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一段白月光》 正文 1.第一章 夜还不深。 室内暖香萦绕,灯火通明。龙床上遮着重重的帘幕,锦被凌乱。严清鹤伏在床上,手中死死攥着床帐一角,大口喘息着,仿佛一条离了水的活鱼。 他的身后,是他的皇帝。 他的头昂着,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他能看到眼前的一切,罗帐,软床,和皇帝垂下的头发。可他又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五色在他眼中只是空白。 最初的痛感已经过去了,现在他只有麻木,没有痛苦也没有欢愉。皇帝给他用了最好的脂膏,极尽温柔。但这都无所谓,温柔与粗暴,于他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现在甚至没有什么痛苦。他只是觉得无力,而且反而有些踏实了——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时时想着哪日将要受难了。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哪怕要将他砸死。 他将头深深地埋下去。 □□终了,章颉亲手拿巾帕将严清鹤身上的浊液擦去。他又俯下身来,拨开严清鹤眼睛旁边粘着的碎发,帮他拭汗。他轻轻吻了严清鹤的额头,说:“今夜不必回去了。等等刘善带你去清理了,就在宫里歇下吧。我已经遣人去严府了,就说你与同僚饮酒,已经在别人府上歇下了。” 严清鹤沉默了一瞬,他其实是在积攒开口的力气。他缓缓地说:“谢陛下。”他明明没有出声,声音却有些嘶哑。 刘善是章颉身边的大太监。此事天知地知,君知臣知,此外也只有刘善知道内情。刘善手底下几个手脚利落的小太监给严清鹤洗了身子,又领他到了一处偏殿。刘善亲自端来一盏汤,道:“这是陛下特地嘱咐的,此汤极滋补,严大人趁热用了吧。” 严清鹤忙道:“多谢陛下用心,劳烦刘公公了。” 刘善笑道:“不劳烦不劳烦,瞧着严大人哪里都好,我才好与陛下回话。” 严清鹤端了汤来,不烫不凉,显然是刚刚温过的。他将汤喝完,对刘善道:“今日实在不便,改日自当重谢公公。” 刘善连连摆手:“严大人哪里的话,老奴替陛下做事,何敢当谢。夜深了,严大人早些歇着吧。” 严清鹤送走了刘善,便熄了灯歇下了。他原来也没指望着能睡着,他以为自己会像头一次知道皇帝心意一样,一夜辗转不成眠。没想到这次真的做到底了,他反而平和许多。或许因为耗费了体力,也可能汤里用了安眠的药物,他很快入眠,竟是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严清鹤先早早赶回家去换朝服。除去腰有些酸软,别的倒无大碍。天一亮他便清醒了,也顾不上自怨自艾,只是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发热,不至于让家人看出不对来。 严清鹤母亲顾锦是从前吏部侍郎顾琅的女儿,是高门大家的闺秀,然而此刻也忍不住念叨几句,总不过嘱托严清鹤饮酒玩闹不要太过。 严清鹤此刻极其心虚,都一句句认认真真地应下了,虽然觉得自己看起来一起正常,又忍不住想,母子连心,万一母亲能看出些什么来呢? 严沧鸿在一旁劝慰道:“娘,不必担忧了,清鹤如今这么大的人了,总是有分寸的。”说罢又打趣道:“我同清鹤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在院里玩闹了,哪里能连自己都照应不来呢?” 顾锦被儿子逗笑了,再一次操心起二儿子的婚事来,叹道:“早该给你娶个媳妇,管束着你些。” 严清鹤本已将昨夜的事如一场梦一般抛在脑后了,然而大哥和母亲婚事孩子的话一出,没有逗了他的趣,反而是他一僵。昨夜的场景又浮现在他脑海里,昨天他看不真切的东西反而清晰了,黄色的锦被,素白的纱帐,灯上有莲花纹,脂膏是淡红的,还有皇帝垂在自己眼前的一缕黑发 “清鹤?怎么了,说起成亲就不高兴了?”严沧鸿一声呼唤把他的思绪勾回来。 严清鹤强笑道:“要寻良配,哪里急得?也不是人人都有大哥你与大嫂那样的好姻缘。” 他现在在想,一会在金銮殿上看到那个人,会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就是平常的感觉。 官职所限,他不如大哥站得那么近。他也是今日才发现,自己的位置,原来并不能看清皇帝的目光。他只是直觉皇帝并没有多看自己一眼。 这倒是很好。严清鹤有些释然。原本帝王薄情,春宵一度是春宵一度,家国天下还是家国天下。于自己重重痛苦煎熬,于皇帝不过是风流一晚。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二章 为什么是自己呢? 严清鹤从一开始就在想这个问题。 那日下朝,皇帝独留了他一人。他如今只是礼部侍郎,少有机会单独面圣议事,于是心下惴惴,暗自想自己近来做事是否有什么闪失。 到了书房,果然只有皇帝一人。严清鹤悄悄窥了一眼圣颜,见皇上面色和缓,心中稍安。 他等待着,猜测着皇帝要和他说什么。然而许久,皇帝只是说:“世安,你如今有二十三了吧?” 世安是严清鹤的字。他愣了一瞬,又不敢怠慢,忙应到:“多谢陛下挂心,臣今年正是二十三。” 皇帝似乎陷入了思考,然而再开口,问的仍然是是否婚配之类的闲话。严清鹤一一回了,忍不住好奇起皇帝的用意。莫非,难道,是大哥受不住母亲的念叨,求皇帝给自己指婚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个激灵,转眼又听皇帝说:“世安,抬起头来。” 他几乎本能地把头抬起,对上皇帝的目光。他难得这么近地和皇帝对视,可现在的皇帝却叫他一惊。 那目光太深了,不该是看一个普通臣子的眼光。严清鹤说不出那里面究竟有什么,但这感觉却让他浑身不自在。 一瞬之间,他想了很多,他甚至想到是不是大哥出了什么事,皇帝要清算严家云云。他想要避开皇帝的双眼,可终于不敢。 章颉站起身来,走近了严清鹤。严清鹤渐渐心如擂鼓,他感到皇帝走到自己的身边,伸出手来,伸到自己脸旁边。 他吓得浑身僵直,然而章颉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他的脸,还发出了一声绵长的叹息。 章颉伸开手,抱住了严清鹤。 严清鹤此刻大气不敢出,全身僵如木头,脑子一团糨糊,只感觉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皇帝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轻轻解开他的衣带,伸进衣摆里去。 轰的一声,一个惊雷在他耳边炸开了。点破了混沌,他明白了,他忽然明白了。 严清鹤不知哪来的力气与胆量推开了皇帝,几乎是跌倒般跪在地上,伏在章颉脚边。他浑身颤抖,语调不稳地说:“陛下陛下自重!” 章颉静静地凝视着跪在地上的人,很快俯身去扶他:“地上凉,快起来吧。” 严清鹤哪里敢起,只是又一遍遍说臣万死。章颉仍然看着他,语气带了威严地唤道:“清鹤。” 严清鹤失了那点勇气。他能怎么办?皇帝又用力来搀他,他不知所措,只是觉得无法再触怒皇帝,于是浑浑噩噩地顺着力道站起来。 皇帝又来抱他。他不敢再挣扎,只是一步步地向后退。章颉也不在意,直等严清鹤退到墙角,又伸手搂住他,解他的衣服。 他仍然抖如筛糠。皇帝手法轻柔,抚摸上锁骨附近一段裸露出来的皮肤。严清鹤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只觉得胸口压抑得厉害,喘不上气,说不出话,将要窒息而死了。 皇帝凑上来,轻轻吻了他的眼角。 严清鹤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再忍。再多一刻,自己就要溺死了。他顾不得许多,用了最后一丝力气挣开皇帝,又跪倒在地上,语不成调:“陛下求陛下,求陛下放过臣” 章颉久久没说话,书房里就只有严清鹤的喘息。许久,章颉似乎是被扫了兴致,叹道:“你走吧。” 严清鹤顾不得谢恩,拉起衣服便跌跌撞撞地仓皇起身,一步不停地逃出宫去。 出了宫门,严清鹤又不知往何处去。他只是昏昏沉沉地在街上游荡着,漫无目的,脚步虚浮。日头明晃晃的,太白了,太亮了,又一点也不暖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街上闲逛了多久,只是见街上的小贩都收摊了,才忆起自己也该回家去了。 到了府门前,严清鹤长换了几口气,对自己道,七尺的男儿,至于为了这点事就戚戚哀哀,浑浑噩噩么?如此给自己打了几番气后,觉得脸上也该有了点血色,才往家里去。 然而顾锦一见他,仍然是问道:“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差?” 严清鹤笑道:“大约是昨晚被蚊虫扰了,睡得不好。” 顾锦皱眉道:“怎么这样的天气了还有蚊虫?回头叫人再把你的屋子熏一熏。” 严清鹤却因为这一句话险些落下泪来,忙说了几句玩笑话打趣过去。他不敢想,要是母亲知道了,该是多伤心,多难过?他更不敢想,若是父亲和大哥知道了,又该是如何痛心,又或何等失望? 当夜严清鹤果然还是失眠了。他躺在床上,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些事,然而越是想控制,反而越是抑制不住思绪。他想,他究竟是何德何能入了皇帝的法眼?从前从未听说过皇帝好龙阳,更遑论猥亵朝臣。但为什么偏偏是自己遇上这样的事? 转念再一想,即便有,自己又如何能得知呢?就好像,自己还不是自己咽了苦果,不敢说与他人么?严清鹤想得头痛,又仍是忍不住盘算着自己究竟是哪里特别。若说是容貌,朝中的青年才俊也不在少数,若说享乐,自己不解风情,又哪里比得上勾栏院里的优伶?严清鹤自嘲地想,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呢?第二日,严清鹤还是请了病假,未去上朝。倒不是他托病,而是真的病了。前日受了惊吓,思虑过重,在宫里出了一身虚汗就出来吹风,加上一夜未眠,清晨就开始发热,到午间热得厉害,卧床难起。 顾锦坐在床边,不住地自责:“昨日见鹤儿脸色不好,本该早看大夫的,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严清鹤握着她的手,反而安慰道:“大夫都说了没事,不过受了凉,多睡几觉便好了。”方才大夫来诊脉,他是真的紧张了一瞬。旋即又笑自己风声鹤唳,自己本来也没事,连病都是自己吓出来的,紧张什么呢? 至傍晚时,严湛鹭也回来了,闹着要看二哥。他如今十六岁的年纪,虽说圣贤的学问做得多,不过被家里父母兄长从小宠到大,仍然是孩子心性。 严清鹤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如今反而像是立了军功一般,被摆在家里,人人都要来观瞻一番。 严湛鹭摸摸二哥的头,感到并不太热才放了心。早晨走时听说二哥病了,但母亲却不许自己来看,反而更让自己心中担忧了一天。 严湛鹭邀功一般说道:“今日想着早些回来看二哥,走得匆忙,先生没责怪我,反而说我果然极其敬爱兄长。” 严清鹤笑骂:“我不过是染了风寒罢了,你瞎操心什么?书都不好好读了,回头家法伺候。” “我担心二哥也有错了么?”严湛鹭知道严清鹤不但色不厉且内荏,仍然笑道:“先生也知道二哥病了,还要我给二哥带句问候。” 严湛鹭这位先生倒是很有些来头。老先生如今年逾花甲,仍然精神矍铄,风度翩翩。年轻时是扬州名动一时的才子,入京后在景家做了西席,如今的礼部尚书景铭昭——严沧鸿的泰山,严清鹤的上司,就曾是他的学生。 严湛鹭也是凭了这层关系,才能与景家同辈的孩子一起走老先生门下受教。 严清鹤是真的头痛了。他病这一场,难道非要搞得满朝皆知吗?看着小弟兴致勃勃的脸,他稍感慰怀,又更添苦涩。 除忍字之外,别无他法。为父亲,为大哥,就算是为了叫湛鹭再迟些见到这样的苦难。 虽然告假,严清鹤也不敢多歇,第二日热退了便又去上朝了。躺在家里无所事事,就难免胡思乱想,有公务填补反而能少忧虑些。 严清鹤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不知他是彻底对自己失了兴致,还是暂时缓兵。就这么日日忧心着,见着皇帝身边的人就心惊,直至真的盼来刘善手底下的太监。 想得再多不如亲身来过,跨过门槛的时候严清鹤还是不由自主地两股战战。他已经在盘算着,这次如何能拖过去?再惹恼皇帝,他实在是不大有这个胆子,难道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么? 还是还是还是他不敢往下想。 章颉见他来,便遣散了屋里的人。严清鹤心道果然,闭了闭眼,一副就义的姿态。 章颉却轻轻笑起来。他上前搂住严清鹤,严清鹤本能地想挣,他手上用了力,又在严清鹤耳边轻声道:“别怕,我不动你。” 严清鹤果然不挣了,任由皇帝抱着。 皇帝也不说话,只是从背后抱着他,把头搁在他肩膀上。屋里极静,严清鹤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唯恐惊扰了皇帝。 这日之后,皇帝又叫过他几次,但都仅仅是一番温存,至多是亲吻,有时甚至与他闲聊两句,仿佛那回解衣的事不存在一般。严清鹤心中越发没底,最怕的是,皇帝不仅没对他失了兴致,反而待他极尽温情,像是多年的情人,没有丝毫的咄咄逼人,让他无从反抗。 但严清鹤总还知道,皇帝的心不止于此。 他提心吊胆地等着,等着皇帝什么时候来处决他。 直到那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三章 在宫里留宿之后没几日,皇帝就借了个由头给了严家些赏赐。严清鹤本来还多少怀着一丝侥幸,然而看见其中有一块雕了鹤的玉牌,便知道躲不过。 玉牌雕得巧妙而大气,借碧色深浅勾勒出一只鹤来,线条疏朗灵动,鹤像是有了灵气,振翅欲飞。 严复良十分慰怀,皇上果然还是十分爱重他的这个儿子的。他自己虽然因病从位子上退下来了,两个儿子却已经能顶大梁了,前途不可限量,严家是一代强于一代。他如今年纪大了,对待儿子也不像从前那样严厉,又将严清鹤叫来夸奖勉励了一番。 严清鹤听着父亲的夸奖,更觉得无地自容,坐立难安。严复良见他不自在,只以为是他不好意思,更觉自己这个儿子果然不骄不躁,心中越发欣慰。 严清鹤几乎是逃一样地回了自己的屋子。他紧紧握着玉牌,用指尖描摹上面那只鹤。 玉牌是冷的,冷得烫手。 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此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是一咬牙一闭眼忍一晚的事。从此以后,他就要常在帝王枕边承欢,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做入幕之宾。 从小有人教他忠君爱国,甚至有人教他要以死相谏,但从没人教过他,家族和名节,他如何取舍? 更何况,就算他以死明志,史书又该怎么写,后人又该怎么评说?皇帝不过留个荒淫的名声,但他自己脱得开以色惑主的骂名么?整个严家,现在所有的荣耀,都逃不过媚主祸国的污名。 进是死,退也是死,这事由不得他选择。那日皇帝将他按在床上,解他里衣,耳鬓厮磨之际温声说:“朕看重伯瑜,早有心思过几年把他调到吏部去虽说朝中也不只有他严沧鸿一个人,不过朕毕竟觉得他更合适些。” 严清鹤明白这话的意思。说的是“虽说不只有他严沧鸿”,可意思是“不过朝中也不只有他严沧鸿”。他早料到皇帝会拿家人来要挟他,不过这话说得温情,仿佛不是要挟,而是抛给他一个机会,要他自己选择一般。 严清鹤苦笑,自己实在没做什么,没料到严家的命运,竟然落在他肩上了。 近日来他想到这件事就有些恍惚。如果真的只有这一次,那不去想它,总会忘的,他只需要逃避就可以了。但现在无法逃避,皇帝还时不时提醒他,要他记起来。 于是他一时想着,大行不顾细谨,看开些也不是要命的事;一时又想,为国士者不为近臣,自己辱没了严家三代清白的名声这么来来回回,一时忍不住想,一时又不敢细想,自己都厌弃自己,怎么如此婆婆妈妈,比闺中怨妇还要思绪缠绵。 不过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可怕的不是他与皇帝的一番云雨,是习惯。 他如今还能这么想着,是他还在挣扎。但他慢慢总会习惯的,慢慢就被磨平了,就不再想了。就好像他初次被皇帝抱着,觉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但现在他还不是习惯了,被搂搂抱抱,被轻吻都成了自然。 可怕的是,人的底线是会变的,会一退再退。皇帝手段高明,从不强迫他,只是一点点地逼进,让他一步步地退缩,一步步地习惯。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底线能退到哪里。当然,最好的情况是在走到他不能接受的那一步之前,皇帝早早地对他失了兴致。 不过严清鹤也并不是总有许多时间来想这些事情的。次年开春就有春闱,诸事繁杂,礼部早开始忙碌,他每日都难得点清闲时光,总在礼部待到天色漆黑。皇帝知他繁忙,也不能时常留宿在宫里,因此之后许久没有再来找过他。 严清鹤乐得如此,更是日日不辞辛劳,早出晚归。他不走,到放衙时礼部的下属也不敢走,一时之间礼部仿佛天天有了忙不完的事务,引人叫苦。 严清鹤也不管是不是做得明显,总在能躲一日是一日。近日来顾锦也不在家,没人管束他是不是操劳,是不是晚归。严清鹤还修信一封寄去平州,信中对母亲说一切都好,无需操心。 顾锦此番是去祭她葬在平州的胞姐。她尚在闺中时,与姐姐就极亲密。后来姐姐嫁了安王,随夫家去往封地平州,总是聚少离多,一年也难见几面。没料到生头个儿子时就伤了身子,之后身体越发虚弱,都是靠不要钱地砸金贵的药物撑着,才撑下十几年来。眼看着亲姊过世已十五年了,顾锦仍然年年不忘,有机会就亲自去平州祭拜。 严清鹤倒是对这位姨母没什么印象。他只在儿时见过一回,是万寿节时姨母一家进京祝寿,姨母在严家来与母亲叙旧。他只记得那时姨母已经很消瘦,形容憔悴,只有一双眼睛能看出与母亲相像。事实上,他对安王也没什么印象,姨母一家人,对他来说只是活在母亲的描述里。 这日傍晚,严清鹤一如往常在礼部拖着耗时间,便有人通报赵大人来了。这赵大人是工部赵尚书的儿子,与严清鹤年纪相仿,从小也常在一处玩,如今也在户部挂着职。 赵冀与严清鹤关系亲近,笑嘻嘻地凑上去道:“哟,严大人还忙着呢。” 严清鹤知道他性子,随口应道:“自然不比赵大人会享清闲。” “严大人太过操劳了,偶尔也该享享清闲。恰逢明日休沐,在下在醉仙楼摆了一桌酒,不知严大人可赏脸否?” “你这不但清闲,还太过奢靡,你可知朱门酒肉臭,虽说京里没有冻死骨,但南边才发了涝灾,何况我如今公务缠身” “快算了吧!”赵冀笑骂他,“你能有多少事情?你家里也没人管束你,景二他们也都在,来不来一句话。” “成吧。”严清鹤无奈,“那可说好了,不许闹得太晚。” 赵冀推着严清鹤去换衣服,“行行行,都听你严大人的。” 景二是景家老二,唤做景遐,京里这个年纪的官家子弟都与他们相熟。景遐与严清鹤算是其中最出挑的两人,到场之后众人先是一阵寒暄,酒过三巡也都放开了,席间笑闹起来,又叫了歌女助兴。 众人说话间,赵冀凑到严清鹤身边,献宝似的拿出个盒子来,得意道:“哥哥我今日也不是叫你白来的,上回给我家小弟解围还没谢你,瞧瞧,柳老先生的朱竹,我给你搞到一幅。” 严清鹤展开来看,果然是柳宣明的朱竹。他看看赵冀,问道:“你这么有心?” 赵冀不满道:“别人有恩,难道我还能不记着么?知道你喜欢这个,不用谢我,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等我生辰多送点好的吧。” 严清鹤见状便笑了,道:“那我真收下了,多谢赵兄美意。” 两人便凑在一边说话,说起赵冀的小弟,也大约是家里宠过头了,性子飞扬得厉害,之前与世家子弟闹了不愉快,还是严清鹤出面调解了。 赵冀又叹道:“小六子他个不成器的,眼见明年春天就是会试,他这斤两还真是够呛。” 严清鹤道:“非要考么?考不了走别走这路了,举荐不是也一样。” 赵冀再叹:“快算了吧,难道别人就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 严清鹤也跟着叹气,忽而半玩笑地道:“你送我这朱竹,难不成是想贿赂春官?” 赵冀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严清鹤,翻个白眼:“我要真想贿赂你,何至于这么寒酸?说出去都给我赵家丢人。” 赵冀答应严清鹤早归也不过是随口应承,众人闹起来不觉便晚了。严清鹤喝了点酒,略有些晕,在歌女的婉转唱腔里昏昏欲睡。 灯芯有些长了,灯火闪闪烁烁的。有宫女上来剪灯芯,却见皇帝盯着这灯火看,便有些瑟缩。章颉忽然开口道:“刘善。” “老奴在。”刘善忙应道。 “你去找找严清鹤,叫他来。” 刘善领了命匆匆离开,一阵后又回返。“陛下,严大人如今不在礼部,也不在家,听说是与别的大人一道吃酒去了,要不要” “不用。” 刘善又道:“那等严大人回府了,老奴遣人通报一声,叫他明日过来?” 章颉仍然盯着那烛火看。如今灯芯被剪短了,火苗稳稳当当地亮着。他沉默了一瞬,说:“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四章 第二日刘善还是专程让人去知会了严清鹤一声。严清鹤听罢便愣住了,晃了个神才记起给来送信的太监塞谢礼。 他原先是不怕的,虽说他有心躲着,不过若是皇帝想要,哪里用管他忙不忙?既然皇帝还没找上门来,那就是后宫佳丽在侧,皇帝没心思见自己,严清鹤当然也乐得清闲。 哪里就想到好巧不巧,自己难得偷个闲,偏偏那位也有了兴致。又听得皇帝也不要自己这几日过去,心中又是一惊,更加烦乱。 严清鹤锁着眉头想,这回大概是又扫了皇帝的兴致。忽然心头一震,自己竟然为这事忧心起来?朝廷命官因为没能及时侍寝犯愁,严清鹤但是想想就一阵恶寒。 半月转眼就过去了,这些日子来严清鹤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每日放衙早早便离开了,下属们都啧啧称奇。 赵冀笑他,说是严清鹤随他奢靡了一回就摘了伪君子的伪装而原形毕露了。又约他去歌楼听曲,严清鹤这回哪敢答应,忙推拒了。 赵冀不死心,仍道:“多风雅的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怎么还去不得了?” 严清鹤只拿母亲归期将至搪塞,又说:“我家也只有我跟着你这么花天酒地了,我大哥是洁身自好的人,你非要我给小鹭儿树个风流的榜样么?” 赵冀说不过他,只好转而去邀别人。严清鹤暗松一口气,扫皇帝的兴致这事,他已做过两遍了,万万不敢做第三回了。 有时,预感果然还是准的。严清鹤这头刚刚推了赵冀,宫里就有人来找他。严清鹤知道没得躲,于是硬着头皮去了。 他见到皇帝时,皇帝正在书桌后坐着。也不是批折子,只是写字。见他行礼,章颉抬抬眼道:“起来坐吧。” 章颉也没说话,只是把手上这张字写完了,搁下笔起身到严清鹤身边来。 严清鹤见皇帝过来,忙又站起来。章颉坐到他身边,又挥挥手示意他也坐下。可严清鹤是真不想坐,坐在皇帝身边实在是不自在,只觉得胸闷气短,如坐针毡。 屋子里所有的宫人都退出去了——至少是明处的,屏风里头的。章颉亲自给严清鹤倒了杯茶,严清鹤诚惶诚恐地接了,刚刚端到嘴边,就听皇帝问道:“最近,躲着朕?” 声音也不大,还带点笑意。 严清鹤险些没端住茶杯,慌忙放下茶杯要跪。章颉拉住他的手腕,说:“别乱动。” 严清鹤只好坐回去。可他宁愿跪着,这么坐着面对面也太难受了。他低下头,避开皇帝的目光,低声道:“臣不敢。” 章颉似乎也没想从严清鹤嘴里听到回答,他顺势拉着严清鹤的手把玩起来。严清鹤的手是双文人手,瘦,白,又长,章颉一根根地描摹过手指,在骨节上摩挲。 他自顾自地说:“前阵子不回府躲在礼部,近来又赶着躲回家去” 严清鹤本来因为被捏着手指浑身都紧绷着,听了这句话忽然有些想笑。他是真冤,回家还真不是要有意躲着,可是这要怎么解释? 但他还是得开口。他说:“臣” 话刚说了一个字就被皇帝打断了。皇帝说:“严卿想来是见机知命,还真与同僚喝酒去了成,也算是朕一言九鼎,严卿良苦用心,为了让朕上回的话作数,百忙之中也要去赴宴。” 皇帝全然是调笑的语气,但落在严清鹤耳里句句带刺,让他毛骨悚然。皇帝总算提起这事了,果然还是惹了皇帝不高兴。他也不敢再坐着了,深吸一口气跪下,叩首道:“臣有负圣恩”他说不出话来了,难道要说以后必定随传随到么? 章颉也不在意,又说:“你们年纪轻,爱玩闹,也是常事。不过总别闹得有人说赵家贿赂你,要你徇私,还传进朕的耳朵里清鹤,你说呢?” 严清鹤惊得一身冷汗,忽而又觉得实在好笑。他想那日自己与赵冀玩笑,赵冀还说一幅朱竹送出去是给赵家丢脸,如今还真有人要拿这幅画说事情,不知道赵冀又该做何感想。他又想,不知是那日桌上的哪一位在借题发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做这事也不嫌掉了身份。 他静了静,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慢慢开口道:“臣万死不敢徇私,陛下明察” 章颉轻笑一声:“严家势头太盛,这也是常事。” 严清鹤忍不住揣摩起这句话来,这难道是要敲打严家的意思?他低着头,不曾看到皇帝的动作,忽然发觉有些异样。他不由地想抬头,微微一动才明白过来。 皇帝刚刚拔了他的发簪。他又忽然想起小时候见过父亲给母亲亲手拆了头上的钗环,母亲笑得娇羞,宛如少女。 皇帝伸手抚上他的发顶,又说:“这些风言风语,朕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朕也是信你,才要你来的。” “谢谢陛下垂青”严清鹤现在也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了,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总归皇帝也不会在意。这些虚话有的是人和他说,叫他来总不是想听他说些套话。 “起来吧。”章颉将发簪放在桌上,又把严清鹤搂在怀里,吻他的眼角,沉着声音对他说:“以后不准躲着朕,记住了吗?” 皇帝向来待他温柔,少有这样命令的话语。严清鹤当然不敢不应,闭眼道:“臣谨记。” “行了。”章颉松开他,指着书桌道,“去写几个字,随意写点什么。” 严清鹤不明白皇帝这是要做什么,不过他从来也没有明白过皇帝的心思,他不需要明白,他只需要照做。 他就这么散着长发,自己磨了墨来写。 他想了想,既然是来承欢缱绻的,写些壮怀激烈的岂不是讨没趣。他写: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皇帝没要他停,他就继续写。写完一张纸,再写一张纸。 写着写着他也忍不住。他写过衣带渐宽终不悔,又写杜鹃声里斜阳暮。后来终于写到长风破浪会有时,又写我辈岂是蓬蒿人。 他想起当年殿试,策问时他满怀的豪情,想着从今以后便是为帝王执笔了。 如今他真的为帝王执笔了。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也在看他。他一看到皇帝,就知道皇帝一直在盯着他看,目光一瞬也没有移开过。那眼神是温柔,是眷恋,是怀念,是叹息。 太深沉太惆怅,不该有的。 他的笔顿住了。 他觉得他明白了什么,又觉得他什么都不明白。 一瞬间屋子里没了动作和声音,只有烛火不知人意,偏偏映出两人不语的身影。 皇帝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敛了神色,拿起他刚刚写过的纸。看了许久,只是平淡地说:“字不错。” 严清鹤没由来地觉得皇帝话里有失望。可他的字皇帝当然是见过的,皇帝若是真想看他的字,自己递的折子不是字吗,何至于专程叫他写一回来点评? 皇帝又像是头一回见着他一样打量他。严清鹤被看得发虚,撑不住躲闪开目光。 皇帝却在这时候吻上来。不是轻轻地吻额头,是对着唇来的。 上回虽然做到底了,但皇帝也没有和他接吻。他家里管得严,没真的去秦楼楚馆风流过,唯一一回云雨就是和皇帝。 他没有亲吻的经验,只是随着皇帝来。唇舌厮磨,老实说也并不好受,他心不在享乐上,也感受不到什么意乱情迷,只要皇帝高兴就是。 不过到底和在床上翻云覆雨还是不同的。彼时他被压在身下,除却屈辱便是无望。皇帝再怎么细致,说到底他还是给别人泄欲。但如今亲吻,虽然轻薄,却多了些浓情蜜意的味道,更像是情到浓处,情难自已。 这晚终究还是又做了一场。他到底放开了些,虽然说不上得趣,也还是觉得不适,不过多少明白了些这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皇帝在他胸前留了吻痕,又咬咬他的耳垂,在他耳边轻声道:“真想在你这儿也留点印子。” 他刚刚泄过,身子正敏感,皇帝□□后略微沙哑的嗓音随着一阵热气流进他耳朵,直教他麻了半边身子。严清鹤迷迷糊糊地答道:“多谢陛下体谅” 章颉见他累得厉害,便道:“你先歇一会,朕再叫人送你回去。” “不必”严清鹤强撑着起来了,“还是早些回去。” 章颉语带怜惜:“你这样的脸色,你父母兄长该担心你。” 严清鹤在心中大不敬了一回,他腹诽,你也知道我有父母兄长么?他当然不敢说出来,又实在是困,不觉又在皇帝怀里睡过去了。 严清鹤这一觉睡得沉,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瞧着这雕饰繁复的大床,半晌才想起自己这是在龙床上睡了一夜。 皇帝已经不在了。见他醒了,很快有人上来伺候他起床。他也不敢多问,随着宫人收拾停当,便有人将他送回府去,显然是早早安排好的。 这日休沐,大哥正在家,亲自陪着孩子读书。见他回来,便放下书,叫他到书房去。小侄子得了闲,笑着冲他做个鬼脸。 严沧鸿直接便问道:“昨夜皇上留你在宫里议事了?” 严清鹤松了口气,原来用的又是这借口。只是没有与他交代,对不上口供怎么办?他想了想,应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去时便不早了,因而才没有回来。” “你不必紧张。”严沧鸿不问他议了什么事,反道:“皇上是看重你,你只需寻常应对就是了。” 严清鹤这才明白过来,大哥竟是怕他“头一回”留宿宫中而紧张多想。不过想想,他自小便是规整平和的性子,心思也细腻,如果没有这许多事,真是可能因此多出许多心思。 他忽而想起一事,对严沧鸿道:“昨夜皇上说起说起赵冀送我幅画,有人说这是要贿赂我,让我照顾他家小六。” 严沧鸿一怔:“这些话怎么都到皇上耳朵里去了?”转而又怕自己这弟弟因此事不安,安慰道:“这些莫须有的事,皇上自然有数,你且不必管它,做好自己的事就是。” 严清鹤应了,说自己明白。