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过芙」命运》 正文 1.第1章 心神不宁(上) (1) 星霜荏苒,源清流净。他在江湖飘荡c她在谷底苦等,匆匆十六过去,感谢上苍,让杨过与小龙女重逢。幸福,莫过于相爱之人相知c相亲之人相守,也许他们便是世人所能见到最鲜活的爱情传奇。 与众人华山分别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那是开庆元年的清明前后。神雕侠杨过携小龙女之手回到终南山后的活死人墓隐居,神雕则去往独孤求败埋骨之所。 然而一切才刚刚开始。 如果所有的事都能用情理讲通,那世间的悲剧起码可以减少大半,那些“阴差阳错”或成为“机缘”亦可能演变为“误解”,爱恨一念间,却又是为何? 杨过尽量控制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有什么好想的?想再多也是无聊至极。寒冷的空气笼罩着他,昏暗的黑色将他包裹,那双灼铄的眼睛呆呆地睁着不动,瞳孔和黑色融为一体。他依旧不明白,就必须如此吗?避硝烟战争,离尘世繁华,天光云影皆不见,吃的是索然无味,睡的是寒凉刺骨——我杨过做错了什么?我杨过真的做错什么了吗?我杨过到底做错什么? 否则,如何解释当下的光景?不如睡觉,但愿无梦。杨过讨厌做梦,因为他只有在梦里才敢真正放飞,但梦是假的,梦里的一切都不是现实,那些美梦令他梦里销魂却醒来黯然,那些噩梦纠缠着他无止无休。十六年了,神雕侠练就绝世武功,这事天下皆知,笑,天下皆知的事那还稀奇吗?杨过希望自己早些困倦,只是心不听脑子的话,一边自我催眠,一边心悬着——不奇怪,他最近一个月总是如此。 约过了两个时辰,石室的门开了,一缕幽微的烛光闪了进来。白衣女主人将手中的湿布递向杨过,微笑着说:“过儿,又睡不着吗?” 杨过接过湿布时触碰到她的冰冷素手,心中一紧。“就快睡着了,还差一点点。”听他语气中半带调侃,小龙女不禁莞尔,也宽心了些。杨过又说:“龙儿,我不睡啦,饿了,吃完饭咱们出去晒晒太阳好不好?”说着便起身擦脸,小龙女坐到他身边,轻轻依偎在他肩头并不答话。良久,她才缓缓开口:“我们一起练《玉女心经》可好?”杨过大惊,赶忙回答:“龙儿,见你日渐消瘦过儿很心疼,我去给你打野兔摘梨子吃。”小龙女淡然道:“你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是么?”杨过登时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小龙女道:“你是我夫君,我自然听你的,好罢,我们出去走走。”她抬头与杨过目光相接,眼含笑意心中却是酸涩。 (2) 七月,已入初秋,终南山上绿意深沉,山间人迹稀少。一个少女骑着青驴漫不经心地走着,一会儿痴痴傻笑,一会儿目光放空,双手缠着一条红绳有一搭没一搭地绕来绕去,眼见日上中天,她不由得来到大树下遮阴,她也不擦去满脸的汗水,拿起腰间酒壶畅饮起来。少女本就满腔激动,这酒呼呼灌下去更是有些飘忽了,嘴里喃喃:“终于可以见到大哥哥,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嗯,一定很好,能和龙姊姊团聚,他的生活肯定很幸福就是不知我来见他,他会不会开心”说着说着,头一歪便睡着了。 少女叫郭襄,乃郭靖c黄蓉的次女,自与杨过c小龙女华山分别以来,她一直思念二人,觉得度日如年,不过两个月,便顾不得爹妈c姐姐的反对,贸然离开襄阳去找她的大哥哥。 待郭襄醒来,日头偏西。她赶着驴来到溪边,兀自接水拍了拍红扑扑热腾腾的脸颊,她看见水中的倒影,才发觉远游已久脸上难免显出风尘之色。郭襄散开发髻用清水洗净长发,望了一圈见四下无人,赶忙脱去外衣从行囊里拿出一件新衣衫换上。待她收拾完毕,已近黄昏。 以杨过的功力,打老虎都不算什么挑战,逮几只野兔过于简单了,且看一路追着两只野兔,他轻功卓绝,脚下生风,与它们始终保持三丈的距离。小龙女衣袂飘然,仙姿佚貌,跟在杨过身后任他玩闹。 又追了一盏茶功夫,杨过停下脚步,小龙女疑道:“怎不追了?”杨过:“这两小东西是一对,龙儿,你忍心杀死它们烤了吃吗?”小龙女一呆,淡然道:“过儿想吃,杀了就是。”她不在意这些,自幼以蜂蜜白饭为食,绝情谷底十六年吃的也不过是白鱼蜂蜜,古墓派讲究绝情绝欲,虽说她早已破了戒痴恋丈夫半生,但食欲可从未觉醒过。杨过也觉得自己忒奇怪,竟对兔子泛滥爱心。 暮色苍茫,飞鸟归巢,夫妻二人大半天收获一麻袋果子菜叶,杨过暗暗懊恼,天知道他多想尝点荤腥!小龙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突然足尖发力,白影飞过瞬间她已将两枚玉蜂金针射入两只野兔身上。野兔挣扎两下,便倒在地上。杨过大呼:“龙儿,你做什么?”小龙女也不答,拎起两只兔子回到他身侧。玉蜂针毒性烈,野兔还未来及解毒,就死了。小龙女眉头微蹙,欲言又止,杨过一时尴尬,她扔下野兔沉默着,杨过宽慰道:“龙儿不必难过,生死有命,纵是它们不被毒死,烤了吃掉也是一样,是不是?”小龙女淡笑道:“天色晚了,回去吧。” (3) 终南山上,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举头望残月,低头思故人。 一人一驴,篝火零星,少女的酒喝完了,心头的结更紧了。她知道自己还很年轻,二八年华,最好的时光;她看不见自己愁容满面。 郭襄的记忆渐渐稀薄,那场盛大生日宴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又醉了?在襄阳家里,她经常如此,闺房之中,烛火燃尽时,泪痕干了。偶尔,黄蓉会来安慰她,妈妈将小女儿揽入怀中,轻声细语地讲故事给她听。她说:“我要听大哥哥的故事。”黄蓉说:“你大哥哥的故事,妈都说好多遍了,今天换一个,好不好?”郭襄撇嘴固执道:“不换,我就喜欢听大哥哥的故事。” 黄蓉一声叹息:“好,妈妈再说一遍给襄儿听。”黄蓉语气平和心中却是担忧至极,害怕小女儿就一直沉溺下去,她深知,这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感情,或者说,若不断然停止,任何结果都将成为悲剧。黄蓉边说边回忆他们一家与杨过的过往,每次说杨过她都能想起新的细节,那些她当年未曾或是不敢及细想的东西。“过儿和龙姑娘都是心地善良之人,你姐姐无意伤了龙姑娘,导致她毒伤难治,纵是他们夫妻分离十六年,你大哥哥也不曾对芙儿说过半句怨恨的话。绝情谷中,他两次出手救芙儿性命,那时我便知,你大哥哥对郭家的仇恨全然放下了,他的赤子之心c侠肝义胆,天地可鉴,你爹爹对他的一番期待终是成了真。”黄蓉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仍是把这话说给她听,襄儿一向聪明,她一定能懂。 从那时起,郭襄开始躲她姐姐,郭芙几次找她,丫鬟都说二小姐不在。郭芙眼下心系襄阳战事,日夜点兵,也无闲心管她。 在郭襄心里,姐姐意味着什么?她很迷糊。倾心杨过之前,她只是有些嫉妒而已,谁让姐姐长得美脾气大,全家上下都宠着她,外人也都让她三分。自从知道郭家与杨过千丝万缕的恩仇,她开始混乱。郭襄心中的神雕侠本来很完美,断臂丝毫无碍他的强大与魅力。她现在却常想:若不是大姐暴躁,大哥哥怎会变残疾?若不是大姐鲁莽,大哥哥何至于形单影只十六年?大姐真过分想到此处,她就止住。 平日里郭府内甚是清冷,郭靖时常教导二女儿,叫她心怀天下,为国为民,盼她投身抗蒙大业,然郭襄志不在此,她生于乱世,长于战火连绵的襄阳城,又被劫持差点死于战乱,她恨鞑子,更恨战争本身。郭襄小时候为了让姐姐哄自己睡觉,总缠着郭芙说故事,每一次,姐姐说起桃花岛的童年往事,郭襄都打心底地憧憬那仙境般的世外桃源。 “姐姐,等襄儿长大,等战争结束,我们一起去桃花岛生活好不好?”郭襄稚嫩的小手拉着姐姐细嫩纤长的手指摇了摇,郭芙眉开眼笑,把襄儿抱到床上,说:“襄儿长大了要嫁人,难不成嫁了人还跟着姐姐跑?你姐夫可介意呢。”郭襄急道:“那襄儿不嫁人!一辈子都不嫁!”郭芙板起脸说:“别闹,这话岂能乱说?长大了就会明白,你会遇到一个令你心驰神往的男子,你会希望和他在一起。跟着姐姐?姐姐可不能左右襄儿的幸福,你若喜欢那桃花岛,将来姐姐求外公c妈妈把桃花岛给襄儿便是,你聪明伶俐,古灵精怪,外公准会喜欢你的。”郭芙语气逐渐温柔,暖暖的指尖拂过襄儿额间的秀发,郭襄心想:今天姐姐待我可真好,一点也不凶,她不凶的样子真美啊,襄儿长大也想像姐姐一样美。郭芙见妹子困了,就说:“襄儿早点睡吧别蹬被子,这两天就要下雪了。”郭襄糯糯地说:“姐姐再陪襄儿一会儿,我睡着了你再走。”郭芙无奈笑笑,一直坐在郭襄身边看她熟睡才离开。 温情终究湮灭在岁月中,郭襄就算记得姐姐的好,也挡不住内心滋生的妒恨——道理她都懂,能向谁倾诉?爹爹妈妈只当她是小孩,结交的江湖友人只能陪她喝酒吃肉。杨过,大哥哥,他一定会听的!大姐斩他手臂伤他妻子,他才是全天下最讨厌姐姐的人! ——他真的是吗? 一路上,郭襄反反复复颠来倒去想这个问题。 (4) 她站在暗藏进入古墓的溪流边发呆。“原来我来过这儿。” “你那时还是个小婴儿,我受了伤无法闭气下水,是你大哥哥是把我们装在箱子里才进了古墓,。”小龙女曾和她说过他们三个人的故事,郭襄自是记不得的,而对于小龙女而已,那是她人生最难以言喻的一天——濒死之际杨过救了她,在重阳宫对拜成婚,古墓中的洞房花烛小龙女几十年的悲欢爱恨似乎都集中在那一天爆发,在绝情谷底思念杨过的无数日夜中,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她都能倒背如流。郭襄听痴了,默默想:大哥哥和龙姊姊命苦,好在老天有眼让他们相聚,只盼他们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他们看到我,会开心吗?大哥哥看到我,会不会想起大姐断他手臂伤他妻子的事?”郭襄徘徊许久,迟迟不下水。杨过曾许诺“小妹子,你好生保重,你如有何为难之事,虽无金针,仍可来要我为你办到。”她此番来找杨过,并非有何难为之事,她只是思念他。她想象过许多与杨过c小龙女重逢的画面,想象自己巧舌如簧跟他们讲讲江湖见闻然后呢? “只要见一面c说几句话就好,别再多求。”郭襄叮嘱自己几遍,终于下水。片刻功夫,她不得不浮出水面大口呼气,很显然她高估了自己的水性。月光照得她小脸惨白。“若是我也长在桃花岛,每天在大海中玩儿,何惧这小溪?”郭襄一时气恼,胡乱拍打水面。她不得不再生篝火取暖,等天明再想办法。 “过儿。”小龙女突然停住。杨过疑道:“怎么了龙儿?”“《玉女心经》的心法,你还记得多少?”小龙女依偎在他臂弯里,语气略带羞涩。杨过大惊,自断肠崖于她分别,他浪迹天涯,常在东海之滨面对惊涛骇浪练功,走的是刚猛路线,进而创出《黯然销魂掌》,不时夹带练习义夫欧阳锋c黄药师c黄蓉所传授的绝学,但从未再习古墓派武功,《玉女心经》心法招式忘了大半。只听小龙女接着说:“过儿若不记得也无碍,我再教你便是。” 杨过不曾忤逆小龙女的吩咐。在她成为他妻子之前,她当了他五年师父,后来他们做了几天夫妻,分离十六年。 “龙儿,我们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何必再去练什么武功?我只盼携爱妻之手过快活自在的日子,如今心愿已了,你我二人朝朝暮暮,神仙都羡慕吧。”杨过说情话的本事一流,不枉他红颜知己甚多。小龙女却摇头,神情凄婉:“昔年祖师婆婆嫁王重阳不成,空守古墓,抱憾终身,《玉女心经》乃古墓派最精奥的功夫,是她心血之作,压制全真教武功,不料她的后人竟无人练成。论天资,我不及祖师婆婆半分,却比她命好。师姐死后,古墓派只剩你我两位传人,你习得四绝武功,我亦受老顽童指点练得玉女素心剑法,论武学造诣,你强过我甚多。我只是”说到此处,小龙女竟哽咽了,“我只是想完成祖师婆婆夙愿和师父遗命,她们泉下有知,便能安息了。”杨过一咬牙,柔声答允:“好,我依你。我们回去就练!”小龙女一把拉住他,似笑非笑。杨过这才想到,他们二人第一次合练《玉女心经》并非在古墓中。 花荫深处,杨过c小龙女相对而坐,衣衫解开,修习运功。当年一个是女师父,一个是男徒儿,男女有别,尊卑有分,靠花丛遮挡身躯,不敢正视彼此;二人夫妻多年,恩爱缠绵,不料如今□□相见,仍令杨过窘迫不已。 前六篇对二人毫无难度,轻松练过,第七篇开始配合渐多,招式变换间,攻守兼备,当日曾以郝大通c丘处机为假想敌,现在夫妻俩武功已臻化境罕有敌手,竟不知幻想对抗谁。小龙女悦然一笑,示意杨过收内力。杨过笑嘻嘻道:“龙儿,我们夫妻合力,不知比郭伯伯c郭伯母如何。”小龙女若有所思,一时说不上来。随即杨过又赶忙改口:“郭伯伯对我恩重如山,我蒙受他照顾多年,不该有此想法才对。”转念想到:不知襄阳如何,郭家如何。 小龙女见他走神,靠进他怀中叹了口气。因内力流动而浑身温热的娇躯在抱,杨过陡然寒毛直竖,低头见她满面柔媚,闭目低喘。杨过深知再无逃避之法,也闭上眼睛,去寻她的樱唇。唇齿厮磨间,小龙女□□愈烈,抱住丈夫加深这个吻。 一刹那,杨过脑海里闪现出许多画面,桃花岛c襄阳城c绝情谷c东海岸,他本该心驰神摇,却是心痛如绞,恍惚间怀中的身体缠住了自己,四面八方翻腾而来的情潮仿佛要将他淹没。杨过的内力突然迸发,完全出于本能,挣开了小龙女。 一睁眼,只见小龙女被推开在地,吐出一大口血。杨过大喊:“姑姑!我伤到你了吗?” 小龙女眼底甜蜜殆尽,只剩悲凉,难以置信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过儿,你为何如此待我?”杨过搂过小龙女惊觉她身体冰凉,不住颤抖,小龙女推开他蓄力发掌,还未拍下就昏了过去。杨过知道她受了内伤,迅速穿好二人衣衫,一边输内里给她一边施展轻功,全速往古墓奔去。 (5) 郭襄看星星,烤衣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杨过远远瞧见有人生火,暗叫不妙,不料近点看居然是郭襄。“她怎一个人跑这来了?是了,我曾许诺为她办事,莫非她遇到什么难处了?难道郭家有难?” 怀中人已转醒,杨过道:“龙儿,郭襄小妹子在前边。你受了伤,可还能下水?”小龙女脸色惨白,低声道:“她来做什么?让她走,或者你别去见她。”杨过大为不解,又不好逆了她的心意,怕她再动气内伤加重。 “过儿,你若不肯放不下心中所念,我们两人永远没有好日子过。”小龙女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实则用尽了她毕生的勇气。 杨过陡然间怒火攻心,右肩衣袖一振,雄劲的内力冲出打在树上,顿时树干折断,雀鸟四散。 郭襄被吓醒了。 她顾不得穿外衣,拾起宝剑护身,定睛一看,欢喜大叫:“大哥哥!大哥哥!”魂牵梦绕的人居然出现在眼前,她抑制不住激动,丢下剑跑到杨过跟前,刚要去抱他,才发觉小龙女受了伤,而杨过脸色极其难看。 郭襄不敢开口,也不敢再走近。 杨过强忍怒气,扯出一个微笑道:“小妹子,好久不见。你龙姊姊受了伤,大哥哥一时气恼,你莫怪我。”郭襄哪会怪他,能见他一面就心满意足了,连忙说:“大哥哥,你别管襄儿了,给龙姊姊治伤要紧啊!”杨过道:“我们练功不慎,是我粗心才累得龙儿走火入魔。她现在不能下水。”郭襄上前拉住小龙女的手,好似一块寒冰。“那,那怎么办呢?有了,再找个箱子来!”郭襄灵机一动,想到了办法。 可这周围荒无人烟,连个麻袋都没有,又上哪抬能装人的箱子?事到如今,只能再上全真教借个箱子了。 堂堂神雕侠,居然要干偷鸡摸狗的事。可情况危急,也顾不得许多。 “小妹子,你在这儿守着她,我去去就回。”杨过将小龙女安放到郭襄睡的草堆上,又对她说:“龙儿,我很快回来。”小龙女抓住他不放,凄然泪下:“过儿,别离开我!”杨过安慰她:“我只去一小会儿,马上就回来。龙儿,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说罢,转身飞去。 小龙女无力靠在郭襄身上,又喷出一口血。郭襄自知内力不济,还是强行输了点真气给她,待小龙女回过点神,她自己也有些晕了。两人依偎在一起,却无话可说。 沉默良久,小龙女道:“你家人还好吗?”郭襄答:“好,爹爹妈妈,大姐姐夫,弟弟,都好。” 小龙女又问:“那你遇到什么事了,来找过儿?”郭襄答:“没事,就是,想念他,记挂你们。” 小龙女道:“你喜欢过儿,对不对?”郭襄答:“对。” 小龙女问:“甚至愿意嫁给他,对吗?”郭襄答:“对。但是,他不会要我的他只把我当小孩。他爱你。” 小龙女问:“他爱我吗?”郭襄答:“除了你,大哥哥还能爱谁?他等了你十六年,矢志不渝。” 小龙女道:“爱一个人,他会全力保护那个人,不让她受到伤害,对不对?”郭襄答:“对啦,就像爹爹爱妈妈!” 小龙女问:“那过儿和我呢?” !! 郭襄刚要回答,却震住了。她熟知杨过和小龙女传奇般的爱情,这是一段佳话,多少女子因神雕侠的痴情专一而神往。这段爱情凄美至极,世间罕有,但细细想来,则充满悲苦。那些倾慕神雕侠的女子,未必有几个愿受小龙女的苦。 小龙女听她不答,自顾自说:“原来,我只道是命苦,怨不得旁人,苦了四十年,也该到头了。可惜老天仍不垂怜。” 郭襄缄默无言听得竟是心惊肉跳,下意识攥紧拳头。 小龙女坐起身,盯着郭襄看了半晌,凄然道:“若我死了,他断然也不会娶你的。” 郭襄心头有气但见小龙女痛苦模样,只想宽慰她,便说:“襄儿不敢奢望,龙姊姊你别再说了。你烦我,待他回来,我走就是。” 小龙女道:“待他回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要开口。明白吗?” 郭襄茫然答允。 杨过扛着一口大樟木箱子回来时,已是四更。“龙儿,小妹子!” “啪”的一声,杨过掀开箱盖,抱起小龙女轻放进去,柔声道:“马上就到家了。” 小龙女拉住他的手,看向郭襄,轻声道:“过儿,我一直照顾不好你。小妹子善良天真,对你一片真心。她爹妈也不疼她,我们留她在身边,一起生活,好不好?” 杨过一时语塞,懵了。只答:“你先进去,等我给你疗好伤再说。”转头对郭襄道:“小妹子,这箱子只能装一人,我带着你走,你只需闭气即可。” 郭襄委屈地点点头。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杨过便带着箱子和郭襄钻出水面,到达通往古墓的地下隧道。他扯去油布揭开箱盖,将小龙女抱起回居室,郭襄不敢多话眼中却是忍不住的好奇兴奋,惊讶于小溪之下暗藏的宏伟构造。 郭襄跟在他们后面,感触良多,她潜意识里认得这里,一想起方才小龙女说的话,又是纠结,大哥哥会答应吗?她隐隐期待着c害怕着。 寒玉床上,小龙女用的还是经脉逆行的法子疗伤,杨过输给她纯阳内力,她逆练玉女心经便可全然接纳,加之此次受伤不深未伤及心脉,不消四个时辰,她便恢复了体力。 杨过调了碗蜂蜜水拌梨肉端给她吃下,目光相接,他低头不语。 小龙女道:“让小妹子进来吧。”杨过笑道:“龙儿先休息好吗?小妹子远游已久,累坏了,方才我给她安排了房间歇下,恐怕得睡个一天一夜呢。”小龙女也笑,靠在他身上:“那你就不休息吗?”杨过顺势把她抱起,安放在软塌上,温柔地说:“你先睡,我一会儿就来。” 丈夫离去的背影小龙女每天至少要看一遍,久而久之,心痛到麻木。 杨过出了居室,也不去郭襄屋里瞧一眼,径自来到一间石室发呆。 “你若不肯放不下心中所念,我们两人永远没有好日子过。”冰冷彻骨的言语犹在耳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1章 心神不宁(下) 郭襄失眠,小龙女失眠,杨过失眠。三个人,三间房,三种心思。 ——但他们都隐隐预见了相同的事。 古墓里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呆久了容易失去时间概念。小龙女幼时习武,片刻不敢怠惰,睡觉c吃饭c练功c静坐,日复一日地循环这套作息,一眨眼也就长大了。师父去世,师姐被逐,再后来,杨过拜她做师父。杨过,杨过,如果没有你,她的生命轨迹该会怎样?一辈子不嫁人,枯守古墓?还是像李莫愁那样,因情而变,为情而死。为什么古墓派女子的命都苦?远不如红尘女子活得快乐。过儿在这里勉强度日,难道他还眷恋外边的花花世界吗? 郭襄睡得很浅,古墓阴冷寒湿她身子骨受不住,先前给小龙女运功缓解消耗了她不少内力。她被冻醒了,也不敢出去打扰他们。这里的生活与她想象千差万别,她心疼杨过,怀念他当神雕侠驰骋江湖的日子。 杨过则在反思——我杨过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又来,有完没完?没完。不然她怎么又被我气吐血了?此类事件三两天来一回,以至于杨过怀疑这是套路。神雕侠,龙潭虎穴随便逛,千军万马横着走,有什么理由被困在小小古墓,万劫不复? 林朝英参不透,小龙女搞不懂,可王重阳不是傻瓜。 几日之后,小龙女痊愈,又开始睡绳子;郭襄适应了这里的习惯,又对古墓派武功颇有兴致,小龙女不叫她拜师倒也愿指她点一二。郭襄的内功底子来自全真教,是郭靖教的,她并不喜欢,而古墓派内功招式处处压全真教一头,把她练得乐不可支;杨过则躲在书房研究兵法。 清晨,小龙女领杨过和郭襄向林朝英等祭拜完毕,三人围在石桌边吃饭——吃果子,喝露水,蜂蜜拌饭。 杨过心有歉疚,觉得亏待了小妹子,想来她吃惯了黄蓉做的佳肴美馔,千里迢迢到古墓来,却连个粗茶淡饭都没得招待。他正暗自计划带她出去打猎。 小龙女瞥了郭襄一眼,不疾不徐开口:“过儿,我那天说的事,你意下如何?”杨过一懵,旋即明白她指的是让郭襄留下作伴的事。杨过轻咳一声,放下碗,正色道:“龙儿,我立下重誓此生非你不可。小妹子青春年幼,她懂多少?当日赠予金针,是为帮她,如今我若留她,则是害她。” 郭襄嘟着嘴抗议道:“我不小了,十六岁难道还是小孩吗?十六岁姑娘嫁人的多了去!” 杨过喝道:“不错,你到了嫁人的年龄,但你不能嫁错对象。我不会娶你,永远不会。”郭襄大声说:“我就喜欢你!”最后一个“你”字带着哭腔,杨过不忍,耐下性子,右手抚着她的肩膀说:“襄儿,别闹了好吗?你不能让我把你当小婴儿哄!”郭襄哭道:“那你要我怎么办?呜呜呜呜呜!” 小龙女沉默寡言,看似不把他们吵闹放在心上。却听郭襄越哭越厉害:“大哥哥,襄儿没指望你娶我,你不赶我走就行了!或者,让龙姊姊收我做徒弟吧!那我就成你师妹了,留在这里名正言顺!”杨过怒道:“要学武功,回家让你爹妈教你,或者我将你送去桃花岛,求你外公教你。” 郭襄一听“回家”二字,脑壳都快要炸了。“我不回家!爹爹妈妈待我不好大姐大姐也不理我。以前我溜出去玩,大姐总会来找我。这次我离家出走,在襄阳城转了几天,都不见她来寻我。在这世上,只有大哥哥对襄儿好了!” 杨过背过身去,任她说什么,都再听不进去半个字。 郭襄以为自己说错话,不敢再哭只好低声啜泣,小龙女讲她揽入怀中,泪水沾湿了雪白的衣衫。 “你大姐你大姐最近遇到什么事了?”良久的寂静之后,杨过问出一句话。 郭襄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她不知道哪借的胆子,张口胡诌:“大姐受了很重的伤,病得厉害,姐夫忙于丐帮大事顾不及她。爹爹忙打仗,妈妈去了苏州” 郭襄亲眼见证杨过表情的变化,震惊c担忧c痛苦就这样毫无掩饰。 小龙女也瞧见了。 杨过冷静地一字字说:“那你更应 该留 在家照顾她!” 可那个“她”字尾音的颤抖,郭襄和小龙女听得分明——也许是空旷石室内的回声吧。 郭襄不可置信,问道:“大哥哥关心我大姐?” 杨过反问:“我不可以吗?难道襄儿不关心自己的亲姐姐?” 郭襄无言以对。她擦掉眼泪,霍然起身,向杨过c小龙女拜别:“大哥哥c杨大嫂,我懂了。这几日襄儿给你们添麻烦了,小妹告辞,还望珍重!”说完就跑去卧室胡乱收拾一通,拎着剑往出口疾走。 杨过追上前去,呼唤一声:“小妹子!”郭襄站住不回头,也不应他。 杨过沉声道:“代我向郭伯伯c郭伯母问候。”郭襄冲口即出:“你若真有心问候爹爹妈妈,自己去襄阳便是?有什么好怕的?” 说罢,郭襄逃命似的溜了,浑身冷汗湿透了全身,她只想快快潜入水中逃离古墓。 小龙女无声无息地走到杨过身边。杨过却感受不到她的气息。 “过儿,待你助我练成《玉女心经》,从此之后,你自由了。”她的声音冷得像万年玄冰。 “姑姑是要赶我走?”杨过怅然若失。 “我留不住你,不想再枉费力气。我累了。”小龙女甩开袖子,往练功房走去。 杨过确定郭襄在造谣——从她的口气就听得出。他愈发觉得,让她知道没什么不好,趁早死心比什么都重要。程英c陆无双终身未嫁,公孙绿萼之死,皆非他之过,却也难辞其咎。说也奇怪,一场吵架倒让他舒爽不少,从头到脚都轻松起来。杨过儿时曾梦想自己成为大英雄c大诗人c大浪子,就是没想当情圣。世人懂个屁!连个屁都不懂! 杨过越想越来劲,却挂着一张面瘫俊脸。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终南山很快就被新生的花草覆盖。一日杨过打猎归来,正待下水,忽然微风拂过,香气袭人,粉嫩的桃花瓣儿落在他的眼睛上。杨过欣然笑了,想起一句诗: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才是归隐山林的常规操作吧。 原本,隐居是图个清净,自古以来文人雅士,抱着“大济苍生”的宏志出道,奈何仕途坎坷遭排挤,郁郁寡欢漂浮几载,某天茅塞顿开,哦,原来荒山野岭啊不世外桃源才是理想。养鸡种菜c吟诗作赋c月下舞剑,骂皇帝都没人管,真乃快意人生! 扯远了。 杨过注视着石壁上刻的《玉女心经》和克制前者的《九阴真经》,一时思绪万千。他对王重阳与林朝英的情爱纠葛有了新的想法。 王重阳,超厉害的,以碾压之态冠绝武林,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无不心悦诚服,然而他打仗不行,情路不顺,用未来人的话说那就是情商一般,智商尚可,格局不够。王重阳建古墓本意仍在抗金大业,指点江山的天赋不够,可仍心心念念给汉家天下做贡献,所以自甘当个后援部队,由此看来,王真人是个不认命的美男子。照理说,王重阳在古墓上倾注的心力,不比全真教少,包含了毕生心愿和百年之后的事,若非如此重要,林朝英这般聪明绝顶的女子断然不会用古墓做赌注——功亏一篑,她输了。王重阳宁愿终身当童子c送古墓,也不娶她。就这样,林朝英还是相信王重阳爱她,爱到他会在危难之际化作肉盾舍身相救——一厢情愿的女人最可怕,伤人害己啊。 杨过最近危险的想法层出不穷。 ——难道姑姑也不能摆脱诅咒,这难道便是古墓派女子的命运?小龙女又一次无助地晕倒在杨过怀里,他同时深受刺激,头脑充血c疼痛难忍,跌跌撞撞地扶她到寒玉床上疗伤,待走完一整套流程,杨过只觉身心交瘁,不等她转醒倒头就睡。 小龙女过心无欲念的日子,才能容颜不老,可对着丈夫深情不倦,又隔三差五呕血受伤,半年折腾下来,整个人憔悴异常,毫无生气。杨过的脑袋垂在床边,他伸手去摸他霜白的鬓发。“过儿,我一直以为,咱俩结为夫妇相依为命便是最快活的,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一直问,杨过却不答。他醒了,只是闭着眼睛听她悲泣。 又是一个难捱长夜。朦胧中,杨过听见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有两个机会摆在你的眼前,只能选一个——回到过去还是去到将来。”他还未来及做选择,梦就结束了。 在梦里选,不作数。杨过强行回忆着试图确定那是谁的声音。“妈妈!?”十几年来,杨过第一次梦见自己的母亲。四壁幽暗,残烛将尽,眼看最后一缕光亮就要熄灭,杨过箭步上前护住那朵小小的火花,点燃一根新烛。 小龙女凝神静坐足有六个时辰,绝对的静谧中,隔壁石门推动的声音c脚步声从远到近c甚至烛火摇曳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她的视线里只要有他,就不再有其他任何东西。杨过走到小龙女身前,神色凝重,俯身跪下。 “过儿你?”小龙女瞬间如五雷轰顶,却被杨过温柔打断:“龙儿,好些了没?” “我,我没事。已经好多了。你快起来!”她慌乱中抓住他的残臂发力欲将他拽起。 杨过内力深厚无比,自岿然不动,语气温和如常:“那龙儿想做什么?我陪你。” 小龙女心神大乱,不知所措,陡然间跌下床落入杨过怀中。 杨过单手抚平她额前散发,清俊的脸庞近在咫尺。“我想你,想你温暖我,让我不再独自忍受寒冷。”小龙女感觉到杨过男子体魄的温度,却还是冷得发抖。 杨过却说:“姑姑,过儿无能,办不到。”他料知此话必伤及小龙女,生怕她再呕血,迅速出手封了她几处穴道。 “洞房花烛夜,过儿大逆不道,拆开了重阳祖师写给祖师婆婆的信。信上皆是兵鼓金革之事,没一句涉及儿女私情。姑姑当时认为,信中虽未提及感情之事,但重阳祖师身处困厄,仍不忘写信给她,说明他对她念念不忘。可惜,他们终是错过了。”杨过语气平稳,仿佛神游天外。 “若重阳祖师真的爱祖师婆婆,无论如何他都会娶她。” “所以那时我想,若我娶你,无论如何都会爱你。”杨过目光如炬,直视小龙女的眼睛。 杨过曾以为自己比王重阳勇敢,敢做王重阳都不敢做的事。 ——那不过因他年自大狂妄,年少无知。 王重阳不娶林朝英,并非他不敢,而是他敢不娶她,只因他不爱她。 “你我夫妻十七年聚少离多,是杨过之过。我不配当你丈夫。”说完这句他如释重负。杨过解开她穴道,跪地拜倒:“从今往后杨过还是姑姑的徒弟,也只做姑姑的徒弟,师命不可违,听凭姑姑处置。” 山盟海誓转眼成空。冥冥之中,小龙女悔恨无限。她再也留不住他,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干脆利索地闷死在古墓。小龙女运气起掌,直劈杨过天灵盖,他不避不躲,无畏死亡,只是心中遗憾尚存,不自觉地一声叱笑。 这掌用力十足,打在任何人头上都免不了立刻毙命,然而仅毫厘之差,小龙女到底舍不得。杨过右肩硬生生挨下一掌,霎时浑身剧痛,呕血不止,瘫倒在地。 小龙女道:“过儿!我对你下不了手,你走罢!” 杨过清楚,此番侥幸不死是上天对他的眷顾,走出这一步需要莫大的勇气,他感谢小龙女对自己仍有情义,感谢她心中本能的善良。但是他必须放手了,过去和未来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将来。拖着沉重的身躯,举步艰难,但每迈出一步,眼前的光明就多一寸。 杨过尚不明了将来在哪里,但他坚信自己的命运即将改变。 却说古墓派邻居——全真教,诶,一言难尽。那帮道士,一代不如一代,混到第三代掌门上位,早已沦为武林泛泛之辈。自甄志丙辱没师门的糗事传遍江湖以来,全真教名誉严重受损,丘处机一度希望能出现后起之秀脱引而出,与杨过c小龙女一较高下,挽回颜面,不料小龙女失踪,杨过成了神雕侠,晃眼间十六年过去,全真教仍旧一潭死水,评新五绝要靠老一代充场面,中神通和中顽童同被称为“天下第一”,含金量则不可同日而语。周伯通携瑛姑浪迹天涯,不知不觉到了樊川,顺带上终南山溜达,却见全真教弟子稀疏零落,气象萧条,不由心中哀叹:“师哥啊师哥,是我对不住你。”瑛姑只得宽慰他:“大势使然,哪怕重阳真人在世,也未必能挽回江河日下的局面。” 周伯通c瑛姑思量一番,决定不去拜访杨过和小龙女,想来他们既决定隐居过二人世界,必不想被打扰。 “咦?瞧见那个骑驴的小女娃了么?”老顽童一把年纪依然耳聪目明,远远看见郭襄骑着青驴下山,心下奇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全真弟子,怎还有小姑娘?莫非是杨过和小龙女的娃娃?呸呸呸,他俩哪来的娃娃?”瑛姑瞧他脸红,表情古怪,皱眉道:“老不正经的。”周伯通大惊,赶忙解释:“别啊,你别想歪!”瑛姑好气又好笑,明明是他面红耳赤,刚要骂他两句,却听他说:“这不是郭家的小女娃么?”瑛姑定睛一看,也认出是郭襄,朗声唤她名字。 郭襄失魂落魄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巡音望去,周伯通和瑛姑一脸喜悦地看着自己。 老顽童轻功略施便来到她跟前,笑嘻嘻地说:“小女娃,好久不见,有没有想老顽童啊?”她本该行礼问好,却仍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蔫蔫地说:“不想。”谁知周伯通哈哈大笑:“你肯定是想杨过那臭小子,对不对?哟,你是来找他的吧!”郭襄恨恨道:“我见过他了。现在我要回家!”瑛姑与周伯通愕然,交换了一个眼神,上前安抚她:“郭襄姑娘,你且安心,我们一定将你平安送回家中。”郭襄大为不解,问:“安心?襄儿怎敢麻烦两位前辈?” 周伯通恍然大悟,是了,当日之事她并不在场。郭襄见周伯通脸色有恙,心想难道襄阳有变? 瑛姑试探着说:“郭襄姑娘离家多久了?”郭襄不计日子,只记得自己出门时大约夏至,现在立秋已过,便说:“快三个月。”瑛姑脸色一沉。 郭襄意识到情况不妙,翻身下驴,央求道:“可是我爹爹妈妈出事了?还望二位前辈告知!” 周伯通兜不住事儿,也不想瞒她,直言道:“我那不争气的小徒弟,不对不对!我不认他这个臭徒弟了!就是你姐夫,耶律齐,投奔蒙古当鞑子去了,还非要抢走你姐,你爹妈当然不许,和那畜生东西打起来,谁料他卑鄙至极,居然借力打人,让你姐受了你爹一掌,她重伤难愈,被黄老邪带回桃花岛治病修养去了。小黄蓉身边只剩你一个小女娃,你别太伤心,老顽童定会护你周全,送你回家的。” 郭襄一阵眩晕,跌倒在地。 —tbc—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2章 但求玉碎(上) 说也奇怪,郭芙八年前出嫁,轰动全城,她丈夫耶律齐,家世相貌c人品武功,无不出众,一年前刚任了丐帮帮主;二人伉俪情深,护城抗敌,不失为一段佳话。然则世事难料,景定元年六月下旬,耶律齐去世,原因不详,丐帮c郭家对外宣称是染上恶疾不治而亡,如此一来,耶律夫人年纪轻轻便成了孀妇。出殡那日,耶律夫人并未出现,引起诸多猜测,有人猜测她得了同样的病,命不久矣;也有传闻说她悲痛欲绝殉情而死;还有些污秽不净的风言风语。总之,从耶律齐去世的那一天起,郭芙也随之人间蒸发。 七月初六,子夜时分,千户安歇,夜露载道。郭芙随外祖父黄药师于离开襄阳。 从郭府到护城河距离不长,车夫却战战兢兢行了一路,生怕颠簸惹恼雇主,本是件美差,但一想到那青衣老翁怪吓人的,说什么:“若是让我外孙女感到不适,我废你一双腿。”车夫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还没回过神,只见郭家大小姐由郭夫人和郭家公子搀扶着来到黄药师身边,昔日明艳照人c嚣张跋扈的襄阳公主,仿佛变了个人,她依然很美,只是面无血色,病容尽显。黄蓉忧愁难掩,吩咐道:“别害怕,我父亲是唬你的。我女儿有伤在身,还指望您路上多照顾。”说完,让管家付给车夫五十两银子。 黄药师见黄蓉难舍女儿,装作不耐烦道:“别磨蹭了,又不是不回来。莫非蓉儿信不过爹爹?三年之内,爹爹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芙儿。”说罢,将郭芙轻轻抱起,稳稳放进马车。她娇躯如羽毛般轻飘,无力说话,微弱地睁着眼睛忍住不掉泪。黄蓉见不得此景,别过头向父亲拜别。 黄蓉望着远去的马车,嗟叹一声:“芙儿,别怨你爹爹!” “原来这郭家大小姐受了伤,要回老家养病。也不知谁那么大能耐,敢打伤郭靖c黄蓉的宝贝女儿。”车夫不禁捏了把冷汗,殊不知郭家虽得民心,但多年御敌抗战,不知累下多少仇隙,内忧外患,江湖恩怨,在所难免。 临走前,黄蓉叮嘱郭芙三件事:一c听外公的话。二c彻底痊愈之前不许回襄阳。三c到桃花岛之后打开包裹。 一路上,郭芙时不时好奇——包裹里头藏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黄药师盘腿而坐,若有所思,似乎在计划着什么。 郭芙想说几句俏皮话逗外公开心,却还是无力开口。她活到三十一岁,第一次尝到痛苦的滋味,还好,并不是难以承受。她累极了,缓缓闭上双眼。 马车外喧嚣渐远,出了襄阳城,极目望去,赤土黄沙,霭霭烟尘,尽是苍凉。 黄药师素来不喜这座城池,一提到它便是多灾多难c兵家必争c国之腹地,可恨的是它“夺走”爱女,“拖累”她半生辛劳。东邪性子怪癖,蛮不讲理迁怒他人也不稀奇,此番执意带走郭芙,是和女婿赌气的结果。黄药师对这外孙女感情谈不上深厚,只是纯粹的宠爱,还有一件事令他忿懑多年——芙儿这丫头,小时候从里到外都像极了蓉儿,俊俏可爱,机灵顽皮,怎么长大变笨了,竟成了江湖人嘴里的鲁莽草包——还用问?随爹呗。 事实证明,郭贤婿不善于教育孩子,非但如此,他还“打伤”亲闺女,虽说事发突然实属意外——但这足以证明他笨嘛。 黄药师见郭芙浅眠中秀眉蹙紧,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便知她梦里情绪紊乱导致心脉损伤复发。片刻也不迟疑,弹指间以“兰花拂穴手”的招式连拂她膻中c鸠尾c巨阙c气海四穴,真气注入,淤血化开。郭芙蓦然睁眼,只觉周身回暖,胸口剧痛减轻大半,长舒了一口气。这原是桃花岛的独门武功,谁想到竟能用于疗伤按摩?黄药师手法精妙,优雅迅捷,落指轻如蝉翼轻振却精准无比,内功雄厚却温和绵延。 一盏茶的功夫,只见郭大小姐面光红润,健康如初。 “谢谢外公!”这是郭芙近七日来说的第一句话。 “哼,你别高兴地太早,这只是缓解之法,维持不了几天,痊愈没那么容易。”黄药师冷冷一笑,执起玉箫,对外孙女的崇拜眼神视若无睹, 郭芙笑靥轻展,细声细气道:“没事啦,外公神通广大,怎有您做不到的事!” 黄药师暗想:“这丫头心忒大。”,对嘿嘿调侃:“若你外公真的无所不能,哪会有你?” 郭芙愣然,旋即意会,心想:“怎么外公越老越幼稚,和那老顽童有得一拼。”口里却说:“好嘛,若是没有芙儿,爹爹妈妈两个人,外公岂不是更” 黄药师朗然笑道:“笨丫头被笨蛋爹爹打了一掌,反倒变聪明不少,因祸得福,如此甚好。” 郭芙反唇抗议:“我什么时候笨过?” 黄药师道:“芙儿不服吗?那敢不敢让外公考考你?” 郭芙欣然笑答:“有甚么不敢?” 黄药师从袖中取出一页白纸,了然笑说:“你妈妈智慧远胜常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本书看一遍就能记得全部,和她比不公平。芙儿只需有蓉儿五分聪明,便不算笨。” 郭芙一怔,略有胆怯,嘴上却霸气得很:“来吧!” 黄药师不疾不徐,扫了一眼纸上文字,笑道:“只准看一遍。”右手轻挥,薄纸飘然停落在郭芙手中。 一目十行顷刻看完大半,方知这是武功秘籍,不由松了口气,她本以为是星象占卜类的天书。她虽不爱练武,疏于练功,勉强凑合习武二十多年,仍达不到一流高手的境界,但毕竟见识甚广,详读下来,一整页繁复密麻的深奥晦涩——“人徒知枯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静而动,虽撄而宁。”郭芙记性不赖,小时候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也就懒得下功夫潜心研习,现在她憋着股气,一心想证明自己不笨,硬生生记下了整张内容。 黄药师见她不到半刻功夫就放下白纸,神色从容,颇为得意,不禁心中一喜,随即抽取几句让她补充。郭芙心有定数,对答如流。黄药师道:“不差。”又叫她背诵一遍,亦是轻松完成。黄药师罕见地露出一个堪称慈祥的笑容,笑着说:“芙儿可知道自己背的是什么?” 见郭芙茫然摇头,黄药师觉得有趣极了:“当年为夺《九阴真经》,整个江湖腥风血雨了多少年,我桃花岛也因此遭劫无数,郭靖这小子独拥绝世武学,却不传亲生女儿,他当真是大傻瓜呀。” 郭芙疑道:“是什么呀?” 黄药师表情古怪,笑而不答。 “切,我还不稀罕呢。”郭芙抿嘴不屑。 黄药师嗤笑一声,旋即正色道:“芙儿平日用到最多的武功是什么?” 郭芙不假思索,反正她就那三板斧。“越女剑法。” 黄药师再问:“若遇敌时手中无兵刃呢?” 郭芙愕然,倏忽间想到自己当年被杨过断剑羞辱c抢去郭襄的场景,顿时难堪,耳根发烫。黄蓉教过她落英神剑掌,然而她只学了个一招半式,不曾钻研苦练。 黄药师依稀记得,幼时黄蓉也不爱练武,但她伶俐聪慧,天赋极高,又得父亲倾囊相授,十五六岁便仗着桃花岛绝学闯荡江湖,之后又得北丐真传,打狗棒法使得出神入化,如今位列顶级高手,更是女流中首屈一指的人物。 郭芙咬牙不语,好像在跟自己赌气。 黄药师觉时机成熟,不妨顺水推舟,淡淡道:“适才芙儿背的是《九阴真经》。” 郭芙闻言大惊,她对武功再没兴趣,也知道《九阴真经》是至尊武学。 黄药师继续道:“你父亲内功之纯正c深厚,当世罕有人敌,降龙十八掌打在你身上,若无软猬甲保护恐怕早就你所受内伤深及五脏六腑,救你,外公只有五成把握。关键,却在你自己。” “我我该怎么做?”按照惯例,郭芙肯定会吓得花容失色,梨花带雨。 但她异常地平静镇定。 黄药师眼神落在那张白纸上,答案赫然明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 华山分别后,黄药师行迹无定,云游四海,一人一箫,自在逍遥。许是天意,南下的船只半路沉没,他只好在临安休息几日,谁知近乡情怯,索性回桃花岛看看。这一看,便是无尽的忧思。东邪孤傲了一辈子,到老却是无所依,少妻早逝c弟子凋零,他一身武功才学黄蓉继承了一半,另一半和这座桃花岛,又该由谁继承呢? 黄药师继续云游,边游边想,不知不觉居然拐到了襄阳。 什么情况 ? 踏进郭府,只见郭芙躺在黄蓉怀里,仅一息尚存。黄药师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悲痛淹没了。 耶律齐惊醒的那一刻起了异心。他梦见妻子置身火海,与十六年前在终南山的场景很像。这一次,郭芙一身戎装在人浪中厮杀,战甲兵器堆叠堆叠,将她逼入绝境,手臂c双腿c腰间伤痕累累。突然几十个大火球从天而降,登时大火熊熊燃起,吞噬了一切。 妻子绝艳的脸庞上流下两行清泪,目光凛然,准备慷慨赴死。正在烈焰要将她吞没的电光火石间,那个男人又出现了。他拥住郭芙摇摇欲坠的身躯,吻掉她的眼泪,要带她离开。 “不准走!”耶律齐发现周围一片漆黑,方知梦醒。又是杨过!总是杨过!一次次救自己妻子性命的不是自己,而是杨过。 杨过,总是赶在其他任何人出手之前救她。 他身边没有她。人人都说耶律大侠好福气抱得美人归,人人都不知耶律夫人从不跟丈夫同床共枕——不该怪她,这是婚前的约定,是郭芙c耶律齐和郭靖c黄蓉共同达成的协议。但耶律齐是很爱她的,想呵护她,更想得到她。 夫妻八年,没有亲密也有情义。郭芙的话如情丝婉转,常在他耳畔缠绕:“打赢了这场仗,爹爹妈妈彻底消了顾虑,我们就能真正在一起了。”耶律齐心情激越,昂然杀敌,有她这句话他就放心了。两千兵甲横在夫妻二人前时,他没有绝望,双双战死沙场未尝不是好归宿,生未曾同衾死终能同穴。是杨过的出现,令耶律齐心死,只见杨过c郭芙二人在千军万马中互相跪拜,一时悲愤交加,却见杨过转头,以一副不可一世的张狂向自己奔来。 为什么?他不仅要救她,还要来救我?救我作甚?难道我耶律齐活着是为了看别的男人一次次救自己妻子? 他们胜利了,神雕侠击毙了蒙古人的皇帝,荣耀理应属于杨过。 耶律齐看小龙女的目光颇为怜悯,这位武功绝顶的杨夫人,容颜极美,气韵清冽,她专注看丈夫的眼神令人动容,他们夫妻二人确实一副情笃和好的样子。芙妹和自己在外人看来大抵亦是如此。 他看得再分明不过——男人能为妻子作出至死靡它的样子,却做不到不想另一个女人,换言之,他可以为妻子死,但他只要活着,就无法不爱别人。 对郭芙,耶律齐愈发失去信心。因为他发现郭芙变了,只是些细微的变化——从那日起,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走神,不会很久,只是稍纵即逝的目光凝滞,吃饭的时候c梳妆的时候c甚至练兵的时候,对此,她浑然不觉;她的脾气改善不少,渐渐地,她不再对郭襄厉声责备,不再动不动和人针锋相对,不再说错话被郭靖训斥。一个妻子变得周到完美,作为丈夫应该满意才对。 郭芙正为郭襄离家出走的事发愁,昨日联络襄樊一带的丐帮分舵劳烦他们打探妹子下落,今天不到五更便起床准备出城办事。待一切安排妥当正要出门,想看一眼丈夫是否睡得安好,谁知耶律齐并不在房里,她脸一沉,隐隐心悸。 耶律齐近来对郭芙有些冷淡,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她不明白他遇到了什么事,每每询问,他都只敷衍几句就走了。 若不是忙于寻找郭襄,她早就去和他吵架了,从小到大,没有人敢这么对她——除了那个死杨过。 但是杨过的事她管不着,他又不是她丈夫。 郭芙回过神,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郭靖今夜留守营地,耶律齐见黄蓉睡下,施展轻功,纵身一跃上了屋顶,只见他身法迅捷如魅影掠过,片刻功夫就到了约定地点。 忽必烈亲自驾临。在此之前,这位刚登基的蒙古大汗已派多人前来招安,耶律齐态度坚定,一再拒绝,甚至不予理睬。今晚的谈判却是不可避免。 耶律齐见他一身简装,气宇非凡,果真是王者气派。忽必烈的随从高手远远站在四周,谈话的空间仿佛只属于两人。 “在下只是一介武夫,既无雄心壮志,更缺深谋远虑,难以承载大汗厚望,请回吧!”耶律齐拱手先声,只盼快些把这位大人物打发走。 忽必烈道:“一见面就要道别?耶律帮主,这是汉人的礼教吗?” 耶律齐一愣,也怪自己莽撞失言,却无愧色道:“您是蒙古人的皇帝,您脚下站的这地却不是您的地盘,大汗夜行至此,必然是走僻径才进得这襄阳城,如此做法,又合乎哪国礼教?” 忽必烈冷笑道:“整个中国,将来都是我蒙古人的,小小一个襄阳算得了什么?本大汗今夜只带了区区八位高手,便从你的老丈人郭靖大侠眼皮底下进了城,你真以为一群武林人士能挽狂澜于既倒?天下大势不会骗人,耶律帮主难道真的察觉不出吗?” 耶律齐才思敏捷不逊于黄蓉,他当然看得出南宋早已是强弩之末,留在这里要想建功立业,那是妄想。可他,舍不下 “那个女人是你的妻子吗?”忽必烈见对方神色痛苦,便知自己问对了。 在权力和亲情之间做出抉择并不容易,但耶律齐在襄阳又有几个真正的亲人?耶律夫人无所出这是众人周知的事实,旁人未必多想,但忽必烈却没有放过这个点。耶律齐娶的若只是寻常女子,几年不生育恐怕早就被修被废了,这位大小姐八年无孕育,丈夫居然连妾都不纳,其中必有隐情。 看似随口一问,竟把耶律齐弄迷惑了。 “她当然是。”耶律齐心头一窒。 忽必烈成竹在胸,低笑道: “若她愿意跟随你去蒙古,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本大汗?” 耶律齐心道:“在芙妹心中,她爹娘的份量远远重于我,岳父c岳母一生报国,她和他们心无二致,就算让她死,也不可能叛国跟我。” 却听忽必烈说:“你夫人是个烈性子,耶律老弟娶她,想必这些年乐少苦多。呵呵,一个女人,如果不能柔婉地听从丈夫,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你若归顺于我,本大汗保证,她会死心塌地委身于你,乖乖听你的话。” 耶律齐霍然抓起忽必烈的衣襟,横眉怒视,四名随从同时扑上前来护主。忽必烈摆手让他们退下,这才免了一场恶斗。 耶律齐低吼道:“要我当你的臣子,谈什么条件都好,休要再提我妻子!” 忽必烈冷笑:“条件?只要你肯,高位权势,金山银山,本大汗都赐你。但若你好,本大汗不提。耶律老弟自己掂量吧,你只有三天考虑时间。” 辰时过半,郭芙终于在襄阳城外接到一行从波斯来的商人,瞧他们的身法倒不像是练家子,兴许是伪装的也说不准。 一共五人,两名威猛高大的金发糙汉,两名文弱修长的棕发男子,还有一位精通多国语言的貌美女子作他们的翻译。只见她肤色冷白,五官深邃,鼻梁挺拔,那双清澈明亮的碧眼尤为摄人心魄,静如神祇,说起话来竟是天真活泼,宛如童稚。她告诉郭芙自己叫夏江林,这是她来到中原以后给自己取的名字。五人皆是寻常汉人的朴素装扮,郭芙向众人行过简礼,引他们到离驿站不远的客栈小坐。 夏姑娘挽住郭芙,笑盈盈地说:“耶律夫人,您真是美极了!我周游西方列国,走遍整个神州大地,见识过很多皇妃公主,她们的美各有千秋,但都不能使我由衷羡慕,直到我今天有幸遇见您——此生得见如此天颜,我,没有遗憾了。” 纵然郭芙自信姿色傲人,也受不起这般夸张的谬赞,只当是外邦人的热情,况且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夏江林的声音上——听不出一丝异域口音,吐字清晰流畅,语气自然平缓,她是如何做到的? 郭芙俏脸微红,谢过夏姑娘赏识,客套几句,准备同另外几位大胡子c卷头发c蓝眼睛的男子商讨要事。 经过一番交谈,方知他们本是波斯显赫的贵族,自发前来资助襄阳,只因蒙古帝国扩张不可阻挡,花刺子模沦陷,家园已被占领,亡国之痛,恨之彻骨,眼见蒙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并诸国,南宋岌岌可危,襄阳一旦被攻陷,樊城随之失守,双方隔江而治的局面必然被打破,华夏大地彻底易主,□□上国也将不复存在。 “耶律夫人,我等单薄残躯苟活至今,不过是希望祖国文明的火种不至熄灭。所带金银宝物c灵药圣水,固然珍贵也只能解救很少的人。”循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架不起眼的货车上装着十来个破旧的大木箱。 “唯有无上心法才能真正帮助世人脱离苦难。”夏江林声如泣诉,表情俨然决绝。 郭芙奇了,无上心法?是像《易经》之类修身养性的典籍吗?她却不慌不忙地岔开话题,问到:“夏姑娘来中原有多久了?” 夏江林美眸流转,凝视郭芙,将她的目光与自己交汇。 “夏姑娘,你为何这样看我?”郭芙有点不好意思。 “您好看呗!耶律帮主真是艳福不浅呢。哎呀,瞧我光顾着看美人,都忘了回话。小妹一年前随几位兄长第一次踏足中原,仔细算来,已有十四个月。”夏江林见郭芙毫无反应,内心大为不解,脸上却端的是明媚无限。 郭芙置若罔闻,直言道:“夏姑娘汉语说得忒好,想必对中华文化了解颇深,方才你说,不愿看到波斯文明灭绝,我倒想起一句古话: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不知夏姑娘可有高见?” 夏江林一怔,瞳孔陡然微缩。她七岁开始随老师读四书五经,自然懂郭芙话里的意思。谁说郭靖c黄蓉的大女儿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摄魂秘术不中招也就罢了,说辞还一套一套的,她尚且如此,郭靖c黄蓉只会更难对付。她目光低垂,不禁忧叹:“是啊,凡人之宿命,国家之国运,都是三分在己,七分靠天。所以,耶律夫人这便拒绝了我们吗?” 郭芙闻言,起身正色道:“诸位远道而来的诚心郭芙代襄阳领受了。然则,稀世珍宝无价却不能解燃眉之急,无上心法高深莫测,想来难以用于实际;再者,无功不受禄,郭家无权无势,承蒙江湖人抬举所得侠义之名不过是应尽的本分;眼下城危境险,兵荒马乱,我等身为守护者自不敢有分毫松懈。”又转而安慰她:“夏姑娘,倘若此生有幸拨云见日得享太平盛世,我倒是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夏江林意志消极之际听见郭芙最后一句话,登时看到一丝转机,连忙说:“求之不得!不管怎样,今后小妹都把姐姐看作至亲之人!将来再见面,您可千万要认得我!” 郭芙只道她是天性善良,真情流露,不由心生好感,便答应了她。 待把五人安顿好,已近黄昏。 夏江林魅影孑立,目送郭芙远去,直到她鲜红色的披风与如血的残阳融为一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2章 但求玉碎(下) 第二章但求玉碎(下) 郭芙和耶律齐是同时到家的。 她骑在马上,不怒自威,自上而下地打量他,竟有种睥睨的意味。按照以往,耶律齐会上前搀她下马,宠溺地问她哄她几句,然后两人拌嘴聊家常。然而现在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定着。 谁都没有开口。 郭芙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可是她受不了耶律齐的冷酷,更讨厌他现在这张脸。她眼眶一红,下马抢先入府。