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权相想从良[重生]》 正文 1.第1章【捉虫】 月色如银,落在青砖地上,像是结了一层霜。 疏长喻端坐在角落,正对着他这间牢房里唯一的窗子。他神情平静,仰头看着那一方小窗外的弦月。 月光照下来,照得他面上惨白一片。 这牢房常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得紧,便是他身下的稻草也是潮漉漉的,水气往骨头缝里洇。 虽只在这待了三天有余,可他右腿自膝盖到脚踝,却已是刮骨剔肉般,整日地剧痛。恍惚之间,他像是回到了十年前。同样是天牢中的稻草上,那时候,他右腿刚被打断。若拿手抖抖索索地在腿上一摸,便是一掌鲜红。 想到这儿,疏长喻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趣事一般,展颜勾唇,笑了起来。 他心想,按理说,自己在那时便该死了的。平白向阎王爷偷了十年光阴,苟活了这么些年,实在是占足了便宜。 就在这时,牢门上沉重的铁链响了起来。接着吱呀一声,门被从外推开。 疏长喻恍若未闻,仍旧气定神闲地看着那弯月牙。 直到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停下,他才语带笑意,慢条斯理地叹道:“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他品酒般对着月,将这两句诗品玩了一番,才转眼看向来人,语气中带了两份埋怨。“李公公,今夜有月却无酒,着实不美。” 门口那人穿了身正红色的宦官制服,肘上架了柄拂尘。他两侧排开了几个靛蓝色制服的小太监,含胸低头,颇有虎狼携鹰犬的架势。 这人便是当今圣上景牧御前的大太监李仁山。他听到疏长喻这话,凉嗖嗖地哼笑一声:“疏丞相好兴致,天牢中对月吟诗,怕是再无第二人。” 疏长喻欠了欠身:“公公谬赞,不过苦中作乐罢了。” 李仁山瞧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丝毫看不出他哪里“苦”了。就连他那据说折磨他了十年的断腿,都看不出他有丝毫疼痛。这模样舒朗如天上星宿,叫这天牢都随着蓬荜生辉了起来。李仁山不免有些恼怒,只觉得重拳落在了棉花上。 不过是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臣,哪儿偷来的清朗风骨! 再开口,李仁山已经带了几分恼羞成怒:“不比丞相这般清闲,咱家是有差事在身的。如今便是带着皇上诛杀反贼的圣旨,来向丞相您取这条性命的。” 他将反贼二字咬得极重,像是在享受胜利者应得的权利一般。 “圣旨?”疏长喻却毫不动容,慢吞吞地抬头,一双清明的桃花眼扫过李仁山空空如也的双手。“在哪里?” 自是没有圣旨的。那被软禁在金殿中的皇帝,想方设法救他还来不及,怎会下旨杀他。 李仁山闻言,更为羞恼。他没答疏长喻的话,转头去斥责身侧的小太监。“丞相不是要酒吗,还不去取来!丞相要死得这般风雅,还不成全?” 旁边的小鹰犬连忙告罪出门,端了早就备好的一小盏鸩酒,放在疏长喻面前的桌上。 疏长喻便端坐在那儿,看着小鹰犬忙来忙去,欣然受之。他接过酒时,还不忘温声道了句多谢。 “多谢李公公了。”他手里拿着那杯子,品酒般晃了晃,打量着里头清澈的鸩酒,笑道。“既然公公成全我,那我便也送公公一句话——你莫看前朝那帮大臣此时与你同气连枝,我一死,你的安心日子就没了。他们弄死了权臣,下一个便要杀奸宦。” “你”听到他这话,李仁山目眦欲裂地瞪向他。可声音到口中却戛然而止,像是不知说什么好一般,讪讪地停住了。 “我?我说得不对吗?”疏长喻笑起,语带轻蔑。“他们做不了什么大事,若不杀你我,还如何青史留名?” 说到这儿,不等李仁山再开口,他便兀自笑出声,声音清泉一般,淌在这不见天日c藏污纳垢的地牢里:“你c我,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小人呐。” 说完,他愉悦地朗声笑了几声,不需他人强迫,便仰头喝尽了杯中毒酒。 这从容赴死的坦荡模样,风光霁月,一时间将李仁山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而面前,疏长喻一手拢袖,将那酒端正地放回桌子,像是宴会上向帝王敬酒后一般的从容优雅,接着便看向李仁山:“李公公,若你此刻赴死,可有什么后悔的事?” 李仁山没有回答,却也未看向他,只咬牙切齿道:“丞相一路走好。” “定然是要走好的。”疏长喻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却又有十分的耐心,说道:“公公莫怪,实在是此处再无别人,疏某只得叨扰公公听疏某说话了。” 接着,他笃定了这人一定要看到自己确实死了才会放心离开,故而自顾自地接着说起来:“反正,疏某不剩一件后悔的事,该做的便全做了。今日公公若不杀我,我也无事可做,只好等着死了。 想我疏家,代代忠烈,却因先皇忌惮,害我父亲长姐困守孤城而死,又用谋反的罪名杀我兄长。疏家满门,除了疏某,死得一个不剩。疏某侥幸,拿一条腿换了这条命,苟活至今,为的便是将这些烂账算干净。而今你看,他杀了疏某父母兄姊,疏某毁他大好江山。如今朝堂混沌,宦官当道,边境战乱,疏某便再没什么可做的了。” 他笑眯眯地说着,眼眶却泛起了红。他不得不抬眼,重新看向那月亮,才好将眼中蓄起的水雾逼回去。 他心想,后悔吗?不后悔。如今这下场,对他来说,就是大圆满。 可他虽这么想着,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上涌。幸而那血先其一步,从他嘴角淌出来。 他方才话里的“宦官当道”刺痛了李仁山。他冷哼一声:“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疏丞相却临死都不忘口出恶言。” 疏长喻闻言笑了笑,却未再开口。此时他五脏被那杯酒绞得灼痛翻涌,让他不得不往后仰,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才得以支撑住身体。 他眼前模糊了起来,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后悔吗?其实是后悔的。他方才那些话,不是说给李仁山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当年少不更事,只晓得鲜衣怒马。直到大厦倾颓,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一个个地殒命,却束手无策。而后身陷囹圄,苟延残喘地吊着一口命,活得牲畜不如。他自认那些年是卧薪尝胆,而这国家文臣无用c皇帝昏庸,早该通通踩在足下。他原想着血债血偿后,便独揽乾坤,以换得海晏河清c天下太平,却不料十年来做尽了逆贼奸臣的勾当,最终成了个弄权的国贼,深恩负尽,不得好死。 他口上说自己这十年,活着是为了跟先皇算账,实则这话他自己都不敢苟同。 他疏家儿郎,理应顶天立地,是国之利器,安国将相。不是杀人夺命的刀刃,而是护卫江山乾坤的长/枪。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鸩酒的毒,疏长喻的心脏被扭成了一团,疼得他喘不上气,便更有一股委屈随着痛苦涌上眼眶。他闭了闭眼,嘴角重得再也勾不起来。 他想,终是负了一身风骨,负了青天白日。 就在这时,他眼前溅开一片血红。只见李仁山双目圆睁,一柄霜刃刺穿了他的胸膛。 李仁山来不及看身后人是谁,便轰然倒下。而他身后,是那本该被囚禁宫中的小皇帝景牧。 疏长喻自十年前见到小皇帝开始,对方向来是温软寡言的模样,从没像今日这般锋芒毕露,眼底都被猩红的杀意浸透。 景牧穿着染血的龙袍,披散着一头乱发,将剑和李仁山的尸体一同丢开,扑到疏长喻腿边。 疏长喻隐约看见,景牧眼底的恐惧和绝望。他觉察到景牧颤抖着手,甚至小心地绕过他的断腿,去握他的手。 疏长喻心道,傻子。 他光说自己有负天下苍生,其实对那小皇帝景牧最有愧。当初自己推景牧上皇位,就是要将他养成傀儡任自己驱使。结果狱中景牧救自己一命,此后便洗刷疏家冤屈,拜他为相。他做丞相后分毫不将景牧这皇帝放在眼里,正大光明地将他架空,让他空坐了十年帝位,最终还给他一个风雨飘摇的天下,让他被宦官和朝臣囚禁宫中,身前身后都是被他疏长喻搅和出的烂摊子。 “丞相朕来晚了。”他隐约听到景牧颤抖着声音。“您睁开眼您睁开眼,看看朕。” 疏长喻心里笑叹,你的确是来晚了。我恶贯满盈,你应当亲手杀了我。 隐隐约约,他神智开始模糊。他眼皮沉重,便干脆不睁眼,任由景牧绝望的呼唤声声响在自己耳畔。他眼前出现了当年的幻境。一出出一幕幕,走马灯似的演给他看。 最终,停在了他当年高中状元,打马走过长安街的景象。 彼时少年,鲜衣怒马,前途光明,尚不知愁滋味,双手也尚未染血。他父母兄姊健在,春风得意,骑着壮硕高大的白马,周围百姓争相围观,欢呼声不绝于耳。 疏长喻心想,那时多好啊。 渐渐的,那隐隐约约听不分明的欢呼议论声,竟逐渐近在耳畔,像真的一般。而座下的草席,似乎也成了彩漆雕画的银鞍。背后天牢的墙壁,轻得像一阵风,轻轻掠过,便不见了。 疏长喻恍恍惚惚睁开了眼,便见面前一白,接着便是熙熙攘攘,一派繁华热闹。而他此刻,居然正骑在马上,眼前便就是他回忆中自己高中状元后,打马走过长安街时的情景。 疏长喻满脸怔忡,混沌地看着周围探着脑袋的百姓,他们面上喜气又景仰的笑容,在他面前一张张地闪过。 就在这时,一颗红透了的桃子,从一位姑娘的绣手中抛出,砸进了他怀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 2 章 早春二月,草长莺飞。 都说那新科状元疏三公子,打马游街那日,竟是被个姑娘掷来的桃子砸下马去。不过一两日,此事便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 “疏三公子武将世家出身,竟当众被姑娘砸下马,想来羞得几日都不好意思出门罢!”茶摊上歇脚的外地贩夫听到这个八卦,哈哈大笑着说道。 “听说,确是几日未曾出门啦!” 又引得一阵哄笑。 此时,疏府中,疏长喻正端坐在窗前,神情怔愣地看着窗外。 他此时右腿阵阵的发痛,却不是当日狱中断腿处钻心刺骨的疼,而是那天躲避桃子从马上摔下,磕出的一点小伤。 这几日春和景明,天色碧蓝,窗外徐徐吹着微风。他窗外养的那几株桃树,正热闹地开着花,风一摇,落英缤纷,颇有些桃花源的味道。 自己竟临死前重活了一遭睁眼回到了十五年前。 他至今才渐渐回过神来。前世种种,历历在目,可却又像远在天边,是浑浑噩噩的一场梦。 他自知十恶不赦,老天若是真的有眼,何不将他丢下地狱去磋磨?又何必怜他这么个恶人,叫他回来再走一遭? 就在他凝眉出神的时候,一少年卷帘进来。这少年穿了身利索的短打,手里捧着茶盏,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 少年都没往他那儿看一眼,便径直朝里屋走去。他绕过碧纱橱,却见床上空荡荡的,那早该喝的药也放凉在桌上。 “少爷!”他连忙从碧纱橱后冲出来找人,还没收住步子,便见少爷坐在屋子另一端窗边的榻上,冲自己笑。 窗外是青天映着桃花,春风盈盈,自窗棱而过,拂动窗前人的发丝。 “喊那么大声做什么?听见了。”他笑道。 这少年便是他前世的贴身小厮空青。当时他父亲长姊战死,二兄被骗回京勤王,被当叛贼杀害,母亲长嫂便也跟着去了。自己孤身被关在牢中,被用刑打断了腿,便是空青冒死进来给自己送药,让狱卒打死在自己面前。 疏长喻看着空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自己面前,将茶盏放在他手边的桌上,皱着眉头抱怨道:“少爷腿还没有大好,便自己下地了,药也不晓得喝” 他这鲜活的神情,像是深谷里回春的溪流一般,一下便冲淡了他记忆中那满脸是血,痛苦地喊着自己少爷的模样。 故而疏长喻面上愈发如沐春风,温声道:“躺了两日,筋骨都难受。我看这桃花开得好,便来这边坐坐,不碍事。” 空青虽说粗心,但也看出了少爷自从昨日坠马回家后,便一直怔愣地没什么精神。如今终于恢复了些,他心里便欢喜,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这桃花是好,可年年都见得到,哪里有少爷的身子要紧?” 接着,他便发现自家少爷只穿了件单薄的石青色直裰,就这么大剌剌地坐在春寒料峭的窗前。 他难免又沉下脸,念叨起来:“少爷要看桃花,也穿多些!您少时落下了寒症,最怕凉风。这若是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说着,他跑去里间给他拿了件褙子来,给他披上。 疏长喻欣然受之,笑道:“这桃花哪里是年年都见得到,自然是看一年少一年。” “咦?”空青不解,抬头看他。可疏长喻却笑而不语,拿起桌上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又看向窗外那桃花。 前世,今年确是他最后一年看这桃花。下一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他已是拖着一条断腿,坐在不见天日的牢中了。那年,疏府被皇上赏给了个才调回京的二品官。待他封侯拜相,将他旧府取回来时,这几株父亲和长兄一起栽的桃花树,已经被伐掉了。 虽说当初,他砍了那官员的脑袋去赔这几棵树,但总归换不回来,空余几个木桩,再没开出花来。 疏长喻不动声色地垂眼,吹开浮在水面的一片茶叶。 就在这时,疏长喻听到了门外院中的丫鬟小厮行礼问好的声音。他看过去,便见自己的长嫂顾兰容正扶着母亲李氏,领着几个丫鬟进了自己的院落。 李氏进屋时,便见披着褙子的疏长喻正由空青扶着,从坐榻上下来。她走上前去,开口笑道:“我儿别动了。你腿还伤着,可当心落下病根。” “不妨事,已经大好了,母亲未免太过小心。”疏长喻笑着应道,重新坐了回去,吩咐空青道。“去看茶。” 空青连忙应下,退了出去。 “敬臣今日倒有精神多了。”顾兰容扶着李氏坐在榻上,笑眯眯地打量着疏长喻道。“母亲这两日担心得夜夜难眠,今儿总算是能放心啦。” “本就不是什么大伤,母亲过虑了。”疏长喻闻言笑了起来,道。 敬臣是疏长喻的表字,而顾兰容是他长兄疏长恪的发妻。婚后没两年,长兄便战死了,彼时顾兰容正怀着兄长的孩子。李氏原说不耽误她年华,叫她生下孩子后自可回家去再寻个依靠。可长嫂却不愿意,便就这么在定国将军府里守着孩子和李氏,直到前世变故发生。 疏长喻自八岁落下寒症以后,便长在这二人身边。父兄长姊都常年驻守边关,他吹不得边境的寒风,便这么长在京城里这两位妇人膝下。 也正因如此,前世此时的疏长喻身上颇没什么将门子弟的气质,反而更像个锦绣堆里生出的少爷,配上那副芝兰玉树的好相貌,自有一股温柔风流的气度。 可此时的疏长喻却是历尽千帆,终不似少年时了。 听到他这话,李氏便哈哈笑了起来,隔着桌子便伸指戳他的脑门:“还说我过虑?你这小儿且不知前两日自己那落魄模样!”引得顾兰容也以帕掩口,笑了起来。 若是前世的疏长喻,最能应付来的便是这般插科打诨。可他而今当了十来年权势滔天的笑面虎,惯是语带玄机三分深意,早忘了太平乡什么样。故而此时竟接不上话来,只看着两人,温吞地笑着。 他心中不搭调地想着,如此安稳祥和的景象,着实让人心安。 毕竟前世他被匆匆丢进天牢,连母亲长嫂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便匆匆地天人永隔了。 笑了一阵子,见他不搭话,李氏便停下来,对顾兰容眨了眨眼,揶揄道:“你看看,如今便有个状元郎的矜持模样了。” “敬臣如今功名在身,也当庄重些了。”顾兰容笑眯眯地轻声道。“这般模样,待到了琼林宴上,才能讨得皇上赏识。” 听到琼林宴这三字,疏长喻敛了敛神色。 前世便是在琼林宴上,皇上半真半假地说了两句戏言,自己便主动请缨,要做皇上才寻回京的c流落民间十五年的二皇子的少傅。他当时心如止水,不过是听闻这少年十五年来吃了不少苦,回宫后又境遇尴尬,所以心生怜悯,想帮助一二。 可是,天家的人,哪里轮得到他来怜悯? 他疏家本就手握重兵,他又一朝中了状元,可谓满门荣耀。如今他主动亲近二皇子,那体弱多病c心细敏感的皇帝便心生怀疑,聊想他疏家是想培养个无依无靠的皇子,好拥戴出一位君来,换个从龙之功。 那怀疑的种子就此种下,由着周围众人煽风点火,便在不久后将他满门推上了绝路。 不知不觉间,疏长喻捏紧了手里的茶杯。 这一世,他便不会再重蹈覆辙,为个不相干的人毁了自己满门亲眷。而那景牧前世自己负尽了他的信任,这辈子,便不要再开这个头了。 他垂眼喝了口茶,强行将自己心中莫名涌起的酸涩压了下去。 再回过神来,他便听见李氏正絮絮叨叨地跟顾兰容说着八卦。 “听说那二皇子的亲娘是当初的芸贵人,那会儿可是独得恩宠!却被皇后娘娘害死了,拼了命把孩子送出去。如今叫惠贵妃寻回来,可是将了皇后一军!” 顾兰容叹道:“只是可怜了这位殿下。听说在民间过得便苦,为了活命,十一岁便进了军队打仗去。这两年终于靠着军功当了个校尉,如今却又被领回宫来,哪里都不讨好,真真是被丢进夹缝中去了,不如在外头快活” 疏长喻没再听下去,只掩耳盗铃般转开目光,抬眼看向了窗外的春色。 此时宫里也是一片大好春光。 乾宁帝自幼身体便不好,到这两年便愈发地形销骨立。如今穿着身明黄色的龙袍,空空荡荡地,像是挂在副骨架上。 他方才朝上被大臣们吵得头痛。他自己又心细,一句话爱掰成几个意思听,故而一个时辰下来,累得头晕脑胀。此时一下朝,他便干脆将冗余的仪仗都打发走了,只留下几个宫人,独自闲逛了去。 他正听着身侧太监给他讲那“状元遭佳人袭击,被蜜桃击落下马”的趣事,哈哈笑着,便不知不觉到了皇子所。这处宫殿是专门供皇子们学习念书的地方,隔着远远的,就听得见读书声。 他偶然一抬头,便看见皇子所的一扇窗户前站了个人,被树荫花丛挡去了大半,正背对着自己,偷偷往那窗户里看。 他停下脚步,皱起眉来,抬手打断了小太监绘声绘色的声音,抬下巴点了点那个方向,吩咐道:“去看看,什么人。” 就在这时,窗下那人转过头来,正看向乾宁帝这儿。 那少年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挺拔地站在花丛中。不似京中子弟的清朗风流,但那眉眼却是俊绝,像把光芒乍现的利剑。 他神情如常,唯独那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 3 章 “儿臣给父皇请安,祝父皇身体康健,福寿万年。” 直到这少年——也便是他前些日子才寻回来的二皇子景牧,走到他面前行礼,乾宁帝才反应过来。 “无须多礼,平身吧。”他缓缓说道,接着便垂眼打量着这个自从他被接回宫来,自己便没正眼看过的儿子。 方才那一眼,这小子深沉凛冽的模样似乎只是错觉。这少年如今规矩地站在他面前,磕磕巴巴地请过安后,便寡言地一声不吭,双手握在一起捏来捏去,略显局促地任由自己打量。 确是生了个好相貌,眉宇之间颇有先帝风骨,五官处处又全是他当年那个宠妃的影子,虽才十来岁,已是一副玉树临风的好模样。只可惜似乎是在宫外长起来的,便通身局促,像只刚被捉回来的流浪小犬一般。 这番认知反而让乾宁帝对这个孩子心生了些许爱怜。他几十年来,很少见到身边有这种一眼便能看得通透的人。他做久了帝王,这种人是最好拿捏的,最让他觉得安全。 于是,他便难得地发善心,替这孩子考虑了些许。这孩子母妃早亡,流落民间,如今骤然回宫,又不得自己垂怜,必然是过得艰难。 这么想着,乾宁帝声音都柔了几分,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景牧闻言,瘦削的肩膀一颤,又跪下去:“父皇恕罪!儿臣儿臣不过是” 乾宁帝心中有些情绪莫名其妙地膨胀起来,叫他通身透出一股轻松舒畅。他看着景牧这样,不由得更为怜惜,甚至弯下腰去,扶住他胳膊,道:“不必怕,起来回话。” 景牧应是,垂眼起身,低声道:“儿臣来听诸位兄弟念书。” “噢?”乾宁帝觉得新奇,追问道:“他们念的弟子规,你从前没读过?” “儿臣当年身份低微,尚不得温饱,更请不起先生,只在军中粗识几个字,并没读过书。”景牧低着头,神情模辩,那声音却是落寞低沉,带着些许羞愧和自卑。 乾宁帝闻言,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隐约想起了当初自己和那位芸贵人的往事。当年自己似乎是真的恋慕她,到了江山都能不要的地步。但时间实在太过久远,帝王薄情,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真情还是假意了。唯独每年芸贵人忌日时,他才会故地重游,将往事当故事一般品味一二。 但是,若是当年的自己,定不会让那女子的孩子沦落至此的。 “你可想过,你读书是为了做什么?”半晌,他问道。 景牧像是被问住了一般,支支吾吾了半晌,涨红了一张脸,低声道:“父皇的孩子,都是能识文断字c出口成章的景牧不愿做这个异类。” “噢?”乾宁帝听惯了自己儿子那些“要辅佐父皇,报效朝廷”的话,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仅仅这样?那识文断字之后再去做什么,可有想过?” “。” 景牧低头,似乎真的思索了起来。片刻后,他面带羞赧,不好意思地笑道:“景牧不知。景牧从小的愿望,便是衣食无忧,有屋子遮风避雨。如今这些,父皇都替儿臣实现了。父皇富有四海,儿臣没别的可报答父皇,只有努力赶上各位兄弟们,不让父皇蒙羞。” 乾宁帝闻言怔了怔,继而舒展眉峰,朗声笑了起来。 “朕答应你。”片刻后,他面带笑容,正色道。“三日后的琼林宴,朕定当替你找一位最渊博的师父。” 景牧顿了顿,继而低头谢恩。 话说到这里,乾宁帝也觉得有些乏,尤其那春风一吹,便觉得有些冷了。他抬手召来步辇,便回了镇元殿。 他坐在步辇上,心想,自己似乎从景牧身上找回了当初深爱芸贵人的原因。 