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来朝》 1.序章 双姝 “宗意,我们分手吧。” 范泽几乎是咬牙说出了这句话。 他说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人,生怕错过哪怕是一眨眼的表情变化。只要她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难过与不舍,他就收回这句话。 尊严是什么,范泽根本不在乎。只要宗意出现在他面前,他良好的素养和矜持都是泡沫,一戳即破,即使宗意让他去撞墙他都会痛并快乐着去照做。曾被全校女生评为“最难接近的男生”的他,所有让人敬而远之的自尊和高傲在面对宗意时都会溃不成军。 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攥成拳,坐在座位上都要捋平衣角,端坐一晚都不会让裤子起褶的范泽都没有注意,因着他几欲喷薄而出的愤怒,他整洁的裤子简直快被抓成了山崩现场。 终于,抱着牛奶默默喝着的宗意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回应眼前青年炽热的目光。然而她的眼睛永远都是沉静清冷,宛如一潭即将凝固的死水,投进石子都不见波动。左眼下一点朱砂痣,此刻看着全然没有平常的让人喜欢。 “好。” 一字千斤重,狠狠地砸在范泽身上,将他周身的屏障砸个稀碎。他是真的很天真,天真到妄想用提分手的方式刺激宗意的感情,天真到幻想着宗意能有一天真正地对他敞开心扉,天真到以为宗意还在意他。 范泽狠狠地闭了眼。 他和宗意是初中同学,认识七年,在一起一年,今天是宗意的生日,也是他们的一周年纪念日。虽然时间并不算长,但他却爱宗意爱到“神魂颠倒,几成忠犬”——这来自他舍友的评价。 但他却以此为荣,恨不得用大喇叭昭告全世界,宗意是他的女朋友,他要一辈子都跟她在一起。然而身为女主的当事人对此却异常淡定,淡定地被范泽介绍给他的亲朋好友认识,淡定地面对范泽炽热的爱。 然而这份淡然终究是给他们的感情埋下了炸裂的引线,他们的分手没有第三者插足,平淡地像是清早见面打了声招呼,又说了句再见,但至少宗意是这样认为的。 既然两人无缘,那么在一起就是耽误彼此的时间,分手也是好事。 一方冷漠的样子像局外人,另一方爱到倾尽所有,这样的感情能维系到一年,范泽真的很努力。 但努力想实现的梦想终究破碎了,范泽深深地看了一眼宗意,像是要把她现在的模样记在心里,又像是要抛弃什么,眼里带着决绝。他叫来服务员结了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走之前他留了一句话。 “宗意,你到底是在为谁活着?” 自范泽走后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身边的客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但宗意却始终保持之前的姿势,纹丝未动。她没有看手机,也没有打开杂志,只是抱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牛奶,呆呆地坐着,久到全餐厅的服务生都在盯着她,生怕她想不开做傻事。 终于,宗意活了过来,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也让所有的服务生放宽了心,顺便解除了餐厅的一级戒备。 宗意不会傻到因为分手便寻死觅活,她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从来都不是电视剧中的女主角,作天作地还有人在身后收拾烂摊子。她只是思考范泽临走之前留下的问题太过入神,导致有些神魂不附体罢了。 她到底为谁而活着,这真是一个怪问题。现在的社会压力这么大,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网络平台发着心灵鸡汤,教导世人该如何活着。宗意也看过,不过看归看,什么内容都没记住,只是对点赞数和转发量之高感到有些惊恐。 她并不是范泽想的那么冷漠,也不是高岭之花不可亵玩,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在一段感情中与喜欢的男生相处。宗意是喜欢范泽的,至少她自己这样认为,只要和她相处没有不舒服的感觉,无论是谁,她都喜欢。 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她的这份喜欢。 范泽带她去见亲友,她很紧张,紧张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好支支吾吾地缩在一旁装盆栽。但看着范泽和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她又很羡慕,羡慕他们的无话不说,也羡慕他们的坦然相对。 可是羡慕归羡慕,她依然是乌龟背着壳,跑得慢就算了,还胆小。 范泽希望宗意敞开心扉,宗意努力了,却依然做不到。她很明白自己回应不了范泽的喜欢,总有一天范泽会离开她。 希望他能遇见一个好女孩,子孙满堂,长命百岁。 宗意虔诚地许了个愿,在所有服务生殷切的目送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餐厅。 宗意乐颠颠地走回家,今天原本就是她的生日,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范泽的决定也让她放下了心中一直都存在的重担,对于宗意来说,感情上的事,退缩永远比前进简单。 路上的时候,宗意遇见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挎着花篮在卖花。花篮里整齐地摆着扎好的花束,种类繁杂却各有特色,宗意对此不甚了解,只能看出一两种。 今天日头足得很,男孩在阳光下站了一整天,脸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烫,但眼神却炯炯如朝阳,丝毫不见疲惫。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笑着问宗意要不要买束花送给男朋友。 宗意看着他发亮的眼睛,闪着澄澈的光泽,宛若海水冲散沙土后冒出来的黑珍珠。她想起了一年前的午后,范泽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坦然地说喜欢她。当时的范泽眼睛里有着无边星辰,亮亮的,专注地看着她,将宗意拉入他的世界。 唔,那就买一束吧,前男友就不要送花了,送给妹妹还不错。 宗意痛快地付了钱,挑了一束喜欢的便走了。她没注意到,那男孩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宗意还有个妹妹叫宗霓,她们是双胞胎。但宗霓的身体一直不好,用阿姨的话说,是姐姐太过于强壮,在妈妈的肚子里抢了妹妹的营养。实际上这只是阿姨用来安慰宗意的假话而已,所有人都不认为宗意是那种会主动抢夺的人,因为这对于内敛的宗意来说太过艰难。这也是两姐妹虽然样貌相仿,但站在一起没人会认错她们的原因。 比起姐姐,妹妹更加活泼开朗。她们站在一起,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集在妹妹身上,哪怕妹妹的身体孱弱,连走几步路都会喘粗气,但宗霓就是比宗意更加吸引人。 宗霓永远神采飞扬,对任何事都能侃侃而谈,古今中外轶事奇闻信手拈来,与宗霓聊天是一种享受,她永远不会让别人觉得无聊。 但宗意与宗霓相反,她将所有的事都藏在心底,很少与他人倾诉。她站在角落里不会有人发现,身边似乎带着天生的屏障,将自己和世人隔开。在感情上更是黑洞,真真假假全部吸收,却不愿吐露出来。 实际上这并非宗意刻意而为,她只是无法做到像宗霓一样展现自己。虽然这样说对宗霓有些不公平,但宗意觉得阿姨对外人介绍她们姐妹,就像是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在给游客讲解动物背景,而宗霓就是她最喜欢的那只猴子。 我才不愿意当猴子。 这就是宗意不乐意和客人多说一句话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她一直坚持到现在。 宗霓不知道姐姐这样想她,但却能理解姐姐的古怪。比如今天,原本说要出门和男友一起庆祝生日的姐姐,忽然带了一束花回家,并讨好地递给了她,她就知道这段感情走到了结尾。 宗霓接过了花,横着放在膝盖上,柔柔地问:“他甩了你,还是你甩了他?” 宗意小心翼翼地觑了宗霓一眼,一旦宗霓用这样看似轻柔却字字带刀的语气说话,就说明她要生气了。宗霓才不像外人认为的那样好脾气好说话,她才是最难交流的那个。 真想让你们看看现在的宗霓有多么可怕,好打破那些盲目追求者的美好幻想。 宗意默默地腹诽,却也没敢无视妹妹,只好看着墙角的花盆,近乎祈求地说:“就分手嘛,和平分手。” 她在范泽面前都能冷静的思考,但在宗霓面前所有的冷静都不堪一击。 一物降一物,苍天饶过谁。 宗霓才不会被宗意敷衍过去。她一把抓过花,轻轻摔在宗意身上:“居然被他甩了,真没用!” 宗意垂死挣扎:“也不算被甩吧,只是摊牌而已。我们是和平分手好不好” 宗霓冷笑一声,凉凉的语气如刀尖,把宗意扎个对穿:“人家把你喊过去,跟你提分手,想看你什么反应。结果你自己闷头琢磨半天,觉得长痛不如短痛,点了头,把人家气个半死。上了台还下不来,也不好意思跟你吵吵,只能气跑了呗。” 宗意用看鬼一样的眼神看着宗霓,只把宗霓看得有些发毛。 宗霓恨铁不成钢,“看什么看?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哎我说宗意,我是你妹妹,咱俩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从小你想的什么我都门儿清。你眼睛转个圈,我都知道你要往哪边走,像你这种闷半天闷不出一个屁的,范泽也不知道脑子哪里坏了才对你用这招,简直正中你下怀!” 宗霓坐得有些久了,颤颤地扶着座椅站起身去倒杯水,边走边说:“范泽人家家教好,不好意思对你用狠的。绅士风度对你根本没用,真想逼你就得用狠招。你看着沉着冷静,实际上怂得很,人家刚上膛,你就窜出两里地了。” 宗意说不过宗霓,只好搬出身份压制:“你就不能对你姐姐有点基本的尊重?” 宗霓转头,对着宗意微微一笑。她唇角提起,虽唇色有些苍白,但衬得眉目温和,全身笼着一层柔光,这样的笑对于任何年龄段的男士来说都极具杀伤力,能百分百激发他们的保护欲。 外表小白兔,内心大灰狼的宗霓果然没让宗意失望:“你这样的菜鸡不需要尊重,直接打死就地解决还得吹个口哨表现出打死你是轻而易举,才是对你价值的最大认可。” 宗霓哼着歌拐进了厨房,留下宗意捡起方才被伤到千疮百孔的玻璃心碎片。 然而宗意不会知道,宗霓去厨房只是为了掩饰自己险些没控制好,差点翻涌而出的兴奋。 姐姐和那个男人分手了,真好。 宗霓用力抓着洗手台,指骨凸起,指尖泛白,在洗手台残留的水渍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早在半月前,范泽就因想给宗意一个惊喜而联系了宗霓,问问最了解姐姐的双胞胎妹妹有什么好的想法。 “她?她没什么喜欢的,你能记得她的生日就足以让她开心了。” 这是宗霓给他的回答,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宗霓就有了一个危险的计划。 这个男人想要从她身边夺走姐姐,那她就要让这个男人彻底死心。 宗霓了解宗意,她知道宗意最怕的是什么,也知道什么样的做法能让宗意伤透范泽的心。她以帮未来姐夫搞定姐姐的理由接近范泽,为范泽出谋划策。 是她让范泽以分手为要挟试探宗意,也是她在宗意面前经常说些“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话来影响宗意的判断,让宗意觉得她在这段感情里对范泽来说是个拖累。 她巧妙地算计了宗意和范泽的选择,直到他们一步一步心甘情愿地踏进她精心挖出的深渊里。 她们是双胞胎,双胞胎当然要一辈子在一起,所有妄图分离她们的都是她的敌人,不是吗? 选在她们的成年礼当天,用姐姐的分手作为礼物送给自己,还有比这更完美的惊喜吗? 宗霓冷酷地笑,精致却有些苍白的面容染上狰狞的厉火,将她的柔弱焚个干净。 忽然,地面猛地一斜,像是原本平稳的跷跷板忽然蹦上了一个人。厨房里的家具骤然倒下,厨房顿时乱成一团。角落里摆放的水盆架顺着倾斜的地板滑了下来,正撞在宗霓身上。宗霓身体虚弱,躲闪不及,被撞得一歪,她慌忙伸手去扒洗手台。但洗手台沾有未干的水渍,滑不留手,宗霓力气不大没扒住,反而被桌子上摆放的电器砸倒在地。 宗意在卧房,地面倾斜的时候她正在挑选衣服,准备出门和妹妹吃顿晚饭庆祝生日。诡异的倾斜来临之前,宗意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敏锐地看向窗外,却为时已晚。 楼外赫然出现一个巨人,轰隆轰隆地从远方走来。他头比车大,目矍如灯,身子比大楼还高,抬起巨手有几丈宽。宗意尚来不及思考为什么现代社会会出现只在神话里存在的巨人,便见那巨人抬起巨手,重重地拍在她们住的公寓大楼上,将楼拍得霍然倾斜。 瞬间天翻地覆,宗意下意识抓住门框不让自己滑下去。一边用力抓着,一边还要躲避哗啦啦滑下来的碎家具。她侧着身子,努力抓向墙边的扶杠,想借着扶杠跳到安全的地方。因着妹妹的身体不好,为方便她在家里行走,家里的墙边都有这种用来扶持的横杠扶手。然而她还没摸到,大楼又抖了一抖,宗意挂在已经半悬空的门框上,脚下一空,地板塌陷,随时会掉下去。 手上渐渐没了力气,宗意咬着牙,脸胀得通红。 幸好这座公寓大楼和另外的楼之间距离较小,倾斜的大楼顶部倒在旁边的大楼上,倾斜稍缓,但宗意明白这只是暂时,若还没能成功逃出去,怕是她们都要死在这里。 她们,对了,从刚才开始就没听见宗霓的声音。 宗意心底一沉,强行压下了不好的念头。宗霓不会死,她也不会,她们都会逃出去。 一想到宗霓,她又有了力气。而此时头顶砰砰作响,因着刚才剧烈的颤动,衣柜竟然也滑落了下来,撞落了方才卡在墙角的椅子,向着宗意的头上冲来! 宗意咬紧牙关,右手抓着门框,左手放开,整个人翻了过来让后背贴着墙。椅子顺着缝隙滑了出去,坠落在废墟中砸个粉碎。宗意看着撞碎的椅子残骸有些后怕,眼前开始发黑。这一番动作太耗力气,汗水将她的衣襟打透,此时碰触到墙壁,凉意袭来让宗意有些头晕的大脑瞬间清醒。 而方才滑落的衣柜太过巨大,卡在门上,砰的一声砸地门顶痛苦地一颤。宗意深吸一口气荡起身子,踹在衣柜上,借力向上抬起胳膊,抓住了墙上的扶杠。 宗意努力平缓呼吸,一点一点挪着手,向着厨房的方向移动。 方才的倾斜来得太突然,宗霓肯定还在厨房。 幸好平时在学校里体育课都没缺席。每次跑步都能夺头筹的宗意身体素质还不错,但也被刚才的求生行动累到发晕。 但她不能倒下,她要找到宗霓,然后带宗霓离开这里。 她是姐姐,姐姐要保护妹妹。 小时候她这样对宗霓说,长大后,她也要做到。 宗意顺着扶杠挪到厨房边,幸而厨房连接客厅的地面没有毁损太多,宗意勉强爬到了厨房里,而宗霓趴在地上,身边全是掉落碎掉的盘子,她生死未知。 宗意眼睛通红,发狂地扑向宗霓,将她身上的东西扔了出去。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宗霓的鼻息,发现呼吸虽微弱,但没消失,宗霓还活着。 宗意舒了一口气,抱着宗霓,想找个安全的地方离开房间。 此时外面的巨人对于大楼没能彻底倒塌有些愤怒,它似乎是专门为抹平这座大楼而来。眼见着大楼还在苟延残喘,他怒吼一声,扬起双拳向着未跌落的楼身重重一砸,这一击携砸裂天地之威能,顷刻之间,四周车鸣如雷,乱石混着惊呼尖叫落下,大楼顿成齑尘。 天崩地裂之前,宗意抱着宗霓,决定再也不过生日了。 警察赶到的时候,公寓大楼已彻底被毁。没人知道为何大楼会轰然倒塌,他们好像都没看见之前出现的巨人。一群人吵吵闹闹地围着废墟边的一串巨大的脚印拍照,叫嚷着外星人轰炸地球。而那脚印一直绵延到几百米外,然后消失不见,就像撕裂大地钻了进去一样。 一片混乱中,有个十一二岁,脸庞黝黑的小男孩躲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他惊恐又愤怒,花篮掉在地上,扎好的精美花束被踩成烂泥。 “他们竟然放出了盘古部族人可恶!还是来晚了一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第一章 刀客 大梁建元四年,春。 大梁帝京齐歌城。 此时夜深,星辰漫空,正逢齐歌城设下万民宴款待八方来朝的友人,到了深夜还锣鼓喧天,灯火如一条碎金丝带,逶迤绵延百里不灭。 唯独皇宫一侧的摘星楼附近连半点灯火都没有,侍从们来来回回走动,脚步轻盈,偶能听见裤脚绊住草叶的声音,沙沙簌簌,挠地人心间痒痒。 “大祭司大人来了吗?” “宫里前宴刚结束,这会儿舞女刚上,怎么可能来这么快?” “废什么话,还不快去请?耽误了观天吉时,小心你的脑袋!” “嗳,嗳,这就去,大人息怒。” 小太监被怒斥一通也没见生气,挠了挠脑袋便向着太极殿跑去。 此处乃河洛星垣,是大祭司推演星辰,排度万物的地方。每年初,大祭司便会演算出这一年的观天吉时,并在吉时登上占星阁推演一年的星象,趋吉避灾,祈祷风调雨顺。 今日便是观天吉时,可一向靠谱守时的大祭司现在还没出现。偏巧正逢皇帝宴客,一会儿万一找到的是个醉酒熏天的大祭司,也不知这星辰还能不能演算清楚。 小太监前年才进宫,年初调到了河洛星垣,对大祭司的醉酒能力很熟悉,但对他的业务能力水平是知之甚少,若是方才的腹诽被管事太监知道了,怕是少不了一顿打。 方跑到门口,便见前面还在准备祭天的太监齐齐跪地。 “拜见大祭司。” 小太监慌忙凑了上去:“大人,吉时将至,可登占星阁。” 大祭司银鬓束起,头上扎着金冠,白眉鹤须,远远站在那里宛如老树盘盘。他穿着一袭暗金长袍,衣摆处拿银线绣了戏珠的仙鹤,鹤顶一点红,是用南疆的凤凰啐血石磨制点成,遥遥看着,贵气威严。但他手上却拎着个酒壶,凑近了就能闻到满身的酒气,脚步稳健不见半分多余晃动,可见还没喝醉。 大祭司一向好说话,他乐呵呵地摆了摆手,对着身后的人说:“小荒,记得跟他们说,再给我留点‘醉春来’。那可是大梁最好的酒,一年也就喝这么一次,错过了就得等一年啊!好不容易陛下这么大方,我可不能吃亏。” 听到大祭司的称呼,身后的少年眉心一紧,面不改色道:“师父,吉时已到,废话少说。” 小太监抬了抬头,瞥见那少年的一刻,又赶忙将头低了下去。 大祭司座下唯一的徒弟,未来继任大祭司之位的少年,是全大梁人民心中的偶像之一。 他看着年纪不大,十三四岁,也作祭司打扮,穿着鹤衫银袍。和大祭司不同的是,少年未带任何饰物,唯独腰间挂着一块仅剩一半的玉佩,玉佩像是被人用手掰断,断口处颇不整齐,却因日久摩挲,断角处光滑温润。 少年服饰虽贵重,但旁人见到他,只会被他如朗朗明月的容颜吸引。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少年的脸颊还有些稚嫩,但目光却深邃悠远,似是能将人吸进那深不见底的旋涡里,找不到来路,寻不到归处。他将头发简单地扎起,单调却整洁,微一侧头,给人一种柔柔弱弱的感觉。但每一个在河洛星垣做事的太监侍从都知道,若是小看了这个少年,怕是要吃亏。 彼时少年还是小小少年的时候,皇宫里还有好几位王爷。恰逢宫宴正酣,几个王爷家里的小少爷趁着家里人没注意,偷偷跑到后花园嬉闹。在水池边见到正观池中月的少年,他穿着一身象牙白长衫,亭亭站着,池边的桃花碰巧搭在他头上,人比花娇,霎时虏获了在场所有贵家小少爷的芳心。 只见淮南王的公子正了正衣冠,清了清嗓子,气定神闲地走上前去,潇洒一揖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如此娇秀”话音还没落,就被人美脾气大的少年一脚踹进了水池里。 也不管那少爷在水池里扑腾,边上围观的少爷们脸色骤变,甚至还有被吓哭的。 他微微一笑,如明月在怀。 “好好洗洗眼睛,老子是纯爷们,再叫错了就把你们的弟弟给剁了。”说罢还踩了水池里冒头的倒霉蛋一脚,又给踢了回去。 自那以后,宫里无人不知,那大祭司家的小弟子是个睚眦必报的,超级凶,千万莫得罪。 小太监把人迎到了占星阁,便悄悄地退下了。 能登上占星阁的,只有这两位祭司。 被称作小荒的少年祭司,将师父扶上占星阁顶层,便拢着袖子,兜手在一旁默默看着。 大祭司将手里的酒壶随意一扔,撞在台子上发出砰地一声。他眉眼不动,在晷盘边站定,遥望漫天星河。 星移斗转,世间万物皆变,自古帝王便认定星辰预示国运,每每提及都要祭司们小心谨慎,务必“推演”出符合国运的星辰轨迹。 想必今年也是如此,国泰民安,海清河晏。纵是经年出现什么乱七八糟的动乱,也都能怪罪到藩王身上。大祭司叹了口气,正要嘱咐那少年将星辰所变记录下来,却见天边星辰微动,两道星忽从银河之上挤了过来,砸地天枢向右边滑了一跤,扯着帝星低垂,紫微倾倒。 帝星倾,国将乱,大凶。 大祭司:“” 少年:“” 好长一段时间的静默,久到占星阁下急着回禀君王的太监们恨不得将脖子伸长到楼上。 少年忽然问道:“师父,若是如实上报星文会怎样?” 大祭司折了折被压出皱痕的袖子,问道:“我且问你,你可知神英大劫?” 少年有些疑惑,但如实答了:“二十年前,神英十五年,应帝下令全国清点新生儿出生生辰,将庚子年寅木月子时二刻出生的新生儿尽数诛杀。此举残暴,致大梁三十六州百姓反梁,一时之间大梁过半疆土沦入战火中”少年霍然抬头,“难道师父?” “二十年前便是我推算出这一劫,我如实禀报陛下后,陛下大怒,天下血流漂橹。你可知当时死了多少人?帝星稳固,国却将倾,三十六州俱反。那时我才知道,我看到的不是劫,我上报的星文——才是劫。” 大祭司声音陡然降了下去,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劫难避无可避,我无法得知若我修改星文后大梁是否还会应劫,是否会遭受更大的创伤。牺牲少数人是死,牺牲多数人也是死,我不过只是个看客,却也在冥冥中背负了劫难。我又能做什么呢” 少年向前迈一步,将晷盘推到帝星倾倒之前,说道:“师父,今夜帝星高悬,紫微无碍,大梁江山稳固,国泰民安。” 大祭司看着少年明亮的眸子,不由一叹:“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少年毅然颔首,眸中坚定:“离着预演的日期还早,再者这二人到来未必是劫难,纵然是,徒弟也定会将星盘扭转,绝不会让他们倾覆大梁皇朝!” 说罢也不等大祭司回应,少年转身便走下摘星楼。长长的束发甩起,像是划过了一道光弧。 太监们等了一晚上,总算等到了好消息,脚步都欢快了许多,报到大殿上,帝王开怀,宾主尽欢。 大祭司在少年走后,转身看向漫天星辰,心下一片冰寒。 终究还是来了,这两人的到来于这江山是福是祸,还要看造化。但若大劫将至,报应来临,便报应在我一人身上罢! 是我一人让天下黎民陷入战火之中,与我徒儿无关!祖师在上,恕徒儿弟子不孝不敬,背弃祖训之罪,待得九泉之下,徒儿亲自再与列祖列宗谢罪! 十年后。 大梁开奉六年。 莺飞花绽,八方来朝,正是齐歌城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也是大梁疆域设下旌节的小国来帝京献礼的日子。 早在两月前,这齐歌城的客栈就被定满了,连院门口的地铺都得打一架才抢得到。无数人蜂拥而至,只为参加这百国献礼大典。 按之前的惯例,这大典自立春始要办上七七四十九天,从城门口一直到敛阙台这一段先设七天“万民宴”,不看出身,不分老幼,皆可来食。所用厨子全是大梁最顶尖的,被齐歌城官府授予过荣誉证书的,一般的没什么名气的小厨子连门都不配进。用的食材更不必说,有南疆山林里跑上十天半月不停歇都不会累的山猪王切下的腿肉;北疆雪山里十来人蹲了半个月才抓到的兔子做的烤兔;还有摘下来便要立刻食用的冰草,光是运到齐歌城就跑死了三匹马,更别提还有些珍贵的只有皇家才吃得到的食物了——当然,最重要的是,以上美食,通通不要钱。 好吃还免费,引了无数闻香而来的食客,此谓“品天下”。 接下来再设十天“万物展”,天下奇珍尽涌而来,无需官府公文通牒便可随意买卖。齐歌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家里的传家宝,八成以上都来自这万物展。东海上缠九龙子的蛟珠,大宣不死林里千年生一寸的长命参,都是官家子弟们最喜欢买来给家里的老人贺寿用的。还有些奇巧的小玩意,万花筒、竹螳螂都是孩子们所喜欢的。 即使买不起也能开眼界,此谓“赏天下”。 光展现有钱还不行,还得有能力,才能镇得住这蠢蠢欲动的小国。 再抽半个月,比武鉴军。 “比武”比个人的武学,“鉴军”鉴五军十营作战。 夺了比武大典头筹的人,不光可在大梁为官,说不定还能去神武将军麾下的浮屠铁骑当个参将,那可是所有想要当兵的儿郎们的梦想。 而鉴军大赏算大梁皇朝五军十营内部比拼,赢了的美酒供着,输了的可就惨了,不光要被神武将军拖去铁血训练,还得去北疆轮班站岗。北疆地广人稀,气候酷寒,站一会儿就被风雪催折了腰,更别提那边临着大苍,时不时就要被大苍的北侯军骚扰,惨得很。 兵力雄厚,人才辈出,用实力告诉周边小国大梁很不好惹,此谓“困天下”。 连这天下都被大梁困住了,何愁不能统一呢?这可是梁宣帝打出的口号,为表现自己收复天下的决心,连自己的名号都改上了宣朝的字,然而天不遂人愿,还没开打,宣帝就因服用不靠谱的老道炼的丹药过多,蹬腿归西了。 总而言之,这大典也有为皇帝祈福,顺便歌颂国泰民安海清河晏的目的,所以路免租,商免税,田免赋,算得上一年里的头等大事。 “什么叫头等大事?” 一个穿着布兜小褂的孩子扎着两个朝天揪的小辫,手里攥着化了一半的糖人,俏生生地问着。 “哈哈哈哈这头等大事啊,就是你早上起床得先穿上衣服,不然就要被你娘打屁股!” 小孩一听,顿时嘴角一瘪,眼泪蓄在眼圈里打转,连糖人都不要了,捂着屁股哭着跑了出去。 说书先生赵铁嘴一看孩子跑了,边上围着的看客也纷纷跑去别处凑热闹,索性就收了摊。自今儿起比武大典开始,在城西设了聚贤台,取个群贤聚此之意。附近走一圈,凑个热闹,说不定还能同那未来武状元攀个关系。 赵铁嘴刚把方才的赏钱塞到怀里,眼前忽地笼上一层阴影。 一只纤手将块银锭啪嗒放在小桌上,五指裁如葱段,指尖透亮。从树叶间透下来的细碎日光晃在碎银上,把赵铁嘴的眼睛都晃直了。 赵铁嘴眼睛盯着那块银子,伸出手去想拿又不敢拿。十两银子,够他去齐歌城最好的酒肆同福楼吃上半个月好酒了。 赵铁嘴抬起头,搓着手笑问:“姑娘想问什么?不是我自夸,这齐歌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说罢瞥了瞥银子,眼风带钩,“要不先” 那姑娘带着幂蓠,脸被遮在皂纱后面,看不清晰,唯独一双眼亮得惊人,像是能透过面纱看到人心里。 她定定地看着赵铁嘴,眼神清澈。 赵铁嘴下意识地收了那轻浮的态度,放下方才收起的包裹说道:“问讯一两,算卦三两,寻人五两,不赊账或者,姑娘是问往事还是算前程?”说罢又一抬手,补充一句:“一天只一算,谨慎提问啊!” 姑娘反手在腰间一抹,摘下一把刀横拍在赵铁嘴面前,说道:“你看我这把刀值几钱。” 声音娇俏清脆,像是清早的朝露顺着柳叶啪嗒掉在池塘里。 用刀的,莫非是个刀客。 赵铁嘴吓得一愣,以为这姑娘要抽刀劈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她,瞧着似乎没这意思,便放下心来,哆哆嗦嗦地摸索了一下刀身。 很普通的刀,鞘是牛皮的,绑了麻绳随意勒紧,上面还纹了个字,看着像是个“刘”字,呿,这不就是城门口老刘家锻的刀嘛。那手艺不咋样,砍个木头都要多抡几下。仔细算算,这刀最多值二钱银子,可看这姑娘的架势,莫非是那刘老汉坑了人家被发现,想找个见证人回去寻仇? 这可不好,他赵铁嘴在这齐歌城里能混到今天,不光靠这三寸不烂的舌头,还有八面玲珑,谁人都能说上一句话。他要真去做了这寻仇的人,那以后还怎么在齐歌城混? 赵铁嘴抽着树皮老脸,努力挤出微笑,还没说话,便被那姑娘打断了。 “这刀花了我的五两银子。” 赵铁嘴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今天果然是霉字当头,出门之前一定要看黄历,祖师爷的教导得铭记,血泪教训啊! “虽说刀锋没开深,但以我的刀法,一刀便能将你劈到底,你可想试试?” 话音刚落,吓得赵铁嘴坐到了地上,腿不住地在地上蹬着。 这姑娘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就要砍人了?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赵铁嘴怒视她,努力绷出一脸正气。 姑娘轻笑一声,把刀又捆回身后:“哈哈,我没想杀你,方才你说一天只答一问,我这样威胁你只是想再多问两个问题。这十两银子,都是你的了。” 赵铁嘴还能说什么,不答就是死,除死无大事。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衫上沾着的灰,坐了下来,摆出一排签。 “姑娘请。” 她伸手抽了一根签,交给赵铁嘴。赵铁嘴看了眼签头,心中又是一沉。 坤上离下,地火明夷,这姑娘到底是谁。 赵铁嘴收了签筒,包裹一提,说道:“姑娘这卦我解不了,你心里的疑问我也答不出。若想杀我便杀吧,小老儿无家一身轻,从不惧死。” 那姑娘急了,慌忙过来拦住赵铁嘴:“为何?我找了好多神算先生给我卜卦,你们说的都一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找我妹妹” 赵铁嘴无奈叹口气,说道:“我们这一门讲究知天意,束己身。有些事,不是我们不说,是上天不让我们说,说出来是要遭天谴的。我活这么久,靠的就是上天不收我,若是为你破了戒,怕是阳寿真的剩不得几息了。不过你我有缘,虽解不了这卦象,但我可给你一点信息。姑娘若是信我,可向南去,过了齐歌城往南有城名金乌,那里是武林盟的大本营。姑娘找的人不在武林盟,但武林盟里有人可带姑娘去找人。” 那姑娘慌忙作了一揖,待她抬起头来,赵铁嘴早已没了身影。 “金乌城,武林盟。” 她向南看去,面纱晃了晃,露出左眼下一点朱砂痣红如血滴。 她握紧腰间的刀,将幂蓠低了低,逆着人群出了城。 赵铁嘴侧身躲在豆腐摊后面,看着那用刀的姑娘向着城外走去。手上颠了颠方才的十两银子,道一声“得罪了”便向着城东走去。 齐歌城以淮河为界东西城区,东边多官家,西边多工商百姓。比武大典设在城西,此时城中的百姓都聚在城西凑热闹,城东反而没什么人。赵铁嘴过了白桥,沿着西京道直走,越走人越少,到一巍峨大宅门前停下。 大宅门上画了两只凶兽,也不在意是否给家里招祸,正中还悬了个星晷盘,与河洛星垣的晷盘一样。 赵铁嘴左右看了看,才走去敲了敲门。过了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侍从探出头来询问。 赵铁嘴说道:“告诉主子,天星已至。” 开奉六年,这一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有人寻人不得,有人解卦不得,有人当官不得,也有人活不得。 开奉六年也注定是留下无数传奇,在后人心里标记着特殊符号的一年。有人追溯往昔,若是建元四年,大祭司便将天相禀告皇帝,也不会有 “双星降世,天地倾颓”这一劫。有人说若非当初赵铁嘴不肯解卦,也不至让那天降的煞星向南走了去,将这江湖搅得天翻地覆。有人反驳,她的所作所为是天命所归,这片大陆原本就不甚太平,她的到来只是给将熄的柴火吹了吹风。也有人说不该将这世事变迁压在一女子身上,这让男儿们很没面子。 但吵归吵,却无人敢否认她的功绩,就算有那么几个冒头的,也都被前辈们按了下去。 毕竟,当初敢说她坏话的,后来坟头草都被踩平了。 开奉六年春,比武大典竟无一人取胜,鉴军大赛也因戍防军和平野军的叛乱被迫取消。大宣大苍两大皇朝合力围攻大梁,久未动武的大梁竟因此受创惨重,被迫割让三城。与此同时,中宗皇帝朝堂昏厥。而唯一有皇位继承权的中宗之弟幽州王竟在同一时间失踪,皇朝官场顿时大乱,人心惶惶,路不敢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第二章 李家村 齐歌城动荡不安人心惶惶,但危机还未波及到这里。 此处是大梁东南淮州道,去往武林盟的必经之处。只要过了李家村,再翻过尧山,便能到金乌城。只是近来地动频繁,李家村后的山路被碎石堵了,要通路还得几天。所以过路的人一般要么绕行,要么就去李家村住上一晚,等第二天再做定夺。 此时春意正浓,杏花挂满枝头,沉甸甸的一串。远远地跑来一驾骡车,骡蹄缠香,驮着半车干稻草,悠悠哉哉走走停停。 稻草上躺着一个人,瞧着打扮像是个姑娘。她腹上横放着一把刀随着车轮滚动晃晃悠悠,脸上盖着幂蓠挡日头,翘着腿摇着脚,颇为悠闲。 驾车的老汉是到附近的镇上卖些家里种的谷子,听闻这姑娘要去金乌城,便顺便搭了来,也能赚几钱车费。 老汉拍了拍骡子,向着后面喝了一声:“姑娘,再过一刻就到李家村啦。最近不太平,现在的山路还没疏通呢,那满地的石头可不好走啊!还是留一晚吧,等明天随着村里的人去金乌城,也算有个照应!” 那姑娘将幂蓠一摘,直起身子道:“大叔,你们也去要去金乌城吗?” 老汉嘿嘿一笑:“可不是!这方圆百里,就金乌城繁华点。过一阵就是武林盟的十年一届的盟主大选啦,村里的小孩也想去见见世面!姑娘你也是为了参加这大会来的吧,我看你带着刀,肯定是那叫什么,一流的刀客!” 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解释,只说自己刀法稚嫩,算不得一流,勉强防身罢了。 果然才过一刻钟,便到了李家村。姑娘给了老汉二两银子道谢,便向着村里走去。 这里是尧山脚下的小村落,因着一直以来都传说是尧帝出生的地方,便被称为尧山。李家村的村民在此地住了五百多年,承了尧山的养育之情,便也将自己称为尧民。 姑娘在一间草屋门口站定,那草屋简陋得很,屋顶刚压了新的干草,墙被风催地有些旧了,泥巴掉了不少。草屋门前有个小院子,倒是布置地颇为整洁。架子上摆着晾干的豆角和茄子,角落还有个藤编的笼子,关着两只正在打架的鸡。 院子的小门上挂着个随时可能掉下来的牌子,牌子上的字淡的看不清,但还是勉强识出叫“有客来客栈”。 这么小也叫客栈,还起名“有客来”,这店主可真不是一般的豁达。 姑娘敲了敲门,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村妇抱着一篮鸡蛋走了出来,见是位年轻的客人,慌忙打开院门迎她进来。 屋内倒是别有洞天,大大小小五间房,打扫地颇为干净,虽说床都有些简陋,躺上去还能听见木板嘎吱嘎吱的声音,但对于只是暂时借宿一晚的她来说已算极好。毕竟也曾有过雨夜睡破庙,以天为被地为床的时候,此时能有温暖的被子盖已是极为幸福之事,知足者常乐嘛。 姑娘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找老板娘要了点水洗脸,方才将幂蓠摘了下来。 纵是屋内的光有些暗,但依然掩不住她那娇俏精致的容颜。鼻梁微挺,下颌的流线划出一道精美的弧度。唇若蜜糖,泛着淡淡的粉色,眉若柳叶裁剪,挑入鬓中,将柔和的面孔点缀出些许凌厉。一双明目亮如朝阳,扫过的时候仿佛有星辰划过,带出一条长长的光痕。左眼下一点朱砂痣,轻柔地点在颊上。 老板娘正捧了一盆水回来,看到那姑娘的容貌顿时睁大了眼睛,水盆砰地落在地上。 “哎!”姑娘窜过去把盆捡了起来,“老板娘,太累了吗?快去休息吧,不用管我,我自己去打水就行!” 老板娘又惊又喜,眼神贪婪地粘在她的脸上,想伸出手却又似怕触了忌讳,手足无措地在原地颤着道:“姑娘、姑娘你你从何处而来?” 她把水盆放在桌边,转头去收拾行李:“我从齐歌城而来,要去金乌城武林盟寻人。” “你你娘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来?” 姑娘笑道:“我娘早就去世了,在这世间我只有妹妹一个亲人,眼下去武林盟正是为了寻我妹妹!” 老板娘闻言似是失了魂,喃喃道:“对对你娘早就过世了,对你和你娘可真像啊” 姑娘有些疑惑:“老板娘认识我娘?”这不可能吧。 老板娘僵硬地笑了笑:“不,不认识我胡说的,唉,最近李家村热闹得很,太忙了些,脑子有点乱。眼下这金乌城的武林大会要开始了,不少北边的贵女背着家里人偷偷跑来金乌城看热闹,所以就对,莫非你也是来凑热闹的。” 姑娘笑道:“方才载我来此的大叔也提到盟主大选和武林大会,那是什么?” 老板娘背过身去擦擦眼角,将脸揉了揉,恢复了镇定:“武林盟在金乌城,每逢十年会举办一次盟主大选。江湖事和官场不一样,在江湖上混不止靠拳脚,还要看人品,那个词叫什么来的‘文武双全’才能当上江湖好汉们的老大。因此老祖宗们便设下了这武林盟主大选,只要在比武大会夺得头筹,就能成为武林盟主。若是赢了不想当老大也没关系,可在武林盟选件宝贝带走武林盟里宝贝可多了,随便混一件都能荣华富贵一辈子!” 说罢又觑着姑娘,小心翼翼道:“不过,你就你就别参加了,太危险,女孩子不要总是抛头露面,舞刀弄枪的,多不好。一双柔手,弄得全是茧子和疤痕,以后怎么嫁人?” 姑娘这一路走来,这样的话听了不少,早就习惯了。起初还跟人争论一番谁说女子不如男,后来也懒得争了,只有时说得烦了便抽刀吓唬一番,别人便闭了嘴。但是她看这老板娘,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让她舍不得说些重话,便老实地听了,却没应承。 姑娘将刀放在行李上压着,又把话题拽了回来:“江湖人不是都恣意洒脱喜好自由吗?谁会愿意被人管着?” 老板娘道:“江湖客有江湖客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是没人管着,真要闹起事来,那我们这些老百姓可倒了霉咯!就是为了保护我们,才设立了这武林盟!我们能有好日子过,都多亏了他们啊!” 什么保护百姓,只是单纯地想用武力选出老大罢了。对于江湖人来说,谁不想成为江湖传说供后人敬仰呢?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输了要命啊! 老板娘瞅着小姑娘没说话,虽有些不舍,但还是识趣道:“姑娘,有事你就找我,再过半个时辰就开饭,饿的话桌上有米糕先吃点垫垫肚子。我姓李,叫李狐你就叫我李婶吧。” 姑娘微微一笑,道:“我名宗意,你叫我宗意就行。” 李狐讪讪道:“宗意,好,好名字,真好。” 宗意洗了脸,将刀放在床边,就势躺在床上。 她呆呆地看着床帐,自穿越而来已过了十来年,可她依然觉得当初和妹妹宗霓一起生活的日子似乎就发生在昨天,一眨眼,世界就变了。 当时遭受巨人的袭击,她抱着宗霓被倾倒而下的碎石覆盖,瞬间便昏了过去。原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醒来以后发现自己竟然出现在这样的世界,而她的身体也从十八岁变成了六岁。 这对于原本就不善处理突发状况的宗意而言,简直是灭顶之灾。 对她来说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出现这种比死还难以解答的事。 她穿越了,就像宗霓平时最喜欢看的里写的一样。那些主角们莫名其妙地穿越到另外的世界,在那里大展拳脚无所不能。然而她仔细想了想,除了腿脚还算灵敏外,也没什么能发挥的优点,难道要去做个脚夫?宗意深感前路漫漫,前程难寻。 六岁的身体,稚嫩的小胳膊仿佛一碰就会折断。宗意晃了晃脑袋,又沉又懵,像是有人在跟她争抢身体的控制权。她眼前一黑,险些摔在地上,但那莫名其妙缠住她的大力却忽然消失了。 这到底是她自己的身体缩小了?还是强占了别人的身体? 宗意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只觉得以前的记忆像坨浆糊,把她的思维都糊住了。 但是这也并非没有好处,至少她活着,她活着,是否也意味着宗霓还活着?宗霓可能也来到这里,她身体不好,一定在等着她去救她。原本垂头丧气的宗意一蹦三尺高,拔腿便窜出去欲寻宗霓,却在破庙门口被一个穿着破破烂烂衣服的老头拎了回来。 那老头就像路边的乞丐,全身衣服没一块是完整的,打的补丁把衣服原本的样子都盖住了。头发乱糟糟,方才甚至还见到一只鸟在上面停留了会儿。脸黑黑的,鼻尖还有块泥,像是在泥地里打了滚,容貌根本看不清,牙口倒是挺白的,但他张开嘴的时候,宗意还以为他要吃小孩。 老头把她往地上一扔,也不管是否会摔到她,咧着嘴凶巴巴地说:“跑什么跑?身子还没养好就想出去找场子,再被人打一顿扔回来?老子外面蹲了一天才要来这几文钱,全给你用来治伤了,再被打就出去等死吧!” 打一顿?治伤? 老头没提还好,话音刚落,宗意瞬间感觉全身上下宛若过电,每一处都在尖叫,像是有巨磨在她身上碾来碾去,痛到眼前发黑。现在正值酷暑,天气热得很,汗水渗到伤口里又痒又痛,疼地宗意咧着嘴坐回地上,身体不住地抖着。 真的很痛! 宗意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的苦,从小她就喜欢趁所有人没注意跑去没人的地方上蹿下跳,也没少受过伤。最严重的时候从城墙上掉了下去,在医院躺了小半年。但所有的痛加起来,都没有这次的难忍。 拿刀来给她个痛快吧! 咆哮卡在嗓子眼,宗意咬着牙忍着不让自己晕过去。看着这个老头似乎很了解她,她还有好多问题想问。 老头斜睨她半晌,忽然跳起对着她受伤最重的肩膀狠狠地拍了一巴掌:“痛就躺下歇着,小姑娘这么要强做什么!唉,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到底是什么人能对这样漂亮的小姑娘痛下杀手。” 你也好意思说别人?他绝对是故意的!宗意气到翻白眼。 这一掌真是要命了,宗意感觉魂魄都被拍出了体外,全身上下的痛感都咆哮着奔涌到肩膀。昏迷之前,宗意瞪着老头,眼睛发红,恨不得当场宰了他。 “宗意,宗意?醒醒。” 有人? 宗意霍然睁眼,手放刀上一把将刀抽了出来,长刀挽花正欲斩下,却见李婶惊吓地看着她,眼睛张大如茶盏,腿止不住地哆嗦。 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李婶瑟缩着,盯着她手里的刀说:“宗、宗姑娘,饭做好了。我只是看你没动静,便过来喊你你刀” 宗意有些汗颜,将刀收回皮鞘里,歉意地对李婶一笑:“对不住,李婶。” 她睡觉的时候刀必须在身旁,方便她砍人。方才正碰上她梦到以前的事,见到那老头就气冲天灵、火漫眼角,哪怕是个梦都想教训他一番,殊不知正吓到了来喊她用饭的李婶。 李婶温和地笑了,只说饭放在厅堂里,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内,走的时候贴心地替宗意关上了门。 门方关上,那眼角的泪就忍不住奔涌而出。 这孩子以前是受了什么罪,才过得这种战战兢兢的日子? 李狐擦了擦眼泪,赶紧再去多做了点小菜。家里的傻小子到底跑哪玩去了,也不知道回不回来吃饭等他回来,也让他见见她。 宗意揉了揉脸,让有些混乱的脑子清醒清醒。 方才只是想歇会儿,却没想到睡着了。自从拜在那不正经的老头座下学刀,她就没睡过几次痛快觉。每天只能休息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练刀。对着破庙里的石头劈砍,用烂了不知道几把刀,破庙里的石头被劈光了,就跑去山林里练。砍断的树杈拖回来卖掉,剩下的用来生火做饭。 她拼了命地学刀法,将老头给她的那书页都烂掉一半的刀法舞地虎虎生风,但臭老头还是不满意,一面嫌弃她舞刀就像抽筋的毛毛虫,一面嘲笑她撤刀的样子好像半年没吃饭。天知道那老头是不是在拿要求武林盟主的水平来评估她,总之她就在这样的冷嘲热讽里艰难熬了十年。十年后的一天,她起床吃了碗半熟的打卤面,练着刀法等到晚上都没见到老头回来,她就知道她出师了。 后来她就独自出来找妹妹,顺着赵铁嘴的指示来到了李家村。 宗意将刀绑在身后,走出了房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第三章 李渡 三碟小菜一盘肉,两个馒头一碗汤。宗意自打穿越过来后,就没吃过这么丰盛的饭菜,当即眼露红光,宛若饿狼。 之前在破庙里,她和老头的饭都要由她来做。宗意虽然打几棍子都闷不出个响,却十分好学。纵然老头要求颇高,眼光和要求一样高,但仍不得不承认宗意在武学上有着特殊的天分。只要这武学招式从她眼里过一遭,她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再难的刀法舞上一轮,也能全然不错地记下来。 但学武不是背课文,刀法也不用在切菜上,光记住是没用的,难在领悟。宗意穿越过来的后年纪小了很多,但依然错过了学武最佳锻打身体的黄金期,对于武学的领悟更是摸不到头脑。故而老头对她要求极为严格,便是摸清了她的性格,很怕松一松就前功尽弃。 幸而宗意对刀法的领悟远高于一般人,是天生的刀客,这十年恶补下来,也算小有成就。 但遗憾的是,宗意对刀法的造诣一丝一毫都没匀给厨艺。她做的饭菜难吃极了,仅是吃下去便要用上十成的勇气和忍耐力。但老头对于这样的生活从善如流,眼睛眨都不眨就囫囵吃光了,而宗意一边膜拜,一边跑到墙角抠嗓子眼。 宗意一边啃着馒头享受美食,一边念叨着那老头是不是死在了外面。 别忘了找她收尸啊。 她这厢瞎琢磨着,李婶躲在一侧的灶房里偷偷看着宗意,眼睛里充满了挣扎,想过去说两句话又怕吓到她。宗意只当李婶的小心翼翼八成是刚才被她吓到了,但她本不善言辞,更别提安慰人了,搜刮了脑子里的词也没憋出半句,心想这安慰人的本事还是宗霓厉害,她每次都能把生气的大爷大娘们说得开怀。 与其凑过去找麻烦,不如就假装没看见吧,装乌龟她最擅长了!宗意美滋滋地继续啃她的馒头。 吃饱喝足,宗意便想出去看看明天要走的路。此时正是午后,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宗意对李家村有些好奇,反正当下也无事,便出去找点乐子。 来到这个世界后,土包子宗意就没离开过破庙。对于这个世界她充满了好奇,眼下虽是为了寻找宗霓,但也能趁机四处走一走,开开眼界也是极好的。 宗意拍了拍腰间的刀,哼着小曲儿就走了出去。 李家村在尧山西北边,位置虽然并不优渥,但仰仗着尧山里的动物足够多,打猎便能养活一家老小,李家村的村民过得也算和乐。何况想去金乌城就必须要经过此地,作为尧山附近唯一的中转站,总有些达官贵人借宿,也算一笔不菲的收入。 尧民民风淳朴,乐善好施,占着天然的好位置也从未勾结土匪做出“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的混账事。宗意仗着一副好皮囊,仅是在村里走了一圈,就收获了不少村民送的瓜果蔬菜。拐角处一家卖鸡蛋的老太太抓着宗意的手不放,非要宗意当孙媳妇,吓得宗意也不敢抽刀,只能支支吾吾地应了,趁着老人转个身的功夫撒腿就跑。 轻功和刀法一样重要,宗意深谙其理。 宗意踩着树枝,脚下一点就一溜烟地飘了出去。一口气跑到村子东南边,临着尧山山脚,宗意跳上一棵看起来就很结实的树,有些后怕地摸着手里的香瓜。 原来不管哪里的老人都喜欢给人介绍对象。 忽地,树下的草丛里有东西动了动,似是要钻出来。宗意握紧腰间的刀,身体一动也不动,气息逐渐平缓,连只鸟都惊不起来。 正在宗意眼神渐渐尖锐的时候,一颗头从草丛里冒了出来。那是个和宗意年纪相仿的少年,脸上沾着泥土,眼神却透亮。他左看看右看看,见此地没有外人就跳了出来,殊不知脑袋上正有一把刀对着他脖子,刀身锃亮。 鬼门关前走一圈,少年尤不自知,只是喜滋滋地攥着手里的兔子耳朵,一甩一甩地向着山脚一间破草屋走去,甩地兔子直蹬腿。宗意有些好奇,偷偷跟上去,想看看那少年要搞什么名堂。 少年进了屋,小心地把门掩上。他打开墙角的一个小箱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一个布兜,里面摆了一排细细的针。 这少年竟然是名大夫。 他温声哄劝着那只兔子,抬手抽出一针便扎了上去。兔子被扎地一愣,嗷地一下跳了起来,狠狠地啃了少年一口。 兔子急了也咬人啊。 少年捂着手疼得直咧嘴,宗意不忍直视地捂住了眼睛。 兔子一时脱逃,却也出不去,只好满屋子乱蹦,顺便呲牙挑衅少年。那少年将针小心放好,拿起屋里的一个竹筐,扑向兔子。 也不知他方才抓到这兔子是不是耗尽了一辈子的好运,如今在这狭小的室内,竟一时无可奈何,每扑一次都扑空,气得少年抱着竹筐喘着粗气,眼圈都红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阳光照进来,兔子登时眼前一亮,蹬腿就跑,方跳起来却遭袭击,一只手看着柔弱,却快很准地抓住它的耳朵。 再一次被抓,兔子绝望地放弃了挣扎。 宗意走到少年面前,将手里的兔子递了过去。 少年看着莫名其妙出现的人,以及莫名其妙出现在她手里的兔子,下意识地将竹筐套在了宗意头上 宗意一时没反应过来,加之少年也没有杀气,她就这么中招了 两人透过竹筐的缝隙默默对视,好一会儿,宗意撸起了袖子要揍他。 兔子被关在倒扣着的竹筐里,蔫头耷脑地缩在一旁。少年眉目不眨,看着宗意直发愣。宗意看了他一眼,他有些害羞,从未被女孩子,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如此近距离看过,少年很不好意思,脸颊一直红到耳后根。 宗意却觉得这少年挺好玩的。 少年摸了摸包裹里的针,鼓起勇气率先打破尴尬的沉默:“我叫李渡,从小在李家村长大。我没有见过你,你是外面来的过路人吧?” 宗意乖巧地点了点头。 李渡又问:“那你是来参加比武大会的吗?路过尧山,在李家村暂住一晚?” 宗意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怎么不说话?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莫非是个哑巴? 李渡看她的表情顿时带了点同情,不过既是哑巴,哪怕是贵人家的女儿,自己说不定也能配得上呢。 冒失了,李渡忽觉火气冒上脸颊。 宗意心里有些发愣,勉强算是活了两辈子,也是有过男朋友的人,但在与男生交流上,她是一点都不熟练。不过看着李渡的样子,他似乎不会在意她的拘束,这样也挺好的,宗意有些美滋滋。 两人默不作声地互相给对方下了定论,彼此看着觉得还挺美好。 又过了好一会儿,久到兔子都开始啃竹筐,嘎吱嘎吱竹屑满天飞。宗意忽然开口道:“李渡,是哪个李渡?” 嗯?她不是哑巴?李渡震惊到说不出话,心底的小小希冀竟然破碎了。 “是‘李杜诗篇万口传’的‘李杜’吗?” “我没有上过学堂,不会背诗” “那是‘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度’吗?” “是‘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渡’!” “你不是没上过学堂,不会背诗吗?” “” 李渡忽然有些丧气,宗意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时被欺负是正常的,等他们长大了,也会继续欺负下一代少年,因果循环嘛。 宗意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出来这一趟果然挺好玩的,等见到了宗霓一定要讲给她听。唔,李渡这小子这么好玩,说不定正是宗霓喜欢的类型,不如找个机会撮合一下?宗意越想越觉得可行,看着李渡的眼神也逐渐变成了老娘看女婿,丝毫不觉她已经变成了曾经她口中的“年纪越大越喜欢给人介绍对象”的老太太本人了。 李渡少年脾气,虽有些失落,但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话找话道:“那你来这肯定是住了客栈吧这李家村就只有我家一个客栈” 莫非这少年的娘是李婶?宗意还没来得及回答,蓦地,她猛然看向窗外。 窗外什么都没有,一片风平浪静,但宗意的心底仍是涌起不安。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巨人来临之前她所感受到的一样,原本平静的海面忽然掀起巨浪,将一切倾覆。 宗意敏锐的五感开始悸动,疯狂的叫嚣中,宗意拉着李渡扑向窗下死角处,躲在阴影里。 李渡有些茫然,悄声问道:“你是”疯了吗? 宗意竖起一根手指,“嘘,别出声!”说罢悄悄抬起身子,看向窗外。 方才连风都没有的树林里忽然出现一伙人,他们之前隐在树后,无声无息,连只鸟兽都没惊动。 此刻似是收到了命令,训练有素地开始向着村里跑去。 “他们是什么人?!” 李渡的声音从宗意身后响起,偏巧正有人从草屋前经过,听到动静后精准地看向宗意二人藏身的地方。宗意一把将李渡拉了下来,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握紧腰间的刀,逐渐平缓自己的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着声音,似乎那人还招来了他的同伴。 李渡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感觉到了宗意的紧张,也下意识地紧张起来。浊重的呼吸吐在宗意的掌心,宗意还没什么反应,李渡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只觉得自己的呼吸热而沉重,但宗意的掌心却一片冰凉。 不知为何,李渡忽然就放宽了心。 砰得一声门被踹开,那伙人探头进屋里看了看,只见墙角堆着几个翻倒的竹筐,桌子上有只山兔正蹦蹦哒哒地跳着,耳朵一抖一抖的,兴奋异常。 “呿,原来是只野兔子,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主子说了,此行务必小心,切不可放走一个活口。武林大会在即,真要办砸了,小心你的脑袋!” “知道了知道了现在你也看见了,不就是个兔子。怎么着,要不抓了去打个牙祭再动手?” “滚犊子!满脑子流油,活到现在真是命大!走了走了,去村里,先找人!” 几个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此处,躲在门后的宗意和李渡缓缓地坐了下来。方才的不安渐渐消失,宗意认真感受了一下附近的环境,发觉是真的没了人,才放下心来。 那伙人虽不知从何处而来,但给她的压力却是史无前例的难熬。若是方才没有野兔吸引注意力,他们俩怕是都要死在这。 李渡满腹的问题想问,但想到方才危险之际,自己却还要依靠弱女子保护,心里那为数不多的男子汉气概立刻被拎了出来。 下次不能再这么没用了,老爷们怎么能靠着弱女子保护呢?真菜! 宗意看着窗外,说道:“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他们的目标是村子,若是任务完成,说不定还会回到这里,到时我们定无法脱身。先去尧山上躲一躲吧,尧山这么大,他们如此低调前来,想找到我们也是不易。” 宗意说完,没得到回答,有些奇怪地向身后看去。 李渡隐在阴暗处,目光炯炯地看着宗意,语气里有些惊慌:“你刚才说他们的目标是村子?” 宗意点了点头:“过了尧山便只有李家村。听之前的老伯说最近地动频繁,尧山上的路被碎石堵了,此时肯定有很多想去参加大会的人被迫暂住村里。他们方才说去村里寻人,想必也是去寻想去金乌城的人。” “若是他们寻不到怎么办?” 宗意捏了捏下巴,努力把自己转换成他们:“看他们的样子像是被雇佣而来,雇主要他们完成任务,若是没完成,大概就会离开吧不过,也有可能会屠了这村子。毕竟看着就不像是能放在台面上做的活计,怎么会留下活口”宗意话还没说完,便见李渡窜了出去,惊地正在啃桌子的野兔险些掉下来。 宗意赶忙冲出去,“哎,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第四章 屠村 李渡疯了一样向村里跑去。 此时的李家村已经从桃源变成了人间炼狱。正如宗意所言,他们暗中偷袭李家村,并没有找到想找的人,便为了隐瞒行动烧了这村子,将所有可能留下的证据付之一炬。 李渡仍在疯狂地跑着,他看见了村长被人刺死,看见卖鸡蛋的张婆婆被他们推到火海里,看见隔壁的“村花”李小兰被两个高大的男子拖到屋子里,她死死地抓着门框,却被他们一点一点掰开手指。 屋子的门被关上,屋内屋外俱是地狱。 可是李渡只停留了一瞬,便攥着拳头继续跑着。 忽地,眼前笼了黑影,他被宗意拦了下来。 宗意固执地摇了摇头:“我不能让你再向前一步,我救不了所有人,但我至少能救你。” 李渡急得睚眦欲裂,大吼道:“你若不是跟他们一伙,就别拦着我!” 宗意依然不放他过去:“你没有武功,在他们面前就是废人。你连他们的一击都扛不住,谈何救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渡跨不过宗意,被宗意一点点拉离原地。他疯狂拽住宗意,对着宗意吼道:“你看看,你看看他们!那是不是顺路带你过来李家村的李大伯?” “是。” “那是不是送给你香瓜吃的刘奶奶?” “是。” “那是不是要给你说亲的张婆婆?” “是。” “你睁开眼睛看看他们,他们都被杀了!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我们只是生活在尧山脚下的普通人,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杀了,为什么你还能如此无动于衷!” “乱世安身,哪有为什么?” 李渡哀叫着,眼泪啪嗒啪嗒滴到泥土里打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我没有武功,我拦不住他们。但是你有,你带着刀,你一定有武功!求求你” 李渡近乎祈求地看着宗意:“求求你,救救他们。” “砰——” 李渡跪在地上,头重重地磕下,向着宗意的方向,抛去了他所有的男子汉尊严,低下了他的头颅。 “求求你。” “若是有个男人跪在你面前,祈求你的帮助,那就说明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宗霓放下手里的,用牙签叉起一块苹果递到嘴里。 宗意歪着头,无法想象这样的场景该是怎样一番表现:“那我该帮助他吗?” 宗霓笑了笑,答道:“别问我,问问你的心。” “你想不想帮他?” “想!”宗意点头,然后将刀连着鞘握到了手里。 乱世安身,众人皆如浮萍。纵然是随波逐流,也想要在蜿蜒的河道里翻出几缕浪花来。这不仅是因为尧民对她很好,她应该报答。也希望今日活着出去,希望这份恩德能算在宗霓头上。 愿天上诸神保佑,宗霓遇险时也有人可以相助。 宗意将李渡扶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哭了,男子汉,你可是你们李家村唯一的希望。” “你只有两刻钟的时间。” 李渡有些茫然:“什么?” 宗意头也不回地走向正在烧杀抢掠的人:“我只能抗住两刻钟,你有两刻钟的时间去救你想救的人。两刻钟后,我会强行将你带走,你若不服,那我便打晕你。” 李渡没在意她说要打晕她,此刻的他满脑子都是,“她明白了,她知道我说了什么,她看透了我的目的” 李渡没那么伟大,他深知自己救不了村里所有的人。所以他看着村长被杀,看着张婆婆被杀,看着李小花即将被杀,却仍未停下脚步。 他力量微薄,只能救一个人,还要依仗宗意在旁协助。所以他放弃尊严,跪下,祈求,希望宗意能施以援手,他是故意的,因为他料定宗意一定会答应。 她看似冷漠,实则温柔。 然而李渡没想到,他的小心机在宗意面前一览无余,她看穿了他的戏码,却仍旧点了头。 李渡来不及再认真思考,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冲向他“想救的人”。若是这一次能活着出去,他就把命赔给宗意。 宗意说罢便没再看李渡,她纵身一跃,如白鹤振翅而起,昂首高鸣,欲撕裂苍穹。她将刀向空中一扔,手一抖,绳子忽然松开,刀从牛皮中滑落,宗意抬手接住,向着一人兜头劈下,刀锋卷着风暴,声若雷霆! “锵——” 他感受到了来自空中的危险,那一刀就如猛兽袭来,嘶吼着冲击着他。他扔下刚杀了的老人,反手接住这一击。但他却低估了宗意的力度,宗意带着怒火的一击撞在他的剑上发出滚雷般的响声,那澎湃如巨浪的刀劲带起旋风将他狠狠地压制。 宗意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生气。是气他们滥杀无辜屠杀了李家村的人,还是气李渡的不懂事为难人,亦或者,是在气她自己的选择。 原本她可以置身事外,安然到达金乌城寻找那知晓妹妹所在线索的人,然后找到妹妹回到之前的世界。虽然她确实受到了李家村村民的恩惠,但她非圣人,若是每个人帮助过她的人,她都要救,那得救到什么时候? 在穿越之前的世界里,宗意面对麻烦一向是敬而远之。她没能力去解决麻烦,也担心麻烦来了惹了一身骚,所以她一向是低调的旁观者。 生活如此艰难,她自己都活不好,怎么去管别人? 但是现在的她不光管了,还赔上了自己的安危以及妹妹的未来。若是她死在这里,这一切就画了休止符,她不相信自己还有再次穿越的机会,也不相信还能像上次巨人袭击那样给自己续一次命。 但她还是出手了。 她翻了翻贫瘠的心底,找到了隐藏很久的正义感。那点正义感曾经微乎其微,但却在这一刻被彻彻底底点燃了,如燎原之火将她的胸口捂得滚热。 李渡跪下来求她,撕心裂肺地看着她,哭着问她为什么不出手,她无法坐视不理。 抽出刀的那一刻,她全部的心思都是若是早一点抽出刀来,是不是就能救下一两个人? 分手的时候,范泽问她到底是为谁而活。以前宗意为了宗霓而活,姐姐就是要保护妹妹,所以她从不与宗霓争,尽心尽力当一个好姐姐。但如今她来到这个世界,这里弱肉强食兵荒马乱,独善其身成了笑话,兼爱天下能力不足,与往日不同的是她手里有了刀,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堂堂正正地,作为宗意活一次。 不思前因,不看后果。 手里持着刀,对着敌人砍下。 宗意的刀卷着风暴,将怒火都发泄到了眼前这人身上。看他动作还挺麻利,若是能赢了他,说不定能杀一儆百,将留给李渡的时间拖长一些。 钱串很茫然,他们选择今天突袭李家村,就是打听到难啃的骨头早都离开了这里,村里剩下的都是当地的村民。况且果然如计划般进展,他们到了村子里烧杀抢掠,留下老弱病残在村子里根本无法抵御,眼见着就快找到了那人,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见都没见过的野丫头,将一把看起来就不值钱的刀舞地虎虎生风,她方才劈下那一刀劲道可撼海摇山,若非自己曾经跟老大学过几招,怕是连这刀风都接不下。 莫非真的命门有损,将折于此? 今天出发前就被城门口一个老道士拦住,说他眼前三寸黑气要倒霉,必须躲在家里才能避过这一劫,代价是要给他十两银子当做避祸的本钱。钱串很爽快地应了,把老道士揍了一顿,把他怀里的几个铜钱摸走后,就吹着口哨和同伴们汇合。对于他这种刀口舔血,火海摸钱的人,从答应给雇主做些见不得人的活开始,就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 反正他也没娶媳妇儿,更别提留个儿子传宗接代了,他家血统不好,一辈子低贱,生来就是贱骨子,死后也没人乐意收尸,还是别让这倒霉的人生再留给倒霉的儿子了。 至于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反正他爹娘早就去见阎王爷了,想孝顺也没得孝顺,能让自己不被饿死就算最大的孝顺了。 但洒脱归洒脱,他还没活够,纵然是死了,他也想死在有名有号的大侠剑下,至少去了地府跟爹娘说起来也有面子。 然而眼前这姑娘长得挺俊俏,柔柔弱弱地像是京城里的官家小姐,看着就让人不舍得动手,但人不可貌相,她那纤纤玉手握着刀,全身上下仿佛笼上了刀的锋锐,威严不可侵犯。 江湖中的刀客,一旦握紧了刀,就与刀合二为一。 钱串自己的武功虽不怎么行,但也算跟着老大见过世面。武林里有三家大家是用刀的,大梁翁家,也就是武林盟主翁无声的金光刀算是最出名的,一刀劈下若携万千星辰而来,砍人的瞬间见不到血光,只能看着刀光一闪而过,让人无法直视其锋芒。 另外两家是大宣孙家的狱火刀和大苍周家的寒霜刀。 但看这姑娘的刀法,似乎都不是这三家的人啊 钱串琢磨了半天还没猜透宗意的身份,却被宗意提前发现了这其中的不寻常。 今天袭击李家村的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而且这衣服,与数日前她曾在过路客栈门口看见的,据说正在大梁西边横行无忌的天不怕地不怕山寨的土匪十分相似。 但那无法无天的土匪又穷又有志气,面对百万白银的招安费都能忍痛拒绝。绝无可能受雇于人,来到千里之外的李家村做些暗道生意。 那就仅剩一种可能,便是这伙人假冒了土匪,想把这一切都伪装成他们所为。哪怕是有漏网之鱼溜了出去,以后寻仇也只会盯着土匪,而不会想到别人。 借刀杀人,一次有谋划的杀戮。 他们是有备而来,看来这次她和李渡更加凶多吉少。 钱串的同伙也发觉了这里的异样,向着宗意冲了过来。 要速战速决! 方才第一刀只是问路,试探这人的功夫深浅,第二刀,便要制敌。 两人心思千回百转,但实际上时间不过就是对视的一瞬!宗意看出他底气不足,方才接刀已用全力,如今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她抬起刀口佯作用力压制,趁钱串将力道运到剑上,她手腕一转,身子一缩若挂在刀上,运气到腿上狠狠地将钱串踹了出去。 钱串没想到这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小姑娘还会玩这些手段,一时不察中了招,肚子仿佛被牛顶了一角,疼得他缩在地上直不起腰。 不可轻敌啊 钱串一边哆嗦,一边想开口提醒同伴,但没想到这小丫头不光会耍花招,还非常恶毒,像是看出了他的目的,便在落地的时候又跳了起来,一脚踩在他下巴上,成功堵住了他的嘴。 糟糕,好像把他踩晕了。 宗意原本是想拿他当人质,威胁他的同伙离开村子,却没想到其中有人会用暗器,飞镖袭来的瞬间她抽刀挡下了一个,却还有一个飞镖在后面绕了一圈。无奈之下,宗意只好落在地上,却没想到将那人踩晕了去。 阿弥陀佛,玉帝观音保佑,我可真不是故意的。 宗意一边磨叨,一边抬起刀。刀锋映着火光,她眼里的火也熊熊燃烧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第五章 三十六计走为上 一对十。 宗意被十人围在中间,亭亭的身姿动也没动。 只要刀在身边,她便无所畏惧。 她不动,但他们却不好意思不动。对方毕竟是个小姑娘,拿把刀就像唬人的花架子,壮汉们靠体重都能压死她。 刘大胆吸了吸鼻子,满是疤痕的鼻子和脸揉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条狰狞的肉虫子。他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夹在肥肉里根本找不到:“小姑娘,是背着家里人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吧?大哥我奉劝你一句,别管这里的事!你现在走,我们就当没见过你,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说不定以后见了面,哥几个还得请你吃顿酒。” 说罢,他轻蔑地打眼扫了扫宗意,眼神轻浮,“若是不走嘿嘿,别怪哥哥们狠心了,哥几个很久没开荤,今天一来便见到这么个绝色美人儿,要真放你走了,我还觉得可惜呢!” 话音刚落,远远地飞过来一柄短剑,擦着刘大胆耳根扎进了地里,剑柄在地面上不住地晃着。刘大胆的脸上多了一线伤口,冰凉一瞬即逝,鲜血流了满脸。 宗意用刀尖挑起了钱串掉落的短剑,她眼神冰冷,连周边的空气都凝滞了。 “你这张嘴我不喜欢,这一剑只是警告。若是再多说一句,我就连你的脑袋一起割了!” 刘大胆捂着脸上的伤口,一脸惊惧,大喊道:“上!都给我上!把这小丫头剁碎了下酒!” 宗意冷哼一声,左脚上前一步,身体微蹲,抬起了刀,摆了个“荡沧海”的起手式。 钱串认不出宗意的刀法很正常,江湖里能认出这套刀法的人本就不剩几个了。用臭老头的话说,他这刀法叫“荡沧海”,刀光所到之处,尽湮于沧海。其余练刀的,都是花架子,只有他的这套刀法才是真正的刀法。 宗意很不以为意,天下武功还出少林呢,少林寺也没天天扯个大旗说全天下都是花架子,只有少林寺的武功最正宗啊!越是不入流的越能胡扯,宗意有些不屑。 但这不屑,止步于臭老头拿着家里翻刃的菜刀,将十丈外的树给劈了,刀口光滑,一刀到底。 荡沧海厚重有之,轻巧有之,能撞南山不悔,能断沧海无回。看似轻巧的起手,当刀劈下的那一刻,似卷着暴风,携雷霆之怒而来,有毁天灭地的威力。小看荡沧海的人,都成了刀下鬼。 但这伙人不懂什么荡沧海,只觉得小姑娘柔柔弱弱,拿着刀装样子,看起来就很好打,毕竟没有江湖人会害怕拿着扁担的农夫,正如没有壮汉会怕拿把小刀的小姑娘。他们脑子里也没什么一群人欺负小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的意思,就这么直直冲了上去。 宗意将刀横在胸前,一掌拍在刀身上,硬生生将前面的人隔着刀撞了出去。再将刀在身侧划个圆,刀身递在身后,与后面人的剑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兵器交接之声。 她将刀划成满月,像是在身侧布下屏障,将攻击都隔断在屏障外,刀随心动,一时之间无人可奈何她。 十个人将她围着,半晌也没近了身。她那把刀似是有了生命,灵活地宛若一条吐信的毒蛇,一刀一刀在他们身上划出血道子,刀刀都在脆弱处,打得土匪们嗷嗷直叫。宗意拿着刀越发行云流水,似是在这一刻已与刀融为一体,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打得有多艰难。 她学了十年刀法,对战过的敌人不算土桩子木墩子,就只有那刀法如鬼神般莫测的臭老头了。对上木桩子她能砍几刀,对上臭老头那是单方面被虐,她就在这种反复怀疑自己实力的情况下熬了十年。如今这一架算得上她第一次以一对多,她将荡沧海在心里舞了千百遍,都没有这一次来得艰难。 臭老头教了她刀法,传了她内力心经,却没有告诉她如何杀人。 她每一刀都砍在土匪们的命门上,只消偏几寸就能要了他们的命,但是她却每每到这一刻将手一抬错过了命门。 她不敢杀人。 她来自现代社会,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三好少年,她能冷着心去接受别人的死亡,却做不到轻易夺人性命。 场面一度陷入僵局,土匪们也感受到了宗意刀法里的犹豫,登时打得更起劲了。宗意步步后退,但想到去救人的李渡复又咬牙顶上,刀剑相抵乒乓作响。 忽然,空气中传来一股奇怪的气息。 宗意皱着眉忽觉有些异常,方才与李渡在破草屋里的时候,曾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压力,如咆哮嘶吼的大浪兜头拍来,在汪洋中摇摇晃晃的小船,即将覆灭在滔天巨浪中。然而通过方才短暂的交手,这股压力并非来自这些人 难道 不好 宗意忽觉不妙,暗道一声糟。她猝然拔地而起,一跃三尺高,借着方才刀剑相接的力在空中翻了个身,却未想到那股压力忽然出现在空中,如金瓯罩子向着宗意罩了下来! 宗意避闪不及,只将刀横在胸前,一股澎湃可催裂山石的浩瀚之力隔着刀身拍在宗意身上,一掌便将宗意打了出去! 宗意反手将刀插在地上,借着刀锋的力量勉强维持住身形,但那刀做工显然不咋样,嘎吱嘎吱两声过后,竟然裂了。 “啧。”下次哪怕多花点钱,也要买一把好刀。 宗意将已断成两截的刀一把甩开。 这一掌一点都没浪费,全都打在了宗意身上。宗意大口喘着气,努力压制体内翻涌躁动的内力,一股腥甜冲上喉咙,撞在她咬紧的牙关上,将她呛了一下。 “哼,小丫头功夫练得不错,接了我一掌竟然还能站住。江山代有才人出,不服老不行啊!”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像是故意压低了声线,捂着嘴说话似的。从头到脚都是黑色,黑色的面纱,黑色的衣服,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我是来做坏事的,不能被人看到真容”。 自他出现后,那些围着宗意的人忽而散了,像是对他很有信心,又或者是忽然松了口气。他们互相搀着站了起来,对着那人遥遥一拜,对视一眼后转身离开了村子。 他看着直直瞪视着他的宗意,冷冷一笑:“你这样看着我作甚?你的刀已碎,你便是掉进火堆里的蚂蚱,翻不了几个身。你现在跑,我会看在你是个姑娘的面子上,只废了你的脚筋,如若不然”他抬手一掌拍在地上,竟将地面拍出个坑。 “便如此村,让你有来无回!” 好熟悉的台词,好常见的威胁。 宗意眉眼不动,面上平静无波:“我的刀已碎,那你的刀呢?” 那人未曾想宗意会有此问,有些猝不及防:“你说什么?” 宗意挑了挑眉毛,摇了摇方才有些酸痛的手:“你刚才跳到空中拍我一掌之前,你曾摸了一下腰间——那里曾经有一把刀。” 那人听着宗意的话,下意识地抬手,却摸了空。忽而心里警铃大作,竟然被这小丫头给算计了。 然而宗意并不在意他这印证她话语的举动。 刀客对刀客总有一种莫名其妙准确的判断,像是两人之间牵了一道看不见的线,宗意将这命名为“耍刀的骄傲”。她并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刀客,但她却在意,他未带习惯用的刀来,仅凭一掌就逼退她,不光是怕自己的身份被暴露,更大的原因是,他有达成目的,安然而退的自信。 他相信在李家村,不可能有人能胜他,所以他连武器都没带,仅靠两只手便来了这里。 他在小看谁? 宗意心里那么丁点的胜负欲忽然就燃烧了起来。 宗霓总说她虽然表面上是混吃等死的典型,实际上比任何人都好强。这一点宗意很信,但宗霓不知道的是,她并非是想胜过别人,只是想让自己因此得到满足。 然而此刻,在这样的世界里,她一身武功,能像电视剧里的侠客一样行侠仗义。而她面对着一个不可逾越巍峨如高山的敌人,心底被压力压迫的恐惧忽而散了。 臭老头说过,无论什么地方都是强者为尊。但强者再强,不过就是肉体凡胎,弱者再弱,蜉蝣也可撼大树。不要被气势压倒,不能还没打就认输,生死不过一瞬,打架而已,赢了就是穿着漂亮衣服的白骨,输了就是不穿衣服乱七八糟的白骨,本质上都会成为白骨,不要被生死拘束。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坐在破庙里,眼睛看着天空中的万千星辰,像看穿了万里江山岁月,看透了悠悠千载的时光。 宗意抬起脚尖,将方才一人掉在墙角的刀挑了起来,一把接住,刀尖向前。 依然是荡沧海。 黑衣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宗意,似乎是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正想给她个痛快,却听耳边簌簌声动,有东西飞来,且速度极快! 他自恃无碍,胆大到抬手去接。指尖飞快一夹,夹住了三根针,却不想扔飞针的人早已料到他能接住,竟在针上动了手脚。那针看似细长难辨,普通至极,却是两根并做一个,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竟然在他指尖炸开。他躲闪不及,被爆炸的针扎了满手血,顿时指尖发黑,飞速蔓延到掌心。 针上染了剧毒,直逼心口。 黑衣人大怒,抬起左手在肩上大穴猛点三下,先锁住毒势,缓慢地将毒素又逼出了体外。眼见着黑色的血渐渐变红,心脏的跳动慢慢变缓,他才松了口气。 从接暗器、中毒到解毒,不过几息,可他一抬头,宗意早就不见了。 李渡拉着宗意在村子里灵敏地四处窜着。 他从小便在这里长大,对村子熟悉得很,哪怕现在村子已成火海,到处是燃着火倒下的房梁,和被火烧焦的村民的尸首。他依然镇定地拉着宗意的手向尧山跑去,两手相接处一片冰凉。 宗意有些莫名其妙,她明明有信心能与黑衣人一战,怎么就这样被拉着开始逃跑了?她有些不满,手下用力将李渡拉住。 “你不是去救人了吗?怎么就你一个在这里。”要是没救到,就赶紧回去救人,正好给她时间让她与黑衣人比一场。 “我利用了你的心软,让你帮我挡着他们,自己跑回去救我娘。但我去晚了。” 李渡站住,看着宗意的眼睛说道。 宗意看着他眼里的悲伤几乎溢出了眼眶,忽地一窒。 “我是个自私又没能耐的人,我保护不了我娘,也保护不了村子。” 但我至少不能让你因我受到伤害。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要学成这武林江湖最强的功夫回来报仇。 终有一日我要让害我家破人亡的凶手跪在我面前如猪狗般乞我放他生路。 终有一日我再不会让自己珍惜之人受到伤害。 宗意看着李渡,忽然松了口气。 黑衣人比她强百倍,她比谁都清楚。刚才一对上,她的腿肚子就开始抽筋,情不自禁地想后退,但骄傲和承诺撑着她那点胆量,让她没有松开刀。 李渡的捣乱其实是救了她,她才应该感谢他。 不然她若死在了这里,谁去找宗霓? 李渡却不知宗意这一番心思,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闭了闭眼将方才的狰狞困于心间,心头一直,拉着宗意转身就跑:“从这边走就能上尧山,我从小便在尧山里玩,对这里熟悉得很。我知道一条路可以直达金乌城,我们去武林盟寻求帮助!李家村受武林盟庇护,这伙匪徒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武林盟定然不会坐视不管!大不了我去太守府跪着喊冤,请朝廷出面!” 武林盟?这个可以。 一听到武林盟,宗意的眼睛登时亮了。 去武林盟找到指引人,让他带着她去找宗霓,能回现代最好,回不去也可以带着宗霓和李渡一起生活。宗意已经下意识将李渡划到自己人的范围里,心里竟起了期待。 宗意将身后背着的刀紧了紧,跟着李渡跑进尧山。 殊不知在他们身后,黑衣人原本抬手想拦下二人,却在听见“武林盟”三字后收回了手。他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一声冷笑,转身离去。 他离去的时候衣摆被燃着火的房椽挂住,裤脚处一点血红煞眼,仔细看去,是一粒耳环被挂在了上面。耳环上晶莹剔透的一块被打磨圆整的玉石,上面一点血迹斑驳,狰狞而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六章 风轻云淡抢个劫 金乌城坐落在大梁西南,北拥尧山,南倚虬龙江,正好顺应了山南水北的风水要诀。但好强的江湖人不信邪,认定拳脚出真知,就算金乌城建在八卦奇门的死门上,也要把山移平,水泄空,强行把不好的扭转成好的。不过这是城里的说书先生说的,建设金乌城的武林人怎么想的,他也不知道。 宗意一口一个花生米,喝掉了小半壶乌梅茶,津津有味地听着说书人瞎扯。她穿越过来后就一副重伤快死的状态,被臭老头关在破庙里。好不容易能走动了,还一心一意练好刀法,早日出师去找回妹妹宗霓。如今来到金乌城放风,看什么都起劲,观什么好奇,只觉得这人和物各有千秋,百花齐放让人眼花缭乱,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将这金乌城的繁华遍拥怀中。 她这厢是一派潇洒,李渡却紧张兮兮。 他看谁都觉得像土匪,瞅哪哪危险,连小二端上一碟花生米都要一粒粒检查后方递给宗意,惹得小二一步三回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万一土匪没有放弃,追来逮他们怎么办,做人一定要有防范意识! “听够了没有?这说书有什么好听的,不就将以前那些破事添油加醋写成话本子?赶明我给你说点更好听的,保证除了我没人知道!走了走了,赶紧去武林盟报信!” 宗意却不乐意,方才听到大梁开国皇帝陈九华率领十三天将抵御大宣御狼军,横渡虬龙江,巧计攻破帝王城,这马上就要攻破帝京直取皇宫了。饿了半天等到肉包子上了桌,刚拿筷子就得走,这换谁能乐意? 宗意木着脸,抱着一盘花生米盘坐在凳子上不肯走。李渡气得火烧天庭,好说歹说也说不动她,嘴皮子都快磨破的时候,就听边上一声大吼,连着说得唾沫横飞的说书先生也吓了一跳,这下齐整了,满大堂的人齐刷刷看向声音来处。 那是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大汉,衣衫褴褛,却将身上蓬勃的肌肉展现无余。他方才一怒之下掀了桌子,臂上肌肉连带胸前衣衫颤了颤,能清晰地听到边上围观的姑娘们吸口水的声音。 大汉一双虎目瞪地溜圆,大吼道:“莫以为你是女子我便不敢动你!我没做就是没做,你不能污我名声!” 他面前站着一位姑娘,恰巧被大堂的柱子挡了,容貌看不清楚,但从围观男群众为抢前排恨不能打一架的表情来看,约莫是个长得不错的姑娘。 哗,莫非是一出妾有情郎无意,贵家小姐千里追负心人却换不回一句承诺的故事?虽然男女主换个位置可能更符合市场行情,但这至少比那些家国情怀的传奇本子有意思多了! 宗意的腰板顿时直了,眼睛亮如朝阳。 李渡深知这是走不掉了,偷偷摸到供着财神的香炉边,掏出一把烟灰抹了个花脸,侧身隐在柱子后面看热闹。 那姑娘声音干净利落:“那便让父老乡亲评评理,也莫说我带人欺负了你。” 姑娘一转身,垂下的长发行云流水般扫过,将前排的汉子们眼睛都看直了。 “方才我在玲珑阁挑耳环,正挑中了一款鎏金玉兔捣药坠,就见这人冲进玲珑阁,二话不说便将坠子抢了去!”姑娘抬起手,纤纤如玉的指间夹着一只坠子,上面一只宝石雕的玉兔玲珑可爱。 “大家看,这半只还在我这,可另一只却在你手里。你这样的七尺好汉,拿我们女儿家用的耳坠做什么?” 众人的视线从姑娘的手上移动到大汉的手,却见那大汉纵是方才掀了桌子,也不肯松开的左掌微微蜷着,缝隙处露出坠子的金线。 大汉将拳紧了紧,却不敢太用力,怕将坠子毁损。 “这是我夫人生前所留!那玲珑阁的丁老板借着要送我儿上学堂的名义,从我这骗走了它!我此番只是将它取回罢了若是因此伤了姑娘,我愿意请罪!” 那姑娘闻言冷笑一声,声音骤然提了音调,之前的柔和顿时起了凌厉的棱角。 “休得多言!丁老板也是好意助你,你却不识好人心,先将丁老板打伤,致丁老板仍卧床不起!再去玲珑阁闹事,强抢坠子还掀了店铺!人家端的一番好心倒是送进了狗肚子!” 她这一番怒斥为展气势,向前踏一步,正好让宗意看到了她的容貌。 当得起美人之称,粉黛峨眉,略施薄妆,若是方才柔柔弱弱地说话还好,此番凌厉起来,便觉那眉毛画地长了点,腮红擦地歪了点,唇妆抹地厚了点总之就是有地方差了那么一点。 宗意当下有些丧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方才的兴致顿时有点嚼之无味——还不如花生米好吃。 大汉愤怒地拍桌子:“若非丁老板要将我儿子送官,我也不会打伤他!我只是想要回我夫人的遗物,不想让它平白被歹人骗了去!那丁老板一开始把漂亮话说尽,说我留着耳环坠子也无用,不如拿来换点金钱给孩子找个好先生教教读书。我犹豫许久,刚将耳环交给他,他就耍赖不认账,一分钱都没给就算了,还咬定这耳环是我儿偷的,要把我儿送官!” 大汉说得激动,咬着牙恨恨道:“我孙武在金乌城里住了二十年,邻里乡亲谁不知道我孙武是什么人?我怎会做出这等偷盗诬赖他人的腌臜事?!倒是姑娘你,前几日我去找丁老板时,正撞见你和他在商量这耳环的事,你敢说和他不是一伙的吗?!” 眼见着围观的人被孙武三两句话说动,还碰巧遇见了孙武的邻居,也帮着喊了几句此事有诈,人群忽然开始骚动,大家看着那姑娘的眼神顿时变得不善。 那姑娘冷哼一声,没有半丝惧怕,眉目间依然是不变的高傲。她抿着唇没说话,倒是边上的丫头柳眉倒竖,张口斥道:“住口,你可知你在跟谁说话?这位可是武林盟主翁无声大人长女翁明雪小姐,你的意思是武林盟和商贩勾结,要坑你不成?” 哦!人群顿时哗然。 原来这娇俏的姑娘居然是武林盟的大小姐!众人看她的眼神忽然变了,或是惧怕,或是惊怒,或是钦慕,但声音明显低了下去,连带着想出头的也都悄咪咪地溜走了。 笑话,江湖人谁不知道金乌城门向哪开?城中太守在翁无声面前都得夹着尾巴做人,没啥功夫的普通人就不要来送人头了。 翁明雪扯出志在必得的冷笑,看着孙武的眼神像看即将进厨房的猪。 “你这匹夫竟如此不识好歹!我家小姐心软,不想你因此受苦,你却反倒打一耙,真是狗咬吕洞宾!来人!把这刁民匹夫绑了送去官府!” 周围侍从喝了一声,撸起袖子便要上,却见天上飘飘悠悠掉下来张纸,正落在宗意摸着花生米的手上,带着两分刻意,三分故意,五分找茬。 宗意:“” 围观群众:“” 李渡上前一把抓下纸,仔细一看是封信:“请翁小姐放心,不出三日便能将孙武媳妇儿那鎏金玉兔玛瑙坠献上——丁老三。” 围观群众:“噫。” 果然有猫腻,连老天爷都把证据送了过来。 丫鬟大喊:“大家不要上当!谁知这是不是姓孙的找人做的手脚?难道只凭这一张纸就能抹黑他人不成?” 孙武眼尖,指着凭证大喊:“乡亲们可以仔细看,这上面还盖了丁老板的印章!” 翁明雪气道:“盖了印章又如何!他们家招了好几个伙计,偷个印章也不算什么!” 孙武的脑子转得飞快,感觉几十年都没今天活得用力:“你们商量骗我这耳环被我听到在前,证据确凿书信印记在后,前几日见你来回去玲珑阁的人有的是,我若骗人,天打雷劈!我要去太守府,请太守为我评理!” 听闻太守,翁明雪的丫鬟写欢脸色忽然变了,她偷偷瞄着翁明雪越来越暗的脸色,当下牙一咬向前一步去抢那信,心下对丁老三一顿臭骂,糟老头做事忒不靠谱,到底写了几封送给小姐的信不对,这信若是送给小姐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写欢虽还存着疑惑,但手下动作可一丝都没耽搁。武林盟的侍女多多少少也会点功夫,她足下轻点,稍一用力便飘到了李渡面前,抬手便要将信抢过来,却冷不防边上寒光一闪,一把刀横在二人之间,将李渡和写欢隔开。 李渡反应那叫一个快,唰地一下闪到宗意身后,指着写欢一脸委屈道:“小姑娘家家不要这么暴躁,莫要随了你主人,逮到谁就咬谁。你想要这信跟我说就罢了,好好商量我也不会不给你。但你这样上来明抢,万一伤到我,岂不是还要把我送医馆,这一来二去耽误时间不说,误伤到像我这样的长得好看的花花草草,也是会良心不安的!” 宗意:“” 翁明雪:“” 写欢:“” 围观群众:“” 翁明雪尖叫道:“给我杀了他!” 这到底是哪来的二百五?写欢暴怒了,一把抓在宗意的刀鞘上,想将她甩开。但手上的力气用了十成,刀鞘却纹丝不动,写欢这才将目光移到带着幂蓠看不清容貌的宗意身上。 “姑娘是想与武林盟为敌吗?” 写欢一字一顿说道,带着十足的威胁,她不信宗意会不害怕,毕竟行走江湖的人谁敢得罪武林盟。 宗意看都没看在她身后不知在窸窸窣窣捣鼓什么东西的李渡,慢慢吞吞地说道:“没有。” 写欢得意地笑了,连带着手也松开了刀鞘:“那就闪开,别耽误我们时间!” 可宗意完全没把她当回事,反而还向着写欢移了移,彻底挡住了写欢的视线。 “不行。” 这姑娘莫不是傻子吧?写欢更生气了。 一个两个都要上天不是?今天到底是得罪了哪尊神佛,才出来这么多傻子惹事!写欢有些焦躁了,她跟随在翁明雪身边多年,熟知翁明雪的性格。若是没这姑娘和那莫名其妙出现的信捣乱,早点让她拿到那耳环坠子还好。如今坠子没得到,还让这么多人看了武林盟的笑话,怕是小姐的耐心早就消磨光了,此番回去自己怕是少不了一顿毒打。 写欢咬了咬嘴唇,都没发觉因太过用力而咬出了血。 翁明雪早就看中那耳环,碰巧孙武的媳妇儿前阵子死了,她便派人去买,结果孙武是个木头脑子,动也不动,竟将仆从赶了回来。翁明雪从小娇生惯养,武林盟对她更是予取予求,如今坐了冷板凳,心高气傲的她怎会吞下这口恶气?她随即找到了玲珑阁的丁老三,要丁老三去设计孙武。孙武老老实实地上当,交出了这坠子,她便假装客人去玲珑阁买了,既全了道义,又得了心头好,岂不快哉? 谁知那丁老三人心不足,竟想因此敲诈翁明雪一笔,这岂不是老虎头上撩须?也是因为这冲突被那孙武偷听了去,才惹得孙武一气之下大闹玲珑阁,将到手的耳环抢了去。 方才在翁明雪的精心算计下,将孙武逼迫到了角落,原本可以让孙武老老实实地再把东西交出来,却不想不知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混蛋干的糟心事,竟将那信偷了出来,还被这小贼一字一句地念了!若是此事不了结,翁明雪肯定不会放过身边的人,到时自己 写欢想到曾经惨死的侍女,不禁打了个寒颤。 翁明雪看似柔弱讨喜,实则心狠手辣。她看中的东西一定要得到,讨厌的人一定会想个由头给弄死。到现在为止,死在她手上的侍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有些无辜的仆从更是不计其数!这些武林盟全都看得到,但全都置若罔闻! 他们死了就死了,但我还不能死! 写欢猛地攥拳,尖尖的指甲刺破了掌心,她一拳击了出去,半点犹豫也无! 不拿回耳环便是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第七章 好一个翁明雪 这一拳打得干净利落,但在宗意眼里却不过如此。 虽然臭老头只认真教了她刀法,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别的拳脚功夫、刀枪剑戟也多多少少讲过一些。宗意曾见过臭老头在讲解武学的时候,随便打了一招隔山打牛,将墙外一只正偷灯油的老鼠拍得死不瞑目。也见过他快速出拳,几个眨眼便将破庙里仅剩不多的乱石打成了齑粉,自那以后破庙宽敞了不少。 各家功夫各有所长,那臭老头就如烟海般纳百家武学,可以说是无一不精。每天跟在这样的妖孽身边学习,宗意的眼界在开始就比常人要宽。就如写欢方才那一拳,她这方刚起手,宗意就知道自己挪移几步能躲开这一击。 但千算万算没算到,身后还有个正在瞎捣鼓的拖油瓶。 宗意脚下轻点,躲是躲开了,但眼见着李渡差点被这一拳打得头开花。当即柳眉一皱,伸手一扯,将李渡扯了个趔趄,险些现场表演狗啃泥,但依然是慢了半拍。凌厉的拳头在李渡眼前扫过,连带着他的眉毛都被这杀气惊到,抱在一起打了个寒颤。 宗意实在嫌李渡碍事,一脚将他踹开,独自迎上写欢。李渡也争气,知道自己碍事后躲一旁抱在柱子后面,努力削弱存在感。 写欢携着怒气出拳,原本以为这一拳就算不能打死宗意,也至少能打个重伤。却没想到她就像片羽毛般随风一抖,躲过攻击不说,还顺便把另外一个人也拉走了。 事没做周全在先,教训人丢脸在后,写欢仿佛看见阎王爷已经举着大旗欢快地向她跑来,旗上一个“死”字遒劲有力。 除死无大事,写欢悲愤地侧身又是一拳,这次与上次不同,不光带了死志,还将暗藏伤人的小刀片也夹在了指间,定要将宗意毙于此地。 宗意瞥见她拳风里寒光忽现,一掌将桌子拍了起来。拳头打在桌子上,木屑四下纷飞,食客趁机溜了不少,账也没结,看得店老板眼皮子直抽筋。 趁着这桌子一挡,宗意将力运到脚尖,踩在凳子上,一口气提起翻身到写欢背后,抬起刀鞘对着她后脑就是一击,直接将她打晕在地。 唔,有点菜。再者面对女孩子也不好意思下黑手,要是换成男的嘛 宗意目光复杂地看着翁明雪,又瞥了瞥她边上围着的男护卫,希望她能明白她的意思。 孙武见着眼前的变动有些懵,为什么这翁家大小姐忽然就弃了他要打身边的姑娘? 孙武赶忙道:“住手!姑娘,这是我的私事,怎么能连累姑娘?姑娘还是莫要逞强,赶紧离开此地吧!” 宗意笑了笑,摇了摇手:“没事,她打不过我。” 这不是能不能打过的事好吗,得罪了武林盟还能在金乌城混下去?孙武赶紧去拉宗意,但宗意反应极快,孙武连她衣角都没摸到。 翁明雪见着宗意那无所畏惧放肆挑衅的态度,终于被气炸了。 写欢没见识,不代表翁明雪没见识。翁明雪身边不乏惊才艳艳之才,耳濡目染尽是名门绝学,武学套路不能说都见过,但没见过的确实没多少。她看着宗意不像是什么能人隐士,一直握着刀鞘也不抽刀,倒把他们家的侍女耍了个底掉,这要是说出去,武林盟的面子往哪里放? 若是逼她出刀说不定能看出她的师承,毕竟翁家可是以金光刀闻名江湖,若说用刀,还没输过! 翁明雪冷哼一声,将身边侍从腰刀一把抽出,兜着无尽寒意向着宗意劈来! 宗意眼前一亮,总算来个能打的,比起用言辞交锋,还是用刀来得痛快。她一把将刀鞘掷出,反手抽刀,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迎了上去。两把刀交接发出呛啷的声音,刀风与刀风的冲击竟将边上的围观人群推了出去! 可让沧海横流的荡沧海终是重现江湖,迎战的第一把刀便是三大名刀之一的金光刀! 两个娇柔的小姑娘在一旁打得风生水起,转眼就过了十几招,谁也没怯步。倒是李渡在一旁傻了眼,连自己捣鼓了半天的“暗器”都险些掉在地上。 这不靠谱的宗意,脑子还没鱼好使,刚答应的事撂爪就忘了! 纵然李渡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但也知道连那些黑衣人都束手无策的宗意确实是个高手,说不定还不是一般的高手。但这样的高手在蒙面人面前差点被打死,可见山外有山,那伙“土匪”来路必定不简单。他曾经跟一位江湖闲大夫学了点见不得人的把戏,也正是靠着这些把戏才摆脱了蒙面人。好不容易虎口脱险,为了顺利到达武林盟,李渡和宗意商量,这一趟一定要谨遵三个“尽量”。 尽量低调,尽量不惹事,尽量藏拙。 即低调做人,不看热闹,打架不用刀。 那伙人去屠杀村子的原因还不清楚,万一他们不肯轻易放过,在金乌城守株待兔,他们这一张扬怕是要把命都搭进去。宗意虽然不在意这些弯弯绕,但她对李渡却十分信任,以李渡教她玩暗器为交换条件,换得了这“三个尽量”的尽量执行。 结果没想到这缺心眼的,转头就把约定给忘了,打起来不要命啊! 会武功的都是疯子。 李渡气地天庭失火,奈何又打不过,只好在一旁干着急。 正在二人打得难解难分,周围不怕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饭馆老板火烧眉毛的时候,天降祥瑞了。 呼呼啦啦的纸片噼里啪啦地掉了满地,翁明雪的侍从捡起来一看,顿时脸就绿了,拼了老命将那些写着字的纸都捞进怀里。但纸片雪越来越大,围观的人纷纷伸手去抢,看完以后面面相觑,不知该冒死笑出来,还是该扔了纸片各回各家假装没看见。 李渡冲上去抢了一张,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武林盟大小姐当街强抢良家已婚男子,欲知详情可前往金乌城南云溪客栈一观。” 标题耸动,内容惊世骇俗,精准独到地掐中了人们最感兴趣的话题点,涉及名人、情感、社会,可冲击金乌城年评最精彩八卦头等奖。 哎哟,这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在地头蛇脑袋上找虱子,今儿出门没看黄历吧,李渡捂脸哀嚎。 眼见着场面控制不住,李渡无辜地将纸一把扔了,四处瞄着找机会溜掉。忽见翁明雪在宗意凌厉的刀网下逐渐支撑不住,宗意的刀似生了数不清的爪牙,从四面八方扑到翁明雪面前,欲将她撕个粉碎。 她的刀法本就没学清楚,一共七招她也就学了个两招半。因家里的武学自有弟弟继承,爹爹翁无声只当她是好奇,便随便教了让她防个身。况且翁明雪素常只在金乌城里玩,在金乌城,武林盟就是天,谁还敢捅天不成?因此从未想过有人敢在城里与翁明雪较劲,却未想到,倒霉事来得太快,做坏事是要遭天谴的。 宗意心思单纯,要打便打,不打拉倒。此时有人和她拆招,她乐得不行,下手留了情没想要她性命,但却存了试探深浅的心。几招下来便发现,这大小姐虽握刀的姿势很行,劈刀的时候两袖带风,一派刀宗大师的气魄。但打起来实在不行,刀柄上软弱无力,连着刀也柔弱不堪,当下便有些失望,手上也不自觉地带了点狠劲,想尽快结束这没什么意义的争端。 翁明雪气得柳眉倒竖,打了半天,别说让宗意挂彩,就连那幂蓠都没掀开过。以后寻仇连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还了得?还有方才那小子,一脸土灰,看不清模样,但明显是一伙的。 翁明雪冷哼一声,当下足下运气,一手扬刀挡在宗意刀前,借着女子身子轻盈,冲上前去便想掀起幂蓠,手上功夫耗了精力,脚下却没怎么注意,一脚踩在了被打晕的写欢身上,当即便摔了下去。 翁明雪反应敏捷,赶紧撤刀插到地上稳住身形,却不想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粒石子弹在刀身上。小小石子似携风雷而来,竟硬生生将刀身穿了个洞,刀身不堪重负裂了开,翁明雪感觉自出门起头上便写了个“衰”字,如今正应验到了头上。 家里的小姐摔了个人仰马翻,侍从们还忙着招呼那天上掉下的纸片。李渡一看事情不妙,拉起宗意便跑。所幸宗意对翁明雪已经失去了兴趣,便也由着李渡拽着自己跑,只是跑之前,宗意抬头看了眼对面楼上关着窗子的小隔间,那里一道身影飘忽而过,似鬼魅般难以捕捉。 云溪客栈乱作一团,翁明雪气地暴跳如雷。愣头青孙武原本还想同那大小姐理论片刻,却被人群中出现的一个人一把拉了过去。那人手劲极大,如铁箍紧紧扣在他的手腕处。孙武挣脱不得,只得顺着离开的人群被带离此地。 云溪客栈对面的茶楼却安静地自成一方天地,似乎所有的骚乱都刻意地绕开了那里。 茶楼二层以上早早便被人包了,据说是一位来自齐歌城出手阔绰的土老板。每日只能看见他的仆从上上下下地忙活,所有的饭食都由他们自己人来做,整个茶楼的工作人员全部放假,大家乐得拿钱不干活,纷纷跑出去凑热闹了。 楼上静得很,侍女们如穿花而过的蝴蝶,手上端着餐盘,脚下莲步轻点飘飘而过,半点声息也无。 门被轻轻推开,房间里端坐着一名女子,头簪云髻,颊上贴花,簪子上长长的金坠垂到颈间凉凉的。她指如玉雕,缓缓摸上琴弦,指尖微动却是一首杀伐之曲,琴音如飞刀,将屋里的静谧杀了个猝不及防。 一人原本放轻脚步进了屋内,听闻此曲便长笑一声,朗声道:“云姬对我有何不满?为什么听闻我来,便改了性子,开始弹奏这生杀之曲了?” 弹琴的云姬遥遥一拜,道:“云姬不敢。只不过人言宝玉赠美人儿,云姬没什么可送武将军,便送了这阵前曲吧。” 武将军抄手摇了摇头道:“你跟着步陈真是美玉蒙尘。” 云姬微微一笑,柔声道:“云姬能跟着帝师,是云姬的福分,不然又怎有机会遇见将军呢。” 云姬一曲奏罢,抱起琴对着武将军又是一拜,足不点地地走了,完全没在意他话里嘲讽之意。 武将军绕过屏风,正见屏风后有一人戳在窗前,饶有兴趣地支着下巴看着楼下。他凑上前去,只见武林盟的大小姐翁明雪正一脚踹到侍从身上,将那几个侍从打了个遍体鳞伤,跪地求饶。 将军顿时鹰眉皱起,眼神犀利如隼,锐光必现,似见着那女子后眼里便燃起了一团火。 “武林盟,哼。偌大江湖让这样的猢狲之辈统领,谈何侠义!怪不得陛下早已对武林盟起了戒备,我方才去调查一番,发现那翁无声何止包藏祸心,简直是胆大包天。他不光将林太守绑去地牢,还把陛下派来监察盐税的胡大人也给绑了。庙堂江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翁无声敢有这胆子蹚过河,他不要命了吗?我看此事一定有鬼,此行定要小心谨慎,务必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那人没搭理他,还是颇有兴致地继续看着楼下,但他似乎未在看翁明雪,眼神随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渐渐飘远。 武虔自小便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行事利落,是为将良才。悍勇如猛虎,凶狠如豺狼,关键时刻不失理智,蹲在后面就是个有耐性还凶狠的敌人。曾经独自一人埋伏在山里半个月,抄了敌人的后路独歼敌方大将,英勇无匹。但唯独在面对这人时耐心全打了水漂 武虔怒道:“姓步的,你是聋了吗?” 眼见着积累的怒气将要爆发,那人才回过头来。 他将头微侧,露出一双凤目,长眉斜飞入鬓,面如白瓷,唇如春樱,端端的好样貌。若放在女子身上说不定便是那倾城之姿,但因着他又一身威严,器宇轩昂,有这样的容貌竟丝毫不觉有何冲突,只看那么一眼便仿佛被漩涡吸了进去,难以抽身。 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扇子,唰地抖开,扬起如玉琢般的下巴,轻声道。 “这不是武将军。别来无恙快请坐。来了怎么不喊一声,就这么冲进来可不好,万一吓到我,你可赔不起。” 声音低沉诱惑,带着致命的吸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第八章 大梁明玉颜 武虔眉间青筋直跳,手指在肘间敲了三下,强行压下了心里的怒火,寒声道:“少跟我胡扯,赶紧把事了结,陛下还在等我二人复命!莫非帝师大人打算靠嘴皮子铲平武林盟?” 这人竟是大梁帝师,怪不得有此等光风霁月之容。 大梁帝师步陈,皇帝御赐的帝王之师,是全大梁人的偶像。 上至七十老翁下至牙牙学语幼童,无人不知这大梁最珍贵的,不是传国珍宝乾坤令,不是扫平宇内、无人可敌的北疆浮屠铁骑,亦不是传言能起死回生的灵丹续魂,而是这有着“一武定乾坤,双花伴玉颜”之称的五人。 “一武”指的便是神武将军武虔,而这“玉颜”便是帝师步陈。 有人传,当初帝师还在军营里指点江山的时候,恰逢大苍孤注一掷,使将云冀帅军十万兵临西陵城,眼见着大梁西境将破。若西境被打下,大苍便可乘胜追击,沿着武陵河、雪岭山一路北上,卷着摧枯拉朽之势直达齐歌城!国之将倾,天下危矣! 危急关头,便见帝师登临西陵城,将那面具一摘,长发一甩,大宣万军尽皆倾倒在帝师风华无双的容颜里,纷纷将兵器就地一扔回了大苍,边走边念叨着“天神降临,天佑大梁!” 说书先生讲到这段的时候,着重强调了帝师的容颜,说花见了会枯萎,大雁见了会忘记往哪边飞,实乃天人之相! 且不说西陵城城墙高耸入云,人站在上面比芝麻粒大不到哪里去。就算是勉强能看见脸,那将军也没有断袖之癖,万不能见了就扔武器回老家种田。编这鬼话的人明显就是存了美化我方的意思,但大家依然听得是津津有味,纷纷称只要帝师在,这“倾国倾城”之美称就不会落在别人头上。 武虔听这段的时候,恰巧刚从军营回来。风尘仆仆,劳苦功高的神武将军好不容易找了个酒馆,打算喝点酒再回去复命,殊不知这一听,下了肚的黄粱酒全喷在了对桌头上,一滴都没浪费。 步陈倒是笑纳了这美化地不忍直视的故事,称写话本子的人简直就是他的知己,以后遇见要共饮三大白云云。 此时恰逢齐歌城这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本应在朝内参加盛会的帝师和武大将军却悄悄出现在金乌城,若是被人发现了,恐怕会引起一番骚乱。 但帝师是什么人?他一向是不怕惹出事,就怕没事惹。当武虔问及该如何处理武林盟之事的时候,帝师微微一笑,杀气四溢道。 “让他们八抬大轿请我们进去,然后——一个不留。” “呵,果然是你的做派。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奸诈狡猾之辈都该拜你为师!” 步陈笑纳了武虔的讽刺,只当他是在佩服他,笑道:“比不得武大将军计谋无双。你一大早便出去,现在才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武虔眼神忽然冷峻,满目寒霜,一掌拍在墙上,竟将墙拍裂了。 他怒气冲冲,说道:“昨儿线人来报,尧山北面乱作一团,李家村竟不知被何人烧了个干净!何人竟敢如此目无王法,做出这等穷凶极恶之事!可还将大梁朝廷放在眼里?!” 步陈问道:“现场什么都没留下?” 武虔想了想,点了点头:“今早我便是去李家村查看一番,已经全被烧光了。没看见什么特殊的地方,尸体上的伤口也很普通。因着太守被抓了起来,金乌城也没派人去看,尸体是我带人收敛的。一共一百三十人,与文契上的人数不符,跑了一个活口。” 步陈笑了笑,曲起手指敲了敲:“这便是疑点所在。” 武虔微微眯起眼睛,随即道:“正是如此。” 步陈说道:“李家村依附武林盟多年,虽然村中尽是普通百姓,但肯定有与金乌城联系的特殊手段。然而出事到现在,金乌城没有任何动静姑且算作是因太守不在,但武林盟却还在。李家村被灭,武林盟至今没有丝毫动静,只有一种可能,是联系被切断了。何人有能耐既熟悉双方之间的联系,又能不惊动任何人就切断联系?” 武虔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武林大会在即,各路好汉云集金乌城,四面八方而来的人九成都要经过李家村,他不怕被人发现吗?” 步陈说道:“当然不怕,别忘了太守被抓,他给的理由是被那二百五山寨给绑走的。此次屠村,想必也是找了人假扮成山寨的人,要做出山寨不光叛了朝廷,还要叛武林盟的假象。但错就错在,他一面做些见不得人之事,一面又自视清高。他对山寨毫无了解,只认定这是个胆敢反抗朝廷的土匪窝,就想当然得按照土匪的方式做事。却没想到,这一点足以暴露屠杀村子之人的真实身份。” 步陈敛了敛袖子,看向武虔:“他已孤注一掷,自断后路,战书已下,岂能不接。” 武虔冷笑,眼里竟似冒出了火,越燃越烈:“好!不至于让我太过无聊!” 武虔在步陈屋里把茶喝光,才放下杯子,忽见桌上摊着一封打开的秘信,上面写了“天星”二字,剩下的内容被信封压住,只露出半个星垣的纹样。 武虔脱口而出:“姬荒天星”话音刚出又住了口,喃喃道:“罢了,若是找到天星,你就联系我。姬荒那边若有了消息,也记得让顾十七告知我一声。” 说罢便转身离开,临走前想起了什么,回头好奇问道:“方才听顾十七念叨说你今早要了三大摞纸,做什么用?” 步陈颠了颠从墙上扣下来的装饰用石头子,这石子仔细看看,和那打破翁明雪刀身的石子一个样。 步陈看着窗外,眸子间倒映着一个身影,道:“写了一纸好戏文,方才唱罢,捡了个宝贝。” 翁明雪回到家中,径直去了翁无声的书房,却没见到他。她攥着手里的一块石子,手指渐渐缩紧,几乎要将石子捏碎。方才就是一个人用石子轻而易举打碎了她的刀,可她却连石子从哪里来都不知道,想了半天也只得把账算在了宗意身上,哼,这个事早晚要清算。 写欢哆嗦着跟在翁明雪身后,她晕倒后便被暴怒的翁明雪一鞭子抽醒,眼见着家里的小姐脾气越来暴躁,写欢绝望地想方才还不如撞在那人的刀尖上死了痛快! 翁明雪又等了半晌,问了问仆从,说翁无声是回到家里后就没来书房,直奔地牢去了。 翁明雪猜想应该是地牢里关着的人又在闹事,也没多想,转身便回了自己住的微雪小筑。方才推开门,便见着院子里站了个少年。少年年纪不大,身量不高,但站得端直,如青松秀柏。 那少年听见身后传来动静,转过身对着翁明雪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见过长姐。” 翁明雪看见翁明尘就有些头疼,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极其重视礼节,每每来到她这边都要以弟弟的身份先拜再训斥。他与家人说话也恭恭敬敬,半点礼数都不肯唐突,人人都说武林盟里要出个教书先生了。 如今他来到这,肯定是今儿在云溪客栈的事走了风声。身边的人全是废物,不顶用罢了,嘴还不紧。翁明雪咬了咬嘴唇,决意待翁明尘走后将当时在场的仆从侍女全杀了,一个不留。 翁明雪努力挤出微笑,柔柔弱弱地走上前去,道:“明尘,是刚练完刀吗?快进里屋去休息休息!茹慧,还不给少爷上茶?!” 侍女在身后道了声是,低了头便跑去沏茶。 翁明尘摆了摆手,又作了揖道:“长姐不必操劳,今日小弟前来是有要事转告。” 翁明尘在袖袋里掏出一卷卷轴递给翁明雪。 “武林大会不日将在武林盟举行,父亲希望长姐近期能勤习刀法,在武林大会一展拳脚,故特命小弟前来指点一二。” 翁明雪有些疑惑,她从小便对这舞枪弄棒毫无兴趣。但身为武林里刀法冠绝江湖的世家,不会功夫说出去难免被耻笑,所以就学了两招花样,遇见个不了解真相的仇敌也能拖延点时间。这一切,武林盟或者说翁家都心知肚明,如今为何又让她参加武林大会?疑惑还没问出口,便被翁明尘打断。 “父亲说,长姐近期需留在家中,玲珑阁之事全权交由管家季叔处理。长姐安心研习刀法便好,不必为外界所扰。” 翁明雪登时脸色大变,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父亲知道了这件事,还派了弟弟来监视她、软禁她,怕她出去惹事,碍了他继任武林盟主的路。 今日回来,她原本打算去父亲那里先告上一状。声称自己为奸人所陷害,要父亲为她洗尽清白。方才天上飘飘洒洒落下的污蔑之语她也看见了,但对她来说正好用作反戈一击的武器。她只需柔弱地跑到父亲面前卖个可怜,说几句无辜的话,把责任都推在写这污言秽语之言的人身上,说是被那人所害,自己的嫌疑便能被洗个干净。 却不想父亲竟早一步知晓,还将了她一军。 可恶! 到底是谁在背后将自己的行踪事无巨细地全都打了小报告?莫非就是明尘? 翁明雪瞪了翁明尘一眼,气冲冲地向自己的卧室走去,进了屋后砰的一声将门关上,没有看见翁明尘看着她的目光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翁明雪气得将屋子里的东西全扔了,茶盏碎片溅了满地,翁明雪大喊道:“来人!” 写欢在门外候着,闻言进了屋子后噗通跪在地上,膝盖正跪在碎片上,锥心的刺痛从膝盖传到舌尖,血瞬间将衣衫都浸透。 “小姐” 翁明雪一把捏住写欢的下巴,简直要将她的骨头捏碎:“都怪你,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我翁明雪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写欢满目绝望,哀伤地哭诉:“小姐,小姐求你饶了我,求求你,我我一定找出那个人,把她带到你面前来任由小姐处置,求求你,求你饶了我。” 翁明雪抬起手指,冰凉的指尖从写欢的眼角一直划到唇角,像一把刀轻轻地触在她的面颊上。写欢吓坏了,一直哭喊着“小姐,求你放过我我一定把她带过来。求你,别杀我!” 翁明雪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杀气四溢的笑:“好一个梨花带雨的美人,哭起来也像那雨后的海棠花似的,让人看了就心生怜惜呢” 写欢越来越绝望:“小姐,我跟了你六年了,小姐!” 翁明雪唇角一勾,像一把刀出了鞘,尖尖的指甲狠厉地划下—— 啊——! 翁明雪抬手,将指尖残留的血滴吹了吹,冷冷地说:“去,把那个贱人带回来。记得,我要活的。” 写欢捂着脸跪在地上,身体不住地抖着,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隐忍的哭泣:“是。” 埋在地上的眼睛怒睁着,眼里的恨意如地狱的烈火。 “拿来。” 宗意对着李渡伸出手。 李渡装傻,假装没看见,四处瞄着漫不经心道:“什么?” 宗意有些恼了,一把抓在李渡肩膀上,五指如钩将他拉了过来:“你答应我的,只要我保证遵守‘三个尽量’,你就教我玩暗器。” 这一下抓得狠了,李渡龇牙咧嘴地伸手去掰宗意的手,她的手如猛禽的爪子扣在他的肩膀,快把他掰碎了。 “哎哟!你松开你还好意思说,你这叫遵守吗?你都快把武林盟的大小姐剁成肉馅了!” 宗意有些委屈道:“我放了水,没打算跟她认真打。那个姑娘就是个绣花枕头,刀上没劲,软绵绵的实在没意思。” 绣花枕头?李渡登时气笑了。 “你可知她是谁?” “武林盟的大小姐,”说完忧心地瞅了他一眼,“你刚才说过了。” 李渡白了她一眼,“翁家的金光刀,你没听说过?” 不能吧,用刀的怎么会没听说过翁家? 宗意老实地摇了摇头,没听过,臭老头没跟她说过。 李渡不可思议道:“满江湖你可随便问,谁不知道?就算她年纪小,内力不足,刀法稚嫩,但人家出身大家,有名有姓的名刀继承人,怎么能用‘绣花枕头’来形容?再者,你那破刀法连个名字都没有,谁也不认识,凭什么嫌弃人家金光刀!” 这样的刀法都能称霸江湖,臭老头说他的荡沧海天下第一,莫非是真的? 李渡不知道宗意肚子里的弯弯绕,只当她的沉默是因听进了他的话,道:“以后做事不能这么冲动,我还要找武林盟帮我报仇呢!你可好,上去就要把人家的掌上明珠给剁了,这还了得?好好好,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放水了没想打她,换成是我,我也生气!但我们有话好好说嘛,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子懂不懂?行吧,我知道了,你是女子,不是君子,唉,幸好你今天带了幂蓠出来,估计她也没看清你的脸。我呢,比较聪明,关键时刻一把烟灰易容了,她肯定也认不出来。一会儿我们就去武林盟,若碰见她就假装不认识,问起来就说不知道,咬死不承认。” 前缀太长,宗意根本没仔细听,只伸出手,递在李渡面前:“暗器。” 她执拗地很,想知道的东西一定要问到底。 李渡抬头看她眼神清澈见底,心里方才还有的犹豫忽然散了,抬手便将袖口的针放在了她的掌心。 此名开花针,是他师父送给他护身的独门暗器。 虽然这名字土了点,比不得唐门暗器名字大气,但胜在好用,也就弥补了名字的缺陷。 李渡的心底一直有个秘密,是所有人都不曾知道的,包括他娘。 十年前,有个云游天下的大夫路过李家村,看李渡在医道上颇有天分,便传了他一身医术。走的时候留下了一本残页医书,以及这只能用三次的开花针。 只不过李渡一直想称他一声师父,但那大夫却说自己从不收徒,此番传医术给李渡,只因他命不久矣,不忍这一身医术失传。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的沧桑是李渡从未见过的,他当时被小包裹里的九针吸引,只兴奋于自己终于有了点和隔壁家里块头很大还会砍树的李大嘴针锋相对的好本事了。 虽然没能喊成师父,但受了人家衣钵,便要忠于他的命令。 李渡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十年,十年后,他家破人亡,流亡他乡,却心甘情愿将这保命的暗器交在了宗意手上。 相处不过三天,他却信她超过自己。 宗意好奇地摆弄了半天,没弄明白,还险些按在了暗器卡孔处伤了自己。李渡慌忙拦了下来,说道:“此物的原理我也不知道,但这东西只能用三次,三次后这里就会断掉,再不能用了。” 宗意唔了一声,追问道:“前两天在李家村你用了一次,但里面只剩下了一根针,还有一根针呢?” 李渡小心翼翼地将暗器收了起来,嘟嘟囔囔憋了半晌道:“在野猪身上试了试,还挺好用的。”顿了下又找补道:“万一不好用,我得找他换货啊!” 宗意摸着下巴,觉得自己亏大了。 被臭老头折磨了这么久,一点油水都没刮出来。同样是当师父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第九章 小鬼难缠 武林盟坐落在金乌城正北。 它的建设者大概是个强迫症,将金乌城以武林盟为基准线一刀切开,东西两边对称得严丝合缝。因着紫微宫坐落在北边,北方便成了尊贵的象征。譬如这大梁帝京齐歌城,便是将皇宫建在了齐歌城北部。 而武林盟在金乌城里的地位最为尊崇,抢占了北边的黄金位置。连那被迫形同虚设的金乌太守所在的官府都得靠边站,勉强在东北边找了个角落蹲着。 金乌城的江湖人士鱼龙混杂,指不定哪个客栈的老板便是十年前横行中原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但武林的世界,强者为尊,很显然在武林盟的眼里,山高皇帝远的太守府算不得强者,他们只是武林盟用来操控金乌城、甚至是尧山以南的大梁皇朝城池的工具罢了。 朝廷的太守府毫无作用,金乌城渐渐脱离控制,甚至还隐隐有了想要揭竿而起,和大苍沆瀣一气欲把大梁捣成一锅粥的趋势。 因此便有好事的人传言,说是武林庙堂彼此相安无事,纵然隔着尧山也能彼此和谐相处,谁也碍不着谁。但大宣釜底抽薪,仗着尧山是道天险,愣是隔着山就把武林盟忽悠地起了反心,当即便找了个由头暗中绑了太守,对外说是被“天不怕地不怕山寨”给劫了,还号召天下义士去救太守。土匪山寨又背了锅,当时也没吭声,但没过两天就有一节戏文传了出来,说曾经个纯情小姑娘老老实实地在家绣花谁也没招惹,却有一天惨遭邻家妖娆大姐姐逼迫相亲,最终妖娆大姐姐这个反派因干坏事太多被天打雷劈的故事。 也不知传言此话的人目的为何,但他确实如愿以偿地将朝廷搅了个乱。 武林盟这一系列高调的举措狠狠地打了皇帝的脸。后门失火,屁股挨针,当即二话不说便派出了朝中最有地位的两大门神前来平乱武林盟。 那便是大梁皇朝最惊才艳艳的帝师步陈和戍卫边疆未尝一败的神武大将军武虔。 说书先生把故事说得唾沫横飞,边上听彩的纷纷叫好。往日里都会说些以前话本子里的故事,也不知是不是前几日翁明雪在客栈大闹一场,导致金乌城的人都有些怨念,连带着对武林盟的印象也恶劣了许多,都敢在金乌城说武林盟的坏话。 但也有人纷纷表示,自己更想听“妖娆大姐姐和纯情小姑娘”的故事。 宗意靠着柱子听着,她这几日和李渡藏在尧山里,只有中午的时候才跑来金乌城找点吃的,顺便打探消息。武林大会在即,金乌城里来往的江湖好汉们明显多了起来,隔三差五城东巷西都会打上几架,热闹地很。 武林盟绑架太守这个事,宗意这几天听了好几轮,也没个新鲜的,当下便没了兴致。她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只摸出了三个铜板,还能买俩馒头,够吃一天了。她哼着歌,将手里的铜板上下抛扔着,谁知半路出现只小黑手,一把抓到空中的铜板,截胡了!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抢劫! 宗意怒极,一把拉住那小黑手,谁知那孩子身体瘦弱,滑不留手,宗意一抓之下竟没拉住。那小孩满脸泥污,挑衅地冲着宗意扯了个鬼脸,牙白脸黑,眼睛透亮,活像个地府里逃出来的小鬼。 宗意气道:“小鬼站住!敢偷我的钱!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阎王爷生气,小鬼倒霉!” 客栈正在金乌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行人众多。再者近期争端四起,人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吵闹,也没人帮着拦住他。那小鬼个头极小,跑在人群里就像泥鳅进黄河,咻地一下便窜没影了。宗意在人群里四处撞着挤着走,但奈何还是慢了不少,连痕迹也找不到了。 “你站住!别跑!” 没有馒头就得被饿死,宗意的心魂都被失去的馒头燃烧了,一步跃起跳到房顶,认真寻着。 就像在砂子里淘金,行走的人群如缓慢流淌的长河,忽而长河窜了一朵水花。宗意转神看去,眸中闪出一道光来,那小鬼从包子架子下钻了出来,趁着店主不注意还摸了俩包子塞到怀里,左右看了看跑进了小胡同。 哼哼,小鬼还是落在了阎王爷的手里! 宗意掰了掰手指,扯着狰狞的笑悄声跟了上去,像个拐卖小孩的恶霸。 这条胡同似是很少有人来,墙上满是青苔,碎砖漏光,连风都挡不住。路上堆了满地的垃圾,还有条小水沟,上面铺着破旧的木板,踩上去嘎吱响,随时都会碎掉。小孩跑过倒还方便,大人想过得侧着身子。宗意身形较小,动作敏捷,跳了几步便越过了危机重重的小水沟。 她脚步轻盈,运了内力在脚上,连半点声息都没有。没走几步,就听见前面传了声音过来。 “大哥你看,包子!还有几个铜板!路上遇见个傻子,把钱扔到天上去,这要是不抢可说不过去啊!” “” 傻子宗意没忍住攥了拳,将指骨按地嘎嘣响,“你说谁是傻子呢?” 那边的声音忽而静了,宗意也不怕打草惊蛇,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扯着阴沉沉的冷笑看着那小鬼。谁知入眼的却不是宗意想象里一个小弟捧着包子进贡给满脸横肉青筋遍体的壮汉—— 小鬼依然是小鬼,但“大哥”也是个小鬼。 只见那被簇拥的小鬼斜靠在墙上,腿微微曲着,却是个随时都能起身攻击的姿势。他衣衫破旧,裤子连腿都挡不住,但不知为何,宗意见他坐在那里的姿势,却如那皇帝坐在龙椅上,纵然是身在泥潭里,也仍是一派睥睨无双。 他抬起头准确地捕捉到了宗意所在,面颊消瘦贴到了骨头上,脸色发黄,眼睛却亮地出奇。 那小鬼一见“傻子”正主找上门了,立刻缩在“大哥”边上,继续作死:“大哥,这就是那个傻子!怎么办,打吗?” 宗意气得柳眉直竖:“你还敢打我?小心我把你送官!” 为首的小鬼只看了宗意一眼,便垂下眼睑:“小虎,把钱还给人家!” 小虎惊道:“不行啊,大哥,这几个铜板够咱们吃一天的了!昨天二愣子出去乞讨,差点被城南的刘畜生一伙人打成残废,才要了俩铜板回来,连药钱都不够!哥几个好几天没吃饭了,再饿下去,我怕小三他们就熬不过今晚了。” 为首的小鬼一巴掌打到他头上,有气无力道:“让你还你就还,废什么话!有我在,饿不死你们!” 小虎瞅了瞅老大,又瞅了瞅抱着肩膀,笑得不怀好意的宗意,只觉得两边不讨好,气得哇哇大哭,哭了好半晌,眼泪险些淹了金乌城,但老大的眼神依然坚定,这才知道是彻底保不住这两枚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铜板了,便呜咽着将铜板递到了宗意面前。 一只羸弱的小黑手摊开在宗意面前,因方才攥得紧,铜板将他的手硌出两道深深的印子,铜板上还粘了点他手心的泥。 宗意将铜板捻了起来,余光瞥着小虎粘在铜板上不舍的目光。宗意坏心忽起,连着铜板一巴掌拍到了他的脸上,将他那还带着婴儿肥胖鼓鼓的小脸也按出了印子。 小虎愣在原地。 从小到大都是熊孩子的宗意捧腹大笑:“哈哈哈哈,一按一个印!” 小鬼被这个把钱取回还要顺带欺负小孩的大人惊呆了,愣了半晌开始新一轮的嚎哭。 “欺负人啊!” “大人打小孩,有没有人管管啊!” “我要去太守啊不是,我要去武林盟主面前告你一状!让他们把你抓起来喂狗!” 为首的小鬼脑门青筋跳了三跳,终是忍不住怒道:“闭嘴!”吼声太过用力,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捂着胸口的手不住地抖着。 小虎顿时不哭了,扑到为首的老大面前拍了他后背道:“老大!别生气!我不叫唤了!老大老大你别死啊!” 老大翻了个白眼,声若游丝:“轻点,你要拍死我了。” 小虎顿时不敢动了,围在一旁急的团团转。 宗意见他不像假装,凑上前去摸他的脉。但那小鬼防人之心极强,一直提防着宗意,手飞快地收回,不肯让宗意碰。但一刻钟前宗意刚吃了小看小孩的亏,此时一点水都没放,再加上他本身虚弱,宗意一下便抓到了他的胳膊。 瘦削、纤细,入手便是骨骼,只有一层皮覆在他的臂骨上,像是披了人皮的骨架人偶。宗意一点力都不敢用,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探上他的脉,脉象微弱却仍能感觉到蓬勃的生命力在支撑着他。 看样子是受了伤。 宗意低头看着他,他就像头无家可归的小兽,舔着獠牙想吓跑忽然入侵他们领地的宗意。不知为何,宗意总觉得这个眼神就像当时穿越过来后,举目无亲的自己。 宗意一把将他架住,小鬼不知她要做什么,疯狂地挣扎起来,却逃不开宗意鹰爪似的手。她将小鬼扔到背上,为防止他乱动,还扯下一截衣摆,将他捆在了自己背上。 小虎大喊:“来人啊!劫财就算了,还劫色啊!”边喊边踹宗意的腿,跳起来去打她,“你是不是要把我老大抓去当童养媳!你放开我老大,你这恶女人!你要钱我都给你了,我老大不卖身!” 宗意抓他如抓小鸡,一把就把他拎了起来,两条小腿还在空中乱蹬着。 老大恼怒道:“闭嘴!咳咳咳咳——放开我,臭女人!放开!” 宗意被他晃得险些站不稳,怒吼道:“童养媳我也要个好看的,长得跟泥人似的谁喜欢?别动!我带你去看大夫!” 背上的小鬼怒道:“放我下来!我不要看大夫!快点放我下来!” 宗意虽然小时候是个熊孩子,但却不擅长对付熊孩子,没好气地说:“要不是看你快死了,我才懒得救你!” 小鬼丝毫不惧:“我生或死都与你无关,谁让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宗意道:“今天我又当傻子又当狗,恶人都让我做了,我要是不坐实了这个恶名把你的病看好了,那我不是亏大了!” 她向来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对熊孩子也自小便没什么好感,她以前的全部耐心和爱心都给了宗霓。但几日前,因她的冷漠和怯懦,她眼看着无辜的村民在她面前尽死,这人命如草芥的世界第一次在她面前凌厉起来。 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得出来,这个孩子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她也想救他,纵然会给自己带来一身麻烦,纵然她自己都快养不活自己,但她依然想救他。 小鬼挣扎了半晌,但宗意下了决心的事就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随他挣扎,宗意岿然不动。他本就有伤,体力不继,挣扎一会儿就没了力气,趴在宗意肩膀上直喘粗气。 “你真的能救我老大?”那小虎此刻也不哭了,眼圈红红的,像两颗红透的山楂果。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宗意,透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宗意想着李渡虽然看起来弱一点,但说话向来诚恳,说是认真学了医,那便定是尽力而为。想必以他的水平,看个外伤应该不在话下吧? 宗意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给李渡招来个麻烦。 小虎犹豫片刻,还是试探问道:“那小三和麻六的病,你能治好吗?” 这里到底有多少个孩子? 正在宗意好奇的时候,忽见小虎身后满是苔藓的墙上亮起了一排排光,正眨巴眨巴地看着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第十章 暗杀与奇毒 宗意险些咬到舌头。 这里竟然藏了十来个衣不蔽体,年纪不大的孩子。 就在金乌城,这大梁皇朝南边最繁华的城池,是武林盟所在,也是所有自诩正义的江湖好汉们齐聚并选出贤才的地方。在这城市的中心处,所有来此的侠士歌舞喧嚣,行尽畅快之事,而无人知道热闹的边缘藏了这么多无家可归,险些饿死病死的孩子们。 背上的小鬼缓过了气,闷声道:“他们生下来就被扔掉了,乞讨活到现在。我不想为难你,要是不方便,就把他们都扔在这里,反正即使活着出去也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死在这一了百了。” 小鬼年纪不大,说话却颇为老成。但宗意仍是从他冷漠的话语里听出一丝期待和祈求,期待宗意是个脑袋撞墙突发善心的傻子,能大发慈悲地将他们都收留。 一个两个都无所谓,反正是给李渡去医治,宗意不在乎地点了点头,“都跟我走,我带你们去尧山。”又环视四周,辨了辨方向,“带好你们的东西” 也罢,这群小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必也没什么可带的。 小孩们对视后,忽然欢欣鼓舞起来,啪嗒啪嗒地跟在宗意后面。 宗意见着他们还颇为听话,说道:“能走的自己走,不能走的别人就帮忙架着走!来,左拐!” 别人穿越过来后都得到了了不起的奇遇,或是有吞天噬地之能,或是有经天纬地之才,她走了与众不同的路,成了一名喊号子带小朋友回家的幼儿园老师。 背上的孩子身体太过虚弱,没多久便昏了过去,小小的身体随着宗意走路的动作一颠一颠地动着。等他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尧山脚下。他忍不住晃着身体,身下有个东西一直杵着他,戳的他胸口疼。他伸手在宗意背后敲打片刻,才艰难地抽出了宗意裹在背后的一个细长的包裹。 他把布卷开,发现里面是一把刀。 “你竟是个刀客。” 宗意一把抢过刀,抱在怀里:“没,我是杀猪的。”说罢还斜了那小鬼一眼,“偶尔也杀不听话还倔的熊孩子。” 熊孩子无视掉她的挑衅,喘了口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纪不大,说话倒是有股子睥睨无双的霸气。 宗意停下脚步,捏着熊孩子的耳朵道:“什么你你你的,放尊重点,叫姐姐。” 往日里遇见的熊孩子都很熊,四处搞破坏还能哭,但这个熊孩子却不一样,年龄虽幼却持重老成,不骄不躁。宗意猜纵使当时她把他扔下,无视他们死活,他也绝不会开口求她。 反而是这个爱答不理的冷淡样子,激发了宗意的好奇,让她忍不住就想—— 欺负小孩。 那孩子狠命抓着宗意的手,一面救自己耳朵,一面有不敢用力扯,忙得满头大汗:“放开我!放开,臭女人!臭女人哎哟” 宗意笑得杀气四溢:“叫、姐、姐。” 宗意的脸越凑越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忽然脸红地向边上侧过头道:“成何体统!好,好!我叫就是了,姐、姐姐。” 宗意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脸:“乖” 小鬼又嘟嘟囔囔了几句,宗意没听清,又想凑近。那小鬼登时眉毛都跳了起来,推着她的脸道:“温慕雪我叫,温慕雪。” 宗意拍了拍他的头,傲娇的小鬼。 眼见着天快黑了,宗意等人步伐渐渐加快,幸好这群孩子虽然衣食不济,但经常被人追着跑,体力还算勉强跟得上。加快几步后,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跑到了宗意和李渡暂时居身的小屋里。 宗意小心地将温慕雪放了下来,正想开门,却被他拉住了衣角。 温慕雪脸上红红的,眼神四处乱飘,嘟囔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父王爹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都告诉你了,你也得告诉我。” 宗意将门拉开,柔和的烛光从门里洒出,将宗意的身体映得温和柔软。 “我叫宗意。” 宗意,温慕雪小声地念了。 冷不防宗意忽然掐了他的脸一把,坏笑道:“但你只能叫我姐姐,臭小孩。” 温慕雪气爆了,恨恨地看着她招呼别的小孩进屋子。 李渡从尧山里背了一筐药草回来,想着改天去山下换几个铜板买馒头,免得两人被饿死。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竟让他在山上看见一株尧山参,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好药材,李渡眼睛都绿了,只觉得老天爷开眼掉下个金元宝将他砸个眼冒金星。撸着袖子和守着尧山参的野蛇狠狠打了一架,才小心翼翼地撕了一条袖子将未来的金元宝包好,放在药筐的底部。 他心情舒畅,这一趟下来够吃好几个月,蹦蹦跳跳地回了小屋,见着那屋门开着,知道是宗意回来了,大喊道:“宗意!宗意!我回来啦,我们今晚吃什么?” 宗意在椅子上四平八稳的端坐着,一群黑糊糊的小孩扒着宗意的腿,见他来了,转头齐刷刷地看着他。 宗意摸了摸一个女孩的小辫子,笑道:“吃小孩。” 几个孩子扒在床边问温慕雪身体如何,李渡坐在一边对着宗意苦口婆心教训了半个时辰。 从上古三皇五帝重视民生抚恤民情,一直说到大梁皇朝对孩子不遗余力的保护措施,以及纵然是偏远部落山寨也早已没了献祭童男童女的风俗,只想让宗意赶紧打消“吃小孩”的恶劣想法,回头是岸。 宗意惊觉李渡口才极好,至少不比说书先生差,听得是津津有味,还偶尔插嘴几句,短短半个时辰就将这个世界的的历史简单摸了个遍。 省事啊 换在其他穿越里,李渡这样的就是女主假装失忆后,身边站着惊呼“小姐你怎么了”的报幕丫鬟! 丫鬟李渡还在喋喋不休,倒是一旁的温慕雪没了耐心,怒道:“你能不能闭嘴?吵死了!” 温少爷开口只有俩词——“闭嘴”,“别吵”。 李渡对小孩格外有耐心,以前村子里的大人出去忙,孩子都归他带,人送绰号“李保姆”。但李保姆虽然很有爱心,却对这个叫温慕雪的冷傲小孩提不起兴趣,甚至有点相看两相厌。 熊孩子对战熊孩子,宗意颇有兴趣地思考方才还根正苗红的李保姆会不会一气之下把傲娇冷漠温少爷给扔出去喂狼。 李渡却是丝毫不谦让,一步上前就要抓温慕雪的胳膊,但温慕雪之前被宗意抓到,已经很没面子了,这次一只枯瘦如柴的胳膊舞地那叫一个眼花缭乱,李渡累个半死也没抓到脉象,气得撑着膝盖直喘气。 宗意嘲笑道:“他很弱的,你不要欺负他,赶紧让他给你看脉。” 温慕雪却不知在坚持什么,只说让李渡先去看别的小孩。 宗意的眼神在温慕雪身上扫了扫,见着这孩子的脸越来越红,眼神越来越飘,忽然想到了什么,惊声道:“莫非是伤到了什么隐秘的地方,不好意思给人看?”话音刚落,温慕雪的脸涨得通红,像只熟透的柿子,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气鼓鼓地看着宗意,想开口又憋了回去,折腾一会把自己累岔气了。 不知是不是男人之间总有一些默契,李渡倒是没趁机落井下石,非常绅士地跑去先给其他小孩看了看病。他虽然不务正业长到现在,但当时被师父教导的时候也算头脑一热认真学习,今儿一进门就发现这群小孩个个羸弱不堪,显见都是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大梁很多年没和大宣大苍开战了,难民少了很多,但依然有很多地方的人吃不起饭穿不上衣服,生了孩子也早早地裹了草席扔了,能活下去已是不易。当初若非李家村的人温和善良,恐怕他李渡现在也是个乞讨的小黑孩了。 一圈小孩摸了个遍,李渡和宗意连饭都没顾上吃,李渡这边忙着施针,宗意那边忙着烧水给孩子们煮药,俩人忙得热火朝天,但宗意却觉得十分快乐。 真想让宗霓看看,她也可以很有爱心的嘛! 等到把所有的孩子都诊了一遍,月亮已经挂在梢头。宗意和李渡累得摊平在床角,肚子饿的咕咕叫。小虎不知从哪摸了俩碗倒了点水,走一路洒半碗地送到了宗意和李渡面前,他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满眼都是信任。 宗意见他可爱至极,将他拉了过来捏脸玩。 温慕雪趴在床上看着他俩忙得擦汗,心里忽起了一股子暖意,烛火温和,像温暖的潮水将他全身都熨帖暖和。 歇了会,李渡艰难地爬起身,准备对最后的温慕雪下手。温慕雪见着其他孩子都睡着了,便大方地将手递给了李渡。李渡累得有些恍惚,摸了半晌才摸到他的脉,手指搭在脉上,细细地停了片刻—— 他忽然瞪大了眼睛。 宗意原本靠在床角平复呼吸,她虽然是习武之人体力远超常人,但照顾小孩和联系刀法可是两回事。就算是让臭老头来,想必也是一番苦战。 幼儿园老师难当啊! 宗意盘腿将心法运转,温热的内力在体力走了三圈,将四肢的酸麻冲散。她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正打算去找点吃的垫胃,忽然她那原本相安无事的危机感震颤不停,她下意识从窗口看去,却见被支起的木窗外一点银光映着月晕正向他们飞速袭来! 无声却致命! 宗意一脚将桌边摆着的刀踹了起来,手伸起抽出长刀一刀便劈断了支撑窗子的小木棍。窗子嘎吱一声落下,那飞箭正扎在落下的窗棱上,发出嗡的一声,似是将木屋都震颤。 宗意大喊:“都起来!” 孩子们许久没睡过安稳觉,一个个睡得口水横流。但毕竟是自小便流落荒野,对四周的风吹草动十分敏感。宗意刚抽刀,他们便一个个爬了起来,不哭不闹不多问,纷纷挤在一起,躲墙角去了。 省事听话,要是小孩都这样,世间还会有熊孩子那样的自产家用核武器吗? 宗意哀叹,一把将桌子抬了起来,抵在刚才没关严的窗口。幸而她反应敏捷,窗外之人一击不成,啪啪啪又射了几箭,尽数扎在了立起的桌案上。 屋子太小,躲得了一时却躲不开一世,万一外面的人缺德地点火烧屋子,他们就全抱在一起见上帝了!但这一屋子全是孩子,他们好不容易以为自己脱离苦海,便又将他们带入火坑,宗意攥着刀,此时不行也得行了! 此时李渡却像身边布了屏障,四周骚乱皆与他无关。他不敢相信地摸着温慕雪的脉象,又毫不客气地扒开他的眼睑,捏着下巴看了会舌苔,随后颤抖着问:“谁干的?” 宗意以为是问她,当下回答:“我哪知道?是不是偷袭李家村的那伙人?” 李渡却不回她,眼睛盯着温慕雪:“谁会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下毒手?五叶观音散,天下至毒!中者舌苔发紫,眼皮内有五叶之形,脉象忽而虚浮忽而并起,心口出现叶片痕迹,初期只有一片,待到长到五叶齐全,神仙也无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中这种已经失传多年的奇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第11章 破世之刀 温慕雪咬着下唇不说话,他眼神里满是恨意,但李渡却从中看到了一丝悲伤。那悲伤来得深沉激烈,却如一尾入海的鱼,啪嗒一个浪花便不见了。 温慕雪哑声道:“不能治也无妨,反正我也不在乎。”他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像是在酝酿着即将蓬勃喷发的力量,“只可惜我没亲手宰了那老贼,让他还逍遥自在的活着,享受着天下黎民的簇拥”话音刚落他忽然闭嘴,咬着唇不出声了。 李渡看着他的眼神复杂莫测,忽而摸出了怀里他师父送给他的一套金针。 温慕雪惊呼出声:“吊魂针!你是药王谷的人!” 李渡冷哼:“有点见识,但不好意思,我可不是药王谷的!噤声,趴好,我要下针了!”他深吸一口气,数年前师父教导的学识一股脑涌到脑子里,将他那杂乱的心思都冲散。那些神农时代传下来的医药绝学此刻被分门别类摆好在李渡面前,等着他去挑选甄别。 李渡闭着眼稳稳地抬手,手中一根针不过两寸长,高高地悬在温慕雪的穴位之上。他霍然睁眼,眼中金光乍现,稳准地将吊魂针扎在温慕雪的身上。 吊魂夺魄,搜魂续命,阎王来了也枉然! 宗意大喊道:“李渡,带孩子们从悬崖后面下山去,我先扛一阵”没听着回应,宗意插空扭头看去,正见着李渡给温慕雪下针,此刻正是危急之时,李渡不可能不知道此时施针的后果。 要么就是现在温慕雪必须施针,已经不能等了。 “行吧,那就一起见上帝吧!”宗意将刀横在胸前,不再看李渡那边。 此时她身后背着的是所有人的命,她的眼前是不知数量不知实情的敌人,此战避无可避,刀已出鞘,臭老头可没教过她临阵脱逃! 来吧!她握着刀的手稳固有力,刀尖向前。 外面的人终是没了耐心,前面的几箭是问路,现在便是动真格!飞箭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桌子挡了大半的飞箭,仍有漏出来的射向屋里,宗意一把刀舞成圆,刀身和飞箭碰撞迸出火花,箭尖在刀身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印子,被宗意四两拨千斤推到了地上,化解了攻势。 荡沧海厚积薄发,刀法讲究大开大合,屋内狭窄,宗意惯用的刀要比手里这把捡来的细,握着的刀格外厚重,此时舞起来又要顾略身边的人,可谓是手忙脚乱。她深提一口气,牙咬在下唇上,运气功法一掌拍在刀身上,掌力透过刀身澎湃而出,像是巨大的涡流将飞箭卷了起来,竟将一波飞箭拍落在面前,隔山打牛之功她练了许久也没成,但此刻危急关头,竟是一次便成了。 宗意单膝跪在地上喘气,她瞥了一眼边上,发现仍是有不少飞箭射到了孩子们在的角落,甚至有柄小箭正扎在孩子们脚边。但他们眼睛眨也不眨,没人哭闹害怕,那平淡的眼神是经历战火和别离的,弥漫的哀伤在眼角被他们强撑着不奔涌而出。 大的护住小的,身体好的护住生着病的,十几个孩子用身体筑成了一堵墙。 小虎看着宗意,眨巴着眼睛坚毅地说:“姐姐,我们不怕。” 何德何能能被他们如此信任?要肩负起他们的信任啊! 宗意悬起的心沉到肚子底下,眼神执拗又坚定看向窗口,第二波飞箭已至。 往日在破庙里,宗意不乐意练刀了,便把刀柄上拴上绳子甩过树杈,绳子一头绑在脚腕上,翘着脚躺在地上,脚抖一抖,挂在树杈上的刀便上下漫无目的地瞎跳着,隔着屋里的窗户看着,就像是在认真地跳来跳去练刀一样。 但臭老头浸淫刀法多年,宗意只消一抬刀,臭老头便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此刻他正叼着稻草在屋里躺着,瞧见宗意这不正经的道行,捡起稻草边的一块石头便扔了出去。小石子飞的极快,闪过如刀,竟一下便将宗意拴着刀的绳子给切断了。那把刀在空中失了束缚险险落下,刀尖正对着宗意飞来,宗意驴打滚一样在地上慌张地躲开,爬起来叉着腰对着屋里臭骂。 臭老头换了一根稻草咬着,推开门挑衅地嘲笑宗意道:“有本事别躲啊,被刀穿个透心凉,一了百了。” 宗意恨得牙痒痒:“你就知道欺负我,等我出了破庙,就去官府告发你欺负小孩!” 臭老头无所畏惧:“官府?官府当初被我溜得爹都找不着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放屁呢!”说罢也不管宗意气得大骂,走过去将地上的刀一脚挑了起来,扔给宗意,“今晚练不会荡沧海第一招,一星期都别吃饭!” 宗意将刀扔在臭老头脚边:“我不练了!一把废铁,天天像傻子一样挥来挥去,有什么用?我要出去找我妹妹,我要回家!” 臭老头冷笑一声,脚尖将刀挑起伸手接了,向着身边的一块歪七扭八的石头一刀劈下,这一招简单直接,没有丝毫花样。连灰尘都没溅起,便如切豆腐般,将那一块宗意劈砍半年都没砍动的石头一分为二! “废铁?纵然是神兵利器,交在普通人手里,也就是个砍柴刀。即使是块烂铁,落在刀客手里也当所向披靡!没有强的武器,却有弱的人。” “刀乃百兵之胆,你可以信不过任何人,却必须信任你手里的刀!只要你手里还握着刀,哪怕只剩下一口气,就没有放弃的道理!刀在,便无所畏惧。” “那又有什么用?刀能让我找到我妹妹?刀能带我们俩回家?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你不知道我从哪来,也不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你就像关那笼子里的蠢鸡似的将我关在破庙里,你不过就是欺负我年幼体弱罢了!” 臭老头一巴掌拍在她头上,将她打得一愣。他确实一直在欺负她,但却从未动手打过她,此刻一朝被打,她竟忽而冷静了下来。 “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危机和恐吓,随处可见是尔虞我诈的算计和纠葛,你若没有实力,纵然是走出了破庙,也不会活着走出这座城。人生而便活在牢笼中,终其一生都在努力挣脱束缚,你连刀都握不住,又如何能走出这座牢笼?”臭老头将刀倒插在她脚下,刀柄在空中颤抖,“若无自保之力,出去也是个废物,还不如拿刀自裁了痛快!” 宗意眼里蓄着一泡泪,将坠不坠:“我学了刀法,就能找到我妹妹?就能带她回家,不让旁人欺负她吗?” “那要看你为何而握刀?你的刀是杀人之刀,还是救人之刀?是陷落在俗世凡尘里的红尘之刀,还是割破苍穹撕裂这江湖规矩的破世之刀!” 让你失望了,我的刀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个想保护身边之人的俗人罢了。 但幸而,纵然屋外群敌环伺,此刻的我——有刀! 宗意霍然抬眸,眸中精光掠出一道光弧。她深提起一口气,山川江河出现在她身前,她就像高悬在咆哮奔涌的江水之上,一把刀斩断江河,拦隔了时光。荡沧海第二式名悼凡尘,凡尘已逝,凡心被阻,心没有悬在刀尖上,便永远无法前进。她在李家村只用了荡沧海的第一式入世刀,因她一心都在寻找宗霓上,只领悟了第一层刀法。但如今无辜人的性命也悬挂在刀锋上,厚重的刀脊被压地沉甸甸,而她双手握刀,将这使命担起。 悼念凡尘并非如少林寺般洗涤红尘纷扰,而是要将责任和使命担起,放下过去,不计将来,只看眼前。 悟出荡沧海第一式的时候,她走出了破庙。而悟出这第二式,她明白了刀客的责任。 宗意一刀既出,刀尖上挑,刀身没离开身边一尺,但袭来的飞箭被她尽数挑落。她脚踏西风,步移生花,屋内狭窄逼仄的空间丝毫束不住她。她的刀是活的,如吐信的毒蛇,呲着獠牙将飞箭尽数咬断。 断掉的飞箭在宗意身边堆成小山,窗上糊着遮风的纸早就被穿个稀烂,这屋子满身是箭,远远看去,就像是蜷缩在山里的巨大的刺猬。 李渡平和地施针,手稳重地像寺庙里老神入定的僧人。但他脑门上全是汗,顺着脖颈蜿蜒流进衣服里,背后的衣襟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他要控制的毒是盘桓在所有医者面前的猛兽,无数的人为解此毒远赴深山寻求百年一遇的草药压制,但都鲜有起效。他的师父也是医者,对这毒研究颇深,但天分是上天赐予的,是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只能望其项背的才能。但有幸,他师父是个有才能又肯勤奋钻研的人,上天待他不薄,终是让他找出了压制奇毒的办法。 但也仅是压制罢了。 如今李渡就是要将这纵横多年无所畏惧的猛兽短暂压制在温慕雪体内,他心口长出了四片叶子,再多一片便回天乏术。 可温慕雪中毒已久,再加上有段日子受了些苦,身体饿成皮包骨,像个贴着纸的骨架子。李渡施针找位还算准确,但再一针下去,他会熬不住。 温慕雪全程都咬牙忍着,那针落在身上,将他的奇经八脉都点燃。全身一会被火烧,一会像落在冰水里冻着,他将牙咬地嘎嘣响,却没喊出一声痛呼。他知道李渡不能分神,宗意也不能。 这一针迟迟未下,温慕雪长长地吁了口气,复又咬紧牙关道:“下针!怕什么!我不疼!” 李渡仍未下针,温慕雪气道:“刚才这么多针我都忍下来了,还怕这一针不成!男子汉大丈夫,犹豫什么?!老子不是胆小鬼,老子忍着这毒活了这么多年,是要回去复仇的!纵然是死了,化成灰,我也要变成鬼爬到那老头的床榻前,掐住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不在当初就将我杀了一了百了!来!下针!” “你下针啊!” 李渡闻声手竟开始抖了起来:“我方才施的针,足够压制你体内的奇毒一年。一年的时间,我们能去药王谷求人治你,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温慕雪竟笑出了声:“你骗人,你连小孩都骗,要不要脸啊!我知道什么是吊魂针,吊魂吊魂,抽出魂魄拿金针吊着。五叶菩萨我已长出了四叶,这第五叶想必熬不到一年后了。你知道我快死了,所以拿吊魂针来扎我。若我没数错,这是最后一针了,一针下去,魂魄吊起,若是半年内找不到解药,我必死无疑。” 李渡声音带了哭腔,手抖成筛子:“你知道还要我下针?!这一针不下,你虽然虚弱了点,但至少能熬一年。这一针下了,半年内找不到解药你必死无疑!” 温慕雪道:“但这一针下了,奇毒就能减半!我内力恢复,只要半个月就能有力气杀回去,要了那鬼老儿的狗命!下!一年半年有什么差别?人活着就是活一口气!” 李渡惊恐后退:“你身体根本扛不住一针。我摸过你的脉象,我虽不知你为何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深厚的内力,但你形销骨立已久,这一针下去会将你被奇毒压制的内力尽数解放,你根本撑不住内力的反噬!我方才一派自负,以为凭借那点微末的学问便能将这奇毒解了,可我不能!我贸然施展吊魂针,将你推入了万劫不复,我愧为医者,更对不起我师父,我不能下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第12章 琉璃目 “万劫不复。”温慕雪轻轻念了一遍,嗤笑道:“我早已坠落深渊,就没打算爬出来。宗意那臭女人身为刀客,出刀没有后悔。你身为大夫,下针也不应后悔!我既让你施针,便是信你能救我,你若现在弃我于不顾,才是真正的见死不救!” 李渡回头看去,宗意的头发被飞箭打散。飘在身后的散发有点碍事,她便扯了一截袖子,一口咬住刀将头发捆了起来。 小屋建在悬崖边,一面是绝壁,一面是飞箭。宗意不能退缩,但好在只需防着眼前三寸地。 这悬崖峭壁是绝路,亦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李渡忽然期待,连高耸的悬崖峭壁都能成为他们生路,这吊魂针又如何不能成为温慕雪的生路? 温慕雪道:“芸芸众生几多悲苦,谁又能顺遂无忧地过一生?昔日我生死与你无关,你身为医者,救我于水火之中,成败皆是天命,我不怪你!” “下针!” 被一个病恹恹的小鬼教育,他李渡不要面子的吗?! 他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似是连方才掩藏的惊恐和胆怯一并喊了出去:“宗意!将墙角那个药筐给我扔过来!” 宗意一脚撑地,将刀在小屋里舞到极致,长刀递出挑在角落里落满断箭的药筐上,一刀便将它穿起。宗意长叱一声,手上起力,将药筐挑在了刀尖上,扔向李渡。药筐遭受这无妄之灾,倒也争气没散在半空,就在李渡以为自己没被短箭戳成刺猬,反倒要被自己人砸成馅饼的时候,宗意刀身横出,侧着挡下眼前的短箭。杂耍似的伸出右脚向上一顶,那药筐竟稳稳地落在她脚上,被她轻巧地踢到了李渡身边。 李渡将上面覆盖的短箭和药草一股脑倒了出去,翻出了下面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尧山参。 尧山参有价无市,是仅会生长在尧山,需百年才能长出寸长的神药。往日有富贵人家用尧山参吊命,能撑小半年,故而又有“续命参”之称。李渡从小便在尧山里玩,对尧山的熟悉不输给老猎户。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未见过尧山参,但今日他却遇见了。 而眼前有一个人,正需要尧山参来吊命。 时也运也造化也。 “算你小子命好!”李渡不是滋味地撮牙花子。 百两黄金算什么!若是能压制这天下奇毒,等他扬名四方了,还怕没钱花吗!李渡一口气提起,飞快地用随身带的小药刀片了一块尧山参塞在温慕雪口中,随后提起吊魂针,一针扎了下去。 温慕雪咬紧口中的尧山参,苦涩的滋味瞬间充斥口腔。李渡那一针简直像扎在他灵魂上,将他那被尘封的内力猛兽放了出来。 全身上下都在痛,每一根筋骨都在膨胀撑大,干瘪的皮肤像充了气,竟渐渐变得丰润。他的身体一半是火,一半是冰,冰火相互冲击几乎将他的心魂都碾碎! 一会儿是被吊着高悬在半空中,一会儿是挂着石头被沉入泥潭,温慕雪像是在空中随风飘来飘去的落叶,能不能落地全看天意。 不能认输啊! 温慕雪牙齿咬在参块上,冷汗将身下的床铺浸湿。 李渡和温慕雪这方如坠寒潭动辄不能,宗意那边也陷入了苦战。 小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所有飞进来的箭都要由她一人扫落,落了一根,身后的人便会多一分危险。外面的人久攻不下,早有带了些急躁,一拨人射箭结束后便换另一拨人上,他们射箭越来越快,换人也越来越快,像是想把宗意的体力耗尽。 她的刀风仍带着彻骨的森寒,但她的人却渐渐撑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外面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冲进来一决胜负,但她的刀却不能慢,漫天的刀光是天罗地网,慢半拍便会毁于一旦,她近乎机械地挥舞着刀。 但箭阵太过密集,仍是有一支箭穿过宗意的刀网,在空中刁钻地避过落下的飞箭,向着李渡飞来! 李渡下意识回头,箭尖已在眼前,连他的头发丝都感受到了飞箭带来的寒意。他想都没想,转头扑在了温慕雪身上,闭上了双眼。 李渡忽觉屁股上一沉,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出现,他懵然地转头看去,却是宗意一把刀横在他头上,那柄小飞箭被她砍断后落在他身上。 宗意扯出笑意:“行啊,李少侠!舍己救人,侠义肝胆可照昆仑!” 李渡松了口气,瘫坐在床边,这一天比李家村被屠村过得还漫长。 终于,外面的人不耐烦了,停了飞箭攻势后对着屋内大声吼道:“我知道你们躲在里面!出来,我们来外面打!” 宗意还没回答,李渡却喘了口气道:“他们、他们不敢火攻。” 宗意忽然弄明白,这若有若无的奇怪之感是什么了。 他们住的地方原本就是个毗邻悬崖的小木屋,虽不知是何人所建,但已许久没人居住,便成了他们短暂的大本营。木屋不大,若是对方放火箭燎了木屋,不出三刻他们便都要逃出去。或是跳崖走绝路,或是孤注一掷正面攻击,但这些都比用飞箭射一个小木屋来得痛快。 但他们没有。 这说明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他们不敢用火攻。宗意猜或许是放了火,这尧山周围或者说就在尧山里的人会发现,而他们选择深夜偷袭,暗放冷箭,必是不想让他们发现。 宗意朗声道:“有本事你进来!” 那人气急败坏:“有本事你出来!” “你进来!” “你出来!” 两人争吵不休,外面的被气死,里面的倒是有了缓和的时间。 这最后一针对温慕雪的折磨比之前所有针加起来都厉害,他咬着参块连口水都吞不下,趴在床上勉强喘着气证明还活着。 这番争吵毫无意义,虽然给他们争了一息的喘息时间,但也成功进一步惹恼了对方,对方若是此时破罐破摔,那他们还是得死。 “你到底出不出来!” 宗意将门一脚踹开,迎着月色站了出来,“好,我来了!” 说罢也不给人家留喘息的机会,提刀便杀个措手不及:“看刀!” 一把长刀举过头顶,月凉如水,洒在刀身上的碎银似的光像是银河倾泻,宗意将刀举到极致,荡沧海第一式破九霄如张牙舞爪的猛虎咆哮而来! 为首之人没想到宗意出刀这么痛快,她似领略过宗意的刀法,不敢与之正面抗衡,脚下用力后退几步,但宗意步步紧逼,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快刀如斩风,飞快的三刀劈头盖脸砸了下来,那人避无可避,只好举着武器迎了上去。 月光将一切黑暗都映照,虽然她带着面纱遮了脸,但宗意仍是认了出来,此人正是翁明雪的侍女,写欢。 写欢满目恨意,短剑在手抵在宗意的刀上:“要不是你我怎会小姐我要杀了你!” 宗意心态已今非昔比,才不会在意写欢说什么,只想着用话激她,让他们将注意力都转移到她身上。 “翁明雪骗人家老婆的首饰在先,当街打人在后。就算是武林盟的大小姐,也不能无视国法家规,为所欲为!” 写欢尖叫出声,声音凄厉地像是地府中爬出来的厉鬼:“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小姐置喙!” 李渡扶着半昏迷的温慕雪在小屋后面走着,悬崖小屋后面有条藤蔓,顺着爬下去有条小路可以通向尧山边的小河道。十来个小孩跟在后面,乖乖地排成一排静静地走着,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们身在乱世,早已习惯了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哥哥,姐姐一个人没事吗?”那个被宗意摸过小辫子的女孩怯生生地问。 能没事吗? 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但李渡慌忙闭上了嘴。宗意在前面顶着,他比他们还着急,但他帮不上忙,只能带着他们逃走,如今他已成为这个小团队的主心骨,李渡似是一夜之间长大。 宗意第一次由衷地感谢在破庙里,按着她的头让她耍刀的臭老头。她筋骨已经失去了感觉,全身麻木地像是机器人。但她依然还在战斗,她不能有丝毫的退缩,要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给李渡他们离开的时间! 写欢在金乌城里找了许久,她的属下才在客栈里找到了宗意的踪迹。他们跟踪她来到此处,就是为了赶在别人发现之前拿下宗意,此刻可没什么单打独斗的意义,他们不是侠客,他们只是为人卖命而已。如今见着宗意的刀比之前还慢了一分,众人对视后一哄而上。 宗意早有准备,将刀在身前绕着划了个圆弧,这把不值几个钱的破刀在她手里偏就有了威慑。他们的飞箭对她无可奈何,一起上照样无可奈何! 荡沧海第二式悼凡尘! 宗意在一瞬间与刀合二为一,刀在何处,她就在何处。写欢惊恐地看见她的刀如毒蛇猛兽,竟在空中转了个弯,等她回过神来,那神挡杀神的刀锋已经快抵到了她面门!写欢下意识跪在了地上,身体一低,那睥睨无双的刀尖从她头上一劈而过,将她身后来不及反应的一个手下穿了个透心凉。 噗—— 一股心口的热血喷了出来,溅在宗意的脸上,滚烫的鲜血从她的脸上流进嘴里,腥甜的味道将她神魂中的杀气彻底点燃。 这算不算,为救人而杀人? 那她的刀,可是救人之刀? 宗意一把抽出长刀,那被捅穿的男人软绵绵的倒下。宗意只觉得脸上血流过的位置在发热,一点一点将热传到全身,她握着刀的手又湿又腻,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手心攥着的到底是鲜血还是汗。 杀了一个,第二个便熟练许多。宗意化身杀神恶鬼,咆哮着扑向离着她近的人。写欢仍然跪在地上,她看着发狂的宗意,发觉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她以为自己是来杀人的,却没想到放出了地府的恶鬼。 但宗意纵然一波攻击之下无人再敢近身,她仍旧是强弩之末。此刻杀了几个人后,她单膝跪在尸体边喘着粗气,脑袋里像是开了一场尖叫音乐会,吵得她眼前发晕。 她一番悍勇,劈山断海的气魄将他们狠狠压制,一伙人围在写欢身后不敢近前,只犹豫地看着宗意。 一人开口道:“大姐,这怎么办?” 写欢终于找回了神魂,尖叫道:“什么怎么办?杀了她!她只有一个人,怕什么?” 那人犹豫道:“小姐说了要活口,把她杀了怕是不妥。” 写欢一巴掌打在那人脸上,将他脸抓出了五道血印:“小姐!小姐!你们就知道小姐!现在是在尧山,不在武林盟!在这里听我的,听见了吗?听我的!我说我要杀了她,给我上!杀了她!把她撕碎了扔到悬崖下喂狼!” 写欢已然癫狂,她咆哮的时候瞪大眼睛,眼珠凸出几乎要掉出来。众人看着她疯癫的模样,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提着武器向宗意走去。 “宗意!接着!” 变动忽起,一点银光向着宗意飞来。温慕雪将东西掷出已是用了全力,此刻跪在地上祈求宗意能接到,谁知宗意还没缓过来,只察觉到有东西飞过来,却没听见温慕雪的话。对着银光抬刀便砍,竟一刀将那银光闪烁的珠子砍碎了! 宗意愣愣地摸了一把脸:“什么玩意。” 温慕雪怒道:“那可是上古奇珍琉璃目!你竟然给砍了你!你!” 珠子在空中爆裂,银光闪闪的粉末撒了宗意满脸,除了温慕雪谁也没注意,珠子破碎的时候,一滴通体银色却周身缠绕红线的水滴从珠子里流出,啪嗒一下正好掉落在宗意的眼中。满脸的粉末让宗意忍不住地咳嗽,那奇怪的水滴在宗意下意识地抬手搓揉中融入了她的眼眸里。 温慕雪哀声道:“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第13章 写欢之恨 李渡跑过来拉扯温慕雪:“你扔了什么过去?刚才为什么不跟着我们下藤蔓。你愣着看什么呢,说话啊!什么糟了?” 温慕雪喃喃道:“琉璃目乃上古奇珍,经三皇一直传到如今已有上千年的时光。前朝景贤皇后常年将琉璃目佩戴在身边养神,太医说此物可助人功力大增延年益寿。我原本只是想让宗意恢复体力,谁知” 李渡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却听此事与宗意有关,拉着他衣襟道:“你说清楚,宗意怎么了?” 温慕雪一字一顿,眼神竟有些绝望:“从未有人打碎过琉璃目,也从未有人将琉璃目放在自己眼中我曾听闻前朝太师说,琉璃目虽能让人功力大增,但其间所藏之物天地不容,是大凶之物!” 前因后果李渡都没听懂,但他搞清楚了一件事,这熊孩子温慕雪扔过去的东西,没帮上宗意,反而给宗意带来了麻烦。 李渡一把将温慕雪甩到地上,发狂似的扑向宗意。 一滴水落在眼里,宗意还以为是别人的血,揉了揉发现眼前竟一片灰蒙什么都看不见了!她茫然地跪在原地,身边的一切都感受不到,她孑然立在灰蒙蒙的世界里,像是开辟天地之前的盘古一样。 莫非她要学盘古,用一把破刀就把洪荒混沌劈开? 忽然,她低头看去,身体在这一刻竟恍若透明,她一双眼将体内的筋骨竟能逐一看遍。臭老头教她的那套用来杀鸡的内力正在体内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地运转着。忽而,在绵延粘稠的内力中挤出了一根红线。那红线寸长,十分纤细,恢复自由后竟似活的,绕着那团绵柔的内力转了几圈,随后顺着血脉蜿蜒游走,竟在瞬息间便将她全身都行走了一遍。 它如一团火,走过的地方滚烫无比,宗意只觉自己像是被按在了打铁台上,那锤子裹着一团热气将她的筋骨都锤碎了。正当宗意以为自己即将因这条莫名其妙的红线而变异的时候,那红线像离弦的箭咻地一分为二,分别窜到她的双目中,盘成小蛇不动了。 李渡不知宗意这边的奇遇,只当她是被温慕雪那熊孩子害得站不起来。身边全是夺命的剑锋,他无畏无惧地扑了上去,伸开双臂挡在宗意身前。 写欢怒道:“滚!” 李渡不为所动:“要杀就杀我,当初是我在云溪客栈里把天上掉的好戏给念了,也是我挑衅的翁明雪。冤有头债有主,此事与她无关,我李渡一人做事一人当!” 写欢这才认出当时那个满脸泥灰的臭小子正是眼前这人:“哟呵,原来是你!好一个情深义重的男人,可惜命薄了些。”写欢抬着短剑在李渡脸上拍了拍,“滚一边去,等姐姐杀了她,再来料理你。” 李渡挑衅:“你身为武林盟的侍女,却做着违背武林盟意念之事,说出去不怕被江湖好汉们耻笑吗?!行事不义,滥杀无辜,做尽坏事,天理难容!” “天理?我就是天理!我就是道义!”写欢不欲和他废话,一脚将李渡踹开,李渡化身牛皮糖,忍着胸口的剧痛抱着写欢的腿,挣扎道,“我说了,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本事杀了我,别碰她!” 写欢抽腿没抽出,一把将李渡提了起来,李渡喘不过气,脸憋得青红,腿不住地踹着写欢:“你休想、休、休想碰她。” 写欢怒极,眼神森冷:“臭小子,你在蛮横什么?你们的命都掐在我手里,我动动手指你就要去见阎王老子。好,敬酒不吃吃罚酒,姐姐我先送你去死!” 写欢手指渐渐用力,李渡脖上青筋暴起,他眼睛不住翻白,已然快没了呼吸。温慕雪内力还在恢复,身体提不起力气,伸手乱抓石子奋力扔了过去,却连写欢的衣角都没砸到。 他双眼瞪得赤红,将眼前这些人的样貌一笔一划地刻在心里。 “放开李哥哥!放开宗意姐姐!” 呼啦啦一群小孩跑了过来,各个穿着遮不住身体的衣服,还有的裤子被杂乱的草枝刮破,光着屁股就跑了上来。 孩子们颠颠跑了过来,抱腿的抱腿,挡路的挡路。小虎扑上去挂在写欢腿上,嗷呜一口便咬在她手上,孩子行为太过无常,写欢愣在原地竟没躲开,手一抖松开了李渡。 写欢边上的壮汉也是一愣,这伙小孩一个个弱小地跟猴子似的,攥着小手蹦起来打到他们肚脐眼。但犹豫再三,那高高抬起的拳头始终落不下去,任由孩子们捶打着。 娘的,追杀个小姑娘说出去就够让人耻笑的了,再欺负小孩,以后在金乌城还混不混了? 方才掩藏地好好的傲气终于个顶个地蹦了出来,好汉们互相对视一眼,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干脆把碗大的拳头往孩子们怀里一塞,假装自己被劫持了。 李渡跪在地上捂着喉咙咳嗽,新鲜空气猝然灌入喉咙,一股子腥甜堵在嗓子里,冲地他剧烈咳嗽起来。 “你们快走!上来做什么?走开!”李渡疯了似的拍打挡在他面前的孩子,“你们怎么上来的?刚才不是把你们送下去了?走!赶紧走!” 小虎吓得满脸是泪,哭成泥猴:“小虎要跟哥哥姐姐一起走,一起走!” 温慕雪将脸贴到了地上,干硬的石子将他的脸硌出印子。他素来心冷,最近却感觉那早被冻结实的心开始有了融化的征兆。 这一番变故来的突然,写欢的计划一再被打乱,已是怒极。她拎起小虎,恶狠狠地盯着,血红的双眼映在月光下阴涔涔地让人心惊。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武林盟叫板?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来跟我作对?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乖乖地杀了,回去和小姐复命?”写欢道, “你们是,季叔是,茹慧也是,小姐是天,翁家是武林盟的根,那我们这群下人又算什么!” 写欢近乎癫狂了,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眼前的人也变来变去,一会儿看见翁明雪将她脸划伤,一会儿又看见武林盟的管家季长青一边叹气,一边让他们在寒冬腊月里好好跪着。 “你们贵族小姐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是渣滓垃圾了吗?”写欢发出一声凄厉的笑,像是夜半乱葬岗里的鬼哭狼嚎。 写欢瞪着一双血红的眸子,小虎只觉自己是被山里的豺狼猛兽盯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便先拿你们开刀!”写欢抬起一只手,尖利的指甲宛如锋锐的匕首,向着小虎的眼睛戳了下去! 李渡一眼看去肝胆俱裂,发出一声怒吼:“住手!” 温慕雪闻声霍然抬眸,他双手撑地,手背上的青筋都要勒出皮肤。但半边身子仍没恢复,一边重一边轻,反倒又摔在地上。 写欢尖利的笑声几乎要刺破深林:“跟我作对的人,都得死!” 忽然一片黑影遮挡了月光,这黑影来得突然,所有人的心神都系在写欢的手上,没人注意天上来了什么东西。它像夜半盘旋在猎物头上的秃鹫,高高地悬在写欢头上,狞笑着张大双翼笼罩下来,像是瞬间铺满了整座尧山。那一刻时间放慢了脚步,写欢愕然地回头,她清晰地看见一道让人不能直视的银光瞬息之间便一闪而过,看似缓慢、却又极快地切到了她的手臂。 噗呲—— 写欢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见自己的右臂竟然飞了起来,涂了丹蔻的指尖在这一刻竟比喷涌出的鲜血还要红。 鲜红的血弥漫了眼底,写欢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哀嚎。 宗意抱着小虎站在一旁,冰冷的长刀刀尖向下,温热的鲜血顺着刀口落在地上。寂静的尧山连鸟兽的鸣叫都没有,只听见血滴落的声音混在写欢的惨叫中——啪嗒,啪嗒。 “你刚才说——谁要死?” 宗意的声音比那尖刀还冰冷。 宗意早便恢复了意识。 她以为她被困在那片诡异的迷茫中很久,有些分不清朝夕岁暮,但实际上这漫长的经历仅是须臾片刻。她虽不能动,也不知自己身体发生了什么,但她看见李渡拼命冲上来将她挡在身后,看见小虎他们跑过来用牙咬,用手抓,十来个孩子竟阻拦下十来个壮汉。 穿越之前,她曾冷漠地看待他人之间的悲欢离合,父母去世的时候她没有哭,只是抱住了身边哭得险些抽搐过去的宗霓。与范泽分手她心平气和,这于她不过就是结束了一段旅途。她像是人间过路人,来时如风,去时如雾,忽而便烟消云散了。 她从未想过,她心血来潮救助过的人,也会在她危险的时候拉她一把。 原来隔绝着人间红尘的悬崖峭壁上,也是会开出花的。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小虎一把抱紧宗意的脖子,鼻涕眼泪一股脑全糊在了宗意后脑勺上。 “姐姐!姐姐!呜呜呜,老妖婆,她凶我!” 宗意将小虎放在李渡边上,又抬手把鼻涕眼泪抹掉,一把拍在李渡的脑门,将李渡拍得一趔趄,才转身迎向写欢。 写欢用袖子狠狠勒住断臂,倒了些药粉拍到了断臂上勉强止住了血,此时正跪坐在地上,恨恨地瞪着宗意,像是想用目光从宗意身上剜下肉似的。 李渡见着她那暗黄中带着点诡异的红色药粉,惊呼:“你想死吗?这可是要命的虎狼之药!” 写欢切了李渡一眼,冷冷说道:“关你屁事!胆大妄为,武林盟是这么好欺负的?” 宗意不屑:“武林盟是你爹还是你娘,值得你天天挂在嘴边?” 写欢气得一堵:“你!” “武林盟的侍女带着人来杀我,还不许我反抗了?”宗意波澜不惊,低声说:“武林盟自诩广集天下侠义之士,取贤者中的顶尖人物为武林盟主。谁知这被无数人羡慕的盟主却教出来一个好闺女,培养了一批好手下。瞧瞧,光鲜亮丽的背后做这等龌龊事,半夜不怕鬼叫门吗?” 写欢凄凉地一笑,方才一番争斗,那用来遮挡面容的白纱早就没了。月光惨惨,映着她脸颊上五道血淋淋的爪印,活像地府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她用沾满血迹硕果仅存的手擦了一把嘴,像刚吃了死孩子。十来个孩子此时也不逞英雄了,放风的小鸡回了笼,躲在李渡这个老母鸡身后一动不动。 “开奉元年武林盟内乱,翁无声背后有林如霜的娘家雷霆镖局撑腰,揽了一波残军的人心就登上了武林盟主之位。翁家来了武林盟,我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翁无声和林如霜那两个恶鬼带来了翁明雪,将金乌城搅得天翻地覆,武林盟里的下人一年之间不知道死了多少!”写欢摸了摸断掉的手臂,用了那药后身体的痛感渐渐消失,只觉得伤口处麻麻的,还有些痒,“死一波,就换一波,短短六年,武林盟的下人换得比那皇宫里的太监宫女还勤。管家季叔总说,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管武林盟的主子换成了谁,都要忠心不二。呵,我们的衷心,就是拿去给翁明雪那贱人糟蹋的!” 宗意却对她提不起同情之心。 若说在今夜之前还算能理解他们的处境,今夜之后便将那为数不多的同情心踩个稀碎。他们明知翁明雪的命令是草菅人命,却仍是听话地在尧山设下埋伏暗袭他们,若说翁明雪是荒野中觅食的豺狼,那他们便是助纣为虐吞食残羹剩饭的野狗。 写欢声音忽然尖锐,刺地人耳朵疼:“当初小姐原本是让我去旬古塔盗明珠,我姐见我年幼替我去了,谁知那旬古塔早已被朝廷围了,可怜我姐姐夜探古塔被朝廷一言不合斩杀。我气不过,去找翁明雪询问缘由,谁知她竟说早知道朝廷所为,此行就是为了让我姐去死!只因我那姐姐与季叔家堂弟的儿子相恋,而她却对身边有男人会不喜欢她翁明雪极为不满!哈哈哈,可笑我姐姐至死都还念着小姐的恩赐。” 她忽而称“小姐”,忽而称“翁明雪”,灵魂深处的惧怕和抑制不住的嫉恨相互交杂,穷尽毕生都跨不过的翁明雪早已是她夜半的噩梦。 写欢垂头低低笑着,忽然想起什么,仰头指着身边低头不语的大汉们大笑了起来,让人无端从心底感到了凉意,“莫看我可怜,你们比我还可怜!你们家的媳妇儿怎么样了,是不是也被翁明雪那混账偷偷掳了‘灌水’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第14章 窝囊 宗意问:“灌水?什么灌水?” 古代也有贴吧论坛? 被指的的大汉攥着拳,脸色青紫交加煞是好看:“那是翁明雪来了以后发明的把戏,把竹篾做的小笼塞到嘴里,嘴不能合上,一动就会被竹茬刺个满嘴血。将人捆了扔河里,灌饱了水再拎起来。找几个人压肚子,把水、把水压出去以后再继续灌。”大汉气不过,一拳打到边上的树,竟将一棵小树生生打断了! 另一个汉子听了,眼圈竟红了,呜咽道:“可怜我媳妇儿刚生完孩子,连月子都没出就被翁明雪绑走了。我去找季叔要人,季叔带人去后园却被翁盟主拦了下来,说小孩子玩闹,一会儿就送回来。我就在家里等着,等到媳妇儿被送回来,没过三天便蹬腿归西了。”大汉说到这,捂脸哭了起来,“可怜我儿子出生就没娘,他爹没能耐,不敢反抗武林盟,还要当翁家的狗!” 小虎见着他哭得伤心,壮着胆跑到边上拿脸蹭他。汉子长期干粗活,手背手心满是茧子伤疤粗糙得很,摩挲在小娃娃的脸上,看得人心口一酸。 李渡看着他们的样子也有些心酸,又想起了无辜惨死的李家村村民。上次去金乌城的时候,他偷偷将李家村发生的事写了信扔进了太守府,也不知他们的尸首有没有被官府收敛。 一个小女孩从李渡身后探出头来,怯生生地问:“叔叔你们不跑吗?被欺负了为什么不走?” 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他们怎会不知道? “翁明雪所作所为都在这金乌城里,离了金乌城,谁也不知道。翁无声把她笼在武林盟下面,我们纵是想反抗,能反抗得过千万江湖好汉吗?” 温慕雪一向不喜欢哭哭啼啼:“哭什么?天地之大又不是只有武林盟这容身之处,打不过不会跑吗。大梁三十六州,百川千河,混不下去还有大宣大苍,何必留下被翁明雪欺负!” 站在后面的汉子上前一步,他脖间纹了个五大三粗的老虎,看着颇为凶狠:“说得好!好小子,有种!”说罢上前去想拍温慕雪肩膀,但温少爷不喜人碰,皱着眉躲开。 那汉子也不生气,声音比那半夜敲锣打更的还大:“我叫赵振,你们喊我老赵就行!娘的,老赵我早就看不惯翁无声那杂碎了,仗着自己有个牛气的媳妇儿,天天在我们面前装黄鼠狼!我老赵没媳妇儿,家里也没人被翁明雪绑了灌水玩。我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公道话,但我来武林盟是冲着盟主的侠气和公义。吴方盟主在内乱里死了,翁无声接替他,我老赵不服!” 赵振说得唾沫横飞,手腕掰得嘎嘣响:“我不干了!我才不给翁明雪那小娘们卖命!这么大的孩子也下得去手,畜生吧!”赵振摸了摸小虎的脑袋,拎起插地上的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少爷说的没错,大梁这么大,没了武林盟我老赵也照样活!” 几个汉子互相看一眼,也揉了一把孩子们,提着武器纷纷离开了此地。 “我媳妇儿死之前,让我好好活着。哈哈哈哈,好好活着是不可能了,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但我活得不好,我也要让武林盟也活不好!翁无声,翁明雪,你们等着!”那汉子抬起刀指着武林盟的方向,狂吼着奔去。 转眼间,写欢从人多势众变成了寡不敌众。 写欢也不在乎,坐在原地凄凄地笑着,时不时还发出长长一声低吟,似哭似笑,恁地让人心惊。面对这样残破又疯癫的对手,宗意也没有追赶敌寇的兴致,收了刀便去检查李渡的伤情。 李少侠英勇无畏对战癫狂的武林盟侍女,脖子上一个爪印仿佛战争胜利的勋章。李渡揉着喉咙咳嗽几声,吐出一口血,才将将觉得缓了过来。 面前笼上阴影,李渡仰头看着宗意。今晚一番遭遇颇为惊险,于他来说是长大后老生常谈的心理阴影,亦或酒席餐桌上的不堪回首。他对着宗意呲牙一笑,仔细看去稚气未脱的脸颊上竟还留有一深一浅两个酒窝。 宗意来自现代,对男女之间的避讳没有古代人那么严格。她见着李渡伤得严重,便想伸手去摸,却被李渡红着脸躲开了。李家村被付之一炬,他没有可换洗的衣服,身上这一套穿脏了就去河边洗晾干净后继续穿,如今在尧山里跑来跑去被刮地乱七八糟,他倒不在意,随便撕了一条衣服当围巾缠在了脖子上,遮住了乌青的爪印。 “没事没事,就是印子深,其实一点都不疼。你别看着我了,快看看孩子们有没有伤着。温慕雪的毒被我用吊魂针压制,此时的身体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可别留下什么后遗症。”李渡碎碎叨叨地念着,从地上爬起来。 宗意看了看李渡时不时便瞅一眼的方向,那边是被烧成灰烬的李家村。 “我和你回去把他们都装殓入土了吧。”宗意低声道。 李渡觑了宗意,又复杂地看了一眼北边,摇了摇头:“不行。” 宗意说:“尧山多猛兽,如今天渐渐暖了,难保不会有猛兽下山去叼了村民的尸” 李渡打断了宗意的话,语气凉凉的:“你以为我不想吗?” “几天前我就想让他们入土为安,但是不行。”李渡语气平淡,像无波的死水,“我给太守府扔了纸条,若是他们看见,有良心的话会帮我收敛了他们,还我李家村公道。他们假装没看见也无妨,近几日武林大会在即,很多颇有名望的大侠会赶来金乌城。他们来金乌城过尧山就一定会看见李家村的惨像,武林侠士多义气,纵然是金乌城的太守不管、武林盟主不管,但他们一定会管。李家村的人不能白死,我得为他们讨回公道,只有让他们的尸体在光天化日之下横陈,才会有人义气之下出手相助。” “我生来没能耐,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没帮过忙,快死的时候我亲眼所见却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们死了,我还要利用他们的尸首,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来给他们洗尽沉冤。我李渡,今生没有加官进爵的本事,唯独这大梁第一窝囊之名,是扛定了。” 李渡沉浸在自己悲愤中,冷不丁宗意从边上偷袭,一巴掌拍他肩上又给拍回地上了。 宗意说:“男子汉大丈夫,一时的窝囊可不是一世的窝囊。李保姆好能逞强,你那弱鸡似的小体格能熬到现在不容易,谁能想到脑袋里还挺能装事。” 尧山多地动,碎石极多,走路都硌脚,更别提一屁股坐地上了。李渡当即疼得龇牙咧嘴,连骂宗意的力气都没了,但心头上的巨石却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 宗意说完转头贱兮兮地问疯癫的写欢:“女侠,你的小弟都跑了,这箭还射吗?不忙活的话我们就回小屋休息了,明天还得去武林盟门口哭冤呢。” 写欢回了她一串爽快的大笑。 温慕雪艰难许久站起身来,凑到宗意边上仔细打量她。 面色红润,眼神透亮,刚经历一场大战,身上染了血,月光下显得格外渗人。但她约莫是终于窥到了武学的精髓,精神极好,目光中的跃跃欲试几乎要从瞳孔里破土而出。 温慕雪问:“你没事吗?” 宗意把砍出豁口的刀捆回背上,以攥着拳展示自己胳膊上的肌肉姿势说道:“还能打。” 并不是问你这个。 温慕雪有些头疼,但仍是担心:“琉璃目琉璃目落在你眼睛里,你” 没瞎? 宗意却是吃了一惊,原来那落在眼里的东西不是血,她方才那诡异的经历也不是癔症,是真的因为出了某些意外。 身体比脑子动地还快,宗意抬手便在温慕雪头上捶了一拳:“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得罪了天上的神仙。前有臭老头撒泼耍横欺负人,后有熊孩子装傻充愣暗害我,果然天将降大任于我,必先把我玩死。” 温慕雪捂着头半晌没出声,在宗意的连环追问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还补充一句:“我这不是想帮你嘛。” 撒娇也没用,熊孩子就是熊孩子! 宗意按着温慕雪,不客气地捏了一通脸,才放过他:“那琉璃目到底是什么玩意?你详细说说。” 温慕雪靠着一棵树长长喘了口气,揉着被捏肿的脸颊说道:“那琉璃目是三皇时代传下来的,有人说是神农氏在苍梧之野养了祥瑞的神兽,用神兽的涎水滋润出的奇珍,死人可保尸身不朽,活人可延年益寿,若会武功还能增强内力。政和二年,大苍楚帝听闻景贤皇后身体渐渐衰弱,将上古奇珍琉璃目献上容征帝为皇后温养身子。说来也是神奇,皇后的身体真的日渐好转。帝甚悦,与大苍修书共享百年家国无忧。” “将魂七年,大宣五州的侠士被新兴起的魔教怂恿,盗取了琉璃目献给魔教的教主,硬是把三魂七魄都丢一半的教主从阎王爷手里救了回来。大苍暴怒,帅军兵临帝王城,险些将大宣的铁壁打成破瓦罐,才将琉璃目抢了回来。后来这琉璃目便一直被景贤皇后贴身养着,直到政和十二年,西藩王叛乱,帝后皆薨,这琉璃目才被当时的太医令汪正臣偷偷藏在河洛星垣,躲过了一劫。” 自上古时代便诞生在神话里的奇珍,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参与了帝王皇朝的纷争,无数人为之拼命,就这样被她一刀砍成了渣渣?! 宗意把刀,想看看刀身上还有没有剩下的琉璃目碎渣。 温慕雪不咸不淡地说:“别忙活了,琉璃目全都落在了你眼睛里。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宗意点头:“有啊!” 温慕雪问:“什么?” 宗意呲牙:“心痛的感觉。” 自穿越来以后,她就有一种她穿越而来就是为了不识货专门败家的错觉。 手里握着是荡沧海,她却用它来切菜。 迎面扔来的是琉璃目,她一刀给剁了。 下一次说不定路边踩碎的就是皇帝的传国玉玺或者武林盟主的令箭了吧。 宗意越想越不是滋味,瞪了一眼温慕雪:“都怪你,瞎扔什么!这么珍贵的东西光是捧着都要三跪九叩提前沐浴净身,找个有名望的大师除除尘,洗尽铅华什么的。” 温慕雪瞠目:“你从哪听来的?” 宗意嘟囔:“电视剧都这么演的。” 懊恼也无用,砍便砍了,除了知道这个东西很值钱很稀有所以心疼外,宗意倒也没有温慕雪那样对奇珍陨落过于心疼的感受。她没经历过那个谋略纵横,抬手便是风云涌动的战乱世界,理解不了为博美人一笑便倾尽天下将奇珍献上的旷世之缘。景贤皇后这样只存在于史书上的奇女子,她了解的真的不多。毕竟纵然是话本子,也更喜欢写英雄枯骨,美人迟暮,对于美人沙场枯骨这种反向故事反而并不青睐。 那引发一切争端的琉璃目落在她眼里后,化为了两条红色的线头,盘旋在她眼里不动了。之前那诡异地可以看见身体经络的事情也没再发生,短暂得像一场梦。若非温慕雪提醒,她差点将这个事忘了。 莫非这是上天要琉璃目来帮她,成为大梁城里帮绣娘捻线头的女侠? 李渡站起身揉着屁股往小屋走,宗意见着他一瘸一拐的样子,想了半天才想起是自己所为,有些不好意思,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给李少侠当拐杖去了。 宗意正扶着李渡向着小屋走去,李少侠还在生气,也没搭理她,只想赶快回去看看那剩半截的尧山参还能不能卖了,能赚一半也是极好的。 李渡的脚刚落地,忽然便被宗意拉住。他错愕看去,却见身后火光冲天,带着火焰咆哮而来的飞箭显得写欢刚才的行为像闹着玩似的。李渡正想喊宗意躲开,却见宗意连头没回,像是眼睛穿过了后脑勺看到了飞来的火箭,脚不点地地拽着李渡躲了过去。 飞箭咻咻飞过,那方才还像只大刺猬的小屋终于在火焰的侵蚀下寿终正寝,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嘎吱声,随着燃起的大火坍塌了。 李渡眼睛都直了,声音凄厉闻者落泪。 “我的尧山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第15章 诡敌 “全没了,全毁了,我的万两白银,我的百两黄金,我未来的老婆本,棺材板钱都没了,没了。”李渡气得跪在地上,瞪着那熊熊燃起的大火,想把火给瞪灭了。 宗意从方才便没收刀,省了解刀的麻烦,抬起手,刀尖指着飞箭来的方向:“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些人裹着斗篷,露在外面的脸惨白不似人脸,远远看去就像月夜里的吸血鬼,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来者不善”。 他们稀稀拉拉地晃着脑袋,僵硬地面向宗意:“把幽州王之子交出来。” 声音就像生锈卡住的齿轮,听得人头皮发麻。 见宗意没回答,又机械地重复一遍:“把幽州王之子交出来。” 宗意说道:“这没什么幽州王之子,别说幽州王,便是隔壁老王也没有。我们住的地方就这么被你毁了,你不给个说法吗?谁派你们来的,翁明雪?” 如提线木偶,他们的头忽然集体歪向一侧,毫无血色的嘴唇张起,竟从口中飞出小箭来。宗意一把拎起还在哭的李渡,将李渡仍向温慕雪一边,随即在空中扭了身子,轻飘如落叶般,硬是在小箭的中间斜着身体躲过了暗器。 穿着斗篷的人那生锈轴承的声音再度响起:“把幽州王之子交出来。”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说几遍都没有!”好脾气的人也被点炸了,宗意足下运起踏西风,步法扑朔几乎变出了,四五个宗意同时对着斗篷人扬刀砍下! 眼见着刀尖已到面上三寸,斗篷人却眼睛不眨,头再次诡异地向着同一个方向折了下去,几乎斜出一个直角,轻易便将宗意的一刀避开。随后他们的身体发出碾压骨骼的声音,竟诡异地将上身扭转到背后。宗意方才跳到他们身后打算出刀,谁知落地的一刻面前塞来一张惨白的脸,对着她邪祟地一笑,抬起掌对着宗意便拍了上去。 他们披着斗篷,走起路来无声无息轻飘飘地,像暗夜中匆忙收割人命的死神。这一掌如他们人般轻盈,宗意原想对掌接了,但鬼使神差,电光石火间她转而抬刀去接,却见那枯柴般的手像切在了豆腐上,仅一掌便将宗意的刀拍成了两半。宗意脚下运力踹在斗篷人的腰间,竟似踹到了灌了铁水的城墙墩,剧痛从脚底瞬间震到全身。 斗篷人上半身面对宗意,下半的脚尖还向着李渡的方向。这一幕简直勾起了李渡对于妖魔鬼怪的所有幻想,此时也不担心宗意不敌了,尖叫着推着瑟瑟发抖的孩子们往悬崖边下山的藤蔓处跑。 斗篷人也怕前后不一行动容易分家,嘎吱嘎吱地将腿转了过来。 仍是那挖坑埋土的调调,眼神是不变的灰白:“把幽州王之子交出来。” 宗意咬着下唇,躲避着斗篷人越发凌厉的攻击。刀已断,身边连个趁手的武器都没有,荡沧海成了摆设。踏西风步法虽难以预测,但那是用来跑的,不是用来打的,方才踹了斗篷人那一脚,现在整条腿都麻了。 “把幽州王” 宗意大喊:“交你妹啊!收保护费也不带这样突袭的!”她反身跳起,兔起鹘落般跳到树杈上,却见斗篷人失了目标,一时有些茫然,竟对着树撞了起来,宗意没想到他们这么憨厚耿直,一时不察竟掉下树杈。李渡下意识回头看去差点吓得心肝蹦出来,却见宗意腿如蛇般绞在了树杈上,将自己倒挂在斗篷人上空。 李渡方才松口气,竟见斗篷人齐刷刷地抬起头。那苍白又扁平的脸忽而扬起,正对着宗意垂下来的脸。他们离得很近,宗意甚至能看见一只蛆虫从他们的鼻孔中爬了出来,缓慢地爬回他们的脖颈间衣服里不见了。 斗篷人正要出手,宗意双腿松开树杈,腰身在空中惊险地一扭,鲤鱼打挺般直起身子,一脚便踏在斗篷人的脸上。她将内力运在脚上,这一脚劲道十足,将斗篷人的半截身子踩进了地里。 宗意借力跳到了斗篷人身后,向着山崖方向跑去:“愣着干嘛!跑啊!这个真的打不过!” 温慕雪还躲在一旁树后,他身体还没恢复,跑几步就满身是汗险些坐到地上。宗意窜到他身边,将这熊孩子往背后一扔,撒腿便去追李渡。 小孩子们腿脚倒还挺利索,下山格外快。各个心里怕得不行,但面上蓄着泪也没喊出声,乖乖地听着李渡指挥。李少侠一夜长大,腿脚也跟着稳重许多,下山都不带犹豫的。刚拽上藤蔓,就见写欢还坐在原地又哭又笑。 她积恨在身,一朝任务失手,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竟然就这样疯了,还对着斗篷人唱起了悲凉的小曲儿。 斗篷人人数极多,一部分去追宗意,还有几个向着写欢方向走来。 李少侠也不知从谁那借了几分胆子,一个猛子跃了起来向着写欢方向狂奔。眼见着斗篷人那尖锐的手指即将碰到写欢的头,李渡一咬牙一跺脚,扑了上去。他来得突然,也不知那斗篷人是不是与追击宗意的构造不同,竟被李渡绊倒了一个。 李渡反应极快,爬起来背起写欢就往山崖边跑。写欢疯疯癫癫,勒着李渡的脖子朝天喊着“负心人,登徒子”。李少侠莫名其妙背负罪名,大气不敢出地拉着藤蔓便要下。谁知那斗篷人像是忽然开了窍,原本蹒跚的腿脚立刻敏捷了起来,飞也似的窜到了李渡面前,吓得李渡险些没抓住藤蔓。 但李渡终究肉体凡胎,斗篷人一把拉起他的衣服,将李渡凌空拎了起来。 李渡怒喊:“王八蛋!狗娘养的!放我下来!” 自小虽没边幅却也没过骂人的李少侠翻来覆去就会这两句。 斗篷人将李渡高高举起,李渡身后负着写欢,他举起两个人的重量却也如举起馒头似的,任李渡的拳脚落在身上,他们感受不到疼。 惨白长条的脸开着缝似的一张嘴,嘴皮子像寒冬腊月里褶皱干瘪的土豆皮:“把幽州王之子交出来。” 李少侠今晚极其硬气,龇牙咧嘴地说:“老子还是大梁皇帝呢,你要不要?” 宗意身负温慕雪跑得飞快,眼见着李少侠没死在写欢手下,却要被斗篷人掐死了。身边也没利器,手疾眼快捡起个木棍甩了过去。那木杈头极其尖锐,宗意怒气之下一掷而出竟像那锋锐的神兵利器从天而降,木杈携雷光而至硬是刺进了斗篷人硬如坚石的头骨。 斗篷人行动迟缓片刻,他滑稽地扭头,茫然地看向宗意,随后抬手拔掉了木杈。 木杈上干干净净,竟连一丝血都没有。 宗意惊恐万分:“干尸?生化危机?行尸走肉?釜山行?” 曾经看过的丧尸片下饺子似的冒了出来。 身后的斗篷人也追了上来,宗意脚下踏着西风,惊险万分地躲开攻击。温慕雪在宗意背上颠来颠去,斗篷人方才奋力一击险险擦过温慕雪,但带起的劲风仍是伤到了他。他不敢让宗意分心,后背五道爪印渗出血来,他一声不吭,连半丝抖动也无。 但方才追击李渡的斗篷人太多,纷纷围了上去。那抓着李渡的斗篷人将木杈拔掉,转头机械地重复:“把幽州王之子”此次却与上次不同,话音未落,他竟松开了手。 身下是万丈悬崖,而他高悬在半空中,直坠而下。 “不——!” 宗意疯狂地冲了过去,暴怒之下竟将那斗篷人一脚踹了下去。但李渡身上还有个写欢,下坠极快,宗意将将碰到李渡的手,还没来得及抓住李渡便滑落下去。 “住手——别,我就是——!”温慕雪话音刚出,却双手捂嘴戛然而止,脸憋得通红硬是将脱口而出的话又压了回去。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牙齿尖锐地咬破手掌。 灼热的仇恨在心底翻出岩浆,宗意的眼睛都灼红了。她眼睁睁地看见李渡坠下悬崖,这小子还没给李家村报仇,怎么能死? 忽然,身边一道白色的身影如鬼魅般飞过。宗意扭头看去,却见那竟是个极美的男子,千钧一发之际,他还有功夫瞥她一眼。 他薄唇张了张,似是吐出几个字。翩飞的衣袖忽然暴长,竟窜出数丈长去,精准地卷到了李渡腰间。他手下用力,长袖振起,如白鹤惊天而起。长叱一声,鼓动的长袖宛若有承受千斤之能,竟将下坠的两人卷起,轻飘飘带回了悬崖之上。 李渡奈何桥前走一遭,脸比斗篷人还惨败,话都说不出来。在场之人唯独写欢最为沉着,按着李渡的脑袋唱了一轮小鸭子儿歌。 斗篷人忽逢巨变,早已干瘪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却闻狂风巨浪般声起,碗口大的巨箭声势浩大地突袭而来,将斗篷人生生扎透了。宗意愕然看去,原本空无一人的小木屋旁凭空站满了全身包裹盔甲的铁卫,正眼神阴森地看向这边。 娘诶,这小小的尧山今晚到底藏了几波人? 铁卫们面前摆着一排弩机,弩机正有人在弩机上装着那巨箭。方才还将宗意等人打个片甲不留的斗篷人转瞬之间便被铁卫弩机杀个人仰马翻。 纵然是神仙,折腾一晚上也没力气升天了。宗意找了个软草多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 方才那天外飞来的神仙转过头来,他的眉眼比那天边的星辰还亮,对视的时候只觉得无所遁形般难以掩藏。他垂着头颇有兴趣地打量宗意,直把宗意看得发毛了,才转过身向着温慕雪走去。 神仙一撩衣袖便单膝跪了下去,朗声道:“臣等救驾” “咳咳咳咳咳咳——” 温慕雪疯狂地咳嗽起来,简直像喘不过气一样,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去堵住眼前这人的嘴。 神仙微微一笑,十分上道:“来晚了,不好意思。” 温慕雪板着脸点了点头,煞有其事:“没事,起来吧,地上凉。” 铁卫正赶过来送袍子,听到这话脚下顿时崴了。 纵然已是春天,夜晚的尧山仍是凉意侵骨。方才忙于活命倒不觉得,此时一番放松下来,宗意只觉得全身无处不疼,汗与伤口混在一起又疼又痒,被冷风一吹这滋味终生难忘。 铁卫很有眼力见,也给宗意送了个袍子。宗意也没客气,披到了身上。上好的驼毛袍子,瞬间便阻隔了凉风,捂得身上暖烘烘的。 暖和起来后,锈住的脑袋也开始转动。她抬头看了一眼不自在的温慕雪,又瞅了一眼笑得诡异莫测的“神仙”,忽然开口道。 “救驾来迟?” 一串响亮的咳嗽声响彻尧山。 方才是装的,这次是真的。 温慕雪忍无可忍,咳嗽完就把自己呛到了,捂着胸口半天缓不过来。 宗意凉飕飕地暗想:“刚还在说自己暴殄天物,好东西都给浪费了。谁知道这抓个贼都能逮到这大梁的皇帝应该是皇帝吧,不然为什么说救驾?” 温慕雪急忙解释:“我不是,他瞎说的,你别信啊!” 宗意:“哦,不是,我瞎猜的。” 倒是那边上正吩咐铁卫将斗篷人抬到一边的“神仙”闻言,转身走了过来,对着宗意行礼道:“在下步陈,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李渡将命途多舛的小孩们挨个拽回悬崖上,闻言险些手抖将孩子扔下去。 李渡:“人称‘大梁明玉颜’的帝师步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第16章 魔教铁蒺藜 宗意看过去,这个人确实当得起“大梁明玉颜”之称。 今晚月色极美,像层薄纱笼罩在寂静葱郁的尧山之上。高耸的悬崖将薄纱带起棱角,风一吹便有了起伏,像是波光粼粼的飘带缓缓飘到山下去了。而他立在原地,长袖随着风摆动,正如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的仙人,待一波风便能登临仙境去了。 目若星辰,颌如美玉,确实无人能比他更担得起“大梁明玉颜”之称。 宗意忽然想起在客栈听到说书人畅谈西陵之战,那场为大梁一战定江山的绝世之战便是由眼前之人主宰。 说不定敌军真的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才扔了兵器回老家呢。 宗意自己琢磨片刻,开始嘟囔起来。 步陈好笑地看着宗意的小动作,上次见她是在客栈对面的茶楼上,远没有这次看得清晰。 宗意在客栈大战翁明雪一事早已传遍了金乌城,大家明面上不敢太嘲笑翁家,但暗地里的小动作可着实不少。甚至已经有文采卓然的写了话本去卖给戏班子。什么“天降神女斗蛇妖”,“盖世女侠闯魔窟”,越夸张越有人喜欢,唱了这折子戏的无声处茶楼早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金乌城的人受够了翁家的罪,每天做梦都在盼望着有个大侠从天而降将这一家子人杀个片甲不留。如今冒出个老虎腿上拔毛的勇士,自是成了所有人心底的期盼。 步陈对她好奇也正来源于此。 翁家虽在武林盟仅仅六年,但翁无声之妻林如霜的娘家乃是大梁第一镖局雷霆镖局。有钱有势力,不出半日便将金乌城上上下下打点干净,连太守都对他们敢怒不敢言,翁家俨然成了金乌城的土皇帝。 在金乌城里暴打翁明雪,这跟太岁头上动土没区别。 但她不仅松了土,还顺便给这片难啃的荒地浇了水。行云流水的刀法,诡异莫测的步法都是他未曾见过的。当他在楼上掷石子打碎翁明雪的刀的时候,她抬头准确地抓住了他一闪而过的身影。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 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如幽深密林的一汪清潭,神秘却勾人。步陈见多识广,认人更甚,他很肯定,那不是好事之徒亦或仗着身怀绝技便为所欲为之人的眼神。 宗意前脚刚被李渡拽走,步陈的人后脚便跟了上去。当天夜里宗意的所有信息上至过年吃了几个馒头,下至买鸡蛋被坑打了几次群架都事无巨细地放在了步陈书房的案头。 捆得严严实实的卷宗上开卷只有俩字——“绝密”。 帝师从小到大就收到过两回绝密的卷宗,一次是政和十二年西藩王叛乱,步陈之父千里传信而来,让年仅八岁的步陈带着浮屠铁骑守好齐歌城的大门,另外一次便是这次宗意的信息。 当天夜里帝师大人的书房灯火不息,亮了一晚上。第二天,侍女进去收拾的时候只看见了地上一摊黑糊糊的纸灰。 步陈的贴身侍卫顾十七奉命独自千里奔回齐歌城。 这姑娘全身上下都是谜团,步陈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过了对人对事好奇的年纪,谁知见到她的一刻,眼神便不想离开了。 步陈上前一步,还未开口,便见李渡正蹲在一旁眼神闪光地看着他,一脸崇拜。像只等到主人回家,正在求表扬的哈巴狗。 李渡:“帝、帝、帝师” 宗意生怕李渡下一句是“给签个名吧”,瞅着李渡顿觉丢人,抢着说:“尧山多高木,不熟悉的人来了说不定会迷路。我们在这悬崖上待了这么久,若非帝师为救温慕雪而来,怕是都要无声无息地成为斗篷人的食物了。” 她这番话不光说给步陈听,也在敲打被偶像光环击中的李渡。尧山这么大,步陈这个帝师哪怕是三头六臂也难在千钧一刻恰巧出现还救了他们。而他不光出现了,还出现地如此巧合,让人不怀疑都难。 不知为何,步陈那看似温和的笑落在宗意眼里,就成了奸诈狡猾。 宗意一向不喜欢同人拐弯抹角说话,往日都是把宗霓往前一推,自己当抱大腿的闲人。可如今这个世界兵荒马乱尔虞我诈,宗霓生死未卜,她无人可依靠,由不得不小心。 步陈假装没瞅见宗意冒着火花的态度,说道:“温慕雪”帝师唇齿间咀嚼着这三字,问道,“这名字是他告诉你的?” 步陈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温慕雪,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看着他的眼神里竟带了一丝祈求。 宗意撸袖子要打人:“不然呢?这小子还专门起个假名懵我?” 温慕雪当即打了个寒颤。 步陈不动声色垂了眉眼,说道:“唔算是吧。这小子自小便被家里宠得没边,若是得罪了姑娘还请多多担待。前一阵教书的先生罚他背韬略,被说了几句重话就离家出走,侍卫银两全没带,能活到现在可真命大。我受他父亲委托,来金乌城寻他。今儿一早便听到线报,家里的下人看见他曾出现在金乌城的巷子里。我派人寻了遍也未寻到,便来尧山碰碰运气。”步陈转头面对温慕雪,眼神诚恳,“是我来晚了,让你受了委屈。” 温慕雪微笑着咬牙,心道:“这帝师果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编起瞎话来一套一套的。” 但面子上却还要过得去,温慕雪可以对别人冷脸,但对步陈却终究留有几分怯意。 温慕雪:“无事,麻烦你来救我。” 李渡没想到自己当熊孩子乱扎的温慕雪竟然是个身份颇高、让帝师都低头的人。可这帝师已经是人上之人,在朝廷里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于这唯一能踩到他头上的人,只有那远在齐歌城里指点江山的大梁皇帝了吧? 李渡扶住身边的小虎,腿抖地差点跪下:“皇、陛温大人,我自小在村里长大,年幼无知不懂事,你千万别放心上” 李渡这单纯的孩子,步陈说啥信啥,温慕雪看他的眼神不禁带了点同仇敌忾的同情。 想当年,他也是这样单纯来的。 但李渡单纯是真,恍惚之后便想起了什么。 如今是开奉六年,当今圣上是玄关皇帝的长子——明德太子。李渡在李家村听村里路过的书生讲,当年皇帝拟了密诏,上书继承皇位的并非皇后所出的明德太子,而是皇帝和侧妃花娘所出的皇四子闵王。闵王仁德,朝内名声极好,却一向深居简出,极为低调。明德太子不知从哪得知了风声,于神关一年发动神关之乱,帅军兵临齐歌城,胁迫皇帝诛杀闵王,而后逼宫至太极殿,强行押着玄关皇帝当了太上皇,自己继承了皇位,两年后才改元开奉。 如果他没记错,这梁帝上位后都快四十岁了吧。可如今看温慕雪,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只有十来岁的熊孩子。 李渡看着温慕雪,结结巴巴地说:“冒充皇帝是死罪,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你出去可别乱说啊!虽然李家村只剩我一个人了,判连坐是不可能的,但在天牢里待一辈子我也是拒绝的。” 温慕雪气得发抖,却仍努力压低声音道:“我才不是皇帝,你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怨要如此诋毁我!” 几个人在一旁瞎胡扯,宗意自方才开始便没搭话。她愣愣地看着步陈,眼神颇为古怪。这帝师是修了奇怪的功法,为什么说着话的功夫,身上竟笼上了一层黑气? 那黑气薄纱似的,将步陈全身都笼了进去,带了些朦朦胧胧的诡异的美感。 黑气来得突然,似是在一瞬间便出现了,莫非这奸诈狡猾的帝师染了斗篷人的僵尸毒? 宗意四下看了看,方才的斗篷人已尽数被消灭,铁卫们将斗篷人抬到了一处,正掀开他们的斗篷检查着。 步陈一直分神注意着宗意,见她一会儿打量他,一会儿又若有所思地看斗篷人,心下了然道:“他们的心脏被神机弩刺穿,断无再活过来的可能。” 学识计谋天下无双的帝师也没想到,此次是会错了美人意。 宗意:“你、你怎么冒烟了?” 步陈四下打量全身,衣衫干净地连点灰尘都没沾上:“什么?” 饶是步陈此等人精,也被宗意弄迷糊了。倒是温慕雪在一旁嘲笑道:“他天生煞神,神佛不惧,从来不信‘业障’二字。这辈子自出生起就没做过好事,表面上人五人六,背地里就是个成精的狐狸。举朝上下都被他算计过,仇人能从北疆排到金乌城。想必是终于有人肯舍小我成就家国安乐,给他施了妖术,让他黑心被烧冒烟了吧!” 步陈对温慕雪的客气就像纸糊的,说破就破,抬手一拳便打了下去,将温慕雪险些打趴下,捂着脑袋疼得龇牙咧嘴。边上的铁卫看见自家主子这大逆不道的一幕,立刻转过身去当没看见。 宗意仍是呆呆地看着步陈,却见那黑气悄无声息地散了。再看看身边的人,大家茫然地打量她,好像只有她看见了那股奇怪的黑气。 宗意揉了揉眼睛,再看去仍是没再看见黑气,莫非出了问题的是她? 铁卫赶过来对着步陈耳语几句,步陈摆了摆手跟着过去看斗篷人。一旁的温慕雪忽然觉得有点冷,看步陈方才扫过来的眼神有两分意味,一分是杀意,一分是秋后算账。 这股莫名其妙的黑气地分走了宗意的心神,她自己也琢磨不出四五六来,干脆把事先压在心底,跟着走过去看斗篷人。 步陈不想脏手,隔着衣袖将身边铁卫佩戴的刀抽了出来,挑起了斗篷。斗篷里的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身体一半都没遮住,倒露出了满是青乌的伤痕。 铁卫低声道:“是魔教的铁蒺藜。” 步陈冷笑:“铁蒺藜。这疯癫的魔教最近胆肥了,竟敢跨过虬龙江,把这玩意带到大梁来,莫非是看大梁翻了股小水花,就敢趁机拔虎须了?” 李渡蹲下去在斗篷人身上按了两下,做贼似的低声问:“是那个用药灌出来的铁蒺藜?” 温慕雪冷嘲:“村里出来竟然也知道铁蒺藜?” 李少侠记挂着偶像步陈,有样学样,想也没想便仗着个子高给了温慕雪后脑勺一拳,打得温慕雪直咧嘴。打完才想起来,就算眼前的人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赶紧低眉搭眼:“师父曾跟我提起过,这这到底什么叫铁蒺藜?”说罢为表真诚还对着温慕雪眨了眨眼。 温慕雪一脚踹了上去。 边上看热闹的铁卫笑道:“‘铁蒺藜’是魔教用来称呼‘药人’的。将魂七年,魔教新建,在江湖广招门徒,于大宣幽冥城建立幽冥教总坛,供信徒祈祷上供。当时的教主得了怪病,走动片刻便会全身红肿出血。魔教派人去寻了小扁鹊治病,但小扁鹊以‘不医非人’之名藏身江湖避而不见。魔教无奈便抓了不少倒霉的江湖郎中关在幽冥城里试药,谁知教主的病没治好,却让他们试出‘药人’。” 铁卫挠了挠头,犹豫片刻道:“据说是把活人关在棺材里,放进毒虫去咬,三天后还活着的,便给喂了蛊毒和他们瞎捣鼓出来的一种药,便成‘药人’。听闻这药人刀枪不入,力大无穷,虽然心还跳着,但身体早已没了人气,因无畏无惧,就被称为‘铁蒺藜’。” “铁蒺藜没有思考的能力,只听着人的命令行事。”温慕雪道,“怪不得他们的行动颇为僵硬,一举一动皆如死物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铁蒺藜。” 宗意一直在旁听着,见他们确实死透了,才抬脚踢了踢他们的尸首,没有之前对战时那么僵硬,当即心下了然。方才她跳上树,药人失了目标,盲目地四下碰撞那为何它们又忽而抬头找了她,难道 宗意向着方才一直没注意的小屋方向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第17章 刀名荒沉 那劳苦功高却惨遭天谴的小屋早已被焚成了灰烬,此时还有些余火,正稀稀疏疏地燃烧着,顺着风冒出噼啪的火星。 宗意:“劳驾,方便借把刀吗?” 之前五两银子买的刀被袭击李家村的黑衣人打碎了,捡了个漏网的破刀耍把式到现在也够本, 铁卫看了眼步陈,帝师大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宗意。他长吁一口气,对着身后的人吩咐几句,很快,铁卫们便手捧着送来一把刀。 这把刀被妥善地封存在鞘里,鞘上一排寒铁刻的蛟龙,或怒目圆睁,或隐爪云中,活灵活现地像是要从鞘里跑出来似的。 宗意将刀推了回去:“五两银子的普通刀就行,皇帝用的尚方宝剑就算了。” 步陈:“” 虽然这把刀价格不菲,但也确实不是皇帝使用的御用之刀,虽然鞘上刻的委实很大不敬。 步陈将刀扔到宗意怀里,说道:“此乃前梁景贤皇后捧炭托铁打铸的睥睨之刀,名‘荒沉’。容征帝一生戎马倥偬,收复大梁三十六州之时便是用的这把刀。如今也算物归好刀配刀客,别让明珠蒙了尘吧。” 宗意谨慎地托着荒沉,手摩挲在刀身上,不知为何,她对这把刀有一种温暖的熟悉感,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个人温柔地抱着她,眼神却落在墙上挂着的刀身上。宗意琢磨了半晌,大概这就是臭老头所说的刀客与刀之间你追我赶千回百转的浪漫爱情故事吧。 宗意扛着刀,活像巡山归来的女土匪,向着小屋方向大摇大摆地走去。 李渡拔腿便追:“哎,你干嘛去!尧山参都烧成灰啦,扒拉出来也不值几个钱,别瞎折腾了!” 温慕雪手疾眼快,一把拉住李渡:“还惦记你的人参呢?真没出息!老实在这看着,这臭女人可真不简单!” 说他可以,说宗意不行!李渡大逆不道一拳打在温慕雪头上,气得温慕雪四处找刀要杀人。 步陈颇有兴趣地盯着宗意,纤长的手指敲在臂肘处,三长两短甚有规律。铁卫训练有素地低了眉眼,一部分隐入尧山的林子里,几息之间便全都不见了。另一部分却严防死守地围在铁蒺藜边上,像是生怕他们会诈尸似的。 步陈说:“近年江湖式微,武林人隐在江湖里没了声息,独在武林盟发号施令的时候才群贤聚集,共商要事。也不知多久没见过如姑娘这般心澄似镜,心魂都牵系在刀锋上的单纯人了。” 步陈一番话说得真诚,把李渡感动地不行,立刻就把宗意给卖了:“宗意刀法绝伦,我看就算放在江湖里也鲜有敌手呢!便是那金乌城翁家的金光刀也比不上丝毫!” 步陈笑着点头:“原来是宗姑娘,久仰大名。” 温慕雪一脸不堪入目。李渡这傻小子,见着步陈就走不动路,这老狐狸帝师明摆着就是故意套话。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步陈此番前来,救他是次要的,见这姑娘才是当务之急的事,宗意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这边各有各的心思,宗意那边正沉浸在与刀结缘的喜悦中。 手中有些汗,握着刀柄滑滑的,一种失而复得的微妙感在心里慢慢发酵。她很清楚,这种感觉并非是她手里有了刀,而是因为她拥有了“这把刀”。 名刀荒沉,大梁最传奇的皇后捧炭托铁铸造而成的绝世之刀,它是否也在期待着终有一日寒锋出鞘,纵横山川江湖,唯我独尊? 荒沉感受到了宗意的犹豫和疑问,它无可比拟的锋锐让草木震颤,从手底接触的地方传来的稳重似乎在告诉宗意,名刀岂会蒙尘。 荒沉比一般的苗刀要宽厚许多,厚重的刀身显得宗意极为纤弱。宗意手持荒沉,刀身上扬,正是个荡沧海的起手式。 “出来。”她说。 月不黑风却高,夜间静悄悄的尧山也不知倒了什么霉,被一伙莫名其妙的人折腾一通不说,还招来了来自他国魔教养的傀儡。 一股凉风打着旋绕了宗意一圈,凄凉地将落叶吹到即将熄灭的小屋上。宗意看向的方向仍是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久到李渡怀疑在场的所有人除了他都疯了。 忽然,黑暗中瑟瑟发抖的一小片灌木丛后,慢慢地走出来一个人影。那人披着黑色的斗篷,因身体瘦弱,远远看去像只营养不良的野猴子。个头不高,后背佝偻着,显出一丝猥琐的气质。 他说起话来,声音比斗篷人还沙哑:“铁蒺藜自铸成开始,就是守护圣教的天堑。接下的任务断没有失手过。如今这圣教的铁壁栽在你们这些小娃娃身上,说出去比那些自诩江湖高手却躲在一旁不敢出声的老不死们强多了。” 宗意不咸不淡地说:“徒有虚名有什么用,还没有能换几两银子的人参实在。我们无冤无仇,甚至都没见过面,就操纵斗篷人来偷袭我们。怪不得世人称你们为魔教,胡作非为,滥杀无辜,必然为天地世间所不齿。” 老头听后发出尖利的长笑,似乎是听见了几辈子加起来都没听过的好笑的话,捂着肚子又笑了一轮,才磕磕绊绊地回道:“在圣教的眼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受到圣教庇护的信徒,圣教会保他们夜可安枕昼可饱腹,一生顺遂无忧。一种便是愚昧无知,反抗圣教的作死鬼。你们是哪一种人?” 原来山林里还隐藏了一个大魔头,李渡心道:“将活人喂蛊虫做成铁蒺藜,这等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来,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圣教?” 他惯常喜欢作死,敲敲温慕雪问:“他们就没个名字?万一以后遇见,怠慢了岂不是就”说完还用手在颈边划了一下。 温慕雪虽然年纪小个子矮,但一向傲气,不爱拿正眼瞧人。此时正努力仰着头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说道:“正道的人称他们为魔教,魔教的说自己是圣教。不信你问他们知不知道这‘圣教’的全名是啥。” 老头仿佛长了顺风耳,离了十来丈远也能听见李渡的嘀咕,顿时一噎瞪向他,像是要将他撕裂似的。 放在平常,李渡早就吓得跑没影了。但之前有宗意顶着,现在有步陈坐镇,于他来说这辈子只有这两尊神最可靠,断没有胆怯的道理。 老头桀桀怪笑着,无端让人心生寒意,他说道:“成为铁蒺藜后便是永生,身体如铁铸般刀枪不入,不老不死不就是你们这些大梁人追求的事吗。圣教可以帮你们实现愿望,交出铁蒺藜,我代表圣教赐予你们重生的机会。” 宗意对他极为厌恶,说话也没带好气:“帮我们实现愿望,你们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神神叨叨的老匹夫,你打错了主意。铁蒺藜被神机弩射成了筛子,一会儿便烧了烤兔子吃。” 鬼老头当即僵住,没想到拿把刀耍花样的小姑娘竟然看透了他。 他操纵铁蒺藜寻找幽州王之子不成,便想将在场的人尽数灭口。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天外飞来救援的帝师大人将铁蒺藜打成残废,还被铁卫踢皮球似的堆到了一起,边上站了一圈铁卫,架上三架神机弩,便是只苍蝇都得做个全身检查才能放进去。他计划失败却仍不走,固执地在一旁仔细蹲守,仅仅是因为他想要将铁蒺藜回收。 铁蒺藜被制成后,皮肤硬如铁壁,力气大地能将城墙掀开,全身上下唯一脆弱的只有心脏。但心脏被铁皮似的皮肤包裹在中间,纵然是学了武的想破开都是难上加难。若是宗意刀没碎,说不定用尽全身的力气能打死一个铁蒺藜。 但神机弩不同,神机弩是大梁偷偷发明的神兵利器,在一战定江山之前一直被武王府藏着掖着关在北疆。神机弩是天生的杀器,一旦弩机启动,架上,那眨眼便突袭而来的箭矢出箭必夺命。铁蒺藜心脏被神机弩穿透,便成了彻彻底底的死人,再也听不得魔教中人的命令,但毕竟是用蛊毒和药物泡出来的,便是带回去作为药人的辅药也是极好的。况且,魔教对于铁蒺藜的管控极强,生怕被江湖大夫查出药人的配方来,自是对铁蒺藜的外出控制极严。 若非为追幽州王之子而来,魔教怎会舍得将十数个铁蒺藜不远万里派来大梁。 对于接了任务的人来说,任务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任务失败还丢失了一批铁蒺藜。 步陈一脚踹在堆成小山的铁蒺藜上,笑着说道:“不如你来试试,是你抢得快,还是我烧得快。” 老头瞪着步陈的眼睛,就像夜晚的秃鹫在盯着猎物:“你们敢和魔教作对,教主不会放过你们。圣女指引我们通往真理的路,任何挡在我们祈神之路上的人都得死。” 他话音刚落,一片银光映着隐隐约约的月光便劈了下来。宗意再也受不了这个家伙胡说八道,准备先下手为强。 听人说完话再动手是主角的标配,她认为自己不是主角,自是不用这么傻。 那老头方才从林子里出来,走一步晃三下,让人担心一步走岔了就能翻下山去。他此刻依然是摇摇晃晃,但宗意却惊讶于踏西风已经用到极致,却仍只能到离他一尺处,再进不能。 宗意不服输,咬牙提了内力,一口气憋得胸口疼。看在别人眼里,她快到几乎成了残影,那老头却仍是一副慢悠悠的样子,像转自家后花园似的,再拎个鸟笼就是逛大街的老大爷。 距离不够,长刀来凑。宗意翻起荒沉,刀身抬到双眼,刀尖如蛟龙般窜了出来,飞快地刺出三刀,分别劈在老头的面门、心口、腹下三寸。但这老头反应极快,桀桀一笑便闪过宗意的长刀,宗意三刀都没落空,但劈到的都是些无辜的花草树木。 此人根本不与她认真打,像是狐狸逗兔子,慢慢地消磨着她的耐心和力气,将她缓缓拉入他的领域中。 荒沉刀如其名,越来越沉。宗意的手上竟渐渐失了力气,放抬起长刀便失了准头,这一刀劈下老头是没什么事,但是她却要反伤到自己了。 问题并非出在荒沉上,而是她出了问题。 她被算计了,无声无息地踏进了他的陷阱里,绝望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他蚕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第18章 片段 宗意跟着魔教的老头绕了半个时辰的圈子。 他走东十步,她就跟着走十步。跟不上,走百步千步也要跟上。一炷香之前,她就发觉了他的算计,魔教的鬼老老谋深算,将宗意可能的应对都考虑进去,不与她拼刀法,不与她正面对战,就是绕着走。 消耗她的体能,消耗她的意志,逐步将她击垮。 宗意天生反骨,平日里虽不爱张扬,但背地里能做的坏事基本都干过。自小时起便有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但可惜当时又懒得出奇,只能在纠结的精分中浑浑噩噩长大。 天下江湖如此之大,海纳百川般包容着无数武林高手,多得是一巴掌能拍死宗意的,但也同时让她看到了无限的可能。宗意清晰地明白,若是连眼前这人的关都过不去,就更不要提海底捞针般找到宗霓了。她还不如听臭老头的话,回破庙去当个要饭的尼姑,说不定会更适合她。 李渡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他不敢去烦步陈,只抓着温慕雪问:“这都小半个时辰了,怎么还在转?宗意能绕下来吗?她这一晚上就没闲着,打完武林盟打铁蒺藜,又跟魔教的老魔头对上了,铜菩萨也吃不消啊!” 温慕雪:“写欢带来的那批人都半斤八两,算不得什么高手,不过是仗着人多罢了。你若以为他们就能代表武林盟,那就未免太天真了。”他一番话说得颇为洒脱,但没一句在点子上。眼睛跟着宗意的步法移动,心下还是担心的。 李渡抓心挠肝:“重点不在于武林盟!她一身刀法独步无双,连翁明雪都能轻易输在她刀下。但再强的刀客也抗不过对手车轱辘似的轮番上啊,再这样下去早晚被那老魔头拿下!她不会被魔教抓去灌成铁蒺藜吧!” 李渡越想越担心,开始回忆师父有没有讲过关于铁蒺藜蛊毒的事。 而他恨得牙痒痒的老魔头却仍是怪笑着走在宗意身前一尺,丝毫没有疲惫之色。 又过一盏茶的时间,李渡一狠心一跺脚,鼓起勇气对着步陈露出抽筋的微笑:“帝师大人!求” 步陈掏出扇子扇了扇风,眼神落在宗意身上:“她出关不足半年,从未正经对战过真正的武林高手。每天与一伙耍耍假把式就敢说自己会武功的普通人拆招,是永远都不会进步的。武学之路远比人生路难走得多,赶在武林大会之前就遇见了一个可以正儿八经拆招的,算她时运不错。此时我们贸然上去帮她,她的努力便前功尽弃。如今正是关键之时,这是她武学路上的一道坎。若能翻过,受益终身。” 李渡:“要是没翻过去呢?” 步陈啪嗒合上扇子:“走火入魔吧。” 走火入魔四个字压在李渡肩上,只觉得比方才医治温慕雪的时候还要沉。 自李家村出事以来,这一幕便不断重复上演。出了事,在前面扛着的永远是宗意,而他只能躲在后面干着急。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是个路过的吃瓜群众,指手画脚地围观别人的人生。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希望能站在宗意与她共同承担,危险也好,责任也罢,却绝非此刻茫然四顾手足无措。 李渡站在原地,身边的一切都空荡荡的,失去亲人后才开始长大的李少侠忽然发现,原来活在外面的世界里是如此艰难。 “踏西风步法讲究身心如一,你踏出这一步,便如出弓的箭,出鞘的刀,断没有再收回的可能。我们与踏雪无痕、凌波微步这种正统轻功不同,内力灌在脚上不是为了让我们的身体轻盈,而是让我们的步伐更有力量!你只有沉稳地压在西风上,才能御风而起,轻飘飘地踩在风上,不摔个狗啃屎,我就随你姓!” 臭老头讲得唾沫横飞,宗意听得昏昏欲睡。 正流着口水做着回家的美梦,冷不防一根柳条毫不留情地打在宗意脸上,抽出一道浅印子。 宗意尖叫一声捂脸站起来,委屈又愤恨地看着臭老头。 臭老头问:“我刚才说,我们靠什么才能踏风而行?” 宗意怒吼,声音灌了破庙一耳朵,把树上蹲着收拾窝的麻雀吓得险些掉下来—— “靠气势!” 臭老头扔掉柳条由衷鼓掌:“说得好!滚去绕着庙跑一百圈,跑不完别吃饭。” “啊——” 宗意忽然停下脚步大吼出声,斜倚在树边的温慕雪脚下一滑,撞在了发呆的李渡身上。 老头又发出古怪笑声,像是半夜嘶鸣的怪虫:“小丫头,趁早放弃跟我回圣教,你天生是个好筋骨,多加修炼一定会成为我圣教最强的战士,教主一定会欣赏你。到时安排几个铁蒺藜护卫你周全,还怕不能在这江湖上为所欲为?” 宗意抹了把脸,说:“气势够了,来,继续!” 管他魔教圣教,见鬼的铁蒺藜神机弩,那都是别人的东西,与她无关。她之前拘泥在这一尺方寸的地方,只觉得破庙外的世界虽复杂却精彩,万千惊艳都与她有关,入了她眸子后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底。然而事实上,这些执念与她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大家都是凡人,即使武功盖世也不会脱离这里羽化登仙去。 是凡人,就一定有弱点,大家在江湖上混,左右不过刀枪剑戟的拳脚功夫。强弱只是暂时的,谁说弱者就没有翻盘的机会?而如今,宗意终于想明白,既然他想将她拖入泥潭,那便拖就是了。且看她如何在泥潭里翻出水花,将这老魔头和他的泥潭一股子全都炸了! 宗意霍然抬眸,眸中精光必现。她没再继续跟着他的步伐,反倒向着相反的方向迈了一步。极其精准地踩在了鬼老头的必经之路,他此时脚步踏出,退无可退,终于无可奈何地正面迎战宗意。 步陈将扇子合起打到手心,眼睛比明月还澄亮,他高声喝彩:“好!” 高手过招速度极快,转眼间二人便交手了十来招。鬼老头带着铁蒺藜走南闯北没少惹事,对战过的武林高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经验远比宗意高得多。宗意虽然初出茅庐,可学习了一身绝世武学世间罕有敌手,再加上宗意本人对武学一道悟性极高,两人原本没悬念的激斗竟然焦灼了起来。 宗意开始平稳,鬼老头却不由得慌乱起来。他时常与毒虫为伍,身体常年被浸泡,早就虚弱不堪。平素只好跟人绕弯子,绕到对方没了力气,缓慢地如蹲守猎物的豺狗般置其于死地。他这一招用了不知有多少次,害死的武林侠士着实不少,便是武林盟的堂主也吃过他的亏。 这一次原本也是按着他的计划进行,没什么经验的宗意踩进了陷阱,还险些走火入魔。谁知这姑娘人不可貌相,吼这一嗓子不光乱了鬼老头的阵脚,也顺便将自己拉出了陷阱。 要遭!鬼老头心跳如雷,顿觉要倒霉。 宗意却不再与他兜圈子,手中是绝世名刀荒沉,二话不说举起来便对着鬼老头劈下。鬼老头与宗意的距离被拉近,再不能同之前那样轻易躲开,只好硬着头皮去接刀。谁知宗意被绕的有了火气,怒火加在刀身上,横刀侧斩出去,竟隐隐有了劈裂苍穹的气势。鬼老头未接刀,腿先软,噗通一声跪下了。 他哆嗦地抬头看着宗意,眼中满是恐惧:“别,别我错了,我走,铁蒺藜、铁蒺藜我不要了,别杀我!” 对战里一旦露了怯,接下来每一招都会招招掣肘。 方才宗意的刀见了血,心里对杀人早已没了恐慌,但她骨子里并不是嗜杀之人,犹豫片刻后便放下了刀。谁知变动忽起,鬼老头不甘此败,手腕藏短匕,携着银光便刺向宗意眼睛。宗意抬刀一挡,短匕撞在荒沉刀身上,竟被二人兵器交接之力震断了! 宗意怒气冲冲地瞪着鬼老头,颇为愤愤:“你竟还敢暗算我!” 鬼老头一击不成,翻身而起拔腿便跑。宗意气急脚步生风欲追,谁知惊变忽起,眼前的视野竟变得模糊,宗意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像是摸到了一层水镜,被她一碰就起了波纹,铺天盖地地漫延。 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与琉璃目落入她眼中后发生的事一样,莫非是琉璃目终于发现她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开始后悔地作妖了? 宗意站在原地犹豫不决,谁知荒沉竟在手中嗡鸣起来,它不停地震颤,宗意几乎抓拿不住。她忽而心生奇怪的感觉,此时此刻登临此地,琉璃目是她能来此的路引,而荒沉便是催促她不断前行的引路人。 她心下忽然平静,鼓起勇气向着水镜的方向走了几步。几乎要伸展到天上去的水镜忽然便破了,碎片纷纷扬扬如大雪般落了下来。 眼前的一切就像看一场黑白电影,宗意的面前忽然出现一个瘦削的男子。他衣衫褴褛,正被几个高大的男人围在中间。 瘦削的男子畏畏缩缩地说:“不是我!不是我!她身体虚弱,本就承受不住你们开的虎狼之药,我为她施针帮她缓解病痛,将她从阎王爷手里救了出来,这才撑到小扁鹊赶来!你们不感谢我便罢了,为何要当街侮辱我!” 其中一个蓄着满脸胡须的大汉吼道:“谁不知道你孟添是这西凉城里最不学无术的混混!你会施针?真是笑掉大牙了!混吃等死混到我们太守府,也不颠颠自己的斤两!” 大汉声音响如雷鸣,孟添捂着耳朵蹲在地上,怀里还揣着方才被他们仍出来的金针。金针透过布 兜扎到他身上,几乎要扎到他心里去。 大汉一脚踹到孟添身上,宗意一声“住手!”刚出口,随着而来的便是荒沉的刀光。但这绝世的名刀狠狠地砍了下去,却如刺进水里,竟从那大汉身上穿了过去。 眼前一切忽起波纹,宗意感觉自己就像被关在鱼缸里的呆头鱼。她试探地伸出手去,纤细的手指穿透了孟添的身体,但孟添却毫无察觉。 宗意茫然起立,身边或冷漠,或繁华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个过客。 几个汉子将孟添按在地上拳打脚踢一通,周围路过的人站在一旁指指点点,却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待得几个大汉心满意足地走了,围观的人群才缓缓散了。孟添躺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 宗意在一旁看着,原来无可奈何的事有这么多。 眼见着那鬼老头对宗意暗下杀手后便跑,谁知宗意踉跄追击两步竟向后仰去。李渡再不管什么武学关键时刻,哀嚎地冲了上去。谁知眼前咻咻窜过两道风似的残影,一道是死不承认自己担心的温慕雪,一道是一本正经的步陈。 温慕雪身体渐渐恢复,把李渡落在身后自是不在话下,但却远不及老狐狸步陈。步陈如谪仙般飘了出去,转眼便到了宗意身边,一把将她捞在怀里。 在一旁埋伏很久的铁卫忽如铁壁般出手,将走投无路的鬼老拦下。 步陈摸着宗意的脉象,说:“气息虽有微弱,但脉象并无不稳。” 温慕雪担忧道:“莫非是琉璃目?” 步陈目光如火,燎地温慕雪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本想让琉璃目帮她恢复体力,谁知这臭女人竟然将琉璃目一刀砍了碎片,碎片全落她眼睛里了”他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小得如蚊子的嗡鸣。但步陈仍是听懂了,此时也没工夫和温慕雪算账,他伸手想撑开宗意的眼睛,谁知手指险险碰到的时候,宗意竟霍然睁眼,那蝉翼似的睫毛扫在步陈的指尖,奇妙的酸麻感从他手指一直荡在了心里。 宗意直起身子,看向鬼老:“你是孟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第19章 昨日之日不可留 宗意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子,没看到一旁步陈怅然若失的表情。怀里的温软快如流星般消逝,不知为何,心底竟翻起了几朵失落的小浪花。 孟添两字如从天而降的巨石,把鬼老从里到外砸个稀碎。 他隐藏在心底数十年的秘密一朝被揭开,仿佛旧痂忽然被撕开,从表皮疼到骨子里。原本他以为自己都遗忘了——在那个白昼如夜晚般寒冷的西凉城里,他蜷缩在人群中由着身体的伤痛到麻木。 鬼老嘎吱嘎吱地笑了起来,朽如树皮的老脸颤颤巍巍。李渡以为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吓得缩着身子躲在温慕雪身后。 鬼老说:“五十年过去了,没想到在入土之前还能听到这个名字。小丫头,你是怎么知道的?说出来。” 明明已是阶下囚,但话语却仍带着高高在上的桀骜。宗意险些以为方才吓得跪下求饶的另有其人,而他仍是那个在街上抱着金针,倔强地不肯落泪的青年。 宗意说:“曾经你为救人而忍受别人的诋毁和挨打,如今你却做着相反的事,将那些无辜的人炼成药人。原本是救人的手却变成了夺命的利器,医者不医心,算什么大夫?” 鬼老哼哧哼哧地说:“我不是大夫,大夫救人,我杀人,我算不得大夫。” 宗意心想算他还有点自知之明,但经历了方才一番幻象,她看着他也没方才那样怒气冲天。 宗意:“虽则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过去,但不是因此便任性妄为伤害他人的理由,被炼成铁蒺藜之人何辜?”一番话说自心中,可方才还沉甸甸的荒沉此时却轻飘飘的,宗意一时竟不知这刀是该扬起,还是就此落下。 铁卫上去将鬼老捆成粽子,但他挣扎着不肯走,仍是咬着问题不放:“小姑娘,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他对于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不会信任任何人,混迹江湖数十年连个朋友都没有。自从品尝了人间悲苦后,他就将自己的脸毁了,告别西凉城,也告别曾经天真的自己。 宗意摇摇头:“我看见的。” 宗意没注意,她话音刚落,步陈便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她原本可以不说,但看了那样的过去后,她犹豫了。宗意甚至觉得自己算上穿越后活了快三十年,脑子从未有今日这般转得如此快过。 她看见了鬼老的过去,曾被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秘密被她轻易便看见了。就像电影里会读心术的巫女一样,莫非是她开启了什么了不得的技能,还有方才步陈身上那若有若无的黑气宗意忽然瞥见温慕雪眼神莫测地看着她,下意识摸向眼睛。 是琉璃目的作用? 她掐着李渡的脸看向他的眼睛,只把李渡看得脸通红,心脏快从口中跳出来,也没再看到那个黑白色的过去。 李渡:“放开!成何体统!” 村里出来的李少侠自从遇见宗意后,对男女之间的礼仪格外重视。 宗意不信邪,又一把拉过温慕雪,掐着小正太的脸,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 温慕雪:“再不放手我就打人了!” 也看不到。 宗意心灰意冷,瞥向步陈。那股子黑气仍未出现,却见步陈眨了眨眼,微微一笑:“换我了?” 宗意:“” 鬼老虽没得到答案,但仍被铁卫强行带走审讯,想必没将魔教的秘辛全番吐出来之前是见不到太阳了。步陈命几个铁卫将宗意等人送回了金乌城。 折腾小半宿,到了步陈包下的茶楼里已经快到寅时。宗意拖着一身疲惫,满脑子混杂着江湖大义和他人的难言之隐,只觉得以前曾经学过的那么丁点深明大义都成了浆糊,和着任性妄为一口吞了。 如果是臭老头遇见了鬼老会怎么办?宗意想到这,思维像野马似的狂奔而出,把方才捡起来的良知全给踩烂了。若是臭老头的话,想必会带着一脸“什么鬼玩意也敢跟我哔哔”的表情,将鬼老剁个稀碎吧? 宗意偶尔也会找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问臭老头,他对此倒是比对宗意练刀有耐心多了,心情好了就回答,偶尔还能举一反三。心情不好了,也能支吾两句,实在答不上来就瞎编。宗意偶尔不那么犯浑了,也会觉得臭老头像是在养闺女似的养她。 “遇见想不透的疑问,就不要勉强多想了。你那小脑袋瓜没比瓜子仁大多少,留点脑子想想怎么练功吧。” 臭老头教了她三样东西——绝世刀法荡沧海,诡秘步法踏西风,以及生生不息运转不休的内力心法“随便学”。 臭老头含糊其辞,扯羊遛马,就是不告诉宗意心法到底叫啥。只说这套心法乃上古炎帝传下来的秘法,不光能延年益寿,还能清心静气荡涤尘身,最终羽化登仙去。 看着他一派宗师模样,宗意点头称是,当天晚上就往他饭里下了点以前留来泻肚的药,让他独自“升仙”去了。 但臭老头确实也没骗她,运转心法的时候的确有荡涤灵魂之感,只身边了无尘物,只身独坐混沌之中,天、地、人都孕育在这套心法里,即刻便喷涌而出似的。 宗意被方才的梦搅得心烦意乱,干脆让内力在体内运转起来。几圈下来,宗意震惊地发现,经脉中的内力像是一股股水流,每次经过双眼的时候,那水流都像遇见了岔路的石头,激起几朵小浪花来,缓慢地融入到双眼里。 落在她眼中,渐渐平和互不干涉的琉璃目忽然躁动起来,那两条红线小蛇又重新出现,竟纠缠到一起,头尾相缠旋转起来,旋涡般吞噬着路过的内力。宗意下意识将内力沉在丹田,可却仍抵不住琉璃目的贪婪。它疯狂地撕咬着她的内力,宗意不甘让它在体内肆意妄为,调动内力与它对抗起来。琉璃目终究受制于宗意本身,能吸收的内力有限,方能转个圆满的旋涡,就被运转的内力打散。 臭老头教的内力心法果然十分神奇,被琉璃目吞噬了这么多,运转起来仍没有任何不适,反倒是活络经脉的畅快之感。而琉璃目被折腾一通颇有些萎靡,无奈地盘在宗意的双目中,不再动弹了。 身体内像安装了一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跑出来折腾一番。宗意不喜欢这种宝剑悬空,随时受制于人的胁迫感,调动心法想将琉璃目一举击破。但琉璃目盘旋在她双眼中,周身笼着一层罩子,凭着宗意现在三脚猫似的功夫,根本无法击溃屏障。 宗意喃喃道:“我待你不薄,你可莫害我。” 琉璃目自降世开始便是人人争夺的奇珍,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见着宗意竟能如此不要脸地说出这话,气得直打颤。但终究是暂时胜不过宗意,便老实了下来任凭宗意瞎折腾,不再动了。 宗意睁开眼,眼里一片血红,像是夜里索命的阎罗。她揉了揉眼睛,爬回床上趴着去了。此时才将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她却觉得过了一个世纪,虽不知为何能看见别人心底的记忆,但宗意却笃定,这一切皆因她眼中的琉璃目。 可若是能看见鬼老的记忆,为何看不见步陈李渡的记忆? 还有那黑气是怎么回事? 难道琉璃目要一辈子都留在她眼睛里,吸收她的内力? 诸多疑问纷至沓来,扰地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折腾到早上店家开了门,吆喝着起了新生意,宗意才沉沉睡去。待到醒来的时候,琉璃目的事全然被抛在脑后。她只记得在梦里,风华无双的帝师带着一群穿着铁甲走路的一路追她到悬崖,要她把琉璃目还回来。琉璃目早已入了她的眼,帝师就要抠了她的眼珠放到国库里供着。她不肯就范,想拿荒沉去砍他们,谁知回过神的功夫,手里的荒沉就变成了李渡,李渡拉着她的胳膊问她为何不肯救李家村的村民,她拼命解释,李渡却不听她说话,转身便走了。 宗意爬起身便追了上去,眼前忽而出现一抹倩影,宗霓遥遥站在远方,眼角流出血泪来,哀怜地问她为什么还不去接她。她伸出手去,即将碰到宗霓手的一刻忽而醒了。 低低的床帏垂下,有一半都被她的脚压住,欲撕不撕地抻平了。她半个身子都悬在床外,再偏一分就要掉到地上。此时霍然回神,她脚下一空,命中注定地摔到了地上,还拽掉了半个床帏。 而方才的梦瞬息而过,宗霓满是血泪的脸仍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天将入夜,腹鸣如鼓,宗意才回过神来,轻轻地揉着压痛的胳膊,从倒塌的床帏中爬起来找吃的。蓦地,她扭头看向床头的荒沉,这把锋利无匹的神兵利器静静地躺在床边,收起睥睨的锋锐后反而被点点晃动的烛光映地温和柔软。她犹豫片刻,将荒沉攥在手里离开了客房。 温慕雪听到隔壁的动静,知道是宗意醒了,便在门口等着。他耳畔尽是方才与步陈说过的话,此时见到宗意出来,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跟审阅官兵似的上下打量一番,对着她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又回屋去了,留下宗意满头雾水。 温少爷不会跟小鸡似的,一天见不着老母鸡便心慌气短睡不着吧? “咕叽——”宗意饿得肚子叫个不停,但看了看手里荒沉,还是决定先去找到步陈。 她不认路,跑去大堂拦了个店小二。店小二忙了一天正昏沉着,见着迎面走过来一只满头乱发的老母鸡,恍惚间以为昨夜杀的鸡那把刀来寻仇,险些吓得坐地上。听得宗意嗡嗡地问着,只抖着说二楼他也上不去,让宗意自己去找。宗意寻了片刻也没看见步陈,正想回去的时候,却见步陈推门而出,与她碰了个对面。 步陈眼神从她乱糟糟的头发缓缓滑到荒沉上,轻声问道:“有事?” 宗意点了点头:“这刀”她犹豫片刻,颇为舍不得地将刀举到步陈面前:“还给你!” 步陈似是早已想到,轻笑一声招了招手:“进来吧。” 宗意仔细回忆古代闺阁中的女子该如何应对陌生男子的邀约,愣了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以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为借口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帝师大人的书房。 茶楼本就清净,书房没怎么布置就足够清幽寂静。宗意努力克制自己的眼神不要乱瞟,坚定地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余光瞥见步陈停在桌边,才又一次将刀举过眉眼说:“还你。” 步陈没接,取了茶盏倒了杯茶,推到宗意面前:“请坐。” 宗意观着这杯茶极其烫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干脆一屁股坐下了,低着头眼睛盯着脚尖老老实实地不敢动。步陈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她那根自出破庙起就一直跳动不停的反筋到了步陈面前,老实跟兔子遇见狼似的。更别说在梦里,这人还带了一群小弟要挖她眼睛。 风华绝代的帝师大人从来只见过到了他面前要么谄媚低眉的,要么暴跳如雷欲杀他后快的,或者同朝为官一打照面就磨牙的,但还没见过这种老老实实动都不敢动的。 唔,跟那个和翁明雪打得上蹿下跳的女侠完全是两个人嘛! 宗意磨蹭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荒沉还给你。” 步陈明知故问:“为何?” 宗意摸了摸荒沉的鞘,说来奇怪,荒沉与其他的利器不同,入手温和。合上鞘后仿佛一件制作精良的艺术品,温和谦逊,绝非随着前朝的皇帝戎马倥偬参与天下征夺的神兵。 宗意说:“荒沉是绝世名刀,名刀配豪侠,那些扬名武林的刀客比我更适合它。再者,它经历了烽烟铁甲、白骨露野的时代,随着扬名四海的皇帝收复天下。跟着我,有点委屈它了。” 步陈:“你可知,容征帝得到荒沉的时候还是个年仅十五岁、只知道在宅院里同那些贵族家的纨绔们斗蟋蟀的孩子王,连齐歌城门都没出过。遇见景贤皇后之前,容征帝每天睁开眼起了床,便是约上一群狐朋狗友跑去齐歌城南边的小院子里翻找还没被抓走的虫子,十分没出息。” 他丝毫不觉对于前朝的皇帝如此置喙是如此大逆不道,语气嘲讽地像是在讨论家门口光屁股乱惹事的熊孩子。 “景贤皇后则不同。她身世坎坷,自小便流落江湖,误打误撞拜了个不知名的铁匠为师,学了些打铁功夫,打造出的第一把刀便是荒沉。那时候的荒沉还不如把菜刀,只消砍一刀木头,便能有这么大——的豁口。” 步陈用手划了个碗大的豁口,足足能够两把荒沉平着放进去。 宗意:“” 步陈:“你别不信,容征帝第一次看见荒沉的时候,还以为那是口被压平的锅。” 宗意摸了摸荒沉,心疼这把刀的身世比她还曲折。 步陈眼神忽然飘远,像是回到了那个群英并起,以天下为棋局纵横捭阖的年代:“后来,景贤皇后亲自捧炭重铸荒沉,将它赠给容征帝防身。容征帝一向用不惯刀,只将它佩戴在腰间当个护身符似的小玩意。谁知那一战大苍倾尽全力,反咬一击,险些将容征帝等人覆灭在流芳城,容征帝硬是靠着这把荒沉斩杀敌军,逃了出来。” 宗意:“那他真的很厉害。” 似是在夸刀,又似是在夸容征帝,步陈心下了然,眼神温和地落在她身上:“莫欺少年穷,纵然是扬名四海的帝王也有年幼无知的过去。名刀配豪侠是不错,但江湖中也有无数的神兵落在普通人手中,只能无可奈何地成为收藏在柜子里落灰的传家宝,终其一生再无出鞘之日。” 宗意忽然抬头看着步陈,眼神中的光芒灼灼逼人,她说:“可若是荒沉不想成为杀人的利器,只想当个平平淡淡的传家宝怎么办?”她的话乍听起来有些天真,但步陈还是听出她话里潜藏着一点希冀。 她不知道能不能找回妹妹,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到家里。她原本也只是一个想安安稳稳过自己小生活的普通人,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甩着一身不熟练的刀法行侠仗义。也从未想到当她手中的刀真的夺了人命的时候,她身体里的血液竟然在沸腾,在燃烧。 甚至在梦里,那些人都没有来找她报仇,这是不是说她天生便不是什么善良的好人,表面的平淡其实只是她凶恶面具的伪装。 宗意忽然开始恐慌了。 步陈道:“刀乃百兵之胆,它的刀身扛得起一腔热血,刀尖挑地住人间太平。相信自己的刀,刀客在有刀的时候,是不会胆怯的。” 他一番话如狂风席卷落叶,竟一瞬间便将宗意心底的杂念扫了个干净。宗意刚要表达自己的感激,却听步陈话音一转,说道:“荒沉上辈子跟着个满身臭汗的男子走南闯北,有没有怨恨我不知晓。但若它能开口说话,下辈子能陪着一个俏丽的美人儿,想必定会心悦地高歌三天。” 顶着鸡窝头,毫无形象可言的“俏丽美人儿”面无表情地抬头瞟了一眼步陈,这个帝师并不像传言里所说的那样天下无双,反而跟街边对着女生吹口哨的流氓小混混似的。 但能留下荒沉,宗意仍是欣喜的。没有刀客会不喜欢名刀,宗意虽然买不起,但也知道能得到这样一把刀,仅是有钱还不够,还要有缘分。 自己定不能玷污了名刀之威名,宗意忽觉肩上的重任更沉重了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第20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离武林大会开始还有半个月,此刻正是金乌城最热闹的时候。街头随便遛一遛都能遇见“武林传说”中的人物,那些被张口说尽兴亡事的说书人编成话本子的大侠们,此刻有不少都戴着草帽满街晃悠,琢磨着买点特产回家。偶能遇见几个胆大的跑上去拜个师,几番骚扰下来大侠们自顾不暇,纷纷抱着买的特产一溜烟似的窜回客栈去,个顶个地开始比起轻功步法来。 而这最热闹的,当属数日前曾被翁明雪大闹一场的云溪客栈,此刻正客满如云,想挤进去要盘花生米听曲儿都得排号。恰逢清歌坊的坊主与武林盟管家季长青有几分因缘,便受了邀约来金乌城助兴,正住在这云溪客栈里。客栈老板腆着老脸去求了坊主好几日,这才答应了过来帮忙唱曲“江湖事”。 说到这“江湖事”,可是比那给江湖武林写志奇的本子还要出名。它不写侠客们策马江湖的恣意潇洒,亦不写惩奸除恶扬名立万的江湖名侠,对流连红尘美人榻上舞的风流客更是不感兴趣。这江湖事出自快笔惊鸿之手,自称要写成“纵横江湖溯源千年独一份”的“江湖八卦奇志”。所写故事包括浮屠铁骑在大雪纷飞的北疆一周能洗几次澡、大梁帝师步陈拒绝长公主几次求亲、“一武定乾坤,双花伴玉颜”所写的五个人中到底有几角恋、“鬼刀”尉迟恭长了几只手云云。 这折江湖事正说到大苍楚帝欲将流云公主楚了了嫁与容征帝,带来陪嫁的七十二个天下难寻的美人儿还没进城,便被景贤皇后带人给砍回家的事。 此时那台上的薄纱刚落,清歌坊的姑娘们笼着面纱抱着琵琶从天而降,仿佛壁画里的仙女下凡,看得观众们眼睛都直了。长长的飘带凌空飞起,两头被穿着红衣的姑娘拉直在台上,忽而落下打着竹伞的姑娘,旋转着脚尖踩在飘带上,将油纸糊的伞往空中一扔,人如敏捷的兔子般跃到空中正踩到伞上。伞从扔起到落下统共不到两个眨眼,却只见那姑娘扬起衣袖竟在飘飘落下的伞上顾盼回眸,桃脂点成的眸子透着欲说还休的旖旎缠绵,在场的少年侠客们纷纷叫好。 伞柄点地的一刻,台子上的姑娘们振袖而起,百鸟朝凤般跃至上空,忽而空中垂下数十道飘,一人卷一条,竟在空中荡了起来。花香与美人儿扑面而来,金银珠宝扔了满盘,小二艰难地从看客身边挤了出来,盘子里放的金锭子够他们客栈吃一辈子了。 旁的客人都站起来叫好,还有不少路过的正扒着前面的人踮脚看。倒是角落里坐了一桌客人,津津有味地嗑着瓜子瞄着飞来飞去的飘带——前面挡着的人太多,姑娘根本瞅不见。 见着小二过来要赏钱,客人便从袖子里摸了半晌,搜刮出两个铜板扔上去。小二这一路过来收的全是金锭宝珠,这么寒碜的赏钱还是头回见,当即便多瞅了几眼这几个人模狗样的客人。 那姑娘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衫,分了几绺头发拢在头顶,簪了个点缀着珠翠的小玉簪,是个近来流行的垂髻。她虽然怀里抱着一把刀,但小巧的脸配着弯起的眉眼极为惹人爱怜,看起来就像是个刀客身边捧茶的小侍女。 她边上坐了个小少爷,衣袖上绣着银线,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衣袖褶的阴影,颇为低调的尊贵。小少爷对姑娘们的表演很没兴致,嗑了瓜子壳拿来摆画玩,不多时就摆了个带两撇胡子的小人,脑袋上顶了口锅,看着就像走在半路被锅砸了。 再仔细一看,这瓜子摆的小人的脸与身边的公子颇为相似,只是这公子没有那两撇猥琐的胡子。他坐在此处,衣着华贵,端是一派气魄非凡的样子,样貌如那天上的神仙似的,一双曜石般的眸子将人心魂都吸引了去,正拿着一把绣金的扇子在手心有一搭无一搭地打着。边上看热闹的姑娘们隔一会儿便看向这边,讨论着这是哪里来的贵公子。 看着也不像是穷人啊,小二在心里嫌弃地撇撇嘴,但面子上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 小二道:“客人是要来壶糙茶吗?不巧,今儿个有清歌坊坐镇,掌柜的让上的都是五两银子一壶的好茶。但来者即是客,我这就给客人端茶去,您几个在这喝完,也可去赏赏金乌城的景。前面那条街叫藏真街,店面里有不少好宝贝正等着客观几个去打眼呢!” 连赶人走的话都说得情真意切,这几个客人对视一眼颇为不好意思,又在身上摸了半天,多放了俩铜板上去。小二气得魂魄出窍,端着银盘就走,还将边上没人坐的椅子往桌边踢了踢。 跟着掌柜在这鱼龙混杂的金乌城里风里雨里十几年也会看走眼的小二没想到,这江湖事里写过的几个主角,这边坐了俩。 宗意纤指一捏便按出了瓜子仁,没多会儿就嗑完了一盘,源源不断地给摆瓜子小人的温慕雪提供瓜子壳。 宗意:“刚才小二走的时候,眼神比我那刀还锋利,想要剜了人似的。你们两个这么尊贵的身份,出门也不知道带几两银子?” 温慕雪抖了抖衣袖,一副两袖清风的样子:“有人带就行。”这位爷一看就是路边看中什么,便有人赶着来送钱的主儿,自己带钱根本不可能。宗意也明白这个道理,索性脸皮够厚,也就无所谓了,津津有味看起表演来。 宗意:“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也不知这几个姑娘练了多少年才练成这样。”说完眼珠转了转,询问温慕雪:“要不我以后也去找个杂耍班子讨个活计去耍大刀吧,一天约莫能赚二十个铜钱!” 温慕雪十分稳重,将瓜子壳小人的鼻子重新定型:“光会耍大刀可不行,你还要会胸口碎大石、火中吞刀子,甚至偶尔还要被关在黑盒子里被砍上几刀,砍完还得拉开给看客们欣赏一下身首分家。” 