怪了,莫非耶律齐脚上长了钉子?还是被人点了穴?跟个雕像似的一动不动。郭芙也不睬他,径直向客厅跑去。 中午忙着应付外邦人,郭芙只顾着和他们谈话,压根没吃几口,她早就饿得饥肠咕咕了,闻菜香便知道黄蓉的手笔。“咦?妈妈怎么亲自下厨了?莫非来了客人?” 来者绝非普通客人,简直是稀客——敞亮的厅堂中,周伯通正眉飞色舞地郭靖聊天。 “徒儿老婆,我徒儿呢?”老顽童看见郭芙,立马贴上来找耶律齐。 郭芙脸一横,没好气道:“他在门口都站了三天三夜,师父看不到吗?”说玉指一横,指直大门,甩脸走开。 周伯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门,没瞧见人。 耶律齐突然追上来一把抱住郭芙,不理会她如何反抗,只是死命地将她搂紧。 她微微一怔,心中怨气已消去大半。“齐哥你怎么了?”郭芙感到他身体晃得厉害,也不再挣动,任由他抱着。 良久,耶律齐没反应。 “齐哥!有说好好说可以吗?天气很热,你要把我捂出痱子?”郭芙实在猜不出他想表达什么,至于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吗? 耶律齐久久不能回神。他的头脑很混乱,思绪交错间,什么都想过一轮——好的c坏的c良善的c邪恶的c忠诚c背叛c保护c伤害c相守c分手c荣华富贵c贫寒孤苦所有的两面性他都看到了,如银币的正反面,落地之前,能看到两面。 郭芙意识到丈夫情况不太正常,只听他的心毫无节奏地狂乱跳动,莫非最近太辛苦,竟积劳成疾?无奈之下,郭芙运足内力,将耶律齐推开,又立刻握住他的手,取出两枚九花玉露丸塞进他嘴里。 “冷静一下,我的齐哥!” 她还是关心我的,她心里有我。耶律齐如是想。 他终于将她放开,动作一如既往体贴入微,深情温存。 郭芙闷闷地说:“齐哥,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他执她手,信步行至庭院中央的海棠树下,完全无视了远道而来的师父。 老顽童暗暗骂道:“有了媳妇不认师父?好小子!老顽童白疼你了!嗨!早说女人都是妖怪!”脊背突感一阵阴凉,回头正对上瑛姑似笑非笑的眼睛。 郭靖见女儿女婿目无尊长只顾儿女情长,本要问责几句,黄蓉及时向瑛姑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齐上前劝他,一时倒也不便发作。 月色澄碧,了无荫翳,香风和缓,花絮飘零,更有佳偶相依,似是良辰美景。 “芙妹明天有空吗?” “哟,原来你没哑啊?明天?没空。我还得找襄儿。” “我和你一起找。” “耶律帮主,你很闲吗?” “我只是想陪你。” “陪我?不急在一时半刻吧。” “你不是怨我最近不理你吗?让我补偿你好不好?” “你这么说我就高兴啦,什么补偿不补偿的,咱都老夫老妻了。” “芙妹我们,会相爱一辈子吗?” “我怎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将来会发生什么,我当然不知道。” “我却知道。” “你厉害,我自是比你不上,所以齐哥不准离开芙儿,要保护我一辈子。” “好。” “芙妹,将来我们老了,携手浪迹天涯,你愿意吗?” “若那时不用再打仗,爹妈能在桃花岛安度晚年,我是很愿意陪你到处走走的,去你家乡看看,再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搭个小木屋住下,每天种菜c养花c斗蛐蛐。” “就我们两个?” “还有我们的孩子呢。”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 “你怎不说话了?” “唔没圆房,怎会有孩子?” 郭芙粉白细嫩的小脸瞬间变成了熟透的苹果。 “那你让我准备几天?”她羞得不敢出声。 天呐,耶律齐发觉自己才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就今天好不好?” “不行!今天不行!”太突然了,半年多不提这档事,郭芙已然全忘了。 “那什么时候行?” 郭芙恍然醒悟——长久以来,都是自己过于任性,而耶律齐忍耐等候了她八年。 “就明天罢!”郭芙没有理由再闪躲,她选择与自己的丈夫坦然相对。再说,她才不怕呢,齐哥又不会吃人。 “好了,去吃饭,我快饿死啦!” “两个小娃娃腻歪够了?没想到你们感情甜蜜堪比新婚,也不枉老顽童当年带他来郭府苦苦求亲呀!”周伯通左右手来回比划,显然在模仿郭芙和耶律齐亲热的动作。 皎洁的月光映衬着郭芙脸颊绯红,一双明亮水灵的大眼睛含怒嗔视,犹然是昔日少女的模样。 明明早已嫁为人妻,却仍长期享有做大小姐的自由,与寻常女子相比,郭芙的衰老速度缓慢许多,不仅仅表现在容貌,心态上的优越仿佛更是与生俱来,以至于她依然保持着许多少女式的思维和习惯,偏偏也没有谁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一切就像呼吸般自然。 郭芙真幸福,她是一个被命运眷顾的公主。 方才耶律齐不理会师父,自知失礼,然而赔罪周伯通不收,便罚他不许睡觉,倒也不干别的,只是漫无边际地讲述近期对武功的各种新领悟,老顽童说得心醉神驰,丝毫注意不到徒弟心事重重,两人连说带比划一宿,一抬眼已是天明。 翌日,耶律齐和郭芙清早便一同去了丐帮,得知前几日在襄樊一带找郭襄,暂无进展,副帮主已命三名六袋弟子带人去往湖北c荆南c江南寻她。郭芙气得牙疼,忿声道:“二妹越来越不像话,齐哥,你说她到底跟谁学的?明明都从一个娘胎钻出来,破虏是弟弟,却比她懂事乖巧得多。”耶律齐打趣她:“芙妹在襄儿这个年纪就不调皮任性了?论闯祸亦是不遑多让啊!”郭芙心想:“性质不同,怎能一概而论?”脸一板,冷冷道:“有么?我不觉得。” 待耶律齐操持完帮中琐事,已是晌午时分。郭芙随手做了几桌家常菜犒劳丐帮子弟,众人无不激越,一顿海吃畅饮之后,个个酒足饭饱,走不动路,耶律齐与郭芙见状不禁相视一笑。 夫妻二人并肩而行,穿过市区,慢下脚步偷得浮生半日闲。任城外战火滔天,老百姓还是照常过日子。他们也一样,光环褪去,铅华洗净,都是凡人。 耶律齐多想把时光停留在这一刻。 “芙妹。”让我再看你一眼。 “嗯?”她回过脸,嫣然含笑。 “你先回家,我稍后就来。”抱歉,我食言了。 “那我先走了。”明明你说要陪我的。 忽必烈料知耶律齐必会归顺于自己,只是他决断之快超乎预想。 “成大业者岂会英雄气短?本大汗没看走眼。不过,耶律帮主真的要抛下夫人?”忽必烈闻言耶律齐准备只身随自己去蒙古,妻子c亲妹耶律燕一概不带。 耶律齐道:“不了。内子是汉人,一生自由,无拘无束,蒙古天高地广却非她所向。当日大汉所言不虚——辽国灰飞烟散,南宋非我故土,耶律齐身上流着皇族血液,若此生未能成事,难免辜负。”倏尔话锋微转,神色略显愧疚。“十六年前,与她初见,我便暗生恋慕,然而明知自己并非她心中第一人选,仍苦苦追求,这其中的缘由哪能如此简单?她父母看得清楚,故而对我亲疏分明,成婚数年也不曾放下防备。”又想:“昨日与芙妹一番倾谈,方知她对我情义深厚,耶律齐心愿已了。燕妹已出嫁十多年,姻缘美满,又有儿女承欢膝下,武敦儒资质平庸,又非刚烈之人,苟全性命于乱世,可保平安稳妥。” 忽必烈双目雪亮,却只淡漠一笑:“郭靖c黄蓉到底是汉人中的翘楚,骨子里容不下异族。本大汗理解却是不能认同。这种民族适合被征服,用最直接也最残酷的方式。” 耶律齐道:“即便两次叛国,但耶律齐不做三姓家奴。” 忽必烈一怔,旋即了然道:“耶律帮主自认与那楚王萧峰,有几分相似之处?” 耶律齐冷笑:“萧大侠气吞山河之胸襟c舍己性命换两国和平之悲悯生钟爱一人之专情,鄙人都不及一分。” 忽必烈接道:“人各有志,实乃时势使然。若萧峰活在当下,就算他死百遍千遍亦是徒劳。你且放心,耶律齐死后,耶律帮主的侠义之名将流芳百世。” “多谢了。” 夕阳落满高城,劣酒催断愁肠。欲穷千里还塞北,憾恨海棠花魂。 天说变就变,傍晚还是晴空万里,日暮时分,一声惊雷骤起,雨幕如垂帘般下坠,久违的甘霖终于润泽襄阳。 郭芙到家后,含糊腼腆地把那事儿和黄蓉说了。 “这么多年,也是苦了你们。”黄蓉每每想到女儿是个“已婚高龄处女”就不免头疼,这件事有她不可推卸的责任,如今确实到了该解决问题的时候。 郭芙羞红着脸听完所谓的闺房之事,不可置信地问:“所以,就这么简单?” 黄蓉莞尔失笑:“想什么呢你!” 郭芙低首不语,默记细节,生怕第一次不得要领闹笑话,毕竟她很要面子。 窗外雨声淅沥,一缕馨香之气幽幽袭来,原来是院里的海棠花瓣儿四处飘零。 郭芙道: “妈妈,您也早点歇息吧,芙儿会处理好的。”黄蓉起身走到女儿身后,轻轻地说:“妈帮你梳头。”郭芙心尖一暖,靠在黄蓉胸口—— 和少女时c出嫁日无二致,她还是那么依赖母亲。镜中云鬓花颜粉黛未施,端丽绝色浑然天成,黄蓉只需要把她一头浓密乌黑的秀发梳顺就完事了。 耶律齐几乎从不踏足郭芙闺房,他现在就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门豁然打开,耶律齐只见她身着淡黄色细衫薄裙亭亭立在眼前,明眸流转,顾盼生辉。郭芙本打算娇嗔几句“怎回来这么晚”c“吃饭了没”之类的话,但是见到他还是忍不住羞怯,只是唤了声“齐哥。”。耶律齐揽过她柔韧纤巧的腰肢,低头吻她的眼睛,肌肤相亲处仿佛有一股电流窜过全身,登时只感酥麻无比,心潮雀跃。郭芙往他怀里缩了缩,仰脸回应他的深吻。她被抱起,缓缓来到床边。 这个吻仿佛有几个世纪那么长,唇齿交缠,激烈汹涌,像是要夺取对方全部的呼吸。 耶律齐听见自己内心至深处的呐喊:“太迟了,你们注定错过彼此,是你辜负了她。”他猛然睁开眼睛,看到郭芙已被他吻得盈泪在眶,喘息连连。 “芙妹,我有话要对你c和岳父母说。”语毕,耶律齐掀起衣架上的软猬甲和披风仔细为她穿好。 郭芙听了发怔,但见丈夫神色肃然,一时强忍眼泪随他走向厅堂。 郭靖c黄蓉c周伯通c瑛姑c郭破虏见状,均是一脸错愕,说不出话来。 耶律齐双膝跪地,向靖c蓉c周行三叩九拜之大礼。 周伯通率先大喊:“徒儿你在干嘛?我们既不是你祖宗,更不是皇帝老子,这三叩九拜的大礼我老顽童不受!”瑛姑对郭家的事不甚了解,心中本能地生出一股莫名不祥的预感。 郭靖经年辗转于战场对女婿向来关心不够,方才听妻子说他将和女儿行周公之礼,还高兴了一会儿,尚未回过神,就演这一出,实在令他摸不着头脑。 事发突然,始料未及,黄蓉脑内迅速过滤着近来关于耶律齐的点点滴滴,其实她早感到蹊跷,只是尚无任何证据。她暗握竹棒,如弦上的箭蓄势待发。 最痛苦也最迷惘的还是郭芙,好不容易克服障碍愿意和丈夫敞开心扉,却突如其来地受到莫大的屈辱?她很久不发脾气,但她正怒火攻心,如果耶律齐不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她甚至都不想和他过了。 耶律齐并无准备措辞,因为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任何言语解释都是苍白徒然。只听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道:“耶律齐决意解除与郭芙的婚约,恳请岳父母允准。” 郭芙顿感心痛欲裂,欲上前质问,却双腿发软,趔趄着走向耶律齐。 黄蓉喝道:“破虏,扶住你姐姐!” 郭破虏素来爱护大姐,因耶律齐待郭芙好,而敬重姐夫,没想到这厮居然敢抛弃大姐?愤怒写在脸上,只盼父亲能狠狠揍耶律齐一顿。 郭靖见过大风大浪,虽然震惊,却还不至于失去理智,镇定道:“你要休了芙儿?也总得有个理由,若是她的过错,我自不会偏袒。” 耶律齐定睛道:“芙妹,没有做错任何事。不是我要休她。” 郭靖大怒,厉声问道:“那是什么?难道还能让她休了你不成?” 耶律齐道:“也好。就让芙妹把我休了罢。” 黄蓉陡然站起,冷冷逼视着他道:“你想离开芙儿,还要让她替你背负不忠不义的罪名?” 耶律齐镇定道:“岳母,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方才耶律齐说得明白,已决意与令媛解除婚约,双方同意c岳父母批准即可。毕竟,我们只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 最后两句,竟说得铿锵有力,字正腔圆。这件秘密原本只存在于靖蓉齐芙四人,再无旁人知晓,如今公然宣布,在场众人c郭府上下,都听得清清楚楚。 郭芙浑身疼得似乎已失去知觉。周围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周伯通身影一闪,逼至耶律齐跟前,气急道:“你你你小子到底要干嘛?要气死为师吗?芙儿丫头哪里不好?你竟敢不要她?还记得老顽童当年带着你上门求婚吗?你当时的怎么承诺的?说要一辈子爱她c敬她c呵护她,她爹爹拒绝了多少次你还记得吗?气死老顽童了!气死我了!” 耶律齐道:“徒儿全都记得。徒儿直到现在,内心也不改当日誓言。只是沧海桑田,人心难测。” 周伯通背过身,叹道:“没错,人心难测!所以我宁愿一辈子当个糊涂蛋,也不想在这人世和人精打交道!” 黄蓉竹棒一挥,直指耶律齐,冷冷道:“所以,你的理由到底是什么?莫非是见不得人的事?痛痛快快给个说法,否则休怪我棍棒无眼。” 耶律齐道:“郭夫人神机妙算,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您?” 黄蓉道:“大丈夫敢作敢当,你若敢做不敢认,当真妄为男儿了。” 耶律齐道:“耶律齐生于蒙古,本为契丹后裔。承蒙郭大侠c郭夫人抬爱,曾得娶令媛为妻,也算半个汉人。” 黄蓉道:“如今这半个汉人的身份,是阻碍了耶律先生的仕途前程么?” 耶律齐道:“不错。” 郭靖全然懂了,终究是应验了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必然站在女儿这边,起身来到黄蓉身畔。 当世还没有哪位高手,能敌得过郭靖c黄蓉夫妇联手。更何况五绝第一的周伯通,也已站在了耶律齐的对立面。 耶律齐甚至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郭芙泪如雨下,颤声道:“别动手,你们别打!”她冲到父母和耶律齐中间。 她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这个人的面目,她看得真切却看不穿他的心。“原来你起了异心,要背叛我们,是不是?”她需要肯定的回答。 耶律齐道:“是。”他想为她拭去眼泪,却不敢伸手。 郭芙道:“好!如你所愿,我们解除婚约,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抽出长剑,斩断一缕乌发,如同斩断了二人的情丝,他们虽无夫妻之实,但行过结发之礼——她的性子还是这般烈,更吃不得半点亏。 耶律齐弯腰拾起地上的发丝放入怀中,他好似恢复了以往的柔情。郭芙正眼不瞧,转身走开。 靖蓉对视一眼,默契点头,郭靖道:“我郭家今日不仅要废婿,更要为江湖除一大害。若在下理解不差,耶律先生是决定弃宋投蒙了?” 耶律齐道:“不错。” 郭靖道:“耶律耶律先生一身武功尽皆来自中原:周伯通前辈的全真教心法c空明拳,丐帮的降龙十八掌c打狗棒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周大哥c蓉儿c我,为授业者自当收回你的武功。” 武功怎么收回?只能用废的。 耶律齐手掌翻腾,袖口一挥,一道密令送至郭靖手中。 竟是蒙古大汗忽必烈的亲笔。 靖蓉通晓蒙语,一看便知其意。原来忽必烈要求耶律齐背叛之事不可泄漏,只需直接宣布耶律帮主辞世的消息;武功可废但不可损伤,如答允则承诺五年内不犯襄阳,否则指日兵临城下 黄蓉心中暗叹:“怪不得他决绝如此,普天之下有几人能挡权力的诱惑?罢了,他待芙儿也算不薄幸。今日了断也好,免得来日后患无穷!” 郭靖一生大义,无惧压迫,功名利禄只看作身外浮云,然则襄阳仅止战数月,万万经不起打击,目前只能以退为进放他离开。 周伯通抢过密令却一字也看不懂,急得直问:“好老弟,快告诉老顽童,这上面写的什么?” 郭靖鄙夷道:“是鞑子皇帝赐他的护身符。” 周伯通大怒:“畜生东西,我废了你武功!”话未说完,右拳已出,郭靖却道:“周大哥且慢。”转而对耶律齐道:“耶律先生可否自废武功?” 黄蓉接道:“不错,你虽非我族类,但秉性不坏,我们各为其主,各尽其职,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且自废武功速速离去罢。” 适才瑛姑冷眼旁观,只因不明从中原委,耶律齐固然与其无仇怨,然则她平生最恨负心男人,只待稍有空隙送一招致命突袭,她一把身子骨早已土埋大半截,置生死于度外,更是从不理会什么社稷存亡。 耶律齐一顿,对郭芙道:“在下一身武艺确实来自三位前辈。芙妹虽已不是我妻,但仍可算同门师妹,就让我把一身功力都传给她。” 靖蓉皆是矍然一怔。 众人目光集落在了郭芙身上。 “还请耶律先生自废武功。”郭芙冷笑置之,心觉此人可恶可憎,背叛自己还要强施恩惠。 郭靖大感欣慰,高声道:“好女儿,爹将来必把一身武功都传授与你!” 郭破虏怒不可遏,咆哮如雷:“你算什么东西!欺侮发妻,辱没师门,抛家弃国,无耻至极,我杀了你!”纵深一跃抬掌给耶律齐一记“亢龙有悔”。但郭破虏年纪轻轻功力修为如何能与耶律齐相比,被对方轻松避过。耶律齐狞视道:“郭家果然是满门忠烈。” 郭破虏待要再打已被郭芙迎面拦住。“三弟,打他脏你的手,你退下,让他自废武功。”郭破虏眼睛一红,恨声道:“都怪破虏学艺不精,不能给大姐报仇!” 耶律齐悲戚骤生,气结淤塞,慢声道:“芙妹,纵然我千错万错,但对你,唯有真心!” 话是不假的。但又有何用?他们的情,一早就和家仇国恨扯在了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便是他们的劫数。 郭芙神色空洞,面如寒冰,毅然道:“情断如玉碎,但求不复。” 耶律齐心如槁木死灰,只道:“好,我自废武功。”说罢,盘膝坐下,发散全身内力。 众人注视着他散去全身内力,无不屏息凝神。耶律齐功力深厚,又得周伯通c靖蓉真传,武功之高当世罕有匹敌,散功不是一时半刻,毫厘偏差也极可能导致走火入魔。 郭芙虽恨他,但毕竟夫妻多年,此时亦是提心吊胆。 练武之人最忌心魔业障,耶律齐双目虽阖却挡不住意念烦扰,一想到恩情旧爱,种种因果,难免惶惶伤神,只见真气环绕在他额顶,源源溢出,全身颤动难耐,面色如灰。 郭芙跑到黄蓉身侧耳畔,用极低的声音问她:“妈,齐哥他还好吗?” 黄蓉未来及回答,便看耶律齐骤然跃起扑向郭芙。 他听到了,仅仅是她微乎其微的几个字,就能成为他崩溃决堤的理由。 他翻悔了,他要带走她! 黄蓉疾使一招“棒打狗头”用了九成力道,却难抗耶律齐发狂般的攻击,他此刻方寸全无,六神失位,对郭破虏直下一招章法尽失的“龙战于野”。 天旋地转间,耶律齐双手直拿郭芙腰骨。 郭靖以迅雷不及之速发掌,“震惊百里”之刚猛力量耶律齐堪堪难挡,右身被恢弘的掌力震开,房梁屋脊都随之撼颤,不料这一掌竟向郭芙的胸口冲去。 郭靖大力已出再难撤回,黄蓉弃棒以“落英神剑掌”试图卸去丈夫一半的凌厉掌势,可还是晚了一步。 郭芙正正受了这一掌,登时鲜血从口中涌出,昏死在地。 黄蓉吓得魂飞魄散,颤抖着摸向女儿的脉搏。 一道白影蓦地窜过,瑛姑十指如风眼见就要发出夺命一击,周伯通连使五路“空明拳”勉强绊住瑛姑,腾出右手对耶律齐痛下两拳,大叫道:“还不快滚!”边说,一脚将耶律齐踢出厅堂数丈远。 耶律齐自知留下必死无疑,身上武功已然废去大半,他还想再看郭芙一眼,只见周伯通对他直吼三声:“快滚!”模糊的视野中,郭芙置身茫茫血红,耶律齐心头一窒,顿觉空虚。骤雨初歇,庭院中的海棠花悉数凋谢,一切皆成梦幻泡影,世间之情当真如露如电。他爬起身,踉跄着离开郭府。 郭靖俯身查看郭芙的伤情,只见她已花颜无色,身躯冰凉,如将死之人,他宁肯打死耶律齐,与蒙军兵戎相见也不愿女儿遭此无妄灾劫。绝望之中,想到《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篇”,或许还有救!郭靖正要灌输内力给女儿,却被一股强劲无比的指力弹开。 黄药师一袭青袍,满面盛怒地站在凛冽的月光下,他箭步上前封住郭芙全身穴道,冷冷道:“我来救她!” 盛夏的骄阳照在醉醺醺的郭襄身上,只见她抱剑斜倚,大口吃肉。诶,郭家那位美丽的大小姐失踪后,襄阳人民连个眼福都没了。二小姐豪爽不羁,隔三差五泡酒楼玩赌场,心情好时和大家有说有笑,心情差时还是避而远之吧。 那店小二平日里忙得热火朝天,今天却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前东张西望。郭襄叫道:“喂,你,过来陪我聊几句。”店小二哪敢违抗,踱步上前谄谀道:“郭二小姐尽管吩咐。”郭襄环顾四周,问道:“人都上哪儿去了?怎么这般冷清?”店小二道:“据说昨晚神雕侠在城外大显神威,痛打劫匪,救了几家子人,今早上郭府拜访郭大侠,也就是令尊,全城人都去围观了!”郭襄一口酒呛住,顿时清醒。 郭襄依然想念杨过,但是她不敢见他。 上次出走归家之后,郭靖软禁她足有半年,她不出城,只在襄阳瞎逛,终日无所事事,以喝酒为乐。 酒能使人沉醉,继而暂时忘记那些挥之不去的情绪,譬如相思之苦c偏执念想,亦或是内心深处的恐惧。 郭芙当日受伤情景,黄蓉一度拒绝回忆,郭靖给郭襄细细道来,亦难释怀悲愤自责。 在郭襄眼中,姐姐一直都过着钟鸣鼎食的日子,被宠爱c娇惯c呵护c拥簇,她无法想象郭芙遭受的苦难,她甚至认为这不可能发生。 然而困扰郭襄的直接原因是那一句无意的话——她只为试探杨过,奈何编得太“假”,根本骗不到他。然则,一语成谶,竟变成了一个诅咒。 她抽噎不停,泣不成声,只听郭靖道:“芙儿经此大劫,倘若死里逃生转祸为福,定能安逸稳妥地过此一生。等个三年五载,你就可以去桃花岛看她了。”郭襄嗫嚅道:“大姐不回来了吗?” 郭靖道:“襄儿,爹从前教育你们,女儿家也可以当英雄c上战场c保家卫国,芙儿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虽然爹对她管教严苛,但爱她之心不少于你妈妈。我与蓉儿,年少相爱,互持一生。自来到襄阳的第一天起,我们二人就决定与此城共存亡,但孩子们,要活下去。” 郭襄喊道:“襄儿不怕,我不怕死!”郭靖道:“我郭家的孩子自当是铁骨铮铮,却不做无谓的牺牲。” 她不敢再言。也不曾谈及杨过的事,靖蓉亦是不闻不问。 夜幕降临,郭襄从后院溜进府内,正准备悄悄回房。 “啊!放开我!”对方没有给她反抗的机会,一瞬间就失去了重心。 杨过不料是她,立刻放开,抱歉道:“小妹子,我不知是你,还请勿怪。” 时隔九月,再见杨过,郭襄心潮澎湃地伏在他的独臂上。他的声音和煦轻柔,却异常生分。她定睛看他,痴痴道:“大哥哥,你还好吗?” “不好。”杨过与郭襄拉开一段距离,神情淡漠。 郭襄语塞,心中胆怯,只求他不要想起那件事。 杨过见她无话,径直朝客房走去,日落而息,他倦了,想睡觉。 结果鬼使神差地,他走进了郭大小姐的闺房。 郭襄拔腿追上,开口讥讽:“你果然是为她来的。” 杨过索性点燃几盏的烛灯,让通明的火光照亮屋室。他偏转过脸,对上郭襄愠恚的双目,恻然道:“不然呢?” —tbc—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3章 桃花三千(上) 景定元年,七月初七,民间的情人节,就在这天,郭芙离开了襄阳城。 黄药师大手一挥,承包了整艘客船。渡口路人纷纷感叹:“有钱就是爽!瞧见那位老大爷没?啧啧,仙风道骨,风华绝代,怕不是前任天下第一帅哥!” 某人默默翻了个白眼:“没眼力真可怕,连东邪都不认识。” 按照黄药师悉心指点,郭芙沿途练习《九阴真经》的基础内功和疗伤篇,但因她心脉腑脏伤势甚重,每次只能持续半个时辰,进展极慢,黄药师全程注视观测,由衷认为这孩子悟性上佳,分明是块璞玉,怎给算了,不提也罢,吹首《碧海潮生曲》消暑揭闷吧不妥,还不到时候。 有的人,命就是好,就是大,尔等,不服不行。比如她—— 郭芙生平第一次发现——武功是个好东西!揍人绝非重点,强身健体才是精髓。 若没《九阴真经》,恐怕郭靖c黄蓉已白发人送黑发人。而关键在于,这书写得相当有趣,初看晦涩,潜心细读下来只觉奥妙无穷,也难怪昔年五绝高手为它在华山之巅大战七天七夜。 东南风浩荡无阻,长江水顺势而下,船只日夜兼程平稳前行,不消两日直抵建康。黄药师把过郭芙脉象,确认她状态好转,遂不留宿,随即换乘前往临安。 翌日清晨,郭芙端坐船头,默记心法要领。云破天开,曙光照耀,倏然间,一股温暖充盈全身,她缓缓睁眼,无言念着:“就快到家了,不知柯公公可否安好。”极目远眺,烟霞缥缈,绿水青山依旧,江南风光无恙,它隐蔽在那漫天黄尘和巍巍高墙之后,安详无辜,乐得其所。 黄药师端着一碗药汤走到郭芙身后,蹦出俩字:“吃饭。”她一愣,回过头双手捧过木碗,温度正好,不烫不冷。“多谢外公!”四字尚未出口,已然不见青衣长者的身影。 来到天子脚下,却无法怀揣一丝朝圣的心理。郭芙掀起车帘,灯红酒绿尽收眼底,西子湖畔,琴瑟弦音袅袅不绝。 “靖康之耻”的一百三十年后,“歌舞”跳不完,“暖风”吹不尽,“汴州”早已成为无足轻重的往事云烟,殊不知这繁华阜盛的杭州城,醉到几时方能休。 黄药师闭目凝神间,一股脂粉气扑面而来,皱眉道:“别看了,不值得为这些事气恼。” 郭芙不愿逗留,只盼马车再跑快些,却听黄药师劝导:“芙儿名中那个‘芙’字,可谐音‘浮’,亦可为‘福’。戒骄戒躁,平静内心,你必须克服自己的弱点。” “是了,时至今日,我怎还改不了这心浮气躁的坏脾性?”郭芙如梦初醒,长舒一口气。她拉下车帘,将一切忧思愁烦抛诸脑后,阖眼休憩。 马车昼行夜歇四日,终于到了舟山。 柯镇恶在桃花岛长期独住,生活起居一切自理,然则,黄药师是个场面人c郭芙是个讲究人,没人服侍是不可能的。故而出海前,黄岛主再次挥一挥衣袖,带走八名少女。 他面朝大海,若有所思,良久淡然道:“你们以后就是”玉箫指了指郭芙,“她的侍女了。” 郭芙萌甜一笑:“外公真可爱。” 黄药师沉声道:“闭嘴。” 海风拂面,船将靠岸,阵阵清香飘然而至,是桃花岛的仙气没错了。定睛一望,岛上仍是林木葱茏c繁花似锦。 八位少女无不目瞪口呆,以为误入梦幻仙境。 黄药师欣然大悦,飞身上岸。 郭芙静静地环视着岛上的草木鲜花,幼年场景犹在眼前。当年纵横一世的桃花岛主因无法忍受熊孩子闹腾弃岛出走。三十年过去,熊孩子长成了大美人,只见她颜若朝华,端然而立,身后碧波万顷,浩瀚无涯。 “昔时鸡飞狗走的顽童肆虐之场,竟成了清清静静的美人修炼之所。” 好一个轮回。 最初的一个月里,郭芙伤愈的进展不如预期顺利。纵然黄药师精通药理,桃花岛上更不乏灵芝百草,但她所受内伤皆落在实处且极为深入,外用内服都难以渗透起效。所以《九阴真经》成了唯一希望,从此,郭芙踏上了一条古往今来所有大侠成功的必经之路。 ——大侠不好当!哪怕过了十五年,郭芙身怀六甲三胎将生都不忘向肚子里的宝宝絮叨: “想当初,你妈我,寅时起,亥时睡;先练功,再背书,吃完饭,学八卦; 喝口水,忙写字,歇一刻,记乐谱;琴和箫,强行上,下围棋,总是输; 看星象,直犯困,论酒量,还马虎;哭七天,无人理,桃花岛,真心苦。” 秋雨一场一场寒,斗转星移间,果实遍地,落叶堆积。霜降近至,郭芙回岛已足三月。与季节走向反之,她感到心气日渐旺盛,胸口隐隐发痛的频率愈低。黄药师对郭芙看似盯得不紧,他住东边,她住西边,但他对外孙女的动向了如指掌,比方说—— 郭芙弹错了《阳春白雪》的一个音,转瞬间琴弦就被飞来落叶割断,干涩的琴音戛然而止,箫声进场,她欲哭无泪地笑笑,静听黄药师流畅地吹完全曲,那叫一个韵律悠扬,意境高远!桃花岛主也不知从哪棵树上翩然而下,冷脸道:“你再敢制造噪音,我就不教了。”郭芙心道:“不教最好,终于解脱!”黄药师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漫不经心补充说明:“包括武功。” “不敢,芙儿不敢!” 黄药师笑道:“说起武功,芙儿练得倒还不赖。” 郭芙大喜,忙问:“真的?” “想来那上卷经文,你已背得滚瓜烂熟。”黄药师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两枚小碎石,也不等她回答,继而道:“桃花岛的独门功夫,你之前没学到几个,从今天起,我全部教你,只教一遍。” 《九阴真经》乃天下武功之纲领,几乎涵盖了所有上乘武学的原理,与各派绝学相通相应,实为渊源。 郭芙既不求速也不贪多,稳扎稳打,根基巩固,一门心思潜心修炼,对武功的理解和操练突飞猛进,她自己竟浑然不知。 “一遍就一遍,来啊!”郭芙嘴硬心怯,转念却想:“反正外公教的功夫妈妈都会” 只听黄药师道:“近年研习《九阴真经》领悟颇多,发觉年轻时自创的几门功夫均有击破点, 故而变化了一些路数,‘落英神剑掌’c‘旋风扫叶腿’c‘兰花拂穴手’c‘玉箫剑法’的招式均有更动。” “哈?”郭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看仔细了。”点到即止,黄药师侧身略说一遍“弹指神通”的窍要精髓,手指微动,破空声响劲,那粒碎石已飞掷六丈外,旋即射中麻雀的一只眼睛。 “照做一遍。”玉箫敲了敲郭芙的后脑勺。 郭芙接过碎石,凝神提气,以巧劲发力,只见碎石匀速飞过,打在那只麻雀身上。她尚未运功便有如此成效,连黄药师都不禁赞叹,又恍然间想起一件旧事: “当年那李莫愁毁谤我桃花岛以五敌一贻笑江湖,我便教杨过小友以‘弹指神通’破她的‘五毒神掌’。我本意收他做弟子,授予全部武功,他却不肯。” 陡然间听到“杨过”的名字,郭芙先是诧异愤怒,又觉奇怪,熟悉又遥远,心头百感交集。 “英雄大宴上,芙儿命悬一线,正是杨过小友率先出手。十几年不见,他竟能将‘弹指神通’使得出神入化。”黄药师娓娓道来,神色却着实凄凉。 郭芙蓦然呆愣,心中悸动掀起,冲口道:“外公,说正经的!您看芙儿还有机会在武功上比过杨过吗?他聪明又厉害,您特别喜欢他对不对?”她不过脑子问出这般傻里傻气的话,说完便后悔极了。 黄药师回神道:“有啊。半路杀出来的武学奇才不胜枚举。” “比如?” 黄药师道:“比如一灯大师祖上有个叫段誉的,生性善良反感练武,却无意间练成一种能吸他人内力的神功,久而久之内力深不可测,每逢危机时刻爆发使出‘六脉神剑’,无人能挡;段誉有个拜把子兄弟叫虚竹,亦是个被天降绝世神功砸中的奇人,逍遥派三大绝顶高手的内力尽数灌入他的体内,最后成为灵鹫宫之主兼西夏驸马。再追溯,还有天下神剑越女阿青的故事。” “越女阿青越女剑”郭芙自幼习得这套剑法,不曾发觉其精妙之处,又怎会是“天下神剑”呢? 黄药师摇头笑道:“不一样,不一样。” 郭芙追问:“怎个不一样法?” “后世所传的越女剑法,只不过是神剑影子的十分之一。越女阿青以竹棒为剑,没有人学到她一招剑法,越国剑士只把那一丝一忽的神剑影子勉强学个大概,便无敌于天下。越女阿青曾以一人之力轻松击败一千名甲士和一千名剑士。”黄药师眼神中竟溢出神往之色。 郭芙简直无法呼吸,有一刹那,她想回到春秋时代目睹神剑的影子。 “不过,越女阿青并非天下无敌——她只败给一人。” “谁?” “西施。阿青神剑顷刻击落两千兵刃,欲杀西施,却只因那世间独一的美丽而无法下手。” 郭芙顿觉被两股力量同时击中——无敌天下的神剑,世间独一的美丽。 良久,郭芙道:“外公,您莫非在逗我不成?” 黄药师奇道:“这故事哪里好笑啦?” 郭芙仍在回味神剑的故事,神态痴迷,突然灵机一动,兴奋喊道:“外公,求您使几招越女剑法给芙儿见识!” 黄药师见她欣喜雀跃,一时情致盎然,晃身来到空旷之地。郭芙迅速背出几招剑法招式,随意拾起一根枯枝稍作比划,黄药师须臾领会,以箫代剑,挥洒使出“越女剑法”。 郭芙全神贯注,目光紧随青影,时而轻灵,忽又凌厉,再而厚重,虚实结合,层叠递进,剑气勃发如长虹贯日。 “神剑顷刻击落两千兵刃”郭芙在反复思考中不断加深这句话的印象。“顷刻击落” “是了!阿青的剑法,快到看不见,击落两千兵刃却不伤一人。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此时黄药师的剑法比方才快了速倍,凭肉眼已无法看清一招一式,剑气震得直径十仗内的秋叶碎石悬浮旋转,随着他一声轻啸,白光如闪电劈下,地面竟划开一道数丈长的裂痕。 黄药师缓缓收力,运气半晌,叹道:“神剑之神,在乎其快。越女剑法虚招甚少,招招尽在实处,每一刺都是全力而出c迂回不得,使得越快威力越大,疾速连攻,威力无穷,却极耗费体力。” 郭芙扶住黄药师,关切道:“外公,您不舒服吗?都怪芙儿!” 黄药师摆了摆手,朗然笑道:“无碍,能瞥见一眼这神剑的影子实为大幸,芙儿,看来你的武功长进果真不小。越女剑法你要好好练下去,将来可作为必杀绝技。回去我再翻翻典籍看看可有遗漏的剑式。” 人间年关在即,正值隆冬时节。桃花岛上,则自成一派“千树琼苞乘细雪,百壑潭水覆薄冰。”的绝美景象。 郭芙已将上卷《九阴真经》周而复始练了十遍,余伤褪尽,内力渐深。岛主来去无踪,平日里只有柯镇恶同她过招训练。一拼空手,二四六使兵刃,逢七考核。 考啥?根据黄药师的心情而定,前些天他不知从哪儿搞到一本战国时期成卷的残本——《吴越剑戟》。稀世文物,毋庸置疑。“这其中藏有神剑的秘密。”黄药师得意地朝外孙女眨眨眼,扬长而去。闭关三个昼夜,写下《七式·越女剑法》—— 起剑戏耍:“智斗猿公”。慢舞示范:“青光满天”。剑罩防守:“铜翎剑羽”。 出鞘始攻:“白虹贯日”。大开大合:“纵横捭阖”。所向披靡:“兵甲落尽”。 收放自如:“西子捧心”。 郭芙毕恭毕敬地接过单薄的剑谱,认真翻阅两遍,略带口吃地说: “这也太难了吧,确定是给人练的?” 难,变态地难,难到根本没法练—— 从第三式开始,招式变得天马行空。 “铜翎剑羽”:疾转剑鞘,剑气流动成罩,护全周身;以守为攻,剑羽飞散,射向四面八方。 “白虹贯日”:出鞘,剑影如光,前路劈开,势不可挡。 “纵横捭阖”:剑竖立身前,以寡敌众,脚下翻腾如驾云雾,刃尖疾转c横行扫荡。 郭芙长吁一口气:“太暴力了!” 黄药师拍手笑问:“神剑势在破军,扭转乾坤,非凡人之力所能及也。莫非芙儿想学?” 郭芙愕然,她自认修为尚浅,纵是《九阴真经》助力巨大,但与神剑比较终是遑论了。她垂目低头,思虑良久,平静道:“外公,芙儿愚见,您别笑我。” 黄药师微微颔首以示鼓励。 “与其将《七式·越女剑法》归宗于“剑谱”c“秘籍”,倒不如理解成“武学意象”。书上所述皆为“神剑威力之效”,无内功心法c七个招式之间缺乏关联转合,均可视作独立章法。只因不曾有一人看清阿青如何使剑,外公许是根据史书记载,将不同视角下的神剑影子汇聚一处,再与后世诸多上层剑法原理相互贯通,最后幻化出一套‘理想化的神剑规律’。” 这是一种理想c幻想,甚至妄想。 “神剑不是武功,而是武力。倘若有人能学其一成精髓,便足以傲视群雄。” 两番话,郭芙说得严肃持重,毫无半点昔日娇小姐的模样。 黄药师仰首喟叹,不禁想:“瞧她方才说话的神态,像极了蓉儿,亦和靖儿当初学埋头苦学的傻样颇为相似。”一时喜忧交集,感慨万千。半年相处下来,黄药师愈能看透郭芙的特质——一个聪明的笨蛋。很多事,她懂得意思却说不明白,而在无形中偏偏又做得无可挑剔。 “芙儿领会得当,看来外公不用多操心啦。”再而正色道:“这套剑法,你只能自学。外公教不了你。” 柯镇恶对黄药师的钦佩又深了一层。韩小莹当年传授郭靖的“越女剑法”,固然颇为精妙,但难以划入上乘武学的范畴。黄药师重新编过,竟有如此威力。转念忽想:“芙儿总算开窍,靖儿教了几十年抵不过数月之功,东邪无愧一代宗师。” 郭芙沉寂不言,心中了然却难免惆寥:“外公年事已高,万万不可耗费内力损己伤身。且待我将《九阴真经》和桃花岛功夫多练几年,再做计划。 ” 忽听黄药师道:“开春,那《九阴真经》下卷的功夫,你也该提上日程了。” 郭芙愣道:“咦?我居然忘了还有下卷。” 无语。代沟深,难交流。 桃花岛以西的精舍现为郭芙居所。屋内布局清晰,敞亮开阔,陈列简约,书房与卧室坐北朝南。走过长廊,行至书房,黄药师扫视一眼,见文房四宝c书架书桌等排列井然,负手淡然问道:“最近还学了些什么?” 论过武功,再谈文治。 郭芙头皮发麻,忖思片刻,惴惴答曰:“《南华经》” “嗯?”桃花岛主银眉微挑,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郭芙见状赶忙道:“我现在就背” 黄药师目光陡变,开怀笑道:“芙儿,稍安勿躁。”话锋又转:“古人云:‘学之不讲,是吾忧也。’读死书无趣更无用,知识再多若不能融会贯通,只作草纸废料。” 郭芙蓦地一呆,心想:“这么麻烦?我又不考状元。” 又嘻嘻作答:“外公开明!书中之乐,在乎随心所欲。哪怕是圣贤书,其中迂腐教条都可弃如敝履。” 从黄药师进屋起,柯镇恶没说过一句话,祖孙俩你来我往一唱一和,旁人听得满头雾水,根本插不进嘴。 那八名侍候郭芙的少女恍若空气地干站在门口,她们平时除了协助主人演练八卦阵之外,无所事事。郭芙整日布衣简装,素面朝天,勤勉忙碌,拿珍奇百草当饭吃,喝的是药酒参汤,眼睛一闭咕噜下肚,根本不用人服侍,以至于和她们至今不熟。 黄药师颇为满意,拿定主意即道:“可别光说不练。”郭芙昂然点头,做好“谈笑风生”的准备。 “就拿《逍遥游》给你那八名侍女都赐个名字罢。” “哈?”岂止郭芙大吃一惊,八位姑娘无不错愕惶恐。 黄药师疑道:“有问题?” “没” 郭芙扶额,怨念外公又不按常理出牌。 “那就开始罢。考试时限:一盏茶内。” 柯镇恶暗叫不妙:“黄老邪分明是在捉弄芙儿。” 郭芙耳畔嗡嗡作响,脑中乱作一团,瞥见黄药师正悠哉地抿茶。她决心已定:“不行,我郭芙若在下人面前出糗,脸往哪搁?绝不让外公把我看扁了!”随即默背一遍《逍遥游》,取字拆词,东拼西凑 “要超时了。” 放马过来!不就是取名字么。郭芙拾起酒坛,一饮而尽,面不改色心不跳,朗声道:“扶摇,图南;冥越,泠昆;青泽,白芥;春殷,秋岁。” 黄药师端详杯中花茶,琢磨道:“牵强附会。” 柯镇恶不通文墨,一心向着郭芙,乐呵呵地说:“我听着挺顺耳。小女娃们都过来,一人挑一个名儿罢。” “别!”郭芙简简直欲跪,只恨无地缝可钻,自己临阵磨刀不假,但此举实在强人所难,好歹容人稍作修改。 黄药师见外孙女一张俏脸霎时紫涨起来,嘿嘿笑道:“如此甚好。” 八位侍女见状,纷纷屈膝俯首,听凭吩咐。 郭芙强忍窘迫,借靠酒劲一本正经地按照高矮胖瘦c性格气质定下她们的名字。一双眸子染上些许醉意,目光停在最后一位侍女身上,沉默半晌,道:“泠昆刚上岛那会儿挺苗条的,怎变成胖美人了?想来是海鲜吃得太多,必须减肥。” 泠昆吓得双下巴直坠,放声大哭。另七位姑娘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黄药师只觉好气又好笑——诶,毕竟桃花岛三十年前就已“易主”,顽童领地,不宜久留。 “外公!”话音刚落,青袍身影越至百步之外。柯镇恶道:“芙儿不妨去追,试试轻功!” “多谢柯公公提示。” 景定二年,立春。黄药师将《九阴真经》下卷放在郭芙舍前,当即离开桃花岛,缘由不明,归期不定。 郭芙坐在石阶上,极目遥望东海岸线,心有诉不尽的怅惘。旭日初升,她置身于料峭春寒,静静翻开这本身负诸多传奇的经卷。 “原来下卷记载的功夫如此繁复精奥,如若空缺上卷基础,曲解误练,定将堕入歧途。”一字字细细解读,郭芙深感此卷包罗万象,修习者需要强韧的毅力与恒久的耐心方能驾驭。 “外公一世孤傲,仅凭独创武功稳居五绝,横跨三代,经久不衰,若非拒练《九阴真经》,天下第一垂手可得。” 然则,因为它,黄药师的妻子灯尽油枯,力竭而死;因为它,东邪门下四大弟子“陈梅曲陆”逐个凋零,难得善终;因为它,周伯通被囚困于桃花岛十五余载 种种因果,天意弄人,亦是善恶有报,平衡所致。 “白蟒鞭法”c“大伏魔拳”c“摧心掌”c“手挥五弦”c“摧坚神爪”逐个呈现,练就任意一门足可独步武林。海风刮过,郭芙左手持卷,以“总纲”原理与“易筋锻骨”要诀运行内功,启动右掌,逆风发力,手腕指尖疾转变化三十余招,招招凌厉,快则迅猛无伦,慢而舒展飘逸,拆看致密甚微,合成浑然大气。 待她练满两个时辰,才发觉汗水浸湿了全身衣料。《九阴真经》讲究阴阳互济c刚柔并重,对内力调节与控制要求极高,急不得,缓不得,紧不得,松不得,心随意动,意由心生,每招每式,起落进退,一气呵成,畅势无阻。以郭芙目前稳固的练法,坚持五年,足以成为绝顶高手。可是——她的父母c妹妹c弟弟正在襄阳与饱受战乱的民众百姓对抗外敌。一想到此,她不禁黯然,油然自问:“我算不算躲在桃花岛苟且偷安?” 正当郭芙内心焦灼,忽听一声远远传来:“芙儿,来练剑么?”柯镇恶年纪近百却不显老迈,精神矍铄,腿脚利索得很。“就来啦!”她振作精神,捡起细木棍,纤足轻点,飞身奔至梅花林。 “柯公公,今天想吃什么?” 午时将近,肚子瘪了,柯镇恶想吃“虾仁炒蛋”和“西芹鲜贝”,嘴上却道:“哟,想讨好我?等打赢了再说!” 郭芙打趣道:“哪有!这不是怕柯公公累着,想烧点好菜给您补补身子么?再过半个月,大地回暖,芙儿去海里捉鲨鱼来煲汤!”。 柯镇恶道:“莫要当柯公公好骗,鲨鱼有甚么好吃?” 郭芙扮了个鬼脸,道:“千真万确的美味!您信我。这可是跟妈妈学的名菜,叫’鱼翅排骨汤’。” 柯镇恶笑道:“既然现在也吃不到,还是先练剑罢!芙儿小心了!”说着,铁杖挺起,朝她横扫而去。 郭芙下身不动,左肩一偏轻松避过,弯腰拾起一粒碎石,指尖发力以“弹指神通”震开杖头,方才她练《九阴真经》消耗极大,现在非但未感疲惫,更觉丹田之气充沛满盈,脚步一蹬跃上树顶。她如今的功夫高出柯镇恶甚多,不下狠招,胜他也只是十招以内的事。前几日她突发奇想,若蒙上眼睛,以耳代目,既可训练听觉,也能增加胜负悬念。 柯镇恶喝到:“丫头,下来接招!” 郭芙戴上眼罩,循声劈下两招“凤曲长鸣”c“响隔楼台”,顷刻间,红梅纷飞,剑气坠散如水银泻地。柯镇恶只道东邪的武功以潇洒俊雅著称,郭芙使起剑来怎的如此霸气凌人,便问:“你用了什么招?是黄岛主教的功夫么?” “这是他老人家所创的‘玉箫剑法’!” “好,就来领教!” 柯镇恶由重转轻,以杖为剑,连刺八下;郭芙听声辨招只躲不攻,前四刺闪避得略有迟滞,后四刺已无法近身。第九刺陡然变招,铁杖撞出沉重一击,逼她还手。岂料郭芙弃棍出手,低喝一声:“柯公公,得罪了。” 话音未落,“落英神剑掌”和“旋风扫叶腿”上下齐施,组成“狂风绝技”,身法之快犹惊鸿魅影,右手擒住铁杖,顺杖划至柯镇恶跟前,左掌卸去对方劲力。柯镇恶双臂一麻,松开铁杖。 郭芙接住铁杖纵身退后,摘掉眼罩,盈盈笑道:“柯公公,现在总该吃饭了!” “输了有饭吃,也就和芙儿打架才有这等福气。” 柯镇恶尚不知她自蒙双眼,也着实佩服,心中喜不自禁:“芙儿武功长进之快超乎想象,将来靖儿看了肯定高兴。” 送走二月,桃花岛上的桃花,终于开了。 黄药师人不在岛,郭芙却是不敢懈怠一刻,甚至比之前更用功。她开始夜以继日地练武c读书c演阵。她愈能理解自己的外公。东邪桀骜c孤僻c霸道,但郭芙从小就不怕他,因为她觉得外公并不凶狠,明明对人很好,却总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十几岁她不懂缘由,现在她明白了——刻骨的孤独,黄药师痛失爱人,情殇之劫,谁能体会?东邪一身本领,难有后继,谁来秉承? “所以外公去了哪里?难道,教我太无聊?所以他去找杨过玩了?” 这是郭芙在无数次分析之后,得出的答案。东邪对西狂,辈分差了俩,也不妨碍黄药师认杨过当“小友”。 ——杨过。每当她快忘记这个名字,他就会以奇异的方式重新入侵她的思维,甚至隐约听见过他的声音,恍若来自彼岸的呼唤。与杨过分别的一年中,诸事发生,离合剧变,有关于她自己的,亦有她不知晓的。郭芙无法否认,自己期待过与他重逢,她想看看这个人现在的模样。她希望杨过不要再失去爱人,像如今的自己一样。 落英缤纷处,芳踪倩影游。女子如云秀发挽成凌虚髻,身着一袭浅绿色布衣,明眸善睐,容颜如画,不似尘寰中人。郭芙执木剑,缓缓走进桃花林深处。 她依然记得自己许过白首之约c行过结发之礼。但那人却说:“只是沧海桑田,人心难测。” 她的爱人死了,但她不曾为他悲恸。 可怜的桃花林,也没做错什么,居然遭到小主人“狂轰滥炸”式的“突发性”攻击。 郭芙心火正烧得旺盛,一股极强的气憋在胸口。拔剑而出,欲将所学的武功试个遍。 从“全真剑法”开始,一路施展开来。当《九阴真经》下卷的“断渊剑法”挥出,整片桃林陷入茫茫花叶骤雨之中。 最后一招“心如止水”过后,三两片花瓣停落剑尖,清风拂来,又吹散了它们。 顺势而进,郭芙放下迟疑。《七式·越女剑法》,蓄势待发。 毫不迟疑,“铜翎剑羽”倾泻爆发,刹那间三千桃花盛开,岛上风起云涌。 “但我的爱情还活着。”桃花岛褪去郭芙一身戾气,却改不了她的烈性。 清明时节。黄药师仍未归;前夕,郭芙将岛上诸事安排妥当,独自去往外祖母坟前扫墓。 她穿过拂开花树,缓步向前。再走片刻,墓碑映入眼帘。碑上“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家”依稀可见。郭芙将周围杂草清理完毕,摆放好祭物,跪下行过祭拜礼。 绵绵细雨淅沥下着,她在墓前跪了很久。 郭芙是在清明节当天失踪的。十五天过去,柯镇恶和八侍女找遍桃花岛,也不见她蛛丝马迹。 船还停在岸边,所以她不可能出岛。 她水性极好,直接排除掉淹死的可能。 她自幼熟知岛上布局阵法,也不会迷路。 柯镇恶紧握铁杖,坚定地说:“芙儿还在岛上,接着找就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3章 桃花三千(下) 起初,郭芙只道是自己跪得时间长了导致头晕眼花,定睛再看,才确定它是真实的存在。 ——天色昏沉,一条巨蛇盘绕在树藤上,全身闪烁刺目的银光,那双翡翠般绿眼睛正注视着她。 “ !!”郭芙下意识握紧木棍。小蛇c蟒蛇,她从小玩到大,自然是不怕的。但是眼前这条巨蛇实在异乎寻常,长得望不见尾,头大且粗,张口吞人想必也只是瞬间的事。 它绝非桃花岛的蛇,也许来自大海。 一人一蛇,四目相对,对峙良久。 “喂,干嘛盯着” 她的“我”字尚未出口,银影乍动,耳畔风声呼啸,冰凉的触感掠过侧脸。只见巨蛇飞速爬进冯蘅的墓穴。 “畜牲休走。”郭芙大怒,按下机关,打开墓门,直冲室内。 岂料巨蛇不走墓道,竟钻出一条小径,撞开石壁,尾巴掀翻供桌,欲取玉棺右台的夜明珠。 郭芙运三成内力,将木棍甩向巨蛇颈部。木棍砸中目标即断成两截,蛇头稍偏,转身滑向奔至跟前的郭芙,她双足猛蹬跃至蛇身后,以“摧心掌”按它头顶,又以“摧坚神爪”擒它颈部。五指与蛇皮碰撞竟发出金属摩擦之声,郭芙大惊:“难道这怪物的皮和软猬甲一般坚硬?”她手中无利刃,又没携带暗器毒针,仅凭招式伤不到它分毫皮肉。 “先把它弄出去再说!”郭芙打定主意,双掌齐下,震得巨蛇身躯一动,又剧烈摇晃起来,她旋即双臂抱紧蛇身c十指紧扣,才不至被甩开。喘息未定,蛇尾直朝她腰背抽去,郭芙双臂微松滑转至它前身,猛踹蛇腹!这一踹用上了桃花岛绝学“灵鳌步 ”,全身内力聚集于此,势如千钧,巨蛇大口张开嘶吼连连。 “所以你也没那么厉害。”郭芙解开手指,降落地面,巨蛇绿眼狰狞,亮出锋利如刀的银牙。 郭芙喝道:“既然如此,本姑娘今天就要扒蛇皮c挖蛇胆!” 巨蛇好似听懂了她的话,嗥叫一声钻进小径。 “!!这就溜了?”郭芙愕然,只见墓室内狼藉不堪,幸而那颗拳般大的夜明珠完好无损,安然耀散剔透的辉晕。她唯恐巨蛇再破坏桃花岛上其他要地,旋即追出。 墓门关闭,郭芙施展《九阴真经》中的“螺旋九影”,疾驰于花树之上。自上而下,这才看清了巨蛇的长度——约六七丈,银白细鳞覆满全身,伏地滑行迅如闪电,不出所料,它正朝东岸海滩的方向而去。 郭芙心道:“此物灵性上好,实乃神兽,放走岂不可惜?”她水性极佳,自幼在海里畅游无阻,捉鱼潜水无一不精,若在水中打斗,她自信有胜无败。 几枚碎石破空掷出,一颗颗打准蛇背,郭芙再次跃身而上,与巨蛇一同进入海里。 她只想到自己水性好,哪知巨蛇在这汪洋大海混了多少年。一入水,视线模糊,阻力大增,武功使不出平时五成,再凌厉的招式对它也无可奈何,巨蛇登时占了上风,拖着她直往深海游去。 巨蛇长身舒展宛若白龙遨天,银尾摆动潜行又如风驰电掣。“闭气秘诀”最多可维持郭芙一个时辰不呼吸,眼见周围愈发黑暗,水母c珊瑚c海豚c绿藻逐渐看不清晰。 郭芙感到头涨欲裂,深知自己玩脱了,再潜下去,非送命不可,急中生智腾出右手抓断几根海草,狠狠勒在巨蛇颈部迫使它停下,巨蛇陡然摇晃,搅得周围生物翻腾一片,她双腿呈剪刀状死死铰住蛇腹,待它力缓,滑转至它跟前,左手指了指上面,右手c两腿却是丝毫不卸力。巨蛇仍不放弃挣扎,郭芙损耗极大,堪近强弩之末。 就看谁先认输了。 巨蛇忽地调转方向,疾游而上。“万幸。”郭芙正迷糊,却发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靠近自己不对,分明是冲着巨蛇来的。 “难道它的敌人到了?”郭芙略微收力,回头欲将来者看清。须臾间黑团逼近,原来是两只海豹。她不了解它们的恩怨,亦不清楚两方决斗将鹿死谁手,只催巨蛇再游快点。却见海豹突然抓住蛇尾,一前一后拉得它动弹不得。 情势危急,仅存一线生机,郭芙唯有助力巨蛇。用海草把左手与蛇颈固定,顺其背而下,狂踢海豹头顶,一个,再一个,连踹八招,终于勉强将它们摆脱。 郭芙回到巨蛇颈部,又敲了敲它的脑袋,意思是:“我在夸你乖巧!” 再行约半个时辰,上方光线愈更明朗,郭芙再无力气使出武功,她拉拽水草的左手勒出几道血痕。 半晌之后,终于浮出水面,郭芙面朝天空,大口大口地呼吸,落日余晖洒在她疲惫的脸上。“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天。”一边感叹一边转身游往浅滩。 等等这是哪里?这么丑的地方绝对不是桃花岛。 趔趄着支撑起身体,茫然四顾。没有一棵树朵花个山坡是她熟悉的,苍凉荒秽,触目惊心。再往海面望去,浩瀚无垠只有水——这是一座孤荒岛。 恐惧蔓延,郭芙的心如堕冰窖,“扑通”跪跌下去,泪如泉涌。她的泪水和海浪冲刷着尘土沙砾,模糊一片中,几条小蛇正缓缓爬行。巨蛇呢?郭芙遽然大震。“原来我竟到了它的老巢?” 黑云笼罩,天幕沉寂,今晚无星无月。 郭芙萌生过短见的念头,但转瞬即逝。她如是想:“活都活下来了,干嘛要死呢?等我回去,把这些故事讲给爹爹妈妈c外公c襄儿破虏听呢!” 一个人的求生欲多强c极限多大,要在绝境中才能真正体现。 太阳依旧升起,郭芙彻夜未眠。当破晓晨曦远远显露,她开始整理思路: “从桃花岛东岸游到这里,最多用了一个时辰,所以两岛相距不远,定能回去。” “巨蛇虽强,凭现在的本事和它打成平手,待我精进武功将其驯服,原路返回不就成了?” “外公云游归来,得知我失踪,以他老人家的聪明才智,必然想到去外婆墓中一探究竟。” 一目了然,目前方针—— 上策:养精蓄锐,努力练功,降服巨蛇,乘其回岛。 下策:打不过蛇,随机应变,力求自保,等待救援。 步步为营,具体计划—— 首先,不能处于饥饿状态。捕鱼c打猎c种菜c生火,都不是难事。 其次,睡眠质量需有保障。找个山洞c门外布阵c打扫干净c铺好草垫,也挺容易。 第三,大幅提高练功效率。等把巨蛇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一切好说。 可是,以上内容实施起来不那么简单。 岛小,低矮,山洞少,能住人的山洞郭芙花了一天才找到,打扫清理用了一宿。她是个讲究人,素日眼里容不得半点灰尘的大小姐,居然要在动物昆虫遍地爬的山洞里生活。在荒岛期间,她睡觉从不用“躺”的,每晚只盘腿静坐,阖眼浅憩。 饮食以果蔬为主,只因做荤菜太麻烦,杀完要洗,洗好再烧,还得自制佐料,简直虚度光阴。 若干年后,郭芙的新婚丈夫问她:“如果我俩流落荒岛,一辈子就住在那里,会不会很浪漫?”她瞪大眼睛,怒斥:“好在尚未洞房,咱现在分手还来得及。” 当日巨蛇被打得够戗,一上岛就溜了,郭芙找了它五天仍无所获。 “若它藏在地洞里,我在地面上找,总归是不行的。要想个办法引它出来有了。”郭芙拾起一大把碎石,没入丛林深处,只听“嗒c嗒c嗒”声响个不停,她一口气逮了十个小动物。“对不起啦,是‘老白’要吃你们,报仇尽管找它。” 老白,这是郭芙给巨蛇取的名字。“个头那么大,皮厚牙坚,没准活了几百年,怎么说都比我老,就叫‘老白’了!” 叠好架式,生火烹煮,不到半个时辰,浓浓的肉香弥漫开来。郭芙以长木枝将其串在一起,一路投掷。然而,老白不受诱惑。 “难道它要吃海里游的?那我给它捕来就是。” 一阵忙活,生蟹c烤鱼c鲜虾c海参扔得满丛林都是。老白仍不见蛇影。 “也太矜持了吧,用得着跟我客气么?” 郭芙累得汗流满面,蹲在树荫边休息。“它该不会趁我睡着又去桃花岛抢夜明珠了吧?” 夜明珠——老白的猎物真够高端。 “莫非老白是螣蛇降世,吞吃夜明珠后便能生出翅膀,腾云驾雾?”郭芙不由想到荀子曾曰:“螣蛇无足而飞,梧鼠五技而穷。” 老白迟迟不来,郭芙索性练功,边练边等,从中午到傍晚,直至月出汐涨,百鸟归巢。 郭芙在山洞里刻着日子,晃眼便过去一个月。阳光愈发炽烈,她亦不再于白天出门练功。 极为晴朗的时候,站在岛上最高处,极目远眺,西南方向若影若现出小点,郭芙几乎确定,那就是桃花岛。 这天夜里,她来到岛中心的淡水池内,正练到第四重九阴内功的紧要关头,忽闻群蛇窜动之声,先前她布下乱石阵防备,现下倒不慌忙,只待冲过玄门。偏偏这时,睽违已久的老白出现了。郭芙认得出它爬动的声音。 “等你好多天了!”郭芙飞身出水,衣衫不湿,是已功成。撩起用藤蔓编织成的长棍,向巨蛇劈头盖脸痛下杀招。老白蛇尾迎棍而来,力量刚猛无比,打了个势均力敌。“哦,你定是吃了熊心豹胆功力大增,向我报仇来了!”捕蛇就要抓头,郭芙跳上树梢找准发力点俯冲旋身攻它头顶,谁知老白学聪明了倒地翻滚,灵动至极,她连下十招竟无一打中。 郭芙正要变招,几条细蟒竟缠绕上自己双腿,以“摧坚神爪”裂其头部,方才化解。 有群蛇相助,郭芙想赢绝非易事。 “一对一才好玩,你让这些蛇宝宝送死作甚?” 说着,将尸体扔向老白。 岂料老白大口一张将它们尽数吞入。 “胃口真大,也不怕吃撑!”郭芙见状又挑起几条小蛇朝老白猛砸,顺脚将大石往它嘴里踢。 老白再吞小蛇,一口咬碎大石。“好!我不仅要你的皮和胆,牙也承包了!” 一人一蛇拆招打斗,直至天明。 蛇畏光,见太阳升起,转身开溜。郭芙忙追上:“总归知道老白的住处,以后每天找它打架。” 老白的蛇洞位于岛中央底部,入口被茂密的荆棘层层包围,进到其中,才知别有洞天。洞内空旷幽暗,湿气黏腻,几具骸骨散落在水潭边。郭芙走近察看,恍然明白,“老白以海豹为食,难怪那天,双方见面就掐。” 她不再逗留,毕竟在对手主场,还是谨慎为好。 郭芙和老白,隔三差五打个天昏地暗,风平浪静时打,狂涛骇浪中也要打;从洞中打到丛林,从山脊打到沙滩。盛夏来临,双双入海相斗,它要吃海豹,她就不使其称心,利用小鲨群围剿老白。每当郭芙抢先一步回到滩边拦住去路,老白怒目而视,逗得她开心大笑。 斗转星移,白驹过隙,郭芙的山洞石壁上已刻下第一百六十道标记。“我还是没抓住老白,明明它已经输了!”近来与老白交手,她愈发应对自如,最初持续三个时辰的打斗,现在她能在一个时辰能逼得它节节败退,但是她仍无法使其顺服于自己。郭芙用藤蔓c鲨鱼皮织成粗绳再编成蛇网捕老白,却被它的银牙轻松撕烂。 她一边想方设法驯服巨蛇,一边尝试做小筏子,后者难度甚至更高。一个花容月貌的绝代佳人本来在仙境过着逍遥日子,画风陡变,竟成了“夜打怪蛇练神功c日锯木头造木筏”的女汉子?郭芙不敢想象自己的模样,虽然不会长胡子,而且她天天沐浴,顺便捣弄岛上玫瑰花敷脸 “难道外公还没回岛?”树叶渐黄,黑夜变长,郭芙看着成群南迁的候鸟,心中焦灼起来。“我不能留在这里过冬,老白是蛇,它若冬眠,我岂不是要被无聊死?” “不行,它必须和我回到桃花岛!”郭芙心意已决,准备闭关二十日,与老白来个定局之战。 仰望苍穹之际,她的目光定格在飞鸟身上。“它们要南迁,去往哪里呢?” “去温暖的南方c有陆地的地方。是了,每年秋季,桃花岛上都会飞来一批过冬的候鸟。” 郭芙的第三种方案姗姗来迟。当即把剩余鲨鱼皮切割成百份,在长约两寸的小块上刻下四行:“桃花岛外有孤岛,东北方向人落单。见此条登桃花岛,东邪后人必重谢。”她在一百只候鸟腿上绑定了小条,再将其全部放飞。 “但愿有人看到。” 二十日后,郭芙出关,携带多种兵器,包括:长棍c新网c长鞭c石刺。“若老白不肯降,今日我必杀它!” 其实,她也曾尝试用感化的方式对待巨蛇,但效果比硬碰硬更糟,甚至险些被咬断手臂。女人和蛇是天敌,永远不存在和平相处这一说。 秋风萧瑟中,蛇骨遍地,腥味弥散,郭芙长驱直入,老白已察觉到她不同寻常的浑身杀气。 它蜷曲在水潭之中,碧眼半睁,纹丝不动。 郭芙将全部兵器放在一旁,微笑着说:“跟我回桃花岛,我就不杀你。”老白蛇头前倾,慢慢地伸向她,吐出细长的舌尖。 老白的牙和舌都不带毒性,但它百毒不侵,刀剑不入。杀它,谈何容易? 郭芙看似缓行,实则脚下踏着“横空挪移”的步法,手心真气流淌,周身形成无形盾罩。巨蛇乃至阴生物,郭芙运的却是纯阳之力。两边都欲以静制动c后发制人。老白考验她的耐心,郭芙则试探它的耐力。 洞中温度愈高,水雾蒸腾一片,老白双眼突撑,难以坚持。 《九阴真经》讲究阴阳互济,郭芙破坏平衡以女子身运纯阳力,则犯了大忌。 随着一声巨响,老白破局冲出,蛇头扫向郭芙。她竟不躲,双手交叠胸前,推出“摧心掌”,这一推竟是至阴极寒的一掌。 蛇耐热,却惧冷。方才她释放阳气,却累足寒力于后,先热骤冷,阳中带阴,实为九阴至高境界。 老白全力一击震得郭芙双臂酸麻c心口动荡,但对方蛇头更是遭受重创。她抬腿踹它腹部,再翻至它背后以“大伏魔拳”连续猛攻,不给它丝毫喘息机会。 郭芙祈望老白投降,换拳为掌,以“兰花拂穴手”安抚。但是老白宁死不屈,剧烈翻滚起来。她狠下心,双膝凿扣蛇身,爆发再使“大伏魔拳”,百招将近,巨蛇终于垂下头去。 “你宁愿被扒皮c挖胆c抽牙,也不肯听我一句。”郭芙退至一旁,冷眼望着眼前濒死的巨蛇,倍感悲凉。 巨蛇蓦地挣动,银头翘起,大口微张,发出长长的嘶叫,继而身体僵直良久,重重跌落,那双碧绿的眼睛变为灰褐色。郭芙摇摇头,泪水夺眶而出。 “螣蛇乘雾,终为土灰。” 郭芙耗费整整一夜才把老白拖至海滩。天亮了。小木筏就停靠在岸边,但它显然载不动这个庞然大物。 她环抱双膝坐在老白身旁,摸了摸它的脑袋,静静地眺望前方。 又过了很久,郭芙看见远处的风帆正向自己驶来。浪势汹涌,潮声轰隆,片刻间,船上站着两个人影清晰可见——一个青袍白发,一个独臂蓝衫。 她很累,否极泰来,好好睡上一觉吧。 “外公!把老白也带回桃花岛!”说罢,郭芙酣然入梦。 说来话长。 杨过离开古墓,去往襄阳,谁知一路亲眼目睹官匪勾结横行霸道,波及之处民不聊生,身为大侠惩恶扬善是本职工作,他寻回神雕,续写传奇。 耶律帮主猝然长逝的消息,并非天下皆知。表面原因是耶律帮主任期极短,尚未立下功绩,声望不足。杨过偶然听闻丐帮弟子说起此事,赶忙上前询问,对方支吾半天也讲不清来龙去脉,他当即携神雕奔赴襄阳。 从零碎的信息中,杨过猜出大概:郭芙下落不明。耶律齐死亡。这两件事存在直接关联,继而自然地想到郭襄那句话,当时他只当成她激试自己的胡话,现在却深信不疑。杨过主观判定,是耶律齐辜负了郭芙。 对郭芙的感情,杨过在东海之滨练功时早已明了,奈何她嫁与旁人,彻底断了自己的念想。襄阳一战,杨过以为毕生心愿已成,慷慨赴死何等豪情,可老天偏偏让他活下来,还成了千万人景仰的大英雄,这迫使他重新思考命运。 带着一颗愤怒c忐忑c焦急c喜悦的心再次踏进郭府,目所能及,一切如旧,除了庭院里那棵海棠树消失了。郭靖对杨过关怀备至,黄蓉温和客气却略感生分。夫妻俩只字不提郭芙,吃饭亦不见她人。 三人畅谈许久,与小龙女分手一事,杨过直言不讳。郭靖震惊之余倍感欣慰,他尊重杨过曾经的选择,但终究认为师徒之恋有悖伦德;黄蓉倒觉尚在情理之中只是油然暗生一股莫名的奇异。 杨过的满腔情感c欲言又止,郭靖向来将他视如己出c犹豫挂了一脸,黄蓉尽瞧在眼里,心中喟叹脸上却是毫无波澜,再说几句,与丈夫相视一顾,便起身离开。 “实不相瞒,小侄此番前来拜望,因心系芙妹安危,恳请郭伯伯告知她的近况。”明人不说暗话,他和她已冰释前嫌,至少也算情同兄妹,关心才是正常做法。 作为人父,郭靖何尝不挂念女儿,见杨过神情郑重,沉默良久方道:“芙儿她去了桃花岛。” 郭家与忽必烈有约在先,亦不能明示耶律齐的去向,郭芙受伤过程也并未详述,郭靖忠厚不擅巧言,杨过根据只字片语已将事情始末基本了解。 “多谢郭伯伯相告!还望允准小侄前去探望。”杨过躬身下拜以表真诚。 郭靖扶起他,正色道:“过儿若想去桃花岛看望,我不反对。只是芙儿大伤初愈,要是和你起了冲突,还请多让着她些。” 杨过一愣,忙说:“芙妹若有力气欺负我,说明健康如初,杨过求之不得。” “嗯?”郭靖也是一愣,总觉得怪怪的。 杨过秉烛环视闺房一圈,目光停驻在床头悬挂的君子剑和淑女剑,郭襄无声地站在他身后。 “我的右臂就是这把剑斩断的。”他左手拿起淑女剑,似是在追忆往事。 郭襄冷冷道:“原来剑自己就会砍人呢。” 杨过轻嗤一笑:“没想到她一直把它们留在身边。” 郭襄拔开剑鞘,只见剑身乌黑,无锋边钝,竟似一段黑木。她得意地说:“说明姐姐心中无愧,对你没有丝毫歉疚之情。我真不明白,你喜欢她甚么?” 杨过疑道:“我也不明白,你喜欢我甚么?” 郭襄哑口无言。 他转身正色道:“小妹子,杨过曾承诺于你的约定,我绝不反悔,你遇到解决不了的难事,依然可以找我帮你完成。” 郭襄见他欲走,忙喊:“哼!空口无凭,你再给我几枚金针作信物。” 杨过右袖卷过剑鞘,合上淑女剑,又取下君子剑,递至郭襄眼前。“这对宝剑,便是信物。” 郭襄怔住,不可置信道:“你别拿姐姐的东西送我!”她将双剑放回原处,忙乱中抹掉一把泪珠。杨过站在门口,摆手笑道:“君子淑女剑就放在这里,小妹子将来若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取走。”不等她再说什么,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景定二年,深秋。杨过与神雕疾驰而行,抵达东海之滨。故地重游,一时感慨万千。他心急火燎了一路,临近桃花岛,居然止步不前。时过境迁,亦难忘儿时经历。 西狂神雕侠武功盖世,懒得再练。杨过站在岩石上,瞭望沧茫碧海,喃喃道:“雕兄,依你之见,我们甚么时候登岛比较好?” 神雕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对着向南飞过的小白鸟激动异常,压根不搭理杨过。 “雕兄!”杨过叫了它十几遍,仍无回应。 杨过怒了,挥手以碎石射落几只飞鸟。神雕也怒,展翅拍他左臂。 “为个破鸟你跟我动手?过分了雕兄!”杨过长袖出击迎面而上。 神雕侠侣打架,纯属秀恩爱。打累了,并肩而坐看夕阳。 小白鸟何其冤,杨过抓住一只欲烤了吃,却被它腿上绑着的银条吸引了目光。 取出,打开,一看。 “雕兄,随我上桃花岛提亲!” —tbc—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4章 东风拂面(上) 二十三年后,杨过终于再登桃花岛,当初被迫离开是因欺负郭芙被赶出,现在亦是为她而来。冥冥之中,他和她的缘分从未断过,如红线千匝,长久地牵扯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天光渐明,岛上秋花盛放,绚烂迤逦,金叶飘飞,斑驳纷呈。一位素衣少女站在岸边,远远招呼:“不知神雕侠驾临桃花岛,有失远迎!” 此时帆船离岸不足十丈,杨过以绝顶轻功踏浪而行,神雕紧随其后,只听他朗声道:“杨过求见黄岛主,有要事相告。” 须臾间,一人一雕已至少女跟前,她盈盈施礼,恭敬道:“岛主昨夜归岛,眼下正在闭关,还请神雕侠在此处稍候片刻。” 杨过眉头微蹙,断然道:“在下有十万火急的大事,攸关郭芙姑娘的生死安危,片刻耽搁不得!”少女大惊,主人半年杳无音讯,黄药师刚刚回岛,正通宵彻查,这神雕侠来意不明又气势汹汹,且该如何对付? 杨过瞧出她神色慌张,展颜和缓道:“在下与黄岛主也算忘年交,姑娘若信不过,我在此等候便是,还请姑娘避远点。”桃花岛上机关重重,硬闯恐怕更费时间,唯有使“千里传音”之法唤黄药师出来。少女束手无策,迟疑地退开百步,杨过纵声长啸,声如波浪,夹着海风席卷八荒。如今他的武功登峰造极又正当盛年,只听啸声起伏绵延,不绝于耳。 黄药师在亡妻墓室检察之际,忽闻长啸之音,即刻推断来者是杨过,普天之下有此等功力者屈指可数。 桃花岛主以“碧海潮生曲”响应,乘箫声而至,如大海浩森潮水推进,忽快忽慢,似有魔力,箫声逐渐变成主调,盖过啸音。 杨过目的达成,立时收式,朝黄药师走去。 “杨过小友,你来得不是时候。”东邪面含恚怒,毫不遮掩。 “晚辈贸然来访,不周之处还请恕罪。敢问黄岛主可是在为令孙失踪一事劳神?”杨过向黄药师作揖行礼,开门见山。 黄药师直言:“不错,我前夜回岛方知芙儿失踪已有半年,目前尚无线索。” “晚辈昨日偶然发现此物,还请黄岛主过目。”杨过将小块银条呈至黄药师手中。 小小薄片上赫然写道:“桃花岛外有孤岛,东北方向人落单。见此条登桃花岛,东邪后人必重谢。” 虽是刻字,却依稀辨认出郭芙的笔迹。 黄药师长叹一声:“杨过小友,桃花岛欠下你好大的人情啊。” 东邪西狂,青袍蓝衫,老少相宜,煞是般配。不然如何解释两人一见面就火急火燎地开船“私奔”?一个弃岛,一个弃雕,成何体统。——神雕如是想。 帆船顺风前驶约一个半时辰,东北方向的小岛隐约可见。杨过心中百思不解:“芙妹是如何跑到这里的?没有船,难不成从桃花岛游过来?不可能,她又不是鲲转世。” 黄药师道:“这丫头愈发豪放不羁,练了一身武功没处使,没准是骑鲸鱼来的。” 杨过冷汗直冒,问道:“若是骑鲸鱼来的,怎不骑鲸鱼回去?” 黄药师斜眼看他,一时语塞。 “郭姑娘练的甚么功夫呀?竟如此厉害?”杨过岔开话题,换个问法。 黄药师暗想:“之前苦于没有高手试验她的武功成色,此番杨过小友送上门来,可有好戏看咯。” 便坦言道:“《九阴真经》全本,桃花岛所有绝学。” 这回轮到杨过沉默。 再行片刻,海滩上的人影逐渐清晰。黄药师道:“是芙儿!”继而皱眉,“她身边那是甚么东西?” 杨过做梦也没想到,郭芙竟有如此落魄的瞬间——不修边幅c衣衫褴褛c纤细的白臂上一道道创痕。她看见了自己,却不做任何表情,倒头呼呼大睡分明是因为不想理他。近至跟前,俯身蹲下,她的脸占满杨过的视线,奇怪,即便尘沙满面,玉容消减,郭芙美丽依旧,还是那般骄傲蛮横c活力无限——老白的遗体就是证明。杨过在梦里见她无数次,此刻真人就在咫尺却不敢触碰。 黄药师见他柔肠搬砖c纠结万状,旋即了然,瞥一眼巨蛇,朗声道:“烦劳小友把它拖上船。” 杨过如梦初醒,起身拉蛇网欲走,谁料竟拖拽不动。黄药师道:“此巨蛇乃非凡之物,内子墓室内的小道十有八九就是它凿穿的。”边说着边以玉箫划蛇身,连划数次,蛇皮竟毫无破损,不禁喜道:“芙儿流落荒岛半年,想必武功长进极大。” 杨过将巨蛇来回细看几遍,未能找到一处伤痕,匪夷所思之际想到:“难道它是被芙妹活活打死的?” 黄药师掂了掂藤蔓鲨鱼皮织成的网绳,转身道:“小友稍待片刻,我进岛看看是否有物件遗漏。” 杨过见郭芙睡得香甜,先是心疼又觉有趣,轻轻扶起将其靠在自己右肩,又以长袖为她遮阳。空气中激荡着海水c玫瑰花c阳光的味道,能陪伴在喜欢的人身边,一切比幻想更美妙,这是他这些年来最幸福的时刻。 约过半个时辰,忽见一个大草袋飞出树丛,黄药师笑着走来。“小友,我这外孙女果真天赋异禀,来瞧瞧她做的宝贝。” 杨过把外衣平铺于软沙,让郭芙躺在上面。 拆开草袋,叮咚哗啦。“” 藤棍c蛇网c蟒鞭c长绳c石刺c斧头c木锯c矛头c木弓骨箭应有竟有,俨然是个小原始兵器库。 黄药师意味深长地拍拍杨过右肩,道:“把这些和巨蛇都带回去,走罢。” 待三人回到桃花岛,目极之所尽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象。神雕孑立海岸,已候多时。 船身停泊猛烈一晃,郭芙转醒,睡眼惺忪,迷糊茫然,再定睛看,才确认是桃花岛!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扑上前抱住黄药师。“外公,您总算来救芙儿了!呜呜!”又破涕为笑,乐呵不停。“芙儿都饿瘦了。想吃甚么?”黄药师轻抚她的后脑勺,语气之和煦如三月春风。郭芙喊道:“芙儿先沐浴更衣,然后狂吃一顿,再睡三天三夜!” 诉苦撒娇良久,郭芙放开黄药师,终于将目光移到杨过身上。“杨杨大哥?” 她知道自己现在狼狈不堪,眼前这个人没准是来看自己笑话的。“芙妹。”瞬间,千言万语在喉头,竟不知如何开口。 黄药师笑道:“是杨过小友最先发现了求救信号,若非他及时赶来相告,须得延误几日。芙儿,还不快谢过你杨大哥。” 郭芙愕然,顿时心慌意乱,“我又欠他一次?为甚么,每次都是他!” 杨过见她恼恨缄默,忙说:“芙妹与我情同兄妹,何须言谢?眼下你好好休息才最要紧。” 黄药师摆手道:“甚好,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四名侍女匆匆赶来,见主人回家,无不欣喜。郭芙跃身下船与她们招呼。 黄药师大步上岸,吩咐侍女准备筵席,杨过则负责托运巨蛇和草袋。 “杨大哥,还是我来罢。”郭芙笑着向老白走去。 忽然,神雕展翼疾驰,直奔巨蛇。“小心!”杨过左臂护住郭芙,神雕伸出钢爪欲撕老白肚腹。 郭芙抬肘顶开杨过,抽出草袋中的藤棍,飞身出击拦在老白身前,神雕骤停转咬蛇尾。“你干嘛!”郭芙大怒,起脚横踹神雕头顶肉瘤,出招之精准c力道之强劲令杨过惊叹不已,她和老白交手半年,多为厮杀搏斗,下手已无轻重概念,一脚竟把神雕踹出数丈远。 郭芙喝道:“杨过,管好你的丑雕!” 神雕仿佛听得懂她说话,气得跺脚,“咕”叫几声,转头冲向老白。杨过封堵其路,却不出手。神雕双翅齐挥,势气如虹。“让开!”音落棍至,砸中雕嘴,郭芙扔棍出手,正要使那“摧心掌”,杨过右袖浑劲推开神雕,胸口迎向双掌。郭芙下盘回旋,掉转身躯,掌力空放震裂一块礁石。她转头厉声道:“你不要命么?” 杨过嬉笑:“芙妹,雕兄爱吃蛇胆,你莫与它计较!” 郭芙沉声道:“老白已死,我要用它的胆泡酒,岂能给这丑雕?” 神雕绕了几圈,左右翅轮搧,再次进攻。郭芙怒极,拾棍起式“铜翎剑羽”。 两粒碎石破空而出,一粒弹开藤棍,一粒打中神雕后背。正是东邪出手。 “胡闹!”黄药师走到杨过身侧,瞪着郭芙。 “外公!当初老白闯入外婆墓室欲吞吃夜明珠,芙儿追它入海,谁知在水下打了几个来回,浮出水面已到荒岛。我与它拼斗半年,本欲将其驯服乘骑回来,然其宁死不从,我誓要扒它皮挖它胆,这与杨过的丑雕有何干系?芙儿欠杨过的,他想讨债尽管来找我便是,断胳膊卸腿悉听尊便,指挥破雕欺负人算甚么本事?”郭芙唇枪舌剑一通,把杨过弄得瞠目结舌,他简直冤枉,自己如何指挥神雕了?雕兄甚么时候听过他的命令? 黄药师此刻方知原委,心中歉仄:“芙儿与她外婆从未谋面,却为护墓室追蛇入海,遭罪受难,是我亏欠她。” 随即蔼声道:“好啦,那破雕也打不过你,老白就交给外公处置,芙儿意下如何?”郭芙凶了一眼神雕,撇嘴道:“外公不嫌麻烦收留老白,芙儿感激不尽。反正不能让那破雕占便宜就是!” 黄药师径直走到神雕面前,玉箫比划一阵,手按其头顶,它便似中了催眠术般,摇头晃脑,坐倒在地。杨过一怔,待要发问,却听黄药师道:“小友放心,它在休眠。” 东邪博学多才,精通各业,绝非徒有虚名,杨过以“西狂”称号与其比肩,实在相形见绌。 郭芙惬意道:“杨过,你的丑雕学乖了呢。我的那对白雕可比它俊百倍!” 杨过反唇相讥:“你的雕确实漂亮,可惜命短。” 黄药师打断他们:“别吵。” 四位侍女其声道:“恭请诸位移步西舍用晚膳。” 皓月静悬,风动花摇,西舍院中,温泉汩汩,芬馥氤氲。 “大小姐!岛主c柯公公c杨大侠都在等您吃饭呐!”郭芙泡在清池中整整三个时辰。 “就来了!”美人沐浴完毕,冰肌玉骨轻盈一跃,如芙蓉出水。青泽端来一身素雅衣衫,为她穿上。郭芙鼓足勇气,照了照镜子。青泽笑道:“大小姐瘦了许多,除此之外和从前并无二致。” 说着,帮她梳剪秀发,盘上随云髻。 “少贫嘴。走,吃饭去!”郭芙作势离开,却被青泽拉住,她怯生生地问:“大小姐,那位神雕侠,和您是甚么关系呀?” 郭芙一愣,继而神色变得极其复杂,良久,缓缓道:“我也说不清。年幼相识,吵闹打架,他离开几年,再次相遇的时候,彼此看不顺眼。爹爹意将我许配于他,他却公然拒婚。后来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我先砍他右臂,又伤他妻子。我想,他定是恨极了我。” 直到他在战场上跑来对我说了一番奇怪的话。 月下花前,美酒佳肴之香气飘溢屋舍。杨过难抑激越心情,与黄药师谈笑风生,说至亢奋处,年少时那股风流邪魅自然挥洒,侍女们素日里矜持庄重,对岛主与大小姐敬畏恭顺,何曾体会过这等场面。杨过捧起一坛“竹叶青”待要痛饮,只见珠帘卷起,郭芙快步行至座前,向黄药师c柯镇恶施礼。 黄药师笑道:“芙儿坐罢,来尝尝这碗‘百味韵羹’。”三更将阑,众人终于开动用膳。今日掌勺的是泠昆,数月不见,她苗条许多,娇嫩巧致的面颊上晕开两朵红晕。郭芙端过玉碗,一口喝光,引得众人都笑,她嗔道:“有甚么好笑!这半年来我天天吃野菜,恐怕胃里都长草了!”秋岁闻言忙再给她另盛一碗“燕窝银耳羹”。 柯镇恶道:“芙儿慢慢来,咱边吃边聊,也好听听你的奇遇。” 秋岁接话:“是啊,方才杨大侠讲了他的事迹,惊险又有趣极!但我们更想听您的经历。” 郭芙脸一板,放下羹勺。杨过自嘲道:“在下酒后胡侃只需左耳进右耳出,欠妥之处恳望诸位包涵。”郭芙忖量片刻,斟酒一杯,起身敬杨过:“小妹得杨大哥相救,自是感激不尽,昔日承诺‘见此条登桃花岛,东邪后人必重谢’,如今理当应允,还请神雕侠明示。” 杨过心道:“你想和我划清界限,两相不欠,可我偏不如你所愿。桃花岛宝物固然贵重,我却不稀罕!” 随即回敬:“芙妹何必挂怀这区区小事?即便没有杨某干涉,黄岛主神通广大,也定能想出妙招帮你脱困。再则,东邪之物在下岂敢觊觎?芙妹敬我这杯酒便作‘重谢’罢!”语毕,一饮而尽。 此番话乍听豁达谦逊,实为巧言网罗,郭芙只觉愈发恼火:“这家伙每次都是如此,无赖自大c言不由衷。难道我要欠他一辈子?” 转而嫣然一笑:“杨大哥,我可没说要拿外公的宝贝谢你呀。” 杨过一愣,脱口而问:“那是甚么?” 郭芙正色道:“你救我的命,我自当以性命偿还。小妹武功低微,但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将来若杨大哥身处危难绝境,郭芙定舍命相救。当然,小妹更希望杨大哥平安喜乐,与杨大嫂白头偕老c恩爱一生。” “!!”杨过遽然忿怒,瞬间又想起郭芙不知自己已与小龙女分手,她是真心实意的,可他却恨得险些捏碎手中玉杯。 “他怎又发脾气?莫非拂了逆鳞?”郭芙对此见怪不怪,印象中,杨过对她总是喜怒无常。 柯镇恶本欲赞扬郭芙几句,然而气氛陡变,一片寂阒,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黄药师独坐无言,恍惚之间,想起年轻时与妻子情睦的岁月。 郭芙不愿因与他争吵败兴,即道:“杨过,咱就这么说定了!” 并示意秋岁c春殷侍酒,朗声道:“今夜不醉不休!柯公公,且听芙儿给您慢慢道来‘荒岛奇遇’。” 众人彻夜畅饮,达旦方散。秋岁搀扶着喝得酩酊大醉的柯镇恶回舍就寝;黄药师与杨过相觑一眼,同归东舍歇息;郭芙冲到卧室,狂睡三天三夜。 杨过正大光明地在桃花岛住了下来。岛主欢迎,少主无视,其他人也没甚么可质疑的。神雕休眠结束,朝夕与他结伴。郭芙醒来后,杨过每日清晨都能远远地看见她在西海岸独自练功。 “雕兄,登岛近半个月,我怎还不去向她表白心意?” 杨过成天闲逛,挨个破解岛上奇阵,昨晚掉进洞里,今天上树打盹,黄药师未出岛却不见踪影,郭芙作息繁忙懒得理他。冷风过境,寒霜成冰,他的心也渐渐凉了。 神雕举翅轻拍了拍杨过的右肩,指向西边精舍。“不去。”刚要撇身走开,就被它搧中脑门,登时眼冒金星,头脑晕眩,杨过甩出右袖反搧回去,喝道:“扯平!听雕兄的,去西舍!”大不了被揍一顿。 神雕侠侣来到西舍院外,踌躇不前。杨过道:“雕兄,你叫一声。” 神雕沉默。 屋内,青泽与秋岁看着一人一雕傻站半个时辰,都忍不住偷笑。 秋岁道:“你说杨大侠到底甚么心态?我瞧他对大小姐情意颇深,却不敢与她见面。”。 青泽道:“他的右臂是被大小姐砍断的,他可能很怕她。” 秋岁道:“手臂都被砍了还执著呢?真是痴情。” 青泽道:“这才不叫痴情,分明是自虐c变态!” 秋岁道:“诶,你说大小姐喜欢他么?” 青泽道:“就算有,也只是一点点。大小姐被亡夫伤透了心,难再动情。杨大侠不懂体贴女子,讲几句就要吵起来的架势,大小姐才不会受他的气!” 秋岁道:“平心而论,他确实是很有魅力的男子,据说他有许多红颜知己。” 青泽道:“你少犯糊涂!神雕侠不是盛名已久的‘情圣’么?甚么娶师父c十六年苦候,原来都是骗人的!” 秋岁道:“若非亲眼目睹,确实难以置信。大小姐若是将来和他在一起,得承受多少流言蜚语呀?” 青泽道:“所以大小姐千万不要爱上他!” 二女说话音量低微,但杨过耳力极好,一字不漏听得清晰。“雕兄,我该放手么?” 出其不意,神雕又抡他头,这次是后脑勺,“咕”的一声响彻院宇。 大门打开,青泽走至杨过面前,慢声道:“近日少主闭关,不见客。杨大侠请回。” 神雕怜悯地瞅了老伴。“我就在这里等!”杨过索性赖着不走。 青泽扭身回舍,“砰!”大门关闭。 青泽并没有撒谎,郭芙确实在闭关。 桃花岛地下密室中,两件日后威震天下的武器,即将出世。 几道凛冽的寒光乍闪,浓重的血腥味顷刻弥漫开来。郭芙心跳漏了一拍,待缓过神,只见巨蛇的后劲被划开一道长约半丈的深痕,赤血带黑,黏稠如浆,源源流淌。 黄药师手执一条三丈长的细棍,材质奇异,隐隐发光,绝非普通金属。正是这根细棍,破了老白的刀枪不坏之身。 “软猬甲’”珍稀,却不是桃花岛最厉害的宝物。 黄药师道:“外公手中的细棍可锻铸任何神兵利器,甚至比玄铁更坚硬。” 郭芙双眼发直,她在军中多年,甚么宝刀利剑没见识过,床头挂着一对削铁如泥的君子淑女剑,但和这跟细棍相比,都只是黯淡平常。黄药师道:“它由玄铁液与另一种稀有石末混合形成,且非人力而为,是漫长的时间将两种材质融为一体。” 郭芙指尖轻抚棍身,仅是极轻微的触碰便裂开皮肤,细如发丝的伤痕渗出薄薄的清血。“太神奇了!”她屏住呼吸,惊异于这无与伦比的神器,用细布包裹一端,轻轻拿起,比想象中的沉重不少,约二三十斤。 郭芙俯身细看蛇身,最外层银白鳞皮不足半寸厚,第二层黑皮更薄,皮下肌肉坚厚无比。黄药师道:“芙儿打算如何用它?” 郭芙早在荒岛就已做好计划,当即笃定地说:“爹爹妈妈守城多年却无软甲护身;杨过救芙儿性命,我欠他实多,他为国为民,战功斐然,将来若投身战场,想必也用得着它。老白的身体够大,皮料做三套软甲绰绰有余。” 黄药师道:“芙儿不为自己考虑么?” 郭芙仰首一笑:“芙儿有软猬甲啦!余料若够,外公,我想用它混合金线编织成绳索。”黄药师道:“这主意不错。” 郭芙又说:“还有蛇胆呢,泡酒还是炼丹?”黄药师笑道:“老白功力深厚又百毒不侵,它的胆非比寻常,十有八九能助长功力。”郭芙眼睛一亮,喜道:“对!那太好了!” 黄药师上前一步,取出它的胆囊,把转身向右侧石室走去。郭芙刚要跟上,却听他道:“芙儿,制药炼丹我来,软甲套索你自己做咯。” 郭芙愕然。近些年来,她不是忙打仗就是练武功,针线怎么拿都快忘了。“自己做就自己做!”她气鼓鼓地坐到一旁,见老白安静地躺在地上,淡淡道:“你身虽死,但能物尽其用,也不枉来人世一遭。” 祖孙二人闭关,侍女轮流送饭菜衣物到密室门口,晃眼二十天过去。 而杨过,竟然真的赖在西舍门前不走,饿了,神雕给他送果子递野兔,原地生火炙了,饱餐一顿;困了,拿神雕翅膀当床睡。 青泽问道:“神雕侠贵庚?十三岁?” 杨过翘着二郎腿,叼着狗尾巴草,含糊道:“差不多啦。”十三岁年,他确实在桃花岛来着。 “外公!我做完啦!”郭芙兴高采烈地敲石门。从设计到材料处理,再到剪裁缝制,把她眼睛都弄肿了。三套软甲,靖蓉的尺码她很了解,做得还算顺利;杨过那身就麻烦许多,要做特殊的独臂肩部处理,修改多次,也不知道合不合他身。套索的编织程序极其繁琐,而且容易割手,待全部完成,郭芙双掌再添几道创痕。软甲为纯银色,套索则是金银交替,四样宝物在辉煌的灯火下熠熠生辉。 石门移开,室内各种草药的气味骤然涌出,熏得她得泪水直下。 黄药师喊道:“芙儿,快过来!” 郭芙跑到他面前,一开口话没出,就被塞了一颗药丸。他按下她肩膀,断然道:“盘腿坐下,运九阴内功。” 郭芙一怔,立感体内真气横流,旋即领会,闭目凝神,从第一重开始,重重稳上,到第五重结束,整整运功七个时辰,其间她心神专一,意志平静,时而置身汪洋大海,时而登化九霄云外,直达之前未到过的至高境界。 回岛以来,黄药师见她武功突飞猛进,实战能力极强,但内力尚差一口气。这一口气,有人能在一瞬间突破,却是绝大多数高手一生难以逾越之坎。他本欲将自己内功传一半给郭芙,谁知她竟自己寻获至宝。老白之胆,可祛病解毒,更能助长功力,但其药力过猛,修为低浅服用非胆无效,必遭反噬。黄药师只炼制了两枚灵丹,一颗已被郭芙服下,还有一颗,以备万一。 郭芙三魂归位,回到人间。缓缓睁眼,所视一切清晰无比,连夜劳累导致的浑身酸痛全部消失。 黄药师坐在一旁,把玩着手中小瓷瓶。“芙儿,感觉如何?” 郭芙长舒一口气,道:“外公,这蛇胆也太厉害了!第五重心法我苦练半年,没有一次像方才这般顺畅。” 黄药师笑道:“这就对啦,它抵四十年的功力。” 郭芙奇道:“啊?我还不到三十三岁呢。内功倒是比我还老了。” 黄药师哈哈大笑:“瓶中还有一颗,就当作 你的嫁妆罢。” 郭芙蓦地一呆,接过飞来的瓷瓶,脸红道:“甚么嘛!” 黄药师道:“怎么?芙儿难道要守寡?不值得! 你如今坐拥桃花岛,身怀绝世武功,遇到喜欢的人就大胆和他在一起,谁能奈何?” 郭芙语塞,她从未有过守寡的念头,但也无再嫁人选。她跪下,收好那稀世灵丹,郑重道:“好,多谢外公!但愿芙儿此生姻缘不断,还能重获幸福。” 黄药师扶起郭芙,端详着她的脸,笑道:“芙儿先别急着谢,随我过来。” 二人走出石室,黄药师将三件软甲和套索一一过目,欣慰道:“我东邪此生视传统礼教为无物,更讨厌满口之乎者也的假圣贤,然却敬重忠臣孝子。芙儿体恤父母c赤心报国,不输顶天立地的男子,配得上桃花岛两个镇岛之宝。那柄细棍,也是你的了。” 郭芙傻傻地站着,她深知外公对自己宠爱有加,方得软猬甲护身多年,如今连细棍也给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谢。 黄药师道:“芙儿不必谢我,经管桃花岛,守护好它,将所学传于后世,外公就满意了。” 郭芙恍然明白,她的外公,纵使无所不能,也已老了。谁能敌得过时间? 黄药师道:“去把左边石室内的密盒拿来。” 郭芙端出木盒,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装着一柄淡紫色的木棍,与细棍相较,长度几乎一致,径口略宽半指盖,约为半尺。 黄药师道:“这竹棍是当年西毒欧阳锋从西域带来c遗落在桃花岛的宝物,坚似钢铁,仅此一件,用来做细棍剑柄剑鞘刚好合适。” 郭芙一惊:“细棍竟能当剑使?” 黄药师道:“有何不可?”说着,打开看似混为一体的竹棍,细棍缓缓嵌进鞘中,两物卡得严丝合缝,难容一根青丝。剑柄打开出暗藏玄机,一根手指可撬动开关。 剑鞘关闭,黄药师将宝剑掷给郭芙。“平常打斗,以竹鞘为剑即可。切记,剑身不可轻易示人。芙儿,给它取个名字。” 郭芙接剑,奋然道:“守得云开见月明,就叫‘明昭剑’罢!”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是到它登场的时候了。”黄药师月前于泰山夜观星象,忽见天际有彗星陨落,余声震动百里,其中隐寓人间将发生巨变。 郭芙端凝手中泛着紫白光晕的明昭剑,内心震颤不止。她长跪不起,一字字道:“外公!待芙儿回到襄阳,定用此剑歼敌斩将!” 黄药师笑道:“你斩谁外公都管不着啦。芙儿,无论面对多强大的对手,都要以无畏生死的决心尽力活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4章 东风拂面(下) 寒潮来袭,如冰冷雨倾盆而下。神雕双翼成伞,撑在杨过上方,他仰首叹道:“雕兄,你待我真好!”神雕双目紧闭,像是在沉睡。待雨后初霁,云破天开,恰近申时。杨过走出翅荫,捋捋胡渣,伸伸懒腰,望向西舍,心中掂掇:“诶,我现在这副德行若给她瞧见不是找揍么?算来也有二十日了,莫非闭关不顺?嗨,人家有黄岛主教导,哪轮得着我多管闲事”当他乱想之际,右肩蓦地哆嗦,袖角水迹正在凝冻,原来漫长的冬季早已开始。 “杨大侠,岛主邀您上东舍叙谈。”身后响起婉转的女声。来者名叫扶摇,她是八侍女中最出众的一位,容貌隽美,举止端庄,气度不凡。杨过瞧她的步伐轻灵与稳重兼备,便知其武功不弱,想必已得郭芙真传。 杨过道:“在下一身邋遢,尚需清洁更衣,谅请黄岛主多候片刻。”扶摇眉梢略挑,笑道:“杨大侠毋需拘礼,岛主只想问您三个问题。您听完即可回到此地继续待着。” 杨过一怔,应道:“好。” 黄药师坐于石凳翻看乐谱,见远处人影渐至,取过瑶琴,弹奏一段《广陵散》。此曲寓意深远,旋律激昂,抑扬顿挫,劲指娴拨间,杀伐之音慷慨流泻。杨过沉浸其中,倏忽梦回襄阳战役,刀光剑影,金戈铁马,此生豪情竭尽于此琴音戛然止息,空余三两回声。 “停在这里,真是遗憾。”黄药师幽幽长叹,神色若离若即。见杨过到了,转而笑道:“小友,近来无恙?” 杨过干笑道:“这便是岛主的第一问?” 黄药师道:“非也。第一问:小友与夫人成婚多年,而今感情如何?” 杨过面无愧惧,一字字道:“我与姑姑夫妻名分已断c情缘了尽。我只认她作师父。” 黄药师道:“第二问:小友可有续弦之意?” 杨过道:“有,我当然有。” 黄药师道:“第三问:小友平生夙愿是否实现?” 杨过陷入沉默,难以回答。 “扶摇,领他去南舍歇息。你晚点去提醒芙儿,别让她偷懒。”说罢,黄药师起身进屋,关上房门。扶摇恭声领命,又向杨过道:“杨大侠,请罢。” 杨过与扶摇并排而行,间隔一肩之宽,二人施展轻功,脚步如风,少顷已到南舍。 扶摇解开院围土阵,打开房门,径直去往香水行。南舍构造与东西舍无二致,室内风格朴实典雅,长廊开阔,庭中清池玉树c花岗石桌凳布局精巧,杨过慢行观察,心下尤生满足。走进书房,檀木香气缓入鼻息,千卷藏书一览无遗,虽不比东舍书房载籍浩如烟海,也足以成为无数儒生梦寐之所。杨过暗想:“当年郭伯母只教我读书,绝口不提武功,定是怕我练会后惹出祸端。我杨过误入歧途也好,走上正道也罢,却始终和郭家有缘无份,莫非只因我学识浅薄不配高攀?既然如此,我就把这整屋的书全都读了!” 扶摇备好温水,喊了几声不见人影。她挨个敲门,终于在书房找到他。杨过偏头端视半晌,发觉她的气质与郭芙有三分相似,他一时兴起随口道:“扶摇,这个名字不错。” 她星眸微转,笑道:“我们姐妹八个都是孤儿,生来不知自己姓什么,幸而得岛主和少主相救。杨大侠说我的名字好,那便是在夸少主,因为名字是她赐的。” 杨过暗骂自己该死,怎就管不住这张嘴,随即岔问:“芙妹很忙么?” 扶摇道:“从我遇见她至今,一直便是如此。”杨过接问:“你遇见她时,她伤情如何?” 扶摇沉默一阵,方才开口:“我当时不懂武功,只道少主身患重疾。最初一月,她每晚浑身剧痛无法入眠,彻夜以练内功缓解;吃不进饭菜,仅靠药汤维持;等伤势好转,岛主便盯着她练功读书。” 闻言至此杨过不禁联想到自己饱受情花毒折磨的日子,更加确定郭芙是被极重的拳掌损及腑脏。扶摇道:“少主能痊愈,全仰仗那内功心法,不过” 杨过抢道:“不过甚么?” 她唇角隐翘,反问道:“杨大侠以为,少主的功夫如何?” 杨过凭郭芙与神雕打斗c徒手杀死巨蛇c以内功自愈重伤三件事,便推断出如今她的武功强于当世多数一流高手,旋即道:“比我十年前厉害。” 扶摇呵呵一笑:“杨大侠说话真有意思。” 扶摇领杨过到香水行沐浴,他脱去泥垢浸满的外袍随地一扔,将内衫挂上衣架,“扑通”一声,跳进池中。扶摇皱眉拉起帘幕,正待离开,却听他道:“烦请姑娘转告芙妹” 扶摇打断他道:“杨大侠有甚么话,还是自己去说罢。我虽颇蒙少主眷顾怜爱,但毕竟只是侍女。” 杨过道:“姑娘为何不求芙妹收你为徒?” 扶摇无奈,冷冷道:“杨大侠为何不求少主嫁你为妻?” 杨过一愣,暴躁地拍打浴水,忿恨地想:“桃花岛的女人全都长着十八个心眼。” 景定三年,除夕夜。青泽遵黄药师c郭芙之令,邀杨过去海上看烟火,岂知他蓬头垢面身异味地泡在书房发奋苦读,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青泽见此情景,怒容满面,咬牙道:“杨大侠,岛主 ” 杨过挥手道:“黄岛主c郭大小姐的美意杨过心领了!我哪儿都不去!你,走!”。 青泽摔门而去,跑到郭芙跟前痛斥杨过厚颜无耻。“哈哈,他一直就这样,习惯就好。”郭芙与船头神雕对视一眼,它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杨过绝对想不到,他心爱的雕兄早已投入别人怀抱。 瑞雪覆满桃花岛,远远望去仿佛巨大的白色水晶,一轮皓月升空,把它映照得光辉夺目。 就在此刻,烟花燃起,绚烂盛开。 黄药师与郭芙合奏《碧海潮生曲》,诚愿箫声琴音能穿越茫茫大海,将思念送往襄阳。郭芙再次打开黄蓉临行前交予自己的那封信,寥寥数语,道尽父母之深爱,他们希望她健康平安,更盼她早日学成归家。近三月郭芙使灵丹之效全部贯通于内力,《九阴真经》c桃花岛绝学均已练成,万事俱备,只差一步。 杨过奋战一百二十天,总算把千卷藏书读完——确切地讲,他只挑自己感兴趣的读,上至《九章算术》c《齐民要术》c《梦溪笔谈》,下至形形色色的淫词艳曲,总之,逢“伦常礼教”必忽略,“权谋宫斗”潦草翻,“艺术美学”很枯燥,“玄学道论”凑合看 总之,杨过现在觉得自己勉强算个文化人。 然而,这狼藉凌乱若给黄药师瞧见,杨过恐怕要被断腿赶走。他冷汗直流,开始整理书架。边整理边复习,不知不觉竟又过了七天。 杨过闻了闻领口,自我嫌弃道:“两月未洗,体香都变汗臭,若给芙妹闻了,我这孤苦伶仃的左臂在劫难逃。” 随即走出书房,准备泡澡。 水温渐高,热气氤氲,芳香缭绕,倦极的杨过滑至池中,四肢百骸舒畅c神经松活,迷蒙睡去。 他不知舍外人间三月c桃花漫天,但体内早已春潮暗涌。一片粉瓣停在他的眉心,又落至鼻尖,擦着微张的唇掠过喉结,顺水淌进胸膛恍惚置身于温柔乡,来到那片熟悉的梦境。暖光旖旎,酥风如电拂过指尖,杨过身轻似叶,绵绵躺倒在无尽软田之上。朦胧中,他的左手轻轻抬起,与一只娇嫩细滑的柔荑相扣,他把美人拽入臂弯,环住她的纤腰。她一身薄如蝉翼的绿纱任他揉弄。玲珑樱桃含化入喉,甘田如饴,耳畔娇喘嘤咛如仙乐,神魂颠倒c□□灼烧间,怀中人被他压在身下。美人云鬓缱绻,玉容明艳,目噙清泪。他吻去她的泪水,小声哄道:“别怕,让我爱你。”她摇头,凝视着他的残臂。“不,没关系的”吻如雨下,朱唇轻启,二人坠入爱河 “不准走!”猛然清醒,池水早已凉透,温存犹在。他垂头瞪着隐隐浮现的小可怜,它欲哭无泪地回蹬,简直要把杨过气死。“你倒是哭出来啊!蹬我有屁用?”抽它一巴掌!“啊啊啊啊!疼!老子三十七岁了!拒当王重阳第二!”杨过霍地出水,踹翻浴池,扯过内衫,匆匆套上。 “杨杨大侠。”扶摇前脚踏进舍门,就听到物体震裂的声响。杨过赤身半裸c气焰凶猛地冲了过来,她直被逼退到墙角。“芙妹!”杨过一把搂住扶摇,欲强行亲她。 扶摇登时吓得魂不附体,矍然斥喊:“你再不放手我咬舌自尽!” 她见杨过一愣,飞速从他空荡的右侧逃开,抽出靴中匕首抵在自己脖颈。 杨过如梦初醒,只见她双眼通红,脸面紫涨,意识到自己做了混账事,即刻穿好上衣,退开数丈,温声道歉:“扶摇姑娘,请恕在下唐突冒犯之罪!” “你你”遭此□□,扶摇恨极杨过,却不愿自贱轻生,平抚内心半晌,才放下匕首。 杨过道:“姑娘,千错万错都怪我!杨某任你打骂,绝不还手。”扶摇觉他可笑可恶,她的武功伤不到他分毫,打骂又有何用?怒道:“杨大侠渺视我这样卑贱的侍女不打紧,但望您记住,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忍受你的肆意伤害。今日扶摇只是领命前来相告:明日傍晚,少主约您赴西海岸一聚,切勿迟到。”言毕闪身离去。 此刻杨过心潮澎湃,难以言喻——他的意中人要和自己约会,一瞬间,所有烦闷抛诸脑后。 桃花岛密室有两个出入口——东舍黄药师的书房c西舍郭芙的寝室。入口开关隐蔽,出口开关旁则置有巴掌大小的六爻阵。厚重的钢板无声地移动到位,郭芙一跃而出。窗外暮色低垂,晚风徐徐拂来。 秋岁端着包裹跑进寝室,娇憨道:“大小姐,杨大侠收到您的邀请啦!” 郭芙并不理睬,问道:“扶摇呢?” 秋岁道:“去柯公公那儿了。” 郭芙嗔了一句:“愈发没规矩,不来回话就跑。” 秋岁扮鬼脸道:“都是您惯出来的嘛!” 郭芙愕然而问:“我,有吗?” 夜阑人静,郭芙辗转良久,无法入睡。三声敲门声响起,是扶摇。 郭芙见她面色煞白,双目沉沉,当即问道:“是杨过那个死混球欺负你了对么?”扶摇握住她手,低低道:“少主,我并非求您做主,只斗胆想劝您,如论如何也不要被杨过伤害。” 郭芙不解道:“他敢!” 扶摇怔怔地看着她,凄然道:“少主是否知道他很喜欢您?” 自从杨过高调宣布自己和小龙女分手,众人对他皆持心照不宣的态度,郭芙为避免尴尬,干脆进密室中练功,老白遗体尚存余料可做兵器,日子紧实忙碌晃眼便过了四月。 “我和杨过之间是不能简单用喜欢解释的。我从前不懂他,现在却发觉,他都不懂自己。和这样一个人相处该多累啊。”郭芙幽幽叹息。扶摇急道:“少主,您到底在想甚么?” 郭芙笑道;“我呀,就想着怎么甩开杨过这个讨厌鬼。他想用恩情绊住我,我呢,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见扶摇面露担忧,郭芙拥住她肩,安慰道:“别担心啦,杨过是个混球c无赖c坏蛋,但并非恶人,更不是我的仇人。” 扶摇实甚无奈,怆然落泪,不再多言。 翌日清晨,杨过身着崭新袍衫飞奔到西海岸,见天色还早,便准备把神雕找来做个见证鸟。然而他绕桃花岛一圈,也没寻见昔日老伴。太阳渐偏向西,离约定时间尚差两个时辰,杨过心中隐隐躁动起来。“我到得太早了罢?她岂不是要笑话我?不成,总不能让芙妹等我。” 他环顾四周,目光聚焦在最高的一棵铁杉。“就是你了!”杨过上到树顶,西舍映入视野,俯瞰真爽。 郭芙心无重负,按时赴约。杨过远远望见她出门,莲步飘移,身影如电,轻功神妙竟在古墓派之上。 傍晚将近,二人“同时”到达西海岸,杨过蓦然晃神——她恢复了从前在襄阳的衣装打扮,淡绿色箩衫长裙,秀发及腰,容颜端丽。郭芙未携兵刃,左手拎着一个浅蓝色的包裹。她盈盈笑道:“杨大哥,桃花岛还住得惯么?” 杨过道:“当然住得惯,恨不能一辈子住在这里。况且芙妹不赶我走,我就心满意足了。” 郭芙心里翻了个白眼:“一开场就油嘴滑舌。” 转身沿岸缓行,示意他跟上。 “杨大哥,桃花岛是仙境,亦是避难所,任凭外边战火滔天也烧不进来,对么?”她的话音沉静柔和,像遥远的海浪声。 “古往今来,最后成为的王侯将相人,最初大多怀揣着宏伟志向,亦有人纯粹凭靠时势造就。我们所处的时代不算最好,但实则是个易出英杰的乱世。战争的走向历来只有两种,或为战而战,或为止战而战。芙妹随郭伯伯c郭伯母驻守襄阳,抵御蒙军,为汉人江山c人民百姓的和平安宁而战,属于后者。桃花岛离襄阳路远,但你们亲人连心,牵系彼此,这战火也算烧进来了。”杨过深知郭芙挂念襄阳,无心听甜言蜜语,便顺着她的话说。 “两年来,我没有一刻不想回襄阳。不过,襄樊虽重,然绝非唯一的击破口。桃花岛比邻临安,天子脚下,倍感危机。杨大哥半年前自襄阳来此,难道不曾留意杭州城?”难得能和杨过心平静气说几个来回,郭芙顿时轻松不少。 当时杨过与神雕徒步疾驰,直奔东海之滨,未曾在临安盘桓半日,自然毫无记忆,但一路上种种光怪景象令他印象颇深,官匪相护,商户横行,更不乏蒙军突袭,前一刻山清水秀,后一刻就扎进了乱石荒冢。他叹道:“岂止杭州城,眼下整个大宋都处在风雨飘摇中。” 郭芙道:“嗤,杭州夜景美不胜收,西子湖畔笙歌靡靡,看来杨大哥当真不喜浮华。” 杨过笑道:“我所见过世间最美的人和风景,都在这桃花岛啦!” 郭芙一愣,俏脸微红,好在天色渐暗不便察觉。她停下脚步,面朝海面。海天交界处,夕阳沉入水底。 莹莹月华照在二人肩上,郭芙郑重道:“杨大哥,我曾向你允诺,愿以性命相救,谢你相救之恩。但我将来不能常伴你身边,又如何保证呢?” 杨过还道自己幻听,他措辞千万遍的道白还未出口,难道郭芙竟要以身相许?他激动地险些趔趄。 郭芙续道:“杨大哥,小妹要送你两样东西,可护你周全。”说着,她双手递上包裹。 杨过盯着她诚挚的双眸,清澈干净,长卷的睫毛被海风吹得轻颤。他本能地想拒绝,却仍旧伸出了左臂。 “桃花岛的软猬甲刀枪不入,多次救我性命,可惜这宝贝仅有一件。不过,幸好我遇见了老白。它的蛇皮坚硬,不输软猬甲。前些日子我随外公闭关,就是在想办法将它的皮做成软甲。这个,送给你。我不太清楚杨大哥的尺码,所以让扶摇拿了你的衣服比对大小,你不会介意吧。”郭芙将包裹塞到他手上,不好意思地笑了。 杨过失落之余满心感动,感动之余又很伤心,沉吟道:“芙妹,这么珍贵的东西,还是留给郭伯伯c郭伯母罢!” 郭芙眨眨眼道:“我做了三件嘛,爹爹妈妈的,你的。” 杨过又百感交集了,不由想到:“能和她的爹爹妈妈并列,是不是说明我在她心中的位置非常高?” “好,我收下了!”倘若拒绝,他必伤她的心。 郭芙走到他跟前,紧咬樱唇,从怀中取出一条手链,上面悬挂着一个小小的圆球。 “这个东西,你一定要放在时刻可以拿出来用的地方。就算你只有一息尚存,它也能把你从鬼门关口拉回来。我现在不告诉你是甚么,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给。” “我不要!”杨过抢了手链,猛地往大海扔去。 “你!”郭芙不及思考,抬手把杨过打出数丈远,手链却已不见。他躺在沙滩上喷出一口血,傻笑不止。 “我伤到你了么?快坐起来,我给你疗伤!”她跑到杨过身侧正要搭脉,却发现手链静躺在他掌中。“你!怎像个小孩子一样?这好玩么?”她扶稳杨过,喂了几颗九花玉露丸,又用兰花拂穴手为他按摩。 “芙妹又打我!”这是杨过伤愈的第一句话。 “看你还敢不敢瞎胡闹!”郭芙丢开他,霍然起身。 “我敢啊!反正我有仙丹,有软甲,再不行呢,有你给我疗伤嘛!”杨过被打身疼,心却欢喜。他委屈道:“芙妹帮我戴上,我没有右手!” 郭芙睥了他一眼,蹲下抢过手链迅速系在他手腕上,她道:“圆球上有开关,可以用牙咬开。” 杨过将手腕凑到眼前,左右端量半晌,赞道:“芙妹手真巧!” 郭芙一脚踹开他,拍拍身上沙砾。“我有正经事说。” 杨过弹跳起身,笔直站立。 郭芙脑袋快炸了,转头平息一下心中烦躁。 良久,她正色道: “待我将桃花岛诸事安排妥当,就会回到襄阳。在去襄阳之前,我恳想请杨大哥暗中保护一个叫文天祥的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杨过陡然变色,沉声道:“还望明示。” 郭芙定睛看他,一字字道:“我的三位侍女在临安潜伏数月,终于截获蒙古左丞相的密令。文天祥被当前朝廷漠视,而忽必烈求贤若渴,他手下有不少境外来的高手死士,武功高强诡异,就算是你,也万万不可轻敌。杨过,我虽赠你宝物,但诺言不改。你到了临安,可以在联络点吩咐冥越。” 杨过终于明了,眼前这个女子,愿意为他舍命,愿意交付信任,愿意与自己坦然相对。他从前不知道自己为何独爱她,现在发现在,是自己太聪明,早在一切未知中就认定了她。 碧空澄净,皎月满轮,人影成双来回浮游于海滩之上,汐浪涨落,一遍遍滑过他们的足迹。 “芙妹,我三日后启程前往临安。不过”杨过总感觉似乎遗落了甚么东西。郭芙顽皮一笑:“你在找雕兄?” “对!雕兄哪里去了?你莫非也拔了它羽毛做衣裳?”杨过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从老白的遭遇推理出神雕的结局,毕竟郭芙从小就爱欺负小动物,剪尾巴拔毛c踩死蟋蟀 她双手抱臂,摇头道:“我杀老白是因它毁外婆墓室在先,又无法被降服,宁死也不肯听我的指挥。神雕比它乖巧懂事,虽不如双雕温顺,倒也倔强可爱。我给雕兄修理了羽毛,它现在可更神气了呢。”杨过暗自郁闷:“雕兄陪伴我十几年,还不是搧抡挥拍轮番招呼,凭啥听她的?不服!” 郭芙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得意道:“不服憋着。” 杨过倏地另生僻径,清嗓道:“芙妹的白雕当年在绝情谷为救襄儿负伤c双双殉情。襄儿却是因我才跳下悬崖,归根结底,罪责在杨过。我早该去大漠捉一对雕儿赔给郭家。既然芙妹与神雕投缘,那它理应归你。” 郭芙一愣,旋即叹道:“你有这份心我便满足得很。雕兄对你有情有义,是因你长期与它沟通的方式不够高明,所以才屡屡挨揍。世人皆知杨过是神雕侠,那么它于你不可或缺。能想象我带着神雕侠的雕出门么?给旁人瞧见恐怕误以为” 杨过抢问:“误以为甚么?” 郭芙狠狠道:“误以为神雕侠被我夺雕灭口呢,小妹可背负不起如此滔天恶名!” 杨过委屈地蚊声哼哼:“难道不应是误以为你是神雕侠夫人?” 风大,听不清。 郭芙娇脸一板,正色道:“杨大哥到了临安,倘有雕兄陪同,四方皆道神雕侠在此,自会忌惮三分。文天祥一年前被任命为秘书省正字兼太子府教授,实在是配不上他才略的闲职。敌方尚未知晓神雕侠来意,你亦可站在明处观测,无须潜入宫中。你足智多谋,又岂会不懂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杨过幽叹道:“芙妹到底是东邪后人,深谙忽悠聪明人的套路呐。” 郭芙微怒道:“谁和你嬉皮笑脸。” “那便请芙妹教授驭雕之术,好助我一臂之力。”杨过立马正经起来。郭芙横他一眼,道: “你少啰嗦,自己慢慢琢磨去。明日晌午,神雕会出现在南舍门前。” 夜色渐深,终须一别。杨过感慨良辰易逝。瞻望前程,渺茫难测,下一站就是龙潭虎穴。错身之间,郭芙蓦然抬头,她不曾因杨过轻易俊逸的容貌倾倒,却为他早生华发而心绪忧伤,她隐约自责,该对他温柔点才是。 四目相对,杨过看得清楚——她眼中的锋利不改,跋扈犹在,那些自己怯于面对的漫长岁月竟已将她的天真消磨殆尽。千回百转,因缘际会,杨过此生绝不再与本心背道而驰,做甚么都好,就只要义无反顾地和她在一起,永远相爱。郭芙欣然浅笑,叮嘱杨过谨慎行事,扬手与他道别。 他仍伫立在岸,凝听她远去的声音。 黄药师又趁夜黑风高悄悄去云游,然而被郭芙逮住——也不是逮,她自知明年此时已不在桃花岛,再相见不知何年何月,惴惴不安多天,这一刻终究躲不过。 郭芙拽了拽他袖口,肆无忌惮得哭。黄药师皱眉道:“芙儿,你将来是要当桃花岛岛主的人,外公不能护你一辈子。” 在外公面前,她从来都只是淘气的小女孩。黄药师站在清晖月影中,耐心地等她平静下来,他怎会不了解外孙女的心思?这是沉寂太久后的宣泄,世外天地换改,但愿她能扛得住。 道理她都懂,挽留无益,纵然万般不舍,郭芙也必须面对分离。黄药师道:“日后芙儿用桃花岛的功夫同人比武过招,不许输!” 这句话郭芙铭记在心,从不敢忘。 —tbc—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5章 紫杉易菡(上)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众人:“不知。” 再来! 白衣书生念得哈欠连天,围观群众堪堪散去。“还有最后一问!” 唯蓝衫怪客未走,就只剩他一人了。“问呗。”他懒散得摇头又晃脑,目光投向三楼上房。 书生讶然道:“方才发问多少?” 怪客伸出左手作势运算,痞笑答:“一百七十一,再加一。” 屈原《天问》,有问无解,答案尽在“道”中,“道”即是“理”,世间的道,自然的理,合为天理。实乃千古奇作。 水雲乡中,人们听惯了婉约小调,沉湎于笙歌慢舞,没有谁在乎纣王自焚的原因,亦无力细想“皇天集命,惟何戒之”。端午早过了,盛夏酷暑,烁石流金,骄阳烈焰似是要将西湖水煮沸。 怪客也问:“所谓天理,复是何物?” 白衣书生略微一怔。相距数丈,他看不明晰对方相貌,仅根据举止情态,遂料知其人不甚风雅,悄声喟叹:“诶,这等平平无奇之辈且有此领悟,太子却荒淫度日”美皙如玉的俊脸浮上一层悲哀。怪客一个旋身坐到书生对面,凤眼微眯,戏谑他道:“小兄弟以貌取人,可太肤浅啦。” 怪客独臂,气宇不凡。“神雕侠杨过?”书生秀眉一颦,行过简礼。 杨过凑上前,二人脸对脸,低声道:“文大人好悠闲,太子府呆不惯便来风月之地卖弄才情。这里不安全,你且速速离去。” 文天祥的样貌与杨过想象的不同,长得帅尚可接受,二十六岁顶着一副白嫩细滑的皮囊就太诡异了。暗中远观他数月,杨过早已深感厌烦,无奈确有几名高手隐遁其后,尾随不放,稍有松懈便会露出可乘之隙。 文天祥瞠视言问:“敢问杨大侠奉谁人之命保护下官?” 杨过冷笑道:“文大人信不过杨某?” 文天祥道:“倘是杨大侠自发所为,又岂会剑拔弩张?” “我有么?”杨过愕然自问。就在此刻,幽香从四面八方袭来,他脑中警铃骤作,出手封住文天祥的神庭穴,对方登时扶栏晕倒。“得罪了!”杨过右袖卷起文天祥的折扇,左臂揽人欲走,不待足尖蹬力,花雨倾泻直下,挡住了视野。芬芳刺骨,搅动心池,杨过定神屏息,腾手捏碎酒盏,以碎片连发“弹指神通”,东c西c北角均响起兵刃接挡之声。 “快停手!求求诸位好汉大发慈悲,别在我的小楼打!”老掌柜跌下藤椅,跪着爬向杨过恸哭央求。“闭嘴!”