这宫里头,当初唯有那个女子是鲜活灵动的,待自己的满心钟情倾慕,一眼便瞧得出来,和其他人都不一样。自己唯独在和她相处的时候,才觉得心头鲜亮,万物有色。 思及此,他开口道:“去栖荷宫。” 栖荷宫,正是那位芸贵人当年的住处。 他身后,景牧慢慢地站起身来,抬眼看向乾宁帝的背影。他此时像变了个人一般,腰背挺拔,身如青松,通身都是上位者独有的气度,早就不见了方才的局促胆怯。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情绪。唯有那一双眼睛,寒潭一般,翻涌的情绪像北地刺骨的风雪。 —— 疏长喻的腿伤本就不重,被这么强按在家中养了两三天,便全好了。 他原本连这三日都不愿养。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得很。前世拜相的那十来年,明里暗里的刺杀他不知经历过多少,轻轻重重的伤受了数次,都全然无事,更别说这次不慎摔出的小伤。 况且,他右腿残废了数年,终日被疼痛煎熬着,早成了习惯。如今这点小磕碰,相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他心里光惦念着城外鸢湖的白堤垂柳,那可是这兆京城春日最难得的美景。他前世少年时每年春日必游鸢湖,可后来牢狱之灾,成了丞相后日理万机,算起来竟是十多年没去看了。 如今春色正好,那垂柳的新芽必定是最喜人的模样。思念得紧,实在叫人思念得紧。 “您还去鸢湖看柳树?”空青听到他的话时,将那药放在他手边。“老夫人房门都不让您出,还说若您出了院子,便打断奴才的腿。您若真上鸢湖去了,奴才三个脑袋都不够老夫人砍的!”说完,他把桌上的药往疏长喻那儿推了推。“您趁热喝了吧,奴才好向老夫人回话。” 疏长喻瞥了他一眼,只得作罢,无奈端起了桌上散发着苦味的浓厚药汁。 故而,直到三日后的琼林宴,疏长喻才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出门了。 在空青替他系带时,疏长喻舒展筋骨,心想,且不提前世种种,但这一世,皇上举办了个能叫自己出门走走的琼林宴,也算是对他的大恩一件。 待疏长喻穿好直裰,空青又捧来一件藏蓝色外袍给他穿上。疏长喻本嫌累赘,可一会待宴席散去,便该到深夜了。届时更深露重,自己这一点受不了寒凉的身体确实受不住。 疏长喻的马车已经等在了府门口。车夫看他披着件薄大氅走出门来,连忙从马车上跳下来,拿过一个脚凳来垫在马车边。 疏长喻脚步顿了顿,接着便由空青扶着,踩在脚凳上上了马车。脚下坚硬的触感熟悉又陌生,让疏长喻不由得晃神。 前世他做了丞相后,他便有专门充当脚凳的奴才。每每上下马车时,都有人自觉地跪伏在马车边,由他踩着脊背上车。人的脊背自然是温暖的,带着骨骼和肌肉的张力,踩上去虽说不大稳当,却让人空凉空凉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奇异的快意。 前世光晓得把人踩在脚下,可脚下踩着人,哪里有站在平地上来得太平安稳。 疏长喻低笑了一声,坐进马车里,拢了拢大氅。 外头空青和车夫也坐上了马车的外沿。隐约听见鞭响,马车便晃晃悠悠地朝前走去了。 今年的琼林宴设在兆京城东郊山脚下的一处皇家园林内。兆京每到夏日,都酷暑难耐。乾宁帝自幼身体虚弱,每到这种天气都得生两场大病。于是朝廷便在兆京郊外的燕山阴面,建了处园林,供乾宁帝夏季消暑。 燕山园林距兆京城并大远,出了城门走五里地便到了。疏长喻早没了第一次参加琼林宴的新科进士那般踌躇满志c热血沸腾,上了马车便被晃得瞌睡,没一会便闭上眼睛,直到空青掀开帘子喊他,才悠悠醒来。 “方才路上晃了些,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疏长喻面带赧色,温和地冲空青微微一笑。 空青扶着他下了马车,方出来,疏长喻便觉得惠风和畅,周边都充盈着一股山野之间的清新空远的气息。 他面前便是燕山园林的大门。这大门和院墙气派轩昂,丝毫不输宫内,周边禁军立得青松一般,穿着挺拔的玄色盔甲。从这大门入内,便是宫殿楼阁,一路锦绣似的,延展到半山腰。 燕山正是山花烂漫的时节。故而这宫殿的碧瓦飞甍周围,皆是各色云霞般的山花,和春季的青翠辉映在一处。 周围来来往往,已是有不少新科进士到了门口,三三两两地相携入内。这些面孔或年轻朝气,或白发垂暮,竟是什么年龄者都有之。这进士们如今凑在一处,孰人文章俊绝,孰人师从鸿儒,孰人世代为官,众人已经心底有数。如今你来我往,招呼逢迎,已经有了官场宴会的派头。 众人是认得定国将军府的马车的,更知道这定国将军的三公子尚未加冠便高中状元,是个才学门第都鹤立鸡群的人物,此后定当大有作为。 如今疏长喻一下马车,门口的诸人便渐渐都围了过来,面带笑容地打招呼寒暄。 疏长喻大致扫了一眼众人。面前这几位,这位贪墨被杀,那位早早病死,那位外调边地数十年没回京,边上那位还因为宠妾灭妻被告御状闹得沸沸扬扬。 疏长喻面对着这些人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审视c探寻和讨好,像是看一群没长大的孩子一般,实在提不起兴趣应酬。 故而,疏长喻面带和煦有礼的微笑,这几人一一问好寒暄,接着便以拳抵唇,皱眉咳嗽了几声,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正当他侧过头去,要以难捱山风为由告罪先行时,一辆马车它尘而来,进了他的视线。 疏长喻面上笑容不变,目光却一瞬间冷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 4 章 “我观世间众人,都是泥塑的骨骼。唯有敬臣之骨,是那青竹所成。我骤观之,便觉可亲,定当要与敬臣交好。” 这句话,便是前世琼林宴初见时,马车上那人——樊俞安所言。 樊俞安父亲乃湖州知府,而樊俞安则是出自湖州岳麓书院,师承前朝大儒。此番他以一甲第三的成绩中了探花,而今除了疏长喻,也便是他最为出众显眼了。 前世便是在琼林宴上,二人一见如故,就此引为至交好友。当时疏长喻琼林宴上广交朋友,只觉得他尤其投缘,却也没作他想。直到他落难后,同年的众多友人,唯有樊俞安一人冒险到狱中看望他,也是自那以后,樊俞安在他的帮助下平步青云,又借他的运筹和计策,算计了皇帝和诸位皇子,推景牧上位。 可到了那时,樊俞安却下手,要取疏长喻的性命。自那以后,疏长喻才知道,当初皇上下令不对他用刑,只教他在牢里自生自灭。可之后狱卒却对他百般折磨,甚至断他一腿,就是因为这些狱卒都被樊俞安买通了。 前世若不是景牧先他一步,在他手里救下疏长喻,疏长喻怕是早就做了他的刀下亡魂。 疏长喻眼中一凛,接着便又咳嗽了几声,咳得脚下虚浮,被空青一把扶住。 “疏某无用,实在耐不住这山风。”疏长喻白着面色,倚在空青身上,勉强支撑着自己,笑道。“诸位且慢聊,在下先行一步。” 众人都知道他少时在隆冬下水救人,落下了病症,连忙纷纷同他道别,说一会宴会上再见。 疏长喻便顺水推舟地与这几人拱手道别,由空青扶着,再没看一眼那缓缓停下的马车,转身走进了燕山园林。 “少爷?”空青被他这虚弱的模样吓了一跳,心说怕是在屋中养久了,骤一吹风,又受了凉。没走几步,他便紧张地低声问道。“少爷可是冻着了?奴才给您回车上拿件斗篷吧?” “总算脱身了。”疏长喻脚下仍旧虚浮,可声音却是中气十足。“懒得同他们应酬,还不如先进去喝茶呢。” “少爷?”空青一愣,接着便见少爷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空青单知道少爷是个风光霁月的人,从没发现他会动这样的小心思。他怔了怔,接着便哭笑不得:“少爷您可真是!都说这琼林宴是给同年们联络情谊的,少爷却偏不。那您来这宴会,莫不是就为了讨皇上几口吃食?” 疏长喻颇不在意地道:“半分情谊都无,有什么可联络的?” “到了此后遇上事时,也好有些能帮忙的朋友呀!” 疏长喻闻言,冷然笑了一声。 “我疏长喻碰上的事,怎会是他们能解决的?” 待日头落到燕山之下,便快到了开宴的时辰。诸位新科进士都在燕山园林的正殿中按座次做好,已然是热热闹闹的一片。 疏长喻便病歪歪地坐在那里。他本就肤色白,如今摆出一副没精神的模样,便显得苍白虚弱。若有人凑上前来搭话,他便坐直了身体言笑晏晏地一一回应,颇有风度教养,平易又好相与。可没说两句话,他便咳嗽起来,叫那来搭话的人都觉得自己来得不合时宜,心生愧疚,没问两句便告退了。 一些家在京中的举人心中却在打鼓。这疏三少爷虽说年少时落了病,但除了冬天穿得厚些,也与常人没什么区别。莫不是真的春寒料峭,将新科状元爷给冻伤了去? 就在这时,疏长喻身后飞来一颗碎银子,正砸在他背上。这碎银子的力道颇为巧妙,飞来时带着暗器般的劲儿,划过一条直线,待落在疏长喻背上时,却蜻蜓点水般。 他回过头去,便见一二十多岁的英俊青年抱着剑,穿着一等禁军队长的银红甲胄,挺拔英气,靠在雕花柱子上冲他笑。 戴文良。 疏长喻见到他,便也弯眉展颜笑了起来,还拿起桌上的酒杯,遥遥冲他举了举杯。 这人是他二兄疏长彻的好友。这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皮猴子。后来疏长喻出生,在八岁出事之前,也是跟着这二人一道玩耍,戴文良于他便就是半个亲兄长。前世因为疏家之事,戴文良触怒皇帝,被发配到西南边陲剿匪去了。待他得胜回来,疏长喻早已变了个人。不过半年,戴文良便请辞回家,没到三十岁,就带着家眷离京,再没回来。 当时他说的话,还犹在疏长喻耳畔。 “疏长喻,我若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干脆死在南边。与其见到疏家后人变成这幅德行,毋宁死!” 当时的疏长喻坐在轮椅上,被他的语气和眼神刺得心如刀绞,几乎喘不过气来,却只是冷然一笑,道:“血海深仇没落在你身上,你自然不懂了。来人,送客。” 这便是两人前世说的最后的话。 疏长喻已经好多年没见过戴文良龇牙咧嘴地冲自己这样笑了。 戴文良见他看过来,连忙把怀里的剑换在右手上,左手比划着在跟他说什么。离得那么远,疏长喻根本看不到他的唇语,只无奈地对他笑着,朝他摆了摆手。 就在他同戴文良一个比划一个笑的时候,疏长喻隐隐觉得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颇不经意地往那个方向一瞥,一个熟悉的身影便猛然撞入他眼中,教他登时愣住。 景牧?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景牧正坐在大皇子景焱和四皇子景匡的中间,一言不发地垂着眼,似乎在打量桌上繁复的杯盘碗碟。 前世的这次琼林宴,皇帝是只带了景焱和景匡的。 自己重生,景牧那里的轨迹却也变了。莫不是景牧他也是 就在这时,景牧抬起头来,似是要往这个方向看。疏长喻也不知心中怎么想的,竟一时仓皇心虚,连忙转开目光。 却不成想,景牧不过是抬头回应身侧同他说了句话的景焱。待说完了话,便又重新低下头去看那桌子。 疏长喻松了口气。 是了。前世的景牧对自己过分依赖,雏鸟一般,目光时刻不离。如今这木讷寡言的模样,必是前世的景牧了。 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此,恐怕是自己重生带来的连锁反应。 那边,一刻都闲不下来的戴文良见疏长喻突然不理他,急得又蹦又跳,又要掏块碎银砸他。疏长喻这才重新转来目光,无奈笑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边,景牧在疏长喻转开目光的那一瞬,重新抬起眼来,直直看向他。他面上不动声色,眼里却含着两颗亮得发烫的星星。 景焱侧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面上似笑非笑,慢悠悠地开口问道:“二弟在看什么?” 景牧收回目光,神情清明,看起来木讷又纯善:“臣弟第一次见这么多读书人凑在一道,觉得新鲜。” 景焱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为何独独看着疏三公子呢。” 景牧顿了顿,垂眼看向桌上杯盘。 “那位公子尤其好看。” 就在这时,大殿中响起宦官的唱喝声,乾宁帝姗姗来迟。席上的新科进士们纷纷起身离席,跪地行礼。 他们上次殿试时,虽是皇上主考,但不得抬头,自然不可能面见圣颜。如今登科,那便是终于踏上了仕宦的坦途,而这君主,也不再只是九天之上c容颜都见不到的神明了。 乾宁帝的相貌随了先太后,眉目清秀,神情都透着一股温润和蔼。他在大殿正中的御座前坐下,温声让诸位进士们平了身。 疏长喻随之回到席上。三杯酒过后,乾宁帝借着酒劲,便讲起话来。疏长喻端坐在原处,面上恭谨,一副侧耳谛听圣上训导的模样,实则内里早就兴致缺缺,神游天外了。 这皇上在众位新科进士面前,不过是展现礼贤下士的风度,顺带表达自己的厚望,好教这些人死心塌地地为社稷造福。 这些话疏长喻前世便听过一遭,早就不觉得新鲜。更有甚者,在他死前的那几年,权势滔天得盖过了皇帝,就连如今琼林宴上皇上坐的那个位置,都已经换成了他。 相比之下,那时的琼林宴才叫热闹。他坐在正中,诸位进士在下,却不见皇帝。他甫一开口,座下诸位进士的面色可谓丰富多彩。大惊失色者有之,谄媚卖弄者有之,战栗屈辱者也有之。更有些骨头硬的,恼怒离席,指着自己的鼻子破口大骂,被禁军拖出去。 想来自己当时,看着这般混乱的场景,心里是充斥着一种变态了的惬意和享受的。 思及此,疏长喻心下一动,也不知怎么的,抬眼看向了景牧。 就在这时,他骤然听见皇上说着话,不知将话题拐去了哪里,竟点了他的名:“朕思来想去,能堪此大任,教导牧儿的,非状元疏三郎莫属。” 疏长喻闻言,心头一怔,抬头看向了御座上的皇帝。 他便看到,乾宁帝正笑得温润柔和,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疏三郎,朕要任命你为二皇子少傅,还不接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 5 章 前一世,疏长喻就是被乾宁帝这样的模样迷惑了的。 他虽体弱,但长在武将世家,周围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心直口快,极少有虚与委蛇之人。故而疏长喻也从小被养了一颗赤子之心,不仅真诚待人,且对他人所言,都极少生出怀疑的心思。 所以,乾宁帝这温吞柔和c温润如玉的模样,他也只觉亲切,从没怀疑过。 前世,乾宁帝在席间笑眯眯地说:“朕最宠爱的,便是朕这第二子了。可惜这孩子自小长在民间,无良师指点,否则这他日必能成国之大器。” 疏长喻并没听出他这话中的深意,只想起前几日自己母亲和长嫂还说这孩子如何可怜。他心想,皇上富有四海,虽有心爱护这孩子,却也难免疏漏,任凭这孩子被人欺负。这孩子又没受过皇子的教育,想来在宫中的处境最是艰难。 故而,他当时想都没想,便起身离席,对皇帝主动请缨,要做这位皇子的少傅。 他只当自己是要做件好事,虽劳神费力,但好歹救一人于水火。故而,他当时并没看出,皇上面上变了味的笑容,和皇上别有深意的话。 “疏三郎素来仁厚,跟我那二子必然合得来。疏家世代武将,我儿日后有疏三郎撑腰,朕也可高枕无忧了,甚好,甚好。” 将军之子怎么能给皇子撑腰呢?可疏长喻当初只觉得皇上的话说得不妥当,却并没有深究,更没注意到周围人骤然变化的脸色。 这一世,他笃定不再重蹈覆辙,却不料 为何与前世不同了? 按理说,皇上自景牧回宫开始,便一直忽略这个在宫外长到十五岁的儿子,只当接了个小玩意儿散养在宫里。可这一世,为什么会将他带来琼林宴上,还在宴会开始之前,主动让疏长喻做景牧的少傅? 疏长喻浑身震悚,已经顾不得深究其中的原因,只是被重蹈覆辙的恐惧支配着,面色骤然白了下去。 前世种种,都是由自己做了景牧的少傅而起。他不走前世的老路,却仍旧没躲开做景牧的少傅那是不是也就是说,他这辈子,无论做什么,也逃脱不了满门被灭c众叛亲离的下场。 他只这么一想,那上辈子孤独寒冷的感觉便席卷过来,冻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觉得有凉冰冰的针,细细密密地戳在他的神经上,让他遍体生寒,四肢麻木。 前世,众人只道他权势滔天,功高震主,是全天下比皇上还说一不二的人。却唯独他自己知道,手中的滔天权势于他而言,却便像枷锁一般,时时锁在他喉头,提醒着他—— 你愧对疏家满门,愧对朗朗乾坤。凡有良知者皆不屑与你为伍,你不配为人。 就在这时,疏长喻右手边那个四十多岁c寒门出身的榜眼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胳膊,怯生生地提醒道:“疏三公子,该谢恩了。” 疏长喻一垂眼,便看向那人。 前世,便是这张脸。前世自己拜相后,第一件事便是清算那些阻止皇帝派兵增援疏家军的大臣。这人阻止未果,在朝堂上触柱而死,鲜血流了一地,将他靴底都浸湿了。 这个平日里寡言胆怯的榜眼郎,倒地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自己,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疏长喻如梦初醒,匆匆起身离席,撩起长袍前摆便跪在地上,谢罪道:“回陛下,微臣才疏学浅,怕难当大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勿因微臣而耽误二殿下大好前程。” 语毕,疏长喻扣头,半晌才直起身子。 方才乾宁帝说完话,便暗中打量着疏长喻的反映。当初乾宁帝见他文章时,只觉得这人胸怀乾坤,针砭时弊,确是个有胆有识的人。后来听闻他游街坠马,便揣测这人会不会是个读傻了的书呆子。 如今看来,这年轻人一脸怔忡与不敢置信,甚至半天没有回话,一副木讷又胆小的模样,真同乾宁帝的揣测一模一样。 若是旁人,乾宁帝必然会怒从心头起,甚至觉得这人难堪大任,后悔给他状元的名头,虢夺了去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不是旁人,他是疏长喻,是满门赫赫战功的开国元勋疏家后人。 乾宁帝早就忌惮疏家,尤其在疏家三郎从文科考,一路连中三元,震惊天下之后。疏家功高震主还不够,如今又要踏足朝堂,实在成了乾宁帝心中一患,不得不除。 但是如今看来,这疏长喻分明是个傻子,乾宁帝反而松了一口气,身心舒畅了起来。 毕竟疏家镇守北地边关,若是拔除,北地边关便无人能继,北边辽国便会有南下入侵之势。 听到疏长喻出口拒绝,那声音中都打着颤,分明不像世家出来的高门公子。乾宁帝更加满意,抚着胡须,笑容愈发亲和,说道:“疏三郎,若你这连中三元,名满天下的状元郎都才疏学浅,那全天下人便没有识字的了。” 他心情好,便语带揶揄,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可座下的疏长喻心中,却又是骤然一惊。 原这老狐狸早便觉得自己是个威胁,对自己中状元一事耿耿于怀。果真是自己前世锋芒太盛,不懂藏拙,才害得一家人落得那般下场。 “回陛下,微臣年纪轻,阅历浅,诸事不过纸上谈兵,实在难堪教导皇子的大任。”疏长喻接着拒绝道。 乾宁帝心中更放心了。 他侧眼看了一眼景牧。景牧此时正垂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模样可怜得像条被遗弃的小土狗。似乎是察觉到了乾宁帝在看他,他抬起头望过来,乾宁帝便见到这少年抿着嘴,面无表情,眼眶泛着红。 乾宁帝难得地心痛了一下。 是了,天下人都知道这二皇子被丢出宫去,十五岁才接回来,早过了皇子接受教育的年纪,不过是回来过清闲日子的。这孩子原本也自卑,唯一所求便是找个先生教自己读书。如今这先生宁可抗旨都不愿意教他,这孩子心中怎会不难受呢。 在乾宁帝眼中,这两个人倒是一个模样的胆小木讷,难成大事,凑在一处实在是让人安心极了。 越是这么想着,乾宁帝便越觉得叫疏长喻教景牧这个决定越妥当。借着那点酒劲,乾宁帝朗声笑道:“这所谓阅历,不全是从无到有?既然你担心这个,那便好办。如今吏部缺个郎中,你便上那里去吧。” 此话一出,殿中人无不大惊失色。 按着惯例,新科状元都是授翰林院修撰的。做满三年,才可进六部。吏部郎中虽说和翰林院修撰是一个级别,但手中的权力却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 座中诸人无不将目光投向疏长喻,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位疏三郎。 而那位如今一步登天的疏三郎,此时跪在地上,眼前一白。 前世,他请了二皇子少傅一职,皇帝似笑非笑,温声问他:“疏三郎解了朕心头一件大事,朕自当是该给你些奖赏的。如今吏部郎中一职空缺,不如三郎上那里去,也好在朝堂上为朕分忧?” 他当时年少无知,竟没听出对方话中的刀子。他当时应下,便坐实了乾宁帝心中自己有意染指朝堂的想法。 如今自己什么都没做,乾宁帝居然仍旧步步紧逼,将自己往绝路上赶! 疏长喻心头郁结,正要开口,便听乾宁帝说:“朕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再说了。” 疏长喻的一句“三思”被堵在喉头。 片刻之后,他又一次叩首,道:“那微臣斗胆,向皇上提一个请求。” “讲吧。” “微臣少时曾随母亲南下,见识过黄河水患时百姓流离失所的模样。自那时起微臣便立志,要治好黄河之水。这几年来,微臣心中略有些想法,想草拟一篇方略,献给皇上。故微臣斗胆,请陛下许臣供职工部,方得以一展胸中之志。” 吏部执掌官员的升迁调任,是六部中权力最大的部门。无论是乾宁帝还是在座众人,都没见过主动请命,从吏部调去那门庭冷落的工部的。 乾宁帝心想,果然是个读圣贤书读得呆板迂腐的书生。这么想着,便也不再同他掰扯,点了点头道:“这无妨,朕也期待爱卿之书,能朕心头大患。” 疏长喻松了一口气,叩首谢恩。 好歹同前世是有不同的。届时方略拟出,便可南下治水。到时候他在南边待个十年八年半辈子的,便是谁都说不准的了。 