宗意低头瞅了眼胸口,犹豫片刻正想说话,忽见边上一直没出声的那位一扇子将桌上的瓜子壳吹了温慕雪满脸,甚至还有几片粘在了温慕雪脸颊上。温慕雪内力虽然勉强恢复了几成,但谁知他忽然出手偷袭,毫无防备之下被欺负个人仰马翻。 欺负小孩的大梁明玉颜嘲笑道:“温少爷想看杂耍?这还不简单,一会儿回去就让铁卫去找杂耍班子,定要让温少爷感受下‘身、首、分、家’。” 他一字一顿念得杀气腾腾,温慕雪嗫嚅半晌将脸上的瓜子壳捻了下来,往身后人的脑袋上一扔,不说话了。 这三人在茶楼里休养两天便有些不耐烦,也没通知铁卫跟着就跑了出来。此时在云溪客栈这边听着小曲,心里盘算各自的心事。 忽听边上一片嘈杂,原来是清歌坊的花魁从楼上缓缓步了下来。 “那可是‘双花’之一的秦之之姑娘!今日竟然有幸一见,我不是在做梦吧?!” “秦姑娘一直在齐歌城里,没想到会跟着清歌坊来金乌城!原本以为能听到快笔惊鸿的曲子就足够了,谁知道还能见到秦姑娘!秦姑娘!秦姑娘!我在这!秦姑娘!” 几个书生在一旁上蹿下跳地喊着,宗意怔怔地看着古代追星现场,不禁也有些想看一下这秦姑娘是怎样的绝世容颜。 温慕雪在一旁淡淡说道:“她有什么好看的,你去了齐歌城,每天都能在清歌坊的楼底下看见她弹琴,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捡着她扔下来的手帕呢!” 宗意用“真人不露相”的眼神,充满钦佩地投向温慕雪:“你莫不是在谎报年龄吧?现代那些明星最喜欢谎报年龄了现在看来,莫非你已经二十一了?” 温慕雪气得拍桌子:“你瞎说什么呢!我没去过,是听王府家里的侍从说的!我洁身自好,从不沾染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你身边这个人模狗样的,说不定成天和勾栏院的姑娘们厮混,经验丰富呢!不信你问他!”温慕雪祸水东引,步陈无辜被拉下水,当即抬了抬眼皮,深沉地看向温慕雪:“你爹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去?” 一句话如同给瞎叫唤的老鸹堵上嘴,温慕雪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看步陈那边,反而戳了戳宗意的胳膊道:“就知道吃,不知道瓜子吃多了烧心吗?” 宗意将荒沉抽了出来,明晃晃的刀光险些将温慕雪晃晕了。 温慕雪心道:“行吧,这一男一女都不好欺负,还是李渡可爱些,口才不行武功不行,明显是好欺负的。可惜李渡关在茶楼里死活不肯出来,倒是少了些乐趣。” 这三人靠着几个铜板赖在人家的客栈里死活不肯走,忽听边上起了骚乱。几个人竟为了抢秦之之方才摸过的茶盏打了起来,边上人太多,拳脚施展不起来,一个火气大的当即掀了桌子。谁知对方带了兵器出来,将那可怜见的桌子一剑劈碎了。边上的无辜群众纷纷躲开四散纷飞的碎木头,宗意眉眼不动,将荒沉扔起一刀抽出,身边的人谁也没看清这刀光是怎么闪的,却觉眼前出现一个屏障,将碎木屑挡在身外,忽而又将刀收回鞘中。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颇有一代宗师之风。 江湖中无人不想结交武功卓绝之士,当下便有几个人犹豫着向前拜见。谁知正看着清歌坊表演的人潮忽然被断,纷纷向两侧避开。而人群中缓缓步出一人,如万人朝拜的神女,正闪着神光出现在宗意面前。 神女拢了拢鬓发,对着宗意行礼道:“之之今日的入幕之宾,便是这位姑娘。” 宗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第21章 似是故人来 一众跟随秦之之来到金乌城的迷弟顿时哗然了。 美人选婿不可怕,可怕的是美人选了个窈窕靓丽的小姑娘当婿。 宗意第一次感受到何谓“芒刺在背”。 周遭的目光钉子似的钉在宗意身上,动辄便刺入骨头缝里。但面对着这样弱柳扶风的美人儿和身边拥趸灼热的视线,宗意将将吞下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你哪位”。 “姑娘似乎不高兴?”秦之之攥着手帕立在一旁,打量的目光缱绻地落在宗意身上,若是宗意敢点头,怕是贵如金豆子的眼泪立刻便能落下来。 宗意脊背一凉,她甚至能感受到人体围墙后面已经立起了无数刀锋,正等着她开口说不高兴的一刻就捅刀子。 宗意还没开口,却听啪嚓一声,步陈用扇柄将倒霉的杯子戳到了地上,碎了个四仰八叉。茶盏刚满上滚烫的茶水,此刻正冒着热气一窝蜂扑到了秦之之的裙角,蒸腾起的水汽将美人儿都蒸地朦胧了。 迷弟们瞬间将杀人的目光射向步陈,宗意无声地松了口气。 步陈高声道:“哎哟,对不住,手滑了。” 声音拔高,语调却四平八稳,没看出一点道歉的意思。但步陈天生一派尊贵气质,容颜俊秀无俦,便是坐在此处,路过的人都不自觉地远离几分,生怕惊扰了贵人。此刻饶是步陈故意找茬,但诸位迷弟也没敢像瞪宗意那样用目光杀死步陈。 秦之之对着步陈恭敬行礼道:“谢大人赐茶,之之愧不敢受。难怪今早起来,便见那报喜鸟在枝头叫了三声,原来大人也来了金乌城。若早知大人在这里,便是给之之十个胆子,也不敢惊扰大人的清净。” 秦之之说得温柔又客气,但宗意总觉得她像是在说步陈是个扫把星,早知步陈在这,她宁可蹲在家里扔手帕,也不来这惹一身晦气。 温慕雪在一旁毫不留情嘲笑出声。 今儿个倒春寒,众人纷纷多穿了些衣服。此时步陈一把打开扇子,扇了股凉气,倒把一旁的宗意扇了个寒颤。 步陈说道:“秦姑娘艳名冠天下,能见着姑娘是在下的福气。但我这妹子年幼无知,才刚出家门没见过世面,若是惊扰了姑娘,还望姑娘能给我一个薄面。若是姑娘信得过我,待回了京城,我定会为姑娘摆擂选婿,可比这客栈里随手一点更配得上姑娘的倾城容颜。” 秦之之眼泪说来就来,变脸比演戏地还快:“我知公子是看不起我卑微的身份,之之自进了清歌坊,便没想过能有一天遇到心仪的良人。今日一见姑娘,我恍惚间又想起了那失散多年的妹子,心下不免激动些。但我身在红尘苑,自是不好拉着一个清白姑娘去房里,只好找了个借口,谁知呜呜呜,是之之配不上,没想到姑娘是公子您的妹子,是之之冒失了。” 她呜咽着说话,挡在手帕后的眼神余光却落在步陈身上,目光胶着。 美人落泪,杀伤力堪比大苍大宣联手攻梁。 迷弟们纷纷叫骂起来,但终究多是些书生,骂爹骂娘说不出口,倒是些之乎者也倒豆子似的蹦出来,听得宗意一愣一愣的。 步陈站起身,对着秦之之和诸位迷弟一揖道:“秦姑娘与舍妹一见如故,是舍妹之荣幸。小弟比秦姑娘小一岁,今日便沾了小妹的光,称姑娘一声姐姐。相逢即是有缘,待得金乌城武林大会结束后,小弟定在齐歌城内为秦姐姐设下群贤台,为姐姐觅得良婿,让姐姐后半生有人可依,有人可懂。当然,姐姐的妹子便是我的妹子,秦姐姐不必担心,小弟定会为你找到离散多年的妹妹。” 这下不光秦之之愣了,连温慕雪和宗意都愣了。 四周咒骂骤然转变成一片叫好声,众人都沸腾了,还以为此生泡到美人无望,谁知峰回路转,美人还是有机会的!当下看向步陈的眼神都柔和了很多,就差冲上去搂肩膀称兄道弟了。 秦之之嗫嚅半晌没说话,身后忽然传来咳嗽声,将她的心魂拉了回来,才脸色苍白地行礼道:“多谢公子,姐姐一声实在愧不敢当,公子称我为之之便好。” 温慕雪心想:“老狐狸出手就是不一样,人家姑娘家最怕提年龄,他倒好,不光提了,还说要认姐姐,谁敢当他姐姐,不想活了吗?别人不知道步陈是谁,但秦之之在齐歌城这么多年,什么皇亲国戚没见过?便是皇帝老母亲过生日,都要请清歌坊进宫唱小曲去。步陈在齐歌城一人之下,说一不二,他今日这么说,便是定了此事。可怜这秦之之一个柔弱美人,惹谁不好,偏偏来惹宗意。” 史上最无辜的始作俑者宗意拽了拽步陈衣角,低声道:“等会儿他们冲上来,你们先跑,我掩护!” 饶是步陈也没反应过来:“什么?” 宗意恨铁不成钢:“你这么欺负人家小姑娘,不怕迷弟们冲上来揍你啊!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虽然前几日轻功和甩袖子用的挺好,别的拳脚功夫可不一定啊!你长这么好看,脸可不能被打坏了。” 宗意话说的乱七八糟,但步陈精准地剥离了嫌弃捕捉到重点:“你说我长得好看?” 宗意心想:“这不是废话吗?不好看的话,西陵城一战士兵们凭啥就看了一眼你的脸,惊为天人,乖乖滚回老家去了。” 当下便敷衍地点点头:“好看,好看!” 步陈登时心情美好,看着秦之之也没了厌恶。 秦之之银牙咬在唇上,仍是不肯放弃。她余光瞥向角落,却见方才咳嗽的那人正对着她打手势,让她赶紧离开。可她又不甘心地看向步陈,却见步陈压根没再想搭理她,眼神温和又专注地落在宗意身上,两人正因着容貌和实力的问题在小声争吵着。 这一幕刺激到了秦之之,她心底的怒火瞬息燎原。 秦之之低声道:“姑娘,还请上楼一叙。” 说罢对着宗意眨眨眼,琉璃似的眸子闪着温润的光,竟为她增添了几分俏皮。这样颇不做作的勾人,连宗意都有些心猿意马,身边的男子早已齐齐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下凡的仙子。 怪不得用过的一个杯盏都能引来无数人为之头破血流,大梁第一美人之名名不虚传。 步陈眸光锋利,刀片似的剐在秦之之身上。 宗意犹豫着没回答,她和秦之之一样,也在寻找她的妹妹。若说能体会她的心情,宗意倒还颇有惺惺相惜之感,但秦之之此番前来,神情凄切地诉说苦难,倒让她觉得有些不妥。 有点像鸿门宴。 等不到宗意的回答,秦之之步移生莲般踱了过来。 她腰身极细,走起路来当真是弱柳扶风。大抵是身边围着的臭汗淋漓的汉子太多,将附近清新的空气都阻隔开,周遭几米开外连风都静止了。这娇滴滴的美人儿没受过这样的苦,只觉得心口憋闷,脚下不稳晃了片刻。宗意下意识伸出手去扶,没注意到这虚弱的美人不留痕迹地避开了身边人的扶持,反而落到了她的臂弯里。 宗意扶着她,宛若烫手山芋一样不知该如何是好,身边人的目光都快将她射穿了。秦之之大抵也觉得这样不好,对着宗意抱歉一笑,抬起身时,宗意只觉她那樱唇吐着兰香,一个字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耳朵里。 “你” “我?”宗意心下奇怪,这美人莫名其妙调戏她就罢了,还想碰瓷不成? 谁知秦之之转身的时候,忽然提起裙角,还用手指勾了勾裙角的一朵芍药花。这清歌坊的花魁确实不一般,一个小动作便能撩地人心猿意马。随后跳舞般脚步轻点,轻巧地转了个圈,又对着宗意笑了笑,转身便上了楼去。因旋转扬起的发丝阻隔了步陈深沉若漩涡的目光。 “老天!秦姑娘今日所穿竟是轻霓!还是罗家小姐绣了小芍药的绫罗轻软!” “什么?是轻霓!” “原来秦姑娘是打算来跳霓裳舞的?哎!可惜!” “可惜什么?这位公子不是说要帮秦姑娘在齐歌城设擂台选婿?到时肯定能见到秦姑娘穿着轻霓跳霓裳舞!” 迷弟们纷纷被点燃,簇拥着秦之之上了楼。 最终抢得茶盏的幸运儿长长的吁出口气,擦了擦汗道:“虽然今日没能见到之之姑娘的霓裳舞,但能抢到茶盏也是极好的。待会儿回了家后便恭在祖庙里,那边清净不会有人去打扰。” 他家的祖宗要是知道,后代出来这么个见色忘孝的缺德玩意,大抵会气得掀飞棺材板。 其他人用艳羡的眼光看着他怀里鼓鼓囊囊的茶盏道:“今日见着之之姑娘穿了轻霓,以为能见到十年前名震齐歌城的霓裳舞呢,谁知就是下来唱了个曲。” “快笔惊鸿的江湖事平日里也听不到,你就知足吧!”几个迷弟相互抱着肩膀走了,走之前还对着步陈恭敬地行礼,一点都不像方才中气十足咒骂他的样子。 宗意却像是在寒冬腊月被扔进了冰河涮了两圈,然后将她吊在打铁的火炉子里甩干。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脸色忽明忽暗。 原来秦之之方才说的不是“你”,她勾了勾裙角也不是下意识的小动作,她想说的——是“霓”,“霓裳舞”的“霓”。 宗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第22章 魔教圣女 夜晚的幽冥城像头蛰伏在幽林深处的野狼, 此时恰逢残月,那高悬的明月似是笼上了一层猩红色的薄纱, 远远看去野狼正眯着一双狭长的眼睛,阴森地盯着每一个人。 幽冥城至今还有宵禁, 夜半只有打更和巡逻的人在路上小声交谈着, 探照灯似的目光扫在巷道里,让人想起路边觅食的野狗。 此时幽冥城的东北角,几个护卫正在争着抢着去地牢送饭,险些将食盒都扔到地上。 “昨儿是你去的,今天该轮到我!” “滚你妈的,老子昨天在家打婆娘训儿子,大门都没出!今天轮到我值班,这饭得由我来送!” “啐!你这管不住的老王八, 家里有婆娘还惦记别的,也不知道给哥几个留着点?去去去, 反正今儿个你不能去,回去睡你婆娘去!” “快入土的婆娘有什么好睡的,你要就给你!老子好几天没去地牢了,合该轮到我了!” 几个护卫叽叽喳喳争吵着,边上过来几个巡逻卫, 见此情景吼道:“作死等不到天亮,都在这堆着等下崽呢?这是什么地方, 轮得到你们吵闹!若是惊扰了教主休息, 让你们脑袋塞倒着走!” 护卫连声说是, 嘟囔着“你的声音最大”,但也不敢大声喊出来,只闷头拎了食盒便往地牢跑去。 几个护卫叮叮咣咣打了一架,赢了去地牢名额的正是那家里有婆娘的老丁。老丁早年来幽冥城寻找活计,钱没赚到却没少挨揍,失意之下回了老家娶了同村的姑娘。结果没过几年老天爷跟他作对,家里田地收成不好,儿子却跟下蛋似的生了四个,家里几个小崽子算上个婆娘都要靠着他吃饭。没辙,只能又带了全家来了幽冥城,给这里管事的塞了点银钱,进来当个看地牢的巡逻。 谁能想到,这在阴冷的地牢里没日没夜地盯着,反而是个肥差! 老丁推开年久失修的地牢门,锁链一直垂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将门向后一推,左右瞄了瞄没人,拿起墙上烧半截的火把,一瘸一拐地向着地牢里面走去。 这地牢阴森可怖,时不时还有水珠滴下,打得火苗一哆嗦。老丁对这很熟悉,七拐八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小水坑将他裤脚都浸湿了也不介意,心下焦急恨不得长了翅膀飞进去。 这地牢的通道狭长难走,但说来也奇怪,一直走到地牢的尽头才见到一间牢房。 “啪嗒——” 水滴在水坑里,将火把光映出来的地道残影打碎。老丁急迫地窜到地牢前,一双黑糊糊的手正哆哆嗦嗦地摸着怀里的钥匙。 而深埋在地下的地牢里,只关了一个小女孩。 那女孩穿着一身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裙子,半蹲在地上用手里的木棍在画着什么,她薄弱地像个衣架子,看起来也就八九岁,仿佛误入此地的小老鼠。 听到地牢锁链被打开的声音,她吓得立刻扔了木棍,躲在角落的稻草堆里恨不能和潮虫似的顺着缝隙逃走。 老丁一张大脸仿佛漏了脚趾的破草鞋,张开嘴漏风的大板牙上还粘着两片菜叶。他将食盒放在牢门口,搓着手向小女孩走来:“别怕,别怕!我不是坏人,你还记得我不?我昨天刚来过!” 小女孩闭着眼,狠狠咬着嘴唇,拼命缩在原地。背在身后的手在稻草堆里摸索着,摸了许久才摸到一块冷硬的东西,狂跳的心才冷静下来。 老丁左右瞅瞅也没见到人,干脆一把抓住小女孩的脚腕。她腿极细,握在手中堪比那小木棍。老丁似乎极其享受小女孩的挣扎,任由小女孩拍打在他身上——反正跟挠痒痒差不多。 老丁:“你老实点听话,我不会害你!乖啊,乖”他一边说着一边摸索,却见小女孩忽然挺起身子迎了上来,老丁心下惊喜万分,还没开口,忽然后颈处一阵剧痛,像是被一根铁棍捅了个对穿。 风从后脖灌进喉咙里,老丁双眼充血,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他想扑上来抓住小女孩,却见那女孩满眼含泪,用了全身的力气一脚踹在他脸上,蛮力之下竟将他踹倒在一边。老丁趴在地上抽搐,血如喷泉似的从他脖颈间汩汩流出。 忽然,老丁霍然抬头,那空洞的双眼咬在女孩的身上,女孩吓得尖叫起来,靠着墙壁拼命缩。就在老丁的指尖即将碰到她脚的时候,他的头猝然折了下去,身体一绷,不动了。 危机暂时解除,小女孩捂着脸跪在地上。还有些温热的血缓缓流过来,将她拖到地上的裙子都染了颜色。 她呜咽着,像头无家可归的小兽:“姐,你在哪?你什么时候才能来救我?” 金乌城南毗虬龙江,过了虬龙江便是大宣。 虬龙江江水湍急,此时正临春汛,江流水量暴涨。江流咆哮着、重重地冲在岸上,将岸边的怪岩拍得进退两难。 此时明月掩云间,月光细碎又黯淡,投在伸展枝丫的树间,怪影嶙峋让人看了便有些害怕。树下卧了一个人,他穿着长长的斗篷,兜帽遮住了脸,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便忽然抖动一下。老鸹嘶鸣着落在他身边的树杈上,歪着脑袋看着这林间的不速之客。 忽而,他就像被猛兽狠狠地咬了一口,全身一震整个人直直地弹了起来,吓得老鸹哀嚎着飞了起来顺带惊起一片黑鸦,惨叫着围着树林打转。 他捂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因方才的动作导致兜帽掉了下来。月光倾泻在她发间,长发如流水般一泻而下,竟是个女子。 她摸了一把满是冷汗的脖颈,喃喃道:“死了这么多年还不消停,早知当日就该把他钉死在棺材里,捆上符咒扔进虬龙江。” 女子正扶着一旁的树喘粗气,忽然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重新戴上兜帽,躲进林子里不见了。 怪岩上出现几个身影,他们凑一块小声交谈一番,又向着身后一吆喝。几个人艰难地抬了数个包裹,低声喊着号子高高举起,重重地扔到了江里。 虬龙江江水奔泻而下,喘气的功夫那沉重的包裹便被江水吞噬。他们来来回回跑了足有七八趟,才把包裹都扔光了。其中一人拭了额头的汗,将毛巾往脖颈间一挂,压着嗓子说道:“大哥,这是今天最后一批了吧?” 被喊做大哥的人看着年纪倒也不大,但自额头到下颌贯穿着一道疤,整个人看起来狰狞可怖。他紧了紧衣服,道:“今天就到这,晚上好好休息,明儿还有一批。” 数人中有个年纪最小的,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方才的活计将他累得有点虚脱,此时正坐在石头上揉着胳膊喘粗气。听到老大的话登时蹦了起来,惊叫道:“怎么还有!那老女人有完没完,一晚上要杀几个男人才过瘾!我看早晚有一天,这大宣的男人都得被她杀没了!” 老大忽然出手,一把抓住少年的衣襟,将他举了起来重重地扔在怪岩上,再远一尺就要掉下虬龙江了。少年吓得满身是汗,那老大骂道:“小王八犊子,就你长嘴了?年纪轻轻就活腻歪了,想死滚你的鸡窝里死去,别碍了老子的眼!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质疑圣女?管好你的嘴,下次再听见你冒犯圣女,老子就把你也扔进虬龙江!” 有人打圆场:“唉老大!别生气!他年纪小不懂事,反正这附近也没人能听见,都是自己人!你们——都不许说出去,听见没?哎老大,得了得了,大家都累一晚上了,赶紧回去吧。” 疤面汉子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少年闷声抬手擦掉胳膊擦破的血,垂着头跟在他们后面离开了怪岩。 那打圆场的人留在后面,拍了拍少年的头说:“你这孩子,不是不知老大的性子,干啥还去惹他?” 少年不服气道:“他们占据幽冥城这么多年就没干过好事!成天不是抓大人去吃‘药’,就是抓孩子去当‘药’喂了。几天前,隔壁的小五子就被带走了,他娘急得一病不起,今早人就没了。哥,你说我们会不会有一天也被带走啊?” 那人安慰说:“瞎说啥!就算被抓走了,老大也会去救我们,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小脑袋整天就知道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他见那少年还在闷头瞎琢磨,猛然出手拍他的脑袋,将他打得险些摔地上,“别想了,赶紧走,你娘还在家等你呢。” 少年揉着脑袋跟在后面,心里的石头并未落地。他们谁也没注意,怪岩后面忽然步出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她摸了摸心口,又看了看他们的背影,明亮的眸子在凄惨的月光下竟透着一股诡异的红。 一行人顶着月光,轻车熟路地绕过杂草荆棘,走了两刻钟才见着城墙。老大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令牌给守城的人仔细查验,又低头哈腰地说了半晌好话,才一甩手带着人进了城里。 此时的幽冥城灯火通明,宛若白昼。城中正举办酒宴,从城门口一路摆到了前门城楼,小少年回了城里见了灯火,方觉今日夜里有些寒冷,吸了吸鼻子问:“老大,我能回家吗?我娘还在等着我。” 老大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滚!” 少年哎了一声,跟其他人打了招呼,啪嗒啪嗒地向着城西跑去。城西住的多是普通人,没有参加晚宴的地位。幽冥城有夜禁,此时正好有巡逻的经过,少年闻声向边上一跳,躲在草丛里等着巡逻卫过去。他身量比同龄的少年还要小,跳进草丛里就像跑了只野猫。巡逻的只当没看见,草草地转了一圈,就呵着热气打算去城东混二两酒暖暖身子。 少年见人走了,便轻巧地跳了出来,在弄堂里左跑右跳,踩着一个破旧的木箱子翻墙进了一间小屋。屋里暗沉沉的,没有丝毫亮光,他的屋子又窄又小,门口还摆了一堆忘记收的青菜辣椒。他抬腿跳了过去,刚想关上门,却见眼前笼罩一层黑影,一只手罩了下来。 那手上涂着鲜红的丹蔻,迎着惨淡的月光,仿佛地狱里的鬼怪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咔哒,是骨骼断裂的声音,在凄静的夜里就像踩断了一枝枯枝。 少年的表情定格在一瞬间的怔楞,那双灵动的眸子渐渐染上一层氤氲的死气。而他的脖子歪楞在一侧,被那只纤细手轻而易举地扭断。她一击得手,却没丢掉他的尸体。沉寂片刻后,只见尸体上笼上一层红光,似是引来了幽冥地府的冥火,身上竟冒出了一股股热气。那热气灵活地飞上空中,只得了一息的自由便尽数被那手的主人纳入了掌心。 这股热气算不得好药,但缓和身体已是足够。她轻轻地舒了口气,将只剩骨头的尸首随意扔在一边,方才踏着月光走了出来。 是个女子,她微微抬起头,样貌竟与宗意一模一样。但与宗意亮如朝阳清澈见底的眸子不同,那双眼柔美如桃花,微微抬起便如清风拂过,扫地人心都酥了。 千般蛊惑,媚骨天成。她只需要抬抬手指,就有无数的男人会为博美人一笑连命都不要。 竟是宗意寻找多年未得丝毫消息的宗霓。 小院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宗霓没慌着去开门,反而在掌心聚起一股红色的瘴气。她用另一只手在瘴气上随意揉捏片刻,捏成了一张冒着烟的面具,这才将那猩红之气罩在脸上。待她放下手之后,她的样貌已然变成了另一人。 虽比不得之前的倾城容貌,但改变后的脸却仍称得上明艳动人,只有那双眸子没有丝毫变化,一颦一笑皆妩媚。 宗霓易了容才推开门走出来,门外是恭迎多时的亲卫队。 亲卫队的队长单膝跪地行礼道:“恭迎圣女回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第23章 魔教与圣教 “来得倒是时候。” 声音像缠肌腐骨的, 钻进了亲卫队长的耳朵里,在致命的诱惑面前, 连他也未曾幸免地红了脸。 队长头低地更深,低声道:“几日前暮老便让我们幽冥城等候, 今日正巧点了黄泉灯, 我猜便是圣女要回来了,就带着兄弟们来此恭迎。” 宗霓轻笑道:“我就随便一说,用不着这么严肃地回答我。呵呵,你在害怕,我听到了你的心跳,你在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宗霓的声音就像窗边挂着的铃铛,清脆又迷人,却势如破竹地钻进队长的耳朵里。在他听来, 就像头顶悬了一把宝剑即将要掉下来,当即全身抖如筛子, 跪在地上不住叩头:“圣女开恩!饶命,饶命。” 宗霓伸出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说道:“饶命?饶谁的命?铁蒺藜乃圣教铁壁,每一个都珍贵无比,便是教主也不能随便带出大宣。让你们仔细看着铁蒺藜, 每日准时给它们喂药,你们倒好, 一下子给我弄丢十三个。我圣教十年的心血尽覆灭于此, 你让我饶命?我哪有这么大的权力?” 队长说话几乎带了哭腔:“鬼老是暮老派来的, 说铁蒺藜用的药出了问题,要调整后才能继续服药。那天我们刚给这批铁蒺藜喂了药,便派了几个兄弟去幽冥城边上找‘药’,谁知回来后就发现在这守着的弟兄被鬼老杀了,铁蒺藜尽数被鬼老带走。我们我们” 宗霓冷笑:“培养药人都要半年的时间,更何况需服用药人来维持生计的铁蒺藜?你们有时间来我面前哭,就没时间滚出去找回铁蒺藜吗?操纵铁蒺藜极难,那鬼老又不是圣教核心之人,如何能会操纵之法?纵然是逃走,也逃不了多远,去,纵是把大宣掘地三尺,也要找回铁蒺藜!” 队长抖如筛糠,连忙点头:“是!” 宗霓收起怒气,撩起软轿的帘子,玉石穿的坠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瞥了抬轿子的亲卫一眼,便见那亲卫年纪不大,看她竟看得呆了。宗霓绵软一笑,连亲卫的魂都勾走了,只觉得眼前是神女下凡,无端地让人想要臣服在她裙下。 宗霓伸出手去,抬起了年轻亲卫的下巴。涂着丹蔻的指尖在亲卫的下巴上挠了挠,简直像点了一小簇火,将亲卫的全身都烫酥了。眼见着眼前的人脸到耳朵都红透了,宗霓才放过他,坐到了软轿里。 “回府上,我倒是要看看,暮老和锦宫在搞什么名堂。” “是!” 一行人匆匆向着城东走去。亲卫明显受过训练,脚步如羽毛般轻盈,落地连脚印都不会留下,飘也似的抬着软轿一路直行,坐在软轿里感觉不到半分晃动。 一路行到城主府,亲卫才放下软轿。宗霓缓缓步出来,便见门口早已站了人在等她。那人穿着一身黑袍,连脸都隐在兜帽里,在深夜里行走就像只幽鬼。 圣教的人都要求穿着黑袍,他们在暗夜中行动,是不折不扣的“狩猎者”。 黑袍人伸出右手放在胸前,微微弯腰,向着宗霓行了一礼。他的手仿佛只剩了骨头,被火灼烧到漆黑,枯枝一样微微一用力便能掰断。 他缓缓开口,一句话喘三次气:“恭迎圣女回城。”嗓子沙哑,似乎被放在磨上磨了两三天。声音竟比他的手还干枯,在夜里听着竟有些渗人。 宗霓一甩袖子,声音比夜色还凉:“宗霓何德何能,竟让暮老在此等候。来人,快把暮老扶进去,这天凉得厉害,万一冻着了,让教主知道岂不会怪我不懂事?” 暮老嘎吱嘎吱地笑了:“圣女这话老夫可担不起。教主闭关,圣女出行半年未归,幽冥城无人看管,便只好落在了我的头上。鬼老私自弄丢铁蒺藜,确实是老夫管教不严,等将他抓了回来,就交给圣女处置。” 宗霓:“铁蒺藜的配方乃教主亲自所配,用了这么久都没换过方子。谁知到了暮老手上,没想到不止方子出了问题,连铁蒺藜都给换了!暮老,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让无名小卒接近铁蒺藜惹下这天大的祸!此刻不去寻回那鬼老,竟还有脸在我府门口用话激我?” 暮老咳嗽几声,仍旧是那随时会卡壳的声音:“鬼老入圣教多年,对圣教忠心耿耿,此番确实是他做错了事,但说不定是圣教内部的人用了不入流的手段蛊惑了他!再者鬼老带了十来个铁蒺藜上路,任他翻了天也出不了幽冥城的地界。老夫已派人去寻了,想必圣女明天一早醒来,这铁蒺藜便找回来了。” 宗霓轻轻一笑,声音游荡在幽冥城里,将月色都掩埋:“暮老好打算,铁蒺藜丢了半个月都没找回,等我一回来便找到了?莫非是这铁蒺藜一时之间长了翅膀飞出去,脚上捆着绳拴在暮老手里,拉一拉便回来了?” 暮老:“圣女谨言。” 宗霓却不肯放过他,声音陡然拔高:“今日我叫你一声暮老,是看在教主的面子上。你年纪大了不记事,那我就提醒提醒你,幽冥城虽毗邻虬龙江,但隔着虬龙江另一边就是大梁的金乌城!” 暮老忽然撑开黏在一起的眼皮,眼神中竟带了些颤抖。 宗霓:“光搜幽冥城附近有何用?半个月的时间,纵然是带着行动不便的铁蒺藜,也足够他渡江去大梁。再过几日,金乌城武林大会开始,鬼老带着铁蒺藜前往大梁能去做什么,你会不知道?教主为武林大会闭关半年,明日便是出关之日,若是知道你的手下带了铁蒺藜去大梁掀了圣教的底,你猜教主会不会留你狗命?” 暮老垂死挣扎,声音不再四平八稳:“大梁现在正闹着乱子,听说幽州王被囚禁,唯一的继承人不见了,说不定说不定鬼老是去替少主寻幽州王之子了!要是能带回幽州王之子,便是丢失十余个铁蒺藜也是负担得起的!” 宗霓冷笑:“铁蒺藜需连续喂药八十一天才能操纵,这批铁蒺藜刚调来幽冥城,要卡着武林大会的时间带去金乌城。可现在还少半个月的药没喂就都被带走了,半残次品的铁蒺藜能有什么用,充其量就是个刀枪不入的傀儡罢了!武林大会是何等重要,大梁大苍的武林人士尽赴金乌城,大梁两张王牌都被狗皇帝派了去,还是说,你有本事能在步陈和武虔的手底下把铁蒺藜带回幽冥城?” 暮老脸色惨白,半分血色都不见,只站在原地打颤,他战战兢兢,话也说不出来。宗霓当下不再理他,转身向着城主府走去。 暮老原地思索片刻,咬着牙一路小跑追上宗霓:“是我做错了,我不服圣女管教,想趁着教主闭关的功夫暗害圣女。圣女便是罚我,我也认了,但求圣女同教主说句好话,饶我一命,今后我定会尽忠跟从圣女,再无叛心。” 宗霓忽然顿足,冷笑道:“会叫的狗不咬人,暮老先前一直闷着,我倒觉得不舒服,如今叫了出来,让我有些刮目相看。” 暮老伸出枯枝手行了一礼道:“求圣女开恩。” 宗霓凉凉地看着暮老:“求我开恩,怕是求错人了吧。你故意把锦宫安排在这当我的替身,却将喂铁蒺藜的药人私下都给了她去练功。暮老,我以前一直误认你是少主的人,谁知竟是我看走了眼,你可真是个三心二意的奴才,跟了少主不听话就罢了,竟然还巴结上了左长老。” 暮老听闻此话腿下一抖,险些跪下道:“咳咳咳,圣女息怒。我只尊圣教之命,万不敢有贰臣之心。锦宫虽为左长老之女,但也是圣教弟子,我带她来此是奉了教主的命令,便是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将药人给她练功啊!” 宗霓却不再理他,一甩袖子便向厅堂走去,高声喝道:“锦宫,滚出来!” 花厅里还燃着灯火,一名女子斜倚在榻上,正对着跳跃的烛火端详自己的手。五指白如美玉,指尖点的蔻丹艳如血,她斜着头,长发垂在脖间,衣服半敞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隐隐约约能看见几道青紫淤痕。 榻上被褥凌乱,屋内暧昧的气息扑鼻而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锦宫勉强抬起身子,对着宗霓颔首道:“恭迎圣女。” 声音柔魅,媚态百生。 宗霓懒得和她废话,手如鬼魅般闪过,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锦宫挣扎了几下没挣脱,索性放弃了挣扎。 宗霓道:“莫以为我不敢杀你,你趁我不在盗用药人练功,可知这已经足够把你挫骨扬灰?明日就给我滚回圣教去,回去告诉你爹,只要我宗霓出现的地方,你锦宫都得退避十里。” 宗霓霍然松手,锦宫摸着被掐出乌青的脖子忍不住地咳嗽。依稀间能听见锦宫说出“爹爹、绝不”的词来。 宗霓冷笑道:“若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你能活到现在?锦宫,你的千妖面心法是我教的,人家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但你你勾引男人的水平实在掉价,看得我都想清理门户。拿我教你的东西来恶心我,你这算盘倒是真够清奇的!哼,滚!滚回圣教去,武林大会开始前若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把你剁了去喂药人!” 锦宫踉踉跄跄地站起身道:“你抓了这么多的人去做‘药’,喂出来的药人只许圣女享用,不许我们沾光吗?” 宗霓勾了勾唇角,俏如樱桃的嘴唇娇艳欲滴:“没错。不服你便杀了我,取代这圣女之位!” 锦宫看着宗霓妖冶的容颜,活像妆容精致的妖精。脑袋里与宗霓相关的事呼啸而过,狂风骤雨般敲打她的记忆门扉。她猝然想起,她爹曾对她说过,宗霓就是孕育自阴暗的泥潭中的魔鬼,她早已逃脱了死亡的恐惧,若说这圣教有谁能让他为之心悸,那除了教主,便就只有宗霓。 锦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没敢再挑衅宗霓。她不甘心地攥着拳,尖锐的指甲几乎刺进掌心,跟着侍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花厅。 宗霓拍了拍手,唤来侍女:“把这烧了,一股子野狐狸骚味。” 宗霓向着卧房走去,也懒得搭理在一侧怯怯懦懦不敢多说话的暮老,任侍女将花厅点燃,大火在身后绽开妖娆又致命的花。 宗霓坐在榻上越想越气,一股火卡在心口几乎要从嗓子冒出来。方才就应该将锦宫毙于花厅一了白了,根本不该让她返回圣教。她爹左长老在圣教里也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虽然碍于教主的威严不敢动宗霓,但若有一天教主出了事,那圣教还会容她再肆意妄为吗? 宗霓闭上眼,那双勾人的眸子被隐藏,让她看起来竟显得温和无害。 “姐,我好累,你什么时候才能接我回家?” 她不自觉地喃喃念出声,说罢又想起自己身在何处,陡然一惊睁开眼。这喃喃私语让她有些慌乱,她匆忙灌下口茶。温热的水顺着喉咙直达胃部,热气活络着她的经脉,方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在圣教里生存如同踩在刀尖起舞,一旦让人知道了她的弱点,她必死无疑。走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一步踏错便是深渊。 宗霓喝道:“来人!” 侍女道了声在,轻轻推门而入。 宗霓:“怀少主,少主回来了吗?” 侍女声音很低,像是怕宗霓再度发火:“就在刚才,暮老收到了少主的消息。说是怀疑铁蒺藜在金乌城,便独自先过去了。” 宗霓手指敲在桌案上,闭目沉思片刻后道:“也罢,有他在就足够了。明日教主出关,你带两个药人过来,去吧。” 侍女:“是。” “喵——” 啪嗒。 窗外忽然传来声音。 宗霓走上前去推开窗子,却见是方才那个看了她一眼便脸红心跳的小亲卫。他巡逻路过此地,不小心惹恼了一只正在抓鸟蛋的野猫。那猫喵喵叫了几声转身便跑,待他回了神,便见到宗霓正趴在窗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宗霓对侍女摆了摆手,侍女低着头退了出去,也没关门。 宗霓转回身子,伸手摸了摸亲卫的脸颊,道:“多大了?” 亲卫的脸轰然变得通红,只觉得宗霓摸过的地方都像燃了火/药。 他结结巴巴地说:“十十七了” 宗霓呵呵笑着问道:“说亲了吗?” 亲卫使劲摇头:“没没有。” 宗霓跳着蹦到门口,拉着亲卫的手微一用力便将他带进屋里:“来呀,害羞什么。” 亲卫慌了,急忙向后退:“圣女!圣女小的不敢,圣女别” 宗霓将身上搭着的小衫脱了,对着亲卫魅惑一笑。她的眼睛像是飞旋的漩涡,将他的心神一股脑吸了进去。恍惚间,他看到圣女伸出手对他笑着,让他过来。他抬腿向前走了一步,竟踏进了一片一眼见不到边的花田,周身是沁人的芬芳,无边的花海环绕着他,而圣女如仙子般在花间起舞。 只惊鸿一瞥,便让他神魂沦陷。 床幔被放下,铺满鲜花的床上花瓣四散纷飞,高悬的明月也照不透床上热情又诱人的红浪。尖叫和喘/息相互交缠直到清早才停下,宗霓将外衫披上,对着床上的人递了个飞吻,转身离开了屋内。 不一会儿,一只杂毛野猫轻车熟路地跳进屋里,巡逻似的绕了一圈后跃到床上,却冷不防床榻一软,迎面滚过来一个白骨脑袋。野猫一怔之下和那空洞骷髅看了个对眼,吓得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 清朗的少年躺在床上,只剩一摊白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第24章 李渡的目的 宗意自客栈回来后就有些不对劲。 吃东西味同嚼蜡, 喝口水狼吞虎咽,偶尔还呈现出身体在走路灵魂留床头的状态, 甚至一度吸引了近期专研药罐子的李少侠的注意。 李渡疑惑之下寻了温慕雪询问,谁知这小子就会打太极, 硬说是宗意在客栈被人欺负, 相中的男人被大梁第一美人抢走了,正在心灰意冷中痛定思痛。 李渡深以为然,当天晚上灌给温慕雪的药里多加了五钱黄连,将温慕雪的魂魄都苦出窍了。 温慕雪撑着桌子,险些将碗摔了,指着李渡吼道:“想问你就去问,欺负我算什么本事?李少侠艺高人胆大,有本事去问步陈啊, 说不定他能给你现场编个更新鲜的。” 李渡幽幽地说:“你也知道是在编瞎话。老实躺着去,今天药劲大, 晕在地上我可不扶你。” 温慕雪一股气没上来,拱地嗓子冒烟,心里默念“好汉不吃眼前亏”,乖乖跑床榻上趴着去了。 李渡果然没骗他,今天的药效来得迅猛, 像天崩地裂般瞬间冲击了全身,他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的北疆, 呼啸而来的北风将他的灵魂击碎。 自从断崖边回来后, 李渡隔三差五就要灌他一碗药。吊魂针只能用一次, 李渡便想用药先稳住他体内的五叶菩萨,好多拖延些时间。但他身中五叶菩萨散已久,沉疴般的猛毒如跗骨之蛆纠缠在他体内,早已伸出了无数的枝丫将他的奇经八脉都与剧毒连接。 温慕雪咬紧牙根,舌尖已有腥气:“你别费劲了,从未有人能解此毒。这是我的命,我认了。你帮我拖延了一年的时间,足够我杀回去找那老贼算账。” “宗意没有收刀,我就不会收手。”李渡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但温慕雪懂了,“吊魂针救不了你的命,那便用药来救。五叶菩萨是毒也是药,是药便一定有方子,我就不信我配不出来。” 药效极烈,温慕雪全身被冷汗浸透,却仍艰难地笑道:“行,你配,便是给我一碗,我都能喝下去!” 李渡忽然凑近温慕雪,脸上是少有的严肃:“但我心中始终存有疑虑,需要你来解答。你的五叶菩萨已经长出四叶,就是会武功有内力的壮士也吃不消,若是普通人,别说三叶了,怕是刚长出叶子来就没命了。为什么你年纪不大,还如此瘦小,却能扛到四叶呢?” 温慕雪忽然怔住,闭口不答。 李渡捡了点能用的漆参走了出去,关门前对着床喊了一句:“要想好好活着,就千万别对大夫撒谎!” 啪嗒一声门被关上,温慕雪缓缓睁开眼,血丝如蛛网爬了满眼。 李渡出了门将有点蔫吧的漆参往怀里一塞,转头向着茶楼二楼走去。路上正巧遇见侍女端茶下楼,对着他遥遥一拜,李渡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侧身给侍女让路,收获一串如铃音般清脆的笑声。 李渡敲了敲门,听见门里传来书卷落案的声音,便推了门进去,顺手将门关好。 步陈正依靠在在窗边发愣,颠倒众生的眸子落在隔间的屏风上出神。李渡顺着他的眼神看去,那屏风上绣着群山掩映,有个老翁正手持钓竿坐在寂寞却广袤的天地间独自垂钓。 那茕茕孑立的钓鱼翁似乎给了李渡勇气,他不再回避步陈探寻的目光,一派澄澈地跪在了地上。 李渡朗声道:“拜见,帝师大人。”随即深深地叩拜下去。 步陈也不出声,目光从屏风移回李渡身上,又移回屏风上。直到窗外叫卖的小贩卖出第五个铜扎的小环,步陈才轻声道:“起来吧。” 李渡步伐有些踉跄,跪了许久腿脚早就麻了,扶着椅子才勉强站了起来,鼓鼓囊囊的衣裳里露出半个漆参。 李渡道:“我今日前来,是想跟帝师大人交换个东西。” 步陈轻笑:“凭什么。” 李渡心知他是在问以李渡的身份凭什么敢与帝师做交易,低声回道:“因为我这有件东西,帝师定不会拒绝。” 步陈:“你可知温慕雪是何人?” 步陈猝然发问,但李渡早有准备,他本就为此而来,自是早已将一切都想清楚,不管是步陈的疑惑还是应对,他都必须接下来。 李渡道:“幽州王之子。” 李渡疑惑很久,为什么鬼老一直揪着“幽州王之子”不放,他自大宣的魔教而来,带着铁蒺藜上尧山偷袭他们,不可能只是捕风捉影了一些信息。来自普通人的只言片语根本不值得他这么冒险,但他还是做了。 那是不是说明“幽州王之子”真的就在他们中间? 当时的李渡惊恐非常,却仍是留意到了温慕雪表情的变化。他那张足以掩盖一切秘密的面具在听到“幽州王”之子的一刻,有了瞬息的崩裂。 步陈:“那你可知幽州王是何人?” 李渡老实地摇头,说到底他仍只是个生活在山村里的孩子,对于皇朝的事都要从李家村过路人的口中得知,更不要提那些连宫廷都要遮遮掩掩的事。 “先帝在世时,膝下有五子四女。当今陛下乃次子,幽州王乃三子。五位皇子四位公主里,只有陛下和幽州王乃皇后所出。神关之乱后,陛下受命登基,改年开奉,将南津十二州交予幽州王管辖。” 步陈凉凉地瞟了一眼李渡,李渡心下一片冰寒。 他终于知道这若有若无的奇怪感来源为何了。 早前在李家村,曾有个从齐歌城前往金乌城的大官暂住在他娘亲的客栈里。他半夜溜回来玩,路过窗口的时候正听见那大官在对手下说着京城里的事。李渡自小没什么见识,平时最喜欢听这些天高海阔的见闻来补充自己乏善可陈的脑子,便偷偷蹲在窗口听着。 谈论的前提李渡都没听到,但后面说的话却足以让小小的李渡记忆一生。 “近来陛下身体微恙,兼之膝下无子,朝里不少人正催着陛下赶紧立个太子。陛下暗地里除了几个最能冒头的,但压下葫芦起来瓢,不少人跑着去太医署堵廖丞询问陛下状况,但都被挡了回来。还有那些迂腐的文官,竟然跪在了前殿门口,声称不立太子、国将不国,陛下一怒之下无视左丞的阻拦杀了不少文官。哎,现在齐歌城里口诛笔伐的酸秀才恨不能用唾沫星子将太守府给淹了。” “陛下还在位,他们就闹着立太子,这不是明着要打陛下的脸?但大哥,咱们奉命去请幽州王回朝,为啥还要拐来金乌城啊?” “嘘,小点声!”那人忽然意识到什么,推开窗子左右看看四周没人,才又关上窗子。李渡仗着年纪小,趴在床边的稻草旁,那人竟完全没注意到。 “我瞧着要变天了,金乌城的太守跟我有点关系,他前几日好像发现了什么大事,要我过去一叙。” 接下来大概还是怕被人听见,两人取来纸笔窸窸窣窣地用笔来交谈。李渡见没什么可听的,便跟只猫似的悄悄溜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是记得那大官说的话。 当今陛下,膝下无子。 幽州王乃皇帝的亲弟弟,在皇帝没儿没女的时候被人请回去,能是做什么?皇帝身体不好,真有一天魂归九天了,这皇位能落在谁头上? 李渡忽然打了寒颤,他想起步陈初见温慕雪的时候说了句——“臣等救驾” 李渡的眼神变幻万千,步陈看他的眼神里却慢慢带了点欣赏。 这个孩子年纪虽不大,但思维敏锐,是可塑之才。 步陈道:“你现在还敢跟我提交换吗?”还敢探究大梁历代皇朝都不敢触及的秘密,踏入万重深宫中直面权力争夺的漩涡,甚至参与皇朝更迭吗? 李渡深吸一口气道:“温慕雪中毒已久,五叶菩萨散早已深入他的经脉。纵然是你将大梁倒掀过来,也不会遇见敢说有把握解除此毒的大夫。” 他仰起头挺直身子,眸子亮如朝阳:“但我敢。温慕雪体内的剧毒已被我除去十之七八,只要帝师应我所求,我便有把握将他的毒尽数除去,还大梁百年明君!” 却见步陈轻笑一声,看着他的眼神顿时深邃,目光转瞬便从暖阳窜到寒冬,似乎能从那尖刀似的目光里钻出狂风骤雪来:“我奉陛下命来找温慕雪是真,但你又怎敢断言我要找的是活着的温慕雪?幽州王独子又如何,便是幽州王,大梁该舍也会舍。” 李渡道:“你不会。” 步陈:“笑话!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李渡打断:“你若不在意温慕雪,就不会半夜去尧山救我们。你大可趁机将温慕雪杀了,栽赃在魔教头上。可你没有,你不仅将温慕雪带了回来,还任由我拿药去给他疗毒,这说明他对皇朝还有用,或者说,对你还有用。我不了解你们官场尔虞我诈的算计,我也不想参与你们的皇权争夺,我只想复仇,仅此而已。” 李渡深深地拜了下去,赌上自己的全部:“请帝师为我李家村一百三十人洗冤。” 李渡从步陈处出来的时候,只觉得天地开阔。他赌对了,步陈果然不会轻易放弃温慕雪,那他答应他的事也必然会做到。他当下深吸口气,一路小跑下了二楼,恨不能当即给温慕雪灌下二十碗药。 李渡走后,屏风后面缓缓步出一人。她怀里抱着荒沉,侧身站在一旁默默听着李渡的慷慨陈词,心下忽然有些落寞。 这股落寞来的莫名其妙,却将她的心神都动摇。是因为李渡终于成长到不用依靠她就能报仇,还是当时在客栈与秦之之交谈后,那份摇摇欲坠的不安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步陈盯着宗意,片刻后说道:“想好要问什么了?” 宗意点了点头,又忽而摇头,方才李渡进来之前,她倒还有些想法。但李渡说完后,她便不想问了。 皇朝帝国的事就像深不见底的漩涡,在苍莽的大海上兴风作浪。原本她以为自己可以安然路过,谁知眨眼的功夫,她已经被卷入了漩涡的中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第25章 古怪的失踪 宗意坐在桌边, 与屏风上的茕茕垂钓的老头对眼瞪了小半个时辰,大抵是看的时间长了, 总觉得眼前铺展的山水氤氲朦胧,即将从破开屏风逃窜出来似的。步陈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 一面处理齐歌城来的急报, 一面抬眸瞟一眼靓丽的美人,倒也觉得时光美好。 宗意不是没感受到步陈那虎狼似的目光,背后稳稳地扎满了一排针,但她硬是挺直了身板动也不动,脖子僵得能当衣杆用。 她是普通人,还是个对任何人都很好奇的普通人。遇见好玩的东西总要悄悄碰上一碰,从小就被宗霓骂“手贱”。自从出了破庙,遇见的人都或多或少跟她有些关系, 或者说是跟她的曾经有些关系。来者不善的步陈,总若有所思看着她的温慕雪, 以及前几日的全身上下写着“刻意亲近”的秦之之。 那一日她还是忍不住赴了鸿门宴,可是敲开门的时候,门里没有秦之之,只有她留给她的一封信,信上写了两个字——“魔教”。是说宗霓在魔教, 还是魔教中人有宗霓的消息?她想找秦之之问清楚,但自那以后秦之之就不见了, 问了客栈老板后, 说是被武林盟的季管家请走了。 她回了客栈曾找机会问了铁卫鬼老的去向, 但铁卫说鬼老被步陈派人押着送去了齐歌城,此刻已经在半路了。 这下彻底没了魔教的消息,她一个头两个大,脑袋里被同时倒了两壶浆糊,一壶名为“过去”,一壶名为“阴谋”。两壶浆糊完美均匀地搅和在一起,将她糊成了一个穿越古今的浆糊精。若非宗意还带有在现代生活过的记忆,她都要以为自己自小便生活在这里,而穿越之前的生活才是一场梦。 “你们认错人了!”她真想拉扯着他们的耳朵大喊出这句话,告诉他们她只是想去找她妹妹,与他们的阴谋一点关系都没有。 宗意忍了半晌,终究还是想说出来:“其实我” 砰地一声,铁卫吴桐推门而入,对着步陈行礼道:“主子,柳云递来消息,弟兄们日夜看守的铁蒺藜不见了。” 步陈原本还轻飘飘的眸子骤然缩紧,站起身道:“去看看。” 宗意的话被意外憋回肚子里,抱着荒沉站起来说:“我也去,我也要去!” 说不定跟魔教有关。 步陈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着痕迹地点了头,跟着铁卫出了门。 宗意正要跟上,鬼使神差地,她扭头欲跟屏风里的老头道个别,毕竟也是有了对眼的交情。谁知她伸出手去在钓鱼翁的身上一抹,竟抹了一手五颜六色。屏风上正襟危坐,胡须迎风而舞,钓鱼都钓出飘然欲仙范儿的钓鱼翁此刻被抹地只剩了半个身子,而另一半带了丝俏皮的粉红,正对着宗意抛媚眼。 宗意从怀里摸了块帕子狠狠地擦起屏风来,那墨没上多久,一碰即落,没多久便被她擦出另一幅画来——群山迭起云雾缭绕的苍山竟扭个身子便变成了热气腾腾的浴池,而那与天地亘古相伴的钓鱼翁卸了妆竟是个不着衣物的俏丽美人。 这老不正经的帝师!怪不得方才他一会儿看眼屏风一会儿看眼她,宗意气得想拿明玉颜磨刀。 吴桐边走边向步陈报告:“我特意将柳云的小队留下看着铁蒺藜,柳云一向心细,她手底下的人也都随主子。每天交班的时候都要数一遍,生怕少一个。今早茶楼的老板带了壶酒过来暖身子,兄弟们就喝了点。金乌城的阑珊酿,不醉人,大家也有度数,喝两口应景。中途也没人醉倒,彼此都在眼界内,谁知交班的时候打开那柴房一看,铁蒺藜全都不见了!” 茶楼二楼供步陈休息,柴房在一楼的后院,离李渡捣鼓药罐的地方很近。从二楼到一楼不过几步路,步陈拐到柴房的时候,正见着女铁卫柳云带着小队的人在一旁寻找痕迹。 柳云见着步陈过来,立刻凑了过去,一脸懊恼:“主子,怪我疏忽,一没留神就把铁蒺藜弄丢了。要打要罚都怪我,任你处置。” 步陈道:“等找回铁蒺藜再说惩罚,先跟我说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吴桐只说了你们都喝了点酒,按理不该醉过去,怎么会没看见铁蒺藜被带走?” 柳云一边回忆一边说:“怪就怪在这里。这茶楼的老板跟我们一向好说话,时不时就带点酒来犒劳兄弟们,今早跟往常一样,带的是阑珊酿。这酒我也喝了,一杯根本醉不倒人,咱们铁卫里酒量最差的小宁都没忍住喝了两口,一点事都没有。况且我们是在原地喝的,一步都没离开,彼此也都在视线范围内谁知打开柴房门,东西就没了。” 说着柳云推开了柴房的门,这柴房一直没人打理,偶尔还会用来关牛羊,开门就是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味道,等到步陈要用的时候才差人给收拾了,但那味道却极为顽固地盘旋在柴房里。 步陈仿佛被经年没洗的臭袜子正面袭击,忍了会没离开,才低头进去。柴房不高,步陈需要微微低着头才能站立着。地上收拾的干净,连片杂草都没有,而正中原本堆着铁蒺藜尸体的位置此时却空了出来,留下一摊污黑的痕迹。 步陈正低头搜着痕迹,给屏风卸完妆的宗意才姗姗来迟。她怀里抱着荒沉颠颠跑过来,见着这么多人围着柴房,便随便找了个铁卫低声询问情况。 铁卫早就被步陈打了招呼,对宗意自是知无不言,当下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末了还感叹了下喝酒误事。 宗意绕着小后院走了一圈,琢磨道:“不应该,若真是被人趁半夜扛走了。就算瞒过了铁卫,李渡也住这边,总不能一点动静都听不到吧?” 铁卫大哥咳嗽几声,这咳嗽九曲十八弯,似乎对宗意话音里,他们堂堂铁卫还比不过一个小大夫这个事颇为不满。 宗意呲牙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李渡半夜睡得浅,搬走铁蒺藜这么大的动静他肯定能听见。” 这不是一个意思吗?铁卫流泪了,他们虽然睡觉的时候呼噜震天响,但交班的时候是清醒的啊! 步陈在柴房里也听到了对话,唇角刚刚翘起,便发觉了不对劲。 “李渡呢?” “李渡!” 两人的话音在一瞬间重叠在一起,步陈一步踏出柴房便向着李渡所住的小屋走去。李渡一直在倒腾他的药罐子,时不时还在院子里点些药草给温慕雪熏身子。那浓重的草药味道实在难以言喻,铁卫们为了自己的鼻子,愣是练就出了一副他熏任他熏,浓香不沾身的气魄,自动排除了草药味。也是因了这个缘故,为了散味方便,他没跟他们住茶楼里,反而在后院找了个下人住的屋子暂时栖身,倒也自在。 可今日铁卫在此喧哗许久,都没见李渡出来询问 宗意一把推开房门,屋里的小药炉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桌子上的碗里还留有草药残渣。宗意跑过去摸了摸床榻,尚有余温,可见人刚走没多久。 可是奇也怪哉,门外的铁卫也没有见着李渡出来。 柳云回忆片刻道:“早上,李少爷来给殿温少爷送药。还特意嘱咐我们,今天的药效有点强烈,可能要我们帮忙把温少爷送回卧房。可少爷服药没多久,便自己起来了,踉跄着回了房里,还是齐明帮着扶回去的。” 齐明是个个子不高还有些瘦弱的青年,穿在铠甲里显得空空荡荡的,半夜看着就像铠甲自己长腿跑了。此时听到自己被点名,便远远地应了一声,“我将少爷送回去后便下来准备交班,今天原该我和队长、小顾、小宁盯着。” “李渡呢?”宗意心知李渡趁着温慕雪服药的时候,自己跑到二楼去与步陈交谈,但交谈后他就出去了,若是跑去别的地方,铁卫不可能不知道。 柳云道:“李少爷温了药后出去一阵,没过多久便回来将明天用的药给切了。还磨了点漆参给温少爷补身子,吩咐我拿去晾着后,就回了屋子里一直没出来。” 齐明忽道:“不对,中途出来过,说是在屋里听着杂乱的声音,怀疑有人挠他墙根,就出来转了一圈。结果也没见着搞坏事的始作俑者,就又回去了奇怪,我们虽然穿着轻铠,但走路向来没那么大声音的啊,往日都没事,怎么今日就说吵得慌呢?” 宗意听闻此话眼前一亮,扭到小屋外面绕着小屋看了一圈。这小屋以前是给喂马的下人住的,茶楼被步陈包下后,老板就给茶楼里的下人都放了假。一人发了一年的银钱,全打发回家去住了。 宗意仔细找了找,除了这屋子墙角掉了点泥块,屋顶压着的稻草被前几日的大风掀下去点外,小屋的墙下均有一点被水浸湿的痕迹,像是曾有什么东西被拖拽过一样。宗意眼前忽而一亮,一个诡异却极有可能的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步陈端起药碗端详片刻,用手指沾了点药抿到嘴里,眼神渐渐深沉。 正在众人疑惑不解的时候,侍女忽然从楼上跑下来,慌张道:“大人,方才云姬小姐不知为何突然昏倒,我们正想去请李少爷的时候,发现温少爷的门开着,而温少爷温少爷也不见了!” 铁卫们集体在原地打了个寒颤。 弄丢铁蒺藜已是失职,连陛下正寻找的那位也弄丢,他们怕是要将脑袋留在金乌城了。 柳云急道:“主子,我这就带几个人去寻,便是将金乌城掘地三尺,也要将几位少爷和铁蒺藜带回来!”说罢便点了几个人要走,却被宗意横刀拦下。 柳云柳眉倒竖,严肃起来的时候倒是个让人移不开目光的冷美人,兴许是经历过北疆战火的磨砺,眉眼中有着普通女子所没有的坚韧和果敢。 柳云压着火气道:“姑娘这是何意?” 宗意道:“你们不能走。你们是他们消失之前的最后一批目击者,还有许多事需要询问你们。” 柳云怒道:“我敬你是主子的贵客才对你礼让三分,莫要不识抬举!你的意思是我们浮屠铁骑监守自盗,联合了魔教里应外合不成?” 宗意却丝毫不惧地直视她的眼睛:“在找到人之前,万事皆有可能。” 柳云横眉如出鞘的剑锋,当即便拔剑劈下。宗意无意和她纠缠,踏西风步法向后退了半步,向后弯下身子躲过了横斩过来的一剑。随后轻轻踩在柳云的腿上,竟荡了出去。柳云被踩得踉跄,霍然抬眸持剑便砍了过来,两个姑娘转眼便交手了三四招,柳云怒极之下攻击极重,但宗意却轻飘飘地像跟飘忽不定的羽毛,打得柳云火气冲眼。 柳云手上一紧,长喝一声寒光拔地而起,宗意眼神微缩,荒沉正要出鞘。忽见身边横出一只手,竟将柳云劈下的剑轻巧地夹住。剑光锋锐不可挡,但那看似纤细的手指此刻像是有了笼罩天地的力量,在剑光下连块皮都没破。 步陈冷道:“跪下。” 柳云赶忙收剑,急得想解释,但见着步陈少有的怒色,又不敢多说什么。气鼓鼓地瞪了一眼宗意,扭过头不说话了。 步陈道:“跪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第26章 后院 柳云不情不愿地单膝跪了下去, 将剑横放在身前,闷声说道:“是!” 步陈:“给宗姑娘道歉。” 柳云急道:“主子是被她迷惑了吗?齐歌城的知书达理温婉如玉的贵女多得是, 便是绾声郡主都对主子情有独钟,想跟主子结亲的闺秀能从长安门排到朱雀坊, 主子为何偏偏对她” 宗意无辜被糊了一脑门情债官司, 赶忙解释:“你想多了,没这事。” 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宗意身上,不少铁卫一边弯腰找线索,一边强忍着回头的冲动,险些将腰累断了。 宗意一本正经:“我来此只是为寻我妹妹,借宿李家村的时候碰巧遇见了李家村被匪徒屠村。李渡孤苦无依无靠,我有点小本事,就帮他一帮。等我在金乌城找到我妹妹的消息, 我便即可离开,绝不会耽误你们齐歌城的贵女亲近帝师大人。” 步陈挑眉看向宗意, 那一直微微翘着的唇角捕捉痕迹地下沉。铁卫们纷纷脊背一凉,顿时连看热闹的冲动都没了,只想跟随若有若无的线索一并钻进墙缝里。 宗意却刀枪不入,丝毫没有感受到步陈身上的低气压,继续解释:“我身无分文, 借助此地多有得罪。你放心,听说武林大会夺了头筹可以向武林盟许诺一件宝贝, 到时我挑个值钱的卖了, 一定会还你们房钱的。”说罢为表信服还拍了拍胸口。 柳云瞬间被这个一派正经的二百五给秒了, 嘴唇抽动不知该说啥。 参加武林大会的侠士如过江之鲫,想当上盟主的侠士更是数不胜数。谁知天降一个二百五,一心只想赚钱还房租,顿时为那人人争夺的武林巅峰之位沾染了些阿堵物的俗气。 我跟你谈信仰,你却跟我谈钱。柳云悲愤地瞪向宗意,一口银牙险些咬断。 这边的情债官司打得微妙,只有铁卫齐明在认认真真地找线索。他用带着鞘的佩剑在一堆稻草中捅来捅去,却听啪嗒一声,滚下来一个黑糊糊的东西。齐明捡起来一看,竟是个断了半截的小药杵。 药杵的一端被折断,还带着将死不死的小木刺。另一端大抵一直被人握着,压出一个拇指的小凹槽,而另一侧被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李”字。 齐明捧着药杵凑到步陈身边道:“主子,在柴房边的稻草堆里找到了这个。底端刻有‘李’字,应该是李少侠的药杵。之前为温少爷配药的时候,属下也确有曾见李少侠用过。” 步陈接过药杵,见着这药杵年代不近,应该是别人传给他的东西,而且随身携带至今,肯定极为珍惜。但如此珍惜之物竟然被遗落此地,还被折断了步陈忽而想起在柴房角落里隐藏的洇湿的痕迹,眸子骤然一缩。 宗意“啊”了一声,指着药杵说道:“这是他师父留给他的,平时珍惜地很,放在怀里揣着,一天恨不得摸索千百次。别人多看一眼都能要他的命你是在柴房边上看见的?” 柳云对宗意有着莫名的抵触,当下便冷哼一声:“怪不得李少侠没出现,原来真正监守自盗的另有其人。” 柳云诋毁她,宗意尚可以“她是个傻子,不要跟傻子多生气”来安慰自己。但宗意一向护短,听见她侮辱李渡,当下便像点炸的炮仗,恨不能将柳云一起炸个满天星:“堂堂大梁浮屠铁骑,竟让一个杀鸡都手抖的小大夫独自将铁蒺藜带走了,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柳云怒道:“谁知道是不是一个人,说不定还有同伙呢!一个负责跑,一个负责拖延时间!” 还没等宗意反击,步陈开口道:“柴房保存稻草柴禾,定然要干燥。这几日金乌城滴水未下,墙角不可能出现水湿痕迹,回去查查柴房,看看是不是有机关密道。” 齐明领命,点了几个铁卫重新排查。柳云杀敌三千,正想乘胜追击,却听步陈话音一转:“顾十七多日未归,许是孤立无援,你回齐歌城去待命。” 一直沉默的吴桐忽然看向柳云,这是要驱逐她呀。 顾十七是步陈家将,也是浮屠铁骑总队之一。他特意在走之前留下了信任的铁卫,自己独自返回齐歌城,若是此时柳云回到齐歌,以顾十七对步陈的熟悉,定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轻则挨几顿板子赶回北疆,重则逐出铁卫,永不能回来。 铁卫们大多自小便加入铁骑,多是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自步陈接管浮屠铁骑后尤甚,他自小便喜欢满天下闯荡,浮屠铁骑八成以上都是他半路捡来的。柳云齐明等人都是些受了灾的弃儿,来了浮屠铁骑后便重新有了家,对步陈更是奉若神明。 柳云禁不住打击,唇角都在哆嗦:“主子,不,我不回去。老大让我们保护主子的安危,柳云哪也不去。” 连吴桐也有些不忍,但看着步陈冷淡的表情,嗫嚅半晌终究是不敢求情,一声叹息后转身去寻柴房去了。 步陈低声道:“浮屠铁骑自跟了我,便没有过领命不遵之事。要么回齐歌城,要么脱下轻铠,离开这里。” 他说一不二的冷漠彻底刺激了柳云,柳云愤怒地将尖刀似的目光扫向宗意,本就火爆的脾气此刻更是岩浆喷发,几乎要气冲云霄。她当即便将轻铠脱下,穿着一身薄弱的中衣,高昂着头转身离开。铁卫互相看了看,心里只余一声叹息。 柳云的心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主子的决意也不可更改,柳云早便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但宗意的到来却仍是给将熄的火苗加了把妖风。 宗意道:“我不会道歉。” 步陈转头,见着宗意正无所畏惧地直视他,继续说:“虽说此事与我有关,但她所有的断言都因她莫须有的猜测,我不会道歉。” 步陈勾了勾唇角:“浮屠铁骑不需要不听话的士兵,北疆也不需要冒失的将领。” 他留下一句话后便迎上了匆忙跑过来的士兵,一句轻飘飘的话顺着带些寒意的春风卷入宗意的耳朵里:“但她有一句话说得对,我确实对你” 剩下半截大概是被风强行拦截了,落在耳中破碎了一地。 宗意皱眉,心下臭骂:“说话说一半,装什么大尾巴狼!” 铁卫行礼道:“主子,我们方才仔细检查四周发现,这后院的房子角落都有拖拽后的洇湿痕迹。金乌城虽处在虬龙江边上,但天气干燥,雨雪向来很少,大梁记录在案的旱灾六成都出在金乌城附近。今冬齐歌城整整下了七八场大雪,但金乌城连片雪渣都没见到,连带周边村子里的庄稼冻死不少。像这种洇湿的痕迹更是少见,纵然是夏天都不一定能出现。” 吴桐询问一圈后,赶过来补充:“也没见着机关,我们用鞘把这附近都敲打了一遍,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地,下面没有密道,连耗子洞都不一定有。” 宗意说:“莫非是他们长了翅膀,从这飞出去了不成?” 吴桐虽不知宗意身份,但他却了解步陈。能被步陈看中的人,定然是有其道理,当下便恭敬道:“有浮屠铁骑在,纵然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他话音里隐隐带了些骄傲,宗意多看了他两眼。 步陈抬脚踩了踩地面,说道:“未必。” 吴桐哑然:“主子,弟兄们守着铁蒺藜的时候连眼睛都不敢眨。就是只苍蝇飞过来都要被审核一番才能放过去,更别提是大活人和十来具尸体了。虽说今早确实喝了点酒,但大家在北疆的时候喝的‘羊蹄子’可比这酒劲大多了,也没见谁喝多过。” 步陈抬手截断道:“今早第一波是几时换的班?” 齐明道:“辰时过半换的班,我和小顾看着柴房正门,柳队长绕着巡视,小宁守着后窗。其余兄弟分散在四周盯着,换班的几个去一楼休息了一个时辰。巳时过半的时候大家回到后院,正巧碰见老板过来送酒,我们便都喝了点,还帮着老板往后厨拎了点今早送来的菜。然后柳队就发现了铁蒺藜失踪” 吴桐纳闷,小眼睛不停地瞟向齐明:“这不跟我今早说的一个样?莫非真像宗姑娘说的,他们长了翅膀飞了不成?”说罢还兀自笑了起来,但四周却一片寂静,齐明脸色越来越难看,忽而屈膝跪了下去。 吴桐心中忽然一动,“大事不好”四个字从天而降,将他差点砸进地里。 他仔细琢磨了片刻,冷汗簌簌冒了出来,当即便跟着跪了下去。 宗意仍沉浸在长翅膀事件里,忽然回神发现身边跪了一片,立刻看向步陈,心道只有这个难伺候的会这么欺负人。 步陈轻笑一声:“人家不就每日喂你们点酒,你们就拿人家当亲兄弟了。我在北疆是怎么教你们的?纵然是见着了快死的狼崽都不要手软,说不定人家长大后就拿你们献了牙祭。辰时换岗,巳时饮酒,日中了才发现铁蒺藜丢了。这半个时辰的时间你们莫非都睡过去了?” 齐明率先反应到诡异之处,惭愧道:“往日那老板都是巳时过来,大家都习惯了。今日也没人多注意,便也以为是巳时而来。他还特意带了送菜的村民过来,当着我们的面强调了时间可,主子,若是这酒里掺了东西,我们不可能喝不出来。” 冷不防宗意在一旁轻声道:“魔教有种迷惑人心的花草,只需要撒点花粉就能让人陷入幻觉中。” 见着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她,宗意才恍然道:“是假的吗?我是在客栈听说书先生讲的。他们说魔教曾经派圣女偷偷潜入梁军,将这种诡异的花草之毒沾染在大梁武王身上,致使武王临阵晕倒,才勉强保下了幽冥城可见美人如毒花,这种诡异的毒果然很厉害。” 她话音刚落,众人忽而又齐刷刷地移开目光,摸鼻子的摸鼻子,挠耳朵的挠耳朵,全当没听见这一句。 步陈眼神变幻,说道:“你知道武王是谁吗?罢了无事。”他轻咳一声,将话题重新捡起说:“酒一定被下了药,而这也是他们带走李渡的原因。李渡师从名医,对毒应是敏感,他并非回了屋子便没出来,而是早便在离开书房起就被人冒充了。魔教确有可致幻的奇花,但下在酒中也不至让所有的浮屠铁骑忘记发生的事,所以极有可能问题并非出在药上,而是出在——” 步陈再次踏了踏地面。 “后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第27章 初见端倪 此时日中, 烈日高悬。 因着昨晚金乌城刮了一夜妖风,今早还有些料峭的余寒。待到日中的时候, 寒气渐渐消散,长时间站在阳光下的温热渐渐爬上了双颊。一股拂煦的春风飘悠悠地吹过, 却将在场众人吹出冷汗来。 吴桐生得高大威猛, 脸盘如车轮,但眼睛却像餐盘里剩下的俩豆子,不光长得小还显得有些歪七扭八。一双倒字眉挂在脸盘上,几乎将“丧”字写了满脸,原原看去还以为是谁家扎了个膀大腰圆的纸人要做丧事。他虽长相清奇,但在铁卫中极有威信,眼睛虽小但极善观察主子辞色,此刻他便率先察觉到了步陈隐藏在平静面具的下怒火。 吴桐擦了擦额角, 大喊道:“去,去后厨找锄头, 把后院给我挖了,纵然掘地三尺也要找回温少爷!” 众人应喝,纷纷动作起来。唯独齐明却立于原地,眼神近乎呆滞地看着步陈,任由身边的铁卫跑来跑去。吴桐转头一看, 见着这还有个混着偷懒的,当即便一巴掌拍在齐明肩膀, 怒气冲冲道:“在这呆着干嘛!等着发芽呢!赶紧去, 李少爷的房间还没去看, 你去找个锄头把药园给挖了!” 齐明摇了摇头:“没有。” 吴桐:“什么没有?没有锄头就用刀鞘,剑柄,还没有就用手!铁卫还怕干粗活,在北疆刨个冰洞出来都是常事,赶紧去!” 齐明看着后院的地面,低声道:“挖这里没有用,这里什么都没有。” 吴桐一愣,又转头觑一眼步陈,却见步陈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双足以颠倒乾坤的眸子正紧紧地攫在他身上。吴桐心跳骤然加快,寒毛炸立,像是一只在荒林中被狼群盯上的猎物。 步陈道:“你入浮屠十年有余,从守备一路艰难行到副将,功绩斐然。纵然是武虔见了我,都要为你说句公道话,说我是不是虐待你,让你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吴桐吓得差点跪下,连忙否认:“主子别这么说,太折煞属下了。”他拍了拍大脸盘,笑道:“小时候我爹没少说,我出生的时候脸比身子还大,吓得稳婆还以为生反了。长大后人家都叫我车轮子,还有那讨人厌的小子拿我当靶子扔石子玩。我弟弟见我被欺负为我打抱不平,还被村里富绅家的傻儿子给打成了跛子。” “若是当初没有遇见主子,我说不定真的就在家里拿脸当磨盘用,正磨豆汁呢。”他回忆了以前的事,还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 步陈:“他们欺负了你,也欺负了你弟弟。你从西陵城回来后升了副将,老家的人再不敢欺负你们,但你弟弟的残疾终究是再无治好的可能。所以你就跟我请了假,回了老家将富绅的一家三十口全杀了,包括他们家那个傻儿子。” 吴桐却咬牙侧首,脖颈勒满青筋:“他们罪有应得!” 步陈轻笑一声,带着齐明走向李渡的小屋:“可你却不知道,那傻子自小便骨软如泥,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平日出门都要下人抬着软轿。” 吴桐心下冰寒,看着步陈的目光几乎都要冷结出一层霜来。 众人见了步陈向着李渡小屋那边走,又见齐明打了手势让他们都过来。铁卫们看了看还在原地怔楞的副将,犹豫片刻后仍是跟上了齐明。 宗意指着李渡那小屋的后墙说道:“砸这。” 小宁呆愣,疑惑道:“茶楼的后院肯定有密道,铁蒺藜和几位少爷便是被他们从密道带走的。姑娘你既知主子说问题出在地下,为何又要砸墙?莫非是他们被夹在墙缝中不成?” 宗意摇摇头,正颜道:“院子里的地下什么都没有,你找不到密道的。后院乍一看与往常无异,唯独的异常是几乎所有的屋子墙角都有这种洇湿的痕迹。”她用荒沉戳了戳湿痕,泥土长期被水汽滋润,轻轻一碰就被荒沉戳出一个坑来。“可是两天前,这里是没有这样的痕迹的。” 宗意:“两天前我来此给李渡送饭,他没在屋里。我等了他片刻,不小心将怀里的烧饼碰掉了两个。我清晰地记得,烧饼在地上滚了两圈后沾了不少灰尘,我吹了半晌才吹干净。烧饼落在墙角,若是仍有这湿痕,那便肯定不止是沾染灰尘这么简单。” 小宁回想片刻道:“掌柜近期金乌城没降雨,后院的菜园和药园都要经常浇水。说不定是那时的水不小心淋的呢!” 宗意:“不会,若是淋了水,肯定早早便干了。况且今早到现在也没见着他们来浇水,这个湿痕肯定与浇水无关。你们来看,这屋子可有不对的地方?” 几个铁卫绕着屋子转了三圈,还从窗户往屋里瞅了瞅,家具摆件没有变化,但不知为何,这个屋子竟然真的渐渐透出些诡异来,好像它所展现出的并不是它的全部。 “小屋看似普通,绕一圈也不会发现什么。但若是从屋外看向屋内,就会觉得哪里怪怪的。”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脑海里窜出水花,宗意说:“从后窗看,床榻临着墙,而小窗的边沿正巧卡在床的一角,严丝合缝。但若是走一圈下来,我们经过后窗后,仍要多走几步才能走到小屋的后面。一个下人住的小屋,是不可能把墙建地跟城墙一般厚的,这墙后定有玄机。而墙角洇湿的痕迹,便是经年累月埋在机关下的证据!” 步陈用侍女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才说道:“前朝武皇帝曾命匠人柳秉雍在擒龙山建七座大墓作为帝王墓,而真正的武帝陵就藏在其中,至今也无人见过真容。金乌城的建设者便是柳秉雍的后人,柳家的机关之术冠绝天下,便是蜀中的唐家也比不上。纵然是在城里仍留有几处‘妖盒’,也并非不可能。” 听闻“妖盒”一词,铁卫们的眸子骤然一缩,步陈抬手指向李渡小屋的后墙,朗声道:“砸了!” 尘土喧天的乌烟瘴气随着风一股脑地飘散,眼前黑洞洞的密道似乎正在向铁卫们诉说着金乌城的明争暗斗,随之而来的阴谋正如一张铁网般将他们牢牢地罩在井底。 齐明哑声道:“没人会注意屋子的墙壁后面竟然另有乾坤,他们在里面开启机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关在屋子里的铁蒺藜和在屋内休息的李少侠带走,然后又将机关推回原处。我们喝的酒并非,却足以让我们茫然失忆一段时间,就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开启了机关。” 小宁忽然捧着一个信筒跑了过来,递给步陈:“主子,茶楼里的人不翼而飞,有人在楼下大堂的柱子上看见了这个。被钉在飞镖上,已经有段时间了。” 步陈打开信筒抽出纸卷,上面写着:“若想带回幽州王之子,幽冥城来见。” 吴桐幽幽道:“魔教私自带走温少爷做什么,他们也想搅乱大梁不成?”大抵是他的声音太过空洞,连宗意都忍不住瞅了他一眼。但吴桐极快地反应过来,对着宗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硕大的脸盘子两边的肉抖了抖,低下头不说话了。 宗意有些焦急,温慕雪这倒霉孩子怎么就这么不省心,还有那都不值得在纸条上提及的李少侠,不会因为身价太低,被他们扔河里喂鱼了吧?宗意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也不看铁卫就自己窜下了地道。 步陈却没搭理他,手指在纸筒上弹了弹,忽见一股无名火窜起,险些燎到步陈手指,却一下便将纸条点燃,黑色的纸灰扑簌簌地落了满地。 “柳家的小玩意,”步陈甩了甩袖子,没把这小儿科似的威胁放在心上,问道:“你们几个跟我们下去、你们去联系顾十七。” 铁卫们轰然称是,几乎要将青天白日都撕裂了。 ——补更—— 宗意找身后的吴桐要了一个火把攥着,在最前面打着头阵。黑黢黢的地道墙壁打磨得光滑,还挂满了水珠。地上坑坑洼洼,宗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裤脚沾上不少污泥。 也不知道这个地道多久没开启,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要把人溺毙于此。地上的脚印杂乱无章但却颇新,似乎近期内并不只有一拨人走过这地道。 步陈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与宗意的小心翼翼不同,他就像走在万人朝拜的路上,正被百官簇拥顶礼唱颂。走泥坑如走平地,说来也惊奇,他的裤脚竟然一个泥点都没有。 宗意被这臭泥坑中过,脏水不沾衣的轻功深深折服,不禁检讨起踏西风步法来。 正在宗意打算不耻下问、移樽就教的时候,铁卫在一摊几乎辨不出深浅的泥泞中找到了温慕雪鞋上挂的珠子。 初见温慕雪的时候,他还是个衣衫褴褛连饭都吃不上的小乞丐头头。如今摇身一变,连一天一换的鞋子上都挂了夜明珠,宗意琢磨着出去以后要不要接点抓贼的私活,给李渡脑袋上安个大珠子,毕竟丢人不能丢面。 众人继续走着,从地道顶上滴下来的水险些将火把浇灭。地道蜿蜒曲折,还有不少及窄的缝隙,宗意身量稍小,侧身尚且刚好走过,但步陈等人本就几乎要低头前行,宗意还以为他们要将自己先拆解了再顺着缝隙扔过来。谁知光风霁月的帝师大人身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似是骨骼移位,硬是如纸片般从缝隙里钻了过来。 这手很厉害啊!宗意的眼神变得灼热起来。 步陈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笑道:“别羡慕了,女孩子不要学这个。” 宗意不服气:“男孩子就能学了吗?” 步陈定定地看着宗意,语气忽然带了些苍凉:“男孩子若非情势所迫,也不会学这等把戏。” 宗意若有所思地看着步陈,忽然觉得这位高高在上的帝师大人远没初见时高不可攀。而其余的铁卫也仿效步陈纷纷缩骨从窄角里钻了过来,灰头土脸地跟着步陈。 走了许有半个时辰,宽宽窄窄的道口路过了不少,却仍未见到出口。宗意忍不住发问:“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说不定之前走过的地方有个隐蔽的岔口,我们没看见。”话音刚落,宗意自己都忍不住发晕,走了这么长的路若是真的走漏了,再回去找一遍的难度可不亚于继续寻找出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第28章 翁无声的大计 步陈摸了摸墙壁, 前半段还打磨光滑的墙走到现在已是坑坑洼洼,比地道好不了多少, 看起来就像是个半路被废弃的通道。 步陈道:“金乌城乃柳秉雍后人所建,其后人深受柳学影响, 包括这延续自骨子里的骄傲。柳秉雍一向自负学识, 自认闯机关如履平地,天下无处可困住他。始帝修大墓后,为避免大墓的秘密流出,将三千工匠尽数诛杀于墓中,包括图纸上未提及的通道也被一并毁去。大墓门一旦关闭,机关启动,任何人都无法从墓中离开,而柳秉雍被关在墓中三天后, 大摇大摆地在辉山大墓口绕了半圈,还不知从哪个村民处偷了只羊拴在了守墓人像边。” 这人纵有世间罕有的才华, 但奈何太过作死。宗意擦了一把汗,总觉得步陈和那个柳秉雍有相似之处,比如自恋和自负。 “他的子孙在其留存的孤本中找了些前人栽的树,便将树杈拧了个方向乘凉。虽然没学会柳秉雍的机关奇巧之术,却把他的倨傲学了个十成。修通道从不修岔口, 出口一定在尽头,努力把误入地道的人累死。”步陈丝毫没发现自己已经被拿作柳秉雍去比较, 还在尽职尽责地解说:“我猜想这条通道就是当初柳学后人所造, 虽不知中途发生何事致使他们放弃这个通道, 但此处有深浅不一的开凿痕迹,应是有人接续了他们的活计,将这通道继续修了下去。” 步陈一派坚定,倒让宗意有些信了,脚下的步伐也沉稳了许多,似是马上就要看到希望。谁知脚下刚用力,前面就出现了一个两面通风的岔路正四仰八叉地嘲笑他们的胡扯。 宗意映着火把微弱的光拉出了荒沉,寒光并着杀气而来,似乎在警告步陈要么闭嘴要么死。 没等步陈使眼色,铁卫们就认命地纷纷跑过去检查岔路。步陈摊手,一副“就算我瞎扯出错,也有人给我填路造车”的表情。 浮屠铁骑戍卫北疆多年,见过的地道比老鼠洞都多。没多一会儿,吴桐便低着头跑过来说:“主子,有条路的角落发现了工匠修砸的痕迹,应该是留下来的记号。” 步陈不咸不淡地瞟了一眼吴桐,没搭理他,却仍是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过去。宗意在一旁闷声看着两人无风无雨却隐有大波涛的交流,似乎明白了什么,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荒沉。 过了岔路,通道渐宽,步陈等人也不必一直低头走路。宗意耳朵忽然一动,迎面而来的风里带了潮水的味道,将通道里腐朽的湿气一股脑吹散了。轰隆隆的水声逐渐清晰,渗透出的光亮将半死不活的火把所照不到的地方彻底点亮。自经过岔路又走了小半时辰,他们竟然真的拐到了尽头。 若是方才没有吴桐指路,也不知前面等待他们的会不会是刀山火海。 宗意小跑过去,逐渐铺展开的景象裹着咆哮东去的惊涛狂卷到她眼前:“这通道的尽头竟然是断崖?谁会把地道的出口修在悬崖峭壁上?” 步陈在宗意身前站定,将周遭尽收眼底:“是虬龙江。” 宗意努力回忆自己听来的大陆版图,方才想起何谓虬龙江。金乌城以北为尧山,以南便为虬龙江,与大宣隔江相望。大梁以南数州尽归金乌城管,金乌城虽为武林盟所在,官府办事多少也带点侠义气,发展至今已隐隐有了土皇帝的气势,何况在大梁的版图上也确实算得上战略要地。 宗意瞪着眼前正奔流入海的虬龙江,也不知李渡那三两肉扔下去喂鱼虾能管它们吃几顿。 宗意:“我们要顺着崖壁爬下去吗?这悬崖上虽然长了不少藤蔓,但也承受不住这么多人。不如我先下去,你们绕路过来” 步陈却一直看着江心,过了半晌才摆了摆手,表情严肃:“不必。” 宗意早就想刺他,尖酸道:“大男人磨磨蹭蹭做什么,再耽搁下去,温慕雪那几两肉就被鱼虾吃完了。”宗意气急,正想往下跳,谁知话音刚落,本就有些营养不良的地道忽然剧烈震荡起来。铁卫训练有素,眨眼间就围上前来护住宗意和步陈。但护前没护后面,震荡太过激烈,来路的地道竟像被炸/药轰地体无完肤,碎石乱尘拍了满脸,宗意险些被砸下去,左倒右倒之下不小心拉了一把帝师。谁知这时神时不神的帝师此刻像没了两脚忽然撞了过来,俩人没稳住竟坠了下去。 宗意没想到这无心一拽险些还成杀人凶手,情急之下抽出荒沉插/入岩缝中,减缓下冲。她惊慌地低头却见一手拉住的步陈脸色发青,一层诡异的青黑色一路从身上逆行到脖间,即将爬到脸上。 竟然有人趁乱对步陈下毒?! 宗意吓得肝胆俱裂,大喊:“别死啊!步陈!喂!” 碎石滚落,宗意闭着眼握紧荒沉。地道中的铁卫似乎遇见了麻烦,竟无一人分神来救他们,唯有吴桐在险境中扑到崖边对着宗意伸出手:“快!上来!” 宗意将心法运到极致,耳畔充斥着内力循环冲撞的声音,险些将她撞晕了。她深吸一口,将这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帝师硬是提了起来,举到吴桐眼前。荒沉不堪重负哀鸣出声,二人又向下滑动了几寸。 宗意:“把这拖油瓶先拽上去,他中毒了!快点——哎哟!” 谁知吴桐却视而不见,仍去费力够着宗意卡在刀柄上的手。宗意忽然一激灵,之前忽略的细微琐事全都扑回了记忆里,她怒视吴桐道:“你这吃里扒外” 吴桐没等她说完,趴在洞口一掌将宗意用来卡刀的石头拍裂,宗意吃力不住,惊险地在空中将那软绵绵的帝师一抱,终是向虬龙江中坠去。她瞪着吴桐,几乎用了毕生所存的声调高声怒吼:“等我回来,我就要你命!” 吴桐唇角勾起,身后是缓缓倒下的铁卫,他轻轻张开嘴,宗意只依稀看出他的口型,似是在说:“永别。” 七八个铁卫跟着步陈下了地道,剩下的则将茶楼彻彻底底地搜了一遍。齐明正听着铁卫汇报逐一发现的地道,忽然心口一动,看向茶楼正门。茶楼早已被步陈包下,门口也贴了谢绝新客的告示,却还有人一直蹲在茶楼门口懒洋洋地不走。起初齐明还以为是来求点饭食的乞丐,谁知他和乞丐对视的时候,却觉他的眼神颇为古怪,而且还有些眼熟 齐明正想过去问个清楚,谁知一驾马车经过挡了视线,待马车过去,人已经不见了。 齐明道:“你去附近查一下,这茶楼老板到底有何来头。” 铁卫喝道:“是!” 齐明琢磨片刻,将铁卫又喊了回来:“哎,等等!我有点记不清了,主子当初是为何偏要入住这茶楼的?” 这么多客栈不选,偏偏正好选中了这满是地道、隐藏无数秘密的茶楼? 铁卫皱着眉回想着,不清不楚道:“好像是吴副将提前来金乌城打点好,选中这个茶楼装典舒适,便跟主子请示暂作居所。” 齐明一愣,险些跳了起来,急忙问:“吴副将呢?!” 铁卫吓一跳,指着地道说:“跟着主子一起下去了啊!” 齐明脸色骤变,转身向着看护地牢的铁卫跑去:“你们跟我下地道!小轩带着浮屠虎符去太守府调金乌城亲卫去找,茶楼老板一定还在城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而他方才还在意的乞丐正蹲在客栈门口的石头后面看着,见着齐明的反应桀桀一笑,在没人注意的转角处卸下一身重担,将脸上抹的泥灰擦去,混进人群里向着武林盟走去。 他没走正门,跑到了后堂幽静无人的侧门,曲指敲了三长两短五声号子,才有人过来开门。侍从四下看了看没见着别人,才把门开了掌宽一条缝将他放了进去。 “何老板,今天怎么来晚了?”侍从有一搭无一搭地跟他闲磕牙。 原来这人便是那消失的茶楼老板。 何冰擦了擦脑门的汗,早就习惯弯着的腰到了武林盟更是直不起来:“盟主看得起小的,给小的找了点活计,这不是刚办完,就耽误了时间。” 侍从一笑,给何冰行了个抱拳礼:“那我就恭喜何老板了,能被我们家老爷看中,那在金乌城里可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何冰手上摆地谦逊,脸上却终是忍不住挂了得意之色:“不过就是仰仗着祖辈的庇荫,给盟主办点事罢了。当不起当不起,只要盟主心里能记挂着小的,小的就心满意足啦!” 一路行至书房,侍从收起了调侃的神色,低声道:“老爷,是归去来茶楼的何老板到了。” 只听里面有茶盏落在桌案上的声音,翁无声长长地喘了口气,喝道:“进来!” 何冰推门进去,又小心地将书房的门关上,才卷起袖子对翁无声行礼道:“拜见盟主。” 翁无声生了一双虎目,看他人的时候却经常半眯着眼睛,给人一种面对豺狼的感觉。说话战战兢兢,行事如履薄冰,让人每次见了都忍不住低下头去。 翁无声此刻心情大好,正端详着金乌城太守刚献上来的金翅缠玉杯。这杯子曾是大宣献给大梁皇帝的珍宝,被皇帝赏给了当时查盐税查出惊天大案的御史。可惜的是,御史抱着珍宝在下南疆的路上一命呜呼,这宝贝便随着跌落人间,几经转手才落到了翁无声的手里。 翁无声道:“事情办妥了?”他声音中气十足,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锤子悬在茶楼老板的头上,若他敢说个“不”字,随便落下一把锤子都能把他脖子打断。 何冰道:“幽州王家里的小崽子已经被陈文虎他们带走了,想必这会儿已经度过虬龙江到了大宣了,就算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人已经不在大梁了。方才我在茶楼门口盯着,小白脸步陈带了浮屠铁骑下了地道,想必是发现了去往虬龙江的路。” 翁无声冷笑一声,将杯子小心地放进锦盒里:“发现也无妨,我在他身边布下三步棋,就算他有命过了两步,这第三步也定能要他性命。他既然敢来金乌城,就要做好把命撂在这的准备!‘大梁明玉颜’算得了什么,还不是得被我牵着鼻子走?!哈哈哈哈哈哈!” 他自认计划周密,此刻心情更好,见着畏缩的茶楼老板心下更加得意,只想这天下尽在掌握,合该让他也享受一次皇帝老儿的待遇。 “是,是。盟主计划天衣无缝,此番纵然是武虔来了,也让他们插翅难飞!”他低着头答着,“盟主,这步陈被困在茶楼的地道里,我已嘱咐鬼哑子他们开了机关,有了消息我一准就报过来。但是小的还有一件事要报,前几日我带着几个兄弟去李家村看了,许是最近天气变热,尸体都腐了。兄弟几个就随便砍了砍,把尸体都伪装成土匪袭村的样子只是有个兄弟心细,数了数,发现尸体少了一个啊。” 那原本如世外桃源般的小村落此刻已变成了乌鸦和野狗狂欢的盛宴,他想起当时李家村的惨象,不禁打了个寒颤。 “李家村一百三十一口人,算上前几日跑掉的那个小子,应该是有一百三十具尸首。但我们数了几遍,都只有一百二十九具啊莫非莫非闹鬼了,死了人长腿跑了?” 翁无声笑骂:“混账东西,死了的人怎么会活过来?一天天的少编瞎话!你们可记得少的那具尸体是男是女?” “回盟主,若没数错,应是女子。” “也罢,想来应是李渡那小子偷偷溜回去,把他娘给葬了吧。记得把太守府的李家村人契都给改了,别让武虔发现!这两人代表朝廷想来抄武林盟的底,我偏不让他们得偿所愿!步陈此次在劫难逃,还剩个武虔你们可看见武虔当时出了茶楼,去哪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第29章 歧途 今日的金乌城一反倒春寒的萧瑟, 在这天高风静的烈日下晒得昏昏沉沉。灼热的日光透过大片的梧桐叶子投在地上,几乎要荡起一片叶影涟漪。谁知忽然有人踏进了院子, 似是投石入井,啪嗒将凉爽的阴凉踩个粉碎。 季长青步履匆匆, 几乎要带起一道风, 但面上却仍是四平八稳。只有后脖依稀冒出来的冷汗和险些被踩平的小石子才显出他心里的急迫,可自古越急越出事,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树下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蓦然撞入眼帘,他虽然年纪不大,脸颊上稚嫩未消,但目光却沉稳厚重。 季长青眸子顿缩,急不可耐的步伐瞬间被粉碎成“佛系散步”,他悠哉地行礼, 倒不像是对家里的主子见礼,反而像在逗孩子玩, 拉长声音说道:“少爷。” 翁明尘自树下缓缓步出,略显微薄的身子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几乎被风一吹就要随着飘到天上去。 翁明尘说:“季叔步履匆忙,可是有急事?” 他声音淡淡的,季长青心里却满是苦笑。这位祖宗专门蹲在这等他, 还假模假样地要先问询一番才肯继续交谈,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来者不善”, 当下便收敛了调笑小辈的心态, 认真地打量着翁明尘。 武林盟的仆从们私下里没少说, 翁明尘看起来根本不像是翁无声和林如霜的孩子。他自小便谦逊守礼,不骄不躁,对上奉孝守德,对下以诚相待,和无法无天的翁明雪简直是武林盟里的两个极端,一个极善,一个极恶。翁明雪除了亲爹亲娘亲弟弟,根本不把别人当人看,两只眼睛恨不得长到天上去,稍微低低目光都要脏了她尊贵的大小姐身份。但翁明尘不同,他是这水深火热的武林盟里唯一一股拂煦的风,几乎每个下人都曾被他的温暖照耀过。 翁无声当上武林盟主六年有余,翁明尘也勉强算是季长青看着长大的。对于这个年纪虽小却极为懂事的小孩,季长青感叹之余还有些心疼。故而每次见到翁明尘的时候,无论他心里的火苗窜了几丈高,都要偃旗息鼓一番。 翁明尘心知季长青疼他,思前想后也不想给这位善解人意的叔叔添麻烦。但午夜梦醒,他又想起那个在寒冬腊月里对他扯起橘皮似的笑脸的人,原本有些软趴趴的脊梁骨顿时被扳直了。 翁明尘说:“季叔,我爹让你去找谁?” 季长青温和地笑道:“怎么,武林盟的小小少爷不当,想当武林盟主啦?哈哈哈哈,这次武林大会快开了,让你爹帮你去报个名,前几日刚听人说你的金光刀已初露锋芒,想必以后的武林就是你们这些小小侠客的天下啦!” 翁明尘不为所动,继续追问:“季叔,我爹调动了金乌城的亲卫去李家村做什么?他到底在找谁?季叔你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回答我。” 小少年还相信着小的时候季长青给他讲的故事,只有正视对方眼睛说出来的话,才是真话。 许是少年的眸子亮如晨星,季长青这一刻竟真的没敢与他对视。他睫毛微垂,低下眸子的一刻,没有看见翁明尘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 季长青道:“你爹忙得很,有些小事顾不上,我就替他多照看照看。前几日太守那丢了点东西,就来找你爹帮忙,我刚从外面回来,好不容易得到了点贼人的消息,现在得立刻去告诉你爹!” 季长青拐过翁明尘想走,却听翁明尘幽幽地说:“季叔,我爹到底在谋划什么?他是不是想学佞臣造反?” 季长青险些把脚崴了。 当即便转身怒斥翁明尘:“噤声!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自古江湖不理庙堂乱,若非国难当头,哪个江湖人乐意掺和官场的破事!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你爹,你爹自当上盟主后便与大梁朝廷交好,甚至在梁帝的关照下把金乌城建成了南梁最繁盛的城池!你爹在前面顶着压力累得连觉都睡不好,你却在后面诋毁于他!谁教你背后嚼舌根的!” 季长青话音刚落,就听书房里隐隐约约传来声音:“步陈这小白脸算什么东西,竟敢查我!还有那个皮笑肉不笑的武虔,一看就是个北疆扒狗洞出来的!哼,等我灭了他们,带着浮屠铁骑反攻齐歌城,把皇帝给杀了,也坐一把皇椅试试!” 还有断断续续的附和声随风飘进耳朵里,像一根针从里到外将季长青的嘴缝出个花来。 翁明尘抬着眼皮冷冷地瞟了一眼尴尬的季长青,说道:“我爹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心知肚明。朝廷放任武林盟发展壮大,不是不怕有一天养大的狗反咬一口,而是根本没把武林盟放在眼里。我爹自当上盟主后就一派天地不惧,带着翁明雪那个蠢货简直要将金乌城都搅成浆糊,混账不说还残暴,武林盟的侍卫侍女这几年死了多少个,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季长青后退一步站定,对着翁明尘躬身道:“少爷,早慧伤身,切勿忧思。”说罢也不再纠缠,向着书房走去。翁明尘看着季长青远去的身影,长叹一声,幽幽的叹息声随着暖风荡在武林盟里,似是下定了决心,一力卷起了波谲云诡的大是大非。 季长青及至书房站定,敲了三声门后也没等里面的人招呼,便径自推门而入,反手将门关上的时候瞥见仍站在树下定定看着他的小小少年,心下不禁一声哀叹。 可惜这光风霁月的少爷,竟投生在了这样礼义廉耻一样没沾边的家族里,实在让人感叹造化之弄人。 翁无声看见季长青不禁长笑一声道:“老季,等你半天了!今天我心情不错,你要是带来好消息,那便是喜上加喜。若是坏消息,”他长长喘了一口气,就在何冰以为他要憋死的时候,他才吐出剩下的几个字,“那得罚啊!” 季长青眼睛眯着,几乎被脸上的皱纹夹在其中,像是揉的面团里掉了俩豆子。他听闻此话后神色不变,闷声道:“老爷心情好,是我们这些当奴才的荣幸。看来今天我运气不错,还真是给老爷送喜来了。何掌柜走的急,正巧与报信的小厮错过,我算沾了何掌柜的光了。小厮来报,吴桐吴副将得手了,步陈和浮屠铁骑尽数覆灭于地道中,恭喜老爷!” “哈哈哈哈”翁无声一掌拍到桌上,放在锦盒里的金杯险些震地跳起,他满目是遮掩不住的得意,谁能想到那冠绝天下的帝师步陈竟能被他一举诛杀,还有名震北疆的浮屠铁骑,全成了虬龙江里鱼虾的食物,被他一锅端了。 “好!此番多亏了何掌柜,助我成就征服大梁之计,待我登顶武林之巅,统一天下之后,这满朝的官职随你挑选,保你家族百世无忧!”见着大事已成,连带着对何冰的态度也好了起来,称呼改成了“何掌柜”。 何冰抹了把冷汗,讪讪笑着:“谢谢盟主!哎,能成此事乃是因盟主深谋远虑,小的只是奉命行事。盟主智谋无双,乃武林之幸,大梁之幸,当今万民能遇见盟主这样的好主子,才是真正的福气啊!” 何冰每晚都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面胆战心惊地算计着大梁帝师,一面又奴颜婢膝地讨好着翁无声,只觉得自己被端上了油锅,下锅是个死,不下锅就要被扔进柴火堆里还是个死。家里孩子老婆的命都系在他的脖子上,简直要把他勒死在茶楼里。 说来也是巧了,他曾在药铺里当过几年的学徒,那药铺的掌柜原是小扁鹊的徒弟,因得罪了师父被逐出师门,但学过的草药学识还钩在脑子里,开个小药铺看看小病小灾倒也易如反掌。就是脑子不大好使,时常把一些草药方子孤本随处乱扔,被何冰捡来看了也不知道。何冰自小记性不错,也好学,将孤本里的草药方子都誊抄了下来日夜诵读,久而久之还学会了不少毒方。而他正是靠着毒方发家,攒了点钱在金乌城里买下了茶楼。 季长青颇看不上他们阴毒的做派,话语里不咸不淡地带了些刺:“盟主识人善用,若非何掌柜每日在浮屠铁骑的酒里下毒,也不会一举成事。我金乌城果然能人众多,我看便是小扁鹊在此,也难看出他们酒水里竟然有这等奇毒。” 何冰擦了一把额角的汗,头更低了,说道:“季管家可别这么说,我这都是些班门弄斧的伎俩,见不得人、见不得人” 翁无声不喜他们一来二去地推诿,说道:“行了。此番事了,便等着武林大会结束,一举将武虔拿下了!你方才说武虔去哪了?” 何冰:“我的人曾看见武将军出门后向着尧山方向走了,盟主,我怀疑武虔是去调查李家村之事了。” 翁无声冷哼,眉间皱成八字:“无妨,便让他去查。都是些死人,还能活过来开口说话不成?武虔这么久都没在金乌城露面,我怀疑他还有别的计划,老季,你去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偷偷上尧山看看‘那个’弄完没有,别让武虔活着回金乌城!” 季长青:“是。” 何冰在一旁呆立着,良久也没出声,翁无声疑惑地看去,刻意提了声调:“何掌柜何冰!你想什么呢你!” 何冰一激灵,赶忙回神道:“是、是,您吩咐。” 翁无声端起茶盏,吹了吹飘浮的银针茶道:“愣神想什么呢?我说何冰啊,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这船要是翻了,第一个死的可不是我。你要有事敢瞒着我,怕是回了家就能看见你妻儿的脑袋挂在家门口了!” 何冰砰地跪下,哆哆嗦嗦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盟主!别,盟主,我怎么敢瞒着你,小的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明察啊盟主!” 翁无声见不得他那副臊眉耷眼的样子,甩了甩手轰人走了。季长青行礼后转身便走,路过何冰身边的时候眉眼不动,但何冰仍是感受到了季长青的不待见。心下只有一番苦笑,后退着离开书房。 他确实有事瞒着翁无声,这件事是梗在他心口不上不下的一根刺,动辄便能扎进心里去。 他拿来给浮屠铁骑下毒的药,不是他配的,而是一个披着黑袍的人给的。 当时他正愁苦于如何下手,半夜睡不着起来看月亮叹气的时候,那人如鬼魅般飘到他面前,给了他一瓶无色无味的,让他下到铁卫喝的酒里。这毒用银针都辨不出来,唯独用马尿可以一解,下到酒中进入人体,闻了药引的味后就会发挥,能致幻半个时辰。黑袍人给了他奇毒,只说代价是让他帮忙将柴房里堆着的尸体归还。 何冰不在乎这人是谁,反正他连步陈都敢算计,帮个小忙就能拿到这,简直就是天降喜事了。一通感恩后,黑袍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只是每日都会在他家灶房的角落里找到一小瓶。 但他仍是怕惹祸上身,根本不敢告知翁无声此事,生怕触了不得了的忌讳。他偷偷与吴桐接洽,将毒酒之事告知吴桐,而后便里应外合,成功将他们引入了地道里。 可是何冰近几日殚精竭虑,此番终于见到点希望,便沉浸在计划将成的狂喜中,从来没想过,他与翁无声这些暗地里商量出的奸计,又是如何被黑袍人知晓的。 何冰将书房门轻声关了,忽又想起一件事。 他在金乌城开了十来年的茶楼,见过的各形各色之人如过江之鲫,辨人乃掌柜必备技能。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经常过来找他要酒喝——名为齐明的铁卫并不是好酒之人,每次他拿了酒壶都会在他眼前晃上一晃才拎去跟铁卫们分享。 还有一次他在后厨帮工,正巧撞见步陈倚在二楼的窗台边饮酒望风,见他看过来便举起酒壶对他抿唇一笑。现在想来,那笑容似乎带着些心知肚明的意思。 何冰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细细密密的冷汗几乎将他糊成了惊涛骇浪中的破渔网。 柳云重重地踏在尧山上,若是尧山有灵,恐怕现在要被她踩断气了。 方才的冲动如今已经变成了无可言喻的懊恼,和她不管不顾的任性搅和在一起,杀个人仰马翻。她自小便与铁卫们生活在一起,行事作风颇为随心,谁知宗意一来,一切就全乱了。 尧山上的风还带些凉意,颇为蛮横地将她一脑门激烈的火气压了下去。柳云将轻铠留在了茶楼,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单衣,陷入绿林波涛中像只无家可归的小鸟。 此时若是回去会不会被嘲笑?主子会怎么看她?还有宗意,那个横/插一脚的女人,想到她,柳云原本犹豫的步子渐渐稳健起来。 她永不愿被看不起的人嘲笑。 忽然,她停在原地,动也不动,过了良久才说道:“跟了我一路,看出什么了?” 此时的尧山只有些鸟叫,忽近忽远地回荡在山林里。而她身后的树下忽然出现一个披着黑袍子的人,正呲着牙对她一笑道:“浮屠铁骑,名不虚传。” 声音轻飘飘的,带些娇柔的魅惑,是个女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第30章 大难不死 金乌城是江湖的中心, 那些属于少年心中刀光剑影的侠客梦,在金乌城的小巷子里经久不息地流传着新的花样。而这些花样, 几乎每一个都与尧山或多或少沾点边。 此时的尧山绿阴如盖,林涛起伏中柳云默默看着披着黑袍的人不作声, 她在等她先开口。 黑袍女人娇柔一笑, 她的声音中似乎带着特殊的吸引,迷惑着人的心魂坠入漩涡中央,盘旋着跌落不见天日的深潭。 “柳云,独自离开浮屠铁骑的滋味如何呀?想你在北疆待了这么多年,他们竟一点情义都不讲,就这样让一个小姑娘脱了铠甲离开那里,看得我都心疼了。”她的话几乎一个字一个起伏,带着音调的话语顺着柳云的耳朵爬进心里, 挠得她那方才消失的怒火又重新燃了起来。 柳云怒道:“哼,邪魔外道!我便是离开浮屠铁骑, 沦为庶人,也比你们这人人喊打的魔教强!用不着你们瞎操心!” “哎哟!你叫这么大声干嘛?把我都吓到了!”她摸了摸心口,纤巧的眉毛蹩起,像是真的被柳云的怒吼惊吓到。但柳云还是捕捉到了她眉眼里的嘲讽,这让她再一次后悔起自己任性的举措, 心底的愤怒愈发激烈。 柳云心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被魔教的妖女同情!真是岂有此理!” 柳云没了轻铠也没有趁手的武器, 唯独手中一把短匕, 还是她好不容易爬到队长的位置后, 步陈送给她的。 从小就被家人所抛弃,独自一人行走在悲欢离合的路上,这把匕首就是潜藏在少女心底无人知晓的旖旎温存。 柳云冷冷道:“我纵然是脱群的孤狼,也定是能撕裂你们喉咙的北疆之狼。北疆的铁骑宁可身死,也绝不与魔教同流合污!” 黑袍女子柔媚地一笑,娇声道:“想什么美事呢,我们圣教还不乐意跟你们这群北边来的莽夫瞎掺和呢,每次说话都一股子蛮人的味道,熏得我头都晕了。快点,跟我走吧,圣女要见你。” 柳云当场被气笑了,背过那妖女转身便走。 魔教的人是不是有毛病,一面嫌弃你,一面却要你跟着走,耍傻子呢? 黑袍女子见柳云此举,压榨出的丁点耐心早就消耗一空。她以手为铁爪,鹰爪似的向着柳云的后背抓来:“好一个娇蛮任性的姑娘!人家好心好意请你,你不乐意去也无妨。反正圣女也没说要抓个完整的,等我卸了你的胳膊和腿再抓回去,看你还能不能走!” 她的手上裹着一团不祥的猩红气,若是真被抓到怕是真的要撂在这了。柳云不敢轻敌,抽出短匕便迎上利爪。 锵—— 短匕的尖端和魔教妖女的掌心对上,竟发出了武器交接的声音。莫非这妖女可将内力随心调转,连掌心都能护住不成?!柳云当下道了一声不好,匆忙向后翻身,谁知还是慢了半步——那妖女一手钳制住短匕,另一只手正狂风暴雨般向着她笼罩下来。 柳云向后疾退,妖女尖利的爪子刮起劲风擦过她的面颊,登时便被刮伤出了三道伤口,几乎从脸颊刮到下颌,鲜血流了全身。 黑袍女子娇媚地对着柳云眨了眨眼:“不好意思,下手重了些。还是乖乖地跟姐姐走吧,姐姐这有上好的伤药,保管你的小情人下次见了你都看不出你受过伤!” 柳云怒道:“废话少说,要杀要剐凭本事!” 妖女像逗猫狗般把她耍得团团转,但她这边却早已尽了力。这妖女在魔教的地位一定不低,她的武功修为远在她之上。柳云一口银牙咬在唇上,暴怒之下将小小的匕首硬是舞出了重剑的威势,她蛮勇无匹,内力调转到极致,反而将妖女压制。妖女被匕首逼得节节败退,对柳云的厌烦早已压制不住,当下便将那团猩红的血气再一次调转充盈在掌心,利爪顺势逼近! 柳云这一路郁结于心,如今更是被妖女压制,只有一口气当断不断地梗在喉咙口,撑着她不至于立刻倒下。但她终究是力不从心,再一次迎上妖女的利爪,那匕首不堪重负咔嚓裂开,柳云侧头就地一滚躲开这一击,谁知那妖女竟吹出一声不短不长的口哨,带着古老悠远的音律从深不见底的池沼中蜿蜒而出。 柳云忽听身后簌簌风动,她下意识避开,谁知那风声竟临空一扭头,一口便咬在她脖子上。 魔教妖女出手百无禁忌,竟召唤来一只通体血红的小蛇暗算她。 小蛇嘴紧,咬到便不松口。口涎中的毒液慢慢地流入柳云的身体,她几乎听到了爬虫在草丛里曲折地行进,而此刻的草丛便是她那通往心口的血脉。她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地上。 昏倒前的一刻,她将匕首狠狠地按在了地里,似乎将自己的过去一并掩埋。 妖女没看见柳云的动作,又翘着唇角吹了一声口哨,小蛇摆了摆尾巴便游到了妖女的掌心,盘成一团不动了。 “北疆的野狗,纵是没了缰绳,也能反咬一口!圣教此行是与天下为敌,总有一天会和他们对上。这样的人都能一战再战,而培养出他们的人又有多可怕呢。” 她轻柔地将每一个字咬在唇中,眼睛却看向尧山的南侧,那是大宣幽冥城的方向。 尧山北侧狂风如潮,没一会儿便将二人战后的痕迹吹散在莽莽林海中。 忽然有人从树上跳了下来,围着柳云晕倒的地上寻找片刻,才在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泥土中找到了半截短匕的柄。 他拿着匕首呆呆地看着,又有一人匆忙赶到,见着他手心的匕首后吸了口气,低声问道:“这是柳云的?” 这两人竟是浮屠铁骑。 柳云从茶楼愤怒出走后,步陈便命两个铁卫跟了上去。纵然是任性妄为,目无法纪,但终究是跟随他多年的亲兵,是曾经不离不弃出生入死,在北疆冰天雪地里为大梁开辟疆土的属下。步陈可以对任何人冷血,唯独对铁卫,还存有心底罕有的温暖和包容。 其中一人在怀里摸了半晌才摸出一条皱皱巴巴的手帕,将匕首小心翼翼地包在其中,放回怀里,长出一口气说道:“断匕深藏,命悬一线。我方才查过四周,连一点能指点方向的痕迹都没留下,想必或是身死,或是人事不知。快,回去告诉主子,柳云遇到麻烦,生死不明!” 耳边是哗啦啦的水声,还有什么东西蹭在脸边,痒痒的。 宗意下意识地抓去,什么都没抓到,却收获了一声嘲笑。那笑声十分熟悉,熟悉到她还在昏沉中便已忍不住手痒想要一掌劈过去。 想到这,宗意霍然睁眼。 眼前是一片苍郁到近乎沉淀凝固的绿,交缠错节的大树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竟凭借枝丫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蓬顶。阳光从蓬顶中细细碎碎透过来,像是点点碎金在眼前飘飞,她几乎能看见那跳跃的光斑在空中扭起了腰。 宗意呆了好久,久到方才那贱兮兮的东西又凑到脸边。她这次反应极快,一把抓了下来——抓了一手心的狗尾巴草。 宗意怒视贼人。 那害得她坠崖落江的罪魁祸首此刻全然没有中毒的迹象,从身体上泛到脸颊的青紫已然消失无踪,宗意几乎都要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仔细看去,他的眼下却围了一圈不太显然的阴影,眼神也不复初见时的睥睨无双,反而带了些颓靡的疲惫。 步陈抱着荒沉靠着树坐在一旁,正薅着狗尾巴草逗宗意。 步陈:“别捏坏了,草木有灵,杀生不祥,人要学会积德。” 宗意一把将手里的草叶全扔到了步陈脑袋上。 宗意:“还你,愿你行善积德长命万年,修炼成一只顶着狗尾巴草的大王八!” 哎哟,看来是真生气了。 步陈好声劝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我们回家去,我便应你所言,在家门口修个翡翠的王八镇宅,也算全了我们今日的万幸。” 回家?回哪门子的家?她家在现代呢! 宗意根本不想理这个满口跑火车、顺坡就下驴的“大梁明玉颜”。于他所言,今日若能活着出去,这“明玉”颜要变成“翡翠”颜了,还是个要等千万年才能成事的翡翠王八颜。 宗意打量四周,此处应是虬龙江的拐角处,咆哮的江水奔涌而过,惊涛拍岸般卷着怒火腾腾狂奔,但奔到此处后又不得不减缓冲势,须臾间从杀伐果断的将军变成了小家碧玉的闺阁小姐,水势缓慢轻柔。他们应是被江水冲到了此地,正赶上这里树木繁茂,乱枝不甘寂寞越过界去,侧着头看几乎要将江水都截断。而他们被温婉的江水推着挂到树杈上,才不至于溺死在虬龙江里。 可此地虽说枝繁叶茂,旁边的树杈上还大恩大德地挂了几个熟透的野果子,想必是不会被轻易饿死。但他们谁也不知被江水冲了多久,又冲到何地,想要赶回金乌城去可不是什么容易事。 宗意对着步陈伸出手去:“喂,把荒沉给我。” 自从被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帝师拉下水后,她就对他没了好感。曾经一腔的忌讳和尊重都被他亲手掐死在画着妖娆美人的屏风上,那盘旋笼罩着西陵城的传奇人物在她看来不过就是个软脚色坯。大梁能奉此人为帝师,想必那皇帝也定不是什么能见人的好玩意,怪不得大宣和大苍都隐隐有了想要以身试险的念想。 步陈挑了挑足以倾国的眉毛,一声没吭地将荒沉抬了起来。但宗意一手接过的时候,这颇为无耻的帝师竟然趁机在她手心挠了挠,像逗猫似的又对她眨眨眼。 宗意当着帝师的面,冲着江水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 步陈:“” 宗意用荒沉的鞘戳了戳步陈的腿,问:“喂,你之前是不是中毒了?是不是那个贼眉鼠眼满脸不怀好意的吴桐副将干的?还是” 还是你的浮屠铁骑已经彻底变成了他人的亲卫? 步陈仰着头,那束于玉冠的长发此刻早已散了,玉冠不见踪影,长发被水泡了许久,粘在衣衫上,还挂了两绺水草。但气质却仍是高不可攀的仙人之姿,像是刚从江里爬出来的江神。 步陈道:“我当时站在你身后,若是离远的人下手,想必中途就会被人拦下。吴桐离我最近,他若下手我定然来不及反抗。他跟随我多年,从北疆一路跟随到西陵,几乎将大梁的疆域都走遍。我对他从不避讳,谁知纵然是养熟的狼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嗜血本性,终究还是被反咬一口。别说,还真挺疼的。” 他摸了摸肩膀,那里曾经被吴桐用毒针所伤。毒素极强,瞬间蔓延到心口。但步陈反应极快,将内力尽数调至胸口护住血脉,似是牢房般将毒关在了体内。而他却终因内力逆反,一时昏厥坠入悬崖。 谁知天意难测,坠崖这种事也能买一送一,两人落入此番境地,他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宗意却不为所动,仍是打量着他的脸色:“那毒怎么样了?我带你去看大夫?” 吴桐既然敢出手伤步陈,便是下了你死我活的决心。所下之毒定然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迷魂药,想必不是见血封喉,就是五步必倒。但见着步陈此刻还能拿着狗尾巴草逗她玩,她又有点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中毒了。 宗意忽然想起在地道里的时候,步陈曾似是而非地看着吴桐。说不定,他当时便起了防范之心,中毒只是做做样子? 步陈忍不住抿唇一笑:“好啊!你抱我去。我腿麻,起不来!” 宗意扭头便走。 她刚才真是中邪了,居然会担心这见鬼的帝师,怕他起了身子便被毒死在原地!宗意此刻只觉自己便是那个被钓鱼翁盖住的浴池美女,胸大无脑,心里一股无名火登时便将她心底所有的担忧烧个一空。 管他去死! 脚步声渐渐远去,宗意怒气冲冲,刻意将脚步踏地砰砰响,纵然是踩在柔软的泥地里都能踏出巨兽般深刻的脚印,可见是被步陈气到神志不清。 听着脚步声没了,琢磨着宗意应该是已走远了。步陈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活动一下僵硬的身子。他下半边身子麻木到几乎没了知觉,若非方才宗意用荒沉用力一戳,疼痛顺着腿骨爬满全身,他都要以为自己已经瘫了。 步陈扭头看向林间深处,半晌才开口道:“出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第31章 怒火 林间萧瑟, 但虫鸟却极多。便是几息功夫,就有几只胆大的鸟凑到步陈边上, 伸出圆圆的喙轻轻啄着步陈的手指。步陈抬手吓唬它,它也不跑, 一双豆眼瞪得溜圆, 俏生生地看着步陈。 步陈忽觉这眼神有点眼熟,琢磨片刻才想起来,在尧山见到宗意时,她就这么傻愣愣地看着他。满脸写着疏离,心底却是好奇的。 然而那隐藏在树后的人终究还是走了出来,扑棱棱地惊起一片飞鸟。 黑袍、步履虚浮,又是魔教,果真应了那句——“阴魂不散”。 步陈道:“等我多久了?” 黑袍人年纪不大, 看身形是个挺拔的青年:“没多久,尚不足一个时辰。” 步陈叹了口气, 捡起宗意扔下的狗尾巴草把玩道:“若是我被水冲过去了,你等不到我,岂不是错过了这宿命之约?那多不好意思。” 黑袍青年胸口震颤,笑出声来:“不愧是帝师大人,纵然沦落为他人案上鱼肉, 也仍是一派风轻云淡,全然不把圣教放在眼里。帝师不必烦恼, 虬龙江畔每隔五里便有一人驻守, 定然不会错过帝师。若是真的不幸” 他掐剩半句话憋在嘴里没说, 但步陈却知他的意思是,若真的不幸错过了,肯定是他们淹死在虬龙江里。 落在魔教手里生不如死,现在想来,淹死在虬龙江里也未必不是好事。 但步陈永不落人下风,当即便回道:“在我眼里只有两种人,普通人和自己人。譬如一些草木畜生就不大能入我的眼,又丑又聒噪就算了,还烦人。每次遇见你们都穿着一身黑,便是行敛送葬的都比你们花哨,天下之大,色彩斑斓之物乃天地江河馈赠,你们魔教不是都说自己受命于天吗,怎么好意思跟你们的老天对着干,净裹着黑不溜秋的破布。” 黑袍青年对着步陈遥遥行礼道:“那不知圣教是否有幸,能请帝师来幽冥城与教主谈谈这衣物外服的问题?老实说,我也不大喜欢这衣服,天气热了,不透气。” 步陈敲了敲手指,说道:“不错,你这个人有点意思。我杀过的魔教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是其中最有想法的一个。下辈子记得投好胎,我的浮屠铁骑永远给你留个位置。” 黑袍青年也不生气,抄着手睨着步陈:“都这般田地了,还在扯口舌之强,西陵城之战莫非是靠嘴皮子胜的不成?江湖人谁不知晓,步陈帝师一身弥虚之力独步天下,携光剑法江湖百家难敌,若是真的还能使上力气,我怕是早被帝师大人一剑穿心了吧。你身中剧毒,又被虬龙江冲击了一天一夜,爬上岸的时候我看见你为救那个女人撞在树干上,想必肋骨也断了吧?” 他似乎有些有气无力,说完一段话又喘了许久,方才继续道,“风水轮流转,谁能猜到能撼动天下的一代英豪险些死在不见天地的地道里!还是来我圣教吧,以帝师之资质,想必做成铁蒺藜后能成为圣教最坚硬的铁壁!” 他话音刚落,却听林子一侧响起树枝断裂的声音。但他全部注意力都在步陈身上,那声音刚起,便被步陈岔了过去。 步陈:“你休想,要是成为那么丑的东西,我便是宁可被人挫骨扬灰,也不乐意。反正四下无人,你我能相遇也是缘分所至,来聊会儿天吧。便是上刑场之前也要给顿断头饭,我知你定不会带点能吃的过来,但聊个天总可以吧。” 黑袍青年犹豫片刻,皱着眉头将脸挤成面团,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扔过来一个用油乎乎的油纸包裹的东西。步陈挑着眉毛捡起一根木棍,刷刷刷将木棍硬是变成了能舞出携光剑法的神兵利器,几下便断开了油纸,从里面叽里咕噜地滚出来一只还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大烤鸡。 懂事啊! 步陈头一次知晓,原来魔教办事之前的准备如此充分。若是自己提了要求,说不定连三尺红绫都能端出来,就等他提头上吊了。 步陈道:“我最近吃素,不大喜欢这些油汪汪的食物,你还是陪我聊会儿天吧。” 黑袍青年见他满脸写着拒绝,噌噌噌地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将烤鸡包好,又塞回怀里。 步陈这才看见,那黑袍下面的衣衫十分破旧,整整齐齐地打满了补丁,几乎看不出曾经的衣服是何样。而黑袍下的一张脸十分年轻,却罩着一层太过虚弱的暗黄,应该是饿得久了,方才捡起烤鸡的时候,步陈看见他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 步陈问:“拿回去给谁吃?” 青年错开眼神,嘟囔片刻说道:“我妹妹。” 步陈忽然笑了:“买这烤鸡也攒了很久的钱吧?看来你很重视我,这都舍得给。” 青年恼羞成怒:“住口!” 步陈:“魔教都不管饭的?把人饿成这样怎么干活?不是我自夸,浮屠铁骑虽然军饷拿的不多,北疆也没什么好的田地去种菜,但野外打猎至少能管个饱,两碗饭下肚舞一个时辰的长戚不成问题。” 黑袍青年听闻此话冷笑片刻,声音竟隐隐带了些颤抖:“吃饱你们自然能吃饱。但你们可知道,那些朝廷克扣来的军饷喂饱了北疆恶狼,就是为了让浮屠军将战火带到所有地方!乡亲何辜,百姓何辜,那些因战争而妻离子散客死他乡的人又何辜!都是你们这些只能依靠厮杀血肉才能活下来的恶狼,天下间有多少人是因你们而死,你们知道吗!” “上位者争权夺势,倒霉的还不是我们这些无辜百姓!三国之间安稳这么多年,为什么你们浮屠铁骑又要重燃战火!北疆困不住你们,狂风暴雪压不住你们心底的戾气,因一己之私行尽天下不堪之事,该杀!滥杀无辜欺凌百姓,致使无数人有家不能回,该杀!” 步陈沉默地听他咆哮,他太过激烈,以至于本就没束严实的黑袍忽然散落在地上。青年自小流离失所,饥一顿饱一顿,虽然身形挺拔,但却极为瘦弱,脸上带着虚弱的腐败之气,就像死不瞑目的饿鬼。 步陈道:“众生何辜,我亦何苦?天地不仁尚且以万物为刍狗,在下不才,不敢与天地比肩,但浮屠铁骑戍卫北疆多年,护佑大梁山河永继国泰民安。你只道是战火离别,那你可知我铁骑的儿郎又有多少人至死都回不去家乡?每次大苍有了动静,铁骑就得先留封家书在大营里,回得来那就揉成团扔了下次再写新的,回不来就托人带回家里去。” 青年眼睛通红,他本就极为瘦弱,脸皮就像是糊了包浆粘在头骨上,瞪大眼睛的时候更让人觉得那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步陈的话字字诛心,他茕茕独行江湖多年,不是没听人说过浮屠铁骑的功绩。有人骂就有人夸,时常也能遇见不少被他们救过的人夸他们好,说他们是大梁的脊梁。可是他的家人呢,原本安定祥和与世无争的小村子,仅是因着所临位置与大苍的大营极近,便被大梁抛弃在火海之中。 在海清河晏的罩子之下,谁又会在乎一个小小村庄的死活? 青年道:“生杀予夺之权向来只在强大之人的手中,蚍蜉安能撼大树?你现在能坐在这里与我争论,只不过是你命好罢了,你出生在王爵家族,自小便锦衣玉食,不知五谷之贵。你怎么会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天理昭昭,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步陈淡淡回道:“你自认是蜉蝣,大树能怎么办?” 许是步陈轻浮的态度刺激到了他,眼神如刀几乎要隔空将步陈剁成肉馅,他在原地不停走着,搓揉着掌心,似是在犹豫,但看着步陈的样子又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 浩瀚无际的虬龙江在脚边翻腾着水花,青年瞪着半湿的裤脚忽然下了决心,他闭了闭眼,看着江的另一边,口中喃喃自语片刻,似是在对什么扎根心里的执念做最后的祷告,这才转过身来对着步陈掏出了怀里的短刀。 青年道:“莫道我心狠,全村被你们一把火烧个干净的时候,我就立下重誓,今生今世必报此仇。天神开眼,让我进入圣教,有了独自杀你的机会。虬龙江这么大,我原本不抱希望能遇见你,但上天既然将你送到我面前,那便是圆了我一个念想。你放心,等你死了,我便将你扔进江里,说不定你的尸体还能有幸被虬龙江送回北疆去。” 步陈看着他哆哆嗦嗦地双手攥着刀走了过来,也不着急,捻下粘在脸上的头发丝道:“现在不怕跟魔教交不了差了?” 青年面目扭曲狰狞,咧出一个杀气四溢的笑:“我只说没见过你,又有谁能知道?你可知当我看见你落在这里的时候,我有多么高兴?我等啊等,等得不耐烦了,好不容易等到你的姘头弃你而去。你身边再无人见过我,纵然我杀了你,又有谁能知道?步陈,冤有头债有主,举头三尺有神明,下了地狱,会有人接你去受刑的!” 青年磕磕绊绊地跑过来,眼中的狂喜压抑不住,他高高举起短刀,正要刺下,却见远处忽然寒光一闪,一把刀势如破竹般俯冲而来,绝世利器锋芒毕露,竟将青年的短刀瞬息击碎。 荒沉扎进地里,刀柄震颤不停,青年怔楞在原地,忽而霍然转头看去。 宗意将身上沾的草叶都拍打下去,不满地说:“你说谁是姘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第32章 上下求索者 青年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步陈先开口道:“去而复返,就说你不舍得将我扔下。” 步陈见着宗意那一刻, 心尖上简直像放了一晚上的烟花,绚烂又怀念。他忍了半晌, 笑意还是从嘴角蔓延到眉梢, 在那魔教的青年看来就像只偷鸡的黄鼠狼。 宗意眉头青筋几乎要崩出来,忽而想起那魔教之人所说的话,正蠢蠢欲动想要杀人的手安静了下来。她打量着步陈,从头扫描到脚,但这大尾巴狼帝师掩藏得很好,除了眉间的疲惫之色外,竟一点端倪都没露出来。 身中剧毒,江涛中漂泊, 险些撞断肋骨。 此些苦痛他全盘接受,却淡然如昨。 他们坠下悬崖后, 宗意就失去了意识,她并不知道这位中了剧毒短暂昏迷的帝师是如何在湍急激疾的江水中保护二人不被冲散,又是如何将她全须全尾地带到岸边。面对天地自然,任是武功盖世,也不过是凡人尔尔。而他却在这样的逆境中, 硬生生踏出了一条求生之路。 若非心底那点过意不去一直在敲打她的良心,若非她回来躲在一侧偷听, 她此时可能已经是过河拆桥的小人了。 宗意眼神复杂地看着步陈, 破天荒地没反驳他。只是默默走上前去捡起荒沉, 刀尖对着青年,挡在步陈前面。 步陈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忽然想起多年以前,那个曾对着他伸出手去的小女孩。他躲在困惑的荒野中茫然求索,而她是自绝境的天窗中垂落的唯一救赎。 步陈倚在树边闭上眼睛,擂鼓般击打在他胸口的疼痛瞬息全无。 宗意道:“你走吧,我不想杀你。” 青年:“” 那青年扔攥着刀刃已碎的匕首,但眼神却不复方才的坚定。他在圣教里行走地颇为艰难,自小就离开家乡,被人一路欺负着长大,也没学过武功招式,进圣教是运气使然。在圣教多年,大家都那他当小厮呼来唤去,但没学过不代表没见过,能从那么远的地方掷刀击碎他的匕首的人,纵然是放在圣教里,也至少是护法级别的。 他一个死了都没人心疼的无名小卒,武学稀松招式老套,又怎么可能胜得过她? 日夜祈祷的机会就在眼前,却镜花水月般稍纵即逝,这个机会再失去,他今生都不可能报仇了。 青年气得眼睛又酸又胀,瞪着宗意几乎要冒出火光来,他愤怒地说道:“你是步陈的走狗对不对?你们狼狈为奸,要弃大梁江山于战火之中,你们害死那么多无辜之人,半夜不怕他们的鬼魂去敲门吗?你们、你们,你们都该死!” 宗意眸子微缩,看着青年像是在他身上寻找些什么东西,半晌才说道:“你杀过人吗?” 青年猛地一激灵,眸子里的怒火忽然被击碎,曾经锁在心底的恐惧和厌恶正挣扎着钻出来。他捂着心口疼得弯了腰,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没有。” 宗意摇摇头:“不,你杀过。” 青年直起腰大吼道:“我没有!” 宗意:“你可知道,你杀过的人也有亲人,也有家乡。可他们被你杀了,再也回不去家里,又有谁来替他们报仇?” 宗意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磨得锃亮的榔头,正一下一下地撬动他紧闭的门扉。他当然杀过人——他曾因长得还算不错,被一户大家的少爷看中,强行绑回去当了禁脔。 他父亲是村里的教书先生,自小便给他讲君子之道。心底殷切又庄重的信仰被亵渎的愤怒如厉火将他熊熊点燃,他虚与委蛇,将他和他的侍卫引进家中,灌了毒酒全都杀了,一把火烧了干净。也是因着此事被圣教的一位长老看见,才将他带进了圣教。 这是他心底最不愿提起的过去,被玷污的清白随着那场大火催生的瘴气纠缠在他的五脏六腑,几欲窒息。 他笑了起来,扭曲的面目头一次对上魔教往日的行径,他说:“他们该死。有些人是人,但有些生而为畜生,他们活着,就有很多人都要因此丧命,所以” 宗意:“所以你自诩替天行道,替他们的爹娘师长、甚至是替他们自己决定他们是否该活着。魔教将活人做成半死不活的铁蒺藜的时候,可考虑过别人的想法?你与魔教为伍,行尽苟且之事,你为自保杀了人叫行侠仗义,戍卫边疆的军队为保护万千黎民而杀人却成了你口中的罪该万死。这又是什么道理?” 青年后退一步,脚步虚浮险些跌倒,宗意却不肯放过他:“你憎恶的事,你自己也在做。有本事,倒是恨你自己啊?” 青年脸色煞白,只有不停抖动的眸子证明他还活着。宗意不再理他,转身扶住勉强站起身等她的步陈说:“走不走?” 步陈从善如流地将手伸了过去,笑成一朵花:“当然走!快,哎哟,我的腰,快搀着我点。哎哟,我的腿,坐得太久麻了!哎哟” 没多一会儿,帝师已经把全身的疼痛都哀嚎了一遍。宗意眉毛几乎要跳出头发丝去,但看了看他被染上氤氲暗色的外袍,又住了口认命地扶着他走了。 青年忽然出声:“你真的不杀我?放我活着回去,我会向圣教告知步陈的下落。” 宗意的脚步忽然停了,却没转身,说道:“我认识一个人,他跟你一样,年纪还小却忽逢巨变,自小生活的村庄被歹人一朝覆灭,唯一的亲人身死火海。但他又跟你不一样,他不知道谁是凶手,也不知该如何报仇,未来与希望如虚无缥缈的烟雾难以捕捉,他只能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 青年闻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却见宗意一字一顿,声声激烈:“虽同样是命途多舛,他却永不会成为你这种人,明明满手鲜血,与恶鬼为伍,却口口声声天下大义!” “天下大义,什么时候要由你这种人声张了?你也配?” 步陈太高,半个身子压在宗意身上,她连腰都直不起来,只能咬着牙艰难地撑着他走。青年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然跪在了地上,良久,积郁在心口的酸楚如虬龙江水般咆哮而出,眼角沾满泥土,倒成了脸上新鲜的色彩。 手指在泥石里难舍难分,指甲渗出血来。他抬起头在脸上一抹,抹成一只鲜活的鬼,随后往空中放了一只报信的烟花,在空中炸出一股江风都吹不散的烟雾。 不一会儿便有人向着方向赶来,十来个穿着黑袍的魔教之人围着他闷声问:“人呢?” 青年指着宗意和步陈离开的方向说:“向那边跑了,他身边还有个女人,刀法很厉害,想必不是普通人。” 一人问:“哼,你竟然没拦住?圣教养你这种残废有什么用?做成药人喂了都嫌咯牙。” 有人和这个青年相熟,便出面拦着说:“快去追吧,别让他跑了!”说完向后推了推那青年,跟着同伴离开了此地。 青年沉默良久,默默捡起掉在地上被他们踩烂的烤鸡。油纸都破了,泥土将烤鸡又回炉成了叫花鸡。他也不嫌弃,仔细地将泥土都抠掉,才放回怀里。他起身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一处小坟包前停下。 他低下身子将杂草清理一番,一屁股坐了下去。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出,方才放出那烟花已是最后的挣扎。他摸出烤鸡放在一个木头刻的小碑前,说道:“你最喜欢的烤鸡,我给你带来了。你都看见了,哥哥很无能是不是?我放走了他,没能替你们报仇,对不住。” “我也快去见你们啦,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因果循环,我见到步陈的地方,竟然就是多年以前被浮屠铁骑覆灭的小村庄,可他根本不记得,他曾经让军队的铁蹄在这里踏平了我们的家。” “那个女人说的对,我与他们并无不同,我也该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她留我一命,我却仍是告知了圣教。我求仁得仁,便是被上天惩罚,也是应该的”他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眼前天旋地转,倒下的一刹那,他似乎看见死去多年的妹妹过来接他了。 步陈做贼似的,时不时便看一眼宗意。 但宗意却一直低着头,眉眼都藏在头发下,他只能看见她头发中间有个老人眼里象征做事颇为执着的旋。 宗意忽然开口道:“我看见了他的过去。” 步陈:“嗯?” 宗意道:“那一刻他心神摇动,我也算趁虚而入,就看见了他不为人知的过去。” 她一番话虎头蛇尾,步陈听得茫然,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一股脑地涌入脑海,在他脑子里串联起一个不敢置信的想法。 步陈道:“你的眼睛?” 宗意仰头,伸手点了点自己的眼睛:“琉璃目掉到了这里,很遗憾,不能还给你们了。不过不知我算因祸得福,还是平白占了便宜,似乎拥有了一项了不得的能力。” 步陈点了点头:“所以你才能看见鬼老的过去。”他停顿片刻,声音忽然低沉,连他都想不到,他有一天会用如此温和的声音说话:“为什么要告诉我?琉璃目可是大梁镇国奇珍,它的重要远超你的想象,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将琉璃目挖出来归还朝廷?” 他虽然问着,心里却蓦然变得柔软。宗意肯将秘密告与他,是不是说她已经在逐渐信任他了? 宗意没吭声,动作却极为迅捷,她弯起胳膊肘击向步陈被血染暗的肋间,剧痛敲打在灵魂上,步陈那张变幻万千却始终坚固的面具轰然破碎,疼痛让他的眉眼都染上痛楚。纵然是因受伤而狼狈,他却依然像是个天上下凡历劫的仙人,而此刻的他看起来才终于像个人。 步陈:“哎哟!” 宗意用实际行动告诉步陈,若是他敢动歪心思,他会和他的肋骨一起魂飞魄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第33章 追杀 许是宗意那毫不留情的一击起了作用, 一路上步陈都很老实,没敢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即便是宗意深感奇怪地看向他, 他也只是微笑着垂头不语。宗意自认识步陈以来,头一次见到如此安分守己的帝师, 抛之脑后的“重伤坠江, 护她周全”的舍己为人德行顿时如江水般席卷而来,将宗意冲刷地颇为不好意思。 宗意战战兢兢地偷偷看了看他的伤处,琢磨着还是要对他好一点。 步陈用余光捕捉着宗意的表情变化,心想:“小样,我还治不了你?” 两人在林子中走走停停,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一声尖啸,刺入云端轰然炸开出一朵不散的烟花。 步陈毫不惊讶,说道:“是魔教的信号。”不知为何, 他的语气里并无不满,反倒还带了些欣赏。 宗意问:“你后悔吗?” 此话听着不知是在问后悔没有杀他, 还是后悔曾经牺牲了一个小村庄。 步陈的眸子很亮,像镶嵌在美玉上的两块黑宝石,稍微多看一会儿就能被他深深吸引。纵然他身受重伤,衣衫凌乱,仍掩不住满身风华无双的气质, 宗意一度怀疑,就算将他扔进鸭笼子里, 他都能成为众鸭中最靓丽的小天鹅。 而此刻, 他的风华尽敛, 似是在对那段往事做最后的吊唁,他薄唇微动,说道:“十八年前,景贤皇后为容征帝诞下两位公主,帝甚悦,举国欢庆。大宣假借庆贺之名渡江前往大梁,暗中勾结西藩王调军南去金乌城,以金乌城为中心强占大梁六个州郡。恰逢武王受武林盟主之邀前往金乌城,此战初起,他便率领浮屠铁骑兵临虬龙江,险些将大宣幽冥城附近的三座大城都打下来。许是浮屠的怒火震慑大宣,大宣朝堂三十多个大臣长跪不起,上书皇帝请求撤回军队,这才算免了一场大乱。” 昔日尸横遍野的战火几句话便可轻描淡写地概括清楚,但因战火而无辜受难之人的苦痛却是一笔一划刻在血脉里,每每闭眼都是鲜血淋漓的回忆凌迟。宗意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听步陈道:“没有人可以要求别人牺牲小我成全家国,但很遗憾,战火无情。战争是诞生自贪婪和权力之中最尖锐的一把武器,即使是将领,无可奈何之下也不得不捡起这把屠戮杀器,换得人间盛世太平。” 宗意:“即便如此,你们真的放弃了那个小村子吗?”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 步陈低头,眼中竟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还没等宗意看明白,就闭了闭眼。等到重新睁开的时候,眼中的悲伤已然消失,宗意险些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 步陈道:“据我所知,金乌城之战中,大梁与大宣的正面冲突有十次之多,但没有一次,为抢占先机而覆灭一个村庄。若我未记错,此战方罢,武王归朝后便上书请容征帝诛杀魔教,现在想来,此事定有隐情,说不定从一开始魔教都混迹在两军之中,做了这行凶的黑手。” 宗意一愣,这样说的话,加入魔教的青年岂不算是“认贼作父”? 宗意问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他?”话音刚落,宗意察觉到什么,看着步陈的眼神顿时满是惊讶。这看似手黑,心比手还黑的帝师,居然还有一颗体恤他人的温柔心肝? 步陈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头避开宗意的目光。 宗意柔和一笑,轻声道:“你不告诉他,是因知道复仇是他能走下去的唯一支撑。一旦他发现自己一心信奉之人才是杀害他全家的凶手,大概就活不下去了吧。宁可将莫须有的仇恨一肩扛了,也要给他留下哪怕是半分的期望。对你刮目相看了,帝师大人!” 她璀然一笑,便如清晨第一缕阳光般温暖。步陈怔楞片刻还未反应,便听宗意道:“帝师大人,劳驾,准备——” 步陈:“” 宗意将步陈一把推开,他原本提不上力气的腿猝然失去支撑,险些跪在地上。宗意一把抽出荒沉,劈山断海的刀锋悍然而至,狂风骤雨般砸在终于追过来的魔教之人头上。 面对这睥睨无双的刀风,他们才明白为何那青年说有个姑娘的刀法绝伦,此行定要小心。 宗意的刀变幻万千,似是比当初在尧山时还要精妙三分。她几乎将刀风划成一个完美的圆,自成一轮刀域,误入者要禁受万刀穿心之痛。 几招下来,所有魔教之人的武器都被隔绝在刀身之外。绝世神兵荒沉在这一刻战栗不止,曾深藏在刀身上的锋芒此刻如悬崖上的破晓之花刹那盛放。 天下无匹的刀法屏障无人可破,魔教众人对视片刻后,暂时收了武器。 其中一人道:“姑娘师从何人?这刀法可是出自武林盟翁家的金光刀?莫非姑娘便是盟主之女翁明雪翁女侠?” 宗意道:“金光刀算什么玩意,翁明雪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步陈:“咳咳。” 宗姑娘出生后第一次说大话,没掌握好界限,有些飘了。 但这却是宗意的心里话,自金乌城和尧山被翁明雪追着欺负后,她早就对她没了好印象,纵是江湖扛鼎武林盟也一脉连坐之刑,有机会定是要贬低一分。 大概是她毫不在意的态度太过真诚,那魔教弟子思忖片刻后认定宗意定是某位不世出的大家小 姐。转眼间,宗意的脑袋上就被贴上了“不好惹”的标签。 但实际上,宗意嘴上说得洒脱,心里却苦成一碗胆汁,几乎要打开天灵盖灌下去。魔教中没人看出来,方才那惊天动地的刀法实际已是她的极致,她虽然没有像步陈那样中了毒,但毕竟也在江水里冲击了一天一夜。坠入江心时突如其来的昏迷几乎阻塞了她的脉门,原本与她相安无事的琉璃目忽然躁动起来,像只永不餍足的猛兽疯狂吸收着她被阻断的内力。 她现在能耍得起荒沉,靠的是意志。脚下沉重如铅,别说踏西风而起了,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踏穿地心。 更何况她现在还带着一个软趴趴的病号,虽然不知步陈为何没有中毒的迹象,但他身受重伤却是事实,若是魔教不管不顾继续拼命,想必他们俩当不上鱼虾的食物,可能会直接跨越成铁蒺藜的补药。 一面要应对魔教的追杀,一面又要和眼睛里的琉璃目争抢内力,宗意上辈子大概是三头六臂的哪吒,这辈子纵然少了几条胳膊,但该折腾的麻烦却一样没少。 然而宗意仍四平八稳地站着,面上一派大侠隐士之风。 那人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误会了女侠。在下乃归藏圣教幽门弟子卜安临,此番前来是想请女侠身后之人前往圣教一叙,还请女侠行个方便。” 与魔教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宗意这才第一次知道原来魔教是有名的,叫归藏。 宗意却不给面子,冷冷说道:“不方便。” 一时之间双方又陷入僵持之中,几个魔教弟子忍不住想出手,却都被打头的卜安临拦住。他仔细观察着宗意的表情,却见这个姑娘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半点怯意。面对如此之多的人数差距,她只是在一旁淡然地站着,偶尔趁人不注意踹一脚不安分的步陈。 卜安临好言相劝:“女侠不必担心,我们教主与你身后的人算是故交,此番只是请他去做客而已,定然不会伤害他。女侠若不放心,可随便去打听,圣教在幽冥城颇有名望,定然不会亏待他的。” 让别人去自己家大本营打听魔教,幽冥城里敢说魔教坏话的人大概坟头草都几丈高了。步陈轻笑出声,宗意抢言道:“怎么?你们也想把他带去做成铁蒺藜?” 卜安临那张始终温和的面具忽然崩裂,他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原本二人的视线之间正悬着一根看不见的线,线上一点水珠将坠不坠。电光石火间,宗意一句无心的话轻轻拨动水珠,啪嗒一声砸了个粉身碎骨。 宗意惊呼:“你们不是一拨人?” 卜安临:“你见过铁蒺藜?你” 步陈一脸大事不妙,一把拉住宗意的手腕,低声道:“走!” 卜安临咬牙切齿,指着宗意二人怒吼道:“拿下他们!” 宗意原本有些气力不济,但此刻不济也要济,她艰难地扬起荒沉挡下四面八方来的刀剑,无数兵器齐齐压下的力道几乎要将她压进地里去。步陈拉着她在枝繁叶茂的林子间绕来绕去,他选的路极其巧妙,几乎每一步都卡在魔教之人最难下手的位置,稍微一侧身,那些锋利的兵器便齐刷刷地砍到了树上。几步挪腾,竟将这天然的树林改造成了诡谲难测的迷阵。 卜安临怒道:“他们见过铁蒺藜,一定也见过鬼老!鬼老带着铁蒺藜失踪近一月,圣教至今没查到鬼老的踪迹,说不定就在他们手上!给我追,无论如何也要拿下他们!” 身后人齐齐喝道,脚步也加快了许多。宗意双拳难敌四手,纵是荒沉能长出八尺去,也难以抗住七手八脚的乱砍。眼见着快到了树林的尽头,步陈的迷阵即将失去作用,魔教的弟子眼前齐齐一亮,像是终于见到奶的饿狼,刀剑锋芒暴涨,遇见挡路的树全都削成秃的,枝杈噼里啪啦地落了宗意满头。 宗意干脆一脚踹在一棵寿龄百余年的阔围老树上,借力将步陈甩了出去,踏西风步法踩在树身上将这百年老树踩出痛苦的呻/吟,随后扬手一刀便斩了下去,刀风携雷霆万钧之势而至,欲荡平沧海。 荡沧海第一式破九霄精华在“破”字上,破而后立,然后知天下之大非英勇志坚者不可行。 她从未感受过自己的意念犹如今日般坚定不移,纵然内力受阻,踏西风可能会摔个七荤八素,但她依然如刀法般横冲直撞无所畏惧。躲的了一时,躲不了一时,她宁可转身战到全身血液流空,也不愿就此抱头鼠窜避而不战。 她几乎是任性又执拗地甩给步陈一个背影,看似羸弱,却稳若泰山。步陈苦笑,心道:“纵有惊才绝艳的才华,在危急关头却只能让一个姑娘去出头迎战,忒没出息了啊,步陈。” 宗意将荒沉斩出残影,真假难辨的刀风夹杂在刀光剑影里不输半分阵仗,卜安临越看越惊心,此人的刀法还未大成便有如此威压,他忽然想起曾经叱咤江湖多年,一把残刀傲视天下的鬼刀。 卜安临咬着唇,每一字都沉重地敲打在心间:“如果无法将她带回,那就必须将她就此诛杀。此人放走,圣教将永无安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第34章 偶遇 斩出去的刀有千斤重, 刀剑交接的震颤顺着刀身传到掌心,宗意险些握不住荒沉。她麻木又机械地挥舞着长刀, 将杀不尽的敌人斩出身外。卜安临看着宗意的眼神越发震惊,他早已发觉宗意后继无力, 内力虚浮, 刀光越来越暗淡,猜想过不了多久就要丢盔卸甲任人宰割。 但他没料到的是,宗意竟然越战越勇,所斩的长刀力道稳重,没有丝毫的懈怠和偏差,若是一刀锋芒欠缺,便再补上一刀。她小小的身躯里似乎拥有无人可以估量的力量,谁也不知道她能坚持多久, 谁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突破她无法撼动的天罗地网。 愈战愈心惊,此人不除, 定将悍然登顶武林之巅。 荡沧海第二式悼凡尘,她将一切烦恼忧虑全抛开,一心只牵挂在刀尖上。荒沉被横着推斩出去,迎面而来的长剑快速地点在她的刀身上,但只划出一道武器交接的火花, 连点痕迹都没刮出,便被宗意再侧出一刀砍倒。但纵然她毫不懈怠, 却忘记了体内还有颗无法控制的“炸/弹”, 方才短暂沉寂的琉璃目瞬息苏醒, 咆哮地撕咬着她的内力。 即将恢复循环往复的内力一朝被切断,宗意只觉得体内气息忽地一窒,四肢诡异地沉了下去,荒沉竟然脱手而出。魔教弟子原本都被耗得没了力气,此时一见机会难得,纷纷冲了上来,正在刀剑即将劈砍到宗意身上的时候,一旁的步陈霍然出手。 宗意在前面抵挡着魔教的弟子,他在后面催动弥虚之力化解剧毒。 宗意的想法有偏差,其实步陈并未完全解毒,他只是将毒困在了自己体内。可如今生死一线,若他强行提了弥虚去帮宗意,那剧毒势必瞬息侵蚀他的心神,不出半刻便暴毙于此。弥虚和剧毒互为看守,稍一松动便是你死我活。 然而看着宗意毅然决然的背影,步陈想通了。 他忽然想起少时修习心法,师父曾说过的一句话。 当时他正百无聊赖地翻着师门代代相传的心法册子,有一搭无一搭地打着瞌睡。他师父路过此地,将他一脚踹了个跟头,随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心性多狡,忧思杂虑,武学一路甚为坎坷。但幸而天赋异禀,虽无勤勉之资,却有天赐之才,也算弥补二三。今后唯望你悟得人生艰辛,需得先成人,而后才行道。” 老家伙云里雾里说了一通,他当时没听懂,还把师父收藏多年的字画拿去叠小盒子。果不其然挨了一顿胖揍后,他坚定那老头胡说的一通只是为了恶心他。 少年心性,听过的大道理没多久就撂爪忘了。但如今想起来,此情此景似乎都是在敲打他,自以为料定一切,但凡事终有意外。 步陈运起弥虚心法,澎湃内力声势浩大席卷而来,如巨浪中的浮萍,在遮天蔽日的浪头下孤独求生。 转瞬之间,他如老僧入定,在一旁盘盘而坐,任由弥虚与那不知名的剧毒在体内拼杀个鱼死网破。 于步陈,往事似已过了无数个春秋冬夏,他猛然睁开双眼,噗地吐出一口发黑的毒血,那盘旋在体内的剧毒烟消云散。而他修炼多年的弥虚之力也虚弱到连一撮头发都斩不断。 他抬眼看去,正撞见宗意手中的荒沉坠落,数不清的锋芒劈头盖脸砸下的一刻,步陈倏地出现在宗意身边,将她一搂,接住荒沉反手一劈。荒沉在他手中不耐地嗡鸣,步陈怒斥道:“安静!” 也不知荒沉是不是听到了这声严厉的威胁,忽然便冷静了下来。步陈抱着宗意转身便跑,谁知林子的尽头竟然是个小断崖。 卜安临忙道:“拦住他们!别让他们” 话音未落,步陈纵身跃下。 宗意便是在颠簸中醒来。 甫一睁眼,深扎在骨子缝隙中的酸软和疼痛便将她深深淹没,她不禁痛呼出声。 步陈背着她在山间深深浅浅地走着,见她醒了便问道:“感觉怎么样?还在脱力吗?” 宗意趴在步陈背上不语,就在步陈以为她又昏过去的时候,宗意忽然开口道:“对不起。” 步陈脚步停顿:“嗯?” 宗意将脸埋在步陈背上,闷声道:“都怪我任性妄为,一定要冲回去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才连累你沦落至此。”自她昏倒后,前尘往事像走马灯似的在梦里轮转一番,宗意惊奇地发现,她此行虽然还没找到宗霓,但作死的本领水涨船高。宗意不怕惹事,却不愿因一己之私把别人也拖下水,歉意如洪水般涌来。 步陈轻笑道:“女侠言重,可千万别折煞我步某人了。若按你的道理讲,那我害你跌落山崖,岂不是要自尽谢罪了。” 宗意恍然道:“有道理啊!” 步陈:“” 见着高高在上的帝师吃瘪,宗意沉闷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她拍了拍步陈的肩膀让他将她放下去,站在实地上的一刻,她双腿瘫软险些摔倒,步陈手疾眼快扶住了她。 二人就这么互相搀扶着行走在枝叶放肆生长的林子里,听着江声渐渐远去。步陈看着宗意安静美好的侧影,开口道:“之前在地道中,我确实是故意背对吴桐留了破绽。只是没想到那毒来得太过迅猛,一时不察拖你坠崖,该说抱歉的是我,对不住。” 宗意早便察觉此事蹊跷,见步陈率先开口,便追问道:“你早便发觉了吴桐有异?那你还敢放他在身边服侍你,就不怕他半夜钻到你房里一刀把你捅了吗?” 步陈:“他羽翼未丰,此次铤而走险已是逼不得已,他” 话音未落却见头上寒光乍现。他们说话的功夫,魔教的弟子竟然追了上来。步陈的弥虚之力还未恢复,携光剑法依托弥虚而生,纵然是有趁手的武器也发挥不出携光之力,当下便重新运起那诡异的步法,拽着宗意便跑。 宗意先前刚诚恳地做完检讨,此时便低眉顺眼地跟着步陈抱头鼠窜,甚至贴心地一步一踉跄地运起踏西风减少步陈的压力。两个拥有绝世轻功的大侠客彼此搀扶着在林间左躲右闪避开追杀,鸡飞狗跳中一片狼藉。 卜安临气得直磨牙,一开始还欣喜于步陈落在他的手中,想必回到幽冥城后,犒赏肯定少不了。谁知半路杀出个悍勇无畏的程咬金挡路不说,这卓绝无双的帝师眼下正跟兔子似的蹦来蹦去,愣是抓不住,跳得人烦躁不堪。 卜安临道:“帝师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身中我圣教之毒,想必时日不多。你强运心法带走这位姑娘,剧毒流遍体内,如今更是秋后的蚂蚱。与其这样耽误彼此的时间,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 宗意猛地拉扯他:“你强行运功冲开剧毒?快停下!你想死吗?” 步陈脚步不停,安慰道:“没事,信我。”随即对着卜安临漠然道:“上一个和我做交易的人是大苍御狼军的统帅云冀,你猜他现在死了没。” 云冀率领御狼军围困西陵城一个月,原本胜利在即,大梁铁壁被破。谁知步陈千里奔袭而来,一举击破御狼之阵,将大苍的军队从西陵赶回了流芳城,险些一路被打到帝京去。此战之后步陈成名,连大梁的三岁小孩都听过步陈夜破御狼军的故事。 卜安临脸色骤变,难看极了,沉声说道:“帝师这是要跟我们作对到底了?” 步陈傲然而立,丝毫看不出正在紧张的逃难中,开口道:“作对,凭你?魔教冒天下大不韪,行尽恶事,死在你们手底的冤魂能把地府都填满。让我顺服于你们魔教,休想。” 卜安临再无耐心可言,当下便抬起手劈下,说道:“杀。” 一个弟子凑到卜安临身边问道:“老大,圣女要我们抓活的,杀了他们恐怕不好交代。况且铁蒺藜的下落还没问出来,这” 卜安临威严一再被挑衅,哪里还顾得上圣女的命令。当即便瞪那弟子一眼,怒道:“滚!今天抓不到步陈,我拿你们所有人去祭虬龙江!” 那弟子无奈也跟了上去,心里却对卜安临这种行为颇为不齿。 荒沉还在步陈手里攥着,宗意手里没刀心里没底,再跑也抵不住后面刀枪剑戟狂风暴雨的追击。当即便一把将荒沉抢了过来,胳膊肘下夹着鞘,荒沉在手里绕了一圈。魔教弟子见宗意长刀上手,心有余悸地后退了半步,宗意就等着他们犹豫,手上运力一刀劈进地里,竟掀起了不少泥土连着石块对着魔教兜头罩来。冷不丁这一言一行都有侠客风的少女忽然搞这等阴险狡诈的行径,魔教弟子当即被泥土盖了满脸,又怕这泥石后面是击不破的刀光,只得先停下,谁知这一等,步陈和宗意一溜烟地跑远了。 卜安临一脚踹翻一个弟子,怒气冲冲道:“都是废物!追!不能让他们离开此地,趁着武虔还没找到他们,赶紧给我追!” 步陈拽着宗意一路跑,宗意问道:“浮屠铁骑什么时候来?” 步陈怔楞,说道:“什么?” 宗意:“你从头到尾都摆着一副‘我有后招’的派头,莫非都是装的?难道我们是在蒙头苍蝇乱窜,而不是有条理有安排地去迎接支援军?” 步陈长叹:“年轻人,要学会审时度势啊!要是有支援我还跑什么,在原地等人来不就行了!”说罢还用一副“你对我很有信心”的表情看着她,眸子里竟然还蔓上了得意。 这天煞的帝师到底在得意什么啊?宗意打量自己片刻,琢磨着喂铁蒺藜的话可能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二人七拐八拐地跑着,全身狼狈至极。宗意忽然眼前一亮,指着前方道:“去那边!有车队!” 步陈一口气提起,带着宗意如踏风而过。魔教众人也看见了前方的车队,当即便扛着刀枪冲去拦截。 身后咻地一声风动,宗意一脚踩在石头上借力躲开,却见眼前钉了一排针,在阳光下反着诡异的光。步陈内力不足,将脚下的内力运到手上,想要将宗意扔出去,谁知和宗意想到一起去,两人就这么拧巴地揉到了一起,横冲直撞地跌到了车队的马前。 骏马长嘶一声双蹄高扬,几乎站直在原地。驾车人勒直了缰绳,它才稳重地踏在二人身侧喘着粗气。 宗意大吼道:“救命!有歹人追杀我们!” 马车帘子被掀开,一人探出身子来,眉眼间满是暴躁和不耐,皱着眉道:“什么人?” 鬓发高束,眉目纤长,一袭红衣几乎要将天地分裂。 宗意倏地瞪大眼睛,心想真是苍了天了。 来者竟是翁明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第35章 靠脸吃饭 人言“天无绝人之路”, 老天确实没诓她,给了他们一架独木桥, 桥对面是一头猛虎正翘着兰花指抠牙缝。 宗意连后事写几米长的遗书都想好了,却见步陈将她往后一扯, 换了个哀怜的表情道:“姑娘救我们!我们出行游玩, 谁知路遇歹徒,家里的下人都被他们杀了,我们夫妻兄妹二人趁乱逃出,请姑娘为我们主持公道!” 临门一脚的夫妻二字被宗意拧了回去,步陈如此大丈夫能伸能缩,宗意诧异地看过去,谁知一看之下竟愣住了。 天知道这“大梁明玉颜”趁着摔倒的一刻都做了什么,竟然几下就将自己捯饬成了一个略带姿色的柔弱书生。原先朗朗如明玉却稍显冷漠的俊颜不见了, 反而给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感。宗意被这迎面而来的“娘气”冲击地有些牙疼,一闭眼也跟着装起柔弱来。 二人衣衫被树枝刮破不少, 但仍能看出布料上等,必定是大富大贵之家。他们一路踉跄奔逃而来,身后跟着一伙凶神恶煞的歹徒,翁明雪当即便信任了三分。再加上见到那公子虽因受惊而脸色苍白,样貌却还算上乘, “英雄救美”的精气神瞬间占据了理智,翁明雪一把抽出刀, 指着魔教众人长喝道:“来人!给我打!” 翁无声偏爱长女, 给女儿带在身边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魔教仗着人多, 落井下石地欺负宗意这伤残二人组还行,但对上这真正要数量有数量、要水平有水平的武林高手就颇为犯怵,没打多久就死的死伤的伤。 卜安临头皮发麻,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步陈抢了先机道:“姑娘!这人是我们家里的仆从,自小便被我家收养并悉心照顾长大,我爹娘当他是亲儿子看待。谁知他为钱弃义,竟在途中联合歹人对我们下手,还穿上黑袍嫁祸魔教,可谓是丧心病狂!” 莫名其妙从魔教小弟升为帝师王爵家族的干儿子,卜安临情景转变地有点茫然,开口反驳道:“我本就是” 翁明雪既恨魔教,又最见不得这种背信弃义的人,根本不听他说完,金光刀出鞘便斩了下去。 翁明雪冷斥:“刁民!好心之家养你长大,你不知报恩反倒还倒打一耙,真是岂有此理!今日我翁明雪就要替天行道,教育教育你这不知礼义廉耻的祸害!” 竟然有一天能听到翁明雪自称“替天行道”,要教育别人,宗意险些没忍住笑出声,只觉这轮流转的风水真是特立独行。 纵然半个多月过去了,翁明雪的刀法没有丝毫长进,但吓唬人却是足够了。那纹着金丝的刀身在阳光下晃晕人眼,卜安临甫一见这真正的金光刀,再听到“翁明雪”之名,才知他们是运气不好踢到了铁板,谁能想到竟然在虬龙江的大宣一侧遇见了武林盟的人! 卜安临脸色难看地打了个撤退的手势,魔教众人二话不说跟着老大便跑,兔起鹘落般几下便窜没影了。 翁明雪得意非凡地收了刀,昂首阔步到步陈面前道:“公子不必担心,歹人已被赶走。” 步陈佯作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微笑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他一腔赤诚,细长的睫毛蝶翼般地扑闪两下,似是刮起一股旖旎的风,正拂煦地吹到翁明雪的心里去了。 翁明雪心跳如雷,红晕几乎蔓延到耳根。她踢了踢脚下的石头,眉目含情地瞥了一眼步陈道:“明雪还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不知为何,宗意总觉得她没说完的后一句是“成亲否”。 步陈抿唇一笑,连唇角弯起的弧度都恰到好处地让翁明雪呼吸一窒。 步陈说道:“在下陈止,幸会姑娘。” 翁明雪险些被这一笑勾走魂,当即便魂不守舍地伸手去拉扯步陈,冷不防身边传来咳嗽声,翁明雪飘走的心神这才归了原位。 有位长髯老翁一直站在原地,他的胡须和长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却仍是一派世外高人之相。宗意看向他的时候,总觉得他那双朦胧到近乎茫然的眸子里藏有不输于臭老头的无双刀锋。 老翁在一旁咳嗽片刻,扯着一把破风箱似的嗓子,哑声道:“小姐,快上路吧,老爷该等急了。” 翁明雪似是对这老翁颇为忌惮,但仍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厌恶,扬进鬓发里的眉毛不耐地抖了抖,冷声道:“就听靳伯的,咱们这就走。话说回来,靳伯若是身体不适,侄女就派几个人先送靳伯快马回金乌城,免得爹爹说侄女不懂事,怠慢了。” 靳伯老脸四面着风,皱纹几乎能夹死蚂蚁,喘了口粗气说道:“小姐说的哪里话。小姐肯屈尊去请我这将死的一把老骨头,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怪罪。”他气喘吁吁地说完,总耷拉的眼皮卷了起来,瞟了一眼暗自打量他的宗意,摇了摇头离开了此地。 碍眼的人走了以后,翁明雪一身轻松地想起自己的闺秀身份,在步陈面前一言一行都得体大方。此时更是手挽鬓发,对着步陈柔柔一笑道:“陈公子,不知你欲往何地。” 步陈道:“我爹派我去齐歌城寻一位伯父,谁料中途遭遇此劫,银两都被抢走了。如今我两袖清风,行走江湖颇为不便,便想先去金乌城找我舅父的属下暂住些时日。说来也巧,武林大会即将召开,我还从未出过远门,对这些江湖里荡气回肠的侠客故事极为好奇,就也想趁机去凑个热闹。” 步陈编瞎话一向是眼都不眨,宗意深知这位帝师的尿/性,也没揭穿,站在一旁看热闹。 翁明雪喜上眉梢:“那敢情好,我们正好顺路。不知我是否有幸,能邀请陈公子一同前往金乌城。” 步陈欣然允诺,翁明雪更加高兴,还让下人遣了辆马车送给步陈代步。宗意正想跟着上车的时候,翁明雪才似刚刚注意到这个人,声音顿时冷淡了下来,打量着宗意道:“姑娘留步。这是我为陈公子准备的马车,姑娘若是也上了车,恐怕于、理、不、合。况且我看姑娘佩戴着刀,莫非是个刀客?” 不是说是兄妹了吗?兄妹同坐一辆马车于理不合什么?宗意一脸莫名其妙。 一提到女刀客,翁明雪就想起当初在云溪客栈被一个带着幂蓠的女刀客当众侮辱,顿时火上眉梢,处连坐之刑,怒视宗意。宗意眼观鼻,鼻观心,当即便将荒沉往步陈怀里一塞,摊手道:“这是我哥我家少爷的,我只是帮忙拿着!” 方才还“手里没刀心里没底”的宗意说翻脸就翻脸,自诩刀客的执着也不要了,帝王之刀荒沉被她无情地抛弃,连嗡鸣都懒得,只想被埋进土里随着曾经叱咤天下的帝后二人一同去了。 步陈抱着荒沉,从善如流地说:“这是我家传之刀,险些被歹人抢走。我家妹子惦记着我爹的话,要我们二人纵然拼命也要保护好此刀。” 翁明雪出自金光刀世家,自小鉴过的名刀无数,只需一眼便看出此刀着实非凡。当下便将那眼不见心不烦的女刀客给忘在脑后,心里只想着“英俊的美男和绝世的名刀”,只要拿下这位公子,想必刀也是她的了。 算盘打得啪啪响,翁明雪一脸向往地跟着步陈上了马车,还顺手将马车的门关上,险些拍到宗意的鼻子。 宗意无奈于独独针对她的“于理不合”,只好长叹一声,找侍卫好说歹说要了一头腿脚不大利索的骡子骑着,一跑一颠地跟着翁明雪的车队前往金乌城。 车队走走停停,总算在天黑之前赶到码头。宗意艰难地扯着骡子跟上车队,可那骡子方才见到了一头耳朵边别了一只干花的母驴,芳心瞬间被秒,死活不走。爆发出的爱美之心让它腿脚利落,狂奔百米出去连个筋都没抽,飞也似的扑到了母驴边上,俏皮地呼出两口粗气。 宗意不大乐意失去这个陪伴她一路的路伴,苦口婆心劝了它半晌,最终将它打动的却是母驴不耐烦的一尾巴鞭子,以及边上忽然窜出来一头高大威猛的公驴子。 等到宗意骑着蔫头耷脑的骡子回到码头的时候,武林盟的仆从已经准备开船了。 彼时步陈正病美人似的倚在围栏边,面带微笑地和翁明雪低声交流着什么。看见宗意在下面一脸不爽地望着,就立刻热情地打了个招呼。结果翁明雪看见宗意,脸色立刻变了,当即便“于理不合”地拉着步陈大摇大摆地走了。 宗意目送翁明雪和步陈的背影离去,又看了看正在她身边垂头丧气地嚼吧干草的骡子,福至心灵地觉得自己跟这头骡子才是难兄难弟,而自己看中的那头母驴子步陈已经被公驴子翁明雪给拱了。 天道好轮回,就在今天早上,宗意还信誓旦旦大言不惭地断定翁明雪连给她提鞋都不配,可如今她能不能上船,却全靠翁明雪眨眨眼。 宗意还是艰难地爬上了船,带着骡子来到翁明雪专门为她准备的卧室——满是牲畜屎.球味的柴房。她没表示出任何不满,只对着带她来的小厮温和一笑。宗意仗着当初带着幂蓠,翁明雪没有认出她来,没有易容。她本就姿色无双,是个靓丽美人儿,虽比不得秦之之这种风尘女子一颦一笑皆动人,却足以在那些贵族小姐中引人注目,绝不会泯然于众人之中。 小厮没见过这么温和的美人儿,心都快化了,对着宗意指了指柴房边上的房间说:“这间是给看羊的老翁住的,边上干净的那间现在没人住,姑娘可以去那边休息。” 宗意乖巧地道了个谢,将骡子拴好后便坐在干净客房的床上盘腿调息。生生不息的内力仍然受到琉璃目的阻隔,每当即将循环顺畅的时候都会被琉璃目反咬一口,将内力的螺旋咬散。 宗意提气,将内力蓄于丹田,想要和琉璃目拼个你死我活。谁知这颇有灵性的圣物格外会审时度势,当下便蜷缩在双眸中不动了。可一旦宗意想要运转内力的时候,它就会颇为狡猾地撕扯吞噬她的内力。 她的身体里简直是关了一头猛兽,等到她虚弱的时候便一举鸠占鹊巢夺了她的掌控权。宗意对这天地灵物委实不甚了解,思索片刻决定去问问大尾巴狼步陈。 上船的时候她听见武林盟的小厮在讨论渡江,询问片刻才知道,原来那个魔教的虚弱青年没有骗他们,他们确实在虬龙江里晃荡了一天一夜。但不知是天意,还是在她昏迷的时候,步陈做了些什么,他们并没被江水冲走太远,只是顺流漂到了虬龙江对岸的大宣。 翁明雪一月前因云溪客栈之事,惹怒了翁无声,先是喊翁明尘教导翁明雪刀法,但终究是亲生的女儿不舍得教训,便寻了个由头让她来大宣请靳伯去金乌城,顺便让她散个心。 谁知这心一散,就遇见了正巧被追杀的美男步陈和碍眼拖油瓶宗意。 宗意思索片刻,推开客房侧面的窄窗跳了出去,又用笑容去和那些小厮凑近乎,套出了步陈房间的位置。 她刚摸到房门边,就听里面传来谈话的声音。宗意跑到无人的舷窗边蹲了下来,正巧那舷窗漏了风,她便顺着缝隙看去。 只见翁明雪与步陈隔桌而坐,两人之间摆着两盏还冒着热气的清茶。 翁明雪对这样的距离极为不满,挪着凳子向着步陈的方向蹭了两下,见步陈没注意她,就干脆大胆地坐到了步陈边上。 步陈对她一笑,柔声道:“姑娘怎么了?” 宗意惊诧地在她脸上看到了赧然的表情,翁明雪低了低头,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嗡嗡地说道:“别喊姑娘了,叫我明雪。” 步陈脸不红气不短,开口道:“明雪。” 这一声简直把翁明雪身体都叫酥了,若非她骨子里还记挂着她爹娘教的廉耻二字,想必已经不管不顾地坐到了步陈的身上。 步陈看似无意地瞟了一眼舷窗,伸手欲端起热茶,却见翁明雪手疾眼快地抢过茶盏,递到步陈唇边说道:“公子,喝茶。” 步陈沉默地看着翁明雪的半块指甲泡在茶水里,将那正自由旋转的茶叶挤到一旁。他不着痕迹地抿唇,将茶盏接过放在桌上道:“明雪可是去金乌城探亲访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第36章 天赋 虬龙江怒吼着拍打在船身, 想将这自不量力欲横渡江的小兽吞噬。巨大的浪头铺天盖地拍击而下,船身剧烈摇晃, 宗意险些撞进木桶里,怕被发现也不敢扒住舷窗, 只好运力于脚下, 硬生生将自己钉在了船上,好一番手忙脚乱。 船舱里一片狼藉,两杯热茶在桌案上晃来晃去,终究还是撞在一起表演了个粉身碎骨的双杯跳台。翁明雪大抵是此间事故的唯一受益人,她如一条没挂稳的毛巾,稳重地飘到了步陈怀里。 步陈弥虚之力尚未完全恢复,但不妨碍他反应敏捷。他快速站起身,将身下的座椅换个角度塞到了翁明雪身边, 抬脚将她绊倒,正摔坐在椅子上。 一派平静后, 步陈无辜地眨眨眼道:“明雪小心。” 翁明雪的脸倏地红了,将头发在指尖绕了两圈,不做声了。 屋外的宗意没瞅着这一段,她正手脚并用地扒开压着她的木桶和箱子爬出来。 翁明雪沉吟片刻后,试探地问:“公子不知道我是谁吗?”她之前在话语里提过她的名字, 当今天下武林中人,谁会不知道翁家。 步陈一派天真赤城, 甚至歪了头问道:“我只知你是我萍水相逢, 救我于危难之中的好心姑娘。至于你是何身份, 来自何处,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翁明雪颤若过电,步陈的这击歪头杀简直点燃了她全身的火。她自小便被身边的人奉承簇拥着,便是金乌城太守的女儿也要对她低声下气地行礼,所到之处无一不敬重。而像这位公子一样重视她本身而非身后地位势力,明亮的眼睛里只专注于她一个人,还是第一次见。他温情地与她低声说着话,如此温文尔雅的公子,曾经只存在于她的梦里。 翁明雪被翁无声强行派遣出来的怒火一扫而光,甚至想直接带着他去她爹面前叩三个头后送入洞房。 宗意刚被江水淋成落汤鸡,听闻步陈的鬼话顿时就着一股凉风打了个寒颤。 我只能躲在屋外听墙角,他却在屋里舒舒服服地撩妹,还撩的是金乌城的女霸王翁明雪。新仇旧恨上心头,写着帝师名字的好感小标签顿时被宗意踩在脚底。 翁明雪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沉声道:“你,不曾有婚约吗?” 她声音低低的,但宗意却从这一句淡淡的问话里听出了杀意,如果步陈敢点头,翁明雪就敢抄刀冲到步陈老家去,把他的未婚妻亲手剁了。 步陈很贴心地给翁明雪炽烈的感情加了把火:“在下家族世代经商,某虽为家中独子,但自小便沉于诗书不擅经营,天生筋骨不继,也不能和护卫叔叔们一同习武。爹爹无奈,但终究是偏爱于我,便任我去了。说来也是怕姑娘笑话,我平日常在家中撰写文章,倒是不爱出门游玩,也”步陈的脸恰到好处地红了,“不曾娶妻。” 独自继承万贯家财,没有武功任劳任怨,家中独宠亲戚单一,文采卓绝相貌堂堂,单身。 翁明雪眼睛都放光了。 宗意叹为观止。 此番话下来,一个“有钱有颜单身独宠软弱可欺”的小白兔形象深深地刻在步陈身上,翁明雪心花怒放,辞别步陈后直窜舵房,催着船工加速前往金乌城。 翁明雪走后,步陈强行挤出来的温婉明媚的表情一扫而光。他的眉眼倏地沉了下来,烛火幽寂处,他仍是高高在上的帝师。步陈将椅子一脚踹到舷窗边,砸地窗子颤了颤,见着窗别软趴趴地滑落下来,这才在软塌边坐下。 宗意推开窗子翻身而入,看着步陈的眼神又尊敬又嫌弃,敬他演技好,嫌他不挑人。 宗意说道:“帝师大人魅力无双,连翁家大小姐的芳心都捕获了,‘大梁明玉颜’之称实至名归。” 步陈道:“可怜我堂堂王爵之后,帝王之师,落难虬龙还不够,身边连个能用的人都没有,只能靠我自己出卖色相,呜呼哀哉!” 宗意讪讪道:“这不是今时不同往日,咱们至少也因此摆脱了魔教的追击,对吧?呃让翁明雪把我们带回金乌城也挺好的,翁无声见到我们的时候一定很惊喜!” 步陈冷笑,手指敲在膝上:“惊喜?我看是惊吓才差不多。我们刚到金乌城,吴桐便将我们引入了那间茶楼,而后温慕雪失踪、在茶楼后院发现地道、地道中中了吴桐的埋伏,这一系列的突发状况可不是临时起意。别忘了,金乌城是武林盟的地盘,城里有几个地道,他翁无声再清楚不过!” 宗意皱了眉头:“你是说这一切都是翁无声算计好的?他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和你的手下狼狈为奸,而我们都是因为翁无声才落得如此地步?为什么他不想让你来金乌城?”宗意忽然想起曾在客栈听说过翁无声和金乌城太守的事,恍然道:“没想到竟然是真的!翁无声居然真的妄想登天子之位!武林盟势力太大震慑朝廷,皇帝就将你派了过来是吗?” 步陈沉默应答,宗意猜的基本全对。但她却不知,帝师来金乌城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步陈瞟了一眼兀自沉思的宗意,垂了眼睫,幸而另一件重要的事已完成了。 宗意沉默半晌,忧心忡忡道:“但是皇帝派你来干嘛啊?你连个陷阱都能中,能当上武林盟主吗?” 宗意一开口气死个人,步陈一把抽出放在坐垫下的荒沉,凉飕飕地岔开话题:“可怜这帝王之刀,现如今也没了主子,可谓明珠蒙尘,江山错付。唉”一声叹息恨不得换十八个调,唱得宗意的脸青白交加,好一会儿才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来安慰自己,毕竟从道理上讲,这荒沉是帝师给的,也是她为免麻烦塞回步陈怀里的。 有名刀做威胁,宗意懂事地一步三颠跑到软榻边,就差问步陈需不需要揉肩侍女了。 步陈熟知见好就收,将荒沉扔给宗意后,轻声道:“说罢,来找我有何事?” 荒沉放他这又丢不了,想来必有别的大事。宗意抱着失而复得的荒沉感慨良多,将荒沉从刀柄摸到刀尖,这才恋恋不舍地抱着鞘问道:“你身体里的毒还好吗?” 她记挂着他,这让步陈颇为欢喜,连带着凉飕飕的语气都变得暖和了,只觉得宗意简直像强扭过来的瓜里最甜的那瓤。 步陈说:“还好,让你担心了。弥虚功法生生不息,轮转不休,我以弥虚强撞剧毒,也算勉强将剧毒清了干净。只是此番太过急迫,弥虚还未恢复,要麻烦你和我在船上多周旋几日了。” 宗意忽然瞪大眼睛,圆圆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步陈的心法也能生生不息地轮转?莫非和臭老头教的“随便学”内力心法差不多? 宗意道:“所有的内力功法都能循环往复地在体内轮转吗?” 步陈说:“据我所知,江湖上的内家功法大多都只能提升人的体能,像是这样循环不止的心法却实在不多。我师从昆仑先生一脉,心法走的是奇巧诡秘路子,便如弥虚也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诡测莫辨,故能运转不休。在江畔用的步法是我们昆仑脉的无生门,步下生风,万物皆可成阵,为我所驱使。” 怪不得他只是虚晃几步,那些魔教中人就追不上他。江湖之大,武学如浩瀚烟海,只是从中拨开散碎星辰便能受益终身。而那些他们所不知道的,更是高高地悬挂于天上,静默地看着芸芸众生。 宗意沉默着没说话,步陈打量她片刻,见她双目虽清亮,偶尔却能捕捉到两绺红线倏忽而过,拉过一条长长的红色光弧。 步陈了然问道:“可是琉璃目对你有了影响?” 宗意立刻被打开话匣子,当即便捡着能说的都说了一遍,这琉璃目到了她身上除了多了一项莫名其妙能看见别人记忆的能力,说出去能唬人外,对她简直是百害而无一利。 步陈没答她能否将琉璃目剥离双眸,反倒说起了未曾记载在史书中的往事:“传闻,容征帝和景贤皇后共打江山之时,曾经历一场足以影响后世千年的旷世之战。宣苍两国背水一战,几乎调动了所有在大梁潜伏的内线,里应外合,势要将大梁扼杀在澜沧城里。”他直起身子,不再软绵绵地依靠软塌,提起这段战事,他不得不对先人报以最诚挚的尊重,“大梁内外交困,容征帝帅军被困仇州半月,粮草尽断,城内百姓饿死半数,宁可揭竿而起也要大梁投降宣军。军队撑不住三日,北疆动荡武王仍在千里之外,眼见这江山便要倾覆的时候,景贤皇后巧计脱离澜沧城,派亲卫北赴阳关助武王平定北疆,秘密拦截宣军的粮草,奔赴仇州救了容征帝。” “容征帝得了粮草喂饱三军,根据皇后的推算精准截杀想暗过冀州直取齐歌城的苍军主帅。将领被杀,军心大乱,容征帝趁机围剿两国联军,自此江山坻定,万民朝服。” 如此峰回路转的大战竟然没在说书先生话本子里听过,宗意愣了片刻,不知是不是她多想,总觉得这在后人眼里无所不能的帝后二人对她来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并非是听闻往事的熟悉,而是刻在血脉里,亘古传承的亲密。 她艰难地从推测中抽身,回顾这场大战,她发现每一处转折都有着无法捉摸的微妙感。 宗意道:“为什么会没有人讲述这场大战,连帝师巧计守下西陵城都被人说了千百遍,何况是这定江山的传奇之战呢?” 步陈道:“当然是我长得好看还聪明,能干又威武。” 宗意:“呸!” 步陈没再搭理她突如其来的嫌弃,摸出把扇子敲着手心道:“因为不能说。” 不能说? 宗意的心思千回百转,瞬息将故事又回顾了一遍,才发现这微妙感从何而来。 几乎每一处转折都与景贤皇后有关。无论是半路劫粮草,还是截杀敌军主将,纵使皇后是天纵奇才,除非是个无所不能的八爪鱼,否则如何能得知并解决这些可以左右战事的大局。退一步言,若说梁军也有内线,何必要等到容征帝险些因内乱而死,皇后困于城中的时候再报信呢?能得知此等重要之事的内线,想必有千百种办法可以将战事在即将焦灼的之前挽回。 难道说宗意摸了摸眼睛。温慕雪曾经说过,琉璃目曾被景贤皇后贴身温养多年。莫非是那皇后因琉璃目有了和她差不多的天赋奇能,在危急关头左右了战局? 步陈却开口道:“你猜得不错,皇后确有奇能,却并非因为琉璃目。琉璃目乃苍帝所献,彼时帝后已登基。此方战事确因皇后改变战局,但需知私窥天意乃逆天之行,皇后窥得战事的关键所在,改变江山格局,已是拂逆天道,自此以后便体弱病多。容征帝为保皇后无恙,要知其事之人将秘密沉于脏腑之中,不可传出。因此市坊间并无此战传言,只说是武王千里驱驰而来,救了容征帝。” 但你却对别人不知道的事如数家珍,似是亲身经历过一般。 宗意道:“莫非你是个隐藏年龄、活了百年的小王八?” 步陈:“” 这姑娘真记仇,居然还记得虬龙江畔绿王八的事。 宗意瞬息捕捉到一个念头,像春笋般尖叫着破土而出,宗意说道:“这么说琉璃目并不是能带给别人奇异天赋的奇珍,那我” 那我和景贤皇后一样,原本就有此等诡异的天赋吗? 宗意紧张地看去,却见步陈看着她的眼神深沉厚重,像是透过了她看到了什么。那种怀念又谨慎,不敢贸然出手却又忍不住目光追随的复杂撞击着宗意,方才的念头卡在唇齿间即将脱口而出。 正在宗意张口的时候,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大喊道:“不好了!江鹄子劫船来了!” 步陈思忖片刻,在软塌上摸出个半截的面具罩在脸上。宗意却仍站在原地,近乎固执地看着步陈,希望他能印证她的想法,却又担心这想法一旦是真的,她又该何去何从。 步陈转头对她一笑,被遮住的脸只露出颠倒众生的眸子和完美的下颌。他薄启唇角,低声道:“别怕,有我在,等一切结束,我会告诉你答案。” 高高悬起的心并未因此放下,宗意忽然惊觉自己心里一直暗藏的疑虑正逐渐串成一条线,将她狠狠纠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第37章 双匪 此时天已入夜, 星斗满天。步陈和宗意赶到甲板的时候,翁明雪正大马金刀地指挥着武林盟的侍从抵抗江鹄子的攻击。她余光瞥见宗意和步陈一同前来, 还没顾上发火,就见江鹄子远远地抛来两个铁蛋子, 险些将船桅打断。 一个年轻侍卫跑过来报告说:“小姐, 江鹄子来势汹汹,带了两艘大船来围堵我们。船尾舱被打出了洞,江水疯灌,怕是要沉了。” 翁明雪柳眉倒竖,尖刀似的刺破温雅的假面,尖叫道:“一个两个都这么废物!武林盟养你们干什么吃的?砸出洞就给我堵上,砸坏了船桅就给我重新立好,两艘强盗船能有多厉害?他们砸, 你们不会也砸吗?我们武林盟能砸不过两船的匪盗?” 侍卫脸都绿了,心想你这是普通的商船, 能跟人家专门打家劫舍的贼船比吗?一肚子的苦水不敢吐,急得团团转。 翁明雪厌恶地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她方才一见带了面具的步陈,只觉此人纵然罩上半张脸,也是独一无二的气质高贵, 俊秀无双,眼里已经装不下其余人了。 宗意在一旁问:“什么是江鹄子?” 步陈低声说:“江鹄子是虬龙江上劫匪的称呼, 虬龙江连接三国, 江面宽阔资源丰富, 不比东海差,就常有些地上走不顺的野狗跑来江里当蛟龙。后来慢慢的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江鹄子。” 抢劫抢到武林盟,跟偷东西偷到官府没区别。但现在毕竟是四面不着地的虬龙江上,纵然是武林盟这头猛虎也难斗江中小蛟龙,翁明雪暴跳如雷地看着越砸越破的大船,放声尖叫的时候正见一枚铁蛋子向她砸了过来。 他们还指望被翁明雪带回金乌城,可不能就让她这么死了。宗意手疾眼快上前一步,拽着翁明雪便向一边跳去。谁知这大小姐对讨厌的人反应极其敏锐激烈,挣开宗意便向步陈的方向跑去,一来一去没挪成,铁蛋子擦着她脸边落在船上砸出盆大一个坑,武林盟大小姐登时便吓得僵立原地不动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宗意在心里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转身看向江鹄子的方向。正见到夜幕中的虬龙江心莹莹点点地漂着两艘大船,在乱七八糟的火把的掩映下,像两头暗中窥视的巨兽张开巨口,等着他们送上门。 步陈拉住一位过路的兄弟,问道:“我并未习武,目光所及之处仅眼前三分地。麻烦兄弟帮我看看,他们的船桅上可有什么旗帜标识?” 船上的人都知道步陈乃翁明雪放在心尖上的新欢,纵然此刻罩了半截面具,却仍能看出气质上的雍容华贵。危乱之中见他仍淡然自若,询问之时也儒雅守礼,当即便心有好感,默念着鲜花插在牛粪上,好伙食被猪拱,对着步陈行礼后道:“先生请看,他们的船头挂着江鹄子的黑旗,上面还用刀割了一道口,错不了,肯定是孙家的江鹄子!” 宗意问:“江鹄子也有区别吗?” 漂亮的小姑娘和温文尔雅的步陈一样闻名全船,侍卫又对着宗意一抱拳,老实答了:“姑娘有所不知,江鹄子自成一派,看似团结一致,实则内里分赃不均,早已有了自己的小门派。他们不像这江湖武林,有武林盟管着大事。他们遇事抉择全靠手段,有能力抢官船就自己去抢,没能力的就劫点小商船混个日子。久而久之,这敢抢大船发家的江鹄子渐渐壮大,也就有了自己的旗帜。譬如这两艘船,因他们当家姓孙,便被称为孙家的江鹄子。” 孙家的江鹄子半夜闻风来劫船,可是在码头听到了什么风头? 步陈凝着眸子看了片刻,说道:“不对,这不是江鹄子。” 侍卫“啊”了一声,打量这柔弱书生片刻,耐着心思说道:“先生这是何意?” 步陈问:“兄弟可熟悉江鹄子?” 侍卫答道:“不曾,这是我们第二次横穿虬龙江,上一次风平浪静,谁知这回程的功夫就遇见了他们。便是我方才说的那些,也是刚从船工那边听来的呢!” 步陈道:“江鹄子虽在虬龙江为所欲为,却极信奉这江上神明。虬龙江曾有传说,‘夜半不张帆,恐有恶鬼来’,说的是夜里不能出航,否则会招来江中恶鬼。他们靠着虬龙江吃饭,对江上的传说奉若圭臬,行事只在青天白日,即使是不得不夜间出航,也绝不会将旗帜挂在船头。” 宗意惊道:“难道是有人冒充了江鹄子,故意来劫我们的船?” 受惊的翁明雪听闻此话,三魂七魄回了位,怒冲冲道:“什么人?竟敢在我武林盟的头上作祟!”她气势惊天地吼完,忽地就换了一张温婉柔弱的脸,对着步陈娇笑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莫不是曾经被江鹄子劫过?” 步陈温雅一笑,如玉雕刻而成的下颌在火把的光亮下划出一条弧线,明亮的眸子将星辰都映地黯淡,像是江中显像的神明似的:“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鄙虽不才,未曾行千里之路,却得书中乾坤一窥,也算对得起祖上蒙荫。” 他一言一行自有一番风华,翁明雪下定决心纵然是打断此人的腿,也定不能放他离开。步陈将她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 唯有宗意没在意这边的情债官司,她盯了两艘船片刻,忽然开口道:“那人我见过。”她指着一艘船上一个正往桶子里塞铁蛋子的人说道:“之前在码头,我正拉着骡子往船边赶,这个人撞了我一下,害得我险些没拉住。我记得清楚,他眉间磕出三道青印子,特别惹眼。当时没在意他,以为是个码头上搬货的杂工,现在想来此人在码头停留许久,却一件箱子都没扛走,被我看见反而还一副紧张的模样,定是有鬼。” 宗意话音刚落,电光石火间与步陈对视一眼,二人眼中同时闪过一句话:“魔教?” 只有魔教才知道他们被翁明雪所救,但魔教中人无所忌惮,纵然是白天行凶也一定会披着一身黑袍子,丢了袍子跟丢了命差不多。此时看来船上的人无一穿着魔教的标志性服饰,想来应该并非魔教中人。 那么还有什么人会注意他们?亦或者是因这武林盟的大小姐一路太过显然,真的吸引了什么匪徒不成? 正在疑惑间,那走一步咳半年的靳伯缓慢踱了过来,先是对着一脸不爽的翁明雪点了点头,又半是疑惑半是探寻地扫过宗意和步陈,这才站在船头先咳嗽两声,大声说道:“诸位停一停,停一停。” 既然选择夜间下手,那便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置他们于死地。况且此时正打得热火朝天,谁会在乎一个行将入土的老头子在船头瞎叨叨,当即便有个缺德带冒烟儿的转动炮筒,对着靳伯打了一个铁蛋子。 宗意正想冲上去救人,谁知步陈衣袖轻动拦住了宗意。宗意一时被阻,再去已来不及,不解地瞅了一眼步陈,心下正疑惑的时候,却见那被风一吹就倒的老头此刻却如巍峨厚重的苍山高峰,将手里的拐棍往船板上一敲。发出“咚”的一声,倒不似拐杖敲击,反而像是从远古弥弥流传的黄钟大吕。这声音在杂乱的环境中颇为微弱,却带着毁天灭地的能量,以靳伯为中心瞬间爆发出一个圆形的冲击波。 而那迎面而来的铁蛋子被看不见的屏障阻隔开,霎时间成了个铁弹珠被弹飞了。 这冲击波范围极大,须臾间便将两艘贼船包围其中,恍惚间宗意发现自己已不在江心之中,反而出现在鬼哭狼嚎的坟地之上,而这冒着青烟的鬼怪之地像刚经历了一场地动,到处是破碎的头骨和残肢。宗意天生不喜欢这些神怪玩意,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所有的头骨齐齐地看向她,空洞的眼眶里竟冉冉冒出了一星火苗,噼啪一下被点燃。碎了满地的骷髅架子像是活了,蹦跳着凑到一起成了一只晃晃荡荡的杂/交骨架子,正向着宗意走过来。 宗意险些尖叫出声,捂着嘴后退的时候,原本蜷缩在她眸中的琉璃目游走两圈大放光芒,眼前的幻象如朝雾般散了,而她仍在苍莽的江心上。她四下看去,身边的武林盟侍卫像疯了一般抱着一个木桶说着话,边说边按着木桶盖子要跟它拜把子。翁明雪正叉腰站在原地,比侍卫好些,她只是对着一个木箱子颐指气使地让它帮她梳头发。 步陈忽然动了,拉着她的手,失去一切的眼神比夜半的虬龙江还让人心惊。 两人手掌接触的地方极烫,宗意心神大震,疑虑险些脱口而出。他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他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忽然,步陈仿佛被重物击中,眼神瞬间清明,闭了闭眼,将手猝然收回,按在在眸子上片刻,恢复平静道:“不愧是勾魂先生,这一手鬼蜮让晚辈叹为观止。” 靳伯用了这诡异的一招后,便像霜打的茄子,脸颊凹陷下去,唯有眼珠凸出,似是孤魂野鬼。他有些虚弱,咳嗽半晌后才冷哼一声,说道:“小辈也算有点本事,能看出我的身份的人,活着的已经不剩几个啦。虽不知你接近明雪是何打算,但想着在我眼皮底下翻个,怕是太不将老头子放在眼里了吧。” 步陈轻笑道:“哪里的话,若非翁小姐救我,我怕是早就死了,怎么能说是刻意接近呢。此乃天命,天命罢了。” 宗意轻声道:“老伯这招数也是天赋吗?” 靳伯当即眼神一凛,刀风似的刮来。宗意不避不退,迎着他的目光站定,靳伯看了宗意片刻才收 了神通,敛尽锋芒的他就像个行将就木的小老头。靳伯道:“天赋?什么样武功才能称得上天赋?江湖代有才人出,我们这些快入土的老头子却是不大懂得年轻人修行的手段了。也罢,故步自封徒有虚名又有何用,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那小子说的没错,我就是勾魂先生靳不平。” 步陈在一旁补充道:“勾魂先生靳不平,原是大苍靳家长子,不耐学习靳家的,偏就沉迷魑魅魍魉之事,久而久之终是研究出一套特殊的功法,可放大人心底的七情六欲。” 她的七情六欲被放大后就是鬼片现场?早知道就不跟宗霓看那么多恐怖片了! 靳伯冷哼一声,又敲了一下船板。武林盟这条船上的人登时便恢复了理智,抱着桶的兄弟正恋恋不舍地跟他的手足桶兄做最后的分离。 翁明雪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仍继续方才的活计大声吼道:“都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他们他们怎么不攻击了?上船!给我上船!把他们都给我绑下来!” 两艘船上的人被靳不平的一手勾魂鬼蜮震慑,七零八落地被武林盟的侍卫绑了起来,在船上整整齐齐地跪了好几排。这招鬼蜮似是极其消耗内力,靳不平很快就没了精神,走在路上都险些摔倒,被人扶着回了船舱里。 宗意眼睛就没离开靳不平,步陈拽了拽她袖子说道:“别看了,这一手你学不会。这老家伙从小到大都浸淫在这鬼气森森的奇术上,想来有七八十年的功夫了。别看他抬手便能让人陷入幻术中,这一招虽然无解,但也伤身。若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他这辈子第二次用鬼蜮。” 宗意疑惑不解:“为什么?方才连你我都中了招,若是他用在普通将士身上,大梁江山怕是真要换天地了吧?” 这话并非自夸,宗意自从进了破庙,每晚都要被臭老头扔在桶里泡药浴。这药极其难闻,纠缠在身上三天都消不下去。但也多亏了这药,她虽不能说是百毒不侵,但小打小闹的奈何不得她,一般的阵法幻术也迷不了她的眼。 步陈说:“因为不能用。这种功法比之翻云覆雨都不差,但我们肉体凡胎,如何能承担这样的大能?用一次,便虚弱一次,靳不平在江湖中并不能说人人皆知,便是因他太过低调不大乐意掺和江湖中事。可你方才也看见了,这老头的眼睛恨不得长天上去,哪里是这种低调之人,定然是鬼蜮对他也有了限制。” 宗意:“那他现在就能用了?” 步陈看向翁明雪的方向,若有所思道:“江湖中人,谁不希望留名后世。管他因果业障,江湖客中胜者才为王。想必是知道自己快死了,临死之前回光返照,想再纵横一次江湖武林吧。” 还有一种可能,是有人想借靳不平之手,敲山震虎。 翁明雪手里捏着金光刀,用刀身拍打着一个人的脸颊说:“谁派你们来的?竟敢伪装成江鹄子劫本小姐的船!” 那人正想鼓着勇气宁死不屈,表情刚换上就义的庄重,便见翁明雪毫不留情一刀便将他穿了个透心凉,从那人身体里抽出刀的时候带出大量鲜血,油泼似的撒在边上人的脸上,突如其来的温热将他们惊吓地恨不得跳进江里。 翁明雪:“说,还是死。” 有骨气的毕竟是少数,船上跪了一百来人,总有几个怕死的。当即便七嘴八舌地报起自己的来头,甚至还有个敢说自己是武林盟的,被翁明雪一刀从头到脚劈成两截。 这简单化一的恐吓颇有效用,乱七八糟的来头瞬间被简化成两个——大宣,大苍。 步陈心中一沉,原来他们自遇见魔教那一刻,就被他们盯上了。 这伙人,是来找他们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第38章 错付 白浪滔天的波涛过后, 虬龙江终于安静了下去。武林盟的大船将静谧幽静的虬龙江迎着月光一分为二,漫天星辰落在江面上, 顺着波纹逐渐荡开。 武林盟的侍从在船板上来来回回跑动着,好不容易将破损的洞给修补上, 大船不再继续漏水, 为防一二,仍是顺道拖了方才冒充江鹄子的大船跟着一起走,免得武林盟的船半路沉了。 幸存的假江匪被捆成粽子,跪在船的围栏边,翁明雪视察般地来回巡视,若看见不顺眼的,就踢下虬龙江。 全身被绑着仍进虬龙江里,必死无疑。这些假匪徒顿时个个像还没出过窝的小白兔, 缩成一团不敢冒头。 翁明雪随意地选中了一个“幸运儿”,用刀拍着他的脸, 将一个八尺大汉硬是吓出尿/来。翁明雪问道:“你是哪边的?谁让你来的?” 大汉恨不能化身鸭子将脖子伸出三尺长,一边躲着翁明雪的刀一边说:“女侠饶命!小的是大苍虎骨镖局的,在虬龙江丢了一批货。有人找到了我们,说只要我们帮他做个事,就将货原封不动地还回来。那人神出鬼没地, 打也打不过,我们就寻思着甭管啥活计, 干完拿了货物就回去。女侠饶命, 小的是真不知道能遇见女侠, 要是知道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翁明雪道:“那人就让你们假扮成江鹄子,来劫我武林盟的船?” 一句话杀气腾腾,大汉恍惚间都看见阎王小鬼来跟他打招呼了。梗着脖子闭着眼睛说道:“他没说是谁的船,就让我们假扮成江匪去劫了。早前他在码头一直给我们递消息,我们就暗中跟着你们出了江。他说反正在虬龙江上也没人管,还能冤给江鹄子,我们合计以后觉得有道理,就干了。” 问了一圈下来,回答的都差不多。船上的人全是三国各地镖局里的人,平日只在地上跑生意,没掺和过水里的交易,自然不知道江鹄子夜半不出船之事。但让他们做事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是别有用心,还是着急到不敢让步陈他们回到金乌城而铤而走险? 但这样又说不通,从找到镖局的人、设计他们为其效力、在码头埋伏宗意等人,这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计划。他们从虬龙江畔到码头不过小半天的时间,怎么会这么赶巧?他们会遇见翁明雪纯属偶然,纵然是背后的人能算出他们从魔教手中逃脱,也定然算不出他们逃往哪条路。 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窥视,竟让步陈和宗意同时想起了一个人。 景贤皇后当年是否也是这样窥破敌军战机,一步一步推着容征帝登上九五之尊的皇位呢? 左问右问也问不出新鲜的,翁明雪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早便没了兴致,满是困意被打断的暴躁让她几乎要喷出火来。她扬了扬手,对着侍卫说道:“都杀了。” 被招呼的侍卫有些年轻,傻乎乎地又问了一遍:“小姐,这么多人,都杀了?”话音刚落,就有在武林盟待了多年的老侍卫拉了他一把。 翁明雪凉凉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再多说一句,连你也杀了”。年轻侍卫当即便不敢多说话,跑了过去。 身后的镖局中人听闻自己被宣判了死讯,纷纷哭天抢地地哀嚎着,砰砰磕头求翁明雪放他们一马。 翁明雪却扭头对着步陈抛了个媚眼,打着哈欠欲往卧房走去,忽听宗意在身后说道:“住手!” 宗意:“他们该说的都说了,也是中了别人的道,才掺和进这一滩浑水中。得饶人处且饶人,一味的杀生不怕遭报应吗?他们不过就是傀儡罢了。” 太岁头上松松土,真是岂有此理。翁明雪早就看宗意不顺眼了,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的船上高谈阔论发号施令?我说杀便杀,由得着你来置喙?要不是看在陈公子的面子上,我早把你扔下船喂鱼了!” 宗意不咸不淡地说:“这是武林盟的船,你还不是武林盟主呢。” 翁明雪:“我爹的船就是我的船!我翁家是武林盟的天,你敢跟天作对,活腻歪了吗?” 宗意道:“纵然我不理江湖事,却也知道武林盟乃天下侠士聚义推选而出,第一任盟主是心系天下黎民的大侠客,其余的盟主也至少德高望重,深得民心。你翁家身为武林侠义大家,竟让你这嗜血杀人的屠夫在江湖中搅得一团乱,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名门正派!武林盟真是瞎了眼,坏了脑子,才让你们这一家子豺狼进了金乌城!” 锵地一声,金光刀出鞘。翁明雪再也忍不下她,新仇旧恨上心头,定要将宗意斩在刀下。荒沉在宗意的手中转了个圈,正要抽刀的时候,二人忽听步陈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几乎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步陈弯着腰,脸色苍白道:“小意,去,去我屋子里给我把药药拿来,咳咳,快去,咳咳咳” 惊天动地的咳嗽中,宗意脸色变幻,闭着眼将怒火压了下去,不吭声地跑走了。 翁明雪赶忙跑来,急得像油锅上的蚂蚱,火上眉头地问:“陈公子,你怎么了?”拍后背半晌也没把咳嗽压回去,宗翁明雪扭头大喊:“都聋了啊!找大夫去!不是带了个大夫吗?快去!” 侍卫道了声“是”,匆匆忙忙地跑走了。 步陈惨白着脸说:“不妨事,别担心。”说罢将手无意地搭在翁明雪的手上,肌肤接触,翁明雪脸登时便红了,将宗意的叫嚣扔在脑后,反手覆在步陈手背上,低声道:“真没事吗?你咳嗽得这么厉害。” 步陈摇了摇头,气息平缓下来:“老毛病了。小时候得了一场风寒,因拖延了些时间,便留下了点症状。今夜江上有风,大概是方才受惊又着凉,就将旧病勾了起来。吃了药便好了,你别担心。” 正说着,宗意踏踏跑了过来。方才步陈咳嗽的功夫,她就知道自己还是冲动了。但看着他们绝望的眼神,又不忍心任他们如牲畜般被随意砍杀。一番天人交战后,她还是由着心里想的动了手,可步陈她终究不放心将步陈跟老妖婆翁明雪放一起,跑到步陈屋里从他换掉的衣服口袋里随便摸了一个小瓶,揣了出来递给步陈。 步陈看了一眼,又眼神复杂地瞅了宗意一眼,不动声色地将药放回怀里,对着翁明雪说道:“我觉得气息好了很多,这药便不吃了吧。是药三分毒,还是谨慎些为好。” 虽然病态,却有别样的俊美。就算此时的步陈说自己要吃江里妖怪的肉,翁明雪都能将虬龙江的水抽干,把水妖抓出来剁了。可这一心为美人儿的翁小姐却没看到,她捧在心尖尖上的“陈公子”正趁她不注意,将二人方才接触过的手在衣服上反复摩擦着,像是要擦掉什么脏东西似的。 翁明雪扶着步陈七拐八拐地回了房里,原本走几步就能到的路,愣是被翁明雪一步三挪腾地走了半个时辰。眼见着再不休息天都快亮了,翁明雪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步陈房间,回去睡觉了。 跟着一起上船的大夫被小侍卫拖着跑了过来,只见他衣服挂在身上,乱七八糟地将关键地方都遮住了,显见是被从床上临时拽了起来,脑袋套在一条衣袖里,拽了半晌也没拽下来。两人匆忙赶到的时候,翁明雪早就没影了,那大夫找了半天也没见到人,就这么保持着袖子套头的状态又飘回了自己房里,吓得不明所以的船工还以为船上闹鬼了。 宗意偷偷在门外守了一会儿,趁着船板上没人看见她,就翻窗进了屋里。此时步陈正在换衣服,白花花的一片肉猛然出现宗意眼前,宽肩窄腰翘臀,这看着挺弱鸡的帝师没想到却有一副好身材。但可惜美色冲击着实厉害,竟让她鼻子一热,流出鼻血来。 宗意猛地扭过身子,摸了一把鼻血,臊地想钻进地里去,恶人先告状道:“你怎么换衣服不关窗子啊!” 步陈懒洋洋地将外衫披上,贵妃醉酒似的倚到软塌上说:“你怎么进屋不走正门?” 宗意一番大道理卡在舌尖,咬了半天也没蹦出半个字来。她原本并不擅长与外人交流,穿越之前是个出了名的闷葫芦,虽然背地里没少干调皮捣蛋的事,但却是纵然干了坏事,当事人也一定不会相信是她做的那种三好青年。如今穿越到乱世,见了太多人和事,宗意都没发觉,她在这个世界说的话,认识的人,付出的真心,竟然比穿越之前多出太多。 无声无息之间,她早已改变,只是不知这改变是从穿越到破庙开始,还是前往齐歌城开始,亦或者,她早早便变了。 甫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出现步陈不穿衣服的样子。宗意晃了晃头将杂念抛掉,心想曾经的自己会如何处理这样的事呢?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穿越以前的生活就像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此番被她一碰触,便散了。 步陈软声道:“怕什么?我又不是洪水猛兽,转过身来说话。” 可你比洪水猛兽还可怕! 宗意不敢说出来,却依言转过身来,眼睛却盯着天花板,心中默念清静经。 步陈道:“荒沉不是还你了,找我还有什么事?” 宗意:“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步陈:“” 步陈嗤地一笑,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眼见着那外衫又要滑落,宗意赶忙大喊:“你冷静冷静!堂堂帝师能不能重视下仪容!” 步陈又笑了半晌,见着宗意面颊飞红急得冒汗,开始准备磨刀了,才正了正衣冠颜色,说道:“清静经有什么用,红尘滚滚,该去的还是要去。你说吧,有什么事。” 宗意抱着荒沉,站在原地就像一座雕像:“你方才快把肺咳嗽出来了,是装的?真没事?药不用吃?” 步陈手里把玩着方才宗意递给他的药瓶,好声询问:“你可知这是何物?” 宗意不懂药物医理,看啥啥一样:“不就是药嘛。” 步陈一本正经道:“这可不是一般的药,这是能让男人更加男人,威武雄壮” 看着步陈不怀好意的眼神,她忽然想起帝师书房里的屏风,顿时反应过来,大骂道:“混账帝师!无耻色坯!大梁的人都瞎了眼,才说你是‘明玉颜’!” 宗意一通臭骂后,忽而像泄了气的皮球转身便走。手刚覆到门上,却忽然站定,头也没回地说道:“我不知你隐藏了什么,你既不说,我便不问。但是,步陈,我绝非你们要找的人,不要将你们珍贵的感情浪费在我身上。你也好,温慕雪也罢,偌大江湖能遇见你们,是我的幸运,但这份幸运并不该属于我,我承担不起。” 说罢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从正门走出去,一个翻身从窗子利落地跳了出去,又是一蹦便不见了。 她一直没回头,没有看见步陈看着她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随后,温柔的帝师一把将那小药瓶捏碎了,碎片落了满地,寒气森森道:“这玩意也敢放偷偷放在我身上,也太看不起我了!哼!” 原本第二天一早便能到金乌城,但昨晚此船遭受重创,船夫也不敢开太快,便慢悠悠地磨蹭着前行,眼见着又要多浪费一天的时间在江上,翁明雪急于和步陈成亲,在舵房暴跳如雷地发了一通脾气后,跑到船板上又杀了几个镖夫泻火。 有侍卫跑上前去建议换乘他们假扮江鹄子的船前行,今日定然能在日落前到金乌城。谁知翁明雪不走寻常路,坚定认为贼人坐过的船太脏,说什么也不肯上。虽然成亲很着急,但到底是自己碗里的肉也跑不到别人锅里去,可气质和尊严是伴随终生的,一点都不能受损。 高傲又矫情的翁大小姐发表完一番乱七八糟的高谈阔论,扭头趾高气扬地回了屋里,补觉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第39章 消失的公主 自从宗意提着胆子和步陈说完那番话后, 就一直躲着没敢见他。 她在感情上深谙打不过就跑的道理,既不想让别人的感情错付, 又不敢接受自己就是那个人的设定。像一只长了五条腿的变异乌龟,就算钻进壳里都要手忙脚乱一番。 她原本想就这样模模糊糊地得过且过, 但来自传奇帝后二人带给她奇怪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 强烈到她甚至开始怀疑穿越之前的生活才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她本无辜穿越而来,与孪生的妹妹在乱世中失散,在破庙中与刀法沉浮十年才得以离开,却没想很多与她的“过去”相关之人纷至沓来,她开始担心若连宗霓都是她的一场大梦,那她到底是谁呢? 宗意穿越过来后,身体就变成了八岁。她曾经想过里才会出现的魂穿情节,但随着年纪渐长, 与现代中身体别无二致的躯体渐渐长成,同样的眉眼, 同样的眉间红痣,甚至连后背一小块像断了半截翅膀的蝴蝶的胎记都一模一样。 穿越过来的仍是那个现代的宗意,那么在这个世界里曾经与他们相熟的人,又是谁呢? 这种不安定感连荒沉都驱散不掉,她干脆躲在小屋里拿了根筷子练起荡沧海。臭老头说过, 若是有事情想不通,那便干脆不想了, 有时间瞎琢磨, 还不如练练刀来得痛快。 臭老头偶尔也能说些人话, 宗意深有同感,但遗憾的是,荡沧海并没有回应她。 在尧山的草屋里悟出第二式以后,她每每练到第三式,都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不是刀法不够熟练,而是再难感受到心与刀的连系。刀自心生,没了一腔真心的维系,刀法嫁接在刀上也不过就是耍得虎虎生风罢了。 荡沧海第三式反归真,意在探寻真理返璞归真。 那么她的真相又在何处,她的刀又应该落在哪里? 心烦意乱,别说荡沧海了,便是过小河都难。宗意干脆将刀在后背一捆,出门吹吹江风散散心,说不定能将她一滩浆糊的脑子吹出条路来——若是半路遇见步陈就当没看见,反正步陈在的地方,翁明雪如影随形,看了就闹心。 今日的虬龙江风平浪静,江风吹在身上十分凉快,一瞬间便将心底的阴骛吹个四散奔逃。 翁明雪看在步陈的面子上,勉强给破衣烂衫的宗意找了一套衣服穿。虽然旧了些,宗意也不在乎,仗着有几分好姿色,就算穿着麻袋也自诩是个世间罕有的漂亮麻袋架子。但这衣服大概是下人的衣服改的,对宗意来说有些大,被江风一吹顿时有种飘然欲仙长袖飞扬的仙人之感,但实际上这个仙人险些被鼓起的衣衫带着吹跑了。 武林盟的侍卫正跟船工聊着什么,宗意一向喜欢听故事,便凑了上去听热闹。 船工经常在虬龙江两岸跑,对大宣和大梁两国沿江的奇闻如数家珍,说话跟唱戏似的,抑扬顿挫都不比那说书先生差,多个案板就能挂幡开张了。几个跌宕起伏的故事讲下来便将宗意听服了,拉着人家不让走,非得再讲几个。 船工被漂亮姑娘吹捧得有些飘飘然,当即便摸了摸不存在的胡须,挤眉弄眼道:“你们可知,这大梁朝史上最有名的皇帝是哪个?” 宗意一想:“得,怎么也绕不开这传奇帝后二人,到底是真正马革裹尸、踏着敌国万千枯骨登基为帝的皇族,纵然身死多年,经历了两三位皇帝改朝换代,却仍深深地扎根在众生心中。” 这么一想,她倒宽心下来,只寄希望于老伯能说点她没听过的。 一个侍卫正捆着昨日被砸烂的船桅,听闻此话扭头说道:“还能是谁!容征帝和景贤皇后呗!我小的时候住在山村里,村长都快八十了,还每天都念叨着要攒点米面油给容征帝送去,非说容征帝自小就被他看着长大。要不是我知道容征帝打小就没出过齐歌城,我都快信了他的邪!” 船工哈哈大笑,片刻才道:“虽说容征帝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打小就在齐歌城那一亩三分地混日子。但自遇见景贤皇后以后便远离家乡北上从军,咱大梁铁打的浮屠军可就是帝后二人一手创建的呢!” 侍卫道:“这我知道!还有武王,真正的铁血汉子,俗话说虎父无犬子,武王退隐后,帝师步大人就登上朝堂成了这万人之上的帝王之师。唉,真想见见他呢,西陵城之战后,就再没有步大人的军旅传奇了,可惜一代名将,却困在齐歌城里,真是大材小用!” 宗意:“” 就在昨晚,这位一代名将步大人还被你们嫌弃是没啥用的书生气小白脸呢。 一个年轻的小侍卫在一旁接话道:“真的有这么厉害?哎,我出生的时候,爹娘就一直在我耳边念叨,想让我向步大人学习。可人家是什么人,王爵之子,我就一个扛麻袋的,字也不认识,连去武林盟看门都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成的!”小侍卫说完,自己摸着脑袋笑了一会儿,问道:“容征帝和景贤皇后如此深得民心,又怎么会被推翻呢?” 船工听闻此话,表情都狰狞了半分,气冲冲道:“还不是那白眼狼西藩王干的!想当年帝后二人从狼群口中救下了他,他不知恩图报就罢了,还落井下石!那一年,皇后为陛下诞下一位公主,西藩王假借贺喜之名趁机联合了大宣入侵大梁,皇后为保护小公主,险些被歹人害死呢!” 宗意一愣,赶忙问道:“咦,等等,皇后生了一位公主?”她清晰地记得,步陈当时说的是生了两位小公主啊 见着姑娘发问,船工将表情缓了下来,温和道:“可不是,生了一位漂亮的小公主呢!当时陛下可开心了,在齐歌城设宴宾客,人尽可往,可热闹了!” 看着他们都理所应当的表情,宗意犹豫片刻,没将疑虑说出口。可她又觉得步陈不像是在这种事上骗人的人,莫非,当初真的诞生了两位公主,可是这期间出现了什么意外,导致百姓们只知道诞生公主,却不知其被掩盖的真相? 船工长叹一声,忽而道:“可怜这小公主,刚过完四岁生日,大梁忽逢巨变,苍宣两国被西藩王挑拨联手攻梁,帝后二人都惨死在齐歌城里,这唯一的小公主也不知所踪说不定,和她的爹娘一起死在齐歌城里啦!哎,人家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西藩王和容征帝情同手足,怎么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 有个年纪相仿的老侍卫附和道:“可不是,听闻帝后身死,我家的老婆子哭了小半年,至今家里还立着帝后的牌坊,每年都要上供拜拜。哎,天亡大梁啊,那一年帝后身死,李将军家的小姑娘也不知所踪,李将军心寒之下回了东边守着内海不肯回来。对了,还有武将军,武将军的师父也是那时候被大宣拦下,身死在齐歌城之外,听说至死都看着北疆的方向。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造化啊!” 往事太过沉重,船工也没了讲故事的兴致,迎着江风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回舵房准备换班了。老侍卫对着宗意笑道:“小姑娘别着急,咱们明天一早就到齐歌城,管保不会耽误参加武林大会!你跟你兄长来这边不容易吧,是不是背着家里人来的?嗨呀,害什么臊,小孩子就是要闯荡才好,不像我家那小子,从私塾里好不容易念书长大,现在还没考上功名,就知道在家吃我的喝我的,我瞅着就烦” 宗意对他的家长里短没兴趣,但这老侍卫待她一向很好,便耐着性子听了片刻。没过一会儿,就见着步陈独自一人从船头绕了过来,身边竟然没跟着吉祥物翁明雪。 宗意对着老侍卫抱拳一礼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三寸,步伐稳健地向着自己的卧室走去。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和步陈在宽阔的甲板上“狭路相逢”,她向左,步陈跟着,她向右一步,步陈继续跟着,宗意累得脑门出汗也没绕过他,差点就不管不顾运起踏西风的时候,却听步陈开口道:“哎哟妹子,你到底是向左呢,还是向右呢,别总挡我的路啊。” 宗意面无表情地看着恶人先告状的步陈,恶气腾腾道:“帝师大人还没被送入洞房呢?” 步陈微微一笑:“没有妹子同意,为兄可不敢啊。”他将不敢两字咬得极为清晰,宗意脑门上青筋直跳,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虬龙江,心头火倏地散了。明早才能金乌城,一想到他还要被翁明雪骚扰上一天,原本不怎么明亮的心情顿时明媚了,连带着步陈一脸阴谋算计的样子都觉得和蔼可亲。 宗意稍一晃眼,便见翁明雪正怒发冲冠地铿锵走来,盯着她的眼睛及几乎冒出火。宗意当即挺胸抬头摆出一副青天白日两袖清风的气质,眉眼不动地向前走去。翁明雪路过的时候用肩膀狠狠撞向宗意,谁知脚下波涛忽起,船随着晃了几下,正巧将二人错开。眼见着步陈好奇看过来,翁明雪无奈之下放弃了追敌计划,一心攻克眼前人。 宗意在翁明雪看不见的地方转头,眼神深邃地投到步陈身上,恰巧和他对视片刻,随即二人将目光移开,宗意默不作声地回了房间。 刚关上门,她就动作敏捷地将舷窗和门紧锁,对着烛光打开了手心里的纸团——就在方才她与步陈擦肩而过的时候,一个小纸团被他塞到了她的掌心。 纸团皱巴巴的,像是从什么书页上撕下来的,上面细细地写了一排小字——“梁,等待,金乌城。” 看来,这艘船上想要他们命的不止宣苍两朝的人,还有大梁的人。有人嫌弃步陈碍了他们的眼,想要趁机将他们一锅煮在虬龙江。 那么步陈在等什么,等待他的浮屠铁骑?应该不会,浮屠铁骑有内奸混了进去,他不会贸然通知浮屠军免得打草惊蛇,那么他又在等等,金乌城?莫非他是想拖住翁明雪的脚步,稍晚返回金乌城,或者说,正好赶在武林大会的时候才出现在金乌城? 可是为什么?宗意总觉得此事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且不说帝师为什么要塞给她这小纸团,他们俩昨晚聊了那么久,老狐狸步陈要是有这样的想法早就跟她说了,何必要冒着被翁明雪发现的危险 宗意霍然坐起。 不对,这纸条不是步陈给她的,而是有人给步陈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第40章 苏醒 身边是窸窸窣窣的走动声, 声音不大,踩在地上发出踏断碎枝以及脚陷入泥地里的声音。仔细听去, 甚至还能听见远处有水流哗哗作响,想必此地离着河岸不远 柳云便是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醒来。 她眼前一片黑漆漆, 就在她以为自己瞎了的时候, 眼前竟慢慢出现了模糊的光晕。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在粗糙的布条上——原来是被布遮住了眼睛。 她不做声响地动了动全身,身体麻痹,手脚吃不上力,估计是蛇毒作祟。绑了她的人并不相信她能跑了,捆在胳膊和腿弯处的绳索很松,但她全身麻木一时挣脱不开。 原本以为被那小蛇咬后必死无疑了,柳云虽算不上见多识广, 近些年跟着步陈一起行走大梁,见过的东西也不算少数。当时一打眼扫到那小蛇, 她便知道事情要遭——那蛇名为六圣,乃是用六种毒物喂养长大的猛毒蛇,养它的人需每日放血给它喝,才能让小蛇听从命令。可怪就怪在,能养出这种蛇的人早就死光了, 这妖女莫非是那个家族的遗孤? 他们此番来到大梁,恐怕并非只是想夺回铁蒺藜这么简单。 她正想着对策, 就听有人说道:“教主有信传来, 圣女大人呢?” 远远地传来应答:“圣女在河畔涤神, 你先莫去叨扰,等圣女回来再看也不迟。” 那人哎了一声,在柳云不远处坐下,说道:“在尧山搜了几日也没找到铁蒺藜的踪迹,回去可如何向教主交代?哎,对了,你说怪不怪,尧山脚下的李家村人竟然全都不见了。” “武林大会要开了,都去看热闹了呗!” “咋可能呢,那个村子我待过,老弱妇孺可不少,想全村过尧山可没那么容易!你说,会不会是这尧山边上闹鬼,山鬼还阳把他们都给吃了啊!” “啐!瞎说什么!这世间哪有鬼!” 两人正争吵着,就听远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呼喊:“你们俩,过来!少主来了,说是亲自带来了教主的新命令,你们俩跟我走,我们连夜进金乌城!” 一人道:“大哥,她怎么办啊?要不要一起带走?” “不行,我们轻装去,带个人怎么进城?就扔那吧,反正也跑不了,一会儿女史过来就把她带去圣女那边了,快走,少主在等我们!” 俩人一对视,随手将不少干草堆在柳云身上。一脚踩灭了火堆,在旁边树干明显的地方留了标记,便跟着另外一人匆匆离去。 过了许久,柳云深吸一口气,摩擦着泥地将自己弯成直角,伸出手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出小半截断掉的匕首刀片。当时危急关头,她只来得及将匕首的柄压到地上,而这半截刀片却像舍不得她似的挂在她腰间的内衬上,没有被魔教他们发现。 她艰难地磨了一会儿,才将绳索断开,手指上被刀片压出一道血印。她一把将面上的布条拽了下来,坐起身子,将干草推到一旁挡住她的身体,这才开始解腿上绳索。远远地已经传来脚步声,想必是“接”她的人来了,柳云仗着身型矮小,踉跄着钻进林子里。 她刚走不久,那堆干草就被人掀开,地上只剩下半截的绳子和布条,人不见了。 两个穿着黑袍的女子对视片刻后,匆匆向着河边走去,而那正巧是柳云离去的方向。 蛇毒并未彻底清除,还在她的血脉里拉拽她的经脉。柳云走两步就要扶着树喘几口粗气,可依稀之间,身后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近,她拍了一把树干,借力让自己直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此时正入夜,尧山树木茂密,遮天蔽日地遮挡了月光,但却仍有稀碎的光亮在林间撒出一条路来。前方不远处有一条波光粼粼的碎带,竟然走到了河畔。方才还不觉得,此刻一见到小河,嗓子顿时干得冒烟,有无数的手在嗓子眼里心急火燎地抓挠着她,柳云快步向着河边跑去。 哗啦—— 水面一声轻动,荡开一圈圈波纹,河中央竟忽然出现一位女子,她不着寸缕,长长的头发柔锻似的倾泻而下,就像是河中的精灵。 柳云心头一凉,方才魔教弟子的声音就在耳畔响着:“圣女在河畔涤神。” 她蒙头乱窜,竟然撞上了魔教的圣女! 柳云向后退了一步,冷不防踩到一块凸起的石头,她身体虚弱无力,当即便脚下一软,顺着斜斜的小坡滑了下来。柳云惊慌失措地扑腾,却仍是半只脚扎进河里,发出更响亮的水声。 河中的圣女缓缓回眸。 柳云瞪大了眼睛。 宗霓微微一笑,撩起了一缕水花:“哪里的小虫子,跑到我这来了。” 她声音妩媚诱人,势如破竹地钻进人的心肺里,须臾间便将全身都烫酥了。 一模一样的容颜,甚至连垂首后的惊鸿一瞥都一模一样。愤怒的火苗瞬息将柳云的全身都燎遍,她被骗了,主子也被骗了,她一直敌视的那个女子竟然是魔教中人,她竟然联合魔教的人在他们面前演了一场弥天大戏,将他们玩弄在股掌之中。 可恶! 柳云:“你、你、你是” 宗霓挑了挑眉,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哎哟,糟糕,忘记易容了。也罢,反正死人也不会说出去,小虫子,再见了。” 柳云爬起身子向外狂奔,求生的意念竟在此刻冲破了蛇毒的束缚。柳云一面跑着,一面想着如何才能通知到主子此事,可她还没喘息片刻,却见此时她虽然在跑,但身边的场景却在一步步倒退。柳云垂首,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腰间竟然被缠上了一条血淋淋的丝带,正一点一点将她拉进死亡的深渊。 柳云:“不——” 宗霓抬起一只手,手上冒出血红的瘴气,渐渐形成一个面具,被她随意地抹在脸上。而柳云正绝望地看着那丝带越缠越紧—— 噗。 一只手从她的身体里穿出,那双纤细柔软的长此时竟比刀尖还硬,指尖上涂得丹蔻比这喷涌而出的鲜血还红。 “主子,要小心啊” 但这声呼喊卡在嗓子里,再也无法说出来了。 柳云猝然倒下。 宗霓嫌弃地甩了甩手上的血,在河水中洗了洗手,才将岸边的衣衫缓慢穿起。林间的杂草被粗鲁地拨开,两个穿着黑袍的女子见此情况怔楞片刻,立即跪在地上道:“惊扰圣女,罪该万死。” 宗霓道:“无妨,起来吧。” 女史是魔教贴身伺候圣女的官职,自小便陪伴在圣女身边,自是看出她确实没在意此事,便松了口气站起身道:“她是步陈身边的铁卫,被凤护法带回来后欲交给圣女处置。方才我和妹妹去接洽的时候,看见她跑了,便顺着药囊追了过来,谁知却还是惊扰到圣女涤神。” 宗霓思索片刻,柔声道:“凤护法哦,想起来了。那个天天拿着六圣的小姑娘,呵呵,每天跟着暮老屁股后面到处窜,果然没什么大能耐,连个人都看不住。” 女史张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觑着宗霓的脸色,还是将话吞回自己的肚子里。 宗霓不耐管这些事,扬了扬手道:“看来是没问出什么,不然凤姑娘才不舍得把她给我呢。唉,要是个男子我就收了,女人对我的功法也没用,杀便杀了。算了,扔了吧,眼不见心不烦。” 女史道了声是,弯腰将柳云的尸体扛了起来,刚走没几步便被宗霓喝住。宗霓说道:“对了,少主到了吗?” 女史回道:“听说少主带了教主的口谕来,正在尧山下等着进金乌城呢。” 一声轻飘飘的“知道了”顺着风钻到女史耳朵里,宗霓缓慢地走进林子间不见了,女史互相对视一眼,一人道:“姐姐,你怎么能告诉圣女呢?少主不是之前交代了” 另一人长叹一声:“不告诉又如何,圣女早晚会知道。顶上的官司不是我们能管的,走吧,将她先处理了也是命啊,跑哪不好,正赶上圣女心情不好的时候撞虎口,留个全尸都是命大了。” 两姐妹将柳云草草埋了,便踏着月光离开了此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斜挂在山头,一只山兔蹦到草丛里到处嗅着。忽然一只手从泥土里窜了出来,一把抓住那兔子,山兔拼命挣扎,谁知泥土被庞然大物冲击开,散落了满地,一双眼睛瞪得鬼气森森,如地狱中逃出的妖魔,她一口咬在兔子的脖间,硬是用牙撕扯下一块肉来,鲜血混着兔子的长毛粘在唇边,柳云呲牙咧嘴道:“宗意” 话语含混不清,混着血肉咀嚼的声音,在静谧的林子间卷着鬼狐狼嚎的风声荡远。 啪嗒—— 一滴水打在脸上,顺着脸颊流进唇齿里,将他干涸的唇角润泽。身边一股大力袭来,推搡着他,声音焦急却刻意压低了嗓子,说道:“快醒醒,起来!” 李渡霍然睁眼。 温慕雪正趴在他身边,见他醒了,才放心地舒口气道:“幸好你没事,不然我要去宗意面前抹脖子谢罪了。” 李渡揉了揉碰得有些痛的脑袋,将他们扔在此处的人显然没什么耐心,他的头正好撞在地面边缘一块微微凸起的石块上,这才晕了很久。 李渡晃了晃脑袋,疼痛已经衰退许久,想必昏迷的时间不短,他想要坐起身子,谁知又被悚然一惊的温慕雪推了回去,脑袋再一次和石块亲密接触,当即被撞得眼冒金星。 李渡:“你想杀了我吗?” 温慕雪捂着他的嘴:“小点声!” 二人仍保持趴在地上的姿势,远远有脚步声传来,过道里被火把点亮,一个满脸横肉的看守打着哈欠在地牢里扫视片刻,又耷拉着头跟身后的同伴说:“哪有人说话啊?都死着呢,回去接着睡。老实说,刚才是不是你们哪个兔崽子说梦话了?” “哈哈哈哈,恶人先告状吧你!得了,回去睡觉,老爷请了清歌坊明早来唱曲,一想到能见到大梁第一花魁秦之之,啧”两人猥琐地呲牙一笑,勾肩搭背地回去补觉了。 李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温慕雪推开,低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在什么地方?” 温慕雪磨蹭着移动到墙角,正是背着光不容易注意到的地方,才缓慢坐起身子靠着墙壁:“我怎么知道这是哪?自我醒来后,到终于把你晃醒,大概过了小半天的时间,想必我们昏迷已有一日多了。” 李渡努力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他只记得与步陈谈判完,就回到小屋里去折腾给温慕雪喝的药。刚将草药热上,几日以来的殚精竭虑一朝泄了干净,他忽觉有些疲惫,便床上休憩片刻,谁知刚躺下没多久,吴桐敲门进来,他刚睁开眼,就被这浮屠军的吴副将给按在床上,重击之下当场便晕了过去。 回忆戛然而止,李渡急道:“吴桐!” 温慕雪拍了怕他的手,示意冷静,声音却是侵骨的冰寒:“果然是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第41章 谜团 地牢不知修建了多久, 四周破败,墙角因长年累月地渗水长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青苔。李渡努力仰头想顺着只露出一个缝隙的窗口看看外面的时辰, 脖子险些仰断了,也没瞅着什么东西, 才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缓神。 温慕雪是在睡梦中被带走的, 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架来了地牢,醒来以后天昏地暗。 “吴桐胆大包天,竟然联合外人对我们下手。回去以后我定然要扒了他的皮,以消我心头之恨!” 温慕雪狠狠地瞪着李渡,字从牙缝里挨个挤了出来:“瞧你配的好药,真是够劲啊!” 李渡不敢出声,争取用行动减少温少爷的憎恨值。他对此确实无话可说,原本温慕雪不该这么早就吃到这一副药, 但他贪多嚼不烂,急于将五叶菩萨散化去, 好向步陈讨来交换的东西,这才临时调了出来,谁想到便出事了。 幸而他早有准备,在先前的药里便已为今日做了足够的铺垫,不然以他这样急不可耐地治疗, 温慕雪就是天神再世都得被他送进地狱。李渡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他师父怒其不争地看着他,脱下草鞋来想将他逐出师门。 李渡不说话, 但温慕雪咽不下这口气, 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直视死亡, 却不能在睡梦里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温慕雪:“你师父就是这么教你治病救人的?吊魂针既然在你手上,那卢医呢,死了?他就放心把你这么个玩意放进江湖里为祸世间?” 李渡认错态度良好,当即便情真意切说道:“我错了。” 温少爷眼睛立在脑袋顶,坐地牢如坐金銮殿:“错哪了?” 李渡:“我不该急功近利错用药物,也不该将病人视如交易的工具,师父教导我医者应大慈恻隐之心,诚普救含灵之苦,我都没做到,所以错了。” 温慕雪吃软不吃硬,他原本就没打算认真跟李渡掰扯,此时见少年垂着头一本正经地认错,生硬的语气当即便软了下来,看着李渡脑袋上俩清晰的旋说道:“看在你为我疗毒的份上,原谅你了。” 李渡提了一口气,像是大殿前传旨的太监似的唱喏道:“谢殿下恩典。” 温慕雪一巴掌拍了上去,险些将李渡打进地里:“滚!” 左右也没别人,李渡揉着脑袋坐起身来,说道:“你不是幽州王之子吗?叫你一声殿下怎么了?难道现在就要喊陛下不成?” 温慕雪脸色难看至极,嘴巴张了张半晌没说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骂道:“你他妈怎么知道的?步陈那老兔崽子告诉你的?我就知道他嘴巴没栏挡不住,你别信他啊,他说话跟放屁似的,除了响没别的用!” 李渡默然地看着说脏话不打喯儿的王爵之子,若不是确认步陈没必要在这方面开玩笑,他也不想相信眼前的这个熊孩子就是未来继承大梁皇位之人。 温慕雪叉着腰提起口气还想骂,忽听边上传来笑声,将二人吓了一跳。那人声音如古寺铜钟般浑厚:“小娃娃真会开玩笑,这幽州王比当今皇上差不了一两岁,儿子少说也要弱冠年纪。你这娃娃开裆裤都没脱,就敢冒充皇家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温慕雪咬牙切齿:“你才穿开裆裤,你全家都穿开裆裤!” 那人像是专门来气他的,回道:“我儿子如你这般年纪,都学会下地干活了,开裆裤早就不穿了!” 温慕雪怒道:“你当小爷是路边孩童,随便就拿来比较?呸!小爷在齐歌城里混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撒泼打滚呢!” 以前从未发现温少爷还有泼妇骂街的潜能,如今开发出来后,李渡叹为观止,由衷钦佩。 那人朗朗一笑,正要说什么,却听脚步声复又响起,看守正举着火把骂骂咧咧地走来。温慕雪将李渡的脑袋一按,俩人躺倒在地上不动了。 看守瞟了一眼李渡的地牢,看两人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便放下心来,对着边上关着那人的牢门狠狠踹了一脚说道:“你他妈大半夜不睡觉要造/反啊?刚才跟谁说话呢?” 那人呵呵笑起来,好脾气道:“此地位置极佳,有明月清风为伴,流水飞虫作陪,天下万物皆可对饮畅聊,你可要认识认识我这些好友?” 看守骂了一句脏话,怒道:“大半夜发什么疯!你不睡觉老子还要睡觉!什么风啊月啊虫子的,这只有蚊子耗子和潮虫,你再叫唤老子就一刀剁了你!” 那人脸皮堪比城墙,万般锐利如刀剑的话语都伤不到他一分一毫,更别提这种两片嘴唇上下一碰的威胁,温慕雪想,此人纵然是脖子上架满钢刀,想必也不会将头颅低下半分。当即被他口头上占便宜的怒火便消退了不少,借着火把的光亮悄悄打量起四周来。 火把在地牢里被风吹得噼啪闪动,却将四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都照亮了。地牢狭窄,牢中没有架子,就在牢门上挂满了各种生锈的刑具,温慕雪打眼一扫就知道,大多数都是用来吓唬人的,基本没用过。 地牢只有一条路,出门在看守平日里待的地方,而温慕雪和隔壁之人正好守着一个拐角,拐角尽头的路却太过黑暗,看不清楚。 那人不急不躁地说:“哎,年轻人不要这么暴躁,气大伤身,急火攻心,人行一世,身体才是本钱,伤不得。” 他就像块海绵,打也打不动,一拳上去说不定还要弹回来反伤自己。看守气得想开锁进去揍他一顿,但又似在忌讳什么,犹豫半晌一拍巴掌回去睡觉了。走之前仍挂着吓得小孩半夜尿床的狠厉表情威胁道:“老实待着,别吵人清梦!再叫唤就把你嘴缝上!” 若不是还在装死,温慕雪都想捂脸,到底是什么人能找到这么多专门喜欢用吓唬小孩的语气来威胁这些江湖侠客的?真是一代奇人,以后必要认识认识。 这一句话说得杀气腾腾,听到人耳朵里就跟家长让你多吃饭少说话似的。那人掏了掏耳朵,等看守走远了,才继续说道:“小兄弟,怎么不说话了?” 李渡被压在下面,胸口正硌着那块石头,疼得他冷汗出了一身。看人走了便立刻将温慕雪推了起来,揉着胸口喘粗气。李渡没回答,温慕雪答道:“大叔,你被关这多久了?” 那人答:“日月春秋轮转,经年华岁不知。好吃好喝供着,还有我这知己好友陪着,何必在乎那人间岁月几何?” 温慕雪道:“武林大会还有几天便开了?” 那人答:“四日。” 温慕雪笑了,他猜对了。 他们一日之前就被扔在此地,随后他独自苏醒,不是没有制造出过动静。纵然看守没听到,但这人就在隔壁,他不可能没听见。 半日后李渡醒来,二人交谈到李渡一口道出他身份,这人才默默搭茬。 他不是不在乎日月几何,而是在乎也没用。或是无人来救他,或是想救他的人不知道他在哪,总之他必须在地牢里等,直到李渡和温慕雪的到来。 温慕雪身份特殊,若是真的,定然会有人来搭救他们,到时趁机出去便好。纵然是假的,也不过就是多两句话试探罢了,左右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稳赚不亏。 再说了,武林人,谁会不在意武林大会呢? 温慕雪正想着下一句问什么,才能让这油盐不进的人说点实话。却听李渡在一旁一番算计后惊呼道:“四日?我们昏迷了两天?” 温慕雪一愣。 像是为了响应他们,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腹鸣声,李渡捂着肚子一脸尴尬。 纵然是用药以后遭了暗算,又怎么会昏迷这么久?两天的时间他们被人从金乌城带到地牢里竟然花了两天的时间,那路上又耽搁了多久? 温慕雪道:“你知道这是哪吗?” 那人沉默片刻才答:“不知。” 温慕雪肩膀塌了下来,却听隔壁那人忽而道:“但我肯定,我们还未离开金乌城。” 什么? “他们带我来的时候,故意在城里兜了几个圈子。但奈何太过敷衍,连着过了三次柳衣巷的后街。”他话说一半,忽地伸了伸懒腰,半晌才继续说:“那条街我熟得很,闭着眼睛都能走。后街有一段路有个小水渠,人能跳过去,车却避免不了。我在马车被颠了三次,所以记得清楚。” 柳衣巷,后街。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忽然在温慕雪脑袋里窜出头来,他一脸复杂地看向黑暗处的邻居,好不容易才捡起的尊敬顿时消散一空,温慕雪道:“啊!你这个衣冠禽兽!柳衣巷可是金乌城最出名的花街,后街那是白嫖的老汉才走的路你你你,果然不是好东西!” 那人登时起了精神,甚至往他们这边凑了凑:“小崽子,看不出来,同道中人啊!” 温慕雪:“滚!” 要不是李渡死命抱着温慕雪,想必那人就要被温少爷打成地瓜了。几人的争吵再一次将守卫引了来,此次换了一个人,这人清瘦如柴,扁平的脸上五官极大,像是拓上去似的。不动声色地看着别人的时候,阴沉沉地,像是棺材店里糊的纸人。 隔壁那人道:“哎哟,没想到这次来的是邱爷,要知道您今天当差,我就不这么咋呼了!邱爷给个面子,饶我一次吧。”这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水平实在是高,面对那个脑子简单的看守就一派海纳百川的开阔样。等到对上这看起来就不好相与的邱看守,认怂低头的速度那叫一个快。 邱爷沉默片刻,道:“柳春盛,做人要厚道。” 柳春盛乐了,说道:“这江湖上你随便打听,比厚道还没人能比得过我老柳。你们把我关这这么久,也没说带个姑娘美酒来招待我,整天就是对着黑不溜秋的虫子吟诗赏月,忒没意思了,就这,我还对你们礼遇有加,你还不知足啊?” 方才还说自己有清风明月鸟虫为伴,现在就嫌弃十足,变脸之快让人发指,温慕雪上一次见到能一本正经地把黑的说成白的人,还是步陈。 但柳春盛这名字极为耳熟,温慕雪搜肠刮肚想破脑袋,只觉得他的身份呼之欲出,却总在关键时刻被卡在唇尖。 邱爷不为所动,挂着一副狂风吹不破的德行道:“柳春盛,你想好了?” 柳春盛“嗯”了一声,干脆躺地上说道:“把你老大喊来,老子想出去,不想被关着了。” 邱爷拎着钥匙转身离开,钥匙随着走动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趁人不备忽然看向温慕雪,正对着温慕雪思索的眼神。温慕雪一见被人看见了,也不在乎,干脆就势坐起身来对着看守一点头,像视察工作似的。 看守思索一会儿,又看了眼隐在死角的李渡,摇了摇头走了。 温慕雪一把拉起李渡道:“别装死了,人都发现了。” 李渡这一天被按下去三四次,次次磕在石块上,只觉得与这石头兄弟颇为有缘,摸了摸石头说道:“有人会来救我们吗?” 温慕雪抬了抬下巴,示意隔壁柳春盛的方向:“人不是叫老大来了吗?想必沾这位侠士的光,我们能出去了。” 李渡在不想事的时候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当即便对着柳春盛隔空行礼道:“多谢大侠。” 柳春盛没忍住乐了。 温慕雪恨铁不成钢,掐着李渡的脸说:“你谢他干嘛!你该谢我啊!”柳春盛肯叫关押他们的人来,肯定与识破温慕雪的身份有关。这人想利用他们做什么?江湖人不是平常不管庙堂事的吗?还是说 温慕雪眼前一亮,猝然回头:“柳春盛,你是雄关寨的二当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第42章 往事知多少 自温慕雪道破此人身份后, 他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顿时没声了。 李渡搜索半晌对雄关寨的印象, 想不起来,努力一番后只得作罢, 认真向温少爷请教。李渡问道:“雄关寨是什么, 那种坐拥山头占山为王的土匪寨子吗?” 柳春盛乍然冷哼一声,吓得李渡原地坐直身子,乖巧噤声。温慕雪却不以为然,瞟了一眼那边的牢房,说道:“敢做就要敢当,当土匪有什么不好?你听好,当今江湖奉武林盟为尊,另有大家门派二十九户, 人称‘一掌二拳三刀,五寨十八庄’, 其中这五寨就包含雄关寨。雄关寨在大苍西北,坐拥迷连山脉,脚下是不见天日的囚龙渊,与虬龙江的虬龙虽一字之差,却是地地道道的天险, 据说曾有蛟龙困于深渊,飞七七四十九日也没飞出来, 故得此名。” 李渡憋了一会儿, 仍是好奇道:“真有蛟龙?” 温慕雪一巴掌拍了上去, 哼哼两声:“傻不傻啊你!真有蛟龙他还能在这坐着?” 柳春盛无辜被拖下水,看在对方只是俩孩子的份上,干脆假装没听见。 温慕雪说:“雄关寨原本就是一伙占山为王的土匪,后来收留了一批无家可归的灾民,才渐渐形成了寨子。雄关寨仗着地形易守难攻,偶尔会劫点路人补贴山寨支出,官家腿短胳膊短伸不开,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发展壮大至今。原本是与朝廷没什么关系,奈何他们山寨出了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抢了大苍亲王的女儿。亲王对郡主宠爱有加,不舍强求,雄关寨也是争气,自那以后就成了大苍朝廷的狗腿子,指哪打哪,反成官匪,替大苍朝廷做了不少暗道的事。柳当家,是也不是?” 柳春盛道:“我是大苍子民,为国做事岂不应该?” 温慕雪嘲讽说道:“笑死我了,打家劫舍的土匪都要替官府考虑了,大苍统一中原指日可待啊!”他话音刚落,声音蓦然拔高,冷声道:“柳春盛,收起你的花花肠子!实话跟你说了,我虽不知你为何沦为阶下囚,但你们雄关寨想用对付天地寨的招数来对付我,怕是太小瞧人了。狗儿子相信你,我可不信,此番算我们技不如人,从地牢出去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待得武林大会上,我定要领教雄关寨的绝学!” 狗儿子是谁?李渡只觉这温少爷虽然年纪尚幼,但懂得东西却多得惊人,想必流落江湖的时候狠狠地吃了一番苦,当下看着他的眼神都温柔了。 柳春盛不咸不淡地说道:“幽州王的公子开始管江湖事了?” 温慕雪冷笑:“我可没说我是皇家的人,你少在我身上瞎算计。” 李渡旁观他们争吵,也不敢多说话,干脆收拾起身上的东西来。他摸了摸怀里的金针,还在,便长长地出了口气。师父给他的吊魂针一向随身带着,就怕弄丢了。将他们弄来的人似乎并未搜身,大概是觉得反正也跑不了,正好让李渡幸免于难。 他摸索出一个小包裹,就着细碎的光捣鼓起来。“开花针”被他小心地捆在手腕上,万一一会儿的人不好相与要对他们动手,就干脆用一针穿了他。 瓶瓶罐罐摆了一排,渐渐吸引了温慕雪的目光,斜着眼瞥了一会儿干脆转头瞪着李渡的动作发呆,见这小子虽然平日里反应慢了些,但天赋惊人,对药物的掌控实在厉害,放眼江湖大抵除了小扁鹊外无人能与之相比,最可怕的是,他才十五岁。 李渡将手里的药包在小纱布上,挤出汁液来涂满银针,拉过温慕雪的手就要扎。温慕雪当即一哆嗦想收回,但李渡却不给他机会,一针下去,温慕雪眼前都模糊了,钻心的疼痛顺着指尖直扑五脏六腑,眼泪蓄了眼圈。 温慕雪:“你是雄关寨派来的奸细,想趁机做掉我吧?” 李渡眼睛都没抬,又是一针扎了上去,才开口道:“昨日你未用药,五叶菩萨反噬厉害,我怕你扛不住,就先用针压着。” 温慕雪疼得龇牙咧嘴,闷声道:“我就怕毒没弄死我,却被你扎死了。” 李渡抬起银针又扎一下,温慕雪连挺尸的心情都有了,李渡说:“死不了,我还指着你带我出去呢。” 柳春盛听了半天壁角,喃喃道:“五叶菩萨散你竟然真的是,这怎么可能,你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温慕雪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道:“闭嘴,老土匪。” 李渡挤掉温慕雪指尖稍有些泛黑的血,撒了点药沫说道:“行了,别吵了,说不定一会儿那人就来了。”李渡的嘴大概是开过光,准地很,话音刚落就听外面守卫道:“老爷,人在里面,说是要见你。” “出去吧。”声音隐隐约约,李渡却觉得有些熟悉,他似乎曾经听过这个声音。 那人将守卫都驱出去,这才放心地走了过来。他的脚步极稳,温慕雪曾听过无数人的脚步声,或重或轻,或虚浮或沉稳,但这样一步一震颤,带着气压十足的威慑的脚步声却并不多见。 他罩着面具,身上未着武器,全身上下写满了“不想让人认出来”。面具人随手将火把插在牢门边的空隙里,负手看着正在打量他的温慕雪。 面具人率先开口道:“幽州王家的小家伙,十年前见你的时候,你就长这么大了,没想到十年过去,你竟一点都没变。连岁月都能停滞,真让我们这些老家伙羡慕。” 李渡一直坐在阴影处,闻言愣愣地看向温慕雪。他外表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但很是受了些苦,大抵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瘦小一些。李渡忽然想起温慕雪的脉象,既澎湃又脆弱,矛盾地就像被两根草绳捆住的猛虎。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脑海里渐渐成型,李渡捂住了嘴,生生压下了嗓子里的惊呼。 温慕雪道:“免了,别羡慕,你要是现在拿刀抹个脖子,你也能停留在这个年纪,满足你愿望也省了我的事,多好啊!” 面具人的笑声隔着面具传出来,听到李渡耳中却一阵阵发寒:“小辈,若不是他们要你的命,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一会儿再同你理论!”他转向柳春盛,说道:“老柳,别来无恙。” 柳春盛懒洋洋地说:“别客套了,找你来就是想说,你想找的那件东西我没有,我也不知道谁有,你别费功夫了。” 面具人登时大怒,李渡几乎能看见从他周身翻涌出的层层威压:“柳春盛,我敬你是雄关寨的人,未曾对你施用刑罚,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是不想活了吗?当年我亲眼所见,你偷偷潜入那间屋子盗走了东西,那是我的,还给我!” 柳春盛横眉怒目,不退分毫:“要东西就要东西,戴面具像什么话?怕小辈们看见,传出去让人笑话?翁无声,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当年在齐歌城,你差点被路边的狗吃了,幸得李将军之女救你于危难之中,你却不知好歹,为图虚名强占于她,气得李将军夜奔东海,险些被流寇害死!你若就此好好待她也成,但你做了什么,你将她独自扔下悬崖,回到金乌城娶了林如霜!” 柳春盛怒道:“若早知今日,我宁可将你毙于掌下,受天下责骂,也不会将师妹交给你!” 温慕雪惊呆不已,李渡大脑一片空白,将他们关押在此的人竟然是武林盟主翁无声!温慕雪心思转得飞快,吴桐和茶楼老板的行为顿时有了解答,可是翁无声绑了他要做什么,什么叫“他们”要他们的命,“他们”又是谁?温慕雪此刻如坠深潭,他忽然发觉自从进了金乌城,他们便踏进了阴谋诡计的涡流中心,一步又一步被带入万劫不复。 温慕雪此刻还不知步陈已被翁无声陷害坠江,只道是有人想要对朝廷动手,便以他做饵对浮屠军下手。 翁无声道:“废话少说,把‘那套刀法’交出来。” 柳春盛:“多年来你醉心权术,满脑子都是如何与大梁朝廷争抢十州,金光刀再无进术。武林大会在即,豪侠云集金乌城,你害怕了。害怕丢了武林盟主之位,多年的算计尽付东流。害怕你的仇家找上门来,没了武林盟的庇护,林如霜背后的镖局根本保不住你。也害怕若是一朝落了下乘,你那做事狠毒不留一线的岳父,定会要了你的命!哈哈哈哈,翁无声,你也有今天!” 翁无声虎目怒睁,长啸一声,抬掌便向柳春盛拍去。柳春盛被关在地牢多日,身中遏制内力的,翻身想躲开却仍是后继无力,被翁无声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在后心,吐出一口血来,脸色顿时一片青紫。 翁无声道:“说!刀法在哪!不说我就杀了你!” 柳春盛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淤血卡在喉咙处不上不下,险些将他憋死过去。他费力地喘了半晌,才道:“翁无声,你聪明一世,可曾想过我为何要从我师妹房中偷取刀法?那套刀法乃世间唯一的绝世之刀,知之者却极少,若是真的被我偷走了,这么多年过去,江湖中为何没有刀法的消息传来?” 翁无声脸色煞白,愕然后退一步说道:“难道,难道不,这不可能,若是还在她手里,她为什么不给我!” 柳春盛:“金光刀走的刚猛路子,修成以后有万人莫敌之勇。那套刀法虽大气,但内里却含‘重生’之意,若想修习必须先将金光刀废了。你行事急躁,定然不肯废去以前的功夫,师妹怕你情急之下伤到自己,便谎称刀法被盗,谁知你这养不熟的白眼狼竟然因此将师妹抛下,翁无声,摸摸你的良心,它疼过吗?” 翁无声不再与柳春盛多言,转身便走,谁知耳后暗器携风而来,翁无声料想柳春盛内力不足,也不畏惧便徒手抓了,谁知掌心竟然是带着一小块玉石的耳环。 柳春盛道:“上次你来的时候,这个落在了地上。这原本是你送给师妹的定情之物,我以为你带着它,是还念着我师妹,谁知这么多年你仍无悔改之心。拿去,扔了也好,毁了也罢,算是我师妹与你恩断义绝吧。” 翁无声将耳环随意一抛,小小的耳环一路滚到了李渡面前。柳春盛看着他忽然心中有了一丝不祥之感,还没细想,便见翁无声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地牢中。 柳春盛靠在墙上,想着这样一来,翁无声便不会不知何时突然光顾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他们想逃脱的话,也有了机会。 温慕雪被强行灌了一耳朵往事,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在翁无声的话里,到底是何人打他们的主意,却见李渡发疯似的推开他,抓着牢门猛地撞了上去。温慕雪怔楞片刻从地上一跃而起,用身体阻止李渡自杀的行为,大喊道:“你疯了?想死啊?” 李渡不理他,看着翁无声的方向嘶吼,绝望又愤怒:“翁无声!原来你是我要杀你了你,翁无声!” “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第43章 李狐 怒吼回荡在地牢里, 像是揭开了被掩埋多年的沉重真相。翁无声刚推开门,正要迈出地牢, 那声痛苦的嘶吼蜿蜒地传入耳朵里,敲打着他回身看去, 地牢里阴暗如旧, 此时却凭空有了一种卷着厚重的往事泥沙袭来,即将吞噬一切之感。 看守仿佛并未听见这声喊叫,在一旁问道:“老爷,怎么了?” 翁无声嗤笑一声说道:“没事,关着的兔崽子疯了。先不管这个,你去找老季,让他带上几个人跟我去李家村,快!” 看守:“是。” 在温慕雪的印象里, 李渡是个做事不慌不忙的老好人,虽然偶尔温吞, 但在有目的的时候会瞬间转化为雷厉风行,在对他施针用药上更是可见一斑。外表再怎么无害,内心却仍是躁动不安的,奈何却有着一手堪称独步天下的医术,医术最忌焦躁, 老天爷真会玩人。 但此时,这个老好人的眼里却爬满了仇恨和怨愤, 温慕雪对因恨杀人的眼神见怪不怪, 可却从想过这样的狠厉会有一日出现在李渡的眼睛里。 既专注, 笑起来又温暖的眼睛转变得猝不及防,让人心惊。 温慕雪问:“怎么了?你认识他?” 李渡攥着拳,鲜红的血顺着掌心流进衣袖里,啪嗒啪嗒滴到地上。他双目通红,死死盯着翁无声离开的方向,说道:“他杀了我娘,杀了李家村的人。是他,他就是那个黑衣人。” 温慕雪曾听步陈说过李家村的事,闻言不禁愣住。他似乎从未想过李渡从而来,只是在尧山上与他和宗意相遇了,那么顺水推舟地相遇,让他根本没有探寻李渡过去的想法。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这个笑起来很温暖的少年心里,竟然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李渡:“宗意为了我独自迎战他们,险些被他杀了。我带着宗意逃走,跑去金乌城,想着有一天能去武林盟上告冤案,让武林盟的人替我李家村一百三十条人命伸冤!谁知,谁知仇人就在我面前,而我却不知,我想要伸冤的人,竟然就是凶手!天啊——” 李渡腿下一软,顺着牢门缓缓跪了下去,抱着手心的耳环失声痛哭。 温慕雪费力地搂着李渡的肩膀,李渡比他高些,此刻却显得比他还要瘦小。他拼了命地想证明自己有用,恨不能伸出三头六臂去寻人伸冤,或是太守府,或是武林盟,或是路过此地的步陈。他倾尽全力去寻找凶手,谁知造化弄人,凶手在外面肆无忌惮享受万人吹捧,而他却身陷囹圄万劫不复。 温慕雪想起话本子里的一句话——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李渡的哭声渐弱,滴落的水声重新占领地牢。温慕雪摸了摸李渡柔软的头发,说道:“他刚进来的时候你却没反应,是没认出他来吗?” 李渡伸出手去,一个沾满鲜血的耳环安静地躺在手心里。尖锐的耳环将他的手刺地血肉模糊,莹白的玉石似是从血肉中扎根生长。 李渡说道:“这耳环是我娘的。” 温慕雪:“什么?” 柳春盛:“你娘?” 柳春盛扑到牢门前,脸挤在门间,五官都变了形。他不复之前的冷静,卸了伪装,他也只是个为师妹一腔深情错付而不忿的普通人罢了。 柳春盛急切道:“小子,你再说一遍,这耳环是谁的?你娘?你娘可叫李狐?” 李渡面无表情地看向柳春盛,眼里一片灰败,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柳春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温慕雪震惊地在二人之间看来看去,怎么也想不到,李渡寻仇人竟然寻到自己亲爹的头上。 李渡感受到了温慕雪的探寻,死气沉沉地说道:“他不是我爹,我爹早死了。” 温慕雪:“你” 柳春盛喃喃道:“不可能,你娘怎么会还活着?当年我亲眼见到她被翁无声推下悬崖,我在悬崖下寻了许久,找到了她的尸体。是我亲手将她掩埋在那片山上,那里能远远看到齐歌城和东海,是她活着时候最挂念的地方。她竟然活着,这这怎么可能呢。” 李渡道:“我娘跟我说过,她路上遇到山洪坠落悬崖,被李家村的村长救了。她在李家村产下了我,取名李渡,希望我和她都能度过现在的难关,早晚过上好日子。我爹早死了,死在山洪里,翁无声不是我爹,他不配。” 柳春盛靠在牢门边,回忆着陈旧的过往,声音愈加低沉:“当年帝后身死,齐歌城陷落,你娘被迫离开齐歌城。我千里奔赴而来护送她去东海,谁知翁无声临时改道金乌城,想必是早就惦记着要娶林如霜。你娘一心为他,放弃了东海之行,跟着他南下,谁知半路上我收到大哥的密信,离开了一个时辰,回来的时候就见到你娘被他推入悬崖。是我的错,我不该离开,也不该任由她跟着来此,是我的错,都怪我。” 曾经无畏无惧、面对万千官兵都不变脸色的雄关寨二当家柳春盛泪流满面,那沉甸甸的过去是他心头卸不去的巨担。他想过无数个改变过去的可能,但却无法回到过去,发生的终究还是发生了,李狐的死给了他狠狠一刀,深入心脾,搅得内脏支离破碎。 李渡跪在地上,像是没骨头的泥人。怨恨占领了他的筋骨,将他提在心间的一口气吹散了。他原本想着不管仇人是谁,早晚有一天会手刃他给李家村的村民报仇,然而一朝得知真相,他能握得住刀和针的手却颤抖不已。 他能杀掉武林盟主翁无声吗? 他敢杀掉他的生父吗? 两个问题盘旋在他的脑子里,附近的声音渐成嗡鸣。忽而旁边一股大力将他骤然推倒,疼痛从后背灌进五脏六腑,他忍不住捂着肚子咳嗽起来。 温慕雪道:“你要放弃报仇吗?” 李渡睁眼灼灼地看着他。 温慕雪道:“你害怕了吗?因为你的仇人是武林盟主,因为他是你爹,你害怕了吗?” 李渡:“我没” 温慕雪打断他的话,说道:“不要给自己找借口,你连站都站不起来,谈什么报仇?李家村的人死就死了,你娘也活不过来,报不了仇不算什么,等个十来二十年,熬到翁无声死了,再将这些事大白于天下,既为李家村正了名,也保全了你自己的命,岂不正好?” 李渡攥着拳,恶狠狠道:“你闭嘴。” 温慕雪旁若无人,根本不看李渡的脸色:“你只是个握着金针的大夫,理应救治天下,你的手不该用来杀人,为翁无声而破戒根本不值得。你好好想想,现在的你拿什么来跟翁无声硬碰硬,不如服个软,假装一切没发生。” 李渡大喊:“你闭嘴!” 柳春盛在一旁目光沉沉地看着温慕雪,表情诡测莫辨。 温慕雪继续说道:“人活一世,哪能事事顺心?天下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断绝人寰的事,甚至有人比你还要惨,那又如何呢,该活着还是要活着”他话音未落,李渡像头爆发的小兽,猛然扑起将温慕雪压倒在地上,一拳便招呼下去,重重地打在温慕雪脸上。 温慕雪侧头吐出一口淤血,唇角带着青紫,勾出一抹笑:“哟呵,这不是还能打吗?” 李渡喘着粗气,手高高抬起,却终是没能再打下来。他看着温慕雪深沉的眼神,鼻子一酸,扑在温慕雪身上嚎啕痛哭出声。 温慕雪躺在地上仰头看着斑驳的地牢,喃喃道:“千万别说‘你又不懂我经历了什么’,呵呵,你怎么知道我不懂?世间不是只有你最惨,哭惨没有任何用。站起来,打倒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揭开他虚伪的面具,让武林江湖所有的侠士都看见翁无声那张恶鬼般的嘴脸,这才是你该干的事啊。” “别让你娘失望啊,李渡。” 柳春盛在一旁闭上眼睛。 李渡抱着膝坐在角落,半张脸隐在黑暗处,单薄地像张随时会被吹飞的纸。墙壁的凉意隔着衣物渗透进骨子里,似乎能将心都冻上。 他脸上尤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神空洞。自得知翁无声是他的仇人之后,他保持这个姿势坐了很久,久到温慕雪以为他成了一个没有魂魄的假人。 柳春盛却靠着牢门,强行将自己的脸挤在门边,定定地看着李渡。眉眼与李狐几乎一模一样,看着他就像看着曾经的李狐,在山上拜师学艺的时候,每天她都会满山坡地转悠,在各种奇奇怪怪的角落里找到他,笑问他:“师兄,你又在偷懒?师父让你去练剑!” 也许是为了守护这个笑容,他捡起不擅长的武器,义无反顾地刺出剑去。 李渡声音嘶哑,定定地看着温慕雪,道:“我娘自小就不爱管我,放纵我像只猴子似的满山窜。尧山太大了,我经常会跑迷路。所以每个月都有几天,我娘要带着一筐鸡蛋去找村里的王叔,麻烦他去尧山里把我拎回去。” “有一天我娘问我,想不想学读书,要是想,她拼了命,也要把我送去金乌城的私塾里。我知道她没钱,开客栈攒的银子都被她偷偷送给村长去救济那些无人照看的婆婆了。我说我不想去,读书有什么好的?我以后也要当猎户,打野猪给她吃。”他回忆着以前的事,眼泪怎么也流不干,“她把我骂了一顿,背地里找村里的葛叔借些书本子往我房里放。我就每天晚上对着月光读,读完就放在她的灶房边,第二天她就拿去给还了。” “我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只想跟我娘一起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每天看着走南闯北的江湖侠客羡慕得不行,缠着我娘说,‘娘,我们去齐歌城好不好?皇帝待的地方,一定比李家村好多了!’” “到今天我才知道我娘是将军的女儿啊!她以前就生活在齐歌城吗?