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楼》 正文 1.(1) 秦飞光是靖风镖局的老板,也是局里的头号镖师,春节前就接了单大生意,到南海走了一遭,过完年便往回赶,蔚城偏北,初春的太阳管看不管暖,一阵风吹过,冻得人直打哆嗦。 蔚城是沧浪的都城,因其沧浪国主开明,鼓励商贸,蔚城城门口的官道一年年拓宽分岔,到如今已算是四通八达,商队往来频繁,沧浪皇城繁华无双,有天下第一城之美誉。秦飞光运气不太好,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年初商运繁忙的时候,想要入城的商队扎堆等在城门口准备接受检视通关,一路堵到了十里外,镖师走镖是没有马车可坐的,秦飞光和同行的几位镖师都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等了一上午,已经被寒风吹得四大皆空。 这时,旁边商队里离秦飞光最近的马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秦飞光瞥了一眼,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看穿着打扮,应该不是沧浪本国人士。 小男孩上下打量着秦飞光,忽然道:“哥哥,你是大侠吗?” 秦飞光又瞥了他一眼,这会他心情不太好,不想理人,但他敏锐地感觉到马车里泄出的一丝热气,从缝隙往里一看,果然有口炉!他在心中冷笑一声:哪国来的公子哥,小小年纪就这么奢靡。 心里想着,头却已经轻轻点了一下,侧身“不经意”地让腰间的佩剑露出来:“大侠担不起,无名小卒而已。” 小男孩双眼一亮,嚷嚷着便要下车与大侠一起骑马,闻声而来的管家介绍他们是邻国扶风过来蔚城游玩的,主家姓郑,老爷夫人在最前面的马车上,离得有些远,只得让他来照顾这位痴迷武侠的小公子。 在小公子不依不饶的哭喊中,管家硬着头皮把秦飞光请上了马车,向他没完没了地道歉:“秦公子,实在对不住,我家少爷不懂事,又不听劝,就劳烦您在马车上陪他一会” 秦飞光朝他江湖气地抱拳道:“管家客气,天寒地冻,一路无聊得紧,能得郑小公子相约,乃秦某之幸。” 不知是身后哪一位镖师在马背上冷笑了一声,管家犹豫问道:“这些,可是秦公子的朋友,主人家还有几辆空闲的马车,若不嫌弃,可请他们” “不认识,”秦飞光打断了他的话,笑得一脸真诚,“我一个都不认识,不用管他们。”说完便拉着郑小公子上了马车,管家一头雾水,转头看向马背上的一群黑脸镖师,被众人幽怨的眼神吓得打了个喷嚏,连忙跟上挤进了马车。 又跟管家客气几句之后,郑小公子终于忍不住把管家轰走了,管家把帘一合上,郑小公子就扑到秦飞光腿边:“大侠!您是学剑的吗?您是哪里人士?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可是要去杀人?” 秦飞光哭笑不得,挣了两下没挣开,只好任他抱着,腾出手把一边的汤婆子捞到怀里抱着,这才觉得活过来:“我学剑,沧浪蔚城人,行走江湖的事哪能什么都告诉你。” 郑小公子又抱着他的腿问了一连串问题,诸如什么“师从何人”c“门中绝技”c“可有仇家”秦飞光作闭目养神状,一概不理,过会那小公子没出声了,倒还抱着他的腿没松。 他一睁眼,便和小公子哀戚的目光对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就那么盯着他,也不说话,秦飞光顿时觉得自己罪孽滔天,进来蹭人家的火,又把孩子晾在一旁,想来想去还是咳了两声道:“那什么,我是山海楼的。” 小公子还含着泪的眼睛顿时睁大:“山海楼?”秦飞光一开始还得意洋洋,觉得这沧浪重器的招牌还挺好用,算是把小家伙唬住了,谁知那小公子松开了他的腿,垂头丧气地坐到另一边,嘟哝着,“你不想说也不必哄我吧,山海楼是教人读书写字的,你又是从哪儿学的剑呢。” 秦飞光哭笑不得:“谁跟你说山海楼只教人读书写字了?” 小公子叹了口气:“隔壁家的哥哥告诉我的,他说山海楼的学生都是掉书袋的大学问家,出来都做了沧浪朝堂上的大官。” “哟,你哥哥知道得还挺多,”秦飞光看着小公子的样子十分有趣,“玄翁荐徒的典故你不会没听过吧?” 小公子耷拉着的脑袋终于抬了起来,不过仍是兴致缺缺:“什么典故啊?” 秦飞光叹了口气,玄翁在沧浪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他和山海楼的故事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难为他此时还要给这个小扶风公子逐字逐句地讲一遍:“沧浪地大物博,幅员辽阔,人民性情温和,不喜兵戎,常年被邻国侵扰,尤以北境的悬山为甚,多次派兵侵袭沧浪皇都,沧浪军队不敌悬山,经历几次战争之后元气大伤,皇都一再南迁,几有亡国之患,时沧浪皇帝江贤在蔚城遇一老者,老者自称玄翁,将自己的两位学生举荐给了江贤,长徒平山运筹帷幄,指点南北,二徒覆海挂帅领兵,整顿军纪,自此,沧浪军队所向披靡,退敌无数。沧浪终于摆脱亡国危难,雄踞东方。 江贤定都蔚城之后,在皇城西南苑平地起楼四十一丈,册封玄翁为沧浪国师,入主高楼当日,由平山举墨,覆海背匾,玄翁亲题“山海楼”,意在平山覆海,为不可为之事,成不可能之人,怀山海鸿鹄之志,替沧浪除尽敌莽。 此后山海楼代代传续,日渐壮大,成了沧浪独有的人才选拔体系,山海楼脱离科举c举荐c世袭等传统方式,广纳寒门子弟,有能有志者由国师举荐直接出仕,其余学生可自谋出路。山海楼里有很多老师,三百六十行的技艺都教,大部分学生离开山海楼后也就多了一个赖以温饱的技艺而已,并无特殊,山海楼在沧浪立足的根本还是每任国师的徒弟,历任国师亲传的徒弟只有寥寥几个,但个个都是平山覆海之流,隐于江湖的不论,但凡进了朝堂的,无一不是沧浪名臣大将。” 听秦飞光讲完之后,小公子又来劲了:“那这么说你们山海楼什么都教咯!” “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吧。” 可他还是不太信,继续追问道:“可山海楼的人出来不是都做了国师,尚书,侍郎这些文官大臣吗,还有主持兰亭宴那位文学大家,还有” 秦飞光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文道流的弟子喜欢做官呗,山海楼走武道流的人大多跟我一样混迹市井,你们不知道也正常,但是你,”他皱眉打量了小公子两眼,有些疑惑,“你没听说过华阳吗?” 小公子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一下蹦起来,脑袋差点撞上马车顶,他声音凌空劈叉:“战神华阳!对对对,华阳将军就是山海楼的啊!我怎么没想起!” 秦飞光对他这副大吃一惊的反应并不奇怪,要是不知道才奇怪呢。 华阳是当今国师容玦的大徒弟,也是容玦座下五个弟子里唯一一个出师入世的,据说国师从前还在山海楼拜师的时候其实也是武道流,但后来与他一同拜师的几位同门出了些变故,上任国师的座下就剩了他和另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徒弟,无奈之下,容玦便改修文道流,最终接过了国师之任。当了国师之后,再没机会重走武道流,直到开门收徒,这才让他得了一个重拾兵器的契机。 容玦一共收了五个徒弟,四个都习武,独一个小徒弟走文道流,几人都因年龄小,迟迟未能现于人前。大徒弟也就是前几年才出师的华阳,一出山海楼就直奔军营,一路升迁,短短几年已经立下累累战功,威名远扬,被各国人敬之为“战神”,华阳将军的名号几乎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一脸沉醉地听秦飞光讲完华阳升迁的故事,郑小公子忽然一拍脑门,一脸神秘又期待地看着他:“秦大侠,你不会是” 秦飞光冲他一笑:“我不是华阳,更不是华阳的师弟。” 郑小公子没想到他答得这么干脆,有些不甘心:“那你这么知道这么多,连华阳将军出师考核是什么都知道。” 秦飞光咧嘴一笑:“我师父就是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徒弟,我们师徒俩就住国师隔壁,我整天和国师的徒弟斗嘴打架,每次都是华阳出来打圆场,我跟他挺熟。” 郑小公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好一会脸上才慢慢露出向往的神情,他叹了口气:“我要是女的就好了。” 秦飞光没跟上他的情绪变化:“啊?” “刚刚听你讲华阳将军的时,觉得他真是武艺超群,智勇双全,有情有义,为人正直亲和要我是个姑娘将来还能想着嫁给他什么的,可惜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珠子转了两转,又叹了口气,“按说山海楼出来的学生基本是无亲无故的吧,华阳将军孑然一身,我连攀个亲戚都攀不上。” 虽然郑小公子说话间有些不求上进,只想着攀亲戚嫁将军,但秦飞光倒觉得这孩子真实可爱,比那些言行过于老成稳重的假小孩讨人喜欢多了,他对郑小公子笑了一下:“那倒不至于,华阳的一双弟妹都还在国师院子里苦哈哈地练剑呢。” 郑小公子下巴失去控制似的掉了下去:“他还有妹妹?” 秦飞光抬头端了一下他的下巴,给他扶了回去,挑了挑眉:“有是有,但你没戏。” 小公子眉毛一下抬得老高:“那怎么没戏,你不说他们还没到出师的年纪吗,那比我也大不了” “他妹妹是上次考核没通过,哦,上上次也没有,上上上次好像也没有,她要是生在寻常人家,现在儿子都快跟你一样大了。”秦飞光抱着汤婆子惬意地往后一躺。 郑小公子沉默半晌后毅然抬头:“只要她长得好看,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秦飞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半天,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笑得他直接扔掉了汤婆子,在榻上打起滚来,任小公子怎么叫也叫不停,估计声音实在太大,管家上来掀了帘子,这才让秦飞光收敛起来,他按着肚子拍拍小公子的肩膀:“哎呦我的郑少爷,哈哈哈哈,你够可以的啊,为了跟华阳攀亲戚这都肯啊哈哈哈” 眼看着郑小公子被他笑得满脸通红,就要恼羞成怒了,秦飞光才绷住脸,正色道:“漂亮,华阳将军的妹妹绯渊是大美人,在咱们蔚城也是排得上号的。” 郑小公子犹豫间眼神中又露出期待:“那” 这时,马车突然动了一下,隐隐听得到前方的喧哗声,马车窗被人敲了两下,是靖风镖局的一位镖师:“开城门了,赶紧出来准备走。” “来了,”秦飞光应了一声,伸手摸了一把小公子的后脑勺,又用食指戳了一下他的脑门,“你可别想了,就你这小身板,人姑娘一脚过来你就魂断沧浪了。想娶她的人多了去了,再怎么也轮不上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 慢腾腾地挪进城之后,商队四散,道路通畅起来,靖风镖局就在离城门不远的街边,几个镖师把马交给店里的伙计后就掀帘子进去了,秦飞光和一个清瘦的青年落在最后,青年正要进门,却听见秦飞光在后头嘱咐伙计先别给他的马喂草吃,伙计应了一声便走了。 青年转头问道:“你今儿就回去?” 秦飞光笑着搭上他的肩膀:“怎么,舍不得我?” “拿开,”青年拍掉他的手,皱眉道,“你这次到了南海就催着往回赶,大伙累得不行,一路上就盼着回来痛快喝一回,你今天还想脱身?” 秦飞光耸耸肩:“我又不傻,我现在就走,”那青年眉头皱得更紧了,正要说话,秦飞光却先一步开口,“老熟人了,一次两次没喝酒还怕得罪人不成?” 那青年不置可否,见他一脸不在意的样子,颇为嫌弃:“山海楼又没出什么事,再说了,江湖朝堂随便指个有头有脸的人,十有八九是山海楼出来的,出了事还轮得上你一个小镖师么?你上赶着讨没趣呢?” 秦飞光看了看他,突然笑起来:“还真是” 青年以为有戏,准备再跟他讲讲道理,谁知眨眼功夫对方已走向后院,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摆手:“鄙人生平最爱自讨没趣,讨没趣才有趣呢。这次我欠大伙的,下回我请客。” 山海楼,苍山苑。 天色已晚,小院内早早地燃上了灯,烛火透过乳白色的油纸柔柔地洒在铺满鹅卵石的路面上,微风带得四周的花木细细摩挲,花木深处立着座古朴的小亭,因挂了一圈灯笼的缘故,亭中显得极亮,。 秦飞光一进来便瞧见摆在当中的一桌酒菜,亭边的栏杆上倚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正百无聊赖地扯着伸到凉亭里来的树枝,他原地站定,歪着脑袋打量了两眼,忽然想着绯渊倘若不开口,不蹦跶,就这么安安静静坐着,那副容貌还是能哄不少人的。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专心扯叶子的绯渊这才转头朝小径望去:一黑衣青年一手端一盘菜,两盘菜上还叠了一盘,此时那菜已是摇摇欲坠,好在他三步并两步冲到桌前,几乎是用扔的,稳稳当当地将三个菜撂上桌面。 绯渊嘴角一扯,正要说话,那青年已一脚踹过来,恶狠狠道:“你大爷的绯渊!上来搭把手要死啊!” 绯渊略一侧身便躲开他这脚,懒懒道:“是你自己跟我说寿星什么都不用管光吃就行,怎么又赖上我?” “菜洒了你吃个屁!”青年瞪了她一眼。 “诶,你自己没端稳怎么怪上我了?我不是让柳浪帮你打下手去了吗?” 青年冷哼一声道:“绯渊,我发现你这人还真是越来越没皮没脸了,你自己弟弟什么样儿你不知道么?”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绯渊底气有些不足:“柳浪怎么了,好歹是个人吧,帮你烧烧火什么的” “你让他来帮我烧火?”敏度气极,转身朝她喊了一嗓子,“求您了行行好吧,下次直接给我把柴火,都比您那弟弟有用!” 敏度是国师座下第三位徒弟,除了学剑外还到山海楼茯苓居的偷学了一身好医术,他性子比较沉稳,但一碰上绯渊姐弟就忍不住要斗斗嘴打打架什么的,不过三个人关系其实挺不错,绯渊每回考核都和敏度作伴,两人总是一起不通过。 眼看两人就要动手,秦飞光立刻抬脚朝小亭走过去:“小师妹!” 那边的两人俱是一惊,转头看向突然出现的秦飞光,敏度先反应过来,喊道:“秦师兄。” 秦飞光冲他点点头,示意他赶紧溜,敏度会意,冲绯渊翻了个白眼,痛快地去了厨房。 绯渊没搭理他,诧异道:“你不是去秀昌国走镖吗?怎么回来了?”秦飞光没答,自顾自坐在桌边,伸手拿了块切好的鸡肉往嘴里送,她试探道,“镖被截了?你卷东西跑路了?” 秦飞光皱眉:“你就不能想我点好啊?我回来早点不行啊?” “不是,那你这也太早了吧?”绯渊不解地坐到他边上,“你上次去扶风都用了两个月呢。” 秦飞光将骨头吐掉,又伸手去拿,手一伸到盘子上便被绯渊打掉:“等人齐。” 他笑了笑:“人家做菜呢,你能安心地在这儿扯叶子玩儿,现在我吃两块肉你又心疼了?” 绯渊往后一躺,靠在栏杆上闲闲道:“一码归一码,他答应帮我做菜我就等着白吃,但是他和柳浪在厨房里忙了大半天,先吃就不大对了。” 秦飞光耸耸肩,就着桌边的帕子擦了擦手:“上回我们不是还去揽月城玩儿了一圈吗,当然时间久,这回我可是押完东西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能不快吗。” “这么着急?出什么事了吗?” 他和一脸探究的绯渊对视片刻,挑了挑眉:“自然是想你了。” “了”字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绯渊扫过来的胳膊肘打断,刚用手掌挡了一下,绯渊另一只手已抽了腰间的短剑挥过来,虽然裹着剑鞘,但就她这么一下砸下来,估计有得他受,于是秦飞光果断收手,起身一跃,跳到亭外的小径上,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敏度,怎么菜还没好,饿了,饿了。” 等菜上齐的时候,天已黑尽。 跟在敏度后面端菜的少年一落座就嚎上了:“阿姊,你尝尝这个,这个是我做的。” 那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眼清俊,却长了一副娃娃脸,眉梢眼角都挂着几分稚气,正是绯渊的弟弟,国师亲传的小徒弟柳浪。 等秦飞光也磨磨蹭蹭端着汤过来时,刚得了表扬的柳浪迫不及待取了筷子道:“秦飞光快点!就等你了。” 秦飞光把汤放到桌上,奇道:“这就齐了?就我们四个?” 柳浪咬了一口鸡腿:“东海那边流寇作乱,皇上让兄长领兵镇压去了。师傅前段时间出门办事,一直没回来。” 说完他便专心啃鸡腿了,秦飞光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只好问道:“那还有一个呢?” 柳浪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一边的绯渊开口道:“这几天宫里摆了兰亭宴,神川替师傅去了。” 秦飞光眨眨眼,兰亭宴是蔚城一年一度的盛会,上一任沧浪君主珣帝,识人善用,礼待贤才,不时在御花园宴请文武大臣,令文人墨客,畅谈古今政史,宴会上言谈皆不问罪。 珣帝连摆几次宴会,概不追究言谈有失者之责,反而连连提拔其中见解学识出众者后,宴中之人莫不大胆荐言,相互辩谈,未受邀请者则自发在民间设立类似的清谈会,层层选拔,表现出众者得了名声,便能收到珣帝亲笔请帖,请赴下一场宫中大宴。 清谈会对沧浪朝政大有裨益,珣帝在位时,沧浪出现了迁都以来的第二个盛世,于是瑄帝继任后,不仅将清谈会保留下来,还将其定名为兰亭宴,专辟了座花园用以设宴。 总之到了瑄帝这里,兰亭宴渐成定制,能受邀进宫参加宴会的都不是简单的人,何况前几年在兰亭宴一鸣惊人的丞相独子何瑜正风头正劲,连国师本人去兰亭宴都讨不着好,遑论一个十几年没出过蔚城的小屁孩。 国师一直看中他这唯一一个走文道流的徒弟,比柳浪大不了多少的年纪,神川却老成许多,言行举止皆是不凡,不过一个从小在山海楼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多少缺了点烟火味,往好听了说就是不谙世事,用他们镖局的镖师的话说,就是娇贵,无知。 也许是行走江湖这几年看多了人心险恶,秦飞光越发喜欢起简单纯粹的东西,因此对神川这种小小年纪却思虑甚多的人喜欢不起来,一听他去了兰亭宴,秦飞光还有些幸灾乐祸,不过嘴上还是问:“那位何少卿也去么?” 绯渊点点头:“他让马夫绕了一圈,特地到山海楼门口接了神川一块走的。” 秦飞光夹了一颗花生米:“何少卿与你们关系倒好。” 何少卿是当朝丞相何丰延的独子何瑜,少时曾跑到山海楼来待过一段时间,快到参加的科举的年龄便被他爹逮回去按头学了两年,一举中第。何瑜身份特殊,既是丞相嫡子,又与国师有师徒情谊,他本人又博闻强识,文思敏捷,瑄帝自然重视,特请了华阳护送。华阳难得着武臣朝服,带着亲卫替何瑜开道,十七岁的状元郎身着红袍,骑着高头大马从何府进宫的场面还成了当年蔚城的一段佳话。何瑜在山海楼待的时间不长,但和几个师兄弟关系一直不错,尤以华阳和神川为甚,所以一听神川要去兰亭宴,他立刻跑来接神川一起。 何瑜进山海楼不久秦飞光就出去折腾镖局去了,在山海楼的时间不多,跟何瑜也不熟。 他嚼着花生米道:“不过他跟神川倒挺像的。” 敏度点头附和:“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一拍即合,立刻准备聊起来,这时,旁边的柳浪用筷子敲了敲碗:“快别顾着说话了,菜都要冷了!今儿是我阿姊最大,”说着,他给几人的杯里都满上酒,率先举起杯子道,“祝阿姊岁岁平安,一生康健!” 敏度接着道:“大吉大利,欢喜无忧。” 秦飞光也跟着举起杯子,笑道:“祝愿我的小师妹今后,倾国倾城,大富大贵。” 绯渊“噗”地一下笑起来,拿起杯和他们碰了一下:“谢了,那就有福同享,你们祝我什么,便能得到什么。” 秦飞光伸手指指她:“哎——大富大贵我可以要,但倾国倾城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几人会意一笑,一齐仰面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几坛酒见底,桌上的饭菜也已经吃得差不多,几人秉烛谈了一阵,不知是谁先忍不住趴倒在桌上,一个接一个,不多时四个人都伏倒了。 初春夜里还冷得很,一阵风吹过来,一下就把绯渊冻醒了,她晃了一下脑袋,慢腾腾地坐起来准备叫其他几人起来回房,刚一抬头便见一人影在小径上,瞌睡彻底醒了。她手扶上腰间的短剑,凝神看向那人影,后半夜灯笼的灯芯烧得差不多了,灯光晦暗,加上小径边上花木繁盛,实在看不清那人动作。 人影越走越近,那人刚一踏出被一丛花挡住的小径,绯渊的手便垂了下去。 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锦衣少年,身上背了个包袱,脚步轻且快,脸上本无表情,刚与这边的绯渊打了照面,眉眼便活起来似的,离凉亭还有好几步路,他已按捺不住似地小声喊道:“绯渊!” 是神川。 绯渊肩膀垮下去,眯缝着眼睛看他:“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神川紧走两步来到她身边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亮晶晶地,压抑着兴奋低声道:“师父来信让我去清河镇。” 国师是个坐不住的人,一闲下来就喜欢往外跑,偶尔还会捎上两个徒弟一块出去,美其名曰历练,其实就是带出去玩,所以他会来信让神川去清河镇也不是稀罕事,稀罕的是神川这压不住兴奋的反应,几个弟子中,国师最看重的就是他,这几年没少带他出去,且都是带出去实实在在学东西的,也没哪次见他这么激动。 绯渊问道:“师傅在清河镇干什么?” 神川摇摇头:“他不在清河镇。” “他没在清河镇干嘛让你”绯渊嘟囔两句后,忽地一愣,“他让你自己去清河镇?” 神川点头,眼睛里的烛火上下晃动着。 这下绯渊的瞌睡彻底醒了:“你一个人?这怎么行” 神川的嘴角终于压不住了,他眨眨眼:“所以你陪我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铡美案(1) 马车驶出城门口时,抱着草草收拾的行李的绯渊这才反应过来:“我们干嘛不早上走?” 神川道:“万一他们醒了也要跟来怎么办?” 绯渊嘴巴微张,想了好一会才伸手拍拍他肩膀:“师傅这次是让你去清河镇买特产吗?” 不然她实在想不到师傅怎么会放心让一个挥剑都挥不利索的小徒弟独自前往远离蔚城的清河镇。 “师傅说他有位师妹在清河镇隐居,前段时间来信让他去一趟,但他有事在身没去成,所以让我带点东西过去拜访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说着他低头笑了一下,“师傅还说去看过前辈后还可以在那儿玩两天,实在怕路上无聊还可以找师兄师姐陪我一起。” 绯渊点点头,赞许道:“师姐平时没白疼你。”她这话说的倒不假,神川和柳浪的年纪差不多,性格温和,不争不抢,懂事得让人心疼,因此平日在山海楼,绯渊和敏度处处护着他,这个小师弟也很亲近他们。 过了一会,她忽然问道:“师傅的师妹”话到嘴边她又顿住了,转头看了看神川。 神川知道她在想什么,答道:“自然是另一位,花擒风。” 绯渊见他神色如常,暗暗松了口气,她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神川的母亲也是国师的同门,是最受几位师兄师姐偏爱的小师妹,可她不听众人劝阻,远嫁扶风后便断了与山海楼的联系。后来家里生了变故,丈夫死后她也跟着去了,让唯一的儿子带着她给的山海楼令牌投奔昔日同门,当时国师正带着绯渊在扶风山间寻找炼兵器的矿石,听到消息后分头找人。 所幸在几乎葬身虎口的当头,奄奄一息的神川被赶到的绯渊救了回来,后来他大病一场,病愈后便对家里的事绝口不提,国师带他来沧浪前想带他去父母墓前告别,他也一口回绝了,在山海楼一待就是十年。 马车忽然颠了一下,车夫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啊二位,清河镇这条路不比蔚城的,路上少不得颠簸,不过要不了多久的,一会到镇上就好了。” 说完转回去驱马继续前行了。 神川撩起竹帘往外看了一眼,天色鸦青,就要天亮了:“这么快。” 绯渊转头看向他:“花师叔那边,方便吗?” 神川点点头,抿嘴笑了一下:“可以一起去。我们既未出入朝堂,也不算江湖人士,只是代师傅见一见她,并无不妥。” 花擒风比神川的母亲早一点进山海楼,当年因不愿做官,也不喜皇城压抑的气氛,很早就拜别国师离开山海楼,常年青纱掩面,凭一把刺花剑闻名江湖,在刺花剑名声大噪之时,花擒风突然宣布封剑退隐,从此消失人前。 绯渊一直很仰慕花擒风,不仅因为武艺超群,胸襟豁达,更因为花擒风曾救过华阳。 华阳那时进军营,跟着长官到蔚城周遭的山野林间剿匪,本来就是个小差事,所有人都没放在心里,谁知一上山才发现这群山匪胆大包天,竟屯了大量兵器□□,只随身带着配刀的军队应对不及,伤亡惨重。华阳几乎殒命当场,他摇摇晃晃要站起来为国捐躯时,忽被人拎起,一路疾驰,转眼就下了山,一问方知是前辈花擒风。花擒风在镇上采买东西,无意间听到几哥士兵调笑华阳是山海楼的书呆子,丢了国师的脸,知道他们要上山剿匪,权衡之下尾随他们一路上了山,山匪的凶悍让她也始料未及,匆忙间找到华阳出手相救。 花擒风替他请了大夫,又给他租了一辆马车,让他回蔚城将养。华阳身手一贯很好,绯渊从没见过他受那么重的伤,吓得几乎腿软,知道是花擒风救了兄长后,更是一直念叨着要报恩。 神川深知绯渊对花擒风的感激敬重,所以国师来信时,他一看是花擒风,便立刻收拾包袱拉着绯渊来了,若这次不让她见上一见,那真算白来一趟。 绯渊听后果然喜笑颜开,刚一下马车就要拽着神川上山,路过一处面摊时,被神川一把拽住了:“先吃点东西,待会找个客栈把东西放下。” 绯渊还要说什么,他又道:“你这样匆忙上去,未免显得太不庄重。” “也是,”绯渊点点头,冷静下来才觉得腹中饥饿,过了一会,她问道,“对了,那个兰亭宴怎么样?” “挺好呀?不就是随便说说话么,能怎么样?”神川随口一答。 绯渊在心里啧了一声,心说能怎么样?那位何少卿可是有辩倒蔚城三千名士的称号,你这种小喽啰去了怕不得被对方按在地上摩擦,不过嘴上还是道:“那就行,你是替国师去的,别给他留了错处。” 神川道:“我怎会?” 哟,臭小子还挺能耐? 绯渊挑眉道:“你跟何瑜说上话了吗?”神川点头,她又问,“宴会下来他怎么说?” “必成大器。”神川一本正经地学着那位世家公子的说话的语气。 绯渊心下了然,何瑜欣赏神川,神川这次去兰亭宴又与他谈了几句,想必认识又进了几分,神川的才学她是知道的,必不致落了笑话,不过名动蔚城的白玉公子对神川说这话,想必也是七分鼓励三分赞赏。 两人说话间吃完了面,在摊主的指引下顺利找到住处。 绯渊将包袱一放就到隔壁找神川,催促他快点,看着神川慢条斯理地将包袱里的书和衣服一样样拿出来,她忍不住道:“你还真打算在这儿长住?” 神川没回头:“也得十天半个月吧。” 绯渊有些吃惊:“看望个前辈要看十天半个月?她住哪片深山呢?” 神川笑起来:“花前辈虽然是住山里,但离这儿不远,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走到了,我是打算在清河镇多玩几天,”他一边说一边将书从包袱里取出来整齐地摆放在房间的竹架上,想了想又补充道,“和你一起。” 绯渊轻笑了一声,斜倚着门框道:“可以啊小师弟,这么精,学会钻师傅漏子了。” 神川不好意思地笑笑,出来锁上门:“师傅说了可以玩的。快走吧,不然一会回来该晚了。” 绯渊跟在他后头:“咱们师叔住哪片山头?” 国师来信上写花擒风住在清河镇附近的镜山上,山腰处有座破庙,前朝一位叫镜明的高僧曾在此修行,人们络绎不绝地登门造访,这原本人迹罕至的荒山竟也热闹起来,还因此得了名,可惜高僧没收徒,他百年之后镜山便跟着破庙荒起来。 “前辈估计是真心图个清静,选了这么一处荒山,母子二人过得清贫却也”神川感慨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绯渊一惊, “母子二人?!” 神川险些被她吓一跳,叹了口气:“我也不清楚,师傅在信里没细说,只是让我提前知晓,到时别失了礼。” 绯渊沉思片刻,取下腰间的水壶灌了一大口:“说起来,当时刺花剑归隐的时候,也确实有许多人猜测她是遇了良人,要过举案齐眉的寻常生活了。” 神川轻叹一声道:“这样看来,前辈却未能如愿。” 两人正感慨着,忽然从山上踉跄着奔下来一个黄裙少女,谁也没料到这罕有人至的深山路上竟有站着人,那少女估计吓了一跳,右脚踩到路上的小石子滑了一下,但因冲下来的速度太快,一时也停不下来,只好整个人向前又跨了两步,神川想也没想就往后撤了一步,绯渊身手好,用不着他操心,谁知等他退开才发现绯渊只略往边上侧了一下,他急道:“你干什么!” 绯渊重心后移,在少女往前倒的时候伸手拉住了她,巨大的惯性带着那少女绕着绯渊转了一圈,两人一前一后倒在路边的草丛里。 神川急忙上前扶起她,紧张地看着她晃动刚刚拉人的胳膊,正准备开口问,边上的少女忽然睁大双眼:“你是” 两人一齐转头看向她,这姑娘估计比绯渊大不了几岁,眉清目秀,身上的黄裙衬得她唇红齿白,她看着绯渊半晌,试探着问道:“你是绯渊?” 黄衣少女有些激动,拉过她的手腕:“绯渊姑娘,我是李薇,当年你随国师来我家赴宴,我们一块翻花绳来着!” 翻花绳这三个字狠狠地刺激了绯渊,多年前国师受大理寺卿李修缘之邀,到他私宅赴宴,他带着华阳和绯渊一块去了。大理石卿请国师和华阳去了书房,说有些问题要请教,绯渊一个人闲来无事就溜进了花园,谁知一跨进去,便听见鱼池隐约传来一阵啜泣,她找过去,便见一打扮乖巧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哭,考虑再三,她还是磨蹭着上前询问,原来那女孩是李家庶出的幺女,因其母个性懦弱木讷,在府上地位很是一般,不仅几个嫡出公子小姐,连其他几个庶出的也看不起她,纷纷排斥她,刚刚又受了捉弄,母亲又病着,实在觉得委屈,这才一个人躲在小花园里哭。 绯渊思来想去,犹豫着说要不我陪你玩,那小姑娘才止了哭泣,举着手上的红绳让她伸手过来抻好,绯渊就这么和她沉默着翻了一下午的花绳,她从小就活泼好动,在山海楼更是天天上蹿下跳,从没这么憋屈过,等国师找到她的时候,她差点哭出来。 所以其实她不说,绯渊多看她这两眼也已经想起来她是谁了:“你怎么在这儿?” 李薇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拉着绯渊往山下走:“路上再说,快帮我找个人。” 绯渊示意神川跟上,紧走两步和李薇并行:“怎么回事?” “我在这山上拜师学艺,师傅前天夜里遭了仇家的毒手,我师兄下山寻仇了!”李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怕,脚步也快起来,“可他哪是那人的对手,我担心他” 绯渊脑袋里嗡地一声,问道:“你师傅叫什么?” 李薇头也不回道:“花擒风,我师兄是她儿子,叫花十三。” 绯渊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旁边神川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下,这才没摔倒,他低声道:“小心,”随后跨步到她边上问道,“花擒风前辈如何?” 李薇这下彻底哭出来:“师傅,师傅死了!”她索性停在原地,蹲下抱膝嚎起来,“我劝不住他,他趁我打盹的时候提了刀就下山了。” 绯渊张张嘴,转头看向神川。 神川皱了皱眉:“你师兄可跟你提过凶手?” 李薇一边抹眼泪一边摇头:“没有,我们替师傅守灵那天夜里,他忽然就狂怒不已,直说‘一定是他’,我问他也不答,只说知道凶手是谁,要去寻仇。” 神川和绯渊交换了下眼神,发现对方眼里同样一片迷茫。 “那他怎么知道谁是凶手的,你打算上哪儿找你师兄?”