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诱贤相》 1.闯宫 当第一缕日色漫上正阳宫屋脊那朱红色的鸱吻时,平乐城的晨鼓敲响了。 这鼓声先自皇城前巍峨的东西阙楼传出,渐次之间,平乐城九十六坊及东西两市都响起了同样节奏舒缓、余韵悠长的咚咚声,鼓声催促着初日跃出金红的云层,为漫长的复道和层叠的宫墙涂上一抹淡淡的暖色,转瞬又来至雄浑的内城门前,在戍守兵卒的身侧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两百。”升平门下的守卫默默在心中数着鼓点,数至二百之时,阙楼的鼓声戛然而止,而更远处坊市里的鼓声停的却要晚一些,这些不太整齐的节奏颤悠悠地拖着长腔,留下许多余韵在空中久久不曾散尽。 守卫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晨鼓止,坊市开,此时从数百个坊门中正有无数人鱼贯而出,而朝会的臣子们也将陆续经升平门入内皇城,再由太极门至紫极殿朝见圣人,他要打叠起百倍精神,以防歹人夹在这些公卿中间混入皇城。 很快,驰道上响起得得的马蹄声,遥遥见一个服紫之人骑在马背之上,从着一个小奚奴向升平门行来。那人越走越近,守卫看见他头戴进贤冠,腰束紫犀带,金鱼符映着日色闪闪发光,却是三品以上官员的装束,待看清那人的样貌时,守卫慌地低了头,他认得他,工部侍郎柳尚,圣人最宠爱的柳贵妃之父,大夏朝有名的跋扈国丈。 据说此人不分是非,一味护短,但凡他钟爱之人,便是惹上天大祸事他也一力袒护,偏偏圣人因为柳贵妃的缘故对他甚是容让,因此柳尚的跋扈之气愈加嚣张,渐渐竟有只手遮天的架势,以至于民间都说,大夏朝有两大祸患贵妃惑主,后宫凋敝;国丈跋扈,朝堂不稳。 不过,大夏朝亦有两大砥柱右丞周嗣,不让姜尚,左丞卫韶,堪比甘罗。据说正是有这两位相公稳稳弹压着,这跋扈国丈才不至于翻了天。 只是,当柳尚甚是平易地下马举起金鱼符给守城禁军验看时,守卫不知第几次犯起了嘀咕他在升平门守卫已经三月有余,柳尚每次经过都下马核验,对他们这些身份卑微的士卒从不曾有过傲慢轻视之色,从这点看来,柳尚还真不像传说中那个跋扈到无法无天的国丈。 日色更高时,朝会的钟声响起,守卫惊诧地看到一个女子正骑着白马向升平门缓缓行来,初日的光芒照在她如凝脂般润泽的肌肤上,越发显得她脸似莲萼,眉目如画,她发间佩戴的蝴蝶金簪迎风微颤,轻薄如纸的蝶翼上几颗蓝宝石流光溢彩,却丝毫不能掩盖她绝世的容光。 守卫这才意识到,她竟然没戴帷帽。 没有从人,没有乘车,亦没有遮掩容貌,她就那么坦然地骑马走近了升平门,丝毫不惧众人或惊异或鄙夷的目光,宛若闲庭信步。 将将还有丈余的距离时,女子利落地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向门前走来,守卫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伸手想拦,女子却从腰间解下一面玉牌,微笑着对他晃了晃。 这一笑恰似春日繁花次第盛开,一时竟让人神魂俱失。 守卫怔了半日,方才将目光从她脸上移至她手中的玉牌,这玉牌一面是夔龙纹,另一面是金凤捧出的两个古朴篆字“福熙”,下方又刻着皇帝的御宝。 玉牌夔龙,天家信物;公主福熙,金章凤姿。 带队的禁军忙躬身退开,挥手令属下放行,众守卫偷眼目送着女子纤长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紫极殿的大道上,这才抬头直身,互相交换着惊诧好奇的目光福熙,圣人最宠爱的也是唯一的公主,手持她近身佩戴的夔龙玉牌自然可以出入宫禁,然而,这女子并非福熙公主,也非福熙宫常用的女官,那么,她是谁 紫极殿内,皇帝季景隆端坐御塌,心不在焉地听着侍御史本月中不知第几次弹劾柳尚“柳侍郎昨日上朝途中竟公然骑在马上吃胡饼,身为三品官员竟如市井无赖般当街进食,实实有损我朝官员的威仪,有损陛下的威仪,臣恳请陛下治柳侍郎大不敬之罪” 季景隆眼尾的余光瞥见柳尚已经板着脸直腰跽坐,大有与侍御史舌辩数十回合的架势,他一阵头疼,正待开口,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 君臣都是一惊,何来鼓声莫非有甚变故 殿外值守的禁军飞奔而入,跪奏道“启禀陛下,一名女子敲了金鼓,说有下情上奏” 金鼓奏事乃大夏朝开国高祖立下的规矩,设一金鼓于紫极殿外,百姓凡有下情须奏报天子者,都可敲响金鼓,进殿奏对。然规矩虽是如此,皇城禁内岂是普通百姓可随意出入的故而金鼓历经五朝,今日却是第一次被敲响。 女子殿内一阵哗然,何物女子,竟敢闯宫敲金鼓 季景隆唇边漏出一丝笑意,终于出了点新鲜事,有趣。他缓声道“带她进来。” 少顷,一个窈窕的身影跟在禁军之后走进紫极殿,逆着光看不清她的脸,但从她从容的步伐中可以看出她并无丝毫惧意,季景隆愈发好奇起来。待她倒身下拜,曼声道出“参见陛下”之时,季景隆不觉睁大了眼睛这不是贵妃的妹妹,柳尚的二女儿柳绵绵吗她时常出入宫禁,面圣也是常事,有什么话不能私底下说,偏要闯宫莫非是受人指使,有所企图 他的目光立刻转向柳尚,却见他也是一脸惊诧紧张,攥着笏板的手指因为大力都已经发白,看起来倒像并不知情。季景隆略微放了心,想到贵妃平日里甚是宠爱这个妹妹,便温言道“起来回话吧。你今日敲响金鼓,所为何事” 柳绵绵声音清朗“儿恳请陛下,恩准大夏的女子入国子学读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廷辩 初春清亮的日色透过雕镂着步步锦的窗牖,丝丝缕缕地漏进深广的紫极殿中,有几点落在柳绵绵石榴红色的裙裾上,她便缀着这几星亮光稳稳地站在朱红的墀下,轻灵如初发的花信,看似柔弱,内里却蕴藏着蓬勃生机。 紫极殿中一阵躁动。大夏的君臣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离奇的提议,震惊打量的目光齐齐看向这离经叛道的女子。 而处在漩涡正中的柳绵绵却只安安静静地站着,如花照水,娴雅沉静,只是,若能看进她那低垂的双目,便能发现她狡黠的目光正在长睫的遮掩下迅速打量着殿上众人。 那个恶狠狠瞪着她,等不及要开口叱骂的官居侍御史,他常拿鸡毛蒜皮的事弹劾阿爷,为自己博了个不畏权贵的名声。那几个与他相邻而坐,满脸不屑的绯衣官员是阿爷常说的清流,从来高标自命,目下无尘。那个坐在最靠近圣人的位置,服紫带冠、神色平静的白须老者是百官之首,右相周嗣。只是,她再三瞧了,却始终不见记忆中一身红衣、光风霁月的状元郎卫韶。 季景隆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低头望向墀下的少女,缓声问道“你所请实实是闻所未闻,朕想知你何故而有此请。” 柳绵绵一双星子般的眼睛立时染出淡淡喜色,从容答道“儿窃以为,有贤女而后有贤母,有贤母而后有贤子。注一古之圣贤受赐于母教者不可胜数,孟母三迁,遂有亚圣之兴;湛氏贤明,陶公乃一飞冲天;注二道韫豪迈,陷乱中而能全族人。注三此辈皆女子之典范,亦皆饱学之人。俗谚云,不读书不知理,如今大夏国中官学、私学近千所,却无一处允许女子入学,设若我大夏朝的女子个个目不识丁,怎能明理知义又怎能儿孙,兴家兴国” 她清朗的声音久久在殿中萦绕,惹得众臣越发鼓噪愤怒。谁想这女子竟能说出一篇歪理然女子愚昧无知,岂堪入学读书至于母教一说更是荒谬,古来圣贤皆是男子,可知男子生来便负有天命,岂是他们母亲的功劳这是谁家疯女子竟敢颠倒黑白,实实可恨可恶 柳尚自女儿一开口便暗自叫苦,此时额上更是沁出密密一层汗珠。今晨一切如常,二娘也并未露出异样,怎么突然闹出这么一场大夏朝对待女子虽然比前朝开明得多这多半得益于大夏出了位旷古烁今的女帝,但是,即便女帝在位的时候也未曾有过女子入国子学的先例,二娘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他焦急地看着女儿,又在袍袖底下拼命向她摆手,柳绵绵却向他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跟着又垂目不语,留他空自煎熬。 季景隆脸上玩味之意更浓,微微颔首道“你所言亦有几分道理。”目光跟着看向众朝臣,“不知众位卿家意下如何” 侍御史抢先开口斥道“小女子一派胡言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蛊惑女子读书,不遵女训,有违圣贤之道,真真是毫无教养,有辱门风” 几个清流立刻点头附和,目露愤慨。柳绵绵见柳尚怒冲冲地转向侍御史,知他是想替自己出头,忙抢先向他行礼,道“父亲息怒,让儿来应对便是。” 周遭响起一片惊异之声,跟着又是几声嗤笑,侍御史冷冷说道“原来是柳侍郎的小娘子,商户之女,怪道如此荒唐。” 众臣顿时哄笑起来。柳家祖上乃是南方商贾,虽然自柳尚祖父时已开始科举仕进,柳尚之父柳据更是以探花的身份迎娶了淑瑾郡主,但在世家的眼里,柳家始终是不入流,时常被嘲笑出身。 柳尚闻言怒道“读书汉动辄说人出身,不是丈夫所为” 侍御史正要还口,柳绵绵已向他道“御史公切莫忙着斗嘴,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侍御史公。” 侍御史轻嗤一声,眼睛并不看她,傲然道“讲。” 柳绵绵正色道“昔日我朝开国之时,高祖桓皇后亲率娘子军镇守关隘,为我大夏开国立下不世之功。高祖建国之后,桓皇后统帅后宫,辅佐朝堂,更亲自编撰女训,使天下女子皆得以受教,敢问御史公,桓皇后是否才德兼备” 侍御史不意她竟提及开国皇后,那是季氏皇族最尊崇的女子典范,他来不及多想,忙道“桓皇后自然德才兼备。” “那么御史公,”柳绵绵刻意放慢了语速,悠悠问道,“你刚刚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又该作何解释莫非御史公觉得桓皇后有才便是嗯” 侍御史尚未作答,已见季景隆冷厉的目光扫了过来,他双膝一软,不觉便跪伏在地,连连叩头道“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季景隆淡淡道“你言语如此荒疏,想必是忙于弹劾别人,没功夫修身养性,那便去高陵为桓皇后守墓,静思一番再回来吧。” 侍御史颓然趴在地上,只觉得脊背上一片冰凉,守墓,而且没说去多久,难道这大好的前程就这么毁了 耳畔传来柳绵绵柔婉动人的声音“陛下圣明。” 侍御史恨得咬牙,不觉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妖女” 这声音虽然不高,但他身边的几个臣子却都听见了,看着柳绵绵娇艳的容色,窈窕的身姿,想着她今日的狂悖之举,三言两语便置人于险地的狡诈,众人顿时心有戚戚,只觉唯有“妖女”二字才能形容眼前这个女子。 季景隆微凉的目光慢慢扫视着殿上众臣,最后落在柳绵绵身上。初时他只觉得她大胆有趣,然而用桓皇后作筏,三言两语便拿住了侍御史的缺漏,这小娘子,岂止是有趣。 “众卿还有何议”他淡淡问道,眼睛又看向对一切置若罔闻的周嗣。 一个官员道“陛下,请容臣向柳家小娘子问几句话。” 见季景隆颔首应允,柳绵绵便向他行了一个叉手礼,微笑道“请赐教。” 那官员被她笑得有些心神恍惚,眼前的小娘子明丽无双,风度仪态更是不逊于世家女,谁能想到竟是跋扈国丈的女儿谁又能想到她竟如此狂悖大胆他心下惋惜,语气便缓和了不少,温声道“小娘子说女子不入学便不知理,无法教养子孙,可自古以来便没有女子入学的先例,你刚刚所说的孟母、湛氏和谢道韫也不曾入学,可知你所言不通。” 柳绵绵答道“孟母等虽不曾入学,却肯定是读书知理的,所以才能教养子孙。” 旁边一个官员自觉抓住了她的漏洞,忙接口道“可又来,你也说了不入学亦能读书,为何又鼓吹女子入学须知男女七岁不同席,女子入学必然抛头露面,甚至要与男子同处一室,最是不成体统,有伤风化” 柳绵绵认出他是以提倡恢复古礼而出名的,于是摇头道“公言差矣,昔时女帝在位二十六载,官员中有男有女,杂处一室,公之祖辈亦是当时朝堂上的人物,莫非他们都有伤风化” 此言如釜底抽薪,那人顿时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旁边一人看不过去,替他解围道“女子在家亦能读书,何必非要入学” “公卿世家或有力量供养女儿读书,平民之家男子尚不知书,如何能教养女儿”柳绵绵叹道,“不知多少生在寒门的聪明女子如此误了一生,我大夏原本可有更多的贤母贤子,可惜了。” 一个素日与柳尚不睦的官员冷哼一声道“某听说不少女子都入什么女塾,虽然不合教化,总归是个女子能去的所在,你放着女塾不去,点名要进国子学莫不是另有所图” 柳绵绵清凌凌的目光看了他片时,心下一阵鄙夷。若说别人是为了名教礼法来为难她,此人则意在毁谤。说她另有所图无非指她贪图学中男子,着实无耻。她端正了神色,冷冷道“平乐城乃是大夏最最文明昌盛之所在,然历数公卿世家中,也不过只有一两所女塾,我大夏女子千千万万,试问区区一两所女塾如何能够公说我入国子学乃是另有所图,此言置那些国子学生于何地莫非公以为,他们之所以入国子学都是另有所图” 那官员明知她是故意曲解,偏又不能把心中那点龌龊念头挑明了说,又见国子祭酒嗔怪地横了自己一眼,一时气血上涌,愤愤地说“你,你,你强词夺理某并非那个意思” 又一人厉声道“国子学乃是国之俊才读书之所,女子鄙陋,怎堪入国子学” “凡申请入国子学者都需经有司考试筛选,合格者方能入学。”柳绵绵立刻郑重向季景隆行觐见大礼,“陛下,女子是否鄙陋不堪入国子学,只需一试便知,儿恳请陛下允许女子参试,若能通过,诸公想来必无异议。” 季景隆微微一笑,很好,这帮废物没一个堪用,连柳二娘都辩不过。不过,允准女子入学也不算什么,登基以来一直受人掣肘,总要做几件振聋发聩的事,让他们知道谁说了算。 他淡淡说道“准了。” 柳绵绵立刻跪拜谢恩“儿替大夏的女子谢陛下恩典” 与她婉娈的声音同时传出的是朝臣们此起彼伏的高呼 “陛下万万不可呀” “陛下请三思” “陛下,此事古所未有呀” 季景隆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叫得起劲的朝臣,道“万事都依古例,还要朕做什么退朝。” 他起身迈步,却又回头看向柳绵绵,道“着禁卫军护送柳二娘出宫,诸人不得为难与她。” 几名禁军簇拥着柳绵绵出殿,刚走出两步,猛听得那被发落去守陵的侍御史高声叱骂道“妖女,妖女” 柳尚回骂道“再胡言某打烂你的狗嘴” “妖女,该死的妖女”侍御史一想到前程尽毁,不觉万念俱灰,竟挥舞着笏板向柳尚撞了过来,“某跟你拼了” 柳尚立时捋起袖子与他厮打,素日与两人交好的官员便上前劝解,殿前守卫的禁军忙近前弹压,便有其他言官匆匆在笏板上记人,准备弹劾这些举止失态的同僚。 一片混乱之中,只听周嗣一声长叹“若是卫相在,必不至如此收场。” 一句话提醒了正忙乱着的清流们,对呀,今日贤相卫韶出去公干,若是他在,怎会任由妖女胡来 “速速去请卫相”不知是谁叫了一句,顿时挤出几个身影,疾步向殿外奔去。 注一这句话出自民国著名的女诗人、文学家吕碧城。一九〇四年,吕碧城在大公报登载论提倡女学之宗旨一文,提出“有贤女而后有贤母,有贤母而后有贤子,古之魁儒俊彦受赐于母教”“儿童教育之入手,必以母教为根基”等观点作为建立女子学校的理论依据。 注二湛氏,晋大司马陶侃陶渊明的曾祖父之母。湛氏胸中极有丘壑,陶侃出身寒素之家,家酷贫,当时名人范逵偶尔在陶家留宿,陶侃无力供养,湛氏便剪掉头发换钱买米,又把自己的草席铡碎喂马,范逵十分感动,向当任者举荐陶侃,陶侃因此累积下最初的政治资本。晋人评价说“非此母不生此子”。 注三即谢道韫,谢安的侄女,最为人知的是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谢道韫嫁给琅琊王家的王凝之,王凝之崇信五斗米教,孙恩之乱时王凝之身为会稽内史却不组织抵抗,只向神灵乞求降天兵相助,结果与几个儿子都被乱军杀死,谢道韫率领家中婢仆与乱军对战,手刃数人,被俘后不卑不亢,据理力争,最终保全了族中遗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偶遇 升平门宽逾十丈,长可五六丈,柳绵绵手牵白马,缓步从幽深的门洞中穿行而出,远远望见门外宽阔的驰道上跨马行来的孪生弟弟柳昭纯时,唇边绽出一个愉悦的笑容。 今晨出门时她才把自己的打算略向昭纯说了一句,他震惊之余拼命劝阻,见拦不住又央求与她一起去,她如何肯答应昭纯便威胁要告诉阿娘,却被她略施小计反锁在房中,也不知是怎么出来的 她笑着问道“你怎么出来的” 柳昭纯没好气地说“跳窗” 柳绵绵不由笑出了声,柳昭纯更生气了,道“还笑我也是疯了,居然还替你守着秘密没告诉阿娘” 柳绵绵笑着拍拍他的肩,道“好兄弟。” 柳昭纯翻了个白眼,道“少来圣人有没有怪罪你” 柳绵绵见他虽一副气愤愤的模样,目光中却满是关切担忧,不由得心情大好,道“圣人已然允准,只要女子能通过国子学考试,便可入学读书。” 这个结果太出乎意料,柳昭纯瞪大了眼睛,道“这可真是旷古烁今从未有过的大事,便是女帝在位时也不曾有过” “如今却有了。”柳绵绵嫣然一笑,“为表庆祝,我请你去醉吟楼吃酒” 她翻身上马,正待要走,却被柳昭纯拽住了缰绳,就见他一脸无奈“上次你偷跑去逛酒楼就险些挨了家法,还惹得章家好一通唠叨,如今在这节骨眼上你还敢逛还是早些回去跟阿娘求情,说不定能劝住阿爷不打你。” 柳绵绵道“今日之事太大,阿爷要发作阿娘不好拦的。咱们先去醉吟楼,酒足饭饱也好扛打。” 柳昭纯紧紧拽住她的缰绳,徒劳地劝阻道“醉吟楼你早就偷着去过,有什么稀奇的还是回家吧” 柳绵绵笑着摇头道“那可不行,今日我有要事在身,必须去” 她趁他不备一把抢过缰绳,催动白马疾走起来,柳昭纯无奈,只得也上马与她并辔而行,问“什么要紧事,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 “今日讲落霞剑的传奇”柳绵绵语调轻快。 柳昭纯这才想起落霞剑乃是她最推崇的传奇作者,顿时哭笑不得,待回过神来却见她已经走出老远了,只得快走几步,跟着她朝东市行去。 二月末的平乐城正是一年好景的序幕。道旁的垂柳显出鲜嫩的黄绿色,远望如碧烟轻笼,走近了才能看清一颗颗细嫩的柳叶柳花。高大的坊墙之上处处萌发茸茸绿意,薜荔新生的绿叶间嵌着经冬未凋的红叶,深红嫩绿,画图天然。坊墙之下时见流水蜿蜒,却是澄江的一脉支流穿城而过,微风轻轻抚过水畔细草,送来水声潺湲。 柳绵绵控着丝缰沿水而行,心情亦如流水般欢畅。今日之事念起于去岁,除了好友福熙公主,并无一人知晓。为了不输廷辩,她遍翻了经典,更是旁敲侧击地向父亲打听了不少朝中官员的事情,福熙公主又指点她说圣人的脾性最是爱新鲜、事事要为人先,她筹划多时,以有心算无心,终于一击得中,抢占了一个先机。 假以时日,或许真能实现心中所想 就在此时,她听见柳昭纯问道“你难道真的想进国子学桓十二说那里的博士并不如何高明,远不及上官先生。” 柳绵绵道“好不好倒在其次,我只是不想被拘束在家中。” 柳昭纯嘟囔道“平乐城中最自在的小娘子就是你了吧,若你还嫌拘束,别家的小娘子就不要活了。” 柳绵绵反驳道“比你自在么你可以读书交友,可以游历天下,你去酒楼坊市也不会被爷娘责怪,我呢你能去的地方、能做的事情我一大半都不能去不能做,只因我是女子,这样你也觉得我自在” 柳昭纯一时无语,抬眼却见她进了紧邻着东市的永嘉坊,忙叫道“二姐,东市在前面,你走错了” 柳绵绵却像没听见似的,一径向着里面去了,柳昭纯连忙追赶,忽见她已拨转马头,重新朝着东市而去。 东市,平乐城头一个热闹繁华的所在,日常交易各色异域奇珍,宝石美物,除此之外更有无数酒肆歌苑,端的是管弦匝地,舞袖翻飞。姐弟俩从东大门而入,进门便望见南北主街的道边矗立着两座三层高楼,中间以飞桥相连,桥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正是“醉吟楼”。 此楼以胡姬、美酒、俗讲著称,其中俗讲尤为别致,大夏的俗讲原本以敷演佛经故事为主,不免全是因果报应、六道轮回,但醉吟楼却另辟蹊径,专讲书生们新编写的传奇,情节跌宕、描摹入神,每到开讲之时,楼上楼下坐满了人,叫好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酒博士一双眼睛何等毒辣,见他二人骑马来的,穿着打扮也是不凡,老远便迎将出来把两个人往楼上引,笑着说道“二位今日得闲来逛逛巧了,落霞剑的传奇细胡传立时就要开讲,恰恰好还有一处绝好听书的雅阁空着,请随某来。” 两人跟着酒博士往胡梯上走,柳昭纯见偌大的楼中座无虚席,不由奇道“这些人难不成都是来听俗讲的” 酒博士笑道“正是。客官想必听过落霞剑的名头吧这是他搁笔四年后的新作,都说比先前写得更好,某家主人费了好大气力才得他一句允诺,在醉吟楼中开讲。” 柳绵绵眼睛一亮,忙问道“如此说来,你家主人必定认识落霞剑了不知他是何等样人” 酒博士笑着解释说“好叫小娘子得知,落霞剑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某家主人乃是辗转请托了数位好友居中说合,面却不曾见过。” 这些情形柳昭纯并不知晓,不免好奇问道“难道竟没人见过他吗” “别说见面,连他是男是女,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柳绵绵有些遗憾。传奇素来被视作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写传奇的士子也常常遭同侪耻笑,也不知落霞剑是否因此才隐姓埋名。 说话时已来至楼上一处雕镂精致的雅阁,阁中两面镂空大窗,配着高桌短塌,又散放着数个绣墩,正是当下最时新的摆设。酒菜陆续摆上,柳绵绵拣靠窗的一个绣墩坐了,以手支颐,闲看窗外风景,柳昭纯忍不住劝道“二姐你靠里坐些,当心被人看见了。” 柳绵绵笑着冲他摆摆手,就在此时一声锣响,却是俗讲开场了 “诸君,昨日讲到那细胡乃是一名绝色舞姬,因被齐王逼迫做妾,只得与相依为命的阿婆漏夜奔逃,慌不择路之际两人走散,细胡无意撞进一处破败兰若。却说细胡壮着胆子推开庙门,见大雄宝殿上香炉倒塌,琉璃盏碎了一地,满殿的菩萨金刚无不跌倒在地,金身早已被风雨侵蚀的斑驳,就连宝相也是残缺,映着破屋顶上漏下的一两点星光,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柳昭纯素来对此不感兴趣,忍不住道“开头也只平平” 话没说完已见柳绵绵横了他一眼,柳昭纯忙闭了嘴。 窗牖半开,只听讲书人一时讲述,一时吟唱,语调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声音时而响若洪钟,时而低不可闻,端的是出神入化,与故事的曲折跌宕相得益彰,柳昭纯很快听得入了神。待说书人讲到细胡无意中被吸进净瓶,见到迥异人世的方寸乾坤,还遇见一个器宇轩昂的剑侠之时,柳昭纯兴奋地一拍手,到“着啊接下来必定是剑侠英雄救美,细胡以身相许了” 柳绵绵瞥了他一眼,道“俗。” 讲书人又道剑侠携着细胡飞出瓶中乾坤寻找阿婆,谁知阿婆却被齐王府的卫士逼得跌落山崖,早已气绝身亡。周围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唏嘘之声,柳昭纯叹道“如今细胡无依无靠,肯定要嫁剑侠,然后由剑侠出手给阿婆报仇。” 柳绵绵摇头道“报仇这种事,当然是自己动手比较痛快。” “可是女子柔弱,况且她如今也没有别的去处,嫁给剑侠好歹有个依靠。”柳昭纯不服气。 “一定要找个依靠吗”柳绵绵道,“若是我的话,就向剑侠学艺,亲手杀掉仇人。” 柳昭纯笑起来“有几个女子像你这样凶” “悍”字还未出口,柳绵绵已掷出一块蜜饯,正好打在他的嘴上,柳昭纯笑着接住,又听她道“落霞剑何等豪迈 ,他笔下的女子个个 神采飞扬,才不像你们只会把女子当成依附乔木的丝萝” 她话未说完,忽觉心中一动,忙向窗外一张,却见楼下一人骑在马背之上控缰抬头,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柳绵绵红唇微启,正待颔首致意,那人却突然调转马头,快行而去。 柳昭纯过来时只见到一个靛蓝长袍的背影,他随口问道“看见熟人了” 却听柳绵绵道“章大郎。” 柳昭纯暗自叫苦。章大郎,双名衍之,鸿胪寺少卿章敬的嫡长子,柳绵绵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婿,平乐城数一数二的守礼之人,怎么这么倒霉被他看见二姐逛酒楼他素来对二姐颇有微词,这下可糟了。 他紧张地说“我这就去找他,就说是我哄你来的。” 柳绵绵莞尔一笑,道“你别忘了,今日章侍郎也在紫极殿中,比起闯宫来说,吃酒不算什么。” 柳昭纯急得捶手道“坏了,坏了,我竟忘了这茬这可怎么好走走走,赶紧家去找阿娘” 柳绵绵笑道“不急,等我听完这段。” 柳昭纯知她素来惫懒,也不与她争辩,只管连哄带拉把她弄出了门,急急忙忙向复礼坊柳家奔去。 他二人刚下楼,间壁的雅阁便步出一人,注目望向柳绵绵的背影。 他身形直而高,虽然只穿着一件样式普通的浅灰斓衫随意站在那里,却自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清举风姿,萧萧如松下之风,令人不觉神往。注一刚刚踏上红锦地衣准备歌舞的胡姬偶然间瞧见了,顿时呆立当地,一双碧色眼睛怔怔地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般出色的男子。 就在此时,一人自外急奔而入,老远便向着男子招手,待奔至近前,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卫相,出大事了,吾等都在等你回去主持” 注一“肃肃如松下风”出自世说新语容止,是形容嵇康的。原文如下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退婚(上) 复礼坊位于平乐城中部,在九十六坊中乃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所在,贵虽不及最北边的崇德等坊,富却远远过之,也因此复礼坊在民间得了一个诨名“富人坊”,只是那些世家的小郎君则都讥诮地称之为“无礼坊”,原因无他,复礼坊中多是近数十年中发迹的新贵,与绵延数百年的世家比起来,委实是浅薄不足道了。 柳家乃是复礼坊首屈一指的大家,虽然并非聚族而居,却也占了整整半条街。四十多年前淑瑾郡主季茹下嫁柳尚之父探花郎柳据之时,宗正寺紧挨着柳家建了一座华贵雅致的郡主府作为季茹的居所,两年前季茹去世,郡主府却尚未收回,两宅相邻,越发显得气派不凡。 柳绵绵姐弟回来时,老远便看见门前站着一个牵马的褐衣奴,柳昭纯认出是章衍之的随从,顿时大急,忍不住向柳绵绵抱怨道“一路催你快些走,你偏慢悠悠的,如今章大郎找上门了,这可怎么好” 柳绵绵笑道“到处都是巡街的武侯,你敢当街纵马,是想被抓去坐牢吗” 柳昭纯气道“那也好过被章大郎找上门来吧” 柳绵绵知道弟弟有些怕章衍之,其实她心里也有些发怵。认识章衍之近十年来,她几乎没见他笑过,这个人的言行举止标准的如同礼法中搬来的一样,总让她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泥塑木雕的两个字“规矩”。 而那个教养出他的章家,更是一个牢狱般的所在,让她每每想起都觉得窒息。 说话间两人已来至门前,柳绵绵翻身下马,向守门人问道“章大郎几时来的” 守门人悄声答道“一柱香前来的,紧跟着夫人便打发人去找阿郎,阿郎还没回来。” 要找阿爷柳昭纯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却见柳绵绵面色如常地向门内走去,看方向正是往爷娘所居的东院,柳昭纯不由大急,忙道“你别去他都找上门了肯定不是好事要不你进宫找大姐躲几日吧” 柳绵绵笑了笑,道“人都找来了,我能往哪里躲走吧,咱们去见见他。” 她疾步向内走去,柳昭纯只得跟着,偷眼见她神色与平时无异,甚至唇边还噙着一丝笑,似乎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柳昭纯更是又急又愁又摸不着头脑。 柳绵绵脚下走得飞快,石榴红色的六幅绫裙随着她的步子如花朵般乍开乍合,翻出一朵朵姿态各异的深红浅红,看去竟像整个春天的红色花朵都在这条红裙上活了过来。她自己也看得有些入迷,不觉想到,若是在裙子打褶处再绣上些花枝花叶,步履间时隐时现,岂不更美只是这石榴红色若是配黄或者绿未免太艳,黑或者灰却又太沉,倒要好好用心琢磨了。 她兴致勃勃地思量着如何配色,又要绣哪种花叶,不觉已来至东院正门,廊下侍立着几个婢女,一个见她来了,忙小步跑过来,低声说“夫人让婢子告知二娘,今日有客,二娘和大郎各自回房,不必来问安。” 这句话将柳绵绵的心思重又转回到章衍之身上,她略想了想,道“你去回夫人,就说我几句话要与来客当面说。” 少顷,先前那婢女出来道“夫人让二娘进来。” 进门后只见母亲谢蕴与章衍之分宾主而坐,谢蕴一向带着温柔笑意的脸绷得紧紧的,双眉紧锁,看起来心事重重,而章衍之则腰背挺直,神色坦然,只是柳绵绵早看见他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显见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 姐弟俩与两人见了礼,柳绵绵也不绕弯子,率先问道“章大郎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一言既出,谢蕴微凉的手便悄悄从袍袖底下握住了她的,柳绵绵能感觉到母亲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她安慰地握紧了一下,将身子又挨近母亲些,心中一阵安稳。 章衍之沉默片刻,眼睛并不看她,正色答道“此事需与柳侍郎商议,二娘请谨守为女子的本分,不要多言多问。” 柳绵绵微微一笑,复又问道“我斗胆猜上一猜,你此来莫非为了紫极殿之事” 谢蕴并不知道闯宫之事,正在疑惑,却见章衍之看着座前的六幅屏风,淡淡说道“柳二娘一向敢作敢为,今日更是震惊天下,此刻平乐城中想必无人不在谈论柳二娘的壮举。” “所以你待如何”柳绵绵笑意轻倩,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言语中的讥诮之意。 这种无法掌控的挫败感让章衍之瞬间失去了冷静,一时间他极想大声训斥她这种绝非女子该有的无赖态度,但很快,他恢复了平时的持重,平静答道“今日之前,我会考虑如何管教约束,将二娘引入正道,不过今日之后,二娘不管有何举动,都与我无干。” 他停顿了片刻,本不想再说下去,却见柳绵绵仍旧含笑看他,竟无一丝恐惧羞惭之意,这让他再次失去冷静,脱口说道“你不守妇道,放肆无赖,我岂能娶你你我的婚约从此作罢” 柳绵绵从未见他如此愤怒失态,顿时怔住了,然而内心深处却又生出一缕欢喜,一丝悲悯,一时间心绪复杂,默默无语。 柳昭纯霍地站起,正要开口,已被谢蕴拦下,就听她沉声道“章家大郎,婚约乃两家长辈所定,你一无父母之命,二未带原媒原聘,突然闯进来便说退婚,我念你年幼冲动,姑且忍耐安抚,但你竟当着我的面口出恶言羞辱我的女儿,不知是谁给你的这份胆量,又是谁教你在长辈面前如此无礼” 章衍之一言既出,胸中怒意散去,立刻便知道自己话说的过了,忙郑重向谢蕴长跪谢罪,恭谨说道“晚辈情急失言,乞请谢夫人恕罪。” 他眼梢瞥见原本紧挨谢蕴而坐的柳绵绵起身侧立,避开了他这一礼,心中蓦然有种说不出的感慨难过,明明她知道该怎么做,为何却总要这般放肆,逼得他不得不走到这一步呢 谢蕴无声喟叹。小女儿恣意任性,与章衍之素来不合,章家又是那样刻板拘束的所在,这纸婚约当初真是订错了。她也曾劝说柳尚悔婚,然而柳尚与章敬相交多年,章家又是那样的处境,如何能开得了口这几年为了这桩婚事她头上白发都多了几根,所以今日章衍之冲进门要求退婚时,她在惊诧之余竟隐隐有一丝解脱,未及追问原因便打发人去寻丈夫回来。 被男家退婚固然是种羞辱,但比起女儿的终身幸福来说,谢蕴觉得,一时的羞辱算不上什么。她也不怨章衍之,他有什么错呢以他的家教性情,要求妻子贤淑恭谨并不过分。怪只怪当初定亲太早,尚未看出两个孩子的脾气秉性,误了他们。 想到这里,谢蕴的语气放软了些,缓声道“婚姻乃结两姓之好,既然已闹到如此地步,柳家也不勉强你。只是兹事体大,你一个晚辈恐怕做不得主,请章少卿自与我家侍郎商议吧,今日便不留你了。”跟着扬声叫婢女送客。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柳尚飞跑着冲了进来,老远就叫“贤侄不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退婚(下) 柳尚是在归家的途中收到谢蕴的消息,得知章衍之登门退婚的。他素来爱重章衍之,情急之下顾不得别的,快马加鞭赶回家中,进门后更是一路小跑,直跑的额头上一层密密的汗珠,就连笏板也从衣带上脱出,歪歪斜斜挂着一角,看起来好不狼狈。 他前脚刚踏进堂中,立刻便向章衍之说“贤侄,万事都好商量,你且听我说” 谢蕴忙起身相迎,柳绵绵也凑近了,伸手替他把笏板插回原处,柳尚瞪了她一眼,怒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房去” 柳绵绵低头不语,却也并不退下,柳尚看了更怒,正要再说,却被谢蕴扯了扯衣袖,只听她柔声道“事关她的终身,就让她在场听着吧,也好长个记性。” 柳尚与她夫妻情笃,只这一句话便听出她有趁势退婚的意思,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道“你就惯着她吧” 谢蕴笑而不答,柳绵绵则趁势挽着他的胳膊扶他在榻上坐下,又斟了一杯桑叶饮双手奉上,柳尚气呼呼地不肯接,柳昭纯忙从姐姐手里拿过杯子长跪高举,柳尚无奈,只得接了来,虽然赌气撂在桌上,脸色却比刚才好多了。 章衍之有刹那的迷茫。原来柳家人竟是如此相处想到自家父母间的客气生硬,想到自己与父亲之间的疏远冷淡,再想到妹妹们在父亲面前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的情形,他一时无法确定是柳家太失体统,还是自家太过冷清。 就在他迷茫之际,忽听柳尚问道“贤侄,年前我跟你父亲已经商议过,等二娘十六岁生辰后就让你们成亲,看看就是一家人了,有事咱们好好商量,不必伤了和气。”他心里猜着章衍之是为了闯宫之事,自觉心虚,故而只一味安慰劝解。 章衍之向他郑重叩头,沉声道“蒙侍郎公抬爱许婚,晚辈感激涕零。然令爱今日擅闯宫禁,当廷与朝中众臣辩论,又向圣人直言进谏,如此胆识,如此魄力,晚辈自忖无德无才不堪匹配,故而乞请侍郎公解除婚约,为令爱另择良配。” 谢蕴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女儿今日做了什么,不由嗔怪地看了柳绵绵一眼,心中甚是惭愧不安,退婚之意刹那间动摇了不少。 柳尚见他如今连伯父都不叫,一口一个侍郎公,眼见是铁了心要退婚,不由大急,身子前倾向着他,急切地说“贤侄,二娘她自幼娇养,行事未免鲁莽任性,但她品性纯善,上敬父母,下爱幼弟,委实是个好孩子。她今日的荒唐行径都是我管教无方所致,方才在朝中我已再三向令尊请罪,今后我和你伯母也会严加管束,好好教她为人妻子的道理,贤侄尽管放心,她定是知道悔改的,退婚之事就不要再提了吧” 章衍之听他说的恳切,不由心软,偷眼看柳绵绵时,却见她面容平静,并无一丝一毫悔恨之意,他的心肠顿时又硬了,道“闯宫只是其一,侍郎公想来不知,令爱出宫后又跨马到东市醉吟楼饮酒,一路之上既未戴幂离亦未戴帷帽,到醉吟楼后又凭窗而坐,与不相干的男女杂沓而处,侍郎公,令爱性情坚毅,对自己该如何言行颇有主见,并非轻易弯折之人,与其使世间多一双怨偶,不如一别两宽,各自婚嫁。乞请侍郎公允准” 柳尚万没想到女儿在闯宫之后竟然又去吃酒,还被章衍之当场拿住,当下羞愧难当,一张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紫,一双手也气得颤抖不止,半天才喑哑着声音道“贤侄,难道真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么” 章衍之沉默许久,最后抬头看着柳尚,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柳伯父,章家处境艰难,受不得一丝一毫的闪失,请恕晚辈不能从命。” 他转头看向柳绵绵,慢慢说道“二娘很好,是我无缘。” 柳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怔怔地看着他再次长跪叩头,跟着起身下榻,缓步向堂外行去。就在此时,柳绵绵突然起身,低声道“阿爷阿娘,儿去送送章大郎。” 柳尚再也忍耐不住,也顾不得怕章衍之听见,怒道“你还有脸去给我坐下” 柳绵绵却早已追出了门外,向章衍之叫道“章大郎请留步” 章衍之脚步一滞,原本愤懑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微茫的希望是不是她已经知道错了 他默默转身向她,哪知她只是快步走近了,道“我送你出去吧。” 章衍之一颗心顿时又重重落了下来,他转回身,快步向外走去,再不回头看她。 柳绵绵追着他的步子,飞快地穿出东院,走过穿堂和花厅,踏进青石铺就的宽阔前院,整块大理石雕镂的照壁矗立在靠近大门的地方,照壁后数块太湖石堆垒成一个小小的假山,山脚处一方浅池,一株碧桃临水独开,数尾红鱼闲闲游弋,不时唼喋着水面落花。 柳绵绵突然想起,去岁春天,她十五岁及笄礼时章衍之送的是一个巴掌大的白水晶瓶,里面嵌着两尾红蓝宝石的小鱼,她一直很好奇像他这样古板的男子怎么会想起送她这等有趣的物件,然而总没机会与他独处,便总也没问。 于是她突然道“去岁你送的水晶瓶和小鱼,我很喜欢。” 章衍之一言不发,仍是飞快地向前走。 她想,这件事,终究是自己对不住他,于是忙紧走两步拦在他前面,深深弯腰向他行下一礼,低声道“愿你早日另择佳偶,诸事顺遂。我便送到这里吧。” 章衍之顿住了脚,沉沉地看着她,半晌才道“我曾愿你是瓶中鱼,安稳静好,可你终归不是。” 柳绵绵以为他还要说些什么,谁想他又静默了一会儿,忽地越过她身侧径自走了,靛蓝的衣角很快消失在了照壁后面。 一阵轻风拂过,吹起了假山上散落的绯红花瓣,有一片悠悠荡荡向着柳绵绵鬓边扑来,她伸手拈住了,心中一阵怅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训女 柳绵绵踏进东院正堂时,当先看到的是柳昭纯几乎要跟眉毛挤到一处的眼睛,依靠他灼灼目光的提示,柳绵绵顺利发现了柳尚面前横着的那根宽而长的戒尺,于是她当机立断,立时跪倒在地,极其乖顺地说道“儿知错了,请爷娘责罚” 柳尚猛地一拍身前长案,震得那杯未曾动过的桑叶饮应声而倒,汁水淋漓的洒了一地,婢女都已被勒令不得入内,于是便只有柳昭纯忙手忙脚地用一块白麻巾子胡乱擦拭着。 柳尚抓过戒尺,站起身怒冲冲喝问道“说,你错在何处” “儿一不该自作主张向圣人进谏,二不该被章大郎撞见去东市。”柳绵绵轻车熟路地认着错,偷眼去看谢蕴时,却见她双眉紧锁心事重重,并不像从前那样去劝柳尚,柳绵绵不由得叫起苦来,阿娘居然不劝,难道真会挨打吗 柳尚闻言更怒,一只手颤颤地指着她,恨恨向谢蕴道“你听见了吗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她说不该被章大郎撞见她只是懊恼不该被撞见” 在柳绵绵还未反应过来之前,手背上已挨了戒尺重重一击,火辣辣地疼了起来,跟着又是第二下,虽然力度比第一下小了不少,但因刚好打在同一处,仍是疼痛难忍。 柳绵绵忙把那只挨打的手往外送,好让阿爷阿娘看得更清楚些,跟着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柳尚,道“疼。” 柳尚的戒尺顿在半空再也打不下来了。女儿细嫩纤柔的左手背上已肿起一片,红彤彤的看不出是血是伤。他心中一阵懊悔,险些就要叫人去取伤药,然而一转眼看见谢蕴仍不言语,这才想到兹事体大,焉能因为这点伤便算了只得硬起心肠,粗声粗气道“吃了疼方能记住” 柳绵绵见第三尺始终不曾打下,已知他心软,忙膝行两步,抱住他的腿道“阿爷,儿知错了,饶了我吧”想是因为手疼的缘故,以往求饶时总难装出凄惨的模样,此时却珠泪滚滚,好不可怜。 她一边哭一边偷偷看柳尚,见他举着戒尺犹豫不决,忙又给柳昭纯打眼色,柳昭纯会意,赶紧也扑上来抱住柳尚的腿,叫道“阿爷,二姐已经知道错了,就饶她这次吧”因为哭不出来,只得把头低着,做出一副悲苦的样子。 柳尚攥着戒尺的手颓然垂了下来,喃喃说道“孽障,孽障啊,你们早晚把我气死” 类似的话柳绵绵听过无数次,每每柳尚一说出这话就意味着风暴的结束,她心中暗喜,却在此时听到谢蕴说“坐直了,伸手。” 柳绵绵下意识地伸出挨打的左手,又听谢蕴道“手心朝上。” 柳绵绵果然把手心露出,忐忑不安地看着她,却见谢蕴慢慢地走近了,从柳尚手中拿过戒尺高高举起,慢慢说道“你今日第一错,错在不告父母,擅自行事。” 戒尺的黑影一晃,重重击在她左手手心,柳绵绵怔怔的,连哭都忘了,这才想起,活到如今,这是母亲第一次打她。 非但她吃惊,柳尚和柳昭纯也愣住了,眼睁睁看着谢蕴手中的戒尺再次抬起落下,击打在柳绵绵手心,又听她道“第二错,错在自恃聪明,算计圣心,全不知守拙自保。” 手心的钝疼把柳绵绵从怔忪中唤醒,她仰面看着母亲隐含忧虑担心的面容,细细咀嚼着母亲话中的深意,心内懵懂又惊讶,连撒娇求饶也忘了。 谢蕴手中的戒尺第三次举起,却被柳尚握住了,他惶急地叫着妻子的小字道“咏华,二娘知道错了,就不打了吧” 谢蕴将戒尺从他手中抽出,平静说道“伯玉,这是我头一回教训她,你让我把话说完。” 柳尚知道妻子虽然温柔,但认准了的事情却是百折不回,纵然再心疼女儿,也只好忍耐不语。 第三尺终于落下,柳绵绵疼得从牙缝里嘶了一声,跟着听见母亲说“第三错,错在不在其位而谋其政,越俎代庖,实乃为人为事之大忌。” 戒尺再次扬起,柳绵绵下意识地缩了下肩,突然听婢女怯怯地在外面回禀道“阿郎,夫人,贵妃遣人来见。” 柳尚夫妇对望一眼,心中都猜是为了柳绵绵,不多时婢女引着一人进来,正是柳贵妃宫中的掌事女官群玉,她原是柳家送进宫陪侍的,当下见过旧主,笑道“贵妃说今日的事圣人已跟她讲了,圣人很是夸赞二娘聪慧伶俐,贵妃想替二娘求个情,请侍郎和夫人不要责罚她。” 柳尚夫妇忙应下了,柳绵绵乖觉的紧,早已向群玉行礼,笑道“谢贵妃怜爱,有劳群玉姐姐走一趟。” 群玉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转,笑着寒暄了两句,很快告辞回宫。 因贵妃求了情,谢蕴便不再打,只让女儿回房抄女训百遍思过,不抄完不许出来。看看已到晚膳时分,又安排厨房把柳绵绵的饭食送到她院里。 饭桌上不见女儿,柳尚一颗心空落落的。他想,三个孩子明明是一母所出,连长相都有七八分相似,为何性情差了这许多呢大女儿贵妃柳映月天真烂漫,儿子昭纯坦率直爽,两人都很少惹他生气,唯有柳绵绵自小花样百出,无一日不闹出点新文来,时时恨得他牙痒痒,偏她又极会撒娇,一见他生气就扑上来连哄带赖,以至于她长成一十六载,做下无数小娘子们不该做的事,今日却是头一遭真正吃打。可是,这个无赖的女儿偏偏又那么可爱,让他一时一刻也放不下。 想到女儿红肿的左手,柳尚再也坐不住了,放下牙箸道“你们吃吧,我去去就来。” 他出了门,快步走去女儿院里,板着脸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扔在桌上,道“活血化瘀的,自己涂” 柳绵绵立刻笑起来,拽着他的手道“我就知道阿爷心疼我。” 柳尚强撑着严父的威严想甩开她,却听她哎哟一声叫了起来,原来是不小心碰到了左手的伤处,柳尚立刻紧张起来,连忙打开药盒挑出药膏给她涂抹,一边轻轻吹着气,一边问她“还疼不疼” 柳绵绵道“疼,怕是抄不了书了。” 柳尚这才发现她目中一抹狡黠之色,顿时又气又笑,又觉头疼“你还有心情闹看看你今日闯下的祸事那帮人如今还在商议怎么对付你,等明天章家退亲的消息再传开来,可怎么好” 柳绵绵笑道“随他们怎么说,反正我得在家抄书,也听不见。” 柳尚一阵焦躁,啪一下把药盒拍在桌上,道“等抄完了呢你能一辈子不出门不听他们嚼舌根么女儿家的声誉最是要紧,经过今天这一闹,你的名声全完了,你好糊涂” 柳绵绵嘟着嘴道“我已经知错了嘛,还说我。” 柳尚长叹一声,道“国子学的事你不要再出头了,朝中那帮人正在闹,明日肯定还要进谏,此事未必能成。至于章家,明日我去找章少卿,赔上我这张老脸,好歹让他不要退婚。” 柳绵绵大急,忙道“章大郎心意已决,阿爷何苦再找他们况且你一直说心意相通才能做一对好夫妻,我跟章大郎志趣不投,从来都无话可说,阿爷,我不嫁他” 柳尚岂能不知两人合不来然而章衍之沉稳可靠,是个可托付的人,再说因为不守规矩被男方退婚极损名声,他耐心劝道“若是这样被章家退了,坏了名声,将来你怎么嫁” “不嫁更好,我一辈子陪着你们”柳绵绵道。 “都是孩子话,女儿家怎么能不嫁人”柳尚长叹一声,“阿爷再想想,一定能想出妥当的法子。” 柳尚刚走,谢蕴便拿着一叠剪好的细白棉布进来给女儿包扎,柳绵绵把手递给她,乖巧地任她把柔软的布巾裹在手上,心中一阵安稳,却突然听见她道“你是故意让章大郎看见你去酒楼的吧” 柳绵绵一惊,低着头不敢作声。 谢蕴见她如此,已知自己猜对了,又道“你一心想退婚,你阿爷不肯,你就想让章家自己提。之前几次你闯祸我就有些疑心,明明都是私下的事,为何没几日章家就知道了,如今看来,都是你有意透露的吧昭纯说你今日走错路去过永嘉坊,昭纯不知道,阿娘却是知道的,章家在永嘉坊东门有一处藏书宅,如今春日,想来章大郎要去晒书,你算准了这个机会,让他亲眼看见你逛酒楼,再加上闯宫一事,章大郎生性谨慎,为了章家的名声,为了自保,自然不得不退婚。阿娘说的可有错” 柳绵绵头垂得更低,咬着嘴唇不说话,心中忐忑不安。 谢蕴叹道“绵绵啊,莫要自恃聪明,去算计人心。今日之事阿娘不怪你,这门亲事原也该退,但是绵绵,阿娘更希望你守拙随分,平安喜乐过此一生。” 柳绵绵茫然地问道“聪明便不能平安喜乐吗” 谢蕴叹道“能,但是少,自来聪明人最容易自误。” 柳绵绵只觉今天的母亲全不同于以往,每句话都饱含玄机,让人似懂非懂。 谢蕴轻轻抚着她柔软乌发,低声道“我会劝着你阿爷早日把退婚的事办完,你放心吧。”她犹豫了一下,又道,“你若真想入国子学的话就尽快温书备考吧,圣人一向雷厉风行,说不定这几日就要入学试。” 柳绵绵喜出望外,万没想到两件事情母亲竟然都同意了,顿时觉得手也不疼了,扑在谢蕴怀里连声道谢。 谢蕴走后,柳绵绵又抄了一会儿女训,放下笔望着窗外出神。阿爷说朝中那些人正在商议着对付她,不知道卫韶他,在不在这些人中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暗涌 御史台中灯火通明,一众官员簇拥着卫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今日若是同意女子入国子学,明日她们就吵嚷着要考举人考进士,甚至要为官做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是啊卫相,某也正有此忧,卫相一定要向陛下进谏啊” “柳家那个妖女着实可恶,刁钻阴险,毫无廉耻若是让她奸计得逞,某情愿不要这顶官帽” “柳尚专横跋扈,从来不把我等放在眼里,柳贵妃把持后宫,听说陛下已经数月不曾召见别的妃嫔了,如今再添一个妖女,柳家真是我大夏的祸害卫相,你一定要杀杀柳家的气焰” 卫韶从七嘴八舌的抱怨和谩骂中很快推测出了今日紫极殿上发生的一切,他正暗自猜度那个柳二娘是何等样人,突然听见一个官员说道 “女子鄙陋不堪,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凭她们也想入国子学做梦但凡某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容许有这种荒唐事” 女子鄙陋卫韶脑海中突然闪出在醉吟楼时间壁那女子的一番议论,不觉微微一笑,道“既然女子鄙陋,诸公还担心什么便是允准她们参加入学试,想来也是考不中的,诸公不必过虑,且让她们考吧,到了考场之上,她们自然知难而退。” 一众官员都怔了怔,半天,礼部郎中王奉时拍手道“卫相此言极是想来出题判卷都是礼部的事,某定要好好考考她们” “哼,柳尚跟你们侍郎一向交好,听说前日还曾一起吃酒,”先前在殿上讥诮柳绵绵另有所图的刑部郎中闵君思冷笑一声,“交给礼部出题,某只怕妖女未卜先知。” 王奉时不忿道“你想说礼部徇私” 卫韶忙道“二位不必多加猜测,此事如何办理定是陛下亲自拿主意,诸公不如等有了消息后再商议对策也不迟。” 王奉时踌躇道“那妖女颇能讲些歪理,看样子也是读了点书的,万一被她浑水摸鱼过了入学试可怎生是好” “此事一要看你们礼部如何出题,二要看主司怎么判卷,三么,”闵君思冷笑一声,“还要看有多少女子肯去考,若是只有她一个,哼哼,只怕是不行。” 一句话提醒了在场众人,不觉都拍手笑道“闵郎中提醒的好吾等正该釜底抽薪,告诫亲朋故旧都管好了家中的小娘子不许去,看那妖女一个人能翻起什么浪来” 屋外廊下,一个小内监支起耳朵将众人的言谈都听在耳朵里,飞也似地朝太兴宫的方向跑去。他一路拣着捷径,迅速穿过条条宫道,不多时来到柳映月的飞镜宫,躬身向并肩而坐的季景隆和柳映月道“奴婢打听清楚了,各位官员都聚在侍御史台商议,卫相也在。” 季景隆笑着向柳映月道“二娘好生厉害,连卫韶都惊动了。” 柳映月焦心妹妹,忙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小内监记性极好,口齿也伶俐,当下模仿着那些官员的口吻说了一遍,几乎一字不差,季景隆哈哈大笑起来,道“卫韶好不滑头闵君思好不阴险” 柳映月心中不快,气道“我阿爷成日被那帮人指着鼻子骂,如今又加上我妹妹,柳家到底做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要受这等屈辱污蔑” 季景隆搂住她,笑道“爱妃受委屈了,放心吧,朕一定给你出气,让二娘心愿得偿,气杀那帮老古董” 柳映月嗔道“我何曾让你给我出气了便是我阿爷也一直告诫我朝堂与后宫不可混为一谈,不让我跟你提这些龌龊事。今日这番说话明明是你先提起的,却打着给我出气的幌子,若让那些人知道了,谁知他们又要编排什么话” 季景隆心下大乐,轻轻在她颊上一吻,笑道“你阿爷是个知道规矩的,不过,那帮人着实可恶,朕这次就要偏帮着你家,绝不让他们遂心” 正在此时,群玉上前回禀道“圣人,贵妃,慧妃殿下来了。” 不多时就见太子的生母,慧妃郑佩袅袅婷婷走了进来,老远便道“陛下和妹妹高乐,竟不带着我。” 季景隆笑道“你怎么来了” “刚刚听人说起柳二娘的事,妾大开眼界,特地来寻贵妃说说话。”郑慧妃掩口笑道“二娘有勇有谋,真是当世奇女子,实在是为我们女子做了件好事。妹妹,二娘许人了不曾若是没许人我给她做个媒” 柳映月笑道“自幼许给了礼部章少卿的大郎君。” 郑慧妃赞道“章大郎得此佳人,真真好福气成亲时一定要知会我,我给二娘添妆” 柳映月答谢了,心里却有些不安,群玉去柳家时悄悄打听过,先是章衍之不告而来,跟着二娘就挨了打,别是章家那些人上门告状了吧 萃英坊章家正堂,章敬看着座下长跪的儿子,面色阴晴不定“你已跟柳家说好了退婚” 章衍之平静答道“是。” 章敬又想了片刻,才道“既如此,罢了。但你不合自作主张,去领十个板子。” 章衍之应了,临走时却道“父亲,对外只说我二人八字不合,别的不要提了。” “我省得。”章敬紧锁双眉,“如今的情形,自然是尽量不要与柳家结怨。” 章衍之自到外书房角门处跪着,不多时章敬的侍从捧着板子来了,道声“恕罪”便打了起来,到打完时章夫人和二娘章静之才闻讯赶来,章母默默流泪,章静之愤愤道“自来为她闹出多少事,受了多少人讥笑,这都退婚了还不得安生” 章衍之慢慢站起,道“与她无干。” “怎么无干若不是她一味出风头,何至于闹成这样” 章衍之静默片刻,掏出一块帕子给母亲拭泪,又向妹妹道“这种话以后不可再说,章柳两家,从此再无瓜葛。” 一语说完,他不觉想到,这样才是遂了她的心愿吧 柳绵绵闭门抄了半天书,第二日上午便听说,章家送还了她的庚帖和当初的聘书婚书,柳家也还了章衍之的庚帖定礼,柳尚来看她时一张脸沉的几乎能拧出水来,将药盒在桌上一掼,道“这几日不要出门外面传言十分不堪” 第三日宫中传出消息,季景隆定了上巳节后第十日进行女子入学试,群玉亲自来报的信,笑说“陛下让告诉二娘,同志之人多多益善。” 群玉走后,柳昭纯奇道“圣人这话什么意思” 柳绵绵笑道“大约是要我多找几个人一起去考。” 柳昭纯兴冲冲道“这还不容易我这就去找桓十二,让他把家中的姐妹都哄去” 柳昭纯这一去直到天快黑时才回,怏怏说道“不成,桓家不许小娘子们参与此事,桓十二也没办法,不过他把他当初入学试的考题默了一篇出来给你参考。”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白麻纸递给柳绵绵,道,“你好好看看,桓十二说每年的题都差不多。” 说话时柳尚也回来了,气愤愤说道“闵君思、王奉时几个联络了许多人,都说绝不让家中的小娘子去考试” 柳昭纯急了,道“该不会到时候只有二姐一个人去考吧那岂不是尴尬” “尴尬还在其次,”柳绵绵沉吟道,“若是只有我一个人去了,那帮人就可以反驳说天下的女子并不想要读书入学,定会趁势要求圣人取消考试。” “这可如何是好”柳昭纯急得团团转。 “明日我到相熟的人家走动走动。”谢蕴道,“有一人算一人吧,总之不能让二娘落单。” 柳尚叹道“也只好如此了,明日我也出去找找人。” 柳绵绵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圣人既然传了这个口信,自然是有防备的,应该还有后招。爷娘莫急,明日儿去求见福熙公主,只要她肯去,量来无人再敢吵嚷取消考试,此局不破自解。” “但若是只有公主与你,这事即便成了,与不成却也没什么区别了。”谢蕴道,“棘手之处就在于此。” “若是无人,我便与你一起去考”门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跟着一个清瘦高挑的女子走进门向柳尚夫妇行礼,道,“柳公,谢夫人,我愿与二娘一同赴考。” “上官先生,你怎么来了”柳绵绵喜出望外,立刻扑过去抱住了她的胳膊,满面欢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筹划 上官道致微笑着拉起柳绵绵的手,慈和的目光打量着她,柔声道“多日不见,二娘长高了不少。” “先生,我好想你”柳绵绵又惊又喜,“我去找过你几次,守门的不放我进去,还说你即刻就要还乡,现在不用回去了吗” 上官道致摇头道“家中族老已经催促多次,命我从速还乡,只是来接我的从兄嫂在城中尚有许多事情未曾了结,一时半会儿无法动身。他们怕我再生枝节,所以不让你见我,也不许我出门。” 柳绵绵的笑容滞了片刻,求助地看向父母,道“阿爷阿娘,咱们想办法把先生留下来好不好” 柳尚与谢蕴都是嘿然无语,心中愧疚为难。 上官道致时年二十八岁,乃是当世名儒上官清的独生女。她七岁丧母,上官清伉俪情深不肯再娶,遂独自抚养女儿,便是外出讲学时也将她带在身边,又将毕生所学倾囊传授。上官道致跟着父亲将天下十停里走了三四停,眼界大开后再不愿守着后宅的方寸天地,故而立下志愿终身不嫁,奉养老父,以诗书自娱。 七年前上官清云游到平乐城,应老友柳尚之邀到柳家暂住,谁知不久后就卧病不起,上官道致照顾父亲之余,得闲便指点柳绵绵的学业,因此与柳绵绵可算亦师亦友,感情十分深厚。 五年前上官清去世,柳尚亲自送上官道致扶柩还乡,又主持办理了丧事,此后上官道致便在家中守孝。谁知两年前的一个深夜,上官道致突然出现在柳家,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原来她孝期未满上官家的族亲便将她的家产瓜分殆尽,只给她留下一份微薄的嫁妆,为怕外人议论,又匆忙找一了个年过半百、不计较嫁妆的男人逼她下嫁,上官道致千辛万苦方逃回平乐,立时向柳家求助。 柳尚收留了她,又与上官家周旋了两年,甚至曾到御前求诉,无奈上官道致既是晚辈又是女子,族中长辈处置她的婚事名正言顺,况且上官亦是世家,族中子弟在朝的无不替自家人说话,最终季景隆让柳尚不要插手,正月底上官道致的从兄嫂从柳家将她接走,此后柳绵绵便再没见过她。 上官道致见柳绵绵愁眉不展,便执了她的手微笑道“二娘不必忧心,从平乐到我家乡道远路长,谁知路上会如何呢况且归家后也不是即刻就嫁,总要有个商量的时日,这期间说不定还有变数,未必那些人就能得逞。” 柳绵绵不由想起当初她逃到平乐的事,莫非她已经筹划好了要再次逃走只是今时不比旧日,圣人已经默许上官家行事,若她再逃,怕只能隐姓埋名,从此不敢在人前露面。女子若想活得畅意何其之难纵然才名远播如上官先生,一但失了父母的庇护,竟然要受小人如此折辱 谢蕴心知此事很难挽回,怕说的太多惹上官道致伤感,忙岔开话题道“如今圣人虽已允准女子入学,但各家都不许小娘子赴考,以先生之见,此局如何可破” 上官道致道“福熙公主自然要请,其他人家也要联络,人越多越好。这几日我先帮着二娘温书,若到时候人来的太少,我就和二娘一起考,好歹壮壮声势。” 柳绵绵惊讶道“他们连门都不许你出,如何肯同意你考试” 上官道致扬眉笑道“我是偷偷跳墙出来的,所以还要麻烦你帮我想个好点的藏身处,至少在入学试之前不要被他们抓到。” 一家人先是面面相觑,跟着都大笑了起来,郎朗笑声传出屋外,惊起一只暮鸦,扑棱着翅膀冲向了灰黑的天空。 翌日卯时,上官道致的从兄敲响了柳家大门,急匆匆询问妹妹的踪迹,柳尚着急上朝,只在门前告诉他不曾见过上官道致,跟着便拱手作别。辰时从嫂登门拜访,跟着谢蕴在柳家走了一遍,见到处都无上官道致的踪迹,只得怏怏告辞。 与此同时,升平坊福熙公主府中,福熙公主季棠笑吟吟看向上官道致,道“你就是上官道致果然生得不俗。” 季棠是季景隆与结发妻子、过世的王皇后唯一的骨血,又是季景隆唯一的女儿,身份高贵,性情果毅,深受季景隆宠爱,曾多次向人夸说“子女中唯福熙似朕”。前年季棠下嫁周嗣的堂侄、起居郎周昌符,宗正寺奉敕征用升平坊将近半数的宅第修建了公主府,谁想成婚刚及一年,周昌符便被季棠发现与侍婢有私情,虽然周家多方弥缝,季棠恚怒之下仍坚持与周昌符和离,原本前途无量的周昌符因此失了帝心,贬为都水监录事。 上官道致谦逊道“贱名有辱贵主清听。” 季棠昨日已接了柳绵绵的书信,知道她们为何事而来,笑道“常听长盈说起你家的事,那帮老厌物向来见不得女子有自己的主张,最是该杀你只管放心在此住下,凭他是谁,借他泼天的胆子也不敢到我这里要人。” 长盈是柳绵绵的小字,当初柳绵绵姐妹两个都曾做过季棠的伴读,论起来应该是平辈,可后来柳映月进宫成了贵妃,称呼上不免有些尴尬。季棠与柳绵绵自小要好,况且又大她几岁,自然不肯自认晚辈,所以平时都是叫柳绵绵的小字。 上官道致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忙叉手行礼道“谢公主援手” 柳绵绵跟着行礼,道“公主,我还有一件棘手事想求公主帮忙。” 季棠眼波一转,向上官道致说“这也是奇了,她一向最是狡黠机灵,什么事能难倒她,竟要向我求助” 上官道致也笑,柳绵绵便道“公主不要取笑,我左思右想,此事必得公主出面方才能行。” 她口才便给,三言两语便将当下的情势向季棠说得明白,道“我的愚见想请公主屈尊与我一同赴考,由公主坐镇,谁还敢叫嚣” 季棠笑道“你就爱拿我做筏子,也罢,左右我闲着无聊,便和你走一遭,只是长盈,只有你我两个怕也不行吧你知道我最不耐烦读书的,到时那帮老厌物少不得又到陛下跟前啰嗦,惹人心烦。” 上官道致忙道“禀殿下,我也一同去考。” “你才名远播,那些人也配考你么”季棠不屑地轻嗤一声,想了想道,“长盈刚刚说王奉时也在牵头鼓噪呵,我依稀记得他是王家的旁支,明日我叫王家人来问一问,就说我也要去考,看谁还敢拦着家中的小娘子不让去” 季棠如此一说,柳绵绵才想起王皇后的母家是位居大夏四世家之首的琅琊王家嫡支,王家这一辈儿孙中并无杰出人物,如今正要仰仗季棠在御前援引,王奉时身为王家人,自然不敢与季棠做对。 柳绵绵心中大安,拍手赞道“还是公主高明早知如此,我昨日便该连夜来求你拿主意,就不会愁得半宿没睡着了” 季棠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这张甜嘴,惯会哄人。也罢,既然我揽下了这件事,索性替你再张罗张罗,我那些王叔姑母们家中颇有几个小娘子,虽然学问不济,好歹可以撑撑场面。” 此言一出,非但柳绵绵大喜过望,连上官道致也笑容满面,有这些天家贵胄参与进来,莫说那些官员们忌惮,即便是世家们也要重新掂量掂量,不想公主竟如此仗义两人连声道谢,季棠摆手道“罢了,我也不全是为你们。”跟着吩咐随侍的女官“你带上官娘子去安置,若有什么缺漏的只管告诉长史,让他快些置办。” 上官道致刚走,季棠便示意侍婢取来一个隐囊靠着,笑道“听说你跟章衍之退婚了” 柳绵绵脑中瞬间闪过那日章衍之的背影,刚退婚时的喜悦已经减退,此时也只是点头称是。 季棠往她身前凑了凑,故意瞪大了眼睛端详着她,道“你不是早盼着这天吗,怎么看你的模样并不如何欢喜” “任谁抄了一百遍女训也欢喜不起来。”柳绵绵忙道,“因为这事被我爷娘罚了。” 季棠笑起来,道“若能得偿心愿,抄书千遍又何妨听说国子学颇有几个美少年,长盈,如今你我都是自由身,不如在里面找几个美貌的面首如何” 柳绵绵嗤一声笑了,道“别,那些书生最看重风骨,我怕他们以死相拒。” “那就死一个给我瞧瞧。”季棠举手对着日色细看新涂的蔻丹,唇边衔着一丝冷笑,“风骨什么的都是说给别人做的,周昌符当初也风骨的很,口口声声说我虽是公主,也应守女子之德,不能违拗丈夫,又道他宁可不得升迁也要给天下男子争一口气,呵,结果他贬官的第一天便亲手杀了那个贱婢来向我求饶。” 柳绵绵心下一惊,这是她第一次听季棠细说当日情形,谁知周昌符那样俊秀的人物,心肠竟如此狠辣。 又听季棠道“可笑还有为周昌符鸣不平的,说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常事,怪我嫉妒不容人,还举你祖母为例,说那样才是皇室女子的典范。长盈,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若让我像淑瑾郡主那样由着丈夫寻花问柳,我是不行的。” 眼前闪过祖母那从不曾舒展过的眉头,耳畔依稀响起她病得糊涂时的只言片语“我也曾想过和离,奈何人言可畏”,柳绵绵的眼睛有些湿润,忙低了头不去看季棠。 季棠见她如此伤感,也有些自悔失言,忙道“不说这些,长盈,后日定了由国子学生和太学生在上巳修禊时舞蹈,你早些来,咱们正好看看有没有出色的少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上巳(上) 三月三日流水新,澄江之湄多丽人。注一 大夏素来有上巳节到水边祈祷上天赐福,嬉游踏春的习俗,俗称修禊。自季氏得天下后,承平日久,百业蕃息,修禊渐渐从祭祀变成了一场从天子到平民共同参与的大型游春活动,季景隆即位后更是下令修建夹城,从内皇城最南边的星府宫一直通到澄江西侧的御园芙蓉苑,便时时游玩。上有所好下必从之,故而每年的三月三日,澄江边端的是万头攒动,无论公卿还是黔首,人人都穿上时新春衣到水边尽兴消遣。 柳家人一早便结束齐整,朝食后男子骑马,女眷乘车,逶迤向城东芙蓉苑而去。 此时还不到卯正时分,坊间已到处都是车马行人,宽阔的大道上车辙蹄印交叠杂沓,男人们跨马闲谈,笑声郎朗,女子们绿鬓红颜,脂粉香气和着春风,沾染得整座城都如在幻梦之中。 待遥望见东城门时,道路已拥挤不堪,大批的车马行人在城门下列队等候出城,半天也挪不动几步。柳绵绵在车中坐的气闷,便抢了柳昭纯的马骑着,正想去人少处散一会儿,身侧一辆黑漆描金马车中一个女子从车帘后露出半张脸看了她一眼,跟着便听见一个娇细的声音道“好厚的面皮,声名狼藉成这样,居然还敢露面” 柳绵绵心知对方是在说她,然而这声音并不熟悉,况且又没指名道姓,她便没有理会。少顷队伍重又行进起来,柳绵绵跟着出了城门,郊野开阔,人潮和车马四散而走,那辆黑漆车很快消失在了草木深处。 柳绵绵鲜少有出城的机会,此时不免扬鞭催马,飞也似地跑了,谢蕴忙叫柳昭纯跟着,柳昭纯摊手道“她骑走了我的马,我怎么追” 马蹄翻飞,踏着绿茸茸的草甸,穿行在色彩斑斓的野花中,柳绵绵心中畅快之极,不觉又加了两鞭,那马更是飞也似地狂奔起来,少顷已望见芙蓉苑绵延十数里的高大粉墙,墙基下砌着大块虎皮石,依着形状堆垒攒簇一直到正门之前,又有大片菖蒲临水倚门,青翠的颜色看的人一双眼睛也跟着清爽起来。 柳绵绵放慢速度,慢悠悠地赏玩周遭景色。只见沿着江岸已架起了不少的帷帐,帐中依稀传来歌吹谑笑之声,想是早到的人们已经开始了上巳的狂欢。东侧一大丛水柳边上席地坐着一群少年,团团围成一个大圈,簇拥着正中一个舞剑的女子,一个吹笛的少年,舞腰柔软,笛声清亮,连周围的帷帐中都不时有人探出头来窥看喝彩。不再往北有一座用艳色罗裙围起来的裙幄,随风吹来阵阵娇声笑语,却是女子们结伴出来游玩,纷纷解下外裙做成帷幕遮挡行迹。 柳绵绵正看得有趣,忽听有人在身后叫了声“柳二娘”,回头看时,却是柳昭纯的好友,桓家十二郎桓深。 桓深一身红衣,头戴紫金冠,腰束锦带,脚踏四缝皂牛皮短靴,越发显得眉目深秀,俊美无俦。他骑着马走近了,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跑的快了些,他们还在后面。”柳绵绵笑着揉了揉马儿披拂的长鬃,“许久不曾畅快骑马,一时没忍住。” 桓深的目光瞥见那匹黄骠马,心下已是分明,轻嗤一声道“这是允明的马吧,想来是被你抢走的” 柳绵绵笑道“自家骨肉,何谈一个抢字” 桓深与她相识甚早,又因为柳昭纯的缘故分外熟些,瞟了她一眼,道“抢字最为恰当。” 柳绵绵熟知他最是好强,口角上绝不让人,也不与他争辩,笑嘻嘻道“随你怎么说,我却要走了” 她说完便一夹障泥,催着马儿快跑起来,桓深怕她有什么闪失,只得跟了上来,却与她错开半个马身的距离,问“那日我让允明给你带了试卷,可曾看过” 柳绵绵回头一拱手,道“多谢” 桓深不置可否,又走了几步,突然轻笑一声,道“如此也好,国子学那些禄蠹个个只会读死书,你虽然不通,比他们却要强些,你去闹一场,也好让那些人看清楚自己的斤两。” 柳绵绵猛地勒马回身,扬眉道“什么叫我虽然不通” 桓深笑意更深,忽地促马疾奔,远远说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柳绵绵又气又笑,不免追着他奔出去,哪知他骑术极佳,瞬间已将她甩下老远,而她不惯骑黄骠马,自然是追不上了。 两人两马,缀属而前,将近到芙蓉苑正门时,只见一队持着彩旗的锦衣人捧着中间一辆驷马高车,缓缓向着门内行去,那车辇的形制却像是季棠的。柳绵绵控住了马,又见前面的桓深也下马站在路侧以避公主车驾,果然不多时就有一个女官疾步过来道“柳二娘,公主请你近前说话。” 跟过来的中人替她牵了马,柳绵绵跟着女官来到车前,季棠早已命人卷起织金缀玉的车帘,问道“你怎么一个人落了单,连你弟弟也没跟着吗” 柳绵绵还未回答,季棠已看见了道旁的桓深,脱口道“好个美少年长盈,你认得他么” 柳绵绵笑道“认得,谢郡桓家的十二郎,单名一个深字,如今正在国子学中。” “原来是谢郡桓家,四世家的子弟,也难怪生得这般风采了。看他服色,想必也是今日参加修禊舞蹈的学子,传言果然不虚,国子学中确有美少年。”季棠赞道,“如此我更该去走一遭了。” 柳绵绵蓦地想起前日她戏言的“面首”,季棠虽然玩笑惯了,但是以桓深之傲性,若让他知道自己被如此看待,难免心生芥蒂,柳绵绵忙道“你不知道他,生的虽好,一张嘴却像刀子一样,半点不留情面,连我都轻易不敢惹他。” 季棠笑道“是么却也有趣。”她又看了桓深几眼,这才笑向柳绵绵道“长盈,你跟我一起进去吧,我带你上清露阁坐着,那里地势高,看风景再好不过,听歌吹也分外清灵。” 柳绵绵笑着推辞道“清露阁里坐的都是天家亲眷,我可不敢上去,公主请先行吧,我在此等侯阿娘他们。” 季棠走后,桓深也过来道别,果然是要进内准备修禊乐舞。又过了一盏茶功夫,才见柳家的车马在门前停下,柳绵绵迎上前搀了母亲,正要入内时,却见先前那辆黑漆马车也到了,一个年长些的妇人带着一个穿绯色半臂,披藕色泥金披帛,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却都是面生之人。想到那年轻女子多半就是出言骂她之人,柳绵绵不免回头看了几眼,那女子扬起下巴与她遥相对峙,虽然隔着面纱,仍能觉出她满是怒意。 柳绵绵甚是好奇,虽然京中贵女也有与她不睦的,但这女子并不是素日交游的那些人,何处招惹了她,让她如此怨怒呢 芙蓉苑依着澄江而建,最中心处乃是一个半月形的水湾,沿岸种植着各色奇花异草,其中又数芙蓉最多,花开时节半天都是云蒸霞蔚,风姿艳绝,故而此园以芙蓉为名。如今尚未到芙蓉的花期,但杏花和蔷薇开得正好,远望如一大片绯色烟霞,风起时漫天花瓣袅袅,连水面上都汇出一条浩浩荡荡的花溪,亦是不输芙蓉的另一番风情。 依惯例,凡在京的五品以上官员均可携家眷到芙蓉苑观赏上巳节庆,众人年年相聚,不免处处都是熟面孔,只是柳绵绵一路行来,却发现不少人家只是淡淡地同她们打个招呼,尤其是那些带着小娘子的,更是像躲瘟疫一样老远就绕开了。 她扁扁嘴,悄声向母亲说“看来我今天是招了人厌了。” 谢蕴平静说道“你既不想随波逐流,不免要招人厌恶。” 一家人在戏台前分道而行,男人们去了北面的大卷棚,女人们则在水南,正对着戏台的是天家亲眷们登临的清露阁,阁分三层,从最高处俯瞰,整个芙蓉苑的景致尽收眼底。 水南的卷棚一共两个,中间以围屏相连,夫人们坐在左边卷棚中闲谈寒暄,小娘子们在右边轻言细语,因长辈们不在,胆大些的小娘子偶尔会凭栏向对面眺望虽然水面开阔,多半也看不见对面的小郎君们,然而这种冒险的举动仍是激起一阵阵娇笑。 柳绵绵随意在一个高桌边坐下,哪知刚一落座,原本同桌的两个小娘子对望一眼,立时站起来向旁边去了,撇下她一个人。她原也不在意,谁想后来陆续又来了几个人,却都宁可到别桌挤着,也不在她边上坐。 柳绵绵明白自己已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不由一笑,起身走去相邻的一桌,向座中几个素日相熟的小娘子问道“为何躲着我” 小娘子们谁也没料到她竟然直接找来发问,顿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就在此时,身后一个含着怒意的娇细声音道“她们又不像你这般泼皮无赖,自然是要远着你了” 柳绵绵循声看去,赫然又是早间那个穿绯色半臂的女子,此刻她已摘下帷帽,一张细眉细眼的薄面上满是嗔怒,见她回脸向她,便怒道“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怕你不成” 柳绵绵又看了看她,这才悠悠说道“好端端的,做什么要你怕我,只是你说话夹枪带棒的,不知是什么意思” 绯衣女怒道“柳二娘,因你一个人不顾体统,连累了我们多少人,怎么,还不许我说你么” “哦未敢请教尊姓大名,我又是何时连累了你”柳绵绵抬眉问道。 注一化用自杜甫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上巳(下)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小娘子们素日娴雅惯了,从未见过这种面对面的争执,一个个又是吃惊又是好奇,不知不觉便围拢了来,生怕漏掉了一言半语。 绯衫女先是明显的怔了一下,跟着便红了脸,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柳绵绵,半天才吐出一口气,道“柳绵绵,你欺人太甚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你居然不知道我是谁” 一个冷淡的声音自内响起“七娘,何必跟她纠缠” 一个穿藕荷色襦裙,配海棠色披帛的女子款款站了起来,却是周嗣的孙女周又鸾。她向来自恃身份,目下无尘,隐隐有领袖众女的意思,与柳绵绵可谓积怨已久。此时她目视绯衫女,似乎与她很是熟稔的模样,道“谁不知道柳二娘无法无天,你便是跟她讲道理她也听不懂,何苦白惹自己气苦。” 绯衫女应声道“我知道她仗着家里的势,素来张狂得很,只是三娘,她想出风头便自己去,拉扯上我们做什么谁要她替女子请命了她凭什么觉得我们都跟她一样,想着盼着去国子学” 到此时柳绵绵方才明白她所谓的连累是不愿去国子学应试,于是笑道“原来如此,既然你不愿去国子学应试,那便不去好了,何必吵嚷个没完” “你以为我蠢到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么若是能不去,我才懒得理会你呢”绯衫女越说越恨,声音也有些哽咽,“你撺掇公主给王家施压,王家便逼迫我阿爷想法子,我阿爷只得命我去。如今我去了是德行有玷,不去是忤逆尊长,考得好是逞才失德,考不好是有辱门楣,柳绵绵,你还敢说不是你害我” 原来是琅琊王家女,只是王家的小娘子们她都认得,这个却面生的紧。柳绵绵又想了一会儿,恍然记起唯有王奉时是去岁调用到京的,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大约就是面前这位王七娘了。看来季棠出面后王家无法再佯装不知,但又不甘心让嫡支的小娘子们参与,索性把苦差事交给了惹季棠不快的王奉时。王奉时无法违拗家族命令,只得让女儿去考,王七娘明知此事合族反对却又不得不去,但是去了考不中是令家族蒙羞,考中了难免又成为话柄,故而深恨她这个始作俑者。 周又鸾这才知道王家竟然已指了人去应试,想到这与自家齐名的世家之首竟如此软骨头,周又鸾心中不快,淡淡道“既是尊长之命,七娘你就听着吧。你也不必再跟她吵嚷,传出去空惹人笑你不尊重。” “阿周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为何与我说几句话就变成了不尊重”柳绵绵打断周又鸾,“若我不曾记错的话,阿周先前也不少与我讲话的。” 周又鸾冷冷道“你嘴上刁钻,我不与你斗口。你为人如何众人心里都有数,受你坑害的人也不止一个,对不对,章二娘” 她说着话,转头看向角落里坐着的章静之,以目示意。 章静之早料到今日来了难免要被人追问,故而只远远坐着,想求个清静,哪知还是被点了名。她心中虽然对柳绵绵不满,然而退婚固然伤柳绵绵的体面,章家曾聘下这等荒唐的儿妇难道说出去就好听便只答道“我与柳二娘来往的少,未知其详。” 周又鸾见她不肯出头,脸色更冷,她慢慢向人丛中看了一遍,立时便有着意与周家交好的小娘子们领会了她的意图,站出来七嘴八舌道 “我听闻柳二娘是因为去酒楼吃酒,所以才被章家厌弃退婚的,真是丢尽了女子的脸面” “我听说她不仅是吃酒,还和胡姬一起跳舞呢” “岂止吃酒跳舞,据说当时还有十数个不相干的男人一起呢” 章静之恨得咬牙,果然退了婚都不得清静,还要因为她被人当成笑柄她强忍怒气,道“解婚乃是因为八字不合” “章二娘真是厚道人,事到如今还给她留着体面。”王七娘愤愤打断她,“她既敢做就别怕人说,遮掩什么” 柳绵绵轻轻一笑,道“我有遮掩过吗” “那你敢不敢承认是因为行为不检被人退婚”王七娘怒道。 “这就奇了,我的私事与你、与你们又有何干”柳绵绵笑着环视眼前一张张或讥笑或冷漠或躲闪的粉面,道,“需要告知你们吗难道你们都喜欢把自己的私事拿到大庭广众之下向人分说既如此,七娘不妨也跟我说说你夫家是谁,几时定下的,聘礼是什么,八字合不合” 王七娘一时语塞,忙道“好,私事不提,你凭什么自以为能替大夏的女子请命你愿意出风头就出风头,做什么拉扯我们” 周遭立刻响起附和之声 “对,我才不想去什么国子学,那么多男人,好不害臊” “我们这些守规矩的小娘子真是被她害死了” “别人大概要误会平乐的小娘子们都是她这样放浪不堪的” 柳绵绵笑意渐消,一双星子眼中寒芒微闪,王七娘纵是怒极,被她冷冽的目光一看,也觉得心下一凛,强撑着说“你瞪我做什么我却不怕你” 柳绵绵轻嗤一声,道“为女子的,一生命运系于他人之手,不能自主,着实可叹可恨我原想着为我,也为女子们争一争,但如今看来,你们多少人尚在梦中我师上官道致名动天下,若她是个男子,不知多少书院求她上门,服朱服紫亦非难事,可只因她是女子,非但无法在士林立足,如今更是被族中夺去家产,还逼迫她嫁一个垂老之人我师何等高才,只因身为女子便遭此不公,难道我们这些为女子的,都要这样一生任人摆布吗” 上官道致多年来以才驰名,她被家族逼迫一事众人多曾耳闻,此时不免都有点兔死狐悲的意思。那王七娘一时也有些触动,半日才道“上官先生的遭际固然可叹,然而连她也不能幸免,我们便是读书又有何用” “上官师势单力薄,但若我大夏女子个个如她一般,到时自然不同。”柳绵绵正色道,“这正是我要替大夏女子请命的原因。” 王七娘默然无语,周又鸾突地一声冷笑,道“任你舌灿莲花,总归是蛊惑人心,你爱去便去,休要说得冠冕堂皇。” “我自然要去,”柳绵绵也是一笑,“因为我有私心,私心盼望自己能不受人摆布,一生自在。若你们也想为自己做主,想见识见识天下是何等模样的,不妨十日后与我一同前去” 卷棚中一时静悄悄的,除了周又鸾的朋党,其他的小娘子们无不深思起来,神色阴晴不定。 就在此时,章静之一声轻呼,起身行礼道“见过卫相” 柳绵绵闻声回头,却见卫韶由一个内监陪着,正静静站在屏风侧旁。多时不见,他依然是那番从容淡然的神色,只是当初朱红的状元郎服色如今已换做了左相的紫衣,越发衬得他风姿俊爽,濯濯如春日之柳,耀目生辉。 许久,柳绵绵才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躬身行礼道“见过卫相。” 在一众参见声中,卫韶温润的声音凌越其上,他道“是你。” 柳绵绵略是一怔,还没明白他所言何意,已见他露出一个清浅笑意,向她叉手为礼,道“陛下请柳二娘到清露阁说话。” 卫韶,大夏四世家之一卫家的长房长子,大夏最年轻的状元,最年轻的丞相,最俊美的儿郎。平乐俗谚云,得卫郎一顾,神仙不啻。而此时他就站在她身前,他们的距离那么近,近的能看见他清澈双眸中她的小小身形。 柳绵绵眼前浮现出七年前那个跨马夸街的状元郎,那时他在千万人眼中,她是仰望他的千万人之一,而今日,看着他眸中的自己,她才发现,不知不觉之中她已能从容站于他身前了。 “卫相”章静之微微有些涩滞的声音再次响起,似是提醒了卫韶,他对着柳绵绵侧身相引,温言道“请随我来。” 跟着转向在座众女道“陛下口谕,凡十日后参与国子学入学试的小娘子们,无论中与不中,均赐宫花一对,缭绫一匹,以示嘉奖。” 东西虽不稀罕,却难得出自御赐,在众女的惊讶议论声中,卫韶带着柳绵绵,缓步向清露阁而去。 钟磬悠扬的声音渡水而来,却是修禊乐舞开始了。 清露阁中,季景隆与柳映月并肩偶坐,笑向柳绵绵道“二娘,你姐姐一直念着你,所以朕命卫相传谕时顺带把你叫来。” 柳绵绵忙道“谢陛下恩赏” 柳映月向她脸上看了半日,见她神采奕奕,全然没被流言困扰,这才松了口气,含笑说道“给你单设一塌吧。” 季棠立刻起身道“长盈,你坐我这里。” 她伸手将柳绵绵牵到自己座前,引她看向水畔那队手持仪仗、随乐声缓慢舞蹈的国子学生,道“还是桓十二最出色,放眼天下,再无一个男子能把红衣穿得如此风采” 柳绵绵眼前瞬间闪过红衣的卫韶,渐渐又重叠了今日的卫韶,她微微一笑,默默在心中说了一声“不”。 “卫相,十日后的入学试,由你主持如何”季景隆笑道。 卫韶躬身答道“臣愿竭尽绵薄,然才疏学浅,不堪当此大任,恳请由周相主持,以臣辅之。” 季景隆笑意更深,道“好,那便如此,好好办,不要让朕失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应试(上) 三月十三日,天清气爽,百事皆宜。 位于修文坊的国子学门外,好事的百姓将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挤挤挨挨地议论着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女子入学试,又有穿着各家服色的仆役侯在门厅外,不时向门吏打探内中情形。 国子学正中的明堂前,柳绵绵迎着明亮的日色,向廊下的众考官一拱手道“儿已准备妥当,请诸公考校” 廊檐之下,经学、文学、太乐、书算几门博士衣冠齐楚,居中坐着左相卫韶和国子祭酒刘文起,刘文头道“柳绵绵,礼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故今日入学试亦本于六艺,午前考射、御两门,午后考礼、乐、书、数,另加试五经和文学,你可明白” 柳绵绵微微一怔,跟着长眉轻扬,露出一个粲然笑容,道“儿明白” 左侧一排松柏掩映的教室内,年轻的国子学生们依稀听见刘文起的说话,一个个露出诧异之色,一人忍不住道“这是何意当初我等入学之时只考了五经、文学两门” 桓深道“为了难倒这帮小娘子,也算是殚精竭虑了。”