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传》 1.虎豹之驹(1) 正月十六,伏凌山雪。 半山腰上的钟元寺今日没什么香客,正殿梵音长诵,和尚们吃过了薄粥馒头,正做早课。后院柴门不开,雪早把山路掩得无踪,有头戴毛绒绒的狐狸皮帽子的半大少年把拿破门擂得震天响,扯着嗓子叫道:“小和尚?小和尚!” 未几,一颗光溜溜的小秃头披着粗布僧衣走了出来,也不畏寒,只有鼻尖轻红,手中提溜着一串铜钥匙,口中应道:“施主,就来了。” 钥匙发出一阵脆响,如敲冰戛玉,顶进了锁头,轻轻一拧,又是“咔嚓”一声。 腰上挂着两只野兔子的少年就手推开柴门,力道重了些,门摇摇欲坠,霜雪落了满脸满头,也不在意,手背一抹,露出一张眉清目朗的好面容。 “和尚,老规矩,两只兔子,换你六个糖馒头。” 小秃驴接过肥兔子掂了掂,一派慈悲庄严模样,乱转的眼珠却流露了两分狡黠,莞尔道:“好说,好说。” 转过身,把两只被掐断了颈子的死兔子塞进了柴火垛,引着少年往伙房走去,随口说道:“冬日里兔子难打,这两只又格外肥些,小僧今日正蒸了新馒头,松软劲道,就多给你拿一个。” 少年大笑道:“那敢情好了,你这糖馒头蒸的不赖,若是这几日都是这般雪虐风饕的鬼天气,糖食放不坏,我必定省下一个带回云州给我妹子。” 小秃驴利落地从还有一点儿余热的蒸屉里用长长的竹筷捡出七个带淡淡棕褐色的糖馒头,扯了一小块深蓝色三角布替他包上,问道:“你不是山上的?怎地忽然要去云州了?” 少年将自己身后所缚的包袱拆下,把馒头收在里面,重新绑紧,失笑道:“我又不是山石里蹦出来的猴儿,为何就不能去云州了?我的爹娘祖父,并上不满周岁的小妹,都在云州城里。” “阿弥陀佛,施主不是山石里蹦出的猴儿,小僧却是,”小和尚从地上的坛子里捞出一根酱菜,又给那少年捞了一根,唏嘘道:“要是小僧也能下山走上一遭就好了。” 少年接过了咸菜条,仰着头塞进了嘴里,吮了吮手指道:“那有何难?你既无亲无故,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打个包袱,说走便走了,若是没有盘缠,便吃八方布施,你一个俊俏的小和尚,去哪儿还能讨不来饭了?” 小秃驴小口小口鸡啄米似的啃着酱菜,想了想,忽然问道:“那我能去云州找你不能?” 少年照着他的那颗光亮脑袋就是一巴掌,笑骂道:“老子跟你做了三年肥兔子换馒头的好买卖,你这花和尚,倒还要来吃老子的白食?!” 站起身将行李重新缚在了背上,摆摆手道:“走了,和尚,咱们有缘再见!” 小秃驴道:“且等等,你既要走,小僧无甚相赠,不如为你卜上一卦,算算前路?” 少年笑道:“知道又怎样?若是知道明日死了,今日便不吃饭了?” 小秃驴莞尔道:“说得也是,那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少年又是大笑,走到柴门前,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风雪扑得人睁不开眼来,他却忽然抵住了门,回头道:“小秃驴,老子大名叫季陵,我祖父是彭原郡侯、云州都督、忠勇军总帅季怀信,若是山下的小媳妇大姑娘不给你化斋吃,你就来找我,总归不会饿着你!” 说罢,不再多言,推开了摇摇欲坠的柴门,只身没入风雪里。 季陵,季陵,金陵的陵。 季怀信在北地驻兵久了,被朔风凛冽吹白了两鬓,不免也要怀念金陵城的斜风细雨,抱到这个在云州落地、眉目却沾了金陵女子的秀丽的孙儿,出了许久的神,到底是把那师爷早半个多月就拟成的、个顶个的龙骧虎视、气度不凡的好名字丢在了一边,最后取名叫了“陵”。 季陵是他的幺子老三的独苗,父亲模样文气,也耍不动重兵,儿子却根骨不错,他原想把这个孙儿早早地养在军中,像他的兄长们一样,可这孩子却要比几个堂兄幼时淘气许多,自己又精力有限。总算记起伏凌山上故人,才想到个去处,好将这个孙儿送上了山去,转眼就是整整三年。 若是可能,季怀信倒是愿意把孙子在山上再住上三年、六年、九年,可远在金陵的老妻病重,家中男丁都在云州,跟前无人照应,还不满周岁的小孙女也病病歪歪,云州气候不好,眼前又寻不来什么好大夫,若再耽搁只怕养不活,思来想去只有将季陵叫了回来。 眼看出了正月里,正该是天气日渐和暖,季怀信便命人传信上山,遣了人去接,让孙儿回云州来,不日便是个启程的好时候。谁料接连落了几回大雪,昨夜更是下了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季怀信从校场归来,见雪仍不见晴,又天色已晚,料定季陵今日也回不来,便命人关了府门。 睡到五更天时,忽然听见屋外有人声,体弱的小孙女被吵醒了来,断断续续地啼哭,儿媳褚氏正低声哄慰。云州是边城,又是重镇,季怀信从军多年,警醒惯了,虽是困倦,但仍旧醒转了来,披衣下床,推开门便被雪沫扑了满身。 年迈的老管家提着一盏陈旧泛黄的纸糊灯笼,刚刚行到二门外,脸上就禁不住露出欢喜之色,边走连声道:“大人,回来了!陵哥儿回来了!” 季怀信站在阶砌上,只见一个被粗糙兽皮衣裳包裹得严实,打扮得像一个猎户的少年跟在管家身后,脸颊被风杀得红红的,眉睫上都被风雪染成了白的,呼呼地一个劲儿吐出白气,却仰起脸朝着他笑出一口齐整的牙齿。 “爷爷!孙儿回来了!” 偏房的小姑娘许是听见了兄长的声音,也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哭声顿时止了。 接连数日,天气仍旧寒浸浸的,季怀信有心想要考校季陵这三年武艺,将人早早地就从暖被窝里拎兔子一样提溜了出来,放在院子正中蹲马步,自己出门去了校场。 季陵心中哭笑不得,心道在那伏凌山上武艺倒是没学着两分,那仙风道骨的老骗子却没少将他推到瀑布底下蹲马步,美其名曰,洗练筋骨。蹲上个把时辰却也不难。只是他的耐性不好,还未感疲惫,便觉无聊无趣,时常在瀑布底下扯着嗓子夹七杂八地胡乱唱歌解闷儿,瀑布底下水声奔腾咆哮,老骗子尤要被吵得从树上摘颗果子砸来,如今在自家的四方院落里,却是万万不敢胡来。 季陵蹲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只有恹恹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感觉颊上一痒,忙一睁眼,便见自家只长他数岁还未嫁人的小姑季恬正提着一只软毛羊毫,沾了墨汁在他的脸上乱画,见他睁眼,也不着慌,继续把最后一笔画完,才后退了一步得意洋洋地欣赏自己的作品。 “陵儿,三年不见,可长高了不少嘛!” 季恬特别拿自己当个长辈地拍了两把季陵的肩膀,笑得贼兮兮的。 季陵这才看出她竟已作副尉官打扮,也像男子们一般一身皮甲,只是特地改小过,使其更加合身,并不像寻常未婚女子那样梳垂髻,而是将长发束成了一条发辫垂在脑后。 她本就相貌出众,如今做男子打扮不但不显得古怪,反而格外容光照人,英气勃勃,直看得季陵都忘了要呛回她两句,只是惊异道:“你当真做上尉官了?” 季恬俏生生笑道:“怎么?不可以么?” “爷爷允了你?不同我们一道回金陵?” 她与博陵崔家早有婚约,如今已年近双九,论理早两年便该嫁了。 季恬悠然道:“我自有我的办法,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的,用不着你多事。” 季陵摇了摇头,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说不回去便不回去了?仔细爷爷叫人拿了绳子捆你回去。若不肯回,倒还不如赶紧趁着这几日出去避避风头!” 季恬懒得再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弯下身亲亲热热地拍了把季陵没有被涂鸦的那半边脸蛋儿,笑道:“模样倒是比小时候俊了不少,果然是伏凌山的风水养人,却不知功夫长进了多少?” 话音刚落,背上所缚的绿沉枪便被反手取下,直直地朝着季陵的面门攻来。 季陵哇哇大叫道:“你倒提前招呼一声!” 脚下马步不动,连忙弯身朝后避去。 季恬大笑,枪势不收,如此闪避了数次,季陵已是慌手忙脚,脚下的马步是再也站不住了,连忙飞身向阶砌上避去,却又被季恬截住,只得又闪回了院中。院中积雪尽数堆在树下,早已被二人踢得四散,重新洋洋洒洒地落了满院。 有青色布衣的秀美妇人打起了粗山羊皮的毡帘出来,似乎有些冷了,朝着一双纤手哈了口热气揉了揉,笑吟吟地看着庭中战局。 眼看季陵渐渐由最初的左支右绌,到从容自如了起来,妇人走下庭院,从院角的枯树上折下一根已泛绿意的树枝,朝着季陵抛将过去,笑道:“陵儿接着!” 季陵回过手,将树枝抓到了手中,心中一喜,口中清喝一声,终于得了机会反客为主。 季氏一门所习大多是重兵,大郎用锤,阵前冲锋便是遇上重甲兵也能锤得人登时筋断骨折;二郎所带的一营是骑兵,用的是钩镰枪,枪柄便近一人长,若无力道,绝难运用自如;老郡侯则是用青龙戟,戟尖虽是削铁如泥,然戟身却也有半人身重;只有三郎稍弱,用的是自己造出的能连射十五发的连弩。 季陵自然也是自小偏爱重兵,若是从前,必定觉得树枝轻不称手。幸而伏凌山上得遇好奇淫巧技的师叔,闲来唬他练了大半年偏于轻灵的“折叶飞花”,虽未练出什么名堂,但却也不觉得兵器轻不受力,身法也较之先前轻快了许多。 二人缠斗几招,季陵的树枝或引或黏,不断化圈,让那寒光闪闪的枪头挣开不得,始终控制在圈内,竟渐渐占起上风来了。 又拆过数十招,逮着机会使柔韧树枝与绿沉枪相撞,又复弹开,发出“铮铮”数响,震得季恬虎口发麻,险些兵刃脱手。 “诶!” 季恬恼了,将绿沉枪攥得更紧,手指都捏得泛白,重重朝着他的下盘攻来。 季陵见好就收,连忙闪身跳到阶上,将树枝丢在了地上,朝着那青衣妇人身旁躲了过去,口中告饶道:“姑奶奶饶命!” 季恬把绿沉枪往地上一杵,额上微微见汗,气恼道:“你倒是会躲!” 青衣妇人轻笑着摇头,掏出帕子,为凑过来的季陵擦了擦给墨汁和汗水弄得乱糟糟的花脸,指了指院落中的残雪,嫣然笑道:“你们两个胡闹,倒连累了老周一大早起来扫的院子,算是白扫了,一会儿都去扫雪,可不准偷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虎豹之驹(2) 又两日,天气回暖,冰雪初融,处处能闻见泥土味,黄绿嫩草从残雪中探头。 彭原侯府上下收拾打点起了行李,阖府忙忙碌碌。季陵听说中途有一段水路要走,可以坐船,不由得有些兴奋,但他三年未得归家,如今刚一回来便又要远行,心中又不免有些别绪。 这日,蹲过了马步,去厨房摸了两个冷馒头边走边吃,看看日头,还不过晌午。百无聊赖,便在府中闲逛了起来。 转过游廊,见爹娘的房里难得支起了槛窗透气,但厚厚的毡帘却还是落着,心念一动,忽然想去瞧瞧妹妹。记起娘说,是因为小妹身子弱了些,怕着了风生病,所以便是堂屋里都得捂得严密。因此他也就格外留心了些,进了屋先在炭火盆前好生地烤了一阵子,才敢过内堂。 进了内屋,见褚氏正跪坐在小小的摇床边,绣着一条腰带,安适悠然,抬头见他来了,弯眸一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季陵便知是妹妹还在睡觉,便也放轻了手脚,悄没声地走到了摇床跟前。 摇床一看便知是他爹亲手做出的活计,原木未漆,也无雕饰,只将表面打磨得光滑,虽不起眼,却实则灵活精巧,用着趁手。里面睡着的小人儿生得纤细,已是八l九月大的婴孩,却还不比许多比她年幼的孩子肥壮,发丝稀而细软,睫毛跟眉毛也黄黄的,着实不怎么漂亮。 季陵看了好一会儿,不觉有些手痒,戳弄两下妹妹的脸蛋儿,摸摸她小小的、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脚,片刻便弄得她扁扁嘴,皱皱眉,委屈地扯着嗓子哭开了,那哭声也不好听,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幼猫。 季陵给吓了一跳,连忙晃了晃摇床,在小被子上拍了又拍,但妹妹却并不买账,声调越发地委屈了起来,直到褚氏忍俊不禁地把小人儿抱进了臂弯里摇晃,声音才慢慢地小了起来。 季陵这次可着实被吓着了,不由有些拘谨了起来,蔫蔫道:“她哭起来,声音好大!” 褚氏见儿子露出难得一见的无措茫然模样,肚里好笑,却也不说破,只是叫他坐到自己身边来,把软软的婴儿放进了他僵硬的臂弯里,让他也抱抱看。 季陵头一次抱着这样小小的、柔软的婴儿,全然不敢乱动,直愣愣地低下头,看着方才还闭着眼的妹妹张开了又黑又圆的大眼与他对视,忽就不觉妹妹生得丑了,细瞧还有几分可爱,又有些高兴了起来,问道:“妹妹取了名字没有?” 褚氏点了点女儿的小鼻子,含笑道:“前阵子往金陵送了信,原是想叫淑妃娘娘取,娘娘回了信,说既然她这般多病多灾的,不如只取一个小名儿先叫着,倒好养活些。你爷爷便说,不如就叫小隼儿,他从前捡着过一只小白隼,是从崖壁上的巢里跌下来的,只有他的巴掌大,后来却也养得神骏高大,这寓意极好,咱们便这么叫起来了。” 这小名比起花儿秀儿,倒是颇有些将府的风范。 季陵莞尔,试着叫道:“小隼儿?” 躺在他的臂弯里的妹妹发出“呀呀”数声回应,眼珠晶亮,显然已经认了这个名字。 季陵低下头,看看毛发泛黄稀疏的、瘦巴巴的妹妹,心道这名字取的倒是贴切,她还真是有点儿像那光秃秃的、刚破壳儿的小鸟,不觉也有点想笑,伸出手指戳弄戳弄她看上去软乎乎的嘴唇,又信口叫道:“小秃鸟?” 小秃鸟早已听得懂人言,闻言委屈地扁了扁嘴,哭声又一次“哇”地一声响了个震天,隔了三道门的门房都被吓了失了手,茶水翻了满身。 过了午,日头晒得砖石上的水痕半干,已全然感觉不到春寒。 季陵在府里兜了两圈,再也待不住,问马房借了一匹老马便打算往校场去。 云州道路宽阔,人口稀少,军报传递常靠马匹,但季怀信却明令禁止了军中府上平时纵马在城中疾奔,因此饶是季陵也不敢造次,只敢让马房的老奴帮忙爬上了快比他还高的马背,扯牢了缰绳慢吞吞地在街上逛将过去。 云州人口不茂,冬日里店铺大多只开半日,如今就快开春,风和日暄,倒有不少门板还开着,店里叫卖着裁剪春衣的花布、去年没有卖完折价了的陈茶,应节气的点心,还有号称用从金陵传来的花样子做成纱花。 季陵记起他娘头上总没什么装饰,只拿他爹做的木簪子绾发,瞧着那堆在街边桌上的纱花的倒是有点意动,掂了掂手里十几枚铜钱叮当乱响的钱袋,自觉还有几分底气。勒住了比驴还慢的老马问道:“店家,纱花多少文一枝?” 店家正泛春困,打着哈欠抬起头,见是个半大孩子,一身装扮也不华贵,兴致缺缺地随口道:“二十五文,小哥儿来一枝?” 季陵拆下荷包,把铜钱都倒在手上数了数,十三个大子儿,悻悻地倒回了钱袋里,心说这妇人的玩意儿居然比点心糖食还贵,十文够买一包粽子糖,却还不够买半枝花。 店家盯着他数钱,又把铜子儿塞回了钱袋,便知他不打算买,懒懒道:“去去去,不买就别挡道。” 季陵摆摆手,肚里好生咒骂一句“黑心肝”,脸上却笑嘻嘻道:“得嘞,祝您老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一紧手中缰绳,一夹马腹,不再闲逛,让老马加快了步子,朝着校场去了。 校场里正在练兵,旗手鼓手皆在高处,鼓声震天,沙土飞扬,兵士们变幻着阵型,一时鹤翼,一时鱼鳞,若有人掉队,当即便有各自小队的尉官将人拖出来,行六十杖军法。 季陵站在箭塔上看着下面的壮观景象,正自惊叹,忽然身后有一只大手有力地压上了他的肩膀。 季陵回过头,见是大伯父季元英,高高壮壮塔一样的汉子,方脸阔口,髭髯浓密,明明是顶凶恶的面相,笑着瞧他时却温厚慈和,不由得也乐了,叫道:“大伯!” 季元英应了一声,捏了捏他的肩膀,手劲儿捏得人险些一个趔趄,道:“不好好在家里待着,怎么跑来校场了?” 季陵哎呦一声,揉了把肩膀,龇牙咧嘴道:“许久不看练兵,心里想了。” 季元英摇头哈哈笑道:“不成不成,伏凌山那些轻飘飘的功夫哪能练出什么结实筋骨?还是细皮嫩肉,捏着也软绵绵的!” 季陵不服道:“您那是徒手便能降龙伏虎的力道,寻常人也没几个禁得起,我筋骨结实着呢!” 季元英蒲扇大的巴掌落在他的头顶上呼噜了两把,失笑道:“少来拍老子马屁,每日两个时辰的马步可不许躲懒!” 季陵顺杆就爬道:“我几时躲过懒!就是日日蹲着马步,却连匹好马儿都没有,忒没意思!” 季元英笑道:“一匹马儿还不好说,只是好马却需你亲手从小马喂养起来,日后才是能与你出生入死的伙伴。说起来,你大哥的那匹大宛马倒是成年了,若今年过了小马,我叫他给你留着便是!” 季陵喜道:“当真?我还怕大哥舍不得予我呢!” 季元英大笑道:“这个兔崽子,就是个缺口镊子,恁地小气!他要一匹小马要来没用,养在马厩里不牵出来跑岂不废了?你放心,他不予你,你便抢来!” 季陵大乐,心道大伯倒还是那个粗豪性子,实际待晚辈子侄却都实心亲热,却比他那个冷性不爱近人的爹好玩得多了。 校场上飞沙走石,季元英陪着季陵瞧了一会儿,便下去做事,留他一个站在箭塔上一会儿的功夫便吃了满嘴沙子。 季陵趴在木头围栏上,一边呸呸往外吐出不小心进了嘴的沙石,一边在变幻的阵型里找着两个堂兄跟小姑,不多时,就都找见了。季恬仍是一身皮甲,在男人堆里身段格外玲珑瘦小,将先前散着的发辫盘了上去,见行伍间有人掉队,当即拎着后颈丢了出来,掉转了绿沉枪,手起棍落便是军法。 季陵看得暗自心惊,自语道:“怎地又有掉队的?” 季怀信治军极严,每次操练,都少有兵士出错,可这片刻功夫便见了两个。 若是早几年间,军中操练或有掉队错位的,一向少说也是一百杖,如今换成了六十杖,惩戒也不像先前那般严厉了。 箭塔上的守兵应声道:“这几个月老将军操练得忒勤了些,大家都累得禁不起,出错的多是累的,二姑娘便替大家求了个情,行刑时也准许底下的人放点儿水,这才好过了些。” 季陵不禁蹙眉,问道:“那为何忽然操练得这样勤?” 守兵苦笑道:“哪个知道了,要小的说,这一冬都不见鞑靼人来云州附近劫掠,可见也不像会有什么大动静。可去年入冬不久,不知怎么,三爷画了几个新的阵型,说是配合骑兵便可抵御鞑靼火炮攻城的,好生厉害!军中上下便操练了一冬,年节都没怎么歇息过。” 守军年岁不轻,听口音似是早年便跟随着季怀信出来的辖州军,季陵打小便都是以叔叔伯伯相称,如今听见这话,也知他们辛苦,出言劝勉道:“鞑靼人靠天吃饭,去年许是年景好了,安生了一冬,难保来年又遭灾,便要来抢夺咱们的钱粮。如今伯伯们受了累,云州八郡便都不必怕受蛮子欺辱,岂不痛快?” 守兵抓了抓头,憨笑道:“小少爷说的我也听不懂,老将军要操练,大家练便是。就是,就是,您要是能与老将军说说,给大家多吃上两回炖肉就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虎豹之驹(3) 眼看就到二月初一。 这时启程,约莫到了渡口河水也开化,足能行船了。 出发前日,季怀信再三叮嘱了季陵,要顾好娘亲妹妹小姑,要勤勉习武,待回了金陵,侯府的管家会为他请聘师傅,不可懈怠了读书。季元英一向待季陵极好,笑呵呵地允诺一定帮他盯着堂兄的那匹小母马几时生下小马,必定不会让他先予了别人。反倒是他爹季元忱一如既往地话少,只是嘱他不必急于赶路,一路归去群山渐青,桃李春风,不妨边行边看。 季陵一一应过了,这才回了房躺下。 彭原侯府上下仆佣极少,只有两个厨娘,三个仆妇,一个管事,一个门房,并上两个劈柴挑水帮忙的,如今连行李都是季陵自己装箱搬上马车的。他穿用不多,都搬了出去,一间屋里便更是雪洞一样,只剩下角几上一套粗瓷茶具,床上的青布幔帐,一套被褥,架子上一个铜盆。 他躺了片刻,忽然觉得有那么丁点的不舍得。 早前虽是去了伏凌山,但好歹离家不远,两三日路程也便到了,此去却要行上个把月方到,下次再回云州,却不知是何年月了? 至于金陵,他常听人说,皇城脚下,八街九陌,六朝金粉,那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他虽然腹中有心事,但毕竟年少贪睡,对着青幔帐发了一会儿呆,不多时便眼皮打架,扯过被子卷着酣睡了过去,梦里尽是他从未见过的繁华气象。如此睡到五更时候,忽觉耳边有人在叫他,冰冷的手指在轻轻拍打他的脸。迷迷糊糊地揉着眼坐起,方才看到跟前竟是父亲,不由得有些茫然,正欲开口,却只见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只淡淡道:“随我来。” 季陵虽然心中糊涂着,但还是跟着,只觉父亲手持烛台,长发披散,身披青衫,恍若仙人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转过环廊,穿过二道门,进了黑洞洞的书斋。 季元忱用蜡烛将油灯点上,季陵这才看到书斋中的窗户竟已用棉被悉数蒙得严严实实,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推到了一旁,只摆了一张陈旧泛黄的布料,上插一套长短错落的手针,针尖青光闪闪,像是淬了毒一般,不禁失色道:“爹?” 季元忱面色如常,平静道:“阿陵,你跪下。” 季陵又惊又疑,但叫他跪下的人是父亲,只得照做。 季元忱并不为他解惑,取下东墙上悬挂着写有“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的字幅,摘下两块砖石,从中空的墙壁中取出一个陈旧拙朴的梨花木匣。 将其摆在桌案上打开,内有一个一拳大的铜炉,炉中还有未尽的香灰,将之取出摆好。又另从书案下取来三柱清香,在烛焰上点燃,持于手中,也在儿子身边跪了下来,肃然开口说道:“先师先祖在上,弟子烂柯人季氏元忱诚心相告。” 季陵转过头去,见父亲一贯平和的面容上是罕有的庄敬。 “昔时先师曾有训言,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一门一氏,若为烂柯门人,则后世子孙宜隔代择悲智双运、福慧双修者,以葆基业长青。然今生不逢时,天不假年,或难安享遐龄,弟子虽不以为念,但每每思及先师先祖,常感有愧于内。” 季陵今年不过虚龄十二,因出身武家,只学了千字文、三字经,待上了伏凌山,才被师兄按着头粗粗学过一遍论语,如今听见阿爹这样一番话,只觉一头雾水。但见他神色仍旧凝重,也不敢多嘴,只好安分地跪着,听着他继续说了下去。 “夙夜辗转,静言思之,幸膝下存一不肖子陵,或可暂为衣钵传人。” “师门有训,不敢或忘,但事从权宜,望先师宽宥。” 季元忱徐徐说完,伏地三拜,站起身来,将三柱清香插在香炉之上,另取三柱清香,交给了儿子,说道:“磕三个头。” 季陵看了看父亲,虽有两分迟疑,但还是依言接过了清香,在香炉前拜下。 待磕过了头,季陵转头看向父亲,见他并不开口,便要撑地起身。季元忱却伸手在他左肩一按,将人重新按回了地上。 季元忱生得不似两个长兄,一副清瘦修长的文人骨架,季陵从不知父亲竟有这般力气,不由心中疑窦更深,口中叫道:“阿爹,你带孩儿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季元忱眉心微蹙,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温言道:“你先将上衣褪下,爹一会儿自然说给你。” 季陵只得照做,将上衣解下,露出隐隐可见骨骼形状的单薄脊背。 季元忱的手指冰冷,书斋中又不曾烧炭,落在儿子背上耸立的两片骨骼上,竟碰得他微颤。季元忱从书案上取下那一套手针,另从怀中取出一个黄铜质地的小盒,挑出一大块膏体,涂在了儿子的左肩,淡声道:“会有些疼,忍着些。” 季陵点了点头,正要应声,便觉左肩上忽然灼热了起来,像是有人拿一块烧红了的烙铁烫了上去,不由得“唔”地一声出声。 季元忱厉声道:“不要叫!” 季陵咬着下唇,鼻息粗重,额角霎时青筋暴起,身上竟已沁出汗水来,颤声道:“阿爹,疼的紧,这是何物?” 季元忱一只手握住儿子的右肩,使下意识挣扎的少年不至挣脱,另一只手持针,在左肩那一片快要渗出血般的殷红上刺下,缓缓道:“是为你刺青。” 针尖入肉,竟是刺骨森寒,一时灼痛欲死,一时奇冷透骨,季陵初时还与季元忱紧紧捏着他肩膀的右手相抗,奋力挣扎,不多时便唇色泛白,萎靡无力,只余身体微颤的力道,任由父亲在他的身上下针。 不知过了多久,灼痛感渐渐消弭,肩上虽然仍旧火辣一片,却比之先前好过了不少,那冻疼了骨头的针也终于停了下来。 季元忱松开了儿子的右肩,将他的外衫披了回去,在他的身上一拍道:“好了,起来。” 季陵头晕目眩,两股战战,扶着地缓了缓,勉力撑身站起。 季元忱引他在六扇山水画屏前的竹榻上坐下,亲自斟了一盏茶给他,季陵接过,手指发颤,溢出不少,还未送到嘴边,倒撒在了身上多半。 待一盏茶缓缓喝完,季元忱又为他斟了一杯,不急不缓地问道:“阿陵,你在伏凌山习武整三年,可曾见过伏凌山禁地?” 季陵缓过些力气,却还是蔫蔫的,呆愣愣地答道:“既是禁地,孩儿自然进不去。” 从来知子莫若父,季元忱摇了摇头,淡淡笑道:“若知道有这么个禁地却过门不入,那还是你这皮猴儿?” 季陵低头啜饮着半温半凉的茶汤,只觉入口涩苦得很,嘴巴里麻木难受,悻悻道:“便是孩儿想,那也得有那本事才行,那禁地修在一片光溜溜的崖壁顶上,孩儿只学外家功夫,轻功只够勉强上个墙,连屋顶都上不去。” 季元忱莞尔,问道:“可曾见过崖壁上的字?” 季陵皱着眉回忆了一番,“见过,却不识得,弯弯曲曲的,像蚯蚓似的,丑得很。” 季元忱道:“你不识得也是寻常,那上面的字是小篆,你不曾学过。” 季元忱沾了茶水,在竹榻上所置的小檀几上写了二字,季陵忙凑了近去瞧,确是伏凌山禁地崖壁上所写二字无疑。 季元忱微微一笑,又伸手将几上的字迹抹去,“伏凌山禁地名唤烂柯,除了记名弟子,寻常人是不得入内的。” 季陵茫然道:“孩儿在山上习武三载,难道还不算弟子?” 季元忱正色道:“先前不算,如今却算得了,阿陵,这些细说来无益,以后你自然有机会知晓。爹只叮嘱你一件事,此事事关你的小妹和阿娘,务必要牢牢记下。” 季陵坐直了身,亦正色道:“爹您说。” 季元忱沉声道:“你的小妹隼儿,胎里带病,心脉衰弱,若放任不理,恐活不过总角之年,除非能得三丸五石四象丹,可补她的先天不足。