怪不得她对齐歌城不屑一顾,原来是自小便在那里长大的,真想有一天去看看她生活过的地方。”李渡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止不住地流进嘴里,舌尖与苦涩缠/绵,他闭上了眼睛。 温慕雪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李渡说:“我娘没跟我说过她的身世,每次都是笑笑,被我缠烦了,就说她还有事没做完,她曾经答应过别人要照顾那个人,可是她把他弄丢了,所以她要等着他回来。我问那个人是我爹吗,她就笑笑不说话,眼睛里挂着晶莹的泪花。然后我就知道,她一直在等我爹回来。” “那天李家村淹没在烈火中,我眼看着熟悉的人在我面前逐一死去,可我没办法,我救不了他们。我只能跑啊跑,跑到家里的客栈,看见我娘趴在地上,满身鲜血,身上插着一把刀。她原本应该已经死了,但我走过去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来,眼睛跟活着的时候一样亮。她伸出手,递给我半只耳环,然后对我说‘别怪他’。”话音刚落,李渡泣不成声。 李狐,一个为爱可以决绝地抛弃一切的女子,在所爱之人的身边默默等候了十五年。而如今一朝身死在爱人手中,她却只留下一句——“别怪他”。 李渡抹了把眼泪,将地上的小药罐收回怀里,双眸中像是点燃了一簇火花,他认真地问温慕雪:“我们能出去吗?” 转眼间,温少爷又变成了那个目空一切,眼睛长到头顶的小亲王,大声道:“废话,他们要敢不来救我,我就诛他们九族。” 李渡问:“那我,能复仇吗?” 温慕雪道:“兄弟,在全天下人面前揭露他的真面目,不觉得很刺激吗?” 李渡忽然抬手,与温慕雪的手在空中拍击到一起。 像是回应温慕雪的话,地道黑暗的一头忽然涌出光亮,在势不可挡的外力重击之下,长年累月被水浸泡的地牢墙壁像豆腐似的被撞碎了。一个身着盔甲的人逆着光踏进地牢,低声问道:“听说有人要诛我九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第44章 在劫难逃 一大早宗意就被人叫醒, 她支棱着眼皮从门里探出头来,一个年轻的小侍卫正一脸兴奋地指着前面大喊道:“姑娘姑娘!快看!金乌城快到了!” 巍峨的城墙逶迤在虬龙江畔, 远远望去“金乌城”三个大字半隐半现在晨雾中,纵然不甚清晰, 却也像颗被吞下的定心丸, 让每一个经历了江鹄子袭船的侍卫分外亲切。 宗意昨晚一直深陷阴谋算计中,直到天亮才睡过去。现在想来,步陈将这语焉不详的纸条塞给她简直其心可诛,要是真想警告她,还不如让她半夜去翻窗子。这鬼精鬼精的帝师一定早早就算计好她会一直琢磨这个事,睡眠不足这口大锅被宗意毫不留情地扣在了步陈脑袋上。 小侍卫却是好心,凑过身子挤眉弄眼道:“姑娘还是早点起来吧,一会儿船靠岸就要入城了。要是姑娘没跟上, 怕是就要被小姐留在船上了。” 宗意没想到武林盟里竟然还有善意,一想尧山上写欢和那些武林盟的侍从遭遇的事, 心下便了然三分。她瞪着有些肿的眼睛,用同样低调的声音问道:“你家姑爷呢?去,把他也喊醒。” “他家‘姑爷’丢了一把刀,正想着找回呢。”一个特别讨打的声音从一旁响起,还特意在“姑爷”两字上停顿片刻。 小侍卫再不懂事, 也能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当即一缩肩膀溜走了。 宗意没好气地将头伸回去, 正想关门, 谁知步陈极其幼稚, 伸手卡住门不给关,气得宗意暴跳如雷。 翁明雪大概在步陈身上放了什么能寻味而来的东西,像头猎犬一样追了过来,正想挽上步陈胳膊的时候,步陈一声惊呼欲倒,翁明雪伸手去接,谁知步陈却脚下一滑踹开半掩的门,准确地倒向宗意的方向。两天前翁明雪干过的事在他身上重演,步陈却一点都不害臊,打着“学而时习之”的念头将锅又甩给了宗意。 宗意无辜成为二人的牺牲品,险些被翁明雪带刀的目光削成肉馅。但步陈不为所动,就是不撒手,无奈之下只好扶着步陈进了自己的房间,随后脚下抹油将屋子让给步陈和翁明雪。 步陈倚着软塌开口道:“妹妹,小心点,路滑。” 话音刚落,“妹妹”就在同样的地方摔个趔趄。 熟悉步陈的人都知道,一般帝师大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基本就要死人了。宗意虽不不知道,但她却敢于向强权者说不,当即便站稳身子步履坚定地走了,还抽空转身瞪了一眼步陈。 早饭还没吃完就到了金乌城,宗意抱着荒沉,叼着半个包子蹲在老朋友骡子边上打瞌睡。 翁明雪想给步陈留下好印象,早早就让属下通知武林盟的侍卫带车驾来接。可谁知在码头上没有等到给“未来姑爷”的隆重相迎,反而只有她的贴身侍女茹慧在角落里焦急地等待着,时不时便要拉着杂工询问船只到没到。 翁明雪大步走到茹慧身边,茹慧眼前一亮,一声“小姐”卡在嗓子里,就被翁明雪一巴掌打翻在地,通红的血印子几乎盖了半张脸。 见着步陈没注意,翁明雪又转过身来踹了茹慧几脚,怒斥道:“狗奴才!怎么就你来了,侍卫呢,车队呢,我要的盛礼相迎呢?” 翁明雪没看到,她转身后,步陈便目光深沉地看向此处,正见着茹慧倒在地上小声呜咽。 茹慧抽泣着说:“小姐,是老爷、老爷说家里出了事,暂时派不出空余的人手来,就让奴婢、奴婢先来接小姐回去。” 翁明雪幻想中的大排场接步陈回家,带到她爹妈面前介绍未来女婿的大梦此刻支离破碎,她怒气之下没有收劲,又是一脚踹了上去。这一下带了内力,茹慧一个柔弱女子岂能抗住,一声闷哼被茹慧狠狠地咬在唇齿间,含混中吞下了骨头裂开的疼痛。 翁明雪见到茹慧怯懦又隐忍的样子,心中积压的邪火更盛,正想再接再厉,却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步陈一步三摇地走了过去,仿佛见风就倒的竹片人,宗意蔫头耷脑地牵着骡子跟在身后,满脸的不忍直视。 翁明雪立刻换了一张温和的脸迎了上去,柔声道:“家里的下人不懂事,怕惊扰了你,我便提前先跟她说说。” 步陈眉眼弯弯,将翁明雪的额发捻起,说道:“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翁明雪几乎要溺毙在步陈温柔的攻势里,一声“家里”简直将她的心肝肺都震开花。她一扫方才的怒火,捏了捏步陈的手指道:“想来是武林大会太忙了,爹爹和娘亲脱不开身。你在这树荫下等我一会儿,我去同她问个清楚。” 她转过身不动声色地踢了一脚茹慧,向着远离步陈的方向走去。茹慧咬着牙站起身,眼前忽然伸出一只纤长却骨骼清晰的手来,她抬头看去,竟是那个让家里小姐都能好声说话的男子。他眉眼极其好看,虽有些病态,却能看出隐在眉目间的威严,让人见了便想低下头去。 鬼使神差般,茹慧竟下意识地递出手去,谁知忽然背后一凉,就像被虎狼盯上。茹慧全身一震看了过去,翁明雪正满目阴狠地看着她,茹慧瞬息回神,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步陈行了一礼后向着翁明雪走去。 翁明雪将她带到步陈看不见的地方,对着茹慧说道:“手,伸出来。” 茹慧愕然抬头:“小姐?” 翁明雪嘴角扯出一条阴毒的弧度,像是地狱里索命的恶鬼,茹慧脚下一软便跪在地上,眼泪流了满脸,哭着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茹慧不敢,茹慧错了,求小姐原谅。” 她不住地磕头,没一会儿额头的血就将地面都洇出印子。但翁明雪不为所动,语气渐渐不耐:“我再说一遍,手,伸出来!” 茹慧颤抖着伸出手,与翁明雪指尖相碰之前想缩回去,却被翁明雪一把拉住。她摸出一柄匕首来,在茹慧的手上打量了片刻,笑道:“好一只漂亮的手,怪不得男人见了都忍不住想摸一把。我见了,都有点舍不得了呢。” 茹慧险些哭断气了,喘息道:“小姐,奴婢真的不敢了小姐——啊!” 翁明雪拿着匕首的手极稳,飞快地在茹慧的手背上划出一个狰狞的叉。白嫩的柔荑顷刻间血肉模糊,茹慧捂着手痛哭出声。 翁明雪就着茹慧的衣服擦了擦匕首上的血,声音近乎冷酷:“哭什么哭,家里出什么事了,说!” 剧痛从手背蔓延至全身,茹慧将嘴唇咬裂了,话语磕磕绊绊,却也能听清楚:“老爷说是,是,地牢里有人跑了,恐怕、恐怕对翁家不利,就调派了所有的人手去抓,他们肯定还在金乌城里,跑不了多远。” 翁明雪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茹慧艰难地思索片刻答道:“昨天夜间、夜间逃走的,今早侍卫发现地牢从外面被人撞开,就上报了老爷。老爷大怒,亲自带人去查的,还说,还说若是找不回来,翁家翁家就完了!” 翁明雪眸子顿缩,她了解翁无声。她爹极好面子,做事滴水不漏,平日里泰山崩了都面不改色,心里急得想上天,面子上都要四平八稳。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是十分危急又严重,让他连面子功夫都懒得维持了。 翁明雪问:“我娘呢?” 茹慧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低声道:“少爷近日身体有些不适,夫人带着少爷去附近的庙里祈福了,说是武林大会前一日才能赶回来。” 翁明雪看向树下的步陈,正撞见他满目焦急地看向这边。她顿时心跳如雷,一个能让步陈在最完美的时刻展现在她爹娘面前的机会正在她面前。 她早就知道家里地牢里那点龌龊事,虽然她爹一直瞒着她,但武林盟里没有她翁明雪去不得的地方。地牢里关了多少人,关过谁,比谁都清楚。若是那个人跑了,她爹肯定急得连武林大会都顾不上了 但若是此时,她能帮她爹找到那个人,再让步陈带去她爹面前,还怕她爹娘不认可?这可比八抬大轿请回去有面子多了,她要让全金乌城的人都知道,她翁明雪看上的男人,能耐得很! 心下计谋转了个圈,翁明雪满意地点了点头,连带着看着茹慧都心情好了很多,说道:“你起来,我们先不回武林盟,你去城西的别苑准备下,我要去那边住。” 茹慧不敢多问,站起身后行了礼道:“是。”说罢赶紧向着城西跑去,生怕晚一点命就保不住了。 宗意抱着荒沉倚着骡子打哈欠,骡子在一旁闷声啃着雨后冒出的新草,边吃边哼唧。步陈看了一眼爱答不理的宗意,又看了看骡子,觉得这俩真的很合拍,忍不住笑出来。 宗意眼睛都没睁,冷冷道:“帝师大人笑什么呢,马上就见岳父岳母了,不紧张吗?” 步陈眉间含笑,此时的风华怕是连秦之之都比不上:“只怕我敢叫,翁无声却不敢接。” 宗意远远看着翁明雪的方向,翁明雪选的视角很好,偏偏就是她能看见他们,而他们却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她那边。 宗意垂着头,将新鲜的草踩在脚下,急得骡子直拱她。她沉默一会儿,说道:“你方才是故意的吧。” 步陈:“嗯?” 宗意说:“你是故意向着那个侍女伸出手的,你明知道翁明雪变态到让人发指,定然会因此对她下手,却还” 步陈冷冷地打断她的话,说道:“我有个直觉。” 宗意:“直觉让你牺牲小姑娘去成就大业?” 步陈道:“金乌城暗流涌动,每逢武林大会召开必引发动乱。此番不仅宣、苍官场牵扯其中,甚至还有大梁朝廷里的人在此兴风作浪,更不必提目的不明的魔教和机关算尽的翁家。无数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大梁的南壁,一个不慎,金乌大乱,大梁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宗意冷笑,身影在步陈的眼中清晰地倒映着,此刻竟带上一层凛然之气。步陈看见这个姑娘抱着荒沉,腰杆挺直,一双明眸甚至比她手中的绝世之刀还要锋利。她一字一顿地说:“纵然是血流漂橹天下倾覆又如何,用无辜之人性命换来的翻盘关键,我不稀罕。” 步陈瞿然一惊,他仿佛看见一个人的身影正渐渐与她重合,不由自主地将那句“我没有”咽了下去,徒剩下一声叹息。 太像了,她与那个人,实在太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第45章 虚情假意 金乌城西边多是些普通老百姓, 武林中的侠客更喜欢东街的人声鼎沸,不爱光临此地, 故而西城的人还没有东城多。但街道蜿蜒狭窄,路边还摆了不少小摊, 想过个路都得侧着身子走, 反倒显得拥挤不堪。茹慧手上血流不止,连着衣袖都浸湿了,跑过的时候血滴了一路,惹得路边的小摊贩频频看向她。 她平日最怕与人对视,目光像针扎似的投过来让她坐立难安。她想了片刻,从怀里摸出条绣着青竹的帕子,手指摩挲在青翠葱郁的玉竹上,似乎隔着手帕看见了什么人。她果断地将帕子又塞回怀里, 紧了紧袖口,继续向着城西的别苑跑去。 拐过两道狭窄的巷道, 她轻车熟路地跑到别苑的后门,却见一个人逆着光站在门口。她掐着衣袖的手猝然一松,摸了摸胸口安放的手帕,提了口气,步履轻盈地走了过去, 行礼道:“少爷。” 原本应该与林如霜在庙里求佛祈福的翁明尘转过身来,正要开口, 那双黑如明珠的眸子骤然一缩, 将她受伤的手小心地抬起, 焦急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茹慧想将手收回,但翁明尘不放过她,关切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甚至可以从那剔透的双眼里看见她自己,专注又温暖。茹慧福了福身子,说道:“少爷莫急,婢子无碍。刚才跑过来,不小心撞倒了一个小摊,被刀割的。” 翁明尘掏出手帕将她的手背上的血污擦了擦,伤口很深几欲见骨,甚至还有伤处在不停地向外流着血,手帕沾血的边缘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半棵青竹。翁明尘怒视茹慧,像是想透过她看到了一个人人,冷硬地说道:“什么样的不小心的刀伤能在手背上留下这样的伤口?我姐做的,对不对?” 茹慧鼻子一酸,眼泪霎时流了满脸,哭着道:“少爷,不能这么说。不是小姐,不是,你不能怪小姐!” 翁明尘小心翼翼地将茹慧的手背上的血污擦了擦,取出一个圆润的小药瓶道:“这是小扁鹊配的药,止血很快,但是会有点痛,你忍着点。”他小心地打量茹慧的脸色,忽然脸色惨白,惊慌开口道:“爹?!” 茹慧身子一软霍然回首,身后冷清的小巷一个人都没有,紧张忽然转为茫然之时,手上像是被倒了一把混着盐的刀子,争先恐后地从她的伤口处钻进她的身体里。茹慧全身颤抖险些跪在地上,被手疾眼快的翁明尘一把扶住。 翁明尘歉意地说:“抱歉,真的很痛,所以只能先转移你的注意。” 茹慧几乎要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写欢曾经无数次问她,为什么要留在武林盟,为什么不跟着姐姐一起走。当时正结束了一天的繁忙,她揉了揉酸痛的小腿,看着窗边娇怜盛放的百香说:“少爷这么好,我舍不得他。” 少爷这么善良,谁能拒绝他呢?便是为了他去死,也是心甘的。 翁明尘道:“我不该让你去欺骗我姐,早知她心狠手辣,却仍是让你独自一人去见她,对不住。” 茹慧将手抽回,退后两步,永远是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说道:“只要是少爷希望的,茹慧一定会做到。” 茹慧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去摸后院的钥匙,却忽然被翁明尘喊住:“写欢回来了吗?” 茹慧背对着翁明尘,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在这一刻,那个怯懦的少女像是笼上了一层摸不到的屏障,在屏障里,她渐渐坚强。 茹慧说道:“我们姐妹生是武林盟的人,死是武林盟的鬼,少爷放心,纵然是写欢死了,茹慧也不会耽搁少爷的吩咐。”她像是剖露真心,又像是让翁明尘安心,说完话便推开后院的门走了进去,薄薄的门板阻隔了两个世界。 翁明尘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身后传来一个极为欠揍的声音。声音的主人穿着一身黑袍,在青天白日下格外显眼,他看着清瘦,但袍子里却鼓鼓囊囊的,不知都藏了些什么,但显而易见,这是个魔教的弟子。 “翁少爷是后悔了吗?为了自己见不得人的计划,竟然连个小小的侍女都要利用。” 翁明尘道:“后悔倒不曾,只是觉得自己有点恶心。” 魔教弟子道:“有时候我真不理解你们这些自诩正派之人是怎么想的,偌大江湖能人无数,天塌了有他们顶着,何苦给自己找些无缘无故的麻烦。人活一世不过匆匆数十载,当然要恣意享乐,我行我素。你这么评价自己,给自己找些罪名担着,也太累了点。” 翁明尘道:“多谢傅兄指点,但恕我无法苟同。行走江湖,若连自己的责任和良心都不要,只有一副躯壳又有何用?不过就是能走路的骨架子罢了。” 傅青尖锐地笑了起来,看着翁明尘就像看着一个巨大的笑话:“你居然好意思跟我提良心和责任?翁少爷,是谁为了毁了他的家族和我们圣教合作,又是谁欺骗了她的姐姐,拖延她和翁无声的时间?你娘呢,是不是正被你这个伪君子骗去庙里烧香拜佛,祈求你这个欺师灭祖的混账玩意长命百岁?” 翁明尘不动声色,眼神里缓缓染上悲悯,他遥望着武林盟的方向,攥了攥拳道:“你说什么都无妨。为了实现这一切,我早就放弃了一切,纵是千夫所指亦甘之如饴。”他看着傅青点了点头,说:“我们走吧。” 傅青忍不住提醒道:“你可想清楚了,少主正在前面等着你,你踏出这一步,就再没有反悔的余地。” 翁明尘道:“多谢。”说罢便向着傅青来的方向走去。 傅青摇了摇头,转身跟上。 茹慧带着别苑的家仆将此地布置了一番,快到晌午,翁明雪等人才匆匆赶到。 翁明雪无论如何也不想堕了自己的名声,赶了几个侍卫去找马车和软轿。码头附近有不少虬龙江的商船归来,大部分的马车都被当地的商铺老板租走了,等到侍卫找到一驾看上去勉强不错的马车时,翁明雪已经气冲云霄,险些杀人泄愤。 免不了一番鸡飞狗跳,翁明雪扶着步陈上了车。 命途多舛假冒江鹄子的镖夫蹲在一旁瑟瑟发抖,生怕翁小姐一气之下拿他们开刀。倒是武林盟一个年老的侍卫见着马车走远了,才在宗意的帮助下将镖夫偷偷放了,嘱咐他们尽早离开。 镖夫感恩戴德,没多一会儿便消失在人群中。没人注意到,几个正在码头上忙碌的人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悄无声息地放下手中的活,也混进人群里不见了。 侍卫们没有马车,跟在车驾后面跑着走,宗意骑着骡子兄在后面颠颠地跟着,一路上看了不少之前没看过的景色,倒也惬意。 谁知进城的路宽阔,但去往别苑的路却坎坷万分。 西城不比东城,原本就人多拥挤,更别提此时日光正好,不冷不热,正是小摊贩们最多的时候。单个人通过都很困难,更别提这样带着马车的浩浩荡荡一行人,拉车的马在人群中间寸步难行,若非步陈采取美色攻势,翁小姐怕是立刻就要抄上金光刀将西街的百姓屠个干净。 艰难地赶到别苑后,翁明雪满脸乌云密布,武林盟的下人眼观鼻鼻观心,道了声“小姐”后乖乖地站在不会打扰到她的地方,免得殃及池鱼。 翁明雪问:“茹慧呢?” 茹慧从队列里站出来,低了身子道:“奴婢在。” 翁明雪温柔地拍了拍步陈的手,低声道:“我还有些事,去去就回。一会儿让下人先带你去后面歇着,放心,到了武林盟就是到了自己的家。等明天有空了,我再陪你去拜访你叔伯的亲朋。”说完又瞪了一眼懒洋洋的宗意,对着茹慧一点头,向着前厅走去。 步陈坐在桌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茶汤,金乌城盛产一种名为奇兰的茶,泡出的茶汤浓厚醇爽,但极为苦涩。步陈不喜这种味道重的茶,就将盖子盖了回去推到一旁。 忽然传来敲门声,外面等候了片刻说道:“公子,小姐让我来看看您。” 步陈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外面的侍从道:“无风之日。” 步陈说道:“进来吧。” 侍从低着头进了屋子,将门小心地掩好后。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步陈,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道:“参见帝师大人!” 步陈笑道:“几日不见,我就从主子又变回帝师大人了,可见当时坠崖,把你们吓得不轻。” 齐明梗着脖子抬着头,不苟言笑的浮屠将士纵然是心中百感交集,也未曾流露在表情上,可步陈仍是看到他的眼睛红了一圈。 齐明说:“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步陈摆了摆手道:“事关重大,我没有通知到所有人,让你们担心了。”说罢他曲着手指弹了一下杯盖,道:“外面日头晒,渴了吧,喝点茶。” 齐明不疑有他,道了声谢抬起茶盏便一口干了。入口极苦,唇齿莫名遭受此等大难,立刻就想卷铺盖离家出走。若非胸口一团气吊着,齐明大概已经被一盏茶苦得魂飞魄散了。 齐明苦着脸,闷声道:“谢主子赐茶。” 小心眼的幼稚帝师装模作样地一本正经道:“地道里的兄弟们都怎么样?受伤了吗?” 齐明摇头,声音带了微弱的鼻音,似乎还没从灌下去那一杯苦茶中缓过来:“当时地道被炸得突然,但大家听了您的吩咐,都有准备,只有几个兄弟受了点剐蹭小伤,不妨事。吴桐给弟兄们下了毒后趁乱跑了,小陈听主子的命令故意没堵他,我派了人跟了他一阵,发现他进了武林盟,我才知道原来是翁无声在背后搞的鬼。” 齐明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什么,急道:“主子功法独步无双,就算吴桐贴身对您下毒,您也能躲开,为什么一定要强行接那毒针?万一万一您真的出了事,浮屠军” 步陈道:“我不受伤,怎么能骗得他们急不可耐地进行下一步?放心,那毒并不厉害,弥虚流转两圈就化解了,只是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在虬龙江之事他闭口不提,不想让忠心的下属太过担忧,但齐明跟随他多年,深知主子就算被砍一刀也能面不改色的强硬做派,当即便了解了他这一路定然危险重重,心中对吴桐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齐明犹豫片刻,还是没拆穿步陈,思索一会儿说道:“吴桐比我还早两年入浮屠军,我当时记得清楚,吴副将来给我们带训练的时候,让我们要么将一生的忠诚奉献浮屠,要么就立刻收拾铺盖卷滚蛋。在场的十个人一个都没走,后来二五和小贫死在了北墙之战,剩下我们八个人满身是伤回来,吴副将跟我们说当得起浮屠之称。”齐明鼻子蓦然酸了,被信任的师长和战友背叛的滋味比死还难受:“他为什么要背叛浮屠,浮屠对他不好吗?” 步陈长叹一声,问道:“你可知神英十五年之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第46章 此恨难平 齐明点了点头:“神英十五年, 大祭司卜得帝星将倾,应帝震怒, 下令诛杀新生儿,致大梁三十六州俱反。您父武王一怒之下远赴北疆, 在北疆建起了浮屠军, 独自戍卫北境之安宁。” 步陈道:“史书只会记录众所周知之事,而当时的真相并未声张,想必除了当朝那几个老头子外,再无人知晓。浮屠铁骑并非十五年所建,也不是武王一怒之下的冲动之举。早在神英十年,浮屠铁骑便已在北疆筑起藩栏,但当时蛮子势力庞大,草原蛮夷时不时便带兵突袭北疆, 武王在朝中分身乏术,鞭长莫及, 浮屠铁骑竟渐渐有了二心。神英十五年,大梁暴乱,突突族趁机联合浮屠军内应侵吞大梁北境三城,武王奉命夜奔北疆平乱,诛杀浮屠叛军近万人。” 齐明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步陈:“你们平日里爬的名为魂归处小山坡, 其实是一处坟冢。但却不是沙场上马革裹尸的浮屠儿郎的长眠之地,而是当初掩埋了浮屠叛军的地方。万人之军, 活埋魂归处, 以正军法。” 齐明失魂落魄地向后退了一步, 扶着桌子站稳。他忽然想起来,吴桐总是时不时便带着小队里的人去魂归处那坐着,他们当时只是以为此地能吹风晒太阳,还有树林遮掩,是个绝佳的浑水摸鱼偷懒地。此时想来,吴桐看着魂归处的眼神着实诡异,没有对故人缅怀,而是愤恨、无助、痛苦且悲愤,像是恨不得同天下人决一死战。 步陈盖棺定论:“吴桐的父亲原是浮屠军的偏将,暴乱的时候带了一队人去阻拦武王,被武王诛杀在溪山,是第一批死掉的浮屠军。” 齐明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地耷拉着头。曾经在他心里冒出芽的野草烧不尽般蹭蹭冒了出来,在厚重的时代尘埃里艰难地望着久违的太阳。 过了许久,齐明才试探着问道:“若是主子,当初也会这么做吗?” 步陈抬了抬眼皮,斩钉截铁:“会。” 齐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单膝跪下行礼道:“是。” 无论遇见什么事,他的主子永远能保持镇静,在绝路中开出前进的通道。浮屠是大梁最铁骨铮铮的儿郎铸就的北疆铁壁,纵然北风呼啸席卷到大梁每个角落,浮屠军也永不会背叛大梁。浮屠军不会没落,只要步陈在,北疆就永无蛮夷踏足之地。 齐明恭敬行礼,站起身后正想走,忽然想起还有事没说完,就捡重要的先报:“主子让我们跟的到底是何人?当时几个兄弟在码头收到主子的命令,便悄悄跟上了他们,可是他们走得极为分散,在城中落脚的位置都不相同。” 步陈道:“说来话长,我怀疑他们背后的人极有可能并非来自宣苍,而是来自大梁官场,甚至有可能与当年浮屠叛乱有关。当年的浮屠军都是从中原带去,大多数都是因蛮夷暗袭而家破人亡的孤儿,又如何能轻易被他们说服成了叛军走狗?武王这些年一直在暗查大梁官场,陈旧的墙板被拆开,里面早已面目全非。你继续派人盯好,若是有了动静就立刻跟我说。” 齐明眼神凛然称“是”,见步陈虽然面露疲态,不知为何见到他便觉得江山稳固,万千阴谋算计都不会让他怯步。他于无声中运筹帷幄,让那些见不得人的阴谋一一被击垮。他在唇尖嗫嚅半晌的话终究还是出了口,将话题带回原点:“主子是一开始就发现了茶楼有问题吗?” 步陈笑道:“我就猜你能不能忍够三句话才问,没想到你竟然闭口不提,功力见长啊!”但属下明显不接他那一套插科打诨,坚定地看着他,步陈才长叹一声道:“你真当我是神仙啊,怎么可能知道茶楼下有暗道。我只是察觉吴桐和茶楼老板有异,铁蒺藜凭空失踪,才有此推断罢了。” 齐明道:“您出事后,我暗中查过茶楼掌柜。他名何冰,是仰州人,仰州闹灾荒,他就跟着家人逃到金乌城,在一个药铺老板手下当了几年杂工。后来大抵是运气好,竟让他攒够钱买下了经营不善的茶楼。何冰确实是生意人,一年的功夫就扭转了茶楼的收入,靠着茶楼养活一大家子人。地道被炸毁后,他偷偷从后门进了武林盟,想来与翁无声脱不开干系。但主子,我总觉得这事并不简单,虽然他会配点不入流的,但我们中的毒无色无味极难察觉,他没这个水平,肯定是有人给他的。” 步陈嗤笑道:“还能有谁,魔教。” 齐明思索着,眉头皱成一团难解难分:“主子,我们中的毒必须要下够天数才有效,但我们是住这的第三天才开始喝他的酒。当时我们还没去尧山救下温少爷,更别提遇见铁蒺藜了。若真是魔教做的,那为何会提前对我们下手这,属下怎么觉得,这事透着一股子诡异,好像好像他们早就知道铁蒺藜会到我们手中一样。” 步陈眼神忽然尖锐。 好半晌都没人说话,步陈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道:“此事先放下,何冰和码头的镖夫都先跟着,记得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告知于我,一件事都不能拉下。” 齐明行礼道:“是。” 步陈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柳云呢?” 齐明眼神顿时黯淡,从怀里摸出包着帕子的东西,低沉地回道:“柳云过尧山时遇害,只留下了半个匕首。” 帕子从手心滑落,露出里面的东西,是被魔教妖女一击震断的匕首。 步陈忽然涌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但面对失落的属下,只好暂时压下,宽慰道:“让人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等等,先别走,去查一下柳云的老家,最好能找到认识她家人的人问问。” 齐明一怔,点了点头便退下了,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翁明雪这一去就是半天,宗意痛快地补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也没见着翁明雪回来。她眼珠一转,此时夜黑风高,正是干坏事的好机会,当即便从怀里摸出一块准备多时的黑布攥在手里,回屋拿起荒沉便向外面跑去。 谁知刚走两步,就觉得四周有种诡异的安静,仿佛半夜行动的虫鸟被齐齐震慑,不约而同地不敢出声。她抬起头看,见屋顶上有个人没骨头似的躺在上面,身边还摆着一壶酒,一个杯盏,正对着隐在云后的月独酌,好不惬意。 宗意心中道了一声“装逼被雷劈”,继续向外走,谁知耳畔簌簌风动,快如雷霆,有东西携风而来向着她脑后击去,她没回头,手中荒沉转了两圈,刀柄轻抬便将“暗器”打落。啪嚓一声坠落在地,小小的杯盏粉身碎骨,留给寂静的夜里一丝不寻常的哀鸣。 步陈惋惜地咋舌,说道:“气便气,关酒盏何事?此时良辰美景正是月下饮酒的好时间,原想邀你共饮,你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 宗意脑袋里四平八稳的弦嗡一声断了,她的手在荒沉鞘上摩挲片刻说道:“你找死吗?” 步陈干脆拎起酒壶,像夜色中的仙人一人凌空步下,平稳地像走自己家的台阶。宗意却眼神一凛,他既然能将轻功发挥到如此极致,说明这个人的内功已彻底恢复,弥虚之力运行周身,眸子里隐隐有金光闪过,正是功法大成的迹象。谁能想到这一路颇为颠簸,这全身心投在演戏中的帝师反而还能抽出时间来练功? 宗意瞬间感受到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之大,犹豫着今晚是先去搞坏事,还是留下来练功。 想着想着又觉得挺不公平,凭什么同样是受伤,他坐拥美人还能突破功法瓶颈,而她的“随便学”却一点恢复的迹象都没有,每每运转起来都会被眼睛里窝藏的琉璃目偷袭。 宗意悲愤地看着这个武学怪物,开口说道:“你离我远点,我看你就来气。” 步陈举着酒壶大口饮酒,还故意向着宗意身边凑了凑,大声道:“你说什么?我喝多了,我听不见!” 还学会假装耍酒疯了!真是岂有此理! 宗意憋气得很,当即便甩下他闷头向前走,走了两步忽然停了,没头没脑地说道:“对不住。” 步陈怀疑自己幻听了,怎么没挨打反而还招来一声道歉,怔楞问道:“什么?” 这会儿不耍酒疯了?宗意赌气般地转过头来,又重复了一遍:“对不住!” 步陈仰头看了看天,明月高悬掩云间,日月没颠倒,星辰都正常。 步陈四下张望一番,才认真说道:“你不会偷偷把翁明雪给招惹来了吧?” 宗意瞪着已经被翁小姐折磨成神经病的帝师说道:“今早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对不住。我仔细想过了,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放下身段去算计一个小小侍女,我无故冤枉了你,是我的不对。” 宗意一向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孩子,但能让她认真道歉的人还真是不多,若是宗霓在此,怕是会认定自己的亲姐姐烧昏了头。 步陈轻笑,抬手顶在宗意脑门上将她推得一趔趄:“什么啊!我是那样小气的人吗?” 你是。宗意回忆她自认识步陈以来,这位帝师的所作所为,坚定地得出结论。 步陈:“但冤枉了我,确实不能善了。这样吧,我也有个要求。” 莫非这帝师还想蹬鼻子上脸?宗意从鼻子里喷出声来:“嗯?” 步陈逆着光站在宗意面前,细碎的月光在他身上蒙上了一层纱,像是行将回归天界的仙人。虽说他此刻简单易了容,但那双耀眼的眸子却一如既往地夺人心魄。他定定地看着宗意,仿佛在观望一段缱绻怀念的梦。 他说:“不管以后发生什么,请相信我不会害你。” 她全身一震,正想说话,忽然听到一墙之隔的院子里传来声音:“哥,昨天盟主带你去李家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第47章 月黑风高夜 宗意瞳孔缩成针尖, 一把拉住步陈跳到身侧一棵歪脖树上,低下身子隐在枝叶间。步陈见她如临大敌, 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此时明月极其懂事, 从云间露出头来, 正巧将远远走来的二人照在月光之下。 宗意轻声吸了一口气。 来者她曾经见过,是当初屠杀李家村,与她对战过的两个人。 刘大胆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身后是屁颠屁颠跟着他正搓着手谄媚地搭话的钱串。 刘大胆拍拍球似的肚子道:“昨晚上季大管家不知道抽什么疯,大半夜地把我从婆娘被窝里挖了出来,非说盟主有令,要找几个兄弟回李家村看看。你说李家村有什么好看的,不早就被咱们给杀干净了吗?但没辙啊, 人家是老大,给钱就是爹, 我穿上衣服就去呗!谁知道一去吓一跳,那李家村不知道被哪个多管闲事给收拾了,一具尸体都没了,跟闹鬼似的。” 钱串惊道:“啊?都没了?一百三十多个尸体全没了?”他声音陡然拔高,惊起正睡觉的麻雀, 扑棱棱地往天上飞。刘大胆一巴掌拍他脑后,险些将人打进地里去, 怒冲冲地说道:“闹心玩意!你想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你干的那点破事?这么大声, 吓唬谁呢?” 钱串捂着脑袋一脸委屈:“大哥, 杀李家村人的事你也参与了,可不止我呢。” 刘大胆脸都绿了,当即又补了几巴掌,打得钱串哎哟哎哟直叫唤,却长记性地没敢再大声喊,只低沉着嗓子瞎鬼叫。 宗意在树上一脸杀气,连树杈上抱窝的麻雀都感受到身边的寒意,抬起圆圆的小脑袋瞪着豆子似 的眼睛看着宗意。宗意缓缓抽出荒沉,却被步陈抬手挡了回去。 宗意杀气腾腾地看了过去,却见步陈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又指了指下面,嘴唇微动两下,勉强能看出说的是:“再等等。” 钱串惊惧道:“大哥,那尸体都没了,是谁收走了?我们不会被发现了吧” 刘大胆一拳打在钱串头上,怒冲冲道:“倒霉玩意,瞎说什么呢!盟主不是说了吗,村子里跑了一个小崽子,指不定就是他回去给收拾了,不然留着一堆尸体青天白日地发臭吗?” 钱串揣着手嘟嘟囔囔地说:“那还不如当初就把尸体随便埋了呢,留在那不是等着被人发现吗,盟主当时为啥不让埋啊?再说了,一个小崽子能把一百三十人都给埋了?我才不信呢!” 刘大胆非常看不上钱串这贼眉鼠眼的样,大声道:“你又瞎叨叨什么呢?” 钱串变脸极快,马上换上一副讨好的模样说:“老大英明!”这没头没尾的夸奖凑巧拍对了马屁,刘大胆冷哼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钱串凑上前去问道:“老大,那盟主找着东西了吗?” 刘大胆一说话,下巴就像肥青蛙一样鼓起来,但眼睛却被肥肉挤在一起,是只受了委屈的青蛙。此事也让他颇为困扰,停下脚步想了片刻道:“盟主要找一本书,说是什么什么刀谱?我哪懂那玩意!你也不想想,当时大火呼呼地烧着,墙都烧没了,何况书了?哥几个把李家村翻了个底朝天,除了黑不溜秋的石头外,啥也没见着。” 钱串道:“我就说当初不能放火,人杀了埋了就是,放火不是毁尸灭迹嘛!这不,东西也找不到了,盟主肯定特生气!” 刘大胆猝不及防又踹了钱串一脚,将人蹬了个跟头,满口喷沫道:“就你长嘴了,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盟主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用得着你瞎掺和?我今早跟老季打听了,当时跟那小崽子一起跑的还有个拿刀的小妞!盟主之前一直让我找她,结果这妞子跟耗子似的,钻洞里就没了影,愣是没能找着,啐!上次是她命好,哼哼,这次我要再遇见这小妞,我非扒了她的衣服嘿嘿,你别说,那小妞长得还真行,要模样有模样,啧。” 刘大胆兀自说着,唾沫喷了钱串一脸。他兴致冲冲说到开怀处,却见钱串鬼上身般在原地来了个标准的稍息立正,仔细看去他腿肚子正抽筋似的打颤。 刘大胆问:“咋了?尿裤子回家尿去”他话音未落,脖间一凉,一把刀正稳稳地贴在他叠了三层肥肉的脖子间,刀身微动,冷光刺眼。 宗意冷冷说道:“你要扒了谁?” 道上的人都讲究“月黑风高杀人夜”,一来是夜间好办事,还不容易被人抓到把柄。二来是在夜间当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索命厉鬼,想想都觉得太刺激了! 打小就没少干这种“月夜缺德事”的刘大胆,这辈子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能在最熟悉的道上栽了,他被“黑吃黑”了! 刘大胆努力壮着胆子说:“你你谁啊?” 宗意:“大耗子。” 刘大胆自觉被愚弄了,自从他进了武林盟成了翁无声座下的走狗后,已经很久没人敢开他的玩笑了,当即便怒斥道:“你知道这是哪吗?我告诉你,这可是武林盟的别苑,准备参加武林大会的大侠们都住这,只要老子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即刻赶来,把你打成簸箕!” 钱串看着眼前寒光凛凛的长刀,以及稳稳地侧着刀的姑娘,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惊得险些咬到自己舌头,瞪圆了眼睛指着宗意道:“老大、老大,她她她,她是” 刘大胆一脚踹在钱串身上,怒道:“是什么是,是阎王爷不成?”这一用力带着三层肥肉跟着抖,被荒沉刮出一条口子来。刘大胆嗷地一声尖叫出来,不敢动了。 钱串腿下一软瘫在地上,牙齿打颤,声音都变了:“老大,她是当时那个女的!那个拿刀的!” 拿刀的?女的? 刘大胆陡然出了一身白毛汗,顿时回神,是她—— 怪不得老人说半夜不谈鬼,就怕鬼上身。他当即抖成筛子,一身肥肉恨不能拎出百斤油,努力将脖子抻直道:“饶命!饶命!女侠,饶命啊!冤啊!不是我干的!” 刘大胆这辈子最擅长三件事——欺负婆娘,杀人,喊冤。 甭管他人是为何而来,先喊冤枉就对了。故而他这一声冤喊得比唱戏的还波折,一句话分了三个调,若是配上宫商羽,想必能直接推上戏台子抢人唱戏的活路了。 宗意阴沉道:“别废话!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说错一个字我就切你一片肉!听见没!” 刘大胆:“是!” 宗意说:“第一个问题,你们口中的盟主,可是翁无声?” 刘大胆嗫嚅半晌,想摇头,脑袋刚动就碰上冰凉的刀刃,瞬间便收了插科打诨的心,说道:“除了他还能有谁,女侠,都是他让我们干的,冤枉啊!” 宗意问:“冤什么冤!你们杀的人手无缚鸡之力,就是些老实的村民,能得罪你们什么!” 刘大胆挤眉弄眼给钱串暗中递眼色,说道:“就是跟李家村有过节,他们那个老村长每天颤颤歪歪的,看着就闹哎哟,女侠,别,别动手!我说,我说是,是有仇怨,有天大的仇怨——” 他话音刚落,像只灵巧的肥兔子,身子向下一缩,避开了宗意的刀锋。钱串猛地抬手,扬起一把白面似的药粉便向宗意脸上撒去,宗意不防他们还有这样的诡计,忙抬起袖子要挡,谁知凭空伸来一只手,拈风揽月似的将药粉尽数吸纳到掌心里,轻巧地在空中一抹便都不见了。 步陈抬起酒壶喝了口酒,笑道:“哎,对姑娘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太不入流了。” 步陈这一手堪称神技,刘大胆转身就跑,钱串见着事情不妙,腿比脑子先认怂,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宗意抬手将荒沉掷了出去,明晃晃的刀身扎在刘大胆身前,险些将他肚子斜着片下块肉去,刘大胆危急关头求生欲战胜了生理结构,竟然将满肚子的肥肉提了起来,避开了刀。 前路已断,宗意鬼魂般追了过来,刘大胆眼睛一瞥见着先认命的钱串,心中咒骂了一声,赶在宗意动手之前也跪了下去。 宗意道:“我还没问完问题,你跑什么?” 刘大胆快哭了,呜咽道:“姑娘,女侠,祖宗!你就饶了我吧,我就是一给人干活的小弟,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没办法啊!这一切都是翁无声干的,他为了找那本刀谱,带了我们几个兄弟,要我们假扮成土匪嫁祸给山寨。我跟李家村真没仇怨,但我不做,死的就是我了啊!” 宗意手中荒沉一抖,险些将刘大胆的肚子戳漏了,他一脑门汗,纵然名字里带了爹娘对他“大胆”的期盼,但奈何终究是欺软怕硬,阴沟翻船。 步陈抖着空了的酒壶,有些不高兴道:“翁无声的金光刀在武林中位列三刀之首,根本不把其余两刀放在眼里,还能有什么样的刀法入得他的眼,让他不惜屠灭整个村庄也要守住这个秘密?”他说话的时候眼睫斜斜向上挑着,眸子一动便是三分桃花意,但此时被刘大胆看见,丝毫不觉有旖旎之感,反倒凉飕飕的,似是比拿刀的姑娘还危险。 步陈轻飘飘道:“退一万步说,李家村若真的藏有绝世刀法,翁无声既想去偷偷寻了,又怎会告诉你们?” 宗意眼神尖锐,长眉扬成刀,将荒沉重重地压下,说道:“你骗我?” 刘大胆从头到脚哆嗦成一只肥家雀,跪在地上小山丘似的板着个无辜的表情说:“可不敢啊!我没骗人,这是季长青跟我们说的,让我们多搜查细处,别漏下东西,谁能找着就赏五十两银子。这我怎么敢骗人呢,骗人我不得好死啊!” 宗意冷哼:“你这样人渣,还想寿终正寝不成?” 刘大胆一缩肩膀,不敢说话了。 宗意看向步陈,却见步陈打量他片刻后,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刘大胆确实没有说谎,那么问题就出在名为季长青的管家身上。他身为武林盟的管家,为何又将翁无声讳莫如深的事偷偷宣扬出去。这几个歪瓜裂枣一看就是平时最喜欢喝酒吹牛的一类,怎么可能管得住嘴,现在看来,就像是季长青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翁无声的打算一样。 步陈长长地吁了一声道:“哦,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今早收到一封飞书密信,让我们在此守着,说仇人今夜定会到来。现在想想,这封信竟是武林盟的管家送来的。”刘大胆露出惊恐的表情,步陈适时地解答疑惑:“咦?原来你不知道?难道不是他让你们过来的?你难道不好奇,我们怎么会在深夜里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武林盟的别苑,还‘恰好’拦截到你们?” 步陈每吐出一个字,刘大胆就多出一层冷汗。他忽然想起晚上正想回家的时候,季长青拦住了他们,让他们今夜去武林盟别苑暂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去。 千丝万缕的疑惑在此时连接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他紧紧地兜成捕蝉的螳螂。 刘大胆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季长青这孙子,卸磨杀驴也不带这么玩的!他奶奶的,他可千万别落在我手里,老子打死他!” 密信?拦截?这见鬼的帝师果然满口跑火车,嘴皮上下一碰,黑的就说成白的,宗意自己都差点信了。但见着此时钱串和刘大胆互相看着,眼里冒出烟来,也不禁正了正脸色,摆出一副“确实如此”的表情。 刘大胆挺直了腰杆,一脸正气道:“行,女侠,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只要你留我一命去宰了季长青,我知道啥都说!那天翁无声带趁着尧山地动,悄悄走小路过了尧山,到了李家村后他就让我们把人都杀了,然后自己独自一人跑了,没让我们跟着。” 宗意问:“当时他往哪边走了?”她一边问着,一边回忆李家村的构造,那村子不大,四通八达的小路,连拐角都横平竖直,很好记。 刘大胆想了片刻说道:“我想想我当时多了个心眼,瞧了一眼,看见他直奔一个屋子跑去,那屋子门口挂了个小破旗子,上面好像写着” 宗意惊呼:“有客来客栈!” 刘大胆:“对!就是这个!客栈!” 宗意不敢置信地闭了闭眼。 从见到他们的一刻开始,不好的直觉便在心底发酵。李家村和金乌城平安无事了这么久,翁无声没道理为了本刀谱就在武林大会开始前冒险杀人,除非是他提前知晓了李家村即将出现的变动,这让他开始惊慌并提前采取了行动。翁无声让自己的属下将李家村“清理一空”,自己反而直取客栈,就像他此行前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李狐似的。宗意忽然发觉翁无声和客栈老板娘李狐之间有一条让人捉摸不透的线,一旦这根线弄清楚,那么所有的疑问将迎刃而解。 刘大胆汗流满脸,混着地上的泥土,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泥石流:“女侠,我都说了,你就放了我吧,这一切都是翁无声干的,和我们真的没关系,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宗意冷冷反问:“井水不犯河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第48章 半路杀出个大姑娘 刘大胆和钱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泪水混着泥土包浆似的裹在脸上,活像俩泥猴。 刘大胆道:“女侠, 祖宗!该说的我真的都说了,我真的不想杀他们, 都是翁无声逼我的!女侠, 你要是觉得我刚才说话不好听,我出言不逊,我该打!该打!”他边说边抽自己嘴巴,为了活命一点水都没放,厚如蒲扇的手掌狠狠地拍了下去,将一坨肥肉打得花枝乱颤。 钱串跟着磕头说:“女侠饶命!我就是个跟班,都是我老大带我去的!” 刘大胆拼命甩锅,冷不防一口更大的锅扣了下来, 他不敢在宗意面前造次,却忍不下这口气, 提着肚子保持跪着的姿势给了钱串一脚,这一下动作难度系数极大,险些将他腿扯断了。 宗意漠然地看着一场闹剧,心如古井,反倒让人心惊。她沉默片刻说道:“你们杀人的时候不害怕吗?” 刘大胆愣住, 赶紧磕头:“怕!怕怕怕!特别害怕,半夜还做噩梦, 我们真不想杀他们!” 宗意道:“我也害怕。” 钱串一看有戏, 心跳如雷, 险些蹦到嗓子眼。他面露欣喜,赶紧说道:“女侠,我们脏,你杀了我们脏手,不值得”话音未落,他忽觉脖子一凉,一股风长驱直入从破口处灌进五脏六腑。他茫然地开口发问,但声音却哑在嗓子眼里,只能发出破风箱似的声音。 他抬手捂着喉咙,一把温热的血砸在掌心,他想,他这一辈子虽然没干过好事,但也希望地府的妖魔鬼怪能少拷打他。 赵大胆吓得魂飞魄散,坐在地上拼命蹬腿。此时夜风呜咽,鸣声凄厉,鬼狐狼嚎地扑面而来,在宗意的身后卷出一张满是獠牙的巨口,要将他囫囵吞了。 宗意道:“李家村的人也求过你们高抬贵手,留他们一命,可你们听了吗?刀法能重要到要将所有人都杀了去掩盖真相?李家村里都是些普通人,他们要是真有能让武林盟主都为之不择手段的刀法,还至于在金乌城脚下给过路的人端茶倒水任人宰割?” 赵大胆眼一闭心一横,大声道:“女侠!你只要答应不杀我,我就全告诉你!我知道,翁无声找的那本刀法,据说和数十年前名震江湖的‘鬼刀’有关!” 步陈迅速地看了一眼宗意,挡在她面前抢先道:“说清楚!” 赵大胆说:“鬼刀一朝江湖绝迹,没人知道他去了哪,但江湖上仍有鬼刀将他的绝世刀法藏在某处的传言,翁无声一直派人留意鬼刀的消息。去李家村前的一天,我喝多了闹肚子,跑茅房正提裤子的时候听见季长青那孙子和翁无声说,‘盟主,鬼刀的刀法怎么可能在李家村,那里的人都是些普通人,可没有习武的。’” “可翁无声说他知道李家村里有个人身上有鬼刀的秘密,他要去找他问个清楚。翁无声在武林盟一向说一不二,只催着季长青派人跟他一起去。当时距武林大会开始还有一个月,翁无声这几年除了享乐没干过别的,自然也疏于习武,金光刀停滞不前,这个事我们武林盟的人都知道。再加上夫人林如霜对他很严厉,说要是拿不下武林盟主,就让他滚回齐歌城要饭去。” “别看翁无声平时装模作样地自视清高,其实是个耙耳朵,林如霜让他喝白水,他都不敢放茶叶。他当年当上盟主完全是巧合,换到现在绝对轮不到他,所以他着急啊,只能剑走偏锋,想找到绝世刀法来弥补金光刀的缺陷。但鬼刀哪是那么好找的?鬼刀盗走天下械后从武林中消失,全天下的门派都没找到他,更不用说几十年过去了,那鬼刀指不定都死哪个犄角旮旯了。” “鬼刀”这个词甫一入耳,宗意就觉得极为熟悉。她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却又想不起来,冥冥之中只猜测她与这个人一定关系匪浅,以后定会相见。 “当时季长青点了十来个人,其中就有我。说实在的,我是真不想去,李家村我没少去过,那里的人特别实在,没有歪心眼,我每次去都能收到一篮子鸡鸭鱼,她们比我妈对我都好。但我也是没办法,我们一家老小都掐在季长青手里,不去就是死。”赵大胆嚎啕痛哭,“我这么做还不就是为了赖活着,这一切都是翁无声的计划,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宗意冷着脸,说道:“还有吗?” 赵大胆说:“真没”他忽然瞥见宗意的手一紧,荒沉微微抬起,话到了嘴边强行拐个弯,险些把舌头闪了,说道:“有!还有” 赵大胆心一横,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大声道“翁无声暗中勾搭了大苍的暗卫,在尧山修了一条通道。那通道极宽极长,我看着说不定连军队都能横着过去,上次我趁着没人偷偷走过,从金乌城过那条通道,比从尧山上绕路快得多!” 步陈身上的气场顿时变了。 他一面在一旁闲闲听着,一面观察着宗意的表情变化,谁知竟从此人的口中得到了他一直以来都想探查,却无从知晓的秘密。 翁无声胆大妄为,竟敢做出此等惊天地之事!若是宣苍突袭大梁,从这地道通过百余军队,顺着官道直袭齐歌城,那大梁岂不是危在旦夕? 步陈问:“地道在哪?” 赵大胆说:“这我怎么知道,我也是偶然发现的,还特意在附近做了记号,可是下次再去看的时候,就没了!那么大的洞口,怎么会没了呢?” 步陈仔细打量他,发现他确实没撒谎。如此庞大的地道不可能凭空消失,要么就是洞口外有让人晕头转向的迷阵,要么就是洞口有巨大的机关,而他碰巧遇上了机关开启的一天。 “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放了我吧!” 赵大胆哀嚎出声,只期待于别苑的侍卫能听见他的吼叫。他嚎了一阵忽然反应过来,冷汗细细密密地覆了满身——这个院子仿佛与世界隔绝开,静得出奇,除了风声和偶尔惊扰的鸟雀声,竟连一点人气都没有,所有的侍卫好像都离开了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他们是见鬼了? 刘大胆忽然想起一句他常挂在嘴边的话——“你叫吧,叫出天花来也没人救你。” 而眼前,宗意的屠刀已然举起。 步陈抬起手想拦住宗意,地道之事非比寻常,他必须要留他一命弄清楚。但莫名地,他转头看了眼宗意,发现她嘴唇紧紧地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此刻像点燃了两簇火,正灼热地燃烧着她的愤怒。 步陈忽然将手放了下来。 “既然你没别的可说,那就再见了。善恶有报,天道轮回,去了地下,记得给李家村的村民磕头赔罪。”宗意的脸在月光下惨白如鬼魅,抬起长刀鬼神般收割着他的命,老人常说因果报应,他做尽恶事也没有报应来敲门,他以为纵然是天道也是欺软怕硬的,殊不知这报应一朝来了,便是再无翻身之日。 “住手——” 天外传来救命音,远远地从墙外翻过来几个人,正向着这边狂奔而来。刘大胆惶然睁眼,还以为是自己升天十来年的老爹在天上保佑他,眼里几乎窜出火花来。可那声音终究没有刀快,宗意不再犹豫,手起刀落,冰冷的荒沉从他心窝里穿过,寒锋夹带着冰冷的夜风从心口的伤处钻进来,连温热的血都驱不掉刺骨的寒意。 他倒下之前才明白,为什么李家村的人临死之前那么绝望。 楚湘远最近招灾揽祸,做什么都离不开一个“背”字,按瘪了就是个横平竖直的“倒霉”。 正磨刀霍霍要来武林大会一展身手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娘一封家书贴在了脑门上,他舅舅丢了,限他一周之内找到他舅舅并送回山寨,否则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他那个舅舅五大三粗,走在路上一个不小心能将地面踏出个坑。有人敢对他下手,他是十个百个的不信,但他舅舅自下山来每月的固定时间都会来信,此月断了,想必是真的遇到了麻烦。没辙,他带着几个兄弟下山来找舅舅,却有意无意地总往金乌城这边走,想着找舅舅的路上顺便参加武林大会也不错。 但谁也没想到,这一路上楚公子毫不消停,先是被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所骗,把马车送人家后才反应过来这前不着天后不着地的路上,一个不能走路的老婆婆是怎么跋涉到路中间的。随后巧遇打家劫舍的土匪,正撸袖子准备救人的时候不小心撞进了一个正洗澡的胖子屋里,胖子非说对他有意,非他不嫁,吓得楚湘远跑得比匪徒还快。 后来重新上了路,惩奸除恶之事也没断过,虽然配得上侠之大者的后半句,可他竟丝毫没有反思过为什么平日里几个月都不见有人抢劫的路上,自他一路走来后就隔两里地遇到一窝土匪。 楚湘远毫不在乎,越打越起劲,脚印踏在土匪脸上,仿佛看见自己在武林大会上将天下英豪踩在脚下,而他剑指青天,成为一代青年侠客的梦中典范。但痴心妄想终有尽头,青年的武侠梦如同话本子一样戛然而止在旖旎缱绻的红尘美人梦中,他在茶馆借座讨茶的时候,遇见了自他踏入江湖以来最无限接近梦中女神标准的姑娘。 眉目如画,肤如凝脂,着一身白裳,柔弱地倚在桌边,正拿着一管毛笔在书本上写着什么。她不慌不忙地下笔,像神女点化顽石似的,在他眼里徐徐铺展开一幅巧夺天工的画卷。 楚湘远当即正了正衣冠,将风餐露宿多日、有些发皱的衣角勉强抻平,走到女神面前柔声道:“姑娘,这有人吗?大堂满了,我刚剿完匪累得很,想在此歇会儿。” 姑娘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堂,又瞟了一眼眼前正一脸殷切地看着她的青年侠客,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楚湘远欣喜若狂地坐下,却不知道他刚坐下的一刻,那姑娘提笔在书页上写了一句:“谁知半路遇见个二百五,想撩老子。” 平时一波三折的暴打土匪情节此刻猝然偃旗息鼓,楚湘远根本找不到机会表现自己的侠客风流,纵然将一杯茶喝出十八种花样,那姑娘也没再抬头看过他一眼。正当他心急火燎地想让自己的小弟们假装成土匪挨揍时,土匪从天而降,正落在那姑娘边上。 土匪:“哥几个在此守候多日,终于遇见个像模像样的有钱人了,交出银两,让你们活着出去,否则” 楚湘远乐得想抱住这膘肥体壮的土匪亲他一口,可谁知他的剑还没抽出来,便见那柔弱的小姑娘漠然地抬起一只脚,将体型堪比三个她的大汉踹进了三丈外的墙里,抠都抠不出来。 楚湘远一厢情愿的初恋破碎在这无情的一脚中,眼神顿时转为崇拜,当即便揖礼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叨扰,望请见谅。”说罢茶也不喝了,扔下一块碎银子拉上刚歇会儿的小弟们转身就走。 那姑娘抬眼睛看了看他,下笔写道:“果然是个二百五。”随即将手里的银子扔到掌柜的面前,“掌柜的,换个好茶,这个太涩了还有渣滓。” 一朝失恋的楚湘远暗恨于自己识人不清,误把老虎当兔子,一路上都垂头丧气。行将入夜的时候,小弟来报,李家村就在前面,可以暂歇一晚,明早就能进金乌城。他一扫忧虑,重拾登上武林之巅的自信,可谁知踏进李家村的时候,满目苍凉,往日热闹的小村庄早已变成废墟残垣。楚湘远茫然看去,忽听边上有声说道:“老大,咱们什么时候走啊?这都找了一天了,光这块石头我都摸八遍了,你说那还能有吗?” 另一个声音伴随着踹人以及并起的“哎哟”声响起,那人说:“别废话!盟主让你找你就找,哪那么多屁事!”说罢扭头对后面喊,“你们先找着,我去那边歇会儿,哎哟,我的腰。” 楚湘远顿觉事情有异,悄悄跟在他们后面观察,谁知迎面走来一人低声说道:“罢了,回去吧。”几个正累得魂魄出窍的人顿时恢复清醒,连蹦带颠地跟着那人走了。 楚湘远惊诧莫名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而他在后面呆立原地出了一身白毛汗。 武林盟主翁无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楚湘远带着一团乱糟糟的脑袋,将李家村简单搜了一遍,果然在角落里翻找出了些干涸的血迹。他心头一片惶然不安,只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触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陈五看出他的犹豫,跑过来附耳道:“少爷,我看他们好像往金乌城那边去了,我们跟上吧?等他们分开了我们就随便找个好欺负的绑了问清楚。” 楚湘远豁然开朗,心想跟着他走南闯北的这几个人不愧是土匪山寨里出来的,解决事情十分直截了当,便跟了上去。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分开,谁知这见鬼的金乌城岔路极多,几个人在迷宫似的巷道里迷了路,正焦头烂额之际,忽听惨叫传来。楚湘远足下轻点一跃而起,跳过墙头的一刹,他跟踪许久的人被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一刀宰了。 你们大梁都是靠姑娘出面打架的吗? 楚湘远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第49章 刀剑星辰 夜幕如盖, 层云覆顶,幽深的别苑里微凉的夜风打着旋无精打采地经过, 被层层漫出的杀气震慑,夹着尾巴静悄悄地飘了过去。 宗意紧紧握着荒沉, 眼前躺着两个死在刀下的该杀之人。纵然是曾在尧山开过刀, 她心底也仍是敬重又惧怕的,但不知为何,此次在复杂的情感里又多了些不明不白的悸动,像是从荒沉的刀锋上传来对鲜血的渴望,正沿着掌心直达心底,她竟然感受到荒沉正在带着她重温夺人性命的滋味。 宗意闭上了眼睛,不由得开始默念起静心的口诀来。 斩破红尘之刀也好,救世之刀也罢, 从没有什么刀法领域会告诉一名刀客杀人后该做些什么。但纵然她始终保持着对生命的敬畏,可仍是抵不过乱世中胜者为王的道理。 她不再犹豫, 擦了擦手上溅上的血,转身看向墙头的不速之客。 楚湘远呆立在原地,一时有些分不清眼前这十分漂亮的姑娘到底是人,还是行走的长刀。她看向他的时候,那刀刮似的目光混着让人踹不过气的威压, 以及无匹的战意。楚湘远心下一叹,今日怕是遇见了一把成精的妖刀。 但他一路追踪而来, 想问的还没问到就被截胡了, 心里多少是恼怒的。 楚湘远问:“是你杀的?” 显而易见, 宗意不慌不忙地认了:“他们助纣为虐,屠戮村庄,滥杀无辜,该死。” 楚湘远似是印证了什么,长长地呼出口气,剑指宗意。 “你要给他们出头吗?”宗意问道。 楚湘远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今日不战便退,我觉得我会后悔。” 那就是想打架了,宗意了然地后退一步,微微弓着身子,摆了个稳稳的起手式。 二人刀剑对峙,平稳地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正等着其中一人率先打破这微妙的平衡。宗意提气当头跃起,踏西风在脚下连点三下,瞬间拉近二者的间距,正好是长刀所至的距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高高扬起的荒沉在空中飞快地闪出残影,铺天盖地的刀光瓢泼大雨般落了下来,根本分不清真假,正是荡沧海第一式破九霄中的以假乱真。 真真假假,皆在眼中,楚湘远目光微凝,他只向上一瞟,便抬起长剑准确地攫到真身架住了荒沉,锵地一声抵到了一起。宗意运气于胸,在空中扭动腰身,带起长刀快速连劈三刀,刀刀拦在楚湘远最不舒服的位置,他进退两难之时,宗意的刀已在路上,正兜着寒光劈头盖脸地砸来。楚湘远惊险万分地陡然低身,擦着荒沉而过,绝世的寒锋带起的寒意简直要将他的睫毛都冻上。 宗意沉浸在深藏于血脉的叫嚣中,只觉天地乾坤在她四周兜兜转转,轮回岁月带不走她一丝一毫的人世沉淀。破九霄意在一往无前,而此时荒沉在她手中便成了断千钧拦沧海的不败神兵。 她越战越勇,心口一团气捂得胸口滚热,火炉似的将她全身都点燃了。不知不觉间,那断断续续的“随便学”竟缓慢地恢复无休无止的循环,而琉璃目老实又怯懦地瑟缩在她的双眼中,没了动静。她内力接上,长刀挥舞得更加圆润,方才还有些破绽此时竟不太能看出来,楚湘远在长刀之下左躲右闪,恨不得拿长剑当拐棍倒着撑在地上跳走。 武林大会没参加上,反而要输在一个小姑娘手里,这要是被人知道了,以后可怎么混?热血混着二两尊严上头,被他一口闷了。楚湘远咬牙切齿地念着“男人不能说不行”,一面静下心来向后飞快退步,宗意的刀法纠缠不休,踏西风轻巧地帮她追上了楚湘远,却见楚湘远沉心静气后一剑斜着挑了过来,宗意抬刀欲顶回去,谁知这长剑若毒蛇出洞,灵巧地收了回去,但獠牙已露,闪着寒光便调转方向撕咬而来。 角度极其刁钻,宗意再撤刀已来不及,她长刀下压,虚晃一招,“随便学”在体内急速地旋转着,撞击着她的内脏,一口血被她压在喉咙口,险些呛晕过去。她提刀在砍空的关头硬是侧着滑下,而楚湘远的剑此时非比寻常,像是将那些纠缠在招式上的繁华都褪下,只留着属于剑器威严,单纯执拗地直刺过来。 宗意向后一仰,长剑锵啷一声咬在刀尖上,她无法只得后退一步,暂时拉开距离。 宗意心道:“这小子到底是谁,怎么这么厉害?”可她到底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心里对江湖里那点事能提取的有效信息太少,能记得‘一掌二拳三刀,五寨十八庄’,这还都是靠说书先生耳提面命的念叨。 她茫然猜测的时候,楚湘远也有苦说不出地直咧嘴。 他以前没闯江湖的时候,在残剑楼里算是除他爹以外打遍天下无敌手,他天性好战,跟师兄师弟们拆招实在没意思,只觉得外面才算海阔天空。后来渐渐长大,眼高于顶,名侠辈出又如何,未来都是他楚少爷的手下败将。谁知这才刚进武林盟,还没上擂台打架呢,一个小姑娘就把他拦下了。 这到底是谁家的刀法这么厉害,总不会是武林大会之前的额外测试?再或者,莫非是翁无声那恶毒名声传得比她爹还响亮的闺女翁明雪? 现在想来很有道理,楚湘远当即对翁无声报以敬重,对眼前的姑娘投以敬意。 这厢两人一言不合就开打,楚湘远带来的小弟可还记得来此的目的,着急忙慌地跳下墙头就想冲上去帮忙。 陈五大喊:“老大!别打了!正事要紧!”可楚湘远正在兴致上,哪会听他们聒噪,眼睛依然盯着三尺剑尖,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好战的毛病又犯了。几个小弟对视一眼,无奈冲了上去,谁知眼前忽然出现一条白花花的人影。 被人一句话都不说就撂在一旁的步陈,不好意思对姑娘表现出他的愤怒,只好盯上了这几个看起来就欠揍的混小子。 他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语气却有些酸溜溜:“连句话都不说就冲上去了,我还没生气,你们着什么急?” 陈五等人一哄而上想拿下步陈,谁知高贵的帝师手揣在袖子里都没露出来,脚下却像踏着棋盘似的纵横而动,几个人愣是连他的步法都突破不了,半晌下来累得满头大汗。 陈五指着步陈臭骂:“你到底是哪来的龟孙,竟敢拦爷爷的路!” 步陈眯着眼像只不动声色的狐狸,右脚在震字位轻轻一踏,身子轻飘飘地借风而起,依旧是揣袖抱臂,却在空中翻身一脚踏在陈五头上,愣是将一个八尺男儿的半截身子踩进了地里! 陈五茫然地晃晃了脑袋,他方才只觉有一股大力将他包住,压着他钻进地里去。可现在半截身子在地里,身上却没受一点伤,这到底是什么功法?陈五看着步陈的眼光堪称骇然。其余数人登时愣住,纷纷夹起尾巴站成一排,识时务地不敢动了。 步陈温声道:“我爷爷早死了,你要去地里找他吗?” 半截身子已入土的陈五:“” 许六抖着胆子想开口,被步陈凉凉的眼神一扫,瞬间变身乖巧小白兔,举起手问道:“我想问个问题。” 陈五白了他一眼。 步陈一派平易近人:“好说。” 千百个问题在嘴边绕圈,许六又看了看横尸院子里的刘大胆和钱串,想了想决定将发问这么艰难的任务交给自己家楚少爷。脱口而出的话一个急转弯:“你的壶里是不是没酒了?我去给您打酒吧!”说罢还努力对着步陈腰间挂着的酒壶抛媚眼。 步陈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还是你懂事。” 陈五等人登时没了脾气,各自赏了两发白眼。 许六抱着酒壶像抱着自己的传家宝,一溜烟跑没影了。这边的愁云惨淡丝毫没有影响到激烈的战局,宗意以退为进避开长剑,方才还一边倒的局势瞬息之间转变,楚湘远的剑网如天罗地网,愣是找不到一处破绽,她走走停停,长刀勉强地接下剑光,荒沉对她的退让十分不满,刀剑相接的时候发出阵阵嘶鸣。 楚湘远长剑快速刺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却在即成的时候蜿蜒一坠,又是三点。仔细看去,竟像是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北斗七星。 步陈眸子透亮,笑道:“竟然是残剑楼的星辰剑法。” 身份一朝被点出,陈五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说罢才觉自己说漏了嘴,看着步陈似笑非笑的样子,懊恼地垂着头。 谁知宗意此刻竟还有功夫分神去问:“星辰剑法是什么,很厉害吗?” 陈五颇为不满,心下暗道:“不厉害能将你压制成这样?这小姑娘怎么口气这么大呢?” 步陈道:“一掌二拳三刀,五寨十八庄,这江湖上出名的大派皆在此间,其中这残剑楼就是十八庄之首。当代楼主是残剑楼第一任楼主的亲孙子,后来娶了雄关寨的千金,自此后在大苍站稳了脚后跟,再发展几年后将残剑楼推向了顶峰,牢牢地占据着十八庄之首的位置。” 宗意恍然,她不大能理解门派之间联姻的作用,但显然是个强强结合的好例子,心下了然了三分。 可这跟星辰剑法有什么关系? 陈五骄傲说道:“少爷可是我们残剑楼这一代最杰出的精英,掌门亲自教导长大。那小姑娘一看就刚出江湖没多久,你就不怕我家少爷一个没留神,把姑娘的脸给刮坏了?” 步陈抄着手眯着眼看着不远处那个堪称瘦削的身影,她蹦上蹦下,纵然是被楚湘远压制得连反抗都很勉强,可仍旧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刀。什么样的人才能将她教导成现在的模样,步陈开始对她口中的“臭老头”好奇起来。 步陈沉默片刻,温声道:“不会。” 陈五没听清,步陈的眼睛投到更远的地方:“她不会就此停下,楚湘远拦不住她。” 楚湘远的剑招招凌厉。踏西风鬼魅似的擦身而过,宗意险险地躲开一剑,却仍是被刮破了衣袖。她干脆趁着楚湘远没回身,将袖子快速地撕了半条下来,刺啦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极其突兀。 刚说完就暴躁了,步陈叹道:“星辰剑法是残剑楼的看家本领,乃是祖辈自星辰变化中悟出的剑影变化。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天地起于鸿蒙,而后诞生万物,星辰剑法中便有这演变万物之意,你需看他斜出三剑厚圆滑地收回,此乃应了天地无拘。再看他兜头劈下,却又能化整为零地将剑圆起,此取生生不息。想破星辰剑法,就要” 步陈话音未落,楚湘远没好气道:“观棋不语真君子,你小人啊,就你话多!” 步陈微笑道:“就要打他个满脸花,切碎了喂鸡。” 楚湘远:“” 宗意高声辩道:“有没有常识?鸡不吃肉!”话音刚落,她飞快抽刀,顶着剑光掠过,横削而下,她变招奇快,破九霄瞬息转为悼凡尘。破九霄在稳,悼凡尘在快,她悟出了步陈未尽之意,想破星辰剑法,就要比他的万物生长变化还快,快过他的变招,快过他的成长,在他的领域形成之前,拿下他! 宗意长啸一声,将刀身横拍出去,山崩海啸地隔着刀剑撞击在楚湘远的五脏六腑,他掌心剧震,险些握不住剑柄。 情势又陡然转变,抱头鼠窜的另有其人,宗意化身抓鼠神猫,对着楚湘远一顿猛削,荒沉像野猫的利爪似的没头没脑乱挠着,反而将细密的剑网挠出一个洞。楚湘远越发焦躁,每失一招,剑法便钝涩半分。机不可失,宗意长刀在手挽刀成花,向着楚湘远刺下,直指他面门前三寸,而楚湘远长剑偏巧递出,他没有宗意那诡谲难测的心法,长剑快出收回却慢,一刀定胜负! 陈五诧然地看着在家里呼风唤雨,被全家当成复兴希望的楚少爷败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姑娘手上。 宗意撤刀,赢了以后身心舒爽,卡在瓶颈上的荡沧海此刻已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原来她并非疲于练武,而是她根本就不能像常人那样静心钻研。 她的命吊在刀上,只有对战才能让她前行,难怪臭老头在她悟出第一刀后就放她入世,原来是打算让她一边惹祸一边进步。 但楚湘远在家里可是众星捧月的贵公子,怎能受下此等气,立刻咬牙叫嚣:“再来!” 宗意眼前一亮,道:“行啊!再来!” 眼见着二人斗志昂扬要打到天亮去,许六都捧着酒跑回来了,天知道这奇人是怎么在半夜里弄到酒的。可他们想到还在寻找的舅老爷,脑袋都炸了,众人抛下还卡在地里出不来的陈五跑上前去拉住楚湘远,步陈走过去挡住了宗意的视线。 宗意不满道:“你干嘛啊?别挡路,我快突破瓶颈了,再打一把就行!” 步陈道:“星辰剑法已破,于你而言心中已有了应对,此时再战也不会有什么进益。况且这位楚少爷初出茅庐,剑法学了七成却只有一成像那么回事,你再怎么打也不会看见新鲜玩意,别费功夫了。”步陈说的确实在理,星辰剑法扬名天下,又岂是宗意这刀法都没练熟的小姑娘能轻易勘破的?也就是对上楚湘远,二人半斤八两,偏巧宗意此行心境早已非同寻常,才投巧胜了一番。 但楚湘远最听不得有人嫌弃他,立刻说:“你谁啊?凭什么嫌弃我的星辰剑法!翁姑娘,别理他,再让我领会一番金光刀!” 许六还在震惊,却见宗意极其嫌弃地瞪了过来,怒冲冲道:“你骂谁呢?” 楚湘远:“啊?” 宗意一把抽出荒沉就想砍上去,却被楚湘远的小弟们七手八脚地拦着。宗意怒道:“我才不是翁 明雪那个丢人玩意,你竟敢亵渎我的刀,我今天就让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玉皇大帝下不下凡!” 不是金光刀? 楚湘远这二愣子一向脑筋比剑还直,想都不想便问:“不是金光刀那是什么?御火刀?寒冰刀?” 宗意尖叫:“杀你如杀猪刀!” 又是一番乱糟糟,好说歹说才平了宗意的怒火。她自出破庙以来第一嫌弃翁明雪,第二嫌弃金光刀,连穿着黑袍白天装鬼的魔教在这俩面前都要靠边站。此番楚湘远好死不死拽了根虎须,宗意拿着荒沉对着他比划半天,犹豫先从哪下第一刀。 楚湘远自觉闹了个乌龙,垂着头没吭声。直到宗意停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妖刀女侠,细声问:“那是什么刀法?” 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拦楚少爷的好奇心,宗意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怒道:“荡秋千!” 直到天亮了,楚少爷也没掰扯出来到底哪家门派的刀法叫荡秋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第50章 委以重任 本想趁夜深去探翁明雪的深浅, 但今夜显见是探不成了。宗意抱着胳膊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想回去补觉,可身边还围着一个吱哇乱叫的楚湘远。 大半夜, 楚少爷一点都不困,精神地恨不得上天摘星星。绕着宗意一面夸她刀法无匹, 一面想凑近打量荒沉, 被步陈拎着领子拽了回去。 楚湘远一面挣扎,一面拉扯宗意道:“你松开我,你一个大男人一直拽着我干嘛?你松开!啊,姑娘,你别走,我还没问完呢,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刀法到底叫啥,你的刀哪来的?给我瞅瞅行不。” 许六等人正拔萝卜似的向上拽着陈五, 但步陈那一脚混着弥虚之力,有震慑乾坤之能, 几个壮汉费了九牛之力也没拔出来,累得气喘连连。 眼见着再不睡觉,太阳都要出来了。宗意无可奈何道:“并非我故意不说,只是我离开的时候,那老头千叮咛万嘱咐, 让我莫要给他丢人。在刀法修炼到他老人家满意之前,不能把名字告诉任何人。” 楚湘远理直气壮:“你连我都赢了, 这还不能让人满意?” 宗意:“你算什么东西, 大言不惭。” 楚湘远拍了拍胸口, 说道:“我爹是残剑楼掌门,我娘是雄关寨大小姐,我是未来的武林盟主。你战胜了我,就是战胜了无数江湖名家,连未来的武林盟主都败在你手下,你可不就是这武林中的一等一高手?” 为了得知宗意师传哪家大门大派,他认输认得十分痛快,若不是宗意是个姑娘,他都想拉着她结拜为兄弟。 这小子无耻得顶天立地,宗意佩服不已,当即便对着他行了一礼,捂着耳朵转身,却冷不防身边一只手伸来,宗意拿着长刀隔着鞘在那只手上不轻不重地一敲。楚湘远捂着受伤的爪子,瞪着溜圆的眼睛看着宗意,别提多单纯了。 这混小子跟谁学的,竟然还会卖萌? 宗意吃软不吃硬,向步陈投来求救的目光,谁知这大尾巴狼帝师扬着酒壶对她一招手,喝了口酒,意思是你的事你自己解决,我看热闹就行。 宗意气得牙痒痒,又想用狗尾巴草编个绿王八了。 步陈难得看见宗意无可奈何的样子,方觉她的身上终于有了些许“烟火气”,不再像刚相遇的时候一样,沉重的目光背后是飘忽不定的灵魂。 宗意眼珠一转,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道:“好吧,我的刀法名为逗你” “公子!姑娘!不好了!——” 一声惊呼远远传来,宗意听到那声“姑娘”后皱了眉,趁机甩开楚湘远,向别苑门口看去。 茹慧从前院匆忙跑来,她身娇体弱,早上还被翁明雪暴虐地殴打一番,此刻身上疼痛不已。她行了礼,正想开口,却被步陈拦住道:“无妨,莫急,你先歇息片刻。” 宗意瞟了一眼步陈,假模假样的帝师没想到还是个怜香惜玉的君子。 茹慧感激地点了点头,正想开口,谁知一股子血腥味随着风扑鼻而来,茹慧低头看去,脚下正躺着一具肥头大耳的尸体,丑陋的五官被肥肉挤得歪七扭八,隐隐得还有些熟悉。他胸口破了洞,血流了满地,早就死透了。茹慧惊得一口气卡在嗓子里,眼皮向上一翻要晕,宗意抬手去扶,这姑娘却后退一步支撑身子,手在脑门上抹下一把冷汗,平复了呼吸。 茹慧恢复淡定,敛袂行礼说道:“让诸位见笑。”她的语气逐渐平静,眼前横陈的两具尸首和忽然多出的陌生人都像是院子本来就有的装饰似的,“老爷来了,小姐让我来帮公子收拾一番。” 她目光坚韧,状似无意地在“收拾”二字上略有停顿。宗意疑惑地看向步陈,忽然想起步陈说茹慧将是未来的关键,莫非是他早已用了什么手段,收买了这个侍女? 可是看着茹慧,总觉得她虽然柔弱得像晨曦绽放夜晚凋敝的小野花,可她站在原地,不卑不亢,挺直的脊梁不似能被财物收买的佣人。其实仔细看,茹慧比翁明雪更像一位大家闺秀。 虽然这“大家闺秀”着实深不可测。 翁明雪看宗意不顺眼多日,安排住处的时候故意将宗意安排在别苑最西角的小茅屋,而步陈却是实打实的大院落,与她正好距离最远。步陈偷偷将屋子换了,院子里的正房让给宗意,自己在边上的小卧房暂做休息。按理说,茹慧一直跟着翁明雪,是不可能知道宗意也在这的。 但她仍是多唤了一声“姑娘”。 步陈收了酒壶,郑重地对着茹慧躬身道:“多谢姑娘。” 茹慧全身剧震,她总觉得步陈方才的眼神像是看穿了她。茹慧低了眼睫对步陈行礼,掩去眉眼中的惊涛骇浪,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步陈转身对楚湘远说道:“一会儿要麻烦楚兄了。” 楚湘远:“啊?” 但他却不再管他,绕过楚湘远走到宗意身边,抬手将荒沉刀柄的穗捋顺,妥帖地垂下,这才开口道:“不管一会儿发生什么,都不要冲动。” 宗意笑道:“干嘛呢?教育晚辈?准备后事?你这样奸诈狡猾的狐狸是要长命百岁的!”她兀自说着,却没等来如往日般的调笑,步陈的表情如此严肃,是她从未见过的凝重,这是她第一次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了来自帝王将相的威慑,震撼人心的威严。 步陈抬起手,却又放了下去,轻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看着眼前的姑娘抱着一把冰冷的长刀,眼神还是往昔的清澈,她疑惑的时候会皱着眉头,稍稍挑起眼睛看人,一般人被她这么看着,早就丢盔卸甲地求饶了,她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偏就是这副无意的模样,反而最吸引人。 宗意收了玩笑,四周的宁静像是在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狂风骤雨。四周的人都看着步陈,而步陈的眼中却只有宗意。他的感情来得如此突兀,让人几乎摸不到头脑,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宗意的世界。 眼中的琉璃目忽然躁动不安,宗意忽然开口道:“我是不是真的,曾经见过你?” 步陈笑了,终究是抬起手按住了宗意明亮的眸子,遮挡住她探寻的目光。 “我曾经拥有一个姑娘,可是我把她弄丢了。” 他丢下轻飘飘的一句话,温柔地推开宗意,看见宗意愕然的表情却着实让他有些愉悦。他不由分说向后倒去,被正津津有味听故事的楚湘远一把接住,楚湘远寒毛都炸起来了:“怎么说倒就倒了?来人!他怎么回事!这这这你们都看见了,这不是我干的啊!” 步陈道:“楚兄,拜托了。” 与他话音共同响起,是别苑外传来的杂乱的脚步声,以及终于将陈五从地里拔出来的许六等人的抱怨。 宗意仿佛在这一瞬间看见一缕火苗从武林盟的别苑点燃,摧枯拉朽地席卷了金乌城,然后蔓延至全大梁。 翁无声带着刘大胆等人在李家村搜索了一整天,仍是一无所获。 他假意称李家村曾有人偷了他的刀法,带了不少人再搜李家村。此时见天色将晚,随口支开了所有人,独自前往李狐的客栈。那小屋本就不堪重负,经历一场火灾后像是慨然赴死的勇士,倒得十分畅快淋漓。翁无声仔细在李狐倒下的院子摸索许久,甚至将李狐当时躺着的那块地的土都掀开,也没找出什么异常的东西。 他推开掉了一半的门,嘎吱一声,硕果仅存的一半也一同见了阎王。他擦开一块火石,四周被微弱的光照亮,屋里的摆设基本被火烧成了烂疙瘩。李狐死的时候,他已经将她的小客栈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找到,这才怒冲冲地离开。他仔细思索着,忽然想起灶台那边好像没找过,当时灶台里的火正熊熊燃着,想着李狐怎么也不会将刀谱放在火边,就漏了 翁无声匆忙向灶房走去,见着那灶房约莫是泥搭的,反而比小客栈受损轻些。他将脚边的东西都踢开,忽然从墙角咕噜噜地滚过来一个完好的腌菜坛子。他心口忽然狂跳,掀开坛子发现里面有半截纸,因坛子完好而躲过一劫。 他借着光看过去,发现上面写了几个不甚清晰的字,似乎是“吾儿无需挂念,见信即”后面便被撕掉了。 翁无声眉头一皱,总觉得这纸是有人故意留下的,虽已分开多年,但他仍能认出这确实是李狐的字迹。李狐居然有儿子?这怎么可能。 他不止一次趁夜来过李家村,可从未见过她的客栈里有孩子,更何况李狐到了李家村后一直没有嫁人,怎么可能会有儿子? 翁无声忽然想起昨夜在地牢里,那个咆哮的声音,听着年纪不大,像是关着温慕雪那小子的牢房里的人跟温慕雪有点关系,再想到李狐的来历,翁无声更觉事情并不简单,恨不能立刻回去审问。但他仍是不想放弃那本刀法,将这半截纸条塞回怀里,继续翻找着。 可他的好运到此为止,屋里再没有任何东西,甚至连灶台里的柴火灰都翻了,也没有。翁无声不甘心地一脚踹在灶台上,思索片刻后回了村子里,带着人返回金乌城。 他们走的近路,悬崖峭壁虽节省时间,但天险狭隘,落脚难寻,极为难走,可这难不倒功夫上乘的他们,几人步履匆忙地在金乌城门关闭之前赶了回去。到了金乌城正巧入夜,今夜明月躲在云后,无端给人一种压抑之感,从翁无声身上散发出的压力也波及了身边的人,刘大胆等人不敢出声,只求盟主别一气之下把他们宰了泄愤。 谁知没走多远,便见季长青早就恭候在此地,正远远地对着翁无声行礼道:“老爷,下人报,小姐回来了,正在别苑里。” 翁无声停下脚步,疑惑地问:“别苑?她跑别苑做什么?不是让她尽快接了靳不平来见我吗?” 季长青仍是那副八风不倒的模样,说道:“女儿家的心事,我这老头子就不懂了。” 翁无声十分了解他女儿,便甩了甩手向前走,边走边说:“让她别贪玩,赶紧来见我。”结果走了没两步,他才从刀法的事中抽出,忽而恍然,“什么?女儿家的心事?她带人回来了?” 季长青不置可否地笑了,翁无声大笑道:“不愧是我女儿,绝不会空手而归,走,我们去别苑!” 刘大胆琢磨着也没他们什么事,正想趁机溜回家去,谁知季长青忽然拦下他们说:“几位暂且别走,先去别苑休息一晚吧,明早盟主还有事要传唤诸位,就别再麻烦多跑一趟了。我已在别苑备下酒席美人,款待诸位壮士,还望莫要别了老夫的面子。” 酒席,还有美人?几个人对视一眼,立刻将回家的心思敲散了,跟在季长青身后一步三摇地向别苑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第51章 时也运也 翁明雪在屋里来回踱步。 她本想帮她爹将地牢里逃走的人偷偷抓回来, 好去她爹面前邀功一番,可谁知连老天都跟她作对, 她和茹慧向着前厅走去,迎面扑来一个满身血污的人, 吓得她抽刀就砍。别苑的侍卫匆忙迎了上来, 阻拦翁明雪道:“小姐不可,这是太守府的亲卫!” 翁明雪嫌弃地向后跳了两步,凝神看去,这人满身污浊,看不清容貌,但身上被刮得乱七八糟的衣服确实是太守府的亲卫穿的,腰间绣着一只火红的鸟,象征城名金乌。 亲卫受伤极重, 勉强蹦出几个字来:“帝、帝师、帝师还活着他、他跑了!” 翁明雪一脸茫然:“什么帝师?谁跑了?”她琢磨一会儿,忽然眼前一亮, 莫非是地牢里关着的人?她低下身子去,也不嫌脏,抓着那亲卫一通摇晃道:“是不是之前关在地牢里的人?你看见他在哪了?快告诉我!我要去抓回来给爹爹!” 亲卫好不容易压住的伤口愣是被翁明雪给摇得裂开,伤口涌出大捧大捧的血,眼见着快没气了。翁明雪还没听到答案, 急得直叫唤:“人呢?都瞎了吗?快去找大夫!茹慧,去, 把小扁鹊找来, 快去!” 茹慧“哎”了一声, 提着裙角向来处跑去。没过多时,一个穿着灰不溜秋衣服的年轻人被茹慧拉扯着跑了进来,边跑边喊:“哎哟姑娘!慢来!慢来!我可不是你们,跑不了步的,伤身!” 他背着一个巨大的药箱,压得他直不起身子。剧烈的运动让他的眼神都有些涣散了,可见着伤者的一刻,他便不客气地一把拉开碍事的翁明雪,将亲卫放平,扯开他的衣服,扬起针便扎了下去。 翁明雪柳眉倒竖正想发难,但想到此人关系到她的计划能不能成,只好收了神通,抱着胳膊赌气看着。 小扁鹊医术扬名天下,他的金针刚下,亲卫的呼吸便平稳了。小扁鹊从药箱里挖了些黄黑色药膏,敷在了亲卫的伤处,才擦了擦额角的汗,招呼站岗的侍卫道:“你们几个,过来搭把手,把他给我扛屋里去。小心点啊,别磕着,伤口再裂开可就救不回来了!再找几个人给他身上的脏污擦擦,瞧这脏的,我衣服好不容洗干净,又染上灰了。” 茹慧上下打量他,忍痛将“你衣服本来就是灰的”这句话吞回肚子里。 翁明雪转身就要跟进去,小扁鹊手疾眼快将她拦下说:“别进去,人还昏迷着,醒不来。你现在要是把他弄醒了,他睁开眼的时候就是死期,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翁明雪没好气地尖叫道:“什么?我还得等他醒了?不行,我时间紧得很,我现在就要问!” 小扁鹊伸开胳膊让路,还做了一个贱兮兮的邀请姿势:“请。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连一个字都问不出来,他就得立刻去见牛头马面,你信不信?” 翁明雪十分厌恶小扁鹊这副全天下老子第一的模样,但翁无声让她好好照顾此人,实在不方便一刀切了,只好赌气道:“你行不行啊?” 小扁鹊挤眉弄眼:“男人不能说不行。” 翁明雪噎住:“我没问你行不行,我说你医术行不行?” 小扁鹊摇头晃脑:“你不能说我不行,也不能说我医术不行。这江湖上你随便挑,没人的医术能比我更厉害,我说他今天会死,他就一定活不到明天。” 翁明雪还没见过谁比他更难伺候,这一路上要不是因为他今天叫唤腰疼明天嚷着腿酸,他们大概早就到金乌城了。此时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嘲讽道:“第一次见着有人这么不要脸,还敢夸下海口,我就不相信这江湖武林这么大,能人这么多,还找不出来一个大夫能比你强了!” 小扁鹊装模作样地竖了个拇指,说:“哎哟,翁小姐聪明啊!你别说,还真有!”翁明雪正得意,谁知小扁鹊口风一转,说道:“我师父就比我医术厉害,可惜啊,他老人家十来年前就不知道跑哪玩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入土了。这江湖武林,还是我的医术最厉害。” 得意洋洋的人瞬间转变,翁明雪难得被噎住,刺刀似的目光在快把小扁鹊扎穿了,咬着下唇跺脚转身走了。茹慧赶紧跟上,却忽然被拉住,小扁鹊摸出一个药瓶放在她手心里,眼睛瞥了瞥茹慧受伤的手背说道:“姑娘把这个药涂在伤处,每日三次,管保不留疤。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怎么能遭这种罪呢?” 茹慧感激地点了点头,拜谢小扁鹊后慌忙去追翁明雪。 小扁鹊啧啧叹着地回屋歇着去了。 翁明雪破天荒地等到了入夜,才带着茹慧来到亲卫的卧房前,正巧碰见从屋里走出来的小扁鹊。小扁鹊对她行礼道:“翁小姐进去吧,人醒了。” 翁明雪没搭理他,走进屋子里见着那亲卫正倚靠着床边,气若游丝地喝着水。翁明雪刚想开口,谁知外面忽然传来震天响的声音:“拜见盟主。” “老爷您怎么来了?” 翁明雪慌张地站了起来,她霍然回头,正巧看见她爹笑眯眯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季长青。翁无声道:“不愧是我翁无声的闺女,办事就是爽利!人都领回来啦,快让我见见!” 翁明雪下意识想挡,翁无声看过去,见着床上正坐着一个长得委实一般,甚至还有点丑的男人,当即便皱了眉,心想自家闺女怎么眼光这么差,刚想着要委婉地开口点拨一番,那亲卫猝不及防地焦急道:“盟主!不好了!步陈逃走了,他还活着,他回了金乌城!” 什么?! 翁无声差点跳起来。 他这才看出来,床上那人穿的是金乌城太守府亲卫的衣服,急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亲卫说:“盟主,我的人今早在金乌城码头见着了步陈,他还活着!可码头上人太多,只看见他上了马车,没一会儿就不见了!我们的人跟丢了!” 翁无声怒斥:“废物!”他转身向屋外走去,刚走两步忽然停下,目光复杂地看着翁明雪道:“明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翁明雪支支吾吾,想说自己刚才回来,可也知道这亲卫就会把她供出去,她也没忘记隔壁院里被她偏来的靳不平,索性心一横道:“今天早上回来的!” 今早回来的,他们肯定是前几日便从大宣坐船横渡江,而步陈正是几日前坠江的。 莫非 翁无声忽然降低声音,柔和道:“别怕,爹不是怪你,只是你这丫头不懂事,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和你娘都很担心你。回来了,就不怕了,你不是要带人来见我吗?现在带我去吧,我先去看看,再带给你娘看但我要提前说好,我要是没相中,你娘肯定也不喜欢!” 翁明雪一扫郁闷,当即便开心地跳了起来:“爹,你肯定喜欢,他特别有才华,会背好多书,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真正有学识的文人,跟金乌城那些假秀才可不一样!而且人长得也俊俏,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叫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翁明雪一面说着,一面在翁无声看不见的地方对茹慧使眼色,茹慧会意,趁着没人注意赶紧向后院跑。 翁明雪叽叽喳喳地讲着步陈的好,从他的容貌到家世无一不夸,听得翁无声都有些犹豫了,开始怀疑他闺女带回来的人可能并非步陈,这一切也许只是他想多了。 小扁鹊本想回去继续睡觉,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恨不能睡十一个半,留下半个时辰吃喝拉撒。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这个热闹必须得看,甚至有可能会在日后波及到他自己。 小扁鹊琢磨半晌,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季长青在后面瞟了他一眼,没出声,默默跟上了翁无声。 翁无声被翁明雪感染,也有些心思雀跃,想着万一是个仪表堂堂的青年,将女儿嫁了也不错。他一直担心以翁明雪的性子,怕是全江湖都没人能降得住,可谁知刚出去一趟,这人就来了,不得不说造化神奇。 反正以他翁家的势力,放眼武林没人敢欺负翁明雪。 几句话的功夫,别苑的后院就到了。今夜别苑的侍卫本就不多,大多数还被翁明雪调走了,说是步陈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所以后院十分安静,甚至连虫鸟的声音都听不见,反而衬得他们这边像一团乱融融的火。 翁明雪等不及,丢下他爹便向后院跑去,可谁知她刚露头,就看见她心心念念的公子正不知死活地躺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而她怎么看也不顺眼的宗意呆立在一旁,束手无策。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两具尸体,不知死了多久。 翁明雪尖叫出声。 翁无声慌忙赶来,见着他们的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火冒三丈,怒吼道:“你们是何人!竟敢来武林盟行凶!” 楚湘远被步陈扒着,怀里像是抱着个正灼灼燃烧的火炉,烫手难接,想扔又扔不掉,急得汗流浃背。此刻见着翁无声出现,更是一哆嗦差点将步陈扔地上。 楚湘远嗫嚅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冷不防宗意开口道:“你们是何人?快把我哥放下!” 楚湘远:“你哥?” 这俩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在这跟他演戏?他试探地想开口,嘴还没张开,便见宗意像头竭力壮胆的小兽,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她没出刀,方才趁着乱将刀裹在了宽大的衣服里,此时空着手迎上了楚湘远。 楚湘远下意识伸手与她对掌,谁知方才还将他打得七零八落的宗女侠此刻就像不堪一击的软脚虾,被他轻轻一推就倒,正巧扑在了刘大胆的尸体上,脸摔在血污的坑里,手脚并用挣扎半晌爬不起来。 楚湘远:“” 楚湘远眼神惊惧莫名,他们俩是不是疯了,一个两个都在搞什么?远处翁明雪的眼神越来越尖锐,杀气几乎要将他勒窒息,陈五带着许六跑过来架起楚湘远就跑,边跑边使眼色说:“主子快走!老爷说了,只要这个男的就行,那女的没用!” 楚湘远这才意识到,原来疯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不知为何,此时他竟然有一种被世界抛弃、格格不入的感觉。愤怒之火立刻焚尽了理智,他破罐破摔地抓着步陈便向别苑外面窜,边跑边喊:“老子就是故意来绑架他的,不服你来打老子啊!” 宗意:“” 步陈:“” 楚少爷一不做二不休的样子还是挺帅的。 翁明雪抽刀便追,却被翁无声拦下。翁无声几个飞窜便跃到了楚湘远面前,可步陈的脸被压在楚湘远胸前,实在看不清楚。 翁无声平淡说道:“小辈,将他放下,我饶你一命。” 楚少爷自小长大便不知威胁二字怎么写,翁无声不说还好,一说反倒激起了他战意,拔剑便上,星辰剑法抖出万千光辉,翁无声冷哼一声,道一句“小辈无礼”,抽刀迎战星辰剑。 宗意是第一次见着翁无声的金光刀,翁明雪的刀法在他的刀面前就是个巨大的笑话。若说翁无声的金光刀携带的是漫天金屑,那么翁明雪的刀大抵只是带了点木渣。他拔刀的一刻,天地为之肃穆,宗意方知何谓浩瀚,何谓无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金光刀气势非凡,确实当得起当今江湖门派第一刀。 楚湘远自知与翁无声的差距,心想换成他爹还能打,他就差得远了。可青年骨子里的傲气仍是不肯低头,宁可碎剑断筋,也要带他们活着出去。 楚湘远一口咬住下唇,血腥气直冲天灵盖,不卑不亢地将星辰剑完整地划出了一道北斗星辰。翁无声目光一紧,上下打量着楚湘远,没想到竟然是残剑楼的星辰剑。他忽然想起地牢里关着的柳春盛,那土匪的妹妹正是星辰剑掌门的妻子,而星辰剑是本届武林大选中声望最高的人。 不能在这个时候被他们抓到把柄,翁无声手中的金光刀气忽然散尽,楚湘远趁机拉开距离,带着他们离开了此地。 翁明雪几步冲上去想拦,却反而被翁无声拦下。翁明雪气得直跺脚:“爹,你干嘛!你怎么能放他们走呢,他们带走了陈止!” 翁无声转身,目光灼灼道:“他们敢在武林盟大张旗鼓的绑人,定是有所求,不会伤害他的。不过雪儿,你倒是要跟爹爹说,这小子到底是何人,为何会引来残剑楼的人?” 跳出别苑后见没人追上来,楚湘远兴奋地尖叫道:“天啊!我从武林盟主翁无声的手底下逃了出来!我赢了翁无声!我赢了武林盟主!我爹再也不能嫌弃我了,哈哈哈哈哈”楚少爷擅长四舍五入,一句话就将自己溃败而逃转变成得胜而归,吱哇乱叫像只发春的蝉。 吵得步陈眼神森冷地推开他,自己下地跑了起来,边跑边斥道:“闭嘴!吵死了!” 宗意抬着头瞥见他们安全离开,没人追上去,方才舒了口气。 她心里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在打鼓,想问步陈他弄丢了哪个姑娘,想问他到底要做什么,看见金光刀也想上去一试深浅,更何况,现在她还知道,是翁无声带人屠戮了李家村。 但她只能咬牙配合步陈在翁无声面前演了一出莫名其妙的戏,如今曲终人散,留她一个人在这里面对翁家的两头饿狼还不如当初坠崖,至少是两个人。 她闭着眼,让自己平静下来。 因为步陈让她“不要冲动”,以及他临走之前说的一句话—— “拖住他们,争取时间。” 虽然还没想清楚争取时间做什么,但她承诺之事,纵然拼着头破血流,也要做到。 可她骨子里仍是害怕被单独留下,穿越之前她依赖宗霓,穿越后有臭老头照顾她,离开破庙也有步陈和李渡保驾护航,可现在四周尽是虎狼,而她只有她自己,她必须成长。 宗意狠狠地将头埋在血污里,呜咽压抑又沉重地撞击着她的牙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第52章 争取时间[捉虫] 楚湘远见步陈轻功卓绝, 与他保持的距离始终不差分毫,争强好胜之心鲤鱼打挺地跳起, 提气欲追,可他累得满头是汗, 翁家的别苑早就看不见了, 也追不上看起来闲庭漫步似的步陈,心里翻出汩汩酸意,说道:“你这么能跑,刚才为什么装死?还让我把你扛出来?你又不是漂亮的小姑娘,我扛你太吃亏了!” 步陈没搭理这个二百五,心里盘算着要带多少人去尧山寻找地道。他将宗意留下,一是需要她帮忙拖住翁无声和翁明雪,纵然是多争取一时半刻的功夫, 也足够他尽快找到密道。二是他忽然想起宗意那壮阔如山海的刀法,终有一日, 她必须要在痛苦磨难的成长和安然但隐秘的生活中做出选择,她的肩膀如此瘦削,却不得不扛起本不该落在她肩上的责任。 他们代替不了她,没人能代替她,她必须自己去选择。 楚湘远见他深陷沉思, 恨不得扯着耳朵大喊:“说你呢!又要晕了吗?你刚才为什么自己不跑啊!” 楚少爷想弄清楚的事,没人能逃过去, 纵然是老狐狸帝师也挨不过死缠烂打, 便开口道:“翁无声对我起了疑心, 没什么能比得过我在他们眼前被劫走,更让他们信服的事了。何况”步陈抬眼看了正瞪着他的二百五。 何况劫他的人是残剑楼的少楼主。楚少爷的星辰剑法表面上耍得有模有样,只要翁无声认出他的星辰剑法,肯定会忌讳楚湘远和他身后的两大门派。像翁无声这样机关算尽的老家伙,为了本刀法秘笈宁可蒙面去屠杀普通人,也不愿意让自己的下属知道他所行目的,谨慎又多疑,他肯定会怀疑楚湘远是奉了雄关寨或是残剑楼的吩咐而来,要探他的深浅。 可步陈没想到的是,翁无声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他们,原本还以为楚少爷至少得挂点彩除非,步陈眉头一皱,除非翁无声手里有张底牌,正巧与楚湘远有关。步陈忽然想起楚湘远对战宗意时,那几个二百五小弟喊着要去找舅老爷 千丝万缕的疑惑此时连成半张网的真相,步陈轻蔑一笑,怪不得之前有密信报雄关寨在秘密寻找柳春盛,原来竟然被翁无声那老小子给捆了。翁无声,柳春盛,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重要的关联,让翁无声宁可冒着得罪两大派的危险也要去做,这关联,会是翁无声求而不得的刀法吗? 翁无声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盘算多年孤注一掷,竟然只因照面时的一点犹豫,就被步陈看穿了。 这人说话怎么说一半啊?楚湘远怒道:“更何况什么啊?我告诉你,只有我爹和我爷爷那一辈的人才会说话说到一半自己去瞎琢磨呢,小扁鹊说这是老年痴呆的前兆,你小心点啊!” 对楚湘远可没这么客气,步陈一巴掌糊了过去。他的手极快,楚湘远只看见了残影,刚想躲开,可那手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快很准地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将他打得身子都歪了。 宗意打不过,眼前的这兄弟也打不过,楚湘远这才发现登上武林之巅的路着实漫长,至少他现在看不到尽头。 想到那个姑娘,楚湘远摸着脑袋疑惑问:“我说兄台,你为什么不把那个姑娘也带走啊?” 步陈脚步忽然一顿,却没有停下:“因为有人在等她。” 楚湘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这些人说话跟打禅机似的,就不能痛痛快快一点说清楚吗?可步陈不想说的话,饶是楚湘远也休想撬出半个字。 楚湘远磨着牙跟在步陈身后,陈五凑上去问道:“少爷,这都快天亮了,舅老爷还找不找了?” 楚湘远还在嫉恨于方才连陈五都看得出这俩人在演戏,而自恃绝顶聪明,脑袋瓜子长满全身的智者楚少爷竟然没看出来,立刻斜着鼻孔吹气道:“用你多嘴?当然找!先在金乌城住几天,武林大会开始,我舅舅肯定舍不得错过这场大比试,到时等他自己冒出头来,我们趁机把他带回去!” 陈五扶额,果然还没放弃当上武林盟主的春秋大梦呢。 楚湘远盯着飞奔的步陈,盘算着脚踩翁无声的小九九,想了一会儿才没头没脑地问:“兄台,跟了你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步陈霍然停下,正巧停在一座小宅院的门前。他向着门口缓慢走了两步,才想起来似的回过头来,笑看楚湘远:“在下步陈,幸会星辰剑。” 随着他话音落下,宅院的门轰然洞开,浮屠铁骑列队院中,就像在北疆广袤无垠的雪山中似的,雷霆般跪下行礼道:“拜见帝师大人。” 顾十七在庭院中遥遥拜下,高声道:“恭迎帝师归来。” 小小的宅院如刚刚苏醒的狼王,舔舐着血盆大口,森冷地看着楚湘远等人。 楚湘远这才反应过来,惊道:“大梁明玉颜?” 陈五不自觉地摸了下脑袋。 步陈微笑:“正是在下。” 宗意摇摇晃晃地从血水坑里爬起来,借着袖子遮掩将手里抓的一把泥污往脸上抹。腥臭味灌满鼻腔,她艰难地把这笔账算在了步陈头上。 在李家村的时候,翁无声看见了她的样子。方才危急关头,幸而她反应极快,假借楚湘远那软绵绵的一掌扑到了地上。 谁知她刚抹完,翁明雪在一旁出其不意地抬脚踹向她,宗意听到风动,下意识想躲,可千钧一发之际想到翁无声还在一旁看着,硬是咬牙接下了这一脚。翁明雪早就想收拾宗意,奈何没有机会,如今一朝弄丢了步陈,她百无禁忌,将这几日的怒火都在这一脚中发泄了出去。 她看中的男人,身边只能有她一人。纵然跟着的是他亲妹妹,都不行。 翁明雪想必平日里没少踹人,她的脚劲看似平常,实则力量极大,宗意直面这一击,撞在她的肋骨间像是山崩地裂似的,宗意甚至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被翁明雪这狠狠一脚踹了出去,后背结实地撞在墙上,吐出一口血来。 宗意紧紧地攥着手,圆润的指甲将掌心硌出深深的痕迹,但为求他们信任,没有刻意隐藏痛呼,在原地抖着肩膀颤着。 翁明雪走上前去伸手抓起宗意的头发,将她拎了起来,得意洋洋地问:“说,刚才那些人是谁?” 宗意吐出一口血沫,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压着嗓子道:“不知道。” 翁明雪提着宗意的头发,狠狠将她的头摔在地上,宗意闭上眼,鼻骨被撞断了,鲜血灌了满嘴。 翁明雪提起宗意,继续问:“陈止被他们带去哪里了?” 宗意哼哧哼哧地笑了,血口白脸,活像厉鬼:“不知道。” 翁明雪火冒三丈,气得将她摔在地上,抬脚便踩。为保荒沉不被他们发现,宗意将荒沉压在身下,刀鞘凸起硌在她的胸口,鲜血甚至透过刀鞘浸到刀身上。荒沉闻到熟悉的血腥气,战栗地发出哀鸣,宗意轻声说道:“没事的,不怕的,不怕。”她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荒沉,全身的疼痛如像无数的虫子撕咬在身上。 宗意抬头艰难地看过去,武林盟的侍卫都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她的挣扎,茹慧白着脸揉捏着衣角,干脆侧开眼睛不看她。翁无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却没有丝毫上来拉住翁明雪的意思。唯独远处一个穿着灰衣服的人看不下去想冲上来,被翁无声使个眼色,几个侍卫上去架住他便往院外走去。 她在这一刻才感受到了写欢提及武林盟时的绝望,这个在三朝江湖中都负有盛名,自恃武林至尊的武林盟早已腐朽,深刻在他们血脉中的冷漠和残酷,此刻正将往日里的残暴一点一滴地刻在她身上。 宗意眼前开始恍惚,白茫茫的一片里,她似乎看见了许久未见的臭老头。他还是那副全世界都欠他万两黄金的样,一掌将年幼的她拍回草垫上,训斥道:“找死等不到天黑啊?就你这样能打过谁?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个小丫头就算一年吧。一年后,等你练好功夫,再出去找场子!” 宗意忽然笑了,臭老头这个骗子,什么叫练好功夫就能找回场子,什么叫学好刀法就能纵横江湖无人敢欺,她现在还不是只能抱着长刀趴在地上,像只被打断腿飞不起来的蚂蚱。 忽然,琉璃目在她眼中飞快地旋转起来,这次它没有再趁机反咬一口,反倒还帮着“随便学”运转宗意全身,熨帖她的伤处。奇珍忒有灵性,猜到若是宗意死了,它也得跟着下葬,还是那种会腐烂的、不再能放在金珠银盒里供后人瞻仰的强买强卖性封存。宗意没想到,这样一个死物的求生欲,竟比她这大活人还强。 宗意终于忍不住昏了过去,昏过去之前,琉璃目带着她看到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场景,那是一片金碧辉煌的城池,缀着碧瓦青台的边角,波光粼粼地铺展开辉煌的画卷。角落里却有个两三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鼓鼓囊囊的裙子,正抽筋似的往台阶下蹦着。她手短腿短,还不协调,蹦下来的时候崴到脚,活像个球似的咕噜噜地滚了起来,正撞在一棵树边上。 但这孩子极其结实,只是拍了拍蹭脏的裙子,连受伤都没顾上管,就往树上爬。这树要能让她爬上去,得多不要面子?小女孩兀自奋斗半晌,脚没一次成功离开地面,忽听树上有个声音传来:“别爬了,我下来就是了。” 忽然一个少年从树上蹦了下来,宗意见他不耐烦地抱起小姑娘,却十分心疼地帮她抹了抹被擦破皮的胳膊肘。 小姑娘拍了拍他的脸颊,嫩生生地说道:“去看,看她,她。” 少年年纪不大,却已有了隐隐的颠倒众生桃花相,一双眸子能眨出花来:“不行,那里不让我们进去,去别处。乖,带你去书房玩行不?哎,不成,今天姬荒在,不去了。” 小姑娘见他不理人,用力拍他的头说:“去,她,她。” “唉,真拿你没办法,带路吧。”少年终于还是妥协了。 忽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刚要回头看,宗意的意识被钻进骨子的疼痛抻了出来,随即陷入昏迷的黑暗中,再无动静。 此时金乌城的小宅院里,步陈猝然回头看向别苑的方向,心跳如雷。他摸了摸心口,惊出冷汗的手心有些腻滑,一种不好的预感正在发酵。 步陈转身走向在一旁耷拉着头的楚湘远,正经躬身敛袂行了个大礼,把原本有点昏昏欲睡的楚湘远吓精神了。 楚湘远立刻在原地行了个歪七扭八五体不勤的军礼,说道:“请您吩咐!” 步陈笑道:“劳烦楚兄走一趟,帮我去金乌城太守府地牢救个人。” 楚湘远威风八面地举了举长剑说:“闯地牢?我最喜欢了!你说!救谁!天王老子我都能给你捞出来!” 步陈道:“方才那个用刀把你打得满地找牙的姑娘。” 楚湘远脱口而出:“你有病吧。” 步陈正色道:“拜托了。” 楚湘远拉着步陈不让他走,一定他给个说法。先是故意把小姑娘留在那,然后再费劲去给救了?那当初何苦不一起带出来呢?况且人家武林盟有自己的地牢,你怎么就知道她会被关到金乌城太守府地牢去?这都哪跟哪啊? 步陈边走边说:“武林盟的地牢被破,那里不安全,翁明雪不会让他将宗意关进去。现下的金乌城里,只有太守府的人还算可信,除了太守府的大牢再没有别的地方能去。” 楚湘远扯着嗓子喊:“你怎么知道武林盟的地牢被破了?哎,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神仙吧你,你说话啊!” 步陈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楚湘远,没再理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看向武林盟,吩咐浮屠铁骑道:“跟我去尧山寻密道!” 铁骑呼声震天,而远处再无动静传来,步陈一甩袖子踏出门去,心道:“翁无声,翁明雪,宗意若少一根头发,我要你们全家偿命!” 翁明雪像扔小鸡似的将宗意随意往地上一扔,拍了拍弄脏的手说:“爹,没问出来,她不说。” 翁无声道:“小姑娘家家,玩闹也该有个度数,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岂不是得说你没分寸?”他的语气轻巧地就像翁无声在跟宗意玩过家家,可院子里的下人却都打了个寒颤,知道这话是说给他们听的,当即眼观鼻鼻观心地道了声:“是!” 翁明雪还是有些急躁,拉着翁无声的袖子道:“爹,你快去找他吧,万一他真的他要是有万一,女儿也不活了!” 翁无声斥道:“住口!你这话可将我和你娘放在眼里?不过就是一个男人,天下这么大,我就不信还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好的了?他要是死了,我赔你十个!” 翁明雪立刻就不依了,暴跳如雷道:“我不管!我就要他!天下人再好,都没有他好,我就要他!” 翁无声耐不住翁明雪纠缠,只好道:“行,我帮你找,你放心,爹答应你,武林大会结束之前,我肯定将人全须全尾地送回来!不过闺女,你可得跟我说清楚,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会惹到星辰剑?” 翁明雪回忆着说:“我只知他叫陈止,说是路上仆从为图钱财追杀他,我就出手将他救了。他跟我说是要去金乌城探亲,还说他家是经商的,家里就他一个儿子。” 翁无声问道:“那他是哪里的人?” 翁明雪努力想着,眼睛要斜出眼眶去也没想起来,只好道:“不知道,他没说。” 翁无声问:“那你可知他家经的什么商,可有字号?” 翁 明雪揉捏衣角:“没问。”说罢又抬起头,正气凛然地说:“爹,咱家又不缺钱花,也不用他养着,他来自何处,姓甚名谁,家中有多少钱,我都不在乎!爹,我看中的是他这个人。” 翁无声气得脸都绿了,心想这个缺心眼的到底被灌了多少迷魂汤,除了人家叫什么合算别的都不知道,想来就算是编的,她也不在乎?可他又不好说出口,毕竟这缺心眼的闺女是他生的。 他和他娘都挺精明的,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二百五玩意? 看来想调查还得靠他自己,翁无声心中一声叹息,转身边走边说:“老季,把那姑娘扔进地牢,明天我去审她。” 翁明雪一听地牢就跳了起来,狼嚎鬼叫道:“不行!不能去地牢,你那地牢都被人砸空了,还怎么放人啊?跑了怎么办!” 翁无声霍然回首:“你说什么?” 翁明雪被吓了一跳,蚊子似的低声说:“咱家地牢不是被人打破了,里面关着的人都跑了吗我就想帮你抓回来,所以才来的别苑。” 翁无声怒视季长青,急赤白脸地问:“老季,怎么回事?” 季长青也一派迷糊,认真地问:“小姐,这可不能乱说,我今日一直在武林盟,可未曾听说地牢被破之事。老爷,要不我们去看看?” 翁明雪赶紧甩锅:“茹慧告诉我的!今早我在金乌城码头,茹慧过来接我的时候说,爹你把侍卫都带走了,所以不能带马车过来接我,原因就是地牢被破,爹你带着侍卫去抓人了!” 茹慧噗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老爷饶命,小姐饶命,奴婢没说谎。奴婢收到小姐消息,便去老爷书房外等着,可老爷的侍墨小厮刘瞿说地牢被人偷偷捣毁,老爷您带人去找人了,没空管小姐。老爷小姐,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问刘瞿啊!” 翁无声问季长青:“刘瞿呢?” 正问着的功夫,别苑外慌慌忙忙跑来一个武林盟里当值的人,见着翁无声在这,才算找到了主心骨,惊慌失措地说:“老爷,不好了,刘瞿被吊死在书房外了!” 翁无声咬着牙甩了所有人一把刀子似的目光,怒道:“走!去地牢!” 季长青赶忙跟上,又吩咐侍卫将宗意先拖去金乌城太守府关押犯人的地方。翁明雪心里实在好奇发生了什么,也懒得管宗意,径直跟了上去。 茹慧看了看手里的药瓶,又看了眼人事不知的宗意,想了一会儿跟着侍卫一同去了太守府,说是奉小姐之名要看好宗意。 在夜间看似风平浪静的金乌城迎来了璀璨的日光,铺天盖地地罩在金乌城的每个角落,摊贩们又背着扁担出来吆喝,谁也不知道,此刻的金乌城正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狂风骤雨,自金乌城始,战火将不可避免地燎向大梁每一个角落,掀开那些被掩盖的腐朽和阴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第53章 乱起[捉虫] 翁无声站在被撞成开裆裤的地牢边上沉默不语, 今日当值的侍卫抖成油锅里的蚂蚱,跪下喊道:“盟主饶命!盟主我们不知道啊, 我们一晚上都在这,真的没看见有人来过!” “没人来过, 难道这地牢是自己破的, 人也是自己跑的?”他声音异常得平静,侍卫们几乎都能看见头上三尺悬着一把锃亮的宝剑,剑锋朝下,翁无声一声令下便会将他们串成肉串。 一名侍卫道:“盟主,我们全天在此当值,真的没有看到任何人从门口进过这院子,如有谎言,天打雷劈!” 翁无声被气笑了, 声音拔高三度:“没人从门口进?谁会大摇大摆地从门口进来!动动你们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不是灌满了泥?他们不会从房顶上跳下来吗?他们不会挖个地道进来吗?啊?想过吗?” 侍卫无辜又委屈:“可地牢破了这么大的洞, 声音定然极大,我们不可能没听见啊。” 翁明雪在一旁撺掇:“爹,他们不知道没关系,找不到罪人,就把他们全杀了!” 这话一出, 侍卫们的脸当即便白了三分,一直沉默的侍卫头领汪真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翁明雪。 季长青八面玲珑, 看着气氛被带的有点歪, 赶忙上前询问:“你们自盟主走后, 可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 侍卫摇头,要是有奇怪的人方才就禀报了。季长青想了想,问道:“看守地牢的那三个人呢?” 侍卫道:“盟主请来的清歌坊昨儿在前院摆了戏台,看守地牢的侍卫就留下了邱兴一人。但说来也奇怪,我们昨儿好像一直没见着邱兴。” 季长青问:“你们昨天难道根本就没进过这个院子?” 侍卫们面面相觑:“对啊,平日里不让进来,只有换班的时候才看一眼呃,对了,今天换班的人呢?怎么没看到?” 一个侍卫蹲在后面撮牙花子,听到这话才站起来拍着一个侍卫肩膀说:“今儿第一班换的我,我当时要去看,结果四儿带了酒来,我们就去喝酒了,想着也没人敢进来。结果喝多了,我们就在那边睡了会。”说完还指了指院子的一个拐角,正巧是视线死角,将地牢遮挡得严丝合缝。 汪真一巴掌拍在那个侍卫头上,恨得牙痒痒:“你们他妈的都能干点什么?关键时刻掉链子,让你们喝酒,一壶猫尿上头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吧!”说罢对着翁无声行礼道:“盟主,我没脸护着他们,但我是他们的头儿,他们的罪责,我担着,您罚我吧。” 汪真一向对自己比对他人还严格,是个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模范标杆。他说到做到,雷厉风行地脱了盔甲放在一旁,穿着单衣跪下,将佩刀横在身前。 这一招以退为进确实管用,翁无声被这表面负荆请罪,实则卸职要挟气得心口有点疼。像是为了让他痛上加痛,几个侍卫跟着一起脱了官服,齐刷刷跪在地上,无声地逼迫翁无声。 翁无声脸色青白交加,怒火险些烧焦眉梢。汪真在武林盟当了十多年的侍卫统领,比他在武林盟的时间都长。现在在武林盟当值的,九成以上都是他训出来的侍卫,就算是季长青想往武林盟里带人,也要过汪真这一关。若是汪真因为这种事被他惩罚了,想必第二天所有的侍卫都得撂挑子,四堂长老立马就要过来找他算账。 汪真闷声道:“请盟主降罚!” 侍卫们跟着起哄:“请盟主责罚!” “责罚你们大爷!”翁无声心里简直炸开花,脸上却要维持眉目不变,险些精神错乱,他努力压了压眼角平稳呼吸,正想开口,那二百五闺女立刻接道:“爹,咱们武林盟不缺侍卫,更不稀罕这种喝酒误事的,要我说,全给杀了得了。大不了就让外公给咱们调点镖局的人来,岂不是比武林盟的好用多了?” 这下连季长青脸色都变了。 武林盟虽为江湖统帅,但在门派势力上为表公正,要游离于门派之外。纵然林如霜的爹是雷霆镖局的首领,却也不可与武林盟交流过近,平日里林如霜回娘家都不能带武林盟的侍卫。翁明雪不开口则以,一开口惊人,想必不到明日满武林盟都知道,雷霆镖局要派人来顶替他们,借着女婿上位当背后的太上皇,统治全武林了。 翁无声借着林如霜娘家的势力登上武林盟主,这事全武林心知肚明,平日里也没少被人说是仗着媳妇势的耙耳朵。但他气归气,倒也知道没混出自己的势力之前,他不能得罪林如霜,可私底下的气愤,却也不会全然被磨灭。此时翁明雪一开口,他心里那点不甘愿也被强行倒拔出来,原来在他闺女心里,他辛辛苦苦担进来的武林盟还没有她外公的镖局有价值。 季长青道:“住口!武林盟乃江湖公正之所在,肩上担着统帅武林的责任,怎可与江湖门派扯上关系?你身为翁家的大小姐,不思进取,不知为武林盟以身作则,反倒胡说八道,视规矩如无物,此乃不忠!纵然盟主在此,我季长青身为武林盟的管家,也当以盟中戒律治你不忠之罪!” 翁明雪不怕翁无声,却对这平日里好脾气的季长青颇为忌惮。连她娘都不敢轻易对季长青说重话,此时被训斥,她身上嚣张跋扈的火焰顿时偃旗息鼓,安静地像只无害的小猫。她低着眉头弯了身子道:“是,季叔。” 可季长青看不到的是,翁明雪低垂下的眉眼里,有着疯狂的杀意。 翁明雪没让卸了官服的侍卫带路,自己跑去训律堂领罚了。四周一片清净,翁无声终于得以说话,他赶忙将汪真扶了起来说道:“汪兄,我初入武林盟时什么都不懂,多亏你百般照拂才在这站稳了脚跟。地牢被破,你我皆有责任,怎能全怪在你一人身上。也千万莫说卸职之事,这不是要在天下人面前羞辱我是个记不得人家恩惠的忘恩负义之人?” 汪真默默抽出手,行礼道:“多谢盟主。”随后转身对跪着的侍卫说:“起来吧,盟主大恩,不怪你们,穿上衣服站一边去。” 翁无声额头的青筋跳了三下。 他说不怪他,可没说不怪喝酒误事的侍卫。但汪真这一句话既出,他也不能收回,只好咬着牙根微笑道:“是也,是我疏忽了,诸位快起。” 四周响起稀稀拉拉的“谢盟主”,混着穿官服的声音。翁无声觉得自己脑子快炸了,他干脆从被破开的洞口走进去,地牢没什么变化,但里面关着的人却都没了。 这地牢原本只关了柳春盛,后来劫了温慕雪那俩小子后也关在了这里。柳春盛丢了,足以让他好一番手忙脚乱,一旦被雄关寨和残剑楼知道他的目的,武林大会他就输定了。可温慕雪的来历更是非同一般,他不见了,他可如何跟那边交代 凡事都不顺。翁无声一肚子邪火没处发,从他得知步陈还活着开始,事情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转头从地牢里离开,对着季长青说:“老季,麻烦你带人去找邱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季长青凛然道:“是。” 翁无声想了片刻,又喊住季长青,说道:“还有,把茶楼的老板何冰找来,我要单独审问他。”他要弄清楚,何冰到底是怎么将浮屠铁骑都毒晕,又是怎么派人去地道里盯着步陈身死的。 季长青称是,匆忙离开了。翁无声回头看了一眼被破开的地牢,也转身离开此地。一个非常不好的感觉在他心底慢慢发酵,他忍不住开始扪心自问,究竟是哪里漏了一环,才会导致如今错漏百出。 汪真在后面看着翁无声离开,才喊了方才那个撮牙花子的侍卫道:“去,告诉邱兴,让他躲远点别被逮了。再给主子传封信,翁无声发现地牢被破,焦头烂额地走了。” 侍卫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正色道:“是。” 季长青匆忙向着武林盟外走着,刚出了门过了转角,却见翁明尘在此等候多时。季长青险些喊出一声晦气,假装没看见绕路走,谁知翁明尘反应比他快多了,高声喊了一声:“季叔。” 季长青无奈行礼:“少爷。” 翁明尘道:“我是瘟神吗?让季叔害怕到避而不见。” 你可比瘟神难缠多了。 季长青心中长叹,干脆用手抹了一把橘皮老脸,说道:“少爷,我确实舍不得多责难你。但武林大会在即,你可是要参赛的人,不能总是虚度光阴,不务正业啊!” 翁明尘笑道:“季叔就别笑话我了。我的身子骨习武能到什么程度,你还不知道吗?连我爹都放弃我了,武林盟不需要一个肩不能担担的盟主。季叔,谢谢你帮我隐瞒真相,没告诉我爹我娘,我偷偷回了金乌城。” 季长青痛心疾首:“你这孩子自小就是玲珑心思,季叔老了,确实管不了你。可你要有自知,魔教是何身份,你竟然也敢跟他们合作,你是活腻了吗?” 武林盟里俩少主,一个嚣张霸道二世祖,每天只会杀杀杀。一个天生不能学武,外表看着斯文守礼人畜无害,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跟魔教合作,这要是说出去,武林盟不被江湖人的唾沫淹死,他季长青三字倒着写! 翁明尘道:“季叔,我与魔教各取所需,只是相互利用罢了。纵然是被人知道了,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怨不得别人。但季叔,劳烦您再替我隐瞒一些时日,过一阵,我会跟我爹娘将一切和盘托出。” 季长青心里一颤,他平静外表下的和盘托出想必不是什么好事。越是这样低调温顺的人,孤注一掷的时候越会让人心惊。季长青还想说什么,但翁明尘行礼后便转身向着阴暗的巷道走去,此番转身,便无回头之日。 季长青摇了摇头,转身走了,他没有听见翁明尘转身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翁家的孩子,我可不是翁家的孩子。” 看着翁季二人离开了此地,角落里堆着竹筐的地方忽然跑出俩人来。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后低声道:“要不是方才被人追到这里藏起来,我们还听不到这样的大消息。哎,你刚才听清了吗?武林盟居然和魔教唔。” 他的嘴被同伴捂上,那人看了看四周没人,才低声喝道:“你傻了吗?想死啊!快走快走,离开这再说。” 两人悄悄溜走了,却也没注意在他们身后,翁明尘看着他们的背影,唇角一勾,像是早就料到那里藏着人似的,悄声一笑,隐入黑暗之中。 季长青顶着满头汗却扑了个空,何冰住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连邻居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倒是边上一个蹲着卖糖人的小贩说,今早鸡鸣破晓,看见何冰带着媳妇儿子和几件行李,向城外走去了。 此时已经耽误了一个多时辰,想必何冰早就出城了。金乌城四通八达,他怎么可能拦得住何冰?季长青急得手脚发凉,道了谢便走了。 小贩见他走远,扔给刚赶回来的一个人一锭银子说:“谢了兄台。” 若是季长青多问几句,想必就会知道,刚回来的这个人才是卖糖人的小贩。他在此看摊忽然闹了肚子,就央求边上的过路人帮忙看会摊位,谁知回来以后竟然还得了一锭银子,够他吃半年了! 天上掉馅饼,还有这好事? 小贩正要问,那人道:“你该得的,拿着吧。记得啊,别跟别人你刚得了银钱,小心人家抢了,这可是二十两银子。” 小贩赶紧闭了嘴收了银子,等他抬头的时候,人早就没了。 那假装小贩的人拐进一家布坊,对着掌柜点了点头,顺着掌柜的指引进了二楼,推开二楼尽头的一扇门。季长青寻不得的何冰正被五花大绑在这,捂着嘴对人使眼色呢。 假扮小贩的人对着何冰身边的人行礼道:“拜见副将。季长青来找他了,被我骗走了,想必一时半刻不会再回来。” 齐明点了点头,一把拽开何冰嘴里的抹布,说道:“你敢叫,我就敢削了你的舌头。你说一句废话,我就从你老婆儿子身上切一片肉。你可以试试,是你叫得快,还是我的剑快。” 这地地道道的土匪威胁颇为管用,至少吓得何冰噤声猛点头。他老婆和儿子被捆着扔在角落里,吓得满面泪水,止不住地哆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第54章 往事(上) 齐明手中稳稳端着剑, 顶在何冰颈边问道:“何老板,咱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 就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明人不说暗话,你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 我就放你走, 绝不伤害你全家一根汗毛。但是你要不说,我敢保证,你绝无可能活着走出金乌城。” 何冰猛点头,只要让他活着,别说回答问题,就是让他现在脱了裤子光屁股跑大街上唱曲都行。 齐明笑了,拍了拍何冰的脑袋:“何老板真乃奇人,便是当年的云冀将军都不敢如此淡然自若地算计我家帝师大人, 没想到何老板不光做了,还做得漂亮, 若非你是翁无声的走狗,还真想邀你加入浮屠军呢。” 何冰艰难地咧了咧嘴,一句“我怎么敢算计”刚出口,就被齐明截断道:“我们浮屠军就缺何老板这样缺心眼的,分不清轻重缓急, 胆子大到敢和豺狗争食。” 何冰脸色一变。 齐明说:“在北疆,路上遇见野狗是不能看他们可怜就施舍给他们食物的, 何老板知道为什么吗?” 何冰眼睛四下飘忽, 嗫嚅道:“为为啥?” 齐明冷哼, 杀气四溢:“豺狗无情,谁给吃的就跟谁走,可一旦这狗饿了,你给不起吃的了,它就会吃了你。所以在我们北疆,宁可就地将豺狗打死,也不会放它出去祸害无辜人。何冰,看着我!你和翁无声狼狈为奸,甘愿做那反咬一口的豺狗,也要跟着他为祸大梁,帝师是代表朝廷来金乌城的,你可知帝师若无法活着回到齐歌城,那等待金乌城的会是什么?金乌城及其十州数百万人命,你担得起吗?” 若是何冰此刻没被绑在椅子上,想必已经吓得跪下了。 何冰抖成一团,痛苦道:“我不敢啊!真不敢啊!但我没办法,翁无声也是这样威胁我的!我就是个普通的茶楼老板,我勤勤恳恳地干活,谁也没得罪,谁知道他就挑上我了!我好不容易攒了点钱买下这个茶楼,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地道啊!茶楼里年纪大的伙计,干活都不利索了,我都没辞他们,银钱一点不少的都给了,我没干过坏事啊!” 齐明:“哦?没干过坏事?” 何冰一愣,他忽然开始慌了,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想错了,这些人不只为下毒的事而来,他们还知道些别的——那些他刻意隐瞒甚至遗忘的事。 一个侍卫递过来一本封面破损一半的旧册子,齐明接过后轻轻地扔在了何冰身上。何冰低头一看,那册子第一页写的一个名字,曾经在他的生命里划下了刻骨铭心的一刀。 掩埋的回忆山呼海啸地喷涌而来,他双目瞠裂,胳膊上青筋暴起,疯狂地摇着凳子。几个浮屠铁卫匆忙跑过来按住他,过了许久何冰才冷静下来,他没开口说话,倒是冷漠地看了一眼屋子角落的妻儿。他老婆跟了他多年,自是早知道他的脾性,此刻看见他放弃一切的眼神,竟比齐明拿着剑威胁他们的时候还要恐慌。 何冰哑声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齐明说:“人在做,天在看,世界上不存在只有天地和你知道的事,只要你做了,就必然会留下痕迹。何冰,你永远都想不到,当初你丧心病狂为贪钱财,自以为神佛不惧,可谁知在那个深夜里,在你没有看见的地方路过了一个人,他躲在暗处看到了一切,并将你活埋的女子带了回去,也将所有的真相留在了一本册子里。” 何冰恍然,吐出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当初的事我自诩做得天衣无缝,原来只是没算出天意自有安排。我就说,我虽然长得歪瓜裂枣,但至少脑子还算好使,不应该漏掉这么重要的一环。哼,这么说那个女的还活着?” 齐明盯着何冰的眼睛,冷冷道:“死了。” 何冰挑了挑眉:“你不会是她的姘头吧?不应该啊,看你挺年轻的啊,她都能当你娘了吧。” 剑锋倏然而过,何冰的脸被划出深深的一道口子,血流了一身。但何冰自方才过后,似乎在一瞬间就将生死看开了。他心里明白,能把这个事看重的人,定然与当初的那个女子脱不开干系,他死定了。 浮屠铁骑纷纷将谨慎的目光投向齐明,在问出信息前,何冰不能死。 齐明长长呼出口气,忍了半晌,才将剑一把插进地板上,剑身摇晃不停,何冰对着长剑吹了个口哨,说道:“哼,你想从我这套出话?我才不告诉你,反正你们不会放过我,我老婆和儿子都在那,死就死了,全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一起下地狱吧!” 齐明的媳妇闻言开始疯狂挣扎,几个铁卫上去按都按不住,谁也没想到一个看似干瘪虚弱的小妇人为何会有如此大的爆发力。 齐明似是早就料到了何冰的反应,冷笑道:“何冰,你不是金乌城的人吧。” 何冰一愣,眼神下意识又开始飘:“是啊,我家闹洪灾,家里的人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被我师父救了,就带到金乌城来了。” 齐明说:“怎么可能呢,漠北那边常年干旱,白驹城的人都指望着月牙镇的一口井养活,要是能闹得起洪灾,那还不得天天庆祝?” 何冰不敢相信地看着齐明,齐明看着他保护得严丝合缝的面具终于破开一条缝,颇有些大快人心,乘胜追击道:“何冰,何老板,想不到我们把你调查得这么清楚?你自小生活在白驹城,有一年白驹城旱得厉害,全年都没下雨,连月牙镇的井都干涸了,小镇上的人自己都不舍得用水,又怎么舍得把水让给白驹城?他们锁了井,你们城里的人没水喝,只好大动干戈,跟全镇争起水来” “不对。”何冰说。 齐明:“嗯?” 何冰冷漠一笑,说道:“你说的不对,你们是官府,是朝廷,是漠北太守拼了命都想隐藏真相的对象。你们所知道的,无非都是何靖守那个老家伙想让你们知道的罢了。事实上,不是白驹城为同月牙镇争夺水而大动干戈,而是月牙镇的人为了少一点人抢水喝,把那口救命的井投了毒,毒死了白驹城里的上万人。” 齐明楞住,这与他所知的完全相反,连一旁盯守的侍卫都忽然屏住了呼吸。 白驹城是漠北的大城,也是蛮夷的争夺地,大梁没少往那边输送资源,为的就是稳定民心,让城里的人看见大梁的善意。谁料有一年,天灾降临,整年无雨,白驹城的居民为了活命,纷纷抄起家伙对月牙镇的人动了手,导致上万人死伤惨重。大抵是冤情震天,忽然天降大雨,这才让两边的争端停了下来。此事被史官记载在案,史称“白驹之变”。 若是何冰说的才是真的,那那到底是多么丧心病狂的人,才会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将那口唯一的井投毒。 何冰说:“我知道你们不信,但信不信又有什么用,死去的上万人也不会活过来。你问我能不能担得起金乌城附近的百万百姓的命,我当然担不起,但你们就担得起白驹城上万人的命吗?” 齐明:“” 何冰说:“你说的没错,我就是白驹城的人,我爹是白驹城的官令,是何靖守的弟弟。那一年我还小,我娘让我跟弟弟离开白驹城,我不懂发生了什么,不肯离开,偷偷甩开家人又逃了回来,就看见我爹被白驹城的人围着,讨要说法。我钻了进去才知道,原来是月牙镇的人在井里下了毒,白驹城的人死了一半,如今活着的人生气了,说要不是我爹带着侍卫去月牙镇闹事,他们也不会用这鱼死网破的招数来挑衅白驹城。” “可我知道,我爹是去和月牙镇的人商量再开一口井的,月牙镇边上临着一个绿洲,绿洲里肯定有水,可惜只有镇里的人才知道怎么进去。我爹说他愿意出钱出人,只求月牙镇的县令带我爹进去,谁知那县令当面答应地好好的,背地里就反悔,带人偷偷在井里下毒,说是先给白驹城的兄弟喝水,喝完再去绿洲。我爹得了一口井,欣喜若狂,就让大家都来取水,自己都没舍得喝一口。谁知,这水是黄泉水,一口就要了人命。” “众怒难平,我爹险些被人打死。我当时火气上头冲了上去,却被白驹城的人抓了起来,说要烧死我,为死去的人报仇。我爹为了救我,被人在暗中捅了刀子,当场就没气了。我娘在路上发现我丢了,就带着年幼的弟弟回来,也被他们趁机打死了。我独自一人活着,被平时交好的叔叔偷偷带了出去,趁着我昏迷的时候将我送走了,等我醒来,人都在千里之外了。” 何冰忽然笑了,他的表情很平静,诉说的仿佛是他人的往事,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他说:“我被小扁鹊的徒弟收留,做了药铺跑堂的。当时满心都是多赚点钱,回白驹城去,至少把我爹娘和弟弟的尸体给收了。但跑堂的人,见识的人事都多,渐渐地我开始不想回去了,回去有什么用呢,人死又不能复生,我家至少留了我一个延续,也算香火传了下来。后来我学了点手艺,也弄清楚白驹城的人中的是什么毒,可有什么用呢,我当时没能救他们,现在会的再多也没意义。” 齐明说:“这不可能,你爹若是何靖守的弟弟,为什么何靖守会担着欺君的罪名也要把一切归在你爹头上?” “因为一旦让人知道何靖守的弟弟害死了白驹城上万人,何靖守就完蛋了。他弟弟的罪名,他也得担着,何靖守怕死,他不配当我爹的兄长。”何冰悠哉地睨着齐明说:“兄弟,别费劲了。我早就不怕死了,你要么就杀了我,再杀了我老婆和儿子,我们一起去地下孝敬我爹娘,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还得谢谢你帮我实现呢。但是你想从我这套出那件事,想都别想,呸!” 齐明侧身躲过那口唾沫,忽然想起今日来时,步陈对他说的一句话,“无论何冰有怎样悲惨的过去,都不要同情他。纵然是有同样的境遇,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会相同,何冰他选择了一条不归路,而我们的目的是找到这条路上的真相。” 齐明平稳了呼吸,眼神不再波动,他掐了掐袖袋里的一封信,那里写着何冰的生平,但一张薄薄的纸怎么能说得清人心? 齐明忽然开口:“我听说,白驹城流传着一个传说。” 何冰霍然抬头。 齐明:“白驹城是大漠中的明珠,一直信奉着漠北的神明。听说在漠北,每个人都必须在死前有所传承,或是徒弟,或是子孙。即使是光棍了一辈子的单身汉,在死前都要求着人占上一个干爹的名义,为的就是能进入祠堂和轮回。” 何冰忽然开始慌乱,他没想到他们竟然了解了这么多。据他所知,早在十年前,白驹城就被掩埋在了黄沙之下,连月牙镇也没有逃过这一劫。漫漫黄沙将一切污秽掩埋,也算上天开眼,大仇得报。可他们又是如何在十年后,将黄沙下的死人挖出来,询问出这一切的呢? 齐明一字一顿,字字敲击进何冰的心里:“你口口声声说要让我们杀了你和你的妻儿,怎么,何老板就不怕下了地狱,见不到你爹娘?” 何冰:“别” 齐明步步紧逼:“还是说何老板早有准备,有恃无恐,用自己的命来保全香火的传承?” 何冰:“不!你们别对他出手!别!我说,我都说,求求你们,别” 齐明视若无睹,说道:“是谁跟你偷情?你们俩当时留下了孩子,你自信没人知道这件事,所以现在的老婆孩子死不死都没关系,反正你的香火正在别人的家里旺盛地烧着,对吧?” 何冰忙摇头:“我没有,真的没有,真的求求你。” 齐明说:“你隐瞒也无妨,我们只需在金乌城贴上告示,说茶楼老板何冰不日将在武林大会前与其失散的骨肉相认,邀请众人茶楼赴宴我不信她不会采取行动。” 谁也没注意,何冰的媳妇竟然挣开了绳索,大喊道:“林如霜!” 众人齐齐看过去,何冰的脸骤白。 那女人似乎佝偻了一辈子,在此刻她挺直了腰板,目光灼人,第一次让人看清了她的样子。她懦弱胆小,何冰曾经是她的天,是她家庭的支柱,能嫁给何冰,她应该是欢喜的。但渐渐地,她有了孩子,一个不算聪明却总还是忠厚老实的孩子,她的天终于开始倾斜。 女人总是敏感的,自己家男人有了什么变化,她心知肚明,却无可奈何,反正她还有孩子。但镜花水月终成泡影,这个懦弱的男人居然要放弃他们,她可以死,但孩子不可以! 她说:“是武林盟主翁无声之妻林如霜,我亲眼所见,是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第55章 往事(下) 屋内十分安静, 连他们的孩子也不挣扎了,愣愣地叼着嘴里塞的破布, 瞪圆了眼睛看一眼他娘亲,又看一眼像是瞬间衰老二十岁的爹。在他的印象里,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娘敢顶撞他爹, 还是在群敌环伺、刀剑相对的环境中,拼命地挣脱全身的束缚,站起来大声说话。 他自小就觉得他爹和娘亲至少是相敬如宾的,虽然没有像隔壁的叔叔阿姨那样同进同出,会互相给对方擦汗,但爹还是会努力赚钱给娘买胭脂,每次娘拿了胭脂,嘴上说着破费, 心里还是高兴的,他曾经下了学堂的课看见她娘偷偷地在屋里试胭脂, 对着爹腼腆地笑。 可他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他爹要让这些人杀了他和他娘,只为了保全另一个孩子。 齐明也没想到,何冰胆大包天,挑人挑到了翁无声头上。 齐明道:“怪不得你给翁无声办事, 却总有一种瞧不起他的意思。我还以为没想到是我想岔了。何老板了不得,可曾在翁无声颐指气使对你下令的时候, 也在暗暗地嘲笑他?” 何冰摇了摇头, 没说话。 齐明说:“你们的孩子是谁, 翁明雪还是翁明尘?” 何冰冷冷地一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反正我死就死了。那孩子迟早被你们发现,想必也难逃一死,我作恶多端,活该没有香火传承,这是我的命,我认了。” 齐明道:“浮屠铁骑从不滥杀无辜,我之前答应过你的,现在依然有效。只要你说出当年那件事的真相,我保证不光翁家的孩子没事,在这间屋子里的,你的妻儿定然安全。” 何冰还想拒绝,想来是不相信齐明能代表步陈做决定。他得罪的可是大梁皇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就算他是个不谙宫闱秘史的普通人,他也知道,惹恼了步陈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那女人见何冰执迷不悟,霍然推开所有人冲了上去。浮屠铁骑想拦,却被齐明一个手势制止。 女人拉扯着何冰的衣服,声泪俱下:“何冰,你是畜生吗?你儿子才十八岁,是最美好的年纪,他不能死!他刚考上举人,眼见着就要当官了,他会带着全家人的希望去京城考试,他会光宗耀祖地返乡!你要毁了这一切才甘心吗?” 何冰说:“你懂个屁!他们是谁你知道吗?” 女人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跟孩子没关系!要死,我陪你一起死,我又老又丑,比不上林如霜大家闺秀,但陪着你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算同甘共苦。可林如霜为你做了什么,他们家的孩子为你做了什么?是,翁家的两个孩子确实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华有才华,但那有什么用,那是翁家教导出来的,不是你!就算他们身上流着你的血,可他们的成长跟你一个铜钱的关系都没有!何冰!你要为了他们放弃你从小看到大的骨血吗?” 何冰扭头看了眼瞠目结舌的儿子,又看着满脸皱纹,手上都是老茧的老妻,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说。”何冰说。 齐明对着铁卫点了点头:“让他们走。”铁卫依言解开了何冰儿子身上的束缚,他匆忙跑到他娘面前,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何冰。 何冰说:“你现在就敢放了他们?不怕我反悔吗?” 齐明笑了笑,让人开了门送母子二人离开。他儿子出门之前扭头看了一眼何冰,原本挺直脊梁骨的老人卸下面具后,已经衰老地不成样子。他想了想,回头对他爹磕了个头,说道:“爹,我会好好考取功名,照顾我娘,我会证明,我不比翁家的人差。” 何冰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说道:“好孩子。” 门缓缓地关上,一刹永别。 齐明这才慢悠悠地站在何冰面前,让人给何冰解了绑说道:“十四年前,在尧山北侧的蓟州,你曾收留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子,可有此事?” 何冰缓缓道:“有。” 十四年前,政和十二年,这一年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终生难忘,无论大梁,还是大宣大苍。 这一年西藩王叛乱,容征帝与景贤皇后身死宫中,大梁最负盛名的一代传奇帝后魂归九天,随之而来的是西藩王将近四年的苛政统治,大梁皇朝怨声载道,家家户户私下里为帝后设灵位,祈愿流落人间的公主早日还朝。 当时的何冰还是个在药铺里打杂的小厮,自觉与皇帝的事相隔甚远,倒是对帝后没有什么美好的眷恋。他还记得那天早上,他师父照例上山去采药,要他一人看着药铺。何冰自来到药铺,就一直偷偷地背诵着他师父的那些医书,书房里书盈四壁,药毒俱全,他近乎贪婪地吞食着这里的一切知识,可这些只能偷偷做,因为他师父不允许他进书房一步。 有一次老家伙酒后吐了真言,这些书里有不少都是他从小扁鹊那里偷来的,也是因为偷书,才被赶出了药王谷。他犯过的错,自是不许他的徒弟再犯,平日里对书房严防死守,纵然是离开也要上锁。可何冰小时候曾与路过白驹城的老先生学过几招开锁的技能,他师父的锁在他眼里就是一块破铜烂铁罢了。 可谁知,今天天气不好,晴天烈日转眼就阴云密布,雷声大作,可他一直在书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没想到他师父为了躲雨,提早回了药铺。放下药筐的时候没找到人,却在书房里抓到了他,自然是一通严厉地辱骂,并要将他赶走。 何冰好不容易才在这站稳了脚跟,家里还有婆娘和儿子要养活,怎么能就这么轻易走了,可谁知几个推搡,他邪气上头,拿起桌上的烛台,送那老家伙归西了。 何冰一时没缓过神来,坐在地上一直等到雨停,晴空后落日的余霞撒进药铺里,照在他师父的尸体上,他才霍然回神。 他杀人了。 万般念头涌上心间,他想过报官,可他还不想死。大梁律例极严,杀人者偿命,他不能就这么进牢子。何冰下定决心,赶忙起身去翻找药铺的破布,想将老家伙先捆上,趁着半夜没人的时候扔进尧山去,只消伪造成意外堕山的假象,没人会怀疑到他。 谁知药铺的门忽然被敲响,他擦了擦手上的血,平复呼吸,跑去开门,却见是一个女子,全身被雨浇透,怀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抱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那女人焦急地问:“大夫在吗?求求你,救救孩子吧,她路上受了风寒,高烧不退,怕是快不行了!” 何冰平日做跑堂做得很称职,下意识地侧身让女人进去了,女人道了谢进了屋子,却惊呼出声。何冰暗道一声糟糕,赶忙跑过去将尸体遮掩住,哆哆嗦嗦地说:“这是中午送来的病人,可是实在没办法,救不活了,我正想去通知他家人。你先坐、坐会儿,我给你倒茶。” 说到这,何冰忽然诡异地一笑,齐明眉头一皱,身上涌起寒意,像是寒冬腊月被扔进满天飞雪的北疆雪原似的。 齐明问:“你做了什么?” 何冰轻笑道:“我给了她一杯毒茶,剂量足够让她安稳地死去,绝不会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齐明一把拉起他的衣角,几乎将何冰的脖子勒出青筋,眼见着人都要翻白眼了,铁卫们才不甘不愿地跑上来拦住,毕竟关键的地方还没听到。 一股邪火烧上心头,齐明的眼睛火烧火燎地痛,他一想到就是因为眼前这个瘪三的利益熏心,那个人曾经受过这样的委屈,这么多的人因此受到牵连,无家可归 何冰咳了半晌,从喉咙里呕出一口血来,擦了擦唇角。但他似乎对齐明的态度真的有些好奇,打量他半晌说:“你跟那个女人到底什么关系?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啊,当时你才几岁?” 齐明从齿缝间蹦出字来:“你知道她是谁吗?” 何冰笑了:“我俩一见面,她就被我一杯毒茶药死了,我怎么知道她是谁?” 忽然一拳重重地击打过来,何冰瘫倒在地,牙破了几颗,血流了满脸,但这次没人拦着,何冰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擦了一把嘴角的血。 他抬起头,见着屋子里的铁卫们都冷冷地看着他,眼神森冷,冰锥似的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齐明强忍想一剑宰了他的冲动,问道:“她带着孩子来求医,你大可将她拒之门外,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地杀了她?” 何冰淡淡道:“是啊,何必多此一举。但又有什么办法,谁让她命不好撞了进来,看见我收拾尸体,要是她说出去,我就完了。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有什么区别?”何冰顿了半晌,面目狰狞地笑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已经断气了,就把她埋在了尧山脚下的一个坟包里。她是怎么被活着带出去的,救她的人会医术?还是能起死回生?” 齐明没回答他,好像在打量着人间的恶鬼。 何冰絮絮叨叨地说:“你们刚才给我的册子,是她偷走的,我看见上面有我师父的名字。是我疏忽了,没搜她的身,不然怎么会让她偷偷摸走书呢。” 齐明忽然开口,声音冰寒刺骨:“那个孩子呢?” 何冰一愣:“什么孩子?” 齐明说:“她抱着的那个孩子呢?” 何冰努力地回想着,似乎真的是什么不需记在脑子里的无关紧要事,想了好久好久,才憋出一句话来:“哦,你说那个小女孩啊,扔了。” 齐明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双目瞠圆:“你说什么?扔哪了?” 何冰说:“当然是随便扔山里了,那孩子病的重,在山里肯定活不了多久。被饿死,冻死,病死,被豺狗野兽吃了,都有可能。不过我记不得具体位置,你大概不能帮她收尸了。” 齐明将他往地上一扔,厉喝道:“把他看好,别让他轻易死了。” 铁卫们应声喝道:“是!” 何冰被铁卫抓起来的时候,仍不怕死地挑衅道:“不会吧?这么重要的人?莫非是你们浮屠铁骑的千金小姐?还是皇家的人?” 齐明侧头说道:“那是大梁东海公李闯将军独女,李狐。” 何冰瞪大了眼睛,他忽然想起闲来无事,倚在茶楼听对面客栈的人说书,讲到齐歌城破,李闯将军的千金偷偷带走了皇朝公主后,下落不明 那 何冰嘴唇抖动,颤歪歪地问:“那那个孩子” 齐明冷冷地看着他,眼中千把利剑几乎要将何冰刺穿:“如你所料,她是我大梁皇朝传奇帝后的唯一骨血,大梁真正的公主。” “何冰,我后悔了。”齐明撂下一句话便离开了此地。 何冰身体一晃,晕了过去。昏死之前的唯一念头是,全完了,他自己是,他的儿子也是。 尧山上山风烈烈,浮屠铁骑分布四周仔细搜寻,时不时便有人报着位置。步陈站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看着四周的山林,总觉得尧山的树木分布颇为巧妙,就像个巨大的阵法,将尧山笼罩其中。 忽然他心头一震,步陈抬头看去,远远地正跑来一个铁卫。铁卫满头大汗地凑到步陈身边说道:“主子,何冰招了。” 步陈看了过去,铁卫憋着心头一股气,强做镇定道:“十四年前,何冰为掩盖自己弑师之罪,将路过求医的李狐小姐毒死在药铺里,随后随后”铁卫忽然哽咽,低头抹了一把泪,继续说:“随后将病重的公主在夜里扔进了尧山。” 铁卫独自哭了半晌,忽然发觉他家主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山里,脑袋里一哭二闹三上吊情节过了一圈,但仍觉得他家主子做不来这么没品位的事,这才放下心来问道:“主子,你怎么不伤心啊?你找了这么久的公主,却、却” 步陈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老实的铁卫说:“知道了,退下吧。” 铁卫不肯放弃,一定要将微妙的主子从危险边缘扭回来,打了个挺,行了军礼,继续问:“主子,你不能放弃啊,说不定公主就被路过的人救了呢?李狐小姐喝了毒/药都能被人救活,何况是福大命大的小公主呢?主子,人要有梦想,人要坚强,活下去,没什么克服不了的。” 步陈摸出一把扇子,冷不防敲在铁卫头上,将铁卫敲得直咧嘴。 步陈说:“没错,她还活着。” 铁卫:“啊?” 年轻铁卫正抓耳挠腮地没回过神,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找到了!” 娃娃脸侍卫顾十七窜了出来,行礼道:“主子,尧山地道找到了。” 步陈将扇子在掌心一敲,大步走过,长衫在身后高高扬起:“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7.第56章 梁阎王 细细密密的疼痛从骨头缝隙里钻进来, 一边挠一边踹,将人折磨得自顾不暇, 恨不能在原地滚成一个面团,搓揉按捏一番才能缓解这剔骨之痛。 宗意便是在这无休无止的疼痛中迷迷糊糊地恢复了意识, 恍惚间, 她仿佛听到了翁明雪那阴魂不散的声音,正围着她吱哇乱叫地吵着。宗意想捂住耳朵,可是胳膊沉重地像灌了铅,抬不起来。早知今日,当初她宁可从虬龙江里游回金乌城,也不要搭那劳什子顺风船,唉,不知她的骡子兄弟怎么样了, 可还记得她,宗意丧气地想着。 翁明雪的声音越来越近, 混着江湖好汉咒骂的声音,像唱了一出大戏。忽然,宗意感觉自己如提线木偶般被拉拽起来,有人拖着她的胳膊,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地将她重重地扔进另一间牢房里, 伤口撞在泥地上再一次裂开,宗意整个人仿佛被一切两半, 疼地全身抽搐。 翁明雪捏着鼻子皱着眉头问牢头:“你说的就是那个男的?”她翘着手指点了点蹲在宗意身边的人。 牢头点头哈腰地称是, 给翁明雪介绍道:“翁小姐, 那人自称‘梁阎王’,是近几年才混出名声的采花盗,祸害过的女孩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前几天才刚被咱们抓住,就关在这了,正等着帝京的官爷过来提审呢。” 翁明雪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心满意足地拍了拍牢头的肩膀说:“办得好,这点银钱你收着,记得跟我爹保密,就说是不小心扔错牢门了,可别让无关的人知道。” 牢头颠了颠手里的钱,赶忙称是。忽听边上长喝一声道:“翁无声这土匪如今算得上是金乌城的土皇帝,家里有爹娘生没爹娘教的混账娃都敢来金乌城太守府的牢里算计人了,真是鸡窝里蹦不出凤凰,只有土鸡崽啊!” 翁明雪柳眉倒竖,怒气冲冲道:“你说什么?你说谁是土鸡?” 那人见翁明雪生气,越说越来劲,得意非凡道:“谁搭腔我就说谁,姑娘,你闻闻自己身上的味,像不像土鸡?哈哈哈哈哈” 这人的话引来四处关押着的好汉们的嘲笑,翁明雪立在阴冷的地牢中任人调侃,全身上下的倒刺忽地立了起来,气得她抽出刀来,长刀欲斩,却听那人说道:“哎哟,慢着。你要是杀了我,你爹就知道你偷偷来地牢了。哥几个都是刀尖上讨生活的,不怕死,但我们死了,你爹想知道的事,可就没戏了。” 翁明雪咬着下唇,眼睛通红地瞪着那人。牢头看得胆战心惊,生怕翁明雪把账算他头上,赶忙道:“张睚眦,有你什么事,滚进去躺着!今儿不想吃饭了是不?” 张睚眦笑道:“我说牢头,只有我媳妇儿才能管我吃不吃饭,你这头都秃一半的老豆干就算了吧,我口味没那么重。”这些人在江湖里就没个规矩,从来不把武林盟放在眼里,说话办事百无禁忌,纵然沦为阶下囚,也跟在自己家里似的,行事猖狂不减半分,堪堪能看出在江湖中的肆意洒脱风貌。 牢头天天能见着,调侃也没意思,张睚眦又把目标放在了翁明雪身上。他们这些人被翁无声抓进来,技不如人有,河边湿鞋有,还有些心怀鬼胎的,但无一例外都对翁无声心有怨气,此时不趁机羞辱一番,怕是能把自己憋成宰相。 张睚眦道:“小姑娘,那梁阎王不是什么好东西,人家姑娘全身是伤,能得罪你什么?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赶紧把人换个地关着,也算给自己留个退路。不然我若有朝一日活着出去,定然要跟众人好好评评理,让他们知道翁家生出的到底是人还是狗。”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虽然不知道宗意为什么被关进来,但好汉们信奉着翁明雪讨厌的人定然是好人的原则,说什么也要为宗意说句话,当即便附和起来。 翁明雪嗤笑一声,贵族小姐的气魄重新挂满全身。她抬起下颌,吊着眼睛说道:“她纠缠我看上的男人,就得死。本小姐今天心情好,饶她一命,就赏她个生不如死好了。” 张睚眦低声道:“真可怜。” 不知在说宗意,还是那个被翁明雪看上的男子,亦或就是在说翁明雪。 翁明雪踹了牢门几脚,刚想挑衅几句,却见方才蹲在宗意身边的采花盗忽然飘到了自己面前,他头发极长,乱糟糟地遮盖了满脸,只露出星火似的眼睛。他抬起头对着翁明雪呲牙一笑,问道:“是你伤了她?” 翁明雪被鬼笑吓得向后一退,牢头定睛一看牢门的锁竟然被人用蛮力掰断,扔在了一旁。他抽出腰间的刀直指梁阎王,梁阎王却轻笑一声,勾魂索命的野鬼似的,伸出枯瘦的手握住刀身,也不惧刀刃的锋利,手掌似灌了金铁,将刀刃生生折断了。牢头惨叫一声,狗撵鸭子似的独自跑了。 翁明雪不复之前的平静,她从未来过太守府的大牢,没想到关了这么多妖魔鬼怪,正犹豫着要怎么溜掉,便听那采花贼说道:“你算什么东西,连碰她衣角都不配,竟敢伤她。” 翁明雪心提到嗓子眼,但素日嚣张跋扈,纵然被吓得脸色惨白也不能在口头上落了下风,叫嚷道:“我呸!她就是个贱民家的贱骨子,我要捏死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贱民也配跟我抢男人,我就要她生不如死”咒骂戛然而止,梁阎王不打招呼猝然出手,鹰钩般锋利的爪子一把掐在翁明雪脖子上,将她提了起来。 翁明雪脸色清白,哼哼两声眼白上翻,显然是快断气了。张睚眦忙道:“老梁!放下她,她还有用,现在不能死!” 梁阎王尖利地刺了一眼张睚眦道:“她敢伤她,她怎么敢贱民,呵呵,全大梁加起来都没有她的血脉高贵!她竟然、她竟然” 张睚眦无奈劝道:“主子要她活着,你还记得答应了主子什么吗?” 梁阎王全身一震,扭头又看了眼疼得抱成一团的宗意,将翁明雪狠狠地扔了出去,翁明雪撞到牢门上,吐出口血了,被掐的嗓子疼痛难忍,她揉着喉咙刚要开骂,忽然从牢门里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肩膀。翁明雪转身看去,却见是个身上几乎没穿什么衣服的男人,正淌着口水对她呲牙笑。 “小妞,别走了,留下吧。”那人邪笑道。 翁明雪尖叫出声,再也不敢耽搁,从地上爬起来便跑,边跑边喊:“你们等着!我要告诉我爹,让我爹把你们全杀了!” 地牢里的好汉无人惧怕翁无声,却对这打不过就告诉爹的行径颇感兴趣,张睚眦喊道:“让翁无声来!谁不来谁是我孙子!老子在这等他!” 见着翁明雪走了,张睚眦脸色忽然阴沉,转身看向宗意,正见着梁阎王又跑回宗意身边,试探着伸出手想碰宗意。 张睚眦大喊道:“老梁!我们不是说好你装傻充愣,骗过翁明雪就行吗?你这可是惹火烧身,万一翁无声一会儿真来了怎么办?喂,我跟你说话呢!主子没警告过你,让你别招惹她吗?” 梁阎王没搭理他,他忽然低头看了眼自己脏兮兮的手,干脆从自己身上撕下一条不算脏的衣角,沾着喝剩下的水擦了起来。 张睚眦道:“那姑娘身受重伤,你别乱折腾啊!一会儿小扁鹊就来了,让专业的来,你一个大老粗你会什么啊,我说你听见没啊,你耳朵呢,丢啦?” 梁阎王凉凉地说:“步陈没说过,她被带过来的时候会浑身是伤!若非我定然要出去宰了那小子!” 张睚眦不满道:“主子谋略无双,从未出过岔子。把人给你带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谁能知道翁明雪那小妮子这么畜生,能对一个姑娘下狠手!要我说,你还不如留着命出去找翁无声打一架才不亏。” 宗意感觉自己身边窸窸窣窣地有人在动,像是在擦什么东西,还很用力,她几乎能听见那人的呼吸声,沉重中还夹杂些许的紧张 一双手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她听见旁边有人在叫喊着放手,宗意还以为隔壁在上演宫闱艳事的话本子,正想挣扎着向那边挪腾几步,谁知自己像个没壳的乌龟,忽然被翻了个身。 宗意霍然睁眼。 微弱的火光刺地她有些失神,眼前的事物虚虚实实地摇晃出重影来。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忽然冒出一颗毛茸茸的头,她勉强从乱发丛生的脑袋里辨别出了两颗圆滚滚的眼睛,明亮又清澈,正炯炯地将她看着。 那人没想到宗意忽然醒了,二人猝不及防对视片刻后,那人就像受惊的松鼠,唰地一下退到角落里,不动了。 宗意:“” 人猿泰山都这么腼腆吗?她有些记不得了。 宗意莫名其妙地撑起身子,翁明雪对她真是下了狠手,一点情面都没留,她以为经过臭老头的虐待,自己身子骨不说上刀山下火海,至少挨个几拳头是没什么问题,谁知还是被打成了重症伤残。她坐起身的时候抻到了伤口,疼得她全身缩起捂住胸口。暗中观察的梁阎王伸手想扶住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黯然地收回了手。 张睚眦没有错过梁阎王古怪的表现,心里有些奇怪,他奉步陈之命在此看守梁阎王,却实在不知他和这小姑娘有什么关系。可见着宗意实在疼痛难忍,只好先搁置下来,开口提醒道:“姑娘,别乱动。你刚被带来的时候,武林盟的那个小侍女给你上了点伤药。你要是一不小心将伤口再折腾裂开,怕就不能活着走出去了。” 想来是茹慧救了她,宗意对他点了点头说道:“多谢。” 张睚眦添油加醋道:“你身边那人叫梁阎王,是大梁出了名的采花贼,可离他远点,万一在牢里被他糟蹋了,出门都没地伸冤去。翁明雪故意将你和他关一起,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你到底是怎么把这大小姐给得罪了?” 宗意道:“哦,没啥,她看中的男人被别的男人劫走了,只好拿我出气。” 张睚眦:“” 年轻人的关系真复杂。 若是张睚眦知道翁明雪看中的是步陈,想必定然会后悔于在地牢里阻拦梁阎王杀了她。 宗意好奇地看过去,梁阎王还缩在角落里看着她,似乎从她进来那一刻,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宗意这一路上也算见过很多人,有大奸大恶之辈,也有鸡鸣狗盗的末流,但他们的眼睛都浑浊不堪,让人一见便知其不怀好意。可这个梁阎王与他们不一样,他的眼睛清澈见底,连半点迷惘都没有,专注地几乎能让人一眼看进心里去。 这样的人,不可能是采花贼。 他是谁? 宗意想了片刻,对着梁阎王伸出了手。 梁阎王见着那只白软的手缓缓在他面前摊开,像是一朵被时间冲刷仍虔诚绽开的烟火,在他心底猝然炸开了怀念和欣喜交缠的烟花。 梁阎王没有伸手,低声道:“你真像她。” 宗意说:“像谁?” 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个人是为她而来,他是故意被抓进地牢的,他一直在这里等着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8.第57章 传承 这个直觉显然有些莫名其妙, 他莫非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就像景贤皇后一样?宗意素来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但穿越过来以后太多未知的人和事纷至沓来,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她直起身子, 肋骨发出罢工的哀鸣, 宗意不得不将脑子里乱飞的念头甩开。见着梁阎王只看着她,也没了下文,想来是不会对她不利,索性闭上了眼开始疗伤起来。 幸而还有疼痛在敲打她,告诉她要先干正事。 宗意对自己认定的好人极其有信心,根本不担心此时梁阎王心血来潮忽然出手,她会是什么下场。连张睚眦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宗意,心里倒是对翁明雪恶狠狠的迫害有了答案。 毕竟这种并非愚昧无知的蛮勇, 而是自灵魂深处刻印的坦荡与信任,是翁明雪最为缺少的。 臭老头教她的“随便学”内力心法有疗伤的作用, 运气于身,任由温暖的内力游走全身,润泽干涸的筋脉,抚平受创的伤处。想来也是茹慧给她用的药有奇效,她受创严重的伤处已经结痂, 甚至连撞歪的鼻骨都被挪回了该在的位置,没有毁于破相。而被踹折的肋骨一时半会没办法恢复, 但经过内力的修复, 已经没有当初的钝痛, 暂时也不会再折腾她。 她默默念着口诀,心法轮转不休,没想到眼中的琉璃目倏而动了。宗意一时大惊,以为它又要趁火打劫,刚运转圆润的内力可经不起折腾,谁知那琉璃目如两条入海的小蛇,钻进内力的奔流中只扑出小小的水花,便飞快地向伤处游走而去。 宗意眼前像是被人重重地锤击,她眼睛一痛过后下意识睁眼,竟然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骨骼和内脏!她眨了眨酸痛的眼睛,可眼前并非是幻象,它真实存在于她的眼中。宗意忽然想起琉璃目最初落在她眼中的时候,也是这样诡异的情况,莫非是琉璃目又起了作用? 宗意赶紧去找琉璃目,只见它团团转着,就在它们险些要咬到自己尾巴的时候,宗意竟然惊奇地看见她受创的肋骨竟然神奇地开始愈合,碎裂的骨头像是被施了魔法,被内力化作的大手推回原位,她几乎感受不到一丝疼痛,没过多久,折断的肋骨上只留下了深深的断痕。 宗意抬手摸了摸胸口,完好得仿佛没有受过伤。 而琉璃目则翘着尾巴对她晃了晃,似讨好,又似在乖巧地求表扬。 忽然,她的手被梁阎王抓住,宗意的眼前晃过模糊的阴影,她再定神看去,透明的身体恢复了原样,而原本在一旁怯怯缩缩的梁阎王正抓着她,一脸严肃地看着她的眼睛,伸手摸去—— “你的眼睛里藏了什么?” 张睚眦将锁头一扔,人就要窜上去,他受命在此地守着,不光要盯着梁阎王,还要保证宗意的安全。半路忽然轰隆轰隆地冒出一个黑影,熊似的男人堵在他面前,简直比小山还高,几乎将地牢的走廊都塞满。 那人张来胳膊拦住张睚眦道:“回去。” 张睚眦一脚踹在他腿上,像蹬了一脚城墙,剧痛抖着腰麻痹了整条腿,张睚眦抱着脚单腿蹦跶,像只瘸腿蛤蟆似的气鼓鼓地骂:“鲁蛮子!狗熊精!有你什么事啊!赶紧滚!” 鲁蛮子晃了晃脑袋,将张睚眦往后面推着说:“回去!回去!不让,他不让你出来碍事,回去!” 张睚眦怒道:“什么叫碍事啊?那小姑娘受伤还没好,万一被老梁伤到怎么办啊?” 张睚眦任是有三头六臂,也钻不过去,反而被鲁蛮子一把夹在胳膊下,愣是扔回了地牢里。他好像知道牢门的锁困不住他,干脆将门一关,自己一屁股坐在了门边,张睚眦费了半天力也推不开,气得破口大骂。 地牢里的好汉们却没像往日一样看戏,反倒都盯着宗意和梁阎王,甚至还有些人悄悄从草垫下摸出了武器,严阵以待。 宗意不习惯被人触碰,纵然知道他没恶意,却仍是向后挪腾出了一段距离。 梁阎王缩回手,抱歉地咧嘴笑了笑说:“你不让我碰,我就不碰。我就坐在这,哪也不去,你跟我说说,你眼睛里有什么,好吗?”他为取信宗意,还特意又向后退了两步,表示自己真的不会再靠近她。 宗意有些犹豫,琉璃目乃皇族奇珍,是普通人都不可能知道的秘宝。虽然不知温慕雪为什么会偷偷将它带出来,但奇珍已毁,世间再无琉璃目,想必告诉他也无妨吧?可万一他碰巧是了解的人之一,他还能轻易放过她吗? 梁阎王看出她的犹豫,再想到她经历的事,眼神又温暖又心疼,软声道:“你不告诉我也无妨,你不说我就不问。我只是方才见你伤口忽然愈合,睁眼的时候眼中有利光闪过,怀疑可能与你眼睛有关,所以才有此一问。” 宗意没接话,愣愣地看着梁阎王。她虽然看不清他的模样,但能感受到他身上笼罩着前所未有的熟悉感。他到底是谁,他还能是谁,她为什么会对这么多根本就没见过的人产生熟悉感?步陈是,他也是,还有那些刻意接近她,却又不告诉她目的的人 宗意觉得再这么继续下去,自己非被他们糊成一个闷声不出响的臭皮鼓。牙一咬心一横,就算他们能说出自己是天仙下凡王母娘娘转世,她打落牙齿和血吞,大不了跟他们同归于尽不,共同飞升。 宗意说:“琉璃目。” 梁阎王:“什么?” 宗意摸了摸眼睛:“此时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琉璃目被我失手砍碎,掉进了我眼睛里。方才我运功疗伤,便是琉璃目帮我将受创的肋骨治好。” 梁阎王长叹一口气,说道:“时也运也,没想到终究还是回到了你的手中。琉璃目乃大苍进上的奇珍,是温养神物,被人贴身养着,也算有了灵性。此番它既肯出手助你,想来是已认定你为主人。” 宗意问:“是景贤皇后吗?” 梁阎王闭嘴不语。 宗意干脆盘腿坐在梁阎王对面,眼睛堂堂正正地对视着他,认真地说道:“我看你既然知道琉璃目和景贤皇后,想来也认识大梁帝师步陈吧。我曾对他说过,不要将你们对那个人的怀念浪费在我身上。因为我不是她,也绝无可能是她。” 梁阎王张了张嘴,宗意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我不知那个人是谁,但她能被你们长久地思念着,想来也是个温柔善良之人。你们的保护和照顾,我感激在心,但万不敢心安理得地收下,因为这本该属于另一个人。说来你也许不信,我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不是大梁,甚至不是宣苍,是一个你们都不知道的地方。我要找到我妹妹,然后带她一起回到我的国家去,所以我拼命地练刀法,四处寻找她的消息。” “这一路上我看遍了以前从未见过的人和事,有过无奈和痛苦,也有过欣喜和感恩。我不后悔当初踏出破庙后顺着齐歌城来到金乌城,也不惧怕被你们推着一步步走进波谲云诡的计谋中,有人跟我说,长刀出鞘,就再没有后悔的道理。”宗意摸了摸荒沉,将它横着摆在膝盖上,“如果你一定想跟我说什么,请正视我,我不是任何人,我只是我自己,我有我自己选择的人生路。纵然命运最终告诉我,我就是与你们相关的那个人,那我也要做出属于我自己的决定,与任何人无关。” 宗意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她早就想将心底的想法说给所有为她而来的人听。她一点都不想按着别人安排的路走,她想做她自己。 分手的时候,范泽问她到底为谁而活。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为了宗霓而活着,为了照顾好这个柔弱的妹妹好好活着。但现在她心底的疑惑一扫而光,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般清晰地看到了前路。 她要为她自己而活。 强风席卷而过,她脑海中原本还有朦胧的迷雾倏而散去,宗意的手放在刀上,如老僧般入定。自在尧山上悟出荡沧海第二式后,她就卡在第三式的入口处徘徊不前,许是功力不足,许是繁杂事物过眼,乱了刀法中的本心,瓶颈之关不上不下地卡在最要紧的位置,让她每每摸上长刀就有些后继无力,仿佛抓了一手的棉花。 与楚湘远的一战更是让她大为恼火,她曾在战斗中试着用出第三式的招数,可全部成了楚湘远突袭她的破绽。她的刀法还不够圆润,不够行云流水,无法织成细密的刀网,这一切与刀无关,善书者不择笔,问题出在她身上。 是她的境界不够。 此刻她明确地剖清内心,挡着她前路的雾一朝散尽,携着光乘霹雳而来的刀风越发凌厉,扫、劈、斩、拨、突无一不顺畅。荡沧海第三式返归真,意在不仅是返璞归真,更是要看清本心,寻求真正的自己。 一时之间小小的地牢已不再是束缚,她在天地间行走,无拘无束,无所畏惧。长刀在掌间嘶鸣,便如臭老头所言,已出鞘的长刀,绝无后悔的道理。 宗意猝然睁眼,周身包裹在无匹的刀锋中,硬是将阴暗的地牢刮出了千军万马对峙的沙场之势。 张睚眦惊讶不已,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不经意间战栗地发抖,他抬手按住,惊叹地看向宗意。 这姑娘小小年纪,竟能在刀法的领域拿到如此惊人的成就,着实让人胆寒。 梁阎王毫不掩饰赞叹的目光,缓缓道:“荡沧海一共五式,每成一式都要经历一番磨难。度过自有进益,过不去则万劫不复。故而能修习荡沧海刀法的人皆心神坚定,不为外物所动。没想到那老小子还是将荡沧海传给了你,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看得清楚。” 宗意霍然一惊,原来他连荡沧海都知道,这可不是她自不量力说出去,而是被人看出来的,臭老头以后可不能因此怪她啊! 脑子里为数不多的尊师重道在敲打她,宗意起身恭敬地行礼:“前辈,您到底是” 梁阎王说:“不用叫我前辈”他停顿了片刻,想必也是想到自己的名字被小姑娘叫着也不是很好听,想了一会儿问:“教你刀法那老小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宗意不假思索:“臭老头。” 梁阎王:“” 宗意一脸委屈:“他不告诉我叫什么,让我随便叫的。” 梁阎王:“咳,你还是叫我师伯吧。” 师父的师兄才叫师伯,宗意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眼前这个据说玷污了很多姑娘的采花大盗,没想到竟然和臭老头师出同门,果然人不可貌相,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们的师父得多憋屈才能教出这么俩不省心的徒弟啊,宗意不禁点替前人担忧。 梁阎王道:“你说得对,你是你,她是她,无论如何你该走你自己的路。想来你的性格坚韧,必不会被那些阴谋算计所伤,这我便放心了。”他边说边站了起来,拍了拍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此时竟隐隐有了世外高人之感。 他捡起地上一个四仰八叉的树杈,摆了个荡沧海的起手式道:“那老小子自己就学艺不精,竟然还敢教徒弟,说出去真是我门之耻。如今你行走江湖,若有人问起,可直言我门名‘乾坤’,刀法荡沧海乃武林第一绝刀。” “看好了,这才是真正的荡沧海!”梁阎王将树杈刺出,一击破苍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9.第58章 破城 宗意度过了自己这一生中最为漫长的五分钟, 日后回想起来,总觉得这大概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 希望时间能再慢一点走。 她曾经天真地认定翁无声的金光刀是拦在独木桥上的猛虎,需伤筋动骨地大打出手一番才能找着机会钻过去。可当梁阎王将荡沧海在她面前演练一番后, 她才知学无止境, 武无尽头,刀法的领域远比她想象地更为辽阔。 他的刀与臭老头不同,臭老头平日里没少干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还永远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派头,若是不了解的,还以为这是大殿里的皇帝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来了。刀随心生,故而他的刀法里,总有种傲视天下兼不要命的狠厉劲, 出刀必得手,刀法锐不可当, 有断山河揽日月的睥睨之势。 也正因如此,臭老头的荡沧海直来直往,没有虚招,长刀既出便如大浪滔天,纵然收刀也定然是一番风声鹤唳。 然而梁阎王的刀则有种说不出的沉淀感, 它厚重却不执拗,每一刀都是璞玉浑金, 似乎将这世间的大彻大悟一刀挑了, 全都沉甸甸地压在刀身上。招招都落在最关键的位置, 没了任性的莽撞,没了一去不回头的野心,刀法于他来说是漫漫人生路上的永恒陪伴,便如脚印,步步扎实。 收了神通的荡沧海在他手中是不显山露水的猛兽,纵然舔舐着爪子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它抬起头的时候,那双锋利耀眼的眸子几乎让人不堪直视。 破九霄、悼凡尘、返归真、逆山川、洗尘寰,每一式在他的手中都演变出无数种可能,宗意顿悟,荡沧海不是死气沉沉、印在册子上供人背诵的刀法,它深深地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与人心同在,同生同死。人不同,则荡沧海亦有差矣。 怪不得臭老头吹嘘说荡沧海是天下第一刀,这当然是第一刀,是刀中泰斗。 梁阎王的手中仅执半截树枝,在地牢中推演绝世的刀法,一挑一拨都在她心中掀起风声大作的狂潮。他握着树枝的时候,宗意心中一阵悸动,若是他长刀在手,又该是怎样一种风华? 荡沧海五式方罢,梁阎王收了招,将树枝随手一扔便坐在了地上。这一番刀法让他颇耗心力,似乎一口气将数十年的积淀都融入在刀法之中,但人的一生又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地一概而论?无数沉痛的真相压在他心头,但在见到宗意的一刻,他忽然将一切都放开了。 宗意对梁阎王深深地低下了头,梁阎王轻笑出声,伸手摸了摸宗意柔软的头发说:“你不必谢我,这本就是我该做的。那老小子自己的刀法没学全,荡沧海五式只学了三式去,所以你的刀法也跟他似的,直愣愣的,没有刀意在里面,只是个空壳子。如今我将五式演给你看,你便要记得,无论你是行侠仗义的侠客,还是遗臭万年的大恶人,不会背叛你的,只有你的长刀。” 宗意有些迷糊,问道:“三式?可臭老头明明教了我五式” 梁阎王一脸的不忍直视,终是没给自家师弟留面子,卖了个清清楚楚:“那是他自己编来骗你的!当初师父嫌他没有定力,未传他刀法,是他自己偷偷跑去学的,可惜只学了前三式就被师父发现,痛打了一顿。他少年心气,自以为有三式便能在江湖横着走,就跑出山门去做什么大侠,还给自己起了个诨名,叫什么‘鬼刀’” 宗意霍然抬头:“鬼刀?尉迟恭?” 梁阎王:“” 张睚眦忍不住捂脸叹气,心里暗道:“主子,你果然不该信老梁,这人说话没把门的,三言两语全吐露干净了。” 赵大胆死前说得清楚,翁无声屠杀李家村便是为鬼刀的刀法而来。鬼刀的刀法,不就是荡沧海吗?万万没想到,世事和他们开了一个无法挽回的玩笑,半本被尉迟恭用来瞎闹的刀法,却让无数人争得头破血流。 看来此番出去再遇李渡,她大概也要切腹谢罪了。 对了,李渡至今生死不明,她得尽快出去。还有步陈说要她帮忙拖住翁无声和翁明雪,可她自受伤以来就被扔在地牢里,哪还知道他们在哪?宗意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谁知脚下忽有异动,一阵地动山摇,宗意险些将自己头发扯下来,疼得龇牙咧嘴。梁阎王手疾眼快站起身来扶住宗意,宗意不小心碰到梁阎王的手臂,触手之下烫得出奇,像是块烙铁粘在了她手上。 怎么会这么烫? 宗意将欺师灭祖和大不敬甩出脑海,胳膊夹着荒沉,抬手将梁阎王乱糟糟的头发都掀开。梁阎王抬手欲挡,但体力不支,手在空中虚晃一阵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宗意手忙脚乱地扶住梁阎王,她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贸然动,活生生将自己蹦成了没尾巴的兔子。 张睚眦看向门口,从牢门的缝隙处踹了鲁蛮子一脚,说道:“蛮子,快起来!出事了!” 他这一句话既像警醒,又像发号施令。牢门里关着的好汉们纷纷抄起不知藏在哪的武器,将门锁一击毁掉。那个装傻充愣占翁明雪便宜的好汉擦了擦嘴角的唾沫,率先出了地牢。 没过一会儿他就钻了回来,一脸凝重地说道:“大苍帅军攻城,金乌城太守不知被翁无声囚禁在哪,去找的人到现在还没消息。金乌城里没有兵可用,守着城门的都是武林盟派来的废物,趁乱跑了。” 张睚眦对着宗意行礼道:“姑娘,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在下张睚眦,乃步陈大人麾下浮屠铁骑十四支副将,奉命在此保护姑娘安危。大苍突袭金乌城,方才的响动应是他们破城的信号,此地不安全,我们要尽快离开。” 宗意瞪圆了眼睛:“步陈?他让你在这等我?”电光石火之间,宗意恍然大悟:“莫非连师伯在此也是步陈安排的?他让我留在武林盟的别苑里,就是为了把我转移到这?” 张睚眦摇了摇头道:“主子只留下吩咐,未曾提及原因。大苍趁着武林大会攻城,不仅想将江湖人在此一网打尽,也想趁齐歌城大乱自顾不暇,从金乌城北上。此番他们定然不是轻兵上阵,此地不安全,快走。” 宗意忙将梁阎王扶起,可谁知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滚热将她的胳膊都要烫着了。梁阎王咳嗽两声道:“是我让步陈带我来的,他也是被我逼迫,你莫要怪他。” 不知为何,宗意总觉得他的话语里有着说不出的凄然,像是在对什么做诀别。她忽然慌了,急忙道:“师伯,我们出去说,这里快塌了!” 她急着往外走,但梁阎王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任宗意用尽全力也撼动不得。 梁阎王道:“我这一生做过无数错事,年少无知,嚣张跋扈,自诩从未对不起任何人,殊不知天命早已定下,任我耗尽心力却仍无力回天。” 梁阎王看着宗意,眼神充满感激:“幸好,幸好穷途末路再次遇见你,看见你好好地活着,我便放心了,九泉之下,我也能觍着脸见她一见。” 张睚眦急道:“快走!金乌城门被破,他们往这边来了——有话出去说。” 像是迎着他的话,轰隆一声巨响,小小的地牢被天崩地裂的威势狠狠撞击,似风雨飘摇中的小船,在陡然掀起的浪头里天地倾覆。大苍的人下了狠手,竟然在四周摆了炸/药,想将太守府炸成马蜂窝,地牢惨被波及,砖石扑簌簌地落下,宗意霍然抬头,正巧一块巨石晃晃悠悠地从屋顶坠了下来,宗意一口气提在胸口,将梁阎王狠狠一拽,忽而灰尘四起,正巧压在梁阎王脚边,两人险些被巨石砸成馅饼。 宗意拉着他的手往外走,焦急道:“师伯,先出去,到了外面,你说多久我就听多久!” 梁阎王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像是要拉着宗意慨然赴死一样,就是不配合。他近乎顽固地看着宗意,颠三倒四地说道:“是我贪杯误事,才让你被丢在那里。也是我没听她的话,才让他们惨死在大殿上,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怎么不去死呢。” 张睚眦跟宗意两人共同使劲,竟完全拽不动这满心死意行将就木的老人。张睚眦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主子说过,老梁其实早在几年前就身有绝症,一提内力就全身如针扎般痛,想来是曾经逆行过经脉,有些走火入魔了。刚才他拿着树杈舞那几招,是不是动了真气?” 宗意此时想来才霍然发现,那何止是动了真气,简直是将全部的生命力都加注在了刀法上,硬是用树枝走了一遍漫漫人生路。 宗意拖着梁阎王的手,一字一顿道:“师伯,你看着我。” 梁阎王缓缓抬起头,清澈的眼睛此时有些浑浊,不知不觉间,他已满脸是泪。 宗意道:“师伯,你不是说我像她吗?你如此思念她,能听她说一句话吗?” 梁阎王呜咽出声,颤抖着点了点头。 宗意软声道:“世事难料,没人能算尽天命。生老病死,岂是凡人所能左右?即使她活着,也定然不会怪罪于你。可我想,如果她在此地,定然是希望你能活着出去的。” 梁阎王猝然泣不成声。 他浑浑噩噩一生,在寻觅与失落中度过了惨然的十四年,这十四年来又何尝不是在等一句永远等不到的原谅。 地牢终是不堪重负,迎着新一轮的哀鸣轰然倒下,宗意和张睚眦提起一口气拽着梁阎王拔腿就跑。眼前冒出闪烁的光亮,地牢出口近在咫尺,乍然看去,却有一道人影恍惚地在地上拉长。凑近了才看见,鲁蛮子竟然抬手撑着即将塌陷的地牢门梁,为他们搭出了一条路。见着他们过来,小山似的鲁蛮子忽然松了口气,谁知这一口气泄劲,门拦倏然塌下,张睚眦将身子一缩率先钻了出去,反手便要将宗意拉出。 谁知梁阎王忽然停下,他闷闷地开口道:“你不是她。” 宗意悚然大惊,他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刻恢复了神智。但梁阎王纵然是将死之人,这数十年的积淀也绝非宗意所能比肩,凭她一人根本不可能将他带出去。荒沉在手中转了一圈,宗意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以命相迫,谁知梁阎王此刻大梦初醒,缓缓地抬起手,那只手枯瘦如柴,长年累月地消磨让他几乎看不出人样。 他抬起手飞快地在宗意周身大穴点了一圈,瞬息之间掐着宗意的下颌将一颗不知留存了多年的丹药扔进了宗意嘴里,手法娴熟地在宗意身上拍了一掌,那丹药倏地下肚。宗意满口血腥味,险些以为被他灌了什么动物的血块,她不肯放弃,干脆将荒沉倒插在地上借力要拽他出去,谁知梁阎王又是一掌,将宗意连着荒沉从鲁蛮子争取来的缝隙里拍了出去。 地牢再也支撑不住,朽木般的老人忽然笑了,宗意瞪大了眼睛,从他满是泪水氤氲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倏而熄灭的灵魂之火。 “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自己去看吧。”他笑着说,“别生她的气,她不是故意的。” 地牢轰然崩塌,鲁蛮子被长梁压在地上,众人七手八脚地拉扯他。宗意腿一软跪下,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塌陷的地牢,像是自己的心也被埋葬了里面。 被梁阎王强行塞进嘴里的东西在她的胃里猝然点起火来,火烧火燎地将她全身点燃。琉璃目飞快地窜了过去,竟然与那东西合二为一。宗意眼前忽地一花,朦朦胧胧地,有个人正背对着她,而在她身旁站着的人,仿佛是年轻时候的梁阎王。 梁阎王道:“师妹,你能算尽天下事,怎么可能避不过这一劫?” 原来另一人是个女子,她穿着一身华丽的云裳,容貌却被雾气笼罩,朦胧地看不清楚。她转身递给梁阎王一个盒子道:“师兄,你将它收好,若有一日遇见她,就将这个喂给她。琉璃目一阴一阳,双生奇珍,只有它们相互融合,才能发挥功用。” 梁阎王急道:“这不行!琉璃目是拿来给你温养身子的,你把它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 女子道:“无妨,我本就没多久可活了。” 画面如水波般散去,梁阎王换了个地方站着,此时他像老了几十岁,与今日的样貌别无二致。他面前站着一个人,长得像极臭老头,那时的臭老头果真对得起鬼刀威名,颇为意气风发,简直与破庙里的判若两人。 梁阎王哭着道:“我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就在今天,他就叛变了!都怪我,是我劝师妹不要杀了西藩王,留着他的狗命威慑北疆。也是我喝酒误事,没有接到李狐,害她死不见尸还有,还有那个孩子” 尉迟恭道:“师兄,你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李狐带着她一路南下,在蓟州给你发了消息,想来定然不会离开此地。方才蓟州降了一场大雨,说不定她们去避雨了!你先莫急,我们再找找,她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 画面再一次被击碎,可这一次没有新的画面出现。怪不得琉璃目滴落她眼中后,只出现过一次记忆的回放,原来那只是一半,还有一半,被那个人放在了梁阎王的身上。 宗意对着塌陷的地牢缓慢地磕了三个头,攥着荒沉站起身来。 张睚眦赶忙上前说:“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梁阎王求仁得仁,这是他想要的,切莫因此伤到自己。此地不安全,我们暂时撤离,主子正在尧山堵截苍军,想必没过多久就会来与姑娘汇合。” 宗意漠然道:“不必了。” 张睚眦怔楞:“什么?” 宗意撕下一条衣角,将荒沉绑在身后,向府外走去:“步陈让我帮他拖延时间,我去拦截苍军。” “顺便,要了翁无声的狗命!” 话音刚落,苍军翻涌而入,宗意长刀出鞘,悍然拔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0.第59章 英雄宴 明日便是武林大会, 今日一早天就阴沉得厉害,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 想来明日定然是一场金鼓齐鸣的江湖大比。小扁鹊却始终忧心忡忡,从昨晚在别苑里目睹翁明雪的暴行, 以至于路见不平相助却被人扛回卧房, 一直到现在,他的心里都十分不安。 一夜无眠,见着天亮了,看守他的人都散去,他才飞快地从背箱里翻找出一套换汤不换药的深灰旧长衫套上,悄悄地溜了出去。 别苑静悄悄的,他状似散步地行到后院,惊觉武林盟的下人办事效率实在是高, 院子里连半点血迹都寻不得,翁无声财大气粗地表演了一番死无对证, 让人叹为观止。 忽然一个身影从草丛里窜了出来,将小扁鹊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然是跟在翁明雪身边的那个侍女。茹慧见着小扁鹊也是一惊,赶忙抖了抖沾满草叶的麻布裙子,对着小扁鹊腼腆一笑道:“惊扰到您, 实在抱歉。” 小扁鹊对乖巧的小姑娘一向颇有好感,当即大度地将惊到嗓子眼的心沉回肚子里, 随后瞥了瞥四周无人, 才做贼似的凑近茹慧问道:“昨晚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茹慧点了点头, 十分上道地将小扁鹊往树荫处拽了拽,用同样低弱的声音回答:“您放心,我将您送我的药给她用了,伤口无大碍。” 小扁鹊心满意足,他果然没有看错人,翁明雪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她身边的人却像模像样地有善心,纵然不说菩萨心肠,但至少是个行善积德的。 翁家的家务事他管不起,知道那姑娘没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忽然便有了困意。他揉了揉一直跳的眼皮,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去继续睡,谁知茹慧忽然开口喊住了他。 茹慧怯生生地打量他一遍,就在小扁鹊以为自己衣服穿反的,险些将外套脱了的时候,茹慧道:“今日盟主在武林盟设英雄宴,参加武林大会的侠士们都会过去,连清歌坊的秦姑娘也会到场,您您不去吗?” 小扁鹊摇头晃脑,颇为老道地说:“我可是药王谷的唯一传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小小的英雄宴罢了,没意思,不去!” 茹慧说:“那您要不还是离开金乌城吧?我怕,您这么善良,我” 小扁鹊迷迷糊糊只听了一半,他被翁无声派人千里迢迢地请来金乌城,还没看上热闹,这小侍女就想把他送走?他就这么不受人待见?小扁鹊不禁自我审视一番,却无论如何也没发现自己有什么缺点,只好作罢地耸了耸肩道:“我可走不了,你们家盟主专门派人请我来的,这参加武林大会的人都这么金贵,万一有个被砍得将死不死的,我还能救上一救。” 茹慧急切道:“可是,这里很危险!” 小扁鹊笑了:“再危险,也危险不到我一个大夫头上啊!我告诉你啊小姑娘,这人呢,活一辈子,难免要有点小病小灾的,此时最重要的人是谁?当然是大夫啊!不是我吹啊,这医术,我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有人敢拼着命得罪皇帝,却不敢得罪我!哼哼,我才不怕呢!” “人称‘药王谷第一胆’就是我!”小扁鹊得意洋洋,尾巴翘到天上去。 茹慧苦笑着摇了摇头,对着小扁鹊行了一礼离开了后院。小扁鹊见着她匆忙的背影,心底忽然涌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右眼皮跳得越发欢欣鼓舞。 他琢磨着回了卧房,怎么想怎么不对,茹慧奇怪的表现在他心底扎满了金针,跳动一下就疼遍全身。他思索片刻,决定祭出他们药王谷从不外传的占卜秘技。 摸索许久,小扁鹊从怀里摸出一把陈年老米,坐在卧房在外的台阶上诚心卜算,诸天八卦心里运转一圈,他将米往地上一抛,堪堪能看出形成了一副古怪的图形,正想认真看去,谁知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鸡鸣,似是冲锋的号角,一群抖着毛的鸡疯狂地奔涌而来,雪崩似的扎在地上一通猛啄,待得小扁鹊回了神,战场上只剩下几根鸡毛混着一坨有点稀的屎,汇成了一副略显单薄的图形。 小扁鹊研究片刻,认定这幅图形的意思大概是“蠢”。 小卿端着水,在门外敲了三声,听到屋里的人应答了才轻轻地推开门进去。秦之之披着外衫,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此时天已亮了,商贩们早早地起来摆摊,这里离着街边近,吆喝声从窗缝里钻进来,倒是给清冷的屋子加了些许的市井烟火气。 小卿轻声道:“小姐,该洗漱了。胡娘说武林盟那边的人来催了好几次,想让小姐早点过去。” 秦之之颇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窗外,坐在妆镜前任由小卿忙活。毕竟是客栈,这里的摆设都没有清歌坊里精致,雕着金的妆镜,缠着银丝的楠木柜,出自名家国手的丹青屏风,她能轻易地说出那些古老又珍贵的物件的年代和故事。她闺房里的东西大多都是富贵公子哥送的,有些她不喜欢,就从屋里扔出去,自有人捡来用,她也不在乎,反正都是些她不要的东西。 秦之之打开抽屉,里面摆着一个被丝绸裹得细致的小包裹。她一层层地拨开,只有一小块玉佩。这是她随着清歌坊去武王府为王妃庆生时,向帝师步陈主动讨来的。彼时她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心高气傲,觉得全大梁的男人都一样低俗,见着女人好看,便低下头颅做了裙下之臣。可没想到,这次却遇见了难啃的骨头,她的霓裳舞乃大梁之最,可那个人却始终坐在一旁喝着闷酒,看都没看过她一眼。 四周尽是艳羡又倾慕的目光,唯独他,那双琉璃般的眸子似海深沉,却映不出她的身姿。她气恼地下了舞台,缓缓步到步陈身前,对他行礼敬酒。步陈接过却没喝,把酒放在一边。她问他为什么不看她跳舞,步陈的反应实在是让她终生难忘。 步陈轻飘飘地说:“霓裳舞是破阵曲,小姑娘没经历过战争,徒有虚表形神不一。跳点小蜜蜂小跳蛙就不错,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呢。”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扶着桌角才能站稳。他挑衅般的话语换来的是武王暴躁的怒骂,若非王妃拦着,恐怕武王会当场家法伺候。 步陈失了兴致要走,她一怒之下拦住他说道:“你辱了我的霓裳舞,就想这么轻易走了?” 步陈想了片刻,将腰间挂着的玉佩解了下来扔给她说:“就当给姑娘赔罪。”说罢,他侧身躲过武王的茶杯攻击,转身离去。 小卿觑着秦之之的小动作,笑道:“这玉佩一看就不是稀罕物件,却难为姑娘贴身带着,想必定然是珍贵之人所送啊。” 秦之之道:“珍贵算不上,求而不得的东西总是好的,一旦到了手,就会索然无味。如今想来,还是得不到比较好,至少有个盼头,让人不至于失了兴致。” 小卿画完最后一笔妆容,端详着秦之之道:“姑娘真漂亮,此时出去,定然叫金乌城的所有人为姑娘着迷。” 秦之之将锦布折了起来,却见桌角忽然出现一封信。她抬头看了一眼小卿,小卿垂了眼睫默然不语。秦之之打开信飞快地看了一遍便将它压在了玉佩上,锦布也懒得搭了,随手将抽屉推了进去。 小卿疑惑道:“姑娘不回信吗?” 秦之之瞥了她一眼道:“反正你也要回禀,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告诉他,我答应的事我会做到,你无需一直盯着我,让人有些心烦。”她站起身,对着妆镜扶了扶发髻,转身离开了屋子。 半掩的抽屉隐隐约约能看到信的一角盖着一个印,是个星晷盘,与河洛星垣上的一模一样。 昨天在李家村白忙一场,半夜惊闻步陈健在这一噩耗,还搭上了秘密关押柳春盛和幽州王之子的地牢,翁无声深感最近时运不济,一早便勤奋地爬了起来,打算去侧院里上柱香。 他刚步出房门,便见林如霜拉着翁明尘匆匆回来。她似乎有些气恼,正不住地数落着翁明尘,翁明尘不敢忤逆母亲,点头称是,认错态度良好,让林如霜颇有些劲不知道往哪边使。此时见着翁无声,心里立刻有了依仗,当即便对着翁无声细数翁明尘近几天的十大罪状。 翁无声愁上心头,却不好伤了夫人兴致,和翁明尘一起苦着脸听着,还时不时地点头表示赞同,配合林如霜对翁明尘进行强有力的男女混合双打。 翁明尘道:“母亲,私自离开是我不对,你便饶了我这一次吧。” 林如霜心里早就没了火气,难得见着一次这个守礼的儿子做些离经叛道的事,心里竟不禁还有些欣喜。但她向来眉目自有威严,纵然年纪渐长,却依然保持优雅的妆容,岁月在她身上几乎停滞。她画的纤长的眉毛颤了颤,垂下眼睫道:“我知你是为你爹娘好,但麓山险陡,闻钟寺又在山顶,旁人上山请香要七八天的时间,你一来一回短短三天,这得走多危险的路才能做到?” 翁无声惊道:“你们不就是去附近的寺庙祈福吗?怎么跑去闻钟寺了?” 林如霜似埋怨又似骄傲地说:“还不是都怪你儿子,非说爹爹马上就要参加武林大会了,要给他爹添个好彩头,就自己跑去闻钟寺请了嗔燃大师的诵经点香。你啊,就偷着乐吧!” 翁明尘颇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挠了挠后脑勺,耳朵灼得有些发红。 看着听话懂事的儿子,再想起那成天惹事的女儿,翁无声再次感叹众生平等,有得有失。 林如霜忽然想起宝贝女儿,焦急问道:“我听老季说,雪儿带人回来啦?” 翁无声一听颇有些头大,赶忙道:“别提这茬,一听我就闹心。一会儿就是英雄宴了,我得先走了,不然老季还得来催我。”他甩起袖子便走,忽听翁明尘在身后喊道:“父亲留步。” 翁无声回头,见着阴云密布之下,翁明尘远远地对他行了一礼,眼神晦涩难辨:“愿爹爹得偿所愿,愿翁家扬名天下。” 翁无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翁明尘扶着林如霜道:“娘,外面估计要下大雨了,我先扶你回去休息,别着凉。” 天空哗啦划出一道惊雷,瞬息而过的雷电将阴暗的天空劈成两半。秦之之一曲舞罢,江湖侠士们在下面叫喊着再来。她倏地抬头看向城门的方向,心里忽然有些悸动,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她敛了衣袖,随着越来越激烈的筝曲踏出一步,脚尖轻巧地点在地上,翻身转了一个花,琴曲随着长箫尖鸣刺天,她挽着袖子击打在四周的小鼓之上,正是名动天下的霓裳舞。 鼓声四起,随着叫好声荡在武林盟里。翁无声端着酒杯行走在名家大派之中,忽视掉那些敌视的目光。幸而还有些大门大派自视清高,不爱掺和争斗,对谁都是一副笑脸,交往起来让人如沐春风。但翁无声能遇见的平和门派终究还是少数,远处残剑楼的掌门携着雄关寨的大当家正端着酒杯向他走来。 翁无声端起笑脸,似是八拜之交许久未见,热络的寒暄让三人心照不宣地心里有了底。雄关寨的大当家郑参天正想开口,忽然一阵地动山摇,三人敏锐地将酒杯扔在桌上,抓着武器看向门口。门外匆匆地跑来一个人,穿着太守府的亲卫官服,急赤白脸地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大苍率军兵临金乌城!” “城要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1.第60章 出军 开奉六年四月十七, 苍军夜渡虬龙江,扎营尧山, 次日兵压大梁南境。时金乌城正逢武林大会,江湖好汉云集武林盟, 被苍军包饺子似的围在城中。大梁齐歌城百国献礼大典恰逢动乱, 皇朝自顾不暇,宣苍趁虚而入,此战持续半月有余,史称“金乌大劫”。 此时正逢晌午,乌云压城似夜幕降临,云间雷声大作,但暴雨却迟迟未下,平白给人一种来自上天的焦躁感。今日武林盟举办武林大会之前的英雄宴, 聚群英于此,杯酒念恩情, 意思是明日不管斗成什么样,都不带伤感情的。因着大多数人都在武林盟看热闹,街道上的人少了许多,仰天见着暴雨将降,便有不少摊贩收了家伙回家。 谁也不知道, 就在金乌城五里外的群山之中,有人轻轻地落下杯盏, 一言千金重:“时间到了, 请西风吧。” 他话音刚落, 便有人将这句话长长地传了出去,似唱喏,又似在呼唤什么。一人连着一人将“西风”请到了金乌城,同一时间,金乌城岗哨的士兵见着天上远远地飘来无数盏孔明灯,正吆喝着城门上的兄弟来看。众人啧啧称奇,谁知正躺着喝酒的一人忽然蹦了起来大喊道:“他娘的,怎么今天就来了?起城门!有敌袭——” 话音未落,孔明灯倏而疾风骤雨地落下,带着滚油和无数的携火而来的飞箭,瞬间破了金乌城。 苍兵如潮水般涌入太守府,宗意长啸一声,不退反进,手中的长刀化作夺命阎罗,第一式破九霄在刀尖上绽出黄泉之花。荒沉沉寂多年后终于饱饮人血,风卷残云地从人群中斩出一条路来。宗意身随长刀而动,她从未觉得有一刻如此时豁然开朗。荒沉不再是一把刀,而是她的一部分,她的思绪在哪,刀就在哪。 宗意出招极快,一个喘息的功夫就将身前的数人砍翻。悍勇震惊到突袭的苍军,竟让他们愣在了原地。 宗意道:“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张睚眦认命地从她身后冲了出来,带人直扑苍军:“姑娘诶!念错词啦!” 宗意笑了:“一直都想念一次这个台词,挺好玩的。” 危急关头还有闲情逸致说笑,张睚眦不禁感叹主子认识的都是些奇人,对着浮屠铁骑摆了个手势,在场百十个浮屠铁骑随着他的步子形成剑阵,迎战苍军。他早前便知晓苍军会围攻金乌城,但线人报来的时间是三日后的午时,武林大会的第二天。谁知他们竟然连这三天都等不起,突袭金乌城,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张睚眦想起在尧山拦截苍军的步陈,心底忽然泛起凉意。 苍军来了,可主子还没赶回来 不祥之意阴魂不散,张睚眦强打精神,将心思沉在敌军上。就算主子出了事,他也救援不及,得先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况且,步陈是永远不会败的,至少在浮屠铁骑的心里,步陈无所不能。 浮屠铁骑个个好手,比金乌城那些成天喝酒闹事的杂兵强太多。便如一柄尖刀直直地深入苍军中心,将他们搅得一团糟。 宗意将踏西风运到极致,蜻蜓点水般跳跃在苍军之中,所到之处刀光剑影,一片狼藉。但苍军人数太多,乱拳打死老师傅,宗意纵然左躲右闪,却仍是不小心被刮出了几道伤。忽而身后冷风阵阵,宗意眼中的琉璃目团团旋转起来,她的目光似能穿过脑后,头也没回地倏然低身,苍兵的刀剑架于一处,正想下压将宗意困死,谁知宗意如一条滑不留手的鱼,脚下一动从众人缝隙中窜了出去,反身一脚踹在一个士兵身上。 张睚眦累得大汗淋漓,在人群中杀红了眼,忽听宗意道:“不行,人数太多了。我在这拖着,你去调兵!” 张睚眦一剑斩下偷袭宗意的苍兵的胳膊,急道:“借什么兵?调令此地兵马的虎符都在金乌城太守手里,太守早就被翁无声给囚禁了,我的人将金乌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人在哪!都他娘的怪翁无声那老瘪三,要不是他,我们何至于被他们这帮孙子当狗似的打!” 宗意道:“那也要去找,找不到太守,就去找翁无声。金乌城破了,苍军四处抢掠,武林盟不可能避战。翁无声也挡不住千军万马,定然会要太守交出虎符。” 张睚眦一拍脑袋,是这个理,当即也不恋战了,喊了几个人就要走。宗意在他身后挥舞长刀,荒沉无所顾忌,漫天乱窜。第三式返归真走奇巧路子,灵蛇似的游走在人群之间,逮哪咬哪,极为难缠。张睚眦一脑门的汗,此刻才想起步陈的吩咐,立刻凑到宗意身边去说道:“你走你走,你去找翁无声,我在这顶着。” 宗意怀疑地上下打量道:“你行吗?” 张睚眦莫名其妙收获一通嫌弃,要不是看宗意眼神真诚,恐怕还以为她是在找茬报复。张睚眦为了证明自己很行,手中长剑尖啸战栗,几个转身便将身边三个苍兵打得人仰马翻,然后对着宗意竖起大拇指道:“看见没,小意思!” 可宗意根本没功夫理他,苍军之中也不乏好手,此时见着太守府难以攻下,当即便冲了上来。行家一出手,宗意顿觉辛苦,这人的刀又厚又宽,像把阔刃重剑,力道十足地压了下来。 宗意不敢与他硬拼力道,只好与之游走纠缠。荒沉卡着缝隙要将他斩于此地,可那人身经百战,杀过的人可能比宗意吃过的盐都多,一眼便看穿了宗意的把戏,偏不跟她纠缠,直来直往地兜头劈斩,要将宗意碾压在刀下。 那人一身厚重盔甲,扛着大刀好似顶天立地的怪物。他的声音撞击在盔甲上,轰隆隆得,比天际的雷声也不差:“小姑娘莫要瞧不起人,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宗意冷冷道:“大苍的狗腿子莫要瞧不起人,这也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她一口气提起,内功心法飞速地运起,她瞬息之间消失在原地,那人茫然看去的功夫,宗意出现在他背后,破九霄捻在刀尖上,劈头便斩。她算准了他的盔甲又重又累赘,反应速度定然没有她快,踏西风步法运到极致,让她快成残影。 谁知这人虽然没功夫回身,但他的长刀却比宗意还快,荒沉狠狠地扎在刀身上,竟然连线痕迹都没留下。宗意原地翻了个身,后退两步拉开距离,惊惧莫名地看着那个人。 那人道:“小姑娘有点能耐,能偷袭到我的人,十个手指都数的过来。”他停顿片刻,轰隆隆地提刀追了上来,说道:“莫看了,你的刀确实是好刀,普通的刀斩在睚眦上早就断了。” 张睚眦在一旁尖叫道:“奶奶的,一把破刀跟我撞名?爷爷今天不把他折断在这,爷爷就改名!” “只进不出,张貔貅!”宗意一言九鼎。 张睚眦咬着牙将身边的苍军砍倒,被鲜血喷了一脸,抽空抹了把嘴角说:“姑奶奶,咱能一致对外吗?” “小辈无礼!”那人大吼。 许是两人轻慢的聊天激怒了他,他拖着刀便向宗意斩来。宗意左躲右闪颇为难缠,几个跳跃的功夫便钻到了苍军之中,那人的刀气势磅礴,大开大合,极难控制,一个刀斩下来收招却是不易。宗意此时脑子极为灵便,竟利用苍军做人肉遮挡,那人收势不住,斩了不少自己人,当即下刀便犹豫了几分。 此时战火激燃,不得有半点犹豫。宗意看准机会从人群中跳起,正迎着那厚刀一刀刺出,硬是从盔甲的缝隙中将荒沉扎了进去。他只觉眼前一亮又一暗,一双明亮的眸子像是能看到他心里去,他还没来得及叫喊出声,冰凉的冷刃带着凉风涌入了盔甲中,随后轰然倒地。 但让宗意没想到的是,杀个人的功夫琉璃目竟然又发挥了作用。她的眼神瞬间投到了悠远的地方,雾蒙蒙的群山中,安扎了密密麻麻的军营。这人远远地走来,抱着盔甲掀开大营的帘子,怒气冲冲地将头盔扔在了桌案上,大声道:“为什么明天就动手?不是说好再过几天吗?安达带着十万轻骑还在路上,我们只有这三万人,怎么可能拿下金乌城?” 桌边正坐着一个人,正就着摇晃的烛火仔细研究着附近的地形。他没搭理那人,手指在地图上不停地移动,时不时提笔在一旁做些记录。那人性子急,吼了两句没人理便更加生气了,冲上前去一把夺过了笔,怒道:“你倒是说话啊?万一这次突袭金乌城失败了,尧山的密道便废了,大苍十年大计就全毁了,你担得起这责任吗?” 案边的人闲适地揣着袖子,定定地看着他说:“我担不起,你担不起,有人担得起就行。” 他忽然愣住,惊道:“谁啊?” “我。” 此时帘子被掀起,一人逆着光走了进来,他头上束着金冠,年纪不大,看起来还未到弱冠之龄。那人一见到他,才心不甘地后退一步单膝跪下,闷声道:“太子。” 那人见着太子驾临,便恭敬地让出了位置。太子楚溟坐了下来,说道:“诸葛,我知道你不解,但此刻不是争吵的时候。翁无声失败了,他不光弄丢了幽州王的儿子,还让步陈活着回到了金乌城。我担心尧山的地道极有可能会泄露,必须提前动手。” 诸葛道:“可是,可是太子,三万人该怎么对抗金乌城十万兵马?更何况还有步陈的浮屠铁骑,那可是连云冀都” 楚溟斜了他一眼,诸葛不情愿地将云冀二字又吞了回去,赌气地站在原地不说话了。楚溟道:“金乌太守被囚,周边数州不见虎符不得调动军马,金乌城现在就是个空架子。明日午时突袭金乌城,我是此战主将,我说了算。” 诸葛应了声是,掀开帘子出去了,连扔掉的盔甲都没拿。他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衡量半晌还是决定回去取,可谁知刚到大帐门边,听到里面的人问道:“太子,翁无声答应囚禁太守的代价是我们晚两日再出兵。武林大会开办中途遇敌袭,众人定会以他为首,听他号令,待他调开那群江湖人,我们便可强占武林盟,也顺便全了他的盟主威严。可如今您急迫出军,确实不妥,万一他临时反水,将太守放了怎么办?” 太子道:“还能怎么办,大军压境岂是儿戏?” 那人疑惑地问:“您这么着急,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诸葛看不到楚溟,却听到他用极为幽凉的语气说道:“老头子还朝了,要重拾朝政。魏王正在龙乾城里撒着欢上奏折告我呢,这一战,我没有退路,必须要赢,而且要赶在老头子退军旨意下来之前拿下金乌城!” 宗意全身一抖忽然回神,诸葛死前与她对视一眼,却没想到被她看到了记忆。宗意提起一口气,荒沉在周身划出一道圆弧,将苍军斩在身外。她几个跃起便窜到了张睚眦身边,快速道:“我在这顶着,你去找翁无声,定要他交出虎符!再派个人去通知步陈,苍云利用尧山的密道运过来了三万军队,还有十万轻骑正在路上,让他必须想办法毁了那密道!” 张睚眦一听还有十万,头皮都要炸起来了,立刻拦住宗意道:“你怎么知道的啊?” 宗意头也没回地劈出一条路:“我看到的!” 张睚眦也顾不上细问她是怎么看到的,不甘不愿地说:“主子早几日就在尧山寻找密道了,可现在苍军还是围了金乌城,我怕,主子” 宗意道:“死不了。” 张睚眦愣住:“啊?” 宗意回头对他一笑,说道:“祸害遗千年,他可是千年的王八,死不了。”苍军的缺口再一次被填满,宗意踹了张睚眦一脚道:“快走,再不走就一起下地狱了!” 张睚眦却猛摇头:“主子要我随行保护你,我怎么能将你独自扔下,男子汉大丈夫,让女人在前面扛着像什么话,说出去还不得被人嘲笑到死!” 宗意跳到诸葛尸体边,一把将睚眦刀高高地抛起,鲁蛮子手疾眼快,地动山摇地跑了过来一把接住,气势汹汹地横斩出去,将近处的人群掀翻了。宗意笑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莫要小瞧我。” 张睚眦道:“我并非小瞧你,你了解翁无声,也定然了解武林盟。你比我更适合去堵截他,再者,金乌城的百姓需要你的保护,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宗意一愣。 张睚眦道:“小姑娘,别小看了浮屠铁骑!”说罢长笑一声,举着剑高呼道:“儿郎们,让金乌城的狗杂种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我们北疆雪狼的风采!” 众人齐道:“是!” 金乌城的百姓需要她的保护。 宗意将这一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跑。 谁知刚走出去没几步,她忽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她顺着声音找去,却见李渡灰头土脸地趴在墙头对她招手,一个不稳险些掉下去,赶紧手忙脚乱地扒住,对着宗意尴尬地咧嘴一笑,说:“好久不见” 温慕雪在他身边稳稳坐着,墙头如龙椅,硬是被坐出了朝堂大殿的气派,挑着眉毛对她撇了撇嘴。 宗意心头忽然一热,有什么东西缓缓地流淌了出来,将她骨头都烫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2.第61章 救赎 温慕雪嗤笑出声:“看傻了?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哎, 女人啊,年纪大了, 女人越活越傻哎哟!你干嘛?” 宗意瞬息便跳上墙,一拳打在熊孩子头上, 抱着胳膊道:“说谁傻呢?没大没小!当初在尧山可怜巴巴地叫我姐姐的, 是谁,啊?” 温慕雪气得眉毛直跳,怒道:“好汉也要审时度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心法内功恢复,有本事你再动一次手,看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宗意才不搭理他的挑衅,转头对着李渡说道:“他的五叶菩萨还没完全去除吧?给他改改药, 拖拖时间,再多加点黄连, 苦不死他!” 李渡爽快地大笑:“好嘞!” 话音刚落就被气急败坏的温慕雪一脚踹下了墙头,温慕雪恨铁不成钢道:“是谁陪你在地牢里受苦受难,是谁在武虔手里保你一命,又是谁千辛万苦地把你带回金乌城?长这么大就学会以怨报德了是不?” 宗意皱眉道:“武虔?” 李渡疼得龇牙咧嘴,揉着屁股解释道:“我们在茶楼被翁无声派来的人绑走, 被他关在了武林盟的地牢里,谁知神武大将军武虔从天而降救了我们, 将我们带出了金乌城。” 李渡提及翁无声, 两人同时有些黯然, 低着头思索片刻后异口同声道:“对不起。” 宗意和李渡同时一愣,又开口道:“什么?” 宗意尴尬地笑了笑,李渡挠了挠头,俩人再一次撞到了一起,说道:“你先说!” 温慕雪看不下去地搓牙花子,说道:“你不好意思说,我说。”他指着李渡,一脸的惨不忍睹:“这家伙走一路跟我念叨一路,说万一遇到宗意,她要是嫌弃他的出身怎么办,不认他了怎么办,见面暴打他一顿怎么办?刚进金乌城,死活拽着我要回去,说宁可跟武虔去打苍军当垫背,也不想面对你。你是母夜叉吧,把孩子吓成这样!” 他边说边像模像样地学着李渡的神态动作,看起来要多丢人有多丢人,李渡恨不能把头扎进土里去。荒沉在宗意手中像长了眼睛,灵敏地绕到温慕雪身后捅了他后腰一下,温慕雪转身要反抗,被宗意仗着身高无情镇压,“你说谁是母夜叉?” 温慕雪冷哼。 宗意扭头去问李渡:“你出身怎么了?” 李渡低垂着脑袋不说话,像朵蔫吧的小黄花。温慕雪慈祥地替他说道:“这孩子天可怜见地颇像大梁国运,小时候风调雨顺,长大了民不聊生。他,翁无声的亲儿子,金乌城武林盟的少当家。” 宗意瞪大了眼睛,李渡的头快低进地里去了,温慕雪看热闹似的看着他们,只见宗意忽然拔刀,温慕雪一惊心道,“这怎么还来真的?” 他惊慌之下刚想拦,谁知宗意的长刀在手中一转,刃朝自己,竟反着搁在了颈边,目光沉痛又悲伤地说道:“看来我真的只能以死谢罪了!” 这又是演哪一出?温慕雪急忙去抓刀,李渡也愣在了原地,随即飞快地反应过来,三人七手八脚抢着荒沉,荒沉不堪重负以死相逼,直直地插进地里,三人才算找回了神智,累得坐在原地气喘吁吁。 李渡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说道:“我娘没跟我说实话,我一直以为我爹死了。但当我得知翁无声是我爹的时候,我倒宁愿他死了。我娘为了他不惜远走金乌城,但他抛弃了我娘,将身怀六甲的她推下了山崖。现在想来,大概是为了能回到金乌城,无所顾虑地娶镖局的大小姐林如霜吧。” 宗意突然开口道:“不是的。” 李渡诧异地看着宗意,宗意抖了抖嘴唇。她在梁阎王的回忆里听到过李狐的名字,她再怎么后知后觉,不愿接受,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李狐远去金乌城,定然与梁阎王和她有关,绝不止是为了翁无声。 其实早在看见梁阎王从那个人手里接过琉璃目的时候,她心底就已一片清明。 “琉璃目乃前朝景贤皇后贴身养护的奇珍,是大梁镇国之宝。” “等有一日你见到她,就将另一半琉璃目交给她。” “容征帝与景贤皇后身死齐歌城,李将军之女将帝后二人唯一的子嗣秘密带出齐歌,流落江湖生死不明。” “荒沉乃景贤皇后为容征帝所打造,是绝世之刀,如今也算物归原主。” “你和她真像啊” 她早该发现了,心底却一直拒绝接受这件事。一朝穿越足够让人惊恐,穿越到公主身上更甚,这公主被全皇朝的人期待着回归继承皇位,更更甚。 她可以轻易地接受千辛万苦练武闯江湖,却很难接受登庙堂受百官觐见。 在她心底,仍是有着带宗霓回老家过平平淡淡的日子的希冀。 宗意不禁有些忧虑,有句话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可从没说过这大任是要她回去登基当皇帝! 李渡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宗意几乎能在他的眼中看见隐隐的期待。宗意闭了闭眼,故作镇定道:“很遗憾,这一次你真的要靠边站,因为你娘她” “你们在这扯什么犊子?快跟我走,苍军不知道从哪弄了火/药来袭城,现在金乌城乱作一团,快去找太守!”柳春盛的大脑袋从墙角狗洞里冒出来,活像被镇压五百年的孙猴子。 对了,还有正事! 宗意从地上窜了起来,就算要登基,也肯定是赶走大苍军队以后的事,万一死在这,别说登基了,就是蹬鸡都没机会! 温慕雪收了嬉皮笑脸,匆匆向巷道拐角走去,边走边说:“调令兵马的虎符在太守手里” 宗意截断他的话说:“我知道!我本想去劫了翁无声,胁迫他说出太守下落,看这样子,你们知道太守在哪?” 温慕雪飞快地点了点头,辨着方向指着金乌城北方道:“翁无声狡兔三窟,浮屠铁骑掘地三尺也没能在金乌城里找到人。后来步陈派了人假扮成侍卫跑去武林盟查探了一个月,才找着点踪迹。” 宗意问:“在武林盟的地牢里?” 温慕雪摇了摇头,深恶痛绝地说道:“武虔为救我们,也为敲山震虎,将武林盟的地牢从外面砸破了。里面只关了我们三个,别乱看了,是我、李渡,还有前面那个大老粗,并未见到太守。谁知道这武林盟建得活像老鼠洞,翁无声居然在自己的卧房里面开了一个地牢专门关人用!他半夜竟然睡得着,真是岂有此理。” 三人步法极快,李渡怀着一腔疑惑却深知此刻不是刨根问底的好时机,只得咬牙提气,竟勉强跟上了,虽然落得有些远。此时金乌城里早已被苍军搅得一团乱,到处是人惊乱尖叫的声音,宗意一路上砍了好几个趁乱打劫的苍军,眼见着就要杀红了眼,李渡急得直跳脚,赶忙拉着热血上头的宗意和温慕雪向着武林盟跑,边跑边说:“你们砍再多,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尽快拿到兵符调来兵马,金乌城才有救!” 居然被这个二百五教育了,温慕雪颇感世风日下,立刻端起了自己的亲王派头,眼观心地向前窜,冷不防宗意却将话当耳边风,照样是见一个砍一个,荒沉刀身上的血哗哗落地,衬得她面色惨白如阎罗。 李渡还想说话,宗意却道:“援军?我们可以等,他们能等到吗?” 繁华的金乌顷刻间变成炼狱,到处是尸体横陈的无辜人。他们手无寸铁,却被践踏在铁蹄之下,连句惨叫都没发出便命归黄泉。 李渡身边尽是抱着亲人血泪满脸的城民,他眼神一暗,许是又一次想起了李家村的惨剧。当时他没能耐,眼看着乡亲惨死,如今也要跟当初一样,眼看着金乌城的人身死而无动于衷?他瞪大眼睛看着宗意刀刀见血,温慕雪见宗意开刃,自己也冲了上去杀个痛快,连柳春盛这个大苍皇朝的人都对苍军的滥杀无辜看不下去,狂奔上去帮忙。他忽觉一阵从心底涌上来的无力——原来现在只有他还停留原地,而其他人早已在路上。 他左顾右看没见到趁手的武器,吃力地搬起一块石头,咬牙绕路窜到一个大苍士兵的身后,扬手便砸了上去。待人昏了过去,他才反应过来,慌忙将石头扔了,按着女人受伤的手轻声说:“我是大夫,我来。” 西城街道较为偏僻,苍军大多都还在太守府门口尽力击破张睚眦,故而跑到这里来的士兵并没有多少。宗意一队只有两个半的人,温慕雪姑且算半个,若是再多来点人,想必就难突破了。宗意高声喊道:“你们就这样甘心被当成猪狗屠杀吗!” 所有人均是一愣。 宗意一刀砍死一个士兵,说道:“援军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抵达金乌城,现在要想活下去只能靠你们自己!哭有什么用?回去,回到你们家里去,将门紧紧关了,找到锄头斧子,无论是谁,进屋的全给砍了!” 宗意长刀外推,正斩在高高抬起的马腿上,马背上的士兵顷刻摔倒在地,被温慕雪用短匕一刀捅了心口。 宗意道:“走!走回去!在援军赶来之前,谁也不要出来!还活着的把受伤的拖回去,死的了别着急收尸,我们会报仇的。” “金乌城可是侠义之城,多的是英勇无畏之人!大苍的军队既然来了,就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她长刀挽花,一番话说得杀气腾腾。空中炸雷轰然劈下,映着燃起的火光在宗意身后绽开妖娆的死亡之花,那一刻,金乌城幸存的人竟然在哀鸿遍野的街道上看见了救赎。被李渡救的妇人率先推开了李渡帮扶的手,说道:“谢谢你,小伙子。” 她抱着受伤的儿子,攥着伤药进了屋子,将门紧紧地掩上。有一就有二,众人沉默地回到家中,将门关好后,拿起武器蹲在角落里,默默等待大战的来临。 静默的战场顿显荒芜,宗意长长地出了口气,李渡凑过去苦笑道:“援军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抵达金乌城?没想到你也会撒谎。” 宗意摇了摇头,看着尧山的方向:“援军一定会来。” 李渡道:“可我们还没找到太守,万一翁无声临时将人转移了怎么办?即使有幸找到了,万一虎符不在他身上怎么办?况且虎符真的能调来军马吗?” 宗意笑了笑,帮着一位独自居住的老人将房门掩好,说道:“没有虎符就调令不了兵马?你也太小看步陈了。” 温慕雪奇道:“你不是平时都躲着他走吗?怎么现在好像这么”他比划半天,也没想出来用什么词。 宗意拍了拍他的脑袋,带着二人迎上探路回来的柳春盛,说道:“有浮屠铁骑在的地方,定然不会让大梁的疆土被外人践踏,这不是你们说的吗?” 温慕雪眨了眨眼睛:“我说过吗?” 金乌城百里内的岑州南梁军营。 岑州乃金乌城管辖之下最富饶的一个州郡,故而被皇帝选定为培养南梁大军的地方。大梁五军十营,其中南梁大军的江北军营和徽州军营便在此地,统称南梁军营。 金乌城附近供太守调遣的大军主要便来自南梁军营,虎符一分为二,一分为太守所执,一分为南梁军营大将军所执,两者合一才能调兵遣将。 今日虽然天有些阴沉,但在深山里扎营的男儿们又岂会在意这些。可今日却又有些不同,他们的大将军魏明真如临大敌地派人将主帐围成水桶,连只蚊子都得检查全身方可放入,而主帐里此刻却有个比宣苍共同围攻大梁还让人头疼的人。 原本该在尧山截杀苍军炸毁地道的步陈,正悠哉地坐在大帐里,对南梁军营的茶水挑三拣四,还强行拉着魏大将军评理,非说南梁军营有人要用这难喝的茶水暗害他。 魏明真端起茶杯一口干了,冷漠地看着步陈。 步陈笑道:“不愧是魏将军,够意思!来人,给我换个杯子啊不客气,这个就送给魏将军了。不瞒您说,在下实在太百姓爱戴,用过的东西在齐歌城都能卖出天价去,这就当我上门的见礼,送给将军了。” 魏明真默默地看着眼前属于自家购买,五钱一篮子的粗糙杯子,喊了个士兵说道:“拿去河边给我洗了,洗十遍以上再拿回来!” 士兵莫名其妙,两边各觑一眼,端着杯子低头退下。 步陈笑嘻嘻道:“哎呀,何必呢,洗完再给我倒点水拿回来,我品完自会送给魏将军啊!以咱这关系,品几口都行!” 魏明真对着大帐外吼道:“洗一百遍!洗完给我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3.第62章 空手套白狼 没多一会儿, 便有人将茶水替了,重新端上来一壶干干净净的温水, 给步陈满上后愤愤地退了。 步陈撑着下巴,对着魏明真眨眨眼道:“哎呀, 这南梁大军的身家就是厚实啊, 杯子脏了直接扔掉!啧啧,不像我们北疆,水少,这杯子得用个十天半个月才能洗一次,还得是招待京中贵客的时候。” 魏明真脸都绿了,嘲讽道:“你就吹吧,你这好洁的毛病都快病入膏肓了。全大梁谁不知道,人家碰过的东西你看一眼都嫌脏眼睛, 还用十天才洗一次的杯子,骗鬼呢?” 步陈谦虚道:“哎呀你说, 这人一旦受欢迎,就连点隐私都没有。说来也是,近些年陛下以身作则,要天下官员勤俭持家,戒奢以俭, 我们浮屠铁骑虽然一直在北疆戍边,但始终行陛下之言, 忠君爱国, 体恤苍生, 定要成为天下军武的榜样” 魏明真默默将茶壶一转,壶嘴对着步陈,摆出一副“请君快滚”之意。步陈假装没看懂,低头端详道:“哎呀这个茶壶,漂亮,好看,瞧这雕饰,这是苍鹰吧?好,好寓意,南梁大营当如鹰隼击空,翱翔大梁之巅。” 魏明真面如表情地瞪了步陈一眼,说道:“别胡扯了,这是只鸡。” 步陈惊道:“你买个刻着鸡的茶壶干嘛?嫌弃你们军营肉不够吃?望鸡止馋?” 魏明真快气晕过去了,但他想到这无赖帝师劣迹斑斑的前科,又掐着手心让自己不能晕,直愣愣地摆出一副叫天天不应的样子哭惨道:“没办法,穷啊,养了这么多人,军粮不够吃,只能自己上山去打猎。这不,山边的野物都被打光了,马上就要饿地开始吃人了。” 步陈收回轻佻之意,倚在软塌上道:“老魏,今年开年的时候陛下下旨给各营送了共计八十万担军粮,南梁军营独占十万担。你要说军粮不够用,可就要挨打了。” 魏明真一掌拍在桌子上,将茶壶拍得险些翻个,他抬手将茶壶盖按住说道:“十万担,你可知这里有多少人需要养?你知不知道岑州虽为金乌十州富饶之首,但近年天公不作美,虽不至于颗粒无收,但亩产骤降,几乎达到了近百年最低。十万担军粮刚到大营,还没捂热乎呢,就被附近的县衙先分去了一半。” 步陈道:“军粮不作民用,让他们自己去户部申,凭什么要出在军需上?” 魏明真一脸“你真不懂事”,看着步陈揣着明白装糊涂,干脆把话掰开了说:“我们南梁不比你们北疆,浮屠铁骑在外有武虔坐镇,在朝有武王和你把持,谁敢欺负?全朝堂有几个敢跟你们家抢饭吃的?我们南梁大营有娘生没娘养,干儿子没被当成干粮吃了,我都谢天谢地了,还敢惹事?你信不信,这粮食我要是不给,第二天附近四州的百姓都得跑到山门口堵着,不交粮食谁也不走!” 步陈笑道:“巧了,我就是来给你解决困难的。” 魏明真眼前一亮:“把你们北疆的粮食分我们点?” 步陈用“你在做梦吗”的眼神看了魏明真一眼,说道:“把你们南梁大营的军划到我们北疆下,有我给你们扛着,我看谁敢欺负你?” 魏明真一拍桌子,茶壶不堪受辱以死明志,他顾不上茶壶,勃然大怒道:“步陈,你他娘的才是到我们大营做梦来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大帐里半点声音也无,士兵听到碎瓷器的声音,却在帐外踟躇半晌也不敢进来收拾。 魏明真在军营里一向很好说话,对谁都是一副礼让三分的模样,从不跟人急眼。纵然是有人训练时候掉了队,他也不生气,还亲自带着伤药去看望受伤的兵卒,大家都说命好跟了好主子。 谁知没过多久,有几个齐歌城的少爷,来南梁大军体验生活。大家族的少爷一向眼高手低,看不起他们这些穷苦家出来的人,故意挑衅当值的士兵还让粮草惹了潮。谁也没想到魏将军暴怒,不顾他们亲族的威严,杖刑一百后将他们扔到了深山里,再派人送信给他们家族让其来领人。等他们家族的人赶到大营,这几个少爷险些被山里的野狼叼进窝里当过冬的粮食。 自此以后,魏明真威严的形象在每个人心里根深蒂固,万不敢稍作轻视。故而他们虽不认识与将军说话的人,但也知道魏将军纵然大发雷霆却也不便轰走的人,定然不是一般的朝中大官。 士兵们猜的确实没错,来者若是武虔,魏明真都不会给他面子,但偏偏来的是步陈。南梁军营的士兵没几个人知道,他们家的将军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原本是大宣大商户的儿子,跟着车队来到大梁送货的时候遇到了土匪截杀,全家死于此劫,只有他一人逃了,被路过的武王所救。自此他便在浮屠铁骑中长大,后来受武王指点,跑到岑州这边当武官,渐渐混出名堂,才当上了大将军。 想到步陈和武王的关系,魏明真一阵头疼。但合军不是小事,为何合军,合多久,合了归谁管,这些随便一个问题都要在朝堂里吵得天翻地覆,更别提皇帝最为忌讳兵马一家独大,不然也不会把军队分成这么多份驻扎在大梁各地。如今大梁江山渐稳,中宗皇帝早有了收回军权的心,正好没找到合适的借口,步陈这一动作简直是把菜送到人家嘴边,不咬一口都对不起他一番苦心! 魏明真说:“你到底为何而来?” 步陈道:“当然是为了帮你解决问题。” 魏明真气急败坏:“我没有开玩笑!” 步陈说:“你看我像是喜欢开玩笑的人?” 二人对视着,一方横眉怒目,一方淡然自若,大帐内气氛陡然剑拔弩张,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来势汹汹。魏明真道:“可我觉得你他娘的就是在消遣我!合军是小事吗,你承担得起后果吗?你步陈虽然位居高堂,却仍旧是个虚职,对外而言,武虔才是浮屠铁骑的主子。帝师,帝师算什么?不过是陛下念在你们家劳苦功高,想要安抚你们罢了,你还拿着蒜头当炮仗,跟我装熊来了。” 步陈懒洋洋地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道:“陛下早有意愿想要收归军权,此事他定然会同意。只要陛下点了头,朝中吵翻天又能怎么样,最多死几个以死相逼的,风头一压,没几天就过去了。” 魏明真火冒三丈,喷壶似的道:“扯他娘的淡!死几个?你这他娘的是想把大梁所有的军营都给逼着造反吧?” 魏明真真是服了步陈,这人上下嘴皮子一沾,就把所有带兵的将军都得罪了。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各方军营自容征帝死后,就吃了秤砣铁了心,站在各自扎营的地方不动弹,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去齐歌城里述职上报。西藩王叛乱登基,将国号改梁为齐,但三十六州俱不买账,仍称大梁子民。直到玄关皇帝推翻,将梁改回来,彼此关系才算缓和下来。 这也是自神关之后,所有继位的皇帝都极为忌惮的——五军十营的将军们除他以外全是当年和容征帝走南闯北共同打江山出来的,对于他们而言,传奇帝后二人始终有知遇之恩。故而他们眼高于顶,谁也不看在眼里,甚至现在在军营里还有帝后二人的画像,逢年过节都要给其上供,争取气死现在的皇帝。 可一旦如步陈所言,军权尽数上交,统一由皇帝掌管,那么他们权力被削,兵权尽无,等待他们的定然只有一个下场——死。 步陈不咸不淡地说:“怎么会造反呢?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魏明真一脸茫然:“什么跟什么?谁乐意死啊,他们高兴什么,又不是容征帝和景贤皇后重新活过来,你当是跟我在这演戏呢”他话音未落,陡然一惊,顿时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冷汗,似是被人倾倒一盆冷水,浇个透心凉。 魏明真忽然想起线人的密报,再见着步陈近来颇为难测的举动,顿时有些瞠目结舌地说道:“你你你莫非,你公主?” 步陈挑了挑眉毛,一副世外高人貌,抿了一口硕果仅存的白水,没吭声。 “现在朝中的人谁不知道,陛下身染重疾,时日无多。故而陛下降旨要幽州王回朝听封,待监察史到了幽州,便发现王府被烧毁,幽州王被人劫持,王妃惨死,公子身中剧毒危在旦夕。皇朝无后,这是何等的大事,又是谁想彻底毁了大梁?你我心中自当有数。”魏明真抢过步陈的杯子,将水一口饮下,眼神静默幽深:“若是真的找回了公主,不用你催,我第一个将兵权交归陛下。” 步陈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杯子。 魏明真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半个虎符,扔在桌上,步陈正要去摸,他忽然抽出刀来将那虎符一刀斩成两截。 险些被切到手的步陈:“” 魏明真道:“今日有人暗袭南梁大营,偷偷毁了虎符,我身为南梁大军主将责无旁贷,多谢帝师大人网开一面,改日定当去齐歌城向陛下请罪。” 魏明真转身要走,步陈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你刚才是故意的吧。”他说险些被砍手这件事。 “呵呵,误会。”他摸了摸鼻子,掀开门帘,却听步陈问道:“大营里这么多人,难免鱼龙混杂,没有了虎符,真的都能调令?” 魏明真道:“你会怀疑你的浮屠铁骑吗?” 步陈斩钉截铁:“你在侮辱我。” 魏明真冷笑道:“你也在侮辱我!靠虎符来调令大军?你瞧不起谁呢?” 见魏明真出来,大帐的重点盯梢警报解除,副将跑过来问道:“将军,朝里来了人,说是奉陛下旨意,要检阅大军。” 魏明真一脸惊诧道:“我南梁大营三万官兵借调金乌城,哪有人再给他们检阅?” 副将莫名其妙:“啊?真借啊?” 魏明真一巴掌拍在副将头上:“啊什么啊?不然呢?一会儿他就过去,不用拦着。”他兴冲冲地往前走,走一半又折了回来:“算了,我跟你去见见朝里来的人。” 副将道:“将军,这可不是小事。调派军队是要虎符的,我也没见到太守来啊。” 魏明真道:“虎符没了。” 副将:“啊?” 魏明真对着副将呲牙一笑,转身便走:“我把虎符砍碎了,扔在大帐里。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敢说出去,就等死吧。” 副将无端惹了一脑门灾,思索片刻后大惊失色地跟了上去,却谨慎地将嘴一拉,连口气都没敢出。 待魏明真走后,顾十七才掀开帘子钻了进去,说道:“主子,武老大带着兄弟们在尧山截杀苍军。但楚溟那兔崽子玩真的,不知道从哪搞来这么多稀缺的火/药,我们怕是撑不住啊!” 步陈捏着虎符的碎片,对着烛光打量着说:“撑不住也要撑,大不了就去尧山里找豺狼虎豹兄弟帮忙。” 顾十七心道找它们来是想敌我不分地一顿乱啃吗?但他看出步陈心情不好,也没敢顶嘴,只疑惑地问:“主子,那当初为何不将尧山的地道毁了?哪怕在门口换个阵摆着,也足够让他们忙活一番。” 步陈指着桌案上的地图说:“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们需要苍军兵压金乌,才能让朝廷里的老家伙彻底认识到我朝有多脆弱。大苍兵临城下,宣朝蠢蠢欲动,你觉得他们轻易薅到羊毛,能没有大梁的事?内忧外患,沉疴旧疾,只有逼迫他们暴露出来,再一口气掀开他们的伪装,才能看到这大梁的根基到底腐朽到什么程度!” 顾十七倒吸一口气凉气:“您是说这朝堂里有人背叛不,一般的人纵然是做了叛国间隙,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难道是那几位国老” “他们根扎在大梁,见证着容征帝戎马打江山,也眼看着他们身死帝京。孰是孰非,人心难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步陈指着地图上的金乌城,一路划到了齐歌城:“金乌城只是个开始,此战不过是敲山震虎。翁无声就是个被人利用的靶子,楚溟害怕还政的楚帝对他不利,这才贸然攻城,但这正随我愿,此次被打得猝不及防的可不是我们,而是——” 顾十七道:“陛下。” 楚溟贸然和大梁重臣做了交易,此番攻城定然也影响到了齐歌城里暗行的计划。步陈不相信皇帝会毫无察觉,他可是站在大梁之巅的一朝王者,手里握着无数外人不知道的底牌。纵然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猝然扑起的一口也会咬得人鲜血淋漓。可楚溟背信弃义,扰乱计划,他们远在齐歌根本来不及反应,原本顺流而下的小河忽然改道,四周俱受影响,若是此时传来帝后二人的骨血重现江湖的消息,皇帝又会如何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4.第63章 早有算计 天下无人不希望公主还朝, 尤其是那些带兵打仗的将军们,恨不得立刻就找到公主送她重登皇位, 以还帝后恩情。但如今十多年过去,皇帝千辛万苦站稳脚跟, 自己奋斗的位置又怎能落入他人之手?别说只是个公主, 就算是帝后还魂归来,他也不会轻易将帝位拱手让人。 但幽州王失踪,亲弟弟唯一的儿子还在别人手中,皇帝左右掣肘,势必要兵行险着。他们时间太紧,必须要赶在皇帝反应过来之前先带兵去金乌城。 步陈思忖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让顾十七派人交给武虔。顾十七小心地收了信, 问道:“主子,你是怎么劝魏将军交出军队的啊?这魏将军是出了名的抠, 想找他借点东西不出点血是不可能的。” 步陈带着顾十七离开大帐说道:“我说公主将不日还朝,让他提前适应。” 步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顾十七险些摔个趔趄,眉毛惊到天上去,慌忙挡住步陈问道:“您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公主的影儿还没见着呢, 您就敢夸下海口?魏将军要是没见着人,还不得闹着要跟您决一死战啊?” 步陈推开顾十七, 向着负责调配军队的后方走去, 边走边说:“公主?找到了。” 顾十七笑道:“您别闹了, 何冰刚交代,十四年前就把公主扔在尧山了,至今生死不明。您一句还活着就已经够吓人的了,怎么还说找到了呢?” 步陈问:“我派你去齐歌城找大祭司借东西,你借来了吗?” 一提此事,顾十七仍心有余悸,急忙表态:“主子,您真是我亲主子,下次有这种好事能派齐明去吗?大祭司这人油盐不吃,我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劝动他。幸好遇到上代大祭司过来说情,这才将东西借了送到王府去。” 步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怪不得,原来是脑子扔在齐歌城了。” 顾十七莫名被侮辱一番,很想与他据理力争,但想到这人是自己的主子,当即把气憋了回去,鼓成一只涨肚的鸭子。 可终究是忍不下这口气,嘟嘟囔囔道:“您找这么久才找到公主,也不知道跟属下通个气,您心里还有没有我们了?” 步陈忽然停下问:“我们带人回金乌城,需要多长时间?” 顾十七算了算说道:“若是借三万兵马,纵然是急行军至少也要一天的时间。” 步陈说:“若是把军队全带走呢?” 顾十七喃喃道:“主子,你疯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身后有人不缓不慢地喊道:“臣司空左维雍,拜见帝师大人。” 步陈霍然回头。 宗意此行颇为有效,金乌城的人多多少少也算见过大世面,在对外上十分一致。当下便一传十,十传百,纷纷回了家中拿起武器,街道上顿时少了很多乱子。太守府亲卫和金乌城的士兵得以畅快迎战苍军,顾忌大减。可宗意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直到几人赶到武林盟外,才意识到这诡异感从何而来。 那些在武林盟里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侠士,全然没见到出现在街道上,就像所有人都静悄悄地蒸发了一样。 柳春盛这土匪头子此时发挥了作用,临场抓了个正往家里跑的小摊贩问道:“兄弟,稍留两步打听个事。你看见这有人出来过吗?” 那摊贩也是血性方刚,抬头觑了眼挂着金光闪闪的“武林盟”大字的牌匾,对着门口啐道:“呸!武林盟就是窝孙子,翁无声这狗娘养的,见着大苍打进来,窜得比谁都快!别说出来人了,这门自开英雄宴后就没打开过!” 英雄宴广邀天下武林侠士,怎么会关门?几人对视一眼,宗意问道:“什么时候关上的?” 他想了片刻说:“嗨呀,英雄宴正午开始,没过多久就来了一伙穿着黑袍子的人,也不知道是谁请来跳大神的。进去没多久,门就关了,我们还奇怪呢,本来想进去凑个热闹,看看花魁跳舞,谁知道人家压根不欢迎咱们!”他颇为气愤,对着门口又啐了一口,见他们没再拦着他,就赶忙走了,跑了几步扭头喊道:“哥几个别愣着了,赶紧走吧!听说前面有个女侠独自扛着苍狗子,让我们别添乱呢!唉,你说这关键时刻,就浮屠军和金乌城的官兵在,那些为国为民的大侠都去哪了?呸,全是孙子!” 普天之下皆孙子的正义兄弟一溜烟跑没影了,留下独扛苍狗子的宗女侠尴尬地笑了笑。 温慕雪打量着武林盟的大门,只觉得平日里高耸威严的武林盟紧闭大门的时候,仿佛伺机而动的猛兽,在重云如盖的天幕下静静地窥伺着来者。温慕雪思索片刻说道:“不对劲,若是魔教来了,怎么可能连点动静都没有。现在武林盟里尽是江湖高手,怎么会被魔教压制至此?” 柳春盛猜想一会儿定然是场恶战,掰了掰手腕道:“可未必都是高手。武林盟搞的这套把戏,放在二十年前还算人声鼎沸,但现在也就是些没头没脑热血上头的小年轻才爱争这个。真正的高手才不屑于虚名,他们更愿意让你递了拜帖上门直接打一架才算痛快!嗨,别想了,进去再说。左右都要找太守,在这之前暴打一顿魔教也是赚了。娘的,翁无声这老家伙,连我这强盗头子都看不过去官兵欺负普通人,他是怎么做出这通敌卖国的畜生事的!” 温慕雪嘲笑道:“算了吧,老土匪。大梁大苍之战只是早晚的事,真要开战了,你会如今日般插手其中?” 柳春盛避开眼神。 若非为了找翁无声清算谋杀师妹之仇,顺便保护师妹的遗孤,他一个江湖人凭什么掺和皇朝的事。更何况雄关寨跟大苍的皇帝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他大哥知道他办的这点事,还不得打死他? “行了,走吧。”宗意打量四周一圈,想来这武林盟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们也必须要闯上一闯。宗意将李渡的手一抓,正想带他进去,冷不防李渡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拉着宗意说道:“别进去。” 温慕雪对着李渡直摇头:“兄弟,杀你娘的凶手就在里面呢。关键时刻可不能掉链子啊!” “我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贸然进去反会添乱,”李渡低头思索片刻,拉着宗意往武林盟相反的地方跑,边跑边说:“跟我走,我知道还有个地方能进到武林盟!” 宗意正想开口,李渡忽然回头轻声道:“信我。” 宗意抽出手,李渡的眼神忽然暗了下去,却见宗意将荒沉绑在身后,拉起李渡运起踏西风,如胡鸢般飞起。李渡惊叫出声,听见宗意的声音从身边隐隐约约地传来:“往哪边走?” 四人踏屋顶如履平地,很快就落在一处建筑旁,正巧撞见几人背着包裹互相拉扯着向城外的方向跑。宗意仔细一看,原来是云溪客栈的掌柜,他本就是外地跑来金乌城做生意的,如今见着金乌城陷落,立刻就手脚麻利地收拾财物走人。这掌柜的认人能力毋庸置疑,见过一面的都能记个八九不离十,看见宗意正瞪着他,立刻摆手道:“姑娘,快走吧,大苍打进来啦!” 宗意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客栈道:“不急。掌柜的,你这客栈不要了?” 掌柜对四人行了礼说道:“这么多年了,钱也赚够了,再留下,怕是命就没了。有命在才有钱拿,我先去也。”说罢赶紧带着家眷跑向一侧的马车,扬了几下鞭子就没了踪影。这掌柜经营多年,倒也分得出轻重,只希望他能成功逃脱吧。不过大苍既然堵城定然是几个门都布防了人,想要逃出去,恐怕难。 李渡瞟了一眼马车离开的方向没吭声,向着对面的茶楼走去。 何冰被浮屠铁骑绑了,他的家眷倒是都没离开,齐明奉步陈之命,说到做到,没再为难过他们。只不过茶楼没了往日的热闹,家中跑堂和后厨干活的都被辞退了,只剩下娘俩还在这守着。二人见到四人前来,却意外地没有惊慌,反倒对着他们行了一礼。 女人说:“小神医,你的东西还在后院放着,没让人动过,东西一点都没差,你过去看看吧。” 李渡答应一声便往后院走去,宗意扭头看去,正见着母子二人对着李渡的背影恭敬行礼。 温慕雪问道:“小神医,没想到你在金乌城里还有线人啊!” 后院离着大堂很近,说话的功夫便到了李渡的小屋门口。李渡从一旁的石桌上取了一把扎药的小锥说:“那不是线人。我师父曾经借住此地,正赶上那妇人生了一场大病,金乌城里的大夫无力回天,棺材纸钱都买好了,却被我师父几服药下去灌好了。自此以后那妇人就一直惦记着还恩情,可我师父却自此不知所踪。直到我住了进来,她认出了我装着金针的小布兜,才说要将当年的恩情偿还到我身上。” 李渡边说边推开门,拍了拍薄薄的灰尘,找火石点蜡烛。宗意诧异问道:“你到底要找什么?” 李渡走到床边点燃烛火说道:“这有个密道,进去就可以直达武林盟,等我用药锥把机关打开谁干的?怎么被砸了?” 宗意摸了摸鼻子,盯着天花板说:“你和温慕雪无故失踪,步陈命人将墙砸开,才找到了夹层里的密道。” 李渡嘟囔了一句“真残暴”,众人也没回应他。却见柳春盛撕了条床帏,在桌边找了灯油,点了火率先走了下去,温慕雪眼神深邃地看着他的背影,点起火石跟了上去。 宗意拽着李渡跟上,好奇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被他们偷偷带走的啊?”密道之事,他们还是找了许久才推断出来的,莫非李渡也知道柳秉雍的事? 李渡似乎在寻找什么,时不时地低头翻找脚下的石头,随口答道:“当时我昏昏沉沉,被吴副将打晕。奇怪的是,我没晕一会儿便醒了,正巧瞥见他在用药锥开机关。我假装昏迷,被他带进了地道,想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也怕找不到回来的路,就往地上扔了哦,找到了。”李渡抬起掌心,摆着一棵深红色的小药丸。 “这是我闲来无事搓着玩的,平时摆一粒可以防虫,就算扔在这一年半载也不会因沾了潮气而腐败。” 宗意说:“奇怪?哪里奇怪?” 李渡小跑两步跟上柳春盛,说道:“吴副将出身浮屠,杀过的人比我吃过的饭都多,他把我打晕带进地牢是轻而易举之事。但怪就怪在,我中途便醒了。我仔细想过,以他的水平,这样的失误实在不应该” 这条路宗意走过,便不再觉得前路漫漫,很快他们就到了交叉口。温慕雪捡了李渡手心的药丸看了看,便跑去岔口寻找类似的药丸。李渡看着温慕雪的动作说道:“他就像是控制力道打晕我以后,专门等着我醒来,然后将地牢机关开启的位置演示给我看一样。” 宗意忽然想起步陈对吴桐暧昧不清的态度,若有所思道:“吴桐,他难道另有苦衷?” 李渡:“啊?” 宗意却不再理他,那些事忽然便穿到了一起,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当时在船上,步陈曾见缝插针地与她说过一些吴桐的事——茶楼是吴桐找的,他选择这个茶楼,定然有他的道理,此事看来定然与这地道有关。吴桐将李渡击晕带走,却又刻意将开启机关的办法偷偷演示给他看,还把他带进了地道里,任由他撒落记号。 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若说他们是有目的而来,那绑走温慕雪再偷了铁蒺藜就够了,又何必要带走李渡?除非是吴桐想要借李渡之手,将地道之事转达给他们。 当初步陈和她下了地道以后,便被吴桐偷袭坠江。这地道早已暴露,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将机关演示一遍?他想告诉他们什么 柳春盛摸了摸地道的墙壁,四处打量。只有温慕雪在一旁撅着屁股找了半晌也没找到红色的小药丸,不耐烦地说:“喂,你到底扔哪了?找不到啊!再这么耽误时间,太守怕是都被翁无声做成鱼干了。还不如现在就回头,从正门闯进去,大不了跟魔教鱼死网破!” 太守 宗意霍然开朗,拉着李渡便往岔路的一侧跑去,柳春盛眉眼一动便跟了上去。温慕雪感到身边一股风窜过,瞬息便没了人,他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大喊:“你们跑什么啊?你怎么知道就是走这边不走另一边啊?这岔路要是有机关埋伏怎么办?” 宗意道:“几天前我跟步陈走过密道,当时走的是另一侧,那边直通虬龙江!” 温慕雪暴跳如雷:“那你还让我找这么久,你是不是想打架?!” 宗意却顾不上他的挑衅,语速渐快:“吴桐让你看到机关开启,是因为他知道我们一定会再回茶楼。” 李渡:“什么?” 宗意问:“是谁告诉你那一侧的地道可以通到武林盟的?” 李渡恍然大悟,惊得大叫道:“吴桐带我进了地道后遇见了一个人,跟他说是不是走这边就能到武林盟?