杨过抬脚踢他哑门穴,左手挥落飞来的暗器,长袖灌注四成内力甩往南边角落,金窗玉槛坍塌c宝石珍珠匝地,顷刻间嘈声鼎沸,水雲乡陷入恐慌。 杨过扛起文天祥,拨开花屑,箭步穿行,跃上三楼。“神雕侠好功夫!”黑衣男子抱剑而立,嘴角勾出一抹魅笑。杨过喝道:“滚开。” “素月阁里住着水雲乡头牌姑娘,美若天仙,琴艺高超,房术了得,是个男人都无法抗拒。三哥,咱怕是扫了神雕侠的兴致。” 一名少年站在楼梯口,腰佩弯刀。 “八弟莫要含血噀人,神雕侠忠贞专情,天下皆知,他怎会青睐风尘女子?”循声望去,只见杏衫女子摇曳飘来,柳腰如蛇,举手投足冶艳尽显。 杨过笑道:“妖魔鬼怪虚张声势就爱摆排场,还有谁?都亮相罢。” “西狂又算得上甚么名门正派?” 最后登场的老男人长相丑陋不堪,多瞧一秒杨过都觉辣眼,赶紧看文天祥缓解一下。 杨过甩袖撞开房门探出一只表情呆萌的雕头。“雕兄,帮我照顾好他。”说着,左臂一撂,文天祥修长的身躯摔进素月阁。 “不是八个么?现在才四个。” 杨过松松筋骨,眺览水雲乡,它是当之无愧的临安第一青楼,最瑰丽,最奢华,美人最多,佳酿最醇,丝竹弦乐永无休止,风流墨客魂牵梦萦。 “我们来请人,又不需拼命,四个足矣。”四人聚拢一处,与杨过对立而站。 “请谁?”杨过明知故问。“四人相觑一眼,黑衣男子道:“我等奉教主命令办事,带文大人上燕京走一趟。” 杨过耸肩道:“我不同意。” 杏衫女子媚笑道:“方才文大人问您奉谁人之命保护他,妾身也好奇得紧,神雕侠可否透露一二?” 杨过见她衣衫薄透c祆裙及地,固然极美,却实在不是正经女子的作派,厌恶油生,冷言道:“我只是在等人。” 她漾着甜蜜的笑容,婀娜行步,缓缓道:“你既不为朝廷效力,也不是非保护文大人不可,又何必趟浑水?”蛊惑的意味环住杨过,她根本不打算停下来。 杨过一生阅佳人无数,多为至情至性c凛然英勇的江湖女子,却没有任何一个像眼前这个女子般妩媚娇柔。杨过举掌抵在身前,叫她不要靠近,然而她的软胸贴上他的掌心,仍在向前。 杨过手臂微曲往回退缩,女子就要走到他怀中,却突然止步。 少年道:“五姐好厉害,敢硬上神雕侠。” 丑男道:“哼!什么神雕侠,不过是个毛小子。” 女子痴痴问道:“久闻杨夫人武功卓越c绰约绝代,不知妾身能否比得上万一?”杨过愕然,一年中他不曾回忆关于小龙女的一切,甚至连她的长相都愈发印象邈远。见他恍神,她自信陡增,伸出羊脂美玉般的葱根,去拂那空荡荡的袖袍。“百闻不如一见,失去右臂又何妨,你还是你,一个令天下男子倾羡c世间女子爱慕的男人。”杨过漠然缄默,魂已飞向了大海。 温掌移至肩膀,软弹如棉,此等销魂的抚摸杨过倒无福消受,银翼软甲不仅御刀剑,更能隔绝气息和毒素。“造就这份残缺的人才可恨。若 ” 莺声燕语戛然停顿,杨过左手掐过她的颈项,抬眼间掴了她十个耳光。 “五姐!”少年拔刀欲上,杏衫女子却抬手示意他们别动。 原本粉嫩的双唇被溢出的鲜血渲红,一滴滴顺着她秀欣的玉颈淌进起伏的双峰。她读懂了杨过盛怒表情中的保护欲,她知道自己触及了他灵魂深处的神圣禁地,所以她感到畅快无伦,抑制不住地喘息娇笑:“我真喜欢你,喜欢你掩藏不住心事的傻样。” 杨过扣住她的颈项,只要轻轻使力,她立时就会毙死。花容染上一层灰白,她的气息开始断续,杨过却听见她极微弱如耳语般的声音:“我见过她,在襄阳。她曾说愿意和我交朋友。杨过这不是幻听我在用腹语对你说话” 她紧抿双唇,喉咙的确在滑动。 迟疑之间,丑男与黑衣男双双出手,杨过一翻掌,女子被凌空抛起,长袖卷起一旁灯架甩向二人。 “五姐!”少年来不及接住,她砰然坠地,喷出一大口血,止不住地战栗冷笑:“快去帮二哥c三哥,我不碍事!” 杨过以一打三游刃有余,丑男内力深厚,手握一条约两尺长的黑牌,牌上隐有火焰飞腾;黑衣招式离奇c步伐鬼魅;少年的弯刀着实是把利器。 横行江湖二十载,杨过甚么精妙的武功没领教过?三人路数虽怪癖,却也不足为惧。倒是那女子令他不寒而栗:“她是骗我还是真的与芙妹相识?绝无可能,芙妹怎瞧得上她?” 五十招转瞬拆完,杨过一掌一袖,配合得天衣无缝,大力未发,已占上风。少年叫道:“西狂不过如此,怎不见你使那‘黯然销魂掌’?” 杨过蔑笑道:“打你个小鳖孙哪用着它?”话锋至此,换掌为指发“一阳指”,浑猛劲力击落他手中的弯刀。 “下一个!”轻喝声落,杨过抬手欲夺那黑牌,双指拈住尖头,正待发力,丑男翻转牌身将杨过手指划破,他不免吃了一惊:“这玩意儿竟如斯锋利?”杨过收手换掌,不再硬碰,略退几步,复行一招“拖泥带水”,左右并施c掌袖齐下,似带着几千斤泥沙般重滞之极,直接掀开木梯的龙骨。丑男难挡这雄厚之力,以黑牌对抗。岂知丑男被掌力震及呕血,黑牌竟完好无损,昔年杨过以此掌力与山洪c狂涛抗衡,轻轻一掌便可将大海龟贝壳拍得粉碎,黑牌之坚固似是在玄铁重剑之上。 杨过长袖拦住黑衣,冷冽邪笑,黑衣忙道:“方才神雕侠问,为何只有我们四人。”杨过道:“不错,怎么?还有帮手么?”黑衣道:“不,我们认输。不过,神雕侠欺凌五妹在先,我们四缺一摆不了阵,自不是你的对手。”杨过负手傲然道:“你们走罢。” 少年狡黠道:“下次你就没这般好运了!” 杨过嘿嘿大笑:“小鳖孙惦记着下次呢。” 黑衣扶起那女子,拍碎左边窗棂,四人纵身跃出水雲乡,消失在暮色中。 文天祥悠悠转醒,头一歪,看见神雕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哑然道:“久仰大名,在下幸会。” 杨过斜倚一旁,慵懒道:“危机暂解,戌时已至,文大人今晚便留宿素月阁罢。” 文天祥摆手谢绝,杨过扬手弹开窗门,夜市喧嚷c靡丽宫商倏充耳内,凑近远望,火树银花绕西子湖畔通明无尽。 斑驳光影映射出文天祥布满面部的彷徨跼蹐,杨过沉吟不语,良久方问:“文大人可否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 文天祥道:“临安如何,下官亦然。大侠能保下官今日稳妥,却挽不住这座城市的颓败腐朽。”杨过冷笑道:“杨某一介江湖浪人,无心操烦天下事。大宋奸臣当道,谗佞专权,文大人心如明镜c高瞻远瞩却郁郁不得志,与其淹埋于此,不如趁早远离。” 文天祥道:“三年前,蒙古军队突破长江天险,包围了鄂州,一时间朝野震荡,董宋臣竟提出迁都四明,以避敌锋,若行此误国主张,则六师一动,变生无方,京畿便可能为血为肉。百官皆以为耻,但迫于权势无人敢提出异议。下官死谏,呈《己未上皇帝书》,请求陛下‘悔悟’c‘斩董宋臣以宗庙神灵’然而一切都只作徒劳。” 杨过双眼被落寞的背影占满,叹惋道:“国不将国,何以为家。” 他蓦然想起,昔年王重阳抗金壮志未酬,抱憾终生。迄今金朝覆灭将近三十载,江山易主,改换的竟是蒙古鞑虏。 文天祥忽问:“杨大侠凭一己之力击毙蒙哥汗,可是千真万确?” 杨过一怔,旋即笑道:“三分真七分假。一己之力纯属无稽之谈,若无郭靖大侠坚守襄阳c桃花岛主黄药师指挥二十八星宿大阵c众将士及武林英侠浴血奋战,焉能给杨某出手的机会?” 文天祥道:“了不起!可惜你杀的不是忽必烈。” 杨过道:“文大人倒是与他惺惺相惜。既是如此,何不北上前往战区,与蒙军正面对决?” 文天祥忿然道:“我几度辞官未获准予,身在太子府教那废人,等同于赋闲。” 杨过道:“郭靖c黄蓉夫妇固守襄阳半生,是为黎明百姓c华夏家园,而非大宋江山。实不相瞒,杨某保护文大人,靠的不是命令,而是情义之约。几月后,我师妹到临安与杨某会和,届时同去襄阳。” 话至此,橄榄枝已抛出,判断抉择,全凭个人意向。 文天祥深深地审视这个独臂侠客,他放浪形骸c言辞不修,却比那煌煌大殿中的庸碌臣子清醒也坦荡甚多。 回首前程——集英殿上,理宗以“天道人极”为问,自己以“法天不息”为对。理宗问道:“朕上嘉下乐c夙兴夜寐靡遑康宁c道久而未洽c化久而未成c天变洧臻c民生寡遂c人才乏而士习浮c国计殚而兵力弱c符泽未清c边备孔棘c岂道不足以御世欤c抑化裁推行有未至欤。”文思泉涌运笔间,洋洋万言挥洒出,他如是作答:“是陛下虽端冕凝旒於穆清之上c所谓功化效可以立见。何至积三十馀之工力c而志勤道远渺焉未有际邪。臣始以不息二字c为陛下勉c终以公道直为陛下献。陛下万几之暇c傥於是而加三思c则跻帝王c轶汉唐c由此其阶也已。”。于是理宗钦定自己为第一名,状元及第,当时他二十岁。 庙堂六年,失去自由,他以为万事俱备,直到现实将他的理想粉碎。文天祥本不懂何为“侠义”c“江湖”,现在他却有些了然,“侠”是位分,与天子c将相c庶民一样,“义”是核心,一个人心中存“义”,以武功行“义”,当之无愧为“侠”;江湖,不过是容纳侠的地方。 二人一雕,漫谈整宿,窗外夜雾尽收,旭日东升,闷热的一天又开始了。 九月风凉,秋高气爽。杨过晃悠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突然眼前一亮——冥越终于肯出现了。她疾步而来,速速开口:“杨大侠,桃花岛诸事安稳 ”他迫不及待地打断道:“就说芙妹甚么时候来!” 冥越站定,无奈地说:“少主十一月到临安。” 杨过扶额欲哭,憋屈道:“她绝对是在玩我!” 冥越忍住笑声,安抚他说:“告诉您也无妨。少主这次远行,归期不定,眼下时局混乱,岛主云游前嘱咐她务必重新布置岛上机关c转移密室中部分宝物。此番工程浩大,少主 ”杨过道:“好了好了,理解了!别跟我和尚念经!再见!” 转身,走人,找神雕玩去。 水雲乡,杨过是不愿再光顾的。但是呢,偏偏有不要命的组队找神雕侠到此约架,挑战者背靠金主,出手阔绰丧心病狂,直接抬上五百两黄金作为损失提前补偿,吓得老掌柜前一秒魂飞魄散后一刻乐不可支。 景定三年,小雪,神雕侠杨过与某神秘组合在临安第一青楼比武,比邻西湖,再走几步便是皇城,正醉生梦死的皇帝听闻此事,倒觉有趣,遣派几名官员前去笔录。 舞台绚丽,人物重磅,傻子才不围观!如此一来,黑市赌场纷纷躁动,甚至有庄家开出惊天大盘——神雕侠,胜,一赔二分之一;负,一赔五百;平,一赔一百 程英c陆无双与杨过分别近三年,姐妹二人多次走访终南山,然而古墓空空寂寂,人烟全无,她们访遍百花谷c绝情谷c嘉兴c襄阳最后来到临安。 再相见,杨过讶异之余隐隐忐忑,二女对他痴心不渝,他却注定辜负。 夜深露重,残月冥昏,一对倩影翻过围墙,停在客栈后院。 陆无双眼梢噙泪,情不自禁轻扯杨过右袖,喃喃道:“傻蛋,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程英见杨过眉宇间容光焕发,不似往昔沧桑愁苦,只道是这些年他与小龙女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怅寥涌上心头,柔声问道:“大哥,怎不见大嫂?” 杨过尴尬一笑,闪烁其词,陆无双抢着说:“表姐真烦,我们兄妹难得相聚,你提龙姊姊作甚?” 程英愕然愣住,生怕此话惹杨过不悦,却听他附和道:“三妹甚解我意。” 陆无双惊喜交集,愈加肆无忌惮地拉着杨过呶呶不休,她向来巧舌如簧,随即把一路见闻添油加醋说个没完。杨过整日陪文天祥谈政论理,倍感倦怠,忽听江湖趣事,又见她卖力讨自己欢心,难免动容。 程英见二人亲密嬉闹,畅言无忌,嫉妒蓦起,遂接陆无双的话茬道:“我们游遍大江南北,最后才想起去襄阳。郭大侠说大哥去桃花岛找师父,我们便来了。” 陆无双拍手称快:“哈!我不稀罕去郭府,想到郭芙就恼火,谁料她当真不在!从前她兴风作浪c仗势欺人,好在苍天有眼,善恶有报,她终于倒霉了!” 杨过甩开陆无双,攥紧拳头,转对程英道:“二妹,黄岛主行迹无定,此时并不在桃花岛。” 她垂眸,黯然低诉:“未获他老人家的允准,我自是不敢擅自登岛。今日与君相见,如愿以偿,却是不再奢求其他。” 陆无双道:“大哥,你要和谁比武呀?当世何人配得上与西狂神雕侠对垒。” 杨过冷笑道:“一群乌合之众,我本不屑搭理,权当消遣了。” 程英道:“大哥,不可轻敌。我和表妹明日为你助阵。” 陆无双道:“大哥若瞧不起那帮人,我们替你打便是。”她苦练《玉女心经》十载,自认武功不输一流高手。 杨过皱眉道:“不必。两位义妹星夜赶路,旅途劳顿,也该歇息了。” 程英起身,婉声道:“大哥更要养精蓄锐,表妹,我们别打扰他,走罢。”言毕,挽陆无双离去。 翌日正午,水雲乡喧声震天,一楼大厅的金桌玉椅c水晶莲灯c屏风珠帘尽数挪去,达官贵人c名流士子c富商大贾就坐二三层,长廊c拐角c楼梯挤得爆满,视野开阔,前所未有,高约七丈的巨杖擎起整座楼宇。 程陆二女贴在人堆中,奋力朝前排挪动,然而寸步难移,陆无双急躁之际,讥讽声传来耳畔:“瞧那个穿白衣的女跛子,啧啧,颇有姿色,没准暗恋神雕侠。”引起一阵哄笑。陆无双勃然变脸,恨不能撕烂那厮的臭嘴,程英劝道:“表妹别理他!” 尘嚣骤停,暴风雨前的宁静降临,有五人从光幕中走来——左两位,一个伟岸魁梧,一个样貌丑陋;右两位,清隽男子与翩翩少年;绝代佳丽居中,幽蓝水裙掀起妙曼的弧度,颜若春华,耀如明星,令众人不敢逼视。美人贝齿轻启,肃然道:“明教护教法王裴垣c裴墉;五散人韩骞c叶寰在此,奉我教三十代教主连彧之令,特摆‘四极阵’,邀西狂杨过对战。” 有点意思,从哪冒出来一个明教?连彧是哪位?“四极阵”又是甚么? 四人分列散开,美人径直行至大厅中央,身侧是炳焕丹青c灿烂明辉。 相对地,杨过低调许多,仍旧灰衣蓝袍c形单影只,他踏入厅中,博得满堂彩,瞬息之间,无数倾慕的目光交汇在他疏狂淡漠的脸上。 “一上来就自报家门,看来这次你等信心十足。”杨过独臂空手,扫了眼四人手中的兵刃。美人微笑道:“杨大侠,别来无恙。” 杨过瞥了她一眼,冷笑道:“方才姑娘报了四位名号,唯独漏了自己。”美人欠身道:“小女子施徽,明教护教法王之一。”杨过一怔,心道:“护教法王地位定然高于五散人,此女武功平平如何坐得其位?”再转眸打量,她竟比数月初见时更美艳。杨过道:“敢问施姑娘,五人如何摆‘四极阵’” 施徽朗声开口,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她的一字一句,道:“明教的‘四极阵’,只需四人便可运转,但与绝顶高手比试,怎可缺少指挥者?” 程英暗暗惊悸,她师从黄药师多年,所得真传虽少,却也略懂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对方以四打一,附加布阵指挥,毫无公平可言。 叶寰指着杨过叫道:“姓杨的,五姐乃连教主义妹,身份尊贵无比。你侮辱她,即是侮辱本教,今天,非再卸你一条胳膊不可!” 杨过挑眉道:“乖孙儿口气不小,杨某的胳膊就在这里,却要看你有没有力气拧得动。” 韩骞挺身抱拳,轻喝道:“杨大侠休逞口舌之利,我们还是武功上见真章罢!” 有鼓舞声从看台响起:“神雕侠快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随之而来的是连绵不断的应和欢呼。 施徽闪出数丈,素手轻扬,断然下令:“摆阵。” 四人齐纵跃至东西南北四角,将杨过围在中心。 对方有奇阵加持,杨过已收小觑之心。裴垣居东,裴墉在西,二人均手握黑牌;叶寰c韩骞分列南北,弯刀c长剑蓄势出鞘。 “东攻其右胁,右封其去路。”冰冷的密音发出,裴垣挑牌横杀杨过右胁,杨过肩臂斜倾避开锋芒,翻指戳对方“鸠尾穴”,裴墉架黑牌冲来,杨过飞袖迎卷。 “南下北上断其袖。”寰骞二人依令夹击,杨过大甩袖袍,刚劲浑出,刀剑无法逼近。“东西合掌正攻。”垣右墉左掌互传功力,空余两手合并,齐向杨过挥去。 杨过左掌挥平,遽变朝上,掌力化成弧形,四散落下,以化解二人掌力,这一招大有石破天惊之派。背后寒风飒飒,正是韩骞剑锋刺碰到他左肩,杨过内力震开长剑,不及使下招,弯刀破空划至眼前。杨过下盘翻动,以身挡刀,外袍撕开,透出丝缕银光。 叶寰击中无果,大为懊丧,咬牙怒喊:“他身上竟有软甲!” 施徽厉声道:“杨大侠不妨用你的软甲去试试敝教的圣火令!” 杨过大笑,不禁想:“原来那黑不溜秋的长牌叫这名,想必是明教的圣物。可不能让它弄坏芙妹送我的宝贝。”当即蹬起三丈高,倒身拍发“倒行逆施”,四人见状聚拢一处绕成连环,奋力迎掌。 “南北破下盘。圣火令劈头身。”二百招弹指过,施徽已略察觉出杨过的破绽,他袖力固然猛烈,却是不比左掌力实在。 叶寰远内力不及垣c墉,但他刀法诡妙,来势速疾,专盯杨过小腿干扰,竟逼得他足难着地。 程c陆二人遥观远望,提心吊胆对视一眼,陆无双急急道:“傻蛋苦战不下,那帮无耻之徒不是善类,我们上吧!”程英道:“若大哥敌不过他们,你我去岂非送死?”陆无双扣住她手,凄厉质问:“昔日与大哥义结金兰,他有难你能不救?”程英狠声道:“两方光明正大比武较量,输赢胜负旁人自是无权干涉,我们强行帮忙,无伦结果如何,都算大哥输了,你懂么?再等等,我不信大哥胜不得他们。”陆无双位处三楼边角,身旁人头攒动,难以挪开半寸,她的轻功又不足以飞下五丈,一时心急如焚,冷汗涔流。 近千招拆来,杨过逐步理解到四人的武功的精髓,原来他们内功c招式一脉相承,心意相通,配合如行云流水,取长补短,彼此扶持,类似于玉女c全真剑法合璧的“玉女素心剑法”,只不过他们是四个人,且有旁观视角提点——有几个瞬间,杨过窥见施徽凝神洞悉双方对招,双唇紧闭,喉间不断滚动。她摸索出杨过发招的特点,预判他要出的招式和防御,提前令对方拦截c急攻。 所谓“四极阵”,由《淮南子》中道化演变,利用方位c地形占据优势,加以繁复变化和严丝合缝的调度,强攻围剿对方。 水雲乡外天色渐昏,双方斗到搏命关头,杨过所学招式使了大半,但那“黯然销魂掌”的真正威力却是随情绪而发,正所谓“相思无用,为别而已,别期若有定,千般煎熬又何如;莫道黯然销魂,何处柳暗花明。” 稍纵分神,两枚圣火令交叉成剪欲切杨过左臂,千钧一发之际,他以臂作剑,虚晃一动,使的居然是“玉箫剑法”,黏住一枚圣火令,顺抬左腿扫开另一枚,右袖跟进拍出,劈中裴垣脊椎。“大哥!”裴垣喷血倒下,圣火令脱手滑落。 可就在同时,叶寰接施徽密音砍杨过右脚,他伏地飞刀,白刃登时见血。 顷刻全场沸燃,叫骂哗然。 杨过脚踝钝痛,刚要后退,韩骞剑影劈至,擦枪走火间,他手指迎上剑尖弹射发劲,连剑带人被荡开两丈。岂知裴墉窜至杨过身后,趁他踉跄双掌运十成功力拍在他腰背之上。 “傻蛋!”“大哥!”“杨大侠” 杨过震开背后敌人,胸口绞痛浑身真气窜动,他自己伤得不轻,当即盘坐在地运功自卫。 四阵损伤其三,仅剩一人完好,叶寰的弯刀躺在流光溢彩的长案上,滴着红血。他怒不可遏地执一枚圣火令霍然冲向杨过,欲砍其左臂。 “啪!啪!” 一股纯厚之力从远处袭来,两块碎银齐并打中叶寰手腕和大臂,他悚然呆住,接着发出一声惨叫,原来叶寰的右臂竟被打折了。施徽晃身赶来封他穴道止痛,仰头喊问:“是何方神圣驾临?” 无人应答。 楼中议论声噪如雷,此起彼伏。程英慌忙中想到:“难道是师父?” 门外紫影浮现,定睛再看,一名高挑的女子踏进水雲乡。也许有人认得出,她所走的每一步刚好构成“八卦阵图”。淡紫衣衫朴素,发髻简易,右搦三尺细棍,左手负于背后,腰间悬挂套索,所以人都好奇她的样貌,因为那张神秘的脸被银铜面具遮挡住了。 施徽起身挡在四人前,微笑道:“八弟与女侠无冤无仇,您出手未免太狠了罢!” “姑娘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罢。贵教尘封百年不出,为何打破沉寂来找杨过的麻烦?”紫衫女子的人声硬朗,音量洪亮,压得施徽略感窒息,她强笑道:“女侠果然非比寻常,竟知敝教渊源。” 紫衫女子绕开施徽径自走到杨过旁边,询问道:“你没事罢。” 杨过双目紧阖,动弹不动,却清清楚楚地知道来者何人,心田一暖,微微摇头。她单手按住杨过双肩,冷言如箭:“施姑娘,依你之见,这场比武最终哪方获胜?” 施徽道:“杨大侠连伤我三位义兄,破了阵,但若非女侠插手,八弟不伤,胜方当然是我们。” “哼,我再晚一步到,姑娘貌若天仙的脸恐怕已不在脖子上了。”紫衫女子收手,欺至施徽面前,捏住她的下巴,逼问道:“凭你一张嘴也想妄定胜负?”旋即拎着她以示众人,高声道:“诸位可知明教的来头?” 面对连串的变故,最初抱着看戏心态的人一个都笑不出来,大多对明教作派厌恶痛恨,也有少数人觉得神雕侠名高难副。 “一百多年前,明教在江湖上被称为魔教,因其教条阴森c滥杀无辜,宋徽宗曾派兵围剿明教,黄裳前辈以一人之力杀死明教众多高手。之后明教自闭于光明顶,直至今日。”紫衫女子一席话令群众胆寒,魔教破土再现,恰逢乱世,人人自危。施徽道:“女侠对敝教误解实多,非三言两语能解释,请女侠口下留情。” “口下留情可以,手下却万万不能留情。”紫衫女子松开她,提起细棍,环指二楼一圈,一字字道:“在坐诸位中,潜藏着一位明教高手,武功远在他们五人之上。” 霎时,堵塞的人群陷入恐惧。 细棍悬在施徽的天灵盖上方。 “三声之内你不出来,贵教护教法王将玉殒当场。” 施徽嫣然笑道:“女侠放下武器罢,我们此行只有五人。” “一,二。” 二楼,雕花椅上的雅士飘然跃起,如叶飞落。 施徽星眸一花,屈膝恭声道:“属下不知连教主到此,我等万死。” 裴垣c裴墉c韩骞见教主亲临,无不拖着伤驱垂首伏地。 此人青年样貌,丰神俊逸,他深邃平和的目光定在紫杉女子手上。 “在下连彧,明教第三十代教主,还望姑娘告知芳名。”紫杉女子笑道:“在告知芳名之前,叫我易菡罢。” 连彧道:“‘桃花影里飞神剑,碧海涛声安玉箫’。适才那手‘弹指神通’炉火纯青,莫非易菡姑娘是东邪后人?” 面具之下,是她坚毅的表情。易菡傲然道:“连教主只有胜了我,才有资格提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5章 紫杉易菡(下) 既出此话,遂不免一战。 易菡似乎胜券在握,连彧随和地笑了笑,对施徽道:“好妹子,去给他们疗伤罢。”转而对易菡道:“在姑娘眼中,明教是魔教,在下绝不苟同,且应如何自证?比武胜负怕恐怕不足以衡量善恶正邪。” 易菡道:“那么请问连教主,你我倘不交战,杨过命运如何?” 连彧问:“姑娘很在意杨大侠?” 易菡坦然道:“杨过乃侠之大者,以一敌五,出手光明磊落c杀招未下。反观以‘明’自称的贵教,行径卑劣违悖侠义之道。在场诸位,凡心存善念者,又有谁不牵挂杨过的安危?” 她的目光不曾离开过施徽——这位法王颇通医术,片刻间,她已将裴垣c裴墉c韩骞的伤势缓解几分,三人服了药丸,正盘坐传功。易菡虚步一踏,错身跃到杨过左侧。 连彧眼疾手快射发两枚黑子,道:“杨大侠伤情如何?敝教‘明恒回魂丹’可助他恢复功力。”易菡稳稳接住,深褐色的丹丸指盖般大小,多种名贵药材混合的气味沁入肺腑。“在下好得很,不牢大教主操心。”杨过饱满哄音蓦响,连彧静如平镜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死杨过又逞能!”易菡暗骂一声,来不及犹豫,连彧掌风逼近,她左手擎棍为支点,抬腿迎击,右指轻拂杨过背穴,竟在为其疗伤。连彧笑道:“桃花岛‘狂风绝技’威震武林,在下就来领教!” 易菡调侃道:“杨兄,你甚么时候得罪的连教主,他要杀你呐。” 此刻杨过的“大椎”c“陶道”c“身柱”c“神道”四穴仿佛被清泉灌溉,登时经络舒爽,笑咧道:“我魅力大,他妒忌呗!”连彧心道:“杨过内力果真了得,他若伤愈与易菡联手,我亦万难全身而退。” 当即出招凌厉数倍。易菡见势抬手,变掌对迎,左膝轻顶,将杨过移开一尺。 须臾谈笑间,连彧c易菡拆了三十招,二人仅试探,均不使力,易菡始终以细棍支撑,恐杨过有失,遂不离左右,她单手在“掌”“指”两式间转换,攻防井然,缥缈灵动;连彧招式怪僻,形如魅影,起落无声,非中原武学路数。众人看不清双方招式,隐约见紫青双影交迭纵横,盘旋游弋,如此对决,赏析悦目,零星掌声从阁楼传出,亦有人以《洛神赋》赞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陆无双闷声道:“表姐,那位女侠武功高明,看样子也与大哥相熟。他们甚么时候认识的?”程英柳眉一颦,怔怔道:“我怎知道?” 陆无双道:“她使的‘劈空掌’c‘落英神剑掌’c‘兰花拂穴手’皆为桃花岛绝学,我还以为是你的师姐妹。”程英默不作声,心中疑团升起。 拼斗声愈发激烈,易菡凭单手对抗渐趋下风。还差一柱香的功夫,杨过的内伤即可修复,另一边三人传功也来到紧要关头,施徽守护在叶寰身旁,直直地盯着他们。 “连教主招数微妙与当世五绝平分秋色,迥异于中原武功,可否奉告一二?”易菡拂了最后一指,将杨过平推出战圈,双足落地,长棍横挥敌手肋部。这貌不惊人细棍力量不俗,连彧急避退后,沉声道:“敝教粗浅功夫罢了。” “好狂的口气!西狂老兄,连教主定是砸你招牌来的。”易菡用棍,使的却是上乘剑术,招招挺刺要害,棍尖乍看圆钝,暗透锋利寒光,十招瞬过,连彧略知此物非凡,步法陡变,青影一划,如凌虚飘行,人已在易菡十步之外。 二人同声道:“佩服。” 施徽道:“这是轻功绝技‘草上飞’,敝教上下唯连教主一人精通。”易菡摇了摇手中长棍,笑道:“我的兵刃也有名儿,它叫‘明昭剑’。” 连彧拍手赞叹道:“神剑配英侠,姑娘当之无愧。” 施徽冷笑道:“连教主兵刃不在,请易菡姑娘空手出战。” 易菡一时哑然。却听杨过一声轻叱:“法王学得好快,倒讲起‘公平’了。” 陆无双与程英相视一眼,心情复杂。忽见一名大腹便便的巨贾嚷道:“比武事小,饿肚事大,求求祖宗二位速战速决!” 夜幕笼罩临安城,风霜涌入水雲乡,所有人都期待着结局胜负,却无人猜到结局之后的灾难。 连彧肃然道:“在下以本教神功‘乾坤大挪移’领教易菡姑娘高招。施徽,你退下,禁止做任何提示。” “名字霸气得很。”易菡掷明昭剑于杨过身畔,凛然道:“那我便以家传武功会会你的‘乾坤大挪移’。” 连彧道:“请出招!” 动起真格来,易菡c连彧方才意识到都大大错估了彼此的实力。二人年岁相若,都拥有远超实际年龄的深厚内功。连彧招式缓慢,颠覆不定,确有乾坤倒转之派,易菡出手势同霹雳,疾攻如电,二人难以近身对方,看谁能率先突破防线。 易菡瞧连彧脸色青红交替,即猜他在运“乾坤大挪移”的心法要窍,对方想消耗自己的内力以逸待劳,遂撤招回运“九阴内功”。连彧倏地双目赤亮,拳掌并下打破僵局,易菡十指散开,卸去他大半猛力,退身半步还了一对拳掌。连彧不知其使的是“飞絮劲”,诧异于她的急中应变。 连彧骤起攻势,以“草上飞”神速袭来,对准易菡掌心攻击,一股极强的吸力就要将她拉到对方掌前。 “啊!”连彧手掌一麻,原来在双方交触刹那,她已将掌转为爪。二人掌爪胶在一起,他掌心酸痛,她五指生疼再使不上力,下盘架着“螺旋九影”与连彧的“草上飞”斗了旗鼓相当。 情势捩转,容不得二人半点喘息。易菡气血一凝,复出“手挥五弦”的招数,连彧右肘微荡脊柱后躬,左指直冲她“风池穴”,咫尺毫厘,只能以蛮力硬撞,她双拳砸向他腰腹正中,逼退这致命一指。双方力不及撤,四手骤拆五十余招。连彧虚步腾空凌跃,只听清脆一响,原来易菡疾使“弹指神通”抨其足底,却见他从容倒行,身法立定,振臂大开,那对瞳孔闪射出寒栗肃杀;易菡眼目明锐无所畏惧,双掌稳端左右;各自真气回流待发竭力一击。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满座敛声屏息,拭目高潮来临。 施徽眸中闪出一道幽暗绿光,背对楼台看台,喉间隐动。 一股淡薄的烟尘味悄然散开。 纯拼内力,论精纯易菡胜一筹,论变换连彧高一等,殊不知的二人内功精髓皆为阴阳平衡c刚柔共济。明教历代教主,极少有人练到“乾坤大挪移”第四层,连彧功成未久,一番鏖战后,再使出这第四层心法,实则濒临危境;易菡只觉内力正被源源不断夺去,银铜面具之下,她的脸上染上一层煞白。 杨过周身阴毒寒气渐褪,痛感消弭,离痊愈仅差一步之遥。他听不见那边打斗的一丝动静,想必二人已到白刃相搏c生死力拼的时刻。他不曾料想她的功力已臻化境,更难置信五绝之外,仍有绝顶高手隐匿于世。他心头一涩:“杨过啊杨过,你死不足惜,如何值得她为你涉险拼命。我宁愿她还是从前那个莽撞任性c需要保护的娇小姐。”悲恸登时化为黯然。 ——似是玉瓶爆裂之音,连荀被弹出两丈远,易菡跌地,汗如雨下,她撑起身躯,抛出腰间套索,捆住连彧脖颈,咬牙喝道:“你认输罢!” 其实她的余力已剩无几,这是豪赌。 杨过一睁眼,便看到这一幕——连彧半跪在地,就要扯开套索。易菡手腕遽扣又拉紧了套索。“你现在出手,她救输了!”施徽如鬼狱糜音般的话渗进他的耳中,杨过置若罔闻,内力沸腾,只想一掌拍死连彧。 “拖住他!”施徽叫声穿云。裴垣c裴墉c韩骞齐身护教主,领受了杨过雷霆万钧的“黯然销魂掌”。 “着火了!” 火势不知从何处开始蔓延,浓烟滚滚扑来。现在,也没有人再关心决斗的结果。 连彧轰然坐下举起右手。胜负即分,易菡松开套索,匆匆回看,杨过站在自己的眼前。 连彧抬首怒视施徽,道:“谁让你这么做的!” 施徽绝美的脸庞在在熠火中凄艳绽开,道:“教主,我教今日溃败传于江湖,又当如何复兴?” 连彧愕然道:“小妹,你怎会变成这样?” 一切惨景乱象,施徽视若无睹,她跪在连彧身前,道:“教主,您快走罢,属下早已安排人马,船在岸边等您。小妹罪孽深重,就让我葬身此地。” 连彧轻叹一声,搂住她柔若无骨的身子。 这时,数十名明教高手冲进来,担架抬过身受重伤的垣c墉c骞c寰四人。 “是你纵火?”易菡忿然站起,接过明昭剑,朝施徽劈下。“铛!”的一声,圣火令挡住剑身,连彧道:“小妹所为皆算在下账上,无关明教!今日败于姑娘与杨大侠手下,我心悦诚服。”言毕,不敢耽延,抱着施徽落荒即走。 “救人!杨过,我们快救人。” 易菡拉住杨过就要奔赴二楼,却被弥天火光刺得双目一痛。 四面楼梯不知何时被锯断了两个,惊叫c哀嚎c嘶吼声淹没在势不可挡的烈焰中,不断有人摔坠在地,血腥味流进火里,和它们同归于尽。 “好,我们救人!”杨过内伤虽愈,脚踝外伤仍在,易菡疲劳过度勉强支撑,两人彼此相扶,深深对望一眼。 “芙妹,把面具摘了罢。”杨过左手与她的右手牵着,哪怕周围烈火如洪水猛兽,他亦感幸福无比。“等会儿!火势太凶,一个个救太慢!怎么办!”她心慌了,一时手忙脚乱。那雕栏玉砌c满堂富丽正化为废墟,太多无辜的生命被顷刻吞噬。 “有了!”她松开杨过,反手摘了面具,急急道:“我们想办法把湖水引进楼里,雕兄呢?” 杨过沉吟片刻,点头道:“芙妹入湖引水,我来灭火。雕兄在客栈,来不及喊它了。” 郭芙瞥了一眼他的右踝,那刀痕极深损及骨,血肉模糊,甚是可怖。杨过见她顾虑,忙笑道:“一点小伤不碍事。我们赶紧行动。” “好罢,反正你就爱逞强。”这个节骨眼上,郭芙也不便和他拗,当即把明昭剑系在杨过背上,飞身而出,凌空几步跃进西湖。杨过快刀斩乱麻闯入水雲乡后院,搬起一口最大的水缸,扯过几丈绫罗绸缎。 夜色昏沉,星月均暗,初冬的湖水寒气瘆人,纵使郭芙水性极佳也难免略感不适。她探出水面,朝杨过示意,“接着!”套索一端丢给他,另一端扣牢水缸。郭芙双掌上推,将已盛满的水缸托出水面,杨过紧握套索拉其上岸。 郭芙背着浸湿的沉重布料回去,冲上二楼救人。布料用尽,再行入水。 这时,临安的巡铺c防隅姗姗来迟,只见一位独臂大侠单肩扛着千斤重的水缸,脚印带血走进水雲乡。杨过喝道:“还不快灭火!” 众官兵这才才纷纷展开救援。 郭芙潜在湖中久等杨过不回,便猜他踝伤发作。出水刚走几步就看到一个摇晃趔趄的身影。 “火势稍缓,官府的人进去了。” 杨过靠倒在她肩上,懒洋洋地说着。郭芙扶住他,气恼道:“你甚么时候能不逞强?” 他扯出一个笑容,得意地说:“永远都不能!”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水雲乡化为乌有,断垣残壁c焦尸瓦砾所幸没有燎及皇城和附近平民。阴风浩荡地吹散那久久盘桓的黑烟,直至东方的天际鱼肚白浮现。 秋岁正小心翼翼地为杨过处理伤口,他一个劲儿龇牙咧嘴地喊“疼死啦!”。待包扎完毕,刚好喊到第一百零八个。 杨过嘟囔道:“我芙妹呢?” 秋岁收拾器具,也不接他话。继续抗议:“桃花岛的丫头就爱欺负人!” 她边整理药箱边说:“若没有桃花岛的金创药,杨大侠的踝伤如何愈合得快?您消停几日罢!少主去追查魔教下落了,酉时即归。” 杨过忙问:“她一个人对付地来么?” 秋岁道:“您尽可放心。” 扶摇冷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杨大侠,程英c陆无双两位姑娘在满城找您。”杨过一怔,随即道:“等几日,我就去见她们。” 秋岁拎起药箱恭声道:“杨大侠好生休养,有事尽管吩咐。”说罢转身离开。 且说那晚,连彧及众明教弟子登上一艘花船,郭芙入水前朦胧看见船向西南方向驶去。她顺其行踪一路追寻,竟无所获。从桃花岛到临安,郭芙未歇半刻,便听冥越说杨过和别人比武,便预感不妙,风风火火赶了去,打了一场恶战,接着救火,连轴转至此刻,她甚至没捞到阖眼的机会。 “我回来了。”郭芙摘了面具,放好明昭剑,洗净双手,急急跑往厨房。对,她饿得头晕。结果,杨过和秋岁c冥越抢烧鸡的画面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慢着!”郭芙叉腰站着,怒瞪烧鸡。 秋岁笑道:“杨大侠,您还吃不吃呀?” 杨过拽了根鸡腿,凑到鼻前陶醉地嗅了嗅。“死杨过!”郭芙拾了一把蒜头朝他弹去。“娘诶!这就打我?”杨过挥袖拍落,张嘴欲啃鸡腿。她抡起大葱当剑使,刷刷刷打掉鸡腿。“嘿嘿!”杨过反手接住,钻到郭芙臂弯中,“郭大小姐请用膳。”“” 秋岁笑得前仰后合。郭芙问:“你的手干净么?” 这句话,杨过记了半辈子,一度是他的心结。冥越忙说:“杨大侠洗了十遍手我们才允许他进厨房的!” 郭芙道:“你是伤员,还是你吃罢。” 杨过仰头盯着她,仿佛在讲:“我可以亲你么?” 郭芙错身避开,夺下整只烧鸡,笑盈盈地说:“这个归我。” 杨过踝伤痊愈,一丝疤印都没留下,桃花岛神药真厉害!近来,他总在思考:“我和芙妹现在算甚么关系?朋友?兄妹?情侣?” 虽然相处不多,也时常摩擦碰撞,但至少有一点他很笃定——她对自己非常好。 “你真不去见程c陆两位姑娘?” 郭芙的声音第一次出现在杨过屋外。他立即停止畅想。“我昨日偶然听见她们对话,陆姑娘都计划溜进宫找人了。”她一袭紫杉,面具在手,定是又要出门。 杨过眉头紧锁,心中乱作一团。郭芙道:“你尽快去罢。我已经找到明教在临安道据点。不过,因为上次两方交战,他们损失惨重,似乎正准备撤离。连彧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你可知明教总舵在哪里?” 见他不答,她续道:“明教源于波斯,本名摩尼教,六百年前传入中土。唐皇在各处敕建大云光明寺为明教的寺院。后因与历朝不和,受到压制,再难立足,遂将总舵迁往远在万里的昆仑山,名为‘光明顶’。” 杨过正色道:“芙妹的意思是,我们赶在明教人马撤离之前将其歼灭?” 郭芙踌躇不决,沉声道:“我拿不定主意才来找你商量。我们本该回襄阳的。” 杨过道:“明教教主武功如何?” 郭芙忖度片刻,道:“ ‘乾坤大挪移’的确是不世神功,连彧未练到家,却已如斯强大。我断不会再与他空手对招。” 杨过冷笑道:“不如就用明教教主的颅血祭奠襄阳城阵亡的将士。” 二人展开商榷,竟忘了时间。杨过固执己见,誓要覆灭明教,郭芙则认为以目前实力贸然出击胜算不大。 杨过压低声音,道:“当朝天子荒淫弥久,疾病缠身,或命在旦夕。与文天祥相识结交,他的失望酸楚我亦有体会。明教人初次现身,其声称为文天祥而来,奉命挟他去往燕京。他们暗袭不成,首战落败,蛰伏数月,将目标转对向我。按理说,倘明教仅为忽必烈卖命,只需高手倾出夹击,定能打败我掳走文天祥,何必大费周章比武对垒?若非芙妹神兵天降,恐怕明教已踩着神雕侠的身骨名噪江湖——这才他们的真正企图。” 郭芙问:“但他们败了。所以你想乘胜追击,在其回神之前杀个措手不及?” 杨过点头。郭芙正色道:“明教潜藏势力比你想象的庞大。那日,三位护教法王c两位五散人到场,这说明他们仍有余力保存。况且据我了解,教主之下,护教法王之上,明教还设有光明左右使者,其实力强劲不言而喻。” 掂掇一阵,杨过道:“总不可能倾巢而出罢。” 郭芙道:“当务之急,就是查清他们驻扎在临安的人马。” 杨过道:“然后我们直捣黄龙,杀他个片甲不留。” 郭芙抿嘴道:“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次行动前必须作部署战计划。” 杨过道:“作战计划就是进攻。” 郭芙:“” 扶额。 脚步声急急而来,郭芙脸一偏,见秋岁慌忙禀道:“少主c杨大侠!西北方向,郊外树林,程c陆两位姑娘被十几名魔教杀手困住了!” 杨过与郭芙对视一眼,当即赶往营救。 二人轻功卓绝,箭步驰飞,一盏茶的功夫便远离市区,前方隐约传来兵戎相接的厮杀声。 程英c陆无双长发散乱,均负轻伤,瑟缩在大树旁,对方有人倒地,当余下□□名黑衣人足以解决她们。 郭芙蹲在花草后,低语道:“你近身救人,我在这发远程攻击。” 杨过道:“不如我们比比谁的指法更准。” 郭芙道:“别胡闹!我想试试外公新创的功夫‘墨商戟’,你又不会!” 杨过哑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跃出丛林。 “傻蛋!”陆无双尾音尚带哭腔,方才拼斗,她的“冰魄银针”射散罄尽,终被逼至绝处,眼睑关合瞬霎,劈剑者直直倒下,那个令她目眩神迷的独臂身影到了。程英剑花微颤,玉腕一挺,刺中一名黑衣人。 “二妹c三妹莫慌!”杨过左掌疾挥,长袖掀开积叶,随手毙掉两名黑衣人,稍回头,只见左右两名黑衣人蓦地僵住,无声坠地,他暗吃一惊:“这是黄岛主的新绝学?” 走神之际,又来一个送死的,杨过掌劲忽送,对方下身悬飘,被背后突发的剑气插在树干上。 郭芙使的“墨商戟”乃黄药师晚年因怀念“陈梅曲陆”所创的武功,四式指法,分别对应四人——“玄风煞”c“超风刃”c“灵风剑”c“乘风笔”。指尖的内力隔空激出,使其以极高速自由运行,指力有质无形,能及范围内,如无形兵器。黄药师把其原理c招式c力功都刻在桃花岛密室的兵器库墙壁上,独缺心法。半年前郭芙点数兵器,无意中发现“墨商戟”,遂熟记要诀,以九阴内功尝试催动,效果震骇,威力与变幻犹胜“弹指神通”。 首次实战,连发三指,全部一击致命,连郭芙自己都惊诧万状。 移时片刻,仅剩一名黑衣人——看上去弱小可欺,陆无双东倒西歪地晃他眼前,一副嚼穿龈血的模样,怒喝:“去死罢!”剑锋划破颈项,猩热飞溅,染红她的白衣。 杨过取四粒“九花玉露丸”分别给程c陆二人服用。她们的胳膊c大小腿上伤痕不下十处,杨过于心不忍,沉吟道:“芙请易菡姑娘赠我桃花岛金创药为二位义妹疗伤。” 程英大怔,仓皇望向杨过目光所指之处。 郭芙暗骂杨过混账,却还是扔了玉瓶给他,霍然起身,站到他们周边。 陆无双意难平,无端气恼,扯出笑容答谢道:“多谢女侠!” 程英一颗心怦怦抖,仰头窥见紫杉女子,银铜面具遮盖了脸庞,高挑不失绰约的身姿飒爽立定,她始终不曾看她们一眼。 程英倚树踉跄起身,恭声道:“小女子程英” 郭芙摆手道:“我认得你们,不用介绍了。” 声音陡变,一如比武那日的低沉清冽。杨过简直憋不住笑意,故作严肃道:“易菡姑娘得黄岛主亲传,现乃桃花岛少主。二妹也算与她师出同门。” 陆无双道:“易女侠武功绝顶,小妹佩服得很。当世女流高手,恐怕唯有杨大嫂能与你匹敌。” 杨过脸色骤变,郭芙云淡风轻地回了一句:“陆姑娘谬赞了。” 程英接道:“易女侠如何与大哥相识的?” 郭芙深觉程c陆二人好笑至极,两个痴恋杨过的傻女子,昔日与自己如冰炭不相容,那时她还懵懂不解,现在全然明了。“许多年前偶然遇见的。”她不善更不屑撒谎。 陆无双狠掐了一把杨过腿肉,讪笑道:“傻蛋,我只道你和易女侠‘相见恨晚’,不曾想竟是‘青梅竹马’。” 杨过低喝道:“你胡说八道甚么!” 程英道:“当日大哥对杨大嫂的事支吾不答,是因” 郭芙听不下去,打断道:“你们治不伤了?” “皮肉伤痛,也比不上心伤万一。”陆无双强忍泪水,喃喃自语。 “杨过,这都是你欠下的情债,害人伤己。”明昭剑一提,郭芙作势要走。陆无双及时道:“站住!”再对杨过质问:“傻蛋,你好歹把话讲清楚,别让我们云里雾里的忙活。” 杨过神色凝重,缓慢道:“年关在即,再有两月,便是我和姑姑分别的第三年。” 陆无双c程英的内心世界仿佛天塌地陷,杨过是她们如梦般的妄想与执念,他坚持了十六年,她们亦是如此。 空旷的天幕下,万籁俱寂,只有陆无双c程英听得见甚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怪不得你在临安,怪不得你上桃花岛,怪不得”程英清泪划落,猛然出手,欲揭开那银铜面具。郭芙蹙眉道:“程姑娘勿要作死。”拇指轻动,无形劲气挥开她的右臂。 陆无双挣扎一通,起不得身,出言讽刺道:“女侠莫非做了甚么见不得人的事,鬼鬼祟祟以假面示人!” 郭芙见她不知好歹,以怨报德,遂不再相让,冷声道:“陆姑娘这是哪门子歪理邪说?黄岛主c神雕侠都戴面具行走江湖,难道都是不能见人之辈?” 程英,也曾戴面具她无法自抑地想起年少时与杨过的露水情缘。 明昭剑“当”地匝地,郭芙道:“陆姑娘,我且问你,在尚未知晓杨过和他的妻子分手之前,你以甚么身份找他?金兰兄妹么?杨家与我家上代渊源颇深,我们是自幼相识的朋友。他有恩于我,我便回报于他,如今天下纷乱,明教在临安城蠢蠢欲动,我们做的事很简单,无非是搜集线索,备战迎敌。不然你以为还有谁能救得了你?陆姑娘切莫以己度人。” “你”陆无双自恃口齿伶俐,不曾栽于唇舌之争,此刻却气恨得蹦不出半字。她是古墓派弟子,内功受情绪影响,欲念难止,心神具恸,浑身颤抖,细汗直流,喷出一口血。她倒在杨过怀里,他却本能地排斥,柔声道:“二妹,我送你们回客栈歇息。” 程英抢问:“小妹斗胆问易女侠,师父为何亲传武功c交桃花岛于你?他老人家只有郭夫人一位独女,桃花岛既是门派亦为家业,难道你是嫡系传人?” 郭芙笑问:“程姑娘自认桃花岛弟子?” 程英被戳中了痛处,顷刻面色如蜡,的确,她有何资格在能使出全数东邪武功的桃花岛少主面前质疑,她甚至未能去过桃花岛,气急败坏道:“不敢,小妹只好奇女侠与郭夫人的关系。” 郭芙心道:“当初妈妈不让我得罪程英,果然是一早就把她看透了。陆无双光会贫嘴,程英才是城府深沉。” 笑说:“不如程姑娘择日随我上襄阳拜见郭大侠夫妇,届时你便知道了。” 程英心中答案昭然,认命般地丢下长剑。 陆无双头脑迷糊,茫然骂道:“甚么郭大侠郭夫人,他们若真是甚么好人又怎会养出郭芙那种贱 ”她依靠的温暖宽肩瞬间撤开,跌进湿冷的枯叶。 杨过封了陆无双哑穴,对程英冷冷道:“走罢。” 郭芙横眉轻喝: “你总不能真把她丢在这里!”说罢取套索捆住陆无双,手腕一动,将她拽到背后。杨过叹道:“等你们伤愈就离开临安,以后不必再找我。” 待安顿好程c陆,已是夜色昏黯c新月如钩的时辰。郭芙不乐意让自己的侍女服侍她们,遂打点了名医照料。陆无双躺在榻上呜咽,程英托腮坐在一旁发呆。 “浪费我一天!”郭芙气鼓鼓地迈着大步。杨过道:“去方才她们打斗的地方去看看罢,也许尚余蛛丝马迹。” 郭芙停住,应声赞道:“可以。” 她回身,正撞到杨过眼前;他伸手,想轻抚她耳边的细软发丝。 结果杨过直接把人揽进怀里。 “杨过,你是不是欠揍了?” “嗯。” —tbc—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6章 燎原之火(上) “把那孩子带进来。”文雅的男声打破阒静,密门挪开,一个形如乞丐的羸弱稚童出现在连彧眼前。 他看上去同五岁男孩一般高,然实际年满七岁。 连彧弯腰捧起他冰凉c黢黑的小手。男孩抬头,仰望对方。 “听人说,你叫小龙?” “那是别人乱喊的!我才不叫这个呢!” 男孩属龙,出生于宝祐四年,父母早亡,不知自己姓名,街坊四邻随口唤他叫“小龙”,日子一久,便成了他的名字。 男孩很愤怒,小手死死紧攥,幼躯抽搐,却不掉泪。 连彧蔼声浅笑,道:“那就不叫这个。”说罢击掌两下,一名女子从帘幕后走来。 “小妹,去带这孩子吃顿饱饭,再沐浴更衣。” 连彧将他交给施徽。“姐姐真好看!”男孩惊得小嘴大张,不由地两眼放光,他几时见过如此漂亮的人? 施徽正要牵他,却被躲开。男孩喏道:“姐姐不嫌我脏么?” 她半跪在他面前,一展笑靥,道:“哥哥,你瞧他多懂事,我们定要好好待他才是。” 连彧深深注视着他,兀自沉吟:“相信这孩子能为我们带来新的希望。” 男孩两眼瞪大,任凭漂亮姐姐把自己抱起,嶙峋瘦骨伏上一片芳香软绵,灰泥污垢登时染上她水蓝色的华服。他忽然放声大哭,一双手脚乱舞起来,施徽拭去他脸上不断涌出热泪,一张枯黄瘦削也难掩清秀的小脸浮出水面。施徽忙哄道:“不哭啦,小小阳听话。” 施徽声甜如蜜,犹似天籁,男孩止住抽搭,呆愣着两眼。她安抚道:“就叫小阳好不好?阳光的阳,寓意光明。” 男孩怔怔点头。连彧颔首默允,若有所思。 施徽与小阳离开良久,连彧堪堪回神。他熄灭三排灯火,留一盏荧灯,原本空阔敞明的内室变得局促压抑。升起帘幕,展现出一堵岩石砌成的厚墙面光滑泛银的钢壁。连彧轻按岩墙左下角落的小石,钢门随即旋开,一条狭窄密道通向无尽的幽暗。 明教驻临安的据点极为隐蔽。早在十年前就已建成,位处繁华地段,表面为江南一带鼎鼎有名的“澜清酒坊”,深入其地下,方可见庐山真面目。密道深邃,直通西湖远岸的小栈,那日连彧落败,施徽派人劫游船送明教众人逃至此地,事后焚毁船只,销声匿迹。 前日,连彧下令调所有杀手死士回据点准备撤离,十四名高手途遇两名女子,那白衣跛子拔剑就杀,招式毒辣,一口一句“魔教卑鄙c害我大哥”。两方僵持苦战,二女不敌之际,被杨过c易菡所救。其中一人中银针剧毒,临阵闭气假死,待连彧赶来,交代几句便断了气。 当晚杨过c易菡折回欲查线索却扑了个空。尸体消失,战斗痕迹被抹去,惟馀焦土劫灰。 一张羊皮摊在案左,案右则另有尘封之物。连彧割破手指,将鲜血涂在羊皮之上,字迹渐显,第一行“明教圣火心法:乾坤大挪移”赫然显露。 他的眼中氐惆频闪,右手伸出,悬在空中。“第四层‘乾坤大挪移’,我尚未纯熟自如,又如何练得成‘明河玄指’?” 连彧重拳砸下,石案迸裂,尘封图卷坠在脚边。 《明河玄指》与《乾坤大挪移》不同,后者乃波斯与中土结合的精华,前者则为纯粹的中原武学,由第八代教主独创,需至少第四层的“乾坤大挪移”作修习基础。 连彧犹豫未决,仍拾过图卷,缓缓铺开。 《明河玄指》卷长九尺,分为九节;第一节记载要义与功架,后八节均为招式运行之法,一式一节。 前四式:纳艮兑 融砍离 破震巽 捩乾坤 后四式:月引海 日移影 星亘天 落九旻 右手习前四式,左手练后四式。苦修前四式三百日,是为初成;复修后四式三百日,则为上乘;八式合练再千日,神功圆满。 连彧平复神思,默诵一遍“乾坤大挪移”三c四层心法,运气移宫,修习起来。之前与易菡拼斗,虽棋输一着c功亏一篑,但不失为绝佳的实战经验,对他的修为助长颇多。不足一盏茶时辰,三c四层心法便一气呵成地通关了。 血指涂抹在第五层心法“横空挪移”所写的位置,这是连彧不曾踏足的领域。 卷上注明:“第五层心法,悟性高者四年可成,次焉者八年可成,如练至十二年而无进展,则不可再练第六层,以防走火入魔c无可解救。” 始读两行,连彧只觉其中奥妙胜过第四层数倍,一时惊喜交集。他微运内力,稍作尝试,顿时气血骤冷,如置身冰窟雪窖。 原来这第五层心法后半节晦涩复杂,修习者须全神贯注c竭力而出,容不得丝毫舛误。 “乾坤大挪移”本质为运劲用力的法门,原理在于发挥人本身所蓄有的潜力。明教历代教主中,第八代教主武功最高,他在练成第五层的当天,走火入魔身亡,自此迄今,连彧是唯一练成第四层的人。 恐骇之际,连彧散力坐倒,封住周身大穴,从第一层心法重新练起,以缓痛楚。 他循序渐进,稳行而上,耗时半晌,将前四层心法又巩固了一遍。 第五层,连彧不敢再试,幸而前四层已全然贯通,当即捧起《明河玄指》,从第一节练起。 且说郭芙亲自彻查明教七日无所获,别提多懊恼,迫近年关,这一耽误,归期至少延后数月。 杨过,作为水雲乡事件始末仅存的露面主角,受全城瞩目,甚至理宗都想见他,然而—— “不去。”神雕侠大腿一跷靠在软榻上,玩味地瞧着便衣官员。“你这是抗旨?”文天祥剑眉一紧,折起密诏,整体表情并无起伏。 “老弟,喝酒。”杨过左臂一揽,凑贴到文天祥耳际,道:“皇帝怎知咱俩认识的?” 他愣然道:“陛下不知你我相识。” 杨过松手靠回软榻,微微笑道:“那为何是文大人前来颁昭?” 文天祥执笔,匆匆在宣纸上写下四字:“天子垂危”。杨过看罢,即刻烧毁。 杨过竖起腰杆,凝重道:“医道药理,在下全然不通。” 文天祥又写:“令师妹。” “ ”摊上大事了。 文天祥道:“前辈黄药师医术了得,令师妹乃桃花岛少主,必已承其衣钵。听闻那日她与魔教教主对招同时,能一心二用为杨兄治疗内伤,可真有此事?” “”杨过暗骂:“你小子懂得挺多。”低声道:“文大人,假传圣旨该当何罪?”倘皇帝驾崩在即,哪还有力气召见江湖侠士。 文天祥写道:“事关社稷存亡,下官生死何惧”。 杨过慨叹万千:“文天祥满腔碧血c丹心赤胆,无奈投报无门,纵然为皇帝续上一命,也改不了赵家倾颓c后继无人之势。” 随之道:“此事容我回去与师妹商议,文大人明日午时在此等候答复罢。” “开甚么玩笑?”郭芙撇开杨过,径自朝药房走去。 “你以为我想去?赵昀昭征天下名医进宫给他治病,压根没人搭理。文天祥忠心报国,可惜碰上昏君庸主,若非看在他的份上,我早断然拒了。想当初,不是你让我保护他的么?”杨过紧随其后絮叨没完。 “所以是我的错咯?”郭芙破门而进,点亮灯烛。 “不是你又冤枉我!”杨过踹门跟上,瞪视郭芙。 “眼睛大了不起?” 郭芙掉脸不睬他,开始翻箱倒柜。 杨过坐到一旁,看她从从东到西c由里向外c飞上跑下地找药材。 良久,话音闷闷地响起:“文天祥,不和我们去襄阳么?”郭芙端量着一根巨型人参。 没回应。 郭芙怒道:“杨过,我在问你话。” 转头一看,原来他睡得正酣,不禁莞尔:“装得真像啊。”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杨过背后,人参根须垂在他鼻梁周围。 “痒 ”杨过鼻翼一缩,打了个喷嚏。郭芙收手跳开,他茫然地摸了摸鼻尖,装傻充愣道:“我睡着了么?” “那要问你自己呀。”郭芙才不上当,慢条斯理捋根须,见他惺忪困倦,便温和道:“你快回房歇息。我今晚通宵。” 杨过索性躺倒,负气道:“你不睡,我也不睡。” 郭芙玉颜一板,正色道:“孤男寡女怎可共处一室?”她包下“聚贤苑”客栈的五间上房与半座后院,二人居室相隔三间,郭芙对杨过矜持不苟c礼数不缺,只是因听不得流言蜚语。 窗外风冽霜寒,夜雾湿冷,更漏声响,竟是亥时了。 杨过明知郭芙注重名节,却不忍让她独自赶工,便说:“芙妹不必太认真,随便把把脉c拂拂穴c开个药方就完事了。” 郭芙上前碰碰他的脑门,不烫。“你疯了,这可是为大宋天子治病。” 杨过抢握她手,被轻松挡开,他翻坐起身,嘿嘿笑道:“那又如何?还不是肉体凡胎?一个德不配位的天下之主,享尽人世间的权力荣华,却弃黎明百姓c万里江山于不顾,这种皇帝患重疾,就是天意!” 郭芙倏然缄默,直觉地认同他的每个字,舒长一叹:“医术分高下,医德仁为尚。便只当他是普通病人,尽力一治。至于天意,那还得由老天决定。” 杨过耍赖道:“反正不准你熬夜。” 郭芙笑问:“你凭甚么管我?” 杨过怒道:“就凭我是你芙妹,你甚么时候嫁我啊?” “杨过,请你出去。” 郭芙挥手以内力掀开大门,凛风如刀,吹得满屋草药微晃。 “偏不。”他横在门前,又是一贯放浪形骸的模样。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待回襄阳由父母做主。” 郭芙绝不让步。 杨过冷笑道:“我父母早亡,孤苦伶仃,只能自己做主。” 郭芙镇定道:“杨过,你给我听清楚。我只嫁自己爱的人,亦不可能和任何人私定终身。” 这一刹那,杨过觉得一切回到原点,她又变成了居高临下c瞧不起自己的公主,轻而易举地就践踏在令他难于启齿的伤痛之地。 而郭芙,她可以对杨过好c发自内心地接受他炙热的情意,但她做不到放弃自己的骄傲——这是她不能失去的秉性,没有人能夺走。 她愈平静,他愈恚怒,他们白白错过二十年的根源就在于此。 “你这话甚么意思?”杨过定要问个明白,哪怕是自取其辱。 “我知道你不在乎纲常礼教,但我在乎,你为自己的不在乎,又付出了多大代价?”郭芙清澈的嗓音在寒风中轻响。 杨过几乎要捏碎他的指骨,生怕自己对她动手。“我付出的最大代价,便是永远也抓不住你。” 郭芙脱口喝道:“不是永远!” 是谁先迈开的脚步已不重要,两人撞到一起的瞬间,都张开臂膀拥住彼此。杨过少一臂,无法像郭芙一样双手环绕,但他一只手就足以搂紧她的腰。 时光飞逝,谁也不能回到从前,那就让往事成为永远不会重演的过去罢。 “芙妹说得对。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要失去你。” 如果硬让杨过找一个郭芙外在不够完美的地方,那便是其身材过于高挑——两人接近齐肩,她平视他的上唇,稍一抬头,双方正脸几乎贴到一起。 “不能给他占便宜!”郭芙灵机一动,竟使出“收筋缩骨”的功夫,香躯陡然缩成小团,未等杨过反应便脱离他的怀抱。 郭芙闪至药柜前,打了个响指,挑眉笑道:“外公说,当世练成全本《九阴真经》的人只有我一个。杨大侠认为这招如何?” 杨过扮鬼脸道:“看把你能的!来日再排五绝,就等芙妹大显神通c技冠群雄。” 郭芙一愣,佯嗔道:“嘿嘿,到时万一把西狂挤出去,你可别哭啊。