但此药罕有,极难炼成,以茅山宗之兴盛,耗费数年之功,全教之力,也只得五丸。” 季陵又惊又骇,但须臾间便已下了决心,“既如此,孩儿定想法子给妹妹弄来这丸药!” 季元忱淡道:“茅山宗仅山上便有上千道徒,若他们不予,如何能强抢来?我要你做的,也不算难,不过是找一个人。” “何人?” “一个姓乔的落魄举人。” 季陵问道:“此人身上有药?孩儿该去何处找到此人?” 季元忱把玩着手中茶盏,缓缓答道:“莱公府,你的外祖家——阿陵,乔举人是褚家的家塾先生,待你见了他,便问他烂柯典故,他自会告诉你该如何得来三丸五石四象丹。” 季陵疑虑满腹,一时只觉还有几千个问题要问,却只见季元忱站起身来,微凉的指尖轻轻在他的眉心一触,便让他软倒在了榻上,旋即被父亲扛在了肩上。 有人大声叫道:“二姑娘逃走了!快追她回来!”,声音却像隔了很远。 季陵能听到父亲略带无奈地轻笑,自己在随着他的步履颠簸,天色已经微微泛白了。 最后,他听见季元忱说,“此去金陵,季府上下,只你一个男丁,你祖母年迈体衰,你小妹尚在襁褓中,你阿娘只是寻常弱质女流,辛苦的还在后面。” “现在,睡吧,好好地睡完这一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不速来客(1) 二月初八,淫雨霏霏。 马车连行了数日,傍晚总算赶到了渡口。 季陵跳下马车,任由细细的雨丝斜斜打湿衣裳,朝着渡口张望。只见此处河道极为开阔,数十条大船在此停泊,船上正炊烟袅袅,精健的汉子们大多不畏春寒,衣裳单薄,但忙得火热,鼎沸的人声夹杂着远处山寺悠然的晚钟,竟是平生未见的景象,不由的看得有些出了神。 褚氏也由随行的仆妇扶着下了车,身披因半旧而色泽黯淡的霜色披风,站在油纸伞下,却难掩容光,见儿子看得出神,不禁微微一笑,曼声吟道:“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足有十几年了,陵儿,当日阿娘与你爹一路北上,行至此处,也是这般的黄昏,也是这般的景致。” 这几日,她因不舍夫君,又兼因幼女体弱忧心不已,一直烟笼双蛾眉,如今行到渡口,见此开阔意境,才终于难得展颜。 季陵四顾惊叹道:“这地方的河道好宽,船只好大,孩儿还未见识过两层高的大船,足像一栋房子一样。” 褚氏身边的仆妇插嘴笑道:“哥儿,可不止呢,等到咱们顺流南下,越近了皇都,贵人越多,船只便越是华丽好看,莫说两层,便是三层四层的都能得见。” 季陵还是半大孩子,长于偏乡僻壤,从未见过那等盛景,不由神往道:“连船都有三四层高,不知金陵该是何等的繁华?” 褚氏望着河面,却微微失神,淡声道:“金陵虽好,多的是雕栏玉砌,软红十丈,我却还是偏爱云州的自然野趣多些。” 季陵只道母亲不舍阿爹,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慰,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玩笑道:“阿娘,这河上还有不少水鸟,长得肥肥白白,打下来烤着吃必定不错。不如一会儿孩儿跟吴二叔弄个弹弓,打上两只,给大伙尝尝野味?” 褚氏闻言果然回了神,好气好笑地轻轻赏了儿子一个暴栗,“如今正是初春,草木滋育,百兽繁衍,此时行猎,岂不有伤天和?你若嘴馋,等过两日船泊在哪个州郡,让你吴二叔去给你买些肉食便是了,何必来祸害这些鸟儿。” 季陵捡起一块石头,朝着河滩丢去,笑道:“阿娘不喜欢便罢了,孩儿倒还当真不是嘴馋,只是连日坐车,坐得手脚都木了,想舒活舒活筋骨,既然不能猎鸟,我便一会儿到水边玩玩去!” 正说话间,只听身后的马车忽然给人踹得咚咚作响,一个有气无力的女声自车中哀叫道:“嫂嫂,我的手脚也木了,也想舒活舒活筋骨,你快让人给我松松绑吧!” 闻言,褚氏忍俊不禁,略一沉吟,朝着身边的仆妇点点头。 季陵却伸手一拦,不让仆妇近前,敲敲车壁道:“小姑姑,你可是已经逃了两回了,事不过三,若是再有第三回,爷爷临行前可有吩咐,便要直接将你一路捆回金陵去了!” 马车内的季恬恼火道:“你这臭小子!还敢来跟我说话!上回姑奶奶差点便夺了马逃了,偏你来多事!” 季陵转过头,朝着母亲眨眨眼,“听你这意思,若给你松开,倒还要再跑,这教咱们如何敢松绑?” 季恬安静了半晌,似乎在权衡利弊,好生犹豫了一番,才咬牙切齿道:“好了好了,我答允你,今日绝不再跑,这样总行了吧?” 季恬虽是姑娘家,然季家一向家教森严,女儿也要讲重信重义,得了她这番承诺,季陵才点了点头,让仆妇进了马车内,帮她松开了紧紧捆着手脚的缎带。 不多时,季恬揉着手腕从车厢中钻了出来,因为双腿被久绑麻软,一落地便差点摔上一跤,幸得仆妇从背后伸手一架,才不至于丢丑。 不过季恬自小长在男人堆里,不拘小节惯了的,因此倒也不觉羞恼,只是悻悻朝着褚氏笑笑,叫道:“嫂嫂。” 褚氏见她难得穿了一身很女儿气的齐胸襦裙,明明是亮丽的杏红色帔子却被压得皱巴巴,蔫头耷脑的可怜,不觉有些心软,温言道:“你乖乖的,先活动活动手脚,一会儿再让吴二嫂去给你弄些热水,好生梳洗一回吧。” 季恬无精打采的,活像一只斗败的小公鸡,朝着褚氏撒痴道:“嫂嫂,还是你最疼我!” 褚氏纤指轻点她的额头,无奈道:“你若一直安分不胡闹,谁又狠心非要捆着你了?偏你这样淘气,逃了一次还不算完,还要再跑,崔家虽不是王公勋贵,却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为何偏不肯嫁?” 季恬信口胡诌道:“只因我有一个两情相悦的情哥哥,是个落魄的放牛郎” 褚氏轻笑,“上次不是说自己跟管家老周私定了终身?” 季恬道:“对!老周来咱们府上之前便是个放牛郎!嫂嫂不如成全了我俩?” 褚氏叹道:“你啊,跟阿陵一个样,说话都没一句正经。” 渡口需得翌日祭神后才可行船,因此这夜只得依旧投宿在客栈。 用罢晚饭,季陵便捏了一把石子在手心,独自在河岸闲逛。摸摸左肩被阿爹刺青之处,那里的伤口竟都已结痂,一片麻痒,早就不疼了。也不知刺青是不是就当如此,可愈合了,日后还能看得出纹了个什么吗? 这几日每日都投宿在客栈里,因祖父治家极严,节俭惯了,是以他都是同随行护卫的吴二叔同住。他既解释不清这刺青的来历,自是不便让他帮忙瞧瞧,又没有铜镜可以自己照照,只好作罢。 可爹为何要在他的左肩上刺青,难不成是学岳母刺字,给他刺了个精忠报国? 那烂柯又是何意? 也不知那乔举人是个怎样的人,为何能有妹妹的药。 爹说乔举人是他外祖家的家塾先生,可举人不是应该做官么?又如何会给人家当先生? 季陵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信手将石子掷进河里,河面上波光明灭,映着船上昏昏灯火和一弯银镰刀一样清瘦的月亮,石子入水不断地发出“咚咚”响声。 行到树下,见枝杈间影影绰绰地停憩着数只水鸟,正值心中烦闷,便起了坏心,蹲下捡了一块稍大的,朝着树上丢了过去。 一时间,群鸟惊飞,俱是扑棱扑棱的振翅声,树下有人惊叫道:“何人?” 季陵走近了看,才见到竟是季恬,正警惕地握着一截枯枝,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显然是被吓着了,不由得笑出声来。 季恬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丢下了树枝,便又回到树下,抱着膝坐下,拢着裙子继续专心致志地发呆。 季陵在她旁边蹲下,找了一根树枝,拨弄着初春潮湿的沙地,随口问道:“小姑姑,你还要跑么?” 季恬托着腮,嘟着嘴,心有戚戚焉,“不跑还能如何是好?” 季恬只长他数岁,虽是他的姑姑,但二人却很有一段一起胡作非为、走鸡斗狗的好时光,因此格外亲近些,更似姐弟。论理,季陵自然不愿她被硬塞进花轿,可大雍女子皆是十五六便已宜嫁,十七八便已有些迟,若再拖上两年,大多只能嫁鳏夫、给孩子当晚娘了,便只得一边掘土,一边劝慰道:“我听娘说,博陵崔家是望族,可以给你买可多胭脂首饰。” 季恬闷闷道:“我又不稀罕。” 季陵抓了抓头皮,记起季恬没有胭脂,夏天时总喜欢拿红花撕碎了拍在颊上,弄得脸上红红黄黄的,却不好拆穿,只得道:“便不要胭脂首饰,听说那崔家公子也挺不错,是个会作诗的才子。” 季恬轻轻地哼声道:“他会作诗又与我何干了?若我不想嫁,他纵有千好万好,于我都无半点分别!” 季陵给这话噎了回去,仔细想想,又觉无从反驳,便索性住了口,又捡了几颗石头,一颗一颗地丢进水里去。 许久,他听见季恬忽然轻轻地开口说道:“那一营的枪兵我带了两年余了,近来鞑靼又频频调兵,恐又要生变,此时要我离开,我如何能安心?” 季陵道:“可带兵打仗,总归是男儿的事,你是姑娘家,总不能一辈子抡拳使剑的。” 季恬气急道:“为何不能了?男子要出仕便读书,要从军便习武,要发财便从商,要过安稳日子便放牛耕田,凭什么女子就只能嫁人了?” 季陵丢下树枝,蹙着眉,掐着下巴望着天,认真琢磨着她说的话,觉得有理,遂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水性如何?” 季恬不解其意,“还成,你问这做什么?” 季陵道:“若明日上了船,叫你跳船,凫水逃走,你敢是不敢?” 季恬一怔,咬紧了下唇快速地点了点头,双眸盈盈有光。 又迟疑问道:“为何非得等上了船?” 季陵笑道:“若还未等上船,便让你跑了,来日回了金陵,叫我娘如何与老夫人交待?若你跳船跑了,顶多只能怪你这疯姑娘不要命,自然怪不着我娘。” 季恬冁然而笑,爽快道:“你放心,等回了云州,我亲自跟阿爹请罪,不会连累嫂嫂跟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不速来客(2) 二月初九,宜入宅,宜动土,宜出行。 船工们祭拜过船官菩萨,祭上猪头蒸鸡,三坛好酒,又焚香跪拜,直到赶上了吉时,才总算拔锚开船。 彭原侯府虽是低调省俭,但毕竟一行人里有夫人小姐,便租了一整条船自用。 傍晚时分,季陵站在船头,眼见落日熔金,船只劈波斩浪,如同煎盐叠雪一般,两岸青山渐尽,平原茫无涯际,不由得油然而生出一种快意,纵声发出几回长啸,只觉胸膛中都满涨着前所未有的豪气。 季恬脸色发白地倚在一旁的栏杆上,发丝被江风拂得纷乱,捂着额头道:“你竟不觉头昏?” 季陵得意笑道:“初时也有点儿昏沉,不过顷刻就好了。” 季恬有气无力道:“佩服佩服。” 船已行了半日,比起初时颠簸,此刻已好过了不少,小隼儿乍来哭啼不休,此刻也安静地熟睡了过去。季陵探头看过了水势,见水流湍急,白浪滔天,向季恬道:“此处水急,不过那边便是小村,若在这儿跳下,去村庄里买马,暂住一晚,等明日一早赶路倒是便宜。” 季恬崩溃道:“这里如何跳得,我不要命了么?” 季陵摇了摇头,直指远处丛山,“方才我问船工,听闻再行几个时辰便是险滩,水浅石多,难道此时不跳,要等到前头再跳么?” 季恬恨恨道:“那我还不如明日再说!” 季陵掰了手指算算,“如今我们顺风而行,在船上多耽搁上半日,你就要在陆上多行三百里不止。你当真不跳了?” 季恬伏在船栏旁,望着脚下滚滚惊涛,阖目定了定神,咬牙道:“跳!” 说罢竟拎着裙脚,就要直接从船栏上翻下。 季陵大叫道:“等等!” 季恬被这一惊一乍的臭小子唬得心口乱扑,白着一张脸,气恼回头道:“又怎么?” 季陵惊诧道:“你就打算这般跳下去?” 且不论乍暖还寒时江水冰冷,骤然跳下去必定要痉挛抽筋,只说这一身女儿家穿的襦裙帔子,入了水绞住了手脚,就不知有多危险。季恬水性不精,又江湖未老,若由她胡来可真是要出人命了。 季恬杏眼圆睁,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显然不知这其中厉害。季陵虽然比她小上数岁,自己是个半大孩子,但在伏凌山上住了三载,山上山下,三教九流,总归见过不少世面,只得替她多操一份闲心,指了指后舱道:“你得先去换件衣裳,最好改装成男人,如若没有,换件利落打扮也成,再把钱财收好,紧紧绑缚在腰上,待天色再暗一些再出来。” 又过一个时辰,众人各自简单地用过了一些干粮肉干,天色便全然暗了下来,各舱室里都点起了渔灯。 季陵贼贼地从后舱的矮门钻出,东张西望了一番,见此处无风,船行得慢了许多,水势也平稳,船夫们都在底下一层吃饭歇息,甲板上不见人影。夜空中倒是星月交辉,明亮异常,将江面照得纤毫毕现。 季陵压低声音叫道:“季恬?” 见无人应声,又提高了音量叫道:“小姑姑?” 季恬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稍显宽大的渔夫打扮,打着赤脚,自舱门一弯身钻了出来,笑吟吟应道:“听见了!”显然是对就快顺利脱身、不必嫁人一事喜不自禁。 季陵点了点头,拖着她朝着向东岸一侧的围栏,直指东岸道:“东岸虽要游得远些,但沿途都是村庄,却比西岸的密林安全许多,你一会儿从这边跳下,上了岸往北走上片刻,必定会有地方投宿。” 迟疑了一下,又道:“只是,你就这么回云州,就不怕再被五花大绑着送回金陵?” 季恬笑嘻嘻地朝着他抱了抱拳,“知道了,多劳你费心。只不过婚期既然定在今年,若听闻我跑了,我又不是什么天仙玉女,崔家必定是不会再要我这个儿媳的了,这婚事也便成不了。等我回了云州,与阿爹好好陈情,到时木已成舟,料来也便只能由着我了。” 季陵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这种预想过分乐观,还想说什么,却被季恬伸手掐住了脸颊,笑道:“何必这么老气横秋的,真不可爱。” 季陵的脸被她掐得变形,漏风道:“你就不怕受军法?” 季恬松开了手,淡淡笑道:“是我悔婚在先,让阿爹失信于人,受军法不是应当了?” 季陵看着月色下风调开爽的年轻姑娘,不由微微怔神,暗自道,若是小姑姑生成了男儿身,只怕她倒要比如今快活得多。 季恬道:“好了,别愣神,此处风平浪静的,便在此处跳了。” 季陵忍不住多嘴道:“你独自赶路,要多警醒些,夜里不可睡得太死,要小心歹人。” 季恬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晓得了,啰嗦。” 便半个人跨出了围栏,又回过头道:“陵儿,你们多多保重,等过上几年,咱们云州见。我去啦。” 说罢,一个细窄的身子迅速扎进了水中,如同一只入水的鱼。 季陵连忙探头去看,只见她从水中钻出头来,朝着他招了招手,朝着岸边游去,很快便被船甩在了身后,湮没在了一片漆黑中,这才松了口气,觉出夜里的甲板上冷来。搓了搓手臂,钻回了后舱门,预备假装成毫不知情的模样,回去好生睡上一觉。 季陵回到船舱,爬到了床上,木板床生硬,被褥间一片冰冷,船上又用不得炭盆,只好瑟瑟缩缩地蜷起身来,将自己裹了裹紧,呼呼地一边发抖一边吐气,半晌,才觉得被子里暖了过来,朦朦胧地睡了过去。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一只又湿又冷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脖子,不由张开嘴,便要“哇呀呀”地大叫出声来。但另一只手显然早有准备,迅速地转移到了他的嘴上,将这一声尖叫好好地堵了回去,一个阴恻恻的男声在他的耳畔吹了口冷风,轻柔笑道:“可别叫啊。” 季陵连头发丝都发了麻,电光石火间,几乎以为自己遇见了水鬼。 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禁不住好奇心盛,侧过头看去。只见,掩着自己嘴巴的是一个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的麻子脸男人,男人全身湿漉漉的,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见季陵看了过来,竟勾着嘴角风情万种地朝着他一笑。顶丑陋的一张脸,竟笑得媚态横生,连季陵一个半大孩子都看得呆住,只觉面红耳热,胸膛中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不止。 麻脸男人低语道:“你乖乖的,不然只好把你的小脑袋拧下来给爷当夜壶了,听见没有?” 季陵这才全然清醒,暗道这必定是遭了河盗了,可惜他的脖子被人扼着,又因没什么趁手兵器,只用一把大伯差人给打来的涯角枪,平时没法随身带着,此刻只有一双肉掌,不敢胡来。隔着他冰冷的掌心说不出话来,只得连忙“唔唔”两声。 麻脸男人松开了手,抓着他颈子的手却收了收紧,细声问道:“小子,爷爷问你,这船上的那位小姐,是住在哪一间?” 他的掌心冰冷湿滑,声音又轻又细,尤胜女子,在一片黑暗里听来,让人说不出的胆战魂惊。 季陵心中一紧,猜想莫不是先前在渡口便给人盯上了去,此刻这河盗不止是要劫财,倒还想劫色?万幸小姑姑已跳船跑了,不过这人却不知道。只是不知他还有没有同伙,阿娘那边又怎样了? 可饶是心中转过千般念头,脖子却还是给人抓在手里,只得识时务地咳嗽了几声,哑声答道:“左左边第二。” 那麻脸男人闻言轻笑一声,拍了一把他的脸,算作回应。松开了手,便像一块布料给风吹去一般,顷刻掠出舱室,不见了踪影。 季陵松了口气,连忙自床上坐起身来,冲向屋角去拿立在那里的涯角枪,沉甸甸地攥牢在掌心里,正欲冲出门去,却见舱窗外一片明亮火光,有人大叫道:“艄公!艄公!我等奉朝廷旨意缉拿重犯,速速调转船头!否则一并格杀!” 季陵手指一颤,背上霎时冷汗密布,匆匆抓着跑上了甲板。 只见,官兵们都已自小船上了彭原侯府所租用的大船,各自举着火把,将船身围了个水泄不通,褚氏也听见了响动起了身来,严严密密地披着那件霜色披风,简单地挽过了头发,由仆妇扶着出了舱门。 季陵叫道:“阿娘!” 褚氏转过头,脸上也有些惊惶之色,但还是强自镇定,苍白着脸朝着他招招手道:“阿陵,快过来。” 季陵连忙快步跑到母亲跟前,心念一动,急切问道:“隼儿呢?” 褚氏见他穿得单薄,又带着兵刃,只道儿子吓着了,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脑,温言道:“妹妹睡着没醒,便没有抱她出来,你不必担心。” 季陵大觉不妙,如今官兵上船,舱中却只留那歹人和妹妹,只怕要出事,转了身便要往舱中跑去,却见一名官兵“刷拉”一声抽着佩刀,厉声阻挡道:“站回甲板上!” 吴二披了衣裳自船舱出来,见状连忙挡在了季陵跟前,伸手示意他退后,挂了笑容周旋道:“各位大人,船上的是彭原侯府的女眷和少爷,可没有什么重犯,这里面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彭原侯府一贯行事低调,船上也未挂旗,但老侯爷毕竟也是食邑一郡,朝中重臣,官兵们听见这话,不由都松动了许多。 为首的一位抱了抱拳道:“在下也是奉旨办事,例行搜查,只将舱室内一一看过,人员清点过一番,必不会打扰贵府上赶路,也请贵府上行个方便。” 褚氏颔首道:“不敢,各位大人自便。” 初春江上风凉,季陵却觉攥着涯角枪的手掌已经快要渗出汗来了,他方才见识过那人身法诡谲,只怕这些寻常官兵未必是他的敌手,有心告知,又恐那人记恨,伤了妹妹,心中焦灼难耐。 可向来是怕什么来什么,骤不及防间,船舱内忽然响起了婴儿的哭声。 官兵喝道:“什么人?” 褚氏色变道:“是隼儿!” 木门轻响,守在甲板上的官兵人人拔刀,却只见一名年轻姑娘怀抱婴孩儿,款步走出,散发未束,被火光映照得明珠美玉一般,娇声道:“嫂嫂,出了什么事了?” 季陵的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瞪视着抱着隼儿的“季恬”,手指忽然脱了力,涯角枪砸在了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不速来客(3) 北地毕竟不比江南,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往何处去都可坐船。 闹腾了一夜,耽搁了数个时辰,到翌日上午,船总算到了沧州渡口,自此,便又要行好一段陆路。 沧州渡口舳舻相接,市声嘈杂,与冷清的古渡相比,别是一番气象。一艘不怎么起眼的客船跟前,几名家仆并上船工忙着在船上上下搬运行李,船下停了给女眷坐的两乘小轿,正是彭原侯府一行。 季陵站在码头,将涯角枪紧紧地抱在胸前,眼中带着血丝,看着有些精神不足,半大的孩子,枪快赶上人高,正紧抿着唇,牢牢地盯着那几间船舱。 直待见到褚氏梳洗完毕,换了缥色素裙,清清爽爽地出了船舱,身后的仆妇抱着隼儿,才稍稍松了口气,挥手叫道:“阿娘!” 褚氏下了船,站在儿子跟前,伸手摘下他发上沾着的一片柳絮,莞尔道:“昨日不是说想去市集逛逛?怎地倒乖乖在这里站着?可是昨夜官差去了后睡得不安稳?” 季陵摇了摇头,忍不住又望了一眼船舱,将怀中的涯角枪换到了右手之中,又轻又快地问道:“小姑姑还未梳洗好么?” 音调不高,在喧嚣声里几乎让人辨识不清。褚氏也未听清,正待要问,便听见身后的船上传来了一阵脆生生的笑,那女声笑过后扬声应道:“就快好了!陵儿可是等得急了?若急不妨先去集上看看!” 季陵心中暗惊,稍稍上前一步,将母亲和抱着小妹的仆妇都挡在了身后。 还未及等他开口,便只见船上左侧第二的舱门被轻轻地推了开来,年轻的姑娘已略加妆扮过,娥眉淡扫,薄施胭脂,襦裙嫣红,俏生生地一笑,提着裙裾脚步轻盈地下了船,站在褚氏跟前笑道:“嫂嫂,我来了!” 褚氏见她竟难得打扮得如此倩丽,不觉有些意外,但也只道她是待嫁之身,想通转了性子,笑赞道:“如此穿戴起来,倒还像个闺秀小姐的样子。” 季恬应声道是,眸光流转,漫不经心地瞥了季陵一眼,见他紧紧攥着兵刃,只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这一笑风致嫣然,连候在一旁的轿夫都不禁朝这边望来。反倒是季陵,回忆起那张丑陋的麻脸,明明是和暖的早春天,却生生打了个寒噤。 行李既已装车,一行人上轿的上轿,上马的上马,便往客栈去了。 季陵骑在一匹矮马上,将涯角枪缚在背上,却不肯再让兵刃离身,单手勒着缰绳,出神地回忆着先时在伏凌山学艺,他那个没教他多少招式、只顾使唤他打猎砍柴的老骗子师父,闲来无事时给他讲过的许多江湖轶事。 他说就在那半面光溜溜的崖壁上,那个泛泛之辈进不去的洞府之中,便有能改变人身形的缩骨秘法,变作他人面貌的易容之术,有像孙猴子筋斗云一般厉害的身法,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不世神功。他说这些话时总是半醉半醒,眼皮也半闭半张,季陵大多只当是他吹牛,只觉他说的故事还不如伏凌山脚茶馆里说书先生的生动有趣,并未太过当真。 他彭原侯府本就是将门,祖父叔伯,个个功夫都不凡,皆是从对阵杀敌,刀光剑影里练就而成,可至多也不过是以一当百,如何能有人以一当万? 更罔提那市井话本里才会写的草上飞、水上漂之类的轻功了。 可短短数日,已有不少东西推翻了他原有的认知,先是阿爹将那烂柯禁地说得如何厉害非凡,紧接着又遇见那麻脸男人——如今,他已以季恬的身形面貌坐在了彭原侯府的小姐当坐的小轿上,让他不禁对那老骗子所说的种种都信了大半。 只是,若这些都是真的,那这能耐通天的重犯,随时能害了他阿娘小妹的性命,他只怕全然没有还手之力。 这人易容成季恬,究竟所图为何? 嗯爷爷说,男子汉大丈夫,要不愧天地,行得正坐得端。但老骗子说,要事从权宜,如何抡拳使剑是正经功夫,蒙汗药、踢裤0裆便是下三滥功夫了?愧不愧天地,不如无愧己心。老骗子说的话其实也不是全然不能听。 正思忖对策间,一众人已行到市集口,只见街市上密密匝匝地围了三四圈百姓,将路挡得水泄不通。 轿夫落了轿,褚氏掀开轿帘问道:“前头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季陵骑在马上,毕竟比旁人看的高些,向前望去,只见数名官兵正在各处张贴通缉令,画上所画之人,细长眉目,两颊微凹,一张面孔坑坑洼洼,麻子遍布。一时百姓议论纷纷,却无人知晓,画中所画之人,早已改换了形貌,扮做了女人,就坐在他们身后的这顶小轿之中。 季陵磨了磨后牙,顿感大为气闷,有心想大叫拦下官差,但时时记着那人鬼魅一般的身法,深恐只会害了至亲,只得忍下。 吴二回过身向褚氏应道:“少夫人,还是官兵办差,料来仍是通缉昨夜的那个重犯,不碍事,稍等等人便散了。” 褚氏微微颔首,正欲放下轿帘,却听见落在近旁的另一顶小轿中笑道:“嫂嫂,我去瞧瞧热闹。” 说罢,便掀开了轿帘,自小轿中钻身出来。 褚氏叮嘱道:“你且慢些,前面人多,若摔了跟头受了伤便不好了。” 季恬凑到她的轿前,亲亲热热道:“知道了,你莫担心,我去去就回。嫂嫂若不放心,叫阿陵跟着我同去便是了。” 褚氏好笑道:“你们两个凑到一起,只会混闹,我岂不是更不安心?” 季陵闻言却当即翻身下了马,“阿娘,我与他同去!” 季恬掩口一笑,笑得眉目弯弯,说不出的风流妩媚,便伸手捉住了季陵的手腕,抓着人钻进了人堆里。 季陵被她拖着在人群里挨挤穿行,只觉一颗心狂跳不止,像是快要从喉咙中蹦将出来了,唯有狠狠咬了下舌尖,让自己稍稍冷静。季恬回过头,笑容中颇有深意,似乎已看透了他的意图,却只拿一根雪白纤细的手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安静。 那手指极美,骨骼精致,却与自小习武的季恬大为不同。 二人挤到稍前站定,只听见人群当中的官兵手持画像,正大声说道:“画像上的人,乃是十恶不赦的重犯,刺杀朝廷命官,凿沉官船,更纵火行凶,身上血债累累。诸位若有能提供线索的,朝廷赏银百两;若能将其捉拿,赏银千两!如果有人胆敢窝藏包庇,同罪论处!” 一时人群中议论纷纷。 有人高声笑道:“这不是白记茶馆家的刘麻子嘛!” 众人齐齐发出哄笑声。 一个胖墩墩的麻子脸叉腰怒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敢取笑你老子!