还问他武林盟怎么这么多地道!原来那是说给我听的!” 宗意脸色阴沉,步伐渐渐加快:“吴桐早就知道我们会来武林盟找人,所以留了一条后路给我们,想必这条路不止通往武林盟,而是关押太守的地牢” 话音刚落,地道便到了尽头。这条路不再像通往虬龙江那样,更像是个中规中矩的地道,正对着一扇石门。柳春盛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将火把往墙上一插,提着门边的一个生锈的铁环往下一拉,又向着墙里一推,石门上的玄鸟图忽然转动,柳春盛看都没看,一脚踩在门边的一块看着极为普通的石头上。只听细微的咔嚓声,混着锈蚀的齿轮转动的声音,石门在他们面前轰然转开。 温慕雪看着柳春盛道:“柳春盛,柳秉雍,你是那个柳家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5.第64章 步步杀机 柳春盛本人极为魁梧高大, 配上乱糟糟的头发和满脸胡子,拓到纸上就是一张活泼生动的官府悬赏土匪脸。若是再挂上一把砍刀, 想必只消站在路中央,立刻就能起到清场的作用。他本就颇为放荡不羁, 在意清风明月, 介怀酒足饭饱,唯独不在乎别人看他的眼光,故而总是一副将强盗两字写到脑门上的邋遢样,没少被他那据说有洁癖的大哥嫌弃。 温慕雪对江湖中的很多事如数家珍,对柳春盛自然也不算陌生,但从未想过,这个人竟然出自那个早就远离江湖多年、甚至有人传说已被灭族的柳家。 柳春盛听闻柳秉雍之名,像是忽然被推开了一扇尘封多年的门, 积淀的灰尘应声飘下,落了满脸, 让人几欲作呕。他深邃地看着温慕雪,眼神竟渐渐尖锐,时而不解,时而愤恨。温慕雪蓦地绷紧精神,下意识地抽出短匕横在胸前, 却见柳春盛如梦初醒,捂着眼睛摇了摇头说道:“抱歉小子, 我听不得那个人的名字” 杀气倏地一朝散尽, 温慕雪却仍抓着短匕, 他微微弓起身子,是个典型的防守姿态。柳春盛的威压太过沉重,将他狠狠地按进粘稠的涡流中,只能无助地扑腾。他仍沉浸在方才的危机中,忽而周身如针扎般刺痛,一股劲风压着面颊掠过,斩断了他面前的颊边两绺头发。 “锵——”的一声,长刀撞击在破风而来的飞刃上,冰冷的锋芒让他战栗不已,似曾相识的凄冷又重新包裹了他全身,缓慢窒息。 宗意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暗中偷袭!出来!” 这人竟然抓到了柳春盛和温慕雪失神的空档偷袭他们,宗意怒极,长刀去势不减,她于漆黑中捏着破九霄将刀尖在突刺点一转,忽地斩下。这一刀来势汹汹,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宗意忽觉刀尖一重,竟然伤到了他。她将刀斜斜上挑,破九霄转为返归真,黑暗中虽然看不清那人的身形,但宗意借刀辨位,却也将他逼得步步退后。但终究是看不清楚,宗意深知被带进黑暗中怕是要吃亏,谁知还没收刀,那人竟然双手拍在了宗意的刀身上,要用手强行夺刀! 宗意撤刀失败,干脆不退反进,故意将刀向前一递,那人许是为了躲刀锋向后退了半步,便就是这半步的偏差,让宗意趁机长刀一绞,险些将那人的手刮下来。他立刻退后几步,抄着一嗓子的沙哑怪笑道:“好!好刀!” 温慕雪霍然清醒,抬手将吓懵的李渡护在身后,短匕在手中挽了个花,看向门后。 石门的后面依然是幽长狭深的走廊,却没有一丝光亮,黑黢黢地让人胆寒。此时却从走廊里传来有些发闷的声音,就像隔着墙在与他们对话,朦朦胧胧像是有鼓槌敲在皮鼓上,咚地一声惊入灵魂:“擅闯禁地,该杀!” 宗意冷笑一声说道:“禁地?武林盟乃天下侠士的庇护所,翁无声来得,我来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暗处的人桀桀笑道:“小姑娘莫说大话,待会儿就将你的舌头割了下酒喝。” 柳春盛深知他们被逼躲在门口,是自己的举措给了对方趁虚而入的机会,此时主动向前一步道:“唉,这是哪来的野鬼,趁着阎王不在瞎闹。敢不敢走出来,让我们见见你的鬼脸?光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滚出来,柳爷爷让你掌掌眼。” 那不阴不阳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忽远忽近,让人摸不清距离:“原来是柳家的小子,怎么,柳秉雍那老家伙就没逢年过节地还魂回来教育教育小辈,告诉他们勿要妄言吗?” “我都说了——”柳春盛忽然窜进黑暗里。 一直躲在他们身后的李渡手疾眼快地将方才偷偷拿回来的火把往黑黝黝的走廊一扔,突如其来的亮光刺的那人眼前一花,后退的脚步明显迟缓。只听火把落地声音方起,柳春盛猝然抬眸,他未带武器,抬起手便按在了那人的脸上。电光石火之间,宗意只看见那人长了一张细长的马脸,因一直生活在黑暗中,脸色惨白不似人形。柳春盛手掌极宽,蒲扇似的盖了下去将他狠狠地压进地里,砰地一声砖石四散。 “别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柳春盛缓缓抬起手掌,掌间鲜血淋漓。 柳春盛怒极之下猝然出手,那人连腿都没来得及蹬便死绝了,眨眼睛生杀予夺抵定。 宗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翁明雪对她委实算得上温柔。 柳春盛笑呵呵地过来拍李渡肩膀道:“好小子,看不出来,有两下子。” 李渡摸了摸脑袋嘿嘿一笑,抖着胆地将那人往边上踹了踹,捡起烧剩半截的火把,说道:“看来他是这里的守门人,我们果然找对了地方。走吧,上去看看。” 宗意点了点头将荒沉归鞘,默默看着柳春盛反身在石门摸了摸,石门轰隆隆地复了位,他才又重新跟上。方才见到柳春盛出手,那浩瀚澎湃的一击冲击在眼前,掀起的浪头险些将她也带进漩涡里去。出手,击杀,收招,不过眨眼的功夫,那人就毙命在了他的掌中。 若是她,她能躲开吗?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习惯将自己代入他人,怀着一腔无知小子闯天下的孤勇,想亲自去试天下武功。原本荡沧海只是为了让她平安离开破庙的条件,却终究如臭老头所言——“武学一路,难有不争之心”。 现如今五式荡沧海她已全部见识过,心境早已与之前大不相同。原本生活的小溪流陡然灌入咆哮的江河之中,她挣扎了许久才稳住身子,不至于随水冲走。而如今她见识到了广袤的沧海,动辄灰飞烟灭,却深藏无数人追寻一生也求不得的财富,她又如何舍沧海而取溪流? 温慕雪落在最后,看着宗意和柳春盛的背影心底五味杂陈。 他贵为幽州王之子,乃皇帝亲封的大梁郡王。当今陛下无子,他就是皇位的唯一继承人,也是无数达官贵族巴结纠缠的对象。天命难测,他的家毁于一场大火,他毁于世间奇毒,于是流落江湖几经辗转,他在金乌城里被宗意和李渡捡走了。 在尧山的时候,他眼看着所有人因他被铁蒺藜步步紧逼,李渡被魔教扔下悬崖,若非步陈及时出手相救,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当时他姑且可以算是自己中了毒,内力不济,功法不稳,别说救人了,自己走几步路都会粗气连连。但许是他命不该绝,李渡竟师从药王谷小扁鹊,还偏巧被传授了解毒之法,竟真的缓缓将五叶菩萨消去。 内力恢复仿若重塑经脉,让他狠狠遭了一回罪,但至少能不再无奈旁观他人死活。可刚才又算什么,他竟然为柳春盛的杀气所压制,连迎面而来的飞刀都没躲开。 真是难以言说的奇耻大辱。 几人各怀心思,沿着曲折的回廊走了上去。一盏茶的功夫,便又到了一扇铁门前,上面松松地悬挂了一把锁,被柳春盛用手掰断了。 看来翁无声坐镇武林盟的这些年,没少在关押他人的事情上费功夫。地牢里样样刑具俱全,宗意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来到了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用来严刑逼供的大牢。而正对着他们方向的牢里,正侧卧着一个人,穿着一身破旧的官服,胸口沉重地起伏着。 宗意一刀劈开牢门的锁,李渡钻进去拉着太守林敬堂的手腕试探脉象,见他虽然虚弱,却实实在在地活着,翁无声并没有用刑具虐待他。 李渡从身上摸出个小药瓶,倒了粒药丸塞到林敬堂口中,没过一会儿他便缓缓地醒了,见着眼前冒出的人影也没慌张,哑着嗓子道:“劳烦,水。” 宗意从边上摸了碗水,却被李渡拦下以银针试毒,看着安全才送到了林敬堂嘴边。他哼哧哼哧地喝了半碗,问道:“是不是大苍打进来了?” 李渡愕然道:“这您也知道?” 林敬堂咧嘴笑了:“虽然身陷囹圄也算‘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方才炸响的声音太大,我想听不到都难啊。” 宗意问:“您怎么知道是大苍不是大宣?” 他摸了半天才摸出半截玉片似的东西,哆哆嗦嗦地握在手里,说道:“除了大苍,谁还有能耐弄到火/药来攻城,大宣要是有这本事,早就躁动啦!你们啊,唉,你们这些小家伙怎么知道我在这,是谁让你们来的?” 李渡刚想开口,却被温慕雪截断道:“启禀大人,小人乃大司徒的家仆,此番是奉陛下之命而来。陛下早知金乌城必有动荡,便派了大司空左维雍和大司徒陆添两位大人来此巡查,谁知未见太守,却被武林盟主翁无声拦下。二位大人至此方知金乌城已被武林盟控制,故而便命属下前来救大人出去。” 他在胡说什么,李渡诧异地看向温慕雪,却听林敬堂笑了笑说道:“没想到我离京数十年,还有人记得我这老家伙。也罢,大苍攻城,定然与翁无声脱不开干系,我原本以为他只是蛮勇,没想到还如此之蠢,竟敢与虎谋皮,其罪难恕。这是另一半虎符,你们拿去,去南梁大营找魏明真将军借兵。” 温慕雪双手接下虎符,正想道谢,忽听林敬堂说道:“连我都要防着,张口就是胡话。大司空来金乌城我倒不好奇,陆添那老小子近来刚得了孙子,连府上都懒得出,怎么舍得来金乌城?你这温家的小鬼倒是像你爹,整天胡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一口白牙瞎胡诌。” 温慕雪惊骇道:“您怎么我” 林敬堂笑了笑,艰难地抬手摸了摸温慕雪的头说:“我怎么能认出你?你小子是我看大的,没想到你这么没良心,都忘了啊。唉,你爹娘的事我都听说了,我赶回去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絮絮叨叨的话击碎了蒙着罩子的记忆,恍然间他回想小的时候,曾有个人时常偷偷带他出去摸鱼打兔子,每次都要被他娘埋怨。 温慕雪喃喃道:“林伯伯” “放箭——” 一声厉吼传来,原本空荡荡的牢房竟然出现一排弩兵,正端着长弓,箭如滂沱大雨般劈头盖脸地砸来。锵啷一声长刀出鞘,宗意以刀为盾,侧刀横着拍出去,飞箭叮叮咣咣地砸在刀身上,不情不愿地被拦在中途。她趁着空档从箭雨中钻了出去,悼凡尘捏在手心,长刀陡然拔长数丈,瞬间便到了他们身前。 “你们武林盟就不能来点新花样?总是飞箭,你不烦我还烦呢!”宗意又想起尧山小木屋里的险象环生,新仇旧恨上心头,荒沉灌满内力,刀光如漫天飞雪,几乎让人分不清刀身与残影。武林盟的人没想到这小姑娘看似娇弱却如此威猛,长刀在手如有神助,他们想躲却来不及反应,刀光如潮渐渐蔓延到他们的头顶。 翁无声想必是算准了他们会来,在此地竟埋伏了不少人。宗意迎战上去后,后方忽然又涌来两股人,抄着刀剑呼啸而来。柳春盛将手腕掰得嘎嘣响,摇了摇有些僵硬的脑袋大笑道:“哈哈哈哈,来得好!杀魔教之前,先拿你们练练手!” 他长啸一声狂奔而去,震得地牢一阵地动山摇,所过之处遍地狼藉,众人避之不及,仿佛被洪水直击胸口,呼啦啦地摔出去一群。他没带武器,便捡了人家的武器用,刀剑砍出豁口就随便换一把,颇为率性洒脱。 温慕雪拿着短匕护在李渡身前,急地跳脚道:“还要多久?” 李渡不慌不忙地抽出金针,稳重地扎在林敬堂胸前,像是怕沉重的呼吸惊扰到再次昏迷的林敬堂,轻声道:“他虽未被用刑,但年事已高,地牢阴冷潮湿,怕是病邪入体。能撑到我们来都算福大命大了,能不能保不住命,说不准。” 温慕雪咬着牙绷着脸,声音已隐隐有了不稳:“没事,尽力就行。” 忽而一柄飞箭刺来,温慕雪短刀如鱼沉水,一气呵成抬手拦下,虽然宗意和柳春盛都是高手,但武林盟的人源源不断地冲进来,三拳不敌四手,柳春盛被架在中间,像只落入陷阱被困住的蛮熊,无奈又凶狠地咆哮着。 宗意身侧尽是锋利的刀剑,稍慢一步就要命丧黄泉,但她却仍一步都不肯退,以一人之力将人拦在身前,忽然从她下方斜出一掌,她避而不及,脚下西风辗转却终究慢了半分,而头上剑影淋漓,兜头而下,她只得低下身子先躲开长剑,那一掌稳稳准准地拍在她身上。 恍若直面山呼海啸,将她的肺腑都搅成一团,宗意眼前一黑,一口血涌上喉咙,撞击在牙腔上。身侧传来簌簌剑风,宗意连身子都站不稳,再来不及躲开,狂风似的刀剑一股脑地砸了下来,却听短兵交接之声如琵琶轻弹,声音清脆接连不断。宗意睁眼看过去,却是温慕雪一把短刀神乎其技地将剑都挡了下来,正勉强扯着笑说道:“老女人,你要是死在这,我怎么跟步陈交代啊?” 宗意死里逃生,却没因此松口气,她张开嘴大喊,声音被喷出的鲜血呛了回去,糊了一鼻腔。她来不及再次示警,爬起身便往李渡那边跑,却见远远的黑暗中忽然闪出一丝亮光,微弱却致命,风驰电掣地向李渡刺来。温慕雪余光瞥见,登时睚眦俱裂,惊恐呼喊道:“李渡!” 宗意狂奔而出,踏西风卷成风暴,但她脚边尽是武林盟侍卫的尸体,一个没留神脚下踉跄,她借力踏在尸体上,拼劲全身的力气扑了上去,正撞在李渡身上,此时,飞针已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6.第65章 却道故人心易变 “噗嗤——” 暗中出手的人就是要出其不备一击制敌, 银针里灌了内力如暴戾恣睢的蛟龙,咆哮而来。细如牛毛的银针威势霍霍, 咻地扎进人体后竟然发出了击毁重物的声音。 宗意僵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额头上血如泉涌, 林敬堂在银针袭来的一瞬间推开了李渡, 宗意始料不及撞在歪了身子的李渡身上,两人东倒西歪地摔在门口。 自始至终,他的目标都不是李渡,而是林敬堂! 翁无声! 宗意愤怒之下一拳打在地上,震动顺着地牢缓缓延至武林盟,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她狠狠地擦了一把眼角的血,透亮的圆目此时震慑如鬼神。 林敬堂对着李渡温和地笑了笑, 说道:“谢谢你,小伙子, 我知道我活不成啦,但你还年轻,还有许多事要去做呢!”他声音渐渐虚弱,眼中的光亮忽而熄灭,身体倒下的一刻, 轻微的声音飘散在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别让大梁落入他们的手里啊” 砰的一声,身体砸在地上, 溅起一片灰尘。四周的刀剑声渐渐远去, 只有温慕雪绝望的咆哮:“不——” 李渡抖着手想摸林敬堂的脉, 但手指却僵在上空,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去。宗意猛地站起身来扭头就跑,李渡惊慌道:“你干什么去?你回来!” 宗意再也忍不住,将那一身暴躁的怒火都抛进了阴凉潮湿的风里,卷着令人忍不住臣服跪拜的威势,气焰啸天而致命。 凭什么他们能轻易地决定他人生死,凭什么为了一时之快可以残暴不仁地欺辱他人。纵然知道这世间胜者为王,公平和律法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慰,可她仍满目天真地相信心底的善意,尊重生命的重量。 她绝非沉溺迷茫的多愁善感之人,也并非不懂乱世难居之意。她也杀过人,为求自保,别无他法,但哪怕她身怀锋利无匹的刀法,也从未欺凌弱小,滥杀无辜。 大苍入梁与翁无声定然有关,城里的居民在血与火的深处痛苦的哀嚎仍历历在目,尧山外李家村一百多人尸首横陈,这一切都得有个了断。 翁无声不除,金乌城百姓如何安康? 扑面而来的踏西风陡然转成呼啸的烈风,疾如雷电地掠过目的达成趁机撤离的武林盟侍卫。宗意脚步不停,长刀过境,刹那间,侍卫们如被斩断线的木偶,惊惶不安的表情在脸上定格,随即身上蹭地喷出血来,哗啦啦的血腥气灌满地牢,宗意铿然收刀,像是一切就绪的信号,众人齐刷刷地倒了一地,再无呼吸。 宗意没回头,声音远远地传来:“你们带着虎符去搬救兵,我去杀了翁无声。” 翁无声在此安排的侍卫终究有限,如今见到宗意悍然地杀人,吓得再无人敢上前,只剩了些虾兵蟹将逃命去了。柳春盛又蛮横地杀了几人,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嘲笑道:“武林盟的杂碎可真怂啊。” 温慕雪抖着身体噗通跪在林敬堂的尸体旁,就在方才,他还庆幸于随着他们来地牢救人,不然他也不会找回这如至亲般的叔叔。 他都想起来了,林敬堂与他爹幽州王温酒关系极好,可惜他两袖清风,眼中揉不得沙子,看不惯朝堂的尔虞我诈,便找了个机会向皇帝请辞,随后被陛下派来金乌城处理武林盟之事。 当时他才七八岁,见着林伯伯走了颇为伤心,连学堂都赖着不去了,死活要去金乌城后来呢,后来被他爹拎着揍了一顿,又踢皮球似的踹到思过苑里抄写家训,万字家训反反复复抄了一百遍,要不是他娘看不过去跑去求情,等他抄完怕是年都过完了。小孩子忘性大,没过多久还有了新朋友,也拜了师父学武,便忘了。 他小心地将手抚在林敬堂的头上,太守到了金乌城也没有过上清闲日子,还没过大衍之年,却已花白了头发。 他怎么能忘了呢。 李渡将太守翻了个身,撕下身上一条还算干净的衣角帮他擦了擦脸。他纵然是死,也是挂着笑意的,想来临死之前能见到故友之子,已足够让他含笑离去。 柳春盛踉跄地站起身来,脱下被刮得破烂却足够宽大的大衣,盖在了林敬堂身上。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平平常常,微笑着将他们望着,死后躺在地上却显出瘦弱的身形,柳春盛的衣服对他来说便是当棉被也足够了。 温慕雪默不作声地看着李渡和柳春盛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要杀了翁无声。” 李渡说:“好。” 轻描淡写的态度,好像温慕雪要杀的不是他亲爹,而是路边一只撒疯的野狗。 温慕雪说:“我要将大苍赶出金乌城,赶出大梁我要让他们,终生再也不能踏进大梁的疆土一步。” 李渡点头:“我信你。” 温慕雪自嘲地说:“你信我?我都不信我自己。我懦弱,无能,眼见着我娘死了,我爹为了救我被人抓走。我苟延残喘活了下来,妄想独自报仇,不知好歹地逃开护卫跑了出来,却流落江湖差点饿死。嘴上叫嚣着就算死,也要爬到那老头子床边拖他一起下地狱,可事实上呢,他仍坐在他的金殿里当他的九五之尊,而步陈喊的那句救驾来迟也不过就是恶心我罢了。” 李渡将林敬堂的手放回大衣里,仔细检查一番,才回答道:“好巧,我也是。” 温慕雪:“” 李渡扭头看他,平时充满疑惑和好奇的眼睛里此时只有冷漠,似乎对温慕雪的话不屑一顾:“我娘被我亲爹杀了,他还顺便打扫垃圾似的屠杀了整个村子,一百三十人的尸体死后被曝晒了好几天,才有人收敛。而我,李家村唯一的活口,第一次直面翁无声是在他家地牢里。对了,我还差点被不知道是姐姐还是妹妹的翁明雪宰了,要不是有你们救我,我恐怕就是山间的幽魂,连地府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李渡呲牙一笑,红口白牙衬得他越发清秀:“你看,我们都一样。” 温慕雪痴傻般地愣住,过了好久才闷声笑了起来,笑意逐渐扩大,他拍着李渡的肩膀不住地大笑,笑声回荡在幽深的地牢里荡起一圈圈的波纹。或捧腹,或捂嘴,或锤腿,或滚地,或倒立,温慕雪几乎把他能想到的笑法都玩了一遍,才抹抹眼泪凑到李渡身边,一把搂住他的肩膀说道:“好兄弟。” 柳春盛抱着胳膊倚在门边,见着两人无奈地相视一笑,心中不甚宽慰。天大的恩仇尽付笑谈中,人生一路左不过就是“畅快”二字。 师妹啊师妹,翁无声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你儿子却委实是个好男儿,将来定然不会轻易让人欺负了去,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温慕雪撞了李渡一下,将他撞得一踉跄,才对着柳春盛说道:“麻烦柳兄,能否开启机关保太守尸体无恙。” 柳春盛手指敲在胳膊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将温慕雪打量一遍,伸出三根手指说道:“你懂得。” 温慕雪歪头问:“三壶酒?” 柳春盛恨铁不成钢:“柳衣巷住三天,钱你出。” 温慕雪:“”这不正经的老土匪,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流连花丛呢。 武林盟乃柳家人所建,小小的地牢自然困不住柳春盛。现在想来,他故意被翁无声关在地牢里,必然有其目的。温慕雪看了眼正随处捣鼓墙壁机关的柳春盛,只觉得这个人浑身成迷,若非李渡碰巧为李狐之子,他是敌是友还真不好说。 地牢忽然一阵地动山摇,李渡躲闪不及向前扑去,柳春盛手疾眼快将他捞住,才避免摔个狗啃泥。只听轰隆声不绝于耳,林敬堂所在的牢房被下沉的墙壁渐渐掩盖,温慕雪定在原地漠然看着,直到墙壁轰地一声砸进地里,才转了头对着柳春盛拜道:“多谢柳兄。” 柳春盛抻了抻懒腰,活动着筋骨说:“别忘了你的承诺。” 温慕雪:“走吧,宗意独自去追,我怕她应付不来。前有苍军后有魔教,这武林大会显然也办不成了,咱们得趁机去揭了翁无声的伪君子面目。不然危急关头,众侠士头脑一热被翁无声蛊惑,再认了他当盟主,就又是几年不得消停了。” 柳春盛淡淡道:“我大哥和我妹夫都来了武林盟,翁无声还想故伎重演上一次的花样,怕是难。”说完还对温慕雪呲牙一笑,颇不以自己占便宜当关系户为耻,反倒还沾沾自喜起来。 温慕雪见不得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立刻清高地一仰头,摆出一副不屑为混金银珠低头的狷介之士貌,迅速地同柳春盛拉开距离。 没走几步,柳春盛忽然转头,容颜庄重道:“小子们,帮我个忙。” 温慕雪道:“怎么?” 柳春盛唇角一瞥,明亮的眸子亮起火来,“趁着翁无声自顾不暇,咱们把武林盟的地道全给堵上,让他插翅难飞!” 温慕雪登时叫好,李渡却犹豫地说道:“翁无声在这住了这么多年,机关困不住他吧?” 柳春盛大手一摊将李渡的头发揉乱,这才长笑一声道:“我柳家的绝学,岂是那不学无术的武林盟主能参透的?走!柳爷爷今天就让你们看看眼,看看什么才叫冠绝江湖的八技奇巧之术!” “多大的人了还说大话,不怕梦里说掉牙吗?”温慕雪将太守给的虎符上下抛扔着,光滑的玉片在空中翻飞。地道里有风簌簌而来,吹得李渡手里的火把打了个颤,冒出两点火花。温慕雪目光突然一凝,方才一闪而过的光斑落在虎符上,似乎映出了什么东西。他将虎符递到火把下,却见虎符的背面用细细的刀刻着一排小字:“人心易变,莫去南梁军营。” 温慕雪的脸唰地惨白如纸。 此刻的南梁大营虽不复方才的严防死守,却也不由得随着主帐里箭在弦上的气氛紧张起来。副将不敢进去,在帐外搓着手踱来踱去,也不知里面都发生了什么,半天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副将短促地喘了口气,招来一个士兵道:“方才主帐收拾了吗?” 士兵抖着身子猛摇头,拨浪鼓地把人都看晕了,才如履薄冰地答道:“没来得及。” 砍碎的虎符还在里面呢 副将沉了眼神,挥了挥手放士兵走了,目光深沉地看向大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7.第66章 黄粱梦 此刻的大帐确实半点声音也无, 步陈,魏明真和大司空左维雍正分据大帐一角, 姿态不同地坐着,时不时抬眼互相瞥一眼, 见没人说话就又低下头去, 谁也不肯当第一个开口的人。 而副将担心露馅的虎符碎片,正归拢到一起,被魏明真抽了个碎棉花都窜出来的破垫子压住,一屁股坐了上去。 魏明真算三人中最坦荡的一个,除了把虎符砍了外倒没什么大错,大不了就多写几个道歉的折子递上去,言语诚恳,感情真挚, 天高皇帝远,陛下想骂他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有了这般算计, 他脊梁挺得笔直,还伸手给自己倒了壶茶。算是沾了大司空的光,现在上的不是给步陈的积仓返潮的旧茶,而是大司空方才带来的官府特供。 他美滋滋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心想改天得去哭个穷, 再多要几斤这样的好茶。 而步陈这个一切倒霉事情的始作俑者,却比他二人更惬意, 像只没骨头的大耗子, 窝在软塌里时不时地点着头, 竟然舒服地小睡起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魏明真不满地将茶杯重重地扔在桌上,力道控制精准,声音大且不会伤到茶杯分毫。倒了茶喝光后又扔一次,反反复复好几遍,许是步陈怕魏大将军喝水太多又去不了茅厕,有被憋死的危险,这才慢慢地睁了眼,露出那双把万千星火揉碎了塞进去的眸子。 左维雍在朝多年,早知步陈的德行,几乎到了见他眉毛抖几下,就能知道谁要倒霉的程度,可谓闻弦歌而知雅意。但实在不想一直被这个毛头小子牵着鼻子走,遂敛了敛袖子,不咸不淡地开口道:“听说帝师大人要向南梁大营借军?” 步陈笑道:“南梁大营已被划到北疆浮屠军下,不算借军,调配而已。” 左维雍不接他那一套胡扯,老脸上的皱纹四平八稳,不动分毫。 大司空原本就年事已高,但奈何皇朝纷乱频出,内忧外患,不甚烦扰,便一直没机会告老还乡。原本还想着这一年大祭司所报帝星高悬,山河稳重,应是个推却繁杂事务的好时机,谁知那是个应付差事的假辞令——皇帝朝堂昏厥,帝国唯一的继承人不见踪影,宣苍还时不时釜底抽薪,这算哪门子山河稳重!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不过是授命替陛下审阅大军,谁能想到碰到这胆大包天的帝师要将两军合并! 左维雍气不打一处来,眼见着告老还乡的清净日子越走越远。表面上却古井无波,只抖了抖有些塌陷的脸皮说道:“此等大事当先上奏折,经三省三公两相批复,递到陛下案前,陛下准后经朝堂众臣商议才可施行。施行当经司空掌印,再到金乌城取太守虎符,合二为一后交于北疆浮屠大将军武虔,二位将军于齐歌城会盟杯酒,才算合军已定。” 步陈道:“没那么麻烦,陛下点个头,大司空你盖个印就完事了。” 左维雍眼皮一抬,眸中精光迸现,语气咄咄逼人:“陛下同意,那我朝律法同不同意?天下军武同不同意?三十六州百姓同不同意?身为臣子有葵藿之心当赏,但误揣圣意,该罚!” 步陈轻笑道:“左司空要罚我么?” “臣不敢。”左维雍抬手行礼,惩罚步陈与否都与他无关,他本也不是为步陈而来。 步陈站起身,曲着手指敲了敲魏明真面前的桌子说道:“你搞定他,我先走了。” 他不屑一顾的态度,将这罕有的五朝元老脑内老成持重的弦一刀挑了,他在朝多年什么样的幺蛾子没见过,唯独只有步陈一人油盐不吃,我行我素,还偏就做什么都能成,上天不公啊。 左维雍道:“帝师大人要借多少?” 步陈转头扯了扯唇角,近乎华美的眸子闪过温润的光,他长袖半垂,立在大帐中,不似闻名天下的大将,反倒像个侧倚山巅冷眼看世俗的仙人。 步陈道:“全部。” 魏明真一口茶水尽数喷出。 左维雍惊得后退半步,腿撞在椅子上让他跌坐下来,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步陈说:“你做梦!” 地牢里错综复杂,到处都是岔路,但宗意飞快地绕开一个个迷惑她的障碍,一点疑虑都没有,仿佛她天生就知道该往哪边走才能追上那个人。她心无旁骛,没有注意到因她脚下踏西风步法未停,“随便学”心法与琉璃目相融合后运转地越来越快,她轻轻提起一口气,瞬息便窜出去数丈,几乎快成残影。 幽长狭窄的地道永不会困住她,此时忽听细微的“咔哒”声传来,那是机关被开启的声音!那个人对此轻车熟路,没费力地便跑到了出口,若是此时被他跑了,想必就彻底追不上了! 宗意脚下生风,在墙壁上连踹两下,墙上留下了两道凹陷的深痕,借力向前冲了过去。她飞速滑过一个拐角,正巧看见那人的衣角在门口一闪而过,而石门正轰隆隆地重新归位。眼见着还有十来米,宗意脚步不停,将刀鞘往空中一扔,荒沉一沉一转,刀背砍出一击悼凡尘,正打在刀鞘上。刀鞘飞镖般旋转而出,神乎其神地卡到门间,咔嚓一声阻住了门的移动。 她深吸一口气,脚下一蹬,一步跳起,在空中惊险地翻了个身落在门边,右手一伸将不堪重负的刀鞘一把拽出,随即半躺在地上滑了出去,头发丝倚着门边悄然滑落,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 从追捕到冲出一呵而就,宗意竟丝毫不觉累,反倒发觉内力转运愈发浑然天成,功力竟在心态和体能的双重夹击之下隐隐有了提升的意味。 可惜现在并不是让她安心揣摩的好时机,待她杀了那个侍卫,还得去找翁无声算账。 正如温慕雪所言,此地确实是个卧房。机关隐藏在书架中,掩在长长伸展开的屏风背后。她正想绕过遮挡的屏风向外走,忽然听到房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宗意眼神微缩,转了个身躲在书架后面,缓慢地向着窗边移动。 “你急急忙忙地跑什么?”是个女子的声音。 一人沉默半晌答道:“有人闯进了地牢,不少兄弟折在了里面,我怕事情败露,就把太守杀了,正想去找主子禀告此事。” 宗意顿时冷峻地透过书架的缝隙看了过去,只见那人穿着一身黑衣,腰间绑了一个小木盒,隐隐约约地能看见里面有亮闪闪的光,想必是他放银针的地方。那人穿着一丝不苟,从束腰到发带没有一丝多余的地方裸露出来,整整齐齐地将侍卫服穿出少爷架势,与柳春盛是两个极端。 那女人嬉笑两声,抬手摸上了侍卫的胸口,涂了丹蔻的指尖在他胸口上下滑动着,宗意没想到竟然撞见如此香艳的场景,正想捂眼防止长针眼,理智却适时出现并敲打她。宗意赶忙将八卦之心压在心底,悄无声息地抽出荒沉。 她放慢步子,轻轻地踩在地上,半点声响也无,像只等待猎食的野猫。而此时那人正背对着她,这是绝无仅有的杀他的好机会。 侍卫不敢抬手碰她,后退一步站定道:“夫人慎行,主子一会儿便回来了。” 夫人?林如霜? 宗意此时方才正眼瞧着林如霜的样子,她纵然已生了两个孩子,却仍是一副娇柔的样子。妆容不浓不淡,刚好将她的娇俏展现出来,眉梢一动便是风情,眨眨眼都能将人的魂勾去。她抬着手挑着侍卫的下巴,宗意甚至能听见那侍卫吸气的声音。 林如霜娇笑道:“什么主子,我不就是你的主子?别叫我夫人,我带尘儿出去之前,你还叫我霜儿呢。快,再叫一声我听听。” 侍卫涨红了脸,眼睛左右瞟着,怎么也不肯正眼看她,比面对着洪水猛兽还要紧张,稍不留神就要被吞吃个干干净净。宗意懒得听他们你侬我侬,虽然对于翁无声脑袋上被扣了一大顶绿帽子很是喜闻乐见,但此时还有正事,外面大苍的军队正屠杀着金乌城,而武林盟主的夫人却还有闲情逸致在屋里调戏小鲜肉,翁无声可忍她不可忍! 宗意热血上头没注意脚下,不小心踩到了落在书架边的笔洗,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一不做二不休正想拼了,谁知门猛地被推开,声音正好盖过了宗意。茹慧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喊道:“夫人,不好了!” 林如霜怒道:“滚出去!” 茹慧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压着声音道:“夫人,大苍率军攻城,老爷和武林侠士被魔教的人困在武林盟里,所有人动弹不得啊!” 林如霜跑上前去拽着茹慧的衣襟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茹慧呜咽地哭出声来:“方才那声巨响不是炸的烟花,是大苍的军队带了火/药,将太守府炸了。现在金乌城里一片混乱,没人能进来。魔教的人闯进英雄宴,还绑了不少门派的侠士,现在正要挟老爷让出武林盟主之位,不然不然就要当着武林侠士的面杀了他们。” 林如霜失魂落魄地喃喃道:“这不可能,他们怎么会这么快” 宗意皱眉看去,林如霜六神无主魂不守舍,却并非大苍兵临城下所致。她听到苍军临城,第一个反应不是大苍的千军万马为何能悄无声息横渡虬龙江,而是“怎么会这么快”。 原来他们一直都想错了。 翁无声一直想尽办法得到尉迟恭的荡沧海,为此不惜残害发妻李狐。但以他的轻功身法,暗中潜入李狐的客栈易如反掌,再不济绑了李渡威胁李狐,又何必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将李家村焚烧殆尽?一旦被人发现,他岂不是有口难言?翁无声连寻找刀法这种事都不敢跟属下说实话,又岂会做出这种让人轻易就能抓到罪名的事? 只有一种可能,是有人要他必须这样做,而且很急迫,才会在白天就猝然出手,势必要将李家村尽数屠杀,一个不留。 什么人才能要求他在武林大会这种关键时刻铤而走险?什么事又关键到半点时间都不能耽误 宗意眼睛瞟到窗外,正经过几个脚步匆匆的侍女,许是慌不择路,不小心踩到石子上,正巧将石子踢得一歪,落进水潭中,噗通一声溅起水花。 赵大胆死前对她和步陈说,他曾见到翁无声与大苍的士兵勾搭,在尧山修了一条地道。 宗意疲累地闭了眼,从没有一刻觉得世间诸事缠绕贪婪和欲望后,竟能沉重至此。尧山开道,这是何等的工程量,李家村的人每天经过尧山,时常要送人去金乌城,日久天长,怎么会发现不了这里的问题? 但翁无声没有立刻将李家村的人全杀了,反倒是在地道快要修好的时候才出手。现在想来,他大概对李家村的村民撒了谎,只消把这件事倾倒在大梁皇朝的头上,村民必将守口如瓶。而地道修好,大苍的使臣马上就要来秘密审查,翁无声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的秘密,只能冒险过河拆桥。而寻刀法,杀李狐,才是顺便的事。 翁无声为保住武林盟主之位几乎倾尽所有,能找到鬼刀的刀法增进金光刀是一条路。与大苍勾结,趁苍军乱城之时收揽侠士的心是一条路。大苍若一举攻下金乌十州,强占大梁半壁江山,他作为开门人的路途必将通达,这又是一条路。而李家村只是翁无声疯狂路上的绊脚石,事成之后,一脚踢走。 这是何等算计,翁无声一枕黄粱梦,天下皆震动,可笑又可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8.第67章 夫妻本是同林鸟 惊雷炸裂在武林盟上空, 远远看去,厚重的乌云中宛若有龙在挣扎翻腾, 更激烈的雷花迸裂在天界轰轰作响。大雨仍未到来,但压抑已将金乌城揉捏按搓成一团浆糊。 林如霜心头飞快掠过念头, 问道:“老爷怎么说?” 茹慧飞快说着:“奴婢未见到老爷, 前院已经被封锁,所有人都出不来。是魔教的人为了震慑老爷,才挑了个下人出来报信,说要留个活口把魔教统一武林的消息散布出去,让全天下的人看看武林盟里都是些什么样的懦夫。” “大言不惭!”林如霜狠厉地一脚踹开茹慧,心下大震。 翁无声囚禁太守一事她是知道的,翁无声在齐歌城里经历朱门碧府荒唐事,心里那点贪婪的火被熊熊点燃。纵然已经是统帅江湖的掌权人物, 但江湖是江湖,武林人不过问朝堂事, 他想实现野心只靠现在的地位还远远不够。况且一个登上盟主之位还要依仗媳妇娘家势力的人,谁会真的看重他? 翁无声慌不择路孤注一掷,打起了与虎谋皮的主意。他秘密勾搭大苍的太子楚溟,在武林大会开始后里应外合,算计着一举将金乌城十州一锅端了, 待得楚溟登基为帝,他在大梁岂不是一手遮天?但楚溟那种人, 又岂会轻易将嘴里的肉让给他人?苍梁皆在其中, 大宣的魔教也想趁机捞一杯羹, 这样的局势,岂是他能控制? 魔教,又是魔教,千算万算,竟然忘了鹬蚌相争,还有个渔翁在后面等着! 林如霜大步迈了出去,却被茹慧猛然抱住腿。茹慧抖着胆子说道:“夫人,从大苍攻城开始就没见过少爷,夫人,少爷不会有事吧?” “你说什么?” 林如霜大喊:“修平,修平?” 一个小厮一直在院外探头探脑,听到喊叫立刻苦了脸闷头跑进来行礼道:“夫人。” 林如霜问:“少爷呢?” 小厮抓耳挠腮,正想着还有什么借口没用过。林如霜却不给他机会,疾声喝道:“我问你,少爷呢!” 小厮噗通一声跪下,梗着脖子大喊道:“少爷说明日就是武林大会了,想去街上散散心,顺便给老爷买点城西口瑰仁斋的点心!”他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如蚊音,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武林盟的大少爷买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用得着自己去吗?可他就是个小厮,少爷真要去,他也拦不住啊! 若说翁无声被魔教围困,她尚且还能冷静一二。但翁明尘在这样混乱的时候独自出了武林盟,真要撞见苍军或魔教的残余,他一个自小被歹徒截杀受伤,内功不稳的大少爷,还能活吗? 事已至此,林如霜不禁想到前几日二人出城后,翁明尘便想各种法子要出去散步,后来更是偷偷跑去寺庙求香。当时还可说是少年心性,贪玩罢了,现在想来,充满了偏差,翁明尘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变了,变得冷漠疏离,表面上的温文尔雅全都是演给他们看的。 林如霜心如擂鼓,忽然想起没少惹事的翁明雪,转头问茹慧道:“小姐呢?” 茹慧低着头半晌才出声:“小姐偷偷去了英雄宴,也也被魔教” 林如霜眼前一黑,尖利的指甲狠狠地攥进掌心里,但她不能昏过去,她都靠不住的话,她能怎么指望翁无声在关键时刻还惦记着救女儿和儿子? 林如霜拍了拍手,从屋后忽然窜出几个暗卫跪在她身后。宗意抽刀的手登时一顿,幸好她没有贸然出手,不然不光报不了仇,还要被几个暗卫缠上。 林如霜道:“林甲林乙去找少爷,无论如何都要把少爷安全带出城去。丙丁去前院看着,若见势头不对,趁机把小姐带走。老爷不用管,他要是连自己的死活都保全不了,就不配当林家的女婿。” 宗意不禁心中一阵冷笑,林家的女婿,翁无声奋斗了半辈子,终于当上武林盟主,对于林如霜来说仍旧不过是林家镖局的附庸罢了。 暗卫中的一人抬头问道:“小姐,老爷当初只派了我们兄弟四人前来,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小姐的安全,我们不能都离开。” 林如霜摇了摇头:“我儿子和女儿都有生命危险,他们比我重要。你们只管放心去,我就不信,这武林盟里还有人敢伤我。” 暗卫四人互相对视一眼后,对着林如霜行礼道:“小姐保重。”话音刚落四人便消失在原地,宗意不禁皱了眉,这镖局的头子果然对林如霜宠爱有加,身边安放的四人都是武林中的高手,若是与他们对上,谁胜谁负还不好说。 林如霜心里憋了一股气,见院中侍女正忙碌地走来走去,立刻气急败坏地喊道:“还在乱走什么!赶紧给我过来!你们跟我去前院,我倒要看看魔教怎么有胆量,敢闯我武林盟!” 茹慧躲在林如霜身后擦着眼泪,侍卫本就要找翁无声报告太守一事,顺势跟了上去,忽听身后风声紊乱,可他却还没来得及回头,冰凉的尖刀带着风灌进胸腔,滚热的鲜血也温不暖刀尖。宗意贴着侍卫耳边低声道:“林太守励精图治换得金乌城安居乐业,他哪里得罪了你们?你难道不是金乌城的子民吗?” 侍卫惊恐地开口,但宗意掐着他的喉咙,连声示警也未发出便被拧了脖子。宗意蛮横地收回长刀,鲜血顺着刀身的凹槽汩汩流下。落在后面的侍女们看见宗意满身是血,杀气冲天,惊恐地尖叫出声。 茹慧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曾被她家小姐按在地上打的姑娘化身杀神,来无影去无踪地取了侍卫的性命,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林如霜不耐烦地回头欲喊,腥臭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她张了张口,却见宗意冷漠地对她扬了扬长刀说道:“麻烦夫人跟我走一趟,我有点私人恩怨,想和翁无声清算。” 此刻尧山外的苍军大营中,士兵不断来报着金乌城的情况。 在浮屠铁骑和为数不多的金乌城官兵的奋战下,冲入金乌城的苍军越来越少,而进了城的反倒没有像起初出其不意突袭太守府时那样顺利,步步掣肘,被浮屠军包饺子似的碾死在城中。纵然是对大苍来说,火/药仍是稀罕物,此次为了出奇制胜,已是耗费了大量金银去找江湖人购买,但城门破开,城却未下,着实让人心焦。 虽说翁无声囚禁林敬堂后,按着楚溟的吩咐把不少官府的兵都调派出去,但他谨小慎微,心底仍旧是怕楚溟靠不住,留了一部分人在太守府里。做交易的二人心怀鬼胎,各自留了后手,终究是在关键时刻成了对方的绊脚石。 楚溟压着心头的火气听着属下来报,掌心的杯子已发出濒临破碎的声音。他坐在主位上,一手撑着头,另一个只手不断研磨着杯沿。军师蒋易看着禀报军情的小士兵都快吓得尿裤子了,赶紧挥了挥手让他先出去。大帐的帘子刚被放下,只听“啪嚓”一声,杯子撞在门边溅个粉身碎骨。 蒋易叹道:“殿下慎行,气大伤身,您要保重身体啊” 楚溟暴怒道:“慎行,慎什么行?一个个都跟我作对,实在可恶!翁无声这畜生,居然还在金乌城里留了府兵,果然就不该相信这小人!” 蒋易道:“与妖魔鬼怪做交易,自然就要有对付妖魔鬼怪的觉悟,翁无声身在其位,如履薄冰,若是不小心谨慎地放手去做,我才要怀疑有诈。此时还未见其他动静,不过多了些兵马,早晚会被我们除掉,这是好事,殿下当开怀才是。更何况我们还有诸葛将军在,莫忘了,诸葛将军在我大苍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将军,当不比大梁的武虔差。武虔都能被我们拦杀在祁水岸,步陈即使活着,一来要护金乌城,二来还要抵御我们顺着尧山地道进来的大军,三来又有魔教的人折腾一番,他能长出三头六臂来应付不成?” 楚溟道:“你说得对,现在还不到焦头烂额的程度。翁无声和步陈双双被魔教困住,不会轻易就突破大宣的防线,我们还有机会。” “报——”士兵飞报又道。 楚溟闭了闭眼收了怒气,长声道:“进来!” 此报着实重要万分,士兵连礼都忘了行,进了大帐便道:“太子,蒋大人,不好了!前面传来消息,诸葛将军诸葛将军被” 楚溟拍案而起:“诸葛怎么了?” “诸葛将军被截杀在金乌城里,金乌城的大军几乎全灭!” 楚溟砰的一声倒在座椅上,脸色骤白,汗如雨下。 自他父皇楚帝远去庙宇里潜心修佛后,朝政自然由他这个皇后所出名正言顺的太子把持。但近年来侧妃所出的魏王楚呈和晋安王楚铮暗中拉拢了一批老臣,借“朝中有恙,当清政务”的幌子,以卖官鬻爵的罪名将帝京龙乾城的一溜“”官员清理个干净。拔出萝卜带出泥,他身为太子不免收到了大量的弹劾,但楚帝一律压下未管。 他和母后一度以为这是楚帝要保他的意思,故而他才敢贸然带着诸葛的澜沧军远征金乌城。十年磨一剑,他原本想着这是拉拢人心,彻底粉碎魏王党的机会,可谁知他远远地奔赴大梁后,楚帝竟然无声无息地还朝,还将弹劾他的奏折尽数下到御史台。魏王抓着机会大吐苦水,将今年龙乾城附近他的那点外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掀了个干净。 他从落子便将军的高处一朝被拉至背水一战,就指望援军抵达前诸葛先清城中士兵,谁知竟然这英勇的将军竟然死在了城里!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连蒋易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他开始思索跟着这个一身孤勇却没脑子的太子到底是对是错,若是此时向着魏王投诚,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正在帐内气氛焦灼的时候,忽有一人没禀报就掀了帘子进来,外面有士兵拦着却没拦住,也不敢贸然进大帐,将自己逼成了一只咬断尾巴的壁虎。 楚溟活这么大还没见过敢闯自己军营的人,当即便将怒火都撒在了来者身上,横眉道:“大胆狂徒,竟敢擅闯军营重地!” 来者道:“我是来救你的,怎么能算擅闯。” 楚溟被气笑了,心想这是哪里来的愣头青,敢放言救大苍太子?他还没问,便听来者说道:“我是翁无声之子翁明尘,特来助太子一臂之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9.第68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翁无声”楚溟低声念着, 不禁笑出声来,“我正愁找不到机会和翁无声算账, 没想到他儿子自己跑来我面前找死!小子,你爹背信弃义算计于我, 父债子偿!来人, 给我拖下去,先打一百军棍。” 他一声令下,士兵得了信冲进来围住翁明尘。翁明尘身形还未长开,仍是个柔弱的少年,被凶相毕露的士兵围住却不见慌乱,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没有一点成为阶下囚徒的自觉。 翁明尘轻笑道:“太子殿下与我爹商议是武林大会后几日再出军,此时却秘密突袭金乌城, 所有人皆措手不及,这想来并非我爹背信弃义, 而是太子毁约在先吧。” 楚溟怒道:“你懂个屁!” 翁明尘淡然自若,兵来将挡,根本不拿楚溟的怒火当回事,倒衬得楚溟落了下风。蒋易在一旁颇有些看不下去,赶忙接过话茬道:“翁少侠, 沙场之事本就瞬息万变,我等也非刻意为之。只不过你不经通报擅闯大营, 纵然是翁盟主的儿子, 也难逃军法处置。但我等并非不讲道理之人, 你乃盟主之子,与我们也算有些交情,不妨先详细说明来意。但若是如儿戏般戏耍我们,想必,纵然你爹来了,也不能轻易善了此事。” 蒋易开口看似通情达理,实则不要脸至极,但翁明尘对此早有准备,以不变应万变地说道:“先生说的是,既然是我主动找上太子,便由我先说。我知太子久攻不下金乌城,浮屠军和太守府亲卫尽力抵挡,在金乌城里的苍军不多了。现在想来,太子若还想插手金乌十州的事,只能等援军到来。” 楚溟嗤笑道:“兔崽子,算计到老子头上了?打援军的主意?我楚溟不需要援军,也能把金乌城囫囵吞下!” 翁明尘问:“太子先出一万兵马突袭金乌城,却被不到一千人困在金乌城里,还折上了大将军诸葛震。剩下两万大军想通过尧山密道前往金乌城,不过怕是不太管用了。” 楚溟横眉怒道:“你说什么?” 气氛陡然逆转,楚溟怒不可及,当即就想把这胆大包天的小子斩了,谁知此时军报又道,士兵掀开帘子,见到翁明尘只愣了一下便快速说道:“启禀太子,蒋大人,武虔率三千浮屠铁骑兵围尧山密道,现在两万大军被困在尧山谷中,进退两难。” 楚溟蹭地站了起来:“武虔还活着?” 翁明尘闲适地拍了拍衣角,笑着说:“现在,我们能坐下谈了吗?” 院子里一片寂静,针落可闻,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武林盟外两军对战的声音。林如霜挑着眉毛瞪着宗意,丝毫不把离自己寸长距离的刀尖看在眼里,反倒是挑剔地打量着宗意说:“小姑娘年纪轻轻的,长得也还不错,都不知道打扮打扮自己么?” 宗意:“” 林如霜嫌弃地瞥着宗意套麻袋般穿的衣服,她之前确实换了身较为合身的,但经过了翁明雪的折磨和地牢崩塌的惊惶出逃,早已脏地像丐帮弟子,还是颇为低级的那种。 林如霜说道:“小姑娘的穿着和妆容可不能太随便了,女为悦己者容,整天脏兮兮的连自己都愉悦不了,何谈愉悦别人?” 这对话和反应好像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原本她想着林如霜要么强作镇定,虚与委蛇,想着办法逃离她。要么干脆拼死与她缠斗一番,怎么也不能放下身段当阶下囚。但现在是怎么回事,亲娘教训亲女儿穿衣施妆吗? 宗意咳嗽两声道:“贵族小姐就是不一样。金乌城里苍军残忍屠杀大梁子民,你们还有心情沐浴熏香更衣着妆,纵然生灵涂炭,也撼动不了你们高贵矜持的尊严分毫。” 林如霜笑道:“承让了,天塌了有男人们顶着,若是都让女子上场,还要他们有什么用?” 宗意见到她便想起残暴血腥的翁明雪,那般轻描淡写地欺辱于人,真是让人想想都火气上涌:“别抹黑了女人这两个字,莫要以为自己鼠目寸光,全天下的女子就都睁不开眼。少废话,我赶时间。” 林如霜微蹩着眉抬起手,捂住鼻子说道:“走是可以,你先把你手里的东西扔了。我不喜欢血的味道,太臭了!你再去换身衣裳,小姑娘穿这么破烂,我不喜欢茹慧,愣着干嘛,去给这位姑娘找身合身的衣服,别找小姐穿的,她的品味我看不上。” 茹慧愣在原地下意识应了一声,宗意听话地将侍卫的尸体扔了,砰的一声尘土飞扬,却仍是不耐烦地将刀向前递了几寸,正巧划在林如霜的脖间,锋利的荒沉将她柔嫩的脖颈划出小口,流出血来。 “手里的东西?夫人这话说得可是伤人心了,怎么说也是夫人的情人,这么无情不好吧?”宗意抬起脚将侍卫的尸体一脚掀起又踢开,正撞在想悄悄偷袭她的侍卫身上,痛呼声此起彼伏,“像夫人这般遍地开花,也着实让我大开眼界。” 林如霜娇俏地笑了两声,对着宗意眨眨眼,她做起这番俏皮的动作毫不违和,仿佛她就该这样每日捻着花,做个无忧无虑的贵族小姐。 林如霜说:“小姑娘还是太天真,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了,算不得情人。情人情人,没有感情,怎么能叫情人呢茹慧,武林盟养你这么多年就是让你在客人面前发呆的吗?还不快去找衣服。” 茹慧一头雾水,手脚麻利地爬起来向卧房跑去。 宗意说道:“不劳费心,只要夫人跟我走一趟,我保证不会伤你性命。冤有头债有主,此事既与他的家人无关,我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林如霜轻道:“你怎么知道与他的家人无关,你没听说过翁无声是个耙耳朵吗?说不定他做的一切都是我指使的呢。” 宗意:“” 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喜欢找死的,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如霜抬起手,宗意如临大敌,精神都集中在刀尖上,只要她敢出手,她瞬息之间便能制敌。可谁知林如霜只是掐着手指弹在刀身上,轻巧地发出啪嗒一声,但宗意力道不轻,她没有弹动,刀锋半点没晃,林如霜只好向斜前方一步错开刀锋,伸手去拉宗意的手。 以前在破庙的时候,宗意偶尔也会坐在破庙门口的台阶看着人来人往发呆。臭老头发现后也没管她,只不过让她注意观察每一个人的行为方式,走、坐、卧、站、乃至躬身与伸手,都要仔仔细细地看清楚。起先她不知道原因,只觉得好玩,便认真去看了,原本以为看不了多久就会腻了,殊不知她竟然因此看了进去,还颇有些欲罢不能的意味。 每个人的行走的状态不同,或垂手,或低头,或举眉四望,或时不时与身边的人高谈阔论。渐渐地,她开始发现这些微小的行为甚至能反应出这个人是否会武功。从步伐声音的轻功到行走呼吸的声响,她只消静静一瞥,便能将这个人的分析个八九不离十。直到出了破庙,对“随便学”的心法掌握越来越成熟,她逐渐可以从一个人的行为动作分析出这个的功力火候。 比如步陈,她一眼便看出他武功深不可测,像只笑面虎,故而在最初的时候才会对步陈心怀抵触。便如现在,这个林家的大小姐,虽然出身自大梁第一镖局,却是个没有任何武功的普通人,她敢抬手去敲她的刀,只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担心宗意会伤她。 她被看穿了。 林如霜一把拽住宗意的手,宗意默默垂了刀,任由她握着。她方才说的话是真的,她不会因翁无声是个十恶不赦的畜生,就贸然对他的家眷出手,尤其对方还是个不着寸铁的女人。 院子里的侍卫侍女此时大气也不敢出,都不明白为什么在一瞬间这绑匪就被夫人给拉住,仿佛在接待来做客的女眷。有个侍女趁着众人都注意宗意那边,偷偷地向后移动,谁知宗意眉眼不动,长袖鼓风振起,翩鸿亮翅般闪过一道亮光,迅如雷霆正扎在侍女眼前,不多不少,偏巧就是她方才后退一步能避开的位置。侍女陡然一惊,慌得跪在地上,全身颤抖不已。 宗意朗声道:“我为讨公道而来,深仇大恨皆与翁无声有关,所以不想加害你们。但若不知好歹,还想着去通风报信,那我就不客气了。”她低头看了看林如霜握着她的手,不动神色地抖开说:“夫人,我不关心你与翁无声有何恩怨情仇,但至少表面上你是他的妻子,是武林盟的女主人,我想他还不敢当着所有侠士的面眼看着你死了。” 林如霜嗤笑道:“你想多了,他没什么不” 宗意抢言道:“就算敢,你爹这么疼爱你,恐怕也不会轻易饶了他。只要能给翁无声添麻烦,我都乐意去做一做。” 林如霜:“” 宗意推了林如霜一把,长刀顶在她的后腰说道:“夫人就不要耽误我时间了,外面大苍攻城,全靠太守府亲卫和浮屠铁骑顶着,金乌城危在旦夕。我虽知你们与大苍狼狈为奸,但也猜想他们先坏了约定,才打得你们自顾不暇对吧?这么说一旦大苍的军队占领金乌城,他们势必过河拆桥,你们也休想活着离开,不如你懂点事,跟我顺当地走到翁无声面前,给自己搏个活着出去的机会如何?” 林如霜这次却没闹幺蛾子,她本就要去找翁无声,此时还有个长得不错的女刀客当贴身“保镖”,这一路倒也不算无聊。一路上遇到几个侍卫想趁机救下她,还没等宗意动手,就见林如霜甩了甩手,先把人轰走了。 这么懂事的人质乃生平仅见,宗意不禁觉得今天这步棋走得委实漂亮。 她正沉思着,忽听林如霜问:“你的亲人被他杀了吗?” 宗意:“” 这个问题问得着实巧妙,追根溯源,她与翁无声并无直接的深仇大恨。但她却眼见着这个道貌岸然的武林盟主为一己之私屠村、陷全城百姓于战火以及暗袭太守,大概对她来说,这样十恶不赦的事情实在难以原谅。 林如霜见宗意没出声,以为说到她的痛处,便没开口,却忽听宗意问道:“我看你虽与他成婚,还生了两个孩子,却并不在意他的死活,仍旧勾三搭四我行我素,这是何道理?” 两人说着话便转过一个庭院,武林盟确实很大,至少让宗意在下面横冲直撞的话,很大几率会迷路。林如霜根本不像个被劫持的人质,反倒跟视察工作似的,还时不时停下指点侍女清扫,纵然是被宗意含有怒气地拿刀顶上,也不生气,只温和地对她笑了笑,便继续轻轻地走着。 许是还未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她一时竟不知道该从何讲起,反倒笑了半晌,才压下口气说道:“一看就是还没长大的小姑娘,一派天真,反倒让我有些不忍心了。这么说吧,我曾有个喜欢的人,但我爹看不上他,所以我就半夜去找他,让他跟我私奔,他不肯,还偷偷找人告知了我爹,让我爹把我带回去。自那以后,我就不大能理解‘喜欢’这两个字了,太沉重了,我担不起。” 宗意总觉得她的话还没说完,也不开口,静静等着。 林如霜轻轻地吐出口气,微凉又绵长,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此刻想来竟有些模糊了,总觉得处处是起点,处处又都是终点:“后来他成亲了,娶了他娘让他娶的人,我见过那个姑娘,虽然没我好看,但粗手粗脚想来是个能干农活的。有一年闹灾荒,他家里的儿子快饿死了,就求到我这来,让我念着往日的情分照顾一二。情分,也是个跟喜欢一样沉重的词呢,有时候就像枷锁一样,用简单的情分二字就套牢你,让你说不出拒绝的话我想着也是,便给了他们家一锭金子。谁知天不遂人愿,偏巧被盗匪看见,偷偷地跟去他们家里” 宗意忽觉一阵寒意,她惊骇地看着眼前淡然说着以前故事的林如霜,恍惚间仿佛看见她的身后冒出阵阵妖气,像个成精的狐狸。 “盗匪当着他和他儿子的面强占了他老婆,把他们家都杀了,抢走了金子。”林如霜冷冷地说着,话音一转忽然尖声说道:“我听了这事有些不高兴,就找人杀了那盗匪,也算替他报仇了。这喜欢啊,情分啊,不过都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全结束了。” 宗意说:“是你” 林如霜扶了扶坠下的金铛,仿佛用纤细的笔法沾了烫金的油墨,在珍贵的纸张上勾勒出的仕女图,翩翩风华,国色无双。但吐出的话语却字字冷毒,声声泣血:“你猜对了,是我派人找了盗匪跟去他家里,也是我让那盗匪做出十恶不赦之事。我的感情被他糟蹋了,他总该还我的,既然还不起,就拿命来抵偿吧。” “姑娘啊姑娘,身为女子在这世间有诸多束缚。出阁之前是父命,出阁以后是夫命,到何时才能让我们给自己做主呢?我爹宠爱我,那是他没办法,我的哥哥姐姐全死了,被我杀的,他只有我一个女儿,不宠爱我宠爱谁呢?翁无声也是,不过是利用我的家世罢了,我给他生儿育女只因我想,我若不想,这天下没人能强迫我。” “你有喜欢的人吗?” 林如霜猝然发问,宗意忽然愣住,不知为何,她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竟然是那成日不说好话没个正行的帝师。 不是范泽,不是李渡和温慕雪,而是那个扮猪吃老虎的绿王八步陈。 她早知他接近她是目的不纯,若她真的是流落江湖的公主,他此行保护她不过是奉命而为。可偏偏又想起他怀念却饱含着隐忍和安奈的眼神,似乎多一分便会伤害,少一分却是薄情,实在不像假装。 夭寿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念头。 林如霜幽幽地说:“等你有了喜欢的人,你就会知道,他喜欢你,你们总是快乐的。他若不喜欢你,将你一腔真情弃若敝履,那定然是痛苦无比。” 两人说着,便到了英雄宴所在的前院,此时正听着里面的侠士大声吵嚷。 林如霜在门前转了个圈,绣着金花的裙子翩然舞过,像一大朵静静绽开的金牡丹,那般妖艳:“你猜,翁无声会不会为了我放弃武林盟主之位呢?” 轰地一声巨响,林如霜所站的地方霎时碎石齐飞,乱尘扬起几乎要与天较量谁更阴沉。天塌地陷之前,宗意猛地扑了上来将林如霜按在身下,正巧遮住了林如霜惊惶莫名的眼神。 “小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0.第69章 侠义 剧烈的轰鸣伴随着铺天盖地的碎石, 宗意将林如霜护在身下,只来得及捂住脑袋, 但她们离爆炸的中心太近,仍是不免被波及, 宗意耳中嗡鸣不止, 险些以为自己聋了。她艰难地抬起头,抹了一把脸,满手的泥灰煞是好看。不用林如霜说,她自己也知道,衣衫破烂灰头土脸,大抵能假装成一只盗洞不成反被埋的穿山甲。 林如霜虽被护住,但终究肉体凡胎,比不得宗意这种能吃能打从小被虐到大的耐揍, 重击之下撞得五脏六腑移位,生生呕出一口血来。金钿坠子玉石钗此时歪的歪, 断的断,优雅的妆容被擦了一半的泥沙,像是画了半面妆,再无半点高高在上的倨傲和庄重。 林如霜抿了抿被擦破的唇角,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可宗意耳边只有一场破音的演唱会, 吱哇乱叫,唯独听不见她的说话声, 见着她又开始磨嘴皮子, 只好支棱着耳朵努力辨声。 林如霜刻薄道:“我是你仇人的妻子, 纵然是杀我泄愤也好,救我又何必?还把自己弄得这番狼狈不堪,像个乞讨要饭的小丑,看着就心烦。” 虽然还是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却能从她厌恶嫌弃的表情辨别出绝对不是好话。但宗意实在懒得跟她废话,对于一个撞一下就能撞死的柔弱普通人,她付诸武力未免有点太欺负人。 宗意艰难地爬起来,在地上蹦了蹦,晃了晃脑袋,四肢健全头脑清醒,万幸万幸。刚才的爆炸来得太过突然,她能躲开,但林如霜必然被炸死。她还没想清楚这爆炸从何而来,但身体已经替她做出了决定——扑上去救人。 不知道大梁官府有没有见义勇为奖,早知道在步陈面前就多表现表现了,说不定连她和宗霓回家的路费都能凑够了。 嘈杂声渐渐散去,身边也安静了下来,宗意从碎石板下救出被压住的荒沉,捞起裙角擦了擦刀鞘,看得林如霜眉毛直跳。这绝世的帝王刀自跟了她开始就没少受委屈,想来若有一天荒沉会说话,泪水应该能淹了金乌城。 林如霜终于被宗意冷漠的态度激怒,说道:“说要用我威胁翁无声,到了危险关头却拼命救了我,随后还一走了之?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们,一面说着江湖大义不可儿戏,定要深刻在血脉中,一面又背信弃义,叛国求荣。你们的口中还有实话吗?” 宗意停下步子,身边飞扬的尘土与暗沉的天连成一线,恍惚间让人分不清她是高居远端还是陷落凡尘。那身衣服破旧褴褛,虚虚地挂在身上,被她捡起一条扯下来的衣角捆紧,腰身尽显,像个林间逍遥来去、不受拘束的小飞贼。若是平日见到这样的人,林如霜早就勒令侍卫扔出武林盟,眼不见心不烦了,可是不知为何,偏偏今天心底竟然不经意地触动了一下,像是在遥远的过去,她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刻,松松垮垮地穿着自以为大侠才穿的衣服,举着刀剑大喊着要行侠仗义。 宗意未曾回头,笔直地朝着混乱与争端的深处走去,半点犹豫也无,只有声音波折地传进林如霜耳中:“是我想岔了,我若挟持你去要挟翁无声,那样的做法与翁无声有什么区别?我要堂堂正正地,在所有武林侠士的面前击垮他。” 堂堂正正。 林如霜忽然闭目,十多年前,翁无声也曾握着手里那把断成两截的长刀对她许诺:“总有一日,我会堂堂正正地击败所有人成为武林盟主,与你一起站在这江湖的巅峰。” 她既然不喜欢翁无声,经常跳出墙头去寻找新欢,却甘心为翁无声生儿育女,这是为什么呢?大概心底仍是记得当初义薄云天的许诺吧,或者,也是为了曾经断在恩怨情仇中的侠客梦。 宗意方踏进院子,便感觉像掉进了泥潭中,凝固压抑的威压让她几欲窒息。这里不似是汇聚江湖群英的盛宴,反倒像埋葬万千枯骨的英雄冢,不远处的高墙后传来好汉们层层起伏的叫骂声,声音虽洪亮却不知道为何缠绕着丝丝虚弱,似后继无力,声音高到一个度又忽地低了下去。没多一会儿,她就从其中嗅到了一些更为不寻常的气息——她没有听到除此以外的声音。 像是英雄们聚在餐盘上唱了一出豪迈的独角戏,而戏的对面是边刷牙边摆餐具的猛兽。 她一把抽出荒沉,长刀在手划了个圆,琉璃目携着随便学功法在体内飞速流转,将阻拦她的威压尽数驱开。她操使琉璃目越来越娴熟,这名动天下的奇珍终究是与她成功合二为一。 宗意打量四周,忽然远远地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天王老子啊!你怎么在这!快走快走!” 她茫然四顾,却见方才爆炸震裂的墙边,正有个人探头探脑,焦急地对她摆手,看着极其眼熟,正是那个被翁明雪恨得眼红,半路夺走未婚夫的仇人——楚湘远。 楚湘远顶着一脑门的灰,像个从老鼠洞里逃难出来的大耗子,比她这个冒牌穿山甲还狼狈,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被人打得姹紫嫣红。 宗意发懵道:“你怎么在这啊?哦,还做着当武林盟主的白日梦呢?” 楚湘远拼命挣扎想爬出来,但他低估了爆炸的力度,逃跑慢了一步反被断墙压住,一条腿卡在墙缝里进退不得。他急得满头大汗,对着宗意扯嗓子大喊:“赶紧走!这里危险!娘诶,步陈非杀了我不可!” 一个刚被爆炸伤了耳朵,一个刚被爆炸余波冲击了嗓子,俩人凑到一块只能明白自己说了啥。宗意只听到了“赶紧走”和“步陈”俩词,还以为步陈也在,四处看了看却没找到,正想问的时候,她没由来地眼皮一跳,头顶忽然蒙上一层黑影,兜头罩了下来。宗意抬头一看,正与一张白面饼似的长脸打个照面,腥臭之气灌入鼻腔,登时惊得咬了舌头,一股血腥味混着腥臭来了个世纪性会面。 全靠平日里臭老头对她时不时地用柳条做刀搞骚扰,她硬是锻炼出野兽般的反应,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却很惜命地下腰暂避,随即两脚在地上一蹬,踩着踏西风滑了出去,双手在地上借力撑起翻身跳了起来,此时的高空坠物轰然落下,爆炸残余物再一次空中乱飞。 来者裹着黑袍,一张脸扁平地像张压瘪的面团切了几个缝,是在尧山所遇到的魔教铁蒺藜。 当初被带回金乌城茶楼的铁蒺藜随着李渡和温慕雪一同失踪,再也没寻回来,原来是物归原主了! 楚湘远大喊:“快走!这玩意刀枪不入,打不过!你是属煞星的吗,哪有危险往哪钻!” 宗意:“我是扫把星转世,谁遇见我谁倒霉,再叫唤我就跟你一辈子!” 楚湘远还是第一次见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姑娘,心里不禁开始怀念起温柔居家的大苍姑娘。 突兀的跌落想来也伤不到铁蒺藜分毫,这被魔教用特殊药物豢养出来的邪物极其可怕,丧尸至少用刀枪还能自保,但这东西的头比石头还硬,撞上去的话想来碎的定然是她。宗意退开两步拉开距离,正巧落在楚湘远身边。这位星辰剑的继承者正玩命地往外拽腿,等他出来的时候,想必伤腿能比另一条多长出两寸。 铁蒺藜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宗意一边注意着它的动作,一边寻了根结实的木棍,一把戳进石缝里,脚下用力便将那块卡着楚湘远的石头翘了起来。楚湘远哎哟一声收回腿,幸而只是卡在其中,还没断,抖一抖就能下地走了。 楚湘远一边跺脚一边说:“娘的,这家伙表皮跟灌了铁水似的,特别硬,我以为炸一下就能把它炸死,谁知道这都死不了!” 宗意仿佛听见脑袋里的弦嗡地一声断成两截,她凉凉地问:“刚才那爆炸是你搞的?” 楚湘远还在想着怎么杀了铁蒺藜,也没看见宗意狠厉的表情,不自觉地点了头说:“是啊,用了我家祖传的雷火弹,我身上就那一颗了,再来可就没了!” 宗意怒道:“你怎么不去死!” 楚湘远看着铁蒺藜怒吼着一脚踩在地上,将武林盟平平整整的青石地踹裂了,破音地尖叫道:“快死了!快死了!” 铁蒺藜咆哮一声扑来,楚湘远正想拔剑退开,谁知腰间一股大力袭来,他竟然被宗意一脚踹到了铁蒺藜怀里!铁蒺藜猝不及防还有这等亲密接触,下意识就想放开胳膊圈住再咬死,那股死人的臭气熏地楚湘远直翻白眼,横剑抵在那喷着涎水的黄牙间。铁蒺藜咬不动星辰剑,哼哧哼哧地向前压,却见宗意陡然跃起在空中翻身,长刀直指铁蒺藜后脑,旋转着向铁蒺藜刺来—— 楚湘远当即会意,运起内力提膝重击在铁蒺藜的腹部,将铁蒺藜打得腰身一弯。他飞快地拽着长剑向下一压,铁蒺藜的脖颈刚好暴露在外,此时长刀已至。荒沉比当初后山上的破刀片强了不知多少,刀锋推着荡沧海,断苍山揽日月的刀法将荒沉的周身镀上一层薄却无匹的锋锐,切豆腐般斩进铁蒺藜的后颈,宗意手腕一动,只听骨骼咔嚓断裂,她横劈一斩,竟将铁蒺藜的头从中切了下来,腐臭的血喷了楚湘远一脸。 此时的铁蒺藜仿佛远古神话中的战神刑天,断了头仍不消停,向着楚湘远毫无预兆地压来,楚湘远顾不上脸上的恶臭,手脚并用地向后疾退,却仍抵不住铁蒺藜狂奔两步冲来,正要山崩似的扑下的一刻,楚湘远捂着脑袋大喊救命,却听砰地一声,有重物被狠狠地击飞,撞在地上乱石飞溅。 过了半晌没有动静,楚湘远试探性地探头看去,却见宗意累得瘫坐在他对面,一手用刀撑着,一手垂在身侧,两眼灼热地看着他。 宗意嘲笑道:“楚大侠,吓尿裤子了吧?” 一旁的铁蒺藜再无动静传来,不管魔教是用药物控制,还是用邪术控制,失去了头,就彻底走向了死亡。 楚湘远擦了擦脸上的秽物,说道:“吓尿倒不至于,就是很想问候魔教教主的爹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1.第70章 似我非我 楚湘远在地上摊成一个标准楷体的“大”字, 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出门是得罪了那尊神仙,才让这登临武林盟主之路如此惊险万分。一想到那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欺负人的舅舅, 他才惊觉自己可能是对家里说一不二的女王陛下阳奉阴违,遭了报应。 他偷摸看了一眼宗意, 宗意正静静地看着远处死透的铁蒺藜没说话, 她的手撑着长刀,依靠在碎石边,动作十分随意自然。楚湘远几乎从她乱七八糟的装束上就能看出,她这几天的境遇不比他舒服,甚至有可能比他还波折。 天昏地暗,无边阴沉,闷热腐旧的风不情不愿地吹来,轻轻撩起她被汗溺湿的发丝。许是半抬着头, 晕沉的光衬得她下颌宛若精致的瓷器,连脸上一道一道的脏痕都似鬼斧神工的雕琢, 不少分毫地给她增添了些许人气。她整个人笼罩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光中,纤细却绷紧的身体在那一刻冷峻又威严,她的目光沉而深地看向远处,要将这漫无边际的阴暗刺透出一个缝似的。 他在大苍也算见多识广,可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说她从不惹事冷静自持,可偏偏动起手来极为大胆。她那漂亮的脑子里大概只有一根弦, 粗粗地写着“人不犯我”, 一旦嘣地一声被折断, 便瞬间全身化刀,杀敌三千。 他忽然有些好奇,这样的女子到底从何而来,她真的属于大梁吗?或者说,她真的属于这个世界吗? 楚湘远开口道:“你” 宗意看够了铁蒺藜,抿着唇挑眉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楚湘远:“” 看见她的表情就觉得都不是好事,两个都不想听可以吗? 宗意却根本不给他选择的机会,只顿了一下便说道:“好消息是我们在没有浮屠军的弩机的情况下,宰了一个铁蒺藜,魔教肯定心疼死了。” 楚湘远怒道:“我本来想把好消息留在最后,让自己开心一下的!” 宗意呵呵笑着,却瞬息换了个严肃的表情,变脸艺人都没她快:“坏消息是——我们曾在半月前绞杀了一批魔教的铁蒺藜,并带回了金乌城。没过多久,铁蒺藜不翼而飞奇怪的是,今天遇见的,并不是当初那批被弩机一箭穿个透心凉的铁蒺藜。” 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楚湘远内心的绝望,他真的是遇见了转世投胎的扫把星! 楚湘远捂着耳朵尖叫:“别说了,我不要听!” 宗意道:“魔教带了一批新的铁蒺藜过来,丢失的还不知道是不是落在了他们手里,我们来猜猜,现在在武林盟里,到底有多少铁蒺藜呢?” 砰—— 话音刚落,惊乱顿起,二人飞鸢似的跃起,楚湘远气得嗷嗷直叫,大喊晦气,一句“女人和小人难养也”来来回回嚷了好几遍。宗意嗤笑一声,长刀亮起,飞速地将扬起的烟尘搅散,却见烟尘尽处,三个铁蒺藜正对着他们愤然吼叫,声声震天。 一个铁蒺藜都要两人合力,现在一口气来三个,楚湘远汗毛倒竖,愤怒道:“宗意!你果然是扫把星!” 宗意却没有楚湘远那么惊慌,当初她在尧山的时候一口气见了十来个铁蒺藜,都尚且能逃命一番。此时她手中有绝世之刀,身怀流转不休的心法和融合一体的上古奇珍琉璃目,先后被鬼刀尉迟恭和乾门梁阎王传授了武林最强的刀法。今时远不同往日,她轻叱一声,长刀迅斩,唰唰唰残影并刀风掠过,竟让三个铁蒺藜同时一顿。机不可失,返还真飞速铺展在刀身上,陡然拔长数丈,劈裂天地似的横空斩下! 只是跃到空中躲避攻击的功夫,宗意就完成了躲避、拔刀、击退、斩敌四步,楚湘远在一旁目瞪口呆,落地崴脚,疼得嗷嗷直叫,才回过神来。 这才过了多久?她被留在武林盟里一两天,就有这样神速的进步?翁无声不会将一身绝学传授给她了吧,武林盟能这么大方? 但见着宗意临危不乱,越战越勇,眼中轰地燃起一把燎原的战火,从眼角划出一道灼热的光弧。她身材纤细,有时会让人有是她在操纵长刀,还是长刀在御使她的错觉。可此时一见便知,那凛冽冰冷的刀风裹满全身,她早已身化长刀,有度化恶鬼,匹夫不敌之勇。 不,这与翁无声无关,那老匹夫在刀法上若能有如此领悟,怕是早就顺顺当当地登临武林之巅,也不至于靠老婆娘家的势力捡漏。莫名的,楚湘远忽然想起一日他爹和他舅舅醉酒闲聊,说起早已淡离江湖十余年,但威势却不减分毫的传奇刀客。他爹何许人也,五寨十八庄里第一庄残剑楼的掌门,大苍的武林江湖翻手覆雨的顶尖人物,而他说起鬼刀尉迟恭时,话语里不光有敬畏,还有字字句句深藏的心有余悸。 有一句话,他至今还记得——“你若见过那人的刀,便再也见不得天下利器了。” 是夸赞,亦是恐惧。 而此时,他竟然从宗意的刀法里看到了往日先辈从鬼刀的刀法里看出的震撼,携着代代传承而来的庄重肃穆,如敲击在灵魂深处的黄钟大吕,刀刀断魂,招招心惊。 建造武林盟的人与建造金乌城的人同属一批强迫症,将偌大的宅邸分得四四方方,分毫不差,唯独在东边留下一大片院落,修有专供武林盟弟子使用的演武场和武林大会使用的擂台。 但武林盟自翁无声这代盟主起,就断了收弟子的习俗,这并非翁无声不想收,一来是翁无声的盟主当得颇为不正规——开奉元年,当今的中宗皇帝登基为帝,时逢江湖大乱,五寨中最大的山寨看不惯武林盟的德行,脱离武林盟,被武林盟的忠诚拥趸扛着忠义大旗群起攻之。武林盟早就想篡权的几个堂主合起伙来将当时的盟主蒙头杀了,众家门派不服,向堂主讨说法,谁知派来说话的人都被心狠手辣的一个堂主宰了。 武林盟大乱,江湖震颤,当时的翁无声还是个假模假式的金光刀,因为没能从李狐手中得到荡沧海,只能安下心来研习金光刀,一心扑在刀法上,多年媳妇熬成婆,总算还有了点起色。武林盟动乱的时候他碰巧在金乌城,被林如霜的爹派来此地与顾客通货,偏巧赶上武林盟的孽余追杀祁家山庄的老太太。 翁无声眼睛一热出手救下,自己也挨了几刀,却没白挨,老太太一合计没有盟主,我们就暂时举一个好了,眼前就有个恩人,顺坡下驴,就定了翁无声。当时的几大门派当家的都不乐意掺和这些破事,却又觉得江湖动乱不好,除了几个有脑子的比如雄关寨、残剑楼外,便一股脑地都投了同意票。 翁无声临时当上盟主,打着平定江湖的旗号暂时压住了动乱,事情一解决,众人合计着武林大会要开了,得重新选盟主,但到嘴的肉怎么让与别人?翁无声暗中把搅和重选的人都宰了,借着他岳父的名头,混了六年的盟主。 便宜盟主当得舒服,但武林人不买账,故而去求着进武林盟学武的人少之又少,零星几个资质不够,翁无声还看不上,索性就弃了养徒弟的路。 而此时,便显出了没徒弟的劣势。 魔教不请自来,还在大街上趁乱绑了几个弟子做人质,此刻正在前院对峙。众门派各扎一堆,掌门人身边围了不少弟子,想来就算有人送死才能出去,也不缺垫背的。唯独翁无声身边只跟着一个季长青,还是没办法,人家是武林盟的管家,总不好站边上去。 宗霓娇柔地坐在庭院中间,被魔教弟子簇拥着,好整以暇地看着被困在武林盟里的众侠士。魔教众人皆穿黑袍,唯独她却一身艳丽的红色,像是黑不见底的泥潭中忽然开出一朵火焰般的花。 她抬起杯子,一手轻轻地挑着杯盏,闻了闻茶叶的香气,她惯常不喜喝茶,在幽冥城里专门养了十多个酿酒的大师傅造酒给她一人喝,此时没了兴致,悻悻地扔了杯子。他们在此已对峙有半个时辰之多,可翁无声仍咬死不交出盟主金印,纵然是宗霓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两个小门派的弟子,几个掌门也仍是眼观鼻鼻观心,连个屁都没蹦出来。 大苍已经开始攻城,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要在大苍的援军拿下金乌城之前拿到盟主金印。 宗霓一字一顿,声音在唇舌间轻轻咬了一遍才吐出来,听到人耳朵里酥酥痒痒,小猫挠爪子一般道:“翁盟主,想清楚了吗?” 翁无声怒道:“你休想!让我把金印交给魔教,我劝你早点死心!” 暮老站在宗霓身边,见着她虽然仍是那一副软笑,眼睛里却已有了不耐烦,当即便明了地拍了拍手。随即便提上来一个小弟子,那弟子早就吓得不成人形,被绳子捆着瘫在地上,哆哆嗦嗦,哭得鼻子眼睛皱成一团,上来便大喊:“奶奶救我!我不想死爹,爹救我啊爹!娘呜呜呜,我还不想死,我还没娶媳妇呢。” 见到此人,当初对翁无声登临武林盟主之位有知遇之恩的祁家顿时惊慌。之前抓的弟子都是各门各派的外门弟子,慕名而来,属于炮灰。但这一个不同,这是祁家当今掌门的独子,祁家未来的掌门人。 祁家祖母顿时怒发冲冠,将手中的龙杖戳得极响,像是要把地砸裂了似的,“魔教!好你一个魔教的妖女,你敢对我孙子下手,我我要你们的命!” 宗霓自小就比别人多长两副胆子,奈何身体跟不上心智。如今她武功冠绝魔教,在大宣无人不簇拥相待,岂会在意一个行将入木的老太婆叫嚣,眼睛都没转,倒是一直颇有兴趣地端详着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秦之之,应付地说道:“嘘,小点声,别耽误我看美人。” 秦之之早就发现她在看她,却根本不屑于和魔教的妖女对视,把腰板坐得挺直,云卷似的长发倾泻而下,正半掩半露地盖住她纤细柔美的脊背,用实际行动告诉宗霓——别再看了,我们真的不一样。 祁家祖母当年在江湖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与她夫君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到哪不是“请上座,倒好茶”,如今怎么能受得了魔教之人的挑衅,立刻便提气想冲,可谁知经脉一朝岔气,她身子骨本就一年不复一年,真气逆行冲击肺腑,嘴角登时冒出血来。 老太太一倒,祁家的主心骨轰然塌了,没人再关心捆成肉猪的少爷,纷纷围上来照看老夫人。宗霓见着闹腾,反而才有了兴趣,立刻关心地说道:“哎哟,老太太,别冲动,您这身上还中着我们圣教的石花散呢。为了对付各位高手,我们圣教可是出了血本,积攒多年的石花散这下全都用光了,幸好诸位都是贪吃好喝一辈,一点没剩,全进了肚子。” 翁无声怒气腾腾,他方要提气,胸口便一阵针扎似的痛,立即卡出一串咳嗽:“咳咳你这妖女,竟敢咳咳咳,竟敢算计我们。” 宗霓紧张兮兮地看着翁无声:“盟主,你可别死,你死了,这金印拿在手里就没意思了!” 翁无声气得一股血没忍住,铺天盖地地冲进嘴里,将他呛得岔了气。 可恶的魔教,不光用年轻弟子的命离间他们,还背地里将所有的饭菜里下了毒武林盟的饭菜都由堂主亲自检验,一道一菜均要验毒后才能上桌。是谁做的手脚,伙夫,验毒的堂主,还是上菜的小厮?或者,他们都是? 翁无声看向四周,只觉得周围波谲云诡,人人脸上都透着一股子诡异,甚至连季长青焦急地看着他,都有一种在偷偷窃喜于他中毒的感觉。 翁无声沉默地没出声,祁家老太太却以为翁无声这是要忘恩负义,为了盟主之位放弃她孙子,顿时气得破口大骂。祁家人皆怒视翁无声,但他依然沉默受之,这让他如何出声,他就是再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武林盟的先盟主,叛国求荣,背信弃义,却也从未想过要将武林江湖的统帅之位交给魔教。 四周咒骂声与质疑嘲讽的眼神交杂在他身边,但他已顾不得在意他们。他被毒所控,想摆脱石花散的控制还要一段时间,此时必须有个人出面打破僵局,是谁,还能有谁救他们?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忽听轰地一声巨响,前院的高墙后面被巨大的爆炸波及,宗霓抬起眸子,眼中竟闪出猩红色的亮光,随手招了一个魔教弟子道:“派人带铁蒺藜去看看。” “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2.第71章 救世之刀 楚湘远抖着剑与铁蒺藜拉开距离, 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不在宗意的协助下攻击到铁蒺藜的后勃颈。说来也奇怪,这铁蒺藜明显没有神智, 收到命令后便像个失魂落魄的傀儡,只会攻击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若是目标一朝丢失, 他们是靠什么追击的? 难道 正想着,铁蒺藜双手攥到一起,竟然原地跳了起来合拳砸下,呼啸的风声有万钧之力,这一下要是被砸到定然脑门开花。楚湘远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一面要考虑如何退敌,一面还要考虑魔教的心思,此时见着铁蒺藜猛地攻来, 惊得险些咬到舌头,他蹭地一蹦三尺高, 长剑在铁蒺藜坚如垒石的胳膊上一挑,借力翻过身,正巧撞见宗意一把长刀虎虎生风,内力在长刀上灌满,荒沉斩下竟在铁蒺藜的身上留下了一道豁口, 腐朽的肌肉外翻,青黑交杂透着死气。 楚湘远抽空看了看手里的星辰剑, 又眼睛放光地看着荒沉, 大为羡慕道:“你这刀哪来的?工匠叫什么?介绍我认识一下——”他话音未落, 铁蒺藜再次攻来,星辰剑在半空一划从开阳勾到天璇,却依然只在铁蒺藜身上留下了几个微不可见的小点。楚湘远冷哼一声,手腕轻动,剑柄敲在铁蒺藜的手上,将他的蓄势一击打歪,随即左手拉住铁蒺藜的胳膊,脚下一蹬向侧边一拽,竟将铁蒺藜拽了个踉跄! 果然,这傀儡虽然能挡百兵,却没有意识,平衡感为零! 楚湘远对着宗意吼道:“喂!他脑子不好使,你跟他绕圈,他反应不过来!” 宗意:“呵!” 楚湘远跳脚:“你这是什么态度!女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告诉你,我们大苍的姑娘都貌婉心娴,娴静端庄,秀外慧中,温柔可人哎哟!别打岔,老子正说到关键的地方!” 宗意:“背字典回家背去,大苍的姑娘知道你在大梁挨揍吗?” 楚湘远和铁蒺藜打得热火朝天,宗意这边丝毫不受影响,长刀稳稳当当,不紧不慢地削在铁蒺藜的腿两侧,她一人应付两个铁蒺藜都能游刃有余,时不时还抽出功夫嘲讽楚湘远,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可这委实不能怪她,她在尧山的时候亲眼看见这群铁蒺藜上树爬墙蹦来蹦去,怎么可能没有平衡感? 被楚湘远绕着遛弯的铁蒺藜猛地暴起,脑子不好使的它竟然反身一把拉住楚湘远的腿,将他倒提起在空中狂甩。 楚湘远尖叫道:“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救命啊!” 宗意:“找你的大苍姑娘救你啊?” 楚湘远恨得牙痒痒,这人的嘴这么欠呢。 满院子全是楚湘远尖叫的声音,宗意这才一改温吞的攻击,凌厉的刀风呼啸着卷在铁蒺藜两侧,两个铁蒺藜往前一扑,却见宗意收回长刀,脚下狠狠地在铁蒺藜膝上一踹,只听清晰的骨骼破碎,两个铁蒺藜的腿各被宗意踹碎了一条,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她方才的攻击全砍在膝肘处,每一刀都在上一刀砍的伤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一点一点,缓缓见骨! 宗意:“皮肉挺结实,我就不信连骨头都包装到位了!” 她借力一蹬,窜到空中,破九霄在空中扭了个花,拔刀便斩,冷峻的刀风携有无尽的寒意,一刀便将铁蒺藜拉着楚湘远的那条胳膊斩歪了! 宗意脚下如踏虚空,却见铁蒺藜反应极快,膝盖下弯竟要蓄力蹦起,楚湘远惊得嗷嗷直叫,宗意抬脚便踹,正踩在楚湘远身上,将这残剑楼的未来掌门一脚踹进地里,自己却蹭地跳开,刚巧避开了铁蒺藜的攻击。楚湘远莫名其妙遭此无妄之灾,揉着脑袋就要破口大骂,谁知头上笼罩一片阴影,他抬起头正撞见铁蒺藜那烧给死人的纸人般的脸向自己砸来,一声咒骂堵在喉咙口,求生欲爆棚,手指飞快地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强行顶上,愣是在胳膊都伸不开的狭小空间里扭着甩出了星辰剑法! 北斗星辰咚咚咚在铁蒺藜身上连戳七下,铁蒺藜就像个漏气的皮球,被星辰剑法的浩然之气掀了起来,轰地一声倒在一旁。 楚湘远死里逃生,喘着粗气道:“这位女侠,你怎么疯起来连自己人都打?我要是死了,逢年过节都要去你家纠缠你!哎哟我的肚子!” 此时宗意正脚踏西风,砰地踩在两个跪倒的铁蒺藜身上,青云直坠之力将两个铁蒺藜压进地里,彻底站不起来。 宗意说:“好啊,来啊,腿先伸出来。” 楚湘远蹭地抱起膝盖,怒视宗意。 又废了三个铁蒺藜,但楚湘远仍未松气,以宗意这开过光的乌鸦嘴水平,想必后面还有一批铁蒺藜大军正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们上去送菜。 他这口气悬之又悬,却见荒沉猛地闪过亮光,宗意长刀不减威势,竟将那把能把铁蒺藜的铁皮砍出花的锋锐之刀向他扔了过来!她怎么连句话都不说就搞偷袭!楚湘远全身炸毛,用从未有过的迅捷趴地上,生猛地表演了一回狗啃屎,荒沉从他头上飞过,刀锋上的睥睨寒意从他脖间窜过,如影随形地蔓延到了全身。 骇然的威势压得他喘不过气,却听宗意一声呼喊:“往哪走?” 楚湘远难掩心间震撼,抹了一把冷汗,扭头看去,正见荒沉卡在树上,不偏不倚地拦下一个穿着黑袍的魔教弟子。 宗意道:“一个人操纵这么多个铁蒺藜,不累得慌吗?” 魔教弟子眼见着这两人弄死了四个铁蒺藜,越看越心惊,正想趁乱溜走,却被那恶鬼似的眼神盯上,如跗骨之蛆般杀气森森的目光将他扔到了砧板上,切了就能下锅。 魔教弟子道:“我别,我就是,路过,路过。” “我就知道有人操控他们!你知道还不告诉我,就是为了看我出丑?”楚湘远愤愤,又扭头怒瞪魔教弟子:“你路过个屁!老子今天因为你险些被这女人踹死,你等死吧!” 你被她踹死与他有什么关系啊?魔教弟子两股战战,快哭了。 宗意一把抽出荒沉,刀顺着魔教弟子的颈边轻轻掠过,他腿一软砰地跪下,求饶道:“饶命饶命!我也是没办法,被逼无奈,冤有头债有主,不能冤枉好人” 宗意:“以前见到的魔教个个眼高于顶,傲气十足,今天这个怕不是个假的?” 楚湘远:“少废话,想活着出去就说实话!魔教带了这么多铁蒺藜过来是干什么,和大苍突袭金乌城有没有关系?” 宗意瞥了一眼楚湘远,这小子虽然偶尔有些傻,但在这些权谋事上却反应极为机敏。楚湘远,残剑楼,他真的只是为寻舅舅而来? 魔教弟子道:“我就是个小喽喽,我不知道这些事啊!圣女要我们来此” 宗意忽然想起秦之之给她关于宗霓的信息,语焉不详,只有“魔教”二字。她思索片刻,正要开口,谁知那魔教弟子话音未落,寒光却至——宗意横起荒沉,将暗器挡下,却见那魔教弟子眼睛一翻向后倒去,脖间一根银针闪闪发亮。宗意霍然抬眸,一道黑影从墙边掠过,向着高墙后面跑去。 楚湘远:“追!” 二人对视一眼向前窜去,却见眼前忽然冒出一排铁蒺藜,巍峨地看着他们。 楚湘远眼前一黑:“天亡我也。” 宗意踹了他一脚,缓缓地提起了荒沉。 宗霓翘着手指,惬意地吹了吹,丝毫不把正在咒骂他们的武林侠士放在眼里。俗话说会叫的狗不咬人,在场众多去江湖上跺两脚就天翻地覆的正派头领,还不是被她困在这,不甘不愿地成为一群拴了绳的家犬。 真无聊啊,不如将他们都杀了,再放把火将武林盟烧成灰,可比拿着武林盟金印好玩多了。偌大江湖要是能被一小块金锭子号令,那还算什么江湖? 宗霓缓缓站起身子,众人的目光登时凛冽,生怕这妖女又弄出什么让人来不及反应的幺蛾子。宗霓轻笑一声,她本就修了魅惑人心的功法,笑声轻盈绵软,但听在诸位侠士,尤其是热血方刚的男儿耳中,便成了催魂夺魄的媚笑,纠缠在他们骨子里,甚至还有几个年轻的抵抗不住,竟一朝失魂落魄,肺腑俱被击碎,当场便晕死过去。 “果然是魔教的妖女,修些见不得人的毒功!” “有本事真刀真枪地跟我们打,下毒算什么本事!” 祁家的弟子怒道:“妖女!真是欺人太甚,把我家少爷还回来!” 瞧瞧,这就是自诩正派的人,高高扬起的嘴脸上挂着道貌岸然,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还不如市井家泼辣的妇人骂的花样多。 宗霓将手按在桌上,也没见她用多大力气,那梨木的八仙桌竟砰地碎了。宗霓长袖忽起,众人只觉四周沉静的空气以宗霓为中心旋转起来,破碎的木片顺着风在高空四散竞飞,只见宗霓手掌一摊,木片收了命令,风驰电掣地刺了过来,众侠士或推桌子或蹲下,没处躲的被木片扎成刺猬,庭院里哀嚎四起,翁无声碍着面子没躲开,衣衫也被刮烂了几处,怒气冲冲地瞪着宗霓。 这魔教的妖女年纪不大,武功恐怕还要在他之上,真让人心惊。 “你长得这么丑,别跟我说话,我不乐意听。”宗霓说,“祁家好歹也是十八庄之一,就不能派出个盘靓条顺会来事儿的小鲜公子吗?” 祁家弟子面红耳赤,想往后退,却被醒过来的祁家老太太一拐杖顶了回去,老太太瞥了一眼那弟子,被众人扶着直起身子,说道:“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为侠者在乎什么长相?纵然倾国倾城,但为祸人间,造尽杀孽,也该被千人唾面,不得好死!” “哎哟,好凶啊!”宗霓娇笑着说。 暮老抬起一掌拍在祁家公子身上,将那看起来就很弱鸡的未来掌门拍得当场吐了血,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暮老声音宛若生锈的铁锯卡在木头上,剐蹭两下被从中掰断:“老太太说话当心,多说一个不好听的字,你孙子都得挨一巴掌。看看是您的嘴硬,还是祁家大少爷的身板硬。” “你们这些畜生!”祁家老太太身子又晃了晃,众弟子一个头两个大,瞪着宗霓的眼睛带刀,恨不能从他们身上刮下肉来,万千咒骂憋在心里出不来,生怕少爷被当成猪给剁了,个个脸憋得通红,眼睛冒出火来。 宗霓道:“翁盟主,这金印,你交还是不交?” “你休想。”翁无声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 祁家老太太怒道:“翁无声!我祁家助你登上盟主之位,就是让你这杂碎背信弃义的不成?!” 翁无声冷道:“将武林盟主之位让给魔教,就不算背信弃义了吗?让魔教这等祸国殃民之辈来统率武林,就不算背信弃义了吗?在他们手底下死的也不光你祁家人!” 祁老太太:“他们能跟我孙儿比吗?” 其余几个惨作炮灰的小弟子所在门派登时怒了,看着祁家顿时色变:“怎么?就你们祁家是人,我们师弟就不是人了吗?” “祁家这些年自称是十八庄第一庄,在大苍横行霸道无所畏惧,甚至都敢与官府起争端。现在看来,以前的谣传未必空穴来风,当侠者无道,算什么名门正派。” 祁老太太脸色忽青忽白,怒火攻心,又是一波将晕未晕。 正派好汉们吵起架来也十分聒噪,宗霓甩了甩手:“我累了,都杀了吧。” 宗霓转身欲走,忽听一声疾喝。 “慢着——” 一直在一旁没说话的楚凌寒推开身边护卫的弟子,上前一步道:“姑娘留步。我有一点疑惑,想请问姑娘。” 宗霓挑着眉问:“你是谁?” 残剑楼的弟子登时怒了三分,却都被楚凌寒一一拦下,楚凌寒对宗霓抱拳一礼道:“在下乃残剑楼掌门楚凌寒,未报家门,是我怠慢。” 宗霓轻笑:“哦,没听过,也无妨。说吧,什么事?” 楚凌寒道:“将魂七年,魔教初建,逐渐在中原扩张势力,到此任教主方达顶峰,可说是大宣的第一大派。但魔教第一位教主与第一任武林盟主师出同门,离世之前立了教规,魔教不得掺和武林盟之事,此事是真是假?” 宗霓点头:“真。” 楚凌寒道:“那姑娘现在的做法,岂不是有悖祖训?” 宗霓道:“祖训?与我何干?” 楚凌寒一愣,宗霓说:“你们这些江湖人总是这规矩,那条文,用条条框框将自己关在牢笼里,风吹日晒雨淋不着,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祖上立了规矩,是祖上的事,我们听不听,是我们的事。既然翁无声不交金印,你们也不乐意我们圣教称霸武林,那便都去死吧,黄泉路上,记得给自己的老祖宗讲清楚灭门原因,多磕几个响头。” 郑参天怒道:“小辈无礼!留下解药!” 宗霓转身便走,魔教弟子蜂拥而上,众武林侠士以郑参天和楚凌寒打头,与魔教成对立之势,暮老咳嗽两声招了招手,高墙四周忽然涌出十余个铁蒺藜,正气势汹汹地走来。 一个魔教弟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低声对宗霓说道:“启禀圣女,教主不知被何人拦在虬龙江畔,情况不太妙。” 魔教打的主意是宗意在金乌城威压武林盟,给教主争取时间,由教主暗袭大苍在尧山的大营,同时拿下武林霸权和大苍太子,谁知竟然出了偏差,莫非是步陈在搞鬼?这人果然松懈不得! 宗霓眼神顿时犀利,大声道:“暮老,把他们都杀了,一个活的都不留!”她匆匆带着那小弟子向门外走,长长的衣袖在门外一闪而过,楚凌寒火冒三丈,若是此时被宗霓跑了,他们的解药怕是难要了! 众人拔腿便追,却被魔教拦住,两方剑拔弩张,忽听高墙外一人朗声道:“你们的东西,还给你们。” 话音刚落,又是砰地一声,一个被砍烂的铁蒺藜尸体轰然落在众人之间,惊得两方人马匆匆后退,又齐刷刷地看向高墙之上。 宗意扛着荒沉坐在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 而此时,宗霓的身影正好消失在门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3.第72章 有罪 宗意没由来地看了一眼武林盟大门的方向, 火热的心头一点清凉掠过,没头没尾, 连痕迹都没抓到半点,就消失不见了。 暮老阴恻恻地看着宗意, 枯枝似的手在袖袍下摸索, 正在此时,一把短刀从墙头破空而来,暮老来不及反应,就被短刀削了袖子,黑袍倏地落地,袖中乾坤毕现。暮老半展开的掌心赫然盘着十余条指长的黑色小蛇,缠在一起,不停蠕动, 腥臭的气味隔着半个庭院都能闻到。 宗意:“哎哟,不好意思, 手滑了。” 暮老正想开口,却见宗意长刀微抬,刀身映着空中昏黄的天光,无端让人心悸,似乎从长刀上刮出凛冽的风来, 能吹进骨缝里。宗意颊边被划伤一道,咧着嘴跟女鬼似的, 比铁蒺藜好不了多少, “别乱动, 铁蒺藜我都杀得。你,我亦可杀。” 许是宗意身上的杀气比他们这些无恶不作的魔教还渗人,魔教众人在这一刻竟然僵立在原地,互相看着谁也没敢贸然动手。他们比谁都清楚铁蒺藜的厉害,这姑娘看着弱不禁风,扛着一把说不定比她还沉的刀,竟然将高墙外的铁蒺藜全杀了,还能全然而退? 魔教来金乌城自是有备而来,他们打听到这次的武林大会只有江湖上几个还爱管闲事的门派参加,真正的高手都懒得来——但墙头的那这是什么,以一戮战十余个铁蒺藜,大获全胜,难道不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 楚凌寒心如明镜,虽没见过宗意,却在此刻摸清楚了宗意的实力。魔教培养出的傀儡铁蒺藜,是让他们这些老江湖都有些头疼的存在,纵然是他们全胜时期出手,想击退一个铁蒺藜也要费一番功夫。此番他们一时疏忽中了石花散的毒,强行提着气拼上一拼也能拼出一线生机,但魔教的妖女极为奸诈,带来不少铁蒺藜围守武林盟,谁也不敢冒着真气逆行的危险与铁蒺藜拼命,这才着了道。 楚凌寒沉吟片刻,赶在其他人开口之前上前一步抱拳道:“姑娘,魔教为祸江湖欺人太甚,定不能放过他们。” 此时楚湘远气喘吁吁地爬上高墙,怒骂道:“宗意你个混账王八蛋,踹我一脚上墙就算了,还抢我刀!那刀上镶嵌了三块琉璃玛瑙一颗软金玉,值五十金,你还我!你” “咳咳。”楚凌寒眼神复杂地看着。 楚湘远:“你个龟儿子滴爹?” “龟儿子的爹,臭小子,你骂谁呢!”楚凌寒一言难尽,今天憋了一天的火,终于来了个能泄火的靶子,“你给我滚下来!老子是你爹,你让你爹仰头看你?滚下来!” 蔫头耷脑的楚湘远仿佛一只落难的兔子,此时见到亲人不似游子归乡泫然涕下,反倒跟被爹娘推进火坑强行改嫁的姑娘,恨不得当场与天地作诀别。宗意落井下石,趁着楚湘远顾前顾不到后,默默伸出了罪恶的右脚,一脚将楚少爷踹了下去。 又是一阵暴跳如雷的怒骂,宗意岿然不动,睥睨地看着翁无声,而翁无声此刻已说不出话了。 即使宗意狼狈地像个泥猴,但那双倔强又明亮的眼睛他绝对不会记错,正是前几日在后院,被翁明雪虐打的那个姑娘。 习武之人,双目明心,从眼睛便能看出这个人的境界,而宗意的眼睛清澈如潭,她的世界里只有刀,比他修炼数十年还专注的刀。 “为祸江湖,欺人太甚?”宗意缓缓开口,她声音有些低沉,却在此刻显出几分柔软来,温热地扑在每个人的耳间,让这些濒临绝望的大侠们的心底涌出了希望。 祁家老太太立刻换了一张慈眉善目的脸,全然不见怒斥翁无声的狠厉,柔声道:“小姑娘,你年纪轻轻就一身好功夫,实在难得。我们被魔教妖人所害,身中压制真气的毒,动弹不得,厚着脸皮求你能伸出援手救我们一命,老身在此多谢了。” 祁老太太遥遥弯腰下拜,祁家弟子赶紧扶着,高声劝阻,说道:“祖母不必如此,这不是折煞了女侠吗?女侠侠肝义胆,定然不会弃我们于不顾。” 宗意慢吞吞地说:“哦,中毒啊一杯毒酒药倒了半个武林。” 她声音拖得长长的,一字一顿,将在场五大三粗,仗着家传的便目中无人的好汉们臊得抬不起头。 众人:“” 武林侠士无端又遭自己人一番嫌弃,当即把杀人的目光投向祁家多嘴的弟子。在场想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都是些好事之徒,谁不在意面子?被魔教的妖女带几个傀儡困在院子里动弹不得就够丢人的了,如今还要靠一个见风就倒的小姑娘救命,说出去还怎么混?众人一合计,在这样的情况下,脸比命重要,立刻摆了摆手纷纷道:“不妨事。” “不妨事个屁!” 不过就是被打岔的功夫,在场面子千斤重的侠士们就要把宗意往外推,惊得楚凌寒心口呕血。他白了楚湘远一眼,关门才能训儿子,此时明显不是个好机会。 他比这些人看得清楚,面子虽然重要,重不过江湖武林的未来。况且真要是好脸面,以这唯我独尊的桀骜气度,根本不屑于参加武林大会,争这虚名何用? “姑娘” 宗意打断说:“魔教,我不会放过。” 暮老深沉地抬了抬眼皮,干瘪的皮肤像拧皱在一起氧化的破面团,此时面团似是被撑开了裂纹,能掉出面渣滓来。暮老幽幽地说:“年轻人太浮躁,可是要吃大亏的。” “但”宗意缓慢地直起身子,她好似被扒皮抽筋,没了力气,连站起来这么一个动作都耗尽了心力,没精打采地在墙头晃了晃,惊得楚湘远以为她要掉下来。但在场的人却无一敢轻视于她,魔教弟子悄无声息地向着暮老身后走去,铁蒺藜受了命令要踏裂武林盟般气势翻涌而上,将魔教众人护在铜墙铁壁的身后。 武林侠士摸不清宗意的来意,生怕这彪悍的姑娘阵前倒戈,只好两边防着,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但!为祸江湖,道貌岸然者,可不止魔教一家!” 翁无声凌厉看去,眼神莫测,掩在袖间的手摸向腰间的金光刀。 匆匆赶来的李渡和柳春盛正跑到被宗意砍烂的铁蒺藜旁边,柳春盛惊骇地看着手脚处被划下深深的刀痕,仍在原地抽搐却筋骨尽断的铁蒺藜,随后将更加骇然的目光投向在高墙上背光而立的女子。 她身形纤弱,腿脚胳膊比门口的旗杆粗不了多少,若不是衣服捆得紧,远远看去就像个被麻袋带歪的架子,晃晃荡荡地挂在墙上,单薄地随时能搭乘着风飞上天去。刚经历一场大战,她脸上被划得青一道紫一道,却为她那姣好的侧颜增添了些许桀骜的棱角,不温软,亦不脆弱。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一手就能拎起来的姑娘,却愤然戮战十余个铁蒺藜,硬撼魔教,一把长刀将这乾坤都砍裂,无端地顶天立地。 荒沉直指翁无声,宗意面沉如水,不少人若有所思地将眼神投到翁无声身上。离此地不远的阁楼上,林如霜破衣烂衫,再无初见时的妩媚端庄,她斜长到发丝中的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眨着,默默看着远处的枕边人,心下只余一声长叹—— 今后武林,再无翁家。 “我,宗意!”宗意上前一步,众人的眼瞳随之猛缩,“‘鬼刀’尉迟恭弟子,乾门荡沧海刀法继承人,今日在武林大会,以长刀荒沉为凭,向武林盟主翁无声下对械战书——” 对械战书,对战双方所用的武器相同,才能下此战书,若是平常的对战,翁无声肯定会以先剿魔教平外乱为由头拒绝,可宗意料敌先机,堵了他的退路,避无可避。翁无声心底仍有着属于刀客的倨傲,他可以败,但金光刀不可以。 可听在别的侠士耳中,震撼的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对武林盟主下战书,而是这小姑娘的身份—— “鬼刀!” “乾门?” “荡沧海?” 楚凌寒:“荒沉?容征帝的刀?这怎么可能”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响彻院子,众侠士皆哗然,万万没想到这姑娘竟然是为翁无声而来。虽说此行无可厚非,这毕竟是武林大会,想争夺盟主之位者,最终必然要与翁无声一战。可她自众目睽睽下出场,甫一出手便震慑魔教,自报家门竟是绝迹江湖的鬼刀,这让人如何不惊讶? 翁无声遥遥看着宗意,咬断一口白牙。 他千辛万苦,派出无数人去寻找的,在李家村用一把破刀就能扛住他掌法的人,原来之前就出现在自己面前!怪不得她的刀法圆圆如月轮,刀风独一无二,果然是荡沧海,当然是荡沧海! “我败,则上交荡沧海刀法,圆盟主遗梦!我本人由盟主处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宗意眼神炽热凛冽,几乎将这昏沉的长空点燃,“我胜,便要翁盟主在天下百姓、侠士面前诉纵女无道,祸乱武林盟,致武林盟之人无辜惨死之罪——” 茹慧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诉忘恩负义,狼子野心,私囚、残害太守林敬堂,妄动金乌私兵之罪——” 季长青缓缓闭上了眼睛。 “诉一己之私,开尧山之路,放大苍虎狼之军入梁,为掩盖罪名屠杀李家村一百三十人命之罪——” 李渡砰地一声跪在地上,遥远的长空终于有一把以量善恶为名的宝剑,堪堪勾出些许天光。 “诉勾结大苍,媚外求荣,致金乌尸横满城,百姓家破人亡,大梁生灵涂炭江山倾垮之罪——” 众侠士长吸一口气,惊诧莫名地看向翁无声。 宗意遥遥行礼,似对众人,似对苍天:“请诸位侠士见证,请皇天后土——见证!” 憋闷许久的天空终于再忍不住,暴雨咆哮而来,尖利的话语搅乱了天河,从空中撕裂开通往人间的通道。惊雷炸裂在苍穹中,将天地劈成两半,一半是正气,一半是侠义。 “宗意,你到底为谁而活?” ——为被掩埋的血泪冤恨得见天日而活,为被残害的股肱忠良正名而活,为无辜卷入战火中的百姓辟出一方安居天地而活。 为解救天下苍生而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4.第73章 截杀 骤雨滂沱将金乌城困在天幕中, 但尧山上却仍滴雨未下,潮湿的风粘在人身上, 说不出的憋闷心烦。 温慕雪轻车熟路地沿着小路上山,他曾跟着武虔走过一次, 这一侧多为险崖深谷, 前往金乌城的人一般不会选择这里,故而路上极其安静,偶有野兔松鼠作陪。 扒开纷乱丛生的荆棘,前方是一处断崖,惊险万分地斜在头顶,崖边也没有藤蔓或能落脚的地方,若是过不去就要换路而行,可他必须在步陈借兵之前就赶去通知他们, 不能让他落进南梁大军的陷阱里。上一次还有武虔带来的攀援的小铁爪借力,这次只能靠他自己了。 他在峭壁上打量半晌, 后退了几步,猛地冲刺,一脚踏出正踩在稍微翘起的秃岩上,借力一跃而起,在空中骤然缩起身子, 又精准地踏在峭壁上,高高地蹦在半空中, 如一片随风而落的叶子, 顺着风滑在峭壁间。温慕雪长提一口气, 短匕在掌心转个不停,正当他即将撞在峭壁上时,险而又险地,短刀倏地插进崖壁间,刺啦啦带起一溜火花,他趁机跳到了断崖另一侧,稳住了身形。 呼——这副身体虽然万幸解了毒,但仍不算适应。还没来得及舒缓筋骨,正见胸口一个半截的玉片掉出,被他手疾眼快反手捞住,才算松了口气。 这是太守临死之前托付给他们的虎符,若是没有看见背面刻着的,警告他们不要去借兵的警言,想必他们此刻已经一头热血地赶赴敌人的陷阱了。 温慕雪紧紧地攥着虎符,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缓缓浸出血丝来。 这一路上空无一人,反倒让他匆忙赶路的时候将前因后果都想遍。他们在武林盟的地牢里找到林太守,老太守已经被困许久,翁无声虽没虐待他,但地牢阴冷潮湿,年老体衰的人死在里面也是迟早的事。可这件事本身太过于诡异,将那些暗无天日的阴谋搅乱在道不明的漩涡中。 为什么吴桐会刻意让李渡知道茶楼机关的秘密,真的如宗意所言他另有苦衷?为什么翁无声早就在地牢里埋伏了人,却等到他们从太守那拿到虎符才将太守除掉?翁无声都能算出他们会去地牢,那为何不干脆将茶楼封锁,或将机关毁去,让他们不得不放弃暗道从正门入武林盟?岂不更容易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他快刀斩乱麻,从杂乱的思绪里斩出了一条开阔的路。 太守临死之前轻轻地说了一句:“别让大梁落入他们手里。” 起初还以为是要他们保护大梁皇朝,别让帝国落入宣苍的手中——但刻在虎符上的字,却并非针对宣苍。这一切只有一种可能,是大梁内部出了问题。 太守想说的是,别让大梁,落入那些阴蠹小人的手里。 翁无声身为武林盟主,竟敢与大苍这等虎狼谋皮,他真的不怕事情败露被反咬一口?金乌城掌南梁十州,若是因他而一朝覆灭,他翁无声怎么有胆子承担?但若有大梁朝廷中的人,对他下了囚困太守,勾结苍军沆瀣一气的命令,那无论是故意让他们通过地道前往地牢,还是拿到虎符再杀太守,就都能说通。 只是他们没想到,太守先他们一步猜到了计划,并用决绝的方式警告步陈和温慕雪—— 盘根错节的大梁朝廷早已烂了根,真正的蠹虫是自己人。 但谁又能说得清呢,大梁早就败絮其中,从他家覆灭开始。不也许是更早。 短刀归鞘,温慕雪向前窜去,林间正伸展杈子努力支棱着的小树被甩在身后,几个蹦跳便没了影子。他身法极快,所到之处连片树叶都不会晃动,只留下一股风在树木之间缓缓消散。此地离着尧山密道还有一段距离,他必须尽快赶到正想着,不远处晃晃悠悠地传来说话的声音,温慕雪如燕雀归巢,轻飘飘地落在叶间,定神看去。 来者是一小队大苍的士兵,正将马拴了,三三两两坐在一旁休息。他们从大苍匆忙行军,夜渡虬龙江,一直到今日攻金乌城,就没怎么休息过。偏巧现在被军师蒋易派来从后方探尧山密道,反正也没人盯着,趁机短暂地喘口气。 一人道:“听说诸葛将军被大梁的人宰了,是真的吗?” “噤声!大将军也是你能议论的?脑袋上长了嘴,不吃饭就闭上!” “咳,怕什么,前几天你喝多了还说要是大将军不幸死在大梁了,等你回了龙乾城,就想办法把他媳妇给睡了!啐——瞧你吹的,咱诸葛将军娶的可是大苍的郡主,晋安王殿下的远房表妹,你也敢睡?你下面那条腿不要了吧!” “哈哈哈哈哈,酒后狂言你也信?一杯酒下肚,他还说要当皇帝呢!哎,你们说这怪不怪,晋安王和魏王是一伙的,那诸葛将军岂不是也是晋安王派的,怎么会跟着太子出军金乌城?太子不怕诸葛将军临阵倒戈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表叔的兄弟的远房外甥女的哥哥的儿子在诸葛将军府看门,没少看见太子偷偷来将军府,咳,这娶个媳妇哪能比得上那叫什么,知遇之恩?要不是太子慧眼识珠,诸葛将军还在家种地呢!” 几个士兵凑在一起就没好话,一会儿嫌这个将军腰杆不直,一会儿嫌那个贵家小姐胸不够大,听得温慕雪眼皮直颤,轻轻地摸出了短刀。正在此时,一个拴马的士兵敏锐地看向温慕雪所在,他立刻沉了气息,像是与树木合二为一,连只鸟都没认出这哥们也是个活物,扑棱棱地落了下来,四处望着。 士兵垂了眼睛,被边上一个人拉了一把向着一旁走去,其中一人将水壶扔给他后说道:“喝点吧,到密道还有段时间,一会儿就赶路了,可没功夫停下让你们喘气喝水。” “老卫,你说这金乌城能攻下来吗?” “太子说能,就一定能。再说了,金乌城里没多少兵了,等咱大苍的援军到了,就把大梁连根拔了,说不定太子一高兴,封咱们个官当当,那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啐,当官是不指望了,多赏点银子让我回家娶个媳妇就行!我娘都催我好几次了!——哎,你,对,那个牵马的。你怎么不说话,我怎么觉得你这么眼生呢,我没见过你吧?” 那人话音刚落,身边的人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那个拴马归来的士兵。那人此时却露出一副畏缩的模样,苦着脸说:“几位大哥,跟你们说实话,我是蒋大人家拴马的小工。蒋大人在家说起此事被当乳娘的我娘听见了,我娘就觉得这样从军的机会难得,怂恿我过来,我就偷偷跟着粮草马车队一起来了这不,出来巡逻的时候被蒋大人逮住,说让我跟着混点功绩再回去,不然就得挨罚。行行好,各位爷,我就跟你们蹭点饭吃,有了赏钱我一点不要,就混个眼界就行。” “蒋大人家拴马的还能跟着上阵呢?我怎么没听过。” “哎,我这小人物,您怎么会见过呢?您可以去问问粮草队的刑爷,我是跟他来的,打卯起灯行哨子,您一听准明白。”他说完,看似无意地向着温慕雪所在的地方瞥了一眼。 几个士兵互相看看,立刻又恢复了热闹,还有人上前揽着那人的肩膀说:“那你可是蒋大人家里的红人啊,以后得多照应照应兄弟们!” “哎,是是是,一定一定。” 几人又凑在一起吹天吹地,恨不能将梁苍宣三朝填在酒里一口下肚,一人站起身来揉了揉腿,招呼着人出发。温慕雪眼神微沉,还不知这几个人到底要去做什么,不能贸然放他们走了! 温慕雪瞬间消失在原地,停在他头上的鸟惊惶窜起,带起林间群鸟争飞。 几个士兵刚上马,缰绳半提,忽听身后一声惨叫,几人猝然回头,却发现只有一个兄弟捂着被削断的手躺在地上哀嚎,没见到别人。正在这时,前面又传来惊呼,再一看去,这兄弟喉咙口破了个大洞,鲜血噗嗤地喷了出来,那人蹬了蹬腿,头扭一边不动了。 转瞬之间便一死一伤,一人高声道:“什么人!装神弄鬼!滚出来!” 但四周只有风声,混着鸟兽的嘶鸣,眼前通达的小路竟忽然扭曲了起来,像是进入了要命的天罗地网,而看不见的危机就在身边,让人毛骨悚然。几个士兵抽出腰间的佩刀,叫嚷着四处望去,却冷不防突袭的人东一刀西一脚,巴掌大的小地方被他折腾的人仰马翻。 “鬼——是鬼!山鬼!” “叫唤个屁!大中午的哪有鬼!都给我把眼睛撑大点,盯好了,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胆敢耍我们——” 话音刚落,一把短刀从后背扎进心口,刀法极为刁钻,从盔甲的缝隙中下刀却连半点停顿都没有。温慕雪一把抽出短刀,拍了拍这人的肩膀说道:“是爷爷,怎么,孙子还想冒犯爷爷不成?” 士兵轰地倒在地上,温慕雪将短刀上的血在地上甩出条线,挑衅地看着惊骇的士兵们说道:“大苍还有多少兵马要来?谁说了我就让谁走,不说的话,就把命留在这吧。” “——小兔崽子,你做梦!” 那人长刀方递出,便感觉身下的马一沉,温慕雪凑到他身边摸着他的脖子,冰凉的手指毒蛇似的一点一点抚到喉咙口,抵着下巴说:“都说了,要听话,怎么不相信呢。” 像是用红色笔墨在脖间画出一条线,线条缓缓被冒出的血氤氲,那人眼睛一翻,砰地倒在了地上。 温慕雪:“都不说的话,那就去死吧。” 鬼气森森,纵然只是个小孩子,但见他轻轻抬起手里的短刀,刀上血迹斑驳,随即妖艳又残忍地在刀尖上舔了一下,饱尝人间罪业,宛若地狱里私逃的恶鬼,活生生将人半条命吓没了去。几人一见,吓得吱哇乱撞,扔了武器就跑,被温慕雪杀鸡似的一锅端了。 温慕雪拎起一人,拽着衣服仔细地将短刀擦了擦,收回鞘中,随后鄙视地说:“刀尖舔血?呸!我还嫌脏呢,万一你们有病怎么办,你们没命活了,我还想要命去干大事呢!” 人都死了,马还留着,正巧给他用了。手刚搭上缰绳,忽然一只手拍到了他的肩膀,温慕雪全身一震,瞳孔骤缩,刚摸上短刀,却被那人嫌弃地将手拍开,嘶哑着嗓子说:“别费劲了,哎哟,你小子下手真狠,疼死我了。” 温慕雪转头看去,却见方才那个总是盯着他的“牵马小工”在脸上摸索一阵,刺啦一声毫不温柔地拽开一层薄薄的膜,揉着脸说:“别碰刀,自己人。” “老邱!是你!你怎么混进苍军里了?”温慕雪扒拉着他的手,急忙上马,“哎,以后再说!快去告诉步陈,南梁大营有变,不能去借兵!” “晚了,主子早就去了,现在尧山密道只有武将军在。” “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5.第74章 鏖战 “圣旨到——” 长长的唱喝见缝插针地钻进大帐内, 让跌坐在椅子上的左维雍清醒过来。 “圣旨?现在怎么会来圣旨?”左维雍站起身整理方才折出压痕的官服,转向步陈, “帝师大人,你方才说的, 老臣就当没听见, 还请帝师今后三思而后行,莫要玷污了王爵家族的门脸。” 步陈:“怕是难。” “你!” 步陈道:“左大人,我们来打个赌,就赌这圣旨的内容,我赢了,您就让我带兵走,我若是输了,就跟你一起回齐歌城谢罪如何?” “胡闹!圣旨当前, 岂能儿戏!” 步陈笑道:“看来左大人很清楚这圣旨都写了什么,姜还是老的辣啊。” 魏明真伸手想拦, 忽地想起步陈来意,向后退了一步,假装没听见。 左维雍道:“胡说八道!陛下重病,朝堂俱乱,幸而有丞相压着, 政务清和。想来是陛下有命于魏将军,看来南梁大营要临危受命, 担皇朝重责了。” “临危受命。”步陈嗤笑, “左大人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装傻?您不说, 我说。陛下早就派人送密信到司空府,派左大人去北疆浮屠军巡查,原本是想利用左大人扼制武虔,谁能想到左大人神机妙算,拐了个大弯跑到南梁来了,正巧碰见我向魏将军借兵,你说巧不巧?” 左维雍老脸一沉,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陛下之命,臣定然赴汤蹈火,怎会阳奉阴违,背离圣旨?” “左大人,在场就我们三个,明人不说暗话。你早就收了消息,大苍太子楚溟暗中率军夜渡虬龙江,金乌城被苍军所围危在旦夕,翁无声私囚太守林敬堂,鸠占鹊巢,将金乌城太守府亲卫逐出近三分之二。所以你才会出现在南梁大营,若是我没有来,你就会自己出手向魏明真施压,让他带人去金乌城救援。” 步陈说的话,魏明真字字都能听懂,但合在一起,他却觉得听了一耳朵浆糊。楚太子出军金乌城?大苍兵压大梁?步陈借兵是为了解救金乌城,而不是为了给流落江湖的小公主造势? 魏明真抬手要抓步陈,却被帝师游鱼似的躲开,“你骗我!” 步陈:“她现在就在金乌城,你若不信可与我同去。左大人,我不知你为何会得知这些消息,但你来了,说明你不是当初的那些人之一。你我此行目的相同,我不想与你耽搁,我必须立刻走。” 左维雍像老了十余岁,长长地吐出口气,再没了支撑他站着的力气,便扶着魏明真的手坐了下来:“臭小子,连我都算计上了,你能不知道我为何得知这些消息?你偷偷给你爹传信,让你爹提前告知给我,我能不来?我不来,你就翻天了!‘当初那些人’,我就知道瞒不过你,连你爹我都没告诉,就是怕你们家祖传的火气一上头,冲动行事,就忘了自己姓啥了!” 顾十七从帘子后面伸出个头来,说:“主子,传旨的太监被我派人拉着在营里遛弯呢,你们接着聊啊!” 魏明真怒道:“左大人,这都是步陈干的,跟我没关系,不能算我头上!你得跟陛下说清楚啊!” 左维雍:“” 都什么时候了,这群小辈还在推卸责任! 步陈说:“左大人,皇朝糜烂,国将不国,你我心知肚明。当年帝后身死齐歌城,只有小公主逃了出来。凭他西藩王作乱,就能杀掉这大梁的传奇帝后?十多年过去,如今他们又蠢蠢欲动,联合武林盟翁无声,企图动用江湖的力量将大梁搅乱。庙堂江湖原本彼此相安无事,一旦这层屏障被撕开,后果将如何?” “那也不是你合军的借口!” 步陈:“不合军,怎么给陛下机会收归军权?他只有大权在握,才能高枕无忧,一旦权利尽数归还,猛兽就会松懈,大梁被压下的阴暗才有机会暴露在日头下,被天下百姓见证!” 左维雍心累地闭了闭眼:“你这是在赌。” 步陈笑道:“没错,不赌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他不止在赌皇帝因收军而露出破绽,也是在赌皇帝露出破绽后,那些潜藏在大梁帝国中的衰弱的根本也会因狂喜而露出马脚。更是在赌天下江山总有一日会回到那个人的手中,而她,是否担得起这天下苍生的重量。 他一箭三雕,中,则宇内太平,十余年的约定尘埃落定;不中,则天地倾覆,大梁皇朝崩塌,再无三国鼎立。 “陛下不知您来此地,这旨意是在此专门等我的,如今您来了,正巧帮我争取点时间,我要用大苍这把利刃,彻底将大梁的蛀虫斩个一刀两断!” 左维雍抬了抬眼皮说:“我要是不来怎么办?” 步陈:“您来都来了,不能白喝南梁大营的茶啊。” “臭小子!那茶叶是我带来的!” 疾风骤雨乍如天河倒泻,将经年积压的仇怨一股脑涌个干净。金乌城罕有三四月便见大雨的时候,也不知这大雨是因销声匿迹二十余年的鬼刀传人现世,还是武林盟主通敌卖国,陷全武林于不忠不义。 原本以为参加武林大会只是历年的家常便饭,就算吃不饱,也能沾光长眼界,多认识点武林里有头有脸的人,说出去也有面子,但谁能想到,英雄宴一朝惊变鸿门宴,江湖里如鱼得水的大侠们集体躺在砧板上待宰。 宗意:“盟主,应还是不应?” 翁无声指骨捏得嘎嘣响,万千目光都投到他身上,他定定地看着宗意,当初心怀鬼胎将她放走到底是为何来着,此时竟有些想不起来,冥冥中只有一句话缠在耳边,“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不,这么多年的积淀,怎能被她一句挑衅就覆灭! “姑娘的战书虽不合规矩,但既是对械,我便接了。若姑娘输了,不必谈什么处置,我还能欺负你这小姑娘不成?不过,我对鬼刀前辈的荡沧海确实很感兴趣,定然要与姑娘讨教一番。”翁无声笑道,“但方才那一连串罪名,恕我直言,若姑娘不是听信外面的谣传,那我可真的要与姑娘说个清楚。” 宗意嘲笑说:“我冤枉你了?” 翁无声道:“众所周知,武林盟乃江湖中正之所在,最忌讳与官府生事,更何谈祸国殃民。我终日在武林盟里,这一点金乌城的各位都可为我作证,我又是如何跨过虬龙江和万里路,去勾结大苍?” 宗意道:“没勾结大苍,那尧山的密道从何而来?难不成是盟主为方便大梁官府派兵前来金乌城,顺便开凿的不成?翁无声,看看外面,大苍率万人之师夜渡虬龙江,突袭金乌城,若无你翁无声的暗度陈仓,他们能如此顺利?”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不欲与你这小辈多说!”翁无声振了振袖子,对着身边侠客行礼道:“原是想与魔教周旋片刻,探听消息,却不想大苍围城,国将危矣。虽则大家并不同属一国,但武林盟在金乌城盘踞多年,就当是为救金乌城的百姓,恳请诸位帮我应付魔教片刻,我带大梁的人去外面救人!”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此时都没敢吭声。宗意的身手虽好,但方才所言着实让人心惊,可正如翁无声说的,欲加之罪,要有证据,难不成这姑娘的手上还有翁无声通敌贩国的证据不成? “我可以作证!” 墙头忽然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李渡艰难地爬上墙,被看不过去的柳春盛抬手推了上去,正趴在墙头喘粗气,但喊声却字字清晰。 “我可以作证,证明翁无声身为武林盟主却假扮盗匪,带着武林盟的下人围剿李家村,致李家村一百三十人毙命!” 哗——这可不得了,李家村变荒村这个事,在场的人都知道。想过尧山,大多数人都会在李家村歇脚,但谁能想到,金乌城脚下的小村落一夕之间空无一人,他们只能日夜兼程过尧山,吃了好大的苦头。还有好事之徒去太守府打听过,却被告知是全村都搬到金乌城来了。 此等丧心病狂之事,真的是盟主所为? 楚凌寒道:“少侠谨言,你可知此等指控要讲究证据。翁盟主有什么理由要将一个小山村屠戮干净,这不是给金乌城自找麻烦?” “我有——唔,哎哟!”李渡话没说完,就被宗意一脚踩住了嘴,差点把他踹下墙头。宗意刚踩了不知道多少个铁蒺藜,鞋子上一股怪味,差点把他熏晕过去,眼前事物直打转。再加上鞋上有雨水,混着杂物险些灌进嘴里,前几天的饭都能吐出来。 宗意说:“证据自然有,打完再说。” 楚湘远默默擦了一把汗,原来这女人不光对他狠,对别人也狠,真是蛇蝎心肠,比不上大苍的姑娘一星半点的温柔。 宗意蹲下身子按着李渡的脑袋说:“闭上你的嘴。” 李渡擦了一把嘴:“呸——呸呸,你都踩了什么玩意?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他马上就要被我们逼进死角,趁机要他命啊!再拖延下去,我们就” “你能有什么证据?难不成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滴血认亲?” 李渡不敢抬头,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如果能证明他是翁无声的亲儿子,他的话必然就可信很多,想来翁无声为了不让外界知道他早些年的龌龊事,惊怒之下剿灭一个小村庄,更有说服力。 但是。 “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这个爹,男子汉要说到做到。既然不认他,就别再跟他扯上任何瓜葛,我们自有办法来让他认罪,用不着你自我牺牲。”宗意拍了拍李渡的脑袋,看着墙下正望着他们的英雄侠士,“小神医,别耽误时间了,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杀人这个事,还是交给我吧。” 柳春盛在墙上猛踹两脚,借力上墙说道:“说得好!你这小姑娘真懂事,我欣赏你!” 楚湘远:“舅舅!” 翁无声阴沉地看向柳春盛,他最不希望的事发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6.第75章 乱 “老二, 你怎么在这!”郑参天有些好奇,他这个弟弟平日里最喜欢躺在美人大腿上, 能花天酒地绝不兢兢业业,最看不上武林盟那套规矩章程。天地君亲师, 字都会写, 但信守哪几个全凭心情。 柳春盛拎小鸡似的带着李渡跳下墙,省的这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师妹的亲骨肉再被宗意暴打,脚下一动就窜到了郑参天面前说道:“哥,你猜我找着谁了?看——师妹的亲儿子!” 郑参天惊诧地打量李渡,眼前这小子弱得像只发育不良的落汤鸡,头发被暴雨打散,粘在身后,个头刚到柳春盛胸口, 除了方才那句话喊得中气十足外,哪里像他那个自小就走南闯北, 一个能打十个的师妹? “狐儿的?”郑参天狐疑地左右端量,恨不得将李渡剖开看看是不是长了天生精奇的一代武神之骨。 李渡抖着身子站在原地,感觉被目光刮过的地方已经不属于自己了,郑参天看着比柳春盛靠谱多了,但气势却比柳春盛还强, 想来有一天遇见大梁皇帝,也不过如此了。 翁无声捏着袖袋里藏有在李狐的客栈找到的残页书信, 看向李渡, 这不是当初带着宗意逃走尧山的小子吗?他每每见李狐都只有她一人在客栈, 未曾想她竟然真的有个儿子! 楚湘远一蹦三尺高,撒欢地凑到柳春盛跟前,身后恨不能竖起八根尾巴猛命摇:“舅舅,我娘年纪大了就容易暴躁,说你都没邮封家书回去!她都急死了,让我出来找你,哎,我这可是找到了啊!你得跟我娘说清楚!” “你找我?” 楚湘远开心坏了,柳春盛一来,他爹更不好意思揍他了,还能跟自己家亲娘交待,简直是出门见喜鹊,上赶着来送好事:“对啊!我就猜到舅舅会来武林盟,带着他们把金乌城都翻遍了,哎,舅舅,你蹲哪个坑里藏着了?让我好找!” 翁无声顿觉不妙,果然,柳春盛扭头对着翁无声亲热一笑,还拍了拍他肩膀说:“那得多谢翁盟主的照顾啊,哎,这武林盟的地牢一般人可进不去,里面特舒坦,住着不要钱,还好吃好喝养活,我以后要是懒得动弹了,就往武林盟的地牢一钻,嘿,别提多省事了!” 武林盟地牢? 众人眼睛透亮,恨不能射穿翁无声。 “这都是误会,谁能想到柳兄会大半夜来武林盟里找人,我还以为是魔教有人要来暗杀我,就派人抓了。” 魔教在现场还收了一口锅,暮老眼皮都懒得抬,凉凉地说:“圣教弟子出行必穿教服,柳大侠行事恣意,想来是不大乐意被束缚。” 话虽如此,语气却不那么诚恳,如此看来魔教弟子也对他们出行必穿的服装不是很满意。 楚凌寒抬手向着翁无声遥遥行礼,眼睛里透着说不出的森冷:“待得此间事了,我家兄长的事,可要向盟主,不,翁兄,讨个清楚。” 这话似问讯,又似警告,楚凌寒身为残剑楼的掌门人,已不再对翁无声客气,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蹚浑水。祁家老太太放在心尖上宠爱的孙子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没心情跟他们扯牛遛马,急道:“魔教当前,勿谈私事,我们还是先将弟子们救回来才是正事,不然纵使我们捡了一条命,弟子们被魔教妖人杀了,以后在江湖里怎么能抬得起头来!” “祁家老祖说的是啊,先救人要紧!” “但我们身上的毒还没解,想救人也回天乏术啊!” “哎,要是女侠早来一会儿就好了,说不定能拦下魔教的妖女,将解药拿回来!” 众人议论纷纷,忽听一声病恹恹懒洋洋,说一句恨不能歇七回气的声音从魔教那边响起,“中什么毒啊?那都是妖女骗你们的!什么药能一口气把这么多英雄好汉都撂倒?要有这么厉害的毒/药,我早就把咳咳。” 暮老现学现卖,一脚踹在那人的嘴上,看得宗意直皱眉。但那人大概天生反骨,别人越堵他的嘴,他就偏要说:“石花散自魔教所养的鳖毒中提炼,确实能让人真气不济,乃至运力便会真田剧痛。但这毒奇巧无比,越是功力深厚的人,受制的时间反倒越长,但不会超过三个时辰的时限。” 暮老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不好的感觉,石花散他曾听说过,但这是第一次用,只因提取这个毒的毒鳖一直被圣女养在院中,旁人不得入内。原本此次前来,是想用之前给茶楼老板何冰用的那种毒,无色无味,让人致幻,却被圣女以用过的东西,第二次定然不会有效为由,换成了石花散。 如果真的和此人所言相同,石花散有时限,那方才圣女匆忙离开,是不是故意要把他们留在这? “你们这魔教的妖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石花散遇酒则消,你们要是下在饭菜里就算了,居然全都倒在了酒里,功效大打折扣,到现在为止快一个时辰了,想必毒已经消融了。”那人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子,摇晃脑袋将脸上的泥污甩掉,反倒弄了一脸泥点子,只好放弃挣扎,语气认真行为随意地说:“盟主,我话都说清楚了,你得救我啊!药王谷就我一个传人了,我要是死了,药王谷绝后,你就等着被我的祖师爷们夜半讨债吧!” 药王谷?此人竟然是小扁鹊!李渡摸了摸胸口的吊魂金针,趁人不注意悄悄地绕到魔教的后面。 暮老忽地想起教内的传言,这一代的圣女是教主从外面带回来的,据说有神赐的大能,能窥破时间的秘密,预知未来,故而极受教主宠爱。但她本人却不屑虚名,每日都在圣女所在的长空殿内待着,直到有一天教中一个长老的女儿因嫉妒得罪了她,被她生生将心挖了出来,煮熟了送给那长老吃了后来,那疯癫的长老被教主扔去做了铁蒺藜的食料,而圣女依然高居其位,半点也没受影响。 教内无人敢亵渎教主,也无人敢得罪圣女。而他却胆大妄为,信了左长老的邪,帮着锦宫欺瞒压下了鬼老带走铁蒺藜的事!如今四面都是武林盟恢复内力的侠士,还有一个杀铁蒺藜如切菜的鬼刀传人,他们怎么可能放过他? 圣女用他做了鸿门宴的下酒菜,圣教无人会在乎他的死活! 生路自己开,死门鬼不来。 暮老枯枝似的爪子一松,掌心纠缠的小蛇方一落地便簌簌地向四周爬去,众人惊慌失措地跳了起来,祁家那公子被一条蛇钻进了裤子里,正呜呜地哭着,话都说不清楚。奇怪的是,唯独小扁鹊的身边三尺内一条蛇都没有,像是撒了一圈雄黄。 祁老太太:“别碰我孙子!” “奶奶——” 翁无声一面躲着蛇,一面将内力在体内游走,小扁鹊说的确实没错,他们的毒已经化解地七七八八,只不过他本身内力雄厚,会比其他人恢复地稍慢一点。柳春盛和宗意已将他逼至绝路,更何况还有个自称是李狐儿子的李渡,他还不知道这小子都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一边是虎视眈眈的魔教,铁蒺藜他想硬抗怕是不易;一边是本就冲他而来的楚凌寒和郑参天,他们俩一边一个,众星拱月般将他看住,想强行突破怕是要同时迎战两大高手;还有一边是复仇而来的宗意,鬼刀尉迟恭的弟子,她真是想多了,根本不需要下对械战书,她跟鬼刀有关,他定然不会放过。 暴雨倾盆,三面环敌,翁无声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摸索生路,另一边见翁无声没反应,立刻气得破口大骂:“你们都给我滚!我爹就在那,看我爹怎么收拾你们!爹——救命!” 翁无声猛地抬头,自己家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闺女,正被魔教的人五花大绑捆了上来,为表他们对武林盟的轻蔑,那魔教弟子几乎是用踹的将翁明雪踢到了前院。 翁无声:“不是让你在后面陪你娘吗?” 翁明雪:“我娘都多大的人了,还需要陪!况且我是来帮爹你的忙啊,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英雄宴?” 帮倒忙吧! 翁无声一阵心累,倒是祁老太太松了口气,连翁明雪也落在魔教手里,不怕翁无声不出手。 翁明雪眼尖,一边骂着一边四处看还有谁的大腿可以抱,稍一抬眼便见着雨幕虽大,但高墙上朦朦胧胧地站着一个人,正轻蔑地看着她——是那个整天跟在她相中的男人身后屁颠屁颠的那个女人! 她居然跑出来了? 翁明雪立刻将魔教甩到一边,冲着宗意怒骂道:“陈止还没找到,你还有脸出来,滚回去!等我爹杀了魔教,看我要你的命!” 宗意轻笑一声,突然消失在原地,翁明雪一愣,暮老忽觉一股前所未有的杀气从正面冲来。铁蒺藜轰轰地向前两步,方才抬手,却见闪亮的刀光从天而降,宛若万钧的雷霆,瞬息劈到了面前,连半点停顿都没有,一刀便将铁蒺藜的双手插进地里,铁蒺藜嗡地哼唧一声,被长刀的巨力向前一拽,砰地落地。 宗意:“你想要谁的命?” 翁明雪被吓得声音卡在嗓子眼,瞪圆了眼睛也没敢喊出声。 身后忽然风动,宗意眉目不惊,荒沉随她而起,在空中轻巧地一跃,避开了地上吐着信子突袭而来的寸长小蛇,悼凡尘在刀尖一转,唰地将蛇一劈两半。那蛇被砍断了仍没死透,落在铁蒺藜上疯狂扭着半截身子,毒血溅地到处都是。铁蒺藜手被宗意砍了,却仍撑着身子要站起来,冷不防毒血喷了满脸,顺着裂缝的嘴流了进来,没过两息便轰然倒地,而小蛇也没了力气,啪地一声不动了。 以毒攻毒,俩毒物手拉手见了阎王。 暮老怒道:“给我杀了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7.第76章 人心 许是被宗意的杀意所感, 在场的侠士顿觉火烧火燎地手痒,方才压抑的怒气大得能杀十头牛, 别说魔教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铲进地里, 埋了当肥料。 暮老的功夫走的是阴毒路子, 偷袭暗杀还可以,但这种正面的对战却十分掣肘,只能且战且退,渐渐被逼进死角。 魔教原本只带了十三个铁蒺藜过来,都被鬼老偷偷带去了尧山弄丢了。谁知圣女竟然略施小计便将铁蒺藜收了回来,还将它们身上穿透的破洞尽数修补好。少主从大梁北边赶来,又给圣教送来了十余个铁蒺藜,如今都被他们带来了武林盟 宗意的长刀在雨中化身绝世的杀器, 暴雨没能阻隔刀锋,反倒还成了天然的助力, 甚至连点光都没看到,长刀便已斩下了头颅。她越杀越猛,刀刀见骨,铁蒺藜那铜墙铁壁般的肉身在她的刀下像块刚磨出来的豆腐,一戳即破。 有她在, 铁蒺藜的威胁全然不见,想破此局, 要先杀她! 暮老下定决心, 向着宗意步步逼近, 却被翁无声拦下了去路。 暮老阴测测地说:“翁盟主,我无心对你出手。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也想杀了她对吧,我来帮你如何?” 翁无声朗笑一声,金光刀似劈开天幕般暴起,在周身拉出一条亮斑似的刀光,“用不着!” 暮老:“真是不识抬举,你这武林盟的狗都到这地步了,还在惦记那点刀法!” 翁无声:“魔教的畜生,死到临头嘴也闭不上!” 金光刀在空中劈出弧光,刚劲的风形成细密的巨网临门罩来,威势赫赫令人窒息,他捂着胸口向后爆退,翁无声欲追,却被铁蒺藜拦下了去路。 李渡趁着人多乱糟糟,悄悄向着小扁鹊的方向跑着,头顶忽然笼上一层黑影,他下意识地抱头蹲下,只觉头皮一紧要变秃头。过了半晌,他摸着苟延残喘仍在的头发,抬头一看,吓得睚眦欲裂,一个铁蒺藜正撑着白皮长脸,好奇地打量着他,李渡一屁股坐在地上,四处摸着掉在地上的开花针。正在此时,宗意长刀做支撑,在空中旋起一脚蹬在了铁蒺藜薄皮大馅的脸上,铁蒺藜一声没吭砰地倒地。 李渡喘着粗气道:“谢谢了!” 宗意轻笑:“李少侠,悠着点,别被当成饺子馅。” 宗意一路帮他劈开通道,李渡飞快地扑向小扁鹊,谁知正踩进坭坑里,脚下一滑,啪叽砸进了小扁鹊的怀里,这一下比暮老踩他脸还实诚,小扁鹊险些被砸成死家雀,眼前直跑走马灯。 李渡慌忙起身,手忙脚乱中胳膊肘又撞了小扁鹊的下巴,气得小扁鹊骂也骂不出来,满地打滚直叫冤。 李渡:“对不住对不住,我给你松绑!” 小扁鹊:“你是来讨债的吗?我身上没带钱,你也不能要命啊!” 绳子坠地,小扁鹊揉着酸痛的手肘想要撑着身子站起来,却听李渡道:“你,是药王谷的人吗?” 小扁鹊心想这不是废话吗?他一低头,李渡捧着吊魂金针送到他眼前,一股气没上来,他砰地又坐了回去,正巧有东西咕噜咕噜滚到他身下,登时便硌得屁股像裂开了花。 流年不利啊!小扁鹊一把将屁股下的罪魁祸首掏出来,却见是铁蒺藜方才被宗意削断的手,赶忙扔了出去。 小扁鹊怒道:“砍掉的东西能别乱扔吗!我屁股金贵得很,你赔得起吗?!”话音刚落,迎面一把长刀抖着花砍来,小扁鹊脖子一缩,以人类难以完成的高难度动作将自己折了下去,随后猛地起身,怒骂道:“你是要杀人灭口吗?!” 宗意长刀撤回,刀尖上正戳着一条吐信子乱扭的毒蛇,闻言将刀递到小扁鹊面前,说:“你说什么?大点声!” 那蛇还没死透,攒着一股子力气蹭地向前一伸,毒牙不大却像个迎面扑来的鬼怪,小扁鹊僵在原地,退都忘记退,却见那蛇的尖牙方到鼻尖,忽地软绵绵地趴了下去,再没了呼吸。 宗意手腕一动,蛇便落了地,被不知道哪位大侠踩成了烂泥。 “女子啊!小人”小扁鹊嘟嘟囔囔也没敢让宗意听见,转头对李渡说:“这吊魂针哪来的?鱼肚子里吃出来的?偷的?捡的?死人坟头挖出来的?” 李渡:“” 怪不得他师父一开始不肯说师承,说了又不承认自己还有徒弟。 小扁鹊伸手想摸金针,又像被针扎似的缩回了手,垂了眼睫说:“老头子呢?死了没?” “师父教授我金针之法,又塞给我一本册子后就离开了李家村,再也没见过了。”李渡低着头,他一直想尽办法收集师父的消息,但听来的却都是些抓不住的碎片,随着风便消散了。 小扁鹊:“无妨,想来是老头子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本想去寻个风水好的地方送死,正好在半路捡了个看着还算不错的苗子,顺手教了吧。咳咳,也罢,进了药王谷的门,就是药王谷的人,我是你师兄,以后见面记得放尊重点!” “师兄。”李渡喃喃地叫了两声,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猫,忽然闻到了家里的味道,李渡抬手在眼角狠狠地抹了两把,抬头说:“师兄,我还不知道师父叫什么呢。” “小扁鹊。” “小扁鹊不是你吗?” 小扁鹊怒其不争:“药王谷的传人都叫小扁鹊!上一代叫小扁鹊,这一代是我,我就叫小扁鹊!” 说完又瞪了李渡一眼,怒气冲冲道:“不许跟我抢名字!一谷不容两个扁鹊!” 李渡:“不,我想” 小扁鹊:“不!你不想!” 怪不得上一代小扁鹊要收两个弟子,药王谷算是热闹了。 有了小扁鹊和李渡的妙手相助,武林侠士的毒被解了七七八八,暮老败相已出,渐渐不支,铁蒺藜被上蹿下跳的宗意这边一刀,那边一脚,搅和得七零八落。武林盟一行,不仅没拿到盟主金印,反倒连着铁蒺藜被绞杀一空,就算他能捡条命回去,可还有活路走? 武林盟孤注一掷,圣女釜底抽薪,他的面前只有个残破不堪的死局,他不跳也得跳。暮老四周环视一圈,眼神陡然锋锐,一片混战中祁家的公子已经被救了回去,唯独翁明雪撩着长刀四处作妖,她功夫学了一半,仅有的一半还要细分花哨和假把式,被铁蒺藜追得满院乱窜。也不知鬼刀的传人是不是忙不过来,唯独只有追翁明雪的铁蒺藜一刀都没砍过 暮老身子一缩,他本就瘦小,在雨帘中飞速窜着,根本看不到身影。翁无声正与魔教弟子缠斗,右眼皮忽地剧烈跳起来,他心里“咯噔”一声,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丢了一个惯常惹事不怕死的闺女! “都住手!” 尖利的吼叫撕破厚重的天空,众人停了刀剑招呼看向声音来处,暮老捏着翁明雪的脖子,阴冷的笑让人不寒而栗。翁明雪不敢挣扎,暮老的小蛇钻进她的衣服里,冰凉的小蛇在她身上爬动着,甚至可以感受到那细长的信子正试探着找合适的地方下口。翁明雪毛骨悚然,惊恐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远远地见着她爹,也没敢大喊大叫,用以往罕有的细微声音说:“爹,救我救我啊,爹!” 翁无声还没开口,祁老太太在一旁拍了拍她宝贝孙子弄脏的衣服,不阴不阳地说道:“翁盟主,这金乌城还有大苍的军队等着收场,南梁安危当前,可半点犹豫都不得有。别忘了,这姑娘方才还指控你通敌卖国,你还要洗清你身上的罪名呢!” 祁家少爷不哭不闹,睥睨地看着翁无声,还像模像样地一甩手,武林宗师似的说:“翁盟主,虽然你方才见死不救,但我吉人天相,安然无恙,我便将这页揭过,不跟你清算了。倒是盟主你的宝贝女儿落在魔教的手里,不死也要残吧?” 翁无声指骨捏地爆响,世间虚名过眼,将他捆在原地,没有暴起将祁家锤成烂泥。闹剧当前,楚湘远冷笑一声,转头见着宗意正默默看着武林盟大门的方向,凑了过去问道:“怪不得我之前怎么问你,都不肯说你师承,原来是鬼刀的弟子!嚯,可了不得。” 宗意回神,挑着眉毛说:“我师父不让我说,怕我败坏他的名声。不过我出来走一遭,确实要感谢他的提醒,不然怕是刚出破庙就被仇家打死了。” 这人白长了一张漂亮的嘴,却不说人话! 楚湘远对着吵吵闹闹的翁明雪翻了个白眼,他楚少爷平素见谁都是乐呵呵地笑,唯独看不上翁家人。宗意对翁家更为愤恨,此时见到翁家被群人群起而攻,没在一旁乐呵看热闹,反倒像没看见一样,盯着人家大门看什么? 宗意:“你对魔教的圣女了解吗?” 楚湘远:“我只喜欢大苍的女子,像大梁玩刀的虎妇,大宣下毒的妖女,我都是不大感兴趣的哎哎哎,别抽刀,别动手——” 宗意一双手十分纤细,指骨分明,仔细看去还能看见手指内测薄薄的一层茧子,是终日扛着刀练出来的。她不说话的时候,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沉静,仅仅是看着她,都能感觉躁动的心终归沉寂,像是块千年不化的冰。 “我听说过魔教的事,不过不多,都是市井传言,真假做不得数。魔教每二十年会请出一位圣女,一般是从小娃娃开始养,养大了就焚天祭祀他们的神,然后再找新的。”楚湘远幽幽地说着,宗意扭过头看他,“不过这一代的圣女例外,她是魔教的教主从外面带回来,作为圣女养大,但到了年龄后,圣女没有被火祭,教主找了教内长老的女儿作为替代品烧了个精光。” 宗意:“蛇鼠一窝。” “可不是嘛。但是关于圣女的传言,可比那教主邪乎多了,”楚湘远吸了口气,用神棍似的声音,拉长了音调在宗意耳边说道,“听说那个圣女,能堪破人心,看到未来。” 宗意霍然一惊,眼中的琉璃目一闪而过,楚湘远忽然看见她眼中窜过一条细长的红线,只一瞬间便不见了,雨幕低垂,四下雾气弥漫,大概是看错了吧。 宗意冷冷地看向暮老,她要趁机杀了暮老,在他死前用琉璃目去看关于魔教圣女的记忆! 宗意肩膀一抖,荒沉像被无形的线拉扯般倏地窜了出来,被她倒提着拎在手里。楚湘远见她的动作眼前一亮,凑过去问道:“哎,你为什么对魔教这么感兴趣?” 宗意:“铁蒺藜杀太多,杀出感情了。” 楚湘远被她这轻描淡写却杀气逼人的话震惊,缩了下脖子:“那傀儡身子跟铁水灌得似的,怎么就你砍得这么轻巧?” 宗意扭着脖子,骨头发出咔咔的响声:“唯熟手尔。” 翁明雪冷眉飞起,眼光刀子似的抛出来,恨不得将祁家扎个透心凉。却听暮老在一旁鬼笑道:“小家伙莫得意,我先把她杀了,就来找你算账。” 祁家公子顿感被毒蛇盯上,全身一紧,猛地钻到了祁家老祖的身后,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模样要多怂有多怂。可怜祁家还算当今武林的扛鼎大派,未来的掌门竟是此等货色,真让人不禁对武林的未来担忧。 暮老说:“翁盟主,此番是我圣教输了,愿赌服输。但你家的大小姐还在我们手上,你让我们走,我把你的宝贝女儿还给你,怎么样?” 万千目光投到翁无声身上,宗意的长刀已然亮起。翁无声静默地看着翁明雪,眼神从幽深渐渐变成冷漠,甚至到最后连翁明雪的身影都见不到了。 翁无声:“休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8.第77章 执念 离金乌城不远的尧山腹地此时仍未等来骤雨, 空气闷热又粘稠,阴魂不散地粘在人身上, 站岗的士兵将盔甲穿出了蒸笼的效果,隐隐地闻到了清蒸五花肉的味道, 在窒息和馋嘴之间反复横跳。 大营里阻隔了湿气, 但闷热不减分毫,可没人肯抽空擦擦额角的汗。楚溟曲着手指敲击着桌案,一下一下,从桌案沿着地面传进人脑子里,重重地撞击在太阳穴上。蒋易抄着手依着大帐边角的桌子没说话,他的眼睛黝黑深邃,专注地看人的时候,只觉得那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有无穷大的吸力,能将人囫囵吞了。 也不知蒋易在想什么, 他为人一向低调深沉,不想表现的时候,就算把脸扯成拉皮,也别想挤出个笑模样。 翁明尘被大苍官场两位跺脚都会地颤的大佬围观,却仍淡定地举着杯子, 专注地品着那一杯普通的茶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好喝的茶叶。 楚溟的眼睛渐渐从翁明尘身上移回桌案, 就在他手边摆着一封从京中而来的书信, 信纸是皇家特供的明黄面撒金纸, 角落里盖了四四方方的红色印,仔细看去,是皇后的金印。他不在朝中,只有他的亲娘皇后还在苦苦维持,那些平日里上蹿下跳,“君子不为也得为”的太/子/党一见皇帝归朝,个个安静地像排队等下锅的鹌鹑,被魏王指着鼻子述罪证也没敢放出个屁来。 朝廷里人人都清楚,只有现在在皇位上的,才是大苍真正的统治者,只要他还没退位,太子这个位置,想轮换谁就轮换谁。 一番争权夺势,他铤而走险带军来梁,原本以为大苍江山尽在掌握,可谁知一朝梦醒,诸葛身死金乌城,援军的来信至今还未到,他连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没把握,还要被翁无声家的小兔崽子威胁。 他楚溟自生下来,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越想越恼火,楚溟红着眼睛抬头,撞进眼里的是沉思的蒋易,心头那股火忽地便消散了。皇后特意在信里提到过,蒋易是贫苦出身,有经天纬地之才,但官场路却多舛,好不容易考上功名却被买官的欺负,后来干脆提了锄头回家种地,是皇后的兄长亲自去山里将他请回朝堂的。他是自己最后的倚仗,若还没有办法解决困局,说不定连蒋易都会弃他而去。 两厢比较下,心里便有了决定。 楚溟:“翁少侠,我有一事想问个清楚。” 翁明尘敏锐地注意到了称呼的变化,行礼道:“定会知无不言。” “你这样做,岂不是要陷翁盟主于险境?”楚溟从方才便觉得翁明尘一身傲骨,根本不像是翁无声的儿子。他胆大妄为,独闯军营,虎口谈判,却仍淡然自若,刀架脖子上面不改色,实非池中锦鲤。开口便让人大吃一惊,若真按着他的法子,那翁无声纵然没死在战场上,也要被大梁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淹了。 翁明尘:“那又如何,霸业路上总要有所牺牲,我爹会理解我的。” “你怎么敢肯定翁无声一定会中招?” 翁明尘浅浅地啜了口茶,也不怕楚溟下毒,堂堂正正地在狼窝里谈判:“知父莫若子,我若连他的下一步行动都算不出,又怎么能当他的儿子?该说的我都说了,太子信则成,不信便罢。我不求买卖不成仁义在,但求太子深思熟虑,切莫放过此等好机会。” 楚溟轻笑一声,他越来越欣赏翁明尘,一般敢发疯的人,多少都会有些惺惺相惜:“我认识的人里,你是第一个与魔教做交易的人。罢了,我便信你一回又何妨,我身无长物,唯独一身是胆,战场而已,赌就是了!” 翁明尘:“太子大气,那就祝我们,旗开得胜。” 他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蒋易收了楚溟的信,下去部署了。楚溟盯着地图看了半晌,忽然问道:“魔教若是拿你姐姐做威胁,让你爹放了他们,怎么办?” 翁明尘:“放心,我爹宁可把翁明雪杀了,也定不会让魔教在所有人面前堂而皇之地走出武林盟。” “为何?” “我虽看不上他的做法,但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他真的很有傲骨。” 楚溟挑着眉毛,觉得这一家子真是有意思,人不多,还都是亲生的,但明争暗斗却一直没歇着,“那可是你亲姐姐,你利用她,就不心疼吗。” 翁明尘垂了眼睫说:“心疼是我娘该做的事,她不会让我爹得手的。” “我说,翁少爷,你真的是你爹娘亲生的吗?”楚溟打趣地笑了笑,伸手去摸案上的笔,他提笔在信上写了几个字,交于亲兵送回帝京,这才感觉大帐内的气氛不太对。他抬头看去,正见着翁明尘双眼通红,凶狠地将他看着,像头蓄势待发的野兽,浸泡在长久的厮杀中失了神智。 翁明尘全身一抖,顿觉失态,掩盖似的将攥在手里的茶杯递到嘴边,但杯子里早已没了水。他手抖着将茶杯放下,捏了捏眉间骨,轻声道:“谁知道呢。” 暴雨沉甸甸地坠在衣服里,湿漉漉地让人烦闷。她平日里虽不爱簪那些贵家小姐才喜欢的发髻,但今日为了英雄宴还是让茹慧给她扎了个头发,可如今早已乱成了一团,湿哒哒地坠下来,样子别提有多狼狈。 陈止消失了几天,她就找了几天,一点消息都没有,忽地一下就蒸发了。她甚至带了人满金乌城地问,却没有一人说认识陈止。她爹说陈止是个骗子,但她知道不是,陈止那样的人,眼睛里藏了别人看不到的骄傲,若非真如她般眼里再无别人,只专注地看着他,是发现不了的。 但她发现了,就是她的宝藏。 她自小便衣食无忧,身边人皆众星捧月般将她围在中间。爹是金光刀的传人,母亲是大梁最大镖局的小姐,她在金乌城纵然闹出人命官司,也有她爹娘来轻易摆平,被她害过的人成百上千,但那些尖锐怨恨的眼神到了她身上,都得满含怨气地压下去,因为他们不敢。 全家最看不上她的大概只有她弟弟,虽然翁明尘隐藏得很好,但毕竟是一母同胞,她敏锐地发觉了潜藏在那温雅随和外表下,张牙舞爪的灵魂,甚至她早有预感,她弟弟在做连她父母都料不到的大事,甚至有可能因此毁了武林盟。 不过她不在乎,她只希望在她失去一切之前,能拥有点以前没有过的东西。直到她遇见了陈止,他落难而来,抬头的一刹,怦然心动。 惊鸿一瞥,似百年已过。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陈止在哪?” 翁明雪被暮老掐着脖子,她没再看她爹,也不在乎平日宠爱她的爹爹此刻要放弃她。她执拗地盯着宗意,想从这瘦麻杆似的薄影里看出心心恋恋的那人的影子。 宗意提着刀逼向暮老,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阴云密布,她肤色极白,此刻被雨水冲刷更显单薄,像个半成品的纸人。但此刻,她单薄的皮肤下正有一股无名火熊熊燃烧,将那点理智烧个精光。这自私贪婪的女人,死到临头竟然还在念着伪装的步陈,这样嗜血又无情的人竟然真的会喜欢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 喜欢? 这个字眼出现在翁明雪和步陈身上,真让人不舒服。 “不知道。”宗意冷冰冰地回答,忽地又补充一句,“知道也不告诉你!” 翁明雪:“这么说他还活着?” 宗意:“” 翁明雪傲然地抬头,但被暮老掐着,她一动作,暮老以为她要挣扎,捏得更用力,反倒让她呼吸困难。翁明雪艰难地扯出一丝笑,说道:“你在嫉妒我。” 宗意觉得翁小姐大概是疯了。 翁明雪:“你嫉妒我深爱着陈止,而你却不敢。你在害怕,连自己心意都不敢确定的人,当然会嫉妒一个敢爱敢恨的人,这是当然的。” 果然是疯了。 宗意:“我嫉妒你?开玩笑吗?你知道他是谁,落难公子?倾心于你?还许诺白首不离?笑话!” 翁明雪轻笑道:“我无需知道这些,我只知道,自我见到他那一刻起,我飘荡在世间无处放下的心便有了着落。他是人也好,是神也罢,哪怕是地府的恶鬼,也是我心悦的人。” “不知所云!”宗意猝然对暮老出手,暮老向后猛跳,如暗夜中的大蝙蝠,飘着落在身后一丈,却见宗意已从眼前消失,又突然出现在身后,长刀似如影随形的噩梦,纠缠不休地劈在身侧,带着没头没脑的怨气,将本就霸道无匹的长刀气魄猛地拔长,浩瀚地斩了过来。 宗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素就算别人指着她的脸骂她,她也能面无表情地假装对方认错人。范泽的追随者不知道有多少,自被她“捷足先登”后,她收到的辱骂信雪片似的塞满了抽屉,甚至偶尔还能收到扎了针的快递和被戳的惨无人样的娃娃——上面还贴着她的大名。 但都被她毫不在意地扔进了垃圾桶里,该吃该喝,看书上课,样样没耽误。别人都有七情六欲,她没有,她的心里只有两样东西——能吃的,和妹妹。 但这次是为什么,她生气了,就为了翁明雪不知所云的几句话,便生气了? 是因为翁明雪,还是因为她心心念念的步陈? 夭寿了。 难不成她对步陈动心了? 暮老拿着一个挡箭牌左躲右闪,按理这翁家的大小姐在他手上,武林盟至少也要掣肘一番,但为什么他们的攻势不弱反增,像是恨不得他立刻就掐死翁明雪一样? 暮老一时招不来铁蒺藜,宗意纵然对他猛攻,却也没忘记先砍傀儡。现在恢复功力的武林侠士越打越上瘾,魔教的弟子死伤惨重,再不拼,就真的来不及了。 暮老:“别过来!我真的要杀她了!” 求之不得。 正犹豫着,宗意的刀光已至,暮老破罐破摔地将翁明雪举到面前,正迎着刀锋。宗意手下略顿,仍压着刀硬上,翁明雪嘿嘿一笑说:“你杀了我,陈止也不是你一个人的!” “跟他没关系!”宗意凌空踏起,轻声道:“当时在金乌城你没能杀了我,今日便后悔去吧!” “那个带着幂蓠的女人果然是你!这么说写欢失败了?怪不得没回来,怕是没脸见人,自己死在山沟里了吧!” 宗意长刀已至,暮老阴毒地看着宗意,谁也注意墙头忽然掠过两道黑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插入两人的攻势中,一人抬着短剑格挡荒沉,一人伸手抓向暮老。 是林如霜的暗卫! 暗卫掌心藏了毒针,幽凉的光在雨水里都能折出亮来,暮老一见势头不对,将翁明雪塞进了暗卫的怀里。暗卫赶紧收了手去接,却没防着暮老竭力一掌劈在翁明雪身上,隔着她一股大力冲到暗卫胸口,将他肋骨打得凹陷进去,猛地吐出血来。 宗意一脚踩在暗卫身上,伸手便去抓暮老,怒道:“下来!” 她刚碰到暮老的衣服,便见他衣裳抖起,竟从衣服里掉出毒虫来,宗意抬刀便挡,接了一刀蠕动的蜈蚣,登时便恶心得她头皮发麻。这一顿便耽搁了时间,暮老趁机跃上墙头,却没想到与等候多时的翁无声打了个照面,而金光刀已然扬起。 砰地一声,翁明雪和暗卫倒在地上,宗意甫一落地便抬起头,正见着暮老逆着光从墙上摔了下来,溅起大捧的泥水,人在地上抽搐似的蹬腿。 宗意冲了过去,捏着暮老的下巴,努力寻找他眼眸里的光亮,急道:“先别死!告诉我,圣女是谁?你们教主从哪把她带回来的?” 暮老眼皮上翻,宗意拼命转动琉璃目,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暮老的记忆。她急不可耐,一刀捅进暮老的肩膀,大声道:“看着我!” 剧痛让暮老的身体陡然一绷,双目圆瞠,纵然是行将入土,却仍是在生命的最后回光返照了一回,琉璃目在眼中疯狂地转动,宗意眼前景象骤变,远处,正有个身姿婀娜的人背对着她,她拼命地跑过去想看到那人的正脸,但她是原地奔跑,而那个身影却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暮老嘴里不断溢出血,喘息了两下便死透了。宗意将他扔在了原地,满含怒气地抬眼看着墙上的身影。 翁无声正阴沉地看着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9.第78章 双刀 数百年前的江湖, 还没有“一掌二拳三刀,五寨十八庄”的说法。那会儿群英并起, 门派繁荣,豪侠者不知凡几, 一流剑客和刀客对战是家常便饭, 华山顶上的比武台就没空闲的时候。光华山长道上摆摊卖瓜子茶水板凳的小贩就赚得盆满钵满,回家一掷千金买大宅院的能凑满一个城。 家家户户每晚都做着养出一代大侠的美梦,就算家里往上数九代都是种地的,也要从地里刨出个拉秧种地神功,挥着锄头耍耍把式。日久天长,本就有些功夫底蕴的渐成大派,弟子云集,香火鼎盛。 虽说百八十年前就有了名门正派的名头, 但除了“正派”出身的人比较在乎名声外,散养江湖, 天地为床的游侠倒还勉强算是“视虚名如粪土”,每每只在比武之前报个名就完了,最多就是些闲着没事的,偶尔给自己起个诨名壮士气,却时常打架的时候忘词, 临场再想一个。 譬如一代剑侠曾仲,仗剑江湖, 惩奸除恶, 一把无双剑千里之外取敌首级的故事广为传颂, 实乃年轻人的典范,官方盖章的“别人家的大侠”。故而与他相关的话本子格外好卖,有钱就有生意,有脑筋活络的剑走偏锋,特意去统计大侠的诨名编成那一代我们还没记住的大侠威名卖,这一研究不要紧,光曾仲起的名字就有二十页之多,基本是打一次架起一次名,次次没重过,也是一代奇才。 好景不长,江湖势力渐大,树大招风,引来皇朝的不满。越来越多的大派为安稳度日,不再想去触官府的霉头,甚至为了养家糊口,还乐意跟官府互通有无,时不时接点“官活”度日。大梁为了对江湖人士统一管理,在蒲泽的灵活手段下于金乌城建武林盟,以统管天下武林。此举是否有让武林式微之意尤未可知,但却实实在在地让那些躁动的好事之徒感受了一把雪地洗凉水澡,不是精神崩溃,就是肉体崩溃。 武林一朝剧变,从嚣张跋扈转为温温吞吞,有躁动也被武林盟一举压下,虽有着江湖统帅的名头,却仍是不免被人说成朝廷的走狗。有些人崇尚武林盟的忠义,但更多的却是一边怀念着以往的无拘无束,一边躲在家里对着金乌城翻白眼。这一切在波涛云诡之下的暗流涌动,直到“鬼刀”的出现,方才掀起几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波澜。 当年的人无一不记得,那人穿得破破烂烂,一把刀舞地天昏地暗,不像刀客,反像长刀成了精怪,直叫人目不能视。 鬼刀尉迟恭艺高胆大,独自盗走天下楔,引发江湖不满,至此刻众人方才知江湖各门派联合起来,群起攻之,是何等模样。但鬼刀便如其名,一把长刀神出鬼没,往往是打一照面的功夫,人就凭空消失了,而见到鬼刀的人无一例外,额头正中都被划了一道“十字”口子,让人见了就忍不住想对着扔把飞刀。有人说鬼刀本不欲取人性命,只是警告莫要追得太紧,得饶人处且饶人。 大抵也是因着他那神乎其神的刀法,习刀的侠客往往都将鬼刀作神明供着,祈祷有一日自己也能如有神助般拥有此等绝世的刀法。翁无声拿着一把刀往练刀的木傀儡上砍的时候,正是鬼刀扬名江湖的年代。当时他想的是金光刀定不比荡沧海差,但可惜,他金光刀初成,满江湖找鬼刀一决胜负的时候,却迎来了鬼刀绝迹江湖的消息。 而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求而不得的绝世刀法,和鬼刀的传人。 锵地一声,长刀出鞘。 宗意将荒沉挥成弦月,勾着万千星辰而来,却见翁无声不躲不避,直面迎上,金光刀阔而沉,每每扬起都能带起呼啸似的风声,动辄万钧之势,硬抗必然吃亏。宗意于半空中迅速变招,手腕轻抖,迎着金光刀的光辉以刀作剑,飞速地连点七下,短兵交接之声不绝于耳。 这一招快且准,虽讨巧但威势不减分毫,竟将金光刀打退了半分。 楚凌寒虎目猛缩,随即瞪了一眼躲在树后长吁短叹的楚湘远。方才宗意与翁无声交手的第一招竟然没用荡沧海,反而使得是他们家的星辰剑法! 就在两人对峙的时候,魔教的杂兵已被收拾得七七八八,暮老一死,铁蒺藜没了操纵的人便失了作用,被众人炸油条似的上下一捏全给捆了。魔教的危机解除,众人齐齐松了口气,活动活动筋骨正想去金乌城里拯救苍生,忽地便被这双刀的对决吸引了目光。 纵然宗意的荡沧海乃不世之刀,但鬼刀隐匿江湖多年,谁也不知道那把锋利无匹的长刀是否生了锈。金光刀好歹也是当今江湖第一刀,翁无声身为武林盟主,就算登盟主之位走了后门,却也无人敢否认他的武功。宗意的这场对战江湖中罕有,尤其是双方均是刀客,翁无声对宗意的压制将远超想象。 谁输谁赢?在场的诸位大侠心知肚明。 宗意不是没有思考过她对上翁无声会怎样,自知道李家村的黑衣人便是翁无声后,她每日都会抽出一个时辰在心里默默演练对战金光刀要出的招式。她身形纤弱,不能跟翁无声的力道硬撞,硬碰硬定会吃亏。但若一直以踏西风步法游走,反倒容易被翁无声找准空档,她的对战经验远远比不上摸爬滚打出来的翁无声,一旦她避无可避,便是翁无声一刀定胜负之时。 不能避,便要战,但问题的关键是——怎么战? 宗意将星辰剑法融在刀法中,虽看起来没有剑的收放自如,潇洒出尘,但至少也使出了星辰剑包含万物,自鸿蒙出便归于鸿蒙之意。但金光刀大开大合,刚硬非凡,可不像小打小闹的刀法那么好糊弄,翁无声只停顿了片刻,便立刻了然宗意的企图,刀风瞬间凶猛异常,似是要将宗意淹没在这一波风暴中。 但宗意等的就是这一波猛攻,她如贴身附在刀上的鞘,将身子猛地一缩,随即双腿踏在墙上一蹬,整个人如燕子般倏地窜到半空,正巧避开金光刀。翁无声的刀长驱直入,撤回不及,而宗意轻抚刀身,破九霄而起,势如破竹地刺向翁无声的后背。他此时重心在前,想躲也躲不开,要么是强行撤力坠地,要么就必须吃下宗意这气势十足的一击! 宗意双目掠火,灼灼而燃,殊不知电光石火之间,翁无声竟将长刀由右手换到左手,锵地撞到荒沉之上,半点犹豫也无! 翁无声冷笑道:“小丫头,你在小看谁?!” 翁无声一掌拍在刀上,他的掌力非凡,绝非宗意所能接下。宗意当即便以手撑刀,却仍是被一股浩瀚无边的力量迎面拍中,砰地一声摔了出去。 李渡惊道:“宗意!” 小扁鹊一把拉住要冲过去的李渡,心急火燎地说:“你过去有什么用?这是对械战,旁人不得干扰!” 一圈眼泪蓄在李渡的眼眶里,他急吼吼地念叨着:“都怪我!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一直惦记着复仇,一直说要杀了翁无声,她也不会她本不该掺和进来!” 小扁鹊一巴掌拍在李渡脑袋上,将这个有点傻的小师弟拍懵了,“你打我干什么?” “你且看着!”小扁鹊将李渡的脑袋扭到宗意的方向,“什么掺和不掺和,她可是鬼刀的传人。终有一日,她要挑着江湖群侠的战意登临武林之巅,她的面前将竖起千万把长刀利剑为阻,莹莹如星辰的目光为矛,刀山火海山河万里,都将铸就她脚下的阶梯。她自踏进江湖就有所觉悟,不是她做决定,而是她的刀替她做了决定。刀剑出鞘,是要见血的。” “可是” “可什么是!”小扁鹊不忍直视地看着这个自作多情的二傻子师弟,不禁有些恼怒师父到底给他招来个怎么样的麻烦,“你学了这么多年金针医术,是让你提着针绣花的吗?” 李渡认真地说:“缝纫女工我也会一些你瞧,这衣服都是我自己补的!”李渡扯起衣角给小扁鹊看,上面绣了一朵满面含羞的芍药,巧妙地衔接了破损的衣衫。 小扁鹊:“你这是针!人家那可是刀!” 百兵之胆,可不是用来过家家的。 金乌城的大雨憋闷了许久,方才一朝骤降砸地人头皮生疼。但阵雨不长久,此时雨幕渐薄,天边隐隐地露出些许光来。 翁无声朗声道:“尉迟恭隐匿江湖多年,随便找了个营养不良的小孩便传授了荡沧海?绝世的鬼刀,怕是变成了杀猪刀吧!刀钝了,它生了锈,连鞘都拔不出,死死地卡在缝隙里,连喘口气都会把自己噎到,真让人笑掉大牙!” “呵,咳咳,武林盟主,比金乌城的说书先生还会编故事” 宗意推开身边碎掉的砖石,她轻轻地抽了口气,摸着肋下。翁无声出手便是全力,纵然她以内力相抵,却仍是受了不小的伤害。之前被翁明雪弄坏的肋骨再一次夭折,即使有琉璃目护身,想彻底治好也要花费些功夫,但翁无声不会给她机会—— 他瞬间消失在原地,楚凌寒猛地看向宗意所在,正见着翁无声长啸一声,天地昏暗,但金光刀却似晦暗长空中的唯一烈日,卷着金光的巨浪兜头泼来。宗意长刀为盾,咬牙顶上,轰地一声传来巨响,这一击的威势竟在庭院里无端卷起了风来,带着暴雨砸在围观众人的身上,全身生疼。 李渡捂着眼睛,艰难地从手指缝隙看去,正见宗意单膝跪在地上,所站之地的砖石已裂,蛛网似的裂缝蹒跚地爬满了四周。宗意耐不住重击,从心口呕出一口血来,混着雨水灌在口腔里。她胸下一阵抽搐的剧痛,咳嗽两声,将淤血吐出,咧着嘴说:“武林盟主就这点本事?” 翁无声怒道:“无知小辈!大言不惭!” 他手略一用力,便以刀为撑将宗意挑飞在半空中,一把捏住了宗意的喉咙。 “尉迟恭是怎么教你的?三脚猫的功夫就敢来武林盟下战书?你可对得起鬼刀之名?”翁无声越说越生气,他心心念念倾慕的绝世刀法,怎么可能是这般模样? “这如果是你全部的本事,那你便去死吧!到了地府,可别说你是鬼刀的传人,我都替尉迟恭害臊!” “杀猪刀,就该去杀猪,学什么大人打架?丢人现眼!” 他手如钳子般卡在宗意的喉咙口,呼吸难以维持,四周的声音渐渐远去,她模糊地听见李渡和楚湘远在喊着什么。她侧头看去,朦朦胧胧地,正见着小扁鹊勒着李渡的脖子将他往后拽,楚湘远被楚凌寒按在地上,两条腿拼命在地上蹬着。 他们在说什么,她实在听不清,不过真好,他们都有保护他们不受危害的人。 钳制在脖颈间的力道越来越紧,她的眼睛不住地向上翻着。她现在才惊觉她有些托大了,翁无声再怎么说也在刀法中浸淫数十年,而她一个修习刀法十年,却至少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和逃避练武斗智斗勇,半吊子的她怎么跟翁无声比? 呼吸越来越闭塞,她的眼前一片灰败,方才那个追却追不到的身影忽然又出现在她面前。这一次她竟然轻易地便追上了,她一把拉过她,是默默看着她不做声的宗霓。忽地,宗霓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穿着破衣烂衫,蹲在地上用腐烂的树枝写着什么,边写边哭着喊:“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来接我呢?” 宗意一步向前,正想抱住宗霓,却见宗霓变成了在梁阎王的记忆里看见的那个女人。她坐在床榻边,温柔地看着她,眼睛里几乎能挤出水来,柔和又温暖。她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好孩子,别放弃。” 宗意张了张口,正想问一句,“那你为什么要放弃我呢?”,话还没出口,却见那女子推了她一把,宗意向后一跌,坐在地上茫然四顾,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手,修长,苍劲,骨骼分明。她顺着手看去,是顶着一根狗尾巴草编成的小兔子的步陈,贱兮兮地说:“阔别数日,女侠就落了难,离开我果然是不行吧?” 她眼圈一红,将沉重的手轻轻放在步陈的掌心。沉寂许久的琉璃目忽然躁动不安,它牵引着“随便学”功法飞速地游走全身,冰凉的四肢像是被架在火堆上烤,即将脱手的荒沉被宗意猛地握紧。 梁阎王的声音幽幽地传来,穿过层层迷障,直荡进人心里,将雾蒙蒙的阴霾一扫而光:“刀风所到之处,尽湮于沧海!你要记得,置之死地时,险中胜负尤未能辨,我门刀法,不在顺,而在逆,逆风可行,逆水破浪,逆境重生。” “你得时时刻刻都清楚,你在为何而出刀。” 她手指微动,长刀斜着挑起,翁无声无视她的困兽之斗,手下用力想将宗意捏死,谁知宗意忽然睁眼,眼中一丝红光如扭动的小蛇般掠过,她猛地抬手接住长刀,毫无预兆地对着翁无声的胳膊斩了下来。翁无声陡然一惊,立刻松手,宗意反应迅速,左手拉住翁无声的胳膊,脚下踏起西风,飞快地一踹,正中翁无声的软肋! 随即荒沉一坠,恰如金乌落地,声势赫赫而来。翁无声慌乱之中躲避不及,只得横着胳膊遮挡,却见荒沉的刀砰地压在翁无声的肘间,离得近的甚至能听见骨骼撕裂的声音—— “你说谁是杀猪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0.第79章 绝世之刀 二人之间惊变起于瞬间, 仅一个低头的功夫,宗意不仅将二人的攻守翻盘, 更重创翁无声! 楚湘远高声喝道:“好!” 翁无声面色阴沉地按了按左臂,宗意的猛然一击不遗余力, 精准地打在他手臂的经络上, 现在他胳膊一阵发麻,竟连力气都使不上来!他面色不善地打量着眼前站都站不稳的小姑娘,心中不免起了惊涛。 原本以为只是个小打小闹,不仅能借着她为金光刀正名,更能借机将荡沧海学了去。若是将荡沧海融在金光刀中,那他的威名定然会超过鬼刀,让金光刀真真正正地成为武林第一刀! 然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的想法被她看破了, 至交手到现在,过了不下十招, 可她正经使的荡沧海几乎没有,不光用了楚家的星辰剑,还混了些旁门左道的取巧之技,简直就是乱七八糟! 可恶,她在戏耍他吗? 翁无声眼神一变, 宗意就知道自己的那点小手段被看破了。不过她倒也不在乎,原本也没打算瞒多久。肋间一阵疼痛, 琉璃目绕着断掉的肋骨飞速旋转, 她将刀横在胸前, 目不转睛地看着翁无声,是个防御的姿势。 翁无声拔地跃起,山呼海啸地携着金光刀而来,他根本不打算跟宗意拼技巧,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宗意那丁点雕虫小技根本无足挂齿。宗意长提一口气,脚下轻动顶着刀风擦肩而过,避了重击,却见翁无声长刀一折,轰地扎下,乱起的飞石迷了眼,连雨幕都压不下去。 若任由翁无声狂攻下去,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变成刀尖上的蚂蚱!可纵然是她现在将荡沧海的威力尽最大的可能发挥出来,却仍是与翁无声差了不止一点半点。金光刀早已过了虚晃招式取胜的阶段,翁无声也不是当年那个一头热血要当盟主的愣小子,可她仍只站在刀客的起点,方才摸到点边角罢了。 她想要胜,还是得取巧。 翁无声想堵住她取巧的路,她偏不随他所愿。她要绕过他,跃过他,跨过他,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都要胜了他。 琉璃目在眼中一晃而过,烟尘尽处,宗意猝然低下身子,头上烈风刮过,平地起狂风,一股劲风几乎将她的头皮都掀起来。往日都是她对别人的头顶下黑手,如今反倒被这一招压制,老天爷这报应不报则以,一报秃头。 纵然方才从他手底下逃了,但她的身体还记得翁无声的攻势,眼见着他被她溜着战意越发高昂,多半是气的。但若此时去扛他的刀,荒沉能扛,她扛不住。宗意向后退开一步,右脚向前一踏,破九霄的破日寰一式讲究的是四两拨千斤,她往日只在太极拳里见过此招,但自梁阎王演示过后,她对此招又有了新的认知。 四两拨千斤,不仅是以小力破大力,更是要借力打力,诱敌深入。 她一刀推斩,翁无声便眼前一亮,终于是动真格的架势了。他向前一撑长刀欲接,谁知宗意兵行险着,胆大妄为,竟在敌人的刀都到面前的时候将手腕一松,让刀身滑了一圈立在翁无声的身前。翁无声悚然一惊,随即大怒,谁知宗意手下千变万化,霍然一提再一收,刀口对着翁无声的下颌划来! 翁无声没想到她诡计频出,将一手撄山河揽日月的刀法玩出了始料未及的花样,又愤怒又憋屈,但金光刀被荒沉别住,若要推金光刀必然会贴近荒沉。 这是一招险中求胜,一旦宗意没捞住刀,或是翁无声的刀没有犹豫地斩了下来,她就没命了! 现在这些小孩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都这么胆大! 荒沉明晃晃的刀口近在眼前,翁无声气得火冒三丈,既不敢推,也不能退。方才没见到宗意用荡沧海就算了,如今他刚从她身上见到点鬼刀的影子,怎么可能甘心就这么将宗意杀了? 翁无声怒不可竭,气急败坏道:“尉迟恭就教了你这些见不得人的招式?!” 宗意:“想什么呢?这都是我悟的!” 翁无声:“你这般玷污祖辈的绝学,他们泉下有知绝不会饶了你!” 宗意一脸诧异地看着他,这武林盟主莫非见着要输急了眼,想替臭老头清理门户?故而贴心提醒:“宽不宽恕是死了以后的事,我今天要是输了,他们才是真的不会饶了我!废话少说,看刀!” 宗意一个小招数竟将翁无声逼进了绝路,众侠皆惊惶,唯有少数几个心明如镜看透战局的,心有戚戚焉地抹了把汗,在心里替翁无声上了柱香。 翁无声一面对战尉迟恭的弟子,一面又将宗意放在尉迟恭的位置上,他料想尉迟恭行走江湖,必然不屑于这些阴谋诡计,他们这些刀客,总有些骄傲熨帖在长刀上。可谁知宗意花样齐出,百无禁忌,江湖客的那点规矩根本没入她的眼。她想一朝拉近这数十年的差距,没点“本事”可不行! 话说回来,尉迟恭当年把全武林折腾地人仰马翻,比狐狸还能钻洞,被他戏耍过的人无不气得咬牙切齿,回了家都恨不得刻小木人诅咒他。他翁无声到底是为何将尉迟恭想得如此光风霁月啊? 众人不禁对翁盟主的天真肃然起敬,其中还夹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闻乐见。 翁无声无可奈何,只得高高跃起,从上方避开宗意的锋芒。但宗意却不肯放过机会,乘胜追击,长刀依然稳重,不偏分毫地招招落下。 破九霄,悼凡尘,返归真。 她初悟荡沧海,震惊于其踏沧海而归,揽日月而睡,寰宇尘嚣皆在怀中的气魄,即使是一把刀,也有铮铮傲骨。天地玄黄,日月盈仄皆在这一刀一式中,去则尽力,收则守心,下刀便没有敷衍,以一而终,即为破九霄。 尧山之上,危急关头,她明白了自己的使命,驱逐掉自穿越而来便伴随她的忧虑,全心都挂在刀尖上。悼凡尘,不光是“悼”,也是“倒”,将凡尘中迷乱的心倾倒个清清楚楚,将脑海中缠绕不散的迷惘倒个明明白白。 小小的地牢中,她堪破束缚,问真心、问前路,将以往过尤不散的迷惘斩个片甲不留。一次次领悟与剖心,她始终走在与刀并行的前路上,返璞而归真,她从梁阎王和尉迟恭处继承的不光是荡沧海,更是行走于刀客之路的厚重叩问。 无知者无畏,她对于金光刀是无知的。人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但她没有机会去做上战的一方,只能吊着心口二分无畏气,游走在非生即死的罅隙,堪堪斩出一方乾坤。 “爹,她能赢吗?”楚湘远鼓起勇气跑到楚凌寒身边,抻着脖子说,“翁无声那老东西对小姑娘都不留情面,真是个老畜” 楚凌寒瞥了他一眼。 楚湘远:“真是老楚家的劲敌,棒,不管对什么人都不松懈,这才是一代大侠的典范!瞧瞧,这刀法,这气势,嚯!就该让所有人都来观摩学习,领略武林盟主的威严。” 楚凌寒:“你娘她是怀胎十月千辛万苦地生出了一张嘴吗?” 楚湘远:“哦。” 爹不疼娘不爱,楚少爷自小便在这险恶的环境中长大,没所谓地盯着宗意摇头晃脑。但见宗意从方才的步步躲避渐渐变得游刃有余,虽还不至于能破翁无声的刀网,但至少不再一直处于下风,反倒还能抽空反击一二,这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 毕竟即使天才如他楚少爷,在他爹手底下也走不过十招,而他爹跟翁无声的水平是差不多的。 楚湘远摸了摸脑袋,惊觉那个在武林盟别苑里跟自己纠缠半晌的人,在短短的几天里就已经将自己甩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宗意的进步不可谓不神速,但即使如此仍无法弥补十余年的空缺,她此行与蜉蝣撼树无异,若说一定有所区别,大概是蜉蝣没她这么能作死。 宗意宛若一条滑不溜手的鱼,甫一入海便扑腾起水花眨眼没了踪影。上一秒荒沉还在上空扬起欲斩,下一秒就游魂似的从地上幽幽地钻了出来,无影无踪地劈来。翁无声顾前不顾后,金光刀动辄千斤,一旦斩出便不好收回。宗意方才便用的这一招,被翁无声打得七零八碎,险些被杀了。 可少年人偏不长记性,就着一股子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精神,从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继续兴风作浪,说什么也要用这同一招将翁无声折于此地。 宗意将踏西风发挥到极致,琉璃目在体内疯狂地轮转,她整个人轻如一片叶子,有一线风便能腾空上九霄,荡沧海准确地拦住金光刀的去路,而她则人如刀,悍然出手,攻其不备。 翁无声被打得恼怒非常,道:“有完没完!有本事动真格的!跑什么跑!你是苍蝇吗你?!” 宗意仰头躲过,脚下凭空连踩三下,踏风而起,翻身跃到背后又是一招返归真。她倒不在乎翁无声的怒火,只平静道:“只是让你看看杀猪刀到底长什么样。” 郑参天始终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直到此时方才长叹一声。 楚凌寒问道:“怎么了?” 郑参天:“你可曾见过鬼刀?” 楚凌寒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围剿尉迟前辈的时候,我正巧被分去别的队,从没跟他正面遇见过。怎么,大哥可是有了发现?” “这小姑娘的刀,确实招招式式都是荡沧海,但却不是尉迟恭的荡沧海,也不是他们乾门的功夫。”郑参天眼神落在翁无声身前三分处,片刻后宗意的刀便落在了那里,不偏不倚,一分不差,“不,也不能说完全不是。尉迟恭教给这孩子的,应当只是荡沧海刀法中的残篇,并非全部的刀法。” 楚湘远震惊莫名,疑惑道:“师父教徒弟还要留一手?而且残破的荡沧海怎么可能正面对战金光刀?” 楚凌寒眼神复杂地看着楚湘远,心想养个傻儿子也不错,他想问的,他替他开口了。 郑参天拍了拍楚湘远的头,嫌弃地瞪着楚凌寒说:“如果是你,方才的刀已到翁无声胸口,你待如何?” 楚凌寒:“当然是斩。” “如何斩?” 楚凌寒思索片刻,抬手从下往上作了个挑的手势,随后向前一递,又向着斜下方斩来,动作方止。他猛地抬头,再向宗意的方向看去,正见宗意斜斜出刀,这一刀落的位置极其刁钻,翁无声躲闪不及,竟被削下了一绺头发。 而如果是他,方才那一刀会立刻变斩为突,趁机攻翁无声侧身,他定然躲闪不及,而后中招。 可宗意没有,她一刀不敌便收回了招,像半路出家的二把刀刺客,又想一击制敌,又想以刀取胜,两相拉伸将自己扯成了四不像。可偏偏就是这四不像,竟将翁无声带入歧途,再无回头的机会。 郑参天说:“她的招式俱是一知半解,一半是尉迟恭的教导,一半是自己的领悟。有荡沧海的骨,也有自己的魂,反倒成了对敌奇招。” 正说着,场中战况又变,翁无声不再兜着那些古旧的对战经验和武林盟主的尊严,也开始与宗意玩手段。但他的金光刀讨了巧,力道便泄了二分,更奈何不得宗意。但姜总归是老的辣,翁无声一刀本作劈斩,谁知半空竟鬼斧神工地化作拨起,宗意躲闪不及中招,胳膊被划出一道几乎见骨的伤口。 翁无声还没来得及开口嘲笑,却见宗意一咧嘴,倏地消失在翁无声眼前,荒沉见缝插针地从脑后袭来,翁无声慌忙躲避,却仍不免被荒沉在脸上开了道口子。 “不对。”郑参天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绝世之刀也不例外,现在想来,梁阎王和尉迟恭的荡沧海均不同,他们师出同门,纵然每个人的刀法均有自己的风格底蕴,差别太大,甚至连招式都各有侧重,这太过奇怪。” 楚凌寒:“你的意思是” “荡沧海根本不是一套完整的刀法,它本就是残篇,是乾门拿来给弟子们自己修习刀法的敲门砖。招式一招半解,想要融会贯通,只能自己领悟。”郑参天看着宗意,忽然发现消失于江湖中十余年的乾门如烈火过境后的草芽般,不经意地重获生机。 “我想这也是尉迟恭希望的,他没有将自己的荡沧海原封不动地传给她,而是希望刀法在她的身上有新的领悟和生机,是独属于她的荡沧海,而非乾门世代相传的功法。” 楚凌寒顿时领悟,喟然长叹:“一步险棋,也就他们敢这么干。” 确实是一步险招,一旦宗意偷懒耍滑;或是没有经历过红尘烦扰的磨砺,心智未成;或是对敌的人不像翁无声那样一板一眼,招式规矩又克制——那么顷刻间一切周密的部署都会土崩瓦解。 然而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发生就是发生了,这是命数,也是劫难。 翁无声无声无息地落入了宗意和尉迟恭的陷阱,或者说是输给了乾门无惧灭门也要延续的精神。他步步皆踏错,离正确的门越来越远,而最终的后果只有一个——败。 翁无声再不耐与宗意周旋,金光刀宛若一条金鳞耀爪的游龙,雷雨冥晦,风弛涌动,浩浩荡荡地咆哮而来。宗意猛地收招,心沉如水,片点波澜不起,破庙中的悉心教导,地牢里的生死传承,临到此刻都收归于一线中,一抻一拉,在长刀和她之间绷紧。 荒沉迎着金光刀发出一声嘶鸣,此刻半点犹豫也无,她长吊起一口气,将长久哽在胸口的执念和怨怒化作刀中嘶吼的修罗,向着翁无声怒刺而来。 “终有一日,你会遇见比你强大的敌人,他动动手指就能将你捻成灰,顺着风抛洒了。到时你要怎么办?” “打不过就跑呗!” “真没出息!跑不过呢?” “唔咕我饿了。” 破庙里的无知发问,她后来是怎么回答的?唔,记不清了,那会儿她满心都是逃出破庙,哪有心情去安抚一个蔫吧成黄花菜的老头子。 可不知为何,此刻想来,臭老头说的那句话,却是清晰地响在耳边—— “若是迷茫了,就想想自己为何而学刀。” 贵在初心,难于相守。 她至此方知晓,尉迟恭和梁阎王想传给她的,不是绝世的刀法,而是纯粹的赤诚之心。 两刀相撞,金光刀横于宗意的斜上方一尺,而荒沉抵于翁无声眉心。 万籁俱寂,唯独宗意一双眼睛亮亮的,将四周的光都吸进了眸子里。 绝迹江湖之刀,再一次名扬天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1.第80章 危城 不知不觉, 雨停了。 金光破开云层遍撒金乌城,从金乌城开辟出拂煦大梁的路。邈邈中原, 江山万里,都于此刻从沉睡中苏醒, 发出一声悠远亘古, 绵延至每个人心里的嘶吼。 “报——已将苍军尽数围剿于金乌城!按您的吩咐重关城门,刚才通知了太守府亲卫,让他们带着武器去守箭楼了。” 张睚眦累得说不出话,对着铁卫摆了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 雨刚停,但地面还是湿的,雨水渗透到裤子里,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扔进泥坑的发面馒头, 一通饱饮。他原本擅长轻巧功夫,穿不来浮屠军的盔甲, 索性轻装上阵面对苍军,理所应当地被当成好砍的靶子,被苍军重点关照了一番。 方才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不觉得,此时一旦泄了气,便觉全身无一处不痛, 疼得他只想满地打滚。鲁蛮子正躺在他身边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边上斜放着诸葛的重刃刀, 温热的血顺着血槽流到地上, 与脏污的雨水混作一团。他到此刻方才意识到什么, 起了一身冷汗—— 楚溟此番攻城确实是有备而来,无论从火灯破城,还是堆了火/药直炸太守府,以及派了大苍的诸葛大将军打头锋——这位将军骁勇无匹,有万夫莫敌之勇,若非有宗意用奇刀先发制敌,他们怕是都要折在这里。 想到这,张睚眦心头一阵滚热,忍不住大笑起来。 世间之事诡谲难辨,任他楚溟算计周全,也猜不到金乌城里有一个人,舞着一把长刀,将他的阴谋诡计搅个天翻地覆。 张睚眦歇了片刻,腿脚不老实地地踹着鲁蛮子说:“嘿,蛮子,起来了!守城去!万一楚溟那小子心血来潮又派兵来攻城——” “报——”铁卫一步三窜,飞似的跑了过来,急得满身是汗,“斥候传来消息,在尧山南麓看见了苍军!” 张睚眦一口气没上来,卡出一串咳嗽,真行,简直是祖传的乌鸦嘴。 “武将军呢?” “武将军带人还在尧山密道跟苍军周旋,这一路军队像是从外面绕的老大,这不会是大苍那几万援军吧!”铁卫脸都白了,他们能把进城的一万苍军给灭了,还是多亏宗意一开始就把主将杀了,军心不稳,苍军无头苍蝇似的乱窜,被他们捡剩围堵。可一旦援军到了,凭着他们这么点人,怎么可能扛得住大苍的铁蹄? 张睚眦略一思索,说道:“给主子传信,说清楚情况。蛮子,你带人去守城门,至关重要,绝对不容有失!我亲自跑趟武林盟。” 锵—— 不知谁的武器锵啷一声落在地上,溅起大片水花,翁无声不可置信地看着手里的金光刀,又看了看瞪视他的宗意。 他竟然败了,败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手里,十余年前他没能与鬼刀一战,今日却输给了鬼刀的弟子。 宗意没收招,荒沉仍顶在翁无声的眉间,长刀沉稳,却隐隐有向前的趋势,将他的眉心破开一个小口,流出血来。 “翁无声,你认罪吗?”宗意说,“你为非作歹,丧尽天良,可曾想过今日?你纵容翁明雪在武林盟滥杀无辜,欺凌弱小,玩什么‘灌水’的游戏,致仆从死亡;你残害李家村的人,致使一百三十人横尸村中,青天白日曝尸荒郊;你派人暗杀太守,勾结大苍,陷百姓于战火!这些罪名,你认不认?” 翁无声嗤嗤地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宗意说了什么好玩的笑话,最后竟忍不住捧腹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忽地弯腰,正撞在刀尖上,荒沉冰冷锋利的刀口将他眉间的伤口划得更深,他也不介意。 但终究是冰凉的凶器让他找回了意识,他才道:“这些事,与我何干?” 宗意忽然攥紧了拳头,楚凌寒在一旁看得清楚,高声道:“姑娘,此人罪恶昭彰,但理应交于武林盟处理。你与他虽然下了对械战书,但此地是武林大会,大会的规矩是不可伤人性命,你不能” “这些事,与我何干?”宗意用翁无声的话原封不动地回给楚凌寒,楚凌寒一噎,无奈地看了一眼郑参天,“别拿你们那套说辞来对付我,我又不是你们武林中的人。” 宗意愤怒地看着翁无声,他却收了有些变形的狞笑,淡淡地说:“武林盟中滥杀无辜?普天之下,谁人无辜?他们既来武林盟做活,就要有为武林盟献身的觉悟,怕死可以走,我又没拦着。” “你”宗意真是为此人的不要脸所折服,空口白牙,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能将黑颠倒成白。 “李家村和大苍出军之事,我不欲多说,小丫头,世间之事因果纠缠,可没你们脑子里想的那么简单。”翁无声说,“此番落败,是我大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荒沉猛地扬起,楚凌寒皱眉向前步到宗意后方一丈,若宗意动手,他立刻便能将她制住。 “姑娘!” “宗意” 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畔,宗意轻咬嘴唇,唇间青白转而流出血来。荒沉高高地举过头顶,拉过一条长虹般聚着万千目光唰地落下,楚凌寒长剑铿然出鞘,却被柳春盛出手拦住——此时被阻,拦宗意便再来不及,楚凌寒只得无奈地看着长刀落下——稳稳地停在翁无声的颈边。 楚凌寒长长地吐出口气,还剑于鞘,对着一旁招了招手。 一群人围上来,有的给翁无声捆绳子,有的去掰金光刀,但翁无声手劲极大,钳子似的箍在刀上。侍卫急得满头大汗,也奈何不得。 翁无声本想再战,他对战宗意本就三心二意,四处掣肘,输得并不服气,再者荡沧海的刀法他还没看完整,怎么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他方一抬头,眼神微缩,正瞅着阁楼上斜倚着一个柔媚的身影——林如霜正幽幽地看着他,隔着太远,他看不清她的眼神,却似在一瞬间又看懂了她。 林如霜垂首盯着翁无声片刻,转身离开阁楼,只留下若有若无的香气缠绕在雨后的风里。 翁无声没说话,心底的执念无声地散了,只觉得繁杂世间一片萧条,再没有初到金乌城眼见繁华开遍时的热血盈头。 金光刀落地,他坦然认罪。 此地到底不是官府,没有齐备的罪犯配套枷锁,侍卫只能将他先五花大绑了,等待武林盟四堂长老并着新任武林盟主会审后,再决定是否交给官府处理。 “我真想杀了你。” 宗意喃喃地说,手里仍然高举着荒沉。李渡甩开小扁鹊跑到宗意身边,想看看她手臂的伤,但宗意非暴力不合作,李渡用力地掰着她的胳膊,可宗意死活不放下刀,看样子还想跟翁无声打一场。 “我真想,杀了你。”宗意一字一顿,盯着翁无声说,“但你若就这么轻易死了,就太便宜你了。” 从地牢里出来的时候,她还一头热地想将翁无声斩杀在所有人面前,让他意识到他所坚持的金光刀是多么可笑的东西。但两人真刀真把式地打了一场后,她才彻底想清楚。 他就算死,也该死在唾骂中,死在千夫所指的罪名下。死在两人的对战中,全了他武林盟主之名,他不配。况且,关于苍军的事他还没有交代清楚,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金乌城的百姓再次陷入战火中,一时的忍让若能拯救他们,那么她愿意。 对不住,林太守,李狐,梁师伯。 你们再等等,总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宗意心口梗着的气顿时泄了,全身包裹的盔甲一朝去除,疼得全身都不像自己的,眼前一黑便向着前面倒去。李渡吓得寒毛倒立,小心地扶着宗意,哀叫道:“喂喂喂,你没事吧?宗意?宗意!啊,师兄!师兄!救命啊!” 便宜师兄翻了个白眼,认命地小跑过去:“你不也是大夫吗?学了这么多年金针学到哪去了?丢人!” 李渡一通吱哇乱叫,吵得宗意脑袋里乱做一团,没好气地说:“李少侠,别叫唤了!我没死!就是有点累,你扶着我点。” 她自在武林盟里被翁明雪重伤后,就一直没功夫好好养伤。破破烂烂的身体被琉璃目拆东墙补西墙,胡乱打了不少补丁,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但这伤口不碰则以,被翁无声再一次重伤后,她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先是戮战铁蒺藜,这不怕死也不知疼的傀儡英勇无比,在楚湘远看来她杀的极为轻松,可实际上她手下每一寸巧劲都用了十成的功力,不然根本破不开那铁壁似的皮肤。随后与翁无声一战更是机关算尽,刀刀都要精准无误,若偏一寸就是她人头落地,她早就看出翁无声的心思,便顺坡下驴,干脆利用这一点将翁无声绕进去。 在旁人看来,她的荡沧海毫无章法,能赢也皆因翁无声心思不纯。可实则招招都是她琢磨过的,半点差错都没出,精神始终绷在一根线上,四平八稳,临风不动。此时一朝泄力,她的三魂七魄还躯的瞬间,就发出了忍无可忍的尖叫。 连琉璃目都懒得转了,干脆敷衍地在伤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游走,打着“要是再破就白补了”的主意,行为极不专心,要是当初女娲这么补天,人间全完了! 这见鬼的上古奇珍,居然还学会发脾气了? 宗意认命地将痛呼都吞进肚子里,由着小扁鹊和李渡折腾,心想等这遭事情结束,一定要跟步陈清算清楚。 一想到步陈,她抬眼去找翁明雪,果不其然,她和林如霜的暗卫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武林盟。也罢,此番翁无声认罪,翁家在江湖中再无位置,翁明雪以后想要欺负人,也要看看人家的拳头硬不硬了。 翁无声临走之前瞥了李渡一眼,淡然道:“你真的是李狐的儿子?” 李渡瞬间色变,厉声道:“当然!你什么意思?” 翁无声:“没什么。” 话音刚落,他扭头跟着残剑楼的侍卫走了。 楚凌寒眼观六路,将在场所有的人表情尽收眼底,他跟郑参天对视一眼,两人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郑参天转身去和在场的侠士商讨苍军入城之事,楚凌寒凑到宗意那边去搭话。 楚凌寒微笑道:“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楚湘远抢答:“宗意!她叫宗意!万变不离其宗的宗,没意思的意。” 宗意:“” 楚凌寒道:“原来是宗姑娘,幸会幸会。实不相瞒,在下仰慕鬼刀前辈已久,还请问宗姑娘,鬼刀前辈可在金乌城?” 楚湘远咋咋呼呼:“鬼刀?肯定不在啊!鬼刀要是在,还能任由翁无声那老畜生欺负宗意?早就出手咔咔咔把他剁成拆骨肉了!” 宗意憋着笑,靠在李渡身上忍地险些抽筋。 楚凌寒脸上的笑明显僵硬,宗意几乎能听见他转头的时候,脖子间发出骨头交错的声音,“那宗姑娘胜了翁盟主后,可有什么打算?” 楚湘远高兴地活像胜了翁无声的人是自己一样,得意洋洋地说:“那还用说?当然是接任武林盟主了!爹,你不会想趁人之危,在宗意受伤的时候跟她比武吧!哇呀呀,那我会看不起你的!” 楚凌寒忍无可忍,怒道:“兔崽子!老子说话你搭什么茬?看老子不揭了你的皮!” 楚湘远一蹦三尺高,眨眼便向柳春盛的方向窜了过去:“哎哟!舅舅!救命!” 怪不得楚湘远这二百五能活这么大,原来是楚家的家学。宗意深以为然,敬佩地点了点头,看着楚湘远被他爹追得上蹿下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渡始终看着宗意,眼神安静又执着,此时见她笑了,那张略显单薄的脸忽然便有了生机,眉目如画般鲜活了起来,一颦一笑都像是巧夺天工的神笔勾勒,无一不生动,无一不美好,美好地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去触摸一下近在咫尺的梦中所想。 却听门外传来大吼,张睚眦气喘吁吁地扑到了门上,大叫道:“宗意?宗意在吗!” 李渡一惊,收回了手,宗意抬眼看去。 张睚眦准确地找到了宗意的位置,急吼吼地说:“不好了,大苍的援军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2.第81章 盟主 张睚眦中气十足的一嗓子, 将全院都叫醒了。在场所有正在检查伤情,统计门派损失的侠士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愣是把张睚眦看出一身白毛汗,一时之间变成目光焦点, 他连词都忘了, 嘴里只结结巴巴地喊着“大苍,援军”,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不是武林大会吗?怎么这么惨烈?莫非苍军也来过了? 他四下望了一圈,没看到苍军的影子,反倒是宗意气若游丝地躺在一个小少年身边,看起来快不行了。 不行了? 张睚眦一蹦三尺高,窜到宗意的面前,哆哆嗦嗦地说:“姑奶奶, 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主子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上有老下没小, 活了三十年还没娶媳妇儿,轮回为人不容易,谁也不知道下辈子是不是就当猪了,我还没活够呢,你可不能死啊!” 话音刚落, 一把刀唰地劈了过来,带出一道威风赫赫的残影, 直指张睚眦的脖子, 张睚眦猛地僵住, 眉毛恨不得跳出头发去,表情滑稽地凝固于惊吓和哭诉中间,狰狞又难看。 宗意一脸慈爱地笑:“乖孙子,哭丧就滚出去哭。” 行吧,看样子死不了。 张睚眦这才松了口气,说:“你不是来找翁无声要虎符吗?虎符呢?拿到了吗?必须立刻去南梁大营调军,大苍的援军已经快到了。” 宗意闻言,失落地垂了睫毛,张睚眦了然地安慰道:“没事,要不到就算了,我们还有点浮屠军和太守府亲卫,够了够了”他一边说一边擦汗,心想等大苍援军来了,要怎么才能把这倔强的姑奶奶给送出城去。 李渡觑着宗意,开口道:“虎符拿到了。” 张睚眦的心蹿上蹿下,像是被吊着在悬崖边上下抛扔:“什么?” 李渡:“您先别高兴,我们有个朋友已经带着虎符去尧山找武虔将军了。但情况并不容乐观,林太守身死地牢,临死之前将虎符给了我们,可我们在出地道的时候发现虎符上刻了一排字,暗指南梁大营危险,不可去借兵。我虽不懂这朝廷官场的纠纷,但我想,太守也许是因为发现了这些事,才被翁无声抓起来的,也说不定。” 宗意缓缓地闭了闭眼,果然如此。 张睚眦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出师未捷”四个字转着圈来回飞,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张睚眦:“这可如何是好?主子和大将军在尧山地道压着苍军,但就算加上尧山的浮屠军,也远不够能跟苍军的援军作战的数啊!天亡我也!” 张睚眦急得面色青白一片,楚凌寒一脚踩着楚湘远,转头跟郑参天说着什么,祁家的老太太让下人先将祁家少爷带下去,正眼神不定地瞅着这边。 宗意忽然开口道:“莫慌,尽量撑到我们的援军到就好了。” 张睚眦急赤白脸地说:“姑奶奶,还援军呢!离金乌城最近的军营就是南梁大军,且不知南梁大军出了什么事,那边调不到兵,金乌城就彻底完了!浮屠军的大本营在北疆,这次主子来金乌城没带多少铁卫,现在在尧山那边的还是大将军的亲卫呢!” 宗意:“步陈现在在南梁大营,有他在,没有虎符也肯定能带兵过来。我们只需要在援军赶来之前,先守住金乌城就行。” 张睚眦脸都绿了,心想这祖宗说的是人话吗?现在南梁军营敌我不明,主子要过去还有命活吗?况且她怎么知道主子在那边,他堂堂亲卫都不知道! 宗意似乎看出了张睚眦嗫嚅半晌,想问什么,开口答道:“你是步陈,你会放着武虔那等能人不物尽其用,反倒一同跑去尧山守一路?” 张睚眦:“” 说得好有道理,他竟然无言以对。 李渡见宗意分神去说话,一咬牙便将药粉倒在了胳膊的伤口处,剧痛钻心,李渡只觉手下皮肤一震,但她除了眉毛抖了抖外,竟一声不吭,仍是冷静地说:“武虔守尧山密道,我粗略猜测是步陈想要一边分散苍军的兵力,一边利用这个将断未断的密道,给一些人压力,让他们因急迫而自乱阵脚。但这样解决不了金乌城的问题,所以步陈此刻定然在南梁军营借兵,你放心,即使有豺狼虎豹在那等着他,那个奸诈狡猾的老狐狸也会想办法,要么解决事,要么解决人。” 张睚眦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问道:“给谁压力?苍军?” 宗意:“当然是大梁朝廷。” 李渡和张睚眦齐声道:“什么?” 宗意抽空拍了拍李渡的脑袋,说道:“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只靠翁无声一个人,就敢在尧山开密道,勾结苍军吧?好好想想,翁无声乃一介江湖人士,是谁帮他勾搭上大苍的太子的?他为开密道隐瞒秘密,不惜杀了李家村一百多人,此等大事,纵然关押了太守,来往金乌城的人这么多,怎么可能会无人上告给附近的官府?可到现在一月有余,你听到过半点消息不曾?” 李渡只觉脑门一凉,到此时他才朦朦胧胧地想起来,近几年在尧山里玩的时候,总会在一个地方遇见几个叔叔拦着路不让走,当时说的是山里地动,有塌陷,不让孩子停留怕出事——现在想来,那一片山路,应该就是密道。 他们村子里的人早就知道尧山密道的事,却秘而不宣,仅翁无声一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让所有人闭嘴?除非,是大梁官府的人私下里跟村长有所交代,让他们帮着翁无声隐瞒此事,毕竟想要过尧山的侠士都得先过李家村,李家村的人带路自然会绕过密道,所以这么多年来,才无人能发现尧山的秘密。 宗意说:“金乌城太守是何等官职,这样的人说囚禁就囚禁了,要是没有大梁朝廷里的人给他压下风声,他就算胆大包天,可能瞒过所有人?” 她原本并不愿理会这些权利的纠缠,但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避无可避地牵扯其中。到此时方才明白,步陈做很多事都没避讳她,就是想让她清楚,虽然她是被迫卷进了漩涡,但自打她明确自己的身份后就该有所准备,一旦大梁皇朝知道她回来了,那么所有的阴谋暗算都将立刻转变枪口,她会成为全大梁官场针对之人。 你不来就山,那山就只好千辛万苦地挪腾着来找你。 张睚眦一边嘀咕,一边觑着宗意,暗叹主子看上的人果然不一般,脑子好使还能打,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找个这样的媳妇儿啊不,不对,找个脑子好使的就行,能打就算了。 宗意见伤口处理完了,对着李渡感激地笑了笑,撑着荒沉便要站起来。但她腿脚仍有些不灵便,晃了晃险些又倒下,被李渡手疾眼快地扶住了。 楚凌寒和郑参天缓步走了过来,先对着宗意行礼,宗意赶忙回了一礼,却被楚凌寒拦住,说道:“姑娘不必如此,此等大礼,受之有愧。” 大礼? 不知为何,宗意看着他们看冤大头的眼神,忽觉不妙。 宗意说:“不必如此,金乌城中还有急事,先走了。”说完对着李渡狂递颜色,李渡还以为她眼睛抽筋了,赶忙伸手去看。 猪队友靠不住,宗意只能亲力亲为自己先溜,谁知刚走两步就被拦住,楚凌寒眼睛眯着笑成狐狸,还没开口,便见祁家的老祖拄着拐杖走了过来,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一伙祁家那一挂的侠士。 她怎么感觉自己是“放学别走”的零花钱提供商,被年纪颇大的不良中老年堵了去路? 宗意:“您这是” 祁家老祖说:“咳咳,小姑娘,方才老身着急救孙子,说话不好听,请你见谅啊!”说着就要躬身给她行礼。这还了得?宗意差点跳起来,结果腿肚子一阵抽痛,她龇牙咧嘴地扶住祁家老太太,反倒被她握住了手。 这下更跑不了了。 宗意一边暗中用力,不着痕迹地将手往回抽,一边说:“您不用这么客气,我没有放在心上。” 祁家老祖手劲跟年纪一样大,宗意用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愣是拽不出来,只能看着老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眼神别提有多慈祥,让人见了就忍不住想跪下先给老人家磕个响头:“你这孩子,我瞧着颇为喜欢。” 宗意心下一凉,这老太太莫不是要给她孙子拉郎配吧?宗意越想越心慌,对着李渡狂眨眼睛,指望着李神医能瞎编点什么心慌气短,内虚多病的幌子,让她赶紧装死躲过这一劫。 李渡仍是不明所以地侧着头,一派担心地看着她:“眼睛怎么了?疼?落灰了?” 罢了 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宗意心中唯有悔恨,只气当年没能跟臭老头多学点装病的功夫。 祁家老祖说:“你年纪轻轻,便在武林大会上胜了翁无声。按理说,所有来参加盟主大选的侠士在胜过当代盟主后,还要再经过四堂主的审核,以及江湖名门正派的评审,才能继任武林盟主。可如今武林盟内忧外困,四位堂主不见踪影,实难在场审核” 宗意心提到嗓子眼,赶忙说:“那就别审” “但是,”祁家老祖笑眯眯地换了口气,截断了宗意的话,“在场有五大门派的掌门,一致认可姑娘的功绩,愿拥姑娘登武林盟主之位,统帅武林盟,扬我江湖威名,助我武林百年兴盛!” 宗意:“” 要不还是聊聊拉郎配的问题吧? 祁家老祖话音刚落,众人纷纷高呼称是,理应如此混着当仁不让一股脑地倾泻而下,将宗意冲击得有些晕眩。 她赶忙开口说:“我不行!” 祁家老祖用一副“不行也得行”的口吻说道:“莫慌,你虽身为鬼刀的弟子,但至少是乾门出身,当得起盟主一位。如今金乌城风雨飘摇,正应有一位德才兼备,武功上乘的侠士出面扛鼎,你胜了翁无声,那就当然是盟主的不二人选!” 楚凌寒正想跟宗意说这个事,却被祁家老祖抢了先,这老太太深知当武林盟主的麻烦,自己不乐意上阵,却对托举别人登位颇有兴趣,先有翁无声,再有宗意楚凌寒看了一眼强忍着的宗意,不禁心道,这样的人,可不会是翁无声那样好招揽。 宗意自来到金乌城便厌恶翁无声,连带着武林盟主的头衔一并连坐,耳边一阵奉承讨好之声,乱七八糟地充斥在脑边,宗意只觉脑内那根弦嗡地一声又断了,终是忍不住荒沉出鞘——锵地一声,四下忽然一片静寂,众人齐齐将目光从宗意的脸上移到荒沉上,这才想起来这人是鬼刀的徒弟。 鬼刀曾经被武林盟下通缉令追杀地满世界跑,如今他弟子归来,岂不是要顺便跟武林盟清算干净? 没声息地,众人纷纷悄咪咪地后退了一步,争取在宗意发飙的时候方便逃身。 宗意原就没想参加武林大会,对武林盟主更没兴趣,此时方开口想拒绝,却见张睚眦悄悄地拽了拽她的衣袖。宗意看过去,张睚眦对着她呲牙对口型,她仔细分辨说的是“借一步说话”。 宗意想了片刻说:“我要考虑一下。”说罢便扭头向后走去,刚转身,就听楚凌寒高声道:“姑娘。” 宗意止步。 楚凌寒:“还请姑娘,认、真、考、虑。” 宗意:“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3.第82章 转变 “这是主子让我交给你的。”张睚眦从怀里摸出一封信, 上面沾了点血迹,应是城门口大战的时候弄上的, “主子说,如果姑娘遇到犹豫不决的事, 就打开这封信。但做与不做, 全在姑娘一念之间。” 宗意接过信,没急着打开,反而看向李渡。李渡从方才开始就一副想说话又不敢打扰的样子,此时见着宗意看他,被抓了个现行,摸着脑袋眼睛四处乱瞟,好一会儿才说道:“谢谢你。” 宗意:“谢我做什么?” 李渡:“没什么,帝师不是给你信了吗?你快打开看看, 别耽误了正事。” 李渡说完,找个依靠似的转身随手一扯, 却是一直打哈欠的小扁鹊,还没站稳,就被李渡一使劲拽走了。 小扁鹊:“” 宗意在后面瞅了一眼李渡气哄哄的背影,这熊孩子又在发什么脾气?莫非是温少爷没在身边,没了玩伴太寂寞?宗意忽然一笑, 想起初见李渡的时候便觉得这个小孩有点傻,还想介绍他给宗霓认识, 现在想来还是算了, 以宗霓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女妖怪气质, 李渡怕是招架不住。 宗意身上到底还有些累,便倚着树打开了信。步陈的字异常地清秀好看,棱棱角角端庄守礼,她以前上课的时候便听老师说,从字上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品德如何,这么说帝师大人说不定还真有优秀的一面,只是她肉眼凡胎,没发现罢了。 宗意笑了笑,凝视看去——手剧烈地一抖,当场就把信揉成团了——字如其人?说胡话吧!字写得好看不说人话有什么用?这夭寿的帝师居然让她去当武林盟主? 等等,他居然算到了她能赢翁无声,且会在一切结束后,被武林侠士逼着上位? 宗意急忙重新扯开信,发现上面的第二句是:“幸好我用了徽州产的烫银纸写此信,纸质结实,不怕挤压后看不清字唔,想知道我是怎么算到的?就不告诉你。” 宗意没忍住又把信给捏瘪了。 张睚眦战战兢兢地看着宗意又气又笑,抹了一把额头汗说:“姑娘,怎么了?” 宗意严肃地问:“大梁皇朝允许狐狸精进朝堂当官吗?” “什么什么?狐狸精?妖怪?当官?啊?”张睚眦目瞪口呆,“且不说能不能当官,这世间哪有妖怪啊?” 宗意:“我曾经也是一名坚信唯物主义不动摇的共青团员,直到后来我被巨人一巴掌糊死后穿越。” 张睚眦默默把一句“您能说人话吗”憋了回去,心里不禁一阵纳闷,主子到底在信上写了什么,活活把一个大姑娘给看疯了。 宗意一目十行,飞快地将信看了一遍,随后第三次将信揉成团想扔地上踩几脚,想了一会儿没舍得,嘟嘟囔囔地扯平了塞回怀里。 李渡远远地看着宗意的一举一动,直到此刻才吸了一口气,又似放下什么沉重且珍贵的东西。 小扁鹊:“你看上她了啊?” 李渡没头没脑地说:“刚才我往她伤口上撒药粉,一般的壮汉都受不了这样的疼,她连喊都没喊一声。” “心疼啊?” “” 小扁鹊啧啧两声,调侃道:“年纪轻轻,就想那有的没的,喜欢就喜欢呗,有啥不好承认的!” 李渡低了头,喃喃道:“从第一次见面,我就一直在拖累她。深仇大恨都是她帮我出手,我什么都做不了,还害她受了一身伤。怎么敢轻言喜欢,喜欢一个人才不舍得让她这么遭罪。” 小扁鹊揉了揉师弟乱糟糟的脑袋,李渡平日整天往尧山跑,嫌弃长发总勾到树杈,便剪了一头清爽的短发,揉起来手感很好。他伸手在李渡的脑门上敲了两下,抱着胳膊说:“你们这么大点的小屁孩,张口闭口都是‘爱一个人有罪’,你们懂个屁!我十岁以后就没这么不灵光了,可见现在的孩子多让人糟心。想做什么就要赶紧去做,别让自己的回忆全是悔恨啊。” 李渡抬着胳膊擦了擦眼角:“师兄很懂嘛。” 小扁鹊微笑道:“没谈过恋爱,还没看过书吗?” 张睚眦看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侠客,他也算是江湖出身,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曾见过,只不过他这种小喽喽,也没什么资格跟人家说话。此时见着这些“一方霸主”正凑在一起时不时地看一眼宗意,顿时也有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感觉,还不赖。 宗意走过来说:“城内有多少浮屠军?” 张睚眦回神:“不足五百。” “太守府亲卫连带金乌城的士兵呢?” “不足一千。” 加起来都没到两千,能逼退大苍入城的一万兵马,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宗意:“发令下去,太守身死,金乌城暂由我管。派五百兵去搜集油和兵刃,带去城门等着对了,再给我找把结实的弓。” 张睚眦忽地一愣,这话的意思是 宗意走上前去,对着院中众侠士说:“感谢各位侠士看得起我,这继任盟主之事,我便却之不恭了。” 场中一静,随后便大声欢呼起来。宗意远比翁无声受欢迎,此番能在魔教手下脱险,也是多亏了宗意。虽则在场众人皆为盟主席位而来,但连最大的门派都点头同意了,小门小派又如何能说什么,只得顺着称贺。偶有脑筋转得快的都能想到此消息一传出,写话本子的人得高兴疯了,这可是武林盟建成以来第一任女盟主。 鬼刀红颜,一朝登顶武林之巅,嚯,听着就比翁无声那老匹夫费劲巴力地抢人位置好听多了。 宗意上前一拜,眉目不变,声音清冷:“此时金乌城兵荒马乱,大苍援军将至,大战避无可避。我知晓在场诸位大多来自宣苍,身份使然,不多勉强,愿助金乌城脱困的可留下一战,不愿的也无妨,我会派人送诸位趁现在援军未至离开金乌城,等乱事平定后,再邀一叙。” 楚凌寒复杂地看着宗意,没想到这小姑娘竟如此心澄如镜,稍作领悟便看破了他们推举她继任武林盟主的原因。 鬼刀传人,胜过翁无声,这些都不过是借口罢了。说来也是奇了,在场的所有名门大派,除了翁无声的金光刀一派属大梁外,其余全部来自宣苍两国。纵然是江湖人士,也不乐意掺和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一旦大苍的铁蹄踏破大梁的铁壁,他们在其中纠缠不休,定会被皇朝盯上,名门大派,牵一发动全身,由不得他们不细细思量。 祁家老祖率先出列,对着宗意遥遥行礼,转身便带着祁家的弟子走了。有一个牵头就有下一个跟随,很快庭院里的人就走了七七八八。清歌坊的掌柜早就想溜,趁机拉着姑娘们跟着人群脚底抹油,秦之之落在后面,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宗意,不甘心地捏了捏裙角,到底还是被掌柜拉扯走了。楚湘远从树上蹦了下来,犹豫地对着楚凌寒一摆手,却被楚凌寒反手拉住。 楚凌寒:“姑娘大恩,楚家无以为报。若有一日姑娘来苍,可前往任一挂有楚家招牌的客栈,无论需要金银还是人手,楚家定当竭力!” 宗意点了点头:“多谢掌门。” 楚湘远:“哎,爹!” 楚凌寒:“你出来已有一段时日,你娘念叨你许久了,跟我回去。” 楚湘远:“我不回去!” 楚凌寒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按照往常,一见到他爹那种眼神,楚湘远早就抖着肩膀跟小鸡见到老鹰似的,蔫头耷脑跟着跑了,但今日心里一直鼓着一股无名的火,似是因为看见宗意胜了强敌,也似是通过在场的人看到了武林,但无论因为什么,他仍是不愿离开。 “爹,你们走,我留下。我不带一个楚家的亲兵,以个人名义留下帮助朋友解难,这是江湖道义上的事,大苍不会管。”楚湘远说,“我来大梁没多久,虽说是为了寻舅舅,但我见遍大梁事,觉得他们人很好,与大苍的人无二样。官场的事我不懂,但百姓是无辜的,我要救他们。” 楚凌寒:“若有一日” “若有一日,大苍也沦入战火中,我相信他们也会来帮助大苍!”楚湘远霍然抬头,眼睛亮如星辰,“爹,江湖有道义,纵是国与国分别,身为侠士也不能割舍掉心里的侠气,此刻我愿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楚凌寒长叹一声,一脚将楚湘远踹了个跟头,头也没回地走了。 柳春盛一直沉默着,直到此刻才走到李渡面前,将一个黄色的小玉髓塞到了李渡的掌心说:“我是雄关寨二当家,不能留在大梁。这个是你娘以前带过的,你收好,闲着没事了记得来雄关寨看看我们。对了,有空可以往东边走走,你娘你外公在那边,他若知道你活着,定然很高兴。” 李渡:“舅舅。” 柳春盛:“好好活着,你娘一定希望你能无忧无虑地过完此生。” 很快,热闹拥挤的武林盟庭院转眼便倾泻一空。宗意这才松了口气,天边雨收云散,风雷静止,日光正重新笼罩金乌城。到此刻不过才晌午出头,却有一种过了一整天的感觉,无边又漫长。 张睚眦凑上来问:“主子的信” 宗意了然,说道:“他没别的吩咐,只让你们听我的。你先把令传下去,再派几个人将城内还活着的大夫都聚集起来,带着李渡和小扁鹊到太守府去等我。” 张睚眦:“援军还没到,要不趁机把百姓都送出城吧” “来不及了。”宗意看着尧山的方向,将荒沉重新绑在身后,“他们能走,是因为大苍也不愿招惹他们。但百姓都是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想过尧山必然要经过苍军的包围圈,估计还不如留在金乌城安全点。” 宗意此刻像换了个人,平时看着有些软弱的脊梁骨此刻挺得笔直。阳光照在她身上,宛如镀了一层金光,仍是乱七八糟的衣服,仍是有些气力不济的声音,在此刻竟隐隐地有了不怒自威的庄严。怔愣间,张睚眦竟然从宗意的身上看到了步陈的影子,无边际的压迫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让人不由得低头听从。 张睚眦道了声是,便拉着李渡和小扁鹊离开了武林盟。 繁华散去,四方空寂,眨眼间人声鼎沸的武林盟便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多事之地。步陈在信中说,纵然继承了盟主之位,日后想走依然可以走,能束缚人无非虚名罢了,只要她不在乎,处处皆是自由无拘的江湖。 但此时,她必须继承这个位置,纵然她厌恶,哪怕只是虚名,却能为金乌城的百姓争取死境来临前的活路。 况且为了找到宗霓,她确实需要一些手段。 楚湘远对着宗意呲牙一笑道:“我爹不要我了,你可得收留我。” 宗意回之一笑:“此间事了,定给你介绍温柔可人的大梁姑娘!”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宗意向着门口步去,却见着季长青带着茹慧和侍卫统领汪真正在门口等着她。 季长青深深一拜:“季长青参见盟主。” “不必多礼,叫我宗意就行,盟主那个称呼我不喜欢,收回去。”宗意话音刚落,便见季长青一僵,随后苦笑着低头称是,这才继续说道:“你就是季管家对吧,嗯,我见过你,当时在武林盟别苑挨打的时候,你就在边上站着。” 季长青臊地老脸通红,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跪下叩头道:“小的有罪,任您惩罚。” 宗意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一向不假辞色,武林盟蛇鼠一窝,季长青没少帮着翁无声做坏事。当下便厉声道:“不必如此,你年纪比我大,跪拜我岂不是让我折寿?你没跟着翁无声走,反倒还留了下来,可是准备将翁无声的罪名一并认下?” 茹慧急忙道:“盟姑娘!姑娘,季叔从武林盟初建开始便一直在这,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金乌城。我知道姑娘在别苑受了委屈,可翁家父女所为,岂是我等下人所能左右的?季叔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若姑娘心有怨愤,便将火气向茹慧发吧。请姑娘开恩,饶季叔一命。” 茹慧砰地跪下,向着宗意不住地磕头。她十分用力,脑门上破皮出了血也不在乎,一下一下,像是要将地面磕出个洞来。 忽地,一双手托住了她的动作,她抬头看去,却险些一晕,眼前星花一片,乱团团地转着,过了一会儿才看得清楚,正见宗意说道:“下跪磕头这个事,以后在武林盟里不许再出现。有话就说话,动不动就下跪威胁给谁看?” 茹慧:“姑娘。” 宗意:“我知季管家有苦难言,但我心中怨愤亦无可消弭。眼前大苍援军已至,有更重要的事要办,若季管家的事办得好,以往的仇怨自当在此间事了后,去向金乌城的百姓说清楚。若季管家身在曹营心在汉,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季长青眼睛一酸,又想跪拜,忽地想起宗意的话,手忙脚乱地改成揖礼,愣是将自己扯了个趔趄,说道:“感君信任,定当不负。” 处理完两个动不动就磕头谢罪的,宗意悄声缓了口气,转向关键时刻不出现的侍卫统领汪真,却见汪真正经地对着宗意行了军礼,高声道:“浮屠军南营十八支统领汪真,奉武将军之命,在此恭迎姑娘!” 宗意:“” 季长青眼皮狠狠地跳了两跳。 就说那地牢从外破得轻巧,果然是自己人监守自盗,连浮屠军都混进武林盟当侍卫统领了,这江湖统帅的府邸还有没有自己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4.第83章 守城 金乌城云雨方罢, 大苍军营雷雨初降。一只青头灰翅鸽子在狂风暴雨中破空而来,被硕大的雨点砸地翅膀一歪, 险些掉下去,赶紧在空中旋了身子, 歪歪斜斜地降到了一人的手上。 蒋易抬手将鸽子接住, 摸了摸它脑袋,从腿上的信筒里摸出一张纸,顺手将信鸽放到了士兵怀里:“带去找大夫,受伤了。” 士兵呆头呆脑地道了声是,被蒋易凉凉地盯了片刻才知道说的不是自己,赶忙看向手里的活物。鸽子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伤的,一侧的翅膀下面被刮开一道口子, 像是箭伤,流了满手血。 蒋易抖了抖雨滴, 进了大帐,正见着楚溟和翁明尘如相见甚晚的亲兄弟似的交谈甚欢,蒋易不由地皱了皱眉头,故意咳了两声说:“殿下,军报。” 楚溟对着蒋易一招手说:“拿来!” “老蒋, 你也该好好跟翁兄弟聊聊,我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 有时也需要听听这些年轻的少侠们的想法”楚溟方才意气风发, 此时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整个人倾颓了下去, 随即暴怒地拍桌而起,指着刚认的弟弟大义灭亲道:“来人!给我绑了!” 翁明尘一脸茫然问道:“且慢太子,到底出了何事?” 楚溟怒不可竭,还是蒋易冷声道:“翁少爷,以你方才的计划,你帮魔教找回铁蒺藜求得信任后,助魔教入城围攻武林盟,并断了金乌城和其他各州府衙的联系,是也不是?” 翁明尘:“是,大梁朝廷跟我爹联络的暗卫被我派人切断了,金乌城现在是个死城。纵然步陈活着回去,但浮屠军都在北疆,任是他三头六臂也无可奈何。” 蒋易:“那翁少爷怎么肯定,魔教一定能攻占武林盟,并要挟翁无声交出盟主金印呢?” 翁明尘停顿片刻,有些不敢相信地试探:“是武林盟出了问题?这怎么可能,翁无声这些年没做过什么得人心的事,在武林大会开始之前我便给大梁的一些名门发去了消息,欺骗他们翁无声要在武林大会将众侠一网打尽,顺便给了些许好处,他们就答应不会来金乌城只靠宣苍的那些人,能胜得过魔教铁蒺藜?” 楚溟将字条甩到了翁明尘脸上:“你自己看!” 翁明尘默不作声地捻下纸条,摊在掌心,因被雨淋透,字迹有些花了,却仍能勉强辨认出来,上书:“魔教败逃,武林盟主易主”。 “这不可能?谁会有这种能耐?” 翁明尘险些跌坐下来,正撞在了士兵身上。楚溟暴躁地一摆手,士兵将失了魂魄的翁明尘带离了大帐。 楚溟一脚将桌案踢掀了,纸笔撒了一地,刚磨好的砚台倒扣在皇后的信上,将纸污了一片。 楚溟:“无耻小儿!竟敢戏耍于我!” 蒋易也有些气不顺,但却不能在楚溟面前表露出来,只好宽慰道:“殿下息怒,翁明尘一计不成于我们的计划也无损丝毫,此番本就是成则以不成便罢,莫要因此失了殿下的威严。” 楚溟勉力收敛怒气,他此番出来就一直不顺,事事都跟他作对,让他一股火发又发不出,简直被抽成个原地转圈的陀螺。 楚溟:“多谢先生。” 蒋易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真正应在意的不是武林盟事情有变,而是我们的人,已经被武虔发现了。” 楚溟猛然抬头,蒋易说:“咱们此行特意带了一批驯养过的撩沙鸽,飞行极快且行动敏捷,一般的弓箭都伤不到它。但方才信鸽带了军报回来,翅膀上却被划了一道弓箭的伤,我断定这伤必然来自于武虔。” 楚溟:“你是说” 蒋易深邃地看着楚溟,眼神由冷漠渐渐尖锐,这扶不起的太子终究是软骨子,果然不值当自己尽心辅佐。蒋易慢悠悠地开口道:“这是武虔给我们的警告,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人混在其中,却懒得揪出来,反倒仍由他给我们发消息。这是自信,凌驾于所有事物之上,无论何种危地都能掌控一切的自信。或许武虔从一开始,就没把我们的攻城当回事,不然该如何解释一万大军入城竟无法拿下不足两千兵卒的金乌城?” 楚溟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又响又痛,跌坐在了地上。 详细部署的计划一片狼藉,战况早被对方知悉,金乌城实难攻下,此时还丢了武林盟楚溟攥了攥拳,掌心一阵尖锐的痛,难道他注定要亡于此地吗? “启禀太子,安达将军率十万轻骑已到渭水关!” “你说什么?”楚溟瞬间回魂,霍然站起,长声笑道:“天不亡我!天不亡我!” 他赶忙从乱七八糟的桌案下将地图翻出来,递给蒋易道:“从渭水关到此地要多久?” 蒋易接过地图,看了片刻道:“若走淮南道至东岭再过虬龙江,最多三天!殿下,可以让绕至金乌城的兵马攻城了。还有那颗棋子——武虔不是发现了奸细也无所畏惧吗?那我们就动给他看,我倒要瞧瞧,连鬼神都无惧的天下名将怕不怕这个!” 楚溟将手狠狠一攥,冷笑道:“金乌城,大梁,哼!任步陈和武虔手眼通天,这次也休想翻身!” 入城的苍军该杀的杀,该俘的俘,城内仍是一片杂乱不堪,偶有太守府的亲卫在城里跑来跑去地呼喊。金乌城的士兵不像守北疆的浮屠军时不时被蛮夷骚扰,早就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习惯了时时都会动荡的日子。方才经历一场大战,士兵各个精疲力竭,仿佛站了几天岗没睡过觉似的,成了疲惫不堪一戳即破的空壳。 季长青道:“太平日子过太久,都忘了金乌城正处在虬龙江一岸,临着宣苍,本就该是强兵驻守的地方。” 宗意看着远处一个士兵正忙活着帮城里的人抬伤患,轻声道:“这不怪他们。翁无声被控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早就有了动摇金乌城的心,自然不会将好苗子都留下。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苍肯定是知道金乌城的状况,才将兵力分批次攻打金乌城。这反倒给了我们养精蓄锐,筹备下一次攻战的机会。” 宗意此时一说,众人才恍然过来,后知后觉地起了一身冷汗。要是大苍没有轻视金乌城,一口气将几万的先锋军都派过来,金乌城早就完了。 楚湘远仍有些焦虑,问道:“城里才一千多人,要怎么跟大苍的万人之军打?” 宗意:“之前也没比现在好,不也将大苍的一万人都留在了金乌城?” 楚湘远:“那能一样吗?他们不会再中招了。” 宗意:“那就用新招。” 几人说着,便到了太守府,却见院中吵闹不止。李渡红着脸被一个年轻姑娘拉着,旁边立着一个妇人正手足无措地拽着那个姑娘。 李渡见到宗意如见到主心骨,梗着脖子喊救命道:“你们可来了!这这这” 宗意惊叹地揶揄李渡:“行啊李少侠,这不过才一刻的功夫,你就嗯?”宗意对着李渡挤眉弄眼,李渡像是一口喝了一坛子腌了腊八蒜的醋,又辣又酸涩,险些将眼泪都呛出来。 李渡:“你瞎说什么?我没有!” 那姑娘这才转过头来,满目含泪地望向宗意。她看着宗意,宗意也在看她,小姑娘年纪不大,许是刚过及笄,头发用簪子松松挽就,一双杏眼方才哭过,瞪得像桃子似的,不显臃肿反添娇俏,让人没由来地喜欢。 看见她,宗意忽然想起宗霓,但以宗霓的性子,应该只会弄哭别人,顿时便放心了许多。 小姑娘道:“你是谁?你认识他吗?我不能让你带他走!” 宗意笑道:“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小姑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手抹着眼睛,一手还不忘紧紧抓着李渡的衣袖:“他刚才说我爹死了,我爹怎么会死!他骗人,他不说实话你还我爹爹!” 宗意看向李渡,正见着李渡无奈地任她拉扯袖子,对着宗意努口型,宗意仔细辨认才知说的是“太守”二字。 这孩子原来是太守的女儿,那身边的妇人便是 太守夫人对着宗意行礼,歉意地说:“媛儿想爹了,原本一直在后面等着,半路遇见侍卫说是要去找她爹爹,她就傻愣愣地跟着去了。谁知就遇见了大苍的兵马破城,还砸了太守府。多亏亲卫们帮忙护着,才免于一难。唉,刚才我一没看住,这孩子就跑到前院来了,拉着这位小兄弟不放,真是对不住。” 半路遇见侍卫找太守?宗意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道:“您别这么说,是我们不好,没能护住太守府,让夫人和小姐受惊了。” 楚湘远挑着眉毛看宗意,心想这姑娘还是会说人话的,怎么对他就这么凶残?找机会定要说道说道。 林媛眼巴巴地看着宗意,怯生生地问:“姐姐,我爹真的死了吗?” 宗意一愣,忽然想起多年前,她父母因车祸身死后,宗霓也是这样,抱着小熊蜷在家里的角落,见她回来才抬头问:“姐姐,爸爸妈妈回不来了吗?” 当时她将门钥匙一把扔了,扑过去抱着宗霓失声痛哭。 那时她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宗意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又曲着手指抹掉了林媛眼角的泪珠,轻声道:“林太守远赴南梁大营借兵,不日就回来,你再等等。” 林媛立刻高兴起来,眼睛一亮,将李渡的衣服一扔,顿时扒上了宗意:“嗯!” 李渡:“哎” 宗意看了他一眼,李渡垂了头没说话。 太守夫人将一切看在眼里,闭了闭眼,声音却带了丝哭腔,努力压着眨酸了的眼睛说:“姑娘,这城,现在是要交给你吗?” 宗意:“是,我会护你们周全。” 太守夫人将林媛揽回怀里,说道:“他们炸得突然,但损毁都在前院。老爷平日办公的地方都在后面,书房没有毁损,姑娘可随时过去。” 太守的书房?也不知有没有被人搜寻过,宗意点了点头,正见太守夫人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守着后院的侍卫,随后行了一礼,便将林媛带走了。 宗意问:“太守府的亲卫都哪里来的?” 季长青知是问他,立刻答道:“自太守被囚后,不少亲卫都被换掉了。有的是老爷翁无声从外面带来的,具体的来处我也不清楚,还有的是武林盟的侍卫。” 汪真点了点头:“武林盟过来的侍卫我都清楚,那边那几个不是武林盟的。”汪真跟随武虔多年,眼睛极尖,也看见了太守夫人方才的举动。 宗意琢磨片刻,转头对李渡和小扁鹊说道:“金乌城的大夫应该快到了,劳烦你们二人带着大夫在金乌城里走一圈,照看伤患,严重的就帮忙先疗伤,不严重的便暂时放放。不用舍不得药材,剩点够治军中伤患就行。” 李渡:“一旦开战,有士兵受伤怎么办?” 宗意摇了摇头:“不会太久,留够备用就行。还不知苍军为何只派了这些人来攻城,但我总有种预感,从大苍过来的十万兵马想必快到金乌城了。” 张睚眦惊道:“你说什么?那岂不是大事不妙!这你还不留药材?” 宗意冷冷地看着张睚眦,将他看出一身冷汗,才慢慢说道:“十万兵马来临无非两种情况,一是运气好点,我们的援军到了,金乌城之围得救。二是援军来晚,我们被十万大军碾死,根本用不到药材就全升天了。你赌哪种?” 李渡拉着小扁鹊便跑:“我跟师兄这就去,你保护好自己!” 小扁鹊:“哎哟!让我换身衣服再去啊,刚穿着在泥坑里滚过,哎哟,太脏了,瞧这味!” 李渡:“忍着!” 两人远远离去,宗意才对汪真吩咐道:“派几个信得过的,在太守府后院保护夫人和小姐。小心点,别惊动他们。” 汪真点头:“好。” 张睚眦:“好啥好?你们俩打哑谜呢?” 三人正说着,茹慧捧着东西从后院跑过来,满头大汗地说:“姑娘,夫人让我将这个给你,说是干净的衣服。” 宗意正想拒绝,却听汪真说:“换了吧,你刚被雨淋过,别起热了。你现在可是金乌城的主心骨,万万不能倒下。” 宗意一琢磨也是,便随便找了个完好的屋子,先将身子就着热水简单擦了一遍。她胳膊还受着伤,只能喊来茹慧帮忙,千辛万苦地将衣服换上。衣衫是新的,还带着从柜子里取出来的樟木香气。她曾听过林太守有二子二女,林媛的衣服她肯定穿不上,想来这该是林太守长女的衣物。 茹慧帮她用皂子洗了脸,将头发捆着绳子束上,这才推了门出来。 汪真,张睚眦和楚湘远正说着什么,此时听见门开的声音转头一看,俱惊在了原地。老夫人慧眼如炬,品味之高让众人皆想跪拜。她给宗意挑了一身修身的红衣,远远看去像是一团炽热奔放的火苗,炸燃在太守府中。她肤色本就极白,此时高挑地扎了头发,亭亭地站在院中,身后背着一把长刀,如灼热又刺眼的骄阳,将四周的光都吸引了去。 宗意:“怎么了?” 楚湘远吞了吞口水,谄媚地笑道:“我觉得大梁的姑娘照你这样长,就挺好。” 宗意:“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她方走下台阶,便觉哪里不对。这衣服虽然修身,但毕竟是给养在深闺中的姑娘穿,平日里小姐们走路轻盈却步伐极小,挪腾起来并不需要腿迈太远,但宗意是习武之人,套层细口麻袋在身上太过碍事,干脆一抬手将裙摆从下到上一撕,刺啦一声,看得其余人俱是眼皮直跳。 宗意:“舒服多了。” 楚湘远:“还是大苍姑娘好一点。” 宗意没搭理他,步履如风:“走吧,去城门。” 张睚眦:“我让浮屠军先去守着了,你要不休息会儿吧?” 宗意摇了摇头,看着金乌城门的方向说道:“来不及了。” 像是印证她的话,铁卫匆忙赶来,面色凝重地说:“启禀将军,苍军已兵临城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5.第84章 对阵 两军对阵先击鼓, 太守府本就离城门不远,此时激烈鼓声雨点似的传来, 倒将宗意心底不安分的紧张压了下去。 众人皆以为她临危不惧,乃大侠客的风范, 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比铁蒺藜还像纸糊的。他们此时俨然将她当成了金乌城顶梁柱,她要是露怯,众人岂不是更慌?宗意往常实在不看兵书,电视剧倒是没少看,但肯定不能用在真正的大战上。她下意识反手摸了一把背在身后的荒沉,心底稍定,手又不自觉地摸向袖子—— 刚才换衣服的时候看见书架上乱七八糟地塞了两本书,一本孙子兵法, 一本六韬,她拿起来囫囵一翻, 当即便眼晕地塞进了袖子里。虽说看不懂,但装在身上能壮胆——就像期末考试虽然没复习,可临阵磨枪翻翻笔记,能记一点是一点,心里头至少有了安慰, 剩下的全看天意。 宗意忍不住又向诸天神明求了一番保佑,不禁有些好奇她爹容征帝当年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 也这么没出息吗? 她正胡思乱想着, 铁卫急忙跑过来说:“老大, 你可算来了。” 汪真一指宗意,说:“全城铁卫都由宗盟主调配,从今日起,金乌城由她管,她才是老大。” 铁卫一愣,立刻对宗意行了军礼,说道:“启禀盟主,大苍又派了一万多兵来攻城,叫阵的是大苍的飞羽将军秦玉,他在大苍威名赫赫,不比诸葛将军差,我们是不是” 宗意一摆手说了句“别喊我盟主”,便要登城楼,却被楚湘远拉住说:“你要不还是换身衣裳吧,红衣太显眼了,上去岂不成了靶子。” 宗意头也不回地说:“就是要当靶子,他不盯着我杀,我反倒还不高兴。” 楚湘远一头雾水,只得跟了上去,听着宗意问:“秦玉是谁?跟我说说他的事。” 楚湘远正想开口,宗意却像眼睛长在后脑勺似的,立刻伸手阻止了他,对着铁卫说:“你跟我说。” 楚湘远奇道:“秦玉我熟啊,他娶了几个媳妇我都知道。” 宗意:“熟什么熟,你是小看我们大梁的情报网吗?” 楚湘远笑道:“可不敢。” 他心中仿佛有暖流经过,热烘烘的,垂了眼没再抢话。他知道这是宗意怕他的事被人说出去。他的家在大苍,早晚要回去,万一因此被有心之人盯上,定然是个大麻烦。可他既然愿意留下,便早已将麻烦扔到了脑后,但这一片赤城心意,却不能被辜负。 步陈手下的人都极为机敏,立刻接话道:“这本该就是我的活,少爷你可别跟我抢。禀盟主,秦玉将军在大苍是个奇人,平日里不惧天地鬼神,反倒特别崇拜云冀将军,打小就跟着云冀身后跑,像个跟屁虫。他能当上将军,朝里多传都靠云冀照顾,实则差矣。他虽年纪轻轻,却曾拜得三十年未收过徒弟的大苍剑冢掌门为师,学了一身好剑法,在大苍也算一等一的高手。但可惜他学了虚怀若谷的剑法,为人性情却极其暴躁,形似炮仗一点就燃,虽被称为飞羽将军,私下里却被人起了个外号,叫‘烤鸡’将军。” 宗意:“都说了别叫我盟主,叫宗意就行。” 铁卫哪敢直呼其名,只能退一步喊句“大人”,宗意也知道他们那些规矩实在难以纠正,索性由他去了。听了秦玉的事,她开始对大苍的太子好奇起来,有两个大将军随从出征,却让他们一人带一队,将虎狼之师拆成小打小闹,真是奇哉。 正想着,吹走乌云的风打着旋经过,她此时站在金乌城箭楼之上,恢弘的城墙如一条蜿蜒的巨龙匍匐在地,头倚奔腾咆哮的虬龙江,尾缠苍郁绵延的尧山,锋锐的利爪抓进地里,将天与地分隔。而此时城门的平台处,苍军踏阵而来,鼓声如惊雷炸响在天际,咚咚咚地敲进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万人之军将地都踏裂,在金乌城门前集结,静等一声令下便将这负隅顽抗的空城拿下。 大军正中一杆旗帜飞扬,上面用金线勾出一只金色的凤凰,宗意听步陈说过,大苍的图腾便是凤凰。 宗意道:“弓呢?” 张睚眦从铁卫手里接过,双手托着递给宗意。那弓极沉,以赤铁铸就,一直被翁无声私藏在武林盟里,想来翁盟主极爱护此弓,上面连半点灰尘都没有,手在弓弦上轻弹,能听见鹤呖鹰呼的声音传来。 楚湘远问:“你要弓干嘛?这离他们可不近,你想要千里之外取敌人头还是挺困难的” 宗意没吭声,一把将弓捞起,箭已上弦,被她一气拉成满月。她沉心静气,“随便学”如滔滔江流汇海,凝聚在指间。四周寂静唯有心跳俱如鼓声,众人目光齐齐注视到宗意身上,正见她猝然出手,箭头映着日光,于天际拉出一条莹亮致命的弧线,乘风破浪地向着敌军袭去! 那箭如有神助,像被风托举着绕过层层障碍而来,精准地撞在旗杆上,只听咔嚓一声,挂着大苍图腾的旗子从中折断,凤凰旗向着大军砸来,惊呼声顿起。 金乌城只愣了几秒,便掀起一轮欢呼声,还没开战便先夺对方一旗,在鼓舞士气上可不输给杀了对方先锋大将。在场的浮屠军和金乌城亲卫信心顿起,忽然觉得大苍的一万军兵也不算什么,连擂鼓的精气神都比方才强了一倍,声音轰隆轰隆地砸在城墙上。 张睚眦欢呼道:“真有你的!爽!我看秦玉八成真的要气成烤鸡了!哎,你刚才怎么不对着他们大将射啊,说不定能一举拿下秦玉!” 宗意在袖底下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这弓足有近两旦,险些将她的手一并勒出去。要不是出箭的时候用“随便学”将指尖护住,想必她将成为大梁历史上第一个自作自受喋血城墙的大将。 宗意没好气道:“秦玉是你家后院的鸡吗?说拿下就拿下!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里面可没秦玉。” “怎么可能?”张睚眦趴在墙头找了半天,便听楚湘远道:“秦玉确实不在,你认识秦玉啊?” 宗意:“不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他不在?” “猜的。你们都说了,秦玉性子傲慢,谁也不放在眼里,想来什么太子也是其中之一,这么说他此番出军定然是有其他原因。况且第一阵是试探,你是他,你会亲自来吗?”宗意嫌弃地挑了挑眉,将袖子里鼓鼓囊囊的兵法扔到了张睚眦的怀里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不懂就多学着点。你这种自小便从军的,怎么连点兵法都不懂,还得让我教你!” 没等张睚眦反应,宗意便下了箭楼。此番大苍出手便折旗,群龙无首谁也不敢做主,定然要回给秦玉。秦玉阳奉阴违,此时暴怒之下再赶过来,应该还要一段时间,她可以趁机去太守府的书房看看。 她转身便走,楚湘远被宗意坑了几次后便学精了,没搭茬就跟着下去,只留下张睚眦一个人在箭楼上暴跳如雷,拉着汪真要去尧山找武虔评理,险些被汪真一脚踹城下去。 楚湘远急匆匆地赶过来,手疾如电,便取宗意右手,但宗意早有准备,轻巧地避过,还用手肘在楚湘远的臂上一压。 楚湘远:“怎么不用手?” 宗意不说话,眼睛开始乱瞟。 楚湘远初始宗意的时候只觉得这姑娘本事高绝,相较他来实在不算爱惹事。谁知再次相遇就是天翻地覆的惊变,有时他险些怀疑宗意被换了头:“那弓极重,连我拉开都要费点力气。你不光能一口气开弓,还将箭准确地砸断了军旗——手怎么样,断了没?” 宗意笑道:“没断。” 真没断,她出箭的时候用内力护住,此时只是磨损较严重,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本来她都做好随时将李渡招回来的准备了。 “何必呢?”楚湘远无奈道,“早说你要断人家的旗,让我来也行啊!在场这么多大男人,风头都让你出了,岂不是很没面子?” 宗意说:“没办法,只能我来。” 其实她不说,楚湘远也明白。接连的大战以及即将到来的十万援军让金乌城的所有将士都疲惫不堪,浮屠军常年作战,雪地里埋两天都能扛着冻僵的脑袋暴揍蛮子,对状态的调整自不在话下。但金乌城的守卫大部分是半路当兵,平日里吃喝玩乐无一不精,但行兵打仗却一无是处,此时个个都如耷秧的黄瓜,蔫地抬不起头。 但即便是废兵,此时也成了守城的中坚力量。想守住金乌城,必须要振士气,然而步陈和武虔不在,管事的威信全无,只有她一个刚得到武林盟主之位的小姑娘。信服她的江湖侠士走得一干二净,剩下的人也没见过她暴打铁蒺藜,如何使人信服? 她别无选择,箭在弦上只能先发制人,既要迅若雷霆,也要一鸣惊人,思来想去只有先夺对方将旗。幸好她平日里为了打鸟抓兔子,也认真学了弓箭,不然今日怕是只能扛着大刀去砍旗了——若她能顺利穿过一万大军的话。 幸好,成了。 宗意轻轻地碰了碰因过度用力磨损而有些淤血的手指,钻心的痛,脑中却一片清明唯有快意。 楚湘远无奈地摇头晃脑,又想学酸儒夫子之乎者也地评价一番,却被宗意身后明晃晃的荒沉威胁着退了一步,摸着鼻子问:“秦玉那事也是猜的?” 宗意笑笑没说话,怎么可能是猜的,她对秦玉半点了解也无,连此人高矮胖瘦都不知道。但奈何她有个神鬼莫测,精算天地的外援。宗意摸了摸怀里的那封信,步陈来信中不光让她心安理得地继任盟主之位,还给她说了如何应对苍军围城。 从大苍拆分出军,到大将何人,再到楚溟的应对,丝毫不差地应在这薄薄的两张纸上,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可怜这大苍皇朝,面对的可不是翁无声愚昧掌控下的金乌城,而是笼罩着三十六州成精多年的老妖怪。 刚下箭楼,便听城门口一阵吵闹,铁卫揪着几个人正跟他们激烈地争执着。宗意一瞥而过,却见此人眼熟,正是想趁机溜出城去的云溪客栈的老板和家眷。 宗意眼睛一转,凑了上去,正了颜色问道:“怎么回事?” 铁卫见是宗意,赶忙行礼道:“大人,他一直在这边巷子里来回跑,我瞧着这人有问题,就抓来问问,可他不老实说,就叫嚷着要出城。我说外面大苍正列着阵,谁也出不去,他还不信。” 云溪客栈的掌柜认识宗意,赶紧说:“哎哟,这位姑娘大人!我可不是奸细,我就想出城逃难去,谁知道这城门都被锁了,出不去啊!大人你快帮我说说情,送我出去吧。” 宗意打量他片刻,忽然笑了,将掌柜吓出一身冷汗,宗意才说道:“我看你确实是奸细。” 掌柜差点跪地上,就差给宗意磕头了:“我都在金乌城里做了半辈子的生意了,您可不能这么诋毁我啊!” 宗意:“晌午遇见你就往城外跑,现在还没出城?你的马车呢,怎么人都在这,马车却没了?” 掌柜的脸青红交加,煞是好看,嘟囔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却听宗意说:“来人,把他带下去拷问。半个时辰后不说实话,就从城墙上扔下去。” 铁卫喝道:“是!” 掌柜忙求饶:“哎哟!哎哟!别别别,我说我说,我也是没办法。还不是那伙穿着黑袍的魔教干的,他们在城门口堵了我,说让我帮着去太守府里找送信的人,我哪敢去啊,就想个由头要跑,结果却被抓了,连马车带家底全扣住。我没办法只能答应。但太守府都被围着,我不敢去,想趁机溜走,却耽搁了时间,城门都关了这不就都试试” 刚下箭楼的汪真正听见“太守府”三个字,猛地抬头,与宗意对视一眼后道:“我去。” 宗意:“你稍等片刻,我跟你一起去。” 掌柜还在装可怜抹眼泪,宗意善解人意地安慰说:“你不用紧张,等大苍破了城,全城的人跟你殉葬。” 掌柜立刻就哭崩了,大叫道:“我不想死!这叫什么事啊!我一个贫苦老百姓,我得罪谁了啊?” “哭,接着哭,最好能将外面的苍军都淹了,就得救了。”宗意凉凉地看着掌柜,忽然一计上心头,扭头问楚湘远:“秦玉之前喜欢跟谁屁股后面走来的?” 楚湘远道:“云冀将军啊!就是那个当年来大梁攻打西陵城,被步陈几个人按在地上暴打一顿的云冀。后来他败兵回朝,没多久就被贬回家了,秦玉听闻此事后便想来找步陈寻仇,反被楚帝迁怒贬了充军,在军营里被人欺负了三年。” 宗意一掌拍在掌柜肩头穴位处,掌柜的眼泪顿时停了,全身疼得直抽筋。宗意说:“掌柜,得罪了。我想打听一下,你们家那说书先生的能耐,你学成了多少?” 掌柜吸着鼻子抽泣着说:“你说安州啊,他的本事都是我教的!” 宗意拍着巴掌笑道:“那太好了,楚湘远,把掌柜带上箭楼去,他就交给你了。汪真,你派铁卫将他的家眷都带下去,定要保护好了。” 楚湘远立刻会意,眉飞色舞地说:“没问题!这个事我爱干,走走走,掌柜的我们这边走。” 掌柜吓得嚎啕大哭:“你干嘛啊!我不上去!你要杀了我是吗?我真的啥也没干,你放了我吧!我把钱都给你,客栈也给你!” 宗意:“别哭了,不至于死。就麻烦掌柜帮个小忙而已。” “什么忙?” 宗意严肃道:“等秦玉来了,就在城墙上将步陈当年是如何在西陵城大败云冀,大苍的一代神武将军是如何屁股尿流地滚回老家种地的话本子,换着花样、声情并茂地讲给秦玉将军听听。秦将军忠肝义胆,不辞辛劳千里奔赴大梁,想必还没歇下来仔细听听我们大梁的故事,岂不是我们待客不周?” 掌柜愣了一会儿,发出更加惨烈的哭嚎:“我不去!你就是要杀了我!秦玉不会放过我的!我不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6.第85章 秦玉 大苍的军营虽在尧山腹地, 却临着蓟州不远,有些胆大的士兵时常借着巡山的由头跑去蓟州寻欢作乐。蓟州不及金乌城繁荣, 但地势温缓,钟灵毓秀, 物产丰饶, 有河流经过,船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庄稼连年丰收都在金乌十州前列,称得上是天府之城。 楚溟正在军营里为金乌城七上八下的战况一筹莫展的时候,秦玉躺在蓟州艳姐儿众多的梅玉街边一家青楼里,享受着莺莺燕燕地爱抚斟酒,一派自在笙歌。 他身侧立了个一身肥膘却作小厮打扮的人,稍有些贴身的衣服勒在他身上, 将他困得有些窒息。此时正焦躁地擦着汗躲着莺燕们时不时便甩开的胳膊,顺便分神注意脚下会不会踩到满地乱滚的水果和茶杯, 甚至还有站老远都会被淋一头的天外来酒。无缘无故总要担心有人要暗害他,这算什么男人的温柔乡,分明是炼狱!刀山火海恶鬼满地的炼狱! 一个刚进来的姑娘见他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乱蹦,便娇笑着过来抱他,却见此人忍不住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一个咬了半口的桃咕噜咕噜地滚来,他躲闪不及正中目标, 脚下一滑快且猛地扑到了秦玉怀里。 秦玉那张略显瘦削的脸平白被肥肉重击也不生气, 将酒壶一斜, 全倒在了他头上,笑着说:“老赵,怪不得这满屋子的姑娘都看不上眼,原来是看上我了!哈哈哈哈哈” 赵不修是典型的人不如其名,非常修边幅,当即便起身对着秦玉行了礼,拉扯着褶皱的衣角,满脸哀怨地说:“将军,该回去了。” 秦玉颇为扫兴地拉过一个姑娘,往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道:“回去?回哪去?看着楚溟那张难以吞咽的脸,我半年都吃不下饭!” 赵不修满脸的一言难尽,却仍是挑着能说的说了:“我知道您和太子不对付,但既然为了报云将军之仇答应出兵,就得从军令。金乌城眼看着就要攻下了,您不在阵前就算了,怎么还来这这这这等烟柳巷里,成何体统!” 秦玉一面往姑娘身上摸去,一面不在意地说:“体统体统,我看你才快成桶了!老赵,唉,这你就不懂了。金乌城就是个空城,有诸葛打头阵,肯定能拿下。诸葛来一趟不容易,好歹也是兄弟一场,多少得让点功绩给他,回去也好跟嫂子交代。毕竟攻下金乌城后,一路打到齐歌城,就都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了。” 秦玉大笑三声,又提起一壶酒往姑娘身上倒,几个姑娘穿得花红柳绿,娇笑着喊着“羞死人了”,抖着柔肩往秦玉怀里钻。秦玉军旅出身,习武之人身材大多不错,正是姑娘们喜欢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肌肉,此时不占便宜更待何时。 赵不修一面擦汗一面腹诽着成何体统,一没留神险些又摔地上。忽然门被敲了三声,两短一长,是有信报来的意思,赵不修全身肥肉一颤,当即便充满离开此地的希望,花枝乱颤一步三颠地跑到门口。 秦玉仰着脖子等姑娘喂葡萄,忽地脖后一痛又一痒,他扭头看过去,正见着一个眉目清秀如画的姑娘躲在他身后,见他回头便含蓄却隐隐柔情地望了他一眼。烟波秋水,扶柳柔风都在这一颦一笑里荡起了涟漪,秦玉从未见过一人能如此符合他心尖尖上的美人儿形象,立刻谁都不要了,跳起来便往那姑娘身上扑。 姑娘轻笑一声,往后躲去,却被别的姑娘使坏推进秦玉的怀里,被搂了个满怀:“美人儿,胆大妄为,还敢咬我!前几日没见过你,新来的?” 那姑娘低头不语,忽闪忽闪地睫毛扫在秦玉心头上,将他看酥了,身体火烧火燎地躁动,当场就要脱衣服,却见赵不修一边大喊“男女授受不亲”,一边将姑娘都推开,也不管倒地一片春莺啼,尖声道:“将军!必须得回去!诸葛将军身死,金乌城没拿下,咱们家的旗还被守城的折了!” 秦玉搂着人的一手一紧,没注意怀里的姑娘抖着眉毛看向他的手,秦玉怒道:“什么?跟我说清楚!” 赵不修快速说着:“翁无声靠不住,武林盟主之位被抢了。现在援军还没到,诸葛却先死在了城里,将军你若再不回去,等安达的援军来了,齐歌城能不能让将军去攻可就说不准了” 赵不修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巴掌推开,秦玉将衣服穿好,鹰目般的眼睛在屋内一勾,姑娘们忽然涌上一阵寒意,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秦玉冰冷地说道:“你们都听见了吧。” 有几个乖觉的立刻跪在地上,哭啼着说:“大人,我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懂,饶了我们!” 秦玉:“都杀了。” 尖叫声瞬间响彻青玉楼,姑娘们跪倒一片,但赵不修早就不耐,对着士兵下了令便转身走了。屋内血光层层起伏,热血溅满窗纸,青玉楼的侍卫有听到声响跑上楼的,也被尽数截杀在楼上,到处一片惊惶吵闹。谁也没注意到,一个姑娘从支起的竹窗翻身跳了出去,悄无声息,只有半截裙角在窗沿一扫而过,倏地不见了。 秦玉翻身上马,忽觉脖颈处一阵搔痒,他反手摸去,正是方才那个姑娘啃咬的地方。想到此处,他心底不免有些遗憾,早知道刚才就让赵不修将她也带上了,杀了实在可惜,但这可惜也不过一瞬便没了。忽然,像是有人在暗处窥探他,秦玉转头目光如剑,但入眼处却无一人,便长喝一声揽起缰绳,眨眼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暗处一人走了出来,正是方才那个姑娘,她不知从哪摸出一件黑袍往头上一罩,迎着人群左拐右拐,绕到一处客栈,默默地上了二楼推了门便进去。等在里面的正是当初在虬龙江边追杀宗意和步陈的卜安临。 卜安临问:“芜然,得手了吗?” 凤芜然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条通体血红的寸长小蛇,捏了捏脑袋说道:“我让六圣咬了他一口,将药也点了进去。不过没敢下太多,秦玉多疑,多则无益。” 卜安临道:“足够了。圣女安排的事都完成地差不多了,你和我这就动身前往虬龙江。” 凤芜然将六圣收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圣女怎么知道秦玉会出现在这里,这可是花街,街上的勾栏院那么多” 卜安临立刻回头,四下望了一眼才松了口气说:“噤声,圣女的事,可不是我们能置喙的。别以为你是护法就能枉顾律责,现在可不是以前的圣教了,想想暮老的下场,还不足以让你谨言慎行?” 