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方思》 1.野种 沈尧七岁那年入了门派,跟在师父身后学习医经和药理。门中弟子的年纪都比他大,遂人人唤他一声小师弟。 沈尧的父亲是个穷书生,膝下只得他一个孩子。他的母亲去世得早,家中收入全靠父亲沿街卖画,卖画不足几年,实在不堪重负,便把儿子扔进了门派。 踏入本门的第一天,沈尧就在心中立下重誓有朝一日定要飞黄腾达,挣出一座金山银山。 于是沈尧很上进。 师父对他的上进感到满意,但因身兼掌门之位,白天夜里鲜有空闲,便指派了大弟子点拨他。 这位大弟子名曰卫凌风,少年有成,精通医理,乃是丹医派的后起之秀、栋梁之才。 卫凌风年长沈尧九岁,比他高了一尺,平生看过的医书,多过沈尧认识的字。 有本事的人多半傲气,但卫凌风是个例外。沈尧在门中十年,从未见他动怒,更不曾见他与人争执,他时常坐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本书能看一个下午。 别的师兄给卫凌风起了个别称,名曰“木桩”。意指他又高又瘦,杵在原地就不会动。 沈尧把这些闲话传给卫凌风,并在一旁煽风点火“大师兄,他们叫你木桩,你生不生气你要是生气,我就去伙房下药,往他们的饭里倒巴豆。” 卫凌风用书册敲了沈尧的头“我教你的方子你记不清,倒是记得这些旁门左道。” 沈尧没争得立功的机会,反而被卫凌风敲了头。 这么一番思索下来,心中好像烧起了一把火,逼得他夸下海口“大师兄,你教我的那些药方,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考验我。” 卫凌风从善如流。 他铺开了一张黄纸,手指点在纸张空白处,接着和沈尧说“很好,你把药方写在纸上。” 沈尧提笔正欲写,忽而听他开口“垂髫之龄的孩童,年约三十的男子,耄耋之年的老人,这三个人患上同一种病症,应该分别用什么药” 沈尧踌躇一阵,讷讷道“你没教我这些。” “我没教你,你就不用学了”卫凌风放下手中的书,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年纪也不小了,合该找些事来做。” 沈尧随口道“我怎会没有自己的事山下就是集市和城镇,每月都有往来的商人。” 他咳了一声,又道“为了让我们丹医派发扬光大,我写了十几篇文章,每一篇都是一个故事,讲述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在我们的救治下重获新生的始末。” 卫凌风脸色一沉。 沈尧视若无睹,仍在滔滔不绝“比如我前天写的,一个年轻姑娘不幸得了疮疖,烂疮长得满脸都是,几位师兄医者仁心,用草药为她敷脸。第二天姑娘痊愈,半点疤痕都没留下。她千恩万谢,下山而去,逢人便说,山上那个丹医派啊,医术当真高明,堪称扁鹊回魂,华佗再世” 言罢,他又故作神秘“除了这个,我还写了一个最够劲的男女老少都爱听。” 卫凌风隐忍不发道“你且说来。” 沈尧呵呵一笑“某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新娶了一房娇妻。可是新婚之夜,他脱下衣服,欲行鱼水之欢,才惊觉下面的物事硬不起来。他一时急火难禁,一时又无法纾解,愧对娇妻,这该如何是好呢幸好有我们丹医派” 他做了个往前使力的手势“帮他重振雄风,直捣黄龙一夜三次,坚韧持久三年抱俩,儿女双全” 卫凌风却怒道“荒唐” 他狠狠拍响了桌子“你放着医书不看,专攻下三滥的淫词艳本”顿一下,又稍微缓和了语气“你这样做,和戏班子里编故事的人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有区别的,”沈尧一手背后,解释道,“这些故事,我每一篇抄十份,清早张贴在集市门口,吸引了许多求医的人。那些外来的商人见了,都要啧啧称奇。更何况食色性也,我多编一些隐疾方面的故事,大家都喜闻乐见。” 卫凌风被他气得肝疼。 沈尧还调侃道“大师兄,你的反应,怎么这样大” 他揶揄一笑,审视般看向了他“该不会,你也有点儿那方面的问题” 卫凌风却道“你诓来的那些患有隐疾的人,多半是被我治好的。” 他不咸不淡地提醒他“你脑子里的那些旁门左道,真该治治了。” 沈尧毫无羞耻,直接问他“大师兄,你难道不觉得,这段时间以来,门派中求医问诊的人比平时多了不少么” 卫凌风伸出手指,虚点了一下“你这是行骗。” “如何算得上行骗”沈尧从座位上站起,大声辩解道,“我们丹医派不是没有医术,师父身为第四代掌门,术精岐黄妙手回春,摆在祠堂里的几位祖师爷,哪个没有响当当的名头” 沈尧敲着桌子同他道“为何在江湖上一提起医学名门,人人都只知道药王谷,却没听说过丹医派我们丹医派有师父这样的人物,还有大师兄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在外却没有声名,在内也没有积蓄,一年到头清贫如洗,连个牌匾都买不起。” 沈尧说的是事实。 卫凌风无法规避。 他抬眸与沈尧对视,双眼炯然如黑曜石“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医者仁心,治病救人是为了什么” 沈尧张了张嘴,正欲答话,卫凌风便打断他“你要明白,我们学医术、读医书、做草药,不是为了挣一个江湖上的虚名。” 大师兄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脑子拧不过弯。沈尧暗道。 他把桌上的黄纸揉成一团,挥袖扔向窗外“倘若治病救人只是为了讲一个良心,那我们连买书和买纸的钱都出不起。” 卫凌风沉默不语。 沈尧敲了一下桌子,又听卫凌风叹息“你今年才十七岁,合该是少年心性,我对你管教太严,你也听不进去。等你再长大一点,兴许会看开。” “看开”二字,令沈尧嗤之以鼻。 卫凌风掏出一沓黄纸,一边翻书页,一边同他说“你就是课业太少,才会生出这等闲心。” 沈尧当即反驳“我一点也不闲,我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卫凌风塞给他一支笔,自顾自地说“那这样,我报一种草药的名称,你把它画在纸上,倘若能画出十种,往后你再怎么编故事,我也不会管你。如果你输了,今后便不能再胡编乱造。” 这个主意出的好。 沈尧一贯争强好胜,又见卫凌风的手上只有一本普通医书,想来不会记载什么仙草灵药,便爽快答应了。 与人打赌,就好比打仗。才学是武器,意志是盔甲,胆量是金戈铁马。 然而这一仗,沈尧输得格外彻底。 那黄纸交给他时是一片空白,临到结束时还是一片空白。卫凌风伸手来夺他的毛笔,笔尖晕染一滴墨,纸上才算有了一点东西。 “一个也画不出来么”卫凌风怅然地问。 沈尧将笔杆掷在桌上“愿赌服输。” 卫凌风重拾了笔,合上医书道“那些草药的名称,全是我编造的。” “这算不算出老千”沈尧愠怒,抬头看他,“卫凌风,你这样糊弄我,胜之不武。” 卫凌风面无愧色。 他端坐在原位,眉目不见喜怒,一贯清冷出尘的模样,话却说得掷地有声“你编故事诓骗别人,我出老千糊弄你,一报还一报。” 沈尧当然不会认同这句话。他又揉了一张黄纸,跷起二郎腿,笑道“哪来的歪理,公平在哪儿我刚才答应的都不算数” “这些话你留着告诉师父。”卫凌风道。 沈尧哗地一声站了起来“你要和师父告状” 卫凌风与他对视片刻,留下一条退路“等我告完状,你难免要跪祠堂。罚跪祠堂和不编故事,你自己选一个吧。” 呸,这还用选吗 沈尧马上笑了,伸手去勾他的肩“大师兄见笑,见谅。” 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敬酒不吃就该吃罚酒。 沈尧深知这些道理,也懂得罚跪祠堂的苦处。 他加大几分手劲,揽着卫凌风的肩膀“我年轻不懂事,做了一些犯浑的事。经由师兄提点,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诚如师兄所言,我编故事诓人,你出老千糊弄我,这其实是一个道理,多谢师兄让我幡然醒悟。” 言罢,沈尧揽紧了卫凌风,总结道“从今往后,我再不敢胡编乱造,定当潜心钻研医术,向师兄看齐,向师兄学习,嘿嘿。” 他干笑两声,又离卫凌风极近。 窗户蒙了一层纸,映得树荫照拂,午后不闻鸟啼,但显沉谧安静。 有那么一瞬,卫凌风不说话,沈尧也没开口。 沈尧随意看他一眼,忽见他衣领微乱,发带松散,多半是被自己拽的。 沈尧好像抽了风,猛然撤回了手。 “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卫凌风指点道,“不过你不必向我看齐,如果你愿意把心思放在正路上,总有一天能超过我。等到那个时候,你就是丹医派最杰出的弟子,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侠士。” 沈尧闻言,信以为真。 在他十八岁那一年,山下来了一位妇人。 妇人约莫五十有余,带着儿子上山求医,沈尧开门的那一瞬,妇人掩面站在台阶前,尚未开口已是泣不成声。 当晚,她带着儿子借宿在别院。 这位妇人乃是京城人士,此番不远千里而来,只为了给她儿子看病。妇人的丈夫去世得早,她独自抚养儿子成人,哪知儿子忽然染上恶疾,整个京城无人敢医。 夜里蝉虫嘶鸣,月落萤火,妇人带着几名家仆在庭中拜见丹医派的掌门也就是沈尧的师父。 比起今天一早,妇人的声音已经平静了很多“我听闻贵派卫凌风公子的大名,所以带着犬子上门求医。犬子高烧不退,后背起疮,我遍访名医无门,日夜辗转难眠,直到偶然听说卫公子的事迹,这才知道原来卫公子救治过相同症状的病人。” 此话一出,沈尧后背发凉。 只因卫凌风从没救治过相同病症的患者。 那患者的由来,全是沈尧一手胡扯。沈尧从前胡扯的时候,特意把几种怪病的症状集合到一个人的头上,就是为了避免雷同。 哪里想到,天下之大,竟然真的冒出一个症状相同的病人。 然而沈尧的师父只当那妇人所言非虚,况且卫凌风确实是他的得意门生。所以等那位妇人说完,师父便道“夫人稍等,我这就让小徒给令公子诊脉。” 没过多久,卫凌风来了。 他与沈尧擦肩而过,径直走入了厢房。 沈尧和其他几位师兄守在门外,也不敢在这时候去歇息。 彼时月明星稀,落叶无声,墙上浮影渐高,室内灯盏未明。 沈尧小声嘀咕“大师兄已经来了,为何师父还要亲自看诊这位妇人,有什么天大的来头吗” 另一位师兄答道“这位妇人乃是前任武林盟主的遗孀,她的儿子我不用说,你也知道是谁了吧。” 沈尧闻言大骇。 初见那妇人头戴朱璎宝钗,一身锦衣华服,沈尧尚且以为,她是某位官家贵人。不曾想她竟然出身武林名门,丈夫是已故的前任盟主,儿子是鼎鼎有名的江湖豪侠。 她的儿子全名楚开容,年纪大概二十岁出头,师承东和派的空无大师。楚开容踏入江湖第一日,便以一人之力单挑满山匪寇。 自那以后,他声名鹊起,人送外号“楚一斩”,一斩之下必取人命。 沈尧忍不住问“习武之人注重调理内息,多半身强体壮,楚一斩怎么会沦落到身染恶疾,无人敢医的地步” 站在一旁的师兄道“也许不一定是患了病,而是中了毒呢。” 沈尧豁然开朗。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时人称赞楚公子深明大义,颇有乃父之风,那就必定有人怨责于他,意欲将他除之而后快。 楚氏一族长居京城,乃是当之无愧的武林名门,百年根基不可谓不深。再想那京城之地,堪称一颗中原明珠,广照四海豪杰,吸纳八方志士,必定人才荟萃,藏龙卧虎。 楚开容的母亲不可能找不到医术高明的大夫。 她恐怕是找不到愿意淌这趟浑水的大夫。 如今,他们找上了卫凌风和师父,归其根本,竟是源自沈尧当年的胡编乱造。 当晚凌晨时分,沈尧回房休息,一晚上都睡不踏实,临到天亮又发了一场噩梦。梦里卫凌风独自一人在河边行走,白衣青衫,好似世外仙人。 彼时水浪击岸,长烟一空,天外不见日月,云雾茫茫一片,沈尧紧盯他许久,最终发了魔怔,拉着他冲进河里。 次日一早,沈尧在床单上发现一些不太妙的东西。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沈尧心想,他之所以会做这个梦,大概是因为良心有愧,此前编造的那些故事,最终牵连到了师兄。 正是因为牵连到了师兄,所以梦中有愧疚,所以没有固守阳气,于是精满自溢,弄脏了床单,也算天道好轮回。 再说那楚开容。 这小子在山上住了一个月,受到了丹医派的悉心款待。在此期间,他坚持用药,日渐康复,不仅能开口说话,还能下床走动。 不得不提的是,楚开容此人,和江湖传言有些差别。 比如他并非谦和有礼,也并非洁身自好。他的伤势尚未好全,就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拿着一把檀木的折扇,每日坐在院前晒太阳。每当瞧见长得漂亮的姑娘,一定要和她们调笑两句。 沈尧每天都盼着他早点滚。 楚开容不知他腹诽,对他一派和蔼“你们这个门派,名叫丹医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过比起南岭的药王谷,还是差了一大截。” 沈尧低头扫地,假装没有听见。 楚开容约莫是个话唠。他再接再厉道“你们的掌门,医术确实出色。想他门下的那位大弟子,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见多识广,博闻强识,偏偏还那么年轻培养这么一个人才,光靠你们师父是不够的。” 这话讲完,楚开容发出一声感叹“如今的年轻人,不是城府太深,就是隐藏太久,老一辈都要甘拜下风了。” 沈尧接话道“我大师兄两袖清风,淡泊名利,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会” 说来奇怪,淡泊名利心性高洁,原本是沈尧最不关心的优点。 沈尧认为人生在世,快活二字,却没想到如今用来反驳楚开容的,竟然是他从前最看不惯的。 楚开容闻言,忽而一笑道“你今年多大,十九岁么尚不及弱冠,就同我讨论心境和名利,你懂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我今年十八岁,”沈尧肃声道,“年龄不是问题你有没有听过两小儿辩日” 楚开容摇摇扇子,道“我只听过纸上谈兵,还有盲人摸象。” 沈尧扔了扫帚,调笑道“即便我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也好过狂妄自大的匹夫,就算我是目不能视的盲人,也好过眼高于顶的俗人。” 楚开容也收了扇子,偏过头来看他“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总想劝服别人,总想在争辩中分出高下,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后来见的人多了,我才明白争论毫无益处。” 他一手撑着侧脸,不温不火道“再过几年,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风流 楚开容越是故弄玄虚,沈尧就越是看不起他。 然而这几日门派中琐事繁多,师父让沈尧打扫楚开容的庭院,每天清晨和傍晚,总能低头不见抬头见。 如此几天过后,沈尧终于忍无可忍,在楚开容的饭里下了巴豆。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早上,厨房里站着两位厨娘。沈尧趁她们不注意,将一小包粉末倒进了楚开容的粥里。得手之后,沈尧出门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可他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沈尧哪里知道,楚开容的饭菜有专人试吃。那一碗混着巴豆的白米粥,连楚开容的筷子都没碰到,直接放倒了一位无辜的侍从。 此事一出,丹医派立刻彻查。 没过多久,查到了罪有应得的沈尧。 沈尧那时才明白,楚开容的母亲是个狠角色。亏他初见她的那一日,还觉得她很柔弱可怜事实证明她既不柔弱,也不可怜。她力气很大。 午时阳光灿烂,祠堂里无人说话,楚开容他娘伸手就是一耳光,猛然招呼在了沈尧的右脸上。 “啪”的一声,令人胆寒。 沈尧的半张脸肿了起来。 楚夫人横眉冷对,疾言厉色道“开容大病初愈,身体尚虚,你挑在这个时候给他下毒,必定存了杀人的歹意年纪轻轻,心思竟然如此毒辣,枉为丹医派门徒” 她身穿一件锦绣华服,绕着沈尧行走一圈,腰间挂有朱翠环佩,叮当相撞,那声音又忽然停了。 楚夫人原地驻足,骂道“铁证如山啊,沈尧。若是不想身败名裂,你就尽早认罪了吧。” 她一连叫了几次“沈尧”。 沈尧却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不太习惯别人一直喊他。 祖上姓沈,他对这个姓氏没什么意见,唯独不喜欢那个“尧”字。 他的名字是父亲起的。父亲说,尧舜都是从前的明君,他盼着儿子能做一个明礼的人。 呸,这个尧字放在自己身上,只让沈尧想到摇尾乞怜。 比如现在。 他忽然提起一口气,抱紧师父的大腿,倾诉道“弟子冤枉,弟子以为那是玄参的粉末,不曾想竟是巴豆那等毒物” 沈尧嚎得声嘶力竭“楚公子前日生了褥疮,弟子想用玄参为他清热凉血” 话音落罢,他的师父脸色一变,双手抱拳,对着楚夫人道“小徒虽然顽劣,但绝不会有杀人的歹意。依老夫之见,此事颇为蹊跷,其中怕是有一些误会,尚不能盖棺定论。” 楚夫人见惯了大场面,哪里肯信胡言乱语 为表愤怒,她挥手又是一巴掌,狠狠扇在了沈尧的左脸上。 这一耳光,堪称振聋发聩。 “还敢狡辩”楚夫人毫不理会旁人,拔高了声调对沈尧道,“你今年十八岁,自打七岁上山,拜师学艺十年有余,怎会分不清玄参和巴豆” 师父不言不语,也将目光投向了沈尧。 千钧一发之际,沈尧连忙跪得端正“楚公子的侍卫当场倒地,腹泻呕吐,脉象固结,以至于回天乏术。纵使我真的下药,也断不会用这么狠毒的手段,露出那么明显的马脚。” 这正是他最想问的。 事情一出,沈尧本以为难逃一顿毒打,然而某位师兄却告诉他,楚开容的侍卫死了。 这便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而是要一命抵一命的惩戒。 沈尧百思不得其解,那点微不足道的巴豆粉,怎就害死了一个正当壮年的莽汉 可惜没人告诉他答案。 不过事已至此,最重要的当然是自保。等到有朝一日水落石出,自然能明白其中原委。 祠堂里安静了一瞬,沈尧面朝丹医派祖宗的排位,大声磕了一个响头“弟子沈尧学医十年,不求妙手回春,悬壶济世,也做不出伤天害理的混账事,更不敢丧尽天良,夺人性命” 他高声道“今次空口无凭,无法自证清白,只盼着真相大白后,对得起黄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言罢,沈尧撩起衣摆,一头往那梁柱上撞去,几乎用了十成的力气,仿佛抱了以死明志的决心。 之所以有胆子这么干,是因为柱子旁站着卫凌风。 卫凌风不会见死不救。 哪怕是一只兔子这么撞,卫凌风都会出手相助,更何况沈尧是他的师弟,朝夕相处十余年的师弟。 想到这里,沈尧为这一份与众不同而感到沾沾自喜。 然而大抵是因为他的性格没有兔子讨喜吧,卫凌风等到他额头撞出血,才拖着沈尧后退了一步。 沈尧当然不会怪他,额头撞出了伤口,更显得情真意切。 果不其然,师父面色缓和道“楚公子毫发无损,与初时大不相同。阿尧,你即便内疚自责,也不用以身撞柱,更何况,此事尚未真相大白,未必同你有任何干系。” 他一甩袖,面朝沈尧,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何必拿自己的命去堵别人的嘴呢” 祠堂内潮湿阴冷,槐木地板森森发凉,檀香的气味掩盖血味,呛得师父咳嗽了一声。 沈尧抬头,只见楚夫人目光如刀。 但她一言不发,显然听出了师父的画外音。 师父身为丹医派掌门,一贯偏心且护短,这是门中弟子皆知的事。他刚才特意提及楚公子毫发无损,与初时大不相同,想来是为了提醒楚夫人,她儿子的那条命是丹医派捡回来的。 此事便这样不了了之。 沈尧本以为当晚要罚跪祠堂,但是师父放他走了。 彼时天已入夜,窗外漆黑一片。师父将他唤进内堂,又点了一盏灯,施施然放在桌前。 微风过窗,映得灯影摇曳。师父坐在一把木椅上,两鬓斑白,格外显眼。 他低声问了一句“阿尧,你杀的人” 沈尧立刻回答“弟子不敢” 师父“哎”了一声,慢悠悠道“我谅你也不敢。你最多放一点巴豆,让人来回跑几趟茅厕。” “是是是”沈尧点头如捣蒜,蹲下来给师父捶腿,“师父您老人家果然英明” “我是英明,但我管不住你,”师父拍了他的脑门,话中犹有怒气,“真是造孽,看看你给自己惹了什么事” 沈尧脑门有伤,被拍得很痛,于是就“嘶”了一声,然后道“那侍卫死因不明,很可能与巴豆无关,既然与巴豆无关,为何查到了我身上这是一个未解之谜。” 师父却说“哪有什么未解之谜事实就是你下了药,刚好背了这口锅,一时半会摘不掉。” 沈尧笑了一声,分外狗腿道“从七岁开始,我就是丹医派的弟子。我生是丹医派的人,死是丹医派的死人,我以本门为荣,不想本门以我为耻。师父,我就算背了一口锅,也绝不会牵累你们。” 他说得真心实意。 然而师父敛眉,反问道“下个巴豆而已,谁敢要你抵命” 师父穿一身粗布麻衣,衣摆均是草木的味道,由于常年浸泡丹药,指甲也遍布沟壑。 沈尧抬头望他一眼,见他额上有了皱纹,白发多过了黑发他是真的老了。 沈尧出生不久,母亲去世。父亲养他至七岁,仍然家徒四壁。他的父亲酗酒成性,每当饮醉时,常要打他撒气,与清醒时判若两人。父亲不喝酒的时候,教他诗书礼仪,喝完酒之后,就教他棍棒服人的道理。 七岁那年,父亲将沈尧送上山头,亲手托付给了师父,从此再没出现过。 所以对沈尧而言,师父更像是他的父亲慈祥、宽厚、充满长辈的耐心,如山一般为他遮风挡雨。 不过如今他老了,不再是十年前的模样。 沈尧低下头,答话道“弟子这次确实有错,往后再不敢鲁莽行事。” 师父微微点头,眉目中露出倦意。 他提起桌上的灯盏,没再看沈尧一眼,低声接着说“好了,你先回去吧。走一步算一步,与你无关的事,赖不到你身上。” 俗话说,走一步算一步,但因现实反复无常,很有可能无路可走。 这日和师父告别以后,沈尧绕着山顶走了两圈,山风拂面,夜色静如深谷。 山巅之处有个凉亭,亭子年久失修,倒是看景的好地方。沈尧爬上小路,正打算上去坐一会儿,却发现亭内早已有人,还占了最好的位置。 那人正是卫凌风。 说来也怪,卫凌风好像有备而来,身边摆了一壶酒,两盏杯,三碟咸菜。 沈尧寻到他身旁坐下,自斟满杯白酒,开口道“大师兄好兴致。” 卫凌风回他一句“你额头有伤,这段时间要忌酒。” 沈尧笑道“就喝这一杯,能出什么事” 说完他一饮而尽,才发现杯中不是酒,而是半温的白开水。 “师兄你也太抠门了点儿,”沈尧道,“以水代酒,喝完嘴里都没味。” 喝不到一滴美酒,景色也变得平凡无奇。 沈尧端着酒盏,百无聊赖,略微抬起下巴,看向天边的月亮。 星斗高悬,薄云如纱帐。 卫凌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斜坐在亭边台阶处,又抓起了一把咸花生。溶溶月色照在他身上,使得素布织成的白衫有了锦缎华服的流光。 他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和沈尧说“我不愿让你喝酒,一是因为你有伤,二是因为,你的酒品太差了。” 沈尧自然不同意,马上接了一句“哎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酒品太差了” 卫凌风没有回答,塞给他一把花生米,都是剥过壳的。 从小到大,沈尧最爱的零食就是花生。 他收了这等好处,便与卫凌风碰杯,咳了一声道“我爹当年喝完酒,总喜欢打人,我是他的儿子,可能和他有点儿像。” 沈尧伸手揽过卫凌风的肩膀,义薄云天道“假如之前得罪了你,那也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我把你当做亲兄弟,心中唯有敬重之情。” 卫凌风很快做出回应“门中有很多师弟,唯独你最让我操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交心 唯独你最让我操心。 大师兄竟然说了这样的话。 沈尧心下感动,不由得将他揽紧了一点,感慨道“你从前对我的照拂,我全都铭记于心,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言罢,他端着酒杯和卫凌风对碰,看着那满杯的白开水,豪情万丈道“来感情深,一口闷” 卫凌风一饮而尽“好兄弟,一辈子。” 沈尧笑着应承“是啊,好兄弟,一辈子” 这般交心之后,沈尧情难自禁又喝了几杯,一把白开水下肚,竟然像醉酒一样,让他迫切地想说点什么。 酒后吐真言,或许不是因为酒的作用,而是因为那人本来就想倾诉。哪怕给他灌几杯水,他也能照说不误。 沈尧扬起了头,开门见山道“楚开容的侍卫死了,听说已经被埋了,一捆草席一卷,葬在了后山的陵园。” 卫凌风问“你去看他了” “我本来打算去的,但是手头没钱,也没买东西,”沈尧叹气,“空着手去上坟,那多不好意思啊。” 他拍了一下大腿,继续说“从前我弄错一味药,都要被罚跪祠堂。如今死了一个大活人,反而不痛不痒。” 山巅之地晚风盛行,天际挂了几颗零落的孤星,映着更加朦胧的月色,唯有近景一片清明。 沈尧默默看远景,卫凌风侧过脸看他。 不多时,卫凌风开口道“小师弟,你姑且听我一言。你不必自责,侍卫的死因与你无关。” 沈尧忽而一笑“大师兄所言极是,也许那侍卫生来胃寒脾虚,经不起猛然拉肚子,那么突兀地一拉,他就魂归西天了。” 卫凌风摇头,回他一句“这样的人,不会被楚家选作侍卫。” 沈尧把花生米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同他说“你们都告诉我,错不在我。但是又没人挑明,背后的凶手是哪一位大爷。” 他向后仰躺,躺在竹木的地板上,透过破落的屋檐,观望天上那一轮残月。 卫凌风坐在他旁边,背影嵌入夜色,手上抓了一把花生壳。 他还在剥花生。 沈尧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卫凌风停下来,答了一个字“是。” 沈尧立马坐起身,与他勾肩搭背“大师兄,这便是你的不对,我和你自幼相熟,有什么事不能挑明了讲” 卫凌风便道“七日后,我会带上两位师弟,和楚家人一同前往天下第一庄,为庄主号脉看诊。” 沈尧心中一惊,连忙问他“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一年,或者两年,”卫凌风答道,“按照师父的意思,抵达天下第一庄之前,最好能路过京城。我们丹医派不能一再缺席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此去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必定回不来小师弟,你且照顾好自己。” 这段话好比一个晴天霹雳,当场将沈尧砸傻了。 夜里他辗转不能眠,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只觉得此事毫无征兆,甚至没有走漏任何风声,大师兄他就被拐去了天下第一庄。 这叫沈尧如何放心 众所周知,天下第一庄的庄主柳沧,乃是楚开容的舅舅。 而楚开容这个人,显然对卫凌风很有意见,又怎么会好心将他引荐给舅舅依沈尧之见,恐怕是存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歹意。 再说卫凌风赶路之际,还要参加什么武林大会。想那京城是何等藏龙卧虎之地,武林大会又哪里是武功泛泛之人可以混迹的地方 卫凌风虽然医术过人,但他对武学一窍不通,要是真往武林大会上一站,可不就像刀板上的鱼肉,青楼里的黄花闺女,等着旁人来蹂躏、作践、糟蹋吗 次日一早,沈尧马不停蹄,奔往师父的书房。 他原本想着,要在师父面前求个情,让卫凌风临走前把自己给捎上。然而好巧不巧,卫凌风本人正在师父的书房里。 看那样子,似乎是在聆听师父的。 师父这般道“江湖之大,海泽之深,人心之险,登天之难,你可知晓其一在这偌大的江湖中,芸芸小辈要想混出个头来,谈何容易” 卫凌风答曰“师父,树大招风。” 果真看得开。 沈尧在心中为他赞叹了一声。 “你知道树大招风,你不想混出头,别人就会放过你了”师父肃然道,“本门开宗立派已有百年,向来和药王谷水火不容,你身为我丹医派的人,难免会遭受牵连你继承了我的衣钵,我必定为你打算,你可明白为师的苦心” 卫凌风低头道“承蒙恩师器重,弟子明白。” 沈尧在门外点头,心想他也明白。 师父语气稍缓,接着说“想那楚开容的舅舅是谁天下第一庄的庄主。既然他有意为你牵线搭桥,你顺水推舟便好。” 