严沧鸿看了他一眼,忽然笑出声来:“你呀,怎么就长这么大了?竟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一句使严清鹤忽然想起许多事来。大哥长了他近十岁,他是在大哥的遮蔽下长大的。他此刻忽然有种冲动,他想把自己所有的委屈,不能向父母,不能像外人说的委屈,全向大哥说出来。他忍不住说:“大哥。” “怎么了?” 严清鹤醒了。他当然不能说。于是他只是说:“大哥前些天还与母亲说我早长大了,转眼便忘了。” 白日里人清醒许多,想事情总是更条理,更明白利害。严清鹤一直在想那个问题,一直在想,想那个猜不透的皇帝。 如果这是话本,那就该是“曾经还是太子是就对你一见倾心,那年殿试更为你风采折服。许多年来心心念念总是难忘,一朝终于还是情难自禁。”他当然不敢这么想。 他总是疑惑,总是费解。可就在刚刚,他推开书房的门,见着阳光的一刹那,他明白了。 他明白昨夜里那些隐隐约约的念头了。 他终于明白皇帝的目光了。 那不是在看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五章 皇帝其实并不是一个温和的人。 人们都说,皇上像极了先皇。先皇是那时夺嫡之争里斗出来的,今上却不是。当年太子薨了,原本兄弟之中他年纪小,但偏偏是最出挑的,先帝竟然就真的立了他做太子。 那时人们就说,成王是最像先帝的。 先太子是温和宽厚的性子,先帝尚在时,他成王也不敢太露锋芒。后来成王成了太子监国,大家才觉出他的锋利。新帝登基那年,严清鹤去景家做客,他听温老先生说:“他果然是那个人的儿子。” 那年朝里新人旧人变迁,严氏景氏都是先帝夺嫡时有功绩才风光起来的,偏偏至今荣宠不衰。他严家如今在京中不说风头无两,至少也是一流的大家,他与大哥更是一路顺风顺水。 家中的长辈与父亲说,严家走到今日,太过顺遂了,福分享得太过,要出事情的。严清鹤总是不以为然。他少年得志,总以为家里远亲羡慕他家风头而自我排解。如今想来,也实在是太顺了叫人不安。就连景家老三都被调离了京城,怎么偏他与大哥都好好做着京官? 他的大哥实在是太显眼了。他家族显赫,原本不必考科举,但严沧鸿是那榜的状元,激得他与小鹭儿也非考不可了。有人赠他美名,说他与大哥是严氏的双璧,他倒从来没觉得。实在是大哥光芒太盛,他总在阴影里,而常觉得自己资质平平了。 所以他想,为什么是他呢? 如今他明白了,原本就不是他。 想通这一段他只觉得比自己当时受惊还要骇人。接着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欣慰——幸好,没坏了大哥大嫂金童玉女的一段美谈。 他如今知道了一段惊天的秘闻,惊诧,震撼,不敢相,又无处可诉。他近来受的惊吓已经太多了,已经不太感到痛苦,仿佛这是别人的事情一般。他实在忍不住,去约了景二喝酒。景遐状作嫌恶:“你怎么和姓赵的学了一身花天酒地的毛病?” 严清鹤只好改口:“喝茶,喝茶总行了吧。” 二人就真的找了一处雅静的茶楼,要了茶水点心。景遐知道他平日里也不爱玩闹,便问道:“说吧,有什么事?” “哪里有什么事”严清鹤原是一时头脑发热才叫了景遐来,如今倒是真的不知从何说起,“好久没见你,与你随便聊聊还不成么?” 景遐见他欲盖弥彰地遮遮掩掩,也懒得揭穿,只道:“成成成,那在下陪严大人聊天解闷。”他又见严清鹤一幅欲说还休的架势,忽然来了灵感:“严二,你!” 严清鹤一惊,问道:“我怎么了?” “你不会是看上哪家的小姐了吧?”景遐笑得揶揄。 “”严清鹤实在没想到他说这个,这事他现在实在是想都不敢想。他一想到肌肤之亲,满脑子都是皇帝的影子,躲都躲不及,怕是一时难爱慕哪位姑娘了。何况就算他有心,皇帝能准他吗? 景遐看他脸色奇怪,倒以为自己猜中了,更乐起来:“哎,别害羞呀,咱们一群人里头,就剩你每个着落了。你约我来倾诉你一腔柔情,你怎么反倒不好意思了?” 严清鹤无奈道:“别瞎猜了,真没有。你怎么同个市井妇人一样,总操心这些事。” 景遐仍是一脸不相信地瞧着他,严清鹤也不理会,自顾自地说道:“你说,一个人要是爱慕另一个人,但是求而不得不,是根本没法表白心迹” 景遐插话道:“真不是你?” 严清鹤只觉得这话说不下去了,他道:“罢了罢了,换件事情说。若是你知道了一个,一个熟人,有一件有个惊人的秘密,旁人都不知道,单你知道,这事情还与你有些关系,该如何自处?” 景遐问:“是那人告诉你的么?” “不是,是我无意间知道的。” 景遐思索了一瞬,脸色一变,问:“该不会是你大哥做了什么对不起我姐姐的事吧?” 严清鹤一怔,哭笑不得:“你想什么呢,你还不知道我大哥的人品么?”他实在是无奈,连皇帝都称赞过景遐才思机敏,怎么都机敏在这些地方了。 景遐又问:“那此事于你有什么影响么?” 严清鹤想了想,答道:“不能说没有,不过我也没法左右。” 景遐喝口茶,叹道:“你约我来聊天,你如今又遮遮掩掩,非要这么打哑谜么?” 严清鹤也叹气:“我是真没法说”他已经后悔了,他到底想向景遐说什么呢?可人就是这样,知道一件全天下只自己知道的事,就实在被这秘密压得难受,总想找地方宣泄。 景遐盯着他瞧了一会,直把严清鹤瞧得不自在了,才压低声音问:“该不会是宫闱秘事吧?” 其实这也算是答案了,严清鹤没料到他能猜到这层上,也被说得怔住了,半晌不知怎么回应,算是默认了。 景遐眨眨眼,奇道:“严二你倒是有本事不过这事你还要来问我么?” 他又喝了一口茶,缓缓道:“这事情,你当然只能让它烂在心里。” 严清鹤何尝不知道要烂在心里。只是他现在知道的事情多了些,可以暂时逃避开与自己有关的部分,像个旁观者一样想想皇帝的八卦。 景遐忽然凑到严清鹤耳边,悄声说:“我也与你说件事情。”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严清鹤被他影响,也不由自主放低声音。 “你记得刘长承么?” 严清鹤当然记得。那是他的同年,都是德启元年的进士,新帝登基以来录的第一榜,人数比平时还多了些。这个刘长承是个贫寒人家的子弟,是入赘了当地富户才解决了温饱,连同当时上京赶考的钱都是他岳家出的。这人当初入赘时,当地多少读书人戳着脊梁骨骂他,后来考中了,反而全成了一片赞美之声了。 “此人如今是在永州一代做官吧我记得去年还听人说起过,仍然是清贫,又肯担责任,大家都称赞的。” “他倒是清贫。”景遐冷笑一声,“那你记得永州失窃的官银么?” 严清鹤一时不敢细想,他问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那姓刘的监守自盗。十万的白银,如今只查着五万,他也只认了五万。” “你说的真是他?”严清鹤实在没法相信。他与这人多少有过些交情,那时就觉得他为人正直,也确是贫寒出来的,吃得苦。后来有了个有钱的岳家,又做了官,仍然过清苦的日子,政绩也是有的。这样的一个人,何至于做出这种事来? “清鹤呀”景遐叹道,“你生在京里,长在京里,有些事情你不懂。天下读书人,有几个如你一样的,又有几个如你大哥一样的?你这是前几世修得的福分。” “你不是么?”严清鹤反问。 景遐笑起来:“我当然也是,所以我才没贪五万两雪花银。那刘长承认罪的时候痛哭不已,说天下寒士苦读如他者多矣,如他一样考中的又有几个?便是考中了,一辈子清贫守正,也多是窝在地方上终老了,有什么意思?” 严清鹤不语。他的确也少想这些事情,尤其是近来囿于皇帝这事情,哪里就能想起天下士人的命运。 “世人苦被名利累呀”景遐感慨,“寒门子弟如此,京城的大人物们难道不一样么?都是一样的,牵挂太多,谁也舍不了,顺心顺意的太难了。” 严清鹤不知景遐又为何有这么多感慨,他也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只是自嘲地想,景遐说得也没错,自己不也是被这些东西牵绊着吗?他要真是了无牵挂,也不是现在的憋屈了。但牵挂放不下,他也没法怨别人。 “这事情现在还压着,估计再过几日就该传遍了,朝里怕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吧。”景遐看着严清鹤道,“哎,清鹤,你嘴严吧,不至于转头把我这话传出去吧?” 严清鹤知道景遐也只是与他玩笑,回道:“你嘴多严,我就多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六章 八月十五的时候,皇帝邀群臣赏月。 于宫里来说,这日不仅是中秋,还是大公主的生日。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有过正妃,然而太子妃还未有子嗣就早早亡故了,登基至今也没有再立后。后来皇帝似乎偏宠过赵贵妃,于是赵贵妃为皇帝生了第一个孩子。 那年生产时正是八月十五的晚上,朗月当空,大家都盼着这个孩子,里里外外地忙碌照应着。然而生出来了,却是个公主。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不过到底是头一个孩子,又因为是中秋月夜生的,大家都说是个好兆头。赵贵妃也丝毫不愁,果然第二年便又有了龙种,这回果然是个皇子。 大公主后来因此得了个封号叫做婵娟,连同小名也索性唤做玉蟾。 赵家因此也格外风光起来,不过皇帝倒是没有因此而特别厚遇赵家,只是准许每年中秋可来宫中与贵妃团聚。 今年的赏月宴就办在御花园里,刚刚月上东山的时候,又有垂柳掩映着。皇帝点名要几个有才名的作了诗,严清鹤躲不过,也和了一首,然而他无心出头,因而做得平平,无功无过罢了。 皇帝却因此赞许了他几句,严复良也知是皇帝对人不对诗,连连谢恩。 此刻严氏父子三人在一处,皇帝就站在他们身边。皇帝面色和缓,带一点赞赏的微笑,但全然不是耳鬓厮磨间的温柔,而充满了帝王的威严,使人敬畏。 严清鹤此刻站在大哥与皇帝之间,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他心中有许多事,可偏偏要装作若无其事。他如今就和那个与自己欢好过的人一同站在父亲面前,边上还有一个被那个人挂在心上的人。这种感觉莫名的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偷情——如果他有这个心思的话,想必会是一种别样的趣味。 可如今他没有。他很想看看,这么近的距离,皇帝是如何待大哥的。可他又不敢抬头与皇帝对视,他的目光藏不住事情,他一定会慌乱。他忍不住飞快地看了皇帝一眼,却见皇帝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严清鹤呆住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却见大哥和父亲也在看他,这才想起来刚刚似乎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然而他思绪飘散,并没有听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全然不知如何接话。他张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唯恐圣前失言,一时间十分窘迫,越发紧张起来。 皇帝此刻却为他解围一般问道:“朕看世安面色不好,可是身体不适?” 严清鹤忙道:“谢陛下关怀,臣臣确实稍感不适” 皇帝玩笑般叹道:“唉,那可惜爱卿要辜负这月色了。” 严清鹤如今确实抱恙了,他只想早些离开。 “朕看世安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适?”皇帝头一回要他的时候,就这样对他说,然而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他那时虽然下了决心豁出去,但能做到不推拒已经是极限了,想来脸色应该不是赤红就是惨白,哪里好看得了?但他只能强压着说:“臣无事。” 可他没料到皇帝会这样轻薄,在此处与他打这样的哑谜。就在群臣面前,就在他的父兄面前,以一个皇帝的姿态,表达对一个臣子的关心和爱重。但言语之下,却像是在调情——更不如说是在提醒他。 可皇帝这样说,是不想叫他离开么?严清鹤思索着,回应道:“此四美二难兼具之时,臣不舍离去,稍事休息便可,劳陛下挂心了。” 皇帝只是点点头,转而又与严复良交谈了。严清鹤这才敢抬头看看皇帝,却见皇帝神色淡然,面色如常,仿佛刚刚所思只是他自作多情一般。 但他知道不是。他已经知道,皇帝善于做这样的变化。 皇帝与严沧鸿差不多的年纪,然而周身气度不同,使人看到时总是忘记他的年纪,而只记住他的威严。严清鹤曾见过先太子,太子是从小培养出的居人上且怀天下的气度,威仪自然不必说,然而更有一种浑厚内敛的柔和。 皇帝却不同。在没有做太子的近二十年里,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年纪不大,生母位分也不高。做了太子后,唯有手段才可服众人,因而有掩不住的凌厉。严清鹤不喜欢皇帝温柔待他,每次温存,皇帝越是温柔,他越是脊背发凉。大约是他明白柔情蜜意只是一时假象,转眼逆了龙鳞又是另一番光景。 皇帝也并未停留多久,目送皇帝离开后,严复良便责备严清鹤御前失仪。严清鹤无法辩解,只是在心中道,这于他来讲实在算不上什么失仪。 严沧鸿看出他心思在别处,悄声问他为何神游。严清鹤只好找个理由来搪塞:“我我刚刚想到太子的事情” 严沧鸿神色一凛,“想这些做什么,此事不要多说一字。” 严清鹤叹:“我自然知道,刚刚瞧见赵家人了,一时想起来而已。” 这样一说,严清鹤还真的想起其中的事来。太子,如今是没有的。但赵贵妃如今位分最高,她的儿子又是长子,所以大家都认为该是大皇子。 不过大家从前都是私下悄悄以为,今年以来忽然就有了传言,说是皇帝有立太子的意思。这传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但严清鹤总认为不可靠。一来皇帝正值壮年,身体强健,大皇子年岁也不大,这事不至于着急;二来皇帝并不喜欢别人猜中他的心思,这事传得越像模像样,反而越没可能了。 并且近日来他经历了许多,越发觉得赵家不该着急。赵贵妃毕竟是后宫里头一号的人物,婵娟公主的名声又大,如今再立太子,这恩宠太大,赵家受不起。 更何况,皇帝是什么出身,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就一定会立嫡长么? 这些话,严清鹤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并不能去和赵冀说。即便是说了,赵冀也无法决定什么。且偌大的京城,当然不只是他一个人在想这事情,一定有人比他想得更远。 只是可能当局者旁观者所见不同罢了。 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宴席也散了。刘善问皇帝今夜如何安排,章颉想了想,说去赵贵妃处走走。 今天白日里为公主庆生,夜间又是中秋赏月,是热闹的一天。大皇子却被隔绝在这热闹之外,被要求与平日一般读书。他只是个孩子,本来就好玩闹,心中不忿,又见姐姐一日里清闲游戏,便更加气恼。 赵贵妃也知道今□□着他读书,心思不在其中当然没什么用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心意与姿态。 果然晚间皇上便来了,赵贵妃迎上去,说大皇子今日用功劳累已经睡下了,小寿星却等着想见父皇还没有睡。 章颉听罢果然显出满意,去看公主了。公主也才八岁,见到父皇便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笑到一半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逗得皇帝与贵妃齐齐发笑。 公主仰着头对章颉说:“父皇,他们说我是人间的明月——我有天上的月亮美么?” 章颉摸摸她的发顶,笑道:“天上的月亮不及玉蟾,但你如果不早早睡觉,就不如天上的月亮美了。” 章颉的心情还算不错,因此他不想追究到底是谁教给公主“人间的明月”这话。他只是与赵贵妃说了几句话,说到大皇子,他说:“他应该有这样的耐力与担当,这样才是将来能担大事的样子。” 赵贵妃听得心头一热,但仍然低眉顺眼地轻道:“臣妾不奢求阿禹能做什么大事,只要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章颉也不看她,只是又随意地说:“他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连他胸中都没点抱负,像什么样子?” 赵贵妃因为这几句话心中狂跳,她是头一回从皇帝嘴里听到“担大事”这样的话,难抑的激动,柔声应道:“是臣妾浅薄了。” 不过皇帝又说:“你久居深宫也许不知,外头竟然风言风语胡乱编排阿禹,虽说是小事,但人言可畏,不管管还是不行。” 赵贵妃又感到周身发寒,心头那团热火也烧不下去了,她正思考如何作答,皇帝却不等她回应起身离开了,留她一个人在原地惴惴。 章颉回到寝宫里,原已经脱去外衣躺下了,却终于还是起来,翻出一封信来。 他在灯下慢慢地将信拆了,只有一首短诗,寥寥数言。诗是望月诗,只是为了在十五这日送到皇帝手上,想必是早写好的,根本也不是望月所作。内容也平常,不过是望月怀人,又述年华不可留,往事不可追。 不可追。 章颉拿着信看了许久,到后来只是对着信纸上一个角落出神。 那是落款,写的是:弟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七章 刘长承的案子终于被揭起来了,从永州到京城里一片哗然。然而刘长承自己却没等到被押回京,早在永州家中自尽了。 五万两银子还是五万两,余的五万两依旧不知所踪。 章颉召了群臣书房议事,众人看皇帝冷着脸,都默默站在一边,不敢作声。 去年永州官银失窃的案子一出,皇帝就动过一回气。那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永州的人贬的贬,免的免,派下去的人将永州翻了个底朝天然而十万两银子真如蒸发一般,没了踪迹。 谁也没料到,主犯真凶连同银子居然还藏在永州。 不过还是有人开口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陛下。” 皇帝略略抬眼,看了看他的丞相。 王怀仁在前朝就做到相位,传言他登第那年,曾有高人与先帝进言,道“此人可堪大用”。在地方上辗转磨砺了十年,回京后果然青云直上,乃至于先帝临终托付他辅佐新帝。 章颉不便动他,但很快便一步步削了相权。可不管怎么削,丞相依然是丞相,还是百官之首。 王怀仁从容道:“此事重大,虽是地方小员却犯下如此罪行,令人胆寒。此虽是个例,然而不可不防。” 王怀仁顿了顿又道:“陛下选贤举能,治世圣明,然而各州地方偏远,圣意毕竟难达,仍需严加防范。老臣以为忠言逆耳,愿陛下恕罪。” 章颉缓缓道:“王卿所言极是。但王大人以为,出了疏漏的仅仅是地方上吗?” 他的目光慢慢的扫过在场的众人,一字一字道:“一个地方上的小小官员竟然猖狂至此但朕眼前的诸位,这京里的,朝堂上的大人们,都是清白的吗?” 这才是他想说的。前朝是怎么亡的——从根上开始烂的,这过去还不过百年。先帝在时一扫痼疾,大刀阔斧整顿吏治,如今先帝没了才几年,众人便都忘记了么? 室内的气流凝滞着,房里满是人,然而却是死一般的寂静。群臣被这一番话说得心惊,暗自揣度皇帝的意思。 皇帝起身,又留下一句话:“凭他一个小小的刘长承,怎么能瞒天过海,骗过朕,骗过这上上下下呢?诸位大人以为——他有没有位贵人呢?” 前些日子接连下了几日的雨,忽然就冷成了肃杀的深秋,晌午的日头都暖不起来。章颉站在窗边,看着外头树上的叶子被冷风卷起来,又落了一地。 刘善见他站在窗口,忙拿来件大氅给他披上。章颉点点头,只说:“天凉了。” 刘善应道:“可不是么?这都落霜了,今年不知怎的,冷得格外急。” 秋日里的天格外蓝,尤其是如今天冷了,越发蓝得惊心。然而碧空如洗的澄澈之景也没有让章颉舒心一些,他仍然觉得心中郁结。 如今中枢上的人,有先帝手上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有他提起来的新人。自己掌权的时间不过是某些人的零头——虽然他强硬,但毕竟有人以为,先帝已经不在了。 有人蠢蠢欲动,或许有人早行动过了。他的话不仅是为了震慑敲打,哪怕那个小小的地方官真的就凭自己的本事瞒天过海了,可他初入官场才几年,何处学得的这等手段,何处浸染了这般习气?明年再录一榜新科进士,他们苦读十载又是为了什么? 他一直想再清一次盘,这事又翻起来,刚好也是个契机。 忙碌的不仅是皇帝。入秋以来,朝廷上下原本也事务繁多,被此事一搅,众人更加不敢怠慢。今年冬天怕是要冷的厉害,还怕入冬了,遭了冻灾雪灾,各项准备便早早做起来了。 秋天眼看就要过去,入冬就要看见年关了。礼部算是开始一年里最重要的一段日子,各项礼是祭祀都提上了议程。 严清鹤总算在这段与往年一般的忙碌中寻得了一丝欣慰。他多少是了解皇帝的——不管他是对谁,又不管是一时迷恋,还是真情,更或者是用情至深,都不过是闲暇的一点调剂排遣罢了。当有正事要做的时候,谈情说爱的消遣自然变得可有可无了。 他近来与赵冀有些日子没见了,赵冀居然十分体贴,让他家小六赵晟亲自送了一车从南边运来的鲜果到严府上,说是慰劳严大人。 严清鹤性子随和又亲切,而且不像自家兄长一样,总是管教自己,因而年纪略小些的这群少年都爱与严清鹤往来。 赵晟到了严家,又赖着不愿意走,拉着严清鹤和他说些闲话。严清鹤无奈的笑道:“你眼见要考试的人,怎的不好好在家里读书,总是出来东窜西逛的?你三哥天天为你着急上火的,你倒像个没事人。” 赵晟嘟囔道:“还不是因为他总说我,我才受不了出来的吗?再读,再读书,就要读成书呆子了。” 严清鹤是真的笑出来了:“就你?就算你再读十年也读不成书呆子。” 赵晟想起什么似的,又兴奋起来,兴致勃勃地对严清鹤道:“严二哥,我这两天还真遇到个书呆子。那家伙是南边来的,原本我们看他长得顺眼,便约他一起吃酒玩耍,结果人家说什么都不肯去,好像他随我们去酒楼吃一顿酒,就要污了他读圣贤书的清白似的。” “你还有脸面说人家,你真该向人家学学。”严湛鹭读书乖觉,向来也轮不到严清鹤管教,这会儿赵晟在他面前,他忽然有了些当兄长的运气。 “这还没完呢。”赵晟又道,“原本不去就不去吧,结果他那一伙从江南来的朋友专程告诉我不要扰他,他可是要连中三元的。”说罢自己又笑起来。 严清鹤拿他没办法,哭笑不得道:“我算是明白了,那一车果子不过是借口,你这小东西是憋得没处说了,专程到我这里来嘲笑用功苦读的学子,好显示出你赵公子的威风?” “哎,也不是嘲笑啦”赵晟喃喃道,“其实那人也就是书呆子了点,人倒是不坏,他那伙朋友挤兑我的时候,还给我说了两句好话。不过就是太麻烦了,我怎么吃饭,我怎么花钱,我一天换几套衣裳,他都要评论我一番,总之我处处不合圣贤礼法就是了。” 严清鹤其实并不比赵晟大几岁,但在他眼里,赵晟始终是个孩子,因而行事作风也都是孩子作风。他只当赵晟交了个新朋友,这样的嫌弃来表示亲近。他问道:“听你言下之意,你和那书生交情还非浅?” “和一个穷书生哪里说得上什么交情不交情的”赵晟道,“就是觉得有趣,才想向严二哥你说说的。” “你呀,”严清鹤叹道,“你什么时候能让你父亲和哥哥们少操点儿心,他们也能多享几年清闲。” “我哪里不让他们省心了?”赵晟理直气壮道,“要是他们不逼着我读书,我难道还会惹出什么事情来么?” 严清鹤也懒得提他欠自己人情债,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情。 赵晟又道:“本来我家也用不着我增光添彩我又没什么大志向,就算天天躺在家里也饿不死,干嘛非要我和那群穷书生一样十年寒窗呀。” 严清鹤一时竟然不知怎么反驳,他心里闪过诸如胜极而衰之类的话,又无法说出口。只道:“是是是,赵公子说的有理,我管不着你。” 赵晟复又嬉笑起来,埋怨他怎么和三哥一样唠叨了。 严清鹤看他一派天真,诸事不管的样子,居然有些羡慕起来了。心里原来有些念想,有些抱负,遇到坎坷才会觉得受折磨。若是从一开始就没往高远处想,真能舒服自在的过一辈子也是件幸事。 赵晟又与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阵,无非酒楼奇遇云云。临走时,又对严清鹤道:“哎,严二哥,要是那书生上真考上了,你能不能想办法整整他呀。总不能叫他真的连中三元吧?” 严清鹤笑道:“既然你都开口求我了,我当然要想想办法,帮他一把了。” 赵晟刚走,严沧鸿恰好从外头回来。见摆着茶水,便问严清鹤道:“家里来客人了? “算不上什么客人,赵家小六出来躲清闲。” “你还真敢接待他?”严沧鸿笑,“不怕别人说他贿赂你?上次可都被人告了御状了。” “大哥”严清鹤无奈,“您别总拿这件事笑我了,这算什么事情呀,总不至于有人再拿这一车鲜果说事吧。” 严沧鸿也不打趣他了,转而道:“虽然不至于风声鹤唳,不过近来总还是谨慎些,别留下把柄。” 此时京中大事,无外乎那么两三件。此话一出,所指自然明了。严清鹤心中略略一惊,问道:“这事情还真有上头的人参与?” “说不准。”严沧鸿道,“重要的不是有没有牵连,是那位心里怎么想的皇上该有大动作了。” 他刚从外头进来,身上还带着点寒气。这时候有小丫鬟递来一个暖炉,严沧鸿把玩着暖炉的纹路,淡淡道:“但愿能平平静静地,把这个年过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八章 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八卦,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掀起波浪来。如今刘案在官场中的影响算是大略告一个段落,不管如何暗潮汹涌,不管哪方又受了什么影响,至少在明面这事引起的波澜算是稍稍平息了。 然而民间却是不同。出了这样的大案子,而且案子又离奇,至今没能查清楚,大家当然都是津津乐道。茶馆说书的已将此事说出了□□十来个版本,从刘长承少年读书,到他考中进士,再到他如何暗中操作,贪了十万两银子都讲得有模有样。 严清鹤得闲的时候,也听到过人们议论,觉得实在可乐。不过大家也并不是真的要了解什么真相,只是有些故事来消遣时光罢了,因此编排的越离奇越好,反正多数人也并不牵扯其中利害,不过听个乐子。 除去少年时读过的圣贤书,除去官场里纷纷扰扰勾心斗角,除去繁多的公务和临近的政绩考核,严清鹤偶尔也需要一点消遣。尤其这些传奇故事,自己大多知道一些内情,但听着旁观者靠着蛛丝马迹分析猜测,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这日他听过人们议论王相年轻时的事迹,忽然听得有人道:“诸位去凤栖山看过花了吗?” 凤栖山名字起的大气,然而只是京郊的一座小山,风光秀丽,是京城人们踏青常去的处所。 有人便问道:“这季节了,哪里看得花?” 那人仿佛听见了什么怪谈,反问道:“大哥居然没听说过吗?凤栖山有株海棠如今开花了,多少人都去看这奇观了。” 严清鹤听着也新奇。凤栖山他去过许多次了,和山上的老道都相熟,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倒有些秋游凤栖山的念头。 那边的交谈又热闹起来了,有人说那不是海棠花,只是长得相似,实则是一株没人认得的奇花。又有人争论这花反常而开,究竟是吉兆还是凶兆。 一人道:“诸位不记得了吗?那年平州也出过这样的事情,然而次年就发了涝灾。” 很快有人反驳:“京城是天子脚下,与平州能一样么?李兄这话里的意思,是说京城也要遭灾祸了?” “我可没这么说,”那被叫做李兄的人回道,“不过天灾人祸尚未可知” 话题便又扯回人祸上头,几个书生指点着京城中官场的局势,分析的头头是道,甚至还起了争执。严清鹤无心再听,倒是真的开始盘算去凤栖山看看。 他从前也在秋日游过凤栖山,满山秋叶五色斑斓,煞是好看。不过如今是深秋了,景色又萧索许多,游人也少些。 不过想来近些天凑热闹的人该是比较多,严清鹤还是专捡了人少的时段去了。半山腰里有个道馆,十分老旧,约莫也有两三百年了,如今里头也只有一个老道,每日和附近的老人下棋谈天,和游人道些闲话。 那老道见严清鹤来也十分高兴,引严清鹤喝茶,又与他聊山下的事情。严清鹤问道:“我也是来凑热闹瞧新奇的——那树花可是真的?” 老道笑应:“那倒是真的,不过开得快谢得也快,你再来迟些就瞧不着了,我且带你去看看。” 那树孤零零地生在一边,竟然真的是一株海棠。花枝上只余几朵花,几点艳丽的深红色在冷风里摇摇摆摆,但居然没有瑟缩可怜的味道,大约是红得太醒目,反而有了些杜鹃啼血的意思。 生在野外的花,与四周冷凄的景色一映衬,别有一番意趣。严清鹤几乎有了诗性,然而身后传来踩碎枯枝落叶的脚步声。 此刻老道已经走了,难道是别的游人么?严清鹤想转身去看,一个声音便响起来:“严大人也在此处看花么?” 他转身的动作便定住了,怔在当场。他第一反应竟是,这该是梦吧?春花秋放这样的荒诞事情,还在偌大的京城里偶遇——不是梦境又是何处呢? 然而他三千思绪,只是一念之间。他镇定下来,回身应道:“您也来看花?” 他看到面前只有皇帝与刘善二人,皇帝是微服出行。他忍不住瞥向后面的树林——那里面一定有许多侍卫。 章颉走近前来,细细端详着这花。他轻声道:“真是海棠” 他又问:“严大人,你以为这是个好兆头么?” 严清鹤答:“自然是吉兆。深秋里开出春日的花来,预示今冬平稳易度,来年春意早来。” 章颉笑了:“是么?”他这样说着,伸出手去,摘下屈指可数的几朵花里开得正好的一朵,又揉碎了。 严清鹤几乎想开口制止了,旋即又觉得自己可笑。这人是天下的主人,难道还毁不得几朵野花了? 他直觉皇帝并不高兴。他想到人们议论的平州涝灾,以为皇帝是在为此忧虑。但皇帝并不笃信这些,不当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而忧心。何况他看自己的神情,实在有些古怪—— 仿佛自己才是这反季而开的花一样。 皇帝只为这树花叹息了一瞬,他自然地拉过严清鹤的手,轻轻皱眉道:“怎么这样冷?” 严清鹤怔了,继而头皮发麻。皇帝可以旁若无人,但他做不到。他轻轻挣了挣,想把手抽出来:“臣” “别动。”皇帝的声音不大,但展现出一丝不悦。 严清鹤放弃了,任由皇帝握着他的手,将暖意传递给他。他想,要是再挣扎,皇帝该骂他不识抬举了——全天下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殊遇?后妃怕是没有,皇子公主大约也难有。 章颉牵着他的手问:“一同走走?” 严清鹤当然答应,两人便并肩在山路上漫步。这时候的风有些冷,但很安静,两个人一同走着,居然有一种平和又默契的味道,仿佛是许多年的挚友。 满目的秋色里,严清鹤忽然之间有种感觉——他忽然地有些同情皇帝了。他居然也有得不到的人,而只能用可笑的手段来自欺,在这样虚假的舒适里聊以□□。 皇帝问他:“世安,你信这些东西么?这些——众人所谓的吉兆凶兆。” 严清鹤思量着,皇帝这话大约是有不屑的意思。于是他说:“事在人为,不可尽信。” “朕原先不信。”