凤芜然低了头,卜安临也知暮老与凤芜然情同爷孙,她自小便是暮老抚养长大,此时听闻暮老死讯,多少有些失意。但在圣教里,一步错便会危及性命,由不得他们不谨小慎微。 卜安临叹道:“芜然,我们来了圣教,便要忠于圣教。快走吧,教主还在等我们。” 凤芜然将黑袍重新罩上,盖住六圣,便要跟着出去,却见卜安临忽然停住说道:“芜然,此行回到幽冥城,你便找个借口出去执行任务吧。” 凤芜然不明所以,正见卜安临目光莫测地从窗口看向金乌城的方向,说道:“要变天了。” 昔日繁华鼎盛,碧台青瓦十丈软红的金乌城此时衰败又颓靡,被炸毁的断壁残垣并着三三两两在街边或低声痛嘶或高声啼哭的伤患,无端地生出几分悲风哭雨的感同身受。宗意行走在其间,无边的孤寂和战火燎原后的凄苦都如冬日的寒风般见缝插针地刺进骨子里,连着筋骨血脉一起痛得让人生不如死。 汪真看得透彻,眼角的光从长街一路端量至尽头,才开口说道:“大苍为此战准备已久,楚溟在朝中不得人心,早就惦记要到大梁大闹一番。他有备而来,金乌城能守住已是上天开眼,求不得更多了。” “三国鼎立多年,分出胜负不过早晚,须知大梁能有今日的海清河晏,还要多亏了当年持续许久的战乱争端。” 宗意知道他是想安慰自己,可她仍旧心存介怀。说她饱汉不知饿汉饥也不为过,和平年代不知战乱的悲苦,祖辈都说要居安思危,但说来容易的事一般做起来都十分困难,宗意是个普通人,自然也不能免俗。只不过自她接受了公主的身份,这份想要独守于争端之外的事不关己姿态就淡了许多。 正因身在其中,才更知其间艰难险阻实乃人力所不能违,纵是早知山河破碎避无可避,到底意难平。 二人快到太守府的时候,正撞见李渡从一户民宅里走出来。送他的是位老人,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眼泪顺着褶皱的老脸低到满是补丁的衣襟上。李渡笑着宽慰了老人几句,便替他将房门掩好,才松了口气。 他擦了擦脑门的汗,若有所悟地回神,看见宗意和汪真笑着看着他。 李渡有些不好意思,跑过来指着那户人家小声道:“老爷爷一直在城里卖画为生,家里有个腿残疾的儿子。苍军来的时候,他回家取墨,让儿子看摊,结果跑得慢就被苍军砍伤了。幸好伤得不深,我帮他加了板子固定,这才耽误了些时间。” 宗意:“没怪你,就是觉得李少侠越来越厉害,已经是独当一面的神医了。” “什么神医不神医,我还差得远呢。”李渡小声嘟囔着,时不时瞥宗意一眼。她穿红衣真好看,美得就像水墨画里不小心滴上的红,缓慢却深刻地渗透到画里,不由分说地攫住了他的目光。 “李渡——李渡!哎哟你个小兔崽子,找得快累死我了。”小扁鹊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扯着李渡的袖子便往城西边跑,“快走,那边有个半截刀卡肋骨里的,这都没死,还喘气呢,真神了。你给我搭把手,我把刀取出来,需要你止血。” 李渡不由分说地被拉走,宗意正笑着跟他招了招手,谁知手上忽然一凉,一滴什么东西落在了掌心,她低头一看,竟然是血。 汪真抬头看去,却什么都没看见,若是人的话,以二人的武功不可能被翻上天了还没发现。但什么东西能从天上滴下血来,鸟? 宗意:“找找去!” 两人一点头,便仔细寻去,宗意眼尖运气好,走了没两步便在墙边的一丛不知名的野花瓣上发现了一点血迹。她招来汪真查看,二人又在墙头的瓦片缝隙上找了血——宗意循着血迹的方向看去,此地正是太守府的北边,二人离着太守府的门口不过还有几步路。 汪真道:“林太守有二子二女,长子在东海李将军手下任职,次子在三年前的冬天就死在大漠了。长女林绫前年方才嫁人,其夫是西陵城参将之子,在国选大考上以第一的成绩被陛下任命为西陵刺史,却却在去年因苍军肆动,侵扰西陵城,被治了个不察之罪,下了大牢。林绫正怀有身孕,闻此事喉在家中昏厥小产,丢了性命。” 宗意皱眉道:“大苍骚扰大梁,不都是像邻居家的母鸡偷吃自己家鸡窝的粮食一样常有发生吗?为什么唯独这次被治罪?” 汪真含蓄地说:“去年,是陛下疏远幽州王的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7.第86章 怨愤说与谁听 说到幽州王, 又免不了要提及当今陛下一番。这位皇帝真乃一代奇才,没继位的时候便一身皇帝病, 当朝敢大逆不道羞辱先皇,下朝能因一句诗词与在其位谋其事、敬职敬责的太子太傅掰扯到撕书明志。天地君亲师, 落笔头上都会写, 但在不在心里,只有他一人知晓。可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成功地登临帝位,知晓当年事的人都知道,除了明德太子携兵逼宫外,这一切也有幽州王的推波助澜。 原本先帝更偏爱幽州王,但这位闲散王爷不喜朝堂尔虞我诈,心在遍野山川, 草木虫鱼才是亲兄弟,皇位反而是次要的。先帝拟诏的时候, 幽州王就在边上候着,见到圣旨上是自己的名字,二话不说在刚写好的圣旨上撒了一把钓鱼用的线虫上去,将传旨的太监吓得脸如金纸。随后他又一派不谙国事纨绔皇族般胡扯了些治国大略,号称要在三年内让宣苍臣服不听话就打死, 从方方面面证明自己不是当皇帝的料,将先帝说得直皱眉头却不肯收回成命。只好借着将线虫抖落的功夫, 将圣旨弄坏了。 如此不尊圣上的事被他轻描淡写地做了, 而让人更为惊叹的是, 先帝不为所动,重新让人拟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圣旨下到王府里。 宗意听闻此逸闻的时候,一方面感叹于先帝果然是亲爹,这样的孩子都没打死。一面惊叹于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帝王家也是如此接地气,幽州王见改写圣旨不成,竟然举家逃跑了。 先帝无奈,只得在大臣的推崇下将皇位欲予侧妃所出的皇四子闵王,当今陛下昔日的明德太子见皇位左右落不到自己头上,只能自己动手登基为帝,发动了神关事变,胁迫皇帝诛杀闵王,而后才改元开奉。 也是因着此事,皇帝对幽州王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讳,找到机会便要敲打一番。于是开奉五年,皇帝出手的是一向与幽州王交好的林敬堂太守的女婿。 皇帝在其位掌生杀掠夺大权,看不惯的人越惨他越开心,林敬堂死了几个女儿他都不甚在乎,转眼就将此事忘了。可有心的人还记着,西陵刺史此时仍被关在牢狱里,罪名是皇帝御口金赐。 宗意和汪真翻身过墙,向着书房的方向狂奔而去。一路上遇见了几个武林盟的侍卫,忙给汪真见礼,一抬头的功夫人便没了。 两人很快便到了书房门口,宗意定了定心神,上前一步轻轻地推开门,太守夫人正端坐在书案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面前的桌案上铺着几封书信,以及一只瘫着翅膀、尾尖有血污、青头灰翅的鸽子。 宗意喃喃说:“真不愿是您,这衣服我还挺喜欢的。” 太守夫人道:“那是我之前亲手给绫儿做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就带着未出世的孩子抛下我们二老去了。今日看到你穿,仿佛又看见绫儿站在我面前一样,该是我谢谢你的。” 宗意:“不敢当。林绫的死让你痛不欲生,而你的一念之间又让无数像林绫一样的人的父母痛不欲生。” 太守夫人蹭地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说:“他们怎么能跟我的绫儿比,她才刚嫁人!徐生又是难得的才俊,凭什么因为皇朝的事就要她的命!她做错了什么,她该死吗?” 好一阵的沉默,宗意才说道:“林绫不该死,其他人也不该死。我无意跟你辩解皇帝的罪名,但因你私欲,林太守身死牢中,这可是你想要的结局?” “他早就发现了,”太守夫人在一瞬间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离,整个人仿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失了魂魄般仰倒在椅子上,“我娘家与大苍太子妃有姻亲,很早之前我就一直在跟楚溟联系,他早就知道,却未提半句,我甚至见过他帮我整理来自大苍的信件。他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我做的事会带给大梁什么恶果,可是他从未责难我。所以他才会死,因为他也是我的帮凶。” 宗意疑惑地说:“很久之前?林绫不是去年才因小产而死吗?” 太守夫人轻笑一声,眼神落在房梁上,纵然每日都在此给大苍写信,却从未仔细看过自己头上是何等模样,到现在才发现,正对着她头上的桁梁下牢牢地固定着一面铜镜,林敬堂是想让她抬头照照自己的良心吗? “绫儿不是第一个,皇帝的报复早在三年前就开始了。”太守夫人将一封信摊平在桌案上,宗意打眼一扫,便看见了北漠二字,“我的小儿子林耀受皇帝之命前往北漠调查明珠城的旧案,路上遇见匪徒丧命。听幸存回来的人说,他到死都在护着同路之人。哈,他们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汪真说:“开奉三年春,北漠太守报明珠城有马匪出没,杀了不少牧民,疑与十一年前的蛮夷入侵大梁的旧案有关。谁知巡察使前往的途中被劫,三十一人身死,重伤的四人被路过的商队带回了齐歌城。陛下听闻此事后恼怒非常,派北疆浮屠军前往明珠城靖边,半年内绞杀马匪千余人,算是对此事最后的平叛。” 宗意越听越心惊,在此情此景之下,汪真说的每一个字看似平常却都充满了阴谋算计的味道:“有人泄露了他们的行踪,是谁皇帝?” 太守夫人凄然一笑道:“玄关皇帝在位的时候,明德太子便拉拢过敬堂,但他与幽州王交好,志不在此,没有赴宴。皇帝记着每一个没有回应过他的人,耀儿只是个开始。若非岑儿一直有李将军护着,想必早死在东海了。我以为绫儿与徐生在一起,皇帝碍于徐家的面子也要礼让三分,殊不知他竟然连徐家也敢动。这样为非作歹连暗无天日的皇朝,你让我如何心甘!” 方才匆匆赶来的时候,宗意仍记挂着太守之死,无论如何也不想相信太守夫人才是金乌城的内奸。但此时听了一耳朵凄绝往事,她忽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自来此以后,眼见着皇朝倾颓,太平盛世只揭开了一个边角,但暗藏的阴邪却已足以让看到它的人失魂落魄。 太守夫人抬起身子,将信都四四方方地折好,又小心翼翼地将灯烛点燃,将信全都烧了。她做得极为谨慎,飘落的纸灰都落在桌案上,半点都没飘到地上去。不知为何,宗意脑子里那根不咋安分的筋又开始悸动,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 忽地来了一股歪风,将太守夫人指尖的火苗猛地拔高。宗意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像是被火燎到眉毛似的。她四处看了看,心里的不安渐渐扩大:“林媛呢?” 太守夫人笑道:“送走了。” 宗意死死地盯着太守夫人的眼睛,冷冷地问:“送走了?你怎么舍得将她送走?不怕太守身死,你也不在身边,皇帝就对你唯一的女儿出手?” 太守夫人道:“人活着,有俗事纠葛侵扰,半点闲杂时辰也无。长辈都说入土求清净,现在想来果真是这个道理。只有你快死了,你才知道,原来困着自己的寸尺之地,不过都是作茧自缚。” 汪真:“等等这味道不对!” 宗意:“你到底要做什么?!” 太守夫人一笑,保养得当的指尖轻轻地将烛台一推,明晃晃的火苗在空中拉开一道灼眼的弧线:“你能在此等险境下救金乌城,就有能力让大梁起死回生,我不能让你活着。杀人偿命,那些因我而死的人,我给你们赎罪来了。” 宗意一把将汪真推了出去,汪真全身在瞬间紧绷成一条线,反手便要拉住宗意,却见那显眼的红衣一闪而过,转瞬便被掩埋在毁天灭地的炸裂之中。 “宗姑娘!” 李渡刚走到门口正想随着小扁鹊推门而入,不知为何他忽然心口一沉,连呼吸都被压制了片刻。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去,正听见一声冲天而起的轰鸣声传来,十多个铁卫疯狂向着太守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李渡抬起的手蓦地坠下,指尖被门上用刀砍出的木刺划破也浑然不知。 那正是方才宗意和汪真翻墙进去的地方。 李渡:“不,不!宗意宗意!” 南梁大营此时正迎来自奉旨在南梁初建以来,第一场极大几率会导致被皇帝强制开除出五军十营的重大转折。 步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眼前七拐八拐也没能被绕晕的传旨太监——陛下身前的第一红人岳仑,正在十步外微笑着看着他。 岳仑对步陈行了一礼道:“帝师大人叫咱家好找,还以为要辜负陛下重托了呢。” 步陈抄着手任由他行礼,霜冻似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肉跳:“不敢劳烦岳公公。我若知晓是公公亲自前来,定然要去大营门口奉酒等候公公。” 岳仑吊着嗓子跟步陈七扯八扯总也说不到正题,却见左维雍从大帐里晃着身子走了出来,岳仑当即眼便沉了三分,又对左维雍行礼道:“没想到大司空也在此地,北疆到南梁足要数月有余,左大人竟有如此神速只几日便到了,这等捷径可真要跟咱家好好说说,以后传旨就能省不少力气。” 左维雍老神在在,指着步陈道:“没办法,他好久没回家,他爹担心他又跑出去作妖,让我来盯着。这不正好我跟魏将军还有点缘分,倒是在帝师的引荐下得以相见。” 魏明真早做好被拉下水的打算,当即便咳嗽两声默认了下来。岳仑早有准备,不欲与他们纠缠,将手中明黄的圣旨一扬一展,正要操着不阴不阳的嗓子宣旨,却听步陈问道:“公公可信天命?” 岳仑被打断也不生气,心平气和道:“咱家这些当奴才的,心里的天唯有陛下而已。陛下的命令于奴才们来说便是天命,帝师大人说说,咱家信还是不信?” 步陈微微一笑,像只爪子已伸进鸡窝的狐狸:“公公之前信不信我不敢说,但接下来,公公一定会信。” 话音刚落,便见步陈伸出一根手指,向天上一指。在场除了左维雍低头外,其余所有人齐齐看天,只见阴沉晦暗的天际忽地划过一道亮雷,电闪雷鸣中,岳仑顿觉不妙,却为时已晚。积蓄已久的大雨倾盆而至——将悉心护全的圣旨浇了个透心凉。 岳仑下意识将圣旨一折,笔墨难敌雨水冲刷,从里到外花成一片。岳总管在皇帝身边当值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能一笑应对,何时遇见过这等糟心事,心当场便凉了,恨不能去给圣旨赔命。 岳仑愤怒地尖叫道:“你!步陈——你是故意的!” 步陈一声长笑,倾国倾城的眸子落在岳仑身上没有一点温度,凉得仿佛数九寒天的冰谷:“岳公公想传旨?什么旨?天命在公公眼里可是不值一钱,竟让字迹全花?公公不知旨意也无妨,我奉陛下之命率军前往金乌城驱逐苍军,还望公公莫要阻拦,以免耽误了时辰,陛下拿你问罪!” 岳仑恼羞成怒:“什么苍军!什么耽搁时辰!明明是你故意让圣旨淋雨!这是大不敬!步陈,你身为帝师竟枉顾圣意,我定要去陛下面前问你的罪!” 步陈忽然欺身逼近岳仑,岳仑呼吸一窒,眼前的人容颜清绝,是举世无双的男子。那双眼睛琉璃似的,在雨中就像被水一遍遍冲刷过般清澈纯净,但此时,却让他隐隐有一种被毒蛇猛兽盯上的感觉。 冰冷,嗜血,让人窒息。 步陈:“什么旨意?公公倒是来说说。” 他一字一顿,声音随着雨声蜿蜒地钻进耳朵里,钢针似的将他的心肝肺都扎透。 岳仑全身被雨淋透,身上又冷又僵,眼见着步陈绕过他,阔步走向顾十七牵来的马匹。身后十万大军已整装齐备,只等主将一声令下便扫荡四宇。 岳仑:“步陈,你竟敢你竟然敢!岂有此理!” 步陈飞身上马,接过缰绳长喝一声后说道:“到底是我敢,还是你们敢?你们做过的那些事,我早晚会与你们清算!” 他话音刚落,便一骑绝尘而去,大军随他而去,长喝声在山谷里荡出波纹,直传进人心里去。 暴雨倾颓,雷声大作,南梁大营只余下了部分筹备兵卒。岳仑红着眼睛看向魏明真,阴沉沉地说道:“魏将军真是好大的胆子。” 魏明真给步陈面子是看在他爹的份上,给左维雍面子是觉得大司空这辈子都是为国为民的勤政好官,但在皇帝身边狗仗人势的东西他却不怎么爱看,立刻便板着脸回道:“行啊,告我去吧。等到明年的齐歌城大典,我会跟其余的将军们一起,向陛下请罪。”说完转身便走了,左维雍笑了笑,两人一起谈笑风生地进大帐喝茶去了。 岳仑被这表面求罪实则威胁的话气个半死,带着跟随一起来的小太监气吼吼地离开了南梁大营。 顾十七不远不近地跟在步陈身后,他跟随步陈十多年,对于主子情绪变化很是敏感。他看得出步陈忽然变得很焦急,而就在方才,他还在说要留时间给大苍折腾金乌城,让大梁的人投鼠忌器。 顾十七道:“主子,是我的错,没拦住岳仑。” 步陈瞥了一眼顾十七道:“他在宫里沉浮这么多年,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与你无关,是我忽略了一件事。” 顾十七愣住:“什么?” 步陈顶着雨御马向前,大军有六万是步兵,他骑马跑的速度终究有限,此时只能远远地望着金乌城的方向,无奈地叹口气轻声道:“内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8.第87章 夹缝 纱幔低垂掩映, 偶有风过,在薄纱之间卷起一触即碎的波纹。屋内静静的, 甚至可以听见窗外雨点敲打在竹叶上的声音,啪嗒啪嗒, 挠地人心间发痒。 忽地, 雨中混进来者不善的声音,将这恰到好处的静谧一扫而光。入侵者来势汹汹,带着无法无天的蛮横以头做尖车将门撞开,随后轻车熟路地扑到纱幔中,正被一双手接住。 林绫只着了单人,将手里到处乱闯的始作俑者珍重地抱到自己腿上——林媛将随从嬷嬷甩在身后,也不怕被雨淋出病,一路小跑过来, 此刻正眨着珍珠似的眼睛,嘟着嘴, 委屈地看着姐姐。 小家伙扑到林绫怀里,撒娇打滚,脏污的鞋子将柔软白净的云被抹得到处是鞋印:“阿姐,我不想你走,我们跟娘亲说说, 不嫁人好不好?” 林绫还未回答,便听太守夫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好。” 林媛瘪着嘴, 别提有多难过,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大哥二哥都不回来, 只有阿姐陪我玩。阿姐再走了,媛儿怎么办?媛儿不想一个人留在这!” 一提到“二哥”,太守夫人和林绫同时暗了神色,林绫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又捏了捏她肉呼呼的小脸颊说道:“前几天你还说喜欢徐哥哥给你买糖画吃,怎么今天就不让阿姐走了?小白眼狼,一点都记不得人家的好。” 林媛一派天真,用一码归一码的表情,认真说:“糖画好吃,徐哥哥也好看,但比不上阿姐。娘亲说,阿姐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媛儿舍不得阿姐。” 林绫将林媛抱在怀里,险些落下泪来,她似是记挂着母亲在身边,用力眨着眼睛责怪道:“娘,什么叫不回来了?西陵离金乌城也不算远,徐生也答应我会时不时回来看看。” 太守夫人苦涩地说:“怪你爹娘,保不住你,还要你”她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只觉得她和林敬堂枉为郡夫人和太守,竟到了要牺牲女儿嫁人来保全自己的地步,真真是当父母的耻辱。 林绫拍着林媛柔软的后背,小家伙蒙头乱撞了一整天,到阿姐这里方宽下心来,渐渐有了困意,正倚在林媛怀里打瞌睡。林绫静默了片刻,轻声道:“我与徐生本就青梅竹马,不是您给我们定了娃娃亲吗?您这样,好像我嫁过去要受多大委屈似的,徐生听了还不知道多心疼那几个糖画呢!” 太守夫人被逗笑,方才捏了捏眼角,说道:“你说得对,徐生待你极好,我和你爹都放心。上次那件衣服还没做完,等做完了给你送去。你这孩子,平日都喜欢穿颜色淡的衣服,怎么今日偏要穿红色的?” 林绫道:“要嫁人了嘛,当然需要喜庆点。” 太守夫人点了点头,眼神温柔:“对对对,自然要喜庆一些。为娘的,当然都希望儿女能幸福地活下去。” 琉璃目勾起的回忆方止,宗意突然睁眼,太守夫人压在她身上,一根燃着火的房梁被她顶在身后,烤焦的味道混着烟尘拼命往鼻腔里钻,呛得宗意卡出一串火烧火燎的咳嗽。 宗意:“喂,你怎么样?醒醒,坚持住!救命有人吗?救命!” 太守夫人呕出一口血来,吐地宗意满衣襟都是,她喘了一会儿,哑着嗓子说:“我还是不忍心” 宗意急着吼道:“您别说话了,小心呛进灰!我救您出去!我们出去说!”她试着动了动身子,原就被弓弦勒伤的手此刻跟离家出走似的,已经没了知觉。荒沉卡在身后稳稳当当,她没被硌断骨头都是命大。腿还被压住,抻也抻不出。宗意咬着牙在地上像蚯蚓般一点一点蠕动身子,却险些将另一截木头带倒。 “你穿这身衣服可真像绫儿啊。”她忽地笑了,灰头土脸,唇角还有血,样子别提有多狼狈,“她要是活着,肯定不愿看见我,咳咳,看见我为了一时之怨,咳杀了你这样的好孩子。” 宗意和汪真二人谁也没想到,苍军进了金乌城直炸太守府,不光是为了杀鸡儆猴以儆效尤,还顺便隐蔽地给太守夫人送来炸/药。她早就准备将人引到林敬堂的书房来——书房重地,宗意等人既然知道大梁内部出了问题,定然会想到林敬堂与朝中千丝万缕的勾连,说不准能留下什么证据,肯定不会轻易错过。 一番算计,反成了太守夫人计划的关键。她将炸药藏在书房石砖下,为了保证瞬间引爆引子,还将桌案下的地面抹了一层火/药。刚才汪真闻到的奇怪的味道,便是来于此。爆炸突兀,磅礴的冲击撞在房梁上从中折断,极重地掉下来,宗意只来得及将汪真推出,再没空闲抽出荒沉抵挡。 但她怎么也猜不到,这个不会轻功的皇亲贵族夫人,竟然在一瞬间的空档里绕过书桌跑过来,并将她压在身下保护她免于一难。 爆炸极强,四周的房屋尽毁,书房里此刻还有熊熊燃烧着大火,宗意刚想开口,便被火舌舔舐了一下,灼热的波浪扑面而来,她忍不住闭了眼睛说:“我们出去,我带您出去,林媛已经没有姐姐了,不能再没有娘。” 话音刚落,便听房梁不堪重负地呻/吟一声,砰地又坠下半截,宗意只觉连翁无声的蓄力一击都没有这一下沉重,若非太守夫人替她挡着,估计她能被砸进地里去。但下面的她况且如此,太守夫人已是强弩之末,身体一软顺势砸在宗意胸口上。 “哪有哪有当娘的,会害自己孩子呢?”太守夫人艰难地伸手摸了摸宗意的脸,笑着说:“连累你了。” 宗意:“不不不,别死,别!不!” 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炸在耳边,挂在书房顶上的铜镜落在宗意二人身侧,宗意定睛看去,却见头上蒙上一片黑影,立在书架边支撑书房的柱子再顶不住,向着二人砸了下来—— 宗意闭上了眼睛,心想这次再不可能穿越了吧。 可惜帝师大人找她找了这么久,终究是,无缘再见。 太守府爆炸的声音震得金乌城从朦胧的颓靡中苏醒过来,彼时楚湘远刚派人从居民家里借了张稍显简陋的八仙桌,帮客栈掌柜快速进入状态,谁知桌子刚摆上,便被震歪了,甚至连城外的苍军都受到了波及,正慌里慌张地派人去催问将军现在何地。 张睚眦站在箭楼上辨了辨方向,颇有些不妙地说:“好像是太守府的方向?不好!” 他说完便要下箭楼,却被楚湘远拦住,楚湘远道:“你去哪?” 张睚眦:“宗意和汪真去了太守府,还不知有没有被爆炸伤到!我得去看看!”他侧过楚湘远要走,却被楚湘远反手扣住,星辰剑的传人出手极快,但张睚眦早就在江湖混迹,自然不会轻易妥协,二人在狭窄的过道中转眼便对拆了十来招。 楚湘远:“你的责任是守着城门,哪也不许去!” 楚湘远出手便尽全力,一点没因他是自己人而放水,长剑抖在张睚眦身边,卷起了一小股阴魂不散的气流,偏偏就缠在张睚眦最难伸手的地方,恁地烦人。 张睚眦无奈道:“楚少爷,秦玉赶来还要一段时间,我去去就回不会耽搁。主子给我下的命令就是保护宗姑娘,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不如从这跳下去杀几波苍军再被宰了够本!” 楚湘远:“她不会有事。” 张睚眦撮着牙花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楚湘远拒不退让:“她吉人天相,不会自此倒下。就算她出事了,我们也得守着这个城,我是为了大梁的百姓才留下的。” “放我进去!松开我!” 汪真一面指挥着武林盟侍卫救火,一面用胳膊勒着李渡不让他跑进去。小扁鹊站在一旁累得说不出话,恨恨地看着李渡——他没去救火,他是在阻止李渡去送死。 汪真道:“书房被彻底毁了,现在火还没停,纵然她没被炸死。房梁尽断,还有烟尘残火,不被砸死也要被烧死,你进去也不过是多一个陪葬的!” 从未有人跟李渡说过如此残忍的话,当即便神力上身,竟险些将汪真都摔到地上。汪真忍无可忍,实在没时间顾及这个累赘,抬手就要将李渡打晕。手刀刚到脖间,便听李渡说道:“别。” 汪真:“” 他紧急撤力,仍是惯性地砸了下去,却轻轻地像是拎了一下小猫的后脖颈。 “别打晕我。”李渡转头,眼睛通红,眼泪流了满脸:“万一她还没死,我能救她。” 汪真默默地松开李渡,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人各有命,她救了我,我会替她保护好你。” 李渡:“先灭火吧。” 太守府引了活水入宅,此时正好被众人临时用来救火。书房是爆炸的源头,毁坏最重,几个侍卫上去摸索许久才找到不易引发崩塌的支点,小心地将门掀开。众人的目光都凝在几人的动作上,唯有汪真不动声色地四下看着,对着身后的铁卫打了个手势。 李渡屏住呼吸,像是怕呼吸将房梁压塌。铁卫刚将书房折成一半的门板卸掉,便见横七竖八的木头下压着一片红色的衣角。汪真一没留神,李渡便窜了出去。 几个铁卫撑着,众人小心翼翼地将压在上面的碎木清理掉,李渡不敢看却逼着自己睁着眼,眼中猩红一片。正巧有梁木压在一旁,挡住了最重的柱子,而宗意正安静地躺在地上,身上压着太守夫人。 一番谨慎的清理过后,宗意被小心地抬出来,李渡慌张地想凑上去,却见小扁鹊说:“我去吧。” 李渡静了静神说:“我去,师兄,我必须去。” 他努力克制住手抖,伸出半会儿又停住,但在场的人无人催他。李渡心一横,摸到了宗意的脖间,指尖下的跳动虽微弱,却仍有活力。 她还活着。 李渡抱住宗意放声大哭。 清新的空气灌进肺腑,宗意卡出一串咳嗽,艰难地说:“李少侠,我还没死,你就想篡位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9.第88章 蓄势 宗意醒来的时候, 眼前黑漆漆一片,她眨了眨眼, 适应了片刻黑暗,铆足劲看到屋内陈设的轮廓后, 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活着, 没瞎,感谢老天不杀之恩。 她躺在床上无神地发散了会儿思维,大难不死的滋味她说不出来,一边想感叹自己福大命大,一边又怕自己把神佛念叨烦了,天降雷劈将她带走,那岂不是亏大了。不过幸好她还活着,还能去找宗霓, 还能忽然,宗意像是想起了什么, 猛地坐起身,满身的筋骨在同一刻绷直拉紧到极致,随机啪地松开击打到一处,她痛呼出声又倒回床上,这才在枕边看见了她要找的荒沉。 宗意折腾一次声响极大, 茹慧试探地推开门,见到舍己救人的宗女侠宛若将自己缠成团的蚯蚓在床上缩着没了动静, 赶忙大喊:“救命啊!李公子!小扁鹊!来人啊姑娘, 姑娘你怎么了?姑娘你别死啊!” “小点声腿, 腿抽筋了。”宗意虚弱地制止茹慧。 没过多会儿,宗意恨不得将贸然起身的自己剁碎扔进虬龙江——一屋子的人浩浩荡荡地围堵在她床前,像围观灭绝多年一朝现世的珍惜动物一样打量她,她只是动了动胳膊,就被所有人用谴责的目光制止,仿佛她在做什么对不起人类百年研究的大不敬行为。 李渡摸了摸她的脉,活蹦乱跳地,不像有事。又看了看她被包裹成粽子的伤残手,宗意方才抽筋也抽得很谨慎,没有再给手指平添难以承担的天灾人祸。 李渡:“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宗意本来想逗逗他,卖惨说句“哪都疼”,但李渡的眼神里又是惊吓又是担忧,混成了一碗苦上心头的药汤被她一口灌了下去。宗意笑了笑说:“没事,老天爷嫌我丑,不收我。” “不丑。”李渡嘟嘟囔囔:“都怪我。” 宗意眨了眨眼:“怪你没跟顶天立地的神仙似的,吹口仙气就把苍军一股脑吹回大苍?” 李渡没忍住笑了出来:“瞎说。” 宗意:“太守夫人怎么样了?” 李渡收了笑,克制地攥了攥拳,尽量平和地说:“她被房梁压住,身上的骨头碎了一半,早就咽气了。” 说来也是惊人,李渡还以为宗意就算大难不死,也至少会受点伤。谁知将人救出来后,全身上下最重的伤就是被她强拉弓弦弄伤的手指,以及和翁无声对战时受的内伤。她就在爆炸中心,不但没有出事,反倒连那身衣服都没刮破,像是有个巨大的罩子将她笼罩在下面,风雨雷电山崩地裂都无法撼动她。 感谢上天,不信鬼神的李少侠第一次相信了神明的存在。 宗意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太守的尸首还在地牢里,等尘埃落定,将他们合葬了吧。”她停顿一下,又从人群里找到了汪真和张睚眦说道:“此事到此为止。” 二人一愣,又互相看了看,才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他们奉命护卫宗意安全,宗意是让他们不要将太守夫人的事告诉步陈,免得林媛受牵连。可此事既已发生,他们怎么可能瞒得住? 小扁鹊远观宗意的面色,从怀里掏出瓶药递给李渡后说道:“都散了吧,让她歇会,人都在这堆着,也不怕憋气。” 茹慧道:“我在门口候着,姑娘有事可以随时叫我。” 李渡要给宗意喂药,却被宗意拦下,她用没受伤的手灵活地将瓶塞挑起,甩出一颗药一口便吞了,动作熟练表情淡定:“以前受伤的时候,老头子不管包扎,习惯了。我皮糙肉厚,不会有事,你们都回去好好歇着养足精神,明日秦玉定会率军攻城,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众人关照了宗意几句便离开了屋内,只有楚湘远故意落在后面,此时倚靠着门边说:“爆炸的时候我拦住了张睚眦没去太守府,不会怪我吧?” 宗意一点就透,立刻道:“谢谢你了。” 她被压在书房里,全太守府的侍卫都来到后院救她。多他们不多,但他们留在城门口却有着抵御苍军的重则。况且此番她被太守夫人算计,乃是她自己没有考虑周全,太过冒失以至于着了道。万一太守夫人没有在最后关头幡然醒悟,她现在就是个烤焦的蚂蚱,已经香喷喷地见上帝了。 楚湘远替她下了指令,是为帮她保全金乌城,又谈何怪罪? 宗意眼神忽然暗了下去,梁阎王身死地牢,林太守被翁无声的人残害,太守夫人也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向大梁皇朝宣战,还有多少人,要死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呢? 宗意自来了金乌城便殚精竭虑,被翁氏父女联手先后混合双打了一番,又经历了几番爆炸逃命,身心早已不堪重负,想着想着便头枕荒沉睡着了。楚湘远左等右等,等不到回应,仔细一看才知这位功臣已单刀匹马会周公去了,忍不住笑了笑,将门小心地关上,迎着月光抻着懒腰向城墙上走去——他还得去盯着那又哭又闹的客栈掌柜,防止他跳城明志。 一夜无梦,宗意睁开眼的时候望着熹微的晨光落在桌案边还未彻底绽开的花苞上,一时恍然身在何处。她动了动手指,略有麻木,却没了昨日的疼痛,便抬手将绷带一把扯了下来。她的手曾经断过,又被挂着牌子装神医的兽医强行接骨,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稍有些弯,不能像其余的指头一样紧密地并起,却不妨碍握刀。 自从琉璃目因缘巧合落进她的眼中,她受伤后恢复地便特别快。只是一晚上的功夫,她身上的伤便好了七七八八。胡思乱想中,她摸了摸饿瘪的肚子决定先去找饭吃,太守夫人做的那套红衣被搭在一旁的架子上,之前沾的灰尘被茹慧清理了一番,此刻看着与之前并无不同——除了被她亲手撕开的裙角,已被心灵手巧的茹慧用针线将撕裂的边角重新缝好,却仍是留下了方便她抬脚踹人的空当。 宗意想了想,重新穿上了这身红衣。她想让太守夫人和林绫都看着,她会用自己的方式洗刷她们的冤屈。 茹慧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门口没人。宗意一路乱闯,摸索到了后厨,正撞见茹慧端着热粥小菜出来,见到她的时候手一抖没端住,宗意眼疾手快窜了上去,稳稳当当地护住了她的早饭,笑道:“小心点,别烫着啊!” 茹慧在武林盟里长大,一直被翁明雪欺负,还没遇见过这么好说话的主子,眼圈一红立刻就要落泪。宗意一见姑娘委屈就头大,赶忙塞了一口包子,含糊地说:“快快快,快点吃,吃完一会儿还要打架呢。” 茹慧:“姑娘你的伤还没好,怎么自己就跑出来了?快点回去,万一李少侠看见,又要责怪你了。” 宗意道:“能耐了,还敢责难我?我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早啊,李神医!” 李渡面色阴沉地看着她说:“我不敢什么?” 宗意:“” 汪真昨日在救宗意的时候,趁机抓了几个眼神不善的太守府亲卫,审了一晚上才算有了些眉目,刚从地牢出来便看见这一幕,扭头便走假装没看见。 宗意:“汪真!你等我一下,我有点事要找你!” 李渡此时倒不担心宗意逞强,反倒怀疑昨晚小扁鹊给的药是不是给错了,便见宗意吃错药似的脚底抹油转身就跑。她左手一盘包子右手一碗粥,稍一低头便一口咬到包子,仰头飞快地吞了下去,碗里的粥一点没洒,追上汪真后还不忘显摆自己有饭吃。 茹慧小心地问:“李少侠” “别管她,让她浪!”一腔好心喂了狗的李少侠撂下狠话便拂袖而去。 没花钱就看了一出好戏,茹慧站在后厨门口愣了一会儿,转身回去打算给饿着肚子急急忙忙追过来的李少侠也送点饭去。 汪真听了宗意的话,没忍住抢了个包子,狠狠地啃了一口,肥瘦相宜的肉馅配着剁碎的葱花和姜末冲击着他干枯的味蕾。汪真连吃了三个包子,这才活像喘过气来似的说道:“你别是坑我吧?” 宗意好哥俩似的撞了撞汪真的胳膊说:“这叫奇袭,任是秦玉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 汪真:“能猜出来才是见鬼了吧?” 宗意嫌弃地看着汪真说:“榆木脑袋,知道为什么武虔单单把你放武林盟吗?因为你不知变通,盯着死理一条路走到黑,宁撞墙不拐弯,翁无声就是多长俩头,也想不出来你才是内奸。” 汪真:“” 关你什么事啊! 宗意:“就这么定了!” 汪真张了张口,反驳的话卡在喉咙口,正见着楚湘远一脸凝重地走下城墙,见着他们一愣,才匆忙说道:“秦玉来了。” 众人上了城墙,昨日无功而返的苍军再一次列阵城前,为首一人纵马执缰,在大军之前微微站定,昂首看向城头。 宗意:“他们昨晚回去了?” 张睚眦不明她这一问意义何在,老实地答了:“回去了。” 宗意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古代人就是极其重场面,开战之前先擂鼓振威,再两军首领对峙一番,而后才动手。要换成她,擂什么鼓,扯什么嘴皮子,就是以多欺负人少,昨晚是苍军最佳的攻城时机,若是宗意绝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但幸而,他们都不是宗意,刚出军大旗被夺,将军还不在,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步下的棋子不仅没有炸死宗意,还给了夹缝中喘息的金乌城休养生息的机会。 以前她还很佩服这些人的侠义精神,但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无耻呢?宗意认真地将自己从里到外自审了一番,将锅扔给了远在天边的帝师。 “掌柜的,准备好了吗?”宗意找了半天,才在一张极为碍眼的八仙桌下面找到了瑟瑟发抖的客栈掌柜,“出来吧,客人都来了。” 掌柜不情不愿地爬了出来,哆哆嗦嗦地说:“你答应我的!我我我,我说完,就放我走!” 宗意:“放心,等苍军撤离,你就不乐意走了。” 许是为了一雪前耻,秦玉今日不仅派人重新扛起凤凰旗,还将代表自己的鹰旗也带了过来,两把大旗被人护在秦玉身后,威风凛凛地像只不可一世的斗鸡。宗意远远看去,秦玉穿着盔甲端坐在骏马之上,他肤色极白,甚至要比些姑娘还要白皙,但奈何脸极平,眉眼极细,五官没有棱角,活脱脱拓印上去的,估计是出生的时候稳婆没端住,脸朝下砸地上了。 秦玉自是一眼便看到一片兵甲中亮眼的红色,想来应是武林盟的新盟主,故而大声喝道:“金乌守将何人,报上名来!” 宗意瞟了一眼汪真,汪真恨不得自己嘴被缝上,此时不甘不愿地扯开说:“此乃大梁帝师步陈,黄口小儿秦玉,还不速来见礼!” 秦玉果然大怒道:“无耻!竟敢戏耍本将军!” 秦玉扔了缰绳,一手拉开长弓,竟想学宗意先取将旗。宗意早防着他这招,便见那箭矢如流光而过,宗意一拍城墙飞刀而起,荒沉迎着日光一闪而过,将袭来的飞箭一刀两断,箭头啪地掉落在墙头上,宗意踮着脚在城墙上打个旋,一身红衣天下无双。 “大苍的大将军,就这点本事?”宗意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0.第89章 传承 雷雨刚过, 月明星稀,尧山脚下苍军临时驻扎的大营静悄悄的, 只有些许巡逻的士兵偶有交谈,三三两两地凑到一堆, 谈论着些没营养的话题。大苍此番率军前来金乌城, 为留出充足的时间奇袭,只能将行军的时间大大缩短。这一路翻山越岭渡江,众人几乎没有一日歇好吃好,早就积攒了一肚子怨气。 好不容易到了尧山大营,刚想着趁扎营的时候轮流休息,谁也没想到他们这一万跟着秦玉从大苍西南赶来的兵马,却被强行赶去了蓟州临尧山一侧。 主子与太子的恩怨由来已久,做属下的自然连坐倒霉, 一万兵马疲惫又难堪地等到了出军,谁知老大却不乐意随军出征, 自己跑勾栏院坐拥温香软玉,真是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几个士兵当即脸便白了,齐刷刷跪了一地。秦玉纵马疾驰入营,马蹄高扬险而又险地高悬在半空。就在镶金的马蹄即将把士兵的脑袋踏碎的时候,秦玉凌空狠狠一拽缰绳, 骏马堪堪蹬直在原地,随后砰地落地, 溅起大片泥水, 泼了士兵满脸。 秦玉折着长鞭轻轻地抽了一下士兵的脸, 阴森地说:“要不是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定叫你人头分家。” 士兵忙求饶,但秦玉已经走远了。 秦玉一把掀起帘子,在大帐里将外衫一扯扔在地上,露出纹着两把窄刀纹身的后背。他身材极好,修长的脊背被紧致的肌肉覆盖,因着赶路热汗流了满身,看得人血脉偾张。赵不修刚好赶来,正撞见这香艳的一幕,一边喊着“非礼勿视”,一边从杯大的指缝里往外死命抠着眼睛,恨不能贴到秦玉身上。 秦玉在军中一向恣意,只穿了衬裤便坐在一旁,嘲笑着说:“老赵,赏了你这么多美人都不稀罕,现在看来果真是看上我了。” 赵不修一入春就极爱出汗,伸手便摸桌子上的凉茶灌了下去,喘口气说:“将军莫开玩笑,青楼里那些姑娘可不干净,你也不怕染上病。” 秦玉训斥他:“怕怕怕,什么都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我最看不上你们这样,知道楚溟为什么屡战屡败吗?就是因他这个一掐头就缩尾巴的德行!算了,不说他,说说诸葛是怎么回事!” 赵不修道:“刚得知的消息,翁无声被人从武林盟主的位置上赶了下去,新盟主是个姑娘,据说是鬼刀的徒弟。” “鬼刀,尉迟恭?” “正是。尉迟恭自盗走天下械后便没了消息,没想到收个徒弟,回来狠狠打了武林盟的脸。”赵不修接过士兵送来的茶,又灌了一大口,继续说:“有诸葛的兵从金乌城里逃回来说,正是这个舞刀的小姑娘将诸葛一刀毙命的。就一刀,快得什么都没看见,一晃神的功夫,长刀就插进了盔甲里。” 秦玉摩挲着指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听剑冢的老婆娘说过,尉迟恭出自乾门,最擅刀法,当年有不少人上门去拜师,都被他打了出来。有意思,待明日让我来会会她!一个小姑娘就把你们吓成这样,楚溟真是丢人。” 他刚说完,便觉脖后一痛,秦玉下意识摸过去,半点突兀也没摸到。赵不修皱眉看着他的动作说:“你脖子怎么了?今天这一路你摸了三次,一次在青玉楼门口,一次在半路,一次是现在。要传军医过来给你看看吗?” 秦玉一笑,不甚在意地一甩手道:“小姑娘的调情手段罢了,被女人亲了一口就喊大夫,说出去以后还怎么混?” 赵不修一面念叨“食色性也,无理取闹”,一面行礼道:“明日一战决不可败,将军好好休息,我先告退了。” 秦玉不耐烦地将他轰走,站起身要找条毛巾擦擦身子,谁知这站起来的功夫忽然眼前一黑,便晕倒在榻上。 待他被卫兵喊醒,已是清早,之前发生的事,他早就忘在脑后了。 秦玉又抽出三箭搭弓,箭尖闪着寒光,直指宗意——疾驰而来的箭呼啸至面前,却也只能无可奈何戛然而止,俱被宗意一刀斩下。秦玉箭法在军中以百发百中闻名,何曾受过这样的挑衅,连珠箭当即便出,宗意险险地踏在墙头,像在狭窄的悬崖边起舞一样,长刀漫空乱飞,却无一箭漏下。 楚湘远到此时方知宗意为何坚持一身红衣便上城墙——还真是为了当靶子,巍峨雄关之上只有这一抹亮眼的颜色,秦玉不瞎肯定射不歪,免得伤到他人。 秦玉性子极烈,一摔长弓便要纵马向前,却被赵不修拦住。秦玉看不明白,但赵不修身为军师又如何不懂他们的计策,当即便说:“将军,无需与他们废话,我们只需强军压城,定会将金乌城拿下。等到生擒了他们,还怕整治不了一个小姑娘?” 赵不修跟随秦玉多年,自是知晓该如何为秦玉出谋划策,他话音刚落,秦玉便觉此言有理,对着后面招了招手便要攻城。正在此时,众人听见金乌城的城墙头上一声直冲云霄的开嗓,赵不修心里一沉顿觉不妙,呼声刚到嗓子眼,便听一人高声喝道:“来者可是大苍飞羽将军秦玉!” 秦玉没回答,吊着一双半死不活的细长眼去寻声音来处。掌柜腿抖如筛,带着八仙桌都颤歪歪地欲倒——楚湘远为了防止掌柜临阵脱逃,将他裤腰带捆桌腿上了。 “西陵之战后,云冀将军败退大苍已有五年。此番见秦将军驾临大梁,金乌城扫榻以迎,斗胆敢问西陵败将云将军来否?” “败将”。 硕大的两个字压在苍军头上,大苍的士兵齐齐倒吸一口气,赵不修暗道一声“完了”,他甚至听见了身边人脑内一根名为“理智”的弦被绷断的声音。 他不是没想过大梁会以云冀的事刺激秦玉,却没想到他们的方式如此决绝不留后路。他们就不担心秦玉稳住心神强行攻城,又该如何应对? 这是一招险棋,赵不修看向秦玉,正想开口,却见秦玉抬起手,目光阴骛地看向城墙,而宗意正高昂着头与他傲然对视,对方的挑衅被明明白白地展现在金乌城上。 秦玉:“谁允许你们,提他的?” “妈的,他们还真不用担心。”赵不修一声哀叹。 秦玉看不惯楚溟却捏着鼻子跟他来大梁,就是为了替当年惨败而归的云冀一雪前耻。如今耻辱被他们挂大字钉在了墙头上,怎能不气?秦玉从马上一跃而起,腰间的长剑随之一飞冲天,荒沉在宗意手里挽了个花,宗意长喝一声“来得正好”,飞身下了城墙。 掌柜快被吓哭了,楚湘远在暗处一把短刀按到腰眼,轻声道:“继续说,你停一次,你家人就要死一个。” 被威胁的掌柜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大梁人还是大苍的俘虏,为何会在自家城头上被守城的人威胁要屠满门,到底还有没有天理了! 掌柜一边哭一边开嗓,好在专业水平过硬,声音倒没怎么受影响:“开奉一年,云冀将军携五万大军攻打西陵,夜渡虬龙江,过闽西道,走蜀道天险而攻西陵。谁知万人之军尽至西陵门下,却被一人挡于城外” 宗意变斩为刺,借着与秦玉短兵相接的力道,直取秦玉下身。秦玉无可奈何避无可避,只得弃了坐骑,与宗意落在地上。 秦玉师从剑冢,剑法虚怀若谷,不与万物相争,走的是以静制动,游刃有余的路子。但秦玉性格乖张,字典里没有“忍让”二字,只要动手就绝不会让对方活着离开,一派好剑法到了他手里就变了味,像拿着扫雪的敝帚去砍树,盲目之下白费力气。 但他为人有一股子不上九天不回头的韧劲,再加上极为好学能干,倒也给剑法平添不少往日不得见的锋锐,一时之间倒与宗意战成一团。 但宗意的刀法经过梁阎王和尉迟恭的锤炼,又曾胜了有当今武林第一刀之称的金光刀,在武学专注上就远超秦玉。两人见招拆招,起初还算针锋相对,但越打秦玉便越吃力,十分的蛮力到了剑上就被宗意卸掉三分,另有七分被宗意的奇招频出又拆去七七八八,结果便是拿着一把不像样的废铁漫天乱砍。 秦玉火上心头,越想越气,怒吼一声便冲过来。宗意自始至终皆不敢轻敌,见此情景踏西风在地上一踩,翻身而起,转手便攻秦玉后心。忽然身后风动,宗意向一侧偏头恰巧躲过一箭,苍军见主帅处于下风,立刻便出手相助。 宗意还没说话,秦玉倒先急了眼,大吼道:“都给我老实待着!谁敢再出手试试!我要亲手杀了这傻娘们!” “傻娘们”宗意刚想秦玉这厮虽然蠢,倒还有几分侠气,此时立刻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荒沉神龙见首不见尾地消失又出现,快刀劈向秦玉,刀锋竟比之前还要凌厉! 秦玉慌忙之下躲闪不及,后腰被长刀狠狠地斩了一下。宗意出手刁钻狡猾,许是为了报复,刀尖都往他后臀上落,誓要在两军面前将秦玉的裤子给扒了。 赵不修冒着被秦玉“大义灭亲”的危险,趁机下了攻城的指令,却听城墙上那勾魂的声音再起:“云冀计谋无双,扬言要与帝师步陈单独对战,五万大军列阵西陵,见证这两国名将的旷世一战!” 那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秦玉耳朵里,秦玉眼睛一瞟便看见赵不修对苍军下令,当即便热血上脑,宗意也不管了,骏马也不要了,反身向苍军窜去,一剑将凤凰旗给斩了!当年云冀那么混账,都没干出敌军当前斩自家军旗的糟心事,然而秦玉干了! 赵不修看着这似曾相识的画面,决定此战结束连大苍都不回了,去大宣挖个坑将自己埋了,省得苍军来掘他的坟。 宗意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听人说起西陵城的事,此时一听不禁笑了,这不就是她应对秦玉的计谋吗?利用秦玉的一意孤行,为援军到来争取时间,甚至找机会阵前杀大将。谁知世事难测,此时竟然就如此巧合地重演当年的西陵之战! 当年的西陵城和此时的金乌城无二,俱是兵不够,人没有,一座空城却是大梁天险的雄关,绝对不容丢失。步陈便计上心头,以己为饵,吊云冀上钩。而如今,当初垂钩的姜子牙变成了宗意,历史轮流转的鱼饵便是秦玉! 秦玉一怒之下不分敌我的缺心眼成功震慑了苍军和金乌城,万人之军噤若寒蝉,一时有些纳闷自己家的将军是不是带他们来看文艺汇演的。 张睚眦由衷感叹:“幸好是秦玉啊!” 秦玉:“我说了,不许出手。” 这是他的骄傲,他为了一雪云冀之耻,必须走的一步。 云冀在西陵一战受过的苦,被耻笑,被侮辱,被无数人打骂也不还口还历历在目,失意后的酒后狂言仍在耳畔。那时他就发誓,早晚有一天他要踏平大梁,让所有人都知道,云冀破不了的城,他来破;云冀闯不过的关,他来闯;云冀胜不过的人,他自会胜过! 云冀没有输,云冀的影子,正拓在他的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1.第90章 疯狂 兔子急了也咬人, 更何况秦玉可不是圈养的温软可爱小白兔。他暴怒之下功力大涨,剑招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章法, 竟隐隐有了压制宗意的势头。 剑冢的剑法虽没有星辰剑那样名声大噪,但皆因剑冢的人不争名利, 绝非剑法不在上乘。剑冢专修剑法数百年, 甚至要比江湖上那些以剑闻名的名门在剑道上更为精进。虽不知这样不为浮名的门派为何会收秦玉做弟子,但显然秦玉并没有传闻中如此不堪。 他剑出奇招,纷繁错杂的剑影在空中漫天而舞,原本是举重若轻的招式,被他用得横行霸道,却巧妙地应了他本人的不撞南山不回头的野心,一人一剑,相映生辉。宗意不敢轻敌, 刀剑相对无一招马虎,秦玉虽不如翁无声浸淫武学数十年如一日, 但奈何翁无声与宗意对战本就心思不纯,一半的时间都用来左右四顾偷学刀法,而秦玉一心想要胜过宗意,在执念上单纯如一,实力相抵不分伯仲。 两人战做一团难舍难分, 楚湘远在城墙上看得通透,他比之宗意更了解剑冢的剑法。他爹也曾说过, 若非剑冢的人不喜抛头露面, 想必这武林第一剑法非他剑冢莫属。宗意没来得及询问应对秦玉的剑法有何妙招, 但幸运的是,她曾经战过楚湘远,星辰剑法虽然走得是包含万物的路子,但本质上与剑冢剑法有相似的地方,她前几招耐着性子与秦玉拆招是为了探路,那么接下来,便是真正的对决! “看刀!”宗意长喝一声,气势陡变。 宗意的长刀一扬,变斩为劈,刀身如修罗附身,威风八面地劈下。秦玉下意识想横剑去接,但鬼使神差地,他错身一低头,避过那长刀,便见宗意似是料到了他的动作,长刀在半空变招,紧锣密鼓地跟了上去。 几招下来,长刀就没离开过秦玉身边一尺,被缠地胳膊都伸不开,更别提用剑招了。宗意不知何时,竟在他身侧无声无息地织出一张刀网。楚湘远倒吸一口凉气,宗意自胜了翁无声不过才一天的功夫,竟然又进步了? 楚湘远:“果然如传言所说,惯会作死的一般都是极有天赋的怪胎!” 张睚眦:“找时间得问问小扁鹊和李渡,是不是给她吃了传说中的功力暴涨神药。” 两人说话间,形势又变,秦玉眼见着剑招无用,开始变得暴躁不堪,一把长剑被他使成了砍刀,竟双手握住剑柄乱劈,正中宗意下怀。宗意刀尖轻挑,锋锐的长刀变钩,将长剑卷了过来,秦玉一朝失了武器,仿佛一只被剃光胡子的瞎猫,蒙头乱撞,竟误打误撞地撞破了宗意的刀网! “你竟敢戏耍于本将军!你,还有步陈,我要你们死!”秦玉的声音突变嘶哑,二人激战带起的沙尘在这一刻竟被他吸引而来,让人心生不安。 宗意忽感压力骤增,秦玉的招数忽然变得极有威压,沉重无比地砸了下来,让她掌心剧颤几乎握不住刀柄。她后跳两步拉开距离,却见秦玉不再执迷于他的剑招,反倒在原地哼哧哼哧地乱打起来。 宗意:“疯了?” 不至于吧,不就是按着他暴打了一顿吗,心态这么差怎么当上将军的! 她只怔楞一瞬,便见秦玉眼中一片鲜红,嘶吼着向她扑来,样子极像电视剧里刚被咬过的丧尸。宗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脚下踏西风飞快地在地上点了两下,轻飘飘地顺风而起,但秦玉像没了意识的傀儡,拍着胸口对着她咆哮,随后腿下轻蹲猛越起,竟然跳到了宗意的头上,一拳便砸了下来——宗意在空中躲闪不及,求生欲爆棚横刀硬接,连人带刀被秦玉一巴掌拍了出去。 楚湘远一看不妙,将张睚眦往掌柜身边一推,急吼吼地说:“把他看好了!让他继续讲,我没说停就不许停!” 张睚眦一脸怔楞:“原来吃了神药的另有其人哎,你干嘛去?哎哟!宗意——小心!” 他话音刚落,便见秦玉如失控的战车,将地踏得轰轰作响,卷着烟尘扑了过来。宗意刚被他狠狠地打了一掌,此时撞到墙上还有些懵,便见眼前黑影重重,下意识地向身边一滚。只听炸裂似的一声,秦玉不偏不倚撞进了城墙里,活生生撞出一道“人形城门”,金乌城墙厚重何止千吨,竟被他撞得晃如地动。 客栈掌柜一不留神险些倒地,被勒在桌腿上的裤腰带一拉,身子差点被从中勒断,哀嚎道:“不行了!救命啊!受不了了!” 张睚眦将掌柜扶正,怒道:“瘦不了就胖!不许叫了,给我忍着!” 楚湘远飞快地冲了下来,扶着宗意的肩膀问:“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宗意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眼前飞速旋转的世界终于被拨正,喘了口气说道:“他,他疯了!他是不是想玩碰瓷讹诈我?” 楚湘远:“” 疯了也是被你气的! 楚湘远扶着她,想让宗意去歇会儿,忽地却被宗意往边上一推。楚湘远只觉脸颊像是被刚从火炉里捞出来的烙铁擦过一般,又痛又烫。秦玉从墙上砸出来的洞里将自己抠了出来,又没头没脑地向二人冲了过来。 楚湘远:“他的状态不对劲,秦玉就算再暴躁,也不至于如这般失了心神。” 宗意用手摸了摸擦破的唇角,荒沉在手绕了两圈:“废话!他要有现在这能耐,我早就被打飞了!” 二人在观察秦玉的时候,赵不修也在远远地看着他,虽然每一次都能秦玉的二百五深深震惊。但到底也跟随他多年,知道秦玉就算暴怒,但心底仍会留有一线清明,他的所有暴躁和无法忍耐,皆因逆鳞是云冀。 正因理解,才知秦玉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世人皆道云冀吃了败仗,便是个残废将军,但偏偏是这个残废将军,在所有人都说秦玉是个废物,根骨不行,习不了武更当不了兵的时候,一步一叩首地将秦玉送到了剑冢。秦玉因目中无人丢失军中信任,唯有云冀力排众议,将秦玉推举到副将,并打赢了大宣蓄势已久,以少敌多的一战。 云冀是秦玉心中的神,即使神明倒塌,他也依然记着云冀在大苍一手遮天的权势无双。他可以为云冀去死,也可以为云冀而战,正因如此,赵不修才压着为军师者的丁点良心和职责,任由秦玉单挑鬼刀传人。 然而,现在不妙,非常不妙,秦玉竟然会扔了剑,同星辰剑和荡沧海的传人肉搏? 连赵不修都看出有问题了,更何况身处战局中心的宗意和楚湘远,秦玉的攻击没有半点理性可言,连预测都做不到。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是要打人还是要啃人,只能且战且退,楚湘远一手剑法灵活如鱼,想要应付自如也是勉强,对上这个不按套路出招的疯子,谁都头疼。 宗意以刀为盾,锵地一声挡住秦玉一掌,却见这烤鸡将军连手掌都武装上了,掌心反出光来,刀与手相接竟能发出铁器碰撞的声音。他的指甲尽数拔长,在阳光下仿若一只巨兽的爪子狠狠抓上了宗意的刀。秦玉嗜血又激烈地看着宗意,荒沉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宗意一怒之下一脚踏上秦玉的腹部。 秦玉的盔甲轻便,只能抗住较轻的攻击,原本宗意这蓄势一脚是能重伤他的,但宗意只觉自己踹上了厚重沉稳的城墙,比那铜墙铁壁半点不差,剧痛像是要给宗意一点颜色瞧瞧,缓慢却深入骨髓地从脚尖一点一点蔓延到全身,随即宗意暴跳如雷,挣脱开秦玉的纠缠,又泄愤地踹了他一脚随即向后狂跳,正落在大苍扛着把折断旗的士兵身边。 宗意抱着脚狂跳:“!!” 吃瓜围观的士兵:“??” 赵不修一直关注战局,反正大旗已经被自己人砍了,大不了秦玉就在所有人面前撞墙自杀,反正他今日定要攻下金乌城! 赵不修一指宗意,大声喝道:“拿下!” 她肯定是昨天大难不死后太过张扬,今日神佛就拿着小本本跟她清算来了!宗意一弯身子,躲过头顶的刀枪剑戟,腿在地上划了个圆,将周围的人掀翻在地。她动作极快,根本不是这些士兵所能阻拦,乱七八糟地被宗意一刀一个,转眼便清了小一片场。 楚湘远硬着头皮独自迎战秦玉,顿觉压力极大,秦玉仿佛被传说中拔地撞天的擎天巨人附身,不仅力能扛鼎,甚至全身的皮肤都如灌了铁水所铸,刀枪不入,简直是加强版的铁蒺藜! 楚湘远一偏头躲过重拳,感觉耳朵快聋掉了,当即便咋咋呼呼地喊:“不行,打不过啊!你来打他,我去打苍军!” 宗意:“星辰剑到你这一代算是完了!” 楚湘远的剑击在秦玉身上,甚至能划出火花,大宣是背着大苍给秦玉喂错药了吗?秦玉反应堪称跳台阶似的提升,飞快地扫过一脚,将楚湘远狠狠地踹向苍军。他肋下剧痛,肋骨怕是断了,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便见秦玉每踏出一步便将地踩陷一块,渐渐逼近——正在此时,张睚眦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一巴掌抽在掌柜身上,怒道:“继续讲!谁让你停的!” 掌柜都快吓尿了,此时被打忘了词,扯着脖子喊了一声:“云冀!” 一声“云冀”仓皇入耳,顺着血脉直扑混乱的意识,秦玉砸下的手忽然停住。宗意长刀挥成月轮,正将一波苍军斩开,一脚踩在战马上飞驰出去,借力将楚湘远提了起来,二人在地上滚了一圈,远远看着僵立的秦玉。 有戏!就算疯了也对云冀有感应! 秦玉忽然动了,野兽似的茫然地甩头,宗意大喊:“接着喊!” 张睚眦一巴掌下去:“继续喊!” 掌柜恨不能抱着桌子跳墙,含恨想着自己老婆生孩子时候的样子,气沉丹田,深吸口气,怒吼道:“云冀!” 一声云冀许是捆妖的符咒,竟将仿若妖魔的秦玉钉在了原地。掌柜这一声将嗓子都喊劈了,怎么也说不出话,张睚眦上蹿下跳,干脆自己出马站在墙上冲着秦玉大喊云冀。金乌城的士兵不明所以,但见着老大都这么干,也有样学样,山呼海啸此起彼伏的 “云冀”呼声响了满城,一时之间云冀从大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瞬间增值为武林盟并金乌城群起支持的偶像将军,变化之快让人瞠目。 大苍有几个士兵愣头愣脑,想跟着一起喊,被赵不修挨个敲了脑袋。忽然,他眼神一顿,发现秦玉的后脖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像是一条通体红色的小蛇,正盘在他身上吮吸着他的精气神。 后脖,青玉楼 赵不修的肥脸唰地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2.第91章 金乌大劫 昨日的暴雨将金乌城近些天来的憋闷都倾倒干净, 今日晴空万里春光大好,被清洗干净的长空逶迤千里不绝, 千里迢迢游走而来的风卷走一身尘埃,让人神清气爽。但赵不修却在这样清爽的天气里, 出了一身白毛汗。 赵不修:“今日负责将军起居的是谁?” 几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 无声地交流片刻后,一人站了出来道:“原本该是小野,但他一早不舒服,换我去的。” 赵不修的眼睛微缩,更显脸大,但士兵们都了解他,知道赵不修平日不生气,一生气就要出大事。当即心下更为惊惶, 莫非将军现在如此狂暴与他有关?士兵赶忙跪下道:“赵大人饶命!” 赵不修:“起来,没怪罪你, 只是想找你问几句话。” 士兵并未松气,也不敢起身,低头道:“定会知无不言。” “将军昨晚在我走后,有传唤过你们吗?”赵不修想了想又补充:“今早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士兵回忆了一会儿说道:“昨晚您走后,便没见过将军从大帐里出来。您这么一问, 我倒觉得确有不妥。将军平日卯时三刻便会自行醒来,但今日属下一直没等到将军传唤, 便斗胆去询问, 发现将军还在沉睡, 身子有一半都在地上就就像” “像什么?” “就像是还没走到榻前便晕倒了!” 赵不修紧紧地抓着缰绳,千算万算,只顾盯着眼前垂死挣扎的金乌城,却没想到后军遭殃。出手的会是谁,步陈,还是楚溟?不,不可能是楚溟,诸葛身死,楚溟唯一的倚仗便是秦玉,若秦玉出了事,楚溟岂不是搬石砸脚?那么,难道是步陈? 他们到尧山这件事极为隐蔽,但步陈在大梁手眼通天,就算知道了也并不奇怪。可秦玉现在的变化十分诡异,让他不禁想起了大宣魔教豢养的傀儡铁蒺藜,也是这般似恶鬼般骁勇善战还不知疲倦。 安分多年未曾有过动静的大宣,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出手了。 赵不修一拍马辔,长剑铿然出鞘,剑指金乌城怒吼道:“杀!” “可是将军” 赵不修道:“将军被大梁以妖术毒虫蛊惑,如今已神志不清!我大苍的男儿们,随我拿下金乌城,解救将军,一雪云冀将军前耻,洗我大苍污名,重写三国传奇!” 一声令下,长喝相迎,苍军轰然雷动,冲向金乌城。浮屠军和太守府亲卫一见苍军攻城,也没闲功夫再喊什么云冀,赶紧将滚石木锥向城下推去。困着秦玉的“言灵符咒”一朝消失,混乱的意识重新击垮他的理智,秦玉站在万人之军中间怒吼一声,撞山斩路的怪物一般将身边的苍军尽数甩到了天上。 苍军一面要抵御浮屠军自城上的攻势,一面还碰上了不能伤却战斗力极强的自己人反水,步步掣肘。倒霉的事成双对,可怜他们打不起也躲不起,秦玉彻底疯狂,哪里人多往哪里窜,全幅武装的战马都拦不住他,被他生生用一双人手撕成两截。 宗意和楚湘远混迹在苍军中专挑脆弱的地方捣乱,将苍军的军阵搅得一团糟。有张睚眦坐镇,鲁蛮子干脆也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扛着一把厚重的巨刀,将人潮从中断开。天意如此,岌岌可危的金乌城竟被老天庇佑,迎来了堪称神迹的转折——秦玉以一人之力,横在苍军之前,鬼使神差地成为了金乌城反击苍军最尖利的一把刀。 一片混战中,赵不修始终盯着秦玉,但秦玉再也没恢复过神智,纵然有士兵趁乱靠近他身边大喊云冀,但在一片血红的眸子里,已无人能看到人性的存在。 士兵急道:“赵大人!将军拦在城门口,我们的人不敢上前!阵前杀我方大将,这等事,谁也不敢啊您快想想办法!” “想办法!想他娘的办法!难不成要我上去用一身肥膘塞住他的嘴吗?”赵不修心中暗骂,闭了闭眼,寻思着此行若能活着离开,定要回老家去拜拜神仙。即使是对鬼神,不心存敬畏,终究是要吃亏的。 秦玉打起普通人来所向披靡,眼见着苍军被冲击地越来越散,赵不修剑指秦玉,终是开口道:“可恨大梁卑鄙,将军已失人性,众将军听令,将秦玉拿下!” “来不及了——”长刀映着日光,宗意踩着苍军的肩膀一路飞窜到赵不修身边,荡沧海既出,不平江河誓不归还。 赵不修剑招远比不上秦玉,他拿剑纯属是因阵前主将,不得不佩戴武器。宗意打他比苍鹰抓老鼠还轻松,一刀便让他连剑都拿不住。宗意身子极轻,立在马身上,长刀抵着赵不修肥出三层的脖颈说道:“撤军。” 赵不修:“你做梦!” “不然就把你的肥肉一片片削了下锅吃!”宗意也不知跟谁学的,威胁人的时候越来越像土匪头子,而且还无耻,专找人不乐意听的说,“瞧您这身材,能供我们金乌城全城人开荤了。” 赵不修:“” 他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嘴这么欠的姑娘! 赵不修冷静下来,干脆将手里的空剑鞘也扔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就算扛个大炮,宗意也能三下五除二把他塞炮筒里玩飞天。反抗无效,但让他退军也万万不可能:“那姑娘便动手吧,反正我不撤军是死,撤军回到大苍也是死。云冀只是败了西陵一战,就被我皇贬为庶人。大苍永不接受败者,要战便必胜。” 宗意:“死在沙场上不丢人,战败回国也不丢人。但若临阵倒戈,你说,丢不丢人?” 赵不修的脸唰地白了,连嘴唇都没了血色,艰难地瞪着一双豆眼看向宗意,“你”了半天也没说出半个字。 宗意的话他当然听懂了,正因听懂了,才会惊惶。 赵不修想以牺牲自身成全名义,可宗意不同意,宗意偏要让他选,要么撤军回国受辱;要么被宗意强行安上一个阵前倒戈的污名,死后被万人鞭笞受辱。 赵不修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看着宗意的眼神尖锐,像是恨不能将她削肉挫骨生吞活剥了:“你就不怕我死了,大苍的万人之军踏平金乌城吗?” “楚溟派你们前来,不就是为了问路吗?”宗意凑近赵不修,在他耳边轻声说,她的呼吸吐在他的耳畔,却让他想起了毒蛇的吐息:“连诸葛我都敢杀,秦玉算什么。再说了,你难道不好奇,金乌城里一帮虾兵蟹将,是如何将诸葛的一万兵马困杀在城里?你真的天真到以为我们金乌城只有这一千人吗?” 若让赵不修说出他这一生里最恐怖的一瞬,便是这穿着一身绝艳红衣的女刀客,挑着眉毛勾了勾唇角对他说:“把你的招式都用出来,让我看看困兽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心不宽体却胖的赵不修并不知道宗女侠是在虚张声势,胡说八道。他被吓得浑身一抖,腿脚松懈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瞬间砸倒几个严阵以待长枪指着宗意的卫兵。宗意大笑着横刀立马,将一圈苍军扫了干净,才骑着马在人群里一通乱撞。 前有张睚眦指挥训练有素的浮屠军对苍军骚扰,后有高手宗意和楚湘远斩马腿添乱,再加上不敢打也打不过的秦玉发疯似的冲击苍军,这一万人的浩瀚雄狮之军竟真的被金乌城拦在城外。 不再是入城被杀主将军心大乱,也不是分散城中被金乌城的居民和浮屠军连消带打、诡计频出地突袭。这一次是堂堂正正地正面冲突,却被宗意先乱主将之心,从容不迫地在万军之前与主将对战。即使秦玉被害疯魔,但以他一夫当关的疯狂,宗意不光能从他手下逃脱,还巧妙地利用他牵制苍军。随后视万军如无物,直取核心赵不修,将苍军唯一的主将一举压制。 化被动为主导,处逆境而重生,不仅运筹帷幄,而且骁勇善战,颇有大将之风。 赵不修躺在地上,全身无力,也懒得爬起来,眼睛无神地看着万里无云的长空,心中一声哀叹,大苍必输无疑。 不仅是他这一万军马,更是即将而来的十万援军。凭安达和楚溟那点微末本事,连步陈都斗不过,何况还有这出世便惊人的鬼刀传人。 赵不修道:“步陈是你何人?” 他以为宗意此番效仿步陈步下当年西陵一战的奇计,总该是敬佩步陈的吧。谁知他话刚出口,便见宗意怒上心头,杀人杀得比之前还用力,泄愤似的又砍了几个,才转过溅了血的脸,龇牙咧嘴道:“债主!” 不是说这年头欠债的才是大爷吗?谁知道步陈的债好借不好还啊! 这一战持续了足有一天,苍军仗着人多终究是上了金乌城城头,却被早就等候的张睚眦泼了油点着踹了下去。偶有几个运气好的残兵,也被赶来支援会些功夫的金乌城居民打个片甲不留。 疯狂的秦玉挨了自家兵马不少刀子,腿上的筋都被挑了,却仍趴在地上奋力向着宗意爬去。他的脖后一片漆黑,甚至有黑印蔓上了脸,宗意想去仔细查看,冷不防秦玉竟从地上扑了起来。这疯子再留不得,宗意立好长刀等他撞上来,谁知转眼间一道白影掠过,一人神出鬼没地扎进了二人之间,不仅弹指撞开了宗意的刀,还将秦玉带离了城门。 一股浩瀚磅礴的力量撞击在荒沉上,将宗意撞得后退出三丈才稳住身子。她惊恐地看去,一个穿着素白衣裳的女子一手抱着秦玉,好整以暇地打量她。 秦玉比她高出不少,半个身子都在地上拖着,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她样貌着实清秀,便是当宗意的妹妹也差不多,一开口,声音却有些老态:“小丫头,你是尉迟老鬼的徒弟?” “小丫头”宗意立刻意识到遇到难啃的大人物了:“你认识臭、我师父?” “臭老头?叫得好,本就是个混账。”女子一眼便勘破了宗意的想法,说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便是叫我一声姑奶奶也是当得起。” 宗意平白被人占了便宜,当即便有些恼怒,却见秦玉不安分地张口咬那女子,白衣女子不耐地吸了口气,一巴掌地将秦玉砸晕了,看得宗意瞪直了眼,惊骇莫名地重新打量起她来。秦玉那皮肤硬得不比盾甲差,别说用手,就算用刀子都得砍一会儿,铁蒺藜在他面前都得磕头叫祖宗。若非苍军人多一刀接一刀地砍下去,别说伤了筋骨,就算破皮都难。 但她竟以一只柔弱的手,轻巧地便将他砸晕了? 实力之差让人咋舌,宗意也不在乎这人平白占她便宜了,尊敬地问:“这位前辈?” 女子道:“吾名剑星,乃剑冢之主。劣徒给你们添麻烦了。但剑冢之人,死活皆由剑冢处置,就不劳你这小辈费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3.第92章 入定 张睚眦远远观望着宗意与白衣女子对峙, 此间虽然所隔较远,但他耳力极好, 两人说的话稀碎地入了耳,也勉强摸清楚了情况。他江湖出身, 对剑冢也略知一二, 这世外高人似的门派,平日不常出来,出来就惹大事几乎已经成了江湖定律。既然秦玉不好下手,绑了赵不修这个军师也行,总不能说那个拿剑当装饰的胖子也是他们剑冢的吧? 浮屠军训练有素地清理战场,还能用的武器都收缴了带回金乌城。一万苍军死的死,伤的伤,跑了些残兵张睚眦也没派人去追, 贪多嚼不烂,在战场上也是如此。况且大苍还有十万的援军高悬在脑袋上, 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便到了,万一他们呼呼啦啦追残兵,后面被援军包抄,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几个身手敏捷的铁卫将赵不修绑了回来,张睚眦在城墙上对着宗意打了个手势, 便见着楚湘远撕了条衣角捆好受伤的手臂,向着宗意的方向走去。 楚湘远板着一张装神弄鬼专用脸, 幽幽地说:“没想到连剑冢都掺和进苍梁两国的战争了, 剑冢主人不怕惹祸上身吗?” 剑星道:“小子, 你出生后第一次剃胎毛,还是我拿的小刀。” 言下之意是别装熊了,你没穿裤子的样子老娘都见过。 楚湘远:“” 妈的,还是老熟人? 他刚才被秦玉所伤,好半会儿都在处理伤口,没听见宗意和剑星都说了什么。本想过来装个世外高人糊弄人,谁知道遇见个长得年轻却活了好久的老妖怪! 宗意道:“前辈,秦玉率军攻打金乌城,乃大梁和大苍两朝之间的矛盾,我不能让你轻易地在金乌城前将主将带走。晚辈无礼,在此请教剑冢的剑法!” 她话音刚落,人便如惊鹄般掠了出去,带起一层浮土,眨个眼就冲到了剑星的面前。 剑星不为所动,轻轻一笑道:“尉迟这老小子,教出来的徒弟也这么有意思,要不是你早跟他学了一身不伦不类的刀法,我就把你也带剑冢去。” 也没见到她有何动作,但偏巧就躲过了宗意起手一招破九霄。宗意只觉得眼前一花,剑星便成了虚影,荒沉仿佛穿过了一道透明无形的屏障,一击就溃散了。宗意一招没收住差点摔倒,踏西风在脚下连踹三脚,才堪堪稳住身形。 这是什么身法?竟比那闪电都快。莫说宗意,便是楚湘远也没看出剑星用的是什么功夫,她连剑都没出,只是一个侧身便镇住了两个小辈,这偌大江湖到底还藏了多少高手? 宗意长刀微抬,刀尖闪着银光:“再来!” 她默念着悼凡尘的口诀,人化长刀,几个起落便逼近剑星。荒沉破长风而来,宗意便是御风之人,在青天白日的暖春里无端带来深沉的寒意,瞬间欺身逼近剑星。剑星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道一声“好刀”,又开始了她的瞎挪腾大法,但宗意早有准备,长刀跗骨,便不离她身边三寸,你挪我追,你跑我赶,生怕再被她躲开就再没攻击的机会似的。 宗意这一招极其无赖,返归真的第三式说的是从无到有,再到生生不息,明明是一招逆境之刀,却被她耍成了无赖纠缠之刀。剑星终于被折腾烦了,轻轻地抬起手指,调戏小姑娘似的在宗意的刀上一敲,便听一声清脆却震耳的声音炸开在敲击处,直闯进人的肺腑中。 楚湘远离得近了,都觉得内力翻涌,忙不迭地静心沉气。宗意还是第一次被人以剑招“隔山打牛”,隔着荒沉,她就像孤身一人迎面撞上了峭壁,被撞得七荤八素后又被人甩了两圈从悬崖上扔进了咆哮奔涌的江水中。 “随便学”运转不休,竟在一瞬间被剑星敲散了,宗意内力不继,眼前发黑,向前倒去,下意识将荒沉倒插进地上,才稳住身子。 剑星道:“便是尉迟老鬼来了,我也不怕他。你这小丫头才学了几年刀法,功力都涨在胆子上了?” 宗意:“” 剑星捏着一把软腻腻的声音道:“你拦不住我,我也懒得跟你动真格的。秦玉这孽障我带走了,小姑娘,我们有缘再见。” 剑星方转身,便听身后有风袭来,雷霆般地长刀唰地刺出,竟在一瞬间搅掉了剑星耳畔一缕头发,缠绕在长刀一侧随着风落了地。 宗意咬着下唇,喘着粗气瞪视剑星:“你没动真格,我也没有!” 小家伙还挺硬气。 剑星恼怒地将秦玉毫不留情地往地上一扔又一踹,免得碍事。楚湘远想趁机溜过去截胡,却被剑星拎住后脖子,抓猫似的往城墙上一扔,重重地撞上了看热闹的张睚眦。 她手中依然无剑,但指尖却荧光闪烁,有一股气缠绕在她指尖,隐隐有剑鸣传来。宗意横刀卷花,快速出刀,荒沉与指尖相抵,那尖锐的指尖划在刀身上,活像被利器用力剐蹭一般,竟在刀身上刻出了一条细微的线! 何等内力,何等剑法! 但宗意没时间惊叹,她迅速收招,悼凡尘变破九霄,两人对手不过十招,她却已经变了三式刀法,却仍破不了剑冢的剑法。她的刀像被卷入了幽深的水中,打出来的浪花不足以触及幽潭的深底,一时半刻过去潭水又恢复了宁静,而她的奋力出刀皆成了无用功。 剑冢的剑法虚怀若谷,其人也是和光同尘,她们的差距不仅体现在刀剑上,更在处世之道上。万物过眼,她们一笑而过,但宗意身在喧嚣乱世,修的是红尘之刀,身边是血流漂橹万千枯骨,守护是山河万里江山永驻。 宗意,你到底为谁而活? 范泽分手时的一问,竟成了纠缠她的一句谶语。 她在武林盟里才想清楚,自己想成为救世之人,但危险的境地里,救人者皆为逆行者。顺着江河而下,汇入大海之前她也不过是其中的一撮小浪花;身在千山万重的苍莽中原,她也不过是渺小的尘埃一粒。 她想成为救世之人,就要走与他人不同的路。 过险川,逆江河而上,登参天高顶,她所执迷不悟的,在这一刻迎刃而解。 荡沧海第四式为逆山川,逆流而上,背道而驰。 宗意眼中划过金光,比朝阳更耀眼,比星辰更璀璨。剑星忽地一顿,便见荒沉的刀锋骤变,带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威势席卷而来,根本不在意她的剑网,直指她右肋下两寸,她那里曾受过伤,自此以后与人动武皆会下意识地避开此处。 剑星:“好姑娘,孺子可教!” 既然宗意看出来,剑星索性不躲了,一步便窜至宗意身边,手快如电,抚上宗意脖间。随便学此刻已恢复了轮转,琉璃目在宗意眼中一晃而过,宗意只觉自己置身于漫天刀剑的虚无之地,她竟在这危急关头入定了。剑星隐匿江湖多年,但毕竟与鬼刀早就有交情,此时见到宗意不怕死地敢在对战时入刀境,竟不知该笑还是该恼怒,抬手便将宗意打晕了。 楚湘远怒道:“老太婆!你怎么还动手打人呢!” 剑星:“不然呢?我俩刚才在互相挠痒痒吗?” 她垂了眼看着昏睡的宗意,喃喃道:“小家伙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你师父那老鬼都不敢轻易入定,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次救你一命,下一次再这么莽撞,可就活该困死在刀境里。” 她也不管昏睡的宗意能不能听见她说话,将宗意一把抛到空中。楚湘远怒骂一声“死老太婆”,一脚蹬在城墙上跃了出去,将宗意接住,等他落地的时候,剑星和秦玉都不见了。 李渡又一次被铁卫从百姓家里拽了出来,边用茹慧递过来的湿帕子擦手,边问道:“怎么又晕了?” 楚湘远没好气道:“行军打仗的事,你难道指望着双方互相扯会儿嘴皮子,然后回家各找各妈?” 李渡:“不是说她身体受伤出愈,尽量不要乱折腾吗?” 楚湘远:“她若不乱折腾,那接下来折腾的就是你们了!” 李渡停下脚步,无声地看着楚湘远。楚湘远才不怕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少年,怒瞪回去,直到小扁鹊不耐烦地将二人一推,从中间挤了进来,钻进屋里说:“要打出去打!” 李渡和楚湘远异口同声道:“谁要打了!” 屋内宗意正躺在床上,她面色红润,睡颜安稳,不像受了伤。李渡试了试她的脉象,也无异样,但被打晕也不至于昏迷这么久,难道是有什么无法察觉的内伤?他正疑惑着,便见小扁鹊毫不顾忌地扯了扯宗意的衣襟,又掀了掀她的眼皮,直到李渡忍无可忍想要对师兄动手的时候,小扁鹊才施施然说道:“是好事,刀法有进益,入定了。” 张睚眦道:“你就说你到底有没有给她喂神药吧!” 小扁鹊抄着手,嫌弃地说:“神药当然有,一碗灌下去,保你三刻之内魂不附体,一时之间立即毙命!” 张睚眦:“” 这些当大夫的仁医妙手,奈何却没长一张好嘴! 小扁鹊极不喜欢被人围着,似乎人多会阻碍他呼吸新鲜空气,又开始轰人:“出去,出去,都堵在这干嘛?剑冢的人出手是为了救她,别不知好歹。以她现在的修为,入了刀境极有可能出不来,意识困在里面,就成活死人了!要不是那人打晕她,现在就是具能呼吸的尸体了!别看我了,有时间还不如给剑宗送份礼谢谢人家!出去了,都出去!” 一屋子的人被小扁鹊轰走得七七八八,李渡也被强行拽了出去,只留下茹慧一人在屋内。她将门掩好,就着盆里的水将手中的巾帕洗干净,凑在床边将宗意脸上的脏污都擦掉,这才把巾帕折了放到床边。 茹慧坐在床沿上静静看着宗意,她面色沉着,毫无慌乱,轻轻地将手伸了出去,缓慢又沉稳地伸向宗意的颈边——忽地,一只手轻轻地拿捏住了她的手腕,宗意缓缓睁眼道:“现在才出手,挺能忍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4.第93章 誓约 金乌城夹缝求生存, 刚胜了两场大战,原该好好庆祝一番。但主将宗意被人打晕, 张睚眦等人盯了两天没歇着也着实心力交瘁,只让铁卫和亲卫在不打扰居民的情况下, 自行找点乐子舒活筋骨。 金乌城烟花巷道里的莺莺燕燕虽然受到了惊吓, 但乱世中的姑娘抗打击和恢复力都极强,很快便重开小馆大门,萧瑟地倚在围栏旁边嗑瓜子边念叨着,大苍若再次攻城,她们该何去何从。 遍地残垣,哀鸿遍野,苍军虽败,却留下了萦绕不散的浓愁惨淡。 太守府前后院都被炸了一次, 俨然已不能再作为金乌城的指挥中心,众人都被季长青带去武林盟安置下来。李渡跟着小扁鹊向药房走去, 却走得极不专心,一会儿脚下一软自己绊自己险跌倒,一会儿转弯的时候没留神险撞墙,看得小扁鹊直扶额,无奈道:“不就是没让你在病榻边上陪着吗?还至于心神不宁?你是长这么大没见过女人吧, 宗意虽然长得还行,但她那种上蹿下跳, 受了重伤睡一晚上就能打挺起来再战的筋骨, 你能抗住吗?” 李渡的脸从脖子红到耳根, 讪讪道:“师兄,别瞎说!” “脸皮这么薄,怎么当大夫!”小扁鹊大概对大夫有什么误解,无语地摇头,正撞见药房掌柜从库房里掏出了点没受潮的药材,便上去询问了一番。虽然宗意说着不让他们节省用药,但大家终究是怕将士受了伤没有药材诊治,故而疗伤的时候,百姓有较轻的皮肉外伤只稍作处理,只有那些伤见筋骨的才能用点好的药材。 但率先进城的一万苍军给金乌城带来仍是灭顶之灾,城里一多半人重伤,已用掉了大部分的药草,还有不知多少死了的没来得及收尸。天气渐热,若将尸体一直扔在外面,恐怕会让瘟疫肆虐,到时就算苍军不来,金乌城早晚也会变成死城。 掌柜将小扁鹊点名要的药分着包好,絮絮叨叨地念着:“可怜大梁多灾多难,这两年收成本就不好,金乌城外已经有不少的农户都揭不开锅了。现在金乌城又被大苍祸害成这般模样,想要恢复到以前的繁华,恐怕不容易哟!” 小扁鹊问:“你们不考虑北上吗?反正都是为了活着,去哪都一样。” 掌柜笑呵呵地说:“年轻人,迁居说来容易,但真要让我们选,我们宁可随着金乌城一起死了!这家啊,一旦定下了,就没那么好扔掉喽!好嘞,这可是最后一点金钱草了,若是再有人要开刀,只能咬牙忍着看命了。” 金钱草是诊治外伤里作麻醉用极好的药草,因为在尧山里就长有很多的金钱草,故而价格比别的地方还要便宜一些。只不过现在金乌城都出不得,再便宜的药也有量的尽头,若继续增加伤患,后果将难以估计。 小扁鹊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不必担心,暂时不会有新的伤患了,不过只是暂时。若苍军的援军到了,有再多的药材也没用。” 金乌城的药材大多都是从掌柜这里出的,他自然明白小扁鹊的意思,闻言却也只能无奈笑笑,连钱都没收,便送走了他们。 李渡眼见着金乌城一朝变焦土,道路两旁有不少百姓正合作着将死去的亲人暂时收敛进家里去,说道:“师兄,尸体不能留在家里我们跟乡亲们说说,焚了吧。” 尧山进不去,墓也无处去挖,最好的办法便是焚烧后将骨灰收好,等尘埃落定后再另行入土。 但此事谈何容易。 金乌城流行土葬,保全尸首完整是历代传承的风俗之一,据说只有完好无损的尸首才能被地下的神明收容,来日才可入轮回道。刚经历家园崩坏丧亲之痛,此时再与他们说要火葬,岂不是火上浇油?两位神医正因此头疼的时候,一个铁卫从街边拐了过来,见到他们赶忙冲过来说:“终于找到你们了,刚收了宗大人的命令,得麻烦你们二位走一趟了。” 李渡:“宗意醒了?” 小扁鹊:“何事?” 铁卫道:“说服城民交出尸首,火葬。” 季长青在武林盟里待了半辈子,服侍过的武林盟主各有各的性子,自是锻炼他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他心知宗意极为厌烦翁家,便将宗意安排在了前院一座稍大却远离翁家住过的宅院里,跟汪真借了些人守着。 宗意抓着茹慧的手,觉得有些不像样子,一松手甩开,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没喊人,荒沉就在她身边,也没抽刀,靠着床帷静静地看着茹慧。 茹慧此时也在打量宗意,她不比翁明雪心思都摆在脸上,一瞧便知。宗意安静坐着的时候,更像老工匠竭尽心力雕刻出来的玉雕,阳光透过窗纸斜斜地扫在她的脸上,有古物初现时的惊人之美。她的心思如海深沉,便是人跳进去也只会起片刻波澜,没一会儿便被风吹散了。 宗意率先开口道:“我好看吗?” 幸好好看的物件都不会说话,这若是开了口一人夸自己一句还了得?头一回见着这么自恋的玉雕,茹慧诚恳地说:“比我见过的贵家姑娘都好看。” 宗意点了点头:“怪不得你不舍得杀我。” “我本就不是来杀你的。” 自方才开始,茹慧便没了平日里的娇柔弱小。她端正地坐在床边,后背直成一线,隐隐地能看出学武之人独有的轮廓。她收回手后,双手便规矩地交叠着放在腿上,甚至连裙角都妥帖地垂在床边,想必站起身的时候半点褶皱都不会留下。她现在说起话来,声音一扫怯懦,显得极有分量,宗意看得果然不错,茹慧比翁明雪更像贵族千金。 茹慧说:“刚才若不出手,你估计要装睡到晚上去。先跟姑娘告罪,我确不是武林盟之人,但也并非为害姑娘而来,请姑娘不必担心。” 她认罪的时候头也未曾低下半分,半点认错的诚恳都感受不到。宗意长长地叹了口气,指着桌子说:“给我倒点水,渴了。” 狠狠地灌了半壶茶,宗意的魂才算彻底安稳在身上。她抻着懒腰,在床上转了转筋骨,一蹦下了地,换上衣服便要出门。金乌城的事还没解决,她哪有时间在屋里睡懒觉。 茹慧问:“姑娘不问是谁派我来的吗?” 宗意反问:“哦,谁派你来的?” 茹慧说:“这可不能告诉你。” 宗意笑了笑:“你们这些古代人真有意思,说话的时候要么喜欢打禅机,要么喜欢装大神。认真问你们吧,你们不说。不问吧,又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你既然跟我说实话,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便也实说了,不管你听谁的命令,只要金乌城之事与你无关,李家村的血案没有你参与,我就不会对你出手。无论你目的为何,大可来试试,看看是你偷袭暗杀搞得厉害,还是我的刀厉害。” 她推门而出,留下茹慧愣在原地半晌,才低了身子将宗意碰掉的被子捡了起来。叹了口气重新换了套干净的,跟着走了出去。 “你说的不错,她确实不是一般人。” 屋里点了烛火,门大敞四开,时不时便有人带着一团浓重的压抑冲进屋内禀告,显得屋内的气压比屋外低了不少。 “城北八十余户百姓说什么也不肯给铁卫开门,拿着斧头在门口堵着,像对付苍军似的埋伏我们。我们也不敢硬闯,好说歹说劝了好一会儿,别说开门了,菜刀都差点从窗缝里飞出来。” “城南也差不多,都是不理人的。受伤的时候叫着撒欢找李神医来救,找上门的时候反倒将人打伤了!” 李渡正咧着嘴坐在一旁,小扁鹊手下毫不留情,将伤药一巴掌糊到李渡额头伤处,疼得他差点晕过去:“师兄!轻点!我都说我不要扁鹊这个名了!你不要害我!” 小扁鹊阴沉着脸,怒吼道:“闭嘴!年纪轻轻别的没学会,就学会找死了!” 原本这一榔头是该他挨的,关键时刻李渡将他推开,自己险些被打晕过去,幸而铁卫随在身边将人控制住,二人才避免被那长年累月杀猪练出来的膀大腰圆的大汉再补一刀。 他小扁鹊自入了江湖开始嘴就极欠,且看病时要求极其苛刻,一般人都伺候不起这位大爷。虽说没少被打,却从没有拿别人垫背的道理,此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铁卫拦着,他非得给那个杀猪的下药毒到飞升不可。 宗意撑着下巴:“你们师兄弟的感情真好啊!” 李渡和小扁鹊回首大声道:“才没有!” 铁卫也被这俩活宝逗乐了,屋内的气氛这才变得活跃起来。 耿直的铁卫忍不住将话题拽回正轨,道:“宗大人,城里至少有一半的百姓不肯交出尸首,也不让人进去,这可如何是好?” 宗意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她自现代而来,没有那么多的习俗困缚。但百姓们自小便信奉的东西,也不是轻易便能打破的,人人都说入乡随俗,可从没有过外来者刚进城就把习俗一斩而空的道理。想到这,她看了看正在跟小扁鹊斗嘴的李渡,心里更加难受。 李家村就在金乌城边,金乌城的有的习俗李家村肯定也有,李渡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将祖训传承都扔在一边,宁可将乡亲的尸体扔在日头下曝晒,也要留一线机会为他们洗刷冤屈? 沉冤得雪可是比入轮回还要重要?他默默地将众人的责难搭在肩上,就算跪着也要走完全程。 宗意的目光投在李渡的身上,灼热地让他几乎从椅子上掉下去。他忍了半天不回头,却觉得所有人都在,没必要这么矫情,干脆大大咧咧地让宗意打量。 过了好一会儿,屋内人始终也没有个好办法,李渡才开口道:“天气渐热,此时宜早不宜迟,况且古旧的风俗不破不立。” 宗意琢磨片刻,如此这般地下了命令。 铁卫问道:“场地倒是好说,金乌城里便有,但这尸体” “我有。”李渡说着,看向宗意问道:“你会帮我乡亲洗刷冤屈,对吗?” 宗意点了点头。 铁卫长喝一声,领了命令下去准备。 李渡的伤包扎好后,似是下了决心,直视着宗意说道:“我想去看看翁无声,我一个人去。” 宗意:“嗯?” 李渡:“他被带走的时候,问我到底是不是李狐的儿子。我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他缘何有此一问,必须去弄清楚。而且,我也想知道,他明知我娘就在李家村,明知她一直在金乌城外等着他,为什么为什么还能下毒手杀了她!” 宗意:“去问也无妨,不过有一句话,我早就想说了。” 李渡面对宗意的时候总会有些羞涩,纵然认识久了,但深刻在骨子里的感情也非一时半会能改掉,故而他在说话的时候总是稍稍低着头。此时李渡心跳如鼓,端着勇气抬头问道:“说什么?” “你是李狐的儿子,也是东海公李将军的后代。”宗意说,“将门无懦夫,挺直你的脊梁,翁无声给了你血肉,但精神和骨气却是你自己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5.第94章 焚我身躯 今早起晚了的鸡刚叫了两声, 许是料到恐有大事发生,叫得不是很衬氛围, 便顿了两息呷口水润润喉咙。谁知这一停不要紧,正站它边上嫌它碍事的铁卫趁四下没外人, 一脚将它蹬回了鸡窝, 还顺手将笼子关上了。 鸡被欺负地莫名其妙,连水都忘了咽。 几个趁天黑私闯民宅的铁卫互相打个呼哨,齐刷刷地扬起手中的锣,一锤而下锵地一声震天响。 锣声自城门口起,雪崩似的席卷全城,一时之间金乌城锣鼓喧天好不热闹。锣声此起彼伏,睡着以后雷打不动的人都无可奈何地被轰醒,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怒上云霄的起床气, 抄着家里的板凳榔头就钻了出来。 “苍军又来了?不让人睡觉啊!砍头也不带喊人早起的!” “今天我非要灭了这群混账玩意!大家跟我一起冲啊!” “我刚才看见有人往流连场那边跑了!快追!别让这帮孙子跑了!” 人群呼呼啦啦地向着金乌城中心的一座广场跑去,天还没亮就被吵醒的怒火已经冲昏了头脑, 没人琢磨为啥苍军入城不是炸人而是敲锣打鼓,就这样浩浩荡荡地挤满了整个街道。 铁卫们身手了得,一路走一路敲,见着有人跑错了方向或者迷了路,就赶紧用响亮的索命锣声帮他们找到发泄怒火的正确出口。有些偏爱热闹的铁卫故意落地后面了些, 总共收到了十余个生熟不明的鸡蛋,三张烙一半的大饼, 一怀抱的烂菜叶, 还有几个破了脚指头的鞋帮子, 被他顺手又扔了回去,成功回收大量言辞犀利堪称街坊精髓的唾骂。 紧赶慢赶跑到了流连场,大汗淋漓地追了一路,骨子缝里的睡意都被清早的凉风卷走了。醒过神来的时候,全城所有能动弹的人都挤在平日里只有大型的节日庆典才会启用的广场上,人声鼎沸,万脸懵逼。 此时的广场上堆积的杂物已被清理一空,正中间有一方三丈见宽有余的大坑,用新鲜的草压着,下面满是烧毁祭物的残留尘埃。金乌城乃附近十州的统辖府邸所在,有着十年一次的大祭祀传统。每逢十年清明前后,十州的百姓陆续前往金乌城贡献祭礼,并在此地焚烧祭品,进献给诸天神明,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流连场的名字便也是从此而来,取天地万物之魂流连于此,奉献真身于神明之意。 此时,敲锣打鼓的铁卫们将作案工具藏了起来,重新戴上人模狗样的端正威严,整齐地列队而上切开人群,将覆盖的青草尽数移开,露出黑黢黢的大坑。 百姓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慢慢地有些人联系昨天发生的事回味过来,登时大怒。转眼怒火便点燃了广场,菜叶烂鸡蛋铺天盖地地向着广场中心站得笔直的铁卫身上扔去。 铁卫们避也不避,任由臭鸡蛋砸了一脸,腥臭的蛋液顺着额角流进唇齿里,他们连擦都懒得擦,反正又会有新的补上。大家出门匆忙,带的东西终究有限,一波在路上被厚脸皮的铁卫截胡抱回去加餐,另一波都扔在了广场上。两手一空,理智回魂,这才缓缓地安静下来,企图用无声以控诉。 正在此时,一伙穿着白衣披麻戴孝的人抬了盖着数不清的白布架子,一个挨着一个在祭坛下站定,形容庄严又带着些无声的冰冷渗透到人群中。人们正迷惑的时候,身着鸦青色长袍的李渡被亲卫护着,步步坚实地踏在祭坛的青砖上,像赴一场迟到多年的约定。 金乌城里的人可能不认识宗意和楚湘远,但绝对都认识李渡。全城的人除了当场便咽气的,基本上都被药王谷的师兄弟诊治过,故而对他们还算尊敬,当即“神医”“小扁鹊”的呼声四起。 真正的小扁鹊正在不远处的楼上看着,边上站着抱着刀剑的宗意和楚湘远。被人抢了珍贵的名头,小扁鹊却罕见地没生气。他昨日才知道,原来这个看起来虎头虎脑,见到宗意就走不动路的傻师弟,竟然还有一段沉重的过去。 怪不得他那眼光奇高,独行江湖数十载才收了他一个徒弟的师父,会在弥留之际,将一身绝学尽数传给一个乡野小子。 李渡看着四平八稳,实则紧张地脸皮打颤。他抬眼四下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望不到尽头,都簇拥着他,想看看救死扶伤的小神医在搞什么名堂。被所有人紧紧的盯着,他几乎能透过那些或是好奇,或是打量,或是嫉恨甚至敌视的眼睛里看到他们的生命之火。 他的师父,曾经江湖上扬名四海的上一代“小扁鹊”,在给他讲药草的时候顺便提起过,人有三团生命之火,一在心头,二在肩膀。故而人不可失心,也不可塌了肩膀脊梁,失心者疯癫,塌了肩膀的,身体就负担不起红尘浮名,人就会垮掉。 他当时年幼,甚至连红尘浮名这四个字都没听说过,便缠着师父讲来听。小扁鹊被缠地不耐烦了,只好耐着性子给豆大的小屁孩掰扯江湖里的纷乱纠葛。他说,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从它降生开始,所有人都会用名字来区分人的不同。便如一些家财万贯的,多喜欢用招财进宝点缀大名,若非太长的名字念起来不方便,他们甚至想把富贵字写成对联贴脑门上。 有时候乡间的老人称“贱名好养活”,会给小孩们起一些念起来很顺口的诨名,便是看破了浮名的拘束,得过且过地活下去便好。 但名字也很沉重,它压在所有人的身上,带着祖辈延续千百年的希冀,故而一个人的身体和品格必先能撑得起名字,才能在世间立身。 李渡偷着扒拉一个熟透的小野果吃,入口微甜生津,是入药后调口感用的。此时闻言,他舔着手心的果汁问:“师父,你还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叫什么呢!” 他师父一把白茫茫的胡子被风吹得满脸乱飞,再如何世外高人也要给毁坏形象的风跪下,故而含糊其辞地说:“一旦挂上了名字,就要对它负责,万不敢让它蒙羞啊。” 李渡的名字是李家村的村长给起的,专门找了全村唯一一个上过学堂的夫子,两人没日没夜地翻了无数的书册才敲定。他娘说希望他有一天能渡过虬龙江,去更远的地方看山高水长。 李渡望着阁楼上的宗意,以及正深深望着他的师兄,局促的紧张和不安烟消云散。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在下李渡,今早将诸位邀来此地实属无奈之举,还望大家不要责怪亲卫和铁骑,一切罪责由我承担。” 一言既出,满座哗然。百姓们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吵嚷起来,大有就算是救命恩人也不能叫我起床之意,甚至有些脾气爆地想撸袖子打人,都被举着三尺青锋的铁卫拦在外面。 “诸位且安静片刻。我今日此来,是要让金乌城全城百姓见证,并洗清一月之前发生的惊天血案冤情。”李渡声音平缓且有力,厚重的情感在人群里啪嗒打出水花,缓缓荡开,“以还我李家村一百三十口人沉冤得雪!” 李家村? 百姓们长年累月在金乌城住着,自然是知晓李家村便是尧山一侧的一个小山村,不光肩负着把路人送过尧山前往金乌城的责任,还时不时地将地里种的菜卖进金乌城。因李家村的人极具品德从不缺斤短两,卖的粮食菜果质量也极好,深受一些大户酒家食肆的喜欢。 但,李家村出什么事了? 宗意远远看着,对张睚眦说:“动手。” 张睚眦招了招手,暗处的铁卫们换了便装混入人群,开始寻找可能发生的变数。宗意料想梁宣苍三朝都不会轻易退离金乌城,太守府的奸细刚抓走,金乌城里定然还有。这些人是埋在金乌城里的最不安定的,在大苍援军赶来之前,必须要将内患一举清理干净。 李渡垂了眉眼,悲痛地说:“金乌城前武林盟主翁无声,勾结大苍修尧山密道,为掩藏真相欺骗李家村村民为大梁所为。密道修成,苍军长驱而入,翁无声为免李家村村民败露消息丧失大苍认可,光天化日屠杀李家村全村一百三十人。此等无法无天的大罪罄竹难书,苍天难恕!” 百姓闻言顿皆失色,蜂鸣似的议论声转眼便如潮水荡开,声音越来越大。因李渡说的罪责虽然有模有样,但翁无声何等人也,苍军攻城对他能有什么好处,百姓自然是不信的。可李渡确实救了他们的性命,他一个小小的大夫,何必冒着惹众怒的风险去污蔑翁无声? 百姓们立刻划分派系,一部分是受尽翁无声侵害,故而相信李渡的,称要将翁无声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罪。一部分虽知翁无声不像往届盟主一样乐善好施颇俱侠士风采,但李渡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说话更是不靠谱。还有些人正想回家补觉,听此话后干脆往地上一坐看热闹,反正谁对谁错都无所谓,最后能推举出来一个让他们早起的罪人就行。 此时听闻李渡所言,有些被安插在金乌城的棋子躁动不安,却被埋伏许久的铁卫们捂嘴敲晕带走。他们分散四周,彼此之间隔着几百个人,出了什么事都看不清,一声没吭就被捆了。 李渡道:“我知你们不信,毕竟翁无声在江湖中名声远扬,岂是我这山野小子所能撼动?凡事讲究证据,便是举证罪人,也要带着证人到青天大老爷的官府去伸冤。如今林太守为国身死,府衙空空,那么百姓们便是这金乌城的主人。我将证人带来,由诸位一一辨认。” 话音刚落,铁卫就推着三人登上祭坛。这三人被蒙着眼睛带着枷锁,被铁卫踹了一脚膝窝跪在地上,随后睁开了眼。此时天正蒙蒙亮,三个人看见眼前这么多人看着,倒也没惊慌,低着头老实跪着。 李渡道:“这三人便是当初随着翁无声屠村的罪人,今日我将他们带来,便由他们说情当日是否是翁无声下令屠村。” 一人抬头道:“我叫邢五,住在金乌城西边的陋巷。我自小出生的金乌城,陋巷里的人都认识我,有不信的一问便知。四年前,我家里人都死光了,孤身一人养不活自己,就去武林盟里找了份杂役的活。后来做得好,被翁无声看中,就成了他座下的一条杀人舔血的狗。” 当初围剿李家村的除了翁无声外还有十人,其中钱串和赵大胆被宗意斩首于武林盟别苑,剩下的八人有两个闻风跑了,三个被铁卫趁机堵在家里绑了起来,剩下的活该有天收,被进城的苍军杀了。 邢五说的自然是真的,金乌城里不少人都认识这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也知他后来为翁无声干活,酒后没少吹牛称翁无声认他当干弟弟。当下便信了三分,随后两人也尽是金乌城里不干好事的小瘪三,如今举证翁无声的罪行也是有一说一,顿时大家脸色都不太好看,谁也不想原本依仗的人转身变成了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凶手。 李渡看情况差不多了,便开口道:“翁无声的罪行,自有大梁律法处置。但李家村百余人毙命荒野,尸身无处安放,故而觍颜启用祭坛,焚我乡亲身躯,愿魂归故里,怨气消弭。望金乌城父老乡亲们,见证!” 熊熊烈火在李渡身后轰然而起,灼热的烈焰蹦出的火星像是要将人的眉毛燎焦。身着素服的铁卫将担架上的白布掀开,横陈李家村月余的尸身已腐,缠绕着难以言喻的味道,围着担架的人倏地散了不少。但眼见尸首的惊慌也赶不上李渡的举动,他亲手将担架上的尸身抱起,也不嫌脏臭,抛入了燃火的祭坛。 “不可!此乃大不敬!” “他娘的!你这兔崽子在做什么!” “只有入土才能长眠,焚烧你竟敢,你对得起养育你多年的李家村人吗!” 甚至有些年纪大的,眼见着李渡将乡亲一个接一个推入火池,登时气得晕了过去。在场众人一团糟,有些人早就按捺不住,冲上去要打李渡。太守府亲卫全员出动,围成人墙,长/枪剑戟对着百姓,一时之间谁也不敢上前。 李渡道:“你们以为我不心痛吗?” 百姓们愣愣地看着李渡,连宗意都难受地闭了闭眼。 李渡吼道:“你们以为我乐意这样做吗?” 暖春以后,天日破晓渐早,此时天边已有天光破云而来,朦胧却温暖地撒了李渡一身。 “谁会愿意失去亲人,谁会希望自己的亲人死无安息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6.第95章 歧路难行 低声的痛诉蜜蜂似的蛰在耳边, 李渡的声音并不大,但即使远在人群最外侧的百姓也在这一刻清晰地感受到了李渡身上浓烈的悲伤。嘈杂纷乱的广场一朝安静下来, 众人皆仰头看着人群中心的小小少年,他身后的烈火吞噬着养育他的乡亲, 而他却成了一切罪孽的入殓者。 “这不公平!”张睚眦磨着牙, 要不是有楚湘远拦着,怕是张大侠都要冲下去将那几个喊着要按祖训处死李渡的泼皮打得爹妈都不认识,“又不是他做的孽,凭什么要他来偿还?楼下喊地最欢的那几个王八蛋,我都见过,被苍军砍了一刀就叫唤撒天地闹腾,求着李渡给他疗伤。现在在干什么,要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因为那狗屁的习俗?” 宗意目光始终未离开李渡, 闻言说道:“你下去杀了他们只会激化百姓的情绪,当前最重要的事是要他们交出藏在家中的尸首, 防止瘟疫肆行。” 张睚眦出离愤怒,宗意在他眼里此时与拿小孩练蛊的老妖婆无异:“你有没有良心!现在是他在受罪,他都被这些狗娘养的王八蛋逼死了,你不管就算了,还在说什么风凉话?” “不然呢?”宗意冷冷地瞟他一眼, 寒冬腊月般的眼风刮在张睚眦脸上,像是生生削掉一层皮, 剧痛深入到脑子里才换回半点理智, “不然我率军将所有不愿交出尸首的人都杀了, 再把尸体刨出来?苍军还没入城,自己人先反了,等步陈赶到,给他留下的是个死城!张睚眦,你的话可对得起为大梁牺牲的将士,对得起想保护所有人、不得不牺牲自己的李渡!” 张睚眦呆愣原地,默默地垂了头。 他很喜欢李渡,这孩子受苦受难都不吭声,永远挂着笑容,在这种兵马尽断前路不明的危机下,连浮屠军都不免焦躁,可他却仍细心地关照每一个人。全城刚经历过失去亲人之痛的百姓无一未被李渡安抚过,才找回些许活下去的勇气。但他似乎忘了,若非宗意独杀诸葛再败翁无声,若非她扛着一身伤痛去与秦玉在万人之军面前博弈,他们哪有时间和精力在此痛数她的“罪行”。 何况她与李渡相识于微末,比所有人更清楚李渡的苦痛,他怎么能去训斥宗意冷血,质疑她对李渡的关怀。 “李家村的尸体他只来得及收敛了他母亲的,你可以说他自私,但人无完人,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到最好的。后来他来到金乌城,跪在太守府面前求人彻查李家村之事,却以太守不在为由被拒,他也不放弃,仍是三不五时地将请愿书往太守府里扔。后来我问他要不要先将他们收敛了,尧山多豺狼,吃了尸体可就完了。可他不乐意,说他没能耐,只有让更多的人看见了惨案,才能有机会为他们洗冤。” “但金乌十州与大梁同气连枝,就算有人收到了消息,也如石沉大海,没了声息。李渡寄希望于步陈,但却因意外频频被阻。”宗意长叹一声,看着李渡受着责骂,毫不犹豫地将尸体推到火中,“后来李渡再没提此事,我竟不知他独自将李家村的尸首藏于城外,原想在尘埃落定后将乡亲掩埋,殊不知却又遇金乌城险起疫病,这才忍痛将尸首焚毁以救金乌。已经结痂的伤口再一次被撕开,谁能比他更痛苦?” 宗意转身看着张睚眦道:“他做了很多我猜想不到的事,他已经能成熟地承担这一切罪责,他鼓起所有的勇气站在那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抛弃深刻进骨子里的习俗,承受着被人唾骂的侮辱,也要为自己的乡亲洗刷冤屈,为金乌城留下一线生机。你可以说我冷血,但我不允许你亵渎他这一腔赤诚心怀天下的勇敢。他是妙手回春的小神医,他正在用拯救世人的手,一刀一刀凌迟过去的自己。” 张睚眦砰地跪地,泪流满面,一头磕在地上,大声道:“今后我张睚眦只要有一口气在,定不会让李渡受了委屈!” 无数的质询声响在耳边,原本还用怜悯眼神看着他的人此时都恨不得将他推进火里。李渡无言承担,半步也不肯退离,在所有人愤怒的目光里,又一次将尸首抱起。 家里有个残疾儿子靠卖糖画为生的老人也赶了过来,他虽然年纪大了也很守旧,但奈何实在很感激李渡,此时也不禁劝阻道:“小伙子,别犯傻了。祖辈们传下来的东西自然有其道理,你这样的做法不仅不能帮他们洗刷冤屈,反倒让他们死无安宁,何苦呢。” 李渡感谢地笑了笑,说道:“您年纪大,我觍颜叫您一声爷爷。爷爷,您家里也有孩子,他命好,活了下来。当时他受了重伤,你腿脚不利索,也要跑着去找人带我过去看看,你一定很怕失去他,对不对?” 老人道:“这是自然,谁愿意丧失自己的亲人。” 李渡朗声道:“你们,金乌城的乡亲们,你们也有自己珍惜的家人是不是?” 应喝声四起,无数人的亲人惨死在战火中,此时李渡的话又将他们的心酸和痛楚勾了出来。 李渡道:“我也是,我也不愿失去亲人,我也不愿亲人死无安宁。但是,天气渐热,多发疫病。苍军还不知有没有撤离大梁,不知何时就会再一次围攻金乌城。尧山去不得,城里也没有可埋葬死去之人的地方,尸首藏在家中极易腐败,一旦尸体生了瘟疫,那么你,你们,所有人皆会因感染瘟疫死去。” “城里已经没药了,就算有,研制出治疗瘟疫的药也需一段时日。金乌城被隔离在尧山之外,等朝廷知道这个事,全城的人怕是都会死去。”李渡看着安静了的人群说道,“逝者已无法回来,生者既还活着,自当要替他们看遍山川锦绣人世繁华。他们舍了性命,也要在苍军的铁蹄下保护你们,他们怎么会甘愿自己死后成为疫病的根源,让自己的亲人又因他们而死呢?” “你们希望,他们在死后,成为这样的凶手吗?” 在场众人皆无声以对,很快便有人转身回了自己家中。一人走后,一人便跟着,广场上围着的人渐渐少了。李渡也不在意,继续送乡亲入火中,就算腐败了一个月,他也依稀能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出他们生前的样子。 其实宗意想的不太对,尸体不是他搬来的。武虔从地牢里把他救了以后,带他去过收纳他们尸体的地方,并直言他用了一些手段,将他们的尸体暂时保留不腐,可这只是缓兵之计,仍需李渡自行下决心。金乌城是大梁的弃子,只让翁无声伏诛是不够的,真正的黑手藏在朝廷中。 所以他昨晚才会问宗意,问她会不会帮他洗刷冤屈。 宗意说会,所以他信她。 李渡找浮屠军要了些能让火燃烧得更强的东西,但即使如此,一百三十具尸首推下去尽数烧毁,也要一段时间。可这正给了金乌城的百姓回家又拖着尸首来到流连场的时间,最后一具尸首推了下去,李渡像卸下了重担般长长地出了口气,刚转头便看见不远处已有百姓背着逝去的亲人而来。 刚才痛骂李渡的大汉第一个赶到,他擦着汗对李渡说:“神医,对不住!刚才是我骂的你,冤有头债有主,你打我骂我,我都承担。尸首我带来了,是我媳妇,苍军来的时候她推开了我,被长/枪穿心而过,当场毙命。死前她让我好好活着,我不能为了自己,就让她成为疫病的根源,所以我愿意送她进火里。就算要怪,也是怪我,与你无关。” 大汉极为不舍地在死去的妻子脸上吻了一下,随即将她轻轻地抛入火中。 大汉眼睛盯着燃烧的火苗,犹豫地问:“神医,你说她还能安眠吗?” 李渡道:“有人跟我说过,只有被人遗忘的人,才会在死后不得安歇。你会忘了她吗?” 大汉一抹眼睛,长笑一声道:“不会!怎么会!我发誓这辈子只爱她一人,说到便会做到。” 有一便有二,众人皆带着亲人的尸首而来,无声地排在长队之后,沉默地对死去之人做最后的诀别。喧闹的长街被毁地面目全非,战火燎原后的枯草,正拼尽全力地在荒原上求得一线生机。 宗意无声地看着,有铁卫来报:“大人,我们刚抓了十三个大苍余孽,两个齐歌城派来的奸细,没有大宣的人。” 宗意问:“尸首都在这了?” 铁卫:“都在了,有些仍不愿交出来的,也被其他百姓押着送了过来。大人计谋无双,无一人伤亡地掐灭了疫病的可能,小的由心底敬佩。” “不必如此夸我,踩着别人的痛楚来救人的滋味,着实不太好受。”宗意道,“张睚眦,审人还是交给汪真,让他仔细认真审,能用的私刑都可以用,必要的时候该杀就杀。再派点铁卫盯着百姓,万一有漏网之鱼尽快处理。” “是。” 宗意看了看小扁鹊,小扁鹊说道:“尸体既已焚尽,疫情便无大碍。在此之前,还有一事需要你知晓。” 宗意问:“何事?” “你可还记得当初在翁明雪的船上,曾有一老狗一手鬼蜮震惊众人?”小扁鹊表情罕有地凝重,皱着眉头说,“那人被称‘靳伯’,全名靳不平,自称勾魂先生。” 小扁鹊明显对靳不平没有好感,宗意略一思索便想起此人,只因初见时印象深刻,不光是因他一出手便让所有人陷入幻境,更因宗意的七情六欲着实与众不同,让她想记不住都难。 小扁鹊说:“他死了。” 宗意:“什么?” 小扁鹊:“翁无声找我随翁明雪同往大苍,不仅是怕他那宝贝女儿受伤,更是想让我看看靳不平的病。这老狗以前肯定用过鬼蜮,自那以后就有些走火入魔,五脏六腑几乎没有完好的。上一次在船上,他贸然用鬼蜮,估计是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不想活了。我便试了他的脉,极为平缓与常人无异,还以为他是熟练掌握了。可谁知英雄宴的一早,这老狗就蹬腿升天了。” 宗意忽然想到步陈曾与她说过,靳不平一生浸淫诡术,学成鬼蜮后为震慑众人贸然用过,也是因此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自此以后,他便淡出江湖,不再管红尘之事。但在船上,只有些江鹄子的情况下,他就用了鬼蜮,定然是想警告或者震慑什么。 他明知再用一次鬼蜮会死,却仍是用了。此等凉薄之人,肯定不是为了保护翁明雪,那是为了什么? 宗意灵机一动恍然大悟,莫非,靳不平想要震慑的是步陈? 翁无声将靳不平不远万里请回来,定然是希望靳不平在武林大会的时候帮他一把。试想在苍军入城的时候,有靳不平用鬼蜮致所有人陷入幻境,还怕不能为他控制?况且武林大会上一展锋芒,正是靳不平想要的,他要趁机扬名立万,在死前让所有人记住他,那么翁无声的请求他绝对不会拒绝。 可他竟然临时改变了主意,在一艘江船上,面对不知名的江鹄子和几个陌生人,就将自己最后一次鬼蜮用了。这定是因为他已经见到了值得震慑的人,这个人定然要比让自己再一次名震江湖更有价值。 以靳不平混迹江湖几十载的水平,步陈那点小打小闹的伪装根本就是一戳击破。步陈,他和靳不平到底还有什么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 见宗意发愣,小扁鹊拂袖而去,自行去寻李渡。 楚湘远咳嗽一声道:“我也对靳不平有所耳闻,都是听我舅舅郑参天所说。可怜这威势赫赫武功盖世的人,死后也不过黄土一抔,无人所知罢了。” “是啊。”宗意回过神,眼神从李渡身上慢慢蔓延到远处,像是看穿了幽幽天光后的万里江山,“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7.第96章 故人心欢喜 金乌城上空缠绕的烟气, 弥漫了一整天仍不舍散去,逝去的亡魂以这样的方式与亲人做最后道别。低低的哭诉在流连场徘徊辗转, 每一个路过此处的人都不禁垂了眉眼,在心里哀叹一声天意弄人。 铁卫将骨灰都收敛妥当, 谨慎珍重地对百姓们保证, 等金乌城危机解除,会在尧山修墓,让死去的亲人入土为安。 宗意一直在阁楼上看着,她将铁卫都屏退,独自倚着围栏,流连场附近不肯离开的百姓的悲痛她都看在眼里。如果说只有战争才能让破碎的山河重写盛世,那么盛世后的安居乐业,会是家破人亡的百姓所希冀的吗? 她以手摩挲着荒沉刀鞘上的纹路, 荒沉曾经的刀鞘上有一排寒铁刻的蛟龙,威风八面地瞠着虬须。后来她嫌弃鞘太沉, 让步陈重新换了一把旧鞘。旧的刀鞘熬过了许多年月,常握的地方被磨得十分光滑,牛皮上挂了一块小硬木雕,上面雕饰着歪七扭八的纹样,据说是景贤皇后亲手所制, 与荒沉是正经的一套搭配。 帝王刀大多会刻龙凤纹样,但也许因景贤皇后出身草莽, 没做过皇朝大梦, 十分敷衍地刻了一朵祥云, 有点丑,像是被风吹地将散未散,倔强地挂在鞘上。宗意忽觉自己就像这朵浮云,原本以为只是不具名的过客,但驻足回眸的时候,脚下早有锦衣玉马雕龙虬饰铺就帝王将相之路,而她自开始便已在路上,被权贵阴谋扯得四分五裂,非得拼了性命才能维持住身形。 想到这,又不自觉地将步陈写的信摸出来反复地看。洋洋洒洒数百字,他几乎将她所能遇见的困难尽数写清,却并未告诉过她,最无法预料的痛苦和磨难,是人心。 或许这才是步陈想让她去感受的,既然她决意为天下苍生而活,那么这样的失落和孤寂将永远避无可避。 阁楼年代久远,踩在楼板上总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齐明出现在阁楼上,对着宗意遥遥行礼道:“宗姑娘。” 宗意:“是你?你没有跟着步陈去借兵吗?” 这还是她回到金乌城后第一次见齐明,她对这个行事一板一眼的铁卫很有好感。 “主子让我在这等您,有个人想让您见见。”齐明将门推开,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步陈?这老狐狸到底还给她留了多少关卡要通关? 宗意跟着他在金乌城里左拐右拐,拐到一间屋子里。这里的老板想必跟客栈的老板一样,趁乱跑了,但显然比客栈老板运气好点,没有被半路抓回来。门口立着铁卫正将横七竖八的苍兵的尸体搬走,打算装殓完百姓的骨灰后再焚毁掉。 齐明平日里行事有条不紊,今日不知为何颇为反常,步速时快时慢,幸好宗意早便将裙子都改良成了方便上墙骑马的劲装。齐明站定,放在门上的手犹豫着缩了回来,对着宗意行了军礼,单膝跪下道:“里面的人至关重要,与姑娘的过去有关所以,姑娘,你见他吗?” 宗意呆呆地看着他。 “主子说,若是大苍退军,便让我将姑娘带来此处。”齐明虽奉命看守着何冰,却也知晓宗意为金乌城做的事。他曾偷偷地跑去城墙看过,正见着宗意在金乌城前独战秦玉。不知为何,帝后二人的身影在那一瞬间与宗意重合,他们苦苦寻找多年的人,原来早就出现了,“但见与不见,由姑娘决定。” 他不知道她流落江湖多年都经历了什么,也不知她为何连步陈都记不得,但齐明仍是想拼尽全力保护这个小公主。若是她不想知道曾经的事,纵然是得罪主子,也要遂她心意,护佑她安享余生。 宗意拍了拍齐明的肩膀,示意他起身:“我知我是容征帝和景贤皇后之女,是大梁不,前梁的公主。但你比我年纪大,平日里不要总跪来跪去的,我没那么在意你们的规矩。” 齐明有些惊讶:“您已经知道了?” 宗意:“你们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充满怀念,看来我跟他们长得还挺像的?” 齐明低了头:“是,简直一模一样。” “像容征帝,还是像景贤皇后?” 不说话的时候像景贤皇后,上蹿下跳的样子和容征帝一模一样,齐明不禁笑了:“完美地继承了帝后的优点。” “哈哈哈,那我还挺会长的。”宗意绕过齐明推开门,“当然要见,该来的总会来,一直躲着算怎么回事。” 房内的何冰已经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整个人像是被妖魔鬼怪吸走了生命力般瘪了下去,腐朽地如同苟延残喘的老树,静静地盘坐在椅子上。他听到声音,缓慢地抬起耷拉着的眼皮,昏黄浑浊的眼珠晃了许久才找到焦点,随后全身一震,摔了下来。 齐明将门缓缓关上,只留宗意和何冰相对,一人沉默,一人无声落泪。 李渡和小扁鹊在流连场主持这场史无前例的“祭祀”,有人见着他们一直在忙活,便将自己家里做的面饼子和腌菜送给李渡。李渡道了声谢先递给师兄,随后才一口一口抿着吃了。 “师父离开药王谷之前对我说,让我尽量不要掺和江湖中的事。”小扁鹊将腌菜夹到饼里,一口咬下大半,含糊着说:“因为我行事乖张,不爱看人眼色,不会武功还惯会作死,没少得罪人。他总担心等他离开的一天,我会被药王谷外的人打死。” 李渡问:“药王谷应该有武学心法传承吧?我曾经见过师父咻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肯定也教过师兄吧?” 小扁鹊:“唔,你说的那个是逃跑专用的轻功,我学过,但现在也用不了了。” “为何?” 小扁鹊将剩下的半块饼子囫囵塞到嘴里,鼓成一只花栗鼠:“筋脉被人挑了。” 李渡:“” 小扁鹊道:“以前年少轻狂,觉得全世界都是傻子,只有我一人是顶天立地的聪明,故而极其讨厌那些有手有脚没脑子,还整天挑战这个挑衅那个的二百五。平日里有来求医的,我也不乐意看,嫌人叨扰,就立了块牌子,说三种人不医。” 李渡用颇为复杂的敬畏语气问道:“哪三种人?” “男人,女人,不男不女的人。” 那不就是所有人吗! 小扁鹊用“就知道你也不懂我”的眼神看着李渡,吧嗒着嘴皮子说道:“后来有伙人蒙着面来求我救人,说只要我肯出手,给多少钱都行。没脸见人的多半行苟且勾当,我将牌子拍到了他们脸上,闭门谢客,但他们不肯放弃,将我的门板子拆了,强行把我捆去暂居地,用三把刀按着我。说若不将那人治好,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那会儿神鬼不惧天地无畏,更不怕死,正想往刀上撞的时候,我看见盖着一层白布的人动了,露出一只手,手背溃烂并散发着腐臭的味道。我抢过一把刀挑开一看,是名女子染了重疾,但肚子却高高隆起,可气息微弱,显然是快不行了。” 李渡:“疫病?” “是毒。”小扁鹊道,“有人给她下了极为罕见的毒,甚至连师父都不一定见过。我平日里最喜独特之物,遇见平生仅见的毒十分高兴,便答应了一试。治疗的过程中,我屏退了所有人,却见那女子抓着我说她是丞相之女,被情郎带走私奔,途中被情郎抛弃,反而被劫匪玷污并有了孩子,让我杀了她,不能让孩子落入土匪的手里。” 李渡忽然紧张起来,生怕师兄点头说一刀下去便将那女子宰了。 小扁鹊有些不高兴道:“怕什么,你师兄是那等草菅人命之人吗?” 如果见死不救也算,那就是。 “我没理她,用了三天的时间保住了她和孩子的性命,随后就被那伙蒙面人接走了。大概过了一年有余,我旅居祁州,半夜被人捆走。当初的那个女子抱着孩子坐在屋里,身边围了一群人看着我,我才知道这个女人被我捞出鬼门关后,便将当初抛弃她的情郎和玷污她的土匪都送进了鬼门关。”小扁鹊拉开左手的袖子,手腕处有一道狰狞的疤,虽过了多年却依然能看出其间的凶险,“她将我的脚筋和左手手筋挑了,独留下右手,说是感谢我当年的救命之恩。” 根正苗红的李少侠难得地想将脏字送给那个毒妇。 小扁鹊道:“我将筋骨治个七七八八,能走能跳,但习武是不可能了,索性便放弃了念头,专心放在医书上。你也不必可怜我,世间之事有舍便有得,我断了手筋却见到了罕见的毒,也算有所成就。” 李渡忽然有些理解平素不说好话的小扁鹊,他师兄继承“小扁鹊”之名的时候也不会比他大多少,少年心性总是好高骛远,但他却难得在拥有天才之能的时候仍保持一颗澄澈的心,“解毒比性命还重要?” 小扁鹊:“我活着就是为了看遍世间的毒术,短短一生总有些事是纵然牺牲一切也要做到的。今日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卖可怜。你该知晓,自此开始,‘李神医’的名号将广传江湖,将有无数的人慕名而来求医。这些人或是善人,或是恶徒,或是普通百姓,他们会因你救人而感激,也会因你不救而怨恨。承担多大的虚名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你可有所准备?” 李渡从腰间摸出一卷布条,摸了些舒筋活血的药,强行拉着小扁鹊将他的手腕和受伤的脚筋处捆了几圈,又帮着按了按四周的穴位,这才舒了口气说道:“连着两天都没怎么歇着,就算你医术好,但也要多加注意啊。” 小扁鹊头一次被小辈教训,不禁想起曾经成天跟着他乱跑,耳提面命的师父。 李渡道:“师兄,我知你在担心我。怕我太过高调还没有保护自己的能耐,惹了一身不必要的麻烦债。但我发誓会为李家村的乡亲报仇,就必须要让自己强大。师父说我筋骨不好,强行学武也是半吊子,还不如多看看医书。我觉得师父说的有道理,我就想用努力学习医术,能用这双手治更多的人。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有人若想杀我,我也跑不掉,但我若因此停下脚步,便对不起师父多年前的教导之恩。” 小扁鹊沉默地看着李渡头顶的两簇显眼的旋,猝然出手将李渡的头一按,一痛揉捏以后才甩了甩手说:“冥顽不灵,赶紧滚,别碍我的眼。” 正在这时,汪真过来对李渡行礼道:“李少侠,我带你过去。” 李渡跟汪真走后,小扁鹊瞅着手腕上绑得整齐漂亮的布条,手贱地想拽开。但摸到上面,到底是没舍得,袖子一掩,像只弓着脊背巡查领地的老猫般威风凛凛地走了。 金乌城里一片乱糟糟的时候,地牢里却静悄悄的。明明只是地上地下,却俨然两个世界,被一层厚重的青砖隔开了阴阳,寂寞地像是送走所有幽魂的亡灵地。 翁无声时常来地牢,但自己被关进地牢却是头一次。纵然是虎落平阳,亲卫们也不敢怠慢他,但门上的锁链却比平时多缠了几圈,以翁无声的本事,这小小地牢根本困不住他,此时便全当心理安慰罢了。 他盘腿打坐,心里一直比划着宗意的那几下刀法,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宗意没必要骗他,她的刀法确实该是荡沧海,否则这天下还有人能以刀从金光刀手下逃脱?可是为何这荡沧海就像一道菜刚刚烹熟,却死活不肯上桌,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差了半点。 宗意到底还隐藏了什么秘密,是他没有看透的? 可恶,真想再跟她再比一次! 思及此处,翁无声想起了当时的林如霜。正在此时,他有所感应般抬起头来,林如霜立在门外,手里端着一壶酒,默默地看着他。 翁无声问:“来多久了?” “没多久,刚到。”林如霜的声音冷漠地像陌生人,她将酒壶放到地上,拿钥匙开门。那锁极其沉重,她险些没拿住,吃力地将锁扔到地上,推门进了地牢。 翁无声:“你是来责怪我的吗?”责怪他没有救翁明雪,害她被暮老打成重伤。 林如霜道:“明雪伤了心脉,勉强保了一命,却一直在昏迷中,大夫说除非能请来小扁鹊,否则不出半个月就会毙命。哦,你还不知道吧,小扁鹊是那个叫李渡的小孩的师兄,同是药王谷的人,你猜小扁鹊会出手救人吗?” “李渡。”翁无声笑了笑,“你是来跟我清算旧账的?那可打错了主意,我实在不记得此人了。” 翁无声将酒壶接了过来,正想倒一杯自饮,眼前出现一封信,信角微卷,还缺了一个边角。 他忽然心鼓大作,曾在李狐的客栈里找到的残页还在袖袋里,手不自觉地有些颤抖,接下了信后便听林如霜道:“这是李狐给我的,如今交给你,便由你给李渡吧。” “你怎么” “无声啊!”林如霜叹道:“我既嫁给你,便从不怀疑你会与旧爱有染。我遇见李狐也是偶然,与你无关。可你恨我怨我,却不该将这些气撒到明雪头上。明尘失踪,明雪重伤,因你的冒失,我爹的镖局很快就会被步陈盯上。无声啊无声,贪婪不是过错,看不清自己的实力,仍妄想得不到的,才是罪孽。” “你认识李狐,就肯定认识尉迟恭。你明知我寻找荡沧海多年,却不给我半点消息,看我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就满足了?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翁无声将信往地上一扔,抓着酒壶往嘴里倒酒,抹了把嘴道:“明雪和明尘,谁是何冰的孩子?” 林如霜懒得锁门,来无踪去也无踪地离开了地牢,声音远远地传来:“何冰也配碰我?翁无声,你是小看我,还是在小看你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8.第97章 道不尽许多愁 这间铺子的主人嗜竹如命, 外面的陈设保留着金乌城的特色,但内里却被改成了竹楼, 雨落时有碎玉声,真真地应了那句“宁可食无肉, 不可居无竹”。齐明抱着肩膀倚在竹墙上, 精致的竹子裹着丝丝凉意,顺着脊柱蔓延到头部,方才找回一线清明。他时不时便看一眼紧紧关闭的房门,没有半点声响传来,堵在喉咙口的心便一直上蹿下跳,不得安宁。 铁卫跑上楼来说道:“老大,主子率军与苍军的十万骑狭路相逢尧山三尺涧,想必金乌城不会再受牵连。但为防楚溟釜底抽薪, 城门口还是要人去主持,张老大让我带人来请宗姑娘。” 齐明哑着嗓子挤出两个字来:“等着。” 铁卫有些犹豫:“可是” 齐明喝道:“没有可是!” 两人正说着,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宗意缓缓地走了出来。齐明小心地打量她的脸色,便见她眉目之间并无得知身世的意外,他曾想过她或因何冰的残忍而暴怒,或因李狐的身死而悲伤, 却从未想过她宛若不知那故事的主角是自己一般,进去是何模样, 出来便一点变化也无, 像是没血没肉没心肝的孤魂野鬼, 没有温度、不念旧情。 宗意注意到了齐明微妙的变化,却疲于解释。她在门内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赶忙问道:“怎么会在三尺涧遇上?” 若她没记错,三尺涧离金乌城距离不近,更临近蓟州。苍军渡江而来,明显从密道过尧山到金乌城会更近一些,莫非是守着尧山密道的武虔做了什么手脚,让苍军不得不放弃更有利的路线,反而无可奈何地迎上早有准备的步陈? 铁卫道:“今日一早,武大将军剿灭尧山密道附近的五千苍军,从背后兜了苍军的老底,借用了些火/药,把密道炸了。苍军前路被堵,为赶时间无奈只能从正路过尧山,反被尧山的兄弟们引去了三尺涧。” 拖延时间,用苍军的兵马,将大苍辛辛苦苦挖的密道炸了,步陈真是半点亏都吃不得。 也亏他能想出这一环套一环的计谋,她就知道老奸巨猾的步陈不可能将武虔派去被苍军遛着玩。尧山密道可以说是苍军突袭金乌城中最至关重要的一环,但阴差阳错,密道先一步被步陈知晓,反被他们用来牵制战局。步陈没有立刻毁去密道,一是为迷惑楚溟伪装成不知道的样子,让苍军继续按照原计划行军。二是只要密道还存在,苍军在考虑攻城的时候势必都会考虑到利用密道。 所以步陈才会派武虔这个堂堂大梁神武大将军在大战开始后假装发现密道,随后与苍军周旋其中。这尊大神光是名头就足以让苍军闻风丧胆,能在武虔的手下守住密道简直是天大的荣耀,回家足以吹嘘一辈子,苍军自然不肯轻易放弃。打得如火如荼意气风发的苍军,搭配且战且退、时不时攻起一波将苍军的努力打回原形的演技派浮屠军,在这样的情况下,楚溟定不会怀疑有诈。 若是换成别人率军攻城,说不定孤注一掷下狗急跳墙,索性将密道弃了,反倒对大梁不利。但来者是急于立功以稳固在朝地位的太子楚溟,他做事一向有些过度瞻前顾后,凡事都想留一步退路,但需知不是所有的困境都有后退的余地,而他显然不是平素就吃斋念佛喜好积德的那类人,自然亦在所难免。楚帝还朝以及魏王的反咬一口对楚溟来说不吝于灭顶之灾,他为保太子地位,定然会抓住每一线生机,而他千辛万苦耗尽无数心血才建好的尧山密道,是他目前唯一的倚仗。 但天意如此,人力何为,楚溟与蒋易费尽心机摆下一盘生死局,却被一个从天而降的意外生生打破。两位在大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一位身死金乌城,连太守府亲卫都没攻破便被宗意一刀毙命,还在临死之前被宗意以琉璃目看到十万援军将至,。后有飞羽将军秦玉誓要一雪前耻,却仍是败走金乌城。两万苍军尽被剿灭,而苟且偷生的金乌城只有不到两千兵马。 大苍千里送人头,顺便还有买一送一的特大优惠,将宗意生生砸懵了。 宗意想了想近来发生的事,大概自己真如楚湘远所说,是个会走路的扫把星,隔着百里尧山都能给楚溟带来灾难。 “扫把星”宗意想伸手拍拍铁卫的肩膀,手伸一半又怕自己影响到人家的运势,万一这一掌下去水星想不逆行都不行,那可就缺大德了。不得已一个大拐弯,摸了摸不光能当传家宝还可镇宅的荒沉,说道:“你去告诉张睚眦,有步陈在,苍军不会再来金乌城。楚溟若还有心力能在步陈的高压下腾出手来算计我,那岂不是打了你们家主子的脸。” 铁卫一时没明白这是在夸步陈还是在损他,自己掰扯了半天也没敢蹦出个不字,见着宗意一直摸荒沉,生怕这武功高强的新任武林盟主拿自己开刃,脚底抹油跑了。 宗意见齐明一直沉默地看着她,时不时还瞄一眼门后,了然道:“我没杀他。” 齐明:“我并非” “我知你担心我听闻这些旧事后承担不住,一刀送他见阎王。放心,我还没有那么脆弱不堪,李渡尚且可以为洗冤抛弃旧俗,我又如何不能忍下这一时的怒火?”宗意对齐明笑了笑,眼里没有半点怨恨,她的眼睛极为清澈,一眼望到底,“派人将他带去东海,送给李将军吧。老将军的女儿终究是为保护我而死,待此间事了,我会亲自去东海赔罪。” 宗意说完,扭头又看了一眼何冰的方向。灌了一耳朵的沉痛往事此时已化成尘埃随风而散,她忽然想见见李渡。 宗意向齐明道了谢后转身便走,齐明看着宗意的背影,总想拦下她,问问年幼重病的她被何冰抛在尧山,是如何活下来的。她消失了四年,才被鬼刀收养,这四年她又是如何捱过的。一个小女孩举目无亲,在这冷漠的江湖中又吃了多少苦? 可宗意的背影虽瘦削,却挺直坚韧,帝王之刀的锋芒将她笼罩在凛冽的锋锐中,无端地将狭窄的棱角磨平,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睥睨之气。齐明想起临行前步陈说过的话——她归来的时候,山河肃穆,烈风消散,她是这天地颠倒乾坤倾覆中的唯一光亮,引导世人寻求半生安逸。 所以不要同情她,也不需可怜她。她将化身帝王之刀,斩破腐败陈旧的病疴,予万物以长生,令生民得自由,为万世开太平(注)。 李渡不光性子像地鼠,需要的时候找人也像,说不准往哪个洞里一钻,人便没影了。宗意将半个金乌城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半路遇见汪真才知道,他刚把李渡送去翁无声所在的地牢,正好与她错开。 李渡曾说想单独跟翁无声聊聊,但宗意只犹豫了一瞬,便下了地牢。地牢的门半掩着,她怕惊动李渡,缩着肩膀侧身挤了过去。幸而她不光瘦小还平胸,没费力地就突破了第一道关卡,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沉默地拍了拍胸口。 远远地传来声音,是翁无声在说话。这武林盟的前盟主纵然被困地牢,也是他心甘情愿自己进来,没人给他喂过消减内力的药物,武功未曾受损,故而离得近了还是容易被发现。宗意估算着距离,隔着几道墙听壁角,声音虽小却不稀碎,正听见翁无声道:“金乌城保住了?” 李渡道:“劳你惦记,金乌城安好。” 翁无声抖了抖唇角,眉毛凌厉地扬起,许是想嘲讽一番,临到开口却觉万物空寂没什么意思,在舌尖上将话压了下来。 一人在牢房正中端坐,一人在牢门边站定。半晌没有声音传来,宗意忍不住在心里描摹二人的样子,总觉得李渡与翁无声并无半点相像之处,更别说同父异母的翁明雪了。 李渡声音似是被砸裂,哑着嗓子问:“你为何要杀我娘。” 翁无声对李渡的疑问很不以为意,嗤笑道:“这还用问吗?李家村的人知道我修密道之事,兹事体大,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下。李狐也是李家村的人,我自然不会放过。” “你骗我。”李渡努力压着怒火保持理智,他这一路上一直在思考翁无声的行动,总觉得他的做法看似合情合理,却仍有着片点不和谐掺杂其中,“邢五告诉我,那天你到李家村后便支开所有人,直奔我娘的客栈去了。李家村满是手无寸铁的乡亲,何德何能让武林盟主亲自驾临?就算你来了,也该是作壁上观,让别人替你出手,你又何必独自前往去寻我娘?翁无声,我娘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翁无声轻笑一声,将脚下的信往李渡身边一抛,点了点头:“自己看。” 李渡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低身捡起信件,手下忽然剧颤,险些拿不住。触目所及确为他娘的字迹,书页的一角还被撕掉了,却并不妨碍。他一目十行,越看越心惊,身体不由地晃了一下,腿下一软撞在门边,捂着胸口几乎喘不上气。 李渡怒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翁无声:“李狐的信里写得很清楚,政和十二年,你娘离开齐歌城前往金乌城,找了我来护卫她。我一路带她行至蓟州,却不知为何被她设计甩开。我找了她半个月,以为她死在尧山了,便独自去金乌城等她。可再见到她的时候,已是六年后。” “我有事前往李家村,却见她在村里开了客栈。她独自将我迎了进去,并以鬼刀的所在为交换,要我答应她一件事。屠灭李家村实是无奈之举,我念在旧人交情,劝她离开此地,却被她拒绝。不仅如此,她将柳春盛得知鬼刀所在的信息告知我后,要我兑现诺言,亲手杀了她。我以为她疯了,转身便走,谁能料到这疯女人竟以背撞向早已准备好的长刀,在我面前自尽了。” “你住口!” 李渡冲上前一拳打在翁无声脸上,翁盟主一声不吭地擦了擦嘴角的瘀血,嗤笑道:“觉得我骗你?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李渡一字一顿地咬牙道:“不许你这样说,明明是你抛弃了她,害她怀孕坠崖。明明是你为欺瞒林如霜,才将我娘杀人灭口。都怪你,都是你的错,你竟敢你竟敢在她死后还诋毁她!” “她怀孕坠崖?”翁无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张老脸如老树开花,笑到捧腹,“小子,你娘为了骗你真是处心积虑。她怀孕?怀的谁的孩子?我自认识李狐以来,便从未碰过她一根指头,纵是以与她有染为名威胁李将军,也都是李狐的主意。李狐天生寒体,习武也仅是为了保命,她更不可能怀孕,这些事连她师兄都未必知晓。欺瞒林如霜更是笑话,林如霜早便知晓李狐的事,何来欺瞒?” 天生寒体不能生育? 那他是谁的孩子? 李渡:“我” 翁无声:“你以为你是我和李狐的儿子?笑话,天大的笑话!我今生虽罪孽深重,却只爱林如霜一人,除她以外,我未碰过任何女子。李渡,我也不知道李狐从哪里捡来了你,你大可不必担心要背上杀父之名为母报仇,我跟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想进我们翁家,怕是只能白日做梦了!” 宗意的手按在墙上,抓出深深的指印,碾碎的碎石扑簌落下。 李狐应景贤皇后一诺,为带她离开齐歌城,骗得翁无声前来护卫。谁知出城后便遇到意外,她被迫由另一人带离此地,到蓟州汇合。可李狐到了蓟州只见到了独自等候的她,偏偏还被暴雨所淋身染重病,李狐不得已带她前往求医,却被因贪念杀人的何冰用毒茶所杀,而翁无声再没寻到李狐的踪迹。 虽不知李狐为何能中毒活下来,也许这正与她天生寒体有关。而后李狐被李家村的村长所救,并阴差阳错地收养了李渡。 李渡在此刻竟缓缓地松了口气。 他没有丧心病狂的爹,娘也没有被爹抛弃,不管他是不是被李狐捡来的,但是李狐将他养育长大,他只有李狐这一个娘。 翁无声:“我今生所求无非只有荡沧海刀法而已,便是与李狐相识也因她与尉迟恭有几分相熟罢了。小子,你怨我恨我,我不在乎,将与我无关的罪孽压于我身也无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杀我,我不反抗,可如霜和孩子们与此事无关,劳你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翁无声此生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便是在最艰难的时刻也总有着一分傲气吊着,梗着脖子不肯放下那把将断不断的长刀。可林如霜来后,翁无声忽觉今生所求不过镜花水月,鬼刀早已淡出江湖,他的金光刀才是现今真正的武林第一刀。纵使他将鬼刀挖掘出来比个高下,百年过后又有谁还能记得当年名动江湖的绝刀。 浮名过眼,波澜不惊,只有那穷困潦倒中的真心相待还在温暖他早已冷硬的心肝。 宗意悄声而来,漠然离去。 李渡看着翁无声,这位身居高位的武林掌舵者在繁华过后心里记得的也不过只有亲人而已。可他娘抛弃一切,十余年如一日地守在李家村,辛苦养育他长大,却在明明可以脱身的情况下不惜自尽而亡,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娘在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起他,难道就不能因挂念他而不愿赴死吗? 忽然一声响动将李渡惊醒,翁无声倒在地上,嘴角冒着白沫手脚抽搐,身边只有一壶喝尽的酒。 李渡拿起酒壶闻了闻,是江湖上常见的封喉毒。 翁无声眼神渐渐涣散,叹息声幽幽入耳:“她想让我去死,那我便去,我的命早就是她的了。我挣扎求索数十载,不过想成为真正的第一刀,却没想到手里抓到的只有执迷不悟。我我拿命还你,请你,放过他们吧。” 金光刀落地,在阴暗的地牢里溅起斑驳的污泥。脏水淌在刀刃上,却再无人将尘埃拭去。 李渡缓缓步出地牢,日照西垂,于天边的一线金色中遍撒余辉。宗意抱着长刀立在大树下,闻声转过头来。 李渡道:“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宗意:“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9.第98章 破晓(上) 开奉六年四月十八, 苍太子楚溟率两大将军诸葛并秦玉前往攻梁。过尧山密道突袭金乌城,一万苍军先行入城, 先锋诸葛却被横空出世的鬼刀传人斩于城中。而后鬼刀弟子胜翁无声,登临盟主之位, 率金乌城残兵败秦玉, 保金乌,绝疫病,令大苍军心动摇,重创楚溟。一时之间,三国皇朝,齐歌官场,江湖四野,俱皆哗然。 开奉六年四月二十二, 步陈设尧山大局围攻苍军,炸隧道毁后营, 令楚溟不得不放弃尧山密道改走三尺涧。尧山腹地多有地动,碎石嶙峋可用,参天古木可挡,步陈以三尺涧草木乱石为阵眼,巧下连环阵, 将前锋军引入阵中,无一人生还。后利用蒋易在金乌城埋伏的奸细离间楚溟与蒋易, 二人阵前分裂, 蒋易怒回大苍, 此时苍军中主将唯有太子楚溟及靖虏将军安达,外加人心惶惶、晕头转向的陪衬背景板十余万人。 同年四月底,埋伏在苍军中的暗线断粮草,暗袭大营,自赶来尧山便没休息过的苍军累得眼前重影,此番一折腾更是人仰马翻。正欲与梁军决一死战之时,捣乱的梁军飞速撤离,苍军大惑不解之下只好日日惶恐不安,打足精神随时应对梁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骚扰,人人苦不堪言。 次月,步陈率五万梁军迎战安达,武虔带三千浮屠铁骑并三万梁军从后包抄,苍军被包饺子似的围困在尧山深谷中,早就断粮断水的苍军一溃千里,拿着长剑砍树皮,更别提梁军的盔甲亮锃锃地反着光,活生生被看成了头尾掐褶皮薄馅大的蒸饺。当即就扔了武器扑了上去,莫名其妙就被投怀送抱的梁军惶然之下一人一脚全踹山下去了。 次日,负隅顽抗的楚溟被护卫拼死送出尧山,安达将军被武虔斩于马下,十万苍军逃回大梁者不足一万。楚帝震怒,当日便罢了楚溟的太子之位,魏王一众欢欣鼓舞,在楚溟回朝的一路上安插了不少敲锣打鼓庆祝太子丢脸的仪仗队。据说楚溟回朝第一日,见到楚帝派来关押他的亲兵时,险些感动地落泪。 金乌城险中求胜,梁军大破苍军,大苍受创惨重根基不稳,这本该是举朝欢庆的大事。但众臣子更惊慌于苍军万人渡江,大梁皇朝却无一人知晓,若非帝师剑走偏锋借道南梁,恐怕楚溟早就踩着金乌城直奔齐歌而来了。 众臣在早朝上吵个不停,皇帝早收了岳仑飞信禀告自是脸色不善,偶有几个耿直的大臣上书欲给帝师正功名,被火烧眉头的皇帝尽数拖了下去。赶在岳仑之前回朝的左维雍早便与帝师一派的臣子通过气,此时个个老神在在地看热闹——毕竟此情此景千载难逢,赶紧趁皇帝恼羞成怒、迁怒众人之前看个够本。这群历经几代皇朝的老狐狸谁也不怕,以退为进地将皇帝逼入绝路。 果然,眼大心眼小的皇帝连下十道圣旨也招不回步陈,思虑再三也没敢把武王召回朝中,只好对帝师派开刀,连贬三大官员,连左维雍也难以幸免,被撵去京郊的书院教书去了。有生之年想回家安享晚年怕是镜花水月,而始作俑者还在金乌城里逍遥自在,真是岂有此理。 有人欢喜有人忧,皇帝震怒,有人冷眼旁观,有人身陷囹圄,也有人牵一发动全身。皇朝中心动荡不安,隐藏在黑暗中的罪恶之手正缓缓伸向漩涡中央的金乌城。 金乌城被围困,粮草不足却要养活一城的人,全城的性命都压在宗意身上。她将太守府和武林盟里的存粮发放一空,与军民同吃同住,一城百姓凑在一起数着日月轮转过活,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日。得知梁军大败苍军,金乌城的百姓都乐坏了,家家户户过年般上街欢呼。留在金乌城的浮屠军多是些年轻的将士,绝路逢生兴奋异常,跟着百姓一起闹腾,就差上房揭瓦挠墙砍树了。 城中的热闹鼓乐齐鸣,真正的功臣却不见了。 宗意独自坐在城墙上,张睚眦留了些铁卫分散在四周保护她的安全。李渡想留下来陪着她,却被眼明心静的小扁鹊强行拖走。 算下来时日也差不多,秦玉只用了短短一天便从蓟州到了金乌城,三尺涧虽离蓟州更近,但与金乌城的距离也不算远,按理说,应该快到了。 宗意胸膛里那颗永远不紧不慢地跳动着的心脏,在此时忽然便苏醒过来,像是要将以前遗落的都补回来,噗通噗通震个不停,颇有一副要脱离胸口蹦出来的样子。 当年高考也没像今日这般紧张,但金乌城交到她手上不就跟考试无异吗?碰巧审核的人马上就到,分数出来前哪个考生不紧张?宗意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安抚地拍了拍躁动的心口。 忽然,城墙上从苍军缴获而来堆成小山的兵器起了微薄的震动,随后震动越来越大,响遏行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宗意凝目看去,天地相连一线处涌出一片黑压压的影子,正向着金乌城奔袭而来,为首之人一身戎装,紧紧地盯着巍峨的城墙上一抹血色,红得刺痛人眼。 步陈一扯缰绳,将头盔抱在怀中,满含笑意将宗意看着。大梁明玉颜平日只爱穿些轻便的袍子,即使换上了尊贵的装束,也永远是一副懒洋洋却祸国殃民的俊美模样。可此时他一身戎装,锋芒毕露,周身缠绕着从沙场上沾染的血腥气,无端地让人心生臣服之意,天光被他牵引而来,万物恨不得将赞美都拱手相让,美得心惊胆战。 宗意脚下轻纵从城上一跃而下,落在步陈的马前,抬手摸了摸骏马说道:“太慢了。我都要派人去河沟里翻狗尾巴草,看看草根里有没有藏着一只小绿王八。” 步陈失笑:“真记仇。” 金乌城阖闭多日的大门被推开,宗意的衣摆在风中烈烈而舞,背着长刀周身环绕让人不敢直视的凛冽。她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轻声说:“幸不辱命,完璧归赵。” 步陈驱马上前,不远不近地跟在宗意身后,一句话重重地砸在所有人的耳朵里,嗅到了些许皇朝震荡的气息:“这是属于你的金乌城,何谈归还。” 南梁大军还是第一次随从步陈作战,虽在数量上与苍军差不多,但作战感受却差了十万八千里。经历半月的大战,到了金乌城还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滋味,毕竟南梁的广袤土地上只流传着帝师奔袭西陵退敌的传说,而如今传说一朝便现实,自己还有幸成为其中之一,这感受自是不必多说。 顾十七在路上凭着刀枪不入的厚脸皮和喋喋不休的唇舌,硬是从步陈处磨出了宗意的身份。早便期待着回城一观,可谁知快到金乌城的时候却被步陈派去接应武虔,紧赶慢赶刚进金乌城的大门,前梁的公主没见到,先被等待许久的汪真和张睚眦架去学做人了——当初筛选替主子守城的人选时,是顾十七在一旁支嘴出的馊主意。 宗意拽着步陈满城乱转,专挑温慕雪和李渡的趣事说,却对自己受过的苦只字不提。步陈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问上两句。路上遇见几个浮屠军将士,早就被张睚眦提前打点好,见到自家主子也不知道过来行礼,转头就跑,眨眼就没影了,像是生怕打扰到什么,会被秋后算账似的。 宗意却仍未从考后检阅的状态中出来,满心紧张地想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完全没注意铁卫的行为,倒是让步陈看得一阵好笑。 对于宗意,他比任何人都有失而复得之感,但许是近情情怯,满腹的话语到了人前却说不出半个字来。一路上风雨相随,他一直在担心将她留在金乌城里是否太过冒险,他将一切选择都明明白白地摆在宗意面前,却不给她选择是否面对的机会。是不是前朝公主,只要她否认,便无人会将名头强加到她身上,他原本可以为她撑起一片自在生活的天。 从一开始,他便没问过她愿不愿意。 步陈道:“你想回齐歌城看看吗?”毕竟那是她出生的地方。 宗意像是一头脑热地被按进冰水里,停顿了半晌才开口道:“我会回去。” 齐歌城她一定会去,但不是现在。 “你刚才皱了眉头,虽然很不起眼,但我看见了。你是不是在想,私自将我推进皇朝的视线里,是不是太过贸然了些。”宗意将步陈的信摊开在眼前,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步陈,见他没什么表情,才轻轻地吁了口气。吁完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明明是步陈理亏在先,她胆战心惊何用,这才重新将正儿八经的眉眼摆回正位,将信塞到步陈手中,装大尾巴狼似的说:“当然太贸然了,你就不怕我手一松没攥紧荒沉,被秦玉绑回大苍去?给你,你的信,没帮上什么忙,全是废话。” 步陈接过那似被猫团着玩过的信,轻笑一声,贵而真切地塞回怀里。宗意看着他的动作忽觉有点理亏,毕竟能保住金乌城,步陈的建议功不可没,只好心虚地夸了两句:“我知道你是想先下手为强,让我争取到金乌城的支持,一旦被皇朝盯上,起码有个退路。毕竟秘密早晚会被发现,就算我低调行事,有心之人想要查探也会发现一二。况且金乌城一行,我不后悔,就算没有你的推波助澜,我也要找翁无声讨回公道。” “从翁无声血洗李家村的时候开始,我就注定不能全身而退。如今金乌城得以保全,李渡大仇得报,楚溟兵败撤军,对我而言已是极好的结局。林太守与夫人身死,翁无声被林如霜以毒酒所杀,金乌城半数的百姓被苍军所害,有些人是罪有应得,但有些人却是被波及。我确实不知大梁皇朝还隐藏了多少秘密,但只是掀开一个边角,就换来这么多的伤亡,这是我不愿看到的。” 宗意的声音有些不稳,她强行压着鼻尖的酸楚,像个撑着脸皮跟家长倾诉苦恼的孩子,又想解释又怕因此被人看低,耸着肩膀勉强摆出一份不在乎的样子,罩在她装模作样的外皮上:“如果公主的出世可以为他们换来些许的和平年月,那么我愿意。” 纵然自此以后装满阴谋算计炮筒都将对准她一人,当今皇帝不惜代价也要将她抹杀在江湖中,但若因此能换得海晏河澄,她仔细琢磨琢磨也不亏。宗意自小便胸无大志,做梦都在混吃等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堪称伟岸的目标,还有点美滋滋的。 步陈却狠狠地按着眉角,倒吸了一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0.第99章 破晓(下)(第一卷完) 生于皇家花团锦簇、本该在众星捧月的呵护中长大, 却被苦难磨平棱角的公主,此时连对他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她独自一人悬挂刀尖上开辟生路, 纵然是当年的景贤皇后,身边也有容征帝相陪。而他做了什么?他不管不顾地将她亲手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还在为自己的深谋远虑沾沾自喜。 曾经对景贤皇后发过的誓言犹然在耳, 他以何面目对得起她临终前的信任。 “帝师大人?步大人?大梁明玉颜?”宗意胆大包天地伸手在步陈眼前晃了晃,“思春呢?” 一声放肆被压在舌尖,步陈难得有些窘迫。 宗意得寸进尺,给自己邀功请赏:“在武林盟别苑,你曾让我帮你争取时间,我应你所说,没少给翁无声捣乱,还把他锤个半死。你让我接下武林盟主之位, 带着虾兵蟹将保护金乌城,我不光杀了诸葛, 还逼得敌方大将秦玉斩自家大旗。你曾答应过我,骚乱平定后会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对吧?” 秦玉那二百五做的事也值得拿来夸耀?步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决定不能太惯着她,一脚踩下翘上天的尾巴:“我说过吗?” 堂堂天子之师, 帝国名将,竟然学穿开裆裤的小娃娃耍起赖了!真是世风日下, 大梁之耻, 皇朝的前途和名声都被你败光了! 宗意怒视步陈, 大有你敢不承认我就拿刀把你削成刀削面之意。 步陈无奈地投降:“好吧,从哪里开始说?” 宗意:“从皇朝到底有几个公主开始。” 步陈的嘴角蓦地绷紧,像是在从下颌到额角的完美弧线上又增涂了一层釉,显得更加凛然不可侵犯,高居于云端之上。 “你曾对我讲起,政和八年,景贤皇后为容征帝诞下两位小公主。可无论是坊间话本还是曾经护送公主离开齐歌城的李狐,甚至身为景贤皇后师兄的梁阎王、臭老头和浮屠铁卫等人,都只说帝国有一位公主。”宗意将目光紧紧地贴在步陈的脸上,生怕错过半点异常。这个问题在她藏匿许久,早已如藤蔓般纠缠在心口,她必须弄个明白,“我不相信大梁皇朝最负盛名的帝师会弄错这么重要的事,也不觉得此事值得所有人说谎。所以,是景贤皇后隐瞒了此事,对吗?” 步陈的眼睛依然是深不可测的泥潭,但宗意却觉得他染了些未曾有过的疲惫,像是隔离着的一层玻璃忽地被打碎,真相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呈现在她面前。 “景贤皇后隐瞒了诞下两个公主的真相,对外宣称只有一个公主。直到皇朝覆灭,改天换地,此事也未被揭露是因为,即使在齐歌城即使在皇宫里,知晓此事的人也寥寥无几吧。她将另一个孩子藏了起来是吗?我就是那个被藏起来的孩子?” 她被翁无声打成重伤,景贤皇后曾出现在琉璃目的幻境中鼓励她活下去。既然是一个不被欢迎的公主,那她何苦勉强自己入梦而来? 步陈表情淡淡的,被揭开的往事似与他无关,带着疏离的冷漠和潜藏在骨子里的排斥。但他看着宗意,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是如此清澈地倒映着他的身影,眼底的期盼刺进他的身体,小锤似的雕琢着他的心肝:“被藏起来的孩子,不是你。” “被李狐带出齐歌城,在蓟州被何冰扔到尧山,随后失踪四年被尉迟恭找到的人,是你。另一个孩子在西藩王兵变、由我带离齐歌城的时候,弄丢了。”步陈疲顿地闭了眼,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困倦,“我原本要将她带回王府,谁知半路遇到歹人劫持。铁卫被叛军阻拦,我躲避不及,被他们抢走了孩子。” 宗意忽然想起在武林盟别苑里,步陈曾经脱口而出:“我曾经拥有一个姑娘,可是我把她弄丢了。” 被抢走的、连存在都不为他人所知的那个孩子,却成为了纠缠步陈十多年的梦魇。 若非宗意行走江湖经历了这么多的事,若她还是曾经那个刚出破庙、一心想着找回妹妹的天真姑娘,那她还就真会信了步陈的邪。 宗意斜着眼睛看步陈,素净的脸愣是被这不上不下的吊梢弄出三分痞气来,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只学了三分皮毛,剩下七分都是胡闹,“你骗人。” 像个咬着手指流口水,指责大人不给买糖的小屁孩。 宗意这三个字说得掷地有声,将正好奇想过来凑热闹的顾十七吓得过电似的僵立在原地。上回有个老臣也是在朝中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步陈,但话语却比宗意长得多,旁征博引足有千言,非拉着皇帝评理降罪。后来这老头子先被步陈以一句“老眼昏花,胡说八道”拒之门外,后被帝师一派的大臣掀了老底——家中的闺女想博取帝师大人的注意未果,回家跟亲爹说了谎话,拿着鸡毛当令箭,上朝堂找茬来了。 皇帝被这坑爹的典型事例折腾得深深无语,只能让老臣回家反省。 顾十七想着若是一会儿帝师大人恼火起来,他到底敢不敢拼着小命去给公主救驾呢? 顾十七还在犹豫着,却见步陈没有半点恼怒,心平气和不似平常:“哦?” 宗意:“你说过,景贤皇后有独特的异能,她可以预言到今后会发生的事。我不相信她会不知晓那个孩子将面临什么样的危险,却仍坚持让你将她送走——因为她早就知晓西藩王破城的时候,会有人在皇宫外劫持公主。所以才以你做靶,让歹人以为只有你步陈带走的才是真正的公主,从而引他们将那个孩子抢走,而我得以保全,对不对?” 一个是皇朝认可的公主,被天下人所拥护,在光鲜亮丽的皇宫里自由地长大。一个是自出生就被藏匿的女婴,连见一次太阳都倍感珍惜。两相对比,痛彻心扉。 她们明明是双胞胎,到底是为何会有截然不同的命运?难道景贤皇后在抉择孩子一生一死的时候,不会为自己的麻木和冷血感到心痛吗? “你既知皇后有异能,为何从未想过她可以利用预言,帮自己和容征帝躲过这一劫?以她的能力,别说只是避开小小的西藩王叛乱,就算是荡平宣苍,收复疆土,令四海清平三国归一也不在话下。”步陈步步紧逼,将宗意心中的怀疑一寸寸地捻化虚无,“因为她别无选择,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你们错开既定的死亡之劫。作为交换,她放弃了自己和容征帝的性命。” “知天命不难,难的是逆天而行。景贤皇后身有天赋之能,这一生里启用预言的次数却并不多,便是因她的身体无法负荷这样的天命。容征帝曾被叛军兵围仇州,是景贤皇后率军所救,自那以后,皇后身体便每况愈下,直到楚帝派人献上琉璃目,这才减缓了身体的衰败。她从未想将你们强行分开,更不会以一个女儿做饵换取另一人的苟活。” 步陈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的平安。” 宗意耳中雷声大作,她瞪圆了眼睛,死死地咬着牙关,将眼泪圈在眼睛里:“那个孩子叫什么?” 步陈薄唇轻轻地抬起,又沉沉地放下,吐出一句话:“她随母姓,单名为霓,霓裳的霓。” 宗霓。 兜兜转转十余载,她和宗霓从现代穿越后被迫分开,却又被命运牢牢地拴在一起。她被鬼刀收养,而宗霓,那个被歹人夺走的孩子,是否便是魔教从民间寻来,如今高高在上的圣女? 两人在金乌城里漫无目的地乱转,顾十七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半点声响也不敢出,生怕被连累波及。他是最早跟随步陈的铁卫,早就知晓步陈的德行,身为浮屠军中最难伺候的主子,顾十七一眼便看出步陈待宗意与他人不同,至于不一样在哪,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大逆不道的词——“奸情”。 武林盟门口人声鼎沸,南梁大军带来的粮草和在尧山随手打的野鸡兔子小山羊都堆在街道上,任由百姓挑选。金乌城的百姓此时最感激的便是宗意和李渡,纷纷将好吃的都留给他们,自己只捡了些干粮便走了。毕竟金乌城已经脱险,只需等到朝廷的救济和金乌十州商贩的涌入,便能彻底放心地开荤了。 李渡见宗意和步陈回来,小跑两步想迎上去,却在半路停了下来。他原本对步陈只有怯意,此时见二人的影子被夕阳镀上一层烫金光斑,连轮廓都被写上“天造地设”,忽然便涌出一股不明不白的恼怒。 宗意见到李少侠复杂的眼神一愣,正打算抬手打个招呼,却见李少侠胸一挺头一扬,高傲如斗鸡似的拐弯走了。 李神医胆肥了,竟敢无视她? 步陈老狐狸在一旁吹了吹手指,没打算出言提醒,他乐得宗意少个跟屁虫。虽然没威胁,但是碍眼。 金乌城死里逃生,百姓们终于睡了一场安稳觉。温慕雪与武虔迟迟赶来,两人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直奔步陈的卧房,温慕雪尚且还有些犹豫,武虔却是根本不给步陈面子,行动带风地如一柄刚出鞘的尖刀,狠狠地刺入敌人的内部——一脚便将步陈的房门踹开。 被耍得团团转的二人组破门而入,便见缺德带冒烟的帝师大人早已沐浴更衣齐备,正坐在桌前,就着二两花雕酒,品尝着从齐歌城里带来的随军御厨做的灌汤包,并几个爽口小菜,吃得不亦乐乎。 “哟,回来地挺快啊?不巧,正吃早饭呢。”步陈用筷子将灌汤包轻轻地戳开一个小口,浓郁的汤汁香气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热气瞬间席卷了二人干涸已久的胃,五感在这一刻尽数打开,热情地对大脑发出最后通牒。 腹鸣如鼓的温慕雪:“宗意呢?她怎么可能是前朝的公主?上次在尧山,你喊救驾的是她?步陈你是人吗?” 风尘仆仆却仍端着将军威严的武虔:“你滚一边去,我要杀了他。” 屋内剑拔弩张,温慕雪一路上没少被武虔欺负,此时却同仇敌忾地站在杀气腾腾的神武大将军一方,怒视步陈。步陈心平气和地喝了口酒,啧啧有声,气得温慕雪往桌上扑,眼见着战局一触即发,张睚眦冒死冲了进来,大声道:“主子!不好了!” 不好惹三人组甩着带刀片的眼神,无声地谴责张睚眦,若是他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想来今早要挨揍的还得再多算一个。 张睚眦吞了吞口水,梗着脖子嚷嚷:“宗意不见了!” 大宣幽冥城修罗府。 修罗府是教主所住的府邸,在魔教中只有职阶在护法以上的才有资格进入,不仅如此,魔教半数以上的守卫都在此处,在府邸边竖起固若金汤的壁垒。故而修罗府虽在幽冥城的最为繁华的街道上,却罕有人胆敢在附近徘徊,多是连路过都不敢乱瞟,恨不能将修罗府从地图上抠掉。 此时修罗府内却罕见地簇拥了数十人,长老圣使齐聚于此,纷纷向圣女讨要说法。圣女的侍女拦在门外,虽说在场的人抬抬手指便能碾死这群奴才,却终究对宗霓有所忌惮,只是那瞪在门上的目光,像是要隔着房子将宗霓抠死在里面。 左长老甩着空荡荡的袖子,用仅剩的右手摸了摸下巴上刚冒尖的胡子,不阴不阳地说:“教主前往金乌城的路上被歹人围剿?这等借口也敢拿来应付我等!我圣教自创立以来,到哪不是让人绕着走,何曾有过被偷袭的时候?莫不是圣女大人有了不当起的奸邪心思,要对教主不利吧?” 右长老附和道:“周兄说的不错,我等也持此看法。圣女一句‘教主濒危’便将我们拒之门外,这算哪门子的道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教主真的还活着吗?” 魔教众人对宗霓早有意见,此时正适合落井下石,在庭院里便大述圣女罪状,恨不能当场便将宗霓钉死在房梁上。 凤芜然是魔教护法之一,自也在其中。她不愿掺和派系之争,靠着树边逗六圣。六圣此时有些不安,想钻回凤芜然的袖子里,却被主人一直抓着,委屈地摇头晃尾,纤细的小尾巴拍打在掌心,有点痒。 六圣是她家传的圣物,传说是凤家世代供奉的神明所化。每一代只会诞生两条六圣,一公一母,母六圣在祖庙中,而公的这条一直被她带在身上。六圣自被她带离凤家以来,便鲜有惊慌的时候,有一次是在面见圣女之时,圣女以独步大宣无人能及的千妖面心法,当着她的面险些将六圣捏死。 六圣身有剧毒,可令人功力暴涨随后陷入癫狂状态最终自爆而亡。当时在蓟州,秦玉所中之毒便来自六圣,而供铁蒺藜服用的“药人”也会事先喂些滴了六圣毒血的药物。她是凤家人,自出生便与六圣同吃同住,自是不惧怕这剧毒,但圣女为何也能徒手抓取,不损分毫呢? 六圣见逃跑不成,只能吐着细细的信子向主子求饶。凤芜然忽然想起回幽冥城之前,卜安临说过的话,心底涌起一阵不安。 莫非,圣教真的要迎来大劫了,而出手的,正是让六圣忌惮的圣女? 忽地,耳畔穿来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凤芜然看过去,不禁瞪大了眼睛——一人顶着月光而来,说来也奇怪,今夜幽冥城上空乌云笼罩,唯独在此人到来的时候,方才漏出一线光亮,尽数倾洒在他的头上。 他带着面具,露出一双琥珀般的眼睛和光滑的下颌,精雕玉琢的脖颈掩藏在高高立起的领口中,能看见一小片肌肤白皙如美玉。 见到此人,众人立刻噤声不语,老老实实地假装木桩子,钉在庭院里。左长老实在不舍得放弃大好机会,迎上前道:“不知少主也在,小的们多有得罪。但少主明鉴,圣女实在太过目无章法,竟将教主困于门内,不与我等见面,这这可如何是好。” 被称作少主之人轻启薄唇,声如金石,冷冷地砸在耳边:“目无章法我险些以为是大宣的老学究跑来圣教讲学来了。” 圣教虽阶层森严,但个个都是打破规则的一把好手,不然也不会被世人称为魔教,此时谈章法,岂不是自打自脸。左长老本就不想与少主有纠葛,不吭声地退了退,少了一条胳膊没法抄手,索性玩起了空荡荡的袖子。 连左长老都放弃了,其余人更不必说,圣教谁人不知少主与圣女的关系,都不想做先被打的出头鸟。 正在此时,望眼欲穿的门被推开,便见宗霓揽着袖子缓缓走了出来,一手拿着教主的圣令,阴沉的夜晚里闪着幽光。在场众人心都沉了,圣令在谁手中,谁就是教主。 这么说教主已经 左长老怒道:“混账!教主到底怎么了!” 宗霓翘着手指,将指尖的血抹到嘴唇上,对左长老柔媚一笑,惊艳却狰狞的美似一道落雷,将左长老劈得外焦里嫩:“教主?我就是教主。” 右长老大吼:“你杀了教主!” 宗霓轻巧地承认了:“教主被大梁的人所伤,心肺俱毁,我嫌他活着浪费药材,就杀了。从今日起,圣教归我所有,若是不服,尽管上来一试。” 四位长老上前一步,却被少主伸手拦下。少主遥遥弯腰一拜,轻声道:“拜见教主。” 见少主无异议,众人互相交换了彼此的心思,心照不宣地附和道:“拜见教主。” 此起彼伏,毫无诚意,隐隐还有些跃跃欲试。 一夜之间,乾坤颠倒,江湖与魔教俱换新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1.第100章 你我有缘 一入了秋, 天意渐凉,不少跑商的小贩算计着赶在入冬前多跑几趟车, 多攒点钱过个舒服年。藏地江边迎来送往的茶摊边堆满了货物,贩卒不敢离货太远, 常常是坐在车上对着小二吆来喝去, 倒在凉爽的秋日里把店家累得满头汗。 此地离江北州的夙城不远,是自北漠一路南下到夙城的最后一道关卡,只需再过藏地江,夙城便近在眼前了。可近来风雨飘摇,原本搭船便可过的藏地江也成了龙潭虎穴,过往迎来无论是贩卒还是寻亲,非得找相熟的大船队带着走才能安全渡江,一时之间趁火打劫的商队日益增多, 过路费爬台阶似的步步高升,江北和江南的物价都无声无息地拉开了差距, 连茶摊的小笼包都开始竞争谁是藏地江边第一新贵。贩卒们苦不堪言,点盘包子连点油渣荤腥都没有,勉强混个饱腹,只能咬牙多跑几趟,赚个边角钱。 此事缘由, 还要从三个月前说起。自金乌城被大苍率军几次三番侵扰,江湖人自诩的武林堡垒险些被移平, 商户们自顾不暇, 金乌城忙于重建, 金乌十州留给江湖人的活计便少了起来。陆上的活不好干,土匪们纷纷下水求生,虬龙江上的江鹄子嗡地一下挤了满舱,时常打到中途发现都是同行,只好苦着脸去找幸存的冤大头。但冤大头总有尽时,江鹄子却是越来越多,有些混不下去的,便开着小破船往北走。 虬龙江尽头有一片浅滩,名为困龙滩,因时常有船在此搁浅得名。每每出事便要求人来帮忙拖船,江边的百姓倒是乐得有钱赚。过了困龙滩便是藏地江,传闻此江原名“藏帝江”,乃是因有一位皇帝不喜皇朝纷争,丢了皇位独自跑出来过隐居的日子,在渡江时因江上风暴而身陨,故而得此名。后来继位的皇帝觉得此事太过丢人,下旨将被碰瓷的大江改名“藏地江”。 江鹄子一路北上,到了藏地江后才发现天高地远,江河宽阔,路过的商船都是些傻大胆。自古有钱不赚王八蛋,江鹄子在此扎根发家,短短两个月便占据了藏地江,委婉地刺激了江边物价,惹得夙城官府的江河通城司已许久没放过假,没日没夜地向百姓科普如何正确识别路过的船只是不是江鹄子以及渡江所上的“保驾护航”商队是不是江鹄子“钓鱼巡查”假冒的。 今日也是秋高气爽,懒洋洋的日光撒到人身上,带着些许暖意,倒让人想多休息一会儿。小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边刚坐下,热腾腾的茶水便到了面前,响亮的吆喝声从门口一直响到后厨。茶摊的掌柜倚在柜台边,打着瞌睡扒拉算盘,一本账刚翻开两页,只点个头的功夫又得重来,他倒不气,心态平和与急急忙忙过江的贩卒一对比,显得格格不入。 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将掌柜的算盘抢走。掌柜似是早就习惯了这一出,艰难地支棱着要耷拉下来的眼皮,打着哈欠说:“你怎么又来了,当我这是你家啊?都说了有发现我会告诉你,你着什么急哎哟,不知道是姑娘你来了,罪过罪过,您快请上座。” 看清眼前人的模样,掌柜瞬间清醒,赶忙将小二喊来找了个干净的位置让此人坐下。来者是个姑娘,年纪倒不大,与过路人不同的是,这姑娘没带包裹,却随身揣了一套笔墨纸砚。也不跟掌柜见外,摸出路上未写完的本子笔走龙蛇,掌柜在一旁端茶倒水,近乎谄媚地问:“这是什么风才能把您吹来夙城啊,怪不得我早上起来的时候家门口有只喜鹊对我叫了三声,好家伙,抬头见喜啊!” 那姑娘不为所动,笔下如行云流水,转眼便翻了页:“掌柜的漂亮话总是那一套,听着多了就没意思了。” 掌柜赶忙顺坡下驴,讨好道:“您这可是说着了,这不就等着您给想点好听的,也给我们铺子长长脸。” 姑娘笑道:“我可没这能耐,掌柜莫要寒碜我了。” 茶摊掌柜笑得活像家家户户墙上贴的弥勒佛,未语颊上先出俩酒窝,让人看着心里头就高兴:“您可是快笔惊鸿,这满大梁出了名的话本子都是出自你的手笔,要说你没这能耐,那天底下可就没人能行了。” 掌柜在此开店二十余年,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好本事,愣是将姑娘哄得两颊飞红。“快笔惊鸿”苏雁笑了笑,问道:“掌柜的刚才是把我当成谁了?” 掌柜立刻愁眉苦脸,眉头拧在一起打了个死结:“您是不知道,两个月前,夙城来了一个冤家,将我们这附近的茶摊搅得是昏天黑地。那姑娘也不知从何而来,估计是穷疯了,经常跑到这附近按着官府的悬赏榜抓江鹄子,每次都得打坏几个桌子凳子,还偷摸蹭茶水喝。” 还是个姑娘?苏雁立刻来了兴趣,兴致冲冲地问:“藏地江以前没有江鹄子,此番一来真是虎落羊圈。老百姓被闹得苦不堪言,抓江鹄子正是民心所向,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掌柜的嘿嘿一笑,挠着脑袋小声说:“自打有了江鹄子,这茶水钱都翻翻了,更别提打尖住宿费用了,比往年高了几倍不止。平日里只要给江鹄子塞点银钱,不多,才二十两银子,就能保十几天的太平。” 这和发战乱财的土匪有什么区别?苏雁这一路见得多了,倒也没意气用事掀了他的铺子,念在每次来了夙城都要叨扰他的面子上,多劝了一句:“莫被小的利益冲昏头脑,藏地江的江鹄子跟虬龙江的可不一样,他们刚来此处,人生地不熟,只能捏着鼻子共同对抗夙城官府。日久天长,江上与陆地无异,总要分个高下。江鹄子势必要打出个首领,届时别说茶摊了,怕是连夙城都要被波及。” 掌柜见多了争端,没放在心上,哼哼两声便要揭过。苏雁仁至义尽,也懒得再劝,想着把这一本写完便要赶往夙城。正在此时,隔壁的一行人起了争端,几个大汉酒气上头大打出手,桌椅碗盘都成了武器,碎杯渣扔地满天飞。掌柜一边心痛,一边踹小二去拦,自己跑到柜台下面找了口铁锅熟练地将脑袋一护,蹲下等骚乱自己过去。 一片嘈杂中,苏雁安然不动,小二被一脚踹出三尺外,正要撞到苏雁的时候,却见她仍端坐在椅子上,不留痕迹地连人带椅挪开了两寸,正巧避开小二。忽地远远又飞来一把断刀,刀片裹着银光袭来,苏雁将头一低,刀片倏地飞过,插在小二脚边,将小二吓得屁滚尿流地往后厨跑。苏雁却抬起头将额发拨开,继续写着。 谁也没注意,有一人从正门而入,一脚踩在板凳的横栏上,脚底带钩,将板凳挑了起来,随后重重地摔到了打架的大汉面前。而她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将一张被风吹得有些破旧的悬赏榜拍在桌子上问道:“嘿,看看,这是你们中的谁?” 几个大汉鲜少见到这么爱找死的,立刻便同仇敌忾地转头,发现竟然还是个样貌清秀漂亮的小姑娘。她穿着一身红衣,灼热地像团火焰,点燃了整个茶摊。大汉们一副流氓样,凑上前去想要摸她,却被一把长刀压住双手,竟抽不回来。 自打金乌城被鬼刀传人所救,新任盟主是尉迟恭的徒弟这件事如潮水般迅速蔓延至大梁每一个角落,一夜之间引领了大梁及笄后姑娘们的流行风向,众人纷纷改穿红衣配长刀,走在路上回个头都能碰见七八个撞衫的。这便跟风流倜傥的剑客必须要穿白衣、眸间风雅的俊美和尚得着青袍有异曲同工之处,拿刀的女刀客也要穿红衣。 大汉们立刻便认定这个姑娘也是鬼刀传人的迷妹,没放在眼里,笑嘻嘻地便要摸她肩膀。却见这姑娘似鬼魅般,脚下生风,眨个眼便从前方飘到身后,拿着悬赏榜挨个比较一番后,指着其中一个满目虬须、一道狰狞长疤从眼角横到脸颊,典型的土匪模样的大汉说道:“就是你了,姚家的江鹄子,一百两,还挺值钱!跟我走一趟吧,夙城官府正通缉你呢。” 姚申一惊,莫不是河边走路湿鞋,坟头踩多碰鬼,还真遇见难啃的骨头了。半个月前,他们这一船江鹄子就被老大警告过,说是近来有京城的大官来夙城,让他们行事稳妥些莫要找茬。吃了亏得忍,牙咬断和血吞,等到检查的走了,夙城官府也懒得管他们的争斗,自然就是他们分出谁才是藏地江老大的时候。 可这伙人从前在虬龙江上就难管,到了藏地江更是撒欢折腾,这种威胁在他们看来就是晚上有种别走一样,打一架就能解决。故而两日前,他们合起来搞了一波大买卖,把夙城官府的船给截了。 姚申一掌劈向红衣姑娘,见她却像条抹了油的鱼,连片衣角都没碰到。他怒气冲冲地在茶摊里横冲直撞,将桌子掀得漫天飞舞,气得掌柜顶着铁锅尖叫道:“你再不把他抓起来,以后就不许来我这蹭吃蹭喝!” 红衣姑娘轻笑一声,飘到半空长刀出鞘,雷霆似的踹开碍事的桌子,欺身逼近姚申。几个跟姚申一起来喝酒的见那姑娘确实有两把刷子,不想惹事,埋着头便钻人群里不见了。姚申攥着拳头冲上来,却猛地停下,脚下一滑差点坐地上,却努力仰着身子不敢向前一步。他喉咙口前一寸,锃亮的长刀正抵在上面,红衣姑娘温和地说:“走,还是死?” 红衣姑娘手法娴熟,绳索绕了几圈便将熊似的姚申捆成了待宰的野猪。掌柜一边算计损失,一边想着要不要从她那坑点赏钱做补贴。可看见她那肉眼几乎辨别不清的刀光,又不敢上前,只好在心里哭出一片汪洋来。 苏雁瞪圆了眼睛看着,连墨滴到书册上也没注意。见那姑娘要走,这才将笔墨纸砚手脚麻利地收了,凑上前去问道:“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地,年龄几何,家中几人,有无婚配?” 红衣姑娘似是头一次碰上见面就套户口的,而且对方也是姑娘,摸了摸长刀没好意思砍她,只好挂着和善不失礼的微笑,撞了一下她的肩膀,从乱成一团的茶摊里挤了出去。 苏雁自小便有一股子不撞南山不回头的倔劲,便是海枯石烂也挡不住姑娘的八卦之心,闷头便跟了上去。见她扯着拴了姚申的绳子,一路直行到码头,上了一搜刻有夙城官府的船。她怕跟丢了,赶忙给船工递了五两银子,说赶着去夙城求医,得立刻出发。船工被钱打动便放了行,却见那姑娘转成回马枪,凑到船工面前用一两碎银子换了他手里的五两,挑着眉尖说:“一两都够一个来回了,你收人家五两,坑人啊?小心我去通城司告你!” 船工瞪了她一眼,将银子塞怀里转头就跑了。 红衣姑娘摸出四两银子来扔给苏雁,不知从哪掏出一根草尖塞到嘴里,像个街边冲姑娘吹哨子的小混混似的往船边一靠,说道:“跟着我,也行。但别问问题,也别跟我说话,更别耽误我赚钱,不然惹恼了我,我生起气来连自己都打的。” 苏雁自小还没见到生气打自己的奇人,更感兴趣了,忙不迭地点了头。姚申苦着脸跟红衣姑娘求饶,却被这位说好生气打自己的奇女子一掌拍晕了。 下船的时候,苏雁与船工询问夙城的近况,见红衣姑娘带着垂头丧气的姚申要进城,便赶忙跟上。掏过路鉴的时候不小心垂落一小块红玉,被那姑娘反手捞住,又扔给了她:“小心点!在夙城,东西掉到地上就不是你的了,谁捡到归谁。” 几年未来,这都成土匪之城了?苏雁心有戚戚焉地将红玉小心收好,跟着那姑娘一路到了官府。官府的衙役正在门口闲磕牙,看见她带着姚申回来立刻便打挺起身迎了上去,一边接过绳子一边说:“宗姑娘辛苦了,这是最后一个了吧?老爷在里面等您呢,钱都让师爷备好了,说是给你再加五十两辛苦钱。” 宗姑娘笑道:“就喜欢你们这样慷慨还懂事的,以后有活记得找我,活的死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衙役点头称是,见苏雁也跟着要闯,立刻拦住问道:“姑娘,这是官府重地,你要找谁?” 苏雁扒拉衙役没扒开,抬头的功夫,那宗姑娘已经不见了。 苏雁四下张望,见周围无人,就偷摸地摸出五两银子塞到衙役手上,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说道:“大哥,刚才这姑娘在江边救了我,我想报答她,但她不理我。所以我就想跟来看看,毕竟人得知恩图报是不是?大哥,你认识这姑娘吗?她叫什么?我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真是惭愧。” 衙役将银子塞到袖口,笑得牙都看不见了,立刻殷勤地凑到苏雁面前说:“她啊,叫宗意。两个月前才到夙城,经常帮着我们老爷抓江鹄子,从没空手回来过。她一个小姑娘,却惯用长刀,刀法那叫一个神,整个夙城我看就没人能比她更厉害了。” “宗意。”苏雁喃喃念着,霍然抬头。 鬼刀传人,武林盟主?! 宗意这一趟拿了一百五的赏银,兴奋异常地一蹦一跳往书房走,轻车熟路地推门而入,将悬赏往桌子上一拍,随后抓起茶壶对着壶嘴灌了两口茶。往日书房里的茶凉透了都没人喝,谁知道今天竟然是新茶,烫得她龇牙咧嘴地直吸气,恼怒道:“陈衡!你想烫死我然后赖账吗!” 却听屏风后面传来一声轻哼,宗意全身如过电,不敢置信地看向声音来处,却又忽然回过神来,转身便跑。谁知门在她眼前砰地关上,宗意顾不上剧痛的鼻子去摸荒沉想破门而出,但那人却已到了身边。 宗意缩着身子在原地站成木桩。 步陈抄着袖子,手里攥着一把纹着碎银纹的玉骨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竟能在此遇见武林盟主,真是缘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2.第101章 夙城 夙城归属江北州, 在容征帝和景贤皇后收复大梁之前,是著名的“三不管”荒地。为抢地盘或者抢粮食大打出手的贼匪比老鼠还多, 三不五时便有人为报复烧房子烧山,干尽损人不利己的坏事。但夙城却又被称为“名将故乡”, 只因大梁的五军十营共计十五个大将军中, 有六个都出自夙城。想来应是从小打架斗殴,锻炼出一副好身板,在沙场上打起人来也是从不含糊。 直到后来划分江北州,朝廷派来大军镇压夙城的兵荒马乱,这才渐渐起了城池,百姓们勉强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可即使如此,这里的百姓外表看着人畜无害,骨子里仍有旧时的匪气, 做事无需过脑子,只看拳头硬不硬。是典型的“你看我干啥?”“我看你我打死你!”的冲突高发区。 但这些都不足以隔断人们对夙城的趋之若鹜, 每年照样有无数的人涌来夙城,有些是来看热闹,有些是来看人挨打,大家各怀心思,却在乱七八糟中有一个统一的目的地——这里是容征帝和景贤皇后创立新军之地, 也是帝后二人定情的地方。 宗意在齐歌城时顺着算命先生的指引来到金乌城,果然得到了宗霓的消息。她现在登临武林盟主之位, 原该更方便她探查宗霓的事, 但无奈还身有“前朝公主”这样吸引仇视的标签, 只好暂转低调,从暗中进行调查。 刚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寻找宗霓,现在得知了诸多往事,她反倒不急了,发觉宗霓极有可能是魔教圣女的时候,她一面心焦于宗霓当年一定吃了很多苦,一面又想在面对宗霓之前,先一步了解当年帝后身陨之事的真相。 故而她趁夜离开金乌城,北上寻找帝后的痕迹,而夙城就是她的第一站。谁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敌的刀客也扛不住食不果腹,睁开眼想的第一件事便是没钱,她从风光的武林盟主一朝沦为夙城县令的打手,开始帮着官府抓土匪。 她也曾掂量过武林盟主的分量,但威严却比不过二两的干饼子,立刻把心底仅剩的矜持揉成一团扔了,开心地数钱过日子。一晃两个月过去,她没拿到自到夙城以来最大的一笔赏金,反倒等来一个打不过骂不过甚至还逃不过的——债主。 债主步陈悠闲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你有本事再逃啊,你逃到天外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沦为“大梁最惨孙悟空”的宗意垂头丧气,计划着拿到赏金便趁机溜了,这神出鬼没的帝师来找她肯定没好事。她沉浸在逃跑路线规划中,心神不定地又将茶壶对着嘴灌了一口热汤,烫得她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剩下一半全熟了。 步陈:“没想到盟主见到在下这么激动,伤着了?要不要传大夫来看看?” 宗意捂着嘴怒视步陈。 正在此时,夙城县令陈衡推门而入,便看见帝师大人风骚地晃着那把从他这抢走、能当传家宝用的岐黄扇,而夙城打击江鹄子前线的功臣正捂着嘴委屈地看着他。 莫不是帝师刚才在他的书房里对他的功臣做了什么没羞没臊的事? 这一想可不得了,陈衡的思绪瞬间狂奔十万八千里。步陈是何等人,天潢贵胄、王族之后、帝皇之师、天下名将、大梁明玉颜,无数的头衔挂在他一人身上,是全大梁人心中的偶像。他这一生走过的路都要铺就红毯,连个脚印都会被拓下、然后镶金带银地嵌上盒子留着当传家宝,齐歌城众星捧月的花魁秦之之更是甘为其座下之宾。 这样的人,肯屈身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夙城来,特意为见一个小小的刀客一面? 他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这里面绝对有奸情! 八卦,罕有的八卦,天大的八卦! 陈衡已经猜到此消息一出,全大梁将有无数闺秀失去一个梦中郎君,又有无数的人要没日没夜地心酸哭泣,悼念自己还未拥有便失去的爱情 他还没来得及感叹对大梁闺秀的同情,便被一头怒火的“功臣”拎到一旁去,恼怒地问道:“你怎么把他给招来了?不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明明是你勾引来的,居然还恶人先告状! 陈衡一脸正气凛然,甩开宗意掐他脖子的手说道:“松手!在下可是朝廷命官,动手动脚成何体统,让帝师大人看到,岂不是有违我夙城县令的刚正形象。” 宗意用刀柄狠狠地戳向陈衡小腹,将他戳得险些咬到舌头:“少废话,说正事!” 陈衡捂着肚子,眼里带刀剜向宗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是你把他勾引来的吗?居然还好意思怪我,你有没有良心。” 宗意:“我勾引他?我躲他还来不及!把他引来,我有病啊?” 陈衡:“难道是我把他勾引来的?众所周知,帝师大人不好男风,你这不是害我吗?” 两人争执的话一字不落地钻进步陈的耳中,风华无双的帝师大人还是头一次被当面讨论性取向,当即便颇有兴致地强行介入话题中,轻飘飘地说道:“我就这么不受人待见?” 陈衡打了个激灵,赶紧行礼:“臣不敢。” 宗意死猪不怕开水烫,抱着荒沉说:“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陈衡向宗意投去敬佩的目光。 宗意拉扯着陈衡说:“姚申我已经交给衙役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百两赏钱,五十两辛苦费,不打欠条,赶紧结账!” 陈衡惊诧莫名:“你抓到他了?” 宗意愣了:“是啊!依据你们那点边角料信息,我在藏地江的茶摊蹲了两天才逮着。对了,记得把茶钱给我报销了。” 陈衡肃容道:“不对劲。姚申是江鹄子姚家的二当家,极少离开贼船,更不会去江边的茶摊,就算是收维安费也是让下人去做。他这人平日里没少惹事,却极其惜命,就我所知他在夙城附近便有八/九处宅院,一旦离开大船到了陆上,每晚待的地方都不尽相同,让人很难找到踪迹。” 宗意回忆了一下揭榜的时候,衙役似乎也对她说过差不多的话,但她急需用钱,没放在心上,抓下悬赏就着急忙慌地去找人了。此时想来确实有些奇怪,倒不是怀疑姚申有假,而是抓人的过程太过轻巧。姚申身为姚家大户的二当家,走到哪都有护卫簇拥着,而今日她动手的时候,这人身边围的两三个人瞬间便脚底抹油跑没影了 就像是故意将他送到她手上一样。 步陈随手在书案上拿起一本奏章看,是陈衡正准备将近日藏地江中江鹄子之患上报朝廷。奏折里说从虬龙江来的江鹄子日渐增多,一盘散沙渐渐聚集成团,被几家先到的江鹄子把控,隐隐有了要争藏地江之主的势头。若是长此以往,不仅藏地江的河运受到水匪的威胁,连夙城百姓的安危都无法保证。 步陈将奏折放回,问道:“姚家也是从虬龙江上过来的?” “姚家不是,姚家本就是夙城一代的土匪,随大流下江讨生活才发展壮大的。”陈衡下意识地回了,才忽然意识到这边还立着一尊视察的大佛,顿觉“戴罪之臣”四字离他越来越近,锒铛入狱可能是他最后的归宿,立刻哭丧着脸说道:“启禀帝师,这江鹄子在南梁没了活计,便都跑到我们东边来作乱,臣也是有苦难言,还望帝师大人万莫向陛下告罪,给臣一点自救的时间,臣一定尽快肃清江患,保夙城百姓平安臣” 臣招谁惹谁了! 宗意在一旁没良心地嘲笑,陈衡在步陈看不到的地上对宗意伸出个小拇指。这些古代人,有的时候也挺可爱的,宗意没心没肺地想,然后一脚踹地朝廷命官摔了个人仰马翻。 陈衡两边受欺负,却谁也得罪不起,只觉人生不过如此,世间罕有真心,红尘纷扰燕红柳绿为何就没个知心人能心疼下苦命的他。 堂堂夙城县令正在心里画圈圈诅咒的时候,夙城江河通城司的人在外喊道:“陈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陈衡瞟了一眼看不出心情好坏的步陈,眼前顿时一黑,破罐破摔地喊:“叫丧啊!又出什么事了!” 通城司干事推开门,见到正坐地上的主心骨,赶忙扯着漏风的嗓子喊道:“今日下官去提审袁家的江鹄子,发现他们他们都死了!” 陈衡大骇,宗意惊道:“什么?袁自天死了?” 袁自天是袁家江鹄子的重要线人,是她独自闯了三道关在山沟里抓到的。她还打算借由这条撞网的大鱼多抓点江鹄子换银钱,如今人一死,之前的辛苦付诸东流,宗意仿佛看见几百两银子插上翅膀在她面前狞笑着飞走了。 通城司干事这才看见宗意也在,立刻又扑到宗意面前,未语先打了个寒颤,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画面,缓了会神才开口道:“宗姑娘,不止袁自天,整个通城司大牢里关押的江鹄子,全死了!” 通城司大牢里,半数以上的江鹄子都是宗意抓的,光她还记着的便有二十余人。如此数目的犯人尽数死于牢狱里,这样的大案,莫说小小夙城,便是连全大梁都罕见。 宗意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姚申呢?” 通城司干事一脸茫然地说道:“姚申?姚家的二当家?他又干啥了?” 混账!她被骗了! 宗意一把拉起陈衡,将桌上的悬赏榜塞到他怀里,说道:“你带仵作去牢里检查死亡原因,多带点兵,我怕他们还在附近,恐会对夙城不利。这是姚申的悬赏榜,现在派人全城搜查姚申和刚才在门口站岗的衙役!” 陈衡被她推出门,手里拿着悬赏榜恍惚了片刻才想起自己才是夙城的县令,竟然在帝师面前被一个刀客鸠占鹊巢地发号施令,颜面何存!但想到步陈与宗意的关系,怒火立刻偃旗息鼓,他扭头殷切地问道:“你干嘛去?” 宗意活像渴了几百年没喝过水似的又灌下半壶茶,呼着热气说:“我和你家帝师去找个人!” 步陈微不可察地提了提唇角。 “谁啊?”还至于劳烦帝师亲自去? 宗意将荒沉换了个手拿着,也踏出了房门:“卖给我姚申所在消息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3.第102章 天生祸水 日头还没到顶, 夙城官府的衙役却被纠缠得昏昏欲睡。快笔惊鸿苏雁姑娘仗着一副好皮囊,纠缠着衙役大哥讲宗意来到夙城的故事, 恨不得连宗意每天穿什么衣服都问一遍,遇到模棱两可的疑惑还要反复询问细节, 虽说现在红衣女刀客遍地跑, 连夙城也不能免俗,但这样狂热且不拘礼节的追捧者,衙役们倒还是第一次见。 苏雁叼着笔,手里捧着册子迅速翻找还能写字的地方。她这一路上所见所闻皆是以往未曾见过,故而纸笔消耗极快,原打算到了夙城直奔商铺去买新的,谁料竟在茶摊碰到闻名江湖的鬼刀传人,立刻便让她忘了最重要的事。 但天公不作美, 书册也有尽时,她犹豫片刻对着裙角比划了一下, 准备先撕块裙角凑合用。正在此时,有人从府衙里跑出来对着困倦地头点地的衙役道:“喂,你,赶紧过来!大人找你有事!” 衙役瞬间清醒,对苏雁行了礼转头便向府衙里窜, 生怕跑慢了再被抓住。苏雁长叹一声将纸笔收好,揣到腰间缠着, 一步三挪腾地往贩卖笔墨的街边走。 反正知道宗意三不五时便会来官府和通城司,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她要趁现在多囤点纸墨。 苏雁虽几年未来过夙城,但夙城的变化却不大。这座由土匪山寨变来的城池日渐繁荣,但人们却普遍都还是以前的模样,有吃有玩就行,念书倒不是很重要。故而卖纸笔的店铺极少,甚至有少数几家老字号已经将祖传的牌匾砍了当柴禾烧,店铺改为卖早点。家里的老子还活着的时候天天念叨,延续祖业是他们人生的头等大事,但等老人们都入了土,棺材板一盖便换新天,旧的手艺带不来活下去的饭,在乱世中,活着才是头等大事。 苏雁轻车熟路地往一家开在陋巷里的店铺走去,那家老板与她相熟,抄着一袖不与世俗相融的清风傲骨,偏偏还没被饿死,真真也是奇人。 刚走两步便忽觉不对劲,从身后传来的风像是被刻意地阻挡,只漏出揉碎的微风纠缠上她的衣角。苏雁停顿了一瞬,便立刻拐进胡同里。这条胡同四通八达,岔路极多,稍有不慎便会迷路,且行人极少,被困只能靠老天开眼赐来过客带着出去。苏雁只绕了两个弯,便见身后果然有人跟随,许是忽然失去了她的身影,正着急地向同伴禀报。 她平时写话本子,言辞行文里颇有她个人不畏高位不惧权贵的特色,没少得罪朝廷的重臣和江湖中的名门大派,被人跟踪甚至暗杀都是常有之事。但她近半年未在武林露面,刚到夙城便被人盯上,倒让她有些摸不到头脑。 苏雁沉了眼神拐进巷道里,一面思索一面辨别方向,却没注意脚下,险些被绊倒。她低头一看,竟然是方才在夙城府衙门口,押送姚申去江河通城司的衙役。这两个衙役的官服被人扒了,身上还有些余热,但人却已断了气,想必刚死没多久。这么说来,凶手定然还没走远! 苏雁猛地起身,身后却笼来一层阴影,巷道狭窄回身困难,她躲闪不及,脖后被人重重地一击,登时便晕了过去。苏雁昏死之前,无人注意从她怀里骨碌碌地滚出来一小块红玉,卡在一块豁起的青砖下,不动了。 夙城官府里半数以上的衙役都被陈衡带去了江河通城司。被关押的江鹄子尽数死在牢狱里,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毕竟是江上的匪徒,对于被搅乱安宁的百姓来说死不足惜。但若被江鹄子们知道,说不准便会利用此事威逼夙城官府,这可不是陈衡想要见到的,尤其是在帝师也驾临夙城的时候。 宗意带着步陈从官府出来,便向着城西一侧走去。夙城虽比不上金乌城繁华,但在城市格局上却仿了金乌城的构建,城东一侧多热闹的街市,鳞次栉比的店铺长河似的铺展开,香车小贩在街边扎了小摊位,热热闹闹的市井气顺着风飘来,无端地勾起了人心里的兴致。 城西多是百姓的居住区,夙城在漠北到东海的商路沿线,不仅来往的商队极多,还有不少从北边因灾祸来避难求生的百姓,都被夙城一股脑扎堆似的安排在西城,使得西城拥挤又繁杂,像个千疮百孔的蜂巢。 宗意熟门熟路地带着步陈七拐八拐,这位在直来直往的金乌城都偶有迷路的女侠自到了夙城后,辨路水平直线飙升,若非步陈过目不忘,经过的路只需一眼便能全然记住,不然还真要怀疑宗意是故意带他在乱糟糟的胡同窄道里蒙眼撞瞎猫了。 步陈看着宗意,她离开金乌城不过短短三个月,竟像是已数年未见,气质大变。在金乌城的时候行事作风尚且还有孤冷倨傲的侠客之气,到如今已被磨平了棱角。这一路上她能笑着接过店家因感谢她抓江鹄子而递给她的酒,一饮而尽后却警告店家不许再趁火打劫欺负过客;也能将路边调戏小姑娘的混混暴打一顿,再顺手塞给他一钱银子让他给他娘买肉吃。 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心比口直,行事不肯弯折半分的钢刀了。 他真的很想问问,她最近都遇见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才能让她有如此巨大的改变。原以为只是错过了几个月,却没想到像是错过了一轮人生。步陈破天荒地开始恼火起当初在金乌城放任宗意逃跑的事来,早知道就该把此人捆在身边押回齐歌城,天天盯着才对。 步陈眼神莫测地看着她,宗意感觉后背像是被火撩一波又被冰水填塞,冷热交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为免步陈异想天开将她切了下酒,宗意赶忙凑上去,没话找话:“帝师大人,这穷山恶水的夙城,哪里值得您大驾光临啊?” 真是哪痛戳哪,步陈不高兴地瞟她一眼,说道:“我乐意!” 他在赌什么气啊? 也罢,反正这娇俏的帝师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平日里没少做些任性妄为又稀奇古怪的事,时常将属下折腾得人仰马翻。宗意立刻在心里安慰自己,絮絮叨叨地说着:“你来夙城也没带你那些小弟来?你不知道夙城有多危险吗?到处是贼匪,满江都是江鹄子,一个比一个缺心眼,小心人家把你劫走找铁卫换钱。” 夙城这么危险,你不是也来了吗? 换到以往,他说出那句“我乐意”后,宗意便该紧闭嘴巴不理他了。可如今她竟能浑然不在意似的继续说着,甚至还有模有样地关心起他的安危来。恐怕这不是变了,而是从里到外换了个人吧? 步陈越想越生气,见到宗意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随即小心翼翼地扭头轻轻提起一口气,像是他会给她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一样,更生气了。 但生气之余,却又有些心疼。 齐歌城里的贵女哪个不是穿金戴银裹着轻纱,每天坐在院落里绣花赏月,说尽人间旖旎事。虽然当今圣上并无子嗣,但后宫佳丽们的娘家却仍有些小娘子们被圣上赏识升了郡主,时常在齐歌城里办些茶话会,或是跑到街上与百姓抢些珍贵首饰,与侍女们躲在镶着金线的屏风后面对公子哥挑剔地指手画脚。 他看着,觉得无趣又没脑子。 可这真正的皇朝公主,皇位的继承人,原该坐在九五之尊的金座上俯瞰苍生,却在穷乡僻壤、匪徒横行的夙城里,为了生计抓贼。 现在看来,哪怕是留在金乌城里做武林盟主也不错。虽然现如今武林盟在江湖中地位极其尴尬,但有他在,至少能保她不被江湖门派欺负,总好过成为一个小小县令的打手。 “你”步陈清了清嗓子,见宗意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打个寒颤转头看他,方才的心疼瞬间被踩成碎渣。她在害怕什么,觉得他能吃了她?她跟那群地痞流氓说话都没这么战战兢兢过,和陈衡更像兄妹似的,怎么就对他如此惊惶忌讳? 两人心思顿时差出几条江去,步陈稳了心神,堪堪将心底的帝师之怒压下。 步陈道:“你抓江鹄子做什么?” 宗意心道这一身衣服都够百姓活几年的王公贵族,果然不知钱来之不易,只能好声说道:“赚钱糊口。” 步陈:“武林盟的商铺典当遍布三国,翁无声在的时候,翁明雪的衣服每日皆不重样,你身为武林盟主,会缺钱吗?何况林太守身死后,我已向陛下禀报金乌城之事,金乌十州暂由晋州知州赵余先接管,赵知州出自我的门下。我说到做到,金乌城早已属于你,你若老老实实地” 宗意打断他的话:“我接任武林盟主,只是为了方便找我妹妹。武林盟的钱也是武林盟的人辛辛苦苦赚来的,我这个半路出家又不在其位的哪里好意思花人家的血汗钱。金乌城如今百废待兴,正是缺钱的时候,我不过在你的授意之下救了他们,怎能借此挟持索要钱财,岂不成土匪了?” 根正苗红视金钱如粪土的宗女侠一心一意靠自己赚钱,但说此话的时候却颇有些心虚。她确实救了金乌城没错,却在探究当年之事后拍屁股溜了,将所有人都扔在金乌城里,只顾着自己的爽快,如同为了新欢一脚踹走旧爱的负心汉,忒没良心了点。 两人正说着,便见前方似是起了冲突。一位彪悍的妇人将擦手的毛巾搭在肩头,抄起家中的榔头要去砸门。她愤怒的目标正是宗意的目的地,她赶忙窜了出去,伸手轻巧地点在榔头上。那妇人只觉一股大力从榔头经木柄传到手上,虎口一麻榔头脱手而出,被宗意抄住,立在一旁,说道:“孙姐姐,这是怎么了?” 被称为“孙姐姐”,年纪却比宗意大出两倍的妇人,本想对着横空出世的多管闲事者破口大骂,张口瞬间见是宗意,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恨不能抱着宗意啃两口:“妹妹来啦,哎,下次来记得提前告诉姐姐一声,姐姐多给你做点好吃的备上。你着急走不,不着急就等会儿,肘子还有一会儿才出锅呢。哎,姓孔的!妹妹来了,还不再加把火!干事磨磨唧唧的,像什么话!” 从隔壁屋里,一个男子探出头来,对着宗意笑着点了点头,随即立刻将头伸了回去,生怕慢一步会被咬似的,憋屈地说:“妇人,需知此事急不得,火候掌握可是有大学问的。孔圣人言” 宗意见孙氏一掐腰就要开骂,赶忙拦住,说道:“孙姐姐,我今天还真是有急事,就找隔壁的许先生,您今天见着了吗?” 孙氏一听便炸了毛,立刻去摸榔头,宗意见状赶紧挡住,对着她单纯地笑了笑。孙氏骂道:“别跟我提那个瘪犊子,他才来夙城多久,就敢惹到我头上来了!你去满夙城问问,谁敢欠我孙夜叉的钱不还,谁敢?这孙子半个月前找我借了二十两银子,说是要给自己家里的妹妹买点胭脂。我看他可怜,就借了,说今天保准还。结果连着三天不见人就罢了,他不知道在家里干了啥,满屋子飘臭味,我这开食肆的,有味谁还来我这吃啊?” 宗意猛地沉下心来,看了眼步陈,发现步陈正若有所思地看向屋内,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对她点了点头。宗意心落到底,便见孙氏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饿虎扑食般飞奔到步陈面前,捻下额头的发,捏了捏衣角,半仰着头,硬是用五大三粗的身材凹出娇滴滴的姿势说道:“奴家从未见过如此英俊潇洒的大侠,可是第一次来夙城?敢问大侠姓甚名谁,家住何地,年龄几何,家中几人,有无婚配,看我,看我” 看你行不? 当然不行! 宗意乍然听见这熟悉的台词,不可思议地瞪着孙氏,扭头就对着窗口大喊:“孔叔!肘子做好了吗,快给我,我打包带走!” 步陈原是挑眉看着,闻言顿时忍俊不禁一笑,霎时这餐馆后面的杂乱街道都变成了齐歌城王公贵族才走的花道,连墙角日久发黑的油脂都显得格外惹人怜爱。孙氏迎面被这倾城一笑震撼,魂魄尽数升天,耳边塞满嗡鸣,头顶眼见着要冒烟,便听步陈提着唇角说道:“多谢姐姐抬爱,步某还未曾娶亲。” 声音低沉诱惑,将人的心神都溺毙在一汪深情中,纠缠至窒息。 宗意捂着胸口后退一步,为孔叔即将逝去的爱情道一声慢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4.第103章 案中案 夙城这巴掌大的地方, 往日里除了土匪时常光临外,鲜少有京城娇滴滴的贵胄跑来受苦。此地离东海不远, 甚至连东海公李将军和其手下的海防军也只有回京的时候才路过此地歇脚。至于对容征帝和景贤皇后心怀感激的人前来拜见,也多是些老百姓, 平日里见得多了, 便觉得没什么意思。 像步陈这样容颜绝世的正经“祸国”美人儿,放到哪哪出乱子。全梁偶像明玉颜,哪是这弹丸之地的妇人有幸见过的,立刻便被迷得七荤八素,恨不能将人直接拐进自家店里当招牌。步陈礼貌地对她笑了笑,两句话下来便互称姐弟,半刻钟的功夫便将宗意来夙城后的动静并上许复的生平倒豆子似的摸个门清,活像山中修炼千年的狐狸精下凡来迷惑鸡自己跳碗里, 道行差出一道深渊。 街坊邻里更是对步陈热情非凡,连宗意这样为夙城除暴安良的女侠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没一会儿的功夫宗意的胳膊上便挂满了孙氏送的卤味零食——不可破坏步陈谪仙的风华,还是宗女侠比较像跟班的。 终于,宗意忍无可忍地要动手将人轰走,步陈看在眼里,弯着眉眼对身边的每个人微笑致意, 几个打江匪都没含糊过的胡同女霸王柔情款款地辞别步陈,孔叔满口之乎者也地被孙氏踹回店里。人群散去, 宗意郁闷地将怀里的鸡鸭鱼肉放到一旁, 活动着筋骨, 不阴不阳地说:“帝师大人可真受欢迎,刚来夙城便成了全夙城妇女的梦中情人,了不起啊。” 步陈一脸无辜地问:“乡亲们待你这么好,你不开心吗?” 宗意翻了个白眼:“开心,开心得不得了,见到帝师大人受欢迎,我心亦欢喜。” 步陈心情好了很多,正见宗意像小狗似的凑到门边皱着鼻子嗅了嗅,说道:“确实有异味,闻着怪怪的。” 步陈:“死人。” 宗意目光犀利地看着他。 步陈虽是王爵出身,但自小没少在军中混,成年后更是随着浮屠军打遍天下,对死人的味道并不陌生。他肯断言,那定然是八九不离十了。 莫非是许复偷偷告知她江鹄子的消息事发,被灭口了? 荒沉铿然出鞘,一刀便将门上的锁削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以刀将门推开,却听咔嚓一声,许复这二百五怕死到极致,竟在门上装了机关,锁链卡着圆环掉下,又闻齿轮转动声起,锁链被蹭蹭提了起来。若是方才她推门而入,怕是现在已经成了吊死鬼,去阎王爷面前找许复算账了。 但她的缜密让自己躲过一劫,却害了荒沉,长刀被绞在锁链中,这机关许是年代久远,齿轮生了锈,正将荒沉卡在正中,不上不下地卷了起来。宗意下意识一撤刀,竟然没撤出来。 步陈看着宗意一脸被雷劈过的样子,忍着笑故作严肃道:“碍事。” 他将宗意往边上一撞,以手为剑,就像当初剑冢之主剑星曾用过的招数一样,竟以指尖微光将锁链切断。一大坨锁链缠绕地坠了下来,宗意反应未及,被百斤重的铁链险些拽跌在地上。 怪不得人家都说得居安思危,刀不磨会钝,谁能想到有一天她这个“小鬼刀”也能落到杀鸡都嫌慢,出刀是碍事的境地。 宗意咬着牙,骂骂咧咧地将荒沉抽了出来,决定找机会拿步陈开刀祭天。 二人进了门,许复住的小院落不大,天井几尺见方,勉强回个身子,走两步便到了卧房门口,越近味道便越大。宗意皱着眉头,想将光风霁月的帝师往边上推推,莫让污秽脏了帝师尊贵的衣角。但步陈却像被人当面拔了虎须,反倒将宗意拽到身后,一脚将门踹开。 门开的一瞬间,宗意不禁庆幸这两天胃口不好,没怎么吃饭,不然吐到帝师身上,怕是真的会被切成肘子送到隔壁孙氏的店里去。 她转头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拿袖子捂着鼻子,用极其诡异的姿势点燃了烛火,这才看清屋内的情形——屋内像是经历一场恶战,书架床铺全被掀开,杂物落了满地,一片狼藉中,一人浑身是血趴在地上,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隐隐有蛆虫钻进衣衫中。 宗意捡起本书将飞虫都轰了出去,步陈似是没有嗅觉,不怕脏也不怕臭,凑过去将那人的身体翻了过来。宗意惊叹着上前一步,却见那人并非她认识的许复。 宗意道:“不是许复?怎么会死在这?” 步陈打量着死者的脸色,估摸了一下时间道:“应是死有三天了。” “三天,正好是我找许复买完姚申信息的时候。莫非是我刚走,此人便闯进屋里与许复缠斗一番,随后被杀了?”宗意努力回忆着,忽地想起当天许复似是有些焦急,又像在故意等她来一样,见她时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为何现在才来”,害得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莫非,许复当时已经预感到会有一劫? 说到许复,此人确实与宗意有一番因缘。她平素抓江鹄子如探囊取物,其中十有八九都是找许复买的消息。这人到了夙城后一直默默无闻,直到宗意为图生计揭榜抓江鹄子,才在一艘大船边认识了许复。许复自称跟随江鹄子从虬龙江而来,他的兄弟姐妹都被江鹄子所杀,他便立志要杀尽天下江鹄子。见江匪们纷纷北上,便也变卖家产跟着一起来到了夙城。 当时宗意并未信他,江鹄子在虬龙江发源,到了藏地江的也不过是些刚下水的小鱼虾,江鹄子中的大队人马却仍留在虬龙江。他若真的想要报复,为何不先助金乌十州的官府将虬龙江上的江鹄子一锅端了?奈何许复像是夙城官府安插在江鹄子们内部的间谍,给出的消息都属实,宗意像是他的一杆长/枪,红缨到处手到擒来,一举端了两个贼窝,并抓了不少江鹄子在江上线路的线人。 莫非是他说的太多,被人知晓,才惹来这场劫难?但此人并非许复的话,许复去了哪里,此人又是谁,又是否与通城司大牢里江鹄子的死亡有关? 无数的疑问一窝蜂地涌到脑子里,宗意一头两个大,却见步陈一脸严肃地在死者的脸上摸索着。宗意还在记恨步陈在门口害她,抓紧机会嘲讽道:“帝师大人这是什么古怪的兴趣爱好吗?齐歌城贵人的兴致未免太与众不同了点这、这是什么?” 她话音刚落,便见步陈轻轻地从死者的脸上撕下了一层皮。 宗意忍不住后退一步:“” 怪可怕的。 步陈道:“人/皮/面/具,做得极好,若非我以前见过更精致的,恐怕还真会被骗过去。” 撕掉一层伪装的死者静静地躺在原地,宗意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是许复。 步陈打量着她的脸色,此时也恍然道:“是你要找的人?许复?” 宗意:“为什么会这样?他被杀况且还能以得罪太多人为由,但为何被杀后会被人刻意易容?是想让我们误会许复不知去向吗?” “你从此人手中购买江鹄子的消息,随后抓捕江鹄子押解到通城司。就在你成功抓到陈衡所说、不可能抓到的姚申的时候,通城司大牢里的江鹄子被杀,而你得知这个消息,必然会先来找许复问清缘由,等你赶来,发现许复不见踪影,却另有一人死在他的家中。”步陈站起身,掏出块帕子擦了擦手,将屋里的陈设都看了一圈,才将目光又投到死者身上,“在并不知被易容的尸体才是许复的前提下,你发现了这具尸体后,会做什么?” 宗意:“找陈衡派人寻找许复,再让人鉴别死者的身份。” 步陈点了点头:“一来二去,你的目光便从案件本身跳到许复失踪和死者关系之谜上,反倒会忽略很重要的东西。” 宗意忽然领悟到有什么重要的念头一闪即过。 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茶摊里,被她轻而易举地带去官府,甚至半路没有反抗也没有人来救他,平静地像是姚家正期待着她将姚申光明正大地送到夙城官府去。正在衙役押着姚申前往通城司大牢的路上,传来了通城司大牢江鹄子尽数被杀的消息,而她自是担心许复的安危,也惊奇于许复为何能拿到姚申的信息,赶来的途中发现了这一切。 宗意道:“三天前,我见许复最后一面的时候,他有些焦急,甚至隐隐还有不安,像是正等候着我前来。我拿到了姚申会在两天后出现在茶摊的消息后,他便像是完成了心头大事般松了口气,随即便催我出门——他是因知道会有人来找他而焦躁,还是想让我早点去捉拿姚申而急迫?” 步陈一笑,脚尖点了点许复躺着的地方:“恐怕只有死者才能告诉我们真相了。” “你是说,关键的证据还留在这?”宗意惊得险些跳起来,立刻便顺藤摸瓜,从步陈的话语里摸到些许门路:“怪不得他会给许复伪装凶手想让我们误会许复不在此地,转移我们的注意力,避免我们过度关注屋内。屋子杂乱不堪,是因那人是来寻找东西的,可是他没有找到,又怕我们会误打误撞看到,所以便设计了这一环吗?” 步陈:“正是如此。进门的时候机关完好,说明或许是许复认识此人,给他开了门,再启动机关。或许是许复为防他来,将机关启动,却没想到此人来意不善,或从屋顶、或从窗外进来,反倒让机关失了功用。但方才与隔壁的孙氏闲聊得知,自你辞别许复至今,并未听到此处传来大声的争吵,也许是那人进了屋便将许复一刀毙命,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凶手找的东西也许还留在屋内。陈衡带人去了通城司,想必过不了一会儿便会派人来传信,我们趁机找找证据吧。”宗意一边说着一边翻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书卷,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拿尊贵的帝师当李渡那小子指使了,立刻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抬头,却见步陈并不以为忤,反倒还乐得被指使一样跟她一起翻找起来。见宗意呆愣地望着他,便温和地一笑,将宗意的心跳愣是笑没了一拍。 脸颊忽然有些热,顺着温热的血一直流到心口去。 夭寿了,三个月不见,这帝师怎么还学会撩人了呢? 步陈没注意到宗意的小心思,他捡起盖在书架下、被压皱的一本书,封面上写着江北官府历年奇案考,许是经常翻阅,书页有些磨损。他轻轻翻开,此页定是经常被压在书压下,已有了深深的印痕,映入眼帘的是一桩在江北十分有名的案件——堪称夜间吓唬不睡觉的小孩的流行恐怖故事——江北徐家灭门案。 政和十二年,西藩王兵变齐歌城,帝后身死皇宫,大梁四宇震惊。屋漏偏逢连夜雨,坏事一茬接一茬,江北夙城一代有大族徐氏,一夜之间全族毙命,被发现已是半月后。发现的人是城边种菜的乡亲,赶来给他们送新鲜的蔬果,谁知推开门的时候却是人间炼狱,一族百人,在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的情况下早已腐烂生虫,他们全身没有外伤,也没查到有中毒的迹象,仵作验不出死因,唯独脸上被人用刀刻出“封口”二字。 大梁动荡不安,夙城无暇破此案,只好成了封存在纸页间的奇闻,留给后人惊叹。步陈不由得看了一眼宗意,若非有她误入其中,想必李家村被屠村之事,也会被当成悬案封载史册吧。 鬼使神差,步陈又翻了一页,漆黑的眸子忽如黑云压城,他将书册往宗意眼前一递,沉声说道:“恐怕,我们猜错了。” 宗意接过书册,一脸莫名其妙:“这是凶手遗漏的关键证据?” 步陈一字一顿地说:“我怀疑,许复根本不是在死后被凶手易容,而是他亲手给自己带上了人/皮/面/具。” 宗意:“啊?” “此案非同小可,甚至还牵扯到前朝的旧案。”步陈摩挲着指端问道,“你可知当今皇帝名讳为何?” 宗意摇了摇头,她只知当今陛下登基前是明德太子,但若是幽州王的亲兄弟,温慕雪又是幽州王的亲生子,那想必也是姓温? 步陈指着书页上用浓墨重重地写下的“庚”字说道:“当今圣上名温庚,因庚字民间所用极多,为避圣怒,将民间的‘庚’字改了写法。而这本书上的字,却沿用的以前的写法,乃冲撞皇帝的大不敬之罪。” “许复卧房中藏书极多,还有不少为官者需看的史籍,肯定不是不懂避讳的无知之人。他敢犯此大罪,肯定是心有不平,定然不是为江鹄子而来这么简单。许复,徐家,他会是当年的故人吗?去找陈衡,封锁此处。夙城恐怕要迎来大乱了。” 宗意忽然心跳如雷,她看着书页上的“庚”字,不知为何,总觉得每一划都像带了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如一头张牙舞爪的狰狞猛兽,将要从书本里钻出来似的。 她无端地打了个寒颤,夙城之行,说不定真的是命中注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5.第104章 诱饵 宗意攥着那本大逆不道的书卷正要夺门而出, 忽然想到若是将尊贵的帝师单独留给一具腐臭的尸首,莫说帝师肯定不高兴, 怕是刚成为他粉丝的夙城女霸王们也不会轻饶了她。可现下又需要人去通知陈衡派人看守现场,她分身乏术, 端着荒沉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一劈两半试试。 忽然, 院门被人推了一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宗意和步陈同时抬头望去,眸光凛冽,却见是两个夙城的衙役探出头来问道:“有人吗?哎哟这什么味啊!” 他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孙氏的声音:“官爷,就是这!从昨天开始味就特别冲,我这店铺可咋开啊?您今天可得帮我们调查清楚,届时若有人诬告我们店不干净, 您得给我们洗冤啊!” 衙役们平日没少来这吃饭,赶忙点头道:“那是那是, 咱不能冤枉无辜人!” 孙氏爽快地道了声谢,让孔祥给两位官爷准备点酒菜带走。 衙役忙说客气,转头见到院中有人,眉头立刻皱作一团,一把抽出刀来指着他们说道:“什么人?!” 他忽觉哪里不对劲, 低头看去,正看见一人躺在血泊中, 显而易见, 他们闻到气味便是来源于此。两个衙役立刻怒道:“光天化日之下, 竟敢闯入民宅行凶!还不快给官爷跪下,认罪伏法!” 步陈冷冷地扫向衙役,眼神仿佛在说“让爷爷给你跪下,你也不怕折寿”。衙役似是从未见过杀了人还这么横的匪徒,又或是想起夙城本就是土匪之乡,全身打颤,手里的刀也端不稳了,腿肚子抽筋想走又不敢走。 宗意也是一愣,赶忙挡在步陈面前,防止这尊佛爷一怒之下伏尸百万,掏出怀里的官印道:“两位官爷,我是夙城行令宗意,这是陈衡大人赐予我的官印,凭此可调配全夙城的官兵。如若不信,官爷可查看一番。” 宗意将官印递了出去,两个衙役互相看了看,犹豫着接过。变化起于瞬间,宗意猝然出手,荒沉在空中划出皎月,亮银似的一闪而过,衙役未防此变,反应过来时荒沉已横在肩头。另一人猛地低了身子,想从下方偷袭宗意,却见远远站着的步陈轻轻变幻步子,眨眼便到了衙役面前,那衙役方才抬头,便见额头已顶了一把扇子。 衙役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想在夙城里杀官兵吗?” 宗意冷冷一笑,将荒沉又移了半寸,锋利的刀刃已将衙役的脖颈划出伤痕:“官兵?你们是哪门子的官兵?上个月为方便我行事,夙城县令陈衡召集全城官兵守卫到府衙里受我差遣。在这夙城里,我可能不认识你,但所有官兵都该认识我!怎么,两位是今天刚来的,才没认出我来?” 衙役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一直流到脖间与长刀相接的伤处,又痒又痛,只觉无匹的冷意正从长刀侵入皮肤中,直到将骨骼都冰封。 步陈道:“不止因刚来夙城没认出你,这两位官爷还能掐会算,一看见尸体便知道是我二人‘闯入民宅行凶’。虽然连尸体的脸都没看见,却立刻算出尸体是此房的主人,真乃神人也。” 宗意立刻明白了步陈的意思,怒道:“你们杀了许复,现在又来做什么?找之前没找到的东西?” 两个衙役闻言顿知计划败露,唇角轻动就要咬毒自尽。宗意拦截不及,刀下之人唇边已冒出黑血来,眼睛一翻便气绝了。但步陈却早有准备,一把抓在另一个衙役的脸颊,捏开他的唇舌,冷笑道:“没交代清楚之前,你敢死一个试试?” 假冒的衙役这才呜呜地哼哧起来,全身抖如筛糠。 步陈大声道:“顾十七!” 圆脸铁卫凭空出世,蹭地从屋后窜了出来,单膝跪在步陈身边道:“在!” “给我审!就算是扒皮抽筋,也要让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步陈的眼里一点温度都没有,自他发现那本书中的秘密后,宗意就感觉身边这个偶尔不正经,但大部分时间对她很友善的帝师气质陡然一变。变成了那个在西陵城孤勇奋战,在金乌城运筹帷幄,在大梁朝堂上纵横捭阖的名将。 幸存的反倒成了最不幸的,被顾十七熟练地拆了牙上的毒,交给铁卫捆了下去,想来就算是老实地交代清楚,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宗意被帝师大人身上的王霸之气震慑,数月前虬龙江边的小绿王八摇身一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重臣,一朝翻身也没他变脸快。她正腹诽着,见步陈挑眉望着她,赶忙觍颜凑近乎说道:“帝师大人果然不愧是大梁皇朝第一人,反应机敏谋略无双,大梁有你真乃皇朝之幸。之前宗意不懂事,惹恼了帝师大人,万莫跟我这等江湖刁民计较啊?” 步陈破天荒地想拎起许复的假脸皮给宗意量量合不合适,数月未见,这前朝的公主似乎已经将以前的尊严混着二两干饭下肚子吃了。 宗意忽地想起了什么,在死去的假衙役身上一通摸,终于从怀里摸出了一块腰牌。腰牌正面刻着夙城官府的纹样,背面则是衙役的姓名。每个衙役在上任的时候都要去府衙领一块腰牌,作为独一无二的身份证明。 上面刻着的,赫然是带着姚申去江河通城司的衙役的名字。 宗意忍着怒火道:“姚家果然是故意把姚申送到我手上的,都怪我太过急躁。他们想干什么,混进夙城官府,将夙城搅得一团乱吗?莫非江河司大牢里犯人之死也是他们做的,想要引得江鹄子造反?” 步陈道:“盲目猜论也无用,去通城司看看便知道了。” 宗意:“可是这里不能没人,万一他们还留有后手怎么办?” 步陈转头道:“顾十七,看着这,连蚊虫都不要放进来。” 顾十七爽快地大喊:“是!主子!您泡妞,我们给您看门,保管您满意!”他用一口拉皮条的腔调说完,还贱兮兮地对着宗意眨了眨眼睛。 步陈还未有所表示,宗意忍无可忍出刀,她半点余力未留,荒沉挽花破九霄递出,打着旋扑向顾十七。圆脸侍卫身手敏捷,边躲边喊:“哎哟!哎哟!杀人灭口了!不是泡妞,不是泡妞行了吧,破案,破案第一啊!哎哟!” 转圈都能崴脚的小地方,哪里够人胡闹,眼看着宗意和顾十七就要上房揭瓦,步陈凉凉地开口:“顾十七,你皮痒了吧?” 顾十七含泪又躲过宗意一刀,心里默默诅咒主子晚一天才能抱得美人归,委屈地躲进屋子里。忽然,门又被推开,宗意转身一看,这次推门而入的却是认识的人。夙城侍卫统领韩游带人推门而入,见到宗意的一刻也是一窒,随即立刻道:“你怎么在这?” 说罢又赶忙对着步陈行礼,陈衡早就告知他们步陈的身份,韩游不敢怠慢,却谨慎地没有喊出步陈的名讳。 宗意赶紧从屋顶跳下来,快速说道:“一直以来江鹄子所在的消息都是许复卖给我的,通城司江鹄子被杀,我怀疑许复可能有危险,便径直赶来,谁知还是慢了一步,许复被人杀死在家中。” 她隐去了易容的事没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对这件事,即使是步陈也是讳莫如深,想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宗意问:“你怎么会来?” 韩游进了门便看见了门口穿着衙役官服的尸体,检查了一下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大人派我去城东找沈家的仵作验尸,刚把人送过去,就听见下人来报说有人在城西的胡同里看见了小李二人的尸体。我带人去查看的时候,有商贩说看见一个人肩膀扛着什么东西向这边走了,我就过来看看然后听到吵闹的声音” 吵闹的声音应该是刚才她和顾十七惹的祸,宗意吸了吸鼻子,打算揭过这一页。 步陈道:“事不宜迟,韩统领留下几人看守此地,莫要放任何人进来。再麻烦韩统领带我们去衙役尸体处看看,姚申杀了衙役独自逃走,杀人处说不定能留下什么证据。” 韩游赶忙道不敢当,将步陈和宗意迎出来后,无奈道:“姚家本就在夙城附近有家底,进了城就是鱼入海,找起来大海捞针,发了布告估计也没太大的用处。况且姚申此人极其狡猾,官府里的衙役本就没多少人见过他,等画师将他的画像大量画出来,估计人早就逃走了。” 宗意忽然道:“我倒是知道有一人也见过姚申!” 韩游:“谁?” 宗意回忆道:“一个姑娘,长得还不错,就是有些神神叨叨地,总是拿着纸笔找人问五花八门的问题,还纠缠问我有没有婚娶” 步陈听了开头便感不妙,眉头青筋欢快地跳了两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妙笔惊鸿!” 宗意这才想起此人是谁,也忽然明白过来步陈的怒火从何而来。这位帝师平时自恋得很,像是西陵城破云冀大军的往事,换成别人听多了也就腻了,唯独这位大人听多少遍也不嫌烦,甚至见到每个说此事话本子的说书先生都想攀谈一番,夸民间说他优点无穷尽的人是慧眼识人,所有不懂他的人都是有眼无珠。 唯独快笔惊鸿是个例外——此人十分擅长虎头涂鸦,狼腿拔毛,专写步陈在齐歌城中的荒唐事。譬如被半个齐歌城的千金堵在门口连车驾也过不去,帝师再威严也不可对百姓出手,只能无奈弃车逃离;比如被皇帝赐婚却拒不接受,气得皇帝派掌事的太监在帝师府门口唱了半个月的君臣之道,连城门口乞讨的都会唱“帝师步陈,目无尊长,阳奉阴违”云云;再比如步陈不近女色到底是因为他不行,还是因为爱好不符。堂堂浮屠铁卫的主子,大梁皇朝帝王之师,扬名天下的名将,不仅被怀疑为男人之耻,还被莫名其妙挂上一个弯成锄头的名头,换谁能不生气? 宗意心惊肉跳地看着步陈携着怒火一步一脚印地走去胡同里,生怕帝师大人愤怒之余将夙城翻手拍死,想着若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哪怕动用她那因日久而有些生锈的前朝公主身份。 两个衙役的尸体已经被盖上了白布,夙城官府里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个个如同亲兄弟,此时见了同伴身死,大多都悲愤地想去找姚申拼个你死我活。宗意在一旁看着,便见步陈四下搜寻了片刻,罕见地对她摇了摇头。想来姚申此行早已算计清楚,逃走的路线也详细地规划过,不可能留下证据了。 宗意将衙役尸体上的白布盖好,双手合十用夙城古老的悼唁祈祷一番,站起身的时候没注意荒沉戳进青砖缝隙里,险些将她绊倒。宗意慌忙站稳身子,却见缝隙处有红光一闪而过,她弯下腰将青砖翘起,里面一小块红玉闪着润泽的光芒,静静地躺着。 宗意将红玉捡起,心沉到谷底,转身对韩游说道:“全城搜寻的人再加一人,妙笔惊鸿也被他们带走了。” 韩游被倒了一头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此时颇有些看破红尘似的无悲无喜,随手指点了两人去寻。狭窄的巷道里气氛凝重,忽有衙役远远地跑来,一头撞破了悲闷的屏障,指点出了些许探查真相的光亮:“头儿,大人让我来告诉你,尸体死因出来了。” 一行人匆忙赶赴通城司,路上的时候宗意像彻悟般将离家出走多年的反射弧迎入门中,不可思议地看着步陈说道:“陈衡与我无冤无仇,甚至靠着我才能保夙城安稳,平日里恨不得拿我当夙城的保护神供起来。他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让我去抓‘绝对不可能’抓到的姚申?不仅耽误我抓别家江鹄子线人的时间,还用高价的赏银诱惑我?” 平日里的赏银,陈衡宁可豁出去老脸被人耻笑,也要跟宗意掰扯掉几两银子,今日怎么会这么大方还要多给五十两的辛苦费,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步陈咳嗽一声,避开头去。 宗意抖着一身被欺瞒的炸毛,怒道:“好你个帝师,你连陈衡都买通了!你居然让他帮你拖延我的时间,你是怕我跑了?行啊你” 步陈:“谁知道你这次会不会又突然不告而别?” 宗意一腔怨气被一句话憋了回去,“我”了半天也不知道说啥,含着血泪将辩驳咽了下去。 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宗意对当初的任性始终留有歉意,反倒成了此刻无言以对的罪魁祸首。宗意深深地检讨自己,认定现在的处境皆是因为自己还要脸。 就在宗意决定以后面对步陈都要将脸皮撕掉的时候,便听步陈在一旁幽幽地说:“陈衡让你去抓姚申,确实是我授意。我只让他拖住你,他就随便找了一个不好抓的目标消磨你的时间那么,许复又如何能得知鲜少入城的姚申会出现在茶摊,还特意将姚申送上门的呢?” 宗意的脸唰地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6.第105章 直钩 南梁与大宣划江而治, 以虬龙江为界,毗邻东海处有藏地江汇入海中, 水运便利。故而大梁朝廷在江岸边的城池内设立江河通城司,借以管辖江上水运。但自虬龙江上江鹄子兴风作浪后, 通城司便被迫额外增添新活计——勇猛地站在打击江匪第一线, 再无休假。 起先藏地江边的通城司还在窃喜于离虬龙江较远,江鹄子定然不愿冒着水土不服的风险北上。可 谁知今日吃的苦便是往日挖的坑,通城司官员纷纷跳进坑里,打算将一派胡言的自己活埋了。 宗意和步陈等人前脚刚到通城司,后脚就被官员们围了,十来个干事苦着脸,若不是见步陈一身威仪不似常人,被帝师所震慑, 想必现在都想抱着宗意的大腿狠狠哭一通了。 宗意时常与他们打交道,知道他们虽是一群窝囊的草包, 每天只会哭哭啼啼地挨家挨户宣传江鹄子的危害,警告百姓莫要包庇江匪,却绝无可能是夙城官府里勾结江鹄子的线人。夙城的人,就算背已佝偻,腰再直不起来, 但那根脊梁骨却绝对不会过界分毫,该做与不该做的事, 心中自有明镜高悬。 宗意问道:“不是说已经验出死因了吗?怎么死的?” 不出意料听到宗意此问, 干事们如被掐着喉咙扔进黄鼠狼窝的小鸡, 集体抱团消音。好半天才在宗意明晃晃的刀光的威胁下推出来一个替死鬼,缩着脖子说道:“我、我、我害怕,您还是自己进去看吧!太吓人了!” 这脊梁骨怕是都弯成车轱辘,滚出夙城地界了吧? 宗意分开人群进了通城司,步陈仿佛围观大型牲畜饲养中心似的对着通城司官员啧啧称奇,也跟着进去。韩游在心里默默给夙城县令陈衡上柱香,心道不是他这侍卫统领见死不救,而是通城司连“金玉其外”都称不上,从表皮烂到内里,无药可救。 陈衡正在通城司的大牢门口,焦急地与身边的人说着什么。另一人身着麻黄色布袍,头上顶着帽子将长发细致地裹在其中,露在外面的侧脸十分清秀,在夙城里算得上是姑娘们最喜欢的一款小白脸。 正在陈衡抓耳挠腮、犹豫不决时,身旁的青年感受到了什么,转头正看到宗意走来。那一身红衣仍是记忆里的颜色,热烈奔放,周身尽是凌厉的锋芒,若是强行靠近,恐怕会被那刀锋削得四分五裂。可偏偏就是这样凛然在上的高不可攀,反倒给了别人飞蛾扑火的决心,而他便如那明知会死却毅然而上的飞蛾,放纵自己靠近这团致命的火焰。 宗意见到他在一点都不奇怪,方才一听韩游提到沈家的仵作便知定会请他来,拱手道:“沈先生。” 沈情长温和一笑,回礼道:“宗姑娘,别来无恙。” 步陈跟在身后,沈情长就像见到幼崽第一次出笼,身后跟着一只威风不可一世的护崽母鸡似的,看着那个用敌意与蔑视的目光望着他的步陈,有些疑惑却很快了然,故意向宗意挪了一步,问道:“这位是” 宗意身为习武之人,对危险的杀气极其敏感,她莫名其妙地在两人之间看了看,正要开口,便被陈衡挤到一旁去,急吼吼地说:“沈先生,你说他们都是被吓死的?这怎么可能啊?” 吓死的? 宗意大吃一惊,步陈沉了眉眼,更不要提韩游和衙役们。沈情长还未开口,便见步陈手一抬,韩游心领神会地让衙役离开此地,从外面将大牢环环围住。 沈情长出自仵作世家,自小便与官府打交道,自是明白这里面的门道,也不多说,回答陈衡道:“陈大人,牢内的死者全身无任何钝物击打或利器所致外伤,也无中毒或生病的迹象,却每个人都维持着癫狂或惊恐的表情死去,这并不正常。我以沈家百年的招牌做担保,牢内的江匪都死于噩梦,换句话说,都是被吓死的。” 陈衡百忙之中瞥了一眼步陈,见这尊佛爷面无表情,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波谲云诡,雷声大作,陈衡顿时眼前一黑,他几乎见到“以死谢罪”四字正欢快地爬到他脑门上。 陈衡垂死挣扎:“一个人做噩梦也就罢了,整个大牢里四十多人全都因做噩梦而死?破案讲究的是合情合理,不是编故事啊!韩游,快,你快带人去牢里再搜一遍,看看有没有被我们漏掉的致幻的药物,或者什么烧坏的东西,快去。” 韩游领命,却被沈情长拦下:“不必去了,方才我进去后便仔细地闻过,牢内除了些跌打损伤的药物气息外,并无其他药物的味道,他们的‘噩梦’肯定不是药物所致。我的嗅觉自小便十分灵敏,百米之内的气息都逃不过去,更何况大牢内并不通风,若是焚烧过药物,不易发散,定然会被我捕捉到。” 鼻子灵敏却做了仵作,宗意想起许复腐烂的尸首,不禁同情地望向沈情长。沈情长感受到宗意的目光,对她温和地一笑,却见步陈上前一步正好挡在二人中间,说道:“既然沈先生对江匪的死亡原因如此有信心,想必已经知晓到底是何种手法能造成如此数量的人陷入噩梦中死去?” 沈情长虽不知步陈的身份,但见陈衡三不五时便觑一眼步陈,活像老鼠给猫上供,心中便对步陈的身份有了估量,行礼道:“回大人,确有此法。江湖中曾有传过一种诡秘莫测的武功,可令百米之内的人沉浸于七情六欲之中,迷失心智。轻则恍惚,重则毙命。” 陈衡惊呼出声:“什么?” 宗意脱口而出:“鬼蜮。” 她与步陈对视一眼,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沈情长惊奇于宗意竟然知晓,却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说道:“正是鬼蜮。传闻中曾有位高人名叫‘勾魂先生’,耗尽心力修炼成鬼蜮之法,可迷惑上百人的心智,是闻名江湖的邪功。” “不,就算是鬼蜮杀人,也绝不可能是靳不平。”宗意斩钉截铁地说,“勾魂先生靳不平已经死了,是我亲眼所见他尸体被焚毁。一捧骨灰要如何千里迢迢跑到夙城来用鬼蜮伤人?” 当初在金乌城中被小扁鹊告知靳不平的死讯,宗意便趁着金乌城火化尸体,让铁卫将靳不平的尸首一并焚毁。他的死亡被药王谷传人小扁鹊确认过,又是她亲眼盯着焚毁,就算是诈尸,也要有尸可诈,一捧骨灰被风一吹便无所遁形,怎么可能又跑来惹是生非? 宗意问:“当初你我二人在船上,也被鬼蜮攻击过,我不问你的七情六欲是什么,只想知道当时你的鬼蜮,可有些阴森可怖的鬼怪?” 步陈摇了摇头,沉思片刻说道:“没有。” 按理说她的七情六欲就算没有宗霓,也总该有其他的人和事,万不可能独她一人是群魔乱舞的景象。莫非是她想岔了,靳不平在翁明雪的船上,临时改变主意将鬼蜮用在对抗假扮江鹄子的杂兵身上,并非因认出了步陈的身份,而是为了震慑她? 她在船上并未真正出过刀,靳不平就算手眼通天也不可能看出她是鬼刀传人的身份。难不成这老头知道她不清楚的事,才会让他觉得此时出手更值得?可无论当时的靳不平如何作想,但现在他已死,江鹄子死因又无比接近于鬼蜮,莫非真的有靳不平的传人路过夙城,一出手便将夙城搅得七零八落? 在场众人各怀心思,沈情长有数天未见宗意,关怀地问道:“宗姑娘近日去了何处,在下昨日还来过通城司,却未见到姑娘。” 帝师大人为保形象,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宗意从思绪中抽身而出,这才想起许复的事,赶忙对陈衡说道:“许复在三天前被人杀死在家中,我们到的时候尸体已经腐臭。但在许复的家里,我和步咳,被假扮衙役的歹人袭击,两人一人咬毒自尽,一人被带了下去,正在审。” 陈衡一个头两个大,口中几乎能喷火:“怎么连许复都死了?” 宗意幽幽地说:“我也想知道,许复是如何拿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姚申的位置消息,我又何德何能在小小的茶摊里抓到姚申。” 宗意话音刚落,便听围在外面的衙役惊慌地喊道:“你是何人!此乃通城司,不可乱闯来人啊!拦住他!” 宗意长刀出鞘,却见顾十七从墙外窜了进来。院落的门被推开,衙役们乱糟糟地往院子里冲,宗意赶忙喊道:“都住手,别追了!这是这位大人的侍从,自己人”说罢转头对顾十七道:“您长了腿,能走正门吗?” 顾十七捂着心口假装昏厥:“我无怨无悔地帮你们审犯人,累死累活地给你们递消息,你却责怪我!你于心何忍!” 宗意仿佛吃了三斤臭豆腐,难以下咽地手痒抽刀,步陈冷冷地说:“顾十七,想死了吧?” 从皮痒到想死,顾侍卫只用了短短的半个时辰,便在他主子这里走完了一生。 顾十七原地行了个端庄的军礼,像模像样地摆正了眉眼说道:“启禀主子,审出来了。那假衙役也是个江鹄子,刚来藏地江不久。前几日有人花了三百两银子收买他,让他和另一人在今日假扮成衙役去许复的家中寻找东西。若是被人抓到,便假装求饶然后咬毒——他们没告诉这是毒/药,只说是昏迷的假死药,帮他们逃避坐牢用的。” 步陈:“然后呢?” 顾十七接下来说的话,让在场每一个人打了个寒颤。 没脸没皮的侍卫此刻脸色凝重,沉声道:“他透露了一个消息,我觉得会是今日所有事情的关键。” “他被收买的当天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却在路上看见了联络者的尸体,当场便吓醒了酒。次日一早,他担心自己也被牵连,跑去尸体的附近乱转,却碰见那联络人的儿子跑去姚家江鹄子的一个窝巢,与门口的江鹄子大打出手,说是自己的父亲从昨夜到此地后便没再回过家。” 宗意阴沉地说:“姚家。” 陈衡在一旁默默听着,心态绝望到平和。 大梁建元二年,正是西藩王叛乱登基后,大梁皇朝黑暗统治的第二年。他自家乡滁州考取功名,裹着一身为国效命的傲骨远赴齐歌城,却见到皇朝糜烂,官场阿谀诈捧,无人理会他这小小的“天子门生”。在连路边的树苗都要配上金花的帝京中,他只是一个向往权贵的探路者罢了。 殿试过后,皇帝仅是例行夸赞他一番便抛之脑后,派他去贡院跟着晏明夫子教书。他一腔抱负尽数磨碎在皇权倾轧中,一晃三年过去,神关一年,他欲辞官返乡,却被武王推举到夙城任县令。初见武王时,武王身为皇朝主宰之一只交待了他一句话——“民间亦有可为”。 他任夙城县令九年,治下虽不说安居乐业,却将夙城骨子里的匪气磨去了不少。他上奏朝廷开书院,挨家挨户地劝说百姓将孩子送去读书考取功名。虽则夙城的书馆笔墨店铺因近来江鹄子的捣乱越来越少,但至少也从夙城拔出了几任官员。 可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以为能报武王大恩的时候,远道而来的江鹄子给了夙城沉重的一击。姚家本是当地的富户,掺和江鹄子的江匪生意不说,竟然用诡谲把戏将江鹄子尽数杀死通城司大牢里。 在场众人俱是心思玲珑之人,陈衡的忧虑,他们也能想到。平日里宗意抓来换赏银的江鹄子,不过都是些大船上的线人,套出信息方便官府一网打尽的。陈衡在剿灭江鹄子的时候从小到大,逐一击破。为的便是趁江匪还未如陆上的山寨般统一约束,在散沙的时候便清扫干净。 姚家以二当家为饵,诱骗官府入局,此举无异于将官府又托举到最明显的位置,若是江鹄子破釜沉舟,之前的努力将尽数付之一炬,众江匪群起攻之,破破烂烂的夙城能守得住吗?。 或者说,搅乱夙城,本就是姚家的目的? 步陈扫了一眼始终盯着宗意的沈情长,忽觉口中涌起一股子苦味。这臭小子知道宗意是谁吗?就敢招惹? 步陈道:“靳不平自修成鬼蜮后便隐匿江湖足有近六十年,若非我与宗意有幸见他一面,也是不知世间竟还有此等功夫。沈先生看起来年纪不大,为何也会知晓?” 宗意诧异地看了一眼睁眼说瞎话的步陈,先不说步陈与沈情长年纪相差不多。当初在船上,他说起靳不平的事简直如数家珍,江湖中的动静怕是没有什么能瞒过帝师大人的慧眼但,此人却极少称呼她的名字,乍然一听,还挺好听的。 宗意美滋滋地忘了对步陈的指控。 沈情长道:“十四年前,江北徐家的灭门案,乃我父亲亲手查验的尸体。尸体无任何外伤,也无中毒迹象,百人大族无声无息地死在祖宅里,尸体上只留下了‘封口’二字。我父亲被当时的官府威逼在十天内查出真相,不然便要将祖辈的招牌砸了。但此等奇案,查清又谈何容易?我父夙兴夜寐,仍是一无所获,家传的招牌也未保住,不出三年便郁郁而亡。而后我耗尽心力,查遍可以接触到的典籍,终于在攻略奇法中找到了鬼蜮的片点消息。” 沈情长对宗意和步陈行礼道:“方才我也是只是试探一说,承蒙二位为我证实,我父在天之灵可瞑目矣。” 这小子。 步陈皱了眉,破天荒地没有再出言讽刺于他。 江北徐家灭门案,那不就是在许复家中发现的书册里记载的事吗?宗意摸出怀里的书册,默默地交给了陈衡。陈衡翻开一看,登时便腿下一软靠在了韩游的身上,哆哆嗦嗦地说:“这这是从何而来。” 宗意:“许复所藏。不出意外,姚家派人假冒衙役去翻找的,也是此物。” 陈衡闭了闭眼,也不再忌讳沈情长在场,对着步陈恭敬行礼道:“大人,在我治下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等事情了结后,我自会去齐歌城向圣上赔罪。” 宗意颇有些无语:“拿着这本书去给皇帝看?你找死啊?” 陈衡难得被噎,半晌也没出声。 步陈:“当然要恕罪,但怎么说,说什么,却还不急。此话先放放,等找到姚申再说。我已让铁卫全城搜寻,只要姚申还留在夙城,便绝无逃脱的可能。” 帝师这张嘴大概是皇朝中最金贵的一张乌鸦嘴,薄唇一张一合,扫把星便换了人选。帝师话音刚落,便见衙役匆忙赶来,见着陈衡和韩游才终于找回了神魂,慌里慌张地说道:“大人,不好了大人!” 他这一天听了无数遍大事不妙,还有完没完了? 陈衡怒冲冲地吼:“哪这么多不好了,你家大人我还活着呢?什么不好了,你说,说不出好听的我砍了你!” 衙役顾不上陈衡发疯,大声道:“姚申姚申死了!” 陈衡彻底昏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7.第106章 愿者上钩 陈衡一晕, 夙城官府在场的人又是一通手忙脚乱,一边活动手脚一边情真意切地呼喊—— “大人你怎么了!哎哟, 快来人啊!救命啊!” “大人你醒醒啊!没了你,江鹄子还不得要了我们的命啊!” “大人你不能抛下我们不管啊!要不是你, 我也不会得罪江鹄子啊, 我还没活够呢大人!” 演技非常浮夸,想来从前没少干这种缺心眼的事。最终还是沈情长看不过去,告罪一声后将所有人都推开,一针下去将恨不得立时赴黄泉的陈衡又捞了回来。陈衡被扎得龇牙咧嘴,此时也顾不上步陈在场,委屈地拉着沈情长的衣袖便想哭,沈情长温和地笑了笑,毫不留情地将袖子扯了回来。 “闹够了没有?”步陈的声音幽幽传来, 闪电似的劈进陈衡耳中。方才晕倒的陈大人鲤鱼打挺地直起身子,将身边乱糟糟的人都赶了出去, 随后郑重地整理好官服,假装没事似的对步陈行礼道:“让大人见笑了。” 步陈懒得看他,转向仍在一旁思索案件的宗意说道:“关于姚申的事,许复都跟你说了什么?” 宗意眉梢耸入鬓中,手指在荒沉刀鞘上不断敲着:“我刚才也在想, 许复的行为乍一看没问题,但细细一琢磨, 便觉漏洞百出。三日前我揭榜后寻到许复, 他让我去江边一个茶摊守着, 却并未告诉我姚申何时才会到。我当时没细想,认为是姚申太难捉摸,守株待兔也属正常。可问题便出在这,许复既然知道姚申会去,为何会不知道时间?” “藏地江边从永昌道到码头,少说有近三十家茶摊。他又是如何断定姚申肯定会选那一家?”宗意越说越心惊,从刚认识许复开始便忽略的细节逐一浮出水面,“不止如此,往日在抓其他江鹄子的时候,鲜少让我去江鹄子老巢或者家中等着,通常都是去饮酒路上、去花街柳巷寻欢、或者半夜下船进城的路上围堵这种琐碎的日常小事,他如何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在夙城想抓一个人,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在此人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守候,毕竟是土匪之乡,就算在路上有人起了冲突,路人也极少会多管闲事。再不济也可“私闯民宅”,进家里抓人,至少还有个准确的目的地。但许复给出的地点全部是些乱七八糟的随机地点,譬如一人作息规律早出晚归,唯独有一天独自去寻欢时被宗意抓了,满目含冤无处诉,带着一头雾水被扔进了牢房。 因此种原因被抓的人不胜枚举,但许复和牢中的江鹄子皆死于非命,秘密无从得知,他们只能从平日里片点琐碎的消息拼凑出一个摇摆不定的事实——说不定,许复才是内奸。 最了解江鹄子的人,只能是江鹄子。 宗意颇有些垂头丧气,步陈看着宗意只露出半边白瓷般的侧颜,映着日光,宛若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她为方便抓人,将头发用发带在脑后吊了个马尾,今日一直上蹿下跳,头发有些凌乱,从发带中支棱出来垂在脸颊边。步陈伸出手想拂开,却在半路停下,像是怕惊扰到什么,幽幽叹道:“这不怪你。许复本就来者不善,想来是早就盯上你了。若是他有意与姚家勾结,想借官府之手打压其他的江鹄子,那么许复便是最锋利的一把刀。” 宗意:“可这样也说不通,姚家为何连自己人都不放过。他们把许复杀了,尚且可以说是为了灭口,可姚申” 步陈轻摇着扇子击打在掌心:“姚申的原因,只能让他亲口说了。” 宗意下定决心:“走,去看看姚申的尸体。” 忽然,从门口传来声音,话语很轻,十分清澈,与步陈的嗓音迥然不同。步陈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带着天生的威严,一字一句都似鼓槌敲打在灵魂上,让人忍不住想要俯首称臣。但当他起了兴致开口调笑的时候,声音便陡然起了变化,尾音总会稍稍翘起一丝弧度,悠然地将他人的神魂挂在舌尖上。每一个字蹦出来都如宝珠落玉盘,尊贵之感扑面而来,帝师大人不仅秀色可餐,声音也是让人流连忘返。 此人的声音虽不似步陈那般华丽,总觉得像是含了一块千年不化的冰,将唇舌都封冻在口中,非有万分火急的事不可开口。一旦开了口,便是枯木逢春、冰河解冻,拂煦温暖的风从唇边掠过,纠缠在耳畔,挠得人心间痒痒。 那人问道:“请问,宗意,宗姑娘可在此地。” 听到这声音,宗意瞬间打了蔫,一身斗鸡似的毛耷拉下来,垂头丧气地瘫在身边。步陈若有所思地看向声音来处,又瞄了瞄宗意的样子,隐藏在发间的青筋嗡地绷紧。顾十七跟在步陈身旁,闻声茫然地抬头四望,喃喃说道:“娘诶,我怎么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衙役很快便问清了此人身份,殷切地将门打开,声音的主人步入院落的一刻,顾十七险些跪下,看着冷着脸的主子,又看着径直走来的那人,哆哆嗦嗦地说:“大大大” 那人见到步陈却并不惊讶,冷漠地拱手道:“步兄,好久不见。” 步陈一字一顿地说:“是啊,好久不见。” 两人状似针锋相对地打了招呼,那人未回头,声音却拐着弯刺向了趁机溜走的宗意:“你去哪。” 宗意轻咳一声,又挂上了那副步陈非常不乐意看见的谄媚的笑,凑到那人身边去说道:“陈衡这边出了意外,我帮忙跑趟腿,就耽搁了时间。再说了,这不是还没到饭点吗,买菜还来得及”她声音越来越小,一半是因那人默默地看着她,眼神澄澈让她有些心虚,一半是因步陈冷冷地望着她,她说一个字便是一把碎刀片落到脑门上。两尊佛爷夹击之下,宗意俨然成了任人宰割的蝼蚁,苦兮兮地垂下了头。 这还是沈情长第一次见到宗意是此番模样,但见着来者的容貌,却也不得不原谅宗意因爱美而生的敬畏之心——他似是披着月华而来,发如泼墨苍山,明眸如沧海遗珠,细致的眉睫迤逦进乌发中,恰到好处地挑起一丝棱角。当他望着你的时候,便觉无所遁形,没什么东西能在他的眼中藏匿。 样貌确属上乘,气质却冷若冰霜,不似步陈那般将阴谋诡谲都藏匿在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里,他的眸子如一汪碧潭,划出一湾与世无争的宁谧之地。 沈情长好奇地问:“这位是” 他轻声回道:“在下姬怀之,见过沈先生。” 宗意哥俩好似的凑到沈情长身边,附耳道:“他叫姬荒,字怀之。因姬荒音同‘饥荒’,不太好听,所以不乐意有人这么喊他。” 说话的行为小心翼翼,说出的声音却震耳欲聋,在场之人尽皆听到。沈情长苦笑着对姬荒歉意地拱手,姬荒没说话,但宗意却不出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了“回去算账”之意。 她才不怕,帝师会救她。 记吃不记打的宗意向着步陈身边靠了靠。 陈衡早便认识姬怀之,方才一见面也不过是礼貌地点了点头。但他却是头一回知晓此人便是姬荒,猛地看向顾十七,正看见顾十七瘪着嘴对他疯狂打手势。陈衡脚下不稳,险些将自己绊倒,手忙脚乱地跑到姬荒面前,行礼道:“不知道阁下便是大大大呃。” 陈衡为难地看向姬荒,谁能想到大梁皇朝久负盛名的大祭司不在河洛星垣夜观天象,为万民祈福,反倒跑来夙城这小破地方,隐姓埋名帮他抓江鹄子? 到底是夙城命中该有此劫,还是他近年来做好事做得不太用力,被神佛嫌弃了呢?陈衡下决心今晚回去就在家中立佛像祠堂。 姬荒微不可查地动了动身子:“不必多礼,我与这位步大人此行来由一样,给贵府增添麻烦,实在抱歉。” 陈衡就是长了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受姬荒一拜,便是齐歌城里高居皇位的皇帝恐怕也不敢让姬荒受了委屈。陈衡宛若热锅上的蚂蚁,正为难的时候,便听宗意解围道:“先去看看姚申的尸体吧,破案要紧。” “辛苦费再加五十两!”陈衡在心里默默许诺。 夙城官府众人今日就像小贩的车轮,满夙城乱滚。这边刚被召回通城司,那边又被喊去城门口——姚申不知被何人所杀,尸体高高地悬挂在城门之上,丑陋的脸苍白地垂着,嘲讽地观望着正因此坐立不安的衙役,将夙城官府的脸抽成了猪皮筏子。 以陈衡为首的大队伍正浩浩荡荡地劈开围观的人群,宗意和步陈落在后面,姬荒与步陈对视片刻,浑不在意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顾十七胆战心惊的目光下轻轻一笑,又将目光投到那团火焰的身影上。 步陈:“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盟主真令在下心折。” 宗意诚惶诚恐地望着步陈,低声下气地说:“您有话能直说吗?” 步陈微抿唇角,像凭空一道剑光划出冷硬弧度,声音都染上了些许凌厉:“保护好自己。” 帝师撂下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便甩开宗意径自前行。仍需官兵推离的百姓被帝师的不怒而威所压,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荡沧海可让沧海横流,帝师竟比荡沧海还好用,自成锋锐无人可挡。 宗意低着头,顾十七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宗意,深知其中利害的他两头为难,只好眼一闭跟上了步陈。步陈走得太急,没有看到宗意微微翘起的唇角和发光的眼睛,明亮又温暖。 姚申的尸体已被衙役们放了下来,守着城门的官兵抖着毛抱团在一起,等着陈衡最后的宣判。据衙役所说,今日自始至终都无人见过有外人登上城楼,更别提将五大三粗的姚申吊在城墙上。上有巡查兵不间断地盯着每一个入城的人,下有城防兵检查过路人马,唯一可上城墙的入口处还守着一小队官兵,怕是飞鸟也得拽下来登记后再走。 在这样严防死守的夙城,又有什么人能有如此神通,做到这人力不可及之事? 陈衡几乎在第一时间想到了沈情长提及的鬼蜮伎俩,他正想拉着沈情长再问个清楚,便听步陈道:“绝非鬼蜮所致。寻常人中了鬼蜮,立刻便会有所反应,或癫狂或懵懂,让人一眼便知是失了神智。城门人来人往,若是官兵都中了鬼蜮,附近的百姓定然会看见,那么你收到的第一个消息便不是姚申已死,而是夙城的官兵得了失心疯。” 陈衡六神无主,急得抓耳挠腮:“那那那难不成真有神仙飞上去做的不成?” 步陈实在懒得回答这么蠢的问题,转头去看姚申。 沈情长正查验着姚申的尸体,姚申胸口处插着一把短刀,身上却无其他的伤痕,极有可能是被亲近的人靠近,随后猝不及防一刀毙命。 但仍是哪里不对劲,若是短刀插进胸口,以这个流血程度,不该只湿了里面的单衣。沈情长想撕开衣服验尸,却被顾十七拦住。顾十七对他摇了摇头,沈情长立刻回神,起身对着陈衡行礼道:“大人,姚申致死原因乃一刀毙命,可让衙役带尸体先回官府,另找时间再做处置。”说罢,将左手轻轻地一提,掌心在上。 陈衡的眸子缩成针尖,这是他们平日办案时用的“黑话”,若是掌心向下,则死者死因便如话中所言。若是掌心向下,则是另有隐情,需详细再看。 韩游将围观的人群都轰走,这才匆忙走过来,低声道:“步大人,查到了。近日来,城中曾来了一个杂耍班子,每日点卯就在东边开始准备,表演到申时才回去。但今日他们没来。” 杂耍班子? 陈衡望了望城墙,心中忽然便有了计较。 衙役将姚申的尸体抬到木架子上,忽地听见宗意的声音传来:“慢着。” 她蹭蹭上前两步,从姚申的衣袖的褶皱处摸出一张纸来。这张纸藏得极其隐蔽,沈情长又顾及百姓在此未仔细查验尸首,便漏了去。宗意小心地将纸卷展开,沉默地看着纸上的四个大字:“不得安宁。” 不得安宁?他们竟然被一伙在虬龙江混不下去,跑夙城混饭吃的江匪小看了?莫说在场大梁皇朝的官员,便是她这刚上位的武林盟主都有点动肝火的意思。 步陈道:“陈衡。” 陈衡躬身:“臣在。” “既然下了战书,不应便是我等不懂事理。在榜上张贴告示,便说‘帝师驾临夙城后被江鹄子所伤,现要求江匪交出伤人者,如若不然,浮屠铁骑将踏平夙城。’”步陈轻描淡写地编出子虚乌有的事,陈衡却明白了,“无论他们是想利用‘京城来的大官’清理江鹄子,还是想搅乱夙城分一杯羹,都不会轻易得罪朝廷。我倒是想看看,到底是何人,能在我面前玩花样,你难道不好奇吗,姬大人?” 姬荒始终望着城墙,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冷声道:“步大人真会开玩笑。” 宗意夹在火花四溅的中心,在心中沉痛悼念即将逝去的安稳生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8.第107章 难求 大梁帝京齐歌城。 此时正夜, 星斗满天,恰逢乞巧佳节, 齐歌城里高悬的灯笼铺就一条光斑跳跃的星河,自皇宫始淹没全城。齐歌城中有一石桥, 名曰思暮, 每到乞巧节,全城的女儿家便纷纷盛装奔赴思暮桥,将亲手点燃的花灯由此送至青河,祈愿今生能有一位如意郎君相伴,携手白头,举案齐眉。 自容征帝与景贤皇后统一大梁后,齐歌城人人安康富足,有巡城卫按时辰打更巡逻, 故而常常夜不闭户。今日正逢佳节,更是喧嚣至深夜, 彼此流连街头巷尾,诉说情人间的私语。市井亮若白昼,宫廷亦热闹非凡,梁帝于衍兴宫中大宴群臣,千唱敬酒, 山呼万岁,更有娇娘献舞, 此间快活, 不亦乐乎。 月上梢头, 盛宴方散,群臣纷纷辞别后返回府邸,皇宫的大门轰然关闭。梁帝休憩的元和殿中却是一片森寒,来往仆从俱是夹紧尾巴噤若寒蝉,进进出出全无半点声息。 岳仑觑着暴怒的圣颜,默默在心里将步陈反复谩骂了三百遍:“陛下,气大伤身,龙体要紧。” 梁帝冷哼,一掌重重地拍在龙椅上,将手中的密信摔了出去。身旁上茶的公公赶忙跪在地上,侍女们乌压压地扑跪一片。 梁帝道:“气大伤身?他们巴不得朕赶紧气死,然后改朝换代,将武王送上龙椅!” 岳仑脸皮一紧,手背在身后对宫侍们摆了摆,待人潮退去,这才将密信捡了起来,放到桌案上,恭敬道:“陛下,这话是怎么说的呢?今天一早柳侍郎回报,说武王无意再回朝中,浮屠铁骑以陛下马首是瞻,并亲自递了家书给帝师大人,言辞严厉俱是训斥。” “那不过都是写给朕看的!他们步家若是真的无意朝中之事,岂能做出此等任意妄为之举!步陈竟胆敢拿着朕的名义合军!朕近来身体不适,若是因合军之事将他们逼得太紧,岂不是给他们机会狗急跳墙!”梁帝越想越生气,他们步家在朝廷里平日不大爱说话,看着像是一幅不理朝政的样子,但树大招风,就算没风也要强行去借一股风来惹人烦,派系盘根错节,半个朝堂怕是都姓了步。且性子顽劣,极爱惹事,每次惹事便是惊天动地,皇朝震荡,这样的大族留在他的面前,他岂能安睡? 可他却不得不留,只能每次一点、一点地将他们枝繁叶茂的大树削过片点枝叶,聊胜于无。步家当年与前朝的帝后关系甚笃,武王手中有御赐的“天下斩”。天下斩与天下械原是烽烟之国进献给皇朝的神物,后被一分为二,天下斩号令群臣百官,天下械号令天下武林,斩械令出,众生臣服。后来被保管在武林中的天下械被鬼刀所盗,下落不明,而天下斩却被帝后赠予武王。 