他还说“此次前往天下第一庄,你定当全力救治庄主,只要你治好了他的病,江湖威名便有了也算攀上了一棵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 沈尧从前一直以为,他师父是个仙风道骨的神医,约莫和大师兄一样,视名利为浮云,看钱财如粪土。 但他现在觉得,世事很难讲清。就好比一个东西,你不能说它不是黑的,那它就是白的。 师父拍了拍卫凌风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和那位庄主有些交情,他为人正派,直爽豪迈,必定不会亏待你。” 沈尧闻言,就在一旁叹气。 换做他是某一位庄主,也必定不会亏待卫凌风这样的人才。 书房内,师父咳了一声,接着旁敲侧击“你今年二十六岁,已经是成家立业的年纪,倘若遇到什么机会,定要好好把握。切莫像为师这般,一把年纪仍是孤家寡人。” 夜里天冷,身旁连个盖被子的人都没有。 思及此,师父略感怅然。更不希望徒弟步上自己的老路。 卫凌风见状,只得随口应和。安静片刻之后,告退出了房门。 恰好与沈尧撞上。 沈尧便和他道“我适才刚来,你同师父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见。” 卫凌风抬手,将他袖口的落叶拂走,接了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尧摆了摆手,道“也就听了一两句吧。” “你惯会听墙角,”卫凌风侧过身,指向书房,“找师父有事吗” 沈尧低笑道“昨晚听你说,你要去天下第一庄,还可以带上两个师弟。我便打算毛遂自荐,向师父请愿,看看能不能和你们一道走。” 好巧不巧,这话被师父听进了耳朵。 他拉开木门,站在沈尧面前“你大师兄可以去,但你不能去。” 一句话斩钉截铁,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阶前落叶成堆,沈尧抬脚踩在上面,拧了拧又道“弟子的医术比起大师兄,那是相差甚远,但和同门其他几位师兄相比” “你想想自己对楚开容做过什么”师父一针见血道,“楚夫人毒打你还来不及,怎会让你给她的哥哥治病” 沈尧仔细一想,如坠冰窟。 是啊,楚夫人打人多狠,他昨天才领教过,今日便要自告奋勇,和卫凌风一同踏上征程。 但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哪怕注定被毒打,他也要在前往天下第一庄的路上被毒打。 有了这般决心,当天下午,沈尧就跑去了楚开容的院子。 楚开容还是和从前一样,拿了一把檀木扇子,坐在庭前的杏树下,披着一件白衣服,懒洋洋地晒太阳。 沈尧在一旁徘徊良久,也不太能抹开情面。 他给楚开容下了巴豆,这是木已成舟的事。 楚开容的侍卫莫名枉死,凶手至今逍遥法外,沈尧问一个人不告诉他,问两个人也不告诉他,他就不打算再问了。 而楚开容作为主人,理当打破砂锅问到底,不了结,不罢休。 沈尧拔了一根狗尾巴草,便听楚开容笑着问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躲在墙角,偷看我吗” 倘若放在平常,沈尧必定要回敬两句。但是今非昔比,他早已虎落平阳,只好分外狗腿道“正是如此。” 沈尧恭维道“楚公子风流倜傥,谁不想偷看两眼” 楚公子摇了摇扇子,戏谑道“那你走过来,靠近一点看。” 说老实话,沈尧不太敢。 楚开容的身旁,放了一把重剑。 沈尧忽然想起楚开容的诨名楚一斩,楚一斩,一斩之下必取人命。 “楚公子丰神俊朗,如有日月之光,”沈尧在原位蹲了下来,无限感慨道,“我在这里瞻仰就好,走近了看,太耀眼了。” 楚开容笑得开怀“沈兄,你有什么事,不用拐弯抹角,直说无妨。” 沈尧便直接说道“听说你们不日动身,即将前往天下第一庄” “实不相瞒,”沈尧拔高了声调,“我对天下第一庄的庄主仰慕已久,从小听闻他的威名长大,只恨自己无缘见到本尊,今次好不容易来了机会” 他懊恼不已地捶墙“可我才疏学浅,并不能和本门师兄一同前往。” 楚开容颔首,似乎听了进去。 片刻之后,他问了一句“你想和你们大师兄一起去” 沈尧话语一顿,抬头看他,心想这人可真是 料事如神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艳遇 朗日在天,清风吹叶,楚开容忽然从原位站起,径直走向了沈尧。 他身形修长,仿佛挺直的青松,行走间步履稳重,完全不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沈尧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也从墙根处站了起来。 他双手背后,道“诚然我大师兄年少有为,医术高超,和他同行定能获益匪浅。” 楚开容握着扇子,笑了一声“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让你们同行” “就凭楚公子知人善任,慧眼如炬,”沈尧回答道,“放眼整个丹医派,年轻一辈的弟子中,当属我大师兄医术最好。” 他顿了顿,又道“说来惭愧,这个第二么自然就是我了。” 楚开容闻言,忽然来了一句“你不是分不清巴豆和玄参么,怎能坐稳医术第二的位置” 沈尧一听这话,就觉得完了。 楚开容显然铭记了巴豆的事。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拍多少马屁都圆不回来。 不过即便前路艰难,沈尧也不会破罐破摔。 他斩钉截铁道“都怪我一时眼瞎,鬼迷心窍。” 楚开容笑而不语。 沈尧叹了一口气,微微扬起下巴,好让楚开容关注他的额头,那里还有一块明显的血痂“事情发生以后,我悔得肠子都青了。于是我一头撞上了柱子,只恨不能当场撞死自己。” 楚开容背靠围墙,语气没什么变化“你仍然生龙活虎,我的侍卫倒是真的死了。” 话音落罢,一阵冷风拂过。 沈尧真怕他下一刻就拔剑出鞘,将自己一刀斩了。 但楚公子随后又笑道“生死有命,何况这一次与你无关,你怕什么” 他披着一件黑色外衣,衣服料子好得不行,凸显了一种毫不显山露水的富贵。 而在言辞间,他更是信誓旦旦“我们打算六天后动身。这几日,你不妨准备行囊。” 沈尧如蒙大赦,顿时神清气爽。 隔日一早,师父果然将沈尧唤到了书房,书房里除了师父和卫凌风外,还有另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师兄,名叫许兴修。 说起这位许兴修师兄,那也是丹医派响当当的年轻人物。 许兴修今年不过二十四岁,在江湖上却已经小有名气。他十六岁那一年外出游历,救死扶伤,从不自报家门,为人十分低调,因此被称为“少年仁医”。 许兴修顶着这样一个名头,在江湖上游荡了五六年,随后又重返丹医派。闲来无事的时候,他经常和卫凌风闲聊,权当切磋医道。 现如今,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也仍然在切磋医道。 而师父站在书房中央,手里捧了一个木箱。 “天下第一庄在秦淮以北,和我们相隔甚远,你们几个长途跋涉,路上免不了花钱,”师父摸了摸木箱的盖子,似乎有一点不舍,“我们丹医派一向勤俭节约,为师知道你们手头没什么积蓄。” 他缓慢打开木箱的盖子,露出一大摞的黄纸。 三位徒弟仔细一看,确定那不是银票,而是真真正正的黄纸,可以用来打草稿的黄纸。 师父又将黄纸掀开,抱着木箱晃了晃,终于听见了铜钱击撞的声音。 师父欣然道“这是为师积攒的一笔钱,今日便分给你们。” 分钱的时候,师父秉持了公平公正的原则,将所有铜钱分成了三堆。三个徒弟一人一堆,各自用草绳将铜钱串了起来。 沈尧在心中叹息,同时又很感激。 临走前,师父单独与他说“为师不知为何,楚夫人点名要你一同前往。你年纪最小,性情又急躁,路上一定要小心,凡事都要和你大师兄商量。” 他拍了拍沈尧的肩膀,语气温和,宛如一位慈父“为师盼着你们平安归来。” “师父放心,”沈尧道,“有大师兄在,一切都会顺利” 可惜师父仍然不放心。他老人家捋了捋胡子,又将一册书递到了沈尧手中。 那书册的封面十分破旧,早已看不清题字,沈尧对它却是熟识。 “好好保管它,”师父叮嘱道,“没事就多看书,切莫贪玩,荒废了学业。” 沈尧连忙称是。 当日傍晚,许兴修提议去镇上买东西,还说出发在即,要请沈尧和卫凌风喝一顿酒,带他们开一开眼界。 于是日暮黄昏时,三人一起下了山。 丹医派坐落在丹医山上,而丹医山又毗邻清关镇,清关镇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地方,却胜在山清水秀,民风淳厚,一年四季,来往行人赞不绝口。 时下正值傍晚,太阳从西边垂落。 路旁挂了几盏油灯,人影被拉得很长,许兴修在集市上买完东西,隐隐察觉有些异状。 彼时天色昏暗,落叶别枝,夕阳垂暮余光尽收,瞧不见一星半点的月色。 许兴修环视四周,问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怎么路上行人这么少” 话音落罢,前方迎来一众车架。 那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行走,两旁树荫成片,多少挡住了他们的脸。然而只要定睛一看,就能发现他们每个人都面无表情。 而在那群人的中央,有一辆缓慢行驶的马车。车上帘幕轻垂,薄纱遮幔,坐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 她发簪竹钗,穿一身雪青色长裙,眼角上挑,目中一片冷色。 “这是东灵教的人,”卫凌风观望良久,忽然出声道,“又称魔教。” 提起江湖上的东灵教,那可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一言不合就能杀你全家。所以在江湖上广结仇怨,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偏偏东灵教有百年根基,名下资产数不胜数。与丹医派这种旁支小派不同他们东灵教,那是真真正正的有钱。 有钱便能横着走,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七年前,东灵教的老教主到了年纪,一命呜呼。他的独生女儿云棠便继承了教主之位。 传说这位云棠教主,年纪轻轻,却杀人如麻。 想她如今也不过二十岁,又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登临教主之位仅仅七年,名声却比她老爹还差。 想到这里,沈尧蓦地一顿,抬头问道“那马车里的姑娘,就是云棠” “除了她以外,谁敢摆出这么大的架势”许兴修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位云棠教主,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此时此刻,那队人马早已走远。 说来奇怪,沈尧看他们走路并不快,但当他们迎面经过时,又仿佛带起一阵疾风。 卫凌风目不转睛,仔细打量了他们,最终评价道“再好看的美人,也不过是一副皮囊包着骨头。” 许兴修哂笑一声,没有接话。 沈尧侧目看向卫凌风,笑着调侃“这样说来,大师兄你本人其实也是一副好看的皮囊,包了一具修长的白骨。” 卫凌风无心与他打趣,只是低声询问“你们觉得,东灵教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兴修沉思道“云棠方才瞧见了我们,但她没对我们做什么事。依我之见,应该只是碰巧路过吧。” “不对,”沈尧反驳道,“我见那云棠教主的面色,似乎有些发白。” 许兴修笑了一声,不甚在意“那是人家长得漂亮,皮肤本来就白。” 他领着沈尧往前走,边走边说“镇上西街有一家酒楼,那里卖出的桃花酿,味道非同一般,我原本打算带你们开一开眼界” 他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啊,遇上了云棠教主。我看镇上的店家,大都被吓得关门了。” 因着东灵教的乍然出现,他们平白少了一顿酒。 晚上返回门派,却发现事态相当复杂,云棠教主的远道而来,绝不止少了一顿酒这么简单。 她进了丹医派的大门。 客厅内灯盏通明,师父正坐于主位。 他老人家一生顺遂,谨守本分安安稳稳,从未和魔教的人打过交道,大概也是想不明白,为何云棠找上了门来。 诚如今日傍晚所见,云棠穿了一身雪青长裙,发簪竹钗。她身段绰约而窈窕,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客厅,稍微走得近一点,还能闻见浅浅淡淡的香气。 云棠教主的身后,立着两位身形颀长的英俊男子,约莫是她的左右护法。 师父的脸色比锅底还黑。诚然,云棠教主突然上门,除了要杀光全派,真的不作他想。 “有劳教主远道而来,”师父开口说,“我丹医派小门小派,从未与旁人结仇,不知贵教” 云棠轻笑一声,双眼明澈犹如皎月。她转身向前一步,落座在了木椅上“掌门这话何意我不是来寻仇的啊。” 她说“我是为了治病。” 话音刚落,两位蒙面男子忽然出现,往客厅中央摆了两大木箱,开箱以后,但见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 沈尧呼吸一滞。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想那楚开容号称家财万贯,他开给师父的酬谢金也绝对没有这么多。 师父心知楚家德高望重,哪里敢收他们的钱,几番推拒之后,原封不动地返还了,委实叫人心痛不已。 如今云棠教主上门,见面礼就如此隆重,真让人刮目相看。 然而师父却说“本门实无才学,浪得虚名,云棠教主的病,还望另请高明。” 厅内一霎安静。 云棠端了一杯茶,低头喝了两口,随后道“楚开容在你们这里吧不过他大病初愈,远不是我的对手。” 她笑了一声,接着说“我今日前来,不仅带了左右护法,还有九位堂主和十八连骑。” 她咬字极轻“踏平你们丹医派,一晚上都用不了。” 师父的脸色由黑转白,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云棠教主没说大话,她说的都是事实。 卫凌风不在客厅,他去了库房拿东西。现如今站在客厅里的,除了东灵教的人,就只有沈尧和他的师父,以及许兴修师兄。 许兴修快步上前,缓慢握住了云棠的手。 她身旁的护法已然拔剑出鞘,不过因为许兴修毫无内力,他们又把剑收了回去。 许兴修搭了两指,搭在云棠的脉搏上。她皮肤雪白,筋脉却不清晰,整个人宛如冰玉雕成,凑近了看也没什么瑕疵。 搭了半刻钟,许兴修诧然道“教主的筋脉,怎么会” “没错,”云棠道,“我筋脉大损,病入膏肓了。” 她问“多少天能治好” 许兴修不敢作假,如实回答“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云棠便问“你们丹医派还有空房间么我要在这里待三个月了。” 师父此时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偏偏他不敢打发魔教的人。 是夜,竹灯高挂,沈尧领着云棠一行人,带他们前往后院。 说来可怕,如今丹医派的东厢房里,住了名门正道最负盛名的楚氏一家,而西边院落里,即将入住邪门歪道最受诟病的云棠教主。 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让沈尧小心带路,千万不能让楚开容和云棠撞上。师父的意思是,假如他们两个撞上了,难免要当场打一架。 沈尧心想也是,丝毫不敢怠慢,还去库房扯了卫凌风,让他和自己一同带路。 有了大师兄在前,沈尧心中没那么紧张,就随口和云棠攀谈起来。 他客气道“清关镇路途遥远,教主路上辛苦了。” “还好,不辛苦,”云棠答道,“我坐马车,也不累。” 她嗓音轻软,双眼明亮,除了外貌尤其出众,和一般的小姑娘其实没什么区别。 沈尧很难把她和“杀人如麻”四个字联系在一起。又因为她筋脉大损状况不佳,听起来有点儿可怜,他有意安慰她,便道“治病的过程不算累,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沈尧笑着说“到了那时候,你仍然是武功盖世的高手,但筋脉一定比原来更强健。” 卫凌风走在前头,忽然侧身,看了他一眼。 沈尧不知他这一眼是何意,脚下路过阶梯时,和云棠说了一声小心。 然而云棠教主还是脚底一滑。 左右护法都在后面,云棠身边无人搀扶,眼看便要摔倒。四处黑灯瞎火,沈尧唯恐她有什么闪失,伸手搭了她一把,竟然让她跌进了怀里。 沈尧自问是一个正人君子,绝不会在此时占她的便宜。于是他不动声色,低声问她“教主扭伤了么我让前面的大师兄给你瞧一瞧。” “不用找他了。”她说。 “我不喜欢冷冰冰的人,”云棠倚在他耳畔,缓缓吹气,“我就喜欢你这样的,长得这么俊,人又风趣。” 手指划过他的领口,轻轻一勾,她的声息若有似无“听说你们丹医派的男人,身强体壮,专治隐疾,一晚上至少三次呢” 夜凉如水,山中萤火微弱,云棠靠在沈尧怀中,踮起脚尖离得更近。灯笼的虚影落在她身上,显现出一种妖异的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热血 江湖上的人谈起云棠,除了唾弃与辱骂之外,还喜欢赞她一句“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沈尧却辜负了她的期许,直言道“教主,你对我有什么误会。” 沉默片刻,他又温声说“我可不能在这儿胡来,损了你的清誉。” 云棠眼波流转,仍对他笑“今晚,你来我房间一趟。” 沈尧没做声。 他松开揽在云棠腰间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站到了卫凌风的身边,与他并排行走。 身后再次传来云棠的笑声。 “她方才与你说了什么”卫凌风问。 “没说什么。”沈尧道。 卫凌风不再多言。他提着一盏灯笼,照亮前方的夜路,颀长的身影与月色重叠,脚步稳重却没有声音。 沈尧忽然想起,刚来丹医山时,因着人生地不熟,夜晚总是迟迟不肯入睡。 卫凌风就在房里点一盏灯笼,坐在床头,再和沈尧讲一些伤寒杂病。 沈尧问他一句,卫凌风答一句,之后再让沈尧复述。倘若他喏喏答不出来,卫凌风便会伸手拍一拍他的脑袋。 那时沈尧年少,问了什么医经病理,如今早已记不清,倒是有一个问题,此刻想来也记忆犹新。 他问大师兄,我们历练十载,吃很多苦,背很多书,临到最后,就是为了给人看病吗 大师兄回答治病救人,求仁得仁。 沈尧七岁那年听不懂这句话,只道要把它记在心里,等到长大了就懂了。大人们经常说,你现在不懂,长大以后才会明白。 常言道光阴似箭,十年弹指一挥间,沈尧再回想他当初说的那些话,其实仍然不太明白。 但他渐渐知道,丹医派与江湖中鼎鼎大名的药王谷不同,丹医派的传纪药典上,只教弟子如何救人,从不教他们如何杀人。 药王谷却有两物,举世闻名,一个是药,一个是毒。他们既杀人也救人,毁誉参半,但因所向披靡,终究独步武林。 再说那些仗剑江湖的刀客侠士,整日明争暗斗,快意恩仇。日久天长,难免伤筋动骨,身中奇毒,不过只要有钱,大多数人都会奔赴药王谷。 药王谷有珍贵的药材,也有最好的大夫,这是整个江湖人尽皆知的事。 药王谷的弟子行走江湖,只要报出家门,无论黑道白道,都得敬他三分。 而丹医派的弟子行走江湖,不管何时自报家门,无论黑道白道,都没多少人知道。 照这个道理,云棠教主理当前往药王谷,而不是千里迢迢赶来清关镇,带领部下踏进名不见经传的丹医派。 沈尧默默思忖一阵,确定从前没有编过什么故事,牵扯到筋脉大损的武林高手,又为何会引来东灵教的云棠教主 “到了,”卫凌风开口道,“这里共有十九间客房,尚未来得及打扫。” 走廊上竹灯摇曳,将一方月色半掩,眼前一片红砖白瓦的院落,门扉落着蛛丝和尘灰。 卫凌风回过头,瞧见云棠变了脸色。 也是,毕竟一个女孩子,哪怕杀过很多人,到底还是怕脏的。 不过这路是卫凌风指引的,这房子也是卫凌风挑选的,其中用意如何,不得而知,总归算不上“热情好客”。 云棠教主的左护法一直保持沉默。但他大概忍无可忍,此刻也开了口“偌大一个丹医派,没有几间干净的屋子吗” 左护法身形高挺,容貌俊朗,可谓风姿俊逸,仪表堂堂。 他提剑站在云棠的左边,目光看向旁人时,始终寒冷如冰,仿佛严冬里融不化的落雪,给人一种面冷心更冷、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感觉。 沈尧害怕被杀,连忙拱手道“这位兄台,我们丹医派委实担不起偌大二字。本门位居山顶,只有弹丸之地,且因人手不够,积贫积弱” 他昧着良心道“这客人居住的院子啊,也就常年无人打扫。” “正是如此,”卫凌风接话道,“还请云棠教主委屈一晚,等明日门中弟子醒了,我们再遣人过来打扫。明日辰时怎么样我们丹医派的弟子总是在辰时起床。” 他一边说话,一边放下灯笼。 云棠不言不语,抬头与卫凌风对视。 不过片刻的功夫,云棠忽然后退一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沈尧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心道可是不好,云棠教主并非忍气吞声的人,就连楚开容他娘打起人来都毫不拖泥带水,一巴掌能让人晕一天,更何况恶名昭彰的魔教教主。 可是云棠忽然笑了,绕到左护法身前“我上门求医问诊,怎能麻烦贵派弟子为我打扫屋子呢一间院子也不过十九间房舍,一晚上肯定能扫好。” 云棠抬头看左护法,接着问“你说是不是” 左护法回了一声是。 他似乎不善言辞,换了一只手拿剑,复又补充了一句“谨遵教主之命。” 卫凌风点头,应道“那便不打扰了。” 他领着沈尧告辞“天色已晚,诸位早些休息。” 回去的路上,没有灯笼照明,沈尧和卫凌风踩着月色,彼此沉默无语。 没过多久,沈尧先开了口“来时你问我,云棠同我说了什么” 他坦白道“她叫我晚上去她房间里。” 月影斜照,林中昏暗逼仄,卫凌风脚步一顿,状若平常地问“小师弟,你想去吗” 沈尧偏过头看他,笑答“我为何想去你不是说了吗,美人都是一副皮囊包白骨,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她这么晚找我,谁知道有什么事” 卫凌风顾左右而言他“兴许是找你治病。” “这几年,山里的村民樵夫伤筋动骨,多半会来找我,因为我看病不要钱,”沈尧接话道,“但云棠与那些人不同,她找我不如找师父。” 山林幽深,道旁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如碧。 沈尧踢开一块石子,石子滚入水流,惊得游鱼四散。 他上前一步,又踢了一块石头,总算打出一个水漂,那石头贴着水面,一连跳了两下,最终沉到了涧底。 卫凌风也走了过来。 他半蹲着寻了一块扁圆的石子,道“原来你给他们治病不收钱,不过我从未听你提起过。” 夜色暗沉,卫凌风笑得清浅“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是不是信了这句话做的好事绝口不提,告诉我的都是一些混账事。” 月光抖洒,溪畔水光粼粼,沈尧盘腿坐在他身边,遥望天边几盏孤星“他们干苦力,家徒四壁,付不起药材钱,哪怕我不说,你也知道。” 言罢,他又将话题引回“混账事”“大师兄,话说回来,你竟然这么看待我什么叫我告诉你的都是一些混账事” 卫凌风避开了他的问题,只说“你自幼顽皮,脑筋转得快。师父常说他所带的弟子中,就属你最机敏,最有天赋,我常盼着你用功读书,用心琢磨,在行医问药上有所建树 。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我们学医论道,不是为了逆天改命,更不是为了起死回生” 沈尧笑道“别绕弯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卫凌风抬手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静坐于潺潺溪水边“我想说医者父母心。为人为仁,难舍难分。” “这个我懂,”沈尧撩起衣摆,端正坐姿道,“治病救人,求仁得仁,你和我说过的。人生在世,总要有些抱负。少年赤诚,一腔热血,要洒在该洒的地方” 按理来说,这一番话,完全符合卫凌风的想法。 卫凌风应该大为赞赏,大加鼓励。 可是他神色惘然,不言不语。 沈尧猜不透大师兄正在想什么。 总之,卫凌风没来由地答了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怕你一直留在清关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卫凌风蹲在溪边,随手抛出石子,那石头连跳七下,才应声落入溪流。 “简直神了,”沈尧赞叹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卫凌风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很多年前,烛光满室,月上枝头,他夜晚坐在床边,与沈尧探讨医术时那样。 当时卫凌风说了什么来着 对了,他说“没有诀窍,勤加练习。” 今时今日,仍然同从前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桃花 沈尧怀揣着卫凌风的教诲,返回了自己的院子准备睡觉。 刚来丹医派的时候,许是年纪尚小,夜里一贯怕黑。他晚上出门前,总喜欢在窗前悬一盏灯,回来之后再熄灭,这么多年了,早已养成习惯。 今晚他进门不久,却见窗前倒映着人影,身姿纤长,亭亭玉立。 正是云棠。 云棠一手提灯,背靠墙根站着。晚风吹起她的裙摆,像是吹开了一朵水莲,她微抬了眼眸看着沈尧,不过半晌,忽然笑了“你看起来很惊讶” 何止是惊讶 简直是惧怕。 沈尧双手抱拳“哪里的话。”随后又紧了紧衣襟,道“云棠教主要是白天来找我,我还是乐意奉陪的。” 云棠放下灯笼,侧身向前一步,沈尧才注意到她不是空手来的她还带了一壶酒。 她扭头环视四周,目睹了院子的破落,出乎他意料地说道“你这儿有没有能坐的地方坐台阶也行,如果你不怕凉的话。” 沈尧不假思索道“我怎么会怕凉呢” 云棠笑问“那你怕我吗” 沈尧迟疑了一会儿。 云棠转身道“恕我失言,你不必答复。” 她环抱着一壶酒,坐在了门前台阶上。精致的裙摆铺了一地,微风吹起一层薄纱,也落下了两片树叶。 月光被云雾遮掩,灯影随山岚飘摇,她的侧脸依旧苍白,像是易碎的瓷器。 沈尧走到云棠的身边,挨在她身旁坐下,拾起她裙子上的树叶,随手扔到了一旁。 若说不怕,那是假话。 云棠与楚开容不同,她是十恶不赦的人。名门正派的子弟们,谁不想将她除之而后快 “外面的江湖是什么样的”沈尧随便找了一个话题,笑道,“我从小长在山上,见识短浅,只会道听途说,没机会亲身历练。” “你想听我说吗”云棠从袖子里拿出了两个杯子。 她往杯中斟酒,随后递了一杯给他。 沈尧没有接。 云棠手指一顿,讥讽道“本教主从不下毒。” 想来也是。 云棠教主杀人,哪里用得着下毒 无量神功闻名江湖,传说她练至第七层,十丈之外,能化落叶为利剑,收疾风为刀光,片刻之后,见血封喉。 不过沈尧知道云棠筋脉大损,她深夜造访,肯定不是为了杀人夺命。 但是人心隔肚皮,沈尧仍然推辞道“教主,你看我的额头,伤疤还没好全,近日都不能沾酒。” 语毕,他认真劝她“你最好也别喝,等明日一早天亮了,我师父要来给你诊脉。你现在身子弱,需要药材调理,期间不能酗酒,忌食荤腥,这样才能好得快些。” 云棠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她扔掉了杯子,一人捧着酒壶,仰起脑袋,闷了一口。 “这是你们清关镇的桃花酿,”云棠带着酒气说,“口感醇厚,余味悠长,是好酒。” 沈尧笑道“我们清关镇是个小地方,不过有三样东西最出名。一是这桃花酿,春天窖藏,来年开箱,喝一口今生难忘 。” 云棠目光闪烁,盯着他问“第二呢” “第二是荷叶油焖鸡,”沈尧来了兴致,为她指点迷津,“你要是想吃呢,千万别去西街的门店。那个店就是名气大,其实啊,做法不够地道,价钱还虚高。” 他咳了一声,方才说“要去就去北街的小巷。那里有一对老夫妻,做了一辈子的油焖鸡,给的量足、料多、味道香,你一口咬下去,好吃到升天。” 云棠抱着酒壶,笑声如银铃轻响“你别骗我,哪有那么好吃的东西” “我可没骗你啊,云棠,”沈尧随口道,“你要是不信,等你哪天有空,我带你去街上转转。” 云棠打了一个酒嗝,似乎并不相信他“此话当真” 沈尧停顿半刻,看着她清澈的双眼,以及眼中明灭的灯光,“逗你玩的”这四个字,他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笑道“那当然是真的了,我怎么会逗你玩呢,是不是” 云棠昂首漠然看他,这般审视人的方式,类似于荒郊山岭里的野猫。但她与野猫不同,她有一双锋利的爪子。 沈尧心中这么想,便见她伸出左手,月光之下,她的手指纤长,宛如雪玉凝成。 “诗经里说的,肤如凝脂,手如柔荑,就是你这样的吧。”沈尧恭维道。 云棠意态醺然“登徒子我没让你夸我的手。” 她竖起五指“本教主命令你,跟我击个掌。” 云棠说话的时候,带着桃花酿的味道,掩盖了她身上的香气,窗前灯光忽明忽暗,她的眸底似有水光。 沈尧暗忖瞧她这副模样,可不就是醉得不轻,好在他是正人君子,绝不会乘人之危,对她也没有不轨之心。苍天可鉴,他真的半点企图都没有。 说来奇怪,传奇话本里的那些铁血硬汉,一见美人就软了骨头。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什么“温柔乡,英雄冢”,统统都是骗人的吧 沈尧一边腹诽,一边抬起手,和云棠击掌“你在镇上好好养病。进镇的山路崎岖,很少有武林中人寻访此地。” 云棠的手心很凉,沈尧后知后觉道“你冷不冷,进屋坐一会儿吧。” 云棠摇了摇头“天色已晚,我要回房。” 沈尧瞥了一眼天色,但见黑幕沉沉,月光皎皎,远处山林成片,枝丫高低错落。 山上路径崎岖,七扭八拐,夜路十分难走,偶有豺狼虎豹,守着几处洞口,乱跑更是凶险,倘若不是从小在这里长大,沈尧大概也是认不清路的。 沈尧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云棠听了他的话,取下发间的竹钗。 她的头发很长,浓密且黑亮,簪子像是竹子做的,却泛着幽幽绿光。而她仿佛变戏法一样,晃了晃竹钗的顶部,弄出一阵铃铛声,便跑出一只通体洁白的雪貂来。那雪貂不过两个巴掌大,双眼漆黑,似有灵性。 云棠把它抱在怀里,介绍道“你仔细瞧瞧它,它叫当归,是我从小养大的。当归不走弯道,很会带路。” 沈尧诚心鼓掌“好生厉害,不愧是云棠教主。” 云棠摸着雪貂,谦逊道“过奖了,小把戏而已。” 她抱着这个小东西,没再开口说话,自始至终,她没提自己为什么而来。 或许是因为气氛不合适,又或者是她忽然不想问了吧,左右不是沈尧能猜到的。 沈尧和他们这些大人物不同,他们在中原剁一跺脚,大江南北都要震一震。而沈尧只是名不见经传的走卒小厮,内力功法一窍不通的路人甲,他总以为大人物的事,还是少参合为妙。 于是他耸肩一笑“时候不早了,就此别过,云棠教主,我们明日见。” 次日阳光晴朗,天色相当明媚。 沈尧起了个大早,随便吃了一碗粥,独自一人去了药房,和几位师兄一起分拣药材。师兄们比他来得更早,远远见他走近,没有一人打招呼。 这就怪了。 沈尧正要询问,许兴修已经开口“小师弟,你知道吗咱们的师父,正在给那个不要脸的魔头诊脉。” “哪个魔头”沈尧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过片刻,他就问道“哦,你说云棠吗” “云棠你叫她云棠”许兴修放下药材,拿抹布擦了擦手。 山间的早晨,雾霭如流云一般,霞光也万分朦胧。 许兴修披着一件外衣,背对着东升的朝阳,压低了声音道“昨天晚上,你没听见她是如何威胁我们的她说要一晚上踏平丹医派,不愧是魔教中人。” 另一位师兄道“许兴修,你也有责任。你给魔头把脉,还说三个月能治好,结果她真住下来了,谁有胆子赶她走啊” 旁边一位师兄接话“我听人讲,那妖女练过阴狠的邪功,能让男人心甘情愿地受她操纵。” 他俯身凑近,悄悄说“昨儿晚上值夜的九师兄告诉我,他们东灵教一晚上没消停,许多人都在做那种事挥汗如雨,喊声连天,干到了后半夜才停止。” 周围几人都大惊失色。 只有沈尧一人面色如常“哎呦,九师兄来了,你们问问他,究竟是什么事啊我怎么没听懂呢。” 许兴修狠狠拍了沈尧的后背“小师弟,你怎的这般不知廉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寻药 沈尧最烦别人平白无故给他扣帽子。 正好,九师兄的身影出现了。沈尧赶忙上前,拉住九师兄,问道“昨晚上魔教的那帮人都在做什么闹到后半夜没停,也不晓得歇一歇。” 九师兄揶揄一笑“还能干什么,不就是打扫房间吗他们那些屋子多脏啊,全是浮尘和蜘蛛网,不打扫根本不能住人。” 此话一出,众多师兄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等等,失望 没错,就是失望。 沈尧抓了一把发带,再扭头,潇洒地一甩,站在诸位师兄的正中央,对他们谆谆教诲道“我们行医问药之人,更应该注重修身养性,克己复礼。哪怕那帮人来自魔教,我们也不能听风就是雨,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人家” 许兴修笑道“小师弟,你这般作风和谈吐,颇有些大师兄的真传。” 他捻着一根草药,叼在嘴中,走过来拍一拍沈尧的后背“但你千万记住,江湖凶险,外面那些人不比咱们这些门派里的兄弟。” 另一位师兄接话“可不是吗尤其那一帮魔教走狗,都是刀口舔血,踩过浮尸的歹徒。我要是师父,拼了这把老命,我也不给那妖女治病” 最后一句话拖了长音。 沈尧却没有吱声。 他搬了个板凳,坐在一旁分拣草药,暗忖云棠的名声太臭了。瞧她那样真不像是杀人不见血的疯婆子,她自己不也养了一只雪貂按理说,她该知道人命关天吧武林高手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 无人为他答疑解惑。 日上三竿之际,沈尧跟着众位师兄去厨房吃饭。 在这里,他见到了卫凌风。 卫凌风忙碌不已,甚至没空坐在椅子上吃一顿好饭。他端着瓷碗,站在墙根处,与一个负责煎药的厨娘说话那厨娘是楚开容手底下的人,沈尧见过她好几次。 卫凌风嘱咐道“你家公子大病初愈,仍需养伤,近期药方以温补为主,饮食切忌大鱼大肉,更忌菰笋冬笋,以防催发之相。” 厨娘诺诺点头,连连称是。 卫凌风筷子一搅,扒了两口饭,还没咀嚼,那一厢的魔教左护法又缓步行来。 左护法年纪轻轻,内力深厚,鞋底不沾尘、不留痕,被他踏过的树叶没有一丝一毫的摇动,仿佛静止了一般。 他腰间佩剑,眉目冷肃,对卫凌风还算有礼有节“卫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凌风爽快应好。 旁观这一幕的沈尧却跳脚了。 沈尧非要探听左护法与卫凌风的谈话内容。但他的吐息与脚步哪里瞒得过一个武功高手,还没靠近墙侧,一把未出鞘的长剑就横在了沈尧面前。 “左护法大人请息怒,”沈尧赔笑道,“我并无恶意,手无寸铁,你杀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何必如此草木皆兵” 长剑回旋,竖立于左护法手中。 他抱剑而立“我家主人命我前来,请一位合适的大夫,回房诊脉。” 沈尧追问“你家主人是云棠教主今天早上,为云棠诊脉的人。乃是我师父。全门派上下,没有比我师父更好的大夫。那你现在来这边找人,是不是因为,你们之中又有一个同伴身体抱恙了” 左护法点了点头,却不详说。 卫凌风沉思片刻,面露难色“午时之后,我须得去一趟东厢房,楚家的人都在等我。” 从小到大,沈尧最看不得卫凌风为难。所以,即便他对西厢房的魔教众人心存戒备,他也忍不住自告奋勇,在左护法的面前卖弄医术,希望他能带着自己去给那一位生病的魔教人士诊脉。 然而,左护法是相当墨守成规的一个人。他表示,沈尧年纪太小,且举止轻浮,油嘴滑舌,他信不过。 沈尧逼不得已,只好又拽过了师兄许兴修。 最后来到西厢房的三个人,就分别是沈尧、许兴修、以及那位几乎没有表情的左护法大人。 进了院门,许兴修方才开口“敢问病人在哪儿” 左护法为他们指了一条路。 小路的尽头,门扉半掩,杂花生树,一位光着膀子的壮汉静坐于台阶之上,身侧摆了一壶酒,背后是一堵墙,交叉叠放着两把银光闪闪的镶环大弯刀。 许兴修不愧是闯荡过江湖的人。他一眼瞧见那把刀,脱口而出道“黑面判官萧淮山” 那壮汉爽朗笑道“正是在下” 他起身抱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正是东灵教的萧淮山” 若不是他提起了“东灵教”的名头,沈尧都快忘了他们这个魔教的大名。 萧淮山其人,也与传闻中有差别。据传萧淮山十恶不赦,力大无穷,平素一贯以杀戮为乐,喝人血,食人肉,真像地府阎王爷的走狗,因此被称为“黑面判官”。 但据沈尧亲眼所见,萧淮山这人有点儿晕血。 而他所患之病,更是让人惭愧原是他此前受过一次重伤,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调养好了,但是每次如厕时,总会滴滴漏漏,尿不干净,沾到自己的裤子上。 男人嘛,最恨自己的那根东西出了问题,而一旦出了问题,他们又总是讳疾忌医,闭口无言,只字不提,巴不得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 萧淮山之所以愿意吐露心声,则是因为,他听说丹医派的大夫们专攻隐疾,妙手回春。 这个“春”字,是别有深意的“春”。 是以,他将情况禀明了云棠 沈尧听完前因后果,第一反应是“你把自己那地方的毛病说给云棠听了哎呀,你也是,这种事情还要告诉一个姑娘家,羞不羞。” 萧淮山涨红了一张黑脸,说话结巴起来“没、没没。我没有同教主说具体的病因,只盼着能从你们丹医派随便找个管用的大夫来。” “随便这种事可不能随便。”沈尧奉劝道。 他打开药箱,端正地坐在萧淮山面前,敛了面上的笑,仿佛一瞬间沉稳了十岁“左手给我,我替你搭脉。” 萧淮山道“只要搭脉” 沈尧反问“不然还要怎么” 萧淮山嘟哝“不用我脱裤子吗” “暂时不必,”沈尧道,“我先瞧完你的脉相,你再同我说一说你的饮食与作息。此后,你去床上躺好,我来为你验伤。” 萧淮山一脸难为情,捂紧了自己的裤绳,仿佛一位不愿屈从恶霸的贞洁烈女。 沈尧马上握住他的手,温和体贴,语重心长道“你在我眼里,只是一个寻常的病患,我从十二岁起跟着师兄们望闻问切,见过的病人数不胜数你何必同我扭扭捏捏若是耽误了病情,反倒害了你自己。” 萧淮山紧抿的嘴唇有所松动。 沈尧再接再厉道“你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武功高手,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想必知晓其中道理你姑且掂量掂量,是面子要紧,还是身体要紧” 萧淮山沉重地点了点头。 沈尧在屋内忙活时,许兴修与左护法都站在外面。 微风荡漾,枝头鸟雀清啼,树下的两人却闷不吭声。 还是沉默寡言的左护法率先开了口“沈尧年仅十八,是你们丹医派最小的弟子” 许兴修笑着回话“平日里,我师父常说,沈尧有些天赋,假以时日,定能成大器。” 左护法重复一句“假以时日” 语气上扬,似是不信。 恰好,沈尧背着药箱,跨过门槛,从屋内出来了。 许兴修问他“小师弟,你诊治得如何” 沈尧道“我开了两副药方,一副药用于内服,一副药用于坐浴。坐浴的药方子是,鱼腥草、马齿苋、丹参、灵芝草、白花蛇舌草” “灵芝草用光了,”许兴修笑道,“今天早上,我检查库房的存药,发现那装着灵芝草的盒子已经空了。” 沈尧蹙眉“真的吗” 许兴修敲了他的头“你这是什么话师兄还能骗你不成。” 沈尧负手背后,来回踱步。 须臾,他便说“我现在要去深山采药。脚程快些,今晚便能回来。” 许兴修脸色一变,扯着沈尧的袖子,把他拽到了院子的角落里,压下声线警告他“你的脑子里装了浆糊吗深山是豺狼虎豹聚居之地,你一个人去就是送命” 话音未落,左护法闪身而至。 “豺狼虎豹并无可怕之处,”左护法道,“我陪你一同前往。” 沈尧随口应道“好啊好啊。” 许兴修却在气头上。他挽起袖子,不假思索“我还是不放心。沈尧,你去厢房里等我,待我回房拿上叉子和火药” 他们几人站在草木繁盛的墙角,一只绿色翅膀的飞虫“嗡嗡”地经过,飞得极快,几乎只是一瞬间,左护法折下了一片叶子。 沈尧没看清左护法是如何出招的,他只看到,那只飞虫被一片叶子钉死在了围墙上。 沈尧浑身一冷,仿佛自己就是那只飞虫。 左护法依然波澜不惊“你还要带上叉子和火药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深山 午时三刻,沈尧一行人向着深山进发。 起初,沈尧背着一包干粮、一只药箱、两袋水囊。行至半路,左护法包揽了所有东西。他将那些袋子挂在剑柄上,再负于左肩,脚步悄无声息。 沈尧问他“你累不累要不让我也扛一个” 左护法瞥他一眼,却道“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沈尧一听这话,有些愠怒“你是没见过我杀鸡我杀鸡才快呢手起刀落,见血封喉” 许兴修咳嗽一声,拽了拽沈尧的袖子。沈尧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魔教左护法的面前炫耀“见血封喉”,是不是有点儿班门弄斧的意思呢 一时之间,沈尧下不来台。 他只好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通往深山的那条路,沈尧一贯是烂熟于心,但他之前每一次去深山,都是跟随着众位师兄,大家伙背负着沉重的行囊,从没有哪一次旅程如此轻松。 走到某一处转弯路段,沈尧兴致勃勃“前面有一个茶肆,卖茶的姑娘叫青青。她家的糕点很不错,我师父爱吃。” 左护法脚步一停。 沈尧猜出他的心思,忙道“青青家住清关镇,祖上都没有出过远门,她肯定不认识你们这些江湖中人你莫要担心。” 左护法却道“听你话中之意,你带了这么多干粮,还要去买那糕点。” 沈尧道“不行吗” 左护法略微抬头,眉眼不见喜怒“酒囊饭袋。” 酒囊饭袋这个词,出自汉代王充的论衡别通,暗讽一个人只知道吃,什么都不会做。 沈尧正准备与他争论两句,却见左护法一言不发,沿路绝尘远去,让沈尧和许兴修追得十分辛苦。 山外地势崎岖,树影幽寂,来往的过客都是清关镇上的人,其中又以柴夫、农户、猎户居多。他们几乎都在丹医派治过病,认识沈尧,其中几个甚至停下来,与他寒暄。 沈尧一度以为左护法跑没了影,然而,当他抵达青青姑娘的茶肆时,他却发现,左护法早就站在这儿等他们了。 而且,左护法买好了糕点,用一张干净的黄纸包着。他瞧见沈尧与许兴修,眼皮子都没掀一下,语气寡淡地问“走哪条路前面有个岔口。” 拽什么拽啊沈尧腹诽。 会轻功了不起吗 他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了不起。再看左护法替他买的那包糕点,心里顿时慰藉,他走到左护法跟前朝他一笑,应道“右边那条路,是进山的捷径。”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茶肆里看了看。 茶肆乃是一处凉棚改建,门前放着两座树桩,给客人们拴马、拴牛之用。屋内布局更是狭小,除了青青姑娘的竹木柜台,藤编桌椅不足三套,此刻称得上人满为患。 都是一些陌生脸孔。 那些人膀大腰圆,头戴草帽,面色凶神恶煞,腰间配有匕首,难免有寇匪之嫌。但他们呼吸粗重,嗓音嘶哑,缺乏阴阳调和,显然学的是一些刚猛蛮横的武功。 其中一人注意到沈尧的目光,便将茶碗一放,吼道“你小子,瞧什么瞧” 沈尧拱手作揖,转身,与另外两人一同踏上右边那条岔路。 半晌后,茶肆内的男人面朝青青,喊了一声“掌柜的,再来一碗茶。” 青青姑娘身着布衣长裙,皮肤雪白,眉眼素净。她弯腰给那些汉子们斟茶,冷不防被某一人握住了手腕。男人粗糙的五指像冰冷的蛇,在她手中蜿蜒爬行,她吓了一跳,骂道“客官这是做什么耍无赖” “小娘们手还挺嫩,”那男人流里流气地笑道,“走路还扭屁股,怕不是个骚货。” 青青的父亲是武夫,她性格活泼,能耍两手功夫,斗得过一般的男人,却不是练家子的对手。 她旋身纵跃两次,劈头就是一个扫堂腿。但她的对手捉住了她的脚腕,将她绊倒在地上。几名莽汉中有人脱掉了上衣,露出赤膊,后颈刺有蜘蛛状的纹身,狰狞可怖。 青青的裙子被撕碎。 她毛骨悚然,尖叫出声,宽厚的大掌便捂住了她的嘴。 男人们赞不绝口“瞧瞧这把小蛮腰,真没想到啊,乡下还有这等货色。她还能劈叉,空翻打斗,你们瞧见了吗这不比一般柔弱女子有滋味。” 茶壶侧翻,水流一地,藤椅东倒西歪。 属于壮汉们的粗布衣裳铺在地上,带来呛鼻的汗味,青青含泪死命咬住嘴唇,咬出了血。谁能在这个时候救她谁有这个能力救她沈尧他们大概早就走远了,她今天注定要备受屈辱。 绝望与恐惧不断滋生,像蛛丝一般包裹了她。 她恨自己软弱可欺,无从反抗,更恨自己不是男人。 山路上,沈尧忽然驻足。 他说“我刚才好像听到女孩子惨叫。” 许兴修道“你四处看看,哪有什么女孩子只有叽叽喳喳的鸟雀。” 沈尧犹疑不定。 他拽了一下左护法的衣袖“你不是武林高手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察觉什么动静没” 左护法缓缓收拢五指,衣袂连风地站定。他说出口的话,让沈尧一头雾水“那女人,和那六个男人,只有一方能活命。” 沈尧道“什么女人” 左护法淡声问道“她叫青青” 沈尧顿时明白了当前状况,恰如一匹脱缰的野马,风一般地往回赶,又向左护法喊了一声“你们都愣着干嘛救人啊她一个姑娘家能撑多久” 左护法猜测道“沈大夫,你想让我救她” “废话,”沈尧急怒攻心,“是男人就别磨蹭,你有种吗站着不动干嘛,怕死还是怎么搞的,你有种就跟上我。” 左护法甩掉了肩上的包袱,单手握剑,踩着路上凸出的岩石,身影快如疾云行风。长剑出鞘只在一瞬息,所经之地,徒留天地间寒光湛湛。 那边的六个匪徒,尚不知大难临头。 某一人已经发泄完毕,弄了些温热的枣糕,歇在一旁说笑“这小娘们还是个不经人事的,放在春香楼里,给咱们哥几个玩一次,少说也得三两银子吧” 话没说完,他瞧见行色匆匆的左护法,这小子握着一把重剑,衣袍猎猎,身姿颀长,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可他们兄弟几人身强体壮,又是在这鸟不拉屎的山路上,那小子还能妄想英雄救美吗思及此,他又笑了,心道就算把那玩烂了的女人送给这小子,又能如何左右不过是个废掉的破鞋。 他便说“你是哪门哪派的少管闲事,没看过爷们在外面玩女人” 血溅三尺。 剑锋割断了他的脖颈,他还没来得及叫一声。 草棚外风和日暖,茶肆内横尸遍地。 还剩一个匪徒,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他衣衫不整,尿从裤子底下流出来,浸透了一双草鞋。他起初壮着胆子咆哮“高手饶命”后来索性跪下来磕头“我一时歹念,早已知错,求求大哥饶我一命,我定当改过自新” 左护法却问“饶你” 他一步一步靠近,脚不沾地。 一剑索命,鲜血再度喷涌,左护法反握剑柄,又问“你刚才,为什么不饶了那个女人” 左护法今日所杀的最后一人瞪大了双眼望着他,张了张嘴,气绝身亡。 残血,死尸,满地狼藉。 沈尧赶到现场时,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更震撼的是许兴修,他肚子里一阵反胃,扶着一棵树开始干呕,呕了半天,又觉十分讽刺他是个大夫,理当救死扶伤,见惯了病患伤员,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后来,许兴修想通了。大抵是因为,他亲眼见证了魔教的凶残杀人手段。 沈尧倒是没考虑这么多。他提着药箱,跑向了青青姑娘,又是验伤又是安慰,还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罩在了她的身上。 寻常女子遭逢此事,多半会跳河或者上吊,沈尧明白,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心病难医。 青青她爹是个穷武夫,曾经在这儿卖茶、卖艺、帮人磨刀,足有七八年。后来她爹死了,青青姑娘独自看着茶铺,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所以互相会帮忙照应 他还在想着青青,许兴修突然出声“如何善后” 山林寂寥,余音回荡在幽幽空谷。 许兴修负手而立,焦躁不安,一双浓眉快要拧成“川”字。他对沈尧说“小师弟,你下次做事再不能这般鲁莽,你看那些男人,脖颈上都有蜘蛛纹身,你可知,这是迦蓝派门徒的标致迦蓝派在江湖七大派里排不上号,但也比我们小门小户强多了,惹上了他们,你一个小小的丹医派弟子如何担当得起” 沈尧道“哦。” 许兴修照着他的脑袋,狠狠敲了一记“哦什么哦,师兄跟你讲话,你好好听了吗” 沈尧长久静默。 他坐在近旁一块石头上,好半晌才说“我不后悔救了她。我只后悔没早点来。” 许兴修叹了口气。 沈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师兄,你这样想。倘若你是她,躺在地上,处于绝境,希不希望有人来救你想不想继续活下去行走江湖的人一边害怕惹祸上身,一边又咒骂冷漠的路人,长此以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只存在于传奇话本。” 许兴修没做声。 沈尧便起身,从药箱里翻出一把小铲子,在附近刨土挖坑。 左护法收剑入鞘,问他“忙什么” 沈尧头也没抬“给那六个人下葬。” 左护法道“凭你这一丁点力气,至少要挖到明日。” 说罢,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瓷瓶,在每一具尸首上滴了一滴。他收拾残局的能力强得吓人,果然不愧是过惯了“刀口舔血”日子的东灵教左护法。 这日傍晚,月冷天凉。 沈尧背着受伤的青青,与许兴修、左护法三人一同回到了丹医派。他的药箱里装满了入山采来的灵芝草,还有一包带给师父的糕点,往常他应该会很高兴,但是今日他面色凝重。 卫凌风察觉了异状。 彼时,卫凌风正在西厢房,亲自为云棠教主搭脉。 云棠偏爱素色长裙,更衬肌肤剔透如玉。 满院树影徘徊,灯色恍惚,她左手托着腮帮,右手递到了卫凌风跟前,不声不响打量他的眉眼,少顷,她说“平生不识卫凌风,阅尽绝色也枉然。” 落叶翩然如蝶,在桌上旋舞。 显然,叶子受到了云棠的操控。 卫凌风视而不见“今日第一副药,应有黄芪、首乌、当归、熟地” “别同我说这些,”云棠嫣然一笑道,“我又不懂药方。” 卫凌风迂腐地自接自话“服药期间,忌饮酒,忌荤腥。清关镇的桃花酿虽好,不值得你冒险一试。” 云棠笑得玩味“你怎么知道我喝了桃花酿什么时候在哪儿喝的跟谁喝的倘若我告诉你,我是和你的小师弟在一起喝的,你心里会有什么感慨” 他还没回答,她就别有深意地盯着他“你这性子,跟我的左护法有几分像。明明心里诸多盘算,表面上也不表露一分,那些与你相熟的人,会不会当真以为你大智若愚呢” 云棠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沈尧从小耳朵尖。踏入院门的那一刻,他听到了云棠对卫凌风的评价。 云棠养的那只雪貂吱吱叫唤,从远处奔到了他们的面前。 左护法向云棠行礼,雪貂却一个劲地往上冲,攀附到了左护法的肩头,一动不动地趴着。 卫凌风朝着他们这边一望,只觉沈尧面色煞白,许兴修魂不守舍,他心中稍感惊异,又见左护法的黑衣袖口隐有血迹,他不由得沉思,问了一句“何事惊慌在深山里遇到了狼群” 云棠嗤笑“非常凶狠的狼群呢。” 她翻手做扣,扣响了石头桌面,这桌子就裂开了一条缝。周围几人静默不语,她拂衣而去,左护法连忙跟上,稍后,两人的潇洒身影都消失在夜色里。 沈尧望着他们远去,自寻了一块干净地方,揽膝坐下,叹道“今天多亏了左护法。” 卫凌风道“你把事情经过说与我听。” 沈尧和盘托出,并无藏私。 卫凌风没有探究迦蓝派,也没有关注左护法,他只问“哦青青姑娘的现状如何” “应该醒了,”沈尧道,“她把舌头咬裂了,暂时说不了话。” 夜空深悠,山中风景正好,沈尧抬头望天,仍有疑惑“迦蓝派不是名门正派吗为何他们的门徒,能做出那种事” “名门正派可不代表他们行事端正,”卫凌风从座位上站起身,“只能说明,他们人多势众,众口铄金,占据了武林的半壁江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荆棘 沈尧寻思着卫凌风的话,不免疑问“难道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人云亦云,听风就是雨吗” 卫凌风摇头,又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赢了的人,便有本事号令江湖。” 沈尧随意道“像云棠那样的人,有没有本事赢” 卫凌风沉吟“不如你去问问她,想不想赢” 沈尧忽而一笑“大师兄,你在与我打哑谜。” 他态度审慎“眼下,楚开容与云棠这两号人物,都住进了咱们丹医派,倘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大师兄,你可有应急的对策” 卫凌风摊平手掌,放在石桌的裂痕上。或许是沈尧的错觉,那裂缝似乎更大了一些,他抬眸紧盯着卫凌风的双眼,可他温文尔雅,气质绝尘,身上那一袭白衣素净如雪,让人生不出半分揣测的恶意。 恰在此时,许兴修师兄也坐到了他们的身边。 许兴修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壶酒。 他拔掉了酒塞,自饮一口,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酒水甘醇,齿颊留香,他又感叹“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沈尧揽住他的肩膀“许师兄,莫说这么晦气的话。我们往好的方面想,楚开容他们家是武林名门,还愿意带着我们去天下第一庄,这是好事啊丹医派未来可期等我们把这条路混开了,就不用再愁天愁地了。” 为了安慰许兴修,沈尧不得不搬出楚开容的名号。 沈尧在心中叹息江湖威名值千金。 卫凌风却道“小师弟,你与楚开容一贯不和,这次动身前,切莫再起争端。” 他一边说话,一边拎起沈尧带回来的药箱。打开一瞧,第一层放着灵芝草,第二层放着青青茶铺所做的枣糕,糕点酥软,香糯诱人。 那枣糕被包在黄纸里,微微露出一角,桃木箱子的暗格将它保护得很好,沈尧见状,也在一旁开口“我跟那位左护法都能相处融洽,和楚开容肯定能,能冰释前嫌吧,哈哈哈哈哈。” 他最后两声尴尬的笑,充满了不自信和不确定。 许兴修带着酒气插话道“这糕点不能吃,这是那个左护法买的谁知道,左护法有没有下毒呢无色无味,无声无息的。” 言罢,许兴修挥手一推,将那糕点拂落在了地上。 沈尧又将它捡起,拍了拍纸上黄土,咬了一口枣糕“许师兄,你没瞧见左护法的剑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臻于化境” 他一连用了三个成语,嗓子都有一点噎住“请问,左护法想杀我们,哪里用得着下药拔剑一砍,咱们仨儿都得死翘翘。尸体就搁在这儿躺着,列成一排,喘气的余地都没有。” 卫凌风双手负后,宽大的袖摆迎风。他接话道“我们当然不是他的对手药房里还在煎药,我去看看火候。” 他途经满院落英,踏着一地月色,背影被昏暗的灯光拉得很长。 夜晚戌时,青青在病房中醒来。 她感觉身体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心脏在瞬息间沉了又沉,哭是哭不出来的,为什么要哭呢她想,她死也不要为了一帮狼心狗肺的畜生掉眼泪。 可她又偏要做出什么表情,来体验这一次劫后余生,不过片刻的功夫,她竟然笑了。笑得胸腔震动,双眼很不争气地翻出泪花,她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能疯掉。 只差一点。 神思错乱之际,她听到身旁有响动,侧目一看,瞧见了卫凌风。 卫凌风端着一盏烛台,坐在她的床边。 烛火在长夜中明明灭灭,照亮他英俊的眉眼,他给她掖上被子,问道“你姓什么” 青青只能讲出一个字“柳。” 卫凌风问“柳青青” 她点头。 这名字是她的父亲拿了二两猪肉,从镇上的秀才那里换来的。父亲姓柳,想给女儿起个好名,常言道好名有好命。 于是秀才说昔我往矣,杨柳青青,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么就叫,柳青青如何 她父亲也不懂,回来就和她娘说,名字起好了。镇上的人多称呼他们一家为“茶刀匠”,因为他们家卖茶又磨刀。而父母去世后,柳青青把茶铺的标记改为“青”字,长此以往,她习惯了被人称呼为青青。 但卫凌风却叫她“柳姑娘,在下能否问你几个问题你不用出声,只需点头和摇头。” 柳青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低声说“你介不介意此时回想白天发生的事” 柳青青又笑了。 卫凌风便把煎好的药端给她,连带着一把瓷勺,然后他说“时候不早,柳姑娘好生歇息。” 柳青青一口气喝完整碗药,吐词不清地开口“你问,你直接问。” 卫凌风从善如流“柳姑娘知道江湖上的迦蓝派吗” 柳青青点头。 卫凌风又问“柳姑娘此前和迦蓝派的人打过交道吗可曾在某年某日结过怨” 柳青青拼命摇头。 