绯渊试探着问道。 李薇抬头,泪水大滴大滴往下掉:“我去找他父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铡美案(2) 当年神川带着山海楼令牌来投奔国师的时候,绯渊就为自己师傅编排了一出负心汉抛妻弃子,在沧浪当国师风光多年后,亲儿子找上门讨债的大戏,可见她很有些写故事的头脑,一听花十三的父亲,她立刻联想起花擒风当年为情隐居,如今却带着儿子独自山居的事,花十三这个父亲,必然是个关键人物。 “你知道他生父在哪儿?”在绯渊想象中,能让花擒风折服的人,肯定也是个浪荡江湖,快意恩仇的大侠,这样的人通常行踪不定。 李薇点点头:“他就在清河镇当掌事官。” 神川奇道:“李闻善?” “就是他。” 绯渊一愣,她和神川在来清河镇的路上与车夫攀谈,对这位掌事官有所耳闻。 李闻善才华横溢,颇有政治头脑,在当年的科举考场表现不俗,年纪轻轻便当了掌事官,清河镇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几乎已是夜不闭户,在当地很有些威望。此人私下为人也极好,待人和气,家中止一位夫人,李夫人多年只育有一女,李闻善不仅没有不满,也不纳妾,还待她愈笃,一度被传为佳话。 近两年,蔚城的官员时不时会到清河镇来访,李闻善不日将右迁的消息传遍清河镇,百姓既高兴又忧愁,李闻善这样的好官该去皇都做大事,百姓却又舍不得。 李薇看着两人神情微妙,擦了擦眼泪,一字一顿道:“李闻善的原配,是我师傅。” 三人赶往清河镇的路上,绯渊总算弄清了这几人的关系。 李薇长大后仍被其他兄弟姊妹排斥,两年前她生母亲去世,李薇生了场大病,请来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最后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李夫人请自己交好的巫师给她看了看,巫师神叨叨地绕着她转了几圈,得出这孩子没有富贵命,且一生不顺,前三十年有三大劫难,道道致命,躲过了方能长命百岁,躲不过,不仅自己的性命不保,还要连累身边的人。 这一病,即是第一难。 一听要连累身边人,李太太神色凝重,忙问如何化解。巫师又要来了做法的东西,在屋里手舞足蹈半天,最后算出来,李薇命中贵人姓花,这第一劫需那花姓贵人来解。李夫人正要让下人去蔚城街上找姓花的人,巫师立刻阻止她,指了指东南方:“清河镇外镜山上,破庙主人正姓花。”意思是非此人不可了,李夫人沉吟片刻,请示了李修缘后,便让人打包好行李,抬着李薇上了镜山。 花擒风原本无意多管闲事,但听随行丫鬟哭诉这庶出小姐和其生母在家中遭遇时,还是于心不忍,点头让李薇住下了,想着等她病好了就让她回去。谁知李家人一去便再无音信,仿佛忘了这位小姐似的,加上花擒风母子与李薇相处甚好,索性就收下她做了徒弟。 平静日子刚过了两年,一天夜里,她忽然听见有打斗的声音,于是摸索着穿鞋出门查看,手刚放到门闩上,便听见花十三凄厉的喊声,她急忙推门出去,只见屋后的小树林一片狼藉,花擒风仆倒在地,脖颈处血如泉涌,花十三跪在她身边双眼茫然。 花擒风死了,当年名动江湖的刺花剑在隐居多年后,竟被人一剑封喉。 三人各自沉默着。 绯渊想起华阳当年摸着她的脑袋安慰她时,对她道:“没事了,师叔及时相救,我身体早没大碍了,她于我有恩。” 绯渊看着华阳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字一顿道:“她也于我有恩。” 从那时起,花擒风成了绯渊极敬重的人,她跟着神川上镜山的时候,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想着马上就要见大恩人了,不管她有什么要帮忙的,她一定冲在最前面,杀人放火都行。 谁知道山路走了一半,下来个人告诉她花擒风死了,她唯一的儿子也下落不明了,心中滋味真是难以形容。 “李姑娘,”神川斟酌片刻后开口道,“李闻善和花前辈,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薇抿了抿嘴,低声道:“师傅从来不提这些,我是听十三师兄讲的。” 刺花剑名声最盛的时候,无数人给花擒风送来战书,欲与之一战,花擒风不时会应上几次,时年八月,她与一少年高手相约在城郊寺庙比剑,也就是那天,花擒风遇见了准备上蔚城参加科考,临时到寺庙歇脚的李闻善。 李闻善的父亲嗜酒好赌,输光家里的田产,欠了一屁股债,他母亲将家里最后的钱交给了李闻善,让他用作路上的盘缠。债主上门讨债,李闻善的酒鬼父亲一口咬定家里的钱都被李闻善带走了,气急败坏的债主雇了一群人,准备把李闻善给绑回来,这群人自然不会听李闻善的辩解,于是他一路躲一路逃。 花擒风知道这件事后,便答应陪他上路,护他平安到蔚城住下。这一路,两人互生情愫,遂私定终身。花擒风宣布封剑后,便专心照顾李闻善,一直到次年春,科举结束,两人相濡以沫,情谊甚笃。 李闻善金榜题名后,极受蔚城一大儒的欣赏,三番四次想将自己的女儿嫁与他。花擒风相信李闻善,一直没有在意。直到他站在她面前对她说,想娶大儒千金的时候,花擒风才惊觉书生一入朝堂,便不再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他们会想做官,想升迁,想要更大的权和势。 花擒风一身侠气,当初说封剑就封剑,如今也可以说离开就离开。 于是她什么也没带,只提了那把封存已久的刺花剑只身上了镜山,儿子是在腊月十三出生,便取名花十三,她独自教他读书练剑,甚少提及李闻善。后来李闻善到清河镇就任掌事官,世人皆传他与李夫人夫妻情深,花十三不知从哪儿听来,在饭桌上当个新鲜事讲给母亲听。谁料花擒风脸色铁青,也不理花十三,只顾闷头喝酒,酩酊大醉后,她才哽咽着哭诉起当年被李闻善所负的往事。 次日花擒风问起,花十三装作不知时,花擒风竟松了口气。 所以她在听到丫鬟哭诉李薇母女的遭遇后破例同意留下李薇,多半就是因为想起了自己被负心汉伤害的事。 “十三师兄偷偷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为什么小人得志,为什么造恶者春风得意,受害者却终年郁郁?’”李薇似乎想起什么痛苦的事,眼泪又往下掉,“师傅这些年,过得很不好。” 神川眉头紧锁:“可你如何断定你师兄会去找李闻善?” 李薇还没从伤心中回过神,被神川问得一愣,随即她磕磕巴巴解释道:“李闻善到清河镇后找过我师傅,李夫人知道了,派人送了封信给师傅,师傅看完后很生气,又喝酒了。” 绯渊问道:“你怀疑是李夫人?” 李薇咬着嘴唇,没有说话,眼睛里却写满了愤怒。 神川想了想,将随身带得手帕抽出来,递给绯渊,绯渊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给我干嘛? 神川只是将手伸着,并不回答,绯渊只好将手帕又拿给李薇,安慰道:“现在要紧的事先找到你师兄,他一个人还想到掌事官府报仇么?” 李薇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绯渊正要继续说话,却感觉神川悄悄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于是改口道:“马上到镇上了,我和我师弟先到客栈去一下东西,然后我们再商量着怎么找你师兄。” 李薇点点头不再说话,三个人埋头赶路,不多时便到了镇上,找到早上入住的客栈后,绯渊便拉着神川准备上楼取东西,谁知刚一踩上楼梯,便听门口传来一轻佻地喊声:“小师妹?” 神川先她一步转身,看到来人后神情微妙,绯渊叹了口气,回头一看,门口那一副世家贵公子打扮,却抱臂斜倚在门边,笑得一脸浪荡的紫衣青年,果然是秦飞光。 秦飞光从袖子里掏出一袋银子扔给一旁的小二:“我就住这儿了。” 那店小二愣了愣,刚刚在门口招徕客人的时候,他也顺嘴喊了这位一声,本来这位爷经过他们客栈时连眼皮都没掀一下,眼看着就要走远,这会儿来门口扫一眼竟直接要住了?不过他总是不会对钱说不的,于是高呼一声:“得嘞!这就帮您收拾!”赶忙上楼打扫房间去了。 一看绯渊准备上楼,秦飞光立刻喊住她:“小师妹!你那天不告而别,可令师兄心碎不矣,这会好容易见着了,怎么又要丢下师兄?” 客栈里吃饭的客人耳朵都竖起来,纷纷投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看得绯渊一阵心慌,那边秦飞光还在喋喋不休,于是她从最近的一张桌上抽了根筷子掷过去,恶狠狠道:“闭嘴!” 这一掷的力道不小,秦飞光立刻闪身躲过,筷子擦着他的发梢直直栽进了身后的门框。 周围一片抽气声,众人投过来的眼光又复杂了些。 秦飞光好死不死又嚎起来:“小师妹,几日不见,你就是这么对师兄的?师兄平日待你不薄,你怎么” 绯渊实在受不住了,过去扯着他的衣服将他拖到一边,低声道:“你有病别在这儿犯,我有急事。” 秦飞光一听她语气郑重,便敛了些笑意,问道:“怎么了?” 绯渊大致将事情讲了一遍:“那花十三说去寻仇,可他怎么能应付?当务之急是赶在他动手前找到他。” 秦飞光歪了歪头,轻笑了一声:“我家小师妹果然心地善良,”说着,便伸手薅了一把绯渊的脑袋,余光瞥了瞥正往这边看的神川,宠溺地笑道,“比有些没心没肺的小白眼儿狼好多了。” 绯渊伸手打掉他的手道:“别动手动脚。还有,你再这么酸神川我就跟你翻脸了。” 秦飞光小时候父母双亡,跟着唯一的哥哥被师傅接到山海楼教养。师徒三人亲如父子,可惜后来秦飞光的哥哥出师后便卷入当时的太子之争,几年后便替二皇子,也就是今上瑄帝,挡了一次暗杀,年纪轻轻就下了黄泉。 此后秦飞光和师傅相依为命,情谊愈笃,后来师傅秦如月病逝,秦飞光一直服丧到去年方止,平时孟浪如他,丧期时竟也是一丝不苟,没有丝毫犯戒。可知秦飞光此人,很重情义。 而神川当年来沧浪时拒绝到父母墓前拜别,在沧浪的十年间也对此不闻不问,更无一日提过想回家。本来在血缘观念淡薄的山海楼里这也不算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加上神川性情温和,与同门相处甚好,没人把这事放心上,偏偏秦飞光一直看不惯他,时常说神川冷血。 此时秦飞光果然不以为意:“他也就对你和敏度上心点,你还见他对其他什么人热心肠过吗?” 绯渊白了他一眼,抬脚往楼梯那边走,一边走一边道:“那我也没见你对谁热心肠过啊?再说了,就你这态度,神川干嘛对你上心?人又不傻。” “怎么这么跟师兄说话呢?师兄不是一直对你热心肠着呢吗?” 这时,客栈老板从街上回来了,他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就和正在店里吃饭的常客小声交谈起来,议论的声音如石入水,瞬间在整个大堂里扩散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异,震惊,担忧,讳莫如深,绯渊咽了下口水,她觉得事情不太好。 门口站着的李薇不自觉朝那桌人靠近了点,随即脸色一变再变。 绯渊连忙拉住一个准备回厨房的小二问道:“镇上发生出什么事了吗?” 那小二立刻来了劲,脑袋凑近两人,压低声音道:“咱们镇的掌事官遇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铡美案(3) 绯渊瞪大眼睛,也不听小二后面说什么了,径直朝李薇跑过去,那边李薇多半也听到了议论,直接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绯渊忙过去扶她。 这边小二正要跟着跑过去,却被秦飞光拉住:“还有呢?你还听说什么了?” 小二又往李薇那边看了几眼,见人似乎没事,这才转头继续道:“其实咱们知道的也不多,就上午的事,说是府上的客人,听戏听到一半竟拔剑要杀掌事官,掌事官躲避不及被刺伤了。” 神川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过来问道:“那凶手呢?” 小二啧了一声:“不知道,这谁知道啊,现在整个镇上的大夫都被请过去了,掌事官生死未卜,府里乱着呢,”厨房里有人催促,小二应了一声,将帕子往肩上一甩,“那人在府上行刺,怎么跑得掉?多半被押住了客官,厨房忙着呢,小的先失陪了。” 神川和秦飞光对视一眼道:“你刚刚” 秦飞光却立刻指了指李薇:“人都倒那儿了,你还关心我刚跟你师姐说了什么?”神川一愣,秦飞光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边走还边小声嘟囔,“我就说这是条小白眼儿狼还不信。” 神川早已习惯他这样的态度,也不辩解,跟着来到门口。 李薇这时已经人事不省,绯渊弯腰就准备把人扛起来,幸亏秦飞光拦住她,抢先将李薇打横抱起:“得了我的小师妹,我来我来,别一会你俩一起摔了,”他一边抱着人往楼上走,一边转头对不知所措地老板道,“带路啊,开间上等的客房给她。” 老板这才反应过来,抬手给了一边发呆的店小二一巴掌:“还不快点给客官带路!” 店小二应了一声,立刻跑到秦飞光前面去,引着他往二楼里侧的房间走。 神川拦了一下绯渊,低声道:“你跟师兄一起照顾李姑娘,我去找个大夫。” 绯渊嗯了一声,又不放心地道:“要不我跟你一起吧。” 他摇摇头:“在镇上找个大夫而已,你放心。” 绯渊想想也是,神川跟着师父出门的次数也不少了,这些事怕比她还清楚,于是点点头,又把自己随身带的两把短剑取了一把给他:“不是不放心你办事,就是,你这模样在镇上走着实有些招摇你带着我心里踏实些,快去快回。” 神川是扶风缥碧郡人士,缥碧郡美人天下闻名,他娘虽然是沧浪人,但也没教自己儿子辱没了缥碧郡出美人的盛名。若是在蔚城还好,但是在清河镇这样略显闭塞的小镇上,那神川的长相,确实算得上是“招摇”了。 神川接过短剑,低头细细看了那剑一阵才收到袖子里,冲绯渊轻轻一笑:“知道了。”然后径自往街上去了。 绯渊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身上楼。 这时秦飞光已经将李薇安置好,站在一边跟店小二商量着叫大夫的事,绯渊上前替李薇掖了下被角,小声道:“神川去请大夫了,过会就回来。” 秦飞光意外地挑挑眉:“你让他去的?” 绯渊将小二打发走,坐到桌边倒了杯水:“没有。” 秦飞光也跟着坐下来,极其自然地顺走了她面前的水,一边喝一边扭头去看床上的李薇:“不应该吧,这李小姐是何许人也,竟然能让神川亲自去找大夫?”他看了李薇两眼后又转头看向绯渊,“神川莫非喜欢这样儿的?” 绯渊被他抢了水,很是不悦,又皱眉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听他这话,更气了:“神川到底哪儿招你惹你了?” 秦飞光见好就收,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小坠子递给她:“上次忘了给你。” 绯渊将坠子拿过来才发现,这并不是常见的玉坠,而是一节莹白的骨头,表面被磨得很光滑,用黑色的编绳穿起来,一黑一白,显得极为别致。 “这是什么骨头?”她用三只手指绕着,让骨坠悬在手掌下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截小骨头,并没在意秦飞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秦飞光越过她半举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眉眼,笑道:“龙骨。” 绯渊抬眼瞪他的时候,秦飞光已经恢复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被绯渊一瞪,才嬉皮笑脸地解释:“鹤骨,在秀昌的时候看见有人卖野鹤,我看着实在不忍心,就买下放走了,谁知有只伤重死了,我就顺便取了它几根骨头,”见绯渊没说话,他又道,“这骨坠可是我亲手做的,你绑在剑上,师兄佑你平安。” 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绯渊不由嗤笑道:“你一没横死化鬼,二没修道飞升,绑个骨头怎么佑我平安?”虽说这样说着,她还是依言将骨坠系到腰间的短剑上。 秦飞光看着她系坠子,忽然问道:“怎么就一把短剑?” 绯渊认真绕着绳子,随口道:“你就给了我一根坠子,还想让我系两把剑?太抠门了吧。” 秦飞光道:“没问你这个,另一把剑呢?” 国师座下的几个习武的弟子都学剑,但每个人都有所不同,绯渊是最特别的一个——用的是两把短剑。绯渊动作迅速灵敏,但力度不够,练普通的剑难有突破,于是国师让她练短兵器,绯渊嫌短剑施展不开,于是自己加了一把,她虽是女子,却对剑术颇为痴迷,哪怕平日在山海楼也要随身带着她的两把短剑。 好容易才将骨坠系好,绯渊满意地拍了拍剑鞘,这才抬头解释道:“神川一个人上街,我不放心,让他带了一把去。” 秦飞光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哼哼唧唧:“有时候我真分不清到底柳浪和神川谁是你弟弟,上个街你也操心。” 绯渊挑眉:“柳浪上街只有闹事的份,神川那脾性,别说他不会武功,就算会,那也是被人算计的多,我当然操心他多一点。” 秦飞光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呵,他不会武功你把剑给他干什么,拿去砸狗都不一定砸得中。” 绯渊没再讲话了,盯着床上的李薇发呆,秦飞光又要调笑:“你”忽然瞥见绯渊的左手食指轻轻地在桌上扣着,她焦虑的时候就会无意识做这个动作,于是他立刻转了话题,“怎么?” 他又叫了两声绯渊才回神:“嗯?” “花擒风不一定是李闻善杀的,但李闻善若死了,定与花十三脱不了干系,”秦飞光慢条斯理地道,“不过,李薇讲的那些,并不完全可信。” 绯渊点点头:“若府上行凶的人确是花十三,李闻善的作为就有些奇怪了,一个抛妻弃子,贪图功名的人,怎么会将花十三奉为座上宾客,还毫不设防以致被刺伤?还有,李夫人到底什么来头才能雇得动一个能将花擒风一剑封喉的人?” 门忽然被敲响,绯渊起身开门,是神川带着大夫回来了。 绯渊立刻侧身,指了指李薇:“大夫,就那位姑娘。” 大夫二话没说就自己拎了把凳子到床边坐下,打开药箱开始翻找看诊的东西。 神川站到绯渊旁边道:“我刚刚去掌事官府那条街上问了些人,早上去李府的人应该就是花十三无疑了,侍卫说府上的大夫还在救治李闻善,不过情况不大好。花十三现在关在府上,应该性命无虞。我把花擒风前辈的事写了短筏给师傅送去,他行踪不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到。” 他一口气说了一堆,绯渊讶异他这么短时间还能跑掌事官府一趟,正要开口,那边大夫诊完脉,面色凝重,扭头看向他们三人:“你们和这姑娘是什么关系?” “朋友,”绯渊被他这架势吓了一跳,“大夫,您别吓我,她不就是昏过去了吗?您这脸色怎么跟她药石无医了似的?” 大夫闻言抿了抿唇,好一会才开口道:“她家人呢?父母在哪?可有婚配?” 绯渊道:“她家在蔚城,父母都在那儿,尚未婚配。” 听绯渊说完,大夫的面色更差了,眉间的沟壑能夹死一串蚊子,秦飞光忍不住道:“她到底怎么了?” 谁知大夫并没理他,转身从箱子里取出银针:“没什么大碍,就是身子太虚,我以为是家人苛待她。我先给她施针,过会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几人这才松了口气,神川又转到绯渊边上:“其实还有一件事。” 绯渊正盯着大夫下针,忽然听他在一边说话,立刻扭头看他:“嗯?” “我在掌事官府门口,看见大师兄了。” “我哥?”“华阳?” 绯渊和秦飞光同时嚷起来,吓得大夫一个哆嗦,手上的银针差点掉地上,他眉毛一抖,怒喝道:“别吵!要说话出去说!” 这位大夫年过花甲,一头白发,算是这三人爷爷辈的人,这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喝得三个小辈忙不迭退到门外,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 “你把话说清楚,华阳不是去东海了吗?怎么会在这儿?”秦飞光难得没有阴阳怪气地跟神川讲话。 神川也不急:“大师兄去东海平乱,算算时间这时回来也不奇怪,许是他回蔚城经过这儿时听见掌事官遇刺的事,上门探望也不一定。我在看门的护卫那儿留了信,让他递给大师兄,若真是大师兄,过会应该就来客栈找咱们了。” 绯渊点点头,似乎松了口气。 三人站在门口等了一会,门才从里面打开,大夫提着药箱出来:“人已经醒了,你们谁跟我去抓药?” 话没说完,绯渊已经挤进屋内,神川瞥了秦飞光一眼,不动声色地抬脚跟了进去,就大夫说话的功夫,门口已只剩秦飞光和大夫相对而立,大夫从他身边下楼:“动作快点,我还要回去吃饭呢。” 秦飞光对着门啐了一口:“小白眼儿狼!”这才下楼追上了要赶着回家吃饭的大夫。 绯渊进门的时候李薇正倚在床上发愣,帷幔造成的阴影映在她脸上,更显得她脸色苍白。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是不舒服吗?”山海楼里的几个师兄弟不常生病,绯渊最近一次照顾病人还是多年前照料刚从家里逃出来的神川,此时面对仅有一面之缘的李薇,她实在有些手足无措,“我师兄帮你抓药去了,你先休息一下。” 等她坐到床边,李薇才反应过来似的,抓住绯渊的手道:“带我去掌事官府,我要去找花十三。” 绯渊一愣:“这,我” 李薇眉眼皱成一团,带着哭腔道:“你会武功,潜进掌事官府救救十三,求求你了” 神川立刻上前一步:“李姑娘,你冷静一点。” 李薇情绪激动起来,含糊不清地哭着,一会让绯渊救花十三,一会又让他们带她去掌事官府求情。 屋内正乱作一团,忽然又传来扣门的声音。 外面有道沉稳的声音道:“里面的可是绯渊?” 被李薇哭得一脸愁云惨淡的绯渊眼睛一亮:“兄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铡美案(4) 李薇当年只与华阳有过一面之交,他来接绯渊的时候,她在一旁偷偷瞥了一眼,彼时华阳才进军营,还只是个无名小卒,但那时便已显出非凡的气度,不过李薇并不懂,只觉得这人长身玉立,器宇轩昂,难怪绯渊举止皆与她平日所见的女子不同。 那时的华阳一眼望过去还隐约能看见脸上未褪尽的稚气,和身边的绯渊长得极相似,漂亮的眼睛上悬着锋利的剑眉,两人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 今日再见,华阳战神之名已是妇孺皆知,昔日少年清俊的眉目愈发沉稳大气,脸上的少年气已不见踪影,棱角硬直许多,剑眉星目,仿佛生就一副盖世英雄的模样。 也许是华阳身上带的肃杀之气太重,周围一圈都能感受他的威压,他一进门,李薇就安静下来。绯渊长舒一口气,起身迎向华阳,在距他两步的地方站定:“兄长!” 华阳进门时快速扫视了屋内的人和摆设,随即才将眼神落在面前的绯渊身上,见绯渊脸上盈盈的笑容,他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的生冷旋即融化,整个面部线条都柔和起来,他伸手摸了摸绯渊的脑袋,浅笑道:“走时便说再见吾妹就是大姑娘了,贺礼回头给你。” 绯渊挑眉道:“自然不能少。” 华阳正是回蔚城途中听见掌事官遇刺的消息,又听到行凶之人是个姓花的青年,他心中计较一番,便到掌事官府上走了一趟,果见那小青年便是花擒风的独子花十三,花十三跟他讲了前因后果,又托他照顾自己的小师妹。掌事官夫人虽然对华阳恭敬有加,但对花十三极有敌意,加上掌事官生死未卜,他也不便直接开口求情,只找了个托词出来,准备再想办法。谁知一出门便被护卫拦住塞了信。 神川料他已经见过花十三,便只在信中说明他和绯渊遇上了花十三的小师妹李薇,正在城中客栈修整,让他办完事去一趟,这才找过来。 与秦飞光不一样,华阳一直很欣赏神川,此时也是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说话,床上的李薇也要下床行礼,他连忙制止:“不必,”这时他才抬头打量起李薇,华阳原本长得就不像容易亲近的人,行军打仗惯了,面无表情时就愈显冷漠,李薇被他这一眼盯得心里发怵,不过华阳马上移开目光道,“你便是李薇李姑娘?” 李薇忙不迭点着头:“见过将军。” 华阳察觉对方的不自在,再开口时声音放缓许多:“我刚刚见过你师兄了,他虽被关押,但并未受到苛待,你可放心。” 一听到花十三,李薇立刻精神了,也不怕华阳了:“那他什么时候能出来?将军能不能向掌事官大人” 她话未说完,便听外面一阵骚动,神川开门出去,不一会便回来,眉头紧锁。 “怎么了?” 他向李薇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李闻善死了。” 李薇的肩膀一垮,往后靠在枕上,半晌说不出话。 绯渊过去扶了扶她,望向华阳:“兄长?” 华阳立刻起身:“我方才去时尚在救治,大夫说还有一线生机,谁知竟没挺过去,”他一边推门往外走,一边摸了块官符扔给绯渊,“我先去掌事官府,以防他们此时对花十三不利,李姑娘若想来,便收拾一下,你们带着她过来就是。” 等绯渊和李薇赶到掌事官府的时候,府上已挂了许多白绫。 仆人领着三人穿过院子和长廊,来到大厅。 华阳坐在上位,他对面坐着一个面色阴沉的女人,那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保养得宜,看上去貌美依旧,但此刻她脸上却阴云密布,两人都沉默着,一同看向随管家进来的三人。 绯渊走近施礼时才看清她的模样,这位李夫人长得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恃宠生娇夺人所爱的千金的样子,五官生得极为柔和,眼神清澈,是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的长相。 即便此刻她心情不佳,华阳向她介绍绯渊和神川时,她还是强打精神,露出淡笑向他们点头致意:“请坐。”声音也极温和,不冷不热,端庄到极点。 不过轮到后面蔫蔫的李薇时,一听她是花擒风的徒弟,李夫人脸上的笑立刻有些挂不住了,李薇也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两人就这么对峙着。 华阳终于受不了似的道:“李姑娘实在担心花少侠,一路从” “担心他?”看上去温温柔柔的李夫人竟开口打断了他,声音陡然冷硬,“敢单枪匹马闯进掌事官府行凶的人,李姑娘还担心他做什么?担心他行凶时崴了脚,还是手腕脱了臼?” 在场的人都没料到她会这么不留情面,都愣着没说话,倒是李薇立刻反应过来,这李夫人是不打算放花十三了,她跟华阳前后脚进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华阳带着她求情来了,李夫人这番话直接堵死了这条路,连华阳的面也一并拂了,她本来还在纠结,现在看倒是省了向她作低伏小的功夫。 李薇干脆破罐破摔,抬头道:“他为什么单枪匹马来掌事官府,夫人不该最清楚吗?” 绯渊连忙起身拉了她一把,小声道:“李薇!” 李薇并未理她,梗着脖子站在原地和李夫人对视。 李夫人先是疑惑,明白过来后立刻柳眉倒竖,又怒又笑:“李薇,你救花十三何必往我身上泼脏水?花擒风竟教出你们这样两个满脑子都是杀人饮血的徒弟,她自己无端死了,儿子上门要我夫君陪葬,徒弟又来谤我雇凶杀人。我看她死了倒好,省得祸害更多人!” 李夫人估计一辈子没被这样冤枉过,面红耳赤地一通辩驳,落在李薇眼里却只当她做贼心虚,听她最后一句话,更是暴怒,高声道:“你们夫妻二人做过什么好事,你最清楚!我师傅不该死,李闻善却死有余辜!” 李薇挣开绯渊的手,往上座走了两步,指着李夫人道:“还有你!你”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敲锣的声音,由近及远,寥寥几下便停了。不过大家只是略听了一耳朵,并未放在心上,只道是李府请来的丧乐班子到了,敲两下试试音,没注意分寸。 李薇被这一声锣响吓了一跳,回过神之后立刻又盯着李夫人准备理论,谁知院子忽然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缓缓唱道:“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 李夫人眉头一皱,冲外面喊道:“这怎么回事!” 管家应了一声,外面又是一阵喧闹,不过那男声在喧闹中仍是清晰可闻,他还在不紧不慢地唱着:“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 李夫人坐不住了,站起来要出去看,这时有个小丫鬟冲进来,畏畏缩缩地道:“夫人,外面那个是今天戏班唱花脸的,估计是看见,看见凶手行凶的样子给吓得神志不清了,方才打发他们出去的时候又闹起来,怎么拦都拦不住” “一群人还制不住一个唱戏的?这时在府里闹着,成何体统!”李夫人气极。 “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骈马郎,抛妻子,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咬定了牙关你为哪桩?” 外面又是一阵惊呼,刚刚跑出去的丫鬟又忙不迭跑回来:“拿住了,管家派人帮戏班老板送回去了。” 李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刚一坐到椅子上,就听李薇冷笑一声:“连个唱戏的都看不下去了。” 在座几人面色俱是一僵,尤其是李夫人。绯渊在一旁盯着李薇故作轻松的表情,眉毛越拧越紧,李薇在堂上咄咄逼人,现在骂着痛快,等要救人的时候才知后悔。可刚刚她拉李薇,人家非但没有听,反而嫌她碍事似的,她跟来掺和这事,只是因为她敬重花擒风,想救她儿子,跟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李薇没有多大关系,见她这时所言所行,绯渊心中郁结:得,甭想从李夫人这儿求情了。 看来救花十三这事,明着来是不行了,大不了,她半夜潜进来把花十三抢回去就是。 因对自己身手自信,加上华阳也在,绯渊对抢人这事胸有成竹,于是此时也懒得理李薇了,往后一靠,打算冷眼旁观。 李夫人果然面色一沉,瞪着李薇半晌没说出话,李薇见状更为得意,继续道:“《铡美案》这出戏放在今日,倒十分应景,您说呢,李夫人?”她故意将李字咬得极重,眉梢眼角都透着讥诮。 堂内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华阳斜着眼看向李薇,不知在想什么,不过从他一下没一下点着桌面的手指来看,他对李薇的行为也是颇为不满。 不知过了多久,李夫人紧绷的背忽然松下去,她往椅背上一靠,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再抬头看向李薇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不同,眼神里的怒火都消失不见,死水般平静。 她明明看着李薇,眼神却像穿过李薇,落在远处,又过了许久,才听她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是挺应景。” 李薇一愣,她本就是想拿话刺她,却没想到她是这反应。 李夫人收回目光,垂着眼睑,继续道:“可这陈世美不该是李闻善,是花擒风。” 李薇眼睛睁大,怒不可遏地道:“你疯了吧!” 李夫人抬眼看她,这次,她的眼神无比犀利,直直地看向李薇,李薇的气势竟被她压下一截,她字字掷地有声地道:“李姑娘,我今天就好好跟你讲一讲这铡美案的前尘往事,你仔细听听,看看谁才是那陈世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铡美案(5) “小姐,老爷又在催了,咱们要迟了!”站在门边跺脚的这没大没小的丫鬟叫小秋,是从小侍候曹婉的贴心丫鬟,仗着曹婉宠着,时不时还敢像现在这样冲着自家小姐嚎两嗓子。 