皇帝说,“朕叫人去看过,山里的热泉流向有变,什么奇观,大约都与此有关” 严清鹤静静地听着,他以为皇帝说过“原先”就会说“如今”。可皇帝不再继续说了,他也无法追问。 二人便都静默了一瞬,章颉也不再接他原来的话,却转而道:“山上风冷,世安早些回吧,当心受凉。” 严清鹤道了谢陛下关怀,却见皇帝又凑近了些,略略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晚些时候,到朕这里来吧。” 他不自然地一怔,憋出一个“嗯”来。 他想,什么吉兆,分明是凶兆,大凶,无故遇灾祸。 严清鹤先一步离开了,章颉又站在山顶处,朝着山脚下的京城眺望许久。 他并没有在想繁华盛世,也没有在想锦绣山河,只是难得地在出神。 十多年前,平州确乎有过这么一回,秋冬之际,海棠花开。世人多只记得第二年平州因春汛受灾,却没有多少人记得,那正是安王世子从京城回平州的时候。 他原先是不信的——他向来不信这一套,所谓祥瑞,他见多了弄虚作假。 但听闻京城也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却抑制不住地开始联想。他明明知道没有可能,知道只是个巧合,但却忍不住地想想——万一,若是万一,这花真的预兆着故人来呢? 故人果然未至,却是等来了别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九章 严清鹤到皇帝寝宫时,皇帝并不在。有人将他引至内室,嘱咐他就在此处等等。 严清鹤也并没有很拘束。他与皇帝有些日子没有独处过了,然而算起来此地他也来得多了,只是心思多用在与皇帝周旋,并未仔细看过室内陈设。 小桌上放着茶水,还有些鲜果与点心,连同盘子都很精细,明显的宫中做派。严清鹤原本并不在意,然而一样一样看过去,居然都是自己喜欢的。 有人惦记着自己的喜好,自然觉得熨帖。然而转念一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就算在家里也只有母亲记着,连同父亲大哥都未必知道——如果不是巧合,皇帝怎么就知道了呢? 严清鹤想得有些背上发寒,便不再乱想。 他如今胆子也大些了,多少摸到皇帝一些想法,比如皇帝并不会因为一些小事真的对他怎样,而会把对某个人的纵容多多少少迁移到自己身上。于是他居然也有了胆量四处走动察看,最后在书桌前停了下来。 案上放着一叠新纸,还未被动过。一本春秋摆在角落里,已经很旧了。 然而醒目的是一排粗细不一的笔边上,又独独挂着一支笔。 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墨玉笔杆,在灯下深得近黑,大约在日光下是浓厚的深绿。这或许是好玉,但于一个皇帝来说,也并不值得被特殊对待。 严清鹤直觉它该有些什么别的不同之处。 在夜里,仿佛夜色可以掩护什么,人总是格外大胆,格外冲动,格外不计后果。如今,他只是出于一点好奇,在无事可做之时想瞧瞧这支笔,于是带着一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将笔从笔架上取下来。 触感冰冷,又有些沉。尾端以一小段湘妃竹作结,色泽深沉而光亮,紫红的斑点鲜明如泣血,显然是用了有些年头,且精心养护着。 但这都不是特别之处。严清鹤的目光停在笔身上——笔杆上头,有两个小字,篆体描金。 满室烛火照映,宛如白昼。他没有费力便辨认出那两个字,写的是“子玉”,像是个名字。 严清鹤总觉得这两个字有些熟悉,但却一时想不起何处见过。但他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摆在帝王案头,是什么人,却是一目了然。 他现在心中一片混乱,并且不想去整理思绪。想起自己从前的猜测,他一时觉得迷惑,一时又觉得可笑,甚至其中还带着些解脱与轻松。 想来想去,唯独不愿想,皇帝是在透过自己,看那什么子玉的影子——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如此想下去,便觉得实在过于轻贱,哪怕自己已然扔了道义廉耻也不愿坦然接受。 严清鹤就拿着这笔站在原处,他一时想的太多,缓不过神来,直至屏风后面传来脚步声才如梦初醒。他忙把笔挂回原处,皇帝恰好就在这时走来。 皇帝定然看到了。严清鹤心虚,不去抬头对着皇帝的目光。 章颉却只是看看那支笔,不置可否的样子,问道:“世安等得久了吧?” “无事臣未觉得时长。” “怎么会呢?”章颉说道,“如果不是久待无聊,世安怎么会来看这些物件解闷呢?又或者,是世安实在喜爱纸笔?” 皇帝这话没法接。严清鹤略低着头,只道:“臣不敢。” 皇帝反而笑起来了,他说:“不必这么拘束,朕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此处没有外人,以后繁文缛节不必在意,与朕亲近些。” 皇帝玩笑一般叹了口气:“你都不愿笑一笑么?你这样年轻,别总怎么愁苦。” 严清鹤简直没脾气了,做到这份上了,难道还要他卖笑?然而他气过了头,居然气笑了,又觉得自己这笑大约比哭还难看,于是堪堪收住了。 皇帝也不在意严清鹤不答话,自顾自地拿起那支笔,细细察看了一番,又珍重地将它挂回原处。 他没有解释。一个无官无爵的人的名字在皇帝的案头停驻了许久,这并不正常,但他无需解释。 严清鹤对皇帝的坦然感到一阵胸闷。他觉得自己忽然明白前人文章里无奈的愁苦了——他过得顺遂,对于帝王一言而生一言而死毕竟没有什么体会。但现在,竟然是这样一个再细微不过的举动,使他难言的郁结。 皇帝没必要解释,没必要掩饰,没必要在意自己。 他以为自己被迫陪皇帝演一出虚幻的温存,便可完全不在意皇帝的一段缱绻心思,以为自己身在其中,而心在局外。然而毕竟他也把这当作一段关系,当作是与人相处,他总不适应真正做到无情。 章颉当然并没有料到引出严清鹤这许多心思,他有些日子没与严清鹤见面,居然也生出一些亲切与放松。近日来诸事繁杂,他心中也有些烦闷,后妃可以给他温柔体贴,但他要的毕竟不是这些。 “清鹤,”皇帝说,“你既管的是人才,朕有件事情想听听你的意见。” 严清鹤已从胡思乱想里抽出身来,等着皇帝的下文。其实皇帝对于床笫之事并没有什么要求,而似乎只是享受与他亲昵地交谈的过程,因而他时常是一个谈天的伴侣,而非床伴。 “你说,若要给太子找一个老师那该是什么人比较合适呢?” 严清鹤此刻是真的惊诧了。太子——这两个字竟然从皇帝嘴里说出来了。难道传言是真的么? 他斟酌着应道:“此事当归吏部” “不必这么认真,朕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皇帝打断他,“阿禹快一天天长大了,总要有个合适的老师。” 严清鹤心头巨震,皇帝这是当着自己的面在说要立大皇子做太子了——那么赵贵妃会不会变成赵皇后?赵家知道此事么? 他硬着头皮说了几个名字,都是朝中德高望重,治学有名的人。皇帝听过沉吟片刻,道:“看来世安是举贤避亲——你父亲不合适么?” 严清鹤没有料到,皇帝叫他来居然是说这些事情。这几乎是承诺了,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这事情砸到他头上,他做儿子的也不好回话,因而只道:“谢陛下,此事全由陛下定夺,选人唯德唯才,一定会为太子寻得良师。” 这件事皇帝也只是提了这么一句,并没有接着讲下去,而是忽然问道:“世安年纪也不小了,怎的还未婚配?” 严清鹤没料到皇帝一时说了牵扯众多的大事,一时竟然又说起这样家长里短的话来,他不及思考,回道:“臣臣先立业,后成家。” 章颉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又追问道:“你如今业也立了,还不准备成家么?” 严清鹤在家总被母亲和大哥说这事,现在居然被皇帝提起了。他本来就不善于谈这些情情爱爱的事,皇帝又与他有这样不明不白的关系,因此格外窘迫些。 他在考虑要把这事说到什么程度,也该随口敷衍吗?又觉得皇帝要想的就是这些亲近的温存,问这样的八卦也希望多点人情味吧。 他想了想,也便照实道:“原先父母也急着想要张罗,也都是很好的姑娘但臣总羡慕兄嫂青梅竹马,情意甚笃,而不想贸然与个不相识的姑娘结亲,就这样把一辈子定下来,因而总觉得不急。” 章颉听得眼角带笑,严清鹤不禁腹诽,倘若自己真的成亲了,皇帝一定不高兴,然而他现在居然来问自己为什么不成亲,这很有趣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继续道:“想着躲过一日是一日,拖着拖着就成了习惯,不觉年纪也大了。” 章颉看着严清鹤,声音里也带着愉悦:“那这样看来,世安也是个重情之人了?” “重情谈不上”严清鹤说,“也只是没有准备好罢了。” 皇帝又笑起来,严清鹤实在不知是哪句话使皇帝高兴了。 皇帝说:“同世安这样想法的人不多,你毕竟不同。” 皇帝从背后抱着严清鹤,吻他的眼角。温热的鼻息触过肌肤,带着不浓烈但厚重的熏香气息。 皇帝似乎很喜欢他的眼睛。对着他的眼睛,皇帝便有格外多的温情。严清鹤也并不想深究原因,多思无益。 皇帝为他除了外衣,又将他带到床上。严清鹤不意外,但他仍然不知如何自处,任由皇帝动作。 章颉仔细地亲吻他,像对待珍宝。没了极度的紧张与绝望,也没了疼痛,他竟也从这□□里感到些陌生的快意。 但他死死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不行就攥着被子,咬着被子,将头埋进被子里。 皇帝也并不嫌他的沉闷,不要求他出声——大约是给他留一点最后的脸面与自尊。 严清鹤闭着眼睛,头脑里被快感缠绕,乱得很。然而黑暗的混乱里,那两个描金小字忽然地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仿佛在提醒他什么。 他终于还是问出口了。云雨之后人总是格外懒散,思绪也迟钝些,做事也冲动了。而且他刚刚满足了皇帝,付出者总该有些任性的特权。 于是他躺着皇帝身边,低声问:“为什么是我?” 章颉似乎没料到他会问,一时有些怔住。很快他明白过来,居然笑起来,翻身吻上严清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十章 他是在十二岁上遇见章瑗的。 那时候章颉当然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不过因为生得出挑机敏,多少受些父皇与太子的偏爱。 但他与太子年纪悬殊,和其他兄弟关系也并不好。虽说没人觊觎太子的位置,可大家都在暗地里较着劲,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也拧着一口气。 懂事之后,章颉当然也想过,同一个老子生的,怎么偏偏有人因为早生了几年命就不同?但他也只是想想,因为转念想到自己生在帝王家,老天已经很不公平了,太过厚待自己。 生在宫中,注定没有可以交心的人。兄弟反目的多于和睦的,人情比什么都靠不住。不过他并不在意是不是有人相伴,也并不想撕破脸皮去抢什么。 他没有料到,他这辈子能有这么多变数。 那时候安王世子入京,大家都在背地里议论,说皇上做得太过了。 安王是先帝成活的弟弟中最小的一个,在先帝做太子时就拥附他,离京之国这几年也一直很安稳。但先帝似乎还是不放心,要安王世子来宫里住。 章瑗只小了他一岁,算来是他的堂弟。起初只是因为年纪相近,能多说上几句话。后来渐渐生出了两个可怜人的惺惺相惜——哪怕再惊才绝艳,一辈子也就望到头了。 在宫闱之中,他居然真的找到了一个人可以沟通心意。这是一种隐秘又郑重的情意,因为难得而显得越发可贵。 他们自成一片天地,像古人一般作诗作画,饮酒饮茶,秉烛夜游,甚至也谈论国事。每当独处的时候,便隔绝了俗世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两个聪明而又不被命运眷顾的人,天生就会互相吸引。 章颉也说不清楚,自己大约是什么时候有了别样的心思的。只是有一次,一个初秋的夜晚,他看着章瑗只穿单衣,未束长发,在灯下作诗。 他看得痴了,醒悟过来时惊觉自己心如擂鼓。许多年后,他早忘了那究竟是什么诗,只记得长夜里的孤灯,摇动的灯影,还有灯下的人和自己心中的悸动。 他不需要自己的感情有什么回应,他觉得这样也就很好,是兄弟,是知己,是无情中仅存的一份情意。他甚至享受这份单相思,享受自己的这点逾矩带来的苦乐。 长在宫中十余年,在前人诗作文章之外,他终于明白情字如何写。 他所求不多,既然不能展壮志,至少有一点儿女情长,聊作慰藉。 年岁平静宛如诗歌,他们在灯下夜读,灯芯长了,章瑗便起身去剪。 章颉看着他说:“这也是西窗共剪烛了。” 章瑗就笑,说还少了些夜雨。 这是他做过的最过界的事情了,在话里藏一点暧昧又隐晦的小心思。他对面的人并无知觉,如常地与他玩笑。 那时候章颉想,他们可以做一辈子兄弟与挚友。哪怕将来父皇让他回了平州,也不会断了联系。他想过很多,譬如以后他们各有妻子,孩子们在一处玩,他依然可以看着对方就很满足。 但他连这样的幻想都没能保持许久。章瑗十七岁那年初冬,平州传来消息,说是安王妃病重,安王请求让章瑗回平州见母亲最后一面,而皇帝并没有答应。 章瑗不管不顾地去求皇帝,什么话都说了,哭到声音嘶哑,皇帝只是随口安慰他安王妃一定会平安无事,之后任由他怎么求都再也不见。 章颉一直知道他的父皇薄情,心狠。后宫之中并没有谁真正受过宠爱,如果非要说偏爱,那只有太子算是得到过父皇的偏爱。 但他不知道,父皇会对自己的兄弟薄情到这个地步。安王这么多年来安分守己,换来的却是安王妃临终见不到自己分别多年的独子一面。 他不仅想起自己——与当年的安王何其相似。但他尚没心思自怜,趁着心头郁结,头脑发热,便也去求他父皇,哪怕明知没有什么希望。 这么些年他一直求的是明哲保身,这是头一次忤逆父皇,就是为了章瑗。 然而只是被斥骂了一句,章颉便退缩了。有个理智的声音告诉他,没用的,不值得,算了吧。 他对自己的放弃感到一丝惆怅与害怕。原来情之一字,也不能让人不管不顾,原来情意带来的勇气也终究有限,比不过俗世里的帝王威势 ,比不过自己今后平稳的命途。 安王妃终于没能熬到过年。一个多月来,章瑗闭门不出,也不见人,整日一个人在房中。有时候气得厉害了就摔东西,皇帝也不管,任由他闹。 章颉去找他,他就哑着嗓子喊滚。 章颉也无奈,他不可能再去求他父皇,因为不可能有用。但他有些怨他父皇了——事情非要做得这么绝么?不能留些余地么?不能多少顾念些情分么? 除夕夜里,章颉忍不住去找章瑗了,不顾阻拦进了屋子。 桌上的酒菜原封不动地摆着,章瑗一个人坐在床上,目光凝滞,并不理会章颉。 章瑗衣衫齐整,然而却有掩不住的狼狈。他瘦了许多,脸上像是被刀削过,原来一双灵动的眼睛显得愈大,但却是无神。 章颉见他一副哀毁骨立的模样,心中一阵抽搐的痛感。这是他父皇一手造成的,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喉头哽得厉害,开不了口。 章瑗将头埋进臂弯里,不与章颉说话。许久,在新年的爆竹声里,肩膀抽动起来。 这样的苦难无法共担,章颉只能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搂住章瑗的肩膀。 没有反抗,一把骨头几乎硌得手疼。章颉是真担心他,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别把自己也熬出病来你母亲一定不愿意看到的。” 章颉缓缓地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说:“不至于。”目光竟然是冰凉的。 到春天的时候,章瑗终于看起来好些了。但依然还是瘦,话也很少,不过至少不再整日发呆,而是开始看书,偶尔也与章颉谈天。 章颉不知道章瑗心中究竟待自己如何——但至少该是恨自己的父皇的,并且这辈子都无法消解。 这事将是永远的隔阂。章颉并不打算去面对和化解,因为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他只希望时间能尽可能冲淡悲痛,抹去怨恨,他们能重回之前的亲密。 他想方设法地逃避,尽力修补这段感情。章瑗自己倒像是看开了一样,比从前更加清醒,许多事都不在意了。 章瑗自嘲道:“生死聚散都在别人一念间,我还能求什么呢?谁又会在意我,我苦给谁看呢” 章颉说不出话来,毕竟这是事实。他只能说:“你至少还有我。” 章瑗看看他,从目光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他说:“但愿吧。” 章颉没由来地心里一紧,总觉得有些心慌。 太子最初病的时候,谁也没料到这是死劫。直至病重,众人才终于意识到要变天了,京城一时间人心浮动,传言纷飞,满城风雨。 说不想做皇帝,那当然是假话。章颉知道自己不是父皇最满意的选择,但却是如今最好的选择。他自信可以胜过几个兄长,他也不怕去争去抢,只是心中总有些不安。 章瑗待他一如往常。同他排解消遣,与他聊天解乏,甚至为他出谋划策。越是这样,章颉越发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他难得忙碌起来,没有工夫去细想。 直至他终于册封了,章瑗对他笑道:“恭喜太子殿下。” 他只以为章瑗与他玩笑,却听章瑗又道:“陛下已恩准我返回平州,明年立春后启程。”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许久才道:“那那也要恭喜你。” 章瑗道:“从此山高水长,与殿下再难相见,愿殿下珍重。” 章颉这才反应出不对,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章瑗道,“愿殿下励精图治,长久享国。我回去打点行装,今后便不再来打扰殿下了。” 章颉心中仍然一团乱麻,他理不出头绪,只问:“你这是要扔了之前十年的情分?” “我当然铭记于心。”章瑗又接道,“只是他日殿下登基,很快就会忘记。” 章颉一时都忘记说为自己辩解的话了,他本能地一把拉住章瑗,生怕他就这样离开。 “松手吧。”章瑗轻轻叹息,“我陪你到今天,已经太久了。” “你信我”章颉开口,声音干涩。 章瑗挣开他的手,道:“我想信你。可你是陛下的儿子你就那么信你自己么?” “趁早忘了世上有我这个人,别到最后做得太难看。” 章颉一时头脑发懵,许久没从这变故中醒过来。等他清醒后去找章瑗,却一次又一次被拒绝。 长夜里,他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湿了额发。他便有些恍惚,仿佛记不起十年来的点滴是否都是梦境。 直至送行,他没有见到章瑗一面,只有一封信。 望兄珍重。 弟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十一章 那晚严清鹤当然没有等到回答。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问错了,然而已经收不回来了。 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吻过之后又做了一次。严清鹤还是受不了,累得厉害,清理洗漱的时候便朦朦胧胧睡过去了。 章颉倚在床上,把玩着严清鹤一缕头发。为什么——他自然不会说,因为这没法说。 这年六月万寿节的时候,安王世子专程来京里祝寿。但也仅仅只是祝寿。恭敬,疏离,有意无意的躲避。十年前一别后,这便是他们每次再见的常态。 这当然不是他想要的。但章颉知道,不会有更多。哪怕他怀念,留恋,一往情深,不愿放下,这也是极限,不会更多。 章颉隔着人群,远远地望着那熟悉的身影,等不到目光的回应。他自嘲地笑笑,却仍然不愿意移开眼睛。他还是贪心,妄图把那人的模样在心中刻得再深些。 章颉以为自己走入死局,准备好将自己困至终老。未料到困局之中,多少竟还生出一些变化来。 几日后书房议事,他正低头看折子,听到礼部有个年轻的官员说话。抬起头来,正撞上一双眼睛。 那眼睛平静无波,目光严整恭敬,又自有些傲气。 他当即心内一片空白,辨不清真幻。他或许呆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那人的面容才渐渐清晰起来。 他强自镇静下来,忆起这人是谁。严复良的儿子,户部尚书严沧鸿的二弟。他分明见过许多次,却是头一回发现,这人的眼睛生的这样好,尤其是方才沉着专注时,竟然能那样肖似肖似他。 章颉忽然想起,严复良娶的是吏部顾琅的女儿。顾琅虽然膝下无子,仅有两女,但却很会嫁女儿。一个嫁到了严家,而另一个,正是先安王妃。 章颉不信天意,可他却觉得这大约也就是天意了。他枯守一段情守了十几年,藏着,埋着,憋着。可他忽然就不想忍了。 他当然不会去打扰章瑗。多年前这段情意在时局变动之中已是轻于浮丝,薄比蝉翼,他只能珍而重之地收藏,不能有任何举动来毁坏了这残存的仅存的念想。 但至少,可以退而求其次。夜间他闭上眼,那双眼睛就浮现出来。 倘若他不曾注意到这双眼睛,思念就不会这样强烈,渴望也不会这样强烈。然而偏偏他看到了,就难免去想;越想就越渴望,越心动,越难耐。 当然,所谓思念,所谓渴望,也都不过是他在偶尔得闲时或深夜枕上一点绮丽的遐思。但至少,有人可以聊作消解与慰藉,总还是好的。 他既已坐上这个位子,便是永远断了和章瑗往来的路。然而这个位子,多少也为他带来一些弥补。 他已经忍了太多年了,索性便放纵一次。 哪怕只是一双眼睛。 后来几天,严清鹤常挂念着一个梦。是他回家那晚做的,梦到他与皇帝的事情为家人所知。父亲痛心疾首,气得话都说不完整,说自己愧对祖先,竟然教出个以色侍君的儿子;又说严家的清白名声都败在他身上了。母亲则是拉着他泪流不止,说他受委屈了。 严清鹤自己则像是置身事外,头脑昏沉又滞塞,他听到父亲的训斥和母亲的哭泣,可是不知作何反应。他感到自己有很多事情要想,然而却一丝都想不起来。 这时他便醒了。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他已经许久没有想过这些事了。困顿其中劳神劳思,严清鹤已经深知这一点。 因而他几乎是在逼迫自己适应,逼迫自己看开。他甚至想过,要是自己好男风就好了,这样便可把皇帝当作一个很好的温柔的侣伴,大约会轻松许多。 严清鹤生在京城,长在京城,没有做过京官以外的官。因而他读书史,做学问的同时,也同样了解家族的关系,利害的牵扯。他没法像个父母双亡的新科进士一样,言辞激烈地骂皇帝好色昏庸。 何况他如今知道,皇帝并非好色。 更何况,皇帝也并不昏庸,甚至不平庸。 这些日子来,人们都以为刘案的风波已过去了。然而皇帝忽然又派了专人,要彻查此案。这人姓李,叫做李道平,父亲做了一辈子县官,不谋升迁。他本人倒是与刘长承有些相似,他的岳父是原州的父母官。 原州是个好地方,水土丰饶,十分富庶。更关键的是,在官员之中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在原州做官,大多离升迁不远了。譬如当年严沧鸿,先帝要他政绩,放他在地方上做了几年,便是在原州,之后回了中枢便步步上升。 然而这李道成却更像他父亲些,在朝中以謇谔称,甚至因不愿借他岳父的力而闹得翁婿不和。但听说此人做事很有些手段,只是刚直太过而人缘不太好,因而升得不顺利。 皇帝选了这么一个人,来办这样一件事,显然是不怕得罪人,想要大查大办。 严清鹤明白皇帝这样严肃急迫的原因。先帝在位四十年,是本朝治世。先帝又做过三件大事,一是丈量土地,二是改革税制,三便是整肃朝纲,整顿吏治,在提高薪俸的同时清理了一大批人。 皇帝接过一个盛世的局面,也想有些作为。他想要史书上将他与他父皇并称,便不能这么快就出了差错,不能让先帝引以为豪的成绩这么快就出了问题。 年关日益逼近,京中的人们却并不能放下心来结束一年的辛苦,反而要操心的事越发多起来。对于严清鹤来说,一年走到了冬天,还有一件事要他头疼。 因为他即将长一岁,他的母亲又开始鼓励他成亲的事。 严清鹤原本是想照例推脱的,然而这回不知怎的,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顾锦欣喜至极,立刻便托人去询问,她对于京城中适龄的姑娘几乎是如数家珍,心中早有许多合适的人选。 严沧鸿听说这事,倒也很高兴。他这个二弟从小在这些事情上有些羞涩怯懦,他还多少为此有些担心。他问严清鹤:“怎的忽然就想通了” 严清鹤对着他大哥也不遮遮掩掩,道:“我知我这辈子没有大哥的福分,没有你与遥姐这般命定的缘分。” 两家的孩子从小便亲近,常在一处玩耍,因而严清鹤至今还常唤他大嫂景遥叫做遥姐。 严沧鸿宽慰他道:“母亲为你选的必然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一定是良配,你性子又这样好,将来肯定是夫妻爱戴,举案齐眉的。” 严清鹤依然是叹道:“这京城里有几位小姐比得上遥姐那样的气度呢”说完便发觉这话不妥,窘迫道:“大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严沧鸿大笑,他拍了拍严清鹤的肩,说道:“你不必胡思乱想许多,所谓情字也并没有那么玄妙,到时候相处的时日久了,自然就有情分。” 严清鹤点点头,算是应下了。然而他心中却并没有底,譬如他和皇帝,难道还会因为相处久了而生出情分吗 严清鹤被催了许多年,这回终于松口,其中当然也有别的考虑。他经历这么一回事,走到一条预料之外的路上,而现在,他迫切地想回到正轨上来。 他想,或许一位贤妻可以做到——或许正常的闺房之乐可以消除他心头的一些阴郁,并且多少使皇帝多一些顾虑。 然而静下来一想,严清鹤又觉得十分不妥。如若皇帝仍旧不加收敛呢那么自己的新婚妻子,必然承受这样一个事实——自己的丈夫,将在别人身下共赴云一雨。 哪怕这样的事并不会为人所知,严清鹤仍然觉得太过亏欠别人家的姑娘。 但即便他反悔了,也并不能说出口。母亲兴致勃勃地张罗,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他能做的只是不去想太多,而顺其自然。 被身外琐事扰了太久,严清鹤忽然有些想念茶楼的一位歌女。他想念那用温软轻柔的吴语唱唱出的小调,想念如怨如诉的琵琶。 于是他便去了。 歌女仍然是他素来喜爱的那一位,但唱的不是江南春好,却是国破家亡的悲音。依旧是轻柔的嗓音,轻到缠缠绵绵,若有若无,唱这般厚重的悲恸,居然别有一番彻骨的凄苦。 严清鹤也很喜欢,但他仍然问:“怎么唱这样悲的调子” 歌女答道:“今日天色阴沉,天寒云重,落雪也大约就在这几日了。唱这个正是应景。” 严清鹤便开了窗子朝外头看,果然是有了云。他近来瞧见这样的景色总是很不安,总觉得今年的冬天来得有些早了。但严清鹤明白,这大约都是因为他心中不平,冬天总还是那个冬天。 听曲并没有使他轻松起来,但严清鹤此番却碰到了熟人。 他瞧见赵晟一身华服,身边还有个穿靛蓝布衣的青年人。 赵晟眼尖,瞧见他便招呼:“严二哥,这样巧!” 严清鹤却是有些惊奇,赵晟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这地方对他来说,也太清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十二章 赵晟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谨行,这位我与你说过的,你与我一道叫严二哥便可。” 那青年便作揖道:“严大人,久仰。晚辈陈谨行。” “我也与你介绍过的,”赵晟对严清鹤道,“就是上次说的那人。” 严清鹤也回礼,道不敢称前辈。他瞧这年轻人眉目俊朗,神采照人,言语间不卑不亢,心中也生好感,问道:“不知谨行年岁” 陈谨行便回:“小生今年二十有一。” 严清鹤笑道:“今后京中又要多一位青年才俊了。” 赵晟十分得意:“与我交游的人,自然是百里挑一的。” 严清鹤暗诽,猜都不必猜就知你平日来往的是什么狐朋狗友。他的确也十分吃惊,他原以为赵晟是与那群纨绔子弟一道戏弄这严肃认真的读书人取乐,没想到竟是认真与正经人交往了。又听赵晟道他并不是来偷闲享乐的,而是与这陈兄交流经典,讨教学问的。 严清鹤几乎可以想象到赵晟原意要去什么地方,又是如何折衷到了此处。但他依然觉得有些欣慰,像是自己的弟弟忽然懂事上进了一样。 不过这毕竟只是赵晟的上进,距离“苦读”尚且沾不到边。他读书向来要红袖添香,如今没有红袖,至少也要有隐约的歌吟声,更不必说要最好的茶,最贵的茶点了。 赵晟留严清鹤与他们多坐一会,又叫了几样严清鹤喜爱的点心,向严清鹤邀宠道:“严二哥,像我这般对你上心的人不多吧” 严清鹤拿他没法,只好笑道:“是是是,数你会讨巧。只是我这坐坐便走了,岂不是白糟蹋了你的好意。” “我乐意呀。”赵晟不以为意,“多大点事情。” 一旁的陈谨行神色一直郁郁,眉头越皱越深,终于忍不住道:“你也该收敛些”他顿了顿又道:“就算做不到节俭,也不该铺张浪费的。” 赵晟瞪大眼睛:“几口吃食的事,我哪里就铺张了” 陈谨行道:“是几块点心,但你可知这一盘点心一壶茶,抵得上普通百姓多少吃喝花销么够灾民活多久么?” “那关我什么事?”赵晟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难道要我从牙缝里省出银子来救济灾民银子屯在库里,到时候给人陪葬才是浪费,进了小爷肚子里的那能叫浪费么?” “这明明是丢掉的比吃的多”陈谨行努力平息道,“我只是叫你适当些。” “我吃不了,喂给阿猫阿狗,不一样是吃了么”赵晟感到自己对他无话可说,“你非要揪着这盘点心不放么你管我玩乐我都忍了,非要搞得吃口点心都不痛快。每次都这样吵起来,烦不烦啊” 陈谨行咬紧了牙,气道:“好好好,我不管你,你也不必总来找我。” 严清鹤是头一回看到二人吵架,好笑又无奈。他倒是觉得年轻人吵闹两句也无妨,何况赵晟父兄多少年来都宠着惯着,拿赵晟无法,这姓陈的年轻人没多少日子就治了他一堆毛病,倒也是好事。 他顺着陈谨行道:“小六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谨行的话也有理。你大约不知,多年前王相曾经将未动筷的吃食包回家去,我今日就效仿王大人,也将这些点心带回去。” “连你来都挤兑我。”赵晟撇撇嘴。 严清鹤拍拍他道:“行了,我哪里敢挤兑你赵少爷” 赵晟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声音算是回应,仍然是不痛快。 陈谨行神色和缓下来,道:“我刚刚是说气话你别在意。” 赵晟这才满意了些,但依然不答话。 严清鹤摇摇头,一对冤家。他起身道:“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二位用功了。” 两人送了严清鹤,离去时仍然有窃窃的低语声。 第二日清晨天色便阴沉得厉害,空气里一股凉湿的气息。方下了早朝便开始落雪,雪越下越大,因天气还不太凉,刚刚下雪时还化作泥泞,后来居然积下厚厚一层雪。 至午后,京城已被雪色掩了。街市上各色的招牌,屋顶红的绿的琉璃瓦都成了莹白,连同远处的栖凤山都覆上一片苍茫之色,与灰白的天色相接。 