没有旁人。 夜色遮掩,大雪犹在下,无需火把照明,借着遍地银白影影绰绰地不耽误赶路。此时文青枫沉默下来,听着不远处传来随从们的说话声,只觉这雪夜格外静谧,所有的奔波冒险全都值得。 耳听燕韶南柔声问他“那后来又是怎么脱身的呢” “蒋老爷子不是带着人去接应你了吗钦差行辕的侍卫一下子少了近半,跟着姓崔的也离开了,又带走了一批手下,钦差行辕剩下的都是副使张山的人,对我的软禁形同虚设,我又不是傻的,有这等好机会,不赶紧脚底抹油还等什么。” “魏国公离开了他不在于泉了么” “这到不清楚,反正他离开了住处没再露面,要么去了别的地方,要么就是悄悄躲了起来。” 燕韶南有些意外,魏国公要是不在于泉,那蒋双崖和陈嘉阳赶回去报信岂不是扑了个空。虽然有张山在,于泉不一定守不住,可总觉着不是那么踏实啊。 文青枫又道“那位副使张山张大人确实有两下子,这才几天的工夫,就破了梁家的灭门大案。” “什么”燕韶南脚下一滑,险些摔着。 文青枫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反应极快,一把扶住她“小心些。” 燕韶南单手抱着琴,失去平衡,半边儿的重量都压在文青枫那里,她为赶路方便,一早挽起了袖子,文青枫扶她手臂的同时,也摸到了她的手。 黑夜令得他无视了对方在肤色上的伪装,只感觉那只手柔软而滑腻,还带着风雪的凉意,他鬼使神差之下,没有当即松开,反而攥在掌心紧了一紧。 因着这意料之外的碰触,一股热流由上向下涌去,先是心微微战栗,跟着涌去了下腹。 燕韶南好不容易在雪地上站稳,挣了挣,将手挣脱出来。 好尴尬啊。她只觉脸上发烧,可人家一片好意,她没办法计较,只得咳了一声,忽略了这个小插曲,追问道“梁家灭门的案子破了怎么破的” 文青枫悄悄将手指捻了捻,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靠近了些,盼着她再滑倒一次“听说他把梁家镇所在县衙所有的官吏全都弄去了于泉,逐一审问,不知怎么审的,很快就有了结论,听说是一伙江湖人做的,梁家出事前在宝中港大肆采买,被他们盯上了,是图财害命” 燕韶南不觉皱眉这么随意听着有些像之前冯全案郭涛审案的套路啊。 还未等她提出疑问,只听文青枫又道“你知道么,之前蒋老爷子通过江湖上的朋友找来的那个姓顾的就是凶手之一,已经被拿下了。听说他还跟在令尊燕大人身边去查案了,还好没出大事。” “咦”燕韶南惊奇出声。 “怎么了” “没什么,这位张副使确实有些本事。” “燕小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燕韶南不觉笑了“你都问了,还吞吞吐吐的多不爽快,说吧。” “温庆他们这一反,不管谁输谁赢,彰州眼看着就是一场大乱,脱困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燕韶南也不瞒他“大约是先去宝中港避一避吧,具体的我要问过父亲的意思。对了,我们还抓了丛朋,本来放他走也可以,不过我觉着金风寨这次依旧成不了气候,他再跟着温庆等人是自寻死路,不如趁机摘出来,有时间你劝劝他吧,帮我还他个人情。” 文青枫点点头,不再多言。 这一夜他们摸黑赶了很远的路,后来雪停了,刮起了大风,队伍中除了几个武功高手,其他的人都冷得受不了了,方才找到了一个小镇子投宿休整。 文青枫手下的人安排食宿,燕韶南终于得了空儿,烧热水沐浴卸妆。 她泡了好长时间的热水澡,将肌肤都搓红了,方才恢复了本来样貌,可惜头发的颜色一时恢复不过来,只好包了块头巾,换身装束,跑去和父亲相认。 燕如海觉着自己这场荒诞的梦还没有醒,不然的话怎么会饱受磨难之后绝路逢生,那个鬼怪一样的“仙姑”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宝贝女儿。 他现在闭上眼睛,都是黎白死时的情形。 燕韶南只能哄他“睡吧,那些都是幻觉,黎白是梁家灭门案的真凶,您就别惦记他了,好好睡一觉,等天亮退了烧也就好了。” 她又弹了一小会儿琴,等父亲情绪平稳地睡着,方才退出来。 文青枫等在外头,本想找机会和燕如海聊聊,听说人已经睡了,只得作罢。 他关切地望着燕韶南“你怎么还不休息,天亮还要赶路,小心将自己折腾病了。” “睡不着,我想去看看谭素。” “好吧,我陪你去。” 谭素的状态不大好,虽有文青枫的手下照料,不知能不能撑到宝中港。 他这会儿一阵阵咳得撕心裂肺,想睡也睡不着,神智到还清醒。 “谭老大人,您知道杀您母亲的凶手已经抓到了么” “什么” “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在于泉被抓获,正在审问。他们招供说是刑部的密探,您知道这当中的隐情么,会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 温庆的人随时可能追来,燕韶南不顾处境险恶,急着向谭素细问究竟,是怕他挺不过去死在路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4.起争执 谭素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燕韶南上前扶住他, 帮他在身后垫了个枕头做依靠。 “刑部的探子一向是由秦皑秦大人训练, 只有他和尚书大人能调拨派遣。受人指使不,他俩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燕韶南没有反驳,只静静听他说。 谭素状态太差了,喘息了好一阵方接着道“刑部侍郎而已, 如今朝廷风雨飘摇,谭某纵然挡了别人的路, 也不至祸及老娘, 如此不择手段。会不会是金风寨的贼人蓄意报复” 燕韶南见他不得要领,不禁有些失望, 起身道“老大人, 天不早了, 您休息吧。” 谭素叫住她“我怕是撑不下来了, 有今天,没明日,待我再好好想想。” 他闭着眼睛冥思苦想, 停了一会儿, 叹息道“我这一辈子, 自恃有几分本事,脾气古怪难伺候,没想到临到末了得你父燕大人不计前嫌, 在牢里悉心照顾, 原本谭某还怀着万一之望, 想着若能逃出生天,必会请托亲人故旧,还他这份人情,这会儿看来,怕是有心无力了。” 燕韶南只得宽慰他两句,谭素自落到温庆手里很是吃了一番苦头,身上大小伤无数,一直没有得到像样的医治,加上在阴冷的舱底染上风寒,持续高烧,全凭一口气撑着,此时虽已脱困,受条件所限,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显露出灯尽油枯之相。 燕韶南自然希望谭素能活下来,就算往后成不了燕家的贵人,好歹也能证明父亲在这场劫难当中的清白,但眼下她也束手无策,担心谭素一睡不醒,连琴也不敢弹了。 “谭某去职之后,右侍郎铁英尉接替我的位置,右侍郎由祖亮左迁,他们两个勉强称得上有嫌疑,我在京里还有几个信得过的部下,你记下名字,回头交给他们查吧。你父亲忠厚有余,精明不足,这等案子不要涉足其中对了,说到案子,我到有了些猜测。” 大约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讲,他闭着眼睛想了很久,方才道“两个月前,我在刑部查南英侯暴毙的案子,想到武阳公世子闹市遇刺,凶手将人重伤之后逃匿,便叫下面把类似的事件汇拢了一下,结果发现半年之内,京城此类凶案竟达七八起,大半针对的是勋贵之家。到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背后操纵。若单拿出当中一起线索不多,并案之后,逐渐查到了一些端倪,可惜不等有进展,梁家这边就出了事。” “您的意思是,有人不想让您继续查下去,用这种手段迫使您丁忧离京” 谭素没有回答,他突然提到这件事,明显就是有了怀疑。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他方嘶声道“官场不亚于龙潭虎穴,厚道人就不要去闯了。替我跟你父亲说声抱歉。” 燕如海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醒来觉着烧退了,精神也好了很多。 但他随即就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半个时辰之前谭素病故了。 这叫逃出生天的一行人如同挨了当头一棒,情绪顿时低落下来。 据说谭素临死前留下遗言,不必归葬乡里,就在落脚的镇子随便找个地方埋了。燕韶南和文青枫也商量着丧事从简,先叫他入土为安,等以后平定了叛乱,附近太平下来,再由谭家人决定是否迁坟。 保护燕韶南的侍卫和文青枫的手下散开打探消息,余人花了小半天的时间将丧事处理完,文青枫安排伤者病者都回去休息,他转了一圈儿,在谭素的坟前找到了燕韶南。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燕如海身为泉关府通判,脱困之后其实应该直接回于泉,与城池共存亡的。不过就眼下的情况,众人何去何从还是燕韶南说了算。燕韶南没有为朝廷尽忠的觉悟,道“我原本准备去宝中港的,文兄有什么好建议” 难得的独处,文青枫准备趁这机会将心里话都说出来。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不管是官是匪,都不敢保自己一定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这位谭大人就是个例子。燕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和令尊一起远离纷争,急流勇退,找个太平的地方安稳度日” 燕韶南自然想过,她自从学了琴,这辈子对父亲为官一方最憧憬的时候还要数在靖西老家那会儿。 自从随着父亲赴任以来,步步惊心,就没有过几天舒服的日子,尤其是这一次父亲被贼人捉了去,她多方奔走,到现在侥幸逃出来,实在是心力交瘁,恨不得立刻游说父亲辞官回乡。 文青枫只看她眼睛中的神采,就知道她的答案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燕小姐,之前在海龙帮的船上,我曾说过,文某此生还是第一次为了一个人朝思暮想,尝尽担惊受怕的滋味,只是你我身份迥异,文某自知配不上你,就不厚着脸皮自讨没趣了,你我分开之后,我在于泉一直想着这件事,后来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这趟出来找你,若是凑巧遇上,那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燕韶南不提防他旧事重提,忍不住露出慌乱之色。 