不过” 她想到一件极重要的事,神色突然变得严峻。 “怎么了?”杨过也收起玩闹之心。 “你最强的武功是那套自创的‘黯然销魂掌’掌法 ,我没说错罢。” 见杨过点头称是,郭芙接道:“据老顽童描述,此掌法甚是玄妙,集中神通c东邪c西毒c北丐c古墓派武学之精华,劲道之刚猛可匹敌爹的‘降龙十八掌’。襄儿也最爱夸你的掌法厉害。可那日你与魔教四人对战,似乎未能发挥此掌法的真正威力。” 郭芙并不知晓“黯然销魂掌”的来历与原理,只看出杨过使它时灵时不灵,实为大隐患,这不利于与绝顶高手对决,更容易被车轮战逼入困境。” 杨过一怔,缓步走到她跟前,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 郭芙见他面带愁容,小声问:“你不高兴了?那我不问啦。” 她转身抽开几格药屉,取了金银花c琥珀c龟板等药材。“文天祥也不讲清楚陛下身患何疾,这教人怎么准备嘛!”郭芙心中好生烦躁,一股脑地把药材倒满长排,屋外大风刮过,掀得遍地都是。 “你快回房睡觉!” 她把杨过推到门口。他站定槛边,也不离去。“我在门外讲‘黯然销魂掌’的故事,芙妹可要听仔细了。” 说罢,退一步关紧房门,独立于严寒长夜。 “你”郭芙拗他不过,强咽回劝慰的话,埋头清理药材。 呼啸的风声中,杨过从十九年前被断右臂开始说起。 “本以为山穷水尽雕兄领我寻得独孤前辈的玄铁重剑,随我在山洪中练功” “与姑姑十六年之约,我不敢忘c不敢想。雕兄陪我来到东海之滨,与惊涛巨浪朝夕相伴。桃花岛就在彼岸,虽远不能望,但我依然思念岛上的人” “光阴易逝。百无聊赖之际,我随心所欲练功,由此领悟出一套完整的掌法”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十七式掌法分别名为:六神不安c杞人忧天c无中生有c拖泥带水c徘徊空谷c力不从心c行尸走肉c庸人自扰c倒行逆施c废寝忘食c孤形只影c饮恨吞声c心惊肉跳c穷途末路c面无人色c想入非非c呆若木鸡。” 是夜四更,雪降临安。 杨过尾音轻颤,霜雪吹满了白头。他讲了许多曾经不敢想的话,自始至终,郭芙没有打断过一句。 捣碎药材,研为粉末,她静静地听完所有字句,心头思绪万端。她终于明白,为甚么被杨过误终身的女子都傻,只因杨过更傻。曾在电光火石间,她意识到自己对他有情,但那一刻,她便放下了。 郭芙踱至窗前,他粗重的呼吸声萦绕入耳,片刻沉寂之后,她居然回应了这样一句话:“原来如此。杨过,’黯然销魂掌’的心法太简陋,与招式之间缺乏具体的运力诀窍,无法自由发力。” 毕竟“黯然销魂掌”的心法本质就是——越失意痛苦,威力越大,到了“黯然销魂”的程度,方能释放最大威力。 ——等同于没有心法。杨过真是个武学天才。 郭芙绝非不懂浪漫,只是她坚信,比起娇声暖语的呵护杨过更需要正确的提示。 杨过恍惚明白了,她许多令他欲罢不能的特质,恰恰正是他痛恨的;许多女子对他会做的事,她从不做。如同此刻,他倾诉半宿相思之情,倒换来一通武功心法的指导。也没错,不就是从掌法说起的么? 他们之间的纠葛爱恨,往往看似不可理喻,实际却合乎情理;常常上一秒置身天堂,下一秒狠堕地狱。惟有那跳动的心火未曾熄灭过。 杨过傲然道:“哼,待我完善心法,便不存在这个问题。” 郭芙可算松口气,心道:“好极了,就等这句!” 随即道:“拭目以待杨大侠的旷世神功!” 方才郭芙整理出二十多种名贵药材和三套手术器材。其实她没有一点治病经验,以至异常焦虑,杨过说话使她分神,反倒缓解了压力。郭芙裹起几本医书,准备带回房看。她拎着布袋一打开房门,只见独臂雪人飘然而立。 “别胡闹了,着凉怎么办?” “本大侠有内功护体,不怕冷!” “神雕侠请便,本少主回房啦。” “那我也嘶冻死我了!” 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 等天明来到,洁净的白雪照亮了临安城,从南部皇宫到整个西湖,银妆素裹,美不胜收。 美景衬佳人,贵妃阎氏款步行至福宁殿外,见她身着淡鹅黄长裙,肩披绛红貂裘,肤如凝脂c皓腕夺目,颜如三月花,眸若清波转,云鬓梳成高椎髻,粉梅玉簪点缀生辉。美丽如斯,无怪蒙恩盛宠,正应诗仙那句:“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不幸宋理宗病重,持续昏迷,那么这位阎贵妃打扮给谁欣赏? 澜清酒坊一角,杨过如约而至。文天祥向郭芙拱手作揖,她回了大礼,三人也不多说,上马车向皇宫驶去。 银铜面具遮住郭芙整张脸,她全程一言不发c手不释卷,细细翻查《伤寒杂病论》。文天祥不解,为何她的药箱比御医所用大数倍。 马车过了丽正门,驶往内朝宫殿。文天祥道:“先去东宫。”杨过奇道:“为何不直奔皇帝寝殿?” 郭芙抬眸,示意他别出声,杨过头侧偏,目光对上文天祥惶恐的神情,他以极低的声音道:“这是太子专辇。” “嗤!真麻烦。”杨过翻了个白眼,掀开车帘,金碧辉煌与皑皑雪色交相辉映,铜瓦朱门一览尽收,宫阙层叠c亭台楼阁c灵石玛瑙只如云烟浮过。 两名内侍恭候已久,文天祥引杨过c郭芙进东宫偏殿稍坐。俄顷稍时,正殿中传来玉瓷碎地之声,杨过剑眉一蹙,窥了眼仍在翻书的郭芙。 “杨大侠c郭少主。” 文天祥忿然而归,白皙俊脸青紫发胀,强作冷静道:“太子殿下抱恙,二位即刻随下官面圣。” 杨过察觉文天祥呼吸急促c步调紊乱,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隐约猜出他的原先计划——既无圣旨传诏便无面圣资格,只好打着太子名义觐见。岂能料到太子根本不予配合。郭芙停止默思《外台秘要》,合卷起身,对文天祥c杨过道:“走罢。” 文天祥脚力不快,遂杨过c郭芙携架他微施轻功朝皇帝寝殿疾走,把随行内侍远抛于后。东宫与福宁殿与后宫数十殿宇相连一片,同属内朝宫殿。不一会儿,三人抵达福宁殿院门外。 阎贵妃身后是四名宫女与巍峨庄严的福宁殿,身前则站着四排羽林军。 见此情景,杨过疑道:“文大人,这是甚么意思?” 文天祥忍恚道:“她便是贵妃阎氏!” 郭芙低低惊喝:“素闻阎贵妃勾结奸臣c祸乱朝纲,莫非她要阻止陛下就诊?” 文天祥率先大步踏出,向阎贵妃躬身行参见礼,她扫了眼庶民衣饰的杨过c郭芙,端然启问:“文太师意欲何为?” 文天祥朗声回禀:“陛下病重,昏睡数月,御医束手无策。万幸臣在民间觅得高人,陛下之症尚存转圜余地。” 阎氏道:“文太师为官家安危殚精竭虑,如此说来,倒是本宫错会你意了。” 玉手轻摇,贵妃扶搭着宫女迈出莲足,缓步走向三人。 羽林卫依次挪位,杨过c郭芙看清了贵妃堪称国色的容色。 杨过不屑,偏视别处,郭芙一番踌躇,也未行礼。文天祥道:“这位是神雕大侠杨过,曾击毙蒙古大汉立赫赫战功。” 贵妃见此人英姿轩昂c风仪俊逸,心惚恍一动,忽略了他礼数全无,目中似含倾慕之意。“这位是桃花岛少主郭芙,文武双全,精通医理。” 贵妃眸色忽转,将紫杉女子仔细打量,淡漠道:“她就是来为官家治病的高人?把脸上的东西摘了给本宫瞧瞧。” 郭芙暗忖:“文天祥为救皇帝不顾个人安危,阎氏竟浑不在乎自己夫君的死活,也许这便是昏君无道c宠任小人的报应。”旋即硬声道:“恕难从命。” 杨过道:“我师妹早已习惯戴面具走江湖,贵妃娘娘请勿强求。” 阎贵妃脸色霎变,厉声道:“宫帏禁地,岂容你等邪门歪道之辈放肆?” 郭芙不动声色聚力于右手,冷笑道:“恐怕放肆者另有其人。” 文天祥禀道:“臣未曾见过郭少主真容,但她行侠仗义c为人磊落,临安百姓众所周知,此番只为医治陛下进宫,言辞不周之处望娘娘海涵。臣恳求娘娘以大局为重,即刻让郭少主进殿为陛下诊疗。” 阎贵妃怒道:“文天祥,谁给你的胆子支派本宫?”掉头喝令:“羽林军何在,速速拿下三名妖言惑众c欺君罔上的乱党。” “笑话!” 郭芙抢在杨过出手前瞬发一式“墨商戟”,“灵风剑”势气如虹,隔断了阎贵妃的退路,套索系其纤腰,郭芙腕力一收,以将她挟在身前。 杨过笑道:“在我等邪门歪道面前搬弄拳脚,这便是贵妃娘娘的妙计?” 羽林军见贵妃被擒,纷纷滞住,不敢冲杀。 郭芙怀抱软玉,腻得头皮发麻,转手将人丢给杨过,轻呵道:“贵妃娘娘可千万别乱动,您的肌肤好生娇嫩,万一擦碰出伤痕留下疤印还怎么红颜祸水?” 阎贵妃倏地被杨过封穴扣背,发不出一丝声音。文天祥赶忙开路,领郭芙入往福宁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6章 燎原之火(下) 大宋的天子,正被一种混合着苦涩的药味c檀香香薰c不可名状的腐朽气息日夜环绕。 踏入殿门,文天祥与郭芙不约而同倒吸了口凉气。 御医c宦官c宫女悉数如行尸走肉般伺候着躺在龙榻上的皇帝。文天祥低头躬身一步步走近那道帷帐,沿途明烛摇晃c温黄和暖,扑面而来的软风使他蓦然晕眩。郭芙右臂微抬,抵在文天祥不稳的脊背。 “罪臣文天祥,叩见陛下。”他跪拜俯首,却没有得到“平身”的回应。郭芙单膝着地,启声道:“民女桃花岛郭芙,特应昭征来为陛下诊脉。” 令人窒息的鸦雀无声,内侍总管拉开帷帐,形如槁木的宋理宗双目紧闭c僵直而卧。郭芙霍然站起,指着一名御医喝问:“陛下垂死,你等为何不救?” 御医老泪纵横,颤巍跪答:“陛下!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郭芙瞥见塌旁的空碗,伸手抢过闻了闻。“这”分明只是治疗风寒最普通的药方。然而皇帝皮面晦暗c眼周乌黑c嘴唇灰紫,这根本是剧毒浸体的之兆;再看脉象,纷乱如麻c细弱至甚。大宋天子,离驾崩不远。 “你快起来,去备热水!” 文天祥不及愣怔,半爬半跑地按郭芙的吩咐去做,她打开药箱,揭去面具,清拭双手,蒙上纱布,取了金c银针各十二枚。 郭芙对内侍道:“你,抬陛下左手掰其食指朝上。” 对方窥了她一眼,觳觫着照做,一枚银针飞扎在指尖上,龙躯陡然微震,一丝污血渗出,腥臭味迅速扩散,内侍双手发抖险些滑倒。郭芙惊骇于这猛烈的毒性,不敢再贸然发针,上前定其身,摁其阳池穴,将一枚金针轻缓刺入。 针头刚触到皮下,毒血就喷溅在她的纱布上。郭芙错身退后,屏息摘纱布验毒。方才那一瞬着实可怖,吓得众宫女惨叫逃窜。却见剧毒渐渐灼烂了布块c污血凝结成粒,当真触目惊心。 文天祥以为眼前乱象都是虚幻,但那股刺痛神经的腐臭证实了一切皆为真,恐惧猝不及防地在脑海中蔓延。此刻,天子龙体损毁c不堪一击,文天祥的魂魄仿佛也随之受到重创,沸水滚烫,泼洒在御砖地上,杨过仓促赶到拖住他欲坠的身躯。“文大人,你还好罢?” 文天祥未应他话,不顾满手水泡,端起金盆盲目而行。杨过一时困惑,由得他去。 正如杨过这般江湖侠客,永远无法理解,天子在读书人心中的是怎样的无上尊荣。天子,本该神圣无瑕c奉天承运,本该掌权在手c敕令众生,本该褫夺异族番邦之疆土c使混沌的世界归于平衡文天祥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倾尽才能只为当他的臣子。文天祥之外,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踏上这条血泪交错的不归路。杨过惋惜文天祥生错了时代,并前所未有地感叹自己颇蒙上苍垂怜。 郭芙狠狠甩纱布于三名御医眼前,悻然道:“你等吃皇粮领俸禄,临到头连陛下中毒了都诊不出来么?” 老御医哑声道:“老臣罪该万死!早在两年前,老臣诊察出陛下脉象有异,然彼时陛下龙体强健,遂不敢妄断。” 郭芙逼问:“难道此毒两年不发,近日才突然发作?” 老御医道:“千真万确。陛下近八个月来数次染上风寒,直到二十天前” “哎哟!”另一名青年御医以琉璃镜端详血粒半晌,隐隐猜到了病源。郭芙急道:“你看出甚么了?” 他道:“是蛊毒。” 重新察验,她终于明白血粒是何物——并非血粒,此乃染血的蛊虫残尸,金针所刺伤口太细小,绝无可能引出完整虫体。 阴谋。有人对皇帝施蛊,只差一天,阴谋就得逞了。 巫蛊之术,是历代宫廷最为忌惮的邪术,中蛊者几乎必死无疑,即使存在极少数的幸存者,也再不能复原如初,因蛊毒蛰伏期久,轻则滋长于全身血脉,重则深入骨髓,直至把人完全吞噬。 老御医砰地昏倒,一口浑血呕出,他为医治皇帝殚精竭虑,已然油尽灯枯。“师父!”青年抱住老御医的羸弱之躯,潸然泪下。“别管我,快救陛下用生肉引” 话未完,气先绝,死不瞑目。 “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候。” 郭芙抹平老御医褶皱的的眼皮,对内侍总管道:“速取四块刚割的带血生肉。” 又向文天祥道:“备火盆c冰块。” 杨过捏住皇帝袖口,见那阳池穴上的针口溃烂c腐蚀了指盖大小,肤下蛊虫形迹隐然。郭芙戴上手套,以小刀片刮去手背上的脓淤,敷上金创药再包扎,暂缓毒疮扩大。杨过道:“你有几成把握?” 她使了个眼色,沉默摇头。 郭芙道:“马上手术驱蛊,烦劳两位御医帮助。” 青年面露畏怯,目光投向年长的师兄,那人言之凿凿:“师父生前只唤我二人煎药端汤,实在没有手术经验。姑娘医术远胜我们,足可独当一面。” 杨过勃然怒叱:“一群贪生怕死的鼠辈!” 他只道此手术极难成功,一旦失败,御医必然背负弑君罪名,轻则问斩,重则株九族;殊不知手术过程极为凶险,稍有差池,便会引蛊上身c痛不欲生。 “罢了。”郭芙摆手示意杨过不必再言,取出药箱底部的“银翼面罩”掩护整颗脑袋,杨过哭笑不得,嘿嘿道:“这也是老白?” “这也是老白。” 双手轻挥,两只银白手套晃着荧华的光晕。杨过敲了敲她后脑勺,笑说:“芙妹越来越机智了。” “”郭芙抬腿踩了他一脚。 人在江湖飘,不机智点早被砍死了;伴君如伴虎,庙堂中人尤其如履薄冰。 生肉c火盆c冰块都已就绪,郭芙托起皇帝右腿,两指从“膝眼”一路拂到“涌泉”共十二穴,真气注入,萎缩僵硬的肌肉抽搐着臌胀起来,只见蛊虫窜流如蜂群,被纯阳热气逼下足底。粗金针戳进“大敦穴”,腥血涌入碗中,生肉瞬间被蛊虫食尽,赤碧色的蛊虫每条有绿豆般大小,郭芙利落地倒扣银碗于火盆,腥臭夹着焦糊味散溢,毒烟滚滚升腾。众人捂鼻退后。杨过闭息,卷冰巾裹住皇帝右足。 再用此法于左足,片刻,又一碗蛊虫化为黑灰。 五脏六腑c三十要害大穴均在上身,处理难度高于下身数倍,加之宋理宗饱受伤寒折磨c元气虚亏,一再失血,极有可能不等蛊虫驱尽就一命呜呼了。 郭芙请文天祥取药箱里的参粉与三叶青粉冲水,搁置一旁,封住皇帝周身大穴。成败在此一举,即使看不见脸,杨过亦能确切地感知她的紧绷,遂收起冷酷,和颜抚慰道:“没事的,天塌下来我撑着。” 郭芙横了他一眼,沉心定神,为皇帝把脉。 此刻,宋理宗脉气浮泛c在筋肉间进退两难地辗转,印堂绞锁,仍未脱离险境。郭芙手指如飞,正疏其全身经脉,两炷香的功夫,皇帝长吐病气,倏然眼角一跳,真气从掌心传入胸腔,蛊虫逆向冲转,右手霎时肿起,郭芙双针齐下“少泽”c“少冲”二穴,毒血并流,碗中蛊虫噬啮不餍。 注视着毁灭的余烬,郭芙恻然暗叹:“他体内蓄养蛊虫已久,即使排尽也断无根治可能。” 冰巾拭净毒血,杨过再探皇帝鼻息,当即灌参汤入其喉,沉静道:“两位御医,该煎药了。” 皇帝皮肤晦暗逐退,内侍唤两名宫女为其清理全身。青年御医端来一碗补气血的热汤,郭芙递上两枚灵丹,嘱咐道:“碾碎入药。” 他唯诺捧接,跪到龙榻边。杨过嗤哼出声,不耐道:“甚么时辰结束?” 仅剩一块生肉。 郭芙盯视殷红银针半晌,果断道:“最后一股毒血,只能从耳中引出。”脑内蛊虫不除,等同于前功尽弃,针入颅顶c太阳穴,则必死无疑。 文天祥阻止道:“万不可如此行!” 一个亲小人远贤臣c听谗佞拒忠言的君王,耳聪目明管何用?郭芙洌然道:“一只耳朵换三年寿命,公平得很。” “官家快没气了!” 内侍总管尖声炸开。榻上龙体渐凉,杨过催道:“聋总比死强,开始罢!” 文天祥双目一空,拊心跪地,怆然道:“诸天神明c赵宋列祖列宗在上,佑愿陛下余生励精图治c振兴中华。” 郭芙眼眶湿润,一鼓作气出手拿穴,“百会”c“神庭”c“人中”c“风池”一一拂顺,细针先刺耳垂,待引来蛊虫再以粗针划开对耳轮。浓血淌得迟慢,滴滴进碗,皇帝知觉堪复,因痛感摇头晃脑。“师兄小心!”一抹毒血溅出帷帐,杨过击袖推开文天祥,那中年御医不及躲避,慞惶一滑,正脸栽在血滩里。 他抬起血肉模糊c毒虫啃咬的脸,嘶声悲嗥,就要爬起,却被杨过飞来一脚踹出三丈。生肉鲜血成就了赤碧蛊的饕餮盛宴,很快,那人头空颈断,蛊虫嗜血过度c爆裂而死。见此惨景,青年御医面如死灰,昏厥过去。 杨过喝道:“把尸体拖出去焚了!” 众内侍相觑不敢动,竟是文天祥挺身欲上。杨过心中悲凉顿生,扯了一大块冰巾包住尸首,凌步出殿。 郭芙压住皇帝头顶,挤出最后一滴毒血,“银翼手套”沾满了蛊血,大碗铿地砸进火盆,她运寒气至双手,筋骨一锁,凝冻的蛊血连带手套滑入火中。 蛊虫祛尽,解毒完毕,龙体缓缓松软。郭芙如释重负,和颜道:“再请几位御医来护理陛下。” 殿外晨钟声响,原来这场手术耗时一个昼夜。她感到疲倦,走到药箱旁坐下。老御医尸体也已被清走,内侍c宫女步履轻快,犹如幽魂游荡,郭芙茫然望地着着一个与这琼楼宫殿格格不入的孤零背影。 杨过的身影出现了,郭芙浅笑着摘了面罩,拉长音节,舒然道:“我们该走了。” “文贤弟,你呢?” 走此一遭,杨过认为,文天祥这等忠孝两全的智者能臣,辅佐宋理宗就是暴殄天物,如今亲眼目睹大宋皇权的朽坏与皇帝的脆弱,断不该再心存幻想。 “二位的美意 ” “就是他们!” 这个声音,令文天祥暴怒。 红衣内侍领十六名大内高手,喊着“救驾c护驾”闯进福宁殿。 杨过与郭芙默契相视,对彼此扮鬼了个鬼脸。 文天祥切齿道:“他就是董宋臣。” 那还有甚么可废话的?打,往死里打! 杨过挥掌,郭芙出指,使的全是绝学杀招,两人靠背并肩,势如破竹,眨眼击毙对方四人。 董宋臣吓得屁滚尿流,抱身成球滚向龙榻。“恶贼休逃!” 郭芙蹬足一跃,拦其身前,长腿直下劈断了他的腰脊。 杨过一打十二亦不费力,所谓大内高手一触即溃,犹如酒囊饭袋,宫内果然人才凋零。 宋理宗转醒时,似有杀戮声传入右耳。龙眼蓦睁,所能视及的熟悉之物尚都安在。他浑身酸麻,无力起身,开口启道:“朕渴了。” 音量甚微,气若游丝,但众人听得分明,打斗戛然而止。 董宋臣喘过半口气,尖声道: “传安安姑娘!” 第一奸佞岂是浪得虚名?皇帝刚从地府门口逃回人间,这就唤名妓唐安安前来“伺候”,邀宠之“才”无出其右。 宫女扶皇帝坐起,一张绝美的怒容冲进他涣散迷糊的双眼。 郭芙黛眉一横,踢开董宋臣,拎起药箱大步迈出,忍恚道:“杨过,我们走。” 杨过道:“芙妹,我们一走了之容易,却置文大人于何地?” 懵怔中她伫足,愧疚地咬紧樱唇。 皇帝神志恢复,扫了眼七零八落的护卫,极力摆出天子的威仪架势,平淡斥道:“董宋臣,你还愣着做甚?” 董宋臣匍匐颤声道:“小人护驾来迟,求官家降罪。” 皇帝道:“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朕就免了你的罪。” “这。” 杨过朗然笑道:“陛下问错人了。” 皇帝不悦,疑惑为何有刁民在自己寝殿,更好奇与他同行的佳人,沉声道:“那么朕该问谁?” 杨过指向文天祥。 皇帝换上一副祥和面孔,道:“文卿,你说罢。” 文天祥源源本本述尽曲折原委,宋理宗岑寂良久,方道:“朝野之中,究竟是谁存不臣之心?居然施蛊下毒谋害朕?” 文天祥拱手肃然道:“臣自发彻查蛊毒案,恳请陛下恩准!” 董宋臣接话:“甚么蛊毒,简直一派胡言!陛下圣明,万不可听信文天祥的一面之辞,他勾结巫医犯上作乱c摧损龙体c迫害御医,意图颠覆政权,罪状昭然,罄竹难书!” 郭芙冷笑道:“一面之辞?我这有几枚为陛下引毒的银针尚留残血,你不妨以身试针,验明蛊毒;老御医遗骨未寒,你尽管派人尸检。陛下,董宋臣妄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忠良,该治何罪?” 董宋臣被郭芙劈断腰脊,听见她的声音就胆寒,这话更叫他魂不附体,哭诉道:“官家为小人做主啊!” 宋理宗道:“朕信得过文卿。这些日子朕昏睡不醒,噩梦频繁,梦里是一片虚无深渊,朕下坠,离天光愈远。长梦无尽,朕只怕再难若无文天祥冒死相救,朕焉能苏醒?文卿所为,功大于过,一切罪愆,朕都赦免。董宋臣,你可有话说?” 董宋臣垂头,不再作声。 阎贵妃与唐安安前后脚飘然进殿,皇帝龙颜欣忭,命二女侍陪左右。 杨过道:“陛下既已了解真相,我等庶民亦不便停留宫中。” 阎氏偷瞄郭芙,又羞又妒,正了正仪态,温婉道:“先前臣妾愚拙,错怪了文大人与二位少侠,好在官家安然无恙。臣妾斗胆为二位少侠讨份补偿。” 宋理宗道:“爱妃言之有理。二位少侠高义,行医济世c救驾有功,朕理当封赏你们。” 杨过c郭芙齐道:“不必。” 阎贵妃道:“君命不可违,二位跪下听封罢。” 文天祥劝谏:“陛下,杨大侠c郭少主此行一不图名利c二不谋官俸,何必强求?” 皇帝道:“朕意已决,文卿勿要再言。” 杨过目含鄙夷,随性道:“杨某一介浪子,习惯了徜徉江湖,视名位权势为粪土,就算陛下让龙位于我,杨某也不领受。” 阎贵妃正要发作,宋理宗摆手道:“朕念杨少侠昔日襄阳之战立下大功,便不计较你这番话。” 杨过道:“多谢陛下。” 阎氏道:“郭姑娘医术精湛,遂不如留在宫中” 郭芙右手三指对准阎氏的眉心,道:“你再说一个字试试。” 宋理宗道:“姑娘息怒,就算朕有此心,也断不会勉强。” 阎贵妃惊魂甫定,脸稍偏动,竟逃不出郭芙手指笼罩。 宋理宗道:“朕穷其一生也未曾遇见如郭姑娘这般秀外慧中c文武兼备的巾帼英侠。郭氏随父亲郭靖驻襄阳多年,护城抗蒙有功,朕封她为‘护国公主’,你等可有异议?” 今年七月,周c汉国公主薨逝,年二十二,理宗哭之甚哀c谥“端孝”,后一病不起。大宋仅存一位寿安公主。 阎贵妃扑通跪下,恸哭道:“臣妾有罪。” 阎氏承宠多年无所出,理宗唯一的亲生子女由她抚养直至出嫁,公主没了,她难辞其咎。 郭芙凛然道:“民女以亲生父母为荣耀,绝不贪图帝王之女的空名。” 宋理宗道:“你不愿做朕的儿女,那就当大宋的儿女,‘护国公主’并非空名,你不必留在临安,去襄阳尽责尽力罢。” 郭芙道:“庶民c公主不过差个名号,就如陛下所说,我誓当为守城护国竭尽所能。” 杨过心里颇不是滋味,若知道宋理宗要郭芙当护国公主,他才不拒绝封赏呢!让皇帝一并赐婚岂不美哉?不由暗自嘀咕:“她成了真公主,将来我就是驸马” 郭芙似是感应到了他的奇葩念头,侧过脸对他做了个乖张的表情,杨过鼻孔“哼哼”出气,扭头不看她。 文天祥脑中那根弦总算松弛下来,方才发觉自己喉咙沙哑c已发不出声,双腿一软,跌坐在地。郭芙手疾眼快,把住他腕脉,沉吟道:“不碍事,只是劳累过度导致气脉不畅,休养半月即可。”却见文天祥双眼微阖,面露欣慰,她想:“到底是书生,扛不得千斤担。” 郭芙对青年御医道:“尊师医德高尚必将流芳百世,大人节哀顺变。我的药箱留给文大人查案用,还请您助他一臂之力。” 青年怵惕着答应,接过药箱。 诸事安妥,杨过拱手道:“就此别过,陛下好自珍重。芙妹,我们走。” 二人离去之影如惊鸿翩跹c转瞬即逝,宋理宗枕靠酥胸软玉,心口堵着难言的怅然,唐安安温柔地抚弄龙鬓,望向殿门,眼中潜藏说不明的神往。 “我去!” 可算从“毒龙窝”逃脱,杨过猛吸一大口清新空气,仰面朝天,感受夕阳的沐浴。临安雪霁,千里云霞绚灿,郭芙极目远眺,悠悠而叹:“明晚又是除夕夜。” “呃,芙妹想回家?” 刚问完,杨过就后悔了。郭芙振作精神,笑道:“还好啦,上个除夕” 杨过抱头就溜。遥想去年除夕,他躲在桃花岛东舍闭门苦读,错过了那场海上烟花盛宴。郭芙大笑:“你跑甚么呀?我又没怪你。” “怕挨揍呗!” 杨过扭着腰臀奔出十丈,郭芙环视晶莹洁白的苍茫雪景,忽起童心,喊道:“杨过,我们来打雪仗!” “好哇,本大侠要报仇!” 杨过急刹回旋,揽雪急挥。 “今天不把你打成雪人,本少主就不姓郭!” 郭芙边躲碎雪,边滚搓大雪球。 “略略略,不姓郭就随夫姓杨嘛,毕竟我是未来驸马!” “你的脸皮这么厚,很适合做软甲啊!” “吓死宝宝了!” “臭杨过,你敢砸我!” 郭芙胸前遭到突袭。 “是你先射小小过的!” “谁叫它伸头探脑!?” 请小小过给出合理的解释。 雪地荒寂一望无际,杨过躺成“大”字,脸上敷满冰渣,咂巴道:“公主殿下,承让了。本大侠现在是冰棍。”郭芙掸去身上雪花,蹲下揪他鼻子,道:“皮厚赛老白,嘴硬胜神雕,我甘拜下风。” 杨过“哗”得坐起,“啵”了一口。郭芙粉唇沾上一片小冰花。 杨过陶醉地抖落冰雪,拔腿就跑。“来追我呀!” “咣” 撞到树了。厚重积雪砸落,顷刻把杨过堆成独臂雪人。 郭芙信步松前,负手笑道:“啧啧,乐极生悲。杨兄,承让了。” 二人嬉闹至戌时,双双回到聚贤苑。厨房被扫荡一空,杨过打着饱嗝问:“芙妹,我脑门上是不是肿了大泡?” 郭芙放下碗筷,笑意盎然地摊手。杨过揉眼道:“诶,史上最帅驸马面临破相危机!” “行,别用金创药了。” 她悠哉品茶,等他继续“说书”。 门外,秋岁小声道:“你发现没?少主和杨大侠进宫一趟,关系更亲密了呢。” 冥越道:“嘘你就对这事来劲儿!” 秋岁嘟囔道:“我坚定地相信他们是真爱!” “杨过,从实招来!” “我巨冤!” “那如何解释她说” “因为,此乃无可争辩的事实。” “甚么扯淡事实!?” “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和“皮厚赛老白,嘴硬胜神雕”的人吵架,不存在赢的可能。 ——但郭芙有权剥夺杨过的洗澡资格。 就这样罢。 翌日黎明,郭芙从酣梦中醒来,起身推开窗门。庭院白雪明光莹洁,东风沁凉,梅花清香拂面,严寒临终,春晓悄近,时间的年盘又将回到原点。临安城宁静祥和,千家万户,辞旧迎新,等待守岁。 郭芙换上一袭淡红色的裙衫,提剑出门。 昨夜睡前,扶摇向她略禀暗查进展:“前日少主去澜清酒坊与文大人会和,你们走远后,我进坊买了他家的镇店名酒,无意瞧见几个身法不凡的人匆忙进了后院。傍晚冥越来报,说之前追踪的线索突然断了。次日我再去探查,未察觉到异常,只是掌柜死活不让客官进后院。我猜测澜清酒坊藏蔽着秘密。” 郭芙凌步潜行c踏雪无痕,天亮前到了澜清酒坊,绕至后院外围,跃过四丈高墙,既没出现高手,也看不出有甚么异同寻常之处,倒是深埋地窖的甘醇醪香很是迷人。她小心翼翼地搜寻一圈,院里除了各种酿酒器具和日用之物,再无其他。 “如真是明教据点,必定设有密室暗道。” 郭芙正当思索,忽闻啼哭声,她竖耳细聆确认不是幻听,循声一望,那微弱稚嫩的哭声竟是从井里传出。 这是一口枯井,积雪凝冰,封住了井口,这孩子被困其中至少一整天了。 郭芙破冰而入,点燃烛火,只见一个瘦弱c脸和手被冻得紫红的男孩蜷缩一角。他干涩地呜咽,哭不出泪,直到一股暖流般的热气输进他的体内。 郭芙让男孩靠在自己小臂上,轻声询问: “好点了么?” 男孩不答,重复呢喃着:“姐姐不要丢下我!” 她哄道:“你的姐姐在哪儿?我带你去找她。” 他终于睁眼,抽噎道:“姐姐要带我去很黑的地方,我害怕,不要去,她就不管我了。” 郭芙愕然,喂给他一粒九花玉露丸,问:“你为甚么在井里?” 男孩道:“哥哥把我扔下来呜呜” 他的两根竿腿布满淤青,膝盖已无法屈伸。 眼前这男孩使郭芙想起幼时的破虏,怒不可遏地攥紧剑柄,作为长女,她素来疼爱弟弟妹妹,最忍不得他们被欺负,万不能理解怎会有如此狠毒的兄长。 郭芙道:“你的爹爹妈妈呢?” 哭声骤停,男孩呆滞地摇头,颤着干裂的嘴唇,冰冷道:“没有。” 天呐,又是一个孤苦无依的男孩。 他实在可怜,再受冻挨饿个半天准要断气。 谁家愿新年殇子? 失去父母的孩子就不配幸福地活着么? 这一刻,郭芙好生纠结。命运作弄,因缘不散。她能除恶务尽c救死扶伤,却更改不了他人的身世。 “枯井里有动静!” 呼喊中隐有刀剑之声,外面晨光熹微。郭芙背起男孩,纵身飞出,明昭剑划雪横扫,瞬霎弹落数人,她喝问:“你们是明教的人?” 对方无一回应,各自以兵刃护在身前,郭芙即当作是默认,遂冷笑道:“本女侠大过年的不乐意杀人,尔等转告连彧,倘明教再行恶事,桃花岛少主必亲取他首级。” 说罢,在井壁上刻了一个“易”字,足尖轻点,如纤云红雾般飘远。 杨过十分不欢迎男性加入郭芙的大家庭,哪怕只是个小孩。然而他说了不算。 更可恶的是,男孩名叫“小阳”。顺理成章,杨过成了“老杨”。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郭芙要教小阳武功。杨过阻止道:“还是我教罢。” 她反驳:“凭甚么?” “呃亲身经历,血泪教训。” 郭芙傻愣半晌,恍然懂了,尴尬道:“也对。你教更合适。 ” 杨过正襟危坐,唬道:“小阳!过来拜师!” “不拜!” 小阳眼里的杨过,缺胳膊c打不过一只丑鸟c天天和他抢水饺吃。西狂神雕侠?谁? 郭芙上前解围,柔声对小阳说:“世上没有几人武功比杨过更高。你不拜,将来一定后悔。” 杨过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信!”小阳不屑扭头。 秋岁打趣道:“杨大侠快证明给他看。” 证明的方法极其简单——杨过拎着小阳在屋顶遛弯。 十圈遛完,小阳晕头转向,趴倒在地。 “服了么?” “不服!” 再遛十圈。 “我拜!!” “这才像话。” 景定四年,正月初五,小阳拜杨过为师,改姓“杨”,名“破天”。 杨破天道:“弟子不想喊师父。” 杨过道:“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杨破天道:“呜呜呜!” 杨过道:“这招对我不管用。” 杨破天道:“破天没爹,就认师父做爹啦!” 杨过道:“你个混小子!” 杨破天道:“师如父,就喊‘义父’罢。义父大人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一片欢声笑语中,杨过蓦然忆起二十四年前,活死人墓中,自己对小龙女说:“我心里当你师父,敬你重你,你说甚么我做甚么,可是我口里不叫你师父,只叫你姑姑。” 杨过心悸稍纵间,杨破天已叩完八个响头。 — tbc—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7章 情义无价(上) (1) 遥远的昆仑山巅,手可摘星辰,在这里,冰雪不会随季节变化而消融。日出时分,云海翻涌,有一落拓背影伫立坐忘峰顶。 光明左使傅允收到教主连彧的一道密令。 (2) 正月初七,深夜,杨过伏案发呆,烛火微明,白卷空空,除了最右“黯然销魂掌心法”七字。一旁杨破天敞怀熟睡c鼾声如雷,横占整张大床。 隔壁,郭芙收笔封缄,托腮静思。扶摇悄然进屋,低声道:“少主请吩咐。” “三封家信。一封劳你亲自跑一趟舟山寄回桃花岛;另两封联络丐帮寄往襄阳。” 扶摇领命,宛语道:“四更了,您早点歇息罢。” 郭芙稍感讶异,笑道:“都这个时辰了?” 熬过困劲儿,反倒精神,遂问:“杨破天近况如何?” 扶摇轻哧道:“快把他义父逼疯了。” 郭芙莞尔,沉吟半晌,道:“这孩子从小在市井街头摸爬滚打,难免劣习痞性,又被魔教看中,确是不祥之兆。” 五日前,郭芙与杨过潜入澜清酒坊排查,找到密室与通向西湖远岸的暗道。人去室空,证物全无。 就在他们进宫当天,连彧率教众撤离临安。至于小阳,是一枚棋子,亦可理解为赌注。如施徽进言:“ 教主何须烦扰?杨过识破骗局又怎样?难道他能见死不救?” 侠者仁义之心,竟成了可利用的弱点。 撇为弃子,隐而未现。 杨破天枯井遭难,实为苦肉计,亦真亦假。他的确不知“连彧”c“施徽”是谁,只模糊地形容“漂亮姐姐和她的哥哥”。 言中所指何人,杨过内心了然,权宜之计,他只教杨破天根基内功和粗浅轻功,待回到襄阳,安妥诸事,他决定亲自送他北上少林,转投无色禅师门下。杨破天尚年幼,不明事理,连彧欲将其引入歧途,杨过偏要让他走正道。 扶摇问:“少主后悔了么?” 郭芙坚定了目光,道:“不。” 杨破天拜师前,她已查清杨破天的来历,哪怕重来一次,她仍会救他。扶摇的微笑略带一丝苦涩,原来孤儿之间不仅仅是痛苦相依c还有被救赎的感同身受。 郭芙满怀自信地说:“我希望他幸福地长大,将来能拥有自己抉择的权利。” 扶摇退出房门,郭芙重新研墨起笔,写下几段九阴心法。窗外晨曦透进,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杨过后半夜灵感爆发,挥毫落纸间,洋洋洒洒三千字。他兴致勃勃地冲到郭芙房前,差点不敲门直闯。 “这都甚么玩意儿?” 她的眼睛要瞎了。杨过一把抢回他的宝贝,气愤道:“你懂不懂武功?” 郭芙道:“不敢讲,但你的烂字,我看不懂。” “我念给你听。” 他读了一段哽住,凑近细看半天,尴尬地张着嘴。 字体之狂放,震古烁今,天下第一草书非杨过莫属。 郭芙疑惑道:“逆行运功的心法?” 杨过心想:“糟糕,这是义父的独门绝技,郭家与义父仇深似海,我若明说,芙妹必然动怒,该作何解?” 只听她欣然赞叹:“佩服!真有你的!偶尔几句与九阴心法有异曲同工之精妙,虽颠三倒四,但总能自圆其说。” 杨过干笑道:“是么?” “我没功夫奉承你。” 郭芙拿过心法,耐下性子重读,慢声道:“逆练比顺练难数倍,且更容易走火入魔,终究不宜久练。” 杨过解释:“并非每一章都逆练,不同的心法运不同的招式。” “依我浅见,心法须得有完整的体系。” 郭芙递给他一张内容详密的心法。 字迹工整,笔锋飘逸,三段总纲清晰呈现,杨过惊喜交加,道: “《九阴真经》?” 郭芙无奈笑道:“我挑了几句供你参考。” 这是她再三考虑的结果。 杨过原本以为,惟有等自己与郭芙正式结为夫妻,方才可能获得郭c黄两家最上乘的绝学传授。 “你身体不舒服么?” 她见杨过面红耳赤,良久愣怔,只道他暗自练功岔了真气,忙去摁他脉搏。 然而,脉象稳健,就是跳得太。 郭芙撤手怒道:“你又犯甚么毛病?” “想你的病。” 杨过不管不顾地搂住她,咬住她香软的嫩唇。尽管下一秒被拍飞,他也觉得值了。 摔门声响彻院宇,聚贤苑的老少客官c掌柜伙计c猪羊牛马顿时被震醒。 (3) 上元节前夕,全城依然沉溺在节日的欢庆中。文天祥来到聚贤苑,才知杨过与郭芙即将启程前往襄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的愁容愈深,双眼也不似从前那般澄澈。 宋理宗度过了一个侈靡隆重的春节。 去年正月,吕文德收复泸州,而在更广阔的蒙古帝国,旭烈兀与别儿哥内战打响,忽必烈坐拥万里江山,准备于今夏升开平为上都。 局势明朗,旁观者清。 然则,文天祥仿佛意识失灵,一厢情愿地认为天子只是大病初愈,需以宴乐调整心情。 于是,叙旧成了道别,杨过与文天祥倾觞把酒c畅饮至天明。千杯下肚,双双烂醉如泥,伏塌而眠。 杨破天扫净院里残雪,回房继续读书。郭芙发现这孩子聪颖好学,从“大字不识”到熟背“三百千”,用时不到半月。 酉时未至,杨破天提前通过考核,立即飞奔厨房,迫不及待要吃肉馅汤圆。口水直流的他,轮番向几位姐姐发嗲央求无果,直到最后郭芙出现,道:“不用等了,我们明晨上路,今晚提前过元宵。” 十种口味的汤圆纷纷下锅,杨破天守在炉灶边,不停催着:“火再大些!” 郭芙叮嘱扶摇看护好他,转身去了灯市。 斜阳甚红,落霞遮天。千户灯燃,照亮人间。 杨过却是被美味熏醒的。 “义父请用!” 杨破天端着一盆胖汤圆在他眼前晃悠。杨过瞋目道:“吃这么多!你想变成猪么?” 他塞了一颗进嘴,鼓鼓地说:“白天睡觉的才是猪!” 又补充一句:“芙姐姐给我买花灯去咯!” 杨过一愣,旋即喝道:“混蛋!” 破天支吾道:“孩儿知错!我去找芙姐姐回来!” “有你甚么事?” 杨过旋风般地夺门而出。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c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此景,与辛弃疾这首《青玉案·元夕》所写如出一辙。 郭芙手提一盏花灯,独自漫步于人流如织的万家灯火。本来约好一同逛街赏灯,可他失约了。她心头浮上一丝遗憾,甚至懒得观赏冉冉绽放的缤纷烟火。 杨过祈祷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满目繁华与他无关,丝竹喧腾皆不入耳,也不知欢庆何时被推向高潮。他周而复始地穿梭在人浪中,不经意间擦过几缕幽香。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情,与世间所有爱侣遥相应和。 郭芙双眸一亮,毕竟那个独臂的身影太易辨认。真奇怪,指尖的小碎屑还未弹出,杨过就回头找到了她。 周围尘嚣恍若凝固般静止无声。千载一逢,他细水长流地轻吻她的眉眼;难得一回,她没有打飞他。 杨过执迷此刻的温存缱绻,环绕住她的全身,明明不必如此用力,因为郭芙也正依偎在他的怀里。 她捏着捏他的脸,回亲一口,以示公平。“你迟到了!” 杨过笑颜微展,道:“你想怎么惩罚我?” “算了,下不为例。” 伤心只是转瞬间,郭芙才不计较那么多。 (4) 次日天晓,彻夜灯火淹没于浓雾晨霜,满城街道尽显萧条颓废之象。 杨过早就厌倦了临安,这座谈不上十恶不赦但未曾停止堕落的城市终究会沦陷,离开,莫过于最佳选择。 此行轻装简从,郭芙携扶摇同杨过c神雕c杨破天徒步向北,令秋岁c冥越c白芥于正月十七出发,乘水路先到江陵府等候汇合。 出发后第三日。 “累死啦!义父,我实在走不动了!” 五十多里跑下来,杨破天热汗浸身,躺靠在大树上喘着粗气,神雕意犹未尽地振翅傲立,似乎很鄙视地瞧了他一眼。 “你教的轻功不行啊。” 郭芙调侃杨过,递给杨破天一罐泉水。“他脚力不济也赖我?”杨过朝雕兄挨近,现在也只有它完全向着自己。 “就怪义父!” 杨破天仗有郭芙撑腰,愈发无理取闹,迎面讨好她:“还是芙姐姐的轻功厉害。” 对方刷然变了脸色,厉声道:“讲了多少遍,你不能喊我姐姐。” 他怔怔地看着她,吞声道:“你就会凶人!待我不及姐姐一半好!” 郭芙低喝:“你给我闭嘴!” 抬手欲扇杨破天耳光,却见他两眼泛红,她终归不忍,掌风划过那湿透的面庞,他抱头一缩,放声大哭。 杨过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若受不得一丁点委屈,将来能有甚么出息?” 他拎起杨破天扛上肩头,发狠道:“你再口不择言,我就把你扔在这荒郊野外喂狼。” 神雕积极响应,昂首叫出“咕咕”声。 “天儿知错。”杨破天蔫蔫地趴着,窃瞟了郭芙一眼。 “芙妹,咱俩比划比划?” 杨过走到她身侧,遥指西北方的峰顶。郭芙挑眉应战:“又找虐?” 他笑而不答,道:“黄昏之前,另一边山脚下见。” 说罢,示意雕兄跟上,人影已在数丈之外。 扶摇微叹:“我怕是要给您拖后腿了。” 郭芙不以为然,调戏她道:“小美人莫慌,一切交给本少主。”当即环视四围,另寻路径。 “有办法了。”她背明昭剑于身后,左臂揽四件行囊,右手搂过扶摇楚腰,竟绕远而行。 日正当空,长风浩荡,杨过一行疾驰大约半个时辰,踏进青峦碧岭,渐渐放缓了步伐,悠哉地唱起小曲,杨破天伸袖为他抹汗,憨笑着问:“义父累啦?” “别吵。” “为甚么她们还没追来?” “自己想。” “雕老伯,您能告诉我么?” 神雕顺瀑布俯冲直下,嘴里叼着一条小蟒蛇,并不搭理他。 “义父,天儿饿了。” 杨过左肩一抖,杨破天跌在草丛上,吃了一口泥。 “不许哭!站好,我教你一门新功夫” “天儿不要学!”每逢练武,二人必然冲突,杨过的武学路数庞杂,也不懂如何循循善诱,一股脑儿地把功法窍诀说完,杨破天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偏偏爱逞强,宁可多花十倍的精力苦练也绝不提问,这古怪孤僻的脾性当真与杨过相像。 双方争持几个来回,杨破天告负。杨过教他“天罗地网势”,昔年初入古墓派,他便是从这套掌法学起。 “你慢慢琢磨,不要走动。” 杨过闪身一晃,没入树林。 杨破天仰头找麻雀,却见神雕敛翅,正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它钢爪下的小蟒蛇肚腹洞开,鲜血淋漓,深色小蛇胆衔在喙边。杨破天浑身顿觉恶寒,捂鼻退后,神雕右翅一搧,人被掀翻在地,不及回神,口中腥苦蔓延,那枚蛇胆已咽入喉中。 杨过抓着野果c山鸡回来,发现孩子晕厥不振,目视四处,大概了然情况,连忙帮他疏通气血。 杨破天醒后,乖巧地躲在义父身畔啃着烤鸡c甘果,再也不敢靠近神雕。杨过轻拍几下他的小脑袋,温和一笑:“天儿别怕,蛇胆对学武之人大有好处,雕兄一番美意,待你武功日益精进自能领会。” 太阳西移,二人一雕饱餐上路,沿途观赏烂漫山花,杨过步履如飞,不消一炷香登顶。俯览瞭看,穹苍之下,重峦迭嶂,山下湖泊c远处村落尽都成了渺小如砾的存在,杨破天生平头一回,感受到居高临下的畅快。 下坡路走起来轻捷,申时刚至,杨过抵达目的地。他自信胜券在握,以啸声呼唤郭芙。顷刻,空谷间长啸回荡,犹有“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之意象。 “是义父赢了?” 杨破天正纳闷,忽闻缥缈之声: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歌声柔婉迤逦,循音望去,河面流光潋滟,青衫倩影翩然立于一叶独木舟,迅速驶来。 “扶摇姐姐?” 杨破天向她挥舞双臂,须臾不待,扁舟停在岸边。 杨过对着小河一通怒喝:“游得快了不起?你这叫作弊!” 浮出水面的郭芙笑容粲然,愉悦道: “你能奈我何?” “哇!芙姨威武!” 杨破天马屁随到。 郭芙上岸,全身衣衫仍干,云鬓湿漉漉的垂在腰后。杨过颇感匪夷所思,凑近低声问:“你在趁机练功?” 她杏眼圆睁,奇道:“这都被你看出来啦?” 杨过哑然。郭芙写给他的心法,多为九阴上乘内功要窍,虽经简化,但精髓不缺,不禁微妙一笑:“芙妹真慷慨。” 然而她愣是没听懂。 这场笔试,姑且算平手。 赶在落日前,四人找到一家客栈夜宿。 郭芙断定:“黑店,毋庸置疑。” 杨过嗟叹:“那他们可摊上大事了。” (5) 杨过本意只略施惩诫,强制店家赌咒发誓不再为非作歹即可。几笼包子端上桌,郭芙验毒,先诧异食物无毒,但肉味极其怪异,杨过再一细察,额间青筋暴突,他万万没料到这家黑店居然是人肉铺子。 那便罪不可恕了。 人定一过,神雕与扶摇守护杨破天入睡;杨过熄灯假寐,郭芙悬梁伺隙。更深露重时,劫匪闯进客房,骤然间四面烛火齐亮,银针如雨洒下,刺瞎了数名壮汉。 杨过重掌挥击,轰烂了房门,敌方倾巢涌来,烁亮剑光撕裂黑暗,招招封喉。丧尽天良之徒不配活,他们该为那些枉死者抵命。 “大侠饶小人一命!小人愿当牛做马” 店家折断颈项而亡,他身后的悍妇跪地连连磕头,杨过怒喝:“可有分店窝藏贩子?” 悍妇哭诉:“前边岭上山寨里的大王是主儿,奴婢当年被绑架去做压寨夫人,人老珠黄后被派到此处望风。” 郭芙逼问:“你杀过人没有?” 悍妇不答,俯地待死。 “芙妹盯着她,我这就去削了恶贼的脑袋!” 杨过恚忿难消,奔赴山寨。 悍妇怯怯抬眼,烛光映照下,紫衫女子高贵绝俗令她无地自厝,她哀求道:“姑娘貌美心慈,断不会与奴婢这种乡野村妇为难。待您官人回” 郭芙沉声道:“适才我问:你杀过人没有?” 悍妇仓皇否认。 “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在撒谎。” “一不做二不休,老娘跟你拼了!” 悍妇凶相毕露,辘轴粗腰一横,掏出菜刀直劈郭芙玉容。 “扑扑!”两声破空轻响,悍妇双膝遽痛砸地,粗劣脸皮上覆的厚层胭脂掉落,刀锋扭转,嵌进她的心脏。 一颗面目狰狞头颅掉在地上,杨过左手血未冷凝,他跌坐在郭芙身边,眼神里满了愧色。 她执起他腕不动声色地搭脉,还好,杨过并未受伤。“怎么回事?” 他紧紧扣住她的手,切齿道: “我去得太迟,这帮畜生残害了太多人。” “不是你的错。” 郭芙一点一滴擦净杨过手臂和脸上的污迹,安静道:“我们不可能救下所有人。” 拯救,侠者的理想与宿命;无法拯救全部,却是宿命的一部分。 郭芙十指合握杨过孤独的左手,无比坚定地说:“但若因为失败c愧疚c迷惘过度自责从而放弃救人,那么将有更多人失去被救的机会。” (6) 行侠仗义,绝不是凭一己意气就有资格去做的,杨过身处的江湖,与原先并无二致,区别在于心境今非昔比,追求亦无形中阒然变化。 春分那日,两队人马在江陵府汇聚。 一路之上,杨过剿灭劫匪铲除恶霸无数,神雕侠的威名重震四海,潜移默化中,杨破天内心渐生敬畏,遂自发勤勉练功。 郭芙则不轻易出手,走哪儿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姿态。 三月初三,巳时,郭芙送秋岁一行到渡口,杨破天依依不舍登船,眼眶中热泪蕴蓄,昨夜杨过一再嘱咐:“义父随后几日就去襄阳接天儿,你不准给郭老爷添麻烦。” 临到分别,杨破天还是控制不住情绪地冲下船搂着郭芙哭闹,她宽容地接受了孩子的埋怨,轻拂了他的睡穴。 从美梦中醒来,杨破天看见一座荒凉的城池。朔风肃杀,云翳黄沙倾压而下,边境线孤独延向无尽的两端。彼时,他对战争一无所知。 郭芙在郊外茶楼坐了半晌,杨过迟迟未到。 “掌柜的,待会儿若有一位独臂侠士来你店里,烦请您转告他:走正北大路。” 她放了二两锭银,不等转身,对方笑道:“姑娘可是指神雕大侠?” 郭芙微微点头。掌柜道:“约正午时,他来小店喝了几杯茶。”再经盘问,她才知一个多时辰前杨过就已离开。 事出反常必有妖,郭芙提气疾奔,横穿树林,密密排查至哺时,终于寻见打斗痕迹——血斑c拍碎的石块c千疮百孔的枝干不难判断,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恶战。 杨过卷入了明教光明右使与昆仑三圣的对决。 起初,他听见一段对话: “苏某要务在身,不便与你纠缠。” “在下从河南追到江陵,早已腿麻脚酸。不过,我有的是精力跟你耗。” “就算耗上一辈子,你也再见不到郭二姑娘了。” “你说甚么?” “凭你,是救不了她的。” “倘她有个三长两短,她的父母不会放过你!” “苏某见识过蒙古第一高手的功夫,即便是郭靖也无把握赢他。” “郭家与明教素无瓜葛,尔等为何戕害一个小姑娘?” “何足道,你一介西域游侠,几十年不曾踏足中原,江湖恩怨又了解多少?” 眼看二人对峙,争斗一触即发。 “苏辰,你我打了十年,胜负未分,不如今日做个了断!” “你的死活无足轻重,苏某只为明教肝脑涂地,和你拼命?不值。” 言毕,苏辰甩袖出了茶楼,何足道紧随其后。 杨过忖量:“此事非同小可,万不能让芙妹知晓。我暗中跟踪他们,悄悄把人救回便成了。” 边想边施展轻功跃入林中。 何足道背负瑶琴,琴底藏剑,他猛然抽剑直指自己胸口,招式怪异凌厉,长剑陡转弯成弧状弹向苏辰。 杨过心中喝彩,江山代有才人出,当今武林后起之秀频现,亦不知是福是祸。 苏辰纵身斜避,盘立树上。何足道指尖弹刷剑身,嗡嗡声响如龙吟虎啸,寒光凛闪,虚晃剑影似柳絮狂舞,苏辰腰际侧动,飞出一柄四尺软剑。兵刃交接火花四射,瞬息变招半百,何足道这一“十六手迅雷剑”与苏辰的“灵縻剑法”相生相克,谁也制服不了谁。 繁叶树顶之后,杨过愈看兴致愈浓,二人功力深厚,剑路特异,高明奇招不胜枚举,虽不比《九阴真经》中的“断渊剑法”那般登峰造极,但决计不输千家上乘剑法,不由想到:“我若能把独孤前辈的剑法尽数还原,定然强过他们百倍。” 二人斗得正紧,双剑绞缠,叮叮当当音脆如银铃,剑气扫荡,花叶旋飞,何足道与苏辰势均力敌拼了五百招,双方保持各自优势,均无败相。由此,杨过不得不干预战局。 胶著之际,大石从天而降,何c苏皆是矍骇,剑撤即离,正面迎击。登时大石迸裂,碎成块粒溅射四方。一股雄浑无比之劲冲破杂沓,打中一人肩头。 何足道听得分明,但见苏辰右肩僵住,挥出“天山飘雪”的掌法,将他笼在掌影中。“你使诈!” 话音未落,苏辰胸口中招,倒栽树下,呕血不止。 “郭襄姑娘在何处?” 杨过有意搅乱苏辰心神,遂以千里传音密法发声,音色飘忽,恍似耆宿,无迹可寻。 何足道又惊又喜,剑抵在苏辰颈前,喝道:“还不快说?” 苏辰邪邪冷笑:“苏某奉劝你等勿要送死!” “死不死与你何干?!” 苏辰大笑:“蒙古皇帝要在清明节当日,以郭襄为活祭,祭奠先皇。” 杨过脑中轰得炸开。 何足道颤声问:“在哪里!” “太原。普天之下,无人能救她。” 苏辰的话只说了一半。何足道并不清楚蒙古皇帝真正的图谋。 而杨过,又怎会不懂?杀死蒙哥汗的是自己,此等国仇,忽必烈焉能不报? 内战四年,阿里不哥的疆土丢失殆尽,大局已定,权力的天平倒向忽必烈,一旦攻破襄樊c倾覆大宋,他将建立史无前例的浩瀚帝国。 杨过明白了为何明教人要挟文天祥去燕京,为何精准无误地让他得知郭襄遇害的消息。 一切尚在掌控中,机缘巧合c劫象叠生。此刻,请君入彀。 何足道拽起苏辰,恶狠狠地说:“你同我上太原!” 对方回以怜悯眼神,道:“你何苦呢?” “少啰嗦!” 何足道收剑,拖着苏辰出林,抢了两匹快马向北飞驰。 杨过撇下郭芙,甚至不带神雕,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江陵府。 郭芙派扶摇先去终南山听候指令。她回客栈独坐至幕色深沉。 “他必是遇到了生死攸关的大事,才会不辞而别。” 不错,杨过宁愿不和她在一起,也不能让她陪自己死。 郭芙不再踌躇,携神雕星夜兼程赶往活死人墓。 三月初八,郭芙抵达古墓,意外地看见墓门大开,断龙石修复如初。她本以为小龙女在里面,进入其中找遍每个角落,然则全无人影。 郭芙踏出墓门,几个蒙古官兵远远走来,她闪退至一角,听他们用蒙语说道: “据说陛下召龙师父去了太原。” “杀杨过祭先皇,陛下是为检验她的忠心?” “甚么?杨过那厮被擒了?” “错不了。有琴戈大将军和明教教主坐镇,杨过在劫难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7章 情义无价(中) (1) 花底离愁三月雨。 这是中统四年c景定四年的三月十一,此时淮水以北大宋国土均已划入蒙古版图。终南山凄冷清幽,骤雨初歇,神雕羽翼淋湿,孑立孤影格外寂寥。 郭芙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节骨眼上与程英c陆无双不期而遇。 平阳城北,白衣女子怒火攻心,扭曲了面色,拔剑相向,满口胡言不堪入耳,郭芙却说:“既然陆姑娘心系杨过安危,那还愣着做甚么?人就在八百里外的忽必烈大营,你去救他,我绝不阻拦。” 程英颦眉含愠,道:“郭姑娘,明人不说暗话,你挖苦我表妹武艺不精,难道你敢独闯千军?” “我当然敢。” 郭芙直言不讳。 陆无双悍然泄愤:“你别急着显摆,即便我救不了大哥,也断不像你一般薄情寡义。表姐,我们誓与大哥生死与共!” 程英稍纵犹豫,盈泪夺眶,道:“好!如此也不枉结拜一场。” “倘若你们真想救杨过,必须听我指挥。” 郭芙牵了三匹战马,沉声道:“二位可擅长骑射?” 弓c弩c箭摆在程c陆眼前。她见二女愕然,旋即解释:“难道你们以为蒙军会在草原上和武林高手肉搏?” 陆无双怒道:“郭芙欺人太甚,我们岂是你呼来喝去的丫鬟?” 程英见她神情郑重,语气无半分戏耍之意,便说:“表妹,这都都火烧眉毛了,往昔恩怨暂且放下罢。郭姑娘有计划但讲无妨。” 郭芙背起箭囊登马上鞍,道:“路上细说。” 战马扬蹄奋鬣,陆无双跛足难驭烈驹,颠骛百里险些摔落,郭芙挥鞭勒住马颈,狠力一收,嘶鸣崛响,四蹄急缓,堪堪稳持住马身。 程英惊魂未定,只听郭芙道:“你们共骑一马。” 陆无双叫骂:“姑奶奶才不听你调遣!” 郭芙冷瞥一眼,道:“三日内必须赶到灵丘山。” 言毕轻提缰绳继续前行。 距目的地尚余五十里,蒙古营帐随处可见,三人连更疾驰,程c陆尽显疲态,下了马,蹲在溪边掬水而饮,水中倒映出她们的困顿模样。郭芙跃上高处,勘察地势,天边山脉绵亘,中部顶端碧绿赫然。 忽必烈清明祭祀的大营驻扎在太原东北方向上的甸子梁,此地邻近燕京,气候凉爽,逢炎夏酷暑,蒙古皇族纵马而上,灵丘山顶平坦c如置云霄,四万亩草原任其驰骋。 此乃上天的杰作。 (2) 三月十六,寒食前夕,郭芙回到阵地,向程c陆简略描述了方才她单闯何等险象迭生,由衷坦言:“你们还是留守原地等消息罢。” 程英开口讽刺:“郭姑娘愿舍千金之躯,我与表妹这等福浅命薄的女子又有甚么可顾虑的?” 陆无双忿忿道:“我就死了也不领你的情!” 祸难临头,仍解不开怨结。 郭芙宁定心神,一字一句说明蒙军阵仗,生怕漏了任何一个环节。二女听罢,惶惊相觑,程英颤声说:“若真是这般,恐怕不等我们见到大哥就被乱箭射死了。” 陆无双故作无畏:“表姐,别信她瞎编的鬼话。” 转脸对郭芙叫道:“你骗我们,想独自逞英雄,让杨大哥只记得你的好c对你死心塌地,对不对?” 不可理喻。 郭芙出帐备马,为夺来的百枚利箭淬上剧毒。 忽必烈所住蒙古包大营居于草原正中靠南的位置,二十四扇窗门严闭,环绕周围的十一座蒙古包列阵摆排,形状大小不等,前后兵马昼夜梭巡,外层设有骑兵部队。 寅时中段,通常是军队防御最松懈的时刻,原野万籁俱寂,满天繁星暗淡了光芒。北风如刀,草露凝霜,破晓刚至,突如其来一匹疯马朝蒙军而来,紧接着带火飞箭射中其背,只见火马以风驰电掣之势奔袭,顷刻一大片草原零火延燎,群箭齐发雨下,马嘶如泣,完成了使命。 孤注一掷的一招。趁蒙军陷入灭火的慌乱,两匹战马一前一后凌空飞出,郭芙身背明昭剑与三袋箭囊,连射十箭穿破第一道防线;程c陆各持玉笛长剑断后紧随。 郭芙冲锋在前,身后蹄声渐远,高声喊道:“骑快点!” 