今冬的第一场雪可谓来势汹汹,但大家都认为是好兆头。瑞雪兆丰年自不必说,一场雪下来抹了一切的颜色,盖住了俗世的凡尘,似乎显得十分平静。 严湛鹭因大雪得闲在家,陪着小侄子在雪地里玩闹。严清鹤原本也想约个朋友踏雪,却被告知皇帝邀他在御花园赏雪。 看来没人想错过这雪景。严清鹤赴约而往,皇帝已在等他了。 这时天上仍在飘些细雪,严清鹤见皇帝披件深色斗篷,背对他站着,看似姿态随意,背影之中却有威严。细碎的雪粒落在他的黑发与斗篷上,衬得整个人越发厚重起来。 严清鹤道:“臣惶恐,让陛下久等了。” 章颉拂去挂在他碎发上的落雪,笑着说:“你也太生分了,不是说叫你亲近些吗” 赏雪只是个见面用的新鲜名目,不过章颉仍是与他在御花园里漫步,聊些朝中的事情。譬如谁又参劾谁了,他作何想法又如何批复了。 章颉仿佛并不防备严清鹤,大事小事都讲。他也说起刘案,说李道成那里也还是没有眉目,使他焦虑。 严清鹤宽慰道,李大人领命尚没有多久,不必急于求成的。 章颉叹了一口气,说:“朕是该期望他查出点什么呢,还是希望他查不出点什么呢” 严清鹤想想,也觉得这个问题不好答。查不出,或许是祸根深埋,难以除去;但若真查出东西,那必然牵扯甚广,并且证明了朝中的污秽。但事到如今,毕竟不可能平安无事地揭过去。 他仍在想,皇帝却停下了脚步,问道:“朕听闻,世安准备成亲了” 这并不是因为皇帝神通广大才知道这事,而是顾锦心切,京城里许多人都有所耳闻了。 严清鹤回道:“也谈不上准备,只是有这个打算。” 他心中有些惴惴,不知道皇帝问起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又觉得皇帝应当不至于阻碍他的亲事。 皇帝听罢只是应了一声,未作评论,若有所思的样子。 严清鹤更加捉摸不透,他总觉得皇帝并不是无缘无故说起,只为向他确认一回。但皇帝总是这样话说一半,他也毫无办法。 这时,刘善走进前来道:“陛下,大皇子已到了,就在前头暖阁里。” 严清鹤以为这意味着这次短暂的约会将要结束了,不料章颉点点头,对他道:“走吧。” 严清鹤微微皱眉,露出疑惑的神色。章颉便道:“带你去见见他,你也瞧瞧他资质如何。” “这”严清鹤一时惊住,皇帝这东一头西一头他实在招架不住。外头的流言传得热闹也压得热闹,皇帝却一遍又一遍地向他明示立储的意思。立储是国之大事,本朝还有臣子为了立储要以死相谏的旧事。皇帝当然不会被臣下胁迫至此,如今没有嫡子,立长子也是无可争议的,但这事仍需与众人有个商议。 严清鹤不知自己是第几个得了确切消息的,更不知皇帝为何非要自己见这准太子。 “不走么朕可是专程叫阿禹来见你的。”章颉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又道,“天气严寒,不便劳动你父亲,就算你先代他看看吧。” 严清鹤觉得这话多少有些牵强,略一迟疑。皇帝便来拉他的手,语带嗔怪:“怎么总是这样冷” 刘善就在不远处,严清鹤面上便有些发热,忙甩开皇帝跟了上去。 皇帝却似乎因为逗弄他而感到一丝愉悦,但很快又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换了正经的语气道:“这孩子倒是品性天分都很好的,只是性子有些柔弱了,有时甚至不及他阿姐果决。” 严清鹤想说,先太子也是温和的性格。但他到底不敢说,只说:“皇长子年纪尚小,能做到宽厚不冒进,也是很难得得了。” 章颉点头道:“他若能做到稳重,也是很好的了。” 说话间便也到了门前,刘善为二人掀了暖帘,进到内室。 便有一个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地叫“父皇”,迎上前来。 大皇子尚不足八岁,身量眉眼仍然是一团稚气。严清鹤没有见过婵娟公主,但现在看来大皇子眉目与皇帝并不是十分相像,大约是像赵贵妃更多些。 严清鹤从前想不出皇帝该是怎样与自己的孩子们相处的,但现在见皇帝摸摸大皇子的头,又问他近来日常,看着倒也亲切。 他想起自己这么大时,似乎都没有与父亲这样亲近。大约是因为父亲总是亲自教养自己,而多显严厉。但皇帝只需安排妥当,并不需身体力行,反而见面时关怀多于要求。 章颉问了大皇子近来读了什么,写了什么,大皇子一一答了。章颉便问严清鹤:“你以为阿禹如何” 大皇子生养在宫里,父母也都是出挑的样貌,原就生得可爱。加之机灵懂事,严清鹤自然也喜欢。他便照实道:“大皇子龙章凤姿,机敏睿智,自然极好。” 章颉就笑:“那比你儿时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十三章 严清鹤对皇帝突然的调笑已多少有了准备,他沉着应道:“臣儿时顽劣愚钝,自然无法与大皇子相比。” “顽劣愚钝?”章颉道,“朕可听闻爱卿自小谨慎机敏。” 严清鹤只答:“所赖父母教养罢了。” 他看着大皇子,又想起自己的侄子,总觉得有些亲切,便又道:“臣小时,大约也就是这样大的时候,有一回也落了大雪。臣与一群孩子们打雪仗,闹得过头了,砸坏了别人家的花瓶,最后还被父亲一顿责罚。” “你这样沉稳,也有过这么闹的时候”章颉像是觉得很新奇。 “寻常人家都孩子都喜爱玩闹吧”严清鹤道,“后来年纪渐长,又有了小弟,才懂事起来。” 大皇子听得有趣,又见皇帝似乎心情尚佳,便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父皇,等我做完今日的功课,能与阿姐去玩雪吗” 章颉果然微微颔首:“自然。” 大皇子毕竟只是个孩子,虽然常常做出一副沉稳的样子,但闻言还是眼睛都亮了起来,兴奋道:“谢父皇!” 严清鹤见他一派天真的情态,忍不住笑起来。却感觉皇帝的目光似乎在盯着自己,便小心收敛了神色望过去。 皇帝果然还在看着他,话音里带点戏谑的笑:“要你笑一笑,可真是太难得了。” 严清鹤恍惚想起,皇帝从前似乎是说过要他别总苦着脸。说起来,这竟是皇帝在逗他笑了。从来都是别人围着皇帝卖笑脸,要皇帝来逗他欢心,这恩宠不可谓不深厚。但要承受这恩宠,代价也太大了些。 回了家,他先去见了父亲,将这天的事情挑挑捡捡,说了些能说的与父亲听。 严复良听罢沉思一阵,只道:“稳妥行事,切莫张扬。” 严清鹤自然应是。他不知皇帝这决定有几分是因为自己,但不管有没有,有几分,他都希望这事情影响能越小越好。京城里的人多是成了精的,一旦有些响动,总能把事情摸到一分二分。 严复良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高兴起来,反而又叹道:“塞翁失马,难料这是福是祸啊” 这件事情虽不可张扬,但另有一件事情却不必压着。严沧鸿称他带回来了好消息:“陛下说要亲自给你指婚。” 严清鹤尚来不及发表意见,顾锦先忧心起来。她一面为自己不能亲自经手儿子的婚事而遗憾,一面又担忧皇帝所指的并非良配。 严沧鸿劝慰道:“娘,陛下指婚,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荣宠。” 顾锦便道:“什么荣宠,及得上一辈子如意要你放下遥儿求你一时荣光,你就乐意么?” 严沧鸿被噎得没话,只好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命。” 当事人被晾在一边,混混沌沌,神游天外。那日赏雪就觉得皇帝不是随口一问,果然还有别的考量。 皇帝要来插手他的亲事,总不像街头的大娘,是因为闲来无事,又有一份多管闲事的热心。朝好处想,皇帝或许是要指个可靠的岳家,算作对他的补偿。朝坏处想,或许是皇帝想通过这门亲事来牵制他严家。 但其实于他来说,这其实都不算坏。如果皇帝有这些考量,那就都不算坏。他所担忧的,是皇帝并没有想这么多,而仅仅是想要控制他的亲事。 仅仅是因为他这个人而已。 章颉当然并未考虑过,他的一句话会给严家带来什么喜忧。不过严清鹤也不小了,成亲是早晚的事情,他倒不至于介怀。只是事情来得有些突然,叫他有些意外。 原本严清鹤与家人同住,已经诸多不便。倘若成亲,自然约束更多。 他起初要严清鹤,便是因为想挣开限制,放纵一回。他于章瑗,便是因为无穷无尽的限制而将心思隐秘地按捺了许多年。 他所求的,说到底不过是一份无所拘束的情感寄托。若是又一层一层地裹上许多束缚,这般折腾一回又图什么呢 章颉自认不至于亏待了严清鹤,他也并不是非要阻拦,不过成亲总不急一时半刻,压一压也无妨。到时为他择个显贵宗亲,一来不至于被管束太多,也权当作对他的补偿。 宽大的书桌边,章颉放下朱笔,靠在软垫上想了些闲事。昨夜天气骤冷,他又熬至深夜,一时不防竟有些着凉,故而今日未至书房,只叫人将奏折送至寝宫里。 他方阅完了六部常例的事务,便有些觉累。冬日的阳光照进来,随不算暖和,却白晃晃的刺眼。照在笔架上,那支墨玉的笔便显出浓郁的深绿来,描金的小字闪闪发光,煞是好看。 他想起些什么,嘴角便挂起一丝笑,伸手又去描摹笔身上那两个字,却是冰凉。 他又随手拣起一本折子来看。这些多是官员个人上的,不必经上级,直接呈到皇帝眼前。这本是一个言官参劾工部赵尚书的,说的是他家人生活奢靡,不知节俭,又并了许多细枝末节的毛病来凑数。 章颉看罢也未作批复,只将那奏折又丢在一边,不甚在意。 当天夜间,却有加急的消息传回京里来。是李道平的折子,说的是刘长承的遗孀死了。 永州原是发现河里有具女尸,找人来认,却是这样一个要紧人物。仵作验过,确认是他杀而非自杀。 寒冬的天里,谁非要将这寡妇杀死且抛尸河中呢李道平还叙,刘长承之妻王氏手中大约仍有些要紧证据,不知怎么抖了出来,不料引了杀身之祸。 看得章颉甩手便将折子摔在桌上。 没有侥幸,没有疑问了,这事牵扯之深,竟须灭口。 刘善悄声走上来,为章颉端了杯热茶,又将御案收拾齐整,方才轻声道:“陛下息怒,莫气坏了。” 章颉深深出了口气,他头依然有些发昏,感觉脑子不甚清楚。原本这算不得大案子,但绵绵延延拖了许久,又节外生枝扯出事端,总叫他心里头觉得不舒服。 他平了平心绪,让刘善去传刑部尚书来。随即又补道:“把王怀仁也叫来。” 人命案子原就是要过刑部的,但这是李道平直接递给皇帝的急报,故而刑部尚书原先并不知情。此番深夜召他,却未说所为何事,使他不由感到惴惴,又听闻还召丞相同去,才略感安心。 到了书房,看过李道平的信函,他又是一惊。他手上过的人命大案多了,但这回格外棘手。不管皇帝是要杀鸡儆猴还是清本肃源,这事情一天不查到朝廷里来,一天就不能了结。 皇帝拿回信函把玩,问道:“王卿,你以为这条人命值五万两么?” 王怀仁平静应道:“值。” 皇帝抬起头来看他,他苍老又沉着的目光对上皇帝,又缓缓道:“值得更多。” 刑部尚书在一旁不由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动动喉结以缓解自己的紧张。王怀仁太过坦然,让人几乎觉得下一刻他就会说出一个名字。 但终究没有。皇帝盯着王怀仁看了一会,又问:“那王卿以为,到底能值多少?” 王怀仁并没有直接接皇帝的话,而道:“王氏被害,必然是李大人查案有效,戳了人痛脚。想来李大人不日便可破案,到时自然水落石出。” 皇帝又将目光转到刑部尚书身上,问:“刘卿以为呢?” 刑部尚书一时不防,只好道:“臣与丞相意见相仿。” 皇帝听过,似乎短促地轻笑了一声,听得刑部尚书额角又落一滴冷汗。 从书房出来,离了炭火堆砌的温暖,冬日夜里的冷风便更显得寒凉。 刑部尚书同王怀仁一道出宫,在冷风中瑟瑟,压低声音道:“王大人可是知道什么了?还愿大人赐教。” 王怀仁只摇头道:“老夫能知道什么?提案断狱,我是远不及你的。” 他又道:“刘大人此时只需守正。难料他日你堂下所审的,是否就是你今日同僚。” 言罢恰至宫门前,府里的马车就等在此处。王怀仁从容得很,大冷的天里竟也不见发抖瑟缩,只是上车时终究还是显出老态。刑部尚书目送离去,仍是皱眉,揣着袖子也上了自家的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十四章 冬日最雅事,不过踏雪寻梅。 京城地处北方,竹子长不成气候,故文士院中多种梅。冬日邀友赏梅小酌,都是寻常的活动,但人若多起来,便又不只是赏花了。 京里的赏梅宴,今年最有名的当是无园的宴。无园是温老的园子。温老先生以字行,字作如玉,说来是景府门客,但他家在江南有祖产,当年上京变卖了七七八八,在京里又置了处园子。因专置花木奇石,全是些文人的消遣,温璟道尽是“无用之物”,因而提名叫无园。 温璟身无官职,但广有文名,又是经学史学大家,多年来从扬州至京城,从南到北,文人多热衷与之结交。无园的赏梅宴邀的也全是京中显贵,又或是文才出众的文坛俊才。 严清鹤在赏梅宴上见到赵冀时,才惊觉自己有阵子没与他见面了。怪道近来似乎少了些什么,原来是少了赵冀的聒噪。 赵冀见了严清鹤,也来打招呼。严清鹤却见他眉目间疲倦难掩,连脸颊也清瘦了些,不由皱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这样狼狈?” “有吗?”赵冀伸手摸摸自己脸颊,笑道,“忙啊,年头上谁不忙?” “往年也不见你这样忙难怪都不见你找人吃酒了。” 赵冀大笑:“原来我在你心中就等同吃酒么?” 笑过了,赵冀便道:“多日不见你了,此处人多,找个人少的地方,哥哥与你说几句话。” 园子里的布置都极讲究,二人提了一壶温酒,寻了一处石桌坐下。边上是两株极好的罄口腊梅,散着甜丝丝的香气,顺着冷气钻进鼻子里。 开始也只是说京里局势,赵冀又拿赐婚一事打趣严清鹤。严清鹤不欲理他,赵冀又道:“听小六说,他前阵子见着你了?” 严清鹤道:“你家小六最近可是长进了。” 赵冀脸色一变:“他又惹什么事了?” 严清鹤一时竟没反应过来,随即哑然失笑,又叹道:“你也太不信你亲弟了吧,我可没嘲他,我是说他真长进了。” 赵冀这才松了一口气:“哪里能怪我不信他,是他从小到大惹事的本事长得最快。” 赵冀自己倒了酒,又将斟满酒的杯子推给严清鹤,才道:“你知道,小六是个顶机灵的其实也心善,就是玩心大。” 严清鹤不知赵冀为何忽然又说起小六,心中有些疑惑,但也只是听着。 赵冀又接着道:“我家里头也不求他光宗耀祖,只要他顾好自己就是了他日要是入朝为官了,还要你看在咱们的情分上,多帮衬着点他。” “你这话什么意思?”严清鹤越发疑惑,“你自己的弟弟,怎么叫要我帮衬?” 赵冀嬉笑道:“下官位卑言轻,不及严大人显赫,自然要仰仗严大人。” 严清鹤总觉得赵冀今日有些不大对劲,但赵冀显然摆出一副玩闹的笑脸不欲多言,他也没好再问。 “严大人,答应我罢?”赵冀又给他斟一杯酒。 严清鹤皱眉道:“自然。但考试我可是没法通融的。” 赵冀摆摆手,示意他不是这个意思,没等严清鹤喝酒,自己又饮了一杯算作致谢。 虽然到场的都是些大人物,但无园宴的规矩原本是只谈风雅,不论俗事的。不过应酬交际却何时都少不了,赵冀二人也不好长久躲着,便去拜会礼部尚书景铭昭。 到时正有一群人围着,严沧鸿也在其中。原是温老出了诗题做诗赛,拔头筹的可得一幅前朝的名家字画。严沧鸿是当年的状元,因而被众人围着,叫他作诗。 景铭昭笑道:“他不成的。作诗赋须得穷而后工,沧鸿命太好了,未穷何以工?你们这是难为他。” 景铭昭虽官职与严沧鸿平级,但有资历在,更是他岳丈,打趣他也随意。众人却不比他,只好夸赞严沧鸿文才。 这时却听一人到:“作诗也未必见得要受苦吧。”却是温老先生朝这边来了。众人纷纷作揖行礼,景铭昭忙喊了“老师”,又叫人拿来暖垫,这才请了温老落座。 温老神色闲正,身材清瘦,衣着皆是淡雅,又无一处不讲究,举止间仍见当年风流。他见状只叹:“你与你父亲一样,这般小心那般在意,怕只觉得我已行将就木了吧。” 景铭昭为他理了衣上的一处褶皱,陪笑道:“学生不敢。只怕老师受了寒,那便是学生的罪过了。” 温老轻笑出声,不再接话,转而指着赵冀道:“赵家那小孩子,你那爱闹的小弟,我看就很有灵气。他在勾栏院里写的唱词我曾看过,颇得我当年的风韵。” 大家都哄笑起来,赵冀一时不防被点了名,又是因为这样的事情,立时红了脸,连道谬赞,他那弟弟是不务正业,不学无术。 温老却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各人自有各人的天分。诸位只知道柳宣明的画,却不知道他原是想以文扬名的。当年我在扬州时,他正苦心学作诗词,有一回为了体会女子心思,竟在画舫上作了美人打扮。” 众人又是一片笑声,间杂着几句惊奇的议论。温老这才缓缓接道:“宣明于此不可谓不用心了,最后终于认了自己不是这块料子,这才专心工画去了。” 严清鹤向来喜欢柳宣明的画,上回赵冀谢他还送过他一幅,却从来不知道其中有这样的趣事。而柳宣明尤善画竹,用墨刚健有力,他想到这样一个人穿着描画红妆强作闺怨词的姿态,忍不住也笑出来。 温老看看他,叫道:“清鹤。” “先生何事?”严清鹤不知温老何故忽然唤他。 “你瞧那株梅花如何?” 严清鹤顺着温老所指望去,是一株白梅。梅中以绿萼白梅为上品,这一株又像是精心照料修剪过的,长得极好。 严清鹤道:“可谓极品,想来是先生心头之好。” 温老点点头,道:“你且为我折一枝来。” 严清鹤失笑:“景遐才是探花郎,这折花的事该由他做的。” 温老道:“从前探花郎原是选了新科进士中年少俊秀的来折花,你不正是么?” 身边的人都催促他快去,连严沧鸿都笑道:“去吧。” 严清鹤轻叹:“先生精心栽培的梅树,晚辈鲁莽,折坏了如何是好?” “花开堪折直须折,我这主人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严清鹤这才前去,选了一枝生得嶙峋曼妙的,折来呈给温老。温老却笑道:“赠你。” “先生何意?”严清鹤越发不解。 “以绿点白,今日恰好衬你。” 严清鹤里头穿了一身月白天青的淡色,腰间坠了一块碧玉牌子,鹤形生动。待他明白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时,脸色却不大好看。腰佩是母亲选的,他没理由拒绝,只好将就用了。 原本他已快忘了自己佩了什么,经这一点又想了起来。温老先生提的原是风雅的玩法,一时间他脑子里却又想起许多胡乱的东西,扰了心神。 但这也只是一瞬,很快他便回过神来,又与众人说笑。 章颉前来时,便见他手拿一枝白梅,与身边人议论什么。冬日穿得厚重,却没影响了他身材挺拔,脸上神色轻快,与半开的梅花相映成趣,尚未走近却仿佛已觉幽香扑鼻。 他一时有些出神,恍惚之间却捕捉了一丝熟悉的悸动。他曾让严清鹤在灯下写字,他还原了印象中多年前的场景,此刻却才真正找回了十多年前的那份触动。 像。又是哪里像呢? 章颉只站在不远处略看了一会,便转身去屋里等人了。他知道今日此处有宴,但微服前来也并不是赴宴,他也无意平白扰了别人兴致。 他到无园不过是见了见温如玉。先帝在时,曾嘱咐他不到不得已时勿动此人。这是他第二回来,这位老先生已是古稀之年,他虽说无心探究上一辈人的恩怨,也多少想见见这叫父皇特意提名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至夜间,章颉阖眼欲入梦,却有些辗转。他在想今日无园所见——自然不是见温如玉。 他该感到愉悦的,可总有些理不清的头绪,使得心上有些痒,又有些郁郁的沉闷。 此刻夜深,他自然不能再叫严清鹤来,便更多一丝烦闷。长叹一口气后,章颉索性叫刘善带个娈童来。 即便皇帝不用,娈童宫中向来是有的。大约是刘善知道皇帝口味,这个男孩看着不过十七八岁,却眉清目秀,长得干净,没有妖娆作态的样子。 来时都已清洁润滑过,这娈童温顺地跪在床上,配合皇帝的动作。章颉刚起了个头,却又不知哪里不对,总觉得失了兴致,摆摆手又叫那男孩回去了。 这般折腾了一阵,他也没了心思,却仍觉得不大能睡着。最终起身又去了赵贵妃处,却未临幸,只是同宿了一夜,身边有人多少解了些他的没由来烦闷,方得一夜安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十五章 这日夜里,惠嫔从梦中醒觉,却感到腹痛难忍,她正有身孕,却还未到该生产的日子,因此十分紧张,忙叫人去唤太医。太医尚未至,她却一阵痛过一阵,有经验的婆子便道,这是要生产了。屋内便急忙拉开接生的架子,又去叫稳婆。 惠嫔从三更痛至五更,终于在天色将明时诞下皇子。皇子——她已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周遭的一切都如隔世一般不真切,但她还是听到了这两个字。有宫女将孩子抱来给她看,她瞧瞧那尚且浑身是血的一小团,便觉得瞧见了未来所有的希望。 宫里大动干戈的闹了一夜,但丝毫没有影响到皇帝。章颉晨起更衣时,刘善便上前道:“恭喜陛下,喜得龙子。” 章颉一时竟显得有些迷惑,刘善便又提醒道:“是惠嫔娘娘,母子平安。” 章颉这才了然的点了点头,道:“很好。”但他心中竟然十分平静,而并未感到十分的喜悦。他原先已经有两个皇子,两个公主,这是他的第三子,他已没有刚有孩子时那样的满足与喜悦。 刘善又问:“陛下,下了早朝可要去看看?” 章颉思索一瞬,道:“去看看吧。” 惠嫔劳累一夜,方歇下不多时,便听得圣驾前来。章颉要她躺着歇息,不必乱动,自己接过孩子来看。 婴儿刚出生时,自然谈不上白嫩可爱,反倒是眉眼皱作一团的奇丑姿态,尤其这孩子不足月,四肢瘦如树枝,整个身子几乎只有巴掌大,简直不似人形。 偏偏这时有嬷嬷在一旁道:“三皇子生得好,眼睛像陛下,嘴巴像娘娘。 章颉笑道:“朕有这么难看” 刘善在一旁掩嘴而笑,那嬷嬷大惊失色,便是请罪求饶。 章颉:“无事,惊慌什么。仔细看看,这嘴巴还真有些像惠嫔。” 一众宫女,嬷嬷终于安下心来,不再随意做声。 章颉瞧这小东西丑是真丑,但又觉得十分奇妙,这么小的一个婴孩,今后竟可长成七尺男儿。大约是血脉相连的缘故,他竟看着这分辨不清面容的小东西,生出些亲切来。 他忽然记起来前些日子说要给严清鹤说一门亲事,他想想,觉得严清鹤是个顾家的人,如果以后有了孩子,应当会十分亲近。如果是他抱着孩子呢?那该是眉开眼笑,目不转睛,满心的欢喜都写在脸上。 章颉又想起了严清鹤与自己在一起时的神态来——总是少了笑容,总是谨慎,畏惧又隐忍。他从前并不十分在意严清鹤的反应,这只是他自己求个安慰,也并不是要两情相悦。若相处得愉快,那是情趣,不能都得趣也便罢了。 但此时想起严清鹤以后与妻儿共享天伦的欢乐场面,他却没由来地不快起来。那是什么?像是怜悯么,还是嘲笑?笑他位至九五,能迫使另一个男人雌伏在他身下,到头来还是这般可怜可笑么? 众人见皇帝原本微笑的面容不知怎的沉了下来,皆是惶恐不安。惠嫔更是不知自己孩子哪处犯了皇帝忌讳,望着皇帝沉郁的脸色,霎时手足冰冷,如坠深渊。 章颉回过神来,又将孩子交还给奶娘,神色如常。他温言安抚赞美了惠嫔几句,嘱咐她好好休养,又将赏赐吩咐下去,这才离去。 皇帝方走,惠嫔便挣扎着起来,抱着孩子近乎痴狂地反反复复检查了许多次,确认没有问题,这才安了心。 第二日退朝后,严清鹤在宫门边上被叫住,说是皇帝在书房等他。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严清鹤应了便往书房去了。 章颉此时以摒退了宫人,叫严清鹤不必行礼,随意坐下。 严清鹤先道:“恭喜陛下再添皇嗣,福泽绵长。” 章颉笑道:“你们消息倒是灵通。”他又道:“五个孩子,朕已觉得不少了。太宗皇帝共育十三子,朕是无法想象了。” 严清鹤道:“臣虽久未成亲,却很想要个孩子。看到别人与子同乐,总是艳羡不已。陛下的皇子聪慧机敏,臣也”他说着说着,却见皇帝唇边笑意未散,眉目间却显出些阴郁来。他不知自己哪句话惹了皇帝不快,心中莫名其妙,又只好硬生生收住了话。 章颉忽然转了话头,道:“你是忙人,朕见你一面可谓艰难了。有时竟愿你是京中纨绔,受的约束还少些。” 严清鹤此时忽然想到,莫不是皇帝的那一位当初因喜爱孩子,执着子嗣而不欲行分桃断袖之事?故而皇帝听到这样的话,触及了伤心往事才不快的么?他如此想着,一时没听清楚皇帝那句玩笑,抬眼时带着些茫然,正一边回忆皇帝的话一边措辞。 章颉便问:“世安神思不属,神游何处?” 皇帝的目光依然是温柔,但却很深沉,严清鹤有些被摄住,一时忘了开口,也不知怎么开口。但话总要有人来接,他半晌才扯了个毫无说服力的由头:“臣臣思及公务。陛下恕罪。” 章颉显然不信,轻笑一声,但也未再纠缠。他换了个姿势,随意靠在椅背上,把玩手上的扳指。 严清鹤刚松了一口气,却听皇帝问道:“世安不愿来见朕,对么?”语气也是一样的轻松闲散。 严清鹤这回可是听得真切,直教他还没落回去的心又高悬起来。他倒是不想怠慢,开口道:“臣”只是臣了半天,臣不出个所以然来。 严清鹤不知皇帝何故给他出这样的难题。皇帝宠幸你,是你的荣幸,圣恩当前,有几个脑袋敢说不愿?但若要违心说是,他实在说不出口,何况皇帝也自然不可能相信——这是欺君之罪了。 这问题是无需问的,为何要问出来惹得不愉快呢? 严清鹤想不通皇帝何故专程叫他来,却是对他发难。当然不会是皇帝良心发现,认为这几月来君不君,臣不臣的一段太过荒唐。但皇帝要玩什么花样,他向来是摸不清的。 但他不愿僵持了,于是咬牙道:“臣不敢。” 倒不是不愿,是不敢不愿。严清鹤原以为皇帝会生气,没料到又将皇帝惹笑了。事实上,章颉这回也并没有那么多想法。他原只是觉得久未见严清鹤,上回无园匆匆一面,反倒又挑起他的心思。至于问出这样的问题,是他自己也未料到的。 他想听什么回答呢?他只是带着些莫名的不快,发泄一般问出来罢了。 于是他又换上一副温柔的面孔,道:“你不明白。” 他说:“朕是希望你高兴些你总是郁郁,朕也该难过的。” 章颉自己明白。是他太贪了。 他原本只是贪恋这一双眼睛,妄图以此自欺,因而只要严清鹤足够听话,他可以不在意对方的反应。但此时他贪求的更多了——他自己付出一腔情意,真也好,假也罢,总是投身其中,严清鹤却恨不能将“奉旨行事”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他想要严清鹤的回应,甚至无论真假。 况且冬日已深,他总想起当年的章瑗,消瘦又消沉。见人眉峰不展,似是笑他无能,章颉心中便越发不平。 严清鹤被皇帝这一句话又弄得不知所措。皇帝的神情总是太认真了,认真得他几乎要相信这话是真的了。 章颉的心情似乎又好起来,仿佛刚刚的不愉快都不存在一般。他笑道:“朕说过,朕想见你多笑笑。”他又想起那日严清鹤握一枝白梅与人谈笑的身影,自有一股子清气:“你笑起来格外好看的。” 严清鹤听得耳根发热,忙喝了一口茶水。旁人夸他样貌的多了,他也乐得接受。但皇帝却是头一次——哪怕在床上,情浓时也不曾。 他向来知道自己是“另一个人”,皇帝看的不是自己,夸的自然也不会是自己。但皇帝这回却是真真切切地看着自己——严清鹤说不上到底哪处不同,却能觉出差异来,是身在局中的人才能觉出的差异。 严清鹤回到家中时,才觉出疲惫来。天威难测,今日皇帝又格外阴晴不定,他的心跟着一时悬起,一时坠下,实在是受不了。 他猜不透皇帝对他的索求还能维系多久,偏偏顾锦又提起一句他的亲事。严清鹤暗叹,这须看皇帝愿意什么时候放过他了。 这日晚饭时严沧鸿尚未归,回来时已很迟了。严清鹤帮忙收拾着热了饭菜,问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严沧鸿道:“没什么大事,今日查账时出了点纰漏,现在仍未弄清楚。” “税上的?” “不是,”严沧鸿道,“是工事上,坝上的款项。不知哪里出错了,原不该有问题的。” 严清鹤皱眉:“坝上?春日若有汛,怕要出大事情吧” 严沧鸿点头道:“正是,所以纰漏虽小,却不可含糊了。现在已迟了,若还理不清,年后该叫人专程去一趟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十六章 到了腊月,日子便过得格外快起来。贵人们有贵人们的忙碌,百姓亦有百姓的忙碌,方来得及准备停当,便是除夕了。 皇帝不尚奢华,但宫中仍有歌舞宴会。章颉与宗亲们宴饮过,至深夜方才散了。 他带着一点酒意回了寝宫,喝过几盏茶,依然有些微醺。屋里炭火烧得正旺,更觉得有些不清醒的燥热。他坐在案前,握住那支深绿的笔,似乎想汲取一点冷意。 直到笔身也被攥得热了。 忘不了外头爆竹响着。他忘不了那年除夕夜,惊雷般的爆竹声盖过了章瑗的抽泣声。 他铺开纸,想要写点什么。这么多年,他收过章瑗几封信,自己却未寄过只言片语。一个皇帝无缘无故总是写信给世子,这并不恰当。 但他依然蘸了墨,提笔写: 吾弟瑗: 见信如晤。 他写的多是闲话,譬如京城的冷暖,多不过刘案的进展,又写他准备在明年立太子,选了谁作太傅,写自己又有了一个儿子,若是他在,想要他帮忙取个名字。 章颉将信写至结尾,写上落款,在灯下又看了一遍。然后他仔细将信折了一折,扔进炭火盆里烧了。 酒醒了,他该去就寝了。 于普通人家,过年意味着平日难得的美食新衣。于不愁吃穿的富贵之家,过年倒是没有这般的喜悦,除却热闹,最要紧的是朝廷命官都得了假日。 初三的时候又落了雪,严清鹤闲在家里看书逗鸟。是只鹦鹉,极伶俐,前两年严沧鸿弄来的,要孩子学了新文章便教给它,以此引孩子读书。故而这鸟从小也学圣贤道理如今一句吉祥话也不会说,开口诗词歌赋,闭口文章警句,可谓全家上下最有书香气的一位。 严清鹤逗那鸟儿说话,鸟儿就道:“去年元夜时,灯市花如昼。” 景遥这时恰好来给鸟儿换食,笑道:“它倒是会应景。” 她又问:“十五的时候同景遐他们出去玩么?” 严清鹤道:“上街看灯的多是有情人,他们都不像我孤身一人,哪里能和我一同去看灯?” 景遥笑:“我叫他陪你去就是,没准灯市上就与哪家小姐暗结情意了呢?” 结果十五那日,景遐还真的来约严清鹤赏灯。赵冀说他着了凉身体不适,因而没有同去。 诗中道“灯市花如昼”所言非虚,各色光影几乎使人目眩。姑娘们都施齐了脂粉,佩好了钗环,无不是花枝招展的。亦有官家的小姐乘车而来,撒过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 两人也无甚目的,只是四处闲晃着凑热闹。忽然严清鹤目光停在一处猜灯谜的摊位上久久未动,景遐奇道:“看什么呢,莫不是真的钟情于哪位姑娘了?” 严清鹤笑叹:“什么姑娘,是常见的老熟人,近来怎的总是遇到。” 景遐目光顺着看去,寻了半天才看着个熟悉的身影。他了然道:“这凑热闹的事情,哪里能少了他呢?” 这熟人正是赵晟,凑在人群里给猜灯谜的陈谨行喝彩。陈谨行一连猜了不少,已经引得几个读书人上前来询问姓名了。 赵晟出过风头就要走,拉着陈谨行挤出人群去。严清鹤拦住他道:“小六,你往哪去?” 赵晟见是他,惊喜道:“严二哥,又遇着你了!” 景遐在一边轻笑道:“我呢?你小六眼里只有他,连我都看不着了么?” “好哥哥,”赵晟嬉笑道:“我哪里敢呀?我是要多想想怎样问候你,才好表示出小弟的诚意。” 严清鹤无奈道:“行了行了,别耍嘴皮子了。” 这时陈谨行又向二人作揖行礼,景遐也露出赞赏神色。人群喧嚷,几人一道顺着人流在各色灯烛间流连。 严清鹤想起赵冀,问赵晟道:“你三哥身体还好吧?” 赵晟回道:“当然好啦,好着呢,怎么了?” 景遐微微皱眉,又问道:“他可是托病不和我们出来的,怎么,难道有别人作陪了?” 一盏滚地琉璃灯恰滚到赵晟脚下,灯光闪烁着照映着他绣金线的靴子。他脚步一停,拿着糖画的手也顿住了。似是想了想,他应道:“三哥前日有些忙碌,像是有些不适” 又道:“管他作什么,他不爱来就算了。” 严清鹤向景遐使个眼色,止住他欲再发问的话头。赵晟倒是对此事浑不在意的样子,仍然兴致勃勃,对每个摊位都充满兴趣。 严清鹤笑他:“你看了这么多年灯会,还没腻么?” 