曹婉一边往嘴里塞着最后一块芳菲糕,一边提着裙子往外走:“来了,催什么催呀,往年这个时候去也没迟呀。” 曹婉的父亲曹承在宫中任一文官,不大不小,足够让他们一家在蔚城立足。曹承今年跟着负责招录科举考生的何相忙了一个月,又紧锣密鼓安排上宫里殿试,堪堪赶在入冬前将上榜的考生安排好,今天珣帝照例设宴庆祝,除了金榜前五位的考生,还有一众官员。 曹承作为负责招考的人员之一,每次宴会都去,珣帝喜欢热闹,嘱咐官员都带上一两个家眷一道,于是自从曹婉懂事坐得住之后,他就爱捎上自己唯一的爱女。一来是见见世面,二来,他曹承的女儿将来是不可能随便嫁给一个没头没脸的窝囊废的,多去去这样才俊云集的地方,百益而无一害。 曹婉生得漂亮,琴棋书画也会,但在蔚城的官家贵族小姐中间并不拔尖,她有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不过曹承根本不理会她,她索性也跟曹承犟起来,每次去宴会都磨磨蹭蹭,去了也是一个人窝在角落里喝茶吃点心,把曹承夫妇气得吹胡子瞪眼。 果然,她上了马车后,曹夫人就用手指戳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又跟我耍花样!” 曹婉捂着脑袋,委屈道:“去宴会上又不能吃太多,我在家里吃点东西垫着不行吗?” 曹夫人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在宴会上偷摸吃的东西比什么时候都多,别人都争相表现自己,就你一个窝在桌边像根木头!” “爹!”曹婉蹭到曹承身边撒娇。 曹承笑着拍了拍她的脸蛋,语重心长道:“你娘是为你好,这金玉宴上的人个个不凡,除了兰亭宴,沧浪再没第二个地方能凑齐这么些才俊了。与其之后寻个庸常男子成亲,不如自己选个又好又喜欢的。” 曹婉将脸埋在曹承胳膊上,不知听没听进去,半晌才闷闷地应了声“知道了”。 对面的曹夫人看着曹婉,又气又急,却被曹承好声好气劝下去,她忍不住又唠叨了几句,耐不住曹承又是赔笑,又是倒水,被他哄得啼笑皆非,只好靠到一边,闭眼假寐。 曹婉倒不是存心和爹娘对着干,只是实在不喜欢金玉宴上的这些人。 沧浪有两大盛会,一个是初春的兰亭宴,一个是暮秋的金玉宴。兰亭宴不论出身,只看才学本事,到场之人唇枪舌剑针锋相对,金玉宴就复杂得多,有权有势的,有才有学的,宴会上推杯换盏,气氛相对兰亭宴也轻松很多。 金玉宴上出风头的也都是些性情张扬的公子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瞧不上,那些真正的兰芝玉树,她也自知配不上。索性就在宴会上闷着,打发时间。 到了地方,曹婉跟着父母挪到配给曹承的桌上,一坐不起,她仗着曹夫人在宴会上不敢明着指责她,整场宴会除了瑄帝落座时起身行礼,她都没有要从凳子上站起来的意思,一边往嘴里塞着瓜子,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其他人。 那个穿得跟野鸡似的公子哥给王家小姐背的那首诗,前几年给吴家小姐背过了,右前方炫耀自己上个月在猎场猎到野狼的侍郎公子,她听曹承说过,这公子那天打猎时什么也没猎到,还被野猪撞折了腿,左手边那位“无意”露出自己绣的荷包的尚书千金,那荷包是蔚城城门那家绣坊本月新样无聊透了。 曹婉饱含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在她眼神扫过斜对面那方小桌时卡住了,半口气吊在嗓子里——眼下众人都上更靠近瑄帝的上座去了,那边坐着这次科举的三甲,还有丞相,国师等当朝重臣,以曹承的官位,位置排到他这儿,已是十分清冷。 对面那桌原本坐的也是个小官,但眼下竟换了个人,那青年模样生得极好,和她想象中那些话本故事里的书生一模一样。 对面的青年独自坐在桌边,手上拿着一卷书,从曹婉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他挺直的鼻梁,还有微垂的眼睫,他背后正开着一丛秋菊,金黄的花衬得他身上那身红袍愈发鲜艳,他低头露出的那段后颈白得晃眼。 若不是生了这样的皮相,那些千金小姐哪能就这么跟一个穷酸书生私定终身呢? 曹婉蓦地起身,慌忙理了理裙摆,顾不上曹夫人在背后的询问,直楞楞地跑过去,在桌前站定。 李闻善是今年的探花,不过跟另外几位赴宴的考生相比,他的身世的确寒碜得多,他也不太适应这样的场面,该拜见的人都见过之后,他就趁人不注意溜到人相对较少的中下席,找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拿出本随身带的书就看起来。 每张桌子旁都立着灯,他就着烛光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泛黄的书卷上落下一片阴影,上面的字都看得不真切,李闻善眉头轻蹙,抬头一望,便看见罪魁祸首痴愣愣地站在桌前。 虽说是金秋,曹婉看见李闻善抬起来的正脸时,她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语却是“阳春三月”,这一眼简直如春风拂面。 曹婉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愣是没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直到看将手里的书卷起来指了指她身后,她转头看见宫灯便知怎么回事了,忙往旁边侧了一步道:“抱歉,抱歉。” 李闻善起身向她简单行礼,客气道:“无妨,是我在这儿看书煞了风景。” 曹婉忙摇头,鬓上的珠翠叮当作响:“没有的事,我是” 李闻善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舌头打结,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对方很是贴心地接上话头:“在下李闻善,是今年科举的考生,冒犯小姐了。” 曹婉嘴唇微张:他衣上红袍的绣样——是探花,电光火石间她想起父亲曹承前段时间一直在念叨今年科考批阅到一份极漂亮的文章,可惜上面写了很多不中听的话,看得其他几位考官不住地摇头,可曹承不依不饶,一定要保下这人,后来闹到主考官那儿,主考官是个和稀泥的中庸派,两边都怕得罪,最后取了个不痛不痒的等次。最后这考生只得了第三,曹承在家里叹了好几天的气,李闻善这个名字她听得耳朵快起茧了。 “曹婉见过探花郎。”她屈膝施礼,声音平稳沉静,可心里却万马奔腾,她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啊。 对面的李闻善果然神色一凛,忙问:“曹小姐可是” 曹婉侧身,示意他往对面看,李闻善望过去,正和那边的曹承目光相接,他立刻将书放到一边,绕到桌前朝李闻善作了个深揖,以示尊敬,曹承冲他举了举酒杯,颔首微笑。 李闻善转身看向曹婉:“可是先生让小姐过来?” 曹婉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行为也太奇怪了,不过她很快松了口气,幸好他就是父亲念叨的那位探花郎,曹承力保李闻善,按沧浪传统,他爹怎么都算李闻善半个老师了,眼下李闻善称曹承为先生,很明显是记下他的知遇之恩了,心事一波三折,再开口只是片刻,她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我前些时候读了本书,有个地方晦涩难懂,父亲也未曾度读过,见探花郎在旁,便让我过来问您。” 李闻善似乎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站到桌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知无不言。” 曹婉面色镇定地提着裙子在桌边坐下,绞尽脑汁地想着最近到底读了什么书,无奈脑袋一片空白,想的竟是些话本里的风花雪月,正当她急得快要伸手拍脑门的时候,忽闻背后隐约传来一女声:“宝香三瓣祝平安。” 她扭头看过去,发现这桌后是面围墙,那边应该是这大殿东侧的花园,声音时断时续,此时又听不见了,她又望向李闻善,发现对方也正往那边看,于是小声问道:“探花郎也听见那”李闻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墙,伸出食指在唇上压了压,让她噤声,曹婉立刻闭上嘴,果然又听到了那边的声音。 “三炷香愿姐夫,与姐姐天生一对,人物又风流性情又和蔼,他是个盖世的英才” 曹婉听出来这是《西厢记》里的唱词,再联想到这下面崔莺莺的话,她的脸登时红透,垂着头纠结是先跑还是装作不知道。不过好在这边的助兴的歌舞开场,丝乐声盖过了那边微弱的女声。 她悄悄抬眼看向李闻善,发现对方竟然在笑,他又看了围墙一眼,将目光挪回来,刚好与曹婉对上,嘴角那抹笑意还没来得收回去,只好尴尬地抿了下唇,又冲曹婉露出一个不好意思地微笑,轻声解释道:“这人唱得不错。” 曹婉眼尖,一眼看见他微红的耳垂,神思一下荡漾起来,李闻善显然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戏,讲的又是什么的故事,那他是否和自己一样,想起了每朝每代都会发生的崔莺莺和张生的故事呢? 这时,曹婉背后忽然晃过一个人影,她吓了一跳,立刻窜起来,谁知她这动静太大,把对方也吓了一跳,那人踉跄两步,最终还是跌在地上。曹婉还在原地发呆的时候,李闻善已经绕过桌子上前将那人扶了起来,跌在地上的青年和李闻善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愣住了。 李闻善随即放开扶着他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忙低头道:“三皇” “探花郎!”那人登时急了,忙打断李闻善的话,拉着他的手臂环顾四周,目光略过曹婉时顿了顿,于是将李闻善拖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探花郎莫要声张,宴会实在无趣,我好不容易才脱身!” 李闻善会意,略一躬身给他让出去路。 青年抬步准备往外走,忽然又停下,低声问道:“探花郎方才可听见有人唱戏?” 李闻善抬头和他目光对上,迟疑了一下才点头,伸手指向对面围墙:“应该就在东花园那边,唱得不错” “英雄所见略同,”青年冲他一笑,拍拍他的手臂,“探花郎怎么窝在这儿?殿上众人都围着状元榜眼喝酒谈天,好不热闹。” 金玉宴上贵人众多,这是他们走出考场踏出朝堂的第一步,是结交权贵的绝佳时机,眼下科举三甲前两名正众星捧月,他好歹是个探花郎,不该在这坐冷板凳,青年这话是在提醒他。 李闻善心中一热,感激地朝青年拱手一揖:“多谢三” “哎!”青年大叫一声,又转头看了一眼桌边站着的曹婉。 李闻善知道自己差点坏事,于是歉意一笑,低声道:“殿下快去吧,臣嘴笨,当心坏事。” 青年也不与他多说,径直往花园走去。 李闻善这才走到曹婉面前道:“曹小姐见谅。” “无妨,”曹婉本来去也不是留也不是,等那青年走了,她才缓过来,笑道,“刚刚那位是三皇子殿下?” 李闻善也不否认,毕竟那位身上正穿着一身沧浪皇室的紫镶金河山服,曹婉靠这么近没看明白才怪,三皇子没其他几位皇子那么老成,经常在各种宴会上露脸,曹婉对他有印象也没什么新奇的,他笑道:“曹小姐未读明白的地方是哪本书上的?” 曹婉猜中三皇子身份后脸上颇为得意的笑立刻维持不住了:什么书?哪本书?问哪个问题?崔莺莺许的哪三个愿?张生什么时候和崔莺莺遇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铡美案(6) 在沧浪,经科举出仕的考生并不会立刻就上任为官,而需要半年的考察期,确认过品行才学没问题后,才会指派职位就任。在这段时间,考生大多会抓紧时间表现自己,尽量结交更多的人,以期在半年后能被委派到一个好去处,不过李闻善显然并不着急,既不到处露脸挣表现,也不愿意刻意巴结人,当朝探花郎,倒成了闲人一个。 好歹是个三甲,虽然他不主动巴结别人,也有不少人想结识他的,雪花似的请帖递到他的住处,李闻善不善与人打交道,酒席上也滴酒不沾,权贵觉得他不识抬举,小官觉得他清高傲慢,不出一个月,再邀请李闻善的人就寥寥无几了。唯有曹承还经常邀他去府上作客,读书人和读书人才合得来,低头吟诗写赋,抬头畅谈古今。 李闻善只当曹承将他引为知己,有意栽培,但曹承可不止这点心思。 他原本就欣赏探花郎的才学为人,那日金玉宴又看见自己女儿终于开了窍似的赖在人家桌前一晚,简直心花怒放,儒人大概都有点这种情怀,世上除了王孙贵族,便只有一位得意门生才配得上自己的女儿。他有意撮合两人,有事没事就让人去请李闻善过来,李闻善一上门,就让小厮告诉小姐去,曹婉也没让他失望,巴巴地捧着书就过来了。 不过李闻善已经有段时间没上门了。 小秋端着汤药推开房门,一眼便瞧见靠在床上发呆的曹婉,心疼得不行,连忙将汤药放在桌上,替曹婉披上披肩:“小姐起来怎么也不叫人进来伺候着,眼看天冷起来,本来就病着,受寒又怎么办?” 曹婉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喉咙里模糊地“嗯”了声。 小秋伸手将装药的碗端过来,舀了一勺吹凉了往她嘴边送,曹婉却偏过头,有气无力地道:“太苦了,不想喝。” 小秋道:“盘里有蜜饯,喝完药就吃,不会”话没说完,曹婉又摇摇头。 她这病怏怏的模样看得小秋又气又心疼,将勺子扔进碗里,站起来嘟囔道:“小姐为个花心萝卜不值当!” 曹婉皱眉:“你胡说些什么呢?” 小秋重重地将碗放回桌上,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她。 几日前,李闻善登门造访,小厮照例将他领进书房,谁知曹夫人也在,李闻善略一愣,但还是行礼问好,坐下来和曹承谈了两句书里的东西,曹夫人便开口了:“李生青年才俊。” 曹承跟着夸了几句,夸得李闻善有些懵,他立刻道谢,直道“过奖”。 曹夫人笑道:“李生觉得小女如何?” 李闻善是不太会和人打交道,但他不傻,曹夫人这话什么意思,他清楚得很。 于是他连忙起身道:“曹小姐才貌双全,当配英雄才子。” 曹承大笑:“李生不是才子又是什么?” 李闻善脑门的汗都出来了,顿了顿又道:“实不相瞒,学生已有家室。” 曹承和曹夫人闻言也坐不住了:“什么?”两人的惊呼声太大,竟盖过了书柜后面重物坠地的声音。 曹承面色严肃起来:“李生若不想承我夫妻这意大可直说,这话可不能乱讲。” 李闻善不卑不亢道:“学生年纪不小了,有家室并不算什么新奇的事,只是内子近日有事外出,未能带来拜见老师” 曹承和曹夫人对视无语,后面的小丫鬟上来耳语说小姐倒了,夫妻俩神色复杂,那边李闻善还要开口说明,被曹承打断,以身体不适为由让管家送李闻善先行回去。 送走李闻善后,两人忙去看望曹婉,你一言我一语地开解,可曹婉还是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天都没见好。 “他既有妻子,却与小姐亲近,不是花心大萝卜是什么?”小秋愤愤不平。 曹婉看着她,眼泪又在眼眶打转了:“他并未有什么出格举动。” 小秋跺脚:“他一开始怎么不告诉老爷自己有老婆了?非到瞒不下去了才说,我看那个探花郎就没安好心!” 曹婉摇摇头,将披肩掀开,整个人又缩回被子里,蒙头不理小秋了。 曹夫人看着曹婉这样日渐消瘦,心里愈发憎恶起李闻善,连带着对曹承也没个好脸色,她让人带口信给李闻善,说曹婉生病了,对方却只是让人送了补品上门,丝毫没有过来探望的意思,气得曹夫人将补品掀了一地。 又是大半个月过去,曹夫人在曹婉屋里坐了一天,傍晚写了信让人送到李闻善住处,信上言明是自己和曹承思虑不周,多有得罪,曹承其实也是真心欣赏他的才学,如果因为这事断了师生情谊,实在愧疚,特地请李闻善次日上门作客,若其夫人在府上,也务必带上一并过来云云,字字恳切。 李闻善读后顿觉自己狭隘,忙不迭让人回话说一定赴宴。 收到李闻善回信的曹夫人嘴角擒着笑,亲自端药给曹婉送去,说是李闻善明日要来作客。 曹婉知道李闻善有妻室后,对自己之前的行为后悔不已,想着此生都不要再见才不至于羞愤而死,听到他明日要来作客,立刻慌张地摆手:“别让我碰见他。” 曹夫人冷笑一声,戳了她额头一下:“瞧你这点出息!” 曹婉低头:“他既有妻室,我又未出阁,再见也不是非常妥当。” 曹夫人看了她好一阵,将药喂到她嘴边,柔声道:“娘问了,李生并无家室。” 曹婉猛地抬头,差点把药给撞翻,她愣愣道:“可那天我明明” 曹夫人叹了口气:“他那是被吓着了,一时间没找到说辞,胡言乱语了。” “可这话怎么能乱说,探花郎不像是那种人呀,”曹婉还是不信,“您别骗我了,他既有妻子,我不嫁便是。左右多病几天,总会好的。” 曹夫人闻言直直地看着曹婉:“婉儿,娘问你句话。” “你可是真心喜欢李闻善?” 曹婉正要开口,她又道:“别扯什么家室,单论他这个人。” 半晌,曹婉重重地点头:“之前,女儿想着的是非他不嫁呢,”开了口就不再顾忌了,曹文絮絮叨叨往下说,“我觉得探花郎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从前那些公子少爷,一半我瞧不上,另一半我配不上,总是看一眼就算了。” “可遇上探花郎方知,哪有什么看不上配不上,只是不够喜欢而已,我在金玉宴上看见他,脑袋一片空白,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他面前站定了。” “我满脑子就想着和他一起,其他什么也顾不上想了。” 曹婉将心事一股脑倒出来,最后又叹了口气:“可我哪想到我会晚了一步呢。我还觉得什么都拦不住我嫁给他,竟忘了这件事。” “你这么喜欢他,怎么轻易放得下?” 曹夫人怜爱地摸着她的脸颊,伸手擦掉了曹婉脸上的泪水,温言细语地安慰着,“娘怎会骗你,探花郎说他这事做错了,明天就登门赔罪来了,你若不信,明天问问他?” 曹婉瞪大眼睛看着她,试图从曹夫人脸上找出破绽,可曹夫人一脸笃定,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回过神的时候,曹夫人已经将重新温过的药递到她手边了,轻声道:“男子有了心上人后,多半变得比平日胆怯许多,探花郎亦是如此,”她说着说着还笑起来,“竟胆小到跟我和你爹扯谎了。” 曹婉心中一动,她怔愣着道:“心上人吗?” “娘是过来人,岂会不知道这些?我爹当年跟你爹提这件事的时候,他还当场扯谎说自己舅舅病重,要回去看护呢!” “我有舅公吗?” 曹夫人大笑:“扯屁,你太奶奶就一个女儿,他哪儿来的舅舅!” 曹婉跟着笑起来,一边喝药一边想着李闻善,心中对曹夫人的话已信了□□分:原来他是胆怯了,探花郎这样的人竟也会扯谎的吗?如果他喜欢她,那是再好不过了。但若是他真有家室呢? 曹婉就在这样忽喜忽愁的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 曹夫人替她掖了掖被子,看着女儿的睡颜想着:她就这么唯一的一个女儿,好容易喜欢上一个人,怎么能未战先败?李闻善当了探花郎却对妻子闭口不提,多半是个现世陈世美,家中定是个黄脸农妇,他这样的人,想必经不起考验。可曹婉喜欢,她免不得要替曹婉争个机会,至于以后,她自会为曹婉盘算,今后这陈世美被她监管着,不会有再折腾一回的机会。 次日,李闻善果然携礼上门,曹夫人看他独自前来,愈加笃定心中的猜测,嘴上却问道:“怎么不见你妻?” 李闻善不好意思地笑道:“内子前天看望她师傅去了,还未回来。” 师傅?果然是个粗妇人。曹夫人只当他是借口,心中冷笑,嘴上却愈发亲切,端了茶壶过来替他斟茶:“你先坐一会,你曹先生还有一会才到家。” 李闻善一路风风火火,顺手接了杯子就一饮而尽,看曹夫人也在看他,不好意思道:“夫人见笑,学生走得太快,有些口渴。” 曹夫人又替他倒了一杯:“这有什么,高兴地时候喝茶品香,不高兴的时候就当白水牛饮,再好的茶也就是叶子煮水,有什么好稀奇的?” 李闻善一边喝一边笑道:“夫人所言极是。” 见他又喝光了,曹夫人举举茶壶道:“还喝吗?” 李闻善忙接过茶壶,自己倒起来:“废了夫人一壶好茶,不敢再劳烦夫人倒茶了,”他这次慢慢啄饮着,挑眉道,“这茶味道有些浓,从前没在府上喝到过。” 曹夫人笑笑:“最近新买的,瞧着新鲜,便买回来试试,曹婉早上嚷着要喝茶,我便取来泡了试试,她也觉着好喝,房里那壶估计都快没了。” 李闻善听到曹婉时还是不太自在,喝了茶后也没再添,端坐在位置上和曹夫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聊着聊着,他看曹夫人竟有些看不清,又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他晃晃脑袋,曹夫人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又渴了?” 李闻善点点头,曹夫人又给他倒了杯茶过来,他一口饮尽,不仅没觉得解渴,反而觉得肠胃都烧起来,眼前都重影了。 耳朵也嗡鸣起来,只听到曹夫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可是困了?” 他说不出话,觉得身上不太对劲。 “来人,扶探花郎去房里休息。”有人来扶他手臂,这人的手心烫得他不舒服,挣扎着想推开,却使不上劲,嘴里嘟囔着自己都不清楚的话。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忽然想起花擒风出门前嘱咐他要给院里的桂花树裹点棉布,不然受了冻,来年开花就不香了。昨天棉布已经买回来裁好了,却没来得及裹,要是让她回家看见了,又要念叨好几天。 今天得早点回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铡美案(7) 李夫人说到这里就停了,倒不是她不想说,而是李薇又嚷嚷起来:“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人!你们娘儿俩竟连这种下作的手段都使出来!” 绯渊忍无可忍地将她按回座位上,李薇正要抗议,又听华阳问道:“李大人,醒来便答应娶你?” 李夫人苦笑道:“他这样正人君子,自然不会不认,可也说不出要娶我的话,后来我母亲买通了大夫,谎称我有了身孕。花擒风知道后,二话没说就写了张和离的字据,按下手印就走了,浑身上下就带了她那把刺花剑,李闻善一路跟出去,她连头都没回。” 李薇怕惹恼华阳,不敢再大声嚷嚷,只好用她和绯渊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下流无耻,我师傅没被气死就算上天垂怜了,还指望她回头?做梦!” 绯渊闻言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李薇半天没说出话。 李夫人看向李薇,声音有些发颤:“花擒风就半点没错吗?她怀有身孕却不告诉李闻善,自己躲在镜山上养儿子,十几年了,一次都没让李闻善见过他。” 李薇道:“你与李闻善做了那苟且之事,还要我师傅原谅你们?当初是你自己谎称自己有孕,既然李闻善有后,她一个人拉扯大的孩子为什么要给负心汉当便宜儿子?” 李夫人嘴角抖了抖,很快移开目光,垂眸盯着桌上的茶杯道:“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此言一出,几人都愣住了,这又是哪一出? 她继续道:“我娘不至于真就这么把我送出去,次日醒来连衣裳都整整齐齐的。他自然清楚自己做没做过亏心事,可别人不清楚,这样好的茶余饭后的谈资,有几个又愿意清楚呢?” 这回李薇没说话了,神川在绯渊背后轻轻地呵了声,被她伸手打了一下。 “花擒风一回来他就向她一五一十说清楚了,可她估计没怎么信。我娘带着大夫找上门的时候,她就走了,李闻善辩驳的话一句没听。” 李夫人说到这里,声音愈发平静,死水般无波无澜:“这些事我父亲到死都不知道,他那天勃然大怒,几乎想杀了李闻善,李闻善百口莫辩,不情不愿地娶了我。可他不爱我,甚至很讨厌我,这十几年来都对我敬如上宾,旁人都说羡慕,只有我知道其中苦楚。” “他找了花擒风很多年,他也对我说,既娶了我,便不会再做什么不合礼法的事,让我放心。我知道,他一直不休妻,是因为我父亲临终前向他求了一份保证,他念着师恩,不肯把事做绝罢了。” 一直沉默的华阳这时才开口问道:“所以李大人当初辞了蔚城的官,自请迁到清水镇来,是为了花前辈?” 李夫人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是。他得知花擒风在镜山后,就到处求人,很快调到清水镇来办事。也是前不久他才知道花那孩子是自己的儿子,他回来喝酒,又哭又笑,絮絮叨叨讲了很多他和花擒风的事。花擒风有多恨他,我便有多恨花擒风。” 李薇看着她,张嘴要说话,但喉咙滚动三番,最终还是没出声。 “我写信给她,是想求她见李闻善一面,再不济,让他们父子见一面也行。今天那孩子背着剑上门,我以为是她看了信特地让他来的,立刻叫厨房准备饭菜。” “他也高兴,都不像他了。请了戏班子来,带着他儿子看戏。” “厨房的汤还没煲好,就听见出事了。” 李夫人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掩面啜泣起来,堂外的小丫鬟跑进来扶着她准备回去休息,谁知小丫鬟刚扶起李夫人,管家就跟着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夫人!”他缓了两口气,又看向另一边的华阳,“启禀将军,夫人,那案犯花十三,死了!” “哐当——” 李夫人一下坐回椅子上,堂下的李薇想站起来,可脚一软,直接向外倒去,绯渊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捞到自己身上靠着,惊疑不定道:“怎么回事?” 神川忙伸手将李薇扶到椅子上。 管家跪倒在地上,沉声道:“家里一直忙着布置灵堂,安排丧乐班子,我想起那案犯还未吃饭,让丫鬟端了饭菜去,谁知就看见他胸上插着他的佩剑,血流一地,没了气了。” 华阳见李夫人面色铁青,也没等她开口,直接吩咐管家:“请个大夫来看看李姑娘,你带我去关押花十三的地方。” 管家瞧了李夫人眼色,点点头,让人请大夫,自己领着华阳往外走去。 华阳行至门口时顿了顿,扭头看向绯渊:“你和神川回客栈等我。” 绯渊忙道:“李薇呢?” “没人害她,你们先回去。”华阳这话说得毫无转圜的余地,绯渊向来敬重自己兄长,一听他这话,也没再坚持,挪了挪李薇,给她换了个看上去好受点的姿势,便和神川向李夫人告辞回去。 走在街上,绯渊还在一步三回头,差点踩空被神川拉住了后,他终于忍不住道:“师兄既然让我们回来,说明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再看几眼也没用。” 绯渊讪笑,果然没再回头,和神川并肩走着:“他对花师叔的敬重比我多多了,现在花师叔唯一的儿子就死在他眼皮底下,我有点担心。” 绯渊不常有这样低落的情绪,他一时不知怎么安慰,只好想办法转移话题道:“既然李夫人没有雇凶杀人,那到底是谁才有动机和本事,将花前辈一剑封喉呢?那人和杀花十三的凶手,也许是同一人。” “若是凶手能将师叔刺花剑一剑封喉,在掌事官府不声不响杀一个花十三也不是难事,”绯渊点点头,“我觉得是同一个人。” “对了,师傅让你来清河镇的时候,一点没说师叔有什么事要求他帮忙吗?” 神川摇摇头:“师傅只嘱咐我量力而为,说如果帮不了就等他来,所以我估计他也不知道。” 绯渊挠了挠头,没再说话,神川余光瞥见她眉毛皱成一堆,犹豫片刻道:“你觉不觉得,刚才在掌事官府唱戏的” “绯渊!”街对面忽然传来喊声,惊得神川一个踉跄,他和绯渊一齐循声望去,果然看见抱着药包的秦飞光正往这边走,神川不满地理了理衣服,腹诽道:登徒子,好好一个名字也能被他喊得这么一波三折,活像青楼的老鸨。 绯渊抱臂而立,等秦飞光站到跟前了,她才低声道:“你是不是有病,大街上嚎什么?” 秦飞光笑盈盈地看着她:“这不是太高兴了嘛,好容易从秀昌国回来,又被拉着要去扶风,中间就见了咱们小师妹一面,师兄这心呐——” 绯渊自顾自往客栈方向走:“说人话。” “诶绯渊,你这太过分了啊,好歹我也是你师兄,怎么一点面儿都不给?”秦飞光没皮没脸地跟上。 “你能照照镜子吗?”绯渊头也不回。 “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秦飞光伸手摸了把脸。 神川跟在绯渊后边走着,见状终于忍不住抿嘴笑起来,秦飞光看了看他,怒道:“小白” 绯渊立马扭头看着他,他硬生生把后面两个字吞了回去,干巴巴道:“你笑什么!” 神川也不恼,学着他的样子,笑盈盈道:“绯渊说你没个师兄样。” “你”秦飞光瞪了一眼他,半天没说出话,等快走到客栈门口了,他才憋出句整话来,“没大没小,这是你师姐,跟着瞎叫什么绯渊!” 说起称呼这个事,还要追溯到他和绯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他急着求救,嘴上抹了蜜似的叫姐姐,把绯渊叫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三令五申不准叫姐姐,在扶风养病的那段时间,神川绯渊绯渊地叫,后来国师收他做了徒弟,进山海楼该喊师兄的喊师兄,该喊师叔的喊师叔,唯独绯渊这个师姐怎么也改不过来。时间久了,她也就懒得端这个师姐架子,让他随便喊,显然秦飞光把这又当成神川没心没肺的罪证之一。 两人都没理他,一前一后上楼回了房,神川上楼前停了停,后面的秦飞光差点撞上,他不满地道:“干嘛呢!存心找茬?” 神川转头看着他,问道:“师兄这次要去扶风?” 秦飞光随口一提,没想到他能记住,不过转念一想,神川本来就是扶风人,虽然这么多年没回去,多少还是有点感情,他没好气道:“是啊,怎么?在沧浪待了这么多年,终于想起自己是扶风人了?” 神川知道秦飞光就是嘴上使坏,其实并没真对他怎么样,秦飞光待他和另外两个亲师兄待他没两样,所以这些挤兑人的话,他从没往心里去,摇摇头道:“师兄办正事,我跟着会耽误你们。” 秦飞光一愣:“你还真打算回去?” 神川道:“我就问问,这边的事还一团糟呢。” “哎,我刚在路上听见那花十三也死了?”秦飞光对他会不会扶风并不感兴趣,凑上来追问掌事官府的事,“华阳肯定带着你们一块去了,怎么回事?” 神川摇摇头:“不知道,师兄让我和绯渊先回来等着。今天去府上,就看那位李小姐跟掌事官夫人吵架了,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秦飞光耸肩,推开房门准备进去,神川忽然叫住他:“师兄,你听戏吗?” 秦飞光转头:“听啊,我师傅在的时候,天天带着我和我哥溜外边看戏。” 神川沉吟片刻:“那你现在想听吗?” “啊?”秦飞光没反应过来。 神川晃了晃腰间的钱袋,笑道:“我请你听戏去吧。” 这孩子去掌事官府真没磕坏脑子么?秦飞光脱口道:“请我?”看见神川点头后,他下巴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就,就我俩?” 神川点点头:“绯渊这会估计听不进去。” 秦飞光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有诈,绝对有诈。这小子有什么好事从来只想着绯渊,当年他出去游历回来,带了份当地的特产肉干,秦飞光那晚看见神川做贼似的溜进厨房,一时兴起就跟在后面瞧着,接过眼睁睁看着他将肉干切了一半偷摸塞绯渊房里,然后剩下的又切一半塞给敏度。第二天拿着剩下那块放桌上请他和柳浪吃。 柳浪那傻小子吃得满嘴肉渣,边吃边夸神川大方,他却在一边眯着眼看着这小白眼狼,发现他还脸不红心不跳地让柳浪多吃点。这倒霉催的小白眼狼! 现在要请他去听戏,还不带绯渊?他脑袋进水了才答应。 于是秦飞光“哐当”将门关上,果断说:“不去,我也听不进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3) 片刻后,房门又打开了。 