文青枫走前两步,自顾自问道“你愿意跟我去西明州做几年土财主么,我身家尚可,虽是商贾之家,父母兄弟相处和睦,自问外边再乱,也能为你遮风挡雨,燕小姐,让我好好照顾你好不好,你若是同意,我这便去向燕大人求亲。” “别,别。”燕韶南捧住脸,好一阵才哀叹出声“文兄,只做朋友不好吗,这不关身份的事,等我爹辞了官,我们父女就得回家种地了,只是我同你不熟啊。” “怎么会不熟呢,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隐瞒一句不是人” “”燕韶南彻底败退,“我不去西明州,人生地不熟,我要跟我爹回靖西去,文兄,人情等我换个方式还你。”说完跳起来就走。 “喂燕韶南你给我站住” 燕韶南站定,她好久都没这么狼狈了,灰头土脸地扭头道“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我也不差,我不用人照顾。”说完不敢再看文青枫的表情,匆匆逃走,好像后面有只大老虎在追她一样。 不走也不行了,她怀里的膝琴不停地颤动,羽中君不知发什么疯,再留下去文青枫肯定会觉出来异常。 她回到住处,“砰”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喘了半晌,但觉脸上发烧,心砰砰跳得厉害。 “羽中君,你搞什么鬼” 心虚者往往先发制人,燕韶南此时就是这么个状态。 崔绎憋了一肚子的话,可燕韶南慌里慌张不给他机会表达,很快涌上来的长篇大论自己就消散了,转化成为怒气,武王弦“铮”地一声巨响,吓了燕韶南一大跳。 “干什么你” 崔绎什么都不想跟她说了,冷冷地送出几个字去“不许回家。” “啊” “去宝中港,你答应过我。” 他不提刚才的事,燕韶南到是很快就从窘迫中回过神来,咬着唇道“我几时答应过,羽中君,你这是什么态度。” 崔绎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火气“要么去宝中港,要么你把我交给林侍卫,从此以后一刀两断,你爱去哪里去哪里。”管你是回靖西老家也好,跟着姓文的去西明州也罢 他自己很清楚,一旦燕韶南把琴弦交出去,他便失去了与外界沟通的媒介,往后势必会变得很麻烦,别说林侍卫了,就是蒋双崖也拿自己没辙,可想而知,他又要过回原来那种单调无趣的生活。 这叫他不禁有些后悔,两世为人,怎么还这么冲动呢 可事到如今,也只能死撑着了,若叫他服软低头,崔绎是万万不肯的。 更何况燕韶南也没给他反悔的机会。 她沉默了好半天,方才道“好啊,那就如你所愿”只听这冷淡的语气就知道,她也生气了。 接下来燕韶南琴也不弹了,不知道在做什么,好半天没动静,直到计航带着阿德来敲门,问她下步的打算。 “计先生,我爹做了大半年的官儿,这半年来大风大浪经过不少,俸禄刚领到手里还没热乎就散了出去,这些都不算什么,他开心就好,但我实在是受够了最近担惊受怕的日子,我会劝他就此辞官,计先生可以先私下里问问,谁不想离开彰州,我父女临走前会全力为大家安排好去处。” 计航小声问“小姐您要跟着文老板走了”他不是瞎子,文青枫的用心一早就有所觉。 “你看呢” 计航犹豫了一下“文老板人其实还不错。” “是啊,西明州地广人稀,战乱波及不到,不失为世外桃源,不过我不习惯什么都依赖别人,还是想回靖西老家,你俩把咱们的人召集起来,准备出发吧。” 崔绎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燕韶南道“刚才我已经和文老板说清楚了,估计他很快就会和咱们分道扬镳。接下来要靠咱们自己了,回乡之前,你们先陪我去一趟宝中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5.天地覆 燕韶南很生气。 但她不是那种一生气就翻脸掀桌子, 啥都不管不顾的姑娘。 所以决定就照羽中君要求的, 先去一趟宝中港,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但相识相伴一场, 得他许多指点, 就当分别前为坏脾气的朋友完成他的心愿吧。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和羽中君闹过别扭之后心里会又酸又涩, 眼睛老是莫名发热。 就连文青枫旧事重提, 此生第一次有人诚意十足地向她求亲, 都没叫她的情绪产生这么大的波澜。 要知道, 她过年都十七了,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燕韶南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她虽然模样不差,性子却既好胜又多疑,一点都不柔软可爱,否则辛三少到安兴相亲,又怎么会没有一丁点儿的表示呢。 燕韶南虽然不在乎, 但突然收到文青枫的告白,有人欣赏肯定,窘迫之余心底深处未尝不生出一丝骄傲来, 若不是羽中君偏挑这时候同她闹别扭, 她能飘飘然好一阵子。 计航依言去安排, 这时候她和文青枫派出去探路的人陆续回来, 带回最新的讯息附近发现金风寨兵丁的踪迹, 他们追来了。 林侍卫趁对方不备,拿下拷问,方才知道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温庆所率的造反大军不得不放慢了之前蝗虫过境般的速度,停下来休整,清点人数。也就是说,金风寨的人在后半夜就发现海龙帮的二当家何标和仙姑离队,同时不见了的还有谭素、燕如海等一众俘虏。 很快何标等人的尸体被找到了。 温庆大怒,他带着主力两千余人继续杀往于泉,其他人在军师庄先生的指挥调度下,撒下天罗地网,掉头抓人。 还好燕韶南一行昨晚没有呆在土地庙过夜,否则定被堵个正着,一场恶战,后果难料。 燕韶南听闻之后,顾不上再同羽中君赌气,叫文青枫赶紧带上丛朋离开,她也要抢在敌人追上来之前赶到宝中港。 文青枫不甘心就此离去,道“路不好走,我再送诸位一程吧。”留下两个亲信清除雪地痕迹,故布疑云,又派人先行一步,往宝中港方向打探消息。 他在宝中港的货物商铺虽然全都出手了,门路尚在,同当地驻军好几个将领都是老交情,他搞不清楚燕韶南为什么执意要赶两三天的路去那里,想起她父女二人初来泉关府的时候,他还说要带伊人去宝中港游玩,尝一尝那里的海鲜,不禁心生感慨。 众人匆匆起程,天冷路滑,队伍中又有病人,再焦急也走不快,负责断后的林侍卫几人隔段时间就回来报告说追兵越来越近,燕韶南知道,照这样下去,撑不到宝中港,就会被敌人追上。 “第一拨多少人,知道领头的是谁么” “差不多有两百多个,远远看着全都头扎白巾,看不出哪个是领头的。” 文青枫提议“大家一起走目标太大了,不如化整为零,改换装扮就地隐蔽起来。”一旦动起手来,动静闹大了,再围上来的可就不止二百敌人了。 丛朋自从成了犯人一直吵吵嚷嚷地不服气,此时冷嘲热讽“你知道个屁,来的是雪林狼齐颂,我们金风寨最擅长追踪的头领,真化整为零你们就等死好了。” 文青枫一点也不恼,笑问“好吧,是我孤陋寡闻了,也不知道丛兄你这到底是哪边的。” 丛朋气哼哼地闭上了嘴。 燕韶南无奈地道“那就只能一战了。丛兄,你能不能劝一劝他,别跟我们这些苦命的老百姓一般见识。” 丛朋本不想理睬这个恩将仇报的小娘皮,不知怎的,不受控制又吐噜出一句“别作梦了,金风寨里除了温庆,就数他最恨朝廷。你们把谭素的尸体挖出来给他挫骨扬灰还差不多。” “如此就没得商议了,准备迎敌”燕韶南招呼国公府的侍卫们埋伏准备。 半个时辰之后,齐颂丢下数十具尸体狼狈退走,这边也添了七八个伤者,林侍卫伤得最重,身中数刀,若非燕韶南及时以风雷引扰乱了对方的心神,整条右臂几乎不保。 两下都没占得便宜,但这么一来,燕韶南等人暴露了踪迹,齐颂撤走之后再召集大批帮手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走走走”文青枫一迭声的催促,他的人在前面带路,燕如海和几个伤者挤在仅余的几辆马车上,夹在队伍当中亡命飞奔。 燕韶南体力不行,跑了一段路踉跄站定,扶着膝盖疾喘,实在是跑不动了。 “放了丛兄,叫他自便吧。”敌人转眼即至,她这会儿无暇顾及丛朋,早早放了,免得一会儿打起来误伤。 毕竟老相识了,文青枫丢了包金银给丛朋,示意他快走不要留下来添乱,招呼道“大家不要停,包裹累赘什么的都扔掉,再坚持一阵,说不定前面就能遇上自己人了。”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也知道,距离最近的城池是汾冈县,照他们一行人的速度,怎么也得半日之后才能到达,就算真能赶到城外,后面有大队的反贼在追赶,汾冈县的守军也不敢贸然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 众人又咬牙坚持了小半个时辰,负责前面探路的匆匆回来“东家,东家,前头有大队人马” 大队人马文青枫赶紧叫大伙都停下来,道“看清楚什么来头了没有” 燕韶南没报什么希望地问了一句“不会是官兵吧” 这时候,若再遇上敌人,还是大队的,那便意味着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众人陷入包围,彻底绝了逃生的希望。 “打着旗子,离远看上去确实像是朝廷的人马。” “走吧,管他是谁,迎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一刻钟之后,两边接触上,对方人马足有三千余人,领头的是位姓王的指挥使。 这支人马原本驻扎在宝中港,两天前听说金风寨的反贼大举上岸,攻城掠地,泉关府全境告急,特意前来支援。 燕如海见是自己人,先是长出了一口气,跟着又忧心忡忡地去找王指挥使“诸位出来剿匪,宝中港岂不是兵力空虚,没人驻守了贼人打的就是调虎离山的主意,海龙帮的船只一早就埋伏在港外了。” 王指挥使怔道“现在回去也晚了,我们离港的时候奉命大张旗鼓,肯定瞒不过去。” “奉命奉谁的命令” “自然是钦差大人国公爷的密令。” 这一下大伙都不吱声了,魏国公崔绎位高权重,不是说多懂兵法会打仗,而是人家会投胎,顺利的继承了祖上蒙荫,彰州此次盗匪作乱闹得动静太大了,他若是一个昏招丢了宝中港,朝廷追究下来,他固然吃不了兜着走,下面人也要跟着遭殃。 