赵晟道:“我是带他来见见世面,他可是头一回。” 陈谨行就微笑着又向严清鹤一颔首,严清鹤摆手道:“行了行了,不扰你们了,好好玩吧。” 待和赵晟离得远了,景遐低声道:“赵冀他什么意思?” “许是不想凑热闹吧。” “他不凑热闹?”景遐道,“冬天来就总不见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说入冬以来忙碌" 景遐停下脚步来,定睛看着严清鹤。 严清鹤叹道:“我如何能知道?” 景遐就不再问,只说:“你该多注意些,你与他走得近。” 严清鹤点头应了,看灯的兴致也少了许多。 宫墙内外是一样的灯光如海,人人却怀着不同的心思。 章颉对这些没什么兴致,几个孩子却闹得尽兴。 他当然也有过这样的日子。他不大记得清到底是什么时候了,约莫是十五岁或者十六岁,总归是半大的孩子。 那时候他与章瑗厌了宫里的灯,于是一同溜出去,到外头坊市里逛。民间的东西当然不如宫里的精巧,但却新奇。他们跑了一晚也不知累,见什么买什么,买了一大堆没用的东西,又在回去前都向路人分散完了,只余了出宫时提的一盏羊皮灯。 至宫门不远处时,章瑗忽然道:“我累了,走不动了。” 章颉好脾气地笑道:“那怎么办?要我背你回去?” 他只是玩笑,没想到章瑗居然就说好。于是那晚他就真的背着章瑗走回去,章瑗伏在他背上,手里提着灯,灯就在他眼前摇晃。 背着一个身量相仿的少年,即便章颉练习骑射,身体强健些,也还是吃力的。但他不记得累,只记得他们偷偷绕进偏僻的小巷子里,躲开了灯火璀璨的闹市。那一盏灯在黑暗的巷子里越发明亮,于是在记忆里也挥之不去。 那灯上刻的是什么来的?好像是幅山水图,灯光就从镂空的河里流出来,像是闪烁的波光。 他此生再没见过比那更好看的花灯了。 章颉不知缘何又想起这些事情来。今年送来的灯花样很多,闽南的珠灯,还有琥珀灯,玳瑁灯,也有精巧的新花样。但他却瞧见一盏羊皮灯,上头只斜斜地刻着一枝梅,在一众玲珑剔透的花灯里极不起眼。 他说:“给严清鹤送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十七章 严清鹤看着这一盏灯,脸上的笑意又淡了一层。他将近来皇帝赏赐的东西都收罗在一处封存起来了,免得时时见到,自寻不愉快。 但到底是意难平,这又增添了他的烦躁。他将茶杯重重放在花梨木桌上,一声脆响让边上的小丫鬟一惊。 但他又笑自己,这是在和谁置气呢? 他厌恶逃避,又渴望逃避。严清鹤希望这一年是个新的开始,新桃换旧符时能将过去的烦恼也一并抛却了。但这到底只是妄想,他还需面对这些莫名的琐事。 严清鹤吐出一口浊气。他想,他忽然开始厌恶夜晚了。该怪这夜,使他胡思乱想,平添烦忧。 年节之后,一切又恢复常态。之前积攒的事务都需处理,皇帝比严清鹤更加繁忙。直待到冬日终于过去,换上了夹衣,桃花快要开的时候,严清鹤又收到了久违的邀约。 是皇帝的手札,居然用的还是花笺,像极了情人的玩意儿。皇帝说春天将要来了,要请他喝冬天封存的酒。皇帝说,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他。 距严清鹤上回与皇帝私下见面已有月余,他忍不住猜想皇帝的态度。至少皇帝应当是愉悦的,才会玩这样的花样——这使他的心情也轻松了些。 但严清鹤熟门熟路走至寝宫,将入内室时,却觉得有些不同。往日皇帝邀他相见,都遣散大半的宫人。然而今日门前却还有几人,且都是生面孔。 严清鹤心中疑惑,但仍不动声色地走入书房,却见室内立着个衣饰华美的小姑娘,约莫八九岁的样子,想来该是婵娟公主。 他心下疑惑更甚,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见公主凝神望向某处,便也朝那处看去。这一看使他双手都惊得冷了——书架上有一条通体翠绿的蛇,方才还吐了吐信子。 他一时顾不得许多,便想叫公主小心。这时皇帝身边一个认识他的小太监对他轻声道:“这是公主爱物,娇贵得很,受不得惊。” 严清鹤越发惊骇,帝王家果然不同,公主竟饲蛇的么? 公主仰起头,对着那蛇柔声道:“青萝,下来呀,我们回去。” 但蛇毕竟不通人性,仍盘踞在书架的高处,不愿挪动地方。公主见严清鹤这不速之客一脸惊诧,竟还安抚他道:“别怕,它没有毒的。” 公主与蛇陷入僵持,有人要将蛇夹下来,公主不愿,仍要再等等。 公主也开始有些焦急了。早有人去向皇帝报信,虽说皇帝一时顾不上这样的小事,但他总会知道。自己的宠物四处乱跑便罢,还溜到父皇寝宫,自己被责怪事小,要是父皇从此不许自己养着青萝了怎么办? 这小蛇似乎听得了公主心声,终于开始慢慢向下游动。室内几人皆松了一口气,公主小心翼翼地靠近,眼见那蛇滑下书架,越过椅背,又爬上书桌,向自己游来。 就在这场追捕要有惊无险地结束的时候,在众人悬着的心都放下来的时候,那翠绿的尾巴尖一扫,正扫上墨绿的笔杆。 严清鹤只觉得心猛得一跳,便感受不到它的跳动。因怕人多惊得蛇不敢下来,随公主来的几个宫女皆在室外。严清鹤不知当时有几人伸出手去,但他真切地听得太监尖利地叫了声“哎呀”。他几乎是本能地去抓,但只感到指尖擦到那光滑的笔身,便眼见着那笔在空中画着弧跌落在地上,随着清脆的声响裂做两半,那残骸还又向前滚了滚。 满室寂静。 宫人们皆惨白了脸色,公主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连同那蛇都僵在桌上。 严清鹤脑海一片空茫,兀立着听重新清晰起来的心跳声,几乎震耳欲聋。 皇帝就是在此时来的。他一边绕过屏风一边说话,语气是愉悦中带着嗔怪:“你怎么——” 他看到了地上的东西。 宫女太监跪了一地,皇帝全然不管。他静静地立着,似乎是在努力辨认地上的东西。那描金的字正对着光,不知死活地提醒他。 公主悄悄向书桌伸出手去,那小蛇便缠到她臂上。她被这骇人的寂静震慑,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严清鹤也没由来地心慌起来。这全不是他的错,他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一场阴差阳错的戏。但他居然也感到惶恐——或许是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公主尚不知道她闯了多大的祸。唯有他知道。 又或许是,他只有指尖碰到那支笔,而没能抓住他。他总感到自己有什么责任,却想不清,混沌地屈膝跪下来,道:“臣” “父皇!”他刚开口,便被公主打断了。 公主回过神来,眼眶中盈满泪水,她颤声道:“父皇,青萝不是有意的,求您,别杀它” 皇帝置若罔闻。他蹲下身来,拾起那两截断笔,试图将它们拼在一起。 地上仍有细小的碎片,故而那两半并不能接得完好如初。但皇帝只是试了一次又一次,而后看着断面出神。 公主的眼泪已经落下来了,她低低地哀声唤道:“父皇” 皇帝没有看公主,只是极平静地道:“你走吧。” 公主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提起裙子,带着她的蛇便碎步向外跑去。快至门口时,她又回头向里望,叫了一声:“父皇” 没有回应。她便不再回头,跑得远了。 严清鹤感到奇怪,他竟然感到心痛。真是奇怪。那锋利的断面竟然像是戳到自己心口上,拼不上的棱角磨得自己钝痛。 他凝视着皇帝,此时竟然是痛苦让他窒息。 过了许久,皇帝似乎才想起来室内有这么个人。他对严清鹤道:“你也走吧。” 严清鹤就站起身来。他跪得久了,腿脚都不大利索,但没有停留就转身离开。要转过屏风时,他也忍不住转身回望。皇帝仍然一动不动,几乎半跪着,凝视着那支拼不好的笔。 春日的阳光洒在他的脊背上,仍然有威严。但严清鹤刚刚长久的静跪并不是迫于帝王威势,他只是想,他不该打扰皇帝。 严清鹤一直自认是身不由己的局外人,但他头一次这么好奇,此刻皇帝在想什么?他甚至想出声叫出“陛下”,但终于按捺住这冲动离去了。 皇帝对他的邀约当然没了后文。后来有皇帝身边的太监告诉严清鹤,皇帝没有处罚公主,只是罚了驯蛇的人与当值的宫人,但那蛇最终还是受了惊吓,没几日便死了。 这事情平静得宛如瀚海中一朵小小的浪花,没人再去理会它。但严清鹤感到惶然,他许久没有这样不愿见到皇帝了。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十八章 严清鹤的忧虑显得有些多余。科考将近,便是皇帝真的有心邀他相见,他们也没什么谈情说爱的闲工夫。但严清鹤总疑心皇帝有意冷落自己,旋即又笑自己多虑。 皇帝要操心的事情多着,暂且没心思来伤心。几日前,皇帝与王怀仁商议边境贸易的事宜,正事说完,皇帝忽然轻描淡写地说,大皇子资质出色,聪慧又稳重,是储君的好人选。第二日便召集重臣,商议立太子的事宜。 去年秋日里的传闻传得那样有眉有眼,皇帝也没有一丝表态。好容易这事情冷下去了,不想皇帝竟忽然地定下来了。京中的人们一时喜的喜,忧的忧,严清鹤却因早早得了皇帝的消息,并无惊讶。他只想,大约那日皇帝说的“好事”正是此事。 严沧鸿与严清鹤说起此事,只道:“诏书还未下,册封大约要等到六月了。”他与同僚应酬,略饮了些酒,此刻正是放松,又道:“这下赵家又该风光了。” 严清鹤斟酌道:“皇上不想叫赵家太风光的吧?”赵尚书是先帝时候的老臣,皇帝一直有意压制他们而提拔新人。 “是了,你瞧他们如今风光,其实仍有的要愁呢。”严沧鸿道,“不说本朝了,就同前朝都算上,有几个幼年得封的太子最后继承大统的?皇上年纪还轻” 大皇子刚刚八岁,其余两个皇子一个才识字,一个尚在襁褓,资质都未显露。更要紧的是皇帝正值青壮,还能添几个皇子尚未可知,虽然立了太子,争斗才刚刚开始。 严沧鸿乏了,随意与弟弟聊了几句便去歇息。严清鹤闭目沉思,脑海里却浮现的是冬日雪天皇帝带他见大皇子的情形。 又是皇帝。严清鹤近来总是想到皇帝。这样的想无关思念,无关爱慕,却像思念一样阴魂不散。 严清鹤是在怜皇帝。这话说出去会叫人笑话,甚至要惹麻烦,但确是如此——他畏惧皇帝,又同情皇帝。他想起皇帝,是因为他怜皇帝。他从前越是畏惧皇帝,现在就越是同情皇帝。 公主毕竟是个孩子,心爱的东西没了,不管是物件还是宠物,甚至于是个人,转眼也便忘了,有了新宠。但皇帝的念想断了,要多久才能释怀呢? 大好的春光里,赵晟却被押在家里苦读了月余,好容易夫子点了头,说他文章尚可,这才得了机会出门透气放风。倒是烟花柳巷的地方不去,晃荡着便晃到严府。 严清鹤自己的事情尚且忙不过来,见了这活宝直头疼:“赵公子又来做什么?” 赵晟叫屈道:“我书都温好了,特来沾沾状元的灵气,并不是专程来扰严二哥你麻烦的。” 严清鹤看他好笑,又见他神采飞扬的样子,觉得也甚是可爱。他随意问候了赵氏父兄,闲谈不免又提及太子的事情。 赵晟道:“这也太突然了,连娘娘都没提前得了准信。”又道:“父亲像是被吓着了,都不见他有多高兴,还是常皱着眉。” “你少说两句吧。”严清鹤无奈,“当心平白给你家里惹麻烦。” “这有什么,”赵晟不以为意,“我又不会到处乱讲,只是信得过严二哥才同你说的。” 严清鹤只点一句也便罢了。他知道赵晟性子张扬,孩子气又重,但其实人机灵且通透,人□□理都明白。他点点头,随意道:“等这阵子忙过去我得了两株闽中的兰花,配了均州的盆,到时邀你三哥来小酌赏花。” 这时候春风正在吹,美人桃千瓣的娇艳将将开始吐露。一连十几日都是薄云碧空,恰待到科考结束那日,天便沉下来,落起春日的细雨来。 皇帝这日心情甚好,甚至在翻看收集整理来的考官们闱中唱和的诗作。皇帝笑着说:“皆不及‘春蚕食叶’句。” 景铭昭应道:“臣等愚钝,自然难及。” 皇帝还想再说什么,刘善却走至皇帝身边,低声道:“陛下,永州的急报。” 皇帝的笑意尚在唇边未及消散,眉目却阴沉下来。他对景铭昭道:“你下去吧。” 夜里小雨仍在下,天阴沉沉的黑。灯一排一排地点着,灯火在雨幕里闪闪烁烁。 赵府上下惶然。赵尚书夜里忽然被带走,门前还有禁军把守。赵晟不明所以,披着衣服就去找赵冀。 “三哥,三哥?”他语气急切,以至于像是在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闭嘴!”赵冀神情严厉,双眼通红。 疑惑,恐惧与委屈一齐涌来,赵晟喘着气说不出话,只得回返。 他贴身的大丫鬟给他倒了热茶,屋里的灯全都亮着,他却觉得冷。雨气太潮了,又湿,又闷,又冷。 父亲到底怎么了?大哥肯定知道,三哥也知道。哥哥们都清楚,唯他什么都不明白。 长夜不眠的不止一人。从永州八百里加急来的密报静静地躺在御案上。 两万两白银藏在深山沟里,架了棚,堆了土,盖了草。另三万两层层上贡,流到京里,多去往工部尚书赵衡方私库。 珠玉赠贵人,赵尚书就是刘长承的贵人。三年前城外铺路,两年前疏浚水道,至去年修筑堤坝,虚报工款,削减用度,更有赵尚书的好儿子在户部从中相助,配合默契,里应外合。多出的款项被瓜分,除去永州官员手里的,余的有直接到了赵尚书手中的,还有的买作良田,挂在富商名下,年年孝敬。 这份密报条理清晰,证据详实,李道成却只说“匆匆而作”。同样的内容制了两份,由不同的途径送往京城,只怕皇帝不能得见。 这事也打了章颉一个措手不及,他也没有料到能查到这个地步。三十年来赵氏得多恩惠荫庇已不少,但人心不足,竟敛财敛到官银上,置国法于何处 更何况又出在这样的当口上——正要录取新人,本就是大事;刚刚议定了太子的事情,大皇子生母的娘家就要倒台。 威势不可不立,局面又不可不稳。雨连下了几日,是贵如油的春雨,又是在人心上碾磨的寒针。案子交到大理寺,李道成也从永州回京了。皇帝下了赏赐,还因为他此次的功绩,要留他在刑部。 李道成自知这番必然树敌,他又不喜斡旋,京城宜走不宜留。于是又是表衷心,又是诉苦请,皇帝这才放他回去。 赵家出了这样大的事,以至于没人关心那不学无术的赵六公子居然挤进三甲,堪堪挂在最末。成日与他作伴的陈谨行也没有“近墨者黑”,不负众望,高中榜眼。然而赵氏辉煌时他是“趋炎附势”,如今赵氏倒台,他又成了“同流合污”,名声难免受损,未入仕途已有质疑之声。 这一榜的状元是关中人士,三十有八,儿时在乡学便有神童之称。人长得清瘦,样貌平平无奇,但文章c论辩俱是一流,皇帝赞其有古风。 章颉对这些人还算满意。与赵氏有什么关系,他如今不甚在乎。一个江南小地方长起来的小青年,尚且没有拉帮结派的本事。有德有才,能为他所用,这是最要紧的。 新人来,旧人去。赵衡方审清定罪,家产抄没,流放北疆。几个做官的儿子革职的革职,削籍的削籍,用尽了最后的关系,又因为赵晟尚未涉事,概不知情,这才不予追究。吏部大笔一挥,就将他指去岭南的荒僻小县,路途遥远,密林丛生,瘴气环绕,只怕这公子哥不能死在半路上。 户部出了疏漏,也下了处置,严沧鸿罚了俸。还有人弹劾严清鹤的,便是说他与赵冀交往过密,时常收授礼物云云。 赵家一夕倾覆,谁都不是局外人。严清鹤想起之前赵冀遮遮掩掩,神情憔悴,原来是早有端倪。他与赵冀算不上是什么知交挚友,但仍不免唏嘘。 但严清鹤现今尚且顾不上为别人叹惋,经此一事他自身难保。牵连的罪名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严沧鸿倒还心宽,安慰道:“皇上心中自然有定夺,你如今势头正好,不必忧虑。” 可严清鹤仍然心神不宁,他心里有鬼,遇着和皇帝有关的事情就发慌。 他的事且被压着,因为有更大的事。王怀仁说自己年老多病,难当重任,上书请辞。王怀仁近年来似乎隐约有了退意,但说到真要退这一步,还是赵尚书——赵衡方正是王怀仁一手提起来的。 折子头回递上去,皇帝言辞恳切地挽留了一番。再上时,皇帝又称赞了他的功绩,说宰相是两朝的功臣,江山离不开他。第三回上,皇帝终于惋惜地许他致仕了。 吏部尚书暂接了王怀仁的班,原先亲附王相的人们皆惶然自危。更多的人忙着讨好新贵,便少有人注意到严清鹤被从礼部撤下来,居然给了个文学侍从做——住在宫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十九章 到赵晟启程的那日,并没有什么人送行。他没带多少家当,车也是最不起眼的马车。赵小公子长到这么大,哪回坐的不是宝马香车,狐皮铺着,熏香燃着,而如今竟要坐着这样的“破车”远走他乡,这在几月前是想都不会想的。 赵晟忽然间消瘦了许多。或许也没有许多,只是眼睛里的神采不再那么张扬,那么机灵,而脸颊瘦了些,颧骨显出来,就好像整个人都瘦得憔悴,甚至于看起来一夜间大了几岁。。 陈谨行陪着他,并不说话。从前他是个无依无靠的穷书生,赵晟是挥金如土,呼风唤雨的权贵子弟;现今他金榜高中,前途可期,赵晟却身世飘零,前路茫茫。要说从前的欢乐事,难免今昔映衬,反而伤感;要说此后的人生,亦不知从何说起。 “哎。”陈谨行愣了一瞬,才明白赵晟是在叫他。 他忽然想不起从前赵晟是怎么称呼他的了。最初好像叫他“呆子”,有求于他的时候就装模作样地喊“陈兄”。 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实则呼吸都放缓了,屏息凝神准备听赵晟要说什么。但赵晟只是说:“你以后有机会见严二哥,就帮我问个好吧,连累他也怪不好意思的。” 陈谨行点头应道:“好。” 陈谨行松了口气,又多少觉得有些失望。这时赵晟又说:“你来做什么?还嫌同流合污得不够么?” 陈谨行道:“怕什么?好歹朋友一场” 赵晟偏过头去,不再看他。陈谨行接着道:“要是我都不来,你该伤心的。” 风里有长长的呼吸声,似乎还夹杂了一丝哽咽。两人沉默半晌,赵晟道:“那我走了。” 陈谨行抿了抿唇,说:“你多保重。” 赵晟坐上车,车夫将要挥鞭了,陈谨行忽然喊道:“赵晟!” 赵晟掀开车帘,看到陈谨行急急跑了两步到车前,对他道:“我,我在京城等着你我们总能再见的。” 赵晟一张苦脸上就绽出个不大好看的笑来:“在京城等我?指不定你将来要去什么比我还偏远的地方呢。” 陈谨行也笑起来,说:“你还瞧不起我?等着看吧!” 城外的路不好走,哒哒的马蹄扬起一阵沙土,被风吹成迷障。陈谨行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与灰白天空相接的烟尘里。 严清鹤且没有心思理会这对“天涯若比邻”的知己。他一个人躲在屋里,大半天闭门不出。 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他还是过不了这个坎。要是真被赵冀连累,他自认倒霉,无话可说。但皇帝这算怎么回事? 他无数次自欺欺人地想,不过是一场荒唐游戏,下了床,出了门,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皇帝非要来打醒他。 因为知道了一些秘密,所以他曾经恍惚间产生过一种距离皇帝很近的错觉。但严清鹤如今终于明白,不过是错觉。皇帝不需要他同情,需要同情的是自己。 他算什么?披了层皮的男宠罢了。但他曾经觉得不是的。他觉得皇帝也欣赏过他办事情的能力——不是说原来的位子离了他就不成,但因为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就把他换下来,皇帝没有私心么?把任免大事系在见不得人的私情上,不是男宠么? 严清鹤心头一股无名火,不知道是在气自己还是□□帝。以至于再接到皇帝的邀约时,他居然就说:“不去。” 来传信的太监听了一愣,笑容僵在脸上:“严大人莫和奴婢开玩笑了。” 严清鹤道:“公公且与陛下说就是了,之后我自会向陛下解释。” 太监苦笑道:“严大人,就算你帮帮奴婢了,咱家没法交代呀。” 严清鹤忽然惊觉自己气糊涂了,忙给太监塞了些碎金子,道:“求公公帮个忙吧,若陛下怪罪下来,全由我担着。” 那太监仍然一脸为难:“这”严清鹤就又给他塞了一串珠子:“麻烦公公了。” 太监便叹气道:“唉,那咱家回去答话了,严大人多保重。” 严清鹤是真不想见皇帝,也不想见别人。他想好好想想。不是自怨自艾,是正视他逃避了许久的问题。 这回有表面的正当理由,他消沉得不加掩饰。这日晚饭便推说身体不适,不与家人一同用餐了。 严复良一听便冷下脸来,筷子“嘭”地向碗上一放,众人也便都停了筷。 严复良对身边服侍的丫鬟道:“去把他叫来。多大的事情,叫他这样要死要活的?” 严清鹤便被叫出来,向父母致歉问安,方准备落座,严复良道:“他不是不想吃么,那便算了。” 严清鹤只好站在桌边,看家人吃过晚饭。之后果然便被父亲叫去书房,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 严清鹤并不反驳,只是垂首听着,顺从地应承道:“儿子记住了,是儿子心胸狭隘了。” 严复良只以为是他长得太顺遂了,一时受不得这样的打击,敲打提点过也就不再多说,放他走了。 出了门却见严沧鸿也在廊下等他,严沧鸿问道:“最近怎么回事?心里不痛快?” 严清鹤只说:“多谢大哥关心,我没事。” 严沧鸿不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他。严清鹤忍不住偏过头,道:“真的没事。” 严沧鸿见他不欲多说,便道:“我信你心中有数,别叫父亲担心。” “我知道,”严清鹤说,“是闷得厉害了,我得空出去散散。” 他不能躲一辈子,他决定去见皇帝。 严清鹤其实有些忐忑,他就这么拒了皇帝,难道皇帝是说见就见的么? 但皇帝并没有为难他,反而微笑着,看起来还有些愉悦。 “朕有些累了,”皇帝说,“你能来陪陪朕,朕很高兴。” 严清鹤一肚子的话,就全都说不出来了。他只是沉默着不搭话,用来表示一点自己的不满。 皇帝并不在意他的无礼,温声道:“这几日生气了,是不是?” 皇帝像是在哄孩子,严清鹤只好说:“不敢。” “不敢?”章颉说,“你明明有胆子耍脾气了,哪里不敢?” 严清鹤不喜欢耍脾气这个词,但如果他出言反驳,就更像是在耍脾气。 “朕知你难过,想说什么,今日但说无妨。” “我臣没什么想说的。” 章颉笑出声来,放下手里正在看的书。宫女前来为两人添了茶,严清鹤避开皇帝的眼睛,盯着杯上的冰裂纹出神。 章颉说:“朕早同你说过,想用你大哥的。原本你兄弟同朝,已是招摇;赵衡方墙倒众人推,你以为牵连的只有你?且压一压你,是要减你家的风头。世安,你当明白吧?” “陛下对臣的任免,不是出于私心么?”严清鹤忍不住开口,“这样调动,可有过先例?陛下不怕有人议论?” “有便有吧,”章颉道,“朕想再重用你,从哪里不是用?全是朕一句话的事情。” “陛下要贬臣,大可把臣外放。哪怕到北疆,去岭南,让臣去能做事情的地方,好过” 章颉眼含笑意,用满眼看孩子的包容宠溺注视着严清鹤,直把他看得说不出话,才道:“世安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章颉说:“你还年轻,以后路还远着。你想做实事,自然可以,不过且忍两年罢了——你明白其中利害的,当忍得吧?朕难道还能忘了你么?” 严清鹤感到一阵无力,胸闷气短,烦躁得有些恶心。他说:“陛下以为我是舍不得原来的位子么?是想来求个一官半职?” “不然呢?”章颉说,“你想要什么?你同朕说出来,朕才好想办法满足你。” 他想要这一切从来没有开始。可能吗?他想要和皇帝的关系永远藏着最深处,想要皇帝不干涉他的生活,可能吗? 皇帝似乎有些失去耐心:“你不痛快,朕自然明白。朕不会亏待严家,日后也不会亏待了你。” 严清鹤缓缓眨了眨眼,像是想通了什么。他应道:“多谢陛下。”语气生硬。 章颉叹了口气,道:“朕说了,朕最近累了。今晚你就宿在宫里吧。” 皇帝想了想,又补充道:“朕烦闷的时候,身边有个人才好入眠。” 严清鹤没想到,留宿真的只是留宿,他和皇帝就真的同榻而眠,穿着亵衣,什么都不做。 灯大都熄了,只远远地留了一小盏,是皇帝的习惯。微弱的光明明灭灭,慵懒得带起人的一丝倦意。 这时的夜晚很安静,他和皇帝也靠得很近,说话的声音不需很大便能听得清楚。皇帝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气息的声音就重起来,还有一丝沙哑,这样的懒散天然地使人感到放松和亲昵。 皇帝说:“你今日能来,朕心里原是很高兴的,本想好好与你多聊聊你都愿来了,又发脾气算什么?” 轻轻的呼吸声在夜里起伏着,严清鹤反问道:“陛下想我怎么做?陛下拿我当什么?” “你想当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二十章 夜深了,只有更漏滴答滴答,细微的声响绵延不绝,在静夜里回荡。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许久,严清鹤才道:“臣想为陛下臂膀,愿效犬马” “胡扯。”皇帝说。 “臣所言字字发自本心,并非胡言。” “你明白朕说的不是这个。” “陛下想问什么?”严清鹤说,“难道陛下给过我选择的机会么?我不是一直由着陛下么?故而我才问陛下的心意,不知陛下反问我又是何意。” 他说得波澜不惊,又轻又缓,但毕竟是一连串的质问。然而皇帝却不怒反笑,说:“世安近来是不怕朕了,居然也会咄咄逼人。好,那朕来说。朕还是很喜欢你,朕想你留在朕身边。往事不可改,今后若有什么想说想要,只管同朕再说。” 还是这样。严清鹤想,他和皇帝的话是说不通的。但这不能全怪皇帝,皇帝给的不是他想要的,但他到底要什么,其实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此番确实有些□□帝接公事“私用”他,但事到如今,他又不可能指着皇帝骂他是亵玩朝臣的昏君。若说要皇帝的真情,那决计不是;若说要名利,也不是。 皇帝又说:“明明前一阵子还很好。若没有这许多事情,当与世安一同赏桃花的。” 是了,就算不能回到一切开始之前,哪怕能回到早春也是好的。严清鹤一直在努力适应,就算自欺欺人也罢,总算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可一旦出现一丝扰动,虚假的和平就被打破。提及赏花,严清鹤又想起之前还约赵冀来赏兰花,一时间物是人非的种种感慨涌上心头。 他说:“不早了。陛下,歇息吧。” 皇帝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他的手。两人便不再说话,静静睡去,呼吸沉缓。 严清鹤醒时五更将近,天色/欲明。他怔怔地盯着房顶看了许久,细想昨夜所言,暗自叹气。夜里有黑暗笼罩,什么都敢说,之后一脚踏进无尽长夜,好像就不用在意后果,也不用计较得失。白日里说话做事都在日头底下,心思也都清明了,一言一行都需面对结果。 醒也无聊,他微微侧过身,就着清晨的隐约的微光偏头去看皇帝。皇帝背对着他,侧身睡着,枕上发丝有些散乱。 严清鹤就这么发了半刻呆,正又生了些倦意,忽然听皇帝道:“时候还早,怎么就醒了?” 他被吓了一跳,生生又吓精神了。回道:“陛下不也醒了。” 章颉翻过身来,话音里还带着倦懒的睡意,含糊地笑道:“你还年轻,再多睡一会吧。” 严清鹤道:“陛下并不大我许多,怎么却常常一口一个‘年轻人’。” 章颉似乎是晨起尚不大清醒,又像是想了想,才答非所问道:“年轻很好。” 皇帝要早起上朝,不能再赖床了。严清鹤总不好再睡,等皇帝收拾妥当也便起身了,与皇帝共进早膳。 其实不管是后妃还是外臣,要与皇帝同席而食,同床而眠,都有诸多的规矩讲究。但与严清鹤相处时,皇帝便刻意地忘记了这些规矩。 严清鹤且不打算回家去,他留在皇帝寝宫看了一阵书,待到快要下早朝时便准备往礼部去。他虽走了,却不好撒手就走,总要交代事务,着手交接。 有小太监引着他出宫去,远远地却见一位金饰华服的女子,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宫女太监,想来该是妃嫔。严清鹤忙低下头去,心中却想起赵冀那姐姐赵贵妃,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他却不知,这宫装女子正是赵贵妃。这日上午,赵贵妃约了惠妃游御花园。 从前赵贵妃在宫里是多么风光的人物——她主持后宫事务,家世显赫,皇帝喜爱她,也喜爱她的孩子。忽然之间,这天就变了,忽然便风雨飘摇——但她又有什么错呢? 好在她还有一双儿女。她能倚靠的也只有她的一双儿女了,要靠她自己留住皇帝的恩宠,她许多年前就不会做这样的梦了。虽然赵家出了这样的事,但皇帝对她和她的孩子们仍如往常,原先立太子的事项也未有变动。 有人说是赵贵妃受宠,故而大皇子也受宠。但明白人都知是母凭子贵,赵贵妃如今是借了太子的面子,要太子有个体面的生母。 可此时的风光就一定是好事么?她是高处不胜寒,孤身一人,众矢之的。多少眼睛都在盯着她,她不单要保全自己,还要保全她的孩子。 惠嫔是在诞下三皇子之后晋了妃位的,赵贵妃很喜欢她。惠妃出身低微,性格懦弱,却还有一个儿子,正适合亲附赵贵妃。她的儿子未来如何,谁都说不清楚。她自己是帮不上什么忙了,但若能依附太子,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赵贵妃亲切地牵着惠妃的手,道:“妹妹不要总在自己宫里闷着,春日都将尽了,平白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 惠妃便笑着说:“再好的春光,一个人赏也毕竟无聊。幸好有姐姐相伴,残春景色也别有意趣了。” 两人便亲亲热热/地说笑游园,又约了明日一道下棋。 赵贵妃午后在宫中小憩,醒后无聊,斜倚在榻上看画。忽然听得宫人通传皇帝来了,连忙起身迎接。 章颉原先是昨日要来的,不料严清鹤忽至,也只好叫赵贵妃白白准备一番。但他并未与严清鹤说过此事——放下妃嫔来见他,言下之意仿佛将他等同于妃嫔,严清鹤必然更加气恼。 皇帝伸手扶起赵贵妃,他的手搭在赵贵妃的腕上,那手腕洁白细弱,恍若无骨。 赵贵妃近来清减许多,方才未仔细梳妆,妆容清淡,神色慵懒,耳后还有微红的枕印,别有一番弱柳扶风,惹人怜爱的风韵。 皇帝见她画册,便问:“看的什么画?” 赵贵妃掩卷应道:“不过些花鸟,找点闲趣罢了。” “阿禹在做什么?” 赵贵妃的面容上难掩笑意,道:“上午读过书了,如今正在习字呢。” 她最喜欢皇帝问起大皇子了。刚刚出事的那几日,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隔一阵就要跑去看看她的阿禹,见他睡得香甜才略略安心。 皇帝还是很喜欢大皇子,这是最好的事情。只要皇帝看重她的儿子,一切就都有希望。 皇帝果然露出欣慰的神色,又问:“玉蟾呢?” “刚念了会书,现在许是在逗猫玩呢。陛下要去看看她么?” 他们还是去看大皇子了。大皇子年纪虽小,但已经能写大字了。大皇子的书法老师却是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多岁,父亲是当世名家,自己也声名在外。 他自有文人清高的傲气,见到皇帝却难免有些拘谨,侍立在一旁。大皇子写了一幅“河清海晏”,紧张又有些期待地望向他的父皇。 章颉看着这四个字沉吟半晌,似乎是在想什么,才柔声道:“写得很好,挂起来吧。” 大皇子松了一口气,欣喜雀跃起来。赵贵妃却另有许多思量。皇帝怎么偏偏要挂这幅?并不是大皇子写得格外好了,是这几个字。河清海晏,这是皇帝的期许。挂在大皇子这里,不正是希望大皇子将来接手了他的江山,能河清海晏么? 章颉在赵贵妃宫里用过晚膳,又陪婵娟公主下了一会棋,便留宿在此处。 赵家事发后,皇帝第一次在赵贵妃处过夜了。第二日后宫便传遍了,赵贵妃盛宠仍眷。 严清鹤近来清闲,他还不大适应。