站出来给爷瞧瞧是哪个龟孙!” 对方顿时不敢再应声,一时只余一片嘈杂的起哄声。 季陵又看了看那画像上的麻子脸,只觉捉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的触感愈发滑腻恶心,好似被缠上了一只柔软冰冷的蛇,不由在心里狠狠暗骂了几声老妖怪。那一早就被他贴身缠在了腰上的锋利梅花镖,正凉凉地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饶是明知道风险不小,但只“纵火行凶、血债累累”这一件,他就万不能纵这等危险人物待在娘和小妹身边。 此处熙攘繁闹,小轿停得甚远,料来若当真动起手来,也不至连累带害家人,至于旁人,这老妖怪虽血债累累,但毕竟是个江湖中人,想必也不屑于伤及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 季陵打定了主意,便用未被抓住的那只手,就着人群的遮挡,缩到了背后去摸绑在那处的那枚梅花镖。摸到镖时,忽然记起老骗子教他,暗器暗器,发出去是一用,留着在背后捅人又是一用。 梅花镖的尖端正抵着他的掌心,锐利得不必用力,便刺得皮肉微疼,他定了定神,眼见这老妖怪正饶有兴味地四处张望,并未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当即手腕一翻,迅速将梅花镖大力朝着那盈盈一握的细腰扎了过去。 利刃入肉,本应触觉柔软,但刺到他的身上,却发出一声金石相撞之响。 季恬回过头,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季陵的掌心已渗出汗来,只道必定无幸,索性咬了咬牙,又挥手将锐端朝着人的颈子划去。还未看清怎么一回事,便只觉白影一闪,手背一痛,却再也握不牢梅花镖,被人夺了过去。 动作之快,竟连围站在两旁的看客都未惊动。 季恬眨了眨眼,雪白的素手一张,那梅花镖已被捏作一团,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 季恬将梅花镖随手掷在地上,捏住了他的后颈,在他的耳旁轻笑,“顽皮。” 见小孩子一脸愤恨却不敢乱动的模样怪有趣的,凉凉的手指狠狠地掐了两把他的脸蛋,细声细气道:“爷爷我不过是想搭你的马车去趟金陵,你若乖乖的,别给爷爷添麻烦,你娘自然无碍;你若不乖,我这儿可有不少好玩儿的东西。” 又见他面露不屑之色,便又笑吟吟地柔声补充道:“像那娇娥媚就是个好东西,专门对付你这种连胡子都还没长一根的毛小孩。只要轻轻地沾上一滴,过上几个月,便能像小娘子一般,胸口长出两个桃儿。怎么样?可想试试?” 胸口长桃儿?那不是就成了女人? 季陵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却兀自嘴硬道:“我怎知你是不是杜撰出来这么个玩意儿唬我?” 季恬颔首道:“也罢,那我便浪费上一两滴,给你见见世面。” 说罢,便作势要去摸腰间的香囊。 季陵打了个寒噤,不由陡然色变,“哇呀呀”大叫着便要挣脱,却见那老妖怪就势松开了手,一阵咯咯娇笑。季陵才知上当,见余人纷纷侧目,顿时深感丢脸,活像一只被阉掉的小公鸡,不甘不愿地耷拉下了脑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金陵故人(1) 又行半月余,已是金陵在望。 一行自广陵登船,复行一夜,再下船时,便到金陵。 越往南行,越是雪消千山碧,春路雨添花,人人皆是收起了棉衣,换上了单薄春衫。到入夜时,甲板上仍旧不冷,江上渔灯点点,让季陵一下子记起前日母亲教给他背下的绝句。 他书读得不多,不过是为求知礼,诗词上从来一窍不通,此刻骤然想起,却忽然觉出两分其中的滋味妙处来,喃喃自语吟诵道:“船下广陵去,月明征虏亭。山花如绣颊,江火似流萤。” 转眼已近仲春,若在云州,只怕群山之中,也不过冰雪初融,但身在江东,却已是层峦青遍,山花次第开,可见诸地气候当真各有各的奇妙。 明日一早,便能看到金陵城,不知该是何等繁华气象? 正怔怔间,忽然听见有一个莺啼燕语般的女子音色在耳畔笑道:“看什么呢?” 竟是连脚步声也无。 季陵头也不回,随口道:“渔灯。” 来人探过头来,一张血肉模糊的鬼脸横在季陵眼前,柔声问道:“渔灯好看么?可有我好看?” 季陵给他捉弄一路,早已习惯,气定神闲,转过头朝着来人把舌头吐出老长,翻白眼道:“看!我也是鬼!” 老妖怪一怔,随即抚掌大笑,双手手指交叠,在面上一抹,便已换作了的季恬的面孔,在他的身旁站定,托着腮倚在船栏上。 季陵转过头,只见身边的少女面目一片娇痴烂漫,无情道:“明日便到金陵了。” 老妖怪无辜地眨了眨眼,“是啊。” 季陵再接再厉道:“你何时离开?” 老妖怪蹙眉道:“我多住几日又不打紧,又不是白吃白住。” 季陵惊诧道:“你留下银钱了?” 老妖怪摇摇头,老神在在,“那倒没有。”脸皮之厚,让季陵深感难以招架。 见小小孩子瞧着他一脸鄙夷,老妖怪总算难得良心发现,提议道:“看你天赋不弱,却无良师指点,不如爷爷我传你两招抵了吃住,你也可受益终身了。” 季陵嗤笑道:“谁稀罕你的两招。” 老妖怪叹息道:“江湖上多少人磕烂了一颗脑袋,跪断了两个膝盖,都求不来爷爷收下他做徒弟,如今爷爷自愿教你,你这兔崽子却不肯,真真是没福气。” 思忖片刻又道:“那就等我下回再来金陵,带足了银钱,给你补上?” 季陵这半月也算是摸着了这老妖怪的脾气,知道这人古怪妖气是真,喜欢作怪吓人是真,可却也不会随意伤人,因此并不如何怕他了,皮笑肉不笑道:“还是算了,我可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老妖怪道:“你奶奶个熊的小兔崽子,你到底想怎样?” 季陵笑道:“我看你么,武功倒也未必如何厉害了得,否则当日何至于被人追得易容躲命?” 老妖怪冷哼道:“便是不如何了得,难道还杀不了你一个兔崽子么?” 季陵不怕也不恼,“真给我说着了,这就恼了?如今眼看就到了金陵城下,你若杀我,岂不坏你自己的大事?” 见老妖怪不再说话,显是给说着了,再接再厉道:“其实么,你的那飘来飘去的轻功倒是不俗,若你肯教我,倒是还不错。” 老妖怪怒道:“老子的功夫还轮不到你挑三拣四!不教不教!” 季陵道:“是你自己说的不白吃白住!怎可言而无信?” 老妖怪无赖道:“因为爷爷我是个无耻无状小人,不可以么?” 季陵不屈不挠地继续纠缠道:“原本倒也无可无不可。只是看你年纪一把,难道便不娶妻生子了么?若是像我那师父,只想一辈子地当老光棍,最多只他一个无耻罢了,可若是将来娶妻生子,岂不是带累了后人了?” 老妖怪挖了挖耳朵,烦恼道:“你这兔崽子是庙里出来和尚么?说话比念经还烦!” 季陵摆了摆手,笑道:“你教我,不就得了。” 老妖怪道:“要教你也不是不行,只是你需得跪下向我磕三个响头,全了师徒之礼。” 季陵正色道:“可是我已有了师父了,怎可再拜他人?不若你我捻土为香,拜个把子?” 老妖怪大怒道:“你这小兔崽子!谁给你的胆子?!” 季陵道:“结拜和拜师,都是拜,又能有多大的差别?你既道自己是无状小人,怎地还要学君子书生官老爷的那一套?恁地没趣!。” 老妖怪给他说着了,仔细想想,也觉有理,遂指指甲板道:“罢罢罢,便按你说的。只是有一件,爷爷可不愿意交上你这个兄弟,全是为了传你轻功,咱们各自朝东西,磕上三个头,便算是成了。你还需要赌咒发誓,不可出卖背叛了爷爷,否则便乱箭穿身,客死他乡!” 季陵暗自腹诽道:“你不愿结交老子,便以为老子很乐意结交你么?乱箭穿身,客死他乡又算什么毒誓?还不如天打五雷轰!” 但还是依言面朝西面跪下,照他所说,发下了誓言。 再抬起头时,只见西岸洲上白沙与月色融成一片,一轮孤月已过中天。 翌日一早,诸人下船,改换马车,便要进城去。 金陵府上驾车前来的老仆鹤发鸡皮,瞧着怕是已逾花甲之年,颤巍巍地上前相迎,连声道小少爷生得像极三爷幼时,竟险些落下泪来。 季陵连忙上前相扶,听着老人一口宣州腔调夹杂江淮官话,虽然别有一番韵味,却颇为生涩难懂,一时竟连如何说话都给忘了,张口结舌了半天,才模仿着老人的腔调安慰了两句。 只是,他自小长在北地,模仿起来反倒说得怪腔怪气的,诸人皆不由忍俊,一时气氛和缓了许多。 那老仆虽然年迈,却极为利落,笑过后即以袖拭泪,引褚氏季恬等人上车,又为季陵牵来一匹矮马,言道:“因几位爷年少时皆是骑马,因此老夫人嘱咐务必备了马来,怕小少爷不惯坐车。” 季陵连忙接过了缰绳,“周爷爷费心了,只是您是府上老人,以后也不必称我小少爷,只随吴二叔叫陵哥儿便好。” 老仆也不多言,只利落地应下。 待老人上了马车驾车,季陵这才看出那位周爷爷竟身有残疾,一只左手握着缰绳,另一只衣袖底下却只露出一只做工粗糙的木手,料来是怕吓着了人才戴着。但只见他虽残了一肢,行动上也略有不便,却颇为矍铄,双眸有神,显见是有武功底子,便知必是当年祖父麾下的兵士,心中不由得又多了两分敬意。 一路自渡口向东行去,江潮声未远,便可见诗文中所说的清凉山,可见前朝废弃的石头城,石城龙盘虎踞之势未改,却已是一片荒凉景象。 季陵勒着小马令其走在马车之畔,时不时附耳去听母亲隔着薄薄窗纱,细细说与他的六朝兴废,偶有小妹咿咿呀呀附和,很有一番趣味。 老妖怪也难得听得起了兴致,听得这许多名人轶事,总要好生评头论足一番。一时说当日诸葛孔明赞诵此地“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定是哄骗孙仲谋的,否则东吴如何国运绵延不足一甲子;一时又说那楚威王在此埋金以镇王气的说法必是后人杜撰,若山中当真埋了金,难道旁人得知便不会去挖出来自己花用么,哪里还能留得住镇那劳什子王气?褚氏倒也不恼,只觉是小丫头胡闹作怪,大多只宽容地报以一笑。 她本是莱国公府千金,虽非大夫人所生,但因很受钟爱,因此自幼读史习诗,只不过在那半个年头都有雪虐风饕的北地待得久了,许久没有这样的情致。如今柳绿莺啼,缓缓归矣,饶是心事满腹 ,看到日思夜想的故园山与水,也叫人不觉展颜忘忧。 车马声碌碌,行到晌午,便已至城门跟前。 车马行在左侧,需得一一验明身份,行人行在右侧,也需得一一盘查过方可放行。 只见,右侧一行的行人众多,行进缓慢,其中多为衣衫褴褛的贫衰老者,或嶙峋瘦小的乞儿,却不是负着包裹,便是捧着馒头。季陵看得奇怪,又见那些馒头大多个儿不小,雪白饱满,委实不像这些落魄之人平日里吃得的,便向老仆问道:“为何此地有这许多乞儿老人?” 老周随口笑道:“这几日正逢纯仁太子冥寿,城内城外,不是豪族王亲在散财为先太子积德,便是名寺古刹在施食施粥。” 纯仁太子? 季陵略一思索,便记起来了,先前在伏凌山下喝茶吃点心,便曾听茶客们闲谈时说起过。 见素抱朴曰纯,利泽万世曰仁。纯仁太子生时兴儒学、改税法,更曾数次亲赴赈灾,因此很得士子们的崇仰,可惜英才天妒,只活了一十七岁,两年前便一病薨逝了。 故元后褚氏,正是他母亲的嫡姐,若是认真论起来,这位纯仁太子倒还算得是自己的表兄,只不过这位表哥地位尊崇,他是高攀不得的。 如今却是无从得知,这样的一位人物,当年该是何等的风采了。 季陵为此感到遗憾,但这遗憾也不过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因为很快,金陵城的大门,便正式地向他敞开了。 那里有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有人比花娇的卖花姑娘,有脂粉,有刀剑,有月光,也有风霜。 它们都朝着他毫无保留地敞开了胸怀,将他纳入到自己的怀抱中,于是,他无论今后身在何处,都注定将为了它魂萦梦绕。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就在这一日,他忽然懂得了祖父为何给他取名为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金陵故人(2) 莱公府坐落在安国寺西,站在高挑的乌头门下,还能看到寺中那座七层六角、通身灰白的高塔,虽然府宅小些,只占一隅,却是不可多得的宝地。 府邸院墙不漆,雀替半旧,有几支瘦伶伶的绿萼梅从墙角伸出,透着些抱朴守拙的意味。 若是过路人不识,只怕要当这宅中所住,是一户落魄商贾,流离书生,任是谁也猜不出此处住着是太子太师、昭文馆大学士、已卸下任来的老宰相、赫赫大名的莱国公。 莱公府一向轻易不接待访客,书房的大门向来不关,以示胸无宿物,朝臣皆道老国公襟怀坦荡,君王也曾盛赞他品性耿直,不阿权贵,不结朋党。只不过今日却难得破了例,天色还未黑透,书房便已紧紧地掩上了门。 案几前,一位形容清癯的老者正就着几碟小菜慢吞吞地吃着一碗白饭,对面跪着一个面白微须的中年男人。男人额上已经见汗,眼见饭也差不多吃完了,但老者却似乎并无让他起身的意思,只不急不躁地挟了一片草菇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过滋味,才撂下了筷子,接过老仆递过的温热巾帕拭手,点评道:“今日这草菇烧得太咸了些,反倒掩了鲜甜。” 老仆一边斟茶一边垂首道:“是,今天烧菜的小江原本只是打打下手,只因老爷命人责打了厨房上的老黄,一时又找不着合适的人代替,是以只得先暂由他顶上。” 莱国公本是温厚长者,一团春风和气,府上从无凌虐打骂仆役之事,听见这话,跪在下首的男人已不禁微微色变。 老人颔首,接过茶盏,缓缓吞下一口茶汤道:“也不必另外寻人了,厨子都是日复一日地烧菜,才晓得主人家的口味,叫他慢慢来便是。” 又不禁笑道:“只是叫他不可再放这许多盐了,此物多吃无益,还平白糟蹋了好食材。” 老仆连忙应声称是,将案上的盘碟一一收进了漆盒,又将几盏油灯一一点上,便躬身退下,重新掩上了房门。 烛火摇曳。 上座老者不动声色地品着茶,眼皮也不肯轻易抬一抬,下首跪着的男人却显然已是按捺不住,膝行两步上前叫道:“爹,儿知错了!” 老人撂下茶盏,为自己添满了一杯,淡淡道:“今日在我跟前磕头认了错,明日照旧故我,这便是你的知错了?” 男人垂首道:“儿不敢!” 老人冷哼一声,“你不敢?厨上的老黄在府里便敢讹言惑众,可见府外茶棚酒肆间,这话已传成了什么样子!这还不是你做下的好事!” 男人阖目忍气道:“阿爹说的是。” 老人睨了男人一眼,道:“你又有什么不服气?” 男人抬起头,忍不住辩白道:“阿爹!此一时彼一时,儿是为了褚氏全族!纯仁太子薨逝已有两载,若他日新君登基——” 老人厉声道:“圣人春秋鼎盛,册立太子一事自有主张,岂容你在此胡吣!” 男人连忙应是,老人方才稍稍和缓了面容,“况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此天下之常理,你已官至御史中丞,又何须再进一步?便想再进,难道便不能好生做下几件功绩?你小妹早已是季家妇,你那外甥阿陵,无论生辰是哪年哪月,也都是季家子,便当真是” 老人说到此处,自己脸上也流露出了几分复杂之色,问道:“阿陵那孩子,当真是庚辰年腊月里的生辰?” 男人颔首叹息,欲言又止。 老人亦叹息道:“你那小妹身弱,孩儿未及足月便落生,也是常事。听闻鞑靼屡屡调兵,云州不日便又有一战,她一个弱质女子,孤身带着儿女回了金陵,本就不易,你便顾念些兄妹之谊,旧事休要再提了。” 男人咬了咬牙,迟疑道:“若那个孩子,当真是,是陛下” 老人重重撂下茶盏,“我说休要再提了。” 跪在下首的男人连声道:“是,是!” 老人轻哼一声,淡道:“我老了,你大哥这些年又一味好道,整日烧丹炼汞,将来这官自是由你来袭,想来你早已不将我放在眼里。” 男人连忙重重拜下,以头触地,带着两分哭腔道:“阿爹!儿是真的知错了!” 老人垂目看着他,眼中有两分嘲讽之色,只是不知这嘲讽是为谁。 他并不急于叫他起身,只这么静静地坐着,良久,窗外响起了淅淅索索的雨声。 春雨溟蒙,春云叆叇。 因无月色,季陵只得带了一盏油灯,以伞遮挡,就着这点微光,去探索季府狭小的、泥泞的后花园,直到脚下沾满了湿软的泥土,才总算找到那半截墙垣。只是一时不见老妖怪,只得将油灯放在避风避雨的墙根底下,撑伞倚在墙垣边,默默记诵老妖怪布置他背的六十四卦卦序歌。 刚刚背到“地风升,水风井,泽风大过,泽雷随。”一句,便只觉一阵阴冷的怪风袭来,将墙角的油灯打灭了。这风在温暖湿润的春夜里甚是古怪,但季陵却只挑了挑眉,暗自好笑,等候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果然,过不多时,一个细细柔柔的女子哀哭声不知从何处响了起来,那女子嘤嘤泣道:“哎呀呀,奴家死得好惨呐!” 季陵愈发好笑,故意不理,大声背道:“离为火,火山旅,火风鼎,火水未济” 一个白影在眼前飘过,季陵视若无睹,继续道:“山水蒙,风水涣,天水讼” 那白影站在墙垣抱着手,似乎颇为气恼。 正在此时,一只冰冷苍白的手忽然自他的身后伸了出来,在他的脸上好一番乱掐乱揉,幽幽道:“诶,我不是站在墙上么?” 季陵稍抬起台,正能看见看见那墙上“人”用来填充白衣的棉被卷和一片约莫是从伙房偷来的宽木,顿感无奈,但思及这老妖怪总算自己半个兄弟,总该哄得他高兴,才好学来他的轻功,便索性气沉丹田,大叫道:“啊——有鬼啊!” 身后的人果然满意,飞身到季陵跟前,将那棉被扎成的假人抱下,拊掌大笑道:“嗳呦,你这兔崽子,不是胆子大得很么?怎么也害怕了?” 说罢,活像是见了世间第一等的好笑事,拍打着那半截墙垣,前合后仰,恨不得摔到地上。 季陵站在他跟前,只见他为了吓人,当真是卖力,这斜风细雨、春寒乍暖的天气,竟连伞也不撑,几缕发丝被雨水黏在颊上,不由更觉哭笑不得,只得上前将伞遮了一半到他的头上,忍不住问道:“你的易容都不怕水的么?就不会遇水脸皮便掉下半边?” 老妖怪止了笑,讥谑道:“你还真是没见过世面,爷爷的面具,莫说是水,便是拿烧得滚滚的熟水烫上去,都不会轻易就坏!” 季陵腹诽道,不怕开水烫,莫不是老母猪的皮? 但嘴上还是敷衍地应道:“这么厉害?失敬失敬!” 老妖怪谦逊地摆了摆手,得意道:“不敢不敢,也不过就是比旁人的精巧几分罢了。” 这才总算记起自己是来授人武艺的,将那一床被子只搭在一旁,抽出了当中的那条木板。 只见那木板长丈余,宽不过尺余,老妖怪将之斜立于墙垣,难得敛容正色道:“既然答允了授你轻功,爷爷我自然是要实心教你。只是这门功夫你虽学得,年纪却大了些,却绝难练成一流。” 季陵颔首道:“明白,像我的枪法拳法,都是自六岁连起,想来这轻功也是一样了。” 老妖怪道:“正是,你的筋骨已经长硬长沉,不过却也有旁的好处,料来你的下盘,却比寻常孩童要稳得多了。” 季陵不解道:“轻功也需得稳么?既是可以蹿房越脊,岂非越轻越好?” 老妖怪好笑道:“你如今便想蹿房越脊么?” 季陵道:“轻功不就是蹿房越脊?” 老妖怪摇了摇头,自他手中接过纸伞,指了指那斜立在墙垣的木板,“这便是你要做的第一件事。” 又一一分说要领道:“我要你先后退上几步,蹬地助跑,之后疾跑至顶,落下既回到起点反复。练习时需全身放松,脚掌用力,下颌收敛,已头顶百会穴引领起跑。” 季陵站在斜斜细雨之中,青衫不多时便已被打湿,上下跑过两回,不由狐疑问道:“便只是这样?” 老妖怪道:“你可莫要轻忽。今日只不过是让你试试,明日若要再练,可就要抬高木板,负上重物了。此功乃是入门之用,名曰走壁,待练成之日,便可于高墙上直跑八步,跃墙而过,难道还不够厉害?” 季陵抹了一把额上的雨水,道:“那又为何要背六十四卦卦序歌?” 老妖怪袅袅婷婷地撑着小伞,不耐烦道:“你怎地有这许多问题?让你背下自是有用,待你背到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爷爷再与你解释!” 季陵闻言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话,依他所言,耐下性子在板上反复又跑了数十次。 他自小习武,模样生得虽单薄,实则却精健有力,筋骨结实,如此上下几十次,也不过是微微有些气喘。 反倒是老妖怪在伞下踌躇忸怩道:“累不累?不如歇上一歇?” 季陵豪迈道:“不必!” 老妖怪跺了跺脚,娇蛮道:“且歇一歇吧!不如咱们去吃点东西?” 季陵惊诧道:“啊?”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的“咕噜”“咕噜”骤然响起,似乎离得很远,又离得很近。 季陵茫然四顾道:“这时节竟能听得见蛙鸣?!” 老妖怪面无表情道:“是爷爷的肚子在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金陵故人(3) 厨房漆黑一团,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一前一后地摸了进去。 一人“咣当”一声踢上了柴垛,不由发出“哎呦”一声惨呼,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样?可找见油灯了?” 另一个吹亮了火折子,将一根蜡烛点着,应道:“没有油灯,无妨,找见一根蜡烛。” 幽暗的烛光霎时照亮了厨房,足以看清来人,正是前来偷食的季陵和顶着季恬面孔的老妖怪。 只见季陵将烛台立在灶台旁,四下翻找了一番,只找到半坛酱瓜,一袋糙米,半口袋白面,另有一些瓜菜,半篮菌子,竟是一丁点儿现成的吃食也无。 老妖怪磨牙道:“我觉得你奶奶她恨我!” 季陵失笑,却也知他为何作此想,只挽起袖子,倒出些许白面,“不若吃面疙瘩?” 老妖怪难得露出两分惊异,“你竟还会做面疙瘩?!” 季陵取了水,洗净了手,又另取了水,慢慢地一点一点倒入面粉中搅拌,看着盆中面粉慢慢成了絮状,才随口答道:“早前在师门习武,无人管饭,多少会做一些。” 老妖怪点了点头,满怀期待地看着均匀小颗的面疙瘩慢慢成形,又看着他捡了几颗菌子和两颗小菜去洗,忍不住问道:“你晚膳吃了什么?” 季陵一边洗菜一边道:“一碗蒸豆腐、一碗菌子烧白菜、一碗豆芽汤,应该与你的一样。” 老妖怪道:“我单单以为她只恨我,原来她还恨你。” 季陵颇为无奈,又恐惹了这老妖怪不快,便要胡闹起来,只得解释道,“她并没有恨你——虽然小姑姑并非祖母所生,但听阿娘说,当年祖母多病,又盲了眼睛,无法随军,那位妾室,还是她亲自挑来照顾祖父的,小姑姑的名字,也是她老人家给取的。” 又记起下午进府时,盲眼的老祖母对待母亲的态度也颇为冷淡,只命他上前,用枯枝一样的手指,急急地摸了一遍他的面孔,喃喃道,“好,好,与你阿爹生得一样。”心中虽然因为她慢待了母亲而感到有些不悦,但见她年迈体衰,也记起祖父临行前叮嘱说,祖母多年儿孙不在身旁,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务必要多多尽孝,那点不悦也便尽数消了。 老妖怪托着腮讥谑道:“果然这位小姐不是亲的。可孙子总还是亲的吧?谁家孙子儿媳自千里之外归来,第一顿接风宴就只吃些青菜豆腐的?” 季陵找到了菜刀,将菌子的蒂部一一切下道:“听周爷爷说她老人家一心礼佛,府上又一向省俭惯了——” 话虽这样说,却也忍不住神往道:“我也想吃肉,便只是有些猪油也好——若是有猪油和蛋,咱们就能吃炒饭了!” 老妖怪忧伤地点了点头道:“便是没有猪油,有些脂渣也好,可以加些酱油拌饭。” 两颗脑袋挤在灶前,阴雨天泛着潮气的木柴点不着火,却冒出滚滚黑烟,面面相觑间,皆是倍感凄凉,竟生出两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来。 老妖怪难得主动伸手拍了拍季陵的肩膀道:“罢,你且去练功,待爷爷将火点将起来,再去叫你。” 季陵一步三回头,只见人摩拳擦掌正欲大干一场,不由心惊肉跳,有心想叮嘱他仔细莫把整间房点着,却又有些不忍拂他兴致,试探问道,“今日进府前看街头老榕树底下有个馄饨棚子,或许还没收,你若身上有银钱” 老妖怪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柴火,摆手道:“没银钱!” 季陵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屋角两个蓄水用的水缸,忍不住提醒道:“这处有水缸!”,才稍稍放心地虚掩上了厨房的门。 翌日一早,雨后初霁,云开日出。 季陵记着昨晚老妖怪说起,若练轻功,下盘需稳,特地比寻常时更早起了半个时辰,由老仆老周引着,去了金陵彭原侯府的演武场。这座府邸虽然粗糙,小小的园子里头,池塘还未放水,更是除了新叶,连花儿也不见,但演武场却颇为宽阔,兵器齐全。 老周说起当年老爷并上三位少爷,及几个年轻尉官,每日晨起即来此练武,诸人比试过招,各不相让,如今演武场的钥匙却都已生锈,语气中颇有些怀念之意。 季陵只笑着安慰道,日后虽然没有这许多人来习武,但他却是日日都要来此的,绝不会再让钥匙生锈就是了。 如此好生站了半个时辰马步,又打了一套拳活动筋骨,便换了那一把涯角枪,只练平刺、劈砍、格挡三个动作,依照昔日伏凌山上的老骗子师父所授,扎扎实实地各一百次。老骗子说,万变不离其宗,平时只需练这三个,上阵便足够,季陵总觉这全是因为他也不会别的。但云州战事虽多,他却也并未曾真正上过战场,当年离家前,父亲又叮嘱说要听师父的,因此只有照做。 如此全数练过,他已只能丢了兵刃,大敞开四肢躺在还潮湿未干的砖石上喘气。 自云州南下这一路,他的功夫练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许久未这般累过,待撑地起来时,才发觉右手的虎口又崩裂了开,只好问老周扯了块碎布缠上,才回去梳洗更衣。往前厅去用早饭时,遇见了一道从云州回来的吴二婶,似乎刚刚从厨房上出来,端了一大海碗的米粥,季陵招呼道:“婶子,可要我帮忙?” 胖墩墩的妇人微笑道:“不用,不用,一碗粥又有几个斤两?快去吃饭!” 又记起什么来似的,急道:“嗳呦,我这记性,陵哥儿,且住!” 季陵回过头道:“婶子有事?” 吴二婶道:“有事!有事!” 