卫凌风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柳姑娘想过如何善后吗我们丹医派仅是一介小门小派,倘若被迦蓝掌门发现我们今日的所作所为,那我们丹医派”寒风透窗而过,他颓然咳嗽了几声。 柳青青艰难吞咽口水。这一次,她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她如同凝固的冰冷石块,安静地伏卧在床上。 卫凌风起身告辞,但他给她留下一盏烛台。烛火燃得无声无息,光影融入黑暗中跳跃。 柳青青再没和卫凌风讲过话。虽然卫凌风是她的大夫。他抽出空来,亲手为她治病,两人总是沉默无言。不过卫凌风的药方和针灸都有奇效。两天后,柳青青就能下床走动。 丹医派位于山顶,后院遍布野草闲花,树木繁盛。 柳青青漫无目的地散步,心下想着丹医派对她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事发当天,拔剑杀人的少侠又是谁呢那人内功深厚,剑法卓绝,武功之高强,乃是柳青青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柳青青神智游离,忽然被谁喊了一声“青青姑娘”。她转头,看到背着竹筐的沈尧。 沈尧刚从药田里回来,他二话不说,就抓住青青的手腕,摸清她的脉象“大师兄说你已无大碍,我总算放下心了。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厨房求一求厨娘。” 柳青青摇头,又问“阿尧” 沈尧抓了抓耳朵“怎的” 柳青青忽然跪下“那日救我性命的少侠师承何派我的仇人已死,你们都是我的恩人。我晓得迦蓝派一贯纵容门徒,此事因我而起,我” 柳青青的舌头还没好全。她每讲一个字,舌根都生出剧痛,于是脸颊更苍白,神情更枯败。 沈尧扶住她的肩膀“你想说话就好好说嘛,不要跪着。那位少侠你无须担心他,他杀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此话一出,沈尧又羞愧起来。唉,不对啊,魔教左护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柳青青的救命恩人,自己不该编排他。 于是沈尧改口说“当然啦,少侠做事,有少侠的规矩。比如迦蓝派那几个混账,死不足惜” 柳青青抬头仰望他“少侠师承何派我、我想入门。” 沈尧被她惊得浑身一哆嗦“你想干什么” 沈尧摇晃她一下“实话跟你讲吧,人家是扶华教的。别说得罪区区一个迦蓝派,就算得罪整个武林,他们也完全不怕的。扶华教表面上风风光光,背后多少辛酸啊,杀人如麻,刀口舔血。青青姑娘,你不能走这条路。” 柳青青没做声。 沈尧急着给萧淮山治病,就先告辞了。他不懂内力功法,又背着一个偌大的竹筐,脚步匆匆走在前面,丝毫没注意柳青青跟在他身后。 沈尧无知无觉地将柳青青带向了魔教众人的厢房。 萧淮山像个小媳妇一样守在门口,耐心等候沈尧的出现。沈尧远远望见他,飞奔而至,复又沉稳道“萧兄,我今日备齐了药材。我会为你针灸,再准备一次药浴。” 萧淮山左手提着一把银环大砍刀。他是个武痴,每日都要练习刀法,偶尔去找朋友们切磋,他甚至问过沈尧你可有学武的打算江湖中人,怎能不懂武功 沈尧婉拒道“我一个大夫,治病救人的,学武功也没处使。” 不过现在,学武的好处显现。萧淮山提刀而立,警戒地望着沈尧的背后“那是谁丹医派的人不对,你说过,门中弟子都是男人。” 沈尧转头一瞧,只见树影婆娑,阳光闪耀。 他狐疑“你看错了吧。” 萧淮山拾起一块石头,以指力投向远处,砸中了柳青青的脑袋。她摸着额头,钻出草丛,那一厢的萧淮山伺机而动,柳青青察觉杀气,连忙说“我是清关镇上的人。从小在清关镇长大。我来治病的,沈尧和丹医派掌门都认识我。” 沈尧拍了拍萧淮山的胳膊“无妨,她是我朋友。” 萧淮山朗声一笑“不走大路,专藏草丛的朋友” 他对着柳青青抱拳“在下萧淮山。” 柳青青道“我叫柳青青。” 她喃喃自语“昔我往矣,杨柳青青。” 萧淮山收刀入鞘“幸会姑娘可要进屋坐坐” 这时,沈尧也不好赶走柳青青。他都没想到魔教的人这么有礼有节的,是不是最近缺人手啊一眼看出了柳青青想要加入魔教的企图 沈尧胡思乱想,随着萧淮山往前走。萧淮山行至一半,又开始扭捏,因他记起了待会要治疗,自然不方便有姑娘在场,他让柳青青坐在院子里,稍等片刻。他与沈尧去了内室做针灸。 萧淮山一脸从容就义般宽衣解带。 沈尧安慰道“你闭上眼睛吧,就当在睡觉。我的针法极好,你不会疼的。” 萧淮山果然闭目,又说“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有怕痛的道理” 沈尧摸准穴道,缓慢施针“痛吗” 萧淮山竟然道“爽” 沈尧点头“气血瘀滞。” 萧淮山捏着枕头“好老弟,再来几次” 沈尧专心治疗,不再应声。倒是他们这段对话,被途径院外的云棠听见。她笑着拉起左护法的袖子,说“他们丹医派的大夫,和外面的大夫好不一样啊。” 左护法停步“院中有人。” 云棠根本没踏进院门,她甚至没看向那个地方。她只听吐息,便断定道“是个年轻姑娘呢,身体有伤。呦,你的心跳也变了,怎么,她是你的老相好” 左护法仍是冷着一张脸“教主言过了。” 他目不斜视,正欲离开,云棠却忽然转身,跨进了院落。左护法立刻跟上,他忠于职守,对云棠亦步亦趋,两人的出现使得柳青青坐姿僵直。 左护法退居云棠的背后。柳青青只能望着云棠,道“姑娘好。” 云棠笑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柳青青略微颔首。 云棠摆袖“你找我有事” 柳青青垂眸敛眉,态度臣服“教主。” 聪明人之间讲话不用多费口舌。云棠仔细打量她,笑说“迦蓝派的上任掌门,用奸计害死了我舅舅。我们与迦蓝派积怨已久,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指尖搭住柳青青的下巴,云棠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又道“耍两个把式让我瞧瞧。” 柳青青遵命。 片刻后,云棠颇感乏味地摇头“下盘不稳,气息不正,根骨偏弱,年龄也大了,不是习武的好料子。而我从来不养废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征程 柳青青听见云棠的评价,并不意外。她深吸一口气,长跪不起。 云棠没有管她,施施然走了。 左护法也未曾停留,紧随云棠而去。柳青青依然静止不动,跪得端正。她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时辰,膝盖酸麻,失去一切知觉,就连天光也逐渐暗淡。风从空无处吹来,复又吹向空无处,柳青青越来越冷,不由得浑身发寒。 近处的房门敞开,沈尧缓步走出来。 沈尧满头大汗,累得不轻。他抬袖擦一擦汗渍,瞥见柳青青,疑惑道“青青,你怎么又跪了” 柳青青没有回话。 沈尧又问“可是你的膝盖出了毛病” 柳青青宛如失语。她闭上双眼,掌心撑在地面。喉咙里一阵干涩疼痛,弥漫着丝丝血味,她压抑自己,谨慎地咳嗽两声。这时,萧淮山的声音从屋内传到她耳边“教主不会赏识你的做法。” 柳青青终于开口“大仇已报,我的贱命不值钱。教主要我死,我便甘愿死。” 萧淮山以内功传音。沈尧听不到萧淮山的忠告,只能听见柳青青的决然之言。他盘腿坐在柳青青的面前,认真道“柳青青,我和你相识十载,我是不会害你的。江湖中的恩怨是非,几句话都讲不清楚,青青你一个小姑娘,何必蹚浑水呢” 柳青青仰头直视他,百般刚烈道“倘若我不是姑娘,而是一个男人,我可以涉足江湖吗” 沈尧被她的气势噎住。 柳青青又说“我生在清关镇,从未出过远门。此事因我而起,阿尧,我不想拖累你们。” 沈尧无可奈何“你不想拖累我们,你也用不着加入扶华教。” 他偷偷压低嗓音“左护法面冷心热,萧淮山直爽仗义,云棠也不是不讲理,这些话我只敢跟你讲,为什么因为整个武林都对他们避如蛇蝎,包括我的几位师兄。” 柳青青失神,片刻之后,她回答“整个武林都很赞赏迦蓝派。” 沈尧无法反驳。 他拍了拍柳青青的肩膀“也罢,你保重。” 柳青青在萧淮山的院子里跪了一天一夜。 隔日的早间辰时,云棠派人来传话,问她是不是什么都愿意做,柳青青点头称是。那人便带走了柳青青,吩咐侍女照顾她,又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柳青青休整半日,无事可做,猜不透云棠的心思。她在房间里枯坐,度日如年,到了傍晚,忽又见到一位相貌狰狞的老妇。 老妇身披绫罗绸缎,散发着古怪的异香。她仔细询问柳青青“我这儿有一种药,能使你内力大涨。此药名为十年昙花” 柳青青好奇地问“十年” 老妇解释服药的人,内功只能维持十年。期限一到,肝胆尽碎,七窍流血而死。 柳青青静默无声。 老妇又说“此药是我一手调配,除你之外,无人用过。十年以后,你的死状如何凄惨,老身尚不能妄论” 柳青青夺过瓷瓶,一饮而尽。 老妇震惊地望着她。 柳青青潇洒地一抹嘴“你是不是没见过,如我这般不惧死的勇士” 老妇摇头道“不是” 老妇悲伤地抚着桌子“那瓶药,不是内服,而是外敷啊。老身还没来得及开口,你已经吃下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柳青青的笑容僵在脸上。又因为那瓶药的配方复杂,暂时做不出第二瓶,柳青青不由得万念俱灰。 夜半时分,柳青青躺在床榻,冷汗直冒,痛得死去活来。好似浑身的骨头都让人碾碎,皮肉被锋利的刀剑一寸一寸刺穿,她张开嘴,嗓子喑哑,叫都叫不出声。而那漫长的酷刑没有终止,持续不断地凌虐她,折磨她。 最恍惚时,依稀有红衣美人坐在她床边。那位姑娘的声音清脆悦耳“你呀,像我小时候。” 柳青青唤道“教主” 室内沉静无声。 她睁眼,痛感缓解,窗扇敞开,床侧空无一人。 沈尧最近忙得很。 他和两位师兄即将动身前往天下第一庄。他一边收拾包袱,一边为萧淮山治病,同时还要分担师兄们的任务,为镇上的老百姓号脉坐诊。 好不容易忙中偷闲,沈尧又记挂着柳青青。某日他抽空,跑到柳青青的房间,发现她已经走了,留下一封亲笔的书信,置于床头,竟然是留给沈尧的。 沈尧拆开一看,只见柳青青写道她已如愿,也祝沈尧万事顺心。 沈尧一声感叹,随手扔了信。 次日,他启程前往天下第一庄。 那是沈尧生平头一次出远门。路上,沈尧兴致高昂,怀抱一壶桃花酿,猛灌三口,即兴作诗。虽然他的文采不怎么样,楚开容和卫凌风都连声称好。 楚开容恭维道“沈大夫是个文人雅士。” 沈尧摆一摆手“哪里哪里,拙作拙作。” 楚开容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一个劲地夸赞沈尧。卫凌风已经察觉微妙的细节,而沈尧依然沉浸在莫名的虚荣中。他诗兴大发,又开始念道“山水一袭绿,车马一长排。师兄穿白衣,不见雪皑皑。” 楚开容品评道“好诗你口中所言的师兄,是不是卫凌风我有些好奇,卫兄,你为什么总穿一身白衣” 卫凌风沉吟道“别的布料染了色,价钱贵。我自小穷惯了,着实着实买不起别的衣裳。” 沈尧千料万料,没料到卫凌风会这样回答。而作为卫凌风的小师弟,沈尧怎么能容忍这种局面 他扭头看向楚开容,果然那个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少爷面露不虞,眼含戏谑,开口调侃一句“哦卫兄甘于困苦清贫,气节高于凡夫俗子。” 凡你妈的沈尧在心中骂道。 沈尧挺直腰杆道“楚公子” 楚开容温和回应“嗯” 沈尧又问“楚家是武林名门,除了开设武馆,可有别的生意往来” 楚开容坐在宽敞的马车中,举止娴雅,烧茶品茗“我不管这些,母亲从不让我插手。” 沈尧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靠着柔软的狐皮垫背“楚公子是个富贵闲人,哪里晓得老百姓的苦处。” 楚开容却道“我踏入江湖第一日,途径山北一带,半道遇见一对探亲的小夫妻,带着刚满三岁的儿子。那丈夫赶着一辆牛车,将棉被盖在妻儿身上,嘘寒问暖,羡煞旁人。” 沈尧随口接话“后来呢” 楚开容垂首,声调渐低“随后我进村问路,坐进客栈,喝了一杯酒,吃了半碗牛肉。等我吃饱喝足,绕路回到那座山头,才知山上有匪寇。匪徒们截下夫妻俩,杀了人家的儿子,当着丈夫的面,将他的妻子乱刀捅死。” 沈尧心神俱震。 楚开容饮下最后一滴茶“江湖传言我以一人之力屠尽满山匪寇,因此,我的诨号是楚一斩,这真是无稽之谈。那帮草寇无一人练过武功,我杀他们,就跟碾死蚂蚁一样简单佛经上写着,世上决无无因之果,也决无无果之因。我常想,那日,要是不喝那碗酒,送人家夫妻出山,他们是否能捡回三条命” 沈尧无言以对。 楚开容搁置了茶杯,笑道“沈大夫” 沈尧这才回神,抱拳道“楚公子侠义心肠。” 楚开容高深莫测地摇头。 卫凌风也静默着不说话。 沈尧觉得,他可能是这辆马车里最傻的人。 沈尧的另一位师兄许兴修还在闭目养神。许兴修曾在江湖上闯荡多年,楚开容所说的事,许兴修似乎也见识过。他说“江湖中人,必当修身养性,以武艺傍身。” 是吗沈尧戳一戳他的手臂“许师兄,你会武功吗” 许兴修尴尬地咳了一嗓子。 沈尧哈哈大笑“你害什么羞,我也不会啦。” 他拍响卫凌风的大腿“大师兄,我们都对武功一窍不通,哪怕遇到三脚猫功夫的阿猫阿狗,我们也得低头做人呐。” 卫凌风稍微抬头,目光与楚开容撞上。 楚开容把玩着茶杯,双眼紧紧盯着卫凌风。 而卫凌风面不改色“自是这个道理。必要时,我可以撩衣跪下,磕头叩首,大喊饶命。” 沈尧惊叹道“师兄” 卫凌风挑开窗帘,遥望远处的风光美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沈尧委屈地抱紧卫凌风的肩膀“大师兄,我这就去学武,断不会让你担惊受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秦楼 自从沈尧立下了学武的志向,每天都会抽出一个时辰,专门一些粗浅的武学杂论。他还将书中的内容摘抄出来,反复背诵。 楚开容却告诉他“沈大夫,习武之人,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沈尧轻嗤“我与你自是不同。” 他抖动着一沓白纸“我这叫厚积薄发,融会贯通” 车队临近安江城,楚开容推开马车的侧门,宽长的袖摆迎风而动。途径城楼不久,楚开容跳下了车,这一去就是两个时辰,直到天黑月明,街头的更夫开始敲钟,楚开容也没有回来。 楚开容的母亲丝毫不担心儿子。他们一行人下榻在安江城最好的客栈。楚夫人与一众亲信随从都住在“天字一号间”,而沈尧、卫凌风、许兴修三人合住在一楼的窄小房舍。 沈尧颇有怨言“不像话楚家不是富得流油吗怎能这般对待他们的救命恩人” 许兴修捂住沈尧的嘴“嘘,你小点儿声。” 沈尧支吾着说“跑堂的伙计告诉我,掌柜给天字一号房的客人送了五只烧鹅。其实吧,我住哪儿都无所谓,住柴房也行,只要他们愿意分我一块烧鹅翅膀。” 许兴修敲了沈尧的脑袋瓜“吃吃吃,他娘的一天到晚尽想着吃。” 沈尧嬉皮笑脸道“唉,许师兄你可别对着我骂娘,我娘早死了,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 沈尧和许兴修说话时,卫凌风正在一盏昏暗的油灯边看书。他看的不是医书,而是沈尧在路边买的一本武义杂谈。 卫凌风一目十行,审视完毕,正要说话,却见沈尧披衣而起,走向门外。 卫凌风问道“阿尧” 他一般都唤他“小师弟”。今次,他忽然改口叫他阿尧,沈尧的脚步不由得颠了颠“我闻到了烧鹅的香味,想出去转转。” 卫凌风宽衣解带,脱下外袍,从罩衫的口袋里取出一包黄纸,再将黄纸打开,抖出一吊铜钱“问下掌柜的,烧鹅怎么卖” 沈尧不假思索道“三十文铜钱。” 卫凌风对着灯,手指点开铜钱,一枚又一枚地盘算一会儿。沈尧已是双手负后,踱步而来“大师兄,这是师父攒给我们的钱,留着救急用的。我们拿来买烧鹅,仅能填满一时的口腹之欲,辜负了师父的一片好心啊。” 卫凌风整理了一下衣衫“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 许兴修咬开一瓶烧酒的盖子,笑道“别惦记着烧鹅了,来跟我喝酒吧。这酒是楚开容给我的,好酒,酱香醇厚。” 许兴修提到楚开容,沈尧才蓦然想起这个人“楚开容上哪儿去了我打从刚才就没见到他。” 沈尧语气温然,态度诚恳,而许兴修促狭一笑,拢衣卧在床榻的最里头,一边饮酒一边说“楚公子倒是跟我讲了。” 沈尧凑近,洗耳恭听。 许兴修晃了晃酒壶“人不风流枉少年。楚公子憋了几个月,这会儿已经寻花问柳去了。” 沈尧大惊失色“你没告诉他,他那病尚未好全,应当戒色吗” 许兴修微有醉意,神态赧然“楚夫人和楚公子二人,都认为毒已解全。你此时跟他们说,毒性尚存,病症未愈,楚公子必须戒色、戒辛辣、忌食荤腥人家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我们丹医派名不副实,医术不精。” 他说话的声音极低沉,极细微,沈尧几乎是趴在他嘴边,才听清他的气音。他还说“武林高手能察觉你的吐息,我跟你讲话时,打乱气脉,以免被人发现。” 沈尧双手握拳道“师兄,我们不能这样吧” 许兴修感叹“你还年轻啊。” 他竖起食指,挡在唇边“为什么你今晚吃不到烧鹅因为楚夫人觉得我们暂时无用了。你别管楚一斩今晚去了哪里,明晚,师兄向你保证,少不了你的那一只烧鹅。” 药草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他清朗俊秀的面容在摇晃的灯影中愈显清晰。 沈尧指骨发白,呼吸渐急。 许兴修揽住他的后背“小师弟,这就是江湖。” 沈尧扒开他的手,猛然冲出了房间。 安江城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名为“秦楼”,聚集着各色美人,胭脂豆蔻,衣带香风。沈尧连夜奔向秦楼,刚一进门,就有娇俏鲜嫩的姑娘们缠上了他。 姑娘穿一身烟桃色纱衣,罗扇倾垂掩面,巧笑倩兮“公子好急切啊,可是来找人的忘了那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妹妹,由我来伺候公子吧。” 另一位姑娘也开口道“我头一回见到公子这般俊俏的人” 她们说着,白腻的香肩裸露,兀自靠上沈尧的胸膛,指尖挑开他的衣襟,狂放地往里画圈。 沈尧哪里见识过这种阵仗,吓都要吓死了。他紧紧拉住自己的衣服,发疯般冲向秦楼的更深处,一路上撞到不少姑娘和恩客。几位龟公很快注意到了他,要将他抓住。 龟公们膀大腰圆,轻功了得,眼看就要逮到沈尧。 沈尧急中生智,连忙冲着楼梯狂喊“啊,快出来阿斩” 他不敢直呼楚开容的名号。 万一他叫出“楚开容”三字,明日就有人放出消息武林名门楚家公子,宿眠妓馆寻欢作乐楚夫人一定会气急败坏,再用一百种方式毒打沈尧。 是以,沈尧又吼了一嗓子“阿斩阿斩” 楼上无人应声。 他娘的楚开容怎么还不出来沈尧暗忖难道他正在与美人缠绵春宵,挥汗如雨,忘乎所以连裤子都来不及提上。 沈尧绝望时,忽有一翩翩佳公子倚靠栏杆,朗声笑道“这位弟弟是我的朋友,将他带上来吧。” 沈尧抬头,果然望见了楚开容。 楚开容搂着一位轻衫薄裙的姑娘。那美人肤如白雪,明眸皓齿,艳丽不可方物。她头戴一枚灿烂闪耀的石榴钗,据说,这就是秦楼的头牌绮兰姑娘。 沈尧不用别人搀扶,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 他跟着楚开容,走进他们的包间,嘿,好家伙那门一打开,屋里还坐着四名侍从,六位唱曲的姑娘。她们弹得一词艳曲,沈尧听完,只觉得脸上臊得慌。 楚开容左拥右抱,还有一人为他斟酒。 “你找我何事”楚开容饮下一口酒,温文尔雅道,“还是你晓得我在寻乐子,便也来图个快活” 沈尧刚从打击中恢复,撩起衣摆坐在床边“楚公子,我来,是想告诉你” 楚开容听得一乐“何事你吞吞吐吐,不像个男人。” 沈尧心道他这时告诉楚开容,你大病初愈,必须戒色。周围的姑娘们会不会以为,楚开容隐疾在身,中看不中用。那楚开容失了男人的面子,倒头来,会不会迁怒自己和两位师兄 一定会的沈尧十分肯定楚开容睚眦必报,气量狭隘。 沈尧拧眉。他走到楚开容身侧,弯腰,附耳贴近,悄悄地说“楚兄,你要清心寡欲,按时服药。否则你那个病,还会复发的。” 楚开容的酒杯掉落在地面。 他闭眼,自嘲道“你让我当一个活太监” 沈尧轻拍他一下,嬉笑道“唉,你的那个东西还在,好得很呢,不要这么悲伤嘛。” 楚开容仍然垂头丧气。 绮兰姑娘挽着袖摆,微露一截雪白皓腕,柔声细语道“公子为何事而烦心” 沈尧差点就说漏了嘴,话到唇边,连忙改口“没事没事,大家吃好玩好,吃好玩好。”他站在包间之中,双臂高举,成为了备受全场关注的人。 绮兰嫣然一笑“这位公子,怎么称呼你呢” 沈尧道“我姓沈,单名一个尧。” 绮兰立刻唤他“阿尧。”尾音百转千回,娇娇怯怯。 沈尧偷吃几块糕点,看也没看她一眼。并非他不想理人,只是这里的糕点太好吃了,他从未尝过这么精细的食物。那莲花糕被做成一小块,酥滑软糯,香味无穷,沈尧一口一个,连吃一盘。 绮兰从未遇见过哪个男人,对糕点的兴趣远大于对她的兴趣。她被楚开容包了一夜,眼下,楚开容沉郁焦躁一言不发,他的侍卫们面无表情朝向墙壁,他的友人沈尧又在一个劲地吃绮兰遭遇了从业以来最大的挫败感。 沈尧还问“楚兄,你用过晚膳了吗” 楚开容叹息“尚未。” 沈尧一下来劲“那我们点些小菜吧。” 楚开容点头“也好。” 沈尧推开房门,唤来龟公“你们上一盘烧鹅,八宝田鸡,红豆粥,四甜蜜饯”他不忘回头喊一声“绮兰,你们姑娘想吃什么啊那个谁很有钱,咱们不宰白不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瘟疫 绮兰打起精神,暗忖沈尧刚才对她毫无反应,是不是因为她用错了方法呢她初见沈尧,只觉得他言行莽撞,不谙世事。所以她唤一声“阿尧”,显得娇羞软怯,应当能让他另眼相待。 然而,沈尧没有一丝怜惜之态。 绮兰转了一圈扇柄,婉转道“沈公子,难道我们姐妹几人,都入不了你的法眼吗” 她假意试探,眼角余光瞥见楚开容。楚开容不由得笑了,绮兰便走到沈尧的背后,扇子的吊穗像柔软的羽毛,静静悄悄拂过他的耳朵。 沈尧兀自坐在餐桌边,等着上菜。 绮兰又叫他一声“沈公子” 沈尧拖出一把椅子“坐啊,别站着了。你们都不用跟我客气。” 绮兰心道他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沈尧听不见她的心声,随口问“你是哪里的人啊” 绮兰笑得明媚“我生在安江,家住城北,父亲是秀才。幼时父母离世,我被叔叔托养给秦楼。” 沈尧嘴里含着一包糕点,含糊道“这哪儿是托养你叔叔把你卖过来,真他娘的不是个人。” 绮兰却说“父亲生前好赌,家中的七亩良田都赔光了。倘若叔叔不把我带过来,我便要在债主家为奴为婢,充入贱籍。” 她摆出扇子,绣面是一幅鸳鸯似锦。 沈尧垂首偷瞄,感慨一句“将身错就,枉把鸳鸯绣。” 绮兰读过这首词,立刻接话道“天知否白头相守” 沈尧沉思片刻,挺认真地问“绮兰,给你赎身要多少钱” 他刚讲完这句话,楚开容挑起他的发带,往后一拽“沈大夫,我还当你不开窍呢,这就学会怜香惜玉了” 沈尧双手抱头“唉绮兰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吗” 房间的木门被人推开,姑娘们陆续进来上菜。楚开容撕下烧鹅的翅膀,扔进沈尧的碗里,他自己只喝了两口粥,才说“人家姑娘都是逗你玩的。她爹不是秀才,家里也没欠债,她是老鸨的长女。” 绮兰摇摇扇子,赔罪道“沈公子见笑。” 沈尧抬手,挠了下头发,和她较真“你刚才为什么要骗我” 那位姑娘依附他耳边,吐气如兰“为了博得公子怜惜。” 沈尧猛然站起身,退离一尺。他感觉自己被人当猴耍了。师兄们常说,出门在外,行走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他被骗又算怎么一回事 虽说他自己也经常撒谎吧,但是,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沈尧闷咳一声,绕回座位,沉默地埋头吃饭。 楚开容见他这样,晾他一直生长在偏僻城镇,没出过远门,也没见识过江湖,确实有些小门小户的局促。他给沈尧添了几次菜,沈尧吃得很香,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饭。 临走前,沈尧偷偷要来一个干净的食盒,将他没动过的一半烧鹅装进去,又提起一壶没开封的好酒,自言自语道“我能带回去吗能吧。” 楚开容忍不住戏谑“沈大夫,何必如此俭省” 沈尧笑道“今天你做东,还请我吃饭喝酒,我就不同你争论了,以免伤了和气。” 他觉得自己这番话,进退有度,很合时宜。 深夜返回客栈,许兴修正躺在床上安睡,卫凌风站到了房间之外。夜晚的凉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他望见并肩而行的楚开容和沈尧,神情有细微的变动,又隐没于深沉的黑暗中。 卫凌风开口问“你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 沈尧狂奔向他“师兄师兄,快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卫凌风一派湛定地回答“烧鹅” 沈尧与他勾肩搭背“正是如此。师兄,你要不要趁热吃我捂在怀中带回来的,还没凉。” 卫凌风推脱着不肯收下。 楚开容就在一旁笑道“枉费你的一片好心了,沈大夫。” 他看了一眼卫凌风,又看了一眼沈尧,含义不清道“绮兰托我问你,你如何看待她是不是怨她今晚诓骗你” 沈尧连忙摇头,客气道“没有啊,她是个好姑娘。” 楚开容又问“今日在秦楼,你过得畅不畅快” 沈尧先是答应一句“畅快” 他还没说出接下来的话,就被楚开容打断道“那便好。倘若今后得了空,我们再结伴去一次。” 说完,楚开容翩然离去。 沈尧捧着烧鹅和酒壶进屋。许兴修闻到香味,从睡梦中悠悠转醒,抓过沈尧的食盒,让他给自己斟酒,两人对着月色喝酒猜拳,徒留卫凌风一人站在走廊上吹风。 沈尧半醉半醒时,往窗外望了一眼,已经寻不见卫凌风的身影。 卫凌风在哪里 沈尧半撑着额头,酒劲上脑,越发想不明白。 当空星斗明灿,月色正好。薄云如雾霭,静止又流散,卫凌风穿着一件单衣,坐在顶楼的屋檐上,如履平地。他抬头赏月,心中念起楚开容与沈尧的对话。 楚开容问沈尧你如何看待绮兰 沈尧回答她是个好姑娘。 楚开容还问今日在秦楼,畅快不畅快 沈尧回答畅快。 这一夜,卫凌风睡在屋顶,没有回房。 次日天光大亮,沈尧赖床。 朦胧中,他听见许兴修与卫凌风说话的声音“楚夫人说,我们要在安江城待上七天。” 卫凌风低声询问“为何是七天耽误了我们的行程。” 许兴修叹气“楚夫人的心思,我怎能猜透呢不过安江城是个好地方,南街有个武馆,每七日开设一场比赛。” 他搓了搓手指“前几日,武功高手们打得很凶,伤筋动骨的,大夫们都治不好。我与你乔装打扮去给他们治病,如何就当是赚些盘缠。” 卫凌风沉吟“若是让楚夫人察觉” 许兴修漫不经心道“虽然名义上,我们应当顺从天下第一庄。但是,时至今日,你我都没见过庄主。何况楚夫人让我们住在偏房,每日残羹冷炙,想来也是没把我们当成什么人物,更不会与我们计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拉住卫凌风的手腕“大师兄,你且听我一言,咱们赚来的盘缠,哪怕给沈尧买只烧鹅也好。” 卫凌风点头称是。 不久之后,他们戴着斗笠出门。 沈尧从床上一跃而起,给自己包了一层头巾。他尾随许兴修和卫凌风,坦然地走向南街。此处的街道小巷有些不同沈尧发现,很多妇孺和壮年男子歇坐在路边,额头冒汗,眼神涣散。 他顾不上两位师兄,走到近旁,探问道“这位兄台” 某一位男子接话“唉” 沈尧介绍道“我是外地来的大夫。” 男子笑说“大夫,有何贵干” 沈尧指了指周围的人“兄台,这是怎么了” 男子不以为然“正值六月,闹了暑热。” 沈尧蹙眉“可否让我诊脉” 男子挽起衣袖,向他伸出手臂。 沈尧盘腿而坐,三指搭在他的腕间,望闻问切。 他观察得越细致,眉头就拧得越紧,直至后来,他万般肯定道“绝非暑热,更像是疫疠。” 男子收手,整理衣服,似有些恼怒“药房的老郎中们都说是暑热。你这外地人甚是年轻,乔装成郎中,包着头巾,说些妖言惑众的话,可是为了捞钱” 沈尧两指朝天“我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男子仍然忿忿不平。 沈尧别无他法,只能快步跑远,追上他的两位师兄。 卫凌风的医术强于沈尧。他自然注意到了城中异象,还说“北城没有一点苗头,南城已经有了这般光景。” 许兴修道“武馆的高手们久病不愈,无法调理内息,恐怕不是因为皮外伤。” 卫凌风忽然停步“楚夫人为何还要在城中滞留七日” 许兴修后背一冷“你是说,她有意为之” 卫凌风没做声。许兴修啐了一口“最毒不过妇人心。” 两人静立在长街上。沈尧远远奔向他们,喊道“师兄师兄” 卫凌风转头,默然回视他。 