王指挥使咬了咬牙“事已至此,只好先在战场上立功了,只要能诛灭匪首温庆,保住于泉城不失,情况未必会变得那么糟糕。” 他吩咐手下立刻散开来围剿反贼,匪首齐颂见势不妙掉头就逃,这支朝廷军队往于泉方向驱赶敌人,已期能早些同于泉的守军相互呼应,形成合围。 这天傍晚,先是于泉城方向有快马来报,说温庆已经杀至城下,正率众攻城,好在城里的守军已经有所准备,城门紧闭,吊桥高悬,滚木巨石强箭轮番上阵,不给敌人可趁之机。 燕韶南很关心欧阳曼儿一行人混进于泉城去都做了什么,听着没有发生里应外合夺城门之类的骚乱,不由松了口气。 等到差不多二更天的时候,最新的战报来了。 消息不是由斥候去战场侦查获得,而是由蒋双崖老爷子亲自带来的。 他来去如飞,回到于泉之后才发现魏国公崔绎不在城里,顾不得去和温庆大战三百回合,带了几个帮手又由城里杀出来,既是接应国公爷,也是想试试能不能营救谭素和燕如海。 “于泉城不用担心,彰州都司衙门已经就近调兵支援,下面的一些县城顾及不到,于泉肯定是重中之重,除了都司衙门,刑部为谭大人的事情也从彰州清吏司派了人过来。”蒋双崖这一趟带来的帮手便是刑部的人。 燕韶南来不及将谭素已经过世的噩耗告诉他们,先问抓到欧阳曼儿没有。 蒋双崖颇有些懊恼地道“我和陈先生商量,想借她钓出通匪的奸细,任她进了城。谁知那贱人太过狡猾,她当着海盗们的面说和她相熟的是伍知府,但其实那是虚晃一枪,真正同她有勾结的是同知羊成礼,下面人一个没看住,叫她溜了,非但如此,伍知府遇刺,身受重伤,已经昏迷不能理事,幸好张山张大人还留在于泉城,现在全赖他坐镇御敌。” 燕韶南十分震惊,没想到不过短短两天工夫,于泉城不亚于天翻地覆,出了这么多事。 “魏国公呢,他为什么不在于泉” “他去宝中港了啊。”蒋双崖悄声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国公爷暗自从澄海卫调了兵么,他要将计就计,将海龙帮那帮海盗一网打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6.遭刺杀 文青枫见机很快, 蒋双崖一来, 他就带着自己人脚底抹油, 溜之乎也,也没有亲自同燕韶南告别,只是叫他一名手下来打了个招呼, 说他们当家的言道青山不改, 后会有期, 等有缘再聚。 燕韶南猜测, 自己拒绝了人家之后落荒而逃, 对文青枫而言,大约是件很伤面子的事,后会有期什么的可能只是客套话, 也可能是打招呼的人擅自加上去的,总之, 这件事因为自己没有经验,加上时间又仓促, 处理得很失水准。 木已成舟, 只能先放到一旁, 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和蒋双崖等人会合后, 燕韶南准备继续往宝中港去。 当时蒋双崖一说魏国公去了宝中港, 燕韶南就暗自恍然怪不得羽中君坚持要去那里, 一定是提前猜到了崔绎的动向, 他还真是了解对方啊。 这一次他们随行高手众多, 兵强马壮, 不必担心再有贼人来袭,众人昼夜赶路的同时,蒋双崖不住派出探马去,希望能自沿途官府听到宝中港的最新战况。 且说王指挥使带着三千兵丁前脚一走,港里预先潜入的海盗就把消息传出去了。就在燕韶南和蒋双崖会合的当晚,在宝中港,一场浴血争夺战正式打响。 尉迟熊信心十足的率众而来,光战船就有数百艘,灯火照亮大片海面。 杀声刚起,就被早有准备的朝廷军用火炮迎头痛击,教训了一通。 尉迟熊跟帮众和依附来的各方势力保证,宝中港眼下兵力空虚,只要冲过大炮的封锁,接下来必定势如破竹。结果等他们好不容易杀近,才发现全不是那么回事,港内守军确实不多,但朝廷的战船很快自四面八方涌来,截断了众人的去路,他们这些人被包围了。 魏国公崔绎出人意料地自澄海卫调来一支海军,他亲自站在宝中港的眺台上指挥这场恶战,尉迟熊知道自己棋失一着,没算计过对方,已经顾不上有多少手下能全身而退了,催促座船硬是撞开前方碍事的船只,闯入港内,见人就杀,想要杀开一条血路冲到眺台之上,拉崔绎这个当朝权贵做垫背。 最终他没能如愿,倒在离眺台还有二十余丈远的地方。 这个大海盗头子祸害东海多年,名字在彰、白二州沿海一带能止小儿夜啼,自觉武艺高强,一直到战死,也没遇上个身手相当的对手。 他是被乱刀砍死的,栽倒的瞬间便被斩成了肉泥。 宝中港外的大火一直烧到天际微白,澄海卫的援军借着曙光打扫战场,拖拽海面上尚未沉没的敌船。 俘虏不多,来犯贼人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抱着侥幸之心整船整船地跳入海中,妄图仗着精通水性游上岸去,但崔绎对此早有所料,在水下拉起了大片的铁丝网,运气好逃走的漏网之鱼肯定有,但绝大多数最终冻僵在冬天冰冷的海水里活活淹死。 这正合了崔绎的心意,俘虏多了还得派人盯着,实在太麻烦了。 打了场大胜仗,他脸上看不出半点兴奋,催促手下人赶紧整军出发,回援于泉。 澄海卫的人奉命代守宝中港,率队而来的千夫长常洪有些敬畏地目送崔绎远去,深知接下来只要于泉城不失,这位年轻的国公算得上一战成名,宝中港的这场大胜足以留名史册了。 崔绎离开于泉之前,把守城大任交给了副使张山,并将尚方宝剑一并给了他。伍丰德遇刺并未叫张山乱了手脚,他第一时间控制了同知羊成礼和几个负责守城的军官,每日提着尚方宝剑在城墙上督战。 温庆试图凭着个人勇武冲城,被都司衙门和刑部派来的三名高手在中途拦下,最后四人全都挂彩,温庆架不住守城方人多,只得退下。 接下来他和金风寨诸人督阵,裹胁难民冲击城门,想用人命堆出一条血路来。 无奈于泉城守军尤其是张山心硬如铁,双方打了好几天的拉锯战,死伤不计其数,温庆终于听到宝中港没有打下来,海龙帮全军覆没的消息,知道大势已去,放弃啃于泉这块硬骨头,带着手下人转而向北,想和崔绎先在彰州捉一阵迷藏,等元气恢复了再做打算。 这对刚打了胜仗的崔绎而言是莫大的挑衅。 他一路调兵遣将,将网越收越紧,十日之后,温庆和剩下的两千余人被朝廷军队堵在了一个名叫水牛坳的地方。 这时候燕韶南无需再去宝中港,他们一行人已经和崔绎所率主力会合了。 温庆负隅顽抗,不大会儿工夫已经打死打伤不少人,蒋双崖按捺不住,来向崔绎请战。 崔绎担心他年事已高,万一体力跟不上,斗不过正当壮年的温庆再有个好歹,便将身边的几个护卫和都司衙门、刑部的高手一并派去助战,吩咐道“这温庆在江湖上名气甚响,武艺如何你比我清楚,一会儿量力而为,行就行,不行别勉强,现在咱们的兵力是他们的五倍还多,挺多费些周折,累也累死他。” 蒋双崖领命而去,燕韶南关心此战胜负,很想找个理由跟去看看,这差不多是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交锋,无论结果如何,温庆怕是都难逃一死,过了今天,“石血佛”这个名号就该成为过去了,所以机会很是难得。 崔绎却对之毫无兴趣,这几天他一直想和燕韶南谈谈之前她那封书信的事,只是忙于收网,一直没倒出工夫来,这会儿大局已定,他这间临时搭起来的中军帐内又没有旁人,正合适谈谈怪力乱神之事。 “燕小姐,你留下来,和本国公解释一下那封信。信中提到的那件事你是由何得知的” 燕韶南眨眨眼,这段时间她和羽中君闹了别扭,几乎就没怎么再聊过天,更不用说就如何回答崔绎的问话达成共识。 虽然羽中君最近十分难伺候,不顺心了竟然拿“一刀两断”来威胁她,将她的军,但燕韶南还是下意识地想隐瞒真相,蒙混过关。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她就是不想把羽中君交出去 或许是羽中君和魏国公关系微妙,他知道的太多了,一旦交出去说不定会被一把火烧掉,对,一定是这样,这叫自己怎么能放心呢 她心念电转,道“那胡大勇疯了之后,把一件玉器向我丢过来,结果磕在桌案上摔碎了,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就老做噩梦,梦里有人跟我说的,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大部分的内容醒来之后就已经忘了。” 崔绎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显然并不怎么相信。 和燕韶南所想不同,羽中君哪能生这么久的气,之所以这几天没什么反应,是因为他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当时他在信上主动暴露自己,是因燕韶南孤身犯险,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他必须要想办法吊起真身和蒋双崖的兴趣,叫他们不要放弃救援,可现在风波已定,若实话实说,结果可以预料。 这等玄之又玄的事情先不说年轻时的自己会不会相信,接下来肯定会把作为沟通桥梁的燕韶南带在身边,从此不让她轻离。崔绎从小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燕韶南往后的日子就此完全改变,她怕是不会喜欢的。 正是这种种顾及,令他犹豫不已。 崔绎坐了下来“做梦仔细说说。” “呃”燕韶南低下头,避开了对方出色的面孔和凉飕飕的目光,大拇指在膝琴上不断摩挲,寻思什么样的说辞方能搪塞过去。毕竟这小公爷精明得很,不好唬弄。 就在这时,帐篷外头有人喊了声“报”,打破沉寂。 崔绎移开了目光“进来” 帐外乃是彰州清吏司的一位高手,曾帮助张山守城,刚才随着蒋双崖去对付温庆,突然返回,莫不是蒋、温一战已经有了结果崔绎顿时就把游魂之事抛开,面露关切之色。 “国公爷,大事不妙,蒋老爷子意外失手,被温庆一刀斩落,生死不知” 蒋双崖太重要了,对崔绎而言可不仅仅是国公府的一个供奉,他闻言大惊失色,腾地站起来“当真” 这中军帐是临时搭起来的,里面并不宽敞,对方低着头叉手禀报,距离崔绎也不过步远,此时那人突然抬了下头,直视崔绎,道“千真万确” 崔绎的家世环境,注定了他对旁人的眼神十分敏感,虽在忧心蒋双崖的生死,同对方目光一触,心底依旧涌上了一丝异样。 同他这个占据了身体的真身相比,饱经磨难的羽中君反应就快得多了,他从陌生人进帐之后的两句话里听出了凛冽杀意,来不及细想,武王弦疯狂地震颤起来,吓了燕韶南一大跳。 与此同时,那人突然靠上前来,翻手腕抽出袖子里藏着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崔绎当胸刺下 “来”崔绎连“来人”都来不及喊,向旁侧闪开,太迟了,一声轻响,燕韶南眼睁睁看着那柄匕首没入了小公爷的胸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7.