说罢,将那大海碗放在了环廊下的围栏上,自那还未卸下的襜衣里取出两枚白生生的鸡卵塞到了他的手里,笑吟吟问道:“昨儿晚上可挨饿了吧?一早我一看那炉灶便知你们昨晚又去生了火!” 季陵给人抓着偷吃,饶是心里明知不是自己做的,还是忍不住有点害臊,只得讪笑着含糊地应了声,低头看到塞到手中的鸡卵,又不觉大为惊喜,“怎地还有这好玩意儿?” 吴二婶悄声道:“你快好好收起来!听说老太太的规矩大,厨房不让有荤腥的,可你妹妹还正吃奶,你又还是个半大小子。我们当家的说,只怕你们吃不饱,便跟账房说,另支些银钱,莫惊动老太太,咱们悄悄偶尔也买些鱼肉蛋,给你们补补。” 季陵欢喜道:“如此可太好了,薄粥寡菜虽然也蛮好,就是吃不饱。” 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前厅,只见褚氏和祖母邱氏都已各自在矮桌跟前坐下,季陵一一叫道:“奶奶,阿娘。” 上座的老妇身着一身靛蓝布衣布裙,右手缓缓转着佛珠,双眸色浅而无神,只微微朝着声音的方向偏了偏头,略略牵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是笑了一笑,缓缓道:“坐下吧,听你阿娘说,你是去练拳练枪了?” 季陵在下首坐下道:“是,先前日日赶路,生疏了不少,是以今日便多练了一会儿,不想来迟了,倒要让奶奶等着孙儿。” 老妇摇了摇头,自语一般轻声道:“无妨,开饭吧。” 吴二婶上前帮忙,为各人都添了一碗薄粥,立在邱氏身后的面有半条狰狞刀疤的妇人低眉顺眼地上前,取了半个馒头,又挟了小菜,一并放在小盘上,然后将筷子交到了盲眼的老妇手中。 季陵埋头“咕咚”“咕咚”地灌下了半碗粥,又抓了一个馒头,这才记起饭桌上还少着一个人,匆匆咽下口中食物问道:“老小姑姑呢?” 褚氏朝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嘴,但见邱氏已经寒了脸色,冷声道:“方才请人去叫,却说还未起,已是要做人家媳妇的人,竟还如此惫懒。” 季陵心中大呼不妙,心道这老妖怪躲懒贪睡,祖母倒要记在小姑姑头上了,他日若小姑姑归来,可还不知道自己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正欲开口替她好生解释几句,却只听见吴二婶已抢白说道:“哎,老太太,您这可就冤枉了二小姐了。咱们二小姐每日起的,那可是一向比打鸣儿的公鸡还早,平时也最是敬爱长辈,今日之所以起得迟了,全因全因前几日在船上着了风,染了风寒,还未大好,又车马劳顿的,这才不免贪睡了些。” 褚氏也停箸应和道:“是,母亲,二妹这几日确实身子有些不爽。” 她不怎么曾说过谎,说完这一句谎话,便已耳脸微热,娇靥羞红,幸而邱氏目不能视,才没有被看出破绽。 听见二人都这样说,邱氏的态度也缓和了些许,只是道:“既如此,迟些便去给她寻个郎中回来,抓几帖药吃一吃。” 褚氏应了一声,季陵也暗自松了口气,几人各自低头吃饭,一时无话。 季陵正值青春年少,习武劳累,自是如扑食恶虎一般,就着一块酱瓜,一会儿便囫囵吞完了三个馒头。邱氏已体衰年迈,却没有这般胃口,也才不过吃完了那一碗粥,便撂下了筷子,以茶漱过了口,向褚氏道:“今早莱国公府遣了人来,说是老国公听闻你回来,很是想念,会派人来接你过府一叙。” 另叮嘱道:“我已命人将你们自云州带回的土仪以漆盒分装,你莫要忘了带上。” 褚氏又默默应下,“是,媳妇记下了。” 季陵竖着耳朵听着,心中记挂起临行前父亲曾说,要他找一名莱公府的家塾先生,乔姓举人,能从他的身上得来丹药给小妹医病,连忙道:“阿娘,孩儿也想同去!” 只见母亲踌躇未答,便又转向邱氏,请求道:“奶奶,孙儿还未曾见过外祖,也想随阿娘同去瞧瞧。” 邱氏慢吞吞地将手中的转珠转过了数圈,如同入定老僧,半晌才道:“去,你与你娘同去,将隼儿也带上,给亲家公瞧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金陵故人(4) 用过了早膳,褚氏便寻出一件早就已制好的缥色胡服,精心抚平了褶皱,递给儿子,命他回去换上。 季陵虽长在北地,但因祖父不喜,却从未穿过胡服,第一次穿这有翻领对襟,袖口窄小的衣裳,虽觉有些别扭,但抚着母亲绣在袖口、衣角上的精致云纹,对着铜盆里的影子却又忍不住照得起劲儿,只觉这样的衣裳,竟是说不出的精神漂亮。 褚氏自己也换了云雁纹纨绮裙,发上簪花,坐在镜前细细地在颊上点抹了些胭脂,回头见儿子换了衣裳兴冲冲跑来,也不禁莞尔道:“好看。” 她生得肌肤极白,不需傅粉,只淡淡涂了些胭脂,便衬得人如明珠生晕、美玉流光一般。 季陵笑道:“阿娘如此穿戴也好看。” 褚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将人上下打量一番,总觉美中不足,便又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个乌木小匣。打开来,只见内里装着一枚白玉佩,流云百福的样式,正中刻了一个“陵”字。 季陵惊喜道:“这玉佩好生别致,从前怎么没有见过?” 褚氏将玉佩取出,交到了儿子手中,笑道:“这是你出世那年,你外公命人送来的,只因你幼时淘气,整日登高玩闹,我怕给你摔坏了,平白糟蹋了一块好玉,便没有给你戴。后来一直收着,便给忘了,还是那日收拾行装时才找出来。” 季陵将玉佩拿在手中把玩,只觉玉石触手温热,光洁细腻,通体润泽无暇,上面的蝙蝠更是雕琢的栩栩如生,姿态各异,不由看得趣味盎然,玩得爱不释手。 褚氏笑斥道:“还不快快系上!”,季陵才忙将之系在腰上。 既各自收拾妥当,几人便上了早已候在府门外的翠幄青车。小隼儿由仆妇抱着,虽然仍旧是瘦小细软的可怜模样,却很争气,一路被抱出来都安安静静地睁着那双浓黑的眸子,没有发出一声哭闹。 车轮碌碌滚动了起来,季陵看了看小妹,一时想起父亲所说的有什么灵丹妙药的乔举人,一时又走神想着不知外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于是连窗纱外面热闹喧嚣的街市竟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瞧,专心致志地发起呆来。 他忽然想念起祖父。 彭原郡侯季怀信,罪臣之子,生大灾之年,逢反贼黄芝起义,时金陵失陷,雍真宗被虏北上,群臣诸王南渡,又拥立襄王为帝,是为雍文宗。文宗即位之初,尚有一派老臣,认为帝位来路不正,便伙同御营军都统、殿前指挥使等人,于登基之礼上陈兵逼迫文宗退位。*季怀信时任宣州军中一名小小参将,临时受命护卫文宗,见状当即拔剑斩杀了数人,突破重围,护送其与驻防苏杭二州驻军会合。文宗传布檄文,天下勤王,最终叛乱得以平息。 后反贼得诛,还都金陵,真宗逊位于文宗,自此,文宗皇帝便成了名正言顺的天下正统。诸人论功行赏,昔年曾拼死相护的参将季怀信,更又在平叛中屡建奇功,也便得封郡侯,与大雍历代功臣一道,将画像挂进了那凌烟阁。 世人皆谓其悍勇,或有艳羡他这一番造化,却鲜少有人像季陵一般,亲眼见过那座山一样的身躯上遍布着的、如蜈蚣蚯蚓般的一道道刀疤箭创。 他向来深信祖父便是世间罕有的英雄豪杰,可外祖是莱国公,人说公在侯之上,难道他会比祖父更加厉害么? 他有心想问母亲,却见褚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眼角都不禁泛起了红,喃喃自语道:“到了,到了。” 季陵闻言也连忙向窗外望去,只见,车在行在一座石拱桥上,桥头立有一颗巨大的古榕,早春时节,一片新绿绒绒,不远处遥遥可见一座七层六角、通体灰白的高塔,塔下袅袅有烟,竟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古寺。 季陵奇道:“外公家住庙里?难道都和和尚住在一起么?” 褚氏匆匆拭了拭眼角,好气地轻轻敲了儿子一个爆栗,“莱公府就在安国寺西,乃是先皇所赐的福居,偏你要这样乱讲。” 季陵笑道:“阿弥陀佛,阿娘,可吓坏我了,我还道外祖家也日日吃斋念佛呢!” 正说话间,马儿已走下了石桥,转过了寺院的青瓦白墙,驾车人喝道“吁——”,马儿便稳稳停在了莱公府的府门前。 门前小童颇有眼色地搬来脚凳,季陵却道不用,利落地自车上跳下,又伸手去相扶母亲,又去帮抱着妹妹的仆妇。 管家早已候在门外多时,见状脸蕴笑容地迎了上来,毫无阿谀曲从之态,只叫人觉得如沐春风,“二姑娘,陵少爷,一路辛苦。” 褚氏见到来人,便已又是眼圈泛热,颤声道:“你是,是吕伯?这些年一向可好?” 那管家被这么一句吕伯也给唤得不禁红了眼睛,连声道:“是,是,二姑娘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哎,托姑娘的福,这些年身体还好,就是牙齿落了几颗。” 又道:“哎,姑娘这一去十几年,老爷前几日便催着每天去彭原侯府上问一次,可把您盼回来了。” 几人闲话几句,褚氏命季陵以“吕爷爷”称之,季陵便知这必定是跟在外公身边多年的老人,又见他待母亲态度亲切,便痛快地叫了,心中对外公的好奇更甚了些。 莱公府宅院不大,却透着一股书生气十足的萧疏雅洁。 门环上有古青绿蝴蝶兽面,石阶上有苔斑点点,广庭以武康石铺设,厅堂前对列数株玉兰,此时正是花时,满树洁白,如玉圃琼林一般。 季陵自小长在将门,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所在,不由得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只觉得此间一草一木都比自家的有趣。 待又穿过一门,正欲瞧瞧这处有什么新奇景致,却只见一位老人,拄着一根铜首鸩杖,缓缓地走下前厅的数级石阶,走到了他们的跟前来相迎。 只见来人面容清癯,髭髯修洁,眉宇间气质温雅,身量不高,行走缓慢,已颇为老迈,背却仍是挺直的。 褚氏已不禁长身跪地,一边拜下,一边哽咽道:“阿爹,女儿回来了!” 老人面露唏嘘之色,连声道:“好,好,快快起来。”忙让侍女将人扶起。 原来这便是外公了,便是鼎鼎大名的莱国公褚华亭。 老人风姿隽爽、温和慈祥,季陵观之便油然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连忙也上前学着母亲的样子,长身跪地,给这位老人郑重地磕了一个头,口中叫道:“外公!” 褚华亭低下头端详了他几眼,温和道:“原来这便是阿陵了,不错,一看便知是个好孩子。” 又伸手抚了抚季陵的前额,亲手拉他起身。 季家本是将门,府上多是粗人,长辈称呼晚辈常叫“臭小子”,表达喜爱时,也多是拿能把人捏散架的力道拍捏他的肩膀,却少有这样的亲近之举。这样的温柔态度让季陵倍感新奇喜欢,不由得心花怒放,若是身后生了条尾巴,只怕此刻已朝着外公摇出了花儿来。 诸人既已相见,褚华亭安慰女儿道:“如今已回了金陵,若是想家,常回来便是,快不可再哭。” 褚氏颔首应了,拭了拭泪,问道:“怎么不见夫人?” 褚华亭道:“这几日正逢先纯仁太子冥寿,她住在寺中为他抄经祈福,要后日才回,你要拜见,却得改日了。” 季陵留心听着,知道他们所说的必定是褚氏的嫡母,但这许多年从未听母亲提及,也便不以为意,并未插嘴。 一行人被侍女引着,在厅堂内各自坐下。 侍女们上了茶,在鎏金兽首衔环钵盂样式的香炉中添了香,便躬身行礼,鱼贯而出。 香气慢慢散逸,季陵只觉好闻,却说不出所以然,却见母亲阖目细嗅,笑道:“沉香、麝香、米脑金颜香、木香,阿爹,可说齐了?” 褚华亭正自仆妇手中抱过小小的外孙女,微笑道:“还有苏合油,白芨末。” 又低头逗弄了两下刚刚自酣睡中醒来,瞪大了一双黑亮眸子的隼儿,道:“隼儿倒不怕生人。” 褚氏道:“是,这小丫头不算爱哭闹的,这一路倒是让女儿省心了。” 褚华亭点了点头,“你们这一路一行便是一月有余,也是辛苦,幸而如今已回来了。” 记起先前女儿来信,又问道:“先前来信说隼儿胎里带病,如今怎样了?” 褚氏莞尔道:“还好,只是比旁的孩子稍弱,略瘦小些,如今也快满周岁了。先前郎中开过方子,叫混在糜粥里喂,我看她还吃得下几口。” 季陵心中一凛,记起父亲所说,活不过总角之年云云,方知母亲竟全不知情。 他早知父亲所说之事隐秘,否则也绝不至于选在三更半夜时与自己详述,找什么乔举人更是古怪至极,难道一个举人竟能得到如此难得的丹药?只不过他一向是心思纯净之人,只想着父亲让做,照做便是,却并未深想许多,只是万没想到,此事竟还得瞒着母亲。 正自出神,只听见褚华亭忽然问道:“宏嘉几个呢?怎么还未叫来?” 吕伯躬身道:“乔先生今日告假,几位少爷小姐都不在学上,老奴已使人去找,想来还未找见。” 乔先生,季陵暗自留心道,原来当真有这样一个人。 褚氏问道:“可是两位长兄家的侄儿?” 褚华亭微笑道:“是,你当年便已见过你大哥家的阿炁、阿元,阿柔落地时,你已远嫁,还有你二哥家的宏嘉,却是都未得见了。” 正说话间,门外有人叫道:“老爷,二爷回来了,说是,有要事相商。” 褚华亭冷道:“又是什么要事?你与他说,他二妹今日回了,若要想来,便来一见。若要谈事,今日没空!” 门外的人应了,便去回话。 褚华亭淡道:“你那混账二哥,如今已官拜御史中丞,倒是要数他威风最大。” 褚氏点了点头,没有应声。 褚华亭又道:“他来便要扫兴,也罢了,老吕,你且带着阿陵去府上四处走走,仪儿,你” 褚氏莞尔道:“女儿去姨娘的旧居看看。” 褚华亭叹息道:“也好,你且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金陵故人(5) 季陵走在莱公府的回廊上,暗道这地方当真古怪。 既然都是亲眷,为何那二舅来了,自己跟娘倒是都要避开?既然有二舅,那大舅为何又不见?莫非也死了?他还道亲人见面都是喜气洋洋地一家人围坐,却不成想竟除了外公哪个也没见着。 娘又是要见哪个姨娘? 是了,料来便是她的生母,原来生下阿娘的那个姨娘已经死了。早知刚才便和她一起过去了。 季陵站在路中央,忽然感觉有点懊恼,方才他因有些别扭羞赧,便不让那位老管家跟着,自己逛了过来,如今想去找阿娘,却连那位外婆的旧居在哪儿也不知道。有心想问府中的侍女,却只见人人见了他皆是施礼避让到路旁,好像他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让他更是不好张口,只好自己信步乱走。 然这府上亭台楼阁,山石花草,错落有致,瑶岛仙居一般,却很是难走,转着转着就给风景迷花了眼,找不见路。正思索此处方才是否来过,忽然听见山石后有笑声,清脆甜美,像是女子的声音,不由得便朝那边走了过去。 转过山石,便见一道垂花门,只虚虚掩着。季陵伸手将之推开,跨入院中,只见庭院正中立有一两层高的楼阁,正面有一牌匾,上曰“天一阁”,四周满满栽种着梨花,比之前院的玉兰,虽少了疏朗雅致,但微风轻拂,却更是欺霜赛雪一般。待向内走去,才看到地上竟铺了几大块油布,布上摆有许多摊放着的书,书页被风吹动,偶有残花夹进书中。 一个小小的姑娘抱着厚厚一摞书正自阁中走出,脚步轻快,鹅黄与玉白相间的半臂长裙让整个人便像是这一院梨花化成的精怪,还未看见季陵,正回头叫道:“宏儿,快来,阿爹说明日是雨天,可又要晒不成了!” 待再转过头,才见到站在院中的季陵,不由得一怔,随即笑意盈盈道:“你就是阿陵吧?” 这一声“阿陵”叫得自然而然,熟稔亲近,听得季陵都不禁呆住,讷讷应道:“噢,是,你是?” 那小姑娘双眸弯弯,将怀中的书放在地上,道:“我就知道,你腰上的玉佩我也有一个,爷爷说,那年刚好得了一块好玉料,便做了两个,只有你跟我有。” 说罢,取下自己腰间所系的玉佩,递给他瞧。 季陵忙接过来看,只见她的这一枚所刻纹样,却与自己的不同,自己是“流云百福”,这姑娘的是“富贵万年”,乃是芙蓉花与万年青的纹饰,花叶正中刻有一个“柔”字,料来便是她的闺名。 小姑娘落落大方道:“我是你大舅舅的女儿,你是庚辰年腊月的生辰,我是庚辰年谷雨时生的,长你半岁还多些,你该叫姐姐的。” 季陵暗道,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倒像我妹妹一般,叫姐姐还真是张不开口,只得含糊道:“噢,你的尊名是哪个字?” 小姑娘笑道:“我的名字有两个,倒是看你要听哪个了?” 季陵惊异道:“如何有两个名字?” 又随即恍然道:“还有一个是你的字,是不是?” 小姑娘摇了摇头,伸出白皙的掌心,边写边道:“我大名褚衡,因父亲笃信‘万物之生,皆禀元气’,两位兄长,一个名元嘉,一个名炁嘉,到了我这儿便叫了‘衡’,但爷爷一直不喜。后遇一个游方相士,却说这名字取的不好,我固然五行少木,然衡字的木太重,爷爷便为我另取了小名,从了褚家男孙辈的‘嘉’字,叫柔嘉。” 二人正说话间,只见一个圆脸敦胖的男孩从身后的书阁中跑了出来,怀中也抱了好大一摞的旧书,直抵到下巴底下,见到这院中骤然多了一个人,只呆呆问道:“姐,这人是谁?” 褚柔嘉转过脸,正欲说话,便听见那男孩儿恍然大悟道:“噢!我知道了,你是,你是那个,杂种生的小杂种!” 季陵一怔,不禁生怒。 原本他打小给军中粗人“兔崽子”“兔崽子”地叫得惯了,后来老妖怪也爱这般叫他,自己心知这些人并无恶意,更没有侮辱他爹娘的意思。如今这一句“杂种生的”,可是实实在在地在辱骂他娘,甫一见面,便说话这样不知死活,却是还从未见过,不由便要伸手把这不长眼的兔崽子里提溜起来教训一番。 可还未及等他伸手,便见那娇滴滴的小姑娘自他怀中所抱的一摞书中抽出一本,将书一卷,照着那男孩儿的脑袋便狠狠拍了下去。 那男孩儿“嗷”地一声怪叫,不由得跳了起来,怀中抱着的书掉了满地。 褚柔嘉蹙眉道:“这混话又是谁教给你的?你正学论语,‘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难道就没有学过?这是你二姑姑家的表哥,还不快快向他道歉认错。” 这一下打得又快又狠,反而倒把季陵吓了好大一跳,怒气却不由得消了不少,却只听见那敦胖男孩儿梗着脖子道:“我又没说错,姐凭什么打我!这话明明是祖母说的!他娘就是个杂种!” 季陵灭了不少的火气登时又给烧了起来,心道原来这么个神仙洞府一样的府邸,阿娘的嫡母竟是这般个为老不尊的老乌龟,不由恶向胆边生,一把提溜着衣领,便把这么个不识好歹的兔崽子给拎得双脚离了地。 那小胖子显是也有些怕了,虚张声势地双脚不住踢蹬,两手乱挥,大叫道:“你要干嘛!你娘本来就是个扬州瘦马养的!我可没有冤枉她!” 只不过这踢腾毫无半点章法可言,显见是没怎么苦练过武功。 季陵将这小胖子翻过来抵在粗木围栏上撅着,呲牙狞笑道:“小猪崽子,看来是你爹娘平日里没有好生管教你,只好今日让我这个兄长来管教你了。” 那小胖子哭叫道:“你敢叫我小猪崽子!我要告诉爷爷!” 季陵哈哈大笑,他自小跟府中的堂兄们打闹,从来都是他本事不如兄长们多些,可还没有这般脓包地还未动手便说要告状,学着他的口气道:“我又没有打错你,你凭什么告状?” 说罢,伸手将袍子一掀,扯下了那小鬼的裤子,将那两瓣圆鼓鼓的白屁股都剥到外面,手起掌落,便是几巴掌。 自古以来,打屁股这事,疼倒还在其次,难堪却是比打在何处都要更甚。这小胖子乃是褚家二爷、御史中丞大人的独苗,活到九岁,却也只被他爹打过屁股,此刻却给这凭空冒出来的便宜表兄打了巴掌,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屈辱。挣又挣不开,只得求救道:“姐!姐!快来救我啊!他要打死我了!他要打死我了!” 季陵心念一动,转过头去,见褚柔嘉只别过头去,悠悠然地托着腮望着远处梨树赏花,问道:“你怎么说?” 褚柔嘉微笑道:“不知道,我可没瞧见。” 季陵肚里好笑,只觉她为人有趣,顿时对这位小表姊好感大增,照着那两瓣已经泛了红的屁股又是“啪啪”响亮的几巴掌。 又停手问道:“可知道错了?” 那小胖子鼻涕眼泪流得到处都是,大叫道:“你打死我吧!我如果讨饶!就不是英雄好汉!” 季陵见他行止,虽还有气,却也禁不住笑得打跌,连一旁打定主意让他吃些教训、长长记性,因此并不去看他的褚柔嘉都“噗嗤”笑出声来,又忍笑肃容道:“你又知道什么是英雄好汉了?” 小胖子抽噎道:“英雄好汉就是不能求饶!” 褚柔嘉道:“是么?我告诉你,过而不能知,是为不智;若知而不能改,是为不勇*。你明知道错了,却不敢认错,这就是不勇,可就不是英雄好汉了。” 那小胖子闷闷道:“是祖母这般说的,又不是我” 褚柔嘉瞥了一眼季陵,又迅速地垂下眸子,似乎有点为这话而感到赧颜,淡淡道:“亲有过,谏使更。爷爷自小教你背下的家训,倒是全忘了。” 小胖子鼓着腮,没有应声,直到季陵半是吓唬半是认真地又举起了巴掌,才嚎啕道:“我错了!” 季陵点了点头,照着他的肿屁股上轻轻一拍,甚至还贴心地顺手替他提上了裤子,道:“知错就好,下回嘴上放尊敬些。”便松了手,却不成想,这胖得丸子一样的小鬼竟一个重心不稳,自围栏上滚下,跌了好大一跤。 褚柔嘉不忍道:“宏嘉?” 褚宏嘉方才给打成了寿桃样的臀部着了地,呆呆坐在地上撇了撇嘴,顿时又“呜哇哇”地哭开了。 季陵给这比他妹妹还能哭的娃儿吵闹得头疼,伸手道:“是我失手,快快起来吧。” 岂料褚宏嘉却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从地上一个骨碌爬起身来,双手牢牢提着裤子,气恼道:“我明明认错了!你还故意把我丢在地上!我要告诉爷爷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金陵故人(6) 一室清啼。 褚家二爷褚长庚将金笼在窗前挂上,以羽毛棒逗弄那只棕背白眉的画眉鸟在笼中跳来跳去,笑道:“爹,这白孝恭倒是有孝心,得了只鸟儿都记着您喜欢,紧着差人送来府上。” 褚华亭慢慢饮茶,淡道:“你要说什么?” 褚长庚讪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爹。” 褚华亭摆了摆手,示意为他添水的侍女退下,撂下茶盏,“有事就直说,不必兜圈子。你二妹今日回府,莫要耽搁了午膳。” 褚长庚连忙应道:“是,是。” 抬眼看了看父亲脸色,又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试探着开口道:“阿爹可知前阵子,为太子殿下修建陵寝的一批木料,半途上出了事?” 褚华亭抬眼道:“我自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如何知道前朝的事?” 褚长庚道:“是,原本儿不该拿这些俗务扰了父亲的清净,只是这白孝恭,怎么说也是您的门生,曾与您有师徒之谊——” 褚华亭冷哼道:“我为官几十年,门生没有上百也有八十,如今倒是哪个都来敢称我的门生了。” 褚长庚见父亲虽是这样说,脸上却并未露出嫌恶之意,继续试探说道:“这事说起来原是蹊跷。就在上月,工部司员外郎亲自押送着一大批上等木料走水路北上,途经沧州不久,便遇上了刺客。那刺客也不蒙面,也未杀人,只在船上纵了火,又将船尽数凿沉了,那一批木料,竟悉数不能用了。” 褚华亭道:“既未曾杀人,如何叫刺客?既未蒙面,又在水上,人竟未抓住?” 褚长庚见他发问,连忙答道:“父亲有所不知,据说这刺客虽未杀人,但却刺伤了那位员外郎一臂,至于人,更是不知会什么邪门功夫,竟直接在水上如履平地,凭空给他逃了。事后虽各地通缉,却是至今一无所获。” 褚华亭垂目,缓缓拨着盏中茶叶,淡道:“那户部又怎么说?” 褚长庚笑道:“父亲英明,如何便知必是户部率先发难?” 褚华亭摆摆手道:“不是户部,难道还会是别处?你且继续说。” 褚长庚道:“是。户部尚书便在朝堂上当众跟工部尚书房信翻起了去年的旧账,说每年工部决算报上来的都是小数,偏到了年底,支出都要翻一番不止,内里不知多少似这样的糊涂账。还说那刺客或要杀人,或为劫财,如何点了火便走?这般滔天本领,那位员外郎竟只伤了手臂?话里话外,是说根本没有刺客,那员外郎使的不过是苦肉计,将这钱款贪墨了去的意思。” 褚长庚看向父亲,见他脸上神色不变,也不开口,便继续说道:“那工部尚书自是不服,声称自己都是奉旨办差,全因兢兢业业,不敢敷衍了事,以次充好。索性也翻起了旧事,说户部尚书是因时至今日,仍旧对太子陵寝规格越了旧制心怀不满,因此才不肯拨款。” 褚华亭问道:“陛下可发话了?” 褚长庚道:“圣人今日并未临朝,还是文公公代为听政的。” 褚华亭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白孝恭又是何意?” 褚长庚笑道:“却也没什么意思,只是他在工部侍郎的任上已坐了七八年,一直没有升迁,那工部尚书房信年事已高,这刺客又来得实在蹊跷,便真如户部所说,那岂不是——” 褚华亭抬起头,冷道:“你应下来了?” 褚长庚讪笑道:“哪能,爹不点头,儿是万万不敢应。” 褚华亭淡道:“如此,你便不要再管。他既有孝心送鸟来,你去与白孝恭传个话,便说,让他安安心心地办差,不可不敬房信,更不要存旁的心思。” 褚长庚道:“阿爹的意思,是咱们帮不上?” 褚华亭指了指茶盏道:“添茶。” 二人话还未谈完,便听见书房外忽然吵闹了起来。 褚长庚将窗子推开,只见门外正是自己的儿子,袍子弄脏了,脸也脏兮兮的,正哭啼啼地跟侍女叫着说要找爷爷。 褚长庚叫道:“宏嘉,你此时不在学上,在这里胡闹什么?” 褚宏嘉闻言登时被吓得瑟缩,活像只被按在鹰爪底下的兔子,嗫嚅道:“爹,今日,今日先生告了假,便没上学了。” 褚长庚蹙眉道:“没有上学便不知自行温习功课?你姐姐与你同日进学,如今已经在读左传,你却连论语都不能通背,日后如何考取功名?” 褚宏嘉连声称是,顿时把告状的事抛到脑后,一心只想快些从父亲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小心翼翼道:“爹说的是,那孩儿,孩儿这就,回去看书?” 褚长庚皱着眉,只觉儿子这副畏缩模样大失体统,还待再多叮嘱几句,却见自己的侄女与一个俊秀的少年并肩自院门而入。