这种位子原来多是给新人做的,皇帝身边人,日后好提升。他又不是新人,大家瞧着皇帝看重他,有朝一日必将高升,故而同僚中虚的上赶着巴结他。 他们不明内情,严清鹤也不甚在意,只做寻常理会。此来却常见到一个人了——陈谨行新授了翰林院编修。 陈谨行私下见了严清鹤,也不叫严大人了,只喊严二哥。严清鹤一见他便想起赵晟,那孩子无辜,也是可怜。 陈谨行道:“当日走时,赵晟要我代他向严二哥问好,他连累你心里有愧。” 严清鹤叹道:“傻孩子,与他何干。倒是我有心事,却没心思去送送他,是我不对了,改日该向他去信的。” “赵晟不在意这些的,您的心思到了,他也就高兴了。”陈谨行顿了顿,又道,“就快要入夏了,岭南不比北方,溽暑难耐,蚊虫又多,他怕是过不惯的。他又娇惯,不会照顾自己” 严清鹤看他一眼,问:“这么忧心他,你怎么留在京里了?” 陈谨行低声道:“有时真想跟着他一起走。” “犯什么糊涂,”严清鹤道,“你读书这么些年为的是什么?为了让你白搏功名,为些小情小意一走了之?” “我明白不过随意想想罢了。” 严清鹤放缓声音:“你要真想帮他,那就好好做,坐到高处,自然有机会。” “他,他傲得很要等我提携他,他若心里过不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二十一章 “怎么会?他明白你”严清鹤话刚出口,忽然想起皇帝。如果地位悬殊,必然渐行渐远——阻隔人的,毕竟不是山与水。 但以他看来,就算借势又如何呢?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格外在意这些。不过这对年轻人毕竟与他不同,他重复道:“不会的,他明白你。” 天日渐热起来,雨水也渐渐多了。严清鹤已经开始习惯这样的清闲,除了做自己的事情,他得闲便看书,看史书。看多了时代浮沉,人生起落,他已经恍惚有一种致仕隐居的沧桑了。 这日雨过天晴,消了些午后的闷热。章颉搁下笔,看看窗外,老丁香树的枝叶绿得晶莹喜人。严清鹤正在他身边看书看得专注,他就偏头看着严清鹤侧脸。 严清鹤感到皇帝在看他,顶着目光强撑了一阵,实在看不进东西。见皇帝仍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他终于开口:“陛下在看什么?” 章颉微笑道:“看看你。” 严清鹤顶不住了,脸上都开始发热:“陛下说笑了,臣有什么可看的?” 皇帝终于不再戏弄他,转而道:“天气不错,去外面走走吧。” 此时的天是柔和的蓝,浮着些云彩,像松散的棉花。空气湿凉的空气里弥散着泥土和树叶的气息,开残的海棠花里还存着一汪未干的雨水。 两人在御花园里沿着小道缓步闲走,忽然皇帝停住脚步,严清鹤不明所以,皇帝便朝着一个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道:“你瞧。” 严清鹤顺着看去,竟是一只风筝。不知从那堵墙后飘起来的,是个简单的燕子式样,晃晃悠悠地他飘在风里。 严清鹤奇道:“这才下过雨,就有人放风筝了。” “朕少时也喜欢玩这个”那是近二十年前发事情了,皇帝眯着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想,“那时候还专门找了会扎纸鸢的师傅来学,自己扎了放着玩,还有许多花样。” “不想陛下比臣更会玩,”严清鹤笑道,“我小时也曾玩过,但不曾做过。” 十多岁的皇子本来已经快该上朝听政了,却还在扎纸风筝,当然是不务正业,甚至于玩物丧志。然而谁会去严格要求他呢?他只要不惹是生非,没人会特别在意他。 何况他并不是一个人——那时候有人陪伴,再幼稚的游戏也充满趣味。 “那改日朕带你扎个风筝玩。” 严清鹤失笑:“陛下怎么总拿我当小孩子?” 他的话音刚落,笑容还没收住,忽见树后一团黑影扑面向皇帝冲来。严清鹤不及多想,脱口喊出一句“当心”,闪身便也朝皇帝扑去。 皇帝却被他吓了一跳,身后的侍卫也冲上来。一团混乱惊魂未定时,却听一声细微又沙哑的声音:“喵” 转头一瞧,却是只半大的小猫,半金半黑的阴阳脸,身上毛色黑金驳杂,看着颇有些瘆人。 章颉一手扶着严清鹤,一手对侍卫摆了摆,示意他们退下去。严清鹤即刻站直了身子,尴尬道:“臣眼神不大好” “玉蟾新养的小玩意儿,”章颉笑道,“要真是刺客,世安也会舍身来护朕吗?” “自然,”严清鹤正色道,“哪个臣子不会呢?” “当然不是谁都会。”章颉依然是闲聊的神色。那猫儿在他们脚边打了个转,又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到它练习捕猎的时候了”章颉看着那猫道,“玉蟾那蛇死了以后才养的,那时她伤心得很,又不敢到朕面前来哭。朕才想安抚安抚她,不想竟有了新宠。朕记得那会儿还没巴掌大,转眼也长了这么大了。” “就随它这样乱跑,不怕扑了宫里的鸟儿么?” “它倒是不去扑笼里的鸟儿,只喜欢些野雀儿。”章颉道,“天天喂饱了才放出来,扑着鸟儿也不吃,抓了放,放了抓,直把鸟儿折腾得没气了,也不见血。” 他轻声评价道:“冷情冷性的小畜生。除了玉蟾也不同人亲近,养不熟。” 严清鹤觉得皇帝没必要和一只猫这么过不去,像是意有所指。但是指谁呢?他一时又想不出皇帝养了什么养不熟的白眼狼,便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严清鹤道:“只不过是只动物罢了,强求它那么多作什么?想要与人亲近原该养狗的,不过公主喜欢便好。” “她倒是喜欢,当作宝贝似的养着。”章颉叹道,“可先是蛇,又是猫,一个两个皆是没良心的,平白错付真心。” 皇帝转而笑道:“可见这些什么猫猫狗狗的皆靠不住,还是身边该有个人最好。” 两人正走到一处亭前,此时座位尚且有些湿冷,便有人上前铺上软垫,又有人奉上热茶。 严清鹤落了座,饮过一口茶,忽然接着先前的话头道:“人也未必可靠。有的人没心没肺,不比猫狗通人性;有的人冷漠无情,不比猫狗重情义。” 章颉道:“但这毕竟还是少数。要是有个又机灵又重情义的人陪着,不是大幸事么?” “那陛下呢?陛下有这样的人吗?”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不正是么?” 严清鹤并不接皇帝的话:“可多少人一辈子连个能托付真心的对象也寻不得呢想来公主是个重情义的人,愿她不要为此太过伤心吧。”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样看来宠物还是好过人的,毕竟离别时不至于过于悲痛了。” 章颉凝视他一阵,道:“世安只是想说公主么?” 严清鹤一愣,问:“什么?” “你说了这么多,难道只是想问公主?你话里话外,分明不止在说她。” “不敢。” 话音刚落,就听到皇帝轻笑了一声。严清鹤又补充道:“臣曾问过一次,陛下不愿多说,臣便不敢问了。” 也许是猫儿又去扑鸟了,也许只是因为起风了。有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起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惶。 “你要是真不想问,”皇帝说,“为何还要借题发挥,拐弯抹角地提起呢?” 他为什么要问呢?他原先明明是想置身事外,他不该问的。可如今由不得他置身事外了——是皇帝非要拉他下水,越拉越深。他的命运居然因此频起波澜了,要死也该死个明白。 于是他说:“那臣斗胆,再问一回——为什么是我呢?” 皇帝转头看看外面的树,那舒展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刺眼。他说:“你要真想知道改日吧,等以后合适的时候,朕再与你说。” 严清鹤其实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皇帝许诺了他回答。也许是他还没做好准备,皇帝这样坦诚,反倒让他觉得奇怪。 何况——他是真的想知道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第二十二章 严清鹤在皇帝寝宫留宿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严清鹤都忍不住想,皇帝去后宫的次数这么少,真的可以么? 但这并不是他该担心的事情。如果要担心,也该是独守空房的妃嫔来担心,或者是她们身后的家族,或者是那些想把女儿和妹妹送到空悬的后位的人,或者是觉得皇帝儿子太少的大臣们。 可这全都与他无关。严清鹤想,他大约是皇帝身边最无欲无求的人了。他不谋求讨好皇帝,以求平步青云,升官发财,也不似最开始时的忧虑惶恐,逃避或厌恶。 他已经没力气同皇帝生气了。和皇帝闹不愉快,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他们的一切矛盾总是在第二天就消失了,像没有存在过一样。并不是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问题不是被解决了,而是被掩盖了。只要问题还存在,就是隐患。但既然皇帝不提起,严清鹤也就配合着忽视,演好平静和安宁。 永州又下雨了,大雨。这是皇帝今年第三次接到这样的奏折了。当时查出赵氏的案子,皇帝即刻派人去永州察看。万幸的是,赵衡方贪得细水长流,动过手脚的项目虽多,在堤坝修筑上克扣的却并不很多,漏洞并不是很大,有问题的工事大约可在汛期来前结束修补。 永州数年没发过大水了,堤坝翻修的工程也不算太艰巨,新坝基本还是可靠的。可章颉心里一旦知道这里有个缺口,就总觉得难受。派遣工匠,调配粮食,永州一下大雨他还是心惊。 其实这有些亡羊补牢的意思了。章颉心里也知道,除非有百年一遇的洪涝,永州如今不会受灾。要真的发了大水,有大坝也拦不住。他心里担忧的其实不是汛期,是万一——万一要是刘长承没有露出马脚,万一赵衡方没有被查出来呢?这些偷工减料的工事,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过去了,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候夜已经深了,章颉批完最后一份边关贸易的折子。这事情原是王怀仁经手的,是王怀仁当年一手办起来的,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他负责。 他忽然问严清鹤:“你以为朕怎样?” “陛下何意?” “朕是说你以为这皇帝,朕做得怎样?” 严清鹤虽摸不着头脑,但话还是张口就来:“陛下宵衣旰食,勤政爱民,有上古明君之遗风,如今四海安宁” 章颉笑出声来:“快别说了,连你也敷衍朕。” 严清鹤道:“实话实说,哪里是敷衍?” “朕的忧虑,你分明见过。” “陛下为生民忧虑,是天下之幸。” “当年那时候你还小。”章颉说,“父皇当年不至于为这些事情忧虑。” 他说:“平定北疆,远洋南海是先帝的功绩,土地税收是先帝动刀改革。”连他的丞相,最得力的丞相,都是先帝的丞相。 “而朕只是守好这些都觉得艰难了。”章颉继续道,“朕远不及先帝。朕只求做好个守成之君罢了。” 严清鹤静静听皇帝说完,才道:“攻城易而守城难。陛下的时间还很长。” 章颉有些自嘲似的笑笑,对他道:“是不是没想到朕会说这些话?” “是。”皇帝是个强势的人,连在他面前的温柔都掩饰不了。 “唉,”章颉似真似假地叹道,“朕也实在是无处可说。” 他于皇帝是个特别的人,严清鹤一直知道。所以他忽然大胆地说了一句:“肃宗皇帝只爱江山,不爱美人。” 皇帝被他说得一愣,才失笑道:“对,是朕太贪心了,所以什么都做不好。” 章颉躺在床上,身边严清鹤呼吸轻柔绵长,像是睡着了,又或许只是小心地为了不惊扰他。他忽然想,这样也很好。 他想,他究竟要什么呢?他要的不是那张脸,不然面容相似的优伶,能扮得更像。他要的是这样一个人。要他的学识,要他的气度,还要这样一个人陪在他身边。 有许多话,他前不能与朝臣说,后不能与妃嫔说。他需要严清鹤。 章颉想,如果章瑗还在他身边,也当是如此了。他也许会放给章瑗实权,他希望章瑗陪在他身边,一起读书,一起批改公文奏折。他们也会共寝,在微光下谈论白日里未商定的事宜,或者只是简单地闲谈,哪怕是抱怨。 这是最好的设想了。当年章瑗离开时,曾说害怕他会变。然而若是章瑗不走——那章瑗会变吗?会愿意安安分分地在他身边,依然与他做知己与兄弟吗? 他们都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所以章颉觉得,严清鹤其实很好了。他偶尔也会想,如果他当时看中的是个更贴心,更会迎合他,更坦荡地把他的枕边当作青云路的人,那他会更喜欢这人,还是不喜欢呢? 说不清楚。他将手搭在严清鹤腕上,能感到脉搏细微的跳动。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章瑗了。烟雾笼罩,只有一个极模糊的背影。但他不会认错的,那身影那么熟悉,哪怕过去许多年也记得清楚。 雾气忽然更大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辨不清了。他急忙向前走去,想走出这片迷雾。 他走过几步,那背影就显现出来,但很快又隐在雾中。再走几步,复显复隐。他索性跑起来,想快过迷雾的速度。 那背影果然渐渐清晰了。正是章瑗,似乎正在看书。他慢下脚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及至靠近时,忽然发现章瑗并不在看书,而是握着酒杯独自饮酒,伏案痛哭。 他想起来了,这是十七岁的章瑗,此时先安王妃刚刚辞世。 他走上去去,唤道:“阿瑗!” 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严清鹤。他猛然一惊,正对上那一双眼睛。 明明是哭红了的眼睛,却冷静异常,平静无波。可他总觉得,隐隐含怨。 章颉睁开眼,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了熟悉的屋顶。 果然是梦。他直直地看着屋顶,慢慢剥离梦境和现实。 “陛下?”他听到严清鹤迷迷糊糊的声音。 “陛下怎么了?”严清鹤强撑着睁开眼。 “无事”他才说话,正有执灯的小太监上前来问他发生何事,是否起夜饮水。 章颉起身喝了些水,这样一折腾严清鹤也只能跟着清醒过来。等那太监下去,章颉才道:“做梦罢了你怎的也起来了?” “陛下似乎说梦话了。” 章颉怔了怔,问道:“朕说什么了?” “没听清楚。”严清鹤道,“臣听得声响才醒来,没听清什么。” 章颉缓缓点点头,道:“没事,扰到你了,接着睡吧。” 永州堤坝的修整终于顺利完工了,工部负责的官员长舒一口气。皇帝也略清闲了些,恰好京城这几日总有些云,日头不大,正是偷闲的好时节。 皇帝问严清鹤:“这几日去猎场打猎,你也同去么?” “打猎?” “别用这看昏君的眼神看朕了。”章颉笑道,“只是去京郊的小猎场,说是打猎,不过略微去透透气罢了。” “臣从前去得少,并不大会这些。” “只是散心,并不要你去上手。”章颉说,“还是带阿禹出去看看。” “那便听陛下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二十三章 那猎场修在京郊,并不很偏远。场地也小,只放些小鹿和兔子一类的小动物,不算是什么打猎的地方,只供皇家的贵人们游乐。 出行的那日正是个阴天,天气凉爽。严清鹤不好与皇帝共乘,皇帝便叫大皇子与他同乘一车。晨起的时候出发,到达行宫后稍事休整,下午便可活动了。 大皇子已出去玩了,皇帝原本就是带他来练胆的。严清鹤也换了劲装,但他是真的不会打猎。前几年他和那些官宦子弟交游玩耍,打马球尚可,打猎时他只有在一旁喝彩的份了。 他实在无事,便看了阵书,但别人打猎他却看书,实在无聊,索性去找皇帝。 门外的太监只通传一声,便叫他进去了,他便以为皇帝此时也无事。不料他进屋时,皇帝正在批折子。 严清鹤道:“臣惶恐,不知陛下处理政务,惊扰陛下,愿陛下恕罪。” 套话说完,又补了一句:“陛下真是勤政” 皇帝无奈笑道:“那不然呢?这些东西留给谁?”又问:“你来做什么?衣裳都换了,怎么不去四处逛逛。” “闲来无事,愿为陛下分忧。” “且不用你来分忧。”章颉道,“难得出来透透气,哪怕骑马走走。专程带你出来散心,又闷在屋里算什么?” 猎场修在半山腰里,不过这山又低,坡又缓,路很好走。严清鹤被皇帝赶出来,就独自骑着马在林间漫步。天色将晚时,渐渐起风了,严清鹤也无心多留,便准备折返。 风势越发大了,归巢的鸟儿在空中鸣叫,清越的声音也被风声压得低沉。严清鹤抬头望去,远远地还望见大皇子一行人。大皇子在前头,身边跟着两个十三四岁的贵族子弟,隔着一段距离还有几个侍卫。 此时,大皇子正在追捕一只野兔。他小大人似的吩咐那两个贵族少年在原处候着,不许乱动,自己轻手轻脚地走到一棵大树后头,盯着不远处草丛里的两只长耳朵。 虽然起风了,但那野兔所在处恰有一块巨石掩着,是个避风的地方,故而兔子躲在那处一动不动。 天色有些暗了,两个少年轻声呼唤大皇子,想叫他一同回去。但大皇子不想放弃这只兔子,转身对他们两个打手势,叫他们噤声。 大皇子仍在寻找时机。正看得入神,忽而天空骤亮,竟是一道闪横贯天地,吓得他浑身一激灵。紧接着就是劈空而来震耳欲聋的一声惊雷,火炮似的一声巨响之后,还有百驾战车驶过般的隆隆余响,从天的这头滚到天的那头。 大皇子当即便吓得呆住了,说不出话来,连哭都忘了哭。他是最怕打雷的——这事情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平时遇着打雷,他总会躲在母妃怀里。母亲的怀抱那么柔软,又有好闻的香味。母亲用柔软又温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对他说:“别怕呀,你是真龙的儿子,雷公电母都要对你客气三分,你怕什么?” 可现在,没有母妃的怀抱,甚至连遮蔽的房子都没有,他不知向谁求助,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 头顶的云似乎并不是很厚,天色并不是很暗沉,连同风也不那么猖狂,没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故而谁也没想到,雷就这样劈来。而一声惊雷后,豆大的雨紧接着就砸下来,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雨势眨眼间就大起来,那两个贵族少年拔腿就想跑,忽而想起大皇子来,连忙回头“殿下!殿下!”地唤了几句。跑出一段后,忽而发现大皇子没跟在后头,当即心头被浇了冷水,比这大雨还冷。 暴雨如注,雨势不时会忽然变大,像是天公提着水一桶一桶兜头浇下。天色没有随着落雨亮起来,反而越发阴沉,沉得像要压下来。 树被雨水冲击,又在狂风下摇晃,在昏暗的天空下是一片模糊的混乱。泥水四处迸溅,泥土和树木的气息混杂在雨里,冲荡之中看不清前路,也喘不上气。 后头的侍卫踏着雨跑上前来,看到他俩,大声吼道:“殿下呢!” 两个少年已急得哭了,但在大雨里全然看不出。一人大声应道:“后,后面!” “哪里?!” 大雨倾泻而下,雨声太大,即使面对面交谈也全靠大喊。那少年的喊声带着哭腔:“殿下没跟上来!” 那侍卫比他更急,问道:“你们走时殿下在哪里?” 少年回头想找到来时的路,可雨幕重重,几米远处已看不清楚,哪里认得出来时的路? 侍卫见问不出,索性几人分头冲向那二人的方向。两个少年也不敢再想躲雨,就这么顶着暴雨,踩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边走边呼唤。 严清鹤此时正被淋得狼狈不堪,心中懊悔不已,应当早些回去。他不熟悉此处地形,大雨一下也不大认得清路,只是大致约莫着赶路,想找个就近避雨的地方。 忽然他隐隐听得雨声中夹杂了人声,仔细辨别,居然像是在喊“殿下”。他心中当下一咯噔,想起刚刚才看到大皇子,越发心惊,难道是大皇子出事了? 不敢多想,他立即循声而去。雨下得太大,马也不太听使唤了。正和马较着劲,忽然瞧见前头一棵大树底下,隐约有个小小的身影。他索性翻身下马,朝那大树走去。 走得越近,就越觉得那正是大皇子。 惊雷暴雨,岂可在巨木下躲避?他又惊又怕,放声唤道:“殿下!” 此时雨势正大,一开口便要被灌满嘴的雨水。但他哪里顾得了那样许多,连喊几声,却不见有反应。 此时严清鹤越发心急,又嫌裤子全湿透了,行动不便,便干脆将裤腿挽起来,踏着泥泞奔向大皇子。 大皇子正抱着树,浑身又冷又僵,倒是因为老树枝叶繁茂,遮了些雨,没有太湿得厉害。 严清鹤上前去,把大皇子搂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安抚他。大皇子这才回了神,“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严清鹤紧紧抱住大皇子,安慰道:“殿下别怕,我们这就走,去找你父皇。”他把外衣脱下来,裹在大皇子身上。外衣也是一样的湿,但他总觉得聊胜于无,何况在此情景,他也别无办法。 严清鹤把大皇子打横抱起,让他把头埋在自己怀里。他现在腾不出手来抹去自己脸上的水,只能摸索着向前,尽力喊着:“来人!来人——” 他一脚踏下去,忽然感到右腿上被什么东西划到了,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被拉了一道口子,却来不及反应。 接着是一阵剧痛,他整个人一趔趄,竭力稳住身形,便感到眼前渐渐发黑,模糊的世界开始一寸一寸地在眼里消失。耳鸣代替了暴雨的声音,他好像隐隐听到大皇子问“怎么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张着嘴大喘了几口气,不知喝了多少雨水,才又回过神来。 “没事,绊了一下。”他开口已用了很大力气,“头转回去,别乱看。” 肯定是有血大皇子浑身抖得厉害,他不想让孩子再看见血了。 他自己也不敢看。 严清鹤痛得不想动弹,心中悔得要死,不该把裤腿卷起来的。那玩意像是弓箭,大约是那两个少年刚刚逃走时丢下的。 在原处留着也不是办法,他咬牙强撑着,一边朝前挪一边喊人。 雨水冲在腿上,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每次右腿使力踩下去都是煎熬,可他怀里还抱着大皇子,得撑出些坚强的样子。 疼痛最消磨意志。他心里是真的感到绝望了,天地茫茫这时格外感到他的弱小。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么一点皮肉伤,放在军营里算什么?将士们带伤冲锋,冒雨行军都是常事,他却要死要活。 “来人!——”他喊得声嘶力竭。一道闪电晃得眼睛难受,紧接着又是一阵闷雷。雷声过后,却恍惚听得回应。 严清鹤大喜,大喊:“快来人!这里!” 回应的声音渐渐近了:“殿下!” “殿下在这里!”严清鹤顾不上疼,循声跌跌撞撞地走去。 几个侍卫疾步奔来,有的撑伞,还有穿着油布雨披的。严清鹤把大皇子交到一个侍卫手上,又有个侍卫给他递了一把伞。 “站住。”他对那侍卫道,“扶我一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第二十四章 下了场雨,居然弄丢了大皇子,未来的储君。皇帝龙颜大怒,随行的人都感到后颈发凉,不敢在皇帝身边多停留。 行宫门外一片混乱,能出去找人的人都派出去了。忽然见有侍卫抱着大皇子冲回来,众人才感到劫后余生,连忙让出路来,将他们迎进去。 随行的太医早在候着了,方瞧了瞧大皇子,却见一个严清鹤被一个侍卫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了。 严清鹤浑身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还在滴水。他脸色惨白,嘴唇青紫,忽然从冰冷的雨中走进温暖的屋子里,身体还在发抖。 章颉方才急了许久,刚刚松下一口气来,却见严清鹤这幅样子,霎时一惊,隐隐还生出些害怕,急火攻心,不由怒道:“你又怎么了!” 说罢发觉自己的语气太吓人,又放缓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没事”严清鹤道,“蹭破腿了,一点小伤。 ” 一个侍卫便走近皇帝,轻声道:“是严大人找着殿下的。” 章颉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示意太医去给他也看看。有两个病号,却只有一个大夫,严清鹤道:“我没事,先给大皇子看吧。” 太医转头对皇帝道:“殿下是受惊又着凉,应无大碍。先擦洗身子,换身干净衣裳,喝些热姜汤发发汗,臣等等再开个安神的方子。” 一群人便忙着照应大皇子去了,严清鹤被扶到椅子上坐下,将放下的裤管又卷起来。伤口已经不怎么出血了,而被雨水泡得泛白浮肿,还有些泥污。 皇帝的脸就冷下来:“这是蹭破的?” 太医仔细看看伤口,道:“似是锐器所伤。” “应该是箭”严清鹤原本已经累得不想再说话了,又不得不开口,“他们丢下的箭,不小心划到了。” 边上有人道:“那箭头上应该有毒” 严清鹤听了,居然并不感到十分害怕。他今晚经历的事情太多,已经没什么震惊的力气了,只是平静地想,自己可真够倒霉的。 严清鹤自己不急,却有人替他急。皇帝怒道:“有毒?什么毒?怎么回事?” 太医忙道:“应当无事!用的药毒性轻微,只是让猎物行动迟缓,对人的影响原就不大。何况伤口不深,又有雨水冲刷,应当没有多少毒融进血里。” 严清鹤发觉自己捡回一条命,长舒一口气,皇帝却还皱着眉头,怒容未消。 太医道:“那臣现在清理伤口,陛下” “朕就在这看着。” 行宫中条件不便,太医叫人热了烈酒,先以清水洗去污痕,又以热酒浇淋。严清鹤死死攥着椅子扶手,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叫出声,只好咬紧了牙,把呻/吟又咽回去。 有时伤在自己,不觉是大事,反而旁观者看得触目惊心。章颉对刘善使个眼色,刘善便会意地对一旁余的人道:“水热好了?干净衣裳备齐了?都愣着做什么?” 闲杂人等便都退下了,章颉走上前去,握住严清鹤一只手,道:“你要是想叫,就叫出来。” 他握着严清鹤的手,不只是要给严清鹤安抚,更是给自己力量。他刚刚见严清鹤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吓得不轻,到如今还心跳得厉害,总觉得要摸到人才心安。 严清鹤却还强撑着,说道:“不过一点小伤,哪里就”话没说完,太医开始上药了,他忍不住就“嘶”了一声。 章颉笑他:“逞强。” 严清鹤感到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忙抬起头闭上眼睛:“陛下总在我这里做什么?大皇子怎样了?” 章颉道:“你都这样了,还想这么多?” “当然要想”严清鹤喘了口气,“要是大皇子有事,我岂不是,白费力气。” “朕去看看他。”章颉说,“你好好休息。” 皇帝掀开门帘走出内室,见那两个少年还穿着湿衣裳,垂首在门外站着。他看了他们一眼,只说:“早点回去歇着吧,别再着了凉。” 大皇子刚刚喝过安神的药,已经睡下了。刘善轻声道:“殿下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章颉嘱咐他大皇子身边整夜要有人守着,时刻不能离开。刘善应道:“这是自然,早就吩咐下去了,不会有一丝疏漏。” 晚上折腾许久,已经很晚了,章颉也该去就寝。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想再去看看严清鹤。 此时已有小太监给严清鹤擦洗过,又换了干净的衣裳,躺在床上。章颉走近去看,却见严清鹤被子盖得严实,额上搭着湿布巾,闭着双眼,脸颊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连呼吸也是沉沉的。 “怎么一阵不见,就这样了?”皇帝压低声音问,但掩不住话语里的不悦。 “回陛下,”一旁的太医道,“严大人身体不大强健,淋雨着凉又受了累,如今发热了。” 章颉又伸手去握被子里严清鹤的手,原先冰凉的手现在也烫起来。 “陛下,”太医一直对两人过于亲昵的行为视若无睹,只道,“您先离开吧,您染上病气就不好了。” 章颉又去看严清鹤的脸,却见昏睡中的严清鹤微微动了动嘴唇,发出几个音来。 虽然那声音又低又沙哑,却还能分辨出,他叫的是:“娘娘” 章颉蓦然感到心里酸得厉害。他头一回心里有愧,他像是忽然才发现,严清鹤也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爱恨的人。 大皇子有一群人众星捧月地捧着他,小心翼翼地围着他,护着他,照顾着他。严清鹤若在家,也该是多少人关照着;可如今在此处,却没个病时可倚靠的人。 换言之,他能靠的只有自己。 严清鹤睡得不安稳,梦里还皱着眉。伤病里的人总是最能激起人的怜惜。平时不管多强的人,病倒了,就成了弱者,需要被照顾,被保护。 章颉轻握着严清鹤的手,看了他许久。直到太医又出声提醒他,他才松开手站起身来,对太医道:“照顾好他。” 雨下得虽大,却是阵雨,当晚便停了,第二日一早就启程回宫了。原本当夜住着也是有些风险的,大雨之下怕有山洪。但在夜间雨中行路更过危险,何况山势较缓,林木茂密,山洪可能性很小,这才留宿,却也是不能久留了。 章颉晨起先问了大皇子,刘善道:“殿下后半夜有些发热,现在已无事了。太医说午后或许还会发热,也是正常的。” 章颉点点头,又问:“他呢?” 刘善便知道问的是严清鹤,应道:“严大人,并不大好” 严清鹤并不止是不大好。他断断续续高烧一夜,折腾了许久终于降下去,没等天亮又烧起来。发烧时浑身难受,又一夜没睡好,头又沉又隐隐作痛,一团浆糊。他曾经听说有人高烧一场烧成傻子,现在也很忧心自己的头脑是不是还正常。 到要走时,总算又好了一些,神智也比较清醒了。刘善问皇帝:“严大人是去宫里,还是回府上?” 章颉忽然想起昨天夜里,严清鹤在梦里喊着娘。生病时或许还是有家人在身边更好些。他说:“送他回去吧叫太医先跟去,以后也叫他常去看看。” 生病总算还有一些好处。严清鹤回到家中,却没人来询问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是病人,需要静养,没人敢来扰他。 只是有一次,严清鹤昏昏沉沉地转醒时,看到母亲坐在床边,红着眼睛,轻声和他大哥说:“鹤儿何曾吃过这样的苦?他从小没有离开过家,哪里能照应得了自己” 严清鹤低声唤道:“娘” 顾锦见他转醒,忙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问道:“吵到你了?要喝口水么?” 严清鹤摇摇头道:“我没事不过就是,着凉发热罢了,什么大毛病呢娘怎么还哭了” 顾锦道:“你从前几年也不病一次的,这才一年就病了两回,可不是大事情么?什么叫做不过是着凉,你腿上还有伤” 严清鹤扯起一个笑来:“一点点小伤,小时候顽皮,磕磕碰碰的多了。”可是一脸病容,笑得并不好看,反而更衬得憔悴了。 