东方新曦微明,天似穹庐,无垠原野坦荡如砥,欻然号角声起c军鼓接鸣,迎面一队骑兵杀至,郭芙倏转马脚横向牵引,裕如使发“弹指神通”,百粒碎石转瞬用了逾半,对方伤亡惨重,仅剩十几人。她回头一看,程路二人正和一队兵马鏖战,随即拉弓瞄准首领,箭离弦c银盔落,白羽插在其脑后。“怦!” 花枪抵在郭芙肩背,铁刃仿佛被粘住,她有软猬甲护体刀枪不入,骤发内力把敌兵震荡出数丈远。 “勿恋战!” 鞭声嘹亮,郭芙抽剑,劈四路c开六衢,直奔大营。 就在这时,似有展翅之音,仰天一望,黑白双雕俯冲而下。郭芙弯弓搭箭,千钧一发之际,竟不忍射发,昔年郭家豢养的双雕与它们同根同源,然而战场厮杀哪容得迟疑,白雕巨爪抡抓至马颈,她翻箭戳进雕头,侧身急使“墨商戟”。 “啊!” 陆无双被雕翅抡中跌下战马,程英玉笛挺刺抵御黑雕攻击。郭芙弃马跃起,倒悬劲射四发,黑白双雕中了毒箭,失去力气掉落在地。陆无双腰椎扭伤,痛得咬牙,郭芙抱她上马,道:“你们快走!” 不等回答,她迅捷起步,程英催马跟进。 郭芙施展绝顶轻功势如破竹,左斜右晃游弋于金戈铁马,明昭剑无往不利地向前,再过须臾,忽必烈大营隐约入眼,郭芙蕴力待发,警觉到令人不寒而栗的风声。 云破天开,那张如冷如万年玄冰的苍白脸庞丝毫不因辉煌熠日而动容,卒兵依次退开腾出空地,胜雪裙袂飘然,小龙女双手擎剑,眼神投向郭芙。 程英c陆无双顾不得伤势,难以置信地盯着对面的人,小龙女恍若不认识二人,静静启唇:“郭大姑娘,皇帝说:你若要救亲妹,就请与左丞相对弈一局,赢了,郭襄便能安然无恙地随你离开;若你要救过儿,请即刻进屋一叙。” 郭芙几乎无法站稳。襄儿c杨过还有,他?她天真地认为,今生再不会与他相见。 程英叫道:“龙姑娘,杨大哥怎么了?” 小龙女声无波澜道:“过儿很好,与皇帝相谈甚欢。” ——郭芙不可能知道,许多年前,忽必烈与杨过的“一面之缘”。她感到背叛与欺骗如影随形。 “我救襄儿!” 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小龙女如释重负,悠悠一叹:“谢你成全。” 郭芙漠然道:“忽必烈当真煞费苦心了。” 一别四年,郭芙居然淡忘了耶律齐的相貌,以至于他重新站在自己面前时,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变了,彻彻底底地换了个人。确如史书所记,耶律齐逝于景定元年的夏天。 现在,这人是耶律铸——蒙古的左丞相c忽必烈的肱股之臣。 耶律铸长须连鬓,举止雍容,手捧两坛玉棋,和颜一笑:“郭姑娘是执黑还是执白?” (3) “在我十二岁那年,先祖成吉思汗的遗体被运回蒙古草原,父亲携我前去瞻拜。足足三月,世界各方使节纷至沓来,祭奠他们家园的征服者。因我族自古崇尚秘藏,未能亲历祖父葬礼遂成平生之大憾。传闻有异邦者目睹,下葬当日,骏马飞驰在茫茫草原上,消没了全部痕迹。祖父笃信萨满,敬奉腾格里——永恒的蓝天之神,万物灵魂不灭,所以,墓地在腾格里的祝福下永远地隐藏于无限的草原,而先祖的英魂将庇佑其后裔” 忽必烈平缓地讲述着成吉思汗的前世今生,在他c以及所有蒙古王族与人民眼里,孛儿只斤·铁木真缔造了伟大的帝国,赋予了民族的根基与话语权,尽管有更多人视其为残暴蛮夷。忽必烈坚信,这一切都会永载青史,千秋功过任评说。 皇帝高居尊位,右下方坐着一位汉人长者,此人姓姚明枢,字公茂,现任蒙古大司农;大将军琴戈负手站在皇帝左前一丈。杨过进帐足有一天一夜,这二人貌似不感疲劳。 其实,话都是在忽必烈在说,姚枢负责解释,琴戈只需沉默,杨过竖耳听就好了。 何足道拽苏辰火急火燎地趱行到此,连彧候迎多时,对苏辰说:“辛苦苏右使了。” 语罢扶他进了另一间蒙古包疗伤。大帐正门洞开,身着汉装的青年幕僚邀何足道进帐畅饮 足够容纳七八百人的蒙古包中,有皇帝c文臣c武将c侠客,更有琼浆佳肴c美人助兴。 至于郭襄人在何处c安全与否,他们浑不在意。 忽必烈始终未能卖出一丝破绽,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何足道一曲奏毕,掌声欣然雷动,忽必烈举杯舒眉,朗然笑道:“先生高才!剑法俱臻,精棋艺c通音律,一人顶三,当今天下英豪中自当有你名位。” 何足道长住昆仑山,在西域闯出了名头,当地朋友赞其琴剑棋三绝,可以说得上是琴圣c剑圣c棋圣,是以给了一个外号,叫作“昆仑三圣”。但他自认“圣”字不可轻易妄称,故而改名为“何足道”,联起来说便是“昆仑三圣何足道”,旁人听了,便不会说他狂妄自大。 他颔首谦辞:“在下技艺浮浅,略知皮毛而已。” 言毕抱琴恭立,一饮而尽。 时间分秒流逝,杨过愈感忐忑。不知何时,连彧也进入帐中,不露声色地走到琴戈右侧。 琴戈仍是目不转睛注视某处,忽必烈赐酒,妾侍端了来,他也只是随手拿杯,一口喝光。 迄至目前,诸事和谐,歌舞升平。 (4) 何足道旁敲侧击,一再向忽必烈提及“见郭襄一面”的诉求,均被对方三言两语打发回去,姚枢笑道:“郭二小姐前儿夜里和士兵们拼酒,没准又宿醉了。” 郭襄嗜酒,这事何足道是清楚的,然他心内疑窦丛生:“她怎地一点防备都不设?难不成给灌了迷魂药?” 姚枢又补充一句:“有宫女悉心伺候左右,何先生大可不必担忧。” 此话一出,岂止何足道诧异,连杨过都不禁一怔。他们怎知,当年金轮国师器重郭襄,极尽优待且心心念念让她继承衣钵。而后襄阳之役,国师舍身救她,临终前换得她叫一声“师父”,瞑目死去。 那一日,蒙哥的折戟沉沙成就了杨过的盖世壮举。 一个多月后,忽必烈接到长兄的死讯。彼时,旭烈兀远在叙利亚,遂不得不退出汗位争夺。阿里不哥是托雷的嫡幼子,在蒙古传统中是最被看重的人,他久居漠北,渴望恢复祖父时代的旧制,不像忽必烈长期浸染于中原文化c推崇多元治国。翌年,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割据一方,几乎同时分别在开平和哈刺和林登上汗位,内战再难避免。 杨过心如明镜,忽必烈此番布局,可视为“提前庆功”。 只因阿里不哥与他的王都,在四年中慢慢被挖空,沦为一座孤城 战争的胜利总是相对的,双方脚下尸骨如山,最终,成王败寇。而这远远不够——怎可缺少见证者? 清明即至,再没有比“仇人的鲜血”更好的祭奠。 巨大的蒙古包隔绝了天窗外的世界,帐中酒气浓重,众人喝得东倒西歪。但琴戈c连彧,以及忽必烈都十分清醒。 杨过心中万念瞬息,似乎了无遗憾,孑然一身又何妨,他早已习惯。 他决定打破僵局。 忽必烈抢先一步,道:“杨兄弟,朕等了十二个时辰,现在你想好了么?” 何足道一愣,嘀咕着:“甚么事啊?” 连彧嘴角微动,瞧得更入神了。 姚枢醉意沉酣,呵呵道:“陛下夙夜庶几,求贤若渴。恨不得把天下才俊能人全揽了去,先生稍安勿躁,下一个便轮到你。” 何足道呆若木鸡。搞了半天,原来蒙古皇帝在纳贤? 杨过苦涩微笑,凛然道:“试问大汗,杀兄之仇,该不该报?” 何足道猛地抬头,却不敢逼视忽必烈雪亮的双眸。 姚枢倚榻半卧,眯眼睃着杨过,又自灌一杯。 忽必烈道:“唐太宗弑杀亲兄,谁找他报仇?朕祖辈敬他为天可汗,汉人拥戴他为圣主明君c千古一帝。可见再大的罪过都能用功绩弥补。你说是不是,杨兄弟?” 姓杨名过,字改之,人生如其名,若上天没给他一次次“改过”的机会,哪有今日的神雕侠。 忽必烈又道:“佛经曰:冤冤相报何时了;道家也忌仇恨心重之人。朕有幸海纳各教派理念,自认具备容人之度,在朕这里,没有甚么是化解不了的。” 杨过心生悲凉,不为自己,是为宋理宗。短短半年,他见了两位皇帝,一个,他不屑效忠,一个,他不能效忠;天壤之别的态度,造就了截然不同的国运。从某种意义上说,杨过也算推动历史进程的关键,若蒙哥死得不那么早,忽必烈不继位,兴许另有一番局势。 连彧对忽必烈无比敬重,不惜冒着教众抗命的风险也要向蒙古皇帝俯首称臣,在他看来,民族大义固然重要,但宋廷昏庸,百姓遭难,与其捱苦长痛不如翻篇从头来过。忽必烈对江湖好汉不拘一格c和易尊重,大大利于明教复兴,非但不计较他临安失利,反而引得杨过身陷囵圄,如此手段,怎不令人倾服? 忽必烈道:“朕把话挑明了说:杨兄弟若归顺于朕,终身为蒙古效力,你的朋友皆可全身而退。” “过儿,你答应陛下好不好?” 小龙女形如魅影飘然进帐。 连彧c何足道陡然一震,不约而同地发觉这女子美得出奇。 杨过不确定跟前的白衣女子是人是鬼,一如往昔的清丽容颜,她看自己的眼神情致殷殷。直到那双冰彻的素手抚上他的脸。杨过偏头避开,应了声:“姑姑。” 三年了,她的过儿不似分别时那般沧桑,眉宇间活力焕然更显年轻,一时悲喜交加,潸然落泪。 见此景,忽必烈道:“杨兄弟与龙姑娘夫妻团聚,朕甚感欣慰,来!大家再饮一杯,为二位庆贺!” 众人头晕脑胀,昏沉举杯,杨过冷哼一声,抬掌连掀数张酒桌,毅然道:“杨某与姑姑清清白白,大汗勿要辱我尊师!” 琴戈步伐迈出,挡在王座前。 小龙女口中含血,浑身发抖。 忽必烈皱眉,不悦道:“这倒让朕尴尬了。也罢,杨兄弟的家事,朕不过问便是。” 转头道:“烦劳教主去看看棋局。”连彧意会,晃身出了营帐。 眨眼功夫,连彧回到原处。忽必烈提声问:“如何?” “黑白各下一百二十六手,耶律丞相胜局已定,只待郭少主投子认输。” (5) 郭芙的弱点软肋,耶律铸了若指掌——她不懂收敛情绪,心思意念全写在脸上;她拙于算计,缺乏运筹帷幄的从容他有一万种击垮她的手段,却选择了最平和的方式。 对弈一局。耶律铸执黑,郭芙执白。 时过境迁。昔相濡以沫,而今两忘。 耶律齐与郭芙有过八年夫妻之名。 淳祐十二年初夏的良辰吉日,郭芙出嫁。有趣的是,成婚之后,耶律齐落户郭家,从此,他在襄阳乃至整个江湖,被人认作“郭靖大侠的女婿”。 妻子引以为傲的事,实则是丈夫的屈辱,这份不甘压在心底整整八年。曾经,郭芙忽略耶律齐的隐忍与宽容,但她千真万确的生活在这份虚怀里,直到他从自己的生命消失。遍体鳞伤时,她不恨他,再相见,恍若隔世。 耶律铸遥望郭芙浴血搏杀,心中灵犀闪过——当初射燕都费劲的小姑娘,如今竟把随陛下南征北战的御雕射落了。 郭芙是汉人女子,在海边长大,有一对白雕和一批小红马,自然能驾驭它们,但真正传授她骑射绝技者,正是耶律齐。 事实上,她的棋艺多半也蒙他指点。黄药师有云:“芙儿武学天赋异禀,书画音律尚可,惟棋术欠佳。” 桃花岛闭关三年,长进最小的便是棋艺。 薄暮冥冥,日降月升,忽必烈大帐正前方百步之外,黑子落右边星,郭芙登时耳畔嗡鸣,右手僵在空中。这局,再无转圜余地。耶律铸默然浅笑,能下到二百四十七手,实已出乎意料。 白子放弃抵抗,下在无足轻重的点上,黑子不为所动,稳行一步。郭芙又瞄了眼十一·六上的白子,那手败着导致了局面失控。她不再执着成败,气沉丹田,准备殊死一搏。他见白子棋力消退,跟着黑子连下六手,便知她无心再战,遂落十一·十,提去九颗白子。 郭芙正要投子,耶律铸问:“定胜负的是哪一手?” 她指了指三·三上的黑子,他的目光扫至天元下端的几颗白子,淡然道:“可惜了两手妙棋。” 不错,起初黑子落得安逸,招致白子接连围剿,黑子匆忙一落,白子妙手再下,形成局部手筋。转折点在那第九十手,耶律铸眼见黑棋实地失衡趁白棋攻势过于乐观之际放出逆转局面的一手。 七个时辰以来,她第一次开口:“没甚么。” 他凝视棋盘,定睛那枚因轻率而造成严峻情势的白子。“你想一路打进去?” 郭芙起身转向,冷静环顾四周,程c陆踪影不见,蒙古兵层层围绕,一如棋局意象。 “放了襄儿。” 耶律铸专心复盘,良久,回应一句:“以你换她,是为公平。” 无须思索,郭芙道:“可以。” 耶律铸道:“白嶭十一·十六,白挡五·十四。铤而走险,大胆正着,势必付出代价。” 郭芙道:“就这样罢。” (6) 耶律铸进了营帐,忽必烈道:“礼数免了。把棋谱给那位何先生看看。” 何足道眼前一亮,双手接过棋谱,细细研阅半晌,思绪波涛汹涌,仰天一叹:“细微之处定生死,白子原本形势大好,奈何百密一疏,十·三这手混沌了棋路,气数已尽,回天乏术。” 忽必烈惬心笑道:“左丞相从不令朕失望。” 众目睽睽之下,小龙女枕靠在杨过肩头,柔顺低语:“过儿若不愿听命于陛下,我便随你浪迹天涯,再不卷入这些是非恩怨。” 耶律铸道:“郭少主虽输了棋局,但她承诺留在蒙古,何先生,你带郭二姑娘走罢。杨大侠c杨夫人且请自便。” 杨过急红了眼,断然遏止,小龙女死死擒着他的左臂,凄然道:“郭姑娘心意已决,你改变不的。” 何足道恭肃一鞠:“谢陛下恩典!” 帐门缓缓拉开,郭芙身影如紫焰旋风般直入营中,残杯冷炙满目,一张张生疏或熟悉的脸略过眼底。 在场诸人皆惊叹不已,何足道从幻境中清醒过来,痴望着紫杉女子,暗自呢喃:“她怎会是郭襄的姐姐?” 郭襄清秀,但与明艳绝美的郭芙相比实在遥不可及。连彧的心漏跳了一拍,不由想到:“当日她若摘了面具交手,我焉有半点胜算?” 忽必烈总算明白,为何耶律铸即使娶了宗室公主,仍常思念元配妻子。 “我妹妹在哪里?” 她的嗓音泠洌,宛如高山上的清泉。杨过麻木地注意到,郭芙的眼里没有他。 忽必烈下令:“把郭二姑娘叫来。” 又以另一口吻对郭芙说:“郭少主硬闯大营c损伤两百骑兵c射杀御雕,气魄能力不让须眉,不愧为郭靖长女。朕逐鹿中原,兼安天下,亟需你这样的人才。” 郭芙冷笑一声,背对忽必烈,定了定神,一心设法救郭襄脱险。 杨过甩开小龙女,恶狠狠质问郭芙:“谁让你来的?” 她愣得张不开口,明明是为救他,到了才知亲妹妹也受困于此。这一刻的恼忿,不亚于二十年前那个断臂之夜,郭芙道:“杨过,你给听清楚,我做任何事与你没半点干系。你胆敢再出言不逊,休怪我不客气。” 杨过痛下狠心,伸掌就要扇她耳光。 “住手!” 耶律铸武功全失,竟潜意识地喊出这两个字。 郭芙岂会让杨过欺辱自己,反接他掌,勃然大怒:“滚开!” 她轻轻一推,杨过踉跄退了半步。 小龙女抢上抱住杨过,剑指郭芙。 连彧c何足道瞠目难言。这一变故,甚至超出了忽必烈的预想。 杨过柔情款款地搂着小龙女,说:“龙儿,陛下顾怜我们,我怎能辜负他?” 随即高声道:“陛下,杨过答允您了。” 忽必烈大喜,奋然起身。“天助我也!杨兄弟,朕没看错人!”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但说无妨!” “郭芙与我仇怨久积,杨过誓不与她共事。” 小龙女怔怔地听着杨过狂乱的心跳。耶律铸蔑然一笑,道:“恐怕没这么简单。” 忽必烈恍惚明了,长叹一声:“杨兄弟仁徳之心,朕自愧不如。先皇之死,朕尚难释怀。倘朕身世如你,纵然粉身碎骨也必报杀父之仇。” “杀父之仇?!是谁杀了他的父亲?” 忽必烈道:“郭靖,黄蓉。” “不可能!” 郭芙入堕深渊,全身正滋生痛彻心扉的寒意。她的右手紧攥剑柄,语不成句道:“杨过,你把话说清楚!” 杨过心道:“终是我铸成大祸,你一辈子恨我罢!”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说啊!” 银光乍亮,明昭剑出鞘半寸。 “郭少主何必咄咄逼人?二十多年前,朕攻打襄阳,令尊守城固若金汤” 窒息的空气中,忽必烈的声音昏闷至极。“正当一筹莫展,朕遇见了杨兄弟。那时,杨兄弟年少英俊,双臂健在,朕与他一见如故,他说郭靖与他有杀父大仇,遂请命进城刺杀。不幸杨兄弟因此折了一只手臂。” “你若不信,也可问问龙姑娘。” 往事历历在目,小龙女觳觫着身子,应道:“郭姑娘,过儿,他早就放弃报仇了。” 郭芙道:“杨过,我最后再问一遍,你父亲是我爹爹杀死的么?” 五年前的冬天,杨过在嘉兴铁枪庙从柯镇恶口中得知了自己父亲的真正死因。种种孽债,他难于启齿。 杨过原以为,这些事将作为尘封的秘密被彻底遗忘。一旦说出,他注定会遭世人耻笑;但若不说,郭杨两家的血海深仇坐实,他与她之间,必有一个要为此偿命。 杨过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郭芙跟前,低语道:“你杀了我罢!” “你以为我不敢么?” 她的心在泣血。 “你出手要快,我不会痛的。” “你骗我。” 那是因为我爱你。 郭芙迟疑之际,杨过虚晃身影,掌风直冲忽必烈,这是集毕生之力c荡海拔山的一掌。 (7) “终于等来你出手。” 琴戈金瞳霍炯,双臂截住杨过单掌,交触一瞬,电光四射,如燧石迸流。琴戈身后青光窜动,连彧拦在王座前,自若道:“大将军不必束手缚脚,陛下暂由我护卫。苏辰c施徽,你们还在等甚么?” 话音刚毕,忽必烈左畔的妾侍卸了伪装,眼含笑意地欠身领命。帐门再启,苏辰牵搀一名蒙眼女子走来。 “襄儿!” 郭芙隔空疾发剑指,苏辰错身闪避,蒙眼女子茫然问道:“姐姐?” 郭襄急忙摘了黑布,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杨过。 杨过c琴戈相距三丈,掌力犹如狂涛骇浪前赴后继猛烈对撞,二人武功路数迥异,但使发之力皆雄浑磅礴,正所谓雷霆之击威摧折,万钧之势不可挡。群臣众将都开了眼,几曾得见识过这等精彩绝伦的对决。大将军琴戈麾下兵马十万,更乃蒙古第一高手,从未有谁能与他抗招逾百。 忽必烈拍案兴叹,大感痛快,只盼这场势均力敌的决斗持续下去。 何足道跑到郭襄身侧,殷切道:“你没事罢?” 郭襄随口一答:“我好得很。” 苏辰讪笑:“何先生,热脸贴冷屁股的滋味如何?” 何足道脸色煞变,欲要反驳,却听砰然一声巨响,杨过与琴戈彼此欺近,拳掌相接刹那,大有磐石縻灭之象。何足道心中颓丧,自愧弗如:“神雕侠武功登峰造极,也难怪她倾慕不已。” 郭襄全然不明事情原委,只道那个英勇超凡的大哥哥回来了,目光黏在杨过身上,分秒不离。小龙女心中焦灼,偷瞥向郭芙,见她神色凝重,禁不住想:“莫非她瞧出过儿身处不利,正筹划对策助他?” 耶律铸略踱信步,轻声道:“依你看,眼下情势如何?” 郭芙道:“琴将军师承何人?” 他微怔,旋即道:“世外隐士。” 她深深地打量耶律铸,凌砾道:“他练的是《龙象般若功》。” 佛门密宗中至高无上的护法神功,亦是金轮国师生前的绝学。 连彧听得清晰,朗声道:“郭少主心明眼亮c博学多闻,在下也有一问,望你不吝赐教——大将军功力几何?” 郭芙在桃花岛藏书阁阅览过《龙象般若功》的残本,卷章零落,仅剩入门心法和倒数三层功法,金轮国师天纵之才,潜修苦学将神功练至第十层,其掌力强悍凶劲比拟十龙十象,可与杨过的《黯然销魂掌》媲美。 “这怎么可能?” 郭芙越看越惊,数月间杨过按九阴心法精髓重修《黯然销魂掌》,功力又进一阶,但与琴戈三百招拆来,杨过破绽频现,渐露败相。琴戈风华正茂,年岁不过而立,然当他游刃有余地使出《龙象般若功》第十一层功夫,实已稳占上风。 耶律铸悄声道:“我劝你别白费力气,带郭襄走罢。若亲眼目睹杨过之死,她焉能活下去?” 郭芙目不偏转,忍怒道:“你就这么恨他?” 他浅笑道:“我不恨他,相反,我同情他。” 她冷笑:“你还是关心自己罢!” 耶律铸怅然思道:“你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我宁愿回忆过去的你。” 郭芙一个箭步跃到郭襄面前,狠声道:“你赶紧给我回家!” 郭襄视线被挡,登时恼火,昂首还口:“你管我?” 郭芙愕然,隔着四年光阴,姐妹之间的亲情形若无存。郭襄气色红润,身着锦衣绣袄,一副逍遥无忧的架势,真叫人匪夷所思,郭芙忿然道:“爹爹妈妈苦守襄阳,你却在敌人阵营吃喝玩乐,你对得起你的名字么?” 听此言,郭襄如临当头一棒,脊背冷汗直冒。郭芙见她面色有愧,顿觉话说重了,宛转道:“襄儿,姐姐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里太危险,你速速同何先生下山。” 何足道随声附和,郭襄叫道:“我不走!你让开,别妨碍我看大哥哥!” 情急之下,郭芙直撄其穴,郭襄腿脚一软,倒在她肩上。 “过儿!” 小龙女叫声尖锐,郭芙猛一抬头,只见琴戈双掌绞杀杨过单臂,两股巨力相交,琴戈稳以摧枯拉朽之强势压迫推进,杨过左臂酸楚,孤掌难鸣,一寸寸失去领地,对方掌若无锋利剑c内力雄厚绵延,武功之高远胜生平敌手。 决胜关头,众人相顾失色,忘了呼吸。 琴戈轻啸一声,释开双臂,合掌再攻杨过手心,掌风恣睢如蛟龙腾飞,杨过心中万念俱灰,无力一击“拖泥带水”,长袖正中对方右肩,琴戈身躯一撼,但他双掌刚坚之力也着实拍在杨过胸口。 “砰砰”两响,一高一低,一闷一脆,杨过鲜血喷出,弹开半丈。 小龙女立时丧魂失魄,心中残念再起:“倘或今日能与过儿同死,我也不枉此生。” 她伸手,不示形迹地解开郭襄穴道。 忽必烈眼梢阴鸷耸动,做了个手势。连彧扪向座底,拔出两枚圣火令,跨中带纵,直面迎击郭芙的明昭剑,不料她左手激发的无形剑气飞斡荡开双令,俄顷不待,郭芙翻剑换手,瞬击十招“墨商戟”,冲破连彧的屏障。 琴戈强吞口中血,拍脑定神,大臂压将郭芙额顶。幸亏她防御在在先,神速躲过这沉钝凶猛的一掌。琴戈猝然变掌为爪,出招快如疾风徒手去钳明昭剑,郭芙就势递剑,左手食指催运“乘风笔”,剑气朝琴戈“睛明穴”击去,琴戈殊不知一指之劲犀锐若斯,只得斜身委避锋铓。这路剑指讲究以小搏大c例无虚发,郭芙出击不留退路,置己生死于度外,心无旁骛倾力一指竟致奇效。 琴戈自负掌力无俦,打败杨过更使其信心倍涨,之前听闻连彧不敌桃花岛女少主,心中大为鄙夷,怎想今次交手险因轻敌中招。琴戈霎时血脉偾张,振臂高喝,誓要再胜一局。 “且慢且慢!将军少安毋躁。” 郭芙负剑在背,收手停战,俯身一探杨过左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7章 情义无价(下) (1) “嗤!快死的人,又有甚么值得看的。” 琴戈此言一出,小龙女c郭襄悲痛欲绝,何足道拦阻无效,郭襄扑倒在地,泣不成声地摇晃杨过的身躯,乞求他睁眼与她厮见,不然索性随他去了。杨过鲜血止不住地涌流,面色如灰,迷糊不醒,小龙女见状,不再犹疑,横剑便往自己颈项抹去。 郭芙不敢贸发剑指唯恐伤人,赤手去夺小龙女的长剑,岂料她剑走偏锋陡转刺来,小龙女身法迅如雨燕,情急之下,郭芙以肩相抗,只听“铮”的一响,刃尖戳中胛骨,郭芙咬牙硬受了一剑,趁小龙女错愕晃神,郭芙挥指弹射,将剑截断,小龙女长剑脱手坠落,凄厉道:“你的心好歹毒,一次次害我与过儿生离死别,从前,你不让他陪我死,今天,你不许我随他死,为甚么” 施徽媚然轻笑:“教主你看,龙姑娘迫不及待地要与杨大侠去地狱做鬼夫妻呢。” 连彧一怔,旋即道:“传闻不如亲见,这段师徒恋果真不同凡响。” 小龙女素性冷傲,不把世人眼光放心上,然施徽c连彧话里讥讽之意太过刺耳,她如何能忍?小龙女怒指郭芙,字如冰锥:“她才是罪魁祸首。” 施徽哑然,浅浅一问:“龙姑娘何必自欺欺人?” 何足道听出施徽在挑唆郭芙与小龙女,但他怎知晓其中渊源,当即提醒:“二位别中了魔教的离间计!” 小龙女置若罔闻,白影闪动,拔了两名蒙古兵的长剑。出鞘一刹,两只手腕落地,旁人尚未看清招式,双剑已飞向郭芙门面。 这手周伯通传授的“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一人并使“全真剑法”c“玉女剑法”,催合“玉女素心剑法”,出剑极速,威力奇强,忽必烈营下高手惟琴戈能胜,连彧以“乾坤大挪移”与之过招,也只战成平手。 小龙女双剑宛似银蛇般绕游,郭芙左避右让,眨眼间躲了三十招。 连彧叫道:“郭少主有宝剑加持,何故不还手?” 郭芙做梦也想不到,小龙女会在杨过生死未卜之际不顾一切地和自己相斗,她欲劝几句,却被小龙女急风骤雨的攻势逼得无从开口。 众人见郭芙一味闪躲,皆以为小龙女有胜无败,惟琴戈c连彧窥见端倪。小龙女身若拂柳c飘忽不定,寒光点点c凌雪飒飒,剑花飞舞如冰雪侵袭。郭芙防守滴水不漏,小龙女急攻,然始终碰不到她的衣袖。 小龙女轻叱一声,遽退数丈,抛起双剑,同时瞬将十名蒙古兵的剑拔去一一掷上半空,顷刻间,十二柄长剑随接随抛c此上彼落,兵刃在她手中不断轮转。这“天罗地网势”使将出来,景象诡异莫测,犹似幻术。 局外人看得一头雾水,阒寂之中,耶律铸的声音寥落响起:“这门‘分心而用·左右互搏’的功夫,普天之下仅中顽童周伯通前辈c北侠郭靖和龙师父会使。” 忽必烈朗然笑道:“左丞相见识卓绝,真叫朕大开眼界。” 郭芙心头一凛:“莫非他在暗示甚么?” 小龙女察觉到她分神,猛地素手挥动,三柄长剑横疾飞刺,郭芙双手蹬足急跃,随即倒斡而下,十指翻腾,击断长剑,接使“星河在天”c“朝云横度”,断剑化作短刀,与小龙女劲射来的五柄长剑激烈拚撞。 连彧道:“郭少主显够了桃花岛绝学,不知能否露一手令尊亲传的功夫?” 郭芙心乱如麻:“爹爹最厉害的‘降龙十八掌’,我一窍不通。若用九阴真经的武功,伤了龙姑娘可如何是好?二十年前因我误发毒针,她自是恨极了我。杨过这混球,到底把灵丹丢哪去了!?” 耶律铸接下连彧的话茬:“言之有理。不过” “怎么?” 耶律铸淡漠一笑:“呵,教主有所不知,左右互搏之术,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全凭习练者是否心无杂念。教主心术缜密c聪颖绝顶,是决计学不会的。” 打斗愈发激越,紫白光影星驰电闪,郭芙内力淳厚更胜小龙女,但她瞻前顾后,强抑绝招。“玉女素心剑法”毫无保留地施展围杀,郭芙渐感不支,她暗忖:“不如受她几剑,彻底了结这二十多年的恩怨!” 郭襄伏在杨过身畔,拭去他满脸的血迹,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平静地闭着双眼,如同进了梦乡一般安谧沉睡。郭襄浑然听不见任何声音,她低眉柔语:“大哥哥,你真的倦了么?我数三下,你若不理,我就当作默认了。” 她数得极慢,像在挽住流逝的光阴。 杨过的知觉纤细一动,耳际时而鼎沸c时而悠静,但无论身处何地,总有一双温软又不失力量的手紧紧与他相牵。 郭襄第三声数完,杨过仍不醒来,他的眼角溢出一痕清泪,手指触及前一秒,她清晰地听见一声:“芙儿。” “你喊她有甚么用?她根本不爱你。” 郭襄趴在杨过胸口,气极痛哭。 杨过的胸前衣袍之下似有 “叮铃”之音。郭襄双眼迷离,胡乱摸到一块小金属。 小龙女“皓腕玉镯”c“冷月窥人”接连疾刺,双剑配合得天衣无缝。郭芙心绪漂浮之际突然听到郭襄的哭声,意念立即回转c聚息凝神,脚下步频一变,内力勃发,左纵带右横引,摆脱了剑网。 耶律铸大呼:“妙啊!郭大侠当真有个好女儿!” 郭芙恍然悟彻:“这难道便是左右互搏之术?” 曾是老顽童的徒弟,又当过丐帮帮主,周伯通和郭靖的绝学,他如数家珍,即便武功全废,也不会看错。耶律铸洞若观火,气定神闲,谁能料想,他的只言片语促使郭芙在片刻间学成了一门神奇武功。 郭芙站定脚跟双手同发,不用狠劲,却在毫厘处做文章。“超风刃”侧敲小龙女左剑剑尖,“玄风煞”大开大阖振荡右剑,小龙女左臂一酸,顿时漏招,合璧剑阵便被破了。郭芙互换指法,长驱而入,击落双剑,双指停在小龙女“神庭穴”一丈前。 小龙女道:“你快杀了我!” 郭芙道:“若我希望你死,又何须与你动手?” 她转身走向杨过,无意间瞥见耶律铸欣慰的眼神,她回以微笑,心里说道:“谢谢你。” 一枚小小的圆球躺在郭襄的掌心。“姐姐,这是甚么东西?” 郭芙道:“杨过有救了。” (2) 琴戈眼明手快,启身去擒郭襄臂腕,“襄儿小心!” 郭芙拔剑接挡琴戈手爪,“铛”得一声清响,爪捏抓剑尖,琴戈迅猛后扯,郭芙被一股巨力牵拽向前。 郭芙心惊不已:“这厮皮硬如铁,莫非是蛟龙转世?” 她右腕偏转,剑锋刷然点刺,琴戈单爪拆了十几招,郭芙陡然发力,剑势便如潮鸣电掣般直击琴戈大臂。 “好剑法!” 琴戈一路引向,二人来到中央地带,筵席酒桌已被撤去,兵卒环绕成链,群臣规避其后,四角灯焰辉煌,营内分外空阔,偌大的圆心中寥寥七人,忽必烈倾耳拭目c独坐尊位,今夜第三场对决就此展开。 郭芙左指突袭,荡开琴戈爪攻,疾退五丈,抱剑一揖:“先把规矩定好!” 琴戈冷哼:“啰嗦。” 郭芙即道:“方才将军与杨过打斗全程我都细细看了。将军造诣极高,我不是你的对手。” 琴戈道:“莫非你不战而降?” 郭芙道:“非也。我只想弄明白一件事。” 继而对忽必烈道:“大汗,就算我在万分之一的可能中侥幸取胜,您会允我们离开么?” 忽必烈稍许微怔,付诸一笑:“其余之人,随时可以走。你,必须打赢琴戈才能与朕谈判。” 郭芙道:“但愿您言而有信。” “何先生,请您带我妹妹和杨过速速离去!” 小龙女怒喝:“不行!” 白衣倏至,把何足道逼得抽剑抵御,她道:“谁也不准带走过儿!” 小龙女心急如焚又刚被破了绝招,一时剑路缭乱c疏漏频闪,何足道养精蓄锐多时,出手不慌不畏,指尖轻弹剑身,长剑吟颤,连守带攻瞬息刺了十六招“迅雷剑”。 郭襄哭道:“龙姐姐,你究竟在做甚么呀?姐姐有救大哥哥的法子,难道你不想他活”话到此处,她冷不丁地毛骨悚然,再也说不下去。 “小妮子哪里懂得爱情的‘真谛’?‘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龙姑娘,对不对呀?” 施徽笑语盈盈,铁了心要以她们的悲痛取乐。 “不错!过儿的性命属于我。” 小龙女抖出两条白绸,绸顶系剑,朝何足道劈甩,双绸矢矫宛如蛇蟒,何足道避了几招,悔意暗生,他及时撤剑c齐推双掌直扑对方小腹,小龙女裙裾飞出莲足,踢中何足道一掌,紧接一剑迂回刺他身后。 何足道心头大骇,忽一声弦音鸣瑟,竟是背上的瑶琴救了他。 “别打了!” 郭襄扔匕首割断白绸,小龙女c何足道登时各退数丈。郭襄道:“龙姐姐,我们一起走,这圆球里有灵药,等医好了大哥哥,你们双宿双飞,我决不再见他。”她神情恳切c几近哀求,只盼能感化小龙女。 然而,换来一句:“你见不见他有甚么要紧?” 小龙女弃绸垂手,眼望郭芙,道:“过儿最想见的人是你,所以,我一定要成全他!” 话声甫毕,蓦地夺去郭襄手中圆球,疾冲到杨过身前。 郭芙心头一窒,不明她意,欲要阻拦却怎么也来不及了。小龙女打开圆球,取出灵丹。 小龙女喃喃道:“只有半枚。” 这是杨过擅作主张的结果。去年郭芙赠他一枚灵丹,他参研不透药效,心觉此物珍贵,思来想去,将其一分为二,一半携带在身,至于另一半藏于何处,当前不得而知。” 小龙女喂他服药,运气传功。 如此一来,谁也走不了。 (3) 圆心中央,光华集熠,双方枕戈待旦。郭芙道:“琴将军,亮兵刃罢。” 琴戈巍然睥睨,道:“不必。你尽管进招!” 她灵机一动,有了计策。 郭芙内心演算进攻路线,迟迟不出招。琴戈久等半晌大是恼怒,拗步拉弓挥拳袭来,郭芙料知他雄力猛实,遂不硬接,手肘猱狞擦过,窥探其发力诀要。 琴戈拳掌交替而出,如鱼龙并游,郭芙轻功也真邪门,不疾不徐,难以寻迹,琴戈每招她一触即让,卸三分c剩七分,余劲空发。 连彧心想:“晃晃五月,她怎地武功精进若斯?” 起初他心中暗暗数招,到第一百五十招竟数算不准,杨过与琴戈打得天昏地暗但也招招分明。郭芙招式变化无穷,内外之力浑然一体,姿若流风回雪。只有她自己清楚这卸力之法的弊端,琴戈一拳挥至,力比千斤,光是拳风也足以震碎石转,每一卸都容不得毫厘谬差,既要抓准时机c又须选对方位,稍若不慎撞上尚未消散的力壁,后果不堪设想。 郭襄悄声问道:“姐姐可有胜算?” 何足道屏息观战,暂且看不出名堂。 虽说琴戈巨力屡屡打空,但郭芙更伤不了他。若琴戈缓下拳势,郭芙必然趁虚发射剑指;反之若他拳掌连绵不绝,定能熬到她力竭而溃。打到这份上实则是斗智斗力。 耶律铸眉峰紧锁,面临这盘怪局,他亦难理头绪。 酣鏖近三百招琴戈余力仍存,内功深不见底,委实可怕。郭芙出招比先前快了半步,是为带乱对方节奏,试图陷他自撞力壁,然琴戈下盘坚稳如山,仅凭巧劲无法撼动。郭芙固然内力沛然,也禁不起这般损耗,便在琴戈招式递换之间,爆发一击,左指劲射,右手拔剑朝他的左臂砍下。 “镫”一声炸响,琴戈左臂中剑。郭芙惊愕万分地盯着他的绒袖滑落,一条银亮的麟臂赫然昭显。 “这就是我的兵刃!” 琴戈冷笑着抡动麟臂,郭芙疾跃而退,只见琴戈撕下右臂袖袍,又是一条麟臂。 在场没有人知道,大将军琴戈也曾断臂。他踏遍天涯,周游七海,终于觅得神医为他接续了双手臂。但续臂羸弱,何以叱咤疆场?于是,他命铁匠锻造一副“白金龙鳞甲”。琴戈又褪了人皮手套,从肩头到指尖全被金鳞覆盖。 就连忽必烈,都感到一丝震恐。瞬间,举座哗然。 郭襄大叫:“你耍诈!” 琴戈看向她,狠戾道:“我被奸人暗害,痛失双臂,谁为我伸张正义?” 话未说完,他直扑她脖颈。 “休伤我妹妹!” 郭芙掷套索栓他住脚踝,横扯拉动,琴戈右脚一崴,转身借力回推,这一掌,郭芙却是再难避免,浑厚罡气席卷而来,她倾尽全力双手接下,霎时血脉倒翻,头晕眼花,几欲跌坐。 琴戈再抽左臂拍向郭芙天灵盖,千钧一发时,凛凛寒光的明昭剑剑心毅然出鞘,抵悬琴戈肘弯,郭芙脑涨欲裂,鲜血涌上喉头,她右手上顶持剑,左手五指往琴戈头顶插下,琴戈骇然,挥拳砸向郭芙。同一秒,指入皮层c拳落右肩,明昭剑嵌进麟臂半寸。 郭芙的血,喷满琴戈全脸;琴戈的血,顺着他的长发汩汩流淌。两人倒在地上,圆瞠着双眼。 耶律铸叫道:“不能再打了!” 忽必烈忿然起身,怒喝:“谁敢插手,杀无赦!琴戈,给朕起来!” “是” 琴戈匍匐挣扎,半跪僵立。良久,他拎起郭芙的头,摁向地面,对忽必烈道:“陛下,我们赢了。” 这是杨过睁眼后,所看到的第一幕。 小龙女伏在他耳侧,道:“过儿在梦里喊了她的名字千百遍,如今见着人了,是不是欢喜得紧?” 杨过虚弱之极,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他曾无数次地对自己说:“只要芙儿活得幸福就足够了。” 上天给了他机会,让他们破镜重圆,但这代价太大,杨过无以承受。他恨死了自己,因为此刻,他连死都做不了。 忽必烈平静地走下王座,上身微俯向郭芙,蔼然道:“你甚么也没做错,却依然失败,这种滋味,我尝过无数遍。我很高兴,你能与朕感同身受。” 郭芙闷闷地断续着说:“我和你不一样。” 蒙古皇帝如慈父般,轻捋她的长发。 “大汗错了。” 帐门掀开,郭靖站在那里。他的身后火光滔天c杀声澎湃。黄药师c周伯通灯大师也走了进来。 郭靖道:“我女儿郭芙,和你不一样。” (4) 黄药师出手,弹指间,一枚白棋射中琴戈的胸膛。 郭靖步伐沉稳,径直走向郭芙,忽必烈亦不动摇,眼见来者以气吞山河之势迫近,这个人,说来还是他的长辈,总角之时与其先父托雷有八拜之交,更曾是成吉思汗手下第一爱将。郭靖固守襄阳三十余载,鬓角已是黑白交错;他的脸上刻满皱纹,一道道纹路写尽了他一生的刚正侠气。忽必烈直视郭靖,像是要把他的眼睛穿透。 郭靖扶起女儿查看伤势,执过她手掌渡送一层内力。“芙儿,该回家了。” 那根将要绷裂的心弦倏地一弛,郭芙无声落泪,回应说:“爹爹” 霜凋夏绿c沧海横流,惟有父亲的臂弯能让她晏然依靠。 郭芙伤势颇重,好在她的九阴内功坚实无比,“摧坚神爪”终究早半秒插落琴戈头顶,他的拳力随之折减,再加软猬甲保护,遂不致命。父女二人精通《九阴真经》,内力一脉相承,郭靖助女儿运使“疗伤篇”,世上恐怕无人比郭芙更谙悉这章心法,郭靖发现女儿功力深厚,不禁暗自忻幸。移时半刻,郭芙低声道:“爹爹,您撤力罢。” 黄药师拾起明昭剑,收剑入鞘。 这时,八名高手跃出人群,其中四人,正是与杨过在水雲乡摆阵交锋的明教人马;两名负伤累累的蒙古骑兵冲入大营,跪禀道:“陛下,郭靖率领的五百散兵已被我军三万兵马包围!” 忽必烈道:“五百对三万?郭大侠未免不自量力。” 周伯通大笑:“擒贼先擒王,你小子的命捏在我们手里了!” “陛下!他们便是中原五绝!” 周伯通循声望去,发话者衣冠楚楚c佩紫怀黄,长须掩饰了他的真面目。 耶律铸奔至忽必烈身前,高声道:“周老前辈何出此言?杨大侠c郭少主c琴将军c龙师父比武,往来胜负,全凭本事。琴将军c郭少主战绩均为一胜一平,姑且算作平手。陛下承诺在先,不败即可谈判,我们不妨听听郭少主的意见。” 黄药师道:“这位大人倒很识相。” 周伯通捧腹大笑:“黄老邪,你傻啦?你精通兵法,无所不晓,怎把‘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给忘了?” 黄药师略微一愣,却不理会,双目一转,瞧见一灯正为杨过疗伤。” 郭襄背对众人,低头注视杨过,她心知这场灾难祸根在己,无颜与父亲c外公相见。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已臻化境,配合“先天功”可治愈极重的内伤。杨过服了半枚灵丹,小龙女以阴寒之气为他运功,虽也见效,但与一灯大师的纯阳之力相悖。此时,杨过体内淤积寒气趋散,额顶如蒸笼般冒出氤氲白气。 何足道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疼得大叫“哎哟”,这才确定不是梦境。当代最传奇的武学宗师齐聚一堂,手持玉箫的青袍长者定然是东邪;他旁边那位神态活泼的鹤发老人大抵是中顽童;眼前的白眉僧人指力苍劲,所发之气纯正至极,除了南僧,还能有谁?何足道大叹三生有幸,便把忧思氐惆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郭靖环顾四座,最终迎上忽必烈的目光,抱拳直言:“大汗,郭靖此番北上灵丘山,是为接我的两个女儿回家。长女因故隐居桑梓,次女远游已久,拙荆与我甚是牵挂。” 忽必烈道:“为了亲人团聚,不惜兴师动众c深入虎穴,陷五百人于危难,这就是北侠郭靖的侠义之道?” 郭靖道:“那五百人,乃是疾恶如仇c为国为民的江湖义士,他们自愿于郭靖同生共死,我焉能辜负?身边几位前辈,与郭靖至亲至信,今日,我们为情义而来,亦可为情义而战。” 周伯通道:“忽必烈,你小子听着!他黄老邪是郭靖的岳丈,我老顽童是郭靖的大哥,嘿嘿,一灯大师在大理国的当皇帝时,你小子还未出娘胎。” 忽必烈怒道:“这又如何?” “不乖乖放人,趁今儿个清明,我们送你小子去见铁木真c托雷c蒙哥!岂不美哉?哈哈哈!” 周伯通说得唾沫横飞c手舞足蹈,没半点“天下第一”的风范。 黄药师见忽必烈青筋隐露,即道:“武比完了,我的外孙女也没给桃花岛丢脸。谁家愿添新坟冢?不如各退一步。” 忽必烈很清楚,再拚下去,无非是玉石俱焚,他可以调北部军队前来镇压,杀个片甲不留,然琴戈重伤,面对四绝,想凭明教是十一人护他周全终归是天方夜谭,霸业将成,岂能毁于一旦? “可惜了这千载难逢的机遇。” 蒙古皇帝怅惘一叹。 耶律铸平淡一笑:“与陛下的生命相比,这不算甚么。” “你!” 忽必烈心口剧烈一震。 (5) 杨过的视线中,郭芙起身,缓步向自己走来。 “杨过,爹爹就在这里,我们把话说清楚。” 她的声音细弱无力,但语气十分决绝。 “我父亲的死与郭伯伯无关。郭伯伯待我恩重如山,刺杀之罪愆,责任全在杨过一人。”一句话,饱含着三世的宿命恩仇,它禁锢了杨过又岂止二十九年? “芙妹。” 若就此参商永别,他也了无遗憾,起码,他们之间再无欺瞒。杨过对郭芙道:“我一直深爱你。” 他坦然以对,释放了自己的灵魂,如获新生。 郭芙窘迫极了,事先准备的慷慨陈词已然烟消云散,她思考半天,一字也说不出口。 神奇的是,最后的轻声八字,六七丈外的郭靖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最令小龙女害怕的事发生了,杨过与她,这对名存实亡的眷侣c形同陌路的师徒,被不可逆转地终结了联系。 ——缘起于二十年前的礼教大防,郭靖意欲将郭芙许配给杨过,杨过自作聪明,言称:“我家世寒微,人品低劣,万万配不上你家千金小姐。” 随后,小龙女当众宣告:“我自己要做过儿的妻子,他不会娶你女儿的。” “我真的拥有过他的心么?哪怕只是一天个时辰闪念我为何要做他的妻子?又为何离开他?他中情花剧毒c命在旦夕时,我在哪里?” 小龙女扪心而问,惶惶不安。十六年虚晃即过,红颜春如旧,少年成白头。她羁绊着杨过的幸福,却也葬送了自己的人生。 “一念不生,万缘俱寂 。” 小龙女心中仅一念尚存:“我们三人同归于尽!” 她素袖乍动,杨过惊叫:“芙儿躲开!” 郭芙耳目瞢眩,却是毫不畏怯地伸掌迎挡小龙女的夺命一击。郭靖c黄药师同时飞身来救,周伯通双拳齐下缚住忽必烈,叫道:“段皇爷!” “嗤”声急响,“一阳指”遥击正中小龙女的眉心。 小龙女倒地拧成一团c血溅满身,衣衫红白斑驳c犹如矫蛇扭动。 “芙儿,她没伤着你罢?” 郭芙微微摇头,一经诊脉,黄药师稍放下心。郭靖见一灯盘膝而坐,正运气养神,暗自责道:“一灯大师寿岁近百,为过儿疗伤元气大损,这一指,怕是耗去了他半生功力。” 郭芙担心连彧偷袭周伯通,当即道:“外公,这儿有爹爹呢,你快去帮老顽童。” 黄药师望向周伯通,只见忽必烈正被他牢牢桎梏,明教八人不敢靠近。“照顾好自己。” 黄药师箭步迈出,晃眼间回到原地。 郭靖道:“过儿,你怎么样了?” 方才小龙女遽然袭向郭芙,杨过也顾不得自己,强行运功冲关,蓄积体内的灵丹药力与一阳指力同被激化c渗流周身气脉,竟缓解了伤势。他踉跄站起,道:“我没事。郭伯伯,我” 他欠郭家的实在太多。郭靖勉慰道:“你别太伤心了。‘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杨过羞愧难当。二十年前,郭靖便对他说:“我当你是我亲生儿子一般,决不许你做了错事,却不悔改。” “我没错!我没做坏事!我没害人!” “过儿,我心里好疼,你明白么?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你做坏事,你明白么?” “我知道自己没错,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回首前尘往事,种种因果,怨不得天,更怨不得旁人。 “过儿过儿你答应过一生一世听我的话陪着我” 凝血的指尖停在空气中,小龙女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隐然觉得灵魂便要脱离躯体。 郭襄麻木立定,眼底映着小龙女令人怵目的身躯。“我一直深爱你。” 这话如幽灵般游荡在耳畔,她寻觅杨过三年,落得个冷清凄惨的下场。 “襄儿。” 郭襄憬然初醒,姐姐的声音近在咫尺。 郭襄挦住郭芙的袖口,哭道:“姐姐,你怎么了?你不是最讨厌大哥哥的么?你为甚么不拒绝他!” 郭芙欲抹去郭襄的泪珠,却抬不动手指,身骨似是要散了架,她已三天三夜未阖眼,循环往复的心力交瘁与重伤将她逼至绝境。 “襄儿,姐姐之前并不晓得你在这里。我确是为救杨过来的。” 和盘托出,她累了,累到编不出欺哄妹妹的话。 郭襄的唇齿颤栗发声:“你是我姐姐么?我不认识你。” 郭芙沉吟:“你的心里除了杨过之外,就没其他人了么?” 郭襄反攥她冰棱般的手腕,道:“我不像你,被那么多人爱着,我只要他爱我就足够了。” 郭芙怒道:“男女之情是爱,至亲之情就不是爱了么?郭襄,杨过能只身赶来救你,这是他对你的情义;姐姐救他c爹爹救我们,也是凭靠这份情义。这尘世间,惟有情义无价。” 郭襄道:“你从没尝过被冷落的滋味,不配跟我讲这些大道理!” 郭芙的目光朝耶律铸方向一指,沙哑道:“一个妻子被丈夫抛弃,这份痛苦,你能想象么?” 郭襄愕然慑住,转念又说:“你现在不是活得很好么?” 郭芙闭上眼,道:“那是因为我放下了。” 郭襄恻声道:“我偏不放下!姐姐,你决定接受他的心意了,对吗?” 郭芙宁定心神,道: “襄儿,姐姐对得起你,而你自己的路,别人不能替你走。杨过与我患难与共c两情相悦,若得父母允准,我便嫁他为妻。” 郭襄心中的海市蜃楼轰然崩塌,多少记忆化为乌有。她松开手,把郭芙推出自己的世界。 这一推,郭襄换来了与杨过的永诀,他甚至没留给她只字片语。 杨过轻揽郭芙入怀,疼惜地吻了吻她憔悴的玉颊,让她安心休息一会儿。“等你醒来,我们就到家了。” —tbc—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8章 花朝月夕(上) (1) 朦胧之中,清淡的药香沁入肺腑,耳边拂过宁静的微风,这让她感到久违的幸福,郭芙知道,自己就快转醒。她慢慢睁开眼睛,所见皆是故园之物,那盏明灯c那株粉花c那对双剑。 郭芙心想:“他总算没再骗我。” 黄蓉见女儿唇角浮出笑意,不禁也笑了。“妈妈!” 郭芙欲要起身,胸口阵阵隐痛压得她透不过气,黄蓉轻轻抚握着女儿的皓腕,微笑道:“不让人省心的丫头。” 郭芙嗔道:“妈,您又损我!” 她仰头眨了眨眼,落下喜悦的泪水,黄蓉扶女儿坐起,凝目端视,叹道:“你自己想想,当初为何离家?” 郭芙一愣,低声道:“为治伤” 黄蓉道:“结果呢,三年了,又带一身伤回来。” 她的语气充满爱怜,郭芙不吭声c把脸埋进母亲的怀里。 良久,黄蓉轻声道:“听你外公说,你立了大功。” 郭芙奇道:“怎会?外公c爹爹大家都安全罢?” 黄蓉笑道:“他们都没事。” 郭芙松了口气,又问:“我立了甚么大功?” 黄蓉把清明那日灵丘山顶上最终谈判的始末细细讲述了一遍。 原来,周伯通擒住忽必烈,营内蒙古大臣官兵顷刻乱作一团,连同教主在内的明教十一名高手摆阵,将五绝c郭芙c郭襄c何足道围在圈中。左丞相耶律铸提议休战,营外号角之声骤响,郭靖很清楚交锋的恶果,遂即附议。忽必烈心中自是万般不甘,周伯通拳掌暗施内劲,搅得忽必烈气脉翻涌。这时,耶律铸俯首跪请求蒙古皇帝下诏,并提示:“陛下切莫重蹈覆辙。” 群臣跪列同声应和。忽必烈的目光扫向郭靖c黄药师灯直到他看见杨过。 “陛下切莫重蹈覆辙。”先皇之死,象征着蒙古军队的溃败;忽必烈的崛起,是为复仇与振兴。从耶律铸殷切的眼神中,忽必烈恍惚看到了未来,于是他说:“就依左丞相所言罢。” “且慢!”沉默已久的明教教主终于开口。连彧以为,十位绝顶高手汇聚一处,乃江湖百年不遇的盛事,不能决出高下实会令他终生遗恨,诚邀群雄改日登游昆仑山,较艺切磋,再论天下第一。周伯通听了,欣然答允,笑嘻嘻地称郭芙和杨过两个小娃娃定会把明教打得屎屁直流。连彧淡笑置之,命令教众撤阵。 周伯通放开忽必烈。君无戏言,忽必烈立即传军令收兵。帐门洞开,天光映射在碧色苍茫的原野上,千军让出道路,郭靖携众人下山。临走时,忽必烈道:“五年之期将满,郭大侠务必砺戈秣马。” 郭芙道:“爹爹是怎么得知我们被困在山上的?” 黄蓉梳理着女儿的云鬓,柔声道:“你派扶摇上少林寺求援,她赶到时,恰巧遇上一灯大师和老顽童。扶摇禀明了情况,过儿的好友无色禅师即派少林弟子星夜前往襄阳报信。你外公云游四海,不知不觉逛到了樊州,他一算日子,想来你也该回家了,便拐往襄阳。” 郭芙面颊发烫,低声道:“芙儿不孝,连累外公操心。” 黄蓉道:“你呀,改不了的莽撞。” 郭芙晃着母亲的手背讨饶:“妈,快别说了!” 黄蓉道:“都三十四岁的老姑娘了,还撒娇呢!” 郭芙抗议:“切,芙儿记得,妈也爱跟爹撒娇嘛!” 黄蓉调侃道:“那能一样么?” 郭芙疑道:“有何不同?” 黄蓉笑道:“妻子对丈夫c孩子对父母,你说有何不同?”郭芙豁然大悟,羞红了脸。黄蓉顺势而问:“芙儿,你确定要再嫁一次么?” 郭芙突然感到紧张,支吾道:“妈!别提这个。” 烛火摇曳,照亮女儿姣美的容颜,当真明艳不可方物。黄蓉道:“你倒是不着急,可你杨大哥早就心急火燎了。” 两日之前,黄蓉站在城门口,望眼欲穿。车马从滚滚烟尘中驶来,襄阳迎回了这座城的守护者。 郭靖翻身下马拥抱妻子,黄蓉擦去丈夫额上的汗水,喃喃浅笑:“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一呆,笑道:“蓉儿,这句我听懂啦,可也是《诗经》上的话?” 黄蓉道:“对,‘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方才等候半个时辰,我发觉靖哥哥明明只离开了三天,却好像已过了几个月。” 他们夫妻一生相爱,即使双双年过半百仍如初恋时那般不舍彼此。 “爹爹!” 黄蓉笑吟吟地和父亲打招呼,东邪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车帘掀动,郭襄跳下马车,喊了声:“妈妈。” 黄蓉尚不知她因何故愀然不乐,一时说不出安慰的话,但当杨过搂着郭芙的画面冲入眼内,她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纠葛。 杨过恭谨向黄蓉行礼,郭芙昏沉低垂着头c无力偎依在杨过肩上。黄蓉瞪视杨过,待要发难,周伯通的脑袋忽探了出来:“小黄蓉,别生气,杨过小娃娃就要娶你家大闺女了,你可不准欺负他!” 这下好了,黄蓉顿时火冒三丈,朝杨过喝道:“你要娶芙儿,还须得经我同意。” 郭靖忙解围道:“蓉儿,我已答应了过儿。芙儿有伤在身,我们先回府,一切从长计议。” 杨过道:“郭伯母,小侄昔日种种过犯,请您宽恕。” 黄蓉揽过女儿,横了他一眼,道:“没那么容易!” 杨过脊背冷汗涔滴,他心知肚明,以往黄蓉对自己所行诸般荒谬之事姑息迁就,一则看在郭杨两家世代情谊,二则顾及他是穆念慈的独子,三则他在那十六年中不曾踏足襄阳惹是生非。如今杨过要娶郭芙为妻,黄蓉焉能容忍?在她心底,杨过始终是个浮滑轻狂c心口不一的浪荡子。 一灯缓步走来,黄蓉上前拜见,道:“大师一路辛苦了。” 一灯笑眯眯地合十行礼,周伯通又凑过来说:“小黄蓉,你家大闺女出息了,无师自通学会了我老顽童的双手互搏术,和蒙古第一高手打得伯仲难分,如何,厉害罢!” 黄蓉心头一凛,惊道:“真的?” 周伯通笑道:“那当然啊!等她伤好了,我且要向她讨回一门功夫!”黄蓉道:“甚么嘛!老顽童脸皮一如既往的厚!” 谈笑声中,众人一齐回到郭府。 晚风吹动,夜凉如水,黄蓉与郭芙促膝谈心至子时三刻。 黄蓉道:“芙儿,你要争取抢在杨过那小子伤愈前把伤养好。” 郭芙愣然,撇嘴道:“芙儿听您的,不过,您不让他见我,他不会惹出甚么事罢?” 黄蓉冷笑道:“他敢?” 郭芙道:“妈,您别太为难他。” 黄蓉笑道:“哎哟?你是在维护杨过?太阳打西边出来咯。” 郭芙腼腆含羞,用棉被遮住涨红的俏脸,小声说:“芙儿睡了,妈妈也早点歇息!” 黄蓉替她掖好被子,轻轻合上房门,朝郭襄闺房走去。 (2) 谷雨那日,春光明媚c和风浩漾,府邸上下其乐融融。郭芙内伤痊愈,一个轻捷的翻身跃上屋顶,只听爽朗的笑声从远处传来:“可算等到你啦!” 话音未落,人影闪至,周伯通手持明昭剑,一张脸上稚气横溢,真可谓是一辈子都长不大的顽童。 郭芙笑道:“老顽童,我外公呢?” 周伯通道:“走啦!” 郭芙心中徒生惆怅,强颜欢笑道:“诶,可惜!我还想向他老人家请教棋术呢。” 周伯通道:“下棋有甚么乐趣?小芙儿,你快教我那剑指的功夫!” 郭芙道:“你是说‘墨商戟’?” 周伯通眼目一亮,双手跃跃欲试,急道:“对对!” 郭芙面露难色,道:“这是桃花岛独门绝学,我做不了主啊!” 周伯通嘿嘿笑道:“你不教,这宝剑,就归老顽童啦!” 说着,左出一掌c右挽剑花袭向郭芙。“喂!讲点道理!”郭芙虚步一凌,后撤丈余,剑锋再度晃到眼前,郭芙伸指一弹,笑道:“一百招内,你若赢了,我便教你。” 周伯通眼珠转了转,哈哈大笑:“好好,让我来试试你这小娃娃的本领。” “九十九招了,老顽童,你能不能认真点?” 这两人一老一少过招,边打边斗嘴,纯属瞎胡闹。周伯通本意为诱使郭芙的剑指招式,不料她把桃花岛武功使了个遍也没击射一招剑指。周伯通生性好武,虽博得“五绝中位”之盛名,仍勤练不辍,与四年之前华山论剑相比,功力更进一步,正苦于没有对手,哪曾想到义弟的女儿竟练就一身绝顶武功。电光火石百招即逝,周伯通心下暗喜:“小娃娃出手优雅利落,颇有黄老邪当年的风采。我得逼她使绝招才是!”当下喝道:“再来一百招!看拳!” 郭芙看对方施展出“空明拳”,心田泛起涟漪,往事如烟,她本不该回忆。周伯通大惊:“小娃娃,你怎么走神呐?” 郭芙似梦初觉,忙道:“真是对不住!” 拳掌风势欺近眼前,再无可避,郭芙下意识双手一错,同时激发两式剑指。剑气无形无声射出,潮鸣电掣般化解了周伯通的神妙拳法。 周伯通叫道:“停停停!” 郭芙收手,他抢上直问:“刚刚那两招,再使一遍给我瞧瞧!” 郭芙愕然道:“我不忘了。” 周伯通急得搔耳挠腮,陪笑道:“别耍我啦!就一遍!” 她见周伯通深神色恳切,透亮的眸子几乎要溢出水来,心顿时软了,便说:“我全教你就是。” 周伯通喜不自禁,拍掌笑道:“小芙儿最好,天下第一好!” 二人站在屋顶,郭芙微笑着把四式“墨商戟”的功架和指法细细说明,周伯通全神贯注一一记诵。她缓缓伸手,食指指向庭院里一团桃花,玉腕倏沉间,“喀呲”脆声轻响,花枝断折c落英缤纷,周伯通看得心驰神往,当即翻指运功,欲要尝试。郭芙示范的一指仅用了两成功力,周伯通喃喃道:“迅捷精准,无往不利,无剑胜有剑,正是驭剑的至高境界。” 她笑道:“先前我总遗憾四式指法变化单薄,多亏了你的互搏之术使这门功夫威力倍增。” 周伯通的真气在手中流窜冲撞,连试三次均不得要领,大为郁闷。郭芙心想:“世间第一武癖非老顽童莫属。”不由温声道:“不妨事,指法难精,慢慢来。” “好,我这就回百花谷闭关!剑还你。” 周伯通递上明昭剑,头也不回地拔腿飞奔,郭芙喊道:“这就走了?” 周伯通脚步不停,大笑道:“小芙儿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和杨过的喜酒我喝定了。黄老邪定的日子是八月十五,现下还早,中秋圆月时我再回来!” 笑声渐渐飘远,郭芙伫立原地,凝思半晌:“八月十五?” “芙姨,我义父呢?” 杨破天自下而上仰视正在房顶发愣的郭芙。郭芙道:“好像在军营。” 