容征帝和景贤皇后是想做什么?就算死,也要给身后皇帝的卧榻边引来猛虎相陪吗? 梁帝重重地出了口气,将恼怒的火用一捧茶浇灭,这才平静了呼吸道:“帝师既然去了夙城,便给他多点照顾,免得说夙城招待不周。” 岳仑弓了身子道:“正要跟陛下说此事。奴才妄揣圣意,派了佞卫先过去清扫了一番,果然扫出不少小虫子,都被奴才先行踩死了。” “做得好,但也不必都踩死,剩下些虫子给帝师找点麻烦,也是极好”梁帝思索着,忽地皱了眉头,“夙城,他为何会自金乌城回来后,先行去了夙城莫非当初的事,还留下了活口?” 当初的事? 岳仑飞快回忆着皇帝继位以来之事,却从未有一件与夙城有关,何况当今夙城县令是西藩王时期才过去的,更是与陛下毫无关联。他在心中默默记下,面上却未露分毫,还在梁帝陡然醒悟过来的时候装作一副没听清的懵懂状,恰到好处地消弭了梁帝的怀疑。 梁帝甩了甩手,拿起书案上的折子看着说:“你先下去吧,让佞卫统领晁卓来见我。” “是。”岳仑弓身退下,走到门口方才转身,又被梁帝呼了回来,梁帝说:“金乌城的密道已毁,与密道相关的人,也不必留下了。” 这是要封口的节奏啊岳仑想了想,说道:“可尧山密道之事金乌十州都已知晓,步大人和武将军在处理此事的时候太过张扬,没有半分掩盖况且那新任的武林盟主还杀了翁无声,这,不好处理啊。” 梁帝年过不惑,但因近来身子不适,又在政事上殚精竭虑,眉间的皱纹越发深沉,如刀刻在脸上。他即使不发火,那皱纹也似怒龙吹须,给人一种大难临头之感。岳仑话一出口方觉不妙,赶忙跪下,却见梁帝并未因此恼怒,轻声道:“让你清理的,必是无关紧要之人。至于那武林盟主尚且留着,不是说是个姑娘吗?步陈对她如此保护,想必以后是个好靶子。” 岳仑欠了欠身,道了声“遵旨”便退了下去,轻掩上门的一刻,身后爬满了冷汗。 若说历来内侍都是伴君如伴虎,那他每日相伴的,大概是头贪婪食餍的凶兽。明月高悬,夜风微凉,岳仑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心道天下棋盘已到终局,是时候选个位置站了。 夙城的七夕夜不似齐歌城的繁华,但陈衡却仍是尽最大的可能,让这伙没见过世面的土匪好好享受了一次乞巧节的夜晚。夙城也不似齐歌城将规矩写在脑袋上,只要你有精力,想闹到天亮也不是不可。何况夙城的百姓在土匪窝里摸爬滚打,练就一身熬夜专用的好身骨,往日里昼夜不停的蹲点斗殴反倒成了彻夜寻欢的资本,一个个吃饱撑的在街边打闹一团,无数商家一边咒骂一边拎着桌椅加入战团,将以韩游为代表的夙城官兵累得恨不能就地躺倒。 城中热闹不休,姚家江鹄子所在的窝巢灯火通明,却无人敢吱声。 姚家当家姚厉正在厅堂里大发脾气,外面密密麻麻站了满院子江鹄子的各点头领,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不敢冒头,生怕成为先被掐死的出头鸟。 但一般情况下,很多当家发脾气本就需要一个出头鸟撒把火,杀鸡儆猴,才好将一股子邪火泄了。但看着眼前这群平日里威风八面,关键时刻连屁都不敢放的怂货,姚厉不得不将咒骂压在舌尖,默念着“都是自家兄弟,杀一个少一个”,堪堪能喘个正常气。 姚家三当家姚薛上前道:“大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咱们都是一路走来的兄弟,没什么不敢说清的。那江河通城司大牢里的江鹄子,真不是我们杀的,虽说四十来个江鹄子里没一个是姚家的人,说出去旁人可能不信,但确实不是我们动的手脚。在这关键时候,谁会给自己找麻烦呢。” 姚厉道:“我知道不是你们做的。” 姚薛:“呃你知道啊?咳,我还以为你就在气这事呢。” 姚厉怒气冲冲道:“姚申死了,平日里跟着他的人一个都不知道他怎么死的,你跟我说说,怎能不气?何况你们也知道是关键时刻,关键时刻竟敢去刺杀帝师?你知道步陈是什么人吗,你们这些山里没见过世面来江上找存在感的二百五,知道什么叫浮屠铁骑吗?啊?” 姚薛虎爪下搔痒:“大哥,你也是山里出来的啊。” 姚厉吹胡子瞪眼:“闭嘴!让你说话了吗?” 负责夙城码头一片的江鹄子舵点头领怯生生地举起手,端庄乖巧地问道:“老大,我有个问题,我我问了啊!老大,我知道姚二爷死了您心疼,但凡事要讲理,我们可没去刺杀那什么帝帝帝师啊?浮屠铁骑,不就是北疆的兵吗?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就来打我们吧?” 一伙平日里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江匪同自家老大“讲理”,姚厉头都开始痛了,心想这山里的土匪来到江里干活也算开了眼,连跟剿匪的官府讲理这种脑残行径都能做得出来,此时一想头痛欲裂,恨不能带着这窝二百五一起去跳藏地江,说不定下辈子能投生个皇帝当当。 姚薛壮着胆说:“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通城司江鹄子的死与我们姚家无关,帝师遇刺也与我们无关,我们家老二死了,反倒还要找夙城官府算个清楚。他们欺负到我们姚家头上,可是觉我们姚家无人?” 姚薛此话一出,满院子的二百五都开始叫嚣要去官府讨公道。头一次听说土匪去找官府讨说法,这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他要是陈衡,他半夜睡觉都能笑到咬舌头!姚厉身心俱疲,将姚薛一脚踹下台阶,指挥着人将这伙二百五全都轰走了,并警告他们不许去官府找麻烦,谁去谁挨打。 二百五散去,姚厉方才呼吸到新鲜空气,心里不禁舒坦许多。姚家的管家姚乘将这群大爷送走后,才慌忙赶回来,凑到姚厉身边说:“老爷,三爷不知道此间真相,您莫要生气。” 姚厉摆摆手:“没气他们,不知者无罪,不说他们了。通城司的事都处理好了?” 姚乘见着四面无人,下人早就被姚厉遣了下去,这才低声道:“‘那位先生’送过来的人实在是有本事,只是进出的功夫,全大牢的江鹄子就都疯了,一时半会眨个眼,尽数毙命。” 姚乘见姚厉没说话,估量着问道:“老爷,可这自相残杀的事不好做啊。万一被其他大家的江鹄子知道了,我们姚家恐怕” “姚家,姚家算什么,当年的事被尘封在案,你甘心吗?”姚厉的眼神深邃又悲伤,手指狠狠地扎在掌心,“他们去了许复的家里,肯定看到了想看的东西,不然那两个假冒衙役的江鹄子也不会死了。若非走投无路,我又怎么舍得姚申去死?但若姚申不死,刚来夙城的京城大官又怎会被惹恼?一步错,步步错,等我迈出这一步,就没有再退回的余地了。” 姚乘:“可是” 姚厉道:“没有可是,你尽快派人去查到底是谁刺杀了京城的大人,必须给我暗下解决了。我要靠着他们翻案,京城的大官不能死,绝对不能!你找几个信得过、没怎么露过面的,去夙城官府门口盯着,一旦看见由头,立马掐了!” 姚乘长叹一声,领命退下。 姚厉望着半掩容颜的额明月,心中的巨浪仍是难平,血海深仇哪是这么容易便能平复的? “只希望,他们莫要让我失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9.第108章 绝处逢高楼 此时夜正深, 韩游带着衙役在城中巡视,见到小打小闹就警告一声, 大打出手的就不讲情面一顿胖揍,走一路打一路, 衙役们一早便在心里憋着的火终于散去。 夙城官府也是人声鼎沸, 陈衡是个大龄单身男青年,却对女儿家才喜欢的乞巧节向往不已。他碍于颜面不好意思去夙城里跟百姓们瞎闹,只好委曲求全,退而求其次地在自家官府里办了一场小型的宴会。幸而家里两尊大佛——帝师与大祭司都看在宗意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出席,帮助陈县令避开了独自一人过七夕的凄凉命运。 陈衡上辈子应该是说书先生的竹板转世,听多了人话奈何自己却不能开口,故而这辈子能说话的场合绝对不会放过,满餐桌就听他一人在瞎叨叨, 夙城官府众人尚且还给老爷一分薄面,帝师和大祭司却似已形成了隔断声音的屏障, 只兴致盎然地看着宗意数碗里的豆子。 宗意被两尊佛爷看得没了脾气,心一横往脸上又糊了几层脸皮,想着随便看吧,反正又不会让她掉块肉。 顾十七跟着步陈一路东行,从齐歌城到夙城少说要半个多月的时间, 可这位主子自打收到消息,说是宗意正在夙城“为非作歹”, 立刻就带着铁卫一阵风似的向着夙城刮去, 半个月的路程愣是一周多就跑到了。风餐露宿尚不必提, 他们铁卫还要看顾主子的安全,身心俱疲,只想着到了夙城便好好歇着。谁成想,有这位姑娘在的地方果然会有腥风血雨之事,他们早上刚到,这一整天便都耗在跟江匪和尸体打交道上了。 顾十七脑内风雨大作,再听着陈衡胡扯些没营养的话,更是气得头顶青筋直崩,丝毫不给夙城县令面子,在夙城官府里暴打一顿,然后将人都赶走了——有本事就跟皇帝告他状,反正按官职,他顾十七至少也是个五品官。 宗意乐得宴会结束,因着对双方都有些心虚,也不敢抬头看,将碗里的豆子一股脑倒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便飞快离开了此地。 转眼间热闹的宴会偃旗息鼓,土匪之城连鸟都跟人的素质差不多,没有绕柳寻花的观赏鸟,漫天乌鸦躁动地飞来飞去,落到哪里,哪便跟哭丧似的一通乱七八糟的吱哇乱叫。 宴席上原本看不顺眼的两人却仍留在桌边,顾十七吆喝铁卫在庭院外守着,而他不远不近地站着,只要出现风吹草动,他便能瞬息之间解决不必要的麻烦。 步陈倒了一杯酒,对着姬荒遥遥举杯道:“大祭司,请。” 姬荒却动也未动,依旧冷淡地看着步陈,一双眸子看不出想法,他坐在原地就像工匠精雕细琢出的玉雕,冰冷却精致。 步陈毫不在意他的冷漠,砸了咂嘴品了下酒味。陈衡此人极重形式,哪怕是临时起意的宴客也要好酒美味作陪,夙城官府表面看着快穷到扒房梁卖柴禾了,但拿出来这酒味道却极佳,纵然他在齐歌城品天下美酒,却也不得不说陈衡的酒确有独特的滋味。等到他离开此地的时候,定要将陈大人的酒窖搬空。 陈衡此时还不知道自己被家里的狼盯上,正美滋滋地打算与周公会个好梦。夙城虽则江鹄子泛滥成灾,但从京城来了大祭司和帝师,想必江鹄子们霸占藏地江的白日梦泡泡要被戳破了。 姬荒身为河洛星垣前任大祭司唯一的接班人,与那老头的素质却完全不同。前任大祭司每日都恨不得泡在酒桶里,身披苍天,醉倒乾坤,便是上了衍兴殿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走起路来活像个不倒翁。幸而他虽天生噬酒,酒品却极佳,没有做出调戏宫女冒犯皇妃的腌臜事。许是姬荒自小便在大祭司身边长大,光闻酒味就闻饱了,对酒肉俱是敬谢不敏,对于河洛星垣的仆从来说,姬荒祭司便如餐风饮露的仙人,想必连放屁都是清风的余味。 步陈自是知晓姬荒的德行,也不跟他客气,一壶酒半滴都没给大祭司剩,全进了帝师尊贵的肚子。他晃了晃酒壶,扔到桌上,缓慢地起身欲走,却听姬荒开口说道:“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步陈惊诧地看着姬荒,像是在好奇玉佛雕竟然会开口说话一样,啧啧称奇了一会儿才说道:“三个月前,我让顾十七去齐歌城给你递过消息。大祭司当时是怎么说的,不会才这么点功夫就忘了吧?我与武虔本想去东海寻人,你却临时告知我天星改道金乌城,怎么,难道大祭司抵住了好奇,没有来金乌城一观吗?” 姬荒言之凿凿:“你找到了。” 步陈唇角扯出笑意,却未染到眼底,眸间仍是一片阴沉:“不是我找到了,是你找到了。不然如何解释,从未离开过河洛星垣的大祭司会跑来小小的夙城,陪着人家抓江鹄子?” 姬荒抬着手摸了摸桌角,眼睛却落到满天星斗的长空之上,他自小便与星辰作伴,大祭司眼光毒辣,一眼便看出他对星象的观瞻远非常人能比,便是河洛星垣自古以来的祭司,也鲜少能有在占星上比得过姬荒之人。可不知为何,自从建元四年,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修改预言后,每每仰头都觉星辰已非他能掌控。 他不后悔修改星文,如今只有满心的好奇,当年倾倒紫微星的天星,又将为大梁乃至三国天下带来怎样的巨变呢? 步陈凉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连树上正乱晃头的乌鸦也噤了声:“大祭司,在下奉劝一句,凡事莫强求,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姬荒道:“若我偏要呢?” 步陈在酒壶上轻轻一弹,瓶口窄肚却宽的酒壶在桌子打了个转,待终于站稳的时候却见裂纹蛛网似的爬满瓶身,啪地溅起一桌碎片。 步陈道:“那便来试试吧。” 姬荒不在意地甩掉衣袖上沾染的酒腥,拂袖而去。顾十七赶忙迎上步陈道:“主子,你真要跟大祭司争夺公主?”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大逆不道呢?若是宗意听见他们在背后这么说,想来又要抄着长刀砍人了。 步陈嗤笑出声,看着桌案上被姬荒摸索的那块桌角忽地落了地,摔到地上的一刻竟碎成齑粉,这才开口道:“属于我的东西,我为何要跟一个外人争?” 忽然,步陈抬起眼看了眼院墙之上,那里只有一墙的藤蔓随着风晃来晃去,对离去的路人作别,又像是有只调皮的猫从墙内翻了出去,眨眼便不见了。 宗意在墙后捂着胸口大气也不敢出,艰难地消化了刚才偷听到的惊天秘闻,这才弄清楚这两尊佛爷不是来替天行道,而是来为民除她的。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宗意听着隔壁的声响,帝师大人应是带着浩浩荡荡的跟班离开了,这才捡回一条命似的垮了肩膀向卧房走去,谁知刚走两步,便见逆光处明晃晃地支棱着一个俊俏的身影——姬荒看着她,眼神仿佛在说“你有本事跑一个试试?” 逃跑的猫还是被乖巧地拎回了猫窝,二人的身影刚消失在角落,便见步陈站在墙上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轻轻一笑,倏地便不见了。 七夕刚过,夙城百姓拖着一副无精打采的皮囊艰难地支起摊位,重新开始新的一天。近来刚解决许复家里的臭味,老客户们重新归位,将孙氏的铺子撑得人头攒动,买了东西想要离开的,非得手脚并用爬出去不可。 孙氏在前堂站在桌子上叉着腰指挥疏散拥堵,孔祥在后厨忙来忙去,近来店里的伙计都回家探亲去了,也不知道这刚入秋有啥好回家的。但他们夫妇对自己人一向和善,爽快地准了假,还多给了十两银子当路费。伙计们千恩万谢地前脚刚走,二人后脚便忙得恨不能将腿也翘起来当胳膊用。 孔祥刚把新出炉的一锅装进餐盒给前一人带走,却听大门口的吵嚷忽然升级,拥堵瞬间变火拼,一人不小心踩了前人的脚,道歉的声音不够洪亮,便起了冲突。正在孙氏战车似的狂奔出来打算破口大骂的时候,隔空飞来一把长刀锵地一声插在吵架的二人中间,四周鼎沸顿时消声,众人看向来处,便见夙城以抓江鹄子为名的宗女侠啃着个果子便走了进来,一把将探路的荒沉抽出,扛在肩上活像占山为王的女霸王,摇头晃脑道:“谁想惹事?” 惹事的想起牢里都快装不下的江鹄子,立刻将尾巴一夹,贴墙溜了。 孙氏见到宗意便喜笑颜开,赶忙将宗意迎了进来。宗意不敢在官府待着,见到两尊佛爷就头疼,干脆跟着韩游出来巡视,说不定能找到案件的线索。她与孙氏关系极好,此时见人家正做生意,也不给孙氏添乱,找了个由头跑后厨去围观孔祥忙活。后厨里只有孔祥一人,他见到宗意进来,便知是宗意解了围,当场就将刚出锅的肘子切下一小块放到碗里递给宗意。 宗意也不客气,接了过来正要张口,却闻出些与往日不一样的味道。她拿着筷子将肘子夹出断口,香气越发浓郁,却在一片让人垂涎欲滴的香气中,夹杂着些许让人不安之感。 宗意从灶台下面摸出一把银针来,这还是她上次来的时候带过来的,说让孙氏二人小心别人看他们铺子生意红火眼馋,往食物里面下毒。她将银针轻轻地一扎,拿出来的时候针头并没变化,她心下暗叹自己太过谨慎,没事找事。可谁知刚把针放回布兜里,便见那针头竟缓慢地变黑了。 有毒。 宗意抬眼正看见孔祥要往餐盒里装肘子,怒道:“孔叔!慢着!别装了!” 孔祥一脸茫然地说:“子曰” “子曰你今日额头发青有大难!给我!”宗意将小锅抢过,一把银针尽数扎了进去,没过一会儿,孔祥便惊恐地看着银针缓缓漫上黑色,嘴唇哆哆嗦嗦地,再也没蹦出子曰来。 正在这时,孙氏裹着一团怒火掀开帘子道:“姓孔的,你老年痴呆了吗?白长两条胳膊,干活这么不利索,外面正催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宗意轻声道:“姐姐,你们被人盯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0.第109章 震怒 宗意以烈酒洗去银针的毒污, 小心地将锅内炖好的肘子都仔细地试了毒。除了早就装在餐盒中等人来取走的未被波及外,后厨摆在明面上的食物尽数被下了毒。孙氏的脸由白转青, 宗意几乎能看见她额角暴起的青筋和充血的眸子,带着一股喷薄欲出的火气, 燎燎地将店铺都点燃了。 有客人不耐烦, 在后厨门口吵着要闯,孙氏抄起菜刀便冲了出去,一身虎胆威猛无双:“你们这群龟孙儿长这么大没吃过猪肉啊?吵吵吵,吵什么吵!再喊一句老娘把你剁了下酒!你——说你呢,喊什么喊,比嘴大啊?张开,我看看能不能把锅塞进去!” 一众老土匪被孙氏骂得没了脾气,像被赶回窝里的鸭子, 低声嘀咕两句便垂了头老实等着。 孙氏在夙城说一不二,有时候甚至比陈衡这个县令还顶用。在夙城, 土匪们家里的婆娘有自己的小团体,全夙城的女霸王们以孙氏马首是瞻,土匪们哪怕是打架也要离孙氏的铺子远远地再打,伤了身子事小,回家挨媳妇打事大。 宗意见孙氏有万夫不可挡之勇, 一把菜刀将闹事的都削了尖,这才放下心来问道:“孔叔, 我知此事与你无关, 但后厨只有你一人在, 你可见到有人进来过?” 孔祥背过手去,摇头晃脑地吟唱道:“子曰” 孙氏掀帘进来,将刀砰地倒插在菜板上,吓得孔祥全身一激灵,顿时站了个标准的军姿,便听孙氏道:“子曰你娘个头,有话就说有屁快放!他娘的,这些孙子算计到老娘的头上,还想活着离开夙城?” 孔祥缩着肩膀,表情委屈又憋闷,看着毒肘子的目光像是恨不得一口吞了,低声道:“未曾见过。” 他说完,瞟着中毒的一大锅食物,想了半晌,歪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宗意,想开口又不敢说话,生怕拽到了孙氏的虎须。宗意在心里默默给孔祥上柱香,温声安慰道:“孔叔,你想起什么了吗?” 孙氏瞪眼睛:“不许说子曰。” “有。”孔祥缩着脖子,“我刚才给你送东西的时候,离开了后厨一会儿。” 大堂里吵闹不堪,没人会注意后厨是否有人进出,就算有,外人也不知晓店里的伙计都回家了,定然不会在意。但是出了后厨便是大堂,进出送东西的片刻功夫,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下毒呢? 况且今日来孙氏店里买东西的大多都是夙城的百姓,就算下了毒,他们也根本不知道这毒肘子会吃进何人的肚子里,何苦冒着被孙氏发现的危险多此一举? 孙氏恍然大悟,定是有人看他们生意红火眼红,要下毒来败坏店铺的清白,不禁气急败坏道:“老娘最近就是犯太岁,得罪了路过的鬼神,遭了报应了!先是那姓许的把屋子搞得臭气熏天,惹得店铺好几天没开张,再又是这王八蛋给老娘的肘子下毒,我看这店别开了,干脆我也去抢艘船,当江鹄子算了!” 孔祥一听此话,见着身边这“夙城缉拿江鹄子专用”女侠不经意地蹩了眉头,赶忙说:“哎,妹子,你孙姐姐就是性子急,没有当江鹄子的意思啊!千万别当真!” 宗意赶忙摆手道:“哪能啊,姐姐遭逢此难,心中不平实属正常。” 只是听了孙氏的话,宗意才霍然想起,孙氏店铺隔壁便是许复的家,莫非是孙氏碰巧撞见了不该知晓的事,才被杀害许复的姚家盯上?若是如此,将毒下在肘子里这件事便有了解释,对方根本不在意到底是何人中毒——只是中毒这件事,便足以砸了孙氏的招牌,更方便趁机将让名声扫地的孙氏滚出夙城去。 宗意沉声道:“我知姐姐意难平,但还请姐姐和孔叔听我细细道来,说不定能引出还未走远的下毒之人。” 大堂里堵了几十个人,在清凉的秋日里挤出一身热汗,却又碍于孙氏的脾气不敢发火,只好胸口梗着一腔怒火,垫着脚向上扯脖子,努力将自己抻成揠长的苗,争取能让凉爽风将边角的热汗卷走。 孙氏站在桌子上大声道:“行了,都别恼火了,在夙城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影响咱们的感情!老孔那王八蛋近来也不知犯了什么癔症,忘了劈柴,就耽误了火候,这错,算我们的!大家今日来我这捧场,这个颜面我肯定要给,我给大家每人上一碗刚出炉的肘子,大家就在这抡开了吃,谁吃的最多,我不要钱给你家做一个月的肘子!行不行?” “行!” 赞同的山呼声此起彼伏,谁能想到就是多等一会儿便能撞上这样的好事。正装蔫的老土匪们既不热也不晕了,撸着袖子敞开怀等肘子,欢呼声还引来街边路过的行人,夙城寸尺之地,很快就传满了全城,连夙城官府的衙役都跑来凑热闹。韩游看着这一窝蜂似的堵在店铺门口的土匪,眼皮直跳,却见宗意在二楼一闪而过,眼皮跳得更加欢快了。 夙城只要有她在,便永无安宁。他就算豁出去这张脸,也要回去跟陈衡好好说道,赶紧将银钱都结清,趁早送这位扫把星走人吧! 宗意去楼上找了店里伙计带的帽子,将头发和半张脸遮住,长刀裹着布捆在身后,也不碍事。夙城的人时常带着武器上街,便是店里的小厮也会在腰间佩戴长兵,故而并不会引人怀疑。她匆忙乔装了一番,低着头跑到后厨往外面递肘子。店里的土匪们一哄而上,生怕落下一步便少吃一个月,各个如狼似虎,恨不能将孙氏的铺子拆了下肚。 宗意一边给人递碗,一边观察着四周的动静。铺子里的人都在狼吞虎咽,外面围观的人表情也大多是一副好奇模样,估计下毒的人闻到了风,却又拿捏不准这风缘何而来,正观望着不敢近前。 但狐狸出了洞,宗意就没打算放他回去。发生在夙城角落的中毒事件发酵起来也要数日的时间,哪里比得上让“中毒”之事在全城人面前发生,众目睽睽之下有人中毒身亡,更让下毒者为之战栗的机会呢? 眼见着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宗意在心里暗道这伙老狐狸竟如此能忍,便见兴致冲冲的人群里果然冒出了些许不一样的苗头,有两人到了此处后只观望了一眼,便面色阴沉地强行挤进人群中——按理说自消息一出到现在,吃的多的已经五六碗肘子下肚,却无人出意外。他们所下之毒见血封喉,根本用不了这么久便可致人毙命。 忽地,眼前有东西袭来,那人下意识抬手一接,却是一枚铜板。此时正听宗意大声尖叫道:“啊!钱!天上掉钱了!都别捡!都是我的!” 话一出口,站着的人集体弯腰,满地抢钱。只有两人突兀地站在人群中,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宗意长刀出鞘,携风呼啸而来:“鸡给黄鼠狼拜年,两位挺有胆量啊。” 那两人反应极快,立刻窜到半空躲开刀锋,却见宗意长刀没了形迹,鬼魂似的消失在半空,又陡然出现在背后,毫不犹豫地劈斩下来。二人背后被冰冷的刀风带起一身汗毛,从脚尖一路惊怖到头发丝。一人不察,身子歪了半分,如影随形的长刀迅速削到肩膀,另一人眼看着同伙要遭殃,抬脚便踹,正巧躲过长刀。 荒沉擦着肩膀而过,鬼门关前走一遭,这人落到地上腿都在打颤,方才接了不过两招,便觉这执刀的姑娘虽体态轻盈,但长刀却极为厚重,像是要劈断夙城似的斩了下来。 此时百姓们才意识到抢钱的功夫,已经有人抄武器动了手。土匪之城的人不怕争端,但韩游怕。他虽不知宗意为何出手,但幸好出来之前得了帝师口谕,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宗意安全,当即便二话不说带着衙役疏散百姓道:“官府!抓江鹄子!都给我闪开!” 在夙城,“抓江鹄子”的口号堪比“有歹人胆敢行刺皇上”,围观的人群登时跑出二里地,孙氏的铺子前立刻便空了一大片,连在里面吃肘子的好汉们也不争了,将碗一扔纷纷躲开。 人群散去,那二人避无可避,被宗意压着以长刀连封二人出招。韩游深知自己的斤两,不敢上前添乱,让衙役在周边围了一圈,方便一会儿一拥而上抓人。正在此时,惊变突生,那二人似是隐藏了实力,刚才的弱势只是为了麻痹众人,正在衙役退开的功夫,二人陡地暴起,直扑宗意,连攻宗意刀锋不及之处。此时的荒沉竟在二人狂攻下略有掣肘,宗意脚下生风,在地上狂点两下飘到半空,绕了一个惊险的半圆将长刀扎下。 这二人应是配合多年,根本不需要交流便做出了应对,一人在半空拦截宗意,一人闪到宗意背后偷袭。两把短刀从袖口冒出,前后相抵。韩游惊呼出声,向前狂奔而去,若是宗意躲不过这一击,恐怕会被短刀捅个对穿。但正在此时,谁也没想到宗意方才稍有收招的长刀在空中迅速地变了位置,她以刀为撑斩向面前之人的心口,那人为求自保撤招,却仍是慢了半分,长刀若流光,在他手腕上狠狠开了一道豁口。但宗意顾前不顾后,被身后的人偷袭,短刀扎进了左肩,宗意反身一脚踹去,却被那人躲开。 她一身力道因伤口外泄,短刀上应是淬了毒,眼前事物兜兜转转,再也拿不住长刀。那人一招得逞,见同伴受伤也不恋战,架起同伴的身子几步便窜没影了。 韩游将衙役派了出去,全城捉拿二人,自己赶忙过去将宗意扶了起来。宗意摇晃着脑袋,没一会儿便恢复了清明。她自小便被尉迟恭以药浸泡,小打小闹的毒物奈何不得她,也幸而这些人没下什么难缠的剧毒,不然这新任的武林盟主继位不到半年就客死他乡,说出去也忒丢人了点。 孙氏赶忙迎了出来,见着宗意受伤反倒有些手忙脚乱,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宗意咧嘴笑着说:“姐姐莫急,不要紧,回去上点药就好了。你赶紧回去看店吧,最近不太平,后厨一定得盯好了,赶明我找沈先生来给你们盯着点。” 孙氏一面念叨“你都这样了还惦记别人呢”,一面催着韩游赶紧去找大夫。韩游架着宗意别提多害怕,离官府越近,越觉得离死不远了,心跳如鼓,糊住嗓子眼。谁知刚到门口,宗意便一把推开了韩游,将自己衣服整理一番,将荒沉捆在身后,正巧挡住了伤处。她今日穿的暗色衣裳,染了血也看不大出来,装没事人似的往里面走,边走边说:“我可没受伤啊,你别说漏嘴了,不然”她在脖间划了一下。 韩游脸都白了,心道这要是败露了,十个他也不够帝师砍的啊何况还有个面冷心也冷的大祭司。 刚进门,陈衡就远远地迎了进来,询问城中可有何事发生。韩游和宗意统一了口供,坚称城中一片太平,连江鹄子都老实了许多。 三人刚走两步,便见步陈和姬荒从大堂中步出。宗意心里哀鸿遍野,天爷了,这两尊佛爷怎么忽然关系这么好,竟同时出现了? 她热络地笑了笑,凑上前去乖巧地跟两尊佛爷行了礼,便找了个借口向卧房溜去,谁知这天煞的毒关键时刻掉链子,她眼前一黑,脚下没站稳,便向前扑去。 宗意哀叹一声老天对她不薄,中毒还要毁容,写实版祸不单行,谁知竟砸进了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里——步陈小心翼翼地环抱着宗意,掌心不小心覆到背后,摸了一手温热的血。他抬起头,幽凉的眼神浓重得像是诡谲的毒雾,狂风卷浪似的缠住了韩游。 韩游忒不争气,噗通一声便跪倒,将不该说的都招供了。 步陈紧紧地抿着嘴,姬荒拍了拍手,从衙门墙后蹦进来几个穿着一身白袍的人跪下听令,便听姬荒声音毫无温度,唇角都染了杀伐之气:“杀了。” 顾十七出现在步陈身后,步陈道:“一个不留。” 陈衡呆愣在原地,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心想北疆的浮屠铁骑东行踏平夙城,一天的时间够不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1.第110章 世事如局 夙城自古以来便有个习俗, 百姓若心有所求,便会在门口立一根长杆, 杆下摆美酒鱼肉,供路过的神仙品用。若神仙满意, 则长杆高高立起, 所求便会实现;但若长杆倒下,则意味着神仙觉得你的供奉太过寻常,不甚满意,故而生气地将长杆一脚踹倒,你的祈祷自然打了水漂(注)。 陈衡和韩游二人深感近日倒霉不止,凑到一起一合计,趁人不注意从后院摸了一根仆从用来撑衣服的小长棍,倒插在了衙门口。左右看看还挺满意, 却忽然想起没摆贡品,万一神仙路过, 饿着肚子走了,恐怕福星没招来,反倒直接打开了通往阎王爷面前的大门,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陈衡一溜烟跑去酒窖,狠着心挖了两坛上好的梅花酿。韩游带着衙役气势如虹地赶往附近的铺子买了两斤熏鸡并猪脚, 顺便还摸了点瓜果带回衙门。待二人在衙门口相遇的时候,却撞见卖猪肘的孙氏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往细长的扁担上捆, 随后轻巧地扛到肩上, 心情愉悦地吹了声哨, 便往衙门里闯。 陈衡和韩游见着那熟悉的“扁担”,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衙门口,曾立起“招神杆”的地上还留有一个小深坑,风一刮过便多了一层浮土,像是对二人苍白无力的祈祷最后的嘲笑。 陈衡快给孙氏跪下了。 孙氏见到陈衡,立刻跑过来道:“陈大人!我家宗意妹子,是在府衙里住着不?” 丧失神佛护佑的陈衡恹恹地抬着眼皮,将酒壶也塞到了孙氏的怀里,彻底放弃了与命运做抗争:“是,探病是吧,来,先去登记。” 登记? 孙氏满脸迷惑,跟着陈衡一路走到一处小院门口,便见府衙里半数的衙役都在门口站得笔直,将小院围成铁桶。夙城的衙役是从百姓中拔尖出来的,骨子里也有祖上传下来的不正经的匪气,平日里在衙门口当值,运气好看见他们站直,也只有在抻懒腰和准备回家睡觉的时候。但此时一见,个个立如青松,形容庄重不苟,一打眼还以为是帝京来的正经官兵。 孙氏看得啧啧称奇,却见门口摆了一张小桌,边上翘着腿坐着一个未曾见过的小哥,裹着一身劲装,腰窄肩宽,还长了一张让人心生好感的娃娃脸。 顾十七远远便看见陈衡带人过来,将一沓纸铺在桌上,扔给孙氏一根毛快秃了的笔,熟练地说道:“写吧,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年龄为何,有无婚配越详细越好,不好意思的话,体重和年龄可以不写。” 孙氏艰难地将一句“你他娘地在放什么屁”压回肚子里。 陈衡捏了捏眉角,旁若无人地四下张望,假装没看见孙氏的恼怒。 孙氏在心里暗骂一声陈衡这个装熊的孙子,随即好声问道:“官爷,我是来探望宗意妹子的。我的店铺生意红火,被人看着眼馋,就有人往我们家后厨投毒,所幸被宗妹子发现,也是因此才受了伤。我无以为报,就带了点家里做的卤味和炖肘子过来麻烦您,通融下?” 顾十七闻着香味,腹中馋虫大作,却碍于主子的命令咬着牙不肯放行,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让你写你就写,没那么多缘由,现在就是陈衡想进去,也得照实写。” 孙氏无奈,也不好对宗意身边的人大打出手,只得压了火气,鬼画符似的写了一圈。顾十七将纸上的墨吹了吹,交给身边的铁卫拿去探查真伪,随后叫了一个侍女过来,说要给孙氏验身。 孙氏看着这阵仗,忽觉似曾相识,回忆半晌才恍然大悟道:“官爷,原来你是京城来的大官?我见过这场面,又是问家世又是要验身的——你是来给皇帝选妃子的,对吧?哎哟,那可不巧,我有男人了,你怎么不早几十年来呢。呵呵。” 呵你个头啊!顾十七险些咬到舌头,陈衡在一旁咳嗽不已。铁卫瘪着嘴笑了一会儿才道:“这位姐姐,你误会了” 话音刚落,便见沈情长被韩游引着也走了过来,顾十七赶紧将纸笔递给他,想要化解方才的笑意,谁知孙氏惊惶道:“啊?没想到这皇帝荤素不忌啊这这这,夙城可就沈先生长得最好看了,比不过比不过” 沈情长一脸莫名,顾十七再忍不住狂奔到院子里对着一棵歪脖树大笑起来。 许是顾十七的笑声太大,步陈一脸官司地从屋内踱了出来,吓得顾十七一蹦三尺高险些挂树上,赶忙低眉敛容凑过去说:“主子,孙氏和沈先生到了。” 步陈凉薄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屋里遭受了什么不得了的侮辱,临时又将帝师的威压架在肩头,却见顾十七贼眉鼠眼地转着眼睛,瞥着屋内说:“主子,反正大祭司此刻没了暗卫,要不我找几个兄弟,扮成江鹄子,把大祭司劫走吧?” 步陈诚心诚意地夸赞道:“好主意,就这么定了。十七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武功在浮屠军中堪称扛鼎,想必对付大祭司不在话下。你独自去将大祭司捆回齐歌城,做不到的话,就去北疆陪武虔练兵吧,如何?” 顾十七给这位不好伺候的爷跪下了,赶忙将嘴一封,做小伏低地不说话了。 孙氏扛着一堆东西,此时见到刚认的弟弟,就差热泪盈眶了。她热情地跟步陈打了招呼,也没细想为啥这“弟弟”能轻易地进来,便艰难地将慰问品搬进屋子,却见到原本该躺在病床上休养身子的病人正在屋内满地乱窜。平日跟在宗意身边,陪着宗意抓江鹄子、俊秀的姬少爷在门口摆了张椅子,端正地坐着,明明也未挡到门,却像自带屏障,让宗意扛着刀却不敢强闯,只能没头苍蝇似的在出不去的地方强撞。 见着孙氏到来,姬荒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又瞅了眼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的宗意,如她所愿地掩上门走了出去,给宗意留下了片刻可劲撒欢的时间。 孙氏刚放下东西,就被宗意亲热地抱了一下,突如其来的热情冲昏了头脑,正要开口询问伤情,却见宗意做贼似的打开了临近床边的小窗,谁知步陈正站在外面对她温和一笑,抬手轻轻地将窗户从外面关上了。 宗意:“” 好吧,此路不通,就换一条,宗意蹑手蹑脚溜到侧墙,手刚放在窗子上,便听姬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把这封死。” 宗意:“你妹。” 逃跑的路尽数被断,宗意撮着牙花子,咸鱼似的躺回床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孙氏,像只被丢弃的小狗,看得孙氏这女土匪一颗冷硬的心融化成水,只恨不得带着她闯出去。 孙氏道:“妹妹,你的伤好点了吗?都怪我,要不是我这店大招鬼,也不至于让妹妹替我们挨了刀子。” 宗意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轻声道:“姐姐莫要责怪自己,恰恰相反,此事应是我们给姐姐引来的麻烦。就算姐姐今日不来看我,我也要找时间去询问姐姐,你可知你隔壁的许复到底是何人。” 出乎意料的,宗意竟从孙氏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慌乱,她掩饰得很好,只停顿了片刻便恢复如初,但宗意仍是捕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莫非孙氏真的知晓什么,且恰到好处地隐藏了这一切? 孙氏赶忙道:“不就是个从外面逃难到夙城的小兔崽子嘛!这事说起来还要找你孔叔,有一次夙城大雨,正撞见这小子晕倒在我们店门口,你孔叔菩萨心肠,非要带回去养着。等他醒了,见他无依无靠,就把边上我们放杂物的小院子收拾收拾给他住了” 见宗意沉默,孙氏问道:“怎么啦?这小子又惹事啦?你跟我说说,我回来帮你收拾他!” 宗意道:“姐姐,许复死了。” 孙氏怔住,唇角抖了抖,声音带了些许的惊颤:“你说什么?死了?” “前几日官府有人一直往许复的家里跑,你莫非以为只是有事找他吗?姐姐,我也不瞒你,数日前你店中闻到的臭气,正是许复尸体腐败的气味,他被姚家的江鹄子派人所杀,那些人丧心病狂,在许复死后又谋害衙役,换上衙役的衣服企图再探许复家中,却被我拦截。”宗意一字一顿,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孙氏,果然见到那张从未露出过破绽的脸上开始出现了裂痕,由浅至深,“你店中有人投毒,我们怀疑也是姚家所为,定然是你平日里听到了什么,却不自知。但你无心,他却有意,便想以毒败坏你的名声,将你和孔叔赶出夙城去。” “不可能!”孙氏惊道:“不可能!姚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们当江鹄子本就不是” 她话音未落,忽觉不妥,立刻收了声,但为时晚矣。宗意直起身子一步一步向她走来,那手持长刀,笼罩刀锋的煞神般的女子此刻收了温软的笑容,冷漠得如同斩杀恶鬼的地府使者,就这样冷漠地看着她。 宗意轻声道:“姐姐怎么知晓,姚家不会做这样的事?还是说,姐姐在夙城果然只手遮天,连姚家的事都不能瞒过姐姐的眼。” 孙氏慌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不要” 宗意咄咄逼人,字字如刀地刮过孙氏的身子,将她一身伪装搅个七零八落:“你可知晓姚家都做了什么?他们找了江湖上的能人,将官府辛苦抓捕的四十余名江鹄子线人尽数屠杀在通城司大牢里。我不管许复是谁,许复与那传说中的徐家有没有关联,但许复被姚家所害,姚家为此还不惜牺牲掉姚申的命,他们想干什么,要引起所有江鹄子的怨恨,要毁灭夙城?” “我不知道!”孙氏吼道:“我不知道别问我了” 威风八面的女霸王垮着肩膀,陡然衰弱了十余岁,平日里气势赫赫的硬气一朝泄尽,变成纠缠不休的壳贴在身上,仅剩一丝堪堪保住的尊严。她推开门便冲了出去,沈情长下意识想问发生了何事,却根本拦不住。 步陈和姬荒见人已走,顺势进了屋子,正看见宗意非常不在意形象地依在软塌上,眼神却比荒沉还冰冷,她将荒沉抱在怀里,似是只有长刀在才能感到些许安全,“许复以前跟我说,他的兄弟姐妹都被江鹄子害死,这才跟着来到夙城,要找机会报仇。可数日前,我们去许复家中的时候,却听孙氏说许复找她借了钱给妹妹买脂粉。此事真假已不可考,但凭着刚才孙氏的失态,我可以肯定,她定然知晓其中的些许真相。” 步陈捡起陈衡塞到孙氏怀里的,被孙氏一股脑放在一旁的桃花酿,啜了口清香缠身的美酒,说道:“瓮已备好,只待君来,北风已至,他们会动手的。” 宗意问:“你真的认为是姚家的人杀了姚申和许复,还杀了通城司的江鹄子吗?” 步陈:“勾魂先生靳不平一生中只用过两次鬼蜮,第一次他形销骨立,第二次则三日后毙命。此招有迷乱人心之能,亦会对施术者反噬。当时在虬龙江上,百人被鬼蜮所伤,尤不自知,此等诡招,世间罕有。但勾魂先生根本不曾收过徒弟,其为人极其多疑,更不会将绝学交予他人,想来通城司里的命案还有深意,并不简单。况且姚家是夙城边的富户,且不说从何找来此人,若是我手中握有这样的砝码,还不如到官府捆了县令,借以号令全城更有用些。” 陈衡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假装不知道自己就是夙城县令。 宗意被无数的疑点冲昏了头脑,缕了半晌才从中摸出了些许门道:“你的意思是这次的事,与靳不平在船上贸然动用鬼蜮的理由一样?难道姚家是想借此事,让我们关注到什么?徐家?姚家与徐家也有关联?” 步陈晃了晃酒壶,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姬荒说道:“谁知道呢。” 正在此时,韩游小跑着过来,顾不上擦额角的汗,急匆匆地说:“大人,我找了些人假扮成江鹄子将消息传了出去,估计今晚就会有人行动了。” 宗意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举着荒沉便要蹦起来,却见步陈道:“你的伤还没好,老实待着。” 宗意将兜头泼来的冷水又挡了回去:“我不。” 姬荒又加了一盆冷水:“余毒未清,叫御医吧。” 御医?她现在还没登金殿当公主呢,叫什么御医! 步陈:“有道理,再把小扁鹊和李渡从药王谷叫来吧,离夙城倒也不远。” 省省力气吧,她不过就是路边晕倒,至于吗? 姬荒对着顾十七吩咐:“去把陛下赐予我的参酒和枯散花拿来,疗毒有奇效。” 步陈补充道:“再让厨房煮点汤补身子,记得放点温身的药材进去。” 宗意忍无可忍,将荒沉一摔,怒道:“两位佛祖,有完没完,饶了我吧,我想打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2.第111章 我不入瓮谁入瓮 姚厉虽也是土匪出身, 却是个难得讲道理的土匪,若是有幸能与雄关寨的大当家郑参天相见, 恐怕能惺惺相惜到合著一本武林土匪杂记,名为如何以温和不争的手段占山为王。但这样的土匪, 整个山寨里有一个就够了, 太多的话恐怕山寨就要改个寺庙名,吃斋念佛,等着百姓主动上供了。 姚厉正在桌案边认真翻看武林要略的时候,却听书房外一片吵嚷,姚薛开嗓,声音能传三里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裹着猛如虎的气势将一众土匪撞得东倒西歪, 扑到了姚厉面前——姚厉没防备,桌案上刚给人写好的信件尽数被姚薛带起的风刮作一团, 还未干透的墨水混成一碗杂烩。 姚厉:“你他娘的是腿长成轮子,只会滚,不会走吗?” 姚薛急吼吼道:“大哥,不好了,出大事了!” 无故招来扫把星, 姚厉愤怒地将毛笔往姚薛脸上扔,姚薛莫名其妙地躲开, 却正好掐住了好脾气人的死穴。姚厉满心只想这熊玩意竟然还敢躲, 一抬手又要扔砚台, 却被姚薛伸手按住,锣鼓似的声音炸响在耳畔,将心脏都敲得快了三分:“大哥!别闹!老实点。” 你他娘的来逗猫了? 姚薛却顾不上思考大哥在折腾什么,赶忙说道:“大哥,真的出大事了,外面都在传,是我们姚家袭击了官府的大官,还说我们姚家今晚要带人围攻夙城官府,正喊藏地江上的江鹄子同去反抗陈衡呢!” 什么? 姚厉忙道:“你说清楚点,怎么回事?” “大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人真是不地道。咱们兄弟认识这么多年,同甘共苦,一起掏过马蜂窝,也一起杀过恶官府,你做这种事怎么能不告诉兄弟一声呢?前两天你还发脾气,说让我们不许去官府找麻烦,结果自己去刺杀京城大官,真能耐!”姚薛洋洋自得,活像是他带人突破官府的重重戍卫,冲进府衙将京城大官拿下似的,还哥俩好地拍了拍姚厉的肩膀:“大哥,你说吧,今晚带多少人去官府?我这有六十来个兄弟,够不够?” 够你娘个头!姚厉堪堪压下到嘴边的暴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管家姚乘喊了进来,压着声问道:“谁传的姚家要围攻夙城官府?什么时候的事?” 姚乘一身冷汗泡了衣角,哆哆嗦嗦地说:“老爷,我今日刚去找过先生,回来的路上才听了这件事这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的也不知道啊!” 姚乘一问三不知,姚薛还跟着起哄,姚厉一头官司地便要出门,却见孙氏闯进了院子里,见到姚厉急忙便赶了过来。姚厉见到孙氏感觉太阳穴跳得更加欢快,全身的血都向着脑内冲,险些将他冲晕过去,扶着姚乘的手,疾色道:“你怎么在这种时候过来?不是说过不许来的吗?” 孙氏:“哪那么多不许,我要是不来,恐怕你真要带人去抄了陈衡的老窝了!” 姚薛见到孙氏很是开心,像只终于找到亲人的落难鸡,呼啦着翅膀连跑带颠地凑过去问:“大姐,我都好久没去你家吃饭了,带肘子了不?姐夫做的肘子真好吃!” 孙氏一巴掌将姚薛的脸打歪,对姚厉说道:“大哥,真不是你带人去夙城官府找事的?” 姚厉险些气晕过去,恨恨地说:“姚申刚死,尸骨还在官府躺着,我这时候去找陈衡的麻烦,我有病吗!你今天到底为何而来,赶紧说,说完快走,别让官府的人看见!” 孙氏深知姚厉的品行,知他在此档口根本没必要说谎,这才忧心道:“那可真是怪了。大哥,昨天我店里出了事,有人往我们家后厨投毒,要不是那抓江鹄子的小姑娘帮我认出来,怕是连我都要被人设计赶出夙城去了。” 姚薛怒火冲天:“竟还有此等事?何人竟敢在夙城辱我姐姐,等我带人去把他家祖坟掘了!” 孙氏和姚厉同时出手将这缺心眼玩意踹开:“你闭嘴!” 孙氏道:“小姑娘因我还被那两个歹人捅了刀子,我心中有愧,今日带东西去了官府探病,谁知那姑娘竟被官兵团团守护,京城中来的大官到底是何人,那威势根本不似普通的官员。算了,此事先放下,正说那小姑娘将人屏退,与我聊了几句大哥,他们怀疑许复和牢里的四十多名江鹄子线人是被我们姚家所杀,还说在我店里的投毒者,就是姚家人。” 姚厉脚下一软,忽地一阵心慌。 他本欲利用此事让官府得知徐家大案,谁知有心栽花被雨砸,竟因不知何人行凶而坏了全盘的计划。若是官府真的信了姚家是为图夙城而做下此等事,那姚家在此蛰伏多年的努力将尽付东流。 “虽不知他们为何对你的店出手,但我总怀疑是他们发现了你和姚家的关系。若是如此的话,想必我们不能再暗中行动了。”姚厉疲惫地闭了闭眼,转而将坐在地上的姚薛拽起来说道:“老三,事关重大,你必须亲自走一趟。答应大哥,带着兄弟去夙城官府,一定要保护好官府里的人。” 只有官府平安无恙,他才能在对峙的时候有资格去谈条件。 姚薛满口答应:“好嘞,大哥,你放心,保证他们一个活口都不剩啊?保护官府的人?” 姚厉:“没错,尤其是京中来的那些人,决不能让他们受到半点伤害。” 姚薛挠着头,一脸被雷劈的表情,甚至想伸手去摸摸大哥的脑袋是不是被人打傻了:“大哥,你还记得我们以前是山里的土匪,现在是江上的江鹄子吗?救官府?我傻了还是你傻了?” 姚厉疲于解释,姚乘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筒说道:“差点忘了!老爷,这是先生给您的话。” 姚厉急忙接过,小心地拉开纸卷,上面的字十分清秀,写着“西察,必去”,这样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却让姚厉僵立原地。 连孙氏都看出了不对劲,姚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怕被姚厉训斥,急得脸都憋红了,却听姚厉道:“老三,想给你二哥报仇吗?” 姚薛差点跳起来:“当然想!大哥,你知道仇人是谁了?” 姚厉疾声道:“今晚去夙城官府捣乱的人,就是杀老二的凶手。无论如何,你必须拦下他们!” 孙氏怕姚薛关键时刻掉链子,带着姚薛一同下去清点值得信任的人。姚厉扶着姚乘的手坐在了门口,支着腿垂着头,像是被方才那一番话抽空了力气。 姚乘:“老爷,先生说了什么?” 姚厉却发出一声急促尖利的笑,沉默了好半晌才开口说:“姚乘啊那个人已经知道我们在夙城了。” “谁?” “屠徐家满门的仇人。” 步陈不愧是京中虎将,雷厉风行,还未离开夙城,就快将陈衡的酒窖搬空了。陈衡一面看着半辈子的积蓄进了虎狼的肚子,一面含泪见这歹人还一派清闲地摇着他家祖传的岐黄扇,只觉天地不开眼,皇帝竟放此等歹人来夙城兴风作浪,简直比江鹄子还可恶。 但扎痛的心只能痛在胸腔里,陈衡吞了一口带血的怒火,哑着嗓子说:“帝师大人,这消息虽然已经放下去了,若是其余家的江鹄子也来凑热闹,这可如何是好?” 步陈喝酒顾不上说话,顾十七贴心地替主子开口:“陈大人勿慌,我们私下里接触了实力还算强的江鹄子,将各家的老大捆走,都关在通城司大牢里了。只要今晚他们不折腾,明天就全给放了。” 陈衡:“” 到底谁是官府,谁是江匪啊?心好累,还是回老家种地吧。 陈衡顾不上悼念失去的酒,垂头丧气地走远,顾十七领了步陈的命令,也去着手准备今晚的事宜。步陈独自一人享用美食,一壶刚空,便毫无征兆地将酒壶向院墙一侧扔去,迅若惊鸿,却凭空出现一只纤细的手轻巧地接住——宗意翻身坐在墙头,将酒壶一倒——这混球帝师喝得倒干净,一滴都没浪费。 步陈也不起身,卧在软塌上又去摸新的,却被宗意拦下:“明玉颜,你都喝这么多了,也不怕醉酒误事?还是我替你来吧。” “哦?”许是确有醉意,步陈的声音带着美酒的微醺,将人心都溺在一壶花酿里,在清爽的秋日里久久沉浮。步陈斜靠着软枕,半边衣服被身子压偏,斜斜落地,秋日微寒,但他穿的却不算多,竟露出一截玉瓷似的肩膀明晃晃地牵扯着宗意的注意力。 步陈微提唇角,下凡的谪仙沾染了红尘气,在这一刻似是连身边的花草都为之屏住呼吸:“你居然能从姬荒的手底下逃掉,武林盟主的武功果然深不可测,人才也。” 宗意的心跳没由来地漏了一拍,随即发了疯似的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随手在桌子上一抓,正抓到一壶刚开盖却还未饮的酒,做贼心虚似的灌了一大口,谁知说是桃花酿,却只是借了一个听起来温和的好名字,这酒竟比她小时候偷喝长辈的老白干还要呛人,烈酒入喉若烈焰灼心,轰地点燃了五脏六腑,从体内将隐藏许久无人发现的少女心思瞬间点燃。 宗意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蓄了眼圈,她自穿越过来后只有被臭老头欺负得狠了,才会偷偷背过身去摸两下眼泪。但此时此刻,她却真心诚意地,想为自己哭上一哭。 步陈似是看出了问题,将酒壶接过,凑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他猝然起身,没把握准距离,宗意一抬头,两人的眼睫似是都要擦碰到一起。宗意几乎能清晰地闻到步陈唇齿间纠缠着酒气的花香,浓而烈地缠绕在鼻间,像是要将她一起拉进无从挣脱的沉沦。他眸心深沉,却只倒映着她一人的影子,那初见时怀念又眷恋的眼神此时却被酒气上涌的朦胧搅得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在一片混沌中寻找往日逃避不及、此刻却心慌不已的镜花水月。 步陈微眯了眸子,试探性地向前一抵,二人鼻尖相触,汹涌的迷醉简直要将宗意拉下罪无可赦的阿鼻地狱。她猛地回神,赶忙站直了身子,逃也似的仓皇离开,只有衣袖在起身的时候不经意啪嗒打在步陈的唇上,一丝痛楚混着烈酒,闯进自欺欺人的灵魂。 步陈保持这个姿势许久,久到顾十七回来后还以为帝师大人躺在软塌上都能腰骨凸出,迎上来问道:“主子,数蚂蚁吗?” 步陈缓缓直起身子,懵懂的眼神回至清明,幽幽地开口:“十七,我原是把她当妹妹看的。” 顾十七心一沉。 “秋姐姐薨逝之前让我发誓,终我一生都要保护她的安全,我应了,因此江湖武林不断寻觅十余年。待尧山上再遇,我原本以为迎她入宫,逼着皇帝禅位,让她安享百年无忧便算偿还了当年的恩情,可谁知,我不是我,她亦不是她了。” “十七,我竟有些不舍得放手了。” 步陈拎着酒壶,身影消失在院墙外,顾十七仍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看一眼身边倒了一地的酒壶,轻声道:“铁树也会开花,不就是动心了吗,说这么委婉做什么,要不是我聪明,还以为主子要对我告白了呢。” 他踢了一脚酒壶,骨碌碌地撞到另一个仰倒的酒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们帮主子一回,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3.第112章 夜战 夙城没有宵禁, 夜猫子们时常在街边闲逛斗殴,久而久之夙城的百姓早已习惯窗边一闪而过的暗影和夜半突兀的惊叫声, 一举将夙城衬托为因百姓没见过世面一惊一乍导致的、大梁惊奇志怪案件发生数量最少的地区,虽然土匪们并不甚在意这没头没脑的劳什子荣誉。 此时夜深, 夙城官府所在的街边平时甚少有人经过, 皆因东城多是些大家门面,少有半夜不睡觉的混混。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角落里忽地窜过几道黑影,若不仔细盯着根本看不清楚,黑影掠过,见四下无人,脚尖轻巧地在墙上一点,像只灵巧的猫窜到了墙上。他四处张望, 见官府内院墙下只有两个正在打瞌睡的衙役,便对同伴招了下手, 七人纷纷跳了上去,沿着墙的走势向白日里便打探好的地方狂奔而去。 这八人穿着黑衣,用布罩将脸蒙了,是典型的干“见不得人”之事的装扮,他们行进飞快, 却隐隐按着固定的阵法在走,无人掉队也无人碍事, 在房顶间飞快地跳跃着, 甚至连梁上的乌鸦都未惊到, 一阵风似的刮到了一处院子。 月明星稀,树影斑驳,几人路过官府后花园的时候忽然被亮光闪了眼,活像有一把长刀划过眼前,映出的寒光让颊边垂下的头发丝都惊颤不已。黑衣人步伐一顿,堪堪停在树荫处,却并未见到有人路过,只有月光洒在花池中,夜风微凉,将池水中倒映的明月揉碎。 忽然,墙外走来一个身着红衣的侍女,正端着盘子哼着歌绕过拐角。墙边树影葱茏,正巧挡住了黑衣人,侍女浑然未觉头上正高悬着一把要命的铡刀,脚步轻巧地将路上的一小块碎石踢进水池中,噗通一声沉了底。 一人动了动身子,想截掉那个侍女,却被为首之人拦下,他摇了摇头,不想在这关头惹事,左右只是个小小侍女,也翻不出水花来。他侧头看向院墙的另一侧,白天来的时候,这里还被官兵重重看守,想要进来必先搜身,故而并未仔细观察。此时的门外官兵形容一丝不苟,精神矍铄不见疲惫。为首的黑衣人对着其余的同伴飞速地打了手势,三人留在屋檐后隐匿着身子,其余四人分布四周掠过,此时的动静却明显比来时大,像是故意要惊到谁似的。 衙役果然上当,抬起头怒喝道:“什么人?” 韩游匆匆赶来,将衙役分拨派了出去,自己守在门口:“记得,要活的!” 衙役齐声喝道:“是!” 正在此时,顾十七从屋内走了出来,悄声关上门,对着韩游说道:“怎么回事?” 见到顾十七,梁后的黑衣君子眸子猛缩,对着剩下的人点了点头,随即三人借着屋檐走势翻身下房,隐蔽在黑暗中。 韩游道:“有人闯了进来,我派人去看了!这帮江鹄子,真不让人省心,连官府都敢闯!等我抓到他们,非剥了他们的皮不可。” 顾十七挽袖子道:“小点声,主子刚睡下,这位爷起床气贼大,吵醒了怕是要屠城。走吧,我帮你抓几个江鹄子,让你剥皮。” 韩游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收到浮屠将军的援手,一时之间感动地想以身相许,但没敢说,他实在打不过顾十七。 衙役去得极快,江鹄子来得也极快,谁也没想到衙役竟真的在门口遇上了姚薛等人。姚薛记挂着大哥的命令,要保护官府之人,谁知衙役却二话不说先动了手,他不敢打也不能跑,一头猛虎被纠结成了小猫咪,在月光下无奈地呲牙泄愤。 黑衣人似是也没想到正巧有江鹄子来闹事,简直是如有神助,闹得更加欢脱,向着姚薛那边窜去,谁知姚薛远远见到飞来的一只大蝙蝠,立刻兴奋得一蹦三尺高,扯着喉咙山大王似的喊道:“小的们,把他给我打下来!” 衙役纠缠姚家的江鹄子,姚薛带人盯着黑衣人打,黑衣人两头被堵,竟不知自己此刻该装成官府还是继续假扮江鹄子。 官府门口打得热火朝天,而步陈所在的地方,最大的威胁顾十七也径直离去,若他们收到的消息没错,步陈此次前来并未带几个铁卫,方才在前院已经都见到了,这么说来,步陈所在的院落已成孤岛,他跑不了了。 黑衣人将手指并在唇边,吹出一声尖促的低鸣,三人纷纷推开窗子轻巧地窜了进去,在地上滚了一圈,无声地抽出兵器向着床边走去。谁知刚到床边,掩好的被子忽然被掀起,黑衣人陡然一惊一剑挑开,却见棉絮四散的半空中,一把长刀斩断窗外投来的月光,带着森寒的怒气刺来。 黑衣人这才知对方早有准备,无奈屋内狭窄,只能强接一刀,谁知这一刀沉重无比,像径直撞上了一座山,巨大的压力顺着刀剑相接处震荡到虎口,手腕登时一麻,险些掉了兵器。抬头却见火红的衣角闪过,藏在被褥中的竟然是方才路过的那个侍女—— 屋内被布置过,屏风书架皆是阵法,四人不禁要应对宗意残影般的长刀,还要顾及不要伤到自己人,简直手忙脚乱。一人见宗意武功非凡,实在难以拿下,便打了个手势准备先暂且离开,谁知宗意竟抛下三人猛地缠上他,脚下生风紧紧地锁在黑衣人的三步内。按理说这么近的距离,长刀根本伸不开手脚,可谁知宗意的刀就像能伸缩自在似的,刀柄自成暗器,连近身都能无所顾忌。 为首之人眼见计划倾塌,便想放弃自己送其他三人出去,可宗意却不轻易松口,贪婪得像一头终于见肉的小兽,手脚并用也要将人留下。屋内被步陈精心布置的阵法此刻被宗意踹的一团乱,她才不管步陈是想束缚谁,这几个人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偷袭伤她,此番也定要让他们吃吃苦头。 为首之人道:“你是什么人?步陈身边应该没有铁卫了!” 他开口询问,正是想借此分散宗意的心神,可谁知宗姑娘打起架来天塌了也不管,一心全在拦人上,将荒沉半路由劈变横斩,正打到那人不上不下的位置,躲也躲不开,只能强撑着挨刀。谁知正要逃跑的一人忽然折返回来,一把小剑打到荒沉的刀上,刀尖偏了三分,只稍稍伤到了臂膀。 宗意:“来得好!” 宗意借机踹在书架上,将窗边的路拦上,二人无奈只好从门口撞了出去,而院中戒备森严的衙役正刀枪相对,冷冷地看着不速之客。 步陈站在逆光处,大半夜也要风骚地打着一把扇子,悠然之相与入侵者形成鲜明对比。宗意将荒沉收回鞘中,依着门边站着,守信地成为帝师大人装逼舞台的木桩点缀。 黑衣人一把扯下了装模作样的面罩,对着步陈行礼道:“拜见帝师大人。” 步陈一见立刻惊诧地仿佛刚认出此人似的,忙不迭道:“这不是陛下身边的葛大人吗?怎么也来了夙城,还穿成这般夜探夙城官府?莫非是陈衡惹了麻烦,这我可要好好跟陈大人说道一番了。” 步陈友善地给葛洪找了个台阶下,葛洪却不知踩下去是深渊还是软垫,贸然地抬脚却不敢着地,不上不下地梗在心口。他是皇帝身边的佞卫,没少替皇家做见不得人的事,处理皇帝不待见的人。他自成为佞卫以来,夜探帝师府不下十余次,却没有一次能成功摸到步陈身边,故而这次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以这样的方式面见步陈,心下说不慌乱是不可能的。 毕竟所有的佞卫都知道,步陈帝师就是个装羊的大尾巴狼,落在他手里定是生不如死。更何况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将步陈绞杀于夙城,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又让步陈如何手下留情。 宗意瘪着嘴当了会儿木桩,此时隐隐有了想长腿乱蹦的势头。入夜前在后院与步陈接触后,她便不敢看他,此时更是手脚发麻不知该放在何地,眼睛乱飘没个着落,只好先将就着从佞卫身上开刀:“孙氏店里的毒,是不是你们下的。” 葛洪被抓的时候便不再想着能活着出去,此时倒有些颇为好说话地知无不言:“是。” 宗意:“为何选她。” 葛洪道:“我们在夙城埋伏数日,曾见过那孙氏的夫君带着东西去姚家窝巢,门口的一人喊他作姐夫。” 葛洪等人本就想利用江鹄子的身份对步陈下手,若是在此当口对孙氏出手,孙氏被赶出夙城后说不定便惹得姚家要反官府,给他们机会趁机袭击步陈,还能栽赃到姚家身上,助皇帝找到借口兵围夙城。 可惜,葛洪确实好算计,却不知姚家的目的是讨好步陈,绝非惹怒官府。 宗意默默地低了头,她初到夙城便与当地的土匪狠狠打了一架,在夙城吃的第一口饭便是孙氏给做的,她委实不希望孙氏与姚家有什么关联。但奈何夙城巴掌大,十里地内要说互相没点沾亲带故的关系,还真不可能。 宗意这厢有些失意,步陈却也略有惊诧。他确实没想到到此地的竟真的是皇帝的人,怪不得姬荒的暗卫和铁卫同时出手也未在夙城逮到他们。佞卫是皇朝专门培养的暗杀者,比起他们这些正规军和半吊子出来的暗卫,确实还有些差距。 但皇帝为何要在此关头对他下手,莫非,是他不小心踩到了痛脚,让他不得不铤而走险?步陈回想起许复家中写着“庚”字的奇案考,心里越发清明。 正在此时,顾十七带着铁卫和衙役将一伙人绑了进来,分两拨站好。以姚薛为首的江鹄子站没站相,堆成一团还一派气势汹汹,活像是衙役将他们请进来似的。姚薛抖了抖绳索,没挣开,狰狞地吼道:“陈衡!你这个过河拆桥的王八蛋!老子是来保护你的,别不识抬举!” 陈衡幽幽地说:“在下为官两袖清风,做不出官匪勾结的腌臜事,姚兄弟可莫要抹黑我。” 姚薛瞪着虎眼,瞅着院子里的黑衣人道:“我大哥说了,这些人是杀我兄长姚申的凶手,今夜还要对官府出手,所以才派我来保护官府顺便给二哥报仇!兔崽子,我问你,你为何要杀我二哥。” “我没” 葛洪无端被添上一笔罪名,不想在死前还被一伙江匪碰瓷,刚要开口辩解,谁知心口猛地一痛,像是心肺在体内炸开一样,猩红的血气汹涌地扑到喉咙口,眼前一片血红。他倒下前忽然想起临走之前按惯例喝的践行酒,没想到还真的借酒赴了黄泉路,至于是谁动了手脚,他已无暇细想,谁又能猜到,佞卫里也出了间隙。 葛洪倒在地上,各个手下同时倒地,身边的声音再听不见,他陷入无边的黑暗前正看见一片血红中,有个女子扑到他面前大声呼喊。眼中血色蔓延,已是一片朦胧,他却觉从无一刻如此时般清晰,因他见到了曾经只在梦中出现过的女子。原来民间传说,死前能见到最想见的人是真的,他竟见到了已薨逝十余年的景贤皇后,仍是当年那般风华无双。 宗意蹲下身子试探了葛洪的呼吸,他五官流血,心口一丝温热渐渐消失。 佞卫尽数被毒死,姚薛赶忙撇清关系:“不是我干的!不是我!我们姚家行事光明磊落,从不做下毒的龌龊事!不许算在我头上啊。” 前有土匪头子要保护官府,后有土匪小弟自称行事磊落,夙城这虎踞龙盘之地果然不一般,连土匪都个顶个的根正苗红,一心向善。 顾十七检查一番后上前报道:“主子,刚才抓人的时候检查过,嘴里没毒,他们恐怕到此之前便饮了毒酒。” 步陈看着佞卫的尸体说:“七个。” 顾十七道:“另一个按您的吩咐,放走了。” 宗意虽觉葛洪死前的眼神有些奇怪,却并未深思,她将每个佞卫的手都拉出来看了看,果然其中一人的手腕上被割了深深的一刀,刚结痂,正是她之前在孙氏铺子门口所伤。 若真如步陈方才所言,这些人都是皇帝身边的人,那是不是说明,许复家中的册子果然与当今皇帝有关,甚至那皇帝正是因为知晓步陈来了夙城,怕当年的事情败露,才对步陈下此毒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徐家为何又非死不可? 正在宗意迷惑之时,韩游带着一人进了院子——姚家的当家姚厉未带一兵一卒,独身一人来到夙城官府,简直与自首无异。 姚薛赶忙道:“大哥!杀二哥的凶手死了,我亲眼所见!” 姚厉却未看姚薛一眼,先是恭敬地对步陈行了礼,随后静静地站在原地,似是在等着步陈开口一样。步陈未辜负他的期望,明知故问似的说道:“姚申乃何人所杀?” 姚厉轻轻一笑,说道:“我” 姚薛雷劈似的僵在原地,姚家的江鹄子们立刻炸了窝,瞪着姚厉心想这是哪来的妖魔鬼怪附身到老大身上,竟学会胡说八道了。 宗意:“姚申被你所杀,姚薛被你送到官府来,孙氏的身份败露,你的兄弟姐妹包括你自己都成了官府案上的鱼肉,你到底意欲何为。” 姚厉不慌不忙地开口:“我今日来此,只为送给各位大人一样东西。” 宗意:“什么?” 姚厉:“我的诚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4.第113章 叩见公主 夙城县衙官府外面是随风招摇的枯枝败叶, 内里却是剑拔弩张的对峙——一方是朝廷最强的铁壁,在北疆摸爬滚打的浮屠铁骑与即使是歪瓜裂枣, 但也算矮子里拔将军的夙城衙役,一方是尽数被俘虏的江鹄子小弟们, 并上一个独自而来, 自称要给官府送“诚意”的江鹄子老大。 姚薛脑袋很大,是姚家出了名的“下雨不愁”,但奈何能思考的部位很小,故而平日能用打架解决的绝不用脑,必须用的话,就去找大哥。可此时,他却罕见地将近日来发生的不寻常的事联系到一起,在脑内编织出一张满是阴谋味道的网, 将自己缠成了垂死挣扎的大头蝇。 姚薛破天荒地哑了嗓子,平日里洪亮的铜锣被锈卡破了音, 发出一声沉闷且有气无力的声音:“大哥,咱们哥三个从山里出来,一向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哪怕是被官府的铡刀压上脖子,也绝不说先扔下他人自己跑了。二哥做事张狂, 但我们当土匪的,张狂才是本性, 吃就吃得开心, 杀人就杀得痛快可你不能因二哥不听你的劝阻, 就让二哥做了刀下的冤魂!我们兄弟,纵然是死,也得死在外人手上,哪有被自己人杀了的道理?” 宗意闻言看了一眼姚薛,谁能想到这五大三粗的姚家老三竟然还有此等觉悟,但现在看来他也不知道,姚厉在筹谋的事足以惊天动地。 步陈将扇子合起,收回袖中,拊掌道:“那就说说你的诚意吧。” 姚厉屈了双腿,在姚家众人的惊恐呼喝中跪了下去,向着步陈,或者说向着自己期盼多年、得来不易的为尘封冤屈擦去灰尘的机会,遥遥下拜:“小人姚厉,携夙城五万百姓,恳请大人重启徐家百人灭族大案,还徐家清白!” 徐家。 陈衡的心陡然沉到底,却见步陈面色凝重地看向府衙大门口一侧,宗意凝神听去,门口吵杂不休,像是起了争执,可姚家的江鹄子都被抓来此地,佞卫也只放走了一个通风报信的,又是何人敢在府衙门口大闹? 顾十七反应极快,在步陈微侧头的时候便窜了出去。 步陈未理会跪伏的姚厉,对宗意问道:“怎么不见大祭司?” 宗意的表情却在一瞬间有了些许破碎,她默默地低了头没说话——这让她如何说,大祭司大人因她执意要去掺和姚家的事,一气之下把自己关屋子里,死活不出来见人?此等幼稚行为,说出去岂不是要全天下的人都嘲笑河洛星垣培养出来的是个幼儿园留级生。 但步陈却似明白了什么,自嘲一笑,没细追问,两人交流的功夫,门口的吵杂已见分晓,宗意从未见过的装备精良的士兵潮水般涌入小院,顾十七像是对上了极为难缠的人,且守且退地倒退回院中,见到步陈方大梦初醒似的跑到了步陈面前说道:“主子,是卫将军。” 卫峥着盔甲,执长戟,率领大梁虎狼军斩开了院中凝滞固塞的屏障,将秋夜的凉气带了进来,让所有在场的人为之战栗。 卫峥见到步陈却并不好奇,声如洪钟似的行礼道:“在下卫峥,见过帝师大人!” 方才还挂着夜间倦怠的面容,此时却被冷峻一扫而空,步陈寒着脸,冷冷地盯着卫峥,但卫峥是大梁东面威名赫赫的铁骨将军,从不为官权富贵折腰,傲骨铮铮三国有名,背地里没少被人评为“脑子和铁戟一般直”。那又是为何在此关键时刻,这样的人会来到夙城? 步陈和卫峥针锋相对,宗意招了招手将顾十七勾了过来问道:“这人是谁?” 顾十七附耳小声道:“此人名卫峥,乃东海公李将军麾下虎将,人称‘大梁鹰犬’,是不输于武老大的猛将。当年倭寇作乱,陛下下发的剿匪令被与倭寇同气连枝的东州官府所截获,东海公的手下无令不得出兵。眼见着倭寇越发猖狂,卫峥将一身盔甲抛到了东州官府门口,只身一人身着单衣拿着长戟闯了倭寇老窝,硬是在千人之中取了倭寇头目的首级,摔到了东州太守的桌案上,将人家堂堂三品官活活吓死了。” 卫峥之事在东海算得上万人传唱,其本尊也是极受百姓爱戴的大将,再加上东海公李闯将军乃跟着帝后打江山的开国元勋,其为人更是刚正不阿,在朝在野均受传唱,故而东海算得上当今圣上心中始终无法撼动的一块铁板。 若有朝一日李闯不服管教,率军谋逆,想必朝中的官员和沿路的百姓能山呼万岁地将人家迎到金殿里。 大梁掌握兵权的将军皆是不知其想的猛虎,皇帝在朝也要受到武王派系之人掣肘,可谓步步维艰,故而总是趁着自己还是九五之尊的皇帝,没少给戍边的将军们穿小鞋,军粮百般苛刻,暗中撺掇周边的官府找军营借粮更是时有发生,但皇帝却又极擅掌度,从不擅闯将军们的死穴,在各路将军造反却无正当理由的边缘反复试探。 但因东海公的身份特殊,对东海军权的限制也格外之强,故而除非朝廷有令,东海军不可擅出东州。夙城在东州外,卫峥带其麾下虎狼军前来已是明令禁止的过界,莫非是皇帝在朝中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才不惜忍着自己被踩脚的痛楚将卫峥召了出来? 宗意琢磨片刻,问道:“他让步陈很为难吗?” 顾十七看着那“敌不动我不动,敌动,看我不打死他”的卫峥,讪讪地一笑,挠了挠耳根说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家主子最讨厌的莫过于这踩不得也踢不开,宛如茅厕里捞出来的石头。他这个人脑子直得很,只听李将军的命令,旁人纵然是皇帝也不放在眼里。别说是我家主子在此,就是武王亲临,想必这死脑筋也不会多点一个头。” 若是来者但凡知道点朝廷官场深谙的道理,步陈也不会因此为难。在朝为官多年,若说真无半分污点却仍在朝堂中端坐高位之人极为罕有,故而只要有点小辫子,就没有不被步陈抓到并趁机踩踩痛脚拿来利用的。但可惜,卫峥乃是个顶天立地的奇葩,出身自武将世家,自小跟着李闯走南闯北到处征战,想买通他还不如多费点脑筋打败他更轻松。 这样的人,若是他真的贸然出了手,必将在东海公处落了下风。步陈想让宗意回归皇朝,必然要经过东海公这一环,由不得他不想清楚。 步陈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迅速恢复了慵懒的模样,打了个哈欠说道:“卫将军从而来。” 卫峥道:“奉东海公之命,前来夙城剿江匪,清祸患。” “夙城地属江北,就算是剿匪也要由江北州太守下令到夙城官府,再由夙城官府陈衡奏请江北大营出军平反。”步陈打量着卫峥,越看越觉得此人虽相貌堂堂,却是个不善言辞的榆木疙瘩,实在难以沟通,白瞎了一副磊落的好皮囊,“东海公戍卫东海,手下掌四州八郡十二城。开奉一年,陛下便下旨东海无令不得出兵,卫将军这算明知故犯,冒违天颜吗?” 一个胆敢没有圣旨就贸然合军的二世祖,竟然觍颜说他明知故犯,真是脸皮千丈厚。但卫峥不屑与他争辩,不为所动,像背话本子似的一板一眼说道:“陛下传旨东州,准东海公出兵助夙城围剿江匪,同时下旨命江北大营待命。” 皇帝竟然真的下了命令,莫非他在许复处发现的不只是一桩与皇帝相关的旧案,而是可以颠覆皇权让他不得不自打自脸也要阻止重见天日的——重要证据。 顾十七眼见着步陈又沉了脸色,眼观鼻鼻观心地让铁卫将姚家的人偷偷带下去。步陈今夜此行就是为了让姚家自投罗网并说清来意,一盘好棋被卫峥挑了个七零八落,东海公来势汹汹却不知其心意,如今这重要的线人万不能被他们带走! 卫峥长戟指天,重重地往地上一掇,朗声道:“不许走!” 步陈眼神阴沉沉得吓人,声音和着碎冰似的吐出寒冬腊月的冷风:“可我偏要护了这伙江匪,卫将军是要跟本帝师作对不成?” 卫峥不为所动:“东海公接了陛下旨意,我等便要奉旨行事。” 姚厉跪伏其中,像只被皇权反复碾压的小虾米,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不禁想着今夜是否并不是个破釜沉舟的好日子,即使他做了下江流的决心,可对高高在上的权力者而言,他满心勇气跳跃的只不过是一条见不得人的小水沟。 步陈长声一笑:“好!那今日便让北疆浮屠铁骑,来领教一番东海虎狼军。” 步陈话音刚落,院墙四周忽然出现密密麻麻的铁卫,执弓掠箭,与虎狼军刀枪相对。两厢战势一触即发,陈衡带着夙城的衙役安静成一窝误闯进虎狼争斗中的野鸡,一身支楞八叉的毛强行被捋顺了,塌在周身形成了一道“你们就当我不在”的自欺欺人的屏障。 “住手!” 一声清喝炸破天际,卫峥侧头看去,却见一个姑娘高举着一把长刀从屋内步了出来。那刀鞘上雕着怒吹虬须的蛟龙,首尾相缠威势慑人——卫峥一眼便认出,这是当年景贤皇后为容征帝所铸的帝王之刀,荒沉。 步陈眸子一缩,立刻知道了宗意想要做什么,他来不及责怪顾十七,想要开口阻止宗意。但宗意却心有灵犀地看了他一眼,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她早已下定了决心,根本不给步陈开口的机会:“我乃前梁公主,容征帝与景贤皇后之女。卫峥,见到本公主,还不跪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5.第114章 故友 建元四年, 西藩王坐稳齐歌城后大享酒池肉林之福,却终因倒行逆施, 致举朝上下怨声载道,皇城民间凋敝。曾与帝后二人交好, 并携手开国的元勋之一温经纶, 以清君侧之名率军推翻西藩王暴/政,并于次年登基为帝,改元神关,复国号为梁,史称神关皇帝。 神关皇帝在位后励精图治,对西藩王祸乱后的朝纲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甚至还重新沿用了当年帝后二人启用的朝廷功臣,在大梁倾国危险的边缘将皇朝重新捞回了正轨。直到神关四年, 当今皇帝也是曾经的明德太子逼宫登基,改元开奉。 但举朝上下皆知, 神关皇帝在位时曾留有一封诏书,并经百官唱诵后,在万民见证中封存于齐歌城天盈书院牌匾中,供大梁学子日日观瞻,经年敬守。诏书上言神关皇帝登基为帝皆因西藩王于大梁不利, 若有朝一日帝后二人之女,皇朝敬天长公主回归大梁, 则神关皇帝之后无论何人继位, 都将辞离帝位, 奉公主为尊。 这封诏书一直是当今圣上的眼中钉,他虽看不顺眼,却奈何寻不到理由撤下,便只好宽慰自己这么多年过去,公主可能已经在不知名的犄角旮旯死成废渣,万不会有机会返回朝堂给他上眼药。但诏书是真,百姓们听后自然也当真,那些跟着容征帝征战天下的将军们自然更是当真——卫峥身在东海公麾下,与容征帝是过命的交情,虽然不爱理会朝堂的事,但若是当年挚友之女仍然活着,心中自然是欣喜的。 他顺着长刀看了过去,宗意的眉眼似是照着帝后二人的模子刻成一般,让他一瞬间晃神于景贤皇后真的重生于世间。 可天下人皆知,帝后身死齐歌城,唯一的小公主被李闯之女李狐护送出京途中被歹人所劫持,公主下落不明。如今十四年过去,她纵然眉目与帝后相仿,又如何让人相信她便是前朝公主? 何况荒沉一直在武王家中封存,百姓不知道,但他们这些人又如何不知? 卫峥身姿依旧挺拔,眉眼如刀刮向宗意,话里的机锋却是向着步陈而去:“帝师大人,这是何意。” 卫峥状似不明一问,却将步陈托到了风口浪尖,他的言外之意似是在说,步陈不仅私下包庇江匪,甚至找了人冒充前朝公主,意欲谋反! 谁说这顶天直的将军不谙朝堂阴谋的?分明在捅刀子的时候也有模有样,比官场那些动动眉眼都是计谋的老臣差不了分毫。 从来只有步帝师嘲讽别人,哪有别人先下一城的份?况且比脾气大,步陈还没输过,当即便挑衅道:“是啊,这是何意。” 宗意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扔到了卫峥面前:“这个东西,卫将军总认识吧。” 一块旧到边缘都被摸出亮痕的令牌,上面歪七扭八地刻了个“李”字,卫峥看见这令牌的一瞬间,高傲不可一世的面具锵啷一声被敲碎,露出些许凡尘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出来——他终于弯下了挺直的腰杆,郑重地捧起那块令牌,仔细地摩挲了片刻后,对着宗意郑重地跪了下去。 四周虎狼军应声跪拜。 卫峥的声音稍有不稳,气息因内心翻腾不止的躁动而有些急促:“臣,卫峥,叩见长公主。” 虎狼军山呼敬唱:“叩见公主!” 连步陈都猜不到,宗意是何时拿到了这块景贤皇后亲手铸给李闯的令牌的。 宗意趁夜离开金乌城时,也并非无人知晓,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李渡看在眼里,身后的尾巴方才翘起个尖,李渡便知该到了分别的时候——宗意带着行李出城后,迎着月光去拜访了李狐的坟墓,撞见了正跪坐在一旁烧纸的李渡。 李渡并未表现出她独自逃跑的愤怒或是不带他一同出走的委屈,只是从怀里摸出了这块令牌,郑重地放到了宗意的掌心里。 当年李闯怒走东海后,心里却仍记挂着唯一的女儿,便将这块如他亲临的腰牌送给李狐留作纪念。李狐常年将令牌佩戴在身上,被翁无声杀害后,李渡偷偷将李狐的尸体运到尧山,整理衣装的时候发现了这块令牌。 他并不知令牌有什么用,但却无由来地猜到宗意总有一天,会用到它。 便如此刻,纵然是冒充的人再如何天衣无缝,也绝无可能仿造出这独一无二的令牌。 当年拜额一诺的相知相伴,以真心所铸的物件挨过了岁月光阴的雕琢,奈何人却早已消散在山间林中,再无可寻的痕迹。 卫峥无声拜伏挚友遗孤,众将士置之死地时的不离不弃仍时常破梦而来,梦中铁马冰河犹在,金戈破晓城门喋血都成了独自回味时略有滋味的苦辣酸甜,混上两行热泪,饱饮进干涸的腹中乾坤。 怪不得东海公会派他来,自然也只能由他来,他瞬间了然主公的意图,谨以此身向魂归九天的旧友献尽忠诚。 步陈微微抬了手指,浮屠铁骑撤了武装消失在墙后,便如来时般了无生息。但陈衡周身的冷汗浸泡了全身,手指麻木抬不起来,他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韩游,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同时低下了头——来此帮他们剿了三个月匪的是前朝遗孤、当今皇位的正统继承人,顺便带来了两尊在大梁皇朝跺脚都能地动山摇的佛爷,再并上东海军最精锐的虎狼之师,他这夙城怕是迎来了一生中第二次彪炳史册的时刻——第一次是传奇帝后二人自此初遇。 而他,小小夙城县令,竟无知无觉地对长公主颐指气使了三个月,还欠了她一百五十两银子!但望长公主看在另加了五十两银子辛苦费的面子上,莫要把他拉去斩了喂狗。 宗意穿越来此后,身子虽尊贵无比,但骨子里却仍是现代的普通大学生,对古代人跪来跪去的行为极难接受,虽然方才为了彰显气势而呵斥其跪下,但其实说话的时候牙齿间都在打颤,秋夜的风顺着缝隙灌进喉咙口,对着她的肺腑吹了一股子冰凉。宗意生怕自己被跪多了折寿,赶忙去拉卫峥起来,虽然她习武多年,扛匹马都不在话下,但奈何卫峥比马还倔,她托了一下没拉起来,慌忙道:“卫将军先起来吧。” 卫峥跪得更低了,说道:“臣冒犯长公主,罪该万死。” 宗意生怕卫峥这死脑筋再冒出一句以死谢罪,赶忙好声劝阻,心惊肉跳了半晌才将这将军劝了起来,随即卫峥打量她片刻,看得宗意心跳如雷,心想莫不是刚才大话说多被雷劈,嘴歪眼斜了吧?谁知卫峥转头对步陈炮轰道:“帝师大人早知公主在此,为何不提前通知本将军?” 步陈:“” 步陈难得被抢言,宗意忽然想起以前打游戏的时候队友说过的一句话,团本出了事,谁先打问号谁就赢了,看来卫将军在军中多年,倒是深谙此道。 姚厉兵行险着,赌上姚家占山为王多年的家当,谁知今夜当真是一波三折,原以为卫峥出现的一刻已是判了斩首,奈何还有更大的惊喜出现,应是他们平日里土匪当得还算亲民,被上天喜气洋洋地砸了恩赐。 陈衡处正愁于命运捉弄,头上一片愁云惨淡;姚家一半在叩谢苍天,一半在抓耳挠腮,两相对冲撞了个头昏脑涨;虎狼军喜于帝后遗孤犹存,帝后英魂护佑长公主平安归来;唯独帝师大人在一旁兀自沉默,有些不高兴。 他大逆不道地拉着宗意的衣袖,在卫峥尖刀似的目光中说道:“公主殿下,借一步说话。” “公主殿下”宗意大气也不敢出,虽则步陈拉的是她的衣袖,但她却不知为何径自替换成了她的爪子,甚至能从二人无心的碰触中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宗意认错态度良好,求生欲爆棚,赶在步陈开尊口之前先一步道歉道:“我错了,我不该没跟你商量就自作主张揭开身份。荒沉的刀鞘是我在你屋里找的,不是顾十七告诉我的,他不让我暴露他。那个令牌是我离开金乌城时,李渡给我的,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就没敢耽误你的宝贵时间别打我,打也不能打脸。” 宗意说一个字便见步陈的脸寒了一分,说到最后已不敢睁眼,闭着眸子飞快地陈述理由随后等死,正因如此也未看见步陈见她胆战心惊的样子忽地一笑,刹那间寒秋变暖春,四周渐成衰败的落叶恨不能重新爬回树顶吐露新芽,但看在卫峥眼里却是,大梁皇朝最会卖弄风骚的帝师胆敢勾引长公主,早晚有一天要弄死他。 “睁开眼。”步陈说,“我不打你,睁开眼,别闭着,我哪敢打你?怕是我一抬手,卫将军就能将我的手齐根削去。大梁明玉颜从此变成断爪明玉颜,说出去怕会让我的倾慕者遗憾终身。” 很好,还是那个原汁原味的骚包帝师。 宗意小心翼翼地觑着他,步陈仍是在卫峥杀人般的瞪视下抬手摸了摸宗意的头,温暖的掌心覆盖到额头上,像是能顺着指尖的血脉一路摸索到了心口温度:“但你可知,虽然有神关皇帝的圣旨高悬庙堂,可于当今陛下而言,你并非是值得庆贺归来的长公主。他会自今日开始,想尽办法除掉你,剔除阻挠他享受皇帝美梦的绊脚石,用尽阴暗宫闱可能用到的一切力量,你将看见你从未见过的惨淡罪恶,你守护的美好世界将永远处在危险边缘,你,可能接受?” 宗意甜甜一笑,连眼边的那滴玲珑的红痣都染上了她的欢喜:“这已经是你第二次问我同样的话了,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现在依然如此。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的意愿都不会改变,我要踏破他设下的棋局,弄清楚当年事情的真相。自我在破庙里睁开眼,我的命就悬挂在刀尖上,刀生,我便生。” 步陈:“好姑娘。” 宗意轻巧地绕过步陈,凑到卫峥面前说道:“卫叔叔,你愿意帮我吗?” 卫峥恍惚间想起开国前的一战中,他与容征帝身边已无一兵一卒,被平乱军逼入悬崖下的洞穴中。他身有重伤却始终保有一线清明时,听同样负伤的容征帝说道:“卫峥,等我有了女儿,就让她认你作义父。” 卫峥不知该疑惑他怎么知道一定是女儿,还是该说生死关头能不能想点正经事,又或者这漫天许诺的混账首领到底跟多少人说过同样的话,索性沉默以对。 容征帝却不在意地笑道:“她一定很喜欢你,等我和娉婷闲了,便带她去你家中做客,让她缠着你,要求你讲笑话。谁能想到这军中铁杆讲笑话的样子,哈哈哈哈” 卫峥见容征帝因笑得用力过猛,腹部急痛弯折了腰,只好勉为其难地捧哏道:“我命多煞,无儿无女,不可认作义父。” 但奈何纵然是容征帝这般死皮赖脸,好友也依然不肯松口,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改叫做“卫叔叔”罢了。 当年一战后,又度过了两年的鏖战,随后容征帝登基,政和八年,公主降世,而他因戍边东海错过了满月宴。如今一晃二十余年已过,他终于听见了一声久违的称呼,不禁泪流满面。 宗意没想到自己厚脸皮的套近乎,还把人家堂堂大将军给气哭了,立刻手忙脚乱地围着卫峥瞎蹦哒,想安慰又怕说错话。步陈罕见地没作嘲笑,只深沉地看着宗意。众人翘首期盼的公主归来,十余年的期待终于收到了回复,你们在天有灵,也该安息了吧。 谁也没注意到,远远的树间正站着一人,因隐在逆光处,看不清模样。他身边一名幸存的佞卫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说道:“少主,佞卫已毒发命陨,属下下的毒极烈,没有给他们机会说不该说的话但,卫峥怎会来此?” 那人说:“老皇帝听说步陈来了夙城,心里慌了,便作了两手准备。一是派佞卫刺杀,二是下旨发往东海大营,派其心腹仇余诚率军借剿匪之名围杀步陈。谁知发旨之人发觉了什么,竟将旨意擅自下至李闯处。李闯近来从武林盟主那得了恩惠,听闻此事定是想偿还恩情,谁知却偏巧碰上了‘帝后遗孤’。” 他似是恨极,又似是混了难以言说的情绪,将帝后遗孤四字说得杀气凛然,佞卫下意识想跪,但树枝脆弱,若非轻功加身想必立刻便会折断,他只好稳住身形堪堪站成树中一枚不动声色的枝杈,但脚下乱颤的树枝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帝后遗孤,怎么就这么巧会被步陈找到?还有那块令牌若我没记错,李狐曾收留一子名李渡,想必也是那小子给她的。此事定然还蹊跷,去给我查清楚!我倒要看看,步陈长了几颗脑袋敢做这鱼目混珠之事!”那人一甩袖子,树间叶声缭乱,留下一句话便走了,“你回皇宫去告诉皇帝,就说佞卫在夙城被一女子所杀。此女正是在步陈授意下保住金乌城之人,且相貌与景贤皇后极似,并在卫峥的帮助下暗中接触了东海公。” 此话既出,佞卫险些咬了舌头,他几乎能看到远在齐歌城的皇帝震怒,大梁上下终被卷入皇朝更迭的倾轧中,此时却见步陈雷霆似的目光扫来,他赶忙隐蔽在林叶间从巷道中逃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6.第115章 保镖与跟宠 自到夙城以来, 宗意鲜少有能睡个好觉的时候。或是为抓江鹄子彻夜不休地蹲点熬时间,或是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夙城的土匪们大打出手, 直到认识了许复和孙氏,才算帮她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可纵然如此, 也时常只能枕着荒沉半睡半醒地小憩, 梦的滋味已经有许久没有品味过了。 但今夜许是见到生父旧友到来,她破天荒地做了一个温暖又舒适的美梦,在梦里所有惆怅的问题全部迎刃而解,她像几辈子没吃过饱饭一样每日只管吃,导致她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发觉枕边湿漉漉一片,险些以为房屋年久失修漏雨,枕头已经快被她的口水浸透了。宗意尴尬地揉了揉乱糟糟像打过仗的脑袋,用荒沉挑着枕头, 甩到了一旁的旧衣篮里。 忽然,门外窸窸窣窣有了动静, 昨夜卫峥留了数十个虎狼军守在她的院落旁,认定会有人对她不利,她对这种长辈总是深深惶恐于晚辈随时会被迫害的溺爱心理十分不理解,虽然她发誓以她身负荡沧海绝世刀法,又师承乾门两大高手, 能害她的人怕是不多,但卫峥依然不放心, 在宗意十动然拒的坚持下, 才没有亲自躺在宗意的门口打地铺。 宗意着中衣拿着根支楞八叉的树杈, 在屋里舞了一套荡沧海,才平复了呼吸。她飞速将自己整理干净后悄悄地将门推开一条缝,谁知这一看不要紧,她险些惊恐地背过气去—— 她住的院落原本是衙门里的一个小角落,院子虽不大却安静,正适合宗意每天早上起来在庭院里舞刀弄枪,不会影响到别人的睡眠。今日一见,小院落却摇身一变成为了富丽堂皇的行宫,平日里恣意生长的杂草此时被规规矩矩地移植上了秋季盛放的观赏菊,连院中央长得没羞没臊的那棵歪脖树也被移到了边角,不仅修剪了放肆的枝丫,还在树上挂上了花团锦簇的红绸,远远看去像棵寺庙里供善男信女祈祷子嗣用的许愿树! 院中更是热闹非凡,行走的碎圆石板被盖上了细致的云毯,像是生怕硌到人脚似的,踩上去几乎能将脚踝都陷进去——宗意不禁陷入了练刀法会不会崴脚的恐慌中——为减院落单调,小院旁还临时搭建了凉亭,若非开凿水道引活水入府太过扎眼,想必此刻宗意都能在自己的院子里见到锦鲤跃门了。 而在她的卧房门口,正立着十来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穿着一身柔锻薄纱,似是感觉不到温度,在秋日的寒风里仍身姿绰约——此刻她们正奋力地往残破腐朽的破柱子上捆缎带,遮挡住不符合公主身份的败笔。而最让宗意惊恐的莫过于,院落中央摆着十余个大箱子,箱子大敞四开,里面摆着整整齐齐的玉石珠宝绫罗锦缎,古旧的字画和雕刻,甚至还有些有价无市的珍贵药材,李渡看见怕是能兴奋地跳房梁上,奇珍好物林林总总,要多腐败有多腐败。 宗意不禁回想起自己在齐歌城花五钱银子买的那把破刀,都是咬牙从饭食里省来的钱,深感自己可能是这世界上最没见过世面的公主。 宗意正想默默关上门,从侧窗逃逸,谁知帝师大人大清早竟克服了起床的困难,跑到她的院子里指挥下人干活来了。他惬意地甩着扇子,将一院子的人指使得蒙头乱窜,而他则不亦乐乎地四下乱瞟,正好看见本该紧闭的房门后露出了一双闪着光的眼睛——步陈脚步轻移,没见他动弹便瞬间消失在原地,宗意暗道不好,门却被卡住,步陈以一个极为风骚的姿势依在门口,用扇子点了点宗意的脑门说:“公主殿下,不出来看看?” 宗意无声地对着步陈磨了磨牙,还贱兮兮地张嘴亮亮尖锐的牙口。 步陈无辜摊手:“这可是卫将军的手笔,在下只是食人俸禄的京城小官,可没这家底给公主殿下添衣着玉。” 宗意默默看着步陈身上那件一尺布能买下一座城的袍子,想着若是有机会回了齐歌城,先帮皇帝将步陈的家给抄了再说,说不定跟那清朝的和珅似的,富可敌国。 想溜没戏,宗意干脆大大方方地步了出来,脚刚迈一步才觉忘了什么,匆忙跑回屋里将荒沉挂在腰间。 见她醒了,庭院中所有忙碌的小厮侍女齐齐下拜,高声唱喏:“拜见公主。” 宗意心一慌,没注意左手左脚一起动,愣是将她吓出了顺拐。眼底乌压压一片跪倒的身姿,宗意不禁一惊,要糟,这一拜,她得少活多少岁? 步陈看出了宗意的窘迫,朗声道:“都起来,继续忙吧。” 正在此时,卫峥赶到,见到宗意又要下拜,宗意赶紧拦住:“卫叔叔,这是要干什么?”她觑着卫峥的脸色,堪堪将一句“裙子玉石,打架碍事”吞了下去。 卫峥瞪了步陈一眼,活像是帝师故意欺负公主似的,安慰道:“这还远比不上公主的该有的行头,夙城质朴,没有那么多合适的锦衣貂裘,且先暂时委屈一二。” 她算看透了,在卫峥眼里,她如今与在狗窝里打滚没区别,甚至于在齐歌城贵族家里,狗都比她住得好。 来此围观热闹的“质朴”县令陈衡,一时之间似是恨不能在那棵委屈的歪脖树上吊死,认定自己是来找侮辱的,赶忙拉上同被侮辱的侍卫统领韩游,从后门溜走了。 宗意在心里计算着这些箱子能值多少钱,准备趁卫峥不在的时候全卖了换成银钱。谁知卫峥却道:“你且来看,这里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你爹娘赐下的,还有些世间难寻的孤本雕刻,乃是东海公专门派人寻来的。” 弦外之音是,你敢卖就死定了。 宗意好说歹说才把这半路捡的长辈送走,但送来的侍从侍女却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宗意拽着步陈在官府里七拐八拐,就差飞檐走壁了,但每每刚甩开,便在下一个路口见到他们微笑着向她行礼。宗意一个头两个大,被纠缠了一上午,才忍无可忍地亮了刀子,堪堪将这伙跟宠兼保镖遣退离她三丈远。 宗意筋疲力尽,有气无力道:“您在齐歌城,也是这排场吗?” 步陈挑着眉毛,一副“你真没见过世面”的贱样,夸口道:“这算什么,本帝师出行规制仅比陛下低一级,光是随行侍女便有数十人,行旅队伍护卫不低于百人,再令浮屠铁骑随行左右” 顾十七倒挂在房梁上,露出一张圆脸,毫不客气地戳破了步陈的美梦泡泡:“姑娘,你别听主子瞎说,他平日最讨厌有人跟着,到哪都是一个人,身边最多跟三五个铁卫,还不能被他发现。主子自小与昆仑先生学武,认真起来怕是能排武林前十,不被他发现恐怕要从城门口到府衙的距离可累死我们了。” 宗意:“” 这帝师当得还挺有意思。 眼看帝师要发飙,顾十七赶忙将脖子一缩,却听宗意喊道:“十七,帮我个忙可好?” 顾十七轻巧地在半空中翻身一跃,跪在宗意面前道:“有事您吩咐,咱都不是外人!” 步陈:“滚。” 宗意对顾十七极有好感,撑腰似的往他边上一站,附耳道:“你帮我去把那群跟屁虫引开,除了伤人,什么手段都成!” 顾十七眨了眨眼,高喝一声道:“主子,小的滚了,您看着!”说罢真的在地上打了个滚,正巧滚到拐角处,站起身便没了踪影。 宗意拉着步陈又多转了两圈,身后的尾巴果然不见了,这才向着真正想去的地方走去:“走,我们去见见姚厉。” 姚家一伙人昨夜终究是被虎狼军押进了地牢,临走之前宗意却看见卫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状似无意地对陈衡吩咐将江鹄子交由夙城官兵看管。若卫峥真以圣旨办事,那他定然会当场诛杀江匪,谁知却只是走了个流程,最后还是交到了夙城官府的手上。 宗意知晓卫峥是因她才做了此等阳奉阴违之事,便顺坡下驴,“违背皇令”见了理当绞杀的江匪。 府衙的官兵被韩游吩咐过,对姚厉还算客气,宗意见到他的时候与昨夜别无二致,只不过姚厉应是一夜未睡,本就有些惨淡的脸上挂着黑眼圈,像只营养不良的熊猫。 姚厉见宗意过来,赶忙起身,却又犹豫着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好低垂着头行了礼,宗意让衙役开了门,随后将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铁卫在门口盯着。 宗意道:“别行礼,别客气,别打招呼,我们赶时间。皇帝已经知道你们的目的,这才派了虎狼军前往‘剿匪’,若非昨夜事情有转变,想必姚家已成刀下亡魂,你明白我的意思,应当知道自己都该说些什么。” “此事发生在十四年前,劳烦二位大人耐心听我道来。”姚厉说,“十四年前,夙城附近有一大户,姓徐,其家主叫徐有福,早年做船舶生意发了家,连带着夙城周边有不少人都跟着他家做生意,使得那一阵成了夙城最繁华的时候。” 徐有福人如其名,不光长得有福气,天生也是富贵命,据说出生那年,江北一代大旱,粮食收成不好还要上缴官府,被压榨得兴起了数波揭竿而起的小土匪,却都被当时的江北太守带着亲兵镇压。谁知就在徐有福出生当天,早上还酷暑难耐,下午就雷云密布下了大雨,暴雨灌满了良田,没多久便起了一波新苗,百姓们正高兴的时候,那利用职务大刮民脂民膏的太守在衙门口暴毙而亡,同日,统治压榨百姓十余年之久的皇帝被有为的将士带兵掀了老巢,自此换了新天。 便是因此,徐有福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全村的锦鲤,时不时便去拜一拜,第二天定然有喜事登门。一直到徐有福独自离开家中来到夙城,发现此地虽被土匪占据,但却是一大窝懂事守礼,知道不欺负老弱妇孺的土匪,便以其让上天感动落泪的真诚和皮糙肉厚不怕挨揍的肥肉,带着一窝土匪干起了船舶生意。并因此得到了容征帝的赏识,还专门给徐家御赐了一块景贤皇后亲手书写的牌匾。 夙城在徐家的带领下过上了好日子,在老土匪的心里,就算是皇帝来了,也不及徐有福在夙城百姓心里至高无上。于是政和十年,夙城县令刘茂眼馋于徐家的富庶,上报朝廷中的重臣,引来了恶狼东行夙城。 起初只是以官府为方便徐家行商而颁行鉴为名,引得徐有福感恩戴德地送走了第一匹探路而来的狼,随后徐有福见到了普通人终生难得一见之人——西藩王。 步陈一怔,扇骨不经意敲打在手指关节处,将他打得一颤:“政和八年,西藩王便因勾结宣苍谋逆,被浮屠铁骑押至东海奉贤由虎狼军看守,卫峥是何等人,怎会让他跑了还不自知?” 姚厉不知他们官家的事,但对当年发生的却极为肯定:“小人敢发誓,绝对是西藩王。” 宗意问道:“只是西藩王一人?” 姚厉摇了摇头,眼睛里满是愤恨,狠狠地抓紧了衣角说道:“还有当今圣上,当年皇朝中的右相,开国元勋之一。” “温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7.第116章 本是同根生 神关皇帝与帝后二人的渊源, 还要从温庚说起。 早先帝后二人一人出身草莽受尽欺凌,一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小便不知五谷贵, 二人能走到一起实属上天开的玩笑,但这玩笑在数十年后回味一番, 却还带着点命中注定的余味。而温庚, 便是帝后二人在齐歌城偶然相识,并开破了众人携手肃清四宇,重塑朝纲之路。 彼时温庚也是个衔着金勺子长大的贵公子,其父为当朝武将,领三军之衔,风头无两。虽说虎父无犬子,但奈何温庚却天生是个另类,他筋骨不继, 不能学武,被温经纶送扁鹊处重塑筋骨后, 好不容易稍稍能多跑两步,然他却不爱长兵刀械,偏就喜欢拿着本书学书院的夫子,每日之乎者也地谈论些大逆不道的国事,没少被温经纶的政敌举报, 算得上是天牢的常客,甚至一度将天牢里见惯酷刑的司隶说得一心向佛、直了心跑去护国寺出家。 那日温庚刚被他爹从天牢里拎出来, 一转头的功夫少爷就跑没影了, 将老人家气得险些拆了齐歌城。温庚溜走后跑去齐歌城的一条专司墨事的长街, 随便找了个摊位就开始跟人昏天黑地地辩言,从天文地理到诗词歌赋再到国计民生,三寸之舌立不败之地,赢了不少银两——谁知刚巧碰到跟容征帝吵了架的景贤皇后跑到街上散火,便遇上了不拿正眼瞧妇人的高傲温少爷,两头不知悔改为何物的猛兽相遇,着实是一番狠战,最终以景贤皇后拿刀架脖子威胁着险胜一局,赢走了所有的银两——据小道消息称景贤皇后架的是自己的脖子。 自此以后温少爷便与两人相识,此后一路打江山,直到帝后二人登基。 温庚与帝后的关系极好,乃是皇朝众人皆认可之事,直到温庚逼宫登基,这才让还活着的元老们看到了掩藏在皮毛下的利爪。 猛兽从未放弃猎食,只不过他一直在挑选合适的时机。 步陈听到温庚之名时,却并未如宗意般惊诧,他早些年便从武王处听到了些许的风吹草动。步陈自小聪慧过人,且待人极其敏感,通常看人的第一眼便基本能断定此人的品行如何——他第一次见到温庚的时候,便觉此人温润的眼中隐藏着只有同类才能看懂的深沉,阴暗又冷酷,随时都能扑上去将他人的喉咙撕碎。 可他却着实想不透,此人若真的早有预谋,何必要等到神关皇帝登基后四年再出手?以他素常跟在帝后二人身边,同入险境的次数着实不少,想趁机夺位更是易如反掌,而如今再看却觉漏洞百出,实在不似温庚能做出之事。 姚厉道:“莫说二位大人不信,便是我当时也是不信的。一个是曾经行过谋逆之事的罪臣,一个是开国元勋,这二位同时出现在小小的夙城徐府里,就算是天大的巧合,也定然是了不得的大事。但当时谁也不知道徐有福到底在谋划什么,众人更多的是在疑惑近来夙城着实死了不少人,而且官府全都遮遮掩掩没敢当众吐露过半个字。” 宗意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便听姚厉长叹一声道:“也许是凑巧,也许是上天不愿他们含冤而死,我去给官府送近来船舶生意结给朝廷的余钱时,正看见官兵偷偷将盖了白布的尸体从府衙后门运送去江边。我偷偷跟了上去,趁着衙役休息的时候在草丛里掀着白布看了看那些死的人,都是数日前曾路过徐府,或是本就在徐府里当差的杂役。” 宗意:“灭口。” 无论如何,西藩王出现在夙城都算得上能惊动朝野的大事,若他们当真谋划了什么,必然不会希望外人知道,为此只能将见到西藩王的人尽数诛杀。但夙城寸尺之地,死个把人没多久便会传开,官府又被下了禁口令,只能将百姓的咒骂吞下肚去,安心当处理尸体的搬运工。 夙城无声无息地死着无辜人,百姓们一度人人自危,纷纷又将当年当土匪的活计重新拾掇起来。跟着徐家做船舶生意的人渐渐发现,徐有福近来应是福气耗尽,难得地开始倒霉起来。先是藏地江沿线的生意被陆上的商家几番打击,不少过路的大商户不敢往夙城送货,致使船空无资,几趟下来反倒赔本了不少。再来是徐有福家大业大招了人家的嫉妒,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混账偷摸捆走了徐有福的小妾和幼子,足足赔有三个铺子才换回孩子的命,而那小妾在当天就被折磨死了。 几个兄弟包括姚厉在内,都劝徐有福去报官,虽然夙城的县令不是个东西,但他在任一天,就要看徐有福脸色一天,不然全夙城的百姓都不会放他活着离开。可奇怪的是,徐有福拒绝了所有人的建议,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足足一个星期,出来的时候人瘦了两圈,别说福气了,肚腩都瘪了下去,像只泄气的水袋。 姚厉实在看不过去,想劝导一番,却听徐有福独自一人念叨着“天命所归,报应不爽,”还在撞见姚厉的时候嘱咐他莫要声张。那一阵徐家人心惶惶,船舶生意大为受损,不少跟着徐家吃肉的都改吃了萝卜咸菜,有义气的尚能笑言有舍有得,自私自利的就成群结队跑去徐家门口闹事,说徐家坑了他们的银钱,打算敛包跑路了。 “徐有福一蹶不振,徐家的小孩走在路上都被人扔石子打,吓得连门都不敢出。我们哥几个受不下这气,打着商量非要把暗地里干腌臜事的王八犊子给揪出来好好揍一顿,说等这一批船回来,就将生意甩给别人,专门跑去徐家盯梢。”姚厉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陈年经久的信摊平在桌案上,那信应是过了许久,纸卷已有些发黄,边角都被磨掉了,字迹也不甚清晰,但宗意仍是看懂了那信的深意,不禁打了个寒颤。姚厉盯着那封信,恨恨地说道:“这一盯梢不要紧,果然看见了里面吸人血的蛭虫,混账西藩王和温庚,竟然为了一己之私谋皇朝之利,要徐有福交出藏地江水道的行路图,并将苍宣的军队混做船员带进大梁去!” 徐有福常年在藏地江求活,无人能比他更为知晓藏地江之险,以及从何处入江再到何处登陆更为妥当。温庚狼子野心,暗中勾结了贼心不死的西藩王,欲利用徐有福的藏地江水道联合苍宣两国,将大梁扼毙于此。徐有福虽出身荒村,但也算是受了帝后恩惠的百姓,如大梁三十六州的百姓一样深深爱戴着帝后。温庚的阴谋简直将徐家推向了叛国的风口浪尖,别说此行非君子所为,就算做了,他徐家也要背负千古骂名,被无数人钉死在耻辱的碑铭上,永世不得安息。 宗意早先便对步陈夸下海口,无论何等阴谋都休想撼动她的长刀半分,可听到这些血泪之下的惨痛,她仍是颇有些手足无措:“政和十二年,西藩王叛乱,联合苍宣两国直捣齐歌城,他们是从虬龙江入的大梁。徐有福没有供出藏地江的水道,所以才致全族因此覆灭。” “是温庚做的。”步陈道,“西藩王此人乖戾嚣张,从不惧怕他人评说,才不担心徐家将他的事捅出去。但温庚自帝后登基后一改以往的性格,变得极其看重世人评价,定然是怕徐家之事于他日后登基不利,这才找了机会灭了徐家。” “说起来,勾魂先生靳不平确实与温庚有些许的联系,他曾因练鬼蜮,误伤了温经纶的姐姐,便许给了温家一个诺言。想来温庚是为徐家的事,才请动了靳不平,用鬼蜮屠尽徐家百余人。人言事不过三,船上那次鬼蜮才是靳不平第三次动用,故而过了数日后便暴毙而亡。” 宗意以手按了按腰间的荒沉,压下心口翻覆的情绪,缓了声音说道:“说起鬼蜮,靳不平已死,地牢里的江鹄子又是死于鬼蜮之手,这到底是何人所为?” “早些年我曾在夙城遇见一位巡游过此地的先生,他身无银两腹中空空,我便将他邀入府中款待一番,故而那位先生说若我以后有事相求,可传信于他。将那些人围杀在地牢里的人,正是‘那位先生’带来之人,至于这先生从何而来,到底为谁,我却是不清楚的。”姚厉苦笑着说:“望两位大人恕罪,此事确实因我所致,但我却不后悔杀他们。那些人都是当年对徐家落井下石之人,徐家对他们倾囊相授,而他们却做了这不忠不义之事,该杀!许复是徐家次子,当年灭族的时候,他偏巧正在外地游学,归来后便逢此劫难,被我救了出来,隐姓埋名,等待时机。近来江上江鹄子多了起来,我们便做了江匪生意,正巧那一日他来姚家找我,碰巧遇见了姑娘你,这才起了帮你的心思。” 许复,或者说是徐复,自临大难后便伤了心神,时不时便陷入当年的惨景中无法抽身,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记忆时常紊乱。他被姚家的人带去窝巢的时候,碰巧遇见宗意为赏银来抓线人,许是有缘,他随便编了个由头帮她抓了几个人,二人便算相识了。宗意对他极好,拿了钱也要分给他一二,受了伤也从不叫唤,总是呵呵地笑着,就这样成了徐复余生里仅剩的色彩。 后来徐复被诊出得了必死之症,已时日无多,偏巧姚家打听到京城中有大官要来夙城,便趁机主导了一场大戏。以徐复并地牢江鹄子的命引步陈入局,谁知苍天终开眼,赐来了前朝帝后遗孤,和东海虎狼之师。 宗意闭了闭眼,徐复的样子时常入梦而来,那个神秘的青年背负着沉重的过去,纵然是死,也要让自己成为洗清家族冤屈之路的垫脚石。她忽然想起李渡和虬龙江畔魔教的弟子,同是天涯沦落人,也不知还有多少人被迫成为皇权倾轧的弃子,余生俱是残恨。 宗意无声地对徐复念了安息,忽地想起什么,问道:“那姚申呢?姚申为何而死?” 步陈抬眼看着姚厉复杂的表情,说道:“姚申是温庚的人。” 宗意霍然抬头:“什么?” “姚申是温庚安插在夙城的棋子,温庚此人行事极为小心,即使是将徐家毁了,也生怕有漏网之鱼,只好安插了一个眼线,随时向他汇报夙城的消息。而这个眼线必须是夙城极为重要之人,官府不管江湖事,徐家多与土匪做生意,利用官府自然不行,想必也只能从土匪中下手了。”步陈思考的时候,手指便下意识地敲击着桌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始终不敢有所动作,是因为没找到间隙到底是谁。徐复每日易容过活,皆是为了防止姚申认出来,所以死的时候,他的人/皮/面/具仍在脸上,是因他本就该带着面具。” 姚厉疲累地叹道:“我为保徐复,未对任何人谈及此事,没成想竟然偏巧押对了,该防的人是我的亲兄弟。那一日姚申去茶摊,是我授意的,我让他去那里等人交易。姚申被大人抓后带去通城司,也是姚家找机会劫了他,趁着他没防备,将他杀了。再利用来夙城演杂耍的戏班子,将他的尸体钉在城墙上,以慰徐家在天之灵!” 阴沉的真相被抽丝剥茧地拆开展在烈光下,日头一晒忽地起了一层陈灰,终是显出下面掩盖的铜铁真身来,被风一吹,才看到些许该有的模样。 宗意走之前,姚厉喊住了她说道:“徐复从不在外人面前卸掉易容,姑娘是除我之外唯一见过他真容之人。徐复是个好孩子,他为了报仇不能做回自己,却无半分怨言,只有在遇见姑娘的时候才第一次对我说,‘大哥,原来世间并不是非黑即白,也有灼热的颜色’。我想,他能在你面前卸下心防,也许是因姑娘与景贤皇后面容相似也说不定。” 对徐复而言,眼前之人是不是公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是他还是宗意,都是无家可归的苦命人。 对于孤独的人而言,度过漫漫长夜的最美好的办法,便是相互依靠着,汲取对方身上的温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8.第117章 公主的心思 宗意和步陈离开地牢的时候, 卫峥带了几个虎狼军的亲卫已动身前往东海。他走之前将大部分的虎狼军都留了下来供宗意差遣,对皇帝下的剿匪旨意只字未提, 似乎对这位将军而言,抗旨不过是家常便饭, 毕竟将军们不一定都会行军打仗, 但一定会堂而皇之地用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花样搪塞皇朝,将远在朝堂上的皇帝动辄气到伤筋动骨。 见二人出来,顾十七赶忙迎上去说道:“主子,铁卫故意留下来的佞卫现在已经在回齐歌城的路上,放心,离不开我们的眼界。只不过,有点不对劲。” 宗意一路上都在想着徐复的事, 没注意身前步陈的动作,他脚步略顿, 宗意没控制好速度撞上了步陈的后背,这人虽然看起来一副比纨绔更纨绔的样子,但身材委实控制得很好,后背坚实的肌肉竟撞得她脑门一痛。步陈忍着笑去摸她脑袋,指尖碰触到的时候, 宗意才反应迟钝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猫,惊得跳了起来, 迅速地拉开距离, 摸了摸脑门便状似无意地四下看, 就是不肯看步陈。 步陈眉尖难以察觉地抖了一下,收回了手:“什么不对劲?” 你们俩最不对劲。 顾十七在心里念叨着,见步陈略有深意地探来目光,赶忙敛容,正经严肃地说道:“皇朝佞卫都是自小培养起来的,与别家的暗卫不同的是,佞卫一般都是成队出行,若是任务中小队成员死亡超半数,那么其余的人要在完成任务以后自行了断。” 一来是怕有人抢功劳独自逃回来讨赏,二来是让他们行动的时候互相别扯后腿。 当日,他们故意放走一人,实际上只是想留个活口回去告诉皇帝,计划失败,不要再轻举妄动。以温庚的性格,纵然恼火也绝不会一气之下再派人前来送死,毕竟夙城离齐歌太过遥远,这位极其能装的皇帝根本不敢离开他的地界,至少会让步陈等人有些时日做准备。原本想着佞卫大概会拼死一搏,届时顾十七手下留情,不伤他性命,再假意将尸体往野外一扔,留他逃跑的机会就好。 可谁知这位兄台不走寻常路,一见佞卫被围,跑得比兔子还快,顾十七的准备根本没用上,人家就逃没影了。然后接下来,所有被抓的佞卫身死剧毒,这才让看似不对劲的地方变得合情合理起来——佞卫里混了奸细,出使任务之前佞卫都会喝酒祭苍天,想来这酒里被人调换了乾坤。 他们身为得利的渔翁所做的准备,反倒给人家搭就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独行桥,这让顾十七恼火得有些肝疼:“况且那人自逃跑后本该即刻出城去,却比预计出城的时间晚了一阵,我猜想,他一定是在出城前见了什么人。” 步陈好整以暇瞟了一眼不知在闹什么别扭的宗意:“这么说来,昨夜盯着我的目光,果然就是这逃走的佞卫和他身后的人。” 顾十七瞪大了眼睛,急慌慌地围着步陈绕了好几圈,见主子的头发丝都稳妥地贴合在该在的位置,才心有余悸地说:“主子,你当时怎么不说呢?真的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觊觎我家主子,可恶!” “十七。” 顾十七怒骂暗中的杂碎,听到步陈叫他,这才收了怒火侧身去听,便见步陈说道:“去查与姚家交往过的人,把地牢里姚家的那些人给我单独一个一个地审,尤其是弄清楚一个总是隐藏在暗处,却一直帮着姚家的‘先生’,一定要把他的身份给我查出来。” 宗意:“你也怀疑那个人有问题?” 步陈似乎对她话语里的“也”字有点不高兴,却没表现出来,大尾巴狼似的挺起高傲的头颅说:“不告诉你。” 这人到底多大了,有两岁吗? 宗意恨恨地抓过顾十七道:“地牢里死于鬼蜮的江鹄子,是你家主子刚才提及的那个人做的。一定要小心地查,一旦发现不对赶紧撤离,别被抓到了鬼蜮,很强。” 顾十七早些年也听说过鬼蜮的事,但靳不平风光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对鬼蜮也仅仅是心里有个概念。可他既然能当上铁卫统领,自然有其处理江湖事的手段,闻言后感激地点了点头,兀自思索一番后问道:“姑娘,恕我无礼,敢问乾门可有些奇诡的功夫,可使他人的功夫转移到自身或者别人的身上?” 吸星大法? 可武侠里只是说吸收内力,没有连武学都囫囵吸走吧?况且以鬼蜮这般已有些神叨叨的武学,能制住的怕不是只有神仙? 宗意摇了摇头,她也没听臭老头提及过,想来若是连臭老头都不知道,那江湖中能存在此等荒谬武学的概率少之又少。宗意知晓顾十七缘何有此一问,毕竟靳不平平生未收徒,鬼蜮又非常人所能掌握,他们想得再玄乎也不为过。 顾十七领命而去,只留下步陈和宗意大眼瞪小眼,率先认输的自然是宗意,她顾左右而言他,想找个救命的人都找不到,只好垂了肩膀,干脆当眼前之人不存在。 步陈向前走了两步,宗意跟了两步,他忽地停下,宗意也同时踩了刹车停了脚步,她不远不近地跟着,见步陈回头就立刻低下头,像只可怜巴巴的野猫,路边寻了个有缘人跟回家,又怕人家将她一脚踹倒,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 步陈心中一阵好笑,却有心想逗她,故意不开口,只眯着眼睛看她,像只正考虑从哪里下口的大灰狼。宗意被看得火烧火燎地焦躁,心里滚着一团无名火,将她烤得心焦不已,越发衬得荒沉冰冷,轻触一下便心口一抖,这才静下心来。 不就是差点亲上吗?又没亲上!她一个现代人,至于这样小题大做吗?她乱七八糟地安慰自己以前也曾有过男朋友,可范泽一直照顾她的心思,直到分手两人也至多只是拉拉手,旁的过界行为一概没有,他在爱人面前被逼成了一位清心寡欲的高僧。 可步陈却不一样,与范泽不一样,与李渡、楚湘远之流都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她还说不出来。总觉得空落落的心里如今被分成了无数个格子,每个格子都规规矩矩地摆放着与每个人经历过的事,而唯独只有步陈,他大大咧咧地横跨了数个格子,甚至还有侵吞掉别的格子的迹象——纵然是在她的幻想里,步陈也依然是个侵略感十足的人。 这样的变化是起于什么时候呢?宗意有些想不起来,也许是虬龙江边明明受了重伤却依然用言语挤兑她,让她离开;也许是在船上假扮成柔弱的书生,纵然跌落谷底也依然运筹帷幄;也许是在金乌城四面楚歌的时候,却千里迢迢地送来一封信;又或者,是她执意要离开后,他从齐歌城追随而来 往常倒不觉得,此时一想,那些深刻的回忆竟如决堤的洪水翻涌而来,将她乱糟糟的心思冲刷在记忆高地之上,反倒还捋出了些许关键的消息。 莫非她看上帝师了? 这个骚包任性嘴硬矫情还时不时就欺负人的帝师? 宗意下意识抬眼瞄帝师,正撞见这大尾巴狼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二人四目相对的时候,步陈挑着眉尖一笑,像是一把势如破竹的长刀,带着不毁灭毋宁死的决心,将宗意心里万千的纠结一刀斩个干净——心口一松,她困惑至今的纷乱纠葛不过都是画地为牢。 二人谁也没注意,不远处,消失许久的姬荒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他猛地转身要走,却见高墙上的暗卫对他摇了摇头,姬荒沉了眼,轻轻地提了口气,向着宗意这边走来。 宗意下意识扭头,正巧看见姬荒,立刻蹦着跳上前去,便见姬荒抬着头将宗意的额头一按,轻声道:“我有些事要去处理,不能在此陪着你了。” 宗意一惊,她初遇姬荒后便听他说过,随时会离开,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她满腹的疑问想说,为什么要避而不见,为什么一晚上都没出现,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离开,但姬荒不属于夙城,他只是个无辜闯入的过客,她没有理由留下他。 宗意:“那你注意安全哦。” 听闻这孩童般的嘱咐,姬荒不禁一笑,离别的气氛顿时被冲散不少。姬荒抬眸,便见步陈挂着一丝看不透的笑意,望了望他,又看了看宗意,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地在心里给对方记了小本本。 姬荒离开后,跟随他的白袍暗卫也随之撤离夙城县衙。步陈见宗意似是有些失落,心里更加不以为然,似悲切似感慨道:“公主殿下,福祉不浅,这寻常人想见一眼大祭司难于登天,未想到公主竟一到夙城便有大祭司相助,可见连上天都盼望着公主登基。” 宗意晦涩难辨地看着步陈,该来的还是会来,只好解释道:“我刚遇见姬荒的时候,可不知道他是大祭司。” 这是真的。 宗意初到夙城便惹了麻烦,进城后因不知晓当地的土匪风气,住客栈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钱袋,被人捡了后正想道谢接过,谁知那人却揣在自己怀里要走。宗意还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当街抢劫,愤而抽了长刀——结果自然是她胜,土匪终究只是野路子里打群架欺负老实人的货色,连被荡沧海试刀都不配。 但其后果却是宗意很难理解的,一时之间,客栈不敢收她,小铺子不敢卖给她吃的,全夙城的人见了她都指指点点。幸而宗意还记挂着自己前朝公主和武林盟主的身份,没有与百姓动手,悻悻地出了城,反倒在江边碰巧捞起来一个人——孙氏的夫君,孔祥。 孔祥从西陵回夙城的路上,因看流落江湖的孩童可怜,便舍了不少盘缠。自己反倒饿得揭不开锅,在船上快上岸的时候饿晕了过去,若非宗意路过搭救,想必已成了为数不多因饿晕而被淹死的人了。 宗意将孔祥救回夙城,正撞见寻人心切的孙氏,孙氏立刻便认了这个妹妹,瞬间全夙城都知晓了这个消息,甚至那挨揍的土匪都亲自跑来道歉,还送了宗意二两黄酒。 好景不长,一伙来路不明的土匪袭击了夙城的码头,姚厉正不在家,姚家群龙无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孔祥这在土匪中极为柔弱文艺中年男子竟被那伙土匪劫走了,而宗意偏巧路过,正撞见这一幕,也来不及通知他人,便只身上了山寨。 步陈颇有些无语,似乎自从遇见宗意开始,这走到哪哪便出事的倒霉体质便易主了,宗意早已成为货真价实的行走的扫把星。 你不找麻烦,麻烦自来找你,索性宗意自身尚有两把刷子,也不怕惹事,扛把刀便杀进了土匪寨子。面对这些学艺不精的土匪,宗意像是个拿着凶器欺负小孩的大人,若非土匪仗着人多还能抵挡片刻,宗意便真如入无人之境般将孔祥救走,可谁知,她深入寨子才发现,若无她硬闯,这山寨也早晚会易主——土匪头子早就死了,而山寨里明晃晃地站着一男一女。 男子,便是姬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9.第118章 青天 步陈年纪不大, 却有着远超他所在年纪应有的理性和稳重。若只是评价他的样貌,以帝师大人这一双似水翦眸欲说还休, 鼻梁与唇角是恰到好处的弧线间距,下颌到额角更是神仙工笔所刻的容颜, 确实当得起一句“祸国殃民”。但通常而言, 众人见面第一感觉极大可能是从外貌作评,但步陈此人却又披着上位者才有的威严和凌厉,让人不得不强迫自己撇开绝美的容颜,去感受他那一刀下去深不见底的难以接近。 总而言之,对他人而言,帝师这种人,见一眼少活一年,说一句话折寿三载, 若是还同朝为官,那基本等于半只脚已踏进坟墓里了。 在这点上, 大梁皇朝所有人都十分敬佩当今圣上,毕竟能奉步陈为师,非一般心怀不可为——不过,以帝师封职后,皇帝基本没召帝师入过宫来看, 这官职多半就是皇帝顺手捧一捧,场面话而已, 万万当不得真。 便如宗意, 初见帝师时虽然确实惊讶于他那山外云游散仙的容颜, 但更多的是此人绝对不好惹,动物般的直觉告诉她,尽量离远点,安全。 如此刻,步陈听闻那人是姬荒后眼里的情感更倾向于,这货在外面果然做事不留余地,不像我,十分守礼懂规矩——不知为何,宗意坚定她看出的就是这个意思,这见鬼的帝师绝对是在拿自己与姬荒做比较,还毫不客气地将自己拖上云端,将姬荒踩在脚下。 步 陈十分肯定:“他承认是他杀的了。” 宗意:“对,不仅承认了,还坦言自己是故意被土匪抓上山寨,目的便是要取土匪头子的性命。” 当时的一幕宗意实难忘怀,老土匪身边没有任何伤人的利器,可偏就血肉模糊而亡,她想莫非是这老土匪丧尽天良,被雷劈到自爆了吧?她愣愣地看向姬荒,收了刀,也不知是该说让她护送他下山去,还是该感谢他为民除害,就这样对视了许久,才见姬荒十分不避讳地在老土匪的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揣到了袖袋里,宗意眼尖,看到那东西应当是一个翡翠扳指。 姬荒摸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脏污,将帕子扔到老土匪的身上,却见蹭地平地起了一股火,将老土匪笼罩其中,立刻就烧得看不见人了。 姬荒向着宗意走来,宗意警惕地拉开刀鞘,却听姬荒道:“宗意武林盟主?” 宗意:“” 刚到夙城就掉马了,这到底是哪里来的神仙! 姬荒却没继续扒扯她的马甲,径直向山下走去:“走吧,一会儿土匪赶来,太过耽误时间。” “然后他就说要帮你抓江鹄子,你乐在有人帮忙,开开心心地接受了,跟着他一起祸乱夙城三月有余?”步陈将难以置信的目光堪堪收回,忍着内心澎湃的嫌弃,姬荒这混账是不是故意来气死他的? 宗意被步陈说地步步后退,却没反驳,因为事实确实如此。也不知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即使根本不了解姬荒,也不知此人到底是何而来,但就敢跟他一起抓江鹄子,还特别讲义气地跟姬荒分赏银。 这样的公主,留在江湖也挺好,去了朝堂上,怕是给两块糖都能把国卖了。 宗意自觉理亏,但她真的未曾从姬荒身上感觉到任何敌意,没由来地有好感,像是许久之前便相识一般——说不定真的相识。 宗意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小时候我是说,还没离开齐歌城的时候,是不是就认识姬荒了?” 步陈活像自己家养的小白兔被别的大灰狼啃掉一块毛似的,气势汹汹地说:“不认识,你从小就不爱跟他玩,没人乐意跟他玩,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入宫的。” 宗意:“我曾经想起过一个片段,我去寻一个人带我玩,那个人跟我说那个地方不能去,因为姬荒在。果然只是帝师大人小时候看不爽姬荒,所以一直对人家下绊子吧。” 步陈一脸被侮辱似的表情,将衣襟一扯,威风凛凛地——溜了。 宗意终于抓到步陈的痛脚,立刻跟了上去痛打落水狗,两人从地牢掰扯到府衙大门口,正撞见陈衡急匆匆地赶来,看见步陈的一刻才终于有了主心骨,赶忙道:“大人,您快去看看吧。” 见有正经事,宗意收了笑意,问道:“怎么了?” 陈衡觑到宗意,心知这位祖宗不喜欢别人跪拜,更不乐意被人喊公主,只好照葫芦画瓢,跟着顾十七一起大逆不道:“夙城的百姓都堵到府衙门口来了,说是要为姚家和徐家请命。” 宗意扒开陈衡走出去,府衙门口的街道上乌压压地跪倒一片,为首的是孙氏和沈情长,还有不少平日就见过的店家小贩,甚至还混了几个脱了官服的衙役。 孙氏见宗意身后跟着步陈,当即便朗声道:“夙城百姓愿以身家性命,向诸位大人请愿——求大人释放姚家全族,求大人重审徐氏灭门案,求大人,为夙城百姓洗冤。” 无数的请愿之声海啸似的从衙门口荡开,层层传至城中,灼灼的目光掩藏在低垂的头颅后,掩藏在夙城百姓忍辱多年的负重中,掩藏在虽“天衣无缝”却仍敌不过天理昭昭的报应中,终有一日,窥破天光。 纠缠在小小夙城中的愁云惨淡,被风一吹便露出了深刻在血脉中的孤高棱角,这些无恶不作的土匪行于世间,向前对得起道义,后退抬得住忠心。夙城百姓因徐家才有饭吃,有衣穿,终于,也到了他们回报徐家的时候。 “求大人,重审灭门案,让徐氏全族得见苍天!” 这只是大梁皇朝黑暗中冰山一角,仍不知还有多少地方潜藏着不见天日的冤案,徐家百人不过是皇朝更迭中的小小石子,在人命如蝼蚁草芥的乱世里尚来不及发出声息就被无情地碾压至死。但纵然如此,枯草可逢春,蜉蝣当撼树,纵然乾坤颠倒,渺小的生命也仍将正义写在心头,纵死不休。 “我曾经想,皇帝不希望我回去争夺皇位,一定会使出无数的手段让我屈服。在丧尽天良的手段中,可能又会有无数的人牺牲,无数的家族破灭,无数的城镇村庄化为垒土。”宗意指着匍匐的夙城百姓,他们明知如今皇朝官官相护,大树之根深扎皇朝中央,盘根错节的关联人人自危,可仍然带着一腔孤勇前来试探,试探这世间仍有公正,试探这皇朝仍有光明,“但我看着他们为昔日的恩人请命洗冤,我看着更多的人因他们而家破人亡,我忽然觉得,给自己找了个和平的借口便想一走了之的我,更为可憎。” 步陈看着宗意的眼神,逐渐从惊叹变为怜惜,她远离江湖朝堂多年,却仍无怨无悔地撞了进来,哪怕是见过了如此多的尔虞我诈和惨绝人寰,却仍旧保持着心底的清明,帝后二人若在世,应当是骄傲的吧。 宗意:“步陈,你可愿帮我?” 帮我,并非宗意,而是敬天长公主,皇朝真正的继承人。 步陈一撩衣摆深深地跪了下去,向着寻觅多年的故国旧梦,向着无数人祈祷归来的公主,高声道:“臣,开国元勋武王之后、浮屠铁骑总将步陈,率浮屠军、南梁大军、虎狼军,拜见公主。” 浮屠军与虎狼军轰然跪拜,盔甲与冷兵撞击在地上携带着夙城狠狠地冲向皇权,雷霆般喝道:“拜见长公主!” 宗意向前一步,柔弱甚至有些纤细的公主在此刻,又成为了那个金乌城外独战苍军大将的武林盟主,周身裹挟着锋利的光,让人目不能视:“我乃容征帝与景贤皇后之女,大梁敬天长公主。今日,我以公主之名,赦姚家无罪!” 百姓们还震惊在公主在世的惊闻中,便听宗意继续道。 “我以大梁皇朝之名下令,重审徐氏灭门案!” 啪嚓—— 桌案上的杯盏被人一甩便摔了满地的碎渣。 梁帝温庚今早在朝堂上收到佞卫的消息后大发雷霆,回了宫中便气得将桌子掀了,奏折乱七八糟地撒了一地,茶水尽数泼了上去,字迹模糊一片。 岳仑无声地将侍女仆从都遣退,弓着身子将奏折小心地捡起,手下忽地一顿,这封折子偏巧在说皇帝应派人大力寻找不知所踪的幽州王,并迎回朝廷。这朝中的臣子真是惯会往皇帝最难忍的地方扔石子,还仗着皇帝“以礼法治国”不会轻易要他们的命而愈加放肆。但岳仑只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便妥善地擦去茶迹后又叠放在一旁。温庚默不作声地看着岳仑忙忙碌碌,也不知想了什么,一捧火气终于散去,才疲惫地坐了下来,沉声道:“岳仑,朕是错了吗?” 岳仑赶忙敛袖行礼:“陛下说的哪里的话,您怎么会有错呢。” “皇帝也是人,自然也会犯错。” “陛下乃九五之尊,掌的是乾坤社稷,观的是四海升平,您便是眨眨眼,这天下都能震颤,谁会说您犯错呢?何况,天下人的祈愿都在陛下身上,还请陛下保重身子呀。” “是啊,所以朕才要当皇帝。”温庚戏谑一笑,“哪怕他们不理解朕,怀疑朕,朕也要登帝位。只有身居高位,才能看见以往看不到的景,杀曾经杀不掉的人,他们不乐意朕做的,朕偏要做,而且要做的让所有人无可奈何。” 昏君典型言论之一,岳仑在心里默默加了一笔。 殿外传来禀告:“启禀陛下,奴才有事禀报。” 岳仑将人迎了进来,那小太监轻轻地按了一下岳仑的手,岳仑心里便有了谱,向皇帝禀告道:“陛下,是姜贵妃身边的奴才。” 那小太监道:“启奏陛下,太医丞的赵太医方才来过雾莨院,说贵妃有喜了。” 当今的皇帝年过不惑,却始终无一子嗣,这已经成了朝堂上的臣子的心病。帝王无后,国家无后,故而才有一部分老臣拼着一口气也要让皇帝将幽州王之子寻回朝中,另一部分颇会求生的只偶尔见缝插针地吆喝两句为皇帝扩充后宫,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如今皇帝一朝得子,来禀告的小太监明显是个新来的,还以为这等大事定能讨赏,殊不知皇帝的脸色并未好看,反倒还更加阴暗起来,甚至眉峰之间还隐隐有雷光大作,暴雨将倾:“下去。” 小太监全身被冷汗浸透,听到此话才有重新捡回一条命的感觉,赶忙低着头下去了。刚关上门,正好没听见殿内低沉的声音:“岳仑,都杀了。” 岳仑道:“陛下,此间乃非常之期朝堂上本就又不如,先暂且留下吧。” 他知道皇帝肯定看见了那封寻幽州王的奏折。 “杀了。” 温庚的声音凉凉的,岳仑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是。” 朝中臣子并不知道实情,只以为是皇宫的妃子不争气,无所出,或是皇帝勤于国事不爱往后宫走,这才导致陛下登基多年却依然无所出。可他这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又如何能不知,并非后宫无人怀有皇子,皇帝每次去了后宫留宿,第二日都有药赐下。纵然是有幸避开药物,也避不过皇帝的眼线和太医丞的专诊,皆被拿掉了。 至于皇帝为何如此,岳仑跟随温庚十余载,多少也看出了些许眉目,但他却仍假装自己看不透,只管按着皇帝的命令做下去。后宫里的女子,是生是死,与他这个内侍并无关系,他只管活好他的就行。 岳仑下去吩咐属下拿药,心里想着贵妃在后宫多年,为何还要作死给皇帝上眼药。拐过隔门的时候正听见皇帝喃喃说道:“又不是你,我怎能也不知,她长什么样,真的这么像你吗?” 岳仑想起佞卫密报中像极景贤皇后之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0.第119章 寸子夺生 当今圣上虽肚量难容太过耿直之臣, 但也知晓忠言逆耳,偶尔还是会硬着头皮耐心听臣子上报, 将大梁治理得井井有条。何况大梁在神关皇帝之后便远离战火硝烟,百姓们如焦土中冒出尖芽的寸草, 被风一吹便将黑黢黢的大地染上一片鲜色, 很快便过上了富足安康的日子。 近日来,不仅当朝臣子们个个小心行事,谨慎说话,连城中的百姓都发觉了些不清不明却极有可能引发事端的引子。但天下无不可见人之事,也无可瞒天过海之能,那蒙盖着让众人心知肚明的遮羞布,都被街坊酒肆的说书先生一把掀开,腐朽潮湿的脏污气息被青天白日映得无所遁形, 只好聊胜于无地瑟缩在角落里,任多年后迟来的公道评说。 自宗意在夙城官府前陈清身份, 并经帝师与东海公认可后,此消息便一发不可收地席卷了大梁每一个角落,宫闱殿堂、城镇村口、街头巷角,几乎无人不在谈论此事,说书先生将公主归来之事写了无数离奇诡谲的话本子, 如公主远赴大宣并利用美貌和智慧争取到了大宣支持,又如公主流落大苍江湖被大苍的皇子看中, 带回皇宫后历经无数皇家公子争抢, 以至于成了大苍最炽手可热的美人。 总之不管在哪个故事里, 宗意都被描写成了一个胸大无脑却又有倾国容颜的美人,失踪这么多年都是在作为妖女祸乱其他两国的朝纲,这样才好有一天回归大梁,为大梁征服宣苍统一天下奠定基础。 这毕竟就是他们所想看的,美人于家国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似乎在所有人的潜意识里都早已悄咪咪地接受了公主只是皇朝的附庸,她的存在无非是让帝后二人在天之灵瞑目。这些编来的话本子气势汹汹地出现在大梁每个角落,宗意本人有幸且避无可避地听闻后,甚至想偷偷抓几个说书先生,撬开他们的脑壳看看他们的脑子里是不是只有“胡编乱造”这四字。 只有夙城和金乌城的百姓例外,金乌城的百姓坚定不移地认为新任的武林盟主便是皇朝遗失的公主,没日没夜地跑去武林盟门口叫着让公主出来,将季长青等人骚扰得苦不堪言,却仍对此事未作定言。而夙城的百姓亲眼所见,抓江鹄子的女侠自称公主,还被大军认可,心里的膨胀感无法形容,看着远赴夙城而来的外地人都有一股子无与伦比的骄傲藏在眸子里,像是只屯了一窝鸡只等过年的黄鼠狼,翘着蓬松的大尾巴对来往的每个人满足地摇着,久而久之众人都传夙城的土匪极好相处,逢人便乐。 然而自打在夙城府衙门口高调宣扬公主归来后,宗意出门便被围堵,体会了只有潘安才享受过的掷果盈车。而后又听了无数关于她的奇闻轶事,还遇上了一个婆婆拉着她问她是不是娶了大苍足足十个皇子却偷偷回梁,惹得皇子们吵闹不休,宗意被这惊闻震于原地却被那婆婆看作内心有鬼,扯着宗意的耳朵讲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女戒,惹得宗意忍无可忍夺路而逃,至今也没敢再出府衙一步。 百姓们的想象力是无边无际且不考虑现实因素的——大苍楚帝共有四皇子三公主,就算算上驸马,都凑不够十个给她嫁啊! 宗意垂头丧气地将树上那花团锦簇的红绸带全给斩断了,又百无聊赖地挂了上去。此时刚从树上蹦下来,摆楞着荒沉叹道:“再不出刀,荒沉怕是要生锈了。” “怎么可能?荒沉乃陨铁所铸,便是放个千余年都不会有生锈的一天。”步陈将陈衡府衙里的酒窖掏空,近来正拉着陈衡酿酒,将陈衡从堂堂夙城县令锻炼成了酿酒熟练工艺人,想来若是有一天解甲归田,应也有了谋生的活计。 宗意笑道:“陈衡呢?又一边挖土埋酒一边哭呢?黛玉葬花落泪,他酿酒落泪,也算奇观!” 跟在步陈身后的陈衡幽怨地瞟了一眼宗意。 步陈听闻此言却是一愣,若有所思地蹩了眉头,状似无意地问:“黛玉是谁?” “”宗意讪讪地一笑,支支吾吾地说:“偶然在话本子里听闻的小姑娘,长得挺好看的。” 帝师大人的关注来得太过突然,她一时之间竟根本想不起红楼梦都讲了啥。 所幸步陈未在此事上纠缠太久,直言来意道:“如今已过了七日有余,造势造得差不多,接下来,就该看他们要如何表现了。” 那一日宗意说明身份,并非偶然为之,就算没有夙城百姓请命,她也要找个机会阐明此事,只不过夙城百姓这一助力,偏巧为她选了一条甚至可以让梁帝温庚自顾不暇的路。 帝后二人的新军当年是自夙城建立的,政和十二年事变前温庚与幽州王曾同时出现在夙城,如今流落江湖多年的公主也在夙城出现,小小的夙城竟数次成为一切事件的中心,刻意制造的“无巧不成书”会让与当年之事有关的人无可避免地踌躇悸动。 而宗意和步陈正是要利用这些“巧合”,让该露出马脚的人战兢不已。 陈衡终于还是忍不住将自己的疑虑倒豆子似的吐露出来:“可说服卫峥将军和东海公尚且还能用令牌以作物证,但那些几乎成精的将军们和当朝重臣乃至圣上,又如何相信此公主便是当年的公主呢?” 陈衡还有几句话没说,但他相信宗意和步陈肯定知晓。万一有心之人要在其中做文章,上奏说是步陈和东海公故意找来极为相似的女子冒充公主以图夺权,也在情理之中。何况距离公主失踪已有十四年,十四年的时间太过漫长,漫长到足以改变人心——当年那些号称效忠皇权效忠帝后的人们,还真的仍有一颗赤胆忠心吗?连始终伴随帝后左右的温庚都起了邪意,那么其他的人,又当如何呢? 步陈道:“验明真身之事不必紧张,我自有办法。” 宗意紧张兮兮地看着步陈的胸有成竹,下意识地吞了口水问道:“不会是要开棺取骨,滴血认亲吧?” 她以往看电视剧都是这么演的,她虽然不怕胳膊上被划一刀,却怕进皇墓开棺椁,也忒大逆不道了些。 “滴血认亲?这个词说得不错。”步陈眨了眨眼,看得宗意心肝肺都在打颤,这才收了神通似的说:“此事我早有准备,只不过没你想的那么邪乎,但到时确实需要公主殿下挨一刀皮肉之苦罢了。” 不开棺椁,咋样都行,宗意欣然点头。 “十四年过去,政和政变早已成了史册上寥寥记载数页的文字,只能如穿针引线般钻进内里才可探查一二。纵然是神关皇帝,死的时候应是也有所觉察,只不过为时太晚罢了。”步陈说:“公主现世,此事本就是给他们一个提醒——当年的事,也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 陈衡对旧事不胜唏嘘,思虑半晌后才道:“可大梁律法虽公正严厉,纵是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但却并无详细注写如何状告当今圣上。即使是有办法将折子递上去,但谁又敢接?” 宗意笑道:“谁说我要告温庚了?” 陈衡:“你不是说要重审徐家旧案吗?” 宗意似笑非笑,平日里看着极为温暖的唇角此刻却凛然冰冷起来,将脸衬得更为森寒:“这不是还有西藩王掺和其中吗?我状告西藩王谋反前欲利用徐家水道未及,反倒将徐家百人屠尽,没人会置喙吧?” 陈衡略一琢磨,便觉得此举甚是巧妙,西藩王暴行天下黎民可见,多一桩不多,少一桩不少,况且此事被翻出来,还能让温庚自危,甚至有可能因此露出马脚。当即便钦佩地看了一眼宗意,心里越发庆幸,幸好宗意来夙城以后,他的态度还算亲和,不然想来已经成了这长公主的磨刀石了。 顾十七匆忙赶来,递给宗意和步陈两封信,“东海公派人送来的,说是给宗姑娘和主子的。” 宗意打开一看,这位人老心不老的东海公洋洋洒洒地陈书对帝后二人的怀念之情,末了提了一句能否将李渡带来东海一见。自尧山之别后,宗意也未曾有李渡的消息,只在步陈处听闻李渡似是跟着小扁鹊回了药王谷,想来也当修书一封,问问李渡有没有去东海的打算。 东海公对宗意尚且还有故人遗孤的怜惜和当朝公主的敬意以及曾帮助李渡的感激,对步陈却只有简单明了的嫌弃和厌恶,书信上只有一个遒劲有力,笔走龙蛇的“滚”字,直抒东海公胸臆,澎湃的抵制从行文的力气便可见一斑——滚字的一捺将纸都捅破了。 步陈何许人也,面不改色地递给顾十七道:“东海公李将军亲笔所赠,步陈怎可轻怠,拿去,裱起来,等李渡来了东海给李渡送去,就说是东海公对外孙的谆谆期待。” 这帝师,真缺德。宗意和陈衡扶着额角如是想。 步陈只停留片刻便先行离开,也不知帝师大人近来在忙什么,这其实是她近日来第一次跟他谈及此事。宗意早就将那群碍事的保镖和侍女都赶了下去,陈衡多留了一会儿,见四下无外人,便一屁股坐在宗意身边道:“若非当时帝师和卫峥将军都在,我才不信你是公主。” 宗意平静地说:“若非你有夙城府衙的官印,我也不信你是夙城的县令。”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一会儿,同时大笑起来。 陈衡在不知宗意身份的时候,从未有过官架子,就像个照顾妹子的大哥般,故而宗意对陈衡极有好感,即使表明了身份,也仍是如往常一般时不时就跑去陈衡的书房里偷喝茶水,或是闲着没事就捧着一把瓜子找陈衡聊官场八卦。 但越是亲近,越是心忧,陈衡太清楚皇朝的糜烂,以至于看着这个一头闯入的公主,心里只剩下心疼,毕竟谁也无法保证,在黑暗的边缘,她那一腔纯粹与无畏的赤诚之心,是否还能保留。 陈衡开口问:“你真的想登基当皇帝吗?” 此问足以让陈衡的脑袋落地千八百次,宗意自嘲一笑道:“怎么,在陈大人的眼里,本公主还当不起这皇朝之主?” “不是当不起,是不值得当。” 宗意哑然:“” 陈衡道:“当皇帝真的有这么好吗?高处不胜寒,便是掌握了天下生杀大权又如何,还不是被困在金殿里,成为齐歌城里最尊贵的囚徒。纵然被百官敬服跪拜、天下人望而生畏,但却还不如普普通通的凡人,眼中有名山大川,天下皆可去。” 见宗意沉默不语,陈衡也不催促,等了许久,久到陈衡以为宗意不会再开口,才听她蚊音似的说:“可他们都希望我成为公主。” 天下百姓都希望公主能归来,皇朝中跟随帝后多年忠心耿耿的臣子希望公主归来,如步陈、卫峥般与当年帝后相关之人也希望公主能归来——在重重期待下,公主的心思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陈衡道:“我一个小小县令,人微言轻,在朝无人入眼,在野搅不起风浪,但有幸被公主喊一声大哥,就觍颜说了——比起朝堂,你更适合恣意妄为的江湖,如你这般锋利的刀,不该被封存在鞘里。” 陈衡无声地行礼,转身的时候便听宗意说道:“我知道。” 陈衡转身,正看见宗意平静地望着他,唇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整个人乖巧可人极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也知道若我不愿成为公主,步陈他们定然不会强迫与我。我为寻我妹妹而来,公主的身份虽然会带来无数的麻烦,但至少,我可以帮他们洗刷冤屈,可以帮我找到妹妹,这样看来,也不算糟糕吧?” “在金乌城的时候,我诘问自己为何而活,后来我眼见着金乌沦陷,武林倾颓,我才明白我当为天下苍生而活。我喜欢这个世界,我希望百姓能安居乐业,大梁能国泰民安,便是为此付出再多,我也甘之如饴。” 陈衡犹豫片刻,心一横,想着反正步陈也不在,就斗胆摸了摸公主的头发,温软如她的心,“好。” 宗意按了按陈衡的手,“何况,当年的事确实该清算一番,不然,谁来给无故身死的帝后和因反抗西藩王而死的将士伸冤呢?” 陈衡走后,宗意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坐着,百无聊赖地祸害了一会儿歪脖树,帮它端端正正地扎了一个丑不拉几的蝴蝶结,才哼着歌回屋睡觉了。 步陈遥遥地看着,顺势打量了一下那个蝴蝶结,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顾十七在一旁莫名其妙地看着主子,说道:“主子,你为何让陈衡去说这一番话?” 自己去说不好吗,顺便还能培养培养感情,说不定公主一感动就对吧? 步陈道:“陈衡与我不同,若是我去说,这肚里肠子十八弯的公主恐怕连忍辱负重的话本子都写好了。但陈衡的话,至少她会听进去。” “对了。”步陈喝住顾十七道:“去查查,看看宗意有没有接触过那个人。” 顾十七问:“谁?” 步陈极为难看地提了提唇角,“莫飞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1.第120章 不请自来 又是几日过去, 夙城终于等来自齐歌城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在夙城衙门口排了声势浩大的一排, 列着队等陈衡和韩游出来迎接。 府衙里,急火攻心的师爷围着陈衡来来回回转了三十圈, 眼前看东西都重影, 自家老爷一个头三个大,变成了个成年版的哪吒:“老爷,齐歌城的巡察使已经在门外候着了,这让不让进,您倒是说句话啊!” 陈衡好整以暇地对韩游使眼色,应付地说道:“让让让,干嘛不让?人家大老远过来,怎么能不让进门呢?你再怎么说也是个师爷, 这么点礼仪都不懂吗?让我说你什么好!” 师爷也曾是土匪出身,但却难得是个识字懂礼的土匪, 却也在此情况下堪堪将滑到舌尖、问候祖宗十八代的话咽了下去,摆出一副“他耍赖任他耍赖,难道我不会也跟着耍赖吗”的表情,温和地说道:“既然老爷身体不适,我这就去回了巡察使, 让他们在夙城里候着,等老爷什么时候身子骨舒适了, 再把他们迎进来, 也好全了我们夙城县令的礼节。” 师爷在礼节二字上着重咬了两口, 听得陈衡也不敢装病了,巡察使少说也是五品,此番前来的定然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官职估计比五品还要高,他一个小小县令,拿什么跟人家叫板?陈衡幽怨地看了一眼正装听不见的韩游,一甩袖子带着师爷出了门。 县衙门口被皇帝的亲卫枭羽骑包围,夙城百姓平日里最喜看热闹,如今却似见了猫的耗子,路过的时候态度那叫一个庄重,踮着脚溜走了,生怕被这着金甲的冷面阎王们盯上。枭羽骑正中有三人,陈衡离开齐歌城十余年,却仍记得此人,偏就这一人,足以让陈衡在心里大逆不道地将步陈翻来覆去骂千八百遍。 大梁右丞师贡、枭羽骑副统领章集并巡察使段延风,正站在秋风瑟瑟的夙城县衙门口,等他这个夙城县令前来迎接。 陈衡的腿不自觉地软了下去,赶忙扶正帽子迎上前去行礼道:“夙城县令陈衡,拜见各位大人。” 右丞师贡乃大梁第一女官,听说平常在朝堂上没少跟帝师找茬,是最不好惹的人之一,也是陈衡最不想看见的人。师贡见陈衡的样子,便知晓这没骨气的读书人又腿软了,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后,开口道:“一别多日,没想到陈大人也长了官威了。” 我没有!我不是!你别瞎说啊! 陈衡却不敢反驳只缩着脖子喏喏地说:“没想到几位大人会来,下官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师贡此人极有威严,冷着一张不说话的时候活像个女罗刹。她看着年纪不大,但眼角已有浅浅的皱纹,方才显出些年龄来:“少说废话,公主在何地?” 陈衡脖后全是冷汗,委屈地抬眼,却被师贡又瞪了回去,只好梗着脖子老实说了:“启禀大人,公主被帝师大人拐走了。” 陈衡难得看懂了师贡的眼神,她那剔透的眸子里分明在说“要你这个废物何用”,却施施然地按了按额角,笑道:“在见到公主殿下之前,我们还要在陈大人的地盘上多有打扰了。段大人,章副统领,请。” 章集冷喝道:“我等奉命而来,要接长公主回京师,若因你等放肆而耽误了陛下的时间,这罪名,你担得起?” 章集冷着一张脸,似隐忍似压抑,将本就有些惨白的脸挤得更加青白可怖,他官职比不上师贡,不方便抛下他们先走。齐歌城到夙城这一路每每有所动作就被师贡发现,数日的奔波愣是没找到空隙安插人手先赶至夙城,甚至还被师贡当面劫走了一封密报信。章集久未逢此大辱,但师贡与他同行夙城,路上还不能出岔子,看来只好到夙城后再动手脚了。 师贡道:“帝师行事乖张,不走常理,况且说不定便是陛下派帝师前来护送公主。我等还是休息片刻后,再去寻帝师大人吧。” 章集心道放屁,陛下派人来此地,凭她师贡的玲珑心思能不知晓?他一番思量过后,脸色稍缓,却仍是瞪着陈衡冷哼一声拂袖入内。段延风倒不比章集,面上还算和善,甚至还拉着陈衡聊了几句笑话,却将陈衡生生笑出一身冷汗。见陈衡并不大能理解他的笑点,倒也不气,煞有其事地点了点陈衡的脑袋,也跟着章集而去。 师贡如入自家宅院,将两尊佛爷请了进去,陈衡扶着府衙门口半晌没喘过来气,好不容易等到韩游好奇来看,这才吐了口气道:“皇上疯了吗?居然让师贡来夙城。” 韩游与陈衡相识多年,对陈衡与师贡的事也略有了解,当下一思索便明白了师贡的来意,拍了拍陈衡的肩膀道:“陈大人,我虽只是个小小的侍卫统领,却也知晓点官场的事。且不说现在还算不清皇帝是何意,但公主出现在夙城,此事可大亦可小,假如真有人想以此做文章,算你个藏匿帝后遗孤之罪,几个头都不够砍的。若非来此的是师贡大人,恐怕方才您已经被章集关押到自家大牢里了。” 韩游尚不清楚皇帝的态度,但陈衡却知晓这其中的暗涌——皇帝定是不舍得将皇位让出去,故而此番派来的人至关重要,只要他的亲信在夙城将浑水一搅,说不定还能趁机将公主除掉以绝后患,再治步陈和陈衡谋逆之罪,纵然是武王在朝堂手眼通天,也没办法伸到夙城来救人。 可偏偏来此的是师贡,这个在朝堂上不与任何人为伍的“独行侠”,若他猜的没错,应是徐家的事让皇帝措手不及,却又没办法在朝堂上将此事明说,只好借“接回公主”之名派人来夙城,而朝堂上的人定然因出使的人选大吵不休,皇帝有苦难言,正在此时师贡自荐,群臣一看与任何派系都无关的师贡确实是不二人选,这才让皇帝不得不派她来此。 段延风去京城任职的时候碰巧他离开齐歌城,此人心机颇深,站在哪边还不好说,但章集必定是皇帝的人,便见章集方才看他的眼神,恨不能当场就将陈衡斩杀于此。陈衡两相一比较,发现此事并未因师贡来此便有转圜的余地,何况步陈早知风向,一大早就将宗意带离了此地,可他是夙城县令,同夙城绑在一起,帝师大人可以四处乱飞,他却不行,现在想来,自己什么都没得到,反倒惹了一身骚气,平白无故被人塞了一嘴亏本要命的买卖。 韩游表面上束之高阁,心里仍是担忧陈衡的,故而才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袒露心声:“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我派人去给帝师送封书信说明此间情况?” 陈衡疲惫地抹了一把脸,心道你见谁家愣头青上了贼船以后,还会被贼老大用心招待的?但也知晓韩游并不知此间事情,思索片刻后说道:“书信当然要发,把咱们往可怜了写,就说齐歌城来的官根本不买夙城官府的账,吵闹着要见公主,夙城府衙里一干人等倾力抵抗,为帝师拖延时间。言辞悲壮,营造一种看一眼就觉得谁不回来谁就是背信弃义的孙子的气氛——对了,写两份,给宗意一份,让她心里有点数。” 看来当前境遇还是不足以让陈县令手忙脚乱。 韩游幽幽地叹了口气,问道:“屋里那三个阎王爷呢?也写封信哭个惨?” “不,”陈衡大费周章地用手将脸揉出一副笑模样,捏着下巴说道:“不就是右丞和枭羽骑副统领吗?我连帝师都不怕,我还怕他们?哼哼,师贡以前在我手底下干活的时候,可没这么嚣张,且看我来下下她的威风!” 说完抖着一身炸起的翎羽,欢喜地迎上了师贡说道:“大人远道而来,路途奔波,还是先去休息片刻吧?等休息舒坦了,再让下官带您去看看夙城的景这可是东海都远近闻名的呢!” 下威风?韩游按了按抽搐的唇角,挠着脑袋找师爷写哭惨信去了。 让陈衡等人恨不能扒皮抽筋的罪魁祸首,此刻正跟着公主悠哉地行走在夙城如鸭肠般的巷子里。 虽说宗意便是公主的消息,全夙城人人皆知,但这条路上路过的百姓见到宗意后,表现都极为平淡,与往常无异,至多便是比平日里多塞俩鸡蛋。他们似乎每日都如今日般活着,再新奇的颜色也不够点染灰败的世界,日日重复着前一日行走的轨迹,像颗早已被安排好路线的齿轮,卡在轮带上嘎吱嘎吱地转着,直到腐朽、直到锈迹斑驳、直到从固定的位置上脱落,随后又被换上新的齿轮,重新开始新一轮的轮转不休。 步陈沉默地望着宗意的背影,他之前还在好奇,这个平日里行事恣意的武林盟主是如何弯折了腰,行事再无刀剑直来直往的锋芒,此时他忽然意识到,寻求多日的答案就在这条路上。 没过多久,二人便到了一处扎得甚为简陋的藩篱前,应是早有人在等他们,二人脚步刚停,那藩篱便从内打开,漏出一条比山道更崎岖的小路来。 茹慧穿着杏黄色的襦裙,像个跌落此间的过客,格格不入地对着宗意和步陈行礼道:“拜见帝师大人。” 这么说来,宗意离开金乌城不光与李渡见了面,还偷偷带走了茹慧。而他,救金乌城于危难之中的恩人,最早寻到公主之人,不光比那个极擅装熊的大祭司还晚到夙城,竟然还不如一个侍女知道的多,真是气煞他也。 步陈充满怜爱地对茹慧说道:“你最好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早于他知道此间因果的人。 茹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2.第121章 我很高兴 茹慧在前面带路, 宗意与步陈略慢一步,三人不紧不慢地走着, 没一会儿狭窄的小道便豁然开朗,露出真身来——这竟然是个建在半山坡上的民居, 在山的一侧开了无数个洞供人居住。此处比夙城的西侧还要残破, 像是在破破烂烂的管道里寄生的蠕虫,拼了命地苟且偷生。 宗意觑着步陈的脸色道:“他们是东州边浣溪村的灾民,近年来天公不作美,庄稼收成不好,但赋税却半点没减。朝廷下发的粮食也没到他们手上,每日只能去河里捞点鱼或者干脆啃树皮。但鱼和树都有尽时,越来越多的人被饿死,就只好带着家眷辞别家乡, 或是东行,或是南下, 这里就是南下的一部分人。” “他们人太多了,夙城容不下,只好在这附近临时找了个地方容身。”宗意见步陈四下打量,眉宇间电闪雷鸣,赶忙道:“你别怪陈衡, 是我让他不要收留他们的。东州周边逃难的人太多了,一旦夙城收留他们开了这个先河, 另一批肯定也会闻风而来。夙城在东海连富庶两字都挨不上, 哪有闲钱再养他们呢。” 步陈道:“今年年初, 温庚便命东海一带减赋税,开粮仓,还派遣了巡察使到东海此事经由大司徒孟元庆择人选,我早便猜想地方行此等欺上瞒下之事定是朝中有人照应,却没想到连大司徒都被牵扯其中。” 几个挂着一层布露着屁股满地乱窜的孩子跑了过来,想像往常一样往宗意身上扑,此时却见宗意身边站着一个正裹着怒火的神仙,登时便在原地站了一排,童子军似的接受帝师的检阅。 宗意失笑,从怀里掏出路上顺手买的米花糖分给他们。孩子们得了糖开心地围着宗意转了几圈,而后捂着屁股赶忙跑了,生怕跑得慢了就会被宗意身边的怪叔叔打似的。 宗意将怀里夙城百姓给的米面鸡蛋递给茹慧,拍了拍沾上面粉的衣襟道:“此地人数不多,不足百人,多是老人妇孺幼童,壮年都去夙城里觅活计去了。我同孙氏商量了许久,才将那些能干活的都塞进了码头,平日里扛几袋货就能换二两银子,够吃好几天的。” 宗意一路走一路说,路上遇见的人都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步陈默默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所以你才抓江鹄子换赏银?” 宗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低声道:“我从金乌城里溜出来,带着的银钱本就不多,当时快到夙城地界的时候饿得不行,承蒙她们给了两个素包子。” 堂堂皇朝继承人,流落江湖险些饿死,被灾民用两个素包子救了——步陈听得心头十分不是滋味,却见宗意眸子里无半点落魄意,反倒还颇乐在其中似的。正在此时一旁忽然传来喧闹,孩童太过顽劣竟爬到高树顶上,正抱着树枝摇摇欲坠,他的母亲在下面泫然欲泣,高举着手臂找位置接,却见宗意脚下轻点,腾空而起,惊鸿似的将孩子从枝头抱了下来,送还给民妇手中。 步陈亮着眸子看着宗意,茹慧心思剔透,在一旁轻声道:“姑娘从不往自己身上邀功,灾民的事可没她讲的那么简单。当时他们行至南麓道,正巧遇上东州来的镖队,押镖的是一户大镖局的千金大小姐。千金小姐的马车将孩子撞了,他们没道歉便算了,那孩子反倒被马夫抽了几鞭子,当场便没气了。” 灾民一路上饥一顿饱一顿,不说骨瘦如柴,也至少是形销骨立,别说是幼童被壮汉抽了几鞭子,即便是不小心摔倒,都有可能折断骨头。孩子被撞得七窍流血,又挨了鞭子,登时便没命了,那马夫却嫌晦气,拎着小孩还有余热的尸体一脚踢到了藏地江里。寻子来的民妇看见这一幕睚眦欲裂,立刻便冲上去要同马夫拼命,也被马夫狠狠地抽了鞭子。 这时,那金贵的大小姐才懒洋洋地掀开帘子,颇为嫌弃地看了一眼遍体鳞伤的妇人,命手下架着马车从那妇人身上碾压了过去。 待灾民中的首领拜托宗意寻到人的时候,那妇人已被来来往往的车队碾压成了肉泥,连面容都看不清,只有手腕上一早被宗意捆上的红绳,破破烂烂地揉在泥里,像是在沉默地述说藏于人的表皮下的冷漠无情。 宗意当场便发狂了,追查了一日才找到那个镖局的商队,独自一人血洗了镖局的镖夫,押着那个千金小姐到妇人的尸骨边,拿命偿了罪。 “那镖局在东州还挺有名气,千金小姐的爹听闻此事后,花大银两雇了不少武林中的人来找宗意寻仇,那半个月每晚宗意都不能睡觉,没日没夜地杀了近百个江湖侠士后,为绝后患干脆去挑了那镖局的几个堂口,罪魁祸首才来跪着求宗意原谅,并留下了不少银钱,这才算了结了此事。”茹慧说,“你若现在去看,她的手腕上还留有当时一人下的狠刀,险些被挑断了手筋。” 茹慧话音刚落,便见步陈沉着脸大步向前,将宗意的袖子揽了起来,果不其然,一道狰狞如长蜈的疤扭曲地缠在手腕上,虽已过去了一个月,但那道疤太过凶险,他自小便在军营里混日子,见过的伤患无数,一眼便知晓若非宗意有琉璃目护身,想来这手已经断了。 宗意莫名其妙地被帝师抓了袖子,还没来得及脸红心跳,便见茹慧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对她眨了眨眼,只好满头雾水地问:“怎么了?我没背着你偷吃好吃的那东西是给他们” 倏地,步陈抬手将宗意拉到怀里,曾体会过甚至略有留恋的温暖再一次包裹了宗意全身,她竟在这一刻希望永远沉溺在其中。步陈将宗意的头狠狠按在胸口,声音带着些许失而复得的急迫,配合着心跳声,宗意居然从这始终游刃有余的帝师身上感受到了他的紧张,懊悔地说:“我来晚了。” 宗意古怪地想抬头,却又被步陈按了回去,她这才想起这是大庭广众之下,脸登时红得外焦里嫩,结结巴巴地说:“唉,好多人呢。” 步陈却根本不理睬,快速地说:“我晚到了三个月,是因一方面要处理好金乌城的事。翁无声胆敢在尧山开密道,此事牵扯了太多人,仅是捋出与此有关的人和事便用了一月有余,不过至少金乌十州已在你手中,与温庚见面的时候也算有了底气。二是温庚知晓我擅自合军的事后大发雷霆,我搅乱了他的计划,让他不得不提前面对将军们的质问,这让他对我起了敌意,派人将我困在帝师府中半月有余。” 宗意啼笑皆非:“哎,我没介意” “我原是想着温庚登基六年,在齐歌城也有自己的掌控,我自可趁着他愁于军事自顾不暇的时候再寻些他的软肋,故而在齐歌城又多耽误了些时日。等我掌握了一部分温庚亲信的信息后,才知晓你竟去了夙城,这才匆忙传信陈衡,让陈衡多留你数日。”步陈语速极快,像是要将三月来的担惊受怕一股脑倾倒干净似的,“我若知晓你此行会遇到这些事,定不会留你一人面对我” 茹慧早已将看热闹的人都遣走,此地在半山腰上,视野极为开阔,远远望去可以看见正吵闹不休的夙城和绵延千里的藏地江。秋风中萧瑟的树杈状似洒脱地将树叶抖落,飘着落在了宗意的发间。 步陈还想说什么,却被宗意挣扎着打断了,她像是第一次认识步陈似的,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步陈,将这千年狐狸化成的妖精看得皮毛一紧,尾巴僵硬地支棱着,眼睛都不知该落在何地,飘忽不定半晌后才将将落在宗意发间的一片落叶上,风一吹,落叶带起宗意的一缕头发,在她发间勾出一个俏皮的弧度,步陈忍不住伸手将头发抚平,便听宗意开口道:“我很高兴。” 宗意抬着头,眉眼弯弯,一双透亮的眸子映着绵延起伏的苍山和昏黄林涛间的帝师,“你担心我,我很高兴。” “然后呢?”茹慧追着宗意的脚步,小跑地跟在她身侧,忙不迭地问。 宗意避开茹慧的眼神:“什么什么然后?能有什么然后!” 茹慧一把拉住宗意,恨铁不成钢:“你这么不中用吗帝师都表现得那么顺理成章了,你也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的欣喜,然后呢?就没发生点喜闻乐见的事?” 宗意将胳膊抽回,摇着头不可思议地说:“你每天都在寻思什么?让你少看点话本子你非不听,我给你写的那些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修身养性的法子,你都练了吗?我不过就是半个月没回此地,你的腰都粗了一寸有余了,还不锻炼?” 茹慧惊恐地捏了捏腰间,果不其然真的捏起了一小块赘肉,随即眼尖地看见宗意立刻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却明显比方才还快了许多,匆忙离去的背影像是笼罩在一层冒着欣喜和羞涩泡泡的罩子下,将锋利的女刀客裹成了吐露芬芳的花骨朵。 茹慧再顾不上宽了一寸的腰,赶忙追了上去。方才跑到平台上,正见韩游一脸凝重地将一封信递到宗意手上,见是茹慧气喘吁吁地赶来,便如往常般冷着脸点头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茹慧纳闷地说:“这夙城的侍卫统领怎么回事,为什么每次见我都一副欠了他八百两银子的表情?” 宗意头也没抬地说:“许是害羞吧。” 茹慧一噎,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韩游离去的背影,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对着宗意说道:“你坑我呢?” 宗意没搭话,茹慧见宗意一目十行地看完书信,便折起来就着一旁熊熊烧着的炉子将信燎成灰,“陈衡给你的?” 宗意将信扔进炉子里,见着火苗将信吞噬殆尽,这才开口道:“齐歌城那位派人来抓我回去,陈衡抵不住压力,跑我这哭惨来了。他也不想想,我是那种看人落难就心软出手相助的人吗?” 别人还真没准,但陈衡的话不落井下石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茹慧:“那你怎么办?要不要先离开此地?” 一个孩子蒙头撞到宗意腿上,宗意扶着那孩子将她推到老人的怀里,说道:“我当着夙城百姓的面,接了徐家的旧案,还将我公主的身份也捅了出去,贸然逃走的话岂不是要背负个不负责任的骂名,更遂了齐歌城那位的心意?莫慌,那几个人没见到我之前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但我却要逼他们动,只有他们先动了,我才能顺势将这三人中属于温庚的人拿下。” 茹慧一言难尽地看着宗意说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宗意一哂,吧嗒着嘴说:“我以前啥样?” 直来直往的一柄钢刀,眼里的清澈一眼就能望到底,至少看着就没有能算计人的阴险,总而言之,越来越像帝师那只老狐狸! 茹慧没敢说,生怕隔墙有耳被帝师听到,只哼哼了两声避开话题,却见灾民里的首领狼狈地跑下山来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起火了村民住的地方,起火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3.第122章 天不怕地不怕山寨 灾民暂居的地方本就倚山而建, 此时正逢寒秋,树木干枯凋零, 为大火提供了天然的柴场,火势一起便被风吹得轰然炸开, 咆哮着吞噬了附近的民居。 冲天的火舌毫不留情地舔了一口离得最近的宗意, 她就算是无所不能的女刀客,也不敢对上吞噬万物的大火,只能被逼离着退后了几步。有不少腿脚好的,赶忙去山下抬水灭火,但毕竟是山道,人跑得再快也赶不及大火的蔓延,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几乎要控制不住, 宗意飞身而起,在茹慧的惊呼声中铿然出刀, 将大火旁干枯的树木砍倒,几下便清理出一片空区来。 宗意喊道:“别愣着!砍树!别让火势继续扩大!” 幸而近来夙城不太平,码头生意不好,有不少身强体壮的汉子未去寻活计,便留在家中帮着收拾地里的粮食。此时赶忙去寻来镰刀斧头, 忍着大火的灼热快速地收割着大火旁的杂草。 忽地听闻身边一声凄厉地喊叫,原是个晕倒的民妇醒来, 眼见着火势越发猛烈, 疯了似的往火里冲, 身边的人拦不下她,宗意飞身而下,急忙道:“怎么回事?” 民妇拉着宗意,哭得涕泪横流:“我儿,我儿还在里面!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她哭着跪在地上,拉扯着宗意的袖子。宗意将民妇往茹慧怀里一推,撕了袖子就着刚打来的水沾湿,捂着口鼻便想往火里冲,茹慧赶忙拦着:“火这么大,就算是你进去也不一定能活着出来!你别进去!唉!” 宗意根本不听,脚刚抬起却见眼前飘似的落下一人,帝师大人刚去山下找浮屠铁骑吩咐了些事,就见山上出了乱子,“我去救人,你在此地看着他们。” 宗意不干:“这哪是你能干的活?你留下,我去!大梁明玉颜细皮嫩肉的,受了伤我可赔不起!” 步陈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似是要争一口气,连顾十七都没来得及拦,脚下步法瞬息万变,一眨眼便不见了。 宗意为探查齐歌城来的官员之事,特意将卫峥留下的虎狼军都遣到夙城周边待命,如今这山上只有几个浮屠铁骑,大火来得异常,若是步陈真的出了事,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身边俱是看着临时的家园毁于一旦的灾民,有些人在细细地哭着,有些人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像是对此早已习惯似的,冷漠又诡异的平静在灾民中蔓延,宗意立刻意识到必须先解决当前的事,至于大火因何而来,等步陈出来再说。 她找来浮屠军控制火势,又安排了几个人将老弱妇孺带离山上,在山脚下他们还有个暂留的缓冲地,可让灾民稍作休息。她忙了一圈才意识到少了什么,见茹慧在一旁忙着安慰那民妇,这才一拍头想了起来:“你们头儿呢?许江呢?” 四周人俱说没看见,宗意也没注意,以为是跟着人下山去安抚灾民了,忽地袖子被拉住,茹慧擦着脸大声道:“我在这看着,你去把虎狼军调来吧!” 宗意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问:“你说什么?” 茹慧浑然不觉地擦着汗,火苗将她的脸燎出道道黑印,有点痒,“卫峥临走之前不是给你留下了虎狼军吗?你快去调来几个人控制火势啊!光靠这么几个浮屠铁骑哪够啊?” 宗意一字一顿道:“谁告诉你,是卫峥给我留下虎狼军的?” 茹慧:“许江啊他前几日去夙城里置办吃食,回来的时候说的。怎么,你怎么这幅表情?不对吗?” 宗意的脸阴沉得可怕,将手指骨节攥得极响:“当然不对,夙城中知晓卫峥带虎狼军来此地的,只有夙城官府的人和一个逃走的皇帝佞卫,你说,许江是怎么知道的?” 茹慧心思极其机敏,早年在武林盟里能在翁明雪的手下存活至今也并非只是命大而已,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立刻道:“自你上次离开后,许江一直在我眼皮下活动,不曾单独离开过。前几日,安排好置办吃食的人跌落山下摔断了腿,家里也没别的人可用,许江便自告奋勇地去了,还说要顺便去官府里看看你,问你何时回来。此时一想,当时那摔断腿的人便是许江从山下发现的,莫非他是皇帝的人?这怎么可能呢?他可是自小便在村子里生活的啊!” “就算你一直盯着,也总有你看不见的时候。况且人心隔肚皮,岂是肉眼就能看破的?”宗意寻到顾十七,吩咐道:“你去帮我找个人,个子不高,穿着一身灰袍子,肩膀打了俩补丁,叫许江,灾民里的人都认识,务必要把他给我抓回来!” “不必去了——” 宗意霍然回头,步陈抱着一个孩子,像是将大火从中劈开般施施然走了出来,将孩子还给千恩万谢的民妇后,转头向宗意走来:“先把火灭了再说,人不必去寻了。” 宗意拉扯着帝师,上上下下看了几圈,见除了衣角有些焦黑外,并无半点受伤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责怪道:“这么多人都在这,你冲进去抢功啊?” 步陈微笑着说:“还没嫁给我呢,就已经开始管我行事了,这可不行啊。” 顾十七和茹慧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宗意的脸登时便黑了,茹慧对着宗意龇牙咧嘴地努口型,像是在说:“这还叫没有然后?你们都谈婚论嫁了!” 顾十七震惊地捂着脑袋,思索了半晌才喃喃道:“主子根本不需要我帮忙,自己就搞定了,难道不近女色的主子是个隐藏的情场高手?但这可是皇朝的公主啊,这么随便,怕是不太合规矩?” 宗意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步陈勾了勾唇角,又将那一副祸国殃民的俊美相贴在脸上,一本正经道:“我在胡说八道咳,许江的话,我方才见到了。” 宗意抬头,步陈眼神深邃,沉沉地看着她说:“只不过,已经是具尸体了。” 火势很快便被控制住了,想来放火者行事匆忙并未仔细观察附近的地形,只随便地踢倒了火堆,顺势点燃了火堆一旁堆积的落叶。若他选了更低一点的半山腰,那里树木更加密集,人也多,今日的火势恐怕便真的遂他们的心愿一发不可收拾了。 茹慧带着几个铁卫将灾民都带回住所,宗意和步陈眼神莫测地看着身死的许江。顾十七刚才检查了许江的尸体,周身并无利器伤痕,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是被人推下山崖摔死的。真正的纵火者说不定就混在刚才的人群中,趁着下山将许江推下山道灭口,随后隐匿在人群里离开。 想到灾民是被宗意一手安排在此地,不难看出,纵火者的目标就是宗意,也许他们并不指望一把火就能将宗意除掉,却无疑用这种方式在警告宗意,她的一举一动,他们都了若指掌。 步陈道:“此地不可久留,他们必须离开。” 宗意四下望着,灾民似是已习惯了颠簸流离的生活,毫无怨言地沉默着收拾被火烧毁的房屋,并将自己的屋子腾出来给无处可住的妇孺先安顿下来。宗意的心里委实不愿他们继续流亡,但在夙城附近留下,已是承了陈衡极大的恩惠,此时若离开,又能去哪呢? 步陈开口道:“我知晓有个地方,或许可以让他们容身。” 宗意眼睛一亮,也不管茹慧和顾十七还用复杂的眼神在二人中间打量,拉着步陈的衣袖道:“真的?什么地方?夙城附近吗?” 步陈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将宗意的手抓在掌心,挑着唇角说道:“天不怕地不怕山寨。” 说起这天不怕地不怕山寨,宗意还真有印象,无他,只因这山寨实在太有名气。 当今武林发展异常和谐,江湖中人人见面都彼此点头示好,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发展趋势,除了魔教人人得而诛之外,竟没有歪瓜裂枣挂牌称自己为魔头,反倒让梦想行侠仗义的大侠们颇有些力道不知往哪里使的泄气感。 但若说江湖中人看不上,却偶能作为茶余饭后谈资之人,早先有鬼刀尉迟恭夺天下械,虽被江湖武林追杀,但至少也算铁骨铮铮的刀客,被追杀的同时也被无数人敬仰着。后有利用武林盟主之位自作孽不可活的翁无声,自宗意救下金乌城后,翁无声做过的事广传江湖,好事者立刻将金光刀从三刀里除名,像是生怕沾染上晦气的脏污似的——当初叫好叫得有多响亮,现在反踩就踩得多用力,江湖人见惯不惯,虽觉此举极有过河拆桥之感,但翁无声大罪难恕,众人也就闭眼默许了。 金光刀消失江湖中再无痕迹,而如它一般原有光辉的形象,忽一日被江湖从名门榜中除名,却奈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至今仍屹立在江湖一端膈应着万千门派的,便是这“天不怕地不怕山寨”。 谁也不知晓山寨是何时所建,却知创建山寨的土匪是个颇不要脸的人。据说是独自一人夺了山头,带着一伙脑袋不太好使的土匪侵吞了大梁东边的所有山寨,随后自立称为“山寨联合会”。但这名字不太好记,那土匪一合计,便起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名讳,甫一出世就被万人唾骂,其中骂得最起劲的便有雄关寨的郑参天和柳春盛。 江湖门派有云“一掌二拳三刀,五寨十八庄”,如今三刀已剩两把,五寨也早已除名了三个,其中一个便是“天不怕地不怕”山寨,剩下两个据说是被天地山寨侵吞了,那俩山寨的土匪头子至今还在跟天地山寨的土匪首领称兄道弟,是典型的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数钱的二百五。 但无论如何,纵然是被除名,天地山寨也是大梁境内最大的土匪窝点,全天下的土匪见了山寨老大都要低头上供。但土匪是土匪,帝师是帝师,对于帝师为何能认识人家山寨的老大,又为何言辞间带着热络的熟稔,宗意却有些不大理解——莫非,帝师大人年轻的时候,也曾拜倒在山寨老土匪的虎皮绑腿下? 步陈像是能看透人心似的,凉飕飕地说道:“别瞎想,他就算再去重生一轮,都不配给我穿靴。” 宗意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脑海里的苦情戏码早已奔跑出了一套足以连载十余年的港剧。忽听身边有人惊呼,她抬眼一望,却见苍山万里已在眼前,似是铺展入云端的山道盘踞松涛之间,宗意一行人立在山道之下,于高空中俯瞰似蝼蚁误入龙口,不像逃难来的灾民,而是前往久负盛名的门派修仙问道之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4.第123章 试刀 宗意原以为土匪山寨会是个扎根于群山深处、易守难攻的窝点, 毕竟也要考虑躲避官府的突袭,大本营自然是越难寻越好。但望着宽敞的平台, 高耸且开阔的山阶,连星星点点落下的叶子都成了将壕气冲天的山寨勉强拉回凡世的衬托, 宗意几乎可以透过这气势万千的恢弘豪迈看出山寨老土匪的挑衅——有本事就爬山道来剿灭他们, 谁怕谁啊? 顾十七从乱七八糟的杂草中勉强扒拉出一块牌子,日久天长,牌子的支杆早就断了,土匪们也懒得管,索性就扔到一旁。他擦了擦上面的灰,有人在上面刻了一行字:“若寻山寨,且登山道。” 宗意望着携带着锅碗瓢盆等全部家当的灾民犯了愁,以她自己的脚力, 一时三刻便能登上山道,但这些老弱妇孺, 还有些半大的孩童,估计爬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山寨的影子。 宗意犹豫着是否先行去探路,却见步陈接过那牌子,看一眼后以手指作笔,剑光凝聚在指间, 非对剑意已掌控至幽微者不能为,轻巧地在牌子上又加了俩字, 随后抛到顾十七怀里后说道:“走这边。” 步陈带着一众莫名其妙的灾民无视掉修得庄严肃穆的山道, 反向一侧的幽林中走去, 那步伐气势,不像来投奔,反倒是带着老弱病残军团前来征服山寨,让老土匪俯首称臣似的。宗意落后一步,顾十七正哑然地看着那块木牌,步陈在八字后又加两字,如今已变成了“若寻山寨,且登山道——个屁”。 自小熟读圣贤书,自称大梁前无古人的一代奇才,不仅言语粗俗,还手欠。 宗意:“你们家帝师是捡来的吧?会不会以前出什么事被调包了啊?他的夫子坟头都被踏平了吧?” 顾十七:“” “不过”宗意看着队伍前面那个还伸手帮扶老妇人的帝师,忽觉曾经倚在南山巅,衣袖荡苍松的仙人不知何时也入了凡尘,眉宇间不再竖着高高在上的屏障,一夕之间神仙脱胎成凡人,卷了一身烟火气,“帝师大人现在就挺好的,至少不像当初那般冷淡了。” 顾十七不胜唏嘘,用“吾家帝师初长成”的语气,诚恳地说:“都是为了讨公主殿下的欢心,一点小伎俩,不足道也。” 方才还将顾十七怼到无言的宗意:“” 幽林中自有一条小道,平日里走的人不多,早已被纷乱丛生的杂草占据,众人排成一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前人的脚印走,踏出一条草木皆新的道路来。顾十七和宗意守在队尾,宗意见着步陈轻车熟路,似入自家山头,转身问道:“你家帝师来过此地?” 顾十七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应该也是第一次来。” 宗意脱口而出:“那为何知晓山道是虚张声势?” 顾十七微妙地顿了一下,随后神秘地对着宗意抬了抬手指,指着不远处已堪堪能见其形的山寨道:“你不知那土匪是何人,若你也同主子般了解他,定然就知道他非常人。包括山门前那小伎俩,眼见不为实,耳听未必虚,这山寨处处都是机关算计,姑娘务必要小心谨慎为上。” 宗意对天地山寨的头目更加好奇了,赶忙追问道:“他到底是何人?” 顾十七兴致来了,连步陈都敢调侃两句,却罕见地对一个土匪头子三缄其口。只是见宗意着实好奇,才摇了摇头又补充了两句:“不好说。恕我直言,我活了这么多年,他那样的人,是我生平仅见,且再无言辞可形容。姑娘到时,还是自己来细细分辨吧。” 林道不远,出了幽林便上了正路,走了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山寨门口,若他们真的老老实实地走山道,想必走到山道尽头也不一定会寻到这山寨。 巨木高耸的大门口站着几个土匪巡岗,应是早已知晓今日有人要来,却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能从正路上找到大门,猫看耗子似的围观一圈后便开了门。随后果真有人赶来安排灾民之事,茹慧比他们晚行半会儿,但她脚程极快,宗意还给她留了路标,此时正巧赶到,便跟着土匪管事一起将灾民带进山寨里。 宗意四下望着,天不怕地不怕山寨至少在外观上当得起这天下无双的名字,蔚为壮观。参天的阁楼鳞次栉比,在入大门后还单独留下了一处极为宽敞的平台方便土匪们习武,四周堆满了盛放各式武器的架子,此刻正围了不少土匪苗子挑选趁手的兵器。许是从未被漂亮的小姑娘注视,少年土匪们如芒刺在背,一把兵器在手上来来回回掂了好几下也没摸出个子丑寅卯,只好通红着脸,转过身来瞪视宗意。 宗意与少年土匪们大眼瞪小眼了好半晌,一个少年推开人群,大步走向宗意。他高昂着头,手里握着一把长刀,带着少年人不撞南山不回头的赫赫气势,刀尖对着宗意说道:“你,看什么看?” 新任武林盟主还是头一次跟小土匪打交道,颇有些好奇地眨巴眼睛,却见那少年的脸肉眼可见地染了一团红霞,从耳根一路红到脑门,像是个唱戏的走串场,结结巴巴地说:“别看了!不许看!” 宗意终于被他戳到了笑点,站在原地大笑起来,那少年被笑得恼羞成怒,一错眼瞟见宗意后背背了一把长刀,顿时像找到了宣泄口似的说道:“你带着刀,是刀客?来跟我比试一把如何?” 宗意:“你若输了如何?” 还没打就先定输家?少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全身的毛如刺猬般竖起,呲牙道:“我才不会输我输给谁也不会输给一个女人!” 女人?宗意直起腰挑着眉毛,方才还略带慵懒的气质陡然凛然如刀锋,“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能胜过男人,谁说的?来来来,先定条件,你若输了如何?” 少年抖着一身毛,梗着脖子说:“我若输了,就就当你的奴隶!” 少年话音刚落,周边看热闹的伙伴们齐齐倒吸了一口气,这少年是山寨里少年土匪中的小头目,平日除了山寨老大外谁也不服。性格极为好战,且偏偏还有一副天赐的好筋骨,学什么都不费力,虽年纪轻轻,却已是山寨里数一数二的好手。 这般桀骜之人甘愿败了便做奴仆,众少年将既钦佩又担忧的复杂目光投向宗意,心道这小姑娘虽长得漂亮,脑子却不大好使,也不知是从何而来,刚到山寨便惹恼了小霸王,恐怕以后的日子不大好过啊 却也有人担忧少年的安危,暗地里拽着衣角说:“别别,万一真输了” 那少年转身瞪了他一眼,甩开手说道:“没有万一!” 宗意笑了笑:“奴隶就算了,堂堂男儿怎可弯了脊梁。若你输了,便唤我声姐姐可好?反正你年纪比我小,也不算吃亏。” 许诺既出,怎有收回的道理,少年脸憋得通红,嘟囔着“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圆着眼睛将宗意看了半晌才道:“你呢!你输了,你输了” 宗意被这小少年逗得手都在打颤,闻言问道:“我若输了,你要我如何?” 宗意着一身红裳,在猎猎山风中像团灼灼燃烧的火焰,倏地将人的眸子都点燃,少年心头周身俱热,梗着脖子喊道:“你若输了,就要嫁给我!” 正跟步陈报说夙城的章集终于忍不住有所动作的顾十七立刻便崴了脚,赶忙拉着步陈的衣袖道:“主子,童言无忌,大风刮去,您可千万别跟他们计较。” 步陈似笑非笑地提了提唇角,温和地看着顾十七说道:“你看你家主子,像是会报复小孩的人吗?” 像!不光像会欺负小孩的阴险狡诈之徒,还极像坊间传闻半夜偷孩子的大灰狼! 顾十七夹紧了尾巴,心道刚进山寨就要把人家山寨的未来之星揍一顿,也不知那位土匪头子听闻后会有何惊人举措。 宗意听到这话后倒颇有些惊讶,却爽快地点了头:“行,你要是能赢我,我便嫁给你。” 步陈远远地看着,顾十七摸索信件的时候忽觉身边有所异动,不知为何,他隐约间竟然听见了磨牙的声音他抬头看了看一本正经冷漠脸的帝师,是错觉吧? 宗意抬手对着少年勾了勾,笑道:“来!” 少年倒不客气,纵身向前抽刀便砍了过来,动作极为利落,半点情面没留,长刀将周边苍冷的秋风卷成一道风压,呼啸着向宗意奔袭而来。宗意没碰荒沉,踏西风裹住双足,轻巧地避过少年的刀,随后她伸手在长刀上轻轻一弹,啪嗒一声便将长刀敲离了轨道。那少年只觉一股大力从刀身蔓延到虎口,掌心一麻长刀差点脱手,他却也不慌张,手腕轻转紧紧握住刀柄,横着劈斩下来。 若是楚湘远在此地,定然能认出方才宗意那招与当初在金乌城外,剑冢主人剑星用来对付她的招数一样。近来宗意在荡沧海上的进悟并不如之前那般神速,一来是她心态大变,整个人宛若从一块不知凶险为何物的璞玉被磨成了浑然圆润的玉石,不再如往日般刀比脑子还快。二来是她将时间更多的用来反复磨磋他人的武功,无论是翁无声的金光刀,楚湘远的星辰剑,还是剑星那一手无匹的剑法,都成了她细细打磨的对象。 她从这万家功法中还真的领悟出了不少巧妙的功法,并慢慢地将其融合在荡沧海中,又无巧不成书地将直来直往的刀法灌输了回还的余地。日久天长,其刀便如人般,一变再变,最终成为只有她才可以操纵的绝世之刀。 这少年在少年人中成为扛鼎,也绝非是夸大其词,他一手刀法确实了得,甚至不比江湖中一些修习刀法多年的刀客差。但奈何他遇上的也是以刀为身的宗意,且宗意修习荡沧海,前有天下第一的刀客言传身教,后又有梁阎王为宗意开辟刀法之路,眼界上已比少年宽了不少,更何况宗意的荡沧海还融合了她这一路而来的心志变化,早已不同往日而语,两人的差距怕是堪比高崖深渊。 宗意虽表面上被压制般步步后退,未见主动攻势,明眼人却能看出少年的刀虽然变化多端,诡异莫测,却仍无法近宗意的身,总是不多不少就偏三分被躲过去。这少年性子虽急躁,但刀法却不紧不慢,丝毫不因宗意轻视的态度而躁怒,一劈一斩皆稳重如山,颇有些大家风范。忽地,长刀消失在宗意面前,宗意眼神顿时一凛,连步陈都惊诧地亮了眼神,便见那少年虚晃一招,状似劈下实则以刀为撑划出一道弯月,变劈为刺,向宗意略有掣肘的斜上方刺来。 宗意道一声“好刀”,肩膀微抖,荒沉铿然出鞘,刀锋映日光堪称夺目,晃花了在场之人的眼。二人过招十来次终于长刀相对,校场上的争斗顿时吸引了山寨里土匪们的目光,土匪皆好事之徒,立刻便将校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纷纷讨论这是谁家的小娘子,跟咱们山寨小霸王动了手,还有不少人吹着流氓哨叫好,声称要帮小霸王拿下宗意。 步陈抄着手在一旁围观,身边三丈内无人敢接近,寒冰似的威压铺天盖地地席卷来,顾十七抱着胳膊哆哆嗦嗦地看着步陈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心道等此间事了,定要将这些不会看眼色的孙子拉出来狠狠揍一顿。 少年见宗意终于出刀,刀势立刻凌厉起来,这小子方才居然还留了力,宗意大吃一惊,随即便迎了上去。破九霄捻在刀尖上,啪啪啪连点少年的刀身,长兵相接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以巧力将少年撞了出去,宗意不等少年反应,刀风变化奇快,陡然从破九霄转为悼凡尘,一道圆弧在周身划过若狂风扫叶,高高束起的长发虽转身而动,冰凉的发梢偏巧正擦过少年的脸颊,一丝凉意顺着交接处直奔五脏六腑,他只顿了一下,便见宗意错身而过,长刀陡然变斩,携着风雷威势向他袭来。 少年猛地闭了眼,风声乍止,四边寂静无声——过了好一会儿,四周才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随后吵闹声越来越大,少年这才睁开眼,长刀横在他脖间,不远不近,却仍能感受到从寒铁上传来的丝丝寒意。这陨铁所铸的帝王之刀锋利非常,他手中的爱刀与之一比像是块破铜烂铁般无趣。 宗意施施然收了刀,对少年眨了眨眼,少年懂了她的意思,又闹了个红脸,好一会儿才挤着腮帮子道:“姐姐。” 宗意:“大点声。” 少年怒吼道:“姐姐!” 宗意将荒沉收归入鞘,笑着回道:“哎,乖,姐姐一会儿给你买糖吃。” 四周轰然大笑,少年们赶忙围上这小霸王,一通热络的嘘寒问暖,却依然不能缓解少年心里的惊骇——她的刀太快,快到他根本不知道刀锋会从何处而来,快得根本不似人间的刀。 只有少数的几个老土匪,也用少年那般深沉的眼神看向正活动着肩膀的宗意,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掀起滔天巨浪。 顾十七见宗意胜得轻巧,觑着步陈缓和下来的脸色说道:“主子,你看,宗姑娘肯定不会输的,您就别” 步陈:“输也无妨。” 顾十七:“啊?” 步陈留下一句话便拂袖而去:“小小山寨而已,给我三千兵马便够了。” 顾十七:“” 人家不过就是赌个口头爽快,您就要率军灭了人家老巢!还装得如此不在乎,真是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5.第124章 莫飞花 宗意在校场顺手捡个弟弟的功夫, 一抬头,帝师大人便来无影去无踪地不见了。宗意拉着四散的土匪问了一圈都说没看见, 料想步陈也许去见寨主了,便也琢磨着去寻。但一来山寨大得出奇, 她初到此地并不熟悉, 也不太好贸然乱闯;二来是顾十七路上提及这寨主非一般人,若因她的冒失惹出事端,反倒对好不容易寻到容身之处的灾民不利。 宗意只好收起一身锋芒,抱着肩安分地在校场里忍着众土匪好奇目光的打量,等着茹慧和步陈哪个好心想起便来领走她。谁知走着走着便发现身后多了一条尾巴,如影随形地跟她满地窜——方才忍着牙疼乖巧喊姐姐的少年沉着脸跟在身后,见宗意好奇望来,还颇有底气地鼓着腮帮子瞪视回去。 宗意好笑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少年大概是气球做的, 一戳就炸,胀红了脸说:“奴奴奴奴奴隶的事, 谢谢你。” “谢我?谢我做什么?” 小少年低着头,抓着刀柄用刀尖挑地上的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出手之前,你就知道我肯定会输,所以你、你才为了顾及我的颜面, 只说喊声姐姐便算了。所以、所以谢谢你。” 这小小少年虽抖着一身斗鸡似的炸毛,但心思却委实细腻, 便如他的刀般, 看似大开大合, 实际上纤细如发,攻势刁钻精准,以他这样的年龄可以做到这般虚怀若谷,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宗意趁少年不留神,摸了摸少年的头发,软软的,手感特别好,她忍不住又薅了两把,将他的头发抓得翘了起来。少年忍不住要躲,却又像控制着自己不要展露出疏离感,两相抗衡之下竟僵立在原地,被宗意趁机揉个够本。 宗意道:“不必谢我,我原本就不喜欢别人跪拜于我,更何谈降身为奴。你小小年纪便在刀法上有如此造诣,可不是为了给别人当奴隶的,以后不能再这么冒失了。” “哦。”少年红着眼圈抬头看一眼宗意,见宗意没在意,便大着胆子使劲看,活像一头试探陌生人的小兽,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刚才说的话,我师父也曾对我说过。” 师父?应当是教出他刀法的人? 宗意好奇心顿起,问道:“你师父是哪路侠士?” 少年似是有些不高兴,竖着眉毛瘪着嘴说:“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 宗意忍笑,配合地问:“你叫什么?” 少年高昂着头,身后仿佛翘起一条大尾巴,正晃悠悠地摇着,刚要开口,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远处匆匆赶来一人,冲着少年喊道:“莫江!莫江!管事让你过去一趟!” 高昂的兴致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莫江:“” 宗意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你叫莫江。” 莫江气得七窍喷火,冲着带话的人发了好一顿脾气,那人平白无故遭骂,却十分好脾气地没生气,反倒还像安慰小狗似的拍了拍莫江的头,转身对宗意行礼道:“原来是武林盟主驾临,是我们山寨招待不周,还望海涵。小的周汉云,当家的让我带您过去。” 武林盟主? 莫江瞪圆了眼睛,原来她就是鬼刀尉迟恭的传人,在金乌城武林盟战胜金光刀夺得盟主之位的武林盟主宗意?怪不得刀法竟这般出神入化,便是他也接不下两招等等,他刚才跟武林盟主动手了?还大言不惭让她嫁给他? 莫江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愤怒地瞪了一眼宗意,眼里写满了“你欺骗了我的感情”,将宗意看得脊背发毛,随后一跺脚便一溜烟地跑没影了。周汉云对莫江极为熟悉,见怪不怪地对无端背了一身感情债的宗意解释道:“莫江自小就崇拜鬼刀,盟主胜过翁无声后,又崇拜盟主。许是终于见到心中的偶像,反倒有些手忙脚乱了。盟主,这边请,当家的已经在等您了。” 偶像?宗意惊诧地问:“你们也说偶像?”古代人也知道偶像这个词? 周汉云心道当家的果然闻名江湖,一鸣惊人的武林盟主也是当家的粉丝,忙不迭说道:“可不是,这都是我们从当家的那里听来的。我们当家的平日里就喜欢写些传奇志记,故事写得可好了,往来的夫子都说‘望尘莫及’,让我们这些没什么文化的土匪学了不少东西呢。” 宗意不动声色地附和了几声,周汉云也没在意,带着宗意七拐八拐走到了一处清净的院落旁。宗意一路都在打量,没注意到周汉云略有古怪的神色,他似是想问什么,却又犹豫着开口,偷着看了宗意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将疑问咽了下去,弓身道:“盟主请进,当家的正在里面等您。” 天不怕地不怕山寨多是些草木搭的小院落,还有些竹楼高高地隐藏在林间。但寨主所在小院却是砖石搭建,围在浓绿入眼的竹林之间,院落里还错落着不少山石小景,有些石头落了地,但表面却极为光滑,甚至隐隐还能看见人的掌印,应是有人数年如一日地以石试招,却又对掌力极有掌控,这才保证让石头上的掌印虽深刻,却并未将巨石击断。 “在下夙城宗意,感谢山寨收留灾民之恩,不知寨主可现身一见?” 山风呼啸,宗意的声音瞬间便被卷走,夹杂着竹叶间的呜咽声,无端升起一阵寒意。好一会儿也没人回答,许是太过偏僻,也无人经过,宗意便大着胆子进了院子。 “有人吗?”宗意侧耳听着,屋内无半点动静,四周环绕着被秋风吹得有气无力的虫鸣,宗意试探着推开门,屋内果然没人,便甩着袖子走了进去,“周汉云不会带错路了吧?” 小屋的门应是许久未打开,屋内满是被尘封许久的衰败气息,被狂奔而至的风带起阵阵腐朽的气味,将人冲得头晕眼花。好一会儿才将灰尘吹散了,小屋现出真身来——此地应是个书房,书架上乱七八糟地摆满了书,地上还摊着不少,像是被猫祸害过,乱七八糟地折着页,还有一本书上压着支笔,毛尖已经发霉,似乎屋子的主人离开地极为匆忙,随后便再没回来过。 “人呢” 宗意的询问声戛然而止,她正面对的桌上竟然摆着一幅巨大的拼图,拼图完成了一半,还有一半杂乱地堆积在一旁,拼图的主人应是许久都未整理过,上面罩了一层薄灰,宗意推门而入的时候萧瑟的秋风顺势而入,在拼图上轻轻一吹,带起朦胧的浮尘在空中错杂一线,像是在两个世界间搭了一条无形的桥,到此时方才被有缘人知晓。 她轻轻地将灰尘抹去,时光掩藏下的真身到此刻露出些许往日的棱角——这是一幅手绘的现代城市,摩肩接踵的水泥大楼,高耸在街道旁静默站立的电线杆,嗡鸣吵闹的车水马龙以及行走匆忙间或聊天、间或低头看着手机的行人 入眼所见俱是曾经熟悉的画面,原以为往日的一切早已烟消云散,殊不知仍是潜藏在记忆的角落里,见到天窗里垂落的绳索,便迫不及待地抓了上去。陡然见到光从窗外映入,眼睛微微闭起——眼角有些温热,鼻子泛上酸意,宗意捏了捏额角,不由自主地伸手将散落的拼图捡起,随后严丝合缝地按在未完成品上,她兜兜转转地穿越了时光,奔赴一场命中注定的约。 从晌午到黄昏,也许只需要一须臾。 宗意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倒着一条长长的侧影,她微眯着眼歪头看去,一人正倚在门口望着她。见她终于发觉,这才摇着身子踱了过来,姿态旖旎比大梁头号花魁秦之之更甚,灼烈的夕阳映在来者身上,光斑在身侧跳跃,绰约的剪影更映得那身与土匪山寨格格不入的戏服越发窈窕起来。 “你是何人,竟闯入了这里?” 来者像是故意压低了嗓音,字字咬在唇舌间,听到宗意的耳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此人眉清目秀,额间点了瓣莲,似是能滴出血般鲜红,再往下看唇红齿白,想来进了齐歌城当不比秦之之差——随即宗意的眼神微凝,瞳孔骤然缩了起来——高挑的颈间,喉结微动。 男人? 宗意惊叹地对他投出敬佩的目光,那人却早已习惯周遭打量似的,见宗意没回他也不生气,侧过身去,桌案上拼图已现出全貌,唯独右下角缺失了两块,却是再寻不得。 “你拼的?”那人问。 不然难道是鬼吗? 宗意张了张嘴,忽然发觉喉咙像生了锈般,她遮掩似的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又是何人。” “我叫莫飞花。”还未等宗意有所表示,那人便笑着抖开一把扇子,遮住了半张脸,对着宗意眨了眨能扇出风的长睫毛,“是天不怕地不怕山寨的土匪头子。” 宗意如遭雷劈,好半晌眼珠才转了转,忽然想起周汉云提及的偶像,以及这屋里与现代社会相关的拼图,一个惊人的想法在她脑中渐渐成形,她自己都没发现,唇齿间竟有些发抖,声音颤巍巍地说:“你你是” “你既然能拼这拼图,我的事便告诉你也无妨。”莫飞花将扇子一合,啪嗒一声敲在宗意肩头,挑着一看就描摹很久的眉毛说道:“没错,我是自现代穿越而来。原来失落江湖多年的公主,竟与我这孤家寡人是同乡,真乃缘分所至。” 宗意早先曾听闻过四大喜事,其中便有他乡遇故知。可讲此事的人没说过,遇故知后应该做什么,是对坐下来携手畅谈往日事,还是凑到桌案边商量如何回家去。乱七八糟的往事揉在脑海里,将宗意撞得头昏脑涨,费了好大劲才大费周章地将脑子里混乱的思绪按部就班地堆在一角,理智回魂,宗意忽然开口道:“缘分?未必吧。” 莫飞花正抵着下巴看宗意折腾好的拼图,闻言反倒失笑道:“盟主对我这老乡还有所不满吗?” 宗意冷冷地看着他:“是你让周汉云带我来此地的,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是何人,为何会闯入此地’?更何况这间屋子虽未堆积过多杂物,但书架桌案上的东西早就积了灰尘,肯定不是你平日的住所,你特意让我来看见这个拼图,不就是为了试探我是否也是穿越而来的吗?” 莫飞花喃喃道:“竟然真的不傻” 宗意额间青筋暴起,忍了好一会儿才将怒火从鼻孔喷了出去,按住额角绷起的青筋道:“你既然有试探我的想法,定然有兴起这想法的原因!说,到底是何事让你也觉得我是穿越而来的现代人?你所图为何?” 莫飞花掐着嗓子尖叫:“哎哟,小妹妹年纪不大,却如此之凶,以后可怎么嫁出去!” 宗意忍无可忍出刀,既然这混账不肯交代,那就打到他说为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6.第125章 一掌 莫飞花虽穿着一身拖曳及地的戏服, 缠腰裹着看起来颇为行动不便, 但此人许是故意给别人造成这般假象。他裹着腿还能满地乱窜,动作灵活不似常人,说不定掀开裙子便可见一条俏皮的鱼尾,是个私自逃上岸的美人鱼。 莫飞花不愿将屋内的无辜书籍毁于一旦, 几步便窜到院子里, 宗意紧随其后,刀光凛冽如影随形,却堪堪停在莫飞花身前一尺有余, 再不能近前——莫飞花仅以两指便夹住了帝王刀荒沉, 纤细如葱段的手指能令女子都自惭形秽, 此时却稳若钢箍,还偏偏没受到半点伤害——宗意撇嘴, 手腕轻转长刀凌空一拧,莫飞花慌忙撤手, 若是再晚一步, 想必手指都会被荒沉搅下来。 莫飞花且战且退, 看似张皇失措,脚步却游刃有余,招猫逗狗似的对宗意说道:“你多大才穿越过来, 竟有如此凶狠的刀法?你在现代是干嘛的,杀猪的?米其林大厨?还是直播间用刀功吸引关注量的主播?” 宗意破九霄不成, 莫飞花像一条已抹了油正打算下锅的鱼, 却有着极强的求生欲, 临下水之前从锅里蹦了出来,极巧地闪身到宗意身后,以手为刀,向着宗意的后颈劈来——宗意未回头,只蓦地低了身子,反手便是一刀,正巧斩在莫飞花来不及撤招的手腕上。她招招都满含杀气,根本不留情面,莫飞花只要有一丝懈怠,定然会暴毙在宗意的刀下。 莫飞花苦笑着说:“哎哟,这么凶啊,不就是气我刚才说你嫁不出去吗?嫁得出嫁得出,你可是前朝的公主,大梁朝里成千上万的贵族子弟排着队等着娶你呢!” 他脚步轻移,只动了一步,便轻巧地从让过了宗意的长刀,广袖偏袂从刀刃上划过,像是要包裹住刀身似的,宗意略一愣神,却见莫飞花竟真的以长袖为武,缠住荒沉随后一拽,巨力纠缠下宗意干脆以进为退,纵身而起,胆大妄为地松开了刀柄,反倒让莫飞花掌心之力骤然松懈。宗意趁机脚下踏西风,琉璃目在眼中飞速旋转,竟如看破了莫飞花的动作一般,正巧踢到他躲闪的位置,终于将这装神弄鬼的女装大佬狠狠地踹到了院墙的一脚。 宗意扛着刀,小混混似的蹲在缠着不少无名花的架子上,睥睨地看着莫飞花道:“老骗子,说不说?不说就继续打!大不了将你的小弟们一块儿叫上来试试。” “一个小姑娘,整天将杀啊打啊挂在嘴边,有辱斯文!”莫飞花掸了掸肩膀的脚印,也不知宗意踩了什么,又用了多大的力气踏在他身上,反正他费了半天劲也没拍下去,只好将身上的戏服一把拽了下来,露出里面稍显正常的衣服——宗意看了好半晌,才觉这单衣像极了公园里大爷大妈们穿着打太极拳的衣服。 宗意吊着眉角学小流氓吹了个口哨,还抑扬顿挫颇有韵律,好半晌才喃喃道:“怪不得贵山寨的土匪都这么活泼,莫非是天天晚上组团跳广场舞养精神?” 莫飞花穿着一身灰白,眉眼极亮,越发衬得抹了胭脂的面容艳丽非常,若是真扔进中央公园里,想来应能引发一场广场舞伴争夺战——穿越古代无人愿争的莫飞花屈腿向前,一掌伸平,对着宗意勾了勾掌心:“广场舞确实没少跳,太极拳也没少打,来,让我看看帝王刀所荡的是小水沟还是沧海。” 莫飞花骤然压低重心,长腿像是带着几十公斤的负重,原地旋起一阵风,裹挟着风尘扑面而来。宗意从高架上高高跃起,木架子被莫飞花一脚踢碎,尘嚣四起中宗意携刀光而下,山呼海啸般咆哮着吞没莫飞花。 宗意刀刀凌厉,对战莫飞花不敢有半点松懈,这个带着几个小山寨,没用多少年就将天地山寨拱手抬到大梁官府最忌讳的山寨位置,想来不止武功高强,心计也定然不输步陈。她往昔曾听臭老头提及过江湖中的两大掌法,一为乾坤掌,据说这门派对武学极为随和,对徒子徒孙更是随缘即可。人不鞭策便会松懈,很快这曾经的大门派便日渐没落,徒子徒孙个个顶着肥得低头看不见脚尖的大肚子,满世界招摇撞骗——至于昔日光耀武林的掌法,大概在搓澡和按摩的时候还有些用处。 而如今闻名江湖,“一掌二拳三刀”中的一掌,便是游风掌。游风掌形如游龙,气如行云,所过之处如风掠过,又混合了虚虚实实的招式功法,对战中常让对手有不知该如何下手之感。便如此时宗意,一刀刺中却是对方的虚影,分明没见到他动,但那似是蕴含着无限力量的掌心已天塌般笼罩到头上。 “这招叫降龙十八掌——”莫飞花一边喊招数一边对着宗意拍来,宗意乍一听闻刀尖顿时一歪,莫飞花趁机当啷拍歪荒沉,随即扑到半空叫道,“如来神掌——”随后便如一只从半空中被打落的蛤/蟆般跌落而来。 宗意在莫飞花乱七八糟的招数中被他打得步步后退,并非是宗意不知如何拆招,而是莫飞花每次大叫都让宗意有一种颇为古怪的感觉,一面是想笑,一面又觉得这些熟悉的招数名称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是欣喜地伸出手去触摸求而不得的思念,却终只剩下落寞的背影徘徊在隐匿无人的深处。 宗意轻抬起刀,荒沉似有所动般低鸣出声:“你想家了吗?” 想念现代社会的钢筋水泥丛林和摩肩接踵的人群,想念车鸣如潮的拥挤街道和朝九晚五的两点一线,曾经从未在意过的东西都在记忆之海掀起滔天波澜,所以才这般以熟悉的名字作为回忆的标签,让自己不至于在不知今夕何年的茫然期待中迷失方向。但莫飞花的眉眼未如宗意所想般灰暗下去,反倒比方才还亮,如坦然承认他也是穿越者般坦然答道:“想,很想,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寻找回去的办法——所以。” 他的攻势陡然凌厉起来,脚下飞快移动,意图突破宗意的刀网,直取她顾及不到的盲区:“所以,我必须知道你到底是从何而来,又都知道些什么!” 宗意以刀为撑暂时拉开距离,莫飞花掌法无双,她一边应付一边观察他,稍有自顾不暇气息不稳,轻咳了两声道:“我也不知我为何会到这里,当时我和妹妹在家中,被突然出现的巨人袭击,醒来后便已经在这了。至于我为何是前朝公主,你还不如问步陈来得痛快。” 莫飞花攻势忽地停下,愕然地说:“巨人?你也是跟我走!” 战斗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宗意莫名其妙地跟着莫飞花在山寨里拐来拐去,走到一处隐在参天巨树后的阁楼,阁楼挂了锁,莫飞花四处看了一圈,找了门边一根铁棍将门锁撬开,推门而入。宗意无语地看着那形同虚设的门锁,便见莫飞花摸索出一卷已稍稍泛黄的卷轴摊平在宗意面前道:“可是这样的人?” 画卷里是一个巨人从远处撕裂大地,随后轰隆轰隆地将一座大楼掀倒,而后又扎进裂缝中不见了。 但宗意当初只在窗口远远地看了巨人一眼,慌张中只顾着担忧宗霓的安危,并未太注意巨人的面容,甚至在如今刻意回忆起来,竟觉得那巨人有些模糊,只好摇头道:“我实在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当时我心中警铃大作,忽觉不对,侧头便见巨人在窗外,扬着巨手推倒了大楼,随后只顾着保全自己和寻找我妹妹,没有机会再仔细看一眼你当初也是这样”穿越过来的? 莫飞花道:“不,我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在这里了,但不排除我可能因袭击陷入昏迷的情况。这是我在夙城的一处宅院里找到的,便一直带在身边,不奇怪吗,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却描绘了现代社会的景象,莫非在我们之前也有人来到此地,并绘制了这幅图?” 宗意着实一惊,赶忙问道:“夙城?你在夙城寻到了这个?夙城的哪里?” 莫飞花:“那处宅院早就变成废墟了,我偶然路过借宿那里,偶然发现的若我没记错,那里应是有个掉落的牌匾——徐家?” 徐有福! 徐有福农村出身,来夙城发展船舶生意,随后因西藩王和当今皇帝温庚的阴谋而死,此人为何会有这图?或者是有什么人送给了他?会是谁?西藩王,温庚,还是说当年不止是这两人去了徐家,还有其他人? 莫飞花见宗意脸色一变再变,忽然想起步陈派人送来的信件:“莫非是那个被灭族的徐家?这么说”他看着手里泛黄的画卷,心情顿时像又压了一块巨石,沉得无法呼吸,“原以为穿越过来只因我是主角,被上天选中来此祸乱皇朝江湖,乱世行一遭,被史书铭记。万万没想到,这不仅是个轮换主角的单元剧,还是被人操控而非上天选召,我到底哪里不像可以开金手指的主角了?” 宗意愣了愣,咂咂嘴说:“年龄吧?” 二十八岁的莫飞花看了看十八岁的宗意,挺直的脊梁骨顿时弯成呼啦圈——年龄,男人也不能轻易提及的禁词。 “我十八岁的时候,也曾是一朵金花。”莫飞花哭得花枝乱颤,远远地跑来一人,似是方才为宗意带路的周汉云,见到宗意和莫飞花同时在此也是一愣,但他素质极好,表情只裂了一瞬便恢复了正常,立刻道:“当家的,出事了!” 宗意:“我一听这句话就头疼。” 金花莫飞花道:“我也是。” 周汉云无暇理会这两位祖宗的抱怨,肃容道:“吴老二死了。” 莫飞花猛地抬头:“怎么死的?” 周汉云道:“中毒。” 莫飞花将画卷收藏在盒子里,拉着宗意边走边说:“吴老二是一个线人,被我派出去探查魔教的事,最近刚有点眉目,正巧寨里有事,就将他召了回来。你在江湖中这么久,可认识魔教?” 不光认识,还打过。 宗意道:“虽说剿灭魔教是武林中人的义务,但魔教毕竟在大宣,你一个大梁的山寨千里迢迢去找魔教的麻烦感觉比我这个武林盟主还要敬业?” “不。”莫飞花停下脚步,看着宗意道,“你刚才说,你要找你妹妹?你有个妹妹,与一同穿越而来宗霓,魔教圣女也是穿越来的!” 宗意:“你说什么?” 莫飞花快速道:“宗霓!魔教的圣女就叫宗霓!你妹妹在魔教,怪不得吴老二要死还有这个画卷,糟糕,他们的目标是画卷!” 宗意霍然明白过来,两人抛下一头雾水的周汉云赶忙往回跑,却见那阁楼的门仍然大敞四开,却比方才多了一层不一样的气息。莫飞花打开装了画卷的盒子——空空如也。 画卷不翼而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7.第126章 白袍会 莫飞花阴沉着脸看着已经被取走画卷的木盒子, 脸色可怕得让周汉云不由得倒退一步, “当家的这是怎么回事?丢东西了吗?” 莫飞花吐出一口气,脸色恢复正常,对着周汉云下令道:“汉云,派人去搜山, 他们肯定还没走远, 一定要给我拦下!” 周汉云穿着一身土匪装,却站在原地滑稽地行了个标准的现代军礼,扭头便跑, 却又被莫飞花喝住:“慢着, 别去了。” “我刚离开此地不过几句话的功夫, 东西便不见了,说明偷东西的人一直在远远地看着我们。我和这位新任的武林盟主武功都不弱, 连我们都没发觉他的存在,想来这位高手此刻都已下山去了。”莫飞花将木盒往桌上一扔, 卷着袖口道:“也罢, 归根到底也是我从他人处得来, ‘不义之财’终究有归还的一天。” 莫飞花向着周汉云一点头:“走,去看看吴老二的尸体。” 一只手拦下莫飞花的去路,宗意眉目间电闪雷鸣, 眼中扔刀子似的甩向莫飞花道:“你怎么知晓魔教圣女的名字叫宗霓?据我所知,便是魔教内的很多弟子也不知晓圣女的名讳。” 宗意在金乌城时曾威胁一个魔教弟子交待圣女的事, 谁知这弟子眨眼便被灭口。后来暮老被杀, 她并未从暮老处得到有用的消息, 只从步陈的三言两语中推测宗霓极有可能就在魔教。她此行并未刻意低调,无论行事如何留下的名讳都是真名,就是认定宗霓若真的为魔教圣女,定然有知晓她存在的一天,说不定会来寻她。 可此时,她眼看着那画卷出现又消失,与此同时,山寨里与魔教相关的线人死于非命,反倒让她倒起了一身冷汗,她不由得心生一个可怕的想法——画卷是否本就与魔教有关,甚至,是否就是宗霓所为? 当时她在厨房里发现了昏倒的宗霓,那么,宗霓在晕倒前,是否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了巨人的真容?若真的是宗霓,她又在打算做什么? 可怕的想法一旦产生,便燎原般席卷了她的心神,在她的神经末梢倏地狠狠一踩,全身发麻。她急切地向莫飞花求证,莫飞花定定地看了宗意许久,才开口道:“那间屋子里的拼图,是我的一个朋友所做。” 宗意抬头看着,周汉云古怪地看了莫飞花一眼,不动声色地退离此地,留下宗意和莫飞花两人。莫飞花从怀里摸出一个刺绣锦囊,上面歪歪斜斜地绣了个花字,丑的与景贤皇后的雕刻异曲同工,“我初到此地,拼命寻找回家的方法,但久无所获致使我心情极其低落,水米不沾,差点饿死。是我那个朋友一直在劝导我,为了哄我开心,根据只言片语的描述制作了那个拼图。” “每次来山寨,他便拼上一块,剩下一半的时候说在魔教探访到与我回家有关的消息,谁知却再也没回来。挺狗血的是吧,主角的朋友临行之前在门口插了一把大旗,稳准狠地将一切可转圜的余地全部切断,随后摆摆手,将遗憾留给主角独自品尝,酸苦辣咸尽在唇齿间,唯独将甜带走,也太不是东西了。” “他死前将锦囊差人带给我,想来当时魔教应有所发觉,送信的人到了山寨边便死了,但他极其聪慧,特意将锦囊埋在山门前,又拖着重伤的身体带着魔教的人绕了好大一圈,这才慨然赴死,是我欠了他们的。” 宗意问:“山道前那块牌子,是你们中的谁写的?” 莫飞花:“前半截是我写的,后半段是他写的,怎么,莫非步陈对那块牌子做了什么,添了字?” 你可真了解帝师。 莫飞花掌握了太多宗意所不知道的事,二人经过了好长时间你来我往的拉扯,这才互相被对方玷污了似的,掰扯着互相交换了魔教的信息,宗意将关于皇朝帝后隐藏公主之事匿了没说,将能说的与莫飞花分析一番,二人才隐隐约约地发觉魔教在下很大一盘棋。 魔教原本是在江湖中挑选些贵族小姐作为圣女培养长大,后因盯上了太守的千金反被朝廷派兵绞杀十余个据点,致使魔教损失惨重,经历了一阵偃旗息鼓的低落时期,甚至江湖中人都怀疑魔教早已分崩离析。谁知政和十二年魔教卷土重来,目标便是皇朝的公主。 但事情却诡异至极,魔教早有准备地在步陈所经之地埋伏,并突破了浮屠铁骑的守卫带走了公主,可江湖中流传的皆是李闯独女李狐救走公主,而对步陈携带的公主只字未提。也不知魔教是乐于皇朝无心顾及他们,亦或者想将此事传到江湖却被有心之人制止,但江湖中确实未曾有魔教圣女的消息再次流出。 宗意想了许久也想不透,恼怒地晃着脑袋问:“步陈是不是来找你了?” 莫飞花正低声对周汉云吩咐着什么,闻言警惕地说:“我可是直上云霄的铁骨铮铮男儿,对步陈那老狐狸一点兴趣都没有。” 宗意:“谁问你这个了?刚才在校场步陈忽然失踪,我还以为他是私自去见了你,莫非你也没见到?那你可惨了,帝师在你的山寨里失踪,等着武虔带浮屠铁骑来踏平你这山头吧!” 莫飞花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惨痛往事,咬着牙说:“武虔才不会替步陈出头,倒极有可能趁机带兵来铲平我的无敌山寨,那混账,就是嫉妒我有天赐之才。想当初西陵一战,明明还有我们三人的功劳,可现在江湖武林你随便问,无人不知是帝师步陈独战云冀,保全西陵,却对我们真正的功臣只字不提!你说,这是主角该经历的事吗?自那以后我就知道,主角的金手指完全是作者用来糊弄读者,瞎编的!” 还有这等事?宗意立刻来了兴致,追问道:“你们三人的功劳?除了你还有谁?武虔?另外一个人是谁?” “有时间在此聊墙角,不如给你们山寨多增加点巡逻的守卫,还要劳烦我走此一遭帮你抓小贼。”砰地一声一人摔在宗意二人面前,步陈声先到,人却慢了一步,此时刚过拐角。而顾十七蹲守在扔在地上的人身边,像只正等主人夸奖的萨摩犬,对着宗意不停地摇尾巴。 莫飞花甫一见此人,瞳孔猛缩,宗意忽然发现他掩在袖间的手竟在微微颤抖,不禁好奇看去,只见那人穿着一身白袍,像是专门跟魔教作对似的,弄了一套款式相同但颜色不同的袍子套在身上,膈应人专用——忽然,宗意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步向前将那人翻了过来,将脸上的面具掀掉——此人她也认识,是在夙城时,时常跟在姬荒身边的暗卫。 莫飞花按着额角,又恼怒又隐隐有些不敢相信的丧气道:“怎么会是白袍卫?” 步陈眼睛一瞥便看到大敞四开的阁楼,以及乱糟糟的桌案,若有所思道:“丢东西了?” 莫飞花:“你在他身上搜到什么了吗?” 顾十七将短刀收回怀中道:“没有。我们是在山寨门口的林子里遇见他的,他见到我们便急忙逃走,我追着不及便扔了短刀拦他,原是要扎在他脚前三寸,谁知巧就巧在他脚下一滑,正巧被短刀扎中,气绝身亡。”说罢他撇嘴一笑,平日里未语先笑让人极有好感的娃娃脸,此刻竟有些阴骛。 莫飞花自嘲地闭了闭眼道:“看来东西已经被转移走了,他只不过是对方送给我们的大礼而已。” 堂而皇之地入室偷盗,随后还将盗走东西的人故意送到刀下,意思是东西虽然拿走了,但面子上还是要给个交待,想让莫飞花吃了这哑巴亏。但莫飞花将小小的山寨发展到大梁第一土匪联盟,若说一点脾气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立刻便命周汉云派人查清白袍会的据点,打算将白袍会清剿成红袍会。 宗意伸手将暗卫惊恐的眼睛合上,闷闷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姬荒身边的人,他与魔教还有关联?” “你可知何谓白袍会?”莫飞花问题敷一出口,便见宗意的脑袋上冒出三个硕大的问号,只好不间断地解释下去,“魔教之人喜着黑袍行走江湖,所见之人无不胆寒心怯,后来江湖中有义士为反抗魔教的侵害,自愿兜上白袍成立白袍会,专杀魔教中人。据我所知,上一任白袍会首领乃河洛星垣的大祭司吕先,但吕先解甲归田后,白袍会的人便自愿侍奉接任大祭司之位的姬荒。” “但传闻中白袍会最初的首领,乃魔教长老。” 是夜,大宣幽冥城。 纠缠多年的梦魇再一次裹挟全身,她独自一人在地牢里用手挖洞,双手挖得鲜血淋漓,而那的笑声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到何处,噩梦便跟到何处,随后那只丑陋、散发着恶臭的大手向着她伸了过来。 重重纱幔中,宗霓霍然睁眼,狠厉地看着屋顶,过了好一会儿才嗤笑着以手抹着眼睛,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听见纱幔中有了动静,侍女在外间轻声询问:“教主,用膳吗?您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宗霓掀开纱幔走了出来,侍女赶忙上前帮宗霓整理衣物,女史等候许久,见宗霓终于起身,便招呼着侍卫将宗霓床上的一副骨架抬出去。侍卫小心地迈过高高的门槛,骷髅忽地一歪,空洞洞的眼眶看向宗霓,正巧与看向门外的宗霓瞅了个对眼,而门外正站着一人,女史见到此人立刻下跪行礼道:“拜见少主。” 侍卫抬着骨架匆忙离去,在门口被宗霓喝住,“烧了。”侍卫谨慎地应了“是”,像是生怕被连坐似的夹着尾巴飞快地跑走了。 宗霓将人都遣走,摇着纤腰凑上少主,点了丹蔻的指尖从领口一路划到小腹,轻声道:“东西,取回来了吗?” 她状似无意地用舌尖舔着红唇,旖旎的香气摄人心魄,无孔不入地顺着七窍钻进肺腑里,带着致命的诱惑。少主却对此熟视无睹,轻轻地将宗霓推开,抬起的掌心中正是莫飞花丢失的画卷,“这是自然。” 宗霓伸手要抓,少主却猛地收了手,宗霓抓空也不气恼,眨着琥珀似的眼睛调笑道:“甜心,你是在生气吗?” 少主压着嗓子,低声道:“不如教主来解释一番,教主的画作为何会出现在大梁?” 宗霓呵呵笑着,轻巧地转身,于灯火中微微一笑:“我带过去的,有意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8.第127章 掩埋 幽冥城为大宣毗邻虬龙江的重镇, 很早之前便被魔教占据, 魔教的长老又和朝廷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官府名存实亡,朝廷官兵对魔教在幽冥城的行径视而不见,致使幽冥城的百姓不知大宣有天子, 对朝廷的官员极尽敷衍了事, 聚众闹事乃至殴打官兵时有发生。 但奈何朝廷每年都要派遣巡察使前往各州郡调看地方官员,幽冥城自然也逃不过。 故而朝廷历年派往幽冥城的臣子俱是些刚登入皇朝,虽没见识却有着一腔爱国赤城的年轻人, 纵然是在幽冥城吃了大亏, 但只要能活着回到帝京, 未来的官路自然是一路亨通。但这次来幽冥城的却是个脑筋很直的二愣子,刚入幽冥城便与宗霓身边的女史起了争执, 只因女史平日里见惯了别人低头说话,从未见过这种拿着朝廷的令鉴就敢义正言辞找山大王麻烦的二百五, 立刻便撸着袖子要当场将巡察使杀了以儆效尤, 却被幽冥城的县令说尽好话死命拦了下来。 巡察使鬼门关前走一遭尤不自知, 还拉扯着县令的非要去女史那讨回公道,指着魔教教主居住的宅院陈词魔教漠视当朝法律和皇权、欺辱百姓滥杀无辜等近百条罪状,扬言要上禀皇帝出兵围剿以正朝纲以安民心, 吓得县令伙同侍卫统领将巡察使捂着嘴一步一步拖回了府衙里,只在县衙门口留下了巡察使挣扎的痕迹, 以痕迹的范围和深度来看, 巡察使真的很不甘心。 但此事发生月余并未被宗霓知晓, 女史深知新任的教主比已经死透的前任教主更为阴晴不定,众人侍奉小心谨慎,但迄今为止宗霓并未对身边的人下狠手,除了每晚必须要送去宗霓房中的“饵”外,魔教近三个月的内部死亡人数堪称魔教创建迄今以来最低。 近日来,在宗霓身边侍奉的人行事堪称谨慎到极致,走路连路边的花草都不敢轻易沾染半分,彼此之间仅凭眼神交流,偌大庭院除了风声连鸟兽的叫声都没有,路过的野猫都被勒令闭嘴滚出去,方圆百米内连鸟都偃旗息鼓不敢往危险地带飞,像是形成了屏蔽一切的结界,既束缚了魔教的人,又保护了无辜生物,真真是感动人心的舍己为人。 此事皆因魔教少主回归幽冥城,又惹恼了教主,致使与少主有关人等尽数被关押至地牢,连少主都被禁足宅邸,不允出行。说到少主,他在魔教中尊贵身份仅次于教主,乃上任魔教教主收养的养子,后修习了魔教秘而不宣的武学,因极为聪慧,武学上便是圣女这等人才也难与之比肩。但少主极少在幽冥城待着,更多时间都在外面游荡,身边也没有跟过魔教的人,神秘非常,连名字也罕为知晓,幽冥城中见过少主的人极少,下人们更是不了解这位主子的性格,便一概当做最高等级的不好相处来侍奉,倒也勉强保全了性命。 觅帘园中侍女正躬身离开,宗霓正在沐浴,要用极为珍贵的玉露润泽指尖,侍女刚步出莲门,便见原该禁足的少主立在门口,施施然地对着侍女点了点头,随后绕过惊呆的侍女步入庭院中,侧头看去,少主的身后正呼呼啦啦地跟着一群满目绝望的侍卫,侍女看了看想拦又不敢拦的侍卫,再看看人已消失在门后的少主,忽然也感同身受地绝望起来。 少主一路行至池边,此地乃教主沐浴所在,财大气粗地修建了豪华的池子,雾气蒸腾中,宗霓正背对少主擦拭着如玉般的小臂,身形掩藏在雾气之后,看不清楚,却混杂水汽中的花香弥漫起一抹暧昧香甜的气息。 池边无人,唯一侍奉的侍女也离开了此地,若是少主真的欲对教主不利,想来门口那群窝囊的废物立刻便会缴械改口,对他们而言,谁当教主都一样,反正轮不到他们。 宗霓早在少主踏到池边的时候便有发觉,却仍顾自地擦拭身子,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此,款款的背影正勾引着来者的心神。但等待了许久什么都没发生,少主在池边站成一尊心存天下唯独不沾美色的活雕像,宗霓幽幽地叹了口气,随手拽来薄纱似的外衫披在身上,缓缓步了出来:“你现在可不该出现在这,也太不拿我的命令当回事了。” 少主道:“为什么要将画卷带去夙城。” 他声音极为冷硬,带着些微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冷硬,宗霓却软硬不吃,轻巧地一带而过:“你可真不解风情,不是都说了吗?我乐意!这有什么可问的,夙城是什么地方,很重要吗?再说了,一幅画而已,人在你面前,你都不为所动,天天抓着一幅画不放算什么?” 少主薄唇轻动,话音还未出口,却陡然瞪大了眼睛,不由分说地抓着宗霓的胳膊说道:“你怎么会这样?” 宗霓“哎哟”一声便要顺势往少主身上撞,原以为少主会如往常一般躲开,谁知他这次竟破天荒地将宗霓拉入怀中,捏着她的下巴仔细打量半晌,才颇为恼怒地将宗霓推开道:“你竟在圣教易容!圣女委曲求全多年,想来若是教主不死,我恐怕还没有机会得见圣女真容!” 宗霓挑着眉尖摸了摸脸,沐浴之前千妖面便到了时辰,她一直在浴池中思索近来的事,一时晃神也没注意,何况池中雾气甚足,侍女又离得远不会察觉,这才不小心让少主发现了去。宗霓稳定了略有起伏的心绪,平静道:“圣教求生大不易,我不过是易容而已,这也能让少主不开心?那好吧,我以后在你面前保持真容便是,看你这醋劲。” 少主闭了闭眼,黑黢黢的眸子深沉复杂地看着宗霓,一闪而过的悔恨、无奈、愤怒、惊慌搅乱在一池深不见的波澜中,随后恢复了清明。但石子已落,宗霓竟怔楞在原地,她微蹩了眉毛,似是探寻,却又怕触及到不希望发生的事,仅犹豫了片刻,少主便拂袖而去。 月隐残云,星辰漫天,高台楼阁之上,一人正倚靠着柱子望着天边错杂的星子,眼中缓缓流淌过一条缎带似的银河,最终绵延到不可见的心底。宗霓笼着被夜风吹散在秋夜中的衣衫,手指因微凉而有些发红,她洗去了血色的丹蔻,指尖似玉般近乎剔透地抚摸着渗透凉意的纱衣,平静地看了少主半晌,才轻轻地开口道:“数月前,你离开幽冥城可是去了大梁夙城?” 少主没回答,宗霓自嘲一笑,继续道:“你平日里从不用正眼看我,这次回来却罕见地一再追问我茶余饭后的戏作,甚至还因我易容而大动肝火。便是那死鬼教主也没见过你发火吧,没想到你竟为我而破例,真是宗霓的荣幸。” 少主转头问道:“他见过你的真容。” 不是疑问,而是早已料定的陈述。宗霓点了点头,找了处避风的位置坐下,倚着栏杆说:“当然,那样的人怎么会允许枕边人欺骗于他?不过,易容的事却与他无关,是我幼时练习千妖面偶然发现,觉得好玩,便一直将习惯保留至今罢了。” 少主缓步走到宗霓身边,面无表情地端详着宗霓的容貌,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像捧起珍宝般轻轻抬着宗霓的脸颊道:“宗霓,教主已经死了,骗我对你没有好处。画卷是你故意带去夙城的,因为西藩王和温庚的事早晚有一天会败露,而发现此事的人会在调查徐家之事的时候发现你留下的画卷,此画卷对他们异常重要,说不准便顺藤摸瓜牵扯出你。易容也是你刻意为之,你想避免更多的人看见你的真容,因为你害怕。” 宗霓在少主的掌心蹭了蹭,小猫似的说:“害怕?害怕你编瞎话来欺骗我吗?” 害怕因这张极为相似的脸引发你不希望发生的事端。 少主却没回答,那方才一闪而过的复杂眼神再一次盈满眸子,他指尖微动,似是想摸索,却又被这致命的毒药所慑,微动的指尖终究还是留在原地,他颓然地垂了手,发出一声幽长怅然的叹息,像是无可奈何地接受心尖上的珍贵之物终究是求而不得,而他独行其间苦苦寻觅而来的不过是一捧烟云,镜花水月。 “宗霓,你有姐妹吗?”他兀自索然地问着,终究还是放不开遗憾,也没想从宗霓处得到答案,再一次拂袖而去,“以后还是保持易容吧,我不想看见你的这张脸。” 少主独自离去后,侍女在阁楼下等候许久也未见到宗霓下来。宗霓仍保持着倚靠的姿态,却又极没有安全感地狠狠抓着围栏,太过用力的骨节处已隐隐发白,过了许久,她才咬着红唇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声音阴冷又凄厉,被风卷着消失在幽冥城寒冷的夜空中。 “你果然见到了我的好姐姐,姬荒!” “你竟敢选她。” 姬荒回到幽冥城的宅邸中直奔书房而去,将白袍卫遣至书房外守着,独自一人举着烛台下了暗道,指尖一点,两侧墙壁上的烛火便铺展般层层点燃,他顺着暗道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才在一处地牢前停下,而地牢中只关押了一个妇人,容颜仍可见年少时的炽热飞扬,却满头不符合年龄的华发,此时闭着眼睛摸索着手腕的小叶菩提,听到脚步声后说道:“是你,你回了幽冥城。” 姬荒道:“你骗了我。” “哪件事?” “公主,竟然是双生子。” 妇人忽然尖利地笑起来,本就狭窄的地牢中回荡着她凄厉又痛恶的叫喊,听着像个正抓挠墙壁的恶鬼:“是,秋娉婷当初确实生了两个女儿,那又如何?你从未问过我不是吗?人人皆知容征帝宗离喜得公主,天下同欢,可谁又知晓秋娉婷那混账竟将一对姐妹拆散,一人受天下唱诵,一人却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深宫里,连点个烛火吃饭都要跟掌事报备!秋娉婷如此恶毒,他为什么还喜欢她!” 姬荒的长袖忽然飞涨,猛地勒住妇人的脖子,妇人剧烈地挣扎,但那长袖却越勒越紧,暴突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喝喝的声音,姬荒道:“这也不该是你欺骗我的理由。你在明知有两个公主的情况下,出卖了李狐,害得另一个公主流落江湖十余年险些死不知归处。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你这背信弃义的毒妇。” 妇人想说话,拼了命地攥着姬荒的袖子,过了好一会儿姬荒才将袖子一扯,妇人身子陡然一松剧烈地咳嗽起来,揉着已勒出一条紫痕的脖子道:“西藩王、西藩王本就没打算留下她们,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倒是你,可笑又可怜的大祭司,为了保护秋贱人的骨血,鼓动魔教的人劫走了宗霓,呵呵,宗霓要是知道是你做的,该怎么想?秋娉婷和宗离泉下有知,会感恩于你?步陈若是知晓,你说他会不会扒了你的皮!” “你自入宫便跟在景贤皇后身边,纵然是勾引容征帝不成,皇后也从未怪罪于你,甚至还为你搭桥方相之子方应。你心中不甘,设计害死方应,将方相气得一病不起,为保你不被人所害,皇后又将你带回宫中,封女官,享后妃宫制。可没想到养大了白眼狼,害死养狼人!” 妇人扑到牢边,怒目瞠圆,枯瘦的颧骨撑在木栏之间,将五官凸得惨白,“要不是秋娉婷霸占着宗离,宗离早就是我的了。秋娉婷凭什么给宗离生儿育女,我就不行?我就是要她死,就是要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毁在我手上,你猜猜,当初在深宫里深藏的四年,我都对宗霓做了什么?哈哈哈哈” 姬荒面无表情地看着癫狂的妇人,说道:“可惜,帝后纵身死亦死同穴,二人遗孤性命无忧,安稳生活至今。而你,人间无人记得你是何人,九泉之下亦无人等你。你生是一个人,死也是孤魂野鬼,待你死了,野狗撕咬你的残体断肢,你将永无安息。” 姬荒转身离去,独留下妇人用恶毒的语言咒骂姬荒,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掩埋湮灭。他出了地牢,便见白袍卫正在书房里等他,俯身行礼道:“少主,半月前幽冥城有巡察使造访,因教主身边的女史挑衅而起了争执,虽然被县令压下,却没想到这次的巡察使颇为刚强,自己独自一人偷偷回了帝京,上禀右相后带了不少官员,正威逼皇帝出军幽冥城。” “跟教主说去,圣教之事与我何干?”姬荒说。 白袍卫望着姬荒离去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魔教恐怕真的要四分五裂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9.第128章 问路 吴老二躺在山寨中专门开辟用来保存死去兄弟尸首的房间里, 四周挂着黑色的帘子, 将屋子包得密不透风。桌案上点了盏油灯,微有些暗,将熄不熄,却因无风而自在地燃烧, 平日里也能用灯火明灭来判断屋子是否闹鬼。 山寨里的大夫将吴老二早已僵硬的手放下, 转向莫飞花说道:“当家的,吴老二的尸体我们几个老骨头轮番看了好几遍,确实是中毒而死。江湖难寻的暌违散, 暌违一朝, 命死黄昏, 入体不过三盏茶便会毙命,死后无知无觉, 像睡过去一样,唯独掌心留下一个红点, 与吴老二的症状相同。只不过, 这毒来得蹊跷, 他周身并无可让毒入体的伤口,实在不知是如何沾染了暌违散。” 宗意问:“吞下去不行吗?” 大夫摇了摇头,下颌一把胡子跟着晃了晃:“暌违散味道极大, 且不易消散。若是吞食中毒,喉咙中会留有药物的痕迹, 气味用活水冲刷都消不掉。就我所知, 此毒已多年未曾现世, 药王谷小扁鹊从鹤头乌中提炼此药以毒攻毒,但因此方子过于毒辣,早早便将药方焚毁,可谁知却仍被徒弟偷拓了一份出来,这才流落江湖中小扁鹊死后并未留下解毒方子,也因此毒极少,一直也未曾在江湖中起风波。” 许是同行相惜,大夫的话语里充满对药王谷的向往,但宗意想起在金乌城遇见那个不着四六眼高于顶的小扁鹊,以及一个憨厚纯良见姑娘就脸红的小神医李渡,药王谷在她心里从一开始就没有武林圣地的厚重感。 莫飞花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眼里的目光,但露在光亮中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绷紧面颊勾起凌厉的弧线,声音沙哑着说道:“魔教出手,神鬼不知,不用再纠结中毒的法子。把吴老二葬在后山,祠堂立牌,他没有家人,死后就让兄弟们记挂着,逢年过节捎点酒肉,也算不枉江湖行一遭。” “汉云。” 周汉云看着吴老二的尸体不知在想什么,听到点名赶忙道:“是!” 莫飞花说:“近来让巡山的兄弟都注意点,遇见闯山门的多掂量掂量。山下的尽量不要跟官府打交道,生意该收就收,就算山寨十年不开张,钱也够养活你们一辈子。” 周汉云目瞪口呆,心下一阵不妙:“这当家的,这是” 莫飞花冷笑一声,抄着胳膊走出黑暗,眸子灼热得像喷出了火:“夺我珍宝,杀我兄弟,魔教真当它在大宣,我就无可奈何了吗?找赵灵坤飞信大宣涧东寨,先断了魔教虬龙江的命脉,我就不信,小小魔教还能比我山寨更有钱!” 步陈倚在门边,一直没搭话,见莫飞花越说越飘,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道:“别的不说,不跟官府打交道,恐怕是不可能了。” 宗意和莫飞花望过去,步陈唰地又拉开那把骚包的扇子,摇得油灯连连炸出火花:“皇帝前几日派了右丞师贡,枭羽骑副统领章集并巡察使段延风前往夙城请公主还朝。但公主一朝消失,夙城县令陈衡‘无力’抗旨,如今章集已得到风声带着枭羽骑前往山寨‘剿匪’,不知当家的要作何打算?” 莫飞花:“把你当人质再撕票,你觉得如何?” 宗意:“不可以,撕票和绑架都是违法的。” 莫飞花瞪眼睛:“你跟土匪讲守法,同教牛自己开拖拉机耕地有什么区别?再说,这本就是你们惹来的祸端,你们不解决谁解决?” 步陈火上浇油:“你别拦着他,本帝师活这么久还没被绑架过,我倒要看看是你山寨撤得快,还是我浮屠铁骑来得快!” 莫飞花撸袖子:“你没被绑架过?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没改掉随处放屁瞎扯淡的臭毛病?当时在西陵,要不是我们几个不要命地救你,你早就被云冀那老家雀带回大苍每日拴着链子给他洗脚了,堂堂帝师不知恩图报就算了,不仅对兄弟倒插两刀,还见不得别人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小肚鸡肠,臭男人!” 宗意被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大,随便一瞟正瞅见顾十七兴致勃勃地看二人吵架,就差摸把瓜子再寻个板凳,坐下来听戏了。宗意忍无可忍,冲进二人中间拔了刀,荒沉出鞘寒光陡然一闪,将油灯吓得不敢炸花,“别吵了!有完没完!对死者能不能有点基本的尊重!” 宗意先瞪了步陈一眼,像是在说他就知道添乱,随后转向莫飞花道:“明人不说暗话,画卷到底为何而丢,你我心知肚明。但烦请当家的务必搞清楚一点,若魔教圣女真的是宗霓,那么能阻止她的人只有我。” 莫飞花沉着脸没吭声,步陈在宗霓的事情上始终留有一线遗憾,闻言也收了看热闹的心态,静静听着。两位祖宗终于安静,周汉云在一旁趁人不注意擦了把额角冷汗,将敬佩的目光投向宗意,心道:“前朝公主果然不一般,竟能同时拦下当家和帝师。当家在山寨多年未下山,如今恨不得飘到天上去,连浮屠铁骑都敢惹” 荒沉归鞘,宗意抱着荒沉,周身的锋芒却并未随着荒沉收归鞘中,一身睥睨锋芒毕露:“若我没猜错,丢失的画卷就是宗霓所画。她流落魔教,寻不得我,想来在空闲的时间便只能从调查巨人之事开始虽不知她如何发现画卷丢失,画卷又如何落在徐家人的手中,但她既然派人寻回此画,便是知晓我在这里,早晚有一天会相遇。” 莫飞花奇道:“你就不怕我绑了你去要挟宗霓?她杀我弟兄,消我面子,我会留她的命?” 周汉云心中一声尖叫,祖宗啊,这可是前朝公主,帝师还在一旁看着。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你是想被大梁倾国力打成渣,洗洗涮涮倒进藏地江喂鱼吗? 宗意却不以为忤地点了点头,离开阴暗的房间:“当然,你还需要她带你回去。” “我有一种预感,我们二人对此事的了解,捆一起都不如宗霓多。她在魔教扎根多年,魔教在此等事上应当总比一个十年都在练刀和山寨的土匪头子更有发言权吧?”宗意不经意地笑了笑,冰块似的面容解了冻,“况且,你根本打不过我,谈何绑我?” 莫飞花:“我会打不过你?我刚才那是让着你,不然你能碰到我衣角都算我输!” “肩下三寸,腰上两寸半,腿间一寸一,你输还是我输?” 莫飞花低头一看,这三处各被划开一刀,耷拉的布条正嘲笑地将他望着。莫飞花脸色青白交杂,好一会儿才蹦出个“你”字,谁能想到这姑娘还挺会演戏,演得好像真的被他的掌法压制似的。 忽然门外跑来个巡山的土匪,直奔周汉云和莫飞花而来,边跑边喊:“当家的!当家的!官兵,山下有官兵!” 莫飞花:“吵什么吵!我堂堂大梁第一山寨,被小小官兵吓到算什么话?问他们干啥来的,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捉奸左拐夙城花柳巷,寻仇右转东海海寇!我们山寨是大梁守法公民,才不怕你官府那一套!” 宗意:“说土匪是守法公民,跟说耕牛自己蹦上拖拉机还玩弯道飙车有什么区别?” 这报应来得真快! 莫飞花向来嘴皮子打遍天下无敌手,此番难得被噎,这才想起山下的官兵应该就是步陈和宗意惹来的。他翻了白眼,拎着慌里慌张的土匪夺门而去:“大梁官府什么毛病,遛狗不栓绳的吗?吓坏我这样的小猫咪,是要遭报应的!” 周汉云不敢抬头看步陈的脸色,对着宗意行了礼赶忙追小猫咪去了。顾十七领了步陈的命下山去观望,秋风瑟瑟的庭院中如今只剩宗意和步陈两个罪魁祸首还留在原地。 宗意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四处张望唯独不看她的帝师道:“你方才在一旁,都听到了吧。” 步陈不置可否。 宗意:“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问她何谓穿越,问她到底是谁,问她是不是占据了公主的身体,亦或者公主早就死了,而她是个几可乱真的假冒者。 “我很早之前便知晓莫飞花与我们不同,不仅是我们,与这大梁,大宣乃至大苍的人,都不同。”步陈轻轻说着,目光终究是落回宗意的身上,宗意瞬间绷直了身子,但意外的是,冷漠的探寻并未出现,他看向她的依然是怜惜的温暖,“初遇莫飞花的时候,我和武虔正被困在山里,外面是环伺的大宣士兵,而我二人都带着伤,粮食也吃光了。我迷迷糊糊地发着烧,只靠武虔一人寻山果偷生,等待救援。大宣终于不耐搜寻,决定放火烧山,正在此刻天空阴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我和武虔正欲躲雨,偶然窥见天地崩裂,云间被破开一个洞,像是天开了眼,随后从眼中掉落一人。” 从高空掉落都没死,莫飞花当时定然是铜身铁臂。步陈和武虔皆非常人,眼界和定力更是不凡,却也仍被此景所震撼。二人互相搀扶去看,正撞见莫飞花穿着一身乱七八糟的衣服,一头彩虹似的头发,甩着手里耳机问步陈,他是不是坏事干太多遭了报应,被雷劈到返老还童要重新参加义务教育和高考了。 宗意:“他跟我说他是睡觉的时候穿越的” 果然没说实话啊这混账。 步陈摇了摇头:“因这一场大雨与莫飞花的帮助,我二人得以逃出生天与浮屠军会合,并禀告父王追剿大宣残孽余部。” 宗意:“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步陈:“政和十二年底,齐歌城陷落半年后。” 宗意不相信莫飞花的穿越是偶然,但莫飞花若真的知晓这其中的真相,以他如此渴望回到现代社会来看,是不可能这么久了还在原地踟蹰不前。宗意抬眼做贼似的看着步陈,被抓了个正着,步陈伸手拉住宗意的手说道:“我当初照顾你,确实是因为你是帝后二人的遗孤。我、武虔和姬荒奉命寻找遗孤十余年,当时在尧山见到你的时候,我是欣喜的。但这之后你独战翁无声,保护金乌城,在夙城救灾民,惩治江鹄子,这些事足以让我从表面身份看到你。” 初见时还略带青涩、行事犹豫不前的姑娘,如今已经可以仗刀行天下,再无人可欺负她。她的心中自有道义,善恶不再成为评价的两端,她的成长散发出夺目的光芒,让他险些攥不住她的手,幸好他一向视功名规矩如无物,世人评价于他如浮云,便是全天下人不同意也休想让他松开。 步陈:“你想回家,我陪你去。你想找到宗霓,我帮你找。但你想独自一人溜走,恐怕不行。你虽然打得过莫飞花,但想胜过我,恐怕这辈子是没希望了。” 乾门的列祖列宗在上,弟子手痒,想拿皇亲国戚开刀。 宗意咬牙看着,却没舍得甩开交缠的掌心。 顾十七匆匆赶来,努力控制眼神不往交缠的手上瞟:“主子,章集不仅带了枭羽骑,还有刚平复叛乱的平野军随行,现在已经在山门了。” 宗意赶忙跟上前去说道:“皇帝果然被踩了痛脚,要杀我灭口了。” 步陈冷笑道:“这是自然。原本我们以为温庚只是跟西藩王狼狈为奸,想要改朝换代,谁知这其中竟然还有魔教一脚。宗霓的画卷为何会出现在徐家,小小夙城何至于吸引魔教圣女前来,温庚人心不足,连大宣都勾搭上了,怪不得宗霓会被魔教顺势劫走。” 宗意道:“不,那画卷只是指路。温庚想来确实与魔教有关,宗霓长大后调查得知此事,便将画卷转手送到徐家,只因她早便知晓,若我在大梁,一定有一天会前往夙城。徐家的灭门案也定然与魔教有关,我在调查此事的时候会发现画卷,顺势便会猜到是宗霓所为,她是要通过画卷告诉我她还活着。” 宗意忽然停下脚步:“可她为什么会知晓画卷落到莫飞花的手里,还要大费周章地杀了线人再夺走呢?” 步陈:“画卷重要非常,宗霓定然是派人盯着徐家,知晓莫飞花获得定然也不意外。何况数月前,魔教教主身死,圣女被魔教少主和长老抬至教主位置,魔教现在已经成了宗霓的囊中之物。当时我便猜想,教主应是被宗霓所杀,她原本就打算利用魔教来探听你的消息。如今她知道你在何处,取回此画只有两种可能。” 宗意抬头看着步陈,忽然心跳如雷。 “一是少主不满宗霓所为,要利用莫飞花的怒火和报复,将宗霓赶出魔教。”步陈和宗意脚程极快,眨眼已到山门,前方站满了背负刀枪剑戟的土匪,正与枭羽骑对峙,“二是宗霓知晓了当年宫闱之变的真相,打算绕过你,对与当年之事有关的人出手。” 与当年之事有关的人,西藩王已死,如今只剩下温庚。 而温庚派来的章集与枭羽骑,已在眼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0.第129章 投石 章集作为守卫皇宫的枭羽骑的副统领, 在朝堂上并不受欢迎。大原因是作为皇帝的亲信之一, 即使是面对绝对的保皇派,也没有好脸色,官员之间过年贺喜,都能冷着一张脸活像上坟, 看着极不吉利。 小原因是章集的脑子着实一根筋, 凡事不懂变通,奉皇帝命令为圭臬,能抵制绝大多数的诱惑——譬如一日误闯宫闱, 被不受宠的妃子“诱惑”仍能保持心中一线清明, 面对美人儿梨花带雨的哭诉, 大直男章集选择将妃子拎到皇帝面前说清原委,澄清清白——后来章集升了副统领, 虽顶着个副字,但实际上枭羽骑并没有将军掌管, 换句话说, 在枭羽骑中除了皇帝以外他最大。至于那倒霉的妃子被遣送出宫, 据说在门口领走她的人,有人曾在章集府中见过。 对于此事,在朝各成精狐狸似的老臣们彼此间心知肚明, 步陈听闻后只轻飘飘地下了定论,这是对“一根筋”最大的侮辱。 章集在夙城被师贡所困, 去哪都有陈衡和韩游神出鬼没地拦截, 唯一能说上话的段延风在路上时装得还挺像要为皇帝抛头颅洒热血的忠肝义胆, 到了夙城连人都看不着,一问陈衡,说正在一个小铺子里排队买猪肘子。 章集身负皇帝重任,生怕时间再拖下去,步陈若带公主离开夙城前往北疆,他便是有通天之能也休想在步陈的地盘截杀他们。故而今日借剿灭江鹄子之名,留下了不少枭羽骑困住师贡,随后与夙城外的平野军回合,顺着线报前往山寨。 章集高头大马立于两军之中,睥睨地看着莫飞花道:“大胆匪徒,竟敢挟持公主以下犯上,你可知这是何罪!” 副统领一上山便想好了应对之策,先声夺人,以剿匪的名义既铲除了山寨,又能浑水摸鱼将帝师和公主截杀在山林里,还能栽赃陷害给土匪。无论是师贡还是段延风都找不出破绽不说,回了齐歌城即使是面对武王质询也有所交待。最多是跟皇帝讨个救人不及时的刑罚,只消皇帝龙颜大悦,还怕他被人欺负去不成? 莫飞花一听反倒被气笑了,心道他打本躺尸发问号骂人挂机的时候,章集指不定还在哪光着屁股摸蛐蛐玩呢,立刻便抄着手说道:“您是哪位?” 章集:“枭羽骑副统领章集。” 莫飞花一撑腰,虽比骑在马上的章集矮了不少,但气势却半分不差,高声喝道:“章副统领,久仰大名。您带着官兵气势汹汹地过来,是要屠灭我们山寨?我们虽然确实是土匪,但本分守礼,这附近百八十里内的百姓和官府谁不知道我们山寨养活了多少受苦受难的灾民。前年藏地江上游泄水不利,淹了下游十二个村庄,谁出钱帮他们重整家园的?我!章副统领如今是要恩将仇报,卸磨杀驴了吗?” 身边带路的人赶忙对着章集打手势,意思是确实如此。莫飞花近年来不仅一直在做好事,还被官府颁发了奖章,天不怕地不怕山寨的商队过城关都不用交费,甚至还有官家专用的车道可供选择。前年水患后,连远在齐歌城的梁帝都特意给莫飞花赏了个史无前例的官职,虽可不在朝廷供职,但却享官职待遇。不过据说那圣旨被莫飞花拿去擦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章集心中一阵打鼓,却也未被莫飞花吓倒,在公主的事情上,别说是一个救灾的土匪山寨,就算因此悄无声息地屠灭几个城池,皇帝都不会眨眼。当即便心里有了依仗,朗声道:“山寨救护百姓,确为义士之举,但公主千金尊躯,被你们当街掳走,甚至还残害了公主的随行护卫,其心可诛!我奉陛下之命迎公主回帝京,还请贵山寨行个方便,将公主迎出来吧。” 掳走?杀害护卫?宗意对章集的睁眼说瞎话技能有了新的认识,立刻便想站出去,让章集说个清楚到底是哪个护卫被杀了。谁知却被步陈拉到隐蔽处,宗意一脸疑惑,步陈轻声道:“出去也无用,章集打定心思要来硬的,现在不过是虚张声势,让身后的平野军知晓他的意图罢了。” 打定心思要来硬的?宗意近来一直跟在帝师和大祭司身边,近朱者未必赤,但近墨者一定黑,两尊大梁皇朝著名切开黑在一旁教导她,她想不闻弦歌知雅意都难,当即便明白了步陈的意思。 宗意道:“你是说章集假意迎接我之名,要将我斩杀在土匪山寨?好家伙,长得人模人样的,真不是个东西!但听你的意思,除了枭羽骑外,平野军不太听他的?我若是站出去说我就是公主,他还敢当众杀我不成?” 步陈忍不住摸了摸宗意的脑袋,像安慰山寨门口的小狼狗似的温声道:“你若出去才是正中下怀。现在他还不知公主长何许模样,你站出去就有了靶子,更方便他追杀你。再者现在除了我,谁也无法证明你就是公主,卫峥还在东海,李闯和东海军鞭长莫及,章集大可说是我和山寨串通,找人假冒公主意图谋反,随后趁机拿下你我,再上报朝廷说是你我二人死在山寨争端中,正巧全了皇帝的心意。” 宗意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知为何表情渐渐从古怪转变轻松,随后竟笑了出来:“幸好翁无声没这个脑子,不然我和李渡当初连李家村都出不去。不,不对,应该说翁无声太黑了,计划很周密,奈何遇到了拥有欧洲血统的我,将他的筹划斩得七零八落,在天命上他便输了一筹。” 步陈虚心求问:“黑是什么意思?欧洲血统?” 宗意:“黑就是运气不好的意思,欧洲血统就是与黑对应的红,也可以说是运气极佳,天神眷顾。” 步陈恍然地打量着章集道:“他也挺黑的。” 在胡说八道上,莫飞花从未输过,立刻便兜着一脸疑惑地问道:“公主?什么公主?” 章集脑袋里正打鼓的筋嗡地一声炸了,他就知道这土匪绝对会耍无赖,赶忙道:“前朝容征帝与景贤皇后所诞的长公主殿下,此刻正被你们这伙刁民歹徒困在山寨里!你竟还敢跟我装傻,来人,同我围困山寨,救出公主!” 章集一声令下,大军应喝,枭羽骑潮水般铺展开,但跟随在一旁的平野军却安静没出声,为首一人正靠着战马站着,颇有兴致地打量着山寨的大门,时不时还发出啧啧的赞叹。 宗意指着:“那人是谁?” 步陈瞟了一眼,沉着声音道:“平野军统领晏东。今年初齐歌城会军,平野军叛乱后被镇压,镇压者便是晏东。当时他还是京畿卫统帅,此事后,温庚便将平野军划到了京畿卫下面。但我收到的消息是,章集护送师贡和段延风前往夙城,并未说平野军随从两侧,莫非是晏东自己大老远跑来凑热闹?” 宗意看着憋屈的章集道:“说不准是章集求人不成反被踩脚呢。” 莫飞花当了这么多年的山寨头子,也算有些见识,打眼一扫便知这两大军并非一条心,心里便有了主意,立刻高声道:“慢着!慢着!我这虽是土匪山寨,但我至少也是圣上下了圣旨封的官,章副统领一言不合就要带人围剿我们,这可不好吧?何况我这山头在夙城境内,夙城归江北统领,江北又归东海管,请问章副统领,夙城县令陈衡可在?江北太守可在?东海公可在?这三位都不在,您一个枭羽骑副统领,凭什么抓我?” 章集来时只当这是个土匪山寨,像清扫蚂蚁窝般顺手的事,谁知道这土匪还挺讲道理,一番话下来连他都堵在了原地,但章集立刻便寻到了说辞道:“我奉陛下之命而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陛下之命还比不上几位大人来得尊贵吗?” 莫飞花就等他这句话呢,闻言道:“好啊,那陛下的圣旨呢?您把剿匪的圣旨拿出来我看看,不然您就是假传圣旨,抹黑圣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相让,章集来此之前曾向皇帝求了一封剿灭江鹄子水患的圣旨,此时倒可拿来虚张声势一番,毕竟陆上的土匪和水里的江鹄子本同出一源,百十年前是一家。但一旁的跟从掏了半天也没掏出圣旨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惨白着脸凑上去耳语道:“大人,不好了,这这这,圣旨没没了!” 章集一把将那人扯了起来,怒道:“你说什么?” 顾十七手里一把明黄的圣旨上下翻飞,宗意见章集气得要拔刀,心道这副统领确实挺黑的,遇见这么一个当贼比当兵还优秀的浮屠军,被人算计了一路还不自知,在朝廷里能混下去估计全靠皇帝眼瞎吧。 章集一身炸起的毛落水般倒了下去,莫飞花得意洋洋地翘起了尾巴正想乘胜追击,谁知一旁看热闹的平野军统领晏东忽然咳嗽两声,望了过来。他平白无奇的眸子落在莫飞花身上,却让莫飞花陡然生出一股寒意,顺着脚底迅速蔓延到指尖,手腕不自觉地颤了颤。他修习游风掌多年,早便生出一副与掌法同根同源的心态,便是天崩地裂也休想压垮他的脊梁,但此人明明只是个朝廷里供职的统领,为何会让他难得地有了如临大敌之感? 晏东看着极为瘦弱,并不似从军多年的将军,一身软骨像是随时会病歪歪地倒下,风一吹就能被刮飞了。但他只是往前走了两步,莫飞花身后的土匪们便不自觉地跟着后退,直到晏东距离莫飞花不过半丈距离,这才站定道:“当家的,废话不多说,我们来此便是知晓公主和帝师在您这,麻烦您将他们请出来,这之后的事便与山寨无关了。” 莫飞花知他话未说完,也给他留了台阶下,若他真的自此交出宗意和步陈,此人不像章集歹毒小气,定然说到做到。但且不说步陈与他相识多年,铁打的兄弟情义在关键时刻仍在敲打他的良心,便是宗意与宗霓的身份,就让莫飞花不得不小心谨慎地护着,毕竟就算他在大梁当上皇帝享锦衣玉食,心里却仍是向往着现代的咸鱼生活。 莫飞花道:“众所周知,长公主于夙城出现,此时应当正在夙城府衙里被陈县令当活菩萨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小小山寨,靠山饮风,吃穿用度都配不上公主的身份,又如何能请到公主驾临?退一万步,便就如章副统领所言,公主被我们这些土匪劫持大人,天地神明都睁眼看着,我们兄弟就这么些人,是如何穿过夙城官府的重重保护,将公主给劫来的?凡事讲凭证据,有人看见我们干坏事了吗?” 晏东道:“当家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交出公主?” 莫飞花:“公主不在山寨里,我也未曾见过公主。各位统领若是假借寻找公主之名来剿灭我山寨,那我们这些兄弟拼着丢命也要跟各位搏上一搏。没有就是没有,莫要给我们丢帽子,天寒还没到时间,带帽子容易压垮我发型!” 宗意:“” 莫飞花在现代是说相声的吧? 章集因莫飞花存了一肚子的火,正愁无处发泄,闻言便要带人冲上去将山寨屠了。谁知晏东仍是轻飘飘地抬了手,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宗意和步陈藏身的地方,温声道:“当家的莫要将话说绝,你我各退一步,你放我和章副统领在山寨暂居数日查探一番,也好全了山寨的清白。平野军和枭羽骑在山寨外守着,我保证绝不会让任何一人无命令便闯进山寨里,也绝不会拦着山寨的兄弟上下山办事,这样如何?” 莫飞花掂量一番,晏东的提议确实仁至义尽,此事若闹僵了,他不怕与朝廷对立,但他的山寨怕,山寨里的老弱妇孺更怕,便点了头让周汉云带两位统领去山寨里寻处视野开阔的院子暂居。 章集似对晏东极有抵触,罕见地没吭声,二人刚进了门,便见晏东拍了拍手,身后的侍卫提了一人上来,扔到莫飞花的脚边:“哦对了,此人便当我送给当家的见面礼,还望当家的莫要嫌弃,毕竟礼轻情意重。” 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抬头的时候却让宗意陡然僵立原地,半晌才开口道:“许江” 步陈一愣,许江,宗意救下那伙灾民的头领? 宗意苦涩地说:“那是许江的儿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1.第130章 无门 自从枭羽骑和平野军铁桶似的包围山寨后, 莫江每每路过密密麻麻如钉板似的山寨门口时, 总有股说不出的憋闷。他年少性子直,心里憋不住这些委屈,没少找周汉云发泄不满,声称自山寨坐拥山头以来就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惹得周汉云不堪其扰, 最终还是莫飞花出面才消了山寨小霸王的怒火——莫飞花轻描淡写地将门口驻扎山门的守卫都撤了,顺手给更为憋气的章集送了一壶酒并两盘猪肘子,感谢枭羽骑保护山寨之恩。 章集在山寨里像蹲牢狱般老实了几天, 后来想清楚不能坐以待毙, 便以游逛山寨欣赏秋叶为借口探查山寨是否有布防稍弱的地方, 结果被山寨里闲来无事的土匪呼呼啦啦地跟了几天后发现,山寨目前布防最弱的是由他们枭羽骑和平野军守卫的山门。 在晏东之事上, 步陈和宗意却着实是误会了章集,他此番便是冲着独自立功而来, 带了不少枭羽骑, 一路上有师贡烦人就够了, 何必去招惹不好惹的晏东。谁知章集费了半天劲将师贡和段延风甩开,独自前往山寨的半路上遇见了拿着圣旨等候多时的晏东,在官职上, 他这个副统领自然是比不上晏东,只好捏着鼻子勉强拉着拖油瓶来了山寨。 晏东敌我不明, 章集行事谨慎不敢轻举妄动, 在山寨里委曲求全的样子映在宗意眼里, 乐得她拉着莫飞花回去写了不少章集的小段子,打算换个名字贴印成册,当成话本子拿出去卖,说不定能大赚一笔,聊胜于无地补贴近来山寨的亏空。 莫江在山寨里最敬佩的人是师父莫飞花,江湖里最佩服的人是鬼刀尉迟恭,后来又变成了鬼刀传人宗意。如今这两个最敬佩的人混到了一起,反倒没一个人有空在指点山寨小霸王,小霸王一朝变成小气球,生生气炸了,在周汉云的煽风点火怂恿下,决定要率先出手。 