谁都未见,此时景牧那双搁在膝头的手,紧紧攥住,修剪整齐的指甲几乎嵌进了掌中。 —— 这个时候,春风还没吹抵北地雁门关。帐外积雪未融,一到夜里,野风呼啸,同狼嗥声裹在一处。 “将军,京中有人求见。”士兵掀开军帐的门帘,走进来行礼汇报道。 “谁家的人?”那将军模样年届五十,眉宇端方凛冽。他正立在窗边,对着墙上一副地图。 “说是京城贾家,皇后母家直系的人。” “去回了,就说我睡了,不见。”将军说道。语毕又补了一句。“叫他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吧。” 语毕,便又看向那副地图。 此时帐外的冷风中,那来人透过窗子,正能看见灯影之下,将军卓然而立的身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 6 章 次日,便是疏长喻走马上任的日子。 他如今,清晨早起去上朝,朝后便要到景牧的鹿鸣宫中给他上课。到了正午,便回家用膳,下午上工部去当值。 疏长喻出门时,天还暗着,天上零零落落剩了几颗星子。等早朝结束,疏长喻握着笏从永和殿里出来时,天色已大亮了。 疏长喻早朝站在最后的位置,待出来时便走在最前的几个。刚走下阶,他便听有人在后头喊他。待他转过头去,便见一个胡须斑白的矮胖男人快步走过来。 疏长喻一眼就认出,这是工部尚书钱汝斌。 这钱汝斌,没什么本事,光晓得终日结党营私,媚上欺下,从经手的工程中想方设法地贪银子。前世自己当丞相时,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便是拿掉了这位的脑袋。 如今这人活生生地在清晨的大太阳下,喘着粗气往自己这里跑,脸色涨红,面上的肉一颤一颤,瞧起来还真有几分喜感。 “钱大人。”疏长喻面色和煦,逆着人流向前迎了两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疏将军近来可好?”钱汝斌停下脚步来,虚扶了一把他的胳膊,便同他一起往外走,问道。 疏长喻心道,家父连你姓甚名谁都叫不上来。若是无意间有幸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定不同你多言,反倒要第一个提枪取你狗命。 这么想着,疏长喻展眉笑道:“家父一切都好,多谢钱大人挂念。待父亲得空,敬臣定会代大人向他表达关切之情。” 钱汝斌见他如此上道,心头快慰,口上还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疏将军保家卫国,我等无用书生心中关心记挂,也是应当的。” 疏长喻面上笑得愈发恭谨,心中却烦不胜烦,懒得听这个自己的手下亡魂吹嘘自表。 待终于到了殿前广场上,他便迫不及待地告罪辞行。 “那本官便不耽误二皇子读书了。”钱汝斌笑道。“还有劳疏三郎,下午早些来工部。西郊官道修葺,正缺个管事。届时便要辛苦三郎了。” 疏长喻面上笑着答应,还不忘道:“大人喊我敬臣便是。” 及至分道扬镳,疏长喻才舒了口气。 他心想,不怪我前世玩弄权势,迫害朝臣。这朝中大臣都和这钱汝斌一样,叫人如何不心中发堵,想取他性命呢。 —— 从永和殿到鹿鸣宫的路,疏长喻走得太熟悉了,甚至熟悉得成了习惯,如今故地重游,他自己的身体便引着他,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前世。 直到疏长喻走到鹿鸣宫门口,才恍惚回过神来。 如今的鹿鸣宫,和当年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鹿鸣宫的牌匾上已经生了草,如今大地回春,那牌匾上的野草便格外青翠。宫门口的两个侍卫打着哈欠,抱着剑靠在墙上,如今看到他来,才忙不迭站直了身子,替他将斑驳的红漆大门打开。 这鹿鸣宫原是前朝一个冤死的妃子的住处。后来新人住进来,便成天嚷着闹鬼。请道士做了几次法都不管用,后来便闲置了下来,一直闲置了几十年。 乾宁帝身体不佳,便不常来后宫。故而后宫一应事宜,都是皇后掌管。乾宁帝前朝的勾心斗角都不够他忙的,便更不怎么顾得上后宫的这些杂事。故而景牧进宫,便随手丢给了皇后。而皇后也不知是无意为之还是公报私仇,便就把景牧安排在了鹿鸣宫。 这地界,宫人都嫌晦气。再加上这主子没人搭理,故而上行下效,鹿鸣宫也是总不见伺候的人。 疏长喻走进去,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荒芜的庭院和大敞着门的正殿。兆京城早春风大,刮得正殿的旧窗纸呼啦啦地响。 庭院里不似别的宫苑那般,生着各地进贡而来的珍贵草木。庭中有一方横了座石桥的小池塘,里头蓄着结了一个冬天c方才化开的雪水,还沉着去岁秋天的落叶。正殿左右种着十来株柳树,青青黄黄地,长得并不好,倒是柳絮飘了一院子。 这场景疏长喻再熟悉不过。他目不斜视,手里拎着一方书箱,便径直走到了正殿阶前。 就在这时,疏长喻看见,敞着门的正殿里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端正地站在门前,身后是一片破败萧条。 景牧。 景牧仍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粗糙衣袍,端站在那里,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来,一双眼黑得深不见底。许是长在军中的原因,他比同龄人身量更高些,也更挺拔结实。这么站在风里,看起来破有种可靠的感觉。 疏长喻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抬头看着阶上的景牧。 这不是疏长喻这辈子初见景牧。但这十多年来,疏长喻鲜少这么像当年一般,清清明明地看着这人。 前世他拜相之后,早就被仇恨和权势蒙住了双眼。而那景牧,是留在他身边的最干净的那个人,可他却偏偏是君王,是挡自己路的人。故而疏长喻一正眼看他,便觉得焦躁难捱,便只得刻意忽略这人,只把他当成尊泥塑菩萨。 疏长喻自己也知道自己于景牧来说有多重要。景牧少时遍历人世冷暖,而自己是那唯一朝他伸出了手的人。 但自己那手许是伸错了。 皇家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对一个不相干的人推心置腹,还将他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而对景牧来说也是这样。他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当初经受了怎样的磨难,而是被他疏长喻救下,从此对他言听计从。 思及此,疏长喻缓步走上台阶。正要行礼,便见阶上的景牧对着自己深深地躬身行礼,用那变声期沙哑的少年音说道:“景牧见过少傅。” 这场景同前世一模一样。疏长喻甚至来不及思索,身体便先一步抬手扶住了景牧,像前世时一模一样:“殿下何必多礼,折煞微臣了。” 景牧抬起头来,面上仍旧没什么神情,但那眼睛里闪动着的光芒,却格外耀眼。 疏长喻并没看到他眼中的这光芒。 疏长喻习惯性地避开了他的眼神,绕过他便先行一步进了屋子:“微臣尚不知殿下如今水平如何,便多准备了几本书。待臣测试过殿下之后,再替殿下挑选两本最适合您的。” 景牧没说话,默默地跟着他进了正殿。 疏长喻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前一世的景牧便也一直是这幅模样。他面上表情不多,且沉默寡言。平日自己说什么,他便只晓得听从照做,从来也不质疑,更遑论反抗。 越这么想着,疏长喻便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待到了桌前,看到桌上齐齐整整地摆着的寥寥几张宣纸,以及那支不知从哪儿翻捡出来的开叉的羊毫笔。疏长喻毫不留情地转过身来,看着景牧,质问道:“二殿下,这样的笔,如何能写字?” 前世的疏长喻也看到了这样一支毛笔。当时的疏长喻看着殿中此番场景,竟连支能用的笔都没有,心中怜惜却也没有办法,便打开了自己的书箱,将自己常用的几支笔都给了景牧,温声说:“二殿下若要读书,不能没有笔的。身居陋室不过一时,但读书一事,切不可委屈了自己。” 如今的疏长喻哪里还有这般细致温柔的好心肠? 他说完话,便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面前的景牧。之间景牧脚步顿了顿,竟对他这失礼的态度丝毫不见恼怒,面上神情不变,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道歉。 “景牧住所太过简陋,只寻得到这支笔。多有得罪,请少傅不要见怪。” 不要见怪?我怎能不见怪! 疏长喻见他这幅逆来顺受的窝囊模样,心中一股火焰腾地窜起来。 原本只当这竖子可怜,如今看来全是咎由自取!被人欺负了只知逆来顺受,这幅模样,怎么可能不在宫中被人连骨头都吞了去? 自己前世只知道对他好,把这胆小怯懦的阿斗养得更窝囊。也不怪对方把自己从天牢里救出来,放虎归山,给自己当了十年多的傀儡! “二殿下此言差矣。”疏长喻冷声道。“二殿下天潢贵胄,尊贵自然无人能比,更遑论殿下得圣上宠爱,风光无两。但也不知二殿下如何落得如今下场,教人欺辱至此,只得蜗居陋室,过得连下人都不如。殿下若不自救,更待何人救赎与您?” 疏长喻心里存了敲打他的心思,自认良药苦口,便故意挑重话说。 却见景牧没脾气似的,闻言又深深向自己行了一礼:“多谢少傅教导,景牧定当铭记于心。” 铭记于心,铭记于心有什么用! 疏长喻气得一句话噎在后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咬牙,干脆不再提这些话,只顾着上课去了。 这一世疏长喻不似前世那般循循善诱,温吞似水。他早就摸清楚了景牧如今的文化水平,利利索索讲完了今日的内容,尚不及正午,便下课离开。 临走,疏长喻对他那字都写不清楚的破笔终于忍无可忍,从自己的书箱里胡乱掏出两支笔来,丢在他案头,便告辞离开。 景牧并未阻拦,送他到鹿鸣宫正殿门口。 那人一袭靛蓝官袍,挺拔修长,墨发如缎,踏着一地枯叶,在纷飞柳絮中越走越远。 一如当年。 景牧站在殿门口的石阶上,心想,这人,终究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了。 那么,自己前世为了招回他的魂魄,随着他一起重回前世,所倾尽的举国之力c生祭的数千活人,涂炭的万里江山,都没有白费。 他想,这一次,自己不会再任由这人把自己弄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 7 章 惠贵妃这几日过得颇为舒心。 岭南的荔枝正到季节,教南边的官员用冰存着,运到了兆京来。惠贵妃向来最得乾宁帝宠爱,荔枝拨去后宫,一小半都进了她宫里。 惠贵妃不爱吃荔枝,尤其那物事吃多了上火,实在麻烦的紧。可这荔枝盛在白玉盘里,搁在桌上,光放着便令她开心,像个摆件一般。 这是荔枝吗?这不是,这是皇上的宠爱,满满当当地堆在宫里。 再加上前几天,她将那被皇后害死的芸贵人的儿子寻回了宫,顺带旧事重提,把当初皇后害死芸贵人的事儿闹去了皇上面前。虽说皇后将害死芸贵人的事儿都推给了奴才,杀了两个嬷嬷才将这事儿了了,但也伤筋动骨,让皇上皇后之间生了不小的嫌隙。 这么想着,惠贵妃觉得诸事顺遂,这日子过得真是愈发教人开心。 就在这时,接四皇子景匡下学的宫女领着景匡迈过门槛,领着他进了正殿。 惠贵妃看见景匡进来,面上登时笑开了花,抬手招呼道:“匡儿下学啦?上母妃这里来。”说着,她便抬手去拿桌上的荔枝。“父皇给母妃送荔枝啦,母妃剥给你吃。” 景匡便走到她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才走到惠贵妃手边,接她那荔枝来吃。 景匡如今方十岁,眉目之间已经隐约有了乾宁帝的影子。几个皇子中,唯独他和乾宁帝长得最像,几乎是个翻版。这便是惠贵妃最得意的地方,也因此对这个大儿子尤其上心。 “儿子今日学了《尚书》。”景匡吃了手里那颗荔枝,对惠贵妃说道。“儿子背给母妃听。” “你给母妃背这个,母妃哪里听得懂。”惠贵妃颇不以为然,又从玉盘里拿出一颗来。“等下次你父皇来了呀,留着背给你父皇听。” 就在这时,院里传来了七皇子的哭声。 惠贵妃听着这声音便觉得头痛,荔枝剥了一半,丢回盘中,一边拿绣帕擦着手,一边对景匡说:“去看看你弟弟怎么了?见日玩闹,一点都不如你小时候听话。” 景匡闻言,乖巧地应是,便出了门去。 惠贵妃瞥了那荔枝一眼,实在没什么吃的兴趣,便哼了一声,将玉盘往远推了推。窗外七皇子的哭声还断断续续的,惠贵妃便叫宫女来将窗子推开,看看外头是怎的了。 窗户方推开,还没见那两个孩子,便见她的贴身宫女绣枝行色匆匆地走进来。 “贵妃娘娘,好事情!”绣枝进了门,刚跪下磕了个头,便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笑道。 “同本宫卖什么关子,起来回话。”惠贵妃道。“怎么了?” “皇后娘娘暗地里派了家里的人,跑去雁门关找疏将军了。”绣枝凑上前来,低声道。“许是因为疏三郎入了朝堂,要趁机拉拢疏家呢?” 惠贵妃闻言,一对柳眉蹙了起来。 “这妖妇,这会儿便坐不住了?”她冷哼道。 “结果人派去了,连疏将军的面都没见着。”绣枝笑道。“还听贾府里的线人说,疏将军的卫兵对那人讲,莫再来寻。他何时来寻,疏将军便何时没有功夫。” 惠贵妃闻言,噗嗤笑出了声。 “早就听闻这老匹夫油盐不进,烦人得紧。如今看来,这油盐不进也有油盐不进的好处。”她笑道。 接着,她问道:“皇后如今在何处?” 绣枝掩唇笑了起来:“奴婢方才来的时候,皇后娘娘正要去求见皇上呢!” 惠贵妃这下便笑得前仰后合:“这妖妇,果真是狗急跳墙了罢!” —— 皇后将自己亲手熬的燕窝莲子羹放在乾宁帝手边时,乾宁帝正看着书,眼都没抬。 “皇上为江山社稷日益操劳,也当为自己龙体考虑。”皇后温声道。“皇上若累了,便歇歇眼睛吧。” 乾宁帝嗯了一声。 皇后见他这幅神情,便知道他此时心情不佳。皇后心头一动,便猜得了些许。于是她试探着问道:“臣妾听闻,皇上给疏三郎封了个官做?” 果然,乾宁帝将目光移到她面上,却没有丝毫不悦,道:“昨日朕一时酒醉,便封他了个郎中。” 皇后心头一笑,便知道自己这话问对了。 这帝后虽不比寻常夫妻,但也讲究个知心。故而,后宫纵是有再多女人,皇后也并不以为然。毕竟若论这皇上的心思,再没人比她猜得更明白。 如今这皇上,定是后悔了前一夜的事情,故而纵然昨日没醉,也要假托酒醉表达对那决定的不满。 皇后一副没听出他话中玄机的模样,点头笑道:“这疏家世代为将,从没出过文官。如今出了个疏长喻,想必在朝堂上,也终究有了依仗。” 这话又戳中了皇帝的心思。 是了,他今日醒来,便开始担心这一点。疏家本就功高震主,不过幸而只是满门武将,还是好拿捏的。可如今疏长喻进了朝堂,不仅高中状元,而且被封了郎中。不过十八的年纪,前途可谓不可限量。 若等个若干年,疏长喻权倾天下,疏家镇守北疆,那还了得? 故而今□□上,他心不在焉,反复打量着疏长喻。可疏长喻此时官职太低,位置靠后,被一群乌泱泱的官员挡在后面,看不清神色。 当时乾宁帝突然想,若过个十年八年,对方的位置能让自己足以看清他脸色的时候,不知那时的自己,会不会一言一行都得受他的脸色牵制? 越是这么想着,乾宁帝心中便越是不安。 见他这幅神情,皇后又道:“不过,臣妾也有些顾虑。疏三郎背后有一整个疏家。若这人心思奇巧,那必不可重用。先帝向来推崇中庸之道,若疏家势大,这平衡便保不住了。” 乾宁帝听到她这话,点了点头,接着便突然想起来—— 就凭疏长喻那怯懦木讷,一心只想修河道的模样,哪里是心思奇巧,难以拿捏的人呢? 这么一想,乾宁帝心中的担忧便消散去了大半。 乾宁帝如今这想法,远在工部的疏长喻是不知道的。 钱汝斌知道他家世了得,颇有拉拢他的心思。他一来,钱汝斌便大方地将修官道的肥差全权交给他来调度。 疏长喻前世权倾天下,国库都是他的,哪里看得上这点小恩小惠。但他面上却是恭谨小心,谢过了钱汝斌,又半推半就地答应他晚上和几位同僚一起吃个便饭。 疏长喻从前世起便极讨厌这种你来我往的应酬,直到他当了丞相之后,才得以免除这煎熬。如今重新来过,便难免又要受此折磨。 待晚上宴席散去,疏长喻已喝得半醉。等出了尚书府大门,便被夜风冻得头晕。一直候在门口的空青连忙给他披上大氅,扶他上车。 车上晃晃悠悠,便将疏长喻的酒劲全都颠了上来。醉眼朦胧之间,前世今生的事情都往眼前窜。 他今日刻意忽略鹿鸣宫内的模样,却又没法将它从脑海中赶出去。前世也是今日这般,鹿鸣宫内茶壶里蓄的茶水都发凉,桌上的点心,不知在那儿搁了几天,冰凉坚硬,让人根本无法下口。 他虽然告诫自己,这是景牧自己人傻嘴笨,才被人欺负成这样的,是他咎由自取。可如今酒醉,他又替景牧抱不平起来——就算景牧是个傻子,可这世间有那么多傻子,为什么唯独景牧被这般欺负? 这么想着,他心中暗自委屈了起来。 前世疏长喻便每日偷偷在书箱中装些点心,今日海棠酥c明日云片糕的,带给那个孩子吃着玩。寻常官家孩子见多了c吃腻了的玩意,那少年却每次见着,都两眼发光。这小子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看着老成又木讷。唯独到了那个时候,才显出些少年该有的模样来。 这么想着他当时的样子,疏长喻之前的委屈都变成了愉悦,嘴角带着笑,脑袋靠在马车车厢上,一晃一晃地便睡着了。 他是被空青叫醒,下了马车,脚步虚浮地走回院子的。 他一坐下,便歪着脑袋又要睡。空青连忙扶住他,叫丫鬟们去端醒酒汤来。 疏长喻半梦半醒间,循着上辈子的习惯,纵是醉得要睡,也端坐着身子。故而空青一扶,他便触电一般端坐起来,甚至清了清嗓子,摆正了神色。 也就在这时,桌上搁着的那盘翠玉豆糕落进了他眼中。 景牧前世最喜欢吃的便是这样点心。疏长喻一看见他,便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神色不由得显得几分呆愣。 空青接过丫鬟递来的醒酒汤,便见自家少爷饿狼一般盯着那盘翠玉豆糕猛瞧。 “少爷饿了罢?”空青连忙上前,要拿一块给他吃。 “别动。” 接着,他便听见少爷冷冷地开口。那声音低沉又带点哑,沉稳中带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空青吓得手一颤,连忙转过身来看他。 接着,他便见脸和脖梗皆一片酡红的少爷裹着大氅,坐得端正庄重,面色严肃地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包起来,装进我书箱里去。” “啊?” “还不快去?”少爷冷哼一声,神情如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 8 章 第二日清晨,空青送疏长喻上马车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疏长喻只顾着醉得头痛,并未察觉到空青的异常。唯有在提起书箱时,觉得这箱子跟往日比起来,有些沉。 疏长喻心想,恐怕是昨日喝得有些多,故而手脚酸软,连箱子都觉得沉了。 他原本对自己的酒量是心中有数的。但是前世毕竟早就练出来了,寻常应酬自是不被他放在眼里。可他这一世的身体尚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少爷,故而不太受得住他这官场老油条的喝法。 这日早朝过后,他又去到景牧处授课。 “臣昨日带来的千字文和三字经对于二殿下来说,有些过于简单。”疏长喻这么说着,把书箱放在桌上,打开来道。“臣今日给殿下带来了一本《论语》,以后臣便从四书开始为殿下” 他说着话,便看向书箱,接着便顿住,连嘴边的话都戛然而止。 景牧看过来,便见到疏长喻黑着脸,不情不愿地从书箱里拿出了一盘色泽翠绿c细腻精致的翠玉豆糕。 景牧一看见这盘豆糕,怔愣一瞬间,泪水便涌上了眼眶。他前世从疏长喻去世,再到自己孤身一人荡平四海c扭转时空,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可如今看到疏长喻手中的豆糕却如何都忍不住了。 前世疏长喻向他授课时,每日都会给他带些糕点来。许是疏长喻自己最喜欢翠玉豆糕,故而大半时间带来的都是它。景牧爱屋及乌,时日久了,也开始喜欢它。 景牧忌甜,每每吃到甜食都觉得胃内翻涌,几欲作呕。可每当他看到疏长喻递给他糕点时的温柔神情,便觉得只要他在面前,万般难以接受的食物都可以入喉。 可待那人遭受迫害,家破人亡,便再没有人像只脸颊内藏满吃食的小耗子一般,将吃食放在书箱里,偷偷带进宫来给他解馋了。 如今,这人不仅回来了,而且尚未遭受血海深仇的磋磨,恍惚之间,仍是从前的那个恣睢少年真好。 疏长喻却皱紧了眉头。这盘不知道什么时候装进来的糕点霸道地横亘在他箱中的书本上,若要拿书,便只能先拿出它来。疏长喻清咳了两声,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那盘豆糕随手放在景牧面前。 他没看景牧,一边拿出底下压着的书本,拍去上面的糕点屑,一边冷着声音道:“昨日看殿下宫中糕点已不能入口了,正好微臣府中做了些豆糕,便拿来给殿下尝尝。” 说着,他把书递给景牧。 他一抬头,便见景牧正抿着嘴,一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眼眶通红,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那眼睛里的情绪太过复杂,隐约可见一些隐忍的激动和失而复得。 疏长喻吓了一跳。 前世的景牧都还没如此反应,怎么到了这一世这么馋这糕点了? 疏长喻前世就对他这模样最难抵挡,今生也未能幸免。他自认心硬得像石头,可一见到景牧可怜兮兮的模样,就土崩瓦解。 他心想,这世间固然污浊可恨,可这跟景牧有什么关系呢? 从前世到今生,他都承受了太多他不该承受的磋磨和痛苦。