没错,黄蓉指派杨过协助郭靖演兵练阵,黎明出子夜归。 杨过已整整十日未见郭芙。 (3) 四月初九,吕文德c郭靖c杨过领着一队人马出了襄阳向西北飞驰。这日天空放晴c蔚蓝如洗,杨过举目遥望穹顶炎阳c静听猎猎干风掀起尘沙土粒,油然吟叹:“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吕文德道:“杨大侠好兴致,就是未免有些言过其实。” 杨过道:“在下诠才末学,教太尉见笑了。” 心里却说:“你懂个屁。襄阳虽不比边塞苍凉疾苦,但地势险要,经年危困,纵然春风吹彻,全城的百姓也无福享受。” 吕文德道:“郭大侠,离新工地还有多远?” 郭靖道:“若放马驰骋,半个时辰足够。” 杨过笑道:“固修城墙非十天半月之工,依在下愚见,太尉还是回府静候佳音罢。” 吕文德并未听出他语带嘲讽,觉得这话颇为有理,便说:“杨大侠甚解我心,下官兼任数职,实在分身乏术,守城仍须仰仗郭大侠一家,杨大侠的到来更令襄阳如虎添翼。本将以为,眼下军中士气低沉c民众怨声载道,何不妨借杨大侠与令嫒大婚鼓舞人心?” 郭靖摆手道:“小女二嫁,婚事不宜大肆操办。” 吕文德道:“今时不同往日,令嫒是陛下亲封的护国公主,以公主身份出嫁,谁敢妄言?” 郭靖犹觉不妥,却一时语塞,杨过接道:“太尉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孔明曾曰:‘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郭伯伯黜奢崇俭 c轨物范世,乃我辈楷模,在下能与他的女儿缔结良缘,此生心愿已偿。我们江湖中人重情重义,毋需华而不实的婚礼。” 杨过话音克制c语气平顺,郭靖听了很是慰藉,吕文德略微一怔,拱手作别,调转马头带手下往回去了。 蹄声渐远,郭靖道:“过儿,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杨过道:“有番话,小侄一直深藏内心不能明说。” 起初,杨过因不能与郭芙相见懊丧,当他发觉靖蓉二人整日忙碌,有时一天之中连匆匆一面都见不上。在焦躁难寐的深夜里,杨过反复思量:“他们夫妻放弃了桃花岛上的闲逸人生,义无反顾地将余生献给了这座城。‘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信仰背后,要摒除多少私情杂念?芙妹不喜欢我儿女情长,我岂能令她失望?郭伯母考验我,我便要教她刮目相看。” 相思之意化为决心,这些时日,杨过跟随郭靖奔波于军营c校场c工地之间,与民同甘苦,他这才体会到何为踏实。离经叛道c漂泊浪荡的时光,终究一去不返。 五年之前便是在此地,杨过幡然醒悟:“二十余年之前,郭伯伯也这般携着我的手,送我上终南山重阳宫去投师学艺。他对我一片至诚,从没半分差异。可是我狂妄胡闹,叛师反教,闯下了多大的祸事!倘若我终于误入歧路,哪有今天和他携手入城的一日?” 想到此处,杨过真情流露c倾吐胸臆,竟将这话一字不改地说出。 郭靖心头百感交集,纵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一句:“你明白就好。如此,蓉儿和我也可放心了。” (4) 五月初五,仲夏端午。杨破天歌咏: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郭芙听了,拿竹棒连敲他的大头,骂道:“小小年纪天天想情爱,能有甚么出息?” 杨破天捂脑大叫:“是你叫我念楚辞的!” 她掰开他的小手,又敲了三下,似笑非笑地说:“天儿从谁那儿学会的‘指鹿为马’?” “这个”郭芙让杨破天背《离骚》凭吊屈子,他偏要自作主张用《九歌》替换。 “啊,有客人来啦!”杨破天小手直摇,郭芙转身,只见武敦儒c耶律燕夫妇,武修文c完颜萍夫妇朝正厅而来。郭芙对杨破天道:“你,去书房练字。” “哦。” 一别数年,郭芙与他们默默相顾,竟忘了寒暄。耶律燕管郭芙叫“嫂子”许多年,险些脱口而出,武敦儒迈上前一步,喊了声“芙妹”,她尴尬地笑了笑,请四人进屋叙旧。 武氏兄弟拜见过一灯大师c黄蓉,携妻子就坐。黄蓉道:“大家不必拘谨,我去炒几道家常菜。” 郭芙道:“我来罢,您最近太辛苦了,待会儿爹爹看了定会心疼。” 黄蓉笑道:“不害臊么,你妈妈都是老太婆了,哪能像黄花姑娘般娇气?” 郭芙羞涩掩面,连说:“好好好,妈妈快把湖州粽子煮了给大伙尝尝!” 一灯和颜道:“老衲常听老顽童惦记郭夫人厨艺高明,可惜他今日不在。” 黄蓉莞尔一笑:“老顽童学了芙儿的功夫还不够便宜他么?” 黄蓉亲自掌勺,府里侍女全围在厨房门口张望,浓香缭绕c惹人垂涎。杨破天嗅到香味,立时如坐针毡,仿佛再憋一刻他就要死去——不是饿死,是馋死。 武敦儒与郭破虏聊了些武功心得,耶律燕与完颜萍则像平日那样里絮叨“相夫教子”的琐事。郭芙静坐一旁翻阅杨破天写的一手烂字,越看眉头蹙得越深,陡然听到武修文唤自己,她仓促抬头,问道:“小武哥哥,甚么事?” “没没甚么。”武修文不由得看呆了,郭芙与他记忆里的模样变化太大。她依然很美,少了几分骄纵又多了些许洒脱,雪白光洁的肌肤上没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那双眼眸澄澈明锐c英气焕发。武修文不知郭芙这些年的奇遇,只觉同样的光阴流逝,她风华正茂c有如妙龄,他却枉自蹉跎c染上暮气。 郭芙浅笑道:“怎么不带孩子们来?” 武修文道:“四个娃各有各的闹腾,叨扰到你们就不好了。” “芙妹。” 武修文随心一喊,心中警铃大作,郭芙合上卷本,起身道:“我去看看襄儿。” 武修文也跟着站起,目送她的背影,他不知道,完颜萍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自己。 “大小姐,二小姐歇息了。” 小棒头拦在门前,不让郭芙进郭襄的闺房。西边红日映着漫天云霞,她午觉没睡醒? 郭芙道:“襄儿,爹爹马上就回来了,你若耍小性子教他生气,谁也护不了你。” “我又没指望谁护我!我睡觉也碍你事了?” 郭襄的声音夺门吼出。郭芙忿然道:“你怨恨我无可厚非,爹爹c妈妈c破虏可没得罪你。你不自爱次又一次去伤爱你之人的心,再苦再痛都是活该。” “芙姨,您别发火。” 杨破天怯怯地靠近她。郭芙道:“杨破天!我正找你。” 他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无辜道:“啊,怎么了?” 郭芙甩出写满鬼画符的卷本,质问道:“这是甚么玩意儿?” 杨破天哼哼道:“我错了” 郭芙宣判:“今晚的粽子,没你的份。” 杨破天崩溃,嚎啕她补充道:“哭也没用!” “砰!”满脸酡红c浑身酒气的郭襄冲到杨破天跟前,大声道:“天儿别怕,我带你去吃粽子,吃十个百个千个!” 杨破天望了望郭襄,再瞅了瞅郭芙,诺诺道:“天儿不吃了。” “这才像话。” 郭芙拎起杨破天径自回到大厅。郭襄被拂了面子,怒火攻心,她跌跌撞撞走进大厅,亲热地握住耶律燕的手,凄然道:“姐夫的忌日在即,燕姐姐,襄儿同你前去祭奠可好?” 从前耶律燕与郭芙相处甚是融洽,那是因为兄嫂夫妻情睦,然耶律齐之死c郭芙失踪始末,郭家并未向她交代。耶律燕心中芥蒂根深,郭芙二嫁一事她亦略有所闻,为避免难堪她本极不愿上郭府,若非武敦儒百般央求,她绝不会赴宴。 郭襄这般作态,令耶律燕嫌恶,心中暗骂:“二哥人都不在了,你居然拿他作消遣?” 她冷冷道:“郭二小姐满世界追神雕侠,几曾关心过我二哥?我们兄妹冷暖自知,不用外人祭奠。” 又对郭芙道:“你守寡三年,也算对得起二哥情深义重。” 郭破虏依稀记得那晚耶律齐背叛出逃,郭家替他遮掩罪行已属宽宥,两家之间早无半点瓜葛。他忍不住插口:“二姐,你怎能胳膊肘往外拐?” 郭襄看着满屋投射向她的目光,惊觉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她恻然道:“你们都怪我?” 郭破虏道:“好端端的,谁会怪二姐?分明是你给大姐找不痛快。” 郭襄道:“你是说我咎由自取?” 郭破虏正色道:“二姐,若是谁得罪了你,你找他说理便是,凭甚么摆脸色给全家人看?妈和大姐一再容让,你到底还想怎样?” 眼见又要吵得不可开交,郭芙道:“你俩静一静,在客人面前胡闹成何体统?” 郭襄道:“咱家有你一位金枝玉叶就够啦!我不在乎甚么规矩,只想和心上人双宿双飞。” 她的醉颜轻晃,后半句语调缠绵哀婉,武氏兄弟c完颜萍c耶律燕听得心尖一颤。 一灯阖目,诵念佛经:“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去年郭襄上少林寺询问杨过的踪迹,听到觉远念这四句偈言,当时她想问他:“如何才能离于爱,如何能无忧无怖?” 觉远未来及回答她便圆寂了。 郭襄痴痴道:“一灯大师,我该怎么做?” 一灯摇头,继续诵经。 众人若有所思,各就其位,你瞧我c我瞧你,气氛变得无比沉闷。忽地厅外脚步声响,郭靖踏进屋内,武氏兄弟连忙行跪拜礼。郭靖对一灯肃然道:“大师久等了。” 一灯合十还礼。杨破天向郭靖问安,想着:“义父在哪?” 郭襄张望许久,不见杨过人影。 郭靖单独把郭芙叫到一旁,吩咐了几句,郭芙讶异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郭靖点头轻叹:“过儿懂事了。” 郭芙撇过脸微笑,心道:“好稀罕么?都快四十岁的人了。” 郭靖道:“快去快归,别让你妈发现。” 一碟碟佳肴端呈上桌,黄蓉手捧家酿为丈夫和斟酒。除一灯大师外的晚辈一齐向郭靖c黄蓉敬酒,众人一饮而尽,家宴开始。杨破天第一次饱尝稀世美味,乐得合不拢嘴。 黄蓉暗掐了一把丈夫大腿,郭靖吃痛,眼望妻子,黄蓉道:“靖哥哥被那混小子带坏了!” 郭靖从实招来:“蓉儿莫气,听夫君解释。今儿端午,军中本地官兵都回家过节了,过儿和我们是一家人,你不让他回来,他心里肯定不好受。我看他一个人喝闷酒,对天空发呆,实在可怜。” 黄蓉道:“你见不得他凄惨的模样,所以让芙儿去陪他,对不对?” 郭靖道:“蓉儿,你上次在城外对我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那过儿和芙儿,岂不是‘二十日不见,如六十月兮’?蓉儿这招‘棒打鸳鸯’,是和岳父学的嘛?” 黄蓉哈哈大笑,刮了刮郭靖的鼻梁,道:“靖哥哥还‘记恨’我爹呢?” 郭靖道:“岳父对我们良苦用心,蓉儿对过儿芙儿又何尝不是?但毕竟过儿性子和我大不相同,把他逼急了又闹别扭怎么办?” 黄蓉笑道:“我懂得分寸。你啊,就是太宠他!” 郭靖道:“你还不是把芙儿娇惯得没边?” 黄蓉道:“芙儿是咱亲生的,能一样么?芙儿孝顺贞淑c识大体,几时给郭家丢过脸?郭靖道:“这个我自然是清楚的。” 黄蓉缓缓道:“也正是因为以前太宠她,后来对襄儿c破虏管得严厉。但现在看来,哼哼,闺女还是娇生惯养为好。” 满堂笑语声,郭襄听了只觉刺耳。宾客散去,窗外夜幕低垂,她趴在大厅桌上,与一盏孤灯相伴,灯火如豆c发出萤弱的黄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8章 花朝月夕(中) (1) 杨过在校场自酌独饮。天上繁星点点,仿佛随时会坠落到人间c烧起火焰。他又喝光了一壶酒,眼前正迷蒙,他的心寂寥空落,像极了这漫漫长夜。忽闻士兵高唱之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杨过逸兴遄飞,放下杯盏,信手捡了把铁剑,到旷地舞了起来。 他已很久没有使剑。 十多年前,杨过在海潮之中练剑,他手仗木剑与巨浪波涛相抗,剑声或轰鸣如雷c又轻响如清风拂耳。日夕如是寒暑不间,那时他方体会到独孤求败的心境。 铁剑击刺,剑光疾舞,空荡的旱地上竟隐隐传来潮涌啸音。一轮明月从众星中脱颖而出,星辰淡去了光华,布满锈纹的剑身在皎皎素晖照耀之下,别有独特之美。剑声从轻而响c从晌转轻,欲轻则轻c欲响则响,剑势如飞云掣电,意态疏狂,挥洒自如。 杨过纵声一喝:“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方才那士兵唱稼轩的《破阵子》,杨过却联想到李白的《侠客行》。比起“沙场点兵悲白发”,他情愿“侠骨留香世上英”。 烈酒入愁肠,星前月下酩。杨过醉梦沉酣,右袖随剑雨飘然舞动,这剑法有招如无招,变化奇速,不见形影,乃是他自创的绝技。剑光凛闪,只听得“丁零当啷”一阵急响,兰锜上刀枪剑钺齐并跌落。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杨过横剑长啸,杀得兴起,正要使出十成力气再舞几式,铁剑锋芒倏然一震,夜色彼端,婀娜倩影翩然而至。“接剑!” 郭芙的声音三分娇柔七分慷慨,“君子剑”飞向杨过,喜极之下他浑然忘了去接,剑风扑面,郭芙迎上扣住剑柄,凝颦含笑:“你发甚么呆呢?” 杨过这才回神,弃铁剑翻手取过“君子剑”。 杨过见她薄肩一动退开数丈,喊道:“芙儿别走!” 郭芙笑道:“我没要走啊。杨过,你使的剑法甚是精妙,我从没见过。来来来,咱俩比划两招。” 她亮出“淑女剑”,指了指他手上的“君子剑”。 魂梦之中,她早已是他的妻子,琴瑟和鸣c白头偕老。杨过心道:“你的一根发丝我都恨不得捧在手心,这该如何比划?” 郭芙道:“你在想甚么?” 月光下,淡绿裙摆轻动。杨过道:“当然是想你!” 她的脸泛起红晕,更显娇艳,杨过心神大动,挺身去揽她的纤腰。郭芙也不躲,以淑女剑格开他的手掌,同时拔去君子剑剑鞘。杨过愕然道:“好啊,我任你砍就是!” 郭芙微笑道:“你真笨!” 杨过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两把一模一样的剑并列,成双成对。他这才明白她的心意,不由得笑逐颜开,娓娓吟唱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郭芙听罢,一掌拍在杨过胸口,倒剑旋身,舞出一招“弱水三千”。 杨过受了轻轻柔柔的一掌,不由得心间池水散开千层微澜,回了一剑无名招式,口里念着:“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剑风清凉c剑势温存,更不用提那情意殷殷的表白。郭芙使一招“瀚水银霄”,杨过曾见她用这气派盛大的剑招荡涤山贼。同样的招式,向他使来,却是说不出的柔情似水。杨过挥袖化开,低笑道:“芙儿武功退步了。” 郭芙嫣然一笑:“是么?你来接我一招剑指。” 当她话音甫落,左手立即劲射一指,杨过听得飒飒风声,刺出一剑劈中那无形剑气。郭芙轻叱:“再来!” 两股剑气破空击发,杨过纵剑大开,堪堪挡住。“这是甚么招数?” 两路剑法,都是他不认识的。 郭芙道:“一灯大师祖辈c大理开国皇帝曾创不世神功《六脉神剑》,可惜这门功夫失传已久。近日我向一灯大师请教,他说我的剑指招式不全,须得改进。他传了我一阳指,我按照他的指点给《墨商戟》编了三式新招,刚刚那两招分别叫‘破风刺’c‘御风枪’,最后一招,你接好!” 她将淑女剑高高抛起,双手七指激发出“铭风阙”。这招融合了“越女神剑”的五c六两式与双手互搏术,杨过尚不知她如何能想到这等玄奥的招数,只觉剑气如浪风涌而来,他心念电转,提剑迎浪冲击,刹那间挥出十四招,蓝衫灰影形成一道光幕,与那石破天惊的剑气抗衡。 “很好,很好!” 郭芙接住淑女剑,使一招极为舒缓的“心如止水”,刀光剑影登时消散。 杨过站在她面前,低头以吻封住她的樱唇,郭芙双颊绯红,不知怎么办好。杨过在她羞涩的反应下,情火欲焚,撬开她的唇瓣疯狂地追逐那甜蜜的软舌。双剑落地之声惊醒了郭芙,杨过搂紧那柔韧轻盈的腰肢更深入地亲吻她,这是他渴望的,销魂荡魄c如在云巅。杨过的气息愈发急促,连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无比炙热。“芙儿,芙儿 ”他一遍遍喊着她的闺名,她捧起他的脸回吻,心里说着:“原来我真的很喜欢你。” 她的吻很斯文,点点爱意缓缓触碰着杨过心底的柔软,这是他期盼的,干净温暖c平静安稳。 “芙儿,我就要娶你为妻了,这不是梦罢?” 杨过狠狠环抱着她,至少这一世,他永远不会再离开她。郭芙双眸噙泪,细声道:“这不是梦。你会成为我的丈夫,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 杨过低头一口咬在她白嫩的玉颈上,留下浅淡的齿。他又含住她小巧的耳垂,喃喃道:“芙儿,我好幸福c好快活。” 耳鬓厮磨之际,郭芙轻抚他的右肩,慢慢滑向空袖,杨过生怕她难过,把怀里的爱人抱得更紧,柔声道:“每当看到这断臂,总想:芙儿斩我一臂,便一生都不会忘记我。你待我好也好,不好也好,我都爱你。” 郭芙哭道:“你少拿甜言蜜语哄我!” 杨过吻去她的泪水,笑道:“我对芙儿只说真心话。缺条胳膊有甚么要紧?诶,唯一遗憾的啊,就是我不能两只手抱你。” 郭芙靠在他的胸膛上,悄然叹息,良久方道:“你真傻。” 杨过道:“是,我傻,傻到头发白了才来娶你。” 郭芙转身搂住他的脖子,娇嗔道:“我们成婚之后,你不许再犯傻。” 杨过凝视着她的眼睛,正色道:“杨过谨遵妻命!” (2) 二人相视一笑,收起对剑,杨过牵着郭芙的手没入无边的月色。 他时不时转头注视她,郭芙笑道:“想说甚么就直说,别忸忸怩怩的。” 杨过道:“我想说的太多啦,七天七夜也讲不完。” 郭芙道:“哼!爹爹为了你这个混蛋,瞒着妈妈让我来陪你,可我不能待太久。” 杨过内心一阵惭愧,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伫足不前。他心里寻思:“岳父待我好,岳母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她更了解我的本性,害怕我做出伤害芙儿的事来,这才对我加以防备c严厉苛刻。倘或不是她神机妙算,那时我年少气盛c恣睢无忌,酿成大错也未可知。” 默想间,他的脸色由喜转忧c由忧转喜,煞是古怪。郭芙疑道:“你又怎么啦?” 杨过伸臂将她揽在肩头,软语道:“岳父定然是瞒不住岳母的,我舍不得你走,但也不愿教你妈妈担心。” 郭芙得意地说:“几日不见,杨过转性了?看来还是妈妈手段高明,制伏了你这混世魔王。” 杨过叫屈:“在下行侠仗义,终年以神雕为伴,江湖四海,有口皆碑。郭大小姐莫要冤枉好人。” 郭芙噗哧一笑,想起神雕还在终南山,便问:“你很挂念雕兄罢?” 杨过点头,道:“可我把它弄丢了。” 郭芙顽皮一笑,捏着他的脸颊道:“若我帮你把雕兄找回来,你该怎样谢我?” 杨过眼中闪出忻悦的光芒,道:“雕兄是我的良师益友,在桃花岛,芙儿与它不也很玩得来么?雕兄作为我们相恋的见证者,怎可缺席婚礼?” 郭芙道:“哎哟,那么你弄丢雕兄,罪加一等!” 杨过道:“好芙儿,你快告诉它在哪儿!” 郭芙笑靥如花,偏不说,杨过道:“好,我自罚” 她捂住他的嘴,轻轻地说:“我逗你玩的。诶,当日情况危急,你不让雕兄同你涉险是对的。它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你放心,我保证它会在婚礼之前回到我们身边。” 清晖照映之下,郭芙眉间隐忧浮现,杨过左手敷上那纤纤玉指,凝望她绝美的脸庞,突然胸口一热,便要亲吻她,郭芙简直怕了,干脆把脸进他怀里。杨过怀抱软玉温香,心里说不尽的满足,但他浑身血液翻腾c叫嚣着不够,他不得不艰难说道:“芙儿,我我想你” 郭芙听见他铿锵的心跳声,迅速地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杨过掌心热汗涌出,咬着呀哑声询问。郭芙道:“我们成亲之后,便不和爹娘住在一起了。” 杨过蓦地一惊,她仰脸,用真切的口吻对他说:“襄儿对你情根深种,终究放不下。” 杨过心生惶愧,恨恨道:“此事罪因在我。” 郭芙道:“你有责任,襄儿冥顽不灵,却也怪不得旁人。我都安排妥当了,新家离郭府不远。七月初一,杨大官人便可以到杨府看上一看。” 杨过“啊”的一声,眼珠瞪得老大,说道:“这岳父母允准么?” 郭芙盈盈含笑,道:“你再仔细想想。” 他脑筋急转,拍腿叫道:“是了,我娶芙儿为妻c进自家的门,理当如此,天经地义!” 郭芙微笑不语,杨过眼中有清泪滚落,不惑之年,他挽回了挚爱,安家立业与之而来。“我杨过何德何能!” 空旷的校场上,回荡着响遏行云的慨叹,满天星斗似乎都在倾听。杨过侧过脸,郭芙正与自己并肩而立,她转眸与他对视,眼神之中充满了自信。郭芙道:“这一切来之不易,我们要好好珍惜。” 杨过道:“我们还有半辈子时光,尽数付出又何妨?” 杨过心里清楚这场婚嫁的意义,对他个人而言,是梦想的完成,对于整个江湖和襄阳而言,则意味着某种势力的交接。 杨过一生所谓何求,他始终逃避故而一直懵懂,自怜自哀孤苦伶仃三十余载,到头了成了幸运的赢家——其实,他从来都是幸运的,堕入黑暗的深谷,他不甘就此沉沦,毕竟这世上,有不放弃他的人和他向往的人。 曾经,郭芙希望自己嫁一位英雄。沿记忆回溯,她有时想:“我一生甚么都不缺少了,但内心深处,实有一股说不出的遗憾。” 直到经历过一场心碎的婚姻,见过天地,她方领悟到:“我缺的是磨难,人生在世,谁不遭罪?谁不历劫?”她转念又想:“我又为甚么要嫁给英雄,我自己也可以成为英雄。” 桃花岛三年,只争朝夕,但这不足以撑起她肩负的使命。郭芙选择杨过,绝非冲动c勉强亦或是妥协的结果,她早已过了会为情悸动的锦瑟年华,是因爱与义与他结合,而有了爱与义,又怎会无情呢? 夜色愈深,月移中天,郭芙回到府中,瞥见大厅闪出幽微的烛光,定睛看时,郭襄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郭芙唤小棒头扶二小姐回房歇息,郭襄却牢牢地钉坐在椅,纹丝不动。拍桌声一响,秋岁赶忙跑来,对郭芙道:“夫人交代,不必管二小姐。” 郭襄衣袖上黏湿一片,小棒头窃窃私语,作势要走,郭芙道:“去拿件披风来。” 小棒头也不应声,扭头出厅。秋岁气不过她对大小姐无礼,不屑正眼一瞧。 郭芙道:“天儿按时就寝了么?” 秋岁笑道:“杨少爷吃得太饱,闹了一晚上肚子,半个时辰前才得消停,您别责罚他。” 郭芙无奈道:“下不为例,但不许他睡懒觉。”秋岁扮鬼脸道:“他不敢的。” 待小棒头取了披风来,郭芙道:“给二小姐盖上。” 秋岁见这丫鬟身形敦实c走姿滑稽,的确像个棒头,不禁偷笑。小棒头轻啐道:“大小姐还不去歇着?” 话音甫落,她的双颊各挨了一记耳光,秋岁喝道:“好没规矩的丫头!” 郭芙不予理睬,径自回房。秋岁愤愤不平地跟随其后,心里犯嘀咕,郭芙道:“你别和她一般见识,以后见着她绕道便是。” 秋岁道:“那岂不是很麻烦?” 郭芙推门而入,点燃几盏明灯,微笑道:“等咱搬进新家,自是不用再看她们。” 秋岁挂起淑女剑,边铺床边说:“也对!不过,到时候,我就不能喊您大小姐了。” 郭芙忍俊不禁,曼声道:“你们几个丫头,都不舍得我嫁给他。” 秋岁扁了扁嘴,道:“是啊。尤其扶摇,一听杨大侠的名字就炸毛!” 郭芙沉吟:“那好办,我让她留在这里照顾妈妈。” 秋岁打了一盆清水,为郭芙散开发髻,细细拭擦,她忽地惊呼:“大小姐您您有白发了?” 郭芙笑道:“这很正常嘛,我又不是小姑娘。” 秋岁拈起那根银白发丝,端详许久,凑至郭芙颈后,闻到淡淡的男子之气,她悻然直“哼”两声,道:“我看错了。” 暗暗骂道:“杨过也忒讨厌!” 秋岁走后,郭芙坐在床沿,心下筹划诸多事宜,四更方歇。 (3)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是小暑。 彼时,北部的王城开平已升格为上都,叛将刘整在成都吓退宋军。两则消息传到襄阳,已是六月末尾。这天傍晚,郭靖c郭芙站在城头,听临安信使向吕文德汇禀要务。郭靖悲愤填膺,吕文德有苦难言,想当初,他与俞兴勾结预谋迫害刘整,致使刘整投降蒙古c大宋丢失泸州十五郡。论官职,吕文德升无可升,宋理宗命他务必死守襄阳,然皇帝自己不顾谏言,又开始重用奸佞董宋臣,文天祥愤而辞职,却被贬去瑞州当地方官。 信使向郭芙作一深揖,高声道:“自公主离宫,陛下时常想念。您那日走得匆忙,尚未领受皇恩厚赏,陛下派下官送来黄金百两c首饰十盒c布匹五箱c字画c药材” 待他语闭,郭芙满脸铁青,含恚斥道:“我要这些有何用?陛下让我当护国公主,难道守城护国c行军打仗c靠的是珠宝翡翠c绫罗绸缎?请您将原物带回临安c代我感谢陛下恩典。” 郭靖道:“正是。” 信使神色极为慌张,拱手讪讪道:“陛下有言,您护主有功,亦可等同于护国。论功行赏,名正言顺,您受之无愧。” 吕文德对郭靖道:“令嫒不慕华奢之操守教人倾佩,然则眼下军饷吃紧,不妨以这万贯财宝充公济民。” 信使连连称是。郭靖与女儿四目相对,郭芙心道:“吕文德家中妾室各个靡衣玉食,何必装模作样扮仁义之士。” 信使又道:“下官奉旨办事,公主请勿为难。” 郭芙片刻酌量,道:“吕太尉的建议不失为良策。爹爹,但凭您做主。” 郭靖想:“把此事交由蓉儿处理,总不会有问题。” 即道:“这也算为襄阳百姓某福祉。芙儿谢恩罢。” 郭芙肃然一揖,收下了整整一室的御赐。 吕文德邀信使c郭靖c郭芙至吕府,摆宴款待。郭靖婉辞盛情,急着赶回家与黄蓉商榷如何措置御赐;郭芙去校场和杨过说道这事,杨过听罢,气也不是c笑也不是,他为文天祥不平,又很高兴妻子才德兼备,心中闪过一念:“兴许是皇帝老儿早看出芙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故而特地送来嫁妆。” 动念之际,他眼珠轱辘直转,郭芙道:“你又在打甚么鬼主意?” 杨过嘻嘻大笑,道:“没没有哈哈哈!” 他笑得满头大汗,她取出手帕递扔了过去。杨过道:“芙儿何不亲自帮夫君擦汗?” 郭芙悠然一笑,果断说道:“因为你坏。” 他收帕入怀,以衣袖抹了把脸,坏笑道:“我新创了几招剑法,芙儿有兴趣么?” 郭芙道:“放马过来!” 她未带兵刃,空手迎战。君子剑在空中盘旋飞舞,缭绕郭芙身畔,剑声清脆悦耳,有如鸣泉飞溅。杨过轻声问:“是不是很美?” 她站定脚步,沉醉在绚丽的光影之中,朗然道:“你还挺懂浪漫。” 郭府中,黄蓉道:“这还不简单,先放家里呗。” 郭靖噎住一口茶,不明妻子之意。黄蓉莞尔一笑,挽着丈夫的胳膊,慢慢道来: “吕文德欲假公济私,乃是司马昭之心。御赐之物固然珍贵,但对于皇帝和权臣来说何足挂齿?它们绝无可能返送回临安,与其落入贪官污吏c山贼恶匪之手。有句古言:‘冬有雷电,夏有霜雪,然而寒暑之势不易,小变不足以妨大节。’ 我们不偷不抢c不贪不昧,将其妥善保存,备以大用,又有何不可?芙儿是长女,你我呵护了她一辈子,她嫁给过儿,他能给她甚么?但就如你我相爱成亲一般,有颗真心便足矣。自襄阳被战火包围,我们一家的命运就和这座城紧密联系在了一起。靖哥哥,现下最为要紧的,不是军饷,确是方向。如今芙儿c过儿都能独当一面,成亲之后,带着这重金再出江湖,以财图大计c以义揽民心,为国为家,谋求后路。桃花岛是爹爹和我留给芙儿的,将来须发挥作用。破虏是幼子,理应继承家业;襄儿,我最是放心不下” 一席话令郭靖豁然开朗,他从妻子的眼神中看到坚定c深邃c从容与苦涩。郭靖道:“蓉儿高瞻远瞩,把一切都考虑得周全入微,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黄蓉笑道:“蓉儿以前只是高瞻与入微,嫁靖哥哥几十年,方学会远瞩和周全。” 夫妻如靖蓉,神仙眷侣也未必能及,遇上再大的患难,彼此坦诚,互相扶持,总能渡过。 黄蓉眼望烛台,内心阵阵钝痛。二十年之前,小龙女毒伤难治,黄蓉编造了南海神尼的谎言,是如何骗过了聪明绝顶的杨过?当时黄蓉看透了杨过的心。十六年来她不曾放下戒备,而杨过亦不踏足襄阳。黄蓉算到了耶律齐之变,郭芙受那一掌,却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百折千回,大家回到了原点,唯一游离之外的人,唯有郭襄,她深陷情网无以自拔,本是个人的业报。但血浓于水,骨肉至亲,黄蓉怎能弃之不理? 待郭靖安睡,黄蓉走进郭芙闺房。秋岁从困顿中醒来,道:“见过夫人。 大小姐戌时回到府中,现正在书房。我这就去叫她过来。” 黄蓉微微点头,秋水急跑出去。 书房内,杨破天被罚面壁,郭芙伏案书写甚么,秋岁在门前轻声道:“大小姐,夫人在您房里。” 郭芙停笔起身,对杨破天道:“你再不用功,我就把你丢到军营。” 他抽噎道:“你欺负完义父,又来欺负我,呜呜呜!” 郭芙哭笑不得,向秋岁使了个眼色,快步而行。 黄蓉环顾四面,目光落在枕边的两捧卷张。 一目十行阅览过去,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交织密布,黄蓉低笑道:“原来这俩孩子忙着创编创武功。” 郭芙轻推房门,喊了声“妈妈”,黄蓉回眸摇了摇手中秘籍,明知故问道:“芙儿,这是何物?” 郭芙脸刷地通红,磕巴道:“乱写的东西,您别看了!” 黄蓉端坐长椅,一字字背道:“《剑魔 独孤求败遗剑诀》,总诀” 郭芙央求道:“这只是草稿当不得真的。” 杨过与郭芙一个月来三次见面,互诉心事之余切磋剑术。杨过剑法威力奇大,他却说不出名目,郭芙刨根问底,他才把昔年东海之滨练剑之事一一道来。郭芙心里琢磨:“他精通玉箫c全真c玉女三门上乘剑法,又得那位独孤前辈遗训点化,勤练十余载,已自成一路。” 便说:“你何不再创一套剑法,和《黯然销魂掌》凑成一对?” 杨过笑道:“没心思,我呢,现在只想抱得美人归。” 郭芙气恼之下,独自一人觅路赴荒谷而去,寻到剑冢,将独孤求败遗留的只字片语尽皆誊录。再相见时,郭芙以疾速剑势迫使杨过以独孤剑法接招,二人越打越快,难分轩轾。她运剑灵动飘逸c虚实无序,要找到弱点着实不易。杨过想:“芙儿的剑指极尽精奥,剑法虽略逊一筹,我不出全力也胜不得她。” 郭芙亦不求胜,不时卖个破绽c缓下攻势,是为激出杨过的妙招。 双方只攻不守,拆了千余招,郭芙忽道:“杨过,咱换个打法!” 语毕,她甩出腰间套索直点他上身大穴。杨过见这招来得峻急,横剑封挡,挥袖迎击。郭芙左手腕陡转,一道银光劈剑而去,右手递剑相格,她笑道:“别分心。” 杨过登时了然:“芙儿习得双手互搏之术,我怎可弃长取短?” 那套索的招式是从《九阴真经》中的“白蟒鞭法”衍化而成,迅捷异常,杨过机变奇速,刺出前所未有的一招。这招快得无与伦比,“嗡嗡”剑声此起彼伏,待郭芙反应过来,虎口一震,只见杨过的剑已缠住套索。 郭芙由衷喝采:“好剑法!” 陡然间大臂绕转,借力一拉,将剑弹开。杨过心道:“这绳索功夫固然了得,但也不难破解。” 剑意随心动,一记虚刺搅乱银光,剑锋一勾一挑c几个连翻,套索前端被砍了八下。郭芙笑道:“若非老白蛇皮坚厚,换做寻常鞭绳,套索早就断了。这局你赢啦。” 杨过大喜,叫道:“我明白了!” 郭芙收招,走到他身前,问道:“你明白甚么了?高兴成这样。” 杨过神情呆滞,显然是在魂游,边想边念:“苕溪垂纶c寒烟衰草c扫雪烹茶c山外清音c棹歌中流” 刚才那一气呵成的八下,变幻了四种剑法,前两下引自“全真剑法”,第三下由“玉女剑法”转折,四c五下略带“玉箫剑法”的痕迹,最后三下一挥而就,根本无招。 杨过如痴如醉,道:“不论用甚么兵器,任何一招之中都必有破绽,由此乘虚而入,一击取胜后发先至,一招制胜” 郭芙道:“何以一招制胜?” 杨过不假思索道:“武功一旦形成固定招式,再精微奥妙也都有迹可寻,倘若无招,那便无迹可寻!” 二人不约而同道:“无招胜有招。” 杨过语气肯定,郭芙仍有不解。 杨过道: “孤独前辈剑术无敌于天下,历经四重境界:‘青光长剑,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乃弃之深谷。’‘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说来惭愧,我在海边练了十多年,自认为已到达第四重境界,实际还差得老远。” 郭芙笑意清浅,拍了拍他的肩膀,长舒了口气,道:“你晓得就好。” 黄蓉静静听女儿讲述她与杨过练剑的经过,郭芙眉目流动c不经意间绽放出如花笑颜,说到关键之处,她敛容正色道:“练至今日,杨过领会到:所谓无招胜有招c无剑胜有剑,实则意思相同,亦可理解为以不变应万变。那无招与无剑的‘无’字,乃是指‘无形c无定c无拘c无束c无阻c无滞’,虽说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假设有人精通百家剑法,将招式糅为一体c要义兼收并蓄。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之,临战时,应有招式随机衍生,自由配合c攻敌暇隙c针锋相对,必能破尽天下剑法,无往而不胜。亘古至今,上乘武功恒河沙数,然其原理万变不离其宗。” 黄蓉啜饮了口凉茶,复翻《遗剑诀》。郭芙道:“他比我聪明,但缺乏稳重c阴晴不定,又自恋又自卑的,实在难相处。” 黄蓉打趣道:“莫非芙儿后悔了?” 郭芙目光灼灼,悠然一笑:“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杨过,好,也不好,坦白说,我是很喜欢他的。这份喜欢恰如其分妈妈您是知道的。” 黄蓉抬眸,已明其理,心下默思:“红尘之中,痴男怨女往往情不自禁,到后来,变成了身不由己。许多原本善良的女子,为情所困,如若她们能喜欢得恰如其分,断不会错付一生。” 她没将这些话说给郭芙听,只是凝睇女儿,眼中爱惜横溢。 郭芙抿嘴笑道:“用剑法磨杨过的心性,免得他忘乎所以。” 黄蓉道:“芙儿,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郭芙手心发热,续道:“从临安到襄阳,一路艰险,明教教主c蒙古的琴戈,武功之高,不输五绝。他日再遇,我们有几成胜算?杨过失了右臂,拳脚功夫终归是劣势。” 而独孤求败遗剑法重现,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黄蓉喟然道:“嗯。不过,你们在灵丘山的失败也不尽然是因武力不敌。” 郭芙邑邑低语:“若赢下第一盘棋” 黄蓉道:“不是。忽必烈视众人为棋子,每一步都走在他精心计算的路线上。利用襄儿牵制你;混淆视听,造成过儿心虚失控,以致他与你对立。” 郭芙道:“听到‘杀父之仇’四字,那一刻我整个心都死了。” 黄蓉轻抚女儿的手背,道:“芙儿别害怕,在你出嫁之前,我定要将此事真相向你交代。” 郭芙深吸一口气,宁心定神,道:“妈妈,您说罢。” 黄蓉道:“过儿的父亲” 从杨康认贼作父c卖国求荣说起,如何拜欧阳锋为师c杀死欧阳克;如何诱骗穆念慈导致她失身于他;如何在桃花岛杀害江南七怪c嫁祸黄药师;直到在嘉兴铁枪庙中,杨康因被黄蓉揭穿种种恶行,企图杀人灭口,他的“九阴白骨爪”抓在黄蓉肩头,而她身穿的软猬甲上残留着欧阳锋的蛇毒,杨康五指全插在软猬甲的刺上,中毒暴亡。 “杨康作法自毙,但过儿是无辜的,你爹爹待他视如己出,是为引他走正道。诶,前车之鉴啊。” 回想杨康骇然惨死的场景,时隔多年,黄蓉仍心有余悸。 沉静良久,郭芙心间诸般情绪渐渐平息,道:“只怪我们当时太小,甚么都不懂” 黄蓉一怔,柔声道:“过去的事,只当引以为戒,最重要的是将来。你爹爹和我能长久的恩爱,是因我们夫妻同心c坦诚相对。” 郭芙默然阖眼,脑海中闪过初嫁时的画面。 黄蓉道:“芙儿,半月之后,你上一趟终南山。” 郭芙道:“我正准备去的,雕兄在那里。” (4) 七月初一,杨过在襄阳安家落户。他站在府邸正门前仰看,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门楣上,“杨府”二字分外亮眼。 “义父!我来啦!” 杨过侧目,吃成球状的杨破天从远处跑来,宛如肉球滚滚。 “你芙姨呢?” 万年不变的开场白。 杨破天道:“天儿不知!” 杨过捏了一把他浑圆的腮帮,干笑道:“你每天吃几顿?” 杨破天张开肥手,道:“五顿!早c中c午c晚c睡前,各一顿。” 童音稚嫩c中气十足,杨过颇感不怿,心道:“哼!芙儿未免太宠这臭小子了。” 走进杨府,杨过瞬时眼眶微热,浪迹漂荡将近四十载,两鬓如霜,究竟是她,给了他一个岁月静好。 杨破天来来回回地在府中奔窜,十几间屋子跑了遍,穿过长廊,最终坐倒在后院。院中花木繁茂,清幽恬静,杨破天闻着沁脾芳香,气喘吁吁地叫着:“义父,我们两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太爽啦!” 杨过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道:“瞧你笨的,一点都不像我儿子!莫不是吃肉太多,脑子被猪油堵了?” 杨破天敲着肚皮,乐呵道:“嗨呀,襄姨说,年纪小的宝宝需要多吃!” 杨过蹙眉道:“她的话你少听。” 杨破天道:“为甚么你们都这么说?襄姨待天儿最好了!” 杨过一把拎起杨破天,正色道:“她怎样待你?” 杨破天眨眨眼,憨笑道:“襄姨送我好多零食,鱼干c杏仁c花生c糖葫芦” 杨过喝道:“你给我闭嘴!” 一巴掌打在他肉乎乎的脑门上。 杨破天一愣,旋即放声大哭。 府里下人听到哭声,纷纷围了过来。秋岁见状,忙说:“杨大侠息怒,这孩子平日在郭府没人管,他仗着二小姐撑腰,我们不敢呵责,您可得好好管教他。” 杨过忿懑难消,怒道:“芙儿,她在哪里?” 秋岁昂然道:“大小姐当了丐帮代帮主,忙得很,昨天去外地办事了,目下不在襄阳。” 杨破天大头歪斜,破涕为笑,拍手叫好。 杨过凤眼一横,驱散了下人,对杨破天厉声道:“从今往后,我不允许你偷吃零食,不允许你随便收别人的东西,不允许你吊儿郎当c好逸恶劳。你若做不到,我就当从没有过你这个义子。” 杨破天扑入杨过怀中,委屈地说:“义父别丢下天儿!” 杨过道:“自即日起,你由我亲自来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8章 花朝月夕(下) (1) 这日清晨,郭芙只身抵达樊川,已是终南山所在。沿途横峰侧岭c草木郁勃,小河溪涧蜿蜒流淌,林籁泉韵c莺啼如歌,宛然初夏之景。 郭芙下马展开轻功,一路上冈,约半盏茶的工夫,奔至重阳宫前。 昔日的鼎盛荣华转眼已是朽败凋零。 她来到山峰绝顶,轻哨几声,须臾间,“嗒嗒”声由远至近,循声而望,神雕钢爪如飞,阔步而来。郭芙展颜笑道:“好兄弟,我来得迟了,先给你赔个不是!” 语毕,向神雕裣衽一揖,神雕立定昂首,敛翅长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怎么?” 因郭芙接任了丐帮代帮主一职,淡紫绸衫上缝了六七块补丁c腰系打狗棒,虽不影响她的美貌,但看上去相当古怪。 神雕“咕咕”直叫,郭芙侧耳倾听,它跑到一块大石之后,啄了几下。郭芙心道:“莫非这石上有甚么玄机?” 她娥眉微蹙,定睛再看,石背上竟有刻字。逐字读去,原来是一首诗。 诗云:“子房志亡秦,曾进桥下履。佐汉开鸿举,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游,功成拂衣去。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重阳起全真,高视仍阔步,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妄迹复知非,收心活死墓。人传入道初,二仙此相遇。于今终南下,殿阁凌烟雾。” 郭芙伸手细摸一字,惊觉那些笔划与手指全然吻合。她与神雕相视,道:“你可别告诉我,这些字是用手指写的。” 神雕摇头晃脑又跺脚,示意否认。郭芙淡淡一笑,道:“若能以指力在石上刻字,那便是神仙了。” 郭芙端量半晌,忽道:“咦?前后字迹不同!” 后十句的字迹,极为眼熟,她深思片刻,打个响指,欣喜地说:“这是后十句,是外公写的!” 神雕重重点头,兴奋得原地转圈。郭芙道:“雕兄,你随我回襄阳,待外公中秋归来,咱求他老人家指点迷津。” 神雕稍作顾盼,振翅挺立,目光投向西边。 那正是活死人墓所在的方向。 郭芙脸一板,沉声道:“天色尚早,我纵马,你拉开步子疾走,明日中午之前定能到黄河渡口。别耽误时间了,我们启程。” 神雕倏地伸翅击打她背后的明昭剑,郭芙晃身避开,轻喝道:“你再敢惹我,信不信我拔你雕毛!” 神雕倒退几步,从山巅往西山脚下直冲而去。 “回来!” 它快,她更快,紫色光影闪现在神雕正前方,它一个急刹,胸口被翠绿竹棒点住。郭芙道:“服了没?” 神雕微微垂头,又望向古墓。 郭芙踮脚摸了摸神雕头顶的肉瘤,道:“听着,我是来带你回家的,那古墓与我们没半点关系。” 它不依不饶地盯视,郭芙只好回头看上一眼。 目及之处,苍树十里,渺无人烟。 神雕的双眼突然放光,发出嘶哑的叫声,漫山遍野立时回荡着激越苍凉的雕鸣。郭芙复行几步,隐约可见袅袅炊烟从墓后升起。 “会是龙姑娘么?” 郭芙神色有恙,搦紧打狗棒。神雕咬住她的衣角扯了几扯,随即放开,又向古墓奔去。 “且慢。” 这一次,郭芙不再出手阻拦神雕,而是跟在一旁,心下思忖:“雕兄如此执着,想必今日,我非进古墓不可。” 她跃至神雕身前,以命令的口吻道:“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神雕翅尖轻挥,缓下脚步。郭芙勉强笑道:“但愿别出甚么事。” 说罢,足尖一点,没入树林。 近至墓前,花香与草木的清新之气萦绕飘散,上回郭芙来去匆匆,浑未注意到这花木之美。然而墓门关闭,墓碑左侧的断龙石机关却是完好。 郭芙心道:“我为何要进去?倘如小龙女又和我动手,我不小心把她伤了,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在此坐上几个时辰。” 转念又想:“万一雕兄真有要事,我岂能辜负它?又会是甚么事呢?” 郭芙掂着打狗棒,踱步推敲。待到艳阳高照时,也没能理出头绪。焦头烂额之际,她欲取手帕擦汗,怀里的《遗剑诀》顺手漏了出来。郭芙捡起《遗剑诀》,闷闷不乐地翻上几页,道:“哼,就算练成最厉害的剑术,也只能杀人,无法救人,要你何用!” 她粗暴得合上剑谱,扔在一边,叹息道:“独孤前辈天下无敌,可惜孑然一身,是个孤家寡人,除了雕兄” 便在此刻,郭芙脑中灵光骤闪:“雕兄是独孤前辈的生前挚友,杨过是因雕兄得以窥见独剑术至理” 思绪万千,迂回辗转,她方才明白:“独孤前辈的玄铁重剑十有八九在古墓中!” 郭芙恭敬地整理剑谱,将其端放在一块岩石上,俯身拜了几拜,重新收入怀中。 “取剑即出,不作逗留。” 郭芙打定主意,绕至古墓后方的一条小溪之旁,她心存侥幸,想是从密道进去,或许能避免与小龙女见面。当下无暇多虑,郭芙入水游到洞穴。她连深海都去过,自是不惧这溪水暗流,潜行片刻,便到了入口。周围漆黑阴森,阒静无声,郭芙快步前行,进入古墓中心。 古墓中石门甚多,郭芙不断伸手推动,“轧轧”声随之轻响。幽暗封闭的空间里,有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2) “咔哒!”石门转开,烛火冥冥,寒气逼人。红衣女子静躺在寒玉床上,双目紧闭,冷冷开口:“谁让你进来的?” 站在门口的女子,身穿白衣,眼露凶光,却顺从地说:“到喝药的时辰了。” 红衣女子正是小龙女。她坐起身来,取过银碗,腥涩的味道呛入鼻息。 白衣女子是陆无双,小龙女从不唤她的名字。 那日,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力正中小龙女眉心,致使她功力大损。未能及时脱险的程英c陆无双落入明教网中,连彧带走了程英,从此音信杳然;陆无双自称与小龙女同门,忽必烈遂派她护送小龙女回古墓修养。 陆无双劝道:“师叔,您快把药喝了罢。” 小龙女道:“喝与不喝有何区别?身体的伤能愈合,心却要永远地痛下去。” 泪水滴进碗里,猩红的灼液晕开一道清痕。陆无双道:“您只有好起来,才有机会与他重逢啊。” “过去,我是那么想念他,午夜梦回的时候,睁眼闭眼,全是他十四五岁的样子。我把自己关在黑暗里,这样就能时时刻刻都想他。我以为,他肯为我跳下悬崖,足以证明他爱着我,可是,他想着别人。你知道么,我们回古墓隐居,他不分昼夜地呆在石室里,甚么都不说。我好后悔” 陆无双无数遍地听小龙女倾诉,每当说到“后悔”,话音便戛然而止。 小龙女道:“他爱过我么?” 陆无双神情漠然,不予回答。 灌药入肠,肺腑绞痛,小龙女道:“他负了我,爱上别的女子,我却下不了手杀他。” 陆无双心头一凛,道:“他爱谁,您就杀谁。” 小龙女运功调息,以逆冲经脉之法冲激周身大穴。陆无双冷眼而视,静待许久,极轻微的推门声悄然响起,这声音正一尺一尺地逼近,愈发清晰。小龙女心神恍惚,内息险些走入岔道。她慌忙收气,扬手点亮十盏烛灯,叫道:“是过儿么?” 陆无双拔剑护身,死死注视着门外的昏黑。 墓中阴黑如夜,小龙女耳听脚步声忽近忽远,手掌冷汗渗出,心中煎熬难捱,遽生一念:“他是来杀我的!不!不!不会的!” 陆无双发觉情状有异,直觉判断不是杨过,她左手扣着一把冰魄银针,试探地问道:“尊驾何人?” 郭芙听得分明,大感奇怪:“陆无双居然也在?”。连找几十间石室,仍不见玄铁重剑,她不得不去往小龙女卧室,悄无声息地停在门前三尺之地。郭芙心念急转,生出一计,故意低低咳嗽,倏然“飕飕”几声,六枚冰魄银针射中石壁,掉落在地。陆无双大骇,急忙再抓一把毒针,却听“飕”地一声,一枚银针插入自己的右肩。绿影闪过,陆无双的“鸠尾穴”与“中庭穴”被两股热气打中。 来者身法如电,小龙女视力敏锐异乎常人,亦难看清对方面目,但她认得那一袭紫衫。 陆无双胸前衣襟一乱,所备的解药已被抢去。郭芙手握药瓶,淡淡一笑:“这么些年过去,陆姑娘还是毫无长进。” 白衣女子怒得眼眶烧红,她甚至感知不到毒发的疼痛。郭芙扫视四周,问道:“程姑娘没和你在一起?” 陆无双咽喉发胀,几乎不能呼吸。 小龙女心弦微松:“至少,不是过儿。” 她说:“古墓派不容外人。” 郭芙心中一宽:“若与她们厮混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程英也不配当外公的弟子。” 她侧目打量小龙女,不禁问道:“龙姑娘这是要嫁人了?” 不然,她穿着一身红色嫁衣是何用意?明光摇曳之下,小龙女面若娇花,一层胭脂若隐若现,嫁衣如火,裙上的凤凰绣纹华美至极。 小龙女听得这话,登时心浪翻腾,涌出一口鲜血。 郭芙哪会知晓,这是小龙女二十年前与杨过洞房花烛之夜穿的嫁衣。小龙女扶着床沿,吃力抬头,冷笑道:“你是来杀我的么?” 郭芙一时语塞,强作温颜,道:“龙姑娘伤势未愈,我本不该叨扰” 小龙女道:“我不想和你说话,更不想看到你。” 郭芙道:“好极了。” 小龙女矍然一抖,喘着粗气,手掌拍向自己头顶。郭芙挥棒格开她的手,不料这看似软绵无力的一掌,一碰棒头便吸附其上。小龙女全身前倾,再伸一掌,朝郭芙面颊拍去。 郭芙手指轻弹,只听“啪”地一声,第二掌回打在小龙女脸上。小龙女惊怒交加,幸亏她气虚体弱c不胜用力,右颊只是略微浮肿。郭芙顺势拂了小龙女几穴,让她舒躺下来,手指触及寒玉床,顿感冰凉。 小龙女四肢酥麻c通体乱颤,只能任人摆布,郭芙道:“龙姑娘,你歇歇罢。” 却见对方目光涣散,空洞的双瞳直射自己眼眸。郭芙惊悸未定,心中骂道:“不要脸!好,那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郭芙逼视小龙女,压低嗓音道:“玄铁重剑放在何处?” 这一问,与小龙女甫用的“移魂大法”无二致,只不过郭芙的《九阴真经》修为远强于她。反向压制,小龙女头晕目眩,伸臂环住对方,口里叫着:“过儿!” 郭芙一愣,旋即学着杨过的口气道:“好姑姑,快告诉过儿啊!” 小龙女呆呆地凝视着眼前如梦如幻的人影,着了魔似的把郭芙当作是杨过,她甜蜜一笑,哑声说道:“你,你抱我!” 郭芙眉心一拧,勾起邪气的笑容,道:“你不说,我这便走啦!” 小龙女急道:“在石棺里” “石棺?”渺远的记忆涌上心头,郭芙伸手抹平小龙女的眼皮,点了她的睡穴,缓缓道:“龙姑娘,你且好自为之。” 陆无双动弹不得,听着郭芙c小龙女之间的诡异对话,胃里泛酸,欲要干呕。 郭芙径自进到那间放着五具石棺的密室。火枝点燃一瞬,郭芙感慨万千,室内死寂,她一步步走向那具未拢的空棺,左掌运力将棺盖掀翻在地。见玄铁重剑安置棺中,郭芙舒然道:“谢天谢地。” 这剑极重,好在郭芙的套索足够系得动它,她将重剑负在背后,绕回小龙女卧室。郭芙解开陆无双的穴道,手里捏着冰魄银针的解药,道:“陆姑娘,请随我来。” 陆无双满脸紫涨c唇色灰白,颤声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郭芙笑道:“你们古墓派的人说话,三句不离‘杀’字,动辄寻死觅活,当真有趣。” 说罢,挟陆无双出墓。 正门洞开,墓外天光明丽,日影偏西。 郭芙道:“在龙姑娘伤愈之前,你不可以离开终南山。” 陆无双怒道:“你甚么意思?” 语未毕,两枚药丸飞进她的嘴c直咽腹中。郭芙道:“以防你做坏事。” 陆无双惊道:“你给我下毒?” 郭芙道:“陆姑娘说笑了,你刚才吃了滋补的仙丹,但是啊,你体内有瘀毒,这药力会助长毒性。只要你不运功,每日服解药,三十日后,便可祛尽残毒。” 实际上,陆无双吃的是“九花玉露丸”,是可解银针之毒的良药,郭芙吓唬她,是为让她乖乖呆在古墓,不敢惹是生非。陆无双素来将郭芙看作恶人,郭芙对她越狠,她越深信不疑,若对她好,她反而不信。 郭芙见陆无双眼神中满了怨恨,心知多说无益,当即丢下解药,飘然而去。 (3) 如此一来,郭芙同时携带明昭剑c打狗棒c玄铁重剑三样神器,简直奢侈。回程,她与神雕疾驰,一人一雕有说有笑,不消五日,已抵襄阳城下。 “等等!” 郭芙急停,对神雕说:“到日暮时分,我们再进城。” 神雕嘟嘴歪头,不明其意。 蝉鸣窸窣,树叶沙响,初秋的晚风,不热不凉c不燥不湿,徐徐吹送,最是宜人。今天是望日,一轮满月静悬于墨蓝色的碧空,杨过独坐在院中的桃花树下,手边放着君子剑和一壶清酒。杨破天正练习倒立,远看依然是个球。 杨过抿了口酒,对月念起诗来:“日色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听到那句“”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杨破天忍不住大笑,叫道:“这不是写女子思念情郎的诗嘛!哈哈哈!”接着,他就被泥土砸了一脸。 “杨大侠!你的老朋友来啦!”这是上乘的传音之术,音色婉转,如一缕细丝钻入杨过耳中,他嘴角微扬,一个箭步冲到门前,整襟肃容,打开大门。 没人,但有雕。 神雕蹲在檐下,张翅迎接杨过的拥抱。“雕兄!我想死你了!” 他抱住神雕,一人一禽,均是欣喜。神雕蹭了蹭杨过的脖子,挪动钢爪后退两步,一个古朴的长条木盒在月光下毕现,它垂首弯,喙了几下木盖上刻着的“玄铁重剑”四字。 杨过大吃一惊,急跃出府,转身四望。秋夜宁静,如银清晖泻地,青石板路上人影疏落。神雕轻声啼鸣,杨过回头与它相视良晌,这才提起木盒,一齐回到府内。 根据四字的粗细深浅推断,应是以淑女剑为笔所刻。郭芙把神雕和玄铁重剑送来,确是花费了一番心思,但杨过猜不透她的用意,不由得颇感怏然,抚摸字迹的左手似乎在颤抖。 神雕灵性虽佳,可惜不会说话。稀奇的是,它一改往日威猛雄姿,两只粗腿蹦蹦跳跳,十分可爱。杨过问道:“雕兄近来遇上了甚么高兴事啊?” 神雕喜滋滋转到他身前,直直地瞪着他。杨过笑问:“难不成与我有关?” 神雕深情款款地望向木盒,柔声低呼。 杨过想:“玄铁重剑是独孤前辈的遗物,长久以来,我据为己有实为不敬,雕兄定是在提醒我归还此剑。” 便说:“雕兄,你明日陪我走一趟剑冢。” 神雕摇头,顶开杨过,伸爪叩向木盒上的开关。只听“啪”地一声,盒盖翻起,玄铁重剑嵌在一块晶莹剔透的玛瑙石中央。那柄黑黝黝的无锋重剑旁,有一封信。封皮上写着“杨兄亲鉴”。 杨过心怦怦直跳,缓慢地取过信札c解去丝带。信文内容如下:“君与神雕,倾盖如故,江湖携伴,相交莫逆。玄铁重剑,独孤剑诀,乱世重现,是为天意。一座城池,两地相隔,天涯咫尺,沉吟至今。伊人至盼,佳期临近,待中秋夜,花朝月夕。”左下角署了一个“芙”字。 一笔一画,漂亮c干净c利落,当真是字如其人。杨过心中百感交集,手里的信纸随风轻动, 昨日,郭靖对杨过说:“过儿,我来为你主婚如何?” 他愕然,缄默答应。这场婚嫁的繁冗礼节,于杨过而言,无疑是负担。 杨过的目光,在神雕与玄铁重剑之间飘忽不定,隔了很久很久,他如释重负地苦笑道:“原来雕兄是来给我当媒人的。” 神雕低头衔起重剑,放在杨过手里,盘桓在他脑海数月的聘礼一事,就此迎刃而解。 杨过又将信读了数遍,叹道:“她待我这样好,可我心里焉有失落。” 他的神情有些惘然。神雕伸翅拍拍他的肩膀,大有安慰之意。杨过道:“她嫁我,只把我当成她的丈夫,我终究不能成为她心目中的英雄。” 奇怪的意念暗暗作祟,连杨过自己都未能察觉。 