细端详两眼那男孩儿的形貌,面白,高瘦,乍看生得漂亮,细瞧却是一副命薄无福之相,薄唇,耳朵也薄小,便知必定是自己那个远嫁的二妹所生的甥子。果然,也不出所料,只见侄女率先道了二叔安好,那少年便也学样,长揖以舅父相称。 褚长庚口中应道不必多礼,又问及季陵一路可还顺利,眼睛却仍旧不住地打量着他的面目,遗憾的是,这一张脸竟有七成像了他娘,并未看出许多他预料之中的神态。 正看得出神,只听见身后褚华亭发问道:“是谁来了?” 褚长庚回过头道:“是他们表姐弟几个来给您请安。” 褚华亭拄着铜首鸩杖,自书房走出,见阶下果然站着褚柔嘉几人,莞尔道:“你们几人是如何碰见的?” 褚柔嘉问了安,又道:“因这几日阴雨绵绵的,孙女恐天一阁中的旧书霉烂了,等不得六月初六。难得今日放晴,先生又告假,便带着宏儿去晒书,不成想就与表弟遇上了。” 褚华亭笑道:“古籍难得,你们若手脚重些,损了书页,我可要心疼。” 褚柔嘉亦笑道:“孙女知道,因此不敢叫侍女们来做,宏儿也只是叫他搬运,没有让他上手。” 褚华亭颔首道:“也好,你一向细心,只将阁中珍本晒过便是。” 这才看见立在一旁脏得花猫一样的褚宏嘉,问道:“又闯祸了?” 褚宏嘉背着手,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褚华亭失笑道:“没有?没有怎么脸脏得花猫一样?” 褚宏嘉偷眼去看父亲,有些害怕,但毕竟爷爷在此,料来不至于受罚挨打,遂狠了狠心决定告状,正欲开口,却听见褚柔嘉笑道:“宏儿跟他表兄闹着玩呢,跌了一跤,正要来说给爷爷逗趣呢。” 褚宏嘉顿时急了,指着季陵叫道:“不是的!是他!他叫我小猪崽子!他还打我!” 季陵无耻道:“我几时打你?” 褚柔嘉亦微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他打了你哪里?” 褚宏嘉大声道:“就在刚才!你打了,打了——”,看见几名立在一旁的青衣美婢,却不禁耳朵臊得通红,一时又不好说出“屁股”二字,恐说了出去,明日阖府上下便又都要说起他的笑话,只得气急跺脚道:“姐!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 褚柔嘉温和道:“宏儿,你仔细想想,今日本就是你出言不逊在先,你表兄也未同你太过计较,之后你摔跤,更不过是他无心之失。况‘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如何他就成了外人了?若今日你出言无状得罪的是哪家贵人,又当如何呢?” 褚长庚闻言已不禁有些动怒,严厉道:“宏嘉,你又干下什么勾当?” 却只听褚华亭淡淡打断道:“孩子们的事,叫他们自己解决,你且看着便是。”褚长庚只得偃旗息鼓,连声应下。 季陵听见这话,肚里暗暗称奇,心道若是在云州,自己与堂兄打闹,祖父只怕倒要两个都好生责骂一番,说不得还要罚跪,这金陵的规矩果然大不一样。思及自己总算揍了这小胖子两巴掌,也算是替阿娘出了气,若非他吵闹着来告状,原本也未想着同他继续计较,遂主动开口道:“方才愚兄失了手,才害你摔了跟头,并非有意,也给你赔个不是。” 褚宏嘉兀自委屈地撇着嘴,偷眼去瞧父亲,眼中还有怯意。祖母自去年腊月里得知了那个二姑姑将归,便同他杂种杂种地骂过许多回,还说她是扬州瘦马养的。他并不知道‘扬州瘦马’是何意,但瘦马必定不是好马,便知祖母是说那个二姑姑的娘不是好人的意思,只是祖母却不准他说给祖父听见。自从宫里那位太子表兄过身,祖母就总是歇斯底里地,虽然吓人,却还是很疼他,因此他也是喜欢祖母的。难道祖母还能说错了么? 不过他是当真害怕挨父亲的打,此事上无关自己作为英雄好汉的尊严,实在是因为旁人若要动手揍他,充其量也不过是肉掌,可他爹却是拿木棍,上次险些把他的屁股都打烂了。 心里两相权衡,只得认怂道:“我也有错。” 褚华亭道:“好,你们能尽释前嫌,甚好。” 又沉吟道:“你回来的匆忙,想来府上还未来得及聘请先生,不若来来褚家家塾中与你几个兄弟一道,也不至耽搁了学业进益。” 季陵记起行前父亲所嘱,不禁一怔,脱口道:“那位乔举人” 只听见褚柔嘉笑道:“乔先生是有大才之人,因病误了去年的会试,爷爷惜他才华,怜他贫苦,便请他在府上做了司塾。若非如此,只怕整个京畿,再难找到更好的师傅了。” 季陵心中有些打怵,心道自己也不只是比睁眼瞎子强些,将来想必也是要同家中父辈兄长一般从军建功,如何能学得来这些,但记起那三丸丹药之事,却又不禁意动,迟疑了一下,还是长揖道:“多谢外公费心,阿陵求之不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池畔少年(1) 月明星稀。 季陵在腿上捆着两条塞满沙石的布袋,继续在自家后院的墙垣旁练习着跑板,顺便记诵着六十四卦卦序歌。 他的额上已经微微见汗,但是呼吸却仍旧匀净,足下不停,越跑越快。 自从莱公府归来,已过数日。祖母邱氏听闻褚家让自己附近褚氏家塾读书,便命人封了银子做见礼,另带两坛好酒,两匣自云州带回的暗纹笺纸,叫季陵自行去乔举人门上拜会。谁料这乔举人却也是个特性之人,银两未收,笺纸未收,只将两坛酒收了下来,也不请人一坐,遣了书童来回话,说是叫季陵择日来家塾便是。季陵觉得,这位乔举人,若是见了自己身在伏凌山的那位师父,两人倒能很是投机。 因宫中淑妃娘娘定了三月初三进宫相见,是以进学之期便定在了三月初五。原本季陵自己倒是无可无不可,在书房抓着毛笔,练了几日自己那狗爬一样的字。偏生这两日隼儿忽然断断续续地发起烧来,小小的婴孩哪里禁得起病,原本就不怎么圆鼓的一张脸愈发小得可怜,季陵伸出手指去逗她,她也理都不理。虽然府上请了郎中,但也只是说体弱之类的陈词滥调,连药方都与先前的相差不远。如此几日,倒是让季陵不禁焦心起来,急着想去试试阿爹所说的,乔举人那处才有的丹药,究竟能不能让妹妹大好。 但心急无用,自己还有一位淑妃姑姑要待相见,却还不到进学之日。 木板已经较之最初倾斜许多,季陵记起老妖怪曾说,待木板直立,便可开始练习走壁之功,如今看来,再练个把月,却也差不多了。 季陵朝着墙垣疾跑,心中记着数,终于数到了最后一次,便不急于自墙头跃下,而是骑坐在墙上,以袖拭了拭额上的汗,一边望着月亮,一边平稳着呼吸。 不多时,只见月下一道黑影,蹁跹而至,身法虽轻盈,待踩到季陵跟前的墙瓦,却已是身形不稳,失足重重地跌在了墙下。 季陵也不见惊慌,自墙头一翻,利落地跳下,蹲在那卧在地上的黑衣人跟前道:“还活着?” 正是假扮季恬、寄居彭原侯府的老妖怪。 黑衣人翻了个身,shen吟一声,取下脸上黑布,在月下露出一张狐狸一般的男人面孔。 季陵也不知他这张脸究竟是真是假,只是知道他已经顶着这张面孔出去了数晚,却每晚都是受伤而归,今晚果然也不见例外。 那老妖怪口中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兔崽子,看见你爷爷躺在这儿怎地不知道来扶!” 季陵奇道:“昨夜我要扶你,你说你受了内伤,不能擅动,谁知今晚却又能扶了?” 老妖怪撑地慢慢坐起,倚着墙垣,伸手捂着左边肋下,嘴角慢慢渗出一缕鲜血,脸色惨白,对月兴叹道:“真他娘的疼。” 季陵好奇道:“你究竟是干嘛去了?与人比武?” 老妖怪shen吟道:“为什么要比武?” 季陵道:“江湖中人,岂不是要经常比武?” 老妖怪两眼一翻,懒得解释,季陵也便不再追问,爬回墙头骑坐,仰头看着满天星子发愣。 半晌,老妖怪忽然叫道:“喂!” 季陵问道:“怎么了?” 老妖怪道:“你同你娘,三月初三可是要进宫?” 季陵心不在焉道:“是啊。” 老妖怪嗤声道:“你们府上那位娘娘也是奇怪,爷爷我虽然同她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可怎么说也是她的妹妹,难道姑嫂还能比姐妹亲近?为何传唤你娘,却不叫上我?” 季陵听他居然说得酸溜溜的,好笑道:“怎么?你还真打算当我们家的姑娘,认下淑妃作姐姐了?” 老妖怪扶着墙站起身,抻抻筋骨,“你看爷爷我稀罕吗?” 季陵笑道:“我看你挺稀罕的。还有,不让你去的又不是我姑母,好像是因为你太过怠懒,不肯好好学礼仪学管家,因此祖母才怕你分心,叫人去回了淑妃娘娘,要你留在家里的。” 老妖怪怒道:“格老子滴,原来是这个老刁婆背后使坏!” 季陵也不禁动气,自墙头拔下半片碎瓦照着人丢了下去,道:“你在我家白吃白住,倒还辱骂我家长辈,我看你才是不要脸的老王八!” 老妖怪大怒,捂着肋骨蹲下身,捡了一块大石头丢了回去,季陵歪头一避,叫道:“哎呦,恼羞成怒了!” 老妖怪嘶嘶吸气,扶着墙噗嗤呕了半口血,红着眼瞪人,看着倒还怪可怜。 季陵忍不住心生两分怜悯,自墙头低下身安慰道:“祖母其实也没什么恶意,她还不是怕你嫁了人,却什么都做不来,今后在夫家不受人待见。” 自己说完又觉得有哪处不对劲,抓了抓头发,又道:“我虽然不知你来金陵所为何事,不过你总不至于真的替小姑姑嫁人吧?” 老妖怪哑声道:“自然。” 季陵心念一动,试探问道:“适才你为何骤然问起进宫的事?” 老妖怪哑声笑道:“你且放心,爷爷我不是豫让。” 季陵道:“豫让是谁?” 老妖怪惊异道:“漆身吞炭,士为知己者死,没听过?” 季陵赧颜道:“我读书又不多,自然没听过。” 老妖怪冷哼道:“我不是刺客,不是来杀人的。” 季陵这才听懂,虽然不知他所说的真假,但还是微微松了口气,不禁默念道:“士为知己者死,这话说得当真豪气。”不由流露出两分神往之色。 老妖怪以衣袖拭了拭血迹,笑道:“喂,小子,给你一个士为知己者死的机会,你要不要?” 季陵摇头道:“你又不算我的知己。” 老妖怪道:“都是义举,知己不知己,也差不多。” 季陵自墙头跳下,站在他的跟前,上下好一番打量,“可我连你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觉得你行事鬼鬼祟祟,不像是好人。” 老妖怪吞了一口血,似乎有心骂人,还是忍气道:“罢,谁让我有求于人,想我千面圣手声名在外,真容却无人得见,今日倒是便宜你开开眼。” 说罢,便伸手自脖颈间摸索了去。 摸到面具的一角,却压低声音,凉飕飕道:“我这张皮下,便是那死人一样的嶙峋白骨,你怕是不怕?” 季陵莞尔道:“不怕,你摘下便是。” 显然并未将这哄骗小孩儿一样的瞎话放在心上。 老妖怪慢慢将面具向上掀起,露出雪白得女人一般的脖子,只是那面具裹得极紧,又没有季陵设想中的极佳弹性,因此掀得极慢。直到露出下巴,皱巴巴的皮肤尽数堆在鼻子底下,季陵才看见,他的下巴上也是一样肤色白腻,有一颗褐色的小痣。 倒像个漂亮的小娘子一般。 季陵恍然道:“原来你是个女的,难怪这般不爽快,还扭扭捏捏的!” 老妖怪一把将面具扯了下来,照着季陵的脑袋就是一巴掌,怒道:“他娘的兔崽子,你说哪个是女人?!” 季陵看着他脸上那张因为这一扯而有点歪斜的狐狸脸男面具,惊诧道:“这就不给我看了?!” 老妖怪气恼地尖着嗓子骂道:“你这坏心的兔崽子,爷爷本想着给你瞧了倒也无妨,谁给你的胆子说你爷爷是个娘们儿!嘿,若是旁人说,方才那一下脑袋都够开花的!爷爷没有打死你,那已是积德了!” 季陵捂着头道:“噢,原来是我说错了,是我有眼无珠,失礼失礼,多谢您宽宏大量不杀之恩。”见他生气到快要跳脚的模样,心中却愈发怀疑,暗道若不是个女的,难不成是宫里的公公?难怪听见这话如此生气。 是了,娘说宫里的公公多是些贫家出来讨活路的可怜人,因残了身体,才会说话举止与常人有异,嘱他后日进宫瞧见了,不可不敬嘲笑。只是这老妖怪若是宫里的公公,如何学来这般厉害的武功? 老妖怪自是全然不知这些误会,听他认错,才觉稍稍满意了些,矜持道:“也罢,我老人家陂湖禀量,不与你计较便是。” 又道:“爷爷我要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季陵正觉他有些可怜,颔首道:“你说,我能做便做。” 老妖怪道:“我要你帮我将一样东西,放在太液池西的第三块太湖石洞里。” 季陵惊诧道:“啊?” 老妖怪自怀中摸去,手掌张开,只见掌心是一枚给孩童戴的银质长命锁,底下有四枚小小铃铛,正面刻着四字,季陵眯眼去看,认出上书铭文“长毋相忘”。 季陵接到手里晃了晃,铃铛叮当乱响,不像是内里塞了什么东西的模样,问道:“这是何物?” 老妖怪踌躇道:“定情信物。” 季陵不由惊异更甚,“啊?” 老妖怪仰起头,注视着漫天星子,满脸深情追忆之色,“二十年前,爷爷我还是一名仗剑走天涯的江湖客,她却是一名官家贵女,‘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季陵颤声惊道:“你,你跟哪个宫妃偷情?!” “不,”老妖怪无辜地摇摇手指,“不是宫妃。” “是太后。” 老妖怪花了整整半个时辰,讲述了他与还是一个豆蔻少女时的太后是如何相识,如何在月下弹琴,湖中采莲,雪中对饮,花间对弈,共度了一段美好韶光。 岂料无情无耻的先皇却生要横刀夺爱,趁着他闭关之际,强娶了姑娘,硬生生拆散了一对小鸳鸯,待他功成出关,已不见佳人相候。他夜半飞檐走壁去宫中与她相见,二人执手相看泪眼,正想要相携私奔之际,偏偏宫中所供养的四大供奉杀将出来。他一人虽能脱身,却无法带一个身无半点武功的女子一起离去,她含泪叫他快走,他便只能含恨将她抛下。 他们约定每三年一次相见,唯有小心避开四大供奉。他一直设法带她出宫,却始终未能如愿以偿。今年他被人暗害受伤,经络受损,更是连躲过四大供奉与她相见都是不能,唯有传递信物入宫,让她知道他很好,还活在世上。 老妖怪说得眼泛泪光,怅然萧索,季陵也不禁有些动情,暗道不成想老妖怪竟也是个多情种。稀里糊涂地便接过了他所画的宫中地图,问道:“可我进宫是去见姑母,又不能随意乱走,便是有心帮你,如何去得太液池苑?” 老妖怪笑道:“这不难,我自为你想好了法子,你照做便是。” 季陵点了点头,心道这也不是如何大不了的事,帮也就帮了,全然不觉有什么古怪。至于直到数月后,季陵亲眼看到那慈祥富态的老太后,方知这老混蛋编出的鬼话当真一句也信不得,这便是后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池畔少年(2) 雍王宫名曰灵台*,背靠紫金山,内填燕雀湖。虽是气象宏伟、钟毓宝地,但因地势低陷,逢上连绵雨天,却极易内涝。 季陵跟在着六品敕命夫人服饰的褚氏身后,有穿青襦裙,梳双丫髻的宫人撑伞,尾随着引路的两名幞头袍衫的内侍,默不作声地在白墙乌瓦与高大的朱红廊柱间行走,不多时便就觉脚下的靴子里一片潮湿,泡得脚趾又胀又痒。 今日天阴,周遭雾蒙蒙一片,远处楼阁皆笼罩于雾气细雨里,灵台宫内墙壁又高,什么景致也未曾得见。季陵走了一路,大觉无趣,心中长草,记起老妖怪要他做的事,悄悄伸出将外祖所赠的那一枚玉佩解下,收进了袖中。 如此又行了一盏茶,终于得见云遮雾绕、蓬瀛仙境一般的太液池。侍人引着褚氏与季陵上了回廊,继续向南而行。季陵偷眼看去,只见那画在老妖怪所赠的地图上的只有小小一方的池子极大,极目望去,竟像是一面湖一般,湖心确有蓬莱、方丈、瀛洲一大二小三座仙山,山上楼阁巍峨,宏伟堂皇。 如此大的一片水域,想要看到太液池西的太湖石所在,却是不可能的了。季陵悄悄顺着袖管将玉佩小心地顺到了地上,不动声色地令它落在了第十六根廊柱旁,快速地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那玉佩不至被人捡去,才快步随上众人。 季淑妃居于内庭椒风殿*,虽然无宠又无子,但毕竟是伴驾多年,兼之德才兼备,是以去岁刚刚由九嫔中的昭容,晋封成了淑妃。 季陵暗道,小姑姑生得貌美,阿娘少年时也是佳人,却都不曾被选入宫中,料来这位淑妃姑姑必定是个大美人了,一边想着,一边拿湿漉漉的靴子在砖石上蹭出一片片湿痕。四处打量一番,只觉这宫里果然与别处不同,虽然不是像戏文中所说的那般金砖银瓦,但那博古架上的东西,却有许多都从未见过。那瓷瓶绿得像是一汪春水,色泽却比春水还有通透;那正中摆着的那艘象牙雕成的大船,甲板上有神态各异的船工,连每一扇小窗子里都能看到比黄豆还小的人,不禁在心中暗暗称奇。 有绿裙的宫人摆上了茶和几样小点,另有一名绛紫襦裙、体态腴美的年轻女子引二人坐下,上了还冒着热气的手帕,莞尔道:“娘娘还道家人要等过午方到,因此一早便去贵妃那里帮忙盘账了,看时辰,也快要回了,请二位先用些茶点,稍候片刻。” 季陵看看桌上的点心,只觉模样玲珑细致,比家中年节里吃得还好,忍不住伸手拿了一个,仔细端详。见那白色的糕饼上头有粉色的花瓣,掰开瞧瞧,内里还有松仁和细腻的枣沙。 褚氏笑道:“你喜欢便尝尝,不必害羞。” 季陵点了点头,将糕饼塞入口中,细细咀嚼,倒觉甜得太过了些,便不再吃,忙咕咚咕咚灌了半碗茶下肚。 如此坐了片刻,一盏茶还未喝尽,便听见珠帘轻撞,嗅见一阵淡香,有宫人道:“娘娘回来了!” 只见,来人约莫与褚氏年岁相当,天生一副颇高的身量,虽眉目清秀,却下颌硬朗坚毅,带了两分男相,通身上下墨绿藕白,鬓间饰有金钿,雍容尔雅,一看便知不凡。 褚氏稽首道:“臣妇褚氏拜见淑妃娘娘。” 季陵也随之拜下,心中暗道,原来这就是大姑母。 淑妃忙道请起,自己在上首的案几跟前端坐,又让褚氏和季陵入座。 淑妃形容肃穆,不苟言笑,先问起云州的父兄近况,得知一切安好,才颔首微笑。接着又问了隼儿的病,现服的药,季恬的婚事种种,皆是一副泥胎菩萨样,庄严得让人生不出亲近来。 季陵端坐了片刻,便觉双腿麻木,有些坐不住,见上首的淑妃跪坐得一动不动,暗道,能做得宫妃的果然都不是凡人。 问过了一干琐事,淑妃总算记起了这个自小从未见过的侄儿,问道:“阿陵今年可该满十二岁了?” 褚氏看着儿子微笑,并不答话,季陵方才反应过来,忙应声道:“是,已满了十二,云州都算虚龄,满了十二,便算十三了。” 淑妃肃容道:“好,好,再过上几年,娶妻成家,便是大人了。”又叮嘱了几句读书骑射都需勤勉努力的话。 季陵心里长草,却还记挂着答应老妖怪的事,总算听见她说得差不多,低头饮水,才假做不经意状向自己的身侧看去,惊呼道:“哎呀!” 一时间,满室众人皆朝他看来。 淑妃也问道:“出了何事?” 季陵道:“是外祖所赠的玉佩不见了,想来是一路走来落在了何处。” 淑妃蹙眉道:“可还记得落在何处了?若是掉在我这宫中倒是无妨,可外眷不能随意在宫中行走,若这玉佩落在外面,却是难找了。” 褚氏温和道:“小孩子不仔细,玉佩掉了便掉了,娘娘不必跟着着急,臣妇回去向父亲禀明也便是了。” 季陵心中暗急,心道老妖怪可没说宫中竟然还有这等规矩,连丢了东西都不准人去寻,这下却不好办了。还是尝试着争取道:“那玉佩是外祖在侄儿出世时托人送去的,正面刻了‘陵’字,是流云百福的纹样,所含的是外祖的关爱之意,因此平日里侄儿皆是善加保管。这次遗失,料想是绳结松了,才会不慎掉落在了某处,若不能去试着找找,实在是辜负了长辈的心意。今日落雨,料想宫中贵人也未必会外出,侄儿只沿着来路寻过一遍就回,绝不会冲撞了贵人,求娘娘准了侄儿吧!” 褚氏低声斥道:“阿陵,莫要胡闹!” 季陵悄悄朝着母亲做了个鬼脸,又端正坐好,一脸正色地等着淑妃娘娘开口。 淑妃迟疑不定,听见身边的绛色襦裙宫人劝道:“娘娘,这几日天气不好,朝会都未开,各宫诸人也懒懒散散,又有谁会出来闲逛?便依了小少爷吧。”方才终于拿定主意道:“绿腊,那你便陪他同去吧,避着些人,勿要耽搁太久。” 季陵方稍稍松了口气,尾随在那绛色襦裙的宫人身后,出了椒风殿。 待出了椒风殿,只见细雨已歇,但天际仍旧灰白一片。 季陵向那名叫绿腊的宫人道:“绿腊姐姐,我们不如兵分两路去找,这样也能更快些。” 那宫人微微向着他俯下身,露出一截柔白纤美的颈子,朝着他眨眨眼,笑道:“你老实与我说,是不是坐得闷了,想跑出来玩?” 季陵一愣,不知她是从何处看出的端倪,讪笑道:“我的玉佩确实是丢了。” 绿腊掩口轻笑,也不多说,只是叮嘱道:“今日天阴,不会有人泛舟游湖,若不小心见了人来,你便避开些,记住没有?可别玩得太迟了!” 季陵知道这是她愿意成全了自己的意思,忙千恩万谢,在姑娘清脆的笑声里一溜烟地跑走了。 如此依照老妖怪所绘的地图,沿着太液池兜了半圈,便寻到了他所说的那块的那块太湖石,果然一路都没有遇见人。季陵小心地自怀中摸出那枚长命锁,将其塞进了太湖石洞里,想了想,不甚放心,还掩了些土。离远了瞧瞧,看不出有东西来,才放心地在袍子上抹了抹土,顶着一张蹭得花猫一样的脸满意地离开了。 季陵沿着太液池畔的一路朝回走,神清气爽地张望着风景,盘算着一会儿捡回了玉佩,若时间还早,便可四处逛逛。只是这灵台宫的宫苑中都是高墙,一路走来,最有几分值得赏玩的好景致的地方就要数太液池,料来别处也没什么了。 正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忽觉足下一滑,整个人便仰翻在地。季陵“哎呀”一声大叫,躺在地上,记起老妖怪说腰腹的力量练足了,便是摔在地上,也能就地来个鹞子翻身,当即双腿一屈,双足用力一蹬,试着从地上蹬身起来。只是他力气虽足,却忘了自己正躺在一个土坡旁边,这一蹬固然蹬起了身,但另一只脚却也踩了空,整个人一个重心不稳,顿时一个前翻顺着土坡滚了下去。 季陵又是“哎呦哎呦”几声惊叫,顺着草坡一路扯了下去,拔了满手的花草,总算在整个人一头栽歪进池水里之前,危危险险地停住了身。 丢下这一把花草去看时,只见手掌竟蹭掉了好大一块皮,不由得又是龇牙咧嘴,“嘶嘶”有声。正想去池边清洗一番,却听见有闷闷的撞击声从不远处传来,不禁转头望了过去。这一看不打紧,却把季陵惊得再也不敢乱动,呆如木鸡地立在了原地。 只见,一个男孩跪坐在池畔,将袍子的一角别在腰带上,半边苍白的侧脸上飞溅上了几点殷红,眼角眉梢都是狠意,嘴角却勾起令人心惊肉跳的弧度,灰白的手指中紧紧握着一块粗粝的大石,正狠狠朝着一个倒在地上的宫女的脸上、身上砸去。 咚、咚、咚—— 那力道仿佛要将她砸成一滩肉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池畔少年(3) 咚、咚、咚—— 那个看起来年岁与他相若的男孩面不改色,一下一下地将手中的石头朝着人砸去。 随着这一声声震动,季陵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也在“砰砰”乱跳。电光石火间,他的脑袋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见义不为,无勇也”,还是在伏凌山上读论语时学来的。 但见义勇为,却也得分个时间场合。季陵在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喂”,只见男孩住了手,朝着他看了过来,顿时便大为后悔,只觉得背上都已渗出了冷汗。 敢在宫苑里杀人,怕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也不知会不会拖累姑母和阿娘。 季陵为自己的莽撞恨不得就地抢过那块石头砸死自己,但话已出口,也无法收回,只得捏紧拳头,硬着头皮,克服着心中的惊惧与那个男孩对视着。 只见,那个男孩明明脸上带血,嘴角带着冷笑,却生着一张自带两分正气凛然的面孔,并不显得凶狠。季陵瞪视着他,他便撇下了嘴角,配着那浓密平直的眉毛下微微向下的眼角,倒好像是他受了多大委屈一样,不禁令人感到有些气闷。 男孩看着他,丢下了手中的石头,戒备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沙沙的,就像是所有在变声的男孩子们一样,不如何好听。 季陵清了清喉咙,道:“找,找我的玉佩。” 男孩血糊糊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的玉佩,摊在掌心给他看,正是季陵故意丢下的那一块,只是血色染污了正中的那个“陵”字,问道,“这个?” 季陵连忙上前两步道。“是,这个是我的!” 男孩垂下眼睑,将那只攥着玉佩的手伸入了那碧绿春水之中,闷声道:“你赌咒发个誓来,今日所见,不可与旁人提起,我便还你。” 季陵注视着他,目光炯炯,脱口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杀人?” 那男孩没有回答,下唇咬得发白,与他僵持了一阵,忽然泄了气,将手从太液池水中拿了出来,只见,那只手已经被微寒的池水泡得干干净净,再不存一丝血污。男孩将手伸向他,将拳头打开,掌心卧着一样变得干干净净的白玉佩,只冷冷说道:“拿走。”说罢,便不再去看他。 季陵走近他,弯下身从跪坐在地上的男孩手心拿走了玉佩,只觉得玉被池水浸染得一片冰寒。 攥着掌中的玉佩,不知怎地,季陵心中的那点惊慌恐惧全数消散尽了,他自幼随父兄在云州的山林中狩猎,遇到猛兽,自有一种本能直觉,但今日他却直觉眼前之人并非歹人。他快速地瞥了一眼地上那个满头是血的宫人,却也不敢细看她的死活,低声说道:“我不是宫中之人,不知你与这宫人有何恩怨,也无意多事。我只是来找玉佩的,如今找见了,旁的就与我没有什么相干。” 说罢,朝着他略一点头,便转过身去。 走出不远,他听见身后有什么重物入水的沉闷的响声,这让他的脚下不禁一顿,却未回头。 季陵沿着来路向回走去,心中犹自天人交战。 一时暗道自己可真是好大一个孬种,如何眼看着那男孩杀人,却见死不救;一时又觉那男孩身上并无甚么危险气息,说不定有什么自己不知的苦衷。季家本是将门,他自小被家中长辈教导,皆是些粗且浅的道理,不出“仁义礼智信”儒家五常;后来伏凌山上三载,虽读了一遍论语,可山上山下,却见识听说了许多奇人异事,为富者未必不仁,为妓者未必无情,读书人未必负心薄幸,江洋大盗也不都是滥杀无辜。半大的孩子,又心性未定,于是只得一时一个想法,自己同自己分辩争执个不休。 如此满腹心事地走回椒风殿前,只见阴云剥开些许缝隙,竟透出几缕日光,殿前的水坑旁,有一只姜黄色的肥猫,正翘着尾巴,低下头凑到水坑旁舔水,到底孩子心性,方才所见便又给尽数抛到了脑后。季陵给那只猫夺去了注意,饶有兴味地蹲在一旁去看,只见那只肥猫毛色斑驳,却光泽柔顺,一张面孔扁扁的,像是刚刚撞在了墙上,虽然丑,却说不出的有趣。 