自己与世间众人同样的肮脏可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唯独这景牧不同,却最受那万般折磨。 错的是世人,景牧何辜呢? 越是这么想,疏长喻的心头便越是软下来,甚至连冷脸都维持不住。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低声道:“二殿下不可耽于口腹之欲。且待今日课程完毕再用这糕点吧。” 景牧抿着嘴,没出声,只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疏长喻便重新打开书,给景牧授起课来。 同样的内容,景牧前世已是听过一遍。更何况他前世之后的二十多年,人世百态和群书典籍早已遍阅。 他如今便是摆出一副专心听讲的模样,寻着机会去看疏长喻。前世朝堂上的龙椅太高了,疏长喻总是低着头,他便看不清对方的脸。到疏长喻被害死之后的那十来年,他孤身一人,靠着回忆之中的疏长喻过活。而他当时最常回忆起的,便是前世疏长喻为自己上课的模样。 当时他仍是少年,疏长喻也并没多大,同样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他当时怀着一颗济世之心,对世间万物c包括自己,都心怀温柔。故而眼神清明,谆谆教诲,每每目光交汇,都让景牧感觉如沐春风,心中悸动。 如今的疏长喻,是千帆历尽后重新回来的疏长喻。虽与前世此时的他早已不同,但在景牧眼中,却又多出了许多非同寻常的可爱。 他做惯了权臣,指点江山了那么些年,自然早就不习惯囿于这一方小书桌。故而那灵魂待在这少年的身躯里,便别有一番缩手缩脚的别扭。他没太多耐心,却不是和景牧较劲,而是和书本上那浅显易懂得叫他不知如何开口的知识教条较劲。 景牧亦能看出,疏长喻虽说心被磨成了块石头,但唯独对自己心软。 但这心软,却不过是由于师生之情罢了。疏长喻见自己单纯可怜,还将他当成上辈子的景牧,所以才像是可怜个小动物一般地可怜他。 景牧清楚这一点,所以步步小心,不让疏长喻看出自己也来自以后。他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是那个对他有非分之想,故而心甘情愿被他架空了十多年的废物皇帝,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屠尽数千无辜之人,换取时光回溯的暴君。 就像现在这样,刚刚好。疏长喻不喜欢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他喜欢疏长喻,那便足够了。 疏长喻只顾着絮絮地讲这十多年没碰过的儒家经典,自然没注意到景牧温柔如水又欲念丛生的眼神。 这一日他上完课时,已经过了正午了。 他辞别了景牧出去,刚走到宫门口,便见一个提着食盒的宫女向他屈膝行礼。他瞥了这宫女一眼,隐隐认出他是景牧宫里的人,是皇后安插过来的。 疏长喻自然知道这食盒里搁着的是怎样简陋的饭菜。他瞥了这宫女一眼,问道:“鹿鸣宫中的?” 宫女连忙屈膝应是。 “平日里见不到一个人,如今午膳的点儿都过去了,来这里是做什么呢?”疏长喻闻言,笑眯眯地问道。 那声音如沐春风,宫女却只觉得脊背发凉。 疏长喻无意同她多纠缠,也没等她回话,便自行拿着书箱出去了。 那宫女回过身来,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才拎着食盒进去。 刚进屋子,她便看到用膳的圆桌上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盘通透的翠玉豆糕。景牧正坐在书桌前,低头做着功课。 “二殿下,这是?”宫女心中早就有了合计,问道。 景牧看到她指的是那盘糕点,答非所问地道:“你别动它。” 宫女看他这紧张的模样,便自顾自地答道:“是疏大人带来的吧?”说着,便乜着眼去打量景牧的反应。 之间景牧抿嘴不答,半晌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又低头接着去做他的功课。 宫女心中有了主意,一边心不在焉地布着菜,一边想着一会便去同皇后娘娘汇报。 尚未注意到低着头看书的景牧眼中闪过的算计。 —— “疏大人,请留步。” 疏长喻刚走到皇子所附近,便听到有人在喊他。他转过头去,便见大皇子景焱从斜后方走出来。 这条路僻静清净,除了鹿鸣宫来往的人以外,鲜少有人踏足,故而景焱这模样,一看便是在这里等候了多时的。 疏长喻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对景焱行礼道:“见过大皇子殿下。” “本皇子今日读书时,有一句话百思不得其解。”大皇子虚扶了他一把,面上带着朗若清风的微笑,说道。“今日既然见到才名远播的疏大人,便冒昧请教一番。” “殿下请说。” “良禽择木而栖。”大皇子慢慢出口道,接着便打量着疏长喻的神色,意味深长地问道。“下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疏长喻像是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只答道:“回殿下,贤臣择主而事。” 疏长喻心中却暗暗笑了起来——前世没和大皇子打过交道,却不曾想这小儿这般自我膨胀。如今在自己面前,居然还以良主自居呢? 可惜他疏长喻前世已走过一遭,知到这大皇子手段有多拙劣。当初自己还没下狱呢,皇帝身体尚还康健,他便坐不住了,三下两下把自己作成了庶人,幽闭深宫。 就您这番作为,哪来的脸面让我择主而事? 景焱自然不知道疏长喻心中所想,见他无动于衷,还自顾自地说道:“疏大人知道这话便好。您也知道,我是父皇的长子,虽生母早逝,可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也算半个长子。疏大人才高八斗,又是将门之后,定然知道这站队一事” “殿下,此句话出自《孔子》,按着皇子所的夫子们的进度,应当在您八岁时便学过了。”疏长喻像是没听见他这些话一般,施施然地打断他,说道。“《孔子》亦有言,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殿下有时间的话,不妨试试这‘温故而知新’。” 说完,疏长喻行礼,便扭头走了,留下气得火冒三丈的景焱。 疏长喻心想,与官场众人虚与委蛇尚有利可图,跟这人虚与委蛇,不过白白浪费时间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 9 章 第二日,疏长喻到鹿鸣宫时,景牧没像前两日一般站在正殿门口等他。 疏长喻一时觉得有些不习惯。他拎着书箱走进正殿,往搁着书桌的那个方向看,居然也没看到景牧的影子。 他头一次真正意识到鹿鸣宫有多萧条空冷。 “二殿下?”他试探着唤了声,可鹿鸣宫中空空荡荡地只有他的回声,并无人应答。 疏长喻觉得颇为奇怪。前世他给景牧当少傅的那大半年,景牧日日都在自己来到之前便候在鹿鸣宫中,没有一日不是如此。 宫中连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无,疏长喻也无从得知景牧去了哪里。他只得在正殿的厅堂中转了一圈,又唤了两声。 就在这时,他听见屏风那头的床铺上,隐隐约约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接着,他便听见那边窸窸窣窣的动静,似是有人。 疏长喻快步走过去,便见景牧正蜷缩在床上,只着了一身中衣。他似乎意识不太清醒,听到自己喊他,正扶着床沿,挣扎着要起身。 “二殿下!”疏长喻连忙快步上前,便见景牧一歪,差点栽下床去。疏长喻一把扶住他,只见他额头上出了一层虚汗,唇色白得结了一层霜,面上也毫无血色。 待这人靠在自己怀中,疏长喻才发现,景牧正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肚子,浑身细细地颤抖着。 “二殿下,可是腹痛?”疏长喻连忙问道,接着便抬手去试他的额头。 手抬了一半,便被景牧握住。 “少傅”疏长喻听见景牧蚊呐一般,低声喊着自己。 景牧那手,凉得像冰一般,劲却出奇地大,攥着疏长喻的手,让他骨骼都发疼。他见景牧此时痛得神情都恍惚,拽着救命稻草一般握着自己的手。 疏长喻也不知怎的,心都绞成了一团,接着便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景牧再如何木讷,也是他疏长喻羽翼下的人,怎么就任人欺负暗算,成了这幅可怜模样?! 疏长喻回握住景牧的手,低声道:“臣在。殿下再忍耐片刻,臣这便去请太医来。”说着,他便要起身。 但景牧却拽住了他,那手仍旧死死地握住他,嘴里呢喃着:“少傅” 疏长喻更加心疼了。 就算寻常人家的孩子,有病有痛的时候都是喊爹娘。可景牧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嘴里反复念叨着的,竟然是自己这个才见面不过两日的先生。 他疏长喻一幅污糟心肝,如今更是对景牧冷脸相待。却不料这世间,居然还是他疏长喻对景牧最好! 这宫里众人,果真是一群罪该万死的畜生! 疏长喻心里不无杀意地这么想着,面上却愈发柔和,在景牧耳边劝道:“殿下,您且稍待片刻,臣去请了太医来,才能治好您的腹痛。” 景牧却仍旧不撒手,甚至握得愈发紧。他嘴唇动着,似乎在说什么。疏长喻凑近去听,便听见他微不可闻的声音随着温热的气息,落在自己耳中。 “少傅,别留下景牧一人” 疏长喻鼻端一酸,声音一时间在后头哽住。接着,他又低声道:“少傅立刻便回来,臣向您保证。” 半晌,景牧似乎才回过神来一般,手指依依不舍地松了松。 疏长喻作为个以说话不算话为人生宗旨的大奸臣,居然不知怎的,脚下生风,甚至飞奔出了鹿鸣宫。 他此时手上仍带着景牧手掌的触感,心头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将景牧独自一人在鹿鸣宫中多留一刻。 却没见,他跑出正殿后,那眼神迷蒙混沌的景牧侧过头去看向他的背影。 他面色嘴唇仍旧是白的,痛得浑身颤抖,那一双眼睛,却清明如斯,含着浓厚又炽热的情绪。 疏长喻出了鹿鸣宫,一把扯住路边经过的一个扫洒宫女。宫女见他眉头深锁,嘴唇紧抿,面上神色甚是骇人,不由得吓了一跳。 “立刻去太医院,请太医来鹿鸣宫!”疏长喻冷着声音,命令道。“速去速回,若敢耽搁,本官取你项上人头!” 那宫女吓傻了,一时间只知道点头。疏长喻见着她这模样,便松开了握着她胳膊都手,道:“就说疏家三郎请的,谁敢推诿,本官便要谁好看!” 那宫女连连点头,便匆匆朝太医院跑去。 疏长喻看她往那个方向跑远了,便转身回了鹿鸣宫。 景牧仍躺在床铺上,面色白得吓人,按着腹部簌簌颤抖。疏长喻走过去,也没管什么君臣之仪,便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景牧似是个寒夜里冻僵的人寻到了热源,凑着便往他身边靠,又伸手来寻他的手。 这分明是于礼不合的。 景牧却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又顺势将凑过来的景牧揽在怀中。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疏长喻心想。 许是自己是这少年身边唯一的温暖,自己实在没有理由在这样的时候把他推开。 他便就这么看着簌簌颤抖的景牧循着本能,将脑袋埋进他的怀抱里。 恍惚间,他想起来前世,景牧登基第四年的时候。有一次,半夜三更都到了宵禁的时候,宫里来人到他府里,将他请进了宫。 那时候,朝廷大事都是由疏长喻一人决定,景牧和他实在没什么大事可商议。可宫里来的人非要请他入宫,他便也没推辞,跟着宫人去了。 却不料,宫里半夜请他,只是因为陛下发了高热,迷迷糊糊间一口药都不喝,只念叨着要见疏丞相。宫人没有办法,只得连夜请疏丞相入宫。 他当时,对那个傀儡皇帝没有一点忌惮,根本不会受到他的要挟。但他却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也像今日这样,坐在他床沿上,陪了他一夜。 疏长喻自嘲地想,任凭他疏长喻的心肠是铁石打的,也见不得这只寒夜里独自发抖的小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景牧也是拿捏自己喜怒的一把好手。 太医来得很快,出人意料的是,乾宁帝居然闻讯也一同来到了此处。 乾宁帝第一次来到鹿鸣宫。 在太医上前把脉问诊的时候,他便黑着脸坐在一边,疏长喻垂首站在他身侧。窗外,原本应当在鹿鸣宫伺候的宫人们呼呼啦啦地跪了一院子,哭喊求饶声不绝于耳。 不过片刻,乾宁帝便忍不住了,问疏长喻道:“这里平日也是这般萧条破败,连个奴才都不见?” 疏长喻连忙应是,还不忘添油加醋道:“是的,陛下。并且二殿下这里纸笔都缺,昨日午膳也没有按时送来。” “那为什么不跟朕说?”乾宁帝看着此处冷宫都不如的景象,怒道。 疏长喻连忙回道:“臣臣听闻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便不敢同陛下提起。” “皇后的意思?!”乾宁帝一怔,接着便想起来景牧接回来以后的确是皇后要将功赎过c自告奋勇照顾他的。 乾宁帝最忌讳的就是人倚仗着自己的信任,做这种阳奉阴违的勾当的。 “来人!”他怒道。“请皇后来鹿鸣宫!” “陛下圣明。”疏长喻闻言,不忘顺溜地拍了句马屁。 “这帮奴才,俱是阳奉阴违的厮!”乾宁帝尚不解恨,接着道。“朕原本拨了几人来伺候,如今影子都不见!” 趁着皇后还没来的空档,疏长喻抓紧了机会又开口道:“回陛下,微臣倒想替这些宫人辩白几句,至少请陛下莫要牵连他们亲眷。” 圣贤书读傻了的穷酸书生! 乾宁帝心头冷哼了一声,敷衍地开口道:“你且说吧。” “是。这群宫人怠慢鹿鸣宫,一定程度也源自鹿鸣宫此地。”疏长喻低声道。“鹿鸣宫前朝起便闹鬼,陛下虽不知,但宫人妃嫔们无不讳莫如深。许是宫中没有其他闲置的宫殿,皇后娘娘便不得已将二殿下安置于此。宫人们许是也担心邪祟侵扰,故冒着抗旨的风险,对此地敬而远之。” 这一番话,哪里是替宫人们辩白?明明就是将皇后又一步朝火坑里推。 果然,乾宁帝听得这话,火冒三丈。 当初他询问景牧住处,皇后不过敷衍了一句,说寻了个风水布置俱佳的宫殿,他便没有再细问。 虽说当时也是自己根本不把景牧当个皇子看,随便敷衍两句便了事。可他是帝王,帝王怎么会做错事? 就在此时,太医从屏风后绕出来。 “回禀陛下。”太医跪下说道。“二殿下三餐不继,又用了变质的糕点。糕点久置,内馅便带了毒,故而引得二殿下腹痛。臣方才替殿下施了几针,一会开好药方,三服药下去,殿下腹中毒物便可清除。” 就在这时,皇后携着数十宫人疾步进了鹿鸣宫正殿,在皇帝面前跪下,匆匆道:“陛下恕罪,臣妾来迟——臣妾听闻,二殿下吃了疏郎中送来的糕点,便中毒了?” 疏长喻闻言,心头一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 10 章 前一日夜里,疏长喻回到府上时,便问了那糕点的事。 “昨日夜里少爷您喝醉啦!”空青委屈巴巴地告诉他。“便盯着那糕点不撒眼,非要让小的给您装起来。” 疏长喻屋里的糕点是从不隔夜的。若是当天没有吃完,夜里便都拿去丢掉了。疏长喻从前世到今生,都没吃过隔夜的糕点,故而也并不知道隔夜的糕点吃入腹中会是什么样。 这么一想,疏长喻心道,莫不是自己昨日带来的糕点过了夜,便腐败了,被景牧吃进去,引得他腹痛? 此时,皇帝闻言也转过脸来,直勾勾地看向疏长喻:“疏三郎,皇后这话是何意?” 皇帝身侧,皇后好整以暇地看着疏长喻。幸而昨日芙蕖来报,说疏长喻私自给景牧带了吃食。 疏长喻此时已断定景牧被自己害成这般模样,闻言居然丝毫没想对策,便跪了下来,对乾宁帝说:“回陛下。微臣” 不等他说完话,屏风内的景牧骤然咳嗽起来,接着,里面窸窸窣窣,听那声音,似乎是景牧急着要下床来。 疏长喻顾不得回话,扭过头看向那边。乾宁帝也皱起了眉头,起身绕过屏风,走到景牧床前。 景牧见他进来,便就这么伏在床沿上,一双眼睛里泛着疼出来的红,喘着气轻声道:“父皇” 他这模样,和他生母临死时的模样太像了。 这画面,牵起了乾宁帝久远的心结。他皱着眉,上前扶住他,说道:“牧儿有什么事,待身体大好了再同父皇说。眼下父皇定要替你做主。” 景牧摇了摇头。 “父皇少傅确是私自带了一份糕点给儿臣。”景牧气若游丝,一双眼睛却坚定非常。“但儿臣没舍得,便将那份糕点放起来了,就在书案边的柜中。儿臣夜里腹饥,只只吃了一块芙蕖姐姐放在桌上的饼。” 芙蕖是那个平日里送饭给他的宫女,也便是皇后安插在这里的眼线。 乾宁帝闻言,心中已知晓皇后是恶人先告状,欺负那疏长喻木讷老实。这么一想,他颇有些咬牙切齿,隔着屏风,狠狠剜了那皇后一眼。 前些日子,宫里不知哪里传出了皇后与芸贵人的旧事。他略微一查,当初皇后的所作所为便尽皆水落石出。但他懒得追究那陈年旧事,皇后的母家又根基身后。故而皇后将责任推给下人,他便将错就错,没再深究。 却不料,皇后竟是如此不知悔改。 就在这时,乾宁帝贴身的内侍已依言从书案边的柜中找出了一盘翠玉豆糕。 “不过一盘糕点,值得你如此珍惜。”乾宁帝瞥了那豆糕一眼,转回目光来,看他这虚弱模样,便又心疼起来。他叹了一声,道。“此事你不必担忧,只管好好养病。” 说完,他便转身去了外间。他抬手示意疏长喻起身,就像没看见皇后在这里一般,出声吩咐道:“传朕旨意。二皇子景牧移居钟郦宫,宫人俸给比照其他皇子增加一成。” 语毕,乾宁帝又吩咐道:“鹿鸣宫一应宫人,庭杖一百逐出宫去。宫女芙蕖,就在这院中杖毙了。” 乾宁帝常年不管后宫事宜,此时的安排处置便全凭心里高兴。他身侧的皇后闻言便是一惊,又从乾宁帝话里听出了不少玄机来。 ——宫里众位皇子,一应事宜都是有例可循的,偏偏这景牧比他人都高出一截来,那便是皇上有意把他往太子的位置上推了。更遑论钟郦宫更是离皇帝住所颇近,陈设布置也是极尽奢华。 果真这景牧留不得,她之前便不应该心软,没在他一回来时就取了他性命。 不过,皇后此时已是顾不上取景牧性命之事了。 圣旨刚传到院中,外头宫人便哀嚎求饶一片。其中芙蕖的声音最为清晰凛冽。 她甚至甩开两侧的侍卫,扑到宫门口,哭喊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救救奴婢啊!奴婢可是皇后娘娘的人,娘娘” 皇后脸色一白,厉声吩咐身侧的宦官道:“由得这奴才胡言乱语?还不去堵住她的嘴!” 宦官连忙应声,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堵芙蕖的嘴。 皇后颤巍巍地看向皇帝,便见皇帝也正冷着脸看着自己。 “陛下,”她顿了顿,咬牙压住内心的慌乱,面上甚至托出了若无其事的微笑,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臣妾” “皇后打理六宫,诸事繁杂,故而有所疏漏,也是情有可原的。”乾宁帝并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只自顾自地替她开脱起来。 “陛下”皇后始料未及,愣了愣。 “既然如此,不如近些日子皇后便好好歇歇,也好休养生息。”乾宁帝笑道。“便由惠贵妃来协理六宫吧。” 语毕,他又对疏长喻道:“这几日,便不必教牧儿继续读书了。待他大好,你便直接去钟郦宫。” 一直跪在一边没说话的疏长喻闻言应是。 乾宁帝又抬手吩咐道:“从我宫中拨来宫人照顾二皇子起居。待二皇子大好了,再伺候二皇子挪宫。”语毕,他瞥了皇后一眼,便甩袖走了。 这皇后母家势力雄厚,膝下还有两个皇子,是他不能轻易撼动的。更何况,乾宁帝也不愿因这点小事把后宫闹得天翻地覆,引得前朝动荡。 乾宁帝心想,多少人盯着他座下的位置,他这里,可万不能乱。 “微臣恭送陛下。”疏长喻躬身行礼目送乾宁帝离开。 他心里还记挂着景牧方才的虚弱模样。待乾宁帝走出鹿鸣宫后,他便起身,想绕去屏风后看看他。 这小子歪打正着,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疏长喻暗自在心头摇了摇头。前世他一心要帮助对方,反而教他在鹿鸣宫一直待到登基。如今自己避之不及,却没想到触动了哪些关节,让景牧提前脱离苦海。 疏长喻心想,定是自己前世好心帮倒忙了。 他方走出一步,便听见身后的皇后沉声开口,叫住了他:“二皇子今日这般光景,也是上不了课了。既然如此,疏郎中便可提前回去歇息了。” 疏长喻顿了顿,躬身道是。 皇后看着他这沉默恭顺,内敛安静的模样,心口便一阵火起。 这疏家人,一个二个都像是又臭又硬的石头,分毫不识抬举,看着便惹人生厌。 皇后懒得看他在自己面前晃悠,引得自己心头烦躁,便冷声道:“疏郎中毕竟是外男,不宜在后宫中久留。本宫便不强留疏郎中了,你请便吧。” 这便是送客了。 疏长喻也不再强留,躬身道了别,便转身出去。趁着转身的空档,疏长喻隔着屏风,看了一眼里面依稀可见的剪影。 这宫中如今都是皇帝身边的人,景牧应当没什么大碍。 他这么想着,便走出了鹿鸣宫。跨过门槛时,他毫无意识地捻了捻右手手指,似乎是他的手在回忆方才那位少年的手留下的触感。 庭中此时哀嚎一片,那芙蕖已被打死了,身下洇开了一片血。 疏长喻见惯了这样的场景,目不斜视,脚步都未曾停顿,便走出了鹿鸣宫。 鹿鸣宫内,皇后拢袖侧着目看疏长喻退出去,冷哼了一声。 她缓步走到屏风内。 此时景牧正靠坐在榻上,由宫女伺候着喝药。皇后站在屏风边,看着他这虚弱的模样,片刻后声道:“方才还有力气替你少傅辩白,如今却没力气将你少傅多留一会了?” 景牧闻言,微微一笑,道:“皇后娘娘的意思,儿臣不敢忤逆。” 皇后闻言笑了起来:“你不敢忤逆?你今日这一招以退为进用得好,为了陷害本宫不惜自损,又假借芙蕖那奴婢传话给本宫,教陛下起疑。景牧,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景牧笑道:“皇后娘娘,景牧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听懂听不懂,你我心中有数。”