沈尧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他提着一口气,双手背后,严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三人合计一番,都认为不能坐视不理。但是,直接去找楚夫人,那是下下之选,找城内的富商巨贾呢无名无号的江湖小卒,根本没有被接待的资格。 思前想后,卫凌风带着两位师弟,上门拜访了全城最大的药铺。 药铺主人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他有四个儿子,负责照看生意。小儿子名为黄半夏,今年刚满十八,既与沈尧同岁,更不相信他们所说的话。 沈尧执意道“瘟疫突发,再过三日,可由南城传到北城。” 黄半夏哈哈大笑“昨日还有一帮人来我家开药。他们说,四肢有力,耳清目明,体况已经转好了。” 沈尧摇头“这并非见好的迹象。” 黄半夏失去耐心,拿起笤帚,驱赶道“往年城中也闹过暑热,几日便能见好。你们这些穷酸的外地人,休想败我药铺的名声” 沈尧挡在卫凌风之前,拔高声调“倘若三日之后,染病的人越来越多,你又当如何” 黄半夏放下笤帚,扬起下巴,趾高气昂道“我便认你做大哥” 黄半夏和沈尧躲在角落里争执,旁人离得很远,只能听见他们的只言片语。 沈尧与黄半夏击掌为誓,还说“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到时候,你就和我拜把子,做足仪式,跪在地上,磕头叫我三声大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天灾(一) 黄半夏的父亲多年来经营一家药铺,在安江城内,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十年前,黄半夏的父亲曾经救治过一位濒死的老妪。老妪起死回生,犹如枯木逢春,从那之后,黄半夏的父亲就被一些人尊称为“黄仙医”。 黄半夏以父亲为荣,更以父亲为傲。 安江城内的暑热之患,也是他爹亲自诊断的结果。 而如今,几位穿着粗布衣裳的外乡人一进门就大谈瘟疫,罔顾事实,究竟是何居心 想到这里,黄半夏越发恼怒道“你若是赌输了,就趴在地上,撅起屁股,让我狠狠踹上三脚,再向我磕头求饶” 沈尧搓着两根手指,笑道“黄兄,不是我说你,你怎么会有那种踹人屁股的癖好” 黄半夏面皮一红“呸,你这外乡人的心思,着实腌脏不堪。” 沈尧步步靠近他,将他逼退进角落“哎呦血口喷人呐。喜欢踹人屁股的是你,心思肮脏的人,怎么是我呢” 黄半夏握紧笤帚,挺直胸膛“休要狡辩” 沈尧双手搭住他的肩膀。 黄半夏浑身一颤,大声痛骂他“无耻小儿你莫要以为,使出歪门邪道的武功,便能让我屈服于你” 沈尧却说“阿黄,我根本不会武功啊。” 黄半夏长舒一口气,凶神恶煞地拂开沈尧的手,神情一派肃穆苛责,凛然不可侵犯“你干嘛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沈尧轻拍他肩头的草屑“我是好心啊,帮你拾掇一下衣裳。” 黄半夏懵然一瞬,鼻子里冒出一声浓重的“哼”。 沈尧没理他。 片刻后,黄半夏再一次出声“哼” 沈尧双手揣进衣袖,瞥他一眼,告诫道“你别哼哼唧唧了,鼻涕都快喷出来了。” 黄半夏自认为被沈尧羞辱。他负气般提起笤帚,双手一挥,直往沈尧的脸上招呼。沈尧的反应慢了半拍,他正在发呆,忽然觉得有人提着他的衣领子,将他往后挪了一尺距离。 他回头一瞧,正是卫凌风。 卫凌风另一只手还端着茶杯。为他倒茶的人,正是黄半夏的父亲,安江城内的“黄仙医”。 卫凌风将茶杯往桌上一磕,叹道“黄仙医,我知你心有顾虑。疫病告急,人命关天,我们多一时口舌之争,城内就要多几人遭难。” 他摆出一吊铜钱“我尚需一些药材” 恰好旁边有一副纸笔,卫凌风提笔写下药方。 卫凌风尚未写完,黄半夏突然冲过来,使力推开卫凌风“好啊,原来你们搁这儿等着呢你们听说我父亲心善,就打着瘟疫的幌子,强迫我们贱卖药材” 黄半夏抓起桌上的铜钱,扯开线绳,将一把铜钱全部扔到了外面“滚吧你们这些混账,有多远滚多远” 铜钱抖洒一地。 路人弯腰拾捡,揣进自己兜里,快步跑开。 沈尧初时惊诧,后来他追上其中一人,骂道“你他娘的快还钱都不是你的钱,你捡个屁啊跑得那样快,赶着投胎还是下崽” 那人扭过身,回嘴道“你是哪里的泼皮无赖胆敢诬陷你爷爷我你也不去街上打听打听” 沈尧揪住他的衣袖 。 怎料这人是个练家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沈尧掀翻在地,顺带踩了一脚。 沈尧急怒攻心,赌咒道“三天后,你急病发作,我绝不救你。” 那人毫不在意,爽朗笑道“记着你爷爷的名字,东街霸王吴久义。老子的钱你都敢抢,下次若是见到了你,老子先打扁你再说。” 沈尧心道去他娘的吴久义,无理又无义。 又过了一会儿,许兴修跑到这边,扶起了沈尧,问他“小师弟,你可有大碍” 在他们丹医派,“你可有大碍”这句话,就像是“你吃过饭了吗”一样,答案一点都不重要。许兴修根本没等到沈尧开口,指尖搭上他的脉搏,立刻放心道“无妨,小师弟,你快起来吧,莫要赖在地上。” 沈尧闭紧双目,调整着吐息“许师兄,实不相瞒” 许兴修皱眉道“你又怎么了” 沈尧忽然睁开眼睛,抬头望着许兴修“我,沈尧,丹医派第十代嫡传弟子,现在气得快要冒烟了。” 沈尧指了指自己“好心当做驴肝肺。无论是那家药铺的人,药铺门口的路人,还是什么吴久义,全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许兴修撩起衣袍,坐到了沈尧的身边。 他听见沈尧发着牢骚“我们忙前跑后,又挣不到钱,只是为了让他们活命南城本就凶险,我们已经滞留多时,搞不好自己都患病了,还要和人争执,被人误解,遭人扫地出门” 许兴修拉起沈尧的手腕,示意他不要继续抱怨。 沈尧摆手“许师兄,你是不是要拿大师兄的那一套说辞来教训我” 他压低嗓音,喃喃自语“大师兄的所有教导,我其实都烂熟于心。” 许兴修勾唇一笑,刮了沈尧的鼻子“你几时见过我用大师兄的话,来教训你” 沈尧挑眉。 许兴修正襟危坐“是的,阿尧,你是丹医派第十代嫡传弟子。师父偏爱你,师兄们保护你,今日,我要教你两句话。” 沈尧垂首,洗耳恭听。 许兴修温声道“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 沈尧问他“何意” 许兴修执起树枝,在地上比划一番“这句话,出自列子说符。它的意思是,倘若你能见到水中有多少只鱼,未来有多少厄运,那是不详之兆。” 沈尧悟通一二,僵直的脊背放松。 许兴修接着说“你不愿帮人化解灾祸,便会怨恨自己不行善。你愿意帮人化解灾祸,便像是带着霉运而来,旁人分不清,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他轻轻地问“阿尧,你可明白” 沈尧垂头丧气“说来说去,不就是我最倒霉吗” 许兴修摇头“千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愕愕。” 这句话的意思是,大众的人云亦云,不如一个人的清醒直言。 沈尧抓起许兴修的衣袖“唉许师兄,我记得昨天晚上,你还告诉我,楚公子去嫖妓,我们要装聋作哑,等他发病了,再从中赚取好处。” 许兴修耸肩一笑“是啊,捞一点儿小恩小惠,无伤大雅。圣人也不是完人,你怎能要求自己,事事都尽善尽美” 他复又站立,一把拉起沈尧“走吧大师兄还在等我们。” 当夜,沈尧返回住处时,听到客人们的闲言碎语。 其中一位客人说“今天赶早市,回来路上,我头晕眼花,也不知哪根筋搭错,浑身都不爽利。” 另一位客人吃一口热菜,从容镇定地回答“我家婆娘同你一样,这是发了暑热的征兆。你找郎中开一副药,天便能见好。” 邻桌坐着一名虬髯壮汉,头戴纶巾,身形硕长。他趁机搭话“你家婆娘吃完药,立刻好了” “是药三分毒哪能立刻痊愈” “刚才不是你说的,天便能见好” 几人发生口角,吵闹一阵。 沈尧从他们之中路过,忍不住停步,插了一句“你们当真认为,那是暑热” 虬髯壮汉第一个明白过来,怒睁双目“不是暑热,难道是城中有人下毒” 沈尧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撒谎道“我不晓得,我也晕着呢。” 他虚弱无力地咳嗽一声,行走时,颇有几分醉汉的意思。他扶稳店内的房柱,弱不禁风道“前两年,我曾发过暑热,那般滋味,与今日并不相同。” 满座寂静。 沈尧因为情绪愤慨,脸颊泛红,气息急促,真像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南城那边的大夫都说,这只是小病我服药三日,尚不能四处走动,我是不是碰到了庸医啊” 他带着强烈的个人私怨,骂道“一定是庸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天灾(二) 沈尧一句话骂遍了南城所有大夫,自然引起旁人的不满。 南城最出名的大夫,莫过于那位“黄仙医”。 黄仙医为人正派,德高望重,与“庸医”二字完全沾不上边。是以,沈尧话刚出口,就有人问他“兄台,你家住南城还是北城” 沈尧轻笑,并未答话。 那人自顾自地说“我瞧你似乎是从外乡来的。” “是又如何”沈尧漫步走远,“我这怪病,进城之后才患上的。” 他轻飘飘甩下一句“你们一个个侠义之士,都不怕死,我与你们不同,我怕得很呢依我之见,不出两日,这怪病就要闹死人。” 沈尧一语成谶。 当天晚上,南城武馆传来消息,两位武林高手咳嗽吐血,暴毙而亡。尸体发紫,滞留于屋内,武馆主人连夜找来附近一座寺庙的和尚,替死者超度亡魂。 武林高手注重调理内息,体魄强健,远胜于一般人。 而那两位高手,病因成谜,死得蹊跷,次日一早,死讯传遍安江城,立时人心惶惶。 当天正午,武馆门口聚集了一帮江湖侠士,来找武馆主人讨要说法。 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随后,有人发现毗邻武馆的一户宅邸内传来强烈恶臭。 春末夏初,阳光晴朗,风中的气味难以言说,飘散至各个角落。 沈尧得知此事,立刻追问道“那户人家还好吗” 客栈的小二告诉他“不好喽,要出大麻烦” 沈尧已经猜到结果。他半是疑问,半是肯定道“绝户了” 小二摇头叹息“死光了,死光了。” 沈尧只想探查蛛丝马迹,小二却很避讳这个话题。 官府派出衙役封锁了武馆和宅邸,也带走了武馆主人,此案交由本地的知县大人定夺。尚未水落石出,武馆主人就死在了监狱里。 前后不过一天,城中已有十余人丧命。 沈尧原本以为,到了这个份上,男女老少们都能清醒一些。哪知他才从菜市走一圈,便听人说武馆那地方,闹鬼,邪得很,男人的阳气镇不住。于是,恶鬼们昼伏夜出,带走了十几条命。 起初,这个荒诞的理由,慰藉了大部分人的心。 可是到了夜里,又有几户人家遭难。 更夫在街上逡巡时,能听见哀泣声、尖叫声、恸哭声混作一团。 沈尧和卫凌风等人都住在客栈的偏房,位置正好临街,纸糊的窗户破破烂烂,外面的响动清清楚楚,沈尧哪里还能睡得着他翻身坐起,吐出一口浊气。 许兴修师兄也醒了。 许兴修点燃一盏油灯,以手护住灯芯。飘摇的夜风中,他说“出师未捷身先死。” 沈尧骂道“呸,晦气。” 许兴修坦然一笑“我逗你玩呢。” “那也不尽然,”沈尧昂首,露出一颗虎牙,“瘟疫来势汹汹,咱们躲不掉的。要拼,就只能拼运气,倘若小爷我的运气不好说不定,客死异乡,正是我的下场。” 黯淡朦胧的月色中,许兴修似乎闭了闭眼。 卫凌风打来半盆冰冷的井水,搁置在桌上。他拿起一块粗布,沾水,打湿,洗了一把脸。 沈尧不由得打趣“大师兄,你还有心思洗脸呢” 卫凌风唤他“你来,我给你也擦擦。” 沈尧吊儿郎当地晃了过去。 卫凌风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湿透的粗布往他脸上一蒙,像是洗盘子一样,仔细搓了他的面颊,搓得还挺干净,像是驱散了郁结于心的怨气。 在这么一瞬间,沈尧神清气爽,换发生机。 卫凌风又打开柜子,取出三个私藏的馒头,以及一碗凉透的剩菜。他招呼两位师弟“我们先吃一顿宵夜,吃快些,还有一堆要紧事等着我们。” 沈尧掰着馒头,边吃边问“何事” 卫凌风双手负后,应道“验尸。” 丹医派的弟子们,首先要过的第一关,便是验尸。 丹医派的北厢房常年无人居住。房舍紧靠着深山洞窟,那洞窟是天然而成,一年四季都往外冒着寒气,洞中藏着百年寒冰,还有几具无名氏的尸身。 想当年,沈尧尚不满十岁,便由三位师兄带进洞窟,研习一具尸体的筋脉和骨骼。 师兄告诫他丹医派的弟子们,不仅要记诵上千种药材,也要熟知各种筋骨、穴位、脏器。 话虽这么说吧,沈尧还从没见过暴死之人的残骸。他和卫凌风、许兴修三人遮着面巾,戴好斗笠,悄然潜入深夜的长街。 很快,他们发现街边枉死的乞丐。 卫凌风随身携带一把锋利匕首。 出鞘之后,匕首寒光乍现。 卫凌风抬手轻轻挥袖,搬动乞丐的尸身,将其横置于台阶。他剥开乞丐的褴褛衣衫,匕首沿着死者的喉管一路缓缓切割至胸膛,霎时污血横流。 许兴修感慨道“果然,他们说得没错。死者皆是浑身发紫。” 卫凌风补充道“死前体弱无力,反复高烧,咳血,水肿” 刺鼻的恶臭迎面扑来,卫凌风等人纹丝不动。 沈尧从袖中取出另一把匕首。他切开尸身的腰部,劈断肋骨,呼吸逐渐急促。他正要说话,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纷繁踏响的马蹄声。 “走”卫凌风当机立断。 他冲进了夜色更深的角落里。 沈尧身手敏捷,紧随其后。 许兴修正在沉思,反应慢了一拍。他提起袖摆,还没来得及逃跑,前方已经传来一声怒喝“何人在此” 明月当空,许兴修一袭黑衣,倚风而立。 骑马的那些人都是官府的衙役。为首的衙役年过三十,浓眉大眼,正气凛然。他一手提刀,一手握着马背缰绳,朗声道“半夜三更,你独自一人在街上鬼鬼祟祟,所为何事你若是不出声,我必要将你按重罪论处” 沈尧旁观这一幕,心神不宁,躁动不安。他几次三番要跑回去,都被卫凌风拉住了。 沈尧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瞧瞧许兴修,平时嘴皮子利索得很,这会儿一句话都讲不出口。我不出去帮帮他,他那脑袋瓜子都要让人削了。” 卫凌风嘱咐四个字“静观其变。” 两人话音刚落,许兴修掏出一块木牌“大人明察。我是楚夫人的亲随,做过大夫,也做过仵作。” 那衙役果然降低声调,态度客气不少“楚夫人” 许兴修朝他抱拳,微微弯腰道“正是京城楚氏。我家公子楚开容前几日造访安江城,大人若不嫌弃,可与我回一趟客栈,我家公子尚未歇息。” 衙役挥手,猛然抽响马鞭“楚公子深夜不眠不休,所为何事” 许兴修腰杆挺直,与他直视“楚公子宅心仁厚,听不得街上的哭声。” 衙役没再接话。他带领众多随从,策马而去,许兴修远望他们背影消失的方向,似乎是通往安江城的城门 他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顷刻间,他不寒而栗。 天还没亮,南城的青苔巷里,几位出身草莽的武夫们收拾包袱,打算尽快离开安江城。 武夫们洞察先机,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而且,他们大多是穷得叮当响的孤家寡人,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行囊一背,即可上路。 他们紧赶慢赶,奔向出城的路,只见城门紧闭,戒备森严。 守卫是一帮提刀的衙役,戴着官帽,穿着玄色长衣。光看他们的气息吐纳、站姿步法,并不算是武林高手。 武夫们仗着高强技艺,勒令衙役开门,放自己出去。而衙役们忠于职守,自然不肯,两拨人立刻拔刀相向,血溅当场。 阵势越闹越大,双方都像是见了死敌,刀剑碰撞,身如血衣。 少顷,弓箭手立于城楼,齐刷刷放箭。 武夫们无一幸免,尸身横卧于城门之内,显得壮烈而凄怆。 直到第二天清晨,沈尧方才得知,安江城已经被封了。外人不得入内,百姓不得出城。 卫凌风煮开一壶水,轻描淡写道“不能怪官府的人。疫病突发,难以遏制,大夫们查不清病因,药师们开不出单子。敌在暗处,我们在明处除了封城,别无他法。” 许兴修端起一杯开水泡茶。他似乎很不怕死,笑得畅快“你们说那知县是不是一位青天大老爷他明知自己封城是死路一条,还是派出了衙役和弓箭手。” “不派不行啊,”沈尧敲响棋盘,“安江城距离凉州那么近,倘若让瘟疫蔓延到凉州,给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所以啊,他跪着是死,不跪也是死,自然要站着等死。” 许兴修放下杯子,问他“小师弟,你可有对策” 沈尧双手握拳“上次在那个狗屁黄仙医的药铺里,大师兄留下了一张药方。我不晓得那个狗屁黄仙医有没有把药方扔掉,要是他们没扔,拿来用了,至少能缓上几天,死得慢些。” 沈尧生平第一次领教“说曹操,曹操到”,正是在今日。他刚讲完这句话,走廊外一阵喧哗,他依稀听见黄半夏的声音。那人吼道“沈大夫” 许兴修叹气“一报还一报。” 黄半夏见不到沈尧,不愿放弃,连喊了好几遍“沈大夫” 卫凌风走过去开门。 两日不见,黄半夏就被磨灭了嚣张气焰。他见到卫凌风,只能低下头道“卫大夫” 卫凌风问他“你父亲今天在药铺吗” 黄半夏拂开袖摆,正要跪下,沈尧从卫凌风的背后冒出来,气定神闲道“行了行了,别守在我们屋门口。你不来找我,我也自然会去找你。全城上下,就属你家的药材最多。” 黄半夏心弦一松,恭维道“沈公子气度宽宏。” 沈尧耸肩“啊,对了,阿黄,你先叫我几声大哥。” 黄半夏神色一僵。 “怎么”沈尧给他扣帽子,“做生意的黄家,和一个外乡人盟誓,还能言而无信不成” 黄半夏到底年轻。他被沈尧的一句话击中,艰难地吞咽口水。他背对着他们走在前面,途径一条曾经热闹繁华而现在萧瑟冷清的长街,最终,他一共喊了三声“大哥” “唉”沈尧笑着应道,“瞧瞧看,从今天起,小爷我多收了个弟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天灾(三) 这一路上,沈尧乐此不疲。 常常是沈尧喊一声“阿黄” 黄半夏回答一句“大哥” 沈尧又问“我是你的什么” 黄半夏恭敬道“大哥” 沈尧教导他“一日大哥,终身大哥。今后,你见到了什么好药材,先拿来孝敬大哥,你得到了什么美酒佳肴,先送来给大哥品尝。” 黄半夏垂眸,并未做声。 沈尧宽慰一句“我也不会亏待你,你若是想成亲了” 沈尧正准备表态我可以帮你牵线搭桥,站在一旁的黄半夏已然急怒攻心“沈尧,你欺人太甚我尚未娶亲成家,你就开始惦记我媳妇了” 沈尧严肃而责备道“谁惦记你媳妇儿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罚你今日默诵三遍伤寒杂病论。” 黄半夏出门之前,他的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把沈尧一行人带回药铺。 黄半夏遵循父亲的命令,不敢再与沈尧争执。 沈尧与他勾肩搭背“不是我吹牛,天仙模样的姑娘,我都见过两三回了,心里头没有一点动静。我早就跳出了红尘,看透了无聊的色相。” 黄半夏不信“当真” 沈尧点头“那当然是真,不信你问我师兄。” 黄半夏好奇地询问“天仙姑娘长什么样呢” 听见这一番对话,许兴修回过头审视沈尧。他心道沈尧这个小兔崽子,八成是想起了魔教教主云棠。 沈尧却笑道“别提江湖上那些美人了,倘若不能解决瘟疫,我们都得死在安江城。终此一生,踏不出城门。” 他双手负后,淡淡地说“可惜了,我还没去过大名鼎鼎的凉州。听说凉州的米粉是第一绝,酒酿是第二绝,秦淮楼的美人是第三绝” 黄半夏忽然接话“凉州的第四绝,是剑仙。” 沈尧侧过脸,瞥他一眼“安江城离凉州那么近,你可曾去过” 黄半夏略微仰头,似在思索“七岁时,我曾跟随父亲,去过一次凉州。那日,段家正在甄选一批习武的苗子就是那个出过剑仙的段家” 沈尧噗嗤一乐“江湖中人,谁不晓得凉州段家我虽然是外乡人,可也不是村野莽汉。” 凉州乃是朝廷重地,自古富丽繁华,使人流连忘返。待到天黑以后,大街小巷常有游人并行,当街灯火明亮如星盏。 沈尧的师父年轻时,曾在凉州游历一年,亲笔写下一句诗“画楼湖畔春酒暖,细草微风岸花红。” 师父很少作诗。但他倾倒于凉州的亭台楼阁,烟柳画桥。 不过在江湖侠士的面前提起凉州,多半就会听闻“凉州段家”的名号。 传说三十多年前,段家有一位少年剑仙,惊才绝艳。他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擅长一招“踏雪无痕”,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沈尧提出新的见解“有没有谁不想活了,就去段家找剑仙死得快,没痛苦,不遭罪。” 黄半夏劝诫他“大哥,你是一个大夫,遇上这种人,你要劝他惜命。” “我不会劝,”沈尧懒散道,“该活的人都能活,该死的人,早晚要死。” 他从口袋里掏出匕首,放到了袖中,再一次看向黄半夏,话中有话道“就比如,那天我们在你家药铺谈到了瘟疫,你是如何作答的,还记得吗你说,我们这帮外乡人妖言惑众,有多远滚多远。” 他停步,静立于药铺门前“你说啊,要是那会儿,你相信我们,这城中能不能少死几个人” 黄半夏隐忍片刻,踏上台阶“你们不是京城楚家的人吗” 台阶略高,石头被打磨得很光滑。黄半夏抬起另一只脚,鞋底碾了碾地面“京城楚家的威名如雷贯耳,你们怎么不去求楚公子,或者找楚公子出面办事” 站在他前方的许兴修回答“被你猜中了,我真去找过楚开容。” 许兴修为人随和,安然沉稳,单从言行举止上看,他比沈尧可靠不少。许兴修的话,黄半夏信了九分,便又急切地问“楚公子可有什么需要” 许兴修笑道“楚公子闭门不见客。” 沈尧继续纠正道“讲句实在话,我们都不是楚家的人。不过楚家上上下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三位师兄弟也没脸回老家了。” 几人说着,途径药铺侧门,走进一座厅堂。 屏风绣着花草鱼虫,挡在墙边。黄半夏的父亲支开屏风,抱拳行礼道“卫大夫。” 卫凌风回礼“客气了,黄大夫。” 黄半夏的父亲谦和道“我在你面前,已经不算大夫,你姑且称我为老黄吧。” 老黄请他落座“昨天夜里,我去见过了知县大人。你上次开的药方,我也呈给了知县大人大人的意思是,请你来主持公道,肃清疫病。” 才说了两句话,老黄挽起袖摆,挡脸咳嗽。 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紫砂壶,泡开了上好的碧螺春。他刚给卫凌风斟过一杯茶,沈尧横插一杠,挡开茶杯,问他“黄大夫,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黄眼中含笑,慈蔼道“请讲。” 沈尧屏息凝气,随后出声“既然知县大人赏识我的师兄,为何不跟师兄单独见面” 少顷,沈尧面露笑意“自然,黄大夫一心为民,我不是在怀疑你。” 卫凌风并不在乎沈尧的揣测。他说“老黄,我们都是外乡人,在安江城内行事不方便。你若是相信我和我的师弟们,便将药房的钥匙交给我,如何” 老黄犹豫不决。 卫凌风看向了黄半夏“你父亲咳嗽几日了” 黄半夏心头一惊,诺诺道“三、三日了。” 卫凌风伸出左手“事不宜迟。” 黄半夏不等父亲发言,已经掏出钥匙,放进了卫凌风的掌心。 卫凌风站起身,衣袍洁白无垢,仍如一尘不染的新雪。他说“劳你转告知县大人,下令全城戒严,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必须喝煮沸的水,吃熟食,忌用生食” 他弯腰,讲出最重要的话“死者的尸体,不得下葬,不得擅自处理,一律交由官府。” 老黄紧皱双眉“你是何意” 卫凌风退后一步,诚实道“死者的尸体,应当被火化。” 老黄的心尖一梗一梗地痛起来“人死后,要入土为安呐。” 卫凌风抬手,搭上他的脉搏“死后便是往生。无论你尸身完好,还是尸骨成灰” 卫凌风轻轻放下老黄的手臂“你都要去走黄泉路和奈何桥。” 老黄胸膛不断起伏,绸缎褂子罩在身上,布料折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卫凌风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总之,老黄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老黄明明要坐在椅子上,半靠着屏风才能舒坦些。但是他听完卫凌风的告诫,绕着厅堂走了几圈,才说“我会写信给知县大人。” “写信来不及,”卫凌风催促道,“最好现在就去官府吧。” 老黄点头,吩咐他的管家备马。 管家扶稳他“老爷” 老黄摆一摆手“无碍,你去备马吧。知县只信我一人,我的儿子们,排不上说话的辈分。” 老黄离开之后,卫凌风拽着两位师弟,从库房里挑拣药材。 他们三人配合默契,干活麻利,尤其处理药材的方法,均是黄半夏此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沈尧还把用过的药材、分量、配方全部记录下来,留给黄半夏“就算是知县大人,也不能白用你家的东西。这次瘟疫结束之后,你拿着这张纸,抄录一份,上交给官府的人少说也能从朝廷讨来几两赏银。” 黄半夏连声称是。 他蹲在一旁帮忙。没过一会儿,他问“大哥,你还怨我那天的话么” “你别找揍了,”沈尧抱着一捆连翘和苦参,不耐烦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人命关天,自身难保。” 沈尧说得很对。 全城上下,所有人都在想瘟疫突发,自身难保。 曾经门庭若市的花街柳巷,也在短短几日内变得无人问津。 美人们寂寞难耐,倚在高楼边唱歌。她们抚琴唱道“盼长生,盼功名,盼富贵,盼能日日寻欢。笑红尘,笑春梦,笑情痴,笑人夜夜独醉” 其中最出挑的那一个,莫过于头牌绮兰姑娘。绮兰扶着栏杆,往下扔了一条纱绢手帕,恰好被路过的男人捡到。 那人眉目清俊,身量挺拔修长,腰间佩一把重剑。他抬头望向了绮兰。 绮兰拔下发间的金步摇,唇角碰上了步摇钗。眸中笑意褪去,她微蹙着双眉,闷声咳嗽。 周围的姐妹们散开一片。某位姑娘谨慎地询问道“绮兰,你有心悸吗” 绮兰故意吓唬她“我心跳好快啊。” 四处皆是欢声笑语。绮兰往脸上蒙了一块棉布,便和众人追逐嬉戏“你们跑啊,都跑快一点谁被我逮到了,谁就要小心了。” 视野黑寂无边,如同夜色降临。 绮兰行步不稳,即将跌倒在地面,快要落地时,她胡乱地抓过去,拽住了一截冰凉衣袖。然后,她如愿以偿,听见男人的声音“在下,凉州段家,段无痕。” 段无痕把手帕塞进她的怀里“姑娘的手绢,别再乱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仇杀 段无痕年纪轻轻,风雅俊逸,出身于武林名门世家,也是一位声名远扬的侠士。 传说,段无痕的父亲将削铁如泥的“无痕剑”传给了他。但他天性内敛,行事低调,从不在别人面前出手所以,段无痕的剑术究竟达到了何种境界,至今仍是江湖上的一个未解之谜。 绮兰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一尝所愿,她眼底藏不住羞意,便以纱巾遮面,不像是欢场的风流花魁,更像是窥见情郎的邻家小妹。 段无痕却没看她,只问“楚公子在吗” 绮兰垂首道“请随我来。” 绮兰挥开双袖,衣袂连风。段无痕跟在她的身后,通过一扇侧门,走向愈加偏僻的内室。 室内无窗,亦无天光。 唯有一盏灯笼悬挂于房梁之上,茕茕孑立,孤影成双。那灯笼非同一般,也值得细察,似乎是由一张黄皮制成,皮色薄透,软硬适中。 段无痕左手搭上腰间佩剑,问道“人皮楚公子好兴致。” 楚开容抚着一本书的扉页,笑说“我有胆子杀人,也没胆子剥皮。” 段无痕坐在他对面“你找我来,所为何事” 地上铺了一张绒毯,楚开容左腿伸直,右腿屈膝,手腕搁在膝头,姿态放松而闲适。他自饮半壶美酒,突然笑出声道“段兄,打从进门起,你一直握着剑柄。难道我楚某人在你眼中,就是一个背后使诈的小人吗” 段无痕的脊背如青竹般挺直。他气息沉稳,心脉难测,果然是高手中的高手,单论内功,他远远强于楚开容。 所以,他说“我昨日守在城外,等到深夜,翻过了安江城的城墙,只为见楚兄一面。哪怕是和楚兄切磋武功,这一趟,我也没有白来。” 楚开容望向绮兰,抬起手臂。 绮兰明白了楚开容的意思。她垂眸敛眉,臣服地跪在他身侧,为他磨墨。 楚开容满意道“红袖添香。” 他一手揽紧绮兰的杨柳细腰,另一只手微微转过了酒杯,又道“我娘听说,上一任迦蓝派掌门隐居在安江城” 楚开容一句话还没说完,绮兰磨墨的手指蓦地一颤。 绮兰的一条丝绢手帕放在桌上,沾了墨水。她连忙圆场道“手帕不能要了。” 话音未落,段无痕拔剑出鞘。 他将长剑摆在桌上,借来绮兰的手帕,擦拭剑身。绮兰这才注意到,段无痕的剑上染了两滴血。 楚开容浑不在意道“哪儿来的血” 段无痕略低了头,如实回答“我来时,见到街边一对兄妹,正在卧地咳血。妹妹扶墙啜泣,她的哥哥求我拔剑,给他们一个痛快,也好让他们早点儿追上父母。” 