神川还在原地站着,笑眯眯地看着探出半个脑袋的秦飞光,秦飞光皱眉道:“直说吧,准备去干什么?” 神川也不绕弯:“在掌事官府碰到一个唱戏的,我觉得他有问题,想去看看,”秦飞光还没开口,神川又说,“李闻善死时就在听戏。” 秦飞光沉吟片刻后点头:“你这扯得行吧,我陪你走一趟。”他虽然不大瞧得上神川,但也不得不承认国师在几个徒弟中最器重这半大的少年,他看不出神川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有哪点强,但临走时蔚城那阵仗,多少让他对神川有点刮目相看。 神川那小子参加完兰亭宴,连夜拉着绯渊出了蔚城,因此错过了第二天万人空巷的场景。 百辩不倒的何瑜何少卿,在今年的兰亭宴上竟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子,这人还得了在场观战的何丞相一句“此子怀山抱海,当称山海郎君”。 宴后,宫人将宾客桌前屏风撤下,神川急着回山海楼,匆忙告辞,钻进人群中不见踪影,只留下惊鸿一瞥的白衣。人们纷纷向何瑜父子打听,这才知晓,那白衣少年竟是当朝国师的座下弟子,不禁感慨万千,不吝赞美之词。 次日,国师少徒语惊四座,辩倒何少卿的消息传出,有好事者凭记忆作画,将神川的画像四处分发,手口相传,山海郎君之名立刻传遍蔚城,一时间,上门拜访的人,马车,送请帖的仆从,将山海楼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秦飞光和另外两个师兄弟在凉亭被吵醒后面面相觑,不仅不知道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晓得为什么睡个觉的功夫,那“面如冠玉的山海郎君”和昨晚还跟他们喝酒的寿星怎么就不见了踪影。 在来清河镇的路上,靖风镖局的几个朋友一路上都在问他神川的事,搅得他心烦意燥,只能安慰自己这小孩现在充其量就是肚子里有点学问的小白眼狼。在镇上客栈遇见两个失踪人口后,又围着李薇团团转,一时间也没问起这事,正好,他跟他去听戏的时候倒可以问一问。 秦飞光关上门后,冲神川抬抬下巴:“走吧。” 两人向老板打听常去掌事官府唱戏的是哪个班子,老板爽快地告知了地方,还说走路过去有点远,不嫌弃的话可以在街对面雇个车夫,让车夫用自家的马车从他们过去,两人道谢出门,正准备到街对面雇个车,却见华阳从那边匆匆过来。 得知神川和秦飞光的意图后,华阳摇摇头:“师傅过来了,他说这事交给他处理,你们不必管了。” 华阳看看他俩,又道:“我会留在掌事官府照顾李薇,等师傅一道回蔚城,飞光若是着急,便可带着镖队先行。” 秦飞光点头,没说话。倒是神川欲言又止的,华阳只道他是念着戏班子那线索,出声安慰道:“神川的话我记下了,我尽快去查看。毕竟这是上一辈的事,师傅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必然是不再想我们掺和进去,你和绯渊先行回去吧。” 神川一愣,忙道:“师傅之前说我,我可以在外面多待几天。” 华阳一直对神川很放心,毫不迟疑地道:“随你,”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倒回来,“要不我让绯渊跟你一块?你一个人我不放” 神川忙不迭地点头:“好!” 华阳点点头:“我到客栈去一趟,正好跟她说,你要和我一快回去吗?” 神川跟上他,解释道:“我一个人走着其实也有些怵,师姐武功好,有她在身边就安心多了。” 秦飞光跟在华阳和神川后面,默默听着神川一口一个师姐跟华阳聊天,听到这句话时实在没忍住,小声道:“安心个屁!” 华阳扭头:“飞光,你一个人在后面说什么呢?” “刚有只猫从我脚边窜过去,我骂那畜生呢。”秦飞光真诚地笑着。 客栈。 华阳到绯渊房里待了一阵就走了,秦飞光的镖师朋友和商队都在另一家客栈,他说要过去跟他们商议后面的行程,跟华阳前后脚出去。 不知道华阳跟绯渊说了什么,绯渊的心情好了不少,神川进去的时候绯渊还得意地拿着一个小木盒给他看:“神川,快来看我兄长给我的礼物。” 神川凑过去,看到那其貌不扬的小盒子里躺着的东西后眼睛一亮: 盒里躺着两把黑红的短剑,他不太懂兵器,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剑身黑得发亮,剑柄上镶刻着暗红色的云纹,蜿蜒指向乌黑的剑身,暗红色的细线直到剑身三分之一处才消失。一般在放礼物的木盒里都会垫上丝绸之类的东西,一作保护,二来全当装饰,但华阳显然没考虑过后者,他在木盒里随便塞了两片残破的布料,被洗得泛白的黑色布料上缝着的变形铁片,和线缝间陈年的血迹,都昭示着它们的真实身份——战衣上裁的破布,不过这斑驳的破战衣竟跟那两柄黑红的短剑极为相称,没染过血的宝剑嗅到战场上的血腥味,玄色的剑身中似有风云涌动,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神川轻声道:“好剑。” 绯渊伸手取了一把,往空中一抛,神川下意识跟着抬头看,谁知眼前一晃,绯渊已经接了剑,手上还捏着一截头发,笑盈盈道:“你还没送我礼物呢?这头发给我了?” 神川眨眨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微红,低头咳了两声。 绯渊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将剑收回盒里,顺手把头发也塞了进去:“我也没真的叫你送礼物,不送也没事,你不用不好意思。” 神川瞥见她塞头发,脸更红了,小声解释道:“我没忘,我记着呢。” 绯渊正把木盒往柜子里放,听到他这话轻笑了一下:“嗯。” 神川走到她身边道:“真没有。” 绯渊没说话,把柜子关上后靠边上笑着看他:“知道了,”说完,她拍拍他肩膀道,“走,出去逛逛。一会大师兄还要过来一趟,咱们出去转转回来差不多能碰上。” 神川盯着她的背影,嘴唇微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紧走两步跟了上去。 两人没走多久,绯渊刚上街那会的新奇劲儿已经没了,清河镇虽说跟蔚城不太一样,但总归离得不远,都是沧浪的地界,风土人情什么的都大同小异,街上的东西还不如蔚城的多。神川走不紧不慢地跟在绯渊后面,看着她的脚步越来越慢,嘴角慢慢上扬。正要上前问她要不要回去,谁知道她忽然在一处小摊上站住了。 一脸倦容的老先生倚靠在凳子上,一手举着茶壶,一手扇着扇子,背后支着面脏得看不清本色的旗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卜”字,他微眯的双眼略睁了睁,看清小桌前站着的是个小姑娘后,又将眼睛闭上,不紧不慢地将扇子收拢,往桌上一敲:“算什么?” 绯渊顺着他的扇子一看,乐了,这老先生在桌布上标明了价格,姻缘,灾祸,财运密密麻麻写满了整张桌子,她笑起来:“您这本事够大啊。” 老先生哼了一声:“不算就站一边儿,别挡我晒太阳。” “就您这脾气,还有生意做呢?”绯渊眼睛在桌上飞快地扫着,冲神川招了招手,“神川,来来来。” 神川走到她边上,将钱袋递到她手上:“你信这个?” 绯渊没回答他,接过钱袋瞧了瞧道:“你想算什么?” 神川往那脏兮兮的桌布上看了一眼,估计绯渊也不信这个,就是打发时间玩的,在人家面前也不好说什么拆台的话,于是他随便挑了一个:“行当。” 绯渊点头,摸了钱递给那算命先生:“劳驾?” 算命先生听到钱磕到桌上的声音,立刻挣了眼,用扇子一扫,将银子扫到自己怀里,他一边喝茶一边上下瞧着神川,片刻后喜笑颜开:“小公子一生福星高照,前半生或有不如意,但都已过去,今后必定顺风顺水,万事如意。” 神川并不信这个,算命先生收了钱,简直舌灿莲花,什么鬼话都往外蹦,他现在这副喜笑颜开的样子落到神川眼里,就是见钱眼开。 绯渊看他笑得真心实意,眼角的皱纹堆到一起把眼睛都堆没了,好奇道:“到底怎么个如意法啊?不是让你算行当吗,你自己乐干什么。” 那算命先生没得到神川的回应,倒也不恼,自顾自笑着:“我头一次瞧见小公子这么好的命格,实在有些稀罕。” 算命先生将茶壶放到桌上,冲神川点头:“虽然小公子生在名门望族,也有翻云覆雨之能,却始终不慕功名利禄,后半生,将如您所愿,闲云野鹤,渔樵耕读。” 神川挑眉,不置可否,指了指一边迫不及待的绯渊:“那她呢?” 算命先生意犹未尽地又看了他两眼,这才转头看向绯渊,忽然一愣,随即道:“姑娘请将手伸过来。” 绯渊依言伸手过去,手心朝上。 他仔仔细细瞧了好一会,看得绯渊紧张地背都快僵了,他才长出一口气道:“姑娘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绯渊心里咯噔一下,皱眉道:“这算什么看相,不能说清楚点么?我干嘛了就逢凶化吉?” 算命先生哂笑,无奈道:“姑娘的命格不如小公子,您的福星不如他的多” “谁要听你讲这个!”绯渊打断他。 算命先生一耸肩,又坐回椅子上,展开扇子扇起来:“放心,您的命里有贵人护佑,今后必定大富大贵,名扬万里。” 绯渊轻笑一声道:“我一个习武的,怎么大富大贵?莫不是我以后做了江洋大盗?” 算命先生啧了一声,开始有些不耐烦:“那也不一定,您看江湖那些大侠不也有钱吗,行走江湖也许不赚钱,等成名以后出来走走镖,帮人撑撑场什么的,人家捧着金银珠宝求着给呢。再说了,小姑娘你又长得不差,将来嫁个大富大贵的良人也不是不可能。”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绯渊眉开眼笑:“你这人说话挺中听。” 倒是神川,听到走镖俩字儿时眼皮略跳了跳。 算命先生摆摆手:“得,算好了就让让,别挡着我生意。” 绯渊没再搭话,跟神川继续沿着街道闲逛。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后,算命先生收了折扇,玩味地在桌上敲打着。 这小姑娘的福星多,照得她前半生亮堂堂的,但他一眼瞧去,那些光亮摇摇欲坠,今后估计会掉得一颗不剩,但跟她一起的那个小公子命格分明好得不行。他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又看了她的手相,这才释然。 这两人的命格倒是很有趣。 另一边的神川和绯渊走错了路,不知不觉又绕回了主街,两人商量着准备沿着主街回客栈等华阳,走到一半忽然听街边某家酒楼的看台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师妹!” 两人俱是一震,抬头一看,果然是秦飞光,他正和镖局的同行吃饭,不知怎么瞧见了绯渊,立刻扒在栏杆上嚎起来。 绯渊强忍着动手的冲动,拉着神川扭头就走,秦飞光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传来:“绯渊,接着!” 绯渊习武,对这种简短明了的话几乎本能地在第一时间就能给出反应,她连东西都没看清,伸手往空中一抓便抓住了秦飞光扔过来的东西,上面秦飞光对身边的镖师炫耀道:“瞧见没,我师妹不错吧。” 绯渊没理他,将手摊开,手掌上躺着的是枚成色,雕工都非常上乘的玉福兽,福兽是种长着羽翼的神鱼,传说上天入海,是沧浪的神兽,这种象征平安吉祥的福兽的形象在沧浪随处可见,她手上这个雕得栩栩如生,鱼尾处还挂了两朵浪花,鱼嘴里衔着一束芳菲。精心编织的红线穿过鱼嘴,衬得那玉更加温润清透。 她有些诧异,抬头望向秦飞光。 秦飞光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喜欢么小师妹?师兄送你的。” 置身事外的神川这会忽然回过神似的,目光在玉佩和秦飞光之间来回逡巡。 绯渊将玉佩捏了捏:“说人话。” “没劲,”秦飞光撇撇嘴,转身坐回位置上,背对着她道:“敏度托我给你的。寿星吃酒吃一般自己跑了,连礼都忘了收,你还真行。” 绯渊没再理他,小声道:“难怪随随便便就敢扔下来,摔了也不是他的。” 神川跟着绯渊继续往回走,临走时他又往楼上看了一眼,目光落在秦飞光腰间那块镶着金边的玉佩上,忽然觉得今日阳光极为刺眼。 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华阳已经到了,他和国师接下来几天都要住在这里,他提前过来收拾一下,顺便去戏班看了一圈。 华阳平时不苟言笑,对谁都是冷言冷语,不过对着一双弟妹总还是有不同的,尤其是绯渊,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好歹绯渊也是我们家唯一的姑娘”。再怎么当男孩养,也该是被自家兄弟宠着的。原本今年说好了陪绯渊过生日,华阳早早从北疆回来,谁知临到生日又被派出去平乱,走得匆匆忙忙连精心准备的礼物都没来得及给,现在两人又要分头走,华阳一看见他俩回来便把绯渊叫住了,神川不想打扰兄妹俩来之不易的相处,自觉地回房待着。 太阳西斜,华阳推门而入的时候,神川这才从一堆写得乱七八糟的纸中抬起头。他望向门口,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 华阳失笑,拎着凳子坐到他跟前:“干什么呢?都迷瞪了。” 神川低头看着手边的纸笔,半天才下定决心似地道:“师兄,你知道,怎么赚钱吗?” 华阳一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位平时不食人间烟火,把师傅给的金子当石子儿玩的小师弟是在问他怎么赚钱,他道:“出什么事了?你是担心在外的住行吗?这你放心,我已经把银票什么的都给绯渊了,你们俩” 神川摇摇头,一脸认真地看着华阳:“我想发家致富,”他看华阳表情很是迷茫,又向前凑了凑,直视华阳的眼睛道,“想腰缠万贯的话,干什么比较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4) 山海楼一入夜就不准外出,故而夜里非常安静,适合睡眠。在山海楼待惯了,突然住到外边,神川在房间听着楼下喝酒的声音辗转难眠,最终长叹一声穿衣起身出了门,下楼后绕过一堆人去了后院。 客栈的后院种了许多蔬菜,店老板还极有耐心地在菜地边修了个小亭子,房间一推开窗就能看见,神川白天无意间瞧见了,觉得十分有趣,这时忽然就想过去坐坐。 清河镇依山傍水,四周不是山就是水,初春夜里凉快得有些过分,神川却一点也不想动,在亭子里坐着非常安静,一点也听不到前面喝酒划拳的声音,他盯着面前的一地小白菜苗,脑袋里又开始回忆白天那个算命老先生,如果他没有眼花的话,那个老先生在第一次看绯渊的时候表情不太对,类似同情?惋惜? 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些神叨叨的骗子,但那个眼神让他很不舒服,尤其,是放在绯渊身上。 等天亮了得去找他问一问,这么想着,神川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意识逐渐模糊时他听见细微的推窗户的声音,没等他反应过来,不远处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神川?” 神川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他立刻站了起来,望向二楼唯一敞着窗户的那个房间,绯渊整个身子已悬在外边,一手扒着窗沿,另一只手还在关窗。 悬在二楼的绯渊看清站起来的人确是神川后,身上的鸡皮疙瘩才消下去。 她半夜饿得睡不着,想出门转转,奈何自己要出去就必须得经过华阳的房间,华阳听见声音肯定有要出来数落她,她左思右想,决定翻窗出去,谁知翻出来准备关窗的时候,无意间往菜地那边瞥了一眼,一瞥就瞥见一个人影,吓得她几乎脱手摔下去,电光火石间喊了神川的名字,竟猜对了。 神川快步靠近,抬头看着她:“你这是干什么?” 绯渊关上窗,脚尖在墙壁上借力一踩,轻飘飘地落到神川面前,小声道:“你这又是干嘛?三更半夜想偷菜?” “睡不着,”神川刚一说话,便被绯渊捂住嘴往阴影里一拖,顺着她紧张兮兮的目光往上一看,果然是华阳的房间,神川拉开她的手,压低声音道,“师兄又拉着你练剑了?” 绯渊沉痛地点点头。 华阳毕竟不是寻常人,宠妹妹的方式与众不同,一有空就拉着绯渊“指点”两招,半点情面不留,每次都把绯渊“指点”得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为止,更惨的是,华阳一直坚持日食两餐,晚上是不准进食的。记得神川刚来山海楼那年,亲眼目睹华阳单方面殴打绯渊后,一边扶起绯渊一边嘱咐旁人厨房里的东西可以收掉了,他将敏度拉到一旁,再三询问他俩是不是一个爹妈生的,敏度一脸郑重地点头:“不能再亲了。” 那天晚上,神川趁着没人,将自己藏的两个馒头给绯渊送过去的时候,绯渊捧着俩馒头一脸谢天谢地,就差哭着给他跪下了。 “有吃的吗?”绯渊的声音将他从山海楼拉回清河镇的后院。 “今天出门的时候看见有栗子糕,随手买了点,”神川点点头,往前厅走去,“我房间就在二楼第一间,不会吵到师兄。” 绯渊一听有吃的,便立刻跟上:“我听兄长说,你还要在外边溜达几天?” 神川脚步一顿,想起自己之前跟华阳提过想让绯渊跟他一起,他扭头看了绯渊一眼,又看了看走廊尽头的那两间房,忽然觉得自己挺过分。 华阳匆匆忙忙赶回来给绯渊送礼物,好不容易留在蔚城几天,他又拖着绯渊往外走,硬生生拆散了人家兄妹,何况这件事他还没问过绯渊的意思,就直接跟华阳说了,现在绯渊问起,神川立刻心虚起来:“嗯。” 绯渊趁他开门时站到门边,双臂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想去哪儿?到山海楼这么多年,我还第一次看你往外跑。” 开门让绯渊进去后,他轻轻地将门带上,顺手将柜子里的糕点递给她:“我” 绯渊一边拆着油纸,一边道:“打算什么时候走?” 神川坐到她对面,好一会才道:“你留在这儿跟大师兄一起吧,我跟秦师兄一块走就行。” “你说你要跟秦”绯渊猛地抬头,艰难地将嘴里的栗子糕咽下去,跟神川大眼瞪小眼半天,她才摆摆手去倒水喝,“秦飞光要走镖呢,他没工夫迁就你。” 水倒了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川,你不会是要回扶风吧?” 神川点点头:“秦师兄天天这么念叨着,我想着要不还是回去看看” 话没说完,便被绯渊瞪了一眼:“你听他念叨干什么,不想回就不回,你不回扶风碍着他什么事了?再说了,你就这么大剌剌的回去,王府那边” 神川见她又越说越激动的势头,连忙解释道:“我刚说着玩的,他都说我这么多年了,我也没必要憋到现在呀。” “那你现在回去干什么?”绯渊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顺手又摸了一块栗子糕出来。 神川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展开放到她面前:“师傅之前去了揽月城一趟。” 绯渊飞快扫了一眼那信,只看到揽月城三个字,便觉得有些不安。揽月城是扶风的皇城所在,国师和扶风现在的南炆太子有些过节,这么多年间经常往来于扶风沧浪,但踏足揽月城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不过国师去不去揽月城她一点不在意,她在意的是为什么这件事会扯到神川。 沉默片刻后,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神川将信折好收回来,“刚刚师傅托大师兄都跟我说了,是姜姨家出了点事。” 她反应了一会,才想起这个姜姨,应该就是神川幼时的乳母姜舜华,神川的母亲生下神川后就失了神智,神川父亲又被事务缠身,真正陪他长大的其实只有这个乳母。虽然没几年神川就离家到了山海楼,但总归是有感情的,神川到山海楼的前两年还时常跟她提起姜舜华。国师看小孩子实在可怜,曾到缥碧郡去寻过,却得知他家出事后,一众仆从婢女陆续被遣散,姜舜华就在其中,几经辗转才知道姜舜华已去了南炆太子府上做事。 神川家里的变故可以说是这位太子一手促成,知道姜舜华去了太子府后,神川再没提过他这位乳母。 绯渊斟酌了半天,试探着问道:“你回去就是为她家的事?” 神川摇摇头:“我原本就想回去看看。刚刚大师兄过来说姜姨死了,家里还有个女儿,师傅回来得匆忙,没找到她。所以顺便” “行吧,我跟你一起。”绯渊点点头。 再三确定国师和华阳那边不需要帮忙后,绯渊和神川便硬挤上了秦飞光的马车。 原本这镖队是没配马车的,但上次在城门外吃了没马车的苦头,回去后秦飞光就自掏腰包买了驾马车,这回又力排众议,将马车大摇大摆带了出来。谁知自己一次没来得及坐,就被别人抢了先,他着急忙慌地也要往上挤,却被伸出帘子外的一把短剑差点割掉了眉毛。 秦飞光往后退了一大步,嚎道:“你坐着我买的马车,吃着我买的糕点,现在还用我买”他忽然呸了一声,重新道,“现在还用我做的兵器对着我!” 绯渊闻言笑了起来,掀开帘子,一边上下抛着短剑,一边打量他:“哟!我怎么不知道秦师兄还会打兵器了。” 秦飞光用手指了指她,原地冷静了好一会,才翻身上了自己的马:“不跟你计较,上路了。” “秦飞光现在,”绯渊坐回马车,将短剑放好,“真是什么话都能往外秃噜。” 神川没说话,眼睛看着绯渊手上的短剑,不是华阳的那对,是那天他出去买药时绯渊给他的,他那时就发现绯渊换了剑,原来是秦飞光送的。 那破皮革缝的剑鞘上挂的骨坠肯定也出自秦飞光之手。 登徒子。 自出了清河镇后,马车外边就安静下来,只有镖队的镖师在低声交谈,偶尔还夹着秦飞光讨嫌的笑声。 神川正盯着绯渊摆弄玉坠的手出神,那双拿着玉坠的手忽然来到他眼前,来回晃动,吓得他立刻坐直了,这时他才听到绯渊带着笑意的声音:“做什么白日梦呢?在这愣半天了。” 神川有些心虚地看着她:“我在想” “说。”绯渊挑了挑眉,目光却落在马车角落的一盒点心上。 “你生辰的礼物,”神川慢吞吞地摸出一个锦盒,“这几天耽误了,一直没来得及。” 绯渊这下把眼睛挪回来了,接过锦盒时伸手拍了拍神川的肩膀:“我就说咱们小师弟不会忘记师姐的礼物,不过你这也耽误得太久了。” “你上哪儿来的这么漂亮的盒子?”绯渊拿着盒子却不着急拆开,神川的这个盒子跟华阳的那个比起来精美了不知道多少,估计蔚城街上给姑娘家装首饰胭脂的盒子才能媲美。按前几年神川送礼的路数,绯渊觉着这盒子里很有可能就是钗子珠子什么的,神川的心意虽说让她很是欣慰,但每次开盒子心里都挺无奈的。 神川听不到绯渊的小小腹诽,但也并不催着她开盒子:“街上不到处都有吗?” 得,果然被她猜中了。 “那你也太随”绯渊无奈一笑,盒子开了一半就愣住了。 这是一对剑鞘。 虽然绯渊平时喜欢玩乐,但每日练剑是一点不含糊,短剑归鞘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时候她就随手一扔,要练的时候随手一拿,平时用她自己剪牛皮缝的俩袋子套一套就出门了。好几次她都嚎着要去铺里做一对剑鞘,但都未能成行,时间久了,就没再嚎了,一直用着自己的俩破袋子。 这些年,华阳c柳浪还有一众师兄弟送了不少好东西给她,除了短剑,还有长剑,大刀,弓箭可偏偏没人送过她这个。 神川被她没说完的“随便”惊了一下,忙不迭地解释道:“这个剑鞘我从去年夏天就想着了。你总爱用光秃秃的剑,随身带着容易割伤。我还想着平时其实也没那么多时间用得上这些刀剑,配个剑鞘也不碍事,带了剑鞘你休息时也安心点。可惜上手做比画图难多了,我废了好多张皮,只堪堪在你生辰前几天才做了一对出来。盒子虽然是随便,但这剑鞘一点没随便敷衍你的!” 绯渊的短剑跟外头常见的大小不太一样,不过山海楼的几个同门时时见着,都是很清楚的,华阳和秦飞光送的剑虽说样子都不一样,但长短宽窄都和她从前用的分毫不差,因此虽然换了剑,神川的剑鞘还是合用的,她将没来得及收回的短剑往里一插,严丝合缝。 绯渊用力握了握被剑鞘包裹着的剑身,将剑在手上转了一圈,用剑柄轻轻地敲了一下神川的手:“我很喜欢,谢谢。”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姑娘能手持利剑,一往无前。因此他们纷纷送来刀剑,助她所向披靡。 还是第一次有人记得给这把好剑配了鞘,低声嘱咐她小心割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5) 揽月城是扶风首都,其繁华程度虽然不及蔚城,却也是南方第一大城市,道路四通八达。秦飞光一行人从清河镇出发,一路走走停停,不出半月也就到了。 这日行至午时,一行车马停在关口的小旅店,吃个午饭稍作休整,下午就准备进城。 绯渊和神川刚一落座,秦飞光便跟着坐了过来,想也没想就要往绯渊这边靠:“小师妹” 绯渊伸出脚绊了他一下,秦飞光险些摔倒,趁着他平衡身体的时候,绯渊迅速坐到神川身边,手撑在桌上冲他笑道:“您说。” 秦飞光也不气,坐到她刚坐的那凳子上,上下抛着筷子玩:“我们的东西是要送到紫雀乡的,从揽月城借道北上,你们俩怎么打算?” 绯渊略歪了一下头看向一旁专心喝茶的神川,神川这才抬头道:“秦师兄带我们到揽月城即可。” 秦飞光点点头,又看向绯渊,绯渊撇嘴:“你看我干嘛?我不跟着神川在揽月城,难不成还跟你去那什么什么乡啊?” 他放下筷子,冲绯渊笑了笑:“紫雀乡。紫雀是那儿独有的鸟雀,羽尖泛紫,貌美非常。我想着,你要没事其实是可以跟我们一块去看看,那儿是个好地方。” 秦飞光说这话时难得正经,笑容里多了点说不清的意味,绯渊竟产生了他很难过的错觉,但这点情绪一闪而逝,没等绯渊反应过来,秦飞光又恢复了平时吊儿郎当地样子,扔着筷子往另一桌走去:“小师妹留恋帝都纸醉金迷,抛下师兄一个人风餐露宿,秦某人心里苦啊——” 绯渊冷笑一声,扭头冲神川道:“你以前在扶风时,来过揽月城吗?” 神川摇头:“我自出生起就没离开过缥碧郡,连王府都难得出去一趟。” 神川的父亲贵为一地王侯,一生过得却实在身不由己,甚至连累妻子也跟着过得不痛快。绯渊每每听国师提起他们一家,就觉得唏嘘不已,神川平时情绪并不外露,但绯渊此时能感觉到他的沮丧。 她将手放到神川脑袋上,轻轻地拍了拍:“我来过,下午我带咱们小师弟逛一逛扶风第一城。” 神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坐在那半天一动不动,搞得绯渊那只手放着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等她觉得自己收手快抽筋的时候,忽然感觉神川的脑袋动了动。他左右晃了晃头,在她手心轻轻地蹭了一下。 神川的头发很软,没束好的小碎发在她手心划过,绯渊被火烧了似的将手收回来,跟一脸无辜的神川对视了半天,她才啧了一声道:“你脑袋真圆。” 神川一愣,反应过来后没忍住笑起来:“谢谢。” 到揽月城后,秦飞光将绯渊两个安置好,摆摆手很爽快地就走了,只说得过一阵才回来,到时若他们还在揽月城,就可以再一起回沧浪。 绯渊和神川目送他们一行人上路,等车马都不见了,神川忽然问:“秦师兄是不是有心事?” “估计是,”绯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又转头看他,“我其实,一直有个疑惑。” 神川道:“什么疑惑?” “你叫师兄就叫师兄呗,怎么非得叫他秦师兄?我也没见你叫我哥谢师兄啊。” 神川笑起来:“那我说了的话,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山海楼历任国师的弟子大多成了沧浪的中流砥柱,这么多年,山海楼在朝堂上的地位变得十分微妙,国师和座下弟子的身份更是敏感。因此从现任国师容玦的师傅那一辈开始,国师的弟子都不再用自己的真姓真名,拜入师门的那天起,便得用师傅给的名字。山海楼在沧浪地位特殊,谁也不能保证身边的师兄弟日后会不会是自己的政敌,因此国师从他们入门的那天起就三令五申,关系再好也不准问名字。 绯渊救下他后,陪他在扶风养了半个月的伤。那时他一口一个绯渊姑娘,叫得她心烦,一不小心就秃噜自己姓谢,家里有个哥哥,还有个弟弟,父母早亡,从小拜在国师座下教养。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山海楼是不准问名字的,以至于这么多年,他除了绯渊姓谢,其他的一概不知。 果然被他这么一问,绯渊立刻一惊:“你” “神川!你这是跟谁学的呢?” 神川一哂:“我随口一说的。我和大师兄一样拜在师傅座下,是直系师兄弟,叫师兄当然没问题。但是秦师兄” “哦,我明白了,之前你管花师叔叫前辈,就是因为她离了山海楼,不算同门中人了?” 绯渊乐了,看见神川一本正经地点头,她笑道,“那你一口一个绯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是你师姐啊?” 神川皱了皱眉:“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跟华阳c敏度不都是国师的徒弟?连柳浪你都能好好叫师兄,怎么到我这儿就绯渊了?这差了辈了啊。”绯渊越说越好笑。 “反正不一样,”神川摇摇头,低头小声道,“差了辈那还了得。” 姜舜华以前并不长住太子府,在揽月城也有自己的小住处,国师在信里提了,他们此时便边走边问,一路从熙攘的大街行至这有些偏僻的小巷,绯渊一直留意周围的动静,没听清神川的话,于是转头问道:“什么了得?” 神川没看她,指着路边一处低矮的小门:“到了。” 小门只容一人通过,他们一前一后进了门后发现里头别有洞天。小门里边是处开阔的露天院坝,四周种了不少花草,甚至还有蔬菜。院坝一周都有房门,从房门上贴的门联和挂的东西来看,这些房门应该分属四户人家,不过大白天的竟都紧锁着,只有最角落的门虚掩着。 绯渊和神川对视一眼,一齐朝那扇门走去,神川走在前面,准备上前敲门的时候被绯渊拉了一下,他疑惑地顺着绯渊的眼神往右看去,看清楚旁边那堆晒着的“被子”其实是个闭眼小憩的老太太后,他短促的“啊”了一声,后下意识往后挪了半步。 绯渊立刻拉住他,轻笑道:“这点出息。” “我还以为是被子呢。”神川站到绯渊边上,小声解释。 话音刚落,那老太太忽然睁眼瞪了神川一眼:“你说谁是被子呢?” 神川被她这忽然睁眼一瞪又吓了一跳,直接蹦到绯渊身后了,绯渊估计也被吓到了,整个人往后仰了仰,手下意识摸上了自己腰上的短剑。 那老太太轻哼了一声,扶着身下的椅子坐了起来:“这点出息。” 神川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站到她跟前道:“晚辈失礼了,老夫人。” 那老太太嗯了一声,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绯渊凑上去笑道:“您刚才醒着啊?” 老太太斜睨她一眼:“小姑娘眼神欠佳。” 绯渊一愣,看看神川,又看看老太太:“不是,您闭着眼又不说话我怎么知道” 老太太不耐烦地伸手拍了拍椅子:“行了行了,有什么事快说,我还想再睡会呢。” 绯渊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显然被老太太的直白惊住,倒是神川很快反应过来,略弯着腰道:“姜舜华是否住在这里?” “住那屋,”老太太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一扇门,“不过好一阵没回来了。她在太子府做事,你们可以上那儿问问。” “那她,还有个女儿,也住这里吗?”绯渊试探着问道。 老太太这会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谁呀?知道她有女儿又不知道人家在哪儿?” 神川忙道:“我是她的远房亲戚,中间许久没联系了,这次路过揽月城想问问他们的近况,和他们一家聚一聚。” 老太太似乎对神川颇有好感,闻言便没再追问,想了想就说:“她平时不常回来,我们也不太熟,不过之前听她提过,她确实有个女儿在老家。” 神川一愣:“在老家?”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是呀,她来揽月城谋生,却把自己女儿留在老家,我就一直没想明白这事。