皇后冷哼一声,带着下人转身也出了鹿鸣宫。 景牧坐在原处,目送着她从鹿鸣宫出去。接着,他便侧过头去,看向窗边桌上的那个空盘子。 方才皇帝的内侍已经将盘中的翠玉豆糕都倒了出去,如今这盘中只留下些许碎屑。 景牧心想,这一世怕是再也吃不到少傅带来的糕点了。 但是,前世到今生疏长喻都不知道,自己前世日日给景牧带糕点的行为,早就教乾宁帝发现,并对他起了疑心。此事今生的疏长喻不知,景牧却是清楚的。故而,他也绝不愿意让少傅今生再以身试险了。 要保护他,便不得不做些牺牲。景牧看着那空盘,心中颇为遗憾。 自这一日起,景牧便几日都没有见到疏长喻。再到他见到疏长喻时,鹿鸣宫中的柳絮已经止了,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景牧直到疏长喻喜欢柳树,无比希望疏长喻能得见这番美景。可惜他要搬出鹿鸣宫去,疏长喻也就不会再来了。 景牧临走时,看那柳枝嫩绿喜人,便想折一只送给疏长喻。就在他抬头思索时,柳枝间跳动的一只小活物就这么撞入了他的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 11 章 没去鹿鸣宫的这几日,疏长喻也没闲着。 他那日从鹿鸣宫出来后,不过半日,便从对景牧的心疼之中清醒了出来。他意识到,这一世的景牧,也对自己太过依赖了。 他疏家本来就树大招风,当今圣上多疑,一着不慎便会引起他的怀疑。更何况,前一世景牧就因为对自己依赖太过,分毫没有主见。对天家人来说,无论做不做帝王,这都是最为忌讳的。 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疏长喻自问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那夜一夜都没睡安稳,半梦半醒间,全是前世种种。最后前世和今生交融在一起,便就是那一日景牧紧紧攥着自己的那只冰凉的手。 第二日,疏长喻便下定决心。纵使这少年可怜,如今也脱离了苦海,用不着他多费心思。而他,也开始着手写那篇琼林宴上自己提起过的c能助他南下的治水方略。 前世黄河水也是年年泛滥,派了多少官员去都治理不好。他便自己收集了前人的经验,又多次派人去黄河沿岸调查,终成一本方略,在景牧登基的第九年治好了黄河水。 那方略前世是他字字句句思索出来的,如今写来便甚为信手拈来。他如今要做的,便是多拼凑些古籍经验和游侠志略,好叫这本书看起来不是从天而降的。 故而这几日,他白天工部官道两头跑,夜里便着手修书。 而那钱汝斌,自恃给了他个修路的肥差,这两日便想方设法地要将自己那个才买了个武举的侄子往疏将军帐下塞。 疏长喻心想,我若是真去寻我父亲给你侄子找个好差事,怕是真要被我父亲打断双腿,逐出家门。 疏长喻心中是这么想的,便也干脆就这么跟钱汝斌说了。可这钱汝斌只当他在同自己虚与委蛇,便觉得他拿了好处却不帮忙,于是便终日旁敲侧击地缠着他。 疏长喻烦了,便也不再同他说实话,真的变着花样地同他虚与委蛇起来。 待景牧身体好全了,宫里来人请他继续回去教书,他已忙得有些焦头烂额。故而这日早朝过后,脑袋里仍合计着官道用银等鸡零狗碎的闲事,便心不在焉地沿着老路,走到了空无一人的鹿鸣宫。 隔着斑驳的红墙,鹿鸣宫内嫩绿的垂柳便显得青翠又生机勃勃,好看极了。疏长喻愣愣地看了片刻,都没人来给他开门,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走错了路。 鹿鸣宫离钟郦宫距离不近,疏长喻又没有在宫中乘轿辇的权限,故而待他凭着一双腿走到钟郦宫的时候,已经是迟了一刻钟。 他踏入钟郦宫的宫门,便见这宫中颇为热闹华丽。宫人来来往往,汉白玉的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院内花草树木无不名贵,兼以些奇巧的亭台楼阁,和鹿鸣宫可谓天上地下。 而景牧,正一袭深色锦袍,站在院中的花丛边,竟对着个金丝鸟笼逗弄里面的小雀儿。 好个景牧,方搬了宫殿,便学起那些纨绔们拈花逗鸟了! 疏长喻见这场景,原本便不佳的心情便更加烦躁了起来。他拿着书箱,径直走到景牧身侧,面色不善地开口道:“二殿下好兴致。” 景牧抬起头来,疏长喻便见他抿嘴笑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自己。 疏长喻一时有些遭不住。 若说这少年的长相,实在是万里挑一。乾宁帝随了生母,五官里看不见先帝的影子,可景牧却原原本本地继承了先帝英武深邃c挺拔坚毅的相貌。如今这英俊少年面带笑容,站在这锦绣膏粱堆里,眼里唯他一人的场面,实在有些美好。 疏长喻没来由的耳根一热,接着心里便更加烦躁了起来。 接着,他便见景牧献宝似的将那金丝鸟笼提起来,递给自己:“少傅!您看,这是景牧专门给您的。” 疏长喻心想,送东西便罢了,可送这等玩物作甚?我岂是那种成日拎着鸟笼在皇城中晃荡的纨绔? 他这么想着,皱眉瞥了一眼笼子,便要开口拒绝。 可就那一眼,他便被笼子里的那只小尤物勾住了目光。 这笼中不是什么名贵的鸟雀,是京中常见的银喉长尾山雀。这小鸟天生便长得毛茸茸的一大团,黑圆的小眼和黑色的小喙嵌在面上,颇为讨喜。它那一双翅膀短而小,收在身上的绒毛中便不见了,唯独尾羽精巧修长,拖在身后。 疏长喻看得晃了神,直勾勾地听着那小雀儿啾啾地冲自己叫。 他记得他前世在宫里见过这样的小鸟儿。 那时景牧被他软禁在后宫的一处花园中,除一月一次大朝会以外皆不得出。一日他去景牧那里,便在院中的柳树上看到了一只这样的小毛球,蹦蹦跳跳,飞到柳叶间寻不到了。 “那是何物?”他当时便被吸引了目光,问身侧的内侍道。 “回相爷,是个野山雀,京中常见的。”那内侍回道。“相爷若喜欢,奴才便叫人捉几只来给相爷赏玩?” 他当时摇了摇头,道:“算了。看它在枝头逍遥自在,便不要囚入笼中了。”说着,他便忍俊不禁道:“长得肥嘟嘟的,却生了双这般短小的翅膀,竟还飞的起来。” 那内侍从没见过相爷这般亲和的模样,闻言也笑起来:“这鸟满身绒毛,品种便是这样滚圆,想必飞着也辛苦吧。” 疏长喻笑了笑,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疏长喻是不知的。当时景牧便在殿中,透过窗子,看到了玉立柳树下的他。 当时的景牧,不知看了多少年疏长喻或阴鸷c或狠辣c或虚与委蛇的假笑。可就在他看着那只飞上枝头的小肥鸟时,那面上的笑容像是破开了十来年的岁月,让景牧看到了曾经的他。 云开月明,风光霁月。一时间,疏丞相又变回了那个不知仇恨为何物的疏家三郎。 疏长喻更不知道,他这一个不经意的笑容,景牧便记了多年,甚至支撑着景牧独自趟过又十来年的孤独岁月,破开光阴将他扯回来。 疏长喻此时听着笼里的啁啾鸟鸣,心都化成了水。 他试探着将手凑到笼子的缝隙,便见那小鸟儿好奇地探过头来,轻轻在他指腹上啄了两下。 冷酷无情,嗜血专横的疏丞相瞳孔一缩,心尖儿一颤,一股暖流便顺着指尖,流到了丞相心里。 景牧站在一侧,看着面前这场景,也不由得心口发暖,笑意染遍了眉梢眼角,整个人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前世到今生,所有岁月静好,不枉此生的感觉,都是疏长喻赐予他的。 片刻后,景牧面上带着笑说:“那日从鹿鸣宫出来,景牧便见这小东西在柳枝上蹦哒,便将它捉了下来。想着少傅心善,定会喜欢。如今看来,这雀儿确实有造化,真得了少傅的青眼。” 疏长喻抬眼,从没见景牧这样笑过,也从没听这木讷少年如此巧舌如簧过。 果真,雏鸟之情,该当掐断。 疏长喻强按下心头的愉悦,正了正神色,神情严肃地对景牧说:“它本在林间自由自在,何苦拘它在这方寸之中?” 景牧何等了解他,一眼便看透了他眼中愉悦又欢喜的光芒。景牧闻言乖巧地笑起来,道:“故景牧试着养了两日。这鸟儿想来爱稻谷甚过爱自由,在这笼中颇为自得其乐。”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接着道:“少傅只道它享受山野之乐,可许是它更喜欢这方寸金笼呢?” 正如前世,自己若有心,不过些许时日便可挣脱疏长喻的束缚。可疏长喻既然手握大权才可安心,那他便乐得做个傀儡皇帝。 于他来说,做个上天入地的明君贤主,还不如当疏长喻的笼中之鸟快乐。可若是疏长喻握不住这权力,反倒会遭吞噬,那他便不介意替他将这权力拿到,再塞去给他玩。 景牧话带深意,疏长喻却没听出来。他闻言心道这竖子果然胸无大志,语出惊人得快赶上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了。疏长喻便冷下脸来,拿起那个鸟笼:“一会课后,微臣替殿下将这鸟放了。若这鸟儿自由都不爱,那若他日横死他人之手,便只怪得了自己了。” 说着,他便率先进了正殿的书房。 景牧乖乖地点头应是,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景牧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无不宠溺地笑道,喜欢便喜欢,如何需要遮掩?今日不过一只雀儿而已,他若喜欢,他日自己星星月亮都摘来给他。 何须管这一只雀儿心中作何感想? 景牧自己心中兀自欢喜甜蜜着,丝毫没将疏长喻心中的别扭烦躁放在眼里。下场便是,今日课后,疏长喻破天荒地给景牧多布置了许多抄写解释的作业,且要明日课前完成。 景牧每日下午还要例行练武,再加上这作业,今晚便难睡得安稳了。 疏长喻布置完作业,便也没看他的反应,拎着那鸟笼扬长而去。 钟郦宫的一个小内侍跟在他身后送他出去,手里拎着他那书箱。待走出钟郦宫大门,小内侍凑上来问道:“疏大人,可需奴才替您将这雀儿放了?” 笼中雀儿似是听懂了小内侍的话,立在笼中啾啾叫了两声。 疏长喻听着那鸟鸣,垂眼看了它一眼,笑着对笑内侍道:“这雀儿想来也不愿出去挨饿,我便受累,养着这小物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 12 章 疏长喻回府后,去李氏处寻了个鹦鹉架。 李氏早年养过一只鹦鹉,毛色雪白,头冠威武,且会学人言,乖巧有趣又好看,李氏喜欢得紧。 结果后来一日疏将军喝醉了酒回家,李氏当时正与闺中密友在外小聚,不在屋中。那鹦鹉闻着酒味,在架上躁郁不安,便大声嚷嚷。疏将军半醉半醒中以为是个人,被吵得头痛,喝止了几句都无济于事,一怒之下便一拳打过去,将那鹦鹉打得登时从架上翻下去,死了。 为着那事,李氏将疏将军赶去书房睡了多少夜且不提,李氏恋旧,那鹦鹉架儿便一直没有扔。 “怎么我儿从哪里寻来了只鹦鹉?”李氏听他要鹦鹉架,颇为高兴地问道。 上次疏将军将鹦鹉打死,自己心里愧疚,却又死鸭子嘴硬,说李氏不务正业,养这些个消磨时光的玩物。李氏气不过,但也没再养过鹦鹉。 “没有,寻来了一只雀儿,关在笼里闷得慌。”疏长喻说。“母亲若喜欢,儿子便送来您这儿玩两天。” 李氏闻言欢喜,便叫丫鬟去将那落了灰的鹦鹉架翻出来擦一擦。 “这一说,你父亲昨日给你来了封信。”李氏说着,便叫人去里间桌上拿信。“门房错送到我这里来了。你今日既来,便将这信取回去罢。” 疏长喻闻言应是,将那信取了过来。 “我还未看里头写了什么。”李氏凑上前来,难耐心中的好奇。“你父亲鲜少给你来信,此时反正无事,你便拆开看看罢?” 李氏大家闺秀,从不愿做私下拆信这种有失风度的事。但李氏性子又活泼,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便只得凑来求疏长喻。 疏长喻哭笑不得,便当着母亲的面打开了这封信。 信一打开,扑面而来便是疏将军平日里训人的口气。 “为父听闻你打马游街居然从马上摔下,真叫为父大开眼界!一介将军之后,马都骑不稳,还是在京中养得太娇了!还不如将这官辞了,回雁门关来,好好练练你这男儿基本应会的骑马射箭罢!仅此一次,若日后再这般丢为父的脸,看为父不提枪回去,取你这竖子项上人头!” 这信既没有署名也没有题头,就这么骤然一大段话,夹着怒火和煞气。疏长喻多年未见父亲,此时看着这熟悉的口吻,竟不由得亲切起来,对着信便笑了。 可一侧偷瞄过来的李氏看着疏将军毫不客气的口吻,气得火冒三丈。 “这老匹夫!终日只晓得喊打喊杀,对自己儿子都能讲出这样的话!且待我修书一封,好好杀杀这老匹夫的威风!” 疏长喻闻言忍俊不禁,连忙去拉她。 “母亲,父亲可是好些年没回家过年了?”疏长喻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 “确是。” “儿子好久不见父亲,如今被父亲训斥训斥,反而心生亲切。”疏长喻笑道。“母亲若是要给父亲去信,便劝他和姊姊今年年关回家来罢。自大哥去后,咱们一家也是一直聚少离多。” 今年年后,便是北地辽国大举进犯,他父亲领命追击,却因后方争执导致粮草不继,军中大乱,最终困死北地。 虽说如今皇帝对他似乎已不再那般怀疑,但疏长喻仍旧心中不安。 李氏闻言怔了怔,叹了口气道:“便由我儿的意思,母亲一会便给你父亲去信。” 疏长喻闻言便安了心,拿到那鹦鹉架,便连着信一起带回了院子。 景牧说那鸟儿志在稻谷而不在蓝天,疏长喻还不信。待到给这鸟儿挪上架的时候他才晓得,景牧那话不假。 且不提这雀儿被锁住爪子时有多乖巧且不知反抗,待上了架子,便蹦蹦跳跳地去寻小碗里的食物,丝毫没有那笼中鸟应有的反抗。 疏长喻看它这胸无大志的小模样,一时间也被逗笑了,取过小水壶来给它添水。 “少爷。”就在这时,空青掀帘进来。“有一位大人来寻您了。” “哪位大人?”疏长喻闻言,回身问道。 “回少爷,听那大人说,他姓叶,礼部的。” 疏长喻闻言皱起了眉头。礼部叶大人,若是没有意外的话,这位大人便是景牧的生母c芸贵人的兄长了。 疏长喻略一思索,道:“请进来。” 待那位叶大人被请进他的院中,疏长喻便认出,这位叶大人的确是当年叶清芸的兄长——叶清瑞。 叶清瑞如今年过耳顺,须发都已斑白。他看到疏长喻迎过来,便连忙躬身行礼,被疏长喻一把托住:“叶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叶清瑞凭着皇帝对亲妹妹的那点愧疚,在朝中也算平步青云,如今更是举足轻重。他叹了口气,也没多同疏长喻虚与委蛇,叹了口气,道:“本官今日来,实在是迫不得已,求三郎襄助的。” 疏长喻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 “三郎。”叶清瑞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泪水,道。“我只有清芸一个妹妹,当初清芸死得不明不白,我本不欲善罢甘休,可申冤无门,让妹妹死不瞑目。” “叶大人节哀。”疏长喻面上带着遗憾又沉痛的神情,微皱着眉,打量着对方的神色。 他同自己说这些是为何意? 接着,他便听叶清瑞接着说道:“当初我与家父冒险,将二殿下偷带出宫。可惜被皇后识破,不得已同二殿下失散。如今家父亡故,二殿下终得重回宫中。本官别无他求,只愿再见一见二殿下。” 疏长喻眉头皱得更深。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叶清瑞想同景牧攀扯,好寻个日后依仗。可景牧人在深宫,他不得面见,便从自己这里下手。 疏长喻闻言,露出了颇为为难的神情。 “疏某若是可以的话,定当肝脑涂地,以助大人一臂之力。”疏长喻道。“可臣人微言轻,不过是个教书的。每日只身进出宫禁,实在想不到办法。” “这三郎不必忧虑。”叶清瑞闻言忙道。“三郎只需帮本官将二殿下约出,届时本官上下打点,定能见殿下一面的。” 疏长喻闻言又顿了顿,接着拒绝道:“可是,大人。陛下对皇子攀扯外戚之事颇为忌惮。虽说芸娘娘早已仙逝,但大人不得不避嫌。大人的拳拳之心,下官感同身受。但还请大人稍作忍耐,勿要多生事端。” 叶清瑞还欲再劝,却被疏长喻抬手制止了。 “叶大人,疏某胆怯,不敢铤而走险。”疏长喻深深行了一礼。“还请大人另请高明。” 他这坚定地送客的模样,让叶清瑞再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告辞。 待他转身出去,疏长喻抬头看着他斑白的头发和略显佝偻的背影,突然心中生出了些怜悯。疏长喻心想,这毕竟是景牧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天家父子,都是先为君臣,再做父子。唯有叶清瑞,才是景牧唯一称得上亲人的人。 疏长喻心想,许是回到了多年之前,便难以舍去这几分妇人之仁。若是放在前世,这人在自己面前人头落地都不会叫他生怜,更何况只是这般亲人不得见。 “叶大人。”待叶清瑞还没走远,疏长喻出声叫住了他。 叶清瑞回过身来。 疏长喻又深深行了一礼:“叶大人,非疏某不愿相助,实是二殿下刚回宫中,根基不稳,不宜生事。疏某知道叶大人慈爱心切,但还望大人若真心为了二殿下好的话,便多替二殿下打算,莫让他以身犯险。”语毕,他抬手,请叶清瑞离开。 叶清瑞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出声,行礼告退。 片刻,疏长喻便转身回去,继续给那小雀儿喂水去了。 “父亲,如何了?”待叶清瑞走出将军府,上了自家的马车,候在里头的他的二子叶承敬问道。 叶清瑞摇了摇头,道:“这疏家老将军迂腐,疏三郎也没好到哪去。这疏三郎胆小如鼠,一口便回绝了为父。” 叶清瑞当初是和父亲一同将景牧救出宫来。他比自己那妹妹大了十来岁,从小看着她长大。当时应她所求救下她孩儿,也是出自本心的。 可人到中年,上有老人要侍奉,下有儿女要打算,早就过了感情用事的时候。原本景牧回宫,分毫不受宠,叶清瑞便无意同他沾染,犹恐惹祸上身。可如今景牧不知如何得了皇上的青眼,虽说早先接受的教育不足,但胜在年轻,以后时日尚足。 叶清瑞几个儿子都非栋梁之才,他自己便要趁着自己尚在任上,早早替他们打算。故而景牧方一得宠,他便想尽办法要同他牵上线。 如今圣上体弱,且年胜一年的多病。也不晓得再过几年,就会要改换新君。 未雨绸缪,便当如此。 “那”叶承敬听他这样说,便知疏长喻这儿路走不通。 “便得再寻他法了。”叶清瑞叹息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 13 章 “你是说,叶尚书去找疏长喻了?”皇后斜倚在榻上,问那前来报告消息的内侍道。“那疏长喻可有答应他?” “回娘娘,叶府里的人来报说,叶尚书寻别的门路去了。”那内侍回道。“应当是没答应。” 皇后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冷笑了一声:“同那个胆小如鼠的东西,能合计出什么大事来。” 语毕,皇后吩咐这内侍道:“你去给叶尚书那里递一条明路,就说本宫愿意帮他见见他这外甥。” —— 第二日,疏长喻走进钟郦宫的宫门时,景牧像往常每一日一样站在正殿的阶前等他。 待疏长喻走近了,便隐隐看到景牧眼底的两片乌青。疏长喻怔了怔,才想起来自己昨日给景牧布置的功课太重了些。 但这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精力最是比常人旺盛多了。疏长喻看他虽眼底带青,但精神头好的很,见到自己时,面上还愉悦又恭谨地同自己笑了笑。 疏长喻随着他进了书房,问道:“昨日功课布置了稍多些,可做完了?” 景牧回道:“回少傅,昨日功课并不算多,景牧已完成了。” 疏长喻睨了他一眼。 不多?那桌上摞的纸张能有一指厚,每一张都写满了字。 “二殿下。”疏长喻顿住脚步,看向景牧。“孔夫子提倡忠孝不假,但并非倡导愚忠愚孝。课后功课本就是巩固知识所用,臣布置多了,便就是错。殿下为何不提?” 景牧最爱看他这较真的模样。 但景牧仍旧垂着眼,规规矩矩地答道:“回少傅,真的不多。” 反正夜里想起他,自己也是翻来覆去地彻夜难眠。倒不如安安心心做他布置的功课,将时间消磨了过去,心中也是充实的。 但这话景牧是万不可以讲出口的。 疏长喻登时心道孺子不可教也,懒得再同他争执,便到了书桌边拿起那叠功课翻看起来。 翻到一半,疏长喻停下了动作。他骤然想起昨日叶清瑞来寻自己的事,心中不宁,便抬头看向景牧。 “二殿下。”他道。 景牧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道:“少傅请说。” “殿下年纪尚轻,平日里犯些小错误都无伤大雅。但二殿下要知道,自己身为皇子,也有诸多错误一旦触犯便无从弥补。” “景牧知晓了,谢少傅教诲。”景牧答道。 “殿下生母的家人尚在朝堂,这殿下是知道的。”疏长喻道。“虽血浓于水,但君臣之间仍是当有距离的。故而这些旧人,能不见便不要相见,若不得不见,还请殿下多作考量。” 景牧的目光闪了闪,面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自是知道叶清瑞正千方百计地想要见自己。自己也正想借此机会以谋求自己所需之物。他此时刚回宫中,手下无人可供驱策,又居深宫束手束脚,故而只好借这些机会以退为进。 疏长喻见他这懵懂的模样,叹了口气,干脆说:“总的来讲,便是万不可去见叶家人。” 他倒是不怕跟景牧有话直说的。反正这小子呆傻,不跟他有一说一,恐怕他脑子转不过弯来。 果然,他看见景牧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景牧懂了,少傅。” 疏长喻这才放下心来。 但疏长喻不知道,景牧竟是这般让自己放心的。 不过三日,他刚从钟郦宫出来,便有内侍来寻他,叫他去乾宁帝的殿中一趟。 疏长喻一路细数了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皆是小心谨慎地掩藏锋芒,应当不会出什么错漏。更何况,乾宁帝最喜欢的是暗地里怀疑人,他若怀疑谁,必不会当面质问。 这么想着,疏长喻便稍稍放心了些。 却不料,出了错漏的不是他,而是景牧。 这几日倒春寒,乾宁帝身体虚弱,便又生了病,接连几日都没好。疏长喻来时,他正裹着雪狐皮所制的大氅,坐在龙椅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咳嗽。 “疏三郎可知,昨日景牧在宫里私自同叶清瑞见面了?”乾宁帝问他。“二人还专程选在宫女所的角落里,窃窃私语了半个时辰,被朕近前的宦官看见了。” 疏长喻心头一震,眉毛也皱了起来。 这小子,前些日子还好端端地同自己保证,说自己懂了;昨日便就将自己警告他不许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做了? 前世的景牧可从来没这样过。 “微臣不知此事。”疏长喻低声道,接着便替景牧辩驳道。“二殿下当初借由叶尚书之手,才得以保全性命。如今回宫,应当也是思念亲人,再当面向尚书大人道谢罢。” 乾宁帝闻言,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疏长喻心头又是一震。 “但愿如你所说。”乾宁帝道。“疏三郎,朕晓得你本性纯善,但绝非人人都似你这般心思简单。你许是只道景牧是念旧怀恩,但你可知叶清瑞专挑僻静处见他,又是为何?” 疏长喻前世今生两辈子都知道自己心思细且诡谲,从没听过人这般夸奖自己——还是多疑又善妒的乾宁帝。 他忙佯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磕头道:“臣臣从没思及这一层,还请陛下恕罪!” 乾宁帝最放心他这幅模样,怎么能不恕罪? 乾宁帝温声道:“你不必害怕。朕今日寻你来,便就是信任你,也尚未对景牧灰心。你本性纯善,景牧又何尝不纯良。但利益当前,朕又担心时日久了,他不能保持本心。教不严,师之惰。疏长喻,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疏长喻怎会不明白。 “回陛下,臣定当尽心竭力,好好教导二殿下,不让殿下受奸人所惑。” 乾宁帝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叫他退下了。 待疏长喻退下,乾宁帝坐在龙椅上,一手托着下巴,又想起了方才皇后来此侍疾时所说的话。 “陛下,臣妾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前朝一典故,不如此时便说与陛下听。”皇后当时端着药,温声说道。“臣忽然想起先晋时,公子暨生母卑贱,但颇得圣宠,故而公子暨之母一家平步青云,封侯拜相。此后,公子暨仰仗母家威仪,在宫内弑君,以篡得皇位。臣妾每每想起,便唏嘘不已。” 乾宁帝将这典故颠来倒去地回味了数遍,眉头越皱越深。在他心中,又开始重新审视景牧了。 那边,疏长喻走出皇帝寝宫。他本想重回钟郦宫,去问问他这不肖徒弟为何阳奉阴违,面上答应了他,背地里又同那叶清瑞见面。 可到了路口,疏长喻便又寸步难行了起来。 他自知景牧愚钝,也知他唯独叶清瑞一个亲人。可自己明明与他分析了利弊,景牧又向来唯自己命是从。他便站在这儿自己同自己天人交战起来,一会替景牧说情,一会又骂景牧痴傻。就这么站了半晌,他心中恼怒,冷着脸一甩袖,转身回家了。 那边,钟郦宫里,景牧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疏长喻所留的书本笔迹,反复地翻阅端详。 他在等着,等疏长喻来斥责他。 原本,疏长喻不同他说,他也知道叶清瑞那边必然有诈。他自知叶清瑞无利不往,并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好人。但他此时势单力薄,唯有勾动各方以获渔翁之利,才能触碰到权势,才有办法保护他少傅。 但纵然如此,他也希望疏长喻此时能火冒三丈地赶回钟郦宫,劈头盖脸地将他教训一顿。 前世疏长喻做他少傅时,每此教训他的模样都尤其可爱。可待自己登基后,疏长喻每每见到自己都端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他当时只顾着国祚大业,早就不分出心来管自己这个傀儡皇帝了。 景牧便就在他这温吞的冷遇中独自忍了十年。每到最难捱的时候,他都想干脆将大权夺回,好将这人囚禁在身边,心里眼里都只能是自己。 可他又唯独待那人心软。看他手握大权如同一只昂首挺胸的小雄鸡时,便又下不去那个手,只得自己独自在黑暗之中捱着。 如今终于回来了,景牧将其他欲念全都压在心里按兵不动,静候时机。此时可以消遣的,便是触怒疏长喻,让他斥责自己。 就像是个怀揣了块白玉c不敢示人的匹夫,捂得紧紧的,唯有在众人皆不注意时,隔着衣衫轻轻磕磕那冷硬的触感,才心中踏实。 可景牧一直等到过了午膳时间,疏长喻都没来。 就在这时,乾宁帝宫里来了人,带了不少金玉珊瑚c书画古玩。 “二殿下,前些日子天竺使者来咱大启进贡,皇上挑了些珍奇的,拿来给二殿下赏玩。”那内侍是乾宁帝身边颇为得宠的宫人,温声细语地说道。 景牧心中明了,这是乾宁帝对他真起了疑心,坐不住了来试探的。 景牧面上不动声色,起身揭开每个宫人手里托盘上的丝绸,大略看了一遍。 “父皇赏的,自然都是好东西。”景牧说道。接着,他停在那个手捧珊瑚的宫女面前,垂眼打量了她一番,问道。“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奴婢菡萏。” 景牧闻言点了点头,对那内侍道:“还请公公替本皇子多谢父皇——既然东西送来了,这个名叫菡萏的宫女便一起留下吧。”说到这儿,景牧微微一笑。 “此女颇合本皇子眼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 14 章 这一日,疏长喻心中含着股气恼回到府中,便见自己书桌上搁了两个纸鸢。 这纸鸢是最平常的燕子样式,翅膀一侧整齐地码着两匝风筝线。 疏长喻一看便知这是他母亲送来的。 他母亲每年春日必会自己做纸鸢,给家里每人一个。后来长姊随父镇守雁门关,兄长又被派去了玉门关,家里便只剩下顾兰容和他每年收母亲的纸鸢。 “怎的送了两个来?”疏长喻走到桌边,拿起其中一个问道。 “回少爷,老夫人房里的丫鬟说,老夫人今年闲来无事,便多糊了一个。老夫人说,您既然带了个学生,不如拿一个进去给您那学生玩。”空青连忙答道。 疏长喻闻言,冷哼了一声:“我看不必了。”说着,便将那风筝重新放回桌上,扭头进了书房。 空青头遭见自家这个脾气好得出奇的少爷发火,吓得一怔,连忙去找丫鬟给少爷煲安神汤。 疏长喻回到书房里,背着手在书房里匆匆地踱了几圈步,又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看了一半的杂记来读。 可这书上的文字入了他的眼却入不了他的心,他那眉头也是皱得愈来愈紧。 片刻后,疏长喻干脆将那书一把摔回桌上。 这竖子,如今不仅蠢钝,还学会不听话了! 疏长喻心里生着气,便就跟自己怄着。片刻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这小子虽说没听自己的话,但也是给他自己找麻烦,并没有引得皇帝就此怀疑疏长喻,反而隐有同疏长喻推心置腹的架势。如此说来,这景牧虽说蠢钝,但并没有碍他疏长喻的事。 既然如此,他还打定了主意不同景牧再有过多交集,那么,自己这气从何来呢? 他疏丞相可是向来无利不往,从来不管他人的闲事的。 疏长喻这么想着,心头的气去了大半。可这气一褪去,他便又开始替景牧担心起来了。 乾宁帝多疑,疏长喻自己都是步步为营才在他手底下讨信任。可景牧不然。景牧这么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傻子,人家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前世能被疏长喻玩弄在股掌之间,如今没有他疏长喻的庇护,可不得被这些人不明不白地折腾? 疏长喻在心里勉强道,自己替他生气,纯粹是为着前世所剩不多的那点师生情谊。 第二日,疏长喻去书桌边取书箱时,发现原本放在桌上的那对纸鸢不见了。 “母亲做的纸鸢呢?”疏长喻问道。 空青闻言,连忙答道:“昨日见那纸鸢惹了少爷生气,便叫人收起来了。” 疏长喻闻言笑出了声,道:“就你机灵。惹我生气的岂是纸鸢?去取一个来,一会早朝完毕后给我拿来宫门口。”吩咐完,他又顿了顿,道:“还有一个,让行人连着书信一同带去雁门关给姊姊。” 至于他那远在玉门关的兄长,大可不必理会的。从前少时他每收到纸鸢,要么不出半日便玩坏,要么拿去给院里的小丫鬟,换些木刀木枪来。 空青闻言一愣:“哎?少爷昨日不是说”不是说不必了吗? “嗯?”疏长喻瞥了他一眼。 “无事c无事。”空青连忙道。 这一日,疏长喻走进钟郦宫时,景牧一直迎到了院中。 “少傅!”景牧一停在他身侧,便开口唤道。“景牧听闻,昨日父皇因为景牧的事召见您了?” 疏长喻垂眼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接过身侧内侍手里的纸鸢,递到景牧手里:“拿去放着玩吧。” 景牧此时只顾着看他的神情,并没注意到手上接过的物事,接着问道:“少傅,父皇可有难为您?” 疏长喻闻言,垂眼看着他:“二殿下,您既知道陛下许会因此难为臣,为何还要不听臣的劝告,仍去同叶大人见面?” “我”景牧面上一时犹疑,面上却在打量疏长喻的神色。 “您既知道错了,也从中吃了亏,臣便无需再多言了。”疏长喻神情淡漠,嘴角还带着些笑。“陛下仁慈,并未为难于我。只希望二殿下以后多进良言,切莫刚愎自用,重蹈覆辙。” 说完话,疏长喻便颇为温柔和蔼地冲他微微一笑,抬手引向书房,道:“殿下,请吧。” 疏长喻看着他这公事公办的温和表情,一时间只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景牧看着他这模样,恍惚之间像是回到了前世自己做他傀儡的时候,二人的关系。景牧站在那儿,只觉得遍体生寒,心脏绞紧,教他的手也不由得收紧,紧紧攥着手里的纸鸢。 “殿下?”疏长喻见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唤了他一声。 景牧垂下眼,看向手里那个纸鸢。 疏长喻看着这少年神情复杂地攥着那纸鸢,皱了皱眉毛,问道:“二殿下莫不是今日不愿读书,想放纸鸢去?” 景牧闻言,垂首摇了摇头,道:“景牧只恨不能一日作两日用,不敢偷闲的。” 疏长喻闻言,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率先走了进去。 他心想,这小少年好生有趣。你平日对他厉声斥责,他分毫不见恼怒。如今好言好语地同他说话,他又跟你闹脾气。 这少年心,真是猜不透。 疏长喻这日下了课,便出门要走。临到门口时,想到这小子一整个上午都闷闷不乐的,便停下脚步来,回身面对着那书桌前的少年,问道:“二殿下,您尚且年少,不必对自己苛求过多。这春光正好,风也宜人,殿下可趁着春光放放纸鸢,也可舒缓身心,权作娱乐了。” 景牧闻言抬起头来,问道:“少傅能陪景牧一起放吗?” 疏长喻看着他那瞬间笼罩着光芒的模样,愣了愣,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拒绝他。疏长喻心头默念不可与之过密,勉强开口,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说完,他匆匆躬身道:“微臣告退。”便逃一般从钟郦宫离开了。 他的目光避开了景牧,竟被景牧那眼神弄得心头大乱,生怕亲眼见他眼中希冀的光芒熄灭。 景牧坐在书桌前,透过窗子看着他提着书箱飘然离去的背影,雕塑一般,动也没动。 见着疏长喻出去,那新从皇上的养心殿调来的宫女菡萏便率先进来给景牧添茶。 她原在养心殿伺候,虽一直伴着圣驾,但皇上身体虚弱,连后宫都不常去,更遑论临幸身边的宫女。菡萏生了副极好的相貌,不屑与宦官对食,只想找着机会接近主子。 却不料,屡次勾引圣上不成,竟被二皇子看上了。 那日二皇子的话犹在耳畔,让她心有飘飘然,甚至有些有恃无恐了。她径自走到景牧身侧,轻拢红袖给他添上茶水,温声道:“殿下,疏大人带来的纸鸢就在旁边,殿下可想放纸鸢去?” 景牧看都没看她。 菡萏自认对主子们拿捏得透彻极了。她看着景牧,也不急,就在他身侧立着。 “我不想放。”片刻后,景牧看向那纸鸢,道。“它若有一日飞得太高,便会离我而去,自己飞走的。”顿了顿,他又道。“可若就这么将它放在那儿,又是我拘束住了它,它怎么会开心呢。” 菡萏闻言,心道这果真是个多愁善感c心思细腻的主子。这种小少年,讲话跟吟诗似的,最是好拿捏。菡萏颇为妩媚地笑了笑,道:“殿下,这线是在您手上的。若是风大了,您便将它扯回来。若是风小,您便方它去高些的地方。这纸鸢不晓得收放,殿下还不晓得吗?” 景牧也不知听了还是没听,就这么盯着那纸鸢,片刻没有说话。 他那眼神,仿佛看的不是个纸鸢,而是一个人一般。 片刻后,他扬唇笑了起来,一时间朗朗如日月入怀,将菡萏都看呆了。 这二殿下真的好看。 接着,她便见二殿下从书桌前起身,将那纸鸢拿起来,便像自己根本不在身边一般,独自拿着它出去了。 擦肩而过那一瞬,菡萏看到他垂眼看了那纸鸢一眼。 二殿下眉目含着笑,笑里又裹着情,恍惚之间,像是手中的不是个纸鸢,而是他的心上人一般。 菡萏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得一哆嗦。 这春日里的风,轻轻地一裹,便将那纸皮竹骨的小玩意儿带了起来,托上了清朗的碧空。 景牧抬头看着那被托上晴空的纸鸢,手里握着线,心中也是骤然一片舒朗。 任凭他如何上天入地,如何心怀伟业,任凭自己在他心中如何微不足道,只要自己将这线握牢了,其余的事,便随他去吧。 景牧这么想着,嘴角都染上了笑意,看着那纸鸢在空中如飞鸟一般翱翔,却仍旧被自己手中的线牵着。 就在这时,景牧听见钟郦宫门口响起了个顽童的声音。 “嬷嬷!我要那个!速速给本皇子取来!” 景牧侧目,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正站在自己宫门的门槛上,衣着华丽,身侧珠玉琤瑽。 赫然便是惠贵妃的次子,七皇子景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 15 章 景牧晓得这混世小魔王。 惠贵妃作为一个母亲来说,是个率性的人。景匡为人沉默寡言,惠贵妃觉得无趣,便将那个嘴甜的幼子宠上了天去。这景淙自幼要星星得星星,要月亮得月亮的,直到前世自己登基了,他都还是个不问权势,只知享乐的皇城纨绔。 他瞥了景淙一眼,便抬手开始收纸鸢的线。景淙见他要收,也顾不上其它,踏着门槛便迈开小短腿跑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道:“本皇子说的话,你是不是没有听见?本皇子喜欢这玩意儿。” 说着,便劈手要夺这纸鸢。 但景淙毕竟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虽下手没有轻重,但并不能奈景牧何。景牧一边收着纸鸢,一边低头,面无表情地警告道:“这是我的东西。” “我看上了,那便是我的!”景淙嚷道。“本皇子命令你,快将它给我!” 景淙虽年纪小,但却知道这钟郦宫中的主子的来历。无非是他母妃为了收拾皇后,从民间随便寻来的野小子。这样的野小子,在自己的面前怎么能是主子呢? 他是个奴才。 这么想着,景淙的手劲儿愈发大了起来,又伸手去够那匝风筝线。 周围的奴才都不敢上前,只敢站在一边束手无策地看着两位主子争抢。 景牧见他的手勾在了那匝线上,便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将那线一举。却不料,景淙是为死都不愿剪指甲的祖宗,那小手上头指甲颇长,这么使劲儿一刮,便将风筝线刮断了。 细如蚕丝的风筝线被天上的纸鸢一扯,便朝天上去了。景牧抬手要抓,那又细又滑的线却从他的指尖一溜,上了青空。 景牧垂眼,没吭声,单手一把将那个刮断了风筝线的小胖子提了起来。 景牧回宫之前,在军中待过三四年。军队里可不管他是不是孩子,便叫他使那沉甸甸的武器。如今这几十斤的小胖子,在景牧手里,压根不费吹灰之力。 景淙本来见纸鸢飞走,可惜得大叫。此时被人提着领子,骤然双脚离地,领口的布料在对方手里拎着,卡得他喘不上来气。 这小胖子顿时吓得吱哇乱叫,蹬着腿去扒他的手,扯着嗓子喊救命。 “我方才说了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动?”景牧那一双眼睛沉得看不见底,隐含着怒意和煞气。他声音低沉,手下又丝毫不留情面,让那小胖子觉得面前这人似乎要将自己掐死一般。 景淙的眼泪顿时掉了下来。 春天的风并不大,那纸鸢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随着风往下飘。 景牧看见了。 他像丢个口袋一般,将那嗷嗷嚷着哭起来了的小胖子随手丢在地上,踏着钟郦宫的墙,便追了过去。 景淙如何受过这等委屈,更没被人一把摔在地上过。他只觉得通身骨架都被摔散了,尤其是那屁/股特别疼。虽说他不知粉身碎骨是什么感觉,可他打出生起就没挨过打,如今便觉得,粉身碎骨也不过如此了。 这么又疼又委屈的,景淙便扯开嗓子哭了起来。周围宫人都乱了阵脚,纷纷上来查看。 景淙的奶娘吓得直呼天老爷,便从钟郦宫跑出去要去寻惠贵妃。 景牧一路踏着红墙,追着那风筝到了半里外的一个树林里。那风筝就落在树林中的书上,薄薄的翅膀叫树枝扎破了。 景牧心中颇不痛快。方才才因郁结于心,将这纸鸢比作少傅,却没过一刻,就将这纸鸢弄坏了。 他三两下爬上那棵树,小心翼翼地将纸鸢从枝头取下来,将那破了之处抚平。 也不知回去是否能修好,景牧想。 他拿着纸鸢,走回了钟郦宫。 刚走到门口,便听里头哭喊声和安慰哄劝声兵荒马乱地交织在一处,显然是那小胖子还在此处哭闹。景牧皱眉,拿着纸鸢踏进了宫门。 那小胖子还坐在地上,光打雷不下雨地嗷嗷乱叫,眼睛里的泪水早就干了。 他将纸鸢交到一个内侍手里,让他拿进去放好,接着便独自走向景淙。 景淙一见他过来,向见着了个杀神一般,原本方才已经不痛了的奇经八脉又开始隐隐作痛的。他连忙闭上了嘴,眼泪却一瞬间珠子一般滚落下来,连带着鼻子都开始抽搭。他瘪嘴去忍,却没忍住,嗷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这次是真哭。 他用那小胖手去扯身边的宫人以寻求保护,却无一人敢动景牧。他只得泪眼朦胧地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看那个阎王似的二哥缓步走到自己面前,又拎小鸡似的,将他从地上拎起来。 “你弄坏了我的东西,竟还同我哭?”他问道。 景淙竟受着求生欲的指引,生平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向人道歉求饶:“我错了二皇兄,我不是故意的!” 小胖子自以为自己做了人生中最大的让步,可景牧却丝毫不将他的道歉求饶放在眼里。 “错了?”景牧冷声道。“说句错有什么用?” 景淙闻言,吓得使劲抽噎了起来:“我我赔赔你一个!” 景牧冷笑了一声。 就在这时,宫门口传来了一声喝:“牧儿,你在做什么!” 景牧抬头,便见乾宁帝身侧跟着惠贵妃。 景淙泪眼朦胧间,终于看到了真正的救兵。他嗷地一声,哭着喊到:“父皇!父皇救命!” 景牧垂眼瞥了他一眼,将他往地上一丢。 小胖子的屁/股都摔青了。 乾宁帝眼睁睁地看着景淙被景牧当着自己的面扔在地上,像是扔个货物一般,登时大怒失色。惠贵妃从没见过自己捧在心尖上疼的小儿子被欺负成这样,失口喊了一句“淙儿”,便冲上前来。 “父皇。”景牧视若无物,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躬身向皇帝行了一礼。 “你做什么打你七弟!”乾宁帝怒道。 “回父皇,他将儿臣的东西弄坏了。”景牧坦然行礼道。“儿臣不过给他些教训。” “给些教训,便将淙儿这般丢来丢去!”惠贵妃眼睛含泪,怒道。“可怜我的孩儿,从没受过这般欺负皇上!二殿下这般欺负淙儿,与欺负个奴才有什么区别!” 景淙本就又委屈又疼,听他母妃这么一说,真觉得自己是被当成奴才苛责了一般,嚎啕得更伤心了些。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请太医去!”惠贵妃又逮过了边上的一个奴才,怒斥道。“七皇子若是被打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岂是你们脖子上的脑袋担待得起的!” 说着,便搂着景淙哭了起来。 乾宁帝面上也颇不好看。 他几个儿子里,任性单纯又嘴甜的景淙算是最得他喜欢的。而这个喜欢,并非能让景淙承继大统的喜欢,而是对他放心的喜欢。 乾宁帝的想法颇为奇特。他晓得有能力继承大统的儿子是国祚栋梁,可唯独那些一点继承大统能力都没有的儿子,才让他觉得不是自己的敌人,才能心无杂念地放下心来,去宠爱喜欢他。 景淙就是这样的孩子,所以独得乾宁帝温情。这也是今日他原本只是去惠贵妃那里看看,却在听到景淙出事之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如今见着惠贵妃与景淙哭成一团,一边的景牧置若罔闻,乾宁帝的眉头便越拧越深。 “教训?为了个死物,就这般欺凌你七弟?”乾宁帝冷声道。“景牧,你可知错?” 乾宁帝毕竟是下不去这狠手去收拾景牧的。无关皇位继承的事,在乾宁帝眼中再大都翻不出天去。而孩子之间的玩闹矛盾,也不过是个斥责过后,勒令他知错就改的小事。 可景牧却偏偏要反着他的意思来。 景牧站在乾宁帝面前,低眉垂目,神情却平静如初,丝毫不见悔色。听到乾宁帝问话,他恭恭敬敬地开口道:“父皇,儿臣何错之有?”他瞥了那嗷嗷哭嚎的小胖子一眼,道:“弄坏了人东西便要受罚,自古就是这个道理。” 乾宁帝被他这幅不知悔改,甚至无所谓的模样气得瞪圆了眼睛。 以前光晓得这小子木讷呆板,却没想到是这么个睚眦必报c得理不饶人的恶劣脾性。想必是和民间的那些下流小人来往多了,心胸气度便也是从市井里养出来的,难成大器。 “要责罚皇子,哪里轮得到你!”乾宁帝接着道。 “弄坏的是儿臣的东西,儿臣自有权利追究。”