楚开容击掌赞叹“你杀两个人,剑上只有两滴血。” 段无痕颔首道“我杀十个人,剑上可以不沾血。” 最开始,绮兰没听懂段无痕的意思。而后,她又灵光一闪,想起内室的侧门之外,还有她的八个姐妹。那八位姑娘,再加上绮兰和楚开容,正好是十个人。 绮兰越细想,就越惶恐。初见段无痕时,心中暗生的旖旎春情,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楚开容笑意未减“我晓得你武功强悍,本事通天,你是剑仙的儿子,绝顶的高手,行了么说回我刚才的话,上一任迦蓝派掌门,隐居在安江城。他身怀藏经阁的天霄金刚诀,这是我娘想要的东西。” 段无痕收剑回鞘,反问道“与我何干” 楚开容郑重其事,摊平了双掌“迦蓝派的老掌门有两件宝贝,一个是天霄金刚诀,另一个,是他的广冰剑。” 段无痕缓慢站起身“我虽是剑痴,但不抢人心头所好。” 楚开容在纸上画下广冰剑的剑鞘“战国时,天降异象,坠下怪石。那石头坚硬无比,泛着黑光,诸侯命人用石头磨剑,足足二十年,剑成,名为广冰。 ” 段无痕背对着楚开容。眨眼间,他已经走到了角落,还问“楚一斩,你邀我前来,是为了偷袭迦蓝派的老掌门,盗取他的宝物” “非君子所为,”楚开容摇头叹息,“我邀你前来,想让你帮我找到老人家,我亲自和他谈条件,结个善缘。” 楚开容怀抱着绮兰,抚过她的一头柔顺青丝,低声道“城中恶疾横行,不过我有三位医术卓绝的朋友。这场瘟疫,快要闹到头了。” 楚开容如此信赖卫凌风等人,却是他们所不知道的。 沈尧和卫凌风轮流煎药,彻夜未眠。许兴修困乏得不行,抽空去打了个盹,等他醒来,天色大亮,官府的几位衙役站在药铺门前,温声客气道“卫大夫在吗” 卫凌风提着木桶,踏出台阶“走吧。” 木桶之内,装了数不清的药丸。沈尧、许兴修、卫凌风,以及那几位衙役,皆是身负行囊,兵分多路,挨家挨户地送药。 按照官府规定,凡是家中死了人的,必须上缴尸首,统一由官府处理。 然而,沈尧发现,老百姓多以“死者为大”,讲究一个“入土为安”。他们不愿交出亲属的尸身,在家偷偷举行了丧礼,白布缟素,哭声凄凉。 这不行啊,沈尧心想。倘若活人无法避免与死者接触,那他们丹医派的一堆药丸都白做了。 好在,沈尧也遇到了几户人家,发病不久,急需就诊。沈尧对他们望闻问切,留下药丸,深藏功与名地离开了。 众人都是千恩万谢,甚至有一位老妪说“少年仁善,菩萨心肠,积德攒了福报,当有好运。” 沈尧一笑置之。 到了傍晚,他又累又饿,歇在街边啃了一个馒头,复又踏上漫漫长路。 夕阳薄暮,天色将晚。 沈尧推开一户人家的房门,闻见一股子腥臭味。院中躺着一位老者,仰面朝天,已无鼻息。 那位老者白发苍苍,死不瞑目,双眼瞪大,恰如铜铃般骇人。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手腕和手掌长满了厚茧,唇边与齿颊残留血迹,应该是身染疫病但他的致命之伤,来源于脖颈处的一条纵深刀痕。 沈尧半跪在老者身侧。 少顷,他听见房屋内的脚步声。 屋内出来一个人。 沈尧知道他是谁东街霸王,吴久义。 那天在药铺门前,卫凌风的铜钱被洒到了街上,吴久义不仅捡了钱,还把沈尧毒打了一顿。 沈尧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三天后,你急病发作,我绝不救你。 唉,做个好人吧,沈尧心想。 言出必行的那种好人。 于是,沈尧双手负后,假装没看到吴久义,转身就要走出院门。然而他背着一副行囊,还挂着郎中的布袋,周身一股浓烈的药香味,根本逃不过吴久义的鼻子。 吴久义大声喊他“站住” 沈尧嗤笑道“你爷爷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算个屁,还敢让我站住” 一把飞刀从沈尧的肩头划过,切断了他的一小撮头发。他屏气凝神,回头望向了吴久义。 吴久义坐在石凳上,铺开剩余的三把刀,唇边带血,血中含笑道“你人走了,我便留下你的命。” 沈尧收手入袖,握住匕首。 他缓步靠近吴久义,吞咽一口唾沫,又问“院中老人,是你杀的” “是。”吴久义承认。 沈尧皱眉“他和你有仇吗你要杀人” 吴久义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口“废话少说。你过来给我诊脉,止血,治伤,否则我立刻取你小命。” 说着,吴久义抓起刀柄,威胁般地甩了甩。 沈尧连忙弯腰“你息怒。” 他解开行囊,放在石桌上。而后,他站在吴久义的旁边,随意搭了一下脉果然不出沈尧所料,吴久义伤势严重,渗血不止,五脏六腑受震碎裂。 吴久义观察沈尧的神情,心下顿感不妙。 他提着一口气,抬手要去摸刀。沈尧注意到他的细微动作,挥袖拂开了所有刀具,一脚踹在吴久义的腹部。 吴久义吐血不止,嘴中恨恨道“好,我现在就带走你这条狗命” 沈尧分不清他是虚张声势,还是杀意已决。 沈尧提起石凳,砸中吴久义的脑门,那人还在骂骂咧咧。 污血沾染了泥土,沈尧趁他翻身之际,掏出匕首就往他的颈部一刺,刀柄向下,深深割开吴久义的皮肉。白骨森森,藏匿在模糊的血脉里。 吴久义连一声痛呼都没有,睁着双眼,当场断气。 沈尧拔出匕首,掌心沾了血。 他第一次杀人。 他暗忖吴久义不死,便是他死,江湖规则,不分对错。 沈尧背起行囊,正欲出门,又忽然想起,他应该检查一遍院落,防止自己遗漏了什么东西,被官府的衙役追查为杀人凶手。 沈尧来回走了一趟,在墙边找到一个狭长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天霄金刚诀,和一把剑鞘漆黑、通体寒凉的长剑。 他将这些东西尽数收入囊中,还决定回去偷偷研习一遍,也不枉今日死里逃生一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预知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雾气氤氲,雨丝朦胧。 黄半夏守在父亲的房间门口,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卫凌风推门而出。 走廊上的灯笼都熄灭了,整座宅邸潜伏于黑暗。黄半夏心跳渐快,暗自压抑着苦闷。 “我父亲怎样了”黄半夏急切地问道。 卫凌风往前走了几步,方才回答“不见好。” 黄半夏紧紧跟着他“不见好你是丹医派的大弟子,你一定有办法的吧” 卫凌风连续几日没睡觉,眼底隐有淡淡乌青。但他容形俊美,举止洒脱,昏暗月色下白衣飘渺,好似世外清净之人。 若说他超脱俗世,无欲无求,黄半夏也是相信的。 偏偏卫凌风就像个束手无策的凡人一样怅然道“爱莫能助。” 黄半夏喉咙发酸,扯住他的衣襟“你说什么” 卫凌风一句一顿地回答“令尊心疾未愈,染上疫病,肝肠梗阻我甚至不能给他开药。他自知大限将至,托我转告你,潜心学医,惠泽百姓。” 院中雨打芭蕉,敲出一阵窸窣声响。 黄半夏冲进雨中。水滴浇落在他的头上,他缓了好久都没缓过来,只能喃喃自语“卫大夫,你是不是在骗我啊你们耍我玩的吧” 卫凌风见他眼中含泪,额头青筋暴起,也只是随口宽慰道“黄兄,节哀顺变。” 卫凌风从医十余年,看惯了生死。他见过难产的少妇一尸两命,深爱她的丈夫嚎啕大哭,咳出了心头血。他也见过壮年夫妻突发恶疾,撒手人寰,撇下了无依无靠的幼龄儿女。 他虽然将“仁善”挂在嘴边,悉心教导沈尧,但他本质上有些麻木。生老病死都是世间常事,仅靠一人之力,无法逆天改命。 卫凌风没再开口,转身直接走了。 黄半夏冒着寒风,淋着雨,最终颓然脱力,一屁股跌坐在了泥地上。 厢房之外,许兴修喊他“黄半夏,你有空闲吗出来帮忙吧。” 雨水灌进了耳朵。黄半夏衣衫湿透,紧贴着身体。少年的躯骨瘦削,寒夜里微微打着颤,他不曾发出任何声音,于是许兴修也没进门,绕路穿过了门口。 许兴修念叨道“沈尧怎么还没回来” 药铺的门外排起了长队。不少人举着一把油纸伞,或者穿着一身蓑衣,专程从北城赶过来。 但是药铺内的药丸告罄了。卫凌风和许兴修等人一边忙碌,一边等待着沈尧。又过了半个时辰,沈尧终于抱着一个包裹出现在他们眼前。 卫凌风抬起左手,干净的衣袖揩拭着沈尧头上的雨水“小师弟,你那儿还有药丸吗” “没啦,”沈尧冲他笑笑,“都被我分发给了病人。” 说着,沈尧还去拉扯卫凌风的手腕。 卫凌风忽而一顿。他长久凝视着沈尧的袖口,还翻过了沈尧的手掌。 顺着卫凌风的视线,沈尧注意到自己的袖口内侧沾了血。 “谁的”卫凌风问他。 其实卫凌风也只是说了两个字而已。但他一改往日的谦和温雅,气势陡然凌厉起来。沈尧察觉到微妙的变化,连忙说“哦,有一位病人咳血,洒到了我的衣服上。” 卫凌风抖开他的包裹“你的脉象忽然浮沉有力,急促无节律。在我的面前,阿尧,你还要撒谎” 沈尧握拳,喊道“大师兄” 卫凌风稍显黯然“莫叫我大师兄。同门师兄弟,本该为一体,哪怕你有话不便直说,也不用借故欺瞒我。” 这一下,沈尧是真的着急了。他左手拎起包裹,右手拽紧卫凌风,将他拖回了自己的房间。 沈尧点燃一根蜡烛。火光明灭跳跃时,沈尧打开布袋,取出那一本装帧完好的天霄金刚诀,端正摆在卫凌风的面前。另一把宝剑尚未取出,卫凌风就发问道“广冰剑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沈尧与他低语“今日捡来的。” 卫凌风摊平左掌,轻轻抚在桌面上“天霄金刚诀和广冰剑都是武林藏经阁的宝贝,八大派高手日夜守护,那是你想捡就能捡来的” 沈尧纳闷“我也不知道啊。我今天路过一处偏僻的宅子,正想进门送药呢,只见一个老头趴在地上,死了半个多时辰了。” 卫凌风翻阅天霄金刚诀,又问他“老头的相貌,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沈尧描述道,“白眉长发,右脸一道疤,左眼角有一颗黑痣。” 卫凌风闻言,颔首道“这就说得通了。” 沈尧惊异道“大师兄,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卫凌风略作猜测,“他大抵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 沈尧颇为感慨“原来江湖上还真有人皮面具啊你亲眼见过吗” 卫凌风竟然反问他“那位老者的身边有没有其他人” 沈尧坐在一张竹床上,压得床架“嘎吱”摇晃“院子里还有一人,像个入室盗窃的小偷,他叫吴久义。那天在街上,吴久义抢走你的铜钱,我找他讨公道,立刻被他打了一顿。” 卫凌风像是在沉思,一时没有答话。 沈尧见他那样,也不避讳道“吴久义被我杀了。” 卫凌风蓦地抬起头来“你学会杀人了” 沈尧重重向后躺倒“别骂我,大师兄。从我进门起,吴久义就扬言要取走我的狗命,我和他有旧怨在先,治不好他的恶疾,他必然会对我下手。再说了,院子里原本就躺着一个老头,吴久义又身负重伤。吴久义要是跑去衙门,状告我杀了那个老头,再声称他自己如何虚弱,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其实,沈尧动手杀人的那一瞬,内心并不是毫无恐惧。 他们丹医派的祖传密训只有五个字医者父母心。 多年来,沈尧时刻谨记。 如果不是吴久义三番四次威胁他,沈尧断不能一刀毙命。他感到说不上来的困倦,只能打开被子,盖在腰部,又道“师兄,我先睡一刻钟,你有事喊我。” 卫凌风坐在他的床头,嗓音低沉得让人听不清“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吴久义作恶惯了,今日气数已尽,无论如何,他活不到明天。” 沈尧打了个哈欠“他杀了那个老头,我代老头杀了他,公平吗” 卫凌风拍拍他的脑门“符合江湖的规矩。” 沈尧躺到竹床的最里面,余留出一大片的空位“师兄,你也来,我们一起睡会儿。你几天没合眼了这药铺的房间,可比客栈好多了。许兴修还说,县令大人答应了黄家,瘟疫结束之后会发给他们一笔赏银。” 卫凌风躺在沈尧的左侧,两人手臂相贴,肩膀并着肩膀。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沈尧的困意逐渐消退,整个人又精神起来,就跟吃了什么提神醒脑的草药一样。 卫凌风倒是真的乏了,缓缓道“那把广冰剑,我先替你收着。这把剑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邪物,当年祭剑时,死了千百来号人,剑一出鞘,便要见血。” 沈尧揽住他“大师兄,那真的是广冰剑你怎能确定呢” 卫凌风只是一再告诫他“三流的剑客,拿到了广冰剑,都能跻身为一流。江湖上想得到它的人太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除了我,你切莫告诉第二个人,包括你的许兴修师兄。” 沈尧翻身坐起,刚要讲话,卫凌风就一手按住了他的头“躺下。” 沈尧没听他的话。 卫凌风使力,将他重新按回去“让你躺下,你不是喊累吗姑且歇一会儿。” 沈尧却说“大师兄,我想瞧瞧那一本天霄金刚诀。” 卫凌风将书册塞回他的手中“我刚看完了第一章。以你的武学根基,贸然开始,必定会走火入魔。” 沈尧嬉笑道“呦,我哪有武学根基啊我连扎马步都不会。” 卫凌风闭上双目“高手的武学根基也不是一日之功。你只需勤加练习,有朝一日,等你练成了天霄金刚诀,放到江湖上哪个门派,都算是第一流的人物。” 沈尧蹙眉思索“大师兄” 卫凌风应话“又有何事你但说无妨。” 沈尧双手抱臂“你对江湖上的那些小道消息为何了解得这么多” 卫凌风吹灭床头的油灯。黑暗中,他心无旁骛地回答“我了解得多一些,你就能少吃点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送葬 沈尧侧身半卧,应道“你对别的师弟,从没有这般上心吗” 卫凌风半梦半醒,含混不清道“他们他们和你不同。” 沈尧笑问“哪里不同我们不都是男人吗” 他挺腰坐了起来。竹床不够牢固结实,随着他的动作,整张床架轻微地晃荡。 晚风寂静,雨声未停。 沈尧没等到卫凌风的回音。他望见窗外颀长人影,连忙下床,喊道“许师兄” 许兴修推开他的房门“我刚才还在问,沈尧去哪儿了原来是跑回房间偷懒了” 沈尧合起桌上的布包,挡住了广冰剑与天霄金刚诀。 他双手握住许兴修的肩膀,肃然道“对不住师兄,我给你赔个不是。今天跑遍几条街,我双腿发软,躺下睡了一刻钟” 许兴修看向墙角的床铺,揶揄道“你竟然把大师兄也拽到了床上” 卫凌风披衣而起,步履款款向他走来。他们三人刚一汇合,就自然而然地聊到了白天的见闻。沈尧一个劲地说,城中百姓不愿交出亲属的遗体。他们必须想个办法,解决这一桩难题。 怎么办呢 卫凌风思索道“挑一个人,做表率吧。” 许兴修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是说,找一具暴毙的尸体,当着老百姓的面,风风光光地火葬” “这具尸体,不能是普通的尸体,”沈尧摆手,插嘴道,“最好是安江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 常言道法理不容情。不过眼下,安江城中瘟疫横行,人心惶惶。倘若能找到几个火葬的榜样,再辅以官差们的“令行禁止”,必定能在短时间内肃清瘟疫。 于是,卫凌风找到了药铺的老仆,问他“安江城里,哪位达官贵人的声望最高” 老仆是个哑巴,不停地比划手语。沈尧和许兴修都没看懂,只有卫凌风叹气道“也好,有劳您代为转达。” 说完,卫凌风对他抱拳行礼。 老仆回礼,眼角含泪。 沈尧万万没想到,自愿做表率的那个人,竟然是药铺的主人“黄仙医”。 黄仙医多年来患有心疾,身染瘟疫之后,数病齐发,连续三日滴水未进。他头晕耳鸣,咳血不止,几乎听不到别人的声音,直到回光返照的那一日,他见过老仆,明确表示“世间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老朽愿做那第一人,略尽绵薄之力。” 黄半夏“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的床边“爹,您当真考虑好了” 他的父亲失去了继续说话的力气。父亲只能看着一贯疼爱的小儿子,微微点头。 黄半夏的腿脚麻木,脊背寒凉刺骨。他吞咽口水,喉管涌起一股血腥味。父亲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他也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抹掉一把眼泪,跪得端正“爹,您还记得娘吗” 黄半夏的母亲离世很早。那时候,黄半夏未满七岁。他还记得,父亲将他们兄弟四人唤到床前,围坐一侧,安静地陪着母亲。 黄半夏的母亲十分爱美。临终那日,她涂了淡红色的胭脂,攥着丈夫送给她的香囊,气若游丝道“你要把孩子们抚养成人。” 她的丈夫回了一声好。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你再娶妻,我不生气,但你不要在墓前告诉我。” 她最后的愿望的是“百年后,你要跟我合葬。我不想等你太久” 丈夫摸着她的发丝,答应道“好的,好的,你放心去吧。”他轻轻捂着她的眼睛,没让她看见自己泪流满面“你和年轻时一样美。” 黄半夏始终记着这一幕。他记得父母最后一段对话。自从母亲离世,他的父亲没有再娶,整日钻研医术,治病救人,为的是什么呢 答案清晰又简单。 黄半夏哽咽半晌,痛哭失声。他的父亲也没有讲话,右手伸出一寸,像是要摸一摸黄半夏的脑袋,行至半路,枯瘦的手指垂落,沉寂地悬挂在冰冷的床沿。 窗外的雨一直没停。雷声阵阵,雨水滂沱。 次日,云霄雨霁,天空放晴。 官差贴了一张新告示,严令禁止藏匿病人的尸体。 当天中午,衙役们齐聚在南城一带,周围也来了不少普通人。沙土环绕着一座深坑,坑内堆满了因病而亡的尸体黄半夏与他的三位兄弟,披麻戴孝,站在远处,久久泣不成声。 衙役们头戴斗笠,靠近深坑,立刻泼油、点火,接着飞速后退。 沈尧旁观片刻,感慨道“这都是没办法的事瘟疫如此暴烈,死者的尸体要么焚烧,要么深埋,只有这两个办法。而且,安江城已经被封了,货物运不进来,油和木柴都不够用,只能把尸体堆在一块儿烧。” 卫凌风低头沉吟,忽然问“小师弟,你还能写故事吗” 沈尧浑身一凛“啊” 卫凌风轻拍他的肩膀“当年,你为了丹医派的发扬光大,曾经编造了几十个故事,张贴在集市之外。” “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尧双手揣进袖子里,“我都快忘了,你有必要再提吗” 卫凌风建议他“你把黄仙医的事迹写出来,贴到城中的大街小巷吧。” 沈尧抬头看他。他眼中倒映着天光云影,神情一派肃穆认真。 沈尧不由自主被他感染,连连点头道“好的。我从前以为,黄仙医的医术一般,配不上那个仙字,如今看来,是我肤浅了。” 言罢,沈尧垂首,面朝着那座尸坑,深深弯腰鞠了一躬。 即便沈尧许久不动笔,他的功力也未曾衰退。 黄仙医被火化的那天晚上,沈尧点着油灯,奋笔疾书,写出一篇催人泪下的文章。虽然用词精简,却是字字珠玑,直把黄仙医夸得举世无双。 当夜,沈尧、许兴修、卫凌风等人,抄录文章数十份,揣着浆糊和黄纸上街,并将这篇赞颂黄仙医品德高尚的文章贴满了大街小巷,顺便解释了为何瘟疫能从死人传给活人。 他们的辛苦没有白费。 衙役收缴的尸首多了不少。又过了五日,城中再没有上报一宗瘟疫案例。 知县大人欣喜若狂,连忙飞鸽传书,汇报捷讯。 沈尧与卫凌风轻松了不少。他们留在药铺中,清点药材,制作药丸,似乎都忘了楚家的人。以至于楚开容登门拜访时,沈尧竟然没反应过来。 楚开容不仅带了侍从,还与一位佩剑的男人并排而行。那人武功卓绝,脚不沾地,气质堪比名门公子,又天生一副好相貌,引得药铺中的姑娘频频看向他。 就连沈尧也怔然盯着他。 卫凌风放下草药,扭过了沈尧的脸。 沈尧仍然转头,继续打量那个男人。 楚开容笑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凉州段家,段无痕。” 沈尧却喃喃自语“左护法人皮面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诡秘 沈尧所说的“左护法”,指的是扶华教的左护法。 虽然沈尧曾经与左护法上山采药,也见过左护法持剑杀人,但是,沈尧并不知道左护法的真名。 说来奇怪,左护法内力深厚,武功高强,江湖传言却是少之又少,仿佛被众人遗忘。 而段无痕此人,容貌举止皆与左护法相似。尤其是那种“视人如蝼蚁”的傲慢清高几乎和魔教左护法如出一辙。 沈尧觉得卫凌风一定也察觉到了异状。可是卫凌风拿着一条抹布擦手,很恭敬地站在一旁“凉州段家,久闻大名。” 楚开容介绍道“这位是丹医派大弟子,卫凌风。” 楚开容的折扇不离身。他反手一转扇柄,笑问“段兄听说过丹医派么” 段无痕绕过楚开容,虚影一晃就来到了卫凌风的面前。他不言不语,朝着卫凌风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并拢。 这是要做什么 沈尧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由分说地冲过来,却被楚开容一把拽住。楚开容张开臂弯,顿时揽紧了沈尧。沈尧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铁链钳制,别说挣扎了,他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 沈尧狞笑道“楚一斩,你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光天化日,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你那张名门公子的脸面往哪儿搁” 楚开容双眼微眯,这让他看起来略显邪气。他非但没松手,甚至搂得更亲密“沈大夫,莫要把我当成坏人。我对你是掏心掏肺,并无半点恶意。” 沈尧与楚开容争执时,卫凌风搭上了段无痕的脉搏。卫凌风的两根手指扣在段无痕的腕间,停滞良久,竟然轻飘飘道“我不能直说。” 段无痕淡然道“有何不可” 卫凌风收回手,衣袖遮挡指尖“我不清楚你练了什么武功大概不是段家的武学心法。” 段无痕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你看过段家的武学心法” “不曾看过,”卫凌风垂眸,对他说,“我不会武功。” 段无痕左手握剑,挑起卫凌风的腕骨,微微点头“你的根骨是百里挑一。你不学武功,实属浪费了好资质。” 话中一顿,段无痕又上前一步,贴近他问“北岭有一种失传的邪术,能改变学武之人的吐息,掩藏他们的功力,伪装成一无是处的普通人。你可曾听说过” 卫凌风正要回答,沈尧暴躁地吼了一声“他娘的楚一斩,别以为老子不会发火你一直揪着老子,是不是找操呢老子是看在你们楚家和天下第一庄的面子上,稍微敬你三分,你今天欺人太甚” 他这一吼,不止吓到了远处的病人,也吓到了待在内室的许兴修。 许兴修原本忙着熬药。他听见沈尧的声音,立刻将蒲扇放在火炉边,撩起布帘,走向了厅堂。 许兴修见到段无痕的那一瞬,同样愣了片刻,才笑着问道“这位是” 楚开容先是调侃沈尧“你这混小子,对着一个男人,找操的话也能随便说出口” 然后他引荐道“许大夫,这位是凉州段家的段无痕。” 许兴修抬手拉过沈尧,把他护在自己的背后。沈尧甩袖时,藏在袖中的匕首掉了出来,他弯腰捡起匕首,重新揣回了衣兜。 附近的病人都看了过来,黄家药铺的那几位医师面面相觑。许兴修摆摆手,圆场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家都随我来。” 言罢,许兴修走向了后花园。 楚开容脚步不停,紧跟着许兴修“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们,明天一早,官府的人会打开城门,我们就应该继续上路了。” 许兴修回首,深深望他一眼“瘟疫突发的那一日,我去拜访楚公子,经过层层通报,就是见不到你的人。今天有劳楚公子亲自上门,我们师兄弟三人,幸甚至哉” 楚开容“嗤”地一笑“惭愧。那两天,我旧病复发,卧床不起,没法儿见客。” 许兴修并未追究。无论楚开容说什么,许兴修都听在耳边,连声称是。直到最后,许兴修又另起一个话题“我师弟是个直肠子。倘若他得罪了你,还望楚公子,莫往心中去。” 楚开容倏然驻足“我认识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直肠子的朋友。假使丹医派的弟子们,都像你和卫凌风那样,安江城的这场瘟疫,能结束吗” 折扇轻摇,他自问自答“兴许没有这么快吧。” 许兴修也不恼,笑说“我的小师弟,并不晓得楚公子欣赏他。” 楚开容与他对视,意味深长道“我爱才惜才,自然欣赏你们每一个人。” 江湖上这帮名声响亮的大人物,有什么不好的呢 沈尧认为,他们最大的不好就是心眼太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聊天就像打哑谜。虽然楚开容等人一般都是动口不动手,但是,哪怕仅仅与他们动口,也不见得有多轻松啊。 一刻钟之前,沈尧见到卫凌风给段无痕搭脉。以沈尧之见,段无痕活蹦乱跳,筋脉强健,没有任何不适之症,整个人非常强壮硬朗。 那他找卫凌风求诊,究竟是费个什么劲呢 沈尧百思不得其解。连带着,他看段无痕的次数也越发多了起来。 段无痕发现了沈尧灼热的目光,提剑走到了沈尧的旁边。沈尧尚未开口,段无痕便问“左护法是谁” 沈尧大惊失色。 段无痕自顾自地说“你初见我时,口中喃喃自语,还提到了人皮面具。怎的,那位左护法,与我外貌相同吗” 花园侧门外,隔着一条婉转回廊。假山横卧在栏杆一侧,嶙峋而粗糙,沾着青黄色的鸟粪这是黄仙医在世时,自个儿从郊外搬回来的,据说是为了哄他的爱妻欢心。 不过,黄仙医死后,花园再无一人关照。 沈尧望着颓败的花枝,意态散漫“当然不相同。你们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自有一种恃才傲物的秉性,我一时看走了眼。” 段无痕不知何时摘下一片草叶。他指尖捏着翠绿色的叶子,低声回答“我知道他。” 沈尧笑着打哈哈“你知道什么” 段无痕洞悉了沈尧的心思“我不是在诈你。我晓得那人,剑术高超,与我身形相仿我已经查到了他的名字。” 不行了,沈尧觉得自己撑不住了。临行前,师父曾经叮嘱过他,在江湖上,少听一些风言风语,更不要主动探听秘辛,那样容易惹祸上身。 沈尧经历一番天人交战,仍是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段无痕斜睨他一眼“程雪落。” 沈尧复述道“程雪落” 他暗自嘀咕一句“雪落无痕,和你倒是相配啊” 话没说完,段无痕搭上了沈尧的肩膀。他掌中蕴力,虽未催动,但只要稍微一捏,就能弄碎沈尧的骨头,差不多会碎成流沙。 沈尧后背一凉“段兄,我与你无冤无仇啊。凉州段家名声在外,讲究信义和仁德,毁在我身上,未免不值当。” 段无痕却问他“程雪落是哪里的左护法” 沈尧皱眉道“我真不晓得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 段无痕牵引一根手指,沈尧肩膀骤疼,如针扎一般,刺痛密密切切。而沈尧作为大夫,很了解自己的身体,更明白段无痕只要一狠下心,沈尧此生就是个彻底的废人。 沈尧不见棺材不掉泪,偏要看看自己的骨头有多硬。他咬牙道“我这一路走来,也见了不少江湖侠士,没有一人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我原本想着,你和楚开容不同,行得端,坐得正,怎料你还不如楚开容,竟和我玩这一套严刑逼供” 他昂首挺胸“你搞死我,我也不告诉你。” 段无痕失笑。他这一笑起来,如冰雪初化,如雨后初晴,万千草木之美景,浸润在他的眼眸里。 沈尧却暗忖心那么黑,白瞎一副顶好的皮囊啊。 “你不必在心中骂我,”段无痕目视前方,低声叮嘱道,“倘若别人问起他,我希望你的答案,就和今天一样。如此,我留你一条命。” 沈尧嘲笑道“呦,这话听起来,你是在保护他” 段无痕还没开口,沈尧就拂袖道“他不需要你的保护。我看他的武功,比你更强。” 段无痕波澜不兴,无喜亦无怒“你见过他出招,还是见过他杀人” 沈尧简略形容一句“他的功法,臻于化境。” 说完,沈尧夺走段无痕手中的叶片,往前一扔,使唤道“来来来,段公子,你也给我表演一下,让我开个眼界。你能不能把那个落叶劈成两半” 段无痕没理他,转身走了。 沈尧望着他的背影,双手抱臂。他刚一扭过头,就见那片叶子落回了栏杆,再一细瞧,其上有一条丝线般细微的裂痕,而叶片已经碎成了两块。 太可怕了,这帮高手。沈尧心想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错综 沈尧十八岁之前,几乎不认识武林高手。 他曾见过力大无穷的樵夫,百步穿杨的猎户,擅长空翻跟斗的柳青青姑娘。这些人,在沈尧看来,已经比普通人略胜一筹。 而今,他结交过云棠、程雪落、楚开容、段无痕等人,视野陡然开阔。