他唇边漾起一个淡淡的笑意,想来那帮禄蠹以为小娘子们既不会骑马,更没力气拉弓射箭,如此可真是错看她了。 右侧靠近正门的钟楼之上,数个穿绯着绿的官员躲在狭小的空间内低声窃笑“那帮女子弱不禁风,有几个会骑马某还建议周相把箭靶由三十步改为五十步,谅妖女射不中” 闵君思冷笑道“便是射中又如何只有她一人来考,不信陛下能让她一人入学” 微风轻动,隐约送来学子们的议论声,廊下端坐的文学博士面皮上有些羞赧,忙问道“卫相,刘祭酒,不知周相何时能到”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小内监捧着一卷火漆封口的文书匆匆行来,他走至近前,朗声道“传陛下口谕,周相偶染风寒,今日入学试由卫相主持。” 又递过文书,道“此乃今日试题,由周相草拟,陛下亲定。” 卫韶躬身接过,心道周嗣的风寒来得总是恰到好处,看来自己注定要做这个众矢之的了。 他注目看向阶下的少女,她身量虽然纤细,却透露着蓬勃的生气,这是他极少在其他小娘子身上看见的。卫韶不觉微微一笑,问道“柳二娘,即刻便考射御两门,你可需要备马” “我骑马来的,将我的马送过来便是。”柳绵绵道。 不多时国子学的杂役牵马过来,柳绵绵正要上马,忽听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柳二娘,等我一等” 跟着一个皮肤微黑,高而挺拔的女子牵着马飞奔而至,朗声道“宣威将军窦凤章之女,窦绾前来应试” 左侧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唿哨,却是桓深撮口为呼,遥遥致意。 钟楼上,闵君思怒得捶墙“哪里又冒出来一个” 窦绾草草在名簿写下自己的出身名姓,一拱手道“诸公,我准备好了” 明堂前开阔的平地上,两名女子相视一笑,齐齐翻身上马,柳绵绵一身正红衣裙,足蹬短靴,窦绾身着团花窄袖胡服,长靴紧束,两匹马一白一黑,如离弦之箭,瞬间激射出鞘。 卫韶注目不语,面带笑意。 刘文起探身向前,道“好骑术” 五经博士愁眉不展“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啊牝鸡司晨,乱之兆矣” “嗖嗖”两声,却是柳绵绵和窦绾齐齐在射场发箭,那两支箭破空而出,一声轻响,同时射中靶心。 左边再次传出唿哨声,只是这一次,显然不止桓深一人。 右边钟楼一阵骚动,闵君思沉着脸道“某早说过应依古制将御术作驾车来考,你们偏说御马即可,眼下可好,正中妖女下怀” 计分吏高举分牌,示意射中,柳绵绵与窦绾相视而笑,两只纤手在空中一击,柳绵绵赞道“窦娘好功夫” 窦绾笑道“不敢与二娘相比我在进京途中听闻二娘之事,中心敬慕,昼夜兼程赶来,愿与二娘并肩而战” 她墨黑双眉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眉宇间英气勃勃,柳绵绵虽是第一次与她相见,仍油然而生好感,不觉笑盈盈于鞍上躬身行礼道“绵绵谢窦娘援手之情” 窦绾忙还礼道“窦绾谢二娘为天下女子发声” 两人礼毕,再次击掌相贺,一时都觉心意相通,齐声道“再来” 飞镜殿中,一个小内监快跑入内,跪伏禀奏“启禀陛下,宣威将军之女窦绾前去应试,正与柳二娘在场中骑射” 季景隆哈哈大笑,向着柳映月道“这下你放心了吧,二娘有伴儿了速速再去探来” 福熙公主府中,季棠从镜中端详着毫无瑕疵的妆容,笑向上官道致道“上官娘子,既然已经有第三人了,你便安心在此等候,免得被你家人发现。我这就去给长盈助阵。” 复礼坊柳家,柳尚松了一口气,向谢蕴道“老天保佑” 明堂之前,柳绵绵与窦绾两人两马再次驰向校场,预备第二轮骑射,突然斜刺里窜出两名杂役,抬着一排尺余高的竹排小跑着往场中一放,高声道“两位小娘子,此番需要纵马越过竹排才行” 柳绵绵与窦绾出其不意,都是猛一勒马,柳绵绵的白马却有些受惊焦躁,抬起后蹄猛跳了几下,柳绵绵一时没抓稳缰绳,纤细的身形立刻从金鞍上歪斜向下。 卫韶猛地直身,正要站起,却见柳绵绵就势俯低身子,探手向前抓住白马的缰绳猛地勒紧,清叱一声道“吟风,安静些”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柳绵绵腰身一拧已重新坐直,控制住白马继续向前,笑向窦绾道“吟风哪里都好,就是听不得大声。” 窦绾一颗心这才落回腔子里,怒道“这两个仆役怎么回事,明知道马儿受不得惊吓,竟在这时候蹿出来” 险情已过,两人并肩齐驱,同时向前,在距离竹排数寸之处控缰清叱,两匹马如蛟龙一般,齐齐越过竹排,稳稳在后方落下。 “好”教室中传来一声赞叹,桓深快步走至门外,笑道,“不愧是柳二娘” 闵君思冷哼一声,道“惜乎此计不售” 卫韶目光冷肃,向刘文起道“这两个杂役身上大有文章。” 太乐博士拍着胸口低声道“如此惊险,柳二娘竟也无恙,某听闻她身怀妖术,最会蛊惑人心,莫非连马匹都受她操控” 书学博士道“某也听说小娘子们先前都不肯来,谁知上巳日见了她之后,竟有不少中了妖术,吵嚷着要来呢” 五经博士叹气道“妖术某是不怕的,某有先圣经典在手,妖女定不敢近身。只是诸公,国子学向来只收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弟,何等尊贵,如今竟让女子来应试,实在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啊” 素来受同僚轻视的算学博士轻哼一声,道“诸位,子不语怪力乱神” 射场之中,柳绵绵与窦绾纵马一周,再次来至射场,稳稳拉开了弓弦,两只白羽箭如飞鸟投林,应声击中靶中红心。两人击掌相贺,跟着又是两箭,去势如电。 刘文起起身道“射御两门考较已毕” 明堂之前,卫韶看向并肩走来的二女,扬声道“柳绵绵、窦绾三次发箭均正中靶心,弓马娴熟,骑术精湛,射、御两门均判定为上等。” 在桓深的带领下,国子学生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唿哨声,闵君思怒道“卫相怎能如此判” 就在此时,门吏飞跑而至,高声叫道“福熙公主前来应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应试(中) 正门之外,车马盈衢,冠盖如云,内侍和仆役举着数尺高的锦围步障将一众闲杂人等隔绝在外,福熙公主季棠与一位王爷、两位长公主家的小娘子款款下车,向着前来迎迓的众人道“不必多礼,今日我等都是前来应试的学子,你们是座师,我等还要以师礼待你们呢。” 几个贵女都笑起来,戏谑的目光看向为首的卫韶,卫韶忙躬身道“臣不敢。请公主移驾入内。” 季棠搭着女官的手缓步向内,老远看见柳绵绵便笑“二娘,托你的福,我竟有幸在国子学考试。” 几个贵女纷纷笑道“柳二娘,你们都考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又看着窦绾问道“这个小娘子面生的紧,是谁家的” 柳绵绵忙道“窦姐姐是宣威将军之女,今日方才进京。” 窦绾行礼道“我行五,叫我五娘即可。”又道,“已考了射、御两门,午后还有别的。” 季棠端详了她一会儿,笑道“不错,五娘来的正好,正好壮我声势。” 她缓缓起身,向卫韶道“卫相,那便开始吧。” 几个贵女簇拥着季棠,各自牵了马匹,嬉笑着在场中跑起来,刘文起早已命人撤了竹排,贵女们娇声笑语,视校场只如闲游一般,少顷季棠弯弓搭箭,一箭射中靶心,另外三个小娘子一个道日头太晒,另两个说弓弦伤手,陆续退出场外。 刘文起面露难色,低声问道“卫相,这等该如何判” 卫韶道“只判公主一人即可。” 飞镜殿中,季景隆听完禀奏,笑道“棠儿真替我争气,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再助二娘一臂之力” 郎中府第,王奉时对王七娘道“公主既已去了,你躲也不是办法,快去吧。” 王七娘犹豫道“阿爷,我再拖一拖吧,等错过了应试的时间,自然就不用考了。” 王奉时叹道“儿啊,公主也没按时辰去啊你难道看不明白么,陛下的意思就是不设时辰,多多益善。” 王七娘不觉恨道“连陛下也向着那个妖女” 明堂廊下,卫韶再次宣布“福熙公主射、御两门均判定为上等。” 几个贵女笑着向季棠道贺,又说“这般大日头,骑着马晒得头都晕了,福熙,要么先回去吧。” “也好。”季棠笑着起身,向卫韶道,“卫相,我要回府歇息,下午开考时遣人来叫我吧。” 又看看柳绵绵,问道“你跟我一起走吧” 柳绵绵笑道“公主请行,我在此等候便是。” 车马如风,瞬间消失在门外,刘文起松了一口气,悄声向卫韶道“这回应该没人来了吧” 话音刚落,一架黑漆车从围观公主车驾的人群中挤出来,一个青衣小鬟当先奔至,躬身道“诸公,王郎中家小娘子前来应试” “又来了一个”百姓们纷纷叫了起来,“第三个了” “我女儿也识字,我回去叫她来考”一个市井打扮的女人兴冲冲道。 车内,王七娘紧咬银牙,暗恨不已。琅琊王家的女儿何等尊贵,竟被市井蠢妇拿来相比,该杀的妖女她憋着一口气,进门后潦草在名簿上书写籍贯出身,只是刚写了两三个字,便看见左首第一行正是柳绵绵的自述,一笔峻拔的行书,铁钩银划,笔意纵横,她暗自诧异,不觉存了比较之意,便也用行书写下自己的名字“王络秀”,然而停笔一看,终究笔力弱于柳绵绵,不由更加懊恼。 小吏牵来学中马匹供她使用,王络秀骑术平常,壮着胆子促马缓行,幸而那马甚是温顺,驮着她稳稳在场中走了一圈,刘文头道“尚需考量射术,三射为准。” 小吏递了一支女子使用的软弓给她,王络秀只得拨转马头向射场行去,来至近前,远望那高大的箭靶竟似在千里之外,王络秀连如何开弓都不晓得,只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柳绵绵笑向窦绾道“我敢打赌王七娘不曾摸过弓。” 窦绾笑道“我跟阿爷在云州戍边时曾听京中来人说,平乐的小娘子们都娴雅的很,平日只是看看书绣绣花什么的,不像我们这些边塞长大的这么野性。” 柳绵绵便叹气道“我既不会绣花也不爱看书,看来要让你失望了。” 窦绾哈哈大笑,笑声传到王络秀耳朵里,她一赌气,胡乱抽出一支箭扣在弦上便松了手,那支箭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她身前一步之处。 王络秀一张薄面羞得通红,情急之中哪儿还顾得上别的,再抽出一支要射,忽听身侧弓弦响声,却是柳绵绵举弓搭箭,作势要射,王络秀来不及多想,学着她的姿势放出第二箭,虽然勒得手疼,那支箭到底飞出丈余才堪堪落下,王络秀又惊又喜,忙抽出第三支,使尽平生的气力射出去,虽然仍未够着箭靶,比第二支却又远了数丈。 教室中不知是谁叫了声好,又不知是谁大笑了起来,王络秀怔怔看着手心被弓弦勒出的印痕,听见卫韶温润的声音道“王络秀射术下等,御术中等”,一时恍若梦中。 崇德坊周府中,周又鸾面沉如水,向着周嗣道“阿祖,王家竟真的遣了王七娘去考,此举置世族的颜面于何地” “王家声势大不如前,自然不敢与圣人抗衡。”告病的周嗣端坐塌上,闭目挥麈,“不该你操心的事情以后休要多言,退下吧。” 未正时分,季棠姗姗而来,开启了文试的序幕。 卫韶当众拆开火漆,取出季景隆亲定的试题,众人围上来一看,俱都疑惑起来,文书上只有礼、乐、数三门,并没有书学与加试的五经、文学。 卫韶已然会意,道“那便依次序考吧。” 三个女子在明堂内站成一排,在赞者的指挥下依次演示试卷中指定的礼仪。以季棠之贵,自然无人敢命她演礼,她便端坐堂中,笑吟吟看着众人行动。 半个时辰后,赞者给出判定,窦绾有两处遗漏,判为中等,柳绵绵与王络秀均为上等。 至乐时,柳绵绵奏了琴曲,王络秀琴、萧、笛均可,独窦绾吹奏了胡人的筚篥,音色悲凉苍茫,隐隐竟有大漠风沙之意,太乐博士判定窦绾与王络秀为上等,柳绵绵中等。 无人敢命公主弹奏,季棠这一局自然也是闲坐观战,当下笑道“二娘,这回你落后了。” 柳绵绵琼鼻微皱,笑道“一战而已,不怕” 到算学时,季景隆定下的是一道计数,一笔账目,最后一题乃是根据历书推算下一个闰月。算学博士取来一大捆算筹分于四人,季棠与窦绾都只算了计数便丢下了,柳绵绵加算了账目,唯有王络秀埋头推算闰月。 三女无事,便都看着王络秀计算,但见她飞快地拨动算筹,不时在白麻纸上写划标记,两炷香后方才长舒一口气,道“我算出来了,明年七月当置闰月。” 算学博士道“正是” 王络秀心中快意之极,万没想到这个被视作不入流的爱好竟让她今日独占鳌头。她微微闭目,生平第一次知道凭自己的能力受人瞩目的滋味,不觉露出一个笑容,忽听柳绵绵道“七娘还是笑起来时风姿更胜。” 王络秀的笑容顿时凝在唇边,耳听算学博士道“此局福熙公主判为下。王络秀为上等,柳绵绵中等,窦绾下等” 教室之中,桓深伸指将算筹弹开,笑道“王家女虽然太慢,到底是算出来了,也算不负琅琊王家的名头。” 旁边一人笑道“有几人能像你这样只消片刻就算出来的” 钟楼内,闵君思啐道“王奉时这厮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走吧,再等无益,左右只有三个人,成不了气候” 书吏匆匆在文簿上登记成绩,刘文起踌躇道“都已试完了,陛下何时赐下剩余试题”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歌吹之声,少顷,一队内监押着四口箱子络绎进门,高声道“陛下口谕,剩余门类明日午后再考,若新有女子应试,一律准其入内考校。另赐今日参试的小娘子每人黄金十两,宫花一匣,宫缎五匹,缭绫两匹。” 刘文起与众博士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众女跪伏叩谢,又见季棠只躬身笑道“陛下竟连我也赏了么” 歌吹声中,内监赶着空车出门,又向门外百姓晓谕道“陛下有旨,明日仍可前来应试,所有参试的小娘子均赐宫花一对,缭绫一匹”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十数名仆役快速穿出人群,各自向家中奔去,不久后,平乐城各坊中陆续传出或惊或喜的声音“什么明日还能考陛下大加恩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应试(下) 畅夏院中,柳绵绵将追问不休的柳昭纯推出门外,道“吵死了,我困欲眠,明日再说” “二姐,二姐”柳昭纯不甘心地拍着门,“明日你带我一起呗,我若是什么都不知道肯定要被桓十二取笑” “那便让他笑去,”柳绵绵隔着门道,“左右也不是你头一次在他跟前丢脸。” “你到底是不是我姐”柳昭纯气哼哼的,“你不带,那我找公主去” 门外安静下来,想是昭纯已经走了,柳绵绵卸去钗环,拿一把玉梳缓缓梳理着垂至腰间的柔发,唇边漾开一缕笑意。明日,既可与同道之人并肩而战,亦可将他从容饱看明日,还真是个好日子 月亮已圆了大半,躲在流云之后时隐时现,卫韶放下手中书,推窗而望。 御赐的联珠宫灯高挂檐下,烛光透出绯色轻纱,与淡白月光一起,在他都雅的面容上织成一片朦胧光影,他湛湛双眸倒映着月色烛影,益发俊逸若仙。 许久,他蓦地回身,从墙上取下一把雕弓,扣弦向着中庭虚发数次,跟着掷弓笑道“痛快” 玉兔西坠,金乌高升,不觉又是一天晴好。 国子学外,围观的百姓比昨日更多出一倍有余,大门甫开,立刻有一个年轻女子进门应试,问起出身姓名时,竟是出自庶民之家,非但父母双亡,亦且祖辈十数代都不曾有过功名,几个博士面露不忿之色,刘文起为难地看着卫韶,道“卫相,这该如何是好” “陛下昨日说的明白,”卫韶道,“凡来应试者均可入内考较,让她来吧。” 门外的百姓得了消息立刻叫嚷起来“罢哟早知便让我家女儿也过来了” 便有嘴快的揭挑道“那也得她先学会骑马认字才行” 教室之中,年轻的国子学生们激烈争论着,一人愤愤道“女子来考已是匪夷所思,如今更是连白身都放进来,诸君都是出身名门的,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立刻有十数人附和,桓深站在门口处,缓缓道“以门第取士早已废弃多时,若还只认尊卑贵贱,岂不可笑” “岂止是尊卑男为乾,女为坤,乾上坤下乃天之道,”那发难的学子怒道,“这女子出身卑贱,国子学岂容她玷污” 桓深也有些踌躇,半日方道“且看她考得如何吧,若她有真本事,便是黎庶又有何妨” 说话中间,陆续又来了数个官员家的小娘子,虽然父祖都不是高官显宦,然而一听说竟然有个庶民来考,脸上都有些难看。 柳绵绵冷眼旁观,见那个自称黄英的民女衣饰精致,举止大方,虽然被另外几个小娘子冷落在一旁,脸上却丝毫不见窘迫之色,柳绵绵不觉有些诧异,这份气度教养,岂是普通人家能教出来的 辰正时分,射、御两门再次开试,众女纷纷上马,黄英虽然并未自带马匹,然而只一看她上马的姿势和控缰的动作,已知她必是经常骑射的,平民之家哪有力量豢养马匹供女儿使用柳绵绵的疑惑不觉又深了几分。 就在此时,门吏走来道“卫相,神策军沐统领到” 众人都是一惊。神策军统领沐恩,手握半数禁军的兵权,大夏最有权势的宦官,只是他为人谨慎,几乎从不出宫,为何拣在此时前来 不多时沐恩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健壮,并不像普通宦官那般阴柔,看去反而更像武将。与众人见过礼后沐恩笑向卫韶道“路过时忽然想起此事,便过来看看,卫相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 几乎与此同时,黄英抬臂发出一箭,但见白羽去如流星,重重钉在箭靶正中,显见又是一个上等。 卫韶笑道“沐公公说笑了,正该共襄盛事才是。” 太兴宫大正殿中,季景隆左边坐着贵妃柳映月,右边坐着慧妃郑佩,歌舞演的正好时,季景隆忽然问道“慧妃,我记得你家中还有个侄女吧” 郑佩笑道“难为陛下记得她,妾原打算让她跟着柳二娘一同去考的,可她五月初就要出嫁,只好罢了。” 季景隆微微颔首,想了想又道“有桩奇事你们可曾听说沐恩竟也去了国子学。” 柳映月奇道“沐公公极少出宫呢。” 郑佩怔了下,跟着笑容满面向季景隆道“陛下德布四方,自然万民景从” 季景隆笑道“是么想让沐公公景从,却是有些不易。” 国子学中,诸女均已考完射、御,黄英得了两个上等,更是引起众女侧目,但她脸上并不见丝毫骄矜之色,只安静站在一旁,默默无语。 柳绵绵笑道“是个有意思的,我倒想与她结交一番了。” 窦绾道“我正有此意” 因为人多,射御之后接着便考礼、乐、算,众女正在演礼时,门外又来一人,却是慧妃的侄女郑敏。 消息传到宫中时,连慧妃也吓了一跳,向季景隆说“这妮子竟然去了她素来最是敬仰陛下,必是向往钦慕,连出嫁在即也顾不得了” 萃英坊中,章静之将身子隐在章敬书房外一颗梧桐树后,努力分辨着书房内传出的说话声。 “郑家也让女儿去了” “还有一个庶民” 章静之细巧的瓜子脸上阴晴不定。都去了,柳家的,王家的,甚至还有粗鲁武将的女儿,甚至还有愚昧庶民 这些人昨日之前差她远矣,但是今日之后,她们是考过国子学、得过陛下恩赏的小娘子,她们,不一样了。 一股不平之气在她胸中涌动,章静之咬着嘴唇,盯紧了书房窗户上糊着的青纱,思绪万千。 阿爷是绝对不会放她去的,他宁可让女儿默默无闻,平庸一生只是,如何能甘心被柳二娘甩下她能做的,难道我不行么难道要让卫相以为,只有她敢为人先么 章静之几乎将红唇咬出血来,许久,她长出一口气,蹑手蹑脚退出了书房,她匆匆回到房中,寻个由头将侍婢都打发出去,跟着换上出门的衣服,飞也似地跑去了花园。 此处有一段墙邻着后街,章静之匆忙跑过去,却发现角门上了锁,她左右找了一阵子并无别的出口,只得一咬牙,搬过花匠的梯子靠在墙上。就在此时,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响,章静之忙在花丛中蹲下,透过花叶的缝隙,她看见章衍之在几步之外停了下来,章静之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外,然而几息之后,章衍之转身走了。 章静之许久才敢出来,抖着手爬上梯子,登上青砖外墙。这墙如此之高,她看着地面一阵晕眩,然而想到国子学中还有那人,她顿时来了无尽勇气,涌身向下一跳。 手掌处擦破了皮,章静之顾不上怕疼,提起裙子飞跑起来。 她累得汗透春衫,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赶到了隔着数个坊市的国子学,此时日影已昏,章静之也不管是否已考完了,只一咬牙迈进去,向着门吏道“我来应试” 明堂之中,众女正根据五经博士提示的上下文默写论语与诗经的片段,章静之匆匆要了纸笔,半晌仍觉得心慌意乱,偷眼见卫韶端坐堂中,如松如柏,不知怎的,原本慌乱紧张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遂提笔写道“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 经学之后便是文学与书学,乃是限定题目赋诗,并以楷书、行书、隶书、草书各抄一遍,众女不免都沉吟思索起来,章静之满心想要压倒众人,费尽心思写了来,谁知柳绵绵、季棠与她都是两个上等,章静之满心不平,却也只能罢了。 至此众女都已考完,唯独章静之需要补上之前所缺门类,柳绵绵看她翻身上马,不由笑了起来,万没想到她竟有如此不守规矩的时候,过去还真是小瞧了她 季棠懒懒起身,向卫韶道“卫相,我要回去了,到时遣人把结果告诉我。” 又向柳绵绵道“你不走吗” “我等结果出来再走。”柳绵绵笑着与她作别,季棠看看与她站在一处的窦绾和黄英,摇摇头走了。 暮鼓敲响之时,卫韶宣布最终结果,柳绵绵共六门取在上等,黄英和章静之各有五门取在上等,季棠、窦绾、王络秀各有四门取在上等,其余诸女判为上等的门类均不过半。 “福熙公主、柳绵绵、章静之、黄英、窦绾、王络秀,五经、文学均在中等以上,且过半数取在上等,验试合格,准予入学。”卫韶一一宣读众女名字,道,“卫某恭贺诸君。” 柳绵绵与窦绾立时欢呼起来,章静之和王络秀低头不语,唯有黄英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恬淡模样。 “卫相,坊门都已关闭,叫她们如何还家”沐恩起身道,“此时走可是犯了宵禁之罪。” “陛下亲赐宫车,送小娘子们归家”门外传来内监的喝道声,却是季景隆派出十数辆宫车,护送诸女犯禁归家。 翠盖宫车四角缀着小小金铃,行动间发出泠泠声响,伴着内监独有的尖细叫声,宫车载着众女,一路喝道而回。 诸坊之中,灯火络绎亮起,渐渐汇成一条灿烂星河。金铃摇曳,翠盖生辉,这一个春风柔细的夜晚,便用这样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刻进了每个平乐人的记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入学 “说时迟那时快,柳绵绵的马突然发癫了那叫一个吓人哟,鼻子里喷热气,上蹿下跳,四个蹄子乱扑腾呐列位”复礼坊坊门边的蒸饼店中,一个说书人嚼了一口新出炉的蒸饼,继续向四周的食客述说女子入学试的情形,“这种畜生发起癫来连大男人都能踩死,更别说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喽你们猜那个柳绵绵是怎么脱险的” “别卖关子了,”卖蒸饼的道,“快说快说,某还急着揉面哩” “那柳绵绵只对着马耳朵吹了一口气,那马立时就好了”说书人一巴掌拍在食案上,“你们说说,这事儿古不古怪” 几个吃饼的客人都道“着实古怪” “更古怪的还在后头呐”说书人一脸神秘,“这一口气吹过去,别说马好了,连原先她拉不开的弓都好了,嗖嗖嗖连着射中三箭列位,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 “快说快说”几个人连声催促。 说书人压低了声音,满脸跑眉毛“因为啊,那个柳绵绵她会妖术” 几个食客都倒抽一口凉气,脱口叫道“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说书人的声音越发低了,“不然你们以为那些做官的为什么说她是妖女因为她妖,实在是太妖了你们想想吧,她想去国子学,那么多人反对,圣人却答应了,她要去考试,那么多男人都考不过,结果卫相选她当了第一,那可是卫相啊咱大夏朝头一号忠臣要不是她用妖术迷惑,卫相能选她吗” 卖蒸饼的越听越不像,忍不住说“柳家就住复礼坊,柳绵绵也曾吃过某家蒸饼,某见过她,好端端一个小娘子,哪里会妖术了” “要是连你都看得出来,那还叫什么妖女”说书人冷笑道,“就连她姐姐,宫里头那位,只怕也有古怪,不然宫里头那么多美人,她连个孩子都没有,凭什么专宠这些年圣人四十多岁了,至今才生下两个皇子一个公主,换了是老百姓也要着急再养几个吧可圣人偏偏就宠她一个,别的美人连见都不肯见哩” 卖蒸饼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说书人压低了声音道“所以如今都说,大夏朝有三个祸患,贵妃惑主,后宫凋敝,国丈跋扈,朝堂不稳,可妖女柳绵绵蛊惑女子,妄图牝鸡司晨,这才是祸患之首哩” “嘘”卖蒸饼的急忙叫住了他,“她来了” 门外,柳绵绵骑着吟风,前面柳尚开路,后面柳昭纯压阵,款款行来。将到坊门时,一个骑黑马的女子从外而入,笑着向柳绵绵招手。 “看见没这就是要去国子学读书的几个小娘子。”说书人抓起没吃完的蒸饼塞进袖中,“骑黑马这个据说是什么将军家的,今儿是这帮无法无天的小娘子头一天去上学。女子也想翻天,可不是疯了” “生得挺好的,”一个食客道,“可惜,怕是没人敢娶她们” 他半天没听见说书人回应,再看时,原来不知几时已经走了。 门外,说书人夹在人丛里出了坊门,很快钻进萃英坊一个汤饼店里,神秘兮兮道“列位,你们可曾听说过妖女柳绵绵” 去往修文坊的大道上,柳绵绵与窦绾并辔而行,柳绵绵左右张望,并不见她有侍从跟着,连书箱都是搭在马鞍边上自己带的,不由好奇问道“你家中难道让你独自来了不成” 窦绾道“我打小野惯了,阿爷不耐烦管我,便由着我自己张罗。” 柳绵绵大觉新鲜,她在平乐城中也算是特立独行了,然而与窦绾这样诸事都可以自己做主的相比,却也算不得什么。 看她一脸好奇兴奋,窦绾解释说“云州是小地方,满城中又有大一半是军户,便没那么多讲究,小娘子们胆大得很,像我这样的,在你们看来如野人一般,在云州就算是大家闺秀了,我阿爷面上不知道有多光辉呢” 柳绵绵笑道“野人若是这般出色,那我们都该抢着去做野人了” 两人说说笑笑,不觉已来到国子学门前,但见双扉紧闭,杳无人声,柳尚不免命人去寻门吏,门吏还未来时,黄英先坐着一辆牛车到了,几人正在厮见,门吏战战兢兢地来了,看见柳尚也在,一副心虚的模样道“小娘子们请从后门进去吧。” 窦绾性直,况又对京中的规矩不甚了解,当下便要过去,柳绵绵一把拉住了她,向门吏问道“其他学生也是从后门进的么” “不是。”门吏把头垂得更低了,“只有小娘子们从后门进出。” 柳尚当初也在国子学里读过书的,深知其中的规矩,正门只有身份贵重的人方可使用,普通的国子学生进入都是走侧门,至于后门则是仆役们平日里用的,岂有让入学读书的小娘子们和仆役用同个门的道理显见是有意为难了当下把脸一沉,怒道“岂有此理国子学生向来都是由侧门进出,几时改成了后门你们刘祭酒知道么” 门吏吞吞吐吐道“刘祭酒这两日不曾来过。” “司业呢学丞在不在” 门吏的声音已经低的快要听不见了“都不在。” “既都不在,到底是谁定下的混账规矩”柳尚越说越怒,待要发作,对方又只是一个小小的门吏,情知此事也非是他能做主的,只得将火气压了又压,道,“你说,是谁叫你这么办的某自去与他理论。” 门吏苦着脸答道“李主簿遣人说的。” 柳尚一旦得了实信,立刻大步流星走进去找人理论,哪知到处找遍了也不见李主簿的影子,只得走出来继续向门吏追问,柳绵绵在旁听着,突然道“阿爷,若真是改了规矩,岂能不知会刘祭酒如今连刘祭酒和司业、学丞都不知晓,想来是哪里弄错了,如今时候不早了,别耽误了入学,不如先进去吧。”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柳绵绵已一手拉起一女,当先向内迈步,门吏赶忙上前阻拦,央告道“小娘子,你们还是走后门吧,某实实不敢放你们从这里走。” 柳绵绵停步问道“是李主簿交代你,凡来读书的小娘子都要走后门么那待会儿福熙公主来了,你也让她走后门么” 门吏张口结舌答不出来,柳绵绵笑了笑,道“既然你也说不清楚,那我就替你去问问李主簿吧。” 她继续往内走,门吏这下没有再拦,窦绾和黄英忙抬步跟上,柳尚气呼呼地跟在最后,道“好不混账管事的到底躲去了哪里” 钟楼之中,五经博士张孟夫愁眉叹道“这几个小娘子怎的如此无赖,居然硬闯李主簿,要不你出去拦一拦” 李主簿忙道“柳侍郎跟着呢你还不晓得他么当着圣人的面都敢骂人打人,某区区七品小吏,如何敢跟国丈抗衡张博士你德高望重,不如你们几位去跟他理论。” 几个博士立刻都不吱声了,张孟夫只好一声接一声地长叹“原想着把她们堵在门口,让她们知难而退,谁知她们竟如此无赖世风日下,不成体统啊” 张孟夫正忙着叹气,李主簿突然一拍大腿道“糟了,我忘记柳侍郎也是从国子学里出去的,万一他找不到人,直接按着惯例让小娘子们拜庙入学了可怎么处” 一句话提醒了张孟夫,他再也顾不上叹气,拔腿便往下跑,一边招呼几位同侪“快走快走,宁死也不能让女子拜文庙” 明堂大门紧闭,柳尚来回走了几趟,越发焦躁起来。文库、公廨等处都已找遍,一个人影也不见,难道国子学这帮人铁了心要对她们不闻不问真是岂有此理 柳绵绵知道父亲最是性急真率,忙扶住他道“阿爷莫急,既然都已经进来了,不妨再等等,谅来也不至于就这么将咱们扔在这里。” 柳尚气恼道“你不知道,入学第一日照例要先拜文庙,然后行拜师礼,奉上束脩方才算正式入门,如今到处找不到人,我是怕他们一日拖着一日,到最后都不给办” “不如先去拜庙,等找到人了再说别的吧。”柳绵绵道。 柳尚犹豫起来。文庙,供奉先圣孔子之处,天下读书人心目中最神圣的地方。拜祭文庙的规矩很多,多到他一直都记不全,但其中有一条他记得很清楚,女子生而不吉,卑污粗鄙,不得入内。 他迟疑着说道“按规矩女子不能进文庙,所以我一直着急找人,想知道他们是如何安排的。” 柳绵绵见父亲为难,已知此事棘手,然而连紫极殿都已经闯了,难道要被一座小小的文庙拦住吗于是便道“阿爷,既然规矩是要先拜庙,说不定博士们在那边等着呢,何不过去看看” 她心里想着,先把人都带过去,若是有机会直接进去拜了便罢,也免得与那些人花费口舌来纠缠。 柳尚哪知她心中所想便依言领着众人往文庙走,从正门向右,一片杏林掩映之处便是文庙的所在,柳绵绵瞅准了门前空空的并无一人,忙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却突然听见有人叫道“妖女,你给我站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拜庙 文庙高大威严,沉沉地矗立在众人面前,汉白玉砌成的无数级台阶将它高高托在半人高的台上,冷漠俯瞰众生。 柳绵绵停住了脚步,颇有些遗憾地望向咫尺之遥的大门,只消片刻功夫她就能趁人不备溜进去祭拜了,到时木已成舟,便不用再与这帮人闲磕牙。 张孟夫气喘吁吁地跑了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昂然挡在柳绵绵身前,立眉喝道“文庙是何等神圣所在,岂容女子亵渎还不速速退下”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文学博士和太乐博士,老远便向着柳尚喊道“柳侍郎,万万不可啊” 柳绵绵见张孟夫跑得大汗淋漓的,一部半白的胡须已有几丝粘在了眉毛上,看起来好不滑稽,她心下好笑,便施了一礼道“夫子,我等今日入学,依惯例先来拜文庙。” “咄”张孟夫见她轻描淡写的模样,不由更加生气,大声嚷道,“容你进国子学大门已是法外施恩,竟然妄想进文庙,好不知羞文庙何等所在,自古至今,何曾容许女子入内柳侍郎,你也是国子学里出去的,知书识礼的体面人,你就这么教养女儿的” 张孟夫面软迂腐,柳尚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惊诧之余更有些羞惭。他虽宠爱女儿,但文庙的规矩在他心中根深蒂固,岂能因爱女之心而不敬圣人忙一把将女儿扯到身后,斥道“休得在圣人面前放肆,还不快快退下” 柳绵绵大吃一惊。这是父亲生平第一次与外人一道来斥责她,看着父亲熟悉的面容,她心中茫然不解,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张孟夫见柳尚斥责了女儿,这才放下心来,忙道“柳公从速带她们离开,免得污秽了圣地” 窦绾看不过,扬声道“夫子,我等只是在此处站了片刻,何至于被你如此辱骂” “此处何等神圣,慢说你站一会儿,便是你看一眼都要被你污秽了”张孟夫见她只是一个人来的,越发说的重了,“你既入学门,便当服从师长管教,怎能在师长教训时还口不成体统” 窦绾怒道“你既不许我拜庙,我便不算入你学门,你自然不算我的师长,为何不能还口” 张孟夫涨红了脸,道“好个不识抬举的小娘子既如此,你这辈子休要入我门来” 窦绾快人快语,当下便道“不入便不入,有什么了不起” “窦姐姐,”柳绵绵恍惚回过神来,伸手握住了窦绾的手,她的手暖而有力,让她一颗迷茫的心也安定了不少,“你别着急,等下我慢慢跟他说。” 窦绾看了柳尚一眼,低声向她道“你也别着急,或者其中另有别情。” 就在此时,却见王奉时带着王络秀匆匆走来,老远向张孟夫道“张博士,门吏让我们从后门进来,可我之前问过家兄,却说学子们都是从侧门进的,莫非改了规矩” 张孟夫未及回答,窦绾已经接口道“何曾改过规矩无非欺负我们是女子罢了侧门是学生用的,后门是仆役用的,他们分明瞧不起女子,千方百计刁难” 王奉时怔了怔,不免又问张孟夫道“此话当真” 张孟夫素来并无急智,让女子从后门进出原也只是临时起意想给小娘子们一个下马威,此时被王奉时当面问起,惶急之下竟不知如何回答,抬头忽见李主簿带着一大群学生正往这边赶来,忙道“这是李主簿的主意,你问他便是。” 李主簿老远听见这话,不由在心中暗骂张孟夫不仗义,他既不能作答,便装作没听见,向身后的学生道“众贤契,这帮女子竟然要闯文庙,你们便眼睁睁看着吗” 那些国子学生自昨日起已开始鼓噪不安。先前得知女子要来考试时,学子中已经论辩了一番,不少人大呼女子愚昧,吵嚷着要去御前谏请皇帝收回成命,唯有桓深深知柳绵绵的能耐,一力支持。待到入学试当天,见了这些女子确实有几分本事,才有一些人收起了轻视之心,然而黄英的出现却又让以门第自矜的世家子弟十分不满,王家、周家的几个子侄便声称绝不与寒族女子同学,若黄英来了,他们宁可退学。昨日正为这事在争论,李主簿又火上浇油说起入学时女子们可能会要求拜文庙,众学子积压多日的情绪立时爆发,就连原本对小娘子们并无太多恶感的也开始埋怨起来。 眼见几个女子已站在文庙阶下与博士们对峙,似乎随时会冲进庙中,周嗣之孙、周又鸾的八兄周愔当先叫道“文庙是何等所在,岂是卑污女子们也敢肖想的么我等此时不拦着,难道要由着这些妖女闯进去吗” 立刻有数十个情绪激动的学生飞跑上台阶,簇拥在张孟夫身边,大声叫喊起来 “不知礼的女子统统滚出去” “宁死不让女子玷污圣地” “敢闯庙的统统打死不论” 王奉时吓了一跳,忙把女儿挡在身后,心中后悔不迭。他今日原不想让女儿来的,但王络秀说考都已经考了,便是得罪人也已经得罪了,若是不入学,岂不是两头不落好所以他只得愁肠百结地送了女儿过来,如今一见这阵仗,他顿时觉得实在是来错了。 窦绾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男子,轻哼一声道“你们进得,我便进不得么大夏哪条律法上写着不许女子进文庙” 王奉时生怕学生们冲动之下动手,忙向窦绾道“律法上虽然不曾写,然文庙素来不许女子踏入半步的,你连这点都不知道么” 窦绾冷冷道“我生在穷乡僻壤,不曾听过这种混账规矩。” 学生们立刻喝骂起来 “狂妄女子竟敢大放厥词,好不知耻” “须得饱以老拳,蠢女子才知道厉害” 窦绾冷笑道“打便打,怕你不成” 就在此时,柳绵绵从柳尚的护持中挣脱出来,走到窦绾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正色向张孟夫道“请问夫子,不许女子拜文庙可有依据” “女子生而不吉,卑污粗鄙,不得入内。”张孟夫傲然说道,“文庙数百年传下的规矩上写的清清楚楚。” 柳绵绵咬了咬唇,转向了柳尚,问道“父亲,你也觉得女子卑污不吉吗” 柳尚见她面色发白、声音微颤,心内十分不忍,忙伸手想把她护在身后,道“我从未如此想过。” “那为何男子能进门祭拜,我却不能”柳绵绵躲开他的手臂,盯住他一字一顿问道。 “规矩便是如此。”柳尚为难地说,“二娘,规矩便是如此。” “可这个规矩,不对。”柳绵绵仰头看着台阶上蠢蠢欲动的国子学生,慢慢说道,“你们说女子污秽不吉,可是你们忘了,你们的母亲,你们的姐妹,将来或许还有你们的女儿,她们都是女子,这些你们至亲至爱之人,她们真的卑污不吉吗” 匆忙赶来的桓深顿住了脚步,他从未见过她以这般柔弱的姿态示人,然而这番柔弱的内里,分明又是那般强悍,这种异样的神采一时竟让他移不开目光。 “你们说女子不能进文庙,可我们这些女子,也是与你们一般凭自己的能耐考进来的学生,我们和你们一样,也是人。”柳绵绵的声音有些哽咽,还以为在紫极殿与那些顽固的朝臣们争辩是最难的一关,万万没想到更难的竟是进门之后,这些本应是师长的长者,这些本应是同窗的少年,原来他们才是平静水面下致命的漩涡,“只因为我们是女子,便只能从后门进出,不得拜文庙,只因我们是女子,我们便不再是国子学生,甚至,不是人了吗” 她看向父亲,跟着又看向另一个身为父亲的王奉时,这些曾经她以为是永不会动摇的支柱在顷刻之前抛弃了她,让她此时痛苦又不解地追问道“只因为我们是女子,所以连我们的父亲也觉得,这样轻贱我们的规矩竟是对的” 柳尚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王奉时茫然答道“可是,可是,可是规矩便是如此啊” 王络秀低了头,只觉心中似燃烧着一团火,她恨不能像柳绵绵一样把心中的不平一一质问,她恨不能像窦绾一样与那些男子怒目相对,然而此时,她只能徒劳地握紧了拳头,默默站在人群最后。 内监尖细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凝滞的气氛“陛下有旨今日入学的小娘子速去明堂行拜师礼,不得在文庙逗留” 柳绵绵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夜话 月色如水,照得中庭一片冷白,如蒙着一层晶莹霜雪,望去凛然生寒。 柳绵绵下意识地裹紧了披帛,向上官道致怀中又凑了凑,低声问道“先生,我不懂,为什么连阿爷也不帮着我” 上官道致长而直的手指缓缓抚摸着心爱女徒柔密的长发,怅然答道“这便是规矩的厉害之处了吧。千百年来,男人女人都活在这些规矩里,已经不记得要想一想这些规矩到底对不对了。” “可是,他是我阿爷啊,他一向那么护着我,无论我闯多大的祸,哪怕是去御前争辩,哪怕我被人退婚,他都没有这样过”两行清泪瞬乎落下,柳绵绵轻轻抽泣起来,向上官道致怀中又躲了躲,抽噎着道,“先生,我心里难受” 上官道致胸中堵得厉害,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带着一丝自己也未觉察的迷茫道“绵绵,若想依着自己心中所想活下去,很难,很多人会觉得你是个怪物,会有人欺你骂你,甚至连亲人也不支持你” “我知道的,”柳绵绵的脸庞紧贴着女师柔软的棉布衣裳,那些晶莹的眼泪从眼眶中滑落,立刻便洇进棉布细致的纹理中,留下淡淡潮湿的暖意,“可那是阿爷啊,阿爷跟他们都不一样 “小时候我喜欢去郡主府找阿婆玩,她那么美,那么温柔,可又那么忧伤。我阿祖喜欢看胡姬跳舞,喜欢收集各色美人,他的院子里每天都很热闹,他忙着和美人们写诗作画,连和阿婆见面的时间都极少,那时候我便觉得这是不对的,可她们都说阿婆是女子中的典范,还说妻子对丈夫就该如此,就连阿婆自己也曾命人去江南给阿祖挑选歌女,可是有一天,我亲耳听见了,阿爷劝阿婆和离” 柳绵绵的思绪恍惚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中秋夜,那时候家宴已毕,祖父向祖母道别后便去了自己的院落,父亲默默地将祖母送回郡主府,她记得那晚的郡主府空荡荡冷清清的,就连涂金的画栋都被月光映成白惨惨一片,一如祖母哀伤的神色。 她站在祖母身边,正搜肠刮肚想着有什么笑话能逗她开心,却突然听见父亲说“阿娘,听说长公主要跟驸马和离” 琉璃窗开了一扇,夜风送来祖父院中热闹的管弦声,祖母对窗独坐,幽幽说道“我是先皇亲自赐婚,又是太后下诏嘉奖过的女子典范,这些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那时候她只有七八岁,还不懂这短短两句话背后的无限深意。再后来她长大了,恍然醒悟阿爷竟是在劝祖母和离,从那时候起,阿爷在她心中,就成了最可信赖依靠的一个支柱。 上官道致吃了一惊。做儿子的劝母亲和父亲和离,柳尚的确不是食古不化之人,怪不得女徒弟如此信赖他。她想了想,柔声开解道“柳公素来刚正,将来定会想明白的。” “可我怕他们想的太久,什么都迟了。”柳绵绵心中一阵酸涩。两年前祖母突然病倒,不到三个月便去了,人言可畏、人言可畏,这是她缠绵病榻时常说的一句话,“我后来时常想,如果我阿婆能早些和离,会不会就不会生病会不会,就不会死” 上官道致半晌无语,许久才道“我自幼听闻淑瑾郡主贤淑大度,因自己子息不旺,故而替夫婿广置姬妾,此举大受先皇和太后的褒奖,被奉为女中典范。有这些前情,自然要顾忌人言。” “可是先生,若是这事换成阿祖,他定然不会顾虑人言可畏,对不对”柳绵绵抬起头来,悲切地看向上官道致,“阿婆纵然贵为郡主,却还不如一个普通男子自在,这公平吗” 上官道致沉声道“绵绵,你应当知道,这世上对女子原本就苛刻的多。” “所以从那时候我便知道,这世上多数人认同的规矩,未必就是对的。我一直在想,如果这种规矩错的有朝一日落在我的身上,我能不能挣脱得开。”柳绵绵慢慢坐直了身,眸中重又燃起奕奕神采“后来我读了书,才知道女帝那时候女子们全不是这样,她们看夫婿不好便要休夫,她们甚至能入朝为官原来女子竟可以这么活再后来先生来了,你读过那么多书,走过那么多地方,你不畏惧世俗流言,你甚至敢说一辈子不嫁你与阿婆,与我认识的女子们都不一样,我又知道即便没有生在女帝的时代,女子依旧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到外面去走走看看,一定要像先生一样活得痛快” 上官道致微微而笑,戏谑地反问道“我有那么好么” “先生是最好的。”柳绵绵破泣为笑,几滴未干的泪珠依在腮上,娇艳如同玫瑰,“未见先生之前,我一直在想应该怎么活,直到见了先生,我才知道天下是那么大,才相信女子也能像男人一样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上官道致摇头叹道“随心所欲,随心所欲说起来容易,其实却难之又难,我亦力所不逮。绵绵,你色色都比为师的强,我只盼着你将来能够随心所欲。” “先生,你不要灰心,我都已经想好了。”柳绵绵莞尔一笑,轻轻倚在了上官道致肩头,“我去考试,去国子学读书,我一定会加倍努力,把那些男子都比下去这样天下人都会看到女子和男子是一样的将来肯定会有更多的小娘子们来读书,到那时候,先生,你就可以进国子学做讲师、做博士,先生,到那时候你是杏坛领袖,还有哪个敢逼迫你去嫁人” 上官道致大吃一惊,脱口说道“绵绵,原来你是为我” 她双目中泛出晶莹泪光,一把将心爱的女徒搂进怀中,哽咽道“为师谢谢你了你如此大费周折,竟然都是为了我绵绵,辛苦你了” 柳绵绵窝在她怀里,露出一个微含羞涩的笑意,柔声道“先生,我一定能做到的,哪怕他们不让我拜文庙,哪怕他们想出种种借口来阻挠,我都不怕的,先生你放心,总有一天你会名扬天下,像师祖一样受万众敬仰,再不必被那些龌龊人逼迫着做任何事” “为了不负绵绵,为师定会竭尽全力”上官道致心中激荡不已,默默抬头向着皎皎月色起誓,哪怕是为了绵绵这份心意,今生也定要活出一番天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棋子 “二娘好点了吗”东院之中,柳尚急急向着从外面回来的妻子问道。 谢蕴见他焦躁不安,忙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轻轻擦拭他额上细汗,道“她还在与道致说话,放心吧,有道致在,她很快就好了。” “唉,咏华,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乱的很。”柳尚来回踱步,心乱如麻,“明明规矩就是如此,可是二娘说的却也没错。咏华,我看二娘伤心得很,都怪我,我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呵斥她,她从小到大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怪我,都怪我” 谢蕴连忙挽住丈夫的手臂,轻轻抚着他的心口,柔声道“二娘将来会明白你的难处,今日有道致在,先让她们好好说说话,等明日你再去安慰安慰她,二娘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不会怪你的。” 谢蕴劝慰着安抚着,好容易柳尚才心事重重地在塌上坐下,只是过不了片时,他又迟疑着问道“咏华,你说这些延续了百年千年的规矩,有没有可能是错的呢” 同样的疑问也在卫韶心头掠过,今晚正该由他在禁中值宿,他心中突然想起此事,眼前立刻浮现出柳绵绵笑容明媚的面庞,眉心不觉微微蹙了起来。 女子与男子,难道真的如天上地下,尊卑分明卫韶放下手中书卷,慢步行至中院,极目望向重重宫墙之外。 那般爽朗,那般明丽,又是那般强韧,放眼天下,不知有几个男儿可堪与她相提并论。单从她来看,女子非但不逊于男子,亦且远远胜之。然而就连最愚鲁的男子都可进文庙,她这般出色的女子却被拒之门外,这样的规矩,真的对吗 “观卫相之色,似有所思。”身后突然传来季景隆的声音,“不知所思为谁” 卫韶忙躬身迎候,便见步履从容,常服玉冠,果然是季景隆闲步走近,上下打量了卫韶一番,笑道“如此良辰,果然使人多感,连卫相也望月兴叹,可是思念伊人” 卫韶道“因见月华可怜,遂出门玩赏,陛下见笑了。” 季景隆摆摆手道“朕又不逼你成亲,你不必着急掩饰。” 他走进殿中,随意翻检着卫韶放在案上的书,不想却从中间翻出一卷传奇来,不由大笑起来,问道“以卫相之雅,竟然也看这些市井俚语” 卫韶躬身道“惭愧,臣亦不免流俗。” 季景隆握住书轴,慢慢将卷本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了下来,边看边笑,忽道“卫相,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 “是。” “朕记得你是大观三年的状元,当时一十八岁,是大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季景隆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朕在紫极殿上御笔钦点的你,满堂头发花白的进士中间,唯有你红颜韶龄,羡煞旁人。”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注一那年放榜之后,十八岁的状元郎,神清气朗,风姿超绝,夸官之时不知倾倒多少女子。 “进士要经吏部铨选之后方能授官,朕却直接让你去了翰林院,不到一年又亲点你为中书舍人,之后是知制诰、侍郎,直到两年前拜相。韶音,”季景隆在无人时总喜欢称呼卫韶的表字,以示亲近,“拜相之时,朕曾与你长谈数个时辰,韶音与朕,都道朝堂之中有两个隐患。” 季景隆随意从案上的笔架中拣了两个出来,一左一右摆在面前,似笑非笑道“两年光阴转瞬即逝,如今这两个隐患日益坐大,让朕日夜悬心,而韶音你却左右逢源,成了人人称道的贤相。韶音啊韶音,你不急,朕却有些着急了” 卫韶垂目不语。从白身到拜相,多少人耗尽一生都未走到顶端的一条路,他只用了七年便走了大半,然而,世间所有的捷径无一处不在暗中标注了价码,他的捷径,自然亦不能幸免。 季景隆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似乎只是夜来闲步,偶然与臣下闲谈,然而卫韶知道,他已经没太多耐心了。这局棋他从多年前便开始谋划,布局、起手、落子,然后选中自己做执子之人,一步步走来,他已经等不及要看到结果。 卫韶拿起一只竹管羊毫架在左边的笔架上,道“后继无人,不攻自破。” 季景隆淡淡道“这就是你的对策韶音,朕现在有点怀疑当初是否错选了你。” 卫韶躬身道“臣愚钝,有负陛下所托。陛下日前只用一招投石问路,已将局势看得清清楚楚,如此雄才伟略,臣望尘莫及。” 季景隆笑了笑,道“柳绵绵是把好刀,一刀下去,是敌是友,肝胆立现。” 以人为刀,帝王心术。类似的话卫韶先前听过无数次,然而今日听见她的名字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从皇帝口中说出,他心中却莫名有一丝不平。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子,她如此真实,如此努力,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怎能被帝王当做手中刀,随意作弄 卫韶撤下左边的竹管羊毫,道“众人各怀心思,只要物尽其用,分权制衡,定然势如破竹。” 季景隆抬手将左边的笔架推倒,道,“太慢。” “今年适逢四年大考,官吏众多,吏部人手有限,若依惯例于九月开始考课,只怕到年底时无法按期核查完毕,故臣提议将考课日期提前,即日便可开始。”卫韶说道,“由女子入学试 可知,有些人的才德与官职并不相配,或可趁此机会动一动。” 考课乃是对众官吏任期内业绩的考察核定,优异者加官进爵,考在劣等者降职甚至免职,大夏之例,每年岁尾小考,每四年一次大考。季景隆略一思索,便明白卫韶的用意,抚掌笑道“韶音果然想得周到,既如此,此次大考朕便亲任主考官,你与周嗣做校考使,从速办来,该升的升,该降的降。” 他目光炯炯,踌躇满志“尤其是吏部,一定要拿在手中。考功郎中便换成王奉时吧,以此番看来,他还算识时务。你提早准备,明岁春闱之时周嗣最好抱恙,朕不想再看他桃李满天下了。” 季景隆的声音中含着一丝阴冷“也不看看是谁的天下。” 他指着右边的笔架,又问“这一个该如何拔掉,韶音可有主意了么” 卫韶沉吟片刻,道“趁其不备,以雷霆手段一举剪除。只是此人谨慎之至,臣暂时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那便快些找。”季景隆抬手将右边的笔架也推倒,“韶音,朕以国士待你,不要辜负朕的重托。” 月亮升得更高了,冷清的白光自薄薄的窗纱中透进来,卫韶深深一揖,道“臣定竭尽绵薄。” “如此好月色,让朕想听贵妃的琵琶了。”季景隆笑道,“朕走了,韶音,你也老大不小了,若是看上哪家的琼英闺秀,朕便做主给你指婚,却不强似一个人寂寞冷清。” 季景隆略微发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卫韶静默片刻,伸手将案上那卷被季景隆翻出来的传奇拿了起来,封面上以小篆写着题目细胡传,内页以隶书手写而成,骨肉停匀,浑厚古朴。 卫韶细细翻看下去,细胡在瓶中乾坤学成剑术,易容潜入齐王府中,伺机替阿婆报仇。结尾尚未写出,未知前路如何。 他这几日偶尔也会去醉吟楼小坐片时,细胡传仍旧每天在说,却再未遇见过柳绵绵。想来她忙于应付入学诸事,一时分身乏术。 若是再见到她,若是四周并无他人,他倒有心告诉她,细胡的确不曾嫁给剑侠,她想做的事,一一都要亲手做成。 注一出自白居易,有句无诗。唐时风俗,凡新科进士赴曲江宴后,俱都到慈恩塔题写姓名,白居易进士及第时二十七岁,在同年中年纪最少,故吟此句以自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罢课 癸亥日,宜出行、开市、订盟、修整房屋,忌沐浴、纳彩,大利东南。 卯时不到,柳宅中已亮点烛火,柳绵绵揉着惺忪睡眼由婢女洗漱梳妆,之后挎起沉沉的书箱,拜别父母,正式到国子学读书。 柳尚殷勤说道“二娘,今日阿爷还送你去吧” 柳绵绵笑道“阿爷昨日已经请过一次假,不好今日再请,儿自去便是。” 柳尚忙道“请假也不妨事,有阿爷在,万一那边又弄花招也好有个商量。” “阿爷放心吧,儿应付得来。”柳绵绵一双星子眼笑的弯弯,“儿与窦五娘约好了在坊门前会合,两个最凶悍的小娘子一道走,谁敢惹我们” 柳尚见她言笑晏晏,已不像昨日那般沮丧,这才放下心来,忙又命柳昭纯陪她一起,又亲自给她检查文具是否齐备,点心是否够吃,直乱了盏茶功夫,这才带着她姐弟二人一道出门,又站在坊门口眼巴巴看着窦绾与她一道走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自去上朝。 一直到他走远,柳绵绵方才回头,怅然望着他的背影,峨眉微蹙。 柳昭纯故意逗她开心,道“昨天你一哭,阿爷急得跟什么似的,我就不懂了,别人家都是偏疼儿子多些,偏咱们家什么事都反了过来,我就是那没人理的,你才是爷娘的心肝。” 窦绾嗤的一笑,伸手轻拍柳绵绵道“有人看不下去了呢。” 柳绵绵心知弟弟这番造作都是为了宽解于她,不觉想起了昨夜上官道致的话“过刚易折,既要示强,亦要懂得适时示弱,尤其是对爱护你的人”,父亲,她自幼信赖爱敬的至亲,无数次闯祸时维护着她的那个人,哪怕他无法与她感同身受,但他是全力关爱着她的不是么 她微微一笑,向窦绾道“那也只好让他抱怨去吧,谁让我如此可怜可爱,最得爷娘的心呢” 柳昭纯摇头道“好不害臊” 三人说说笑笑,不觉已来到国子学门前,抬眼见黄英刚刚从车中下来,又见王家的马车正转过街角处,唯有章静之仍是不见踪影。 都已得了圣人的赏赐,章家竟还不放她前来吗柳绵绵一边想着,一边下马与众女见礼,黄英与她已经十分熟悉,唯独王络秀还是别别扭扭的,但到底也还了一礼。 柳昭纯与众人拱手作别,又低声叮嘱姐姐“我跟桓十二已经说好了,若有什么为难事,你直接找他便是,不要一个人硬顶。” “晓得,”柳绵绵含笑送走弟弟,“我也不是好欺负的,若是连他们都应付不了,那也算无能” “当当当”,数声钟响过后,小娘子们迎来了在国子学的第一堂课。 宽敞的教室中设着一排排低矮书案,靠近后墙处又摆着一联七扇的绢底墨书屏风,张孟夫垮着一张脸,向着众女一指屏风背后,道“你们都在屏风后听讲,不得与男子交谈,不得闹出声响,凡要出入都需先请示师长,师长允准之后方才能领牌走动。” 几个小娘子都下意识地看向柳绵绵,以目相询,却见柳绵绵只平静答了声“是”,便提起书箱,径自走去屏风后坐了。 窦绾满心诧异,然柳绵绵既已过去,她便也跟着过去,挨着她坐下,取出纸笔书卷。黄英的性子温和静默,自然也跟了过来,在柳绵绵另一侧坐了下来。王络秀犹豫再三,最后也在屏风后坐下,却将书案挪开些,与她三人隔开一段距离。 待她们俱都坐定,张孟夫这才命人去叫国子学生进门上课,跟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果然有十数个人陆续进门坐下,又过片刻,柳绵绵听见张孟夫问道“为何只来了这些人周愔呢王汲怎么也没来” 隔着屏风,柳绵绵看不清前面的情形,只影影绰绰瞧见将近一半的书案旁边没有人,跟着又听见一人道“回夫子,他们说与女子同室读书有辱读书人的身份,除非女子们都到门外去听讲,否则他们就不来了。” 张孟夫又是惊讶又是着急,周愔,王汲,背后一个是当朝右相,一个是世家之首,哪一个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国子博士能得罪得起的,然而面前这帮小娘子却也棘手的很,尤其是为首的妖女,她背后既有贵妃又有公主,也是不好随意揉搓的。 屏风内,柳绵绵微微翘起红唇,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静待张孟夫的主张,窦绾和黄英也没有说话,倒是王络秀一张脸涨的通红。 王汲,王家嫡支的儿子,她的十一从兄,他明知道自己也来念书,竟然要撵她到门外去王络秀暗自咬紧了牙,为何这些人不肯好好看看,哪怕她读书入学,她依旧还是王家淑女 张孟夫憋了半天,最后咳了一声,向着屏风后面说道“那个,柳绵绵,你都听见了吗” 半天没听见柳绵绵回应,张孟夫只好抬高了声音,又道“柳绵绵,你听见了吗” 屏风后依旧静悄悄的。张孟夫无奈,只得朝前走了几步,又问“你们听见不曾” 屏风内,柳绵绵含笑向几个小娘子看了看,打手势示意她们不要出声,跟着开口答道“夫子刚才说过授课时不许我等和男子交谈,所以我们不敢回答夫子。” 张孟夫发问之时,柳绵绵已经示意其他人不要做声,三女原不知她是何意,此时一听她的回答,忍不住都无声地笑起来,张孟夫又气又愧,强撑着说道“吾说的是其他男子吾向你问话,你当然要回答” “是,夫子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柳绵绵应声答道。 张孟夫见座中桓深几个都笑嘻嘻的一副看热闹的模样,更是憋了一肚子气,又道“刚刚他们说的你可听见了” 只听屏风后脆生生的答道“圣人云,非礼勿听,刚刚那话毫无同窗之谊,荒唐无礼,所以我等都不敢听。” 嗤一声,却是桓深笑出了声。 张孟夫涨红着脸,连声道“岂有此理,不成体统” 窦绾低声道“这个夫子除了不成体统以外,就不会说别的话了吗我看也别叫五经博士,干脆叫体统博士好了” 这下连最是静默的黄英也抿着嘴笑了起来。 屏风之前,到场的国子学生们无一个不在向屏风内张望,他们今日没有追随周愔和王汲罢课,有些是因为与桓深交好,有些是与周、王不合,亦有几个是想来看热闹的,如今果然十分热闹,一个个心中大乐,都觉得有了这几个小娘子,向来死气沉沉的课堂也有趣多了。 张孟夫就算再不待见小娘子们,却也知道撵她们到门外全无道理,他原本指望她们听了罢课的消息后主动到门外去息事宁人,哪知柳绵绵直接对了句非礼勿听,听这口气,自然绝不会出去了。他站在讲台前,想起昨日商议之时其他几个博士、讲师口口声声说他最是德高望重,必须由他来讲这第一次课,他被众人架到了高处,明知是个大坑,也只能硬着头皮来跳。 此时他心中后悔之极,欲待直接开讲,看着空了一半的教室实在憋屈,欲待不讲,岂不又显得无能 他左思右想,最后苦着脸道“其他人先温书,桓深,你随我去斋舍走一趟。” 斋舍之中,周愔在窗下对着一张古棋谱复盘,向着王汲道“哪怕咱们只有一天不去,博士们哪个敢坐视不管如此一来,柳家那个妖女撑不了几天,迟早得收拾东西走人。” “虽然我也讨厌女人掺和这些事,不过那个柳绵绵生得那样娇媚,其他几个也有可取之处”王汲仰躺在塌上,拈着琉璃盘中的砌香樱桃流水价地往嘴里送,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周八,若我降服了她们,日后红袖添香,左拥右抱,嘿嘿” 王汲是城中有名的纨绔,素来贪爱酒色,周愔瞟了他一眼,道“这里头可有你的从妹。” “她天天端着一张脸,无趣得很。”王汲伸了个懒腰,“美人么,还得像柳绵绵那样,活色生香才好。听说她姐姐出了名的狐媚,嘿嘿,不晓得妹妹滋味如何。” 周愔心中鄙弃,王家是越来越不行了,连嫡支的子弟都这般不成材,怪道数十年间除了一个皇后,再没出过像样的人物。以此看来,王家这个世家之首的位置早晚得让给自家,此番趁着女子引起众怒之时好好筹划一番,若能踩下这帮妖女,必能在士林中攒下声望,到时世家中新一辈的领袖人物,舍我其谁 他正想着入神,忽听王汲又道“今儿我有些春困,懒得动,就不去了,明日我想去看看美人,你去不去” 周愔冷哼一声,道“与那帮粗陋女子同处一室,是可忍孰不可忍” 正当此时,张孟夫走进来,道“周愔,王汲,我已命女子避在屏风里听讲,你们休要使性,快回去吧。” 周愔也不起身,冷冷道“夫子不必多言,只要那些女子在教室中,我便不去。” 张孟夫急道“岂能因噎废食你就当她们是个不懂事的猫儿狗儿,统统挡在屏风后又看不见,何必置气妨碍了学业才是因小失大” 周愔尚未开口,跟着进来的桓深已反驳道“她们也是几位博士亲自考过才进来的,五经六艺哪一项比人差了怎能说她们是不懂事的猫狗” 张孟夫气道“我只是打个比方,你就别来添乱了” 周愔冷笑道“桓十二,你要如何我不管,休在我这里说道。我堂堂八尺昂藏,岂能与卑污女子同室向学夫子请回吧,她们在一日,我便一日不去,她们在一百日,我便一百日不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风起 朝会甫散,日已近午。柳尚心中惦念女儿,顾不上用饭便告退回署中料理公务,盘算着早些处理完毕,尚赶得及去国子学接柳绵绵回家。 国子学生自来都是寄宿学中,然女子诸事不便,况且名节事大,故此刘文起早已向皇帝奏请了让诸女每日只午前在学中念书,过午后便各自归家温书。柳尚掐着时辰下笔如飞,将将要批完文书之时,忽见一个同僚匆忙踏进门内,连声道“你幸得没去领廊下食,今日却是晦气” 柳尚写完最后一个字,一边打叠整理,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御史台不晓得发了什么疯癫,一顿饭功夫弹劾了四人,此时都在殿外待罪”那人皱眉道,“惊得我饭都不曾吃好,晦气” 大夏的官员每日卯正便要到朝中议事,多有离皇城太远来不及用早饭的,因此每到散朝之时便由光禄寺造饭分发,百官坐在紫极殿外的长廊下进食,称作廊下食。因是在禁中公餐,用饭时的规矩便十分苛刻,每日更是由御史台指派一名御史从旁监督,严禁进食时交头接耳、姿态散漫,甚至连咳嗽喷嚏都要引众人侧目,一餐饭吃下来十分辛苦。 只是,规矩虽然定得严苛,近些年却也懈怠了不少,只要不走了大褶往往也没人挑剔,更有不少人找了各种借口逃掉这餐,像今日柳尚也只是向工部尚书说了声公文太多要赶着处理,便就没去,御史台也极少追究,究竟是何缘故,竟至于一餐饭的功夫连着弹劾了四人 那同僚又絮絮说道“考功郎中头一个被弹劾,他吃煎饼时把馅子挑在一旁没吃,御史就说他不敬社稷,浪费民力物力,跟着是考功员外郎,道他坐姿不正,还把碗筷弄得叮当作响,仪态有失” 柳尚皱眉道“怎么全是吏部的人” “也有别的,鸿胪寺的”同僚刚想说章敬也被弹劾了,忽然想起柳章两家刚刚解除婚约,此时说章敬岂不是让柳尚难堪连忙改口道,“刑部的闵君思不巧打了个喷嚏,喷出了几粒米,也被弹劾了。却不是倒霉正好赶上了御史台这是发的什么疯” 柳尚虽一向与闵君思十分不睦,此时也觉有些过了,道“打喷嚏也是人之常情,不见得连个喷嚏都不让打吧” 那同僚知道他生性戆直,白担一个跋扈国丈的骂名,其实最是公正不过,于是摇头道“柳君也不必替他担忧,他这人最是记仇,回头肯定要找补回来。” 柳尚想想也是,便也不再评论,匆忙收拾了东西正要走时,又听同僚道“我还听见一个消息,说陛下有意将四年大考提前,大约这几日就要开始,柳君可曾听到什么风声么” “不曾听说。”柳尚与他拱手作别,道,“今日的公务已经料理清了,小女还在学中等着接回,某先告退。” 那同僚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不觉摇头叹道“不想生了两个女儿,倒比生儿子更得力些” 复礼坊比修文坊近些,柳尚想着先回家交代一声,再去国子学接女儿,谁想到家才知,柳绵绵已经散学去了福熙公主府,柳尚有些懊恼,向妻子道“二娘该不会还在怨我,故意躲着我吧” “你放心,二娘不是那样心窄的人。”谢蕴道,“听说今日学中有人带头罢课,想逼着她们去教室外听讲,二娘大概是找公主和道致商量去了。” “什么”柳尚顿时怒了,“岂有此理一样考进去的,凭什么要让二娘在外头听讲是哪个混账闹事” “周家四郎挑的头,其他各家也多有参与。”谢蕴叹道,“二娘选的这条路,不好走啊” 柳尚来回踱着步,道“明日我去找周相,陛下亲准的入学,孩子们凭自己能耐考进去的,谁也不能撵她们出去” 谢蕴道“你别着急,等二娘回来,看看她怎么说吧,或者她心里已有了主意,让她历练历练也好。” “好,等她回来我再问问她。”柳尚突地想起一事,转身便向外走,“我这就去找刘文起,原说让昭纯秋天进国子学,既然二娘去了,让他也去吧,好歹有个照应” 福熙公主府中,柳绵绵和上管道致、窦绾并肩坐在窗下,季棠独自倚在短塌上,懒洋洋道“周家是越来越不行了,瞧瞧这些子弟都干的什么事。长盈你放心,我今日起晚了懒怠动,等明日我亲自去走一趟,我倒要看看周愔敢不敢跟我废话。” “杀鸡焉用牛刀”柳绵绵抿嘴一笑,“若是你去,岂不是给周愔长脸了到时候他又好出去说嘴,什么不畏权贵,什么风骨气节的,才不要白便宜了他。” “也是,”季棠道,“你有什么主意” 柳绵绵沉吟着道“刚刚去了一天,诸事都不熟悉,一时也没想出来妥当的法子。不过我觉得,那些人处心积虑,就算应付了这次,难免还有下次,若总是等着他们发难咱们再来应付,未免疲于奔命,不如咱们先发制人。” 上官道致点头道“不错,与其被迫防守,不如抢先出击。” 窦绾忙问“该如何出击” “我还没想得很清楚,但是第一步,肯定是要对付周愔,把他这个为头的按下去,其他人自然不足为惧。”柳绵绵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周字,跟着圈了起来,“咱们先打听打听此人的喜好习惯,然后再商议个办法,总之要蛇打七寸,打得他再也不能挑事。” “周家人打紧的好hào名,”季棠道,“不管他们做什么事,头一个想的就是给自己博一个好名声。” “名。”柳绵绵在桌上写下此字,又见刚刚那个周字早已半干,只剩下隐隐水痕,不觉又是一笑,名利二字往往令人疯魔,若周愔真是个汲汲于声名的,正好在这上面做文章,“既如此,咱们想办法引他上钩,让他在最得意的事上狠狠丢一回面子,这样一来,不信他还有脸跟咱们吵嚷。” “第二,你们得想办法尽快出了屏风,”上官道致沉吟道,“若是拖得久了,所有人都会将这等不公之事当成平常,到时候你们要想与他们平起平坐就更不可能了。” 窦绾立刻道“这个简单,明日我就去给拆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上官道致道“五娘好个痛快脾性” 柳绵绵笑着看向窦绾道“拆了容易,只是又要跟他们多费口舌,我可不想再听体统博士没完没了地念叨不成体统啊不成体统” 窦绾大笑起来,季棠不知道缘故,忙追问体统博士是谁,柳绵绵把张孟夫的事一说,季棠也乐不可支。 众女说笑着,柳绵绵又道“拆是一定要拆的,不过得悄悄拆,让他们抓不到把柄,有苦也说不出。” “正是要这样才好,不然他们又有借口再生事端,说不定还要吵嚷着把你们撵出去。”上官道致叮嘱道,“此外,凡男子能去的地方你们都要一一去过,让所有人都习惯有你们在场,直到你们出现在任何地方他们都不再惊诧抗拒,那时候你们在国子学才算真正站稳了脚跟。” “今日去了教室,”柳绵绵蘸着茶水在桌上飞快写下,“国子学生常去的还有公厨、文库、校场,剑翘,”她叫着窦绾的小字道,“咱们叫上黄英和王七娘,每日都拣一处去闯,让那些人避无可避” “好”窦绾兴致勃勃道,“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还有第三条,”柳绵绵抹掉其他字迹,“须得想办法让国子学那些官员和博士们将咱们一视同仁,起码明面上不能再偏帮周愔他们,否则咱们腹背受敌,束手束脚的什么也做不了。” “对,”上官道致道,“师徒之分摆在这里,对付周愔名正言顺,对付博士们难上加难,必须把他们拿下。” “这个却不好办,那些人满嘴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骨子里没一个不是瞧不起女子的。”季棠道,“若实在想不出好法子,索性我去求阿爷把他们全换了,省得看了惹气。” “若真是没办法,也只能如此了。”柳绵绵说着说着,突然眼睛一亮,心下已然有了计较,“等我去问问一个人,或者他有主意也说不定。” “谁”三女不免都好奇问道。 柳绵绵莞尔一笑“秘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云动 卫韶从政事堂散衙归家时,日色已向西斜下,道旁的野草闲花开得正是热闹,比花草更热闹的是躲在墙后树旁偷偷看他的小娘子们,她们一个个含羞带怯,似乎怕被他看见,只敢装作无意的样子悄悄探出半边身子向外张望,却又怕他看不见,忍不住拈一朵花摘一叶草,弄出些响动来好引他一顾。 充当仪仗的两个侍从早已看惯了自家相公注一对城中小娘子们的莫大吸引力,目不斜视地只管向前行去,心内却不知第几次感慨起来周相公每每都是十数人的仪仗,赫赫扬扬的好不威风,自家相公却最不喜欢铺张,每次顶多带上两个人,有时甚至还独自上朝,可真是便宜了城中这些小娘子喽 刚刚走进卫家所在的漱流坊,侍从们突然发现卫韶明显地偏头向道边看去,唇边还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侍从们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一个娇丽无匹的少女骑着一匹白马,笑盈盈地向着卫韶走来,脆声道“见过卫相。” “柳二娘安好。”卫韶的声音异样温润。 柳二娘侍从们先是一怔,跟着瞪大了眼睛,那个有名的妖女会妖术能跟马说话,看一眼就能让人迷失心智的柳二娘怪道连从来不对小娘子们假以辞色的相公也对着她笑 柳绵绵笑意更深,向前两步靠得更近些,道“我有一事不明,想向卫相请教,不知卫相可否拔冗赐教” “二娘所请,某无不从命。”卫韶湛湛眸光停在她眉目间,极其自然地答道。 柳绵绵心下一喜,又靠近一步道“此处说话不方便,卫相知道醉吟楼么” “平乐的三勒美浆,唯醉吟楼最是正宗。”卫韶微微一笑,“容某归家换下公服,这便与你前去。” 暮春暖融的轻风微微拂动鬓发,柳绵绵手握丝缰站在道边,远远望见换了青色常服的卫韶跨马而来, 七年前,在平乐的大道边她第一次看见卫韶,红衣的状元郎携着春风而来,如玉阶上的芝兰,令人再也无法移开眼睛。孩童亦知媸妍,从那时她便知道,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名字唤作卫韶。七年中,她从孩童长成少女,那个最好看的男子从少年状元变成手握重权的左相,她未曾刻意接近过他,亦未曾将他忘却。七年后,她第一次向他开口,他说,二娘所请,某无不从命。 眼底唇边,无一处不是笑,意中心中,无一处不是甜。 醉吟楼依旧是平日里的热闹模样,卫韶在前带路,踏着漆成黑色的胡梯,来到三楼的雅阁。柳绵绵环顾四周,道“仿佛上一次我来时就坐在间壁。” “是。”卫韶微微而笑,移开绣墩请她入座,道,“此间传奇亦是一绝,如今最热门的唤作细胡传,每日午时都要说讲。” “卫相也喜欢听传奇么”柳绵绵有些意外,随即又想到,被女子邀到酒楼却毫不惊诧的他,便是喜欢听传奇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细碎琐事,描摹入致,传奇于刻画人心一道,可谓另辟蹊径。”卫韶从容道,“某时常去坊市间搜罗新出的传奇,有许多颇有意趣。” “尤其是落霞剑的。”柳绵绵谈兴愈浓,不觉间更靠近了些,“遣词用句不像别人那么爱花哨,反而越是清淡意趣越浓,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落霞剑笔下的女子,我时常想,若我是剑侠,或者女修,或者鬼怪精灵,像她们一样上天入地,自在逍遥,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卫韶静静地看着她,她忽闪忽闪的长睫毛浓密卷翘,掩映着眸中的璀璨星光,她的眸子是带点棕的黑色,灵动俏丽,像本来就有生命一般。卫韶心想,果然没有一个女子似她这般生机蓬勃,如三月的花信,如初生的枝芽,只消看她一眼,便能览尽阳春风光。 就在他思绪纷纭之时,忽听柳绵绵道“你猜落霞剑会不会是个女子我总觉得,也许唯有女子才能把女子写得那么精彩。” 卫韶不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倒也未必。” “好吧,反正都是猜测,谁也不知他究竟是谁。”柳绵绵有些着迷地看着他,道,“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那一刹那,她带着几分娇憨的傻,然而这并无损她的美,反而为她明丽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稚气可爱,让他想起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隐隐竟有些自愧比她痴长如许,却至今日才发现世间有如斯美景。 于是他道“惭愧,某与柳君,正似蒹葭相对玉树。” 柳绵绵明净的面容上瞬间飞上一抹娇红,她微低了头,似乎应该惊讶,然而又像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一般,喃喃低语道“柳君,你叫我柳君你全不轻视我是个女子么” 她慢慢抬起头,双眸似春江浩渺,美玉生烟,浅笑着看向他,轻声道“卫相,这话若是传了出去,我这妖女之名更加要坐实了。” “以柳君雅量,自然不会在乎这些无稽之谈。”卫韶道,“然此番流言来势汹汹,不过十数日间便遍传平乐,无论市井还是世家都已有这些议论,只怕是有人背后指使,柳君不得不防。” “防不胜防,不如由他们说去。”柳绵绵道,“我记得卫相当初拜相之时,市井流言也不在少数,几年过后,百姓们哪个不称君一声贤相或者我也有洗清妖女名声的一日。” 她莞尔一笑,忽然又道“不过我还挺喜欢妖女这个叫法的,让我想起传奇里那些精怪,若真能像她们一样自在逍遥,便做了妖女又有何妨” 卫韶也是一笑,道“柳君此言说的痛快,某当为此浮一大白。” 他举杯向她致意,跟着一饮而尽,碧色琉璃盏中满盛三勒美浆,一线入喉,如蜜如酥,于是他眉梢眼角更添几分风流之意。 柳绵绵禁不住也为自己斟了一杯,浅浅一啜,唇齿间辛辣中透着一丝蜜香,果然别是一番滋味,于是她抬眉笑道“好酒” 卫韶一见她举杯的姿势,便知她极少饮酒,便道“此酒入口虽甜,后劲却足,柳君不宜多饮。” “好。”她从善如流,立时放下琉璃盏,忽然正色说道,“我有一事请教卫相,今日入学之后,周愔、王汲两个带着一帮世家子罢课,都说绝不与女子同室,逼我们去室外听讲。几个博士和学官满心偏向他们,张博士更是数次明示暗示,言下之意若我等不肯顺从,他们就要强行赶我们出去,甚至不给我们安排课程,卫相,你可有脱困之计” 卫韶默默不语,片刻后方才问道“柳君为何想起与某商议” 柳绵绵欲待随便说个理由,抬眼见他目光湛湛,不知怎的,已笑道“或者,我只是想趁此机会见见你。” 卫韶怔了下,跟着笑了起来,道“某甚感荣幸。” 柳绵绵觉得两腮上火辣辣的,大约已经是红了,正想着如何遮掩过去,已听见他语声郎朗道“国子博士和一众学官每年均需考课,若有术业不精、立身不正,或者处事不公、授课时懈怠轻慢的,依律或褫夺博士名号,或罚俸降职,对于珍爱名声的士子来说,此辱有甚于死。” 柳绵绵心下已是明了,忙道“考课乃是年底的事,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柳君不妨稍待数日,或许很快就有转机。”卫韶道,“至于周愔与王汲,几曾听说过周家与王家能携手共事” 柳绵绵豁然开朗。是了,王家看看衰落,周家声望日隆,这几年为了谁家是世家之首两家一直明争暗斗,周愔与王汲是两家嫡系子弟,年纪差相仿佛,心气一般高傲,如何能指望他们心无芥蒂 她喜色盈盈,叉手道“谢卫相提点” 卫韶还礼道“不必客气。刑部闵郎中与国子学李主簿交情甚好,柳君赴考时在场上放竹排的差役便是受李主簿差遣,柳君须得提防此人。” 柳绵绵扬眉一笑,道“我记下了,总要让他好看” 她看看窗外日色,恋恋不舍地转向卫韶,道“卫相如此相帮,儿感激不尽,今日已晚,改日若有空闲,我请卫相饮酒听书,可好” 卫韶颔首道“但凭柳君吩咐。” 夕阳金红的光芒斜斜映上窗棂,又落在他如琢如磨的轮廓上,于是他的眉目便披了一层微光,如烛如萤,让她心生欢喜,仿佛漫漫路途中遇见的第一盏灯火,暖意相随,让她知前路不孤。 注一虽然现在听起来很别扭,但是有一段时间宰相确实被称作相公,嘿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闹学 “国子学三百多名学子,每日午时都到公厨中用饭。”教室前面空荡荡的,男子们都已经离开,柳绵绵招呼屏风后的众女,低声道,“待会儿咱们也过去,他们不是不想看见咱们吗咱们偏要到处走动,我看他们怎么办” 黄英咬了咬唇,脸上满是纠结迟疑,半晌也没有说话。 王络秀诧异之极,应声道“柳绵绵,你疯了不成男女七岁不同席,你竟要跟一帮陌生男子同桌共食” 柳绵绵点头道“我正是这个计较。七娘,我们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理这些陈腐规矩做甚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才能入学,自然要和别的国子学生一样学些真本事,才能不负这番辛苦,不负我等初心如今讲书时把我们圈在屏风后,散学后立刻将我们撵走,不许我们说话,不许我们出屏风,虽说是上学,与坐牢何异你若是圈地自牢,先已把自己看得与男子不同,自然就走不出他们给你设的障碍,又如何能让他们收起轻视之心” 王络秀满心惊异,语无伦次地说道“你真是疯了,疯了女子与男子本来就不同,他们现在讨厌我们,只是误会我们不守女德,只要我们按他们说的做好,他们定能明白我们依旧是贤淑好女,到时候自然敬着我们你处处不守规矩,让男子怎么看得起你” 她越说越急,愤愤地站起身来,突然抬高声音道“你不要脸面,我却是要的,休得连累我” 柳绵绵面色沉肃,淡淡道“王七娘,你别忘了,他们说的是女子生而不吉,打从你生为女子,他们就没再看得起你了。” 王络秀张口结舌,半天才道“我不信只要我谨守本分,自然会受人敬重,你一味要强,才让我们无法立身” “罢了。”柳绵绵摇摇头,不再劝她,又问黄英,“你去不去” 黄英咬得下唇几乎要沁出血来,柔肠百结,迟迟拿不定主意。窦绾等不及,伸手一拉她,道“走,怕什么,一样都是国子学生,他们去得,我们有什么去不得” 黄英不由自主被她牵住了向外走,回廊上不时能碰见陌生的男子,他们的每一瞥都让黄英更加局促,耳朵里全是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仿佛世间所有的嘈杂都聚拢了来,让她一息也不得安宁。 踏入公厨的一刹那,所有的嘈杂突然都消失了,握着筷子的手纷纷停在了半空,年轻的国子学生们有瞬间的怔忪,跟着是诧异和莫名,再然后愤怒像一团火,迅速在静谧的空气中无声燃烧。 黄英被窦绾牵着,木然地在一张空桌边坐下,柳绵绵示意不知所措的杂役端来三人份的午食,又将一碗推到黄英面前,笑道“是葵叶汤饼,吃吧。” 这句话仿佛一句魔咒,所有消失的声音立刻重回耳边。叱骂的声音,筷子砸在碗上的声音,桌椅碰撞的声音,轻佻议论的声音,有人愤然离席,有人起身责骂,有人冷眼旁观,也有人兴致勃勃地看着,互相打赌她们敢不敢吃完这餐。 黄英的手颤抖起来,她的头越垂越低,终于,在一声“毫无廉耻”的骂声之后,她颓然放下筷子,低声向柳绵绵道“我,我不吃了。” “别怕,你越怕,那些人就越得寸进尺。”柳绵绵夹起一个面片,姿势优雅地小口吃了起来,窦绾跟着也吃了起来。 “无耻”刚刚走到公厨门口的周愔冷冷道,“与陌生男子同室同食,你们的父母就是这么教你们礼仪的么” 柳绵绵并不理他,只管继续吃着,周愔生平从未被人如此轻慢,心中的鄙夷转为愤怒,抬高了声音道“妖女,还不快快出去休得玷污了此地” 一声轻笑后,柳绵绵悠悠说道“周八郎,三岁孩童尚且知道食不言寝不语,如今我在用饭,你却吵嚷个没完,你的父母便是这样教你礼仪的么” 周愔出身名门,父祖皆手握大权,他又是自幼娇养的幼子,从来只有他教训别人,岂有被人教训的道理当下勃然大怒,快步踏进堂中,指着柳绵绵骂道“妖女竟敢辱骂士子,某今日便教你知道什么是礼” 他伸手便想掌掴,斜刺里忽然一只手伸来,抓住了他的胳膊,看时却是窦绾,周愔立刻骂道“无耻男女授受不亲,众目睽睽之下你竟敢拉扯我,要不要脸面” 窦绾冷冷说道“既然男女授受不亲,你刚刚是想作甚” 周愔使尽力气也挣不开她一只手,不由暗自诧异,嘴上却不肯服输,只道“某要代天下士子教训妖女” 窦绾冷哼一声,猛地将他向外一推,跟着松开了手,周愔踉跄着连退几步,一直撞在桌上方才停住,却听窦绾道“就这点能耐,也敢动手打人” 周愔只觉濯尽天下之水也洗不净今日之耻,却又心知打不过窦绾,只得怒目向着周遭的同窗道“你们都是死人吗由着妖女如此猖狂” 身边几人连忙扶住他,又有几个与他交好的便揎拳捋袖准备开打,突然桓深快步走进来,一直走到众女身前以身相翼,说道“怎么,是要以多欺少么好个国子学生,好个世家子弟,真是读的好书,修炼的好厚面皮” 周愔冷冷道“教训妖女天经地义,你闪开” “我今日才知道周家的子弟一旦辩论不过,是要动手打人的。”