景牧理所当然道。 他这逻辑,将乾宁帝都给气笑了。 他连说了三个“好”,面色差的吓人。他冷冷笑了一声,道:“既如此,景牧,你打的是朕的孩儿,朕因此责罚你,也顺理成章了。” 这么一句话,将亲疏远近划分得清清楚楚。 下一刻,乾宁帝命令道:“来人!将皇二子景牧拖下去,给朕好好打上二十大板!” 此事传到疏长喻耳中时,已是这日夜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 16 章 景淙那小子弄坏了自己送给景牧的纸鸢,害得景牧被乾宁帝责罚了,还打了板子。 听到这个消息,刚带着一身疲倦从西郊官道上赶回来的疏长喻茶都顾不上喝一口,便在厅中来回踱了几步,转身便要进宫。 空青看他这样,连忙上前拉住他:“少爷上哪里去?宫门早已落锁了,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宵禁啦!” 疏长喻顿住脚步,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权倾天下,进出皇宫如进出自家后院一般来去自如的当朝丞相了。 他背在身后的手攥了攥拳头,转身坐回了榻上。 空青连忙前来给他倒茶,安慰道:“少爷不必着急,明日便可见到二殿下了。” 疏长喻闻言,却是愣了愣,继而皱眉看向空青,道:“我急什么?我没有急。” 他确是没有急。反正事情都早已发生,皇上气也生过了,景牧打也挨过了,也算是尘埃落定。 可他心中自是有一股情绪,郁结在胸腔里,教他憋闷得难受,站不定坐不住,且也无从纾解。 片刻之后,他缓过神来。 他前世那十多年,虽说不知做了多少恶事,害了不知多少人,却唯独将皇位上的那个小废物保护得好好的。 那小废物只小他三岁,早过了当傀儡的好年纪。待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但凡胸怀济世理想的朝臣哪个不做着让皇帝重掌大权的梦。但可惜疏长喻势大,那皇帝又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故而这帮人被疏长喻弹压得身都翻不过来,就此殒命的也不计其数。 而疏长喻的跟随者们,却也起了不该起的心思。皇帝年纪渐长,总归会有自己的想法,搁在皇位上毕竟不安全。如此夜长梦多,何不学那伊尹,将这皇帝撤换下来,另立新君呢? 疏长喻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也将这些蠢蠢欲动的人毫不留情地处置了。 这小皇帝是他的底线。他宁可负尽天下人,也下意识地把这小皇帝保护在羽翼之下。 因为他唯独对这个人心存愧疚。 前世那十年,把疏长喻的性子养得颇为霸道。他心头想着这事,便越想越恼怒。自己前后两世都没动过景牧一根毫毛,将这小子保护得妥妥当当,可这帮人——他们怎么敢! 疏长喻抬手喝了口茶,在心头狠狠地记了一笔。 第二日早朝下后,他径直走向钟郦宫。待他走到通往后宫的那处角门时,又停住了脚步。 景牧昨日刚受了刑,今日自然是不能上课的。可若是不去,疏长喻心中又有些隐隐地放心不下。 可若是为了这点小事专门去那儿看他,那这个一心都搁在自己身上的傻小子不知又会乐成什么样。这般想着,疏长喻便又不愿去钟郦宫了。 正待他在这儿天人交战时,前头一个宫女开口叫住他。 “疏大人?” 疏长喻抬起头,便见一个面熟的宫女手中提了些东西,正站在几步外,甜甜地冲自己笑。 “奴婢见过疏大人!”见他看过来,宫女连忙行礼道。礼毕,她颇热络地上前了两步,道:“大人去钟郦宫罢?殿下早就在宫里等大人啦!” 疏长喻闻言,愣了愣,便颇为尴尬地勾唇,抬步走过去,道:“似乎忘带了什么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妨事,走吧。” 这宫女正是那日景牧中毒,被他在鹿鸣宫门口拉住的那个宫女。 这宫女连忙跟在他身后,笑道:“奴婢还一直没来得及谢过疏大人——奴婢本是做扫洒苦工的,那日替大人叫过太医后,便被陛下拨给二殿下了呢。” 在宫里头伺候主子的活自然是轻得多。疏长喻闻言,微微笑了笑,道:“谢我做什么,我还当谢你那日寻来了太医,也算是救了殿下呢。” 那宫女闻言,颇为腼腆地笑了起来。 “你——啊,你叫什么名字?”疏长喻问道。 “回大人,奴婢丝绦,是二殿下赐的名。”她笑道。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景牧倒是给你起了个好名字。”疏长喻道。 “是了!”丝绦道。“二殿下起名时就说了这句诗。他说有一人喜欢垂柳,如今正是垂柳吐芽的时节,便给奴婢赐了这名。” 疏长喻闻言顿了顿。 有一人喜欢垂柳? 不过片刻,疏长喻便回过神来。虽说自己平日里最喜欢柳树,可他前世从没有在景牧面前表现出来过,这一世更是与他交流甚少。 想到这儿,疏长喻不无尴尬地想——肯定是自己想多了。 这么想着,疏长喻似是想有意把话题从景牧身上转开,便笑着问她道:“景牧给你起这个名,定是很看重你吧?如今可是在正殿里伺候了?” “没呢。”丝绦颇是个开朗外向的性子,如今看疏长喻和蔼温和,便毫无芥蒂地同他聊了起来。“本是要进正殿的,不过殿下前几日看上了皇上宫中的菡萏姐姐,便讨了来,顶了奴婢的位置。” 丝绦这么说着,竟是没有一点不满嫉妒的神色,末了还美滋滋地补充道:“菡萏姐姐的模样,是真的好看呢!” “看上了个宫女?”疏长喻闻言一愣,颇为不敢置信地皱起了眉头,问丝绦道。 这了就奇了怪了。 前世景牧可是出了名的无欲无求——尤其不近美色。登基几年了后宫仍旧空空荡荡,由着自己怎么说他都不松口。这小子倒真是个特立独行c舍本逐末的主儿。平时自己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唯独这件事情上,活脱脱摆出了明君对抗权臣的架势,丝毫不让步。 直到后来,北齐王寻到自己,求自己娶他那个怀了两个月身孕c姘头已被他处死了的女儿丹瑶郡主。他看重北齐王手中的重兵,自己又因着数年来的经历落下了惊惧多疑c身侧不能睡人的毛病,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这般算来,他便答应了这门亲事,没几日便去寻景牧给他赐婚。 “丞相可是真心钦慕那郡主?”景牧当时听了他的要求,面上没什么表情,这么问他。 疏长喻想着若要做戏便走全套的,便漫不经心地答道:“回陛下,臣对丹瑶郡主一见倾心,此生非卿不可。” 当时景牧半天没有说话,殿中陷入了一片沉默,周边宫人大气都不敢出。疏长喻那时还心里打鼓,心想北齐王手握十万重兵,又唯独丹瑶一个女儿,景牧定是担心自己挟兵谋反,故而犹豫不决。 他当时还觉得可笑。自己手握疏家三十万大军,在朝中又权势滔天,党羽无数。若要造反,岂差那十万虾兵蟹将? 这般想着,他便觉得无趣。正当他觉得不耐烦,要告辞就此作罢的时候,他听到龙椅上的景牧低声开口,重复了一遍他方才的话。 “非卿不可?” 疏长喻心中觉得无趣,便随意答道:“是,非卿不可。” 接着,他便听景牧笑了起来。虽是笑着的,声音却在颤抖:“朕准了。”顿了顿,他又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丞相提的要求,朕什么时候拒绝过呢。” 疏长喻听着这话,颇觉得奇怪。他这话,明显是了然自己的野心。可他们景家祖传的心狠手辣,到了景牧这里却全化成了妇人之仁。 ——既知道我的野心,如何还这么听话呢? 疏长喻心里笑他窝囊,可一点也不觉得安心或是痛快,甚至胸口莫名发堵,却又不是愤怒。 这种情绪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疏长喻不愿多作纠结,反正他所求之事已经实现了。他行了礼便转身离开——大臣面圣皆是退出正殿后才可转身的,唯独疏长喻不然。 他才走了没两步,便被景牧叫住了。 “丞相。”景牧这次开口,声音中已没了方才的颤抖。听在耳中,仿佛洞穴中的死水一般,低沉平静,却带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死气。 “微臣在。”疏长喻听他这口气,微微一顿,转身回复道。 直到现在疏长喻都记得,当时的景牧那低沉死气的语气,是生平第一次让他有了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朕想来,也该当充盈后宫了。”他听景牧缓缓说道。“遴选大臣之女一事,便交给丞相来办罢。” 疏长喻闻言,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 选个妃子,哪有什么大文章? 他颇为干脆地回道:“陛下放心,微臣定当竭心尽力。” 这之后,他寻思着许是景牧听得自己那番话,开了情窦,也想寻寻那般“非卿不可”的感觉。而他语气中的异样,也许是担心自己怕他同大臣们牵上关系,从而成了自己的威胁。 这么想,情理便通了。 那之后,疏长喻颇为大方地在朝臣中适龄的女子中间,挑出家世品貌都佳的,一股脑儿塞进了宫里。其中还有几个心有所属死活不愿的,疏长喻也毫不留情地做了棒打鸳鸯的事儿,一分情面都没留。 他那时候心道,这景牧除了窝囊了些,哪里比旁人差了?这些个小姑娘未免太没眼光了些。 虽说他这事办的利索,也是他所做的事中少有的几件大方举动,可他心中仍旧觉得怪怪的。 这之后,丞相府中传出丞相夫人的好消息c七个月之后丞相喜得一位虽早产却足斤足两的麟儿,便都顺理成章了。 可唯独宫里却一点动静都无。每年都有打把适龄的官家女子往宫中送着,可直到疏长喻死,皇上膝下都空空荡荡。 这小子,怕是那儿不行。当时疏长喻这般猜测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 17 章 那边,丝绦听到疏长喻的问话后,丝毫没有多想,笑眯眯地答道:“是了,原先是皇上的镇元殿中的。前些日子,皇上给殿下赏了不少好东西,其中就有菡萏姐姐。菡萏姐姐貌美,人又温柔,殿下一眼就相中啦” 丝绦独自与有荣焉一般地喋喋不休,疏长喻心中却合计了起来。 许是前世今生世殊事异,景牧的情窦也早开了七八年? 他就顿时想起了前世那件“非卿不可”的事。不知为何,此时再想到那件事,他心中又酸溜溜地不舒服了起来。 他心想,自己这辈子若是有幸,说不定还会像前世一般捡个便宜儿子,再过那种表面上情深不寿c可从未同床共枕过的生活。这小子倒好,还没等自己给他安排后宫三千佳丽,他倒是机缘巧合,先找着了那个“非卿不可”的人。 只可惜这小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主儿。 他们就这么一个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一个面上微笑点头c心里却百转千回地想着事的一路走进了钟郦宫。 正好撞进了那站在门口等着疏长喻的景牧眼里。 他便看着,这两人一个身着低阶官袍,一个穿着宫女服饰,面上有说有笑地一同走着。虽说那女子守规矩地落后了半步,可那一行一从并肩走来的身影,一瞬间和前世重叠在了一起。 前世,疏长喻和丹瑶郡主二人也是这般,一对璧人似的,踏着满宫春色,婚后第一日来给自己请安。 请安,他看到这样的场景,肝胆俱裂,如何能安? 景牧被勾动了前世他最不愿想起的那件事,身侧的手不由得慢慢收紧,指甲楔进了手心。 疏长喻却浑然不觉一般。丝绦进了钟郦宫,便向他行礼,提着箱子去做自己的事了。疏长喻便独自提着书箱,踏着洁净的汉白玉地面,行到了景牧面前。 疏长喻一见他站在这儿,一对眉便皱了起来。他走到景牧面前,不等景牧向他行礼,便托住他的胳膊,皱眉问道:“臣听闻殿下昨日挨了皇上的板子,如今可还要紧?怎么还站在这儿等臣。” 景牧嘴唇有些白,面上的笑容也是勉强的:“少傅,伤并不重,不妨事。” “还说不妨事。”疏长喻见他站得都有些不稳,想来那板子打得是狠的。他皱眉道。“还不进屋去歇着?” 他正欲抬手扶他,斜剌里便伸出一双葱白细腻的手来,轻轻地便扶住了景牧。 “奴婢劝了殿下,可殿下却非来迎大人不可。”那宫女腼腆又妩媚地低头一笑,便扶着景牧往里走。景牧也没抬头,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便跟着进去了。 方才那匆匆一眼,疏长喻便看见了。这宫女生了副极好的相貌,芍药花一般,媚而不妖。方才看自己的那一眼,也是水光潋滟,百转千回。 此时转过身去,施施然扶着景牧进殿。那身段更是没得说,柳腰不盈一握,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果真是个尤物。 疏长喻的眉头皱了起来——这莫非就是那个菡萏? 他虽说几十年来感情世界一片空白,更没同女子怎么打过交道。但他眼光毒辣得很,只一眼,便觉查出此女并非善类,定然是个机关算尽,攀龙附凤的人。 这么想着,他原本便发堵的心中便更是不舒服。他心想,景牧就是这样的眼光?只晓得看皮相,根本看不到其他的? 当真是个蠢货。 这么想着,疏长喻也跟着二人进了殿。 景牧正由那宫女扶着,站在书桌边。他见疏长喻进来,面上又带上了笑意,道:“少傅,景牧不便做椅子,便就站着听课罢。” 却不料,疏长喻看都没看自己,也没回自己的话。他只看着菡萏,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这宫女看着面生,叫什么名字?” 景牧面上的笑容一僵,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气氛尴尬地静默了片刻。菡萏是个七窍玲珑的心思,闻言连忙回道:“回大人,奴婢菡萏,是从镇元殿里调来伺候二殿下的。” 景牧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嗯,好名字。”疏长喻闻言心道,果然是她,嘴上开口敷衍地夸了两句。他正开口想警告她两句安分守己,却不料景牧开口打断了他,并没让他之后的话说出口。 “你先退下。”他冷声吩咐道。 菡萏连忙退下。 疏长喻顿了顿,心里更是窝了一团火——好小子,这个时候就知道为了美色忤逆少傅了。从前那般对我唯命是从,如今要训这小姑娘两句,却是不允许了? 他抬眼看向景牧,却发现景牧也在看他。 景牧暗地里紧紧攥着拳头,面上却分毫不显。 他将菡萏留在身边,纯粹是因为此女留有大用。之前留她时自己心中还有些犹豫,因为这女子的面容有三四分像那丹瑶郡主。 虽说前世自己统共没见过那女子几面,可疏长喻身侧的人,纵是化成灰,她的样貌自己都是记得的。 他只急功近利地想早一些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好早日将疏家满门护在羽翼之下,不得已才留了此女。却不想这一世少傅居然真的注意到了她。 景牧五脏绞在了一处,眼睛也发红。他紧紧攥着拳头,压制着自己想直接上前将这人压制在身下,去质问他c亲吻他c强迫他的冲动。 为什么?前世他对丹瑶郡主“非卿不可”,这一世又能被菡萏吸引了目光。若是他喜欢的只是一副皮相的话,为何独独自己不行? 景牧一瞬间有些恨疏长喻,想将这个薄情寡幸的人干脆毁了。可一旦自己对上了他的目光,心中那种灼烧五脏的疼痛恨意,又化成了清泉一般的柔情,夹裹着无奈,束住了他心中咆哮着的那只野兽。 他对谁都能心狠手辣,唯独对这个人只有无可奈何。 疏长喻看着他那抿嘴红眼的模样,那些想好好教训他一番的心思也偃旗息鼓了。他叹气,心想,许是这小子从来得到的太少了,才会眼皮这样浅。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对自己这个罪大恶极的长辈百般依赖。他如今还受着伤,自己这是何必呢? 教训引导他的事,留待日后慢慢来吧。 这样想着,他开口道:“景牧?” 景牧只是看着他,没出声。 疏长喻又叹气,走上前两步,扶住他的胳膊,道:“站在这里做什么呢?你身上有伤,经不住这样久站。你去榻上趴着,若一定要读书,臣便就在榻边给您讲。” 动作间,他触到了景牧的手。这小子的手竟是凉得像冰一般,出了满手虚汗。 “疼吗?”疏长喻问道。 景牧闻言,抬起眼睛看向他。那一双小犬一般的眼睛,眼眶通红,含着水光。 “疼。”景牧低声道。 这隐忍低沉的一声,让疏长喻心里的戾气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他抬起手来,扶住了景牧的肩膀,引着他去了榻上。 “疼还一定要站着,是不是傻?” 路过那桌案时,景牧侧眸看了一眼那只放在上头,破损了的风筝。 果真,不能由着它自己飞的。 —— 景淙的屁股磕青了一大片,一挨东西就疼。 那日惠贵妃叫来了太医,诊断了多次都没诊出什么大碍来。惠贵妃自然不信,扯着那太医叫他反复诊断了半天,依旧无果。 最后,惠贵妃干脆自己下了结论,把景淙按在宫中,所有课都停掉了,让他好好静养个十天半个月。 这可把景淙乐坏了。他平日里最痛苦的时光便是每日去皇子所里待的那些时间。先生们讲的东西不知所云,他又只能坐在椅子上傻子一般的听。碰见运气不好的时候,还得咬着笔杆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课后作业憋出来。 实在是太痛苦了。 可这下好了。他每日只用在母妃宫中吃点心玩玩具,除了坐椅子的时候屁股有点疼以外,简直万事顺意。他甚至都想,干脆以后隔三差五就去撩扯撩扯他那个暴躁易怒的二皇兄,挨几顿打,以后再不用去皇子所受那些苦。 可是,没过两天,景淙又觉得无聊了。 惠贵妃连正殿都不让他出,他纵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只能在这方寸之地中翻跟头。景淙最受不得这种拘束,只觉得闷得发慌。 可他为了不上课,一见母妃便要嗷嗷乱嚷这里疼那里难受,所以更是出不去门的。 于是第三天,景淙趁着他母妃去厢房里午睡的时候,偷偷溜出了正殿,跑到院子里的花丛中刨小虫子玩了。 果然广阔天地,才是大有作为的地方! 可这小虫子还没刨两只,景淙便觉得自己后脖颈被谁拎着,提溜着站起来。 他是偷偷跑出来的,被偷袭了也不敢嚷。只好憋屈地挣扎着,被那个人扯着领子,拽到了一边的大树背面。 这会儿他才有机会回过头去看是谁这般胆大包天,却没想到这个袭击他的人,是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哥哥景匡。 “今日晨起你还和母妃说你浑身都痛,现在倒有功夫偷跑出来玩了?”景匡冷着脸,一张粉嫩嫩的小脸板得严肃极了。“是不是装病呢?” “没有!”景淙梗着脖子。“就是突然不疼了!” 景匡一把掐住了他的小肥脸:“还撒谎?明日随我去向二皇兄道歉,道完歉就去皇子所上学去!” 景淙原本最不怕他这个哥哥,可此时景匡冷脸瞪眼的模样,看起来凶极了。景淙向来是个欺软怕硬的性格,原本满口顶撞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算了,万一兄长跟二皇兄学会了打人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 18 章 第二日一早,景匡便要扯着景淙出去。 谁知道景淙泥鳅似的,抓着他没注意的机会便从他手里溜走,直往自己母妃的正殿里去了。 景匡连忙要去扯他,二人便在那正殿进门处拉扯了起来。 “上哪儿去?”昨日皇上没来惠贵妃这儿,直到这两个孩子出门,惠贵妃才堪堪睡醒。听着外头景匡和景淙拉扯的声音,她颇不耐烦地探出床帐,问道。 “回母妃,淙儿大好了,昨日已能出门跑跳了。”景匡坦然道。“儿臣这是要送他上皇子所去。” 景淙闻言,连忙要出声辩解。可这会儿的惠贵妃光顾着多睡会儿回笼觉,哪里管得着他,便挥挥手让他俩快去,便躺了回去。 景匡便将他一扯,押解犯人似的将他带了出去。 “我不去二皇兄那里!”刚出宫门没两步,景淙便又扯着景匡不走了。虽说他前两日过逍遥日子的时候,满心想着若以后再不想去皇子所了,就再去二皇兄那儿讨顿打。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又吓得退缩不前了。 又让我去给二皇子道歉,又让我去皇子所,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呢! “你弄坏了人家的东西,还害人家受罚,我还一直没有训你呢。”景匡皱眉道。“哪有你这般不讲道理的?” “他还打我了呢!”景淙道。“再说了,要不是他非要和父皇顶嘴,父皇能气到打他嘛?那可不是我的错了。” “强词夺理!”景匡斥责道。“我前两日还让我房里的宫女又做了个纸鸢,一会你拿去,赔给你二皇兄。” “他是你亲弟弟,还是我是你亲弟弟?”景淙哼道。 “不管是他还是你,皆是父皇的孩子。”景匡正色道。“你这般分出亲疏远近来,就是不对。” “你说的才不对呢!”景淙道。“母妃都说,虽说都是父皇的孩子,可唯有一个母亲生的兄弟才是最亲的!” “母妃说得对,还是孔夫子说得对?”景匡皱眉。 听到这个,景淙嘟哝道:“我怎么知道孔夫子说得对不对,我连皇子所的夫子说过什么都不知道,谁晓得他孔夫子是谁呢” 两个人这般争着,钟郦宫便就在眼前了。 景淙又停下了脚步。 景匡从身后的宫女手里接过了那个纸鸢,递给景淙:“拿着。” 景淙不接:“我若去了,他再打我怎么办?” 景匡闻言,将那纸鸢往他手里一塞,冷脸道:“我便不信他会和你一样不讲道理。”接着便掰着他的肩膀,将他往前推了一把。“去吧。” 于是这日,景牧站在阶前,还没等来疏长喻,便等来了那推着个小胖团子的景匡。 要等的人没来,不相干的人反而凑过来讨人嫌。他瞥了这二人一眼,并没出声。 景匡站在阶下,遥遥向景牧行了一礼,便将景淙往前一推,让他自己上去。 景牧也没瞧他。前世今生,景匡都是他最瞧不上眼的那类人。前世自己同大皇子和五皇子夺嫡时,他自己主动请了个边陲封地,沉痛地自我流放去了。 虽说尘埃落定后,自己这个傀儡皇帝也没比他好多少。但自己甘于沉沦在心爱之人足下,他却是为了满肚子的仁义孝悌,活像个故纸堆里爬出来的迂腐老儒。 这类人,是景牧最看不起的。 他垂眼,便看见那个小胖子心有余悸地抖抖索索着双腿,拾阶而上,那纸鸢的翅膀都攥皱了。 