鱼龙变(捉虫) 这名刺客力气很大, 匕首完全没入崔绎的胸口,只余一个柄还在外边。 他一招得手,还在继续发狠, 推动崔绎不住后退的同时, 转动手腕,要给行刺目标来一个透心凉。 变生突然,羽中君的铮然鸣弦算是给燕韶南提了个醒, 使得她在张口呼救的同时下意识拨动七弦, 风雷引的曲调以迅雷风烈之势倾泻而出 铮铮铮 几声惊雷在帐中炸响, 其中夹杂着琴弦“砰”的一声异响。 燕韶南脑袋里已经一片空白, 无暇细想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个刺客来,只知道于公于私,小公爷都不能死。 但随着这一匕首下去,他就算没死,也只剩下一口气了,偏偏这时候, 大帐里只有他们三个,自己的琴曲虽然厉害,见效却慢,想要阻止这场滔天大祸眼看着是来不及了。 崔绎已经踉跄着退到了角落里,身体靠在了板子撑起的篷布上,这令得他勉强提起了一口气, 抬手按住刺客的手腕, 阻止他搅动自己的内脏。 这场生死间的较力崔绎落在下风, 剧痛令得他脸色惨白,不敢有大的动作,但好在琴声所挟风雷亦是十分突然,令得那刺客不由自主一震,两人陷入了僵持。 这时候,帐篷外边已经听到了燕韶南的呼救声,有了动静,燕韶南还待再弹,手指却突然拂了个空 燕韶南骇然低头往琴上瞧去,心中也随之空了一块最末的那根武王弦不知何时竟然断掉了,耷拉在一旁。 刺客一声厉吼,燕韶南蓦地回神。 就见挡板倒塌,小公爷崔绎向后跌倒,刺入他前胸匕首被拔了出来,一道血线飞溅起多高 刺客随之一脚踹出,但受到了琴声的干扰,踢得偏了稍许。 崔绎往后摔倒的同时勉强拧了拧身体,只被刺客的鞋尖带到,这时候他整个人已经倒在篷布堆里,成了滚地葫芦 刺客想再补上一记窝心脚,却见对方蜷曲成一团,护住了伤处以及几大要害。 这叫他微感吃惊,没想到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公爷非但身手敏捷,一看就练过,而且应变能力也不弱,面临危险,反应十分老道,令他匆忙之下补的一脚踢在了后腰上。 咔嚓一声闷雷,眼前似有金光闪过。 那刺客这会儿已经隐约猜到是旁边那女子在捣鬼,但多年习武练就的反应仍令得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就这一下,错过了干净利落结果崔绎的最后良机。 帐篷外头的亲兵护卫们一齐涌入 众人惊慌失措,嘴里喊什么的都有,但出手却是丝毫不见混乱,有抢上来救人的,有出手攻敌必救的,余人围上来截住了刺客的去路,免得他行凶之后逃走。 这时候刺客再想补一手杀招,就只有把手中凶器掷出去,运气好能正中崔绎的头颅咽喉之类要害,可同时他也失了兵器,脱身的希望更加渺茫。 那刺客这趟刺杀并未抱着必死的决心,凑巧遇上崔绎把身边的人都打发出去了,叫他占了这个便宜。 这么顺利,他自然不想死,考虑刺入前胸那一下既准又狠,虽没有正中心脏,相差也不过毫厘,崔绎又挣扎求生使得鲜血大量喷溅,怎么想都没得救了,当即不再纠缠,抽身便欲逃走。 众人围着他由帐内打到账外,整个大营全都惊动了,吵吵嚷嚷,成百上千人的声音一早盖过了燕韶南的琴声,她停下由六根弦弹奏的曲子,怔怔抱着琴,呆坐在那里。 武王弦怎么会断了 羽中君没了动静,他还好么 燕韶南将那根断掉的丝弦拿在手中,心中充满了不祥的感觉,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小公爷遇刺,凶多吉少,本来就够倒霉的了,羽中君出事更是雪上加霜,叫她难以接受。 这么久的朝夕陪伴,从最初的惊讶排斥,到他们俩一起为了能够沟通而努力学习平水韵,习惯慢慢变成自然。 他们无话不谈,既弥补着对方的不足,也时有争吵。 羽中君于她,不止是朋友,亦是知己、亲人,是她寂寞无助时的精神支撑。 燕韶南头一次发现自己如此软弱,泪水迅速蓄满了眼眶。 一时间她连崔绎的生死都忘了关心,对周围纷纭的声音充耳不闻。 “抓活的,别叫他跑了,也别下死手,一定要查出来背后主使,不能就这么完了。” “哎呀糟糕” “国公爷,国公爷您千万撑住了” “大夫呢,快去把军中的大夫全都叫来” “我的天,怎么这么多血” “国公爷” “需得封锁消息,燕小姐,贼人当着你的面行刺,你暂时不能离开。燕小姐” 燕韶南脑袋里反应了好一阵,才意识到有人在同她说话,抬起头来,眼前一片朦胧,那侍卫被她的泪水吓住,迟疑问道“你没受伤吧” 燕韶南摇了摇头。 “国公爷如何了” 她刚才出了不小的力,若非琴声及时扰乱刺客的心神,几个崔绎也死了。 但侍卫们不知道这些,只晓得国公爷留下这位姑娘单独问话,才给了敌人可趁之机,若是就此不治,上面的雷霆之怒落下来,大家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扒层皮去,所以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声气“不知道,全看大夫的了。” 旁边一人道“国公爷流了太多的血,情况不妙。” 燕韶南心里乱得很,呆了一呆才想起来问“刺客呢” 侍卫们当她明知故问,脸色愈加不好“大家下手重了点,他自知逃不出去,自尽了。” “便宜那狗贼了,咱们同刑部势不两立,回京之后叫刑部尚书必须亲口给个解释” 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燕韶南定了定神,提议道“你们把刺客的尸体看好了,说不定从他身上能查到线索,当务之急是给国公爷救治,他伤重不能挪动,幸好此地离着于泉城不算太远,前些日子伍知府被刺成重伤,最好的大夫和灵药肯定都在他那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几个侍卫当即道“我们这就赶去于泉,把人和伤药全都带来。”这才对着燕韶南有了好脸色,走之前还匆忙道了声谢。 燕韶南说完那番话怔了一怔,脑袋里灵光一闪,暗忖“这么巧伍丰德也刚遭人刺杀,难道之前是我想岔了,伍丰德受伤不能理事与欧阳曼儿无关,也是这个刺客做的早知道就该跟蒋老爷子详细问问,唉,想来也是,他们明知道欧阳曼儿混进城之后要生事,怎么会不紧紧盯着,连陈嘉阳都没防范得住,当中必有玄机。” 她这会儿没有心情细想这些,很快就把伍丰德、崔绎这些当朝权贵接连遇刺的事抛在了脑后,低头将那根断弦自琴上取下来,摆弄了一会儿,试着接好了重新装回去。 由始至终,武王弦一点反应都没有。 看着接好的琴弦,燕韶南心底又涌起一丝希望,想着或许羽中君只是受了重创,休息一会儿就会给她回应,定了定神,叫人去打听蒋双崖和温庆一战的结果。 果然那刺客谎报了军情,两大高手遇上之后只是试探性地交了一下手,过招不到百合,温庆未落下风,但他手下亲信同蒋双崖带去的帮手相比实力相差颇大,温庆眼见寡不敌众,果断退走,水牛坳地势有些复杂,蒋双崖想要逼对方决战还要花些工夫。 直到半日之后,战场上传来喜讯,蒋老爷子不负重望,终于斩杀了“石血佛”温庆,为朝廷除掉了大祸害,贼王一死,对方的士气跌落至谷底,平乱是早晚的事。 蒋双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气力耗尽,受了不轻的伤,他年事已高,打过这一场实在是颇为折寿,老爷子被人扶下战场之后原本还挺高兴,但随即就听说国公爷遇刺,性命垂危,全靠参汤吊着气,到现在人还没醒,如同当头挨了一棒,顿时六神无主。 他硬撑着来向燕韶南询问究竟,顺便讨个主意,可燕韶南心事重重的,完全不在状态,蒋双崖只得强忍煎熬,先去国公爷床边守着。 燕韶南这会儿已经确认羽中君真的消失了,她紧抱了琴,手指轻轻摩挲着断过的那根弦,低声呢喃“你去了哪里,我再不跟你闹别扭赌气了,都是我的错,你回来吧,好不好” 这时候,离她不远的一张床榻上,魏国公崔绎睁开了眼睛。 虽然昏迷了不短的时间,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带给他的是由衷的喜悦,他记起来了,当刺客得手的霎那,他迸发出了巨大的力量,终于得以冲破琴弦的禁锢,挣脱黑暗,拿回了自己的身体。 否则若只凭年轻时自己的反应,就算有燕韶南的琴声相助,也躲不开被刺死的结局。 前生他也遭遇过致命刺杀,多亏贴身丫鬟小莲为自己挡了一刀,但那是在梁王被处死之后,他一直以为是朝廷洞悉了他谋反的意图,但现在看来,事情显然不是那么简单。 他躺在那里心潮起伏,守在床边的人惊喜地叫起来“国公爷醒了,快叫大夫都进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8.装相 魏国公崔绎被匕首刺中要害,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大难不死, 竟然挺住了。 给他看病的军医和从于泉匆匆赶来的老大夫都说, 全赖国公爷年轻底子好, 求生的意志也强, 这才侥天之幸。 总而言之,实在是阿弥陀佛,应该给崔家供奉的菩萨重塑金身。 剿匪平乱还在继续, 不过已经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了,得知魏国公遇刺, 副使张山急急忙忙赶到水牛坳, 接手指挥, 但在魏国公脱离危险,醒过来之后,他吩咐叫把这个活儿暂时交给泉关府通判燕如海负责,张山则全力追查刺客的身份来历。 其实是崔绎知道张山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不想再养虎为患,叫对方借机捞功劳。 若他现在好好的,不受伤势拖累,肯定在想怎么设个陷阱, 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对方。 无妨, 徐徐图之吧, 只要自己的身体不再出岔子, 别说区区一个张山, 满朝文武都来与他为敌亦不足惧。 张山丝毫没有查觉魏国公对他态度有变,在他看来,审案追凶才是他擅长的,魏国公这道命令算是知人善任,就是便宜燕如海这个小小的六品官了。 抓杀反贼平定叛乱这等好事不是谁都能赶上,自古以来这可都是登天的青云梯,燕如海的好运气在于排在他前面的知府遇刺,同知通匪,加上他本就是崔绎的人,又是才刚到任,责任不需负,三成功劳到最后都会变成十成。 不信就拭目以待好了。 