柳绵绵笑道,“倒是个好法子,看来朝堂上也不必费心议事,都聚在一起打一场,谁打赢谁说了算。” “周相只要带上周八,想来无往不胜。”桓深口头上从不让人,立刻嘲讽道。 周愔厉声道“桓深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嘲讽我阿祖” “某是人,不像你还要论论是什么东西。”桓深哪里怕他只轻描淡写道。 “哎呀,我就慢来一步,怎么还动上手了”王汲突然从门外走进来,但见他轻袍缓带,笑嘻嘻道,“周八,美人殷勤相陪,秀色可餐,咱们笑纳便是,何必喊打喊杀起来” “呸什么美人,统统都是妖女”周愔拂袖转身,“某眼中揉不得沙子,但凡有这几个妖女在,某便不进学堂、不进公厨” “唉,那可惨了。”柳绵绵带着笑叹气道,“我是不会走的,看来你只能不读书、不吃饭了。或者你更有骨气,离了大夏也未可知毕竟我等与你同处大夏,却不是辱没了你” 周愔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着世家子的风度,向着几个朋党道“难道还要自辱身份与她们斗口走,咱们自去找人公议” 当下便有几个跟着他出了门去,又有几个犹豫片刻,也跟着去了,剩下的一些无心吃饭,看着众女大声议论起来。黄英再也忍耐不住,低着头匆匆跑回教室,只觉心乱如麻。原以为横下心来了便罢,哪知进门后处境之难,却比当初考场之上又难了数倍不止。 “你一个贫女,谁借给你的胆子竟妄想入国子学可笑”王络秀心里有气,一见她便开始发泄,“你以为你考了进来便跟我们一样了么你以为柳绵绵和窦绾什么事都带着你,你便能跟我们平起平坐了么可笑连她两个也不过是不入流的暴发户,你一个庶民,这辈子也休想与我们世家女相比” 黄英抿紧了薄唇,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屏风,那只是薄薄一层绢,然而箍在檀木架子上撑开了,便成了横亘着的一堵墙,任凭如何努力,墙内与墙外,大约终究是两个世界。 公厨之外,桓深领着柳绵绵和窦绾向教室走,蹙眉道“怎么突然要来公厨不是什么好所在,以后散了学还是回家吧。” 柳绵绵笑道“周愔正巴不得逼得我们不能见人,若我们都怕事躲着,岂不正中他下怀非但公厨,凡他能去的,以后我们都要去,总之不能让他遂心。” “这也容易,”王汲追过来道,“只要你跟了我,想去哪儿都好说,我生平最是怜香惜玉” 话音未落,腿上突然一疼,原来柳绵绵竟踢了他一脚,跟着却又一笑,道“哎呀,还以为是哪里的狗子跑出来乱吠,对不住,眼花看错了。” 王汲欲待翻脸,她又笑靥如花,便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只讪讪道“好个凶悍的小娘子” 他还想再说,王络秀却从门内走出来,道“十一兄,你也不怕丢了王家的脸面” 王汲瞥了她一眼,抬脚走了。王络秀又气又臊,立刻转向柳绵绵道“都是你到处招蜂引蝶,全不知道尊重” 柳绵绵微俯了身子看向她,淡淡道“我好端端的突然被狗咬了一口,你却怪我招惹了狗” 她脸上笑意全无,不觉便有一股凛然之意,王络秀有点打怵,强撑着道“你竟敢将王家人比作狗” “理这糊涂东西做什么”桓深不耐烦起来,向柳绵绵道,“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王络秀向来自矜出身和教养,何曾被男子如此厌弃过况且又是桓深这种神仙般的人物。当下只觉天昏地暗,又见柳绵绵摇头轻叹,神情中分明有些怜悯,一时愤怒、羞恼、委屈,诸多情绪统统涌上心头,几乎不曾晕厥过去。 等回过神时,猛然发现黄英正站在窗边,想是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王络秀又羞又气,恨道“总有一天,我要你们百倍偿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秘辛 “今日敢闯公厨,明日未必不敢闯文庙”公廨之中,周愔带着十数人,义正辞严地向着一众博士和学官说道,“若你们继续放任不管,某也只好向祖父禀报,请他秉公处理” 司业和学丞面面相觑,昨日罢课之事出来后他们就相伴去找刘文起拿主意,彼时刘文起正跟卫韶在一起说话,他两个建议将女子安置在廊下,直接便被卫韶驳了回来,如今事情愈演愈烈,可如何是好 司业擦着额上热汗,说道“你莫着急,我等这就去找刘祭酒商量,少顷便有处置。” 他向学丞打了个眼色,学丞会意,立刻跟着他疾步走了出去,走出老远才向他低声道“这可怎生是好难道真的再去找刘祭酒” “卫相昨日说的明白,女子入学是陛下的主意,我等只合一力支持,不可从中作梗,刘祭酒肯定也是这个主意。不如咱们出去混一阵子,回来只说已经报上去了,让他们静待结果。” “万一周相怪罪下来怎么办”学丞不放心。 “周相大还是陛下大”司业反问他。 学丞思想半日,最后叹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两个一走,只剩下几个博士应付周愔等人,周愔转向最年长的张孟夫道“张夫子,妖女从入学至今一直都上夫子的课,夫子与她师徒名分已定,由夫子来处置她最合适不过,夫子心里应该已有了计较吧” 张孟夫又急又恼,不由狠狠剜了几个同僚一眼。这几日几个博士告病的告病,告假的告假,他原也想告病不来的,偏偏那些人都说经学乃一切学业之本,轻易停不得课,又道所有博士中他资历最老,最是让人信服,各种冠冕堂皇的话送过来,弄得他抹不开脸面,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授课,果然所有的麻烦事便都缠上了他。 他支吾着说“自然是按规矩来,按规矩来。” “那按规矩应该怎么处置”周愔紧追不舍。 张孟夫半天说不出话来。哪有关于女子能不能进公厨的规矩谁能想到有生之年竟然有女子入学,谁又能提前准备下这许多规矩来 他擦着汗,想起至今还未露面的福熙公主和章静之,心中不由暗自叫苦,四个女子便已闹的鸡飞狗跳,若是哪天全都来了,怕是连皮都要脱一层了 日影西斜,章敬佝偻着腰背在书房中来回踱着步,向儿子道“昨日说我筷子摆得不正,将我好一番申斥,今日又说我头冠不正,让我在廊下待罪,却又许久不曾发落,只是将我晾着。莫非是哪里得罪了御史台” 章衍之问道“除了父亲,还有谁连着两日都被弹劾” “闵君思。”章敬皱眉回忆着,“昨日廊下食时因打喷嚏被弹劾,今日又因放纵下人欺压良民被奏了一本,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撕掳不开。” 章衍之沉吟片刻,忽然道“父亲,明日让二娘上学去吧。” “什么”章敬听他没头没脑突然来这么一句,不禁有些生气,道,“我与你说正事,你扯她做什么这种忤逆不孝的东西,休想我放她出来,上学二字更是提也别提” 原来章静之那日考完归来便被章敬打了一顿,之后更是被关进耳房,每日只准吃一餐冷饭,又严禁诸人探视。章敬恨她大胆妄为,立意要严惩于她,此时听儿子的意思似是在为她求情,不由连儿子也怪责起来。 章衍之忙道“父亲息怒,儿子并非为二娘求情,乃是为父亲解围。” “此话怎讲”章敬问道。 “父亲最是谨慎,从未因礼仪上的差池被弹劾过。”章衍之道,“况且两次弹劾都是极小的事情,若真是得罪了御史台,断不会只用这种无关痛痒的罪名。而且父亲也说了,同样被两次弹劾的还有闵君思,父亲想想看,你与闵君思可有什么相同之处” 章敬惊疑不定,摇头道“你的意思是说女子试” “不错,闵君思一直积极联络,阻挠女子试。父亲虽未与他同调,却在二娘考中后不放她去上学,在外人看来,父亲自然也是反对的。但女子试乃圣人一力推行,儿子猜测,父亲被弹劾,或许是因为圣人想要敲打敲打敢不听话的人。”章衍之解释道,“况且从轻重来看,父亲只被弹劾有失仪态,闵君思的罪名却重得多,也正与你们在此事中的轻重相当。” 章敬听他说的有理,气道“我千防万防,只怕你们给家里招灾,不想二娘这个孽障,终究还是带累了章家早知如此,当日生下来便该溺死” 章衍之低头不语,半晌才道“如今也说不得这些,早些让二娘去上学,圣人知道章家绝无二心,自然就消了气。” “便宜了她”章敬气还未消,想了想说道,“这等忤逆不孝,留着终究是个祸患。先前还想着好好计议计议她的亲事,总不能嫁得太差,如今看来,还是尽早打发出去的好。你去告诉你娘,不拘年纪性情,只要出身过得去,寻一个京外的人家,远远的嫁出去清净” 耳房原是堆放杂物之处,狭小阴暗,章静之被关在其中已经是第十天,日日仅一餐冷粥,又不给她烛火,不到酉时屋内已经漆黑一片,她便坐在黑暗中思绪纷纭,只觉那日种种情形,恍惚如在梦中。 前几日她还信心满满,以为此事有皇帝做主,到入学时父亲自然会放她出去,昨日章夫人偷偷来看她,隔着门与她说了拜文庙的争执,她才知道与她一同考试的小娘子们都已经入学,可父亲全没有放她走的意思,这让她原本笃定的心境立刻慌乱起来。 此时她抱膝坐在榻上,不知第几次回想起那日的情形。乐考时她奏的是一曲流水,那时她的眼睛遥望向他,手随心动,琴与意行,他是巍巍高山,她是洋洋流水,高山流水,从来知音最难。 那一日他亲口念出她的名字,恭贺她雀屏中选。那一日,他们的距离那么近,近到足以让他看清她,记住她。那一日,她的梦开始启航,她是女子中最耀眼的一个,她要所有人都仰望她,然后带着荣耀去征服他。 然而,她拼尽全力换来的刹那光华,只需要一个严苛的父亲就能全数打破。 章静之捂住脸,几滴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但很快,她摸出手帕擦干泪,开始思索如何能走出这间囚笼。 “二娘。”外面传来章衍之的声音,跟着门锁被打开,章衍之推门进来,道,“你出来吧。” 章静之又惊又喜,连忙问道“父亲肯让我去念书了吗” “明日一早你就去吧。”章衍之手持烛台照亮黑暗,迟疑了一下才道,“不过,父亲想尽快给你说亲,还要你嫁去京外。” “我不嫁”章静之脱口说道,跟着醒悟过来,连忙掩饰说,“这么匆忙,章家又是这样的情势,能寻到什么好亲事” 章衍之默然无语。河西章家,原本仅次于四世家的第一等人家,大夏开国时的从龙之臣,威势一度直追王、桓,然而七十多年前女帝登基,一纸诏书敕封章家最出色的男子为帝夫,十数年后女帝驾崩,帝夫殉情,皇位重新回到季氏男儿手中,也是在那时,一个传言开始在坊间流传章家藏下了女帝唯一的子嗣,假以时日,江山或将易主。 因为这个无法查证的传言,曾经赫赫扬扬的章家成为季氏皇族的心腹之患,迅速凋零。不过几十年的光景,原本聚族而居的庞大家族贬的贬死的死,只剩下最老实的章敬一脉,数代单传,又且懦弱无能,而季氏男儿早已坐稳了江山,这才不曾将章家赶尽杀绝。 章家子女的婚事,向来是个难题。世家不会冒风险与章家联姻,章家亦不能自降身份与寒族匹配,当初若不是柳尚顾念好友,章衍之也不可能与声望日隆的柳家定下亲事,而章静之样貌才学都属上等,章敬原指望将她嫁入高门,得一援系,直到她私逃出家,章敬方才醒悟她并非循规蹈矩之人,立刻转了念头。 此时章静之见兄长不说话,忙又哀恳道“阿兄,你帮着劝劝父亲,我不嫁,我真的不嫁我要去国子学,我将来定然有更好的出路,到时候肯定能帮着父亲和阿兄,使章家恢复昔日荣耀现在让我嫁一个不知所谓的,于我无益,于章家更是毫无益处啊” 章衍之又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远嫁未必是坏事,离了平乐这种是非之地,你心里想的少了,自然平安喜乐。” “谁稀罕平安喜乐我这样的容貌才情,难道要埋没在穷乡僻壤阿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章静之握了拳,因多思少眠而不再澄清的双眸透出倔强之色,“我比柳绵绵差了什么凭什么她风光无两,我却要被赶出平乐,求什么无聊的平安喜乐阿兄,我不嫁” 柳绵绵章衍之在心中叹息一声,果然,有她在前领袖,女子无不思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激将 “章静之,”张孟夫站在屏风之前,有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你今日第一天入学,有几点规矩吾要先和你讲清楚,柳绵绵你们几个也都听着散学之前不得出屏风,不得随意走动,不得与男子交谈”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圈住众女的屏风忽然倒地,几乎不曾砸到张孟夫,前面坐着的学生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扭过身看时,却见那屏风自底座处断作两截,斜斜倒在最后一排案几上,露出了原本被遮住的五个女子。她们有的英气,有的静默,有的俏丽,有的恬淡,从前她们坐在屏风之后引得他们猜测不已,如今没了屏风的阻碍,他们突然发现,有女子们在的教室,其实比以往更多了许多生气。 张孟夫定了定神,连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倒了” 几个女子互相看了一眼,都摇头道“不知道。” 张孟夫只得弯腰检查,那檀木底座断开的地方整齐光滑,分明是被刀锯弄断的,张孟夫立刻想到是这几个女子动的手脚,怒冲冲道“柳绵绵你也不知道吗” “回夫子,学生不知。”柳绵绵脸上也带着惊诧,“好端端的突然就倒了,会不会是上天提醒,示意不能再留着屏风了” “岂有此理,这里分明是刀锯弄断的”张孟夫指着断口处道,“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柳绵绵脸上惊讶的表情越发明显了,又且带了几分委屈“夫子冤枉我了,我只是弱质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何况也没有刀锯,如何能弄断屏风” 张孟夫认定此事与她脱不开干系,当下便命她们将书箱全部打开检查,谁知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哪里也不见刀锯的影子,柳绵绵摇着头道“无人碰它却自己倒了,肯定是上天提示,夫子应当顺应天意,撤掉屏风才是。” 张孟夫情知她是满口胡说,奈何抓不到把柄,只得忍着气道“休要让我找到证据你们都不许胡乱走动,我叫人再寻一架来” 这堂课剩下的时间里张孟夫心神不定,连讲解也出了数次纰漏,好容易捱到快下课时杂役才寻来一架四扇屏风,堪堪只够遮挡住一半的地方,道是翻遍库中也只有这一架了,张孟夫无奈,只得让人抬过去胡乱挡着。 他站在讲台之上,眼睁睁看着五个女子中有四个都把身子露在屏风之外,神色坦然地听讲书写,根本不在意周遭的目光,也不在乎他这个博士的责备,张孟夫一声长叹,心道,无论如何今日都得病倒了 果然下课钟声一响,张孟夫便一个趔趄扭了脚,倩人扶着去了公廨,有气无力地向算学博士李谷道“李博士,我扭了脚,这几日便由你去授课吧” 算学属于小道,向来不登大雅之堂,连带着教算学的李谷也常受同僚排挤,养了一身不合时宜的气质,此时他不阴不阳答道“你们素日都说算学是下九流才用的东西,一年也不许某排几次课,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某了学里五个博士,某最是无用的,从来都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儿,此时女子入学,最是要紧立规矩的关头,少不得要你们几位上前教导,某何德何能,竟敢抢你们的课程” “哎呀李博士,这都何等时候了,还说这些作甚”张孟夫掩饰着尴尬,急急说道,“算学亦是正经课程,我等病的病伤的伤,你先顶一阵子,等熬过这段,自然有你的好处” 李谷嗤了一声,懒懒捡起几本书,向着教室行去。他一路回想着入学试那日唯一算出闰月的女子,到了教室便向后张望,却并未寻见王络秀,于是问道“王络秀今日不曾来么” 王络秀正将自己掩在屏风之后,闻言吓了一跳,忙答道“学生在。” 李谷放下心来,这才摊开书本,道“张博士身体有恙,今日暂停讲授五经,改由吾为尔等讲解九章算术。” 他口齿灵便,又讲的深入浅出,不时举例说明,王络秀很快便听得入了神,不觉从屏风后探出身子提问道“夫子,开方技法我照着书上演算过几次,始终不得要领,此处置积为实怎么讲” 李谷极少遇见喜爱算学的弟子,此时不免技痒,从书箱中拿出一大把算筹,招呼道“你过来,我演示给你看。” 他说着便开始摆放算筹,口中还念念有词,王络秀专注之下也未多想,快步走出屏风来到讲台边上,看着李谷上下挪移算筹,顿时如醍醐灌顶,惊喜道“原来是要这样,我懂了” 就在此时,她猛然看见柳绵绵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察,竟擅自出了屏风,她又气又愧,连忙走回屏风后坐定,心道,一切都是无心,他们不会看低我的 散学时又将近午,柳绵绵招呼窦绾和黄英去公厨,又问章静之道“章二娘,你去不去” “我是来读书的,不掺和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章静之淡淡说道,跟着提起书箱径自走了。 王络秀接口道“正是这么说,同室读书已经不妥,还要跟男人同室用饭,未免太不知羞。” “你不去算了,也不需要你来评论。”柳绵绵不再理她,转身离开。 “你们真的要去”门口处,一个犹豫着要走又未走开的国子学生见四下无人,忙低声道,“周愔召集了许多人在公厨那边,都说要是你们今天还敢再去,他们就要动手打人” “多谢提醒。”柳绵绵向他行了一礼,笑道,“还未请教师兄尊姓大名” “河东赵甫斯。”那人匆忙一拱手道,“你们最好别去,周愔一向心狠手辣,得罪他的都要十倍报复回来,犯不着与他纠缠。” 窦绾从靴中摸出一把匕首,笑道“对付狠辣的人,自然有狠辣的法子” 赵甫斯吓了一跳,忙道“哎呀,你们都是斯斯文文的小娘子,何苦跟他一般见识还是躲开些,不理他便是了。” 王络秀定睛看着匕首,恍然道“原来是你你用这个弄倒了屏风” 窦绾瞥了她一眼,没有回话,王络秀气愤愤地站起来,大声说道“我这就去告诉夫子” 没人拦她,她便一径跑了出去,哪知刚到通往公廨的穿堂处,便被几个男子拦住,厉声道“我等自发巡逻,严禁女子入内,还不快快退出去” 王络秀施礼说道“我乃琅琊王家女,找张夫子有事回禀,请让我过去。” 一个男子斥道“管你是谁,是女的就不能走” 王络秀满心要说出机密,洗清自己的嫌疑,忙高声叫道“张夫子,张夫子屏风是窦绾” 话未说完,那几人竟动手准备拿她,王络秀吓了一跳,慌忙转身跑开,心中委屈不已明明是柳绵绵猖狂无礼,为何这些人不分好赖,连她也怪责上了呢 另一处通往公厨的路口,一帮学生将周愔簇拥在正中,老远向众女喝道“女子不得入内,乱闯者格打勿论” 赵甫斯壮着胆子想要劝解,窦绾早一马当先,叱道,“让开” 周愔向后退进人丛里,便有几个学生冲到最前围成一排,挡住窦绾的去路,又动手向她推搡,窦绾看他们的架势,已知道都不是练家子,她嗤笑一声拉开架势,顷刻间已经放倒了几个,拍着手道“太不经打,还有谁” “柳绵绵”周愔在人堆中间叫道,“有能耐便自己闯,休得指使别人” “周愔,有能耐便出来与我较量,休要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柳绵绵毫不示弱,反唇相讥。 周愔早与李主簿打过招呼,让他借故将桓深叫走,此时他笃定没人会援助柳绵绵,于是分开人群走了出来,傲然道“与你较量你也配么” 柳绵绵笑道“你是不敢吧” 又拍手笑道“是了,昨日你那么丢脸,自然要躲起来了” “呸怕你便不是男人”周愔哪里受得了她如此激将法,立刻道,“你要怎样较量” “简单,我与你赌赛三局,若我输了,从此我就在廊下听讲,再不进教室半步,若你输了,今后不论女子如何行事,你都不许干涉” 周愔听她说的简单,正要答应时突然又迟疑了一下,她一心要激他赌赛,莫非是有备而来,设下了什么圈套 但柳绵绵哪里能容他多想立刻又道“赌不赌若是你不敢,立时就在这里向诸位同窗说一声你不敢跟女子较量不过若是你赢了我,到时候他们大约要唯你马首是瞻,从此你就是国子学中无冕之王” 周愔脑子一热,脱口说道“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赌赛 “你我都将自己愿意赌赛的内容写在签上,然后抽三支签出来,抽到哪个便赌哪个。”柳绵绵道,“听天由命,最是公平不过。” 国子学生们此刻全都闻声赶来,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了路口,看他二人谈论赌赛之事,一听柳绵绵竟要用这样新鲜的法子,不觉都大感兴趣,纷纷叫道“这法子使得,由老天来定” 周愔此时越发觉得一切都像是柳绵绵有意做成的圈套,他有点后悔不该轻率答应,但是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他,如何能当众反悔只得冷哼一声说道“你弄得如此繁琐,谁耐烦去找什么签” “这个容易,我已备好了。”柳绵绵说道,“签筒和五十根竹签都在我书箱里放着,拿出来写上便是。” 周愔更加坐实了猜想,连签筒都已提前备下,那么今日她的举动,自然是筹划已久,想必那些签子上已经动了手脚,她想抽中哪个,便能抽到哪个。若是公平较量,他自然是不怕的,但这妖女诡计多端,如果她专一写什么刺绣、染织、裁剪之类的内宅之事,他便再有能耐也不可能胜过她。 周愔一念及此,立刻说道“费这些事做什么你我一局定输赢” 柳绵绵吃了一惊,忙道“这可不行,一局变数太大,还是三局最妥当。” 周愔越发断定她私下里动了手脚,冷冷说道“赌赛当然会有变数,否则怎么当得起一个赌字怎么,你不敢了么” 柳绵绵犹豫不决,又转向窦绾悄声商量起来,周愔越发笃定,看来这妖女定是想靠舞弊取胜,幸好被自己识破。他心中得意,于是连声追问道“不敢赌么不敢赌就早说,某却不耐烦等你们闲谈” 与他一气的男子们也七嘴八舌吵嚷道 “一局定胜负” “敢不敢赌给个痛快说法,休要拖拉” “怕了吗怕就认输,乖乖滚出教室” 柳绵绵面上红白不定,又与窦绾商量了半天,这才说道“一局就一局,你我抽签来定赌什么。” “不抽签,”周愔自觉胜券在握,态度更加傲慢,“由我来定赌什么,否则就不赌。” “欺人太甚”窦绾立刻嚷道,“凭什么由你定” 周愔淡淡说道“要么由我定,要么就不赌,你们自己选。” 柳绵绵和窦绾顿时都一脸懊恼,周愔从未见过她俩如此模样,心里痛快极了,负手往人前一站,得意洋洋地环视四周,向众学生道“看见了吧这些女子只会说空话,一旦要比试真功夫,立刻不敢了” 不少人哈哈大笑起来,更有人向周愔道“亏得周兄出手,一下便试出了她们的底细” “周兄力挫妖女,定能为国子学留下一段佳话” 周愔更加得意,又向柳绵绵道“赌么再不决定的话某就不赌了” 柳绵绵咬咬牙,低声说道“那就赌吧。” “好”周愔就等她这句话,立刻说道,“我与你打马球,每组五人,你们必须全是女子” 非但众女大吃一惊,连男子们也有些诧异,赵甫斯大着胆子说道“如此未免太不公平了吧女子柔弱,力气上必定要吃亏些。” 周愔横了他一眼,道“她们自以为能与男子比肩,那就让她们看看是否如此” 柳绵绵急忙说道“不行这样我们肯定是输啊” “不行呵呵,要么不赌,要么如此。”周愔已笃定自己占定上风,越发寸步不让,“我只要如此赌赛,其他一概不行” 柳绵绵脸色一时白一时红,久久不能下定决心,就在此时,忽见王汲分开众人走了进来,柳绵绵忙道“王十一郎你来评个理,周八郎要用五个男子与我们五个女子打马球,这不是欺负我们么” 王汲这几天借着罢课的机会一直躲在斋舍中睡懒觉,今日的事周愔未曾通知他,直到刚才桓深路过说起,他才知道周愔竟独自带人去闹了,他心里有些不快,连忙赶来时,正好又被柳绵绵叫住评理,当下便道“周八,想赢也要赢得漂亮才行,你用五个大男人跟小娘子打,便是赢了也招人笑话,世家子弟可不是这等做事的” 周愔心中暗骂他是草包,只得说道“她们口口声声要和男子一样,这样正是遂了她们的心,有什么好抱怨的” “非也非也,”王汲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咱们做事必要让人心服口服,你定下这样不公平的规矩,便是赢了也叫天下人耻笑我不能看着你做蠢事。” “还是王师兄讲理,”柳绵绵忙道,“周八郎实在荒谬,此事应当由王师兄主持” 王汲露出一个轻佻的笑,道“美人儿所言极是,我比周八仗义多了,有我在,必然还你一个公道。” 周愔怒道“王十一,你这色迷心窍的蠢物” 王汲大怒,指着周遭的人挨个问道“你们自己说说看,五个男人打五个小娘子,便是打赢了你们脸上有光彩吗难道要任由周八做出这等贻笑大方之事吗” 国子学生们有的与周愔所想相同,觉得不管手段如何,先压压这帮女子的气焰再说,有的却觉得王汲说得有理,从来没有这等打法,就算赢了也要招人耻笑,不如寻一个更公平的法子。众人既想不到一处去,又兼与周家、王家的关系各有远近亲疏,于是乱糟糟一团,各自议论个不休。 黄英听着满耳朵吵嚷之声,心里不自在到了极点,她轻轻扯了下柳绵绵,正想说话,却见柳绵绵与窦绾交换了一个眼神,唇边都露出一丝笑意,黄英不由松开了手,心中油然而起一种被隔离在真相之外的难堪来。 “休得喧闹惹事”却见李主簿急匆匆走来,大声道,“明日吏部派员到学中考课,你们各自检束些,若再吵闹不堪,一律按滋事处置” 周愔向来以学生领袖自居,当下傲然向李主簿道“考课与我何干我只要还学中一方净土” 李主簿陪笑道“周郎早些把此事定下,自然就不妨事了。” 王汲见他只巴结周愔,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冷冷道“由着他这种赌法,国子学生却不成了欺凌妇孺的笑料” “她们都把自己当成男子,你还当她们是软弱妇孺”周愔气道,“好个糊涂行子” “她们糊涂,你也跟着犯浑”王汲冷笑,“好个世家子第,你的风度呢难道要让天下人都来耻笑我们不成” 两人看看又要吵起来,李主簿忙道“诸位,诸位大家说的都有道理,好好商议,好好商议” 周愔和王汲哪个都不买他的账,唯有柳绵绵道“李主簿既是师长,又且德高望重,既然大家拿不定主意,不如请李主簿定夺。” “正是,李主簿直接定了,也省得多费口舌。”桓深不知何时也来了,接口道。 李主簿叫苦不迭,忙道“你们定,你们自己定,我没什么主意。” “怎么莫非李主簿以为我的提议不好”周愔原以为他是自己一伙的,见他连声推脱,立刻不满起来。 “是呀,李主簿倒是说说看,谁讲的更有道理”王汲也盯住他问道。 李主簿情知无论说什么都要得罪一个,暗恨柳绵绵将祸水东引,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五个女子组队也并非不可” 眼睛里瞥见王汲立了眉,忙道“但确实容易引人非议” 周愔瞪了他一眼,李主簿连忙改口道“两个主意各有利弊” 突然“哎哟”一声,道“我几乎忘了,我还着急去准备考课诸事,你们自己商议。”跟着拔腿就跑。 周愔和王汲都哼了一声,异口同声道“废物” 桓深上前一步,朗声道“周八,五个男子打五个女子,你赢了倒还好说,若是输了,你以后还要不要在人前行走” 周愔鄙夷道“我输简直痴人说梦”然而想起那日柳绵绵与窦绾射御之时的英姿,不由也犯起了嘀咕,万一呢若是被五个女人打输了,这辈子就没法见人了 又听桓深道“依我之见,不如各退一步,女子队中至少要有两个小娘子出战,这样既不失你们赌赛的初衷,又不至于留下话柄。周八,王十一,你们说呢” 围观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王汲便道“也罢,便依你所说。” 周愔见众人多已认可,只得悻悻道“便宜了这帮妖女” “那就这么定了”柳绵绵抬眉笑道。 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周愔忽然有了种不妙的预感,可是现在反悔,却也已经晚了。 油壁车中,柳绵绵笑得前仰后合,向黄英道“英娘,昨日我与剑翘商议了大半天才想出的主意,果然他们中计” “亦且还捎上了李主簿,真是意外之喜了”窦绾笑道,“如今他们三个肯定在互相埋怨” 黄英心中有些酸涩,她们背着自己已经商量好了,只到用人时方才拉扯上她。她低声问道“你们早就猜到他会提出打马球” “当然”柳绵绵兴冲冲道,“周愔平生最自负的,一是围棋,二是马球。围棋我不行,马球我还拿手,问了剑翘也说马球好,公主也是此道高手,于是便定了打马球,又引着周愔上当。” “桓十二串联了好几人,在周愔面前说长盈围棋下的超绝,但马球却是不行,果然周愔就要跟我们打马球”窦绾拍手道,“眼看他每一步都落在我们的算计中,真是好不痛快” “其实,围棋我可以试试的。”黄英垂目说道,“虽然我不算顶尖,但,也是能试试的。” 柳绵绵知道她为人谦和,她说的可以试试,定然是胜券在握,不由惊喜道“早知道英娘你擅长此道,我便不必大费周折了” “你以后散了学不要着急归家,咱们有事一起商量商量,肯定更加周全”窦绾拉住黄英的手,大笑着说道,“你不知道,先前长盈说只要跟周愔提出用签筒抽签,再做作一番,周愔肯定上当,我还半信半疑呢,谁知今天周愔那厮一举一动无一不在长盈意料之中,真真笑煞我也” 车声辘辘,载着三女渐渐远行,黄英晦涩的心情也在这爽朗的笑声中渐渐舒展开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欢宴(上) 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注一 每到初夏四月, 平乐城中头一件大事大约要数大观禅寺的牡丹宴。此宴在女帝时兴起, 选在有百亩牡丹花圃的敕建大观禅寺举行, 每当牡丹花盛开之际, 禅寺主持便会恭请天子降临游赏,届时高官显宦蜂拥追随,数十里山道上步步皆是紫服绯衣, 处处可见金钗翠钿, 端的是热闹非凡。 待牡丹宴后, 大观禅寺才会向百姓开放花圃, 以示佛法平等之意, 若有幸运的,每每还会在山道或花圃中捡到前几日贵眷们遗落的钗环首饰, 价值万钱。 而今年的牡丹宴格外引人注目,一是因为贵妃亲自发下请柬, 请国子学中的小娘子们赴宴,二是牡丹宴后, 国子学将举办一场前所未有的马球赛, 届时小娘子们将与男子在马背上一争高下,赌注也很特别, 若是小娘子们输了便到廊下听讲,赢了, 那些男子再不得限制她们的行踪。 “八兄, 你上了柳绵绵的当了”周又鸾在周嗣的院中碰见周愔, 闷闷说道,“她若是输了,最坏不过是到廊下听讲,这一点只要你们继续闹,学官和博士们早晚会逼她们出去,却不是多余而且她们又是女子,便是输了也不丢人,但你就不同了,你若是输了,此前的种种努力全都白费,亦且大伤脸面,这个赌,你实在是亏” 周愔隐约也有些后悔,越发听不得别人议论,立刻斥道“你懂什么小娘子休要议论男人的事” “你”周又鸾气得脸色发白,道,“我若是男子,定不像你这般听不进好话” “那也得你先是个男子再说。”周愔冷笑一声,转身离去,“少在我面前说这些丧气话,我还从来不曾输给过谁” 周又鸾望着他的背影,生平头一次起了叛逆之心这等浅显的计谋他都看不出来,这般愚蠢自负,凭什么他能与阿祖商议朝中事务,她却被排除在外 “三娘你来。”堂中传来周嗣的声音,周又鸾忙走进去,却见周嗣坐在榻上,缓缓说道,“若是你八兄这次输了,你就收拾收拾去国子学念书吧。” 周又鸾大吃一惊,忙问道“为何要我去那里不是女子该去的地方” “周家已惹得圣人极不高兴了,总要偶尔示好。”周嗣道,“去吧,早做准备。” 周又鸾又惊又疑,出得堂来琢磨了许久,突然想起昨日隔着窗子隐约听见祖父与大兄谈论,道是皇帝因考功郎中和考功员外郎近日连连被弹劾,拟将二人贬官,但这两人都是祖父的心腹,故而祖父以弹劾之事查无实据为由,退回皇帝的旨意拒不执行,惹得皇帝十分不快。 周又鸾有些迷茫,难道她进了国子学,皇帝就不生气了么 大正殿中,季景隆把周嗣封回的圣旨向着卫韶的方向用力抛下,道“你自己看看,周嗣他竟然封退了朕的旨意” 卫韶忙将圣旨捡起,双手捧起放在案上,道“陛下可直接下中旨,注二周相料也违抗不得。” “哼,竟然逼得朕下中旨”季景隆阴沉着脸色,道,“朕早晚要他好看你替朕拟旨,调任王奉时为考功郎中,即日到任” 半日之后,消息已传遍了三省六部,正忙于应付弹劾的闵君思大吃一惊,脱口说道“陛下竟为了他下中旨” 他心中又是醋意又是不解,从礼部郎中调任为吏部考功郎中,看似平调,实则是升迁,要知道吏部从来都是最有威势的地方,况且考功郎中掌管着官员们的考评事项,最是不能惹的一个,比起区区的礼部郎中,不啻于天上地下。王奉时何德何能,竟能得圣人如此青眼 闵君思再也坐不住,立刻便奔去周嗣宅中讨主意。 向晚之时,王奉时回到家中,叹道“圣人调我做考功郎中,周相却不同意,此刻圣旨上还没有右相的花押,叫我好不难堪” 王络秀惊喜说道“恭贺阿爷可知圣人十分器重阿爷” “这般器重,我却有些吃不消。”王奉时苦笑着说道,“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周相,也不知是哪里入了圣人的眼,如今我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 他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闵君思与章敬,脑中灵光一闪,惊讶道“莫非是因为小娘子入学” 王络秀并未听见父亲说些什么,她欢喜地想着,圣人亲自任命的吏部官员,又兼如今正逢四年大考,阿爷一跃成为最炙手可热的人,从此后哪个敢在她面前放肆 翌日清晨,御驾自太极宫出发向城西沐霞山大观禅寺而去,车马浩浩荡荡,沿着山路逶迤数十米,季景隆坐着八人肩舆,极目眺望沿途风景,但见山岚浮动,云深处钟声悠扬,峰峦中掩映着禅寺的朱红外墙,比起皇城中的富丽繁华,别是一番清幽之韵。 沐恩帅神策军一路护卫,就见他一身黑甲,策马来回驰突,不时勘察周遭地势,又与前军将官沿途驱逐闲杂人等,密密布防。季景隆叫住他道“沐公公,一切照旧例即可,不要惊扰了百姓。” 沐恩也不下马,只道“大家只管安心看风景,这些事交给某来办就好,不必多花心思。”注三 他说完拍马便走,马蹄扬起尘灰,映得季景隆一张脸阴晴不定。 说话间已到山门,主持方丈身披袈裟,头戴毗卢帽,率领阖寺僧人候在门外,恭迎季景隆进殿。季景隆带着一众嫔妃和皇子公主,在门外以泉水净手,之后进大雄宝殿拈香拜过,方丈恭敬在旁引路,一起出了侧门,来至山腰处的百亩牡丹花圃之中。 但见大片枝叶衬托着朵朵碗口大的牡丹,既有单瓣又有复瓣,颜色以红、黄、白为主,也有几株深色花点缀其中,却是珍贵的紫龙杯、葛巾、墨玉等名品。此时花期刚到,花圃中尚有大片将开未开的花苞,比起盛开之姿别有一番风味,风送花香,令人心醉神怡。 季景隆携着贵妃柳映月,遥遥指向其中开得最好的一朵葛巾,道“此花可谓花中魁首。” 话音甫落,已有内监依惯例上前将花朵剪下,用金盘盛了双手奉上,季景隆便亲自将花簪在柳映月发间,笑道“此花娇艳,堪堪可配爱妃。” 柳映月虽然已入宫数年,此时却仍有少女天真烂漫之意,不觉红了脸庞,柔声道“妾谢陛下怜爱。” 身后的慧妃郑佩和昭仪赵柔不觉对视了一眼,郑佩淡淡一笑,目光转向随侍在侧的太子季珩,赵柔却低了头,握紧了幼子季珏的手。 小沙弥奉上香茶素点,季景隆略点补了些,便笑道“你们不用在此候着了,自在玩去罢。” 众人巴不得一声,很快都四散开来,花间树下立时人影憧憧。这牡丹宴虽然以宴为名,其实一天之中只是进奉数次素果茶点而已,并无正式筵席,亦不需按品大妆,专一只是为赏花游玩而已,所以众人都十分放松,相熟人家的小儿女多有趁机躲在清净处闲话叙旧的,是以每每宴会之后总能结成几双佳偶,却比上巳之时更加引人遐想。 柳映月早将妹妹叫到身边,抚着她的手细细询问学中诸事,末了蹙眉道“二娘,那马球赛你可有把握我听说周愔球技极好,王汲也不弱于他,而且他们到处搜罗强健的少年组队,你却要十分当心,别被他们伤到了” “姐姐还是担心昭纯吧”柳绵绵笑道,“如今我们这边他是最弱的一个,我还想着去哪里找一个更好的把他给替下来呢” 季景隆在旁吃着茶笑道“二娘若是发愁的话,朕给你指一条明路。” 柳绵绵立时行礼道“请陛下指点” 季景隆一指远处松下,道“不妨去求卫相。” 注一“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出自白居易的牡丹,诗太长,就不放全文了。 注二中旨,在此处特指不经过中书省、门下省而由皇帝直接发出的诏令。 注三大家,指皇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欢宴(下) 苍松之下,卫韶与沐恩相对而坐, 面前棋路纵横, 黑白子交错布局, 正是一场好战。 黄英大着胆子从枝叶间遥遥窥看, 向窦绾低声说道“我听说沐统领的棋艺堪比国手,不知道卫相与他谁能赢下此局” 窦绾见她脸上全是向往之色,于是拉起她往前走, 道“你躲那么远能看见什么走, 咱们到近前去瞧。” 黄英便是再镇定, 到底也只是贫家女, 生平从未与这么多达官贵人相处, 顿时胆怯起来,说道“不成, 我这样的人,怎么能看他们下棋呢” “你我都是贵妃下了帖子请来的, 怕什么。”窦绾满不在乎道,“来都来了, 咱们只管好好玩一场。” 她拉着黄英一路走过去, 卫韶与沐恩正在酣战,只看了她们一眼并没有说话, 黄英先前还扭捏不安,后来见他们下的精妙, 一时也看住了, 再想不起害怕来。 周又鸾面若寒霜, 向王络秀道“真是不知所谓,竟然擅自闯到卫相跟前,丢尽了女子的脸面七娘,她们在学中也是这样么” 王络秀带着点恼意说道“在学中时比这更甚几倍那个窦绾竟然私藏匕首将屏风锯断,然后她们几个就公然抛头露面,全不知道羞耻” “我前几日才知道窦家只是军户出身,因窦绾的父亲立了战功才侥幸封了个将军,算什么好人家”周又鸾叹道,“七娘,难为你竟要与这些小家婢共处,不过也幸而有你在,国子学那些男子们才知道女子中亦有端庄守礼的,并不是每个都像柳二娘那般轻狂” 王络秀大感欣慰,忙道“我已经向李主簿说了数次屏风的事,可惜他始终抓不住实证,说来也怪,也不知她们怎么弄的,神不知鬼不觉,等我哪天拿住了她,必定让她们受罚” 两人正说着,忽然见章静之也走过去站在卫韶身后观棋,周又鸾心中一动,忙向王络秀道“走,咱们也去看看,不能由着她们胡来” 王络秀全不懂她的心思,被她带过去看时,却见沐恩正落下一颗黑子,立时与之前的黑子联成合围之势,将卫韶的一片白子圈在其中,沐恩伸手将白子拈起,道“卫相,得罪了。” 黄英脸上现出喜色,低声道“绝妙,绝妙,原来之前布局都是为此” 窦绾根本不懂围棋,见棋盘上那处倒像一只靴子,不由说道“我怎么看着像一只短靴” 沐恩抬头看了她两个一眼,道“此招名为倒脱靴式。” 窦绾笑了起来,道“有趣,有趣说得我都想学学了” 沐恩随口问道“你两个都是到国子学读书的小娘子吧学中可教授围棋么” “就是不曾教授,所以看你们下的有趣,有些想学。”窦绾素来胆大,哪怕面前是大名鼎鼎的第一权宦,她也丝毫不惧,此时见黄英满脸都是艳羡之色,心知她定然极想与高手切磋一番,于是指着黄英道,“我这个同窗也喜欢下棋,沐统领可否与她手谈一局,指点一二” 黄英涨红了脸,低声推辞道“五娘,我下的不好” 沐恩大感意外,小娘子们见了他从来不是躲着就是害怕,并无一个像窦绾这样自然的,于是说道“好,等这局下完便可。” 黄英又惊又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连连点头,眼睛里却神采奕奕,显然向往已久。 章静之在旁看着,忍不住便道“卫相若是得空,可否指点儿一局” 周又鸾吃了一惊,面上全是不豫之色,一双杏眼看紧了卫韶,正等他如何回答。 卫韶一边落子,一边说道“某还有些别的事务,章娘子见谅。” 周又鸾松了一口气,章静之却大失所望,还想再说时,却见柳绵绵走来说道“卫相,方才我向陛下请教城中有谁善打马球,陛下让我来求你。” 卫韶微微一笑,道“可是为了与周愔赌赛之事” “正是。”柳绵绵莞尔一笑,“是否有幸请得卫相援手” 卫韶笑道“柳君所请,某不敢辞。” 在场诸女都是大吃一惊,章静之急急说道“卫相何等身份,怎能跟她们胡闹” “你说谁胡闹”却是季棠带着上官道致走了过来,冷冷说道,“我亦有份参战,怎么,章二娘有什么异议” 众人纷纷施礼,章静之躬身谢罪道“儿失言,乞公主恕罪” 季棠见她知机,也不再多言,只向柳绵绵笑道“你大约不知道,数年前西番王子前来觐见,带着十人马球队向我们挑战,陛下亲自应战,卫相亦在其中,我至今都还记得卫相一人独进十二球,打的西番人心服口服。二娘,能请到卫相助阵,想来这场球咱们是赢定了。” “卫相也要下场么”太子季珩与周愔、王汲结伴而来,笑道,“福熙,我正想与你说呢,周愔请我出战,我已允了。” 原来周愔担心众人忌惮季棠的身份,不敢放手一搏,于是邀上王汲一起请季珩相助,季珩有心与周、王两家交好,略一思索便应允下来,又挑了一名精通马球的东宫侍卫一起出战,周愔与王汲此刻都觉得自己稳操胜券,面上不免都有些得意之色。 季棠没想到他竟也要来掺一脚,心中有些不痛快,淡淡道“如此正是势均力敌,正好痛快打一场。” “我也是这么说。”季珩笑的如沐春风,“你这边都定下了哪些人待会儿好将名字向陛下回话。” “我与柳二娘、窦五娘,”季棠看了眼正往此处走来的桓深和柳昭纯,道,“还有卫相与桓十二。” “好,个个都是高手。”季珩笑道,“这边是我与周愔、王汲、郑庄,外加东宫的刘侍卫。福熙,你那边女子多,我让你三个球如何” 季棠微微一笑,朗声道“不必,既说了赌赛,自然是从公评判,不需你相让” “说的好”季景隆笑着走过来,道,“如此精彩有趣,朕也十分期待,后日朕若得闲,就过去看看你们。” “阿爷,”季棠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娇声道,“你一定要来,儿等着你” 郑佩向季珩使了个眼色,季珩忙道“儿也盼着父亲亲临” 季景隆笑看一双儿女,道“朕能不能去看你们赌赛,就要看两位相公让不让朕得闲了。” “陛下处理政务,乃是为万民谋福祉,太子殿下与公主较量球技,乃是效斑衣戏彩,注一”周嗣及时赶来,应声答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臣不敢以琐事妨碍陛下享天伦之乐。” 自周嗣退回贬谪考功郎中的旨意后,季景隆对他总未有过好脸色,此时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说道“如此,甚好。” 季珩有心向周嗣示好,忙道“周相不妨也来看看。” 周嗣忙道“是臣之幸” 正说话时,就见方丈托着一个琉璃盘走了过来,口诵佛号道“陛下,前些日子大殿的梁柱上突然长出这个奇怪的物事,贫僧问遍诸人,都说并不认识,但观其形状又是祥瑞,故而贫僧不敢隐瞒,请陛下过目。” 他说着抬起盘上盖着的丝绢,众人都定睛看去,只见那盘中托着一支朱红色的云朵状植株,看去有些像灵芝,但边缘却生出许多荷花似的小骨朵,分明又不是灵芝。 季景隆看了半晌并不认得,见周围跟随的众官也都是茫然不解的模样,于是问卫韶道“卫相可识得此物” 卫韶沉吟道“观其形状似是灵芝,但又不曾见过这种形状的,或是他物” 季景隆有些失望,连卫韶也不认识,大约天底下没几个知道的了。 “陛下,观此物形状,应是喜芝。”忽听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众人忙看时,却是上官道致。 季景隆不曾见过她,正在疑惑时,季棠已道“她是上官清的爱女,上官道致娘子,最是博学不过。” 季景隆依稀想起当日柳尚为她的婚事曾到御前请命,颔首道“你且说说看,何谓喜芝” “孝经授神契所载喜芝色朱红,乃松柏之脂入地千岁化茯苓,茯苓生长万岁,边缘生芽如莲花,乃为喜芝。喜芝者,夜视有光,持之甚滑,烧之不燃,带之避兵。”注二上官道致侃侃说道,“此物中原甚少得见,故而人多不识。妾昔日随家父到极北之地游历时,曾在当地土人宗祠中见过供奉此物,故而得知。陛下,喜芝生长不易,万载难遇,如今竟长在殿堂之中,此乃天降祥瑞,正是我大夏国祚绵长之征兆” 大观禅寺的方丈最是机警,立时便道“阿弥陀佛吾皇之德感动天地,故而天降祥瑞,泽被万民” 祥瑞之说一向最能鼓舞人心,季景隆不由得十分欢喜,赞道“不愧是上官清的女儿,果然博学多识” “上官娘子才高八斗,诗书无一不通,她在公主府这些日子,儿亦觉得长进了不少呢,陛下一定要奖赏于她。”季棠早得了柳绵绵的托付,见时机大好,忙进言道,“儿觉得,以上官娘子的才力识见,可入尚仪局为女官。” “上官娘子曾跟着她父亲游历过天下,眼界极是不凡。”柳映月也从旁帮腔道,“陛下,宫中正缺这样一个女官呢,妾也想请她到宫中时时请教。” 季景隆笑道“也好,就依爱妃。” 上官道致一早跟着季棠出现在大观禅寺中时,已有人告知了在场的上官家族人,此时他匆匆赶来,长跪求告道“陛下,上官道致私自逃婚,不遵族老安排,不可入宫啊” 季棠冷冷道“上官娘子早年便对其父发过誓言,立志终身不嫁,你们是欺负她没了父亲,逼她违抗父亲遗命吗” 那人不敢与她争辩,只向着季景隆叩头不止,季景隆看看心爱的女儿,又看看宠爱的妃子,笑道“既然上官娘子曾对父亲立过誓言,那族中的决定就做不得数。” 那人忙道“便是不嫁,也该回家侍奉长辈,如何能进宫献丑呢” “如今连国子学中都有小娘子们向学,宫中也该选些有才学的娘子们教习宫眷。”季景隆一锤定音,向上官道致道,“你回去收拾了,明日就随棠儿进宫吧” 上官道致大喜过望,立刻倒身下拜,道“谢陛下恩典” 她心中喜极,今日前来原本是想找机会向圣人自荐,谁知竟如此凑巧碰上了众人都不认得的喜芝,如今圣人金口一开,她从此就过了明路,再不用东躲西藏了她忙用目光寻找着柳绵绵,四目相对时,分明都看见彼此眸中洋溢的喜色。 忽听棋子相撞,发出细微声响,却是沐恩碰到了棋盘,盘中黑白子已乱成一片,沐恩见季景隆望过来,便笑道“老奴一时失手,不该惊扰了圣驾。” “可惜,原是一局好棋,如今全打乱了。”季景隆瞧了瞧盘中乱局,笑道,“你们继续玩吧,朕不吵你们了。”跟着携了柳映月,扬长而去。 沐恩便问道“棋局已乱,卫相还要继续吗” 卫韶含笑道“某不是沐统领的对手,就不献丑了。” 沐恩不置可否,一边分拣棋子,一边向窦绾道“你还要下么” 窦绾忙推黄英道“我不会下棋,是黄娘要向沐统领请教。” 沐恩看了看黄英,却向窦绾说道“我看你像是个能学棋的,不如你也学学” 窦绾十分意外,但既然国手都如此说了,便也跃跃欲试道“好我先看你们下一局,若能看出些门道,我便也学起来” 黄英弈棋之道以防守见长,便执白子,沐恩执黑,却是大开大合的路子,一开局便冲杀起来,窦绾开始时一点也看不懂,后来柳绵绵在旁边轻声与她讲解了基本的规则,窦绾摸到了门道,竟觉得棋盘之上犹如两军厮杀,阵型千变万化,顿时看得津津有味,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周愔面上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心里却暗自庆幸,沐恩的棋艺他自忖不敌,那黄英居然能与他战了多时还未落下风,听说柳绵绵比黄英还厉害些,幸亏当时没有赌赛围棋 季棠看了一会儿,瞥见桓深要往禅院中去,忙扬声道“桓十二,你且留步” 桓深站住,不解为何,季棠快步跟上,笑道“后日的马球赛,我想与你先商议一下怎么打” 她迈步向花草深处走去,桓深只得跟上,心中纳闷不已。 柳绵绵看着他两个渐行渐远,转脸向卫韶道“卫相喜欢哪种颜色的牡丹” “牡丹天生极美,不拘何种颜色,某都喜欢。”卫韶道。 “我独爱状元红,”柳绵绵笑得眉眼弯弯,“那颜色总使我想起状元郎的服色。” 卫韶眼睛一亮,跟着向花圃中看了片时,笑道“那边就有一株状元红,柳君请随我来。” 章静之猛然抬起了头,刚才她邀卫韶对弈时他分明说有事在身,为何他此时竟有功夫陪柳绵绵赏花她心中酸楚难过,泪眼朦胧间遥望见卫韶折下一朵盛开的状元红递与柳绵绵,又见柳绵绵抬手便簪在了发间,一刹那间,天地失却颜色,她唇上只剩下胭脂都遮不住的苍白。 “无耻”却是周又鸾在边上喃喃说道,“无耻” 注一斑衣戏彩,据说老莱子年过七十时还穿着五彩的衣服戏耍,以娱乐父母,后来被作为孝敬父母的典故,归入二十四孝,红楼梦里凤姐就曾说过这个。 注二古代的祥瑞太多了,随便挑了一个,部分百度,部分胡诌,亲们随便看看就行,不要当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球赛(上) 牡丹宴后两日,平乐城人人翘首以待的马球赛在国子学校场开战。 初夏时多有大风, 场边插着的各色旗帜随风烈烈招展, 与明亮的日色纠缠在一起, 晃得周遭观战的人都有些睁不开眼睛。场外备用的马匹咻咻的鼻息声夹杂在蹄铁触地发出的脆响声中, 让一颗颗悬着的心越发焦躁不安。 正面高台上红毡铺地,锦褥密布,却是留出了御座, 专等季景隆御驾降临。左侧坐着的是观战的官宦, 其中几人还带了家中的小娘子, 虽然以帷帽遮着脸, 犹能看出跃跃欲试之态。右侧是国子学生和不上场的三个小娘子, 最前面坐着学官和几个博士,除了李谷之外, 个个无精打采。 刘文起轻咳一声,低声道“打起精神来, 某已向王郎中打听过了,不是什么大事, 最多申斥几句罢了。” 张孟夫哭丧着脸道“某这把年纪竟要被小娘子揭挑, 实在不成体统” 李谷嘴角噙着一丝讥讽的笑,缓缓摇了摇头。这几个博士因不想教授小娘子们, 于是每到小娘子的课程就纷纷告病,弄得小娘子们日日只能自学。前日王奉时来巡查考课时, 小娘子们打伙儿去告了一状, 道是博士们懈怠轻慢, 连续多日不肯授课,师德有亏,王奉时知道皇帝极是向着这帮小娘子,亦且自己也是因此得以调任要职,所以忙将所有博士全部召回学中,当面告诫了一番不说,还道要在考课时仔细考量此事。如今虽然结果未曾出来,但博士们最爱面子,这几日个个如丧考妣一般,偏偏还得打起精神来去讲学,好不难过。 学生中突然发一声喊“来了,她们来了” 跟着蹄声得得,五个红色身影倏忽驰近,走在最前的是季棠,一身正红的窄袖骑装,梳百合髻,脚蹬鹿皮小靴,富丽如同牡丹。在她身后是柳绵绵与窦绾,都是茜红胡服,撒花镶边长裤,牛皮长靴,螺髻高挽。桓深紧跟在三女之后,朱红长袍的下摆扎在衣带里,露出石青色长裤与脚上皂靴,越发显得气势凌厉,意气风发。最后压阵的乃是卫韶,虽也是朱衣皂靴,气质却温润内敛,但因久居高位,行动间自有一种威仪,相比较桓深的锋芒毕露,又是另一种观感。 这五人衣服鲜明,马匹高大,又兼女子娇艳,男儿俊朗,远看竟如神祇一般,引得人群中一阵躁动,无论是国子学中的少年,还是却是跟随长辈过来的小娘子们,无不目眩神摇,几乎移不开眼睛。 宣威将军窦凤章与柳尚并肩坐着,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不错,不错,都很有气势,打仗就该这个样子” 柳尚虽然悬着一颗心,但听他把打球比作打仗,不觉也笑了,道“但愿待会儿打起来时不要受伤才好。” “哎,打仗嘛,难免磕一下碰一下,养两天就好了,不用忧心”窦凤章说着又问柳昭纯,“你怎么不上” 柳昭纯苦笑着道“原本让我上的,后来有了卫相,突然都嫌弃起我来。” 窦凤章哈哈大笑,大声说“加把劲儿,下回争取你上” 说话间周愔五个也走了出来,季珩打头,一色的玄衣青裤,头戴软翅幞巾,踏着软底锦靴,身下是高大的黑马,远望如一大团黑云快速逼近,也是气势迫人。 巳正时分,国子学外传来鼓乐之声,众人忙列队出门迎候,果然见御辇缓缓行来,后面宫车数辆,宫女内监随车而行,正是季景隆率宫中妃嫔前来观战。众人簇拥着圣驾进了门,季景隆命人搬过一个巨大的刻漏,笑道“以刻漏计时打足半个时辰,进球多者为胜,中间可休息一盏茶时间。那便开始吧” 刻漏被置于场边,水流从第一个漏壶中缓缓流出,注满第二只漏壶,又流向第三只、第四只漏壶。水声之中,两队人马遥遥向皇帝致意,跟着翻身上马,各自奔至己方球门一侧,令官将手中彩鞠放在球场正中,跟着一挥手中红旗,两边十人十马,立刻如羽箭一般,猛冲向地上那拳头大小的彩鞠。 马蹄翻飞,尘烟弥漫,十支球杆齐齐指向地上一球,电光石火之间,却是卫韶当先触到彩鞠,就见他长臂轻舒,迅速观察了各人的位置,跟着向右前方击出球杆,彩鞠应声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弧线,却是直奔柳绵绵而来。 柳绵绵在发令之时已暗自忖度了双方人马的速度和站位,眼见季珩几个都倚仗力大马快簇拥作一团往中间冲去,她便有意驱马往边上走,预备与队友配合出击,果然卫韶领会了她的意思,彩鞠稳稳地向着她飞来,柳绵绵忙驱马紧走几步,侧身挥杆,瞄着十数步外对手那个小小的球门用力击出一杆。 球杆的圆头正打中彩鞠中心,木器与皮革相撞,发出轻微声响,跟着只见空中一线痕迹,那球不偏不倚,径入球门。 “好”柳尚头一个叫出声来,“好样的” “五娘加把劲,把他们全打趴下”窦凤章跟着叫道。 国子学生中爆发出一片嘘声,唯有赵甫斯几个怯怯地跟着叫好。 季景隆看了眼窦凤章,向柳映月道“这些武人,当真粗鲁的紧。” 柳映月笑道“陛下忘了么当初我也曾这么给你喊过呢” 说话时场上的形势又已不同,只见那刘姓侍卫快马抢去,一杆将球勾起,传给了不远处的郑庄,郑庄带着走了一阵,看准了季珩已经跑去对手的场地,忙飞起一杆将球击出,彩鞠奔向季珩,季珩慌忙举杆相迎,谁知斜刺里季棠一马奔来,马身交错之时球已飞到,季珩正想去接,季棠忽地一杆打在他杆上,打得他偏开数寸,那球擦着他面前飞了出去,季棠立刻拨马追上,笑道“一弟,看好了” 她一杆击出,又狠又准,彩鞠径直穿过大半个球场,直直飞进了数十步外的球门,再得一分。 “好”季景隆高叫一声,兴奋地探出半个身子,道,“这么远还能击中,不愧是朕的女儿” 郑佩脸上掠过一丝不快,随即笑道“福熙尽得陛下真传,太子却要努力了” 眼看女子们一上来就先声夺人,国子学生中有些人便坐不住了,几个年轻气盛地站起身来,高声叫嚷道“周八、王十一,打啊” 王汲闻声笑道“才两个球而已,这些人真是沉不住气。” 周愔冷冷道“先让她们得意一会儿,后面有她们好看。” 马匹再次跑动起来,只是这一次,气氛分外肃杀。 太子季珩向自己的侍卫打了个眼色,那刘侍卫会意,立刻纵马四下冲突起来,他的目标不在球,却专在打球的人,黑马来势汹汹,高大健壮,专一向挑对手的马匹冲击,走近时不是撞对方的马头就是抬腿踢马肚子,不多时几个人都中了招,阵型瞬间被打乱,季珩趁着众人自顾不暇时抢到了球,带着一个志在必得的笑意挥杆击出,正中球门。 “好”季景隆笑道,“太子有勇有谋” 季珩遥遥在马背上向季景隆叉手致意,跟着纵马向前,趁着对手被自己的人纠缠之时,跟着又是一杆,再进一球。 “好”郑佩满面春风,笑向季景隆道,“陛下,太子连进两球,十分英勇呢” 季景隆笑道“如今得分追平,就看棠儿如何应对了。” 周愔向王汲打了个眼色,低声道“太子已经进球,接下来咱们也该放手一搏了” 他们几个之前便私下商量过,这第一球必须是季珩进的,谁也不能跟他抢,此时目的达到,王汲便满面笑容道“行啊,让美人们看看某的厉害” 球场之中,窦绾调转马头躲过刘侍卫的偷袭,恰好看见桓深在旁,于是急急说道“你去与他抢球,给我打个掩护” 桓深来不及多想,立时挥杆击向刘侍卫的球杆,将他手中球打开,与此同时,窦绾的球杆也已送到,只是她准头稍微偏了些,一击过去,非但没碰到球,反而重重打在了刘侍卫的马腿上。大黑马骤然吃疼,立刻腾起后腿乱踢,窦绾何等敏捷,一夹马腹已经逃开,大黑马又在原地乱跳了几下,虽然被刘侍卫及时控制住,前腿却已带有暗伤,再不复当初的凶悍。 那只被桓深打开的彩鞠在地上滚了几滚,立刻便有几人几马冲过来要抢,周愔与王汲双双冲到跟前,周愔正要探身来取,柳绵绵却从侧面冲来,两人两马看看就要撞上,千钧一发之际,柳绵绵猛提丝缰向边上一躲,手中球杆同时送出,趁着周愔的注意力都在马上,将他杆下的球轻轻拨过,随即补上一击,将球传给正在对方场上的季棠,此时其他人全在对面,季棠身边无人纠缠,轻轻松松挥杆击出,进了第三球。 “好啊”季景隆看得也手痒痒起来,道,“二娘实在灵巧,棠儿机敏无双若有机会,朕亲自指点她们一局” 球场之上,季棠朗声大笑,带着落地的彩鞠向柳绵绵跑去,遥遥叫道“长盈,你我联手,看谁人能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球赛(下) 周愔脸色黑如锅底,咬牙切齿不已, 这妖女, 竟敢眼睁睁从他球杆下抢到一球,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心头恨意难消, 立刻纵马冲向柳绵绵,耳边听得王汲说道“周八,你竟然被小娘子抢了球, 哈哈” 郑庄与季珩双双抢向季棠, 季棠见无法再进, 于是一杆将彩鞠击给了桓深, 桓深带球从侧面往球门冲突, 窦绾与柳绵绵忙也跟上护卫,斜刺里周愔一马冲来, 如附骨之疽一般,只在柳绵绵身侧左右穿梭, 待两人并行之时,周愔瞅准机会, 突然挥杆冲着柳绵绵腰间打去, 柳绵绵连忙躲开,桓深叫道“休得伤人” 周愔冷哼一声, 球杆突然向旁边一转,跟着从马背上探出半个身子, 趁机从桓深杆下抢过彩鞠, 纵马穿过众人, 带着那球奔向场中,抬臂猛然一击,夹着风声呼哨,重重地打进球门之中。 国子学生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柳昭纯耐不住,向柳尚道“我去那边坐吧,免得他们打伙儿吵嚷个没完,听得人心烦。” 他从人丛中穿过,在国子学生中拣了一个位置坐下,正挨着赵甫斯和几个相熟的朋友,笑着说道“桓十二跟我二姐都在场上呢,待会儿咱们大声给他们叫好,别让周愔太得意” 场中,周愔控马向前,与王汲擦肩而过,道“王十一,你准备何时进球” 王汲撇嘴道“一球而已,少得意” 刻漏流水潺湲,漏箭慢慢上浮,转眼已过了两刻钟。 季景隆遥望见季棠额上汗意淋淋,忙道“暂停了吧,让他们都歇一歇,喝口水。” 令官挥动红旗,高声道“暂时罢战,休息后继续” 他话音未落,王汲已趁着众人分神之际将球抢走,跟着挥杆进门,大笑道“第三个” 周愔不屑道“某进了五个。” 桓深轻嗤一声,道“偷奸耍滑,实在不敢领教” “左右我进了球,你气也无用”王汲得意洋洋说道。 “太子队共进十五球,福熙公主队进十六球”令官高声报出分数,柳昭纯招呼着赵甫斯等人立时高声呼唤起来,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将那些不忿的国子学生们全都压了下去。 季棠翻身下马,早已汗透衣衫,她拉着柳绵绵快步走到季景隆跟前,微微气喘着说道“阿爷,我们打的好不好” 季景隆抬眼望去,只见柳绵绵面色嫣红,几根青丝被薄汗粘在鬓角,竟比阶下芍药更娇艳几分,他心中一动,笑道“棠儿打的极好,二娘也不差。” 宫女们簇拥着她们到静室中更衣,窦绾气愤愤说道“刚刚王汲那球根本就不该作数,真是无赖” 季棠笑道“不过是仗着太子在,不会有人罚他罢了。不急,左右咱们还领先了一球。” 三女出来时,却见桓深与卫韶正在场外说话,季棠招呼几人在僻静处凑齐,道“我们三人的体力大约要差一些,后面就看你两个了” 桓深道“这也不算什么,只是卫相刚才只进了一球,莫非有意相让” 柳绵绵接口道“卫相虽只进了一球,却给咱们几个传了六个球,若没有卫相相助,咱们也进不了那么多。” 桓深看了她一眼,道“你记得真清楚。” 卫韶微微一笑,道“某当加倍努力。” 柳绵绵见那边季珩五个也凑在一起商议,便压低了声音道“我留心看了他们几个的打法,你们发现没有,郑庄和那个侍卫极少自己进球,凡抢到球后十次有九次都是传给太子。” “一个是慧妃的侄子,一个是东宫侍卫,自然都要先紧着太子。”季棠不屑地说道,“要不然我那一弟怎么能一人独进五球。” “传球免不得要过一手,咱们只盯紧了他俩,专一从他俩手中抢,这样只需两个人便能牵制三个人。”柳绵绵道,“你们看这主意可使得” “我去盯那个侍卫,”窦绾道,“早看他不顺眼了” “郑庄由我来盯着。”桓深道。 “还有周愔和王汲两个,一直都在争抢着露脸,”柳绵绵又道,“我去激他们一激,让他们一窝里斗起来” 卫韶道“须得当心,周愔几次都想对你动手,要防他暗下黑手。” “好,那便请卫相留心帮我照看着些。”柳绵绵嫣然一笑,秋波潋滟地看向卫韶,“莫要让我受伤。” 桓深冷冷抬眉,道“卫相须得多进几球,免得被他们赶上。” 季棠看了看他,缓缓说道“如此,十二与五娘盯人,长盈居中策应,我在前,卫相押后,到时看场中形势再做调整吧。” 另一侧,季珩也在安排对策“虽然他们领先一球,但他们有三个女子,发力都在前半场,如今体力肯定不济,想来后面应该是桓深与卫韶为主,你们只管牵制住他两个,那三个不足为惧。” “我来对付桓深”周愔说道,“管教他寸步难行” “卫韶只进了一球,十分不济。”王汲摇头道,“郑庄,你来盯他吧” 红旗再次挥动,令官将彩鞠抛下,季珩一马当先,挥杆将球向前推出,连着越过几人,正要击打之时,忽然眼前身影晃动,还未反应过来,对面已飞驰过来一人,球杆从他杆下探进,跟着向外一擭,带着球径直奔向对面,却是卫韶。 周愔怔了一下,立刻拨马往回追去,郑庄也想往跟前凑时,桓深却一马横在他身前,将他压制的十分难熬,窦绾又死死缠着那个姓刘的侍卫,只剩下季珩和王汲一左一右从两侧包抄过来,眼看三人就要将卫韶夹在中间,却见卫韶抬手便是一杆挥出,彩鞠高高飞起半空中,三人见球已脱出他的掌控,都慌忙去寻球的落点,合围之势瞬间瓦解,却在此时卫韶纵马一跃而起,跟着在马背上长身直立,挥杆击中尚在空中的彩鞠,那球滴溜溜打了一个转,在空中划出一道悠长弧线,不偏不倚撞进了球门之中。 “好球”匆匆赶来支援的柳绵绵脱口说道。 季景隆笑容可掬“太子还是年纪轻了些,不曾见过卫相当年的风采,大意了” 季珩忙一指刘姓侍卫,道“你与郑庄一道,缠死了他” 侍卫躲开窦绾的防守,快马追来,与此同时,彩鞠落地,季珩正要赶上去带球,季棠已经冲至跟前,抢先将球拨走,跟着回身一击,咫尺之内稳稳又进了一球。 “妙啊”柳昭纯带头大喊起来,依稀还掺杂着女子娇细的声音,却是观战的小娘子们也跟着喝起彩来。 季珩面上闪过一丝不虞,人已冲到球门前,挥杆将球击起,叫了一声“周愔” 那边周愔会意,忙冲上前想要接球,柳绵绵却斜刺里抢至,挥杆来抢,两支球杆在空中狠狠一撞,那球擦到了周愔的杆头,滴溜溜一转,斜斜飞了出去,窦绾在半道上挡了一杆,将球击回场中,顿时众人都冲过去争抢,混乱中不知是谁挥了一杆,那球从几十只乱踏的马蹄下滚出,看看出了场外。 令官将球捡回,再次抛出。柳绵绵瞅准了周愔与王汲走在一处,忙也跟了过去,恰在此时窦绾已抢先碰到了球,只是对手已经团团围上,全没机会带走,窦绾迅速查看了场上形势,立时把球击向柳绵绵的方向,柳绵绵会意,抢在周愔、王汲合围之前从王汲身侧窜出,跟着将球传给卫韶,却又回头向王汲笑道“承让” 王汲被她笑容迷惑,全未细想她此举的深意,跟着也咧嘴一笑,道“不必客气。” 听在周愔耳朵里,却以为是王汲有意示好,未曾全力阻拦,不由怒道“王汲,你好不荒唐” 与此同时,只听场外一片喝彩,小娘子们叫的尤其大声,原来卫韶竟翻身下马,只用脚尖勾着马镫,身子远远探出,挥杆又进了一球。 周愔顿时更怒,高声道“这是什么时候,你却只顾美色” 王汲白了他一眼,道“你也没拦住她,只管怪我作甚” 两人原就因赌赛之事有了芥蒂,此时更觉对方面目可憎,当下各自拨转马头,分道扬镳。两人心中存着怨怒,此后哪怕对方就在球门之侧,也绝不将球传去,不觉又错失几次进球的时机,郑庄和刘侍卫又被缠住,无人给季珩传球,他一人难以支撑,只得眼睁睁看着场上比分变成了二十四比十九,单单卫韶就独进四球。 窦凤章兴奋地对拍巴掌,向柳尚说道“赢定了,真给我争气” 柳尚发现女儿明显不如之前行动敏捷,愁眉道“我看她们十分辛苦,女儿家到底还是力气上吃亏些。” “我跟你说,只要每天举两刻钟石锁,再绑上沙袋跑半个时辰,保管力大如虎。”窦凤章大着嗓门道,“我女就是如此,你看她一点儿都不累” 球场之中,刘侍卫也是这个想法,打到如今连他都是气喘吁吁,窦绾却依旧精神百倍,将他封得死死的,一点儿也没机会向季珩传球。他心中忐忑不安,猛然看见彩鞠又到了身前,刘侍卫将心一横,拼着被窦绾撞到,硬生生窜出半个马身,跟着勒马打横,挥杆将球传给季珩,眼看窦绾的黑马就要撞过来,他下意识地一闭眼,只听一声长嘶,却是窦绾在千钧一发时拼命勒住了马,马儿两只前蹄就在他面门处不远乱蹬,窦绾厉声道“你不要命了” 刘侍卫默然无语,耳听那边一声喝彩,季珩又进一球。 季棠笑吟吟道“一弟,你这个侍卫倒是忠心护主。” 流水绵绵不绝,看看漏箭就要升至时辰线上,季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周愔也显出明显的急躁之色,一想到竟要被女子折辱,他顿时气血上涌,再顾不得别的,纵马一连越过数人,硬生生从季棠杆下将球夺走,疯一般猛冲向球门,抬手进了一球。 季景隆面色不虞,道“这儿郎心浮气躁,难成大事。” 场上的周愔全不知自己已被皇帝记下一笔,他此刻眼中只有那个小小的球门,就见他控马在人缝中穿梭,整个人几乎与马合二为一,瞅准机会便是凶狠凌厉的一杆,瞬息便又进了两球,将差距追至两球。 季棠喘息着说“周愔气势上来了,须得早些压住他才好。” 桓深撇下郑庄,拨马向周愔冲来,周愔在鞍上伏低,箭一般从他身侧穿过,看看就要拿到彩鞠,对面柳绵绵却纵马冲来,周愔素来最是恨她,此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格外生出一股血勇之气,悍然挥着球杆道“挡我者死” 柳绵绵仗着自己灵巧,想从他身前抢下这球,哪知他来势极猛,那球杆并不对着彩鞠,而是向着柳绵绵头上打来,柳绵绵大吃一惊,连忙趴在马背上堪堪躲过,正要催马走开时,周愔第二杆已经来至面前,她避无可避,立时滚鞍下马,却在落下那一刻也挥出球杆,正好打在周愔握缰的左手虎口上。 扑通一声,柳绵绵大半边身子掉在地上,一只脚犹未脱开马镫,桓深高呼一声“长盈”,跟着飞身向前,却有一道身影比他来得更快,探身捞起柳绵绵,跟着用球杆砸向马镫,弄脱长靴,将人打横放在身前,却是卫韶。 柳绵绵惊魂未定间蓦地触到一个温暖怀抱,抬眼看时,正迎上卫韶绷得紧紧的面容,她略怔了下,跟着向他粲然一笑,轻声道“你果然没有让我受伤。” 耳畔传来他清晰的心跳声,球场上所有的声音一时全都消失无踪。 桓深勒住了马,陡然觉心中一空。 柳尚与柳昭纯双双从人丛中抢出,柳映月慌乱地跟着奔去,季景隆怒冲冲站起,却见一旁的周嗣也跟着站起,叫了声“八郎” 跟着又是扑通一声,周愔也从马上摔下,原来他被柳绵绵打伤后控不住丝缰,一不小心被黑马甩下,那马收不住脚,跟着竟一脚踩在他左腿上,于是全场都听见他一声惨呼。 季棠几个全都翻身下马,簇拥过来查看柳绵绵伤势,那边季珩见无人防守,立时挥杆进了一球,正要再打时,猛听得季景隆高喝一声“停下”,季珩悚然醒悟,立刻抛下球杆,飞跑着向周愔过去。 场中已乱作一团,刘侍卫拽住周愔的坐骑,郑庄瞅空将他抱起,周嗣颤巍巍来至跟前查看,卷起裤管时,虽不见出血,但半条腿姿势诡异地扭着,显见已伤了骨头。 那边柳映月抱着妹妹,泪眼盈盈问道“伤到哪里了快让我看看” 柳绵绵虽然受惊不小,但因卫韶来得及时,只是脚踝处扭了一下,并无大碍,此时笑着安慰姐姐道“阿姐,我没事,还能再战呢。”跟着扶住她慢慢站起,试着在地上走了几步。 柳尚高悬的一颗心这才猛地落下,他怒目转向周嗣,道“周相,有令孙这般打法的么” 周嗣面上毫无怍色,缓缓说道“柳侍郎,场上赌赛,难免失手,如今伤势沉重的却不是令爱。” 柳尚怒道“令孙有意伤人,我儿却不是故意” 周愔忍着痛,立刻大叫起来“柳绵绵故意打的我我才是无心” “周相,我当时看得清楚,周愔挥杆之时球在地上,他却向着柳二娘面门上打来,”卫韶沉声说道,“周愔,是有意伤人。” “正是如此,某也看得清清楚楚”桓深跟着说道。 季棠冷笑道“打不球过便要打人,好大的能耐” “好了,场上情势变幻莫测,一时看差了失手也是有的。”季景隆慢慢走近,“今日赌赛到此为止,小娘子们得胜。” “陛下圣明”柳绵绵见皇帝如此发话,心知他已决意不去追究周愔伤人之事,立刻接口道,“从此之后,国子学诸人再不得干涉女子行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两难 兔走乌飞,日轮转腾, 转瞬间牡丹花期已过, 石榴红花照树鲜明, 红藕白莲吐芳竞艳, 酷暑看看将至。 斋舍中诸事简陋,并不像在家时可以随意用冰,桓深素不耐热, 一早便洞开门窗放庭中的凉风进来, 但日色愈来愈烈, 不多时已汗透轻衫, 只得抓着一柄绢扇随意扑扇着, 略取凉意。 “你怎么不去用饭”柳昭纯自外间走进,擦着汗问道。 “没什么胃口, 有些苦夏。”桓深有些焦躁,“若再这么热下去, 我明日便归家温习,真是热煞人了。” “左右你下月便要结业, 早走几日也没什么, 反正你肯定能考中。”柳昭纯笑嘻嘻道,“他们在设赌局赌谁是今年平乐的解头, 注一听说如今你与周愔是一赔二,还有王汲, 他与你是一赔五。” “周愔王汲”桓深将绢扇掷在案上, “越来越出息了, 竟弄出这两个人与我并提” “哎呀桓兄,这个解头你可一定要拿下”赵甫斯跟着从外面走来,笑嘻嘻道,“我刚买了五千钱赌你赢,就指着发一笔小财呢。” “小财难道不应该是一笔大财么”柳昭纯笑问道。 赵甫斯摇头道“谁都知桓兄胜算更大,十个里头至少有六个买他赢,没办法,注定只能发个小财。” 桓深轻笑一声,道“小财也是财,为了赵兄的钱袋,看来我须得用心些。” 赵甫斯一拍巴掌,眉飞色舞说道“要说大财也是有的明年春试的盘口过阵子也要开,桓兄,我十分看好你,到时我押一万钱赌你是状头,定能再赚一笔” “我也押”柳昭纯忙道,“十二,能不能让我的钱袋子鼓起来,就要靠你了” 桓深懒懒一笑,还未开口时,又听赵甫斯说道“如今他们都拿桓兄比卫相,道是卫相十八岁中状元,桓兄今年也十八岁,说不定桓兄就是大夏第二个少年状元,还有把桓兄叫做小卫相的呢” 桓深瞬间变了脸,冷冷道“他自姓卫,某自姓桓,因何与他序齿论大小” 柳昭纯听他语气古怪,似是极不喜欢卫韶,不由有点纳闷,四月间两人还一起打赢了那场马球,怎么转眼就这般生疏了 赵甫斯也察觉出他情绪不对,改口说道“听说周愔的腿还没好,也不知他到时候能不能考试,那帮人倒好,现在就把他给算上了。” “他就是活该”柳昭纯全不同情,“要不是他想害我姐,何至于被马踩了一脚” “当初他吵嚷的那么凶,如今他嫡亲妹妹也进来念书了,”赵甫斯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柳昭纯撇嘴道“罢了,他那个妹妹天天带着一群小娘子跟我姐作对,说什么女子要自我检束,不可多行一步多说一句,不可与男子同出同进,不可与男子讲话谈论,我就不懂了,我姐辛辛苦苦赢了比赛,好容易为她们在学里争得一席之地,她们倒忙着把自己圈起来,既然如此,她们干嘛要来上学,在家待着不好吗” “最可笑的难道不是她们戴着帷帽在室中听讲吗”桓深嗤笑道,“你还不明白么,先前跟你姐姐来的几个是真正想要读书的,后面来的这些,只知沽名钓誉罢了” 赵甫斯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我还听过一个说法,道是她们中许多是想来国子学挑夫婿的” 柳昭纯心中一动,不由悄悄看了桓深一眼。这几个月中季棠并不经常来学里,但她来的时候也并不跟柳绵绵几个一起听讲,而是到处走动,后来有心人发现,每每桓深所在之处,差不多都能找到公主。桓深秋天时就要结业参加平乐的预试,注二平日里多以温书为主,与这些新入学的小娘子们所学课程天差地别,季棠做的如此明显,学中早已起了流言,还有人背地里打趣桓深是备用驸马,还好桓深没有听到,否则以他的性子,肯定又是一场大事。 教室之中,窦绾向黄英道“走,待会儿我带你去西市” 黄英摇头道“你忘了么,咱们已经跟棋馆约了午后过去学棋,哪还有时间去西市” 窦绾哎呀一声,愁眉道“我给忘了还想着后日是长盈的生辰,去西市给她挑件礼物呢” 黄英惊讶道“后日你怎么不早说,也好提前准备准备。” “我记不住这些,昨日才猛然想起来的。”窦绾道,“那就明日再去西市好了。” 黄英笑道“礼物亲手做的才用心,我还是绣条帕子,或者做件什么给她吧。” 窦绾吐了吐舌头,道“你可难为死我了,别说绣花,连石头我都绣不出来” “呵,”旁边传来周又鸾的声音,“难为你有自知之明。” “嗯,”窦绾点头道,“我不像你,连这个都没有。” 周又鸾冷笑道“好个穷乡僻壤跑出来的兵奴,天天傍着柳二娘,连你也学的伶牙俐齿起来” 兵奴二字原是用来骂士兵的,窦绾见她连自家阿爷一并骂了,登时大怒,两步走到她跟前,指着她鼻子道“你不过仗着你阿祖的势,有什么了不起连你八兄都被我们打了,还怕你不成” 周又鸾想到周愔如今还躺在床上,一天之中最多能下地走动半个时辰,连两个月后的预试都未必能参加,顿时也气上心头,道“我周家累代公卿,岂是你这等蛮荒野人也能议论的” 黄英连忙上来拉扯窦绾,那边跟周又鸾一道的小娘子们也忙着劝她,王络秀一边安慰周又鸾,一边向窦绾道“你少说两句吧,日日都要生事” 窦绾看着王络秀,微微抬起了下巴。自从周又鸾来了以后,陆续又有四五个小娘子也入了学,王络秀立时便抛下最初这些同伴,转向了周又鸾一方。只是没多久周又鸾便领着那些后来的小娘子在教室中戴起了帷帽,道是男女有别,须得谨遵女子本分,不能被男子窥见了面容,不能随意与男子交谈,更不能到公厨、文库等地乱闯,王络秀立刻又觉得难受起来。戴帷帽她并无异议,公厨她也从来不去,但是文库中有许多珍本古籍,尤其是算学的孤本世间仅有,若她不去文库,如何能学到这些更何况她时时要向李谷请教高深些的算法,但周又鸾所说的男女大防是连博士们也算在内的,这一点她也不能苟同。 因此这几个月里她夹在两拨人中间,两头不讨好,在柳绵绵看来,她未免迂腐守旧,在周又鸾那边,她又太过激进,是以两边都不把她当自己人。 此时窦绾看定了她,冷冷说道“王七娘,你从公说来,今日是我生事么” 王络秀气她不依不饶,道“但凡你们守规矩些,何至于天天吵得鸡犬不宁” 窦绾反问道“守规矩若不是我们这些不守规矩的替你们闯,你如今怎么能到国子学念书你既要守周又鸾的规矩,那就从此别进文库” 王络秀哑口无言,周又鸾接口说道“七娘,我正要跟你说,以后不要再去文库,让那些男子们窥见你的容貌,实实有失身份。” 门外传来一声笑,跟着就见柳绵绵捧着几轴刚借到的书籍走了进来,闲闲说道“阿周这话说得的古怪,试问学中这些男子有几个不曾在芙蓉苑或牡丹宴见过你的容貌怎么在那里被看见了就无事,在国子学被看见就失了身份” 周又鸾因周愔之故一直不肯与她说话,此时心中虽恨,仍然坚持不接话,只转向王络秀道“我们为女子的,最要紧的是贤淑守礼,将来宜室宜家,读书识字都是杂业,七娘,你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好自为之吧。” “七娘,”柳绵绵也向王络秀道,“我们从赴试至今,受了多少冷眼多少辱骂,好容易才能在此站稳脚跟,自在学些东西,若此时还心心念念要去宜室宜家,当初又何必努力你看我上官师,如今已做了尚仪局司籍,在宫中教授宫眷,好不受人敬重,谁敢说女子读书只是杂业” 王络秀心乱如麻,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另一边正在收拾书箱的章静之,她也和她一样,跟两边都不亲近,为何她就不像她这样纠结难熬呢 在章静之看来,周又鸾和柳绵绵日日争吵,无非都是想做那个领头的而已,并没有什么区别,况且她近来极是厌恶柳绵绵,连跟她坐在一个教室都觉无法忍耐,哪有心思理会她与周又鸾的纷争她收拾好正要走时,却听柳绵绵问她“后日我生辰,家中备了小宴,你来不来” 章静之看都不看她,提起书箱径直走开,柳绵绵心中纳闷,既想不出是哪里得罪了她,便也不再理会。 她跟着又拿出几封请柬,给在场的小娘子们都发了,唯独不给周又鸾,周又鸾固然是不会去的,然而如此被人刻意忽略,面子上如何过得去 她向自己那些追随者们一一看去,虽然彼此都隔着帷帽垂下的青纱,但那几人还是感觉到了她隐隐的威胁之意,立时便有人将请柬退回,但也有人默默塞进袖中,周又鸾心中不快,起身道“走吧”,在众女簇拥下款款出了教室。 窦绾不屑地说“你不用给她们,都是些不知所谓的,男子们好容易消停了,她们倒自己折腾起来” “都是女子,”柳绵绵摇头道,“劝醒一个是一个吧,剑翘,英娘,后日你们早些来,咱们痛快玩上一天” “好”两女答应着,都露出了欢欣笑容。 注一解头,州府试的第一名,比较常见的说法是解元。 注二预试,在省试之前,由各州府举行的科举考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衷情 醉吟楼中依旧歌舞升平, 柳绵绵轻车熟路来至三楼雅阁,原以为他还未到,哪知在门口便已看见卫韶含笑相迎,柳绵绵快步走近,微微扬脸向着他,笑道“卫相今日好早” “总是要柳君等我, 未免太过不恭。”卫韶也笑,“所以将能推掉的事情全都推了去, 早早过来相侯。” 自打过那场马球之后, 他两个日渐熟稔,柳绵绵时不时邀卫韶到醉吟楼相会, 先前还说是为了听细胡传, 如今细胡传早已完本, 但两人心照不宣,依旧隔三差五约了见面, 小酌一杯, 谈笑片时。 此时柳绵绵听他如此一说, 越发欣慰, 趁势问道“卫相可知后天是什么日子么” 卫韶叉手向她,语声温存“恭贺柳君芳辰。” 柳绵绵如饮蜜糖,轻轻嗯了一声,道“原来你知道。” 她抬头向他, 潋滟双目中情丝缱绻, 道“卫相, 以后你叫我的小字长盈即可。” 卫韶目中掠过一丝喜色,跟着却有一星晦暗,他微笑着看向窗外,低声道“我记下了。” 方才那甜蜜如醉的滋味突然冷淡了下来,柳绵绵有些不解,她提起桌上银壶,抬手将绿蚁酒倾入透明琉璃盏中,纤纤手指推着盏底,一直送到卫韶面前。 “卫相,”她看着他,不容他目光躲闪,“为何你至今尚未定亲” 卫韶回望向她如日色般明亮的双目,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许久之后,他拿起琉璃盏一饮而尽,怅然笑道“我亦不知。” 柳绵绵心中一阵失望,欲待再问,卫韶已从怀中掏出一卷薄薄纸轴,双手递了过来“长盈,我后日不方便过去,在此祝君芳龄永继,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柳绵绵双手接过,展开看时,竟是全本的细胡传,写在上好的黄麻纸上,一笔行书如流水,如行云,又似美人簪花,相揖顾盼,端的是美不胜收。她在别处见过卫韶的字,一看便知是他亲笔书写,当下惊喜道“你专为了我抄的吗” “微物聊表寸心。”卫韶看着她,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愿君日日展颜,岁岁长安。” 柳绵绵一页页翻来,却见最后一页竟是一副白描的女子小相,画中女子衣袂飘飘,仙姿妙绝,她以为是画的细胡,然而留白处却又未写名姓,再细看时,那眉那眼,那唇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凝眸时欲言未言的意态,不是她又是谁 “卫相”她细细指尖从小相上轻轻抚过,似在自言自语,“如此,我真的是不懂了” 稍晚之后,卫韶将她送回柳府,在门前与她拱手作别,宅中诸人早已得了消息,柳绵绵刚一进门便被谢蕴拉到院中,掩了门细细盘问“二娘,你与卫相是否时常见面” “嗯。”柳绵绵点头,神情中有一丝挹郁,“有时会一起去醉吟楼听书。” 自她退亲入国子学后,谢蕴从未有意约束过她的行动,总以她的意思为主,近些日子她与卫韶多有来往,两人都是城中极受瞩目的,自然不免有好事者四处宣扬,猜测两人或者好事将近,又不知让城中多少倾慕卫韶的女子心碎梦断,黯然魂销。 在谢蕴看来,卫韶年纪虽长了些,但人物风度都是万中无一,若女儿喜欢,她自然是赞成的,但这种事总不好女家上赶着男家来提,所以她这些日子一直留意着卫家那边的动静,但卫家却始终没有消息,这就让她十分不解了。 此时见女儿神情郁郁,谢蕴虽然心软,却也不得不提醒道“我虽然不禁你与男子来往,但你终究是未出阁的女儿,比不得男子那样不怕人议论的。卫相他,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柳绵绵低头不语,心中愁肠百结。若说卫韶对她无意,那分明是假的,当日球场上他将她护在身前的急切,今日独处时他望着她时温柔的眸光她知道他有情。但为什么他从来不说难道要等她先开口她却是不怕先开口,但那时她明明已经问了,他却将话题转开,不肯给她一个回答。 谢蕴见她不说话,已知卫韶那边未曾对她有过承诺。她心中些恼火,若对女儿有意,早该遣人来提亲了,若是无意,为何又与她走得这么近,招来物议沸腾 她脸上神色越发端肃,沉声道“若卫韶无心,便不该与你这样频繁往来,坏你清誉。自明日起,你不要再与他私下里见面, ” “阿娘,他”柳绵绵张了这口,却也不知道该怎么替他辩护,只闷闷说道,“都是我先找他的。” 谢蕴心中暗恨。女儿生性率真,爱憎之情从不掩饰,但卫韶是何等妥当之人,又在官场沉浮数载,岂能不知其中利害如此拖着女儿,分明是个浮浪子弟她气道“那便别再找他了,我柳家的女儿又不是没人求,不需受这等委屈明日你阿祖就要回来,等走时你与大郎跟他一起到城外住上一阵,别让那浮浪子再赖着你” 柳绵绵垂头想了一会儿,忽地一笑,跟着倚在谢蕴肩头,撒娇在“阿娘,再等等好不好我总要弄个明白方才甘心” “傻女”谢蕴又气又心疼,“岂有女子去求男子的你听阿娘的话,以后不要再去见他,等你生辰后咱们阖家到城外去消夏,离了这里清净,免得那些人总是说三道四” “由他们说去吧,”柳绵绵抬眉一笑,恢复了素日神采奕奕的模样,“我岂是怕人说的” 夕阳斜照之下,卫韶单人独骑,慢慢向漱流坊相府归来。