小龙女c程英c陆无双c公孙绿萼c郭襄,个个爱杨过极深,视他为大英雄,愿为他付诸一生的情意,他却无法让自己爱她们。杨过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人,但这仍然不是他想象中的圆满。杨过一直很聪明,但在郭芙的事上,他一再愚拙,永远患得患失,惟有一点,他始终爱着她。这份爱,放在心尖上,真切又虚幻。 杨过关上木盒,踉跄地晃到后院,抓起酒壶,顷刻间,温凉的酒水浇在那张清隽的脸上。“我在胡思乱想些甚么啊?” 他就要和她成亲了,再过一月,一切尘埃都将落定。 “义父,您怎么了呀?” 杨破天满面泥灰,脏得像个小乞丐。杨过道:“你回房去罢。” 他害怕这孩子看出他的脆弱。杨破天咧嘴一笑,扭动圆肥的身躯,跑开了。 偌大的庭院,只剩一人一雕。 在漫长的岁月洪荒中,神雕见证了杨过的喜怒哀乐。冥冥之中,神雕总是牵引杨过走向他理想的那条路。“君与神雕,倾盖如故,江湖携伴,相交莫逆” 杨过重复吟咏这十六字,不知不觉泪水盈眶。 (4) 八月初八至十二几日,郭c杨二府迎来送往一众亲眷好友,热闹非凡。黄药师亲绘“鸾凤和鸣,琴瑟相调”画卷立轴,与柯镇恶携桃花岛侍女到贺。周伯通与瑛姑来到襄阳,手拎几篮鲜花c果仁c蜜饯作为贺礼。 周伯通直奔郭府,一心想着和郭芙切磋比划,一进门,恰好撞见黄药师以玉箫为剑,正和她演练剑法。周伯通喊道:“喂,黄老邪,小芙儿!有好玩的事不带我老顽童,你们不厚道!” 黄药师笑道:“伯通,你来得正巧,来试试芙儿,这剑法叫甚么?” 郭芙道:“回外公,招式尚未编完,暂拟名叫‘独孤绝剑’。” “独孤绝剑?小妮子的花样还真不少!” 周伯通兴致勃发,猱身而上,去抢郭芙的木剑。黄蓉引一灯大师c点苍渔隐c朱子柳c武三通等人出了正厅,待要向周伯通问好,岂料他人刚到便风风火火地开打。一灯与黄蓉相视,皆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东邪南僧互行过礼,黄药师道:“我去一趟杨府。” 一灯呵呵笑道:“药兄,老衲同你去。” 黄蓉欠了欠身,道:“爹爹,您可别欺负过儿。” 黄药师似笑非笑,眼神饶有深意。 八月十五正日,整个襄阳城都沉浸在中秋团聚的喜悦中。青石甬路上,软红三十丈,杨府上下悬灯结彩c陈设得锦绣炫丽。郭靖以杨过尊师的身份为男方主婚,黄药师为女方主婚。郭c杨两家亲友宾客均换上新衣出席婚典。 花轿安稳地停落在男方家。吉时已届,锣鼓喧天,雅乐奏响,新郎一身礼服c头戴幞巾,新娘凤冠霞帔c红裙曳地。杨过跳动的目光中,她步入大厅,朝自己走来。郭芙眼前是纯粹的正红色,她发自内心地希望,前方等候她的男人能与自己执手到老。 他们终于并肩而立,杨过的神思就在这时恍惚了,仿佛置身云海山巅。那声“一拜天地”划破天际,双膝跪地,叩首拜倒;“二拜高堂”,郭芙不再像初嫁时那样在红巾后潸泪无声,沉重的凤冠垂坠之际,她向父母欣然微笑;“夫妻对拜”,杨过从梦中醒来,牢牢地看着他的妻子,郭芙感应到炽烈的温度。两人同跪相拜,这一拜跨越了多少年的离合。 三拜完毕,礼便成了。 行罢大礼,酒宴方始。一灯大师c周伯通c柯镇恶为上宾,其余人等按长幼尊卑入座,新婚夫妇为神雕特设一席,众人看了都觉稀罕。杨过挨桌敬酒,一张张面孔如浮云过眼,轮到武氏父子那桌,武敦儒c武修文先后站起,对视一眼,齐声道:“杨兄,我兄弟二人恭祝你与师妹夫妻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子孙绵绵。” 杯中玉液颠荡,杨过毫不犹豫,痛饮而尽。敬完十二桌,他喝得昏醉,但一想起将要降临的洞房花烛,又立马恢复清醒。 郭破虏径直走向杨过,他一双空手,抓住他的单臂,正色道:“倘若你敢辜负大姐,我必不放过你!姐夫。” 杨过脸上的线条一僵,郭破虏紧咬那最后两字,旋即撤手,和缓而笑。 郭襄坐在一角,滴酒未饮,所有人都来劝慰,她亦一反常态地接受大家的“好意”。黄药师漫不经心地经过郭襄,她慌忙喊道:“外公!您能陪我说说话么?” 黄药师道:“也好。”他走到郭襄身后,等她开口。郭襄一扬脸,被满屋的明艳刺痛了眼,她早就万念俱灰了。黄药师银眉一皱,道:“你非要在团圆的好日子里扫兴么?”郭襄戚容恻恻,无言以对。黄药师道:“我的蓉儿古灵精怪c任性活泼,纵然一生一世不嫁,她都是我的宝贝女儿。靖儿夺走了蓉儿,她初为人母时,比你年龄还小,她过得幸福,我的心也满足了。” 郭襄一怔,不敢看外公的眼睛。黄药师道:“我真想不明白,蓉儿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黄药师对郭襄失望透顶,忽听周伯通的朗朗笑声:“大伙跟着老顽童闹新房咯!” 宴席过后,掌灯时分,宾客齐聚庭院,挤在新房门前。周伯通嚷着让新娘舞剑,杨过婉言相拒,一灯也道:“伯通,今夜良辰美景,不宜动刀剑。” 转而对黄药师道:“药兄奏一曲赐福新人如何?” 黄蓉拍手称赞,道:“爹爹,女儿好久没听您吹《碧海潮生曲》了!” 掌声渐息,黄药师从袖中取出玉箫,说道:“各位请凝神静听罢。” 他将玉箫放在唇边,轻轻吹奏。起初,箫声缠绵宛转如昆岗凤鸣,众人无不听得心驰神摇。乐声愈转清亮,几个盘旋之后繁音频增,从九霄直入海底,令人联想到波澜壮阔的苍穹碧海。箫声如啸,巨浪从极远的海平线层层推向岸边 一曲奏毕,多数人还未从这荡气回肠的箫声中回过神来,良久,纷纷喝彩,靖蓉交换眼色,与众人退出新房。 窗外圆月高悬,新房中红烛对影成双。杨过坐到郭芙身边,揭开盖头,她笑着说:“成亲可真累啊!夫君,你累不累?” 他见她粲然一笑,双颊生晕,就像少女一样纯真。杨过猛然把搂紧在怀,低声道:“你喊我甚么?” 她将身子贴上他的胸膛,柔声道:“夫君啊,怎么啦?你不喜欢?” 杨过眉目蓄含无限深情,极力欲将她绝美的容颜刻入骨髓。细密的吻落在她娇艳欲滴的唇瓣,郭芙平日里不施粉黛,今日的红妆却是必不可少的。二人唇齿相依,他抹去了她唇上的艳丽,露出原本的浅粉色,烛光照映之下,更显娇柔。 杨过慢慢放开她,温然笑道:“该喝交杯酒了。” 郭芙提起长裙,斟酒两盏,递到杨过手中,他取过杯盏与她互换饮下。小小一口酒,杨过喝得如痴如醉,郭芙忙说:“你那么急干嘛?” 纤纤玉指摁在他沾着清酒的唇上。杨过抬眸,屏住呼吸,郭芙从怀中取出一枚荷包,在他耳边细语:“你猜这是何物。” 荷包上,金线勾勒出一对双雕。杨过抚弄着她的指尖,笑道:“女侠变秀娘,芙儿的手不仅美还很巧。” 郭芙撇嘴道:“绣得很丑是么?哎呀,这不是重点!” 杨过正襟危坐,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郭芙面色腼腆,小声说道:“我们可以么?” 按照传统,原配夫妻才能行结发之仪。郭芙初嫁,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洞房,她也未曾与耶律齐结发;至于杨过与小龙女,连明媒正娶都不是。 杨过浅浅一笑,摘下郭芙头顶的凤冠,她握住他的手,道:“我来。” 他们之间正在形成微妙的默契。她剪下自己的一缕发丝,剪刀在杨过鬓边迟缓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剪下一缕黑发。郭芙牵了几根红线,将两缕发丝分别扎好,在杨过面前炫耀似的晃了晃,才放进荷包中。杨过握住荷包,鼻尖轻擦过翘卷细密的睫毛,亲吻她的额发。 “完成啦!” 结发夫妻,相约白首。她笑颜鲜艳而明净,灿若玫瑰。 其实,过重的誓言和仪式有时亦是枷锁。年轻时杨过恐惧它们,当然,别人也可理解为蔑视。杨过追求爱情的同时,向往自由,他曾天真地认为不被拘束,随心所欲,即是自由。但他心里的渴望愈强烈,便愈不自由。 于是,他感到对未来的茫然,就在这宁和的良夜。 良宵苦短,仪式还不完整。 目光相接,如电光交触。 他们挽着手,坐上床塌。杨过絮叨着情话,宽衣解带,郭芙笑道:“你紧张甚么啊?专心一点。” 她低垂着脸,一动不动,瞥见银翼软甲落地,她霍然抬头,撞上杨过雪亮的清眸。她才是真的紧张。 郭芙捡起软甲,嗔道:“别看我!” 杨过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身怀绝世武功的娇妻揽入怀抱。他说:“芙儿,你的霞帔磕疼我了。”她说:“那你别抱我啊!” 她胡乱一摸,惊觉他上身□□,顿时玉颜滚烫。杨过道:“我偏要抱你一辈子,就算在刀山火海,也决不撒手。”郭芙道:“还刀山火海,吹牛!我打老白那破岛,你敢去住么?” 杨过却说:“如果我俩流落荒岛,一辈子就住在那里,会不会很浪漫?” 她瞪大眼睛,怒斥:“好在尚未圆房,咱现在分手还来得及。”杨过狡黠低笑:“你跑不掉的。” 杨过早已心神俱醉,左手从她的下颌摩挲到光滑柔腻的玉颈,褪去缠裹她的衣物,郭芙发现腰带绕在他的指缝间,轻易一拽,一层层件件如花瓣般散开。她并不胆怯,只是害羞,慢慢平躺下来,将细嫩的小臂垂在柔软的丝棉之上,。杨过喘着细气,手脚微显慌乱,他看见她那凝脂如玉的美丽身体。她的玉体白得眩目,而他眼所能及的世界里,是一片燃烧的红色。 这才是欲望的颜色。 有些事无须教,人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叫作天性。 直到此刻,郭芙隐约意识到,她的丈夫是个青涩的少年,因为他的动作急躁又笨拙。他的脸生得俊美,自上而下俯向她胸前的柔嫩,她扶固他的右肩。她眼角的怜惜稍纵即逝,她另一只手环绕在他的脊背,默默地想:“他绝然不想看到这个眼神。” 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彻底的占有。杨过与她骨骼交融的瞬间,被温暖的花香包围,丝丝娇吟像极了夏夜的风声。 欢愉的滋味,随着起伏的汗水纵情挥洒。 在到达□□的终点之前,疼痛是必经之路。杨过极尽温柔爱抚她的每一寸肌肤,但抵达入口之时,他箍紧她,豁出性命地闯了进去,那一瞬间,他理解了许多事,何为情爱c何为欲念c何为自由,他全懂了。痛楚令她惊叫,她受过比这痛百倍的苦,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将永远改变她。郭芙泪如雨下,身体骤缩。那道裂痕绞着他一往而深,沦陷于无涯的春水。他的吻融化在她的心尖,这触感,已然卸去方才的稚涩。 人总是在虚度光阴中成长,又在一瞬间蜕变。逝者如斯,垂垂老去。 眼睑上水珠氤氲,朦胧之处,触目的红染上了她修长笔直的双腿,杨过惊得唇舌打战。泪痕干了,郭芙侧过脸,凝视在她身体里烙下印记的男人,她微笑,吐气如兰,吻了吻丈夫布满血丝的眼,道:“我为何与你行结发礼?” 杨过心潮又至,天旋地转,一掌拍上自己脑袋。她的纤指揪住他鬓边的白发,道:“你笨,我也不聪明。” 他转身,再度与她相拥。 极乐之后,是无尽的延续。正因如此,夫妻要结合,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生同衾c死同穴,永不分离。 —tbc—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9章 白浪平地起(上) (1) 三个月后,人间天寒地冻,再有十几天,将是景定五年。杨过浑然忘了时间,连封城的大雪都无法冷却那颗沉醉的心。 郭芙掀起棉被,披上绒袄,不及穿鞋,跑出卧室。屋外晓光淡薄c呵气成冰,凛冽的腊梅花香萦纡庭院。她赤脚站在深深的尘雪中,回忆噩梦。很快,杨过炙热的胸膛便黏贴住她的背,郭芙轻轻转身,钻进他怀里。杨过把娇妻抱回床上,欲擦去她足上的碎冰。粗粝的掌心抚过粉雕玉琢的跟趾,他抬起头,眼神中尽是心疼。温泉般的热气注入足心,郭芙慢慢缓过神来,难为情地笑了。 便在这一日,郭芙怀上了与杨过的第一个孩子。 翌年三月初六,襄阳城三里外,郭芙率领丐帮弟子和蒙古死士血战,敌军如蜂拥般突袭而至,铁蹄碾碎了春草,冲向城墙。胜利的代价巨大,丐帮伤亡惨重,郭靖与杨过率兵赶来时,已是尸横遍野c满目疮痍。郭芙有软猬甲庇身,未受外伤,但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晕眩让她失去了意识。 她醒来时,迷糊中听见大夫对杨过说:“尊夫人这把年纪头次怀孕,应好生安胎将养才是尊夫人的胎象委实太弱” 郭芙哭笑不得,挪动手指摸了摸肚子,气若游丝地哼了一声。 杨过无地自容,整整半年,他都在新婚的愉悦中度过,哪怕外边饕风虐雪,天南海北的恶讯星夜兼程传到襄阳,他也只左耳进右耳出。他的芙儿怀孕了,这件事远比江山社稷更重要。比起孩子,杨过更在意她的健康。 大夫千叮万嘱,郭芙心脉受过大损,素日里以九阴内功护体倒也无碍,但孕期内是万不能练功了。现在杨过理由充分,可以寸步不离地呵护她。 腹中的宝贝名叫杨珏。去年九月,他们在院中莳花栽树c翩然舞剑。月下花前,郭芙弹罢一曲《阳关三叠》,银晖照亮皓腕上的一对玉镯,杨过执她手,微笑着说:“为夫想到咱孩儿的名字了。” 郭芙羞涩难当,以瑶琴挡开他,嗫嚅问道:“甚么?” 杨过挽起君子剑,在石上写了一个“珏”字。郭芙俏脸绯红,横了他一眼。杨过的本意,是希望这个孩子象征他们的爱情,合二为一,生世美满 ——如他所愿,郭芙孕育杨珏的过程,恰如他们的爱情经历,苦不堪言。 天气渐渐燥热,郭芙正饱尝做女人的艰辛,经历着平生最难熬的时光。五月中旬的夜里,郭芙从极浅的睡眠中再度惊醒。她并没有梦魇,是那孩子在腹里翻江倒海,一睁眼,周围烛光摇得她心烦意乱。杨过在郭芙痛呼的瞬间搂住她,怀中人的身子抖得厉害,体温忽冷忽热,细密的汗水浸湿了被褥。郭芙竭力甩开他,她不认为自己到了需要人无微不至照顾的境地。杨过任由妻子挣扎,她是何等骄傲的女子,恐怕没人比他更了解。 浅绿色的睡裙隆起弧线,美玉无瑕的双手擒着他的左臂,滚烫的面颊伏在他的胸口,她说:“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十年后的模样。你一身戎装,纵驰疆场,可我们相隔得好远啊我拔出明昭剑,闯入万军之阵城里城外,尸骨如山襄阳终究没能守住,战场上空血雾弥漫多么真实的梦”杨珏又开始拳打脚踢,郭芙紧咬下唇,指甲嵌进杨过的皮肉。长夜迢迢,他说了一宿的话慰藉妻子,不眠不休地陪她忍受折磨。黎明之前,她睡着了,呼吸声若断若续,长发如云,在他的心头缱绻。窗棂微敞,仲夏的晨曦洒在郭芙的脸庞上,他不敢触碰她的雪肤,仿佛一碰就会弄伤。半梦半醒时,她低吟浅唱,犹似呓喃:“不肯过江东,玉帐匆匆。只今草木忆英雄。唱着虞兮当日曲,便舞春风” 杨过想起新雪初降的那个傍晚——天空呈暗赤色,细雪如溦,无足轻重地落入尘世。杨破天在暖阁中打盹,n有歌声入耳,便稀里糊涂地追到后院,只见杨过煮酒c郭芙边抚琴边轻唱《浪淘沙》。他记得这首词的韵律,却不曾听谁唱过。郭芙向杨破天和颜微笑,示意他噤声。杨破天乖乖坐至一旁,静听下阕:“儿女此情同,往事朦胧。湘娥竹上泪痕浓。舜盖重瞳堪痛恨,羽又重瞳。” 弦音人声,彼鸣我和,但闻萧然肃杀之意。杨破天神往不已,叹道:“原来师娘的歌声也这么美。” (2) 到得三伏酷暑,杨破天两条胳膊被晒得又黑又红,每日背着沉甸甸的一袋果蔬回家。这日,府中人影憧憧,一派喧腾,惟神雕泰然自若。杨破天叫住青泽,笑嘻嘻地问道:“好姐姐,发生甚么事啦?难不成,师娘要生了?” 青泽嫌弃地瞅了眼他满面的油光,道:“十月怀胎都没听说过,你书都读到坑里啦?” 杨破天掏出一颗蜜桃,塞进嘴里,青泽抢过麻袋,道:“还不快去瞻观你义父的大作?” 今天,杨过派人在宅邸通风处修建的花园完工。穿过回廊,杨破天大摇大摆地踏进花园,颇有阔少的架势,他蓦见亭台错落,花木秾郁之景,竟一时愣住。正值凌霄花季,带火的夏风吹熏出千红斑驳c万绿婆娑,他情不自禁地遐想:“等我长大,也要娶像师娘一样漂亮的大美人做媳妇儿,送她满山的鲜花!” “又在痴心妄想了罢,哈哈!” 石榴花的花蕊打中杨破天后脑勺,他转过脸来,怒瞪杨过。“啧啧,知子莫若父,天儿心里打甚么鬼主意,你老子不用瞧都猜得一清二楚。”杨过蹲下身打量杨破天,揉了揉那一头稻草杂毛,笑道:“终于瘦了。” 杨破天道:“人人都说胖娃有福气,哼,天儿孤苦伶仃,自不是有福之人。” 这一番话,他说得阴阳怪气,与幼时的杨过并无二致。杨过不禁皱眉,寻思:“诶,当年我在桃花岛,亦如他这般无理取闹。” 杨破天怕惹恼义父,即转话锋:“义父,今儿我路过集市,好像听到有人在骂您!” 杨过笑道:“无所谓。” 杨破天眼珠一转,道:“那倘若有人说师娘坏话” 杨过脸色骤沉,道:“我打烂他的狗嘴!” 杨破天干笑道:“没,没人!谁敢啊!您别激动,消消气。” 杨过最厌恶的,便是无中生有的闲言碎语。在他看来,背地里嚼舌根的人就不该长舌头。他与郭芙新婚燕尔c如胶似漆,便有妻妾成群的贪官污吏拐弯抹角地讽刺他们夫妻不成体统。这些话吹到杨过耳边,他悻然冷笑,当即把那些昏官的旧账翻出来示众。次日平明,有告老还乡的c有被革了职的c有进大牢上吊的彻底清净。 靖蓉得知此事,均开怀大笑,郭靖道;“我先前说甚么来着,过儿成熟了c稳重了,你看他多体贴芙儿。” 黄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正色道:“你这做岳父的一刻不吹嘘女婿就难受是不是?体贴妻子,那是丈夫应尽的义务!” 郭靖一呆,自知辩她不过,遂不再言。 诺大的杨府,原本只有一个孩子,杨破天吃的是佳肴珍馐,穿的是锦衣绸缎,义父c师娘对他怜爱有加,轮流教他上乘武功。而自从郭芙怀上杨珏,他看着他们情深爱重c形影不离,那个婴儿还未出生,就已让他倍受冷落。杨破天眼望繁花,心中凄苦,忿懑冥思:“我到底只是个捡来的乞丐,比不上你们夫妻亲生的孩子!有甚么了不起,我受尽世人冷眼,被人欺辱,早就天不怕地不怕,难道还怕你们轻视我?” 杨过欣喜地环顾花园,全然没顾及杨破天的眉宇间的纠结。 这时,青泽进来,向杨过草草行礼,道:“小姐刚刚睡醒,她的气色好些了,可仍是没胃口进食。” 杨过急忙往卧室奔去。 青泽径自走到园中的秋千旁,端详许久,舒朗一笑,杨破天冷着脸上前,一屁股坐上蹬板。青泽骂道:“你下来,这是你义父给小姐纳凉用的,你凭甚么坐?” 杨破天反唇相讥:“我坐一会儿怎么了?能弄脏了它了么?” 他不提倒也罢了,说到“脏”字,青泽心生藐视,道:“对,你这满身污秽的小鬼,脏得很!” 杨破天从田间回来,不免染上泥土,“满身污秽”的形容,确是夸大了。他越想越气,叫道:“你骂谁是小鬼!”话音甫毕,挥掌直扑青泽的腰腹。 青泽性情直爽,向来快言快语,岂会容他胡来,避过一掌,喝道: “没教养的小鬼!” 杨破天一击不中,冲上去劈面猛打,赫然是杨过教的招式。在八侍女中,青泽武功只逊扶摇,随意几招“碧波掌法”,对方已抵不住。杨破天心下发狠,狂挥乱喊:“你个贱货,王八蛋!” 青泽反手扼制他的双腕,杨破天动弹不得,恨极之下,吐了口唾沫在她身上。青泽大怒,运劲将他扔了出数丈。 杨破天被凌空抛起,重重摔在花丛中,眼睛口鼻吃进花瓣和泥沙,他的肋骨剧痛,疼得叫不出声。 (3) 杨过匆忙赶回卧室,秋岁欠身,将提篮盒递给他,小声道:“姑爷,夫人发起床气啦,没来由地把我教训了半天。杨过道:“辛苦你了。” 秋岁道:“夫人若冲您发脾气,您可别当真,顺着她就好。” 杨过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进了屋。 室内窗明几净,陈设雅致。长榻靠窗,榻前置放冰鉴。郭芙秀眉微颦,心口堵得慌,杨过扶她坐起身来,她抬手指向桌上的茶壶,道:“我渴。” 杨过为她沏茶,又倒了杯梅汁,郭芙一咕噜连饮三杯,勉强振作起精神。 她的右眼倏然一跳,看着丈夫,问他:“发生甚么事了?” 杨过道:“没事啊,是你又乱想了。”她固执地说:“不,绝对有事!你要相信孕妇的直觉,很准的!” 杨过明知妻子在闹别扭,也不违拗。他打开提篮盒,顿时香气飘溢,他手捧瓷碗,道:“来,张嘴吃梨。” 碗里梨肉晶莹雪嫩,散发着清淡的甜香,郭芙拿起银勺舀了一片,道:“天儿又给我摘果子去了?” 她轻绽一个久违的微笑,细嚼慢咽,杨过心中欢喜,便说:“嗯,这小子懂事啦,比我小时候强多了。” 郭芙咽下微微酸涩的梨汁,脑海中浮现出小杨过在桃花岛上独自面朝大海的画面,她问:“杨过,你记不记得自己刚上桃花岛时有多讨厌?” 杨过微笑不语,郭芙道:“那时我就是想不通,你为甚么总是远远地躲着我们?你可知道,每次你晚上不回屋睡觉,爹爹都急得整宿难眠。” 往事如烟,宛然在目。 郭芙语气平和,眼中爱怜横溢,续道:“若非嫁你之后,与你朝夕相处,恐怕一辈子我都被蒙在鼓里。”她明媚一笑,说道:“你偷偷喜欢我,却拒绝承认,又怕见了我藏不住心事,干脆躲到山洞里。” 杨过一怔,恍然忆起夙昔旧事,哼哼道:“是啊,我在洞里给蚊虫叮咬,饿得饥肠辘辘,只得烤青蛙充饥,边烤边骂:‘那丫头刁蛮任性,有甚么好,我再不要看见她!’” 郭芙舀了一勺梨肉,送到他嘴边,道:“有没有边吃边哭?” 杨过道:“我生气了,不吃。” 郭芙笑道:“我刚哄完珏儿,你又来跟我撒娇。”杨过道:“谁让你揭我伤疤,还告诉珏儿,指不定他在你肚里嘲笑我。”他见妻子被自己逗得笑逐言开,便将梨肉一口吞尽,冲她圆润的肚子做了个鬼脸。 杨过放下碗勺,端起另一碗虾仁羹。郭芙美眸回斜,推让道:“我吃饱啦。”她向窗外张望,幽然轻叹:“我天天呆在房里,闷都闷死了,你陪我去院里走走。” 杨过道:“现下天色还早,外面热燥,芙儿耐心等会儿好么?” 他说得恳切,郭芙听得舒坦,便接过羹汤,抿了一口。杨过道:“喝完这个,再来一碗银鱼蛋花粥。” 郭芙嗔道:“你要把我喂成大胖妞么?” 杨过一笑,不作回答。实际上,郭芙非但没有长胖,反而因胃口不佳,愈显清瘦。 她吃得很慢,夫妻二人说笑不停,倒也乐趣盎然。 却在此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杨过心头一紧,难道出事了?随之而来的是“咚咚咚”敲门声。图南惊慌失措地来禀:“少爷和青泽在花园里起了口角,双方越吵越凶,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少爷被打得断了” 杨过怒喝:“断了甚么?” 他这一喝震得郭芙大脑发懵,她拉着杨过的袖口,安抚道:“你别动气,听她把话说完。” 杨过搂住妻子哆嗦的薄肩,不住说道:“芙儿,对不起,对不起。”图南怵然道:“少爷的腰骨被摔断了,秋岁姐姐给他敷了冰和药,管家正去请大夫。” 郭芙的心矍然一跳,只听杨过道:“青泽在哪里?” 图南道:“她怕被您责罚,在偏厅跪着。” 杨过冷笑,郭芙道:“先别理她,天儿的伤势要紧,我身子不便,但脉还是能诊的。图南,去药房取我的药箱来。”她微侧过脸,对杨过说:“我不会偏袒青泽的,我们先去看天儿。” 郭芙强作冷静的样子,杨过看在眼里,颇觉不是滋味。 杨破天躺在床上,闷声不吭地流泪,身上的疼撕心裂肺,心里悲苦至极,以为自己随时就要死去。窗外残阳如血,一束余晖斜射进来,他的血液立时沸腾,突然大喊:“早知是这样,当初不如死在枯井里!” 他吼了无数遍,豆大的汗珠挂满脸庞,陷入昏睡。 “天儿,你怎么样?” 昏沉钝痛之际,杨破天感到有只微凉细腻的手覆上他的额头。郭芙回望杨过,忧心忡忡道:“糟糕,他得了热病。” 杨过坐到床沿,摸了摸杨破天的脸颊。郭芙的手心被烧得滚烫,她向秋岁使了个眼色,对方默默退开。 适才杨破天的话,过芙听得清楚,杨过道:“这孩子对我们有误解。” 郭芙茫然叹气,沉吟不语,自她怀孕以来,心变得柔软许多,有次为杨珏缝制衣物,想到杨破天,便也为他做了几件新衣,她自认待他视如己出,不料他仍心存芥蒂。 杨破天忽地剧烈颤抖,断断续续说起胡话来,满腹苦水倾倒而出,从父母双亡c四处流浪,到被抛弃在枯井c饥寒交迫云云。杨过愕然沉默,不禁心生怜惜。只听他哀求道:“义父c师娘,别赶天儿走!你们有了孩子,那我就是他的哥哥,我会爱他c保护他,不让他受欺负!” 郭芙眼眶湿润,欲起身配药,却被杨过揽入怀中,他沉声说道:“天儿会没事的,我陪你回房。” 郭芙正待反驳,双脚蓦地虚软无力,杨过正色道:“芙儿,这次你得听我的,天儿的病交由大夫来治。” 郭芙咬紧牙关,直盯着杨过,他的眼神说不上威严,但又与一如既往的温柔不同。郭芙认命般地说:“好,但你要照顾好天儿,今晚别陪我了。” 据大夫诊断,杨破天腰椎骨折c两根肋骨断裂,正位之后须卧床静养c每日换药,短则两三月,长则小半年。至亥时三刻,图南处方煎完五大罐药,一一端到杨破天床前。他闻着药味,堪堪苏醒,苍白的唇里吐出两字:“妈妈” 图南面露尴尬,轻声唤道:“少爷,该喝药了。” 浑身的痛感消退大半,杨破天只觉口干舌燥,图南一勺一勺地将药汤喂入他嘴里,喂完五罐,竟已是四更,她神情困倦,仓促地趴在桌边睡了。 是夜满月初亏,杨过踏着一地银光悄然来到杨破天卧室。杨破天肚里翻腾,全无睡意,目光瞥见杨过的背影,诺诺道:“义父,您是来问罪的么?” 杨过道:“你师娘惩处了青泽,罚她去桃花岛闭门思过了。” 陪嫁的八名侍女,郭芙特许扶摇留在郭府,冥越随柯镇恶回了桃花岛。杨破天沮丧道:“就仅此而已?” 杨过道:“你还小,领会不到其中深意。” 杨破天道:“您能给我讲讲么?” 杨过一愣,娓娓道来:“你可知晓,青泽也是孤儿?你师娘收留她,教她武功,只是平日里恣纵了些,致使她言语无忌c行为跋扈。你师娘的原话:‘青泽,天儿有错,但他只是不满十岁的孩子,无论如何,你都是没有理由对他下重手的。他有错,他义父和我自会管教,你的所作所为是僭越。如此,你不能再住在杨府,回桃花岛思过去罢。你用我教的武功伤了孩子,所以,你也不能再使本门武功,我不忍废你,你且自便。襄阳到桃花岛,此行山高路远,你要保重。’” 杨破天道:“义父,我不懂啊。” 杨过道:“青泽一介弱女子,失了武功,外边兵荒马乱,她又能走多远?”杨破天微微悚栗,蚊声道:“那,她岂不是要像我一样,孤零零地流浪,受人欺凌?” 杨过“嗯”了一声,不再答话。杨破天道:“不行,不行!您劝师娘换个法子罢,这太狠了!” 他挣动四肢,引起腰间胀痛。杨过道:“天儿,你呢?你知错么?” 杨破天哭道:“呜呜,天儿错了,全都怪我!” 杨过喟然道:“但愿你是真心认错。至于青泽,你师娘的态度很坚决。” 杨破天道:“义父,您一定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天儿给你跪” 他双臂一撑,腰背直起几寸,登时周身大痛。杨过道:“你当是好玩么?我说这些给你听,无非是想让你明白,任何事都有代价。” 杨破天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床。月光照亮杨过脸上的惆怅,他心道:“现在让你了解这些,未免太残酷了。” (4) 杨破天伤病c放逐青泽,这两件事终结了杨府将近一年的平静安稳——也不全是他们的责任,七月过半,天光渐短,大夫说郭芙的脉象稳健强劲,她亦愈加确定,杨珏是个小子——他实在太好动c能折腾,迫不及待地要钻出母腹,一窥大千世界。郭芙挺着大肚子,操持秋收的事宜,日间坐在花园听往来的下人汇报工作,晚上监督杨过练习《独孤绝剑》,日子过得好不忙碌。光阴迅速,转眼间,夏花委地,寒蝉凄切,尘世景象的更变,如画卷翻页。 八月望日c月圆之夜,杨过c郭芙回郭府与亲人团聚。席间郭靖谈及阿里不哥向忽必烈投降一事,杨过接过话头,说到了燕京,眼见气氛不对,黄蓉道:“家宴上说这些做甚么?” 郭破虏道:“妈,您常教导我们,‘家’c‘国’一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现如今天下分裂,大宋国不将国,咱家,少了二姐”话至此,各人停下碗筷,再都没心情吃饭。当日郭襄走得坚决,未留只字片语,她的闺房从除夕空置到中秋。这一走,更令黄蓉徒然生出一大片白发。郭靖面色铁青,斥道:“破虏,休要再提她。她身为子女,不尽孝道c三番五次离家出走,枉费了父母对她的养育之恩!” 黄蓉颇觉恼火,袒护道:“还不是因为你这做爹的,从来对襄儿不管不问?” 郭芙忙不迭地说:“爹爹,都是芙儿不好,等我生完孩子,便去寻襄儿回来。” 郭靖胸中气堵,闷饮几杯,拂袖离席。杨过c郭芙顾眄相视,均是叹息。 到得寒露,天上的大火星已西沉,黑夜变得漫长。 襄阳城久旱逢甘霖。疾风骤雨潇潇,百草落叶簌簌,大雨连下一候,九月初六放晴。日夜交替之际,天幕缀满繁星,星光如流萤,散发出沁人的凉意。 图南秉烛穿过假山石,小心翼翼地来到花园。雨水将白石子路冲刷干净,她沿路将花枝败叶修剪清扫,藏在荫蔽下的昙花c长春花c木槿c鸳鸯茉莉c蓝雪花花容无恙。芬芳撩人,图南的唇角漾起微笑,喃喃自语,她摘下几朵鲜花,轻盈地转了个身,与秋岁撞了个满怀。 “你吓死我了!” 图南打了个寒噤,手里的花掉落在地。秋岁道:“你才吓人呢,大夜里跑这儿来做甚么?” 图南凑到她耳边,道:“少爷又犯病啦,前些日子下雨,消停了一阵,雨刚停,便催我去摘花。” 秋岁轻声啐道:“理他干嘛?”图南撇嘴道:“他整日缠着我要闻花香,闻不到就发嗲。” 这时天色渐晓,她双颊泛起的红晕,再明显不过。秋岁道:“该死,他这是在挑逗你。” 图南不满十七岁,小巧的圆脸稚气未脱,一双水灵的眼睛透着纯净,她低眉道:“你别乱讲,少爷才几岁?只是个顽皮的小孩罢了。” 秋岁道:“跟你说不清楚。我马上去向夫人请示,教你回来伺候。” 图南杏眼圆睁,道:“那怎么成呢?少爷伤势未愈,我得照料他。” 秋岁道:“夫人临盆在即,你就不关心么?” 图南矢口否认:“不,不是的!” 见她急得脸面紫涨,秋岁容色微霁,道:“图南,你可不能忘恩,你冷静地想一想,夫人救下我们的命,你我都许过诺,誓要一生一世听命于她。” 图南道:“夫人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她生性胆小c心思优柔,对郭芙敬若神明,但目睹青泽的下场,不免暗生畏惧。秋岁道:“别以为我猜不到你在想甚么。有些人,你不招惹他便没事了。” 图南辩道:“是他招惹我的!” 秋岁朗然一笑,道:“正好趁此机会,躲开他。” 图南目光凝住,怔怔地想着杨破天。她服侍他两月有余,初时,他只能平卧养伤,一日三餐c所有药汤,都由她一点一滴地喂进;他发烧,她不厌其烦地为他换巾c擦汗c更衣。忽有一日,杨破天道:“南姐姐,你待我真好,你是咱家第二美的人。” 他转过脸,如愿见到她的害羞无措。杨破天又道:“师娘教了我好多诗词,反正也是闲着,我背给你听罢,那就从《诗经》开始。” 他说: “南姐姐,我的衣服破了,你帮我缝个补丁好么?” “你的笑起来的样子很像夕颜花,也不知花园里有没有。” “摆在床头,这样,我就能时刻看着它。” “窗外的雨下得真大,打湿了合欢花。” 说者无心,听者用情。杨破天睡梦酣沉,遥想不着边际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9章 白浪平地起(下) (1) 临安的扈从到襄阳时,是九月十一的深夜。一行人直奔杨府,门也不敲,便闯了进去。杨过听到动静,看了眼身旁熟睡的郭芙,悄然下床,替她盖好被子,出了卧室。 杨过大步疾越,持剑迎上前,管家c账房c侍女们一并围了过来。 来者均是华冠丽服之人,其中一名官员道:“杨大侠勿要误会,我等身负重任,不分昼夜地赶到您府上,是为请杨夫人上一趟京城。” 杨过极为不悦,耐着性子道:“内子身怀六甲,不能远行,大人请回。” 那官员不禁一怔,旋即敛容正色c拱手作揖,道:“实不相瞒,此事十万火急。” 他走近杨过,压低声线,急急说了几句。杨过眉峰微耸,心头涌起莫名的狂躁,断然道:“不行。” 那官员闻言大惊,铿然下跪,随行众人一齐拜倒,乌压压跪了一地。 剑光一凛,那官员抬头,只见剑尖抵在自己项前,顿时六神无主,无计可施。杨过横眉冷眼,遣散了下人,他压抑满腔怒火,凛然道:“我记性不差,内子救他命时,曾说:‘毒已祛尽,不出意外,可延三年寿命’。” 一名护卫道:“不错。” 杨过侧目,借着点点星光,依稀察觉这人的样貌颇为眼熟。那官员恭肃地磕头,道:“杨大侠,世事无常!天子垂危,朝堂倾颓,如今能救陛下的,惟有公主。” 杨过悻然喝骂:“放屁!” 那官员暗暗向后摆手,两名护卫接到指示,却不敢妄动。杨过道:“文天祥,也这么说过,当初内子亦是被他的赤胆忠心打动,才进宫给皇帝医治。” “而你们的皇帝,又如何待他?” 似是来自远方的声音,无悲无喜中充斥着控诉的意味。杨过淡然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天子居万万人之上,本该为天下万民负责,管不住臣子,治不好江山,便是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月色凄暗,众人听得皆感森然。 在场的臣仆,大多效忠了天子一辈子,但没有谁站起来,说一句维护的话。他们的膝盖像是软了,一动不动地与寂静的黑夜融为一体。大约在思考,又或许在忏悔。杨过所说,并非甚么至理之言——都是众所皆知的事实,只是他们的荣华权势取之于天子,一言一行是为博取龙颜君心,巩固自身地位,至于国之命运,纵然有心,也已无力改变。 那官员蓦地拔高嗓音,厉声喊道:“我常听百姓说,神雕侠为国为民,乃侠之大者,不想竟是欺君犯上的狂悖之徒!” 人影游弋,剑锋轻扫。“倘若如你所言,天子早在一年多前,就死于蛊毒了。” 杨过话音甫落,那官员的舌头被割下半寸。 杨过道:“内子空有医术,保得了皇帝性命,救不回他的心,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众生皆苦,死,对于一个无望之人来说,未尝不是解脱。起码,他不用坐实亡国之君的千古罪名。” 杨过对那官员道:“教你长个教训。” 忽见他满嘴鲜血,又道:“别让你的脏血染了我家的地。” 那官员双手捂口,退到末端。 郭芙身披斗篷,手扶秋岁缓行而来,她提着明灯,仿佛一团光雾,教人看不真切。她径自走到杨过面前,轻声道:“我一翻身,发现枕边没人啦,喊了你好几遍,也没听到回应。” 杨过微笑,伏在她耳畔道:“为夫知错,您千万要原谅我啊,公主!” 郭芙横了他一眼,向那护卫道:“请问这位大人,陛下所患何症?” 那护卫道:“临行前,太医对下官说:‘陛下皮损毛落,血脉虚少,肌肉消瘦,筋弛骨痿,是大限将至之病象。老臣想尽办法,用上所有珍贵药材,只能拖延六十日,你去襄阳碰碰运气罢。’” 郭芙哑然摇了摇头,望向杨过的眼神有些许悲怆。她道:“不成了,即使是华佗转世,也回天乏术。” 杨过揽住妻子双肩,示意她定心。 那护卫的头低垂着,心中混沌无物。扈从们直立起身子,形同一具具失去魂魄的躯壳。 郭芙取出小瓷瓶,递给那护卫道,嘱咐道:“这里面的药,虽不见得有起死回生之效。”她略作停顿,月眉微轩,平缓地说:“你们要快,赶在天子驾崩前回宫。只争寸阴,护住一口气,兴许还能作用。” 杨过心有不解,却甚么也没说。那护卫接过药瓶,郑重拜别杨过c郭芙。 (2) 待他们走远,马蹄声终于消弭,杨过方问:“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公主指点。”郭芙抬脚轻踹了他一下,道:“不想指点,我困了,陪我回房歇息。” 他牵过她的手,半笑半哄道:“芙儿最近脾气见长啊。” 她反手一扣,拽着杨过晃晃悠悠地回了卧室。 秋岁拉下门帘,也回隔壁屋里歇下了。郭芙卸了斗篷,急急忙忙地脱鞋,用棉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探出小脸,笑道:“你问罢,我知无不言。” 杨过沏了杯热茶送到她面前,道:“瓶里装了何物?” 郭芙抿了口茶水,无辜地眨眨眼,道:“极其普通的安神丹药。” 杨过先是一愣,随即了然。 两两相望,想说的言语在眼神中彼此传达,他读懂了她的无可奈何,便说:“你想留给那些人一丝希望,成全他们为大宋的天子,恪尽最后的忠诚,对么?” 这时候,她明亮的眸子隐有水光波澜。郭芙道:“我看他们丢魂失魄的样子,心中很是难过,但终究体会不了那份哀恸。”杨过将君子剑悬挂在壁,听她嘀咕着:“一些话,在世人听来,定是认为我大逆不道” 他坐上床沿,轻松地调笑道:“那我更爱听了。” 她伸出一指,戳了戳他的脑瓜子,道:“别老打岔!” 杨过握住她温热软糯的手,将耳朵贴近她的呼吸。郭芙嗔道:“你好烦!” 横躺而卧,独占枕衾,把丈夫撂在一边。杨过上身斜倾,将头靠放在她小山般的大肚子上。郭芙顺手摸向他的耳朵,使劲一揪,杨过哭诉:“啊,疼!珏儿,你妈妈又欺负你爹爹啦!” 郭芙忽地胎动,大概是杨珏被吵醒了。她用力掀开他,喝道:“你给我到长榻上呆着!” 杨过翻滚一圈,瞅见松散的被子,笑嘻嘻地说:“遵命,为夫去也!” 于是,飞快钻进被窝。杨过搂住妻子,左手搭上她日渐丰满的□□。郭芙骂道:“杨过!你太无耻了!”他惬意至极,笑道:“你打我啊!”她忽顶肘腕,杨过吃痛,龇牙咧嘴地将手挪开,郭芙乘隙点了他几处穴道,绵绵指力注入体内,杨过暂时闹腾不得,却感到说不出的舒服。 “不玩啦,睡觉!” 郭芙扬手熄灭烛火,阖眼安眠。杨过道:“嘿,我要给珏儿讲故事。” 郭芙微觉好奇,道:“讲雕兄和你的‘旷世情缘’么?”杨过笑道:“这个故事太复杂,换个简单点的,譬如,蟋蟀王国:‘无敌大将军’与‘小黑鬼’。” 郭芙道:“没个正经,不睬你了。” 杨过拖长语调,琅然道:“很久以前,在不周仙山,有一块灵气聚溢的大石,石下住着会说话的蟋蟀军团,最雄骏威武的那只,便是‘无敌大将军’,它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他说得栩栩如生,郭芙拿他没辙,捂耳欲睡,谁知肚里的小杨珏来了兴致,东一拳c西一脚,闹得她没睡意全无。 郭芙忽道:“几千年后,‘小黑鬼’转世成人,长大后变成一个特别讨厌的家伙。” 杨过道:“这人武功盖世c玉树临风”郭芙莞尔,接道:“欠下无数风流债。” 杨过稍纵即逝的窘态默然隐匿于漆黑夜色,他淡然道:“魅力大怪我咯?” 郭芙道:“哼,真沉不住气,这就不打自招了。”杨过侧过身,抚过她饱满的肚腹,隔着纤薄的寝衣,感知幼小生命的活动。他对杨珏说:“你爹爹年少冲动,错过你妈妈二十年,你将来可不许犯傻。” 郭芙“噗哧”一声,笑道:“很光荣么?也不怕被孩子笑话。” 他反问:“我关心珏儿的终身幸福,有问题么?”郭芙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既然你睡不着,不如我们聊点别的。” 杨过道:“这便对啦,我就想听那‘大逆不道’的话。” 郭芙吁然道:“早说不就完了?” 平淡的表面下,思绪万千。郭芙道:“我觉得咱大宋的天子是怎样的人?” 杨过沉思良久,道:“掌天下权四十余载” 他不经意联想到:“与我现下年纪相仿。” 复而续道:“赵昀继位初时,大兴理学,追封朱熹太师为国公。”他的神情变得古怪,道:“可天子,偏偏不讲理。” 郭芙道:“我记得你一向不爱读圣贤书,想必难以认同朱子儒学。” 杨过道:“不,错不在圣人贤者,亦不在圣贤书。我的意思是,天子利用‘理学’巩固皇权,维持统治,约束臣民,却放纵自己,贪图享乐,终至败亡。” “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 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 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为学。 ” 杨过目色深沉,坦然道:“嗜欲怠政,权移奸臣,徒资虚谈,固无益也。” 郭芙凝神侧听,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恍若静止。杨过道:“我原以为,天子会珍惜从阎王手里抢来的三年,然而我低估了他的堕性。走到了这步,再想奋力回头,已是不能了。” 寻常父子c夫妻c手足c师徒之间,或相亲相敬,或弃绝背叛,不外乎生离死别。郭芙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数,天子亦不能例外——天子不讲理,背叛的是本心,代价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便负了天下,连累百姓受苦遭难。”她的语气坚定,不参杂一丝个人情绪:“纵使我身体无恙,也决不赴临安救他。”杨过道:“你我心意相通,所谓‘大逆不道’之言,正也是我的心声。” 郭芙甚感宽慰,暗想:“原来你心里藏着这事啊。” 杨过道:“他死后,大宋还有多少时日?” (3) 杨珏出生的那一天,九月下旬,襄阳城下起了冰霰,接着便有零星的雪花飘落。说来奇怪,这雪来得比往年早了半个多月。 阵痛初始时,郭芙才意识到生孩子和受伤所带来的疼痛完全是两码事。生产过程勉强算得上顺利,稳婆和大夫在房里忙活了整整一夜,卯时三刻,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唤醒了清晨的阳光。郭芙喝了碗红糖姜汤,面带倦容,靠在枕上,心满意足地看着躺在襁褓中的小宝贝,指腹温柔地描摹过杨珏的面庞。她对乳母说:“可以让孩子爹进来啦。” 乳母打开门,向杨过道喜:“杨老爷喜得贵子,母子平安!” 杨过悬心即定,欣喜若狂地奔到床前,看看妻子,又看看儿子,一双眼珠子转来转去,呆愣着不知说甚么好。郭芙道:“你不抱抱珏儿么?” 杨过憬然梦醒,轻柔地抱过孩子,咧嘴笑道:“珏儿,我是你爹爹。”杨珏天生得眉清目秀,小小的脸蛋粉嫩极了,双眼半眯,见了亲爹不笑也不哭。 杨过坐在床边,细声问郭芙累不累,她恬然浅笑,感叹:“生的时候只觉得天快塌了,听到孩子的声音,一瞬间不感到累了,一切都是值得的。”杨过道:“甚么都好,就是辛苦了你。” 她伸手抚摸他的鬓发,美丽的笑颜平添些许静谧安详,微笑道:“又说傻话,我心里可开心得紧!”怀胎生育是女人的殊荣与特权,此刻,郭芙沉浸于初为人母的喜悦与幸福,是她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杨过仔细比对着妻儿相貌,一本正经地点评:“这娃像芙儿,鹅蛋脸多漂亮呀,将来准是个俏公子。” 郭芙杏眼闪烁,道:“我怎么觉得像你?” 杨过得意道:“那是因为我们夫妻越长越像,珏儿像你就是像我。” 郭芙道:“都当爹了,还油嘴滑舌的!不让你抱了,快给我。” 杨过“嘿嘿”两声,紧挨到她身畔,说道:“芙儿靠着我。” 郭芙微微一怔,依言慢慢靠入丈夫怀里,杨珏亦在她的眼前。 “芙儿,窗外下雪了。”耳语呢喃,她舒展了眉目。杨珏睁开眼睛,圆溜溜的眸子明澈无暇,这是独属于婴儿的洁净纯真。“别吵。”郭芙娇声轻呵,环抱住杨过的腰。一家三口静享天伦之乐,杨过心田温暖,油然而想:“这一定便是人世间的美满。” 郭芙身子恢复得极快,一早便出了月子。待到十月二十二,黄药师c郭靖c黄蓉c郭破虏一齐来到杨府庆祝杨珏弥月。雪满襄阳,四邻都说:此乃祥瑞之兆。这日,杨破天满载新鲜鱼虾而归,杨过迎面道:“天儿,快把东西拿到厨房,你师娘等急了。” 杨破天把竹篓扔给杨过,道:“天儿去书房用功了!” 言毕,径直跑向书房。“这臭小子。”杨过轻嗤一声。 杨破天一口气冲到书房门口,奔袭留下的雪泥鸿爪一路曲折,换作以往,杨过会追了来,安慰或训斥他一顿。杨破天驻足,盯着自己紫涨的双手,负气道:“我凭甚么要为你去冰河里抓鱼?” 无人应答。天光沉黯,铅云低垂,须臾之间,鹅毛雪片又飒飒舞落。杨破天坐于窗檐下,冷不丁念了一段词:“诞弥月,瑶图缵庆,玉叶腾芳。并景贶c三灵眷祐,挺英哲c掩前王。遇年年c嘉节清和,颁率土称觞。” 一年前,郭芙教他这首《送征衣·过韶阳》,是词人柳永为宋仁宗祝寿所写的词。杨破天心有怨怼:“师娘,天儿好想你再教我读书。” 厨房飘来鲜美的香气,大抵是“海参花胶鹌鹑汤”。杨破天味蕾牵动,吞了吞口水,转念却想:“又不是烧给我吃的,有甚么好稀罕?” 他起身,砸门进入书房,紧闭所有窗扇。 杨破天端坐案前,临摹字帖。宣纸上墨迹工整,比起从前,他的字进步许多,写下完整的《送征衣·过韶阳》,通篇溢美华词,极尽阿谀奉承,大宋江山昔日的强盛,与种种不切实际的宏愿,皆在词中—— “无间要荒华夏,尽万里c走梯航。彤庭舜张大乐,禹会群方。鹓行。望上国,山呼鳌抃,遥爇炉香。竟就日c瞻云献寿,指南山c等无疆。愿巍巍c宝历鸿基,齐天地遥长。” “天儿,吃饭了。”杨破天搁下笔,诧异地抬起头,只见郭芙眼含笑意,进到书房。郭芙道:“你义父说你勤奋好学,果然不假。”又道:“饿了没?我做了你最爱吃的清蒸鳜鱼。”她俯身看过那一纸正楷,赞许道:“这字写得端正有力,再也不是‘鬼画符’了。” 杨破天喜笑颜开,道:“多谢师娘夸奖,有劳您亲自来看我!” 郭芙仍注目纸上,默读了一遍词句,笑容泯然,沉声道:“这词,以后别念也别写了。” 杨破天慌忙问道:“天儿又做错了甚么事?” 郭芙右眼倏地跳动,将声音压低,严肃道:“不,不是你的错。” 她抚平他肩上的衣皱,和声温言:“再过几日,你便会明白。” 杨破天期艾道:“哦,天儿没惹您生气就好。”他卷起宣纸,放近烛焰,道:“烧了罢。” 郭芙眼疾手快,弹指点灭烛芯。她取过纸卷,牵起他的小手,道:“不许耍小性子。好了,随师娘去吃饭。” 杨破天脑中撩乱,霍地站起,甩开郭芙急急退至案角,心下悲戚:“你们一家人和和美美,何曾顾及我?师娘,横竖我都没资格为您的亲生儿子庆祝满月,悔不当初啊,您不该认我。”由此便说:“师娘,天儿没不配当他的兄长,是么?” 郭芙脸色霎变,忍怒道:“知道你有怨气,所以我总想方设法补偿你心里的缺憾。可很多事现在讲给你听,你根本理解不了。”他倔强地昂着头,不发一言。书房外飞雪漫天,风声如泣如诉,甚是凄寒。郭芙踱步徘徊,几经思量后,正色道:“天儿过来,我告诉你。”杨破天攥紧手心,一动不动。郭芙震怒之下出掌,紫檀木案平推丈余,杨破天身旁立时一片空荡,他不由得胆怯了,闪躲着目光,走到她跟前。 郭芙道:“龙驭宾天,国之大丧,不日大宋皇帝驾崩的消息将传遍四海。” 她算准赵昀崩逝的期日,决计错不了,只等朝廷昭告天下。《送征衣》的词意原是颂扬宋仁宗并祝愿大宋帝业千秋万代,在这节骨眼上,非但不合时宜,更如同莫大的讽刺。 杨破天胸中滞闷,双膝忽软,泫然泪下,跪伏在郭芙怀里放声大哭。她没料到他的反应这般激烈,听得他抽噎:“老爷爷曾说,天子是上天派到人间为百姓造福的仙人,寿岁绵长,能长生不死。” 郭芙眼望窗前雪,心中惘然,只说:“但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死亡;万物轮转,死去的,也都会复活。” 杨破天唇齿干涩,哑然瞠目,晕乎乎直问:“真的么?” 他才九岁,如何懂得生死命理?郭芙淡淡道:“嗯,至少我相信。” 杨破天道:“有一次,我远远看见巨大的龙舟飘在西湖上,所有人都说,船上载着万乘之尊。” 他茫然一顿,又道:“我跳进西湖,很快便溺水昏迷。等我醒来,龙舟不见了。是老爷爷救了我,他问我为何投湖自尽?” 郭芙眉宇间透出伤感之意,却又无从安慰。杨破天道:“我只想游过去,向皇帝陛下诉说我的孤苦。” 郭芙道:“保住了性命,你很幸运。” 他的眼里蓄满泪水,硬声道:“自那时起,天儿巴望着有朝一日得蒙圣眷,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自幼无家可归,便把临安当作故乡,只因惟有在天子脚下,才可能抓到机会。” 郭芙审视杨破天,见他稚嫩的面孔上忿恨交织,不禁暗叹:“是我疏忽了,对他不够留心。我不该只当他是个天真无邪的孩童。他心内郁结顽固,生性多疑善变,恋慕权贵c贪婪无餍。再恣纵下去,必将铸成大错。” 她托起他的下颌,握在手中,一字字道:“你是觉得身在杨府倍受委屈c被薄待了么?” 杨破天矢口否认:“我没有!” 郭芙喝道:“撒谎!” 她只须捏动手指,他的颌骨就会碎裂。杨破天未曾见过如此冷峻的郭芙,“薄待”二字如当头一棒,击得他极是惶愧。郭芙道:“我最厌恶言不由衷之人。‘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教你读书,不为满腹经纶,只为谨记立身之本——勿存狼子野心,坦坦荡荡地做人。” 郭芙手一松,瞬间已站在门外,白色雪幕掩住她的背影。朔风吹彻,侵肌刺骨,杨破天跟上前,发自肺腑地说:“师娘,天儿听话,永志不忘您今日教诲。” 她冷冷道:“信口即来的大话最是无用,少言多行,由心自证。” 郭芙再次伸出手,杨破天立刻抓住,随她没入皑皑大雪。 (4) 离用晚膳的时辰只差一刻,书房频频传来激烈的争吵,杨过按耐不住,刚要起身,黄蓉阻止道:“让芙儿自个儿解决。” 又问起杨破天的腰伤,特别叮嘱:“千万别落下病根。” 杨过颔首道:“岳母心细,过儿记得了。” 郭破虏道:“姐夫,要不我替你去瞧瞧?” 犹豫之际,只听那边郭芙一声厉喝,大家面面相觑,郭靖颇觉意外。 在这时,熟睡多时杨珏醒了。小摇车旁的两盆银炭烧得正旺,黄蓉抱起杨珏,冲他微笑,他举起小粉拳,也跟着笑,她对杨珏爱不释手,扮出各式各样的表情哄逗。郭靖道:“蓉儿,你别吓着孩子。” 她笑道:“靖哥哥你瞧,珏儿在学我呢!” 杨过也看出来了,黄蓉做一个表情,杨珏便学着模仿。黄药师若无其事地说:“这娃聪明,像你和芙儿。” 郭芙牵杨破天准时入席,杨过见他红肿着两眼,俯身向在座长辈行礼。秋岁c春殷将一碟碟菜肴端上桌,厅堂登时欢欣热腾。黄蓉道:“芙儿,你外公说珏儿聪明,你可得加把劲,早点让他学说话。” 郭芙笑道:“那不得了,外公金口玉言,芙儿岂敢辜负。” 黄蓉道:“爹爹,咱桃花岛后继有人,您高兴么?” 黄药师爽朗一笑,拍了拍杨过的肩,连说三声“甚好”。 郭芙唤过秋岁,命她取来从临安带回的“清雪玉醅”,佳酿美味俱全,家宴才算完满。杨珏是今晚的焦点,每个人都对他宠爱有加,他的视线中全是笑容,香喷喷的热气环绕着他,屋外天寒地冻也伤不到他分毫。杨破天吃得尽兴,差点捧起酒杯,他一边往嘴里塞糕点,一边回想方才郭芙对他的一字一句。 过芙二人敬酒完毕,坐下唠叨,杨过道:“天儿为甚么哭?” 郭芙略作沉吟,言简意赅将事情始末说了。杨过道:“也好,有些话你说更合宜,换作我,准会失了分寸。” 郭芙搛了几片鱼肉放进杨过盘中,揶揄道:“你眼下最要紧的任务是练成《独孤绝剑》,其余诸事交给我。” 杨过哼哼道:“练得差不多了。” 郭芙道:“你休想敷衍。” 杨过道:“不信?好,你随时检查,我乐意奉陪。” 郭芙似笑非笑,向秋岁睇睨眼色,对方意会,退至花几旁,取出压于青瓷桃枝瓶下的请帖,呈递给郭靖。黄蓉道:“这是何物?”杨过道:“回岳母,明教教主连彧广发‘英雄帖’,邀江湖群豪于来年二月初八,共赴昆仑山光明顶,以武功决出‘天下第一’。” 郭靖道:“我有印象,是周大哥答允那教主的。” 黄蓉冷然一笑,道:“蛰伏两年,伺机而动,必是有恃无恐,芙儿c过儿,千万不可轻敌。” 郭芙道:“妈,您高抬我们了,莫说武林中不乏后起之秀,就是少林c华山c崆峒c昆仑等名门正派,也容不得明教独占鳌头” 杨过道:“正是,近年来明教在江湖上多造杀戮,又助纣为虐,替鞑子卖命,各门各派皆视其为寇敌。” 黄药师啜饮温酒,淡笑道:“所谓大门派多半是虚张声势,不堪重击,胜负关键,仍在你们。” 黄蓉笑道:“爹爹的话深得我心,咱桃花岛从不以正派自居,凭真本事纵横天下。芙儿既得东邪真传,又暂代丐帮帮主之位,岂有落于人后之理?” 郭芙忸怩道:“妈,芙儿已为人妻,资历尚浅,出风头的事儿全让给杨过便是。” 郭破虏闻言,蟹黄豆腐羹呛噎在喉,猛咳数下,怔怔道:“这么贤惠?还是我大姐么?”众人皆笑,郭芙玉面微红,夹起一枚栗仁砸向弟弟。郭靖道:“芙儿不得胡闹。” 郭破虏接住栗仁,眉眼弯弯,道:“小弟谢过大姐。” 杨过始终注视着郭芙,一颦一笑,尽收眼底,她回眸瞪他,怄气的模样亦是姣美可爱。郭芙撇过脸,见杨破天吃得腮颊鼓胀c嘴角流油,一时忧喜交集。杨过凑到她耳后,悄声道:“你我夫妻同心协力,必能覆灭魔教。” 郭芙彷徨不已,哪有闲心与他嬉笑,轻咬贝齿,转首道:“珏儿不满周岁,离不开我。” 杨过愣然,只听黄药师道:“杨珏这孩子与我投缘,就让他陪在我身边,芙儿可信得过外公?”黄蓉眸中清泪盈然,她的父亲狷介孤傲了一辈子,苍颜鹤发,银鬓连须,人都会老,连东邪也不例外。杨过c郭芙走到黄药师座前,恭然下拜,黄药师拂袖笑言:“都起来,几十年云游寰海也有些乏味,找个乐子罢了。你们只管安心地上昆仑,速战速决,功成即归。” 待酒阑灯炧,大雪堪停,侍女们收拾完毕,杨过送黄药师c靖蓉到门口。两盆炭火烧尽,厅内冷了下来,郭芙心神紊纷,怀抱里的杨珏蓦地发出哭声,乳母匆忙上前,道:“夫人,小少爷饿了。” 郭芙道:“你带他去暖阁喂奶,我稍后就来。 郭芙又一次打开“英雄帖”,逐字细读。杨破天静立于她身侧,问道:“师娘,明教是甚么啊?” 郭芙神情复杂,恍若未闻。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 —tbc— 注释: 本文理学理论部分,引用《朱子语类》;宋理宗评述改编自《宋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