有崔绎在,论功行赏根本不需等,很快燕如海的新职司就下来了,平乱有功,升任泉关府同知,因泉关知府伍丰德伤重不能理事,暂代其主持一府事务。 崔绎是钦差,代天巡狩,所下命令等同于圣旨,只需写了信往吏部报备一声,小小一个同知,无人会在这时候驳他的面子,到是听说他遇刺,各处的问候、礼单雪片一样飞来。 燕韶南很是忧虑。 父亲又升官了,现在他那一科考中作官的人里面,燕如海已经成了异数,同年们还都在七品上下打转,只有他一升再升,转眼已是正五品。 燕如海也有自知之明,一听到风声就去求见崔绎,自述升迁太快能力并不相符,缺少历练,难当大任,唯恐误了朝廷大事,请国公爷三思云云。 但崔绎不以为意,躺在病榻上,伤处裹着厚厚的棉布,古怪地笑了一声,声音很低地反问“吃闲饭的官儿多了,你能耽误什么事这才哪到哪,你且回去等着瞧。” 燕如海听着暗自汗颜,这一位是意指自己也是个“吃闲饭的”么,可自己明明没少做事,大案也办了好几件,算得上兢兢业业。这评价由何说起啊 此次脱困之后,他调整好心态,和女儿韶南有过一次长谈,父女俩算是不谋而合,都想找机会抽身,回老家去过安稳日子,只是魏国公突然遇刺,辞官的话就不那么好说出口了,这若是再接受了小公爷的提携,可就真下不了船了。 可不等他再找说辞推拒,守在病床旁的大夫已经替崔绎送客“燕大人,国公爷需得好生休养,您若是没有旁的事,就先退下吧。” 燕如海只得无可奈何告辞,回来向女儿倒苦水。 燕韶南有些心不在焉,停了一会儿才道“不着急,眼下除了平乱没有旁的大事,平乱也有几个指挥使冲在前面,用不着爹你下号令,国公爷不是叫咱们等着瞧么,那就等着好了。” 燕如海觉着女儿说的有道理,忧心忡忡叹了口气。 很快魏国公又有了别的动作,他将手下护卫做了一次大换血,这次的调拨甚至波及到了京里国公府,有人奉命千里迢迢赶来,有人莫名其妙就坐上了冷板凳,不过若考虑到国公爷刚刚遇刺,若有迁怒误伤都在情理之中,众人不敢提出异议,凛然从命,蒋双崖要算是最得崔绎信任的人了,自觉责任重大,一直守在病榻前,防备着刺客身后之人贼心不死,再次行凶。 “小公爷,那件事燕小姐可曾向您吐露实情了” 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蒋双崖自然忍不住要提一提这两人都关心的话题。此乃急小公爷之所急,崔绎着急的事,对他来说那就是头等大事。 崔绎沉吟片刻“她说是做梦梦到的。还梦到很多细节,可惜都不记得了。” “不可能崇福观那件事何等隐秘,只有您、我还有您的祖父知道。”蒋双崖并不隐瞒当年他将事情经过报告了老国公。 “涉及鬼神之说,一切皆有可能。” 蒋双崖滞了滞,突道“可是在黑池三岛的时候,我问她东西在哪里,她分明回答我说,她知道在哪里,等回来之后和他商量过了再说。” “呵,自相矛盾么,好办,把她叫来,问清楚就是。” “小公爷,您别耗神了,由老朽来问吧。” “不用,你不清楚始末,一会儿你在外边守着,不要叫人打扰。” “是。” 蒋双崖不疑有它,打发了个侍卫去将燕韶南请来。 过了一会儿,那侍卫在外头禀报说人带来了,蒋双崖叫进,燕韶南迈过门槛,进到屋里。 她空着两手,没有带琴。 这叫蒋双崖微感意外,再看燕韶南眼下乌青,神色憔悴,不过几日未见,分明是瘦了,不禁奇道“燕小姐,您气色不好,不是生病了吧” 燕韶南进门的瞬间,床榻上崔绎听到动静,扭动脖颈向她望去。 燕韶南原本按照礼仪规规矩矩地低垂下目光,却因崔绎那里动作幅度挺大,不自觉地抬了下眼睛,两人四目相对,停了一停,燕韶南率先移开。 她心中微觉异样,这可不是她第一次见着崔绎了,当然了,病床上这是头一回,之前崔绎的眼神都是在她头顶上飘着的,和看其他人并无两样,可是刚才这位小公爷一改从前,眼睛乌亮乌亮的,目光似带着审视,好像还有几分莫名的挑剔,反正很是复杂,一言难尽。 心里揣测着,她还没忘了回答蒋老爷子“不是生病,这些天睡得不好,老是想着刺客的事。”而后裣衽行礼,“见过国公爷。国公爷化危为安,实是我父女和彰州百姓之福。” 蒋双崖暗道“燕小姐比她爹会说话啊。”向着床榻上望去,却见小公爷好似不认识燕韶南一样,定定望着对方,神情晦涩不明,心中一跳,轻声唤道“国公爷。” 崔绎回神,嘴角泛起一丝高深莫测地笑意“那还多亏了你的琴。” 燕韶南微微松了口气,心道“知道领情就好。” 这位小公爷位高权重,遇刺之后脾气又变得有些古怪,她既担心对方发现琴声的秘密之后将自己妖魔化,就像早些时候黄襄敏想要根除方士一样对待她的师门,又隐隐心虚发愁,不想他在羽中君之事上追问个没完。 以前对方不知道古琴对她来说是武器,现在既然瞒不住了,她自觉的空手而来,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羽中君出了意外,燕韶南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锥心之痛,这段奇异的经历就当是一场梦,埋藏在心里,最好谁都不要提,可显然崔绎不会善罢甘休。 虽然这么想着,她嘴里仍旧要说场面话“一点雕虫小技,只能稍稍扰乱一下对方的心神,全仗国公爷自己反应迅速,应对得法。” 崔绎自燕韶南进门起就侧了头看她,此时放松躺回枕上,鼻子里“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他不说话,燕韶南站在床前,连个座都没有,只得主动问道“不知国公爷传唤,有什么吩咐” 蒋双崖知道接下来小公爷要细问关于那古怪魂魄的事,似乎不愿让自己知道的太多,便按照他之前的交待,起身要出去守着。 崔绎却正好转过头来“我有些饿了,叫人熬点莲子百合粥送来。” 蒋双崖怔了怔,露出喜色“您有胃口了不过还是需得问下大夫才踏实。” 国公爷伤重,一度都是靠参汤吊命,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喝点粥应该问题不大,只是不知道莲子百合这些东西忌不忌口,国公爷的贴身小厮崔平被派去盯着张山查案了,蒋双崖再是受重用,也搞不清楚崔绎平素的口味偏好,自是小公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赶着吩咐下去,走到门口听到床榻上小公爷又补充了一句“熬的时候加点冰糖。” “是。”蒋双崖心里暗忖“小公爷爱吃甜口么,没听人说起过啊。” 他出门把大夫叫来,问清楚国公爷喝粥无碍,且莲子百合粥能起到安神助眠之效,虽用不太上,反正只有好处,便打发侍卫去盯着厨房赶紧熬制,他守在门口,防止有人靠近偷听。 崔绎沉默片刻,眼神微微闪烁“那天你我刚说到正事便被刺客打断,本国公唤你过来,想听你再仔细说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9.甜粥 燕韶南有些悔不当初。 早知道羽中君接下来会出事,当时何必说假话瞒着魏国公, 结果弄得骑虎难下, 谎言编起来容易, 可若就此蒙混过去, 羽中君不是白白消失了么 她没有继续上次的说辞, 再说什么做梦梦到的话,而是勇敢地向崔绎望过去, 道“那国公爷能先告诉我,他是谁吗” 四目相视, 崔绎皱了下眉,仿佛在嫌她僭越,没有说话, 只盯着她瞧。 对方位高权重, 目光深沉, 情绪叵测,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带着沉重的压力,这是燕韶南以往不曾体会过的,但她不想退却,说话的语气温柔而坚持“自从在京里得您关照,摆脱困境, 我跟我爹一心想着能为国公爷做点事情, 行事不敢说俯仰无愧于天地, 自问绝不敢有半点损害您利益的地方, 在这件事上也是如此, 国公爷,您是为了他才来的彰州,他很重要对不对” 崔绎嘴角微抽,似是笑了一下“看来本国公不满足你的好奇心,燕小姐是不打算说实话了。” “不敢。”她嘴里说着不敢,神情却看不出半点不敢的意思。 崔绎觉着十分有趣,他原来不知道燕韶南在说这些貌似谦卑语句的时候,脸上会是这种犟犟的表情。 小姑娘长得不错,超过了他的期待,难怪跟在她身边的时候,总是能听到不同的人说着或直白或委婉称赞她容貌的话,但说实话,美人他见得多了,燕韶南并未到叫人一见就难以忘怀的程度,可架不住她同自己有缘啊。 说不清楚为什么,一看到她心里就痒痒的,像有只小爪子在挠啊挠,连伤口疼都忘了,忍不住想逗她。 万不可露出破绽,这丫头可是很聪明的。 崔绎忍住笑意,板着脸道“你这哪是不敢的样子。哼,告诉你也无妨,但这是我国公府的秘辛,一旦与闻,再想抽身可就难了。” 国公府的秘辛 果然自己猜得没错,羽中君是国公府的人,是小公爷的堂弟吧叔叔明显感觉有些老,而且羽中君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已经娶妻生子之类的话。 虽然生人离魂已经够玄乎的了,接近鬼神之说,但燕韶南的想象力还是受到了限制,没有一丝一毫往羽中君是小公爷本人这方面想,叹道“国公爷的意思是,我现在还可以抽身事外么” “实话告诉你,那是本国公一个亲厚的族弟,出了点意外,魂魄寄于白玉琥中,正在想办法的时候,不料被胡永从国公府中盗出,我不知他怎么与你沟通的,但显然是告诉了你不少隐秘之事,往后你就留在本国公身边吧,如此对大家都好。” 崔绎太知道燕韶南对这件事的猜测了,之前哪次嘀咕不是给他听的,所以稳占着上风,心下得意这就是兵法所云知己知彼的益处啊。 “”燕韶南自然不可能答应,自己留在这位小公爷身边做什么,不会是做丫鬟吧做他的春秋大梦,不过在拒绝之前,却不妨碍她打听一下羽中君的情况“国公爷,您那族弟现在情况如何,他还活着么” “大概还喘气吧,我没有收到他出事的报告。” 燕韶南的眼睛亮了,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犹豫了一下,道“国公爷,您千万要好好待他,善待他的父母亲人,上回您问我的时候,我心中有所顾忌,没有说实话,您那族弟在白玉琥摔碎之后,并没有给我托梦,而是寄居在我的琴中。” 崔绎不确定这时候自己是否应该配合着露出惊奇之色,想想还是算了,自己这一生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打断了她,道“是么,坐下慢慢说吧。” 燕韶南谢了座,坐下把羽中君的情况讲了讲,她不愿意将自己和羽中君的美好记忆拿来分享,只重点讲了琴弦中的孤寂和刺客行刺时羽中君预先示警,琴弦断了之后再无声息,其它都三言两语略过。 讲前者,是为了叫崔绎可怜同情羽中君的遭遇,就算两人曾有不睦,也不要再计较了;讲后者,是为了替羽中君争取功劳,博取小公爷的感激之情,反正都是在为羽中君的身后事着想。 