路过一个裱画店时,他进门取了之前送去装裱的一副字,又与店主人攀谈几句,这才告辞归家。 相府中人口简单,至亲唯有卫韶的母亲吴氏与祖母桓氏,卫韶一一问安之后,独自在书房展开了那幅装裱好的字,上好的宣纸精心装裱之后越发衬得字迹峻拔,但卫韶看也不看,只将手指在卷轴处轻轻一抠,拉出半截轴心,又从中取出一颗封固好的蜡丸,一剖为二。 内中一小片黄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卫韶细细看来,目光久久停在最后一行今日未时,于纵横棋馆遇窦绾、黄英,手谈一局。 如若他不曾记错,这是近三个月来那人第二次在这个棋馆遇到这两个女子。那人在宫外共有三处住宅,靠近纵横棋馆的那处在过去两年中他一共去过两次,而这短短三个月他竟又去了两次,而且都遇见了这两个女子。 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内情 卫韶思索着,抬手将字条在灯上燃尽,跟着将那副字卷好收起,放在书案上。 “阿韶。”随着一声轻唤,卫韶的祖母桓夫人走了进来,将一个食盒放在案上,“你娘今日吃素,我单给你弄了炙羊肉和切脍,你早些吃了,免得太晚了积食。” 卫韶幼年丧父,母亲身体又不好,是以大半时间都是养在桓夫人膝下,与她极其亲近。他忙起身扶了桓夫人在榻上坐下,打开食盒时,却见一碟烤得金黄的羊肉,拌着椒豉等物,另一碟是切的薄薄的鱼脍,又有一碗放得微凉的豆汤,正是暑日里的吃食。 卫韶告了罪,就着几案吃了起来,正吃间忽听桓夫人问道“我恍惚听见人说你这些时日和柳家的小娘子有些来往” 卫韶放下牙箸,将口中饭粒咽尽,这才道“是有些来往。” 桓夫人目中一亮,追问道“阿韶可是对她有意” 卫韶出了一会儿神,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许久才道“柳二娘神清气爽,令人见之忘俗。” 桓夫人立刻笑了起来,喜滋滋说道“虽然大夏的男儿娶亲都晚,但阿韶你看看就要二十六岁了,未免也太晚些。以往我与你娘催过那许多次你都不肯松口,如今既你有意中人,我这就与你娘商议商议,找个妥当人居中说合,你早日完婚,我和你娘也能早些放下心来” 卫韶忙道“阿婆不可孙儿的婚事不着急,日后等机缘合适时再说。” 桓夫人怔了下,问道“难道柳二娘对你无意” 卫韶欲待蒙混过去,眼前不知怎的突然浮现出在醉吟楼时柳绵绵那怅然含情的双眸,这句话便说不出口,只沉默着不回答。 桓夫人疑心更甚,追问道“可我听说她与你时常同进同出,女儿家身份尊重,若她对你无意,怎会与你这样亲密” 卫韶哑然。他并非没想到这点,为她清誉着想,原该远着她的,但他一点私心,竟不舍得不去接近,原是太贪心了。 桓夫人问了多时,仍未能从他口中套出实话,只得怏怏走了,她一路纳闷着,忽地转念一想,何不找机会探探柳家的口风若是那边松口,便可直接定下,左右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 她走后许久,卫韶仍旧心神不宁,眼前时时浮现柳绵绵那脉脉含情的双眸,让他难以决断。一直到月影上移,他才起身从抽屉中取出一轴地图打开,那图上各色符号线条,清楚标注着平乐城各处布防与驻军的情况,他看着看着,双眉渐渐舒展快些,再快些,或者他能尽早给她一个答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芳辰 翌日一早, 柳尚带着柳昭纯出城数十里,迎回了一直住在城外别业的父亲柳据。 柳据原是天下第一享乐之人,虽只是回家短住,随行的歌姬舞女以及乐班歌吹仍不下数十人,原本静谧的柳府中立时人来人往,处处都听得莺莺燕燕的声音, 热闹的不堪。 柳绵绵拜见之后便回了自己院中,说道“阿祖偌大年纪了, 还这样荒唐” 柳昭纯做了一个鬼脸, 道“不可以子论父,慎言, 慎言。” 柳绵绵撇撇嘴, 岔开话题道“明日你请了谁” 柳昭纯笑道“无非桓十二他们几个, 你都知道的。” 姐弟俩正在闲聊,忽然门口处传来柳据的声音“二娘, 大郎, 你们随我去郡主府一趟, 给你祖母上柱香。” 柳据今年六十有五, 看上去却像四十许人,他身形清癯,面目俊秀,尤其一双眼睛神采飞扬, 顾盼时犹有当年探花郎的风采。此时他一身素衣, 带着一双孙辈向郡主府走去, 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你祖母过世已经两年又五个月了。” 柳绵绵恍然想起零星听过的当年。据说那时新科进士入朝谢恩,祖母季茹恰好进宫朝见太宗桓太后,在高阁上遥望见年轻的探花郎柳据,一时看得入神,连手中团扇掉出楼外犹未觉察,桓太后便命柳据亲自将团扇送回,又请成宗下旨赐婚,成就了一段佳话。 季茹出身开国几大重臣之家,因功被赐以季姓,裂土封王,子孙辈虽已不复当年风光,但在当初封王的西南元洲一带仍旧是一郡之望。季茹年幼时随父亲到平乐觐见,一眼被桓太后相中,留在膝下养了一年,她性子柔顺乖巧,深得太后欢心,因此被破格封为郡主。当年淑瑾郡主下嫁新科探花,曾是平乐城中津津乐道的一时盛事,郎才女貌,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守门阿监依次打开各屋门户,柳据迈进郡主府正堂,但见雕梁画栋仍是当时的模样,床榻几案也是一尘不染,好似此间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然而他却知道,这一去,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君归泉下久,我寄人间迟。”柳据在灵前点燃三支线香,喃喃道,“郡主,我来看你了。” 香烟渺渺间,柳绵绵蓦然发现祖父的双鬓也有了零星的银丝,都说多情易老,原来薄情人亦不能幸免,柳绵绵怅然地想。 待到第二日,柳绵绵与柳昭纯起了个大早,循往年之例首先进宫向柳映月请安。柳映月一手拉着一个细细看了,叹口气道“已经有年不曾回家跟你们一起过生辰了,一个人待在这里好生无趣。” “怎么,有朕相陪,爱妃犹觉无趣么”季景隆自殿外进来,笑吟吟说道。 柳绵绵姐弟忙起身拜见,季景隆看着柳绵绵,道“二娘今日是十七岁生辰” “正是呢,大郎只比她晚一刻钟。”柳映月道。 季景隆点头笑道“爱妃当初入宫时也是这个年纪,我记得你是进宫后过的生辰,朕当时还与你分食了一碗汤饼。” 柳映月听他提起当年,不觉颊上已是飞红,又听他道“明日去长泉宫避暑把二娘也带上吧,你们姐妹好久不曾亲亲热热一处过,也难怪你觉得一个人无趣。” 柳映月大喜,忙拉着柳绵绵谢了恩,四目相对,都是兴奋异常。 出得宫来,柳昭纯心中郁闷,道“一样的生辰,为何你能跟着大姐去长泉宫,单单把我落下我不服。” 柳绵绵抿嘴一笑,道“那么多宫眷,你一个男人家去掺和什么” 待他们到家之时,宫中的赏赐跟着送到,诸般玩器绸缎之外,季景隆单又赐了柳绵绵一柄紫玉如意,那如意长约一尺,通体莹澈,更难得的是半点杂色也无,其实千金难买,柳昭纯越发气苦,喃喃道“不信陛下这般偏心,连赏赐你都要压我一头” 又过不久,亲朋好友陆续上门,季棠也摆着仪仗前来道贺,她有心给好友撑腰,特意带了全副仪仗出来,车马绵延数里,惹得大半个复礼坊的人都出来观瞻,连邻居们见面说的都是柳家如今的赫赫声名。 吃过两道蜜饯点心后季棠便即退席,众人恭送她出了门,回来时撤了点心整摆酒席,重又入席。众人都是富贵丛中长起来的,不过略点补些尽点意思,究竟也不曾有谁认真去吃。少顷又撤了酒席整摆茶果,柳绵绵便带着赴宴的小娘子们到预备好的静室中更衣整妆,窦绾和黄英自然与她一处,窦绾一边匀脸,一边低笑着说道“长盈,你猜我们前天碰见了谁” 柳绵绵道“总要告诉我在哪里碰到的,我才好猜吧” “棋社”窦绾神秘兮兮说道,“眼下你能猜出来么” 柳绵绵略想了想,笑道“别是沐统领吧” “着啊”窦绾拍手道,“你怎么猜到的” “之前你们不就曾在那里碰见过他吗”柳绵绵道,“我听闻他在外面也有几处宅院,是不是刚好与那个棋社相邻” 窦绾点头道“我也没问,但想来应该差不多,我跟你讲,英娘好生厉害,这次沐统领只让了她四个子,她竟与沐统领打了个平手” 黄英刚换好绣鞋,正由侍婢帮着插戴,闻言忙谦逊道“沐统领肯定手下留情了,并不是我厉害。” 柳绵绵对着铜镜端详许久,见诸事均已妥当,最后在唇上点了一点胭脂,笑道“即便不说下棋,单只能得沐统领青眼这一点,你两个都是极厉害的了” 三人说笑着走了出来,黄英是第一次来柳府,不免留心细看,但见庭院极其开阔,景物摆设以自然为主,错落点缀着怪石假山,又多植翠竹异花,绕着院墙底下还引了一脉流水进来,处处透着一种活泼生机,与平时常见的庭院趣味迥异。想到柳家原是从江南移居平乐的,黄英心道,大约这是南边的风俗吧。 小娘子们的酒席摆在第三进院落中,厅中设着精巧的桌塌案几,看去也并不见得如何富丽,然而触手温软厚密,显见都是上好的料子。各处帐幔一色都是都是精工刺绣的暗纹花样,富贵不露,只觉雅致,座间摆着的隐囊四角都镶嵌着小指大小的珍珠,莹润浑圆,成色比普通人家戴的珠钗似还更好几分。黄英听人说过柳家原是累世在南边做香料和绸缎生意的,富可敌国,如今见了这里,自是暗暗称是。 少顷宴罢,年纪大些的亲眷早已告辞,还未走的都是与姐弟俩年纪仿佛的好友。柳绵绵招呼了几个小娘子一回,正想往自己院里去取些玩器时,刚转过角门,却见桓深从旁边的花影间走了出来。 此处已是内院,轻易不会有男子进来,柳绵绵不免左右打量了一下,生怕还有别的男子闯进来惊扰了客人,就听桓深道“别看了,只我一个,别人也摸不到这里来。” 柳绵绵这才知道他是有意进来的,不免好奇道“你跑进来做什么” “来都来了,总要向你说一声恭贺芳辰。”桓深有些敷衍地拱拱手,“我已从学中回家备考,你若有事,就让允明去我家找我。” “那我也预先恭贺你蟾宫折桂,独占鳌头。”柳绵绵笑着还礼道,“昭纯说他押了不少钱赌你是解头,努力,发财全仰仗你了” 桓深一笑,懒懒道“你不问我有没有礼物送你么” “这么说来肯定是有了,”柳绵绵说着向他伸出手来,但见五指纤纤,掌心圆润,如冰团成、玉琢成一般,“拿来。” 桓深又笑了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竹匣子抛在她手心,道“拿去。” 柳绵绵不免好奇,打开来看时,竟是一枚小小的田黄印章,篆字刻着“长盈”,那田黄的颜色极润极油,黄澄澄的,让人爱不释手。 柳绵绵惊喜道“好美的石头” “字不美么”桓深看住她,脸上神色莫测,“我自己刻的。” 柳绵绵对着日色看了看,笑道“挺美的,看不出你还有这能耐。” 桓深抬抬眉,忽地问道“卫韶怎么没来他送了你什么不曾” “他今日有事”柳绵绵说到一半时突然打住,看了桓深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单是我问,不知有多少人想问。”桓深脸上笑意全无,“如今谁不知道他总缠着你,怎么,到了该露面的时候,反而躲起来了” 柳绵绵嗤了一声,将印章收好放进袖中,道“不跟你闲说了,我还有事呢” 她越过他,径自往前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几杆翠竹之后,桓深便负手站在那里一直目送,直到看不见时,这才转身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汤池 长泉宫建在沐霞山南麓, 大小宫室数百间, 自山腰逶迤直至山谷,人在其中, 触目所及全是峰峦叠翠、松柏绿荫, 虽当酷暑之时, 仍让人油然心生凉意。或有时水汽氤氲, 白云低回, 远望去一处处碧瓦飞甍竟似在空中孤悬,那时又使人陡然生出世之心,恨不得从此餐松饮涧,追随云间仙人而去。 季氏皇族自来便有到长泉宫消夏的习惯,此处不但比城中凉爽许多, 亦且山脚下有温泉汤池, 夏日夜晚吹着山间凉风, 泡在温暖的池水之中,便是神仙之乐也不过如此了。 此时柳绵绵泡在通体用白玉凿成莲花纹的汤池之中,抬头遥望远处青翠山色时, 心里便是这种感觉。 柳映月倚在池边,吐口气说道“你自己泡吧,我闷得不行,先出去了。” 宫女忙给她披上绯色轻纱, 扶她到池边的竹塌上歪着, 又托起她披在腰间的湿发, 用一大块细麻布轻轻擦拭, 柳映月连吸了几口气方才觉得舒畅了些,笑道“真服了你,那里面泡着闷死了,又有一股子怪怪的气味,偏你能泡那么久。” 柳绵绵一边撩着水花玩耍,一边道“我从小就喜欢泡温泉呀,便是泡上一两个时辰也没事。” “我记得你两岁多时头一次泡温泉,下了水就不肯出来,阿娘怕你泡坏了想去抱你,你就使劲儿往水里钻,后来阿娘强把你拉了出来,你就在地上哭着打滚不依。”柳映月想起儿时趣事,低声笑了起来,“可知你从小就是个无赖的。” “哎呀姐姐,”柳绵绵飞红了脸,“那都是两岁时候的事了,你还拿来笑话人,不带这样的” 隔着汤池的蒙蒙水雾,柳映月看见她肌肤如雪,明眸皓齿,俨然已是一个比花美好的少女,不由感慨道“那时的情形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就好像昨日一般,可是仔细一想,都己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啊,看看你跟昭纯都已这么大了,再过上几年,大约你们的儿女也能泡汤泉了。” 柳绵绵哎哟了一声,道“好好跟你说着话,怎么突然就扯到这里了” 柳映月笑道“你不着急,我却替你急呢,你看看也十七岁了,该抓紧找个如意郎君,切莫错过花期。爷娘有没有打算或者你有没有中意的人,说出来我给你参详参详。” 柳绵绵看了看周围伺候着的宫女,欲言又止,柳映月会意,便令所有人都退下,这才问道“莫非已经有打算了是哪家郎君” “没有呢。”柳绵绵游到汤池边缘,伸出双臂趴在池沿上,眼睛亮亮地看着她,“阿娘说这种事须得男子来求才好。” 柳映月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关窍,她再也坐不安稳,赤脚裹着纱衣走过来,也在池沿上坐下,又把两只脚伸在温水中泡着,笑嘻嘻问道“绵绵想让哪家男子来求你呀” 柳绵绵与她原本是无话不说的,但是少女心事难免有些羞涩,遂偏了头,将脸枕在胳膊上不去看姐姐,低声说“姐姐知道他的。” 柳映月在深宫之中,消息自然不那么灵便,她想了一遍与妹妹年纪相当又未定亲的男子,眼睛一亮,笑道“莫不是桓家十二郎” “才不是他”柳绵绵觉得两颊发热发烫,实在是有些羞于说出他的名字,只喃喃道,“不是他。” “除了桓十二,还有哪个能配得上你”柳映月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末了弯腰将妹妹的脸搬了过来,笑问道,“快说,到底是谁” “姐姐,你忘了那日打马球,是谁救了我吗”柳绵绵低着眼睛不敢看她,脸上却已经流露出浅浅笑意。 “你是说卫相”柳映月吃了一惊,再想时却又觉得理所当然,卫韶人品才貌都是上上之选,况且那日打马球时他也一力维护着妹妹,除了他,还有谁能让妹妹动心呢 她不由笑道“绵绵果然好眼光,卫相年纪虽大了些,不过年纪大点知道疼人,将来成了亲更有福享。” 柳绵绵瞬间从她手中滑脱,只听水声哗哗,她已经躲去了另一边,娇嗔着说道“哪里就说到成姐姐,你惯会取笑人家” 柳映月噗嗤一笑,兴冲冲说道“有什么好害臊的,男未婚女未嫁,正是一双佳偶,天作之合我待会儿就告诉陛下去,让他给你们赐婚” 柳绵绵又羞又急,在水里跺着脚道“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尽会拿人家取笑” 柳映月难得见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害臊,当下笑不可仰,拍手道“这下我可知道怎么制住柳女侠了你别躲呀,我去求陛下给你赐婚,你难道不应该谢谢我这个大媒人么” 柳绵绵气道“不许跟陛下说” 正嬉闹间,忽听门外宫女奏禀道“贵妃殿下,陛下来了” 柳映月这次住在半山腰中的云岫殿中,此殿三面都是悬崖峭壁,外人无法窥探,所以汤池便凿在后院中,是长泉宫唯一一个露天汤池。因为与妹妹许久不曾畅快聚会,又兼她知道妹妹喜欢泡汤池,所以来之前就跟季景隆说好了头一日要陪着妹妹玩耍,要他去别处消遣,此时乍一听他来了,不免疑惑道“莫非有什么急事怎么这时候来了。” 姐妹俩由宫女伺候着穿好了衣服,急急出去时,季景隆正站在殿外负手远眺山景,听见脚步声回头一望,当先便看见柳绵绵晕红着双颊,象牙色的肌肤上蒙着一层氤氲水汽,整个人如同出水的红莲一般,娇艳无匹,令人移不开眼睛。 季景隆慢慢露出一个笑容,道“二娘也在啊。” 柳映月微微蹙眉,心内有些疑惑,又听他叫着自己的小字道“蟾宫,马球场修好了,明日你带上二娘,咱们一起打马球去” 原来数月前季景隆便说起长泉宫这边还缺一个马球场,命人在山脚处捡一块平地好好修建一个,工部得了命令哪敢怠慢,连忙选了一处开阔之地,仔细将山石砂砾全都挖走,又运来细土夯实,澄泥涂抹,整理的马球场如同皇宫内苑一般,十分齐整,如今御驾已至,自然要尝个新鲜,试试这球场是否好用。 柳映月的喜好与妹妹大不相同,她于音律歌舞一道十分精通,马球这种更野性的游戏却不怎么留心,她以为季景隆要与人组队来战,便笑道“陛下知道我打得不好,不怕我拖了后腿么” 季景隆道“只咱们三个随便打几杆试试场地,都是自家人,怕什么。” “那我与二娘一队,一起斗陛下好了。”柳映月笑道,“陛下可要手下留情,若让我输得太难看,我是不依的。” 季景隆看向柳绵绵,笑道“你怕什么,有二娘在呢,说不定我还得指望二娘手下留情,别让我输得太难看了” 到第二日下午,果然季景隆一身玄色短打,衣袖与裤腿都扎得紧紧的,精神百倍地找上门来,柳映月许久不见他这幅打扮,觉得竟比平时年轻了几岁似的,不由含笑道“陛下今日十分英武” 季景隆见柳绵绵不在旁边,不免调笑道“爱妃今晚是不是该让朕回来了朕夜间比白日更加英武” 柳映月不觉红了脸,啐道“二娘还在后面换衣服呢,让她听见了什么意思” 季景隆心中又是一动,殿中的隔断是镂空的海棠花纹样,透过小小的孔洞依稀能看见里间挂着银红的帷幔,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总觉得帷幔的边缘似乎动了一动。 少顷柳绵绵从里面走出来,却穿着一身娇黄色的骑装,季景隆看了又看,笑问道“蟾宫,这是你的衣裳吧” 柳映月抿嘴一笑,道“陛下好眼力,是我年轻时的衣服,二娘没带方便打球的衣裳,我就让她先穿我的。” 柳绵绵笑道“姐姐如今也正当年华呢。” 柳映月笑着摇头,只听季景隆说“让尚服局遣几个人过来给二娘现做几身吧,又不值什么。” 他说着便吩咐内监过去传话,柳映月原想推辞,但是内监腿快,早已经跑了出去,她便也罢了。 柳绵绵见皇帝如此殷勤,还道都是爱屋及乌的缘故,不由得向姐姐一笑,暗自庆幸姐姐夫妻情好。 柳映月肌肤丰泽,她的衣裳柳绵绵穿来其实略大了一些,不过正是因为大了这一点点,反而显出一种弱不胜衣的韵致来,季景隆从旁看着,想起她素日总是英气勃勃,这个装扮极难得将柔弱与强韧集于一身,越发让人心驰神往。 娥皇女英,春兰秋菊,帝王身侧,从来就该有各色美人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意绝 马球场上, 柳绵绵看准了季景隆回防的空隙, 抢先挥出一杆,那只小小彩鞠在空中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轻巧落进球门之中。 “好”柳映月站在场边,一边擦汗一边喝彩道,“就差四个球了” 他们三个已经打了小半个时辰, 因为人少的缘故, 其实更像是一场射门赛。柳映月技法生疏, 难得抢到球, 射门也多是不中,此刻她体力不支, 便退到边上观战,只剩下柳绵绵与季景隆对战。 季景隆催马上前,从球门后推出彩鞠,跟着带球走了一段, 忽地发力, 将彩鞠又稳又狠地撞进了球门之中。此时日色正盛,他全身早已大汗淋漓,玄色衣衫湿了大半, 贴在身上显现出肌肉的形状来, 柳映月纤手遮在额上, 微微眯了眼看着他, 恍然想起了初进宫时看他与西番马球队恶战的情形。彼时她并不情愿进宫, 心中时时忧愁苦闷, 然而那日的球场之上,季景隆得胜后挥着球杆纵马奔向她,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搂到身前一起绕场狂奔,那时候他也是满身大汗,强烈的男子气息让她一颗芳心紧张羞涩到不能自持,只得软软靠在他厚实的胸膛前,任凭他紧紧搂定她的纤腰,也从此走进了她的心里。 这些年携手相伴,她给他柔情缱绻,他还她盛宠无双,虽然膝下空虚,然而若能这样与他长伴相依,柳映月觉得,亦是不负此生。 球场上,柳绵绵拧腰探身,在两马交错之时倏忽从季景隆杆下将彩鞠带走,跟着一夹马腹,催着马儿快跑,然而这种两人对战岂是那么容易得手的季景隆立时拨马回身,他的坐骑神骏无比,几步便已抢到柳绵绵前面,又从她杆头将球抢下,笑道“长盈,看好了” 柳绵绵乍然听见他叫自己的小字,微觉诧异,跟着已见他飞快地拨马折返,再进一球。 原来陛下打的这般好柳绵绵在心中暗暗赞叹,跟着听见姐姐叫道“陛下好球” 季景隆挥舞球杆向柳映月致意,跟着又向柳绵绵道“还能再战否” 柳绵绵被他激起了好胜心,当下扬眉道“战便战” 季景隆放声大笑,道“好” 眨眼又是数次交手,柳绵绵到底在体力上吃亏,看看有些不支,正在艰难时,忽听身后一声笑,跟着季棠的声音响了起来“阿爷,你这般欺负长盈,我可是不依的。” 柳绵绵惊喜回头,果然是季棠袅袅婷婷地走近来,笑道“阿爷,你一个人斗长盈,岂不是欺负她体弱不如我与她联手,或者还能一战。” 季景隆最是疼爱她,乍一见她露面,自是喜不自禁,忙问道“棠儿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才到。”季棠上前拽住他的缰绳,娇嗔道,“你躲到这边逍遥,竟然也不带着我,我只好自己追了过来。” 季景隆哈哈大笑,道“是阿爷糊涂忘了,下次一定记得。” 季棠撒着娇道“阿爷要补偿儿才行” 季景隆便问“棠儿想要什么” “我好久不曾打猎了,正是心痒痒的紧。”季棠想了想道,“不如多叫些人来,一起打猎好不好” 季景隆有些意外,迟疑着说道“如今正是炎夏,鸟兽苦热,毛片都不丰美,不是打猎的好时机,等秋天里鸟兽肥壮些再打猎,到时候我多叫上些人陪你好好玩玩。” “阿爷,”季棠嘟着嘴说道,“难不成谁还是为了吃它们不成不过是图个乐子,儿近来在习骑射呢,就让我练练手嘛。” 季景隆无奈颔首说道“那好,就依你吧,朕记得北麓那边山谷中有一带地势平坦的地方,明日让神策军先去探探路。” 季棠喜上眉梢,忙道“再从城中叫些人一起吧,一定叫上各家的小娘子小郎君们,都是少年人陪着,儿也觉得热闹些” 季景隆看看她,有些纳闷她为何突然这般有兴致,但还是答应了下来,道“既然是为了陪你,那就依上巳之例,命五品以上官员携眷前来,暂定三日后在北麓围猎。” 季棠喜不自胜,靠着他的肩膀道“儿谢过阿爷” 一个时辰后,长泉宫来使赶至政事堂,向两位相公传达季景隆旨意,周嗣正与卫韶商议吏部官员更换之事,闻言都有些意外,旋即,周嗣笑道“陛下好兴致,臣等必定相从。” 几乎与此同时,公主府的内监出现在桓家,带来福熙公主谕令,着桓家十二郎三日后随众至沐霞山围猎。 周相公府中,周又鸾将手中的一匣子药放在周愔床头,道“这是王络秀寻来的,说是从琅琊找的古方,对骨折有奇效,每日用酒化开了敷上就行。” 周愔躺了几个月,人瘦了一圈,脾气越发乖戾,不耐烦地说“左一种药,右一种药,就没一个管用的,每每走上一会儿仍旧是疼” “伤筋动骨难免慢些,再忍几天就好了。”周又鸾安慰着他,又道,“三日后我要跟阿祖去沐霞山围猎,大约总要去上一两天,到时候你记得按时敷药,别让那起子奴婢偷空耍滑给忘了。” “什么去围猎”周愔忽地坐了起来,“为何不叫上我” “你伤势还未大好” 周愔打断她的话,怒冲冲道“谁说我没好我如今能走能跳,难道不能骑马吗” “八兄,御医局一直嘱咐你不要多走动,以静养为主,无非是围猎而已,等你好了再去” 周愔再次打断她,冷笑道“那你也别去,在家照看我的伤势。” “我”周又鸾迟疑了,半晌才说,“圣人有令,各家小娘子都得过去陪伴公主。” “说得好听”周愔一声冷笑,“以为我不知道么你肯定是奔着卫韶去的” 周又鸾霍地站起,板了脸说道“八兄慎言我根本不知道卫相是否会去,怎么会有那种心思” “呵呵,”周愔笑了起来,“连阿祖都要去,卫韶能不去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每次你一看见卫韶就神魂不属,盲子也能看出来” 周又鸾又气又羞,欲待与他争辩,转念一想,忽地笑了起来,道“你病中头脑混乱,我不跟你计较,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我只是依诏行事,别的都与我不相干。” “别做梦了,你跟卫韶哼阿祖不会同意,圣人更不会答应”周愔见她这幅情形,更加笃定她心中有鬼,“你油脂蒙了心,看不出卫韶明里暗里一直跟周家做对吗远的不说,近日吏部连着被换了几个人,先是考功司两个,跟着是文选郎,你瞧瞧换上的都是什么人要么是圣人的心腹,要么是跟周家不睦的你以为这其中少了卫韶的手笔哼,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若我早生几年,有他什么事” 周又鸾开始还又气又怒,此刻只觉得满心想笑,这是早生几年的事吗便是早生二十年,依八兄这个脾性,依旧成不了事她淡淡一笑,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朝堂大事是你们男人该操心的,我一个女子对此并无兴趣。” “你能守本分最好。”周愔见她并不敢与自己顶撞,心中方才气平些,又道,“如今阿祖处处忍让,卫韶却仗着圣人撑腰越发猖狂,一心想扳倒周家,着实可恨总有一天我要让他狠狠栽个跟头你若是对他无意便罢,若有意,我头一个便要收拾你况且周家现在什么境况阿祖连跟沐恩说句话都要背着人,圣人如此多疑,怎么可能让两个相公结成姻亲更何况卫韶他阿爷怎么死的他能跟周家结亲么” 周又鸾大吃一惊,忙低了头,小心掩饰着神色,心思却翻覆不停。原来这其中竟有这许多事阿祖与卫韶平日看起来十分和睦,与沐恩几乎不曾打过交道,然而事实的真相竟是相反卫韶父亲的死难道竟与周家有关系吗原来周家这么多事她都不知道,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子可她即便是女子,难道不比八兄强些 周愔猛然意识到已经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忙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卫韶与柳绵绵那个妖女正打得火热,什么狗屁的贤相,不过是个好色之徒你以后不可与他有任何瓜葛,记下了吗” 周又鸾淡淡一笑,道“八兄实在过虑了,我与卫韶,原本就毫不相干。” “那最好。”周愔看着她,觉得她神色不像作伪,不由有些疑惑是不是自己猜错了,便道,“你去吧,回来记得告诉我柳绵绵那个妖女又做了什么” 周又鸾离了他的院子,原本平静的神色顿时阴郁起来,这一瞬间她是嫉妒柳绵绵的,就算她再瞧不上她,就算她出身低贱商户,但是她受尽家中宠爱,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主,而她身为大夏最尊贵小娘子之一,却要被德才远不及她的兄长呵斥,更是被排除在周家的机密之外。而卫韶大夏最出色的男子,唯一配得上她的人,原来竟是周家的对头 她慢慢向自己房中走去,心中关于情爱的那点绮念随着风渐渐消散,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爬上去,努力爬上去,让八兄看看,让阿祖看看,她也能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白裙 长风猎猎, 山岚聚散, 季景隆站在高台之上放眼望去,只见各色旗帜掩衬之下文武官员俱各端肃整齐, 恭敬待命, 一众跟随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个个神采奕奕, 宛如人中龙凤。季景隆心中一片喜悦, 若是筹划能成, 他必将澄清宇宙,使天下归心,到时的他,将是推动大夏朝登上前所未有辉煌的、最伟大的帝王。 就在此时,忽然人群后面一阵骚动, 百官纷纷弯腰退避, 让出中间一条大路来, 跟着就见沐恩紫衣黑甲,一手按剑从后面走出来,向着众人略一点头, 昂然道“不必多礼。” 沐恩向着皇帝所在的方向大步流星走来,他今年不到五十,身体犹然壮健,步履矫健似有龙虎之风, 早年军中的经历培养了他尚武的习惯和凌厉的手段, 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 多半会把他当成武人而非宦官。 季景隆带着一丝笑意看着他, 似在看一个行走的兵符。神策军十万人的劲旅,从前都是由皇帝委派心腹统辖,女帝末年,宦官暗中投靠季氏男儿,将宫中动向一一告知,才有了之后太宗得一招得手,逼得女帝不得不草草逊位。自此之后,宦官大受太宗重用,慢慢开始插手军务,并在太宗末年出任军容宣慰使,逐渐掌握了神策军兵权。父亲成宗在位期间,宦官日益权重,甚至开始干涉朝政,朝中的忠勇之士曾几次设计欲除掉宦官,却无一次成功,为此反而搭进去无数性命。 沐恩越走越近,季景隆的笑容越发淡然。拱卫京师平乐的共有两支队伍,一支是刚刚扩充至十万的天宁军,军权尚在皇帝手中,另一支便是久经沙场的神策军,天宁军在急速扩充之下收罗了许多毫无经验的新兵,神策军却全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战力高低不言而喻。 沐恩大踏步走到季景隆跟前,叉手说道“陛下,神策军勘察已毕,可以起身了。” 季景隆颔首说道“令左军开道,右军警卫策应。” “陛下,”沐恩不动声色说道,“此等细事让老奴张罗就行了,陛下安坐高乐便是,不必费心。” 季景隆看着他毫无惧色的脸,笑了笑道“沐公公辛苦了。” 沐恩挺了挺腰,道“老奴分内之事。” 人马浩浩荡荡来至北麓,此处围场原是皇家几个围场之一,遣了专人打理,既没有猛兽,又多放养麋鹿狐兔等容易捕猎的动物,便是小娘子们也能一展身手,自在骑射。众人早私下里约了要好的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此时只等皇帝发了头一箭之后,便可快意驰骋。 少顷,但见季景隆弯弓扣弦,向着草木深秀之处一个隐约露出的麋鹿脑袋射出一支金毗箭,几乎同一时刻,那只麋鹿带着箭飞快地向乱草深处跑去,只听得草丛中窸窸窣窣一阵乱响,有神策军追了过去,不多时大叫道“陛下射中雄鹿一只” 众人欢呼雷动,高呼万岁,季景隆微微一笑,道“好了,你们自在骑射吧,不必陪着朕。” 人群四散走开,季景隆正想告诉郑佩与太子一起即可,忽见季珩拍马追上沐恩,隔得远虽然听不见他说什么,但看两人的神态,绝非一两次打交道。季景隆不动声色转向郑佩,道“太子近来甚是长进,与沐统领这样严厉的性子也能相处得甚好。” 郑佩入宫二十几年,若说察言观色的功夫,最是无过于她,虽然季景隆并未流露出一丝不满,郑佩仍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忙道“太子最是老实,平日只是埋头做事,从不晓得去结识什么人,多半是为了护卫的事去问沐统领吧。” 季景隆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继续留心季珩的举动。不多时沐恩连射数箭,箭囊已空,季珩从自己囊中取出一枝金羽箭递给他,沐恩也不推辞,接过便用。金羽箭乃是皇子专用,季景隆也不说话,脸色却有一瞬间的阴霾。 郑佩暗暗叫苦,正绞尽脑汁想法子通知季珩,就听季景隆道“难得出来一趟,慧妃就跟着太子一起玩吧,你们母子自在逍遥一天,也享享天伦之乐。” 郑佩听他口吻似乎又不像恼怒,正在捉摸不透时,季景隆早带着柳映月拍马走了。 那边柳绵绵一直没看见卫韶,正四处找寻,忽然看见远处树后露出半边背影似乎是他,正要赶过去时,季景隆已带着柳映月过来了,向她道“二娘跟着我们一道吧。” 柳绵绵只得应下,季景隆与柳映月在前,她便落后一步不与他们并肩,等走近那树一看,不是卫韶又是谁她忙跑开两步,到他跟前飞快地低声说了句“等我”,趁着季景隆还未留意,忙又退回跟了上去。 卫韶今日有意躲开她,所以一直不曾露面,等这短短两个字“等我”从她口中说出,卫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如此期盼她的出现,他目送着她的背影,淡淡一笑,瞬间决定从此后再不做这种徒劳的挣扎。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一个女子声音道“卫相,我与你一道可否” 他看向面前的女子,忆起她是最后一个参加女子试的章家小娘子,于是说道“林深草密,男女同行多有不便,章娘子请自便,恕某不能奉陪。” 他拨马便走,只听身后章静之说道“卫相,柳绵绵亦曾数次与你一同出行,为何她能,我却不能” 卫韶有些讶异,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章静之定定地望着他,一双细长凤目眸光似火,似包含无数怨愤不平,卫韶心中一惊,这女子竟如此怨恨她么 “卫相,你对我说男女之防,对柳绵绵为何不说”章静之见他回头,跟着又问。 卫韶淡淡答道“她自是不同。”他无意与她纠缠,回身提起丝疆,三步两步就走远了。 章静之双眉紧蹙,望着他渐行渐远的峻拔身影,一时竟有些痴了。许久,她懒懒催马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她来时原是躲开了众人,一心一意要与卫韶结伴的,如今碰了壁,再也没心思去理会什么狩猎,只是怔怔向着草木茂盛处前行。 沐霞山幽深清静,虽当盛夏之时,林中仍是不见日色,凉意习习,章静之走了一会儿,渐渐觉得身上有些发冷起来,正想往回走时,忽然发现四围一片寂静,已不知身在何处,竟是迷路了。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下马寻找来时的痕迹,只是满地厚密的落叶,看起来都差不多,急切之间如何能找到 章静之定了定神,透过头顶枝叶间露出的方寸天空努力辨认着方向,终于,在连续转了三四圈之后她发现了一株被踩倒的小树苗,她忙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只见断口新鲜,蹄痕宛然,显然是她来时骑马踩断的,亦且附近还有几处类似的痕迹,依稀可推断出她来的方向,章静之松了一口气,正想起身牵马过来,忽然草深处一阵枝叶乱响,跟着就见一只雪白的野兔惊慌失措地朝着她的所在撞了过来,章静之莫名其妙,正想起身相避,那野兔却也发现了她,忙不失迭地想要调转方向朝另一边逃跑,但它来势极快,况且相距已近,仍是朝着她扑了过来,章静之下意识地伸手一挡,那兔子在即将触到她的一刹那终于转了方向跑向另外一边,与此同时,一支金羽箭破空而来,堪堪擦着她的胳膊飞过去,钉在她散落在地上的白色裙裾之上。 事发突然,章静之禁不住惊呼一声,紧跟着从野兔出现的方向传来一阵树叶窸窣之声,一个年轻的男子朗声笑道“应是射中了” 几枝低垂的树杈被人分开,露出一个少年男子挺拔的身形,章静之吃了一惊,立刻参拜道“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季珩站定了脚,有些疑惑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少女,她绿衫白裙,五官秀致,白皙的脸庞如同一朵小小的莲花,下颏尖尖,惹人怜爱。她蹲低了身子,带着一丝惊慌一点柔弱偷偷看他,那娇柔的模样使他想起御苑中豢养的小兔子。 而他确实是追着一只白兔来的,如今白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个美貌少女。 一时之间,他脑中忆起了无数奇遇的片段,口中却下意识地问道“你是何人” “妾乃鸿胪寺章少卿之女。”章静之躬着身子低着头,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看年轻的太子,他面目俊秀,天然有一股皇家人居高临下的尊崇之态,让她想起传说中那个不知所踪的章氏皇子。 “哦,章家小娘子。”绮念散去,季珩有些失望,“你可曾看见一只带箭的白兔” 原来那只兔子是他射的,可惜了,若是刚刚抓住了白兔,或者还能让他记住自己,今后也好便宜行事章静之原是心思极其敏捷的人,只略一迟疑,便已拿定了主意,她躬身低头,长长的衫袖遮掩着手,悄悄将被挡在身后的金羽箭拔起握在手中,一边摇头说道“不曾见过。” 季珩似信非信,他明明是看准了白兔才放箭的,看兔子奔去的方向分明就是这里,怎么会没看见他还想再问时,忽然见章静之身形一晃,层叠的宽袖大衫中露出金羽箭的金色尾羽来,季珩抬眉,道“这是寡人的箭。” 与此同时,章静之将金羽箭的箭尖使劲攥进手心里,锋利的尖锋瞬间刺破她娇嫩的掌心,她面不改色,双手捧起金羽箭送上,道“妾谨奉还殿下之箭。” 羽箭修长的躯干与她白皙的手掌相得益彰,但更触动季珩的却是她手心殷红的血迹。原来射中的是她,并非白兔啊他恍忽想着,跟着便听见东宫侍卫匆忙赶来的脚步声。 “殿下,”他听见那个美貌少女柔细的声音叫着他,又见她迅速在白裙上将箭头沾染的血迹擦干净,跟着再次奉上金羽箭,柔声说“是妾不好,扰了殿下的兴致,如今已擦干净了,别人不会发现的。” 狩猎时误伤别人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传出去总是不好。季珩觉得这少女极其体贴,伸手接过羽箭,不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就见她含羞带怯望了眼他身后蜂蛹而至的侍卫,极低的声音说了几个字,他却没有听清楚。 季珩向着她走近两步,笑笑地说道“你的声音一直这么低,低到寡人都听不见的吗 “殿下,”这次她的声音稍微大了点,然而脸上已经飞起了红霞,“妾名静之,因生在季春三月,故而小字唤作宜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受挫 章静之粉颈低垂, 似是极其羞怯, 却又偷着抬眼看季珩, 又似极其大胆,季珩觉得十分有趣, 于是微微一笑,道“好, 我记住了,只是你偷偷看我做什么,以前没见过我吗” 章静之脸上红晕更深, 忙垂了眼不敢再看, 季珩又笑了笑,向东宫属官道“这位章娘子孤身一人不太方便,带上她一起吧。” 属官忙应了下来, 一个内监服侍章静之上了马,又有两个侍卫跟在她马后护卫,章静之端坐马背, 尽管手心仍是火辣辣的疼,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一众人马走出深林,迎头便遇上了周嗣与卫韶, 两人并肩而行, 边走边谈, 依稀能听见传来“吏部”“闵君思”等字样, 章静之不由自主向卫韶看去, 但见他低着头与周嗣说话, 似乎根本没留意到她,章静之不由一阵失望。 季珩笑着招呼道“周相,卫相,可曾有什么猎获” 周嗣摇头道“惭愧,年老力衰,徒自奔波多时,猎物半只也无。” 卫韶笑道“至今一弓未开,让殿下见笑了。” “再往南有一处据说獐子极多,不如一起过去看看”季珩平时难得有机会与两位相公接近,此时不免殷勤相邀。 周嗣欣然应下,卫韶却道“某要等一个友人,请恕不能奉陪。” 季珩有心想问他等谁,转念想到若是与他两个一起,不免又不方便说话,倒是这样更好,于是笑道“如此就等下回吧。” 他回头看了看章静之,向侍卫道“好生送章娘子去找她父亲。” 章静之忙行礼道“妾谢过殿下” 她侧骑在马背上,白裙的下摆悠然散开,似一朵盛开的白色花朵,那点嫣红的血迹就是花的蕊心,季珩觉得,这样安静柔顺的女子,还真是令人怜惜的存在,于是朝她一笑,道“回头我送你一只白兔,命人送到你家里吧” 卫韶一个人沿着大道走了一程,不时有人经过,然而始终不见柳绵绵。他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望了望,依稀能看见一处彩旗招展,应该是皇帝所在之处,是否要跟过去他有些犹豫。连章家小娘子都能拿此事来作筏子,别人未必不是同样的心思,然而与她共处的诱惑如此之大,即便是他,亦不能抗拒。 他从来做事干脆利落,此时却不免左右思量,一时觉得在大事未定之前为她闺誉着想还是避开她比较好,一时又觉得若只顾瞻前顾后,未免辜负深情,踌躇良久,他忽地想到,向前一步或许就是万劫不复,若只剩下这短短的光阴可期,为何不与心意中的人一起呢即便是一个死字,只要她记得自己,总不是白来世上一遭 卫韶轻轻一笑,瞬间拿定了主意,催马向着皇帝所在的方向跑了过去。 林荫之中,季景隆看看身后团团跟着的护卫,不耐烦地说“你们退在二十步之外远远跟着,不得靠的太近,总是这么大动静,猎物都被你们惊走了” 带队的是神策军右护军张雄,亦是沐恩的心腹弟子,他陪着笑答道“陛下乃万金之躯,奴婢们万万不敢退的那么远,沐统领也交代过奴婢要护卫好陛下,不得擅自离开” “怎么,沐公公吩咐的你听,朕吩咐的你不听么”季景隆淡淡地说。 张雄忙低头道“奴婢不敢” “那就退开二十步。”季景隆看着神策军众人,“立刻。” 甲胄铁衣发出冰冷声响,神策军在张雄的指挥下慢慢向后退去,在二十步外列队成扇形护卫,张雄遥遥在马上向季景隆打了一躬,跟着向身边的心腹使个眼色,那心腹会意,立刻磨蹭着退到队伍最后,跟着趁人不注意拨马便走,赶去向沐恩回禀天子的异动。 季景隆看着他们退开,这才向柳映月道“这帮奴才乖张的很,眼里头除了沐公公,怕是再没有别人了。” 柳映月是个不爱多想的,笑道“他们既奉了沐公公的命令,肯定不敢擅自主张,陛下饶他们这次吧。” 季景隆欲待告诉她非是为此生气,转念一想,这样心思单纯的人儿自然也是极可爱了,难为她做贵妃数年光景仍像刚进宫的少女那般毫无机心、天真烂漫,他最爱与她在一起时那种家常悠闲、似乎一切纷争都不存在的错觉,生于帝王之家,这样的情分已经极其难得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看了眼柳绵绵,一母同胞,姐妹二人的面貌虽有几分相似,性格却迥然不同,柳映月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永远是娇憨的少女,惹人怜爱,而柳绵绵却心思敏锐,机敏无双,两人堪称春兰秋菊,各占擅场,真是不分高下了。 若能娥皇女英,同时兼美,那才不愧身为帝王。 他笑着说道“走吧,没那些人吵嚷,这会子好好舒展下筋骨。” 他当先跃马向前驰出,不多时已经看见了猎物,呼哨一声便追了上去,行动间身姿矫健如同青年,柳映月紧跟其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不觉有些目眩神迷,做了如许年的夫妻,至今她看他,仍带着少年时的悸动。 她轻声向妹妹说道“绵绵,你看陛下可真是勇武啊” 她说话时目光迷离,红润的唇微微翘起,带着几分神往,几分沉醉,柳绵绵心中一动,原来姐姐这么依恋着陛下啊,这就是夫妻间的情味了么 这使她想起了卫韶,眼前恍惚闪过在醉吟楼中独处时的点滴情事,不觉也露出同样温柔缱绻的笑容来。 远处传来季景隆的笑声“蟾宫,长盈,快来看朕猎到了什么” “走,咱们去看看。”柳映月毫无觉察,笑着招呼妹妹。 两人跟上来时,正看见季景隆从草中拎出一只火红的狐狸,满面喜色地说“蟾宫,这狐狸的皮毛虽然不如秋天时候丰厚,但也还过得去,给你做一个皮手筒吧” 柳映月嫣然一笑,柔声道“谢陛下。” “我再找找看还有没有,给长盈也做一个。”季景隆又道。 柳映月此时才发觉他竟然叫的妹妹的小字,她有些疑惑,再一想妹妹原是至亲之人,得夫婿关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便就释然,笑道“那我代二娘谢过陛下了。” “不消客气。”季景隆笑着打趣道,“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谢字。” 柳映月心中甜蜜,向着他一笑,目中情意无限。 三人继续向前行去,神策军在张雄的带领下果然一直远隔二十步遥遥护卫,季景隆心中舒畅,随口问道“长盈,如今国子学中一共有几个小娘子” “共有十四人。”柳绵绵答道。 “也不少了,学些礼数规矩,知道圣贤教诲,将来出嫁后也好相夫教子。”季景隆笑道,“像你当初说的,多出几个贤母,将来大夏就能多几个贤子,也不枉费朕让你们去读书的苦心。” 柳绵绵早就想着找机会好好说说此事,忙趁机问道“陛下,今后女子入国子学读书是否可成定例” 季景隆颔首说道“今年是头一遭,诸事从权,但今后要依男子之例,三品以上官员家的小娘子才能入学,一视同仁才行。” 柳绵绵原是指望能像今年一样不拘出身品级,凡能考进去的都可入学,听见这个说法不免有些失望,忙道“但是男子们除了国子学之外,还有太学、四门学与律学可去,东宫与门下省还设有崇文馆和弘文馆,各州府中也都开设有许多官学私学,如今既要与他们一视同仁,也该放开禁忌,让女子们除了国子学之外也能进这些学馆读书才好。” 季景隆看了看她,笑着摇头道“长盈,你想的太简单了。女子又不是男子,终归要嫁人,以持家为重,读书不过是个消遣,若为了这个大操大办起来,岂不枉费人力物力况且各官学都是公中的钱粮办起来的,国库中老大一笔开支,夫子的人数也是有限的,连男子尚且不能全都照顾到,哪有余力到女子单只你们几个在国子学中也就罢了,你们都是高门大户的小娘子,将来要嫁的也是国之栋梁,你们读书明理,对家邦也有好处,至于其他的那些,不必为她们花费心思。” 柳绵绵越听越觉得与自己的想法相去甚远,连忙说道“陛下,若是因为人力物力不够的话,此事我也想过,我们这些读过书的小娘子既然蒙受了陛下偌大恩典,又承蒙众位师长照顾关心,焉得不报答一二我也问过窦娘与黄娘,她们都愿意到各学馆帮着做点事,虽然高深的学问我们不能,粗浅入门的课程还是能讲一讲的,陛下可否恩准我们结业之后去各官学中助教这样既能多些人力,亦是我们的报效之心。” 季景隆微皱了眉头,道“不妥,若是像上官娘子那样在宫中教教宫眷也就罢了,学中都是未来的国家俊才,岂能由女子来教” 柳绵绵大吃一惊。自闯宫之初季景隆便一力支持,在她心中原是把季景隆当做极开明的帝王,未曾料想原来他的真实想法竟是如此 当初她开口便要求进国子学,原是想着国子学乃是诸学之首,只要女子能进国子学,其他的学宫自然也不在话下,但是为何情势发展至今,入学的女子越来越多,反而比当初更加缚手缚脚 她一时想不通其中关窍,只得退而求其次道“我们可以只教女子,将来愿意读书识字的女子肯定会越来越多,单只教女子也需要极多的人手呢。” 季景隆笑了笑,道“长盈,你已经十七岁了,该嫁人了吧你那几个同窗年纪也不小了,嫁人也是迟早的事,你们出嫁后难道还要去读书,去教学” “嫁了人也可以读书的,况且也有一些女子不愿意嫁人,”柳绵绵分辩道,“没有后宅的负累,她们更能专心学问,成就更是不可估量。” “大夏的规矩,女子过二十未嫁,要由官媒做主,限期嫁出。这规矩虽然近些年没怎么提过,但规矩就是规矩,并未废止,上官娘子已经是法外施恩,但若女子们都学她,如何为大夏绵延子嗣”季景隆看着她,淡淡说道,“你们读再多书也只是女子,一生大事无外乎相夫教子,不能因为读多了书心就野了,国法家规统统都抛在脑后,难道你们还想和男子一样为官做宰吗” 柳绵绵越听越是心惊,原来他竟是这么想,原来他竟将她们的前路封死在了国子学中她有瞬间的慌乱,若是失去了皇帝这个最大的支持,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下去一刹那间她无比疲累,只想放下眼前的一切,听之任之,但跟着却又从灰心失望中生出一股执拗,反问他道“为什么不能古来多少女子文韬武略,在青史中留下了名姓,难道我们就不行吗” 季景隆看着她因为急切而微红的双颊,看着她闪亮的眸光,恍惚觉得眼前是一支带刺的玫瑰,鲜香可爱又难以驯服,愈加充满诱惑。他摇头说道“是么那么长盈不妨去史馆查一查,看青史中有多少男子,又有几个女子。” 柳绵绵咬咬唇,道“那只是因为你们束缚了我们若我们能像男子一样被教养,自然不会是这个情形” “罢了二娘,你让陛下再想想,这事急不得。”柳映月见两个人越说越呛,生怕他们起了争执,连忙从中劝解,“陛下也莫生气,长盈年纪小性子直,陛下恕她口无遮拦吧” 季景隆笑了笑,拍着柳映月的手道“放心,我不会生长盈的气,长盈她,很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鞭打 林深鹿隐, 四围寂静。桓深站住脚步, 隐隐觉得有些诡异, 他原是约了几个人同行的,但中途都陆续被人叫走, 转眼间就只剩下他一个,而身后却又似乎传来人声。 他默默站了一会儿, 有些耐不住了,便道“是谁出来吧” 林中传来一声轻笑,跟着季棠走了出来, 道“是我。” 桓深已隐约猜到是她, 当下便是一礼,道“不知是公主驾临,恕罪。” “免礼, 你我都是同窗,以后不用这么拘束。”季棠笑吟吟地走近了,道, “只你一个人么” 桓深想起近来听见的流言,心中颇有些不耐烦。当日在国子学中季棠就不时来找他,让他不胜其扰, 近来回家温书备考好容易清净几天, 谁知公主府竟找上门来要他来围猎, 他拧着不肯来, 家中的长辈就再三再四劝说不停, 逼得他不得不来, 果然来了之后季棠便跟了过来。 他不想给她机会纠缠,立刻便道“某还有几个同伴在外面候着,这便告退。” “站住”季棠抬高了声音叫道,“谁许你走了” 桓深依言站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么” 季棠慢慢走近来,当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步的距离时,她突然向前探身,凑得极近了看着他,笑道“有,我要你陪着我。” 桓深立刻退后几步,淡淡说道“孤男寡女,瓜田李下,传出去只怕有损公主令名,请恕某不能从命。” “传出去”季棠笑意盈盈,“此时此地只有你我,除非是你传出去。不过即便传出去我也不怕,福熙公主邀你作陪,有谁敢说三道四” 桓深越听越觉得不耐烦,打了一躬道“某还有约,失陪。” 他转身想走,季棠又叫了一声“站住”,这回的声音却冷了许多,桓深强忍着不耐站定,只听身后步移草动,季棠慢慢走了过来,径直越过他,站在他身前正视着他问道“桓深,你这是在躲着我吗” 桓深原本就是骄傲的性子,此时磨尽了耐心,不免冷冷答道“某不才,不堪陪伴公主,只求尽快脱身。” 季棠眯了眯眼睛,心中渐渐生出了怒意。对桓深,她也算是放低了身段,一再忍让。她的心意十分明显,连不相干的人都看得清楚,他却始终没有回应,之前她照顾他的体面,迁就去学中见他,他不在学中,她就想办法鼓动了这场围猎,找机会与他见面,谁知到此时他还如此不知好歹 季棠一生顺遂,从不相信有什么是自己得不到的,当下扬起下巴,冷热说道“我说你能陪,你就必须陪” 桓深看着她,久久不语,末了突然一笑,道“公主难道以为某是任由你差遣的么” 他这样一笑,于骄傲冷情之中又有一种令人移不开眼睛的风流意态,瞬间又让季棠的心软了下来,她便又上前一步,仰着头看他,又轻轻叫着他的表字道“逸少,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季棠素来喜欢铺张,到哪里都是赫赫扬扬的皇家气派,这也是桓深不大愿意接近她的原因,此时见她竟有几分小儿女的情态,况且少女如花,软语诉情,有几人能忍得下心拒绝桓深有些意外,口气便跟着和软下来,道“公主,某实实无有这个念头,请公主恕罪。” 季棠没料想他竟如此回答,忙追问道“难道你怕人议论你攀龙附凤么” 桓深见她问的坦荡,便也如实答道“某并非畏惧人言之人。” “难道你计较我是二嫁” “若是心意中人,几嫁都无妨碍。” 季棠瞬间听出了门道,她心中一紧,连着走了几步,凑得极近了看着他,一字一顿问道“所以,我并非你心意中人” 桓深欲待回答,见她眸中竟有哀伤之色,大异于平日里那个骄傲的公主,他有些不忍心,只得偏过头去不说话。 季棠又等了一会儿,仍旧等不到他的答复,头顶是遮天蔽日的浓荫挡着日色,于是她身上心上也渐渐冷了下来。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她要如此去恳求一个男子,而那男子却忍心拒绝了她。 许久,她收起了自怜自伤,冷冷问道“是谁” 桓深怔了一下,未料到她竟还会追问,许久才摇了摇头。 季棠哪里肯放下,紧追着又问“你心意中的那个人,她是谁” 哀伤和柔软都从她身上消失,此刻她又是那个骄傲霸道的天之骄女,桓深整了整神色,道“此乃某的私事,不需回禀公主。” “你的私事”季棠冷笑一声,道,“也罢,凭她是谁都无所谓,凡我想要的,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桓深的怒气重新被她激起,便跟着冷笑一声,问道“公主是要仗势欺人吗” “是又如何”季棠反问道。 “桓某堂堂男儿,宁可一死,绝不受辱”桓深斩钉截铁答道。 至此时,季棠的爱意已全数化作气怒,她气极反笑,道“好,好,好个桓十二你既这么有骨气,我不妨把话放在这儿,我已看上你了,明日我便去求圣旨,让你做我的驸马,你若是想死,不妨现在就去” 桓深冷冷说道“桓某并非任人拿捏的软骨头,公主尽可去求圣旨,只要桓某不肯,还没有谁能强迫某。” “不信你敢抗旨”季棠勃然大怒,“天下皆我家所有,凡我所欲者,必定得之” 桓深傲然道“公主尽可一试,桓某若是怕你,便不是男儿” 季棠怒极,总想找一处发泄,忽地摸到腰间的马鞭,遂拽出来向着桓深就是一鞭,桓深也不躲,由着那鞭子劈头盖脸砸过来,立时从他左边额头一直横过右颊,留下一道深红色的印痕,季棠更怒,跟着又是一鞭打在他肩上,喝道“你为何不躲” 桓深淡淡说道“公主打够了吗够了的话某要告退了。” 他不等她回答,施了一礼转身就走,季棠原本还有些心疼,此时却气得耳朵嗡嗡直响,忍不住挥鞭向他背上又是狠狠一下,噗一声响,白色绫袍被鞭子扯开一条裂痕,露出内中绛红的中单,桓深却全然不顾,只快步向外走去,转瞬那道刺目的绛红色便消失在季棠眼前。 季棠瞪大了眼睛,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挫败的滋味。周遭寂静,杳无人声,便是想发作也没有对象,季棠枯立片时,猛地挥鞭对着一棵松树狠命打了起来,她打了一鞭又一鞭,直到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这才觉得怒火消散了一些。她喘了一会儿,忽地扔掉鞭子,快步向着另一边走出去,满心里想着都是如何让他服软,圣旨虽然易求,但若是强按着他成亲,却也无趣的狠了。桓深这样的男子,自然是要彻底收服了,从此让他心中意中全都是她,这样时时相伴,方才不负她对他一片心意。 她走后许久,密林中又是一阵草叶乱响,跟着露出王络秀惊慌失措的脸来。她原是与周又鸾一起的,中间看见这边有一片野花开的正好,她想赏花,周又鸾走累了不肯来,就在道边等她,不成想她花赏到一半桓深和季棠先后来了,竟让她看见了如此隐秘的一幕,想到桓深那个备用驸马的别号,她心中暗道,桓深骨头再硬,难道还能违抗公主看来桓家要出一个驸马了。 她知道此事关系着季棠的体面,生怕被她发现了恼羞成怒,连忙提起裙子向周又鸾等她的地方跑去,那边周又鸾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见了她便说“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让我好一通等。” 王络秀心慌意乱,胡乱答道“一时贪看风景,忘了时间,咱们走吧。” 周又鸾仔细看她的神色,有些疑惑地问道“莫非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七娘似乎有些惊慌,难道刚刚受了什么惊吓” “我”王络秀欲言又止,半日方道,“没什么。” 周又鸾何等心细,见她如此模样已经知道她必定有事瞒着自己,挥手令侍婢们退开,自己拉着王络秀的手走到道边的树下,低声道“你我是何等情分若是有事一定要告诉我,总好过你一个人担惊受怕。” 周又鸾在女子们中间素来是拿主意的那个,况且王络秀初到平乐不久,之前多曾受她照拂,此时不免习惯使然,犹豫着道“告诉你没什么,但是你一定不能告诉别人。” “七娘放心,我不是嘴碎的人。”周又鸾此时已笃定她瞧见了什么要紧事,满心想要知道,连忙说道。 王络秀便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刚刚看见公主和桓深了。” “哦,原来是他们。”周又鸾点头道,“谁都知道桓深是备用驸马,他们从来不躲着人的,你不必害怕。” “不是的,桓深根本不想做驸马,刚刚已经当面拒绝了公主,气得公主打了他几鞭子。”王络秀急急说道,跟着又有些后悔,连忙又嘱咐道,“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万一被公主知道就麻烦了” 桓深和季棠都与柳绵绵交好,原本相处的时候就多,况且素日里季棠那样大张旗鼓去找桓深,完全不避讳旁人,众人不免都以为他俩情投意合,周又鸾万没想到内情竟是如此,她想象着当时的情形,心中不由大感快意,摇着头说道“还真是有趣,你放心,我不告诉别人。” “对,千万别告诉别人”王络秀心神不定,拉着她的手道,“咱们快些走吧,我有些害怕,不敢在这里久待。” “好。”周又鸾露出一个笑容,若是桓深与季棠反目,柳绵绵不管倾向哪个都会失去另一个,相当于断了一条臂膀,这可就有意思了,不妨替她加些柴,把这把火烧得旺旺的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结怨 火在季棠胸中烧着, 她越走越急, 越走越快,心情也越来越焦躁。先前被她遣散的属官和侍婢大着胆子跟在后面,谁都看出她心情不佳, 但是谁也不敢前来劝解, 只得跟着她匆匆向前走去。 转过一处山坳, 季棠正要往前走时,路侧两个甲胄在身的神策军突然拦在前面,说道“公主, 此处暂不通行, 请从那边走吧” 季棠吃了一惊,本来就在恼怒之中,此时不免气冲冲问道“你们是谁竟敢拦我” “公主恕罪,沐统领令我等在此守卫, 不得放任何一人入内。”跟着来了一个头目模样的解释道。 季棠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沐统领谁给他的胆子连我也敢拦” “公主恕罪,沐统领想是不知道公主驾临, 容某去回禀一声。”那人见势不妙,连忙行了礼跑开了,不多时便消失在林中。 季棠等了一会儿, 迟迟不见那人回来, 她气怒之下再也忍耐不住, 迈步便向内走去, 立刻有许多在暗处守卫的神策军跳出来在她身前阻拦, 季棠立眉,怒向自己的侍从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吗难道还要我跟他们动手” 公主府的侍卫素来知道她脾气上来了绝不容情,顿时谁也不敢含糊,连忙冲在前面想把那些神策军打散来,神策军也不还手,只站成几排牢牢挡在前面,他们都是见过血的精兵,侍卫们再三冲突,却始终不能突破,季棠怒极,随手抽出一个侍卫的腰刀唰一下架在一个士兵脖子上,道“退开” 那士兵不说话,但也绝不挪步,季棠咬着牙将刀刃又送进几分,眼看脖子上已经划出一道血痕,那士兵还是默不作声,竟像全不知道疼痛一般。 季棠又气又怒,欲待下狠手,终究士兵只是奉命行事,但如果不惩戒一二,天家的威严何在 正在此时,先前跑开的那名头目飞跑着过来,老远就叫“沐统领有令,神策军尽数退散,为福熙公主让路” 呼啦一声,原本如黑云一般压在前面的几排神策军立时退开,让出一条大道来,季棠刀下忽地一空,原来那名被她辖制的士兵一闪身,也从刃口处脱身,回了队伍中去,尽管脖颈上血痕犹在,脸上仍是神色不动。 路虽让出,但季棠此时已经不想再走。原来天家公主,竟要受这卑贱阉人的欺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一瞬之间,她突然理解了季景隆望着沐恩时的复杂目光,此时此刻,她的心思却与乃父一般无二。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季棠冷冷环视在场的士兵,尤其多看了几眼那个赶来报信的头目,之后转身向另一侧迈步走去,只是这一次,她越走越慢,越走越稳,怒意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她呼哨一声唤来爱马,一跃而上,向前奔了出去。 山路盘旋,蹄声闷响,季棠在一个矮坡顶上站住了脚,放眼眺望着来时方向。树木茂盛,神策军刚刚驻守之处其实已经看不见了,但她凭着直觉,依旧找准了那个地方,一言不发的看着。 薄云忽聚忽散,衬托得一身红衫的她明艳如同仙娥,她心中突然想起了同样爱穿红衣的那位姑高祖母,女帝季明臻。 大夏开国之时,女帝身为高祖长女,一路南征北战,建下无数功勋,彼时世人皆知公主骁勇。高祖登基后加封女帝为镇国公主,掌神策军权,太子掌天宁军权,之后太子突然薨逝,高祖哀伤过度,以至于卧病不起,女帝遂以镇国公主的身份主持朝政,两军兵权皆握在手中,两年后高祖驾崩,托孤之臣欲奉太子遗孤、彼时年方六岁的太宗继位,女帝却突然召集神策、天宁二军列阵于内皇城外,以强悍之势压倒年幼的侄儿,登基为帝,掌握大夏江山一十六年。 彼时神策、天宁二军都是皇家手中利器,哪有那龌龊阉人什么事 季棠深吸一口气,提起丝缰慢慢走下土坡,忽又想起了那位传说中如谪仙一般的章氏皇夫。据说女帝未登基时已对他芳心暗许,但皇夫早有结发妻子,情爱甚笃,无论如何也不肯抛弃旧爱,女帝志在必得,终究瞅准机会赐死皇夫的发妻,又以章家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威胁,强迫皇夫入了宫。 季棠闭了闭目,想来当时,那个男人肯定是怨恨的吧,然而十数年夫妻做下来,女帝驾崩之时,章氏皇夫竟第一个殉情,情爱一事真真让人捉摸不透,即便隔了如许多的鲜血和算计,该有的情分终归是一点也没有少。 她边走边想,脑中纷纷纭纭,杂乱无序。正当此时,忽听路侧有人叫道“公主” 抬头看时,却是窦绾笑嘻嘻地奔了过来,老远就问“公主,你一路过来可曾看见英娘” 季棠想了一下,才想起她口中的英娘应该是那个民女黄英,她极少与黄英打交道,便摇头道“不曾见过,怎么她也来了吗” “是我带她来的,结果才开始没多会儿我俩就走散了。”窦绾说完方才意识到以黄英的身份并不在受邀之列,吐了吐舌头道,“公主恕罪,我想着都是同窗,就带她过来看看热闹。” “罢了。”季棠淡淡说道。 就在此时,忽听窦绾道“英娘,你跑去哪里了” 跟着就见黄英匆匆从另一侧路口过来,红着脸向季棠行礼说“参见公主。” “罢了,起来吧。”季棠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打量着黄英,只见她柳黄色衫子下面搭着一条古香色纨绔,颜色倒也配得清新,但举止间不免慌乱,终究透露了出身的局限。柳绵绵曾几次向她说起黄英,言下之意似乎想向她引荐,但她总觉得小家女没什么见识,便不曾接茬,如今一见,果然不是一路的。 黄英被她看得有些窘迫,低了头不敢说话,窦绾忙道“公主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逛逛听说那边有兔子。” 季棠道“我要去找陛下,你们玩吧。” 她与她们擦肩而过,依稀听见窦绾犹在身后絮絮说道“你去了哪里我到处找不到你” 是夜,长泉宫中处处灯火通明,在殿外露天的空场上燃起熊熊篝火,数个火堆上架着白日里猎到的新鲜猎物正在炙烤,油脂滴入火中激起阵阵黑烟,焦糊味伴着烤肉特有的香气四处飘散,令人食指大动。 最大的一处火堆上却什么都没架,只有松柏鲜枝噼啪燃烧,散发出沉郁的香气。季景隆高坐正中,笑指着那个火堆向与他同案的柳映月道“那火堆下面是一个深坑,朕早上猎的那只公鹿就在里面焖烤,鹿肚子里填了两只野兔,野兔肚子里又各有一只鹌鹑,说是这样做法出来的鹌鹑极其鲜美。也不知御厨房怎么想出来的主意,倒是有趣。” 衬着篝火的光芒,柳映月的双眸亮闪闪的,道“陛下不记得了么宫里有道菜跟这个差不多,在羊肚子里填上子鹅,鹅肚中再填上鲜肉和糯米,也是这样烤熟了吃鹅,想来是一个道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什么新奇法子。”季景隆捏了捏柳映月的手,“蟾宫果然博学多知,深得朕心。” 柳映月抿嘴一笑,道“这算什么博学呢,陛下别取笑我了。” 右侧食案前,季棠看着言笑晏晏的父亲,不由想起之前她向他倾诉遭遇时他的回答“我儿暂且忍耐,不久后朕自当给你一个说法”。 她要的并不是由皇帝来给她一个说法,她要亲手给那个阉人一个说法。 她又看向桓家的坐席,桓深一直不曾出现,想来也是,以他那样骄傲的性子,怎么可能让人看到那么明显的伤痕呢原是她气极时有些过火了,但是他也着实可恨,竟如此辜负她一片心意。 她心下有些后悔,便向身边的柳绵绵道“允明怎么也不在是不是跟桓十二在一起” 半天不见柳绵绵回答,仔细看时,只见她低着头眉尖微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季棠不觉得有些奇怪,几乎从不曾见过这个好友有心事,今日这是怎么了 柳绵绵看着眼前的牙箸,思绪翻涌不止。原来皇帝根本无意让她们继续走下去,那么,她该怎么办 这问题她已经反反复复思量了一个下午,始终找不到答案。原本她以为靠着皇帝这棵大树,前途必然平顺,如今才知,依靠别人竟是最不可靠的一条路。 别人的心思最是难测,若想可靠,只有靠自己。 她猛地抬起头来,向季棠说道“福熙,我想办一个书院,招收女子读书。” 说完她才发现季棠已经不在座位上,正在四下寻找时,却见皇帝左边坐着的卫韶正遥遥望着她,似是有些郁郁,糟了,她猛然想起,早晨出发时她原是让他等着自己的,后来她因为皇帝的话心神不定,竟把这事忘了 她立刻就想起身,跟着猛然想起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忙又坐了回去,就见卫韶向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她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向他展颜一笑,就见他也跟着笑了起来,篝火的光芒在他眸中跳跃,似倒映着满天星河。 柳绵绵一颗心突然便安定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算计 “阿祖, ”周又鸾见左右无人, 连忙闪身走进堂中,“我有件机密事要向你回禀。” 周嗣闭目在榻上打坐,闻言并未睁眼, 半晌才说“三娘, 从沐霞山回来后你便心浮气躁, 总是寻机会往我这里来,却是为何” 周又鸾轻声道“阿祖,我并非心浮气躁, 只是得知了一件机密事, 有些拿不定主意。” “说吧。”周嗣仍旧是淡漠的语气。 “那日在山中,福熙公主逼桓深做她的驸马,桓深不答应,福熙便抽了他几鞭子。”周又鸾说完后见周嗣仍是毫无反应, 不禁有些纳闷,忙道,“阿祖, 孙女觉得此事大有文章可做。” 周嗣闭目问道“你待如何” “孙女觉得,应该立刻将此事传扬出去。”周又鸾说道。 周嗣这才睁开眼睛,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问道“为何” 周又鸾暗自松了一口气, 定了定神, 侃侃说道“孙女仔细考量过, 此事传扬出去的好处有三个一来福熙公主与堂叔和离后四处宣扬堂叔轻薄好色, 对周家的声誉极为不利,但若是此事传出,人尽皆知福熙公主非但贪恋美色,亦且骄横无礼,堂叔的冤屈自然大白于天下;二来桓家已经出过两个皇后,若是再出一个驸马,且又尚的是圣人最宠爱的公主,只怕声势越发壮大,对周家也是不利,但此事一旦张扬开来,桓家的儿郎都被公主拿鞭子抽了,何等的屈辱,这亲事如何还能做得桓家哪怕只是为了体面,也多半不会让桓深尚主;三来如今圣人处处针对周家,但此事一出,无论公主还是圣人必然要有一段时间忙于应付,周家正好趁机喘一口气,好好谋划后路。此可谓一箭三雕,故而孙女大胆向阿祖进言。” 周嗣不动声色问道“若是圣人追查到消息是从周家传出去的,你又待如何” 周又鸾微微一笑,道“孙女虽然不甚清楚我家的事情,但我家累世公卿,若想不知不觉放出些无伤大雅的闲谈,想来也是不难的吧” 她抬眼看向周嗣,又道“更何况,孙女还有后招。” “说。” “这事是王七娘告诉我的,等圣人追查起来,我自然有办法把王七娘推出去顶罪。”周又鸾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到时候王奉时自然也脱不开干系,王家折损一员骁将,对周家亦是有益无害。” 周嗣又把眼睛闭了起来,似老僧入定一般久久不语。 周又鸾心中忐忑,却不露出分毫,只垂头静静侍立,许久,才听周嗣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周又鸾怔了一下,一时有些拿不准他是应允还是拒绝,转念一想,无论这主意是否被采纳,应该都已经在阿祖心中留下了印象,那么目的便已达到,于是不再多说,默默退了出去。 两日后,桓深之父,大理寺丞桓秉正叫来儿子,说道“今日为父听见一句话,道是在沐霞山时公主曾当面向你示好,被你拒绝后打了你。” 他看着儿子脸上犹然未消的鞭痕,意味深长地说“那日你中途突然回来,说的却是被树枝刮花了脸。” “儿子既然说了是树枝刮的,自然就是树枝。”桓深答道,“其他的,都是谣言。” “既是谣言,为父这便命人去料理。”桓秉正沉吟片刻,又道,“不过公主深得圣心,其中或有终南捷径。” 桓深道“儿子胸中自有锦绣,明年春试后即能见分晓,何需终南捷径” 桓秉正仕途上并不显达,生平第一件得意事便是生了这么一个极聪明的儿子,又且桓家上下都将桓深视作这一辈儿孙中最杰出之人,所以他年纪虽轻,在家中却自有分量,桓秉正见他不愿意,便也不再勉强,只命他退下温书,自去料理传言等事。 只是没想到桓家出手之后,这消息却继续传播开来,转眼连季棠都听说了,她沉着脸叫来公主府长史,厉声道“即刻去查,三日之内我要知道是谁弄鬼” 长史一路小跑着出去了,周围的侍婢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低下头默默站立,季棠在堂中来回走了几圈,心中越发想不通,那日明明没有第三人在场,到底是从哪里走漏的风声难道是桓深她摇摇头,桓深不是这样的人,况且他若想传扬的话,当日晚宴时直接出现就好,何必中途避开归了家,那么,到底是谁 深闺之中消息不通,周又鸾至今也不知道流言已经传开,这日她照常到学中时,只见柳绵绵身边聚着几个小娘子正在说话,其中有两个还是素日常跟着她一起的,周又鸾有些不快,装作整理书箱悄悄挪近一些,只听柳绵绵说道“地方和房舍我来想办法,你们还有没有什么主意” 周又鸾不知她要做什么,仔细又听时,却是黄英问道“国子学中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还要再建女学” 周又鸾吃了一惊,原来她竟起了建女学的心思,若是这事被她办成,她自然是女中领袖,到时候哪还有自己的位置 又听柳绵绵道“虽然我不是很确定,但是围猎时我问过陛下,陛下说今后国子学中只招收三品以上官员的小娘子” “啊”黄英怔怔地低呼了一声,不由得垂下头去,心中无端便有些难堪。 也有几个女子虽出身官宦之家,父祖的品级却没那么高,此时也都惊疑不定,忙追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陛下说咱们这些头一批进来的不在此列,但是之后若想再入学,便要和男子一样,非三品以上人家不得应试。” 众女神情各异,不免都各自思虑起来,周又鸾暗自叫好,如此方才是正理,如今这样任由寒门女混在世家女中,委实不成体统 王络秀心中有几分庆幸,当初她来应试虽是被逼无奈,结果却还是不错的,如今王家那些嫡支的小娘子们也时常向她打听学中的事,长辈们说起来也道她为族中争了光,而父亲声望日隆,在族中越来越能说得上话,私下闲谈时父亲常笑说她为家中带来了好运气,自打她考进了国子学,家里事事都是出奇的顺利王络秀不由想道,幸亏赶在第一拨来考了,若是明年,她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如何能有现在的荣耀呢 她正想得出神,又听柳绵绵说道“其实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按品级入学倒不打紧,关紧的是另外一件事等结业之后,咱们要做什么” 王络秀怔了怔,道“结业便结业了,还能做什么何况那时候咱们肯定” 后半句话她咽了回去,但是众人都明白,她说的是成亲。是啊,成亲之后哪能像做女儿时这么自在单是每日里侍奉翁姑、教养子女都已经让人疲于奔命,怕是连偷空读书都不大可能,如何还有余力再去想着做什么 “大家不妨看看男子们结业后做了什么,”柳绵绵沉声道,“再看看男子们成亲后是否再不读书上进。” 王络秀吃了一惊,脱口说道“他们是男子,能跟我们一样吗我真是不明白,为何你总不能安心,总要多生事端呢” 一个素日跟周又鸾一拨的小娘子开了口,说话时的气息吹得帷帽上垂下的纱巾微微颤抖“我的婚期就在明年春天,只怕等不到结业便须归家待嫁了。” 柳绵绵陡然想起季景隆那句话“你们读再多书也只是女子,一生大事无外乎相夫教子”,她郑重说道“男子婚后仍可读书进学,为什么女子嫁了人,就连书也不能读了只要国子学不曾撵你出去,你自然就能来。” “不中用的。”那个小娘子摇头轻叹,“我夫家如今已颇有微词,肯定不会答应的。其实有时候我也有些想不明白,左右将来都要待在后宅操持家务,如今费心费力来这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句话说的众女都有些伤感,就连周又鸾都有刹那的迷茫,如今她忙忙碌碌,费尽心机想在周家争得一席之地,然而她终归是个女子,早晚要嫁到别家,到那时,还能像此时一样自在吗她那些出了嫁的姐姐们,哪一个不是从睁开眼一直忙到就寝,一举一动都在翁姑夫婿的管束之下,一个个沦为庸俗妇人若是她的结果不免于此,那么现在她做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柳绵绵想了想,认真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将来能走到哪一步。” 众女脸上都现出失望之色。 却听她跟着又说“然而我却知道,如果现在我们什么也不做的话,将来必定后悔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光景,我们既然已经迈出了这第一步,那么无论将来如何,都要坚持下去,哪怕前路晦暗,哪怕空劳心思,但至少等我们垂老之时忆起今日,我们都不会后悔至少我们都曾百倍努力过” 周又鸾垂下双目,不,她不能只要一个不后悔,她要的从来都是功成名就 一阵轻盈脚步声响,就见章静之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她将簇新的书箱向案上一放,立时便有几个小娘子注意到了那上面显眼的朱红色夔龙纹印记皇族之物,为何会出现在她手中 章静之面无表情,眼前却闪过了昨日太子府送来一整套文房用具和几笼白兔时父亲那又惊又喜的神情,再试一次,若他仍旧无情,她宁可亲手毁了他,也绝不将他让给别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盘查 “殿下, 臣查到这消息最初是从大觉庵中传出来的。”长史官恭谨回禀道。 “大觉庵”季棠峨眉轻蹙,有些想不明白,“大觉庵是城中的庵堂, 与沐霞山相距甚远, 怎么会从那里传出消息” “臣已拿了几个胡乱说话的姑子, 审问之后,都说是之前去考功郎中王奉时家里念经时, 偶然听见小娘子们的侍女说的。”长史官低声道, “这些三姑六婆最喜欢嚼舌根, 各家乱串时又当成新鲜事说了出去, 所以才传开的。” 季棠冷哼一声, 王奉时, 不错, 那日王奉时带着王络秀也在, 不知是这父女两个中哪个看见了, 但消息既是从小娘子们院里传出去的, 多半就是王络秀,她在学中时就与她们几个不大合得来,传她的谣言也在情理之中。 就在此时, 院中的侍婢在门口回话,跟着就见房中伺候的宫女近前回禀道“殿下, 宗正寺卿王大人求见。” 宗正寺卿王泸, 季棠生母王皇后的同胞兄弟, 季棠的亲舅舅, 季棠心知他是为了传言一事来的,冷冷道“让他进来。” 少顷,王泸大踏步走近,进殿来便行礼道“殿下,臣已经处置了几个损害殿下清誉的婢子,臣管束不力,令殿下受辱,臣有罪,请殿下发落” 季棠冷冷问道“如何处置的” “杖毙”王泸飞快地说着,耳边似乎回响起当时满院的凄厉叫声,王家一年不如一年,绝不能失去公主这个强援,而那些婢子互相攀咬,到底也说不出是谁最先知道这个消息,又是怎么传到了尼姑们的耳中,此事如此蹊跷,多半是王家的对头从中作梗,既然审不出来,不如一概打死,总能稍稍平复公主的怒气。 “好。”季棠心中快意,又问,“王络秀如何处置” 王泸心知季棠不可能放过罪魁祸首,然而王奉时身居要职,正在得用之时,绝不能处置他的女儿,那样无疑是自损臂膀。他身子躬得更低,努力显得真诚一些“殿下,臣以脑袋担保,此事与王络秀无有半点关系可怜她什么也不知道,已经吓得晕厥过去不知是哪些人有意离间王家与殿下,臣不才,竟被这些龌龊人钻了空子,使公主受了委屈,也给王家好大一个冤屈臣已令人上下排查,必定挖出幕后黑手,给公主一个交代” “她的婢子传出来的消息,她竟不知道”季棠哪里肯信,“好一个无辜之人” “殿下,王家与殿下骨肉亲情,如今诸事都要仰仗公主,于公于私,于情于理,王家如何能做出损伤公主的事情”王泸分辩道,“定是有人故意离间王家与殿下,臣请公主宽限数日,臣一定查个清楚” 季棠哼了一声,许久才道“也罢,我信你一次,不要再有下一次。” “臣谨记公主教诲”王泸松了一口气,暗自揣测究竟是谁做下,目的还有哪些。 王奉时家中,王络秀悠悠醒转,睁眼便看见母亲的泪眼,她昏晕之后脑中还有些不清醒,反应了一下才说“母亲,你怎么了” 王夫人见她醒了,慌忙摸了摸她的额头,见还有些烫手,忙道“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你换件见人的衣裳,待会儿大夫就来了。” 王络秀这才想起自己昏晕之前的事情。那时候王家族长、堂伯父王泸突然上门,他带来的人手将自己的小院团团围住,又将她院中伺候的婢女全数叫出来,捆绑了跪在地上问话,她受惊之下正在慌乱,王泸却劈头问道“福熙公主与桓深的事情是不是你传扬出去的” 王络秀大吃一惊,本能地说“不是我” 跟着反应过来,忙又掩饰道“公主与桓深有什么事情侄女并不知道。” 王泸冷冷看着她,道“不管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从现在起你对所有人都必须说你不知道。” 王络秀从未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不觉便发抖起来,强撑着说“侄女真不知道。” 她心中翻腾不定,此事她只告诉过周又鸾,难道已经传扬出去了难道是周又鸾说的不可能啊,周又鸾一向守信,况且与自己又好,自己再三嘱咐了不能说出去,她怎么可能传出去呢 她正在想着,王泸那边已经开始审问她那些婢女“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只要你们能找出向大觉庵的姑子走漏消息的人,那我只罚她们,其他人无罪,若是找不出来,统统打死” 王络秀大吃一惊,这么说跟周又鸾无关了难道消息是她的婢子们传出的那更不可能,围猎时除了皇家都不得带婢女奴仆,她们绝不可能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婢女们个个叫起冤屈来,都说绝没有走漏过风声,王夫人在旁边辩解道“兄长,大觉庵的姑子只在我院中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并未到七娘这里来过,是不是弄错了” “怎会认错”王泸神色严肃,“来过的那个姑子已经招认,就是听见七娘这边的婢女说的。” 这下王夫人也无话可说,王络秀越发胡思乱想起来,她并未对周又鸾之外任何一人说过,婢女们何以得知难不成是她说梦话时说出来的她一颗心嗵嗵乱跳,耳听着几个婢女胡乱指认着,但越说越不像,到最后王泸忍耐不住,沉着脸道“拉下去,统统杖毙,不留活口” 王络秀惊叫一声,王夫人心惊肉跳,忙说“兄长,这么多条性命” 王泸冷哼一声,道“妇人之仁天子之怒,你承受得起么若不给公主一个交代,如何平息这场祸事难道要为了几个奴婢赔上王家人的性命” 婢女们惨叫着被拖了出去,王络秀在听到自己的贴身侍婢红儿高叫了一声“七娘救我”之后再也承受不住,瞬间晕厥了过去 此时她突然忆起前情,立刻抓住母亲的袖子,哭着问道“阿娘,红儿她们怎么样了” 行刑之时都塞了嘴,王夫人虽未听见声音,但是想起那几个被拖走的袋子也是害怕之极,喉头发紧地说“都你别问了,总之,你大伯都处理好了。” 