前些日子过年回来还说舍不得,想着要不就回去跟女儿一块算了。” 从姜舜华住处出来的时候,绯渊走得比神川快,拽着他就出了门。一直把逼仄的小巷走完,重新回到大街上时,绯渊才开口问道:“你要回去吗?” 神川这一路似乎没什么反应,听到绯渊这么一问,他才抬起头,好一会才说:“要。” 绯渊皱了皱眉,思索片刻后道:“要不你告诉我地方,我去找,找到了再回揽月城跟你汇合。” 神川摇摇头。 “可”绯渊还要说什么,神川却反手握住了绯渊的手腕,轻轻一笑:“绯渊,你记得你从山上把我救回去的那天,你跟我说什么了吗?” 绯渊望着神川的眼睛,有些惊讶自己竟然对十年前的事记得那么清楚。 “还有哪儿有伤来着,把衣服掀开,”绯渊神色如常地举着一手的黑糊糊,冲他抬抬下巴,“这可是独家秘方,治外伤有奇效,千金难买,快掀衣服,我现在一手的黄金呢。” 神川犹犹豫豫地撸起了袖子和裤腿,其实他身上并没有多少伤,大多都是被划的小口子,倒是绯渊上药跟糊墙似的,厚厚地在他伤口上敷了一层。 期间绯渊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话,他恍惚着半天,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等上完药开始收拾的时候,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声道:“我都知道的。” 绯渊正背对着他收拾药箱,闻言愣了愣,转头看向神川。 神川对上她询问的眼光,继续说道:“就是一时有点接受不了,多少有些难过,”他顿了顿,忍住了鼻子泛起来的酸意,垂头道,“你不用一直安慰我,我,让我睡一觉就行了,明天就好了。” 神川身量很小,身上是临时买来的成衣,有些宽大,显得他愈发单薄。绯渊本来很惊讶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竟然独自从王府逃出来,不眠不休地翻了两座山。此时,听着他努力地解释,突然有点心疼,这个衣食无忧的小殿下其实并没有真的“无忧”。神川发着颤的尾音轻轻地勾住了她的心绪,实在没忍住把手放到他脑袋上没轻没重地揉了两下,轻声道:“这一路辛苦了,”神川垂着的脑袋挪了挪了,没挣开绯渊的手,沮丧地垂了回去,等他安分地没动了,才听见头顶传来一句,“今天再哭最后一次吧,以后不哭就是了。” 过了好一会,空荡荡的房间里才传来低低地啜泣,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憋了一路的他终于仰头嚎哭起来。 神川握着她的手腕晃了晃:“都过去了。” 绯渊眨眨眼,没来由的觉得鼻酸,她挣开神川的手,双手搓了搓脸,转身朝客栈方向走去:“行吧,到时候我看你情绪不对了就先把你打哭。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了。” 神川点头跟上,笑着道:“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6) 扶风地处大陆西南,山水风光和沧浪大不相同,扶风最著名的就是其都城揽月城,揽月城因地势缘故,夜里星月皎白,城中灯火阑珊,美不胜收的夜景被各国诗人旅客称颂,因而有扶风第一城的称呼。 但在扶风本国人中,最负盛名的地方当属扶风极西的缥碧郡。缥碧郡有山环水绕,四季如春,踏足过缥碧郡的人都赞其为人间仙境。然而缥碧郡四面环山,车马难至,里面居住的陆氏族人又拒绝通路,随着揽月城的名声越来越大,缥碧郡这扶风仙境的声名不复。 “你们肯定不知道,”绯渊和神川请的这个马车夫一听他们要去缥碧郡,立刻兴致勃勃地跟他们聊起来,“这陆家啊,原本是咱们扶风的旧贵族,后来失了势,便举族回了缥碧郡,不再理外面的人事。” 神川一直沉默着看着窗外,绯渊坐立不安地盯着马车夫的后脑勺,琢磨着怎么让他闭嘴。 马车夫一心赶着马,唾沫飞溅地继续道:“咱们扶风人其实都挺喜欢陆家人的,他们当贵族的时候,也没仗势欺人什么的,我老家发洪水他们还派人来放了粮呢。灵均王的名号我们那边的乡亲都记得清清楚楚。” 神川没有转头,绯渊艰难地道:“啊。” 马车夫叹了口气:“可惜啊。迁回缥碧郡也没躲得过,陆晏最后还不是被裹进那些事,夫妻俩都去了,唯一的儿子也死了。如今的陆家是彻底没落了,家主现在连个灵均王的爵位都没了。” 绯渊余光注意着神川,下意识道:“啊?” 那马车夫情绪低落一阵后,听到绯渊这个似乎带点疑问语气的回答,立刻又来了精神:“我媳妇儿当年在缥碧郡做事,当时的人都说,小殿下没了。其实啊,”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身体往后倒,靠近车厢,神神秘秘道,“小殿下是不见了,大伙都说他是跑了!” 神川这下有反应了,也不看窗外了,坐直了身子,还伸手理了理衣摆。绯渊没看出他什么情绪,揣度半天觉得他是对车夫的话挺感兴趣的,于是硬着头皮问道:“那您觉着呢?” 马车夫一下坐直了:“我当然是想小殿下能活着啦,但这么多年了,连块骨头都没见着。当年他就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受了惊跑到荒郊野外的,还能怎么着了?”他一边说一边摇头,看起来颇为情真意切,“过了好几天,陆家的人才在几里外的山上找着了小殿下的衣服,一地的爪印,怕是遇了虎狼” 当年绯渊和国师把神川从山上带走时,特地让他把鞋和外衣留下了。当时神川脱的时候还因为有姑娘在场羞得不行。 忽然听到车夫提这事,绯渊觉得好笑,用手肘碰了碰神川:“诶,我当年也这么想来着。” 神川闻言偏了偏头,笑道:“你想什么?” “娇生惯养的小公子。”绯渊模仿马车夫一脸苦大仇深摇头晃脑的样子说道。 神川没忍住,低头笑起来,笑了一会才小声道:“其实我也没想过自己能跑这么远。当时就想着不能停下,不能被人找到带回去。” 前面沉浸在悲痛中的马车夫听见里面传出隐约的笑声,气恼道:“二位不是扶风人士,体会不到陆家对百姓的恩情,可即便如此,你们也不必以此为乐吧?” 绯渊连忙解释道:“您误会了,我们” 小殿下本人:“” 马车夫气鼓鼓地从外边把帘子一拉,不给绯渊一点解释的机会:“快到了,您二位多休息会吧。我说话渴了,不想说了。” 神川原本有些低落的情绪被这车夫的言行扫了个一干二净,在帘子这边笑得不能自拔。绯渊跟着他笑了一会,渐渐地就笑不出来了,她看见神川一边笑一边按了按眼角。 缥碧郡最后一任灵均王叫陆晏,他的父亲死在几大贵族争权夺位最激烈的时候,陆晏听从老王爷的遗愿,带着在外的陆氏族人迁回了缥碧郡。后来南氏称王,及时退出争斗的陆氏成了旧贵族里损失最少的一支,陆晏对南氏对待其他贵族的手段却一直耿耿于怀。 陆晏成为家主后,缥碧郡一直出去半封闭的状态,南氏多次提出的修官道之类的提议都被陆晏一口回绝。 谁知后来陆晏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答应了皇帝的一桩赐婚,对象还是位身世成谜,此前完全没有存在感的芙玉公主。整个扶风的人都在打听那位公主是什么来历,打听到灵均王大婚才知道,原来这位芙玉公主就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因救了当时的南煜太子,获封了公主之名,南煜太子感恩于她,特地给她和自己表弟陆晏搭了回线,没想到陆晏竟真的应了下来。悬了好多年的灵均王的婚事,就这么仓促间尘埃落定。 也就因为芙玉公主和南煜太子这层关系,一直保持中立的缥碧郡陆氏,也被自动划到南煜太子一党中,即便陆氏在缥碧郡什么也没做,当时与太子争斗的南炆党仍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后来灵均王妃产子后发疯,灵均王中秋夜遇刺,小世子下落不明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南炆和这些看似是意外的意外脱不了干系,饶是神川当年年幼,也隐约察觉到牵扯到陆晏的那些暗流汹涌。因此他不再挂念投奔南炆府上的乳母,也拒绝再回灵均王府见父母最后一面。 那时南煜太子倒台,南炆得势,神川作为灵均王的唯一继任者,一旦现于人前,南炆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等待他的将会是和陆晏一模一样的人生。 大约就是知道留在灵均王府后会怎样,神川才会那么拼命地往前走,不想再回去吧。 那马车夫生了他们一路的气,到了缥碧郡,绯渊和神川的脚刚一落地,他便拉着马车扬长而去,弄得绯渊哭笑不得。 十年未踏足故土,骤然站在这里,神川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好一会,他才对绯渊说:“我们往王府那边去看看吧。” 绯渊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走。 虽然这么多年没回来,神川却依旧对缥碧郡的大街小巷非常熟稔,他领着绯渊轻车熟路地穿行在缥碧郡的大小建筑中,不一会便找到了坐落在浮梦山下的灵均王府。 出乎意料的是,多年没人居住的王府却没半点破败的样子。 神川站在街这边,一动不动地望着一如往昔的王府。陆晏在时,担心缥碧郡的百姓夜行受伤,特地在灵均王府沿街的墙上挂了一长串的灯笼,每日傍晚,便有专人举着油灯,沿着长街,将一街的灯笼一一点燃。 现在王府外边的灯笼竟都还在,长街尽头竟有隐约的火光。 他望着那点摇曳的光,恍惚觉得中间十年就像灵均王府外的这条长巷,灯笼一盏盏亮起,长巷就慢慢变短,十年光阴如沙四散。 随着长巷的灯笼被一一点亮,点灯人也越行越近。神川望着那人不断重复点灯的动作,忽然屏住呼吸,想也没想便朝他走去。 绯渊正专心跟神川一起看点灯,被神川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她赶紧跟上,不时扭头看看四周的情况,等她走到两人跟前时,神川已和那点灯的老人攀谈起来。 “缥碧郡现在换了家主,新家主觉得灵均王府晦气,便另寻了块地新修了一座宅邸,可这原本的王府呢,缥碧郡的族人不让动,于是新家主只好留着,过段时间便差人过来打扫修理一番,”点灯的老人颤巍巍地将点燃的灯笼挂回去,“我从前就是干这个的,央了新家主,让我留下了。殿下从前在时就说得让这巷子亮着,我寻思着,不能因为殿下不在了,就让这巷子黑着没人管吧。” 点灯人说着还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他举着灯在神川面前一晃,脸上有一瞬间的怔忡,随即便将灯收回来,继续往前走,取下一个灯笼,一边走,他一边问:“您说您从沧浪来?” 神川点头,抢先把墙上的灯笼取下来递到他手上。 点灯人就着他的手将灯笼点燃,火光旺了些,他这才注意到神川身后的绯渊似的:“你们千里迢迢到缥碧郡来做什么?” 绯渊原本跟在后面没打算搭话,被他这么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人没等绯渊回答便又往外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绯渊的错觉,她总觉得这点灯人每次点灯时都刻意将灯笼在神川脸上晃一圈,她有些紧张,在点灯人晃了第三下后,终于没忍住错身上前,从墙上取下灯笼送到他面前。老人将点燃的蜡烛放进灯笼里,火光透过薄薄的油纸照在绯渊脸上。 点灯人越过绯渊的肩膀看向她身后默默站立的神川,忽然对绯渊道:“姑娘,我能和这位公子单独说两句吗?” 绯渊有些犹豫地看向神川,神川点点头,她便指了指街对面:“我就在那儿,有什么事就叫我,我听得见。”说完便朝那边走去,走到那边后,她面朝神川站定,冲他挥了挥手。 神川也伸出手冲她摇了摇,点灯人道:“二十多年前,我在这儿点灯时,遇到过一个姑娘。” 神川走近,接过他手上的油灯。 “那姑娘也和你们一般大,她在这里帮我点灯,说是等人,她刚帮我点完一盏灯,便说等的人到了,”点灯人伸手指了指绯渊站的位置,“灵均王殿下那时也站在那里。” 神川一愣,看着绯渊站的位置出神,好一会,他才道:“好多人都说灵均王是” “好多人都觉得殿下不喜欢她,对吗?”点灯人看着神川,见他没说话,又继续道,“殿下那时急匆匆从王府取了伞和酒,到了这里却只静静地等在街那头。” “殿下要顾及的东西太多了,缥碧郡,整个陆氏,然后才是王妃,”点灯人轻轻叹了口气,“当年扶风太乱了,随便一个籍籍无名的布衣百姓都好过灵均王。” 绯渊在街这边时时注意神川的情况,眼睁睁看见神川脸色越来越难看,又听不清点灯人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她还不能贸然走过去,等得她快抓狂的时候,神川终于跟点灯人说完话朝她走过来了。 没等他走近,绯渊就走过去将他拽了过来,有些紧张地看着他:“那老大爷跟你说什么了?你没事吧?” 神川摇头,刚要说话,却听后头的点灯人高声道:“殿下和王妃将人间的苦处尝尽了,若世子殿下尚在,此生必然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今夜风雨将至,二位早归家。” 两人闻声望去,点灯人正朝这边深揖,身后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7) 第二天一早绯渊就拖着神川出了门。昨天听点灯人讲完灵均王的事后,神川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她又不太会应付这种情况,于是想着赶紧找到姜舜华的女儿,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神川昨天向点灯人打听了一下,姜舜华作为小世子的乳母,在王府的仆从中地位颇高,点灯人一听便说有印象,姜舜华的女儿似乎还一直住在他们在缥碧郡的老屋里,年前姜舜华还回来过。 姜舜华照顾神川时,曾生过一场重病,她不愿在王府待着,跑回家里养病,神川记挂她,闹了一天,管家没办法,偷偷摸摸带着他过来探望过一两次。 神川没怎么出过王府,因此每次出门印象都很深刻,去姜舜华家的这条路他仍然记得。 绯渊跟在他后边,没忍住道:“你记性真好。” 神川笑了笑:“一般吧。” “这位公子谦虚了,”绯渊啧了一声,背着手跨过路上的一个小水洼,“昨晚还真下雨了,你们缥碧郡初春就下这么大的雨吗?” “缥碧郡全年多雨,昨天的雨算小的,”神川看着她一路跳着,无奈道,“当心摔了。” 绯渊闻言一挑眉,示威似一连跳了好几个小水洼:“你师姐我从学会走路开始就没在路上摔”雨淋过的路上泥土松动,绯渊落脚的地方有颗小石子,外力一踩就顺着没干透的泥滑走了,绯渊重心不稳,整个人跟着小石子往一边栽去。 神川一惊,连忙伸手去扶,手还没够到她,她便以一个奇异地角度扭了一下身子,另一只脚在地上轻轻一点,往后略退了一步,又站稳了。神川伸出去的手就那么晾在半空中,两人大眼瞪小眼。 绯渊抖完机灵还没得意完,眼下这场景她忽然察觉出一丝丝的尴尬,脸上示威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于是她立刻摸出一支短剑递过去:“这个,这段路是不太好走,要不你拉着剑,我带你走?” 话一说完绯渊立刻想咬舌自尽,不知道自己此时拿把剑出来让人家牵着是什么意思,她甚至生出了把自己举剑那只手剁掉的想法。 神川也是一愣,半晌没动静。 绯渊觉得两人间的空气都快凝固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越的女声:“岚哥哥?” 绯渊刚刚一心想着如何把自己蠢话圆过来,竟丝毫没注意到身后何时出来个人,她眉头一皱,立刻收了剑转身望去。因而她并未看见前一刻神川微微前伸的手。 对面站的是个小姑娘,小脸盘大眼睛,是绯渊喜欢的漂亮姑娘的长相。她身上的紫裙衬得皮肤雪白,此时衣袂随风舒展,手上还握着挂满水珠的白藕,整个人清新脱俗得宛在画中。 那小姑娘忽然往前几步,绯渊立刻从美色中清醒,握着短剑下意识后退,立在神川身前。 “是陆”小姑娘眉头蹙起,顿了一下后颤着声音道,“是世子殿下吗?” “姜婉?”神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绯渊见这两字一出来,那叫姜婉的小姑娘眼里立刻落了大滴大滴的眼泪,绯渊叹为观止的同时不忘侧身退到一边。 她走到神川边上低声道:“这就是姜你乳母的女儿?”见神川点头,她便放心往外走,“我去外面等你,有事叫我。” 神川转头看她时,她已经头也不回朝巷子口走去了,他眼光落在她手上的短剑上,叹了口气。随即转头,轻声对姜婉道:“我有事要告诉你。” 绯渊在巷子口的大树底下等得磨皮擦痒,等神川终于带着眼睛通红的姜婉走出来时,她已经把树干上一百五十三个疙瘩数了两遍。 姜婉亦步亦趋地跟在神川后面,绯渊这才恍然发现神川身量在这两年长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富人家养出来的孩子都像他这样,身上的肉和骨头一起长的,他几乎就没有许多少年人在这个年纪忽然瘦脱了相的阶段,好像一直就这么平平稳稳地长大了。 跟着神川在绯渊面前站定后,姜婉揉了揉眼睛,从他身后走出来,低声道:“姐姐好,我叫姜婉,”说着,她抬眼看向神川,“是岚哥哥的” 这是绯渊今天第二次听到她这么叫神川,身上还是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时候打断人家不太好,但她实在有些禁受不住,于是上前握住了她的双手笑道:“姜婉是吧,我知道,你俩是好朋友。我是神川陆岚的师姐,我叫绯渊。” 姜婉点点头:“绯渊姐姐您” 绯渊身上“唰”地又起了层鸡皮疙瘩,她立刻笑道:“你可以叫我绯渊,或者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神陆岚一起叫我师姐的。” 姜婉连忙摆摆手:“不行不行,您是长辈,我不能乱叫的。您贵姓?” 神川刚把姜婉领过来就到不远处的旅店问马车的事了,绯渊只好独自跟这位小姑娘掰扯着称呼的事,心想这姑娘比看上去要活泼不止一点点,不知道小时候怎么能跟神川这种闷葫芦玩到一处的。 她随口道:“姓柳。但是你可以不用非得叫我姐” “我跟车夫谈好了,先上车吧,”神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对姜婉道,“你先上车吧,我们一会就过来。” 姜婉顺从地点点头,临走时冲绯渊一笑,又准备开口说话,绯渊的鸡皮疙瘩没等她说话便已立了起来,好在神川先一步开口道:“我刚刚不是告诉你这是师姐了吗,你只管叫就行了,没必要分那么清。” 姜婉继续点头:“那我先过去了师姐。” 绯渊目送小姑娘上了马车,轻轻地叹了口气,神川在一旁笑道:“你这会儿又姓柳啦?” “我不姓柳姓什么,难不成还跟你姓陆吗?”绯渊对自己当年一不小心说秃噜嘴的事还耿耿于怀,没好气道,“你教人家叫师姐,自己却绯渊绯渊地叫,良知呢?” 神川低头乐起来:“你如果想跟我姓陆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小师弟。”绯渊语重心长道。 “嗯?” “是不是觉得师姐不会揍你?”绯渊拍着他的肩膀道。 神川不置可否,收了笑容道:“我这么贸然把她带回去,师傅那边会不会” 绯渊道:“不会的,师傅不是说过他在揽月城没找到姜婉吗?他必然在姜舜华出事后找过姜婉,且有帮她一把的念头,不然怎么又专门让我兄长带话给你?” 神川点点头:“姜姨死得蹊跷,师傅在信里没来得及细说。只说姜婉也许会有危险,我暂时想不到其他办法,又不想让你在这儿久待,所以匆忙决定先带姜婉回蔚城。”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久待?”绯渊有些疑惑。 “姜婉如果有危险,我们在她身边必然也不安全,待久了我怕出事。”神川解释道。 绯渊沉默片刻道:“啧,你果然还是不相信你师姐我其实武艺超群吗?” 神川闻言被她逗笑,但摇摇头认真道:“你又搞错了,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绯渊莫名其妙。 “我相信你,和我担心你是两码事。” 绯渊抬眼一看,正望进神川满眼的笑意里。她忽然觉得手心痒痒的,像被神川头顶的碎发蹭过似的。 她两手在半空拍了拍,想像拍灰一样把手心的痒拍掉:“走了。” 神川跟着她往马车那边走去时,绯渊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他:“你还要再看看吗?” 神川脚步没停,经过她身边时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往前一拖:“不看了,咱们早点回去吧。” 绯渊身体向后倒,不情不愿地被神川往前拖动:“你好容易回来一趟,昨天来今儿就走,太亏了,起码得请我吃顿饭吧?” “下次回来我请你,把缥碧郡的美食吃个遍,”他脚步一点没停,硬是把绯渊带着走了。 “别拖了,我走了走了,”绯渊觉得没趣,便站直了,拍开他的手道,“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啊,别又等个十年啊。” “明年春天,你答应的话,我们就一起回来。”神川偏过头认真地看着绯渊。 “好啊。” 绯渊原本觉得多一个人,路上就热闹好玩些,谁知姜婉热闹过了头,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看见路边野猫拉着神川看问它像不像往昔王府养的,经过一条小溪时要拉着神川回忆往昔,连吃橘子也要剥一个给他顺便回忆往昔忆得绯渊脑仁疼,她抱着臂在一边闭目养神,听神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姜婉说话,估计是出了缥碧郡后天气热起来,外边的鸟叫得越发聒噪难听。 她睁眼往窗外望去,看见路边竟是大片大片的白,随风舒展,她伸手拍拍神川:“神川,这是不是你说那个” 神川反应极快,几乎在她拍过去的同时就出声:“云溪草。” 他答得太快,绯渊愣了一下,转头道:“你没看呢吧,什么就云溪草了,万一我指着堆牛”她看了一眼往这边窗外瞅的姜婉,很是艰难地把后面那个字咽回去,改口道,“万一我看的不是那个呢?” 神川笑了笑:“心有灵犀,我知道你肯定在看这个。” 绯渊没作声,又靠到一边闭目养神去了。 神川一愣,没想到绯渊是这反应。顿时担心她觉得自己跟秦飞光一样满口胡话,于是小声解释道:“我刚刚一直在看这边,马车驶到长云溪草的这段路后你就过来问了,刚好我之前也跟你提过,所以” 他话还没说完,姜婉开口了:“我记得你以前就拉着我跟我说云溪草这样好那样好,现在一点没变,”她笑了笑,又对绯渊道,“师姐,这云溪草是咱们缥碧郡特有的花,芒种时节开花,一片一片的,跟云似的,是岚哥哥最喜欢的花了。” 这段路没了树木的遮掩,太阳烈得很,晒得绯渊心浮气躁的,她本来就不喜欢夏天,这会更热得难受,瞥了神川一眼,没好气道:“你不说最喜欢芳菲,还每年都嚷嚷着让带你去芳菲湖吗?” 神川点头:“从前在扶风就喜欢云溪草,到沧浪见过芳菲后,才觉得它美艳非常。” 姜婉诧异道:“原来王府不也种了芳菲吗?” 绯渊把帘子往这边拉了一下,挡住了大半阳光。 神川道:“扶风的水土不适宜芳菲生长,王府的芳菲颜色很淡,且只有一种蓝芳菲,我喜欢的是蔚城那边的红芳菲,”芙玉公主喜欢蓝芳菲,所以陆晏只种了一种,想到这里,神川忽然叹了口气,轻声道,“等到了那边,我和绯渊带你去看看吧。” 姜婉又兴奋地拉着神川问了好多蔚城的事,一会问吃的,一会又问山海楼,绯渊伸手抹了把额头——一脑门的汗。 她舔了舔下嘴唇,右脚尖慢慢地在地板上点着,正要闭眼休息的时候,姜婉的声音忽然停了,眼前是一双修长白净的手,递了张帕子到她鼻尖前:“热起来了,”绯渊看也没看就拿过帕子往脸上一盖,往后靠到椅背上,闷闷地“嗯”了一声,神川将她那边拉得严严实实的帘子掀开一条小缝,“这段官路不长,过会到了小路就凉快了,你先睡会。” 绯渊又“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嘴唇微动,神川将手放在那张帕子上,轻轻覆住绯渊的眼睛道:“知道,有事我就叫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8) 绯渊一行人赶着回蔚城,一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整外基本没停过,不出一个月,便行到蔚城边上的一个城镇。姜婉本来因为姜舜华的事很是低沉,但因为时隔多年又见到神川,那份悲痛立刻淡化许多,马车一进沧浪国境,她便被与扶风截然不同的景色风俗所吸引,看见沧浪建筑上的飞檐也能惊奇半天,三种情绪在她身体里不断拉锯,绯渊看着都替她累,起先还安慰两句,后半程索性不管起来。 只是可怜了神川,姜婉失落的时候要他安慰,高兴的时候要他陪着,好奇地时候要他解答,总之一路“岚哥哥岚哥哥”没停过。对于这个谜一般的称呼,绯渊从扶风听到沧浪仍不见好转,每次听见都会虎躯一震。不过看神川每次答应得自然,她也不好意思提,每次姜婉叫神川的时候,她就默默躲在一边掐胳膊。眼看马上就要回山海楼了,这几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她都觉得分外神清气爽,到了山海楼她就不用天天听她“岚哥哥长岚哥哥短了”,华阳肯定也在,她还可以找他练练剑,想想就觉得美滋滋。 “绯渊?” 绯渊一回神便看见神川举着一串糖葫芦在她面前晃,她立刻摆手道:“我不要这个。” 神川将糖葫芦收回,笑道:“这不是给你买的。” 绯渊不吃糖葫芦这事山海楼的几个人都知道,她也知道神川不会给他买,刚刚就是没回神一下嘴快,不过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她背着手准备到其他地方逛一逛的时候,忽然被神川拉住了袖子,顿时有点不耐烦:“干嘛?” 也许是在山海楼里没有太多烦心事,绯渊平时很少有这样烦躁的表情,尤其是对着他的时候,所以即使只有很细微的一点点情绪,神川还是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就把手放开,在身上摸了两下才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绯渊:“给你买了芳菲糕。” 绯渊转头看了眼盒子,又看看有些无措的神川,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刚刚十分小肚鸡肠,叹了口气,接过盒子道:“眼看着都快回去了” 倒也不是她挑剔。 芳菲是沧浪特有的一种花,因其形色艳丽,故而以“芳菲”为名,取花中之首的意思。芳菲又分蓝芳菲和红芳菲两种,蓝芳菲比红芳菲娇贵,每年只在初春开放,是沧浪有名的芳菲糕的主要原料。每到蓝芳菲的花期蔚城有名的糕点铺如意斋便到郊外采摘新鲜芳菲回去制成芳菲糕,如意斋常年为皇室供应糕点,师傅的手艺自不必说,每年卖芳菲糕时都是人头攒动。若论芳菲糕,只有蔚城如意斋最好,神川这时到这小镇子买芳菲糕,她实在想不明白。 神川察觉她心情不佳,立刻解释道:“梁家镇这儿有个小芳菲湖,别处的芳菲都开败了,湖边却还开得正盛,我途径那里,看见有位老先生在卖自己做的芳菲糕,想着你喜欢吃,没多想就买了” 绯渊看他满脸的小心翼翼,心里很不是滋味,憋了半天,还是道:“天气热了人容易烦躁,我刚刚不是故意跟你生气的。你别这样。” 神川没想到她沉默半天是要说这个,反应了好一会才笑起来:“我知道。” 绯渊被他笑得心烦意乱,皱眉道:“你知道什么?现在知道笑了,刚刚怎么” “绯渊,”神川没等她说完,加快脚步跟着她往回走,“其实你可能自己都没注意过。” “没注意过什么?”她取了一块芳菲糕,咬了一口后惊喜地发现味道不错,品相什么的跟蔚城不能相比,味道也有差别,但意外地非常好吃,甜味很淡,更突出它本身的软糯可口,她忙着吃糕点,没怎么注意神川的问话。 神川拿着糖葫芦的手背在身后,轻轻偏头看她吃芳菲糕,默默回顾了一下往昔十年,这才理直气壮地小声道:“你其实从来没对我发过火。” “什么?”街上人声嘈杂,绯渊扭头问道,“你刚说什么?” 神川摇摇头笑道:“你还想吃这个吗,地方不远,我们现在过去应该还能买到。” 绯渊想也没想就说好,扯着神川的袖子往前挤:“是这前面吗?你带钱了吗?” 神川连连答是,答完忽然心里浮起一点焦虑,他琢磨了半天,忽然想起一个多月前在清河镇的算命词。他握了握腰间的钱袋,又是一阵怅然,山海楼里的几个人都不像是能赚钱的,那天他问华阳时,华阳竟让他去问秦飞光,说秦飞光最会营生,靖风镖局生意红红火火,眼看着他就要成山海楼里最富的一个了,神川问他准没错。 神川长叹一口气,这事要是问秦飞光可就大错特错了。 从马车驶进蔚城开始,外面的气氛就怪怪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庆的笑容,绯渊认识这种表情,每每蔚城发生什么大事,上至王冠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对这点茶余饭后的谈资津津乐道的时候,脸上总会露出这种或开心或忧愁,但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她算了算日子,没有什么节庆日子,也没什么大人物生辰。能让这么整座城都“喜气洋洋”的事,她还真想不到,回去得立刻找柳浪问问。 这么想着,马车很快停在了山海楼门口,绯渊和神川整理完行李,带着姜婉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门童估计已经进去通报过了,绯渊刚一掀开帘子,便看到门那边立着的颀长身影,山海楼的大门向阳,但门框实在太繁琐,导致门那边好大一片阴影,那人便立在阴影里,一身浅黄色的衣服衬得他皮肤极白,虽然远远地站着没说话,但就凭这三米开外就能嗅到的如玉公子的气息,绯渊几乎立刻断定那人便是当了他几年师弟的何瑜,手一撑,整个人轻巧地落到地上,她拍拍衣摆上的灰冲他笑道:“何少卿。” “朝循,”神川跟在绯渊后面朝他走去,上台阶的时候他转头对姜婉低声道:“这位是何少卿。” “何少卿。”姜婉在何瑜面前站定,何瑜跟绯渊和神川问好后,这才看向她,姜婉不小心和他目光对上,受到惊吓般立刻将头低下去。 这何少卿是极讨女孩子喜欢的长相,眉清目秀,举止得体,只是站在这里便让人心生好感,更要命的是,他端正修雅的五官中偏偏混进了一双丹凤眼,两眼略低垂,到了眼尾的位置忽然又斜斜的上挑。那眼睛就这样看已足够摄人,刚刚猝不及防和他对视时,更觉其眼波流转,摄人心魄。 见她半天不说话,神川便简单将她的事告诉了何瑜。何瑜听后点点头:“姜姑娘既来了山海楼,便安心待着吧。国师和这里的师兄师姐都会照顾你的。” 姜婉连连点头。 几人正要往里走,门童忽然迎上来,接过行李要带姜婉去安置,她立刻扭头看了看神川,神川没反应。一行人就这么呆愣愣地站在了门口,好一会,何瑜才道:“姜姑娘初来乍到,多有不适,神川先陪她过去,顺便带她在山海楼转转吧。” 神川正要说什么,何瑜微微一笑道:“我正好有事要同绯渊讲。” 他这么一说,神川和绯渊俱是一愣,何瑜离开山海楼为避嫌,和几个师兄弟的联系淡了不少,连神川和华阳都只是在出席宴会时遇上了才能和他多聊几句,更何况绯渊还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姑娘,这几年更是难得见面,这回一上来就说有事要说,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不过他都这么说了,神川自然要避开了。他点点头,领着姜婉往另一边走去:“那我们先过去了。”临走时他看了绯渊一眼,总觉得有些不安。 “什么事?”看着神川和姜婉走远,绯渊迫不及待地扭头看向何瑜,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何瑜眉头紧锁,一脸难以启齿的表情,“你这是什么表情?” 