崔绎是何等样人,一听就明白了,燕韶南不惜冒着风险,向自己和盘托出,对待朋友还真是赤诚得可爱。 就不知她是只对自己如此呢,还是对所有朋友都这般 燕韶南讲完,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可崔绎躺在那里不说话,闭着眼睛呼吸平静,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不会是真睡了吧这叫她有些不知所措。 唤醒对方么 还是请蒋老爷子进来瞧瞧,别出什么意外 就在她犹豫的工夫,外边传来了脚步声,跟着蒋老爷子在门口道“国公爷,粥熬好了。” “进来。” 蒋双崖进门,后面跟了两个提着食盒的小厮。 他们将食盒一层层打开,只是喝个粥,碗筷杯盏以及装配菜的小碟儿很快摆满了桌子。 小厮拿过一只甜白釉的暗花刻莲小碗,小心盛了上半碗粥,捧到床头恭声道“国公爷,厨房现熬的,粥还有些热,您要现在用么” “放那里吧。” “是。” “给燕小姐也盛一碗。” “是。” 小厮手脚轻快地盛了碗粥,连着配菜给燕韶南送过来,燕韶南虽然没什么胃口,但既是国公爷所赐,不好推辞,连忙欠身接了,又向崔绎恭恭敬敬道过谢,放在了一旁。 崔绎道“你们退下吧。” 三人鱼贯而出,蒋双崖落在最后,回头冲着燕韶南笑笑,带上了房门。 莲子百合粥的甜香弥漫开来,盖住了原本屋里伤药的味儿,粥熬得晶莹粘稠,配着银制雕花的调羹,素犹积雪的小碗无处不在体现着病床上那人的讲究挑剔,如同年初京里的第一面。 给这么一打岔,崔绎再开口时仿佛忘了刚才的话题,道“眼看就要过年了,最迟明年二月,本国公要回京复命,燕小姐准备一下,到时跟我一起回去。” “啊”燕韶南听到他直接做了决定,差点失手把那个名贵的碗打翻了,凭什么啊 崔绎悠然道“吃粥,愣着做什么其一,刚才也说了,你知道的太多了,不可能抽身事外,先在我身边跟着,什么时候我那族弟的事情了结了再说,其二,听蒋老爷子说,你头脑灵活,有几分聪明才智,你爹那几件案子其实都是你的功劳,既然这样,本国公就破格重用你,帮我把刺客背后的主使之人找出来。” 燕韶南急问“不是有张山张大人么” 崔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难道不想亲手帮我堂弟讨回公道” 若只是查案子,自然没问题,可小公爷这要求怪怪的,自己好好一个官宦之女,不明不白跟在他身边,传扬出去得有多么难听。 “国公爷明鉴,瓜田李下,还是避嫌一点的好,否则怕是会惹得不明真相的人非议,有损国公爷和我爹的清誉。” 叫人以为我爹是卖女求荣,哼。 她不用说破,崔绎自然明白,呵呵笑了两声“无知之人的妄议,就好像下雨之前癞蛤蟆的叫声,永远不会消失,问心无愧就行了,再说不过是去京里走一趟,又不用昭告天下,燕小姐既然连苍松书院和黑池三岛都去过了,京城和那两个地方比起来,又算得哪门子瓜田李下” “”他知道的可真多。 蒋老爷子这个为权贵折腰奴颜婢膝的碎嘴子 燕韶南愤愤不平地想。 刺客的案子内情复杂,可能牵扯朝中的大人物,虽然对于崔绎的邀请有些心动,燕韶南还是毅然决定抵制住诱惑,拒绝对方道“父亲之前出事,消息已经传回老家去,此次过年他无法回家,我需得代他回去,以安大伯伯母之心。” 家书已经送回靖西了,燕韶南本来没有回老家的计划,但魏国公步步紧逼,令她萌生了退意,愈发坚定了劝说父亲辞官的决心。 崔绎也意识到逼得太紧了,道“粥凉了。” 尊者赐不敢辞,燕韶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也不多话,拿起银制雕花的小调羹,几口便将那碗甜软香滑的粥吃下肚去,放下碗,准备告退。 崔绎先开口“还有,再吃一碗。” 燕韶南疑惑“您特意点的,不吃了么” “闻着就没有胃口,呆会儿叫他们炖个燕窝。” “”燕韶南不知哪里不痛快,反正是气不顺,愤愤然把粥喝了,一边在心里暗骂着纨绔死膏粱,一边告辞出来,和蒋双崖打了个招呼走了。 蒋双崖赶紧回屋,诧异地瞧见小公爷躺在床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这么高兴您问清楚了” “没,明天再叫了她来接着问,她说要回靖西,你可给我看住了,我回京之前,她哪里也不许去。” 蒋双崖吓了一跳“您要带燕小姐回京啊” “没错。”崔绎开心地道。 刺客是受了谁人主使他并不十分关心,只是牵绊住燕韶南的借口罢了,等到反旗一举,全天下都是敌人,似这等偷偷摸摸的行止,能成什么大器 本来彰州山高皇帝远,借着伤重多留一段时间,正好大有可为,可梁王的大祸已经迫在眉睫了,他不能袖手不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0.试探 燕韶南和父亲现在不得不在水牛坳附近找了个地方暂住, 准备等着魏国公身体好一些, 能经得起颠簸了,再随他换地方。 燕韶南心事重重回到住处。 天色微黑,下人们这会儿刚做好晚饭,檀儿见到她喜道“小姐, 您回来了, 我这就去厨下拿饭。” 燕韶南才在崔绎那里喝了一肚子的莲子百合粥,道“你们不用管我,我刚在外边吃过了,我爹没出去吧” “没,同知大人在听几个县令禀报事情, 聊了一下午还没散, 不知道会不会留饭。”檀儿说起来眉飞色舞的, 显然自家老爷再次升官, 叫她觉着很是自豪。 燕韶南点点头, 进了里屋。 现在睡觉还早,她准备先歇息一会儿, 脱了鞋子, 躺到床上, 侧身枕着一只手臂,不经意间回想起方才崔绎的那些话。 “下雨前的癞蛤蟆, 亏他想得出来, 他为什么非得叫我进京呢, 羽中君, 你说是不是” 燕韶南这一年来嘀嘀咕咕习惯了,羽中君三字脱口而出,方才意识到以后都不会有人再回应自己,情绪愈发低落下去,抬眼往琴上瞥去,小声将话说完“张山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前几天檀儿、樱儿从于泉赶了过来,祝大林也将燕韶南师门的那张瑶琴带了来,燕韶南给它重新换上一根武王弦,虽也常常带着,却一直没怎么弹过,手一抚上琴弦就有些意兴阑珊。 瑶琴自然不会作响,燕韶南发了一会儿呆,怅然叹息“唉。” 她没有心情再想案子,躺了一阵,不觉困意上涌,迷迷糊糊睡着。 檀儿进屋来点灯,见状轻轻帮她盖上被子,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小姐这些日子不知有什么心事,黑眼圈儿叫人看着忧心,生怕她累病了。难得这会儿睡着,檀儿决定亲自盯着,不许任何人醒动,叫小姐睡个好觉。 燕韶南一直睡到天快亮才醒,半边身子都麻了,不过一觉睡下来,神清气爽了很多,她老老实实躺着,慢慢活动着手臂,很快想到是下午在崔绎房里喝的那两碗粥起了作用。 说起来小公爷受伤之后变得有些怪怪的,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咦 燕韶南伸到半空的胳膊停在了那里,不会吧 燕韶南就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分析了一通,觉着可能性确实不大。 首先,人的魂魄岂能说换就换,离魂之后换个壳子,这算是传说中的“夺舍”么,虽是堂兄弟,也叫人觉着难以置信,羽中君以前试验过,还鼓动自己弹奏孤馆遇神助他,可见是碰过壁的。 其次,蒋双崖做为小公爷的头号亲信,这段时间一直守在他身边,又怎么会毫无所觉 但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呢 燕韶南觉着自己多疑的毛病已经病入膏肓,好不了了,她情不自禁地想,若是羽中君真的夺舍成功,取小公爷而代之,会不会隐瞒真相,就像今天表现的这么霸道无良 好像太会了 羽中君诚然有许多优点,诸如聪明坚韧,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平水韵那么难,他没有字典可依仗,也硬生生地啃下来了,杀伐果断,看人处事入木三分,但做为一个知己,最熟悉的陌生人,燕韶南无法否认对方小肚鸡肠,性格十分恶劣。 更何况,出事之前他们正闹着别扭。 燕韶南慢慢坐了起来。 她睡了一觉,这会儿正是精力充沛,脑袋里最清明的时候,要怎么辨别自然是试探,可随之而来会有风险,现在小公爷已然不允许她抽身了,若自己的怀疑是真的,羽中君会不会不念旧情,杀人灭口 现在放下好奇心,使些手段,和父亲远离漩涡回老家说不定还来得及。 清晨就在她犹豫不绝左右摇摆中来临,燕韶南洗漱完,换了身衣裳,去给父亲请安,顺便陪他吃早饭。 给父亲递汤勺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了一句“爹,不是说好了要辞官回靖西么,您准备什么时候向魏国公开口” 燕如海看了女儿一眼,犹豫道“国公爷伤成这样,伍知府那里也不见好转,眼看要过年了,公事繁忙,不但要平乱,还有上万难民需要安置、赈济,这些事情为父在安兴也干过,多少还有些经验,请辞的话,这会儿不好开口啊。” 燕韶南理解地点点头。 燕如海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次的教训给了为父很大触动,闺女大了总要嫁人,不然若再有下次,我这当爹的到死也闭不上眼,担心留你一人在世上,孤苦伶仃。辛景宏和文青枫这两个年轻人都还可以,你趁着过年好好想一想,拿个主意,剩下的交给为父,我自有办法叫他们来提亲。” 父亲不想辞官了,到想把自己嫁出去。 “我不选,那两个都不合适。”燕韶南赌气道。 燕如海慈爱地笑笑“韶南,世事无常,不要把往后的人生想的太美好,以致太挑剔了。” 吃过饭燕如海还有公务在身,匆匆出门,燕韶南想要到外边走走,再想想清楚,刚到门口,迎面碰上了蒋双崖。 “燕小姐,早啊,可吃过早饭了国公爷有请。” 又请 燕韶南故意道“国公爷有事,随便打发个侍卫来传令就是,怎么还劳蒋老亲自跑一趟。” 还不是怕你不告而别嘛,蒋双崖偷偷瞥她“燕小姐你带上琴吧,国公爷伤后休息的不好,听说你的琴声有安神之效,一会儿还需你露上一手。” 燕韶南笑笑“不但能安神,还能惊魂呢,国公爷是千金之体,吃药喝汤都得有人先尝试,我带着琴去是不是不合适” “哈哈,燕小姐真会开玩笑,国公爷纵不相信别人,还会不信任你和燕大人么” 燕韶南心想敢叫自己当面弹琴,似乎又不像是羽中君,按捺不住熊熊燃烧的好奇之魂,带了几分嗔怪的语气试探道“蒋老,您怎的还将我去苍松书院的事告诉了国公爷” 蒋双崖似被她说得老脸有些挂不住,“呵呵”笑了两声。 第一个回合,以燕韶南的失败而告终。 