王络秀放声大哭,半天也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在此时,王奉时闯了进来,沉着脸命妻子出去,这才低喝一声“跪下” 王络秀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模样,当时吓得连哭都不敢,连忙跳下床来跪在他面前,只听见父亲低声问道“你如实说来,是不是你看见了公主和桓深,又传扬出去的说不得有一句假话,否则我打杀你” 王络秀脑中一片空白,只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王奉时又道“快快从实招来,或者还有办法弥补,若是你不说,我立刻命你母亲带你回琅琊,一辈子不得回来” 王络秀惊呼一声,不由自主答道“我我的确看见了,可是,可是我并没有说出去啊” 王奉时脸上铁青,咬牙道“果然是你这个孽障你不说,大觉庵那些姑子怎么会知道” “阿爷,女儿真的没有跟红儿她们说过,更别说那些姑子了,女儿根本没见过她们”王络秀涕泪交流,又惊又怕。 王奉时也知道自己的妻子虽然信奉佛法,有时会叫尼姑上门诵经,但却是有分寸的,从来不让儿女们与这些三姑六婆接触,想来王络秀说的是实话,她应当没见过这些姑子,那么消息究竟是怎么走漏的 他将女儿的话又琢磨了一遍,忽地起了疑心,追问道“你没跟红儿她们说过那你跟谁说过” 王络秀猛地一惊,瘫倒在地,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王奉时瞧出破绽,上前一步,厉声道“快说不说我立刻打发你们娘儿俩回琅琊” 王络秀此时已六神无主,只得哭道“女儿跟周又鸾说过,可是,可是女儿嘱咐过她不要说出去,她一向待我极好,肯定不会说出去的” “蠢货”王奉时险些一个巴掌甩上来,到底心疼女儿又忍住了,只咬牙切齿道,“这等机密大事,你居然跟她说居然还信她肯为你守秘密蠢货” “阿爷”王络秀愣愣地抬头看他,心里委实想不明白,只喃喃说道,“周三娘待女儿极好,她,她不会的” “只有你知她知,你既不曾说过,如何能传了出去”王奉时冷笑,“怪道这事如此蹊跷,原来是周家的手笔” “可是,可是明明是从咱们家传出去的”王络秀死活想不明白,又急又怕。 “买通姑子,买通婢女,或者,买通公主府审讯的属官”王奉时深吸一口气,“一切皆有可能。七娘,你心机太少,过于轻信,这回只当给你长个教训吧,以后凡开口之前都要三思,多想想你院中这八条性命是怎么没的吧” 王络秀瘫倒在地,心中一片迷茫,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究竟该相信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击杀 “阿祖, 堂叔自从听说公主与桓深的事情后颇有些怨言, ”周家大郎站在周嗣榻前, 想起周昌符的事情, 亦是头疼不止, “据说每每在家中喝醉了便大骂公主,说公主最喜爱美少年, 未和离时就曾与许多少年眉来眼去,还有许多不堪的话, 孙儿也不敢学。” 周昌符原是周家极看好的一个,生的俊俏且又嘴甜, 亦且年纪轻轻就尚主, 前程一片大好,他原有些轻浮的毛病,然而在多数人看来, 男子贪色最正常不过,连周嗣都未曾料到季棠会因为他与侍婢私通而执意和离。周昌符和离之后地位一落千尺, 他似乎也灰了心, 原来只是稍有些贪色爱酒,后来索性每日只在家中与婢女们吃酒作乐, 十分不堪。 周嗣想起这个不成材的侄子,也是有些气闷, 如今王家已经焦头烂额, 桓家也放出风声无意尚主, 皇帝忙着控制流言、安抚桓家, 周家身上的绳子暂时松了一松,但若是被人知道了周昌符乱说,这把火就要烧到周家了。他道“看紧了他,不要放他出去乱说。” 周大郎踌躇道“活生生一个人,若想让他不出门,却也有些难,不如把他弄出京去,一了百了。” “送的越远越好。”周嗣道,“立刻去办。” 等周大郎赶去周昌符家中时,才知道周昌符已经被朋友约到教坊中吃酒去了,周大郎连连叫苦,忙追过去时,千门万户,究竟不知道人在哪里,只得耐着性子慢慢寻找。 鸣珂曲中,王奉时殷勤为公主府长史斟上一杯三勒浆,道“刘长史,也不知是哪个无耻之徒眼红公主对王家的照拂,竟如此栽赃诬陷,妄图让公主与王家离心,多亏刘长史从中周旋,才使公主明白真相,某家上下俱都深感刘长史大恩,请刘长史满饮此杯,聊表某的谢意。” 刘长史此前已收了他的五十两黄金,况且王奉时虽然管不到他头上,王泸掌管着宗正寺,却正是他顶头上司,所以此时对王奉时也十分客气,笑笑地一饮而尽,道“公主气尤未消,而且此事说到底还没有查出底细,王郎中尚需努力,只有找到幕后黑手,令爱的嫌疑才能彻底洗净。” “某记下了,一定尽快追查”王奉时忙又为他满斟一杯,正想再说,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个男子带着浓浓醉意的声音“什么公主,不过是个好色的淫,娃” 王奉时猛地一惊,再看刘长史时早已变颜变色,王奉时忙道“醉人狂诞之语,或者是说旁人。” 刘长史哼了一声,却早认出了这个声音周昌符,他与季棠曾成亲一年,这声音刘长史再熟悉不过。 刘长史抬手对王奉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跟着凑近板壁,侧耳倾听。 隔壁有女子娇嗔道“周郎醉了,这话奴可不敢听。” 却有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怂恿道“近来都说公主与桓深有些首尾,周兄可听说过吗” “啪”一声响,跟着咣啷啷一阵杯盘落地的响乱,就听周昌符道“哼,在某面前装什么贞洁,某睡个婢女就要和离,她还不是上赶着倒贴桓深,人家还瞧不上” 刘长史脸色铁青,向着王奉时一拱手,道“某有些急事,要先告退,王郎中恕罪则个。” 王奉时面色沉肃,低声道“我去叫人把周遭几个屋里的人都赶出去,这些悖逆之言万万不可传扬出去。” 刘长史见他识趣,点头道“谢王郎中援手,某这就去禀告公主。” 他匆匆走出去,不久便没了踪影,隔壁周昌符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王奉时斟一杯酒慢慢饮尽,忽地冷笑一声,他入京不久,与周家素无瓜葛,也不知周家因何突然对他下手,然而他蹉跎半生,好容易才坐到了这个好位置,怎么能让前途毁在一个传言上如今各方都拿不出真凭实据,事情的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关紧的是推出一个更大的靶子来承受公主的怒气,这样他就能暂时保全,至于周家,王奉时放下酒杯,正好让周家人知道,他王奉时绝不是好惹的。 等周大郎找上门时,周昌符早已醉成一滩烂泥一般,搂着个舞姬呼呼大睡,与他同饮的人也不见踪迹。周大郎无奈,只得令人抬了他往外送,此时已然宵禁,周大郎拿了周嗣给的令牌,向守城的小将说了半日,这才叫开了城门,一辆车载着周昌符,急匆匆向外走去。 天黑路远,周大郎正在车中半梦半醒,忽地拉车的马匹乱跳起来,跟着就听车外一阵吵嚷,周大郎正待发问,车帘忽地被人掀开,一个蒙面人探身进来,当头给了他一棒,周大郎眼前一黑,立刻昏晕过去。 周昌符在醉梦中隐约觉得身上一阵阵疼痛,正在挣扎梦魇之中,兜头一盆凉水浇了下来,跟着又是一盆,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只见漆黑天地间只余一束火把带着亮光,闪烁的红焰映照出一张艳丽无匹的脸庞,正是公主季棠。 周昌符醉犹未散,揉着眼睛道“公主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竟当着一群娼妓的面骂我,所以,我来取你性命。”季棠缓缓走近,“周昌符,你自寻死路,休怪我不留情面。” 周昌符哪里信她敢杀自己,仍旧拉扯着说“我哪里舍得骂你你不要听那些人胡说,我早想去找你了,桓深不要你,我还要你,咱们依旧好生过活。” 季棠听到“桓深不要你”几个字时立刻峨眉倒竖,咬牙道“果然是你怪道谣言传的那么快,你找死” 周昌符此时脑中十分不清醒,一时想不清其中缘故,只嬉皮笑脸向她说道“桓深有眼无珠,不知道你的好,我与你夫妻一场,最是知道你的好处,你若是愿意,就是拿鞭子再打我十下二十下,我也不怪你。” 飘忽的火光之下,他脸色苍白浮肿,笑容猥琐油腻,昔日的俊俏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了可憎可卑,季棠一阵反胃,刹那间有些怀疑面前这个只是披着周昌符皮囊的鬼魂,否则如此龌龊恶心,她当初怎么会瞧得上 “公主,阿棠,”周昌符又向她爬了两步,“我对你的心意还跟当初一样,桓深有什么好的天底下只有我最会服侍你。” 季棠冷冷抬眉,道了声“杀” 她拂袖而去,身后只传来一声轻呼,之后再无人声,火把也随即熄灭。 周大郎在天将亮时方才醒来,只见道上一片狼藉,他带着的几个家丁护卫俱都倒在地上,周昌符却无影无踪。他忙下车挨个拍了一遍,才发现那些人都是被打晕的,好容易叫醒起来四下乱找了一通,只是哪里都找不到周昌符,只得掉头回去向周嗣复命。 大正殿中,季棠伏在季景隆脚边,哭得双眼红肿“阿爷,儿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周昌符已经让我丢过一次脸,难道还要再受他羞辱吗儿是天子之女,岂能受这等腌臜气” 季景隆长叹一声,道“罢了,人都死了,还能如何你不用管了,有朕给你善后。” 季棠放下心来,忙道“天下只有阿爷对儿最好” 季景隆想了想,又道“你不要露出痕迹,被周嗣知道了,难免又要生事。” 季棠点头道“动手的都是儿的心腹,定不会走漏风声。” “必要时,不妨灭口。”季景隆道,“总之不要牵连到你。” “儿记下了。”季棠破泣为笑,道,“阿爷,儿身边的人手太少,又且没什么特别能干的,再送儿几个得力的人吧” “你想要谁”季景隆问。 “天宁军中有个豹营儿听说很厉害,不如给女儿使唤吧” 季景隆看着她,一时吃不准她是有意还是无心,半晌才说“豹营是军中悍勇之士,女儿家不好调用,等朕在羽林禁卫中给你挑人吧。” 季棠也从未想过一次便能得到,便爽快地点头道“儿都凭阿爷做主只是阿爷,那王络秀身上虽然查不到什么实证,总是有些嫌疑,儿不想再看见她了。” 季景隆道“你是朕的公主,这点小事不必跟朕说,你随意处置就好,只是王奉时还有些用处,你拿捏点分寸吧。” 季棠笑道“儿晓得了。” 她亲手从玛瑙盘中取了葡萄,一颗颗剥了皮给季景隆吃,季景隆闲闲又问“那个桓深,你要是中意,朕给你们赐婚。” 季棠嘟了嘟嘴,摇头撒娇道“才不要如今流言传的那么难听,都说儿求着他,阿爷若再赐婚,岂不落了口实儿自有办法降服他,让他来求我才好” 季景隆嗤地一笑,摇头道“好吧,随你,你这个性子啊,还真是像我桓深也还不错,生的好,据说本事也是有的,就是有些不识好歹。” 季棠生怕他对桓深不满,忙道“他傲气的紧,不过我就是中意他这样” 季景隆作势捂脸,指着她道“好不害臊,这话是女儿家能说的吗” 季棠便道“儿是陛下的公主,又不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家” 季景隆放声大笑起来。 宫车辘辘,送季棠出了升平门,季棠挑起车帘看了看,道“去醉吟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惊觉 醉吟楼中,柳绵绵定下了最大一间雅阁, 又与柳昭纯站在门前迎候, 周遭经过的人乍然见到一个贵女打扮的出现在这里,不免都多打量她几眼, 她神色坦然,反而更加悠闲地在门前来回走动起来,引得左右观瞧的人更多了。 柳昭纯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道“二姐, 要不咱们进去等吧” “不, 就是要在这里,看的人越多越好。”柳绵绵道。 季棠与桓深之事如今已是平乐最大的新文,就连周昌符的突然失踪也被人说成是看不下去前妻放荡,愤而遁世,坊间已经根据这些零碎的传言敷演出了无数香艳的故事。对于柳绵绵来说, 季棠是她自七岁时便结交下的好友,推心置腹, 无话不谈,桓深则是从小便认识, 也是素来交好,如今传言涉及到他两个, 真相她并不在意, 但是好友们的声誉被如此作践, 她绝不能坐视不理。 前日她已经分别下了帖子, 邀请季棠、桓深一起到醉吟楼商议建女学的事, 为了不使他们尴尬,她又拉上了柳昭纯和窦绾、黄英,又特地选了醉吟楼。这里人来人往,耳目众多,不都说季棠追求桓深不成,恼羞成怒打了他吗那就让那些人都看看,他们如今还是常来常往,绝不曾有过这种子虚乌有的事。 此时她站在门前大道上,笑着向柳昭纯大声说道“待会儿公主和桓十二都要过来,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免得他们找不到人。” 柳昭纯这才领会她的意思,低声埋怨道“你怎么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跟着却抬高了声音说“咱们几个有好一阵子不曾好好聚过了,待会儿咱们痛快吃酒,让那些脏心烂肺瞎嚼舌根的人都看看,哪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 正说着话,老远已经看见了桓深,他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身上的赭色长袍越发衬得他风流俊逸,柳昭纯自围猎之后也不曾见过他,眼睛立刻就朝他脸上看去,只见皮肤分外白皙光洁,哪里有鞭打的痕迹他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就好。” 桓深老远就看见柳绵绵站在门前,自接到帖子,知道她将聚会的地点选在了醉吟楼,他便猜到了她的用意,故而早早赶来。他脸上的伤痕虽然不轻,但当时并没有破皮,再加上桓家数百年传承,自然藏有许多灵丹妙药,敷药之后天功夫痕迹已经很淡了,但是为了不露破绽,他还是破天荒地敷了粉掩饰之后才出门,此时一见柳绵绵,不觉想到,都是为了你我才敷粉的,这笔账将来你怎么还我 他昂然走来,在她身前一跃下马,道“许久不曾见你,近来可好” 柳昭纯抢着答道“正是好久不曾见你呢,你只顾着在家温书备考,外面那些烂了嘴的不知道怎么乱说呢你再不出来的话,我就要去你家里找你了” 桓深微微一笑,道“跟那些蠢物计较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 那日事后,他心中难免有些不快,然而之后流言四起,他却对季棠又生出几分歉意,只是一时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不然他早出来澄清了,如今柳绵绵特意约了这么多人来,他自然要配合着造造声势,也好帮季棠尽力洗清污名。 柳绵绵见他这么说,心中也是十分欢喜,便道“你与我们一道在这里等公主吧,她一会儿就来。” 若在以前,桓深是绝不会答应的,但此时不知怎的心上一软,便嗯了一声,果然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等着,听她不停说起建女学之事,桓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道“你就不问问我跟公主的事吗” 柳绵绵并非不好奇,但季棠至今并未对她说过,于是她摇头道“我不问。” 桓深轻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护着公主。” 许久,突然微俯了身,低声道“我的伤已经好了。”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软低回,柳绵绵微觉异样,不觉向他脸上一望,但见他眸中似有无数未尽之意,便是不语也自有一种风流蕴藉,在她心里桓深一直都只是弟弟的好友,嘴上不饶人的骄傲少年,此时她才恍然发觉,他竟是个极难得的美男子,怪道季棠看中他。 跟着她才反应过来,既这么说,传言竟是真的季棠求之不得,所以打了他 如此光彩夺目的几个人在热闹的酒楼门前一站,亦且听说这个大新文里的男女主角即将在此处会面,整个东市都喧腾了,哪怕是毫不相干的人也都借故往醉吟楼走上几遭,这处本来就热闹,此时更是拥挤不堪,众人来回走动,偷眼看着脸上毫无伤痕的桓深,心中不禁纳闷,不都说他因为拒绝当驸马挨了公主的打吗,可他脸上身上都没有伤痕,而且还在门口恭迎公主呢 等窦绾和黄英来时,好容易才从人缝中挤了进来,两个人也是齐刷刷地先看桓深的脸,跟着窦绾松了口气,做个鬼脸兴冲冲说道“怎么如此热闹感觉全平乐的人都凑到这里来了。” 话音未落已经听见喝道之声,季棠的宫车驶进了坊门。她此来虽然不曾带全幅仪仗,然而侍卫喝道,内监押车,仍旧十分排场,她并不依照公主出行之例驱赶闲杂人等,反而高卷车帘,露出整个身形,自己则端坐车中,端庄富丽。 周遭喧闹的人声有刹那的冷却,跟着又激起更大的吵嚷。 来了,都来了,平乐城近来最受瞩目的一双男女,他们的风流韵事到底是真是假是否真的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他们有没有反目成仇 柳绵绵当先行礼,周遭哪怕是不相干的人也跟着一起行礼,无数窥探的目光偷偷打量着季棠,但见她扶着内监的手款款下车,笑道“免礼吧。” 所有人立刻又看向桓深,只见他面色如常,施礼后便与其他人一道,簇拥着季棠向内行去,众人不免都往门口围上来,季棠先跟柳绵绵说了一句话,第二句便是问桓深的“桓十二,听说你近来在家温书备考,如何,今科可有把握” 桓深情知这时所有人都盯着看他的反应,便含笑看着季棠说道“劳公主动问,某虽不才,把握还是有七八分的。” 季棠见他如此容让,心中一阵欢喜,便也笑着说道“那我祝你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他两个说话时神情自然,说完后又与其他人闲谈议论,完全不像有任何芥蒂的样子,楼内楼外围观的人不免都面面相觑,原来竟是这样轻描淡写,哪里有传言中的爱恨情仇,哪有什么公主鞭打无情郎 许久,一个看热闹的闲汉打了个呵欠,道“传的这般热闹,原来些子事情都无有” 众人顿时哗然,有不死心继续守在外面等结果闹的,有着急向亲朋传说新文的,也有好奇心散尽,转身回家的,顷刻之间,困扰平乐人多日的这桩风流疑案便散去了一半热度。 雅阁之中,季棠笑道“长盈,你是说要建一所女学么” “是呢。”柳绵绵道,“我想不拘出身与年龄,凡有心向学的女子都收,到时候我们这些读过书的去那里授课,昭纯你们几个若是有空也要过去帮忙才好。” 季棠有些纳闷,问道“为何不求陛下平乐城这么多官学私学,一律准女子入学不就行了” 柳绵绵苦笑道“围猎时我问过陛下,说是不行。” 季棠犹自不信,摇头道“等我再跟陛下说说。” 话题一旦开始,众人不免七嘴八舌都出起主意来,季棠心知这些友人也难免猜测她与桓深的情形,但仍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就见他唇角含笑,一双桃花眼笑盈盈地看着柳绵绵,向她调侃道“我等昔日总在学中嘲笑那些老师古板迂腐,万没想到你竟把我们都安排成了老师,难不成到时我也要被学生们唤做体统博士” 柳绵绵嗤一声笑了起来,道“不,你大约会被唤作辣口博士” 季棠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对,一时又想不出来,待到侍者端来酒浆,桓深第一个把盏为柳绵绵斟满之时,季棠突然心中一惊,原来,是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出宫 炎夏转瞬即逝, 天香云外飘散,淑瑾郡主府内多种植金桂,此时幽香馥郁,落地成金,沾染得大半个复礼坊都浸在香雾之中。 一墙之隔的柳府中一派喜气洋洋,里里外外都换上了适宜节令的窗纱帘幕, 侍婢奴仆们做了新衣新鞋,门廊楹柱间挂着各色玲珑宫灯,看起来竟比过年还要热闹些。柳府的大门更是从早到晚双扉洞开, 各府车马络绎不绝, 偶尔有不知情的路人诧异询问,才知道原来贵妃二十五岁生辰在即, 平乐城中各世家如今都忙着向柳家送礼道贺,路人不觉摇头, 连连叹息瑶池桂殿神仙府,朱门玉户妃子家。 谢蕴将最后一位客人送出二门外登上马车,这才含笑折身向内走来。刚刚走的那位是谢家一个亲眷, 她此来除了为贵妃贺寿之外,还受卫韶的祖母桓夫人之托向谢蕴致意,并且说若是方便的话,希望在这几日登门拜访,有要事相商。 小女儿与卫韶来往多时仍未有任何约定, 谢蕴早已心急如焚, 此时桓夫人殷勤致意, 谢蕴猜测定是为了儿女的亲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谢蕴觉得,今年贵妃这个生辰更是要好好热闹一番。 她命侍婢去叫柳绵绵,想向她打听些详细消息,不多时侍婢回来复命,道是二娘与大郎到郡主府摘桂花去了,谢蕴只得按捺住性子,耐心等待女儿回来。 郡主府后花园中,柳昭纯举着几个细麻布囊袋,笑嘻嘻道“低处你去摘,高处我去摘,咱们多弄些,好好泡上几坛子桂花酒,这些日子为了建女学的事大家都辛苦的很,改日聚一聚我请大家吃桂花酒,给大姐也送去些。” 柳绵绵横了他一眼,道“真是难为你了,夏天你请假回来泡石榴酒,秋天你又请假回来泡桂花酒,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是开酒坊的呢” “错”柳昭纯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次我请假用的由头是为大姐贺寿,做桂花酒这条等下个月再用吧” 柳绵绵看了他半日,点着头说“行啊昭纯,你这面皮近来可是又厚了不少啊” 柳昭纯笑嘻嘻说道“若是能时常偷个懒,面皮厚些也不打紧” 姐弟两个说笑着在桂花树间穿梭,专寻那些将开未开的花朵,轻轻从花梗处掐断,仔细放进布囊中,不多时已经装得满袋金黄,两个人从头发到衣衫无一不沾染着浓浓的桂花香气。 柳昭纯一边摘花,一边踌躇着,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道“二姐,我有件事想问问你,那个,那个,那个你跟卫相,那个,是怎么回事” 柳绵绵正好掐了一大簇花瓣,反手便掷在他身上,嗔道“你又在那里听见的” 柳昭纯见她瞬间就红了脸,顿时明白了传言非虚,越发好奇起来,赶紧凑上来道“好姐姐,跟我说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柳绵绵定了定神,摆出姐姐的款来,板着脸道“你小孩子懂什么不许乱问” “又来,我只比你小一刻钟”柳昭纯不死心,继续缠着她追问,“跟我说说呗,他们都向我打听呢,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很没面子的。” 柳绵绵将手中装满花的布囊往他怀里一丢,嗔道“再跟着别人乱嚼舌根,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转身就跑,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柳昭纯从来没见过二姐这番模样,不觉站在原地笑了起来,乐滋滋地说“原来这个霸王也会害羞” 柳绵绵提着裙角一路小跑,逃也似的跑出了花园。在别人面前还好,但是在柳昭纯面前她素来横行霸道,处处摆着当姐姐的架子,被他当面道破,还真是很有些羞涩。 她在花园门外站着喘了口气,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忙用双手捂住脸颊,却又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卫韶,卫韶,最近一次见他是三日之前,那时他带了几只莲蓬,说是自己在书斋中亲手种的,今年第一次开花结的果子,那天她刚刚绞过指甲,抠不开莲子,他便一颗颗给剥了壳,又耐心挑去莲心才放在琉璃盘中送到她面前那莲子好生清甜啊 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深,柳绵绵低着头,只觉得卫韶就在她眼中心里,一时一刻不曾离开过,让人每每想起都似饮了蜜糖一般甜蜜 许久,她才慢慢走回消夏院中,婢女忙上前回禀道“夫人刚刚来找过二娘,让二娘回来了就过去说话。” 柳绵绵答应着正要过去,又见东院的侍婢走来道“夫人让二娘换一身见客的衣服到前面去,有位王郎中家的小娘子求见二娘。” 王络秀柳绵绵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来意。 那日醉吟楼中季棠与桓深见面之后,京中流言渐渐平息,不久之后,王络秀却退学归了家,虽然对外只说是因为王家要给她议亲的缘故,但是消息灵通的人们却知道,这都是因为王络秀惹恼了季棠,季棠不愿意再看见此人的缘故。因为受到公主厌弃,从此之后,平乐城中再无人邀请王络秀参加任何活动,王络秀彻底被排除出了小娘子们的交往圈。 详细情形季棠虽然没有提过,但柳绵绵曾听柳尚说过之前的传言似乎与王家有关,她叹口气,换了身衣服到偏厅中去,果然见王络秀瑟缩着坐在谢蕴下首,几个月的时间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神也木木的,浑不像初见时那个公然向她发难的急性女子。 王络秀见她进门,慌忙站了起来,嗫嚅了半天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自知过去与柳绵绵相处并不算愉快,更是明里暗里与她做了不少次对头,但她此时已经无人可求,只能厚着脸皮找到柳家。 谢蕴见她这个模样,便找了个借口出去,只留她两个在厅中说话。许久,王络秀才怯怯地说“二娘,我想求你替我向公主求个情,让我回去读书吧” 柳绵绵虽然觉得她十分可怜,但是季棠既然生她的气,她岂能与外人站在一处,让自己好友不痛快她摇摇头,道“既是你惹公主生气,那就自己去向公主认个错,求她原谅你一次。” 王络秀的声音哽咽了起来,低声道“我也好几次去公主府求见,但是公主不肯见我”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脸颊上滚落,她想不通,当日只不过是嘴快向周又鸾说了一句,怎么就把自己弄到了这般田地她曾经向周又鸾质问过几次,但周又鸾指天誓日,极力辩白说从未走漏过风声,她早已不像从前那样相信周又鸾了,在受到全城的排斥之后她本来想把周又鸾也抖搂出来,但是王奉时却说如今她身上只是有嫌疑,谁也不能确定消息是从她口中传出去的,如果真把实情说出来,周又鸾固然跑不掉,她这个罪魁祸首更加跑不掉,到时候她要面对的就不只是季棠的怒气,更有整个王家和周家的仇视。 她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曲折,但是父亲既然这么说,肯定是没错的。起初她以为季棠过阵子就会消气,哪知道两个月过去了,季棠丝毫没有松口的迹象,她如今镇日困在家中,心情抑郁,食不下咽,几次到公主府求见,季棠却连门都不放她进去。 她看着柳绵绵,觉得她是她唯一的指望,只管掉着眼泪说“我不敢指望你替我说情,但我真的无意对公主不利我只求你向公主说一声,让我去向她认个错,好歹让我回去读书吧” 她肩膀耸动着哀哀哭泣,心中想起的全都是在国子学读书时的情形。她曾经不愿意去,也曾经觉得夹在两拨人中间好生难受,如今去不了了,才知道那时的短暂自由竟如此宝贵。 柳绵绵递过一条帕子,道“你别哭了,我帮你跟公主传个话,至于见不见你,只能是公主定夺。” “好,这样就行,多谢你了”王络秀又惊又喜,语无伦次地道谢。 王络秀走后,谢蕴见柳绵绵有些心事,便只跟她闲话了几句,没有再提桓夫人要来的事情。夜里柳绵绵躺在床上,反反复复想着季棠、桓深与王络秀这些事情,总觉得似乎有千头万绪,若隐若现,也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只是季棠既然不提,大约总有缘故,她想,她最多只能替王络秀传句话,无论季棠见与不见,她都不能插手。 后来又想到与卫韶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不觉低声笑了起来,他似乎比从前更爱看着她笑,更爱 ,他们没有再询问过彼此的心意,然而却都知道,对方就是自己认准的那一个。 再后来忽然想起入学试那天的情形,看看至今已经将近半年,这一百多天结识的人、发生的事竟比之前十几年都要精彩,从柳府走到国子学虽只有短短十数里的距离,然而一旦走出去,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如此之大。 她思绪翻涌不停,躺下好久犹未完全睡着,半梦半醒之时忽然听见外面隐约似有扣门说话的声音,暗夜寂静,这声音便越发听的清楚,似乎却在大门的方向。她正在纳闷之时,忽地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跟着侍婢在外面急急说道“二娘,贵妃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惊变 银质烛台中插着数枝红烛,照的正殿中一片光明, 柳映月抢先扶起意欲参拜的爷娘, 颤声说道“阿爷,阿娘, 只有我们一家人,你们不必行礼。” 此时已是亥时, 宫中早已下钥, 各坊也都闭了门, 柳尚想到女儿竟然拣在这时候犯禁归家,定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一颗心早已经悬在了嗓子眼里, 紧张地问“贵妃,出了什么事” 谢蕴同样担惊受怕, 眼睛便看向了跟着回来的群玉, 群玉忧心忡忡地向她摇了摇头, 示意自己也不知情,谢蕴再看大女儿时, 却见她已经眼泛泪花,看起来十分伤心难过,她心中咯噔一下, 忙命婢女们全都退下,正欲细问, 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响, 却是柳绵绵和柳昭纯一前一后跑了进来。 “姐, 怎么了”柳绵绵抢先过来扶住了柳映月,满面紧张的问。 柳映月一看见她就撑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说道“陛下他,他想让你入宫” 一句话说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柳绵绵还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迟疑着问道“让我进宫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他想纳你为妃” 柳映月想起今晚的情形,不由得泪流满面。 因为临近她生辰的缘故,近来季景隆对她分外温存,每天早早就到飞镜殿陪她一起,虽然这些年柳映月也是后宫中头一份的恩宠,但像这样几乎形影不离的时候她也十分珍惜,这让她想起刚刚倾心与季景隆时两人那段最甜蜜的时光,心中更是有无数温柔缱绻,只觉得嫁得如此男人,真是此生幸事。 今日季景隆清早自飞镜殿出去上朝,不到午时便回来与她一起用了饭,之后几个时辰便一直与她一处消磨,到晚间两人都饮了些酒,微醺之时便趁着月色清幽,携手到花园中赏玩。此时芙蓉盛开,金桂飘香,柳映月不觉想起小时候在郡主府摘桂花的情形,笑道“三郎,我摘些桂花给你酿酒可好” 宫女内监都在远处,树下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个,季景隆十分放松,调笑道“何需酿酒只需要看着你,朕就已然醉了。” 柳映月晕红了双颊,娇嗔道“三郎总是没个正经。” 季景隆楼了她,笑嘻嘻道“朕如何没正经了难道不是么每次只要跟卿卿在一起,朕总是筋骨酥软,如同饮醉了一般。” “三郎”柳映月红着脸在他臂上轻轻一拍,道,“宫人们都在呢” 季景隆哈哈大笑,道“怕什么,他们听不见。” 两个人说笑着并肩向花木深处走去,柳映月此时心满意足,看着当空皓月,不觉叹道“三郎,我能与你相知相伴,实在是幸运至极,只可惜我福薄,至今没能给你添下一儿半女。” “时日还长着呢,总会有的。”季景隆说道,“就算没有也没什么,只要你我长相厮伴就好。” 柳映月心中感动之极,倚在他肩上低声道“嗯,只要有你在,即便没有孩子,我也不会寂寞。” 季景隆心中早已想过无数次,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向她开口,此时一听她说到寂寞二字,自觉正是个大好时机,跟着便道“若是你怕寂寞的话,让长盈入宫就好了,你们姐妹一处照应着,自然就不寂寞了。” 柳映月怔了一下,犹未明白他的意思,道“宫中到底不比外面,不好总是让她来。” 季景隆停顿了一下,这才笑道“蟾宫,朕的意思是说让长盈入宫来陪你,你与她效娥皇女英,长伴在朕身侧,如何” 柳映月脑中一片空白,半晌也不曾说出一个字来,最后怔怔地问道“陛下是在跟我说笑的吗” 季景隆道“朕觉得这样很好,你们姐妹俩本来就亲近,你性子温柔,长盈却有主见,性子也爽朗,有她照顾你朕也能放心些。” 柳映月此时才知道他竟然真的想让妹妹入宫,她犹自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以为他是怕自己深宫寂寞,所以才生出这个念头,连忙说道“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何必要妹妹来” “虽是为了照顾你,不过蟾宫,长盈她聪慧可爱,朕也好生喜欢。”季景隆搂紧了她,低声在她耳边道,“等她进了宫,你们姐妹俩一道陪着朕,咱们三个人和和美美的,岂不是四角俱全” 柳映月心中一痛,猛地推开了他,道“陛下,在你心中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季景隆冷不防,被她推的趔趄了一下,他没料到一向温柔的柳映月会如此说话,陪着笑道“朕心里自然是你最重要,你放心,就算长盈入宫,她的位份也越不过你,你永远是太极宫最尊贵的女人。” 柳映月脸色苍白,不觉冷笑起来,慢慢说道“陛下这话说错了吧,太极宫最尊贵的人是皇后,我可不是。” 季景隆还以为她是担心柳绵绵会分宠,忙又道“假以时日,皇后并不是不能,你放心,只要你好好的,朕一定不会负你。” 柳映月心如刀刺。不会负她原来在皇帝心中,只要给了她位份,所有的背叛和二心都不再是辜负,枉她一片深情,竟把他当做良人,原来过去那些时日他的专宠和深情,都只不过因为没遇到让他动心的另一个女人。 曾经安稳的世界眨眼间坍塌了,柳映月痛苦又迷茫,许久才咬着牙道“你以为我稀罕做你的皇后” 话一说完,眼泪立刻滚滚掉落,她扭头就走,却被季景隆一把抓住了手腕,季景隆收起了笑意,语带威胁“蟾宫,若是再这样无理取闹,朕就不高兴了。” “无理取闹我一心一意待你,你却惦记我妹妹,这样反而是我无理取闹”柳映月看着他,泪眼朦胧,“天底下有这样无理取闹的吗” 季景隆冷哼一声,道“你别忘了,你是天子的女人,天子,从来都不会只属于一个女人。” 柳映月愣在当地,当初她进宫时并非没有想到过这点,也并非她做不到这点,只是,这些年他给了她太多错觉,让她以为他心中意中只有她一个,如今他却突然打碎了这个幻觉,让她惊觉自己是多么可笑,竟然一直幻想着天子的痴心。 她怔怔地说“如果你早些告诉我,我就不会这么傻了。” 季景隆叹口气,又凑近了想楼抱她,口中说道“蟾宫,朕最喜欢的就是你温柔天真,你可不能转了性子,长盈是你妹妹,你怎么能妒忌她呢” 柳映月挣开他,说道“你弄错了,我不是妒忌长盈,我是为自己伤心。” 季景隆实在弄不清这其中的区别,便道“那是你亲妹妹,你应该替她高兴,怎么能伤心” 原来这么多年夫妻,他竟完全不知道自己所思所想柳映月伤心至极,语气反而出奇的冷静,慢慢说道“你错了,我不高兴,长盈也不会高兴。” 季景隆抬眉,有些不快“能嫁给朕是她的福分,为什么不高兴至于你,蟾宫,女子善妒是七出之条,你不要失了分寸。” 柳映月从未想过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眼中含着泪,脸上却露出笑容来,一字一顿地说“是么那么你,就休了我吧” “柳映月”季景隆也生了气,抬高了声音叫道,“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朕与你是夫妇,更是君臣连君臣之道你都忘了吗” “是啊,过去我是有些忘了,多谢陛下提醒我又再想起来。”柳映月看着眼前变得无比陌生的男人,含笑施了一礼,“陛下,妾有罪,妾大不恭,请陛下惩处” “你”季景隆从来没想到会在她这里碰了钉子,在他心中柳映月只是个长不大的少女,温柔乖巧,善解人意,万没想到竟然连他想纳一个女子她都如此激烈地反对,更何况那女子还是她的亲妹妹,这不是善妒又是什么 他气头上随口说道“你以为朕不舍得罚你” “妾有自知之明,从未如此想过。”柳映月满面是泪的站在他面前,似乎柔弱得随时都会晕倒,却又固执得让他难以忍受。 “好,好”季景隆怒道,“来人,贵妃以下犯上,对朕大不敬,着即回宫思过” 柳映月虽然灰心失望,但却未料到他竟真的罚她,万念俱灰之下,她笑着说道“陛下,妾罪大恶极,只是思过怎么能够不如休了妾吧” “你以为朕舍不得”季景隆看着她的笑容,明确感受到了她的挑衅,怒道,“来人,速速送贵妃回柳家,让她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跟朕说话” 宫禁夜开,黑漆漆的驰道上唯有车前一盏红灯,照出一团可怜的红光。柳映月的眼泪在出了升平门后就已擦干,她仰着下巴,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织金的车帘,八年了,从复礼坊到太极宫,她走了一遭重又回来,满身疲累,满心疲累。 良人已成过往,只是不知道妹妹是否心意如昨。 此刻她看着柳绵绵,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问道“绵绵,你自己是否愿意入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姐妹 “不愿”柳绵绵斩钉截铁答道。 此时她已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回想起这些日子来季景隆在细节处的诡异举止, 想起他不时亲昵地叫着她的小字, 又想起生辰时他多赏的那柄紫玉如意, 他独独叫了她跟着姐姐一起去长泉宫 她深悔自己大意, 竟未早些看出来他存着这般心思, 若是能提前避开,是否就不至于到这步田地她心中不觉对季景隆生出一种厌恶抗拒来,原来皇帝竟如此薄幸姐姐一片痴心待他, 他却弃如敝履,如此伤姐姐的心 姐妹俩自幼亲近,她知道姐姐肯定明白她的心思,肯定已经替她回绝了,只是姐姐那么倾心与皇帝, 只怕要难过很久了。 她伸出双臂搂住了长姐, 柔声安慰道“姐姐不要难过,有我们陪着你,不用管那个薄幸之人。” 柳映月端着多时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果然妹妹从来不曾变过,富贵荣华从来都不在她眼中,她只要自己想要的,若是自己当初也能这么坚持就好了 她倚在妹妹肩头, 哀哀哭道“绵绵, 我太傻, 我错信了他, 我错信了他” 柳尚太过意外,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反复想着怎么可能,难道当初强夺走一个还不够,还要夺第二次 谢蕴脸上慢慢显出怒意来,当初柳映月早有婚约,但季景隆志在必得,明里暗里施压,最后男家主动退亲,柳映月万般不情愿地入了宫,这些年季景隆对她十分宠爱,看待后宫其他妃嫔如同摆设一般,柳映月私下里跟母亲说起来时也极是倾心与他,如此一来,谢蕴心中的不满才渐渐消散哪想到又横空出来这件事 她冷冷道“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吗未免欺人太甚” “咏华”柳尚知道妻子面上虽然沉静,性子却如烈火,生怕她在儿女面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忙拦住她的话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喃喃道,“是不是弄错了” “没有弄错。”柳映月从柳绵绵怀里抬起头来,抽噎着说道,“今晚在御花园中,他亲口跟我说要让绵绵进宫,从此陪在他身边做一双娥皇女英,我驳了他,他就赶我回家了。” 柳绵绵从袖中摸出帕子给姐姐擦着眼泪,沉声道“我绝不进宫。凭他是谁,只要我不愿意,谁也不能强迫我” 柳昭纯吃惊不小,此时方才接茬道“陛下竟然赶你出来那他准备什么时候接你回去” 一句话说的屋里所有人都沉默了,许久,柳映月才道“随他接不接吧,我也不想再回去那个将人困得死死的地方了” 她一句话未曾说完,眼泪又滚滚而下,几乎泣不成声。宫规繁琐,像她这样自小被娇养的女儿家原是很难适应的,只是因为季景隆待她的情意,她便从不曾抱怨过,她也不是一味的憨傻,那些妃嫔们的明刀暗箭她并非感受不到,但是她知道他心里只有她一个,便也从来不曾计较如今才知道,他也只不过是宠她而已,哪有什么铭心刻骨的情意 柳绵绵见她如此伤心,竟连目光中也透着一股绝望之意,显见是心疼到了极点,她心中也像刀绞一般难受,深吸了一口气,搂紧了柳映月道“姐姐对他一片心意,他竟这样辜负你,这样的人,便是不回去也罢” 柳映月哭着摇头道“绵绵,我回不回去倒没什么,只是你陛下想要的东西一向都志在必得,我担心他不会放过你。” “那也要我愿意才行。”柳绵绵握住她的手,试图让她安心一些,“姐姐别担心,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哪怕他是皇帝,总也得我愿意才行” 谢蕴低声道“好,我柳家的女儿就要有这般志气” 柳尚霍地站起来,道“我现在就进宫面圣” “阿爷别忙”柳绵绵一把拉住了他,“此时正在宵禁,外面又冷,一切等明日再说吧” “对,此时不要去。”谢蕴心知以他的直性子若是去了肯定又是一场争吵,她安抚着柳尚,沉声道,“咱们一家人好好商量一下该怎么应对才好。” “我明日进宫去见陛下,我就这两个女儿,难不成都要给了他”柳尚此时无法再相信是什么误会,气愤愤道,“什么娥皇女英,说出去不怕人笑话” “你性子直,就怕与他呛起来,君臣之分摆在这里,反而弄得不好。”谢蕴劝道,“不如我们不做声,不信他能厚着面皮直接下旨抢人。” 柳昭纯说道“二姐还是尽快定亲吧,一旦定下来,陛下也不好强夺。” “咱们这位陛下可是未必,”谢蕴想起当年之事不觉就带了气,“不过倒也可以试试,绵绵,今日卫韶的祖母桓夫人托人带了口信,说要登门拜访,我猜测她是为了你们的亲事,你可曾听卫韶说起过” 柳绵绵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不觉脸上滚烫起来,然而此时情势岂容她害臊忙摇头道“我三日前见过他,并不曾听他提起。” “映月,你可曾跟陛下说过绵绵跟卫韶的事”谢蕴又问。 柳映月摇头道“我担心陛下迁怒,所以也不曾说过。” 谢蕴道“我明日去见桓夫人,听闻她是极其明理的一个人,若是她有结亲之意,我就把实情说与她知晓,看她如何裁夺。” 跟皇帝抢人,普通人家定是不敢的,但谢蕴此时抱着一丝希望,卫韶不比别人,他深得皇帝倚重,又是朝野之望,况且他与女儿也是情投意合,如果抢先把亲事定下,不信这厚脸皮的皇帝还要跟自己的臣子抢人 柳绵绵红着脸,声音却是格外的沉静“都听阿娘的安排。不过,即便桓夫人有所顾虑不肯结亲,儿也绝不入宫。” 柳映月不觉回手搂了她,落泪道“都是姐姐没用,竟然连你也护不住” “跟你们都没有关系,是那个人贪心不足。”谢蕴生怕女儿太过伤心,忙岔开话题向柳尚说道,“你明日照常上朝,不要跟陛下提起什么,且看他如何说。” 柳尚点头道“好,我什么都不说,不信他看不出咱们不愿意。” 柳昭纯最担心的就是长姐的归宿,连忙道“若是陛下也不做声就这么拧着,那怎么办” “再过几日若陛下还没有来接映月,我就进宫求见太后,求太后主持公道。”谢蕴曾多次跟着淑瑾郡主进宫参拜太后,自忖还能说上几句话,便道,“不管事情是否顺遂,总之我们一家人一条心,谁也别想欺侮了我们” 夜深人静,柳绵绵与柳映月同榻而眠,两个人虽然都不做声,却都不曾睡着。许久,柳映月当先打破沉默,低声问道“绵绵,你怕不怕” 天家从无休妻之说,柳映月虽然拿定了主意绝不妥协,却也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要回宫的,只是不知道那时是皇帝歇了心思,还是妹妹不得不委曲求全 柳绵绵伸手搂住了姐姐,久久不语。 这些日子她为了建女学的事四处奔波,慢慢体会到天子手中的权利是何等可怖。从前入国子学虽然艰难,但有皇帝的支持,再难也无非是跟周愔、张孟夫之流对峙,但是皇帝既然不愿让女子们再往前走,建女学就成了几乎难以完成的难题,柳家有地皮房舍愿意改建成学堂,本应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向上申请备案时却遭到地方官吏的百般阻挠,哪怕季棠和柳尚都出面干预,至今仍是悬而未决。 她一直怀疑这其中有皇帝的手笔,多半是想挫挫她的锐气,如今她几乎能断定,肯定是皇帝授意,一来不想她再生枝节,二来却是要她脱不出他的掌控。 前路艰难,反而激出她胸中无限豪气,她在黑暗中轻笑一声,轻快地说道“不怕凭他是天王老子,只要我不情愿的,谁也别想强迫我” “是啊,再大不了,总还有一死。”柳映月并不像她这般意气风发,她的眼角不知不觉又掉下泪来,低声说道。 “好姐姐,咱们绝不能起这个傻念头。”柳绵绵暗中摸索着给她拭去泪水,声音坚定,“天下大着呢,皇帝再大,也只不过管着大夏一处,除了大夏,还有许多地方可去,大不了咱们就走哪里的水土不养人,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便是再难再险,怕他什么” 离了大夏就是叛国,柳映月再想不到妹妹竟起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惊得她慌乱捂住妹妹的嘴,低声道“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你当心些。” 柳绵绵低低地笑了起来,趁势握住姐姐柔软的手掌,轻声道“姐姐,你放心,我什么都不怕,有我在,你也什么都不用怕” 她心中突然安定下来,眼前虽是一片漆黑,却也是一片虚无,只要能在其中闯出一条路来,只要能连这天下最强悍的帝王之权都扛过去,今后还有什么能拦住她 柳映月听着她轻柔又坚定的声音,一颗心也渐渐安定下来,她与妹妹两手相握,轻轻点头道“好,我不怕,睡吧绵绵,明日起来咱们去郡主府摘些桂花,我与你们一起做桂花酒。” “好。”柳绵绵往姐姐怀里又凑了凑,嗅着她淡淡体香,不多时便安稳睡去。 暗夜中,只柳映月幽幽一声长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角力 紫极殿上, 季景隆高居御座, 面无表情地看着阶下众臣。 最前面的是为数不多的服紫之人, 跟着是一色深红浅绯, 再有一众蓝衣青衣, 今日大朝会, 在京的官员全数上朝,原本应该打起精神应付的,可他昨夜被柳映月气得半宿不曾睡好, 此时犹自觉得头脑昏沉。 可恨她一向那么温柔贤淑,竟然全是假象,竟然连自己的嫡亲胞妹都不能容忍,女子善妒,最是不可原谅的过失。 他目光看向柳尚, 暗自猜度散朝后他会不会前来认罪, 告诉他女儿已经回心转意,不久就和妹妹一起入宫。他这般想着,越发觉得坐不住,等臣子们例行奏禀公事已毕,他一件事也不想处置,直接便喊了散朝。 然而他坐在大正殿等了许久,柳尚却始终不曾前来求见。 末后他忍耐不住, 打发一个小内监去工部探听, 回来说柳尚正在处理公务, 他便按捺着性子继续等, 直等到未时末,小内监却又来报说柳尚已经散衙走了。 季景隆百思不得其解,待到晚间仍然不见柳家有任何反应,他突然意识到柳家竟然并未将他的要求放在心上,顿时怒气升腾起来,立刻传来飞镜殿的女官,道“把贵妃常用的东西都收拾起来,立刻送去柳家” 他心里愤愤地想着,只是因为素来宠爱柳映月,所以才会事先跟她说一声,哪想到竟如此善妒柳尚也是可恶,怪不得都说他跋扈,看他今日情形,分明是在跟天子示威,还真把自己当成国丈了 柳映月连夜出宫,虽然偶有消息灵通的人诸如沐恩、周嗣几个知道此事,却也不知晓内情,今天又见柳尚若无其事的模样,更是捉摸不透,待到皇帝命人把柳映月随身的东西也送回去,这消息便立时在京中传播开来,嗅觉灵敏的人无不隐隐窥见了一场大变动的气息。 “绝不是省亲,以贵妃的恩宠,省亲断没有深夜出宫的道理。”周又鸾道,“且从前朝至今,都不曾有过后宫嫔妃在娘家过夜的先例。” 周愔有些厌烦地看看她,说道“偏你知道这许多” “八郎,后日你就要应试,回房中备考去吧。”周嗣忽道。 周愔吃了一惊,不觉又看了眼周又鸾,却见她安安静静侍立在旁,丝毫没有跟他一起出去的意思,周愔心中暗恨,却又不敢违拗祖父,只得怏怏地走了。 周大郎道“要不要向宫中打探下消息也好知道动向。” “柳家只一个贵妃,却又无子,不足为惧,随他去吧。”周嗣道,“近来可有打听到你堂叔的下落” 周大郎摇头道“煞是奇怪,遍寻也不见踪影,若说是躲起来了吧,以堂叔那耐不住寂寞的性子,焉能躲这么久一点儿踪迹也不露” “不必再寻了,人多半是没了。”周嗣声音平静,丝毫不见伤心。 周大郎也有这个猜测,此时不免追问道“便是没了总也该有个消息,怎么竟无声无息的” “能做到这般的,自然是天家出手。”周嗣慢慢说道,“如此也好,他与公主和离之后,原本就是一枚弃子,对周家非但无用,反而有害,留在世上徒惹口舌,使公主烦心。如今拔出这个钉子来,既能消公主怒气,而陛下杀了周家的人,今后不免也要对我们手软几分,昌符也算是死得其所。只是在他父母面前你不要走漏风声,只说还在找寻便是。” 周大郎连忙答应了,又道“只是消息如何传到公主耳朵里的分明当时已经小心处置过了。” “王奉时与刘长史那日也在鸣珂曲。”周嗣不觉又闭上了眼睛,“去吧,以后做事警醒些,莫要再留下这许多破绽。” 周又鸾跟着周大郎走出来,面上虽然若无其事,心中却又惊又怕,原来周昌符已经死了她犹自记得当年周昌符刚刚尚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连周嗣都赞他前途无量,谁知一着走错,竟无声无息地死去,连他的亲人都觉得如此甚好周又鸾咬了咬牙,原来对于家族来说,只要没有了用处,是死是活都不打紧,她绝不是周昌符那无用之人,她必要登上高处,永远做家族的荣耀 卫相公府中,桓夫人叫来吴氏,道“阿吴,今日工部柳侍郎的夫人到访,说起了一件事情,我拿不定主意,想与你商议一番。” 吴氏身体不好,自丈夫去世后几乎是隐居的状态,每日只在家中佛堂里打坐诵经,一概人事都不经手,上午谢蕴来时请见,她也只说病体未愈未曾出去,究竟也不知道谢蕴与桓夫人说了些什么。此时听见婆母提起,便道“阿家吩咐便是。” “先前我跟你说过,意欲给阿韶定下柳家二娘,今日谢夫人来访,道他家极是愿意做这门亲,但如今有一件棘手的事,”桓夫人道,“陛下有意让柳二娘入宫。” 吴氏吃了一惊,立刻道“既然要入宫,还跟我家做什么亲” “柳家不愿意送柳二娘入宫,所以来问我还有没有做亲的意思。”桓夫人道,“阿吴,你是阿韶的亲娘,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吴氏面上有些难看,道“阿家,柳家明知道陛下要纳柳二娘,怎么还能向我家提出这种要求难道要阿韶抗旨不成这事媳妇不能同意,阿韶他走到今天不容易,绝不能为了一个女子毁了大好前程。” 桓夫人有些犹豫,道“我也是对此有些顾虑,但是看阿韶的样子,对柳二娘极是在意,就怕我们若是拒绝了柳家,阿韶心里不痛快。” “阿韶真在意的话,就不会至今也不曾向我们说过提亲的事。”吴氏叹气道,“卫家人丁单薄,朝中如今只有阿韶一个在撑着,绝不能因为这种事失了圣心。” 桓夫人正欲说话,门却被推开了,卫韶快步走了进来,说道“阿婆,阿娘,此事交给我来处理,你们不要再理会了。” 他说完就走,吴氏急急地叫了他一声,他头也不回地说“阿娘不要回绝柳家,一切都等儿子的消息” 他健步如飞,顷刻间已经走去二门,向守门的小厮吩咐道“备马,我要进宫面圣” 马匹快步向太极宫走去,卫韶脑中思绪万千,早知如此,便该早些将亲事定下都是他一时优柔寡断,使她深陷险境,她那样明朗张扬的性子,如何能在后宫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生活 季景隆正在纠结晚间去何处安歇,忽听内监奏禀卫韶求见,不由一怔,道“他这时候来做什么宣他进来吧。” 少顷就见卫韶快步走进来,一边行礼一边说道“陛下,之前陛下吩咐臣做的事,臣已有了眉目。” “哪一件”季景隆有些诧异,从未见过他如此急切,难道有什么突然变故他向贴身伺候的内监挥挥手,那人会意,立刻将殿中所有人都带出去,又仔细把门关上,自己则站在廊下把风,季景隆这才向卫韶说道,“说吧,哪一件” “军中那人。”卫韶上前一步,飞快地低声说出这四个字,跟着又退开道,“若是谋划得当,当在十日内给陛下一个交代。” “当真”季景隆喜上眉梢,不觉向前探出身子,跟着又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慢慢坐了回去,淡淡说道,“你打算如何下手” “此事宜机密处置,越少透露越好,以防打草惊蛇。”卫韶道,“只是那人凡行动都带着亲兵护卫,臣手中无人,图穷匕见之时只怕力不从心。” 季景隆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卫韶,心中猜度着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卫韶便坦然地站着,任由他再三打量,许久,季景隆才道“也容易,若你能定下下手的日子,朕便给你人手。” “下手的时日不能提前定,否则万一生变,反而无法处置。”卫韶口中说的坦然,心中却自知实在是目前还没有万全之策,只是为了解她之围,不得不匆忙出手。 季景隆不觉起了疑心,然而转念一想,卫家自开国以来从未摸过兵权,在军中没有一点势力,且卫韶向来以文见长,便是拿到兵符,应该也不是威胁。他又看了看卫韶,缓缓说道“你需要多少人手” “百人足矣。” 听到人数这么少,季景隆越发放下心来,道“好,我将豹营兵符给你,可调兵百人。” 卫韶郑重道“臣定不负陛下重托。只是,若能办成此事,臣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卫韶这些年来从未开口向他要过什么,便是这左相之位,也是他执意要给的,季景隆有些意外,笑笑地说道“从未见韶音向朕求过恩典,说吧,你想要什么。” “臣倾心于一个女子,只是未得她应允。”卫韶躬身行礼,“若臣能办成此事,求陛下为臣赐婚。” “不值什么,”季景隆笑了起来,“是谁家淑女,竟连韶音都求不到” 卫韶也笑,慢慢道“此事未成之前,不好说与陛下,免得伤了她的闺誉,到时陛下便知。” “好,朕答应你。”季景隆笑道。 “可否现在赐臣一道圣旨,”卫韶道,“把姓氏那里空出来,到时候臣填上就好。” “怎么,韶音是太心急,还是怕朕反悔” 卫韶又笑,道“陛下日理万机,臣怕陛下忘记。” “君无戏言。”季景隆道,“只要韶音功成,朕必定给你这道赐婚圣旨” “臣谢陛下隆恩”卫韶深深一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泄露 柳府之中, 谢蕴送走一拨客人, 心事重重地向东院走去。 “阿娘, ”柳绵绵迎上来, 低声问道, “又是来打探消息的” “是啊。”谢蕴点头道, 颇有些忧心,“你姐姐用饭了吗” 贵妃突然归家,且又是在即将生辰的时候, 昨日尚有不少人猜测是不是皇帝格外恩宠,准其归家省亲,待到皇帝将贵妃的随身用具装了几大车浩浩荡荡地送到复礼坊,而贵妃在柳家过了两夜宫中仍然没有遣使来接时,不少人便嗅出了变故的气息。 陆陆续续来的这些人, 便是抢先过来打听消息的, 只是谢蕴只字不提,柳映月也避而不见,所以只能失望而归,但这样一拨一拨不停的来,却扰得柳映月原本就纷乱的心绪更加不安,是以从昨晚至今都不曾正经用饭,人也恹恹的没有精神, 十分颓丧。 柳绵绵叹气摇头, 道“送过几次吃食, 就用了半个玉面尖, 别的一口没动。” “这可不行,看看要把身子弄坏了。”谢蕴说着便要过去,却被柳绵绵拦住了,她低声道“阿娘就别去了,跟我在一处时姐姐还能略微松快些,你和阿爷一去她总要怕你们担心,不免强颜欢笑,我看她实在是辛苦。” “这傻孩子”谢蕴心疼极了,却又想不出法子来,大女儿口中虽然说着不愿回宫,其实心里还是盼着皇帝能早些服软,接她回去,谁想皇帝竟大张旗鼓地把她的东西送了回来,这分明是摆出不要她回宫的架势,她一向心细多思,如何能住的安稳 “我让厨房弄了几样清淡的吃食,想来应该好了,我再去哄姐姐吃点吧。” 柳绵绵说着便往外走,到门口时却碰见了柳据,就见他神色淡淡的,向着谢蕴道“大郎还不曾散衙” “是,阿翁。”谢蕴敛衽为礼,恭敬答道。 “我现在进宫面圣,你们在家候着消息吧。”柳据道,“一味不做声也不是办法,卫家那边也未必靠得住,等我去试探试探咱们这位陛下究竟下了几分决心,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柳据平时万事都不关心,一年中也只有三个孙辈生辰时才在家中待几个月,其他时间都在外面自在逍遥,此事柳尚夫妇虽已向他回禀了,但也没指望他能出头做些什么,谁想他竟要出头,谢蕴不觉有些诧异。 柳据又看向柳绵绵,道“若是你下定了决心不肯进宫,皇帝又势在必得,那就趁他还未明说赶紧跑吧,到时候咱们服个软,送你姐姐回去哄哄他,不见得他能拉下脸来满世界捉拿你,再过几年谁知是什么天地不过你若是愿意去,撑他这几日抬抬身价也就够了,等他再问起时就着手安排吧。” 柳绵绵再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来,在诧异中答道“孙女绝不进宫” 柳尚摇摇头,转身向外走去,挥着手说“那你就收拾收拾东西,再去劝劝你姐姐,男人有什么好的天底下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让她该乐就乐,柳家人从不是这等软弱” 柳绵绵与母亲面面相觑,半晌谢蕴才道“听你阿祖的,先去劝劝你大姐,然后把东西收拾收拾,不行就跑” 退朝之后,季景隆信步向后宫走去,待反应过来时,眼前已经是飞镜殿的碧瓦朱甍,季景隆站住脚步,想起昔日柳映月每每含笑在殿前迎候的情形,心中不觉生出一丝怅然。 前日柳映月走后他一个人在大正殿过了一夜,秋夜渐长,秋虫啾啾,无端便有些寒意,和着怒火闹得他一晚上都不曾睡好。昨日他歇在赵婕妤处,虽然她小意温存,殷勤服侍,但大约是习惯了和柳映月在一起时那种随意和温情,总觉得赵婕妤对他似乎有些刻意逢迎,让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痛快。 今日去哪里好呢怕是哪里都不如她这里吧。 一刹那间,季景隆有一丝极淡极淡的悔意,跟着想到,若是这次就这么算了接她回来,帝王的脸面何在,今后她岂不是更加拿捏住了他更何况柳家实在可恶,竟敢佯装不知,若不给他们一个教训,如何显出天子的尊严况且柳绵绵那样独一份的人儿,又实在让人不舍,总要弄到手来点缀后宫,方才不负帝王生涯。 季景隆心念急转之下,迈步向郑佩的寝殿走去,郑佩原本就打算借故去找他的,见他竟自己来了,更是喜出望外,点心果品和诸般伎乐都是早已备好的,连忙一样样呈上来,又觑着他的脸色小心陪笑说着话,她极其乖觉,绝口不提柳映月的事,只拿风花雪月和季珩小时候的趣事来说,季景隆想起儿女小时候牙牙学语的情形,不觉也放开心怀,与她热热闹闹的聊了起来。 正说得入港时,郑佩奉上酒具,道是亲手酿了桂花酒,正是应时应令的好物,季景隆听见桂花酒三个字,不觉便想起柳映月出宫那晚说要给他酿桂花酒的事,心里便有些怅然,及至饮了一口,那酒是用极醇厚的剑南烧春打底,而柳映月素日酿桂花酒却喜欢用南边的湓水春打底想来是因为她家世居南方的缘故,湓水春却比烧春淡了许多,酒淡花浓,一轻一重之中自有一股难言的绝妙滋味。 季景隆不觉便道“这酒比贵妃酿的却要差些。” 郑佩怔了一下,忙笑道“妾笨手笨脚的,哪里比得上贵妃心思巧妙” 她心中纳闷不已,看这两天的动静,柳映月与皇帝之间分明有些不对头,为何皇帝只字不提,对柳家也没有任何惩戒,还要在此时赞她呢 她一时想不透其中缘故,暗自懊悔不该拿桂花酒出来,忙命人将四蒸四酿的葡萄酒拿来,倾在白色水晶杯中,笑道“妾家里送来了上好的葡萄酒,陛下尝尝怎么样。” 就在此时,内监前来回禀说柳据求见,季景隆正要接杯,闻言立刻起身,喜气洋洋地说道“朕这就过去”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怪道柳尚没有动静,竟忘了柳据近来一直在家,想来他们已经劝得柳映月回心转意,柳绵绵不用说也是如此,这样大事当然要柳据来说方才显得隆重,柳家还是知道礼数的。 郑佩低头恭送,待季景隆走得远了,她回头一看,忽然哎呀了一声,道“陛下的香囊怎么掉在这里了,快些给陛下送过去” 一个内监应声出来,郑佩拿出一个锦匣盛了香囊,那内监便双手捧了,跟着向大正殿行去。 大正殿中,柳据施了一礼,开门见山道“二娘能得陛下青眼,原是臣一门之幸,然大娘早已入宫,又且深荷陛下恩宠,宫中慧妃等亦是名门淑女,二娘蒲柳之姿,性又顽劣,恐不堪奉巾栉,就让她在家中侍候老朽吧” 季景隆大失所望,万想不到柳家竟是拒绝笑容凝在脸上,他冷冷说道“二娘早晚要嫁人,嫁了人同样侍候不了你。” 柳据便改口道“宫中妃嫔众多,二娘最是烈性,不像大娘温柔能忍,只怕要惹陛下厌弃。” 季景隆反问道“朕怎么记得柳卿的小星注一也不少呢,淑瑾郡主以郡主之尊尚且能忍,她有什么忍不得” 柳据坦然答道“正因为臣流连美色,所以郡主才时常不乐,未尝有一日展颜。臣是男子,深知男子薄幸,大娘已不免于此,臣家中只有两个孙女,陛下难道要她两个一起进宫,相对垂泪” 季景隆又气又笑,没想到他为了替孙女说话,竟连自己也骂上了他欲待申斥,但柳据两朝老臣,况且又是柳映月的祖父,却也不好把话说的狠了,只得板着脸说道“朕不是你,但看贵妃这些年的日子何等逍遥,就该知道朕待她们都是极好的。” “陛下既然喜爱二娘,便应该知道二娘之志不在于此,”柳据道,“譬如那雀儿,陛下看它在林中活泼可爱,不免生了爱意,将它抓来豢养在笼中,却不知雀儿最是受不得拘束,哪怕锦衣玉食供着,不出两三日也总是一死,却又何苦” 季景隆冷哼一声,道“圈得久了,喂的好了,再野的雀儿也有驯服的日子,不试一试怎么能知道” 柳据见他这般模样,心知已经说不通了,便深深一礼,道“既如此,容臣回去再商议商议。” “再过几日就是贵妃生辰,希望到那时卿家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季景隆面无表情说道。 后殿中,那送香囊的内监将锦匣交付后,快步走了回去,见左右无人,忙在郑佩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郑佩一惊,脱口道“什么” 她面上闪出一丝恨意,跟着站起身快步走了几个来回,跟着便命人厨房中将新做的点心拣出几样摆了一个攒盒,又命心腹宫人送去给季珩尝新。 东宫中,季珩收到食盒,轻车熟路从竹编的笼屉底下抽出一张字条陛下欲纳柳二娘,柳家不愿。 季珩将字条撕得粉碎,负手思想起来。 若是柳绵绵也入了宫,柳家的声势自然又要水涨船高,不过无子的宠妃究竟不足为惧,皇帝已年过四十,多半也不能再有儿女,只是这消息如今还无人知晓,柳家在朝中颇有几个对头,与周家也十分不睦,若是将消息透给周家,倒能顺势卖个好与他们 不多时,一个侍卫走出东宫,匆匆向着升平门的方向去了。 注一小星,代指妾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定情 柳映月坐在廊下, 看着一脉清水从墙基下堆垒的虎皮石中间流出来, 绕着翠竹划出一道蜿蜒的弧线,又从另一处墙基中间穿了出去, 秋意渐浓,连水色也带着脉脉寒意,柳映月不觉裹紧了披帛, 觉得前所未有的清冷。 “大姐, 有刚做得的栗粉糕, 又煮了一碗虾肉馄饨,”柳绵绵亲手捧着一个食盒, 笑盈盈地走了进来,“你趁热吃一点吧。” 柳映月恹恹地笑着, 轻声道“我不饿。” “便是不饿也点补一些, 天气冷了,吃些热热的有精神。”柳绵绵说着从食盒中取出空碗空碟,就着廊下的小桌, 将各样吃食一分为二, 道, “我也有些馋呢, 咱们一起分着吃了好不好” 柳映月不忍拂她的意, 只得强打起精神吃了一口馄饨, 那汤头中放了胡椒, 原是鲜香辛辣的, 但她此时却觉得有些油腻恶心, 强忍着咽下去,已是十分难耐,只得将碗向边上一推,道“我已饱了,你都吃了吧。” 柳绵绵心中感叹,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伸手将她的碗也拿过,笑道“姐姐定是知道我嘴馋,特地留给我吃。” 柳映月勉强笑了笑,看着她吃了一个又去吃第二个,不觉想起每年生辰时皇帝都会让御厨房煮汤饼给她吃,有时也加上几个馄饨,取团圆喜庆之意,宫中的馄饨虽不如家中的合胃口,可有了皇帝的情意在里面,吃起来也分外不同,如今情意不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腻味厌倦。 柳绵绵偷眼看她,暗自叹息,心中对帝王的恩宠又多出几分鄙夷。得意时捧到心尖上爱宠,只有一点不合意,立刻又弃置不问,这样与宠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只要是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不会想要这样的恩宠 她收拾了碗筷,又引着姐姐闲话了几句,看看渐渐起风,正想劝姐姐进屋里歇息,却见柳据走来说道“不中用,皇帝心意已决,二娘你早做打算吧” 柳映月脸上一下子失尽了血色,她颤巍巍站了起来,一时连话也不想说,踉跄着向屋里走了进去。 柳绵绵跟着追了过去,柳映月却在屋里说道“你别进来让我自己静一静吧。” 柳绵绵只得站住,柳据冲她摆摆手,道“这等事劝也无用,让她自己想清楚就好了。” 柳映月窝在墙角里,怔怔地掉下泪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只是今后该怎么办她已经是贵妃,绝没有一直待在柳家的道理,那么今后,她该怎么面对他 夜深人静,柳绵绵犹自在廊下徘徊,心绪不定。 已是第二日了,卫韶还未有半点音讯,卫家也不曾回话,若他心存顾虑不敢应下,她也不会怪他,毕竟他要考虑的是身后整个的卫氏家族,但她就不会再中意他了,你既无情,我便休 只是,若只有出逃这一条路子,如何甘心平乐城,承载了她过去十七年的人生,这里有她的父母亲人,有她努力争取到的学业,有她的朋友难道为了帝王的一时兴起,她就不得不放下这一切仓皇逃离,这何其不公 她觉得心中渐渐升起一股不平之气,压抑又愤懑,于是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去最外面的院落,这里少有人来,满院中只有一株老杏,一缸睡莲,几颗怪石,每到盛夏凉秋,坐在石上仰望空旷天幕上撒天萁斗,总让人万虑皆消,生出岁月悠长之感。 此时虽然凉意浸浸,然而她自恃身体健壮,仍是从袖中摸出帕子来,仔细铺在常坐的大石上,慢慢坐下,仰头看天。 幽暗的天空中只有寥落的几颗星子,黑沉沉的,一如她的心情。 忽地一颗石子落在他脚下,跟着就听见有男子的声音轻声叫道“长盈” 柳绵绵猛地一惊,这声音好像是他 跟着就见墙边的杏树被什么攀得弯了腰,一阵枝叶乱摆之后,黑魆魆的墙头上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天光熹微,依稀能分辨出来他启唇一笑,低声唤道“是我。” “你怎么来了”柳绵绵喜出望外,飞跑着奔去墙边,仰起头看时,就见卫韶一身皂色衣衫,长袍的下摆扎在腰间,似乎是专为了行动方便才如此,他发髻有些凌乱,眼睛却亮闪闪的,笑容也分外生动。 刹那间所有的忧烦都不复存在,柳绵绵笑出声来,低声问道“怎么不从大门进来” 卫韶从墙头一跃跳下,稳稳地落在了她的面前,低着头低声笑道“如今是非常时期,不能被人看见我到你家里来。” “所以堂堂卫相,竟然夜半跳墙”柳绵绵鼻子酸酸的,却又笑出声来,“你怎么知道我会到这里来” “先前我送你回来时,你曾指着这堵墙跟我说过,墙内是一个极幽静的小院,而且能看见整面的天空,你有心事时总喜欢到这里看星星。”说话时他的眼睛里倒映着星光,“我昨日晚间便在这里守了大半夜,还以为今日又要扑空,幸而你终于来了。” 她不由紧张起来,连忙问道“那时候坊门早关了,你怎么出去” “不出去了。”他低声笑了起来,“我在这边一处茶坊住了一夜,待会儿还是过去那里。” 如今天气这么凉,他在外面等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冷不冷心念闪动之时,她不禁用指尖轻轻触了下他的手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的手已经被牢牢握在他的手中,那掌心宽厚温暖,坚定有力,他的声音亦是如此“长盈,我已求了圣人给你我赐婚,最多十日后便有结果,你不要担心,再忍耐片时。” 他的体温透过两人紧握的双手传到她的心上,让她有一股懒洋洋、暖洋洋的怪异感觉,于是她的声音也有些懒洋洋的,像沾了蜜糖一样,有种软软的涩滞“陛下他如何肯给我赐婚” 卫韶笑了起来,神情中有一丝狡黠,让他一向儒雅的面容显得格外年轻,他低声道“我只让陛下答应给我赐婚,他并不知道另一人是你。” 原来他,竟然骗了皇帝 一刹那间乌云散尽,心上压着的那块大石陡然消失,她再不用疑惑他为何迟迟不肯求亲,再不用猜测他的心思,他为她奋不顾身,她知道自己为他亦能如此。 笑容慢慢从她唇边绽放,她整个人如同暗夜中一朵绚烂的芙蓉,熠熠闪光。她扬起脸来,看定他的双眼,柔声问道“你怕不怕” 卫韶握住她另一只手,虔诚地合在掌心中,似对着一个执着的信念“有你在,我不怕。” 她笑意更盛,道“我就知道你不怕。” 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止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唯有他们两个是真实发光的存在,暖意融融,照亮彼此。 许久,她喉间逸出一声低低的、甜蜜的轻叹,道“卫郎,卫郎若是皇帝发现了,你又当如何” 他的手覆着她的,于是她清楚地感觉到了她说出“卫郎”二字时他的颤抖,但那只是极短暂的一瞬间,跟着他的手又握紧了几分,他低声笑了起来,道“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得片瓦遮身只要你我在一处,哪里去不得更何况,这天下又不是只有季氏,季氏又不是只有这一位陛下” 他知道这是大逆不道之言,便在此处顿住不说,只是贪恋地看着她,似是想永远留住这一刻。 柳绵绵心情激荡,他果然是和她一样的他们都不信规矩,不信帝王,他们都是这天下的叛逆 又是许久,卫韶狠下心松开了手,轻声道“你快回去吧,出来太久,当心被人看见。” “你怎么办”她笑着望他,依依不舍。 “自然是学登徒子,逾墙而过了。”一旦松开了她的手,他的手中心上都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他强忍着拥抱她的冲动向后退开半步,柔声哄她,“你快走吧,天气这么冷,当心着凉。” 柳绵绵含笑转身,走了两步却突然又折返来,飞快地扑入他怀里轻轻抱了一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却又飞快地逃开,纤细轻盈的身形似一只鹿,又似秋夜的梦幻,让他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 “长盈”他有刹那的怔忪,竟傻傻地向着她消失的地方伸出了双臂,片刻后方醒悟过来伊人已然走远,此刻必定是无法拥入怀中了。 星子幽暗的眼睛从夜空中俯视着他,而他带着恍惚的笑意,蹲在墙头遥望她消失的方向。遗折是早已写好了的,若一旦失手,很快就会送到皇帝手中,在遗折里他恳求皇帝放她自由若他被杀,那么他父子两人俱都是为了皇帝的大业而死,他赌皇帝有一丝愧疚,肯听他一言。 但若他死后皇帝仍不肯放手,他也安排了人手,只要她不愿进宫,就送她远远地躲开,山高水远,以她的心胸能耐,自然能寻一方清净之地。 只要她能自由,便已是最好。卫韶涌身跳下,小心躲避着巡夜的士兵,很快也消失在暗夜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阴谋 “吩咐闵君思, 明日弹劾柳尚一本, 试试圣人的态度。”周嗣向周大郎道。 “阿祖,万一柳家妖女真的入了宫, 我们该怎么应对”周大郎问道。 “不需应对。柳尚面狠心软,贵妃无子,柳绵绵太过张扬, 柳昭纯毫无建树, 俱都不是能成事的, 不足为虑。”周嗣缓缓说道,“东宫既然递出这个消息来, 大约也是有些忌惮,不过柳家既然不愿意, 多半是因此失了圣心, 所以贵妃才这样不明不白地出了宫,便是柳家后面扛不过再送柳绵绵入宫,圣人心中难免也有芥蒂, 你们更加不用怕他。” “既不足为虑, 为何又要弹劾他”周大郎不解, 追问道。 “谨防万一耳。但凡不是与咱们一条心的, 一旦抓到机会不妨痛下杀手, 早除后患。柳家虽不足为虑, 但柳绵绵与八郎的过节已经结下, 总归是我家一个对头, 趁势解决了最好。”周嗣道。 他见周大郎露出些恍然的表情, 便不再继续解释,心中却遗憾不止。周家绵延已两百多年,近些年虽隐隐有压倒王家的势头,却始终不曾坐上世家之首的位置。他年轻时也曾是雄心壮志,想让家族在自己手中登峰造极,可如今他已经年过古稀,王家仍然死死霸着这个世家之首的位置不曾倒下,年纪真是个无法逾越的障碍啊王泸虽然才干远不及他,然而王泸才四十几岁,还有几十年好活,而他再仔细调养,大约也是拼不过这天定的命数吧一旦他撒手去了,底下这些儿孙们怎么办 他自负英才,年少时就崭露头角,仕途如意,然而儿孙中却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他,连守成之才都缺,也就大郎一个略微看得过去,却也只是看得过去而已,亦不堪大用。三娘虽然有些绵里藏针的劲头,惜乎是个女子,又且心胸有些褊狭,怕也是难以成事。可是桓家却出了个桓深,卫家虽然人丁单薄,总还有个卫韶,说不定自己故去之后,连桓家和卫家都要赶到前头了,所以他必须尽早筹划,将周家的子孙都安插妥当,等捱过这几十年,只要有一个杰出的重孙辈,以周家的底子立刻就能东山再起。 朝堂上统共只有那几个好位置,他想留给周家的儿孙,自然就不能让别人占了,柳家或者别家,有机会下手就一定要下手,多空出几个位置,又能安排上几个人。 他想着想着,渐渐觉得意气难平,又有些疲倦上来,不觉便闭上眼睛,久久不语。周大郎见他如此,知道他是倦了要入定,忙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纳罕,别的人家听说女儿被皇帝看中都是极欢喜的,这柳家也是古怪,居然还不愿意,也不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 正想的入神,却在院门口被周愔拦住了,周愔低声问道“一兄,我恍惚听见说柳家妖女要入宫,是真是假” 周大郎一听便知他应是躲在哪里偷听到了刚才的说话,气道“阿祖说过多次不该听的不能听,你怎么又犯忌” 周愔刚刚隔着板壁,依稀只听见了几个字,详情确实不知道,此时只能忍着不痛快,赔笑说道“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来向阿祖请教书中一处释义,赶巧听见了一句。” 周大郎沉着脸,压低声音向院中看守的仆从道“看管门户不紧,随便就放人进来,待会儿相公醒了,你们自去认罪领罚” 仆从们心中冤屈,周愔来了便奔去间壁,谁能拦得住他但此时周嗣入定,谁也不敢大声辩解,只得低了头听着。 周愔拽着周大郎往外走,一直到他院子里,这才又追问道“一兄,你跟我说句实话,妖女是不是要入宫” 周大郎被缠不过,只得道“仿佛是的。” “哼,也不知咱们这位陛下看中了她什么”周愔咬牙切齿道,“原本她就张狂的不行,若是让她入了宫,越发要目中无人了不行,绝不能让她遂心” 周大郎警惕地看着他,道“你又想做什么阿祖已经有计较了,休得节外生枝” “我能做什么我明日就要去预试,哪有功夫管这闲事”周愔忙改口道,“我只是有些不忿,你看我这腿如今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难忍,妖女却一点事都没有,却不是可恨” 一提起他的腿,周大郎也有些同仇敌忾,便道“妖女着实可恨,你放心吧,她家不想她入宫,因此惹恼了陛下,阿祖也做了筹备,说不定能趁机扳倒他家也未可知。” 周愔脸上露出狠厉之色,低声道“扳倒柳家自然要办,但也要妖女身败名裂我才能甘心” 周大郎知道他伤了腿之后脾气有些乖戾,忙安抚道“她一个女子,什么了不起的阿物,你一直跟她计较倒显得你心胸狭窄,又是何苦如今预试在即,你且不可为了这些杂事分心,快去检查一下文墨可曾预备齐整,明日好好比一场,也为家中争一份光辉,宽慰下阿祖。” 周愔笑了笑,道“一兄放心,弟定不负众望。” 他慢慢向屋里走去,腿上的伤处不觉又隐隐疼了起来,他一颗心更是如同在滚油中煎熬一般。这个妖女,她何德何能竟有这样的好运气,竟然被皇帝看上了难道还让她顺顺当当地做了宠妃,以后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吗不行,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明日就要预试,今日不宜有什么举动,等预试之后一定要好好筹划一番,总要她身败名裂,这辈子都别想进宫 日轮升起之时,紫极殿又掀开了新的一天,百官鱼贯而入,例行奏事之后突然见闵君思起身向前,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他自数月前被连续弹劾之后已经消停了多时,此时见他突然冒出来,有心的人不免都留心看他要说什么,就见他昂然说道“臣参奏工部侍郎柳尚治家不严,放纵无礼,柳家老老小小只有几个人,却豢养了数百奴仆,那些贱民仗着有柳侍郎撑腰,一个个横行霸道、欺压弱小,一直被复礼坊的百姓称作恶霸,百姓们个个敢怒不敢言啊前几日柳家的仆人福安看上了好人家的女儿,竟然强行要娶,女家不愿意,福安就伙同几个恶仆将女家打了一顿,还扬言若是不将女儿乖乖送上,就要将女家全部打死。可恨的是柳侍郎居然不闻不问,放纵恶仆行此妄悖之事,败坏我朝纲纪,柳侍郎其心可诛臣恳请陛下主持公道,严惩柳侍郎和福安恶贼” 柳家因为世代豪富的缘故,奴仆的确很多,但也绝不到数百人的地步,而柳尚平时在这些事情上不大留心,除了常在院中服侍的几个,其他人全然叫不出名字来,此时听的莫名其妙,什么福安,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他正想分辩说此事极容易查清的,只要调取了认证物证,几下里一对便就知道了,谁知季景隆却抢先说道“原来竟有这等事,恶仆着实可恨,柳侍郎亦难辞其咎。着平乐令即刻严查,拿住恶仆定要严惩不贷。柳侍郎治家不严,须得好生反省一番。” 他看着柳尚,面上毫无表情,心里却十分不痛快。他堂堂帝王,要他家女儿入宫为妃他推三阻四,他家一个卑贱的仆人却能仗着他的势抢别人的女儿,岂有此理 殿中众官都是一惊,哪有还未查清楚原由就直接让人反省的道理更何况这可是贵妃的父亲难道皇帝已经知道内情,还是皇帝有意敲打柳尚机灵的人联想到贵妃突然出宫的疑案,心里都有些恍然,看来柳家大概是获罪于皇帝了,如今皇帝这番处置,柳家的恩宠怕是要到头了。 柳尚气呼呼的,差点就当堂叫嚷起不公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应该给皇帝留几分体面,好歹平乐令还要查案,此事一清二白,一查便知,到时候皇帝也没法继续拿这事说嘴。 闵君思却是大喜,他未曾想到竟能如此顺利,连忙向事先约好的同党递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忙也站出来奏道“陛下,臣也有本参奏柳侍郎。