他揪下一片桑树的叶子,捏在掌中把玩片刻,强迫自己压下了好奇心。 程雪落与段无痕外貌相似,年龄相仿,必定是兄弟之类的血脉至亲。 可惜程雪落身在魔教,效忠于云棠教主,段无痕又是凉州段家的长房长子,这层关系一旦被人捅破,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沈尧几番思索下来,决定守口如瓶。 他的两位师兄不愧是比他年长了好几岁,他们阅历丰富,口风也更紧。临到傍晚,谁也没提及那位段公子,亦或者魔教的左护法。 沈尧暗暗放心。他紧挨着卫凌风落座,旁听他们的闲谈,才知道楚开容不仅带了侍卫,还带来了两个木桶、三位厨子安江城内最好的厨子。 沈尧忍不住问“楚公子,你这是干嘛啊” 楚开容收起折扇,半倚着栏杆赏景。那扇子以玉为骨,剔透冰凉,扇面是最好的白缎。而楚开容浑不在意地旋转扇柄,悠闲自得,俨然一副名士风流的恣意态度。 他说“这几日,你们的辛勤劳苦,我略有耳闻。我不爱打马后炮,别的忙也帮不上,愿能请大家吃顿饭,犒劳兄弟们的五脏庙。” 许兴修立刻承情道“多谢楚公子的好意,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卫凌风唤来黄家的老仆,让他把黄半夏等人都叫过来,楚开容却出声打断道“罢了,黄半夏的父亲去世不久,他们还在服丧呢。” 沈尧抬眉,刚好与楚开容对视。 楚开容折扇一转,虚立在掌中。他分明没有碰到扇子,也没有催动内功,无形中就暴露了武林高手的身份真是可怕,沈尧默默摇头。 不过,沈尧仍然开口说“如果没有黄家的鼎力相助,光靠我们师兄弟三人,哪里能降服瘟疫这只恶鬼就事论事,黄家了所有药材,他们占得功劳,比我多多了。” 楚开容轻笑,未做回答。 沈尧继续道“我们在黄家设宴,顺便告诉人家,也不算失了礼数。” 楚开容蓦地凑近他“你方才在前厅大呼小叫,算不算失了礼数我原以为,你们丹医派的弟子并不在乎虚名。” 沈尧紧皱双眉,争辩道“要不是你跟我拉拉扯扯,我怎会大呼小叫凡事先有因,后有果。” 楚开容笑着品茶。他看向侍卫,递了个眼色,那侍卫离开没多久,便把黄半夏一行人领进正门。 黄半夏还有三位哥哥,除了黄半夏有点倔强傲气,他那三个哥哥都是老实巴交的样子,甚至没穿一袭飘逸长衫。他们身着粗布裤子、宽松短褂,只是为了方便采药和干活。 楚开容站起身,游刃有余道“今日有幸,能与诸位结交,等会儿上酒了,我先喝三杯为敬” 走廊尽头摆着一张巨大的方桌。那是黄半夏的父亲从前购置的,黄半夏小时候,常见哥哥们用桌子晾晒草药,后来药铺开辟了专门的地方,这张桌子就被大家弃用了。 没想到楚开容会在这里设宴。 黄半夏早就听过楚家的威名。他激动得无法自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竟然拖着一张椅子,直接摆到了楚开容的旁边。 黄半夏不停地问“你是楚开容吗你是不是楚开容你真的是楚开容吗京城楚家的贵公子我听说京城的姑娘排着队想嫁给你,你家后院都快要塞不下了 。” 沈尧偏头望着他们,只见楚开容的杯子一晃,茶水溅出来两滴。 不得不说,楚开容在京城确实很受欢迎。京城的才女们为他写诗,谱曲吟唱,名动四方。偏偏他一直没有娶妻,也给闺中待嫁的姑娘们留下了无限遐想。 黄半夏毫无自知之明,拽紧了楚开容的华服衣袖“你剿灭一个山头的土匪,我佩服你是个大侠,是个铁血真汉子。” 楚开容不卑不亢地笑道“在下,多谢黄公子赏识。” 一旁的段无痕冷不丁开口“那些土匪武功低微,成不了气候。” 黄半夏冲他抱拳“阁下是” 段无痕从善如流,报上名号。 黄半夏一改刚才的聒噪,话少了很多。他大概是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才能慢慢地接受现实。他家这座小庙里,竟然容了两尊武林大佛,而沈尧和卫凌风等人还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楚开容抬起手臂,正要揽住段无痕的肩膀,显示他们俩的关系密切,段无痕就反向掣肘,与他隔开距离。 最让楚开容刮目相看的,大概是段无痕的内力。段无痕此人,师承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素有“剑仙”之美名,能以剑气为屏障,屏退一切外力。 段无痕也精通这一套。楚开容稍微试了试,随后就发现,自己抓不住段无痕的袖子。 段无痕还对他说“楚公子,萍水之交,不必如此。” 楚开容拔掉酒瓶的塞子,笑意盎然“啊我以为我和段兄,是过了命的硬交情。” 厨房离得不远,隐约传来烤羊和烧鱼的香味。县令封城的这段时间,大多数人都吃得不好,能不能活命还是一回事,上哪儿去找山珍海味呢沈尧万万没想到,城门尚未解禁,楚开容就搞到了珍馐美食 他握着筷子,反复端起又放下餐具。 卫凌风问他“你饿了” 沈尧摊平双手,稍微搓了搓大腿“饿是真的饿,累也是真的累。我们每天都在嚼馒头,吃不上一口咸味,我早就觉得难受了。” 卫凌风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你年岁尚小,不经饿,是该多吃些好东西。” 沈尧经常听卫凌风说这句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因他年幼时嘴馋,卫凌风常去丹医派的厨房,给他找些零食,也曾在湖边垂钓,捉鱼来给他熬汤。 他拍了下卫凌风的肩膀“如今我也大了。男子二十岁弱冠,明年就是我的弱冠之年。小时候,你总是照顾我,今后,我更会照顾你。” 言罢,沈尧和卫凌风碰杯。 卫凌风自饮半杯,忽然说“我何须你来照顾你能照顾好自己就行。学医不比学武,丹医派比不上药王谷,江湖中人追捧武林秘籍,甚少关心草药和医经。你在江湖上行走多日,已经吃过了苦头” 沈尧扑哧一笑“男人吃点苦算什么男人就该吃苦。” 他嗓音微微拔高,附近的人都听见了。 沈尧也不害臊,高谈阔论道“哎,你们别看我啊,小爷我这话说得没错吧” “说得好,”楚开容第一个捧场,“江湖是男人的天下。群雄逐鹿,自然有胜有败,有人吃苦,有人苦尽甘来。” 沈尧偏爱与楚开容抬杠。他立马说“你忘了那些武功绝顶的姑娘吗江采薇、柳如烟、云棠” 他没说完,许兴修伸出一条腿。在桌子底下,许兴修猛然踩住了沈尧的脚尖。 沈尧咬紧牙关,哪怕酒劲上头,他也当场住嘴了。 楚开容玩味道“云棠” 段无痕执起筷子,眼神如凛冽秋风般扫了过来。他和左护法的气质实在太过相似,沈尧恍惚中以为左护法投来了杀人的视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笑道“我听人讲,魔教妖女云棠的武功很高,她会那个什么无量神功。” 沈尧胡乱地抬手,在空中划了几圈“她从不用刀剑,能控制风和雨,见血封喉。” 卫凌风圆场道“江湖传言,真真假假,虚虚幻幻,你听过便算了。” 沈尧嬉笑着答应,又见楚开容盯着自己,视线焦灼如烈火,似乎要将他烧穿了。 沈尧心下暗叹,选择了祸水东引之法“楚公子” 楚开容声调上扬“何事” 沈尧问他“柳如烟是不是你的表妹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吧。” 楚开容咳嗽两下,推杯换盏道“你提她干什么” 厨子和侍卫端来一只烤羊,重重摆在了桌上。接着是烧鸡、青菜面、炭烤里脊看得出来,楚开容搜刮了有限的食材,尽量撑起了东道主的场子。 沈尧撕下一只羊腿,啃了两口,被烫得舌头发麻。他含糊不清地说“我在茶馆里听闻柳如烟貌美绝伦,那究竟是什么样我是说,天下第一美人,究竟什么样” 楚开容挥开扇面,很闲散地摇了摇“你想要女人吗” 沈尧被白酒呛了一口。 楚开容看着卫凌风,笑意更深道“也是啊,你年纪到了。京城和你岁数相仿的公子哥儿,少说也要找两三个通房,每天伺候着。” 他扭过头,调戏段无痕“段兄,凉州也是如此吗” 段无痕尚未回答,楚开容悠然道“自古以来,凉州便是烟花风流之地。” 段无痕不吃饭,也不喝酒。美味佳肴勾不起他的兴致,他嗓音凉淡道“习武之人,勿近女色。近女色者,难修正果。” 他显然是个武痴,沈尧腹诽道。 不过沈尧也不爱女色,是不是因为,他天生应该学武呢他开始反思自己。 这时,卫凌风竟然开口“此言差矣。习武者,近女色,阴阳调和,利大于弊。” 话中一顿,他反问段无痕“更何况,没有女人,武林名门怎么能开枝散叶” 楚开容勾唇又是一个笑“卫大夫是个妙人。” 沈尧左手挡在嘴边,轻咬一口皮肉。他的舌尖被羊肉烫伤了,有些麻木,再一听卫凌风的话,也不知怎么,嘴上就忍不住问他“大师兄,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啊” 卫凌风食指和中指扣紧酒杯,连答两声“没有,没有。” 他们在走廊上饮酒作乐时,楚开容的两名侍从正在搜查厢房。 这两位侍从都是暗卫出身,轻功极强,更善于掩藏。 两人遍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仍然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其中一人懊恼不已“公子不要广冰剑,只要那一本天霄金刚诀。黄家的宅邸不大,掘地三尺,也要把秘籍找出来。” 另一人却回答“秘籍无影无踪。” 他们不敢把实情禀报给楚开容。 昨日午时,楚开容得到一个消息官府的衙役们收缴了一具老人的腐尸。老人姓龚,独居在南城的一间宅院里。 据称,龚老头的妻子早亡,女儿嫁到了凉州,儿子也在凉州做工,所以他的身边没有近亲。 衙役们发现,龚老头的前院中,还有一具面容腐败的年轻男尸。那人身上有不止一处刀伤,手中握着龚老头的一块玉佩,想必是为了劫财而来的枉死鬼。 自从瘟疫爆发,安江城内死者众多。衙役们见怪不怪,当天就收案了。 而楚开容派人调查龚老头,收获了一些蛛丝马迹。他认定事发当日,沈尧、许兴修和卫凌风都有可能进出过龚老头的院子。 谁杀了谁谁杀了人楚开容毫不关心。归根结底,他只想要一本天霄金刚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含恨 天霄金刚诀首创于少林寺的殊圣祖师。据说,殊圣面壁三十载,领悟了武学奥义。他将自己的功法写下来,整理成一本珍贵的天霄金刚诀。 殊圣坐化之后,这本秘籍又被魔教的歹徒盗窃。同年,八大派高手围剿魔教,混乱中抢到了天霄金刚诀的拓印本。从那之后,秘籍一直被保存在武林藏经阁。 楚开容对天霄金刚诀势在必得。 但是,他不愿与沈尧等人撕破脸。 酒过三巡,楚开容的两名侍卫无功而返。 楚开容心中有数。他撑开折扇,挡住了段无痕的目光,又侧过头呼唤他的侍卫“你们今日都没吃饭,坐下来一同歇息吧。” 黄半夏赞叹道“楚公子宅心仁厚。” 他还问段无痕“段公子,你出门不带随从吗” 段无痕眼皮也没掀一下,只说“麻烦。” 话音未落,楚开容的两名侍卫坐到了沈尧的旁边。那两人都很奇怪,他们拢着衣袖,低垂着眉目,面皮苍白,毫无血色,似乎有些阴森森的。 沈尧给其中一人夹了一块羊肉“你吃点羊肉,补血,暖身。” 那人蓦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多谢沈公子。” 沈尧咬着筷子,深深凝视他“有啥好谢的,别跟我客气要不我给你搭个脉你的脸色太差了。” 那人立刻答应。他俯身靠近沈尧,半弯着腰,悄悄对沈尧说“大夫,我心跳得极快。近日来,如厕也很困难,可是身患重疾了” 上个月,楚开容的一名侍卫忽然暴毙,无辜枉死,凶手未知。多亏了楚开容在他娘面前调停,这才洗清了丹医派弟子的嫌疑。 沈尧至今没忘记这件事。再听那名侍卫说起,自己身体不适,沈尧马上握住他的手腕,粗略把脉,察觉到了蹊跷。 沈尧还没吃饱饭,就站了起来,拽着这名侍卫走回房间。那人一路紧跟着他,反扣门锁。室内寂静无声,像是能听见树摇花落,再然后,沈尧失去了意识。 他醒来时,天幕漆黑。 侍卫躺在地上,衣衫被人扒开, 沈尧赶忙探他的鼻息还好,他还活着。接下来,沈尧摸索自己的衣衫口袋,果不其然,放在口袋中的书册已经不翼而飞。 前几日,卫凌风听说沈尧拿到了天霄金刚诀,便让他伪造一本赝品。赝品的前半册是地摊上买来的武学杂论,后半册是沈尧胡编乱造的口诀。 如今,赝品真的被偷了。 沈尧慌张不已。 他拉开房门,大呼小叫。 出乎他意料的是,段无痕最先出现。 段无痕问他“何事惊慌” 沈尧十分急切道“我屋子里藏了一个高手偷了我的东西,敲晕了楚开容的侍卫” 沈尧刚一说完,其他人也纷纷赶到附近。 许兴修往房间里瞥了一眼,沉默地踏进玄关,抓起侍卫的左手。不多时,许兴修万般肯定道“他被人下毒了。” 段无痕眉头微皱“下毒” 许兴修挽起袖摆,平静道“三年前,我在漷州游历,做过一阵子的赤脚郎中。那几天,漷州一家粮商卖出了一车发霉的米嘿,真不要脸啊。老百姓挣钱不容易,当然不干了,众人扎堆上门闹事,到了晚上就不行了,人全死了。” “你是说,”沈尧心底发寒,“闹事的老百姓,都被下毒弄死了” 许兴修无奈地摊手“官府介入,不了了之。只有我知道那是下毒,像是五毒教的花蕾散,中毒者呼吸平稳,脉象轻浮,无病无痛唯独背部一片红疹,密密麻麻,亦如同春天的花蕾,五毒教起名为花蕾散。这种毒药是口服的。” 卫凌风撩起衣袍,走到了近旁。 他弯腰扶起侍卫,脱掉那人的衣服,翻过来,检查他的背部果然,颗颗粒粒的红疹,连绵如山峦。 沈尧忽然觉得后背好痒。 他喊道“大师兄” 卫凌风冷声道“药铺之内,众多高手坐镇,是谁胆大包天” 段无痕双手抱臂,接话道“这个问题,应当交给楚一斩。”说完,他斜眼看向了楚开容。仿佛已经把楚开容当成了手段下作的案犯。 酒席上,楚开容时不时抓一下段无痕的衣袖。楚开容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他想与段无痕一争高下。他不相信自己会被区区剑气阻挠。 段无痕以剑气为屏障,坚决避免和楚开容接触。两人暗中斗法,忽视了探查周围的高手。 楚开容怒不可遏。 他握着扇柄,敲击门框,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发火“查都给我查光天化日,草菅人命,真以为这世道没王法” 楚开容非常暴怒,门框凹进去一个洞。 沈尧劝诫道“楚公子,息怒息怒。你们这帮高手,一生气就管不住力气,你看你把人家房门弄的” 说着,他挠了挠后背。 有人按住他的手。 他回头,刚好望见卫凌风的双眼。 卫凌风反扣他的双臂,将他扔到了床上。当着众人的面,卫凌风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衫,他嘴里一个劲地喊叫“大师兄大师兄你干嘛你冷静,快给老子冷静现在的人很多啊,他娘的,他们都在看我们” 他听见卫凌风倒吸一口凉气。而后,卫凌风眼底泛红,像是一只被屠了幼崽的老虎。 沈尧转过头,面朝床侧,尚且镇定道“喂,你们是不是男人,别不讲话可是我想的那样” 他喃喃自语“他娘的,小爷不敢自己摸后背啊。” 他嘲笑一声“我算什么大夫啊。” 卫凌风抬起手,挨到了沈尧的头“莫慌,阿尧,师兄们会救你的。” 花蕾散是五毒教的独门毒药。 五毒教虽然名字奇怪,但是,它也算一个名门正派,隶属于江湖七大派之一。五毒教早年声名狼藉,而后改过自新。十年前,它主动请缨,聚集了八个门派的高手,在武林盟主的召唤下,浩浩荡荡地围剿魔教。 听说过五毒教“花蕾散”的人很少,不过许兴修是其中之一,段无痕也是其中之一。 当夜,许兴修和卫凌风去了书房,商讨对策。楚开容留下了四名侍卫,专职保护沈尧和他的两位师兄。而段无痕一直没走,徘徊于沈尧的房门前。 段无痕的武功登峰造极。他往那里一站,肯定没人敢进门。 沈尧如是想。 他朝外面喊了一声“段兄” 段无痕推门而入“你找我” 沈尧散漫道“来,坐坐坐,你站外面多累。” 段无痕抱剑而立“我三岁时,便能负剑,站上半天。” 沈尧嗤笑。 段无痕忽然问他“沈尧,你还记得事情经过吗” 沈尧道“我记得的,都讲过几遍了。”顿一下,又问“你真怀疑楚开容” 段无痕摇头“楚开容最在意名声。他的父亲是前任武林盟主,这一任的武林盟主是江家的人,楚开容心有怨言,必当争取下一任。他不敢对你下毒。” 沈尧惊讶道“原来你也能讲这么多话” 他笑着拍了拍桌子“我还以为,你每次讲话,都不会超过二十个字。” 段无痕低声问“他也是这样吗” 沈尧会意“你在说,阿雪吗” 为了保密,沈尧将“程雪落”的名字简化为“阿雪”。 段无痕不愧是天之骄子,聪慧过人,很能理解沈尧的意思。他听见沈尧介绍道“阿雪跟你一样,不爱讲话,只做实事,是个踏实的人。” 段无痕搭住了剑柄,拳头紧握一瞬,又松开了“他那些人对他好吗” 沈尧懒洋洋靠上枕巾“好,挺好的。” 沈尧甚至记起,某天路过东厢房,他看见程雪落在院中练剑,出了点汗,云棠坐在一旁观赏。末了,她把他叫过来,还用手帕给他擦汗。 他弯着腰,眼底含笑。 多么和谐的关系这不是挺好的吗 楚开容都不会给他的侍卫擦汗吧。 沈尧想得多了,脑筋犯困。他躺在床榻上,朦胧中,又听段无痕问道“沈尧,你快死了,为什么还能轻松自在” 沈尧笑道“不然,你觉得我应该如何” 段无痕思索片刻,竟然说“料理后事,寻找合适的墓地。凉州是个好地方,你想去吗” “我晓得凉州是个好地方,”沈尧合上双目,“我要活着去,不要死了去我信我大师兄,他说能治好,必定能治好。他治不好也没事儿,江湖险恶,老子能混到现在,知足了。我现在越着急,大师兄就会越慌乱,百害而无一利不过,我死了还不算完,你们定要抓住凶手。” 段无痕寂静好半晌,嘱咐道“你若是能活下来,你们途径凉州时,不妨住在段家宅邸。” 凉州段家崇尚武德,声名煊赫。作为一个江湖剑客,住进了段家的祖宅,便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可惜沈尧不懂这些。沈尧只问了一句“你家里有酒吗” “有美酒,”段无痕半靠着门框,应道,“凉州纯酿。” 沈尧放心道“大名鼎鼎的凉州纯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凶祸 书房的灯光亮了一整夜。 卫凌风一宿未眠。 他和许兴修一致认为,花蕾散毒性强烈,积累于五脏六腑,暴露于体表之外,无法疏通,只能以毒攻毒。 然而,丹医派的弟子们都不擅长制毒。许兴修写下几味药材,开始犯愁,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搅得他心底发慌。 许兴修叹声道“楚开容那边有消息了吗” “没有,”卫凌风回答,“他们还在查案。” 许兴修搁置一只毛笔“楚开容刚来丹医派治病时,症状是怎样的我记得,他的后背溃烂一片啊。” 卫凌风轻轻摇头“楚开容身中奇毒,师父亲自为他调理。他每日泡药浴,封闭丹田和内息他是武林高手,根骨强健。沈尧只是普通人,不能与他相提并论。” 许兴修挪移手指,缓慢推动一方墨砚“大师兄,说句真心话,这次事出无因,委实蹊跷。” 他穿一身青衫长衣,袖摆沾染了草药味。破晓的微光照耀进窗,许兴修半抬着头,双眼不甚清明“为何楚开容的侍卫要拉走沈尧,两人一起倒在了房间里沈尧说,他被人偷走了东西。那是什么东西难道有人来寻仇” 卫凌风简略作答“你我都晓得,沈尧的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物品。” 许兴修冷声道“示威” 卫凌风站起身,双手负后“楚家和段家闻名遐迩,声势浩大。有得必有失,有恩必有怨下毒的人,也许是奔着他们而来。” 不怪卫凌风多虑。 各大门派和武林世家的明争暗斗持续多年,许兴修明白其中的利害。 按照江湖上不成文的老规矩,如果这一任的武林盟主来自于八大派,下一任的武林盟主就应该从名流世家中甄选。以此类推,交替往复。 可惜,这一套惯例被楚开容的父亲打破。楚开容的父亲卸任武林盟主之前,便将位置传给了他的好友京城江家的江展鹏。 楚家和江家一向正气凛然,德高望重,克己奉公。 江展鹏出任武林盟主,很少有人敢在明面上反对他。 这么一番思索之后,许兴修迟疑道“是不是楚开容惹了事他害了沈尧和那个侍卫。” “多说无益,”卫凌风推开书房的门,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当务之急,便是治好他们的病。” 清晨时分,院中鸟雀啼叫,悬挂于屋檐的铜铃在风中轻响。 沈尧披了件衣裳,坐在窗前提笔写字。卫凌风推门进来时,沈尧已经写了小半页。 卫凌风挽起袖子,摆出一排银针。屋子里十分寂静,沈尧停笔,喊了声“大师兄。” 卫凌风应道“你自己也是个大夫。这些天,多补眠,多休息,莫要操劳。” “你也是啊,千万别太过操劳,”沈尧忽然叮嘱他,“你昨晚上一直没睡觉吧。段无痕告诉我,花蕾散是五毒教的宝物,一时半会儿解不开,那是再正常不过。” 卫凌风拔出一根银针“阿尧” 沈尧喉咙一紧“何事” 卫凌风尚未开口,沈尧故作潇洒地笑道“大师兄,我晓得花蕾散是一味奇毒,中毒之人,活不过七日。昨晚你给我施针,勉强压制了毒性,今早我给自己诊脉,脉象乍隐乍现,阳气欲竭” 昨晚与段无痕闲谈时,沈尧自称已经看破了生死。可惜他的淡然豁达只是昙花一现。今天早晨,沈尧见到卫凌风,免不了起心动念,隐隐盼着还能再活几日,多与大师兄相处一段时光。 他心底这般惦念,掌中用力,捏皱了一沓黄纸。 卫凌风拍了拍他的后背“你的脉象乍隐乍现,不是因为阳气欲竭。昨夜,我封了你的八脉,以防邪气内闭。” 沈尧的医术不及卫凌风高超。于是,沈尧分不清卫凌风是在说实话,还是在编造谎言安慰他。 卫凌风察觉他的顾虑,又说“你从小到大,我答应你的事情,可是每一件都做到了” 沈尧点头“你从未诓骗过我。” 卫凌风宽大的袖摆横在桌面,指尖的银针熠熠生光“我有十成把握治好你。你若是不信,十成的把握只剩一成。纵使华佗再世,扁鹊回魂,又能奈你何” 沈尧被他逗笑“大师兄,你别把我当成不讲理的病人啊。” 卫凌风一再告诫道“你给我两天时间。等我搜集好药材” 窗外凉风阵阵,沈尧被吹得头晕,表面上仍然带笑“莫说两天了,几天我都能等。” 他差一点脱口而出既然是等你,几天我都能等得。 卫凌风给沈尧诊脉施针,等到沈尧睡着了,这才离开沈尧的房间,去找楚开容的那个倒霉侍卫。许兴修先他一步,已经坐到了侍卫的房间里,唉声叹气。 “如何”卫凌风问道。 许兴修替侍卫掖上被子“花蕾散是口服的毒药。服得多了,毒性就深,服得少了,毒性就浅。以我之见,这侍卫起码喝下了半瓶花蕾散。所以,沈尧神志清醒,而侍卫昏迷至今。” 卫凌风拽起一块湿布,轻轻覆盖侍卫的脑门。他两指搭住那人的手腕,只消片刻,便说“一息之间,脉搏不足二至元气将脱。” 许兴修断定道“对啊,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他双手扶额,头疼得眼皮直跳“要是三日之后,沈尧也变成这样,我们该怎么办我哪有脸面回去见师父” 卫凌风点燃火烛,以药水浸泡银针。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他说“莫急莫慌,只有我们能救师弟。” 许兴修静坐在侧,旁观卫凌风挑开侍卫背后的脓疮,挤出一滴浓稠的黑血。许兴修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忽听有人急促地敲门。 许兴修责问道“谁” 他拉开门缝,只见楚开容一身锦衣华裳,照例带了两位剑客,翩然如遗世独立般站在门口。 许兴修皮笑肉不笑。哪怕他一贯精明圆滑,世故老练,今天也忍不住讥讽道“楚公子,劳您大驾,有失远迎。” 楚开容折扇一挥“我知你心里怨我。沈尧这件事,确实与我脱不了干系。但我已经在查证,今早城门开放,我找段无痕帮忙,总共派遣二十七位剑客把守城墙” 许兴修呼吸一顿“找到人了” 楚开容眸色晦暗,嗓音不辩高低喜怒“我和段无痕联手,断没有找不到人的道理。” 安江城毗邻凉州,常与凉州商户来往。段无痕昨夜飞鸽传书,调遣了二十名一等剑客,外加楚开容麾下的顶级高手,轻松凑成一支二十七人的阵队。 他们身着便装,扮成农夫或小贩,潜藏在城门的内外两侧,盯紧了所有出城的人。 世人都觉得五毒派十分可怕,但在段无痕的眼中,五毒派只会一些雕虫小技。正是因为他们不懂刀剑功夫,才会在阴损毒药上做文章,钻研各类凶险的蛊毒。 段无痕没有猜错。那位下毒的凶手,轻功绝尘,内功浅薄,出城的瞬息便被剑客们识破,一举将他抓住,带回了楚开容下榻的客栈。 许兴修听说此事,大怒道“哪个混账东西,是五毒派的门徒吗” “不是,”楚开容合上折扇,走在前方,“他是五毒派的叛徒。” 这位叛徒名叫苏红叶。 苏红叶年纪轻轻,武功低微,在江湖上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不过楚开容交际广泛,曾听五毒派的长老们抱怨,五毒派有个小兔崽子,偷盗了掌门的绝学宝典,连夜出逃。 五毒派之内,掌门再三号令,倘若有人在江湖上碰到了苏红叶,定要杀了他祭天,再割下他的脑袋,返回五毒派领赏。 是以,楚开容准备了一把生锈的斧头。 宽敞奢华的客栈房间里,楚开容、段无痕、许兴修、卫凌风分别坐在四个方位,环绕着苏红叶一人。两大顶尖高手坐镇,饶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房门。 苏红叶衣襟散乱,被铁链绑得严严实实,却透着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儿。 他五官秀致,肤色雪白,男生女相,如果换个装扮,扔进热闹的花街柳巷,保不齐名声比头牌更响。 旁人还没问他,他自己就开了口“毒是我下的,人是我杀的。怎样” 许兴修怒极反笑“了不起啊了不起,你作践人命还有理” 楚开容拎起斧头,行步向前“我们都不想跟你废话。你的项上头颅,价值五十两纹银,我用斧头割下你的脑袋瓜,送给五毒派的长老们,还能与他们交好,我何乐而不为呢” 苏红叶瞥见斧头上的铁锈,脸色泛白。 楚开容平静地迫近,笑说“嘶,这么死了,便宜你这厮了。你加害我的侍卫和朋友,死到临头不知悔改,我用你练练刀法如何” 段无痕难得捧场“怎么练” 楚开容反手一转斧头。沉重的铁斧拎在他掌中,似乎比一根鸿毛更轻“九百九十刀凌迟。他这等毒物,留在世上,只会残害无辜百姓。” 段无痕觉得麻烦。他走到了苏红叶的面前,只问了一句话“你拿走了沈尧的什么东西” 楚开容面不改色“你问这小子,他肯定没实话。” 却不料苏红叶仰脖一笑“怕我说实话” 楚开容叹气“苏红叶,你还想泼我脏水” 话音未落,楚开容后退一步,左手虚握一把折扇,言行举止仍是一副风雅贵公子的模样“你盗取五毒派掌门的宝典,嫁祸同门师兄,引人走火入魔,肆意下毒,轻贱人命” 苏红叶一时激动,往前挣扎,铁链被牵出“哗啦”的响声。 “你放屁”苏红叶骂道。 他满脸通红,目眦欲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清算 眼见苏红叶勃然大怒,楚开容放下心来。 初听苏红叶的离经叛道,楚开容还顾忌这小子是个城府深厚的奸猾之徒。而今,楚开容仔细打量他 ,凭借自己阅人无数的经验,他认定苏红叶胸无点墨,粗陋肤浅。 这就好办了。 楚开容扇柄一挑,强迫苏红叶抬头。 苏红叶的眼神如同毒箭,喷扎在楚开容的脸上。 楚开容与他调笑“我要是冤枉了你,你为何脱离五毒派为何五毒派的掌门要追杀你你的两位师兄又为什么剃度出家了他们可都是江湖的血性男儿,到底遭了哪门子的罪孽,这一生只能清心寡欲,斋戒打坐,常伴青灯古佛” 楚开容的一连串抛问,让苏红叶的面皮僵硬。 苏红叶以为,他们五毒派自从改邪归正,便很注重名声。五毒派内部的丑事,绝不会大肆宣扬,闹得人尽皆知那么,楚开容的小道消息,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苏红叶咬牙道“你是何方神圣你的江湖名号是什么” 楚开容稍微转身,面朝着段无痕与卫凌风“你们觉得,我接着问下去,能不能问出花蕾散的配方” 卫凌风取出一盒银针,对光一照,安然道“姑且让他说几句话。” 他手中的银针很长,稍微显粗,针头黑血凝固,包在透光的蜜蜡中。 这不是卫凌风用来治病的银针。 段无痕试探地问“毒针” 卫凌风承认“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根本不问苏红叶作恶的原因,左手按准了苏红叶的任督二脉,右手捏着银针,嘴上还问“你亲身试过花蕾散吗” 苏红叶呼吸急促,双眼圆睁,如同案板上待宰的一尾鱼。 可惜,卫凌风毫无迟疑,像个杀伐果断的死士。他教导沈尧的时候,楚开容偶尔也会旁听。楚开容记得,卫凌风推崇礼教,信奉“善因善果”,满口的“仁义道德”,怎么今日一见,竟像是换了个人。 卫凌风捏着针头,又握住苏红叶的腕骨。 万籁俱静之时,苏红叶听见有人问“你拿走了天霄金刚诀” 谁在说话 苏红叶环视四周,谁都没动嘴皮子。而那声音贴近他的耳廓,仿佛冥冥之中冒出一个人,牵扯了他的七魂六魄。他蓦然胆寒,吞咽一口唾沫,目不转睛地望着卫凌风。 半晌后,苏红叶点头。 针尖扎破他的皮肉,卫凌风开口道“得罪了,我必须拿你试药。” 