于是次日一觉醒来,宗意正活动着筋骨打算去院子里晨练,抱着荒沉刚推开门,便见莫江抱着一捧还点缀着微微寒霜、蔫头耷脑的菊花站在门口,见她出来,便飞速地将这一怀抱冰凉的菊花塞到宗意怀里,头也不回地跑了。 武林盟主破天荒收到小鲜肉的花,还是一捧菊花,当即便愣在原地,好半晌后瞥见看完热闹正打算回去打小报告的顾十七,顺势便将顾十七留了下来。于是步陈来到宗意院子的时候,正望见顾十七在一摊戳进地里勉强昂着头的菊花上空扎马步,见他来了,险些落泪。 但顾十七的遭遇并没有阻止小霸王的送花热情,宗意的院子里,菊花多到连莫飞花的住所都收到了不少。步陈忍不住点拨了一番,说武林盟主每日习武,正是需要补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猪脚。莫江深感有理,次日便在宗意的院子里煮了一锅猪脚,油腻腻的味道将宗意活活熏醒,隔着半山腰都能闻到空气里纠缠的油腥味,随后这锅猪脚就被送到了步陈的门口,还送了步陈一副由武林盟主所提,莫飞花友情赞助创意的字——“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如今五日已过,晏东仍未有动静,每日只在庭院里品茶赏菊,偶尔还闲适地跑到校场看土匪们练武,时不时还点拨几句,起初土匪们都不服气,只道这是个靠关系上位的柔弱无力小白脸,混了个将军还真拿自己当人才,但随后便发现受了点拨的忽然进步神速,绕不会的剑法行云流水,收不稳妥的刀招招夺人,众土匪一向凭本事说话,此时看着小白脸的目光再不复曾经的嫌弃,连小霸王莫江都时不时地在晏东看过来的时候故意歪两招刀锋,想要寻个豁然开朗的点拨。 宗意和步陈远远望着,宗意倒是对晏东颇为好奇,步陈在一旁吹着茶叶,凉凉地说:“你倒还沉得住气。” 莫飞花又是一身戏服打扮,从领口到裤脚绣了一朵铺满全身的牡丹,姹紫嫣红格外热闹,拥有一辈子都换不完的衣服的莫飞花,依靠着软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后说道:“有什么沉不住气的?他们都不着急,我急什么?” 宗意:“你的小徒弟都要跟人家跑了,再过两天,怕是山寨的土匪都要跑去平野军里抢名额了。” 她话音刚落,努力许久的莫江果然被晏东看到,几句话后,莫江的刀法越发圆滑,甚至刀锋过处还有荡沧海的痕迹。 莫飞花却不甚在意:“人各有志,开心就好。不过,晏东到底是什么来头,我看以他这样的气度,怕是不用多久,武虔的神武大将军名号就要换人了。” 步陈:“寻常人,正经从武比里拔头筹上来的,先去军营混了几年,随后进了京畿卫,一直也没什么表现。生平最出彩的大概就是平了平野之乱吧,想要取代武虔,除非是武虔死了,否则没戏。不过此人确实有点意思,至少比章集更清楚此间事情,若仍是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恐怕只能绕过他再行动了。” 宗意问:“那天他扔给你的那个人呢?” 莫飞花:“送给你带来的灾民了,茹慧一直和灾民在一起,她知道该如何做。” 宗意转向步陈问道:“你觉得,夙城那场大火,会是晏东搞的鬼吗?” 步陈小啜一口茶,轻轻摇了摇头:“应是章集所为。但此人落在晏东手里,许是章集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尽快离开夙城,谁知却被晏东在半路截获,拿来送我们当见面礼的。哎,这是真的,你没注意他被扔上来的时候,章集脸色大变吗?” 宗意皱着眉头回忆了片刻,章集当时确有一瞬表情剧变,但他收的极快,若非一直不错目地盯着,肯定发现不了。 步陈起身,抄着手看了一会儿晏东,说道:“时间差不多了,再多等怕是陈衡拦不住师贡。章集那边的压力也由不得他再等下去,恐怕便是今夜了。” 三人转身离去,衣角消失在阁楼的一刹,晏东抬眸看着三人曾站过的地方,无人察觉地挑了挑唇角。 枭羽骑虽不像浮屠铁骑般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但却一直在皇朝中替皇族处理些见不得光的事,故而其手段极多,即便是将章集关在笼子里,他都有办法将消息传出去。 而今夜,便是章集决定动手的时候。 林间风声簌簌,枭羽骑如无声的蝙蝠般,在月光映照不到的地方急速飘去。前两日一早,正是莫江给宗意熬猪脚汤的时候,无人发现这汤不光熏走了巡山的土匪,还顺道引来了不速之客——章集躲在一旁,看到了宗意后立刻便认定这便是长公主,他曾在皇帝那见过景贤皇后的画像,宗意眉眼极肖皇后。随后步陈更是确定了这一点,因他亲耳听见步陈喊她殿下。 章集早先遇见晏东后,便想好要如何应对今日之事,他早就提前将枭羽骑分作几部分,分守不同的地方,一部分跟着章集和晏东上了山寨,如今正在山门前守着。而另外几部收到消息,此刻正往山寨赶来。 因近来山寨有平野军和枭羽骑守着,土匪们听从了莫飞花的吩咐,减少了巡山的人数,枭羽骑匆匆上山,行至半山腰也只见到了一伙正在打哈欠的土匪,轻巧地绕过后便围到了约定的地点,一队枭羽骑负责拖延步陈和顾十七的时间,此人功夫极高,不可小觑。另外两队早早便在山寨一旁撩了油,山寨多木屋,火势一旦蔓延可不像在夙城灾民区那般好控制,除非莫飞花有通天之能,将整座山的草皮掀开。 还有一队正跟着章集匆忙赶向宗意所在的小院,他不敢托大,一击必杀,定要将公主剿灭在此地。 小院里静悄悄的,连虫声都没有,安静得出奇。枭羽骑无声无息地包围了小院,章集带了几个好手跳进院子里,随后将方便注入迷药的小管捅进窗中,一股烟尘顿时充满了整个小屋。过了许久,章集才以刀为撑将门推开,缓缓向着床边走去。 床上确有一天,正仰面躺着,看着睡得极为香甜。章集缓缓竖起刀,正欲扎下,谁知眼前银光一闪,他那把军中统一定制的长刀竟然被一削为二,随后长刀去势不停,想着他脖间刺来。章集迅速后跳,但那刀如蛛丝边粘住不放,紧随其后,刀刀都要取他性命。 屋内太过狭窄且昏暗,章集索性以身为印,故意中了一脚,借势飞出屋内来到院中,谁知长刀在半空一钩,陡然立起,将在半空中将章集的裤子削掉一条裤腿,空荡荡地挂在脚边,看着凉飕飕的。 枭羽骑抬起刀枪,宗意扛着荒沉步出屋子,将鼻子里塞的棉花弹到地上,懒洋洋地说道:“怎么,单打独斗不成便要打群架?你们枭羽骑也太不是男人了!” 章集在朝中没少被人背后辱骂,光是听见的便稀奇古怪各式不同,才不拿宗意的挑衅当回事,只问道:“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假冒长公主!是不是步陈让你这么做的,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宗意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怪不得总行奸诈之计,莫非你是太监!” 章集身边俱是自己人,此刻正底气十足,根本不怕宗意那诡谲的刀法,想着这么多人一起上,一个小姑娘还是可以拿下的。故而一声令下,枭羽骑一拥而上,宗意却大喊一声“来得好”,陡然低了身子,扫堂腿来得突然,但枭羽骑俱是好手,反应极快,宗意一招并未得逞。可谁知正在枭羽骑跳起身躲开的时候,宗意忽然出现在半空,像被古怪的风拖起来似的,随后长刀在周身划过圆弧,枭羽骑抬手便挡,却抵不住荒沉的重击,叮叮哐哐地倒了一地。 章集此刻眉眼直跳,心道不好,正在此时小院的门再一次被推开,门外墙上忽然燃起火把,将小院点燃。为首正是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卫峥,以及守卫在夙城外待命的虎狼军。 宗意扛着刀,笑道:“多谢章副统领护我周全,宗意在此谢过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2.第131章 求告 虎狼军在东海组建后便与海寇斗争到今日, 其间几经磨难沉浮与浮屠铁骑无差, 专攻情报收集和暗杀的枭羽骑在排山倒海的力量面前毫无抵抗之力,被虎狼军围堵小鸡似的兜了一窝。章集一番计划后反倒让自己成了翁中被人捉的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过了好一会儿才收了武器, 觍颜道:“原来公主早有准备, 是我冒失了。今早我偶然收到消息,那伙土匪要对公主不利,这才贸然带人来保护公主, 这没想到冲撞了卫将军。” 章集反应极快, 这番话不仅全了他的颜面——更表明枭羽骑乃是为保护公主才贸然行动, 话语间还轻描淡写地将罪责都推给了卫峥,甚至暗指卫峥与土匪勾结, 欲对公主不利。 但需知,这是章集带着一身冷汗强装镇定地伸手在卫峥身上抹了黑, 虽在朝中能冷脸面对同朝为官的重臣, 但山寨临东海, 东海公对帝后和公主的态度全大梁人人皆知,章集虎口剔牙,在看见卫峥的一刻便知此行再无机会对公主下手。只能退而求其次, 先保全自己,尽量减少公主对他的怀疑, 实在不成只能将误伤公主的黑锅都扔到晏东身上去。 但卫峥根本不屑于理会章集的小算计, 径直走向宗意后行礼道:“臣救驾来迟, 还望公主恕罪!” 宗意赶忙将卫峥扶起说道:“卫叔叔见外了,谈何救驾一说?叔叔不知,我与章副统领多年前便已相识,是我一直拜托他瞒着未告知你们。今日还要多亏章副统领一直带着枭羽骑保护我,这才免了我被歹人算计。” 章集惊立原地,如遭雷劈,宗意唇角挂着一抹笑,看着极像帝师步陈,冲着章集点了点头:“是不是啊,章副统领?” 是你个祖宗! 章集堪堪将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脸色姹紫嫣红,喉咙不住地动着,唯独不敢回答宗意。这如何敢答,若不是,那他今日就要在卫峥面前坐实了截杀公主之名,若是现在在齐歌城,他尚且还能拼死一搏,可惜此时是在东海,东海公为宗意竖起卫峥这道大梁铁壁,他那些伎俩就算有上天护佑,能让他吊着口气逃回齐歌城都难。 可若答应了,就是认了宗意的“多年前便相识”这句话,且不说师贡和段延风定然要因此大掀风浪,便就是回了帝京,皇帝也要扒了他这层皮。更何况外面还有虎视眈眈的晏东,他岂不是会认定他章集就是故意带着平野军前来山寨找难堪甚至送死的? 章集将牙咬得嘎嘣响,心里将宗意和步陈携家带口翻来覆去辱骂了千百遍。但纵然骂出花来,也解不了他心头的恨,眼前局未破,四周环敌,由不得他不考虑清楚——此时,宗意开口道:“章副统领,在朝为官,身不由己,我虽流落江湖多年,但朝堂中的为难我也是清楚的。我知你心里定然有千般考量,不如借一步说话?” 虽是疑问,却是笃定的语气,章集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纵然是宗意要把他刮掉层鳞,他也得老实受着——章集自有一副变化奇快的脸,赶忙堆笑道:“臣谢恩。” 宗意看似哥俩好地将章集拉到一旁,实则以荒沉为轴心压着章集的腰心,他现在若敢擅动,恐怕会被荒沉一刀两断——宗意笑着眉眼弯弯,低声道:“当鳖的滋味如何?” 章集:“” 宗意道:“我早便知晓你今日要有所行动,猜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章集眉眼未变,心中如鼓,他快速地回忆了一遍自己的行为,计划确实是天衣无缝,但又被宗意等人勘破,莫非真的是晏东在其中做了手脚?不然晏东凭什么逍遥自在地在山寨里闲逛,还一副跟土匪关系极好的样子怪不得他在半路等他一同来山寨,他是如何得知自己会在那一日的那一段时间前往山寨的? 这一想,思绪便奔腾而出,无数的疑点编织成一张巨网将章集牢牢地捆束在其中,动弹不得。 章集人在屋檐下,从善如流地低了头:“公主到底想如何?”他不信宗意不知道他是为何而来。 宗意道:“那要看章副统领想要什么。人生路漫漫,飞黄腾达也不过是一小股水花,章副统领是想放弃这小水花去试试沧海之广呢,还是想以小水花为路途的结局,从此再无前进呢?” 换句话说,生还是死,选一个。 章集:“请公主示下。” 那就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选生路。宗意轻轻地勾了唇角道:“我欲在夙城重审夙城徐家满门灭门案,此事牵扯甚广,还需章副统领帮我开辟一条省时省事的路。” 章集道:“愿以公主马首是瞻。” 宗意拍了拍章集的肩膀,刻意将力道运在掌心,将章集半边身子都拍麻了,这才朗声道:“好,我便知章副统领乃皇朝不可多得的良官。虎狼军听令,送枭羽骑的各位兄弟下去休息,章副统领即日与我赶赴夙城。” 章集蔫头耷脑地带着枭羽骑离开了小院,宗意匆忙迎上卫峥问道:“卫叔叔,你怎么会出现在山寨?我们不是说好在东海见的吗?今日之事全因章集还未明白过来,万一他们真以此事当噱头,声称东海公要反岂不是要陷你们于危险之中?” 纵然东海公的心思众人皆知,但没反之前谁也不会在意这些“子虚乌有”之事。可一旦坐实了此事,大梁毕竟也是神关皇帝和当今圣上坐拥了十余年的皇朝,人心早就变了,届时若有将军不愿东海公破坏这难得的悠闲日子,岂不是要将他们都推到风口浪尖? 卫峥皱着眉头责怪道:“你们也太冒险了,浮屠铁骑不在东海,你又将虎狼军留在夙城外,若是章集和晏东一不做二不休发了狠心,你们还有命活着吗?是不是步陈那混账诱骗你做的?” 卫峥自从寻回故友遗孤后,便认定没正行的帝师就是个偷刨自家玉米地的猪獾,隔三差五便飞信过来警醒宗意,争取将宗意从危险的边缘拯救回正路,在东海甚至都起了帮宗意寻找正经的如意郎君的主意,被无数人拦截无果后,只好由东海公出马,才将卫峥这便宜养父怀揣的躁动的心压了下来。 宗意哭笑不得:“没有这回事。皇帝派佞卫暗杀不成,便想借剿匪之由让章集在夙城便了结我。章集身份特殊,还有敌我不明的师贡和段延风,我和步陈不能做得太过分,只好将计就计,先把章集困住,避免重审徐家大案时太过掣肘。只不过没想到晏东和平野军会在半路插上一脚,恐怕此事不会这么简单。” 卫峥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宗意料想他对步陈的敌意也不会因这三言两语就放下,索性由他去了,反正步陈如果连卫峥这关都过不去,就更别提娶嗯? 她在想什么?! 果然不该跟茹慧说这事,都让她给带跑偏了!当前最要紧的便是调查当年齐歌城帝后身死之事的真相,随后她就要带着宗霓回家去。步陈终究是这个世界的人,如果她真的放下一切,那就意味着要抛弃自己十余年仍缠绕在梦中的故土。 如果是步陈的话 宗意忽然想起什么,快速道:“不对劲,卫叔叔你上山的时候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吗?为什么你和虎狼军会如此顺利地通过山寨,平野军和枭羽骑没在山寨门口守着?” 卫峥一脸“你在说什么”的样子,回答道:“山寨门口没人守着,我还以为是山寨出了乱子,这才匆忙带人赶过来。” “章集已经被拿下了,不可能是他”宗意说,“晏东!是晏东,他早知章集今夜要来暗杀我,也知晓我们会对章集埋伏。他也在等,他要对步陈下手!” “顾十七!” 圆脸铁卫从墙外翻身过来,方才一直盯着院子也不敢动弹,卫峥像仇视步陈一眼仇视浮屠铁骑,他才不想触霉头。听到宗意呼喊,顾十七像一头终于等到主人撑腰的狼狗般冲了上去,摇着尾巴道:“在呢在呢,有事您吩咐!” 宗意:“你主子有危险,虎狼军在此,我不需要人保护,你现在就过去。” 顾十七赶忙应喝,刚要走,便听宗意道:“等等,我跟你一起去。卫叔叔,一定要看好章集!” 二人在林间飞快行进,越走心便越沉,一路上不仅连巡山的土匪都没见到,反倒在二人赶到原该在的汇合点后,发现那片山林中间只留下了数不清的杂乱脚印。 顾十七在一旁摸索,从草丛里摸出了一小块亮晶晶的金片,半截还挂着泥土,这才松了口气道:“姑娘莫急,主子没事。” 宗意接过那小金片,发现上面纹了一朵正舒展身姿的牡丹,便听顾十七解释道:“这是金松甲,花纹不同,警示便不同。这片金松甲上雕的是‘青龙卧墨池’,寓意便是主子将计就计,顺势而为。何况以主子的武功,莫说只是大梁,便纵是在三国中挑高手,也未必能打过主子。” 宗意问:“剑星呢?” 顾十七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瞬间,立刻道:“我们还是尽快找到主子吧,万一主子真有危险,我会被老夫人扔进烟柳巷被无数枯枝败叶侮辱的。” 宗意还想打趣,便听一旁倏然风动,飞箭忽至,荒沉铿然出鞘,正欲斩下,便听顾十七喊道:“姑娘且慢!” 宗意手下微顿,二人脚步错开,飞箭扎进一旁的树干中,上面捆着一条被撕下的衣袖——宗意解下衣袖,翻来覆去看着,这并不是从步陈身上撕下来的,但衣袖上的字却是与步陈有关:“若寻步陈,以章集项上人头来换。” 宗意说:“我还以为绑匪会撕步陈的衣袖来写威胁信呢,毕竟可信度高一些。”她话音刚落,忽然想起步陈那一身能买下一座城的衣服,又是一哂,应该是绑匪也知道衣服金贵,怕被碰瓷,赔不起吧。 顾十七问:“那我们是要杀了章集去换主子吗?” 宗意挥着衣袖往回走:“傻不傻?章集能跟你家主子并价相比吗?走,回去,等着绑匪再传消息。” 宗意循着山路回了山寨,山寨门口果然已不见了平野军,校场里火把将山寨映照得宛若白日,浩浩荡荡围了不少土匪,见宗意回来,周汉云赶忙迎上前问道:“当家的是不是跟你们在一起呢?” 宗意:“莫飞花也不见了?” 周汉云敏锐地捕捉了“也”字,问道:“还有谁失踪了?” 宗意:“你还是先说说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吧,为什么山寨门口的平野军不见踪影,为什么山林里连个巡山的人都没见着。” 周汉云看来也被蒙在鼓中,愁得眉头拧成花:“早上的时候当家的说今晚有大动作,让我们都老实在山寨里,不要出去,还让我把巡山的兄弟都招了回来。我怕无人巡逻会有敌情,但当家的说有巡山的人太碍事,他们就不会放开手干坏事了。至于这平野军,我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反正等我发现当家的不见踪影,召集兄弟来此后,他们就已经消失了。” 莫江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地将手里的东西塞到周汉云怀里:“从那个小白脸的房里发现的。”看小霸王的脸色颇为不善,估计正在生气自己拿敌人当了自己人,甚至还低下身段不耻下问,实在是小霸王人生里抹不去的污点。 那是个画卷,周汉云打开一看,脸色立刻便古怪了起来,纠结地将画卷递给了宗意。宗意莫名其妙地接了过来,发现画卷里竟然是穿着戏服倚在围栏边,端着酒盏迎风饮月的莫飞花。其神态气度与真人无异,不知为何,宗意觉得这幅画上甚至像在往外冒粉红泡泡一样。 宗意喃喃道:“原来晏东的目标是莫飞花” 帝师估计是看出了什么,故意跟上去看热闹的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3.第132章 迂回 宗意的猜测果然没错, 对方劫走步陈实属无奈之举, 宗意甚至怀疑连那支卷着威胁信的飞箭也是步陈要求他们做的,因为这样看起来比较正式。帝师活这么大头一次掺和到货真价实的绑架案里,可见确实是兴奋的。 众土匪等了数日也没有当家的消息,个个急得唇角起泡, 反倒是凑热闹的帝师每日都频发发信, 却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今天看了什么风景,又见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人, 甚至连热闹的村镇市集都要仔仔细细写一大段。宗意不禁庆幸这个世界没有朋友圈, 不然以帝师的话痨程度, 一天想必能刷上八百条,还是文字要分段、照片九宫格的那种。 周汉云和莫江没日没夜地蹲守在宗意的卧房门口, 生怕这唯一能与绑匪沟通的人跑路——说来确实有些丢人,大梁第一山寨的土匪头子被绑匪绑架了, 这跟江鹄子砸船后发现此船属于自家老大有什么区别? 山寨上下一心, 倒没人趁莫飞花不在故意惹事, 但天地山寨在大梁覆盖之广乃外人难以想象,很多事情都需要莫飞花来做决定。此时当家不在,谁也不敢擅动, 周汉云被逼无奈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堵在宗意卧房门口死活不让她睡觉, 非得扯出个解决办法不可。 周汉云:“无论如何, 当家的此次遇险也与公主脱不开干系, 没道理您每天好吃好睡,我们兄弟担惊受怕啊!” 宗意从善如流:“好,那你说该怎么办?” 周汉云:“还请公主问清人到底在何处,至于救人事宜,我们山寨自会解决,不劳费心。” 宗意抱着荒沉立在原地,眉睫微沉,“救人还是算了,就算你们找到他们在何处,也救不了他们。” 周汉云大惊问道:“为何?”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被绑走的。”宗意将步陈近日来的书信递到周汉云面前,说道:“你自己也说过,以步陈和莫飞花的武功,能将他们劫走的人定然不一般。我却不这么认为——汇合点虽然脚印繁杂,深浅却几乎一致,若真的发生过打斗,此地微软的泥土,只消双方交手有一下重击,足上受力便会踩出深坑。而现场毫无差致的脚印只能说明一点,这是有人故意走出来,伪装给我们看的。” 周汉云越听越心惊:“你的意思是” 宗意抬了抬下巴,冲着书信点了点头:“你可以看看,自他们被‘劫走’,步陈每日会发三封书信,每一封都提及到了一个人——鬼刀。天下无人不知,我师从乾门鬼刀,步陈书信于我,提及此人无可厚非,但别忘了,鬼刀闻名天下不仅只是因荡沧海,还有他曾经单枪匹马从武林盟盗走了天下械。” 可号令天下武林之人的天下械。 周汉云:“可天下械不是早就已经” 丢失了吗? “江湖上传言鬼刀退隐江湖后,天下械便失去了踪迹。却没有人能肯定地说,天下械还在鬼刀手中。”宗意道,“何况,就我二人十年师徒相处,我从未见过什么天下械,也没听他提起过此事。” 莫江始终埋着头在一旁听着,听到天下械才抬起头,目光炯炯地说:“你是说,他们用天下械命令当家的跟他们走?” 宗意颔首:“莫飞花是游风掌传人,天不怕地不怕山寨的寨主,即使山寨已经脱离了武林盟,却不敢将自己从武林中摘出。步陈师从昆仑先生,也算半个武林人,面对天下械也要退让半步。我若没想错,应是晏东从某处得到天下械,而他的目标恰巧便是莫飞花,才利用章集围攻山寨的时机,将他们带离了此地。你们也不必担心,虽说天下械可号令武林,但莫飞花和步陈都不是被规矩束缚之人,他们肯跟着走,定然是发现其中有值得探寻的事,若是计划有变,会立刻与我们联系的。” 周汉云和莫江却并未因此放下心,晏东是大梁皇朝的统领,无由来地盯上江湖中的土匪,显而易见不是什么好事。周汉云努力挖着记忆思索半晌,始终没想起莫飞花曾提及过晏东这个人,甚至连莫飞花那些乱七八糟的戏本子里都不曾出现这个名字,而晏东又是为何要对莫飞花出手的? 宗意似是知晓周汉云在想什么,开口道:“晏东是在民间摸爬滚打才得到今日的高位,既然是江湖中人,定然会留下痕迹。不妨派人先去查探一番,说不定在你们不知晓的时候,他曾与莫飞花见过面。不过,就我所见,若晏东真的欲对莫飞花不利,以平野军和枭羽骑的人数,对峙当天就会将他拿下。可晏东却选择了迂回的方式,等章集出手后再顺势而为,这足以看出他是要莫飞花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 周汉云脸色变幻多端,好一会儿才堪堪压下心底沸腾的旖念——总觉得那统领要对当家的行不轨之事,连这等勾引人的手段都敢用,大梁官场果然没有好玩意! 宗意一抬头,正看见卫峥路过小院的门口,颇为深沉地看了她一眼,犹豫着低头离开。无巧无不巧,宗意近来每每都能看见卫峥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虎狼军的将军不仅品行端直,连性格都直得顶天立地,心里根本藏不住事,宗意忍无可忍将卫峥拦住,好声道:“卫叔叔,说说吧,到底怎么了。” 卫峥陡然一惊,像是在奇怪自己是如何泄露心绪的,又兀自挣扎好半晌,才踉跄着开口:“没事、没事,你别多想。” 短短八个字说得抑扬顿挫声调起伏,生怕宗意看不出来他是在敷衍了事,二人面面相觑,宗意只好耐着性子掰扯道理:“卫叔叔,你不是那种会在关键时刻违背承诺的人。我们说好东海见,便是下了约定,你违背约定前来肯定是有原因,山寨里遇见你也绝非偶然。东海出什么事了,还是说,东海公出什么事了?” 卫峥晦涩地低了眉眼,随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挺直的脊梁似是在一瞬间有些佝偻,像是心头上的支柱忽然垮塌了一样:“将军,怕是不行了。” 东海公早些年便被大夫诊出身有绝症,恐怕活不过三个月。但年老的将军纵然须发花白,皱纹爬满脸,却仍然带着沙场里摸爬滚打出的血气,硬是又扛了数年。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东海公战胜了绝症,东海的不败神话依然在,但病来如山倒,得知女儿失踪多年终究还是身死江湖后,东海公再也没从床上爬起来。 宗意:“我不该告诉他这件事,也不该把何冰送去东海。不然不然说不定东海公还能再坚持几年。” 卫峥唏嘘道:“不怪你,将军多年来的遗憾便是没能在奔赴东海的时候好好跟李狐说句话。他等了这么久,每日都在担心等不到消息,自己便死了。因着你的相助,他也算了结了陈年的心愿,即使是死,也该是欢喜终于可以和李狐在九泉之下相会。” 宗意狠下心道:“我们去东海。” 卫峥摇了摇头:“不可。我今日在此地,便是奉将军之命阻止你前往东海。将军缠绵病榻之事被有心之人散了出去,海寇被东海军镇压多年终于一朝翻身,如今正在东海兴风作浪。因徐家大案的事,你本就已经被朝廷盯上,在山寨尚且有莫飞花和步陈护你周全,如今他二人都不见踪影,若是你此时前往东海,章集定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海寇可与他们这些土匪不同,对帝后憎恶至极,长公主被他们抓到,必死无疑。” 宗意嗤笑一声,拍了拍怀里的荒沉:“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帝王之刀怎么能缩在人后?” 远远地传来一声惊呼,周汉云拍着脑袋跳到半空中,撒欢似的向宗意跑来:“我想起来了!当家的,当家的确实、确实与一个姓晏的相识过” 莫江猛地抬头,便听周汉云说:“不过不叫晏东,他当时叫晏欢,欢喜的欢。是东海晏家的小公子,因海寇的事偶遇了当家的,被当家的所救!” 卫峥一凛:“晏家?” 宗意惊道:“莫非是海寇屠灭了晏家,独苗被莫飞花所救,便来此报恩?” 周汉云凝重地蹩了眉:“恰恰相反,晏家是东海海寇大户,晏欢乃晏家独子,原本该是唯一的继承人,但这小子不知发什么昏,竟然在他爹的寿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亲娘给宰了,剖了心肝扔到锅里煮。逃走的时候被当家的所救,致使当家的至今都在东海海寇的悬赏榜上高居其首。” 宗意愣着神,忽然将步陈的书信拽过来仔细看了一番,厉声道:“走,我们必须去东海。晏东将步陈和莫飞花引到东海海寇的大本营去了。顾十七,挑几个浮屠铁骑留在山寨里,你带着其余的人去药王谷将李渡带去东海,最好把小扁鹊也捎上,手段不论,别打死就行。” 卫峥:“不可!” 宗意转身,郑重道:“卫叔叔,且不说莫飞花若出了事,山寨必然会反。若步陈死在东海,你猜温庚会如何?” 卫峥一怔,宗意继续道:“我去东海不仅是为了救人,也要面见东海公当面致谢。当年若非我的事,李狐也不会客死他乡。李渡是药王谷传人,他师兄是神医妙手,说不定对东海公的病情有所转圜。你相信我,我必不会有事,也定然不会放过想要伤害他们的人。” 卫峥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早便知宗意若知晓此事,肯定会去东海。她父母如此,虎父岂有犬子,宗意即使流落江湖多年,血脉里传承的是帝后的精神。 卫峥:“好,将军的事和东海百姓的安危,便交给你了。我带着虎狼军留下,章集不能没人看着,我在此迷惑他,为你们拖延时间。” 林间疏寒瑟瑟,万物渐渐沉眠,呼啸的北风狂卷过万里山河路,直向东海奔袭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4.第133章 东海 大梁以东毗海, 传闻中前朝的皇帝曾派使臣下东海求长生, 使臣海中徘徊多日不辩归途误入仙山,偶得神仙亲手所酿长生酒。使臣大喜,拜谢神仙后回到故土,但人间百年已过, 芳菲轮转凋零, 长生酒不过是一坛有点咸的海水。可因着这一传闻被说得有鼻子有眼,至今仍有人在东海一畔流连,祈祷着得见神仙尊颜。 东海分五州, 夙城所在的江北州便是其中之一, 原总辖东海的东州太守被贬后, 东海渐渐归属闽州,自东海公夜奔东海, 闽州太守率东海余部奉东海公之命,如今俨然已成了大梁皇朝中的小朝廷。 东海百姓的素质, 从笼罩全夙城的土匪之气便可见一斑, 只不过区别是夙城大多是山里来的土匪, 没什么见识,满脑子都是占山为王开路劫财,不看此人有钱没钱, 只想着过瘾了事。东海的海寇明显见识过大风大浪,对劫持目标极为挑剔, 所劫之人或是大梁富豪, 或是权贵名流, 或是大派子弟,且出手必定将此人全身的油水都榨干,才施施然地绝尘而去。 宗意对东海的海寇早有耳闻,但许是运气还不差,海寇们大概已经囤好粮食准备过冬,沿路没有被人盯上过。但好运气也仅仅是到闽州城之前,因拖油瓶小霸王莫江对海寇有莫名的敌意,可能因同行是冤家,每每路过个茶摊便要问询一番,耽误了不少时间,终究未在宵禁之前赶到闽州城,只好将就着在路边寻了个简陋的客栈,勉强暂住一夜,待第二日开城门的时候再入城。 这家客栈就差没在门楣上写上“鬼屋”二字,不仅外表破旧不堪,地理位置也是十分的糟心,门口正对着路口,民间总有传闻说路口的客栈多是接引亡灵所在,万万不得停留,否则会被鬼怪拖进地府去;客栈后面便是乱葬岗,半夜运气好能看见乌泱泱的鬼火向客栈狂奔而来,远远看去像个泛着绿光的大墓碑。茹慧一看见这泛绿的客栈就觉得心惊胆战,死活要去隔壁的破庙里沾着菩萨的圣光暂居,谁知那破庙四面漏风,屋顶望月,秋夜寒冷,海边的秋夜更甚,风一吹便如将人的骨头和肉兜在一块疯狂地摇晃起来,茹慧在冻死和吓死之间,被宗意挟着刀选择了吓死。 客栈掌柜是个枯瘦的老头,脸皮包在头骨上,五官凸出地像是要掉出来,刚一开门便将茹慧吓得一哆嗦。那掌柜打量他们半晌,眼神又落在荒沉上,好一会儿才放了他们进来。 客栈的大堂倒是还算宽敞,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独自喝闷酒的,宗意等人赶了一天的路,此时正腹中空空,便央着掌柜上了点简单的菜,混着一壶喝着有些馊味的茶灌进肚子里。宗意点了一盏油灯,就着微弱的光仔细看步陈的来信,字里行间对周边的提示应该便是闽州城,可却没有提及具体的位置,宗意只好先来闽州城探查一番,说不定能得知些许线索。 茹慧小口地咬着馒头,时不时便做贼似的环视一周,随后凑到宗意身边道:“我们不如夜闯闽州城吧,拿着卫将军的令牌冲进去,东海军谁敢拦啊?就算被抓了,你跟东海公这么熟,肯定也不会被抓进大牢去。” 宗意道:“既然害怕就好好在山寨里待着,你又没有武功,来东海做靶子给海寇打吗?” 茹慧正经地吸了吸鼻子,正要挺直腰板,却见隔壁一桌有个人正瞪着眼睛看着她,眼神淫/秽不堪。茹慧皱着眉头向着宗意的方向靠了靠,说道:“还不是为了你!帝师不在你身边,我得帮着帝师看着点,免得你禁不住诱惑,跟别人跑了。”说完还对莫江点了点头。 莫江这一路都被茹慧想着法子排挤,活没少干还没捞到声谢谢。但山寨小霸王肚量大得堪比宰相,对女子一向容忍度高,再加上确实存了在宗意面前好好表现的心,索性将茹慧当做自己的考验,一路上倒也不算无聊。 宗意懒得搭理这俩人的官司,心想没想到帝师的威严都普照到茹慧这了,只不过他若真的担忧她,还不如直接在信里将自己的所在说个清楚,也省了他们寻人的时间,以他的身份和武功,晏东应该奈何不得他吧?除非宗意忽然皱了眉,不知为何一想到此,便有些不安——除非是他们真的遇到了麻烦。 宗意将信收好,往桌上拍了块碎银子,站起身道:“走吧,上去歇着,明天就进城。” 茹慧低声道:“等等,你真的不先去找东海公吗?晏家再家大势大,也不至于真敢跟朝廷作对吧?” 宗意摇了摇头:“卫叔叔说东海公得病的消息被有心之人传了出去,敌在暗,我在明,不可轻举妄动。病榻上的老虎威严在却有心无力,你我此时去了东海公府上,想必还没见到人,就被这‘有心之人’捆送到晏家去了。我们此番前来不止为了将步陈和莫飞花救出来,还要靖清海寇,偿李闯所愿,切不能现在就去招惹东海公府上的人。” 茹慧了然,抱着宗意的胳膊并排走,尽量不与大堂里的人对视,但倒霉写头上,躲也躲不过,正路过那桌的时候,一直瞪着茹慧和宗意的男子猛地站了起来,伸手便抓向宗意的胸口,道:“小姑娘,一路上挺无聊的吧,跟大爷一起找点乐子啊!” 山寨小霸王登时一凛,等了一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可谁知宗意比他还快,那人方出手,荒沉便出了鞘,明晃晃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扎进那人的掌心,将他反着胳膊钉在了桌案上:“我问一句,你便答一句,若答得不好,我就削你一手,两只手都削掉,我就砍腿,腿砍光了,我就斩你的脖子。” 比土匪还像土匪的长公主杀气冲天,莫江无声地退后了两步,与茹慧并肩站着,二人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一路上的龃龉烟消云散,在心里默默为长公主鼓起掌来。 那人一看便是个败絮其中的渣滓,手掌的剧痛让他全身打颤,哆哆嗦嗦地哭着说:“您说,您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宗意问:“闽州城里,谁是老大?” 那人一愣,重新打量着宗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选了个中庸的说法:“东东海公!” 宗意怒道:“你放屁!在你心里若东海公是老大,你还会干此等腌臜事?不老实是吧,我就先削你一手!”宗意作势便将荒沉抽出,刀口有浅槽,宗意用了巧劲,生生从此人掌心挖下了一块手来,但那人顾不上疼,抱着手掌哭嚎道:“晏晏晏晏晏——晏何还!” 宗意打量四周,大堂里原就没坐几个人,却都像没看见这边的冲突似的仍顾自喝着。但宗意眼尖,立刻便发现饮酒的人酒杯里无酒,打盹的臂肘间眨巴着眼睛,柜台后面干瘪的掌柜手底下的算盘早就一团乱,仍没发现似的乱七八糟地拨着——宗意心里有了数,故事将事情闹大:“那是什么玩意?也配在闽州城里称老大!行,我记得了,晏家是吧,晏什么还,我今日来,便让你们知道,什么样的人才配做闽州城的头儿!” 宗意话音刚落,那人便变了脸色,谁知宗意并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荒沉一闪而过,一只胳膊便高高地扬起,随后跌落在油汪汪的柜台上,将掌柜吓得立刻蹲了下去。那人抱着血如泉涌的臂肘嚎啕大哭,宗意冷笑一声,带着茹慧和莫江上了二楼的客房。 进了房间,茹慧赶忙将门关上,重重地出了一口气,“你怎么真的将他胳膊砍了?” 宗意从桌上抽了一块布,将荒沉刀刃上的血擦掉,随后将布往门口一扔,说道:“杀鸡儆猴。他从徐溪口便一直跟着我们,见我们赶不上进城,就赶在我们前面先入了客栈。刚才伸手也是故意试我们深浅,想必是吩咐他的人并没有说明我们的身份,只让他一路盯着。他贼心不死,见是俩姑娘和一个小孩,就掉以轻心了。我断他一臂了结此仇,生便好好记着,死也算一了百了,省得以后再去坑别的姑娘。” 小孩莫江听了以后脸色骤然沉了下来,隐着怒火却没发声,只因他这一路根本没发现有人跟踪,想来方才那人的武功应该还在他之上。他看着宗意,忽然发觉她比荒沉还要冷峻,帝王之刀在她手里才是真正的瑟瑟发抖。 茹慧若有所思地看着宗意,随后飞快地将自己收拾干净后抢先占了床补觉去了。莫江惊诧莫名地看着茹慧,问道:“她不是你的侍女吗?” 宗意:“她是我祖宗。” 月黑风高,宗意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索性便坐起身来,悄声走到窗口,将木窗轻轻地推开一个缝。冷风趁虚而入,冰凉地刮在脸上,像是要削去一层皮,被凉风一吹,宗意打了个哆嗦,还有些迷糊的头脑瞬间清明。忽听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哭诉,宗意凝神看去,发现这客栈的掌柜真是缺德带冒烟,客房窗口正对着乱葬岗,东倒西歪的墓牌中,一个姑娘正被几个男人逼得步步后退。 宗意想了想,轻轻地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脚下是乱七八糟的石块,混着些露出来的骨头,间或有老鼠在啃食着什么,被宗意的脚步所惊动,唰地一下不见了踪影。 那个姑娘瞥见宗意过来,瑟缩着叫道:“救命——” 宗意却忽然停了脚步,抱着胳膊说:“救你,还是救他们?” 那姑娘怕极,猛地蹲了下去,抱着头装蘑菇:“救救我,救救我,他们要,要救救我!” 像是配合这个姑娘,四个壮实的男子又上前一步,但奇怪的是他们四人却没人敢看宗意。 宗意凉凉地说:“别装了,这一路上跟踪我的有两批人,一个刚才被我斩了手,一个大半夜在窗外演戏。一个小姑娘大半夜跑到乱葬岗,还被四个男人围着堵,居然还能活到有救兵赶来,要么是姑娘不一般,要么是合伙故意拖延时间。你们这些大男人,演的还不如人家小姑娘,看你们的表情活像身后有人抬着刀子捅你们往前走似的。” 过了好半晌,四周只有风在乱葬岗中吹着,刮出一阵鬼哭狼嚎。姑娘见宗意是铁了心不想管,这才缓缓地站起身子,抖了抖有些发麻的腿,睨着宗意说道:“你到底是从哪来的?” 宗意轻笑出声:“这话该我问你,你是从哪来的,跟着我做什么?” 那姑娘道:“你错了,我没有跟着你,我跟着的是跟踪你的人。只不过,今晚在客栈大堂,我听见你侮辱了晏家。你可知晏家是谁,岂是你这下等人能侮辱的,一言既出,如水落地,便拿你的命来偿还吧。” 铿然一声,荒沉映月光,银色的光亮一闪而过,飞到眼前的飞镖啪地一声落地。宗意抬步向前,摆了个荡沧海的起手式,“原来是晏家的走狗,我正要寻你们,没想到你们却闻味而来,倒省了我的力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5.第134章 声色 那姑娘红唇莺眉, 端的好样貌, 身形与宗意相仿,着一身鹅黄衣裳。只不过武器是一把飞镖,在指尖上下纷飞迷乱人眼。想来她的地位不低,那几个配合她演戏的男子都无声地站在她身后, 位置不远不近, 刚好是进则压制宗意,退可强行带走人再全身而退。 啪啪啪三声,飞镖撞在荒沉上, 却连道痕迹都没留下。荒沉纵然是面对金光刀也未曾惧怕过, 何况是小小的飞镖, 宗意干脆放弃诡谲的刀法,直接用大开大合的斩招将半空中的一把碎光搅散, 带着红缨的飞镖落了一地,姑娘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却又想起了什么, 强行让自己停在原地。 宗意:“怎么, 海寇晏家也会害怕?” 姑娘柳眉倒竖,气得鼓起腮帮子,怒冲冲地说:“谁害怕了!你以长刀胜我飞镖算什么本事, 有本事你扔了武器跟我打!”说着将自己手里的飞镖扔到地上,叉着腰看着宗意。 宗意实在没想到海寇里还有这样天真的小姑娘, 一时之间还真觉得自己有点欺负人, 但见那姑娘如此任性, 身后的人还依然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想来在晏家的地位不低,若是能从她下手,说不定能摸清楚晏东到底想干什么。 宗意打定主意后提刀便上,小姑娘眼见着宗意步步逼近,尖叫着说:“你不讲信用!你骗人!” 宗意一哂,正要开口,谁知天边忽然出现一排火光,竟如陨火似的从天而降,向着他们的方向飞袭而来。姑娘身后的四个保镖显然也是高手,仅是听声便知不对劲,回头的功夫却被一张巨大的渔网兜了全身。偷袭的人比客栈掌柜还缺德,渔网的交叉处缀了倒钩,粘在身上勾掉一块肉,几个好汉越挣扎,渔网兜得便越紧,眨眼的功夫身上便多了不少血道子。 远处呼呼啦啦地跑来一伙人,脚底下踩着鬼火和碎骨跑得飞快。为首的身着一套黑白相间的劲装,肩膀绣着一头海鲨,张牙舞爪瞪视他们。 一人转头大喊:“小姐,走,快走,是闻家的人!” 他话音刚落,只觉胸口一凉,一柄尖刀势如破竹地破开胸腔——几人虽然武功不低,却对闻家的暗算未有准备,再加上兼顾防范宗意,正巧被闻家捡漏截胡。那晏家的小姐吓得不轻,一屁股坐在地上抖成筛子,宗意看不下去将她拎了起来,带着她往外跑:“怕什么,你不是海寇吗,杀个人就吓成这样,海寇没怪你碰瓷吗?” 晏家小姐不知何谓碰瓷,跌跌撞撞地跟着宗意左躲右闪,冷不防小腿被死人支楞八叉的手指骨拉住,顿时便将膝盖刮得鲜血淋漓。闻家的海寇跑得极快,宗意拽着拖油瓶实在躲不开,干脆将人往后一扔,抽刀迎上——她将刀斩挥到最大,几乎成一道弯月,连孤魂野鬼都被这骇人的刀锋震慑,屁股尿流地缩进地里去,闻家狙击晏家小姐护卫得逞,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绝顶高手,出手惊人,瞬间逼退了闻家追兵。 为首之人喝退手下,行礼道:“不知阁下可是闽州城人,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在下闻天敬,此番前来是为捉拿家族罪人,还望阁下行个方便。” 晏家小姐嘤嘤地哭着,听闻此话怒道:“你们闻家过河拆桥,利用晏家跟朝廷作对,得了好处就投靠李闯,再将晏家供出去受罪!谁是你家族的罪人,你们闻家才是全东海海寇的罪人!” 闻天敬呵呵笑着,根本没把晏家小姐放在眼里,始终盯着宗意的刀,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却又不敢相信——自从新任武林盟主、鬼刀传人将金光刀逐出名谱后,这江湖中的女刀客便多了不少,虽然大部分都是花架子,但仍有些人确实在刀法上颇有建树。可如今金乌城仍在建设中,未曾听闻武林盟主离开,应该,不是那个人吧 闻天敬却仍谨慎地留了个心眼,宛转道:“只要阁下今日将此人交给我,阁下在东海有需要便能前往任意一家闻家店铺寻求帮助。不是我夸口,在东海,还没有谁的势力能大过我闻家,纵是东海公也不行。” 晏家小姐气得又想破口大骂,宗意轻笑道:“可我在客栈里随口一问,人家只说晏何还才是闽州城的老大,一个字都没提你闻家啊。” 闻天敬听闻此话,脸色明显便难看起来,想着宗意武功虽高却终究是一个人,自己带了这么多兄弟若是还落了下乘,岂还有脸回去,干脆把话都挑明白:“姑娘便说个准话,这趟浑水你是趟定了吗?” 宗意:“实不相瞒,我找晏何还有事,这个姑娘就是我的敲门砖。你闻家若真想平了晏家独个儿当闽州城的老大,不妨直接上门找晏何还来得硬气,至少像个爷们,揪着人家小姑娘算什么?” 闻天敬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他娘的不也抓着他闺女不放吗?” 宗意:“我本来就不是爷们。” 闻天敬见宗意油米不进,心一狠下了令,海寇们每天被海风吹着,不说钢筋铁骨也至少皮糙肉厚,移动的城墙似的向宗意逼近。宗意在荒沉刃上轻抚,一刀便斩了出去,不由分说地钻进敌方深处,挥了个昏天黑地,那刀有无数道残影,肉眼根本难以看清,以为躲开了一道,谁知刀锋之下寸草不生,半片脸立刻被刮出一道血口。宗意破九霄刚走半场,海寇们便如被断了胡须的老猫,蒙头撞了起来。 闻天敬见这么多人还留不下宗意,立刻便往空中发了信号,一道红光转着圈往天上窜,在客栈上空炸开一道烟花。竟然还好意思叫人,这伙海寇还不如山里的土匪有侠气,偏到此刻,山寨小霸王终于被吵醒,从窗口探出头来,正巧看见宗意被几个海寇纠缠,立刻便气冲云霄地跳下来帮忙。宗意趁机一把拉住小霸王的胳膊道:“快,秘密武器呢,快点!” 小霸王不乐意:“你怎么能认怂呢!” 宗意拉着晏家姑娘便跑:“他们喊了人来,谁知道会来多少,识时务者为俊杰,快点!” 小霸王从怀里摸出一个圆珠,往地上一扔,也没见出多大的动静,却轰地起了一层烟雾,瞬间便将四周包裹其中,待闻天敬将烟雾扇尽,救兵赶来的时候,宗意等人早就不见了。 茹慧蹲在晏家姑娘一旁打瞌睡,怀里抱着的包裹滑落一半,已有半边沾了地。晏家姑娘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眼睛红肿得像两颗从蟠桃会上逃走的桃,她沉默地想着什么,偶尔抬头看一眼正闭目养神的宗意,趁机向远处移了移,却听锵地一声,荒沉扎在身侧,刀柄在半空抖个不停,她立刻挺直腰板端坐着,再不敢动了。 宗意道:“我说的是真的,救你只因你是晏家的人,我要跟晏何还谈条件,总要有值钱的东西在手。你爹若真的看重你,肯定会有所掣肘。” 晏家姑娘惊诧莫名:“你怎么知道晏何还是我爹?” 宗意:“闻家那个二百五说的。” 晏家姑娘:“” 有过了好一会儿,出去捕猎的莫江提着只山鸡归来,怀里还捧了不少野果。他自小便在山林里乱窜,辨认野果的水平很高,没一个酸的,他先捡了几个品相好的递给宗意,随后将怀里剩下的都扔到茹慧和晏家姑娘脚底下。茹慧看他一眼,没跟他计较,摸了一个擦干净啃了一口,肚子才算舒服些。 莫江处理山鸡的功夫,宗意问:“你叫什么。” 晏家姑娘嗫嚅半晌,低声道:“晏清漪。” “好,晏清漪,明人不说暗话,我会拿你跟你爹交换一个人,只要你爹痛快点头,我便保你安然无恙,至少闻家那些二百五休想伤害你。”宗意从包裹里摸出点盐巴递给莫江,莫江莫名其妙地觑了晏清漪一眼,低声道:“晏何还那样的人,会在乎一个女儿吗?不是说海寇家族里一般都生了不少孩子,死一个两个的不算什么。” 晏清漪脸都憋红了,气哄哄地说:“你瞎说什么!我爹最疼爱我了,虽然我确实有几个哥哥,但哥哥们也很疼我!你说吧,要换谁,我爹绝对会答应的!”说完似是为了让宗意相信,还摸出怀里一块雕了“晏”字的玉佩说道,“这是我爹给我的,见玉佩如见他。晏家上下只有这一块玉佩,跟皇帝的玉玺差不多呢!” 宗意没接“晏家玉玺”,眼神复杂地看着晏清漪:“你认识,晏欢吗?” 步陈照例每日给宗意写信,不过与往日不同的是,近日来回的信都不是宗意本人所写。虽然与寻常的信件对比来看字迹完全相同,但步陈却一眼便看出,这些都是旁人代笔而写。 他却混不在意地笔走龙蛇,随后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将信妥善地折叠塞进小信筒里,交给一旁等候许久的侍从。 侍从恭敬地端着信筒下去,检查一番后走到隔壁屋子里,对正查看地图的晏东行礼道:“主子,今日的信件也无异常,都是些日常琐事。” 晏东头也不抬地说道:“有异常也无妨,步陈那样的人,就算发出一张白纸,也能让人知晓他的意思。你们都退了吧,让那个人盯着就行了。” 侍从道:“主子,若步陈真的逃脱了,我们的计划岂不是” 晏东将一封信递给他说道:“昆仑先生死前将生平所学尽数传给弟子步陈,他身负昆仑之门的绝学,若真的想走,就算我们所有人一起上都拦不住他,又何必浪费兵力在他身上。将人都调去莫飞花那,务必看好他。” 侍从道了声是,无声地退下。步陈听着声音渐渐远去,便站起身抖了抖衣襟说道:“您看我看这么久,还没看够吗?您的徒弟都没像您这样将目光专注地投在我身上,真让我颇有些心情复杂。” 不远处的阴凉处传来声音,有些苍老却浑厚有力,听到耳中像撞在鼓面上,轰轰地震人心,“小兔崽子,莫惦记我徒弟,你一点都不像你爹,我要是步仇,我早把你掐死了。” 步陈:“看在你是宗意的师父面子上,这番话也不算占我便宜,我笑纳了。” 鬼刀尉迟恭远远地抬起头来,他坐在树荫下,身边无刀却人似长刀,隔了数丈远都能感受到无匹的锋芒,刺得步陈皮肤生疼。 尉迟恭道:“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6.第135章 犬马 晏东一如来时般, 并未对步陈和莫飞花严加警惕, 即使是中途休息遇见了也像旧友相遇似的彼此点头致意,旁人见了根本无所辨别他们是绑架犯和受害者的关系。 晏东带他们出了山寨后直抵闽州城,进城后车队行至一处大宅,宅门口牌匾上晏家二字仍遒劲豪迈, 半点灰也未曾落过。这一路虽根本未曾瞒着他们, 但步陈想将消息传出去可着实不易,原因无他,他的信件几乎都要经手尉迟恭, 每每这位佛爷看不顺眼就要撕了, 步陈只好重新誊写一份。不过幸而, 宗意懂了,不然也不会连续数日都不是她本人回信。 数日的囚禁生活并未让步陈落魄, 反倒像住自家庭院似的,将晏东的护卫指使得团团转。不仅对住所要求甚高, 连吃食都挑剔得可怕, 晏东的护卫几次三番想动手打人, 却碍于鬼刀那冰冷的眼神不敢动手,只好跑去晏东面前抱怨。晏东却将步陈的要求一概接下,另外还额外多准备了一份送给隔壁除了唱戏就是睡觉的莫飞花。 尉迟恭见步陈好一会儿没说话, 望着天边正发呆,开口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步陈诚恳地说:“想你徒弟, 没我在身边, 也不知道她吃得怎么样, 有没有食不下咽。天气渐冷,有没有增添衣物。身边群敌环伺,温庚老贼派来的狗腿子章集有没有对她下黑手。” 话音刚落,步陈唇角微挑,向一旁侧了头,但耳边的一缕头发却仍是被刀气所卷,丝丝缕缕地落在了地上。尉迟恭没好气地说:“那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谁允许你用这种语气提及她?你算什么东西!我警告你,她爹娘死了以后,她就归我管了,不管你用了什么肮脏下流的手段,都休想把她骗走!” 步陈真诚地说:“谁能想到叱咤江湖的鬼刀护起窝来比老母鸡更像那么一回事。” 尉迟恭:“你承认你是不安好心的黄鼠狼了?” 步陈:“你我是什么都无妨,口舌之争不伤根本。但宗意不是你双翼呵护下的雏鸟。她以自己感悟的荡沧海胜了翁无声,带着老弱病残和残兵在大苍万人雄狮面前保护了金乌城,一己之力卫夙城安危。她不需要别人帮她做决定,哪怕是她师父也不可以。” 尉迟恭沉默着,好一会儿没说话,步陈也不催他,打量着晏东的宅院。这一处宅院年代久远,但许是为了让他们暂且居住,角落处有翻新的痕迹,庭院里的花草都是临时移植来的,即使是闽州城,到了寒秋里能盛放的木芙蓉也是极少。大宅里的仆从想来也并非一直在此看护,却都是些经过训练的,眼睛只看眼前,从不斜瞟,需知眼观其心,只有管住心才能管住眼。 而他们此刻便在宅院偏北一侧一处极宽阔的开院中,尉迟恭依靠在唯一的一棵树下,步陈略一瞟便觉方才一番话后,鬼刀的身躯像是不知不觉地佝偻了许多。 乾门梁阎王传下刀法后甘心死于地牢中,金光刀自翁无声陨落后绝迹江湖,连传人也未曾留下,三刀中的御火刀和寒冰刀都是大家填写名谱的时候随便拉来凑数的,传说的鬼刀也仅仅出现在传说中,如今身边连把趁手的长兵都没有——江湖早就天翻地覆,曾经的豪侠日渐衰落,但幸而还有新生的火在散发着燎原的光亮。 尉迟恭:“我师兄死前都说了什么?” 步陈回忆着宗意离开金乌城后,张睚眦向他详细说着之前发生的事,缓缓开口道:“要她别怪她,她不是故意的。” 乱七八糟的她,但尉迟恭却懂了。爬满皱纹的脸抽搐了片刻,明亮的眼睛蓦地暗了下去,声音稀碎地飘散在风里:“我们那一代,总仗着一身好功夫便肆意妄为,做事从不瞻前顾后,只图心中痛快。只有娉婷例外,永远是师父的掌心明珠,因她不仅不会恃武而骄,反倒还用一副乾门难得一见的好脑子去做些锄强扶弱的好事。江湖上流传的话本子都在说,那乾门的女侠是个忠肝义胆的好姑娘,独自取了侵占良田的狗官脑袋,还教会乡亲百姓引水入田这样的事,说都说不完。” 步陈:“不,大梁百姓只记得容征帝和景贤皇后,乾门女侠秋娉婷早已消散在烟云雾气里。话本子里有近来声名赫赫的武林盟主,也有江湖里代代层起的少年侠客,连鬼刀也仅是有些跟不上新鲜事的人还在念叨。” 步陈发了狠要将他们所执迷不前的旧念都撕碎,话语间带着咄咄逼人的怒火:“你寻到宗意后未向任何人提及,便是梁阎王都不知道这些年你去了何处。秋娉婷早就死了,可你却盲目地将宗意当成秋娉婷的影子,教她荡沧海和踏西风,也不管她能不能接受,都将以往的事一股脑地倾倒在她身上。” 尉迟恭:“你也曾将她独自留在金乌城里,让她迎战大苍的万人军队。” 步陈昂着头,光洁的下颌宛若玉雕,泛着冷漠的光泽:“是,所以我们都是罪人。” 罪人,是要赔罪的。 尉迟恭踉跄地站起身,背着手缓缓走出树荫:“前几日你都不声不响地只会折腾晏东那小子,今天却一反常态总拿言语挤兑我,是因宗意发现困住你的人,其实是我了吧。唉,你说得对,是我们这些老人还停留在旧时的回忆里,希望能抓住时间的尾巴,殊不知斯人已去,新人早就不耐烦我们这把懒得动弹的老骨头了。” 他遥遥站在两丈外,腰背虽然仍是弯着,像被陈年累月的痛楚压垮了脊梁,但往日挺直的鬼刀如今化作诡谲的弯刀,却仍卷着不可直视的锋芒,连呼啸而过的凉风都止了动静,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鬼刀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确实不该管,但娉婷临死前将她交付给我,我总要给九泉之下的旧人一个交代。来吧,昆仑死了这么多年,我也想看看他选中的传人,到底有多少斤两。” 步陈顿时一凛,指尖微光陡然爆亮,像是裹挟了一团光火。一眨眼的功夫,也没见尉迟恭动弹,人却已到了面前,他虽无刀,但整个人却浑然似刀,甚至比陨铁打造的荒沉还要森寒逼人,只是稍微靠近些便觉面目已结上了一层冰霜。步陈不退反进,尉迟恭无刀,他亦无剑,但指尖的光芒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威严刺下,呼呼风啸中冷若北疆。 尉迟恭抬手便接,二人须臾间便交手了数轮,明明两人都是空手,但招数相抵中却发出了刀剑交杂的金石之声。尉迟恭眼神越来越亮,尘封多年的鬼刀脱去堆积的灰尘,抖落在世人面前的仍是不可一世的锋芒:“弥虚,携光,昆仑老鬼的看家本事竟然真的被你这小辈掌握了,那老小子虽然做人不正经,但看人的眼光却委实不差。” 说罢他便抬手去压,取了荡沧海的破九霄。若是旁人所见,根本不会认为鬼刀的荡沧海和宗意的荡沧海乃师出一门的武学,只因鬼刀纵然沉寂多年,身体会被岁月压塌,可刀刃不会,仍带着刚入江湖时的一股子沸腾血并着直来直往的勇猛,根本不知退缩为何物。但宗意的刀法里却带了转圜的余地,因她这一路心潮翻涌,刀由心生,染上了其人的性子。 步陈曾在闲暇时与宗意拆招,对荡沧海的了解只多不少,虽则听多了鬼刀的传闻,可有些事只有亲眼见了才能感受到其间的差距,但步陈出战便是有所准备,并未惊慌,仍是游刃有余地以携光剑法痛击尉迟恭刀锋不及之处,弥虚之力流转全身,脚下步法不慌不忙地踩出阵法,每每在尉迟恭的手即将斩到面前之时,如一尾鱼滑走,随后以双指并拢作剑,卷着功力刺出。 尉迟恭怒道:“昆仑教你的是一直躲着走吗?不许跑,给我老实打!” 破九霄陡转悼凡尘,宗意的悼凡尘是弯折也是回转,但尉迟恭的悼凡尘却颇对不起这出尘的名字,只有一个刀招,便是斩——横着斩、斜着斩,总之便是要将人斩于此地,他攻势渐快,步陈退得便快,不多时二人便退到了庭院的边缘,眼见着步陈翻身而起又要跳到尉迟恭的身后重来一次你追我赶,尉迟恭一气之下手掌变刀为钩,钳住了步陈的手腕,抬起另一只手便要拍下—— 步陈轻声一笑,尉迟恭忽觉不好,还未来得及退开,却见这混球小子剑出奇招,他的笑声仅是为了让一直提防他的尉迟恭有所迟缓,实际上他根本没有第三只手来挣脱尉迟恭的束缚,但偏偏就是这一步迟缓,他手下的力气也泄了半分,步陈抬手在尉迟恭的手腕轻轻一弹,一股携光之力顺着经脉蜿蜒而上直冲。尉迟恭暗骂一声松开手,但转瞬之间步陈的指尖剑已到面门刺下,二人焦灼对战半晌,时间不过半盏茶,于双方却像过了许多年。 高手对战,胜负转瞬便见分晓。 步陈笑道:“承让。” 尉迟恭活动着手腕退开半步,侧着头打量步陈好半晌,最终眼神落在步陈的脸上,随后絮絮叨叨地离开了此地,只有声音被风揉碎送进步陈的耳朵里,“宗意那鬼丫头,看中的果然是他的皮相吧?功夫也不咋样啊,金玉其外罢了。” 步陈一哂,这老鬼输了还不承认,谁知他刚走一步,身体猛地一顿,他根本没发觉什么时候,他的腿上留有两个脚印,正恰到好处地打在他的经脉上,连弥虚之力都不能运转到脚上——若是再多战一轮,想必他就要因内功断层而跌倒了。 鬼刀纵然收进鞘里,锋芒却始终没有被时光磨去。 尉迟恭离去,束缚步陈的枷锁便消失了,天下械困不住步陈。晏东正不想跟步陈打交道,若非尉迟恭以借他使用天下械做要挟要顺便留下步陈,他才不乐意招惹这个朝堂江湖都一样事多的人。 晏东远远看着二人胜负分晓,迎上尉迟恭行了礼道:“鬼刀确是江湖第一刀,晚辈受教。” 尉迟恭觑他一眼,叹了口气:“老了老了,倚老卖老。若不是早先昆仑当着众人的面撕毁了名侠谱,想必这小子都能登顶武林之巅了。” 晏东问:“您的意思是?” 尉迟恭:“我虽然封了他双腿的内力,但却困不住他指间的剑意。昆仑一脉的剑法比剑冢还要高深,乃真正的不世之剑,若非我浸淫刀法数十载,根本不能在他剑下走一轮。待他登临剑阁顶峰,想来江湖又将是一番血雨腥风。不过” 尉迟恭一顿,随即对着晏东眨了眨眼:“幸好他不是江湖人。” 但却是朝廷的人! 晏东心里顿时沉了下去,连鬼刀都对步陈有如此评价,这个帝师到底又藏了什么让他们不得不防的东西?晏东看着步陈的眼神更加骇然,当一个人不仅身怀绝世武功,更有常人罕能比肩的心智和谋略,那他的执迷所求定然不是他们所能想象的。 尉迟恭看得出晏东的心思,但江湖人不管朝堂事,只是觉得这小子近日来对他确实礼遇有加,便顺道感谢一番:“他腿上的脉门被我封了三天有余,三天,对于我这样的老人家来说,一晃就过去啦” 说罢摆了摆手,也不要晏东相送,背着手离去,背影微弯,被日光照出一道弧,谁也猜不到路过如枯树般的老人便是鬼刀。 三天,鬼刀留给他们的时间。 不管他们要做什么,甚至可能会对他的徒弟宗意不利,但鬼刀却自始至终未多问半句,也不知该说这位老人是真的潇洒,还是无所畏惧。 晏东暗自算了算时间,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三天,恰巧是个关键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7.第136章 皆知 自宗意抛出问题后, 晏清漪的嘴巴始终保持着半开的状态, 她本就带着些少女的可爱,如今更增添一丝傻气,显得整个人懵头懵脑地讨人喜欢。宗意忍不住挠了挠她软软的额发,触手微凉, 宗霓虽然是她的妹妹, 但自小便极有主意,不喜欢宗意这样折腾她。晏清漪见宗意上手,还以为要挨打, 猛地闭了眼, 谁知却被当成小狗似的揉了一圈, 更加蒙圈了。 她记得往日里出海前都要供上牲畜家禽献祭海神,小的时候她在屠夫手底下救过一只大公鸡, 一直当作宝贝养在后院,谁知祭祀海神的时候那公鸡作死跑去凑热闹, 被当作溜走的祭品拿去宰了。晏清漪尤记得那天早上她还帮公鸡梳梳毛, 当时的手法与宗意现在无二。 晏清漪泫然欲泣:“我说, 我都说,我不溜走,别把我当鸡宰了。” 宗意:“” 晏家小姐就像个小哭包, 全然没有半分在乱葬岗拦截宗意的气势,宗意就算动动手撕块鸡肉吃, 晏清漪都全身一抽活似被扒皮的是自己, 眼泪围眼圈地看了宗意好半晌, 哆哆嗦嗦地向着茹慧的方向凑了凑。 她犹豫着开口道:“晏欢是我哥哥。” 晏何还与其他海寇大族不同,他就像初临藏地江的江鹄子,毛头小子敢来和东海霸王分一杯羹,定然是没好果子吃的。但奈何晏何还却是个有骨气且有手段的青年,他独自一人,也无家族拥戴,甚至连发家的本钱都没有,空手走进了当时东海第二大的海寇钱家,次年便将钱家在东海的势力掌握在手中,五年后称霸东海。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的,晏何还确实称得上是东海的传奇,直到东海公李闯的到来,晏家才算暂停了直上云霄的发展势头,主动攀上朝廷的关系,卖起乖来。 晏何还早年在老家有过两个儿子,奈何东海发家后回了老家,老婆儿子都被当地的土匪洗劫一空。不过没等他报仇,便得知了那伙土匪死在了水灾里。晏何还回到闽州城后娶了大家氏族的千金小姐,次年便给他生了一对双生子,大的叫晏欢,小的叫晏东。 晏清漪轻声说:“我爹很疼爱两个哥哥,走到哪都不忘跟别人说,家里的儿子又孝顺又能干,不仅相貌堂堂还学富五车,以后是要去齐歌城做官的。如果他们能考上功名,我爹就扔掉东海的基业,带我们全家去齐歌城生活。” 宗意复杂地觑了晏清漪一眼没吭声。晏何还这样的枭雄,用了半辈子才爬到巅峰,怎么会轻易放弃一切带着家人投靠朝廷?就算晏何还脑袋撞傻了,真有这样的打算,温庚又岂会允许海寇霸主跑到齐歌城来享清闲日子,怕是刚出闽州城就被官兵拿下了。 可看着晏清漪的样子,又不似说谎,晏何还没必要用这样的事来赚存在感,暂且看来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晏何还真的因为某种原因要举家搬迁,虽不一定是齐歌城,但放弃闽州城的基业是必然。二是晏何还大张旗鼓的说辞是为了让有心之人警觉,从而做出对晏家有利的举措。 茹慧问道:“后来呢?” 晏清漪瘪着嘴又要哭,莫江小霸王不耐烦看女子哭哭啼啼,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的帕子扔给晏清漪。宗意惊讶地看过去,将莫江看得脸红了一圈,过了好半晌才觉得这委实是个容易让人误会的举措,又手忙脚乱地想解释,宗意没领会其意,晏清漪却将一切看在心里,还以为山寨小霸王属意她,那颗活蹦乱跳的少女心立刻便一路滑坡,只觉这个少年不仅仪表堂堂,还是个沉默干大事的才干,跟她爹差不多,当即便小鹿乱跳地将通红的脸颊转了过去。 三人的情感官司乱糟糟地惹人烦,茹慧兀自捋了一会儿,坚定不移地决定见到步陈的时候一定要打小报告——谁让莫江把坏果子都扔给她了。 晏清漪脸颊红得能滴血,蚊子似的嗡鸣说:“这种事不好在外面说,毕竟婚姻大事还是要父母做主的。” 宗意:“” 莫江:“?” 茹慧:“有意思。” 晏清漪吃一口瞅一眼莫江,宗意叹了口气,将话题又拉回正事上:“你爹真的抛弃东海的家业跑齐歌城去了吗?” 这话明显是明知故问,晏清漪听闻此话眼神却迅速暗了下去,低声道:“我爹过寿,哥哥们彼时正在大宣跟随师父习武,接到家书后赶回闽州城。谁知半路出了事,应该是赶夜路遇见了求财不成行凶的匪徒,把晏东哥哥” 晏欢带着身负重伤的晏东连夜返回闽州城,昏死在晏家门前。闽州城的大夫被晏何还拎着脖颈送进晏东的卧房内,但终究还是因失血过多身亡。晏欢自晏东死后,将自己终日锁在晏东的卧房里不出来,无论谁也敲不开门,晏何还本想在寿宴上宣布不再掺手东海之事,却因晏东的身亡改变了主意——只因派人前往出事的山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长年累月驻扎的山寨,且那座山陡峭幽长,赶货的、走不正当买卖的都不会选,若非晏家兄弟赶时间,定然会选择绕过此山从宽阔的路上走更为妥善。摆在眼前的证据没人能忽视,他们分明就是被人设计埋伏了。 晏何还的寿宴如期举行,只不过他宣布的不是退出东海,而是要将全东海掌握在自己手中,纵然是朝廷也奈何不得他。谁知宴会中途变化陡生,晏欢逃过了侍卫的看护,独身一人跑到寿宴上杀了他们的母亲,随后剖开了她的心肠扔进了庭院中央煮沸的大锅里。 晏清漪说到此处打了个寒颤,抱着肩膀说道:“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哥哥,太陌生了。他双眼通红,像是瞪出血来,森冷地扫视全场后说说他终于给晏欢报了仇了。” 宗意皱着眉头问:“晏欢杀掉母亲后,说给晏欢报了仇?难不成死的是晏欢,不是晏东?” 晏清漪瞪圆了眼睛,牙齿不住地打颤:“不,死掉的确实是晏东哥哥。双生子虽然难以辨认,但晏东哥哥额角有一枚痣,是晏欢没有的。” 茹慧注意到晏清漪提及两位兄长的时候,对晏东颇为亲昵地称哥哥,对晏欢却略有冷漠,只喊了名字。她想问,却见宗意不易察觉地对她摇了摇头。 此事纵然隔了多年,再次说来却仍能感受到当时的心惊胆战。最亲昵的兄长死一伤一,幸存的不但就此一蹶不振,反倒还将亲生母亲剖心煮肺。当时在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幸存的晏欢又为何要说自己是为“晏欢”报了仇? 晏清漪:“晏欢逃走后,我爹派人去找过他,却都被逃掉了。他自小便聪慧绝伦,即使是闽州城里最有学问的夫子都比不上他,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才是与我爹最像的人。后来听说快要抓到他的时候,被一个土匪给救了,自那以后便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也许还藏在哪里也说不定。” 土匪想必就是莫飞花了。 几人说着,天便亮了。莫江将焚烧过的火堆用水冲刷后,挖了土将痕迹掩埋,宗意将坐麻腿的晏清漪搀扶起来,迎着人潮入城。晏清漪虽然还有些怕宗意,但宗意却确实做到了她说的,不仅从闻家人的手里救出了她,还保护了她的安全,还给她饭吃。 晏清漪问道:“你到底是要带我去做什么?” 茹慧同情地摸了摸晏家小姐的头发,说道:“拿你去换晏欢。” 晏清漪:“什么什么等等,哎别,你先别走,你说清楚。用我去换晏欢?这怎么可能!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晏欢早就离开闽州城了,我们晏家没人知道晏欢在哪,我爹交不出他,你还不如直接将我带走呢。” 宗意:“我非常肯定,晏欢此刻就在闽州城。他带走了我的朋友,一路从夙城直达闽州城,我必须要找到他。而你爹一定知道晏欢的下落,只是没有告知你。” 宗意拔腿欲走,晏清漪的功夫学一半吃一半,根本拉不住宗意,只好拖着宗意的胳膊打坠,终于靠城墙厚的脸皮暂缓了宗意的步伐,宗意无奈道:“我说,你听,不许提问,我赶时间。” 晏清漪张张口,想起宗意的不许提问,将头点成敲鼓。 宗意:“晏欢根本没在大梁消失,他改名晏东参加武举,混进了大梁皇朝的军队中。又过了数年熬进了京畿卫,直到今年初齐歌城双军叛乱,晏欢带着京畿卫平复平野军叛乱有功,皇帝将他提拔为平野军统帅。随后,晏欢率平野军前往夙城平匪乱,如今正藏在闽州城里。以你晏家的势力,想必听到‘晏东’这个名字就会立刻着手探查,得知晏东即晏欢也是轻而易举,可为何你爹明知此事却未强行带走他,反倒任由晏欢一路升至平野军统帅,甚至来到东海内的夙城都没有半分动静?” 晏清漪一个头两个大,那年寿宴的事给她的打击很大,她甚至开始劝慰自己此事只是一场噩梦。但如今宗意的话将她又重新带回了那天,她刚换好衣服,蹦蹦哒哒地路过晏欢的卧房时,正看见晏欢开了门,依靠着廊柱发呆,见她看着,走过来像晏东平素一般摸了摸她的头,又塞给她两块羊奶糖:“一会儿别去前院,我让鲁姨在后门等你,趁着爹娘忙,带你去街上买糖画去。” 她当时为何没去买糖画呢,明明一直都期待着能跑出去玩。谁也猜不透,她为何仍然按着命运的轨迹走进了寿宴,见到一把银亮的刀子剖出了娘亲的心肝。 晏清漪低着头,被四周赶路的人群撞着肩膀,人潮汹涌她却形单影只,不仅因兄长之事,连父亲都在无声地准备着什么事,只有她一人每天浪荡在外面。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赶上前胆大包天地拉住宗意的手说:“别,别去。” 莫江忍不住想拍掉晏清漪的手,却又觉得自己堂堂男子汉跟小姑娘计较颇有些耻辱,挣扎间听晏清漪道:“我不知道我爹是否知道晏欢在闽州城,但我爹半月前从大苍请来不少江湖高手,如今都在闽州城里,说是要等着大梁的人来,你们绝对不能去!” 晏清漪忽觉掌中宗意的手猛地一顿,随后人已被宗意拉到身后,她看着宗意冷峻的面容,心里不禁沉了下来。 宗意看着被隔开的人群,和紧紧逼近的侍卫,说道:“来得真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8.第137章 诡态 宗意和莫江将不会武功的茹慧和半吊子晏清漪护在身后, 虽然早便算到在客栈里演了一出高调引人注目的戏, 晏何还必会有埋伏,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一切都是在他们的手上没有晏家大小姐这一前提下,而如今他们有了更有用的倚仗, 反倒觉得之前的高调确实有点太嚣张了。 闽州城里虽有李闯坐镇, 但在百姓的心里海寇才是东海的皇帝,如今见着晏家的侍卫将几人团团围住,当即便收摊走人, 连热闹也不敢看, 生怕被波及自身。忽然侍卫错开身子, 一人从中走出,立在中央对着宗意遥遥行礼:“不知武林盟主驾临闽州城, 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在下晏何朝, 奉家主之命请盟主前往晏家一叙。” 晏清漪见到他就像老鼠尾巴被猫拎起来玩, 立刻缩了身子从衣袂缝隙间偷看, 闻言险些咬到舌头,瞪圆了眼睛看着宗意,嚯, 在闻家手底下救了她的竟然是武林盟主,说出去闽州城那里没见识的闺阁小姐们岂不是会疯狂羡慕她? 宗意笑道:“我到闽州城本就是为拜访晏何还晏家主, 只不过半路遇见了贵家大小姐, 便改了主意。我为何不直接将晏清漪带到晏欢面前去换人, 何必要经手晏何还呢,你们晏家在东海树大招风,万一因此被对家盯上,趁机对晏小姐不利,岂不是要埋怨我不懂事?” 晏何朝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怒道:“晏欢早就死了,盟主的意思是要在闽州城里杀了我们晏家的小姐吗?” 宗意:“死的是晏欢还是晏东,你们晏家不知道吗?” 晏何朝:“这是我晏家的私事,怎么,武林盟主每到一个地方便要将其大家氏族的私事翻个底朝天不成?” 宗意讥讽道:“连欺压百姓为祸一方的海寇都好意思称自己为大家氏族,真以为蒙上一层烫金的外装就能说自己是正品了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海寇就该滚回海里去,闽州城是大梁皇朝的属地,还由不得海寇做主。” 晏何朝额角青筋暴起,脖颈间紧紧绷直,七窍恨不得喷出火将宗意燎成焦炭,他将指骨捏得嘎嘣响,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道:“盟主莫要说笑,盟主自诩朝廷正义之师,却不知原来三国江湖的武林盟早已归顺了大梁朝廷。何况海寇又如何,盟主身后那名少年乃天不怕地不怕山寨的土匪,怎么,山里的土匪可以为非作歹,我这海上的蛟龙反倒人人可打?” 莫江不咸不淡地说:“我们虽是土匪山寨,但一不欺凌弱小,二不打家劫舍,做的是朝廷许可的正经买卖,收留了无数无家可归的灾民。江水决堤有我们山寨出粮救济,天行不稳有我们山寨供养一方百姓,行的是土匪恣意无拘,端的是挺直脊梁不违良心。不像东海的海寇,为登枭首铲平仇敌,杀人无数尽是些无辜之人,海患天灾趁机大捞一笔,渔民出海都要给你们上交税赋,好好的闽州城被糟蹋成了你们发人命财的窝点,呸!” 宗意笑道:“哎,你别讲这个,他们听不懂。” 两人一唱一和,晏何朝的脸色青紫交加,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武林盟主跟山寨土匪厮混一处,颠倒黑白。原是我晏家太过清高,不屑与武林盟同流合污,反倒被污蔑,行,既然你等有备而来,当众侮辱我晏家,我也懒得跟你们计较,留下晏清漪,看在同是武林中人的面子上我饶你不死,否则” 晏家侍卫齐齐抽剑,剑指宗意,宗意不退反进,睨着他们说道:“瞧瞧这睁眼说瞎话的水平,翁无声都不敢跟你争第一。否则怎样?别单打独斗了,浪费时间,一起上吧。” 晏何朝一摆手,侍卫一拥而上,宗意肩轻抖,身后的荒沉铿然出鞘。宗意脚下生风,在逼近的两个侍卫身上猛踹两脚借力而起,一把捞住半空的荒沉,对着围上来的侍卫兜头劈下。刀剑撞击之声不绝于耳,莫江见宗意被围便要抽刀上前,却被茹慧拉住,“别上去,这些侍卫武功稀松,不过仗着人多罢了,奈何不得她。我们先走,只要晏清漪还在我们手上,晏家行事便不会做绝。” 二人叽叽咕咕地讨论着,谁也没想到晏清漪忽然开口:“我知道哪里安全,我带你们过去。” 茹慧心情复杂:“你可是被我们绑来的。” 晏清漪拉起茹慧便跑:“虽然我没什么本事,但却能分得清好坏,闻家抓我是真的要我的命,你们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再说了,两位哥哥的事虽过去许久但依然是我的心病,我猜想跟着你们一定会知晓答案。” 晏小姐顿了片刻,瞥了一眼一步三回头的莫江,千金小姐的矜持终究还是战胜了任性,话到舌尖猛回头:“何况,我讨厌晏何朝。他总是说跟我爹是亲兄弟,为了晏家不计生死,但也没少在背后捞回扣做坏事。我爹确实是个海寇,但作恶的事大多都是晏何朝做的,他根本不听我爹的话,每每出海必要杀人祭天,他才是真正的恶棍。” 宗意长刀扫成圆,拉开一道长弧,弯月似的将周边一洗而空。晏家的侍卫顶多能欺负些普通百姓,一旦对上真正的江湖高手,便如蚍蜉撼树,不多时就倒了一地,哭天喊地地捂着伤处哀嚎。一炷香的时间,在场的晏家侍卫尽数倒下,晏何朝身边已无人可用,宗意虚虚地握着刀柄,迈过地上的晏家侍卫,向晏何朝走来。 晏何朝却并不见惊慌,冷冷地说:“你若杀了我,就绝对不会活着走出闽州城。” 宗意冷笑:“不要拿我跟你们比,每日都在惦记就打打杀杀。回去告诉晏何还,闽州城的海寇我清理定了,识相的话不如重新捡起举家搬迁齐歌城的计划,早点滚出东海。” 晏何朝抬起头,对着宗意扯着唇角露出一个诡谲的冷笑,宗意皱了眉,忽然想起晏清漪方才所说,他爹曾寻了不少江湖高手,等着大梁的人来。 无论他们等候的来自大梁的人是他们,还是晏东,但江湖高手不可能始终在府邸里供着——宗意猛地回头,正撞见一人像魔教似的披着黑袍,枯瘦的手勾住茹慧和莫江的衣领,两人闭着眼耷拉着脑袋,胸口尚有起伏,还活着。他身边站着哆哆嗦嗦的晏清漪,此刻正祈求地看着宗意。 宗意声音森寒:“怎么回事。” 晏清漪舌尖打颤,颤歪歪地说:“我们、我们想从后门逃走,他们他们打晕了茹慧和莫江,我、我不知道,不是我,不怪我,我告诉过你们,告诉你们别进城!” 他们?不是一个人? 身后风声呼啸,宗意陡然低了身子,荒沉作撑反身踹了出去,谁知却踢了空。来者像是个灵活飞舞的大蝙蝠,眨眼便在空中换了位置,身后的斗篷带出的残影竟似比荒沉还要快,一不留神便有无数个蝙蝠向她扑来。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宗意虽不至于因此迟缓,却仍不可避免地被刮出了伤口,来者似是极为享受这样虐待猎物至死的痛快,根本不打致死处,只一道一道地在宗意身上留下伤痕,没多时衣袖便被刮烂了。 晏清漪吓得跪在了地上,晏何朝见他们到了,便踢着晏家护卫赶他们起来,随即将晏清漪带走,临走之前说道:“随便你们怎么玩,别玩死就行,她还有点用。” 黑袍蝙蝠从喉咙口发出嗬嗬的声音,狞笑着把手里的两人扔到晏家护卫圈里,也向着宗意走来。他们如今正站在入城后的街道中央,虽然小贩们早已收摊,但四周仍乱七八糟地摆放着货架和推车,以及平日里挂货物的架子,乱七八糟的街道正巧成了大蝙蝠横冲直撞借力腾飞的天然好战场。 宗意心道不能在此被蝙蝠叼去包饺子,荒沉专往架子上斩,堆积货物的架子轰然倒塌,一地灰尘中宗意运起踏西风,借机冲破蝙蝠的围剿,谁知这伙蝙蝠压根没打算围攻她,一步蹲守一人,正等着她往陷阱里撞。她刚挪出那片架子,又一只大蝙蝠滑翔而来,手上攥着一把亮闪闪的暗器,哗啦啦泼雨似的撒了一地,宗意无奈只得后退,身后的蝙蝠又阴魂不散地跟来—— 踏西风欲腾空而起,但不知这伙人的轻功到底师传何人,堪称如风掠树,过草丛都能片叶不沾身,她飘到半空也是被压制。三只大蝙蝠越来越近,她忽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在破庙里臭老头曾经捏着一把柳条专往她弱处抽,被抽中一下就要多扎一刻钟的马步,她手里扛着刀却无处可用,根本近不得臭老头的身,被一捆柳条险些抽肿成发面馒头,马步能从当天一刻不停扎到明年此时,臭老头才终于出气似的松口道:“早就想揍你了,这回终于够本了。” 除了这句话始终被她记着,他当时还说过什么来着,好像是让她闭眼。 宗意忽然阖上了双目,四周的声音像是被无形的手分门别类地摆放到固定的位置。车轮碾压、隔了几条街的小贩吆喝、卷花糖落地、从海边吹来微凉的海风、以及正渐渐逼近她的黑袍蝙蝠的声音不是三人,而是五人,他们就像有人在半空中扯着线拉着偶人在表演。 黑袍蝙蝠以为宗意不再反抗,谁知那把帝王刀忽然从下方刺了过来,他们嗬嗬笑着躲过,但荒沉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们,反倒在空无一物的半空中一钩一挑,黑袍蝙蝠身子一沉,砰地落在架子中,与挡雨布滚作一团——再无敌的轻功也不可能始终保持在空中,他们身上捆了肉眼难以辨别的线,而这杂乱的市集就是供他们表演的舞台。 一只蝙蝠落地,阵型被冲垮,宗意连出数刀专往蝙蝠避而不及之处打,剩下两个蝙蝠四散纷飞再无方才的从容,只好将长袍一揽要溜走。宗意本不欲与他们纠缠,想要尽快脱身去救莫江和茹慧,谁知一旁忽然斜斜刺来一剑,地上的蝙蝠与来者形成夹击之势,而宗意的长刀刚到空中再撤回不及,只好半空中强行翻转身子,她甚至能听见骨骼发出错位的声音,许久未动用的琉璃目向伤处奔袭而去—— 宗意忽觉内力一窒,琉璃目倏地停下,犹豫地徘徊不前,“随便学”心法原是生生不息之法,却像被切断似的从中拦截。她方才躲闪不及,硬挨了一剑,那一剑淬了毒,此毒来势汹汹,方一入体便麻痹了她的内力。宗意再不留手,出手狠厉,她刀法本就非常人能比,如今拼了命更是将荡沧海的浩瀚骇人威势惊涛拍岸似的喷涌而出,持剑偷袭的人没想到宗意中了毒还能反抗,一时不察胸口一凉,荒沉穿体而出——那人轰然倒下前,琉璃目在宗意的眼中转得飞快,朦胧间宗意看见这五只蝙蝠站在一人身后,那人回过头来,不是别人,正是晏东。 五只大蝙蝠一死二伤,宗意趁乱夺路而出,踉跄着突破了另外两只蝙蝠的合围,一头扎进了正拥着游客的店铺里不见了踪影。蝙蝠们对视一番决定先去疗伤,反正宗意中了毒,绝对跑不出闽州城。 宗意顺着店铺的窗户跳到巷道里,她拼着毒发动了内力,如今随便学已变成了经脉里一摊烂泥,不仅无法疗伤,反倒还阻塞了琉璃目的行动。内海一阵刺痛,宗意眼前一黑没站稳,不留神脚下一空,她砰地掉了下去,但意外的是却没摔伤,跌落处反倒还有些温热,而且是极为熟悉的温暖。 思念许久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热腾腾的气息将耳廓烫得一哆嗦,“上天果然心疼我孤家寡人太寂寞,竟然还掉下来个美人陪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9.第138章 困兽 宗意醒来的时候, 触目所见仍是黑黢黢一片。她艰难地抬了抬手指, 僵硬得难以回弯,四肢沉重又麻木像捆了铅块,好半晌才缓了神,但意外的是即使适应了黑暗, 她也仍什么都看不见, 琉璃目软塌塌地蜷缩在双眸里,一点精神都没有。 她的眼睛怎么了?莫非是方才中的毒伤了眼睛? 虽说自己身上兵荒马乱,但宗意却意外得沉静, 固塞的脑子渐渐转动, 她想起滑倒跌落下来的时候, 有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 “傻呆呆地看什么呢?” 她是掉下来的磕傻了脑袋,都开始幻听了吗? 宗意眨了眨眼, 忽然脸颊被人捏起,那人像趁机过瘾似的双手提着她的脸颊, 还顺道照顾了一下挺尖的鼻梁。宗意这才恍惚地发觉, 不是在做梦, 那平日里耀武扬威、关键时刻掉链子的缺德帝师真的在这,她居然误打误撞找到了人。 宗意下意识一抓,正巧抓到步陈的手, 他手指修长骨节清晰,却有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量缠在指间, 只是轻轻地触碰, 便觉心安。甚至发觉眼睛出了问题的时候, 宗意也不觉得委屈,却在此刻鼻子间有些酸楚,眼眶顿时一热,轻飘飘地说:“步陈,我好像看不见了。” 她感觉手中握着的手顿时一僵,随即整只手都被他抓在掌心里,他轻轻地抚在她眼睛上,温热的掌心盖住她的双眼,“不怕,我在。” 宗意挣扎着坐起身子,步陈扶着她靠在自己身上,长公主也不知去哪里滚了一圈,满身是泥,身上还有不少细微的伤口,不致命,都是为了折磨人而故意划的。就在他被困此地的时候,他放在掌心的公主被这群混账随意欺辱。 宗意问:“你不是被晏东抓走了吗?晏东呢?莫飞花呢?” 步陈一哂,砸着嘴说:“你受的伤比他要严重,无需担心他。祸害遗千年,莫飞花没这么容易死,他应是被晏东关在其他地方。不过,我也并非是被晏东抓走。” 准确来讲,他是被鬼刀尉迟恭半威胁半利诱地拐走了。 晏东寻到鬼刀欲借天下械,虽不知鬼刀为何会答应,但他自江湖绝迹多年,心中挂念的两样无非乾门和宗意,纵是放宗意离开破庙,他也有自己的路子得知宗意的消息,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宗意这一路上遇见的人和事都逃不过他的眼,自然也知晓步仇那混账儿子盯上了他看护长大的小徒弟。 尉迟恭一向与步仇不和,连带着看步仇那一挂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更不要提步仇的儿子,若非还有一层关系,定要杀之而后快。当听说步陈和宗意颇有些不清不白时,尉迟恭险些将手里赊来的酒壶摔了,自己养大的花被猪拱了,气得他夜奔金乌城,却在城门口刹住了脚步。 他没脸见宗意,更担心宗意一旦得知了当年的事,又该如何看他,若非他自恃武功高一意孤行,宗意也不至于流落江湖,被他捡到的时候被人打成重伤差点丧命。 尉迟恭离开金乌城后一路东行,直到晏东找到他言明要借天下械,他应许后开出条件,要亲自同行并将步陈一并带走。他要试试步陈的深浅,看此人能否担得起保护宗意的责任。而步陈的私心里,尉迟恭这样的试探他无论如何也拒绝不得。 宗意挣扎起身,又被步陈轻轻地按了回去:“臭老头?原来是他在搞鬼!他把我扔在破庙里自己跑了,还有脸回来搞事情,看我下次遇见他非要拔光他的胡子!” 宗意磨着牙将尉迟恭翻来覆去咒骂一番,歇了口气将晏东和晏欢的事说了一遍,步陈思忖片刻说:“确实如晏清漪所言,死去的是晏东无疑,他们是亲人,生活多年不会认错。至于晏欢的反应,我却有些似曾相识,曾经在北疆,有个士兵被蛮夷掳走虐待后逃出,回到大营渐渐发病,总说自己是另一个死在蛮夷之地的人,言辞间已然变了一人。” 宗意这才惊觉其间的熟悉感:“精神分裂?” 步陈:“精神分裂?当时大夫的说法是不寻常的失魂症。依我看,晏欢眼见晏东身死,将自己拘囿于当时惨烈的一幕中无法抽身,他便在回忆里将晏欢和晏东交换,宁可自己身死也要换取对方活命。” 所以晏欢才会以晏东之名参加武举,一路飞黄腾达,直到成为平野军的统帅。而晏欢被抹杀在东海晏家,或者更早是在被偷袭的夜晚,晏欢便代替晏东而死。 宗意沉默地感同身受,若是宗霓在自己面前意外身死,她必然心甘情愿用自己换宗霓一命,仔细想想还挺值的。 宗意:“可晏欢为何要亲手杀害自己的母亲?我问过晏清漪,他们确实都是一母同胞,晏何还不像其他的海寇三妻四妾情人遍地,他府邸里只有他夫人一人,纵然是被杀至今也未曾续弦。” 步陈:“这恐怕,还要晏欢来给我们解答。你身体恢复得如何,我摸了你的脉象,虽确实有些弱,却没有中毒迹象。” 二人说话间,宗意沉重的腿脚已渐渐恢复了知觉,随便学心法逐渐突破毒的固塞,强冲经脉,竟渐渐将余毒清除。只不过琉璃目却仍然气息奄奄地趴在双目中,眼前仍是灰败不清。或许因琉璃目将致命的剧毒吞噬,才让她如今活蹦乱跳却丢失了眼睛。 现在收回以前嫌弃琉璃目的话,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宗意一边感叹一边起身,活动着酸涩的手腕说:“这到底是哪,为什么我掉进坑里就遇见你了?” “坑里?”步陈眼神充满同情,可惜宗意看不见,“这可不是地牢,你是从二层踏空掉下来的这是晏东在闽州城的宅院。” 原来从跌跌撞撞闯进店铺里开始,她的眼神便已经不好使了。 宗意讪讪地挠了挠头,将手递给步陈:“走吗?莫江和茹慧被那五个大蝙蝠不对,现在已经是四个蝙蝠带走了,我怕晏家对他们不利,要尽快去救他们。未到闽州城还不知道,这里早就成海寇的天下了,即使是李闯在此镇压,也压不灭他们的气焰。” 步陈握着宗意的手,却未起来:“确实要尽早出去与李渡会合,不能放任你的眼睛一直看不见。在下有幸,能否请盟主费力将在下带出去。” 宗意:“为何?” 步陈苦笑:“有人将我腿上的经脉截断,起先还能行走,从昨晚开始便无法站立。想要冲破束缚,还需要一天半的时间。” 宗意略一思考,便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怒气冲冲地说:“等我再遇见臭老头,不仅他那宝贝胡子保不住,连他的头发我都要一口气剃光!” 正在闽州城十里外的村镇里揣着银子找酒喝的鬼刀忽然一顿,没由来地摸了摸脑袋,心有戚戚焉地决定晚上早点睡觉,免得总掉头发。 宗意不禁有些泄气,一天半的时间倒也不长,但晏东冒险将莫飞花带来闽州城,肯定是有计划,再加上来势汹汹的晏何朝和至今未曾出面的晏何还,东海之行的险峻远超她的想象。茹慧和莫江能熬到他们赶到吗,若是因她而致二人出事,该如何跟莫飞花交代? 步陈将宗意拉过来,轻声道:“若你未来,我会等浮屠铁骑前来接应后强冲束缚离开,拼得一时三刻不用心法也无妨。不过,既然你来了,便无需再等。” 宗意:“什么?” 她还能学那几个蝙蝠插上翅膀带他飞出去不成? “你虽目不能视,但感知极强。此时在你前方五丈外有棵树,树下盘坐一人,是晏东派来看守我的守门人。此人名常颂,十八庄常翠庄传人,常翠庄擅指功,两指并起可比天下利器,纵是金石也能以指断裂。只要能胜了他,我们便能离开。”步陈拍了拍宗意的手背,温和道:“我做你的眼,你去胜了他,然后出去。” 常颂听到草叶的动静,不耐烦地想睁眼却睁不开,只好随手拽了两根草想把眼皮撑开,还怕疼,犹豫一会儿用手掀起了眼皮,傻愣愣地看着——正看见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姑娘撕了一条衣角蒙在眼睛上,手里握着刀向他走来。 那姑娘道:“战胜你就能出去?” 常颂小心翼翼地提醒:“姑娘,我在这呢!” 宗意强装成一派宗师的模样,没让步陈出言提醒,一路走过去歪了七尺有余,险些撞墙。她努力辨别着声音终于找到正确的路,提了提嗓子说道:“来吧,胜了便让我们出去,我们赶时间。” 常颂深深地叹了口气,也学着宗意懒洋洋地摸出一条布巾将眼睛盖住,“等等,我蒙个眼睛。” 宗意感觉自己被深深地侮辱了,怒道:“我只是眼睛看不见,不妨碍我的刀法,你是在挑衅我吗?” 常颂对着宗意招了招手,只觉得黑暗中一片神清气爽:“我只是懒得睁开眼睛,不妨碍我的指功,来吧,你不是赶时间吗?” 宗意抬起荒沉,澎湃的刀意登时暴涨数尺,咆哮着向常颂扑来,她看似怒极,实则一面走一面听着常颂的动静,还不忘跟步陈打招呼:“别提醒我,我要跟他单挑!常翠庄了不起吗,蒙了眼睛我照样能赢!” 常颂分明是晏东找来看守他的,如今风头却都被宗意抢了去,他身为男人,不要面子的吗? 步陈一面在心里叹息,一面以轮转不休的内力缓慢冲击腿部阻塞的穴道。他平日里行事当得上肆意无拘,可一旦对他人下了命令,罕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阳奉阴违。但宗意从不惧他的身份,行事比他更恣意,说单打独斗就抽刀便上,约定好的计划做不做全靠缘分可他偏偏觉得,这样很好,若真是按部就班地走既定之路,他反而还觉得无趣。 不知不觉间,步陈已经变成了他曾经最不屑的那等人,见心上人做任何事都觉得美好,盲目至极,纵然会带来无数的麻烦,但男人嘛,活着就是为了解决麻烦。 宗意不知几句话间帝师经历一轮沧桑的心里历程,面前的常颂是难得一遇的对手,他确实并非要挑衅她而故意蒙眼,没了双目,他的招数如行云流水般顺畅,甚至仅凭宗意长刀掠过的风声就能判断宗意的下一招式从何而来,他以双指为武,点在刀身上,比荡沧海更加浩瀚的雄浑力量险些将荒沉震掉。而宗意却像个刚刚落地正蹒跚学步的孩子,踉跄走了几步便难以维持身形,更别提跟飞速奔跑的人比拼速度。 之前在街道上,几个蝙蝠乱飞时冷不防她出此奇招,还能算惊险制敌。但常颂在功力上胜了那些蝙蝠不知几何,更对黑暗中的战斗有独树一帜的领悟,宗意被他强攻压制步步后退,荡沧海仅成抵挡的屏障,攻势刚起便被化解,没由来地惹人心烦。 宗意每次心烦,都想找个人发泄一番,常颂是个陌生人不好下手,但幸而一旁还有看热闹的帝师:“步陈,其实你只是因为打不过他,才故意装得站不起来吧,真菜!” 步陈正专心冲破穴道,闻言一听立刻收了帮忙的心思,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坦然道:“对,没错,劳烦武林盟主施救,不胜感激,只能以身相许以作答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0.第139章 群起 宗意第一次遇见常颂这样的敌手, 甚至从未想过原来世间还有一种武功可以这般多变。她快, 常颂便比她还快,且攻势迅猛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她慢,常颂便比她还慢,可偏偏每一招不仅能挡下, 还能借力打力地反戈一击;若宗意干脆不反抗, 他却没有丝毫的谦让精神,信马由缰地随意起来,指尖盘盘掠过编织了一张蛛网, 宗意便是一头撞网上的流萤, 被蜘蛛冷漠地盯着。 同样是没有双目做依仗, 常颂就像天生便生活在黑暗中,芸芸众生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 哪怕是长刀歪了半分,他都能准确地把握机会想要搅乱宗意的刀网, 随即将宗意逼迫到不得不按照他的步法循序渐进。 可他又不知为何总在招数上差了些, 明明再多用一分力就能将荒沉敲掉, 可他偏不,像是故意放纵宗意如烧败的草芽般重生,随后又加一把火再烧成灰烬。宗意起先还有些生气, 以为他是故意在耍着她玩,可慢慢地却沉了心思, 更加稳重地跟常颂拆起招来。 半柱香下来, 宗意依然被常颂稳稳压制, 但她自己都没发现,一开始连走路都晃晃悠悠的她现在却能听声辩位,就连常颂虚晃一招地打出几道风声都能从中辨别出真正的攻击,随后架住。荒沉虽奈何不得他那比铜铁还坚硬的双指,但总算不再总是落于下风,偶尔宗意不按套路地随意一刀便能让常颂陡然起一身冷汗。 冷不防常颂忽然开口道:“你的荡沧海,与鬼刀的不同。” 宗意长刀破空,从破九霄转成悼凡尘,半路收刺变斩正带起猎猎风啸,闻言奇道:“你见过臭老头的刀?” 常颂未正面与宗意对招,反倒侧了两步躲开,随即伸手点向荒沉,宗意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常颂这一手与方才都不同,像是抛弃了浮华的外表,一层层拨开云雾见日月,厚重且气势澎湃地点来——宗意原不想与他正面对招,刚想躲开,忽然想到他话中未尽之意,不知为何竟生起一股子拼斗的心,她轻转刀柄,连出三刀,愣是拼着受伤也要将那一指上的波澜消掉。 常颂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常颂是来当考官,考核她刀法过不过关的?没想到这常翠庄还挺乐于助人。 常颂:“鬼刀的刀法直来直往,非蛮勇却如拔山举鼎,一般人纵是挡下长刀出鞘的锋芒也要费一番力气。你的刀法承袭鬼刀,却不似鬼刀,刀意里有了转圜的余地,凡事思索过多反倒成了掣肘。攻势中一旦停顿,就会给刀怀疑之感,你是刀客,你的倚仗就是刀,若连你都不信任你的刀,你还想让谁相信?” 宗意茫然:“我没” 常颂:“怎么没有?你出刀三招是星辰剑,大开大合又极肖金光刀,细致幽微掌控又如剑冢,便纵是飘然的轻功也没了一心独往的孤勇。若非你手中武器乃刀,变招连接处又是荡沧海,我还险些以为是哪个偷学别人功夫的旁门左道又跑来偷师我常翠庄的武功了!刀不像刀,剑不像剑,人也不像人,武功一团糟,莫要败坏了鬼刀的名声!” 宗意被人蒙头一通乱打却没恼怒,脑中忽然划过一道细微的念头,她一愣,险些没抓住,陡然停了刀招反复琢磨。三个月来她每一日都要反复琢磨曾经见过或者对战过的武学,总像个贪婪又无知的孩子,将所有觉得甚好的招数都学了去,即使遇上不甚圆滑或是招式不够连贯,也有荡沧海在其中起承接的作用。她就像将买来的所有好菜都倒进荡沧海这一口锅里,也不管好不好吃,只要看着丰盛就行,一股脑满足了自己屯粮的心。 但习武不是仓鼠过冬,翁无声能让金光刀成为武林第一刀靠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精炼修习,她能在武林盟胜过翁无声也是靠的荡沧海,不是星辰剑,也不是她小打小闹的刁钻任性屡出奇招,而是传承自师门,历经无数代人精心钻研,虽不完整却招招式式都以刀为心量刀为身的刀法。 宗意在这一刻顿悟。 她收刀拱手拜谢:“多谢指教。” 常颂摘了面上布条,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懂了?” 宗意:“懂了。” 常颂将布条随手一扔,语气竟带了些欢快:“那我走了。” 宗意奇道:“胜负未分,怎么就走了?你不怕晏东去找你麻烦吗?” “怕?”常颂嗤笑道:“我们江湖人怎么会怕朝廷的走狗,今日来此不过应故人一诺,如今践诺达成,我自离去,谁敢拦我?” 说罢大笑三声,高人模样地走了两步,又颠倒回来倚靠着树坐下,将扔掉的布条往眼睛上一盖说道:“你们走吧,我先睡会儿,盯步陈要费十足的精力,可累死我了。” 话音刚落便打起了鼾,可见是真的困倦不堪。 宗意一哂,转而扶起步陈:“估计是臭老头找来的帮手,他不好意思见我,就要别人来,真不像话不过,算了,下次见面留他头发,只拔胡子好了。你的腿怎么样,能走吗?” 步陈强冲穴道,如今腿脚渐渐恢复知觉,但内力流转过经脉处却剧痛无比,像是在筋骨上密密麻麻地钉上一排细钉,“无妨,轻身功夫不好说,但走路还不至于拖后腿。” 他瞟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常颂,对宗意说道:“虽过了常颂关,但也不知晏东在府邸里埋了多少人,恐怕前路仍不可小觑。” 宗意自告奋勇:“我去外面探查看看,别担心,我虽然看不见,但我耳朵特别好使,万一遇见人我就跑回来!” 她方才在刀法上经人点拨有了进益,此时正有些跃跃欲试,怕被步陈拦下,转头便窜,险些撞门框,幸好用手试探地摸索才绕过,她干脆凭着感觉上了墙,蹲下身子听声音。步陈见宗意消失在门后,轻声道:“多谢。” 常颂嗡嗡地开口,气息将布条吹得一抖一抖:“免了,被你这老狐狸道谢,至少少活三年。哼,亏你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你早早便胜了我,却要我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对鬼刀的传人指点武学,这是你们朝廷里的人才掌握的讨好女人的法子吗?” 步陈笑道:“你亦有所收获,何必说的如此可怜,不过还是要多谢你,这笔账就算在尉迟恭身上吧。” 他转身欲走,却听常颂问道:“你早就知道她会来?”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步陈却答:“不知。” 常颂奇了,一把抓下布条,反正也没外人在,用不着维持那江湖高手的风骨,对八卦的好奇正抓着他的嗓子眼:“那你还在这布局等她?甚至不惜拖延冲破穴道的最好时机?哎,别走啊,聊聊嘛,武林盟主真是长公主啊,那江湖以后归朝廷管,还是朝廷成江湖的附庸?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要把江湖收归朝廷啊?我先说好,我们常翠庄不掺和你们步家那点事,你可别来算计我,大不了长公主登基的时候我们多送点翡翠。” 步陈:“谁知道呢。” 宗意一溜烟地跑过高墙,奇怪的是宅院偌大却没有一点声音,像是个空宅。她蹲伏身子听了半晌,确定四周没有危险,这才放心跳了下来,谁知一旁忽然有了动静,宗意暗骂晏东这混账竟然埋伏了机关,未曾想来者只是轻轻地扶了宗意一下。 步陈笑道:“敌我不分还敢探路,全靠一身虎胆,说不定能将晏东吓出闽州城。” 宗意毫不留情地用刀鞘捅了步陈的腰眼,步陈硬吃一招惊叫道:“武林盟主竟要杀人灭口!” 宗意趾高气扬地拽着步陈走:“本公主杀个人还容帝师多嘴?走,找晏东算账去!让他知道得罪本公主的代价他承担不起!” 眼见着耀武扬威的长公主又要撞墙,步陈拽住宗意往相反的方向走:“行,必须让他知道后果。不用搜院子了,若我是晏东,宅邸中不会再留下一人。” 宗意又要抽刀:“那你还让我探路。” 步陈:“莫慌,虽然侍女没留下,但肯定还有人盯着。你上墙的功夫,晏东就已知晓常颂这把锁失了效,他掐着东海公重病的时间赶回闽州城,偏巧在这段时间里晏何还已许久没出现众人面前,而晏何朝又见缝插针地接管了不少以前晏何还都不让外人碰的东西。东海的海寇间早就开始传闻晏家要换人,偏偏在这个时候,闻家又有了反心,不可谓不乱。” “你的意思是晏何朝勾结了闻家的海寇要釜底抽薪?说来倒也不无可能,晏何还两子一死一逃,仅剩的女儿又是个没心计的小姑娘,晏何朝想要在晏何还最虚弱的时间篡位也说得通。”宗意脑子转得飞快,但坎坷的小路却不似活物般好辨认,她一个不留神便向前跌去,好在帝师分神看着她,避免了武林盟主脸着地,宗意懊恼地揉了揉眼睛,像是想把琉璃目揪出来似的,忽然她手势一顿,转头说:“我进城后没多久就遇见晏何朝带了几只蝙蝠来截我,我杀了其中一人的时候看见他死前的记忆,五个人站在晏东的身后俯首听命。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晏东派到晏何朝身边的奸细?” 步陈揉了揉宗意的脑袋,说道:“别瞎想了,晏东此时已经行动,既然他都搭了桥,我们自然要应了人家好心好意的招待。比起他对晏家的目的,我更好奇他为何要在此关头找到鬼刀借天下械带走莫飞花。” 宗意一听霎时脑补了晏欢不舍兄弟离去身心受创,被莫飞花所救后心上有了依仗,如今正是要掌控晏家乃至东海的最好时机,是他重回东海洗清冤屈的时刻,也正需要心上人来共同见证,说不定山寨土匪和海寇成了一家,所谓海陆双拼,亲上加亲等等,她在想什么,她还身兼剿灭海寇还东海清净重任! 宗意抖抖耳朵皱皱鼻子,不知为何她听见了咕嘟咕嘟煮沸的声音,四周飘荡着奇怪的气味,混着一些不清不明的诡异。 忽然步陈脚步一顿,拦下了宗意,宗意不明缘由地看向步陈,却听四周脚步声错杂,像是有不少人赶来此地,砰的一声门被踹开,宗意听见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吼道:“你们是何人,竟然杀了我们的二当家!” 就在宗意看不见、被步陈拦下的地方,晏何朝头朝下被挂在树上,胸口肚子被剖开鲜血淋漓,而庭院中央正有一口大锅腾腾煮沸,锅里上下起伏的东西,像是人的心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1.第140章 讳莫如深 章集这几日始终被关在山寨小院里, 看守他的土匪没日没夜地蹲在外面, 别说与枭羽骑见面,便是连其他活物进院子都要被从里到外扒个底朝天再放进来。但更让章集心觉不妙的是,他也许久未见到步陈和宗意了,若说他被宗意逼到庭院中又被虎狼军控制, 此事太过突然让他自顾不暇, 那么自他被关押后,连晏东也未曾露面,此事就变得非常微妙了。 自发觉不对劲后, 章集三不五时便找个由头要见长公主, 土匪被缠得没办法, 只好搬出在山寨里统辖事务的周汉云,但周汉云再全能也终究是个土匪, 最多是个有文化的土匪,可依然管不了朝廷的事, 只好去寻卫峥商量。卫峥有时会去, 有时就晾着, 去少晾多,这种漠然的态度反倒让章集有些安心,若是卫峥熟络地赶来看他, 反倒才觉得有问题,就像临上铡刀前都要先给犯人吃顿好的。 刚送走卫峥这尊神仙后, 章集算计着时间, 总觉得在自己被困山寨的时间里外面一定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甚至此事还与他多少有点关系。越想就越觉得就是如此,章集打眼一瞟见外面土匪换班,趁机将一小段飞镖打了出去,他手速极快,土匪们只觉眼前一道银光闪过,转头的时候那飞镖早已没入林间,只留簌簌风动。 半夜的时候几个土匪正凑在一起扔骰子,输的人要多站一个时辰的岗,一没留神,月光被截断,几人连声招呼都没发出便昏了过去,枭羽骑将土匪扶起靠着树,趁此时正是人最疲惫的时候,窜进了院子。章集在屋内等候多时,料想枭羽骑知晓的东西也不多,只简单地问了问近况,便要一人尽快赶回齐歌城去送信,而他则与另一个枭羽骑换了衣服并简单地易了容,趁夜逃出了小院。 几人刚走,土匪便恢复了意识,揉着脑袋心道不妙,但看向小院正望见“章集”从庭院中走回卧房,见他们看来,还对他们扯着脸皮笑了笑。土匪安下心,却不知为何还是有些惊慌,偷偷溜走一人寻周汉云去了。 山寨里发生的事,纵然告知到宗意这边也需要一天的时间,更何况莫江和茹慧被晏家人带走,宗意更是对期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正如她此时被团团围着,虽然有帝师在此她并不慌张,但内里却抓心挠肝地想知道这群不速之客到底在说什么。 晏家人眼看着二当家横死,为首的点了几个人去收尸体,年轻的海寇没见过世面,死人没少见,但剖膛破肚还煮食的场面想都不敢想,有些承受不住的当场便吐了出来。宗意听着声还以为帝师做了什么事让对方吓到干呕,立刻崇拜地望了过去。 为首一人大声吼着,仔细听去声音中竟还有些惊吓的颤抖:“你们到底是谁!为何会做出此等丧尽天良的事!我晏家在东海无人不知,你们该知道得罪晏家会是什么下场!去,给我把他们俩绑了带走!” 收尸不敢,抓人还行,众海寇纷纷冲上前,却被蒙眼的宗意一脚一个尽数踹飞,别说抓人了,纵是靠近二人都成了问题。为首之人脸色青红交杂,就听宗意问道:“得罪晏家怎么了,我刚进闽州城就被晏何朝派人弄坏了眼睛,你们家晏欢还将我们的人困在此地,我还没找你们算账,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恶人先告状了!” 眼见着海寇倒了一片,那人知道今日是碰到了硬茬子,心里想着不如派几个人盯着,自己带点人回去报信,却听一旁的步陈道:“不必再叫人过来了。” 他竟然被看破了?那人惊慌莫辩地看着步陈。 步陈抓着宗意的手飞快地走过沸腾的大锅和死无全尸的晏何朝,对着怔愣的海寇说:“走吧,去晏家。” 竟然还有上赶着跑来被收拾的,但海寇乐于省事,留下几个胆大的看着院子里的尸体围住现场,其余人带着宗意和步陈前往晏家。从宗意进城到被带去晏家,统共才过了不到半天,此时正是烈日当头,海边的闽州城每逢正午便日晒极强,宗意纵然是目不能视,也能从直射到皮肤上的阳光感受到日头的灼热,但海寇们却心尖冰凉,二当家横死,且死状极惨,有几个知道些当年事的海寇立刻便变了脸色。 烈日依然是烈日,但天却在无声无息间变了天。 这种不安感一直持续到众人赶到晏家,平日里百姓路过都不敢乱瞟的大门口此刻正围了不少人,甚至还有闽州城的官兵也赶到此地正向外侧推着人群,宗意身旁的海寇登时大惊失色地迎了上去。而宗意心急欲救的茹慧和莫江此刻正一筹莫展地陪在坐立不安的晏清漪身旁。 莫江抱着胳膊看着,余光一闪便看见远远走来的正是步陈和宗意,他猛地推开人群便窜了出去,却在跑到宗意面前的时候停住,小心翼翼地试探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宗意一听乐了,笑道:“小霸王,你竟然跑出来了?不错,没给你们山寨丢脸,等见到莫飞花,一定要让他奖赏你!” 莫江攥着拳头问:“你的眼睛是谁伤的,晏家那几个人?” 宗意心知莫江虽有着远超同龄人的理智和耐性,却也不愿伤了小小少年的尊严,说道:“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年轻人,纵是武功再高也要注意刀剑无眼小心自伤啊!与他人无关,是我自己弄的。哎不说这个,我听着前面乱糟糟的,怎么回事,是到了晏家吗?” 宗意不承认,但莫江已然明白,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此番下山按理不该是他,周汉云原本想让山寨里另一位师兄同行寻找当家,但他主动去找了周汉云,一来存了私心,想在宗意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二来少年人心性,不大乐意一直在一个地方呆着,就算是在山寨校场里练武,但日子一天天重复过着,总还是无聊的。可谁知此番下了山,不仅没有一展自己的侠士之风,莫飞花的影子更是没见到,反倒还成了拖后腿的油瓶,让宗意失了眼睛。 莫江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不在宗意面前表现出来,成熟得让人有些心疼,飞快地将他们分开后的事说了一遍:“我们被晏何朝带到晏家后,晏何朝中途收到消息,气冲冲地离开了。晏家小姐还算有些威严,用了些手段摆脱了侍卫的控制,我和茹慧得以脱身,但不知为何,我们刚进了门口就被府内的侍卫哄了出来,随后大门紧闭至今,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知晓。” 晏清漪能用什么手段,无非一哭二闹三上吊,侍卫没有晏何朝做主,也不好得罪晏家唯一的小姐,只好无奈松了手。宗意无心在晏清漪身上纠缠,她更好奇晏家发生何事才会引发如此大的骚乱:“那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围在这?” 莫江道:“官兵在你们之前赶到,说是有人报官说晏家发生了命案。百姓的话好像是有人跑去晏家的商铺,说凡是今日来晏家门口的人都可以领一斗米。莫非,是晏何朝搞的鬼?” 这一路上没少听晏清漪说晏何朝在晏家的作威作福,莫江料想说不定是晏何朝要对晏何还不利,顺便借官府和百姓的手做做样子。 谁知一直沉默的步陈忽然开口道:“不会。” 莫江与步陈显然是不对盘的,但这不对盘却是单箭头,步陈根本不会将一个小毛孩放在眼里,但对于莫江而言,步陈是他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威胁。可步陈的威压太大,他仅仅是看他一眼都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必须要谨慎对待,更何况步陈还有一副比女子更倾城的俊容,莫江很有自知之明,若是比容貌,十个他也比不上步陈。 步陈见莫江脸色莫辨,他无心也懒得去管少年的心路成长,说道:“晏何朝已经死了。” 宗意和莫江同时惊道:“什么?死了?” 步陈:“方才在庭院里,晏何朝的尸体被人倒着悬挂在树上。看来晏东重返闽州城果然是为寻仇而来,去,让官兵撞门进去,晏何还出事了。” 宗意听着步陈模棱两可的话,忽然冒了一脑门的冷汗,猛地捂住了嘴,胃里不住地翻腾。庭院里纠缠的腥气和沸水蒸腾的味道,惊吓到呕吐的海寇和指责他们杀了“二当家”的晏家人。二当家还能有谁,晏家这样称呼肯定是晏何朝啊,她竟然没想起来! 莫非真如步陈所言,晏欢是为寻仇才回的闽州城,那为何晏何朝的死相竟和他们的母亲一样?宗意的思绪一路狂奔八百里,莫非真如她的胡思乱想一般,晏何朝和晏欢的母亲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说晏东的死都与他们有关? 莫江正跟官兵说着什么,官兵始终觊觎晏家的余威,何况东海公现在正躺在病榻上,一旦晏家因此事发难官府,他们拿什么给海寇的愤怒填坑?故而任凭莫江说什么,官兵始终都是端正态度,三句不离闽州太守随后就到。 这一随后也不知随后到哪里,茹慧见宗意蒙着眼睛,心急地恨不能立刻窜到药王谷将李渡抓来,反观宗意倒是心态平和,拉着步陈不松手。晏清漪早已将宗意当主心骨,见宗意此刻惨状与自家有关,也是颇有些罪恶感爆棚,但奈何家中忽逢大乱,她已顾及不了太多:“你说的是真的?晏何朝真的死了?” 宗意点了点头:“对,死状与你娘亲一样。” 晏清漪深吸一口气,目光炯炯地看着在烈日映照下闪着光的晏家牌匾,提了裙角站在门口,手指着大门道:“给我撞开。” 海寇愣住,纷纷劝阻:“小姐,不可啊,当家的在里面不知出了什么事,贸然撞门说不定反而会添乱啊!” 晏清漪道:“当家的?谁是当家的?我爹病了半年了,连大夫都宣告再活不了多久,此事晏家无人不知。如今晏何朝死了,晏家只有我一个小姐,我就是当家的。今天我站在这,要你们破门,谁不听,就将衣服脱了头发削了走人,我晏家没有你这样孬种!” 海寇们互相看着,虽然惶恐却也怕其他海寇闻风来惹事,心里想着赶紧将动乱压下去,便狠了心准备撞门。谁知众人正在门前站定,大门忽然从内而开,晏清漪惊慌地看去,睚眦欲裂:“爹!” 庭院正中央摆了一张太师椅,缠绵病榻许久的晏何还端坐椅上,衣装显然是刚换上的,唇角挂着微笑,但双眼却早已闭上。 晏清漪冲进了庭院,却听身后一片哗然声,庭院一旁的高墙上被人泼了血写了硕大的一行字,“旧冤新仇,覆灭偿还”。不远处,晏家的管事被倒挂在高树上,一旁一口锅腾腾煮沸,剖出的心肝在沸水里打着旋,火星噼啪作响,在场众人尽皆打了个寒颤。 晏清漪喃喃道:“他真的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2.第141章 人心三尺 所有人僵立原地, 连接了状告赶来的官兵也不敢轻举妄动, 晏家当家身死,二当家和管事分别被剖出心肝,海寇们纷纷念叨着天亡晏家,反倒是晏清漪决绝地回头, 怒道:“愣着干什么!关门!无关人等不许放进来!” 稍受惊吓就会嚎啕大哭的大小姐一瞬间长大, 一团散沙的晏家海寇找到主心骨,立刻像绝境中抓到求生索似的连着官兵和看热闹的百姓都赶了出去。有胆大的想上去将管事的尸体放下来,却被步陈喝止:“别碰, 有毒。” 海寇登时脚下踉跄, 见步陈不似吓唬人, 纷纷站立原地不敢上前。晏清漪捏了捏眉骨,就算抖着胆喊了一嗓子, 但此时发生的事太过突然,乱七八糟地搅成一团揉碎在她的脑子里。晏何还确实身体不适, 她此番出外正是前往药王谷寻小扁鹊, 但奈何药王谷封山无人可进, 她无奈之下返回闽州城时巧遇了宗意等人。 海寇凑上前声问道:“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晏清漪心道你问我我问谁,但看着四周晏家的人都看着她, 或疑惑或谨慎,或忧虑或阴骛, 眼神万千不尽相同, 她反倒镇定了下来。刚才在门口说的话不止是为了定人心, 更是为了给自己打气,现在她是晏家唯一的继承人,她必须挑起晏家这个场子,否则一旦这扇门开了,无数的人等着接晏家的盘。 晏清漪愁眉不展,莫江急于见莫飞花,不想在此耽搁时间,见势说道:“刚才关门的侍卫呢?怎么院子里只有他们二人的尸体,没见到那些人呢!” 晏清漪顿悟,赶忙道:“快去找!” 他们赶到晏家门口的时候被人强行轰了出来,晏家的人晏清漪都认识,那些人都是往日里跟着晏何还的侍从,除了晏何还的命令谁也不听。但他爹为什么要将她赶出来,恐怕这一疑问还要由那些人来解答。 宗意紧紧攥着步陈的手在一旁没出声,她总觉得事情还没完,此番从夙城赶往山寨,再从山寨赶到闽州城,他们都太被动了,被动得蹊跷。放火烧了山寨的许江之子落在晏欢手上,而晏欢又是将他们引到闽州城的罪魁祸首,乱做一团的线被捋顺清楚后只勾连着两个点:晏欢和晏家。 步陈感受到了握着的手掌的紧张,晃了晃手示意安心。宗意此刻虽看不见,但耳畔却是清晰到落针可闻,忽然她侧了一下头,出声道:“那里有人——” 不等晏清漪点头,莫江一跃而起,推开沾染了不少血的门,只见门开的一刹一排黑影轰然倒下,莫江下意识侧身一躲,却见一张惨白的脸擦着自己的鼻尖倒下,他甚至都能感觉到传自那张脸上的死气。 庭院中的房屋门被尽数推开,六十多个海寇并侍从侍女的尸体趟成一排,奉命去寻找关门人的海寇裹着一团热气狂奔回来,大喊道:“小姐,小姐,没人啊,后院没” 人字被掐灭在喉咙口,后院当然没人,所有的人都死了,尸体被立在屋内,等来者打开。宗意虽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却听见了四周的抽泣和低声咒骂,她拉了拉步陈的指尖,低声道:“你说这是晏欢做的吗?” 步陈握着宗意手,猜想这公主说不定是冰做的,指尖常年像结了冰碴,稍松一下就立刻恢复了温度。他将她的指尖包裹在掌心,分神说道:“是。” 宗意:“他先是杀了晏何朝,又如法炮制地杀了晏家管事,却放过了晏何还。刚才莫江去看过,晏何还死前确实没被虐待,反倒像了解了什么心愿似的,难道是晏何还指使晏欢去杀晏何朝的?这也说不通吧,晏何还这样的人,杀一个人怎么会借别人的手。” 步陈失笑地看着宗意,见她皱着眉头十分可爱,大逆不道地捏了捏公主的鼻梁:“你说错了一点,他先杀的可不是晏何朝,而是他和晏东的母亲。” 宗意惊道:“你的意思是,晏何朝、晏家管事以及当年他们兄弟二人的母亲,都和晏东之死有关?” 仔细想来当年的事确实颇多蹊跷,即使是年幼的晏清漪娓娓道来的时候也能从中听出诸多疑惑。晏东和晏欢两兄弟身为晏家传人,再赶路也不至于仅二人以身犯险过荒山,纵然是偏巧过此地,调查后得知那荒山上极少有人经过,土匪躲在山里等着劫道还不如冒险去官道上碰瓷来得实在。而如今晏欢报复一样的杀人方式、以及涂抹在高墙上的警语都说明他的目标正是与当年晏东之死有关的人。 等等,那件事发生在八年前,那会儿晏清漪才多大?何况当时的事应该被晏何还等人封锁了消息,毕竟周汉云曾说过 宗意赶忙将莫江喊来问道:“你可记得周汉云与我们说起晏欢的时候,都说了什么?” 莫江挠着脑袋回想:“好像是说晏家是海寇大户,晏欢乃晏家独子,是唯一的继承人咦,不对啊,晏家明明是双生子,为什么大家知道的只有晏欢一人?” 明明是很重要的消息,他们偏巧都因挂念不见踪影的人而忘了。宗意心中忽然涌出不好的预感,而这预感在步陈接下来的话中渐渐成为事实:“晏欢杀了三个人,全部都是剖出心肝扔进煮沸的锅里,可在那一段往事里,并没有一人因此而死,晏欢到底又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杀人呢?” 莫江还能努力动脑子想一想,茹慧却觉四周所有人都要害她,干脆不要脸地抱着宗意的胳膊不撒手,任由步陈刀子似的目光刮在身上不为所动。她听闻此话,头也不抬地说:“肯定是因为见过别人这么做,恨极后下意识地照着做了呗。” 四周瞬间安静,茹慧全身一抖抬头,正见莫江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甚至连宗意都扭过头,想要透过蒙眼的布条看她一眼似的,茹慧唇角抽搐地问:“怎么了?我说错了?” 宗意喟然长叹:“不,你说对了。” 晏清漪安静地听着海寇七嘴八舌的发言,有的说要尽快将当家下葬,免得被外人说三道四;有的说闻家早就对晏家出了手,如今连官府也得知了此事,估计晏家是凶多吉少了;还有的让晏清漪尽快做打算,是散了晏家还是要扛住偌大的基业都得晏清漪来做决定。晏清漪忽然想还不如当初就被闻家绑走,说不定死在他们手里一了百了,想到此,她四顾寻宗意和莫江,正见莫江对她招了招手。 她心怀少女心事,见莫江便心跳如擂鼓,但此时父亲刚逝世,她无心儿女情长,勉强地提了唇角,却不知为何脚先做出了反应,将身后一干人等甩下,独自走向宗意。 宗意问道:“晏家到底有几个儿子?” 晏清漪如遭雷劈,惊慌失措在脸上一闪而过,她慌忙调整表情,却仍被对方三人看见。莫江无声地摇了摇头,晏清漪咬着嘴唇不出声,宗意也不催她,施施然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晏清漪才轻声道:“你都知道了什么?” “外界都称晏家只有一个儿子便是晏欢,而你遇到我们就说晏东和晏欢是双生子,按理说你也是晏家的人,晏家如何隐藏另一人存在的事你也当知晓,却反倒不在意似的脱口而出,这是第一处让我们震惊的事。”宗意没有刻意放低声音,四周闹闹喳喳的海寇听见这边的动静都渐渐安静下来,宗意继续说道,“第二处便是晏欢的做法,三个人死相相同,偏偏还都是与他有关的人,若说这其中没有联系我是不相信的。按我看晏欢的做法更偏向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换句话说,曾经有重要的人在他面前这样死过,所以他才会用同样的方法惩治当年的罪犯。” 晏清漪狠狠地闭着眼不出声,宗意听着她的动静,便知自己所猜已八九不离十:“但我料想那个人不会是晏东,晏东确实是与晏欢赶到家中后身亡,那么到底还能有谁是因此而死的呢?” 晏清漪道:“是我的小哥哥,晏深。” 宗意猜的没错,晏清漪确实有三个哥哥,她平日里与晏东和晏深关系最好,反倒和长子晏欢关系有些冷漠,正是因为晏家对外只称有一子,晏欢长年随着晏何还出门,晏东和晏深却始终留在家里不见外人,晏清漪还小,肯定更偏向于喜欢熟悉的哥哥,久而久之便与二人越发亲近起来。 当时同投于一个师门下,因父亲寿宴而赶回闽州城的是兄弟三人,但途中却遭逢巨变,让晏欢恨到抛弃一切也要让罪魁祸首以命偿还。他们三人路上贪玩,眼见着要赶不及的时候,一旁的侍卫提议过荒山上的近路去闽州城,他们合计后觉得可行,就要晏家的护卫到闽州城再汇合。三人当时年纪都不大,也存了攀比的心,想着谁最后过了这座荒山,谁就要穿正装假扮成晏欢在晏何还的寿宴上念祝词。可谁知这一诺言终究未能实现,三人被埋伏此地的人分别截住又关押到一处。 晏欢和晏东被绑在一棵树下,而晏深却被那些人当着他们的面,一点一点剖开肚子掏出心肝,扔进了一旁煮沸的锅里。 晏东当场就疯了,拼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将那伙匪徒斩在剑下,自己却也身负重伤。晏欢带着晏东回到家中,原本晏东心口还留有热气,却在他娘亲探望后生生消散了。 所以他才会在寿宴上用他们杀死晏深的方式杀了他娘。 所以他才会在多年后用同样的方式对晏家出手。 晏清漪泣不成声:“我没想到他会回来,也没想到此事会牵扯这么多人。他不让我说,他让我好好活着,长大后一定要离开晏家,我没听,我恨他,恨他选择过荒山,恨他抛下我的两个哥哥独自活着。” 当年的事,在场诸多海寇都有耳闻,却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故事,不禁面面相觑。 宗意问:“你们的娘,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儿子?” 晏清漪没出声,却听一侧高墙上传来回答:“别问她了,她当时年幼,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让我来说吧。” 晏东不,晏欢此刻甩开袍子坐在高墙上,眼神轻蔑地俯瞰着晏家,说道:“因为晏何朝要给他未出世的儿子铺路,才联合了晏家的管事和那个女人在荒山上害死了晏东和晏深。他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便是如此死了,都难消我心头之恨。” 宗意皱着眉说道:“未出世的儿子?” 晏欢轻提唇角,露出杀气四溢的冷笑:“我当年剖出的可不止那个女人的心肝,还有她肚子里的孽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3.第142章 见证 章集一路未停歇, 纵马疾驰奔赴闽州城, 他在山寨和夙城浪费了太多时间,若是早知晏东会带着平野军横拦一脚,他才不去招惹那个扫把星。就在刚才,章集收到密报, 东海公李闯早已是强弩之末, 而虎狼军统领卫峥又被他略施小计困在山寨,此时正是对宗意下手的好机会。 没了山寨的土匪,还有东海的海寇, 随便哪个都能拿来做他的靶子。章集直念叨天不亡他, 谁知半路忽然窜出个人, 那人冷不防地破开草丛,直直地往他马上撞, 偏偏撞的角度奇巧无比,既能拦下他的去势, 又能恰巧躲开他高高扬起的马鞭。章集眼睛极尖, 一眼便看见那人身上鼓鼓囊囊的, 像是怕受伤还多穿了几层棉。 章集原想一不做二不休地撞过去,谁知偏巧看见那人腰间挂了块牌子,是皇帝御赐的金牌, 他曾有幸在武王处见过一次。章集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勒马停下, 冷漠地问道:“右丞大人不在夙城官府里养身子, 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做什么?” 师贡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装, 将有些歪的官帽扶正,这才轻提唇角道:“本官前来乃是有十万火急之事,章副统领莫非不知已有大灾上身?本官此番就是为救副统领而来。” 章集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胡说八道。” 师贡:“怎么能说是胡说八道呢,章副统领在朝为官的时间可不比本官短,怎么不想想,陛下为何派你来夙城后,又将晏东和平野军暗中遣来此地?” 章集大惊:“你怎么知道”话音未落他便知要遭,师贡一直在夙城待着,怎么可能知道晏东的事?他这一番话反倒将未知的事倒了个底掉,师贡就算只是诈他,此番也该验证了。 师贡道:“章副统领不必如临大敌地看着我,同朝为官,都是为陛下卖命。只不过还请副统领好好想想,大梁皇朝最不缺的就是想当官的人,你死了,自然有人顶上。拼了这么多年才爬上这个位置,你我都知这其中的艰辛,副统领难道想一直到死,官职前面都只有一个‘副’字?” 师贡说的正中章集心病,虽然皇帝身边有佞卫,但很多明面上的事佞卫不方便出手,都是他来帮皇帝解决,堪称忠心耿耿的心腹。可自打皇帝登基至今,他上面明明没人,却始终坐不到这个位置。不管什么时候,旁人见他都要把官职念全了,对那个“副”字记得比他本人都清楚,要说不恼怒是绝对不可能的,此番来夙城,若非他比晏东低在这“正副”统领一层上,还不至于始终被晏东压制,平白被抢了功劳去。 章集面上看着八面不动,心里却是一片愁云惨淡,师贡不慌不忙,也不担心章集动手杀她。章集虽阴毒,却谨慎,他带枭羽骑做了这么多年见不得人的勾当,对埋伏的事手到擒来,一眼便看出师贡身后蹲了不少官兵,都是向陈衡借来的,甚至连韩游也在师贡不远处盯着。 章集不敢贸然动手,即使夙城官兵并不是枭羽骑的对手,但谁也不知师贡是否留有后手,若是公主没杀成,步陈也健在,他任务没完成还故意弄死了师贡,皇帝绝不会放过他,这也是他方才没有骑马悍然撞过的原因。 但他在离开山寨前就已经派枭羽骑去找皇帝说清此间之事,包括步陈等人与山寨土匪勾结乃至晏东带平野军疑似扶住土匪等事。所谓说话九真一假才让人信服,章集在山寨里没少算计该怎么回禀皇帝,可师贡说的话却打开了他游移不定的一扇心门,一旦起了怀疑的心,便再不能装作无事发生。 章集深深地吸了口气,先对着师贡行了礼,随后开口道:“多谢右丞大人提点,但章集身负陛下之命,奉诏请长公主回帝京,如今公主不见踪影,章集心急如焚,万不敢耽搁。右丞大人的话,章集铭记在心,有朝一日,定尽力偿还。”说罢也不等师贡反应,绝尘而去。 师贡立在路中央眼神莫测,好一会儿身边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却是一人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鼻息微弱满身是伤,显然快不行了。卫峥从一旁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虎狼军和韩游,“他说什么?” 师贡道:“不必理会,本就没打算在此拦下他,章集行事便是如此,不要看他做什么,而是要看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就算他现在将公主绑回去,只要心里还有疑惑,都能在半路换个假公主递给皇帝。我们的目的就是在他心里扎下根,然后静待抽芽开花。” 卫峥懒得理会他们这些人的阴谋算计,只对着地上的人点了点头说:“章集派去齐歌城送信的,我在山寨十里外拦下,没人看见。” 师贡瞟了一眼卫峥道:“东海公” 卫峥截断她的话:“天命难违,还望师大人珍惜眼前人。” 韩游一听此话立刻起了冷汗,赶忙指使夙城官兵将被捆的枭羽骑带走。师贡远远地冷哼一声,韩游擦了一把额头汗,心道师贡和陈衡那一笔账可莫要算到他头上,小心他辞职。 * 晏清漪哑着嗓子说:“你想给东哥和深哥报仇,我知道。可你要知道,这晏家想给他们报仇的不只你晏欢一人!凭什么活着的是你,残忍杀人的是你,在此造谣生事的还是你?娘做错了什么,被你杀了还不够,还要被你抹黑?我是看不上晏何朝也不喜欢管事,但他们是晏家的人,晏家的人怎么可以自相残杀!” 晏清漪抬头,又恨又痛地看着晏欢,指着晏何还的尸身说:“还有爹,为了你们不惜抛弃家业,一步一叩首地送你去大宣拜师学艺,你为什么连他也不放过?晏欢,你坐着的是晏家筑起的高墙,面对的是晏家的生死兄弟,背后是晏家积累多年的基业,你敢不敢堂堂正正地将你的企图说出来!” “为什么要在闻家对晏家下手的时候回来把晏家往火坑里推,为什么要杀了爹和晏家的人让外人耻笑,为什么三人过荒山,唯独你活了下来?” 晏清漪的声音响彻晏宅,晏欢看着她,好半晌才吐出口气,叹道:“清漪,你长大了。” 晏清漪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刚想骂关你何事,却听晏欢轻声说:“只可惜脑子还是没什么变化,太蠢。” 晏清漪憋得一口气没上来,脸色直发青,茹慧手疾眼快扶了她一下,赶忙安慰道:“你别听他的,臭男人说话一点准都没有,你虽然蠢是蠢了点,但你长得好看啊,不愁嫁不出去!” 宗意没忍住咳嗽了两声,努力绷直脸免得笑出声。自打茹慧在她面前卸了柔弱的伪装后,她才发现她那温婉的外表下确实隐藏着躁动的灵魂。 晏欢不咸不淡地说:“什么晏家闻家,区区海寇披上人的衣服就敢把自己当人看了?” 宗意一哂,这话竟与自己当初说的不谋而合,只不过晏欢纵然改了晏东的名字,也终究顶着“晏”姓,在此时此地说此话,简直就是讨打。众海寇起先还算友好,此时闻言气得咒骂起来,但晏欢从不惧怕世间闲言碎语,目光始终落在步陈身上,不知为何,宗意总觉得即使在这样群敌环伺的境地,明明是晏欢更占据上风,但他却始终对步陈留有一线关注,若非早就知晓晏欢对莫飞花更感兴趣,怕是都要以为他爱上步陈了。 晏欢:“废话不多说,我今日来此有两个目的,一是手刃当初在荒山上拦截我们兄弟三人的凶手,我潜心调查多年,当初晏何朝和唐染有染,为保腹中子嗣无忧,这才联合了管事在荒山截杀我三人。晏东原本被大夫保住了一股气,却被我撞见唐染以针破他气海,致晏东七窍流血而死。如今大仇得报,方慰我兄弟在天之灵。” 晏清漪怒道:“你放屁!我娘才不会跟晏何朝有关系,你不过就是给你的杀人找借口!你王八蛋!晏欢你个混账!” 纵然是海寇,晏小姐也不大爱说脏话,如今难得说了几句却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词,晏欢漠然道:“晏清漪,唐染杀晏东的时候你就在场,有些事,你选择忘记,可我选不了。” 宗意震惊地望去,虽然看不见,却明显感觉到了晏清漪身上的气息的变化。正在此时,原本一直蜷缩在眼中的琉璃目忽然抖了抖身子,像甩掉挤压许久的负担似的在眼眸中团团转起来,宗意大喜地拽下蒙眼的布,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却忽地如当初看到临死之人的记忆似的,她竟然在这一刻看见了晏清漪被封存的记忆。 幼小的晏清漪躲在桌案下抱着胳膊瑟瑟发抖,眼前的女人对她来说又陌生又熟悉。原本她一直在此等重伤的晏东醒来,她身子不好本就受不得什么刺激,没一会儿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从软塌上滑到了桌案下,而她的娘亲唐染正将一枚长针刺进晏东的气海。 她惊呼出声,却慌忙地捂住了嘴,唐染猛地回头,却撞见晏欢破门而入。随后她便昏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忘了。 没有人对她的记忆动手脚,是她自己主动选择了忘记,那段记忆对她而言太过沉痛,她接受不了,就只好选择了封存。 宗意不知自己为何能看见这一段记忆,但显然琉璃目醒来对她恢复视力也无济于事,只好闷闷地将布又蒙上。步陈看着她的动作没拦,但他却分明清晰地看见宗意那双雾蒙蒙的眸子中间,方才闪过了一线红光。 步陈道:“是琉璃目恢复了?” 宗意将布条在脑后打了个结,点了点头:“是,虽然眼睛还没恢复,但奇怪的是晏清漪并不是将死之人,我却看见了她的记忆。晏欢说的并没有错,确实是他们的娘杀了晏东。” 步陈思索片刻说道:“许是晏清漪方寸大乱心神不宁,这才让琉璃目钻了空子。不过,人是不是唐染杀的,其实并不重要,晏东和晏深的死推动了晏欢的改变,他另一个目的才是他选择在这样的时机回到晏家报仇的原因。” 宗意:“你的意思是?” “晏何还应该早便知晓晏欢的计谋,或者说,他是在纵容晏欢的行为。他一个小小的京畿卫统帅,偏偏就能在齐歌城大乱的情况下稳定平野军,现在想来应是晏何还给了他的帮助,让他趁机在大梁朝廷站稳阵脚。所以他这次才能带着军队回到闽州城,连李闯也无可奈何,只能任由他剿灭晏家。”步陈说着,见宗意的一撮头发被压在布条下,便伸手将头发捻出来,温热的指尖碰在脸上,宗意一时有些心慌,脸红了一半,剩下一半被布条盖住了。步陈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在场这么多死人,唯独只有晏何还没受半点伤,仍坐着晏家家主的椅子,端居晏家中央。” 晏清漪唇色惨白,在寒秋中汗流浃背,腿下一软砰地跪在地上。她的模样都看在晏家海寇的眼里,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少人咒骂着要离开,但开门的时候却发现门早已被锁上,从门缝看去,门口站满了平野军。 海寇们怒吼道:“放我们出去!你晏家行事不义,我们不乐意待了!晏何还说过,跟着他去留随意,你晏欢没权利关着我们!” 晏欢奚落道:“欺软怕硬的海寇还敢说别人行事不义,你们倒是行个义事给我看看?话说到这,我来闽州城的第二个目的,就是请你们把命留下,死后化作孤魂野鬼,天下任你去。” “晏欢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 “放我们出去,老子不乐意跟你们干了!” “闽州城这么多海寇,凭什么跟你们这群疯子混,妈的你有本事你开门!” 庭院中央吵作一团,晏欢直起身子,近乎悲悯地看着他们,随后招了招手,莫江眼睛立刻就直了,莫飞花穿着一身大红的戏服,被人捆着推了上来。茹慧喃喃道:“难不成还要准备一场火祭,把寨主给献祭了?” 莫江瞪了她一眼。 莫江匆匆跑了过去,但意外的是,平野军将人带到后就束手立在一旁,莫江赶忙帮莫飞花解绳子,他们也没拦着,像个直立的木桩。莫江将莫飞花身上的绳子抖落,莫飞花忽然失去倚仗似的瘫倒在莫江身上,莫江急道:“师父,你怎么了?他欺负你了?我找他算账去!” 莫飞花虚弱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肚子,又哀怨地瞪向晏欢,茹慧捂着嘴惊慌道:“坏了坏了,这难道是怀了?” 莫江空出一只手来要抽刀。 步陈无奈道:“别折腾了,他说不了话。” 莫飞花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莫江怒视晏欢:“你对我们当家的做了什么!我告诉你,当家的要是有事,我们山寨势必要踏平你晏家!” 晏欢:“不劳少侠费心,今日前来,本就没打算让晏家人活着离开。如今长公主、帝师和山寨莫当家都在场,江湖朝堂也算有了见证,机会难得,还请各位准备一番。” 晏清漪抖着嘴唇问道:“准备什么?” 晏欢:“准备见证一场盛大的” “重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4.第143章 重生 晏欢说罢后, 庭院安静了许久, 宗意原本以为海寇们会倾尽毕生所学将晏欢骂个狗血淋头,但出乎意料的是四周都很安静,又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宗意以为无恶不作的海寇都学会以无声而反抗的时候, 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咒骂声, 越来越大,像滚雪球。宗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原来只是反射弧长。 晏清漪可能是海寇中唯一还带着脑子的, 她惊惶道:“什么重生?你要做什么, 你要复活深哥和东哥?” 从字面理解, 重生确实有这个意思。宗意还在琢磨晏欢此行目的的时候,步陈却忽地皱了眉看向摆满一排尸体的地方, 越看越心惊,甚至从他周身散发出了威压连离得稍远的莫江都感觉到了。 莫飞花指着尸体, 又指着墙头的晏欢, 别开生面地比划了一场莫氏哑语, 只不过谁也没看懂,众人身上也未曾带过纸笔,莫飞花垂头丧气地被迫断绝了交流, 此时却听步陈说道:“献祭?” 莫飞花兴奋地抬头,开心地点着头, 不愧是帝师啊, 理解力就是不一样。宗意却不懂献祭是何意, 问道:“什么献祭?谁要献祭?” 步陈却罕见地没回答她,望向晏欢低沉地问:“你要让晏家所有人陪葬?” 晏欢却没答他,自顾自说道:“时间差不多了,多骂一会儿也好,毕竟成为死人后,就只能去阴间咒骂鬼魂了。”晏欢的话就像打开了一个机关,晏清漪发现身边的海寇竟一个一个倒下,众人惊惶之下纷纷避开,便见倒下的人四周形成了一片小空圈,而空圈越来越大,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所有人都是没受半点伤,蒙头一倒人事不知。 一个海寇怒吼道:“晏欢!晏家养育你长大,送你去外面拜师学艺,保护你成为平野军统帅,就是让你回来覆灭晏家的吗!你有没有良心!” 晏欢冷冷地说:“晏家养育我长大是不错,但我兄弟三人有两个都用命还了。良心?有良心能让我的兄弟起死回生吗,有良心能回到曾经让我扒开唐染和晏何朝那张鬼皮吗?保护我成为统帅更是无稽之谈,若非我在朝中周旋,你晏家能存活至今?怕是早就被李闯顺手灭了!” 海寇瞠目结舌:“你你胡说八道!” 晏欢:“你们莫非真的以为都是因为晏何还的操作,我才有今天?简直可笑!我逃离晏家后,一路从人人欺负的小兵爬到统帅的位置,这其间的辛酸痛楚你们的晏当家都知道。他找到我,让我帮忙说服李闯暂留晏家,以晏家为武平衡东海海寇,可你们知道为了做这件事,我付出了什么吗?” 晏欢缓慢地拉开衣服,裸露的胸膛肌肉结实紧凑,却在胸口上盘踞着一条蜿蜒的疤痕,仿佛荒原上的裂谷:“我为求见李闯硬挨了三刀,在鬼门关徘徊了三个月才捡回一条命。晏欢早就死了,他的心死在荒山上,肉身死在李闯面前,我现在只是个罪恶昭彰的孤魂野鬼,纵然是死,也要拉着你们一起死。” 那海寇又要说什么,谁知心口一阵剧痛,一股温热在体内横冲直撞,随后就像是看戏的时候被人忽然拉上帷幔,瞬间天地倾倒,眼中再无山河,那海寇至死都看向晏欢的方向,从眼中汩汩流出血泪来。 晏清漪尖叫道:“宁叔!不——晏欢!晏欢你到底做了什么!宁叔从小看护你长大,你连宁叔都不放过,你是畜生吗!” 仅仅是说话的功夫,海寇们已经死了一多半,剩下的人卷着风狂奔向门口,想要拼死逃离,但晏家大门紧锁,原本的依附在此刻已成了将他们至于桌案后随时静待烹食的油锅。 晏欢:“昨日你们当家的宴请众人,我已在所有的人的饭菜里掺了毒,今日午时后发作,不会有太多痛苦。” 若是昨日下的毒,晏清漪一直跟宗意在一起,这么说来,她已经是这东海唯二活着的晏家人。晏清漪跪倒在地,身边熟悉的面孔纷纷倒下,有的人发了疯似的拉扯她,将她的衣衫和头发都扯散,求她放他们走,却终究没有逃脱死亡的命运。以前的晏欢做事便从不拖泥带水,说做到就一定会做到,便如此刻,他说晏家要灭亡,从此东海再无晏家。 求她有什么用,她也是桌案上的鱼肉,等着被晏欢宰割。 宗意只觉自己已经被怒火将心烧焦了,她憎恶海寇,此番前来肃清东海也是目的之一,但晏欢的做法却无疑将她惹恼。她厌恶一切内部的争端,厌恶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残害他人,海寇为祸东海确实该杀,但正如晏清漪所言,海寇可以死在官府手中,可以死在闻家或者其他海寇的手里,却不该被自己人围剿。 更何况 宗意道:“你嘲讽海寇就不该讲道义,那你这堂堂平野军统帅,堂而皇之设计杀父灭族可称得上道义?” 晏欢:“杀父灭族?晏何还生了我,我是他的儿子,我就活该被他折磨?你可知明明是兄弟三人却只有一人能离开这家门的痛楚?我们三人就像生活在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老鼠,每每主人高兴了打开门放出去溜一会儿,随后还要抓回来继续打洞。我问晏何还为何要隐藏三人中的两人,你知道这东海晏家的家主说了什么?” 晏欢忽然大笑起来,眼中铺满血丝,咬着牙道:“因为晏何朝说,晏家的家主只能有一个,多余的人只能成为他的影子和傀儡,在危急的时候,替他去死。” 宗意到此时才知那股子火气出自何处,她将步陈的手甩开,踏出一步,莫江顿觉宗意身上的气息变了,像是笼上了一层刀锋气,棱角凌厉锋芒刺眼,她虽蒙着眼,却无人觉得她看不见,极准地拔地而起窜向晏欢。晏欢军中摸爬滚打多年,身手了得,但在宗意面前却像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被她紧如铁箍的手拽住,宗意怒喝道:“下来!” 她将晏欢甩到地上,莫江怕一旁的平野军伤她,却见那些人似没看到般,反倒将死得东倒西歪的海寇尸体都拖到庭院中央,整齐地摆在晏何还尸体四周。晏清漪疯了似的拦着他们拖宁叔的尸体,但她一个一身功夫一半都在装模作样的大小姐,被平野军抓小鸡一样拎到一旁。 宗意:“我确实不懂,你这等道貌岸然之人为何说着要替晏东活着,却以晏东的身份杀了你们的亲娘!我是不懂,你厌恶着海寇,厌恶晏家,却还低声下气地为晏家卖命,身上受了伤跟勋章似的展示给别人看!我是不懂,同样是荒山遇险,为何晏深身死荒山,晏东身负重伤归来,而你却是唯一一个安然无恙苟活至今之人!” 晏欢大骇,挣扎着起身,却见宗意陡然出刀,荒沉正扎在晏欢脖颈边,她凉飕飕地说:“让我猜猜,也许你不是不知道晏何朝和唐染计谋在荒山出手,或者说,就是你把他们带去了荒山。晏何朝许给你什么条件,让你们安然离开晏家,放你们自由,让晏何还再也找不到你们?” 晏欢:“我没有!” 宗意:“还是答应你要他们死后,成为唯一的继承人,只需给他们点好处就行?晏何还确实做错了,他不该独霸东海,不该让晏家独大,不该将你这只真正的阴沟里的老鼠藏在晏家!老鼠就该去最阴暗的角落里苟活,谁允许你立在高墙上俯看众人的?你也配?” 晏欢彻底疯了,但宗意力气极大,将他压制在地上,甚至连脖颈都不经意地撞在荒沉上,剐蹭出好几道血口子,流了满身的血。晏欢瞠目大吼:“我不知道他们会做这么绝!”话音刚落,他忽觉心口一沉,便见宗意蒙着布的半张脸背对着日光,天光将她的下颌镀上一层金,本应是瘦削甚至孱弱的姑娘在此刻却如战神附体,她轻轻地提起唇角,像在脸上刮开了一道弯刀。 宗意:“你承认了。” 晏清漪将平野军推开,扑到了晏欢身边,疯狂地扯着他的衣服怒吼:“我杀了你!晏欢!我要杀了你!” 晏欢失魂落魄,宗意没有拦晏清漪,若非想知道他口中的重生到底是什么,她早就提刀将他宰了:“你化名晏东,不过是因为你心中有愧,因为你明知唐染会杀了他,故意姗姗来迟一步,即便是用晏东的名义杀了唐染,也洗不清你贪婪的罪责!你在所有人面前装出一副绝望的样子,九泉之下的人不能揭穿你的伪装,所有人都以为是晏家亏待了,你是不是还在得意?” 步陈从后门抱住失控的宗意,周身冰冷顿时被隔绝在温暖的背后,两心相抵,顿觉安生,步陈轻声说:“够了。” 足够了。 晏清漪被看不下去的莫江拉到身后,她再也忍不住扶在莫江肩膀嚎啕大哭,小霸王头一次没想躲开,从怀里掏了半天才摸出一块帕子,递过去后人家没接,又默默地揣回了怀里,假装没看见没心没肺的茹慧在一旁挤眼睛。 晏欢踉跄起身,那番话抽空他的力气,他现在就是个空壳的傀儡,连活动筋骨都会发出关节枯涩摩擦的声音,“把他们轰出去。” 这句话霎时止住了晏清漪流瀑似的眼泪,她红着眼睛道:“这是我家!你敢轰我走?” 但平野军却听从了他的话,见莫江拒不让路地挡在晏清漪身前,只好转头将不能说话的莫飞花扔出了门外,茹慧很懂事地揣着手跟了出去,便见那不可一世的山寨当家从地上爬起来,正努力努着口型咒骂。 步陈道:“走。” 宗意不乐意:“他要做什么?我们不能走,我们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万一是不好的事,出了问题我们” 步陈低声道:“我担着。” 宗意一愣,却死了心就不走,谁知步陈心意已决,干脆在万众瞩目下将宗意抱了起来,向门口走去。宗意惊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但倚靠着温暖坚实的胸膛,这看起来刮风就倒的小白脸帝师身材是真的很有料,她疲惫地长叹,终究还是放弃了挣扎。 罢了,就算出了事,他担着。 晏欢喘口气说:“多谢。” 步陈身子停都没停,声音却清晰入耳:“欠你的人情我还了,你死后我可不会给你烧纸。” 莫江见莫飞花被扔出去,赶忙追了上去,晏清漪愣愣地看着晏欢,那张曾经极为熟悉的脸此刻卸下了伪装,苍白地立在原地,无端起一层风尘,将往事吹散。晏欢见晏清漪不肯走,提着唇角笑了笑,对她说道:“快走吧,卖猴子糖画的小贩要收摊回家了。” 晏清漪瞪大了眼睛,从回忆里咆哮而来的巨浪将她拍下,尚是孩童的时候,一个人也会对她这样说,因为在睡觉前的故事里,卖糖画的小贩回了家中就会将糖画上的动物变成活的,而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猴子。 可曾经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那个知晓的人,早就死了。 晏家的大门在她眼前缓缓关上,晏清漪忽然飞扑上前:“你到底是谁!当年死的到底是谁!你骗我,你骗了我!” 平野军将油泼在海寇的尸体上,熊熊燃起的大火瞬间将晏家席卷,大门阖上之前,晏清漪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晏欢躺倒在所有海寇的尸体上,眼望东海的苍天。 大火足足燃了一天一夜,官兵始终在门外没走,却也不敢开门救火,闽州城的百姓无声地望着统治他们的海寇付之一炬。晏清漪始终守在门边,晏欢没有出来,门外的平野军无声无息地散了,他们前来东海果然只是奔赴一场盛大的仪式,晏家的覆灭让东海震撼。 宗意蜷在步陈身边静静等着,过了一会儿又抬着头,随后又转头“看”向步陈的方向,有些发白的嘴唇轻轻抬起:“你猜,宗霓被藏匿在不见天日的深宫里,是因她是我的替身吗?” 步陈斩钉截铁:“不是。” 宗意轻道:“我想也是。” 但语气却飘忽如风,带着疑惑的种子,早已在心里生根发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5.第144章 献祭 一日夜的时间倏忽而过, 宗意一行无人离开, 冲鼻的烟气中夹杂着诡异的烧焦的味道,宗意微微动了动鼻子,她知道这是燃烧的海寇尸体的气息。纵然再权倾一时风头无两,一朝身死化青灰, 往海里一扔, 浪头过来就不见了。 秋夜冷甚,海边的秋夜更甚,宗意抱着胳膊蜷缩在步陈身旁, 这娇滴滴的帝师也跟她挨饿受冻了一整天, 她忽而有些难过, 在齐歌城里步陈锦衣玉食,身边伺候的人无数, 还有浮屠铁骑保驾护航。可自从遇见了她,或是奔袭百里灰头土脸地借兵, 或是火中救人揽去山寨, 还要被晏欢这疯子绑到东海, 大半年的时间就没过上好日子。 她往步陈身边紧凑了些,马后炮地避免帝师被冻着,步陈伸手将她揽过来, 两人旁若无人地肩并肩坐在一旁,茹慧没有他们的好体魄, 冻得直哆嗦, 还是找了闽州城的百姓高价买了身冬天穿的棉衣, 将自己裹成一个硕大的蘑菇,蹲在避风的角落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莫飞花仍是说不出话,他也不着急,施施然地在门口打起了太极拳,莫江一面看一面注意着跪在门口的晏清漪。 所有人都没提要走,对于一场厚重的仪式总归要给予些尊重。 等到晨光破晓,将遥远的海天相接处染上一线微醺,晏清漪晃着身子站了起来,火势仍在扩大,离得近了都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烈焰,巡逻的官兵正巧路过,晏清漪蹒跚着步伐,推开了莫江想要帮忙搀扶的手,求着曾经不屑一顾的闽州城官兵灭火。幸而闽州城多石墙,木制的小楼倒不多,城中还有蜿蜒的地下水道,一路直通东海,等到日头从天边彻底露出来的时候,火势已经被控制,昨日未来此的救火官兵吓了一跳,庭院里密密麻麻摆满了烧焦的尸身,粗略一数,余百人。 晏家全族仅剩晏清漪一人,连纵火者晏欢也死在晏何还脚下,别的人都是死后焚尸,没有什么痛苦,但晏欢却是生生在烈火中烧死,但自始至终未曾发出过一声痛呼,可能对于他而言,最痛的时刻在荒山,荒山过后,身魂都再感受不到痛楚。 闽州城的官兵和百姓最恨的就是海寇,往日里被压着敢怒不敢言,如今晏家已死,原该庆祝一番,但所有人都在此时保持了让人震撼的冷静——最顶头的位置空了出来,无论是海寇还是土匪,领头羊只有一个,一旦开始争夺,就是闽州城大乱的开始。 官兵一面唏嘘着,一面明知故问地询问晏清漪要不要报官,虽然晏欢死了,始作俑者算是拿命偿罚,但晏欢可是平野军统帅,温庚知晓此事后定然要好好询问一番,如今闽州城的太守已经拼了老命在梳理自己在朝的关系,好保下全家的命。 晏清漪摇了摇头,她心念成灰,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却在转身的时候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庭院——那把晏何还常做的椅子仍在,那是当初旁人进献上来,据说是极好的铁制成,而尊贵无双的椅子下面,是跟随他多年打下东海基业的人。 晏清漪将大门阖上,走到宗意面前道:“我没有家了。” 宗意笑了笑:“海寇当够了,要不要试试当土匪?” 晏清漪说:“可我不会武功,也不会打劫,连骑马都不能太久,只会拖后腿。” 宗意冲着端着姿势的莫飞花喊:“喂,给你找个盘正条顺的漂亮姑娘当侍女要不要?” 莫飞花说不出话,茹慧替他喊道:“要!”再冻下去,就真的要挂在东海了。 众人互相携着找了家客栈,宗意洗去一身灰尘后却听步陈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轻轻的呼吸声挠着耳根,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校园里按着一只野猫捏了捏肉垫,小小软软的舌尖舔到掌心,也是这般细细的痒。她将步陈推到一旁,也不管他会不会醒,倒在他身旁就睡了过去,至于男女有别,醒来后再算账。 * 宗意醒来的时候天色熹微,步陈正单手支撑着下巴颇有兴致地看着她,她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还有温热的呼吸吐在鼻息间,暖暖的,燎得她有些口干舌燥。 步陈见她醒了,手欠地捏了捏尊贵的长公主的鼻子说:“还没有拜天地便同床共枕,可怜我一代明玉颜清白不保,只能勉为其难委身公主,聊以寂寞度日了。” 宗意笑得无邪:“帝师莫慌,本公主保证,待你入了本宫的门,这正妻的位置肯定是你的。寂寞是不可能的,本宫多娶几个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进门,你们姐妹兄弟相称,平日里一起生活,也算一段佳话。” 步陈嗤道:“你想娶几个?” 宗意甩着头得意洋洋:“人家都说皇帝要后宫佳丽三千人,我可是未来女皇,少说也要六百六十六个,吉利。” 步陈被她气笑了,趁宗意不注意上手捏着她脸颊上的软肉说:“还娶六百个,美得你,有我一个还不够,怎么这么贪心!不信你试试,你娶进来一个,我就杀一个,看你娶得快还是我杀得快。” 这话听着莫名有些耳熟,宗意甩着眼前的布条直乐,步陈见她此刻可爱得不行,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温热,从心口蔓延全身,猛地抬手将宗意按住。宗意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明显地觉察到气氛有些不对,而那股让她坐立不安的温热气息越来越近,耳间过脸颊到下颌一片都僵硬了,但除此之外的部位却又敏感得如坐针毡。 即将发生什么,又会发生什么,她又焦躁又羞涩,这是范泽纵然情动也未曾做过的。她曾经以为她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喜欢的感觉,喜欢太过珍贵,而她这样的人可能真的应了网络上常说的那句“不配拥有”,但不知何时起,步陈冲进了她高高竖起的屏障,将她的一切冷漠搅乱一团,而她偏偏觉得开心得要命。 要命,是真的要命,这种感觉要命,因这种感觉生起的依赖和思念更要命。 就在步陈即将攫到那一抹红艳的芳香时,门忽然被推开,茹慧从未拿自己当侍女看待过,入宗意卧房如入无人之境,偏巧正撞见这一幕,立刻便僵在原地,随后掏出这辈子最及时的求生反应,转身便跑还顺手关了门:“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怕宗意,但她怕帝师,大梁无人不知,帝师是真的心狠手黑。 被茹慧一搅,宗意心底贫瘠的矜持又冒了芽,将步陈推开便起了身子。步陈哀怨地叹了口气,美好的时机过去,总还是有些遗憾。 二人整理一番后下了大堂找吃食,在楼梯上便听见茹慧正眉飞色舞地跟莫江和莫飞花讲着方才的所见所闻,还说没想到宗意平时一副性冷淡风,内里连大梁明玉颜都搞的定。她到底从哪学来“性冷淡风”这个词的?宗意一看莫飞花在一旁饶有兴致地举着纸笔交流,便知罪魁祸首正在此。 莫江眼尖,看见他们二人下了楼,猛地站起身子,却又强迫自己坐了下来。小霸王一朝失恋,颇有些难受,趁机捞了点酒喝,被莫飞花打了手。 宗意道:“你过来,我让你看看什么叫性冷淡。” 茹慧做贼心虚地拉开椅子让步陈和宗意坐下,殷切招呼小二赶紧上菜:“刚给你们俩温了酒菜,赶紧吃,饿了一天了。” 晏清漪坐在一旁小口啜着酒,东海的酒浓而烈,她平日里不沾半分,但此时却很想醉上一场。结果只喝了一小杯,便被莫飞花拦下,他举着张写满字的纸,拿着笔在几个字上勾画了一个圈,指了指,上面写着“此事还没完。” 晏欢死了,晏家倾覆,还没完? 步陈将店家端上来正泛着热气的汤分给宗意,眉眼不抬地说:“确实没完。” 茹慧吃饱喝足后脑袋活泛了些,闻言问道:“你是说献祭?” 宗意低着头,一听此话头不自觉地歪了歪,蒙眼的布条险些垂落进碗里,步陈一边将那布条卷在她耳后,趁机捏了捏宗意的耳垂,她没忍住红了脸,茹慧一脸的生无可恋,步陈却混不在意地继续说:“晏欢为何要将人吸引到晏家门口才开始火烧晏家,这样的张扬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我猜想无非是一来让所有人看见晏家彻底灭亡,这样才算甘心;二来便是他要让此事闹大,闹到让想看见此事的人看见。” 前一条还算好理解,毕竟晏欢对晏家有着刻骨铭心的恨意,但后一条是何意,难道晏欢此行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 晏清漪赶忙放了酒盏:“闻家?还是其他海寇?” 步陈:“不,不是海寇。我有此疑虑乃是因同朝为官,我对晏欢略有了解,他行事低调绝非喜欢大张旗鼓的人,但此番不仅有违往日习惯,甚至还有些刻意。何况他身为平野军统帅,大梁五军十营,他占一军,整个东海能跟他并肩的无非东海公和卫峥卫将军,绝不会与海寇为伍。” 莫江点了点头:“确实,从他的话语里对海寇极为厌恶,与其他海寇合作覆灭晏家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茹慧问:“那还有什么人值得他故意把事情闹大给他看?” 宗意兀自思忖着,忽然开口道:“告诉他‘重生’一事的人。” 别忘了,晏欢生前曾说让他们前来是为了见证一场盛大的重生,若重生便是献祭的话,恐怕见证人并不止他们这些在场的人。 莫江疑惑地问:“他找死为什么要找我们当家的见证?海里长虫要上岸需要找地上的老虎借通关文牒?” “因为他逃出晏家的时候,是莫飞花救了他。”宗意放下碗,温热的羊汤让身子暖了起来,她揉着手腕说:“莫飞花让他摆脱了晏家的支配,他因此得以重生,所以在他以命献祭的时候,自然需要莫飞花在场,这样开场结尾才算圆满。” 而他们其余人只是被卷入其中的附庸,即便章集没有上山,鬼刀没有要求晏欢带走步陈,他也一样会这样做。 这么说来,事情的疑云都笼罩在晏欢到底与何人接触上,步陈说:“你们可知,大梁近三十年内出过多少次灭门大案。” 宗意悚然一惊。 她终于知道这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了——夙城的徐家,金乌城的李家村,以及被焚毁的晏家,同样是惨绝人寰的屠杀,不多不少,都是百余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6.第145章 旧闻 步陈一番话毕, 宗意的心顿时沉了底, 桌案上只闻碗筷碰触的声音,连茹慧都不自觉地看向宗意的方向,唯独方才一直忙于挖掘宗意和步陈八卦的莫飞花拿起了筷子,不为所动地大吃起来。 茹慧回忆着曾经看过的与大梁重案有关的书籍卷宗, 不甚确定地说:“就我所知, 大梁律法极严,若真有作奸犯科者犯下此等滔天大罪,都会被当地的官府记录在案, 方便皇帝询问时有所应对。若我没记错, 近三十年来除天灾、与宣苍或是叛乱等战事外, 并无超百人以上的案件。” 宗意问:“李家村的事算什么?” 茹慧一哂:“翁无声做的事虽然皆因大梁和大苍,但他归根结底是江湖人。江湖上的争端官府不管, 便是政和七年十八庄之一的毓秀庄为夺镖杀南威镖局震惊江湖,也未曾有官府出手过。虽说官府也有自己与江湖沟通的法子, 但谁不想少一事。” 政和七年, 莫说莫江, 便是宗意和宗霓也还没出生。莫江问道,“当时死了多少人?” 茹慧沉默片刻,低声道:“一百六十人。” 又是一起超过百人的血案, 宗意下意识摩梭着荒沉的刀鞘问道:“像这样官府不管的江湖大案还有多少?” 茹慧赶忙摇头:“这件事也是我跟着季叔整理卷宗的时候看见的,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步陈抿着酒说道:“闽州城可有能查阅卷宗的地方?” 晏清漪高喊:“有!” 众人抬眸看去, 初遇时被抓后还有些唯唯诺诺的晏家小姐像脱胎换骨般, 眉眼里的天真早已焚毁在那场大火里, 连带着视若珍宝的家族尽数毁灭在难以言说的贪婪里。晏清漪无家可归,幸好还记得答应去山寨里当侍女,此时挺直腰板掷地有声:“晏家有一处藏书的地方,若比起来,便是全东海也找不出能比晏家所藏卷宗更多的书楼了。我们回晏家去看看,说不定上天开恩,还留了点有用的东西。” 众人各怀心事,当下便没了胃口,唯独莫飞花大快朵颐,只有打不出饱嗝这一遗憾。 宗意好奇地问:“晏欢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说不出话还活蹦乱跳的?” 莫飞花被她这个不死既伤的逻辑惊到,好半晌才摸着纸笔写道:“不告诉你。” 重新回到晏家后天色已晚,街道巷口仍弥漫着大火过境后的味道,众人跟着晏清漪绕到后门,确实是上天眷顾,那场大火像是被规划好似的,半点都没窜到后院来,那栋保留着卷宗的书楼安然无恙。 茹慧见状感叹道:“干脆以后开个私塾吧,这是上天的旨意啊。” 宗意却摇了摇头:“什么上天的旨意,这后院的气味比巷道里还微弱,分明就是他们刻意避开了此地。晏欢早就料到我们会查,给我们留了个后门罢了。” 他若真的要将所有的事都埋在大火里,早就先一把火把这烧了,宗意等人没了卷宗就像无头苍蝇,等找到苗头的时候指不定背后的人又要搞出不知多少起这样的大案。但晏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他跟背后的人根本不是一条心? 书楼确如晏清漪所言,汗牛充栋满是书香,宗意眼睛不便故而得了在一旁休息顺便看门护卫的特权,其余人哪怕是帝师都被分了烛台,埋没在一眼望不到顶的书楼里。 莫江小霸王自小学武,扎几个时辰的马步,绕着山寨跑都不在话下,唯独这书是看不进去,哪怕热血上头的半大小子偶尔好奇偷摸传些,他也是只看第一页和最后一页,权当看过,传给下个人。但他见莫飞花都饶有兴致地爬上了楼,也不好在一旁歇着,无奈硬着头皮将卷宗从书架上拖了下来,只看两眼就眼冒金星,恨不能蒙头就倒。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宗意干脆倚着门在心里过了一遍荡沧海,自听了常颂的话后,她颇有些茅塞顿开之感,纵然万家武学各有精妙,但不是所有的精妙都适合自己。俗话说“贪多嚼不烂”,她将武学当东西囫囵吞了,纵然是学得十成十地相似,也不及人家精心修习十余年如一日的更能掌握其中的精髓。便如当初力战楚湘远,她也是凭借荡沧海取胜的。 舍本逐末说的就是当时的她了,甚至还洋洋自得地认为是自己好学苦练,宗意心里一阵发酸,忍不住将破九霄直变悼凡尘,凌厉而起的刀锋蓦地跌落,溅起的灰蒙头扑脸。茹慧从楼上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宗意!接着!” 她说着,将手里的卷宗凌空扔了下来,宗意下意识出刀,忽然想起这东西不禁打,赶忙换手去接,手忙脚乱地差点跌倒。她将卷宗扔到一旁的书案上,便听闻大抵三层楼高处传来敲击的声音,随后有东西又被扔了下来,宗意原地旋了身子抬手,掌心一沉但东西却稳稳地被她送到了桌案上。 莫飞花有样学样,这混账不能说话,就以敲击声示警,幸而她此时耳力远超常人,不然说不定就要被高空坠物砸成个傻子! 宗意刚想开口骂他,却听远处传来步陈的轻笑,这混账离她不过两丈的距离还要扔东西,当她是捡破烂的长公主吗?但她气归气,却仍是接了下来,踏西风卷在双足间,“随便学”功法被她运于双掌,像裹挟了粘性的胶,将从天而降的书卷吸到了掌心。头晕目眩的莫江立刻被吸引了视线,便见宗意点着足尖在身旁画了个两尺的圆,天上无论掉什么,她都不离开这个圈,或是抬掌或是扬刀,总之东西没一样直直落地。 莫江起了坏心思,也是巧了刚才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此时随手一抓便是一卷大苍江湖录,立刻便将内力灌在掌中,用力抛了下去。宗意在下方动了动耳朵,夹杂了内力的物件破风声极大,她不敢轻视,干脆以刀为撑先将内力化解,随后才轻巧地接了东西,随手扔在桌上。 没过多久,众人纷纷下了楼,有了宗意在下面接着,所有人都避免了抱着一摞卷宗下楼的尴尬,此时颇有些心情畅快。茹慧翻着卷宗有点气短:“找了半天也没再见到这样的事,我们的推测真的有意义吗?就算还有哪个角落里隐藏着大案,但这些事已经过了这么久,卷宗也不可能记录清楚啊。” 莫江在心里默默给茹慧喝彩,茹慧见无人答她,更来劲了:“何况我都不知道找这些有什么用,难不成是晏欢随手找了本书看后觉得还挺有意思,就照着来?” 宗意抱着刀靠着门,闻言颇有些无奈:“晏欢从某个人处得知了与‘重生’有关的信息,虽不知‘重生’真正指代的是什么,但此人的心思一定不单纯,甚至有可能是他在指引着晏欢一步步走到今天。而且这个人既然能找上晏欢,就说明他一定知晓当年晏家发生的事,这些隐藏的秘闻,即使是晏家人都不一定清楚,他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就很值得推敲了。” 晏清漪道:“你是说有可能是那个人害了我们晏家?” 宗意说:“荒山上的事,不好说,但晏欢决定回到晏家报仇,甚至一步步地将晏何还也引入其中,必定与这个人有关。何况他既然有手段做这些,你觉得他会不知晓其余的灭门案吗?” 莫飞花抄着笔写了两字“牵强”,莫江念给宗意后,宗意说:“确实有些牵强,但我们现在毫无头绪,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再者我怀疑那个人现在还在闽州城,他刚见证了一场盛大的‘重生’,估计不会立刻离开,我们必须在他下一次行动前了解他的目的。” 步陈一直没说话,他看得极快,基本是只扫一眼便知此卷宗有没有用。忽然他抬手扔出一本,展露在烛光下的墨迹有些暗淡,却让人心惊,神英十五年正逢大梁动乱的时候,大宣临虬龙江一带有个不问世事的小山村被土匪围剿,死伤过半,当地的官府大致清理了一下人数,足有一百四十余人。 茹慧惊呼:“连大宣都有?” 步陈缓慢地开口:“有意思的是,出事的村落离幽冥城极近,而幽冥城是魔教所在。” 晏清漪问:“魔教?是那些穿着黑袍的奇怪的人?我见过他们!就在半个月前,他们来过晏家,当时我正想溜出去玩,被他们在大门口拦住问我爹的事。” 所有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晏清漪身上,茹慧说:“金乌城陷落的时候,魔教也赶到了武林盟,说不定他们许久之前便埋伏在南梁了。” 宗意紧紧地攥着荒沉:“那是自然,当初在何冰的茶楼里,连浮屠铁骑都被魔教的倒过。”而她和步陈二人正是因此事才跌落悬崖掉进虬龙江里,若非步陈一力将她带上岸,想必二人已经在虬龙江里喂鱼了。 茹慧问:“那徐家呢?” 宗意下意识看向莫飞花的方向,莫飞花正抬头看着她,将薄唇抿成一条线,宗意说:“曾有人在徐家找到了魔教遗留的东西。” 很多事已不必再说,所有的超百人的灭门大案的背后都有魔教的影子,宗意心里慌得像无法靠岸的孤船,快被风浪晃散架了。一想到宗霓的画卷出现在徐家,哪怕很多事发生的时候宗霓还未穿越,宗意都不禁心想,这些惨案里,宗霓是否已经插手了。 原以为翁无声身死,李家村大仇得报,只消让温庚付出代价,那么所有人的在天之灵都将得以安息,可如今魔教掺和其中,反倒让宗意想起些有些忘记的事——翁无声被关在地牢里的时候曾说过,李狐是故意往他的刀上撞死的,当时她和李渡都不信,现在想来,这其中透着的诡异气息让她有些不安。 李狐到底为何非死不可,魔教故意制造这些血案是为了“重生”吗?宗意的脑袋被搅成乱麻,后脑针扎似的地痛。忽然,沉闷厚重的敲门声传来,竟然是书楼一侧的后门。 什么人会在晏家覆灭后来敲后门,又有什么人知晓他们在此地,才选择了敲门示意?魔教?宗意横着荒沉,却被步陈揽到身后,见无人应答,敲门的人干脆将门一推,一排排的火把铺成一条路,而这其中的人宗意曾见过,正是当初在闽州城外想要将晏清漪带走闻家人。 闻家二当家闻曲星众星捧月地立于中央,昂着头睨着他们说:“谁是长公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7.第146章 闻家 见是此人, 宗意反倒冷静了下来, 抱着荒沉不慌不忙地说:“上次在乱葬岗没把你打服气,跑到这来想再挨一顿打?” 闻曲星就着火把的光亮勉强地耷拉下眼皮,这才看清宗意便是前几日拦着他们救下晏清漪的女刀客,当时闻天敬在前与她周旋, 而他在后暗中打量, 谁想到这姑娘记性这么好,竟然还记得他。闻曲星当即皮下一紧,宗意的功夫她领教过, 没想到收到消息来这抓个长公主还能惹上这煞星。但一想到此番他带来的人也不少, 立刻便壮了胆, 好虎再厉害,架不住一群饿狼! 闻曲星是个输人不输面的大尾巴狼, 装模作样地呲牙说:“小姑娘,说错话可是要挨打的。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告诉你, 我闻家现在是这闽州城海寇的老大, 我、闻曲星,是闻家的二当家!怕了吧?怕了就赶紧跪下求爷爷原谅,再把长公主交出来!” 晏家刚覆灭, 乌烟瘴气的妖魔鬼怪就要占山为王,晏清漪一时激愤站出来怒道:“你闻家当初做官府的狗, 将东海的海寇祸害了遍, 现在又来晏家逞威风!我爹还在世的时候, 你们连敲门都不敢,递了银子让管家悄悄把你们放进来,再夹着尾巴出去。现如今世道变了,竟敢自称是闽州城的老大,闽州城什么时候活该让狗来当家了!” 闻曲星脸颊抽搐正要发火,却想到晏清漪此刻又没了晏家的依仗,就算放狠话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在这汪汪叫,立刻便心态平衡了,笑嘻嘻道:“这不是晏家的大小姐吗?带着小白脸来给你爹收尸啊?也不知道你赶回来得及不及时,听说连你爹生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被晏欢那兔崽子给杀了?要我说,这姑娘就该在闺阁里老老实实等嫁人,天天乱跑什么,还不是落了一身哎哟!” 话还没说完,便见银光破空,闻曲星顿觉脸颊一痛,下意识摸去抹了一手的血,他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指着宗意哆哆嗦嗦地半天没出声,宗意将刀上的血往地上一甩,说道:“女人留在闺阁里多没意思,我行走江湖这么久,遇见闻少爷才知道这江湖里有趣的人这么多,打心眼里一看就想宰了去喂狗。” 宗意说得杀气腾腾,闻曲星哀嚎着喊道:“你——他娘的!都愣着干嘛!给我杀了她!” 闻家海寇应和后纷纷上前,宗意错身一步几乎是飘到了人群中央,随后如一片飘落的叶子般夹在其中,冷锋微芒化作掌心凶神恶煞的夺命利器,宗意没手软,她对海寇恨极,长刀荒沉搅碎火光与月光的边界,竟让人无端生出了面对烈日炽阳的刺目感。几招过后,海寇们七扭八歪地倒了一片,但闻曲星确实是出了名的怕死,带来的人真不少,宗意只清理了一小片,便立刻有人补上,茹慧探头望去,见墙外正耸动着人影,像是要上墙。 莫江眼神微凝:“他们带了弓。” 茹慧急得上蹿下跳:“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被射成刺猬了?” 宗意再强也怕群殴,就算她能护自己周全,但此时双目不顶用,身后还有一排拖油瓶,眼前的海寇杀也杀不完。便在此时,莫飞花拦住了正欲拔刀相助的莫江,对着步陈点了点头。始终在一旁充当雕像的帝师缓慢地行走其间,海寇见这个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小白脸竟如闲庭信步似的悠哉,立刻便换了围剿对象,可奇怪的是他们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出去,像是在他的周边正围着无数只看不清的大手,谁靠近就打谁。 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得他,随后闻曲星惊恐地看见那颇有威严的男子竟然向着他的方向走来,闻曲星脚底抹油忙溜之大吉,跑了半天仍停留原地,他扭头一瞅,发现裤脚被钉在了地上,他疯了似的撕扯,只见步陈越来越近,随后只能狰狞地看着那双像是能带来死亡的手点在了他的脑门上,步陈轻声道:“都住手。” 他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飘散在凄冷的深夜里,但在场的人却无一例外地停了动作,闻曲星的腿抖成筛子,即使被刀顶着也没这个人的指尖更有威胁,他甚至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动,那个人用一只手指就能将他的脑壳捅个窟窿。 闻曲星哆哆嗦嗦地说:“都住手!都滚!你、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东、东海公在我手上!我要是死了,东海公也得死!” 步陈轻笑,眼神幽深地似汪洋怒海,稍不留神就要被波涛卷了去:“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受李闯的威胁?” 东海的海寇是海里的蛟龙,到了地上还是要乖乖看东海公的脸色,对他们来说,东海公已经是顶天大的角色了,没想到这一朝来了个更狠的,连东海公都不放在眼里,开口直呼其名。闻曲星恨不得立刻便瘫软在地,却又不敢,生怕自己多抖一下就被宰了。谁知那用刀如神的女霸王伸手拉住步陈,说道:“放了他,李闯不能死。” 步陈无声地看去,宗意不为所动:“来此之前我让顾十七去寻李渡,李闯就算死,也要死在二人见面后,他若留下遗憾便去了,九泉之下,李狐不会原谅我。” 步陈说:“没了晏家,东海的海寇也就只有闻家和段家还能与官府抗衡。闻家当家只有一子闻曲星和养女闻莺莺,闻曲终活不了几天,再损失掉下一个当家,闻家就完了,这对我们来说是送上门的礼物,你坚持不收?” 宗意一字一顿,寸步不让:“我坚持。” 放走闻曲星后,闻家定会有行动,日后他们肃清东海的计划也将受阻,但对于宗意而言,李狐是为她而死,李渡是她认下的弟弟,没什么能比满足故人的心愿更为重要。何况今日能抓到闻曲星,来日她就能当着全东海百姓的面宰了闻曲终。 步陈长叹一声,反手摸了摸宗意的头,似宠溺又似无奈地在她额头上一点,由她去了。 闻曲星死里逃生,痛快地瘫坐在地上,宗意长刀未收,冷冷地问:“李闯为什么会在你闻家?” 闻曲星的大少爷脾气又要发作,却忽然全身一紧,正望见步陈站在宗意背后,兴致盎然地看着他,就像一只成精的狐狸盯上了一只烧鸡。浑身散发香气的闻烧鸡立刻意识到狐狸没吃饱,危机还未解除,但也知晓他们一时半刻不会杀他,殷切懂事地屏退了在场的闻家人,点头哈腰地说:“不瞒几位大人,这事我也奇怪,是我亲眼所见,那老不死不不不,是东海公大人自己跑到闻家,让闻家把他扣下的。” 宗意横眉怒道:“胡说!东海公缠绵病榻多日,且不论他能不能从府邸去你闻家,一个官一个匪,哪有官主动跑去要匪绑的?” 闻曲星虽然怕死,但也不算傻,他此次前来是奉他爹的命,要他将长公主带回去。大梁皇朝长公主,他也算有些微末的了解,那是传奇帝后的子嗣,是未来要继承皇位的人,他也曾听闻皇朝长公主在夙城围剿过江鹄子,海寇看不起江匪,觉得他们死有余辜,谁成想这长公主江鹄子还没清理干净,转头奔东海来了。 他悄悄抬头觑了一眼宗意,正巧被宗意看见,立刻低下头去偷偷吐出一口气,却仍是忍不住嘟囔道:“官找匪怎么了,你还是长公主呢,不也跟晏家人混在一起吗?” 宗意哑然,随即板着脸怒道:“少说废话!” 闻曲星苦着脸:“可我真不知道啊东海公进了府后就被我爹迎了进去,随后就没出来,我也就在进门的时候看见他一眼,这之后我都不知道他被藏哪了。你问我,我是真说出来,就算把我脑袋戳出个窟窿,我也说不出来!” “我跟你去。”宗意将荒沉收归鞘中,捆在身后,“既然李闯让你来请我们,那我们就跟你走一趟,龙潭虎穴,一试便知。” 茹慧:“哎,那我们怎么办?” 宗意费劲地将闻曲星提起来,转头道:“你们留在这,继续看卷宗,一定要找出相关的事,若我们三日后未归来,就发信给顾十七。” 步陈没出声地跟了上去,宗意正想开口说什么,但看着他明亮的眼神又闭了嘴,说也无用,她能管自己去哪,但腿长帝师身上,还不让帝师跟着了? 眨眼间院落便一扫而空,茹慧仍有些心焦,晏清漪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说道:“我了解闻曲星这个人,别看他就是个纨绔大少爷,实际上他也就嘴贫,胆子比鸡还小。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海寇,海寇确实作恶多端,包括我爹和我的兄长在内,手上都有人命,他们确实活该落得如此下场。但闻曲星这个人例外,他手上干干净净,就算带一群下人出门摆场面,也从未伤过百姓,他说话,应是真的。” 茹慧惊道:“海寇也有守法懂礼的?” 晏清漪撇了撇嘴:“哪能啊,这少爷以前迷恋过一个和尚,非说与佛有缘,自那以后都不杀生了,说要积攒福缘娶那和尚回家。” 茹慧追问:“后来呢?” 晏清漪似是想起了什么笑话,原地捧腹笑了好一会儿,才道:“后来他被他爹拎回去揍了一顿,许是打得狠,瘸了好几天才敢出家门。等他终于行动自如,才知道那和尚听闻他的话后,立刻还俗了,还跑到他家门口现场宰了只鹌鹑。” 莫飞花说:“倒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茹慧附和地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等再遇见那闻曲星的时候,定要嗯?” 众人齐刷刷看去,连莫江都瞪圆了眼睛,忽然开口说话的莫飞花似是很享受众目睽睽的注视,还友好地拍了拍莫江的肩膀。莫江破天荒地将莫飞花的手甩开,话音已带上了怒气:“当家的!你不是被他们毒哑了嗓子,不能开口说话吗!” 莫飞花挑着眉毛:“我说过我不能说话吗?我那是不想说话。” 茹慧憋了半晌,终于还是没忍住:“你有病啊?” 莫飞花心有戚戚焉地抄着手:“你们动脑子想想,因我之事害得宗意和步陈赶赴东海,一个失了眼睛,一个冒着瘫痪的危险冲破穴道赶来救人,而我这个始作俑者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你是宗意,你能饶了我?” 那肯定是要抽刀把你剁成饺子馅。 莫江抹了把脸,心道这几天的焦急算是喂了狗了。 茹慧敏锐地说:“哎,不对啊,是帝师说你不能说话的,帝师他” 莫飞花微笑着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要尽快找到与晏家覆灭相似的大案交给他,不然我就死定了。” 晏清漪晦涩难辨,她一方面觉得若真的有人在背后捣鬼,引诱晏欢去作孽,倒也能让她心里好受一些,但一方面又想她如今独身一人,纵是报仇都不知找谁,颇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飘忽。兀自想了一会儿,才似下定决心似的说:“魔教在大梁谋划这么多起血案,他们会不会早已在大梁江湖或是朝廷里安插了人?” 莫飞花道:“这是自然,即使他们手段通天,也终究有力有未逮之处,但江湖中却无人将这些关联到一处,肯定是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让人即便想起,也不觉有何不妥。但可惜百密一疏,终究还是让我们摸到了线索。” 晏清漪和莫江有些摸不到头脑,茹慧却听懂了:“你是说,徐家?” 所有的灭门案都未留下与魔教有关的痕迹,晏清漪看见魔教弟子之事纯属意外,唯独徐家一案中,在徐家的遗址上,莫飞花捡到了宗霓留下的画卷。 莫飞花抄着手,他着一身鲜红的戏服,比宗意常穿的红裳还要亮眼,即使在黯淡的夜里也丝毫不逊色。但此时见他背身走向书楼,其余三人却无端生起了一丝畏惧,不仅因莫飞花陡然沉了脸色,更是像提前察觉到什么似的,也许世人想都不敢想、足以颠覆三国皇朝的阴谋,正被他们误打误撞地掀开了一角。 莫飞花说:“我若是魔教,做这样的事不会集中在大梁,肯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掩盖了血淋淋的惨剧,抓紧吧,时间不多了。” 晏清漪打了个寒颤,她忽然想,晏家的灭亡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8.第147章 制衡 此时夜深, 闽州城街道上正传来更夫的敲击声, 混着从海边卷来的气息,吹入闽州城的梦里。一行人无声地走在街上,连不老实的闻曲星也不自觉地肃穆了装容,一路行至闻家, 宗意这才发觉晏家与闻家相隔不远, 平日里若串个门过巷子口就是了。 闻曲终正在门口候着,他似是极怕冷,裹了好几层棉, 缠绵病榻多年全身都瘦脱相了, 此时裹成个粽子才像是个正常成年男子应有的体型。他一点都不好奇为何是宗意和步陈二人相携而来, 也不担忧闻曲星请不来人白吹一夜冷风,只虚弱地遥遥行礼, 迎着宗意进了门。 宗意开门见山:“我要见李闯。” 闻曲终咳嗽两声,用枯瘦如柴的手抓着衣襟, 喝出一口热气:“公主莫急, 东海公确实在舍下暂住, 只不过明日方才能见。东海公多年来在闽州城里行磊落事,安百姓心,身子骨还不如我这杀烧抢掠无恶不作的老土匪, 他刚吃了药睡下,难得今日睡得早, 便莫打搅了吧。” 东海公竟然和欲杀之后快的海寇关系这么要好?宗意有些惊讶, 但转念一想步陈和莫飞花也算有同甘共苦的情谊, 当即就能接受了些。 但若海寇根本无心与东海公硬碰硬,那又是何人想要东海公的命,甚至让李闯不在意自己的身子也要跑到闻家的府邸来休息。但显然她猜测也是无用功,只能等到明日让李闯来解答。闻曲终派人安排宗意和步陈在雅舍住下,两人的屋子挨着。宗意装了一脑袋的事,想完晏家想宗霓,想完莫飞花又想魔教的谋划,还有无数顶着帝师脸的小人在脑袋里打架,一片乱糟糟中,宗意干脆抄起荒沉跳出窗子,颇为敏捷熟练地推开了帝师的窗。 屋里很安静,仔细听还能听见帝师浅浅的呼吸声,宗意往日火车卧铺出行最怕遇见打呼的人,她睡眠浅,一点动静都能像炸颗原/子/弹似的,故而对步陈这样睡觉不磨牙不打呼也不惊叫的极有好感,当下便心痒痒地向呼吸声处摸去。 谁知半路上声音忽然停了,宗意瞬间失去了方向,赶忙在四周摸索着,生怕踩到什么,却听步陈从不远处轻笑,随即一伸手便将宗意拉到床边:“上天怜我孤枕难眠,还送来个美人陪我,没想到东海一行接连遇见姑娘两次,可真是有缘,待我回了帝京,定要向父王禀明,好娶了姑娘进门。” 宗意被调戏得多了,颇有些一回生二回熟的架势,闻言也不急,摊开掌心道:“聘礼呢?” 步陈失笑,却抬手覆盖在掌心上,宗意觉他的手掌暖炉似的,将自己烫得一哆嗦,想撤回却被步陈握住:“还未禀告父母,就先要聘礼?万一你拿了我的钱跑了怎么办,大梁这么大,找人如大海捞针,我岂不是做了赔本的买卖。” 宗意故意无视掉从手背上传来的暖意,绷直腰杆理直气壮地说:“我都被你在口头上占便宜了,拿你点钱怎么了?你赔什么,你这简直是赚大了,换成别人我早就一刀削过去了。” 步陈忙不迭道:“是是是,得姑娘另眼相待,是步某的福气。唉,说什么大梁明玉颜,遇上心仪的姑娘后,还不是落到凡人的地步,近则怯远则忧,说话错了还要被埋怨,真真难矣。” 宗意惊讶:“你跟莫飞花认识这么久,难道没学会他那装哑巴的能耐吗?” 步陈一愣,他太了解莫飞花,当时一眼便看出莫飞花故意装成中毒骗宗意,他想着当时情况紧迫,秋后算账,却没想到宗意也看出来了。宗意看出他的讶然,得意洋洋地解释:“在客栈里,我听见他说梦话了。” 二人又说了些近日来的事,夜凉如水,步陈怕宗意冻着,干脆将她拉到床上盖上被子,宗意心跳如鼓,过了好一会儿才喘出一口气,脸红通通的,可爱极了。步陈闭了闭眼,心道他自出生开始就没打算往柳下惠方向发展,这也能忍简直不算男人了,宗意惊觉那股温热却危险的气息再一次靠近,她下意识昂头,却被步陈按了回去,直到温软触碰到唇角,她还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原来这就是接吻。 那是一种新奇、让她下意识瑟缩却又不甘心般重复试探的感觉,像是被一股风推到了云端,全身上下的感官都在这一刻打开,她是个被高高吊起的提线木偶,在他的掌控下沉浮。忽而登临山巅,忽而深埋泥潭,浅尝辄止的试探根本不足以满足,她被步陈从深海中一把捞出,随后按在了沙滩上——步陈在宗意的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宗意疼得一抽,这才缓过神来。 娘的,这顶着狗尾巴花的帝师吻技还挺好。 步陈将气息吐在她的唇齿间,问道:“发什么呆呢。” 宗意轻笑:“你这算不算趁人之危?” 步陈:“我这叫雪中送炭。”说完又低下头来,宗意双眼看不见,故而其余的感官敏感到发指,她敏锐地感觉到步陈身上起了变化,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害怕,却又发觉在害怕中隐藏着一丝期待,她颇为恼怒地挣扎了一下,被步陈狠狠地压在了怀里。 步陈将她的头按在怀里,紧紧抱着,哑着嗓子说:“睡觉。” 宗意还没缓过神:“啊?” 步陈有些恼怒,却也知自己不能太过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睡觉。” 标记已经印下,来日方长,是他的,就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 宗意原本以为自己会翻来覆去一夜睡不着,谁知闭了眼便入了梦,梦里再没有乱七八糟的帝师小人瞎折腾,却是当初在虬龙江的大船上见到步陈身子和夜间二人温存的片段反复交叠,将她看得脑门生烟,几乎能喷出火来。好不容易到了天亮,宗意被叫醒的时候立刻便摸了一下鼻子,很好,没流鼻血,最后的尊严算是保住了。 她揉着头发,心道这种闯别人卧房的行为真真要不得,太容易出事了。步陈侧倚在床边看着她懊恼的表情,心里痒得很,忍不住又将她拉了过来,一口咬到了唇上。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宗意一边拢着头发,一边没话找话:“你说,李闯为什么要来闻家?” 步陈食髓知味,但提到李闯不由得想起闽州城的现状,只得将心底的旖旎深藏。他起身将衣袍披在身上,流瀑似的长发洒落肩上,步陈道:“你觉得,东海安稳吗?” 宗意一愣,这是何意?对大梁而言,东海堪称动荡频出,海寇们的争斗时有发生,东海太守没胆子管,一切都压在李闯身上,怪不得李闯被百姓称为东海的皇帝,实在是因为若没李闯在,东海早就成为海寇的天下了。可步陈的疑问肯定不是空穴来风,宗意不禁顺着他的思路换了个方向想,东海的船舶生意、出海捕鱼、乃至几大盐场都是海寇的生意来源,蛋糕是死的,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若没有这几大家海寇鼎立东海,那么散漫的海寇小团体定然会群起攻之,对于掣肘极多的闽州城官府而言,一群马蜂的围攻远比路上遇上一头落单的野猪要危险的多。 这么说来,那闽州城里这几大家的海寇就是李闯用来制衡东海势力的砝码。可如今晏家陷落,天平顿时倾斜,晏家的人死了,但产业还在,势必会招引闻风而来的马蜂哄抢,到那时,才真的是回天乏术、独木难支。 宗意轻声道:“所以李闯与海寇关系好,只因他们是各取所需。李闯用三大家海寇制衡东海,保持东海的安稳,而三大家从李闯手下获益,既保全了家族的安稳,又能鼎立东海,双方平日里看似冲突不断,实则泾渭分明,这一切,说不定都是他们做给朝廷看的。” 步陈:“正是如此,所以李闯选择在昨夜前往闻家的寓意可想而知。” 宗意问道:“他为什么选了闻家而不是段家?” 步陈:“段家当家正当年,离着改朝换代还有些年头,哪个海寇不想在活着的时候坐拥东海?再者,不是李闯选择了闻家,而是闻家选择了李闯,闻曲终不行了,纵然是我不懂医术,也能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一个半截身子进土的老头,想要在晏家覆灭后护住家业和子孙,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投诚。” 晏家的产业正被海寇虎视眈眈地盯着,闻家也即将奔赴晏家的下场,闻曲终纵然心有不甘,也不得不走这一局棋,在天命面前,阴谋算计贪欲不甘都不过是海边一粒沙,被水一冲就无影无踪了。 宗意忽然心生一阵感同身受的悲凉,她抬着眼,虽然看不见,却下意识地描摹出步陈的样子。她总是担心步陈知道她是穿越的人后会说什么,她若是选择回家岂不是要跟步陈分开,又或者一旦走进皇朝的中心,她又该在情义之间如何两全。可如今见到了晏家的覆灭,见到了李闯和闻曲终这等枭雄的迟暮,她的心忽然便静了。 她喜欢步陈吗?答案应是喜欢的。 耳鬓厮磨是真的欢喜,落难后的出手相助是真的欢喜,放纵她任性妄为也是真的欢喜,哪怕听他说着前朝旧事,知晓他是为故人之约而来,亦真的欢喜。似乎只要和他在一块儿,就没有不欢喜。 她与范泽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欢喜为何物,只想着莫让范泽失望便好。可如今她像是个终于尝到甜头的孩子,再想放开已是不能。宗意不禁心想,不,她才不是小孩,小孩才会瞻前顾后地做选择,她是大人,贪婪的大人全都要!宗霓她要找到,步陈她也不会放掉! 便如闻曲终所言,一大早便有人来请他们去主厅,来者正是闻曲星。闻曲星像是极少早起,挂着硕大的黑眼圈,正懵懂地一面揉着眼睛,一面敲着门,宗意将门打开的时候,他还保持着敲击的动作,却敲了个空,这才疲惫地扒开眼皮,却见宗意一脸冷漠地从步陈的房间里走出,而那如高岭之花似的帝师随后出现。 他眨了眨眼,看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半开的门,像发觉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捂住了嘴,随后做贼心虚似的偷偷吐出口气。 一路行至主厅,闻家的管事行礼后说道:“帝师大人,东海公有请。” 没让她进?宗意皱了眉,闻家管事生怕惹恼宗意,胆战心惊地看了半晌才见宗意平缓了表情,如一柄尖刀戳在一旁没说话。步陈捏了捏她的手,跟着管事入了内。 闻曲星方才就被吓醒了,此时正在一旁抻着懒腰,见宗意冷硬着表情像块冰雕,不由得贱兮兮地凑上去问:“昨晚,没睡好啊?” 宗意懒得理他,干脆地抽出荒沉,长刀刚出一半,闻曲星赶忙道:“哎哟,别别别,我开个玩笑。反正等着也是没意思,闲聊一会儿嘛,大家相逢即是有缘,你是堂堂大梁长公主,我是东海无名小海寇,下次再见说不定都是下辈子的事了,何必见面就抽刀呢。” 宗意:“你也知道我是公主,你是匪徒,按律例我该直接将你拿下去见官。你捡了便宜就该闷声发大财,还嫌自己活得太滋润想找刺激是吧?” 闻曲星笑道:“别这么说,我是海寇没错,但我没做过坏事,这闽州城平日里有闲碎的海寇欺负人,还是我带人去帮百姓找场子呢。不信你去问问,看谁不喊我是活菩萨?再说了,海寇怎么了,海寇也不都是坏人,你说那晏清漪坏吗?她十指不沾阳春水,更别提人命了,难道你也要将她揪送去官府里?” 宗意冷冷地说:“可你身上穿的是从百姓身上扒下来的血汗钱,吃的是百姓们经年累月攒下的救命粮。你没杀过人,但却有无数的人为了让你活得潇洒而杀人。东海原该是富饶的天府,却被你们鸠占鹊巢扰得民不聊生,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活菩萨,也不怕天打雷劈。” 闻曲星混不在意地靠在树上,懒洋洋地说:“是啊,没错。谁让我出生在海寇之家,又是我爹的儿子呢,你说得对,得了便宜就该老实。闻家跟晏家不同,自古以来就是海寇,这海里的事可比地上的复杂多了,别看就是艘船飘水上,这里面的学问,就是耗尽一生也不敢说能掌握二三。我祖辈的基业都是从海里夺来的,纵是我想还,为闻家卖命的人还不同意呢。这世道谁能赚到钱,谁就能当祖宗,一旦把他们的钱路断了,你说他们乐不乐意?” “他们乐不乐意与我何干?”宗意挺直身子,端的一副好模样,她这样的女子本该在闺阁里如一朵娇俏的花被呵护着,但闻曲星却觉自己纵然阅遍天下美人儿,也绝不会再找出这样的人,若将她藏在闺阁里,才是对她最大的亵渎。宗意转头,她眼上蒙布,却不妨碍那锐利的锋芒迎面扑来,“谁会为无恶不作的海寇思量?即使世道再艰难,也并非所有人都会落草为寇去伤害无辜人,自己走的路,就算中途到了悬崖也得跳。他们不乐意跳,我帮他们乐意。” 闻曲星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什么感觉,日后再想起来的时候才觉得,原来自那时开始,不,或许是更久之前,东海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9.第148章 抉择 也不知步陈跟着管事进去了多久, 宗意在一旁无所事事, 随手抽了根柳条在庭院里练起了荡沧海,起初闻曲星还好奇地看着,甚至兴致来了也拽了根树杈跟着一起比划,但他实在不是什么按下耐心学武的料, 没一会儿就跑去招猫逗狗翻石头, 说不定能找到幸存的蛐蛐。 没多时,远远地走来一个俏丽美人儿,资质偏上, 放在齐歌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好看, 只可惜一向有爱美之心的宗意此时蒙着眼, 天仙下凡于她来说也不过就是声音与旁人不同。闻莺莺飘也似的从远处走来,立在宗意面前, 挑剔地上下打量着她半晌,说道:“你就是长公主?” 这语气一听就像是找茬的, 既然来者不善, 宗意也没理由给她好脸色, 原本弯软的柳条在她手里成了可破重围的无锋利器,转手便刺了出去,闻莺莺呆愣在原地,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脸上一凉随即又是一痛, 下意识地扯开嗓子哀嚎出声:“你你你——你伤了我的脸!救命啊, 她伤了我的脸!” 闻曲星平日里都是躲着闻莺莺走, 但此刻他也在场,早晚会被找上,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别叫唤了,二里地外都能听见你那破锣嗓子。睁大你的眼睛仔细地看,哪有伤啊,伤脑子了吧?女人真是麻烦。” 说完立刻打了个寒颤,转头对宗意补救道:“当然不包括长公主。” 宗意微微一笑,闻曲星哭着道:“不是,我没有说你不是女人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解释。” 闻莺莺气炸了,她脸上疼得要命,但手上确实是干干净净,摸着脸也不像有伤口的样子。本来她今日来就是想挑衅一下大梁长公主,就算是公主又如何,还不是要来闻家看她的脸色。可谁知精心沐浴梳妆,还换了身订做的长裙,反倒还被她羞辱了,真是岂有此理,当即便恼怒道:“你敢在闻家动手,你不怕死在这吗?” 宗意不冷不热地说:“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就算是温庚也要掂量自己的斤两,你又算什么。” 闻莺莺刚想说温庚算什么东西,再一想却觉得这名字极其熟悉,好一会儿才脸色苍白地想起,当今圣上好像是姓温的,名字正是温庚。 她狠狠地剜了宗意一眼,捂着脸转身便走,闻曲星在后面发出一串放肆的嘲笑,闻莺莺气不过捡起石头砸他,被他轻巧的躲过,附赠了一系列动作熟练的大变鬼脸。 闻莺莺走后,闻曲星幽幽地叹了口气,颇像是在表达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宗意倒觉得这俩人颇有意思,问道:“你和闻莺莺谁年龄更大一点?” 闻曲星老实答了:“我爹和我娘伉俪情深,奈何一直怀不上子嗣。后来找了个老和尚看儿女缘,说是只要收养个女童,就能招来自己的骨血。我爹信了,还给寺庙捐了不少钱,在街上买了个被家人卖掉的,带回家当亲女儿养着,没过两天我娘就怀了,随后才有了我。” 宗意了然地点头:“那你们家对她确实挺好的。”不好的话能放纵地养成这样?连晏清漪这样正统的大小姐都没娇惯成这幅模样,想来闻曲终不放心这个家也是理所应当的,晏何还还算命好,晏家一门俱灭,一了百了。 宗意想起步陈说的话,对闻曲星有了试探之意,缓声问道:“你想继承闻家吗?” 闻曲星恹恹地扒着眼皮,过了好一会儿才嘟囔着:“想不想有什么用,除了我谁还能继承闻家?” 宗意笑了:“你不想继承闻家,你跑去抓晏清漪威胁晏家干什么?” 闻曲星听闻此话猛地跳了起来,唾沫横飞地骂道:“还不都怪闻天敬,非说我爹时日不多,外敌虎视眈眈,让我今早撑起闻家这个重担。谁乐意当什么家主,当家作主有什么好的,我乐不得把闻家交给闻天敬,自己出去肆意玩呢,但闻天敬不让,天天磨叨什么古人云,一个打家劫舍的海寇念叨古人云,我要是古人,我非得把他脑壳打飞了!” “还有那晏清漪简直满口胡诌,什么叫闻家投靠官府,明明是李闯上赶着来我闻家。再说了,晏何还跟李闯的关系也不差,我没少看见他们坐在晏家斜对面的酒楼上喝酒,为什么一到她晏清漪的口中,闻家反倒成了十恶不赦。我抓她没别的理由,我爹让的,我一个在家游手好闲的人,也就只能跟着我爹屁股后面跑了。” 宗意听完一番话,反倒对闻曲星改观不少,此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份,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是海寇,坦然地说喜欢和不喜欢,坦率地讲海寇氏族的优劣,像块被发掘的纯粹的原石,维持原貌就足够美好。 宗意思索片刻后问:“你爹为什么要你去抓晏清漪。” 闻曲终挠着脑袋,想了想说道:“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东海公来了以后,我爹就有些不对劲,还时常对着我娘的画卷唉声叹气。这倔老头一辈子都没落过泪,唯独那天哭了好半晌,肿着两眼睛出来把我揍了一顿,随后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从未见过他爹如此脆弱的样子,甚至到现在还能清晰地想起闻曲终看见他在的时候愣了一下,嘴唇嗫嚅着,想说话又吞了回去,甚至还险些将自己绊倒,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走掉了。那样落寞的背影,让闻曲星心头眼角骤然一酸,总觉得已经都不敢想的事,终于要发生了。 宗意道:“你该好好谢谢他。” 谢谢他为你的任性妄为撑起一片天。 二人说着,管事领着步陈走了出来,随后对宗意恭敬地行礼道:“让长公主久等了,东海公请您入内。” 宗意:“我不去了。” 管事闻言立刻呆住,只有步陈提着唇角轻轻一笑,管事赶忙道:“长公主这是生气了吗?东海公没有怠慢您的意思,您千万别” “我改主意了。”宗意:“回去告诉李闯,别跟我演什么生离死别托孤的把戏,我才没空为他浪费时间。李渡正在赶来闽州城的路上,有想说的话自己去说,就算他要死,也要死在见李渡一面之后。” “我又不是他的人,凭什么替他传话!” 宗意拂袖便走,管事急得直上火,却见闻曲星在身后无声地给宗意竖了个大拇指,立刻气得神魂升天,当即便重重地将闻曲星的手拍了下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匆忙跑回去送信。 宗意气冲冲地走在前面,忽然想起把帝师丢了,又转头拉住帝师,继续像头发怒的小牛犊似的横冲直撞。宗意一头火气,却听见前面传来惊呼,闻家的海寇匆忙跑进门来,见闻曲星正在门口闲磕牙,大声喊道:“少爷!出大事了!” 闻曲星自小没少听这句话,都形成了免疫力,不甚在乎地说:“啥大事?总不能段家也来找东海公吧。” 海寇气喘吁吁地说:“正是如此!段家那伙人纠结了一帮跟晏家有生意往来的人,跑闻家门口来闹事,说是闻家侵吞了晏家的基业,要害死闽州城的人!” 闻曲星怒道:“他放屁!” 闻曲星一向是自己可以把闻家骂上天,但旁人多说一句都不行,立刻就喊了侍从跑去门口找场子。宗意最担心的事发生,她也顾不上问步陈和李闯都说了什么,也跟着过去看,正见段家当家的兄弟段鸩身后乌压压的一片人,堵在闻家的门口讨要说法。 段鸩道:“把晏清漪交出来!你闻家暗中对晏家出手就罢了,还要独占晏家的基业,这东海偌大的银子,你闻家想独占多半,简直是白日做梦!” 闻曲星扯着嗓子嚷嚷:“段鸩!谁让你跑来闻家门口撒尿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晏清漪在闻家了?来来来,我今天让你搜,你要是在闻家搜不到晏清漪,就给我在闻家门口跪着磕三个头,叫三声爷爷我错了!来,谁不敢谁是孙子,赶紧的!” 段鸩一听却有些怯了,他熟悉闻曲星,知道这纨绔一旦夸下海口,肯定是有所依仗,但他身后站着好不容易纠结聚集到一起的人,实在不想放弃这个绝好的机会,立刻道:“昨晚上看见你带着闻家人去晏家了,你还从晏家带走了俩人。你是以为闽州城的人都瞎吗?我告诉你闻曲星,今天我还真就不怕了,不在你闻家又如何,还不能在闻家的别苑,闻家的船上?” 闻曲星抄着手笑,把段鸩生生笑毛了,这才施施然地说:“哟呵,我说呢,原来段少爷是来找茬了。眼看着晏家刚没了,就想学着把闻家也弄死。我告诉你段鸩,我爹还没死呢,你爷爷我闻曲星也没死呢,闻家在一天,你段家就休想当这闽州城的老大!” 两方对峙,谁也不让谁,宗意一听原来这还是自己惹起的事端,刚想上前一步,却被步陈拉住,随后便听身后有人匆匆赶来,步履轻浮,还有些颠簸,是闻曲终。 闻曲终被管事搀着,艰难地挪腾到了门口,宗意看不到,但步陈却发觉闻曲终比昨夜更苍老了些,若说昨夜还有些人气,而现在已是真的快没入土里了。 见是闻曲终,纵然已行将就木,段鸩却由心底地惧怕他,声音立刻便小了不少,还活似被人扯着头皮似的喊了声:“闻叔。” 闻曲终咳嗽两声,喘口气说道:“知道你们今天要来,特意起了个大早,既然这人都在,我就把穹盖掀开了说。” 闻曲星发觉了什么,猛地看去,却又忽然低下头,狠狠地咬着牙关。闻曲终将手上的木杖往地上一敲,提着声道:“自今日起,闻家的基业尽数上交朝廷,从此东海,再无闻家!” 一言惊起千层浪,段鸩眼前一黑,最坏的事发生了,闻家归顺,晏家覆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下一个就是段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0.第149章 震荡 段鸩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像是恨不得扑上去将闻曲终撕碎般,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不知道这个事是闻曲终早有计划,还是见他来此临时做的打算,晏家覆灭的事太过突然,又极为荒诞, 东海最大的海寇, 一夕之间全没了,只剩下一个没能耐的大小姐,若说各路海寇不人人自危那是不可能的。 在弄清楚晏家灭亡原因之前, 谁都害怕成为下一个。段鸩一方面担惊受怕, 一方面又对晏家遗留待人收容的产业眼馋不已, 故而一收到消息,说是闻曲星带了人夜半暗探晏家后园, 他立刻就坐不住了,趁他大哥没注意, 纠结了一伙人跑来找茬, 谁想到却被闻曲终的釜底抽薪把脸都抽肿了。 宗意在一旁看着, 轻轻抓着步陈的手摇了摇,低声道:“这是李闯的主意,还是闻曲终早就想好的?” 步陈轻笑:“没区别。就算没有晏家的事, 闻曲终早晚也要将家业交出来,这样至少能保下闻曲星一命。交给段家或者晏家, 另外一家定然不满, 即使两边平分, 虎口皆贪婪,谁都担心自己得的少了,反倒更容易出事。然而一旦转交给朝廷,无论李闯还能否压制东海,至少温庚是想早日将东海收归,闻家的投诚无疑是温庚最渴求的。” “只不过,”步陈看着宗意笑了笑,“可惜的是,温庚的打算落了空,他派章集在夙城务必除掉你,就是怕你跟东海公汇合,一旦你在东海公未死的时候到了东海,无论是闻家段家还是晏家,都不可能再属于温庚。” 宗意仔细一想,东海公不可能不知道温庚欲对她不利,却仍将她的行踪告知闻曲终,这只是为了让闻曲终知道,长公主的归来,远比在百里之外的齐歌城里的皇帝更值得关注。何况公主出身草莽,武林人终究更信任武林人。 宗意哑然:“我刚才是不是说的太过分了些?” 现在回去跪着给东海公道歉,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步陈捏了捏她的手指:“不必忧心,你救下李渡,对他而言便足够了。” 二人说话未曾避讳他人,闻曲星自闻曲终来后便一直躲在后面,将他们的话语尽数听进了耳朵。他复杂地抬眼望着身前枯瘦的老头,不禁抬手撑开拇指和食指比量,也不知从何时起,那曾经可以撑开天地的父亲,竟已苍老到这般田地。 他是不是有点纨绔过头了? 段鸩此时颇有些下不来台,但事已至此,若什么都没拿到就回去也绝不甘心,他干脆心一横,气势汹汹地说:“闻叔,明人不说暗话,晏家沦落至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若说此事跟你们闻家没关系,我是一百八十个不信。您今天来这一出,是下马威也好,是孤注一掷也罢,我段家行的端坐的直,没在怕的。” 宗意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此时身边正静,她的笑声极其突兀,惹得众人齐齐看去。段鸩恼羞成怒,正好给自己找了个发泄口,喊道:“你笑什么?滚出来!” 他话音刚落,便觉指尖一阵剧痛,像是手指被齐根削掉了般,他抱着手嗷嗷痛呼,再一看上面多了一道红印,偏巧就划在关节上,只要多用一分力,他的手指就保不住了。段鸩怒道:“谁?谁敢打你爷爷?!” 忽然脸上又是一痛,段家的海寇惊恐地看去,正见段鸩的脸上从额角至唇边生生被划出一道红印,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段鸩捂着脸嚎啕痛哭,步陈冷道:“你是谁的爷爷,既然不会说话,今后就不必说了。” 瞬间,步陈和段鸩之间隔着的人齐刷刷地闪到一旁,连闻曲终都往一旁挪了挪,生怕耽误了帝师出招。段鸩见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姑娘带着一个顶好看的小白脸就敢在众人面前下他面子,气得哇哇大叫:“你是哪来的?不知道这闽州城是谁的地盘?你敢得罪我,你别想活着出去!” 宗意无奈地摇头:“你们闽州城的纨绔都只会这一句话吗?听起来真没新意。” 闻曲星怒道:“我跟他不一样,本少爷在闽州城可是一贯好名声,不要拿我跟他比,太丢面了。” 段鸩气得跳了起来:“闻曲星你个杂碎,你说什么呢?好哇,你们原来都是一伙的,就是诚心在这羞辱我呢!好好好,我段家老虎不发威,你们都当我们好欺负!来人,给我打,我就不信,这闻家就剩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还有个啥也不会的愣小子,就能把天掀了不成!” 段鸩一声令下,海寇们齐齐出手,宗意向前一步铿然出刀,明晃晃的刀刃将人群瞬间一分为二,段家众人见宗意不过是个瞎了眼的姑娘,放松了警惕,打算直接用人海战术将她淹没,可谁知宗意那把刀像是有了生命,游龙似的围着周身转,只能看见一条亮闪闪的绸带飞速地掠过,随后她周身的人都被推了出去,胸口被割开偌大的裂缝,几可兜风,海寇们捂着心口嚎啕四窜,生怕慢一下这刀就要把胸膛划开了。 宗意虽看不见,但四周一草一木的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踏西风运于足下,凭风而起,翻过人群后向着段鸩的方向疾驰而去。擒贼先擒王,段鸩虽然上不得台面,但至少是段家的老二,就算没啥用,捏在手里也够让段家难为情的。宗意打定主意后就没再犹豫,荡沧海比往日更加无坚不摧,段家海寇在段鸩面前立起一道人墙,宗意只侧了侧耳,便横刀而出,如将掀天的波浪横空斩断般,人墙根本拦不住她,屏障起一层就被她打碎一层,段鸩哀嚎着掉头就跑,宗意拔地而起,荒沉一横便拦下了段鸩的去路。 宗意狞笑着走近段鸩:“往哪跑啊二当家?刚才不是威风得很吗?” 段鸩尖叫道:“你们要是再不出来,一分银子都别想得到!” 嗯?还有后招? 宗意皱眉一听,忽地笑了,段鸩闹不准这女魔头是怎么回事,见她忽然咧嘴还以为要吃人,裤子差点都被抖掉了。此时天上忽然飞过两只大蝙蝠,宗意心道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老熟人啊。 几个蝙蝠伤了宗意便逃走了,可雇佣他们的晏欢连钱都没结算就跟着晏家一起进了火堆。蝙蝠们没钱吃药看病,七尺男儿耐不得没钱,只好低着头找人收留他们。段家缺人不缺钱,给了点银两就把蝙蝠们暂时扣下,保护段鸩的安全。 宗意以刀破空,从面门前向上刺出,蝙蝠本想从后方袭击,正飞到宗意斜后方准备出手的时候,没想到一把尖刀就这样切到了面前,蝙蝠一时不察,脸上被刮出一道口子,一滴血正落在宗意的脸上,将她衬得活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 宗意:“正想找机会去寻你们,你们倒自己送上门来,今天不把你们的蝙蝠翅膀留下,我就不配当这鬼刀传人!” 蝙蝠都是江湖人,亦知晓新任盟主是鬼刀尉迟恭的弟子,当即便变了脸色,宽大的斗篷一搂就要跑,宗意一脚踹在段鸩胸口,将他险些踹进墙缝里,而她借力起身,蝙蝠见宗意的长刀已到面前,赶忙躲开,哪知宗意都是虚晃一招,长刀的刀锋正擦过蝙蝠身后的微不可查的线,只听一声铮鸣,蝙蝠瞬间失去依仗落地。宗意却未乘胜追击,她在海寇的肩头飞快地踩过,对着看起来平白无奇的小阁楼又是一刀,烟尘散尽,一个穿着黑袍的人彷如偷粮食被发现的老鼠,怔楞片刻顾不上抹去脸上的灰,转身就跑。 谁知跑了没两步,就见宗意蹲在他面前,呲着牙说:“弄坏了我的眼睛还想跑,胆子可真不小。” 蝙蝠全身都在战栗,又被灰头土脸地压在石块下面,被宗意一脚便踹了下去。 没了拎线的倚仗,另一只蝙蝠只得落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看着被宗意踩在脚下的二人,宗意将刀扛在肩头,那蝙蝠思索再三到底没敢跑,十分懂事地小步跑了过来,蹲在宗意脚边不动了。 段家的人再多,也比不上正在家门口的闻家,没多久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段鸩就被捆在一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的错误,说的还像模像样,连闻曲星都颇有些叹为观止。 宗意蹲在被绑成粽子的蝙蝠面前,摊开手说:“解药呢?” 蝙蝠互相看了看,谁也不敢先开口,宗意一把刀插在他们面前,怒冲冲地说:“解药,还是死,选吧。” 为首的蝙蝠这才瘪着嘴说:“没、没有解药。” 纵然宗意蒙着眼睛,蝙蝠们也几乎能透过布条看见她那倒竖起的柳眉,挤在一起缩成一团:“真没有,这毒是我们偶尔得到的,当时没想用,可情况危急,身上只有这一瓶了,就饶命,姑娘饶命啊。” 宗意一想反正李渡也快到闽州城了,总不能连小神医都解不了吧,只好耐着性子先把药的信息问出来:“那总该知道这是什么毒吧?从哪得的?多久了?” 蝙蝠互相对视一眼,说道:“好像叫,五叶菩萨散。” 宗意:“” 她一愣,随即高高地扬起了刀,蝙蝠们抱在一起哭爹抹泪说自己错了,连在一旁正与闻曲终说着什么的步陈都被吸引了来。 步陈问道:“怎么了?” 他们站的地方正在角落,步陈一挡便是个绝佳的藏身地,宗意也不避讳,拉扯着自己的衣襟露出半截白瓷似的胸口说:“看看,几片叶子了?” 步陈知晓宗意并非轻浮之人,让他看肯定有她的道理,可这青天白日就这样拉开衣襟,饶是步陈也不禁噤了呼吸,好半晌才平复着心情,果然看见宗意的心口像被浅浅的墨点开两瓣花,此时正欲拱出第三瓣似的。 他伸手摸去,宗意瑟缩了一下却未躲开,不是点染而成,是真的深刻在血肉里的花瓣。步陈心立刻便沉了底,五叶菩萨散,温慕雪曾经中过还险些丢了命的奇毒。 蝙蝠们正用目光猜测二人的关系,便觉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杀气勒住了喉咙,无声地瞪大了眼睛,像是死亡在一瞬间降临——威压尽数来自眼前的男子,步陈没出声,但宗意也被杀气所震慑,赶忙拉着他的手说:“没事,李渡快来了,他能解温慕雪就能解我。” 步陈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来不及,五叶菩萨散一日夜长一片,李渡就算接上翅膀也不能这么快就赶到闽州城。” 他现在心中汹涌澎湃的杀意蔓上了眼睛,若不是他恃才傲物得意于所长,若不是他将宗意牵扯其中而自己袖手观望,若他用平日里百分千分的敏锐多察觉一些,也不至于未发现连琉璃目都束手无策的奇毒,本就没有多少。 他的万般算计都在这一刻化作泡影,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故作周旋,是他害了宗意。 宗意生怕步陈入魔似的,赶紧说:“我知道五叶菩萨散,中毒后心口出现五叶莲,凑齐五叶后无救。但中毒者身体虚弱,我甚至还能跟常颂大战一场,内力仍在轮转未受阻,说明此毒已被控制。” 宗意摸索着按上步陈的脸,冰凉的手指将他冻得一抖,宗意道:“相信我,纵是这天下奇毒,我也绝不认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1.第150章 关键 段岭数次求见闻曲终, 闻家皆闭门不见, 段岭在闽州城也算一代枭雄,虽然阅历不及闻曲终,但地位上却是平起平坐。然而此刻闻曲终敢在他面前撒野,且他还要按头受着, 原因无他, 那惯常爱惹事的亲弟弟这次真的踢到了铁板,得罪了大梁皇朝长公主和阴晴不定的帝师,被倒挂在闻家庭院正中央的一根杆上, 眼见着就快断气了。 他自小父母双亡, 唯有这么个弟弟聊以慰藉, 吃穿用度宁可苦了自己,都不会让段鸩受委屈。后来他被段家的当家重新捡回去, 才知道自己的爹原是闽州城海寇大家的少爷,后来段老家住归天, 他登临主位, 对段鸩更是予取予求, 段鸩身边的护卫比他身边的都多,但奈何江湖上,高手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比海深, 一招便能定胜负,海寇人数众多, 对上武林盟主也是白瞎。 更何况还有闻曲终带着闻家人添油加醋, 段岭只觉身心俱疲, 弟弟不能不要,但家业也不能轻易舍了。闻家第一个投诚,讲的是诚意,他跟着走岂不是成了跟风喝凉水的,外人说起来还指不定怎么嫌弃他段家呢。 段岭再一次扣门,好声好气地说:“还请闻当家出来一叙,我知是段鸩有眼无珠得罪了贵人,但大家同为海寇,在闽州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生意上多少也算有所往来,做绝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还望闻当家念在你我二人相识数年的面子上,姑且饶了我那不懂事的弟弟吧。” 段岭仔细听着,依然没有声音传来,他也不灰心,眼见着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他却不知丢脸为何物,仍耐着心去敲门,好声好颜色地劝慰,争取感化闻曲终那老恶棍。谁知这一次门竟然嘎吱一声开了,段岭看去,不是闻曲终,甚至不是闻曲星,但从一旁侍从恭敬的态度看,此人的地位应是不低,毕竟这些眼朝天的海寇见了东海公李闯都不一定能躬身到这程度。 段岭心里有了数,这应便是段鸩得罪的帝师步陈,浮屠铁骑真正的主人。 段岭立刻端着笑迎上前去行礼道:“拜见帝师大人。” 步陈没搭理他,转头对管事吩咐着:“按着清单拿药。” 管事颤歪歪地从帝师手中接过帝师亲笔赐予的墨宝,双手捧着狂奔而去,打算去药铺抓完药后,偷偷藏在家里当传家宝。 眼见着步陈拂袖欲回,段岭不敢抓他,眼一瞥又看见那倒霉弟弟被脑袋朝地挂着杆子上,气若游丝地两眼发直,心一横干脆伸开手拦住步陈道:“帝师大人请留步。” 步陈冷冷地看着他,段岭心头直颤,他算不准这帝师到底是什么心思,也不知该如何打动他。换成旁的帝京来的官,他可以钱权美色相易,有来有往,宾主尽欢,但步陈皇爵出身,除了皇位估计没什么打动他。金钱都无需提及,满大梁都找不出谁家能比步陈家族还有钱。美色的话,段岭复杂地看了一眼艳冠大梁的步陈,心道能配得上帝师的美色恐怕得是天上人。 钱权色俱佳的帝师像座无法逾越的天堑,段岭拦下人后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讪讪地将手收回,任由帝师径自离开。 好不容易打开的闻家大门再一次关上,段岭脸色变换了几轮,一旁的人问道:“当家的,咱这人还救不救了?” 段岭斜了他一眼,又恨恨地看向闻家,啐了一口:“救!段鸩虽然不是东西,但我段岭的弟弟没道理被他死到临头的闻曲终扣着欺负。这鬼奸的老头,快死了还跟我过不去,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他活着回闻家!” 他兀自撂着狠话,过了一会儿才纳闷地问:“我知道段鸩什么样,他那两脚猫的功夫,十个一起上都打不过武林盟主。他都怎么得罪人家了?” 那人一直跟随着段鸩,闻言道:“二当家就,出口侮辱了他们几句然后被那姑娘、不,公主嘲笑了,二当家一气之下就让大伙动了手。这公主这么小肚鸡肠啊,骂几句就着火了。” 段岭:“不对,刚才步陈让闻家的管事去抓药,闻家有人受了伤。李闯虽一直缠绵病榻,但李闯身边人众多,哪有步陈出手的道理肯定是长公主受伤了,那公主什么样,你跟我说说。” 那人这才恍然大悟:“哦对,公主好像眼睛不利索,一直用布条蒙着眼,据说是前几天被晏何朝招引来的老蝙蝠们给伤了。” 段岭一把拉过他的衣领,火气几乎喷到了对方脸上,将眉毛都燎着了:“什么蝙蝠?怎么伤的?晏何朝的人为什么会在段家?” 那人哆哆嗦嗦地说:“晏何朝从江湖上找了不少人来保护他,可他却被那晏东挂在别苑剖腹弄死了。江湖好汉们没拿到钱,只能在闽州城里找点活干,就找上咱们了。当时想着反正二当家身边也缺人,就给了点钱,让跟着了。今天要不是蝙蝠们出现,估计二当家当场就被公主给杀了。” 段岭一脚将他踹了出去,怒道:“蠢货!他们要段鸩来威胁我,怎么可能对段鸩下狠手。伤了长公主的人,你敢招进段家,你不要命了吗?” 怪不得步陈根本不屑于与他谈判,大梁皇朝的公主被弄瞎了眼睛,说不定还有能严重的伤,他们段家就算阖家殉葬都压不下帝师的怒火! 段岭一捂脸,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就算此时学那闻曲终散尽家财也是无用,唯有破釜沉舟方能争夺一分生路。他看了看闻家紧闭的大门,心道希望段鸩能坚持到他来救他。 闻曲星一直在门口蹲着,他罕有这样看别人笑话的时候,一分一秒都不肯放过,听完段岭的壁角,又赶忙一步一颠地跑到段鸩面前,将刚陷入昏迷的段鸩抽醒,在段鸩恨不能杀人灭口的痛恶咒骂中施施然拂袖离去。 刚绕过花园便听凉亭中传来声音,他探头一望,却见是那冷面阎罗般的帝师正将一碗热腾腾的药塞到宗意手里。 宗意苦笑,闻着手里难以言喻的药味直皱眉:“要是这些药能解五叶菩萨散,温慕雪岂不是白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步陈不为所动:“无妨,哪怕能延缓半日也是极好。” 反正受罪的是她,宗意捏着鼻子灌了下去,没形象地哈着口中的热气,没提防被步陈塞进嘴里一块东西,舌尖一抿,甜甜的,是块糖。 宗意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舔着,直甜到了心里,她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明明中了天下奇毒,她却自始至终都冷静得发指,像是即将死于中毒的人不是她似的。甚至还有心思抽出时间来安慰帝师,她可真是舍己为人的一代大侠。 步陈见她老实喝了药,便转身欲走,过不了多久管事就会带着大夫回来,他需要在大夫见她之前先审问一番。谁知却被宗意拉住了衣角,宗意道:“别走,陪我聊聊。” 步陈停顿了片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将她脸颊上的碎发别到了耳后,轻声道:“聊什么?” 宗意轻快地说:“聊聊晏欢的事。” 步陈看向她,宗意有所察觉地抬着头,闻曲星远远地看着二人状似深情的对视,却不知为何二人周身散发出的气息里缠绕着杀伐之气。 宗意:“晏欢临死之前,你曾说还了他的人情,是何人情?” 步陈不答,宗意也不催,久到闻曲星急得跳脚,他这才缓缓开口道:“年初的时候比武大典出了些意外,大梁外有宣苍合围,内有戍防军和平野军动乱,我原该在齐歌城平息动乱,但恰在此之前收到了‘天星已至,南去金乌’的消息。我当时与武虔正准备动身前往东海,听闻此事后带着浮屠铁骑从北疆一路南下连夜奔赴金乌城。” 宗意一听便懂了这里面的门道:“这么说,晏欢乃是因你的指示才当上平野军统帅的?” 步陈:“也不完全如此,我许了他一诺,他替我镇守齐歌城,虽说是双方受益,但到底是我先承他的情。” 宗意手指着鼻尖:“天星是我吗?” 步陈轻轻地嗯了一声,宗意呼出一口气,绕了一圈回来,这一切的事情竟也与她沾了边。若非步陈急于前往金乌城,晏欢也不会成为平野军统帅,虽说当时的战况是九死一生,但也给了晏欢机会。但想到这,宗意又觉哪里不对,步陈收到消息前往金乌城,乃是在她到达齐歌城之前,而她又是找了街边一个算卦的卜卦,那人将她引到了金乌城。 难道,这算卦的也是有人安排好的? 宗意问道:“是谁同你说南去金乌的?” 说不定就是这个人,偷偷安排了算卦的人引她南去,甚至连接下来这一番事件都与有关,会是谁?不知为何,宗意脑海里下意识地蹦出一个人,却又觉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步陈正要回答,便见在一旁偷听的闻曲星火燎屁股似的从草丛里窜了出来,尖叫着冲他们喊道:“狗娘养的,段家那王八蛋将跟晏家做生意的人还有不少零碎的海寇纠结起来,向着闻家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2.第151章 毒发 段岭背水一战, 不是生就是死,闻家就算盘子大也架不住这么多人来轮着踩。眼看着人已到了巷子口, 闻曲星再坐不住,若是连眼前的两人都救不了他们, 他爹一世枭雄, 没想到临到死却下了一步错棋。 他这边急得眉毛着火, 却见宗意和步陈安然坐着,甚至连多余的目光都没分给他,宗意略一思索便道:“顾十七脚程快, 但李渡没有武功,赶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浮屠铁骑离此地多远?” 步陈道:“我为出行东海,让武虔带着铁卫暂时留在齐歌城周旋,如今身边可用的人已被你差遣出去了。” 言下之意两人堂堂长公主和帝师,身边连个像样的佣人都没有, 孤军奋战,堪称有单无谋的典范。 宗意讪讪地笑着:“那, 西陵城” 步陈凉凉地说:“西陵城一战全仗云冀品性端正, 与君子相争自然用君子的法子。如今前来围攻的是海寇,海里的匪徒一向只爱群起攻之。” 宗意心道你利用人家端正的品性害得云冀在大苍不敢抬头, 还敢说什么君子的法子?但他的后半句话她却反驳不了, 段岭就是要他们死, 谁会傻到跟武林盟主单打独斗。 闻曲星急躁地喊:“哎哟, 两尊佛爷, 别聊了!段岭都快把我爹裤衩打掉了!求求您二位救救我们闻家吧, 钱都撒出去了,不至于连人都要折在这吧!” 宗意无奈起身:“走吧,先去看看。” 拼命闯一闯,说不准能拼出条生路,谁知这一站起身,明明她什么都看不见,却又觉天旋地转,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彻底昏迷之前,宗意只听见一旁来自步陈和闻曲星焦急的呼唤,她来不及开口,人已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步陈将宗意抱起,向着卧房匆匆走去,闻曲星哭丧着脸追着喊道:“哎” 步陈未回头,声音钻进闻曲星的耳朵里:“过来,给我护法。” 闻曲星一脸茫然:“你要做什么?” 步陈将宗意往床上放平,以手点在她周身大穴,暂时困住了她轮转不休的内力功法,宗意与旁人不同,说不定能用其他的法子将毒控制住。步陈坐在一旁,冷声道:“看好门,我要将她的毒过继到我身上。” 闻曲星腿一软,扶着门直喘气:“不是,她中毒是无奈之举,你别跟着自杀啊!不是说那什么,药王谷的小神医马上就到了吗,就算大梁皇朝长公主身份尊贵,也不能死一个再赔一个啊,皇帝都不流行妃嫔殉葬了!” 步陈将宗意的衣襟轻轻拉开,五瓣莲花深沉得几乎能滴出血来,原以为能控制数日的剧毒竟然一朝爆发,宗意原本便有些苍白的唇竟泛上了灰败的死气。他也顾不上闻曲星在场,近乎贪婪地咬了上去,似是要将一股心底油然而生的绝望压下:“我怎么能再一次失去你。” 闻曲星“哎哟”一声赶忙捂脸,从指缝里偷偷看,却见步陈身上竟涌现一层光,将他笼罩在其中,活像佛陀现世,闻曲星整个人都看呆了,与此同时宗意被毒折磨得很不舒服,猛地绷直了身子,甚至开始抽搐,却见那层光有了生命般,扎进步陈的血脉里,随后顺着二人纠缠的手腕过度到了宗意身上。 光进宗意体内的一刻,步陈以荒沉在宗意的手腕割了一刀,随后俯身将汩汩而出的毒血吸进了自己的口中。 闻曲星想阻止,却又知此刻正到危急关头。他愣愣地看着步陈,原以为这高不可攀的帝师应是大梁皇朝众星拱月的镜中花,殊不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也有七情六欲。他一面感叹,却听嘈杂声渐近,段鸩被人放了下来,刚缓口气便扒在段家的海寇身上,扬言要将闻曲星扒皮抽筋才能泄去心头恨。 闻曲星望着逼近的段鸩,又见屋内脸色越来越差的步陈,忽然想起年迈的闻曲终立在闻家祖辈的基业前惨痛放手。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反身将门一关,以背抵在门上,正面对上了段家的刀枪剑戟。 段鸩狰狞地狂笑:“闻曲星,可算让我找着你了。现在跪下喊爷爷,再让爷爷好好把你抽一顿,兴许爷爷心情好了,能给你留个全尸。” 闻曲星抬起眼皮,又是那副欠揍的表情:“我爷爷早就死了,不光我爷爷,我爹也快死了,要不,你下去给他们尽孝?” 段鸩一噎,脸胀得通红,指着闻曲星道:“给我打!” 众人一拥而上,闻曲星确实是个空架子,几个推搡就被踩在地上,他一声不吭,往日掩藏在傲慢下的骨气渐渐充进筋骨里,撑起铁壁似的围挡。段家人要把他拖走,却见被打到神志不清的闻曲星仍扒在门槛上,十指鲜血淋漓,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段鸩嘲笑道:“哎哟,不愧是闻家养了二十多年的狗,到死都要看着家门口。来人,把他的手扒开!” 有人上前去拽,却觉闻曲星不禁打,但他的手却似铁钩似的钳在了门槛上,三四个人用足了力气也没掰开,一个没留神,闻曲星忽然暴起一口咬在一人手腕上,生生咬下了一块肉,那海寇疼得哀嚎倒地,闻曲星呲着牙,恶鬼似的对着段鸩一笑:“老子就算是闻家的狗,死前也要咬断你段家的脖子!” 段鸩尖叫:“杀了他!杀了他!” 段家海寇齐齐抽刀,却听身后一声朗喝:“杀了谁?” 段鸩惊惶回身看去,东海公李闯着盔甲立高马,停在庭院中,威势赫赫地看着他,段鸩忽然心生凉意,不是说李闯快病死了吗,怎么还有力气站起来?莫非是有人编排骗他们上当的?段鸩想起李闯刚到东海的时候,在东海军的铁蹄下,海寇就像一窝找不到洞的老鼠,拼了命地四下逃窜。 段鸩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你要包庇闻家人!” 李闯冷哼:“闻家早已将家业交与朝廷,自此便是朝廷护佑的百姓!我自到东海起便立下规矩,财可图,权可争,但贸然伤人者乃至死者,杀无赦!段鸩,若知你如此冥顽不灵,十年前我便不该留你性命。” 段鸩全身都僵硬了,十年前他不惧李闯,带着人血洗了一户铺子,还强占了铺子掌柜的媳妇。李闯得知此事后便命卫峥当着段岭的面拿下了段鸩,在东海公府邸的地牢里,段鸩生生被打掉了一层皮,若非段岭以极其苛刻的条件相易,他段鸩早就被人打死在地牢里了。也正是因此事,段家的生意一度停滞不前,远远落后于晏家和闻家。 当年受的苦纵是时间再久也忘记不了,段鸩本就有些怕李闯,此刻更害怕卫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暴打他一顿。他权衡再三,闻曲星已经挨过打了,他该出的气也出了,前院里闻曲终说不定也快不行了,这东海早晚还不是落在他段家手里?若是在此地因挑衅李闯被杀了,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段鸩道:“看在东海公的面子上,闻曲星,我今天饶你一命。走!” 众人跟着离去,刚到门口,段鸩忽然福至心灵扭头一看,正看见李闯仍立在院中冷冷地看着他,他忽然发觉不对劲,这么长时间过去,李闯就像个被木雕刻的假人般,连动作都未换过,若仔细看去,他握着缰绳的手都在抖,而坐骑能感受到主人的心境,也跟着有些紧张。 段鸩大笑:“哈哈哈哈,李闯!原来你只是在虚张声势!你若真的想救闻家,怎么可能不带东海军来?卫峥人呢?虎狼军人呢?这只有你自己吧!” 李闯见计谋识破,无奈叹息:“果然假模假样维持不了多久,罢了。” 段鸩癫狂地笑道:“给我杀了李闯!拿李闯人头者,赏纹银千两!” 李闯手执一把长戟,在原地挥起一道风,轰隆如雷般划破了苍穹。段家人震慑于李闯的威势,但千两银子太过诱人,重赏之下命都可以不要,人墙似的往李闯身上压,眼见着一柄尖枪向他背后刺来,李闯胯/下的坐骑在此刻骤然起身,勇猛地踹在了那人身上,将一个八尺男儿的胸骨生生踹碎了。 东海战神纵是虚弱多年,但穿上盔甲后依然顶天立地,段鸩望着李闯的眼神越来越惊惧,曾经的敬畏本就是跨不过的鸿沟,到如今越发的气势逼人,他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越是怯懦的人,越对这般夺目的光芒惧怕又嫉妒。 必须在此杀了他,李闯不死,他终生都无法走出阴影。 段鸩阴沉地说:“杀李闯者,赏黄金一千,死后家人我照顾,给我杀了他!” 段家海寇脑子终于被金钱砸晕了,不计死活地往李闯身上扑,藏于深林中的野狗终于遇上了猛虎困顿的时候,一人一刀,没多久李闯周身便皮开肉绽,鲜血顺着盔甲低落在马背上,将骏马烫得一抖。 但李闯依然未曾下马,他仍是挺直脊梁地俯视着他们,段鸩骤然生出错觉,即使他们真的在此杀了李闯,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也永远会纠缠在噩梦中,纵铁马踏碎冰河而来。 但虎落平阳,李闯终究是体力不支,他本就强撑着,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发黑,正要落马的时候便听闻四周一片哀嚎,围着他的众人登时倒地。李闯落下的一瞬间,被一双纤弱的手扶了一下,随后轻灵的声音传来,瞬间安抚了老人的心:“东海公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闻曲星艰难地睁开眼,血色模糊间挺立的身影亭亭站着,他扯开一丝笑,心道上天到底还是眷顾闻家的,闻曲终这老鬼终其一生,最重要的一步棋仍是下对了。 姜还是老的辣啊。 背着段鸩的人被宗意一刀削断了腿,此刻早已晕了过去,段鸩腿软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爬着走,身边能用的人都被宗意削去了手脚,这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长公主动起手来比阎罗还狠毒。但段鸩却没功夫想这些事,他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扑腾,像条误上岸的鱼,宗意在身后缓缓地跟着,她一点都不急,与他的距离永远是三尺半,长刀虚虚地悬在手上,刀尖在地上随着宗意的步伐划出一道长印子,发出陨铁撞击石块的声音,仿若催命般拉扯着段鸩的心神。 段鸩哀鸣道:“你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我给你钱,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段家也给你,求求你。” 无人注意原本失明的宗意眼神重新恢复了平日的透亮,但她本该清澈见底的眸子此刻正深邃地翻滚着波谲的黑浪,无边的幽深让人有些害怕。宗意根本不回答段鸩,她的无声更让段鸩惊慌不已。 为什么他大哥还不来救他? 为什么段家带了这么多人来,却仍没有人赶来支援他? 时间拖得越久,他想的越多,便觉离死亡越近,他愣愣地看去,只觉宗意在他眼中已成了随风而舞的妖魔,正张开无数的手撕扯他的肉身,像是要将他碎尸万段。 终于,就在段鸩即将癫狂的时候,宗意高高扬起了长刀,轻声道:“我平素不喜杀人。” 段鸩期盼地看去,却觉脖间一凉,恍惚间他的世界颠倒,乾坤折叠,随后便陷入无边的黑暗,唯有那勾魂的声音蜿蜒入耳,“但你这样的恶徒,早已不配为人。” 李渡自听闻顾十七的消息后便未曾合眼,跟着顾十七奔波东去,一路上不是担心宗意就是担心李闯。他原本早该前往东海,奈何小扁鹊处一直需要人手,时间便一拖再拖,而如今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些事起先不去做,再回头已来不及。 而李渡就在这样心急如焚的焦虑中赶到了闻家后院,一眼便看见宗意将一人的头颅斩断,长刀决绝地劈下,冷漠得仿佛另一个人。 宗意抬眼看见李渡,只见她松开了长刀,晃晃悠悠地向着李渡的方向走来,随即在无数人惊诧的眼神中跪了下去。 宗意望着李渡道:“救救他,他快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3.第152章 余生 四周的声音宗意早已听不见, 她浑浑噩噩地苦陷于方才发生的事, 五叶菩萨散被步陈尽数过渡到自己身上,而她心口只留下了浅浅的一道疤, 五朵花瓣若隐若现。朦胧间她看见自己救下李闯, 杀了段鸩, 随即跪在了李渡面前。而后一群人一拥而上想将她抬起, 有莫飞花, 有急哭的茹慧,还有咬着嘴唇装作镇定的莫江,但所有人都拽不动她,她像块在此根扎多年的顽石, 非菩萨点化不得出世。 混乱的嘈杂仍无法清除她睁眼望见步陈吐血倒在她身前的样子, 她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的帝师,原来即使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也有跌落凡尘的一天。 李渡拖着她沉重的双臂, 黝黑的眸子望到她的心里:“我能救他, 你信我。” 忽然, 身后又传来惊叫声, 一群人乱糟糟地往李渡身边扑, 拽着李渡喊:“东海公不行了, 救救东海公!” 李渡惊慌看去, 便见远处高大的骏马在一旁不住地踢踏着地面, 溅起一层浮灰, 而周身是伤的李闯瘫软在地, 脸色青紫,呼吸微弱,他本就老迈,又被段家人围剿多时,见到宗意的一刻心口一直坚持的气便散了,再没什么能撑起他的身子。 惊呼的人是平日里贴身照料李闯的侍从,跟随李闯多年,自然知晓李渡乃药王谷的弟子,撕扯着李渡的衣角道:“他年纪大了,禁不住这样的伤,求求你,你不是李狐的儿子吗?他是你外公啊!救救他,他还能再活几年!” 李渡只觉被一把锋利的长刀从头切到底,他奔赴而来不是为了见亲人的死亡,也不是为了从人命中做一选择,他下意识看向宗意,便见宗意浑浊的眼睛渐渐清明,她澄澈地望着他,脊背挺直如刀,不避不惧地说:“请你救步陈。” 那侍从疯了似的转身扑向宗意,一巴掌将宗意的脸打到一侧,宗意没躲,这一下极重,眼见着脸颊肿了起来,侍从吼道:“你没有良心!要不是东海公你们刚才就死了,还能在这大放厥词?!他算什么东西,东海公镇守东海的时候他在哪?东海公被海寇围剿奄奄一息仍爬回东海,为百姓守一方和平的时候他在哪?你们拿什么跟东海公换命?” 宗意未提步陈守西陵城的时候也是九死一生,未提半年前若非步陈,金乌十州早已不保,更没说北疆守大梁铁壁,抵御了无数次蛮族的入侵。她只是看着李渡,眼中的坚定从未变过,声音一如既往,多余的话早不必说:“请你救步陈。” 侍从又要动手,被莫江拦了下来,无数的目光都落在李渡身上,李渡定定地看着宗意,他曾经在尧山上见过这样的眼神,坚定、沉着、不卑不亢,还有些深埋在她骨子里,需要相处许久才能感受到的意志。 翁无声死后,他曾对宗意说,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李渡缓缓地跪下,向着李闯的方向,沉重地叩了三声头,侍从绝望地以头抢倒地,呜咽出声。李渡直起身子,转向宗意说:“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宗意:“好。” 顾十七落后一步,他率先冲到了屋子里,见到步陈脸色灰败,胸襟满是鲜血的一刻差点瘫倒,正夺门而出时便见了宗意与李渡这一幕。他砰地跪下,对着李闯也磕了三个头,额角渗出血来,混着泥沙,便见李渡朝他走来,伸手要来了放有金针的箱子:“都出去。” 卧房的门缓缓紧闭,李闯被仆从带去了后院暂歇,管事带着大夫后知后觉地赶来,都被带去了李闯处。闻曲星虽然受伤严重,但毕竟是年轻力壮,灌了点药汤就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他遥望四周发现没有他要找的人,忽然心生不好的预感,像是眼见着天地崩塌,天河倾倒,他纵着一叶孤舟被波浪卷走,转眼便是昏天黑地。 他拉扯着一个闻家人问:“我爹呢!” 那人脸色骤变,低了头没出声。 闻曲星心都碎了,摇晃着他怒道:“我爹呢!混账!我让你说你就说!我爹呢!” 闻家人低声道:“请少爷,节哀。” 闻曲星转头就跑,飞奔时被撩起的裤脚擦过宗意的手,宗意仿佛被烫了般瑟缩了一下,随后又想起什么,强迫似的让自己以手撑地。茹慧以为她要起身便伸手去扶,却被宗意拦下,她跪在地上转向着李闯的方向再一次低下了头颅。 众人无声地看着,纵是闻家的人也不禁沾染上几许悲凉,茹慧捧着荒沉递到宗意眼前,却见宗意一把抽出长刀,在臂肘间狠狠地划开一道伤口,几可见骨。 莫江吼道:“你干什么?!” 宗意:“站住!” 他上前一步要抢,却被莫飞花拦住,那没正行的师父罕少有如此端正的时候,莫飞花说:“江湖人不管庙堂事,莫出手。” 莫江看着宗意,又看着莫飞花,忍不住说:“师父,我习武多年下山赴东海,眼见着四海凋敝怨愤无以平复,眼见着百姓困于哀苦被人欺辱,一句江湖人不管庙堂事就把我打发了,那我修习刀法到底有什么用?就因为与朝堂有关,我江湖人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无辜人去死吗?这叫哪门子的江湖道义?” 莫飞花道:“你救得了东海人,可救得了天下人?若天下人皆到你面前祈救,你可会出手?” 莫江斩钉截铁:“会!” 莫飞花问:“救谁?” 莫江哑然,救谁?昭然若揭。李渡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便是李闯,但他仍是选择了救步陈,不仅因宗意的祈求,更因步陈活着,天下人才能得救。 不是东海,而是天下人。 宗意任由剧痛席卷全身,她昂起头颅遥望苍天,双目灼灼生辉,比那天光还要耀眼,她高声道:“今以我血肉盟誓,我必还东海海清河晏,天下再无敌寇祸乱。” “东海公的债,我来偿。” 闻曲星刚跑到前院,便见四周跪满了闻家人,庭院正中央端放着一把太师椅,闻曲终坐在其上,早已闭了眼。听说晏何还死的时候便是这幅模样,两位海寇枭首斗了半辈子,终于在死时做到了一次心有灵犀。 闻曲星:“怎么死的?” 管事:“老爷早就不行了,看着还能站着说笑,身子骨早就空了。他让下人瞒着不告诉少爷,其实他早知自己活不过今年。段岭来的时候,他便是坐在椅子上,怒斥段岭后闭上了眼,闻家好儿郎,拼着命没让那群孽畜碰老爷一根指头。” 闻曲星哑着嗓子说:“死了也好,一了百了。段岭呢?” 管事抹着泪说:“跑了,早就跑了。卫将军赶来的时候,他见情况不妙,带着亲卫从后面溜走了,这畜生死不足惜!” 闻曲星凄然一笑:“我们闻家也是海寇,在东海积威多年,家大业大也是踩着百姓的命攒的,就算老头临死之前都交还了朝廷,也抹除不去我们骨血里的罪恶。说什么大忠大义,说什么好儿郎。好儿郎是不会欺负手无寸铁之人的,这是我们的造的孽,是该还的债。” 管事一愣,登时急了:“少爷,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闻曲星摆了摆手:“闻家散了,从老头在门口宣布东海再无闻家的时候便散了。你们愿意当个普通人的,尽快离开这,出了东海,谁也不知道你们曾经做过什么。还愿意当海寇的,我奉劝一句,李闯若死了,东海寇患一定会被肃清,届时生死非我等所控,还望各位珍重。” 闻家海寇蹭地站了起来,灼灼地看着大声道:“少爷,若是都不选呢?” 闻曲星攥拳高声喊道:“那就跟我一起去段家,先宰了段岭那孙子再说!” 四周齐喝,管事望着闻曲终的尸身落泪。他曾在一天问过闻曲终,若是将闻家都交了,随从散尽,万一有人借机对少爷不利该怎么办?当时闻曲终正老神在在地蹲在煮茶的炉灶前煽火,听闻此话头都没回,轻飘飘地说:“那可没办法了。” “看他造化吧。” 卫峥带着虎狼军冲入段家后,段家四处一派嘈杂,段岭那些妾室闻风而动,早就带着银钱侍从跑得无影无踪。段岭也不傻,此时哪敢回家,反正闽州城足够大,他先带着残兵余部跑到一处不为人知的宅院里暂避风头,等着风向转了便上船。 海里的蛟龙,何必在陆上计较老虎的叫嚣。 但闻家当家身死,李闯险进鬼门关,段家一夕之间再寻不见,闽州城皆动荡,正如宗意等人当初所料,李闯用来压制散户海寇均衡的筹码消失的时候,便是野狗们群起攻之之时。 开奉六年秋,大梁长公主先后三次拒接皇帝诏公主回京的圣旨,声称海寇不除便永不出东海。随后卫峥率虎狼军逐一冲击海寇在闽州城内的窝点,因有恨海寇入骨的百姓相助,没多久便掘出萝卜带出泥,扫荡了一大批海寇,清缴了二十余艘可入海长期航行的大船。 次日,浮屠铁骑赶到东海,在路上截获了暗中出城的段家管事,顺藤摸瓜找到了段岭暂避的居所,但段岭狡兔三窟,哪怕被虎狼军和浮屠铁骑等精兵围剿,仍不慌不忙地逃窜了。 三日后,宗意以暗袭东海公的罪名将章集并枭羽骑入狱,皇帝朝堂震怒,正欲下诏东海,谁知朝堂之中三公请命,殿门轰然开启之时,幽州王之子温慕雪赴朝堂觐见圣上,将猝不及防的温庚气到朝堂吐血,当场昏厥。 皇帝病倒的消息顺风呼啸到东海,没了温庚扯后腿,宗意行事更加恣意妄为,先独上太守府邸夺下太守官印,以东海太守为名通缉段岭,收容段岭者同罪,并暂收东海船只出航权限,若船民出海,需前往官府报备船只。设东海禁海期,禁海期内无营收者可前往武林盟与天地山寨商铺寻求活计。 七日后,李闯病亡,一代名将东海公神魂归天,大梁震荡。宗意为祭虎狼旗,杀近万投诚海寇,引朝廷重臣不满,声称此非贤者所为,但宗意浑不在意,仍以雷霆手段震慑闽州城,据说海寇被斩当日血染东海,百姓们无声地看着祸乱一方的罪魁祸首伏诛,而后万人唱喏山呼公主千岁。 半月后,宗意设计引段家入瓮,闻曲星率闻家余部在滨海码头截下登船的段岭,至此东海三大家海寇彻底湮灭于历史中。剩下的零散海寇不足为惧,被虎狼军捆了几个冒头的押到码头斩了,杀鸡儆猴,诸乱始定,闽州城沉疴宿疾既清,来日便是新生。 近一个月的时间,宗意几乎没休息,即便躺下脑海里仍是步陈毒发倒在她怀里的样子,一旦出现这一幕,她便干脆不睡了,摸到步陈的床头趴一晚上,鸡鸣之前去庭院里练一套荡沧海,等彻底清醒了再继续与莫飞花设计如何将段岭这只最大的老鼠抓住。 段岭被杀的消息传来当天,宗意终于睡了一个完整的觉,连梦都没有,唯独醒来的时候险些撞到茹慧在东海越养越肥的脸。她甚至因此没听清茹慧脱口而出的话:“帝师醒了。” 好半晌,宗意砰地摔下了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4.第153章 回手 步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 梦里妖魔鬼怪群舞, 或是楚湘远舞剑将自己的腿砍伤, 或是武虔喝酒呛了喉咙,或是顾十七倒挂在树上要把他绑回北疆。帝师冷着脸将他们都送走, 好不容易遇见宗意, 却见那姑娘转身变成了佝偻着腰的尉迟恭,还拿着一把三尺的破刀让他离他徒弟远一点。步陈只记得自己在踹飞了十二个尉迟恭后, 他见到了一个人, 那人与宗意一模一样,但他仍是一眼便认出来, 她不是宗意, 是宗霓。 宗霓什么都没说,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二人对视许久,久到第十三个尉迟恭不耐烦地抄刀冲过来, 却见宗霓抢过长刀手起刀落, 尉迟恭被她一分为二。而后宗霓笑了笑, 便消失了。 宗霓消失的一刻, 步陈像是被一双大手从凝滞的深渊里捞了出来,他睁开眼睛只见一片模糊间, 顾十七哭得眼睛都看不见, 恨不得将眼泪抹到他脸上。他嫌弃地将顾十七推开, 没见到想见的人, 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 再一次昏睡了过去。 第二次醒来是在夜半,清冷的秋夜悄无声息,身边却有轻轻的呼吸声传来,他侧头一看,劳苦功高的长公主等得不耐烦,早便趴在他床头睡着了,她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头半歪着,月光从窗缝里挤出几分,撒在她脸上,像镀了一层辉光。 步陈换了个姿势,与她头碰头,次日醒来的时候便见茹慧正大逆不道地指着宗意道:“你怎么又管不住自己半夜去亵渎帝师,昨天好不容易醒了,今天却还昏睡着,年轻人不知道节制的吗?” 这个“又”字真是包涵了太多故事,步陈轻笑,宗意霍然回头,一眼便望进了步陈心里,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我让李渡再过来看看。” 茹慧甩手朗声道:“我去,我去,你们俩要谈情说爱就赶紧的,别等我们李神医到了碍人家的眼。” 说罢也知道会挨揍,转头就跑了,宗意被步陈牵着,堪堪饶了茹慧一命。她坐在床边,眼睛不自在地在房间里转了半晌,最终还是落在了步陈身上。他躺了一个月,虽然醒了,但身体仍是虚弱的,宗意越看越不是滋味,好一会儿才嘟囔着:“你不该替我将毒吸走。” 步陈道:“不,此毒需以极高深的内功压制,你中毒后琉璃目被困,心法运转不畅,远不比我对此毒的压制力更强。何况温慕雪中毒后曾与我详细说过此毒,我有把握。” 宗意:“几成把握?” 步陈提了提唇角:“不足一成。” 不足一成也敢赌,到底是沙场里生死滚爬出来的名将。可宗意想起来仍是后怕,埋怨的话到了嘴边就成了:“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只能” 步陈促狭一笑,宗意立刻僵在原地,手指都在打颤,她脑子进水了说这句话?步陈追问:“只能什么?说啊。” 宗意倒吸了一口凉气,步陈凑上前,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鼻息间,他说:“只能以身相许了。” 宗意蹭地站了起来,正巧李渡推门而入,宗意一把捞起荒沉,一阵风似的从李渡身边刮走了。李渡莫名其妙地看着宗意仓皇失措的背影,懵懂地问:“她咋了?” 步陈躺下身子,温和地说:“许是自己扛着事,只有挺直身子才能继续走路吧。” 李渡诧异地看了步陈半晌,想到什么时候黯然了神色,说道:“我外公的事是我的选择,与她无关,但她不听,唯有你去劝慰了。” 李少侠平素没少安慰人,但却是头一次安慰帝师,心里有些不满又觉得自己的不满实在没理由,手上直抖,下针的时候力道比往日重了不少,但步陈愣是一声没吭,见李渡看他,还贴心地安慰说:“没事,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喊疼呢?” 这人瞎显摆的样子真烦人,李渡手一抖,狠狠地扎了下去。 但步陈说的话也并非是安慰宗意,他师承昆仑先生一脉,武学心法与“随便学”有相似之处,都是轮转不休的内力。他只苏醒后的第一日稍有些精神萎靡,次日便精神抖擞地将顾十七和姗姗来迟的浮屠铁骑统帅狠狠地刮掉了一层皮。宗意刚处理好闻曲星的事,虽然闻曲星也是海寇出身,但她走访闽州城多日,没见有人骂他,反倒还有不少百姓去官府为他求情,宗意念在闻曲星心存善意,闻曲终主动归顺了朝廷,便饶了闻曲星一命,让他随意去留。 恰逢闻曲星背着行囊跑来跟宗意告辞,自打段岭伏诛,段家满门被斩,闻曲星只觉天地宽广,世间再无束缚,偷偷把闻曲终留给他娶媳妇的钱变换了,打算去云游三国。宗意一看见他就想起段岭没抓到前,他没少跑到她面前来做小伏低唉声叹气,赶忙给打发走了。闻曲星半路上遇见了晏清漪,两人对视一眼后脚步没停擦肩而过,东海无海寇,往日的事便让它去吧。 等到宗意终于想起今天还没去给帝师请安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吃饭的时间,她撂下东海的一干官员跑去看,却见步陈的床榻冰凉,人早就不见了。她急得将府邸险些掘层土出来,才在屋顶上瞅见了大病初愈就敢吹风装逼的帝师。 宗意:“往日见旁人俯地求雨,没想到今日得见帝师屋顶等雷劈,妙也。” 步陈冲她招了招手,宗意本想赌气不搭理,却到底没忍住,还是纵了上去,先摸了帝师的脉,这人确实不一般,根本不像刚从鬼门关里闯一遭,他翻手握住宗意,满不在乎地说:“别忙了,没事。” 宗意怒道:“下次不许再这么做,我能熬到李渡赶来,你不相信我就不许跟我说话。” 步陈没想到她吵架堪比小孩子的“再欺负我,我就去找我妈”,只得赔笑道:“是是是,你就一个人,再以身相许可就不够用的了。” 宗意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说:“温慕雪当初就是这样压制过五叶菩萨散的?” 步陈:“不,他比我付出的代价要多。我师门有一功法,可将他人的内力过继到自己身上,但需对方内力心法与我门派相差不多。原本世间生生不息的内力便少之又少,而你恰巧算是符合条件罢了。温慕雪当初能活下来,不仅以其多年的武学压制,更是他娘为了让他活着,将一身血换给了他。” 换血?古代这个医疗条件,换血这种事能实现也算是没少烧香吧?宗意听闻只觉一阵后怕,若是其中一环出了问题,温慕雪必死无疑。但五叶菩萨散实在是极难得的毒物,若说对温慕雪下手的人是皇亲国戚,有些门路弄到也就罢了,但那几只装神弄鬼的蝙蝠是怎么弄到这种奇毒的? 几只老蝙蝠仍被关在牢里,宗意一直没去审,生怕自己忍不住将人直接剁了,此番步陈已醒,确实是时候把事情弄清楚了。二人甩开一干侍从,一路行至地牢,便见那几只蝙蝠虽然气色不好,但至少还留了条命,今日得见宗意,活像小鬼遇见阎罗王,哭天喊地地趴在牢门前说自己错了。 宗意问:“错哪了?” 蝙蝠一愣,琢磨一会儿试探着说:“错在不该受嗟来之食毒!” 你们还是去死吧。 