近来贵妃生辰在即,柳家四处传扬消息,借机敛财,这些日子柳家门庭若市,每日里借着送礼的名头交到柳侍郎手中的不知道有多少民脂民膏” 话音未落,柳尚已怒冲冲说道“我柳家缺什么也不曾缺过钱,却不是好笑亲朋往来送些贺礼怎么又跟民脂民膏扯上了关系难道说你家送出去的贺礼全都是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 柳家有钱,亦且这钱来得清白,都是之前数代经商累计下来的,这一点朝中所有人都清楚,那官员被他一反驳,一时语塞,闵君思连忙帮腔道“他只是一时口误,但柳侍郎家中近来一直在打着贵妃的旗号收礼,这点总没错吧” 柳尚昂然说道“送贺礼的都是某家的亲友,明公正道的人情来往,闵郎中若是想血口喷人,不妨某把礼单交给圣上,在殿上的诸位大家一起看看,到底是不是民脂民膏” 这话一说,殿中有一大半都不忿起来,他们俱都送了礼的,难道都是民脂民膏便有人帮腔道“闵郎中未免不近人情,难道你家逢年过节不送礼收礼么” “给贵妃贺寿都成了罪过,某从未听说过这等事情” “某不怕实话实说,前日某往柳侍郎家中送了两匹越绫为贵妃贺寿,闵郎中,你是不是也要查查某是从哪里搜刮的民脂民膏” 眼看着殿上乱成一团,卫韶适时站出,奏道“陛下,贺寿一事乃人之常情,若因此怪责柳侍郎,只怕寒了众人的心。” 季景隆久久不语,末了才悠悠说道“贺寿一事就罢了,但是柳侍郎家中恶仆伤人一事须得好好查上一查,一旦查清属实,定当严惩。为避开嫌疑,柳侍郎不得过问此案,这几日柳侍郎须得好好反思一下,恶仆固然可恨,纵放恶仆的主人一样可恨。” 柳尚忍着气回了一句“若是查清是某的过失,某定然不敢辩驳,但若是查清了与某不相干,某却要问问闵郎中有意诬陷是何道理。” 闵君思正要还嘴,季景隆又开口说道“同僚之间互相提醒督促也是应该的,若这样就成了诬陷,以后谁还敢参奏别人柳侍郎莫要斤斤计较,闵郎中也是一片好意,总之你要多多自省,休要再生事端。” 闵君思得意之极,看来这一本参对了既报了私怨,又合了皇帝的心意,踩着对头往上走的感觉还真是不错。他连忙躬身说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为了国家社稷,从来不敢爱惜自身,哪怕为此得罪了人,臣也在所不惜” 季景隆不置可否,眼睛看着柳尚慢慢道“柳侍郎,回去好好反省一下,莫要行差踏错,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 柳尚一言不发地退回队列之中,眼观鼻鼻观心,此后再不曾开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预试 长街之中, 柳绵绵与柳昭纯并肩而行,迎着清晨的阳光双双向国子学走去。 这几日姐弟俩一直都告假在家中陪伴姐姐, 百般安慰劝解,直到今日姐姐稍微好些他们才出门上学,此时满城中各色说法纷纷纭纭,两人都预感到学中也不免被追问打听,但在柳绵绵看来, 与其躲着引得众人胡乱猜测,不如一切照旧行事,说不定更能安定人心, 平息议论。 走进修文坊的大门时,道旁茶棚中坐着的一人起身向他们招手, 却是桓深, 他笑着迎上,老远便道“长盈, 允明,我这就去贡院参加预试, 好几日不见了,先过来与你们打声招呼。” 柳绵绵这才想起今日竟是预试的日子,她这几日焦心家中的事,早就忘了这茬。柳昭纯在旁边说着“独占鳌头”之类的吉利话,她抬头看看日色, 见时辰已然不早, 便道“你快些去吧, 还有好一段路,别误了时辰。” 桓深无所谓地答道“便是误了也无妨,那些题目没什么可答的,不消花费许多功夫。” 柳绵绵见他如此笃定,自然是十拿九稳了,她笑着说道“看起来我和昭纯投的注应该能赚回来。” 桓深还未来得及回答,已经听见季棠的声音道“我也赌了你是解头,逸少,努力哦。” 桓深的笑意消失了,他懒懒回身行礼,道“是。” 季棠笑笑地走过来,看看柳绵绵,又看看桓深,道“你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的吗” 柳绵绵笑道“没有约过,只是走到这里撞见了他。” 季棠闻言便知是桓深有意在这里等她了,她低了眉,心中有些怅然,看样子自己这位好友并不知道桓深的心思,这倒也罢了,可是她这些日子没少在桓深身上花心思,为何他依旧毫无反应呢 桓深见她来了,知道已不可能再说什么,便告了别径自上马往贡院去,哪知走了两步,却见季棠跟在后面,桓深皱皱眉,忍不住问道“公主跟着我做什么” “我送你过去。”季棠笑吟吟说道,口气却是不容置疑。 桓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极其不爽快。那日在沐霞山中他自觉已经将话说得十分明白,他对她无意,一切心里有人,依着常理季棠早该知难而退,可她这些日子里总是时不时出现在他身边,简直像附骨之疽一般,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他知道心动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季棠便是来得再勤追的再紧,他对她也从未有这种感觉。 他冷淡地说道“某认得路,自去便是,不劳公主了。” 季棠笑道“若我说只是想跟着你顺路散散心呢” “那么请公主自便,桓某先行一步。”桓深说完,忽地纵马跑了起来,眨眼就跑出去了老远,季棠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还是这样的性子,若是被巡街武侯看见了,又是一场事。” 她抬抬手,跟着的内监忙凑过来,只听她说道“你快跟上去,别让武侯为难桓家郎君。” 那内监忙飞跑上去跟着桓深的马,季棠这边乘着车也跟在后面,一径都往贡院那边去了,不多时车子停在贡院门前,不少前来赴试的士子看见公主车驾,都吃了一惊,只一会儿功夫几个主司也出来参见,季棠坐在车中,笑着道“免礼吧,我只是送桓家十二郎过来,顺便看一眼预试是个什么情形。” 桓深几个主司虽然面上不曾露出什么,心里不免都掂量了掂量。公主与桓深的风流韵事京中几乎无人不知,如今还亲自送他来应试,内中难道没有什么深意么 季棠笑笑地看着人来人往,不再说什么,门内的桓深迎着来往人等饱含深意的目光,脸上渐渐露出了怒色。 又过了几时,主司们都告退进去主持,季棠便也回辇向国子学方向行去,她带着微微笑意,心里想着,有她此番举动,谁不知桓十二是她的人,看哪个主司敢不取他做解头 国子学门前,柳绵绵低声向柳昭纯道“我看着桓十二有些不大高兴。” 柳昭纯闷闷地说“桓十二最是受不得拘束的性子,尤其不喜欢被人缠着,公主,唉,公主还是太不懂他的脾性了” 柳绵绵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还是你最了解桓十二。” “他近来都躲着公主,唉,姐,有时候我看着都替他们着急。”柳昭纯皱着眉头,有些惆怅地看着国子学的大门,“这些情爱之事可真是麻烦,桓十二跟公主是这样,大姐也是这样,就不能和和气气的么还不如盲婚哑嫁了,听天由命说不定还好些。” 柳绵绵白了他一眼,道“你小孩子懂什么” “你只比我大一刻钟,你就懂了”柳昭纯忽地想起来,忙压低了声音问道,“卫相那边有消息了吗他敢不敢跟皇帝做对头” 柳绵绵立时便想起昨晚那一个蜻蜓点水般的拥抱,虽然只是眨眼的功夫,但她回想起来,总觉得身上犹然沾染着他的温度,甚至还有他的气息。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意来,却对柳昭纯说道“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休要乱操心。” 柳昭纯嘟囔道“又来你总是这一句话,我只是晚生了一刻钟,被你说的倒像比你晚生了十数年似的。” 两人说着话走到院中,在教室门前各自分道,柳绵绵迈步进门,就见周又鸾从面纱下死死地盯着她看,柳绵绵心知她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来,越发气定神闲地走了过去,款款在书案前坐下,向窦绾说道“这几日我没来,都讲了些什么课程” 窦绾自然也听说了贵妃出宫的事,不过在她心里却是忧心多于好奇,她道“只讲了两段周易,别的也没有什么。”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果然有周又鸾那边的小娘子凑过来打听“二娘,贵妃怎么突然回家了,莫非宫里有什么事情” 窦绾抢先答道“若真是宫里有事,也不是咱们能过问的,你问这些有的没的,让二娘怎么回答你呢” 那人便讪讪地道“只是有些关切,随便问上一句,窦娘也不用这么口角锋利吧。” 柳绵绵笑道“确实是不方便跟你说呢。” 这一句话堵得其他想打听的人也不好开口了,那些刚要起身过来的也只好搭讪着各自收拾手头的东西,黄英抿嘴一笑,低声向窦绾说道“有时候还真得你刺她们一刺才好,要不她们总是没完没了。” 窦绾笑嘻嘻说道“反正我又不想跟她们一伙儿,才不怕得罪她们呢。” 柳绵绵笑着拱手道“多谢窦侠女仗义相助” 窦绾便也还了一礼,故作轻佻地在她颊上一摸,道“举手之劳,美人儿不必客气” 三个人都低声笑了起来,笑声中黄英从书箱里拿出一个木匣子,兴冲冲地说道“长盈你看,这是我昨日与剑翘一起在西市找到的围棋子,说是从波斯国过来的琉璃,咱们中原极少见到这么纯净的黑白色琉璃呢” 她跟着打开匣盖,里面一分为二,一格贮着纯黑色的琉璃棋子,另一个却是乳白色的琉璃棋子,晶莹剔透,看上去十分可爱。 黄英随手捻起一枚黑色棋子,对着日色举着,向柳绵绵道“长盈你看,它这么深浓的黑色对着光亮处一照竟然是透明的,一点杂质和气泡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我平日里买的琉璃都没有这样的成色。” 柳绵绵凑近了细看,果然十分纯净,极是难得。她笑道“我家中也有几件波斯的琉璃器皿,但这么深色的却没有,果然是好东西。听我阿祖说波斯胡人原比咱们中原人更擅长琉璃器皿制作,想是有什么秘方,咱们中原做的琉璃内中多有气泡和杂质,波斯那边过来的却有极纯净的。” 窦绾撇嘴道“你猜英娘花了多少钱买下的” 柳绵绵道“这样的成色,只怕不便宜。” “足足十万钱”窦绾伸出十根手指头,“英娘真是个棋痴,换了是我才不要买这么贵的东西呢,什么棋子不能用呢,有这些钱都够买两匹好马了。” 黄英不服气,辩解道“我跟肆主人还还下去了两万钱,已经很便宜了,这棋子能用一辈子的,算下来也不贵,两匹马你买了来又要费功夫养着,又要草料人工,比棋子贵多了,又只能用几年的光景,我看还是棋子划算。” 眼看着窦绾又要开口,柳绵绵笑着说道“好啦,我是听出来了,你两个都是有钱人,一个要买好棋,一个要买好马,各有所好,但都是花钱的勾当” 窦绾嘿嘿地笑了起来,道“是这么回事,看不出来英娘还挺有钱的。” 黄英愣了一下,忙道“并不是的,我攒了好久才舍得买这么贵的棋” 柳绵绵心中一动,忽地想起当初入学试时她就有些好奇,黄英一介孤女却养得起马用得起车,似乎十分富裕的模样,也不知道她家中是做什么营生的 这想法在她脑中闪了一下,跟着她摇摇头,谁人没有点小秘密呢,像她不也瞒着贵妃出宫的真相没有告诉好友们么既如此,又何必打探黄英不想说的事呢 “柳绵绵、章静之,”李主簿站在门口处叫道,“这几日集中整理记录小娘子们这半年内迟到、请假等各色事项,还要录入整理数次考试中你们各科的得分和评语,我这里人手不够,你两个用过午食后就到公廨中帮我誊写抄录。” 柳绵绵有些意外,怎么选了她和章静之两个去看章静之时,她脸上同样也是意外,颇有些不满地说“我不和她一道。” 李主簿道“只有你两个的正楷写得最好,都是同窗,怎么这等不睦左右只三两日就能抄完的事,你若是再有异议,我只好记你一个不服管教的过失了。” 章静之便不说话了,却将她刻着夔龙纹的书箱往前又挪了挪,李主簿只装作没看见,扭身就走,柳绵绵摇摇头,有了皇家的一个小小徽记,竟像得了一个护身符一般,怪不得那些人削尖了脑袋也要跟皇家扯上关系。 只是她并不是那些人,这些富贵荣华,她还从未放在眼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闺友 “长盈, 你说桓十二这会子在答什么题”季棠将身子凑近些,低声问柳绵绵。 柳绵绵看了眼正讲的起劲的张孟夫, 悄声道“我听说午前是口试、贴经和墨义,午后是诗文,想来这会儿口试应该弄完了,不是贴经就是墨义。” 贴经是从五经的原文中择选一句话,将其中几个字遮住, 令考生默写出来,墨义是从五经中随机择选几句话,令考生解释其中的意思。季棠想了想, 轻轻一笑,道“这些都不难, 以他的能耐, 必然不在话下。” 柳绵绵眨了眨眼睛,道“那是, 我还等着赚钱呢,他可不能失手, ” “咳咳咳”,就听张孟夫连着咳了几声,眼睛瞪着柳绵绵,显然是发现了她私下里聊天,却又碍于另一个不守纪律的是季棠, 只敢怒而不敢言。 季棠大乐, 连声音都跟着抬高了几分, 道“你瞧张博士这样子,是不是喉咙不舒服听说上了年纪的人一到秋日就容易犯嗽疾,真的是毛病多多。” 张孟夫果然听见了,当下也不敢再咳嗽,只是一张老脸绷的紧紧的,憋着气却不敢责怪季棠,远远看着,连颔下花白的胡子也气得微微颤抖起来。 柳绵绵有些不忍,轻轻扯了下季棠的袖子,低声劝道“咱们课后再说吧。” 季棠摇摇头,道“你就是心软。” 她不再说话,却也闲不住,随手拿了柳绵绵的笔囊等物翻看着,突然看见墨囊中另有一个锦囊,掏出来看时,里面却放着一枚小小的田黄石印章,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物件,便又问道“这是哪里来的好油润的田黄” “生辰时桓十二给的。”柳绵绵答道。 季棠猛然想起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了,她曾见过桓深佩着差不多模样的一枚私章。 季棠冷冷抬眉,审视般地看向自己的好友。她正忙着写批注,脸上的神色再自然不过,对那枚握在她手里、刻着她名字的印章似乎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这让她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这位好友对于桓深那点心思竟然全不知情。不过,即使她知道了也没什么,她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女子,包括这位耀眼夺目的好友。 许久,季棠才慢慢地将那枚印章放回锦囊之中,低声道“我见过桓十二也有一个差不多的。” 印章这类东西属于私物,尤其女子的名姓章,更是不能随意被人瞧见,柳绵绵猜度着桓深大约是得了一大块好田黄石,无意中做出了两枚印章,便道“这人真是,也不知道避嫌,待明日见了面我说说他。” “那倒不必,你把这个收好了,轻易不要给人看见就好。”季棠把锦囊放回墨囊中,又往她的书箱跟前一推,“否则卫相看见了,岂不是要疑心” 她两个虽然亲密,但却从未说过彼此的,柳绵绵乍然听见,不觉红了脸,低声道“不要取笑。” 季棠看着她娇羞无限的容颜,淡淡一笑。她果然倾心于卫韶,怪道那次马球赛要请卫韶相助,怪道卫韶那样公然抱着她在马上她也不恼,只是你既有了意中人,奈何又要撩乱别人的心绪呢 她一时说不清自己对她是恼是喜,只感慨着世事难料,又想着此时桓深不晓得考得怎么样了,静静地只管出神起来。 待到下课的钟声敲响,柳绵绵忙抓了她的手,急急地附在她耳朵边上说道“公主,卫相的事请千万替我守密” 季棠从沉思中惊觉,不由一笑,也附在她耳朵边上道“你怕什么难道要一直瞒到你们成亲的时候” “公主”柳绵绵脸上红红的,又是害羞又是焦急,又有几分踌躇,她犹豫了一时,这才下定决心将内情和盘托出,便在季棠耳边悄声道,“陛下想让我进宫,我不愿意,我姐姐就是因为这个惹怒了陛下才回家的。” “什么”季棠乍然听闻内情,不觉大吃一惊,气道,“阿爷好不胡闹” 她的声音大了点,周遭坐着的几个小娘子不觉都有些侧目,柳绵绵忙拉着她往外面去,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悄声道“公主,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这事却不好跟你说。” “我知道,做父亲的要纳谁,我这做女儿的自然不好过问。”季棠拧着眉,心里极不痛快,阿爷真是好不糊涂,先前柳映月曾是她的伴读,跟着她面过几次圣,便被阿爷瞧上了弄进宫里,如今又看上人家的妹妹,刚好又是她的伴读,传出去成什么样子难道要天下人议论她堂堂公主专一给皇帝撮合姻缘么 柳绵绵长叹一声,若是别的事,她肯定早就来求季棠帮忙斡旋了,可是这种事季棠却不好开口。她不想对好友隐瞒和卫韶的事,但就怕皇帝知道就糟了,于是忙向季棠道“公主千万不要跟陛下提起我和卫相的事,免得节外生枝。” 季棠看着她,摇头道“你放心,我不说。只是卫韶知道陛下的心思么” “他”柳绵绵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 “他敢和我阿爷抢人么”季棠抬眉,不觉起了几分兴致。 “他”柳绵绵头越垂越低,声音也细如蚊蚋,最后只咬着嘴唇轻轻点头。 季棠笑了起来,道“看不出来,他那样一本正经的,倒有这个胆子,不错长盈,若他真敢为了你跟我阿爷作对,我也敬他是个汉子,但若是他负了你,哼,到时候休怪我无情” “公主”柳绵绵轻轻挽住她的手,心中无限感慨,有这样的好友,有那样的意中人,此生此世,夫复何求 “你准备怎么对付陛下”季棠与她十指相扣,关切地问。 柳绵绵沉吟起来,卫韶的筹划只有他两个知道,连父母姐弟她都不曾说过,自然也不能告诉季棠。她想了想,道“就盼着陛下能顾惜我姐姐,熄了这念头最好。” “难,男子最是滥情,天家尤甚,你还是另做打算吧。”季棠说着话,心下却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王皇后。每年母亲生辰和忌辰的时候父亲总是愁绪满怀的模样,又是写悼亡诗,又是写祭文,似乎极是深情,但她却一直记得他在母亲灵前焚化了悼亡诗后转身去了飞镜殿的情形,为此她曾经恨过柳映月一阵子,直到她出降周昌符之后,才领悟到并非柳映月的错,原是天下男子都一般的薄情。 竟连他的女儿都这么说柳绵绵心中感叹,低声道“实在不行我就出去躲一阵子,等陛下淡了念头,大约就好了。” “天下都是我家的,你能躲去哪里”季棠嗤之以鼻,“依我说还是让你姐姐哄哄陛下,别一味硬顶。男人好色本是天性,你姐姐在宫里那么多年,难道连这点都看不透么难道还指望皇帝只对她一个人有情宠妃却不是这么当的。你跟她说说,早些放低了身段跟陛下说说好话,不拘用什么法子哄得陛下暂时打消了念头,你就趁空跟卫韶成亲,到时候陛下也只能认了,她跟陛下置气却不是傻后宫里心心念念爬上去的女人多得是,她出去几天,回去还不知是什么情形呢。” 季棠的话虽然说得直白,柳绵绵却知道都是实话,只是姐姐心中并未把自己当成那些争宠的女人,而是实心实意地爱着皇帝,这却就难办了。她叹息着,轻声道“公主,我姐姐是真心爱慕陛下,所以才不懂趋利避害,如今她难过得好几日都不曾用饭,如何能想到这些呢” “却不是个傻子。”季棠长出一口气,道,“便是再爱慕,总也要有些心眼,连亲人都无法保全了,单知道爱慕有什么用呢罢了,这是你家的事,我也不多说,只是长盈,你我却不能这么傻,要是男人敢对咱们负心,一个个全给他杀了” 她说话时声音带着些不自觉的冷厉,柳绵绵有些心惊,恍然觉道不管她两个多么要好,她始终是大夏唯一的公主,天之骄女,天生便有着杀伐决断的霸气,这点却是无论哪个女子都及不上的。 她低声道“我大约是不会杀人的,但若是男子负了我,我便与他一刀两断,从此再不看他一眼。” 季棠笑了起来,道“你总是心软,怕什么,有我给你撑腰,若是卫韶敢负了你,我帮你杀了他” “公主,”柳绵绵软语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好吧,你既如此维护他,我也不说什么。”季棠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又道,“若是桓十二将来负了我,你也得助我杀了他” 桓深么,柳绵绵有些犹豫,这段时间里她也曾在季棠的暗示下刻意安排过聚会,好让季棠有机会跟桓深见面,可是每每相聚之时桓深却总躲着季棠,连话也不曾说过几句,也不知道这个负心究竟该怎么算。她想了半天,方才郑重说道“若是他与你在一起后负了你,我自然不会放过他” “好,这样才是我的好友”季棠握紧了她的手,朗声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困境 公廨之中, 柳绵绵抄完一张考勤单子, 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又拿起了第二张单子。 午后别的小娘子都已经归家了, 唯有她和章静之一直留在这里誊写抄录, 李主簿为了避嫌, 又拉上李谷也在这里坐镇, 李谷拿着一本书胡乱翻着,偶尔说起话来,却都是问王络秀的。 “她家中给她定好了亲事么怎么这许多日子还不回来。”眼下李谷又问了起来。 柳绵绵上午已经抽空向季棠转达了王络秀的意思,季棠不置可否,只说回去想想,如今李谷问起来, 章静之仍然是冷着脸一言不发,柳绵绵只好答道“并不是很清楚这些事。” “唉, 你们这些小娘子里唯有她能得我几分真传, 偏偏她第一个走了,真是可惜”李谷一声长叹。 章静之忽然道“入学试时我也推算出了闰月, 夫子为何只对她一个人念念不忘” 李谷想了想, 摇头道“你与她不同, 你虽然比她聪慧, 可你并非真心喜爱算学,只是浅尝辄止罢了。她天分没你高, 却是真心喜爱算学, 乐在其中的, 圣人云,学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目下她所知并没有你多,但是假以时日,有她这股子钻研的劲头,她定然能做出些成就。” 章静之便不说话了,心中却也知道李谷的评价极是准确。对于她来说,算学也好,诗书也好,只要学了她自然要学到最好,但她心里对此并无什么喜爱的感觉,无非只想样样比别人强罢了。看不出王络秀那样糊涂的人竟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章静之心说,也不知道乐之是种什么感觉,难道就像她迷恋卫韶那样吗 她不由得看了眼柳绵绵,心中的嫉恨又深了几分,她色色不如自己,偏偏有股子狐媚的劲头,竟连卫韶也被她迷惑若是能当众揭破她浅薄轻浮的真面目,卫韶定然能醒悟过来,回心转意。 她这样想着,不觉又向边上挪了一些,与柳绵绵离得更远,埋头誊抄起记录来。 日头西斜时李主簿归置了东西,这才让她两个回去,柳家已经派了人来接,章家的车子也等在外面,两个同窗如陌生人一般各自归家,连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仆从在前面带路,柳绵绵刚刚走进复礼坊,迎面便碰上几个衙差往外走,看样子是有什么公务来这边处理,柳绵绵不免多看了几眼,那牵马的仆从犹豫着开口道“二娘,某出来时正碰上这些衙差往家里去。” “什么”柳绵绵吓了一跳,“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她顾不得别的,跳下马来提着裙角立刻朝家的方向飞跑过去,心里紧张极了,难道皇帝竟然不顾面子,想要强逼家人就范 一路上不少人侧目看她,好奇这样一个贵女怎么会不顾风仪这样当街狂奔,柳绵绵 。待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前,又见几个衙差正往外面走,另几个在大门内盘问守门的几个人仆人,虽然一片忙乱嘈杂,但是衙差们看起来神色并不如何凶狠,应该不是 柳绵绵松了一口气,她站住脚向其中一个问道“贵差,请问是因为何事突然登门” 那差役乍然见到一个美貌贵女和颜悦色地同自己说话,惊异之下不觉和软了声音,道“因一件案子要传唤几个证人,不是什么大事。” “二娘”柳尚大步从内中走出来,一把拉住了柳绵绵,“跟我到里面去,这里乱糟糟的,莫要让他们惊到了你。” 柳绵绵跟着他向院子里走去,低声询问着详细情形,那跟她说过话的衙差呆了半晌,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妖女,原来她这样美貌和气,完全不是传言的样子 内院外也站着不少衙差,似乎是想守着防止上下人等随意走动,仆妇婢女们都被叫在小花厅里接受询问,柳绵绵蹙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闵君思弹劾说咱家里有个叫福安的下人意图强娶民女。”柳尚绷着脸说道,“这些都是平乐府尹属下的差人,奉陛下的命令过来询问拿人,只是查了一遍才知道那个叫福安的昨天出去就没有回来,事情究竟怎么回事只能等找到他才知道了。” “是陛下亲自下的命令”柳绵绵心里一凉,为了这点小事皇帝竟然亲自下旨,还让三品的平乐府尹来审理,若说不是有意针对柳家,怎么可能 “二娘回来了,别怕,”谢蕴也从里面走出来,牵了她另一只手安慰道,“我家一直治家甚严,绝不会有这种仗势欺人的恶仆,随他们查吧。” 柳绵绵心事重重地点点头,母亲说没有,那肯定是没有的,但谁能保证那些人为了诬陷柳家不会捏造出一件“事实”呢 三人穿过内院门,朝着柳映月住的清秋院过去,柳映月正坐在窗下,听见动静,满面愁容地迎了出来。 只是半日不见,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柳绵绵心中暗自吃惊,忙握住了姐姐的手,柔声道“学中留我帮忙誊写记录,所以晚回来了一会儿,姐姐别担心,我问过那些衙差了,只是例行公事询问而已,没什么大事。” 虽然柳尚夫妇都瞒着没有说详细情形,但是心细如柳映月早已从父母的言谈举止里猜到了一些端倪,想到皇帝竟然迁怒到家人身上,柳映月又是伤心又是自责,半日的光景里柔肠百结,自怜自伤。她暗恨自己软弱无能,却又不能狠下心拿一个主意出来,只觉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以说理,真真了无生趣。 第二日一早,柳绵绵还未出门,平乐府尹已经亲自登门,他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十分头疼皇帝将这个颇为尴尬的案子交给他来处理。虽然风闻贵妃与皇帝起了龃龉,然而这种事谁说的清楚呢查案不难,难的是查完之后如何处理。如果真是柳家的仆人仗势欺人,无非按律处置便是,这种事主人家最多是个管束不严的罪责,一番就是了,然而皇帝大张旗鼓的把这件事交给他处理,这背后的深意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此时他向着柳尚,十分客气地说道“柳公,昨日在贵府并未找到福安,此案如今悬而未决,依例需要柳公亲自到公堂上与苦主对质。” 柳尚板着脸道“好,某便跟明公走这一遭,某也盼着明公能早日查明真相,还某一个公道” “阿爷,我跟你一道去”柳绵绵忙走过来说道。 “好孩子,不是什么大事,阿爷行得正走得直,不怕他们泼脏水”柳尚拍拍她,“你照常去学里吧,别告诉昭纯,徒自让他担忧也没有益处,你们都安心念书,家中还有爷娘照应着,你们什么都不用怕。” 他目光深邃,神色坚定,在柳绵绵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有些少年心性,但此时她深切地感受到了父亲正是柳家最坚固的支撑,是他们姐弟最大的依靠。柳绵绵觉得鼻子有些酸,跟着却是一笑,点头道“阿爷放心,我会照顾好昭纯。” 谢蕴带着她送柳尚出了门,门前已经聚了不少邻人在探头探脑,一见到平乐府尹和柳尚一前一后出来,不由得都低声议论起来,“柳家怕是要败了”,不少人在心里得出了这个结论。 清秋院中,柳映月拭去眼泪,咬牙站了起来,皇帝如此无情,今后绝不再为他掉一滴眼泪 “二娘,你上学去吧。”谢蕴目送丈夫走远,回头牵起了女儿的手,“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都看看,柳家不会倒。” “阿娘,我去上学,你和姐姐照顾好自己。”柳绵绵翻身上马,向着谢蕴粲然一笑,“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她迎着各色打量的目光,坦然地促马前行,心中却不像面上那么平静。福安,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亦且已经寻不到踪影的人却成了柳家的污点,谁敢说这背后没有那些人的操纵若是如此,今日公堂之上,还不知有什么情形等着父亲,该怎么办 柳绵绵不知道的是,尽管今日柳尚不在紫极殿中,但紫极殿中却掀起了一大波针对他的各种弹劾,有指责他处理公务不当的,有攻讦他教女无方,致使贵妃在家中逗留多日仍不回宫的,甚至还有人弹劾早已致仕的柳据,说他纵情声色,十分不检点,在皇亲国戚中影响极坏云云。 季景隆沉着脸,久久不曾表态。这些弹劾的内容有的一听就是胡扯,有的他却放在了心上,连臣子们都知道贵妃拒不回宫十分不妥,难道柳家人不知道竟然此时还不送柳映月回来,简直是其心可诛而贵妃也十分可恶,居然毫无悔意,全然不念及君王颜面,若是福安的案子属实,一定要借机会好好敲打敲打柳家 平乐府衙内,柳尚坐在府尹下手,看着面前那自称是苦主的一家老小,冷笑了一声。这些人被传唤上堂后连说的话几乎都一模一样,一看就是有人教过各自背下来的,问起当日的经过和福安的形貌长相说的也头头是道,查了户籍也确实是在平乐住了多年的平民,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弄得这么周详,闵君思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他转向府尹道“明公,某觉得不如将他们分隔开来单独询问,这样放在一起询问,只怕他们互相串供。” 平乐府尹是断案的老手,自然知道其中关窍。若真是福安仗着柳家撑腰上门来又打又闹,当时的场面一定十分混乱,每个人所在的位置不一样,性情不一样,反应自然也不一样,哪能像现在这样众口一词,连细节说的完全相同呢这看上去最没有破绽的地方就是此案最大的破绽,看来此案绝不只是强逼良民那么简单。 关键是他该怎么自处,是秉公断案,还是再观察观察风向如何 他沉吟着答道“柳公说的有理,不过福安至今还未找到,不如暂且羁押候审,等找到了福安,到时候某再开堂审理,一定还柳公一个明白。” “好。”柳尚拱手道,“一切全仰仗明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失踪 “长盈”修文坊门前, 桓深远远招呼道。 柳绵绵走近了, 当先便问道“你考的怎么样” 桓深应了一声, 脸上却有一丝阴霾“考的应该是没有问题, 但是心里却有些不痛快。” 昨日季棠大张旗鼓送了他去应试, 慢说那些士子, 便是主司们看他的时候都似乎别有深意, 中午散场休息时,周愔与王汲更是一唱一和,口口声声讥诮他攀附公主来换取功名,他当时就和那两个吵了起来,至今想起来还是一肚子牢骚。 “我凭自己的能耐考的,如今却要被那起子小人议论。”桓深神色郁郁, “我打算等放榜后到别处待一阵子,等明年春试跟前再回来, 哼, 实在是无妄之灾” 两边都是好友,柳绵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得劝解他道“那些心怀妒忌的人胡说, 你不理他们就好了。” “算了, 不说这些。”桓深看着她, 目露担忧之色,“我与平乐府尹的四郎君有些交情, 令尊的事我已经拜托了他, 若是有什么消息我即刻来告诉你。” 柳绵绵忙道了谢, 又听他说道“眼下要尽快找到你家那个仆人才好,可有些眉目了么” “没有,”柳绵绵摇头道,“突然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是孤身投在我家中的,在城中并没有亲眷,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你却要多加小心,只怕背后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桓深忧心忡忡说道,“这几日你就不要出门了吧,叫允明也回家里去,小心防备着。” “这样岂不是遂了他们的心”柳绵绵笑了笑,“你放心吧,我应付得来。” “左右我这几日有空闲,不如我送你上下学吧。”桓深道。 “何至于就小心到这样地步了”柳绵绵向他摆摆手,道,“这条路我走过许多遍,熟得很,不会有事的。” 桓深总觉得有些不放心,还想再劝,又见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一样,忽地说道“你给我的那个印章,你自己是不是也有个差不多的” 桓深怔了一下,那原是他一点私心,找到了一块好石头,便一分为二做了一对章,一个送给她,一个自己留着,她怎么突然问起来了 柳绵绵道“公主看见了提醒我,私章又不比别的,被人瞧见了不好,所以我的就收起来了,你也别带出去了,让人误会。” 桓深立时变了脸色。以季棠的做派,不可能无缘无故说这句话,多半是瞧出了端倪,难道她以为让他在她跟前断了念头,他就会俯就她笑话 他轻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让公主看见。走吧,我送你去学里。” 柳绵绵总觉得这句话好像跟她想的不一样,然而却也没往深里想,只点头道“好。” 初日朝晖下,两人并肩而行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映在地上,桓深一时思绪万千,若真是走的话,将有好几个月不能见到她,可是不走的话,季棠这样镇日里缠着,真是无法忍耐。 他深吸一口气,暗道快些,再快些吧,等春试时他中了进士,等他拿下状元头衔,那时他就不再只是桓家一个白身,等他有了进身之阶就能大展身手,到时他一定跟她表明心意 这日柳绵绵和章静之依旧被李主簿叫去誊录,回家后才知道非但平乐府衙和柳家,亦且谢家、窦家和许多亲朋都在帮忙寻找福安,可是那福安就像上天入地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更晚时宫中突然来人,柳映月乍然听闻,还道是皇帝回心转意要接她回宫,她又惊又喜地奔了出去,才知道来使是奉了皇帝口谕申斥柳尚,又将今日上朝时众人弹劾柳尚的奏折拣选了几件交给柳尚,令他在家反省,这几日不得入朝。 宫使走后,柳映月踉跄着跑回了清秋院,一直枯坐到中夜,终于下定了决心。 东院中,谢蕴一声长叹,低声道“卫家还是没有回话,看来是不指望了,让二娘出去躲一阵子吧。” 柳尚沉声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明日还让二娘照常去上学,不要露出痕迹来,等后日一早立刻着人送她出去,回南边老家住一阵子,我已经写好了书信,那边若是有合适的人家,就在那边把亲事定了,早些让陛下死了心。” 消夏院中,柳绵绵将常用的东西仔细收拾了几个小包袱,又试好了都能塞进书箱里,这才一一放在床头,预备到时候带走。因为怕走漏风声,计划是她后日一早将包袱装在书箱里装作上学的样子出城回南边,等后面再另派人送行李过去。明烛发出清亮光芒,她对着烛光出了一会神,忍不住又推门去了那个院子。 这几日她每晚都来,却再也没见过卫韶。想来也是,他公务繁忙,如何能每晚都过来呢他说十日内就有消息,如今形势迫人,她只能先出去躲避,等他有了好消息,她再回来找他。 小院里黑沉沉的,几颗星子嵌在夜幕中幽幽闪光,寂静的大杏树下还是没有他的身影。柳绵绵抱膝坐在廊下看了一会儿,直到夜风冷了起来,这才怅然回房。 这日她像往常一样去了国子学,在人前并不露出半分痕迹,窦绾家里也遣了不少人帮着寻找福安,她说了一通寻人的情形,皱着眉头道“这事太蹊跷,平乐的坊市早开晚闭,各处又有里正,有个眼生的人去了岂能没人看见只怕是出了城。” “不会是”黄英独居,想起那些无头公案便有些害怕,那个“死”字便没敢说出口。 “不管是死是活,总之一定要把他找出来。”柳绵绵道,“平乐就这么大,翻他个底朝天,迟早能找到。” “英娘,不然咱们明日就不去棋馆了,帮着长盈一道去找吧”窦绾向黄英道。 黄英犹豫了一下,似是下不定决心,柳绵绵连忙说道“你们不用管,府衙派了许多差役都在找,我家也加派了人手,说不定今日就能找出来。” 她心里想着,明日这时候她大概就在回老家的路上了,也不知卫韶那边能不能蒙混过关,到时候她也好尽快赶回来。 午后又去公廨抄了一阵子记录,今日抄的时间却比前两日都久,柳绵绵既着急回去收拾,又怕露出破绽,只得耐着性子抄完,出了门时,看着似乎已经是申时光景,她和章静之一前一后出了修文坊的坊门,经过一段人少的路时,道上几个挑着货物赶路的人突然撞到了一起,一个小贩担子里的两笼鸡鸭乱叫着蹿了出来,那小贩手忙脚乱去抓,却又撞翻了另一人挑着的黍子,呼啦啦洒了半条街,又不知从哪里蹿出来许多人一哄而上,呼喊着去抢鸡鸭和黍子,登时乱作一团。 章静之的车子在前,她闻声探头出来,却见柳家的仆人被忙乱的人群推去了一边,柳绵绵连人带马被隔在另一边,她随手放下车帘,正要坐回去时,忽然觉得眼前一花,仿佛看见几个人团团围住了柳绵绵的白马,待她连忙掀起车帘再看时,那白马孤零零地独自站在地上,马背上的人却不见了,依稀瞧见一角雪青色的衣裙在右边的坊门口闪了一下。 章静之连忙高叫了一声“停车”,待到车子停稳时,柳家那两个仆人也跟着叫了起来“二娘,二娘怎么不见了” 小贩们依旧乱哄哄地四下抓着东西,柳家的仆人也四下乱走,高声呼叫,唯有那匹白马在原地踏来踏去,蹄铁触碰着地面,虽然在一片嘈杂中听不见,想来应该发出了嗒嗒嗒的声响吧。 章静之一颗心砰砰乱跳,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柳绵绵应该是被人掳走了。 怎么办,要不要知会柳家的人 下一息她重又放下车帘,高声道“快走” 车子摇摇晃晃向着萃英坊去了,车帘遮蔽着章静之阴晴不定的脸,她讨厌柳绵绵,从当初两家还有婚约时她就讨厌她,她肆意妄为,从不知道收敛,让她有一种绝望的企羡与不甘,因为她知道,自己永远不能活得像她一样畅意。 后来她爱慕那个大夏最好的男子,她心心念念想要让他注意到自己,却在无声无息之间又被她抢了先这世界对她一直都太不公平,然而现在,她好像窥见了一丝机会,只要柳绵绵消失了,就没有人再跟她抢,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 章静之深吸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不,不要害怕,也不必歉疚,无论柳绵绵会遭遇什么,那都是她自己招惹来的祸事,她一个弱女子,即便瞧见了又能怎么办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寻人 “阿郎夫人”婢女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 一叠声叫道, “二娘不见了” “什么”柳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紧着又追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 “去接二娘归家的人回来, 说二娘半路上突然不见了, 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婢女急急慌慌的说完, 连忙又添了一句,“他们在外面等着回话” 柳尚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也跟着晃了晃,他连忙扶住身侧的桌子,稍微定了一定,这才快步向外面跑去, 那两个被遣去接柳绵绵的仆人正变颜变色地在门外打转,一看见他就如见了救星一般, 争先恐后地上前回话 “阿郎, 在修文坊外面不见的许多人乱哄哄的” “有好些人,某叫喊了多时, 挨个找了一遍, 一直不曾找见” “那个抓鸡的说好像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往左边去了” “不是, 我听他说是右边” 柳尚怒道“不会回话么乱糟糟的说的都是什么” “你们一个一个说, 几时出的修文坊,在哪里遇见哪些人, 当时情形如何, 二娘又是怎么不见的。”谢蕴跟着出来了, 她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盯住那两个仆人,“你先说” 那被她指定的仆人吓了一跳,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复述,另一个便从旁补充,不多时将当时情形说了个大概,柳尚立刻指了管家道“你即刻去国子学将大郎接回来,不要声张,只说家中有事” 又指了另一个“找二十个身强力壮的家人,跟我一起去修文坊外找人” 谢蕴道“我去章少卿家问问章二娘,她既然在场,说不定看见了什么。” 夫妻二人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紧张、恐惧和担忧,光天化日之下人不见了,不管是图财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对于闺中女子来说都是极可怕的事,单是流言就能杀人,只盼女儿没事 柳据闻声从后面走出来,道“找人时不可声张,只说是为了寻福安,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二娘失踪了。我这就去平乐府衙走一趟,让他们那里也派些衙差一起找。” “阿爷,阿娘,我做些什么”柳映月跟着走了出来,声音柔细却坚定。 谢蕴握了下她的手,轻声道“你在家中等消息,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大概是人太乱一时冲散了。” 她嘴上如此安慰着柳映月,心里却如同滚油熬煎一般。看看就要日落宵禁,到那时若是还找不到,可怎么办 她不敢往坏处再想,只匆忙放开柳映月,登上车子,急急忙忙向萃英坊赶去。 柳映月抬头看看西斜的日色,狠狠咬住了唇,拧身向院内走去。 净面,匀脸,换衣,梳妆,点上胭脂红唇,她向群玉道“你来给我梳头,就梳陛下最喜欢的望仙髻。” 章家偏厅中,章静之语声平静“当时一乱起来我就吩咐车夫快些赶路,不曾见到什么。” 谢蕴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她的眼神有些闪烁,却也没法逼问,只得向章夫人道“我儿不熟悉那边的路径,肯定是迷路了,若是二娘想起来什么,烦请遣人知会我一声。” 她匆匆忙忙出了门,迎头却见章衍之走了过来,道“谢夫人,我与你一起去寻人。” 谢蕴急急思忖了一下,如今关紧的是不能走漏了消息,况且到底跟章家退过婚,不能节外生枝,她勉强笑道“不必,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找到了。” 她匆忙离去,章衍之走进来看着妹妹,低声问道“你真的不曾看见” 修文坊外,柳昭纯飞奔而至,向着正四下询问的柳尚道“找到了吗” “正在找。”柳尚铁青着脸,胸中怒气蓬勃。数十个人已经在此处和附近的几个坊里找了许久,竟然一丁点消息都没有,柳绵绵竟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此处既非集市又少民居,怎么会突然冒出来那许多担着鸡鸭稻米的小贩究竟是有意还是巧合难道是皇帝做的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皇帝不至于如此下作,那么究竟是谁暗下黑手 “我去找卫相帮忙”柳昭纯再顾不得别的,骑上马一道烟就奔着漱流坊去了。 前面又是一个岔路,柳尚左右看了看,道“先去右手边找” 平乐各坊中都是横平竖直的坊间道路,民居便依着路边比肩而建,一幢幢密密地挨着,看上去如同泛着灰色的豆腐块。柳尚耐着性子挨家问着走来,每到岔口便分出一人进去打听,眼看着一条路将要走到尽头,依旧没有柳绵绵的踪影,他心急如焚,猛地推开面前一扇大门,高声道“有人么” 院中一对老夫妇吓了一跳,颤声道“你找谁” 柳尚见他二人早已头发全白,风烛残年,老翁正坐在地上收拾柴火,老妇人拿着缺口的破碗在喂鸡,小院中一览无余,唯有一间开着门的浅浅土屋,屋内破床烂桌,屋外鸡圈猪舍而已,柳尚失望至极,拱手说了声“叨扰”,带着人匆匆出门去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远处,那原本坐在地上的老翁一骨碌爬起来,快步向屋里走去,他先戴上一个面具,跟着掀起破床的木板,露出底下一个大洞,踩着土壁上抠出来的梯子走下去,里面却是一间极深的地窖,尽头处又是一间小屋,门外守着两个戴面具的男子,门缝处却漏出一丝灯光来。 他推门进去,往矮几上放着的碗里添了些水,又向那个被绑住双手双脚的女子举了举碗,似乎是在问她要不要喝水。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我的确有些渴了,多谢你送水来。” 正是柳绵绵。 那时在修文坊外她被几个小贩隔开,正想绕路过去时,突然几个看热闹的人团团围上,在她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被塞住嘴从马上拖了下来,跟着被从头到脚罩了一件袍子,两个扮成老妇人的男子一左一右架住她,又往她头上戴了帷帽遮脸,混在人堆中飞快地走了。他们前后围定了她,强按着她低了头,连一丝路边的情形都看不见,只记得七拐八拐了好几次才停脚,又有人架着她下了地窖,这才将她口中的布巾取出,却又捆了她的手脚关在屋里,一直到现在才有人进来与她说话。 最初的惊恐慌乱过后,她渐渐安定下来,独自在屋里时她想过无数法子,然而既不清楚这里的方位,又没有工具,和外面的人也联系不上,究竟没有一个法子可行。此刻她看着来人,心内急急想着脱身之计,又道“这位郎君,能不能把我的手解开片刻这样绑着我没法喝水。” 那人犹豫了一下,但见她只是个女子,又且说话和软,便依言走了过来,正要解开绳子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把她头上的钗环先都拔了下来塞进袖中。 柳绵绵有些惊讶地说道“为什么把我的首饰都摘了呢有好几件是陛下赏的,十分贵重,轻易损伤不得,你小心些,弄坏了就是罪责。” 那人也不说话,只管低着头把她手腕上的绳结解开,又将盛水的碗推到她跟前。 柳绵绵端起水连着喝了几口,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幕后主使肯定不是皇帝,皇帝不会选这么简陋的地方,亦且她刚刚提起御赐之物时,那人毫无反应。那些首饰件件贵重,她被掳这么久那些人却始终不曾动过,显见不是图财。将她掳走却不出城,只躲在防卫森严的城中,想来也不是想害命。而刚刚那人突然拔掉她的钗环,应该是防备她拿来伤人,看他拔首饰时的手法,似乎对这些贵家妇人佩戴的首饰很是熟悉,那么这个人应该是见过贵家气象的,并不像他打扮的那么贫寒。 而他最大的破绽就是戴了面具,若只是不相干的匪类,哪里需要戴面具除非是她有可能认识的人家。 柳绵绵脑中飞快地盘算着,口中却不紧不慢地喝着水,突然道“好难得,你家竟然有甜水。” 平乐城中人口众多,有幸靠着澄江水的自然是喝淘过的江水,但若不幸住在离江水远的地方,那便只能挖井吃水,但平乐的井水多半苦涩,若是能凑巧找到一口甜水井,那就是天大的幸事,甜井水都是论桶来卖的,一桶甜井水却与一桶绿蚁酒的价格不相上下。 既然吃得起甜井水,对方绝不是贫寒人家。 那人似乎拿定了主意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着看她喝水,柳绵绵又道“我有些饿了,这位郎君,你这里可有玉露团或者金铃炙和玲珑牡丹鮓也都可以。” 那人仍是不说话,只把头摇了摇。 这几样点心都是近来世家贵族中刚流行起来的新巧吃食,别说平民,连一般的小富人家都不知道是什么,这人虽然摇头,对这一连串的名字却像丝毫不疑惑的模样,柳绵绵暗自沉吟,必定是见过世面的。 许多世家私下都豢养了不上名册的部曲,专一做些见不得人的暗事。她脑中飞快地盘算着,有能耐在天子脚下豢养部曲的,首当其冲便是四世家,肯定不是卫家桓家,她与王家也没什么恩怨,难道是 门被推开了,又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向先前那人看了一眼,那人默默退了出去,反手带上了门,屋里顿时只剩下柳绵绵和那个男子。 那男子走近了几步,双臂环抱看着她,一言不发,隔着面具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柳绵绵仍然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欢喜得意之色。 柳绵绵低着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举动,虽然也穿着平民的服色,然而这后来的男子衣服明显要整洁得多,而且从刚刚的情形来看,他的地位应该在先前那人之上。他的手垂在身侧,手指白皙,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他脚上穿着上好的四缝牛皮皂靴,靴底轻软干净,显见并没有经常奔波劳作。 柳绵绵抬起头来,看着那男子笑了笑,道“你为什么把我掳到这里来” 那男子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站着。 柳绵绵见他不做声,便蹲下去自顾自去解脚上的绳子,道“这样捆的我很不舒服,先解开吧,反正你们这么多人我也跑不了。” 那男子很是意外,往前走了两步,粗声粗气道“不许解” 就在此时,柳绵绵抬起头看着他,冷冷地说“周愔,你以为戴上面具我就认不出你了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闯宫 “当, 当, 当”悠长的闭门钟声准时响起, 柳映月猛地一惊, 飞奔着跑出大门, 门前空荡荡的, 父母亲人全都不曾回来, 而让她牵肠挂肚的妹妹更是毫无踪影。 柳映月握紧了拳头,她猛然转身,快步向院中走去,抬手将妆台上艳红的花钿贴在眉心,向着群玉道“备车,服侍我进宫” 车马一路飞奔, 车头悬着宫灯摇曳,碧纱车帘高高卷起, 露出柳映月明艳的容颜, 正在关闭坊门的小吏正要上前询问,已听见群玉高喝道“贵妃奉诏回宫, 诸人不得阻拦” 小吏心下一惊, 不觉便推开了坊门, 车马几乎是毫无涩滞地一跃而出, 沿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向皇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升平门下,朱衣的羽林郎拦住车驾, 厉声喝道“谁人如此大胆, 竟然夜闯宫禁” “贵妃在此, 不得放肆”群玉一身女官服色,昂然上前。 羽林郎向着端坐车中的柳映月张了一张,躬身行礼“贵妃恕罪,此时宫中已经下钥,任何人不得入内” “我有陛下亲赐金牌,”柳映月取出袖中令牌,那是她出宫时皇帝交给群玉的路牌,犹未送回,“奉诏回宫。” 巨大的升平门从中洞开,犹如一张巨口,将柳映月一人一车吞入其中,许久,才见宫车悠悠从另一头穿出,匆忙向着太极宫方向的朱雀门而去。 “群玉,你先去向守门军传话,就说我有急事求见陛下。”柳映月在车中吩咐。 群玉应声而去,然而一直到柳映月行至朱雀门下时,那深红的大门犹自在暮色中紧紧闭合,并不曾开启一星半点。 群玉双眉紧蹙,快步上前道“禁卫已经向宫中递消息去了,此时还未回话。” 大正殿中歌舞升平,季景隆高举玉盏,再进一杯,向着来传信的内监道“你去告诉贵妃,就说朕心绪不佳,此时不想见她,让她回去吧。” 他心绪极佳,随手扯了面前把盏的宫女搂在怀里,嘿嘿地笑了起来,果然还是她先服软 朱雀门下,柳映月急急说道“你去告诉陛下,就说二娘出事了” 内监匆忙跑回来,却见殿门已经闭上,歌舞也已停歇,唯有窗纱上映出烛影缭乱,依稀能听见内中的调笑之声,阶下的宫女向他摆摆手,内监会意,忙躬身在阶下静候。 又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外面脚步匆忙,一名内监快步走进来,低声说“快快回禀陛下,贵妃晕倒了” 宫女也压低了声音,道“里面正有人承宠,此时如何回得” 又是许久,殿门悄悄打开,几个宫人捧着银盆巾栉鱼贯而出,先前传话的内监忙趁空钻了进去,只见帷帐轻轻颤动,皇帝坐在床头由人服侍着穿衣,内监忙低了头道“奴婢已然向贵妃传了谕,只是刚刚来的消息,说是贵妃晕倒了。” “什么”季景隆一把推开正给他穿衣的宫人,高声道,“快将贵妃送回飞镜殿,传御医院医正” 飞镜殿中一派忙乱,医正刚刚将手指搭在柳映月盖了丝帕的手腕上,季景隆已经大步走了进来,问道“贵妃怎么样了” 医正忙乱着参见,又赶紧将手搭上继续诊脉,柳映月闭着眼睛,昏迷中两弯娥眉犹自紧紧的蹙在一起,季景隆心中一软,不觉已侧身在她床边坐下,看着她的容颜沉默不语。 许久,医正脸上露出喜色,他放开手,躬身道“恭喜陛下,贵妃是喜脉” “什么”季景隆又惊又喜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暗室之中,一灯如豆,柳绵绵一语既出,那男子随即站住,得意愉悦的气氛从他身上消失,他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你说什么” 柳绵绵仍蹲在地上努力解着绳子,口中却发出一声轻笑“周愔,周八,是你吧我应当没有认错。” 男子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门外立刻有人问道“郎君,要不要我们进去” “在外面守着,我不叫谁也不许进来”那男子不再掩饰声音,他抬手扯下面具,赫然正是周愔。 他笑着抬眉,盯着蹲在他身前的柳绵绵,得意地说“这样居然也被你认了出来,果然是妖女” 柳绵绵也笑了起来,摇头道“周八,你委实没出息,用那么多人来拿我一个弱女子,竟然还要再捆了我的手脚,你就那么怕我吗” “怕你呸”周愔收敛了笑意,恨声说道,“你尽管解,怕你我便不是男人” 说话间柳绵绵已经解开了绳子,她揉着僵硬的手腕,慢慢上前一步,看着周愔说道“我没想明白,你这时候把我绑了来,想做什么” “哼,你是不是以为皇帝看中了你,你就能一飞冲天,从此压我一头了没那种好事”周愔冷冷地说,“外面已经宵禁了,你今晚插翅也难逃出去,等明日清早我把你的衣服剥光了丢在大街上,那时全天下都知道你是个被人玩剩下的破烂货,我看到时候谁还要你,我看你如何进宫” 柳绵绵心中一凛,这种事周愔多半做得出来。她向后退了几步,语气也跟着和软下来,轻声道“周八郎,你我同窗一场,又没有深仇大恨,为何要这样害我” “没有你哪只眼睛看见没有”周愔拍着自己的腿,恨意渐浓,“都是因为你我才伤了一条腿,还丢了那么大的脸你这个狡诈的妖女” 柳绵绵生怕他激怒之下暴起伤人,连忙又向后退了几步,道“周八郎,那次实是意外,你若是不忿,我就向你陪个不是,原谅我一时疏忽大意吧” “呸这会子你才想起来赔不是”周愔自觉她已是砧上鱼肉,心中快意之极,高声说道,“我必要你付出代价” “周八郎”柳绵绵也抬高了声音,“我既已认出了你,难道你以为你还能那样行事” “自然不能。”周愔的声音又低了下来,跟着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若是你没认出来我,我只不过想扒了你的衣裳,让你身败名裂罢了,既然你那么聪明认出了我,说不得,我就只能先杀了你,然后再扒了衣裳扔到外面去,啧啧,平乐城鼎鼎大名的妖女柳绵绵被人先奸后杀,裸尸街头,你说说,这该是个多大的新文” 柳绵绵只觉得浑身冰凉。眼下只有她一个人,似乎全无可能扭转局势,该怎么办 她又向后退了两步,觉得腿也有些发抖,忙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继续引着周愔说话,努力拖延着时间“你只图一时痛快,难道不想想后面怎么办吗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府衙肯定能查出来,到时候我家难道能放过你我可是陛下看中的人,陛下难道能放过你” 周愔脸色黑沉沉的,声音里也透着狠厉“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难道我现在放了你,皇帝和你家就能这么算了一不做二不休,我只要做的干净些,未必能查到我头上。” 柳绵绵又退了几步,此时已经退到墙壁跟前,再无可退,她便是心智再坚定,终归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从未置身于真正的危险之中,此时她强忍着惧意,继续与周愔协商“要是你现在放了我,我保证一个字也不说出去,你是知道我的,我向来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周愔笑了起来“妖女,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是,我很怕你。”柳绵绵立刻承认,希望用示弱来让周愔放心。 周愔放声大笑,得意洋洋地说“原来你也知道怕哈哈,大名鼎鼎的妖女居然落在我的手上,任我宰割,却不是好笑” “你放了我吧,我绝对不向人说,我也不准备进宫,先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跟你赔不是,以后我一定敬着你,绝不冒犯你。”柳绵绵见他似乎有些松动,忙低声下气地央求道。 周愔得意之极,大踏步走上前来,将她逼在墙角,他盯着她畏惧害怕的容颜,像是突然发现了新的乐趣,低低笑着说“这么一看,你也有几分姿色,若是你服侍得我开心,我就让你晚死一会儿。” 柳绵绵心中又是一凉,看来即便她服软,周愔也不会放过她,那还不如照先前所想,搏一搏罢了,若真是不免一死,也不能让他好过 她颤声问道“这么说你一定要我死了” 周愔笑道“没法子,事已至此,还是死人最让人放心。” 他向着她低下头去,轻佻地在她发上一嗅,道“原来妖女也是香的。” 柳绵绵横下心来,强忍着厌恶伸手作势要搂他的脖颈,口中说道“八郎,你真这么狠心要杀我” 周愔快意之极,正要说话,忽然眼前金光一闪,却是她的手向他面上撩来,他下意识地想拨开,但她来的太快,跟着他突然觉到一下尖锐的疼痛,眼前一黑,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周愔惨呼一声,猛地将柳绵绵推开,她背后是墙,于是她整个人都狠狠撞在了墙上,然而她却像不知道疼一样,跟着又扑了上来,扳住他的脖子拼命把他往下拽,混乱中周愔的喉头又被重重地戳了一下,他急切中想叫喊,却被她死死压住喉头,偏又叫不出声。 “别动。”周愔听见她有些慌乱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再动我把你剩下那只眼也戳瞎。” 眼睛戳瞎周愔这才联想起先前脸上尖锐的疼痛,他脑中嗡的一下,拼命叫出了声“来人,来人” 喉头上又是一阵刺疼,疼得他眼泪汪汪,拼命跺脚,恍惚中门被打开,那些部曲惊慌失措地叫道“郎君” “你们谁都别动,不然我就刺死他。”柳绵绵手中握着一支金簪,簪子尖锐的一头正抵在周愔的喉咙上,周愔用剩下一只眼睛瞄见那支簪的簪头打成了如意云头,嵌着大颗大颗血色的红宝石,然后他看见自己的血一滴滴滴在衣领上,因为是黑色的衣衫,渗进去后竟然看不出颜色。 “妖女,”他绝望之下失去了理智,早顾不得被她抵着喉咙,只拼命挣扎推搡着她,“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在暴怒之下力气极大,像一只狂暴的野兽,金簪戳进了他的喉咙里,与此同时,柳绵绵被他猛地踢开,跌倒在地。 “我杀了你,杀了你”周愔脸上身上血色淋淋,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瞪着剩下那只眼睛猛地扑了上来。 “哐”一声响,门被踢开,传来一声疾呼“长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脱险 木门乍然被踢开, 屋内情形一览无余。 就见柳绵绵蜷缩着身子向后躲闪, 周愔满脸是血, 人如厉鬼, 正高高举起双手, 十指蜷曲着快步逼近, 试图去掐她的咽喉。 “长盈”卫韶目眦欲裂, 手中剑随即出鞘,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刺向周愔。 几个部曲慌忙上来护住周愔,其中一人拔出朴刀挡住卫韶的剑,他们都认得卫韶,此时不免有些踌躇犹豫,不知该不该跟他动手, 但卫韶却毫不犹豫,他撤剑躲过, 跟着腾挪闪躲, 瞅着几人站立的缝隙再次出剑刺向周愔。 长剑堪堪就要刺中,却在半途中再次被周家的部曲拦住, 但周愔却浑然不觉, 此时周遭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存在, 他心中眼中只有一个柳绵绵, 杀了她,定要杀了她 部曲们见卫韶咄咄逼人, 再也顾不得许多, 所有人都拔刀在手, 团团将卫韶围住,就在此时,门外又闯进来几个大汉,卫韶向他们打了个手势,他们便一言不发地上前与周家的部曲对战,卫韶则及时抽身,疾奔向周愔。 周愔的手已经触到了柳绵绵的脖子,他狰狞的脸上淌着血,露出疯狂的笑容,他两手正要合拢,突然手腕上一疼,已经被卫韶刺中,两手不得不撒开,他这时才回头去看,乍然见到卫韶,不免有些迷惑,卫韶哪容他多想,揪住他的背心用力将他甩出去,跟着一脚踩在他身上,高声叫道“周愔已经被擒,还不住手” 周愔被他踩得嗷嗷直叫,周家的部曲连忙收手,背靠背聚在一起不知所措,卫韶的人上来控制住周愔,卫韶飞身扑过去扶起柳绵绵,却见她白皙的脸上被溅了几星血点,脖子上有一个深红的指印,然而她还在笑着,低声向她说“你来了。” 她的声音轻快愉悦,就好像她早就猜到他会及时赶来,从恶人手中抢下她。 “我来了”一刹那间,卫韶极想将她拥入怀中,然而这么多人都在看着,他只能努力控制着汹涌而来的情意,小心擦去她脸上的血迹,扶着她站起身来,柔声问道,“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有。”柳绵绵摸了下脖子,笑着摇头,“并不怎么疼,就是受了点惊吓,不过周愔看起来比我惨得多。” “妖女,你不得好死”周愔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扭住了胳膊,整个人却仍旧拼命挣扎着,竟像疯癫了一样,“卫韶,你胆跟我家作对,我阿祖不会放过你的” “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怎么收场吧。”柳绵绵款步从他跟前走过,笑靥如花,“劫持官眷,蓄意伤人,周八,平乐府衙的监牢里想必会给你留一碗牢饭。” 卫韶道“找个隐秘的地方把他们几个关押起来,不得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周家。” 几个汉子立刻从周家人身上撕下衣料塞住他们的嘴,让他们叫唤不得,卫韶则从地上捡起金簪,擦干净了交还给柳绵绵,他向她头上看了看,似是有些疑惑,又道“搜身。” 几个汉子立刻动手将周家人搜了一遍,周愔犹自不服,拼命抵抗,被人在后脑上重重敲了一下昏晕过去,不多时,柳绵绵被拿走的钗环全部找到,汉子们拖着周家人出了小屋,门外好一阵脚步杂沓,许久才又重新安静下来。 地窖中此时只剩下卫韶与柳绵绵,卫韶的心跳突然间又快得让他无法忍受,他将首饰一一擦干净,包在帕子里递给她,跟着便握紧了拳头,将两只几乎无法控制的手背在身后,却在此时,忽然见她秋波横顾,柔声向他道“你,不想抱抱我吗” 刹那间热血上涌,所有的礼节规矩统统抛去九霄云外,卫韶一把将心爱的人儿搂进怀中,近乎贪婪地拥抱着她柔软温暖的身子,恍惚中只觉得这短短半个时辰不到的光景,他竟像在地狱门前走了一遭。 傍晚柳昭纯找上门时,他亦是刚刚归家,听到消息后他立刻动用了所有的人手,所幸因为监视沐恩的缘故,在各个坊市他都布有眼线,很快便有下属回报说挨着修文坊的一处废宅这两日总有行踪可疑的人出入,还有几个似乎是易过容的,联想到柳绵绵失踪的地点,卫韶立刻让他带路来了这里,把风的人很快被制服,他从入口下来时一颗心砰砰乱跳,生怕会看到什么可怕的场面,幸好,他总算没有来迟。 柳绵绵也伸手搂住了他,他的背宽厚又坚实,让她有种异样的安心,她将他又抱紧了一点,有些怅然地想,要是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啊 然而很快,卫韶放开了她。他眼中还残存着难以自制的爱意,但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长盈,你阿爷和一弟还在坊中找你,你早些出去吧,好让他们放心。” 柳绵绵伸手去找他的手,找到后抓在手里,扬起脸向他一笑,道“好。” 卫韶差点又没忍住,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问道“你有没有带帕子” 柳绵绵从袖中取出丝帕,有些不解地递给他,卫韶接过来,双手抖开从她肩头圈过,虚虚停在她脖颈处,慢慢将帕子围在她脖子上。 柳绵绵这才明白他是想用帕子遮住她脖颈上的指印,看着他显得有些笨拙的动作,因为怕触到她肌肤而不得不小心翼翼躲避的模样,她心里甜蜜到了极致,却突然起了逗逗他的心思。 卫韶的手心又湿又热,他捉住丝帕四角,努力想打成一个结子,然而她身上发上散发出幽幽的女儿体香,几乎无孔不入,让他心慌意乱,那结子就怎么也打不成,就在此时,胳膊突然被人捉住了,她两只柔软的手轻轻抓着他的衣袖,星子眼中带了几分俏皮,几分诱惑,轻声问他“你会不会打同心结” 卫韶的手突地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答道“不会。” 她低低一笑,忽地踮起脚尖从他手臂中钻上来,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那等成亲以后我教你好了。” “长盈”所有的理智瞬间崩坍,卫韶双臂一紧拥住她,呢喃一般在她耳边说,“好,咱们早些成亲,到时候你教我” 灯烛火把照耀的坊间道路如同白昼,柳尚和帮忙找寻的差役交换了消息,绷着脸低声问柳昭纯“卫相去了哪里” “他不让我跟着,说是不方便。”柳昭纯犹豫了一下,附在父亲耳边低声说,“卫相似乎带了些不大想让人知道的帮手,或者他有消息也未可知。” 柳尚此时已然十分绝望,眼看着天已黑透,仍然没有女儿的踪影,若是今夜找不到她,哪怕明天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城中的流言也会把她吞没,但这些他都能忍,最怕却是明日依旧找不到女儿。 他心中的恐惧焦虑不亚于柳昭纯,但此时一家人都指着他,他却不能露出分毫软弱,只平静地说“你姐姐只是一时走失,你不必担心,肯定能找到。” 话音未落,已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叫道“阿爷”,跟着就见柳绵绵从岔道口飞跑着过来了。 一瞬时满天乌云消散,柳尚忍不住叫了声“老天保佑”,眼泪已夺眶而出。他装作揉眼抹去泪水,飞奔着迎向女儿,哑着嗓子叫了声“二娘,你没事吧” 柳绵绵扑上来抓住父亲的胳膊,笑意盈盈“阿爷,我没事,只是不小心走迷了路,听人说你们在找我赶着过来了” 柳昭纯也冲了过来,欢喜叫道“老天保佑,总算找到了” 初见时的狂喜渐渐退去,柳尚仔细打量着女儿,她衣服虽然整整齐齐的,但头上却光秃秃的,脖子上又不伦不类围着一条帕子,柳尚心中一紧,连忙低声问道“钗环怎么没了出了什么事” 柳绵绵从袖中掏出钗环,却是用帕子包着的,她笑着说道“弄脏了,所以没有戴。” 柳尚一看那帕子的花色质地,分明是男子用的,他心中立刻便想到了卫韶,四下张望一番,却并不见他的踪影,于是低声问道“卫相呢” “此处不方便,回去我再细说。”柳绵绵道。 柳尚会意,他高声向周围的衙差道谢,衙差们听说只是迷路走失,顿时如释重负,青天白日在大街上忽然丢失了官眷,若真是歹人所为,他们绝少不了挨一顿板子,幸亏只是虚惊一场。 柳绵绵跟着父亲向坊外行去,她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向来处张望,那边黑魆魆的,似乎没有半个人影,但她知道卫韶肯定躲在哪里看着她,只是不知道他这样神神秘秘,究竟有什么打算 许久,坊间再听不见半点人声,卫韶默默从黑影中走出来,迈步走向一处不起眼的民居,树上跳下一个人,低声道“相公,尸首已经找到,人手也已安排妥当。” 卫韶点头道“好,明日依计行事。” “是”那人应声而去,瞬间不见了踪迹。 复礼坊中,谢蕴惊喜地迎出门外,一把将柳绵绵搂在怀里,颤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柳绵绵笑着说。“阿娘,咱们进屋再你说。” 一家人欢天喜地地进了门,柳昭纯四下看看,有些疑惑地问“大姐呢” “她留下一个字笺,说要回宫,我回来时人已走了。”谢蕴从袖中掏出一张红笺,语带叹息。 欢乐的气氛瞬间消失,一家人相对无言,都感到了压抑的气氛。却在此时,守门人急急赶来回禀“阿郎,宫中来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夫妻 柳映月悠悠醒转, 当先便看见了季景隆欢喜关切的脸, 她怔了一下, 跟着想起此行的目的, 连忙挣扎着想起身, 柔声叫道“陛下” “蟾宫, 你可算醒了, ”季景隆欢天喜地,也顾不得周围的内监宫人,俯身在她颊上一吻,“刚刚医正来过,你有身孕了” 柳映月微蹙峨眉,一时没反应过来, 只喃喃地重复道“我有身孕了” “对,你有身孕了”季景隆欢喜的无以复加, 放声大笑起来, 宫中已经将近十年没有新生儿,有时连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 可是现在看来, 他完全还是龙精虎猛, 正当壮年 柳映月此时才反应过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脑中一片空白, 她居然有孩子了, 在她最灰心绝望的时候 “蟾宫, 你真是个傻孩子,都两个多月的身孕了,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还跟朕赌气回了家。”季景隆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语声温柔,“从现在起你哪儿也不能去,安心养胎,好好给朕生一个小皇子。” 此前种种瞬间回到柳映月的脑中,她想起了在家时无助绝望,想起了临来时的一腔孤愤,于是她浅浅一笑,轻轻握住了皇帝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点妩媚,一点凄惶“三郎,你好狠心,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像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季景隆心下一颤,连忙替她拭去,安慰道“朕怎么舍得呢,只要你听话,别跟朕闹脾气,朕就永远宠爱你。” “嗯。”柳映月心中冷笑,却乖顺地点头,跟着却突然抓紧了他的衣袖,紧张地说,“三郎,我只顾着高兴,差点忘了大事,二娘她走失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季景隆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总有一个多时辰了,我阿爷正带着人找寻。”柳映月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求陛下帮帮我,二娘她还小,千万不能出事啊”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皇帝,心中如热油熬煎,妹妹绝不会无缘无故走失,肯定是有人见柳家倒了霉,趁火打劫,都怪自己无能,平白给家中带灾,如今多拖延一刻就多一分危险,皇帝是天下最有权力的人,只要他肯相助,必定能化险为夷。 “来人”季景隆高声叫道,一个内监飞跑着过来,他便指着内监道,“速速去柳侍郎家中走一趟,若是柳二娘仍未归家,立刻告知平乐府尹,连夜打开各个坊门寻人,让城门尉也派人帮着寻找,就是把平乐城翻过来,也要找到柳二娘” “是”那内监飞也似地跑了。 季景隆来回走了几趟,眉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不解地问“走失城中就这么些地方,长盈又一向机灵,怎么会走失” 柳映月垂泪说道“我最怕她不是走失,而是” 她扬起脸,伸手抓住他朱红袍服,哀怨可怜“陛下,自从我出宫后,那些人都说我获罪于陛下,还说我阿爷犯了重罪,这几日衙差日日上门来找人,那些与柳家不睦的更是蠢蠢欲动,听说还有许多人弹劾了我阿爷,陛下,都是我不好,是我任性胡为,连累了父母亲人” 季景隆心中有点愧疚,衙差不用说是去寻那个犯事的恶仆,这点事根本不算什么,只因为他有意敲打柳家,所以才闹到这步田地,他有些讪讪地,道“府尹也是,朕只说让他找人,怎么能天天去你家里罗唣” “不,不怪陛下,陛下乃万民之主,听见百姓有冤情,自然是要为他们伸冤的。”柳映月握着皇帝的手,柔声安慰,“都是那些小人作怪,陛下只是被暂时蒙蔽了,我阿爷一直都说陛下圣明,定会查明真相,洗清他的冤屈,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季景隆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也觉得都是小人作怪,就算他让柳尚在家反思,用意也只是为了查明真相,谁知那些小人竟然趁势围攻起柳尚来想来都是那个闵君思撺掇的,这几日就他弹劾柳家最为起劲,弄得朝堂上乌烟瘴气。 他一念至此,便附和着说道“爱妃放心,朕明日一定给你阿爷一个答复,那些播弄是非的小人,朕绝不轻饶” “陛下,”柳映月一副忧心不安的模样,轻轻将手放在小腹上,“若我家真的有欺压平民的恶仆,陛下千万不要手软,一定要按律严惩,柳家人绝无怨言陛下比天还大,千万不能因为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而影响陛下的令誉,那样我就是万死莫赎之罪啊” 季景隆最爱她这样体贴温顺,又见她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显然是对腹中胎儿极其珍爱,他连忙在她身侧坐下,也将手放在上面,那里平坦如旧,根本还看不出新生儿的迹象,但他私心里却觉得一定是个活泼健壮的小皇子,于是一颗心也跟着柔软了许多,微笑着说道“爱妃多虑了,就算恶仆生事,你阿爷又不知道,怎么能怪他呢何况现在事情还没有查清,或者根本就是诬陷也未可知。你安心养胎,明日我就传诏让你母亲进宫来陪你,你阿爷的事我自会尽快查清,还你家一个清白。” 柳映月立刻掉下眼泪来,倚在他肩头小声啜泣,道“陛下对我这般好,我真是感动极了只盼着二娘没事,到时候让她进宫来照顾我,我们姐妹一处和和美美的,便都是陛下给我们的恩典。” 她心里原本打算用柔情蜜意哄住了皇帝,拖得一时是一时,然而没想到她腹中竟有了孩子,天然便是个绝好的护身法宝,倒是更加不用怕了。此时她含糊说着让柳绵绵进宫照顾自己,故意给皇帝皇帝造成一种错觉,想让皇帝更加上心,帮着尽快找到妹妹。 季景隆果然以为她说的是让柳绵绵入宫为妃,还以为柳家人已经想明白了,顿时大喜过望。他一边点头,一边笑呵呵地说“你放心吧,二娘不会有事,有天子护着她,什么魑魅魍魉都不敢近她的身。” 柳映月点点头,轻声道“是啊,她一定不能有事。” 说话间宫人奉上羹汤,季景隆亲自端了喂柳映月吃,刚吃了一口,却见最先遣去柳家的内监在殿外等着回话,柳映月连忙道“快让他进来” 那内监躬身进门,恭敬答道“禀陛下,禀贵妃,之前奴婢奉诏向柳侍郎告知贵妃的喜事,柳侍郎说他明日和夫人一起进宫为贵妃道贺,还说贵妃的妹妹已经归家,请贵妃不要挂念,安心养胎。” “二娘回去了”柳映月喜极而泣,眼泪汪汪向季景隆道,“陛下,果然是您的龙气护着她,二娘她没事了” 季景隆哈哈大笑,拍着她的肩头道“早说了不用担心,看把你急的。” 柳映月带着羞涩向他怀中躲了躲,低声道“我只是个小女子,有点事就害怕的不行,幸亏有陛下在我身边,我才能勉强撑着。只是刚刚陛下让平乐府尹开坊门找人,现在人已经回去了,是不是不要尽快过去通知一声,不要让他再惊动府衙了” “放心吧,内监先去的你家,只要知道了二娘没事,他自然要先回来向朕复命,不会擅自去找府衙的。”季景隆听她说的稚气,显然对这些惯常的规矩都不熟悉,他最喜欢她这样单纯懵懂又体贴的样子,忍不住又在她颊上吻了下,“你不用担心,快把羹吃完,早些安歇吧。” 柳映月乖巧地就着他的手一勺勺吃着,心中却思绪不定,不知道绵绵究竟是怎么走失,又是怎么回去的父亲的回话语焉不详,多半是碍于皇帝在场没法明说,莫非其中另有内情那就明天早些传他们进宫,到时候细细询问罢了。 少顷羹汤吃完,宫人服侍着季景隆去洗漱,群玉见左右无人,连忙走过来低声在柳映月耳边说道“这几日陛下在大正殿歇了两晚,在慧妃和赵婕妤处各歇了一晚。” 群玉最是心细,为人又妥帖圆滑,所以当初谢蕴才挑了她跟着单纯的大女儿进宫,群玉进宫这几年里广结善缘,又且出手大方,各处的宫女太监都有与她交好的,是以消息十分灵通。往常她也曾私下跟柳映月说过各处的动向,但柳映月都是随便听听,从不觉得应该怎样,此时柳映月却道“你想办法打听下我不在的这几日慧妃和赵婕妤有没有说过我什么,尤其是慧妃那里,有没有跟外面的人有什么来往。” 群玉应了,又犹豫了一下才道“大正殿那边说陛下今晚宠幸了一个宫女,就在你回来前不久” 柳映月怔了怔,就在群玉忐忑不安地低下头时,却见她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明日叫她来见我,我帮她向陛下讨一个名分。” 群玉惊讶地微张着嘴唇,半天才道“是,我记下了。” 柳映月笑了笑,心中竟没有一丁点难过。所谓良人,所谓恩宠,不过是一场黄粱梦,如今大梦惊醒,日子却还要过下去,她身后还有柳家,她腹中还有孩子,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懵懂纯良,任人宰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7.图穷 “你戳瞎了周愔一只眼睛”柳昭纯张口结舌,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戳瞎, 反正流了很多血。”柳绵绵说着,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隐隐有些后怕起来,若是当时卫韶晚来一步,还不知道会怎样。 “戳的好”柳尚怒道, “天一亮我就去报官, 再去找周嗣说理” “阿爷暂且息怒, ”柳绵绵忙道, “卫相说请阿爷稍安勿躁, 等他安排好了再说后续的事。” “人既然在他手上, 那就等他一等, 你好好筹划一下,务必要把周嗣扯进来, 一击必中。”柳据大手一挥,定了下来, “竟敢如此欺侮二娘,绝不能放过他家此时时机正是大好, 大娘身怀有孕, 圣人又惦记周家多时, 周愔把这么大一个把柄递到了咱们手里,不好好收拾他们一下都对不起周家这番折腾” “是, 阿爷。”柳尚应下, 又问, “只是卫韶那里,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只要对我家没有妨害,管他打的什么主意。”柳据全不在意,“明日二娘不要走了,照常上学去,等着消息”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几乎是一眨眼就过去了,晨光刚刚映上窗纱,柳绵绵已经醒得双目炯炯,她一骨碌下了床,洗漱完时,来接柳尚夫妇进宫探望柳映月的车驾已经候在门外,谢蕴穿着命妇的礼服,与柳尚携手登车,临行时殷殷嘱咐柳昭纯道“大郎,护着你二姐,万万不可再有闪失。” “阿娘放心。”