他便像看一只被自己打过的小狗似的,看他小心翼翼地蹭到自己面前。 “二皇兄”原本最是不可一世c娇纵跋扈的七皇子景淙瑟缩着胖肩膀,像只落了水的鹌鹑一般,低着脑袋道。“我兄长让我来向你道歉。” “你兄长让你来的?”景牧挑眉问道。 胖鹌鹑像是遭了电打似的,通身的肉儿吓得一颤,连忙道:“不是的不是的!我自己要来的!我想向你道歉!”说到这儿,他连忙双手捧着那纸鸢,递到景牧面前道:“这是我赔给你的!” 景牧垂眼看了那翅膀皱巴巴的纸鸢一眼,又是低声一笑。 纸鸢?他缺的可仅仅是个纸鸢? 他也懒得跟这个小胖子计较,轻飘飘地将纸鸢从他手里抽出来,漫不经心地说道:“原谅你了,回去吧。” 景淙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好办。 他愣了愣,见景牧转身回去,那颗遇强则弱c遇弱则强的胆子便又壮了起来,心里头那不得了的想法也瞬间窜出了头。 他上前两步,拉住了景牧的外袍。 景牧转过去低头看他,便见着小子仰着胖乎乎的脸,对着他,咧着一口参差不齐的小乳牙:“那,二皇兄,你既然不生气了,那能教我打人吗?” “嗯?”景牧扬眉。 “不是!教我武功!”他说着,还比划着肉乎乎的小拳头摆了两招架势。“喝!哈!就这样!” 景牧被他逗得勾了勾唇,面上锋利冷硬的线条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景淙觉得有戏。 “我不会。”接着,他便听景牧说道。“不教,你回吧。” 就在这时,院中响起了一道冰下泉水一般清凉澄澈的声音:“四殿下?” 景牧条件反射一般,神情变得无比温和乖觉,抬起头看向那个方向。 景淙见他这幅在自己眼中如临大敌的模样,连忙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要看看那个能把景牧吓得通身抖擞的人是何方神圣。 却没想到,那人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能一拳头把景牧打趴下的九尺壮汉,却只是个长身玉立的书生,手里提了个书箱,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景牧怕他? 小胖子脑袋一转,对了,这人恐怕就是景牧的夫子了,一言不合就用戒尺狠狠打景牧的手板心那种。 他手里那个大箱子里,肯定装满了戒尺。 小胖子顿时觉得找到了同盟。大家都怕夫子,那不就是朋友嘛!他颇哥们儿义气地用手肘捅了捅景牧,问道:“你也怕你夫子呀?” 没想到,景牧居然看都没看他一眼,把他从面前拨拉开,便拾阶而下,迎了上去。 景淙咋舌——没想到景牧的夫子这么深藏不露!肯定是个比景牧还凶的魔鬼! 阶下,疏长喻惊讶地发现景匡也在此处,问了一句,便知道他是带着自家弟弟来找景牧道歉的。 疏长喻心中暗叹。惠贵妃这人霸道又钻营,却没想到教出了这么个风清气正的大儿子。景匡前世便是个身正如松的人,因着乾宁帝死于帝位相争,便干脆甩手而去。后来当了没两年藩王,便将藩王的位置也舍了,独自南下游学去了。 当真是个奇人。 不像他那个弟弟,活似个当世阿斗。那小胖子长大了虽说长开了身条,成了个风流倜傥的英俊人物,可骨子里却是又蠢又傻,和小时候没两样。 前世夺嫡他自是分毫没有参与,之后景牧登基,疏长喻给他分了个富贵闲王养着,他也乐而受之,成日在院中养鸽子弄花草,当真是傻人有傻福。 这么两相对比,在疏长喻眼中便像是金玉和粪土,更显得景匡气节正直起来。 那边,景匡见了是他,也是心中喜悦,同他搭话道:“疏大人便是前些日子得了状元的疏家三郎罢?你春闱中写的那篇吏治论,我有幸拜读了,只觉耳目一新,想向大人讨教。” 疏长喻早忘了自己十来年前的考场上写过什么文章。听到这话,他微微笑了起来,打马虎眼道:“四殿下谬赞了,不过是些胡言乱语。” 景匡神情却认真得紧:“不知大人今日课后可有时间?今日工部休沐,大人可有其他的安排。” 疏长喻看他这小腐儒的模样,实在可爱得紧。可惜他有心赴这少年的约,却真抽不出时间来。他面上忍俊不禁,摇了摇头道:“实在抱歉。在下前些日子接了邀约,要去赴周三公子的曲江筵,便就在今日下午。” 景匡闻言叹息道:“我常闻周三公子颇爱结交有识之士,常于科考之后大宴诸位才俊,实在可惜,从没见识过” “歉也道过了,”就在这时,景牧走到旁边来,冷不丁儿地开口道。“你怎么还不带你弟弟回去?”声音凉冰冰的,一副逐客的态度。 “景牧。”疏长喻不赞同地皱起眉头。“怎如此无礼。” 话说出口,疏长喻才觉得不妥。他虽说是景牧的少傅,可也不过是个官拜郎中的低级官员,这般对皇子呼来喝去,实在无礼。 前世带来的习惯,一碰着景牧,就纷纷往外冒头。 但景牧脾气却出奇的好,不仅没恼,还恹恹地垂下头去,两只手不开心地握来握去。 后头跟过来的景淙大惊失色。 好家伙!景牧这么个面对着乾宁帝都不卑不亢的硬骨头,居然被疏长喻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书生,打人一定特别特别疼,比父皇手下的侍卫打人板子还疼。他心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 19 章 于上巳节曲水流觞,是古来就有的雅事。众人围坐河水两侧,饮酒作诗,实为美事一桩。后来到了本朝,上巳节渐渐没了,可文人们自是舍不得此等雅事就此消亡,便将它当成了平日宴饮的消遣。 周府里蓄了条人工挖就的河道,两侧种了青竹桃树,四季都好看。尤其这春日里,桃花翠竹交相辉映,着实美不胜收。 疏长喻这种人,自然是不会被周三公子的曲江宴漏去的。不过前世疏长喻得势后,文人士子们对疏长喻讳莫如深,周三公子更是不屑与他为伍。每每集会,都背着疏长喻的耳目,更不可能请他到场。 疏长喻前世还听闻,这帮文人据说还趁着曲水流觞时写诗暗讽他,好好儿的个风雅集会,都成了他这大奸臣的□□大会了。 那时疏长喻听到这话,微微一笑,将京中私人集会全给取缔了。自那之后几年,京中便再见不着这曲水流觞的雅事。 如今再到此处,疏长喻面前的场景已是隔了十来年光阴了。他看那灼灼桃花傍竹而开,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片舒朗的快意。 他心想,这老天虽不长眼,但待自己的确是太亲厚了。 就在这时,旁边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敬臣,来这儿!” 这声音和此处的一片风雅违和得紧。疏长喻转过头去,便见戴文良正屈着一条长腿,大刀阔斧地坐在河边冲他笑。 这戴文良跟自己的二哥疏长彻一般,从小舞刀弄枪,勉强识得千字文,连四书五经都没读全。戴文良能出现在这儿,纯粹是因着周家小姐。 他们戴家和周家也算世交,前世,他从南边回来以后,就是娶了周家的小姐。当时听两方家主说,这两个孩子两小无猜,早就定了终生。 疏长喻虽说前世到今生,都没在他婚前看到过这两人的什么苗头,不过想来应当是藏得深,自己也没主动留意过,故而一无所知。 他冲着戴文良笑了笑,便走到他身边坐下。 疏长喻平日里举手投足都是清贵公子的做派,如今就算是坐在河边,也是端端正正地跽着,端正且优雅。坐在戴文良身边,便衬得这武将的模样愈发粗鲁了。 戴文良却丝毫不以为意。疏长喻从小和他一起玩,后来疏长彻去了边关,疏长恪又没了,他便把这弱不禁风的小子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疼。 疏长喻甫一坐下,他便把疏长喻往胳膊下一拐,抱怨道:“我就烦来这种酸腐文人的集会,尤其是周家!可我爹和那周老头约好了,非逼我来受熏陶。若不是你也来,我真是要难受死在这里!” 疏长喻从小就被这手下没轻重的武将拉来扯去的,早就习惯了。他闻言笑着意有所指地打趣道:“你父亲让你来周府,又没将你绑在这河边。你若是实在坐不住,一会就上别处玩去嘛。” 戴文良嘁了一声,满脸的不屑一顾:“周家孩子一个比一个像他们爹,我跟谁都不熟,我上哪里玩去?” 疏长喻心道,好小子,还跟我装呢。 闻言他也丝毫没客气,甚至拿肩膀撞了撞戴文良,笑道:“那,周家小姐呢?” “哈?什么周家小姐?”戴文良闻言一愣。“周家还有个小姐?” 疏长喻抱起臂来,面不改色地编道:“你就别跟我装了。前两日我还听人说,你与周家小姐颇有渊源,日后定亲都说不准呢。” 却不料,戴文良闻言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撒开,压低声音道:“你听谁瞎说的!谢二姑娘醋性大的很,这种瞎话若传去她耳朵,我哪还有好果子吃!” 疏长喻闻言也愣住了:“谢二姑娘?哪个谢?” 戴文良闻言顿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耳根顿时红得通透,气急败坏地转移话题道:“没哪个谢二姑娘!你快告诉我,谁同你讲的瞎话?我连他周酸儒有没有闺女都不知道!” 疏长喻说起谎话来最是气定神闲:“许是我听错了罢——你也知道,工部那地方成日闲得很,大家只好嚼些舌根了,真真假假的,都是闲话。” 戴文良听到这话,仍是不放心,一双长满厚茧的手搓来搓去,催促道:“你再想想,谁说的?我非提枪上他门前问清楚!” 疏长喻心道,那自然是我说的。 但他定是不能这样说的。他闻言像没听见一般,笑问道:“你先告诉我,谢二姑娘是哪个?” 戴文良抿嘴,不吭声了。 “哪个谢?那我便猜了。”疏长喻笑眯眯地坐在他身侧,温声数了起来。“刑部尚书便是姓谢,不过膝下无女,想来不是这位的千金。我们工部倒是有一位谢侍郎,但这位刚年过而立,怕是没有那么大岁数的闺女。那么” “嗨呀行了行了,你这数得我头都大了!”戴文良不耐烦道。“我就说朝堂是个养闲人的地方,我爹还骂我。你看看,你疏家三郎才在朝廷供职几天,便嘴碎又八卦,真同你们六部那帮娘们一模一样了!” 疏长喻闻言便闭了嘴,只笑着看他。 “她父亲不是什么大官。”戴文良面带赧色,别别扭扭地转开了目光。“是个御史,跟你同科的。他家里本是在京中经商,今年才考中的进士,叫谢行圭。” 疏长喻闻言,心中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他。 “谢行圭?”半晌后,他声音滞涩地问道。 “你别拿这眼神看着我!”戴文良见他这样,恼道。“我知道她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可我戴文良不必拿妻子娘家当靠山!打前年我在元宵灯会上遇见她,便已下定决心,这辈子非她不娶了” 疏长喻却骤然起身,因起得急了些,动作都有些踉跄狼狈:“我失陪一下。”语毕便往一边的房屋那里走去。 “哎——?”戴文良没反应过来,伸手也没拉住他。他看疏长喻那模样,像是落荒而逃似的,皱眉自言自语道:“怎么同那群老古板一个德行” 疏长喻匆匆行至那屋后面。那屋后便是个空院子,没人来往。他刚转去那里,便腿下一软,靠在了墙上。 谢行圭怎么会是谢行圭呢。 前世,他刚当上丞相,便一手将大权全揽了过来。那时候便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御史,连日参他,甚至在朝中对他破口大骂。他当时胸中仇恨淤积,又才掌大权心浮气躁,便干脆寻了些罪名,破了朝中不杀文官的规矩,把这御史的九族诛了。 家中孩子女眷,无一幸免。 这御史,便叫谢行圭。 他没想到,自己前世泄愤一般的举动,杀的竟是戴文良的心上人。 怪不得他前世领兵回来,便被家里骤然安排了一桩亲事。难怪他辞官离去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神那般冰凉陌生。 自己前世当真是个恶贯满盈的鬼怪。 前世时,自己还嘲讽他,说他不懂什么叫血海深仇。他分明是懂的那血海深仇,便就是与自己的。 疏长喻双手指尖冰凉,紧紧地握成了拳。他双腿颤抖,嘴唇也惨白地紧紧抿着。 他微微仰头,眼前就是碧蓝如洗的一片苍天。这老天为什么不让他直接死呢?他作恶多端,深恩负尽,为什么放过他? 让他重走这一遭,是教他赎罪吗? “疏三公子。”就在这时,疏长喻身侧响起一声清朗带笑的唤。 疏长喻侧目,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前世,就是这副面孔在景牧登基大典那日,带着这样的笑容站在他的牢门外。也是这幅清朗带笑的口气,对他说: “早闻敬臣多智近妖,这一年下来,果真襄助在下平步青云了。如今新皇登基,恶人皆落得该有的下场,敬臣也当放心了罢?”说完,他笑了起来。“放心了,便可含笑九泉了。” 那日,若不是景牧的亲卫及时赶到,自己便早已被这人指使狱卒用白绫勒死了。 时至今日,疏长喻都记得。他当时被勒住喉咙,气息微弱,神智逐渐消散时,这人温声道:“敬臣这腿,便是在下的手笔。敬臣喜欢吗?实在是在下怕这牢门锁不住敬臣,一定要断了你的腿,才可放心。” 这话,便是从他那个一见如故c引为此生知交的挚友口中说出来的。 若不是这人,疏长喻就算是罹受了残疾c牢狱和亲人尽失的痛苦,也仍旧是那个风光霁月的疏长喻。可这人,是疏长喻最黑暗的那两年里唯一的光芒。两年中,他心中除了悔恨和痛苦,便就是日日夜夜地替这人谋划——或者说,替他二人谋划。 他二人一起,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将这天下当成一盘棋局,一起下赢了。 可这人这两年,也是把自己当个棋子利用的。如今用完了他,便要毁了这棋。 当时,疏长喻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景牧的宫殿中。可周围一片金碧辉煌,在疏长喻眼中便像是阴曹地府一般,黑白一片。 他自己,就是个已死的人了。 已死的人,就该下地狱。身在地狱,便定要做恶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 20 章 陈年旧事,疏长喻该计较的早就计较过千百遍了。如今看来,都不过是寻常的往事,像看他人的故事一样,心中难起什么波澜。 当时他醒之前,景牧便早就派人将樊俞安斩杀在牢中了。就连他那个当知府的父亲,都带着一家老小被押解回京了。 疏长喻当时连樊知府的面都没见,便轻飘飘地下令将他一家杀了个干净。 如今也算是扯平了。 只一眼,疏长喻便端正地站在原地,手指仍旧是凉的,面上却是和煦得紧:“樊公子。” 樊俞安笑着问他:“疏三公子在此处做什么呢?何不快入席去?” “方才在河边便看此处屋侧露出了些青翠。”疏长喻眼光一扫,便开口道。“听闻周大人好柳,从江南挪了些来。在下附庸风雅,恰好也有这爱好,便私自来赏玩一二。”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笑道。“这院中的那株金丝柳,江南倒是常见,在下还是头一次见有人将它养在京中。” 说完,他也没给樊俞安攀谈的机会,便抬手让道:“快到了开宴的时间,不便在此逗留了。樊公子,一道入席罢?” 樊俞安笑着点头,便顺着他引的方向,和他一同往前走。 “不知是不是樊某想多了,”樊俞安笑道。“樊某有心结交疏公子,不过疏公子似乎——并不太待见樊某。” 自然不待见你。甚至若这一世你再动什么手脚,我定要第一个杀你。 疏长喻面上却是如沐春风:“确是公子想多了。在下为人惫懒,待谁都是如此,还望樊公子不要见怪。” 语毕,他朝着樊俞安一拱手,头都没回,径自去戴文良身侧坐下了。 “你方才怎么了?”戴文良凑过来问道。 疏长喻面不改色:“突然腹痛,便行个方便去。” 戴文良闻言点了点头:“怪不得一去这么久”说着,他便从自己另一侧案头的盘中摸出个梨来,递给疏长喻。“这个好吃!听说是西域运来的,甜得很!” 疏长喻哭笑不得地接过那梨:“我这边也有。” 他往自己另一侧瞥了一眼,竟是琼林宴那日,皇帝委派他做少傅时,提醒自己回话的那个榜眼郎詹群。 疏长喻慢条斯理地咬了口梨,果真满口清甜。他笑着冲詹群打了个招呼:“詹公子。” 詹群本就不善言辞,看他同自己打招呼,连忙跟着腼腆地笑起来,面颊上旋起一对儿小梨涡:“疏公子好。” 如今宴上的人来了七七八八。疏长喻高中状元,早就是才名在外。如今见他入席,便有不少人起身离席,来他这儿同他打招呼攀谈。 疏长喻也不耐烦跟人应酬。但文人们都骄傲得紧,宁可挨杀挨剐,也不愿被拂了面子。疏长喻前世纵是权势滔天,却仍颇受文人之苦,最后还是被这些文人和宦官联手,在宫中除掉的。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故而,疏长喻就算心比天高,也不敢怠慢这些人。 他原本心情便不佳,一番应酬下来,只觉心中郁结,烦躁难耐。旁边的戴文良倒是看戏一般,小声地啧啧称奇,看他应付。 待宴会将开,疏长喻身边的人才散去。他抬袖掩口喝了口茶,低声对直冲自己乐的戴文良道:“看你平日骂他们骂得欢,今日怎么见了他们这般高兴?” 戴文良理所应当道:“他们来烦你,又不是烦我。他们烦你,我还觉出些有趣来。”说到这儿,他还嘿嘿笑了起来。 疏长喻瞥了他一眼,没再言语,只待戴文良转开目光时,将自己的梨核丢进了戴文良的酒爵中。 这教另一侧的的詹群吓得大惊失色:“疏公子,你” 疏长喻面带微笑,从自己案上的盘中拿起一个梨来,递到詹群手中,打断他道:“这梨甚甜,詹公子尝尝?” 这一日曲水流觞时,那水中的杯盏,摇摇晃晃地,第一个停在了戴文良面前。 戴文良字都认不全,饮酒和作诗中,自然选了前者。在众人的瞩目中,戴文良毫不犹豫地拿起酒爵,笑着朝周围人敬了敬,豪气云天得像是要出征的将军一般。 他方举起要饮,面上的神情便僵住了。 他盯着那杯中,神情顿住。片刻之后,他面上笑容凝固,将那爵颤巍巍地放了回去。 “我”他看着周围书生们疑惑的表情,顿了顿,接着笑得比哭还难看,磕磕巴巴地道。“我还是作诗罢。” 他这一句话,可算是语惊四座。 来参加周三公子的曲水筵的,有今年从全国各地考来京城的书生,也有不少年年和周三公子一伙混迹在一处的京城公子哥。 那些书生不晓得戴文良,这些公子哥可是最知道他的——戴文良这么个大字认不全的大老粗,从前被迫前来赴宴,是宁可喝死在这河边,都不会念一句诗的。 如今怎么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更没有叫好的声音。只剩下这人工挖制的河流,哗啦啦地从众人面前流过。 疏长喻噗嗤笑出了声。 前头,周三公子连忙打圆场,给这大老粗出了个简单的题:“戴公子要以诗作引,当真是好极!今日春光正盛,不如便以这春为题,作首绝句罢。” 若是其他文人,定是要起些难题好给大家卖弄的。要么卡韵脚,要么定平仄,甚至于干脆鼓动着这人作首赋来,供大家一起品鉴。 可如今这咏春绝句,都将戴文盲难倒了。 “春春”戴文良心中大骂。这春天有什么好写诗的!不过是鸟叫草绿,太阳大得人心烦,有什么可吟咏的! 半晌,他红着脸,吭哧出一句来:“春眠不觉晓。”下一句便忘了。 席间便隐隐透出一些偷笑声。 周三公子又连忙出声来打圆场,道:“戴公子,这诗得自己作,吟咏前人的是不算数的。” 自己作?戴文良怕是连前人的牙慧都拾不来。 就在这时,疏长喻轻笑着开口:“作不出便罢了。戴公子身为武官,那是保家卫国的,哪会吟诗呢?戴公子不必勉强自己,便将这杯酒饮了罢。”说完,他将自己案头的酒爵拿起来,递到了戴文良面前。 虽说要捉弄他,也当适可而止,别真拂了他戴家公子的面子。 虽说将这一茬揭过去了,戴文良仍坐下之后狠狠甩了个眼刀子给他:“好小子,捉弄人的本事还真是了不得!” 疏长喻神情颇为无辜,冲他咧嘴一笑。 这日宴会到了晌午便结束了。 虽从头到尾都坐着的,但诗词往来仍旧劳神费力。疏长喻体弱,未到宴会结束便觉得疲乏了。等众人要散时,他便起身向周三公子告辞了。 他方转身要走,便觉有个人伸手拉住了他。他回过头,竟又是那个樊俞安。 “疏三郎今日晚上可有空?”他笑道。“光吟诗喝酒哪里尽兴。黄公子在鲜萃楼定了一桌酒菜,疏三郎可赏个面子?” “实在抱歉。”疏长喻此时疲惫,连笑容都欠奉,便一口拒绝道。“疏某疲乏,便不叨扰了。” 樊俞安闻言,面上笑容竟是更甚:“巧了。某也不愿凑这个热闹,正打算回住处去。某前些日子方得了副好棋子,早闻三郎好棋,不如同在下手谈两局去?” 疏长喻只差冷笑。 这樊俞安两辈子下来,拉拢人的方式还真是一点没变,分毫创意都无。 只恨他当初单纯,还真把这一起饮酒下棋c作诗论道的伴儿当做了挚友。 “樊公子。”他干脆停下脚步来,眼神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神情讥诮地说道。“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疏某也深以为然,不愿与公子深交。也希望樊公子与人相交时,多看看人眼色,莫让人把话说得太通透。” 纵是樊俞安,听到他这番话都面露了尴尬。 “我某不过是观三郎风骨舒朗,如亭亭风竹,同俗世众人皆不一样,便” 同一套说辞。 “疏某告辞。”疏长喻言罢,连礼都没行,转身便走了。 他前世识人不清所犯的傻,怎会重活一世仍蹈旧辙呢? 待他上了马车,仍疲惫得心生烦躁,隐隐有些想念起景牧来——且不论其他,自己终日在世间众人间周旋,唯有同景牧教书上课时,能得片刻清净。 疏长喻一晃神,便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我无端地,想景牧做什么? “调个方向。”他皱了皱眉,掀开马车的帘帐吩咐道。“去庆隆街北的永宁巷。” 车夫哪敢不从,连忙按着主子的意思,赶着马车去了那里。 待疏长喻下车,面前的巷口便就是一家悬着酒旗,连招牌都没挂一个的小酒肆。 他前世闲来无事或心烦意乱时,便会来这间酒肆饮酒。他家酿的秋露白醇香却不醉人,颇有宁心安神的作用。 庆隆街原本就不宽敞,疏家的马车在这街巷交汇口一停,便占去了一大块路面。疏长喻前世来喝酒都不带这么大排场,故而下了车,便吩咐车夫道:“你先回。这里离府上不远,一会我自己走回去。” 车夫担忧地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色,开口要劝。 疏长喻却没什么耐心,摆了摆手让他回去,便自己转身进了这间酒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