何瑜闻言立刻舒开眉头,叹了口气:“我说完,你可要冷静。” 绯渊心猛地一跳,立刻想起街上面带笑容的行人,开口时声音都拔高几度:“华阳和柳浪出事了?” “没有,别吓自己,”何瑜忙抓住她的手腕,“华阳将军这月底要成亲了。” “什么!”这回她的声音直接劈了,她几乎下意识地要挣开何瑜的手,“月底?成亲?” “我这就出去了个把月,他又是和哪儿冒出来的姑娘成亲?师傅呢?师傅在吗?” 何瑜改为双手扣住她的肩膀,轻轻施力,尽可能快且温和地向她解释道:“师傅知道,他和将军都在碧海阁,现在他们有事,过会将军会亲自过来跟你说。” 何瑜眼睛直视着绯渊,绯渊焦躁地挣扎了片刻便冷静下来,她叹了口气:“行了,松开吧。” “你先跟我说说你知道的吧,”绯渊挠挠头,立刻补充道,“说快点,清楚点,我怕一会我忍不住就拿刀进去了。” “将军和师傅处理完花前辈的事后从清河镇带回来一位李姑娘,”何瑜声音温和,语速很快,“前几天他一声不吭就到大理寺卿府上提了亲,李修缘答应了,婚期就在月底。”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下文,绯渊皱眉道:“没了?” “没了。” 绯渊伸手摸向腰间的短剑:“他和李薇统共见过两次面,加起来能有十天就谢天谢地了。这怎么就成亲了呢?不行,我得” “绯渊。” 绯渊猛地抬头,盯着突然出现的华阳,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一旁的何瑜向华阳略一欠身,不等华阳发话,便转身离开了,眼看着他径直朝山海楼门外走去,华阳才道:“朝循!” 绯渊抬眼看他,直觉华阳这声朝循喊得有些急,想必华阳肯定也觉得理亏,不敢和她单独相处,想把何瑜留下好让她收敛收敛情绪。以往何瑜道到山海楼作客时,都会用完晚饭才回去,华阳开口留他,他必然会留下了,想到这里,绯渊有些气结,现在怎么看都是她最晚知道自己兄长的婚事。 谁料何瑜脚步未停,仍往外走着:“家父让我到城门口的酒肆买酒,去晚了就没了。” 这下不仅华阳,连绯渊也扭头去看他,何少卿什么时候用这样的语气跟人说过话?更何况这不是别人,这是他平日里一口一个将军的华阳。不过何瑜自始至终没转过身,绯渊和华阳就这么目送他出了门。 半晌,绯渊才道:“他又怎么了?” 华阳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我有话跟你说。” 绯渊没说话,就这么盯着他。 华阳低头看着绯渊,一时有些失神。多年前,他和绯渊刚被容玦领进山海楼的时候,许多人都说兄妹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随着年龄增长,说这话的人便少了。不过绯渊不笑的时候还是挺像他的,因为面无表情的缘故,她脸上柔和的线条变得冷硬,更衬出她眉眼的锋利。所幸绯渊长大后更像母亲,五官线条柔和了不少,加上她也爱笑,笑起来时脸上的冷硬便藏匿起来,虽然比别家的姑娘英气了些,但也是顶顶好看的女孩子了。 华阳小时候就想着要照顾好她,等她长大,替她找一个般配的夫婿。等她大婚时,便将父母接回沧浪,送她出嫁,可惜他们甚至没等他长大就去了。 “为什么?”绯渊见华阳半天没反应,皱眉问道。 被她叫了两声,华阳才回过神来,差点失笑,他这是想的哪儿跟哪儿。他斟酌片刻后道:“我对李薇,一见倾心。” 说完他还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托孤(1) 神川将姜婉安顿好后,立刻拉住一个探头探脑来看他的小师弟询问,小师弟赶紧一五一十把华阳要成亲的事告诉他。他转身便往碧海阁去,谁知没走多远,便被多日不见的容玦叫住了:“神川。” 神川在原地站了好一回,才不情不愿地走到他跟前道:“师傅。” 容玦今年四十有余,或许是因为总是拉着个脸的缘故,看上去比实际岁数更大。虽然几个徒弟都是他亲自看着长大的,但他把师徒的界限划得很明白,他同几个师徒都是亲而不密,唯独年纪最小的神川和柳浪敢在他面前露出这些小情绪。 容玦也不在意,只是道:“他们兄妹的事,华阳和绯渊自己解决。你现在过去能干什么?” 神川没说话,他继续道:“华阳上次同我说起,花十三的事,你怀疑在掌事官府上唱戏的人?” 神川收敛了情绪,回忆了一下那天的情况,点头道:“李姑娘那时情绪不稳,讽指掌事官是陈世美,外面便应声唱起了《铡美案》。后来我又细问过府上的人,掌事官遇刺的时候,那戏班子就在台上唱戏。花十三自刎的时间也”他把自己的疑虑说得差不多,又问道,“我只是猜测,之后您让我们离开清河镇,也就没来得及细究。” 容玦点点头:“花擒风和花十三身上的伤口应该出自一人之手。华阳找过那个唱戏的花脸,那人一问三不知,直说自己当天根本没去过掌事官府,一觉醒来便被华阳叫过来了。” “花脸脸上的颜色抹得重,要掩人耳目很容易。”神川道。 “凶手是找不到了,”容玦背着手往山海楼的藏书阁走去,神川只好跟上,他在前面道,“姜舜华死后不久我便赶去揽月城,城里还有些风言风语。” 神川眉头轻皱,容玦之前就告诉过他姜舜华死因蹊跷,但饶是死因蹊跷,太子府必然会把消息处理得干干净净,怎么还会留人议论? 容玦似乎知道他的疑虑,略顿了顿便道:“姜舜华死的那天,太子府请了戏班到府上唱戏” 神川神色一凛,又是戏班。 容玦这次沉默许久,快到藏书阁门口时,他上前一步道:“师傅?” “神川,你很像陆晏,”容玦回头看着他,半天才道:,神川没料到他突然提起陆晏,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容玦进了藏书阁,进门时他又道,“进来吧,我们聊聊。” 神川这才快步跟上,容玦径直上了楼:“华阳的父亲,你知道吧,是我的大师兄,性情温和,同你们的大师兄一点也不像。谢敬之这个大师兄当得十分窝囊,师弟师妹几个也管不住。当年周琅嘉能嫁给陆晏,他出了不少力。” 周琅嘉清醒的时候,跟神川讲过不少山海楼的事,其中有一多半就是与几个师兄弟有关的。当年他们外出历练,秦飞光的师傅秦如月,也就是国师的小师弟,因为身体原因留在山海楼,而花擒风那时已经离开山海楼多时。大徒弟谢敬之就带着剩下的师弟师妹去了扶风。小师妹周琅嘉遇见了陆晏,阴差阳错成了灵均王妃,嫁到缥碧郡不打算回沧浪了。后来谢敬之为当时的太子南煜所救,他在太子府养了十天半个月的病,竟也不走了,说是救命恩人央求他在府上帮忙,而且他在揽月城,要是周琅嘉那边有什么事,也能有个照应。 容玦气极,孤身一人回了山海楼,迫不得己承了沧浪国师之位。不过他们同门之情毕竟还在,当年灵均王出事,容玦毫不犹豫就奔赴缥碧郡将神川救了回来。后来绯渊告诉他,虽然谢敬之留在扶风,但他与容玦一直私下联系着,也许是谢敬之深知扶风那几位皇子之争迟早殃及池鱼,他一早将一双儿女暗中送到山海楼教养。柳浪出生后没几年,南煜党失利,太子府面临抄家之祸,也是容玦在最后关头赶到,救下了他的幼子。 国师座下,算上何瑜一共五个半徒弟,可以说有四个都是被硬塞进来的。 按周琅嘉的描述,容玦当年也是像现在一样,整天板着脸,不苟言笑的。不过几个师兄弟里,最重情义的也是他。那时神川并不相信,只觉得母亲口中的师伯这么多年从没来缥碧郡探望过,必定是个薄情寡义的。 等真见到了容玦,才晓得薄情寡义的其实是周琅嘉和几个头也不回就离开山海楼的师伯。 “我有时看着你们,总恍惚回到当年。不过你们跟我的那几个师兄妹却很不一样,独独你像极了陆晏。”容玦在桌边坐下,伸手试了试水壶里的水温,开始沏茶。神川在他对面坐下,看见容玦脸上一闪而逝的苦笑,“我其实很不喜欢陆晏,一贯不喜欢。” 神川静静地看着他冲洗杯子。 “堂堂一个灵均王,连妻子都护不周全。他总说他肩上担子重,要顾陆家,顾缥碧郡,顾灵均王府,最后才是你们母子,”容玦倒好了茶,递了一杯给神川,杯子里的水晃得厉害,“这点你倒是比你父亲强。” 神川端茶杯的手顿了顿,低声道:“我在意的没他那么多。” 容玦倒了茶却不急着喝,轻轻地转着茶杯:“在意的东西往往都留不下来,跟多与少没关系。我不像你父亲那么贪心,我就想好好守着山海楼,守着一起长大的师兄弟,”说着,他轻笑了一声,“你看,最后留给我的也就是这座空荡荡的楼而已。” “师傅在意的东西并不少,”神川将茶杯放下,“您一个人怎么护得住这么多呢?” 容玦不置可否地看着他,偏了偏头道:“你大师兄成婚这件事你怎么看?” 神川不解道:“大师兄自有计较,要问不该来问师傅您的意见吗,我有何资格对大师兄的婚事评头论足?” “你道华阳跟我说什么?”容玦并不在意神川敷衍的回答,颇有兴致地问起他,“他说他对李薇一见倾心。” 见神川发愣,容玦嘴角轻而快地向上勾了一下:“傻大个这回不知道又往自己身上扛了什么担子了。” 神川听他又讲几句关于华阳的事,一直兴致缺缺,一直到他端杯子喝茶时,神川才插上了话:“姜姨死的那天,太子府的戏班到底唱的什么戏?” 容玦没想到绕了半天他还想着这事,微微一顿后道:“《托孤》。” 神川沉吟片刻,看向容玦:“师傅,姜姨这件事,你可有隐瞒?” 容玦这次没立即回答他,而是再一次将杯子里的茶倒掉,用清水冲洗两遍,这才又重新倒上茶:“姜舜华曾是山海楼的学生。” 神川立刻坐直了。 “我们之前不认识,”容玦蹙着眉,“她出事后我只来得及去她揽月城的住处看了一圈,发现她也曾在山海楼待过几年。我回来后便去查了名册,确实有她。” 山海楼从沧浪定都蔚城后每年都会有人慕名前来拜师,而山海楼里除了国师也有不少开业授课的老师,虽然每位老师只收那么几个徒弟,加起来也是极庞大的数字了。因为国师弟子在山海楼中身份更为特殊,平时学习起居都和其他人分开。容玦说不认识姜舜华也很正常。 他将了解的关于姜舜华的事大致与神川说了,并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神川也没再继续问下去。 陪容玦把那壶茶喝得见底了,神川才从藏书阁出来。一出来他就往碧海阁去,刚到门口便看见柳浪低着头往外走,经过他身边时看都没看他一眼便走了。神川一愣,柳浪素来爱与他过不去,平时见了也一定要埋汰两句,今天竟然直接就走了,可见他情绪确实非常低落。神川想着要不要追上去看看,以防他出什么事,这时敏度也急匆匆里面出来了。 敏度见到神川也是一惊,随即拍拍他的肩膀:“这次出去辛苦了,早点休息。” 神川见他眼神飘忽,指了一个方向道:“柳浪往那边去了。” “那我先跟过去了,”柳浪也不跟他客气,转身就走,“大师兄这婚事定得也太草率了,把人都给急死了。” 柳浪虽然自小没父没母,但有哥哥姐姐宠着,国师护着,整天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今天这样的反应,他还第一次见到,没想到华阳这事给他影响这么大。神川看着敏度的背影消失,忽然担心起绯渊来,柳浪那样的尚且如此沮丧,绯渊不知道如何了。 他立刻往碧海阁里走。山海楼的主楼只有藏书的那一栋,其余的楼都是后来建的,除了门中弟子学集中学习c饮食的地方,每位老师都有自己单独的院子,拜在他门下的弟子便都住到那院子里方便教学。国师这院子便叫碧海阁,由于只有绯渊一个姑娘,所以国师特地把绯渊的房间安排到了最里侧,和其他的房间隔着一道极长的走廊。 神川正要穿过走廊去绯渊的房间时,余光忽然瞥见围墙上的一抹红。他立刻转头望去,果然看见绯渊正坐在墙头,两腿晃荡着。她估计也听见声音了,头也没回便道:“神川吗?” 神川立刻从长廊上退出来,穿过院子里种的花草,向绯渊走过去:“是我。” 他刚一走到墙角,绯渊便侧头看了他一眼,朝他伸手。神川想也没想就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在墙上借力,三两下也爬了上去,他在绯渊身边刚一坐稳,便听绯渊在一旁嘟囔道:“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兄长怎么会喜欢李薇那样的姑娘。” 神川仔细看她脸上的神情,见她没有特别伤心难过的样子,暗暗松了口气。 绯渊继续晃着脚:“我也没有贬低她的意思,就是觉得,不太像。” “你觉得大师兄应该喜欢什么样的呢?”神川轻声道。 “不知道,”绯渊啧了一声,仰着头道,“这么多年我也没见他开过窍啊。” 绯渊偏过头看他一眼:“你觉得呢?” 神川跟她对视半天,非常认真地问道:“想听实话?” 绯渊悬在墙外的脚荡过去轻轻踢了一下他:“废话。” 回答她的又是一阵沉默,等到绯渊差点准备再踢一脚的时候,神川终于开口了:“我觉得” “嗯,你说。”绯渊不住地点头。 “你觉得何少卿怎么样?” 绯渊猛地抬头,想看看神川的表情,谁知这一下起猛了,整个人失去平衡,直接顺着腿往前滑了下去,好在墙不高,她落地后并没伤到哪儿。没等她站稳,神川忙不迭地也从墙上跳下来,拽着她的手臂往上一提:“脚伤着没?” 绯渊任他把自己拎起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逗我玩儿呢?” 神川仔细确认她的神情,看起来确实没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将手收了回来,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说实话,我觉得何少卿要是有个妹妹的话,还挺适合大师兄的。” “可人家不是没”神川不像秦飞光和敏度爱跟她开玩笑,他这么说一定就是真实话了,绯渊倒不是真觉得他逗她玩,就是一下没反应过来,现在听他这么一解释,豁然开朗似的,“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何瑜甫一进山海楼便跟在华阳身后,成了那个师弟师妹都害怕的大师兄的小跟班。如果不是何瑜学文道流,不能整天黏着学武的华阳,他恐怕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跟着华阳。离开山海楼出仕后,何瑜回山海楼的机会少了,但每次华阳回蔚城,他都会过来坐坐。虽然其他人只觉得何少卿珍惜旧时情谊,对山海楼还念念不忘,不过绯渊看得很明白,何瑜回来不是找国师就是找华阳,华阳不在就找神川,神川不在他就坐着,没事念叨念叨她和敏度赶紧把考核过了出师。 她这个兄长华阳,表里如一,是个不怎么能亲近的人。从军营里来,到战场中去这么些年,也就身边的崔副官跟他关系近一点,其他人跟他讲话都不敢抬头。一般像何瑜这样拿不动刀剑长戟的贵公子,华阳一般是不拿正眼瞧的,也许是那几年的同门情谊在他心里还是值点斤两,也许何瑜在朝堂上确有些让他刮目相看的表现,总之华阳对何瑜颇为亲近。虽然别人看不出来,但她看得一清二楚。 何瑜这样的贵公子在蔚城其实少见得很,眉眼中自带几分风流飘逸,骨子里却透着风雅矜贵,看上去是花花公子阅遍群芳,其实清水出芙蓉,啥也不会。用秦飞光的话来说:“何少卿虽然生在官宦世家,却很有些寒门书生的风骨。何相家里能养出这样一个孩子,着实令人称奇。” 何瑜若是有个相貌品性都像他的妹妹,华阳今天若说娶的是她,绯渊觉得自己必然不会惊讶。 绯渊将何瑜的“妹妹”从头到脚在脑海里构思一遍后,最终叹了口气:“遑论人家没有妹妹,就算是有,也与兄长无关呀。” “他既说了是一见倾心,便是真心喜欢了,若不是,他为了娶李薇能搬出这个借口来堵我的嘴,估计也是非娶不可的。我再怎么想也没用。”绯渊拍了拍衣服上的落叶和灰,眼睛忽然瞥到神川腰后也沾了墙灰,顺手便拍了上去。 神川没设防,绯渊的手结结实实捂到了他的腰上,脑袋卡了壳,忽然想不起自己伸手是要干什么,脑海里只剩下“好腰”两个字不断地盘旋。 神川吓了一跳,下意识挥手掀开她的手,伸手的瞬间又似乎又担心下手重了,硬生生在碰到她手臂的瞬间停了下来。 她想起秦飞光评论何瑜时,顺便批判了一下神川:“虽然你们都觉得何少卿跟神川很像,但我就觉得神川跟人何少卿大不相同,何少卿那是富人家里养出来的有风骨有傲气的状元郎,神川就实诚多了,走到哪里都能看出来是富贵人家里养出来的公子哥。你看,长得一点也不含蓄。” 绯渊一直不赞同秦飞光的话,她觉得神川跟华阳一样是难得的完全表里如一的人。有人形容何瑜是上好的珠玉,明明身在锦绣丛,却总让人见之忘俗。神川是山海楼里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没人形容他,于是她想啊想,从蔚城的芳菲一直想到了缥碧郡的那座浮梦山。 浮梦山是座雪顶青山,终年积雪的山顶上又有一汪清泉,长年往外汩汩涌流,泉上缭绕着浓浓的雾气。 神川带她爬到山顶时,她立刻想到,神川就应该是这样的,像青山的雪顶,像冰雪中的不冻泉。冷热兼具,始终真诚而纯粹,温柔而充满善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托孤(2) 不管绯渊和柳浪缓不缓得过劲,华阳的婚礼确实是定下来了。他略微安抚下弟妹后便为了月底的大婚忙前忙后,期间绯渊一直没见李薇露过面,听敏度说,姑娘嫁人都是这样,丈夫忙着筹备婚礼,姑娘便要在家里忙着学礼仪学女工,准备嫁妆之类的。 一听大婚前都不会见到李薇,绯渊大大松了口气,上次见面两人还是旧友,这次再见就是妹妹和嫂子,绯渊怎么想怎么觉得不自在。 头几天绯渊还帮着华阳跑上跑下,没过几天就失了兴致,跟柳浪c敏度三个人坐在碧海阁的石桌上下棋。 绯渊和柳浪姐弟俩下棋的水平奇低,两个人碰到一起,竟然势均力敌地拉扯了半天,敏度在边上看得抓心挠肺:“你们以前没学过下棋吗?” 柳浪认认真真地往棋盘上放了颗白子道:“学啊,这不是下得挺好么?” “我有时候特别好奇,”敏度长叹一口气道,“你们姐弟俩下棋怎么都是一个路数?当初也不是同一个老师教的啊。” 绯渊思索片刻,在白子边上落了黑子,一脸得意道:“家风。” 柳浪一手摸着棋子,一手撑着下巴,余光忽然瞥见屋里的人影,好奇道:“阿姊,你们从扶风接回来那个姜婉,真是神川的小青梅?” 绯渊一听这小青梅耳边立刻响起姜婉那脆生生的“岚哥哥”,打了个寒颤,她甩甩头道:“嗯,一块长大的。” 敏度也扭头去看,原本该低头看书的神川正透过窗户往他们这边看,估计看了好一会儿,都有些出神了,敏度这一扭头把他吓得够呛,手上的书差点掉了。 神川强忍自己想躲开的冲动,硬着头皮对敏度点了点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敏度就喜欢这样意味深长地笑,他每次偷看绯渊都能被这人发现,被他发现后他也不戳破,就那么对他笑着,笑得他心里特别没底。 姜婉刚来山海楼,要把落下的功课赶紧补上,她孤零零坐在屋里看书挺可怜的,神川没好意思拒绝她,想着自己反正也要看书,于是搬了书到这儿来坐着,靠窗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情景。虽然也听不到绯渊他们说话,但他就是忍不住往外边看,整个下午都没翻几次书。 敏度饶有兴致地看向绯渊:“神川跟她关系必然很好了,这趟回来,他连门都不出了。寸步不离地陪着小青梅,从前哪见他这样啊。” 绯渊刚刚落错了子,眼看就要输了,一听敏度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不由得皱起了眉:“他从前也不爱出门啊。神川十年没回扶风,来了个故交,陪着怎么了?” “有情况,”柳浪赢了棋正高兴着,神秘兮兮地凑近道,“以前让神川出来玩,他就算不跟我们一起,也要捧着书在旁边坐着的。这两天我喊他,他都不出来了!” 敏度双手抱在胸前笑道:“我就说神川看不上蔚城这边的姑娘,扶风那儿的姑娘多水灵,多温” 话没说完,绯渊一下站了起来,敏度下意识跟着站起来,一脸防备地盯着她。 “瞧你这点出息。”绯渊讥笑道。 敏度没说话,抬脚朝她踹过去,绯渊抽出腰间的剑挡在身前,破口大骂:“你这是什么路数?说着话呢怎么还动手了!” 她嘴上责备着,手却没闲着,挡开敏度一脚后,她立刻抽出另一把短剑向敏度袭去,两人打着打着就偏离了院子。柳浪对这场面已经见怪不怪,优哉游哉地收拾着棋盘,任由绯渊和敏度一边骂一边上蹿下跳地对打着。 敏度一边躲着绯渊的剑,一边质问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下手这么狠?” “你对一姑娘家怎么下得去手?”绯渊不甘示弱地反问。 “扪心自问!姑娘能像你这样打人么?”敏度先一步上了墙,在绯渊也要飞身上来时,一脚踩在她肩膀上,绯渊立刻失去平衡,不得不仓促落地。 绯渊取了短剑就准备朝敏度掷去,快脱手时又改了主意,再次足尖点地,伸手抓着敏度的脚踝将他往下一拖:“过个年你是不是脑子被猪油糊了!” 出乎意料地,敏度竟然没挣扎,顺顺当当就跟着她下来了,绯渊把他拽下来后就盯着他,疑惑道:“我不会戳着你痛处了吧?” 敏度气极反笑,抽着嘴角道:“你脑子能不能装点正常东西?” 绯渊撇撇嘴道:“你拉我出来不会是想打听姜婉吧?” “什么”敏度惊讶地看着她,“我打听她干什么?” 绯渊耸肩道:“我看你挺喜欢扶风姑娘的,随口一问。不是就不是,干嘛反应这么大?搞得像真的似的。” 敏度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各种情绪在眼里翻涌,最终归于怜悯:“你果真是个猪脑子。” 绯渊抬腿就走:“不说拉倒,猪脑子还不乐意跟你讲话呢。” “哎,柳浪!”敏度连忙拉住她,“我想问问柳浪。” 一听到“柳浪”两个字,绯渊便停住了脚步,转身看他:“柳浪怎么了?” “我知道不该打听这个事,但又觉得实在太奇怪了,” 敏度松开手,低声道,“加上柳浪前几天整日神思恍惚的,我挺担心他。” 绯渊眉头轻轻地拧在一起,问道:“你先说。” 敏度叹了口气,缓缓道:“大理寺卿那边答应大师兄提亲后,他就回山海楼告诉我们所有人了。” 七天前,碧海阁。 “这件事已经定了,”华阳出一趟门,回来便说自己要成婚了,柳浪和敏度面面相觑,“大理寺卿李大人那边已经同意了。” 敏度惊讶之余,不忘问他:“师傅可知道了?” 华阳点点头:“我回来先去过他那儿了。” 柳浪猛地站起来:“阿姊呢?” 华阳垂眸看了他一眼:“绯渊应该快回来了,等她回来再告诉她也不迟。” “你要娶亲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先跟我和阿姊商量?”柳浪着急得脸通红。 敏度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能理解柳浪现在的感受,不然平日里在华阳面前怂得像无家可归的小奶猫似的柳浪怎么会有胆子这么质问华阳?现在算是他们的家事,自己没有立插话,于是他悄无声息地往院子外走去,准备给兄弟俩留点单独相处的时间。 谁知他刚一走出院子,便听到华阳冷淡得有些刺耳的声音:“我为什么要跟你商量?” 敏度立刻停下脚步,扭头望向华阳,可惜华阳正背对着院门口,他看不见华阳的神色,只觉得他现在连头发丝都散发着“冷漠”的气息。 华阳平时对一双弟妹很是纵容,是个非常合格的兄长。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在面对绯渊和柳浪时有着截然不同的样子,不过敏度一直把这种不同归结为兄长总是对家里唯一的小姑娘要更宠溺些,对弟弟则要求更严格。 这时敏度才惊觉,华阳对柳浪的“严格”有些过了头,回想他对神川,对何瑜,甚至对自己说话时都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冷淡得可怕。柳浪只是因为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作为弟弟向兄长发问,带着点委屈的生气,华阳实在没理由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华阳的身影刚好将他对面的柳浪挡住了,敏度也看不见柳浪的神情如何,只瞥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以敏度对他的了解,这小祖宗必得嚷起来了,于是他等着柳浪大声地反驳华阳,然后他好上前借着劝和的由头好好指责一下华阳这个当兄长的,对弟弟妹妹该一视同仁,不能因为柳浪是个男孩就这么冷落他。 可他等了半天,柳浪依旧沉默着。敏度开始不安起来,忍不住要走回去看看的时候,他听见柳浪压抑的声音:“抱歉。我不该问的。” 敏度一愣,柳浪这是怕华阳呢,还是吃错了药呢?这事华阳不道歉,他道什么歉?敏度有些气不过,准备硬着头皮跟华阳理论一番。脚还没迈出去,华阳又开口了:“绯渊对你好,是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待你” 后面几个字华阳说得很小声,但光是他这语气已经让敏度浑身不舒服,华阳今天也没喝酒,他怎么说话前言不搭后?敏度直觉自己不该再听下去,屏住呼吸调整脚步,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响动地摸着墙根溜了。等他走出山海楼大门口,站到熙攘的大街上时,心还在砰砰砰跳,他不敢细究华阳那句话的意思,什么也不敢想,更不敢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求证。 柳浪消沉了好几天,绯渊回来后他才渐渐好起来,这两天又跟没事人一样了,整天没心没肺地笑,恃宠而骄地在山海楼拈花惹草,招猫逗狗的,仿佛那天声音颤抖地向华阳道歉的人不是他一样。敏度差点要疑心是不是自己产生幻觉了。 不过那天的事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他一直担心柳浪和华阳,兄弟俩是不是少年时代生过什么龃龉,长此以往,他怕事情会越来越严重。本来华阳话里意思是“绯渊并不知情”,而且看他俩的意思,也无意让绯渊知晓,敏度作为一个外人,一个“听墙角”得知隐情的人,不能,也不该拿着这件事来叨扰绯渊。 但以他对绯渊的了解,华阳和柳浪之间将来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她必然更不开心,于是他便厚着脸皮来试探着问她了。 绯渊听他讲完,除了最开始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后,再没什么变化,她一反常态的冷静,让敏度想起了那天的华阳,心里忐忑不已,他出声问道:“你怎么没反应?” “这件事你没告诉别人吧?”绯渊皱了皱眉,看向敏度,“你谁别说,师傅c神川c何瑜,也别去问兄长和柳浪。” 敏度进山海楼的时候,国师才把柳浪救回来不到一年。华阳年纪最长,时常随国师到外边处理事情,柳浪年纪又小,早年就她和一般大的敏度整天待在一块练功,习字,没事两个人就到其他院子偷人家的果子,砸人家的狗。认真算起来,敏度和绯渊确实也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她虽然下意识问了一句,但压根没觉得敏度会告诉别人。 敏度闻言神色更凛:“我知道这是你们家事,我不该多问的。但是” “我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事。但这件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见敏度准备说话,绯渊立刻道,“说了你也解决不了。” 敏度十分不解地看着她:“他们之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你们好歹是一家人吧,华阳大师兄他对柳浪实在有点”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作为一个外人,他实在管得太多了。 绯渊垂着头,沉默地站着。过了不知道多久,敏度无奈地开口道:“行了,我不问了” “其实这件事我也不太清楚,”绯渊低声道,“你想听我就告诉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托孤(3) 扶风太子谋反被人秘密奏报皇帝,皇帝大怒,连夜降下圣旨废去南煜的太子之位。与太子争权夺位的其他几位皇子闻风而动,各自筹谋着。 背着圣旨一路疾驰赶到太子府的侍卫站在大门敞开的太子府门口傻了眼,他第一反应是太子南煜畏罪潜逃了,再定睛一看,却见太子府门口的护卫倒了一串,他脚下这不是阴影,正是那些死者淌了一地的血。 侍卫几乎是捂着自己快要跳出来的心肝,一步一顿地摸进了太子府,越走腿越软,太子府内灯火通明,偌大的院子里尸体横陈,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死去的仆人,一边用好不容易才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细小声音喊道:“太子殿下?” 一片寂静。 侍卫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一个活物,连池塘里的金鱼都翻着白肚,在水面上挤了密密的一片。 他颤抖着推开太子常在的书房木门,正对上死状凄惨,叠成一堆的太子一家,他后退一步,脚磕在门槛上,整个人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终于发出凄厉地呼救声:“来人啊——” 次日,太子府惨遭屠戮,一家上下近两百人无一幸免的消息传遍整个揽月城。太子和太子妃死前更是惨遭凌虐,连太子膝下唯一的幼子也未能逃脱,胸口被刺七刀,致命伤在咽喉处。 沧浪,蔚城。 八月,正是沧浪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华阳站在院子里,豆大的汗珠从他鬓角滑落,但他依然觉得背后生凉。 绯渊从外边回来,见华阳这阵仗,差点把手里的冰镇荔枝给砸了。她立刻上前道:“兄长,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华阳一见是她,立刻将手里的信折了折:“扶风那边来信了。” 绯渊眼睛盯着信:“没事吧?” 谢敬之夫妇把一对儿女早早送进山海楼,每年只在春节前后约在两国边境团聚,平日里连通信都少得很。 几年前谢敬之又得一子,但因为身体孱弱的缘故,除了他刚出生那年由谢夫人抱着给华阳和绯渊看过一次后,每年春节都留在太子府,华阳兄妹俩对自己的弟弟几乎是一无所知。 三个月前谢敬之耐不住绯渊的软磨硬泡,写信过来说年前就带着谢家的小儿子过来跟他们团聚。按他平时的习惯,是不会再来信的了。华阳这个时候收信,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 华阳摇摇头:“不知道,他让我收到信后即刻前往揽月城。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绯渊眉头立刻皱起:“要不我跟你一起吧,他们一直不让咱们回扶风,这回直接让你去揽月城,怕是出什么事了。” “你在这儿等我消息,我到了那边便给你来信,”华阳按了按她的肩膀,“师傅过两天就回来了,揽月城那边要是有什么事你也好跟师傅说。” 绯渊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真有什么事,她过去也帮不上忙,在山海楼等着容玦回来,有什么事就可以立刻向他求助。于是她忧心忡忡地点头:“那你赶紧去吧,记得一到那边就立刻写信告诉我。” 华阳应下,到屋里简单收拾了点东西便策马出城。 绯渊坐立不安地在山海楼等了快一个月,终于等来华阳一封:“平安抵达揽月城,师傅不日将至,安心。” 师傅不回山海楼直接去揽月城?华阳怎么知道?绯渊想了半天,估计是谢敬之给华阳写信时顺便也通知了容玦。虽然华阳让她安心,但她的心悬得更高了,父母在揽月城好生生待了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主动让华阳和容玦过去的,说没出事她都不信。但是华阳让她等着,她就只好整天在山海楼里转悠。 没转悠几天,外面便传来了扶风太子被灭门的消息。 绯渊当时在练剑,听到院子外几个人议论时,手上没注意,剑直接脱了手,在她胳膊上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她嘶了一声,立刻走到水缸前面,浇水冲洗着伤口,冲到伤口边的肉都有些发白了,她才起身往回走。 