柳昭纯从未受到如此重用,此时不免意气风发,慨然道,“有我在,谁也别想碰二姐一根毫毛” 姐弟两个跨马而行,身前身后足有数十个仆从跟随护卫,将他二人团团围在中间,一路上声势浩大,引得过往路人个个侧目。 昨日她“走失”一事虽然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但是柳家出动那么多人出去找寻,总难免会让人疑心,所以今日她必须出门,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毫发无伤,如此即便将来事发,好歹也能渐少旁人的疑心,不使她背负污名。 此时看着路人的各色打量,柳绵绵摇头道“听说闵君思之前还弹劾过柳家豪奢淫逸,今日咱们俩出门这个架势,倒真有点纨绔的意思。” 柳昭纯撇嘴“让他弹吧,不信他能把自己弹成一架名琴” 柳绵绵笑了起来,跟着就看见章家的车马从路口拐出来,章静之原本挑着车帘在看风景,乍一看见她,立刻放下车帘,车子抢在她们头里,飞快地向修文坊去了。 柳昭纯也看见了章静之,道“昨晚阿娘去章家问过,她说并没有看见你那边的动静。” 柳绵绵想了想,却也不能确定当时章静之的动向,便道“管他呢,反正我眼下好好的。” 他两个刚进门,迎头就撞上了李主簿,李主簿盯着柳绵绵看了半日,脸色十分难看,却也没说什么。等他两个各自去了教室,李主簿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寓所,刚一推门,却见屋内站着一个面生的男人,李主簿吃了一惊,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某的家中” “奉命拿你回去问话。”那人冷冰冰地答道,跟着一招手,“绑了” 没等李主簿反应过来,已被人掀翻在地,四马攒蹄捆在一起,口中又塞了布团,装进布袋中扛着走了。 因没了李主簿的主持,这日午后柳绵绵和章静之都是按时下学,章静之看着柳昭纯带了一大帮人簇拥柳绵绵出了门,满心里都是不甘,明明昨日宵禁时她还不知所踪,怎么今天她又好端端的来了莫非自己看花了眼,她只是一时被人群冲散了 不可能,章静之摇摇头,当时分明有几个男人拖走了她,今日柳家出动这么多人护送她上学,必定也是怕再出岔子,那么昨晚,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心事重重地坐在车上,满脑子想的都是昨日的情形。分明是被几个男人劫走了,连她母亲都急成那样,深更半夜跑来章家打听,当时距离她被劫走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她怎么可能没事那可是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啊莫非她其实已经出了事,柳家为了面子并没有声张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一闪而过,卫韶。 章静之高叫一声“停车”,不等车子停稳,她已匆忙跳下,朝着卫韶追了过去。 卫韶此时刚刚散衙,正准备赶去棋馆,不妨突然被人拦住,定睛看时,赫然又是那个曾向他示好的章家小娘子。 卫韶心里有事,不想在此时多生事端,便拨转马头想要从她身边越过,章静之却不依不饶,伸手抓住他的缰绳,急急地说“卫相,我有话要与你说” 卫韶只得站住,可章静之却又不知道这开口的第一句应该说什么才好。卫韶又等了片刻,见她只管站着发怔,便将缰绳向上一抽,欲从她手中夺出,章静之反应过来,忙又抓紧几分,把心一横,突然道“卫相,我一直心悦你。” 卫韶怔了一下,满心里只觉得十分怪异,便道“某对你并无此意。” 章静之心上一空,跟着手上也是一空,却是缰绳被他抽走了,眼看他就要离开,章静之急切之中顾不得别的,伸手拦在他马前,问“你念着柳绵绵,对也不对” 卫韶淡淡说道“与你何干” “她根本配不上你”章静之急急说道,“她昨日跟几个男人在一起,她已经不干净了” 卫韶陡然变色,一张脸冷若冰霜,就在章静之以为他听进去了时,却忽地见他举起马鞭,劈头朝她打了过来。 章静之惊呼一声,诧异地连腿都挪不动,然而鞭子却啪地一声重重击在离她一指处的地面上,鞭梢带起的风吹得她的罗裙微微抖动,只听卫韶饱含怒意的声音道“原来你看见了见死不救,其心可诛” 刹那间天崩地裂,章静之心中的愤怒几乎要冲破胸膛,凭什么要她救,她有什么义务去救 她恨不得冲他咆哮出声,痛斥他有眼无珠,然而他根本不再看她,只管收紧丝缰,瞬间便已经消失在她眼前。 章静之的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好,她捧着一片真心向他,他却弃如蔽履,既如此,从此便只是仇人 卫韶在一处茶坊前下了马,此地离主街甚远,少有人迹,茶博士带着他进了雅阁,奉上茶水后便关门退了出去,少顷,卫韶掀开木榻,露出地道的入口,他撩起袍角走下去,很快便没了动静,只留下茶坊外的马匹独自啃嚼着地上青草。 主街上人声鼎沸,纵横棋馆便开在这最热闹的街角,正是闹中取静的意头。窦绾与黄英下了马,黄英从行囊中取出刚刚买到的琉璃棋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跟着窦绾走了进去。 棋馆主人正在书案后坐着,见她们进来了,便指了她们素日惯用的一间屋子道“你们先进屋等着,少停我便过去。” 两个人进去后,黄英忙将琉璃棋子打开,拿在手中把玩,显见是爱不释手。窦绾站在窗口向外张望了半天,问道“你说今日会不会再碰见沐统领” 黄英抿嘴一笑,道“他那么忙,又不见得有时间来这里。” “也是。”窦绾道,“不过咱们与他也算有缘了,算来算去竟碰见了他四次。” 黄英拿着白棋子一颗颗往黑棋子上摞着玩,随口道“也就四次而已,不算多。” “我觉得最近好像棋力大增,很想跟沐统领较量一下。”窦绾搓着手说道,又把着窗户向外张望。 少顷,店主人推门进来,在垫子上坐下,道“今日教你们学烂柯谱。” 就在此时,窦绾双手一拍,笑道“可不是巧,我看着像是沐统领来了” 果然听见外面整齐的走步声,数十名穿着黑甲的神策军如同一大团黑云,簇拥着沐恩往棋馆来了,窦绾推门便跑了出去,大声叫道“沐统领,有没有空闲指点我一局” 沐恩摇头,道“你差的太远。” “我学了很久,已经略有小成了”窦绾自觉可以一战,跃跃欲试。 沐恩看着她,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过去,窦绾生怕他不肯来,连忙又说“就算我不成,黄娘也一定行我敢打赌她这次不需要你让子就能跟你战成平手” 沐恩极是自负地笑了下,道“若能与我战平,须得是国手的水平。” 窦绾吐了吐舌头,笑道“黄娘差不多就是国手啦” 说话间黄英也在门口探头张望,沐恩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抬脚走了过来,道“也罢,我看看你们有没有长进。” 神策军分成几拨,一拨守在棋馆大门外,一拨守在各处通道,另一拨守在门口,又有一拨跟进屋里四处检查了一遍,见一切都无异样,这才留下两个人贴身护卫沐恩,其余的分散去关紧的地方守着。 黄英上前见礼,沐恩便道“听说你现在不需要我让子就能与我战成平手” 黄英嗔怪地看了窦绾一眼,摇头道“儿没有那么厉害。” 沐恩便也看了眼窦绾,道“果然是你吹嘘。” 窦绾笑嘻嘻道“要下过才知道呢。” 护卫奉上他惯用的棋盒棋盘,沐恩正要打开,忽听黄英说道“沐统领,儿近来得了一盒上好的琉璃棋子,不然就用儿的吧” 她说着将手边的棋盒端过来,亲手揭开盖子,拈起几颗给沐恩看,又道“这样通透的好琉璃十分难得,沐统领要不要试试” 沐恩平时十分谨慎,每次到棋馆时用的都是自带的棋盘棋子,连茶水都是由神策军带来的,从来不用外面的东西,但爱棋的人都有收集好棋子的癖好,沐恩也不例外,他见那两色琉璃光洁透明,心下也十分喜爱,却又犹豫不决,就在此时,黄英将黑棋子送到他跟前,柔声道“儿已经用了好几日,十分趁手。” 沐恩看着她殷殷目光,于是将自己的棋盒往边上一推,道“好,就用你的。” 两人一执黑子,一执白子,瞬间便杀到了一处,窦绾跪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发觉沐恩先前走的十分凌厉,后面却下得有些古怪,似乎是随便把棋子放在那里一样,窦绾心想大概是自己棋艺不精,看不出他高深的招式,去看黄英时,才发现她也十分不解,只管低着头思索不已。 窦绾忍不住指着刚刚沐恩落在白子包围中的一个黑子,问道“沐统领,这个子这么下可有什么深意么” 沐恩抬眼看了她一下,跟着一头扑倒在在桌上,人事不省。 窦绾吓了一跳,黄英低呼了一声,就在此时,店主人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弩,嗖嗖几声,短而锋利的射中其中一个护卫,贯胸而入,店主人跟着一跃而起,他的坐席被掀开,两个汉子当先从下面跃出,几下便制住了未受伤的护卫,又将刀架在沐恩脖子上,在窦绾的惊诧注视下,卫韶从地道中走出来,朗声向外面的神策军道“某奉旨讨贼,主犯沐恩已被擒获,尔等身为士兵,只是奉命行事,沐恩的恶行与尔等无关,只要放下武器,某保你们不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8.匕现 一阵整齐划一的跑步声过后, 银甲的天宁军瞬间包围了整个棋馆, 黑甲的神策军纷纷举起兵刃,却又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动手。 卫士踢开大门, 露出里面被几柄刀架在脖子的沐恩,他仍旧伏在棋案上毫无动静,不知是死是活。 卫韶慢慢上前, 高声道“神策军速速放下兵刃, 今日只抓沐恩一个, 与尔等都不相干” 一个神策军领队似是不服, 猛地拔刀想要冲过来, 屋中的汉子瞬间出手, 也看不清他用的什么兵刃, 那领队立刻就倒下了,与此同时, 又听卫韶说“只抓首恶,不杀从犯, 速速放下兵刃” 当啷一声,不知是哪个胆小的第一个放下兵器, 跟着便是一连串掷刀的声音, 与无数刀枪落地声音一同传来的, 是豹营和羽林郎几名将官从门外奔进来时的叫喊 “右护军张雄被擒” “左护军顽抗拒捕,当场伏诛” “判官两人被擒” 败局已定, 悍勇之气从在场的神策军眼中消失,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 更多人放下了兵刃,天宁军一拥而上,将他们围在中间,立时就要押解出门。 就在此时,沐恩的身子突然动了动。 黄英惊叫了一声“沐统领” 沐恩之勇,号称勇冠三军,卫韶不假思索,立刻吩咐道“制住他” 右边一人应声解下勾刀,用力从沐恩琵琶骨下穿出,顿时鲜血淋漓,此处一旦受制,浑身武功也施展不得,沐恩从巨疼中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着卫韶,脸上戾气聚拢“竖子无耻竟敢对某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卫韶坦然道“沐统领手握兵权,某只能用计。” 说话间沐恩另一边琵琶骨也被穿透,刀柄握在军汉手中,沐恩极是硬气,清醒后再不曾喊过痛,此时也只是恶狠狠地环视在场众人,先向店主人道“好,杨老六,你儿子的性命是不想要了” 店主人木然道“某全家十数口的性命都在卫相手中,只能舍了我那苦命的儿。” 沐恩哼了一声,跟着又看向窦绾和黄英,冷冷说道“是你们中间哪个” 窦绾自知无辜,下意识地看向黄英,黄英已经吓得脸色煞白,她双眼含泪,摇着头拼命地分辩说“不是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卫韶从桌上拿过棋盒,将黑白子都收进去,平静说道“她两个都不知情,这棋子是我设计让她们买去的。沐统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去见陛下吧。” 沐恩昂然道“好,某正要问问陛下,某究竟犯了哪条王法” 兵卒如潮水般轰然退去,空荡荡的棋馆中只剩下窦绾与黄英两个,许久,窦绾才不解地问道“卫相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黄英抽泣着说,“这棋子肯定有问题,他骗我买了来给沐统领用,好趁机捉拿沐统领” 窦绾心中已隐隐猜到了,只是不敢相信,如今见黄英也这般说,这才确信,她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老半天突然抬头,冷笑道“好一个贤相,竟然利用无辜之人做他的手中的兵刃” 高大阴郁的紫极殿中,季景隆端坐阶上,带着压抑不住的笑容看着阶下跪伏的沐恩。他双肩都穿了利刃,浑身血色淋漓,狼狈的像一条狗,再不是曾经大喇喇跟他说“交给老奴来办”的那个不可一世的太监,如今的他,随时都能被他轻轻捏死。 他笑着说道“沐统领,你可有什么话说” 沐恩此时已换了禁军押解,他被重重按在光亮如镜的金砖之上,却还强撑着抬起头,冷冷说道“老奴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 “把持军权,蔑视人主,哪一条都是死罪,就不用朕一一说了吧。”季景隆笑道,“好歹主仆一场,朕倒是可以让你选个痛快的死法。” 沐恩冷冷地看着他,极轻蔑地说道“随便。” 季景隆的兴奋不觉便打了折扣,他有些遗憾不能看到他匍匐在自己脚下求饶的情形,便道“带下去吧,好好看管起来,到时与此案一干人犯一起处置。” 沐恩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季景隆慢步走下御阶,此时的心满意足,却与当日登基时也差不太多。当年他虽是长子,但父亲成宗迟迟不曾立下太子,一直到成宗病重之时,他才搭上了当时身为神策军左护军中尉的沐恩,并通过沐恩获得当时神策军统领的支持,最终顺利登基为帝,然而,自从登基后,沐恩就仗着曾经的功劳对他指手画脚,让他这个天子做的极其憋屈,如今局势终于扭转,从此后他才是天地之间唯一的、真正的帝王。 他笑着看向卫韶,道“亏得你提醒朕将狗奴的心腹都招来宫中议事,瓮中捉鳖,轻轻松松就全部拿下,韶音,此役之成,卿居功甚伟,只是这狗奴甚是骁勇,不知你如何制住他的” “沐统领嗜棋如命,所以臣就在这上面打主意。纵横棋馆的主人虽然被臣胁迫,但沐统领极其谨慎,从来不用棋馆中的饮食,也从不许熏香,他武功高强,若是提前潜伏在地道中,只怕被他发觉,反而坏事,是以臣将下手处放在了棋子上。”卫韶道,“后日便是中秋,宫中早已赏下香囊,人人都要佩戴,那香中有一味波棱香,今日沐统领所用的琉璃棋子在烧制时中加入了醉芙蓉,两种虽然都没有毒性,一旦混在一起却有酥筋软骨的作用,正适合对付沐统领这样的高手。” 季景隆鼓掌道“妙哉,韶音好细的心思只是那奴才如此谨慎,怎么会用别人的棋子” 卫韶犹豫了一下,窦绾与黄英都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就怕皇帝知道她两个能得沐恩信任后有什么想法,他隐去实情,只道“那棋子十分漂亮,沐恩爱棋,一时想不到竟有这些关窍,大意之下才失手被擒。” “妙哉”季景隆缓缓拍手,“立下如此大功,韶音可称为我朝第一名相” 卫韶忙躬身道“臣不敢当。” 又听季景隆道“韶音若是无事,就陪朕去大正殿走一趟。” 卫韶心中有事,连忙快步跟上,道“臣还有一事要禀奏陛下,臣昨日安排沐统领的事时,无意中找到一具男尸,经查证,竟是此前各处都在找寻的福安。” 季景隆早忘了福安是谁,只“哦”了一声,又听他说“福安乃是他杀,据仵作查验,至少已经死了四日以上,这时间太过蹊跷,算来福安刚死,闵郎中就在殿上参奏柳侍郎放纵福安强抢民女” 季景隆皱起了眉头,问道“柳侍郎哦,原来你说的是他家打死人的那个奴才是叫福安吗” “正是。” “既然福安先死,那就不是柳侍郎杀人灭口了,此事果然蹊跷。”季景隆道,“韶音就和平乐府尹一起查办这个案子吧,也好早日还柳侍郎一个清白。” “臣遵旨。”卫韶松了一口气,看看大正殿就在前面,他跟着季景隆缓步走进去,季景隆笑着从放纸笔的匣子中取出一张纸递过来,道“你看看。” 卫韶双手接过来一看,赫然正是赐婚的诏书,他的名姓已经写在了上面,只空着女家的名姓,连御宝都已经盖上,鲜红的大印喜气洋洋,十分可爱。 季景隆看着他不自觉流露出的喜色,得意洋洋说道“朕早就给你备好了,说吧,是哪家淑女朕这就把姓氏填上。” 卫韶笑道“臣有一点荒唐的念头,想着能不能恳请陛下明日早朝时当众为臣赐婚” “韶音难得有所请,依你便是。”季景隆笑道,“只是也要先把女家的名姓写上吧,难不成要朕连给谁赐婚都不知晓” “陛下。”殿外突然传来柳映月的声音,原来她坐着肩舆,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正搭着內监的肩准备下来。 季景隆此刻最关切的就是她的肚子,他连忙快步迎上去,说道“有事打发人过来跟朕说一声就行,怎么还专门跑一趟你这会子最是要小心谨慎,一点岔子都出不得,以后不要坐肩舆,不是有软轿吗以后你出门就坐软轿吧。” 柳映月握着他的手嫣然一笑,道“还是陛下想的妥帖,我就是毛毛躁躁的,想不到这些事。” 季景隆见她听了,便也不再说肩舆的事,问道“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朕说” “我听说昨日陛下宠幸了一个宫人,你过来吧。”柳映月轻轻抬手,肩舆后面一个宫女服饰的女子忙走出来行礼,却又低着头不说话。 季景隆看了看,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又听柳映月道“就是这位唤作樱桃的宫人,既然她承了宠,总要给个名分,方才显出陛下的恩典。” 季景隆万万没想到她竟是为这事来的,连他都忘了这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如今当着卫韶的面被柳映月说出来,不免有些不自在,但看柳映月说的坦然,全然没有妒意,他又觉得心里十分熨帖,便低声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现在身子不方便,犯不着为了一个宫人特地走来一趟。” “只要是陛下的事,自然都是大事。”柳映月温柔一笑,“我已让群玉把偏殿收拾好了,等陛下想好了给她什么名分,立刻就能搬过去。” “一个宫人而已,如何能去飞镜殿住着。”季景隆摆摆手,随口说道,“就封她一个采女吧。” “陛下,”柳映月扯扯他的袖子,娇声道,“宫中许久没有新人了,好容易有这桩喜事,陛下就给个更好的位份吧” 季景隆被她缠不过,心里自然也是欢喜的,想了想又道“那就宝林吧,这已经是极大的恩典,贵妃可不能再不满意了。” 大夏的后宫中多是名门贵女,被收用的宫女一开始最多也不过是封为采女,宝林却比采女又高了两级,已经是从未有过的恩典,那个叫樱桃的宫女欢喜不已,连忙跪下拜谢,又十分感激的看着柳映月,以目相谢。 季景隆摆手令她退下,正要命人驾车送柳映月回去时,柳映月却看见了案上的赐婚文书,抢先问道“陛下要给卫相赐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9.弹劾 大正殿中, 柳映月一脸娇憨地双手捧起赐婚诏书, 先看看季景隆,跟着又惊又喜地向卫韶道“原来卫相好事将近, 却不知是几时的事我这里先向卫相道贺了” 卫韶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便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道“在臣心中只盼着越快越好,正所谓夜长梦多。” 季景隆笑道“卫相几日之前就求了朕, 端的是十分上心, 只是他到现在都不肯说是看中了哪家的小娘子, 弄得朕十分好奇。” 柳映月抿嘴一笑, 道“我也十分好奇呢。” 季景隆便对着卫韶开玩笑般地说道“韶音, 你看朕与贵妃都想知道是谁, 你若是继续隐瞒, 朕就要收回这道圣旨喽。” 柳映月忙拉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笑道“只怕是卫相觉得害臊呢, 不如让妾悄悄地问了他,然后再悄悄地告诉陛下, 成不成” 季景隆觉得十分有趣,便道“也好。” 柳映月款款走去卫韶跟前, 两人都微微侧身作势要说, 季景隆不免想要偷听, 却见柳映月突然又转过身来,娇嗔说道“陛下不许偷听” 季景隆哈哈一笑, 道“朕何曾有偷听过” “那陛下转过身去才行。”柳映月撒着娇央求道。 季景隆依言转身, 却又偷偷去看他俩, 就见卫韶的手臂似乎动了动,声音却一丝也无,他正在好奇,柳映月已经笑着走去书案之前,拿起他的御笔在那道诏书上写了几个字,跟着吹了吹墨迹,把诏书卷了起来,竟直接交给了卫韶。 季景隆连忙转身,道“贵妃,你这是何意” 柳映月抿嘴一笑,道“卫相求我替他保密呢,我推不过,只好答应了。” 季景隆不免连连摇头道“胡闹,这可是诏书,你怎么能在上面乱写” “陛下,”柳映月微微嘟着嘴,似乎有点不高兴,“我只是写了几个字而已,陛下这么凶,难道要给我一个矫旨的罪名不成” 季景隆被她这又娇又俏的模样弄得心痒痒,只得说道“不是这么说,圣旨是何等大事,你在上面乱写,也不怕卫相嗔怪吗” 卫韶笑着说道“陛下与贵妃夫妻一体,能得陛下和贵妃同时赐诏,是臣莫大的福分。” 季景隆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便向卫韶伸手道“韶音,拿来给朕看一眼再说。” 忽听内监在外奏禀道“陛下,太子求见” 柳映月正想着如何脱身,此时忙趁机告辞道“陛下,既然太子有事求见,那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快步便向外走,季景隆又好气又好笑,从未见过她这般胡闹,却又怕她走得太急动了胎气,连忙吩咐人去备轿子,轿子刚走时季珩来了,他手中郑重捧着一个木匣子,见到卫韶时有些意外,招呼道“卫相也在啊。” 卫韶忙行礼道“陛下,臣先告退。” 季景隆还想看看那诏书,但是当着季珩的面却又不好明说,只得道“你去政事堂候着,少顷朕命人去叫你。” 卫韶忙答应了,跟着快步离开,这里季珩见他走远,连忙高举起手中木匣,朗声道“儿子恭贺陛下,有一件天大的喜事,开国玉玺找到了” “什么”季景隆又惊又喜,一指那个木匣,“是这个吗” 季珩连忙将匣子打开,就见内中厚厚锦缎上放着一个五寸见方的羊脂玉玺,上面是两条夔龙缠绕盘旋而成的印钮,举起来看时,几个古朴的篆字写的是“天命明德”,正与传说中开国皇帝高祖用过的玉玺一般无二。 这玉玺据说是用一方古玉雕刻而成,大夏建国之初许多文书上盖的都是这方宝印,高祖薨逝后玉玺落在了女帝手中,然而等太宗从女帝手中夺回皇位后,却并未找到这方宝印,玉玺的下落从此成了一桩悬案。 季景隆拿起玉玺在手中来回翻看,不由得问道“你是从何处寻到的” “鸿胪寺少卿章敬的女儿偶然在章皇夫的旧宅中发现的,她不敢隐瞒,立刻献给了儿子。”季珩眉目间全是喜悦,“父亲,章二娘十分伶俐,又且对陛下忠心耿耿,可否给她一点恩典” 章皇夫的旧宅如此说来,多半是真东西。季景隆点头道“若查证了是真的,那就赏她吧。只是你想赏她些什么” 季珩喜气洋洋道“如今东宫只有太子妃和一名良娣,且都无出,儿子看那个章二娘是个有福的相貌,或者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儿子想让她进宫服侍。” 季景隆没想到竟是一桩风流公案,不过太子一直无子,他原也打算挑些品貌端正的官家女子到东宫服侍,那章二娘出身却也不差,既然太子看上了,那就遂了他的心好了。 于是他道“既然你看着不错,那就让她去服侍你吧。” “儿子谢父亲恩典”季珩欢欢喜喜地拜谢道。 因这一桩意外的喜事,季景隆临时将史官也都召了来,一起勘察玉玺的真假,忽然想起两位相公最是博学,忙又遣人去政事堂,哪知回话却说两位相公都已归家了,季景隆听了便有些不快,明明吩咐过卫韶留下来的,怎么擅自走了莫非仗着擒沐恩的功劳就轻慢起来真是岂有此理 卫韶匆匆忙忙出了升平门,走出几步便见周嗣的轿子在前面候着他,他心知躲不过,便上前相见,周嗣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道“听闻卫相拿住了沐恩,此事陛下怎么说” 卫韶摇头道“此事自由陛下处置,我们做臣子的只管听令行事,却不好打听陛下的心思。” 周嗣一哂,道“卫相看来是准备独占功劳了” 卫韶笑道“这话怎么说的某实在只是奉诏行事,便是有功劳,那也是陛下英明。” 周嗣抬了抬花白的眉毛,道“卫相当真无话可说” “无可奉告。”卫韶拱了拱手,拍马便走。 周嗣虽一向自负涵养过人,此时也觉得他太过不近人情,他带着气甩下轿帘,高声吩咐道“走” 轿夫们得了命令,飞跑着走了,周嗣沉着脸坐在轿内,心里十分不快。前几日眼见柳家就要倒霉,哪知贵妃突然有孕,柳家竟又重获圣心,说不定这一次又要折损闵君思,最可气的是沐恩一向精明谨慎,怎么竟突然被卫韶拿下,做成了他天大一件功劳,从此只怕紫极殿内的形势要大变了 周嗣一路紧张盘算,到家便吩咐周大郎去各处联络,筹划应对之事,这一通操劳直到入夜时方才大致消停,周大郎见他十分疲累,犹豫了一下,便没再说周愔已经两日不曾归家的事。周愔走时怕他阻拦,偏他说要去朋友家中消磨一天,周大郎想着或许他玩得兴起又多待了一天也说不定,若是明日还不回来,那再派人寻找。 到第二日早朝时,周嗣头一个站出来弹劾沐恩拥兵自重,理当伏诛,周家的党羽不免都站出来声援,季景隆趁势便给沐恩定了谋逆之罪,交给刑部处置,周嗣自觉挽回了一丝圣心,正松了一口气时,突然平乐府尹站出来道“陛下,福安一事臣已查明,那福安与苦主一家虽然有过来往,但逼婚一事却无凭据,福安已于五日前被杀身亡,凶手昨日被擒,交代说是受闵君思指使。” 闵君思大吃一惊,立刻高声喊冤不止,府尹便呈上口供等物,果然交代的明白,正是闵君思在背后指使,季景隆大怒,道“攀诬同僚,买凶杀人,闵君思,你有什么话说” 闵君思一边喊冤,一边拼命向周嗣使眼色,哪知周嗣竟像没看见一般,闵君思心中凉了大半截,看来这次,自己要被丢卒保帅了。 禁军正要将他拖出紫极殿,突然听见柳尚高声说道“陛下,臣参奏右相周嗣治家不严,放纵其孙周愔勾结匪类,意图劫持某的女儿,求陛下为某主持公道” 周嗣一惊,再没想到竟有此事,季景隆也是一脸惊讶,却见卫韶站出来道“陛下,此事臣可以作证,前日晚间臣在修文坊公干之时,恰好碰见周愔伙同几个匪类意图劫持柳二娘,当时情况紧迫,臣便出手制住了周愔,臣还从周愔口中得知此事闵君思与国子学李主簿都有参与,请陛下传周愔等一干人犯上殿,便可知此事原委。” 周嗣越听越惊,他知道周愔一直深恨柳绵绵,或者见柳家式微便起了歪念头也未可知,但是为何他竟然一丁点风声都没听见 季景隆想起前日柳绵绵突然走失的奇事,这才醒悟过来竟是被周愔劫持,他看看柳尚,又看看卫韶,十分不解为何当日便已拿住了周愔,却到今日方才发难 他想了想,道“带周愔和李主簿上殿。” 少顷,禁军架着两个人踏进殿中,周嗣定睛一看,左边那个满身血污、不人不鬼,左眼上血肉模糊似乎是瞎了眼的年轻男子,不是他素来疼爱的孙子又是谁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只觉得胸口猛地一紧,叫了一声“八郎”,整个人跟着便倒在了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0.贬谪 不知过了多久周嗣才悠悠醒来, 却见两个禁军一左一右守着他, 他身前又放了一个凭几,似是皇帝格外开恩给他靠着的, 周嗣连忙去看周愔,却见他与闵君思和李主簿并排跪在殿中,那李主簿极是软骨头, 竹筒倒豆子一般滔滔不绝正说着周愔如何筹划劫持柳绵绵, 他又如何被逼无奈, 设计让柳绵绵去公廨抄录, 拖延时间的事。 周嗣在心中长叹一声, 心知此事已无法挽回, 此时只有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 舍弃这个最受宠爱的孙子才行。他顾不得年迈体弱,膝行着上前, 连连向季景隆叩头道“陛下,是臣治家无方, 不意小畜生竟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来,是臣罪该万死, 臣罪该万死啊” 他叩头的力气极大, 只两下额上已出了血印, 季景隆心里虽然痛快,面子上却总要顾念老臣, 忙命人将他搀起来, 安慰道“周相不必过于自责, 周愔虽然有罪,所幸及时被卫相拦下,总也未伤到柳家小娘子,却是万幸了。” 周愔这两日被关在地窖里,水米未进,又且伤处溃烂疼痛,整个人早已经失去了理智,此时只管大叫着说道“妖女戳瞎了我一只眼睛,阿祖,阿祖你要给我报仇啊,杀了那个妖女” 周嗣咬着牙,重重踢了他一脚,骂道“孽障我亲手杀了你,给柳侍郎出气” 他满心以为柳尚碍于面子会来相劝,哪知柳尚却只是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动手,周嗣不得已,只得又踢了周愔一脚,骂道“孽障,还不快快向柳侍郎赔罪” 周愔被他踢得懵了,只管趴在地上呻吟,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季景隆见他又脏又臭,面目可憎,闵君思与李主簿又只管叫屈,他被闹得有些头疼,忙命人将几个人全部拖出去,一并交给刑部审理,却见王奉时站出来道“陛下,臣有本奏,经查闵君思与周相来往甚密,闵君思攀诬柳侍郎之前曾专门去拜会周相,并在周相家中逗留了将近一个时辰,请陛下严查” 周嗣连忙道“陛下明察,臣虽然见了闵君思,却与此事并无半点瓜葛啊” 跟着却又是几个官员纷纷站出来,指证周嗣私下里串联朋党,排除异己,甚至连昨日他命周大郎见了哪些官员都说的一清二楚,联想到卫韶接连擒住周愔和沐恩,周嗣立刻猜到他在城中应是有极多耳目,所以连周家的动向都掌握的一清二楚,不想一时大意,竟然被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摆了一道周嗣暗自咬牙,却不得不长跪在地,连连向季景隆谢罪。 季景隆淡淡说道“周相,这几日你暂且在家中休息,等有司查明相关事宜再说吧。” 周嗣顿首拜道“臣遵旨。” 墙倒众人推,他心知已经不大可能全身而退,只能迅速在脑中盘算着应对之策,如今看来,卫韶是这一连串变故中最大的受益者,绝不能让他踩着自己往上爬, 沐恩与周嗣,两个心头祸患居然一日之内先后有了处置,季景隆心头轻松,向着卫韶笑道“卫相,朕赐给你的诏书来了不曾” 卫韶立刻从袖中取出圣旨,躬身道“谢陛下亲自赐婚” “好个心急的卫相”季景隆放声大笑,向阶下众臣说道,“昨日卫相求朕给他赐婚,朕答应了,只是朕没想到儒雅君子的卫相竟然着急的连一天都等不及,直接把婚书拿走了朕也只能帮人帮到底,今日正式颁旨,圆了他的心事吧” 群臣都是头一次听说这回事,想到卫韶已经二十有五,确实该成家了,又见皇帝如此兴头,不免都纷纷恭维皇帝圣明,一片热闹声中,卫韶双手将诏书呈上,内监接过来捧在手中,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左相卫韶,名门之后,俊才兰操,筮仕七载,持身端严,近而立之年无有妻室。工部侍郎柳尚之二女,才能咏絮,娴静淑德,摽梅之年待字金闺,二人良缘天成” “等等,”季景隆猛地打断,一把从内监手中拿过诏书,“柳尚之二女” 他霎时间变了颜色,饱含怒意地看向卫韶,一字一顿道“你求的是,柳绵绵” “是。”卫韶坦然答道,“臣谢陛下成全。” “陛下亲自赐婚,实乃柳氏莫大荣幸,”柳尚跟着说道,“臣领旨谢恩” 不明就里的朝臣们立刻七嘴八舌地向两个人道贺,季景隆面沉如水,原来如此,原来他竟一直在算计天子,其心可诛 “卫韶,”他语带威胁地说道,“左相之职举足轻重,你公务繁多,成亲之事最好先放一放。” “臣已年近而立,至今未有家室,实实愧对卫氏列祖列宗。”卫韶再拜,“臣请陛下网开一面,准臣早日成亲, ” 季景隆哼了一声,眼睛死死盯着他,半晌不曾说话。 周嗣花白的眉毛抖了一抖,卫韶啊卫韶,没想到你居然栽在女色之上 退朝后季景隆叫上了卫韶,刚一踏进大正殿,季景隆立时喝道“卫韶,你好大的胆子” 卫韶平静地看着他,道“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放屁”季景隆一气之下连市井俚语都骂了出来,“你不知道不知道你会再三再四不告诉我是她,还伙同贵妃骗朕赐下诏书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欺君罔上” 卫韶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陛下误会了,臣只是怕影响她的闺誉,是以不曾提前告知陛下,并不敢欺君罔上。” 他话锋一转,突然道“臣不解陛下为何如此震怒,陛下之前曾对臣说过,只要臣有意的,陛下就下旨为臣赐婚,难道陛下反悔了吗” “卫韶你敢说你不知道朕要纳她” 季景隆话未说完,群玉已经飞奔而来,张皇失措地叫道“陛下,贵妃晕倒了” “什么”季景隆强压着怒火,急急问道,“她又怎么了” “没有陛下的旨意不敢请御医,随侍的医女请了脉,说贵妃近来心情抑郁,少进饮食,怕是已经伤及了根本。”群玉哭着说,“陛下快去看看吧,贵妃至今还未醒转” 季景隆再顾不得别的,大步流星向外走,临到门前又回头,恨恨说道“卫韶,念在你刚刚立下大功,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好好想想,要柳绵绵还是要你的官帽” “臣愿早日成亲。”卫韶躬身相送。 “好,好,好”季景隆气极反笑,“只要朕不松口,你休想娶柳绵绵” 向晚之时,柳绵绵仍未等到卫韶,漱流坊的大道上人来人往,却始终不见他的踪影。就在她翘首凝望之时,忽见窦绾促马走近,神色郁郁地说道“长盈,听说陛下今日为你和卫韶赐了婚。” 尽管柳绵绵早已知道此事,但是从别人口中听说,仍是别有一番甜蜜滋味。她带着一丝羞涩向窦绾点头,又听窦绾问道“长盈,你要嫁他吗” 柳绵绵听她话里有话,不免疑惑地看她,窦绾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才道“罢了,你待他果然不同只是长盈,卫韶借我和英娘之手暗算沐恩,如此阴险狠毒,恕我不能苟同。在此预祝你大婚之喜,我明日要回云州去,不能到贺了。” 柳绵绵并不知沐恩之事,正要细问,窦绾却看着远处道“你等的人来了,我先告辞,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愿你得偿所愿,施展抱负。有空闲时多去看看英娘吧,她从昨日哭到现在,一直在害怕悔恨,很是可怜。” 窦绾拍马便走,柳绵绵疑惑之中正要追上去再问,已听见卫韶的声音叫她“长盈” 他老远便向着她微微而笑,神色温柔,让她顿时忘了周遭的一切,便也向他仰面而笑,轻声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卫韶快马走近,低声道,“短短一日,竟像一年那么久,我很想你。” 这平淡的一句话却胜过千言万语,有一瞬间柳绵绵觉得,他们会这样地久天长下去,说着平淡的话,过着平凡夫妻的生活,直到头发花白,相携共老,可卫韶心里却知道,这不过只是暂时的平静。 周家门户紧闭,周大郎双膝跪地,哀恳道“阿祖,八弟伤成那样,如何能抛下他不管” “你以为我心中不疼”周嗣闭目道,“该弃的一定得弃如今你阿爷和几个叔父都在外为官,你们又是上进之时,断不可因为八郎一个坏了大事。若我所料不错,明日朝局就将有大动荡,大郎,你现在随我去王家走一趟。” “阿祖,”周又鸾开口道,“孙女能做些什么” 周嗣看着她,似在心中掂量,许久才道“王泸之子王甫义新近丧妻,有意续娶名门淑女。” 周又鸾心中雪亮,阿祖此番罪名不小,只怕是相位不保,此时去王家多半是以退为进,求得联手,暂时稳住各方压力,而联姻就是最好的选择。 王甫义,王泸的长子,位居翰林学士,才名虽然不显,但有王家力保,再加上周家的支持,未必不能做出一番事业,她若嫁了,将来就是王家宗妇,翰林夫人,以她的才干和在平乐贵女中的地位,未必不能开辟一番天地。 她重重点头,道“孙女听凭阿祖安排。” 飞镜殿中,柳映月悠悠醒转,纤手无力地握向季景隆,含泪道“陛下,咱们的孩子,他没事吧” 季景隆便是有天大的气,此时也只能安慰着她,轻声道“你放心,医正已经看过了,说只要仔细调养就好,孩子没事。” “陛下,都是我福薄,好容易才有了这么个孩儿,我这身子却总是不争气。”柳映月眼泪汪汪的,像一只娇弱无助的鸟儿,“我好害怕,要是孩子有什么岔子,我也不想活了” 季景隆见她如此多愁多思,心中再三犹豫,到底没有质问她赐婚的事,只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调养,朕还盼着你给朕添一个小皇子呢。” 柳映月偎依在他怀里,又说了一会儿话才沉沉睡去,季景隆黑着脸,思绪翻腾不定,许久才长叹一声将她挪到鸳鸯枕上躺着,自己坐在一边发愣。 到第二日早朝时,周嗣上表请求致仕,季景隆当堂应下,随后又出一道中旨,卫韶罢相,左迁同州刺史,即日赴任。 圣旨一出,满堂震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1.相从 十里长亭处, 吴氏泣不成声, 喃喃说道“阿韶,你大好前程, 竟然因为柳二娘全都抛舍,阿娘心里实在是过不去” 桓夫人叹着气劝道“阿吴,阿韶还年轻, 他愿意如何就让他试试吧, 咱们只管保重身子, 好好等他回来。” 她口中说的开朗, 眼中却也跟着掉下泪来, 同州在数百里之外, 虽然不算穷乡僻壤, 然而突然遭贬后要面对的压力和难堪自不必说,单说她和吴氏都已偌大年纪, 根本经不起长途跋涉,若只在平乐等着, 谁知能不能等到卫韶回来 卫韶眼泛泪光,心中十分歉疚。若是单单只有他一个, 为了她哪怕再贬的远些他也无憾, 可是却害得两位老人跟着牵肠挂肚, 实在是莫大的罪过。他长跪在地,哽咽着说“都是孙儿不孝, 害祖母和母亲跟着担心, 等孙儿在同州安顿下来, 立刻回京接你们过去。” 桓夫人含泪笑道“好,我和你娘都等着你。” 忽听吴氏低呼一声,几人忙去看时,却是柳家一行人来了,柳尚当先上前,向桓夫人施礼道“夫人,某特来送卫相,等同州那边安顿下来后,某立刻送二娘过去完婚。” 吴氏心中难过,不免看了柳绵绵一眼,见她光艳照人,浑如娇花软玉,她心上一疼,扭过脸不去看她,只自顾抹着眼泪。 桓夫人叹道“那边诸事草草,却要委屈令爱了。” 柳绵绵早已跟着走了过来,依礼参见,她原有许多话想跟卫韶说,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却不好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千言万语也都在这默默的凝望中了。 却在此时,一阵快马蹄声扰动得满地尘灰飞扬,跟着就见一个宫使打扮的飞也似的奔了过来,在众人面前跳下马来,朗声道“同州刺史卫韶接旨尔不思悔改,欺瞒君上,贬为江州司马,即日赴任,钦此” 卫韶神色平静地接过圣旨,又收了告身和敕牒,吴氏悲不自禁,捂着脸哭了起来,江州比云州更远了许多,刺史也变成了司马,两日之内连贬两级,皇帝是有多恨他都是柳绵绵误人啊 事发突然,在场的人都有些反应不及,柳尚正思索着该说些什么,跟着又是一匹快马奔来,宫使高声宣旨道“陛下口谕,命柳绵绵为飞镜殿女史,即刻进宫” 卫韶大吃一惊,入宫为女史只怕有去无回他立时翻身上马,道“我去见陛下。” 缰绳却被人拉住了,柳绵绵抬头看他,轻声道“我去见他。” 她深吸一口气,向着他嫣然一笑,跟着翻身上马,道“我也该去会会他了” 一骑绝尘,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远处,落木萧萧,秋日烟岚,和着她离去的姿态,一同刻上卫韶的心头。 “走吧”他逐一拱手,决然远去。 大正殿中,季景隆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神色平静,不喜不悲,与他想象中很不一样,但又出奇的符合他对她的认知,于是他一时踌躇不决,竟不知要和她说些什么。 “你不是想要我吗我人已经来了。”她做了先开口的那个,声音依旧是他记忆中的干脆利落。 季景隆突然觉得有些难堪,她说话未免太直接,竟不带一丝转圜,于是他头一次在一个女子面前束手束脚起来,讪讪地笑着说道“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得蒙天子青眼,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恩典。” 柳绵绵平静问道“我从了你,你就会放过卫韶” 季景隆黑了脸,道“原来你是为了他来的。” “不然还能怎样”她莞尔一笑,瞬间光艳照人,“莫非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来的” “柳绵绵”季景隆被她如此桀骜不驯的态度彻底激怒,“不要以为朕不舍得处置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柳绵绵似浑不在意,她唇角含笑,甚至还走上前一步,离他更近一些,“只要我还在大夏,就免不了在你的掌控之下,你处置我轻而易举。” “你知道就好。”季景隆嘴上应着,心里却有些虚,她什么意思,难道她真的不怕他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柳绵绵无所谓地说,“如你所愿,以我来换卫韶,如何” 有一瞬间季景隆心想他确实是得偿所愿,然而下一刻他又觉得帝王的尊严被她重重地踩在脚下,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他,尤其是女人,他带着怒意问道“柳绵绵,你觉得朕已经无能到需要用卫韶胁迫你吗” “难道不是吗”柳绵绵又笑了笑,越走越近,她甚至伸手抚上了他的肩,语气轻柔,“你两日之内连下两道贬书,将一个刚刚为你除掉心腹大患的贤相贬去千里之外,你为的,难道不是强迫他屈服,强迫我顺从你如今我来了,陛下,你好大的威风,好大的能耐,佩服啊,佩服。” 她纤细的手指慢慢向下移到了他的领口处,看着他惊讶又无措的脸,她的笑意越来越深,像是蛊惑一般,她轻轻将他的领口拉开,瞟了一眼,道“你不是要我吗我来了。” “柳绵绵,你放肆,你,无耻”站在这个十几岁少女的面前,季景隆竟像是那个受辱的一般,他张慌地掩起领口连连向后退了几步,“你,你竟然全不知道羞耻” “这不是你想要的嘛男欢女爱,以你帝王的权力来强迫任何一个你看中的女子。”柳绵绵没再跟上来,笑意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站在那里,极其平淡的答道,“不管你找出什么样的借口,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除此以外,你还能怎么得到我” “朕在你眼中就这么卑劣无能”季景隆愤愤不平 。 柳绵绵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脸上的神情却清楚地回答了他,于是季景隆咬紧了牙,她竟如此看轻他,她难道以为他是只知道皮肉之欢的蠢物是的,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得到她,但他绝不会以这种方式 “你这样不甘不愿地来了,朕不要。”季景隆挺直了腰身,肃然看她,“我不逼你,你现在就可以走,但是我必定要你以后心甘情愿地入宫,从此对我一心一意。” 柳绵绵轻声笑了起来,摇头道“我不信,你怎么敢放我走” 他知道她在激他,然而帝王的尊严不容他退却,于是他斩钉截铁答道“我放你走,但是跟着卫韶,不行。” “我要去找他,但我不嫁他,只要你不同意,我谁也不嫁。”她淡淡答道,“你放心,你得不到的,谁也休想得到。” “我会得到的,你终归会知道,朕才是全天下最值得你托付的人。”季景隆心中安定下来,很好,如果他得不到,那么谁也别想得到,他缓缓坐下,道,“你走吧。” 快走吧,趁我没有反悔的时候,走吧。 柳绵绵没有谢恩,她甚至没有再看他,只是快步走了出去,来至殿外她重重吐出一口气,刹那间双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握紧了拳头,心中一片敞亮。她出来了,她终于出了这魔窟般的皇宫内殿,她不会再回来,从此山高水长,江州将是另一番光景,天高地广,没有皇帝的桎梏,何事不可为 “绵绵,皇帝怎么说”柳映月已在外面等了多时,急急迎了上来。 “他放我走,我答应他不嫁人。”柳绵绵握住姐姐的手,柔声道,“姐姐,我要去找卫韶,阿爷和阿娘就托付给你了,你自己千万保重,我会尽快回来看你,还有你的孩子。” 她将手放在柳映月肚子上,似是在感受那个幼小的生命,于是她整个人也跟着温柔了起来,像是披上了一层暖暖的微芒。 柳映月有些想哭,脸上却露出笑容来,她重重地点头,道“你放心,姐姐什么都应付得来。” “好姐姐。”柳绵绵轻轻拥抱了她一下,跟着很快松开手,低声道,“等我回来。” 日头越来越高,宫墙的阴影越来越小,柳绵绵快步走出升平门漫长的门洞,回头凝望时,太极宫重重的飞檐像一个交叠复杂的迷梦,不分昼夜,川流不息,将所有途经的人拖入其中除了她。 卫韶,我已破梦而出,你等我来。 驿站之中,卫韶接到第三道圣旨江州司马卫韶再迁云州长史,即刻之任。 卫韶抚着马匹长长的鬃毛,露出了笑意。两日三迁,看起来,她又让皇帝恼羞成怒。长盈啊长盈,你总是那样桀骜不群,我不如你,但我会永远守在你身后,不离不弃,永生永世。 十里长亭外,谢蕴折下杨柳柔枝,轻轻递在女儿手上,无语凝噎。 “阿爷,阿娘,儿走了。”柳绵绵一跃上马,露出一个灿烂笑意,“听说云州有上好的马肉干巴和奶酥,等过年的时候我带回来给你们尝尝” “好,我们等着。”柳尚忍住泪,握住妻子的手一同举起,向着女儿招手,“你和昭纯一路上小心些,宁可走得慢些,也不要错过宿头,千万记得只能在驿站中歇脚,我已派快马去追卫韶,他会在前路等着你们。”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昭纯”柳绵绵笑嘻嘻地挥手,杨柳枝被她插在辔头之上,迎风摇曳。 “又来,分明是我照顾你。”柳昭纯嘟囔着,眼中不觉也泛出了泪花。 山水迢迢,满路风光,卫郎,我来了。 第一卷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2.云州 “长盈你看, ”猎猎长风之中, 卫韶单手一指远处山峦上一处不起眼的方形高台,“那处应该就是云州的烽火台了。” 柳绵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但见青山隐隐, 虽然已过了立冬节气, 犹是一片清冷的碧色,与平乐每到冬日时土褐色的山岭极是不同, 又见那天极高极蓝,又且那蓝色是从浅至深一点点铺开的, 天连着山,山映着云, 从蓝色到碧色再到淡淡透明的白色, 似是铺天盖地一副着色山水画图,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便是云州了吗柳绵绵陡然生出天高地阔之感,忍不住马儿臀上轻抽一鞭,吟风会意,立刻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疾疾风声中传来她欢唱的笑声“韶音,昭纯,咱们来比赛一下看谁最先到烽火台下” 卫韶笑而不答, 只管拍马追去,柳昭纯从队伍的最后面赶上, 高声叫道“二姐你又耍赖, 说好了比赛, 你怎么能抢先跑了” 风从耳边刮过,带起一阵阵悠长的呼啸,无边青山似乎近在咫尺,却又怎么又跑不到跟前。柳绵绵 从前窦绾曾常常向她说起云州,那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大夏西北边陲最重要的一处城池。此地北接北蛮,西连西番,东边是绵延数百里的皑皑雪山,南边是连通大夏内陆的重要关隘遐龄关,地势险要,各族杂处,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大夏开国后为巩固边陲,更是将大批军户迁至此地繁衍生息,如今的云州城中一大半是屯田的军户,一小半是商贾和平民,中间还夹杂着许多被发配来的罪民,三教九流混居一起,民风极为彪悍,用窦绾的话说,“便是小娘子们打起架来也时常舞刀弄枪”。 因为地处几方交界,云州的贸易也极其发达,一直往西便是波斯、大食等国,常有胡商赶着骆驼队千里跋涉,将大夏的丝绸瓷器运去西边,又将西边的宝石香料运来大夏,驼队中常有高鼻深目、满头发辫的胡姬同行,一路上琵琶声遏行云,胡旋舞 ,比起平乐的胡姬酒肆来别有一番狂野滋味。云州与北蛮的交易则主要是茶马互市,北蛮用马匹牛羊和各色奶制品与大夏交换盐和茶叶,但这项买卖却是由官府主导,百姓之间能交易的数量非常有限。 柳绵绵纵马奔了一阵子,卫韶与柳昭纯已经先后赶上,柳昭纯四下里看了看,突然惊喜地指着东边说“卫兄,那边白色的山头莫非就是雪山” “正是。”卫韶应声道,“八百里昆玉雪山,山山白头,上面皆是千年不化的积雪。”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注一柳绵绵随口念出四句古诗,不由得想起远在平乐的双亲,不知此时平乐城中是否落了雪,终南山的山巅是否又是皑皑白色,阿爷阿娘是否已烧起了地龙,围炉看雪 “长盈你看,”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怅然,卫韶指着雪山的最高峰说道,“那便是昆玉雪山的最高峰瑶台峰,待到来年初夏之时,峰顶积雪便会融化,到时会从山上流下一条条清澈的溪水,汇入云州城外的东昆河中,云州城万亩麦田便都是得了这雪水灌溉才能长成,一季麦熟可供应城中军民数月口粮。” “卫兄,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柳昭纯哀叹,“怪道你是状元,每天跟你在一处真的让我自惭形秽,感觉这辈子拍马也追不上,我干脆不要回国子学,拜你为师好了。” 柳绵绵白了他一眼,道“你太过愚钝,不收。” 柳昭纯不甘示弱,一撇嘴道“二姐,这还没成亲呢,你就忙着替卫兄做主了胳膊肘往外拐呢” 柳绵绵脸颊上顿时一片飞红,她一言不发地往柳昭纯身前凑,柳昭纯见势不妙拍马就跑,风中传来他得意的笑声“姐夫,你好好管管我姐,别让她再欺负我啦” 姐弟两个吵吵嚷嚷地往前奔着,卫韶不由失笑,眺望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身影,他心中一片温软情意。卫家人丁单薄,阖家中只有他一个独苗,自他记事起便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十岁上父亲去世后,他更是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了起来,像柳绵绵姐弟这般恣意欢谑的情形他几乎从未有过,大家子里姐弟兄妹的情谊他也不曾感受过,这些日子里伴着他俩一处,倒像是将童年和少年时代重新走了一遭。 他带着些许羡慕,几分欢欣,打马追了上去,高声道“长盈,允明,你们慢些,等我一等” 云州驿是离云州城最近的一处驿站,平日里官差来往、商贾通行不免都要在此处落脚打尖,柳绵绵一行人在申时来到云州驿,虽然天光尚且大亮,然而离云州城门尚有数十里的距离,是以众人都决定在此处歇一宿,待明日赶过去,从容进城。 卫韶出示了身份,驿官见是上司来了,忙出来迎接,又将他们安顿在最好的客房中,众人略事休息后便到前面厅堂里喝茶闲谈,柳绵绵刚一落座,便有役差提着一个老大的铜壶殷勤上前,拿粗瓷茶碗挨个给他们加满了茶水。 只是她低头看时,这茶水颜色浅棕,漂着极大的茶叶茶梗,又有一股子奶香气,绝不是她在平乐时常用的茶水,柳绵绵不免好奇问道“这位兄台,这是什么茶” 役差知晓他们是官身,忙答道“回小娘子,这是咸奶茶。” 说话时柳昭纯已经喝了一口,露出古怪的神情,跟着从嘴里吐出一个黄黄的颗粒,道“这是什么” “炒熟的黍子。”役差笑道,“客人是从京中来的大约不认识,在我们云州都是这般吃茶哩。” 柳绵绵瞧瞧别人,也学着样子双手端起来喝了一口,刚入口时有股子淡淡的腥膻味,待到入喉时更多是香醇浓厚,又有黍子的脆香和适中的咸味,竟是前所未有的好喝。 卫韶留神看着她,见她似是很喜欢的样子,不觉也笑了起来。云州地处边陲,比起平乐要干燥寒冷许多,如今才刚立冬,她已穿上了大毛衣服,靴子里也缝着一层厚厚的皮毛,如此苦寒的天气,他一个男子犹自觉得难熬,难为她一个女儿家竟然都熬了过来。 这都是因为自己呢卫韶面上并无异样,心绪却不知第几回翻覆起来,能得如此知音,夫复何求 哗啦一声响,厚厚的粗布门帘被人打开,一个驿使服色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扬声叫道“陈六,给我来一碗热热的奶茶” 那提着铜壶的役差慌忙走过去给他倒茶,笑着说道“回来了京中可有什么新文” 驿使一口将奶茶喝干,又将碗递过去,道“再添一碗。某取了最新的邸报回来,最大的新文除了两位相公同时罢相,还能有什么如今相位空着,好些人都十分眼热,不过都说王家最有可能上去。” 旁边一个书生打扮的问道“贵使,京中今科的秋榜可曾放了” “好像是放了,某也不大留心,”驿使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回,一拍大腿道,“是放了某想起来了,是福熙公主的新欢,有个姓桓的当了平乐今科的解头,都说他是得了公主的力气才巴结到这个位置” 柳绵绵不由地看了柳昭纯一眼,柳昭纯叹口气,无奈地摇头。看来桓深果然是今科解头,只是他被说成是巴结公主才得的功名,以他的性子怎么忍得了 “听说周相的孙子犯了事,周相就是因为这个被罢相的,到底怎么一回事”又一人问道。 “某也是好奇的很,可惜这场官司据说牵扯到贵人,秘密的很,谁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周相那个孙子据说是秋试的第十名,也因为这个缘故被革了功名,还有刑部的一个闵郎中,非但一捋到底成了庶民,据说还要发配千里之外呢”驿使抹了抹嘴,摇头道,“贵人们的事谁清楚呢,总之是奇怪的很。” 那倒茶的役差虽然不知道卫韶的名姓,却也听说他是从京中来的,不免搭讪着问道“上官,你从京中来时可曾听说过这些” 卫韶笑道“不曾听说。” 在场众人都是一阵失望,跟着又听那驿使兴头头地说了起来“京中如今端的是新文多多听说圣人最喜爱的柳贵妃有了身孕,圣人已经年不曾有过孩子,一下子高兴的没边儿了,连柳贵妃的爷娘都跟着托福,听说给了一面金牌,不用通传就能随时进宫探望,这可真是天大的恩宠” 先前那书生摇头叹息道“不成体统,怎么能因后宫嫔妃而乱了纲纪” 柳绵绵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低声向柳昭纯道“你看他像不像体统博士” 柳昭纯一口茶差点不曾喷出来,咳嗽着说“姐,看被你害的我” “这算什么,京中的小娘子们如今都翻了天了”驿使又喝干一碗奶茶,伸手去要第三碗,“先前贵妃的妹妹不是弄了个什么新文让女子进国子学读书嘛,如今听说又在弄什么女学,听说小娘子们一个个都要去教书哩” “女子教书不成体统”那书生一脸沉痛。 就在此时,门帘再次被掀起,一个女子急急走进来,叫了声“二娘” 注一唐朝祖咏的诗终南望余雪,这是他赴长安应举时做的诗,当时要求是做一首五言十二句的排律,但是祖咏只写了这四句就交了卷,主考官问他,他答道意尽而至。我挺喜欢这首诗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3.重逢 人随声至, 柳绵绵抬头看时, 却见来人正是黄英。 黄英穿着极厚的衣服,整个人似乎都被埋进了层叠的衣褶中,看去竟显得有些孤独清冷。许是路途上风霜太多, 许是近来心事太重, 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平静中隐隐透出冷寂的古怪神色,她快步走到柳绵绵跟前, 轻声说道“二娘,我来了。” 柳绵绵多时不曾见她, 不免又惊又喜,忙握住她的手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和窦娘都走了, 在平乐我也没了亲人。”黄英凄然一笑, “你们都不在,国子学中我也待不下去,反正你们都要去云州,索性我也跟着来了。” 柳绵绵心中十分歉疚,窦绾临走时曾托付她照顾黄英, 但她那时候心绪纷乱,根本顾不到这里,后来又追着卫韶走了, 也未来得及去见黄英,她竟是一个人被撇在了那里。想来周又鸾几个一直都有些瞧不起她是庶民, 季棠也从不与她来往, 如今国子学里, 她定然是待不住的。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握紧了她的手,叹气道“千里迢迢的,你一个人怎么来的况且你来了,你家里怎么办” 黄英低下头去,声音有些哽咽“如今天地间只剩下我孑然一身,我到哪里,家便在哪里,还管什么平乐、云州我的车夫会些防身的武艺,是他一路护送我来的。” “好妹妹。”柳绵绵揽紧了她,柔声道,“有我在,我就是你的家人。我还没见到剑翘,等明日进城咱们一起去找她可好” “好。”黄英破泣为笑,紧紧依偎着她,像是找到了亲人一般。 当晚众人都在驿中歇息,黄英带来的车夫是个四五十岁的汉子,低着头十分沉默,偶尔抬起头来也是极普通的相貌,想到他一路忠心护卫着黄英走了这么远,柳绵绵不免对他另眼相看,只是与他说话时那人却很少搭腔,看来十分拘谨老实。 柳绵绵与黄英一间屋子,役差送来了热水,两人一边梳洗着,一边说着别后的情形,黄英道“如今周又鸾也不去了,听说她要嫁给公主的表兄,就是宗正寺卿王大人的儿子做续弦,已经归家待嫁了。” 柳绵绵笑了笑,心想如此看来,周家却是跟王家联手了,怪道京中都传说王家要拜相,想来有周家的支持,王家离这个位置已经不远了,只是,这些关她什么事她如今远离了那些道貌岸然之下的算计和欺诈,云州天高地阔,足可让她施展身手。 黄英又道“当时咱们这些人应试的情形就像在昨天一样,哪知道不过才几个月,竟然全都散了,我想起来时常觉得是做了一个梦,只是不知是好梦还是噩梦。” 柳绵绵觉得这次见面她的情绪似乎很是低落,总在不经意中带出一股灰心失望的劲头,她取过布巾擦干净了手,笑着揽住黄英道“英娘,平乐虽然好,但是上面有皇帝压着,下面又有一大堆世家贵人指手画脚,到底束手束脚的很不自在,比如咱们最后在的那段时间跟咱们刚进去那段时间,那意头差了可不止一点半点。云州虽然偏僻了些,但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咱们在这里没有人制约,岂不是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上面有韶音罩着,还有剑翘给咱们撑腰,看谁敢惹咱们我这一路上都想着尽快把女学办起来呢,你这一来,我又多了一个帮手,你可真是我雪中送炭的好妹妹” 黄英目中有一丝欢喜,末了却还是低下头,叹气说道“只怕我太笨,帮不了你什么。” “你要是还笨,那就没人聪明了,黄国手。” 黄国手原是之前她们几个人一处时开玩笑给黄英起的绰号,夸她棋艺超群,哪知黄英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得煞白,跟着眼泪也掉了下来,柳绵绵吓了一跳,慌忙替她擦泪时,只听她抽噎着问道“剑翘可曾跟你说过当日卫相在纵横棋馆的事” 柳绵绵模糊想起窦绾跟她告别时说卫韶借刀杀人之事,她虽然听见了,但后来诸事纷扰,却从未细问过其中缘由,如今听见黄英问起,便道“剑翘说韶音他借你们之手算计了沐恩,她很是不赞同。” 黄英轻轻啊了一声,怔怔地说道“剑翘她,剑翘她如今也只有她记得了。” “当日是怎么一回事”柳绵绵问道。 黄英反问道“你不曾问过卫相吗” “不曾。”柳绵绵坦然说道,“这些军国大事,只要他不曾提起,我就不会过问。” “你们,”黄英犹豫了一下,道,“是不是有什么事圣人给你们赐了婚,跟着却又贬了卫相,然后你跟他来了云州,却又不像要成亲的样子,我,我有些不大明白。” 柳绵绵笑了笑,说道“我答应了圣人,只要他不同意,我就不嫁人。” 黄英初时还听不明白,末后细细一想,不觉大吃一惊,迟疑着问道“圣人他,他” 柳绵绵拍拍她的肩,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不成亲而已,反正我们在一起,跟成亲也没什么差别。” “卫相他知道吗” “他知道,他也觉得没什么差别。” 黄英低下头久久不语,末了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走去行囊中取出一个木匣子,赫然便是那盒琉璃棋子,她看着棋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日在纵横棋馆,我请沐统领用这盒棋子与我手谈,沐统领从不用外面的东西,但当日却误信了我” 她记忆力极好,一字一句将当时的情形娓娓道来,讲到勾刀穿过沐恩琵琶骨之时仍是害怕得浑身发抖,就像回到了当初的棋馆,亲眼看到那血淋淋的一幕似的。 黄英说完了,柳绵绵抿着唇不吭声,于是黄英便也看着她不说话,许久,就听柳绵绵长出一口气,道“怪不得你和英娘怪他。” “我”黄英张了张嘴,半晌才说,“我不是怪卫相,我只是害怕。” 柳绵绵却又不说话了,又过了许久,她才说道“英娘,时辰不早了,睡吧。” 黄英满腹疑惑,却也只能收拾了被褥,吹熄了灯去睡。云州的冬天比平乐又冷上许多,好在云州都喜欢睡土炕,此时早已经烧的热热的,躺在上面极是舒服,黄英一直睡不着,但又怕惊动了柳绵绵,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满脑子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黑暗里一声轻叹,才知道柳绵绵也不曾睡着,鬼使神差地,她便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长盈,你觉得卫相做得对吗” “我不知道。”柳绵绵很快答道,“我想不出比这个更有用的法子。英娘,若我是剑翘或是你,难免也会对他有些怨念,但我只是我,英娘,我只是我,在我心里不管他做了什么,他都是对我极重要的人。” 黄英便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一时间百感交集,又觉得意兴阑珊,很快,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柳绵绵却一直不曾睡着。她知道捉拿沐恩肯定是件极不容易的事,然而听黄英一一说来,才知道竟比她想象的更加凶险。若是其中差上一环,若是那棋子并没有奏效,又或是中途神策军来了援手她不觉打了个寒颤,忽然想起那纸赐婚诏书正是在沐恩被擒后颁下的,莫非卫韶正是以捉拿沐恩之功换来的赐婚 原来他为她做的,比她知道的更多。 暗夜之中,她静静凝望虚空,心想,如今我与你在一处了,这些凶险,从今后都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携手共对。 第二日一早众人从驿馆出发,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已看见了云州城的大门,但见城墙高大雄伟,一色都用灰色砖石砌成,就连女墙也比平乐高了许多,守城的士兵服色衣甲并不一致,但浑身透出的悍勇之气却十分明显,一看便知是腥风血雨中拼杀过的,与平乐那些见惯富贵气象的士兵大不相同。 此时城门早已开启,又深又阔的护城河上架着巨大的吊桥,来往的行人便踩着吊桥进进出出,只是眼下正有一大队胡商要进城,货物装了满满几大车,人口牲畜又多,所以等候的队伍从瓮城一直排到了河对岸,显见要等一阵子了。 卫韶当先领头,一行人跟在他后面等待交验路引,黄英见他竟然和百姓一道排队等候,不觉便有些诧异的神色,暗道此人与她见过的那些官员都不一样,那些人出门时哪个不是耀武扬威,几曾像他这样安安静静地等候呢 又过了两刻钟才轮到他们交验,卫韶正要取出告身,忽然听见叮铃哐啷一阵乱响,原来是最先那队胡商的货物犹然未曾检查完毕,几个大车都推在瓮城左侧的一个空场上,此时两个士兵随意翻检,拉扯得各色货物纷纷掉下,那带队的胡商敢怒不敢言,忙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递到士兵手中,就在此时,一个男子闲闲走近,笑道“怎么,才就这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4.索贿 此为防盗章 柳绵绵姐弟回来时, 老远便看见门前站着一个牵马的褐衣奴, 柳昭纯认出是章衍之的随从,顿时大急,忍不住向柳绵绵抱怨道“一路催你快些走, 你偏慢悠悠的, 如今章大郎找上门了,这可怎么好” 柳绵绵笑道“到处都是巡街的武侯, 你敢当街纵马,是想被抓去坐牢吗” 柳昭纯气道“那也好过被章大郎找上门来吧” 柳绵绵知道弟弟有些怕章衍之, 其实她心里也有些发怵。认识章衍之近十年来,她几乎没见他笑过, 这个人的言行举止标准的如同礼法中搬来的一样, 总让她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泥塑木雕的两个字“规矩”。 而那个教养出他的章家,更是一个牢狱般的所在,让她每每想起都觉得窒息。 说话间两人已来至门前,柳绵绵翻身下马, 向守门人问道“章大郎几时来的” 守门人悄声答道“一柱香前来的,紧跟着夫人便打发人去找阿郎,阿郎还没回来。” 要找阿爷柳昭纯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 却见柳绵绵面色如常地向门内走去,看方向正是往爷娘所居的东院, 柳昭纯不由大急, 忙道“你别去他都找上门了肯定不是好事要不你进宫找大姐躲几日吧” 柳绵绵笑了笑, 道“人都找来了,我能往哪里躲走吧,咱们去见见他。” 她疾步向内走去,柳昭纯只得跟着,偷眼见她神色与平时无异,甚至唇边还噙着一丝笑,似乎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柳昭纯更是又急又愁又摸不着头脑。 柳绵绵脚下走得飞快,石榴红色的六幅绫裙随着她的步子如花朵般乍开乍合,翻出一朵朵姿态各异的深红浅红,看去竟像整个春天的红色花朵都在这条红裙上活了过来。她自己也看得有些入迷,不觉想到,若是在裙子打褶处再绣上些花枝花叶,步履间时隐时现,岂不更美只是这石榴红色若是配黄或者绿未免太艳,黑或者灰却又太沉,倒要好好用心琢磨了。 她兴致勃勃地思量着如何配色,又要绣哪种花叶,不觉已来至东院正门,廊下侍立着几个婢女,一个见她来了,忙小步跑过来,低声说“夫人让婢子告知二娘,今日有客,二娘和大郎各自回房,不必来问安。” 这句话将柳绵绵的心思重又转回到章衍之身上,她略想了想,道“你去回夫人,就说我几句话要与来客当面说。” 少顷,先前那婢女出来道“夫人让二娘进来。” 进门后只见母亲谢蕴与章衍之分宾主而坐,谢蕴一向带着温柔笑意的脸绷得紧紧的,双眉紧锁,看起来心事重重,而章衍之则腰背挺直,神色坦然,只是柳绵绵早看见他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显见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 姐弟俩与两人见了礼,柳绵绵也不绕弯子,率先问道“章大郎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一言既出,谢蕴微凉的手便悄悄从袍袖底下握住了她的,柳绵绵能感觉到母亲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她安慰地握紧了一下,将身子又挨近母亲些,心中一阵安稳。 章衍之沉默片刻,眼睛并不看她,正色答道“此事需与柳侍郎商议,二娘请谨守为女子的本分,不要多言多问。” 柳绵绵微微一笑,复又问道“我斗胆猜上一猜,你此来莫非为了紫极殿之事” 谢蕴并不知道闯宫之事,正在疑惑,却见章衍之看着座前的六幅屏风,淡淡说道“柳二娘一向敢作敢为,今日更是震惊天下,此刻平乐城中想必无人不在谈论柳二娘的壮举。” “所以你待如何”柳绵绵笑意轻倩,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言语中的讥诮之意。 这种无法掌控的挫败感让章衍之瞬间失去了冷静,一时间他极想大声训斥她这种绝非女子该有的无赖态度,但很快,他恢复了平时的持重,平静答道“今日之前,我会考虑如何管教约束,将二娘引入正道,不过今日之后,二娘不管有何举动,都与我无干。” 他停顿了片刻,本不想再说下去,却见柳绵绵仍旧含笑看他,竟无一丝恐惧羞惭之意,这让他再次失去冷静,脱口说道“你不守妇道,放肆无赖,我岂能娶你你我的婚约从此作罢” 柳绵绵从未见他如此愤怒失态,顿时怔住了,然而内心深处却又生出一缕欢喜,一丝悲悯,一时间心绪复杂,默默无语。 柳昭纯霍地站起,正要开口,已被谢蕴拦下,就听她沉声道“章家大郎,婚约乃两家长辈所定,你一无父母之命,二未带原媒原聘,突然闯进来便说退婚,我念你年幼冲动,姑且忍耐安抚,但你竟当着我的面口出恶言羞辱我的女儿,不知是谁给你的这份胆量,又是谁教你在长辈面前如此无礼” 章衍之一言既出,胸中怒意散去,立刻便知道自己话说的过了,忙郑重向谢蕴长跪谢罪,恭谨说道“晚辈情急失言,乞请谢夫人恕罪。” 他眼梢瞥见原本紧挨谢蕴而坐的柳绵绵起身侧立,避开了他这一礼,心中蓦然有种说不出的感慨难过,明明她知道该怎么做,为何却总要这般放肆,逼得他不得不走到这一步呢 谢蕴无声喟叹。小女儿恣意任性,与章衍之素来不合,章家又是那样刻板拘束的所在,这纸婚约当初真是订错了。她也曾劝说柳尚悔婚,然而柳尚与章敬相交多年,章家又是那样的处境,如何能开得了口这几年为了这桩婚事她头上白发都多了几根,所以今日章衍之冲进门要求退婚时,她在惊诧之余竟隐隐有一丝解脱,未及追问原因便打发人去寻丈夫回来。 被男家退婚固然是种羞辱,但比起女儿的终身幸福来说,谢蕴觉得,一时的羞辱算不上什么。她也不怨章衍之,他有什么错呢以他的家教性情,要求妻子贤淑恭谨并不过分。怪只怪当初定亲太早,尚未看出两个孩子的脾气秉性,误了他们。 想到这里,谢蕴的语气放软了些,缓声道“婚姻乃结两姓之好,既然已闹到如此地步,柳家也不勉强你。只是兹事体大,你一个晚辈恐怕做不得主,请章少卿自与我家侍郎商议吧,今日便不留你了。”跟着扬声叫婢女送客。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柳尚飞跑着冲了进来,老远就叫“贤侄不可” 谢蕴劝慰着安抚着,好容易柳尚才心事重重地在塌上坐下,只是过不了片时,他又迟疑着问道“咏华,你说这些延续了百年千年的规矩,有没有可能是错的呢” 同样的疑问也在卫韶心头掠过,今晚正该由他在禁中值宿,他心中突然想起此事,眼前立刻浮现出柳绵绵笑容明媚的面庞,眉心不觉微微蹙了起来。 女子与男子,难道真的如天上地下,尊卑分明卫韶放下手中书卷,慢步行至中院,极目望向重重宫墙之外。 那般爽朗,那般明丽,又是那般强韧,放眼天下,不知有几个男儿可堪与她相提并论。单从她来看,女子非但不逊于男子,亦且远远胜之。然而就连最愚鲁的男子都可进文庙,她这般出色的女子却被拒之门外,这样的规矩,真的对吗 “观卫相之色,似有所思。”身后突然传来季景隆的声音,“不知所思为谁” 卫韶忙躬身迎候,便见步履从容,常服玉冠,果然是季景隆闲步走近,上下打量了卫韶一番,笑道“如此良辰,果然使人多感,连卫相也望月兴叹,可是思念伊人” 卫韶道“因见月华可怜,遂出门玩赏,陛下见笑了。” 季景隆摆摆手道“朕又不逼你成亲,你不必着急掩饰。” 他走进殿中,随意翻检着卫韶放在案上的书,不想却从中间翻出一卷传奇来,不由大笑起来,问道“以卫相之雅,竟然也看这些市井俚语” 卫韶躬身道“惭愧,臣亦不免流俗。” 季景隆握住书轴,慢慢将卷本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了下来,边看边笑,忽道“卫相,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 “是。” “朕记得你是大观三年的状元,当时一十八岁,是大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季景隆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朕在紫极殿上御笔钦点的你,满堂头发花白的进士中间,唯有你红颜韶龄,羡煞旁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5.三女 柳绵绵站在宣威将军府门前, 半天没能从惊诧中回过神来。 这是一座极其花哨俏皮的府邸, 根本不需要踏进里面去, 单是在门外看上一看, 已经让人深刻体会了屋主人的独特审美和富豪程度。但见外墙一律刷成朱红色,砌得又高又厚, 上面用灰砖垒出镂空的金钱花纹, 远远看去只看见一个个大大的方窟窿。两扇正红色的大门又高又厚十分气派,顶上还加了一个碧色琉璃瓦的四角飞檐, 瓦当是金黄色的金钱花样,飞檐尖上又蹲着两只鎏金的神兽,门口是黑白纹理的大理石台阶, 端的是五颜六色,精光耀眼。 柳绵绵看看身边同样震惊的黄英, 轻声问道“这真是剑翘的家” 黄英呆呆地说“这颜色” 柳绵绵哧一声笑了起来, 窦绾其实不怎么爱穿颜色衣服,在首饰打扮上也以简单大方为主, 谁能想到她家中竟是这幅模样 门子已经进去通报了, 不多时只听得噔噔噔的跑步声响, 跟着就听见窦绾又惊又喜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二娘、黄娘,真的是你们” “未见其形,先已闻声。”柳绵绵莞尔一笑,向黄英道, “还是那副脾气。” 她口中说的轻松, 其实心里也十分激动, 不自觉地便往前走了几步,跟着就见窦绾一阵风似的从门内撞了出来,老远就张着胳膊一把将她俩圈在怀里,放声大笑着说道“真的是你们,真的是” 三个人乍然重逢,一时都只管互相看着傻笑起来,半晌黄英才想起来,忙说“咱们进屋去吧,只管站在大街上怪傻的。” “哎,没事,这里又不是平乐,没人看的。”窦绾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把人领进了屋里,一边走一边叽叽呱呱地说,“你们怎么也不给我先捎个信,要是我知道一定去接你们” “我还想着你只比我早走了几天,没准儿路上就追上你了,所以没有送信。”柳绵绵笑道,“哪知道一路都没追上你。” “我走的快,你为了赶驿站肯定每天只走几十里,我回来时一天跑一百多里地呢,一个月前都到了。”窦绾很是得意,“我阿爷回趟家也不过是这个快慢, ” 说着话已经到了正堂,窦绾的母亲胡氏带着窦绾几个弟弟在堂中等着,最大的弟弟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模样,老远就站起来迎接,几个小的却十分调皮,来回乱跑着打量每个人,一刻也不得安静。 胡氏看起来四十许人,面目清秀,打扮也与窦绾一般是简单大方的路子,她含笑受了晚辈的拜见,跟着便道“你们许久不见,想来有许多话要说,这几个小的一时一刻跳闹不休,没得扰了你们的兴致,不如让阿绾带你们去她那里玩吧,到时候一起吃午饭。” “走,我正是这么觉得呢。”窦绾一把将那个正扑过来要抱柳绵绵腿的最小的弟弟拎开,嫌弃地说,“小五你脏成这样,也敢去抱人家我都替你害臊” 那个被唤作小五的三四岁孩子在他手底下挣了几下没挣开,龇牙咧嘴地说“就要抱,她长得好看” 窦绾拎着他往最大的弟弟怀里一扔,冲他做了个鬼脸“长得丑的不许抱美人儿” 小五便在哥哥的怀里使劲扭,不服气地说“就要抱,就要抱” 胡夫人笑着把他接过来搂在怀里,向柳绵绵说道“你们去吧,不用管这几个小子。” 窦绾在前领着,三个人一起向后面窦绾的院子走去,内院的风格十分古朴大方,虽然花木不多,却别有一种疏落气象,柳绵绵与黄英对望一眼,心里都在猜度大约内院是胡夫人的手笔,大门是那位宣威将军的手笔吧,回想起来那次打马球时,窦凤章虽然按制穿着公服,但脚下蹬的却是一双大红色靴子,也是相当醒目了。 窦绾的闺房在跨院中,两明三暗几间屋子,中间不曾隔断,越发显得地方朗阔,案上放着些笔墨纸砚,墙上却挂着刀枪剑戟,窦绾把炕上的小几往边上一推,一手拉着一个,笑嘻嘻说道“坐炕上说话,这里暖和” 侍婢端来了奶茶和点心,三个人又将别来的情形说了一通,窦绾问道“长盈,你是不是跟卫韶一起来的我听说他是新长史。” 柳绵绵笑道“是,还有我弟跟着一起。” 当日的愤激已经被时间冲淡了不少,窦绾沉吟了一会儿,试探着问“你们是不是要成亲了” “大概还不会成亲吧,”柳绵绵道,“怎么了” 窦绾似是松了一口气,又高兴起来,说道“那你们就住我家里吧,咱们三个一处更热闹” 柳绵绵笑着说道“我弟已经去找房子了,我还是想跟韶音住的靠近些,有什么事也方便。” 窦绾皱了皱鼻子,又眼巴巴地看着黄英说“你呢英娘,你一个人,总要跟我一起吧” “我,我也想自己住。”黄英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出来。 窦绾看看柳绵绵,又看看英娘,一脸失望“我可真惨,一个二个都不要我” 黄英有些局促,连忙说“我慢慢找房子,找到之前我跟你一起。” “好好好,”窦绾眉开眼笑地说,“长盈,你应该也没那么快找到房子吧在这之你跟你弟都来我家吧” 于是卫韶等了大半天,最后等来一个消息今晚只剩下他一个人去住客栈。 柳昭纯趴在他耳朵边上挤眉弄眼地说“姐夫,我催着我姐尽快找房子,你放心吧” 卫韶笑笑没有说话,看着她们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跟着窦绾走了,他忽然觉得这样很好,这才是她应该有的模样,平乐的气氛太压抑,云州的天特别高,这里冷,这里贫瘠,可是这里有平乐最缺少的,自由。 大件行李并不曾拆开,随身用的东西却是要打开来今晚就用的,少女们的行囊里装的都是美丽的器物,窦绾看的心痒痒,连忙把自己的首饰箱、衣箱也都搬出来,吵嚷着说“你们都不曾在云州过过冬,告诉你们吧,就得这样的大毛衣服才行” 她从衣箱里拽出一件狐狸皮里子、大红缎面的小袄,风毛出的极好,毛茸茸的像窝着一只火红的猫,窦绾得意地往柳绵绵身上一比,笑道“这是去年我自己打的狐狸硝的皮,你试试看,肯定好看” 柳绵绵果然穿了给她们看,黄英也笑着说好看,窦绾便极大方地说“那就送你了” 跟着又拽出一件给黄英试,又拿了一件新衣自己穿上,对着铜镜左右端详。 柳绵绵把手捂在绵密的狐狸毛里,凑过去看首饰,三个女孩的东西琳琅地摆了一桌子,从发梳到口脂,从耳珰到臂钏,各色美丽的饰物从一个年轻的手中交到另一个年轻的手中,笑语声从下午到晚上都不曾停歇。 柳绵绵拈起窦绾首饰箱里一个白中透着黄的坠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野猪牙。”窦绾一把夺过撂在一边,一脸郁闷,“我头一回跟我阿爷打猎时猎到的,晦气,别人都是打的什么狼啊鹿啊狐狸啊,偏偏我打到一头野猪,丑死了,我阿爷还偏说一定要留作纪念,就把猪牙做了这个坠子。” 窦绾打野猪柳绵绵扑哧一声笑了,好吧,其实想想那个场景也挺合衬的,阿爷曾经跟她说过,窦将军教女,是要每天举两刻钟石锁,再绑上沙袋跑半个时辰的。 “怎么把这个簪子单独撂着”黄英打开一个小盒子,看着里面如意云头的金簪好奇地问。 柳绵绵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日在那间地窖里,她用这东西戳了周愔。那是她被掳到那里后趁着没人时弄下来藏在袖中的,原以为不一定用得上,没想到却很快就用上了。 如今簪子已经洗干净重新炸过,黄澄澄的看上去簇新,谁也不知道背后曾经有那场血腥,不过她还是随身带了来,提醒自己时刻不要忘了危险。 她拈起那只金簪,微笑着说“有一次我被周愔绑走了,就是用这个伤了他” 窦绾听她说完,气得一拍桌子“好不要脸竟然做出这种事” 黄英道“周愔真是罪有应得,活该” “是啊,活该。”柳绵绵笑了起来,“听我阿爷说就是因为这件事,再加上别的一些事,这才把周家扳倒的。” “长盈你别怕,以后有我在,我来护着你,谁也休想伤着你”窦绾豪气万丈。 黄英抿嘴一笑,打趣道“这里是你的天下,以后我和长盈就指望你了。” 窦绾一抬眉,得意洋洋地说“两位小娘子,以后你们可都是我的人了,哈哈” 跟着一手牵了一个,左看看右看看,乐不可支“你们说我这样算不算是安享齐人之福” 柳绵绵嗤的一笑,道“昔有齐人一妻一妾,今有窦女侠左拥右抱” 黄英摇头叹道“有了长盈这样的美人儿还不知足,可知是轻薄儿” 三个人放声大笑,郎朗笑声中,云州的冬日的又一场大雪不知何时已在窗外飘落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6.