宗意无声地磨了磨牙,蝙蝠们为求生知无不言,原来他们曾在京州暂留过数日,一日他们正打算出门求活计,却在门口救了个穿着白袍的人。蝙蝠们平日里无恶不作,偏就那天心善,将人扛了回去,还喂了不少吃的。但活计还是要干,等蝙蝠们收工回家,却见白袍人不见了,银钱没留下,只留了这么一个小瓶,里面装着五叶菩萨散。 蝙蝠苦着脸委屈地说:“我们真不知道这里面是五叶菩萨散,还以为是跌打损伤的药,当时被那忘恩负义的小人气个半死,他独自一个这么瘦的人,生生吃掉了我们一整天的粮食呢。” 蝙蝠不似说谎,他们当时被宗意逼上绝路,怀里只有这一瓶药,只想阻隔宗意些时间便于逃走,谁能想到这里面装的竟是天下奇毒。但“白袍人”却让步陈和宗意若有所思地对视,白袍会早已不再是那个一人敢与恶人争的魔教劲敌。 蝙蝠见宗意好半晌不说话,忽然恶向胆边生,问道:“那毒是不是很值钱?” 宗意凉飕飕地瞟了他一眼:“天下奇毒,能解者江湖只一人,你说值不值钱?” 几只蝙蝠心拔凉,心疼得直跺脚,早知道这么值钱还不如卖了,也比浪费在宗意身上还被关押起来强啊。宗意一眼便看出蝙蝠的心思,提着唇角笑道:“心疼啊?” 蝙蝠毫无察觉地应了:“可不嘛!” 宗意怒道:“来人!把五叶菩萨散拿来,给我挨个灌下去!” 蝙蝠们立刻回神,赶忙求饶,宗意拉着步陈转身便走,后面嚎啕声大能震天。不过宗意没打算要他们的命,却要让他们长些记性,想必不给点苦头吃是不成了。浮屠铁骑对视一眼,将李渡特调的能让人连续泻肚还不伤根本的药给蝙蝠们灌了下去,当天夜间蝙蝠便成了蝙蝠干,跪着求饶了。 宗意刚出地牢,便见茹慧脸色不善地赶来说:“太守那边又来人催,说是要长公主尽快放了闽州城县令赵之敬,不然他们就要联名请旨上奏陛下,免了长公主之位。” 茹慧对温庚没什么好印象,故而对东海太守说的话颇为不以为然,若宗意的公主名头这么轻易就能抹去,温庚还至于灰头土脸地要章集来暗杀宗意?但宗意能找茬将人关着,却不能轻易杀了,毕竟她现在勉强还算是流落江湖辗转回京的公主,一旦被人抓到把柄,瞬间就会被千般指责万般责骂,更何况宗意为了李闯屠杀上万海寇,早已被朝中那些见不得血的老臣上书责难到体无完肤。 步陈深谙其中道理,略一思索便将近日的事了解通透,他看着宗意,虽然长公主近来都没有好好休息,又比之前瘦了些,但眼睛仍亮亮的,气质也比往日更加锋锐,温庚这辈子纵是才华横溢计谋无双,却仍是做错了两件事,一是为满足私欲对帝后出手,二是小看宗意对宗意出刀。 步陈道:“无妨,便让他们上奏,他们奏得越频繁,温庚就会越暴躁。” 宗意虽然聪慧,但在朝堂事上始终不如步陈,此番一经点拨便明白过来,心道这帝师心真黑,千万不要得罪他。 茹慧却呆愣愣地问:“啊?放纵他们去骂宗意?” 宗意解释说:“不要以为温庚只要听到我的坏话就会心情畅快,恰恰相反,他现在最不想听见的就是关于我的事。温庚最忌讳的就是我来到东海,但我不仅到了东海,还将李闯多年以来维持的闽州城尽收囊中,如今海寇既除,再无人能掣肘东海,即使是朝廷想要借机插手也没有了理由。” 茹慧:“你是说,温庚现在对你是又嫉妒又嫉恨,但天高皇帝远,还奈何不得你?那他岂不是被气死了!” 宗意笑道:“没错,在这样的当口,闽州城的官员上奏皇帝说我在东海为所欲为,温庚会如何?” 那当然是被气死后又不甘心,重新活过来再被气死一次。 长公主的东海暴行虽然不人道,但东海祸乱存在已久,如今祸乱接触,无论是航运还是盐渔等收入都在稳定地灌入帝京,对大梁江山稳固来言是天大的好事,故而即便有老臣不满,但更多的人却仍是表明了态度——长公主做得对,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东海将永无安宁。 但另一方面,温庚想的却是大苍退军,翁无声死后,金乌十州落在步陈手里,如今连东海都被纳入了宗意的怀里,大梁北疆众所周知是浮屠铁骑在守,而西陵城早先因步陈奇计败云冀,早就人心所向。大梁半壁江山都成了步家的,何况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长公主即将归来,书院牌匾里的圣旨简直是悬挂在脖子上的一把刀,换谁坐在温庚的位置,都不会舒坦。 可朝堂众臣并不知晓此间算计,或者说知晓,也全当不知道来对待。此间情形暧昧难算,一旦走错满盘皆输,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茹慧越想越觉得温庚此时想必憋屈得连饭都吃不下,兀自乐了一会儿,问道:“那现在怎么办,那几个叫嚣的还在门口蹲着呢。” 宗意:“来而不往非礼也,走,会会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5.第154章 再提 等宗意带人慢悠悠地走到门口, 便见东海太守周长傅带着闽州亲卫统领吴律还有个未曾见过的男子堵在门口,正气势汹汹地跟卫峥讲道理。 周长傅道:“卫将军,明人不说暗话, 大家同朝为官, 当知于公于私这长公主都不该将赵之敬当堂绑走。有些事咱们内里算计就算了, 何必闹大以后让外人看笑话, 你说是不是?” 卫峥:“是。” 周长傅一见卫峥被说动, 登时大喜,再接再厉道:“那还请卫将军行个方便,让我们把赵大人带回去, 闽州城一日不可无官, 海寇祸患刚除, 还有不少事需要赵之敬来处理,这一旦出了乱子, 可如何跟陛下交待?卫将军乃大梁栋梁, 一定能理解我们这些父母官的心。” 卫峥:“嗯。” 周长傅殷切地等了半晌,嘴皮子磨破,见卫峥虽然态度良好, 但就是不让路, 他试着从边上绕,便见卫峥虽然没拦他, 但虎狼军却仍一堵墙似的立在面前。周长傅气得牙痒痒, 但偏偏他得罪不起卫峥, 东海公死后, 东海军奉长公主和卫峥马首是瞻,更何况这座府邸外面是虎狼军,里面是浮屠铁骑,他就算是脑子进水也不敢贸然往里冲。 一错神的功夫,便见宗意赶到,周长傅立刻脸皮一紧,讪笑着迎上去行礼道:“拜见长公主。”随后见步陈也跟在后面,心道两尊门神镇着,这赵之敬算是救不出来了,只好平稳了呼吸再行礼:“拜见帝师大人。” 宗意点了点头说:“周大人免礼,这是要做什么?” 周长傅在心里算计着如何在既保全赵之敬,又能保全自己的情况下委婉说出自己的想法,却听一旁步陈道:“周太守可是许久未见赵大人,心中挂念,食不下咽,故而来请公主放出赵大人一解周太守的相思之苦?” 宗意:“” 周长傅:“” 这是什么剧情?宗意探寻地看向步陈,却见步陈对她飞快地眨了眨眼,随后周长傅气得脸颊通红,怒气冲冲地说:“帝师大人这是何意!我与赵大人之间的感情光风霁月天地可鉴,无非只是认为长公主关押朝廷命官于理于法皆不合,想求长公主尽快还闽州城清官罢了!帝师大人此话颇为轻佻,可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东海的官员?!” 步陈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并非是我想的那样,是在下多嘴。但周太守,敢问你说长公主关押赵之敬于法不合,可能说出这不合在哪里?” 周长傅振振有词地说:“这是自然!首先,长公主非陛下派遣来的巡察使,一无勘察东海官吏的凭证,二无陛下的圣旨,无权插手东海官府,更不该在公堂上将赵大人带走。其次,公主私自关押陛下身前枭羽骑的副统帅章集章大人,不仅耽误了陛下行事,更是当着全东海百姓的面打了陛下的脸,我等朝堂为官,下当为百姓谋生,上当为陛下分忧解难,可公主此行可谓是颇为不妥。” 步陈称赞道:“好,周太守所言有理。既然周太守一心挂念东海百姓,远在东海仍牵绊陛下,拳拳之心可慰天地,那我也不与周太守敷衍,便直说了。东海海寇祸乱多年,若非东海公镇压东海,想必此地早已成了海寇的囊中之物,既然百姓和朝廷都欲将海寇除之后快,那敢问周太守,赵之敬身为闽州城县令,为何要与段岭同流合污,私自扣下三成盐税?” 周长傅一愣,步陈继续说:“官与匪勾结,闻晏两家强占码头十余年,赵之敬身为县令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倒还将东海沿海的出海权也尽数交出,百姓十余年间出海捕鱼都要上交半数以上的渔税给海寇,剩下的提三成给官府,这可是大梁朝廷命官该做的事?” 周长傅脑门冒汗,他虽知晓赵之敬因这多年的县令没少从东海捞油水,却没想到他把自己的后路都做绝了。步陈自是不肯放过他,一想到他昏迷的一个月以来,宗意一面要追击段岭,剿灭海寇余部,一面又要跟齐歌城里的温庚和闽州城里这些庸官周旋,便觉得气不可耐,“东海公护卫东海安全,保东海不必尽数落在海寇手中,若海寇安分不惹事,只无声发财也便罢了,但他们在闽州城里为非作歹,伤人无数,遇见喜欢的便烧杀抢掠,敢问周太守,那除了虎狼军强行逮捕的海寇被按律例处死外,赵之敬可曾带闽州城士兵惩戒过一星半点的海寇?” 这个还是很好验证的,闽州城亲卫统领吴律看着周长傅想杀人的眼神,面不改色地抱拳道:“回禀帝师,赵大人任职期间,曾按律抓捕海寇三十一人,其中二十九人因证据不足被放,两人从牢里失踪。” 周长傅倒吸一口凉气,半月前宗意屠杀海寇上万人,其间不乏平日里杀人掠货的混账,赵之敬任职东海县令足有十七年,十七年间抓捕海寇三十一人,还都给放了,这无论谁看都知道不对劲。 步陈冷冷地哼了一声,周长傅抖着低了身子,便听步陈说:“至于章集,身为枭羽骑副统帅,却带着枭羽骑暗袭东海公,怎么,难道周太守的意思是,陛下的亲卫来到东海第一件事便是投诚海寇,要杀东海公而后快不成?” 周长傅砰地跪倒在地,忙道:“这可不敢,这可不敢,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帝师大人。” 在步陈深邃的目光下,周长傅仿佛无所遁形的小妖怪,刚下山就遇上了道行颇高的除妖界大拿,抖成筛子。见步陈不理他,赶忙向宗意求救:“是下官冒失,下官竟然没有调查清赵之敬便来问责长公主,还请长公主责罚。” 宗意倒无心责难周长傅,这个东海太守虽然为人有些迂腐,但奈何确实是个清明的官,东海若非有他在,赵之敬还指不定怎么为所欲为呢。但她却委实没有想到,步陈昏迷了这么久,居然将这些事了解得比她还周全,果然是个心怀天下的老妖怪,周长傅哪里是他的对手。 宗意三言两语打发了周长傅,周长傅自然看出宗意的态度,但奈何赵之敬确实罪无可赦,只好闷头吃亏,转身走了。吴律行礼后跟着周长傅离去,反倒是一旁从未见过的男子留了下来,他灼灼地看着宗意,过了一会儿才道:“在下林岑,拜见长公主。” 林岑?总觉得有些耳熟。 步陈打量他片刻,才道:“林敬堂的长子。” 宗意立刻看去,果然与林敬堂有三分相似,她这才想起来,当初在金乌城里,林太守的夫人身死之前曾说,她曾有一长子名林岑,因被东海公护佑才躲开了温庚的黑手,自林太守的夫人身死后,他和林媛已成了林家最后的血脉。 宗意问:“林媛还好吗?” 林岑颔首:“舍妹被家母送来东海,此时正在学堂里听夫子讲课。家父和家母的事在下早已获悉,长公主不必担心,林岑并非不分黑白之人,家母爱子天地可证,但她却实不该拿金乌城百姓的命来报复陛下。至于父亲明明有所察觉,却仍姑息家母,纵是死也难以赎罪。林岑不愿赴父母后尘,只希望媛儿能开心地长大嫁人即可。” 宗意:“你真这么想?” 林岑苦笑:“我只能这么想,东海公离去,东海早晚有一天会被陛下收归,届时我和林媛定要被他盯上。按理长公主险些因家母而死,我没脸求公主宽恕,但望公主念在家父林敬堂曾为金乌城百姓谋生,还望到时能救林媛一命。” 他望着宗意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地,凉意顺着额角蔓延至全身。宗意将他扶起,说道:“哪怕要用你的命来换林媛一命?” 林岑:“是。” 宗意:“好。” 林岑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顿时心安。他此番前来便是冒险求宗意一诺,他虽不知宗意最终是否会按着圣旨所言登基为帝,但至少有宗意在,哪怕是与温庚为敌,能保下林媛一命也是极好的。 林岑正打算告辞,忽听宗意问道:“你在东海可是始终跟在李闯的身边?” 林岑道:“正是。” 宗意问:“那你可知是谁将东海公重病的消息传出去的?” 话音刚落,便觉四周死寂无声,卫峥缓缓地将目光移了过来,林岑顿觉周身如披针毡,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宗意也不急,没人催他,好半晌林岑才开口道:“是东海公自己。” 宗意得了想要的答案,没有为难林岑,挥挥手让他退下。林岑躬身退下后抬眼看着宗意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长公主完全没有外表上看着软弱可欺,她的气场甚至不比帝师弱,这哪里像是一个流落江湖多年被寻回的公主?该生于朝堂的终究会回归朝堂,陷入皇朝倾轧深渊中的最终仍会被波及,公主生来就被无数双手推到了风口浪尖,早已不是她想走便走得了的。 需知世间命数,从不因人的心意而改变。 宗意扭头问卫峥说:“卫叔叔,你早就知道东海公将自己重病的消息散播出去,以此让东海震荡,是吗?” 卫峥缓缓吐出一个字:“是。” 宗意:“我累了,你们都退下,今天谁来找我都不见。” 茹慧上前一步替宗意开了门,便见宗意说:“你也是。” 茹慧没敢说话,一步三回头地跑了。 卫峥带着虎狼军围了院子,步陈却不管不顾地跟着宗意进了屋子,他远远望着,最终还是狠狠地转身走了,到底还是不喜欢那个狡诈如狐的帝师,却不得不说,东海公宁放弃生命也要搭救的人,确实才当得起拯救这天下。 宗意说不出现在是什么心情,温热的心口先被热水浇又被冷水泡,忽上忽下地折腾着,她抬起茶壶灌进嘴里,温的不烫,但她却宁愿这茶水烫一点。 宗意说:“我本来以为我欠他的已经很多了,若非我,李狐不会离开他这么多年,一个老人身旁没有孩子,独自镇守东海,好不容易终于见到外孙,又是因为我,他们连话都没说上,他便死了。我想如果我替他平了东海之乱,是不是就算完成了他的心愿,可越久我越清楚,东海之乱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抬抬手就能做到的事何必等到我来,原来这都是为了我铺的路。” “李闯为了我能接手东海,让百姓和大梁臣子心服口服,他不惜与最憎恶的海寇做交易,只为维持东海的平衡,让温庚插手不得,直到我归来后以肃清东海之名坐收渔翁之利。就因为容征帝和景贤皇后,他们就能为了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归来的公主做出这么多的牺牲,值得吗?” “容征帝和景贤皇后早就死了,就算皇朝归还到我手中又如何,是为了宽慰旧友在天之灵,还是为了心里亏欠多年的债呢?”宗意看着步陈,一如步陈看着她般,眼睛里倏地燃起一簇星火,“李闯卫峥守东海,浮屠铁骑守北疆,李狐在金乌城,而你参与了西陵之战,你们遍布大梁江山,东西南北尽是,能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6.第155章 星火 佞卫统领晁卓跪在一旁, 身边散了一地的奏折,他眉眼不动地瞟着,发现都与近来回归皇朝的长公主有关。长公主到底是帝后二人的子嗣,刚现世便卷起轩然大波,先是平了金乌城大乱, 当上了武林盟主,金乌十州情势未缓的情况下, 转头跑到夙城剿匪, 等皇帝后知后觉地派人追到夙城, 发现人又在东海冒了头, 不仅剿灭了东海的海寇,还将朝廷多年没拿下的盐渔船税再一次攥到皇朝手里。 桩桩件件安在任何人头上都足以飞黄腾达半生无忧, 却偏偏都被这身份敏感的长公主一肩挑了。晁卓又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盛怒的龙颜,原本皇帝想着虽然公主从草莽回朝, 但总归能利用公主多年不知朝政之由, 先拖几年, 最好能拖到公主因意外暴毙,不仅于皇帝名正言顺,于百姓更是有所交代。 谁料人家何止懂朝政,连梁与苍的大战都参与了,还直接将秦玉将军单打独斗地挑回了大苍, 战功赫赫, 民望山呼, 就算是当朝大员也挑不出几个能跟长公主比的。皇帝的计划打了水漂, 派出去的佞卫非死即伤,长公主身边还有步陈这个瘟神护着,据说连大祭司都曾出现在夙城,这是要干什么,干脆让大祭司算出登基良时,直接将皇帝轰下龙椅算了! “你在想什么?” 晁卓霍然回神,望向声音来处,温庚正吊着眉头打量他,晁卓熟悉这个眼神,温庚动了杀机。他赶忙道:“陛下,臣、臣在想陛下为何应允幽州王之子温慕雪小王爷入主擢英殿。” 温庚冷冷地将奏折摔到他面前,晁卓捡起来一看,是正在天盈书院教书的左维雍上奏说皇帝既无子嗣,可将温慕雪领入擢英殿执太子位,既可暂堵请长公主回京的悠悠众口,又算全了兄弟情义,毕竟仔细算算,温家的皇朝继承人统共也只有温慕雪一人而已。 温庚问:“你怎么看?” 晁卓脑子转得飞快,显而易见,皇帝既不希望宗意领圣旨名正言顺地登基,也不希望他的位置落在幽州王的子嗣身上。但皇帝年余不惑却仍无所出是事实,后宫佳丽雪片似的往里面塞,但偏偏就是毫无动静,若说老臣们不着急也是不可能的。晁卓忽然突发奇想,还不如皇帝禅位温慕雪,让温慕雪和长公主争去,待两败俱伤,皇帝再坐收渔翁之利好了。他刚冒出这想法,便瞥见皇帝冷冰冰的眼神,立刻便打了个哆嗦将自己的脑袋按了下去。 他要是敢这么说,恐怕首级登时就要分家。 晁卓本以为皇帝只是顺口问问,却没想到二人之间偏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尴尬了,看来皇帝铁了心要以此试探他,晁卓想了个不偏不倚的话说了出去:“臣以为,不妥。” 温庚挑着眉尖,声音仍是听不出温度:“哦?哪里不妥?” 晁卓小心翼翼地说:“幽州王尚且下落不明,如此便让小王爷入主擢英殿,臣以为,不妥。” 温庚笑骂:“好你个晁卓,这么多年,心眼倒长了不少。” 晁卓讪讪地笑了,见皇帝口风松动,这才缓缓地舒了口气,不着痕迹地耸了耸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的衣衫。 温庚道:“幽州王虽然没找回来,但小王爷在就足够了,那些活不够的必是如此想着!还有那宗意,流落江湖这么多年都没死,居然还能回来,可真是命大。” 温庚将“命大”俩字咬在舌尖,晁卓听着活像自己被咬了似的,赶忙闷头不敢出声,往日温庚还算谦和,总是百官觐见也少有闹红脸的时候。可自从长公主归来一说在民间纷飞四起,温庚便颇有些气急败坏。更何况晁卓身为佞卫统领,自己的人死在了夙城,别说截杀长公主,便是连步陈都没伤到一分一毫,气得皇帝险些将整个佞卫就地埋了。 可恨这步陈,在朝就不干正经事,离开齐歌城也不该这招猫逗狗的缺德毛病,不仅将长公主沾染回来,还把大祭司给勾搭走了!晁卓想想就觉得生气,他步陈一个小白脸,凭什么手握重权还活得有模有样,当下便在心里将步陈狠狠地千刀万剐一遍。 温庚摩挲着指间的扳指说:“晁卓。” 晁卓登时回神:“臣在。” 温庚:“去把天盈书院的圣旨给朕偷了。” 晁卓:“啊?陛下,这可”使不得啊! 这天盈书院的牌匾里珍藏着神关皇帝死前留下的诏书,上言若是帝后遗孤归来,无论皇位上是谁,都要给长公主让位。自打天盈书院收了这诏书,便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寸步不离地盯守着,天盈书院虽然只是个教书育人的地方,却豪揽无数高手,他这个佞卫统领虽然放到江湖里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但也比不上天盈书院人多啊。 温庚冷道:“没什么使不得,明天朕就要看见东西出现在朕的书案上。若是没有圣旨,就换你的头颅!” 晁卓赶忙应道:“臣遵旨!” 温庚冷哼,晁卓擦了把汗,抖着胆子询问:“陛下是要毁了圣旨吗?” 温庚嗤笑:“毁了做什么,老家伙的遗愿可是被大梁三十六州见证过,毁了岂不是显得朕坐立不安做贼心虚?朕要这圣旨先丢失,等长公主回帝京的时候再出现在他步家的门口!” 晁卓好半晌才答了声是,转头退下了。皇帝此行倒不像要陷害帝师,反倒跟小孩闹别扭过家家似的,但圣旨被盗终究是大事,天盈书院少不了被责难一番,对于现在孤掌难鸣的皇帝而言,也算是宽慰的好事吧。 晁卓与守着门口的岳仑对了眼色,忽听温庚喊道:“慢着。” 晁卓回身候着,温庚道:“夙城安插的棋子可以动了,再派些佞卫去夙城,将不干净的灰尘彻底清扫了。” 晁卓问:“陛下说的是” 温庚:“杀了师贡。” 岳仑身子一僵,晁卓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只躬身道:“是。” 齐歌城里的风起云涌扫荡到东海之前,闽州城此时正在清冷的夜空下沉默地睡着。 东海公府邸一角却燃着灯,李渡自东海公逝世后便每晚都在祠堂跪至天明,起先府里的下人还劝慰他,但李渡执意如此,便索性由他去了,每每侍从们入睡之前,都要先去院子里看看炭火有没有烧尽,虽说抵抗不了寒冷,但也算聊胜于无。 今日同往常一样,李渡谢过加炭的侍女后,便跪了下去,有他们帮忙准备的软垫护着膝盖,不至于冻伤,他默念着白天看来的岐黄篇,想着又是漫漫长夜。冷不防身边有了动静,却见宗意漫步而来跪在他身旁,向着牌位叩了三个头。自从步陈醒后,他们便没怎么见过面,今晚一见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便听宗意说:“你恨我吗?” 李渡笑道:“我若恨你,当时便抛下你去救外公了,何至于现在听你在这里问我。” 宗意点了点头:“但我觉得你是该恨我的。” 李渡问:“你还记得当初在金乌城太守府,你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时候我说了一句‘都怪我,’然后你回答了些什么吗?” 宗意一哂,当时的李渡脸难看得活像她欠了一千两银子,为博李神医一笑,只好豁出命去说了个冷笑话,内容是啥倒不记得了,好像是什么仙气。 李渡一看便知她是忘了,也无意追问,只说道:“有些话我曾经说过很多次,你大概都当我是在安慰你,现如今我再说一次,却仍是如之前一般,实话实说罢了。我知晓我娘来金乌城,外公守东海皆与你有关,说不定连你远道来金乌城都是一些人谋划的一部分。但与我而言,你永远都是那个从天而降,将我从翁无声手中救走的女刀客宗意。至于你因何而来,他人又因何为你做出了什么,反倒与我没什么关系。” 宗意吸了吸鼻子,李渡问:“感动哭了?” 宗意拒不承认:“我没有,你才哭鼻子。” 李渡:“我听见你吸鼻子的声音了,想哭就哭吧,这也没外人,我不嘲笑你就没人知道。” 宗意郑重地拒绝了:“武林盟主才不会哭呢,你以为我是那个在尧山木屋里吓到变形的小哭泣包李神医吗?” 李渡:“下次中毒别来求我,我学我师兄,闭门不见。” 宗意:“你傻不傻,我可是武林盟主,我会轻功,唰一下就飞过墙了,还需要走门?谁跟你似的,好不容易扒到墙上还差点掉下去,真丢人。” 两人一言一语地互相呛着,漫长的夜反倒显得不那么凄冷。步陈半坐在廊檐上,顾十七在一旁觑着帝师的脸色没吭声,步陈索性当他不在,目光始终落在宗意身上,见她跪下,稍稍有些动容,随即想起了二人在今日的对话。 步陈看着寸步不让的宗意,只好叹了口气说:“若你觉得那是亏欠也无妨,毕竟当年的事,即使是我,也没有弄清真相到底为何。” 帝后莫名其妙地被西藩王围剿在齐歌城后,跟着帝后开国的诸位将军们纷纷暴怒地要将西藩王扒层皮,谁知大家一站起来,便觉坐下变得困难了许多。齐歌城有无数亲卫守着,帝后二人又身兼武功,想杀他们着实不易,西藩王原被关押在东海,又是如何一朝之间便出现在齐歌城的? 一旦开始怀疑,便觉不论在场还是不在场,除自己外每一个人都很可疑。说来确也如此,若非有自己人在其中作梗,仅凭西藩王的三脚猫功夫,又如何能攻破齐歌铁壁?这一怀疑,便怀疑了四年有余,在这期间里,将军们无数次想要探知当年到底是何人出卖了帝后,却始终空手而归,直到神关皇帝温经纶不满西藩王,即便起兵会被旧友怀疑是当年的罪魁祸首,也要先将大梁从水深火热里拯救出来,这才算是将众人的僵持堪堪打出一条裂纹。 李闯独见步陈时曾说:“我驻守东海多年,仍觉自己有愧。若非当初为保自身不被怀疑而犹豫不决,也不至于让宗意挣扎江湖十余年,哪怕是会成为众矢之的,早一步寻到她也算早一步对帝后有所交代。” 步陈道:“他们这些人自乱世生,踏着血肉山河一步步筑起大梁的新生,早已不是当初稚嫩的孩童。他们犹豫、彷徨、为之担忧,无非是因珍重罢了,越珍重,便越慎重。” 宗意不置可否地又灌了一肚子茶水,抹了抹嘴便抄起荒沉向着祠堂走去。 步陈遥遥望着宗意,越珍重便越慎重,越慎重,便越不舍得她走近真相。 东海深秋无边萧瑟,有人对笑至灯暗,有人独坐至天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7.第156章 血案 原打算入冬之前便将东海的事料理完, 尽快返回夙城,毕竟宗意在夙城百姓面前应诺了重审徐家灭门一案, 如今更是知晓魔教有人在暗中操作故意引发超百人死亡的大案, 心里不禁有些急躁。但东海沉疴蓄积多年,清理起来并没有宗意想的那么简单, 纵然有步陈在一旁帮着, 两人脚不沾地地连轴转了一个多月,直到藏地江边蒙上一层细微的冰渣,二人也未能如约赶回。 宗意这厢刚与东海的盐商半威胁半利诱地谈完,往日里盐商不敢得罪海寇,大多对接的都是三大海寇世家的管事,赵之敬身为闽州城县令, 连管理盐税的部门都解散了,只需动动手指从中抽成。宗意行事尽是从头开始, 从选人到任用根本来不及等齐歌城下圣旨派人来, 更何况即使出了圣旨, 宗意也未必会接, 谁也不知道这暗藏怒火的温庚会派什么歪瓜裂枣赶来捣乱。 回到书房还未来得及喝上口热茶,便见茹慧脸色不善地匆忙赶来道:“莫飞花他们查到些东西, 需要你看一下。” 宗意正在看温庚新下的圣旨,又如往常般先诉说对帝后的思念, 而后要公主尽快回到齐歌城, 将东海事务尽数交给帝京来的巡察使即可。宗意冷漠地嘲笑着, 几乎能透过字迹看见皇宫里老皇帝的坐立难安, 闻言将圣旨随意卷起扔到一旁,迎上茹慧问道:“什么事?” 茹慧急匆匆地走着,声音随着动作起伏,还颇有些气不顺:“之前不是说魔教在密谋什么,才故意弄出这么多桩大案的吗?原本我觉得魔教本身就是干坏事的,不作恶多端还能叫魔教?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丧心病狂,仅大梁和大苍满足条件的血案就足有九件,更别提大宣了,仅是近三十年来,大宣忽然消失的村庄就足有十一个,这得多少人?” 宗意:“你们把数量整理出来了?” 茹慧点了点头,又摇着脑袋说:“不是全部,只筛选出了一些符合条件的。顾十七替我们走访了闽州城附近的城池村镇的官府,借了不少卷宗,但终归只是在东海界内,想必我们看到的不过只是九牛一毛罢了。” 二人刚进门,就听莫江说道:“又一个——大宣祭天城外一百五十里有个冯姓镖局,因护卫国瓷不利,被皇帝入狱,还未到审案便全员失踪,与此同时冯家主母自焚而亡,家中死了近百人,算上牢里失踪的二十个,也满足条件。” 宗意皱了眉,声音有些低沉:“大宣连官府都被拉下水了?” “这不算什么,魔教本就与大宣官府盘根错节,莫说只是官府,便是大宣皇朝中人的王爵也有些在魔教里担任护法。” 宗意没察觉步陈也在,忽然听见步陈的声音吓了一跳,便见帝师精干修长的手握着卷宗,另一手端着笔,正专心致志地一笔一划写着什么,露出一截白瓷的手腕,一把乌发被随意扎在身后,落了一缕在手腕上,像清白圆润的瓷上不小心沾染了一线墨,端的好看,仅这样一个姿势便看得宗意面红心热,暗道怪不得大梁官场的人大多看不上帝师,谁天天看着这花容月貌的人能把持住旖念?宗意一边感叹一边赶紧念着清心静气,正了形容专注在卷宗上。 近日来宗意和步陈在前面整顿东海官场,莫飞花带着莫江晏清漪在后面整理卷宗,晏家书楼里有用的早已被搬到府里来,小山似的颤歪歪地立在眼前。她抬眼看,正见莫江将加了标签的卷宗放到一旁归位,宽大的架子被腾空,上面只按着国别摆放了二十多卷夹着红布条的卷宗。调查得越深便越触目惊心,无声无息之间,无人知晓这潜藏在江湖里的污秽早已如暗藏的瘟疫般蔓延至三国各个角落。 宗意说:“现在看来,大苍顺着地道侵袭金乌城,会不会也有魔教的手笔在里面?” 步陈颔首:“据我所知,楚溟狂妄却胆怯,不至于做出这等背水一战的事,即便楚帝还朝后他那点腌臜事会被翻出,但楚帝不喜皇朝兄弟相残,未必会对楚溟下手。事后我曾让顾十七去查,楚溟身边那人叫蒋易,幼时出身草莽,十岁的时候被大苍皇后身边的人从大宣接回去。” 这么说蒋易与魔教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想来,若无身边的人挑拨,楚溟还不至于脑袋一热就走了死局,但楚溟乃皇后唯一的子嗣,她竟然舍得对儿子下手? 步陈说:“皇后爱子如命,此举定不知情,应当是‘身边人’所为,魔教深谋远虑,牵扯其中的人不胜枚举,恐怕要彻底查清需得追溯出最早的血案到底发生在何时,而在那之前魔教又接触过什么。” 宗意有些头疼,三国地大物博,消失个小村子也许数十年也无人知晓,追根溯源又谈何容易?她随手接过莫江递过来的卷宗,又惊诧地看了莫江一眼,山寨小霸王生生被她看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没好气地说:“看我干什么?” 宗意笑着说:“看你好看。” 莫江一怔,随后头上恨不能喷火,嘟嘟囔囔着什么“女子、矜持”,把宗意笑到岔气。原先看一眼字都两眼发直的小霸王如今也能安下心来埋在卷宗里,看来这山寨以后能多一个教书先生了。 把莫江挤兑走后,宗意刚打开卷宗,便见步陈施施然地走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问:“你怎么不看我?” 宗意刚想回话,却觉这不正经的帝师竟然借机咬了她耳朵一口,瞬间从头红到脚尖的人变成了她,活像一只刚烤熟的虾,正腾腾冒着喷香的热气。宗意瘪着嘴嘟囔着:“知道你好看,有什么好得意的。”话音刚落,便换来帝师低沉的笑声,传进耳朵里,勾人魂似的将长公主的神智勾走了。 茹慧念叨着非礼勿视,却险些被冲进门的黑影撞倒,顾十七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扶了一把茹慧后,喊道:“主子,宗姑娘,夙城出事了。” 宗意回神,做贼心虚地没控制住音量,大声喊道:“怎么了?” 顾十七将一封沾了血的信递给宗意,说道:“师贡大人被刺杀,徐家被人一把火烧了。” 自顾十七送到信后,书房便陷入了死寂,茹慧被压抑的气氛憋得不行,抱着几卷书带着莫江和晏清漪偷偷溜到后院去,将空间留给这些脑子不似常人的官场老油条。 宗意方才已看过信,是陈衡所写,信上说他与师贡到城中赴宴,回府途中被刺杀,师贡被保护他被刺伤要害,恰好李渡将小扁鹊留在夙城,才让师贡保全一命。二人未带亲卫,刺杀者一击得手便跑了,既然没有对陈衡赶尽杀绝,看来他们的目标只有师贡。而徐家这把火也来得蹊跷,早在宗意来东海之前,徐家便始终被官兵重重看护,无人看见有人进出,却凭空窜出火苗来,将本就是断壁残垣的徐家烧得面目全非。 莫飞花捻过信,摩挲了几下信的一角,这血刚染上不久,应当不是写信的时候沾染的:“这血是怎么回事?” 顾十七说:“送信的人拼死送来的,刚到这便断了气,血是取出的时候沾染的。” 莫飞花将信扔给步陈,问道:“老狐狸,你怎么看?” 步陈瞟了他一眼,懒得跟老土匪一般见识,他也没看信,抄着手说:“杀人的和放火的不是一伙人,追杀送信的人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顾十七疑惑道:“不会吧,这还能凑到一起?” 宗意:“确实不是,杀师贡的人应该是温庚派来的,章集失手,温庚正找不到派人来东海的理由,若是师贡被刺杀,便足以让温庚寻借口派军队前来夙城‘剿匪’。剿匪真是块好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只要看哪不顺眼,一句剿匪便足以招引来帝王之怒。” 顾十七:“那放火烧徐家的呢?为什么不是温庚怕你们发现他和西藩王的秘密,才故意毁掉的?” 宗意毫不犹豫地说:“温庚敢做便没想着能留下证物,估计徐家被灭的那天,东西就被清缴得差不多了,再说这么多年过去,即便留下什么也早就化成灰了。你仔细想想,徐家破败杂草丛生,有什么东西是从这样的徐家发现,还足以造成恐慌的?” 顾十七捏着眉角想了半晌,忽然眼神一偏,便见莫飞花闲适地半倚在围栏上哼着曲儿,当即便眼神一亮:“是那副画卷!魔教怕还有不知道的东西留在徐家,这才放了把火将徐家彻底烧毁了,即便真的有,这一次也必定化作飞灰!” 步陈转头问莫飞花:“你可还记得宗霓的画卷到底画了什么,能不能誊一副出来?” 谁知过了好一会儿,莫飞花也没说话,罕有人敢如此无视帝师,连步陈都惊诧地打量莫飞花,却见莫飞花翻身跳了下来,长长的戏服在身后荡开一道彤色的云。他旁若无人地翻着卷宗,将其中一份摊平在桌案上,招呼着宗意过来说道:“你看这个,有没有什么想法?” 宗意凑过去一看,便见上面写着神英十二年,大宣邱鸣州毗邻应山脚下有座小村庄,村庄仅有六十多人,却人人擅鬼神之事,称自己为天神遗族。后来忽然爆发山洪,村庄撤离不及尽数死在水灾中,半个月后被人发现,却见那村子的人都被挂在了树上,死状极惨,而发现者同时惊恐地看见,所有的尸体似乎都看着同一方向,而那个方向的尽头有着一座已经倒塌的神像。 宗意逐字读着,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即将挤破僵土而出似的,便听莫飞花问道:“之前觉得人数不够,就放在了一旁,现在想来,像不像献祭?” 宗意瞬间被冷汗淹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8.第157章 被破坏的仪式 彼时晏欢死时也曾有献祭一说, 但当时他们只以为是晏欢将自己献祭,作为语焉不详的“重生”的祭品。可如此惊人的血案堆叠在一起, 宗意这才意识到,不仅晏欢和晏家是祭品, 这一系列的血案都是“祭品”, 是魔教献祭给“重生”仪式的一环。 神英十二年至今足有三十余年, 魔教从未放弃过, 就在他们的眼前先后便有李家村和晏家遇害。晏家尚且可以说是罪有应得,但李家村呢,生活在尧山下,每日将路人送往金乌城的小村落又何其无辜! 宗意失控地攥住桌角, 没留神生生将桌案掰了一角下来, 木刺扎进掌心还浑然不知, 步陈不禁皱了眉, 将她拉扯过来后小心地将桌角扔了, 借着烛火看她掌心的刺, “就算没有魔教,以翁无声的贪婪野心,李家村也在劫难逃。何况宗霓年仅十八, 此事已发生了三十三年,她纵然知晓又能做什么?” 宗意飞快地说:“你不必安慰我,若她真的插手其中, 我定然” 声音戛然而止, 宗意回神, 她定然要做什么,杀了宗霓,她的亲妹妹?宗意茫然地看了一眼荒沉,厚重的帝王之刀心有所感地嗡鸣了一声,十分细微,但宗意听得清楚,她惩奸除恶,杀上万海寇都不手软,但宗霓身为魔教的圣女是事实,魔教所做之恶事,纵是海寇加起来都比不上,她届时又该如何对待宗霓? 呵,原来往日里的正气凛然在遇见珍重之人时依然会尽数垮塌,人性真是禁不起拷打。 步陈从怀里摸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将宗意的手包上,轻轻地避开伤处握着她的手说:“你不必想太多,江湖与魔教的渊源早已定下,即便注定相遇也不在这一时。还有时间,事情也许会有转变,我总觉得这献祭之法有些不尽圆满之处,说不定能从中抓到魔教的破绽。” 莫飞花近日来早已能坦然地面对二人的你侬我侬,任他们在一旁情动,他自研究他的,久而久之莫飞花不禁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怀疑,连带着看自己的右手都格外亲切起来,还偷偷摸了不少花脂护着,想着这辈子说不定就与右手兄弟过了。 他在卷宗上摸索着,着重在“尽数”和“全部尸体”上点了几下,若有所思地问:“若神英十二年的这桩案子是第一次献祭,说明魔教肯定从中得到了好处,才足以支撑他们坚持不懈地做下去。你们说,他们到底得到了什么好处?” 步陈正情真意切地望着宗意说:“莫慌,我在。” 宗意低着头,从莫飞花的方向看过去特别像含羞颔首,气得莫飞花七窍喷火:“你们两个有完没完,谈情说爱能不能看看场合,欺负单身狗有意思啊!” 宗意用一种“看在你母胎单身的面上至今就原谅你”的目光深沉地投到莫飞花身上,将莫飞花生生看出了被老母亲注视的无所适从感,生怕宗意反身就找来十来个姑娘拉着他相亲,立刻便将院子里放风的几个傻孩子点鸭子似的喊回来垫背:“莫江!茹慧!晏清漪!跑哪撒欢去了!来活了!” 莫江和茹慧探出头来,莫飞花飞快地说:“去找将魂七年到神英十二年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与牛鬼蛇神有关的血案,再查查魔教都信奉什么,有没有献祭一类的仪式,快!” 众人近日一直埋在卷宗里,对查阅东西简直是轻车熟路,其间只有宗意稍稍离开半晌,找李渡给手上了点草药,收获了半个时辰的埋怨后,再一次扎进了卷宗里,直到月上梢头,想找的东西终于找到了。 神英十二年那个离奇死亡的村庄还真不是第一个,此前一年在幽冥城里,有一户人家意外身亡,家中不过五人,但死状极惨,据说全身上下的血液被抽干了似的,干枯的皮覆盖在骨头上,五具尸首高高地悬在门前,将巡逻的士兵吓个半死。 然而就是那件事后,想占据幽冥城却始终被官府抵制的魔教得以成功入主幽冥,原本被江湖人士重伤的教主却意外地从鬼门关缩回了脚,次日便精神抖擞地将幽冥城的县令给杀了。 宗意喃喃道:“重生。” 以他人命换自己的命,伤天害理的逆天之举,无人知晓魔教用了什么损阴德的法子实现了这件事,但自此以后,他们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了掩盖在厚重灰尘下的屠杀。 莫飞花:“这么说来,晏家的覆灭说明魔教有重要的人需要行重生仪式?我倒是听说年中的时候,魔教换了教主,先前的教主似是在虬龙江边遇见了难缠的人,丢了命。你们说会不会便是因此?” 宗意顿时一凛,却听步陈说:“不会,魔教教主已死,现在登上教主之位的是前圣女宗霓。” 宗意,宗霓,即便不知道宗意有个妹妹,但听着这相似的称呼和宗意陡然变化的气场,也知晓当今的魔教教主,与身为武林盟主的长公主有着不为人知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宗意暗沉着脸色,看不出想法,晏清漪躲在一旁眼神发直,晏家之死明明才过了一个多月,她偶尔觉得已过去了数年,偶尔却觉得那件事就发生在昨天。晏欢的死还有颇多疑点她弄不清楚,可人已死,想问只能去阴曹地府。 宗意没顾上回应茹慧和莫江热切的目光,将卷宗扯过来,她忽然想起一件重要却被大家忽略的事,似乎在所有的血案中,即便有的像些惊悚的闹鬼传闻,亦或者与神像等物相关,却无一例外没有提到过“巨人”。 不知为何,说不定是双生子之间的心灵感应,宗意总觉得宗霓那副画并不只是为了让她记住她因何而穿越,更像是个提醒,而这提醒,极有可能与他们现在的困局有关。 宗意问道:“难道大梁或者宣苍没有什么神话传说与巨人有关?” 莫飞花:“盘古?” 宗意无语:“我说这边,那个世界的就算了,估计没什么关系。” 步陈却忽然开口:“不对,就是盘古。” 宗意:“啊?” 步陈快步走到一处书架,从底层翻出一本满是灰尘的书,捏着书角轻轻抖了抖才扔在了桌案上,上面赫然写着“山河经”,是大梁代代流传下来的魑魅魍魉异事集,相当于现代的“山海经”一类,算是夜晚催小儿上床睡觉的良方。 “世间有族名盘古,有通天彻地之能,可以身为桥开辟天地勾连之路。每逢月圆之夜,盘古族便会撕裂天地,从裂缝中吸取天地精华。只不过因盘古族太过巨大,身高足有百尺,一旦现世便会造成不少的伤亡。”步陈轻启朱唇,一字一顿地说,“魔教有一阵曾极为推崇山河经,甚至还偷偷为盘古族修了祠堂,我怀疑,这些余百人的血案,是为了献祭给盘古族。” 好长时间的死寂,茹慧僵硬地揉了揉腿,一不小心碰碎了杯盏,瓷片落在地上,充耳可闻,堪堪将屋子里带来些许人气。 宗意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宗霓!” 穿越之前,盘古族撕裂大地,一掌将宗意所在的公寓大楼拍成齑粉。若真如步陈所言,这桩桩件件散落在三国各地的血案都只是为了召唤盘古族,那么当盘古族撕裂天地而来的时候,说不定就能让他们穿越回去。可这些传说中的事真的可以实现吗,即便宗意眼见着那巨人拍断了大楼,可终究不敢肯定这一切都是真的。更何况即便可以,宗霓在现代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她变成了这般血腥无道,为试探一事就能诛杀百余人?当今的魔教教主宗霓,真的是她的妹妹宗霓吗? 宗意兀自沉思着,茹慧却颇不理解地问:“你们不会当真了吧?这世间哪有这些神鬼之说,若真的存在,那百尺高的巨人只需一脚就能踩坏一座城镇吧?魔教若真的这么厉害,还至于被江湖侠士逼迫到在幽冥城的夹缝里求生?” 众人灼热的目光看向茹慧,将茹慧看得全身寒毛倒竖,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地的话,半晌宗意才舒出一口气,拍了拍茹慧的肩膀:“你说得对。” 穿越的事一定还有隐情,但绝对不像她看见的那样,魔教真有本事召唤巨人,早就称霸三国了。何况这册子传下来足有千百年,若真有人见过巨人,还至于在其他卷宗里连半个字都见不到? 莫飞花却没感到轻松,表情依然十分凝重:“有没有巨人不是重点,事情的关键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些血案到底是开始还是结束。” 换句话说,若这只是开始,他们尚且还有时间对魔教的阴谋加以破坏,但若晏家的事真的是结束,说明魔教的“献祭”已经完成,那么接下来将发生的事他们不仅一无所知,甚至连准备的机会都没有。 莫江始终在一旁听着,到此时才犹豫着说:“可你们不觉得,晏家的事与之前的血案不太一样吗?” 灼热的目光又齐刷刷换了人选,山寨小霸王被吓一跳,支支吾吾地说:“你们看啊,这些血案出现的村子或者世家都是一百多人全死了,可晏家不是还有一个存活的吗?” 众人齐齐看向晏清漪,晏清漪茫然回神,宗意急切道:“不对,不止晏家,夙城徐家和金乌城李家村都留了一个活口。” 莫飞花瞳孔猛缩,宗意斩钉截铁地说:“此事关系魔教存亡,根本不可能犯遗漏的错误。但仪式仍在继续,说明他们并不知道,献祭的仪式已经被破坏了。” 这就是他们的转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9.第158章 虚情 巡察使杨步庭坐在东海太守的府里愤愤地灌了第三盏茶,只觉入口即散的芳香也驱不走唇齿里的怒火, 顺手拎起茶壶却觉轻飘飘的, 随后恼怒地扔在了一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太守府里的管事打眼觑着却假装没看着,一心二用地干脆数起羊来, 终于等到杨步庭不耐烦地喊:“来人!” 管事慌忙迎了过去, 赔笑道:“大人有何吩咐?” 杨步庭刚想说“东海太守府里的下人都不知道续茶的吗”, 再一想自己根本不是来喝茶的, 自打他奉皇帝命前往东海着命长公主交出东海大权以来,他无一日不好奇这虽暴戾却为国为民的公主到底会如何对他,心里想着无非是要么强硬拒绝交权,天高皇帝远不过抗旨而已,要么表面上痛快交权, 背后搞一些见不得人的小把戏,他一笑而过便罢。 可他万万没想到, 时至今日, 长公主连见他一面都懒得见, 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东海, 齐歌城的人可来去自如,但大权,想都别想。 他杨步庭当年状元及第,天盈书院知守出身, 及至太子太傅即当今圣上温庚的老师, 而后又被皇帝送去编纂历朝历代的书录, 在讲学上放眼大梁无人能及,纵是其余两国也罕有对手。在当朝政务上也算得心应手,就算是现在,温庚也时有问题向他请教,满皇朝里见了面无人不喊他一声杨老,可谁知这长公主偏就不给他面子。杨步庭都无需多想,一旦他顺坡问去,长公主必然回一句“我乡野出身,江湖儿女,不懂那么多朝堂规矩”。 但你江湖人总要尊老吧?他年龄可比帝后还要大,老人家千里迢迢来你东海就是为了看你耍脾气,顺道喝壶凉茶的? 杨步庭压着火气说:“长公主何时才能拨冗来见。” 管事轻车熟路地说:“大人莫急,长公主今早刚吩咐下去,今日定然会与大人一叙。” 杨步庭怒道:“你昨天就是这么跟我说的,都不知道换个词吗?” 管事一愣,近几日回的话都差不多,一个意思翻来覆去说好几样,再周全的人也难免忘词,想到这赶忙找补:“大人莫急,说不定今天就见着了呢。” 杨步庭看着管事一脸赤城地讨好着,险些背过气去,一手抓着杯子,手抖了好几下才道:“长公主是看我身微言轻不想见,行。不见长公主,东海太守周长傅大人我总能见上一见吧?” 管事赶忙应了,走之前看着杨步庭脸色确实不善,怕是真要气出病来,特意喊了侍女上一壶不算热的茶,方便年老的杨大人降火气。 隔壁院子里,周长傅正苦着脸跪在厅门口,摆出一副“你们若不同意,我就不起来”的架势,而里面步陈和宗意悠闲地坐着,手上各摊开一卷书,时而饶有兴致地讨论两句。周长傅侧耳听着,像是什么“猪肉三钱,虫草花半两,枸杞一钱,尽数倒入锅中小火温煮两炷香”,周长傅当场一噎,还以为这两尊尊贵的主儿看点什么史书文辞,谁能想到在那研究菜谱呢。 管事匆忙赶来,凑到周长傅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周长傅脸都绿了,苦瓜似的嘤嘤道:“公主殿下,帝师大人,杨大人要见我。” 宗意贴心地点了点头:“去吧。” 他根本不是在征询意见好吗?! 周长傅道:“杨大人到闽州城足有半个月的时间,在此期间内长公主避而不见确实不妥,何况陛下下了五道圣旨让公主尽快返京,这、公主打算何时动身?” 宗意惊诧地说:“周大人待我这么好,我为什么要去齐歌城?” 周长傅一噎,立刻假装没听懂地苦苦相劝:“东海自古都是荒夷之地,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蛮寇祸乱四起。土地因河道冲击时常被淹,这菜种上也远不比繁华的帝京。公主金枝玉叶,理应享受大梁最好的锦衣玉食,何苦在东海受罪呢。” 宗意问:“那为何东海公会放弃齐歌城的悠闲日子,跑来东海受十多年的罪?” 周长傅心道:“这还不是要问你?”但他想归想却不敢说,几个月的时间相处下来,他深知眼前的人看似是个不着四六的姑娘,实际上手段强硬深知不必浸淫皇权政事多年的温庚差,仅就屠戮海寇上万人这个事,温庚就不大能做出来,上一个这么暴虐的还是如今连坟冢都没留下的西藩王。 周长傅说:“东海公爱民如子,公主自然也是如此,但杨大人乃大梁股肱之臣,弟子门人遍天下,他奉命千里奔赴东海而来,公主避而不见,恐会被天下人诟病啊。” 宗意眉角一提,周长傅就知这句话总算是听进了心里。宗意对温庚不满,连带着看温庚派来的人都不大舒服,虽说杨步庭德高望重,但像宗意这样耍大刀比绣花厉害的女侠还真不太看重,步陈自然知晓这其中利弊,但于他而言若宗意不喜,那全天下人的责难也无非是挠痒痒轻重的区别,故而并未多言。 周长傅的劝导算是中规中矩,宗意想着周长傅年纪大了这么跪着确实也不像话,索性把菜谱一扔说道:“走吧,去见见。” 周长傅赶忙起身,但因跪了太久,身子没站稳,眼前骤黑险些摔倒,宗意伸手扶着,皱眉说:“周大人的身子骨实在太弱了些,回去歇着吧,我和步陈去见杨大人即可。” 周长傅赶忙告罪,却也不坚持,唯独步陈路过他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他鼓鼓囊囊的膝盖,轻笑一声便离开了此地。见那两人走了,周长傅侧倒在管事的身边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总算是能把他们俩送出东海了,再多待两天估计他就熬不下去要跳海了。 管事惊吓地问:“老爷,您没事吧?还是去卧房歇息片刻?” 周长傅站直身子,从长袍里摸出一摞软垫子,腿上顿时瘦了一圈,他将棉垫塞到管事手里说:“歇什么歇,好不容易那俩佛爷要被送走了,老爷我得去喝上两盅庆祝一番,哎哟,抽了软垫这膝盖还有点凉飕飕的,老了老了。” 杨步庭远远看着迎面走来两个人,为首的是个着红裳的姑娘,其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帝师,顿时猜到周长傅肯定是顶不住压力,把这两个最难见的请出来了。 杨步庭起身行礼:“老臣杨步庭,拜见长公主。” 宗意笑眯眯地扶起他说:“杨大人不远万里来东海,怎么也不差人早点通知一声,我也好去迎接。” 杨步庭打量宗意,她确实像极了景贤皇后,眉眼极肖容征帝,方才没仔细看,还真以为是景贤皇后活过来了。起初他们无不怀疑是步陈胆大妄为,不知从哪搞出一个人就敢说是公主,但此番只消一见,便知这必然是帝后二人的遗孤,眉宇间的气质是假冒不来的。 杨步庭笑道:“长公主救东海万民于水火,乃大梁的功臣,老臣怎敢让长公主迎接。不过公主终究是尊贵身子,怎可总在东海抛头露面,还是早早回帝京为好。陛下为请公主还朝,特意将先帝后二人曾在齐歌城住过的宅院翻修了一番,作为长公主在齐歌城里暂住的府邸。” 宗意:“陛下厚爱,宗意愧不敢当,只是东海祸乱尚未清除,此时离开恐心不安,还望杨大人多待些时日,也好让周太守极尽地主之谊。” 杨步庭心想再多待几天,恐怕这东海就真的要翻天了,赶忙说:“海寇已除,东海肃清,还有何祸乱需要长公主亲自在此?” 他一问,便觉宗意的眼神微不可查地亮了,他仔细回想一下没觉得哪里有问题,却分明有种不安夹杂在话语里,让他颇有些不着名堂。 宗意缓慢地说:“来东海之前,我曾在夙城清剿江匪,其间悉知夙城曾有一桩大族灭门案至今未破。那夙城的百姓与我有恩,全城跑到县衙门口着请重审灭门案,我早已应下,却被东海的海寇绊住了脚。如今东海肃清,但沉冤却未得雪,不知杨大人可否随我前往夙城审案,只要案情陈冤,我便随大人返回齐歌城。” 杨步庭思索片刻道:“这是自然,长公主爱民之心实乃我等典范,既如此,还望长公主收拾一番,我们尽快上路,也免得夙城百姓心焦。” 当然还有一句话没说,就是怕她又临时起意。审个案子而已,恐怕是历来地方官吏为官不清,将一些明明能解决的事故意压着来换钱财,如今有长公主和帝师撑腰,再加上还有他在,县令不管也要管,最多再耽误半个月,就能将公主带回齐歌城交差了。 杨步庭心里不禁有些轻飘飘,皇帝下了无数道圣旨,派了无数人来东海都没能将公主带回去,他一来,仅仅半个月就成了,当即便觉得东海的凉茶也挺好喝的,出门之前顺便让侍女再带一壶去他住的地方。 杨步庭走后,宗意好笑地说:“杨大人要是知道,我们利用他来挡温庚用来在路上埋伏袭击我们的人,会不会气到让他那些满天下的桃李之徒写书文骂我?我怕是要遗臭万年了。” 步陈看着颇有些跃跃欲试的宗意,道:“怎么能说是利用呢,杨大人身为当今陛下的恩师,总不能看着自己的学生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我们也不过是给杨大人一个训/诫弟子的机会罢了,杨大人可不感谢,但责难却是极为不妥。” 宗意觑着他说:“这主意可是你出的,杨步庭知道肯定也是骂你,到时你可要想好了,不然这遗臭万年的骂名里还得加上你的名字。” 步陈施施然说:“也罢,在下不过轻薄皮囊一副,愿为公主舍身,纵是千古骂名又何妨,笔墨锋机亦抹不掉我对公主一片赤诚之心。” 宗意:“看起来话本子没少看,莫飞花写的吧?” 步陈:“没有,我原创。” 宗意:“连原创这词都学会了?帝师果然可教也,本公主甚心安。” 为免杨步庭心焦,次日宗意与步陈便动身前往夙城,卫峥仍是被留了下来,虽说海寇已除,但东海毕竟长久处于海寇的统治下,说不准哪天又有些人要冒头,只能靠卫峥镇压。不过此番浮屠铁骑也在东海,宗意身边有步陈保护,卫峥便放了手,但临走之前却仍是对步陈冷嘲热讽了一番。 说是怕杨步庭年纪大了禁受不住奔波之苦,宗意特意跑去杨步庭的马车上嘘寒问暖,与杨步庭堪称无话不谈,道路两旁等着埋伏长公主和帝师的佞卫们面面相觑,看着迎着寒冷的东风直流鼻涕却不肯关车窗的杨步庭,直犯嘀咕,心道这老头怎么也跟着来夙城了,一路上到了夙城也没找到下手的机会,佞卫苦着脸打道回府,给远在帝京的皇帝飞鸽传书。 杨步庭本想关上马车的窗,但宗意却以体察路途民情为由拒绝,杨步庭心系大梁百姓,当即在心里就给宗意打上了三朵小红花,但外面冬风呼啸,路上压根碰不见什么人,更别提民情了。马车里燃着炭炉也没用,杨步庭被风吹得感觉脑子都被冻上了,却见宗意裹着厚厚的棉被蜷缩在避风的角落里,见杨步庭看她,就憨厚地表示自己身体虚弱,不堪路途凄苦,只把杨步庭看得长辈之心泛滥,认定长公主在东海过得极为艰苦,却坚持着拿下了旁人比不了的成就,再想起家里那些混吃等死的孙子孙女,果然人是不禁比较的,立刻又将宗意拔高了几尺。 直到到了夙城,染了风寒的杨步庭踉跄着下了马车,还要挣扎着回身扶宗意,将宗意看得都不好意思与他对视,讪讪笑着便让李渡将烧迷糊的杨大人送去养病。 陈衡一脸同情地看着杨步庭离去的身影说:“欺负教书的老先生,你也不害臊。” 宗意破天荒地没反驳,决定看在杨步庭为他们省了被人追杀的面子上,要对杨步庭好一点,闻言点了点头:“其实有点心虚。” 两人对视,无奈一笑,头顶夙城二字在太阳的映照下,像是掉下了一层陈年的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0.第159章 假意 长公主回夙城的消息瞬间席卷了全东海, 原本还有些悸动的江鹄子立刻偃旗息鼓,甚至还托人找关系将近来的收益折成账本交给官府,说只要能饶命, 多少钱都可以上交, 看起来是东海海寇的事确实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 江鹄子无不人人自危, 生怕步了海寇的后尘。 宗意好笑得看着他们活像给山大王上供, 让陈衡一一收下,等到夙城收成不好的时候用来开仓放粮。 杨步庭许是年轻的时候生活极为克制, 哪怕如今已年迈,但身子骨确实比一般人要强,吹了一天的冷风也只是有些风寒入体, 被李渡悉心照顾了一阵后就能下地走路了。宗意和步陈刚到夙城便径直去了师贡处,便见那原本气势甚嚣的女官此刻正气息微弱地躺在床榻上, 若非小扁鹊赶到及时, 师贡这条命算是交待在夙城了。 宗意摸了一下师贡的脉,入体的毒已经清除,但对身体耗损极大, 她将被子掩好, 低声问道:“连你都难住了, 到底是什么毒能这么厉害?” 小扁鹊正在一旁研磨药粉,他近来都宿在师贡卧房的外间, 即便是煮药也都在屋子里, 堪称寸步不离。师贡当日中毒受伤被救回后, 又接连遭遇了三轮追杀,有两轮恰巧被韩游遇见,还有一次是小扁鹊在门口撒了毒,暗杀的人一时不察中招,这才保了一条命。 小扁鹊不慌不忙得将磨好的药粉倒进罐里封存,清理手上的残留,才缓缓开口道:“毒不厉害,还是常见的江湖药,但与另一味常见的毒混在一起便会致死。那些人打定主意要她的命,先在饭菜里下了一味药,而后半路截杀以涂满第二味药的刀伤她,两药混合当场就险些没了气。” 宗意问:“饭菜?师贡当时跟陈衡一起去赴宴,他没中毒?” 小扁鹊摇了摇头,说道:“事发之后陈衡便控制了酒楼和宴请的人,说来奇怪,唯独只有师贡用的饭菜里混有药,其余人都没事。但需知当时的座位是大家随意坐的,师贡不想夺陈衡主位,还临时换了位置。陈衡谨慎,所有的菜饭在吃前都被试了银针,按理说这种毒,银针一下便会测出来。” 宗意:“饭菜没问题,碗筷可未必,你们检查了吗?” 小扁鹊说:“当然没有,师贡被刺杀的时候已服用饭食超半个时辰,桌案早就被清理干净了。你是怀疑他们的目标是陈衡,师贡成了替死鬼?” 宗意:“不,他们的目标肯定是师贡,不然也不会留陈衡的命。罢了,若真的混在酒楼里,现在也无迹可寻,把命保住就好,有的是时间算账。这些时日你都没好好休息,还是去睡一觉吧,他们知道我到了夙城,暂时不敢妄动。” 小扁鹊也没跟宗意客气,拎上药罐就走了,宗意在黑暗中看了会儿师贡,转身关上门离开了此地,门口和窗边尽是浮屠铁骑,刺杀的人肯定知晓宗意已知晓此事,必定不会在这时候上门送死。 一路行至书房,便听茹慧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我们连能作证的人都没有,怎么审案啊?皇帝若说空口无凭,恐怕还要治个不尊皇权的罪。” 宗意推门而入:“没有证人,随便找一个就行。” 茹慧仿佛看傻子似的说:“若是皇帝真能这么轻易地就被你拉下水,那他可真是时运不济,太惨了。” 宗意好笑地说:“我之前就说过,我的目标可不是温庚,温庚稳坐皇位多年,自是有其明哲保身的本事,没必要与他硬碰硬。但西藩王罪无可赦,我找他的麻烦合情合理,何况他都化成灰了,总不能从地里爬出来说我诬告吧?” 步陈对宗意招了招手,宗意接过他递过来的书信,打眼一扫便扬起来得意地说:“你看,证人不是来了吗?” 茹慧瞪圆了眼睛看了一圈,惊道:“你竟然找林太守唯一的儿子假扮成徐复?林太守为金乌城而死,你这么做对得起他吗?你你你,你怎么这样,你不是我认识的宗意!” 宗意失笑:“你跟谁学会耍赖了?说正事,你难道不觉得林岑与许复有些许相似?” 茹慧仔细想了想,她曾见过易容后的徐复,那副样貌确实与林岑有几分相似。 莫飞花无聊地依在一旁扔花生,闻言说:“一石二鸟,不失为一个好计谋,这是步陈老狐狸想的吧?只有他能做出此等缺德事。” 步陈挑了挑眉尖,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却被宗意抢去一口吞了,宗意得意地对他眨眨眼,他好笑地接过空杯子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许是故意的,薄唇抿在宗意唇舌留下的水渍旁,严丝合缝地压了下来,将宗意看得双颊飞红。莫飞花在一旁一副看不过去的样子,翻了硕大的白眼说:“这人啊,总是在旁人面前秀恩爱,是会遭天打雷劈的!” 宗意:“海寇为祸东海,山寨土匪也不遑多让,不如一并剿了去,还百姓一方净土。” 步陈附和:“我愿为公主出浮屠铁骑三千,助公主剿匪。” 莫飞花哀嚎:“行行行,秀秀秀,我看得可开心了!” 茹慧:“等会儿,什么一石二鸟,难不成林岑这件事还有别的隐情?” 宗意但笑不语,莫飞花兀自生气,茹慧自是不敢招惹帝师,幸而莫江近来脑子极为活络,立刻便揣摩清楚了长公主和帝师的深意,跟茹慧解释道:“皇帝知晓我们要破徐家灭门案,肯定会派人前来捣乱,如果是我,我会从两路下手。一是光明正大派官员扰乱我们的视线,给破案增加难度,二是在背地里埋伏,一旦发现我们手上真的握有决定性的证据,就在暗中消灭证据。” 茹慧惊道:“那你们还敢让林岑伪装成证人,不怕他被杀了吗?” 莫江摇头:“我们不仅不怕,反而还要主动将林岑送去给他们杀,试想我们将手里的命脉展现给皇帝看,一旦他把证人除掉,对于‘真正的证人’的关注度就少了许多,反而有利于我们隐藏证据。再者,徐复是徐家灭门案里的幸存者,你猜猜魔教听闻此事后,会不会做些什么?” 茹慧琢磨半晌,问道:“你们是想利用林岑假扮的徐复,把皇帝的人都钓出来?可这样也太危险了而且灭门案里幸存的可不止林岑一人,万一魔教发觉此事,将李渡和晏清漪也一并除去可怎么办?他们可是我们阻断魔教计划的王牌。” 晏清漪轻声说:“是我要求这样做的。” 茹慧一怔,却是宗意接过了话:“一味躲着终究不是办法,魔教的仪式早晚会有启动的一天。与其被动地等他们发觉,不如由我们主动让他们知晓,他们的计谋已被堪破,而接下来的举动极有可能反被我们所利用。何况你不觉得奇怪吗,魔教此等周密的计划怎么会邀请晏欢一同参与,晏欢若真的从中得到好处,又为何在临死之前对我们说出‘重生’二字?” 茹慧:“为什么?” 晏清漪的声音细碎又无助,让人听了有些心疼:“因为他不希望魔教的献祭仪式成功,他想让我活着。” 所以才会在晏家满门被屠杀的时候将晏清漪推出门外,也许晏欢憎恶晏家,恨之入骨,却在得知仪式避无可避的时候选择了由自己承担一切,哪怕晏清漪恨他也无妨,只要活着,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茹慧忽然有些丧气,晏清漪原本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不仅一朝之间失去了家人,还要以身犯险成为钓敌上钩的诱饵,不仅是她,包括林岑和李渡以及死去的徐复在内,当至亲至爱之人不在后,就成了世间茕茕孑立的行尸走肉。 茹慧低声问:“我们能做到吗?铲除魔教,扳倒皇帝,为死去的人报仇。” 宗意摸了摸茹慧的头发:“我相信正义必胜。” 齐歌城。 岳仑徘徊在宫门口不敢入内,里面砸碎东西的声音从下朝开始响到现在,刚才有个小太监冒死冲进去给皇帝上茶,险些被砚台砸裂脑袋,哭着退了出来。 他往身后一觑,却见大司徒孟元庆、大司马宋彰并左丞唐宗传站成一排,眼观鼻鼻观心地冲他微笑,三位老臣身后跟着各部闻风而来的尚书,也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拿着奏折,都在等皇帝发完火再进去。 岳仑颇有些恼怒,若说尚书们且不敢招惹他,可大司徒和大司马却不怕他这个“皇帝眼前的红人”,想来若是再僵持片刻,他们都能将他推进殿门去。 若是平时,岳仑不介意冒着被皇帝责怪的风险卖个人情,但今时不同往日,那从江湖归来的长公主真是肖极其父母,走到哪哪出乱子,再加上唯恐天下不乱的帝师步陈,好家伙,俩人活像大梁皇朝派去民间的雌雄双煞,非把大梁搅出个天翻地覆不罢休。这不,圣旨下了无数道都跟没事人似的,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东海来齐歌城,不止如此,还要翻案,非说夙城有千古大冤案,极有可能与西藩王突入齐歌城有关。按理说帝后二人身死,长公主憎恶西藩王情有可原,谁知皇帝当朝便翻了脸,先是派了一队人马要把杨步庭大人请回朝,又派出一队人无论如何将长公主带回来。 大梁无人不知,东海如今驻扎着虎狼军和浮屠铁骑,据说自金乌大劫后,连南梁大军都已收归浮屠军名下,帝师明面上打着旗号帮皇帝收归军权,实则至今都未曾跟皇帝正式谈及此事,何止温庚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窝囊,连岳仑都觉得他也只是占了皇帝的名讳,实则这天下早已改了姓氏。 岳仑正在苦思冥想的时候,大司徒孟元庆上前一步,将岳仑生生吓出了冷汗。孟元庆假装没看见,好声道:“还望岳公公通传一声,臣等有要事求见陛下。” 岳仑掂量片刻,低声道:“按理说,奴才也不该过问政事,但大司徒您也看见了,陛下正生气呢。近来陛下身边的太医就没断过,气大伤身,奴才都怕陛下唉,大司徒大人,要不这样,您跟奴才简单说说是啥事,奴才看看,这陛下愿不愿意见。” 岳仑此话甚是不妥,但以这些人来势汹汹的样子,恐怕通传进去就是个死罪,岳仑咬着牙拼死一搏,言下之意是若是他们请旨不是什么好事就干脆别来了,免得把皇帝气生病了。 可惜孟元庆在朝多年,脸皮厚比城墙,也不避讳,呲着一口白牙说:“小事而已,长公主劳苦功高,我们商量着给长公主请旨讨要一块封地。” 封地 合着公主还没还朝,他们就算计清楚怎么讨好未来女帝了? 岳仑眼前一黑,几乎看见了皇帝一怒之下伏尸百万,而他也是其中一员。 他堪堪咬紧牙关,一口温血卡在喉咙口,生生逼出微笑:“还请各位大人稍后,奴才这就去、禀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1.第160章 翻案 天仍笼着一层黑, 有提早起来喂鸡的百姓忽听院外远远传来轰鸣,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震起散落的石子和浮尘,在冬夜的寒风里瑟缩颤抖。百姓陡然惊醒,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顺势看去,便见城门的方向扬起沙尘, 有人从城门入, 恢弘磅礴地向着府衙卷来。 离得近了才看清楚, 那是一队押着犯人入城的士兵, 一身气势根本不是夙城的官兵所能比及,仅是看一眼都觉得那锋芒刺目, 裹挟在寒兵盔甲上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让人呼吸一窒。而他们看护的囚车里坐着一个人, 那人看着极为瘦弱, 蜷缩在囚车一角, 囚服很薄,他被寒风吹得不停地抖。有士兵见他可怜,便暂停了车队找一户人家买了条不用的被子扔给他。 那人接过后抬了下头,百姓正巧看见,只觉他眉眼有些熟悉, 等到车队走远了, 这才想起他们许是为了夙城最大的事而来, 一想到长公主重审徐家灭门案, 百姓打了个寒颤,刚才那个人像极了死去多年的徐有福,尤其是那双眼睛。 百姓确实没看错,押运囚车而来的乃北疆铁壁浮屠铁骑,为首之人正是齐明。齐明下了马,等待已久的韩游迎上来行礼道“夙城侍卫统领韩游见过副统领。” 齐明道“不必客气,劳烦你们在寒夜里等了这么久,实在是过意不去。路上遇见了些小意外,不过还算顺利,至少人还活着。”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后,浮屠铁骑将囚车里的人搀扶着关进牢里。半路上有夙城的官兵想伸手接,却被拒绝了,那官兵讪讪一笑,慌忙缩回手道“就关在那间吧,两边没人,方便看着。” 齐明说“不必了,将他换到普通牢房去,若他们阴魂不散仍想劫狱,定然猜不到人就隐藏在众多囚犯中,反倒是这种特殊关押的囚房才更容易出事。” 官兵自是满口答应“小的给各位老爷带路,这边走。” 齐明看着人消失在拐角,这才对韩游道“此番一来才知他们胆大妄为,竟连官府的车队都敢冒犯,一路上少说赶走了七拨人,还没算上在茶肆客栈里下毒或者官道上暂歇遇见假冒百姓来截杀的。” 韩游心有戚戚焉“莫说在夙城外,即便是官府里,最近几日的暗杀者也是迎来送往,陈大人每日清早起来必然要问一句昨晚间府里有没有遭贼。官府尚且如此,实在无可奈何啊。” 齐明摇了摇头“也罢,人算是安全送到,多说无益。我会让铁卫包围夙城大牢,但在里面还是要由你的人来监管。”说着他指了指囚犯的方向,低声道“这个,可是徐家最后的血脉,是唯一能证明西藩王罪证的人,要是他出了事,咱俩都要掉脑袋。” 韩游心领神会“副统领放心,大牢里的人都是些家底在夙城的老人,新招来的都被我撵到城门口去了,留在牢里就肯定信得过。何况这最大的压力都在副统领身上,他们知道徐复到了牢中,定然会拼命来劫狱,届时只能靠浮屠铁骑救我二人性命了。” 齐明一笑,没客气地接下了这番夸赞。韩游比谁都了解自家士兵的二把刀功夫,此时也不在乎在外人面前露短,只想着此案能成功审清就行。 二人互相客气了两句,韩游便将齐明引去书房见步陈。方才带路的官兵此时正颤歪歪地将锁挂到门上,手一滑砰地落了地,反倒将他自己吓了一跳,官兵讪讪地笑着,赶忙弯腰将锁捡起来重新上了,顺手将钥匙双手捧着送到铁卫面前,见那些铁铸似的浮屠铁骑打量他半晌才接过钥匙,身上的气顿时松了,终于放下心来。 铁卫们收了钥匙便纷纷离开大牢去外面守着,人走以后牢里凝滞的空气缓缓流通,官兵擦了一把手心的汗,却听隔壁牢里关押的犯人调笑说“瞿头,紧张了吧” 瞿樽没好气地踹了牢门一脚,凉飕飕地说“再废话这辈子就别想出去了” 犯人道“哎哟,不成吧,我被关几年可是陈大人决定的事,瞿头不会是想对陈大人下手了吧大家可得给我做个证” “证你大爷滚回去,再让我听见你说话,把你嘴缝上”瞿樽狠狠地撂下威胁,随手摸了牢门一把,见押送来的人被关进去后就缩在角落里耷拉着头打瞌睡,裹着一袭破被子不肯放手,连夜赶路又冷又饿,瞿樽想了想,转身去端了一碗热粥放在门口,“哎,你吃点东西热热身子。” 那人连眼皮都没抬,瞿樽热脸贴冷屁股,摸了摸鼻尖转身走了。 次日一早,府衙门口站满了百姓,孙氏与孔祥早早便关了铺子占好位置,身后一溜全是姚家的江鹄子。自打姚厉将一切对宗意和盘托出后,得了宗意允诺,姚厉将姚家在江上的事业尽数上交夙城江河通城司,但这些都是内部才知道的事,对于外来的江鹄子,姚家仍是这藏地江上的第一大江匪,过往迎来无不给其送供添交情。 姚家表面上照例找店家收着租,但已比其他家的江鹄子低了许多,内里一直在帮着官府护送船只。打照面的江鹄子见官船边上跟了挂着姚家大旗的船,顿时知晓这口饭已经到了别人嘴边,只得灰溜溜地走了,然后感叹姚家就是不一般,轻而易举就官府打服了,被劫了船都不敢声张,一时之间,姚家在藏地江上风头无两。 此时这第一江鹄子的姚家当家姚厉正蹲在孙氏身后啃猪脚,孔祥时不时还喂猪似的给他倒些自家磨的热豆汁,在清冷的冬日里硬是吃出了一身汗。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问“长公主真的能给徐有福洗清沉冤吗” 有外来的人不知道其间纠葛,闻言赶忙打听“长公主可是那近日来刚还朝的帝后遗孤她也来夙城了徐有福是谁他何德何能让长公主帮着审案” 这一问算是打开了夙城土匪们的话匣子,当下便拽着手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末了还感慨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 在场的夙城人无不是遗千年的祸害土匪,同时幽幽地看过去,将那人看毛了,赶忙找补道“需知遗千年的不止祸害,还有王八啊,当王八总比当祸害好吧”话音刚落就迎来雪片似的铁拳,当场就被揍了个一魂出窍二魂升天。 一片乱糟糟中有人喊道“是陈大人” 陈衡今日着一身官服,颇为正式地站在门口,朗声道“今日重审徐氏灭门案,在场众人皆可旁听,有案情补充者需先向府衙告知,通过后方可入堂陈冤,还请诸位百姓见证” 陈衡说罢转身走向正位,虽则提出翻案的是长公主,但主审却仍要他这个夙城县令上场。而堂内摆了六张椅子,此刻长公主宗意、帝师步陈、右丞师贡、巡察使段延风、大梁国老杨步庭正分据五张椅子,剩下的人还未到,陈衡便一拍惊堂木开审,似是毫不在意这第六个人到底来不来。 “政和十二年,江北徐氏百人死于家中,适逢战乱,未曾寻到与凶手相关的蛛丝马迹,故而封存案中十年。今日有人堂前陈冤,欲为徐家人求一公道,我乃夙城县令陈衡,受命为百姓之父母官,今日审理徐氏案,定要让蒙冤多年的死者得见苍天”陈衡“带上陈冤人。” 一人被韩游带了上来,扑到堂前哭诉道“小人姚宁,曾为徐有福家喂马,今日陈冤堂前,请青天大老爷重审徐氏灭门案,严惩犯人。” 陈衡道“徐氏灭门案至今已十年有余,为何事到如今才陈堂申诉若早知犯人为谁,何不当初便上告官府” 姚宁哭道“大人明鉴,小人曾受徐有福恩惠,多年来夙兴夜寐追查此事,几乎走遍了全东海,总算找到了当年徐家灭门案的唯一生还者,徐家幼子徐复。徐复当时正巧被人劫持,反倒幸免于难,十年来始终在寻找屠戮家族的凶手,至此日方才得知凶手为何人。” 杨步庭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时不时打量宗意和步陈的脸色,便见长公主还算端正坐着,虽着装非常不正式,但杨步庭对宗意要求极低,只要她肯随他回齐歌城,哪怕长公主披着棉被到堂上来,他也能假装自己老眼昏花看不清楚。步陈却是一如既往地没长骨头,软趴趴地瘫在椅子上,估计抽掉椅子都能化成一滩水,被日光一晒就没了。 师贡余毒未清却仍挣扎着坐在堂前,平日里冷出寒刀眉峰挂在稍有些惨白的脸上,却越发显得凌厉不可欺。她此刻正闭目养神,自是看不见杨步庭探寻的目光,反倒是巡察使段延风若有所思地对着杨步庭笑了笑,杨步庭在东海坐了近一个月的冷板凳,如今终于遇见了一个懂事的官,当即便颇有好感,心里下意识将段延风的履历过了一遍,却发现他这等对大梁官场知根知底之人,竟然对段延风知之甚少。 明显是有备而来的长公主,心思叵测的帝师,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右丞师贡和参不破的巡察使段延风,杨步庭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宗意答应他“审清便可还朝”的大案根本不是普通的案子,汇集了当朝大员,甚至还有大梁皇朝长公主坐镇的案子,怕是翻遍史书也难寻 宗意笑道“杨大人总看着我作甚” 杨步庭故意咳嗽了两声,咽下一口茶说“按律例,翻案之事归当地府衙县令总管,若百姓不满判决,可上启江北城知州,若仍无公正判决,自可通过东海太守签令后前往齐歌城向陛下面奏,何须我们在此听判” 师贡冷冷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杨大人,我们同朝为官,当为陛下分忧解难。需知百姓之间无小事,我们这些只会在朝堂上开疆拓土的人本就该深入民间为百姓谋福祉,纸上谈兵可不是当朝为官之道。” 杨步庭不为所动“那敢问右丞师大人,诸位在此是听判,还是见证,亦或者有哪位大人牵扯其中,需要我们撑腰不成” 此话极重,姚宁的脸憋得通红,但在场的人跺跺脚都能踩死无数个他,他只能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反倒是一旁快睡着的步陈打了个哈欠说道“杨大人说笑了,师大人、段大人自是极少来夙城,长公主流落江湖多年也不闻朝堂之道,唯独只有我这游手好闲的王宫贵胄常常踏遍山川江海,夙城也来过多次。杨大人的怀疑,在下觉得极善,故而一定要好好洗清身上的冤屈,免得让杨大人一番好心尽付东流。” 杨步庭老脸不动,心里却一阵阵地发毛,一旦步陈开始服软,就说明他早已留下后手等着捅刀子。步陈果然不负所望,开口就将杨步庭气个半死“徐家案若是在下所为,必然带三千浮屠铁骑踏平江北,勿说留下活口作证,便是其余人等也定不能活着离开夙城。” 蹲在门口听热闹的夙城百姓噤若寒蝉,姚厉手里啃了一半的猪脚啪叽落地,杨步庭咳嗽不止,指着步陈半晌没说出话来。陈衡强忍着笑意端正面容,正想帮着杨步庭岔开这一篇,却听外面有人喊道“戍防军大将军刘兴谈,参见长公主。” 步陈的眼神顿时尖锐,宗意与陈衡对视一眼后,心道“终于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2.第161章 机锋 刘兴谈快步入内, 他长得人高马大,虬劲的肌肉覆盖全身,冷硬的盔甲挡住窥视的目光。来到大堂后,他先环视一周, 准确地找到了宗意的位置, 而后跪下行礼道“臣等奉陛下之命护长公主回齐歌城,还望长公主尽快上路吧。” 宗意“上什么路” 刘兴谈淡淡地说“自然是公主还朝之路。” 宗意轻笑“我看未必, 说不定是黄泉路呢。” 步陈在一旁说“此黄泉非彼皇权,莫要吓到刘将军了。刘将军赶来的时间刚刚好,徐氏灭门案方才开审。今儿一早陈大人便有感而发,定要在堂上给刘将军多留个位置, 谁能想到这就用上了。” 刘兴谈剜刀似的目光刮在步陈脸上,声音冷得像寒冬腊月的风“是吗,这可真巧。” 步陈“是啊,真巧。” 几人不动声色间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杨步庭心思极为机敏,当下便推测出刘兴谈来此定是皇帝对徐氏案不满,而宗意邀他同来实乃让他当个见证。谁能想到,他堂堂国老,竟也能掉进此等卑劣的陷阱里, 最可笑的是,他居然甘之如饴。既然中了招, 便走一步算一步, 他正好也想看看, 连皇帝都忌讳不已的边陲小地的案件,到底有何乾坤。 杨步庭咳嗽几声,说道“既然来了,便坐下吧,长公主既答应我冤案大白后还朝,便必定不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刘将军再急,急不过这一时半晌。” 刘兴谈却是真正地愣住了,他奉旨而来,自然知晓杨步庭也曾被皇帝委以重任,却没想到连国老都要站在长公主一方,他惊诧莫名地重新打量宗意,想知道她有什么本事,宗意却仍是那副微笑的样子,眼里没有半分笑意,像是两点深不可测的寒渊。 刘兴谈入座后,戍防军护卫立在他身后,齐明在一旁看着明显来者不善的刘兴谈,便想带着浮屠铁骑冲进去给步陈壮场子,果不其然被顾十七拦下“不必,刘兴谈不敢在这动手。三里外驻扎虎狼军和刚赶来的南梁大军,刘兴谈比章集有脑子,在这动手,他就休想活着回去了。” 步陈老神在在地喝着茶,惬意地眯起眼,像只餍足的大型猫科动物,刘兴谈丝毫不掩饰对步陈的厌恶,但却不得不忌讳,只觉得入眼即污,只好在心里念叨着早晚会有雪耻的机会。宗意对着陈衡勾了勾手指,陈衡了然,端正形容道“你方才说到,你寻来徐家遗孤,并从其口中得知了徐氏灭门案的凶手,可对” 姚宁跪伏“正是如此。徐复说,凶手当年丧心病狂,联合了江湖人士暗袭徐家,致使徐家百人无声无息尽赴黄泉,但奈何人在做天在看,此凶手终因倒行逆施遭了报应,去九泉之下谢罪了。” 陈衡挑着眉梢一顿,追问道“凶手已经死了” 此言既出,在场众人皆哗然,原以为能看见罪魁祸首伏诛,却没想到上天自有因果,早早就给收走了,当下便有人赞道上天开眼,也有人说天道不公,让凶手死得太轻巧。但在场的几位朝堂大佬却不觉这事便完了,长公主必然早知凶手已死,却仍正襟危坐半点短也不肯露,杨步庭略一推测便暗道这浑水一旦蹚下就别想保全。 姚宁朗声道“小人斗胆状告西藩王欲引苍宣两国联兵渡藏地江不成,欺上瞒下杀人灭口,致徐家百人身死之罪” “胡说八道”杨步庭蹭地站了起来,指着姚宁怒道“混账东西,前朝皇帝也是你等所能污蔑的世人皆知,政和八年西藩王因冒犯帝后被关押至东海奉贤,政和十二年率军入梁乃从虬龙江开辟水道,如何又要路过你小小夙城来杀人何况若从此过,为何不走藏地江,反倒绕远跑到虬龙江去” 姚宁吓得腿都抽筋了,哆嗦着咬牙回道“大人怎知西藩王不想从藏地江入梁徐家掌握藏地江水道线路图,西藩王求而不得恼羞成怒,这才找了江湖人士灭口徐家泄愤” 师贡缓缓开口“西藩王逃出东海需要时间,接触徐家的家主也需要时间,众所周知西藩王乃政和十二年八月与苍宣会军虬龙江,而七月中时尚且未曾报出西藩王遁逃的消息,难不成西藩王从奉贤出来便直奔夙城徐家,讨要不成后第二天便杀了人再赶往虬龙江你们编的谎话,仔细推敲下不觉得可笑吗” 姚宁的脸胀得通红,扯着脖子说“我没说谎,字字皆真,若是我说了谎,愿遭天打雷劈” 陈衡咳嗽两声,接过话来“姚宁,你可有证据。” 姚宁结结巴巴地问“大人,什么证据” 陈衡“证明西藩王曾多日留在徐家,亦或者西藩王早于我们知晓的时间便已逃离了奉贤的证据。” 姚宁蹩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抬眼瞟着长公主,只见宗意抬着手指敲了三下,两短一长,他忽然想起来,赶忙道“大人,有证人,有徐家遗孤徐复如今正在夙城” 陈衡朗声道“宣徐复” 杨步庭眼见着宗意和步陈各自不慌不忙地对视一笑,心头的怒火几乎烧焦了双眼,他怎么会在一开始觉得帝后的女儿是好相与的这眉角挑起的弧度,唇角扯的笑意,带三分狡猾七分算计,比狐狸还狐狸,谁敢怀疑是假冒的公主他就跟谁急 反倒是后来的刘兴谈对杨步庭拱手“杨国老勿惊慌,不过是状告西藩王罢了。自打先皇登基后,这上奏西藩王罪行的折子能从金殿堆到城门口,小小的蛮夷之地便纵是晚了几年也实属正常。西藩王已伏诛,连坟茔都无处可寻,寸尺之地的刁民想鞭尸恐怕都寻不到痕迹,您又着急什么呢” 姚宁立刻就想站起来咒骂,但腿还抽着筋又跪了下去。杨步庭乍一听觉得刘兴谈说的有理,但仔细一琢磨发现这混账连自己也给骂了,这要真是坐实了他为西藩王的罪名而着急,他以后如何面对遍天下的徒子徒孙杨步庭恨恨地剜了他一眼,一屁股坐了下去,反倒是宗意听闻此话幽幽地说“西藩王陷大梁于战火,口诛笔伐千年也是应该,何况此间还有血案夹杂其中,刘将军的一番开脱,倒让我有点摸不清楚了。” 宗意一开口,众人才回神,没毛病啊,人家的父母都是被西藩王杀的,堪称不共戴天之仇,你在她面前说杀父母仇人的好话,不是讨打是什么 步陈趁机落井下石“长公主不知,刘将军与西藩王算得上是老乡呢,总归有点情谊在,难免有些唐突,还望公主不要见怪。” 这下连师贡都差点将茶水喷了,这步陈好不要脸。西藩王和刘兴谈都是齐歌城人士,在场众人除了师贡和陈衡外,哪怕连宗意算在内都是齐歌城土生土长的贵族,这要说是老乡,大家都能互相攀个亲戚,但在此当口谁敢认啊,看杨步庭那一脸不堪忍受的样子,许是恨不能回家就将户头迁走。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韩游抹着汗急急忙忙地上前,宗意忽生不好的预感,便听韩游道“启禀大人徐复徐复死了” 陈衡猛地坐了起来,眼前一黑,又砰地坐了下来,勉强稳住身子急忙说“怎么回事怎么会死了” 徐复真死了,方才韩游带人去牢里提人,怎么叫都没回应,再一试探鼻息,发现身子早就凉了。李渡和沈情长赶过去仔细查验,并非冻死,而是中毒而死。但他周身没有毒虫咬过的痕迹,门口摆放的一碗粥也未曾动过,李渡验过粥碗,都没有放毒,但偏偏人就是莫名其妙被毒死在了牢里。 刘兴谈冷笑“莫不是陈大人自导自演了一出审案,耍着我们玩呢吧。” 刘兴谈不说话则以,一说话就得罪人,还是无视敌我全都怼。陈衡被他说得脸色红白交加,却无可奈何,唯一的证人死在牢里,就算与他无关也要他负责。正一筹莫展之际,步陈幽幽地说“我怎么觉得刘将军有些幸灾乐祸呢。” 刘兴谈不为所动“帝师大人不是说在下与西藩王有同乡情谊吗如今西藩王罪证被人抹除了,在下颇有些感慨罢了。” 步陈点头认了“也对,我当感激西藩王攻破齐歌城时正巧刘将军不在场,不然先皇能不能登基还真不一定了。” 刘兴谈脸色立刻冷了下来,指着步陈说“混账,我敬你是帝师,对你言辞尚存尊重,但你这贼子竟对先帝无礼,可对得起陛下对你的用心栽培之恩好,我算是看懂了,原来这自导自演的不止是陈县令,还有帝师大人怪不得陈衡一介夙城县令就敢上告西藩王,原来是背后有武王这个靠山在但如今唯一的证人已死,你们的计划全盘落空,看你们还有何可得意” “啪啪啪,”宗意轻轻地鼓起掌,刘兴谈只觉心口骤然一凉,下意识低头却并未受伤,他诧异地看向宗意,却见宗意仍柔柔地坐在一旁,温和地看着他说“刘将军这一番推论实在让我大开眼界,只不过有几点说的不太对,我贸然给刘将军提个醒。” 刘兴谈吞下一口气“公主请讲。” “第一,神关皇帝登基后便已将西藩王贬为庶人,与在场所有的百姓都可平起平坐,刘将军实不必以他们亵渎皇权的语气说话;第二,步陈能有今日的成就,与温庚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千万不要给温庚脸上贴金,”宗意敢当众人面提皇帝名讳,刘兴谈偏偏不敢说什么,谁不知道天盈书院牌匾上还有道圣旨呢,“第三,今日审西藩王旧案,纵是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陈大人身为夙城县令,此举正民风,行梁律,大可为之。”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刘将军说错了。” 刘兴谈心头猛跳,宗意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刘兴谈终生都忘记不了的微笑,“谁告诉你,徐复是我带来的唯一证人” 宗意朗声道“来人,带东海奉贤狱守朱统” 刘兴谈的心顿时落到了底,千算万算没算出来,当年西藩王逃出狱后杀掉的狱守竟然没死,甚至还活到了现在他赶忙对着身后使眼色,戍防军收到命令便往府外走,却被顾十七带人拦下,浮屠军对上戍防军,两相交战顿时亮了兵器。步陈踱到刘兴谈身边,轻声道“刘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刘兴谈道“朱统私纵西藩王逃离,犯下大罪,早已在东海被通缉,我等既然奉命辅佐公主,自然理应帮助公主捉拿逃犯归案。” 要不是知道刘兴谈是皇帝的人,陈衡都想给他拍手叫好,变脸的速度比刷杂耍的还快。刘兴谈这边刚动,浮屠铁骑就闻风而起,形成了一堵墙,杨步庭和师贡都是朝堂老人,这么明显的对峙还能看不懂,立刻就知道自己算是彻底被拿着当刀子使了。 师贡“刘将军,即便是捉拿逃犯,也该由陈衡陈大人派人去吧。” 刘兴谈毫不留情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与陈衡师出同门,私交甚笃,数日前还曾在一处说笑豪饮。如今你不知避险,反倒一错再错,我看你到了陛下面前该如何谢罪” 师贡的脸胀得通红,恼怒道“我和陈大人光明磊落,倒是刘将军刚赶到夙城,就知道我和陈大人数日前曾在一起饮酒这么说来,刘将军必然也知晓我曾因此被人截杀,难不成刘将军就是那幕后之人” 刘兴谈估计没打算跟师贡虚与委蛇,直接撕破脸道“我若是幕后之人,只消出一千精兵,师贡大人都不会平安到夙城” 这一句话与步陈方才所言颇为相似,杨步庭听得直吸气,宗意轻笑两声,用更加噩梦的声音说道“三位大人莫急莫急,许是东海的事让我有些累到了,我记错了。那个证人不是朱统,朱统在西藩王逃走当日就被杀了,哪里会有什么通缉之说呢我说的证人乃是当初在夙城接待过西藩王一行人的客栈掌柜” 刘兴谈脸色刷白,转身阴毒地看着宗意,宗意立在原地不闪不避,眉宇间狂风骤雨,唯独只有一直不言的段延风在一旁嗤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竟渐渐有点收不住了。 他说“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3.第162章 兵不厌诈 刘兴谈脸色难看地像是将整个夙城生吞了, 阴沉地看着段延风捶桌大笑,陈衡觉得这位阴晴不定的刘将军许是在思考怎么把巡察使段大人烹煮了才比较好吃。 刘兴谈幽幽地问“段大人, 好笑吗” 段延风火上浇油地抹了把笑出来的泪花, 诚恳地说“恕微臣直言, 为官十二载,头一次遇见这么好笑的事。” 宗意当即便决定, 即便段延风是皇帝的人,就冲他这句话, 也要留他一命。 刘兴谈被宗意三言两语拽进算计中,半点身都脱不得,他狠厉地将在场的人看了一圈, 像是要将对他们的仇恨刻进骨子里,愤愤地一扬手让戍防军暂且退下。戍防军收了兵器,顾十七屏退了浮屠军, 场面顿时恢复到争乱之前。 陈衡道“把客栈掌柜带上来。” 这次没让韩游动手,门口的姚厉吐出一块骨头,一脚将蹲在身边的人踹了出去,那掌柜踉跄入内,苦着脸将陈衡看着,蔫着说“小的吕青, 拜见陈大人,拜见诸位大人。” 陈衡问“你可能证明西藩王曾来过夙城” 吕青颔首“能。小的原是齐歌城人士, 后随爹娘前往东海寻亲, 至此方在夙城定居。在齐歌城的时候, 小的曾有幸见过西藩王尊颜,故而在夙城见到的时候还颇为惊诧。西藩王到夙城后曾暂居在小的家里开的客栈一整晚,西藩王走后还遗留了一柄梨黄玉扇坠在榻上,被小的私藏了。” 刘兴谈冷笑“私留皇族之物,好大的胆子” 吕青吓得缩头,陈衡问“你可还记得是什么时候” 吕青道“政和十年冬,时间与现在差不离,快过年了。” 师贡怒道“政和十年便逃出了,十二年才有消息传来,奉贤的看守都在做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韩游派人将梨黄玉扇坠送了上来,陈衡亲手捧到步陈手里,连刘兴谈看后都没敢吭声,这还是帝后二人御赐给西藩王的,他时常佩戴在身边,朝中不少人都曾见过。 边陲小城的掌柜何德何能得此珍宝,必然是西藩王行旅匆忙,即便是丢了都没时间再去寻回,这才让吕青捡个漏,打算拿回去当传家宝。即便是自万人唾弃的西藩王处所得,但毕竟是帝后所赐,也算与帝后沾了边。 刘兴谈明显没有方才有底气,但又不甘心让此案继续下去,随口说道“那也无法证明西藩王便与徐氏案有关,西藩王身侧五万精兵,若真想得到徐家的水路图,大可强取后横渡藏地江。再者徐家案出事的时候,正是西藩王筹备兵力集结齐歌城之时,哪有空余的功夫来理会小小徐家” 宗意一拍巴掌“不愧是有勇有谋的刘将军,此言一出让我豁然开朗,那依刘将军所见,若假设徐家案与西藩王有关,西藩王又是如何在整顿兵马的时候剿灭徐家的呢” “自然是有人与他合谋。”刘兴谈不屑地哼了口气,忽然一顿,立刻惊诧地看着她,怒道“长公主,你竟敢诈我” 宗意真诚地说“只是诚恳地向刘将军讨教罢了,不过,这正是我想说的。既然西藩王分身乏术,其旗下不缺拥趸,总有人可以抽空帮上一帮吧。陈大人,依我看,刘将军所拥护的西藩王乃是被奸人挑拨才做出此等天地不容之事,我们大可顺藤摸瓜,将这背后之人一举擒获,才好告慰徐氏百人在天之灵。” 刘兴谈越听越不对,忽然想起皇帝在他离京前的嘱托,顿时出了一身冷汗。皇帝为何要对小小的旧案感兴趣,又为何派了如此多的人来想要将此事压下,若真的有人借西藩王之事为非作歹,还能是谁能让皇帝如此惊慌他恨恨地看着宗意,若非天下人皆知他奉命接长公主回朝,他还真想在半路就找个机会弄死她泄愤,还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帝师 正在刘兴谈气得火冒三丈的时候,宗意毫不留情地火上浇油,指着记录官道“都记下了吗刘将军乃当朝股肱,肯为此等小案作证言乃是夙城之荣,别忘了记进卷宗里,到时给陛下也拿上一份,让他知道刘将军爱民如子的拳拳心意。” 杨步庭眼看着刘兴谈的脸由白转青,心里别提多舒坦了,长公主可没如此讽刺过他,立刻看那不着四六的步陈都觉得眉清目秀,是个人才。 刘兴谈忍了半晌决定不再忍,反正皇帝只让把公主带回去,路上最好能趁机弄死步陈。只要他有分寸地留宗意半条命,步陈在哪里死反倒不重要,哪怕在场的师贡和杨步庭阻挠他,他也可以找个借口除掉二人。刘兴谈很清楚,只要温庚仍高居皇位,这大梁天下便改不了主子,若武王因此兵临城下,他正好趁机和这位旧友好好说道说道。 刘兴谈道“把夙城府衙围起来” 戍防军高喝应诺,守在府衙门口的军队伺机而动,夙城府衙里那点官兵连声叫喊都没发出就被按倒了。姚厉一见势头不对,刚抬头就被孙氏按了下来,围在府衙的百姓被戍防军端着长枪全赶走了,在府衙大门关上之前,姚厉趁机看了一眼宗意,见她面上仍不动声色,虽有些担心,但还是跟着百姓逃走了。 孙氏道“大哥,你去给虎狼军送信,我在这看着。” 姚厉摇了摇头“我们都不能走,你写好信,让老孔给姚薛送去,姚薛知道要做什么。” 姚厉转身看了一眼被重重包围的夙城官府,又瞄了一眼被云层遮盖的日头,心便如这苍天,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云。 步陈终于直起身子,冷冷地说“刘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刘兴谈“长公主,陛下久候公主不归,想来这绊脚的小案自是比不过天子之怒吧。还请公主随我上路,这案子就交给国老审理便是了。” 宗意微笑道“我若是不走呢。” 刘兴谈“那我就将在场的人都杀了,杀到公主肯跟微臣走为止。” 杨步庭气都喘不匀了,指着刘兴谈唾道“刘兴谈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胡话” 师贡冷笑“戍防军谋害当朝帝师国老和重臣右丞,刘将军真是好大的胆子。” 刘兴谈“夙城四面都是江鹄子,还有些从东海而来对长公主怀恨在心的海寇,无恶不作的匪徒憎恶当朝大员,将诸位大人杀害于夙城府衙,戍防军赶到时,只来得及将身负重伤的长公主救出,此事在场众人皆可作证。” 杨步庭不住念叨着“岂有此理”,刘兴谈根本不屑于与这没日没夜修书的老头子多废话,却听步陈在身后拍了拍手,感叹道“刘将军真是好算计,只不过也太不拿我浮屠铁骑当回事了。” 刘兴谈赶到之前,曾收到消息,步陈身边并未带太多浮屠军,而卫峥统帅的虎狼军又远在闽州城。即便有南梁大军在三里外候着,可刘兴谈也不傻,他的戍防军不必南梁大军人少,此次更是调了一半出来,此时正在夙城三里外拦截南梁大军呢,他算无遗策,势必要将步陈拦杀在此。 想当初步陈何等风光,无论是皇族的佞卫还是其余二国的暗杀者都无法伤帝师分毫,大梁无人不知步陈师从昆仑先生,武功天下无双,但可惜虎落平阳被犬欺,今日只要能把步陈这一大患除去,他还真不介意当一回以多欺少的地头犬。 顾十七领着浮屠铁骑已和戍防军开战,刘兴谈不欲与步陈硬碰硬,转身便躲在后面,拔剑喊道“杀步陈者,赏黄金万两” 步陈颇有些不满,倒不是刘兴谈的算计,反而一直在嘟囔着“我才值一万两黄金” 韩游被逼得步步后退,身后护着遭受无妄之灾的姚宁和客栈掌柜,此案与温庚关系重大,刘兴谈自是不可能放他们活着,也着重关注了下他们二人。杨步庭身有傲骨,不肯像陈衡似的蒙头钻桌案下面去了,仍是挺直着脊梁站着,刀斧来了都不怕,还是师贡看不过去拽了一把,才免得这位老先生被当堂开瓢。 韩游自顾不暇,还要看护众人的安危,忙成一窝蜂,见此情景赶忙劝道“杨大人,先同师大人去避避风头吧,刘兴谈丧心病狂,不会对您手下留情的。” 杨步庭朗声道“我若今日臣服于逆贼刀下,他日便会跪伏在强权无道之下。我身负圣贤书教诲,有徒三千尽是有为之士,上可跪圣人天子,下可拜黎民百姓,唯独不会对此等倒行逆施之人低下头颅若今日此子不将我杀了,来日我必当百倍奉还” 韩游在心里哀嚎着“您就别添乱了”,反倒是宗意上前一步一手刀将杨步庭砍晕了,喊来陈衡和师贡,让他们带着杨步庭先走。师贡自知在此也是添乱,只对宗意拱手便转身离去,宗意看向段延风,段延风笑了笑说道“开奉四年,我还是佞卫统领,可因一桩旧事,陛下便将我贬去京畿卫,原本今时该是我劫走公主邀功请赏的大好时机,不过我忽然改主意了。” 宗意点了点头“不用谢。” 段延风好笑道“你怎知我是在谢你” 宗意说“晏欢从山寨离开前往齐歌城后是被谁照顾着一步步登上如今的高位,为何在满腔恨意下同意与晏何还相见,又是何人指点晏何朝近来闽州城生变,需要从江湖上找江湖侠士保护自己段延风,段岭这个仇人我替你杀了,但你给我惹来的祸端债可是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劝你好自为之。” 段延风摇了摇头,挑着唇角说“长公主果然足智多谋,在下这些雕虫小技怎么能瞒过公主的法眼但需知,我利用晏欢报仇,晏欢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我铺路不过各取所需罢了。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愿长公主得偿所愿。” 刘兴谈眼看着人走一空,却不知为何在戍防军人数占优,且步陈和宗意都未曾出手的情况下仍然久未攻下。他听着身边的动静不对,捞过一个戍防军道“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小士兵应喝了,刘兴谈心里满是疑惑,只听耳边响起清脆的出刀声,宗意长喝一声带着霞光似的长刀砸到了面前,他不是宗意的对手,只能往人群里钻,但宗意眼前只有他一人,其余砸来的刀枪剑戟都是些无谓的阻碍。她足下踏风,从刀剑缝隙里钻了出去,半点犹豫都没有,长刀陡然拔长,一道天堑似的挡在刘兴谈面前,此时正巧日头从云中钻出,遍洒的日光照在刀上,冷冷地晃眼,几乎能将双目刺出血来。 宗意讨命似的声音纠缠在耳边“不是说要将我打成重伤只顾着跑可伤不了我。” 刘兴谈躲过致命的一刀,哑着嗓子问“怎么可能现在还在僵持”他亲眼所见,戍防军始终在倒下,但院子里的浮屠军却没少过。 步陈终于开口,却让刘兴谈由心底升起无力感“刘大将军,知道留下军队反戈一击的,可不只有你。” 城外,也不只有南梁大军,既然知晓刘兴谈会来,步陈和宗意又怎么可能放任戍防军包围自己 那受命探查归来的小士兵脸色苍白,扯着脖子对刘兴谈喊道“将军外面都是人南梁大军和浮屠铁骑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4.第163章 奇招 夙城百姓近来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本以为长公主归来后可还徐家满门清白, 也算了却了曾受过徐有福照顾的人的一桩心愿。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的简单,先是来自齐歌城的大官雪片似的往夙城砸,什么国老,什么右丞, 什么帝师大祭司大将军,挨个见了个遍,随后闹得正欢的江鹄子齐齐偃旗息鼓,遇上路过的船只还友好地招呼, 吓得行商的还以为离死不远了, 险些从船上跳江游到夙城去。 后来有人找了自己的亲戚询问官府,听侍卫统领韩游说, 乃是因长公主甚被皇帝器重,皇帝不忍长公主在夙城受了委屈, 这才派了国老和右丞迎接。原以为有这么多人在,徐家案沉冤得雪应是板上钉钉, 谁能料到半路杀出个大将军,不仅将围观的百姓都轰走了, 还把官府上下都劫持了 这一下像是在夙城这把干柴上擦燃了火, 蹭地冲天而起, 将在场众人熏得眉眼皆黑, 睁眼便觉乾坤颠倒, 日夜不分。 有些心思活络的怀疑徐家案牵扯甚多, 恐是有人在暗中阻挠, 谁知正在此当口,徐家案重审,除了杨步庭外,其余的官员尽数到齐,甚至还包括将人轰走的刘兴谈,只不过刘兴谈乃是被人绑在了椅子上,有眼尖的百姓看见大将军坐的凳子少了一条腿,非得全神贯注才能稳住身子,不至于当堂摔个狗啃屎。 陈衡照例抖着一身官服开堂审案,姚宁重现上次审案的演技,还抽空对着刘兴谈眨了眨眼,接下来更惊人的一幕出现了,不仅死而复生的徐复重新出现作证西藩王残害徐家,甚至还从证言里牵扯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甚至这位人物极有可能就是当初将西藩王从奉贤救出来的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消息从夙城洪水般冲刷了大梁每个角落,但此时的夙城百姓还不知道,得知此事的时候,好不容易才从病榻上爬起来的皇帝又被气晕了。 但无论如何,徐家灭门案被洗清冤屈,当年那些因徐氏的灭亡连带赔了钱而落井下石的人终是有些抬不起头来,夙城百姓欢天喜地地将家里的好东西都往官府送,声称要给长公主补补身子,陈衡倒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地收了,但关上官府的大门后,脸色立刻便难看了下来。 陈衡问“怎么回事” 韩游不知从哪蹭了一脸灰,正拽着袖子胡乱擦着“刚才有人劫狱,幸而犯人都是浮屠军假扮的,我们的人只伤了几个,劫狱的却死了六个,也算赚了。不过他们明显是知道我们的安排,径直朝着关押人的牢房冲,齐明反应及时,没让他们得手。” 陈衡思索着“能看出是什么人吗” 韩游道“佞卫。” 二人说着便转到了大牢门口,正听宗意在一旁说“自打离开了臭老头,我就跟牢房有缘,隔三差五就要来一趟,干脆让陈衡给我单开一间房,住这算了。” 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陈衡苦笑一声说“那可不成,届时拜访长公主的人还不把我这夙城的门槛踏平了” 宗意伸着胳膊任由李渡给缠绷带,时不时地扯扯嘴角发出冷嘶声,李渡气她太过逞强,下手极重,宗意也不恼,由着小神医发火。听闻陈衡的话后反倒笑了笑,说道“你这江边小小夙城百八十年都无人问津,难得能被天下人瞩目,可见上天都想让你名垂青史,你不知足可就要讨打了” 陈衡“名垂青史不必多谈,在下只求能活到娶媳妇的那天。不过他们连你都能伤,看来这次是铁了心要将徐复杀了。” 听到陈衡说娶媳妇,师贡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了,陈衡一脸莫名其妙,指着师贡离去的背影说“这位右丞又闹什么猴脾气” 宗意“你心里没点数吗” 陈衡炸毛“管我什么事” 正在此时,步陈身后伴随着沉重心思的顾十七,向着这边走来,李渡抬眼一看,将布卷往步陈手里一塞,转身便往牢里去,虽说此番是佞卫吃了大亏,但浮屠铁骑也有受伤,免不了要挨李渡神医一顿责难。反倒是步陈用颇为欣赏的眼光目送李渡离去,嘴值千金的帝师毫不吝啬地赞叹道“孩子大了,懂事了。” 宗意无语,任由步陈在她胳膊上用绷带打了个带花的结,问道“真的是佞卫” 陈衡纳闷“这还能有假” 顾十七在一旁接话“佞卫是真,只不过却不只是齐歌城那位派来的佞卫。” 韩游猛地抬起头“难道还有人敢假冒佞卫劫狱” 宗意和步陈交换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眼神,魔教之事他们还未曾与陈衡说过,他们不知盯上徐家后人的还有魔教。因此事牵扯比徐家案还要大,多一个人知晓就多了一分危险,他们尚且还有武功在身,自保算是无碍,但陈衡一届文臣,还是夙城的县令,对于魔教而言是随时可取性命的天然靶子。若是陈衡不知此事,魔教不想得罪大梁朝廷,定不会轻举妄动,但若陈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知情,魔教怕是宁可撕破脸,也要让陈衡离不开夙城。 宗意模棱两可地说“不然你以为用来做饵的徐复是如何死的” 那一日他们本就兵分两路从东海前往夙城,一路是由浮屠铁骑重兵把守作为钓鱼饵、由死刑犯假扮的“徐复”,一路是跟随宗意等人从小路潜入的、林岑假扮的“徐复”。刘兴谈始终派人盯着步陈,殊不知就在他后方有黄雀在后的顾十七看着,而韩游与齐明在牢门口说的话都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 刘兴谈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见浮屠军只顾着防牢里的官兵,却未曾想过这牢里的犯人才是他们埋下的杀机。当夜“徐复”蜷在角落里补眠,被藏在隔壁的戍防军线人用毒粉抹了鼻子,立时三刻便毙命了。 谁知再审徐家案的时候,真正的徐复出现,刘兴谈便眼前一黑,若不是连嘴都被封上,他非在官府大堂之上揭开长公主和步陈一层皮不可。 此时的刘兴谈正恶狠狠地瞪着宗意和步陈,其余人都被屏退了,只有顾十七守在门口,声息入耳,半点事端都不会放过。即便是疯狂劫狱的佞卫也想不到,他们牺牲了数人仍未击杀成功的根本不是徐复,而是被麻袋套了头的刘兴谈。 刘兴谈“好你个长公主,竟然弄个假证人来审案,可知欺君之罪是要被下狱问斩的” 宗意理直气壮地说“刘将军此言何意能站在朝堂上作证的人可还有假不成需知这可是在刘将军当堂见证下才结案的,刘将军不过是嫌我们招待不周,竟还想借此事在陛下面前冤枉我吗” 刘兴谈许是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被噎得不知该说啥,便见宗意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苦兮兮地说“父皇母后被奸人所害,我身为年幼稚子在江湖中千辛万苦保住了性命,好不容易为当年的事做了一个了结,却又被冤枉捏造证据。刘将军说案件要讲究凭证,好,我且问问,刘将军说我伪造假证人,可有证据若是刘将军拿不出来,就是欺负本公主孤身世间没有依仗,我自当让天下人为我执言” 刘兴谈心道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简直是一脉相承,当年的容征帝也是胡话连篇,与扮猪吃老虎的景贤皇后在一起堪称狼狈为奸。若他真不知晓此间真相,恐怕都要相信宗意说的是真的了,但她这样一说他又无法反驳,让他拿证据,拿什么证据难不成要他站出来说徐复肯定是假的,因为人是他杀的还是说前一轮审案的时候在场的人都知道徐复被杀一事,但他都无需多想,无论是被连坐的杨步庭,还是段延风和师贡,绝对会异口同声地说没听见。 此事确也怪他心急,想着不可给步陈和宗意反应的时间,将杨步庭和师贡得罪狠了,这下他孤掌难鸣,还被宗意强行绑到堂上“听审”,等他还了朝,皇帝估计会扒他一层皮。 刘兴谈淡淡地说“公主说笑了,有帝师为您运筹帷幄,武王派系都是您还朝后的根基,哪里算得上没有依仗呢。” 宗意毫不买账“刘将军,想什么呢,我若真有依仗,当堂就把你杀了。” 刘兴谈沉默,想着宗意这许是不是被江湖锤炼,而是她把江湖锤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在假意示弱的长公主,抽出一把刀就将劫狱的佞卫一刀斩死了俩。虽然事发突然,佞卫也是吃了突袭的亏,但皇帝的佞卫是何等功夫,他身为戍防军大将军再熟悉不过。说是从江湖归来,但南梁金乌到东海都已成了公主的领地,此番一见,头脑活络甚至不比步陈差,而武功放眼江湖也是技高一筹,更别提浮屠军、南梁军和东海军尽数归她麾下。身边的人更不乏药王谷小扁鹊、大梁第一山寨当家等威名远播之人,何况人家翻身一变,还有个武林盟主的身份。 他忽然想,即便宗意真的活着到了齐歌城,以皇帝的手段也奈何不得,而他最错的一步棋,便是在年初的时候放任步陈离开。 一步错步步错,天命的轮轴已经被推动,即便他们在大梁有翻云覆雨之功,却也无法和天命作对。 “刘兴谈。” 宗意清冷的声音响起,刘兴谈看去,便见她的气质已经变了,比腰间的刀还要锋锐,还要刺眼,而她接下来说的话,才是今日来此的目的。 “告诉我,当初大开齐歌城之门的人,是不是温庚。” 刘兴谈忽然一抖。 步陈温声道“刘将军为人重恩德,你年少曾受过西藩王恩惠,虽始终在温庚手下做事,却没少为西藩王考虑。西藩王被遣奉贤后,也是你为他打点关系,不至于刚到东海就被欺辱。人各有志,我等并非要刘将军背信弃义,污蔑先主,但请刘将军想一想,西藩王所做之事确实罪无可赦,但这做恶事的却不止他一人。一个被天下人唾骂如今坟茔无处可寻,一个却高居皇位受百姓爱戴、人人皆道是明主,刘将军说说,公平否” 刘兴谈不咸不淡地说“什么先主旧主,我所忠心的只有当今九五之尊。” 步陈道“西藩王逃出奉贤时,你应也在场,守卫朱统就是你杀的。但他平白遭受数年牢狱之灾,心中自有怒火,因此便责怪你为何不早早来救。你一番好意被折辱,心下不平,故而西藩王离开后你并未跟随,反倒径直回了齐歌城。所以徐家一案你确实不知情,但你也知道西藩王行事孤僻,尤不喜江湖风气,所以绝非西藩王指使江湖人将徐氏灭门,我说的可对” 刘兴谈不置可否,但明显已没有当初的硬气,当年的事步陈虽不在场,却凭借着细碎的痕迹与他们的行事风格重现情景,居然说的八九不离十。 步陈“今日不求刘将军能为背弃帝后的事负荆请罪,只希望刘将军回答我们一个问题,当年帝后拒绝离京,甚至在西藩王兵临城下仍传命大开城门,此事到底是不是温庚所为” 刘兴谈看着宗意和步陈,嘴角在脸上裂开狰狞的弧度,露出一口锐利的白牙,活像凶神恶煞的罗刹恶鬼,挑衅般吐出两个字 “不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5.第164章 逆转 荒沉的刀尖已经抵在刘兴谈的咽喉, 宗意双眼如寒星,若非脑子还有半点理智在, 恐怕早就要将刘兴谈斩在刀下。她的声音阴沉中有些微颤抖,但长刀握在手中却稳稳的“你胡说。” 刘兴谈挑衅般往前挪动身子, 喉咙被荒沉的锋锐破开小口,他如一头正在逼近猎物的野兽, 贪婪地舔舐着獠牙“帝后命戍防军大开城门迎西藩王入城,当年在场的人均可作证。与你料想的恰恰相反,陛下反对帝后放西藩王入城, 但帝后一意孤行,当朝官员不惜以死相逼,都无法改变帝后的决意。” “当年之事的罪魁祸首本就是容征帝与景贤皇后,与当今圣上无关。” 宗意怒道“不可能温庚狼子野心,与西藩王里应外合断齐歌孤掌难鸣,若不是他骗取了我爹娘的信任, 他们怎么会相信温庚的鬼话放西藩王入城” 刘兴谈桀桀鬼笑着“长公主, 再天真也不能将脏水往无辜人身上泼。你说徐家案与当今圣上有关, 这个我不敢保证,我当时离开奉贤后径直回了齐歌城, 夙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但我自回了齐歌城便未离开, 只听候帝后的命令, 你可以找任何一个知情人询问, 若有谎话, 我自愿受凌迟之刑。” 宗意看向步陈, 却见步陈直直地看着刘兴谈,感受到她的目光后才缓慢地回头,眼里空无一物。宗意的心立刻便沉了底,一团火从心底倏然而起,瞬间燎至全身,她闭了闭眼,将刀尖一提,在刘兴谈的脖间划了一刀后收归鞘中“刘兴谈,是非对错自有人去评判,等你回了齐歌城,就知道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了。” 刘兴谈眼里明显晃过了一丝慌乱,速度极快,却仍被宗意捕捉到,宗意狠厉地指了指他,转身便离开了地牢。 步陈“是我小看刘将军了,帝后身陨的事在朝众人皆缄口不语,我便猜想其中定有隐情,却从未想到原来帝后早知西藩王狼子野心,竟从关押至奉贤便开始筹谋了。” 刘兴谈有些纳闷“你在说什么” 步陈却不再多说,凉凉地打量刘兴谈说道“没什么,刘将军还是多担心自己吧。皇帝已经知晓刘将军在夙城做的好事,若当年事真与皇帝有关,刘将军可还能活到下次相见” 刘兴谈咬牙切齿,恨不能将步陈扒层皮“武王捡到你的时候,我就说此子长了一副薄情相,早晚会变成反咬一口的恶狼,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还报应到了我身上苍天无眼,我即便明日便休,也当把你拉下地狱” 步陈将食指竖在唇边,拉扯出凌厉的笑意“这些话刘将军可要埋进肚子里,千万不能对外人提了。何况我自小不惧天下神佛,地狱于我不过是阴魂埋骨地,在见识过西陵的惨象后,我早已知晓世间的地狱皆由人心所变罢了。” 顾十七在门外候着,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刘兴谈道“主子,还关在这吗佞卫不会放弃杀徐复的。” 步陈“关着吧,也让刘将军好好看,帝王心中鬼破重门而出的时候,举国四宇将如何倾颓。” 宗意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在想什么,她父母或者说这具身体的父母身死确实与温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刘兴谈生性桀骜,即便彼此是站在敌对的角度,他也不会为了温庚而编排真相,或者说以他对西藩王的忠心,足以见得若真的能因此对温庚落井下石,他肯定乐意之至。 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说的是真的。 当初要大开城门的就是帝后,让李狐和步陈兵分两路各自带走她和宗霓的也是帝后,然而她只顾着想温庚在其中到底做了什么,却从未考虑过这一切的消息都是从步陈口中得知,步陈对帝后的衷心和偏爱人人可见,然而当年的事真的没有多余的知情人了吗 步陈口中的真相,一定是正确的吗 宗意忽然心生恐慌,如果连步陈都在骗她,那她还能相信谁 身后忽然传来踩碰石子的声音,估计是步陈跟了上来,她心里一阵烦躁,像是有双手将她的思绪尽数抽离出来,胡乱揉做一团。但有一点她却很肯定,就是现在并不想见到步陈。 跟随的声音仍未停下,宗意奇怪地看去,却见身后空无一人,她心道不妙,步陈绝不会在这个当口恶作剧。随即耳边传来尖啸,她下意识往边上让了半步,正与一把短剑擦肩而过,那剑极锋锐,擦过的时候碰巧落了几根头发,竟被剑气削掉了。 吹毛可断的利器和出手就取她命门的暗杀者,难不成佞卫发觉大牢无法攻破,决定找她这个始作俑者的麻烦宗意心生一股邪火,脚踏青砖,拔地而起,但那人反应机敏,一击不成转身便跑,宗意的踏西风也算江湖上的绝顶轻功,竟被那人越甩越远,两人几个蹦跳便要出了府衙,宗意却敏锐地停在原地。 谁知脚下刚稳,身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荒沉蜿蜒地从身侧刺去,无声无息却致命,谁料袭击的人竟然防着她突发奇招,轻巧地躲开不谈,还顺手扔了三点寒芒般的飞刀。此时太阳从云层里破开重围,她被烈日一晃,下意识眨眼,眼前的寒芒倏地便消失了,宗意侧着刀身顶去,那些暗杀的人明显针对她排演出一套对抗之法,身后又无声无息地冒出一个人,如今她后背空门,躲无可躲,眼见着眼前人扔了暗器后再一次拔剑而上,宗意腾起身子如一片落叶,竟从两兵交接的缝隙中钻了过去。 宗意后跳几步拉开距离,这才抽出空隙打量暗杀她的人。她也曾与佞卫打过交道,若佞卫真有此等身手,还至于被她和步陈溜着走这几个人分明不是佞卫,但却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佞卫的佩带,强行将一口锅扣在了温庚头上。 如今想要她命的人,无非就是温庚和魔教,既然不是温庚,眼前人的身份便昭然若揭。她始终很奇怪,为何牢里的徐复一直被追杀,而正大光明走在院子里的李渡却无人敢碰,原来他们不是不敢,而是将心力都耗费在了她身上。 不等她开口说话,那些人打定主意要将她在官府里劫走,不由分说地再次刺来,二人成夹角之势,她的刀攻势虽猛,却也需要一定的攻击范围,他们自然要将她的范围缩小到自顾不暇,然而宗意早便从逆境中折腾出一套专克贴身战斗的刀法,根本不惧他们的围剿,步步踩在刺杀她那二人的身侧,寸尺之间刀光剑影,只让他们觉得身边寒风阵阵,稍有不慎就要被荒沉刮成碎片。 宗意刺刀而入,手腕随着刀身猛地下沉,那两人还以为宗意要将刀倒刺过来,却没想到她的变招堪称奇诡,居然变刺为斩,在身侧划出一道圆弧,二人躲闪不及,胸腹各挨一刀,闷声不吭地与宗意拉开距离后,对视一眼转身便跑。 宗意还在算着穷寇要不要追,谁知对方竟不要脸地以车轮战对付她,那两人刚走,忽地便凭空窜出三个人,三人皆用鞭,甩在地上几乎能打出火花,如三条毒蛇蜿蜒冲来,一条卷在荒沉刀身上,用力拽去却不动分毫,宗意冷冷地看着,干脆以刀为轴踏空而起,那人反被鞭子拽了过来,正巧被宗意重重地踏在胸口,登时便被踹了出去。 宗意反手捞住鞭子,掂了掂,还挺沉,估计是往鞭子里混了些铁,这要是真抽在她身上,估计跟分筋错骨手的威力差不多。她拎着鞭子,长刀指着其余二人说“谁派你们来的魔教的圣女,还是那什么少主” 其中一人说话像只破风箱,隔着黑色的面罩更模糊了,“低贱的杂碎竟敢侮辱少主,不可原谅。” “低贱的杂碎。”宗意低声念着,冷不防将鞭子卷了出去,精准地勾在了其中一人的鞭上,她稍一用力便借力将那人甩了起来,荒沉的刀锋直直刺上,眨眼的功夫便断了那人的手筋,他哀嚎一声摔倒地上,手腕血流如注。 “魔教的妖人,我不去找你们,你们反倒赶来送死”他们实在不该小看她,即便近来被东海的事务缠身,但她却始终没有懈怠过练刀,虽说不能算有进益,但荡沧海的前四式明显越发熟练,每一刀式之间的转换都得心应手,只需心意动,便能化不可能于可能,她甚至跃跃欲试地觉得,哪怕遇上了臭老头,也尚有一战之力。 宗意飞快地闭下眼,压住心底的战意,现在的关键仍需放在魔教上,她思索片刻问道“你们跑来夙城官府做什么,我只不过是个无所谓的公主,也值得魔教为我大动干戈” 三人中转眼便伤了两人,唯一站着的人惊惧地看着宗意,这年轻的武林盟主的功夫远超他们想象,本以为前两轮失手是他们功夫不精,但他们三人乃一母同胞的兄弟,自小便拜在同一个师父门下修习武功,心意相通一心同体,从没人能在他们的鞭下坚持超过一刻钟,谁知这一次却也没有超过一刻钟,只不过是他们败,宗意胜。 那人道“在下奉命行事,还望盟主行个方便。” 不叫她公主,反倒叫盟主,是觉得劫持公主的话大梁朝廷不好惹,但劫持走武林盟主,他们却不是第一次做,也算颇有心得 宗意“行个方便说说看,什么方便” 那人恭敬地弯腰行礼,随后便扬鞭卷向宗意手腕,势要将荒沉打下“劳烦盟主把命交出来” 宗意脚下生风,欺身逼上那人,他深知被宗意近身后,他的鞭子也将失去作用,赶忙后退拉开距离,宗意扬刀破空,谁料刀未沾身的时候就被她强行撤招落地,甚至还向后仰了半寸,一条通体透红的小蛇擦着她的脸颊飞过,虽未咬到,但脸颊接触小蛇的皮肤却火辣辣的疼。 宗意讽刺道“以多欺少也能堂而皇之去做,不愧是人人喊打的魔教,你们新上任的教主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来者正是魔教的护法凤芜然,六圣未得手颇是有些不甘心,狠狠地撞在用鞭者的脸上,那人疼得哀嚎,却见小蛇扬着寸长的小尾巴在那人脸上一敲,再一次来,宗意不敢小觑,随手撕了一块布条,飞快地在六圣七寸缠了个结,将它拎在了手里。 六圣了结了一个自己人,还被生擒了,简直是奇耻大辱,冲着宗意愤怒地呲牙,宗意拿着荒沉在它眼前晃了晃,六圣一抖,蔫着垂下头去不敢动弹了。 凤芜然将黑色的斗篷掀开,露出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不知为何,宗意总觉凤芜然的样子,与大梁花魁之首秦之之有些相似。凤芜然无奈地看着六圣道“叫你不听话,反倒被人家抓了,丢人。” 六圣无精打采地甩着尾巴,宗意问道“你们过来到底有什么目的,直说吧。” 凤芜然说“盟主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宗意“我素来不与魔教为伍,何来明知回答我的问题,我许能留你全尸。” 凤芜然笑道“盟主应该没杀过什么人吧,我若是你,绝不会放刚才那几个人活着离开。你现在拿这话来刺探我,不觉得有些心虚吗” 宗意不为所动“谢谢你夸我善良,虽说被魔教之人夸奖,让我有些不大高兴。时间紧迫,温庚还等着我回齐歌城找茬,废话少说,你们用计将府里的人引开偷袭我,只是为了要我的命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吧。” 凤芜然诚恳地说“我们圣教出手一向是要别人命的,譬如独自迎战盟主的秦玉,听说连剑冢主人都没能治好他那疯病,前两日便将自己的心肝剜出来自杀了。所以盟主不必多想,只管当我们是来取你性命便好。” “怪不得秦玉临阵发疯,原来是你们出手所致。只不过你们作恶多端,即便这次守住金乌城也有你们的功劳,但魔教带着铁蒺藜祸乱金乌城之仇,还是要另算的。”宗意随手甩着六圣,小蛇两眼发晕天地颠倒,“不过你不说,我便也不问,你长得像极我认识的一名女子,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不伤你性命,回去告诉你们魔教的圣女,就说宗意请她金乌城一见,她若不来,这辈子就不必见面了。” 凤芜然心里满是疑惑,从宗意的话语里总觉得她和现在是圣女的教主十分熟稔,若非她知晓圣女自小便在魔教中极少离开幽冥城,还真要怀疑是不是圣女曾经的旧友。凤芜然想起离开幽冥城时卜安临的告诫,赶忙静了心神说“盟主若与教主有话要谈,不如当面说更方便些。” 宗意一愣,忽觉手下一轻,她诧异地看去,却见布条上空空如也,而那条方才还在装死的小蛇报复似的看着她磨磨牙,狠狠地咬了下去。 宗意昏倒前,脑子里竟然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她和秦玉一样疯了,希望步陈能把她捆起来,把心肝剜出来实在太残暴了,好像身体被掏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6.第165章 鬼目 齐明赶到大牢门口, 恰巧撞见步陈和顾十七出来, 立刻迎上前道“主子, 有些不对。” 步陈“何事” 齐明摊开手,是半截瓦片,断口光滑是被人一刀劈开的“刚才弟兄们换岗的时候被瓦片砸了,原本以为是官府年久失修, 但看这瓦片的样子绝非日久天长所致。可我们当时都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并没有人经过,可断口分明是” 步陈用手指抹了一下瓦片,断口处还有层细细的粉末, 他几乎能透过它看见当时人那迅捷如雷的刀法, 即便是削断后都没有立刻掉下来,反而等到了浮屠军换岗的时候才悄然跌落。 步陈“去发现的地方看看。” 三人刚到院落门口,便见步陈脚步微顿, 顾十七轻轻地“咦”了一声。 齐明四下打量,跟自己来时的相同, 院落里的东西并没有被毁损。但见顾十七快步走向草丛, 他扒开枯败的乱枝,果然见到墙下有一枚半截的脚印, 应当是一人原想借力逃窜,却没想到中途出现意外,不得不暂停墙下后尽快离去。 顾十七道“主子这是” 步陈“有人在此发生过激烈的打斗, 还溅了血。” 齐明一脸茫然, 顺着步陈的目光看去, 这才在墙边的角落夹缝里看见了几点深色的血迹。可是夙城府衙守卫森然,又有南梁大军和浮屠军坐镇,十二个时辰不停休地巡岗,怎么可能有过战斗还不知晓 齐明喊来一个浮屠军道“去看看,府里可有人受伤”既然有血迹留下,说明必然有人受伤,此等大事在府衙里必无人敢隐瞒,只消问一圈就能知晓出了什么事。 浮屠士兵领命,刚转身就被步陈喝住“不必去了。” 步陈从泥土里捻出一小块红玉,这还是当初苏雁在巷道里被人袭击后掉落的,一直被宗意带在身上。虽说那件事后,他们派出不少人去寻苏雁的消息,但妙笔惊鸿石沉大海,便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如今这块红玉再一次出现在这里,那么在此院落中打斗的人是谁便不言而喻。 步陈将红玉收了,随手将瓦片一扔,顾十七赫然凛神,正见高墙上逆着光站着一人,他着一身黑袍,明知瓦片袭来也不躲,可偏偏瓦片与他擦身而过。顾十七绝不认为是步陈扔暗器的准头不行,他家帝师八岁的时候便能以长弓十连中靶红心,而他枉称身负绝学,却连此人是何时出现都不知道。 步陈也不在乎,负手睥睨地看着他,丝毫没有因为位置较低而落下风,他打量黑袍人片刻后说道“带着江湖人去江河通城司以鬼蜮杀江匪的人,便是你吧。” 顾十七懵了,他们暗地里寻此人良久,没想到他竟然自己冒出来了。鬼蜮那件事若传到江湖中足以让天下震惊,毕竟靳不平没有徒弟是人人皆知的事,若真有人修习了鬼蜮之法,倘若此人还未曾与靳不平般反被鬼蜮所伤,那他若以此来暗害人,可就防无可防了。但宗意和步陈都选择隐瞒下后暗中进行调查,便是因为他们认定此人在通城司地牢里便该受了伤。 可如今他站在这,做一身魔教打扮,岂不是说宗意是被魔教劫走的 那人的声音像是被蒙在厚厚的布下,朦胧神秘,“是,也不是。” 步陈好心情地点头“愿闻其详。” 那人说“江鹄子确实是被鬼蜮所杀,但并非是我带人前去我,也是鬼蜮的拥有者。” 顾十七震惊了,更让他震惊的是那人似乎透过了黑色的斗篷看见了他的想法,补充道“靳不平死的时候确实没有徒弟,但可惜的是,我自小习武从不需要拜师,你们就没察觉到,你们在金乌城烧死的那具尸体,有些奇怪吗” 靳不平死后,是宗意让小扁鹊处理的尸体,若说尸体被动了手脚,小扁鹊立刻便会察觉,可若此人并未撒谎,他们竟是以瞒天过海之计偷走了尸体练功,不仅骗过了药王谷传人小扁鹊,还骗过了天下人。 魔教当真有如此邪祟的功法即便人都死了,还能将武功从尸体里抽出来再加以修炼 顾十七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无法想象魔教在江湖百余年,他们无声无息之间到底掌握了多少让人胆寒的邪功 步陈似是根本不在意那人话语里浓浓的炫耀,甚至连这个用了鬼蜮都能安然无恙的狂徒都无法入他的眼,他只是单纯想知道,魔教到底是做到将宗意带走的。 需知纵然鬼蜮天下无双,但宗意曾经直面过靳不平的鬼蜮,自那以后便鲜少会被这些影响心神的功夫威胁,更别提还有可破万法的琉璃目在手。何况步陈根本不相信他口中的鬼蜮能与靳不平的功夫相媲美,靳不平数十年如一日地钻研功法,他的命都吊在鬼蜮上,仅是领悟便远超江湖中人。魔教利用邪功将鬼蜮抽出,纵是能用,也只不过是用鬼蜮的边边角角而已,何况使用后没有受伤就是足够的证据。 逆天的功夫自有条条框框的限制,若靳不平能无约束地动用鬼蜮,那江湖中的邪魔歪道就没有魔教什么事了。 宗意又身负绝学刀法,想降住她可绝非容易事。 步陈“把宗意还回来,我答应留你们全尸。” 那人嗤笑“幽冥城在大宣,帝师大人纵是手眼通天,也不至于能将手伸到大宣去吧。” 步陈闻言忽然笑了,恰如古木逢春,却在萧瑟中带着更让人惊颤的森然杀气“当年西陵一战后,我便总觉自己与大宣尚有一缘未到,却不想今日见到阁下,方知这缘分来了,确实挡也挡不住。” 那人一噎,终于转过身来怒视步陈,他带着面具,上面用红笔勾勒繁复的花纹,顾十七看不懂是什么,却觉得那花纹妖异无比,似乎多看两眼心神就会被吸进去。顾十七赶忙静心稳住翻涌的内力,但齐明却远不如他定力强,当即便眼前一黑向前倒去,他刚才只觉气海像沸腾的油锅,筋脉中游走的内力忽而变成锋锐的尖刺,向着他的穴道刺去。 那人终是被步陈的威胁刺痛,怒道“我倒想看看,帝师是在虚张声势,还是在警告我圣教当留你不得” 他飞快地跃下,飘扬在身后的黑袍展开,比宗意在闽州城里遇见的还像大蝙蝠。但闽州城的蝙蝠是骗人钱财,而这只确有骄傲的资本,他将斗篷敞开再一卷,竟是要将步陈捞到斗篷里,却见步陈指尖藏光,在斗篷上轻轻一划,便削下了半截。但诡异的是,那斗篷竟没有随风落地,而是顺势撞了出去,竟锵啷一声卡进了青砖里。 这魔教的妖人居然在斗篷里覆了一层柔韧的铁网 而步陈与黑袍人交手,两人分明都未带武器,但每一击都分明发出了刀剑相交的金石之声。步陈身负携光与弥虚,指尖自可成剑,比剑冢主人的剑法都不差,他的手便如一张巨网,几乎笼罩了黑袍人所有避闪不及的位置,没多时那个可受可攻的斗篷就被步陈以指切烂,黑袍人索性将斗篷一扔,顾十七抱起齐明正要跑,忽闻耳后声息不止越来越近,下意识地往地上一扑,而那斗篷落在他头前三寸,险些就被切成两半了。 顾十七怒道“不讲道理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黑袍人嗤笑“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之人称呼我圣教为魔教,你可曾见过魔教讲理” 但他分神不过须臾,却被步陈敏锐地捕捉,指缝间尚且微弱的光芒陡然暴涨,竟覆盖了他的手掌,随后步陈以手为刀,出手便向黑袍人肋下斩去,黑袍人欲躲,却见步陈变斩而刺,携带萧然风声,凌厉地狂奔而去 黑袍人不敢托大以全力相抵,竟从二手交手处迸发出强烈的威压,险些让顾十七站不起来。黑袍人越战越心惊,怒道“你竟学会了荡沧海” 步陈方才那招正是荡沧海中的破九霄,他不似宗意手持帝王刀,若是宗意出手,方才那招足以让黑袍人站不起来,但他用手破招,威势少了不少,但灵活性却远超长刀,不等黑袍人喘息,破九霄变成悼凡尘,直打他胸口大穴,手快如电,黑袍人几乎能看见这些招数里暗藏的丝丝雷电。 步陈提唇角道“荡沧海乃江湖第一刀,我这等雕虫小技可万不敢承此名,不过打狗刀法罢了,博少主一笑。” 少主 来者竟然是魔教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主 “果然是瞒不过你,”魔教少主在面具上一抹,顾十七还以为他要摘下,却不想他只是随手将花纹抹去,留下指尖的红痕。顾十七立刻便不敢多留,抱着昏死过去的齐明向小扁鹊住的地方跑去。 然而顾十七转身太快,并未看到抹去花纹的面具上赫然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那眼睛似有生命,偌大的眼珠兀自转了会儿,随即便定在了步陈身上。 魔教少主道“我倒是要看看,帝师可能受得了我教绝学。”他话音刚落,步陈便见那只鬼目竟汩汩流出血来,而他的身体一僵,掌心的光芒忽而暗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7.第166章 不可成精 顾十七抱着齐明冲进了门, 正赶上小扁鹊刚洗漱穿衣,便见三人滚作球般撞在一起。小扁鹊尖叫出声,艰难地将顾十七扒开, 却被昏死过去的齐明狠狠压住了衣角, 正在一团糟的时候,茹慧推门而入道“李渡你且等等, 刚才听见你师兄的喊叫” 茹慧的嘴张开几乎能塞进头牛,她尴尬地与小扁鹊对视片刻, 便听李渡疑惑问道“茹慧姐,怎么了” 见李渡要探头看,茹慧飞快地将门一关,倚在门上强笑道“那个, 你师兄好像不在这,我们去隔壁找找吧。” 李渡“哎可我刚听见了师兄的喊叫啊师兄你在吗,师兄你要的药方改好了,你不看看哎, 茹慧姐你推我做什么” 茹慧心道“我不推你走难道要让你看见如此不堪入目的一幕吗小扁鹊也真是的, 平时看着像个世外高人,内里这么能玩, 还一来就三个人” “从刚才就没见着宗意, 说不定你师兄在宗意那里, 走走走。”茹慧拽着李渡就往外面走, 走到一半才觉得, 那个被小扁鹊压住的人, 怎么长得有点像浮屠铁骑统领顾十七 屋内,小扁鹊怒气冲冲地从两人之间钻了出来,一边拉扯衣服,一边道“顾统领,在下虽早知你对我有所钟情,但也不可这般无状日后我可该如何娶亲” 顾十七一脸“你在逼逼什么玩意”的表情,急吼吼地说“小扁鹊,快来看看齐明怎么了他中了魔教妖人的术法,是不是魂魄都被掳走了” 小扁鹊摸着齐明的脉象,又扒开眼睛看了看,没好气地说“掳走魂魄你怎么不说他是升仙得道了呢看来浮屠铁骑的人不仅作风散漫,而且想象夸大、行为不羁,可能是得了集体癔症。” 顾十七虚心讨教“何为癔症” 小扁鹊摸了摸光滑的下巴,以前好不容易留的胡须都被李渡按着剃光了,他貌若高人地说“癔症便是失魂症,这还是山寨莫当家教授给我的词,我甚心喜。” 顾十七一听是莫飞花教的,立刻就失了兴趣,凉飕飕地说“你还是说说齐明怎么了吧。” 小扁鹊“他好像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搅乱了内力,走火入魔了。” 顾十七手脚忙乱地比划“刚才在庭院里,我们见到了魔教的少主,他带了个面具,上面纹有繁复的花纹,只是一看便觉气海翻涌内息不稳,齐明就是那个时候中了招。但后来他自己将花纹抹掉了,我还以为是解术之法” 小扁鹊嘲笑说“他费尽心力让你们中招,再顺手帮你们解掉是你脑子坏了,还是他弃恶从善魔教少主此人我也略有耳闻,据说他虽行事乖张但所下命令都被魔教的人奉若圭臬,比现在的新任教主还有名望。不过我却觉得此人的性格有些诡谲难辨,透着一股气说不出的古怪。” 小扁鹊拐到书架旁,晏清漪和莫江近来仍没日没夜地待在书楼里,小扁鹊偶尔无事的时候也跑去找些书看看,偏巧前几日在书楼里发现了一本极为破旧,但内容却堪称惊世骇俗的书卷,其中详细记载了魔教曾经专研过的诡异功法和武学。此书应是魔教中的弟子偷出来的,但可能偷出来后就被魔教之人发现并杀害,但书卷却遗落了下来,最终被晏何还这个嗜书如命的捞到了手里。 书卷中有几页被撕掉了,但剩余的内容足以让他们知晓魔教的邪功都有哪些可怕之处。步陈和宗意看过后,一致认定晏欢能与魔教合作“仪式”的事,一定与这本书有关。后来小扁鹊好奇,便将此书借走,奈何近来多繁忙,也是翻了几页,可此时听闻顾十七的话,他忽然想起来,这本书中确实有一处勾画了几个奇怪的花纹图腾,但图腾被破坏过,所以即便观者看到,也不会有影响。 小扁鹊指着书卷中的一处问道“可是这样的花纹” 顾十七刚把齐明安置到床上,听闻后忙不迭看去,便见那花纹似是个怒目而嗔的金刚罗汉,但仔细看去却觉邪气非常,即便被人刻意从中断开,也能看出花纹乃是一笔画就,单是这笔力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可仅仅是这个就能让齐明中招,那也太邪乎了。 小扁鹊说“看来就是这个了,此乃曾经曾经盛行在大苍的摩提教图腾,那摩提教行事甚诡谲,教中圣物是包裹在孩童尸身里炼就的仙药,曾因胆大妄为盗走大苍郡主之子炼药而被大苍派人追杀至虬龙江一畔,原以为悬崖峭壁避无可避,谁知摩提教的人竟在额头绘就这样的图腾等到大苍士兵发现的时候,在场的人早就死了,而摩提教也不知所踪。” 顾十七惊道“你是说,现如今的魔教和摩提教” 小扁鹊点了点头“没错,我怀疑魔教的教主便是师出摩提教,所以才会这绘就图腾之法。但终究是逆天之举、祸乱四宇,不被上天容忍。听闻一场无雨的雷暴过后,摩提教便消失了,但谁能料到这些阴毒的法子却仍是传了下来。” “但天道有常,这等诡秘之法流传下来也有其道理,若是有机会到了大苍,说不定细细探查一番后能追根溯源出魔教的弱点。”小扁鹊倒出一粒药给齐明喂了下去,又在他身上扎了三针,这才让齐明的气息缓和下来。随后临时调制了一副方子递给侍女去熬药,这才腾出时间问道“对了,你们怎么会遇见魔教少主何况凭你的功夫竟能从他手底下逃脱,武功有长进啊顾统领。” 顾十七理所应当地说“有主子在前面顶着呢” 小扁鹊惊恐地看着平时恨不能化身老母鸡看护小鸡似的看护步陈的顾十七,打量好久才喃喃问道“你居然舍得把你家主子交到魔教少主手里,我想想,你这是移情别恋了吧” “你能少跟莫飞花学这些词吗”顾十七无语,他思索片刻,忽然用迷茫地眼神看着小扁鹊说道“是啊我,我怎么会,抛下主子就走了呢奇怪” 小扁鹊眼神凛然,抓过顾十七的脉象摸去,便见这位仍能站着跟他叫嚣的顾统领气海翻腾,比齐明都严重,虽然被他深厚的内功压制了下来,却影响到了他的脑袋他不敢耽误,金针破铜墙,先让顾十七从战战兢兢的状态缓和下来,顾十七一朝泄了气,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但脑子却恢复了清明,抓着小扁鹊喊道“可恶,我也中招了主子在院子里,被魔教的妖人盯着,快让浮屠铁骑过去我,我饶不了他们” 但众人匆匆赶到的时候,庭院里空空如也,帝师和长公主都消失了。谁也没想到,原本用来钓魔教咬饵的李渡和晏清漪反倒安然无恙,地牢的刘兴谈也再没受到过任何袭击。 宗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马车上已不知摇晃了多久,四周皆不透光,还有股奇怪的味道,应该是被魔教的人夹在了货物中偷运出城。她按着脑子想了许久,也不确定自己没有发疯的记忆,是因为六圣的毒对她无效,还是疯发过了而她根本不记得。 双眼中的琉璃目倒是精神矍铄,见她醒来,还专门顺着脉络跑到手上的伤口处转了两圈,骄傲地摇了摇尾巴,示意这点小毒本上古圣物根本不放在眼里。 她家琉璃目,不会要成精了吧 宗意很努力地在心里换着花样将琉璃目夸了一圈,却见马车停了,她赶忙闭眼,听见外面有人问道“站住,去哪的” 凤芜然压低声音说“哎呀官爷,家里的老翁病了,大夫不给瞅,说是离死不远了,让俺们早点给埋了。俺和孩儿爹不乐意,卖点家里种的粮食做的干粮,争取救一救。” 官兵道“那也不能轻易放行,我需好好检查一番。魏王有命令,无论进城出城都得看,你把盖的掀了。” 头上窸窸窣窣的有了动静,那官兵检查一番没发现车下还有暗层,见确实是些粗粮的饼子,就甩手放行了,反正这妇人看着就没啥钱,身上全是补丁,长得也颇有些一言难尽,看久了心里堵得慌。 没多时便上了路,宗意被颠地有些腰酸,但又不敢轻易翻身,只能咬牙忍着,好不容易路过茶肆,凤芜然下了车去讨杯茶水,四周尽是嘈杂的声响,宗意方才趁机小心谨慎地活动了腰。也不知凤芜然是太过大胆还是根本想不到她能解毒,竟然都没把荒沉收走,帝王之刀安静地躺在她身边,刀穗挠得她有些痒。 正巧这时听着外面赶路的人说“老哥,出了燕台还要多久才能到胡月城啊我这都走了半个月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走错路了。” 一人道“没差没差,顺着大道再走三里地就到胡月城啦近来晋安王到胡月城做客,城主招来了天下美妓宴请晋安王,城中更是摆了宴席随便吃,你早点去,说不定能吃上一顿酒哩” 那人笑呵呵地说“那敢情好,我还没吃过王子皇孙的酒呢这一回也要蹭个皇子的王气,说不定回了家就能有个好收成” “哎,你要拜该拜墨王,文武双全,受尽天下爱戴,那才是楚帝最喜欢的儿子,比那劳什子魏王和刚失势的太子强多啦” “墨王是哪个我只听说过魏王和晋安王” “哎,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墨王是当今楚帝四子,小名琥珀,应是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听闻墨王降世的时候,楚帝正在怀念往昔故土,感怀之后方赐墨王琥珀之名。” 楚帝,晋安王,魏王宗意眼前直发晕,谁能想到就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她居然被凤芜然拐到大苍来了 这下好了,自打金乌城一战大苍惨败后,她无需多想便知道大苍的人有多恨步陈就有多恨她。这要是让楚帝和他的儿孙们知道她来大苍了,估计就算她祭出武林盟主的名号,人家也不会买账。 车哐啷一声响,宗意差点被甩出去,赶忙以手撑着才没磕碰到头,正听外面那几个闲磕牙的路人问凤芜然道“妹子,你这是往哪里赶路啊” 凤芜然笑着说“去胡月城卖饼子,家里揭不开锅了。” “哎,那可真不巧,城里的宴席摆了半个月了,哪还有人没吃饱啊就是那城里没人要的狗,此时一般的鸡腿都看不上了,你这饼子更没戏。我看不如拐个弯,旁边东山道有个五岳城,那里近来正闹荒呢,说不准你这饼子都能卖出去” “五岳城和胡月城之间没差几里地都能闹荒啊这胡月城欢歌载舞,五岳城颗粒无收,快过年了,这可怎么活啊” “可不是吗但那也没辙,谁让上面的人都抠呢,从龙乾城拨下来的款子,五岳城的百姓一分钱都没捞着不说,还要给城主上供,苦啊唉,腌臜事不堪说,我家婆娘还等我把这点杂粮卖了回家买肉吃呢。说起来,妹子,我这杂粮买不买家里自己种的,管保做饼子好吃” 凤芜然赶忙拒绝“大哥,我这也是自己种的。不瞒你说,身上连买杯茶水的钱都没有,更别提买你的粮了。” 说着便起了车,轰隆隆地向胡月城走去,宗意在心里算着还有些时间,想来凤芜然也不会把她半路扔了,干脆闭眼小憩一会儿,谁知,她算得出凤芜然,却算不出还有别的人仍在惦记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8.第167章 胡月夺珠 胡月城在大苍东部, 是龙乾城通往虬龙江的要塞,自古便有“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一说, 胡月城的名字便来源于此,只不过蓟城在大梁, 而胡月城却是大苍的重镇。凤芜然赶着马车顺着大路直奔胡月城,她本就无意卖饼子, 连这车都是半路跟村里人买来做障眼法的,自是不想拐道去什么五岳城,而半路遇见的老汉显然经常往返于此, 说的路程半点不差,没过多时便赶在关城门前进了城。 近来因城主为晋安王设宴,来胡月城看热闹的百姓如过江之鲫,做生意的更是往来不绝,门口站岗的士兵近来都没休息,神色疲倦,打着哈欠就放凤芜然进城了。城里此时正热闹, 夜宴马上开始, 城主府门口挤满了人, 都等着晋安王赐赏, 待运气好的拿了赏赐后, 夜宴才算真正得开始。 凤芜然不想去抢赏赐, 魔教蛰伏大宣多年, 不说富可敌国, 但绝不会缺少金银财物,可身边拥挤的百姓却对王侯的赏赐跃跃欲试,硬是将凤芜然的马车夹在了中间往前推着走。六圣缩在凤芜然怀里睡觉,此时正饿,探出头来要食吃,被恼火的凤芜然又按了下去。 如今再换路线已是万万不及,凤芜然无奈地随着人群赶车前行,只好安慰自己不就是个抢赏赐,不出一时半刻就能结束。谁料到了才知晓不仅普通百姓们想要,连那闻风而来的大苍重臣和腰缠万贯的富家子弟们也想要,胡月城主甚至为此耗费巨资垒铸高台,前排特意空出一大片位置摆放座椅供王爵富商挑选,后面才是围观的路人所站位置,苛尽人力物力务必让东西不要轻易落进普通百姓手里,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看着这个架势,凤芜然觑着天色,又转头看了一眼堆满面饼子的货车,不禁有些忧心。她熟悉六圣的毒,倒是不担心宗意跑了,但考虑着在大苍不似大宣那般熟络,一旦生了事端,后果将难以估量。正巧在这时,有闷头往前冲的百姓没留神撞进了她的车里,板车上面只盖了一层防灰的粗布罩子,直接将那人裹作一团,连带着面饼都压碎不少。 凤芜然慌忙下车,却被人群冲走,她杀心顿起却见六圣不知何时钻到了车上,正一脸嫌弃地啃着饼子充饥,见她远去还得意地甩了甩尾巴。凤芜然轻轻地吹了个口哨,六圣只好奉命钻到车下暗层去看着宗意,谁料即便没有光,宗意也能感知四周的动静,抬手便捏住了六圣的七寸,干脆将柔软的小蛇打了个结,拎在手里对它露出了一个呲着牙的和善微笑,将六圣生生吓到装死。 待得凤芜然突破人群找回破烂的车后,六圣和宗意都不见了,残破的货车上只剩下碎成渣的面饼子和乱七八糟的脚印,连蒙灰的布都被人卷走了,看着格外凄惨。 “哎哟,挤你个祖宗不就是晋安王的赏赐吗没见过钱啊” “呸你见过钱你还来这滚滚滚,满地都是人,就你金贵怕被挤着” 几番争吵之后便是无休止的撕咬,不少人在混乱中都受了波及,干脆也加入战局,逼得胡月城的士兵崩溃地拿着尖枪将人往外面拎,免得自己也被反咬一口。 终于,空着的座位渐渐坐满,而高楼之上远远地站着几个人,有人眼尖,认出其中一人便是胡月城城主吕范,另一人想必就是虽为侧妃所出,但极得楚帝宠爱的晋安王楚铮。楚铮今年二十七,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样貌也极肖其父,英挺俊美,算得上大苍出了名的美男子。 虽然高居云楼,但楚铮的声音却能清晰地传到百姓们的耳中,显见他武功深厚,并非华而不实的王子皇孙。在场的百姓有看热闹的,有想要借此升官发财的,还有些姑娘辛苦弄的妆容专门跑来给楚铮欣赏的,保不齐就能攀上枝头变凤凰。 楚铮清清嗓子后沉声道“多谢诸位前来请赐,本王也不与诸位卖关子,今日确实有至宝奉上,手段不限,无关地位,只不过争抢时难免有所损伤,万一伤了性命,伤者家眷的日后生活将由晋安王府负责” 哗,好家伙,这可是攀上晋安王的好机会啊。连命都能抛了,这还有什么不敢抢的,抢得到就有荣华富贵,抢不到也算对妻儿有了交代,当即便有些又蠢又不要命的盘算着要不要趁机碰个瓷。 凤芜然穿行在人群中,她身量小,便是见缝钻过也不会引起大面积的不满。若非众人都齐齐仰望云楼上的楚铮,她早就轻功踏到高处去找了。按理说宗意即便醒了也不过这一时半刻,四周皆是人,她想跑也跑不出去,肯定还在附近。凤芜然吹出细长的口哨,但六圣却像与她断绝了联系般,没有丝毫的回应。 真不愧是初入江湖便击败了翁无声的鬼刀传人,她还是小看她了。 楚铮见众人皆看他,四下所望尽是百姓期望的眼神,不禁染上些许得意。身为皇族中人,最割舍不下的便是这份俯视天下的尊贵无双,他想起如今还在太子府里闭门思过的太子楚溟哦不,现在可不是太子了,而是誉王殿下。 楚铮冷笑连连,看得一旁的吕范在心里直嘀咕,早便知这位晋安王殿下难以琢磨,便是在大苍帝都龙乾城里也是出了名的难伺候,谁知竟阴晴不定到如此地步,将他生生笑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回想自己有没有做什么容易掉脑袋的事。 有百姓等不及,冲着云楼大喊道“晋安王殿下,到底是什么恩赐啊” “就是就是,我们都等好久了快把赏赐拿出来看看啊” 吕范肃容道“不可对晋安王无礼” 楚铮好脾气地说“无妨无妨,是本王想到此恩赐将出,便有些失神了。应诸位所求,本王便直说了,本王前往胡月城,乃是奉父皇旨意为本王的小妹慕缘公主楚流裳募一名如意郎君,在场众人只要谁能抢到本王手里的绣球,便可迎娶流裳公主” 在座皆哗然,即便是闻风而来的官员和富商都没想到是此等天大的恩赐,需知楚帝在流裳公主出生的时候便下了旨意,无论贫富贵贱,得公主欢心者赏大苍十城,封王爵,家中三族可尽数入朝为官,是真正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流裳公主虽是楚帝最小的公主,却极其聪慧,受国老教习长大,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堪称大苍公主典范,与那个平日里只会打杀的靖狄公主全然不同,绝对是大苍人人想娶的绝世美人儿。 凤芜然听着却嗤笑出声,旁人会被此等恩赐砸晕,她可不会,这晋安王楚铮一看就没安好良心。楚帝让他给自家公主妹子找夫君,此事当是真的,但可绝不会让他来大苍这穷困潦倒的胡月城里招亲,这里能是些什么人三教九流的闲人,无恶不作的匪徒,还有些混吃等死的小流氓,即便是江湖中大门派都不乐意来这。放眼梁宣苍三国,估计也就大梁的东海、大宣的幽冥城一带能跟胡月城比。 公主要是嫁到这来,不说水深火热,也至少是个劳累的凄惨命。 借此便足以看出皇子们表面上兄恭弟亲一派和谐,实际上尔虞我诈为了皇位削尖了脑袋,连这等下贱的手段都敢用,看来太子楚溟能被这种水平的晋安王和魏王打垮,兄弟一家半斤八两,大苍的未来必定是一番血雨腥风。 可胡月城的百姓们不管皇朝阴谋,谁不想趁机一步登天,纷纷推搡着要往前站,偏巧这时候,凤芜然偏头看见一个没见过的人正站在屋顶上看着她,按理说屋顶都该被清空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凤芜然多年未来大苍,按理不该有人能认得她 楚铮高喝一声后,手中让匠人专门制作的绣球倏地落下,人群顿时疯了,连持刀剑的士兵都被推到一旁,反正也不怕被戳死,戳死有晋安王养着。 在场坐着有不少是江湖大派的公子跑来凑热闹,如今更是飞扑上前,开玩笑,要是因事没在场还能找个借口一笑而过,明明在场却连绣球都没摸到,让人知道了还不得笑话死 凤芜然对公主没兴趣,但身边人却有极大兴趣,此时大家可放开手脚各尽手段,她终于有机会腾空而起,而盯着她的那人忽而抬手,掌心分明是半死不活的六圣,凤芜然陡然一惊从半空中跌落,却见那人握着长刀对她笑了笑,随即后退两步落下了高楼,也没见他有所动作,便借风使力般向着绣球滑去。 即将堕入山崖下的日头遍洒最后一丝余光,映地人眼中血红一片,胡月城唯留众人的嘶吼和高居云台的晋安王的狂笑,像是一场末日前的狂欢。而远处跌落的人如一柄刺破天地的长刀,所到之处万人避退,纵是天光也难与其争辉。凤芜然没由来地心凉,她知晓经此一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抓到宗意了。 魔教有此人为敌,其命休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9.第168章 烫手山芋 虽说在场众人都有一颗凑热闹的心, 但却并非所有人都一心一意求娶公主, 至少楚湘远就不是,他是被他娘逼着来聆听晋安王训斥、细心学习晋安王对工作的诚恳态度和精英头脑, 借以荡涤身心、少跑出去惹事的。 可此时众人都被冲昏了头, 杀红眼往前凑, 唯独他突兀地坐在原地,被云台上的楚铮挑着眉头瞪了好几眼, 这才颇不耐烦地抽出剑, 按照楚铮的吩咐,将那些有钱有地位还很有竞争力的先行灭了。皇族的阴暗, 楚湘远心知肚明,楚铮并不是不舍得妹妹早日嫁出去,而是太希望楚流裳嫁人了,简直比楚帝还着急, 但他又担心楚流裳傍上大苍不好惹的名门贵胄,故而这次的事算是半捂着来了胡月城, 只将消息散播到了周边的穷苦乡镇。 但奈何名门大派自有其独有的信息渠道,楚铮再防范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事必躬亲,身边只要有一个嘴不严的, 便立刻传到了大苍每个角落, 纵然距离再远,宁可跑死十匹马, 也要为今后顺风顺水的前程拼上一拼。 楚湘远对此事毫不知情, 对楚流裳也没兴趣, 那个小姑娘长得虽然好看,奈何心机颇深,便是现在以为掌控一切的楚铮都翻不出她的手掌心,是真正适合在皇位上摸爬滚打的王族。楚湘远站在局外人的位置看得清楚,将来若是楚帝有意立女帝,楚家那几个只有表面上像模像样的王子皇孙全得给楚流裳让位。 他心里装着事,星辰剑法却一点都不含糊,几个点刺下来便将身边滥竽充数的牛鬼蛇神扫倒一片。自从金乌城归来后,他眼见着战火点燃国仇家恨,竟是从风尘之变中有所领悟,对星辰剑法的掌控力暴涨,一时之间连他爹都说将他扔在金乌城真是扔对了。想到这,楚湘远决定找个机会脱身去大梁看一看,虽然宗意很嫌弃他,但在武功方面却是个适合切磋的对手。 楚湘远侧身躲过飞镖,三点寒星正钉在另一人的面门上,轰隆地倒了下去。楚湘远脚尖如钩,将那人尸体挑起踹了出去,正欲偷袭楚湘远的人被尸体阻顿,只犹豫了片刻忽觉心口一凉,尸体上透出半截银光闪闪的剑柄,另一端便递进了他的胸口。 许是楚湘远的表现太亮眼,众人皆盯上了仪表堂堂还武功高强的出头鸟楚少爷,当即便下定决心先把他除了,一窝蜂似的席卷过来。楚湘远打了个哈欠,刚摆出星辰剑的架势,却见头上蒙上一层黑影,一只脚在他肩膀狠狠一踩随后借力而起,而他因这股堪能崩山的力道险些跪进地里去。 楚湘远想起金乌城时,宗意将他踹倒后躲避铁蒺藜攻击的一幕,不禁喃喃道“啊没错,就是这种熟悉的感觉。” 等等,不对劲 楚湘远抬头望去,便见那人一把长刀兜卷风暴,身旁三尺没有站立的人,而他的挑、刺、斩、拨行云流水,须臾之间便能在夹角中变招,出其不意地将众人打得自顾不暇,任是人多也奈何不得他。楚湘远越看越觉那长刀极熟悉,当即便心生兴趣拔腿便追,谁料那人侧头见是他,忙慌不择路地跑了 楚湘远怒道“你站住” 那人未曾回应,但肩膀一震明显是听见了。他故意无视,手下的刀却半点没犹豫,正巧此时有人抢到了绣球,刚抓到手心便觉掌中一轻,那人龇着红口白牙地对他笑了笑,刀尖揽着绣球,抬起一脚便将他踹了出去。 谁拿到绣球谁就是众矢之的,不仅楚湘远盯上了他,四周的所有人眼睛都红了,当场便有人喊高价要杀他。重赏之下有勇夫,浪潮一波一波地拍来,这人倒也能屈能伸,立刻将绣球强塞到了楚湘远怀里,还示好般对他笑了笑。楚湘远觉得这微笑也熟悉极了,还在琢磨到底是哪个旧人,谁料众人眼红的对象换了人,楚湘远忙抬剑抵抗,很是一番手忙脚乱。 偏在此时凤芜然杀了过来,她没了六圣,像少了一臂,但幸而轻身功夫了得,从混乱的战局里直奔持刀者。那人见势头不对,调头便往楚湘远处钻,星辰剑一剑开辟星辰万里,剑势恢弘而起,像划开一道银河,兵器交接声不绝于耳,谁料那惹他如此狼狈的罪魁祸首蒙头撞了过来。楚湘远恨恨地一笑,扫开身前的人冲了过去,却见那人见到他自己跑过来开心极了,没接他的兵刃,反倒像只猴子钻到了身后,还顺手将怀里的绣球给捞走了。 神鬼莫测的刀法,可破万敌的长刀,行事作风肆意无拘,举手投足夹杂着理所应当的不要脸,楚湘远行走江湖,这样的人只见过一个莫非真的是她 凤芜然来势汹汹,挡身前者皆杀无赦,直面对上了楚湘远,楚湘远自觉被骗,气得咬牙切齿,却又甩不开凤芜然,被粘着打到火冒三丈。而此时云台上传来楚铮的声音“还有一刻钟” 居然还是限时的 众人冲得更狠了,抢了绣球的刀客仿佛怀里抱着颗,却又是她此时唯一的保命符,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楚湘远怒道“别纠缠我了我又不娶公主我要去揍那个混账,你让开” 凤芜然断然拒绝“不行,我要把她带走。” 楚湘远气急败坏“我揍她又不耽误你带走” 凤芜然理直气壮“你要是失手把她打死了怎么办” 谁打死谁还不一定呢 楚湘远一怒之下,星辰剑快若闪电,凤芜然本就擅长以六圣偷袭等阴私的手段,对上星辰剑十分掣肘,一时不察便被楚湘远溜了。偏巧那人低身躲过斜劈来的一道巨斧,头顶如掀起一阵风,掩好的头发立刻就散了,楚湘远登时便一哆嗦,手中原本顺势而去的剑被他强行撤回,那人见状对他笑了笑,随后便闻云台上锣鼓响彻胡月城。 时间已到。 楚湘远拽着那人的手不放,只觉触手轻软小巧,根本不是男人的手,他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你你你怎么会” 那人吓了一跳,赶忙拽着说“哎呀,多谢啊,当了驸马以后有你好日子过”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但楚湘远仍是听了出来,这家伙就是宗意。 堂堂大梁长公主、三国武林盟主,竟然乔装成男人来抢大苍公主的绣球 楚湘远“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楚铮在云台上说着什么,但下面乱糟糟根本听不清楚,楚湘远只想着若宗意在此,那步陈和浮屠铁骑难道真的已经到大苍家门口了而他们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胡月城抢绣球此事危及大苍安危,他想将此事告知楚铮;又觉宗意并非那等喜欢征战杀伐的嗜血之徒,她在金乌城将大苍的计划粉碎,虽说楚溟的事实乃咎由自取,但却仍有无数的大苍人想杀她而后快,若她因此死在大苍,他可太不是东西了。 几番思虑下来,楚湘远一个头两个大,腿脚顺拐险些摔倒。 但宗意明显不想认他,将绣球往他怀里一塞转身便走,楚湘远哪肯同意,就在二人纠缠间,始终争取不到关注的楚铮愤愤地下了云台。 “你说话啊,你来大苍做什么” “你怎么长这样了,太丑了吧,要不是认识你的刀法,我都不敢相信” “你难道认识楚流裳喂,你不会喜欢姑娘吧步陈那个煞星会同意他是不是已经带着兵马在虬龙江等着直上龙潜城了喂,你倒是说话啊” 宗意甩不开楚湘远,又看见楚铮走来,从牙缝里挤出话“你到更年期了吧。” 楚湘远一脸茫然“什么期” 胡月城城主吕范破开人群护送楚铮过来,楚铮脸色阴晴不定,但见着宗意变装的邋遢样后明显缓和不少,语气十分亲切地问“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宗意恭敬行礼道“邹瑜。” 楚铮赞叹道“邹少侠少年英才,文韬武略远超常人,可见却是与我皇家有缘啊,是流裳的福气。” 宗意尴尬地停顿片刻,贴心地补充道“不敢相瞒楚王,在下今年三十三,不能算少年了。” 四周一片沉默,随后咒骂声四起,颇有为公主打抱不平之意。官兵拼命拦着,若非抢绣球已结束,现在死了也拿不到晋安王的赏赐,估计众人抛下性命也要手撕了宗意。 楚铮“那邹大、邹兄师从何人本王方才自云台上看,邹兄的刀法神出鬼没,万人难以匹敌,当是杨明江湖的刀法” 宗意呵呵笑着说“没有没有,杀猪练出来的。” 众人疯了。 楚湘远“呵呵。” 堂堂星辰剑败在杀猪刀下,他爹知道会杀了他吧 楚铮见宗意不似说谎,只觉除了武功高强些外,其余都很满足他的条件。没背景没地位还没样貌,这样的驸马带到楚帝面前去,必然不会被楚帝喜欢。 楚铮得意万分,只觉离皇位越来越近,爽快地邀请宗意前往城主府的盛宴。楚湘远十分复杂地看着楚铮的背影,忽然想起追杀宗意的凤芜然,再一回头却见人早已不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0.第169章 失败的女扮男装 自晚宴开始后, 宗意便鼓着腮帮子忙着胡吃海喝, 自打被凤芜然弄晕后,她就没吃过东西, 如今亮眼冒绿光看什么都想塞进肚子里, 一副祖中上下几百年都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能入城主府赴宴的都是大苍的上层人士, 即便是江湖门派也都是些名门大派,大多看不上宗意这样的粗鲁, 纷纷看热闹地掩面嘲笑。 楚湘远坐在一旁负责给即将上任驸马的大梁长公主端茶倒水, 借机跟宗意套话“从进来开始你连吃了半个时辰,十三个找你套近乎的王侯贵胄全部没理, 连晋安王跟你说话都支支吾吾,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给个准话行吗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宗意就着楚湘远的手喝了杯茶,将将咽下塞满嘴的肉, 喘了口气说“今天是何日” “十二月初三。” 宗意白了他一眼,又给自己切了一块炙猪肉“你要是连着半个月都没吃过东西, 你也饿。” 楚湘远惊道“连着半个月都没吃,你竟然还活着你们大梁行军打仗这么苛待士兵的吗步陈居然舍得你挨饿” 她能活着估计是凤芜然给她喂过什么,但她仍在昏迷中并未知晓, 可终究不如清醒的时候开怀吃饱来得畅快。宗意嘟嘟囔囔地说“什么行军打仗, 你瞎扯什么呢跟步陈也没关系,我是在夙城被魔教偷袭, 不小心中了招被带到大苍来了。” 楚湘远恍然大悟“刚才追杀你的那个农妇是魔教的人武功挺稀松平常的啊, 连我都打不过, 你居然能中招” 宗意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说“楚少爷还挺有自知之明”,随后便见怀中幽幽地冒出一条红色小蛇,对着楚湘远呲呲牙,讨好地看着宗意。宗意撕了一条猪肉塞过去,六圣一口便吞了,吧嗒吧嗒咽下后友好地蹭了蹭宗意的脸,“看见了吗这货偷袭的我。” 通体红色的小蛇,一看就剧毒无比,宗意居然还敢揣在怀里,楚湘远忙不迭地说“你不怕它反咬你一口啊这么危险不如直接杀了吧” 六圣能听懂人言,立刻钻出来怒冲冲地吼楚湘远,却被楚湘远一筷子敲了头,委屈巴巴地又缩了回去。宗意笑道“莫慌,这小蛇极聪明,知道我若出了事它也别想活。再者有它在,魔教的妖女肯定还会来找我,我也想问清楚她为何不去大宣,反倒将我带到大苍来了。” 楚湘远忧心忡忡“你不如找个绳把它拴进口袋里吧我们大苍自古便有个故事叫将军和蛇,说的就是将军救了一条蛇,结果反被蛇咬。” 宗意敞开厚厚的外袍,便见六圣被一条绳缠着,蛇身还柔韧地打了个结,见是楚湘远冒头,立刻凶巴巴地继续呲牙,被楚湘远以筷子一通好砸。 两人玩蛇玩得不亦乐乎,但看在他人眼里却是残剑楼的少楼主趴到了新驸马的胸前,两人亲热地做些不堪入目的事,要多不雅有多不雅。公主还没嫁人,就先一头绿了,这还了得侍从赶忙跑到晋安王面前告状,楚铮顺势看去正撞见楚湘远拿根筷子在比划什么,心道他那远房舅舅的儿子真不愧是江湖浪荡子,可比他会玩多了。 楚铮虽不欲让楚流裳嫁个仪表堂堂之人,但他身为晚宴之主,却也不能眼看着此等污秽之事发生,只好端着杯酒找二人谈心去了。 楚铮道“不知邹兄可对此宴满意” 宗意抓着一只比她脸还大的羊腿狂啃,吃得满嘴油污,闻言猛点头道“满意满意,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羊腿” 她边说边比划,楚铮离得近了,被甩了一身油点,赶忙往后退了两步,心里却乐开花了。这般不修边幅,以楚帝那等凡事都讲求完美的性格,一定不会喜欢,届时流裳必受影响,但木已成舟,后悔已来不及。他越想越得意,恨不能现在就带他们回龙乾城。 楚铮开怀道“今日本王为小妹觅得良婿,来日大婚之时,在座诸位均可前往龙乾城赴宴” 四周齐齐应和,但也有不甘心的人看着宗意那副乡巴佬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想尽办法找茬道“如今这晚宴已过半,我等酒足饭饱之余还有幸看见邹驸马大饱口福之相,也算是三生有幸啊。” 众人心领神会齐齐大笑,宗意却听不懂似的拽着桌布擦了擦嘴,看得楚铮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咧嘴大笑道“哪里是三生有幸,这是诸位百年修来的福分啊,说三生多不好,万一一生活不过三十年呢” 宗意一脸“你们把自己说亏了”的样子,气得那人火冒三丈,这是在诅咒他们短命吗楚湘远端坐一旁饮茶垂目,其实腿都快笑抽筋了,金乌城一战时,连嘴贱到大苍罕有敌手的秦玉都败在宗意手里,你们这些杂碎也敢跟长公主比毒舌 “唉,要知道流裳公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邹驸马擅长哪一技,可能与公主琴瑟和鸣” 宗意诚恳地说“今日大家相聚于此,就是有缘我在此跟大家承诺,只要谁家里需要杀猪,尽管来找我,保证猪死不见血,无痛送它归西。” 全场一片沉默,随后笑声几乎要将屋顶掀起来,楚湘远以手掩目,心道“这次算是把楚流裳得罪狠了,宗意刚到大苍就惹恼这位公主,可能不会轻易便回大梁了。”但其他人却没想到驸马能这般粗鲁,当晚便有“杀猪驸马”的称呼悄然流传至大苍各地。 众人又拿宗意开起玩笑,她也不气,一概装作听不懂,甚至还拉着楚铮非要让人搬头猪上来给大家表演杀猪,赶忙被楚湘远拉住说驸马醉了,然后将人搀扶下去。众人看着楚湘远出头的样子,不禁低笑,这驸马不仅爱好粗俗血腥,且男女通吃,晋安王真是给自家妹妹找了个好相公。 宗意脚步虚浮地被搀了出来,夜风立刻便将宴后的三分热意驱散。宗意望着高悬半空的月轮没出声,楚湘远贴近她的耳朵说“你今晚是不是过分了些万一惹恼了流裳公主,你” 宗意“我有分寸,你看楚铮不是挺高兴的吗” 楚湘远见宗意双眸清澈如水,哪有半分醉意,立刻便知她早就通透地看出楚铮那点心思,便顺坡下驴,务必讨得楚铮欢心。 楚湘远叹道“你只顾着楚铮,可知这大苍的水比大梁浑多了。你们大梁的皇帝连个子嗣都没有,平日也就后宫闹一闹,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事。但楚帝有四皇子二皇女,为皇位争得满头是包,站错位置就是个死。” 宗意反问“我会怕” 楚湘远一噎,一想也是,如果温庚不闹幺蛾子,大梁的皇位早晚落在宗意身上,一国女帝会在意大苍皇子的争斗再者论武功,宗意如今的刀法独步江湖,两人分别不过半年,今日一试发觉她的刀法越发圆滑,昔日磕磕绊绊的棱角早就被磨平了,浑圆的刀法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刀网,江湖中能破者寥寥无几。 楚湘远仍是不放心地补充说“但流裳公主不同,你即将娶的公主心比炭还黑,大苍那几个皇子,除了墨王外基本没人能比得过她。之前带兵攻打金乌城的楚溟,十个加起来都玩不过她一个。” 宗意不以为然,只让楚湘远把她带去卧室狠狠地睡了一觉,次日醒来,宗意便知道楚湘远为何独独提到楚流裳难缠了。 一夜无梦,宗意清早睁眼便觉不对劲,下意识摸去,荒沉就在枕边。她睁眼看去,见一人背光立在她身旁,听到动静后转身问道“这是你养的小蛇吗” 六圣生无可恋地被她提在手里,堂堂以圣物被供奉长大的灵蛇,先被人勒成绳子,而后又被筷子敲了一晚上,饿着肚子去偷食物吃,又被人发现,失败的蛇生满是黑历史。 宗意的眼神从放弃挣扎的六圣身上移到擅闯他人卧房的姑娘脸上,便见她一头金枝玉翠,着一身镶玉嵌金的华丽云裳,眉目如画唇若点朱,灵动地像从画里走出来似的。宗意当即便知晓此人的身份,庆幸自己为应对突发情况昨晚没有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摘了。 宗意大咧咧地从被窝里钻出来,不慌不忙地行礼“见过流裳公主。” 楚流裳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本宫是楚流裳” 宗意状若惊慌“还有别的姑娘看上我了吗那多不好意思。” 楚流裳“” 连六圣都恹恹地看了宗意一眼,心道这货真不要脸。 楚流裳笑了笑,将六圣放在点心上,托着下巴看它吃东西,随后才施施然地打量宗意“听说你的刀舞得很好。” 宗意情真意切“猪杀得也很好。” 楚流裳拊掌“那太好了,今后府里的猪都归你杀,每头猪还能省下二两银钱。” 宗意心道“想得美,让武林盟主帮你杀猪,你也吃得下去” 楚流裳道“既然是皇兄选的人,在外兄如父,本宫也自当听从,只是以你的容貌,实在难以入本宫的眼,不如” 宗意赶忙接道“不如就算了吧,公主另觅合眼的新欢,在下回家继续杀猪去,免得让公主不自在。” 她早便想好,昨日之举仅仅是借势甩开魔教,若未遇到楚湘远,她尚且还可以装一装驸马。但既然楚湘远也在此地,她便无需楚铮的帮忙,她对大苍毫无兴趣,必须尽快返回大梁,谁也不知步陈这么长时间得不到她的消息会做出些什么事。 楚流裳噘着嘴说“那可不行,昨日本宫的绣球可是在天下人面前被你抢走了,你要对本宫负责。” 宗意凉凉地说“公主能潜入我的房间还未被我发觉,这份武功放眼江湖也难寻敌手,可还需要看楚铮的脸色找个难看的夫君” 楚流裳眨眨眼,装傻似的对着宗意直笑。宗意急于给大梁传信,一不做二不休地开始脱衣服。 楚流裳“” 楚流裳还以为宗意自暴自弃地要对她做什么,内力刚运到掌心,准备随时将他拍晕,便见此人像是个纳在无数层盒子里的人偶,脱了足足五套棉衣才露出最里层的一袭红裙。楚流裳眼前一黑,便见他在脸上一抹,露出一张不输楚流裳的脸来,束起的长发散在身后,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 “如你所见,我女扮男装实乃无奈之举,叨扰公主万请见谅,”宗意道“公主美则美矣奈何我心有所属,公主还是改嫁吧。” 她将荒沉束在身后,拎起吃得肚子都涨起来的六圣便去开门,却听楚流裳喊道“慢着。” 宗意回头,楚流裳双眼放光地冲上前来握着她的手说“本宫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个女驸马,你甚得我心,今日便与本宫同卧一处吧。” 宗意“” 这个发展,好像不太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1.第170章 大苍驸马指南 “本宫有一想法, 思忖之后觉得甚妙, 说给驸马听听不如你我二人今日便完婚,明日动身前往龙乾城, 半月后于帝京再补办一场盛礼给驸马正名,随后便求父皇恩典赐你功名, 这样你就可以进入内殿议政事” “不出半年, 以你的样貌和才华, 父皇必定赏识于你。届时你可请命, 带本宫前往物华城做一对浪迹天涯的皇家鸳鸯自此以后我们比翼双飞, 行侠仗义, 江湖处处都将留下我们的传说” 宗意和六圣昏昏欲睡,楚流裳怒嗔道“大胆竟敢无视本公主” 宗意不忍直视地问“凭我的容貌和才华敢问公主, 您凭什么觉得楚帝会赏识我只因我会杀猪吗皇家后厨做的都比我强吧。” 楚流裳执起宗意的手, 情真意切地说“驸马,你要相信你自己。” 宗意诚恳地眨眨眼“公主,您放过我行吗我再也不敢女扮男装了。” 楚流裳微笑道“不, 我觉得驸马女扮男装的主意甚妙, 一想到你会以此面目和身份出现在楚溟和楚铮面前, 而他们尤不自知地沾沾自喜,我就欣喜地快抓狂了。” 宗意面容凛然,将手抽出,冷冷地打量楚流裳, 这位公主脸皮厚比城墙, 刀子刮都刮不下半层灰, 安然接受宗意目光的凌迟,丝毫不为所动。宗意确实小看了她,她竟在看见她真身的时候便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 宗意不咸不淡地说“你想利用我威胁你的兄长,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楚溟恨我入骨,便是楚铮,一旦知晓我在此地,也定会杀之后快。” 楚流裳说“他们对你的态度,要看你到底是何种身份,是号令天下的武林盟主还是大梁一手遮天的长公主,亦或者流裳公主从民间带回来的凡夫俗子驸马。” “武林盟主如何,长公主如何,驸马又如何” 楚流裳没指望宗意懂待客之道,自己倒了杯茶咽嗓子,“庙堂不管江湖事,但对于皇家人来说,杀个把江湖股肱再扶持自己人上位借以把控全武林,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大梁长公主更是妙,许会留你一命拿去与大梁博弈,但以梁帝的态度,想必会拒绝交易直接出兵随后趁机把你杀了,再栽赃给大苍,长公主身陨战场,万民同悲,自此你便可以安然赴黄泉了。” 宗意颔首“很有道理,我都要怀疑你在大梁朝廷里安插内线了。” 楚流裳但笑不语,将茶一口饮尽,这才开口道“但若是流裳公主驸马,一来你没有背景的身份可以掩人耳目,当趁机了解大苍情势,借机挑起皇子皇孙的争端,最终渔翁得利,毕竟流裳公主对外而言是个软弱无能的公主,身为驸马便是登帝位也犹未可知呢。退一步言,你若对帝位没兴趣,父皇活着一天,也必会保我一天,这段时间足以让你养成势力返回大梁了,你说呢” 宗意赞叹地说“听起来我还真是稳赚不亏,公主今日初见便为我将一切都勾画至此,实在让我受宠若惊,那么,公主想要什么呢” 楚流裳惊讶道“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宗意不动分毫“公主先说公主的目的,我再考虑答不答应。” “我不是在跟你谈条件。” “但我是在跟公主谈条件。” 六圣不耐二人交谈,咬着宗意的袖子让她给它递吃的,宗意正心烦意乱,捏了个块点心扔进空的茶壶里,随后将六圣也甩了进去。屋内静悄悄的,只偶尔传来细碎的“咔嚓咔嚓”声。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越僵持便越难捱,宗意心里没底,她根本不知道楚流裳的目的为何,同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打交道就像毫无准备便去考试,考场上被告知因有人泄题,今日要换个全新的考法,一头雾水,战战兢兢。 但她却别无选择,即便她武功盖世,也休想穿过大苍的地盘跑回大梁去,流裳公主只要转头就去找楚铮告状,等待她的便是深陷囹圄,可她没有时间浪费在此地,她必须想办法跟大梁搭上消息。现如今她唯一的倚仗便是楚流裳奇怪的态度,若楚湘远没有说错,流裳公主必然不是仅仅为了玩笑便会招惹她的人,无利不起早,她一定有需要她的事要去做。 楚流裳敛了笑意,她打量着宗意,眼神晦涩难辨,宗意的心立刻沉了底,却见楚流裳抬手将从茶壶中立起头的六圣敲了下去,语气轻松地说道“成交。” “我保你在大苍内安然无恙,你为我做一件事,事成以后,恩怨两讫,各不相干。” “何事” 楚流裳轻启朱唇,吐出一句话“我要皇位。” 门被轻掩上,楚流裳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驸马昨日饮酒太过,身子不舒服,本宫明日再过来。你们且在一旁候着,没本宫和驸马的吩咐不许进去。” 侍女们柔柔称是,心里却都憋了一团想要八卦的火,没想到驸马一身土憨气,居然还得到了公主的芳心,听公主的意思,竟然担心她们勾搭驸马 公主的侍女清露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默默跟上楚流裳后低声问道“公主,您真的看上那驸马了” 楚流裳轻嗤“我便是再荤素不忌,也不至于看上个女人。你可知她乃大梁炽手可热的长公主,容征帝和景贤皇后的遗孤,当今武林盟主。” 清露惊呼“这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来大苍” 宗意和步陈联手破楚溟大军,先后杀诸葛和秦玉两大将军之事在大苍广为人知,大苍许久未吃过如此大亏,众人一面唾骂楚溟成事不足,一面私下里又流传宗意的事,将她说成三头六臂的母夜叉,在战场上生生手撕了诸葛将军。楚流裳今日得见宗意,只觉她虽身形纤弱,却不怒自威,眉目凌厉得浑然天成,与她曾有幸见过的景贤皇后的画像极像。 楚流裳笑了笑“无论她因何而来,正巧此时需要人手,她可成为我最锋利的一把刀。有了她,别说楚铮和楚呈,便是墨王楚怜,我也不怕。你吩咐下去,让身边的人都伶俐些,她会女扮男装随我回龙乾城,别让人说些不该说的。” 清露答道“是。” 无声无息间,新任驸马身边多了不少看护的侍女和侍卫,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一串尾巴。众人跟了几日才发觉,驸马是由心底地喜爱杀猪,每天都抱着一条通体红色的小蛇跑到后厨去围观杀猪,就蹲在桌案旁,不声不响不碍事,偶尔会指点学徒从哪里下刀能让猪减少痛苦,时不时还教他们这些古代人弄点现代菜谱解馋,一来二去和厨房里的师傅们勾搭上,一看见她来便让后厨多牵两头猪过来杀给驸马看着玩。 宗意性格极洒脱,从不吃独食,胡月城主府里的下人没少跑后厨看驸马谈美食,纷纷对驸马大加赞赏,私下里都说除了个矮长得丑,驸马也算是大苍难得一见的人才。 今日宗意教罢后厨葱香烤鸭,受到了众人一致好评,她心满意足地偷吃了不少东西,还顺手给六圣摸了点口粮,乐呵呵地跑去别的地方闲逛,借机在心里描绘城主府的地形。她到此地已有四日,却始终未见过楚铮出现,听下人讲,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墨王明日将到胡月城,楚铮正一头热火地算计怎么把墨王不留痕迹地整一顿。 宗意此时离不开胡月城,也联系不上楚湘远,又不敢跟楚流裳那个心黑的狐狸精走太近,转头一想楚铮是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直肠子,便让侍从带领着去给楚铮添麻烦。 楚铮正与胡月城主吕范谈着什么,听闻下人来报“启禀王爷,城主大人,邹驸马求见。” 楚铮恼怒地摆摆手“驸马,他来捣什么乱不见不见。” 吕范眼前一亮,忙拦住下人,说道“殿下且慢,我看此局正合适让驸马来解。” 楚铮一愣“什么” 吕范道“您不是在犯难如何给墨王下马威吗,我看驸马乃绝佳人选。当日宴席一见,驸马出身贫贱,行事作风异于常人,但正因此长了一身不畏权贵的好胆气。由他去给墨王接风,恐能让墨王措手不及。” 楚铮问道“吕城主所言确有道理,但他能按照我说的去做吗万一” 楚铮担心宗意反倒攀上墨王这条关系,吕范心如明镜,坦然道“墨王此人阴晴不定,平素最不喜放浪形骸之人,往日别说接近驸马这等人,便是见了都觉眼污。何况殿下不必担心,驸马乃因您才得以攀上高枝,只要殿下此时将事后好处挑明给驸马,想必驸马不会舍得缺少您这位真正的倚靠。” 楚铮还是有些疑虑“听说流裳去见过他了” 吕范摸着下巴,奇道“是,下人来报,挑剔的流裳公主对驸马甚满意,总是缠着驸马讲些江湖上的事,偶尔还带着驸马去后厨学做菜。殿下,流裳公主已不足为虑,我们大可以公主为石问魔王的路,只要陛下不怪罪,得罪墨王又算得了什么” 楚铮被吕范说得心动不已,赶忙让下人将宗意招了进来。宗意没让吕范失望,将不拘小节发挥到极致,进来先给了楚铮一个满是汗味混杂血腥气的拥抱,楚铮堪堪忍住想吐的欲望,不着痕迹地推开宗意,却见衣服上沾了染血两根鸭毛。 宗意赶忙给拽下来塞到口袋里说道“对不住殿下,公主想吃烤鸭,我就” 吕范嗬嗬笑着解围“驸马与公主恩爱甚笃,王爷看着也开心啊” 楚铮附和道“那是自然,我与小妹流裳关系最好,少时就爱结伴逃出宫到龙乾城去玩,却没想到小妹已到了嫁人的年纪,难免有些唏嘘啊。” 宗意笑道“原来如此,那邹瑜可能厚着脸皮求王爷为公主做主” 楚铮疑惑道“何事胡月城中还有人敢欺负本王的小妹不成” 宗意凑上前,哥俩好似的搭着楚铮的肩膀,她比楚铮矮许多,楚铮非得矮着身子才能听见宗意说话“王爷有所不知,流裳平日便与那墨王楚怜不甚对付,今日得知墨王也要来胡月城,说什么都要立刻便走。我就想,公主不日便将嫁与我,我岂是那等保不了妻子的废物故而来找王爷商量,用何种办法才能众人面前下下墨王的威风” 楚铮和吕范对视后赶忙掩藏住眼底的欣喜若狂,这可真是瞌睡遇见枕头,正苦恼于说辞,没想到人家自己挑明。宗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二人,估计不需多日便能脱身,若能借此机会搅乱大苍,也算没有白费被凤芜然远道带来的淳淳之心。 宗意阐明了说,但楚铮却要装模作样地拒绝一番“这可不行,父皇最厌恶手足相残,邹兄还是劝小妹早日放下隔阂,重归于好吧。” 宗意不满“难道就让流裳平白被人欺负了去好,王爷不管,我便自己去,非要将楚怜拦下说清楚不可” 说罢拂袖便走,吕范赶紧拉下她“且慢且慢,驸马莫急,此事当可从长计议。” 楚铮“正是正是,本王也觉楚怜做事确实有些稳妥,不妨敲打一番为父皇分忧。” 宗意大喜,与楚铮吕范二人聚在昏黄的油灯下这般那般说了好半晌,才意犹未尽地告辞离去。 次日一早,墨王驾临胡月城主府,刚到门口,便出了事故,谁能想到这玄铁铸的马车,竟然掉了个车轮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2.第171章 重聚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说是在大苍极少露面的墨王要亲自为即将嫁人的小妹流裳公主添花, 导致城主府门口里三层外三层聚集了不少百姓看热闹。不多时,便有车驾辟开人群停在府门口, 拉车的骏马膘肥体壮, 配有紫玉辔头, 车顶镶了金丝萃玉勾成大苍皇家才可用的虬龙图腾, 车身为玄铁所铸, 便纵是百余人对之射箭也绝不会留下半点划痕。 胡月城的百姓哪里见过这等车驾,都有些心痒地想上前去摸摸,但车旁有精兵护卫,冷冷的目光一扫便让人无所遁形,无端升起一阵凉飕飕的心慌。 谁料车驾刚停稳, 便听一声巨响,车身陡然向一侧翻去。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那厚重的车轮在地上打了几转后轰然落地, 士兵忙隔开人群掀开帘子,但马车上竟然空无一人。 城主府的大门打开,晋安王楚铮从中踱步而出, 胡月城的百姓因数日前的公主招亲一事, 对晋安王印象极好,见是他后纷纷行礼。楚铮赶忙让百姓们先起,随后才故作惊诧地走到马车前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马车怎么倒了四皇弟可有受伤” 士兵一头雾水, 刚要行礼, 却听一旁的百姓幽幽叹道“唉,不祥啊来拜访者未入府邸便掉了车轮,是不被欢迎之意,若不尽早离开的话,会出事的啊” 晋安王恼火道“不可胡说四皇弟远道而来,定是路途颠簸才致车驾出了问题,还不速速让人来修四皇弟,还是先出来吧,若是受了伤可要尽早让太医看看。” 这百姓胆大得很,面对王爷也敢据理力争“王爷,我可没骗人,前年有人拜访吕大人的时候在门口突逢松毂断轴,那人也不信邪,死活不肯离去,谁料两日后便被人发现吊死在树上,至今都没抓到犯人哩” 士兵觑着晋安王眼里一闪而过的得意,又看了看当着两位王爷都敢直言冒犯的“百姓”,锵啷一声抽刀扎进地里,朗声问道“你说什么不祥” 刀光凛冽晃眼,无需凑近都能闻到刀身上特有的血腥杀气,“百姓”顿时一噎,将“不祥”重新塞回肚子里,向后退了退,再不敢提半个字。士兵没收刀,对晋安王说道“王爷无需忧心,小人刚才查验过,我家王爷并不在马车上。” 晋安王脸色明显沉了下来,但这么多百姓看着,只得隐忍不发,讪讪地说“四皇弟可真有先见之明” “让三皇兄担心了,是臣弟的错。” 低沉的嗓音挠着每个人的耳根,一路痒到心底,围在声音来处的人潮水般自觉退下,让出一条路来。墨王楚怜带着两个侍从走了过来,百姓们不禁发出了一声遗憾的叹息。 墨王佩着面具,只露出光洁的下颌和黝黑如墨的眸子,虽然看不清楚脸,但仅是这双眼便足以黯淡星辰。他身边的侍从也同样佩戴面具,只不过他们的面具像个面部的护罩,连眼睛都没有露出来,一人面具半黑半白,似太极,一人面具全黑,额头上却以丹青画了一道繁复的花纹,看长了便觉得妖异无比。 楚铮掩在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他自小便惧怕楚怜,哪怕楚怜比他小还比他瘦弱,可每次看见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就觉得如果这世间有妖精,那四皇子楚怜一定其中翘楚。何况宫闱间一直流传着楚怜的传说,譬如从未有人见过楚怜的母妃,乃是楚帝夜观神女图与那巫山神女共赴风流,随后才有了楚怜。也有人说楚怜自小便克尽身边人,他的母妃就是被他克死的,留在身边的侍女不出三日定然毙命。 皇宫本就冤魂颇多,关于楚怜的流言都说得有板有眼,楚怜也从自幼丧母的皇子变成不受欢迎的皇宫精怪,除了楚帝还算偏爱于他外,其余的皇子皇孙都不跟他玩。随后楚怜几度出宫,渐渐地一些刚入宫的新人都不大知道这位皇子。 可即便如此,除了楚溟那个傻大胆以及从不信传言的长公主楚云歌外,无论是楚铮还是楚呈都对楚怜又恨又怕,甚至在惧怕中潜藏了他们未曾发现的嫉妒。 楚铮刚要开口便有些心神不宁,知是被楚怜所惑,赶忙正心神道“皇弟怎会弃车徒步而来可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楚怜笑道“臣弟许久未来胡月城,见街上多有新鲜东西,便一时贪玩。不过幸而也算有所收获,不然便要空手来见皇兄和流裳了。” 楚铮疑惑道“为兄多年未见皇弟,可是南苍出了乱子便是今年皇祖母生辰你也未曾回来,父皇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关于楚怜的久久未归,楚帝给出的理由是南苍出了乱子,恐怕与大宣的侵扰脱不开干系,便派了他前去探查。但看在楚铮等人的眼里,分明是皇帝信任楚怜到给了他兵权让他管理南苍,楚铮的母妃出自南苍大族,一旦南苍落入楚怜的手里,可还有他们活着的机会 但楚铮的明面担忧内里探寻却根本激不起楚怜这一滩死水,他不欲解释,只说“身负父皇信任,万不敢懈怠”这些场面话。楚铮无奈,也不想在门口跟他争辩,只说时日还长,便喊来管事让他带人将墨王的车驾拖到后院去修。 谁料士兵却拦住胡月城的人,不知从何处摸来一桶油倒在了马车上,擦燃火石便扔了上去。楚铮被火燎得后退两步站定,急道“皇弟,这是做什么这可是父皇赐予的玄铁车驾这” 楚铮急得眼都红了,要知道这样的车驾全大苍只有三驾,都被楚帝赐予了楚怜。楚铮的母妃因寻仇被刺杀过,也曾多次找楚帝谈及玄铁车驾一事,楚帝拒绝的同时转头就将车马打包送到了墨王府,恨得楚铮的母妃至少三个月都在骂楚怜怎么不早点去投胎。 楚怜对着楚铮眨了眨眼,眉眼弯成月牙,明明在笑着却散发着寒气,楚铮仿觉看透般惶然四顾,“方才便听闻胡月城的百姓说本王的车驾不祥,本王还要在此地叨扰皇兄多日,怎可让皇兄为难不过玄铁车驾罢了,烧后融了去铸成钟,送给胡月城,以后来往胡月城之人只消敲钟三下,便不会再受轮轴折断之灾。” “送钟”亦是“送终”,楚铮没想到楚怜这么不给面子,当即便拉了脸色,却被匆匆赶来的吕范拉了衣角,他行了礼刚要说话,却听一道声音并快刀闷雷似的劈来,直袭楚怜。 “墨王楚怜你害我妻儿父母辱我祖先,纳命来” 吕范当即便脚底一歪,大逆不道地拽到楚铮的袖子才没摔倒,楚铮也僵立在原地,二人对视片刻后都在对方的眼里看见了恼怒和无奈谁能想到这个二愣子驸马,竟然根本没按计划行事,堂堂正正地蒙了面刺杀墨王为流裳公主做主来了 百姓们见势不好作鸟兽散,士兵将楚怜围在其中,但宗意根本不看他们的排阵,两三刀下来就将对方连人带马都甩了出去。受惊的骏马高抬前蹄,宗意躲过身后的长剑飞身而起踏在马头上,将无辜的骏马又踩了下来。她站在高头大马上义正言辞道“墨王楚怜,你可敢跟我一战” 她压低了声音说话,闷闷的,楚怜挑着眉尖看着宗意,将她从头打量到脚,随后才轻笑道“本王不认识你。” 宗意心道“废话,你要认识我可还得了”她曾照过镜子,小扁鹊给她的易容是真的很丑,哪怕是步陈站在此地都绝不会认出来。但不知为何,听楚怜此话后她仍是有些悸动,但楚怜的脸遮掩得比她还严实,仅看眼睛的话确实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 难不成她真的曾经见过楚怜 宗意甩掉杂念道“少废话只知道躲在众人背后算什么英雄好汉冤有头债有主,我跟他们没仇,跟你却有不共戴天的仇怨,还不速来一战” 楚怜悠然地四两拨千斤“本王从未自诩过英雄好汉,却当得起顶天立地,本王行走江湖,从未滥杀无辜,所杀之徒无非大奸大恶,兄台的父母亲族所为何人是私夺官府围栏的土匪,还是打家劫舍的亡命徒” 宗意怒道“可恨楚怜,竟然颠倒黑白欺辱我父母,今日绝不饶你” 她出刀如满月,跟着楚怜的士兵也算见过世面,但从未见过仅是出鞘便能让人寒毛直竖的刀,他们只迟疑了片刻,便被宗意抓到机会几个挑拨搅乱了阵型。楚铮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看着,吕范恨不能将肺都咳出来,但奈何宗意就是要给他们找麻烦,怎会轻易便算,打得更起劲了。 忽 然似心头有悟,她侧头看去,便见一直站在楚怜身侧的侍从动了,他消失在原地,眨眼便出现在宗意背后,手腕间一把短剑锋芒毕现,无声无息地刺了过来。宗意半空翻身,二人冷兵相接,隔着长刀拍了一掌,宗意的掌风不及尉迟恭的隔山打牛,但算计个把人不成问题,可这个带着黢黑面具的侍从却根本没有躲开的意思,直面接下了宗意的一掌,短剑在长刀上快速点了三下,宗意只觉一股大力从刀身弹到虎口,险些将刀震掉了。 吕范擦着汗说“墨王殿下的侍从,功夫可真了得。” 楚怜颇为怜惜地看着冒冷汗的吕范说“听闻流裳的驸马便有一身绝世刀法,也不知与刺客相比如何。” 吕范如鲠在喉,在心里将宗意和楚怜翻来覆去骂熟了,才将将憋出一句“怎可将驸马如这等刺客相比。” 二人锋机相对,宗意那厢也陷入苦战,这人的身后神出鬼没,眨眼间便能夺人性命,下手十分阴毒。他的面具连孔洞都没有,看也看不见,可宗意分明感受到了他几乎偷出来的目光,他熟知她的一招一式,而且出手奇快,又快又沉重,每一招都务必将人刺入死地,她非得拿出十分精力才能应对。偏巧此时身后又有风声,宗意心下一阵哀叹,果然是河边常湿鞋,若另一个侍卫的武功也如此之高,她真的要拉下面罩喊一声“别开枪,自己人”了。 “楚怜,受死吧” 一声厉喝,声音脆生生的,是个姑娘。 恐是人倒霉多了总会有转机,来者的目标竟不是她,天外飞来的救星直直刺向楚怜,出手比她还狠。宗意只是为了给楚铮找麻烦,行为无非是为了添堵,但此人是为刺杀而来,眼里已无他人,眉心描图腾的侍卫被宗意缠住,带着太极面具的侍卫霍然出手,二人只是对招几下,便见新来的兄弟被一掌拍了出去,呕出一口心头血。 老天爷是要玩死她吧 宗意更绝望了。 楚怜惊喜道“没想到本王刚到胡月城便收到此般大礼,还要多谢吕城主了。” 吕范快哭了,瞟着束手束脚的楚铮说“墨王殿下可千万别这么说,臣也不知啊” 眼见着两个侍卫收到命令要速战速决,宗意可不想被人拆穿马甲,一个错身闪过,抱起那个倒霉兄弟就跑。她几乎将踏西风运到极致,原本该是踏水无痕的轻功被她用来逃命,反倒没人能追上,没多时便无影无踪了。 宗意抱着刺客姑娘跳到一处宅院里,楚湘远来回踱步等着她,见她过来,赶忙迎上前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出什么事了” 宗意扯下黑布顺手扔了,将那姑娘抱回卧房里,才将刀放下说道“刺杀楚怜去了。” 楚湘远大惊“你是不是活腻了” 宗意道“楚铮铆着劲要整楚怜,我只不过去给晋安王殿下送温暖,你不夸我雪中送炭便罢了,竟然还如此不懂事地凶我” 楚湘远摆手“我才不信,你分明就是要把事情弄得更僵持,好坐收渔翁之利。这姑娘是谁,从哪绑来的” 宗意抬着茶壶灌了两口水,方觉活了过来“别提了,我被楚怜的侍卫绊住,她忽然出现要刺杀楚怜,若非楚铮也吓破了胆,我都要怀疑是他们背着我又找了别人。先不说这个,你拿到回信了吗” 楚湘远这才抽出一封信,递给宗意“我现在方才相信你是被魔教拐来大苍的,你失踪后,步陈在夙城官府与魔教少主大打出手,随后出了点事。” 宗意一目十行地看着,随口问道“什么事” “步陈失踪了,同你一样,下落不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3.第172章 故友来 楚湘远原本以为宗意听到这个消息会震惊, 会大怒,会急迫地要求带她回到大梁去, 谁知她仍在淡然自若地快速浏览着信件, 甚至连多余的目光都没分给他,若非方才眼尖看见握着信的手不自觉地抓出一条深痕来,他都要怀疑她被人调包了。 这封信是莫飞花写的, 信中说听到她平安的消息后, 茹慧、李渡和顾十七已经在赶赴大苍的路上, 而他和师贡坐镇夙城, 在宗意和步陈回来之前,绝不弃守东海。另外信中提及步陈曾与魔教少主一战,他的失踪极有可能和魔教诡秘的功法有关,让她在大苍保护自己的同时暗中调查摩提教,说不定能找到寻到步陈的办法。 不知为何,宗意忽然想起墨王楚怜身边带着黢黑面具,唯独眉心画了图腾的侍卫, 他与她交手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甚至能透过那诡异的面具感受到他凝视她的目光。 阴冷, 狠毒, 决绝, 唯独没有让她牵肠挂肚的温暖。 “你对墨王了解多少”宗意将信收归怀中,曲指敲击刀鞘。 楚湘远犹豫说“委实了解不多, 不, 应该说大苍举国就没有什么人真正了解他。他就像被隔离在皇朝外面, 若非太后和陛下记挂他,恐怕没人会欢迎他回来。怎么了,你在怀疑什么” 宗意不慌不忙地说“我在想,既然太后喜欢他,又深得楚帝欣赏,想必朝中也不乏因讨好皇帝而推崇他的人,为什么会立成事不足的楚溟做太子而非他呢” 楚湘远颇有些诧异“这有何疑问,太子之母贵为皇后,而墨王自小丧母,在皇宫里没有母族的支持终究是独木难支。何况墨王自小便不喜参与朝廷的事,陛下曾提及要墨王去兵部领职,这可是人人想争的肥差,奈何墨王宁死不屈,随便找了个名头偷偷离了皇宫,好多年都没回去。” 他真的对皇位无动于衷宗意觉得不像。 她今日一见他的眼神,便觉他实在不是池中物,深沉的眸子里藏着一朝便可腾空起的游龙,如今困于浅滩不过是未到时辰。谁也不知道,楚怜是不是在等所有人都露出马脚后再一举清算。 宗意不置可否,见过楚怜后,对于楚流裳的要求她会更加谨慎。失势的楚溟、自作聪明的楚铮和还未见过的楚呈各自都有母族在朝中为官,他们本就是楚流裳登基之路的绊脚石,如今又要加上深藏不露的楚怜,和未曾站位的长公主楚云歌,想来楚流裳登帝位的难度不比她低。 楚湘远在一旁胆战心惊地看着宗意变化莫测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你在想什么你不会看上墨王了吧” 宗意剜了他一眼。 楚湘远“没看上楚怜难不成是楚铮你不能一来大苍就盯上皇子啊,大苍短期内是不可能跟大梁联姻的” “为什么” 楚湘远哭笑不得“梁帝无子无女,联姻也都是些王公贵族,多亏有你捣乱,谁也不知道在你和梁帝的争权中谁能取胜,一脚踏错满盘皆输,大苍谁敢嫁过去” “这么害怕啊”宗意更好奇了,抓着楚湘远追问“大苍年初因金乌大劫损失惨重,无论是兵力还是需要补足亏空的财力都大为受创,此时最稳妥的办法便是议和吧议和不仅是联姻,也可送质子,割城献礼,或是同大宣,或是同大梁。据我观察,大宣近年来只是小打小闹地骚扰边境,魔教的壮大本就让大宣颇有些自顾不暇,议和这等大事说不定都要走魔教一路,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故而与大梁议和的几率更高些,一来大梁因我之事导致温庚坐立难安,若在此时有了大苍的支持,不仅可以此议和压我和步陈一筹,更能提升温庚的底气;二来大苍确实也需要向大梁礼貌性示弱后暗中恢复实力,大梁军权分崩离析,温庚不敢贸然开战,而大宣此刻笼罩阴云敌我莫测,是选用邪道迷惑全国渗透根基的大宣,还是内乱不止说不定能趁虚而入横叉一脚的大梁,显而易见。” 楚湘远无语,见宗意得意非凡地摇晃脑袋,,默默吐出一句话“你是在给惦记大苍皇子的事找借口吗” 宗意义正言辞“不,我是在想娶流裳公主的性价比。” 楚湘远刚想问“性价比”是什么东西,床榻边有了动静,刺杀楚怜的姑娘终于醒了过来,身上中了侍卫一掌,肺腑气息都被打乱了,此时正拼命地咳嗽。 宗意将茶壶倒空才抖出半杯茶,递给那姑娘,她看了宗意一眼,认出便是她在前面吸引了楚怜的注意才让她有机可乘,谁知却仍是身受重伤含恨失败。她道了声谢,拉下面罩将凉茶一饮而尽,却见宗意和楚湘远都齐齐瞪着他。 那姑娘忍下疑惑,艰难地再次道谢,随后摸向身上藏着匕首防止意外,却听楚湘远惊喜道“是你那天在茶肆遇见的姑娘我们果然很有缘分” 宗意“快笔惊鸿,你没死” 苏雁和楚湘远异口同声“什么” 曾经被步陈踩进地里、半截身子入土的陈五收到主子的消息来到院子里,却见院落的砖石上滴了几滴血,他大惊地惶然四顾,若楚湘远在他眼皮下受了重伤,恐怕楚家夫人能扒掉他一层皮。他急吼吼地呼喊着楚湘远,推开门,却见让他大惊失色的少爷正双手托腮看着床榻上的姑娘傻笑,但姑娘却始终盯着背对他的人,那人的模样看不清楚,听到动静后转身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没看错的话,他应该就是流裳公主的新驸马 而床榻上的姑娘看着也极为眼熟,联系楚湘远魂不守舍的状态,陈五惊恐地推断出一个事实这个姑娘,就是当初他们赶赴金乌城寻找失踪多时的舅老爷时,遇见的那个让他家少爷念念不忘的美人儿 陈五在姑娘看过来之前,以让人难以想象的反应力将门重新掩上,老怀甚慰地擦了擦额角的汗,心道家里独守空闺多年的少爷终于要嫁出去了。他大摇大摆地走到大门口,忽然想起不对劲,为什么姑娘深情款款地看着驸马,难道 他家少爷喜欢上了倾慕驸马的人驸马刚上位就给流裳公主戴了绿帽 自宗意道破苏雁身份后,她就始终在回想她何时遇见过相貌粗鄙声音却极为尖细之人。苏雁自小便过目不忘,尤其是人的容貌,只消看一眼就能一笔不差地勾勒出来,按理说反差这么大的人,她该印象更为深刻才对。 宗意知道苏雁在想什么,咳嗽两声问道“你为什么刺杀楚怜” 苏雁听到这个名字猛地攥紧了拳头,尖利的指甲刺进掌心,深刻的痛楚像是一刀一刀刮在心上般,“报仇,当然是报仇。” “他杀了我爹。” 宗意想起楚怜对他的说辞,所杀之徒无非大奸大恶,可苏雁此人宗意虽不甚了解,却觉得她应该与步陈也相识。若真的是大奸大恶之徒,以快笔惊鸿编排步陈的那些不堪入目的八卦新闻,步陈恐怕早就动手了。 苏雁瞥见宗意略微震惊的样子,好笑道“难道步陈没跟你说过我的事吗长公主殿下。” 宗意尴尬地笑了笑,一抹脸将易容去了,“幸会幸会。” 直到晚宴快结束时分,宗意才匆匆赶回城主府,原以为能避开楚怜,谁知他竟记仇到特意派了那带着图腾面具的侍从在门口蹲她。 宗意刚进门便望见了这尊神仙,下意识想抽刀,见他冷冷地抬起头,才恍然想起自己易了容,对方应是认不出她的。她摸了摸鼻子,努力端正一张脸做到目不斜视,谁料那侍卫却拦下了她。 宗意横眉怒道“你是何人,竟敢拦本驸马” 城主府的管事哀嚎一声迎上来说“这位是墨王殿下的侍卫,唉,官爷,这位可是流裳公主的驸马,不可对驸马无礼啊” 侍卫不说话,拦人的手也不放下,宗意暗道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她侧身绕过,那人却如影随形地跟着,始终离她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又不让她偏离方向地引去楚铮宴客的大堂。 宗意恼怒地说“这到底是何意便是晋安王都对我礼遇三分,墨王身边的小小侍卫都敢与我过不去吗还是说是墨王殿下授意,要对我和公主不敬” 管事听得腿都软了,但那侍卫依然不出言语,他算定宗意不敢与他在此过招,宗意平日里脸皮够厚,谁能料到还有更厚的,只好跟着他去面见墨王。 进了大堂,灯火辉煌中舞女一曲罢了刚刚退场,见是他还轻笑地对他眨了眨眼。宗意一半的心思都放在那饮酒取乐都不摘面具的墨王身边,难得没回应美人的好意,换了个没轻没重的白眼。 见是他来,晋安王实在是气不过,却又忌讳楚怜在场不敢动怒,只得用眼神示意她快滚。宗意无奈努嘴撇撇身边的侍卫,朗声道“墨王殿下,您是吩咐您的侍卫对我行不轨之事吗” 吕范一个哆嗦,将酒全喷了。 楚怜小啜酒盏,杯里盈透的酒水映着明晃晃的灯光,像撒了一层碎金般潋滟生辉,“驸马怎可这样说,本王为小妹婚事而来,却一整天都未见驸马,忧心之下便派下人去盯着,万一驸马贪玩出了什么事,也好让下人出手相助。” 宗意冷哼“本驸马虽相貌堂堂,但胡月城之人皆知我乃流裳公主驸马,都对我毕恭毕敬,怎敢伤我” 她气冲冲地转身便走,谁知那不出声的侍卫再一次出手将她拦住,宗意气不过长刀出鞘,“墨王殿下,您若对我不满,大可上禀陛下将我的驸马身份除了去,何必要在众人面前侮辱我” 楚怜挥挥手,侍卫看了宗意一眼,回到楚怜身后站定,“怎能说是侮辱本王也是一番好意。今日刚到胡月城便遭受了两拨刺杀,说来也巧了,其中一名刺客的刀竟与驸马的刀颇为相似,惊慌中本王还以为驸马遭遇不测,连武器都被人抢了去。” “不可能” 一声清喝传来,宗意的心落了地。楚流裳盛装赴宴,先是看了宗意一眼,随后道“流裳拜见皇兄。” 楚怜笑道“小妹不必多礼。” 楚流裳“皇兄实在多虑,且不说流裳相信驸马的武功绝不输任何人,便是那把刀,也是流裳所赠。前年身子不好,父皇便送了流裳一把刀压身改命,流裳与驸马一见如故,便将刀转增驸马。如此尊贵无双之刀,怎是那等卑劣的刺客所能拿起的” 楚铮咳嗽两声附和道“没错,此事本王也知晓。流裳与驸马感情真挚,本王见了甚是欣喜,想必回了帝京,皇祖母和父皇见了也定然心生宽慰。” 楚怜毫不在意楚流裳尖锐的目光,轻笑说“那可真是极好。” 楚流裳高昂着头,活像一只争夺尊荣的孔雀,“可流裳却不能从皇兄的态度里感觉到任何的恭喜之意本公主乏了,驸马同我去休息,便不在此陪皇兄饮酒了。” 说罢便将宗意拉走,宗意回头,却见不仅楚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便是连眼睛都遮挡在面具后面的侍卫也将头转向了她的方向。 宗意被楚流裳拉扯着快速走了几步,后花园中空无一人,清露带着侍女退避到院外。楚流裳松开宗意的手说道“那个侍卫的武功如何” 宗意活动着手腕,刚才拆招的时候被那侍卫趁机敲了手筋,现在还有些发麻“武功极高,恐怕放到江湖中也罕有敌手。” 楚流裳挑着眉尖,有些稀罕地说“连你也比不过” 宗意摇头“江湖之大非我等可想,武功盖世之人更是多如牛毛,我不过拿着先人传下来的刀谱逞能罢了。听你此意,难道你未曾见过那个侍卫” 楚流裳拍了拍石凳上的浮灰,甩着袖子坐下“楚怜此人极怪,不仅他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带着面具,便是面见我父皇也不肯摘下,我时常觉得即便墨王这一身份换了人,旁人也无从知晓。” 宗意心头一动,楚流裳继续说“所以你若说我见没见过那个侍卫,我的答案是没有。他身边的人,或是带着面具,或是死,摘了面具是何等样子,我还真不知晓。但是我却从未见过那种面具,如果我没猜错,那人面具上的图腾,应该是封锁的意思。” 宗意“封锁封锁什么” 楚流裳“谁知道呢也许是性命,也许是秘密,图腾勾画难度太高,并不常出现,只因佩戴上那个面具的人非得先抽离魂魄,再赐予封锁,戴上便是终生不可摘下。不过凡事皆有例外,若有人能毁去图腾,或许能解诅咒也说不定。” 宗意打量着楚流裳,见她对此事侃侃而谈,忽然想起莫飞花在信中提及的摩提教,便随口问了一句“什么图腾,还能跟诅咒扯上关系” “那是我大苍国教摩提的图腾,当然不是轻易就能见到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4.第173章 无心插柳 根据莫飞花信中描述, 摩提教最喜用孩童修炼妖异之术,行事有违天道,在得罪了大苍皇族后被倾国追杀,这才慢慢消失在众人眼前。可楚流裳为何要说摩提教是国教,难道说当时的追杀不过是掩人耳目,虐杀孩童之事另有其人 “你来大苍就是为了调查摩提教吧。” 宗意看去, 便见楚流裳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眼里满是探寻的恶意, 反正在第一次见面她就掉马了, 也不在乎多一样被人知道的秘密,于是欣然点头, “我只是偶然得知魔教与摩提教有关, 便特意前来探查,却不知在民间人人忌讳的摩提教反倒成了公主口中的国教。” 楚流裳换了个姿势,以手托着下巴斜倚在廊柱边的座椅上, 狡诈地提了提唇角“我骗你的。” “” “摩提教被大苍倾兵力举国镇压,所有的邪术文献卷宗被尽数烧毁,如今大苍已无人再通晓摩提妖术。”楚流裳看着宗意沉重的脸色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 像是发现了稀罕的玩意, 勾起了毕生的兴趣想去钻研发掘,直到将她的一切秘密都榨干,“只不过我那行事恣意的皇兄却始终对摩提教推崇备至, 私下里没少收集民间尚存的妖术典籍, 加以修改后为他所用。父皇也知道, 却放纵着他胡闹,谁让楚怜是父皇最喜爱的琥珀呢。” 宗意“但我看对摩提教了解甚多的可不止墨王楚怜,流裳公主也知之甚多啊。你既让我帮你夺得皇位,楚怜必将是你登基路上的绊脚石,我需要了解他还有什么秘密可能会撼动你,麻烦公主将与摩提教相关的典籍交出来,待我调查一番后再还给公主。” “我没有。” 宗意目光尖锐,楚流裳不为所动,“真的没有,摩提教的东西我都是跑去楚怜的宫室偷偷看来的,后来被照顾我的嬷嬷发现,向父皇告发了我。挨了几顿毒打后,楚怜将一切都藏了起来,我就再没见过了。” “难道除了楚怜处,就没有其他人对摩提教感兴趣了吗”虽说与摩提教相关的东西都是些邪物,但民间规模甚广乃至与皇族有所牵连的教派总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大多是治疗顽疾、延年益寿乃至起死回生的小伎俩,她不相信所有人都能不被蛊惑,毕竟就连大梁都能找到一本与摩提教图腾有关的典藏。 楚流裳不负众望地抛出一个信息“我仔细想了想,印象里有个人始终对摩提教推崇至极,只不过摩提教没落后,他也归隐江湖不再出现。但我的线人曾调查过,此人正在胡月城,若你真的想从摩提教下手对付楚怜,他会给你帮助。” 宗意没急着走,楚流裳一开始还不肯松口,此时却又痛快地告诉她,肯定还有打算。果不其然,楚流裳补充道“只不过,那人手里有个东西,我惦记许久,还望驸马帮我顺便取回来。” “所以你就上钩了” 宗意翘着腿坐在高墙上,手欠地去抠墙边树龄超百年的老树,老树腹中早已空了,反倒成了无家可归的猫狗和鸟雀的住所,宗意伸手的时候,正有只刚出生没多久的鸟探头看她,对着她张了张嘴。 宗意嘟囔着“我可没吃的给你。” 楚湘远问“你说什么” 宗意兴致索然地收回目光“没什么,她我需要的信息,我替她动手,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幼鸟估计饿狠了,仍对着宗意叫个不停。六圣从宗意的怀里探出头来,对着幼鸟低低地吼着,一鸟一蛇狭路相逢,幼鸟竟毫不害怕,可见长大后定然是一代猛禽。反倒是六圣喊了一会儿没意思,又缩到宗意怀里冷得直哆嗦,现在本就势深冬,正常的蛇类早就冬眠了,六圣与普通蛇不同,虽不必冬眠但也畏惧严寒,平日里更喜欢蜷缩在炭火炉边睡觉。 楚湘远看着蛇鸟对峙有些想笑,忽然想起自宗意被选为驸马后,魔教便再未现身过,“魔教到底为什么要把你带来大苍” 宗意道“我猜想有两个原因,一是魔教在大苍将有所动静,将我带来或许是让大梁和大苍鹬蚌相争,大宣在后渔翁得利;二是凤芜然虽是魔教的人,但心却不在魔教,她从大梁出来便直奔胡月城而来,我怀疑此地该有她想接洽的人等等,那个卖簪花的刘老汉进去多久了” 卖簪花的刘老汉就是他们要找的人,此人师从摩提教的一位护法,摩提教用皇族的子嗣炼药之事败露后,他被护法连夜送走,自此便藏在胡月城里。若说此地还有人能对摩提教如数家珍,怕是只有他了。自宗意盯上他返回家门到现在已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说是要回去拿挑珠的针,可取东西也用不了这么久的时间 宗意翻身下墙,贴着墙线向屋子靠拢“不对劲,我们进去看看。” “他不会跑了吧”楚湘远几个轻纵跳到了窗边,低着身子将窗子推开一个小缝,屋内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传来。宗意和楚湘远各据一窗,她刚碰到窗户,便见昏昏欲睡的六圣陡然直起了身子,两只眼睛瞪圆了看着屋内,趁宗意没留神飞快地钻了进去。 宗意皱着眉看着,六圣在很多情况下比她敏锐许多,屋里肯定是出事了,她干脆推门而入,楚湘远惊道“哎,你干嘛” 屋内干干净净,与往常无异,但在他们二人视线的死角处,刘老汉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宗意伸手一推,他砰地倒了下来,早已气绝身亡。 楚湘远摸着他的心口,还有些余温,刚死不久,就在他倒下时,从衣袖里落下一张纸,宗意捡起来,见纸上赫然写着“多谢指路。” 楚湘远恼怒地问“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会来找他的难道是楚流裳泄的密” 宗意将纸塞回袖子里,低头查看刘老汉的伤,他乃是被人割喉至死,一击毙命,伤口非常干净利落。刘老汉的师父起码是个摩提教护法,教出来的徒弟虽不一定能比得过武林高手,但自保应该不成问题,可是看此地的情形,分明是战斗还未开始便结束了,刘老汉尚未发现身后有人,就被一刀割破了喉咙。 宗意摸着伤口,总觉得从用力点看并不像是刀,应该是剑伤割喉,难道是短剑宗意霍然站起身子,在屋内走来走去,终于在床榻垂落的被角上找到了半个模糊的脚印“与楚流裳无关,是楚怜的人动的手。楚流裳在大苍是孤军奋战,即使跟别人做了交易,也不会轻易把我供出去,更不会坏自己的事。” “楚怜肯定知道在城主府门口刺杀他的人是我,他担心我是为调查摩提教而来,而楚流裳恰巧在年幼时曾偷看过他收藏的典籍,肯定能猜出面具的意义,所以他先下手为强,断了我们的线索。” 楚湘远丧气地拍了拍手“现在该怎么办空手而归的话估计会被楚流裳嘲笑到游街示众吧。” 宗意笑了笑“怎么能说是空手而归我们都要感谢楚怜的出手,不然我也不会确定” “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掩盖的事情,肯定有着绝不能让我们看见的秘密。” 楚湘远张了张嘴,终究没敢说出来,他觉得宗意在算计人方面,越来越像步陈那只老狐狸了。 正在此时,六圣摇动着东西攀爬到宗意肩膀,将一块东西吐到了她的掌心,宗意皱着眉往身上擦了擦,这才打量去是一小块红玉,苏雁在巷子里失踪后被宗意捡到,宗意被六圣暗算后遗落在夙城官府,在此刻,又出现在了胡月城。 总该要物归原主,宗意将红玉抛到楚湘远怀里“拿着给苏雁,这是她的东西。” 楚湘远正苦于同苏雁拉近感情,见到这块“敲门砖”眼睛都放光了,美滋滋地贴心口放好,“好兄弟,够义气,等我抱得美人归,拜天地的时候不收你的礼钱” 宗意没舍得戳破他的幻想,凭苏雁走南闯北阅遍三国群花的架势,大抵是看不上楚家这个二愣子大少爷的。 宗意和楚湘远离开刘老汉的家,没多久便有人重新钻了进去,几番搜寻后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将点燃的油灯扔在床榻上,将此地烧个精光。 宗意独自一人回到城主府,一路上的仆人纷纷跟宗意问好,她猜想着此时正到饭点,索性转身往后厨走去,然而她没有注意到,身后正有一人在角落里看着她。 那人隐藏在暗处,从花丛中露出两只眼睛,野猫似的抖了抖身子钻了出来,却没想到头上笼上一层阴影。那人陡然一惊,耳朵被人狠狠地扭住,来者正是城主府里负责照顾城主夫人的钱姑姑。 钱姑姑怒道“早就知你贪玩,弄了一身脏污不说,若是耽误了老爷和王爷吃饭,小心你的脑袋” 被钱姑姑抓到的人叫生花,以前是吕范长女的陪读侍女,后来大小姐不乐意看书了非要去江湖上行侠仗义,生花便被夫人安排跟着钱姑姑在后厨帮忙。生花平日里最怕钱姑姑,一见是她立刻便瘪了下去,委屈巴巴地跟着钱姑姑往后厨走。 二人走后,宗意从屋顶上探出头来,跳到生花方才藏匿的地方,只见丛生的枯枝下藏了几个小巧的脚印,宗意摸出从刘老汉家里带出来的被角,两个脚印大小一模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5.第174章 柳暗花明 “所以你又是盯梢又是暗访忙活了整整半天的时间, 却空手而归。不仅没有取回我要的东西,连你想查的摩提教的信息都没查到” 宗意趴在床榻上逗六圣,看着六圣为了讨口饭吃故意去咬自己的尾巴, 在原地转圈圈,非得把宗意逗笑了, 才能换来一颗咸豆子。堂堂天下至毒的六圣竟然沦落到卖艺讨饭, 这若是让凤家祠堂里那些老古董看见, 非要扒了宗意的皮不可。 “驸马,你是觉得本公主还比不上那条蠢蛇有吸引力吗” 楚流裳眼见着宗意和六圣同时瞪了她一眼,宗意应是在说, “你说得简直是废话”。而六圣表达的则是“老子不是蠢蛇” “启禀公主,没错, 进去的时候人就已经断气了。可见摩提教没落并非没有原因,堂堂护法的亲传弟子无声无息地就被人抹了脖子,怪不得要隐姓埋名在胡月城里躲着。”宗意乏味地将手里的一把豆子都撒在六圣身边,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就这样断了,下一次再想算计楚怜可就难上加难了。 楚流裳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你难道以为摩提教的消失是因为实力不够” 宗意理所应当地反问“若有实力,会因为炼邪术被发现而覆灭” 楚流裳不甚满意地摆了摆手指,唇角撇出娇俏的弧度“我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只言片语便信以为真,摩提教被剿灭与你所说原因确实有关,但不是主因。他们是因为没有炼出他人想要的丹药, 才被牵连至死的。” 摩提教以婴孩为引炼药之事早便有人知晓, 他们不仅未插手阻止, 反倒在背地里为摩提教药引。那几年大苍连年闹灾, 无数人流离失所,每日都有数不清的婴孩消失或死去,这正成了摩提教炼药的绝佳好机会,也正是在那几年,摩提教迅速发展壮大。 普通的药对于治疗一些疑难杂症可能确实有效,但贪婪的大苍绝不满足于现状,他们将目标放在了官宦贵族家的孩子身上,料想用的药引越珍贵,炼制出的药物就越有作用。 “大苍曾有位皇子封敛王,降生三月后便暴毙而亡,先帝悲痛之下送皇子入皇陵。我年幼淘气,曾误入皇陵进过敛王的墓室,棺木中空荡荡的,只有陪葬品,连尸骨都未曾留下。”楚流裳看着灯火在眼前炸开一朵转瞬即逝的花,声音微凉,“皇族中的情谊算得了什么,哪比得上万人之上的皇位只是些许与长生不老沾边的东西,就足以让他们疯狂,虎毒尚不食子,在皇朝中,能活下来便已是上天的恩赐了。” 宗意微微愣住,楚流裳的语气不似假装,她是真的在愤恨大苍,她顿了片刻,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离开” “我是大苍的公主,我活一天,便绝不允许大苍落入宵小之手,楚怜绝非善类,我必须除掉他。”楚流裳尚年幼,但此刻颇有气势凌云的感觉,说不定她真的能成为像武则天那样的女皇。 一个是大梁的潜在备用女皇,一个是在大苍争破头也要夺得皇位的未来女皇,两人对视片刻忽而一笑。 宗意思索一会儿说道“你刚才说摩提教的药物可以让人长生不老,而他们的死是因为没有炼制出他们想要的药物,这是不是说,炼药的过程中出了什么事” 楚流裳又恢复了之前轻佻的样子,由衷地给宗意鼓了鼓掌“本宫的驸马真是绝顶聪明。摩提教用乡野婴孩炼出的药物可让普通人延年益寿、令濒死者伤愈病除。你不要撇嘴,我所说的话没有半句虚词。当年的户部尚书名董振,与先帝行猎御场的时候被箭误伤,穿喉而过,若是旁人恐怕当场便毙命了,偏巧摩提教的教主正在一旁陪着先帝,见此险情立刻将药碾成药渣撒在伤处,不出片刻伤口便缓缓愈合,随后御医赶来及时,救了董振一命。” 宗意斩钉截铁地说“这不可能,神奇的药物可以止血,可以疗伤,却绝不可能令伤口短时间自愈。何况此事为何这么巧,偏就在摩提教的人和皇帝在一起的时候,董振受了伤” 楚流裳“只要有人信,便没有巧合之说,无论此事是真是假,但自此以后摩提教便成国教,自先帝到万民无人不奉其若神明。” 宗意沉默了,她思考事情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用手摩挲荒沉的刀鞘,此时刚一碰触,从荒沉上感受到一丝不安的震颤,心里忽而一动,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口处,正瞥见一小片阴影一闪而过,速度极快且没有声息。她走上前去打开窗子,便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而窗下的泥地上留了半个小巧的脚印。 楚流裳走到宗意身边问道“谁的人” “楚怜的。”宗意抬脚将那人的脚印抹平,“刘老汉就是她杀的,她此时正藏在城主府里,是跟着钱姑在后厨干活的小侍女,叫生花。你找机会跟楚铮提一提,把她要到身边来,看看楚怜的反应。” 楚流裳没有拒绝,却颇为不满地噘嘴嘟囔“这还没开始争皇位,就先帮我树敌了,万一楚怜也对我用摩提教的妖术可怎么办,我又不像你长了三头六臂。” 宗意眼前一亮,急迫地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摩提教炼药的过程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虽然外界不知晓,但皇宫里始终流传着说法,先帝死于神药,绝非旧疾复发。摩提教利用敛王炼就的药没有让先帝长生不老,所有试药的人一朝之间全部失踪,因为他们疯了。”楚流裳返回卧室拿来一本书递给宗意,封面破旧已经磨损掉了大半页,她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写着“摩提秘传药法十章”,而首章便有让宗意心跳如雷的内容存在。 凡服药者,五感既失,三日后可见幻象,有高百尺巨人袭来,将其碾压至死,后经探查,此巨人乃盘古族人,但为何会观此幻象,仍未有答案。 巨人,她和宗霓穿越之前曾经见到的盘古族人 “你看到了吧,所有服药后的人都出现了幻象,纷纷说自己被巨人袭击,但盘古开辟天地之事只是个传说罢了,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巨人。”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宗意的声音低沉又嘶哑,楚流裳没听清,“你说什么” 宗意指着书页说“他们见到幻象后,怎么样了死了” 楚流裳摇了摇头“准确来说是疯了,他们沉浸在被巨人袭击的恐惧里,久而久之便无法分清现实和幻象,当然没过多久便在恐慌中死了。也正是因此事,先帝斩杀了所有摩提教信徒,毁了药方,对外宣称是摩提教用邪法谋害皇族,经此一事,摩提教一蹶不振,百姓们也知晓丢失婴孩的原因,群情激奋之下见摩提教人人喊打,朝廷和民间一鼓作气将摩提教彻底湮灭在历史里。” “药方被毁了,药呢没有流传出去吗” 楚流裳“这便不知道了哎,驸马,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被吓到了” 宗意将书卷和六圣一起塞到怀里,转身便走“饿了,找饭吃去。” 楚流裳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地看着宗意的背影,便见宗意走出两步后又折返回来说道“你曾经说过,楚帝知晓甚至纵容楚怜暗中搜集摩提教的秘法之事,而传闻中摩提教以皇族婴儿炼就之药可以让人长生不老,虽然失败了,但足以让人疯狂。楚帝也是皇帝,谁不希望能长久高居皇位,千秋万代呢” 宗意笑了笑便摆手走了,楚流裳皱着眉头越想越心惊,将清露招了进来,吩咐道“多年前,楚怜身边曾经跟过一个从父皇身边过去的老太监,后来没过多久老太监就死了,但尸体却没有被送出宫返还给其亲族,而是掩埋在皇宫后面三里坡。你找人去查,验那太监尸骨,再去寻他亲族问问情况,看他们近些年有没有跟楚怜的人有过联系。” 清露俯首“是。”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楚流裳端正地挺直了背脊,抿着唇说“再找些信任的人去大梁走一趟,查一查大梁长公主的为何流落江湖,以及当年容征帝和景贤皇后身死时身边都有什么人,尤其是有没有和大苍有关联的人。” 清露抬头,语气有些奇怪地问道“公主怀疑驸马的事与大苍有关” 宗意在看见盘古族一事时表情有了刹那的裂痕,虽然很快就恢复了原样,却仍然被楚流裳捕捉到了。楚流裳这才意识到,宗意来大苍探查摩提教的原因恐怕比她料想的还要复杂,甚至在复杂中,还潜藏着些许命中注定的意味。 “你只管去查,记住,别让楚怜发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6.第175章 此恨难全 生花匆忙赶回后厨, 见钱姑姑不在便松了口气,一头扎到灶台旁往早已冷掉的炉灶里扔柴火。她动作有些急迫, 好半晌也没擦燃火石, 只得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刚才偷听的时候她突然感受到一丝危险, 便果断地转身离去, 直到走过拐角才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嘎吱声,窗户被推开了。但她躲避及时, 应该不会被看到,可直到回后厨,她的心始终在剧烈地跳着, 几乎跳到了喉咙口,不上不下地噎得她呼吸困难。 忽然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生花赶忙收敛了恐惧, 又装回怯生生的模样,“钱姑姑, 我看着炉灶的火呢, 没偷懒” 话音戛然而止, 生花的脖子被铁钳似的手抓了起来, 她拼命地挣扎,张开嘴想呼喊却见眼前的人带着漆黑的面具,唯独眉心处勾画了一小圈红色的图腾, 她大惊失色, 挣扎得更厉害, “是你是你你们要杀我” 生花的声音越来越弱,脸憋得通红,手脚没了力气,在彻底昏过去之前,她只看见要她命的侍卫陡然转身,随后将她往地上一扔,迎战身后的人。 宗意脸色很难看,她听闻摩提教炼制的药物可以致人看见巨人的幻象后便决意即便打草惊蛇,也要将生花知道的事都审出来。可她直奔后厨后只见楚怜先她一步,竟要将生花灭口 宗意心里怒火如喷薄的火山,但面上却既然冷峻如冰,她不再吊着嗓子装男人,颇为清脆的声音从一个丑陋的壮汉口中冒出,一时之间有些滑稽,但面具侍卫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与宗意交过手,深知此人的刀法诡谲难料。 宗意“你们家王爷是亏心事做太多睡不着觉,所以才敢在胡月城里杀人讨心安吗” 侍卫自然不会回答她,他亮出掌心,各有一把短剑荧光闪闪,向宗意兜头刺来。上一次在胡月城主府门口,宗意怕被发现身份有所掣肘,凡出刀招必先自撤三分力,这才显得此人始终压制她。但此时她抛去一切无所畏惧,只想查明真相,高扬的荒沉如一柄可破天地的利器,带着惶惶威压扑面而来,莫说是短剑,即便是勾连四宇的苍山都能被一刀劈开。 侍卫果然不敢接招,但他也没退,他侧开身子仍能感觉到从荒沉身上传来的森寒刀意,随后便将掌心的短剑刺出。可宗意的荡沧海向来以多变为特色,变招不仅奇快而且极刁钻,即便是蓄势一击都能巧妙地卸掉冲力再收回,光这一手便远超鬼刀尉迟恭。就在侍卫的短剑即将刺到宗意的时候,他明明带着面具看不见东西,却仍感到眼前一片银光闪烁,下意识地闭了眼,立刻便反应过来 可偏就一瞬间的迟疑却被宗意抓住,她再不留招,势必要置此人于死地,荡沧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眨眼间便出了无数刀。侍卫躲避不及被她划出满身的伤,立刻便转身逃走,宗意身怀踏西风,又有琉璃目助力,飞速地追上侍卫长刀正欲斩下,却见侍卫的指尖似有荧光闪闪,像极了步陈的携光。 鬼使神差般,她一刀劫下侍卫的去路,另一只手飞快地向他的面具探去,侍卫显然没料到她的目标是面具,正巧被宗意摸到,触手微软,远没有看着那般坚硬。但侍卫反应极快,立刻便后跳着窜到房后离开,而宗意愣愣地看着触摸了面具的手,脸色比赶到后厨时还有难看。 就在刚才,她碰到面具的一刹那,竟然看到了侍卫的记忆。一个人站在高墙上,听到什么后转身看向站在地上的侍卫,那人带着面具,与莫飞花信件里顾十七亲手勾画的,属于魔教少主的面具一模一样。 这显然证明了不仅侍卫的面具与魔教和摩提教有关,甚至于楚怜也与魔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甚至有理由怀疑楚怜便是魔教的少主。 但更让她赶到恐惧的是面对那侍卫时似曾相识的感觉和指尖闪烁的微光因为就在她被凤芜然带走后,步陈独自对上了魔教少主,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她掉落在夙城的红玉跟随着他们出现在了胡月城。 若那黑面具下的人是步陈,那么刘老汉的死便有了解释,即便刘老汉武功盖世也休想在步陈手下讨到便宜。 四周一片漆黑,身子像是泡在寒潭里,刺骨的寒冷见缝插针地扎了满身,生花被冻醒,睁眼才发觉她没死,也没被扔进寒潭,只是一直躺在地上。寒冬腊月的胡月城冷极,想来她今夜必当感染风寒,但比起死在那个侍卫手上,纵是让她昏上七天七夜也心甘情愿。 她抬头看着,窗外月明星稀,都这个时间了后厨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她坐起身子,下意识转头,正见一人坐在窗口,她方才明明没有看见任何人,但此人却实实在在地出现了。 他挡了一半的月光,微凉的月华撒了满身,另一半隐藏在暗处,看得不甚清楚,但她却从此人的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惧怕。他见她醒了,拎起刀拖在身后,幽深的影子狭长地蔓延,生花尖叫着后退,却见那人从地上捡起火石,呲地一声将油灯点燃了。 宗意冷淡地说“喊什么喊,万一招来人说我对你不轨,我可冤枉死了。” 生花快吓哭了“驸马驸马您怎么在这” “刘老汉是你杀的吗” 宗意懒得跟生花玩迂回,她迫切地想知道黑面具侍卫的身份,便提前将在后厨干活的人都清理出去,也不管他们怎么做饭,反正必定不会让楚铮饿着。何况有楚流裳在,楚铮必不会怪罪于她,可楚怜就不一定了,她必须在楚怜有所行动之前将一切弄清楚。 生花抱着头瑟缩在角落里“我没有,我没杀人,驸马你在说什么” “你连刘老汉是谁都不问清楚就说自己没杀人,没杀人你害怕什么”宗意手里握着一把削水果的小刀,在指间上下翻飞,“你不用想着逃跑,我没打算要你的命,刘老汉手里我有想要的东西,虽然没拿到,但还不至于因此便泄愤杀你。你蹲在窗口听我和公主谈话,都听见什么有意思的事了” 生花不吭声,宗意心道就这心态还负隅顽抗,当即便加了一剂狠药“我已经同公主说了,让她去跟晋安王提一句,觉得你留在胡月城主府里有些可惜,想把你带回龙乾城去,届时墨王也会同往。” 生花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宗意,宗意笑了笑“今日你险些就被楚怜灭口了,明日他见着你被我和公主护着,该怎么想不过一个小小侍女罢了,竟敢背叛他站到了公主的队伍里,你可还有命活着” “可我落在你手里,一样活不了。” “我若想杀你,刚才就不会救你。”宗意将刀往桌子一插,刀柄被震晃个不停,映着月光和油灯的光亮有些晃眼,“生花,说实话,你和那个黑面具侍卫去刘老汉的家里偷走了什么那个侍卫到底是什么人,他是什么时候才跟在楚怜身边的你又是什么时候成了楚怜的内应” 生花犹豫片刻,觑着宗意的脸色开口道“我不知道,我只负责将你们说的话告知给墨王身边的护卫,至于他们想找什么我一概不知。” 宗意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拍在了生花的脸上“看清楚了,刘老汉家中床铺的被角上有你的脚印,自己拿下来比对一下看看,别说我诬赖你” 生花脸色难看地抓下那截布角说道“他们要找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找到就走了。家里没有打斗的痕迹是因为我原封不动地复原了家里的模样,我自小便记性好,也是因此,墨王才会允许我过去。这脚印是我收拾床铺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我左脚有些跛,踩在地上会压住右脚,就容易留脚印”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墨王的人,但始终在胡月城里做活,并未见过墨王。直到前些时日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中告知需要我偷听公主都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我个子矮还瘦小,钻进角落里没人能看得见,所以才在后花园听到了你和公主说要去刘老汉的家里寻找东西” “那个侍卫是谁我并不知晓,前几日是我第一次见到墨王,他身边跟了什么人哪里是我能认出来的不过,那个侍卫真的很奇怪,从来没说过话,只是偶尔会跑去阁楼里站着,喏,就是那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北边,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墨王喊他,他才回去。” 宗意走到窗边望去,墨王所住附近确实有个阁楼,但那个阁楼极其偏僻,四周俱是高台,基本看不到什么风景 “驸马,别杀我,我真的都说了,您饶了我吧。”生花抱着肩膀,她在地上躺了很久,身体都冻僵了,又被宗意狠狠地吓了一遭,现在神魂不定,生怕走个神就被杀了。宗意看着她,像是透过她看见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的宗霓也是这般弱小无助地蜷缩在墙角,每天祈祷着她能来救她 宗意摇了摇头,奇怪,她刚才在想什么 生花胆战心惊,刚想着驸马是不是疯了,想哭又不敢哭,委屈地蓄着一包眼泪看着她。宗意无奈地撇撇嘴“站起来吧。从今天开始,你去公主身边伺候吧。” 生花砰地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给宗意磕头“驸马,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你别让公主杀了我,别杀了我” 宗意无语,干脆伸手将生花提了起来“想什么呢杀你还用得着公主出手吗楚怜已经知道我救你的事了,现在唯有留在流裳身边才能保你一命,你若还留在后厨,不是等着楚怜派人杀你吗” 生花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又怯生生地道谢,缠地宗意头疼不已,正巧清露过来问安,便让清露将生花提走了。临走之前,生花抹了一把眼泪诚恳地说“驸马,您声音都变了,是有些受寒了吧,奴婢一会儿给你煮点药,管保吃下去就好。” 清露“噗嗤” 宗意“” 我这是本音大惊小怪,没见过女扮男装啊 生花走后,宗意无需留在后厨,她抬头看了看那座阁楼,下意识地便向那边走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阁楼上了。这里确实破旧不堪,随便转一圈便能将四周一览无余,但奈何视角狭窄,能看到的东西着实有限。 她检查了四周,没什么特殊的东西,忽然福至心灵地走到一个角落向北边望去,正巧看见清露在卧房前点亮一盏灯,挂在了门边。这是大苍的习俗,入夜时分在门口挂一盏明灯,为徘徊在深夜中的幽魂指引方向,避免他们侵扰无辜人。 清露点完灯便离开了那里,宗意看着看着,无知无觉地摸了一把脸,她忽然落下泪来。 那是她住的地方,侍卫一直站在这里看着她,无论是与她战斗,还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都在看着她。 宗意站在避光的角落,抱着肩膀倚靠着窗棱,她也不知她在等什么,但很多疑问总要有答案。不知道等了多久,阁楼外的光渐渐亮起,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年久失修的楼梯被踩后发出难听的呻吟声,那人脚步极快,几步便到了顶层,暴露在光亮下的是一个漆黑的面具。 他向着每天都站的角落走去,轻轻地推开窗子,忽然一顿,窗框上留下了一个手印,很小,绝不会是他的。 “果然是你。” 侍卫霍然转身,见到宗意的那一刻竟然没摸出短剑,他一抬身子,从窗子里逃走了 宗意拔腿便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7.第176章 跑跑跑!追追追! 在东海的时候, 宗意时常与步陈拆招,她以前的对手只有臭老头, 虽说尉迟恭刀法绝伦, 对江湖各派的武学如数家珍, 但奈何为人极其不正经, 一半的时间不是在戏耍她, 就是单方面虐打她,更多的时候会让宗意自己去研究刀法, 美其名曰“修习刀法,知道的多不如砍的多”。 而步陈则会在犀利刁钻的角度给宗意点拨,每每一言便让宗意醍醐灌顶, 两人经常打得天昏地暗。但步陈自小便天赋秉然,与宗意的对决自是他胜的多, 何况他师从昆仑先生, 乃是昆仑一脉的宗师,比半路出家收徒的鬼刀强了不止百倍。 但若黑面具侍从真的是步陈, 她不可能在交手数次后都看不出他的身份, 除非是他故意藏拙, 或者那张奇怪的面具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弥虚和携光, 只能以短剑对敌。 两人脚速极快,没多时便绕着城主府跑了一圈,看样子他虽不想让宗意追上, 亦不想彻底甩开她, 每每到了难辨东西的拐角处, 还故意慢上半步漏个衣角做提示。二人晨练般地绕了三圈后,他终于换了个方向一头扎进楚怜居住的地方,像清早的晨露啪嗒一声落进河里,再无半点声息。 宗意将刀束在身后,堂而皇之地从正门入内,此时天将亮,微薄的晨光为胡月城笼罩了一层暖洋洋的纱,楚怜坐在石桌旁独自斟酒,一口烈酒入喉,他满意地叹息一声,再一次倒满后将杯子扔给了宗意。宗意接住,又看了看楚怜,楚怜摆出邀请的手势,宗意毫不犹豫地将酒一饮而尽。 如一线火顺喉而下,周身的寒意尽数被驱散,宗意走到石桌旁的空位上坐下,不客气地将酒壶拎过来,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楚怜饶有兴致地看着宗意,笑声从胸口震荡出来“驸马不怕本王在酒里下毒吗” 宗意坦诚道“怕。” 楚怜奇道“哦那还敢喝” 宗意仰脖再饮一杯,以指腹擦了擦沾染酒液的唇角,笑道“墨王殿下聪慧无双,当知若我死在此地,流裳公主必会以此为由找楚帝发作,届时墨王恐会有很大的麻烦。现如今夺嫡之争日渐激烈,大苍皇朝人人自危,关键时刻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呢,墨王殿下” “或者说魔教的少主、大梁皇朝的大祭司姬荒。” 宗意歪着头看着楚怜,眼里半分温度也没有“你喜欢哪个称呼” 楚怜微顿,笑声越来越大,他抬手将面具从脸上抹去,露出那张俊秀到人人惊叹的容颜,“早知瞒不过你,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拆穿了,还以为能多骗你些时日呢。不过,这些称呼哪个我都不喜欢,师父为我点字怀之,我更喜欢你叫我怀之。” 宗意眨了眨眼“好,姬荒,明人不说暗话,带着黑面具的侍卫就是步陈对不对把他交给我,无论你在大苍做什么我都不会插手,我说到做到。” 姬荒摇了摇头“长公主殿下,你不诚实,你答应过楚流裳帮她登上帝位,而我的目标也是帝位,你如何能在帮助她的情况下又不插手我的所作所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换个条件,说不定我心情好便放了步陈。” 宗意学他的样子摇头,一副高人的模样“你错了,我什么都不需要做,皇位肯定会落在楚流裳头上。楚溟是个扶不起的太子,楚铮楚呈不过是楚帝用来平衡群臣的利器,而你纵是有千般策略,哪怕用邪法控制全大苍,也休想让楚帝在圣旨上写上你的名字。” 姬荒没有动怒,漆黑如点珠的眸子在宗意的脸上打量着,像是要搜寻出什么东西,可宗意太过镇定,堪称无懈可击。他初到夙城仅仅是为了拿回宗霓遗落在徐家的画卷,那件东西至关重要,只有他和宗霓才知晓魔教有多么惧怕这个秘密被人知道,但谁也想不到天道自有定数,画卷先一步被同为穿越者的莫飞花捡到,而他也碰巧遇见了宗意。 并没有步陈说得那般处处皆阴谋,他与宗意的相遇真的是意外,现如今看来,也许不止是意外。 姬荒默默地收回眼神,他伸手去摸酒壶,顿时一停,随即晃了晃,空荡荡地没有半点声音,又看向宗意。宗意鼓着脸瞪视他,表情正直无比,好像刚才趁机将酒都喝光的人不是她一般。 姬荒笑了笑,将酒壶一声“连邪法都知道了,看来在我离开夙城期间,你们也调查了很多事。反正天色还早,不妨同我说说话,是什么时候发现姬荒便是楚怜,楚怜便是圣教人” “从你在齐歌城安排算命先生指引我去金乌城开始,”宗意抱着胳膊,她此时仍保持易容,被丑化的脸一抖一抖,但姬荒仍能透过这张面具看见宗意的一颦一笑。他早便猜到以她的聪慧必不能瞒太久,却没想到可以追溯到一切的开始。 “那铁嘴先生给我算了一卦后就收摊走人,可能是被我威胁受到惊吓太过匆忙,连钱袋都没拿就跑了。我跟着他一路走到了一座大宅旁,听见他与宅邸里的人说了说话,那大宅门口有个奇怪的标志,我不认识,但我记下了。” “后来我顺路南下直奔金乌城,结识步陈后在他的书房里竟然看到了一封印着同样花纹标志的信,原本我未曾怀疑,你们同是在朝为官,有信往来实属正常。但你一不该以同样的手段将步陈和武虔也骗来,二不该出现在夙城,还假扮成靳不平的弟子陪着姚厉去江河通城司大牢里用鬼蜮杀人” 姬荒惊讶道“你连这个都猜到了” 宗意勾唇,诚恳地说“瞎猜的,但你证实了,谢谢你。” 姬荒“” 他才不信宗意是瞎猜的,他改变妆容盯上姚家人的事,她应该都是从姚厉口中得知,即便是后来将奸细埋进佞卫里,也未曾被宗意看见,但她既然问出此事,便说明他是实实在在地漏出了马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宗意看出他的疑惑,她今日前来就是要跟姬荒开诚布公地谈判,也没想着隐瞒“有一日姚厉派人去寻你,你罕见地没在,我猜测你应该是前往徐家调查画卷之事了。却没想到姚家的人胆大包天,趁你不在的时候看到你桌角压住的地方恰好留了半个河洛星垣的印记。姚厉看似粗犷实则心细,他虽信任你却不得不防着你,便将印记拓了下来保存至今。” “这一路上追杀我们的佞卫不仅是温庚的人,也是你的人,甚至于晏欢出现在山寨脚下也是你为掩人耳目借机盗取画卷埋的引线。姬荒,画卷到底是谁画的,那个人到底在哪画卷到底有何意义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从大宣到大梁乃至如今的大苍,你在三国的身份都高居人上,我才不信你只是个为了夺大苍皇位便拼尽全力的皇子,以你的势力恐怕连楚帝都不放在眼里吧” “啪啪啪”姬荒不慌不忙地鼓起掌来,剔透的眸子里满是赞许,“你知道吗,有时候知道太多可不是好事,毕竟很多事情既然要掩人耳目,就是为了不被人知晓呢。” 他话音刚落,脖间便横了一把长刀,宗意冷冷地看着他,再不想与他废话,疾声厉色道“姬荒魔教做了这么多天怒人怨的事尚不自知,你身为大梁的大祭司和大苍的皇子助纣为虐、滥杀无辜你明明看见了夙城的百姓被侵扰到永无安宁,金乌城被大苍的铁蹄倾轧,这就是你想要的你是要天下大乱吗” 姬荒站起身来,他进一步宗意便退一步,荒沉何等锋锐,一不留神便将他的脖颈割出伤口。但他浑然不觉,伸出手想触摸她的脸,却被宗意敏锐地躲开了。姬荒忽然觉得有些失落,至少在夙城的时候,宗意绝不会用这般厌恶和冷漠的眼神看他。 心里像被小铁锤凿空了一块,呼啸的北风从空洞钻过,心上的缝隙越来越大,直到破碎成一地残渣,他伸手去捞,满掌徒劳。 “你还没有斩尽一切的觉悟,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宗意“什么” 姬荒转身拂袖离去,声音细碎地入耳“他是不是步陈,你只管自己去看,若他愿跟你走,我绝不阻拦。” 宗意站在原地半晌,荒沉颓靡地垂下,如果他真的是步陈,如果他尚有一丝清明理智,为什么不愿与她相认,却又每一日都在远远地看着她 他在躲避或者害怕什么 过了许久,院外传来清露寻她的声音,这才披着一身凉意转身离去。 直到宗意离开,她都没有听见姬荒说的最后一句话,许是被风纠缠着便直上云霄,天上地下,唯他一人知晓。 “你怎么能忘了,你原该属于我的。” “驸马怎么在这”清露原本看见宗意眼前一亮,但定睛一看驸马从墨王住处走了出来,还一副颇为失意的样子,便让她心里一慌,“驸马驸马您在听吗” 宗意仍是不出声,清露心道完了,连驸马都被墨王那小妖精勾走了心神,这可如何跟公主交代当即便心一横扯着驸马的袖子冲耳边大喊“驸马出大事了” 宗意回神“咳,怎么了” 清露急道“驸马,出事了,吕城主死了” 宗意立刻便清醒了,将荒沉收归鞘中,勒紧了束绳问道“怎么回事,说详细点。” “今早晋安王殿下收到京中回信,同城主有事商谈,派人去请人的时候才得知城主昨夜并未宿在夫人处。吕城主虽在女色方面颇有些呃不讲究,但王爷和公主都在的时候,城主绝不会随意招妓来城主府声色犬马。但昨夜他确实忽然兴致大起,随后便嗯今早的时候侍女发现,吕城主死在床榻上,而那女子不见了。” “那女子从何而来妓院” 清露摇了摇头“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公主便派人去城中各大妓院问过了,没有一家有姑娘昨夜来到城主府里,老鸨清点人数也没有少人。府里的下人都说没见过,还以为是城主起了兴致从城里抓来的,大家都不敢过问,就” 宗意唇角抽了抽,很明显,吕范平时就没少做过当街掳人的行当,府里的人早已屡见不鲜。果然,跟晋安王走得近的人就没有好玩意她除外,她是情势所迫。 “公主怎么说” 清露低声道“公主说是,府里人动的手脚。” 宗意骤然停下了脚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8.第177章 你是不是出轨了? 胡月城主被杀算得上胡月城近年来出的最大的事,府里的人都被聚集到了前院大堂, 束手束脚地站着, 不敢抬头也不敢看别人, 生怕被波及拉去问斩。宗意被清露一路带到了门口,却没急着进去,两人站在角落里仔细观察庭院里的人。 清露忧心忡忡地说“虽然公主说是府里人动的手脚,但奴婢始终觉得他们没理由这么做。吕范对府里的下人并不算善待亲厚,可胡月城本就贫瘠, 僧多粥少, 能在城主府里寻份活计是人人都想争的好事, 一旦吕范身死,他们不仅会因怀疑而入狱,即便证明了无辜也要重新出去找活计, 不该这么傻去做赔本的买卖。” “他们杀吕范肯定是算计已久, 不然为何偏偏在姬荒、楚铮和公主都在的时候动手很显然, 他们是想通过吕范的死来警告某个人。”宗意的眼睛在每个人身上至多停留半分钟,极快地便换了下一个继续打量,“公主以前在帝京可有得罪过人” 清露沉默了,宗意讶异地看了清露一眼,这才不甘不愿地开口道“有。” 宗意挑眉, 清露嗫嚅“除了陛下基本都得罪过。” 宗意“” 宗意无语望天, 行吧, 也就比她差一点, 毕竟她在大梁连皇帝都得罪透了。 宗意此问并无他意, 吕范与楚流裳并不熟络,杀了吕范对楚流裳毫无影响,而唯一因此失魂落魄、心神不安的,只有晋安王楚铮,而此时楚铮正在庭院中央暴跳如雷地训斥胡月城管事,看管事的样子,若非还有一口气吊着,恐怕早就要在楚铮面前拴根绳吊死自己了。 “没想到驸马童心未泯,竟还玩起捉迷藏了,真是让本王好找。” 低沉中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响起,宗意毫无反应,反倒是清露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转过身来,见是姬荒后活像吃了苍蝇,脸色变了又变,眼神在宗意和姬荒之间来回游走,最终低垂着脑袋向姬荒行礼。 姬荒点了点头,在问安中向庭院中走去,刚走两步便道“驸马,不跟本王进去吗” 宗意正忙着寻找步陈,但见姬荒身后跟着的只有带着黑白太极面具的侍卫,见宗意四下看着还顺着她的方向跟着摆动脑袋,像是要跟宗意玩挡视线游戏。 宗意讪笑着说“墨王殿下的侍卫可真调皮。” 姬荒颇有深意地说“在本王心中,不及驸马万分之一。” “驸马你是不是出轨了”清露一脸惊慌,心里的呐喊即将压抑不住“公主你再不过来,驸马就要被你最讨厌的墨王拐跑啦” 宗意原想在楚流裳到来之前作壁上观,奈何有姬荒从中作梗,她只能不甘不愿地跟着走了进去。楚铮远远便看到姬荒,此时连平日里惺惺作态的兄友弟恭都懒得装了,冷冷地看着,姬荒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佯作无事发生地向楚铮行礼道“皇兄。” 楚铮怒斥“哼,如今见得吕范死了,墨王可还满意” 姬荒诧异“皇兄此话怎讲吕城主在胡月城颇受敬仰,连远在帝京的父皇都深知吕城主为官清廉,从不与奸恶者同流合污。如今吕城主一朝身死,臣弟心中甚为不安,必将协助皇兄调查真相,还吕城主清白。” 姬荒特意咬重了“同流合污”四字,楚铮气得七窍生烟,但他如今只能用话语泄愤,并没有任何证据证实姬荒杀了吕范。可若让他就此放过姬荒也绝无可能,吕范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在南苍最为重要的接引人,没了吕范,南苍即便落在姬荒的手里他都无可奈何,这让他如何不气退一步讲,即便不是姬荒所杀,他也定要将罪名强加在他身上,总不能让他自己平白吃下这个暗亏。 楚铮冷嘲道“当年若非父皇英明,胡月城恐怕早就落入乱臣贼子之手若是本王没记错,墨王当年曾请旨戍边,向父皇求的第一条便是要胡月城大权,现如今见城拿不到,便想杀人夺权了吗” 楚铮撕破脸后,恨不能将这些年暗藏的诛心话都掏出来往姬荒脸上砸,若论最讨厌的人,连眼高于顶的楚溟都要被他排第二。姬荒此人表面上一副对皇权毫无兴趣的样子,背地里却没少与边疆重臣勾连,谁知偏就骗过了楚帝。而他费尽心力务正事,寻来奇巧珍宝讨好楚帝却屡被责骂,连带着本就步步维艰的母妃也时常被楚帝数落。 楚铮恨得眼睛都发红了,但姬荒依然翘着唇角,就是这副对一切都了然于胸,无人可入眼的狂傲,让他每每见了心里都会油然升起一股子邪火,把五脏六腑都烧成一捧黑炭。 姬荒“吕城主身死,皇兄悲愤之下口不择言,本王理解。但既然大家都齐聚在此,不妨将此事说清楚。皇兄怀疑本王可实在是没有理由,毕竟本王昨夜可是始终与驸马在一起,万万没有行凶的机会呢,驸马” 正想趁机溜走的宗意顿时感觉无数的目光针刺般落在她背上,其中一道分外灼热,像是恨不得将她的心掏出来看看。宗意暗叹回首,看着楚铮要杀人的眼神,不禁哀怨道“墨王殿下可莫要打趣我,我可从未整晚都与您在一起。”何况你堂堂王爷要杀人岂会亲自动手但她又不敢说这句话,生怕将火撩到步陈身上。 姬荒仿佛被人背叛了般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失落地垂了眼睫,轻声道“本王知晓你是怕皇妹误会,但你我二人情深天地可鉴,实不该被龌龊小人加以利用。皇兄,吕城主非我所杀,驸马置身事外亦与此无关,还望皇兄莫要因我牵连驸马,臣弟在此谢过了。” 神他妈情深天地可鉴,见鬼的不该被龌龊小人置喙,我看你才最龌龊吧墨王殿下,你当姬荒的时候可没这么多骚话宗意恨得牙痒痒,将牙咬得嘎嘣响,不一会儿便听见清露在一旁小声念叨要不要告诉楚流裳。 宗意狠狠地剜了清露一眼“有时间添乱,还不如去找凶手” 无端被波及的清露一噎,立刻便决心一定要去打小报告。 楚铮气地手抖,指着宗意说“好好好怪不得驸马见吕城主身死仍如此淡然,原来是早便与我这好皇弟勾搭上了你们狼狈为奸,害我大苍股肱之臣,待我回了龙乾城定要与父皇说清楚” “驸马我还差点忘了在我禀奏父皇之前,你还算不得什么驸马”楚铮愤怒地咧开嘴,高喊道“来人,将驸马入狱在查明杀害吕城主凶手之前,谁也不许将他放出来” 城主府的下人互相看着,噤若寒蝉,虽说大家都对驸马颇有好感,但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澄清。清露急得直抓袖子,就在晋安王的人按在宗意肩上的时候,宗意的手刚摸上腰间荒沉,便听远处传来声音“都住手” 楚流裳“本公主在此,谁敢对驸马无礼” 楚铮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接连有人坏他好事,他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皇妹,连你也要与本王作对不成你可知就在刚才,驸马和墨王他们” 宗意赶忙截断楚铮的话,对楚流裳使眼色“公主,我与墨王殿下清清白白,万不能听他人挑拨啊” 楚流裳高傲地仰着头,颇不屑地说“驸马有我便足矣,岂会去勾搭他人我看三皇兄是因吕城主之死失了心智,开始胡言乱语了吧” 楚铮怒极“你” 忽然,宗意听见喧闹的声音从府外响起,像是有可毁天灭地之物从远处走来,将地震得直颤。她诧异地皱眉,发觉在同一时间姬荒也看向外面,两人眼神深邃地无声交流一番后,楚铮还以为他们二人又在搞鬼,刚要开口便见一人浑身是血地冲了进来,嘶吼道“王爷,公主,不好了大宣大宣,攻进胡月城了” 姬荒的眉角抖了抖,楚铮大惊“什么” 但传信的人说完便倒地死了,城主府顿时乱作一团,府内的人本就都聚集在此,窄门根本容不下太多人同时通过,被巨力拥挤着硬是扯断了。宗意抓来清露说“胡月城不安全,你先将公主送走,我出去看看情况。” 楚流裳倒镇定自若,比早已乱了阵脚的楚铮强上不少,还有心情关心半路捡来的驸马“此地只有楚铮自带的三百家卫并上姬荒的一千巡防军,胡月城早些年还偶有被大宣侵犯,但近年风平浪静,兵士大多被迁去南苍大营练军,全城将士不足一千人。现在还不知大宣来了多少兵马,若外面已经乱了,恐怕只会比胡月城多。你现在出去看不安全,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宗意摇了摇头“我总觉得大宣在此时攻来不太对劲,数日前我才听闻魔教欲对大宣皇族动手,此刻正该陷入清缴内部魔教残党的祸端中,怎么可能有心思攻打大苍若不调查清楚,你也不会甘心离开胡月城,我去去便回,他们奈何不得我。” 说完看了一旁的魔教少主姬荒一眼,见他也皱着眉头思索着,实在不像是对此知情的样子,只得先将此事放下。 楚流裳对皇位虎视眈眈,但不意味着为了皇位她便能跟楚铮楚呈一般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下手。小公主既聪慧又骄傲,虽想尽办法给姬荒楚铮找麻烦,但在家国将倾的危急关头也定然不会抛下胡月城的百姓不管。也正是因了这番心思,才让宗意肯踏实地帮她一回。 清露见二人谁也不肯走,急得活像热锅上的蚂蚁,眼见着城主府里的人都敛了金银财宝跑没影了,她也急吼吼地说“公主,驸马,救胡月城也需要人,我们去南苍大营借兵吧” 姬荒始终在一旁默不作声听着,闻言道“南苍大营距此足有半月的脚程,等到借兵再出军至少需要月余,来不及。” 楚流裳冷笑“若非四皇兄此番到胡月城只带了一千的亲兵,我都要怀疑是四皇兄想要趁机铲除异己了呢” 姬荒温和地笑了“皇妹还是少跟三皇兄一起玩,瞧着心思都不单纯了呢。” 心思不单纯的楚铮“” 到此时,楚铮的亲卫才赶到,凑到楚铮耳旁低声说了几句,楚铮眼神晦涩难辨,看了楚流裳和姬荒一眼,没说话便转身走了。 宗意轻轻地摇了摇头,若楚帝未死还好,一旦楚帝殡天,楚铮和楚呈这般的心胸与机谋根本活不到新皇登基。 楚流裳犹豫片刻,从怀里摸出块令牌扔给宗意“临行之前父皇给我的,见此牌印如见苍君,说不准会有用。” 纯金的牌印上雕刻着象征帝王的金龙,宗意放在掌心掂了掂,又扔回楚流裳的怀里“你拿着去找人来救城吧,我用不着何况我一个大梁的长公主,拿着大苍皇帝的令牌去和大宣交涉叫什么事” 她转身便走,姬荒跟在她身后,忽然楚流裳叫住了他,问道“皇兄留步。” 姬荒回眸,楚流裳看着他半晌,将那块令牌又抛给了姬荒,“虽然本宫恨不得皇兄死在外面,但本宫却见不得驸马受半点委屈。皇兄拿着,关键时刻别扔下本宫的驸马不管便好。” 姬荒“你还真拿她当驸马了” 楚流裳笑了笑“那是自然,总比皇兄好些吧,只敢在暗处看着,连心里话都不敢在青天白日里说。” 姬荒面无表情“哦” 楚流裳将玉葱似的手指扎进头发里,利落地在脑后挽了个团,接过清露递过来的布帽后带到了头上,又抹了把脸,再一看就像是个在城主府里做工的小侍女。她面对姬荒,眉眼弯弯“驸马因何来到胡月城,皇兄心知肚明。驸马因何被送出齐歌城,皇兄肯定也知晓原因吧莫担心,我并未向驸马提过,只不过数日前我曾在燕台见过一个老叟,巧合的是,那老叟偏巧是十四年前从大梁齐歌城跑来大苍避难的,皇兄可以猜猜,他是在躲谁呢” 楚流裳对着姬荒行了礼,施施然地转身离去。姬荒站了半晌,带着侍卫离开了此地,过往的下人忙着逃命,谁也没注意方才墨王站的地方裂开了尺长的大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