苏红叶或许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他先被楚开容用斧头恐吓,又被卫凌风用毒针扎破了皮肤,没过一会儿,他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楚开容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评价道“胆小如鼠,还敢作恶多端。” 卫凌风瞥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世上最歹毒的人,并非胆小如鼠,多半是胆大包天。” 这日晌午,楚开容的母亲派人来传话。城门已开,事不宜迟,他们应当重新启程。 沈尧倒是没什么意见。他虽然身中奇毒,仍然能乘车驾马。况且因为那一场瘟疫,黄家药铺几乎被掏空,而安江城刚刚解封,外面的药商还来不及运货。 等他们到了凉州,就能买更多的药天冷了,也能添置些新衣服。 “新衣服可能没机会穿,”沈尧告诉黄半夏,“我这个病,奇怪得很。要是七天后,你收不到我的书信,我大概已经上路了吧。” 黄半夏狐疑“什么路” 沈尧潇洒一笑“黄泉路。” 彼时正当晌午,阳光明媚如春。药铺门前,青松绿柏的树影摇曳,沈尧穿一袭粗布长衫,戴着一顶纯棉毡帽,肩上没有一个行囊全在他的两位师兄手中。 他朝着黄半夏挥手“再会了,小老弟。” 由于救治瘟疫有功,朝廷送给黄家一块牌匾,另外赏赐一百两纹银。知县大人瞒报了沈尧等人的功绩,因为事态涉及闲散的江湖中人,难免牵扯不清。 不过黄家兄弟心中有愧,便将一百两纹银转送给卫凌风。 卫凌风却说“你们的药库见空了。这钱你们拿去买药,查漏补缺。” 黄半夏的哥哥们看他这般坚定,更是觉得不妥。解决瘟疫原本不是他们的功劳,到头来,名也占了,利也占了,心里那道坎怎么也过不去。 双方僵持一段时间之后,卫凌风采取了中庸之道,带走了五十两纹银。 他还把这件事告诉了沈尧。 沈尧心道五十两五十两是多少钱足够在他老家买一座宅子,两匹马,有滋有味地过日子。 沈尧承认自己是个贪财的人。他生平最大的愿望之一,便是挣出一座金山银山,让自己和同门派的师兄们都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但他投身于瘟疫时,并未想过能有回报。 长路漫漫,街角喧闹。沈尧理了理衣襟,跟上师兄的脚步,忽听黄半夏喊住他“喂” 沈尧没转头,黄半夏又喊“大哥” 沈尧笑道“行了,你回家吧。” 黄半夏不知从哪儿拽出一个包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追随沈尧的身影。他起初是有些别扭的,羞涩局促造作不安,忐忑了好一阵子,活像私奔的小姑娘。 直到沈尧问他“你要跟我走吗” 黄半夏方才回答“是的。” 沈尧并不惊讶“你和哥哥们打过招呼了” “我都讲好了”黄半夏脑袋垂低了些,“哥哥们教我,闲来无事时,要多向你请教,向你学医。等到我将来学成,再回到安江城,替乡亲们治病。” 瘟疫爆发之初,黄半夏对着沈尧恶语相向。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盛气凌人,也不晓得沈尧记不记仇,心里还有没有疙瘩。 沈尧抬头望天,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我算是你的半个师父” 黄半夏应道“是啊,大哥。” 沈尧“嘶”了一声“我们丹医派有丹医派的规矩。我们只对本门弟子倾囊相授,你要是想学东西,就先加入我们丹医派吧。” 黄半夏迟迟没应声。 沈尧已经走到了卫凌风的身侧。卫凌风停步于马车前,拉开车门,催促沈尧赶快进去,不要站在外面吹风。 沈尧依言照做。他精力不济,时困时晕,歪倒在铺着一张狐皮的软塌上,也就忘了自己对黄半夏说过的话。 他在马车上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境错综复杂,涵盖楚开容、段无痕、以及程雪落等人,待到他悠悠转醒,正好瞥见楚开容坐在他对面。 他浑身一震,喊道“楚一斩” 楚开容端着一杯茶,反问“怎的,你是第一天见我用得着这般惊讶” 沈尧在软榻上东倒西歪,斜着栽倒在卫凌风的背部。放在往常,卫凌风一定会责令他“挺胸抬头,坐有坐相”。但是今日,看在“花蕾散”的面子上,卫凌风只是温声道“头晕不晕可要进食” 沈尧抬手支着额头,叹气道“我倦怠神疲,心烦口渴,背部瘙痒,四肢发寒脉象无浮无沉,诡异得很。” 楚开容将他的玉骨折扇插在卷帘的一侧,感慨一句“听你描述自己的病情,倒是比普通人确切得多了。你师兄治你的病,会更容易一些吧” 沈尧嗤笑道“哪里的话。这是花蕾散,五毒教至宝,不可小觑。”接着又问“哎你们给我讲讲,那个苏红叶是哪来的人啊平白无故的给我下药,我何时得罪了他” 楚开容讳莫如深“在江湖上,一个人想不想害你,和你有没有得罪他” 卫凌风接话“是两件不同的事。” 楚开容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沈尧拧眉,略感躁怒“楚开容,你看我都快死了,没几天日子能过,没空揣摩你的弯弯绕绕。你跟我讲话,能不能讲得明白点儿” 楚开容尚未出声,卫凌风便打断道“谁说你快死了” 沈尧默然不语。 卫凌风发了好大的火“花蕾散这种毒药,被五毒教吹嘘得厉害,也不见得多有能耐。” 他轻拍沈尧的额头“我让你等我几天。” 他低声若喃喃自语“你死不了的,阿尧。” 沈尧换了个姿势侧躺。他衣衫半解,像极了街头混子“先不提这些事。到了段无痕家里,他答应老子,要送我们几坛凉州纯酿” 卫凌风立刻道“你不能喝酒,一滴不许沾。” 沈尧正要反对,又见卫凌风眼神迫人,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那是当然。我自己就是个大夫,自然晓得轻重利害。” 话虽这么说,当他真正见到凉州纯酿,可望而不可即,还是不由自主地心绞痛了一下。 傍晚时分,楚开容一行人受邀,住进了凉州段家的宅邸。 凉州素有“小京城”的美誉。街巷繁华,人声鼎沸。乍一远望,更是烟柳画桥,锦灯高挂,船只来往成梭,车如流水马如龙。 行至段家的门口,沈尧跳下马车,一时精神抖擞,连喊带跑道“这就是凉州哇,满大街都是有钱人” 楚开容赞同道“每年的盛夏时节,我那些家住京城的朋友们,常来凉州避暑纳凉。他们在城中都有一两座别院” 沈尧正视他“你也有吗” 楚开容坦率道“我有啊。倘若不是段兄诚心相邀,我一定会带着你们” “住在我自己家的宅邸”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远处的段无痕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段无痕左手握剑,侧身对楚开容说“你若是不想来,现在离开也不迟。” 他衣袍随风,背影笔直“恕不远送。” 楚开容被段无痕噎住。他有些没面子,下不来台。 沈尧看热闹不嫌事大,发出一阵“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他像个没事人一般,跑在前头,紧跟着段无痕。 段无痕在安江城时,似乎只是一个爱武成痴、无牵无挂的剑客。当他回到了段家祖宅,排场全都显现出来了。 美貌的丫鬟们恭迎他,接连喊道“少爷。” 佩剑的侍卫们站成两排,雄赳赳气昂昂,剑风凛凛煞人。 再看那段家宅邸呢,雕梁画栋,极尽豪奢。 沈尧从侧门进入,途径三座刀剑阁、广阔的练武场、又绕过花园的水榭楼亭和章台云柳,横穿一道融合了五行八卦的桃花阵,这才走到了段家祖宅的前院前厅。 沈尧几乎脱力了。 他坐到椅子上,喘息不止。 黄半夏担忧地问“大哥,你没事吧” 沈尧摆摆手“无妨无妨我只是没想到,有钱人的生活也不容易,他们的宅子这么大,每天回家,要多走多少路这就是有钱的负担。” 黄半夏虽然生长在安江城,距离凉州很近。但他也从未踏入过段家的大门,现下心情十分激动,更觉得自己应该跟着沈尧一行人,求学求医,结交江湖英雄,增长眼界和阅历。 沈尧还在碎碎念“楚夫人他们怎么走得这么慢” 他看向了门外,瞧不见一个人影。 段无痕落座在他旁边,解释道“他们都在桃花阵里。” 沈尧讶然道“那个桃花阵不难吧,直接跟着你走不就行了” “楚开容不会跟着我,”段无痕似乎早有预料,“他要看段家宅邸的风水和陈设。” 沈尧双手抱臂“段无痕,你是不是很懂五行八卦和布阵列法” 段无痕看向了别处,应道“略通一二。” 沈尧又问“楚开容懂不懂五行八卦和布阵列法” 段无痕竟然回答“我也想知道。” 话音落后,两位云鬓花颜的侍女走近,自带一阵浅淡馥郁的牡丹花香。她们给沈尧倒茶,递上点心,沈尧笑说“点心就不吃了。你们瞧,我的双手沾了泥巴,好脏的。” 其中一位侍女端起盘子,另一位侍女执起银筷,夹着点心,温柔地送到了沈尧的嘴边。 沈尧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谢谢两位姐姐。” 侍女脸红,轻声娇笑。 沈尧品尝着点心,并不适应被人伺候。他暗叹穷人有穷命,旋即往后躲了躲。 段无痕的目光淡淡扫过来,那两位侍女都躬身告退了。 “你小时候,过得也是公子哥的日子啊。”沈尧调侃道。 段无痕却说“段家家规,严禁骄奢淫逸。” 沈尧指了指侍女离去的方向,段无痕随意解释“待客之道,不一而足。” 沈尧忽然好奇“楚开容经常跟我讲,京城的公子哥们都有通房丫头,凉州的风俗也是如此吗” “没有,”段无痕如实道,“我没有。” 段无痕刚讲完,侧门便走进一个男人。 那人身量颇高,眉目英挺,鞋袜与衣袍纤尘不染,走路时同样脚不沾地。他出现的那一瞬,段无痕立刻离开了椅子,站在前厅中央,念道“父亲。” 沈尧吓得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众所周知,段无痕的父亲,便是一代武林宗师凉州剑仙。 江湖传闻剑仙其人,已入化境。 沈尧见到他的激动心情,就像是老百姓见到了凯旋的将军。他一时心想难怪段无痕和程雪落都有一副好皮囊,原来他们的老爹帅成了这个样子一时又心想剑仙此人好不好相处他不幸带病在身,会不会叨扰了人家 沈尧百感交集,段父一派和蔼“你坐着吧,不必见外。” 沈尧哪里敢坐。他与段无痕并排站立,摆手道“不用不用,我站着挺舒服的。” 段父笑问“你是段无痕的朋友” 哪里算得上朋友呢。沈尧心道我充其量只是一个见过段无痕兄弟的路人。 但是他也不敢在段父面前提起“程雪落”的大名。程雪落为什么沦落魔教,整天和云棠如影随形,这大概是段家的忌讳之一吧。 沈尧心中,其实有个猜想程雪落与段无痕自幼为兄弟。段无痕尚在襁褓中,程雪落最多也就一两岁。某一天,程雪落被追求卓越的段家人带到了外面扎马步、练吐息、舞刀弄枪。怎料天有不测风云,程雪落年纪太小,一时跑丢了,刚好被魔教的人捡到,带回魔教总坛。老教主见他长得好,根骨强,欢欢喜喜将他收养,放在了女儿的身边。 先不说别的,云棠那个人,虽然名声很差,但她对程雪落是挺不错的。长此以往,程雪落或许就扎根魔教了吧。 沈尧自顾自地点头。 另一厢,楚开容等人也穿过了桃花阵,径直走向前厅。其中又是楚夫人走在最前头。她行步自有一套功法,脚程远比普通人更快,不消片刻,她来到了前厅的门外。 沈尧扭头,喊了声“楚夫人。” 楚夫人没理他,只对段无痕的父亲说“别来无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旧闻 楚夫人轻蹙柳眉,凝视着段无痕他爹。他们相互端详了半刻钟,段无痕的父亲才开口道“请坐,楚夫人。” 沈尧撩开衣袖,稍微搓了下手。他认为,楚夫人与段无痕他爹的寒暄非同一般,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示意味。 随后,沈尧又记起,楚夫人她相公去世得早,楚开容从小就没了爹,被他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楚夫人今日一见旧友,是不是想起了她那位已故的夫君 他捂着嘴咳嗽,引来楚夫人的关注。 楚夫人问他“你中毒多久了” 沈尧坦白道“两天。” 楚夫人落座在宾客的席位,扫视全场,声如洪钟“凶手已被楚家的侍卫们抓到,那是五毒派的人。段兄,我与你是故交,我们两家更是世交” 沈尧对楚夫人的说法存疑。 只因楚开容与段无痕的关系太差了。 段无痕的父亲却说“既是世交,有难同当。” 他不愧是一代武学宗师,习武亦修禅,心境超脱了凡世俗物。不管楚夫人提到了哪个门派,哪种毒药,还是安江城源头蹊跷的瘟疫,这位剑仙都是侧耳静听,波澜不兴。 楚夫人由衷称赞道“你比当年更精进了,我探不到你的脉息。” 沈尧同样疑惑“前辈会呼吸吗” 段父将沈尧唤到了近前。他向沈尧伸出左手,缓缓道“你是大夫,你给我把脉。” 沈尧十分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夫” 说着,他指尖微颤,搭住了剑仙的脉搏。 沈尧全神贯注,只觉这位武林至尊的脉象,蹇涩而凝滞,恐怕是多年重病缠身他正要开口,那脉象骤然改变,如琴弦绷直,如雨打荷叶,混杂无常,轻重缓急不断轮换。 沈尧从医十年,压根没见过这种状况。 他愣在原地,讲不出一句话。 终于,脉象回归平常,切实稳健,鼓动有力,像极了无病无痛的普通武夫。 沈尧叹了口气,拱手作揖“难怪江湖上的人都说,凉州剑仙已入化境。前辈的脉息,我推断不出来啊。” 段无痕的父亲静默片刻,问他“你师从何门何派” 沈尧坦荡道“丹医派。” 沈尧心里清楚,“丹医派”这三个字,说了就像没说一样。堂堂一代武林宗师,哪里会晓得丹医派的名头却不料那位剑仙沉吟道“我与你的师父有过几面之缘。” 他语声极低,沈尧听得一愣。 这时,卫凌风和楚开容等人接连踏进了玄关。 楚开容站到他母亲的身后,言行举止不卑不亢,对段无痕的父亲更是十分尊敬。段父倒也不见外,唤他为“贤侄”,并让他称呼自己为“伯父”。 沈尧立在一旁,疲惫困乏,打了个哈欠。 段无痕见状,和他父亲说了几句话。段父又招来两名丫鬟,领着沈尧回房歇息,还说“若是需要任何药材,直言便是。” 沈尧心道大户人家,果然大气。 他跟着丫鬟走了,黄半夏对他马首是瞻,连忙跟紧。卫凌风拜别段无痕等人,悄无声息地尾随他们。这一路上,得见绿叶翩跹,疏林如画,楼阁巍峨,长廊萦纡,亭台错落有致,无不彰显了主人的风雅格调。 沈尧和黄半夏皆是赞叹不已。 黄半夏发问道“大哥,你说,这座宅子要多少钱啊” 沈尧双手揣进袖中“几万两够不够” 黄半夏迟疑道“几万两” 沈尧调侃道“段家的人,富比王侯将相。”话中停顿一下,兴致勃勃地问“你觉得,段家和楚家,哪个更有钱” 黄半夏脱口而出“段段无痕。” 沈尧思索道“嗯,这么看来,确实是段无痕更胜一筹。楚开容虽然是个富家子弟,但他的娘亲非常抠门。我不是说抠门不好,也不是说他娘亲不好,他娘亲一边守寡,一边拉扯孩子,那真是挺不容易的。老娘们样的斤斤计较,在所难免。” 语毕,沈尧抬头,刚好与段无痕目光撞上。 沈尧干笑道“啊哈哈,段公子在自己家里,也是神出鬼没。在下佩服,佩服。” 段无痕站立在长廊转角处,手掌往前伸,托着一个檀木玉盒“这是我家的琼脂温凉膏,镇痛止痒,凉血解毒。” 他将木盒抛扔,转身甩下一句话“你且看看,对你有没有用。” 沈尧反应慢半拍,哪里接得住盒子。他仰头一望,只见木盒飞到自己左肩处,又被另一个人的手接住了。 沈尧扭头,侧脸擦过了卫凌风的手背。 或许是他生病生傻了吧。他竟然觉得,卫凌风翻过手掌,掌心也蹭到了他的脸。 他,沈尧,年方十九岁,丹医派第十代嫡传弟子今天傍晚,被他的大师兄摸脸了 他呼吸紊乱,调笑道“大师兄,你接东西的本事,实属第一流。” 卫凌风打开木盒,闻了一下药味,便说“白蜜,茯苓,人参,桔梗,广藿香,冬虫夏草” 沈尧感慨道“啧啧啧,都是上好的药材。” 他拽了拽自己的衣襟“我姑且拿来一用,放着不用,怪可惜的。” 他往前走了几步,喊道“喂,段无痕,你还在吗我要向你道谢。” 段无痕的声音从屋檐处传来“我在房顶。” 沈尧沉默,迈下台阶。 彼时天空昏暗,暮色四合,青松绿树遮掩着房梁,周围美景浑然天成。段无痕拎着一壶酒,坐在一排水磨凿花的砖瓦之上。 明月初升,他仰头望月。 沈尧还没做声,卫凌风便道“高处赏景,段兄好兴致。” 段无痕饮下一口酒,却说“你也能上来吧。” 卫凌风绕回走廊“我不会武功,更不会轻功。” 他朝沈尧招手“时不待人。阿尧,你快随我回屋,我给你上药。” 沈尧因为这次中毒,在卫凌风面前没什么拘束,刚一进门,他就自行宽衣解带,晾出了后背。黄半夏第一眼瞅见沈尧的背部,“嗷”的一声惨叫出来,凄厉无比,活像被人挖了心肝。 沈尧抓了一下头发,猜测道“污血流脓,很恶心吧” 卫凌风一把扯开黄半夏,宽慰道“像是冬日之景,白雪红梅,我瞧着并不恶心。” 沈尧听了他的话,蓦地嗤笑两声,摇头道“指鹿为马。” 屋内的陈设一应俱全,帘帐都是青缎绣锦,桌上摆着一只金琉璃香炉,往外冒着安神香,袅袅如烟。沈尧拨弄着香炉,忽觉卫凌风指尖覆上来,他说“我已在苏红叶身上试了十三种毒,最后一种,化解了他的花蕾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故交 “十三种”沈尧大惊失色,“你从哪儿弄来了十三种毒药” 卫凌风答非所问“五毒派的弟子,自小都是药人,尝遍百草。他的状况与你不同,但也方便试药。” 沈尧仍是疑惑“大师兄,你学过毒经吗我小时候,曾经跟师父提过这本书,他老人家差点没把我骂死” 卫凌风揽袖而坐“药性与毒性相辅相成,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师父不许你看毒经,只是希望你把心思和时间都用在正道上。” 话没说完,他给沈尧涂药。 后背刺痛如火烧火燎,沈尧疼得额头冒汗,闷哼道“段家的琼玉温凉膏,散结消肿,药性平和,碰到花蕾散竟然是这么痛的” 卫凌风分神告诉他“这不是琼玉温凉膏,是我一早调配的川乌毒。” 沈尧正想询问“川乌毒”的配制方法,还有苏红叶现在怎么样了,奈何剧痛一阵接着一阵,他实在熬不住,脑袋朝下,趴倒在了桌上。 黄半夏立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只能呼唤道“大哥” 沈尧毫无反应。 黄半夏更是惶恐,焦虑如热锅上的蚂蚁“大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卫凌风回答“他听不见了。” 黄半夏壮着胆子,试探沈尧的鼻息,只觉得他气若游丝,行将就木。 安江城闹瘟疫的那段时间,黄半夏承蒙沈尧的关照,嘴上叫他一声“大哥”,心中也敬他为大哥。然而两人旧情未叙,沈尧就只剩半条命了。 黄半夏颤抖如筛糠“卫凌风,你不着急吗” 卫凌风站起身,嘱咐道“你好好照顾沈尧,别让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人进屋。两个时辰后,我会带着解药回来。” 眼见卫凌风要走,黄半夏连忙拦住他“慢着卫凌风,你要去哪儿” 卫凌风的身形翩然一晃,黄半夏连他的袖子都没捞到。 黄半夏目送卫凌风出门,听他解释道“我去瞧瞧苏红叶。那人被关在段家地牢,还不知是死是活。” 段家地牢的入口狭窄,藏匿在花园的一处假山石洞之内。周围藤萝掩映,鸟语花香,倘若不是段无痕亲自带路,卫凌风也很难发现地牢的位置。 卫凌风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什么样的人,犯了什么罪,会被关押在地牢里” 段无痕提着一盏灯笼,目不斜视“地牢共有两层。第一层名叫静心狱” 卫凌风随着段无痕穿过一条走廊。左右两侧都是落了锁的黑屋,透过半扇铁窗,卫凌风瞧见一位怀抱剑鞘的灰衣男子。那人双腿盘坐,像是正在冥想。 卫凌风脚步稍停,又听段无痕开口“恃强凌弱、违反家规、走火入魔的段家弟子,都会被关进静心狱,少则一日,多则几年,方能窥见天日。” 他还说“我幼年时,也曾进过静心狱。” 卫凌风缓慢抬头“你待了几天” 段无痕如实道“十天。” 卫凌风试图拉开一扇铁门“令尊教子之道,颇为严厉。” 灯笼的光芒黯淡微弱,段无痕的神情被埋没在阴影中“玉不琢,不成器。教不严,师之惰。” 那扇铁门隔开了段家地牢的第一层与第二层。卫凌风似乎用尽了力气,却迟迟推不开。即便灯笼照不亮段无痕的那张脸,卫凌风也能察觉到段无痕审视的目光。 段无痕低声质问“卫凌风,你何必” 卫凌风将宽大的衣袖挽了几挽,谦恭道“还望段兄,施以援手。” 段无痕甚至没抬胳膊,仅用了一点御剑之气,直接撞开沉重的铁门。刹那间,两人的视野骤亮。燎庭的火把悬挂于墙壁两侧,火星迸溅出“嘶嘶”声响,黑夜中的地牢,亦通明如白昼。 卫凌风明知故问“这是地牢的第二层” “官府无法收押的穷凶极恶之徒,”段无痕左手搭着剑柄,语调越发低沉,“会被带进段家地牢。” 他刚讲完,近旁一座黑屋内,传来铁链绞索的重响。 段无痕早就习以为常“这儿关着魔教歃血堂的堂主。他当年在荣信村,杀光了所有村民,喝人血,吃人肉,只为练功。” 卫凌风久久站定于黑屋门口“你们不怕他跑出来” 段无痕悄无声息地靠近,应道“他被穿了琵琶骨,挑断手筋和脚筋,锁链是千年玄铁。” 卫凌风做了一个“砍”的手势“屠戮百姓的恶鬼,留在世上有何用” 段无痕与他对视,内功传音道魔教每年都派人来救他。 卫凌风立刻会意。名门正派的长老们认为,私下囚禁这帮凶徒,可以震慑魔教,惩恶扬善。毕竟,一个人常年被关押在深幽的密室中,要比直接赴死痛苦煎熬得多。 卫凌风不再追问。他往前走,踏过台阶,直至最后一间密室。 卫凌风敲响了铁门,双眼对上苏红叶的仇视。 苏红叶遭受的待遇,远比魔教恶徒好多了。他的房间相对整洁,床铺上还有棉被和枕巾,他没被人挑断手筋和脚筋,身边摆着一节装水的竹筒和一份尚有余温的荷叶饭。 段无痕解开铁锁,卫凌风跟着他进门。 苏红叶瞳眸一缩,表情极度狰狞,像是要将他们生吞活剥“畜生” 他毫无顾忌地痛骂“你们两个畜生” 卫凌风为了救人,便在苏红叶身上试毒,解毒,反复十三次,间隔极短,剂量极大。饶是苏红叶不愿在敌人面前露怯,这一日的倒霉光景,也让他痛得哭爹喊娘,屎尿齐下。 他这一辈子,还不曾如此狼狈。 他对卫凌风说“混账,有种便杀了我只要我不死,总有一天,我会把我经受的苦,千般万般地回报给你” 卫凌风从袖中取出一块破布,其上扎满一排银针。段无痕先给苏红叶点穴,将他扔到床上,卫凌风再剥开他的外衣,顺其自然地下针。 卫凌风说“荒谬你想杀两个人,我只是用你试药。江湖规矩,你不仅不该找我报仇,还倒欠我一条命。” 他一共用了十三根银针,扎在苏红叶奇经八脉的气门处,那强烈的痛苦无异于剥皮断骨。卫凌风还说“花蕾散是绝户的剧毒,融化病人的五脏六腑。你下毒的时候,没想过有人会回报你” 他抬手翻过苏红叶的身躯,只见苏红叶背后的脓疮尽数破裂,伤口停止渗血。 段无痕打量密室的四周,忽然问道“苏红叶,你为何下毒杀人” 苏红叶正在气头上,咆哮道“我要你们都去死阴毒的杂碎,不配活着” 卫凌风未被激怒。他握着苏红叶的手腕,蓦地怅然道“听闻五毒派的长老重金悬赏你的人头。你在这世上,无亲人,无密友,无门派,无归家苏红叶,你配不配活着” 苏红叶憋气,沉静半晌,呕出一口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渊源 从地牢出来时,天幕漆黑,星盏漫空。卫凌风在花园里多走了几步路,像是偷闲散心。 附近的亭台临水而建,翠竹菁葱,灯光犹亮。 段无痕站在卫凌风的背后,旁观他捡起一块石子,扔向远方,那石头在湖面连跳几次,最终无声地沉入水底。 卫凌风似乎知道段无痕正在看他。他对段无痕说“你也来试试。” 段无痕却道“无聊。” 卫凌风直接将一块石头递给他。 段无痕随手一挥,石子如疾风般飞驰,擦着水面,蹦跃无数次,彻底搅碎了月影星光。 卫凌风称赞道“段少侠内功深湛。” 卫凌风照例穿着白色的宽松长袍,仪容干净整洁,清逸俊美不似凡人。但是,倘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的衣裳料子都很粗糙,周身无佩剑、无暗器,哪怕普通门派的大弟子也不至于这般潦倒。 四周一片沉寂时,段无痕直言不讳道“迄今为止,你不该在我面前装样子。” 卫凌风依旧悠然“装什么样子” 段无痕拂开一根挡在眼前的树枝“你总说自己不会武功,毫无内力。” 他转身朝向卫凌风。他每往前走一步,卫凌风就往后退一步。终于,段无痕丧失耐心,长剑出鞘,刹那间风声四起,横扫千军如卷席,天地内的一切杂音都被藏匿。 这是卫凌风第一次见到段无痕拔剑。 段无痕的剑气极为刚猛凌厉,收放自如。他对卫凌风步步紧逼“要么跟我说实话,要么死在我的剑下。” 近旁的楼台雕栏玉砌,被暴涨的剑风冲击,隐有丝丝缕缕的裂纹。卫凌风定睛一看,那裂纹又无踪可循了。他疑心段无痕的剑法早已出神入化,无论如何,他不能也不该正面回应。 但是段无痕势不可挡。他劈剑而向,一如劲雷捶地,狂风倒灌,他的决心不可动摇,铁定要试出卫凌风的深浅。 卫凌风叹道“我的武功高不高强,与你何干呢” 他与段无痕的间隔仅有六尺。 藤萝掩映屋檐,凋零于台阶前。卫凌风踩着一束落地的藤萝,转瞬避开段无痕的锋芒,但他的衣袍被切掉了一角,剑气将那块布料碾为粉末。 段无痕脚步稍停“你在地牢第二层,唯独关注了魔教的人” 卫凌风被剑气的罡风所伤,不得不擦去嘴角的血迹。 他先是说“巧合而已。段家地牢中的囚犯众多,十之五六,来自魔教。”而后又道“我丹医派是江湖上的小门小派,不问世事,无功无过。令尊也曾见过我师父,我作为丹医派的大弟子,会些武功防身,又远不及你。段少侠,何必把我当做仇人非要取我性命” 如果段无痕真想杀他,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方才段无痕出招时,尚且留有余地,而卫凌风凭借轻功躲闪,步法玄妙如行云流水,但他久久不愿反击。段无痕只能收剑回鞘,密布的杀气立即消散。 卫凌风慨叹道“多谢段少侠,饶我一命。” 段无痕却说“武林中的几位隐士和宗师,实力皆在我之上。普通人会被你蒙蔽,但是那些人不会,你好自为之。” 他讲完,刚准备离开,又被卫凌风拦住。 “药房在哪儿”卫凌风问他。 段无痕换了个方向,一边走一边说“你随我来。” 深夜时分,卫凌风带着一包药,回到了沈尧的房间。 黄半夏靠在屏风边打盹。他手里拿着一个蒲扇,时不时给沈尧扇点儿冷风,桌上摆着丫鬟送来的晚膳,清一色的美酒佳肴,囊括了时令蔬果和山珍海味。 黄半夏没吃几口,沈尧昏迷未醒,更不可能爬起来进食。 卫凌风将药材装入石臼,但他没用木槌,直接上手,几味药都化作烟尘粉末。他将这些东西拌匀,又拿起一把匕首,割开拇指,往石臼挤了一茶匙的鲜血。 卫凌风并未发出半点响动。不过黄半夏迷糊中睁眼,瞧见卫凌风,就跟闻到了薄荷脑一样,霎时清醒许多,他喊道“卫大夫,你终于回来了” 他踉踉跄跄,跑了过来。 他瞥见了石臼里的血迹,惊骇道“谁的血” 卫凌风左手被衣袍遮挡,语调郑重道“用来给沈尧解毒的血。” 黄半夏挠了挠头,坚持追问“谁的血” 卫凌风捧着石臼,加入最后一味药材“你姑且把它当做一条蛇的血。这条蛇,自小被拿来试药,百毒不侵” 黄半夏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抄起一碗白米饭,握着筷子,连续扒了两口饭,才说“这么好的一条药蛇段家养的吗” 卫凌风没做声。他弯腰靠近沈尧,熟练地上药,又拿来十三根银针,封闭了沈尧的气门。 沈尧原本处在昏厥的幻境中。他被摧心剖肝的痛楚唤醒,差点跌倒,碎碎念道“我还活着吗痛死老子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胃里又在翻江倒海。沈尧扶着椅子,跪在地上,喉咙刺痛酸涩,涌起铁锈般的腥味。 他听见卫凌风说“很疼吗要不你哭一哭。” 沈尧唾弃道“不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卫凌风劝诫道“你在外人的面前,应当做个假样子。但是在师兄的面前,你不用顾忌世道的虚名。” 沈尧实在难受,抽了下鼻子“是吗我要是痛哭,你嫌不嫌我丢人” 卫凌风扶住他的肩膀“从小到大,我见过你多少丢人事不在乎多一件,或者少一件。” 沈尧被卫凌风说动,扑进他的怀中,嚎啕道“老子都快要断气了日他个苏红叶” 沈尧因为神志恍惚,忘记了黄半夏还在这间屋子里。黄半夏愣愣地望着沈尧与卫凌风抱作一团,当然也不敢说什么,过了好半晌,他还在埋头吃饭。 次日辰时,沈尧依旧在睡觉。 黄半夏要去看他,但被卫凌风阻挠。卫凌风说“让他睡到自然醒。” 黄半夏心想也是。他跟着卫凌风去了药房,路上遇到楚开容和他娘,几人还打了个招呼楚开容他娘亲的身边,站着一位殊丽绝伦的美妇,清艳水俏,顾盼生姿,直让黄半夏当场看呆。 他结结巴巴道“妹、妹妹好。” 那美妇笑道“我儿子比你更年长些。” 黄半夏掐指一算,那美妇至少三十五岁了,他年纪小阅历浅,何曾见过这种女人登时害臊脸红,舌头像是被人割走,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搪塞语调。 楚开容圆场道“这位是段夫人,她儿子是段少侠,你见过的。” 黄半夏瞪大双眼,心道这位瞧不出年纪的美人,竟然是段无痕他老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