扶风的太子身份再尊贵,那也是扶风的事,跟沧浪人没什么关系,顶多就是当茶余饭后的谈资随便议论两句。没几天山海楼里便安静下来,再没人提过扶风太子的事。绯渊几次想找人问问,可对方都是一脸疑惑:“扶风的事我哪知道那么清楚?门客?什么门客?” 也是,山海楼没人知道她的父亲叫谢敬之,是南煜太子府上的一位门客。扶风太子的死活他们尚且不在意,谁又会专门去确认一位门客的生死呢。 她隔着布带摸了摸手臂上的伤口,还有点疼。 绯渊在碧海阁无所事事地转了两天,转念一想,谢敬之一个月前就给华阳和容玦写了信,必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也许华阳和容玦此行就是去救他的呢?他们俩那么厉害,救一个小小的门客必然是不成问题的。可要是华阳和容玦没来得及呢?要是他们也被牵扯进去了怎么办? 就这么提心吊胆食不知味地又捱了大半个月,她终于等到了华阳。 一听说华阳和师傅到了,绯渊连忙放下手里的筷子,赶在所有人前面奔到了门口。看见胡子拉碴的华阳时,她耳朵忽然嗡了一声,搅得脑壳发晕。 绯渊脚步一下停了,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走,很快脑门上就积了一层汗。 可华阳和容玦的脚步一直没停,随着两人越走越近,绯渊看清华阳一身狼狈,容玦虽然仪容整齐,但脸色却阴沉得很。她眨了眨眼,抹掉从脑门滴下来的汗,眼睛盯着华阳身后亦步亦趋的小男孩,那小男孩裹着一身略有些宽大的衣服,露出的脸蛋和手还算白净,但还是有不少细小的已经结痂的伤口。 再往后门童正往里牵着两匹哼哧哼哧喘着初粗气的马。 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华阳,容玦,一个小男孩。 华阳和容玦在她面前站定后,那小男孩也立刻停住脚步,怯怯地露出两只眼睛打量着绯渊。 绯渊咽了口唾沫,望向华阳,一时不知道该问什么。 容玦和华阳对视了一眼,他又低头看了看小男孩,对华阳道:“要不我先带他进去,你跟绯渊说?” 华阳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良久他才沉声道:“不用了,您先进去。” 容玦欲言又止,不过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他经过绯渊时按了按她的肩膀。 力道不大,绯渊却觉得他这一按差点把自己直接按倒了。午后的太阳极毒辣,她就站这么一会,脸已经微微发红,背后湿了一片,但她半点挪动的意思都没有,看着华阳的神色,绯渊隐隐觉得华阳要说的话比这太阳更难以接受。 华阳盯了她好一会,几次开口都没发出声音,他最终下定决心似地咳了两声,向前迈一大步,将绯渊的脑袋摁到自己肚子上:“太子府满门遇害,父亲只来得及将” 华阳感觉到绯渊整个人重重地颤抖了一下,她立刻紧紧攥住了华阳的衣角。华阳环住她的手臂收紧,缓慢地开口:“我和师傅赶到时母亲已经父亲身负重伤,带着柳浪躲在太子府外的山林里。我只救回他。” 绯渊没说话,回答他的是闷闷的哭泣声。她紧紧地贴着华阳的衣服,生怕哭出声,想将声音憋在华阳衣服似的。 太子府惨遭灭门,扶风上下一片哗然。皇帝震怒,下令彻查。然而耗费无数财力人力,整整两年也毫无线索。时人猜测是与太子勾结准备谋反的人眼看太子倒台,害怕自己身份败露,赶在皇帝之前先行杀人灭口。 最后这一惊动扶风上下的惨案最终不了了之。直到皇帝重新册封三皇子南炆为太子,新修太子府邸,旧太子南煜终于逐渐被人们忘却,不再提起。 太子南煜倒台后,势力最大的三皇子南炆开始清理太子党。 揽月城里的人清理得差不多了,南炆便逐渐将注意力转移到缥碧郡。芙玉公主嫁入灵均王府后,灵均王与太子南煜在一众有心人眼里便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灵均王虽无实权,但终归是扶风旧贵族,是“夺权篡位”的南氏心中拔不掉的刺,旧贵族在一日,南氏这王位便一日坐不安稳。只是无奈这陆氏待在缥碧郡挑不出错处,又有太子护着。 现在南煜没了,清理一个小小的灵均王只是小事一桩。 太子灭门五年后,灵均王“失足”坠崖,灵均王妃悲怮自绝。缥碧郡由揽月城所指派的官员接管。 敏度只知道华阳和绯渊的父亲是容玦的师兄,其他的一概不知,柳浪被接到山河楼后他才进门,因此对他们几个的事了解得不多。灵均王府出事时他和容玦绯渊同行,因此对神川的事倒是一清二楚,只是没想过一个南煜倒台能牵扯这么多人。 提及往事时,绯渊的情绪低落了不少。 两人相对沉默半晌,敏度猛地想起他曾打趣过绯渊手上的疤痕,笑她学艺不精,练剑还能把自己割了,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时绯渊突然的沉默其实并不是被他噎得无话可说。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抱歉。” 绯渊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抱什么歉?” 敏度摇摇头:“就是想跟你说声抱歉。” 绯渊轻笑一声:“你难得跟我说句好话我怎么这么瘆得慌。” “给脸不要脸,”敏度白了她一眼,轻轻地拍了拍她肩膀,“算我对不住你,不该问这些的。” 绯渊点点头:“我现在是把家底给你透干净了,你要是敢往外说,就别想着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过了好一会,敏度才道:“华阳跟柳浪的心结,是因为你父亲过世?” 绯渊点了一下头:“算是吧。他是把那些事都算到柳浪头上了。” 敏度皱了皱眉:“柳浪那时候还多小,你父母要救小儿子这也是人之常” “自然,”绯渊打断他,不知道是不是敏度的错觉,绯渊的情绪比刚刚更低落了,说话的语气怪怪的,夹杂着他不分明的情绪,“他知道是人之常情。所以他能怪谁呢,死人怪不了,只好算到活人头上。他怨谢敬之,怨柳浪,也怨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9) 无所事事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华阳和姜婉的婚事就临到跟前了。 山海楼上上下下终于有些坐不住了,虽然华阳在蔚城有自己的府邸,成亲也用不上山海楼这边,但好歹是国师大弟子的婚姻大事,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这成亲的可是沧浪第一将军华阳”,不管怎么说,他们作为同门,怎么着也该表示表示。 于是一群人忙里忙外,赶在最后两天扯了各式各样的红布把山海楼给重新装饰了一遍。 这日清晨,外边一群人又吵吵嚷嚷准备出门买些应景的花果回来。 神川被吵得睡不着,只好穿衣洗漱。在屋里看了会书,算算时间该是绯渊起床练剑的时候了,于是他慢悠悠地抱着书挪到院子里,院子里却空无一人。神川一愣,正准备到其他几人房间看看时,才想起绯渊和敏度受师傅之托,到蔚城北郊给他取酒去了。 两天前。 山海楼被一群师兄弟折腾得格调全无,四处挂着红绸,窗户上都贴上了剪得歪歪扭扭的红窗花。坐在一堆扎眼的红当中,绯渊心里慌起来,她先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柳浪,又转头看向敏度:“敏度,你说这种情况我是不是该准备点礼物?” 敏度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没有准备吗?” 绯渊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他成亲我为什么” “那是你哥啊,你,哥啊!”敏度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你亲哥,娶亲啊!” 绯渊被他吼得发窘,一拍桌子就要反击,这时一边的神川立刻将书放到两人中间的桌上,笑道:“心意到了即可,绯渊同大师兄关系那么好,送不送都” “你”敏度气结,他瞪着神川半晌没说出话。 “不过既然是婚姻大事,你作为家人理当送点贺礼的,” 神川继续道,“我买礼物的时候替你准备了一份,你那份做个样子,不落人话柄即可。我知道你肯定想送点不一样的给大师兄,之后私下再送就行。” 敏度脸上的表情一变再变,他看了看神川,又看了看绯渊,深吸了口气道:“你想得倒周到。” 绯渊点头称赞:“没错,神川办事一向稳妥。” 敏度的嘴角又抽了抽,忽然瞥到不远处坐着发呆的姜婉,不怀好意地看向神川:“你今天怎么舍得丢下你那小青梅,过来跟我们闲聊?” 绯渊循着他的目光往远处一瞧,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神川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解释道:“她既然到了山海楼,日后也要拜师读书的,不可能时时同我一处。前几天是怕她不习惯,怎么听师兄说得这么怪?” 神川说这话时眼睛就那么盯着敏度,眉梢眼角都写着“不爽”,敏度笑道:“难得看你有个关系这么好的姑娘,连着几日这么待一块儿也没见你烦,我随口问你两句不行?” 绯渊一直盯着姜婉待的那边,若有所思的样子看得神川心里一阵慌,开口要解释的时候,又猛然发现自己没有解释的立场和理由。谁要听呢,她在意吗,自己这么赶着解释是不是显得心虚? 敏度瞧他那着急的样子,终于觉得大仇得报,拍拍袖子起身走了。 剩下两个人就那么坐着,谁也没说话的意思。好半天,神川才终于忍不住道:“绯渊?” 连叫了两声她才回神:“嗯?” 神川跟她对视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刚刚挤到嘴边的话就那么散了出去,他只好改口道:“你是不是有心事?” 绯渊一愣,正要说话时,容玦忽然出现在院门口:“绯渊。” 这边的两人扭头看他,容玦走过来道:“我也给华阳准备了一份贺礼。” 绯渊眨眨眼,不知道他专程过来告诉她这事是什么意思:“嗯?” 容玦低声道:“我少年时在蔚城北郊埋了几坛揽月仙,算算已有二十余载的年头。现在碰到华阳成亲这大事,必然得挖一坛出来庆贺一番。” 绯渊跟他对视片刻,犹犹豫豫道:“只值一坛啊?” 容玦和神川俱是一愣,连在旁边听墙角的敏度都扭头看向她。 绯渊立刻摆摆手:“不不不,我没那个意思,师傅,真的。我替兄长” 容玦平日里不怎么喝酒,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此人嗜酒,尤嗜好酒。 每年都会到扶风走一遭,为的就是扶风那以香醇闻名的揽月仙。埋了二十多年的揽月仙,他肯拿一坛出来已是极看重华阳了。绯渊忙不迭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就说秃噜了嘴。 “对,就一坛。”好在容玦并没跟她计较,对绯渊暗示他小气这事也毫不在意,冲绯渊比了比食指,“我最近脱不开身。你明儿就去北郊挖一坛回来。” 他说了个地方,绯渊听得迷迷糊糊,什么第几个路口转进去第几棵树,旁边有块什么什么石头,石头往右几尺的地方 容玦看着她一脸迷茫的样子,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神在几个徒弟身上逡巡了两圈,指了指敏度:“你俩一起去。那里一共四坛揽月仙,少了一坛我拿你们是问。” 没等两人辩驳,容玦便拂袖走了。 绯渊和敏度有苦难言,嘴上互相嫌弃着,第二天还是起了大早,任劳任怨地出了门。 碧海阁除了常年不在的容玦和华阳,一共住了四个人。 绯渊练剑最刻苦,每日早起。神川初来山海楼不适应,每天一听到她练剑的声音便爬起来到院子里坐着,久而久之他也养成早起的习惯。敏度稍晚些,但起得也算早,只有柳浪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数十年如一日。 现在绯渊和敏度不在,神川一个人在院子里枯坐好一阵,书看不进去,柳浪也没起。 他只好放下书,准备到外边走一圈,还没踏出院子,便被墙角的一抹红色吸引。 神川立刻凑近,将外边的杂草扒拉开,发现这小角落里竟长了一丛红芳菲。 红芳菲比蓝芳菲开得晚些,也没蓝芳菲那么娇贵,花期从春末夏初一直到仲秋,一入了夏,沧浪便四处可见这红芳菲。 不过蔚城的达官贵人嫌这红芳菲随处可见,不够名贵。夏天本来就热,一抬眼满目火红,心里更烦,于是蔚城上下达成一致,将城里的红芳菲拔了个一干二净。整个沧浪都开红芳菲,唯独这都城不见一支。 神川初来沧浪时正是红芳菲花期结束的时候,路上零星见了几株,惊喜不已,等到了蔚城却又再没见过。他一直以此为憾,现在冷不丁竟在山海楼里看见了,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立刻一扫而清。 红芳菲啊,山海楼里开了一株红芳菲,今年的第一朵红芳菲! 蔚城北郊。 敏度和绯渊到北郊后没急着去找酒,好不容易名正言顺地出来一趟,怎么也得玩够了本。容玦埋酒的地方离芳菲湖很近,芳菲湖是蔚城唯一一处没被达官贵人们祸害的地方,在这里能看见两色的芳菲次第开放,是绯渊一直很神往的地方,可惜每年这个时候蔚城热得能平地摊鸡蛋的天气牢牢把绯渊关在了山海楼,任谁叫都不出门。 这回好容易“被迫”出来,她下定决心得玩痛快了才回去。 敏度被她拉着在北郊的小镇上逛了一天,选了个离芳菲湖最近的客栈。客栈背后就是芳菲湖,绯渊选的那个房间一推开窗,不仅能看见整个芳菲湖,还能饱览芳菲湖四周漫山遍野的芳菲。 次日,绯渊起了个大早,洗漱完就搬了个凳子坐在窗边,郑重地将窗户推开。现在正是红芳菲花期的开始,蓝芳菲也还没凋谢,一明一暗的两种花色交叠在一起,美不胜收。 绯渊趴在窗边一脸满足地欣赏着还泛着雾气的芳菲湖美景。看着看着就觉得罪恶感涌上心头。她盯着那大片大片的火红色,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神川一脸向往地说:“我最喜欢红芳菲了。” 她甩甩头,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出门的时候没想着带神川。 绯渊给自己找借口:师傅说地方的时候只说了蔚城北郊,也没说芳菲湖边上啊。 这借口还没想全,另一个声音就说:芳菲湖不就在蔚城北郊吗,路上的时候你自己怎么想起来说这回一定要到芳菲湖走一趟?可见你对芳菲湖在哪是一清二楚。 绯渊又准备给自己开脱,谁知脑海里又响起神川用努力压抑却忍不住上扬的语调对她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偷偷溜去芳菲湖吧,我给你装一马车的冰,肯定不会热着你。” 她最终放弃了找借口,蔫蔫地撑着下。没一会就觉得兴致全无,有些愤愤地将窗户拉过来虚掩着。还是赶紧叫上敏度去挖酒了,挖完就回去了。 不行,她还得偷摸着到湖边给神川摘一大把红芳菲回去。她又转念一想,神川知道她自己来了芳菲湖看红芳菲,岂不是很失落。没见着红芳菲就算了,她还示威似的给人家掐一把死花回去,神川不会生气吗。 正纠结着要不要给神川摘点花回去的时候,敏度敲响了她的门:“起了吗?” 绯渊正烦着,随口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敏度在外面冷哼一声,轻巧地推开了她的门,绯渊立刻道:“什么毛病,姑娘的闺房是你能随便” 话没说完便停住了,绯渊望向敏度身后的那个人,一下没反应过来。 敏度仍然冷笑着,进门不客气地坐在她对面:“你小师弟来了。” 绯渊站起来,盯着一脸风尘仆仆的神川,还是没反应过来:“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没等神川说话,敏度便答道:“我出门买吃的,路上碰见他了,说有急事找你。” 神川进门坐下,绯渊劈手将敏度刚倒的水抢过来塞给他:“出什么事了?”说着,她还围着神川转了一圈,确认完好无损后道,“你一个人过来的?” 神川一大早从蔚城那头跑到北郊来估计一路没歇着,这会还满头大汗,轻喘着气。 好一会,他才盯着绯渊道:“绯渊,”绯渊特别紧张地应了一声,生怕他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山海楼的芳菲开了。” 绯渊一愣:“啊?” 神川笑起来,眼睛亮亮地,他睫毛很长,因为笑起来眼睛微弯的缘故,睫毛将眼里的光分割成细细的零散的一片,让人无端想起“水光潋滟”这词,他的声音像极了刚刚绯渊记忆里说要看红芳菲时的语调,每个字都被勾起来似的:“山海楼里长了一丛红芳菲,我觉得一定是今年夏天开的第一朵,所以想立刻告诉你。” 绯渊心里一动,不知道这前所未有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她形容不上来。非要说的话,大约像是今早吹进窗户的那阵还带着露水凉意的风,轻柔却难以忽略。 见绯渊迟迟没反应,敏度嫌弃地又给他倒了杯水:“你一大清早跑这么远来找你师姐,就是跟她说这个?” 神川听着敏度的数落,觉得自己这事干得确实有点蠢,谁一大清早跑这么远就为了说声花开了?再说了,蔚城没开红芳菲不代表其他地方就没开了啊,谁告诉他山海楼那丛瘦小得可怜的红芳菲就是今夏第一朵呢。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知道了,谢谢,”绯渊一说话神川便抬头准备看她,谁知一抬头脸上便被扔了帕子,“一脑门汗,擦擦。” 神川接过帕子低头擦汗的时候,绯渊才不动声色地抬起手将身后虚掩的窗户关严实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10) 三人坐在小桌边啃敏度带回来的早点,吃着吃着绯渊就发现神川脸色潮红。先前她以为神川是跑急了,结果坐这么一会他脸上的红晕非但没消,反而红得更厉害了。 于是她不放心地摸了摸他脑门,“嘶”了一声:“我说你肯定得染风寒你刚还不信我。” 神川躲了躲她的手,往敏度那边偏过去:“没事。” “往我这儿躲也没用,”一边的敏度顺手就按住了他的额头,“行了,待回我去给你买点药,让小二煎来了给你端上来。” “你就这儿休息吧,一会午饭也让人给你端上来,”绯渊将床铺里侧没用过的杯子扯出来拍了拍,“我和敏度得去把师傅的酒给找着,不然该回去晚了。” 敏度和绯渊虽然看起来不怎么靠谱,实际上效率还是挺高。走后没多久店小二就把药给端上来了,他喝了药,在桌边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便觉得困。鞋都没来得及脱便脸朝下倒在绯渊临走前扯开的杯子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他想起刚到山海楼那年,他也喝过这治风寒的药。 神川就躺在床上沉沉地睡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被一股诱人的饭菜香味勾醒。甫一睁眼就看见绯渊端着药推门进来,见他醒了,绯渊进来时就没把门关严实,让冷风溜进来透透气,一边把药递给神川,一边把她那个鹅黄色的糖袋子掏出来,说道:“师傅和敏度回来了,饭正煮着,出去坐会就开饭了。” 他皱着眉喝完药,从绯渊摊开的手心里挑了颗糖含在嘴里,跟在她后头出了门。 今天下了一整天雪,这会仍飘着小雪,院子边那小亭的青瓦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此时天已渐黑,苍山院别处都黑漆漆一片,只有这一方小亭里燃着灯火,里面坐了三两个人,言笑晏晏,其乐融融,烛光照映下,能清楚的看见自深蓝近墨的天穹上飘摇而下的雪花,经过这院子时被火光染成暖黄色,绕着亭子温柔地打着旋。 神川的视线最后落在前面的绯渊身上,她仍穿着一身红,如墨的长发上时不时挂上一两颗冰花,绯渊带着他不紧不慢地往亭子走去,神川不自觉伸手拉住了绯渊的袖子。 绯渊转头看了他一眼,右手将神川的手从袖子上摘下来,放到自己左手里握住。对他轻轻一笑,又转头不再看他,牵着他一步一步向火光明亮处走去。 神川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鼻子发酸,窝囊得想哭。很久之后再想起,他才恍然大悟,大概是终于有家可归的感觉吧。从这天起,他再想起“家”时,总会记起风雪夜那方漏风的小亭,一盏明明灭灭的灯,还有发丝上挂着冰花的绯渊。 “你终于醒了,我们可就等你了!”两人刚踏进小亭,坐在位置上晃着腿的柳浪立刻出声抱怨起来。 神川正要开口,却听背后传来一声嗤笑:“臭小子年纪轻轻怎么就瞎了眼?没我做饭你吃个屁。”转头望去,是之前对他多有照顾的小师兄敏度,他两手都端着菜,此时正对柳浪翻着白眼。 神川忙出去接了一个菜在手上,笑道:“小师兄。” 敏度神色缓了缓,勉强对神川扯了个和颜悦色的笑。还没等神川说话,敏度又吊高了一边嘴角,冷哼道:“哟,二师姐挺闲啊,站在这儿不冷吗,”端着菜经过绯渊时,手晃了晃,菜汁差点泼到她身上,在绯渊躲闪的同时却立刻稳稳地收回手,笑道,“别站在门口啊,当心洒你身上了。” 神川似乎能听见绯渊的磨牙声了,突然摸不准这两人的关系,坐在柳浪旁的华阳起身接过神川手上的盘子,无奈道:“不用管他们,他俩不斗嘴就上手,都闹着玩的,平时关系挺好。” 敏度和绯渊几乎是同时啐了一口:“谁跟他关系好?” 柳浪拍了拍自己左手边的空位置,向绯渊招招手:“阿姊坐这儿。” 绯渊点点头,拍了拍神川的头:“过来,准备吃饭了。” 神川跟着绯渊坐下后,敏度也挨着华阳坐了,一桌人也不动筷,刚刚还嚷着要吃饭的柳浪竟也没抱怨,没过一会,亭外远远走来一个灰蓝衣衫的人,虽然只看见身形,神川也觉得此人满身写着“仙风道骨”,这样的人他就见过一个,就是他那位连头发丝都飘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韵的师傅。 果然听见柳浪朝那人吼了一嗓子:“师傅!快点!” 华阳轻拍了一下他的背,无奈道:“没大没小。” 国师踏进亭里时,一桌人都起了身,他连忙摆摆手,率先坐下说:“我来迟了,先罚一杯。”说罢,便爽快利落地喝干了杯子里早就倒好的酒。 他一边将杯子递给华阳倒酒,一边打量着神川,道:“神川,你现在感觉可好些了?”见神川点点头,“你本来身体就不大好,该注意些的,”说着,国师又一筷子打掉绯渊准备夹给神川的肉,刚好掉进她自己碗里,“神川现在吃不得油腥。” 神川瞥了一眼一旁的绯渊,在国师把肉打掉后,她只遗憾地看了神川一眼,随后几乎是面带喜色地将肉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本来不饿的神川这会突然有些想吃肉,盯着绯渊嘴边的油星子咽了咽口水,略艰难地点点头道:“知道了。” 国师叮嘱神川几句之后,便和华阳几人闲聊起来,从山海楼的课业,一直聊到了边疆的兵乱。神川大多时候沉默地吃饭,听华阳和国师一本正经的谈话,敏度和绯渊斗嘴,还有柳浪“没大没小”的玩笑,只是在有人问到他时,简单应上两句。 这亭子里弥漫着自然的熟悉感,让他觉得莫名安心,好像周围人的体温透过一线烛光触碰到了他被冻僵的手脚,忽然有了知觉似的。 敏度手艺确实很好,一桌菜很快就吃光了,国师将酒坛整个倒过来,凑满了最后一杯酒。他看着神川笨拙地想帮着敏度和绯渊收拾桌子,一边小口抿着酒,一边道: “绯渊先带神川和柳浪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绯渊一听这话就将手上的盘子叠到敏度手上那摞,顺手在敏度衣摆上擦了擦手,伸手牵过柳浪就道:“神川把盘子给你敏度师兄,咱们回去休息了。” 神川看着敏度微微抽搐的嘴角,有些迟疑地问道:“早起?” “你的东西全置办好了,明天早起收拾个房间你都不干?还准备一直住我房间啊”柳浪抓着绯渊的手左右晃着,看样子对神川住了自己房间的事,还有些不满。 神川愣了愣。 国师看他还呆愣着,便耐心道:“你又不是我随便捡回来扫地的小乞丐,名字刻上山海楼名册的那天你就是沧浪国师的弟子了,自然该住到碧海阁同我们一起。” 等绯渊和柳浪哼哧哼哧帮神川把东西搬进他的新房间,又哼哧哼哧帮他收拾好屋子离开,独自坐在一尘不染的小房间里,神川才有了实感似的长出了一口气。 这是他的房间,今后许多年都将完全归他所有的方寸之地,好像忽然在虚无缥缈的云端踩上一块实地,诚惶诚恐的踏实。 不知是不是病逐渐痊愈的缘故,神川在苍山院睡得很沉,每天都要睡到绯渊敲门给他端药的时辰,洗漱之后就坐在桌上等开饭,午后偶尔会坐在房檐下看华阳指导绯渊练剑,左右坐着啃红薯的敏度和柳浪,百无聊赖地等着下一顿饭。 这样闲散的日子跟流水似的,被敏度拉着出门买东西的时候,神川才惊觉,原来已经是除夕了。 这天的晚餐格外丰盛,国师喝的酒太烈,没多久就趴在了桌上,没了长辈无形的压力,几个师兄弟吃得格外开怀,最后连带着神川也吃得松了松腰带。一群人摊在桌上相顾无言许久,还是华阳率先站起来,将国师扶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道:“我送师傅回去休息,桌子明天再收拾,都早点回去了。” 敏度闻言也起身,对从吃完饭起就一直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的绯渊笑了一下:“别看了,咱们是不是说好了,三十我洗碗,初一,”他伸手指了指绯渊,笑得更灿烂了,“你洗。”说罢便不再理脸色铁青的绯渊,悠闲地踱着步子走了。 绯渊强忍下追上去踹两脚的冲动,将气撒在自己酒足饭饱打瞌睡的弟弟身上,一巴掌呼到柳浪后脑勺上,没好气地道:“把口水擦擦,回房再睡。” 亭子里的人很快散了个干净。 神川洗漱完便吹了灯,躺在床上却始终没有睡意,不知在黑暗中等了多久,窗外忽然一亮,接着便炸开了一道熟悉的响声——沧浪国土上的每一座城池,无论大小贫富,都会在除夕夜,由城中的掌事官,在某以特定地点燃放烟火,整夜一共燃放三次,最后一次会在子夜点燃,从前一年一直亮到新年的第一个时辰。这大概是唯一一样真正做到天子与庶民无二的事:除夕夜的火光无差别的照亮每一个仰望夜空的人,照亮每一份对新年的期冀。 扶风那边也有这样的习俗,而缥碧郡的焰火每年都是在灵均王府点燃的。 神川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起身把窗户打开了,前一次燃放恰好结束,整个夜空都漆黑一片,只有对面院墙上还有些微弱的光亮,在地上投射出灰蒙蒙的影子。 等等,为什么地上会有人影? 他心下一惊,立刻凝神往墙上望去,长发,衣服是是红的。 神川立刻松了一口气,在窗边看了片刻后,穿好衣服推门出去,临出门时他想了想,又折回去多拿了一件披风才往院子走去。 绯渊把柳浪捯饬好扔上床就回房准备睡了,谁知晚上积了食,撑得睡不着,又看见外边开始放烟花了,索性提着灯笼又出门,在墙头坐着消食。等着第二轮烟花的时候,她老是觉得嘴里缺点什么,低头掏着随身带的糖袋,正找着,背后空无一人的院子突然传来一声:“绯渊。” 绯渊惊惧地转头看过去,谁知才刚一转头,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第二轮的烟花大会开始了。 神川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墙上绯渊的脸,她转过脸时,身边还只有一盏快要熄灭的灯笼,什么都看不分明。然而她背后突然有橘黄色的火星直冲天际,在浑然一体的夜色中炸开一道金黄的焰火,有一簇光被绯渊挡住一半,乍一看像是她红色的衣带在燃烧。 这是神川第一次看清除夕夜的焰火,看清那颗火星是如何不顾一切地在黑暗中冲撞,然后在空中粉身碎骨,凭空将密不透风的黑夜撕裂,美得没有退路。 一如绯渊身上热烈张扬的红衣。 烟花不断坠落熄灭,又不断在空中绽放,将院子不断照亮,绯渊看清来人是神川后有些意外地道:“你也出来消食?” 神川此刻方回了神,对绯渊笑了笑,走近两步,将手上的披风高高举起。 绯渊没有立刻伸手,确认他确实把自己裹得够严实了,才将披风接过来,谁知她并没往身上披,而是随手放在一旁,朝地上的神川伸了手:“上来坐会?” 神川在原地站了一会,犹豫着握住了绯渊的手,几乎是被她生拉硬扯带上了墙,摇摇晃晃半天才坐稳。 “谢谢你的披风啊,”此时又静了下来,原来第二轮已经结束了,绯渊一边披上他带的披肩,一边道,“还有最后一次,放完就是新年了。” 神川点完头才想起绯渊可能看不到,于是又“嗯”了一声。 每次放烟花中间都会隔一阵,第三次因为要卡着午夜子时,故而拖得格外久,两人在墙上吹了好一会冷风,神川忽然小声道:“每年这个时候,缥碧郡也放焰火的。” 绯渊转头:“嗯?” 良久,旁边才传来回答的声音:“不过后来,她的病情加重,怕光又怕吵。灵均王府就没燃过烟花爆竹了。” “有时候她醒过来就会对我说,明年就好了。”神川的声音越来越低。 绯渊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神川又道:“可现在连灵均王府都没了。” 良久,绯渊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走过夜路吗?” 旁边的人“嗯”了一声,绯渊继续道:“害怕吗?” 神川想了想,答道:“有点。” “为什么?”绯渊又问。 他有些扭头,有些疑惑地看向绯渊,不知道她忽然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太黑了,一个人在夜里待久了,不是畏惧就是倦怠,很快就走不下去了,可我觉得不然。”她将手伸到神川的头顶。 神川仍是一脸茫然,绯渊放在他头上的手动了动,来回搓了一圈他的脑袋,搓完发现把他头发搓得像被炸过的似的,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过了一会才道:“你想啊,我每在黑暗里多待一刻,离天亮便近一刻,我只要朝前走,周围的天就会一点一点亮起来。那些白日里赶路的人,越走天越黑,那样才让人倦怠呢。” “你经历了多难以忍受的黑夜,就将迎来多令人欢喜的黎明,你只要记得自己正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即便周身都裹挟着黑暗,”绯渊似乎带着温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神川裹在披风里,只露出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绯渊,这时对方忽然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胸膛,一字一顿道,“你心里也总是天光大亮。” 话音刚落,蔚城的夜空终于炸开最后一道焰火,这次的火光比前面的都亮,在离山海楼很近的地方炸开一簇银白色的光,神川甚至能听见□□在空中燃烧时发出的呼啸,一刹那,整个蔚城仿佛置于白昼。 夜行人像穿越四季一样,从凛冽的冬夜里来,往晴暖的夏日中去,在看似无尽的苦难和折磨中艰难行走,总有一天会走到天明的。也许他注意不到如雪般缓慢消融的黑暗,却一定会看见像潮水般向他涌来的光明。像蔚城的焰火,不容拒绝地,蛮横地将黑暗撕裂。 “新年快乐,小师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11) 绯渊最终也没带神川去芳菲湖玩一趟,全因为去找酒时敏度带错了路,两人几乎把那条路上的土都翻了个遍,等到快日落西山的时候才终于找了国师要的揽月仙。 国师虽然平时极少生气,但山海楼上下几乎人人怕他,绯渊和敏度也不例外,知道国师这几天忙,没空管他们,壮着胆子在外面多玩了一天已是极限了,再不敢耽误。两人紧赶着回到客栈,时候已经不早了,拖着神川便往回赶。 三人摸黑回了碧海阁,次日早起发现国师并没有在。倒是几天不见人影的华阳有了消息。 华阳在他自己的府邸那边脱不开身,只好让自己身边的崔副将过来帮忙取东西,这崔副将平时和绯渊c柳浪最熟。