那肥猫低下头舔了两口水,转过脸看他,似乎是在认真打量一般,更是逗得季陵心痒,不由得就上了手去揉那肥猫的脑袋。肥猫却好似被触了逆鳞一般,全身的毛尽数竖起,从喉咙里发出“嗷”地一声嘶吼,挣脱了他的手,整只猫照着季陵的头脸扑了过去,爪子好生一顿乱抓乱挠。 季陵“妈呀”一声大叫,一屁股坐倒在水坑边缘,两只手捉着那肥猫的身子,试图将之从自己的头上拉下来,但是那肥猫的爪子却勾着他的头发,硬生生地把他一早梳好的头扯得疯子一样。好不容易把猫扯下来,丢在一边,那猫却还凶巴巴地喘着粗气,“吼呜”一声又扑了上来。季陵只觉脸上一疼,暗道不好,肯定是给它抓花了脸了,忙又捉着它的身子,欲再把它从头上拉下来,却只听见阶上有女子哭笑不得地叫道:“嗳呦,小少爷,你怎么敢得罪这位祖宗!” 正是前来寻人的绿腊。 绿腊走到一人一猫的跟前,也不急把季陵解救出来,只小心地抚顺那猫祖宗的背,口中温柔哄道:“猫儿好,猫儿乖,松开了我们小少爷,晚上给你吃鸡腿!” 如此念叨了两遍,那猫儿果然如同听懂了一般,松开了爪子,“喵呜”一声趴进了姑娘温软的胸口,还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季陵顺着猫儿瞧去,不小心瞥见一眼,顿时从耳朵根一直红到了脖子。 绿腊一边把哄顺心了的猫儿送回到地上,一边侧头朝着季陵抿唇一笑。季陵见那猫儿悠哉地摇晃着圆滚滚的身子走了,才悻悻问道:“这是哪儿来的猫,怎地这般凶恶?” 绿腊自袖中摸出帕子,凑近了轻轻地按了按他脸上的抓痕,忍俊道:“这猫儿却是我们宫中的猫祖宗,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岁,但听老公公们说,那是成了精的,几十岁怕都有了。” 如此一闹,季陵反倒把先前在太液池旁的事给抛到了脑后,只感觉脸上有些疼,又有些痒,惊诧道:“如何猫儿还能活得几十岁的?” 绿腊道:“谁知道呢,许是真的成精了——不成,有些肿起来了,得拿些烈酒好生擦洗一下,然后再涂一点儿药。”说罢,引着人回了椒风殿去。 回到椒风殿时,褚氏正长身跪地,低声陈情道:“阿陵自小长在军中,不过粗识些字,与京畿之中的名门贵子不同,又生性顽劣,实难担此大任,恐有负娘娘苦心。” 淑妃叹道:“也罢了。原不过是想着,若阿陵能为皇子伴读,于日后出仕大有益处,你既然不愿,那就算了,何必行此大礼。”忙命人扶她起身。 殿内幽深空旷,季陵站在稍远,并不能听清她们在说什么,还道母亲正要与淑妃告辞,这便要回去,忙走上前去,叫道:“淑妃娘娘,侄儿回来了。” 淑妃颔首道:“如何,可找见了遗失的玉佩?” 季陵笑道:“找见了!就是不小心遇上了一只恶猫,给挠了两爪子。” 淑妃凝神去瞧他,果然见颊上有几道红痕,不由得蹙眉道:“这宫里哪儿来的野猫,这些宫人也忒怠懒了些,为何不打杀了丢出去。” 季陵给吓了一跳,暗道自己这位淑妃姑姑个性倒是真的严厉,猫抓了人,便要打杀了,女人家不是都喜欢这些猫儿狗儿的?又见母亲坐回到一旁,不禁轻轻摇头,脸上有些嗔怪,又有些好笑,便悄悄朝着母亲挤了挤眼睛。 却只听见绿腊好笑道:“是咱们宫里的那只猫祖宗,前年给楚王殿下抱了去养的,哪里敢轻易打了去?” 淑妃微微摇头,眼中有些不赞同之色,“如今这猫倒是比人的排场还大了。” 见侄儿脸上还挂着彩,又道:“绿腊,你去寻些药,带阿陵去将创口清理一下。” 绿腊连忙应声称是。 季陵跟在她的身后去了偏殿,仰着脸由着她在铜盆中浸湿了帕子轻轻擦拭着创口,猫儿的爪子像是不久才给人修剪过,其实一点儿都觉不出疼来。随口问道:“姐姐,那楚王殿下是谁?” 绿腊自小小的雕花漆盒中挑了一点儿油膏,在掌心化开,轻轻抹在他的脸上,温和道:“是陛下的六子,乃兰林殿的贵妃娘娘所出,在咱们这宫中的诸位皇子之中,算得是最得陛下疼爱的了。” 季陵想了想,又道:“封了王不是应该住在封地?为何他养的恶猫会在宫里?” 绿腊涂完了药,自家洗净了手,笑道:“楚王殿下年少,今年也才不过十四岁,还远不到时候呢,皆因陛下偏爱,是以才早早便封了王的。” 季陵颔首,暗道早前在伏凌山下看过的戏文里,封了王的都是都是出类拔萃、气吞山河的云龙风虎,却不成想王爷里竟还要这样的半大孩子,这金陵果然不一样。 绿腊为他重新束好了发,二人自偏殿走出,便听殿外有宫人细声通传道:“淑妃娘娘,陛下差了文公公传话,说是一会儿要来椒风殿用午膳。” 淑妃一怔,竟从座中起身,带了两分严厉地问道:“怎地不请公公进来稍坐?” 那殿外宫人回禀道:“公公说知道娘娘正与家人相聚,不便打扰。又说可巧今日娘娘这儿有客,不妨留下一会儿面圣,陛下正有意为楚王殿下寻几个伶俐的孩子做伴读,若是娘娘本家子侄能得陛下青眼,那便是大造化了。” 季陵闻言一怔,见座上姑母的形色,似乎颇为意动。暗忖道,自己居然也能看见皇帝了,若是来日还能回伏凌山,倒是够自己去山下的茶馆好生吹嘘上几回,可若说是福气造化,就此留着给那楚王殿下使唤,只怕没法去褚家家塾,到时候父亲所托、小妹医病的药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权衡轻重,还未及开口,只听见褚氏却已又复拜下,低声请辞道:“娘娘,母亲还在家中等候,还需孙儿在侧服侍汤药,臣妇与阿陵实在实在不能晚归。” 褚氏生性温柔缄默,推辞再三已算得是极致,连季陵都颇觉意外。只见座上淑妃不禁流露出两分不悦之色,“本宫原本想着此事未必能成,你既不愿,倒也罢了。可如今文公公那话里的意思,却是陛下有意提拔季家子侄,又岂是你说不见便能不见了?况我看阿陵是个聪颖懂事的孩子,你也未免小心太过。” 褚氏垂着头,下唇咬得发白,“是臣妇畏怯,臣妇膝下只有阿陵一子,他还年幼,臣妇只想让他在身边多留两年。他又不是个规矩谨慎的性子,臣妇唯恐他在圣人面前失仪,是以” 淑妃暗自气苦,心道褚氏昔年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小姐,怎地随军十数年,心性眼光竟都这般浅薄,如今她这个姑母在宫中,自要寻个终南捷径给侄儿走,难道都要依了她的父亲,让自己的半大孩子去跟兵蛋子一道上阵搏命建功?但话已说到这般田地,难道还能牛不喝水强按头? 淑妃长叹,灰心道:“罢了,罢了,你且去吧,只好好照顾母亲便是了,旁的,待阿陵长几岁再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求药之法(1)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 季陵随在步履匆匆的褚氏身后,不禁叫道,“阿娘?” 她的发丝已在雨中浸透,面容苍白如新雪,唇线紧抿,却疾走不停。 季陵有些茫然,又有些担心,他眼见方才骤雨,明明才刚行出椒风殿,母亲却只顾埋头快走,竟是不准备回去避雨,连送他二人出宫的内侍要回去拿伞都不用,如今雨愈发大,只得疾行两步,挡在她的身前道:“阿娘,雨有些大了,咱们不如避一避?” 褚氏总算被他拦下,一双浅色眸子定定地看着跟前的儿子,细白冰冷的手指轻轻地为他拭去额上的雨水,声音喑哑,轻轻摇头道:“你祖母还等着,阿陵,咱们快些回去吧。” 季陵见她神色不对,像是病了一般,血色褪尽,还道是因为母亲与姑母不睦,是以她不愿进宫。只得将外袍脱下,罩在了母亲头上,只着底下的蓝衫,拉住褚氏湿冷的手掌应道:“好,依阿娘说的。” 褚氏朝他轻轻地弯了弯唇角,眼中波光明灭,眼角通红,像是一朵在雨中飘摇将落的花。 季陵心中微震,但家里的吴二婶说些市井琐事,听闻姑嫂不睦倒也是寻常事。记起父亲临行前所托,便忽然豪气干云了起来,像一个男人该做的那样,用力攥住了母亲的手掌,拉着她向前走去。 在归府的马车上,褚氏一直倚着车壁,怔怔失神,许久无话。 窗外雨声淅淅索索,季陵衣裳半湿,幸而春风吹面不寒,回想起那个在太液池畔偶遇的狠厉少年,犹有些惊疑,但见母亲神情不对,少不得插科打挥,绞尽脑汁地想出些俏皮话来逗她开心,直到帘外彭原侯府已遥遥可见,才见她总算舒展了眉眼,轻轻地一笑。 季陵心中一松,听见褚氏忽然低声问道:“阿陵,你想进宫为伴读吗?” 季陵回忆起今日所见,只道母亲怕连累自己前程,轻笑道:“宫里恐怕太拘束了些,况且孩儿不过只是识几个字,只比睁眼瞎子强,宫里的贵人只怕也瞧不上,倒还不如再过几年便投军历练。” 褚氏蹙眉道:“你姑母说的没错,倘若你能为哪位皇子所器重,他日皇子封王,去往封地,你便是其左膀右臂,此为一条难得的终南捷径。如此,你也不想么?” 季陵沉吟道:“娘,家中祖父叔伯兄长都是马上鞍上,护守一方的英雄,如今鞑靼扩军,高昌虽为大雍属国,却不守番邦之礼,素有不臣之心,难道孩儿倒能安心去走终南捷径么?” 褚氏微微一怔,随即不禁露出苦笑,叹息道:“倒是给你爹说着了。” 却总算是安下心来。 隔日便是三月初五,定好入学的日子。 季陵惯常起早,照旧扎马步、练枪法,到了时辰便去梳洗更衣,叼了个馒头上马,勒紧了缰小跑,却比驾车行得更快些。到了府门,也不必去拜见外祖家长辈,便有人引他往褚家家塾去。 过了几道垂花门,照旧跟头一次一样,直转得季陵眼花缭乱,总算见着了题有“明德惟馨”的门匾,步入一院。院中青松翠柏环绕,青砖上有浅淡苔痕,香桌上供有孔夫子像,另有纯铜圆鼎香炉,燃着山檀线香。有青衣女婢请他稍候,取了蒲团来,要他在此三叩首。 季陵一掀衣袍,利索地照做。心中暗道,早前家宅府中,供过珈蓝神,因护正避邪,他老人家又是武圣,倒是当得他一拜;如今他一部论语都读的缠杂不清,却不知孔圣人在天有灵,会不会想降下一道雷劈了他,以示不愿收他这么个弟子了。 如此磕过了三个响头,又有白衣书僮来请,道先生请他进去。 季陵心中一凛,暗忖这里面的必定就是那位乔举人了,记起先时父亲所嘱,不禁拳头都捏紧了两分。 步入家塾内堂,只见内堂宽阔,壁上挂有许多画像,正是孔子圣迹图,有个身材圆胖的男人斜斜坐于堂中,因为逆光,看不清面目。那白衣书僮又将蒲团摆在了季陵跟前,季陵暗忖这是还得跪下磕头的意思,想起当年在伏凌山上,从没让他磕过头,那一进山门便塞了个馒头予他的老骗子,心道别处的规矩倒是都比老骗子大得多了。遂依方才给孔圣人磕头的样跪下,也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三个头叩完,却见那歪坐的胖子竟不发一言,也一动不动,季陵不禁有点糊涂,琢磨着这究竟的嫌礼太轻,还是要给他下马威的意思。虽有两分愠意,但记起还有事求他,也唯有忍了气,咚咚咚又磕下三个头去。 又是三个头叩罢,那胖子仍旧沉默着,并不叫他起身,季陵埋着头等了半天,见没人叫他,只得支起身来看。那小书僮一脸要笑不笑,凑近了那歪坐的胖子低声唤道:“乔先生?先生?”,又上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才听见一声含糊的“嗯?怎么了?!” 竟是就坐在此处睡了去。 乔举人支起身来,倦眼惺忪,抖了抖衣袍,身上的酒气饶是跪在底下的季陵都能嗅到,不禁哭笑不得地抽了抽鼻子,料想自己方才那几个头算是白磕了,只得重新拜下,大声叫道:“学生拜见师父!” 乔举人掻了搔一头乱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摆了摆手,怠懒道:“噢,你便是老国公的外孙,好说,好说,请起。” 季陵一骨碌起身,走到那乔举人近前,只见乔举人在给书册堆满的翘头案上翻找,这才看清他的面目——他是个面白微须的年轻人,因生得圆胖,下巴跟脖子连在了一块,瞧不出棱角。书生的青衫上沾了淋漓酒渍,染得一块一块的琥珀色,人乱糟糟的,书案上也堆得乱糟糟的,一时找不见,便又抓了两把头发。 乔举人问道:“你可曾上过学?都读过些什么书?” 季陵有点心虚,道:“读过两年,只学过一遍论语。” 乔举人颔首道:“不错,听闻你出身将门,学过论语,知耻明礼便够了。料来你日后也是袭冶承弓,倒还不如多读些兵书。” 季陵呆怔道:“啊?” 乔举人却已自桌案上摸出一本裹皮缺了半截,顶上还沾着两块墨迹的书册,将之塞进了季陵手中,“拿去读,读不通了再来问,去吧去吧。”说罢,便又没骨头一样倚在桌前,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信手捡了一本书,自家东倒西歪地翻看了起来。 季陵捧了书寻了张桌案坐下,见书封上写有吴孙子兵法,虽没读过,倒也听说过,心中不免好奇。将书册翻了开来,却只见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小字,全是些“之乎者也”,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但这位先生既然如此吩咐,自是硬着头皮也得读。只得自行研了墨,叼着笔杆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预备把那不知所云的句子抄录下来,一会儿再一并拿了去问。如此抄录了一会儿,只听见身后时不时便有人问安道“乔先生安好”,便知必是这家塾中的学生们来了,季陵回头瞧了两眼,暗道这府上的学生倒是不少。不仅不少,还不都只是男丁,另有几个伶伶俐俐、清秀可喜的小姑娘,都在翘头案前一一落了座。 季陵心中称奇,不想这般朱门望族,竟不讲究“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倒是稀奇。 过不多时,只见褚家姐弟二人也一道来了,另有一个细长眉眼的尖脸少年,瞧着略长两岁,见季陵瞧了过来,朝着他略点了一点头。季陵猜到这必定就是大舅父家的另一位兄长,忙拱了拱手。 褚宏嘉这日不知为何比先前多了些底气,一派恶少派头,竟摇摇摆摆地踱到季陵身旁坐下,把手里的书翻得哗哗作响。季陵瞥见他那张一团稚气的白胖面孔,便觉肚里好笑,不知他又要搞什么名堂,也不动声色,自顾自地一字一句捧着这自己一窍不通的兵书硬读,顺便留心着这小猪崽子的动静。 读到“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时,果然听见了身旁悉悉索索有动静传来,季陵侧目去看,只见褚宏嘉正一拢衣袖,将什么掩了起来,反而以攻为守地大声道:“你看我作甚?!” 季陵料定他是记着上回的仇,预备要使什么坏,却不戳破,抓着笔杆子便朝他的脑门儿一戳,满脸的坦荡磊落道:“既是来读书的,为何不专心上进,偏要在下面胡闹?为兄还不是为了你好?” 褚宏嘉气恼道:“你算我哪门子兄长!谁要你多管闲事!” 他本生的白胖,给他这般一戳,脑门儿红了一点儿,像个点上了胭脂的馒头一般,说不出的滑稽,季陵瞧得好笑,倒也并不真觉得生气,只忍笑道:“没想到表弟竟这般厌烦我,只是既然如此,这塾中这许多地方可坐,你又为何坐到为兄的身边呢?” 话音未落,便见一册旧书,卷成了桶状,自斜前飞了过来,正擦过二人的耳朵,落到了地上。上首斜倚的乔举人低头翻书,眼也不抬,冷声道:“肃静!” 褚宏嘉一句话给憋了回去,瘪了瘪嘴,怪委屈的。季陵快速地朝他扮了个鬼脸,恢复成了正襟危坐状,举起手中抄录满字句的纸张叫道:“先生,学生有问题要问!” 乔举人抬起浮肿的眼皮瞥了他一眼,淡道:“如此,你过来便是。” 季陵心念一动,在纸张的边角学着那伏凌山禁地崖壁所刻的篆体写法快速地写下了“烂柯”二字,然后撂下了笔,站起身向他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求药之法(2) 乔举人将那张给大字填满的草纸略一过目,乱糟糟的浓眉一挑,似乎颇感无奈,“既是学过论语,如何连这些都读不懂了?” 坐在底下的褚宏嘉一直听着上面的动静,听见这话,“噗嗤”一声捂住了嘴,活像是捡到了多大的笑话。季陵一时倒也顾不得他,微微有些讶异,自己明明已将“烂柯”二字的篆体写在了纸上,乔举人却好像没有瞧见一般,反倒令他有些无措,只得应道:“是是学生愚笨,是以读得吃力了些。” 乔举人摇头道:“是我疏忽,既读不懂,可见根柢未深,不宜揠苗助长。” 季陵心中有事,只含含糊糊地应声,暗自思索着如何再能让他注意到纸上那两个字,也好问得寻药之法。却听见乔举人又问道:“可曾通读过说文、字林?” 季陵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番,记起幼时阿娘教自己识字,用的倒是说文。只是后来未过多久,便给大伯带了去蹲马步,习骑射,娘一日只教得自己三五个字,再后来又给祖父送上了伏凌山,那本书,只怕自己总共学过的也不过十之一二。 忆及此处,不由有些惭愧,讪讪道:“幼时学过一点儿,通读却是不曾。” 乔举人颔首道:“你且去先把这两本书好生读过,再读旁的,想必便能容易许多。”又重新寻出了书予他,便不再言语。 季陵见他不理人,不由有些心焦,急道:“先生!” 乔举人抬起头,有些不耐,却忍着并未发作,只蹙着眉头,问道:“又有何事?” 季陵讪笑道:“先生,学生曾偶然在某处瞧见这两个字,却不知是何字,又作何解释,又不晓得能去问谁,故而想问问先生——” 忙将手中的纸向前递了递,将那“烂柯”二字的篆体指给他看。 乔举人瞥了一眼,淡道:“这是篆体,想必你未曾学过,是以不识。你若喜欢,我日后可以教你。只是你的楷书尚且写得七零八碎,不像个样子,还是不宜急功近利,不若我寻些字帖给你,且待你练好了正字再说吧。” 季陵怎么都不曾想过这乔举人竟会给这般回应,有心想再问,但见座下十数双招子皆齐刷刷地盯着自己,也知此刻不宜再问了,只得暂且作罢,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捧了那堆起来厚比墙砖的几册说文,退了下来。 迤迤然回到原位坐下,展开了那散发着霉味的书页,还未凑近去看,便给呛得连打了两个喷嚏。褚宏嘉倒是颇为愉快,将他丢在了一旁的写满了大字的草纸捡了来看,口中啧啧道:“这字写得连本少爷六岁时的还不如嘛!”又转了头,捉着另一个正自读着周髀算经的小厮逼问道:“你说,这字写得难看不难看?”直把那一脸老实憨厚模样的娃娃唬得结结巴巴地不敢说话。 季陵瞧着这小猪崽子有些好笑,又觉他聒噪得恼人,但心知他也不过就是记着上回自己揍了他一顿的旧仇,过过嘴瘾罢了。况他又比自己年幼两岁,只要不太过分,他也不欲与他为难,便只调整了个姿势,端端正正地写自己的字。 反倒是莱公府上唯一的掌珠褚柔嘉受够了他吵闹,竟拿了那青玉龙纹的压尺站起身来,照着褚宏嘉的脑袋狠敲了几下,然后温温柔柔地说道:“你坐到最后面去。”直揍得那小猪崽子再不敢多言,委屈地瞟了几眼长姐,抱着书本让出了位置。 他怀中抱书,倒一时忘了旁的,身上揣着的漆盒竟骨碌碌地滚落了下来。褚柔嘉方才缓缓地跪坐下来,正见那漆盒正滚落到身侧,便一伸手,将之截到了自己掌中,上下打量了一番,轻声斥道:“你又带了什么物事来?”也不等吓得色变的褚宏嘉开口,素手一翻,就掀开了那漆盒的盖子。 季陵撂了笔瞟了一眼,只见那漆盒里竟毛绒绒地卧着好大一只蜘蛛,连自己都觉头皮发麻。握着漆盒的褚柔嘉也陡然色变,怔了片刻,倒是并未惊叫,只轻轻将盒盖盖了回去,落在了桌边,朝着弟弟摆了摆手,和善道:“去吧,且等下了学再与你计较。” 季陵抬起头,正与她两相对视,方才反应过来,褚宏嘉这小猪崽子带着这么一只蜘蛛在身上,多半是要吓自己的,不禁生出两分侥幸之感。他虽不怕蛇虫鼠蚁,但这么一个毛绒绒的大家伙若爬到身上,却绝不是好过的,不由朝着这位娇怯怯的表姐诚心实意地抱了抱拳,也学着她的口吻,和气地褚宏嘉说道:“去吧,且等下了学再与你计较。” 季陵在褚氏私塾里混迹了几日,总算才摸清了内里的规矩门路。 自己的这位外公,即便是早已告老归家颐养天年,其海内人望,却无人可与之媲美,可谓“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能有如此美名,皆因他笃行“有教无类”之道,像乔举人这般的寒门子弟,像自己府邸上聪敏好学的家生子,像同宗里上进的晚辈,不拘贫富高低,都能得他相助。 如今这府上的私塾中,便有褚家的下人,同宗的子侄,无钱读书的贫家子。 而这位乔举人,又素来信奉“圣贤施教,各因其材”,这许多弟子,他竟不肯只以一套书教学,平素都是任学生自行读书,只是偶尔会带着学生读两页春秋说史,或在临近傍晚时说个述异记上看来的鬼异故事唬吓小儿罢了。 如此的私塾,倒是个自在的所在。 季陵虽心有挂碍,但毕竟也知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褚宏嘉这小猪崽子,与他虽不对付,但自从那日给柔嘉好生修理了一番,平日里也无非是撞他一撞,试图绊他跟头这般的孩童行径,他也自不会理,因此这几日过得倒是颇为充实安逸,只安安生生地夜里随老妖怪修习轻功,白晌读书练字不提。 如此过了小半月光景,桃李开败。 一日傍晚,风雨大作,塾中支摘窗皆大开,一时或有纸张未被压实,皆被吹得满室乱飞。塾中学生皆尚年少,见此乱景都是兴起。虽则掩上了窗,却都无心读书,便又央那乔举人说些逸闻趣事来。 乔举人倒也不恼,照旧拿起了案头一本述异录,闲翻几页,说了鲛人织绡,泣泪成珠的传说,又说了历阳石龟、黄耳义犬的故事,最后,忽然说起了信安郡石室山,砍柴的晋人王质,与他在山中偶遇的下棋童子。 季陵听得入神,暗道那童子给王质所吃的枣核倒是稀奇,竟能含着就不觉饥饿,若能人人有个这样的玩意儿就好了。 却听一位褚柔嘉身旁的小女婢抚掌笑道:“乔先生,学生倒是曾听说过这山中童子的棋局,可是那大名鼎鼎的烂柯神机*不是?”这才惊觉竟是又听见的“烂柯”二字。 季陵不禁朝着乔举人望去,手指下意识地握拳又复松开,绞着衣袖,只听见乔举人赞道:“你小小年纪,竟听过烂柯神机,倒是难得了。” 那小女婢笑道:“都是我们小姐好棋,又常嫌我们棋力不强,是以我才寻了棋谱来瞧的,只是那烂柯神机太过艰深,实在难懂。” 听闻有人谈及棋局,乔举人又天高海阔地说了不少,但季陵却已一概听不进耳中,他的眼前心里只盘亘着“烂柯”二字,竟萌生出一种直接将父亲临行前所嘱的话都一股脑倾倒出来的冲动。 所幸他还不算糊涂,也知乔举人不肯轻易接招必定有所顾忌,只得用手指无意识地在翘头案上一遍又一遍地描写着“烂柯”二字。 如此不知谈过了多久,只听见那乔举人朗声笑道:“我亦许久不曾棋逢对手,今夜月白风清,若能寻个人对弈便是最好不过。” 窗外正风急雨骤,乔举人却道“月白风清”,一时满座哑然,竟没人反驳。许是因为他虽生得圆胖臃肿,衣裳总是不洁,却颇有几分狷狂名士的风流气度,倒让人觉得在风雨中与之对弈必定也是一桩雅事之故。 反倒是褚宏嘉这小猪崽子一贯是个实在的小鬼,嗫嚅道:“先生,今日风雨这样大,难道不会把那棋子儿给吹跑了?”,乔举人大笑未答。 季陵心中一凛——乔举人莫不是要他今夜登门相见的意思?但再向他瞧去,却只见他竟似乎未看向自己,不由得一时有些困惑。 待归了家,用过了晚饭,骤雨初停。 季陵照常换了短衣,顶着风去了后院,只见邻家的桃花已被打落了大半,零零落落地都落在了自家。他跑板已差不多练成,老妖怪正教他练就如何提纵之法。他近来倒是歇了进宫去与他那位太后情人相会的心思,每日只规规矩矩扮做季恬在家中学做女红,竟还圆润了些。原本季陵有些担心等来日三媒六聘之礼已成,他方才离去,会害了季恬的名声,但老妖怪却信誓旦旦地赌咒保证,必定不会让季恬声名受损,也就令他彻底放下了心来。 只是,今晚季陵却有些心不在焉,足下不稳,竟还摔了跟头。 老妖怪坐在半截墙垣上,正捧了一大捧花瓣吹着取乐,照旧是一派俏丽女子打扮,见他如此,不禁翻了好大一个白眼,问道:“你今日又是怎么了?给什么脏东西勾了魂儿了?” 季陵摇了摇头,回想今日之事,暗忖道,不论乔举人是不是要他前去的意思,去了最多不过白跑,不去却恐要误事。终于拿定了主意,遂向老妖怪问道:“你能上房不能?” 只听老妖怪嗤笑道:“上房?你当爷爷是个毛贼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求药之法(3) 春夜湿暖,处处可嗅到泥土气与花香。 季陵被提着后颈在金陵城湿漉漉的墙瓦间跑了足足一盏茶,虽见着了街市灯火照天,人物嘈杂,遍地丝竹歌笑之声的盛景,但却不惯这样的疾跑,蹲在乔举人所居小院的院墙喘了半晌才缓过劲儿,爬起了身来,轻轻自墙头一跃而下。 老妖怪骑在墙边矮树的树梢上,摆摆手道:“你要去便快去,这书生也真是稀奇,什么话不能直说?倒好像菩提老祖跟孙猴子一样。” 季陵并未来得及与他详说父亲所嘱,只嬉皮笑脸道:“许是有什么秘籍传我!多谢你了,改日请你去吃炸元宵!”,说罢,便朝着院中跑去。 书生的院中简陋,只有一个新近插上新枝的葡萄架,下有一桌,桌上摆有棋局。这时方才夜交二鼓,院中却无人,两间屋皆熄了灯,只有顶头的一间方才有些光亮。季陵凑近了去看,只见灯映人影,显是有人在屋内夜读,忽然生出些做贼一般的心虚来。 他伸出手,轻轻叩了叩窗,清了清嗓子叫道:“先生?”,见室内的人影一动不动,并未应声,只得加大了些力道,屋内的人却仍旧毫无反应。 季陵暗道,莫不是人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摸去了门边,一溜烟钻进了屋内。只见,这是一间散发着墨味酒气的书房,写过的草纸洋洋洒洒地丢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有撒得淋淋漓漓的酒浆。案前有两盏摇曳的油灯,灯下却一个人也无。 季陵心中奇怪,凑近了去瞧,竟见那灯前竟拿铜丝绑着一个纸裁的小人,正能将影子放大投在窗纸上,正是他方才所见的“人影”,不禁哑然。无奈地将那纸人摆了摆正,又自书房出来,重新回到了院中。 季陵在桌前盘坐下,暗忖道,莫非是自己误会了?那乔举人并无让他深夜来此之意?可他又为何要裁一个纸人,假装自己就在书房中呢?父亲既然嘱他问这一个举人来求那茅山宗秘药,想来他也是个江湖客?是个身负绝学的武林高手?那他布置那个纸人,想必就是为了躲避仇家了? 季陵正自胡思乱想间,只听对面的院门“吱咯”一声轻响。