小公爷还如昨天一样躺在床榻上,刚刚换过药,疼出一身冷汗,几名老大夫都在旁边守着,小厮帮他抹汗换了衣裳。 屋里生着火炉,隔绝了外头呼啸的寒风。 桌上摆着许多瓜果点心,燕韶南带着琴进来,大致扫了一眼,见大冬天的光是果盘就有四样,桂圆、雪梨、柿子,竟然还有一盘新鲜剔透的葡萄,各式各样的点心更是好多她都不认识,心中不由暗骂“死纨绔” 众人退了出去,蒋双崖笑道“国公爷,王指挥使把宝中港做海味最好的厨子送来了,大夫说您的伤适量少吃点鱼没关系,一会儿叫他先上个手,国公爷想吃什么” “那就做个鱼片粥吧。” “好。” 蒋双崖又叫小厮给燕韶南上了壶好茶,亲手给她斟上,乐呵呵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燕韶南见过礼,把琴放到了一旁,虽然蒋双崖传话说小公爷想听自己弹琴,但对方不开口要求,她不会主动提这事。 她在昨天的位置坐下来,两手捧着热乎乎的茶盏,盯着火炉发呆,心想怎么试探崔绎,方能看清楚他皮囊下藏着的灵魂,虽然十有八九是自己想多了,可若万一真是羽中君,自己又该怎么办 不知呆怔了很久,突然听着小公爷问了句“外边很冷么” 嗯燕韶南抬头,见床榻上崔绎正侧头望着她,目光中似有关切。 “还好好像要下雪的样子。”燕韶南回神。 “那你看着点炉子,叫火烧得旺些。会么” “会。” 在老家的时候燕韶南这些活儿都做得熟了,起身过去,拿起火钩子自下面捅了捅,又钳了几块银霜炭加进去。银霜炭无烟不易熄,乃是贡品,燕韶南只在他这里见过,不过死纨绔什么都用最好的,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崔绎饶有兴趣看她摆弄炉子,道“官家小姐通常不会,都是丫鬟们在做。” 燕韶南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嘲讽自己,又不能自贬身价附和说甘愿给他做丫鬟,那不正合了他要带自己回京的想法,坦然道“我本来就是乡下人,做惯了粗活儿,以后也要回老家去。” 两人目光一触,崔绎很快避开,似乎咬着牙根道“坐吧,吃些点心再说正事。” “哦。”燕韶南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她早晨吃过饭了,并不饿,就挑了块藕粉桂花糖放到嘴里,藕粉的香滑掺杂着桂花蜜的甜在口中绽放开,令她不由地眯了眯眼睛。 她果然喜欢甜。崔绎用余光一直在关注着她的举动,嘴里却道“能吃就多吃点,都是下面人送来的,本来摆到中午也要撤下去丢掉。” 以前困在琴里口不能言,要表达什么都斟酌许久,现在真好啊,随心所欲,想说什么说什么。 最爱看燕韶南的小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变来变去还发作不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1.见鬼 太讨厌了, 燕韶南决定吃个梨子败败火。 小公爷不但看着她吃, 还要发表意见“你刚吃了糖,应该喝点茶水去去口里的甜味再吃梨子,不然没什么滋味。” 确实是这样,燕韶南横了他一眼, 见他眼巴巴望着自己, 心中不由一动梨子性凉,他受了这么重的伤,眼下就像个药罐子一样,怎么能吃这东西这谁摆的,难道只为馋他么, 怪不得要全都丢掉。 她没有多想崔绎享受的是众星捧月般的伺候, 底下人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吃完梨子, 擦干净手, 再看桌子上琳琅满目,丢掉实在可惜, 但自己确实饱了, 该做点正事, 问道“不知国公爷唤了我前来,有什么吩咐” 崔绎其实就是闲的, 造反不能一蹴而就, 该做的事已经做了, 没做的也急不得。 “昨晚睡得可好” “挺好的。”燕韶南回答, 崔绎说话太跳跃了,叫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只睡了两个时辰。” “啊,是因为伤处太疼了么”燕韶南关心地问。 “有这方面的原因。”睡到半夜醒来,眼前一点光亮都没有,若非伤口传来的疼痛,崔绎几乎难辨自己的处境,仿佛仍被禁锢于黑暗狭小的空间里,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她。 所以他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随便找个理由叫蒋双崖去把燕韶南找来。 既然说到遇刺的事了,他便顺着这个话题继续道“张山说刺客案的线索在京里,年后他要带着顾佐先行回京复命,本来还要问问你黎白的死,被我挡了回去。” 燕韶南心里咯噔一下,脱口道“他知道黎白死在我手里” “当时那么多人在场,不但有你爹他们,还有谭素的手下,海龙帮的贼寇,不过是易容嘛,张山精明得很,又怎么会转不过弯来。” 燕韶南知道这件事是自己疏忽了。她甚至在逃亡的路上就迫不及待地卸了妆。 旁人也到罢了,若被张山盯上,对她,对恩师都不是好事。 但听崔绎的语气,显然自己昨天的判断没有出错,他确实对张山隔了一层,并不信任。 只是若要借着崔绎挡灾,他要自己随他进京的要求就很难拒绝了。燕韶南颦着眉暗暗犯愁。 魏国公这条船还真是易上难下。 不过小公爷,你怎么就能淡然处之,一点都不好奇还叫我把琴拿来,想我用琴声助你安神。 会不会是你全都随我亲身经历过了,这会儿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燕韶南疑心再起,试探着问道“国公爷,您呢,您不觉着我和别人不一样,有些吓人” 崔绎没有多想“我手下奇人异士很多,每一个都和别人不同,你要更特别一些,但你我都知道,吓人的从来不是本事,而是人心。”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不过会像本国公这么想的人着实不多,至少张山一定不会这么认为,对于异类,若是践踏起来不会遭到太严重的反噬,他可忍不住。你还要说服你爹辞官回乡么” 燕韶南不由陷入了沉默。 她不说话,不光是意识到眼下回老家去避风头确实行不通,还因为对方这番论调莫名令她觉着耳熟。 在哪里听过呢 羽中君一定不曾说过,不然她不会想不起来。 咦,有了,是在京城,兵马司衙门,她第一次见到崔绎那会儿,听他和周世叔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人性最丑陋之处,在于人们对待与自己不一样的人,总是特别无情又残忍。 这么说他确实是小公爷本人了。 这个认知叫燕韶南既惆怅又失望,还有点说不清楚的如释重负。 心情太复杂了,她口里隐隐发苦,忍不住又吃了颗糖。 崔绎怀疑地看了看那碟藕粉桂花糖,真有那么好吃 “年后就走顾佐都说了些什么”吃完了糖,她终于问道。 崔绎嘴角微扬,燕韶南主动问案情,意味着她打消了回乡的念头,愿意帮他追查刺客背后的主使,甚至是随自己进京,反正这一番较量,是他大获全胜了。 “说是受顶头上司秦皑之命。” “可谭大人临去之前亲口说过,秦大人和刑部尚书他们两个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谭素到死都是个糊涂鬼,不知道谁害了他老娘,罢了,我也觉着再给秦皑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我和伍丰德下手。他们回京之前,你若是想见一见顾佐,我可以安排。” 燕韶南有些犹豫。 她觉着自己还没有做好对上那神秘幕后主使的准备,但不知怎么回事,只要在崔绎跟前,不知不觉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国公爷,粥来了。” 门外有人禀报。 燕韶南不由松了口气来的真是时候。 原来时间过的这样快,不过坐了坐,大半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她起身想要告辞,崔绎却理所当然地吩咐道“吃过粥再走吧。” 不知是不是新来的厨子特别卖力气,一打开食盒,一股异香便飘散开来。雪白的鱼片薄如蝉翼,绿萼梅的花蕾半浮其间,汤浓粥稠,白绿相映,这碗梅花鱼片粥卖相极佳,只是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鱼片粥要趁热吃,燕韶南舀了一勺,放到唇边吹了吹,小口品尝。 同昨天香甜的莲子百合粥不同,这粥一触及味蕾,便满口鲜香,既没有鱼片的腥味,也没有绿萼梅的微涩,原来海鲜入粥竟能美味成这般,怪不得文青枫提过好几次,说有机会要请她去宝中港吃大餐。 彰州之乱已经平息的差不多了,几个匪首都已伏诛,不知文青枫是不是还会照原来的计划转移家产,跑到西明州去重新开始 崔绎原本没什么胃口,但见她吃得这么香,也动了食欲,他不能多吃,由小厮服侍着用了小半碗便摇头叫放下了。 “外边下雪了么” 他留意到几个小厮由外边进来的时候,头顶、肩膀都沾着白色的雪花,屋里暖和,雪花瞬间就化了。 “回国公爷,下了差不多有一刻钟。” “那叫蒋双崖进来吧,别在外边挨冻了。” “是。” 少顷蒋双崖掸着头上的雪花推门进来。 大约是为了向崔绎暗示他没有站在房檐底下避雪,听不到屋里说话,老爷子掸来掸去,就是不碰肩膀上那层落白。 燕韶南好笑之余心中又不由有些感慨蒋老不容易啊,这么大年纪了,看来也是一个下不了贼船的人,谁知道他的今天会不会是自己的明日呢 蒋双崖笑道“国公爷,这场雪看样子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 “唔。” “这连着几年了,每到过年前后都要下场大雪,今年咱们在彰州过年,还以为会有所不同呢,过年的时候少了雪,总感觉缺点什么。” “是么”崔绎神情稍显迷茫。 他实在是记不起年轻时候的这些细碎琐事了。 蒋双崖声音洪亮“国公爷您忘了,前年是大年三十早晨下的雪,去年是腊月二十八,您叫只扫条小径出来,其它都保持原样,那几天府里上下全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把雪踩脏了,连梅枝都不敢去折。” 崔绎笑了笑,他完全没有印象了,照蒋双崖所说,很可能是哪位叔叔婶娘惹得他不高兴了,他才变着法子折腾大伙,叫对方也过的不自在。 他道“我到是记得八岁那年,下了好大的雪,母亲带着我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惹得父亲大发雷霆。” 