绯渊听到他来了,立刻放下剑去迎他,谁知一进门他便劈头盖脸来了一句:“山海郎君不在?” 神川在年前那次兰亭宴上大放异彩,绯渊刚好错过,虽然回来后外边也一直在谈论“山海郎君”,她窝在山海楼倒一直没什么感觉。崔副将猛然一提,她反应了好一会才问道:“你说神川?” 崔副将巴巴地点头:“还能有谁!早前一直听将军提起你们这小师弟,但我每次来山海楼都没见过,这回无论如何也得见一见了!” 崔副将虽然是干的征战沙场,戍守边疆的事,但他自幼爱读诗书,心里装着个风花雪月的梦,这么多年也没见改过。早几年他便对少年成名,又与华阳关系甚密的何瑜十分仰慕,每次回蔚城,逮着机会便要跟何瑜请教这请教那。现在多了一个神川,他这么激动也不奇怪。 绯渊撇撇嘴:“崔副将你大人家那么多,叫名字也没什么的,干嘛非得一口一个山海郎君,待回别吓着人家。” 崔副将摸了摸嘴边的胡子,一脸不认可:“虽然老崔我是年纪大了些,但可不能乱了规矩,既然我仰慕人家,便得拿出仰慕者的诚意,否则跟倚老卖老有什么区别?” 绯渊看他一本正经胡扯的样子,只觉得好笑:“行了,兄长要的东西他早收拾好了,就在屋里,直接拿了就能走。待回碰上了,你俩聊会应该也不会耽误那边的事。” 崔副将连连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往碧海阁走,中途经过茯苓居授人医术的陈先生的药房时,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绯渊下意识望过去,发现药房唯一的一扇窗户此时微微开着,门也只是虚掩着。还没等她做出反应,身后的崔副将已经飞身过去,一脚踢开房门,大喝一声:“捉贼!” 绯渊心道不好,就近推开窗一看,那弯腰整理中药的白衣身影分明就是神川,另一边崔副将已经举着剑准备过去擒“贼”了。 慌忙之下,绯渊随手捡了桌上的砚台便往崔副将的剑砸去:“等等!” 谁知崔副将随身的带的佩剑极厚重,绯渊扔过去时也没用多大的力道,砚台撞上他的剑后偏了方向,直接砸上了崔副将的脑门。 绯渊和目睹崔副将被砸全过程的神川异口同声地“嘶”了一声。 崔副将一手还举着剑,一手捂着额头,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绯渊:“绯渊姑娘?” 看着这个三四十岁,皮肤黝黑,满脸胡茬的大男人捂着脑门,一脸委屈的样子,绯渊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觉得十分对不住他,立刻进门站到他边上查看伤口:“实在对不住,我没想真砸着你的。” 说着,她指了指一边还没反应过来,捧着一堆待清理的药材的神川:“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就进来捉贼?我要不拦着,你这贼捉完了,山海郎君也跑了。” 崔副将脸上疑惑地神情只持续了一瞬,转而被惊讶代替,他偏了偏头,看向前方。 眼前站的不过是个刚加冠的儒生,眉眼间的少年稚气都没褪干净,俊眉修眼,担得起一声“绝色”,脸上略显得有些淡漠的神情极大地冲淡了他五官的“艳”,配上此时的一身白衣,仿佛褪了身上所有的世俗,好看得有些不近人情。 他突然想如今盛传的沧浪二公子中的另一位——何瑜。两人说像也不像,气质浑然不同,但总让人见着其中一位便控制不住地想起另一位,大概满腹诗书,为人正派的人都有些相似吧。崔副将的心思渐飘渐远,一时感慨朝堂上若有了这两位小公子,沧浪再迎盛世有望了。 正在心潮澎湃处,崔副将抽空瞥了绯渊一眼,这一瞥把他立刻吓清醒了。绯渊拿着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药,捉摸着准备往他脑门上抹。 让将军家未出阁的亲妹妹给他上药? 崔副将澎湃的热血顿时透心凉,忙不迭地一边后退,一边挥手道,“诶姑娘不可!不可!” 吓得不轻的崔副将退无可退,几乎整个人要向后倒下去,这时,神川挡到了崔副将身前,伸手要拿绯渊手上的药,温声道:“我来吧。” 谁知绯渊没有把药给他的意思,正色道:“崔副将是我伤的,理应由我替他上药以表歉意。” “我方才也受伤了,绯渊也替我上药?”神川问道。 “怎么会?我分明”虽说嘴上不相信,但绯渊还是将视线从崔副将头上移下来,上下打量神川,却瞥见这人正一脸促狭地看着自己,心下了然,皱了皱眉,将药扔到神川怀里,一撩衣摆,撂下一句“把崔副将照顾好了,不然我把你偷药的事告诉师傅!”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关上后,崔副将坐直身子,抹了把汗:“多谢郎君替属下解围了。” 神川还盯着绯渊扔给他的药,听见崔副将劫后余生般的喘气,才拔开药瓶一边给他上药,一边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刚给副将上药的是怎样的洪水猛兽呢。” 崔副将不好意思地笑笑:“哪有她一个小姑娘给我上药的道理。咱们将军平时看着不苟言笑,其实宝贝着他这妹妹呢。今儿我要是让绯渊姑娘动手了,回去让将军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把我怎么着呢。” 神川涂完药,裁了一段纱布往崔副将额头缠去,刚缠了一圈便被他接了过去,自己麻利地绕了起来,想是行伍之人时常受伤,上药包扎之类的必定是家常便饭。于是神川也没再管他,在一旁收拾起药材来。 崔副将很快将纱布缠好了,端起茶杯时瞧了眼从刚才起笑容就一直没褪下过的神川,想着这位郎君性格真是太好了,对他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副将都如此亲近,身上没带一点文人酸气,也完全不像其他富家子弟一般眼高于顶。 没忍住又夸起他来:“我在路上还不信来着,到了山海楼一见,山海郎君果然不是随便得来的矫饰名声”正说着,崔副将眼神瞥见神川含笑看着自己,才发觉自己这番话有些溜须拍马的意味,顿时止住了,行军之人一向不爱整这些名堂,便灌了口茶,换了个说法,“郎君这样的人,怕是都娶不着媳妇的。” 神川闻言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呛得他咳了好几声。崔副将似乎没觉得自己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边拍着神川的背,一边煞有其事地说道,“郎君这般风姿性情,我都觉得哪家姑娘都是配不上你的,莫说郎君自己了。有本事的人心气比常人要高,郎君自己说说,你觉得谁还入得你眼么?” 神川好容易止了咳,憋着笑瞧了崔副将一眼,却未接话,出门把药交给童子,就领着崔副将往主厅走去。 两人行在廊中,经过小庭院,远远看见一身红衣的绯渊在院中练剑。 短剑以速度与准度见长,出手便是杀招,故而很不招女孩子待见,但绯渊却意外地适合短剑,加上数十年如一日不懈怠地练习,她的一招一式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挥出去正气凛然,剑锋却满是凌厉的杀意,带起衣料上下翻飞。 崔副将看得移不开眼,索性停在原地欣赏,心道:好剑,好身手,不愧是华阳将军的妹妹。 好一会他才想起去追前面带路的神川,转头却发现神川也停在原地,一时有些激动,想与他探讨一下绯渊手上的兵器和招式,出声叫道:“哎,郎君” 神川一直看着院中的红衣身影,这时听见崔副将叫他,才回了神,侧身等着他跟上,两人才又举步向前,崔副将按捺不住对绯渊手上短剑的好奇,又不好过于直白,拐弯抹角道:“郎君道绯渊如何?” 正期待对方能说个什么“轻功尚可,力道不足”之类的评价,谁知这位白衣公子思索片刻后,一本正经地答道:“美无度。” 准备好的一腔说辞全堵在喉咙眼,崔副将艰难地张了两次嘴也没挤出半个字。 神川过于认真的语气让他脑袋一下卡了壳,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 大约,是夸她招式漂亮的意思? 崔副将沉默了一路,终于梗着脖子想好怎么接话了。 他正要开口时,前面的神川忽然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似地道:“副将方才的话,神川感激不尽,却并不认同,”他说到此处顿了顿,脸上竟隐隐有些担忧之色,“我只是多看了几本书,会说些漂亮话,哪里来的底气,还看不上人家姑娘?反倒是时时自惭形秽,唯恐她瞧不上我。” 崔副将呆愣着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白衣少年,再偷偷借着走廊外的池水照了一下自己的样子,觉得这位山海郎君就是在放屁,愤懑地暗骂读书人果然改不了这一身酸臭,随口敷衍道:“你这样的她都看不上,难不成还能看上我吗?” 神川知道对方估计会错了意,但也没准备辩解,只是笑笑:“她要是看不上我,我也不会让给别人的。” 崔副将一愣,神川也没管他的反应,自顾自道:“我自知臭毛病无数,并不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但我肯定会是待她最好的那一个。” 崔副将隐隐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他跟神川还没熟到可以随意攀谈的地步,只好跟着神川到华阳住处,取了东西便匆匆离开了。 神川送走了云里雾里的崔副将,若无其事地原路返回,正碰见绯渊收剑准备往苍山院走,立刻紧走两步上前:“绯渊。” 绯渊冲他点点头,一边把短剑往腰带上挂,一边问道:“崔副将走了?” 神川“嗯”了一声,递了一方手帕过去,说道:“当心着凉。” “他怎么没跟你聊聊就走了,刚才还说仰慕你呢,”绯渊胡乱地拿手帕往脑门上擦,不解道,“为什么你一男的会随身带手帕啊?难不成你们富家子弟都这样?” 神川笑了笑,有些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一姑娘不带手帕,难不成你们习武的都这样?” 绯渊递了一个白眼过去,忽然道:“哎,说起来,之前教你的剑法你练没有?虽然你不打算练这个,但好歹得会防个身吧。你每次单独出去我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你被谁家的姑娘看上偷摸给绑了。” “那怎么至于!”神川有些不满地反驳,“我练了,明儿你帮我看看?” 绯渊才要点头答应,背后便响起一连串的:“没空,没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霸王别姬(1) 两人转头望去,秦飞光正踱着步进来,手背在身后,一脸促狭地笑:“你师姐没空。” 绯渊挑眉道:“哟,终于舍得回来了?” “小师妹此言凉薄,你师兄很是伤情。”秦飞光用手捂住胸口,颇为夸张地道,“华阳成亲这事我估计是全沧浪最后一个知道的。” 绯渊撇撇嘴:“谁管你,反正贺礼赖不掉。” 秦飞光又跟她贫了几句,眼看着她耐心要磨完了,便道:“行了,师傅刚托我告诉你,皇上明天在宫里设宴,提前给华阳庆祝一下。没请多少人,让你和柳浪也去。” 神川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秦飞光毫不在意地对他扯了笑,转头对绯渊道:“没准皇上是想好事成双,给你也配个如意郎君呢。” 看到神川的表情顿了顿,秦飞光躲着绯渊的拳头志得意满地溜了。 等马车停到山海楼门口的时候,绯渊才明白原来秦飞光还真没骗她。 于是赶紧收拾了一番,扯着柳浪就走了。 皇帝设这个宴,为华阳庆贺倒是其次,里面弯弯绕绕的心思多了去了,李薇再没存在感,她也还是大理寺卿的女儿,李修缘再不喜欢这个女儿,现在她嫁给华阳了,那所有的感情都要重新算一算了。这次宴席除了李薇不方便出席外,跟婚礼扯得上关系的人都到了。 绯渊和柳浪落座的时候,她发现席上竟还坐了何瑜父子。自打那天他莫名其妙走了之后,绯渊一直没再见到他,今天一见,发现他仍是一副蔫蔫的样子,整个人都不对劲。平时这种场合,他的座位一定是离华阳最近的,今天倒离华阳远得很,直接从靠近皇帝的上席位搬到了绯渊对面。 这顿饭吃得很慢,不过出席的人心思都不在饭上,故而也没什么影响,一顿饭下来大伙的主要目的就是把要传达的意思都传达清楚,要给的暗示都夹在玩笑话里说出来。 进行到后半程绯渊觉得实在闷得慌,她推了推一旁认真啃肉吃菜的柳浪:“我出去溜达一圈,你去吗?” 柳浪正往嘴里塞着鸡腿,摇摇头:“你去吧,我在这看着。” 华阳将军的一双弟妹刚出席时,席上众人都例行公事似的将他们从头到尾夸了一通,还有不少如秦飞光说的那样,想为华阳锦上添花,令好事成双的人,但都被华阳不着痕迹地推了回去。能在今天的宴会上有一席之地的都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江湖”,华阳的意思很明显了,皇帝坐在上位也没发话,他们也就不再自讨没趣。没过多久便没人再注意这两人的动静,绯渊轻而易举地就溜了出来。 这会已经不早了,人都堆到举办宴会那块去了,宫殿外边的小花园里虽然空无一人,但还是尽职尽责地点着灯笼。 绯渊犹豫了一下,转头看看站满了侍卫的另一边,还是决定到清静点的花园里去。 花园里有个小池塘,四周种了树,围着池塘的小径上光影斑驳,她绕着小径准备转两圈,谁知绕到一半的时候,前面的黑影晃动了一下。 绯渊脚步一顿,她现在正在烛光笼罩下,前面刚好是两盏灯之间照不到的阴影,她抚了抚胸口,心想大概是看错了,再不济就是什么小动物在那儿躲着。 绯渊随手折了根树枝,准备继续往前。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活像一个老太太有气无力地拉扯着破风箱:“这是华阳家的小姑娘吗?” 绯渊一个激灵,差点拿着树枝往前劈,好在她还残存一点理智,不远处就有看守宫殿的宫人,她这边动静大了就得惊到殿里的人,她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华阳惹事。她低声道:“阁下是?” 对方哼哼两声,似乎是在笑,但他那把嗓子实在笑得绯渊难受,绯渊正要让他别故作玄虚,面前的黑暗又开始晃动。绯渊仔细一看,这才发现那人穿着黑衣,与黑暗融在一起,因此她刚刚没能发现。 可怪就怪在哪有人穿个黑衣就能融进黑暗里,绯渊自信在这种还有灯火的情况她是不可能看漏的。等那个人转过脸,向她迈近两步后,绯渊这才明白自己刚刚没能发现他的原因:那人从头到脚都裹在一件黑袍里,连鞋子c头发丝c手指尖都没漏出来,手上也裹着厚厚的黑布,头和脖子也罩在黑袍里。脸上则戴着一个奇怪的面具。 绯渊头皮一炸,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肩膀微耸,估计是在笑,绯渊有点恼火:“你到底是谁?再不说我就喊人了。” 黑衣人声音里带着笑意,更加剧了他那嘶哑嗓子的可怖程度:“我听国师说,你和你弟弟武功都挺好的,我还以为你要同我打一架。姑娘果然还是胆儿小了点。” 绯渊没好气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动手?到时候不清不楚的,我还没地儿解释呢。姑娘脑子没你那么蠢。” 黑衣人听后哈哈大笑,笑得绯渊莫名其妙:“你是不是有病,现在故弄玄虚的人都喜欢这么笑吗?” 黑衣人朝绯渊虚一拱手,扯着嗓子道:“在下青官,姑娘大约听说过我。” 绯渊的确听说过他。 青官这个名字在蔚城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都说瑄帝能安安稳稳在皇位上待这么久,除了朝堂上的各大官员忠心效力外,还有个见不得人的心腹 。这心腹叫青官,替瑄帝挡了许多不怀好意的人,也杀了不少瑄帝明面上动不得的人,人们不知其名,不见其人,不闻其声,甚至不知道这人是否真实存在。 蔚城的人都知道青官这么号人,提起他都讳莫如深,有心人是避如蛇蝎,生怕哪天就轮到自己跟这位青官打交道了,无心的就当茶余饭后的谈资,随便说两件不辨真假的事,吓唬吓唬小孩子而已。 绯渊自己是不信的,瑄帝看上去倒像是个光风霁月的人,虽然当权的人难免带上些玩弄权谋的复杂气质,但就他对待容玦几人的样子上看,他或许还保有几分赤子之心。 青官这种杀人工具能安然待在瑄帝身边,还美其名曰“心腹”?她有点难以想象。 对面的青官见绯渊一脸不信的表情,笑道:“确是你听过的那个青官,不是女人们胡乱编造的鬼怪。” 绯渊轻轻皱了皱眉:“你怎么会认识我?你在这儿带着干什么?” 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青官显然没打算回答。 他在绯渊面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极轻地摇了摇头:“我原本是想杀你的,可惜有人不让,我怕真动手了,会给我带来点麻烦。” 他说这话时非常风轻云淡,绯渊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青官继续道:“你不用紧张,现在还轮不上你。” 绯渊松了松咬紧的牙,冷冷道:“轮不上?” 他笑起来:“真会抓重点,是个聪明的姑娘。” 绯渊心中的不适感越来越强,她硬着头皮站在原地,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好,这个青官言行诡异,若他真是瑄帝身边的人,他所说的话就可怕了。 可她待在山海楼十几年,连个屁都没在外边放过,若不是偶遇,那青官特地等在这里干什么?他为什么想杀自己?又是谁不让杀?华阳吗?还是国师?还是 正在她飞速思考的时候,青官歪了歪头,伸手准备摸一摸她,绯渊心中警铃大作,本能地向后撤,同时抬起右手,用树枝狠狠地将他的手挡开。 青官迅速反应过来,将树枝握住从她手里硬生生抽走,他看着已退出十几步远的绯渊,有些无奈道:“你头上有树叶,我想帮你拿掉。” 绯渊警惕地看着他,没有作声。 青官将手上的树枝扔到一旁,拍拍手道:“我没特意等你,遇上了便同你多说两句,你反应这么大,天是聊不下去了。先告辞。” 说完这人便转身走了,再度融于黑暗。 四周只剩下树叶摩挲,虫鸟微鸣的声音,夜风穿过绯渊微微汗湿的衣服,背后一阵突如其来的凉意,终于拉回了她的神思。绯渊抹去脑门上的冷汗,定了定神,开始往回走。 刚一出去,便见柳浪小跑过来:“正找你呢,去这么半天,人都散了。” 绯渊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柳浪没注意,继续道:“兄长说在宫门外等我们,我们快点吧。” “师傅呢?”绯渊问道。 柳浪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门:“差点把他给忘了,刚刚他有点累了得缓缓,让我找着你后再叫他一块儿。” 绯渊扯出一个笑容,轻轻扶着他脑袋摇了一下:“什么破记性。” “那你等我会儿,我现在就进去叫他。”柳浪不好意思地笑笑。 绯渊按住他的肩膀道:“我去,你在这儿等我,我渴了正好进去找点水喝。” 柳浪没再坚持,就停在原地:“你快点啊,兄长等着呢。” 宫殿里此时仍旧灯火通明,但静悄悄的,绯渊在走廊上走着都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因此放缓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快到正殿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里边穿了隐约的人声,除了容玦还有其他人? 绯渊站在原地想了想,决定继续往里走,走了两步她就停在原地了,没干透的皮肤上又开始冒冷汗,她的心跳如鼔。 那个嘶哑可怖的声音再次出现了。 青官和国师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话,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显得非常诡异。绯渊瞥见前面不远处有扇没关严实的窗户,她深吸一口气,走到窗户边上,偏着头往里望去。 黑衣人背对着她这边,对面坐着国师。 容玦推开青官递过来的酒,叹了口气道:“我很多年不喝酒了。” “怎么?”青官不刻意提高声音讲话时,声音就稳得多,虽然还是喑哑难听,不过不至于四处劈叉了。 容玦伸出食指在酒坛上点了点:“怕喝醉。” “国师大人也会怕?”青官闻言一笑。 “怕。”容玦点点头。 “我这样的,”容玦苦笑着指了指自己,良久,才低声道,“我怕酒壮怂人胆,喝醉起兴了,我就该去死了。” 青官愣了一下,绯渊似乎看见他的背瞬间绷紧,但一眨眼又恢复了他懒懒散散的坐姿:“堂堂沧浪国师,山海楼之主。您怎么能死呢” 他的声音忽然尖锐起来,刺得绯渊耳朵疼。 容玦沉默了一会,忽然道:“青官大人最近都在蔚城吗?” 绯渊这个位置能看见他四分之一的侧脸,面具上的一小截眉眼显得非常邪气,青官道:“自打皇上登基以来我便守着他,他一直在这儿,我还能去哪儿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霸王别姬(2) 里面两人陷入了长久地沉默,整个宫殿寂静无声,绯渊实在受不了了,一边用手扣着门框,一边硬着头皮咳了两声。 绯渊尽量使自己保持镇定:“师傅,该回了。” “小姑娘胆子挺大,”听声音来看,两人应该正在起身往这边走过来,不知是不是喝酒的缘故,青官的声音比之前清亮不少,没那么让她汗毛倒竖了,“刚刚在小花园遇见了,我吓了吓她。” 容玦轻笑:“绯渊虽然是女孩儿,但论身手和胆量一点不差男儿的。你吓不着她。”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门口,绯渊不经意抬头,与青官打了个照面,看见他那奇怪的面具后,她还是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寒颤。 “那我就不送了,国师慢走,”青官微微欠身,朝反方向离开时突然在容玦耳边低声道,“你这徒弟不像她父亲,倒更像周琅嘉呢。” 绯渊看见容玦浑身一僵,并清楚看见他脸上转瞬即逝的复杂神色,绯渊从未看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她似乎在他眼里看到了浓重的愤恨和不甘,但那些情绪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眨眼功夫,容玦又变回了那个波澜不惊,仿佛永远超然世外的沧浪国师。 容玦捏了捏眉心:“走吧。” 绯渊跟在他身后,想了想,还是决定将小花园里和青官的对话告诉容玦,然而半晌,前面的人都毫无反应,绯渊试探道:“他什么意思?” “胡话而已,”容玦声音低哑,“他一直跟在皇上身边,到哪里去杀人?你跟他无冤无仇,作什么杀你。” 绯渊垂了垂眼,她也知道青官说的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有些可笑,但心里总觉得有些隐隐地不安,容玦这个看似再正常不过的解释,不但没打消她的疑虑,反而更加深了她不安的情绪。 快走到宫门口时,她道:“周琅嘉” 绯渊说话时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容玦,“周琅嘉”三个字一出口,他的身影果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如果不是绯渊有心观察,大约又会觉得是头顶摇曳的烛光造成的错觉。 容玦继续向前走着:“嗯,是你认识的那个。” 周琅嘉就是容玦那个出去历练,对缥碧郡的灵均王一见倾心,二话没说就给跟着去的两位师兄磕头认了错,带着把破剑就嫁进王府不再回山海楼的师妹,也就是后来同灵均王一道死在王府的灵均王妃——神川的母亲。 容玦作为当时被甩掉的两个师兄之一,一直对这件事有些耿耿于怀,虽然后来一听说她出事,容玦便连夜赶到了缥碧郡,也遵守承诺将神川带回山海楼好生教养,但每每提起周琅嘉,他还是会铁青着脸,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不过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容玦的反应大得出奇。 绯渊道:“师傅还在怪她当年” 远处的柳浪瞧见他们俩出来,立刻站到马车上挥了挥手,容玦也举了举手,示意看到他们了。听见绯渊说话,轻笑一声道:“自然。” “周琅嘉蠢而不自知,做事鲁莽不听劝阻。后来出那么多事,不都怪她自己么?”容玦背着手缓慢前行,“你爹也蠢,报什么救命之恩。明知道南煜是个什么人,竟还要留在揽月城为他做事。” 绯渊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及自己的父亲,一时有些怔愣,但听他这么形容自己父亲,下意识就要反驳:“但是我爹他” 容玦微微侧身,斜睨了她一眼:“你不怪他们?” 绯渊一愣,抬头对上容玦那双黑得仿佛深不见底的眼睛,半天没说出话。 “柳静之比周琅嘉还坏,”容玦拧着眉转过身去,绯渊看不见他的表情,直觉他现在心情非常不好,“周琅嘉赴死的时候还知道先把孩子送出来。” 话音刚落,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略微一顿道:“不过好歹还是把你们几个平安安顿在了山海楼。” 马车已近在眼前,柳静之坐在车夫赶车坐的地方,伸手朝他们挥着:“师傅,阿姊,快点呀!”他好像总是长不大似的,明明与神川差不多的年纪,看上去却比神川小了许多似的。虽然自小没了父母,但有哥哥姐姐护着,师傅师兄顾着,柳浪在山海楼度过的整个少年时期都安稳喜乐。 记忆里没遭逢过苦难的孩子长得总是比别的孩子慢。 绯渊跟着容玦准备上马车时,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不怪他。” 容玦上马车的动作一滞:“什么?” 绯渊抬头与他对视,认真道:“您刚才问我怪不怪他们,我当然怪的,而且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们。但那是我爹娘做错了事,和他没关系。” 容玦上了马车,伸手将绯渊一并拉了上来。 他们俩坐上来,柳浪便只好下去跟华阳挤一辆,临走前偷瞄着容玦,做贼似地塞了一包东西给绯渊,压低声音道:“给你留的。”说完,他又心虚地看了容玦一眼,见他神色无异,便哼着小调跳下马车溜了。 绯渊打开那个小包一看,又气又好笑,这傻小子用油纸包了俩鸡腿,不知道揣了多久,纸都破了,塞到她怀里时蹭了她一身油。 “一般小男孩不都是同哥哥亲些吗?”容玦微眯了一下眼,笑道,“我看柳浪同你比同华阳亲许多,神川也爱黏着你。” 绯渊眉毛挑了挑:“兄长对他们太凶了,换我我也不跟他亲。” 容玦扭头看向窗外,轻声道:“你比华阳看得明白。” “倒也不是,”绯渊将鸡腿仔细包好,“当年如果收到信赶回扶风的是我,我大概也会像他这样。该恨的人都不在了,如果不牵强附会地把恨转移到什么人身上,又能怎么办呢?” 容玦仍望着窗外,半晌才道:“所以我说你比华阳看得明白。” “他和柳静之一个样,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扛,我总担心他有一天”容玦忽然止住了,像是睡着了似的。 绯渊也没再追问,她知道容玦下半句想说的是什么:“我总担心他有一天会落得像你们父亲一样的结局”。 柳静之当年在缥碧郡险些丧命,生死一线之间遇上了隐瞒身份到缥碧郡探望灵均王的南煜,这位扶风的太子殿下也不知道当时吃错了什么药,冒着搭上自己性命的危险,愣是把柳静之从山上扛了回去。柳静之是个重情义的人,把这份恩情深深记在心里,因此后来南煜求他待在揽月城太子府给他当幕僚时,他左思右想,明知不该应下来,最后还是妥协了,此后一直尽心尽力,为南煜效力至死。 华阳从相貌到性格都与肖似其父,以至于容玦这些年面对着华阳时,越来越频繁地神思恍惚,总有回到少年时代同师兄柳静之在山海楼谈天说地的错觉。正因为这份相似,容玦更是担心华阳过于重情义,时刻将家国,将他人摆在自己前面,最后和柳静之一样将自己的性命早早地搭进那些原本与他无关的人事中。 两人一路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车身轻微地晃了一下,稳稳地停住了。 外边传来车夫的声音:“国师,山海楼到了。” 容玦轻轻地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压根没睡过。他看也不看绯渊,径自下车去:“早点回去休息。” 绯渊应了一声,没动。 她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但今晚的事太多,脑子乱糟糟的,一时竟想不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她才起身掀开帘子走出马车。 马车夫将马车停在山海楼一贯停车的地方,将马牵到马厩里便走了,这时后院就剩了她一个人,她轻轻一跃,落到地上伸了个懒腰,准备趁着夜色翻墙出去溜达一圈,转身爬墙的时候,余光瞥见院门口亮着一点微光。 绯渊心中一动,扭头望过去时,已经下意识地开口道:“神川?” 那边的光闪了闪,绯渊眨眨眼适应了一下,看清发出光亮的是盏的灯笼,握着灯盏手柄的手白而温润,像上好的瓷器,那浅黄色的灯光像给那手上了层釉,更显其精巧美丽。绯渊抬眼望向那手的主人,果然是神川。 神川举着灯向她走过来:“怎么还没回去?” 绯渊站在原地看着他慢慢走近:“你出来干什么?” “柳浪和师兄回碧海阁好一会了,没见着你,”神川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拿着一个小盒子,走到她面前便递给她,“还饿吗?” 绯渊打开盒子,里面是放得整整齐齐的糕点,不禁失笑:“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我食量大如牛吗?” 神川笑道:“你参加这种宴会那么多次,有一回吃饱过吗?” “行吧,多谢,”绯渊从盒子里挑了一块送到嘴边,“我们每次都回来那么晚,你回回都等,就为了给我留个吃的,太麻烦了。下次别等了,留点东西给我放桌上就行。” 神川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吃糕点,长长眼睫在微弱的灯光下投映出一层的阴影,那阴影轻轻地颤了一下,他小声道:“我不是等你吃东西,我是在等你回来。” 绯渊正塞了一嘴的糕点,她怔愣了片刻,艰难地将糕点咽下去:“有区别吗?” 不知什么时候起,绯渊就比神川矮了一大截,也不怪绯渊没发觉,柳浪长个子的那几年她就记得特别清,那小子一长高就来向阿姊炫耀,没事就用身高这事逗逗她。 但是神川就低调得有些过分,而且他一直保持着绯渊讲话时就略微倾身低头的习惯,前几年绯渊还没戒掉呼噜人家头发的习惯时,她刚一伸手,神川就轻轻弯腰将脑袋凑过来了。以至于绯渊这两年意识到神川是长高的时候,他个子已经快接近华阳了。 神川比以前是变了许多,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了,绯渊也说不上来。其实一般她是没什么感觉的,但每次神川用这样无奈的,甚至带点宠溺的语气讲话时,绯渊就会心慌,心一慌她就开始怀念以前又软又甜的小神川,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说些让她接不上的话。这么一怀念,绯渊就意识到:哦,神川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有的,”神川郑重地点点头,随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总是分不清这些东西的区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