忙转头看去,原来是是随侍在乔举人的小书僮,正提了硬木四方的食盒进来。那小书僮见了季陵也觉诧异,问道:“诶?你怎会在此?” 季陵结结巴巴,信口胡编道:“我来问先生借几张字帖,拿回去临一临!只是见先生还在看书,不便打搅,是以坐在这儿先等等。” 小书僮不觉有异,笑道:“幸好你不曾敲门,先生平生最厌烦旁人在他夜读时打扰,若是谁不小心扰了他清静,他可要好生发一顿脾气了。”他将食盒摆在了石桌上,打开了最顶上的一层,“先生命我去买些夜宵回来,我便去街口买了几碗馄饨汤,你可要吃上一碗?” 彭原侯府上一贯素淡省俭,虽有吴二婶背地里悄悄给各人弄些肉食鸡蛋吃吃,但平时吃得最多的却还是青菜豆腐,季陵还是半大小子,自是总吃不饱。此刻见还能蹭来一顿夜宵吃,也顾不上脸皮,高兴道:“正好有些饿,多谢你了!” 刚刚接过了粗瓷大碗,抓着调羹,还未来得及将一口送进嘴里,便听见又是“吱咯”一声,竟是身后那书房的门给人推开了。季陵忙回过头去,只见院中立着高大圆胖的一个男人,不是乔举人又是何人? 季陵给唬了一跳,再看那映着人影的槛窗,此时却已不见人影了,不由暗自称奇——这人怕不是纸人成精了,或是会什么术法吧? 那小书僮见主人出来,忙捧了馄饨汤出来道:“先生,我去买了馄饨汤来,未加芫荽的,您现在可要用一碗?” 乔举人颔首道:“你也吃一碗,便去歇着吧,迟些我去街口还碗便是。” 小书僮千恩万谢地应了,捧了一碗自行回了房。 乔举人在桌前坐下,自行取了一碗汤,低头吃了两口,见季陵还提着调羹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似乎颇觉无奈,长长地吐了口气,方才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所求何事?” 季陵怔了怔,只觉这与他所预想的不甚相同,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啰嗦琐碎地从小妹的病说起,说隼儿心脉衰弱,甚至活不过总角之年,说她需得三颗茅山宗秘药方才能救,又说起父亲所托,添油加醋地说父亲说那位乔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必定有法子云云。乔举人一边吃一边听着,偶尔点头,似是听得认真。 最后,季陵说罢,碗中的馄饨汤也有些凉了,汤面上凝结出一点儿油花。乔举人刚好吃完,指了指季陵的那碗汤道:“你吃完,吃完再说。” 季陵忙端起了碗,几口便呼噜呼噜地连汤带面地吃了下去,面已冷了,但他照样吃得香甜。吃罢了汤,他便撂下了碗,目光灼灼地盯着乔举人。乔举人将两只空碗摞好,收入了方才书僮提进来的那硬木四方的食盒里,淡道:“你的胃口不错,我喜欢胃口好的年轻人。” 季陵不解其意,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如实道:“我自小习武,总吃得比旁人多些,不然会饿。” 乔举人道:“不错。” 他与寻常读书人不同的粗大手掌落在季陵的肩膀上,拍了两把,说道:“既是要三颗丸药,你便需替我做成三件事。” 季陵颔首道:“好,这是应当的。” 话一出口,自己又不禁有两分心虚,迟疑问道:“是什么样的事?杀人放火那样的事么?” 乔举人淡淡笑道:“不然呢?难道要你为我打几桶水,种几亩地?” 季陵一怔,只觉明明是三月半的湿暖春夜,却忽然背上泛起一股寒意来,只得捏了捏拳头,令自己不要露出怯意来,“若是十恶不赦之人,我我杀便是!” 乔举人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又问道:“你道何为十恶不赦呢?” 季陵嗫嚅道:“我以前从未想过许是,为了一己私欲害人之人?” 乔举人道:“你说的不错。只是茅山宗的秘药是极珍惜罕有之物,每年等它救命的人不计其数,你若想要救你妹妹,就势必会有人没法得到秘药,并因此而死,难道他们也都是十恶不赦之人了?” 季陵心神一震,一时双唇开开合合,竟说不出话来。他咬了咬下唇,定了定神,良久,方才低声道:“你说得对,但我想让隼儿活着。” 乔举人似有些唏嘘之意,语气也比方才温和了些许,“你不必急于答复。” 季陵摇了摇头,双眸慢慢地眨动几下,脸上渐渐没了迟疑惶恐之色,沉声道:“我需要做什么?” 老妖怪坐在树梢,手里举着一串儿刚刚吃掉一半儿的糖年糕。虽是与季恬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他却比她多了许多风情,一双白生生的手在明晃晃的月下像望春花瓣一般。 季陵朝着他走来,站在树下仰头望着他,忽然问道:“老妖怪,你能不能让你的太后娘娘帮我个忙?” 老妖怪舔了舔唇上的红糖汁,亦伏在树枝上看他,“什么忙?” 季陵道:“我要入宫。” 老妖怪险些将手中的年糕串丢到他的头上,惊诧道:“入宫?当太监?!” 季陵磨了磨牙,面无表情地抱着树干好一顿摇晃。老妖怪扶着一根斜枝,跟着颠上颠下,倒还坐得稳稳的,却颇为无辜委屈,“你入宫不是做太监,难道还能当宫女?” 季陵正自头疼,懒于同他斗嘴,只闷闷道:“早知有这一回事,那日我便同姑母说,留下试试了。” 老妖怪听得一头雾水,随手自树上揪下几片新叶团成球丢他,“你姑母,爷爷我不就是你姑母?” 季陵好气好笑道:“我是说淑妃娘娘,宫里的那位姑母,自然不是说你。” 老妖怪听了半天也不知他究竟在说什么,耐心差不多耗尽,仰头咬下一块年糕,自树梢上轻轻一跃,落在了季陵跟前,将还剩下一块年糕的竹签子递给季陵道:“喏,赏你了。你回家不回?” 季陵咬着年糕,被老妖怪提溜着衣领,又沿着来路自滑溜溜的屋瓦上踩了一回。夜已渐深,交过了三鼓,夜市上的游人却不见稀,通晓不绝。 老妖怪这才记起这一趟是做什么来的,忽然问道:“你不是说那书生有秘籍给你?怎么倒也没见你学个七十二变、筋斗云的回来?” 季陵给甜甜黏黏的红糖汁糊住了嘴,并未应声,只顾费力地鼓着腮帮咀嚼着食物,直跑到彭原侯府遥遥可见,才一哽脖子咽下,“他没有秘籍给我,却给我指了条路。” 老妖怪提着他的腰带帮他在屋顶上站稳,随口道:“什么路?” “我要入宫,做楚王的伴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遴选伴读(1) 隔日便是谷雨。 天朗气清,褚华亭练罢了一套五禽戏,在院中稍坐,有青衣女婢忙绞了湿帕子递上,管家吕伯正将一壶上好的明前茶备好,斟一盏青碧澄澈的茶汤递到主人手中。褚华亭饮了两口,复又撂下,吕伯便知差不多是传早饭的时候,正欲照常问一句,今日是就在院里吃,还是等大爷二爷一道,便听见有人来传话道:“陵哥儿来了,说是二姑娘捎了点心来孝敬老爷,现在外头等着呢。” 褚华亭笑道:“阿陵这孩子倒是心实,何须这样早来?” 虽这样说,却叫人引他进来,又向吕伯吩咐,要厨房另备一份客馔。 未几,季陵便跟着小厮,亲提着一个竹编提盒进来。他本随了他娘,生就一副标致皮相,又因自幼习武,身姿挺拔俊逸,如雨后修竹一般,虽衣不兼彩,却更显得与寻常五陵年少不同。褚华亭虽与这个外孙还不曾如何亲近过,但见他爽朗带笑地走来,却还是不自觉地和蔼了几分。 “外公!” 季陵放下了提盒,气也不喘,利索地行了省晨之礼。便将还存着热气的提盒打了开来,只见内里是几小笼只掌心大小的素包,做得宣白漂亮,连褶儿都整整齐齐,很是精致。季陵一一指着那几笼素包说道:“外公,这是我娘今日早起做的点心,说是今日谷雨,应应节气,叫我趁热给您送来的。这几样内馅儿不同,一笼是香椿芽,一笼是野荠菜,另有一笼是春笋的。” 褚华亭坐着喝茶,笑道:“好,好,你娘有心了。”又叫季陵在自己对面坐下,问道:“用过早饭了?” 女婢们正捧了几个捧盒上来,端上一些粥菜小点,在季陵跟前也摆上了碗筷。 季陵笑道:“吃过了的,祖母年迈少眠,家里饭开的也早,您不用顾我。” 褚华亭见他乖巧,心里愈发喜爱,亲自为他舀了半碗碧粳粥,道:“时辰尚早,你也不急去学里,便在这儿陪我再吃一口。” 季陵见外祖这儿不比自家,祖母吃饭都有儿媳孙子作陪,只道老人想寻个人说话,便也不推辞,乐呵呵地应了声,就着几色小菜又下了两碗粥,顺便从小妹隼儿近来学会了叫阿娘直讲到自家院子里的荒地给吴二叔垦了出来栽了不少花苗。 褚华亭也听得有趣,只觉这孩子活泼,倒是并不在意“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未觉外孙失礼,还时不时地应上几句,一顿早饭吃得和乐融融。 吃罢了饭,管家吕伯便又上了第三泡的明前茶。季陵拨弄着茶叶喝了半盏,想起前夜的事来。老妖怪如今无法随意出入宫闱,若想给淑妃姑姑传信又无法瞒过母亲——母亲偏又对让季陵进宫为伴读之事颇为抗拒,走投无门,倒还不如问问外公,遂直接开口问道:“外公,听闻宫中在为楚王挑选伴读,可是京畿之中的官家子弟皆可应选么?” 褚华亭微微一怔,轻轻将半掀起的白瓷茶盖盖了回去,“自然不是,怎么,阿陵想做楚王的侍读?” 察觉到老人眼中带有两分审视之意,季陵倒也不敢全然扯谎,但又无法据实以告,只得半真半假道:“孙儿其实心里有点儿想去见见世面,只是我学问不好,书读的也不多,贵人也未必瞧得入眼。前日与阿娘一同入宫去见姑母,姑母本欲留我给圣上过眼,阿娘怕我出错,冲撞了贵人,也未等到圣上来,便带着孙儿回去了。” 褚华亭淡道:“你娘素来是个谨慎的,想来是怕你拘束,也是一片慈母心肠,不盼你出人头地,只盼你自在安乐。” 季陵有些讪讪,暗道必是自己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在私塾里还在学别人家孩童开蒙用的说文,连外公都知道了,是以才说这样的话宽慰。但记着乔举人要他所做之事,只得硬着头皮续道:“是,孙儿知道。就是孙儿心中总觉有些遗憾,所以,所以” 褚华亭好笑道:“想去试试?” 季陵难得地有点害臊,他自幼被管教得甚少向长辈要求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应道:“是!” 褚华亭沉吟道:“你若想进宫,倒也不是不可。” 话虽这样说,他眉心微蹙,却似有什么顾忌。 季陵的手指无意识地掐着衣角,等着他的后半句话,却见有青衣小厮快步走进院中,传话道:“老爷,夫人来了。” 夫人。 季陵暗忖道,这多半就是阿娘的那位嫡母,那个在背后乱嚼舌头、教自己的亲孙辱骂庶女的老乌龟姜氏。 正未来得及思量,便只见一个已逾花甲之年的老妇由一名青衣女婢扶着,自院门走来。本应是与褚华亭相差不多的年岁,她的鬓发却已经近乎全白了,鼻翼两侧的两道深纹使她看起来有几分凶相。 季陵心中不忿,但也不愿失礼,起身施礼道:“外祖母安好。” 那老妇笑道:“安好,安好,一晃眼这许多年,阿陵竟都已这么大了,真是不容易。” 她在四方矮桌的一侧缓缓地跪坐下来,虽嘴上说的亲热,眼光却怨毒摄人,丝毫不加掩饰,看得季陵一阵头皮发麻。 褚华亭将一盏茶几口饮尽,将茶盏撂下,看了看日头,淡道:“快到时辰了,阿陵,你不是急着去学里?” 季陵应道:“是,孙儿还要去学里,改日再陪二老喝茶。” 姜氏掩口笑道:“好不容易见着我这乖孙儿,老爷您真是的,怎么就不能多留他片刻陪我说说话呢?” 褚华亭并未理会老妻的阴阳怪气,向季陵摆了摆手道:“你且去吧。” 季陵自知这不是他该掺和的褚家家务事,连忙施了一礼,转身便走,方才走出院落,只听见褚华亭微带愠意的声音自院墙传出,“今日是谁服侍夫人服的药?” 然后,姜氏似乎尖利地叫骂了起来,季陵并未细听,只是往家塾大步走去。他忽然想起阿娘,想必她从前在褚家时没少受过这位嫡母的欺负,但那总归是过去的事了。只要他做成了乔举人要他做的事,让隼儿的病好起来,娘从此后都会过得称心顺意了。 又过三日,风平浪静。 季陵有心想再问外公,练字时却得乔举人一句敲打——“沉住气”,只得耐下心来,每日照旧读书习武。他拿了乔举人的几本字帖练习,字倒是有些进益,不似早前歪斜难看,虽说不上好,总算慢慢看得过去。 这日傍晚,季陵自塾中出来,去请莱公府上的门房帮忙牵马,未几,那小厮便匆匆跑来,为难道,那匹马儿许是病了,卧着牵不动。季陵自小骑马,亲去马厩去瞧过一番,才知是莱公府上小厮不懂喂马,喂多了豆料,马儿胀气难受,是以不肯动。只得拜托了府上下人代为照料,自己便欲走路回去。 管家吕伯恐他受累,命人去抬一乘小轿送季陵回去。季陵再三推拒了,心中有些好笑,又有些暖意,暗道这位老管家待他倒是真的极好。 如此沿着大路走过几条街市,又复拐进巷子,便见三个流氓痞棍模样的年轻男人手提刀具棍棒,朝着他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 季陵道:“劫财?” 当中的一个长着一张像是中过风一样的歪斜面孔,见季陵生得单薄,眉眼娟秀,并未放在眼里,咧着嘴笑出一口黄牙,“不劫财。”身后两个跟班也跟着大笑,挤眉弄眼的模样令人作呕。 也对,自己本来也没什么银子。 季陵点了点头,方觉马儿今日生病并非凑巧,“有人找了你们来的?” 那歪脸地痞道:“是又如何?” 季陵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冷笑道:“若是你们自己找上来,老子送你们去见官;若有人派你们来,你们只需交代了是哪个,冤有头债有主,老子只揍你们一顿了事。” 歪脸地痞冷笑道:“好狂妄的小子,给我上!” 身后的两个跟班顿时上前,明明手里有刀,竟也不敢用,当真像是轻薄姑娘一般欲动手撕扯他的衣裳。季陵暗道,瞧这几个王八羔子手法,倒像是没少欺男霸女,顿时更是嫌恶。一闪身,扯住那个身量稍矮些的流氓手臂,一顶一拽,又以手肘顶着他的肋骨用力一撞,便将一整个人狠狠摔到了墙上。 只不过,此举固然出气,却也彻底让三个流氓认识到眼前这个半大孩子的实力,不再托大,一个去掐脖子,一个将拳头狠命往他的腹部招呼。 三人缠斗几招,一时难解难分。 幸而这两个废物顾头不顾尾,都忘了小心足下,到底让季陵钻了空子,趁势飞起一脚,正踹中那歪脸的裆下,让人一下子卸了力疼得缩在了地上。身后捉着他脖子的那个却格外奸猾,季陵被掐得脸色涨红,后踢几脚都未能踢中,一时被勒得窒息,只觉力道渐弱,只得索性假装脱力,趁其不备,带着人便滚到了地上。如此一滚,令他始料未及,却叫季陵有了机会,反身翻到了他的上头,膝盖屈着将人压牢,伸手捡过那把匕首,狠刺一刀,刺穿了他的右手手掌。 见人疼得大声惨叫,面目扭曲,满地翻滚,季陵又捡起了那根方才掉落的棍棒,照着那歪脸和小个子各补一棍,方才重新回到这个看起来生得机灵一点儿的流氓跟前,不无得意地将匕首逼到人的脖子旁。 十二岁的季陵还并不能真正明白这日的遭遇背后的险恶与龌龊,更不知世上还有那样毫无来由却深邃刻骨的恨,他的猜测也仅限于:莫不是褚宏嘉那小猪崽子?就为了那回自己打了他几巴掌?所以特地寻了三个流氓来揍自己一顿出气?自己回到金陵这许久,可还不曾招惹过旁的人呢。 他自觉猜到唯一的可能,于是底气十足地问道:“到底是谁派你来此堵着老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遴选伴读(2) 眼看着日沉月升,天色渐暗,季陵拿着匕首在那流氓跟前比划了半天,却也没能撬开他的嘴。他毕竟只是半大的孩子,固然自幼习武,收拾几个地痞不在话下,却不是什么阴鸷狠毒之人,不可能当真取了这三人的性命。 那地痞自然也心中有数,是以无论季陵怎么威逼盘问,也不发一言。 季陵看看天色,有些心焦,暗道若还不回去,只恐娘要担心,又自觉自己同褚宏嘉毕竟只是些小仇小怨,虽放了狠话,可总不能拖着三个块头不小的地痞去见官,若事情闹大,只怕连累了外公他老人也脸上无光,倒还不如明日自己去同他算账。 思及此,虽然有些不甘,只得闷闷吐了口气,给三个人各补一棍,解下三条腰带将三人捆在一起,又剥下三条裤子留作证据,呼哧呼哧地将地上人事不省、只剩一条亵裤的三个地痞拖行了一截,将人丢在了巷口,自家理了理滚乱的衣裳头发,匆匆忙忙地往侯府去了。 待回了府,方知今日祖母乏累,晚饭在自己房里用了。褚氏要伺候婆母,又要照料女儿,一时分身乏术,顾不上季陵。季陵提溜着三条裤子回来,正愁颈子红了一圈,颧骨上青紫一片、嘴角也破了一块不好交代,闻言反而松了口气,拿了几个馒头,鬼鬼祟祟摸回了房里。 待点了灯,龇牙咧嘴地褪下外衫一瞧,只见肋上果然青紫一片,这才觉出疼来,便自柜中胡乱翻找出一罐早前大伯给的伤药,挖了一大坨涂在了几处淤伤,辣得涕泪横流,心里咬牙切齿地又将那猪崽子表弟好一番咒骂。就着冷茶啃完了几个馒头,却也无心再去院中练功,遂摸出笔墨七扭八歪地写了张字条,披上外衫出去拍在了老妖怪的门上,回来卷着被子窝上了榻,连衣裳也未换便睡了一夜。 翌日一早,季陵比往日起得稍迟,自忖今日无法练功,便也不急。摸摸肋下,倒是不怎么疼了,也不知脸上如何,遂换了衣裳去后院打水,趴在井口照了半天,又对着铜盆照了半天。 水面映不清楚,但季陵自觉脸上的青紫消了一些,嘴角的创口也结了血痂,瞧着不似昨晚狼狈了,至少不像是给谁打了,编个不小心摔了跟头的说辞也还说得过去。便放宽了心,哼着支信口胡编的小调去正厅等着早饭。 谁料方一出门,便与吴二婶撞了个正着。一个没少见过世面的北方妇人都给他这张色彩斑斓的脸吓了好一跳,拉着他连声问道:“哎呦,我的陵哥儿!这是哪个欺负了你?怎地下这样重的手?” 季陵听见这话,顿时底气没了一半儿,自觉编得天衣无缝的谎也忘在了脑后,只心虚道:“哪里有人欺负得了我,这是昨日,昨日马儿忽然发狂,把我摔下来了,磕着了。” 吴二婶将信将疑,“马摔的?如何倒能把嘴角都磕破?陵哥儿,你说老实话,是不是那褚家的人欺负你了?” 季陵闻言颇为头疼,心知若瞒不过吴二婶,势必也瞒不过他娘,只得搪塞了两句,求她不要说与褚氏知晓,又推说赶着去学上练字,趁着他娘未起一溜烟跑了。 季陵出了府方才觉出饿来,深悔出门前忘了顺点儿吃食,摸出身上仅存的几枚铜板,还够在榕树底下的面摊吃碗面。只是这一碗面汤多面少,勉强只够果腹。没吃饱不说,那碗沿竟还裂了一道窄缝,淋淋漓漓地在季陵的衣襟上滴了好几滴面汤,顿时令他更是恼火,满心盘算着必定要寻个机会,将那小猪崽子好生教训一顿出气。 如此蓄了满腹火气地到了莱公府,却见府上的小厮正在忙着套车,上次见过一回的舅父褚长庚一身朱袍官服站在门前,催促着他们麻利些。 既是见了长辈,自然是要全了礼数。季陵走上前去,心中盘算要不要找他老子告自己这表弟一状,规规矩矩地站在阶砌下施礼道:“舅父安好。” 褚长庚本站在阶上,原本一时并无注意到他,闻声望去,竟露出几分喜色,几步便自阶上下来,眉开眼笑道:“哎,阿陵来了。舅父且问你,你前日是不是同你外公说愿入宫侍读?” 季陵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又不知他是何意图,一时也顾不得告状的事,略一迟疑,应道:“是,甥儿确实曾说过,只是甥儿资质驽钝,恐难入圣人的眼。” 褚长庚笑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侍读之事,凭的是眼缘。今日几家子侄皆去应选,不若你与宏嘉同去一试,兄弟间也可有个照应。” 季陵既惊且诧,“今日?何时?” 褚长庚道:“现在。” 季陵一时只觉有些晕眩,张口结舌了半晌没有答出话来。 褚长庚微微一笑,还待再劝,却只听见身后有个老迈的声音说道:“二爷,前日老爷曾说过,陵哥儿入宫侍读的事,需得二姑娘亲点了头方可。如今夫人病着,老爷一时顾不上,您这么把人带走,过会儿老爷问起,叫老奴该如何回话?” 季陵转过头去,只见是莱公府的管家吕伯,身后跟着两名青衣小童,虽然面带笑容,语气却颇为严厉。 褚长庚淡道:“吕伯,我二妹是妇道人家,难免见识短浅。这侍读之事,事关我这甥儿前程仕途,岂可容她任性?” 季陵听见这话有些不快,但思及褚长庚愿意带他入宫,却也不能反驳,只得忍下。 吕伯的口气却愈发生硬,“二爷,陵哥儿是季老将军的亲孙,如今让您这个做舅父的替他做主,怕是有些不妥吧。” 褚长庚亦寒了脸色,冷笑道:“吕伯是母亲得力的人,口口声声说不知如何向父亲交代,只怕您想的却是不好对母亲交代。” 话已至此,吕伯摇了摇头,似乎不欲争辩,只不咸不淡道:“二爷说笑了,老奴今日劝您,不过是尽自己本分。既然您主意已定,老爷问起,我只如实回话便是。” 说罢,侧过身,施礼道:“您请。”便不复多言。 一盏茶后,季陵穿着前襟沾着几滴面汤的半旧衣裳,带着脸上残余的青紫和嘴角的血痂,坐上了进宫应选的马车。他的旁边端坐着褚长庚,对面是战战兢兢地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褚宏嘉。只是此时季陵却无暇分心去与他对质昨日之事,甚至无暇去想为何无人提前告知于他,为何那一向和蔼的吕爷爷动怒。他的心中只七颠八倒地盘亘着一个念头——如何才能中选留下? 他不知这位二舅父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他此刻衣衫不整,脸上带伤,难道就这样前去,不算是殿前失仪? 他惴惴不安,掌心不觉就渗出不少冷汗。 不多时,马车停下,季陵自帘缝向外看去,只见已到了丹凤门。有一身轻甲的禁军军卫拦路,两个幞头袍衫的内侍上车略略查验,未几,便又放行,车便又复碌碌前进了去。 又行了约莫一盏茶,过一道内宫门,马车便再次停了下来。褚长庚清了清喉咙,简短地叮嘱道:“一会儿有公公前来引路,你二人只需好生跟着便是。今日前来参加遴选的故家子弟众多,却不是人人皆能有造化,若幸得圣人问话,不可怯声怯气。”便让二人下了车。 待下了马车,只见果然有面白无须的胖公公在前候着,亲热笑道:“二位小公子,请吧。” 公公引着二人行了一程。今日天晴,不似上遭入宫时正逢阴雨,季陵这一次方才得览灵台宫真容。其背靠紫金山,地势高亢,气象恢宏,经历了大雍朝百余年数代君王的修缮,不复皇帝时“但求安固,不事华饰”的大气粗犷之面貌,而是极尽精妙华美。前朝三殿皆极高、极大,供奉神明的三清殿、道场更是高得仿佛与天相接。 这座宫殿太大,让走在里面的人都如同恒河一沙。 季陵仰起头望了望紫金山,方才想了一路又未能想出什么万全办法,事到临头,如今走在高墙之下,反而倒是觉得心中的不安渐消。 他忽然记起他伏凌山上的老骗子师父,他固然是个仙风道骨,整日掐算的,却曾同他说,莫要去信那劳什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信者命在天,不信者命在我。打架打不赢,大不了放冷箭;今日赌运不佳,输得只剩亵裤,大不了出老千,造化命理不过是愚弄老实人。 他虽无万全之法,可总不能等贵人青眼。 又行一盏茶,那公公将二人引至一处宫殿,匾额上书“兰林殿”。两名绛色襦裙的宫人袅袅婷婷地自殿中迎出来,皆笑吟吟地道:“公公辛苦。”将一个鼓囊囊的荷包交至他手。那公公亦亲亲热热地向宫人笑道:“这两位小公子,是莱公府上的,咱家给你送来了,还不快给陛下跟娘娘领了去瞧?” 那两名宫人皆着薄薄春衫,生得柔白纤细,闻言皆掩口娇笑,“还早着呢,陛下说一一看过太费神,不若让小公子们在一处先等等,等着咱们殿下来,指了哪个便是哪个。” 那公公谄媚笑道:“如此甚好,就是不知哪个有幸得了殿下青眼了。” 宫人道:“咱们殿下却说他年岁渐长,不必再要伴读,叫只给七殿下、九殿下选便是了。” 三人闲谈几句,季陵同褚宏嘉只得在一旁稍候。 季陵暗忖道,圣人对那位楚王殿下倒是当真宠爱,原来竟不是做父亲的来挑,而是做儿子的亲选,却不知会是个怎样的人物?正微微走神,便听见阶下有人叫道,“殿下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遴选伴读(3) 季陵闻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漂亮的朱袍少年沿着长长的阶砌跑上露台,他还未曾加冠,墨发半披半束,正随着他的跑动在背后轻快地飞舞。他生着一张精致工巧的面目,轮廓未脱尽温软稚气,却已初现少年人的硬朗棱角,满身浑然自成的风流蕴藉,正是那兰林殿贵妃所出、当今圣上诸子中唯一一个幼年封王的六皇子楚王。 楚王在露台上站定,诸人皆施礼问安,季陵亦也随之问安,低下头时,正瞧见他腰间的亲王方可佩戴的金鱼符——那鱼符极尽精美,穷工极态,鳞片栩栩如生,与寻常官员虽配的铜鱼符大不相同,只是绳结处却已有些磨损陈旧,心中便暗自做了计较。 楚王随意摆了摆手,笑吟吟道:“请起请起!”,又颇为无奈地同那宫人问道:“不是叫你与母妃回话,说本王不欲再寻侍读,不必再这样大费周章了么?” 那宫人掩口笑道:“奴回过了的,娘娘说若殿下嫌麻烦,一会儿只去坐坐,随意指一个便是,陛下将这许多位大人家的公子们都请了来,殿下总不能害他们白来吧?” 楚王笑道:“好啊,你们事先不与本王商量,如今却要怪本王害他们白来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本王叫你传过话了,如今这些个小公子白跑一趟,一会儿本王便要告诉他们,此事都要怪兰林殿里的瑞香。” 那名叫瑞香的宫人好笑又着恼,“好殿下,您别闹我了,陛下还等着您,快去吧。” 楚王轻笑两声,声音带着少年变声时特有的低哑,“罢了,本王饶你一次。你去替本王与父皇母妃回话,说本王方才路过东内苑,去瞧了一眼击鞠,现下衣衫不洁,需得更了衣再去。” 瑞香连忙应了,楚王微微颔首,自垂首立在一旁的季陵身边走过,带过一阵淡而好闻的熏香味。季陵壮了壮胆,趁势略一抬手,将那鱼符用力一扯,顺利地将绳结扯断,将那鱼符拿到了自己的手中,又将之顺着袖管丢在了地上,随即叫道:“楚王殿下!” 楚王闻声回过头来,仍旧是笑意盈盈,“有事?” 季陵蹲下身,将那鱼符捡起,捧于手中奉上,垂首道:“您的鱼符方才掉了下来。” 楚王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间,微微一怔,将手负于身后,微微蹙眉,并未接过。沉默了片刻,却随即敛了神情,只微笑道:“多谢你。” 向他略略点头,便转身离去。 宫人瑞香赶忙上前一步,将季陵手中的鱼符接了过来,“小公子交给奴便是。” 