赠姬 客栈之中, 卫韶看着连季望,唇边浮上一丝笑意, 道“某已用过饭了, 连参军不必客气。” 连季望全然不介意,只大喇喇地站在前厅, 笑笑嘻嘻地说“用过饭了也可以再加个宵夜嘛, 咱们这儿最大的好处便是没有宵禁, 随便你乐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此时厅中还有不少客人在闲谈用饭,不少人都认得连季望, 他往这里一站,几乎所有的目光就都盯着他和跟他讲话的卫韶,一张张陌生的脸上神色各异, 都在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连季望似乎对这个效果很是满意, 越发笑的开心了,还跟店主人打起了官腔“店家,你可知道这位贵客是谁吗这是咱们云州新到任的长史卫公, 啧啧, 官长光顾你这个小店, 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咱们云州这么多年,几曾见过官长住客栈的哪个不是由本地士绅抢着接了去, 大房子大院的住着, 几曾见过这么清廉的官长” 卫韶也不说话, 只带着一丝浅笑看着他折腾, 那些围观的客人窃窃私语着, 却也没谁来搭茬,只有店主人十分热情地附和着说“哎呀连司马,要不是你提醒,某这就要犯下大错了这样的贵客真是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才能请到店里伙计,赶紧把好酒好菜都端上来,某做东,请卫长史吃酒” 卫韶笑着摆手道“已经用过饭了,店家不必费事。”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店主人连连说着,“卫长史一定要赏某这个面子,让某做一次东主吧” “罢了,卫长史说了不用,你也不要太勉强,连我请客卫长史都不领情,何况是你”连季望笑着说道,“只是卫长史,云州这种偏僻的小地方不比平乐繁华,客居寂寞的很,我给你带了点小玩意儿,如今都在外头冻着呢,要不让她们进来吧” 卫韶抬了抬眉,笑意更深,早知他不会只是过来说这些有的没的,果然还有后手。 连季望见他并不没有推辞的意思,心里也是得意,于是一拍手,高声道“你们都进来吧” 从外面鱼贯而入一队胡姬,个个云鬓高挽,碧眼桃腮,外面虽然天寒地冻,难为她们一个个衣裙单薄,有的甚至还露着腰肢和脚腕,虽然面目不一,难得都是妖娆的风情女子。 “这六个胡姬是某亲自挑出来孝敬卫长史的,个个能歌善舞,姿色也能勉强能看,卫长史不妨试试看,若是某所言不实,她们不能让长史满意的话,某自罚三杯向长史赔罪”连季望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 先是宝石,再是美女,势必要把他拉成一伙人吗卫韶看着连季望,一时有些捉摸不透。若说他有意以好处来拉拢他,图的是今后行事方便,又何必弄得这么大张旗鼓,授人以柄若说他只是溜须拍马,他一个兵曹参军正经上司是现任司马刘炳午前他曾去拜望刘炳,对方声称抱病没有见他,连季望似乎犯不上隔着正经上司到长史跟前献殷勤。 所以他到底为了什么一举一动无不透着怪异,看起来似乎是个张扬跋扈的无脑之人,说起话来又像句句都有深意。 连季望使了个眼色,那领头的胡姬立刻缠了上来,柔若无骨的身子就要往卫韶身上靠,口中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奴阿米达见过官长。” 卫韶退开一步躲开她,笑着向连季望说“连参军的美意某心领了,只是你看,某还在客栈客居,房小屋浅,如何能留得住这么多人连参军还是带回去吧。” 连季望一拍大腿,一副恍然的模样“卫长史这是嫌客栈住着不方便喽瞧我这脑子,刚刚还说官长们来了都是士绅们接了家中住着,展眼我就忘了这茬走走走,长史跟某去家里住着,大房子大院,别说六个胡姬,八十个也笑纳了” 自打这些胡姬进门,周遭的客人便都伸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瞧着,如今见连季望要把她们都送给卫韶,又要请去家里住着,脸上不免神色各异,有羡慕的,有鄙夷的,也有瞧热闹的,还有一些胡商想是被连季望勒索过不少次,此刻都低着头用胡语交谈,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连季望说着话,伸手就来拉卫韶,卫韶侧身躲开,淡淡说道“大夏律条,官员至任后不得扰乱当地士绅百姓,不得以借住、盘缠等各种名目敲诈勒索,违者以涉及钱款的数额论罪,连司马,这律条还是某当时主持修订的,莫非你想要我以身试法” 连季望放下了手,他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慢悠悠地说道“瞧我这个记性,我差点忘了卫长史之前可是大名鼎鼎的贤相呐,怎能不以身作则” “国法在上,恕某得罪。”卫韶道。 贤相立刻有看客低声向旁人问了起来,也有那些知道前情的向人解释卫韶的来历,一时之间客栈里人声鼎沸,比刚刚那些胡姬进来时更要热闹几分。 连季望叹了口气,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卫长史不肯到某家里去住倒也罢了,是某面子不够大,请不到你,只是她们几个” 他伸手指了指那几个胡姬,胡姬们立刻紧张起来,美丽的脸上露出惊恐害怕的神色。 “这些胡姬都是某花了三倍重金买来的,买的时候我与卖家讲好了,若是她们不顶用,不能打动卫长史收留她们,人我退回,身价钱他原数奉还,至于她们么,啧啧,”连季望摇着头,连连感叹,“学艺不精,怕是要被主人家打死,打不死的也要脱层皮,啧啧,可怜这些美人儿细皮嫩肉的,几顿鞭子肯定是跑不掉喽” 扑通一声,却是领头的阿米达跪下来,她连着膝行几步来道卫韶跟前,柔软的胳膊抱住他的腿,柔声说“好心的官长,你就留下奴吧,奴会好好伺候你的,一定让官长欢喜。” 她仰着头楚楚可怜,美目中泪光点点,却又带着一种诱惑,似乎全身心地等待着男人的救赎和怜惜。 她一开头,剩下几个胡姬全部涌了上来,她们有的妖艳,有的秀丽,有的抓胳膊,有的抱腿,口中的说辞却都差不多“官长,你可怜可怜奴,你不留下奴,奴就要被打死了” 连季望笑吟吟的站着,见卫韶一脸为难,左躲右闪,越发觉得快意,忙又煽风点火说道“卫长史,你就留下她们吧,难道你忍心让她们回去受苦” 说话时阿米达已经缠上去要搂抱卫韶,卫韶伸手挡着,有些狼狈地说道“连参军说的容易,国法在上,换了你也不敢收。” 连季望笑嘻嘻说道“人命大过天,某可不做怕事的缩头乌龟,你们说是不是” 末一句是向看客们说的,果然有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附和起来,连声嚷嚷着收下吧收下吧。 卫韶沉吟片刻,伸手扶起了阿米达,温和说道“你们不要害怕,我不会退回你们,都起来吧。” 几个胡姬个个又惊又喜,周遭的看客发出一阵嘘声,连季望的笑容还没有退去,又听卫韶说道“只是我一向胆小,不敢留着你们,连参军刚刚说他不肯做怕事的缩头乌龟,那么,我就将你们全部转赠给他。” 他看着连季望,笑意恬淡,似乎刚刚那些话只是随口说来,全不曾有骂他的意思“连参军,想来你一定会收下的,她们的身价钱是多少我立刻付给你。” 连季望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他看看胡姬,又看看卫韶,末了对拍巴掌,笑着说道“好,好,好,我这也算是自作自受,阿米达,你过来。” 阿米达连忙凑到他跟前,连季望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看了看,摇头说道“缩头乌龟某肯定是不能当的,以后你们就跟着我吧。” 胡姬们立刻抛下卫韶凑到他跟前,连季望便在一片花红柳绿中慢悠悠地朝卫韶伸出了手“如此,身价钱还要麻烦卫长史还给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7.缠斗 柳绵绵吃过早饭便带着柳昭纯去客栈探望卫韶, 只是还没进门,已经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歌舞之声, 又夹杂着男子们七嘴八舌的喝彩声。她怔了一下, 如今刚过辰时,原来云州竟然一大早就开始歌舞了竟然连客栈中都有歌舞, 这里的风俗还真是别致。 待她踏进厅中, 又是一怔, 只见卫韶席地而坐,正就着奶茶吃胡饼, 他食案周遭两个女子一左一右在跳胡旋舞,又有一个女子弹琵琶,一个女子击鼓, 一个女子吹笛, 另有一个女子在旁高歌,声入云霄,厅中那些住店的客人一边吃饭一边看歌舞, 个个不亦乐乎。 卫韶一看见她立刻起身相迎, 她跟着在食案前坐下, 忍不住问道“这里怎么一大早就开始又唱又跳的,好奇怪的风俗。” 卫韶叹气摇头, 道“哪里是风俗, 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原来连季望昨晚上虽然收了钱把人领走了, 今天一大早却又带着阿米达几个找上门来, 嘴上说着感谢卫韶以胡姬相赠, 跟着却把人往这里一扔,只说让她们好好伺候卫韶,自己却跑了个干净,阿米达几个想来是得了他的吩咐,也不管卫韶再三推辞,只管围着他打转,他出门她们就前呼后拥地跟着,他坐下她们就你一言我一语用不流利的汉语跟他聊天,他来吃饭,她们便在边上唱歌跳舞,闹得整个客栈如同酒楼一般热闹。 卫韶一脸无奈“长盈,打也打不得,赶也赶不走,你看该如何是好” 柳绵绵笑得前仰后合,万万没想到智计百出的卫韶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柳昭纯拽拽她的衣袖,低声嘟囔说“你怕不是傻姐夫被这些个胡姬缠着,你居然还笑” 柳绵绵顺手给了他一下子,跟着眼珠子一转,向卫韶道“韶音,我要是给你解决了这个麻烦,你怎么谢我” “但有所命,无所不从。”卫韶立刻向她拱手为礼,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某恳请柳君援手。” 柳绵绵长眉一挑,笑吟吟道“好,我先记下这一遭,日后再要你的谢礼。” 她站起身来,一指为首的阿米达,道“你叫她们别跳了,一起跟我出去一趟。” 阿米达有些疑惑,结结巴巴地说“连参军命奴等来服侍卫长史,并不曾叫奴跟别人走。” 卫韶会意,连忙说道“服侍柳娘子就如同服侍某一般。” 柳绵绵嫣然一笑,道“听见没有,如今卫长史也发话了,你们还不跟上” 阿米达犹豫了一会儿,又跟其他胡姬叽里咕噜地商量了一阵子,这才停了歌舞,站在原地看着柳绵绵,却见她笑着跟卫韶道别,跟着向她们招招手,自己当先走了出去,阿米达几个只得也跟了出来。 柳昭纯满心里猜不到她要做什么,连忙凑近来小声说“你带着她们几个要去哪里” “哪里都要去,”柳绵绵笑嘻嘻地说,“最好能把整个云州城都逛一遍,让所有人都看见才好。” 柳昭纯想破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得跟着来,却见她先去了宣威将军府,少停窦绾和黄英出了门来,看见这个架势也是满头雾水,柳绵绵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又问“云州哪里人最多我去问问租房的事。” “西市和茶马市人最多,西市是卖吃食衣服什么的,茶马市是马匹和茶水盐巴交易的,两处都没有什么租房的消息。”窦绾有些不解,皱着眉说道,“若是想租房,最好是去牙行打听打听。” “牙行人多吗”柳绵绵问。 “不多。” “那就先去西市,再去茶马市。”柳绵绵笑道,“剑翘,麻烦你带个路。” 窦绾一肚子疑惑,也只能当先带着她们往西市去,到了一看果然是极热闹的所在,虽然比不上平乐城西市的繁华,然而各色人物杂处,又有许多闲汉蹲在道边闲扯,许多妇人来回走动采买,别是一番自在的景象。 柳绵绵向柳昭纯说道“傻子,你可看好了我是怎么做的。” 她拣了一处支在道边的茶棚,那里非但卖各色茶水点心,亦且造饭,这会儿几乎满座,喝茶的,吃点心的,聊天的,乌央乌央占了大半边街面。 柳绵绵拣了一个座坐下了,向店主人道“店家,向你打听一件事,附近可有大房子要往外租吗” 店主人一边招呼客人,一边答道“小娘子,租房要去牙行。” “牙行那边并没有合适的,所以来这边问问。”柳绵绵面不改色的撒着谎,又向身后阿米达她们一指,道,“单是她们几个都要一人占一个院子,这房子至少要几十间屋才够住,上哪儿找那么合适的呢” 她们几个服色鲜明,容颜美丽,身后又带着许多妖娆胡姬,走过来时便有许多人在偷看,此时听她这么一说,有茶客忍不住搭讪道“连胡姬也一人一个院子么” 胡姬虽然在大夏极受欢迎,然而身份却多是卑贱,寻常人家豢养了无非是充作歌舞伎,哪有单给院子住着的周围人不免也都静待下文,只听柳绵绵说道“这些胡姬是兵曹参军连参军的人,自然怠慢不得,我家长史只能当做客人一样接待了。” “你家长史是谁呀”店主人好奇问道。 立刻有消息灵通的茶客答道“听说新长史已经来了,莫非就是他” “正是呢。”柳绵绵点头道,“昨日一来,连参军就带着这些胡姬非要送给我家长史,我家长史不收,连参军就说要是不收,他就把这些胡姬打死,怎么说也是几条人命,我家长史没办法,只能掏钱买了胡姬,但我家长史只是为了救人,又不是贪恋美色,所以分文不取又送给了连参军。” 周遭响起一片吸气声,店主人追问道“那怎地又跟着你” “连参军一大早把她们往长史住的客栈里一丢就不管了,长史要忙公务,又还没找到住处,也是急得没法子,我只好带她们出来找房子,好歹先把她们安顿下来再说。”柳绵绵口齿伶俐地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云州的规矩是这样的,强逼着长史买了胡姬送他不说,还得长史自己花钱养人,还得当客人一样供着,平乐却没听说过有这种事,是不是呀昭纯” 柳昭纯忍笑正忍得肚子都疼了,听了这话连忙正色说道“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事这非但是强买强卖,而且是无本生意,一文钱不出白得了六个胡姬不说,连人都不用养,每天往卫长史那里一扔就好了,若是天底下都像云州人这般做生意,那早就发财了” 一个茶客苦着脸说“小郎君,话却不是这等说的,便是我们云州人也从来不这么行事,那只是连参军一个人,不要算到我们头上。” “就是喽,连参军是个胆大脸厚的,别的不说,每日里从商队身上捞的那些”又一个茶客愤愤地说着,旁边似是他妻子拽了他一把,他却不往下说了。 窦绾这才明白柳绵绵的用意,立刻帮腔道“云州从来不曾有过这种不讲理的事二娘,你别理那个连季望,他 ” “唉,我是不想理他,那她们几个怎么办”柳绵绵指着阿米达几个,叹气说道,“她们的主人不管她们,若是我也不管,她们连饭也吃不上的,夜里也没地方去,这样冷的天气难道看着她们冻死不成也只能我先照顾着,只是剑翘,我如今最怕的却是别人不知道其中的曲折,还以为我家长史贪恋女色,强占了连参军的胡姬呢” “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都看着,难道能任由连季望颠倒黑白不成云州可没有这种不要面皮的人”窦绾向四下一看,“你们说是不是” 茶客们三三两两地答应着“是”,又有人出主意说“小娘子,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把胡姬领去连家,往门前一扔不就行了” “连参军这会儿多半在衙门看商队交验,要么就在城门,把人带到那里也行,当面臊臊他” “依某说的话,干脆把身契要回来重新发卖,不受这窝囊气” 柳绵绵故作愁苦地听着,袖子底下却对窦绾翘起了大拇指,窦绾努努嘴,小声说“走,我带你去前面羊汤馆,那里人更多,保管一会儿就传的满云州的人都知道” “哪里女人多”黄英悄声问道,“这种事女人家最有兴致听,传的更快” “那边有一条街都是卖胭脂花粉布料首饰的,待会儿咱们从羊汤馆出来就去那里。”窦绾道。 “读书人都聚在哪里”柳昭纯也不甘示弱,连忙献计,“他们最是喜欢议论,这可是上好的题材,足够他们议上好几天了。” “走吧,一家一家走过去,总要让全云州都知道这事。”柳绵绵慢慢起身,唇边带着一丝笑意看向阿米达,阿米达不觉打了个冷战低下头去,想起临来时连季望的交代,不觉暗自叫苦。 到下午时分,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刘司马府中,刘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气冲冲叫道“快去把连季望叫来,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一件小事都办不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8.情思 “司马息怒。”连季望拿起水晶镇纸闲闲地把玩着, 脸上丝毫不见尴尬, “我的名声本来就臭的很,随便他们再说,也不能更坏。好在司马并未出面,这事尽管推在我身上便是, 司马病好之后该如何还如何, 姓卫的也没法说一个不好。” 刘炳皱着眉,不满地说“你就是不听劝,早说了卫韶那人油盐不进,跟咱们不是一路的, 早让你收着点来, 你偏偏不识好歹非要去试探, 现下白白丢了个丑, 却是何苦” 连季望顺手把镇纸塞到袖子里, 笑着说道“周刺史还等着咱们回信呢, 前日我把卫韶已经到任的消息压下了不曾告诉他,现在我就派人送信去, 后面由他出手, 咱们乐得轻松。司马尽管放心, 一切还在掌握中。我先告辞, 回头先遣人给周刺史送信, 再把那几个胡姬接回来, 司马要不要留下几个都是花了大价钱的绝色。” “不要不要, ”刘炳烦躁地摆摆手, “少跟我来这套,谁不知道你是从康阿四那里弄的胡姬,他敢要你一文钱吗我劝你消消停停地把钱退给卫韶,把人也退给去,官场上讲究个和气,卫韶本来未必要跟咱们作对,你这么一折腾,以后只好做对头了” 连季望嘿嘿一笑,道“司马这话说的,卫韶的贤名可不是白得的,云州城向来只有恶人,好人啊,在咱这儿活不下去,早晚都是对头,不如先下手为强。” 他晃悠着往外走,刘炳往桌上一看,拍案而起“连三你把镇纸给我搁回来什么你都顺啊你” 连季望却像没听见一般,快步走了出去,刘炳又不好撕破脸去拦他,只得向着门外伺候的小厮发怒道“记得连三再来的时候把贵重的东西都给我收好,没眼色的东西” 客房中,卫韶向着柳绵绵深深一揖,正色说道“有劳柳君了,某不胜感激。” 柳绵绵一本正经地答道“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韶音是谦谦君子,既不好跟那群胡姬纠缠,又不好满世界说人的不是,我一个小女子,干这种事最合适。” “哪里哪里,柳君是敢言敢怒的坦荡君子,某瞻前顾后,总是拘泥于形式,反而落了下乘,有失君子磊落之风。”卫韶又道。 他两个像得了乐趣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夸赞个没完,柳昭纯掏掏耳朵,一脸无奈“姐,姐夫,你们要互相吹捧的话能不能等我走了以后我这里听得实在是面皮上有些臊得慌。” “你现在就可以走。”柳绵绵看都没看他一眼。 “好好好,我走,反正房子也看好了,明日交割了银钱,请中人保人做个见证画了押就能住进去,你过河拆桥撵我走,也没什么。”柳昭纯耷拉着脸,“姐夫,你的房子我也看好了,跟我姐墙挨墙,要不要我找匠人在中间开个小门免得你天天绕道走不方便。” 他有意打趣卫韶,本以为会看到他一脸窘迫的模样,谁知卫韶含笑说道“是个好主意,那就有劳一弟了。” 柳昭纯大吃一惊,摇着头说“姐夫,你跟我姐混了几个月,脸皮变厚了,人也学坏了” 柳绵绵随手捏起碟子里一个栗子塞到他嘴里,道“吃吧,这还堵不住你的嘴我要跟韶音说正事呢,你别捣乱了。” 柳昭纯苦着脸把栗子取出来剥皮,只见卫韶也从碟子里取了栗子来一颗颗仔细剥了壳,去了皮,自己却又不吃,只放在一个空碟子里,攒了一堆递给柳绵绵,柳绵绵捏起一颗先递给卫韶,自己也拿着吃,又说道“我们今天逛了一大圈,又看了几处房舍,等过几天安顿下来,我就准备弄女学,窦娘和黄娘都要帮忙。” “很好,这里规矩没那么多,诸事都容易,窦娘和我都可以给你撑腰。”卫韶笑着说道。 “那是自然。”柳绵绵也笑,“窦娘说光是那些尉官、将官家的小娘子就有许多,到时候都会来壮声势,无论如何先做起来了再说,只是眼下还要再寻些饱学的大儒才好。” “慢慢寻访,总是有的,便是没有,上官司籍的高徒,国子学头一份的人才,长盈你也足够了。”卫韶又剥好了一个栗子,笑着放进了碟子里。 “我怎么把你给忘了”柳绵绵猛然想起,眉开眼笑地说,“现放着大夏朝最有名的状元才,还怕什么没有好老师” 柳昭纯以手扶额,叹息着说“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你们好不肉麻,走了走了” 他顺手从碟子里抓起一大把剥好的栗子,果然推门走了,到门外又停下来等了会儿,谁想并没有人追来挽留他,柳昭纯撇撇嘴,嘟囔了句“重色轻友”,到底笑着走开了。 一碟栗子很快就剥完了,柳绵绵掏出帕子来替卫韶擦掉手上沾着的栗子绒毛,又道“我今天问了阿米达,她们都是一个叫康阿四的胡商从西番带过来的,连参军根本没给钱,直接把人领走的,韶音,你这回可是被敲诈了。” “我也听说了。”卫韶笑着说道,白日里他趁着空闲和几个胡商攀谈了一番,也弄清楚了阿米达几个的来历,“那个康阿四据说还把持着茶马市的交易,跟连参军极是交好,回头我须得连本带利讨回来才好。” 柳绵绵抿嘴一笑,道“那是自然,虽然你家大业大,也不能吃这个亏。你今天做什么了” “继续跟张长史交接,今日查了公库、粮库、账簿和历年的文档,又听他的推荐留用了两个吏员。”卫韶说道。 柳绵绵从未听他谈过公事,但她仍敏锐地感觉到卫韶的语气与平时不大一样,于是问道“莫非其中有什么问题” “粮库的粮”卫韶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数目没问题,可是,太新了。” “太新了”柳绵绵有些听不懂,疑惑地看着他。 卫韶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道“粮库是每年征粮,确保在库的粮食都在规定数量之内,按理说应该是陈粮居多,陈旧程度也不同,可今天我看到的粮食都挺新,有几囷还是潮的,似乎没有晒干就赶着入了仓。再有,每年粮仓报的损耗也比正常的高出两成。” 柳绵绵想了想,问道“你怀疑粮食不对” “现在都不好说。”卫韶沉吟着说,“等我慢慢查验了再说吧。” “你小心些,我不大懂这里面的门道,不过粮仓是重地”柳绵绵微蹙了眉,有些担心,“万一被人做了手脚就麻烦了。” “我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只是到时候恐怕还要请你帮个忙。”卫韶说道。 “行,到时候你告诉我。”柳绵绵一口应了下来。 “你不问问我打算怎么办吗”卫韶含笑问道。 “你说有了打算,自然是万全之策,我又不懂这些,问也白问。”柳绵绵又拈起一个栗子送到他嘴边,“张口。” 卫韶不由自主地张了嘴,跟着一个圆滚滚、黄澄澄的栗子便送进他口中,她纤细的手指退开的极快,但还是不免在他唇上轻触了一下,引起他心中一阵战栗。 来不及多想,他立刻捉住了那只手,轻轻在手心里吻了一下。一股暖暖的香气充盈在眼前,也不知是她的香气,还是烤栗子的甜味。 柳绵绵没有缩回手,只由着他握住,也带着淡淡的笑意就那么望着他,似乎一切都自然而然,毫不扭捏。 许久,卫韶才舍得松开她,有些香气沾染在了他的手上,于是他眷恋地握起了拳,悄悄放在心口处,祈愿这样能留住些许属于她的气息,像是叹息般的,他轻声说道“昭纯说的那扇门看来是非修不可了。” “我也这么说。”柳绵绵启唇一笑,美目中流光溢彩,“不然每次都要从大门走去你那里,觉得路程很长呢。” “或者我也可以常备几架梯子,随时准备跳墙。”卫韶笑道。 柳绵绵摇头道“那可不成,若是被当做登徒子抓了起来,官长的威严何在”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轻倩的笑声中,唯觉岁月静好,只盼能永远对坐长谈,爱意不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9.刁难 待卫韶搬进新租下的院子里时, 刺史周季孙的公函也到了,急召卫韶到东昆拜见, 要动问云州诸事。 刚卸任的长史张芝刚刚把一切事务交割完毕, 此时殷勤说道“某正要去东昆上任,卫长史不妨与某同行。” 他此番却是高升, 调任至刺史府任别驾,也选了今日启程, 卫韶略一思索, 点头应了下来, 随即换上公服与他一道出了门。 周季孙不是别人, 正是周嗣第四子,周愔的叔父。未到任时卫韶已经多方了解了周季孙的情况,此人在周家诸子中才干平平,年近三十才以明经出仕,不过有着周嗣的护持, 仕途上却很是顺遂,十几年间已经升任一州刺史, 官居四品。周季孙官声一般,周嗣原本是打算让他在外任官上多做几年,攒够了资历再往回调,可周季孙本人却极是心热,着急要回平乐去, 可惜如今周嗣罢相, 吏部也在前次考课中换了一茬新人, 周季孙虽四下托人活动,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去了。 想到与周家的一番恩怨,卫韶不由得不留心,果然一见了面周季孙便极是倨傲地说道“卫长史来了几天,始终不曾到州衙拜见,莫非卫长史还以左相自居,等着某去拜会你不成” 卫韶淡然答道“循例新任官员当与前任交割完毕后拜见上官,今日下官方才与张别驾交割清楚,是以今日才来。” 周季孙冷冷说道“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口齿最是伶俐。某不与你废话,你只记住一条,云州地处险要,事务繁杂,身为刺史某须得时刻知悉那边的情势,从此后卫长史隔日便过来一趟,向某汇报云州诸事吧” 卫韶也不辩解,只平静答道“下官遵命。” 周季孙有些意外他竟如此好说话,自己倒先怔了一会儿,半天才叫出属官向他告知各项事务,又各种指挥挑刺,直折腾了一个时辰方才放他出门。 那张芝在旁边候着,见卫韶走了出去,这才小心翼翼说道“周公,两日一来是否有些过于频繁了云州到东昆一来回就是一天,只怕外面人议论。” “哼,在我这里谁敢议论”周季孙想起卫韶那副平静的模样就有些上火,气呼呼说道,“你瞧瞧他刚才那副模样,还当自己是贤相呢到了我的手底下,总要折腾他个半死” “周公,卫韶虽然此时落魄,到底是在相位上待过的人,保不齐有什么人脉,”张芝是在地方上待过几十年的老油子,为人圆活的多,只委婉劝解道,“再者云州长史事务繁杂,若他借口要到这边上报都丢下不管,到时也是麻烦。反正他现在是周公你的下属,想折腾他机会多的是,也不必做的这么明显,留下个话柄。” “他要是把正经事丢下不管我就更有借口收拾他”周季孙不耐烦的说,“你不用多说,我自有主张。倒是刘炳那边怎么回事,早让他派人去沿途盯着,一有卫韶的消息就告知我,怎么卫韶人都到了他也没吭声,反而是你先送来的消息” 张芝忙道“刘炳这阵子病着,这些事都是连季望张罗,下官也看不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竟然拖了这么久才上报,不过看他一上手就给卫韶使绊子的样子,倒也不像卫韶一伙的,下官实在捉摸不透。” 周季孙便不说话了,只坐着出神,张芝想起连季望几次三番当着众人的面不给他留面子,忍不住又说“连季望近来越发不像话,简直是癫狂了一般,那日竟然当着卫韶的面说我向他索贿,真是不知所谓周公,此人行止荒唐,只怕给我们添乱子,要不要将他远远地打发了” 周季孙皱着眉头说“我也知道他不尊重,但是北蛮那边唯有他能说上话,胡商那边他也吃得开,留住他还有些用处,过几日我叫他来说说,让他以后小心行事就是了。” 张芝只得应下,再想想连季望虽然十分可厌,每年里上供的银钱和各色珠宝还真是不少,况且如今又不需要再与他共事,眼不见心不烦,便也渐渐心平气和起来。 卫韶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进了门却见色色已经安置妥当,书房、卧房俱已收拾的十分整齐,又见卧房内新添了几件颜色鲜丽的寝具,便知道是柳绵绵的手笔了,他唇边不由自主浮起笑意,忽然觉得此情此景,竟像是两个人已经做了许多年夫妻,他出门公干,她便在家中等他归来,日复一日,似乎能永远这样相守下去。 他心中漾起一股无法言表的缠绵情意,满心欢喜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她,忽然厚厚的羊毡门帘被侍从打起,跟着柳绵绵捧着一个食盒快步走进来,笑着说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这罐羊肉汤我已经热了好几次,总算等到你回来了。” 捧盒的盖子被揭开了,露出陶罐装着的一大罐羊汤,汤色浓白,小葱碧绿,羊肉淡红,鲜香中又透出豉椒独有的辛辣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卫韶正是饿了,忙盛了一碗急急吃了一口,赞道“极是香浓味美” 柳绵绵把食盒中的蒸饼也取出来放在他面前,一手托腮看着他,柔声道“拿饼就着吃,单吃汤怕是吃不饱。” 那蒸饼是本地的做法,麦面磨得并不精细,仍能看见大颗的麸皮,吃起来却别有一番粗糙的风味,卫韶转眼间就吃了一个,又喝光了肉汤,笑着将碗一推,道“还要一碗。” 柳绵绵从未见过他如此放松畅快的模样,在平乐时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先前不算很熟,说话便客气很多,定情后又值风雨飘摇之时,每每相见总觉得头上悬着一把无形的利剑,令人不得畅意,如今诸事已定,虽然人在偏远的云州,然而这般自由松散的日子竟是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柳绵绵觉得,自己自在惯了的倒还好说,卫韶这样自少年时便老成持重的,怕是从未向人露出如此模样吧 她接过卫韶的碗,从陶罐里舀汤给他,又听他说“多盛些羊肉,要肥肥的才好。” 柳绵绵只觉心中一荡,这样寻常的一句话,细细咀嚼起来,却格外的亲昵,而他这幅模样,竟有些像小孩子一般,在向着她撒娇呢。 昨日手心被他吻过的地方忽然便火烧火燎起来,柳绵绵晕生双颊,低着头盛了汤递到他跟前,轻声说“快吃吧,饿坏了吧。” “是极饿。”卫韶立刻夹了一大块肥羊肉送进嘴里,笑道,“那周季孙命人跟我讲了一大堆规矩,拖延了许久才放我走,大约是想让我饿着肚子赶夜路回来,真是可厌的紧。” 柳绵绵也在担心周季孙存心找茬,忙道“下次你带些干粮在路上,饿了就垫一垫。” “不要。”卫韶极干脆地答道,“干粮不好吃,我要快马加鞭赶回来吃你的热汤饭,后日还是吃羊汤吧。” 柳绵绵低低地笑了起来,只觉得两腮上更红更热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她面前撒娇撒赖的模样,竟比情话更让人羞涩动心,此时她满心的怜爱疼惜,只恨不能免去了一路风霜之苦,时时留他在身边照顾。 一罐汤很快见底,卫韶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笑道“饱了” 柳绵绵笑着去拿碗筷,却被他按住了手,只听他柔声说道“你歇歇,我收拾就行。” 她便依言没有再弄,就见卫韶一一将碗筷放进食盒中,又命侍从拿去厨下涮洗,跟着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又燃了一炉香,笑道“我这吃饭的人不觉得,你在旁边闻着是不是有些难受” “还行。”柳绵绵笑了起来,“你不知道,昨日窦娘带我去了西市最有名的羊汤馆,那个味儿才真的是,隔着两条街都能闻到吃起来却没有腥膻味,极其鲜美柔嫩。” “所以你今日才给我做了羊肉” “我不会做呢。”柳绵绵吐了吐舌头,“窦娘荐了好厨子给我,这是她做的,她另一道拿手菜是炙牛肉,明日做给你吃。” “好。”卫韶有些担心开窗太冷,忙去窗前站着挡住风口,又道,“我明日一定去吃。” 风炉放在桌边,卫韶看着桌上的茶饼,突然起了兴致,笑道“你不是喜欢喝奶茶吗我煮给你喝。” 柳绵绵好奇地问道“你几时学会了这个” “那日在驿站时我问过陈六,听他说的样子好似挺简单的。”卫韶说着命人送来了茶釜,烧炕的热炭是现成的,夹了几块放在风炉里,坐上水很快就现出鱼目泡,卫韶将茶饼切下一块直接投进去,又叫人送牛乳,哪知去了半日,回来说厨下并没有此物,两个人怔了半日,不觉都放声大笑起来。 此时水已大开,整片的枝叶在茶汤中翻覆,汁水也变成了深色,卫韶摇头道“在平乐时我也算是煮茶的高手,没想到初到云州便折戟沉沙,让长盈见笑了。” 柳绵绵摇头道“这也怪不得你,我听人说饿得久了,脑袋便有些不灵光,想来你今日真是饿了。” 卫韶便拍着额头叹息道“出丑露乖,成何体统以后我无颜见你了。” 柳绵绵忍不住嗤一声笑了,拍手道“昔有体统博士,今有体统长史,原来我兜兜转转,总逃不过体统二字” 笑声朗朗穿进院中,前来接姐姐回家的柳昭纯顿住了脚步,长叹一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女生外向,女生外向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0.集市 茶马市设在城外几十里处与北蛮的交界地带, 每逢朔望开市, 届时大夏与北蛮都会派遣士兵在周遭护卫,大夏亦会遣官员在市中管理诸项交易, 维持秩序。茶马市原是边地百姓与周边的游牧民相互交换生活所需而形成的民间集市,后来规模越来越大, 又且大夏以农耕为主,缺乏马匹, 因此在女帝时便将茶马市固定下来交由官府统一管理, 又在境内划出八个地方为指定的茶马交易市场,云州便是其中之一。至此, 原本双方百姓自由交易各自所需的松散市集变成了以大夏的茶叶、盐巴、丝绢等物交换蛮族马匹的正规市集, 又且大夏这边以官方交易为主, 民间交易只留下极小的份额,以此来防止物资尤其是粮食外流, 对于百姓来说,究竟哪种更方便却是见仁见智了。 北蛮原是大夏以北数个蛮族的统称, 虽未建国, 但各部落之间互为援助,一呼百应,又推选最强悍的部落为首领,隐隐已有了与大夏分庭抗礼的架势, 是以大夏也曾明里暗里阻挠过北蛮各部落的联合, 以此来化解边境压力, 只不过这一代的部落首领阿思拓少年时曾在大夏境内游历, 精通汉语,知晓典籍,对大夏颇有些香火情,是以他任首领的这五六年间乃是北蛮与大夏关系最融洽的时间。 如今卫韶一边翻看茶马市以往的存档和交易情况,一边问刘炳“刘司马,按规矩茶马市的交易是由长史和司马共同管理,每市交易马匹数额需向太仆寺报备,为何云州近几年的存档落款都是连参军” 刘炳自卫韶到任一来一直称病,今日是第一次在衙门内与他会面,此时听他问起,连忙答道“云州的情形跟别处不大一样,连参军在北蛮那边颇有门路,他又会蛮语,有他出头张罗诸事都便宜,所以云州一直都是他在做这个事,这是周刺史亲自点名指任的,前任张长史也深表赞同。” 卫韶便不置可否,只又继续去翻文档,刘炳偷眼看他脸色,却也看不出他是认同还是反对,再一想司马与长史本就是平级,一个管军一个官民,就算他有不满又能如何反正都是周季孙同意的,有刺史在后面撑着,谅他也说不出什么。 除了边境上定期举行的正规茶马市,云州城中还有一个小市场,虽然不交易马匹,但也多有北蛮人零星过来卖些新鲜牛羊乳、奶豆腐、整头牛羊之类的,大夏人也有在市场上摆摊开店的,虽然都是用银钱交易,并不像茶马市那样以物易物,但因为与北蛮沾了边,云州俗称就唤作小茶马市。 柳绵绵跟着窦绾过来时,正好集上来了两个北蛮人,马背上驮着几袋子奶酪、奶豆腐、奶酥,正忙着往下卸货,又摊出一大块毡子铺着,柳绵绵见那毡子已经用得油腻黑亮,不由得皱皱鼻子,小声向窦绾说“看起来挺脏的。” “他们就这样不干不净的,不过他们的奶酥真是好吃。”窦绾满不在乎地说,“我吃过好多次也没闹肚子,应该没事儿。” 说话间又来了一个牵着活羊的北蛮人,那群羊活蹦乱跳,又有一只边走边拉,不多时就满地羊粪球,黄英拿帕子捂着鼻子,小声说“好大的味儿。” 窦绾哈哈一笑,道“等到时候你去茶马市上逛逛,比这个的味儿更大呢” 后来的北蛮人与先前那两个凑在一起摆了摊,用蛮语叽里咕噜说着话,柳绵绵不免多看了几眼,见他们长相其实与大夏人没多少区别,只是皮肤粗糙些,想来是整日露天地里风吹雨淋的缘故,衣服形制却与大夏人有明显的区别,一看就知是外族的,而且都带着毡帽,帽耳垂下来护着耳朵,看起来十分暖和。 她正在打量着,忽然又见一个高鼻深目、络腮胡子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也用蛮语跟那些北蛮人说了起来,不多时卖奶酪的北蛮人装了一大包奶酪送到他手里,那人便笑嘻嘻地接了,又说了几句方才走开,那几个北蛮人对着他的背影指手画脚了半天,脸上都有些着恼的模样。 窦绾嘴巴一努,提醒道“刚刚那个就是卖胡姬的康阿四了。” 居然是个胡人柳绵绵有些意外,再一想却也明白了,不是胡人的话做起人口买卖来哪里有这么方便呢只是看那几个北蛮人气呼呼的样子,难道刚刚他又是敲诈不成 “听说康阿四人面广的很,整个小茶马市的交易都得给他抽成,要不然就做不下去。”窦绾也看见了那几个北蛮人的动作,猜度着说,“估计刚刚是跟那几个北蛮人要钱呢。” “这样公然敲诈你阿爷不管吗”黄英忍不住问道。 窦绾解释道“我阿爷是军中的,这些地方上的事他插不了手,不过这些人也从来不去罗唣军士罢了。” 柳绵绵看着也觉得匪夷所思,平乐在天子脚下,况且她平常出入的场所也看不见这些底下人的生活情状,此时乍然见了,忽然生出一股民生多艰的感叹来。这几日她跟着窦绾来回走动,渐渐对云州也有了一份感情,此处虽然寒冷偏僻,却有一种京中不曾有的蓬勃生意,让人十分欢喜,只是她冷眼旁观,发现百姓的日子甚至那些底层军户的日子都很是艰难,缺衣少食是平常的事,不说别的,单是这小茶马市上那些蹲坐在地上叫卖的摊贩中,就有许多只穿着薄薄夹袄,冻得两腮通红的人,那康阿四衣衫光鲜,人也吃得油光满面的,想来没少从这些贫苦百姓手中抢夺银钱。 像是专为了验证她的想法一样,跟着就见康阿四走去一个卖发梳、木头玩器的年轻女子那里,伸手道“银娘,今日份的钱该交了” 那个银娘一张小脸黄黄瘦瘦的,陪着笑脸说“今日还没开张,康叔宽限则个。” 康阿四有些不耐烦,大声说道“此处的规矩向来都是摆一天摊子交一天钱,却不管你有没有开张,你这几日都是推三阻四的,莫非要赖账不成” 银娘看起来年轻挺小,未免有些脸皮薄,一听人说她赖账脸立刻就红了,慌忙拿起一把发梳递过去,嗫嚅着说“实在是没钱,昨日到今日连饭都不曾吃,康叔你看用这梳子抵账成不成” 康阿四哪里看得上这个甩手就给打掉在地上,向身后跟着的仆人说“把她的摊子给我撤喽” 那几个仆人得了令立刻就冲过去掀摊子,银娘急得趴在摊子上护着,仆人们就过来拉扯他,就在此时,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住手” 康阿四猛地回头,一看却是认识的,宣威将军的女儿,时不时都要来一出打抱不平的窦家小娘子,他忙笑着说道“小娘子今儿有空来逛逛呢” “你做什么掀人的摊子”窦绾气冲冲问道。 康阿四笑说“好叫小娘子知晓,她已经三日不曾交钱了,按规矩是要撤摊的。” “你当我不知道吗”窦绾高声说,“她们又不是长驻的商家,偶尔过来卖点自家做的东西,连朝廷也不曾问他们要钱,谁给你的权力管他们要钱的” “哎呀小娘子,他们在这条街上卖东西都得某照管着,缺斤短两了,打架拌嘴了某也给劝解,某这只是收个辛苦费,这也是连参军跟刘司马都允了的。”康阿四不好跟她硬杠,只笑着说道,“小娘子你看,你为这种事先前也骂过某好几次了,某又不是为非作歹,你也得讲些道理是不是” 窦绾气鼓鼓的,她先前来这里逛时的确也碰见过类似情形,也曾出头教训康阿四,但又能怎么样无非她当时把这事压下去,转头康阿四该怎么样还怎样而已。她掏出钱袋,高声道“她欠你多少钱我替她出” 康阿四搓着手说“三天一共十二文。” 窦绾一边摸出十二文钱,一边说道“你还不如去打劫一把梳子才卖一文钱,你一天倒要收四文钱” 康阿四正要收钱,忽然抬眼看见不远处站着两个面生的女子,个个美貌娇艳,穿着打扮也十分不同,他忽然想起来,连忙缩回手问道“小娘子,那边两个小娘子是不是住在你家里的贵人,平乐来的皇亲国戚” “你想打听什么”窦绾冷冷地问道。 康阿四一听这话就知道必定是传说中京中来的贵人了,他恍惚记得连季望曾说其中一个是新来长史未过门的妻子,又跟皇帝沾亲带故,连忙赔笑说道“某怎么敢收小娘子的钱呢罢了罢了,看在小娘子的面子上,某就免了银娘这几日的份子钱。” 窦绾狐疑地看着他,问“你又打的什么主意” “看你说的,某是那种人吗”康阿四点头哈腰的,“小娘子能不能给某引见一下贵人某也想沾沾贵气呢。” 窦绾哼了一声,道“就凭你想得美” 她正要走开,忽然被人往手里塞了几把梳子,抬头看时却是银娘,她局促不安地绞着衣角,低声说“谢谢你,奴没有别的,这几把梳子你拿着吧。” 窦绾叹口气,拿出半吊钱塞给她,银娘推辞不敢收,窦绾往她怀里一塞,转头就走,远远说道“你拿着吧,是我买梳子的钱。” 不多会儿又被人拉住了,却是银娘追了上来,把拆散的钱往她手里塞,道“一把梳子一文钱,这是剩下的。”跟着飞快地跑了。 窦绾站在原地,只觉得又闷又苦,柳绵绵走过来拍拍她,小声说道“走吧,回头咱们想个法子好好治治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1.银娘 地龙烧着, 小而精致的厅堂里暖意融融,银娘站在角落里不安地揉着衣角,偷眼看着那个带她过来的貌美女子。她头上戴着不知什么皮毛做的帽子, 毛茸茸的十分可爱,穿着大红的袄子, 银灰裙子, 整个人就像画里的仙女一般光艳照人, 银娘突然觉得自己这样一身脏臭的站在她面前十分不妥当,不由得又向角落里缩了缩。 然后她听见那个美貌女子十分温柔地说道“你叫银娘是吧别怕,待会儿卫长史也要过来问你些事情, 你照实说就行了。” 卫长史长史好像是很大的官呢,为什么要问她事情银娘更加不安了, 嗫嚅着说“奴什么都不知道,怕答不上来。” 那女子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十分可亲,向着她说“你不要怕,就是随便说说话呀,就像跟我说话一样嘛。” 银娘心想我跟你说话也一样很害怕呀,但她也不敢说出口,只低着头使劲揉衣角,然后就见那女子走了过来, 拉起她的手说“你手上生冻疮了, 不要再揉了, 给你弄点药膏抹一抹吧。” 她的手又暖又软, 越发让银娘自惭形秽,慌忙想把手缩回来,却被她握住了,屋里的热气加上她手心源源不断的暖意,银娘手上生冻疮的地方越发痒得难受,鼻子却有些酸酸的起来。 那女子握着她的手细细看着,又叫了一声“阿惠”,原本在堂中站着服侍的一个婢子应声出去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恭敬说道“小娘子,请泡泡手好上药。” 银娘全不相信这句小娘子叫的是自己,只傻傻的看着那美貌女子,却见她又是一笑,拉起她的手放在盆里,说“快洗洗吧,洗好了涂上药,再包裹一夜,明日大约就能见效。” 水是温的,泡了一会儿手上更痒了,银娘此时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任由婢女阿惠摆弄着,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阿惠细白的皮肤和蓝缎面衣服边缘露出的皮毛上,原来贵人们家中的婢女都能这么体面,可她这么富贵,怎么会对她这么和气 不多时,阿惠拿过一块雪白的布巾帮她擦手,银娘连忙拿住布巾,低声说“我自己擦就行了。” 阿惠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放手,只得看向那美貌女子,道“二娘,你看” 二娘,原来她也是行二吗阿惠不由想到,自己也是家中的二女儿,比起她来却是天上地下了。 那个二娘便摇摇头说“罢了,让她自己擦吧。” 银娘松了一口气,像她这样惯常被人轻视嫌弃的,突然之间还真是很不适应,能自己动手最好了。 手擦干时药膏也取来了,阿惠用一个软毛刷细细替她涂好药,又用麻布条裹好,笑着说“小娘子,今晚不要用手劳作,不要沾水,明日过来找我换药,换上几日应该就好了。” 不要劳作,不要沾水那怎么可能,家里还有那么多衣服要洗,还有那么多活计要做。银娘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辩驳,只默默地低了头。 就在此时,外面一个婢子说道“二娘,长史来了。” 那个叫二娘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跟着快步走向门口,阿惠还未来得打起帘子,一个年轻男人已经挑帘走了进来,笑着说“长盈,有些事耽搁了一下,来得晚了。” “那你明日早点来。”那女子微笑着说道。 “明日得去刺史府,只怕也早不了。”那男子又说。 银娘呆呆地想,原来这个二娘叫长盈,这个男人可真好看呀,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好看 “银娘,这便是我说的卫长史了,你过来。”柳绵绵笑着向银娘招招手,又向卫韶说,“今日我们去了茶马市,遇见银娘在那里卖东西,那个康阿四正向她讨要份子钱,还要掀她的摊子,十分蛮横,所以我等她收摊后就带她过来了,那边的情形你问她吧。” 卫韶含笑看着她,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似乎该说些道谢的话,然而跟她似乎又不必说,于是他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好。” 他转脸看向银娘,那显然是个贫寒人家的女儿,瘦瘦小小的,连头发都是干而黄的颜色,像一株即将干枯的草,他不由想到,云州这边到底还有多少株这样可怜的小草呢可那些官员们全都是肥白的颜色,衣食无忧。 于是他不由将声音放缓了许多,问道“你就是银娘” “是。”银娘乍一听说这个俊美的男子就是长史,早已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只是看着他们两个交握在一起的手,她有些发怔,她从不曾见过少年男女当着他人的面如此亲昵,或者他们是夫妻吧但那美貌女子却又不是妇人的发式,银娘不由得想,贵人们过得就是不一样。 卫韶看她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这才注意到竟还握着柳绵绵,虽然不舍,但还是轻轻放下了,又向银娘说“你坐吧。” 银娘连忙将头低下,怯怯地说“奴不用坐,站着就行。” “坐吧。”柳绵绵笑着说道,“不用那么拘谨,就当在跟你那些亲朋说话一般,别怕。” 她一直在叫她别怕,但银娘还是忍不住害怕,只管站着不敢动,却突然见她走过来,轻轻拉着她的胳膊道“坐吧,真不用怕。” 银娘吓了一跳,再没想到这样天仙般的贵人居然亲手摸了她,那衣服已经穿了很久了,不知道有多脏她惊吓之下一屁股坐了下来,跟着却又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难过来,如果她不是这么卑微就好了,哪怕是她的丫头,也比现在这样蓬头垢面要好的多。 卫韶向柳绵绵使了个眼色,他能看出银娘很紧张,于是示意她先问,柳绵绵想了想,问道“银娘,你在茶马市摆摊有多久了” 大官没有发问,同自己说话的还是这个美貌女子,银娘松了一口气,低着头答道“一总也没几天,农忙的时候抽不出空过去,家里活多时也不去,今年入冬以后断断续续加起来去了有十几天。” “每天四文钱份子钱么”柳绵绵又问。 “是。” “别人也是这样吗” 银娘摇着头说“不是,每家都不一样,像东头那个卖煮羊头的每天都在,他是每月交一次,交多少我也不知道,听人说是五百钱,还有那些北蛮人,他们不交钱,卖什么就给康叔一点。” 卫韶见她说话已经自然了许多,于是插嘴道“像你这样只是偶尔到集市上卖些东西的,朝廷从不曾征过赋税,康阿四是用什么名目要份子钱的” 银娘一见他开口,顿时又紧张起来,结结巴巴答道“不,不知道,反正都,都得交。” 柳绵绵道“今日我听见康阿四跟窦娘说什么整条街都是他照管,所以才要收钱,听他话里的意思,这笔钱应该是落进了他自己拿着了。” 卫韶想了想,又问银娘道“你怎么不去西市呢” “西市更贵,”银娘脱口说道,“那边要十文钱一天。” 西市乃是长史辖下的地方,张芝走时也曾将一应账目文档移交给了卫韶,账面上看每家商铺只有税金,并没有这笔所谓的份子钱,卫韶心知是有猫腻,又问“西市的钱交给谁” “奴不知道。” “可是给了市监”柳绵绵想起平乐的规矩,忙问道。 银娘茫然地摇摇头,道“奴不知道,西市那边都要给连参军送钱才能开店,是不是交给了他” 竟然连西市也是连季望私下把持,这样看来,云州还真是处处都有他的影子,怪道他那般放肆。卫韶沉吟了一会儿,又问“茶马市平时都卖些什么” “吃的喝的用的什么都有,上个月奴还看见康叔卖粮食给一个北蛮人。”银娘说的。 卫韶不由心下一惊,粮食是北蛮人最大的短处,为了压制北蛮,朝廷一直严格控制与北蛮的粮食交易,云州紧挨着北蛮,不可能不知道这条规矩,康阿四怎么敢卖粮给北蛮人 他忙问道“可是你亲眼看见的” 银娘见他面色肃然,立刻又结巴起来“是,是吧,那天奴有事走得晚,正好看见康叔让人搬麦子给个北蛮人。” “你看准了是北蛮人” “是,是吧”银娘被他一问,心里也打起了鼓。 私下卖粮给北蛮人,这康阿四还真是胆大包天。卫韶静静地想,既如此,就从他身上下手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2.谋动 不知不觉间, 卫韶已经是第五次到刺史府了, 这回周季孙又是找出各种借口了几个时辰才放他回去,只是他前脚刚走,后脚张芝就寻上来, 踌躇着对周季孙说道“明公, 卫长史在外面跟那些个门吏说话。” “还真是贤相啊, 跟这种人都能说得上话, ”周季孙鄙夷地说,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张芝见他完全没有会意, 只得把话往细里又说“他第二回来时跟衙差混着, 第三回就请衙差吃了饭, 叽叽咕咕不知道讲了些什么, 上回来跟账房上的人也混熟了, 这次又是看门的,明公, 这路数有些不大对。” 周季孙并没觉得有什么,不耐烦地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他爱混就混吧, 理他作甚” 张芝无奈, 周季孙素来就是这种脾气, 既看不出问题所在, 又总觉得自己英明, 但他是周季孙的心腹, 要是出了事不免也牵连到他, 于是又解释道“明公,这些虽是下九流的人物,可是这些人却是最知道府衙里的动向,你想,每天这衙门里来了哪些人,哪些明公见了哪些没见,见面的说了多久的话,这些个细事哪一件门吏们不清楚还有衙差,天天在衙门里混着,有点风吹草动就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嘴巴里又碎,大事小情都爱往外说,账房更是了不得,干了什么事得了哪些钱,哪一件能瞒得过账房卫韶专一结交这些人,只怕来意不善啊” 周季孙听他说的严重,这才有些重视起来,犹自嘴硬着说“那些人吃着我的饭,我看谁敢吃里扒外” 张芝见他听进去了,连忙顺着他的语气哄劝道“明公法度森严,他们自然是不敢的,只是难保卫韶别有用心,还是提前防范为妙。” “依你想怎么处置” “两日来一次太过频繁,也给他开了方便之门,不如把这来东昆的次数略减一减。”张芝小心翼翼地说,“明公意下如何” 当日周嗣罢相之后周季孙十分仓皇,当即去信询问,周嗣在回信中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又着意将卫韶与柳家联手对付周家的事细说了一遍,周季孙一来替老父不忿,二来周嗣罢相后他返京之事也没了下文,自是深恨卫韶与柳绵绵,恨不得置二人于死地,但柳绵绵一个闺阁女子,他鞭长莫及,只能将火气全撒在卫韶身上,命他两日来一次,无非是要折腾他,如今虽听张芝说不行,他心里还是窝火,想了半日方才说道“那就改成三日吧,你传令下去,若是府衙这些人再敢跟卫韶过从甚密,一律打板子撵出去” 张芝无语,两日改成三日,与没改有多大区别况且那些人明里不跟卫韶来往,难道暗里不行吗他满心觉得不妥,但又知道这位上司十分刚愎自用,劝得太多只怕连他也一起怪罪上了,只得点头道“下官这就去交代。” “你现在就派人追过去告诉他一声。”周季孙又说。 张芝忙道“明公,三日后正是茶马市的日期,他身为长史须得在场坐镇,如何能来” “我只管按规矩让他来,若是他不能及时赶回去导致茶马市出了岔子,那就是他的事儿了。”周季孙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看这主意如何” 张芝满心叫苦,这法子太拙劣,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这是有意刁难,事关两国邦交,一个闹不好就要送到御前处置,卫韶虽然遭贬,但他为相那么多年,在京中岂能没个朋党闹大了吃亏的可未必是姓卫的。他连忙劝道“茶马市距云州还有几十里的路程,一日之间决计赶不过去” “就是要让他赶不过去,他自己职责有失,正好记上一笔罪过。”周季孙斜了张芝一眼,道,“你近来总替他说话,莫非他近来也向你请托了人情” 张芝后半句话只能咽回肚子里,说到底他只是个别驾,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听不听由不得他,总不能为了劝上司把自己搭进去吧他陪着笑说道“明公想的极是,果然是个好主意。” 周季孙脸上这才有了些笑模样,幽幽说道“总之他既然落到了我的手上,怎么也不能让他好过” 卫韶到家时又是入夜时分,柳绵绵已经走了,热汤饭还温在锅里。卫韶一边吃饭,一边暗自归拢这几日搜集到的消息,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见院中当的一声响,似是什么落了下来,跟着又听见拍巴掌的声音,忙出去看时,却见柳绵绵正搭着梯子站在墙头,笑意盈盈地问他“用饭了不曾” 云州的房屋并不像京中那样喜欢建成几进的大院子,大房子往往也只是两进,进门天井后一排几间正房,加上东西厢房,后面一排倒座,一排抱厦也就完了,是以卫韶的居所与柳绵绵的居所其实只隔着两堵院墙,虽然前日已经开工凿门,但此时还未建好,柳绵绵夜深了懒得出门绕路,听见这边有动静便循着梯子过来询问。 卫韶一见到她的笑脸,顿时觉得一天的疲累都无影无踪,他见屋檐下正靠着一架梯子,忙搬了来架在墙上,跟着也爬上去,低声笑道“骑了几个时辰的马,没想到居然还得爬墙。” 柳绵绵嫣然一笑,还未答话,柳昭纯已经从屋里出来,摇着头道“让我说什么好呢姐,姐夫,你们年纪都不小了,不要在我面前这般不尊重行不行还不快些下来” 柳绵绵白了他一眼,道“你过几日就要回去,东西收拾好了不曾只管到处乱走,煞风景的很。” 话虽如此说着,到底还是从梯子上下来了,只是她这边刚下来,那边卫韶便顺着一掌宽的夹墙缝隙跨了过来,就着她的梯子下到了院里,笑着说“昭纯,有饭没有我饿了。” 柳昭纯无语,半日方才摇着头亲自去厨房端了热粥和胡饼,道“姐夫,都还热着呢,你吃写吧。” 卫韶吃着,姐弟俩就在边上看着,虽然卫家一向是食不言的规矩,但柳家松散惯了,饭桌上都是边吃边聊,柳绵绵便问道“今日怎么比前几次还晚莫非周季孙为难你了” “不是,我出来时向门吏问了一些事。”卫韶笑道,“周季孙还给我网开一面,命我改成三日过去一次。” 柳绵绵嗤笑一声,摇头道“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 说话时卫韶已经吃完了饭,用巾子净手净面,笑着说道“我已经安排好了,最多十日此事就有结果,以后不用这么两头跑了。” “那就好。”柳绵绵知道他既然如此说,必然是万无一失的,又道,“女学也找好了地方,聘下了两个教师,一应文书也办齐了,只是今日窦娘还问我那个康阿四你准备怎么处置。” 卫韶想了想,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市”字,道“我这些日子归拢了一下,云州目前各项事务都极其混乱,不过最乱的就是市集。西市进不去,费用上也有问题,小茶马市原本是民间散市,现在竟成了康阿四的敛财手段,这是头一个要整治的。” 他写的第二个字是“税”字,道“第二件就是课税比朝廷规定的重了许多,哪怕是刨去经手官员暗地里克扣的部分,依旧是高得不可思议。我这些日子打听了一下,百姓交粮一斗里竟加了四成损耗,西市卖布匹的店面一个月毛利不到一万钱,给连季望的税金就要一千钱。” “第三个就是粮。”卫韶用手指写了一个大大的“粮”字,道,“那日银娘说康阿四卖粮给北蛮人,从我这几日打听到的情况看,康阿四卖的粮食数额极大,买方也不止北蛮人,他并不经营粮食生意,这些粮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柳绵绵蹙眉摇头,叹道“怪道百姓过的这么苦。韶音,你可是有了头绪么是要从康阿四下手” “是,正要从康阿四开始,一个个揪出这帮硕鼠。”卫韶端正了神色,道,“长盈,我现在要给陛下写封信,到时烦请你托付贵妃转交给陛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3.交锋 天气晴好, 日头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康阿四戴着新做的皮帽子, 披着一件簇新大红缠金丝团花纹的大氅站在小茶马市的街口, 指挥着手底下的人搬东西,西番商队新运来的各色金银玩器和宝石珠子在明亮的光线下熠熠闪光,康阿四随手抓起一件波斯来的大腹细口玻璃瓶对着太阳观瞧, 手下便抱着箱子在旁边等候, 又奉承道“这瓶子不管插花还是单搁着看都是极好, 主人要不要留下来” 康阿四嘿嘿一笑,说“某是个粗人,还是换了钱某更欢喜。你把这个包起来, 我还有用处。” 他记得连季望最喜欢这些透明的玻璃、水晶之类的东西, 不如孝敬了他, 也好请他牵牵线, 与平乐新来的长史搭上点关系,以后行事也方便些。 手下人刚把瓶子拿走, 康阿四就看见街头走过来一个靛蓝袍服的男子,隔得远看不清面容, 但他闲闲地往道上一走, 灰扑扑的街头顿时如同沾染了仙光般隐隐生辉, 康阿四一个激灵,连忙快步迎了过去, 老远就赔笑招呼说“卫长史, 今日怎么贵脚踏贱地, 到这里来了” 他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上次连季望曾经指着新来长史的背影向他说了一嘴,当时他就有这个感觉,觉得这人如同仙人一般,简直不像这世间的人物,如今虽然没看见脸,但这感觉绝对不会错。 来人果然是卫韶,他有些意外一般,问道“阁下是” “某是康阿四,就在这条街上混饭吃。”康阿四兴奋地连连搓手,正愁没机会结识新长史,他这就来了,若是伺候得他满意,以后的财路岂不是更广 “哦,幸会。”卫韶随意点点头,似乎并不在意这个胡商的殷勤,迈步就要离开。 康阿四如何能错失这个良机连忙拦在前面,躬身行礼,眼巴巴地说“卫长史,某早就盼着你来了,这会子要是没事,不如到某店里坐坐,吃杯茶再走” 卫韶想了想,半晌也不说话,康阿四心里打起鼓来,就在此时,听见他说“好,烦你在前面带路。” 康阿四巴不得一声,欢天喜地在前面领着,一径来到他的店里,他经营的东西极多,是以店面里也是乱七八糟的,门口摆着各色干货海物,门内堆叠着绫罗绸缎,也有一些家织麻布,左边一堆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木箱子,放的是各种玩器,右边倒是有个柜台,摆着妇人们的首饰还有一匣一匣还未镶嵌的宝石,他殷勤地引着卫韶在堆得下不去脚的店里走了一圈,躬着腰问道“卫长史看某这里怎么样” “堪称琳琅满目。”卫韶漫不经心地说。 康阿四喜滋滋地说“长史是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夸个人都文绉绉的。” 他说着就拿起一个装了两方和田美玉印章的匣子往卫韶手里塞,低声说“这玩意儿读书人都稀罕,长史拿着去吧,刻一对章使着,就当给某一个面子。” 卫韶接过看了看,微微一笑“多少钱” “啊呀,都是某孝敬长史,要什么钱。”康阿四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心里更是欢喜不已。 “那怎么成还是要付钱的。”卫韶又说。 “不收钱,是某一点孝心。”康阿四眉开眼笑地说。 卫韶看看他,又笑了下,随手把章递给身后的侍从,康阿四见他竟然真的收下了,顿时大喜,连季望几次跟他说新来的长史是个难缠的角色,油盐不进,他本来还有点忐忑,但是这样看来,跟之前的张芝长史没什么两样,那人也是一开始板着脸什么都不要,后来胃口比谁都大 他欢喜之余,连忙又拿起一支妇人用的镂金宝石仙阁簪子,双手奉上说“前些日子某曾经看见贵府上的小娘子到这边来,可惜没机会当面孝敬,长史把这个带回去给她,配的是上好的瓷松,一些儿黑线也没有,特别难得,留着给小娘子赏人吧。” 卫韶随便又递给了身后的侍从,跟着却微微一笑,道“康阿四,你跟我走一趟吧。” 康阿四怔了怔,由不得问道“卫长史,什么事呀” “去了就知道,好事。”卫韶和颜悦色地说,“走吧。” “哎。”康阿四应了一声,跟着猛地想起来,赶紧说,“你等我交代下店里的事再走。” “好,你只管交代,我在这里随便看看。” 卫韶说着果然负手在店里四下看了起来,康阿四原本还有些疑心,见他如此悠闲,那点疑心也就散了,笑呵呵地说“卫长史看上什么尽管拿,尽管拿。” 等他交代完事,果然欢欢喜喜跟着卫韶走了,谁知这一走,到夜里也不曾回来。第二天他还是不见踪影,店里的伙计群龙无首,乱哄哄地闹了一天,等连季望听见消息来时,众人都像见了主心骨一样,前后撵着他追问“家主人什么时候回来呢” 连季望沉着个脸,冷冷说道“回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蠢货账簿在哪里” 伙计面面相觑,都说“都是家主人自己记账,从来不让我等沾手。” 连季望一脚踢翻了桌子,怒道“蠢货着了人的道了” 他拂袖而去,出了门想想,脸上的怒色却又散了,跟着拍拍身上的灰,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大怒伤身,大怒伤身啊这又是何苦反正我只是个跑腿办事的,砍头也轮不到我第一个,这操的哪门子的心呢。” 他晃晃悠悠地向刘炳家里去,守门的小厮一看见他赶紧忙着收拾桌上的摆设,连季望轻嗤一声,道“你,去叫你家司马出来,就说出大事了” 少顷刘炳走出来,问道“什么事都这会儿了还跑过来。” “老康昨日让卫韶弄走了,现在还没回来。”连季望懒懒地说,“大约是想从老康嘴里撬出点东西来。” “什么”刘炳大惊失色,“你怎么现在才说” “我也是刚知道,老康自己跟着走的,临走还跟伙计们交代了一番,所以那些蠢货也没想到有什么厉害关系。”连季望这会儿已经完全不生气了,神色淡淡的,“你也别急,说不定是老康那个缺心眼的半路上走到哪个相好家里住下了也未可知。” “放屁都这节骨眼上了你还说风凉话,真是混账来人,把我会客的衣服拿来” 衣服很快送到了,刘炳一边穿一边恨恨说道“早让你别把什么事都交给康阿四,这人眼皮子浅又轻狂,不是个靠得住的,偏你贪他的好处,这下可好,我看你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连季望轻笑了一声,并起五指做了个砍头的手势,“一了百了。” “屁早不下手,这会子你找得到人吗”刘炳穿好了衣服,快步往外走,回头见连季望没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吼了声,“跟上啊” “我就不用去了吧。”连季望懒懒地起身,道,“你先去碰钉子,我走我的路子,猫有猫途狗有狗道,说不定我还比你快些。” “你去,你去”刘炳对他这幅惫懒模样实在生气,头也不回的走了。 等他来到衙门时,卫韶正在里面翻看文册,刘炳见他面上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也有些犯嘀咕,便笑着说道“卫长史此时还在忙吗” 卫韶笑道“明日要去刺史府,所以赶着把手头的事都先弄出个章节来。” “哦,这三两天一去,有些太频了,来回奔波不易啊”刘炳想了想,索性开门见山问道,“听说卫长史昨日带走了一个叫康阿四的胡商,不知所为何事” 卫韶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卷册,似有些疑惑“只是问了几句话就让他走了,怎么了” 走了刘炳心中一凉,若是他认了还好,如今矢口否认,看来是铁了心要闹事。他笑了笑,语带威胁地说“卫长史一直都在京中为官吧唉,我们这些蛮荒之地许多事看着乱七八糟的似乎不讲究,其实都是有门道的,大伙儿和和气气的呢,那就你好我好,要是非要剑走偏锋,就怕一个不小心伤了自己。” 卫韶含笑道“多谢刘司马提点,某会多加小心。” 刘炳一抬眉,道“看来卫长史不不准备说实话了” 卫韶心平气和地答道“某不明白刘司马是何意。” 刘炳哼了一声,道“好,既如此,卫长史善自珍重,告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4.夜火 夜已深沉, 云州城的街头却并不安静, 黑暗中依稀能几个身影来回跑动, 又有柴草丢在地上的声音, 少顷,一缕暗红的火苗在小茶马市上露出了狰狞的面容。 地上铺满了浇过油的干柴,还有一捆捆干草堆在墙边, 包围着康阿四店铺, 于是火苗变成火舌, 火舌变成大片的夜火,呼啦啦燃烧了起来。 黑衣人互相看了一眼,正要走开, 突然从一处处房屋背后涌出无数个人来, 瞬间将他们围在了正中间。 火光熊熊, 几个黑衣人根本无从遁形, 只听有人冷冷地说了声“全部拿下”,后面涌出来的那些人立刻几人一组, 不等他们反抗,已拧着双臂将他们悉数拿下。 火光中, 只见刚刚发话那人走了出来, 他一身红衣黑甲, 面上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容,正是宣威将军麾下将佐程峰, 他挨个将几个黑衣人看了一遍, 声音拖得长长地说“哎哟哟, 看起来都挺眼熟啊,你们交好运喽,卫长史请你们去吃茶聊天。” 程峰手一挥,众兵士立刻将黑衣人全部押走,这里程峰向后退开几步,大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救火呀” 几乎与此同时,几条街外康阿四的家中和他用来暂时圈养胡姬的外宅也燃起了熊熊大火,同样有宣威将军手下的士兵扑火拿人,只是外宅那里拿住的也是黑衣人,他家中却是仆人忘了撤掉灶膛未燃尽的柴火才引起的火灾,现场并未找到外人纵火的痕迹。 城边一所偏僻的小楼中,康阿四站在二楼窗前,看着城中那几处熟悉的火点,康阿四颤抖了起来,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惧怕中夹杂着愤怒和后悔的复杂情绪。 “看到了吧”卫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康阿四没有回头,他吸了一口气掩饰了表情,半天才说“某不懂卫长史要某看什么。” “共有三处起火,你家、外宅还有小茶马市你的店铺,纵火的人抓到了两拨,都是刘司马的人。”卫韶平静说道,“现下你懂了吧” 康阿四沉默了一会儿,闷闷说道“某不懂卫长史想说什么。” 昨天他毫无防备地跟着卫韶去了衙门,谁知一进门卫韶就把那对玉章和金簪放在案上,说他企图行贿,这两件东西就是赃证。康阿四起初以为他像张芝等人一样,拿腔作势无非是为了要更多好处,直到几个面生的侍从突然把他套上袋子带走,他才发现,自己看错了卫韶。 他被扔进运水的大桶里运到了这处靠着南城的偏僻地方,卫韶很晚时过来了一趟,问他和刘炳、连季望等人勾结,把持云州城商贸的事情,他装傻充愣只说不知道,卫韶也不多说,只拿出了连季望收下阿米达等人时留下的一张手写单子,笑笑地说“某查了本地买卖人口的价钱,你卖给我阿米达等人的价格是正常价的三倍还不止,而且还是通过官员之手强买强卖,康阿四,如今你身涉几重大罪,一是向朝廷官员行贿,二是哄抬物价,欺行霸市,三是勾结官员,强买强卖,无论哪一件都是重罪,你该想想怎么处置了。” 康阿四明知他这么大费周折是想得到什么,然而他能取得刘炳和连季望的信任,自然也是有许多把柄在他们手中,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吐出一个来,剩下几个也是个死,因此不管卫韶如何说,他只抱定了决心不开口,卫韶却也没再逼他,只是派人守住此处,不让他逃脱。 今晚他正在绞尽脑汁在想脱身的法子,看守的侍从却有一个把他带到了二楼,指给他看那几处起火的地方,康阿四对这城中了如指掌,一眼就看出来那几处都是他的地盘,顿时明白是刘炳开始不惜一切销毁证据了,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说不定还要搭上几条性命,康阿四心如刀割,但他知道,他不能反水。 他看了看卫韶,咬着牙说“卫长史不必在某身上费功夫了,天干物燥,起个火而已,就算烧掉点东西,反正以后还能再挣回来,你说是不是” “你在云州待了九年,还在这边娶了妻子,还收用了几个胡姬,但是很奇怪,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孩子,”卫韶慢慢说道,“但是某听说,你的妻子曾经有一年多从未出过门。康阿四,我保证把你的子嗣毫发无伤地救出来,你去指证刘炳和连季望,这个交易可做得” 康阿四再次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孩子,他的孩子他来云州的第二年刘炳到任云州司马,因为一桩买卖他认识了刘炳,一来二去搭上了线,刘炳贪财主意又多,但许多事他不方便出头,所以让他挡在前头,后来又来了连季望和张芝这几年下来,钱他是真没少挣,可他的两个孩子都是刚满周岁就被刘炳带走,名义说是替他教养,其实谁都清楚,这是人质。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一个胡人,这些人里头数他地位最低贱,要想跟着吃肉喝汤,总得拿出点诚意来让那些汉人放心。每年他能见孩子两次,孩子们越长越像他,他早想好了,再过两年他就洗手不干回西番,带上老婆孩子和那些金银财宝,到时候日子才过得美哩,可是谁知道,张芝走了,京中突然来了个卫长史,他居然跟那些汉人不一样,他居然不要钱,只想收拾那些人。 卫韶看着康阿四,他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神色诡异,连眼神都明显不一样了,卫韶心知自己猜对了,于是又道“康阿四,你的令郎或者令爱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特征某立刻安排人去找,我与你约定十日为限,十日之内我把人完好无损地交到你手上,到时候你要把刘炳等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 许久之后,康阿四才哑着嗓子说“两个男孩子,都没来得及起名字,一个叫大郎,一个叫二郎。” 他脸上出现一丝恍惚的笑意“模样嘛,跟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卷头发高鼻子灰眼睛大嘴巴,跟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哩” 火势很快就全部扑灭,等睡得糊里糊涂的邻居们听见动静揉着眼睛出来时,只看见一地余灰,众人面面相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炳府上,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急急慌慌地说“报司马,宣威将军的人把咱们派去的人都抓起来了,火也扑灭了” 刘炳霍然起身,问道“是哪一处” “小茶马市和南城外宅都是如此,”那人忙忙回答,“只是咱们的人还没有赶到康阿四家中,他那边已经先起了火,所以不曾动手,也幸亏没有动手,那边的火刚一烧起来宣威将军的人就跳出来了,原来他们早埋伏着呢” 刘炳阴沉着脸,原来是窦凤章的人,他大意了,那个柳绵绵跟窦绾那么好,卫韶手上虽然没人,但是窦家有兵,又且不归司马衙门管,怪不得他有恃无恐。 刘炳慢慢坐下来,沉声说道“不要慌了手脚,那些人知道的不多,抓了去就抓了去吧,你先顶着,就说是跟康阿四有私怨,故意报复,到时候我去捞你出来。” 那人怔了怔,跟着一低头,拱手道“是” 门外又是一阵脚步乱响,跟着门子在外面高声说道“司马,卫长史来了” “起来吧,”刘炳向那人点点头,“去会会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5.第 75 章 天光微亮,卫韶换好官服, 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又用茶水漱了口, 跟着吩咐牵马,径往东昆城而去。马匹清脆的蹄声踏破清晨的雾岚,卫韶转过路口,迎眼就看见路边站着的刘炳。 昨夜数次交锋,他抓了刘炳的人, 刘炳抛出一个下属丢卒保帅, 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彼此却都没有一击致命的把握, 只能继续缠斗。 只是, 面子已经撕破, 从今日起,就只有你死我活。 刘炳笑了笑, 当先开了口“卫长史,又要去刺史府吗” 卫韶下了马, 笑道“正是。” “代某向周刺史和张别驾问个好,就说某这两日就过去, 好好向他们说说昨晚卫长史救民于水火的功劳。”刘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这是意在说明他是周季孙的人了。卫韶笑意不变,道“某今日去,也要向周刺史禀明此事。” “卫长史一路顺风, 慢走不送。”刘炳一拱手, 自己先转了身, 扬长而去。 卫韶也不在意,只笑了笑翻身上马,向着身后的侍卫道“留神些。” “某已安排好了,郎君放心吧。”那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声音如古井无波。 刺史府中,刘炳的使者匆匆离去,张芝垂头不语,周季孙敲着桌子说道“你看怎么办好” “明公不必在意,若是能平安闯过去这关最好,若是刘炳折了,属下就送他一程,总之不会牵连到明公。”张芝低声说道。 “但是这样任由卫韶折腾,我心里气不顺。”周季孙说着说着就又来了火气,“你到底有没有主意卫韶如今遭了贬,一个六品官而已,这样你都收拾不了他” “此事不可太急,越急越容易出岔子,”张芝耐心解释道,“属下离开云州时已经给他设了套,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就能发作,一旦发作就是重罪,到时就不是贬官那么容易了,说不定能将他送进监牢,报了恩相的一箭之仇。明公稍安勿躁,且等后续。” 周季孙虽然不满,但是想想张芝这些年确实称得上智计百出,便悻悻地说“能快就尽快,等的人焦躁。” 两人又说了几句,外面便回报说卫韶来了,周季孙向张芝道“我不耐烦见他,你去吧,多拖他一会儿,午时过后再放他走。” 他晃悠着向后面走去,刺史府乃是前衙后宅,历任刺史多有修缮,周季孙到任后又扩了两个跨院,如今的地方极其宽敞,仿着平乐富贵宅第的形制修成了几进的大宅,院中也点缀着奇花异草,端的是朱门绣户,十分齐整。 周季孙到他第二个妾那里听了会儿曲子,正是自在逍遥的时候,忽然他随身伺候的仆从在门外回禀说“张别驾让人来请郎君,说是有急事须得郎君主持。” 周季孙磨蹭了半天才过去,到衙门里一望,先瞧见几个北蛮人坐在堂中,他脸上不由得浮上得意之色,莫非茶马市那边出了事北蛮人找上门来了这下可真是瞌睡送枕头,现成的罪名好发落卫韶。 他踱着步走进来,先与北蛮人寒暄了几句,跟着问张芝道“何事找我” 张芝说道“明公,阿思拓首领派人来请卫长史。” “请他”周季孙一时反应不过来,“请他作甚你没弄错吧,难道不是请我吗” 张芝有些尴尬,低声解释说“今日阿思拓亲临茶马市,说卫长史乃是他的故交,要见一见卫长史叙旧,听说卫长史到了刺史府,所以即刻派人到这里请卫长史。” 周季孙心中升起一股难堪来,他堂堂刺史,阿思拓不请他,反而请他的长史过去见面,简直目中无人更可恨的是阿思拓身为一方首领突然莅临茶马市,于法于礼他这个刺史都必须过去会面作陪,这么一看,倒好像他是卫韶带上的搭头,岂有此理 他脸上顿时现出怒色来,却也知道不能当着北蛮人的面发作,只得压着火冷冷向卫韶说“卫长史交游甚广啊,连阿思拓首领都与你有交情,不知陛下知不知道你与他这般亲密” 卫韶微微一笑,道“当日阿思拓入朝觐见陛下,陛下指定某作陪,因此有些小小交情,不意他如此高情,至今不忘。” 这么说是过了明路的。周季孙挑不出毛病,只能尽力在脸上做出鄙夷的情状,不阴不阳地说道“首领记得你,想见见你,某也无话可说,只是事关邦交,某也只好陪你走这一遭。” 卫韶道“有劳刺史公。” 因阿思拓在那边等着,便是有一百个不情愿,周季孙也只得立刻收拾了带队出发,队伍走到一处临山的小道时,安安静静的山头突然滚落下一块石头,险些砸中最前面开路的亲兵,众人都吓了一跳,抬头看时,突然一个亲兵惊叫了一声“山上有人”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几个脑袋向后面一缩,跟着又见周围的草木一阵乱动,周季孙惊怒之下,大吼一声道“来人,上去把这些蟊贼都给我抓住,一个都不许放过,但凡有抵抗的,格杀勿论” 刺史出行,又兼有北蛮的使者,所以此次非但带了亲兵,更有东昆驻军的一百人跟着,众人发一声喊,蜂拥而去,那山坡本来也不甚高,转眼就跑了上去,对方只有二十几个人,反抗也不甚剧烈,只一会儿的功夫就全数就擒,被押着送到了周季孙面前。 周季孙自觉在北蛮人面前丢了脸,窝着一肚子火气,但大路之上也不是审问人犯的地方,只得说道“都捆了送回刺史府衙,我要亲自审问” 卫韶忙道“此处里云州更近,左右都要往云州去,不如暂且由某押解过去,等刺史公与阿思拓首领会面后再行审问。” 周季孙难得见他如此殷勤,便也没有多想,说道“那就先押去云州,回头我就在那里审问” 卫韶立刻对一个侍从说道“你帮着几位把人先带过去。” 那个侍从得了吩咐,立刻过去与驻军一道,招呼着把人绑成几串押着走了,张芝原本也在猜度是哪里来的草头贼,却忽然看见队伍里一人对他连连努嘴眨眼的,定睛一看,不是刘炳的心腹又是谁 张芝大吃一惊,立刻想到应该是刘炳想趁卫韶返回时出其不意袭击他,只是这帮人何至于蠢到看见这么大队人马来了还敢动手 他满心焦急,欲待向周季孙说一声,那周季孙却被卫韶和几个北蛮使者簇拥在中间,一递一句地说个不停,哪里有功夫注意到他张芝连声叫苦,只好紧紧跟着,绞尽脑汁想着应对之策。 只是这一想就是一路,一直到遥遥望见阿思拓的仪仗旗帜,周季孙犹未从卫韶等人的纠缠中脱身,张芝只能按下满心焦虑,心想反正人去了云州,那是刘炳的地盘,总不至于连这个都应付不了吧 北蛮人原本就与大夏人长得差不多,阿思拓又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见到周季孙就道“原本不想吵你,想着今日开市,卫长史必定也在,谁知来了才说去了你那里,到底还是让你也跑了一趟。” 周季孙此时也只能放低了姿态,恭敬答道“在下分内之事,原是应当的。” 那阿思拓跟他打完招呼便拉着卫韶说话,两人一时说汉话,一时又说北蛮话,周季孙见卫韶也是一口流利的北蛮话,看得他也有些眼热,再看阿思拓与他十分相熟,全不拘礼,比起对自己时的态度完全是两个人,却又有些生气。 这边张芝好容易瞅见机会凑过来正要说话,忽然阿思拓开口向周季孙道“周刺史,难得卫长史到此,我以后或者不时要与他说说话,下回再来就不劳贤刺史奔波了。” 周季孙忙道“不消介怀,某也愿意来走走。” 阿思拓又道“听说卫长史每三日就要去刺史府一趟,别的日子我不管,这开市之日你且替我留着卫长史。” 他说完又自去和卫韶说话,周季孙开始还未明白过来,后来转念一想,每月朔望两日开市,他这意思不是要跟卫韶叙旧,是要给卫韶撑腰,免了他三日一次往东昆去呢 周季孙顿时觉得胸中闷得不行,正在寻摸着如何还回去,忽然刺史府的亲兵飞马赶来,滚鞍下马说道“西北节度使府有公函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