顾锦连忙道:“好好好,没事没事。不说了,娘走了,好好歇着吧。” “别”严清鹤说,“您再陪陪我吧。” 大皇子没几日就好全了,又能活蹦乱跳了。严清鹤却不像个青年人,高烧几日反反复复,在床上躺得浑身难受。 章颉原本已经习惯严清鹤在他身边了,就像很多年前他也习惯有人在他身边一样。忽然没了人,而且这人还是因病离开的。 人遇到事情,总是克制不住地要往坏处想。章颉每日听到严清鹤还未好转,心情就沉一分。人不是铁打的,就算是年轻人也经不住这么久病地耗着。 他年纪不小了,经不起得得失失了。他向太医兴师问罪,太医说:“不只是伤病。病人先前思虑过重,一时淋了雨,伤口又没有即使处理,自然就病垮了,一时难好。伤口易愈,心病难医。” 他一听就没了火气。思虑过重,严清鹤为什么思虑过重?归根结底居然是自己埋下祸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二十五章 其实章颉是庆幸的。幸好伤的不是大皇子,幸好病得厉害的不是大皇子。他得感谢严清鹤。 可他还总是没由来地烦闷,在朱批落下的时候出神,在夜晚那一盏小灯昏暗的柔光里难眠。 这时候他就发觉,他在忧心严清鹤。 他总是从别人嘴里听到,严清鹤又怎样了。传过几人的消息,比没有消息还叫人不安。然而他却不能显示出他的不安,他要处变不惊,他是皇帝。 但他毕竟时不时地心神不宁,难以抑制。章颉很少为什么决定后悔,可他此时却想,他当时就不该让严清鹤回家去。把人留在身边,能看得到,多少能放心些。 他很想见见严清鹤。这个愿望在时间的发酵下越发的急迫而强烈。这并不是因为什么深刻的感情,只是一种事情脱离自己掌控的担忧,就像心爱的小猫小狗受伤了却不知死活,也会担忧。 然而他却不能见严清鹤,他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皇帝去探病,这名头太重了。想见却不能见——这种感觉他曾受过,也受够了。 没过多久便是太子的册封典礼。最初说起这件事时,严清鹤尚在礼部做得安安稳稳,或许有些事还需他经手操办。而如今,他却只能躺在病床上,听别人说起罢了。 严清鹤此时已经好了许多,不再发高热了,但时不时地还会低烧,总也缠缠绵绵的,不肯大好。顾锦认定他大病一场需要补身体,天天让厨房换着花样做滋补的菜,又不叫他劳累,要让他在家中多休息一段时间。 他毕竟找到了太子,是保护太子的功臣。皇帝给他赏赐了许多东西,由刘善亲自送到府上去。还有皇帝一封手书,抄了《秦风·终南》。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 君子至止,黻衣绣裳。 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严清鹤把手里一张罗纹鱼子金小笺反复看了几回,封成原样收起来了。他知道皇帝担忧他。他想起那天皇帝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是冷的,皇帝的手是热的;他的手是热的,皇帝的手是冷的。 皇帝祝他长寿——严清鹤又觉得很有趣。皇帝大约是怕他一病不起,不小心再病死了。可是这诗原是写给秦君的,皇帝写给他,岂不折寿? 这样矛盾,就像他和皇帝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但他病了一回,在床上静养许久,居然把这些都看淡了——又或许是烧得太久,烧坏了脑子。 他从小就用功苦读,一直风光又忙碌,终于得空歇一歇也好。他做什么事情,也没什么所谓了;皇帝要怎样,就随他怎样吧。他就是胡思乱想太多,把自己都想病了。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哪里又有命重要呢? 景遐又来探病了。他头一回来的时候,严清鹤正是高烧不断,难受得不想见人。现在他在床上躺久了无聊,正有人来给他解闷。 景遐见了他先叹了口气,严清鹤忙止住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哪有来探病这么愁眉苦脸的,也太不吉利了。” 景遐道:“你也在乎吉利不吉利的?” “就算我不在乎,你叹什么气?我现在好着呢。” “你哪里好?”景遐说,“你照照镜子再说这话。” “我这是病的,难免。”严清鹤答道,“可精神好。” “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你近来过得不好,可这些原本都不关你的事。” “那我要怎样,和你诉苦吗?”严清鹤笑道,“时运不齐,命途多舛难免,难免啊。” “你一句‘时运不齐’说得轻巧”景遐道,“赵家倒了,王相退了,太子也立了。你呢,你在做什么?你给皇帝理文书,还是在家养病?” 严清鹤觉得景遐问得莫名其妙,他带点笑意地反问:“不然呢,我应该做什么?我做自己的事情就是了,旁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景遐当然不信严清鹤真的这么无欲无求,可他看严清鹤表情却自然得没有一丝落寞,却像是认真的。他沉吟半晌,才道:“有句话,我原不该问的。但我现在看在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问了,你照实答我——你到底招惹什么人了?” “没有。”严清鹤道,“纯是我自己倒霉罢了。你怎么问这个?别胡思乱想了。” 景遐想到一年前严清鹤吞吞吐吐,欲语还休地说他知道了些不可说的秘密,他疑心与此有关。但严清鹤一副咬死了不说的姿态,景遐也就不再追问。 严清鹤说:“你不明白。病过一场,人就变了。变俗了,却也看得开了。俗得要信这些吉利不吉利了,因为惜命了;看开呢,是很看得开了,世事如泡影,还是命要紧。” “什么歪理。”景遐笑骂他,“还世事如泡影,你可别再看得太开,遁入空门了。” “哪里是歪理”严清鹤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这趟可是温先生叫你来的的?” 景遐叫他说得一怔,收敛神色道:“确实是先生叫我来的。他是你心思细,接连遇事怕要想太多,憋出毛病来,故而叫我来开导你。” 他顿了顿,又说道:“可你也太平静了,静得不正常了,所以刚刚才有意激你。清鹤——我要看不透你了。” 严清鹤在家躺也躺够了,探病的人也见够了。他觉得要是再继续养下去,皇帝都要失去耐心了。左右回去也没什么事情做,他不顾母亲劝阻又回了宫里。 那日他去见皇帝,穿的是自己的常服。浅绿的薄衫,清亮又温柔,如果在平常,足可以赞一句“青草妒春袍”。可他如今病容未消,脸颊上瘦下去,颧骨就显出来,脸色也不大好看,却感觉架不起这样鲜活的绿了。 皇帝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才问:“怎么瘦了这许多?” 严清鹤无奈道:“难道还能病胖了不成?” 皇帝却不理会他的玩笑,问:“给你的补品都不吃么?” “吃是吃,”严清鹤道,“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里能一时就养回来。” 皇帝像是很见不得他消瘦的样子,依然锁着眉头。严清鹤只好道:“看着瘦一点罢了,人已经没事了。陛下的赐信臣收着呢,多谢陛下挂念,还是托了陛下的福。” 严清鹤暗想,明明是他生病,怎么却总是他来安慰别人? 却不知章颉听他说“托了陛下的福”,又是另一种滋味。他伸手抚上严清鹤的脸,可以清楚地摸到骨头。 天有些热,可皇帝的手有点凉意。严清鹤不知想到什么,不由得伸手搭在皇帝的手背上。等触感传来,他才猛地一惊。可皇帝正看着他,他有些尴尬地避开皇帝的目光,一寸一寸把手慢慢放下来。 皇帝问:“腿上好了么?” “好了,早没事了。” “朕看看。” 严清鹤惊道:“这有什么可看!” 皇帝笑着说:“你和朕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是这问题”严清鹤说,“不知道的人以为我腿断了呢。” 皇帝笑出声来:“那是你不知道你那时看着多惨,看着没点人气儿。也就是你年轻,不觉得是什么事情。” 其实严清鹤还是不好意思。他们是见不得人的关系,光天化日之下做这样暧昧的举动,就使他感到奇怪。 但其实又有多亲密呢?又好像是他做贼心虚,自作多情。他腿上的伤口已痊愈了,可痂还没完全脱落,长长的一道,像一条面目可憎又有气无力的虫子。 皇帝摸上他的伤口,严清鹤居然感到一阵酥麻蔓延到他脸上。皇帝惋惜道:“要留疤了。” 严清鹤道:“又看不到,不碍事。” “还是叫太医配点药膏,多少可以消一点。” “那么麻烦做什么,男人留点疤怎么了?” “你当是什么好事呢。”皇帝笑他,“莽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二十六章 “那陛下身上有伤疤吗?” 章颉的手就顿住了。他说:“有。” 严清鹤问:“陛下也用过什么太医的药膏要消掉它们吗?” “没有。”章颉笑着摇头,“朕去过边境战场那时候留的,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严清鹤想了想,他其实一点都不熟悉皇帝的身体。即使他们在床上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他却没有仔细看过皇帝的身体。 这些伤疤会在哪里?后背,前胸,还是腰际?严清鹤想象了一下,继而开始想象很年轻的皇帝受伤的情形。 章颉又说:“那一趟不该去的,平白连累你受罪。你是保护太子的功臣,想要什么赏赐?” 严清鹤道:“随陛下吧。不是赏过了么?” “不是说那个。”章颉道,“那些物件你肯定也不在乎。朕看你喜欢读史——你不是说想做点事情么?先帝的实录断断续续耽搁了几年,过阵子又开始做,你愿意去么?” 章颉想了想,补充道:“等你身体大好了以后。” 严清鹤思索一阵,才说:“再看吧。”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很快就开始想法子看当时的起居注。 还有一件事,严清鹤原本都不大记得了。有一日,他隐隐地听见什么“属国使者”“贺礼”一类的话,才想起来万寿节就要到了。 严清鹤在想,是不是该给皇帝送件礼物?以他自己的名义。他能送出手的,皇帝当然什么都不缺;不过不论送什么,都只是一份心意。 他也想过送一幅自己的字或者画,但是朋友之间随意送送还好,要送给皇帝,他又觉得拿不出手。 他回了一趟家,找出一样小东西。是个玉翁仲,护身的小挂件,极素极简,寥寥几刀刻出个宽袍高冠的老者。并不是什么很精妙的雕件,但是个古件,沉静古朴,茶褐的玉色越往下越深沉,把时间都凝结在里面。 老者的嘴只刻了一刀,细细看来,似笑非笑。 保平安的东西,怎么送都不会错。严清鹤用个沉香小盒子把它装起来,香材是南洋的料子,味道清甜幽远,似花似果。但这香料木性松软,又多是碎片,拿来薰的多,能成雕件的极少。 严清鹤放下盒子,指尖就染了甘凉的香气。 万寿节前一日,皇帝对他说:“你明晚还是到朕这里来吧只是怕又要闹得晚了。” 严清鹤应了好,又问皇帝:“怎么陛下倒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太喧闹了。”章颉说,“也不是说热闹一点不好,只是这却不是给朕过生日,是给他们做排场的。” 严清鹤笑:“您是天子,您的生日是天下的节日,当然不只是一个人的事。” 于是严清鹤想,他的礼物还是等到明晚再送给皇帝。等到皇帝从朝臣和贵族中间脱出身来,只给皇帝过自己的生日。 这日晴空湛碧,天朗气清,宫城内外处处结彩。日间接见使臣,受百官朝贺,夜间还与宗亲后妃宴饮。 庆典前还需更衣,礼服穿起来极为繁琐,章颉一边由着宫人为他更衣,一边听刘善交代事情。 刘善说完一句,顿了顿道:“安王未至” 刘善跟了皇帝许多年,大约知道许多年前的一点故事。他接着说:“安王才出发时,身体不适,故而回府了。来的是世子,一直赶路,昨日才至” 章颉原先听得心不在焉,忽然听到这一句,反应不来,有些恍惚,又问道:“什么?” “安王因病未至,来的是安王世子” 猝不及防。章颉感到自己尚未做好准备。远远的思念也好,借着别人回忆也罢,那是一回事情;可要当面见他,又是另一回事情。 可笑的是,他那样想念章瑗,人将在面前,却想要逃避。 典礼将要开始了,宫中一片肃静,礼乐的声音庄严肃穆,回音从宫殿中传出去,和辽远的天空融在一起。 皇帝总是走神。外国的使臣献上贺礼,钟声敲响了,宰相带头举起酒杯,一盏酒,两盏酒,三盏酒。数百舞女捧花起舞,伶人和着琵琶轻声吟唱。 皇帝高坐堂上,看不清舞女的容貌,只见彩练飞舞。他对于这些仪式很熟悉了,不需全神贯注也能做得端庄漂亮,所以他总是走神。 他的目光不经意掠过章瑗。同样的遥远而模糊,但是很熟悉,他能想象得出清晰的面容。 但他不敢多看。他忽然想起严清鹤,而陡生一丝背叛的愧疚。章瑗说的很对,至高无上的权力的确改变了他。 威逼利诱是他,以权谋私是他。他明明可以把那一点心思压在心里,让它从始至终干干净净。可他没有——他要怎样面对章瑗呢?他不能坦坦荡荡地与他叙旧了,也不能问心无愧地剖白心迹了。 他毕竟不同于十几年前了。那时候,他可以用一腔赤诚对章瑗说:“至少你还有我。” 现在想来,果然是年少轻狂的话。章瑗离了他,过得很好,甚至于过得更好。念念不忘的,居然是他自己。 天色暗了,又一轮的宴饮方才开始。美人们轻歌曼舞,席上陆续摆了各色珍馐鲜果,较白日里更轻松和缓。 章颉用了两盏酒犹豫,最后还是说:“叫世子到朕这里来说话吧。” 章瑗走到皇帝身边,向他行礼,落座。皇帝问:“皇叔身体怎样了?可是有什么毛病?” 章瑗答:“多谢陛下挂怀,并无大碍。父王只是稍感不适,是臣弟怕这一路舟车劳顿,再出闪失,才替父王前来。时间匆忙,未及和陛下提前通报,愿陛下宽恕。” “没事就好。”皇帝说,“要是有问题,只管和朕开口,宫里有几个太医还是不错的,皇叔身体要紧,马虎不得。” 章瑗点头应了,又说:“查不出什么病来,那年母亲走了以后,父王身体就不大好了大约是心病。” 说起这个,两人就短暂地沉默了一瞬。皇帝一直低垂着眼睫,目光飘忽游离,不去正视章瑗。 也许是不敢吧。皇帝却又想起严清鹤——严清鹤或许已经在等他了。他想起近来严清鹤的痛苦,他故作云淡风轻的神态,和他依然清瘦的脸。他感到一些烦恼,他又该怎样面对严清鹤呢? 皇帝又问:“长禧郡主怎样了?”长禧郡主是章瑗的女儿,皇帝亲自为她取了封号。 章瑗含笑道:“她很好,就是还很喜欢闹,不过总能引得父王开心,也就随她了。” 皇帝说:“你可带她到京里多住一住,她长大后朕还未见过。她与玉蟾年纪也相仿,能合得来,也不会寂寞。” “好,我来年带她来长长见识。”章瑗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不过若是长住,也就罢了她性子太跳脱,在乡野地方没什么所谓,但怕是不宜在宫里住的。” 皇帝明白,章瑗不想孩子们再走他们的老路。他抬眼直视章瑗的眼睛,居然感到意外的平静。 转而却惊得一阵眩晕,喘不上气。 他曾经因为一双眼睛,险些毁了一个人。 现在他却觉得,那双眼睛,也并不是那样像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二十七章 混沌。 章颉没喝几杯酒,也早醒了大半,却觉思绪无比混乱。一丝细微却尖锐的耳鸣从耳边蔓延开来,窜到头顶,让人头皮发麻。周边的声音还在,却不真切了,他看得到章瑗在说话,却并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陛下?”章瑗见他久不应声,试探着唤道。 章颉怔了半晌,忽然伸出手去,攥住章瑗的手腕。章瑗吓了一跳,皱起眉头,又唤了一句:“陛下?” 但章颉只是盯着他看了一阵,又慢慢松开了手。他只是想看看清楚,严清鹤到底与他魂牵梦萦的这个人,有几分像?可他觉得头疼,他一时竟然想不起严清鹤是什么模样。 他想的是谁,他爱的是谁? 章颉感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却理不清楚;又或许是他在抗拒真相,所以不敢多想。 他连喝了几杯酒,想压制住自己不安的情绪。酒液入喉辛辣,在鼻腔里又留下醇香的余味。他不感到困倦,反而觉得十分清醒,清醒得亢奋。他听到心在跳动,跳得比平时还要快,连同额角都在跳动。 无比清醒,却不想思考。酒在身体里散开了,有些燥热。 他只有一个念头,他想见严清鹤。 宴席散的时候,严清鹤已在皇帝的寝宫里等了许久。他百无聊赖,翻看皇帝床头摆着的书,那个装着玉饰的小盒子放在他怀里。 终于等到皇帝回来,严清鹤把那个小盒子攥在手里,起身迎接皇帝。 他看到皇帝,脚步却不由得一顿。皇帝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那表情不是疲乏,也不是不悦,却有些威严甚至于是狠辣,叫他心头一颤。 皇帝直直地向他走来,他手里的东西还没有送出去,皇帝就吻上来。 这个吻一点都不温柔。急促,粗暴,充满侵略性,像是在发泄。 严清鹤觉得皇帝莫名其妙,他尚且还懵着,跟不上节奏。唇舌交错,他不习惯这样激烈的吻,透不过气来,嘴唇都有些疼。 这个吻结束时,严清鹤大喘了几口气。他感到皇帝的不正常了。皇帝抱着他,头搁在肩膀上,接着偏头去吻他的脖子。 太用力了,有些疼。严清鹤并不感到情动,只是疑惑与惶恐。忽然皇帝轻轻咬了咬他的喉结,又用舌尖舔了舔。他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盒子,硌得手疼。 不是的,皇帝平常不是这样的。皇帝在床上从来都是极其温柔的,会细细地亲吻他的手指,吻他耳后敏感的地方。皇帝体谅他,会尽力让他得趣,也从来不在脖子上留下吻痕。 外衫被皇帝脱掉,只留了一层里衣。皇帝甚至没有去床上的耐性,只就近将他按在宽大的书案上。 七月流火,夜里已经有些凉了。窗还开着,章颉饮过酒不觉冷,严清鹤身体还没有大好,只穿着薄薄一层单衣,生生挨着硬木书桌的一片冰凉。 严清鹤手一松,那小盒子就落到地上,啪的一声,不知摔坏没有。 皇帝向下亲吻他的胸膛和锁骨,这姿势实在不舒服,严清鹤想说去床上做,但实在说不出口,于是挣扎。但皇帝居然咬上他的锁骨,严清鹤吃痛想推开皇帝,但皇帝死死压着他,根本推不开。 严清鹤害怕了,他觉得皇帝是疯了。他知道皇帝喝酒了,但酒气并不浓重,他知道皇帝没有喝醉。 正是没有喝醉,才让他害怕。但他还是对皇帝说:“陛下喝多了,您清醒一点” 皇帝不理会他,他就喊:“放手!” 于是皇帝索性又吻上他,堵住他的嘴。严清鹤心一横,去咬皇帝的舌头。皇帝果然就松手了,捂着嘴和他对视。 严清鹤希望皇帝能清醒过来。他的头发已经散乱了,手撑着书案,直直地盯着皇帝的眼睛。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却像是有火焰在烧,执着得叫他发寒。 章颉没有醉,他也当然不会醒。他什么都不愿想,只想发泄一场,转移自己杂乱的思绪。他毫不觉得困乏,确认自己没有醉,意识的存在感无比强烈。可意识又像是太过强烈了,使肉身的世界恍惚起来,宛如身在梦中。 严清鹤用手推拒他时,他好像嗅到一丝隐约的兰花香,可他们都不薰这样的香。如在幻境。 严清鹤不想再挣扎了,他根本打不过皇帝,尤其是看起来疯了的皇帝。皇帝没有和他交谈的意思,只是索取。 他与皇帝做了这么多次,头一回真切地感到痛。又冷,又硬,还有痛。 咬紧牙关,还是有□□泄露,夹杂着痛与快感。他闭上眼睛,太阳穴一阵湿凉,好像是泪水。 严清鹤想,皇帝果然不需要什么可笑的心意。 章颉醒来时,天已大亮。日光朗朗,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他感到略有头痛,才回忆起昨夜喝过酒,又吹了风。 他渐渐想起昨晚他做了什么。他的确没有喝醉酒,他是醉在浓黑的夜里了。 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头一直隐隐作痛,他几乎要怀疑只是大梦一场了。章颉忽而又想到,他自己都头痛了,那严清鹤呢? 昨夜严清鹤执意要去偏殿里睡,章颉心事烦乱,无意纠结,也就放他走了。他是失了魂才把人折腾成那样,又扔下他一个人去休息。 他叫道:“刘善!” 刘善正指点着手下的太监收拾皇帝要穿的衣服,闻声赶到皇帝床边:“陛下可要起了?” 章颉问:“严清鹤呢?” 刘善答道:“严大人还未起” 章颉一听刘善慢吞吞的语调,就明白了三分。 严清鹤不出所料地又发烧了。章颉叫了个太医去守着,他感到头更疼了。 幸好严清鹤还未醒。他后悔得厉害,悔得胸腔里又酸又闷,还担忧着严清鹤。可他有些不敢去见严清鹤了。 是他对不起严清鹤。章颉想起一年前,他头一回注意到严清鹤。那是内敛沉静的一个人,可挡不住那股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架势。 不过一年,却遭了这么些无妄之灾。章颉想到最初严清鹤见他时的惶恐不安,想到他伤病初愈却反来安慰自己没事,想到某个夜里他问“拿我当什么”,又想到昨日他衣衫不整,红着眼眶无望的怒视。 他们的关系原是缓和了的。如果没有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他们昨夜当同床共枕。今日休假不上朝,他随意看看折子,严清鹤会接着看起居录。 原本是很好的。可人们以为黑夜能掩盖一切,就肆无忌惮地在夜里犯下罪行,忘了白天将会显露出血迹斑斑,犯人将被审判。 他想起章瑗。他也不过活了三个十年,他少年的十年与章瑗相伴,然后用了接下来的十年怀念他。 他明明可以忘却,但偏偏念念不忘。 十多年了,他念的真是章瑗么?后来他也曾见过章瑗几回,但他心心念念的毕竟是那个少年的章瑗。 然而少年已经不在了,故而他一遍遍地回想,害怕那段时日,那份心动从记忆里模糊掉。可时至今日,他执着的究竟是那个人,还是只是这样一个不可忘的念头? 严清鹤说,他的父皇是不爱美人爱江山的。那个人是真帝王,亲情也罢,爱情也罢,他从不放在心上。那年,刚刚从少年长成男人的章颉,看着自己最在意的人悲痛欲绝,却无能为力。 人们都说他最像他的父皇,他却不想那样像。可当江山放在他手里,生杀予夺不过他随口一言,他才有些明白父皇的无情与淡漠。 因而他守着一段情念念不忘,不敢忘。 他守得太久,忘了为什么而守。如今他坐在天下的最高处,终于也像先帝一样,冷眼看别人的悲喜。 可他终究还是不如他的父皇高明,还是将自己的心,系在了那人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二十八章 严清鹤倚在床上,拿着那枚小玉饰出神。 盒子摔坏了,老者的长袍磕掉了一个小小的角。三道刻痕刻出的脸,严清鹤从前觉得他慈善沉静,现在又觉得过于通透明智了,嘴角若有若无的一抹微笑,好像在嘲讽。 夏末白日里还是热,但他如今又不能受凉,难受得很。一醒来就有太医给他诊病,又要他喝药。那太医正是上次出行时随行的那一位,大约是皇帝很信任的人。 可他喝了药就不想吃饭。于是他和太医说:“刘太医,不必给我开药。我没病。” 太医并不听他的,只说:“身体重要,陛下不希望您生病。” 小宫女把药端到他眼前时,他只看着,并不伸手去接。他看到那宫女渐渐紧张起来,叹了口气。 大家都不容易,她们比他还要不容易。他何苦为难这些无辜的可怜人呢? 严清鹤正要伸手去接,听到外间一阵响动,是皇帝来了。那小宫女把药碗放下,屋里的人都跪下来迎接皇帝。 章颉叫他们都离开了。他坐到床边,摸到盛着药的碗还是热的,柔声问严清鹤:“怎么不喝药?” 严清鹤说:“没有。”接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他睡了很久,但没有力气,尤其不想和皇帝再多说废话。 嘴里很苦,苦到鼻腔里,呼出的气都是苦的。但严清鹤宁愿为难自己,也不想再引起麻烦。 “你”章颉开口,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陛下有什么事吗?”严清鹤问。 “昨晚朕喝得多了。”章颉说,“对你是朕的不好。” “没事。”严清鹤重复了一遍,“不碍事。” “是朕一时糊涂,你别放在心上。” “真的不碍事。”严清鹤道,“陛下没必要为这个专程来一回的。” 怎么可能不碍事,怎么可能不在意。章颉当然明白,但他却不知从何解释。他只能说:“朕向你保证 ——不会再有了,今后都不会再有了。” 严清鹤居然笑起来,他笑着摇摇头:“陛下这是做什么呢,您即使做了,我也不能说什么。没有人会责怪您的。” 章颉按住严清鹤的手腕,正色道:“世安——你好好听朕说。从前让你受了许多委屈,朕明白,都是朕的不对,朕向你道歉。哪怕为你自己的身体,别和朕置气,也别和自己过不去。” 严清鹤看看皇帝,疑惑地皱起眉。昨日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皇帝一时蛮横霸道,转眼又温言软语,关怀备至。皇帝忽然把姿态放得这样低,叫他都不好意思再故作疏离地赶皇帝走了。 严清鹤问:“陛下怎么了不必如此,臣受不起陛下的道歉。” 严清鹤这样油盐不进的口吻,章颉就不知从何再开口。他隐约记起从前严清鹤似乎也常这样,受了委屈时就显得格外生疏,但他向来不甚在意。那时候他要的很简单,他只想要一个影子,所以他只想要严清鹤听话,其余的都不重要。 但现在他想要的更多。首先他有些急迫地想要严清鹤别再生气,却发现于此毫无经验,束手无策。他从前怎样做呢?他从前对严清鹤说:“朕想看你开心些。朕想看你多笑笑。” 简直苍白得可笑。 两人尴尬地沉默着,忽然章颉看到严清鹤枕边还放着东西,问“这是什么?” 严清鹤就伸手拿给他看:“小物件罢了。” 章颉认得这是个护身符,问:“你一直带在身上?” “不是。”严清鹤说,“原想送给陛下的。” 章颉一时惊愕,半晌才问:“那如今还能送给朕吗?” 严清鹤道:“昨日摔坏了,送不出手了。不过陛下若是不嫌弃,当然可以。” 章颉伸手接过,玉是凉的,但残留了一点严清鹤手上的温度。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缺角,想起昨夜似乎是听到有东西落地的声音,他只以为是桌上的杂物。 他不敢再多想。可他还是想到,因为他的一句话,严清鹤准备了礼物,等到宴席散了,等到他回来。 听到东西落地的那一刻,严清鹤在想什么呢?章颉想到严清鹤的抗拒,他实在想不下去了。 他该有多失望啊。 章颉反复用手指摩挲着那一点点尖锐的缺角,说:“没事,回头叫人补一补。” “不用了,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何况”何况补起来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但严清鹤想了想,改口道:“不过既然已是陛下的东西了,那就随陛下处置了。” 原本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夜晚,章颉想。可他不擅长安抚严清鹤,却很擅长伤他的心。 他原该为了严清鹤的这份心意感动的,但他如今宁愿严清鹤没有这样体贴,没有这样用心。毕竟越是有希望,才越是要失望。 窗子打开了一条缝隙透气,此刻有微弱的风钻进来,还有一丝暖意。章颉看着窗外,老树茂盛的枝桠遮住了远处的屋顶,只露出一点飞檐,一只鸟儿就恰停在尖尖的檐顶上。 这样平静,这样惬意。章颉似乎有些被蛊惑了,轻声说:“世安。” “嗯。” “留在朕身边陪着朕吧。” “我一直在陛下身边。” “朕是说,”章颉收回目光,低垂着眼眸,“从今往后,岁岁年年。朕是说,朕心里有你。” 有风从树叶的缝隙里钻过的声音,间杂着远处隐隐约约的蝉鸣。皇帝就这样平静地说,就像说今天的日头很好,风也很好。 严清鹤有些恍惚。他说:“陛下总喜欢说笑。” “你知道,朕不是说笑。” “臣愚钝,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 “还要朕怎么说?”章颉直视他的眼睛,“没人比你更明白。” “我说一句逾越的话,”严清鹤说,“陛下心绪不宁,一时迷惑住了。您应当静下心好好想想您说这话,不过是一时的念头罢了。” 严清鹤说得没错,确实是一时的冲动诱导他开口。但冲动之下说的话,并不全是叫人后悔的。路还很远,并不急这一时半刻。章颉对严清鹤道:“好,朕且再想想。朕不扰你了,你好好歇息” 他轻叹了一口气,说:“你若有心思,也再多想想朕的话。” 皇帝走了,严清鹤才感到自己又放松下来。他感到唇齿间还是苦的,苦得余韵悠长,经久不散。 皇帝与他当面说话,他没觉得惊讶。此刻回忆起来,却觉得一阵紧张,心跳动的声音自己都能听得到。 他确实明白皇帝的意思,却不能理解。这也,这也太荒唐了——他从来没有求过皇帝的心。 皇帝也从来不像要给出真心的人。哪怕皇帝时常温柔而体贴,但那都与心意无关。不久之前,皇帝还问他:“你想要什么?” 皇帝还想,用利益换他陪在身边,做个听话的情人。 这才是皇帝。 跟着皇帝,他是得过且过,走一步算一步。再远的将来他从不敢想,但至少某一天皇帝会厌了,或许是皇帝想开了,或许是他没有青春的好皮相了。 但他从没想过,皇帝也会说起什么从今往后。这是他们之间最讳莫如深的话题,他们可以谈天说地,甚至议论朝局,但从不会说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为止。 严清鹤隐隐觉得皇帝并不是冲动,也不是玩笑,但他不知如何应答。不可能的,太荒唐了——那是皇帝。 他曾经十分期盼过,有一个人对他动心,对他有情,把他放在心里。 但他从来没想过,那个人是皇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二十九章 严清鹤又被皇帝强迫养病了。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娇贵,但皇帝或许是因为愧疚,因为心虚,于是对他过于体贴,体贴到敏感的地步。 太医又来看过几次,也说没什么事了,开药也只是开了些滋补的东西。但皇帝说他身心劳累,需要多加休养。严清鹤腹诽,在看病这事上,皇帝是远不如太医的。 但他还是依从了皇帝的意思。左右他无事可做,也是整日看书,在哪里看不是看呢? 皇帝每日都来看他,大约是在他吃药的时候。严清鹤觉得好笑又无奈,皇帝该是记得他上次没有喝药,把他当作厌恶喝药的孩子。 他当然也厌恶喝药。谁会喜欢喝药呢?但他不是孩子了,所以他知道,生病吃药这事情,由不得喜欢不喜欢。小孩子不喜欢就会拒绝,但年纪大了,总会自己逼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 皇帝比他还年长,却和他来说喜欢。 皇帝前来时,严清鹤都悬着一颗心。他害怕皇帝再追问他,害怕皇帝再说出什么意料之外的话来。但皇帝似乎自知严清鹤不大想见他,每次只是问候他,并不再多说什么。 他不说话,严清鹤便也不说话。两个人对坐无言,只做各自的事情,互不相扰。 相对无言,心底却各有波澜。 章瑗已走了,离开之前,章颉没有再去见他。清醒之后,章颉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那时满堂灯火通明,五色迷目,五音乱耳。