蒋双崖全无印象,但崔绎的父母感情不合他是知道的,矛盾起源也肯定不是因为雪人,笑道“一会儿叫侍卫们扫雪的时候也堆它几个,等天一上冻,能撑到明年正月里当冰灯用。” 燕韶南在旁听着不由暗暗惊奇小公爷记得小时候的事,却不记得前年、去年过年时的情形 她理解蒋双崖想岔开话题,不愿参合崔绎的家事,可十年过去了,崔绎不再是小孩子,堆几个雪人且不说能不能弥补他幼时的遗憾,关键他伤重不能起身,也看不到呀。 崔绎却很痛快“好,传令下去,堆得好的有赏。” 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刻意压抑的欢呼声。 “国公爷中午想吃什么” “快中午了我估计着大夫还是要我喝粥,不用管我,你看燕小姐想吃什么叫厨房准备,下雪天,你陪着她赏雪用饭吧。” 燕韶南起身拿过瑶琴,行礼告退。 看来不弹琴将他哄睡,想脱身没那么容易啊。 不过午饭是和蒋双崖一起吃,不受拘束,说不定还能打听点有用的讯息,燕韶南到挺满意的。 众人鱼贯而出,崔绎叫住蒋双崖“你打发个人,去把都司衙门的官员找来,我问问他流民安置的情况。” 蒋双崖劝道“国公爷,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官儿拿着朝廷俸禄做事,您还是好好养伤,别耗神了。” 崔绎嗤笑一声“眼下赈灾的事是燕小姐的父亲在主持吧我若不过问一下,她下午怕是会一边弹琴,一边在心里骂我死纨绔。” “”燕韶南吓了一跳“见了鬼了,他怎么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2.胖了 中午燕韶南和蒋老爷子吃的是涮锅。 京里来的老厨子出手调制了三种风味迥异的锅底, 用来配猪牛羊肉以及各种海鲜。 窗外漫天飞雪, 屋内热气腾腾, 满桌的菜肴点心,佐以黄酒红茶, 厨子还额外给燕韶南准备了一壶冰浸的雪梨汁。 蒋老爷子把外人都打发了, 一老一小边吃边聊,燕韶南终于觉得自在了些,忍不住向他打听起了魏国公府的详细情况。 蒋双崖就给她大致讲了讲魏国公府几房老小和相互之间的关系。 魏国公府在勋贵之家里头人丁并不算兴旺,饶是如此,等他自觉才刚讲了个开头, 半顿饭的工夫就过去了,而燕韶南听得头晕脑涨,恨不能找来纸笔先记下。 蒋双崖不由对小姑娘升起一丝同情来。 他已经知道国公爷决定要带燕韶南回京了, 就算没有刺客这事,京城的形势也十分复杂,即使有小公爷的羽翼护着,对她而言也是不小的考验。 自己刚才只是把府里几房明面上的关系摆了摆, 其他诸如族亲、姻亲、世交等等还没来得及说,看她就已经有些懵了。 这还只是国公府一家,大楚朝权贵相互盘根错节,谁与谁有旧, 谁与谁有隙, 谁与谁利益冲突, 岂是临时抱抱佛脚能弄得清楚 要知道那些高门贵女都是从还未识字就开始背家谱的。 远的不说, 就拿和国公爷相交甚厚的梁王为例,前后两代梁王千岁都喜欢美人儿,王府中环肥燕瘦,嫡子女加上得宠的庶子、庶女数十位,不下一番工夫记都记不清。 也不知道小公爷怎么想的,倘若是出于男女之情,他还真替燕小姐捏着把汗。 他到不担心国公府的其他人,崔绎承爵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将他那几个叔叔连同婶娘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就连他那个混账爹不敢拧着来,但老国公那关可不好过。 崔绎的祖父身体这几年越来越差,御医断言若好好养着,还能撑个一两年,但老国公可不糊涂,驾鹤之前肯定会为宝贝孙子结个门当户对的好亲。 燕小姐的出身还是差了些。 说来奇怪,蒋双崖觉着自己老眼不花,可他整天跟着国公爷,这事以前竟没看出半点苗头,就这几天瞧着国公爷不对劲儿,到像是因为他意外遇刺,才和燕小姐患难见真情了。 啧啧,一旦老公爷责问下来,还真有些不好回答呢。 那边厢,燕韶南也在胡思乱想。 她为蒋双崖斟了杯酒,轻声问道“老爷子,国公爷说你们之前找的那魂魄是他一位亲厚的族弟,不知在不在刚才你说的人里面,我若进京,能见到他么” 蒋双崖不由一愣。 国公爷同自己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不知哪来的精怪,大约在他身边潜伏得时间长了,知道不少秘密,还曾试图占据他的身体,但对方似乎没有恶意,当时的感觉很奇妙,就像一体双魂似的。 他不知道国公爷为什么要哄骗燕韶南,但万不能从自己这里拆穿,装作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方道“这件事的内情从我这里说出去不好,还是等国公爷亲口告诉你吧,想见人的话,怕是有些难。” 燕韶南怅然叹了口气“朋友一场,我连他真实姓名还不知道呢。” 蒋双崖干笑道“万事随缘吧,老头子行走江湖的时候也遇上过类似的事,一见如故的朋友不及通报姓名便天各一方了。” 燕韶南听他讲了从前的趣事。 蒋老爷子见她吃得差不多了,不放心崔绎同彰州的官员见面,自从崔绎遇刺,他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便提议和燕韶南去外头看雪。 燕韶南来时外边穿着连帽的棉斗篷,正适合下雪天,两人由屋里出来,崔绎那边还没谈完事,蒋双崖便和她并肩站在檐下,一边竖着耳朵听屋里动静,一边抄着手看侍卫们热热闹闹地扫雪堆雪人。 林侍卫巧手堆了一只白色老虎,体形神态竟然还挺逼真,燕韶南目不转睛看着,蒋双崖笑着赞叹“看看花样不少,好歹有了过年的气氛,燕小姐你看哪个堆得好,一会儿国公爷要赏他们。” 燕韶南便指了指那只白老虎,悄声问道“介绍顾佐、黎白给你那朋友查了没” 蒋双崖亦压低了声音“查了,他也是被骗的,不过张山大人不准备放过他,涉及国公爷遇刺,我不好开口,为难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国公爷看出来,主动过问,叫放他一马。你要去牢里见顾佐吗” “嗯,不过不急,等我准备准备。” 蒋双崖轻吁了口气“张大人是有名的能吏,眼里不揉沙子,非是万不得已,最好不要招惹他。” “好的,我会注意。” 蒋双崖刚才吃饭那会儿就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这会儿见她面有愁容,悄声出言宽慰“你莫看国公爷年纪尚轻,考虑事情向来周全深远,就像这次宝中港一役,谁能想到他将计就计,引得尉迟熊等人前去送死。所以你只管放心好了,他肯定会安排得妥妥帖帖,不叫你难做。” 燕韶南点了点头,正待说话,突见老爷子神色一肃,往外走开了几步,跟着屋里传出动静,似是结束了。 少顷,几位都司衙门的官员鱼贯出来,见到蒋双崖,纷纷露出笑容,不敢闲聊,有的拱了拱手,有的点头示意,跟着目光在燕韶南身上转了转,便脚步匆匆地走了。 燕韶南见状低声道“老爷子,看来你也得随国公爷回京了。” 蒋双崖明白她的意思,微露歉意“是啊,泉关府看来是呆不下去了,燕大人那里国公爷会另外派人保护,说起来燕大人上回出事,是老朽大意了,有失职责。” 燕韶南还待再说,屋里崔绎已经叫进了。 “你们两个就像两只鸽子,吃饱了就蹲在我的门口嘀嘀咕咕,吵得人头疼,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他其实多少听到了一些聊天的内容,虽然蒋双崖已经刻意压低了嗓音,但或许是曾经长时间寄身于琴弦的原因,崔绎夺回身体之后便发觉他的耳音远较常人要好,说不定还要强过蒋双崖这样的武林高手。 他听着蒋双崖提到张山,又百般安慰燕韶南,心思也跟着飘出门外,匆匆几句结束交待,把人全都打发了。 蒋双崖跟他这么久了,早习惯他说话的腔调,嘿嘿一笑“国公爷您头疼呀,正好叫燕小姐弹弹琴,帮您舒缓一下。老朽还去外边守着,保证不再与人说话了。” 崔绎微哂,却没有阻止他。 蒋双崖不但出去了,还有稍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往院子里走了一段才站住。 燕韶南已经熟门熟路,不待他说,便将琴放下,问道“国公爷用过药了么”目光在桌案上一扫,果然,所有的水果、点心全都换了模样。 这叫她有些不能理解,这些王孙公子日子过得也太奢靡了,大冬天新鲜的水果、精致的点心来之不易,崔绎重伤卧床,只能摆着看看,来客们也没有谁去动它,就这样还要全部撤换。 咦,好像只有她吃过 崔绎闷闷不乐“大夫开的药苦死个人,喝了之后保管你什么胃口都没有。不用找了,我看上午那糖和点心你喜欢,已经叫他们包起来了,给你带回去慢慢吃。” 难得他说了句有人情味的话,没像上午“反正也是要扔掉”的时候那么讨厌,燕韶南道了谢,问他“国公爷可是要睡会儿午觉” 崔绎微阖上眼“弹一段来听听。” 这口吻,真拿自己当下人在使唤,燕韶南不由来气,横了他一眼。 但看他躺在床榻上身不能动,往昔光洁如玉的面庞因为失血过多泛着青灰,眼眶凹陷,薄唇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又忍不住有些心软。 算了,大楚朝这么多权贵,崔绎各方面都算得上出类拔萃,对她父女也颇为关照,性格恶劣就恶劣吧,毕竟高高在上习惯了。 又不是羽中君 可他们两个说不清楚哪里有些像,搞得她老是恍恍惚惚生出错觉。 燕韶南克制住自己,未用琴声试探,老老实实弹了一段神化引。 庄周梦蝶。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崔绎如今听这首曲子感触颇深,魏国公和羽中君,哪个真实,哪个又是虚幻,可惜不待细想,困意上涌,他便睡着了。 燕韶南把曲子弹完,等了一阵,听他呼吸深沉,确实睡熟了,方才站起来,拿起琴蹑手蹑脚开门出了屋子,向蒋双崖告辞。 小厮赶紧递上包好的糖果点心,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接连几天,燕韶南都是一大早被请了来,吃一顿午饭,下午坐一会儿再回去。 一直到大年三十这天,燕韶南提前给崔绎拜了年,又请了两天的假,这一年能熬下来不容易,否极泰来,她要和父亲、计航还有檀儿、樱儿他们一起过。 蒋老爷子亲自送她回去,还给了压岁钱。 年前出了这么多事,大伙过年的新衣裳都准备得匆忙,年夜饭祭祖之前燕韶南找出衣裳又试穿了一下,檀儿疑惑地道“小姐您气色真好,就是,嗯,是不是胖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