对视的一刹那,醍醐灌顶。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放下执念。他向来知道自己可笑,却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是他走得偏了,太偏了。他念念不忘梦里的幻影,却忘了眼前人。从梦里惊醒时,他才醒悟人在梦中多么荒唐。 他能分在情爱上的心思太少了,因此他不能再错了。故而他一遍遍地看严清鹤,看他的眉,看他的眼。他须得确定,他要的确实是这个人,不是他的想象,也不是谁的影子。 他要的是严清鹤,只因为那是严清鹤。 严清鹤不再喝药了,皇帝依然每日都来。此时他们能说的话更好怂啊了,于是时常尴尬地沉默。他们默契地绝口不提那日的话题,似乎在等谁忍不住开口。 这日有人通报外头来人了,严清鹤十分疑惑。除了皇帝和皇帝派来的宫女太监,谁还能来找他呢?却闻一阵环佩叮当,来的居然是婵娟公主。 严清鹤起身去迎接公主,问道:“公主,您怎么” 婵娟公主怀里抱着猫,绷着一张小脸,微微一颔首,道:“坐吧。” 几月不见,那猫儿长大了许多,看着很有些分量,皮毛也更加光亮。黑金原是皇家的用色,此时在它身上居然也显出些尊贵威严。 猫儿卧在公主膝上,公主用小手摸着它的脑袋,梳理它的毛发。公主细声细气地说:“我记得你。” “这是臣的荣幸。”严清鹤笑道,“您专程来这里?” 公主点点头,说:“是父皇叫我来的”她又说:“父皇说你不高兴。我想你摸摸汤圆会觉得开心一点。” 公主把猫抱到桌上,那猫轻巧地把尾巴往身后一盘,纡尊降贵地抬眼看了看严清鹤。严清鹤想起皇帝从前说过这猫不亲人,于是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了摸。猫是宫里的猫,日日好吃好喝地供着,虽然毛色不好,却摸着十分顺滑。猫依然端着一副不搭理的人的架子,却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严清鹤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皇帝自己不说话,却让一个孩子和一只猫来做他的小说客。皇帝非要来逼他,但难道他想这样不进不退地尴尬吗?皇帝以为他在生气,以为他被伤了心,以为自己是一厢情愿,故而不动声色地来讨好他。 皇帝从来不擅长猜他的心思。不过皇帝为什么要猜他的心思呢?他不是手握大权的重臣,皇帝要费心思与之周旋。只要皇帝一句话,他可以飞黄腾达,也可以被贬到天涯海角,当然也可以留在皇帝身边做个男宠。 但皇帝还是做了,生疏却小心翼翼地猜测,试探。 严清鹤问婵娟公主:“它名叫汤圆吗?” “是。”公主说,“他们说名字要取得轻贱一点才好养活。不要像青萝那样。” 公主沉默了一小会,说:“青萝死了。” “臣知道。”严清鹤轻声说,“它记得公主待它的好,在天有灵的话,也会高兴的。” “都怪我没有看好它。我做错了事情,却要它替我受罪。” 道理是没错的,但严清鹤还是安慰她:“是下人看管不周,何况万物各有命数,公主不必过于自责。” 公主说:“后来我就遇到汤圆。它很好,很通人性,我难过的时候它会陪我玩,讨我开心。” 皇帝说这只猫是冷情冷性的小畜生。公主伸出手来,小畜生就用头轻轻蹭公主的手。严清鹤忍不住笑出来,皇帝习惯所有人都向他低头,以为他什么都能得到,甚至于是人的心。 但人可以掩饰自己的内心,猫却不会。 严清鹤又问:“太子近来可好?” “他很好。”公主说,“只是忙得不得了,要读好多书,还要学骑射,还有那样多的礼仪。” 严清鹤道:“这是难免的。” 公主又说:“和我一同读书的小姐姐都说想见太子。她们觉得有多神秘呢,可他其实怕打雷,还怕蛇,看到青萝还要躲在我身后。” 严清鹤看着公主天真的情态笑出声来。公主看他笑了,自己也笑起来。小姑娘笑得又甜又干净,严清鹤想,皇帝这点猜得很准,他看到这样的孩子一定会心软。 拖下去不是解决的办法,总要有人打破僵局。皇帝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严清鹤觉得该和皇帝聊一聊了。 于是在某个下午,像之前许多个对坐无言的午后,严清鹤说:“陛下,去园子里走走吧。” 严清鹤对御花园很熟悉了,他边走边对皇帝说:“陛下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了,何苦拐着弯,还麻烦公主跑一趟。” 章颉从容地笑道:“朕以为你喜欢孩子,才叫她去陪陪你。怎么,她不至于惹你不快吧?” “怎么会。”严清鹤道,“只是毕竟不大好,叫别人知道,怎么解释?”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情。”章颉摇摇头,“你常常想得太多。” 严清鹤说:“好,那我不再多管这些闲事。您是叫我好好考虑一件事——” 他说着停下脚步。原本就是无需犹豫的一件事,他在此刻又一次下定决心。 他说:“不行的,陛下。” 章颉看着他,居然微笑起来:“朕还没有问你什么,你就说不行?” 严清鹤道:“我知道陛下想说什么,可什么都是不行。” 章颉道:“你可以慢慢想,不必急着答复朕。” “陛下如果叫我留下,那我就留在这里,做什么都可以。陛下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是极限了,这不够吗?您还想要什么?” 章颉看着严清鹤的眼睛——还是很平静,过于平静。他叹了口气,说:“你从前问过为什么,朕现在可以告诉你。” “不必了。”严清鹤说,“我不想知道,与我无关。从前是臣逾越了,愿陛下恕罪,勿再追究。” 章颉被他噎得无言,沉默了一瞬,才又伸出手去,试探着拉住严清鹤的手。严清鹤没有拒绝,由着皇帝与他十指相扣。 章颉牵着严清鹤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口。他说:“朕不想要什么。朕只想想你明白朕的心。” 严清鹤能感到微微的跳动,很轻却沉稳。他们双手交握,抵着心口表白,多像一对有情人。可是他说:“那是陛下的心,与我何干。您自己愿意给出真心,却不能强求别人也给出真心。” 他又说:“何况您的真心,我并不信。” 不远处的假山后头,惠妃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她透过太湖石的孔隙看着皇帝,心跳的声音盖过了周遭的一切响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第三十章 惠妃怕得厉害,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自己一个人承受不了这样的秘密。她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皇帝和那个人拉着手的情景一直在她脑海里浮现。 思前想后,她还是去找了赵贵妃。 赵贵妃正在绣手帕,葱白的手指慢慢穿针引线,从容优雅一如往常。见惠妃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活,笑道:“妹妹来得真巧,闲来无事,正想给妹妹绣一方帕子。” 惠妃忙回道:“多谢姐姐,哪里敢辛苦姐姐呢。” 惠妃已经在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了,可还是泄露了一点紧张和惊慌。赵贵妃柔声问她:“怎么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惠妃看了看旁边的宫女,赵贵妃会意,便叫身边的人都退下了。惠妃这才说:“我在御花园看到皇上” 赵贵妃听到是关于皇帝,神色也严肃起来。她微微蹙起眉,等着听下文。 惠妃道:“皇上,皇上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很亲密。” 赵贵妃眼眸低垂,眼波流转,半晌才道:“皇上的事情,也是你管的么?” “我,我也是无意看到的。”惠妃辩白道。她顿了顿,才又鼓足勇气小声道:“有件事情,我说出来,姐姐别笑我自我生下犀儿以后,皇上就没再碰我了。” 赵贵妃摩挲茶杯的手指停住了。她当然笑不出来。皇帝也许久没有碰过她了,她以为是家中变故,让她在皇帝面前失宠了。皇帝没有连同她一起惩治了已经谢天谢地,她不敢奢求更多。 但似乎不仅如此。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知道的消息远比惠妃还多,这使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说:“大惊小怪,皇上养了个男宠,还非要和你通报一声?” “可”话是这样说,惠妃却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她“可”了半天可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可那个人看着并不像个男宠。” 赵贵妃笑道:“像不像,不是由你说了算的。” 惠妃没什么主意,被赵贵妃这么一说,也忘了原先想说什么。 “这,这总归不大好吧,从前没有听说皇上” “说到底是个男人罢了。”赵贵妃说,“他能怎样?你还要和一个男人争宠吗?” 赵贵妃的话是这样说的,但她心中有许多考量。从最好的情况到最坏的打算,她都一一地想过了。 先前皇帝说过的要编完先帝实录,这事情也将要开始了。原本应该在王怀仁手上做完的,然而耽搁了几次,一耽搁居然就耽搁到王怀仁下台了。现在是新任的丞相在主持,不免要任用一些新人。 严清鹤是皇帝点来的人,知道的人多少要给几分面子。 丞相与严清鹤相识已久,但从未一起共事过。丞相先是赞许了严清鹤的文才,然后道:“可惜肃宗皇帝在时你毕竟还小,怕是没有多少印象了。” 严清鹤回道:“今后还要多仰仗您提点了。 丞相笑道:“谈不上什么提点,不过虚长年岁罢了。当年伯瑜入朝时,我已在永州蹉跎十年,以为将要终老天涯。世事难料,你兄弟二人前程不可限量。” 严清鹤揣摩丞相这话,是大哥要调动了吗?皇帝却尚没有和他说。然而这是大哥,却不是他。他与皇帝的纠葛一日不完,他一日不可能前途坦荡。哪怕他们能瞒过全天下的人,他瞒不过自己的心。 他们正写到先太子染疾而薨,先帝大恸,朝野震惊。太子是先帝最得意的作品,一个极出色的江山继承人,正适合接下他打造的大好河山。□□惊慌失措,有人忙着重新站队,有人仍在观望。 成王就是那时候开始崭露头角的。那是很年轻的皇帝,严清鹤想,甚至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年轻。但严清鹤那时过于年轻了,缺乏对于皇帝确切的记忆。严清鹤忽然十分好奇起那是的皇帝。皇帝在二十岁时,一定也意气风发,敢爱敢恨过。不会像现在,被皇位惯出了不容忤逆的强势,却又隐藏起情绪,难以捉摸,深不可测。 所以一定是那时的皇帝,一定是那时候的他,真切又深刻地爱过一个人。 丞相说他对先帝的印象不深,确是不假。可他虽不熟悉,却有人熟悉。 在皇帝批阅奏折的间隙,严清鹤唤道:“陛下。” 皇帝果然抬头来看他。他很明白他于皇帝的特别,皇帝如今不会因为被他打扰而不悦——然而就是这样细小的纵容,也使他感到一丝愧疚与不安。严清鹤犹豫了一刻,问道:“当年太子真的是病死的?” 这个问题他想问了很久,开口之前,却犹豫了。自从皇帝向他剖白心迹,他就决心不再多向皇帝的往事踏足半步。既然不能答应,那这一切全都与他无关,他应当远离,离得越远越好。 他明明决心抛却所有的幻想和好奇,故而他曾经一度心意难平地纠结“为什么”,却在皇帝要告诉他时毫不犹豫地拒绝。然而他却无法控制长久以来的惯性,他还是忍不住地去想皇帝。 这世上有无数的人对皇帝怀有好奇,却没有人像他这样,将皇帝当作一个人来好奇。 好在他现在有了正当的借口来说服自己。他并不是好奇年轻的皇帝,他只是好奇过去的故事,用以编撰先帝的实录。 皇帝对他的问题并不是很惊讶。这其实是一个相当危险的问题,听起来包含着对皇位来历的质疑。但他们之间就是如此,他们可以用最轻松的语气谈论旁人不敢触及的话题,却不会轻易尝试一些轻松的暧昧。 皇帝说:“是。”他搁下笔,又说:“当年问这个的人太多了,连同父皇都在问。太医都斩了几个,有什么用呢?老天要收你的命,人君是留不住的。” 先帝失去了一个最好的继承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做出了一个不是那样完美的选择。严清鹤想起皇帝向他说,他不及先帝。他没有说出来的是,他也不及太子。当年谁会不承认太子的好呢?如果他在世,必当是一位明君。 皇帝说:“世安是想问,是不是朕?” 作为这场变故最终的得利者,他被许多人这样问过。严清鹤知道皇帝并不是在质问他,他说:“自然不是。陛下不会做这样的事。” 皇帝笑着摇摇头:“别这样信朕。不过形格势禁,朕没那样的心思。”那时候他从没想过有机会,一门心思将他的年轻投入在一场无望的渴求上。 他又说:“当时太子待朕很好孝仁太后也待朕很好。是天妒英才,慧极必伤。朕为太子守灵,并不是做给旁人看的。孝仁太后是先太子的生母,是那时的皇后。 严清鹤方想再问,却见刘善带着个小太监上前来。那小太监手中捧着个托盘,素色暗花的锦缎上托着一只小盒子,盒子里是一枚玉佩。 刘善道:“陛下,补好了,您看看。” 正是那日摔坏的那枚玉翁仲。缺角用黄金补起来了,米粒大的缺角却还做了镂空,做出了袍角的姿态。皇帝不知从哪里把盒子也找来了,同样用黄金补好。 好看是很好看,贵而不俗。但严清鹤一看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个无奈的笑来。很好看,然而毕竟不是了,不是那个意思了。 哪里补得好呢? 皇帝给他看,他只说:“已经是送给陛下的东西了,陛下喜欢就好,何必问我?” 皇帝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叫人把东西拿下去了。他说:“对,只是朕自己的事。” 严清鹤垂下眼睛不去看皇帝。快结束吧,他想。快放弃吧,从来没有人喜欢互相折磨的日子。 明明朝夕相对,却要强迫自己斩断一切念头。自己对自己下刀,才是最痛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第三十一章 赵贵妃用了三天时间,一遍一遍地熬银耳燕窝汤,确保能做出最好的滋味为止。她也用了三天时间思考,她的猜测到底对不对,她究竟要不要这样做? 汤盛在天青色的小瓷碗里,莹润清淡,使人看着就觉神清气爽。赵贵妃最后尝了一勺,认为足够完美,至少不会坏了人的心情。 于是皇帝听那太监细声细气地说:“贵妃娘娘亲手熬制了银耳燕窝汤,想请陛下今晚去用晚膳。” 当然不是为了吃饭。章颉知道自己冷落后宫有些久了,但赵贵妃向来是稳重的人,得宠时不张扬,一时不如意也不会急于争宠。太子也立了,她得的是后宫中独一份的荣宠,有什么着急的理由呢? 章颉想,是后宫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还是要为她的父亲或哥哥求情? 赵贵妃依然是娴静又温柔,就像真的只是请皇帝来用膳。她与皇帝说了些后宫的事务处置,又说了太子和公主的近况,还与皇帝分享她看画的心得。 皇帝知道她有话想说,却也只是陪她闲聊。用过膳,皇帝用清茶漱过口,赵贵妃才说:“从前在王府里的时候,妾也常给陛下做这道汤。” 皇帝知道她要说正事了,笑着说:“还是你做得最好,如今比原先还要好。御膳房不及你。” 赵贵妃偏过头去,露出娇羞的神色:“陛下要捧杀妾身了。” 她问皇帝:“陛下可乏了?妾为陛下按一按吧。” 她微凉的指尖轻轻按过皇帝的太阳穴和肩颈,她想,最多只是惹皇帝生气,不会更坏了。她柔声说:“宫里许久没有进新人了” 皇帝闭着眼睛,微微点头,说:“不急。” 赵贵妃说:“妾知陛下日理万机,日夜操劳,是天下苍生之福可陛下身边,毕竟总要有人才好。陛下许久不来妾身此处,也不去找别的妹妹” 皇帝不答话,静静地听着。赵贵妃接着说道:“妾知陛下不喜争风吃醋,妾只是忧心陛下过于劳累,那些下人又不够贴心。若是陛下身边有人,哪怕不是妾身,妾也会安心许多。” 皇帝轻轻笑起来,没有任何发怒的迹象。于是赵贵妃深吸一口气,说:“哪怕是个男人” 她的心砰砰地跳,她甚至疑心皇帝能听到。 她曾设想过许多场景,皇帝或许会冷下脸来,会发怒,会责备她,质问她,或者拂袖而去。但她没有想到,皇帝只是睁开眼睛,笑而不语。 她忽然感到害怕了:“妾失言了,是妾糊涂了,陛下恕罪。” 他们互相猜测,却都没有猜中对方的心思。章颉曾经想过严清鹤的事会最先传到后宫,但他没有料到今日赵贵妃竟是为了此事找他。 他摇摇头,温柔地笑道:“纤纤。” 纤纤是她的闺名。赵贵妃僵住了,她感到通体发寒。皇帝曾经这样叫过她,但那是很久之前了。如今皇帝却这样温柔地唤出她的名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皇帝说:“你跟了朕许久了。” 是的,很久了,从王府到皇宫。赵贵妃的手搭在皇帝的肩上,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她感到等待审判的紧张,却并不后悔。皇帝不会只因为她鲁莽的询问就惩治她——如果皇帝没有那个心思,她说错几句话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哪怕她什么都不说,也无可避免。 “朕是最信你的,你也当是最了解朕的。你很聪明”皇帝把手覆在赵贵妃的手上。赵贵妃这才回魂似的又呼出一口气来。 他说:“你知道他了,是吗?” 赵贵妃道:“无意得知所知甚少。” “不知道也好,那就别再打探了。”皇帝说,“旁的人,朕也不想他们打探。朕的爱妃,能做到吧?” “妾明白。” 皇帝点点头,又说:“近几年,宫里不必进太多新人了,平白耽误了人家的好姑娘。若是要,就全由爱妃做主了。”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了。赵贵妃神思恍惚地点点头,却忘了皇帝看不到她的动作。 “坐到朕面前来吧。”皇帝说。 但赵贵妃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 “朕以后还会常来你这里,朕很喜欢你做的汤。”皇帝安抚道,“朕不会立皇后,后宫中没有人会超过你。只要阿禹没有大错,他会一直是太子。” 他说:“纤纤,你明白了吗?” 赵贵妃抬起眼睛看皇帝,她说:“明白明白。” 皇帝温柔地问:“朕能信得过你,对吧?” 赵贵妃的神色惶然中带着一丝凄楚。她是个美人,怎样都惹人怜惜。她侧身靠进皇帝的怀里,皇帝叹了一口气,轻轻伸手环住她。 皇帝说:“今日你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赵贵妃设想过许多结局,这一种不算坏。不仅不算坏,甚至于是很好的。她不需要再争取,她已经有了后宫里所有女人想要的一切,这是皇帝给她的承诺。 所有人都会羡慕她。 但她还是感到莫名的空虚和恐慌。她明明奢求过什么情爱,也不幻想皇帝长久的垂怜。 她不求,是因为她知道没有。一入候门深似海,她不会天真地以为有真情真爱。 然而她发现,是有的,只是不是她。 很好了,已经很好了,她不求那些虚的,地位,权力,太子的未来,这才是她要的。但她还是模糊地想起,十七岁嫁到王府时,那时候的皇帝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纤纤。皇帝说,纤纤擢素手,这名字很好听。 严清鹤给赵晟写了封信,赵家没人能照应他了,严清鹤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 严清鹤没避着皇帝,信要送出去,总还是要过皇帝的手里。他对皇帝说:“陛下别怪罪我,您知道我们向来有私交,并没有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话里就隐隐透出他当时被牵连的荒唐来。 “怎么就能因此怪罪你”皇帝无奈,“你还是在怨朕。” “我哪里敢?” 皇帝沉默一晌,说:“那时候是朕的错。” 严清鹤笔下一顿,说:“所以呢?” “从一开始就是朕的错,从来是朕对不起你。” 他一时出神,墨迹就晕开了。严清鹤不搭皇帝的话,只说:“写毁了,得重写一张了。” 皇帝一手按住那一叠纸:“世安。” “怎么了?”严清鹤说起这些事情就感到烦乱。皇帝向他道歉,他受不起的,他还是受了。他该怎样?他还能怎样? 他皱着眉直视皇帝,也许有一点愠怒。他本来是想要逃避的,他用这样的强硬来逃避,让人认为他不想讲道理。 皇帝叹了一口气,说:“不能和朕好好聊聊吗?你给朕一句话你愿意怎样?” “臣早就说过了。”严清鹤说,“不行的,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行?”皇帝追问,“你叫朕死心,也该有个缘由。” 严清鹤也不再和皇帝对峙,他搁下笔来,说:“这有什么可问?君不君,臣不臣,这还不够么?” “就仅是这样么?”皇帝说。“世安只为伦常俗事所恼吗?” “对,正是。臣是个俗人,当然为俗事所恼。陛下不在乎史笔曲折,臣在乎,臣在乎这些虚名,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他平了一口气,又说:“哪怕不管身后名,现世呢?您是天子,您有后宫,理当开枝散叶,诞育后代。您却来和我说情情爱爱,我又算哪门子的妖魔鬼怪?” 皇帝冷下脸:“什么叫做妖魔鬼怪!” 严清鹤自觉有些失言,但并不在意,接着道:“那臣的父亲,兄长,又该算什么?他们兢兢业业,忠君爱国,又为什么要平白被我拖累呢?” 他不给皇帝插话的机会:“您不必要总是道歉,臣惶恐不敢受。您可以说您哪一夜做得错了,说您撤我的职是做得错了,说您一开始找我就做得错了。但那又怎样呢?像这纸,写坏了就是写坏了,把错字涂掉,它也还是在的。” “回不去的。”他说。 严清鹤一气说了许多,他感到说得有些过头了,有些话他本不想说的。他想即刻请皇帝出去,又忽然意识到整个皇宫都该是皇帝的地盘,只好说:“屋里闷得头晕,臣独自出去散散,不扰陛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第三十二章 在从前,哪怕只在一年之前,严清鹤从没想过他会和皇帝吵架。他当然也没有想过,他和皇帝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但就是这样发生了。他和皇帝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他与皇帝都自顾自地忙碌,不再说话。 然而他们还是同床共枕。他们没有看对方,却知道对方一定还没有睡。从呼吸知道,从空气知道。 皇帝说:“世安。” 严清鹤没有回答,但皇帝知道他在听了。 “朕有三个儿子了。”皇帝突然这样说,显得有些没头没尾。 严清鹤大约明白了皇帝想说什么,他轻轻地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来应答。 皇帝重复道:“朕有三个儿子了,够了,朕觉得够了。” 严清鹤原本该说,“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但他忽然说不出口了。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了,与他有什么关系也很明白了,他如果再这样应答,就是无理取闹的装傻了。 何况这句话的分量也太重了,这几乎是皇帝的承诺,他无法去轻易地辜负皇帝的心意了。 “你的忧虑朕明白”皇帝说,“这些不要你来担忧。不管是后宫还是你的父兄,都由朕来担忧。朕只是想你知道,朕不是一时兴起,不是那你玩笑。” 严清鹤说:“我明白。”正是因为明白,因此才忧虑。正是因为皇帝是认真的,才太过沉重。 他说:“但您是皇帝,您是天子。事到如今,我没有怨您的意思——但当初,您最开始,头一次叫我来,您想过我吗?一回一回,您一念闪动,就是我身世沉浮,您想过我吗?我知道伴君如伴虎,所以我现在能不怨您,但我怕了,也累了。您要我陪着,我认命了;但您要真心,我不明白,也给不出。就这样吧,恕难从命,算您体谅我了。” 章颉感到胸口发闷,他无法反驳。他只是说:“今时不同往日世安,在这个位置上坐久了,人的心是会变硬的。” 严清鹤转身背对着皇帝,说:“如果陛下为我心软了,就赐我一门好亲事吧。” 章颉又感到自己的可笑,他谁都留不住。此时不是完全的黑,一点月光与灯火使人能模糊地描摹这世界。他看到他的床,连同整个屋子,宽大又华丽。可是他一个人,就显得格外空旷。严清鹤背过身去,他目之所及就只有自己和这样空旷又华丽的宫殿。 章颉轻笑出声:“世安真狠心一定要叫朕孤家寡人吗?” “陛下不会是孤家寡人。”严清鹤说,声音又低又闷,“陛下曾以为自己用情至深,不过转眼便道对我有意。想来再寻新人,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章颉无言以驳。 他知道他做梦了。梦里严清鹤拖着血淋淋的腿在走,走得艰难又缓慢。他想追上去抱住他,却怎么都追不上。他拼命地喊严清鹤,却没有应答。 这梦简直太糟糕了,但他醒不来。他只能继续追,喊严清鹤的名字。这时严清鹤停住了,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他便深深皱起眉头,回头继续走,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严清鹤离开了。他就这样走了,哪怕一个人走得那样痛苦也不愿意要他搀扶。于是天地茫茫,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章颉终于惊醒了。他感到劫后余生的轻松和愉快,这只是梦而已,还好是梦。他伸手向身边一探,却是空的。空的,还是冷的。 他惊了一身冷汗。是梦吗?真的是梦?他唤了一声:“世安?” 没有人应答他。他提高了声音:“世安!” 他想起睡前说的孤家寡人,而感到无比的恐慌。他因为慌乱而无法思考,却有一个莫名而可怕的想法盘踞在脑海里:严清鹤真的走了? 章颉只穿着里衣一步跨下床去,高声喊:“严清鹤!” 他拼命遏制自己的念头,但越是遏制,这想法却越是鲜明。然而一瞬后他转过屏风,却看到匆匆而来,被他吓得惊慌的严清鹤。 严清鹤见他焦急地喊自己,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忙问:“陛下,我在这里。怎么了?” 章颉看到严清鹤披着衣服,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他悬着的心猛地放下了,大喘了几口气,但声音还是克制不住地颤抖:“我以为你走了。” 他回过神,觉出自己的荒唐可笑来。但他不在意了,他只是想:还在,他还在。 严清鹤不觉得好笑,反而觉得悲伤。他说:“我能去哪里呢?我在的,我就在这里。今晚的月色很好,忍不住多看了一阵罢了。” 月色的确很好。严清鹤打开了窗户,月光就落到窗台上,在青砖上落了一层银霜,让人疑心能用手拨乱这些银屑。 今日是十六,薄云朗月,夜空深远。有风吹进来,是很微弱的风,但冷得厉害。尤其他刚刚惊出了一身汗,冷风就透过薄薄的里衣在肌体上肆虐,缓慢又冷酷地吹干他的鬓发。 他看到严清鹤站在月光里。那严清鹤方才看着月亮,又在想什么呢?也在想自己吗? 但不管怎样,他还在这里。章颉把严清鹤紧紧拥在怀里,闭着眼睛慢慢平息。 严清鹤在窗边站了许久,身上的衣服都沾了夜风的凉。但皇帝的身体是温热的,严清鹤由他抱着自己,他能感受到皇帝的呼吸和心跳。 夜风这样凉,他也想伸出手去,回应皇帝的拥抱。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他说:“陛下,回去吧,外头太冷了您不穿鞋不穿衣服,要生病的。” 他说:“陛下,我在呢。” 章颉自己吓了自己一回,便再也不多说这回事。他想得开了,至少人还在身边,如今也并不是很糟糕的情况。 他很久没有去讨好人了。但多得是人来讨好他,他也曾做过,他于此道并不生疏。然而他却并不想讨好严清鹤——他会小心翼翼地试探,也或许会不受控制地爆发。他应当更加理智,步步为营,做一些更合理的规划,不是像十几年前一样,兀自着急,最终却放手。 但他做不到。他的理智告诉他应当这样做,然而情感却在抗拒——他害怕失败。他害怕连现在的局面都失去,他害怕噩梦成真。 他不年轻了,没工夫也没有心思去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但如果把余生都耗在一个人身上,他还是耗得起的。因而他不再急切,他还有时间慢慢消磨,慢慢补偿。 入冬了。严清鹤给赵晟的信送出去尚没有多久,大约赵晟还没有收到。然而北境却传回消息,被流放的赵衡方难耐严寒,伤病交加,已经死了。 虽在意料之中,但严清鹤不免唏嘘感叹。章颉道:“朕把他放出去的时候,就没想他活着回来。” 严清鹤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陛下暂且留他一命,已是仁慈了。” 严清鹤忽然又问道:“那如果是严氏呢?” “什么?”章颉微微皱眉,但并不是不悦,只是些疑惑。旋即他微笑道:“法办。” 严清鹤莫名地松了一口气。皇帝说 :“怎么,失望了吗?” “不,”严清鹤说,“很好。” 章颉明白他。严清鹤宁愿跟着一个明君受苦受累,也不愿意在一个昏君身边享尽荣宠。他能理解帝王之道,留给自己投机的余地却很有限。大是大非上,他宁愿身败而不愿名裂,如果让后世知道他靠□□皇帝枉法,那还不如法办。 然而至少至今,严氏尚未犯法,也不必谈法办。不多时,却有了严沧鸿平迁的任命,从户部尚书转吏部尚书,严复良也加了太子太师。 吏部是六部之首,以严沧鸿的年纪做到这个位置,确是难得。皇帝特意向严清鹤解释:“这是法办。” 宰相任命后就一直兼着吏部尚书,如今交接得差不多了才放下。吏部尚书的位子空出来,没从吏部上人,是严沧鸿转去了。皇帝又补充道:“朕早和你说过,想要伯瑜到吏部。原想再等几年,但没料到出这样的事情,眼下正有了机会。” 严清鹤正闲着写字,屋里炭火太旺,他把窗子稍开了些透气。皇帝和他说话,他就搁下笔,一丝风却吹动了没拿镇纸压着的纸。 章颉伸手压住那张纸,却见写的是:“八风儛遥翮,九野弄清音。” 并不名诗,他却恰好知道。是齐高帝萧道成的一首小诗,名叫《群鹤咏》。 然而后两句是:一摧云间志,为君苑中禽。 他只做没看到,亲手把那张纸放回去,拿镇纸压好了。严清鹤笑道:“陛下哪里用这样和我解释,我不过几月不在朝中,不至于连这些都看不懂了。” 皇帝转转手上的扳指,也笑着开口:“你的父兄,朕都可提携重用。但你不行——朕怕你怨朕。要是有朝一日你做到相位,朕要寝食不安的。” 片刻后,皇帝道:“开玩笑的。朕舍不得放你走。把你放走了,就回不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