季陵一愣,任由宫人自他的手中将鱼符拿了去,随即恍然,那楚王殿下身无微尘,却要说自己衣裳不洁,自然是好洁成癖之人,必定不愿碰旁人碰过的物什。他低下头瞧瞧自己前襟上虽不算显眼,但也无法忽视的污渍,忽然苦恼了起来,也不知他方才看见了不曾?是不是自己弄巧成拙,偷鸡不成蚀把米,倒是惹了这贵人不快。 他瞥了一眼一旁正一脸愁苦、有口难言模样的小猪崽子表弟褚宏嘉,正磨牙盘算着此事务必好好同他算总账,便听见他声如蚊呐地对另一名宫人说道:“姐姐姐,我想更衣。” 说完了这么一句话,他一张白胖滚圆的脸蛋涨得通红,揪着衣角只觉羞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季陵听见这话肚里笑得打跌,只觉若不是因为自己同他新仇旧恨不少,这个小胖子有时倒是挺逗趣的。那宫人听见这话,亦忍俊不禁,向一旁侍立的内侍交待了一番,让他领着人快去快回。 季陵心中一动,忽然打起另一个坏主意,连忙道:“且等等,姐姐,我同他一起。” 那宫人道:“也罢,快去吧,不可耽搁太久。” 褚宏嘉尚还比季陵小了两岁,又长于簪缨世家,未怎么离开过父亲的羽翼,何况又是进宫,是以不见平日在家中的霸道模样,反而倒是有些惶惶可怜,只低头跟着那小公公走路。季陵凑近他,压低声音笑道:“表弟,为兄对你平素称得上忍让,今日可需得向你讨还回一点儿了。” 褚宏嘉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却努力虚张声势道:“这可是在宫里,你不要乱来!” 季陵摇头笑道:“不乱来,为兄只是想问你借样东西。” 一盏茶后,兄弟两个由内侍引着匆匆回了兰林殿。 那宫人还在原处等候,急道:“怎地去了这样久,快,随我过来。”便一抓那身量稍高的少年群青色衣袖,带着二人疾步朝偏殿去了。 她并未觉出有什么不对,只顾着将人塞进了殿中,叮嘱道:“快,进去候着。” 却未注意到那稍高的少年衣袍稍短,而那稍矮些的一脸苦相,走路时给长长的衣摆一绊一绊的,几次险些扑到了地上。 季陵扯了扯身上的袍子,除了稍有些短,因自己那表弟生得圆胖些,是以衣裳做得倒是不小,别处倒合身,衣襟和边角上绣的松针图样,也还算好看。他暗忖道,褚宏嘉寻来那几个地痞无赖招惹自己,害他脸上破相不说,还害他不得不费心瞒过他娘,才弄污了衣裳,既然是他做的孽,只抢他一件衣裳,也不是如何过分的事,是以心安理得。 褚宏嘉却是委屈异常,只道这个表兄当真是逼人太甚、厚颜无耻,如何自己的衣裳脏了便剥了他的?上回剥了他的裤子的旧仇还未报,如今又添新怨。他原本半点儿也不想去宫里当那劳什子伴读,若不是他唯恐惹祸被他爹剥了皮,早就要同他理论了。 兰林殿穹顶极高,以数十根金丝楠木柱支撑,以汉白玉铺地,正中雕有团团祥云与太平花图,阶砌之上,有几张如意凭几,后置一幅极大的鹿鹤同春屏架,与季陵上次所见的姑母淑妃所居大不相同,自有一番钟鼓馔玉的天家气象。 殿内已肃立着十数个十岁上下的孩童,另有两三个年岁稍长些的少年,几个小豆子似的幼童。最小的那个瞧着只五六岁,虽然被教导了安安静静地站着,但还是偷偷地抠着手指,殿内阴凉,还时不时地抽抽鼻子,季陵觉得有趣,多瞧了两眼。不多时,便有内侍通传道,“圣人到,贵妃娘娘到。”诸人皆行跪拜大礼,直到听到上座一声低沉的“免”,才各自起身。 季陵迅速地抬头瞧了一眼上座,只见上面坐着一个玄色龙服的男人,面容清癯,略有些萎靡之色;身旁有一容光照人的妇人,肌肤白腻光润,瑰姿艳逸,雍容尔雅,乍看竟叫人分辨不出年岁;二人的下首坐着方才那朱袍少年,另有两个稍幼两岁的男孩坐在其身侧,但却已容不得他细看。 座上天子开口道:“恺儿,今日重新为你遴选侍读,殿中的皆是出自诗书礼乐之家的子弟,你下去看看,为父不加干涉,只要与你投缘便可。” 却只听楚王笑道:“父皇,儿臣再过几年,便该加冠,如何还用得着侍读?不若只给七弟、九弟挑吧。” 贵妃好笑道:“你今年也不过一十四岁,还有这许多年,如何就用不着了?这下面的皆是各位大人府上的晚辈子侄,个个都是聪慧知礼的好孩子,你只挑一两个陪着你,只当与你做个伴儿吧。” 楚王脸上的笑意渐消,却仍旧僵硬地翘着唇角,“父皇,母妃,孩儿不惯用新人,还是算了。” 座上的君王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贵妃一怔,随即笑道:“偏你麻烦。” 又向身侧的天子柔声说道:“陛下,恺儿这是怨臣妾将打小儿伺候他的乳娘给放了归家去,故意在此拿这话等着呢。” 天子眉梢轻挑,淡道:“恺儿,是这么回事么?” 楚王眸中一黯,随即颔首笑应道:“是,乳娘家中有白事,原本只放出去一年便是,偏母妃宽仁,竟厚赏了她送她归乡,孩儿用不惯新人,现下可还生母妃的气呢。” 天子打量了儿子几眼,这才恢复了方才温和慈父的模样,笑斥道:“孩子气,莫要胡闹了,去挑一两个合眼缘的吧。” 楚王低头应了声,自座中起身,走下了阶砌,走到了排成几列肃立在殿中的孩子们跟前。 季陵只觉心口乱跳,只得缓缓地吸了口气屏住。只见他在行列中一一走过每个人,粗粗地打量着,却脚下不停,片刻便快走到了季陵跟前。季陵生得白净俊秀,埋着头又瞧不见脸上青紫,倒是惹得他多看了两眼,只是他并未认出这是方才拾了自己鱼符的那个,实乃万幸。 楚王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方才出言道:“就这个吧,模样好些。” 他这语气倒好像是挑一只玩弄取乐的猫狗一样,季陵却周身一震,热血如沸,颇为欣喜庆幸,只觉此番隼儿的药是有了着落,遂抬起头来,不无讨好意味地朝着楚王干巴巴地咧嘴一笑。 却不料,如此一笑竟惹得楚王蹙起了两条漂亮的剑眉,连右眉下的那颗浅褐色小痣都满溢出厌恶之情。 他沉吟道:“笑得谄媚了些。”虽蹙着眉,嘴角仍旧带笑,只是笑里满是讥谑之意,“罢了。” 他随意地抬起手,指了指季陵身旁那个稍矮些的圆胖男孩,淡淡道:“还是你来吧。” 褚宏嘉瞪圆了眼睛,活像是一只被提住了尾巴的小猪,满脸惶恐。 季陵既惊且怒,抬起头来,指甲边缘无意识地刺破了掌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遴选伴读(4) 座上天子饶有趣味道:“是哪家的孩子?带过来给朕瞧瞧。” 楚王微微一笑,向脸色惨白的褚宏嘉道:“叫你呢,随本王过来。” 褚宏嘉抽了抽鼻子,眼睛都骇得泛了红,只觉下肢又僵又麻,只得颤巍巍地尽力倒腾着步子跟上了楚王,在天子与贵妃跟前跪地施礼,“草民莱公府褚宏嘉,拜见陛下、娘娘。” 贵妃温和道:“模样生得倒是讨喜的,就是小了些,恺儿,你再去另挑一个长几岁的吧。” 天子却笑道:“恺儿既与这孩子投缘,小几岁又何妨?老国公高风亮节,桃李满门,褚卿又得力能干,是朕的股肱之臣,足见其教诲有方,想必这孩子也绝不会差。” 贵妃以白玉盏斟茶,递与天子,笑吟吟道:“陛下说的是,臣妾虽不知前朝之事,但也知您与褚大人君臣相得,主圣臣直,知您对大人器重卓殊。只是恺儿年岁不小,只怕二人功课也学不到一处。论起来,这孩子倒是跟着阿慎他们几个倒是更相当。” 天子将茶缓缓地饮尽,玩笑道:“怎么?莫非爱妃还因旧事对褚卿心有芥蒂?” 贵妃笑意稍淡,“没有的事,既然陛下喜欢这孩子,自然是依陛下的。” 又似发嗔一般地放软了声调道:“臣妾只是心疼这孩子年幼,怕他在宫里不惯,陛下倒说得好像臣妾是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一般。” 天子大笑,告饶道:“是朕不好,连累了贵妃清誉。” 二人玩笑几句,旁若无人,亲厚异常,便如寻常夫妻一般。季陵却是心急如焚,不知该当如何,暗悔自己方才莽撞行事,错失了良机,但也知天子殿前,不可造次,只得安分地垂首肃立。正自焦心,只听楚王忽然开口说道:“儿臣不过信手一指,既然母妃不喜,另择一个便是,想必父皇也不会怪罪。” 天子失笑,“你另择他人,倒叫这孩子如何自处?岂不是令他难堪?” 楚王莞尔,“七弟、九弟不是都还未有侍读?”又朝那阶下诸人一指,“儿臣方才觉得那个也算和眼缘,不若换他吧。” 季陵一怔,他本已几乎死心,此刻乍惊乍喜,险些失态,竟下意识便上前了两步。 楚王却眉心微蹙,暗道空生得一副掷果潘郎之貌,还当真是个有心攀附的,对他颇为不喜,座上的天子却已不禁微微晃神,问道:“你又是哪家的孩子?也是莱公家的子侄?” 季陵上前一步,行过跪拜之礼后垂首答道:“草民彭原侯府季陵,家翁*云州都督季怀信。” 天子轻声慨叹道:“原来是你。” 他稍稍支起了身,细细地端量着座下的孩子。季家一门皆是骁悍猛将,昔年他父真宗被掳,襄王即位,御营军陈兵八千,迫襄王退位,登基大典上诸臣仗马寒蝉,唯有那宣州军中一名小小参将竟敢率先拔剑与御营军相对。他那时尚还年幼,虽深恨那参将竟能带着襄王杀出重围去,却始终无法忘却那只身单骑的参将吞没山河、改天换日的英雄气魄。相比季家的其他男丁,这个孩子生得太过孱弱了,虽然个子已拔得很高,却瘦伶伶的,显是更像他的母亲。 贵妃低眉垂眼为天子的盏中添了茶,漫不经心地轻声说道:“原来是老国公的外孙,转眼竟也这般大了。” 季陵暗自蹙眉,这话说得委实奇怪了些,想他生在云州,长在云州,贵妃倒说得好像幼时曾见过自己一般,却不知究竟是何意。 天子沉吟,又问道:“哪个陵?” 季陵忙肃容答曰:“山丘陵谷的陵。” 天子颔首,“你抬起头来。” 季陵心中一紧,只得依言照做,后槽牙忐忑地磨来磨去,良久,方才听见天子轻笑道:“颊上怎地有伤?可是顽皮弄鬼磕碰了?” 季陵暗道,自己怎么也算是除暴安良才受的伤,可皇帝必定不爱听自己的治下有什么流氓地痞,只得信口胡编道:“草民,昨日让马儿给,踢的。” 天子不禁莞尔,拿了添满了茶的白玉盏,在杯沿细细把玩,“瞧着倒伶俐,朕却怕他同恺儿凑到一处胡闹,没法安心读书。” 贵妃掩口笑道:“陛下说的是,臣妾瞧着,这孩子跟着阿慎倒是合适。阿慎平素沉稳太过,正需该有个伶俐的解闷儿。” 天子随口道:“如此甚好,就依贵妃的。” 季陵闻言不禁向下首望去,只见两个男孩皆着玄色交领长袍,领口腰间有绯红暗花,乍看倒像是染了血一般。二人一个稍长,一个稍幼,料来便是七皇子与九皇子,只是却不知他们所说的“阿慎”又是哪个。 他将二人匆匆扫视了几眼,只觉小的那个木讷,大的那个气质冷峻,两条眉毛浓重而平直,一看就觉不好相与,不过却有几分眼熟。正自思索与此人曾在何处见过,便见那稍长些的男孩抬头向他望了过来,瞳仁浓黑如墨,沉静而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令他脊背一凉,掌心一下子就渗出了冷汗来。 季陵记起来了,此人原来便是那日在太液池畔满手鲜血,以一块砖石击杀宫人之人。 那男孩眼神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出于变声期的嗓音沉且哑,“儿臣谢父皇恩典。” 楚王颇为无奈道:“儿臣方才说不要,父皇偏要儿臣挑;挑中了一个,母妃却又不满意;如今又挑了一个,父皇却又予了七弟。” 天子闻言并未动怒,反而大笑道:“偏你的牢骚多。莱公的孙儿是个好的,虽小了两岁,但看着便知是个知礼的孩子——” 季陵原本正自惴惴,听见这话,却忍不住暗自腹诽道:“他们究竟是从哪儿看出来这小猪崽子知礼的?” “既然你母妃不满意,你便另寻一个稍长些的,也免得你母妃来日想起来了,又要埋怨朕偏心。” 贵妃闻言掩口笑道:“好哇,恺儿,你快快去再选一个好的,不然母妃今日可白担了你父皇口中这刁钻恶名了!” 这夫妻父子,亲厚便如寻常人家,令人生羡,只是衬得坐在下首的七皇子、九皇子皆像是外人一般。说的虽是为三人遴选伴读,除了楚王,余下两个,却是一个被随手塞了个季陵,另一个干脆给人抛在了脑后。季陵暗里生叹,虽然回忆起当日太液池畔,那名叫“阿慎”的七皇子以卵石杀人时的模样仍觉骇人,却不禁对其生出几分怜悯。那楚王既是君王爱子,若当真选为了他的伴读,只怕倒是更为拘束。如今这般,归家后说与阿娘,也不至令她太过担心了。 他又望了一眼那七皇子,只是这一次却不闪不避,坦坦荡荡,还朝着他咧嘴一笑。 他生得虽俊秀好看,不知怎地,笑起来却总带两分憨气,那七皇子以拳掩唇,竟给呛得咳嗽了两声,也不知是不是给他这一笑晃了眼。 又耽搁了约莫一炷香,楚王另择定了工部尚书家的长孙,天子又为九皇子指了宁王幼子,各人便被内侍宫人们引着,各自出宫门归家。 季陵为免多生是非,又借口更衣,扯着正被自己即将进宫伺候贵人的噩耗打击到昏天黑地的褚宏嘉,要将他衣裳剥下来换回去。却不成想这一扯却成了压死小猪崽子的最后一根稻草,平素任性跋扈的一个十年后的准恶少竟直接蹲在净房跟前,抽抽噎噎地便抹起了眼泪。 季陵还道他是因自己剥了他的衣裳,也有不少火气,见他哭得专心致志,又不好将他欺负得太过,只无奈又气恼道:“你倒还委屈了不成?若不是昨日你竟寻地痞流氓打我,我何至于要抢你一件衣裳?” 褚宏嘉上气不接下气,打嗝儿道:“什么嗝!地痞?你抢我衣裳也就罢了,何须编什么瞎话出来嗝!蒙我!我一个一个清俊小公子,哪里认识什么地痞!” 季陵看着蹲在自己对面的圆头圆脑的猪崽子,给这句“清俊小公子”逗得打跌,“噗嗤”笑了出来。但摸摸自己肋上的淤伤,便又觉恶向胆边生,照着他的圆脑门狠戳了一指头,“不是你又是哪个?难道老子来了金陵不过月余,还能结下什么仇人?” 褚宏嘉抽了抽鼻子,鼻涕险些流下来,蒙着脸委屈道:“如何又是我了!我花了二钱银子买了好大一只蜘蛛,还未吓到你便给我姐收了去,还差点又去跪了祠堂!之后我可就什么都没做了!” 一只蜘蛛竟要花二钱银子,季陵忽然深悔当初没有将那蜘蛛留着,而是随手放出了窗外。 又听他言之凿凿,将信将疑道:“当真不是你?” 褚宏嘉横过衣袖擤了擤鼻涕,“你招惹了旁人也要来怨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讨厌的人!” 季陵看着自己衣袖上那一片晶莹,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印堂,一时无话。 既然不是褚宏嘉,莫非自己就只是刚巧撞见地痞了?季陵总觉有些不对,可又无甚么头绪,只得索性不想了。蹲在一旁的褚宏嘉却越哭越是起劲儿,“都怪你!往后咱们都要在宫里当太监了!住小屋,吃剩菜,给人使唤,见不到我娘了!” 季陵无心与他争辩那前半句“都怪你”,因他哭得可怜又有些心软好笑,又因自己可能冤枉他而有些歉意,只得温和了几分语气道:“你明知是进宫侍读,如何又成了当太监了?” 褚宏嘉哭得肿成颗寿桃,“在宫里伺,伺候人的,不就是太监!又有什么分别了!” 季陵虽尚还懵懂,并不知内情,但也知道这分别大得很,上手撸了两把他的脑袋安慰道:“侍读和太监不一样,没有你想的那般不堪。” 褚宏嘉仰起脸,迟疑了两瞬,随即觉出不对来,咧嘴嚎啕道:“你一个乡下来的又懂什么!” 季陵觉得自己方才生出的一点儿歉意顿时烟消云散,照着他的后脑勺狠糊了一巴掌道:“皮痒是不是?” 褚宏嘉扁了扁嘴,正预备酝酿出一声更大的哭嚎,却只见方才引他们过来的小公公已经寻了来。 “小公子这是怎么了?怎地坐在地上?” 季陵微笑道:“无事,他倾慕楚王殿下已久,如今终于被选为楚王殿下的侍读,这是得偿所愿,喜极而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遴选伴读(5) 季恬与博陵崔家幼子的婚事已快到了下大聘的日期,依大雍的风俗,男方过了大礼,女方家受聘后需得还礼,礼物宜以赠男方的衣帽鞋袜、彩绸、礼饼为主。 老夫人邱氏年迈目盲,又体衰多病,是以能操持诸事的便只有褚氏,但她又要照顾婆母幼女,也时常分身乏术,只得托付给府上家仆。彭原侯府仆役不多,只有几个老人,多是当年随老将军摧锋陷阵的,剿过反贼,杀退过鞑子的,侥幸捡回命来,却残了肢体,老无所依,便留在了府上,另有自云州带回的几个家仆,为着这位老将军的幺女婚事,皆喜气洋洋地忙前忙后。 当日出城去接一行人回府的老周虽残了一肢,却不成想,竟是做点心的好手。这日一大早便和了面起了油锅,教吴二婶几个妇人如何炸制喜果。他虽已年迈,却力气不弱,只以一只左手在面案上和面摔揉,屏气凝神,竟有三分降龙伏虎的气势,不多时便将面团混好了蜜糖。又上手一揪一个,大小几乎一致,以拇指一按一拧,便是个麻花的样子。他做得熟练,点心的模样也好,连吴二婶这个一直在厨上的都自叹不如,只连声赞叹道:“周叔这手艺,只怕是做御膳也当得了。” 老周大笑道:“嘿,咱老周祖上还真就是当厨子的!这是咱周家看家的本事,就是我那孬种龟儿死啦,往后老周蹬腿闭眼,这手艺可算了失传了。” 他这话说得轻松,却反倒叫人心里一酸。 吴二婶在一旁添柴烧火,看着他一一把那拧好的小果儿丢进油锅,笑道:“可还有什么传男不传女的讲究不成?你若不嫌弃,我认你做爹,你便是传了给我如何?” 老周笑骂道:“吴二怎地娶了这么个败家婆娘,咱倒是乐得传你,可上哪里找那许多油糖面粉挥霍?老周可不敢要你这闺女!” 众人闻言皆大笑。 老彭原郡侯虽是正二品郡侯,食邑千户,但庄上供养着许多昔年忠勇军的遗孀孤子,府中素来称得上清苦,这话放在旁的公侯之家说来像个笑话,在彭原侯府却是句实话。众人笑后,老周又不无怀念地说道:“府中上回这般炸喜果,已是十几年前,三爷娶夫人的时候了。” 吴二夫妇是在云州才入了侯府做事的,却不知这些前尘,闻言笑道:“咱们三爷文武双全,少夫人又貌美心善,这样好的一桩亲,想必当年也是热闹非凡了?” 老周用长长的竹筷翻着锅中的喜果,将一批炸好的夹到一旁的大盘上,忆起旧事,亦是带了些喜气,“那自然是热闹,可也横生了不少波折!” “旁的倒还好办,只一件——当年定聘之礼已过,媒人忽然又说请期要用活雁!可那年请期之时正逢着隆冬雪天,如何寻得来活雁?嘿,这国公府的规矩就是大!我等无法,只得去帮三爷想法子。” “你们猜猜这活雁最后是如何弄来的?” 一旁帮忙将喜果拌上蜜糖翻搅的仆妇插嘴问道:“是如何寻来的?” 老周道:“咱将军说,不能委屈了新媳妇,府上的三位爷,跑了半个月的马,亲去建州捉了几只回来的!” 吴二婶笑道:“自古英雄爱美人,为了咱们少夫人这样好的媳妇,可不是该跑半个月的马么!” 几人正说话间,却见久未出门的邱氏,今日竟难得地由儿媳扶着出了门。褚氏仍旧是淡妆素服,木簪绾发,乍看竟还像个纤纤弱质的姑娘家,听见他们玩笑,正说到自己,不由有些赧颜,莞尔一笑,腮边便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吴二婶看了都不禁赞叹了几句,暗道当真是人比人该死,这等相貌,只怕天仙娘娘也不过如此了。 众人皆请安问了好,只听褚氏向那目不能视的婆母温温柔柔地说道:“娘,周叔他们正炸喜果呢,一会儿晾凉不烫嘴,我便取一些来,给您尝尝。” 邱氏闻见了蜜糖味儿,泥胎木头一般的老妇,也难得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淡淡说道:“诸位辛苦,我年纪大了,阿恬的婚事,也没什么帮得我这媳妇的,便都靠你们帮衬了。” 众人皆道不敢,那邱氏又自语一般地叹息道:“季家也有许多年不曾办喜事了。” 她虽已年迈目盲,心思却清明。听着油锅的滋滋响声,忽然记起一十三年前的仲春时节,眼看嫁娶之期已近,她那纯稚娇美如枝头新开的白梨花一般的小儿媳便出了那事,万念俱寂,一夜悄悄跑去投了井。虽被人救起,侥幸捡回一条命,苍白得像是将融的春雪,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簌簌地一直掉眼泪。老国公说,若要退婚,也是理所应当之事,莱公府上下绝无一句怨言,却不肯说那造下如此恶业之人的姓名。她那自幼秉节持重的三子手指发着抖,一盏茶淋淋漓漓,一半儿撒在了衣上,长身跪于老国公之前,字字泣血道,小婿倾慕小姐已久,如今婚期既近,欣喜若狂,不知岳丈何出此言?她那素来有些左性的丈夫也道,这儿媳季家娶定了,要风风光光地将人迎回来。 她回忆起旧事,微微失神,淡淡道:“已有一十三年了” 吴二婶笑道:“可不是,方才还在说呢,老周正给咱们讲先前迎少夫人过门时的情景,说起几位爷捕雁的旧事,大家正听得有趣呢。” 话一出口,褚氏挽着婆母的手便不觉一颤,却被老妇人一抓,抓进了自己皲皱得树皮一般的手中,轻轻地拍了几拍。邱氏仍旧就是那凉开水一般无波无澜的语气,却道:“几只雁给我换得一个贴心的好媳妇,是我儿的福气。” 褚氏一怔,方懂是婆母知她心事,特地说了这话安抚,不禁心中一暖。邱氏多年吃斋念佛,待人一向都是疏淡,她只道婆母因旧事前尘对她不喜,却不成想她竟会说这样一句话来,遂低声道:“儿媳能嫁来府上,才是福气。” 老周大笑道:“老夫人跟少夫人都有福气,咱老周也有福气,才得跟了将军,不然倒还在那宣州老家日日给人炸点心吃那!” 油锅烧得滚滚,蜜糖的香气让人鼻子发痒。第一盘喜果已差不多冷却,可以入口,褚氏取了竹筷,用小碟子装了一盘,另备了香茗,扶了婆母回厅堂内坐下,邱氏动筷咬下了一口,颔首道:“味道很好。” 又道:“你一会儿拿一些,去送给阿恬,难为她这些日闷在家里学看账。” 婆媳两个闲话了几句,还不过午,正出了婆母的正房,便听见门房来传话,说是莱公府上派了人来。褚氏今早便不见季陵,只听闻他急着出门,如今听闻这话,还道是出了事,忙叫人请进来。 只见来人竟是褚华亭身边的吕伯,不由得更是心惊,忙问是出了什么事。吕伯摆摆手叹道:“二姑娘,您别急,并不是什么坏事。”便将今日一早,褚长庚瞒过老国公将季陵直接带去了宫里、现已被留下予了七皇子的事原原本本地同褚氏说了。见她脸色惨白,又将其父安抚的话带到,“老爷托我带个话,说金陵城只这么大,避也避不得一世,他素知你心思重,只怕要为此日日悬心,如今倒可一块石头落地。往后在宫里,万事有他这个外公、有二爷给担着,总不会让他受什么委屈。这便不是你能操的心了,叫你只管宽心便是。” 褚氏轻轻地叹了口气,面有淡淡的愁容,低声道:“吕伯,我如何能宽心,二哥他怎能怎能如此行事?” 她天性柔顺温婉,话说到如此田地已是极致,再不能说出什么恶言,直听得自小看着这位老国公爱妾所出的独女长大的吕伯都不禁面露了几分不忍。这样的一个女子,这般容貌性情,若是生在别家,自然一世备受疼爱,被人护持掌心,顺遂如意,何至于生这许多波折?思及此,他不禁语气更和蔼了两分,“如今木已成舟,或许是福非祸也未可知,陵哥儿是个伶俐孩子,自有他的造化,你这当娘的总归不能一世把他拘在跟前。” 褚氏微微颔首不语,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将吕伯送走后,褚氏又将话回给婆母,邱氏年迈,诸事看得开些,也开解了她几句,叫她放松心怀不必多思。过不多时,便见素日需得傍晚时方归的儿子做贼一般地溜了回来。 褚氏在他的身后叫道:“陵儿。” 季陵转过身,怪心虚地朝着她讪讪傻笑,倒叫她饶是愁肠百结,也不禁给逗得一笑。 褚氏快走几步,走到儿子跟前,才见他脸上淤青一块,嘴角也有伤,摸出帕子轻轻按了按,一时倒是忘了旁的,蹙眉问道:“这是几时弄伤的?” 季陵翻了翻眼睛,认真地扯了个谎道:“昨日被马儿摔下来了。” 褚氏轻轻敲了他一个爆栗,“落马只怕脖子都要断了,如何只摔破了相?” 季陵揉了揉脑袋,又道:“其实是昨日路遇地痞,顺便见义勇为。” 褚氏垂下眼,怔怔地看他,惊觉当日曾抱在臂弯里的儿子竟也快比自己高了,忽然心中酸楚莫名,竟说不出话来。 季陵还道她不信,卖乖道:“娘,孩儿没骗你,是真的!” 褚氏叹了口气,暖和的掌心抚了抚他的前额——他自幼便未褪尽的胎发毛绒绒的,摸上去就像在摸一只乖巧的小兽,喃喃低语道:“陵儿,你往后离了娘跟前,叫我如何舍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茕茕孑立(1) 三月廿一,已过立夏。 季陵只带几件夏衫,拜别过母亲、祖母,便要入宫侍候皇子读书到下个休沐日归家,要等到下月十五。褚氏出门相送,换了轻而薄的蟹壳青襦裙,怀里的妹妹也以同色衣料制了一件小裙,以青缎带束发,圆黑的眸子认真地盯着兄长。随着天气转暖,她的身体也渐好,脸蛋不似先前黄恹恹的了,而是白净可爱了许多。 季陵伸出手指逗她,“你跟哥哥说,最喜欢哥哥!” 隼儿比之旁的婴孩开口要晚,如今也只会吐几个单字,见季陵朝她伸出手来,便拿两只小而柔嫩的手掌合了上去,摇晃着脑袋,噫噫嘤嘤道:“不不!” 季陵大受打击,“待我下月归来,隼儿不会不识得我了吧?!” 褚氏脸蕴笑容,忍俊不禁,这几日渐渐放开心怀,也不再似先时那般忧愁,又叮嘱了几句,便不复多言,看着儿子上了马车。 季陵上了马车,仍有些不安之意,但随即想到府上女眷还有老妖怪帮他照看,又觉稍稍安心了些。前夜,他还同他玩笑道,再在季家赖上几日,还不如索性替季恬嫁了去崔家充数算了,自己如今出入宫闱,还可以替他和太后她老人家暗通款曲。 那乖僻怪诞的江湖中客倒也不恼,若有其事地讲与他说,再过几日,那崔家公子便会如何在画舫同几人为了一天人之姿的花魁娘子争风吃醋,给人打断腿骨,婚期起码还能拖上半年。却不知是他当真能掐会算,还是信口胡编的。 马车碌碌驶动起来,季陵回头望去,只见彭原侯府渐远,门上的蓝琉璃瓦已旧,额枋檐檩间的斗拱许久未漆,色泽尽褪,忽觉出几分寥落萧索之意。老周单手驾车,木手放在膝上,大笑道:“陵哥儿,坐稳咯!”便就这样带着他,驶入了一片白茫茫的晨雾里。 季陵在内宫门外等候了约莫半个时辰,直站得足下发麻,终于得见有个矮小木讷的幞头袍衫侍人来引路。侍人接过了他那个不大的包袱,带着他直行过数道门,待见到那波光百顷的太液池,便又向东路行去,一路无话,直行到转弯时方才提醒道:“西路和南路皆是各宫娘娘的居所,平日若无传唤,不可擅自过去。” 季陵信口应下,却走神回想起那日在此瞧见七皇子满手是血的模样,贵妃称呼他叫“阿慎”,却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他胡思乱想道,若是自己伺候得不好,惹了他不快,那人会不会拖了他来此,给他绑上一块石头,便沉进太液池了?不过他习武这许多年,那些个细皮嫩肉的皇子王孙倒是未必打得过自己。 灵台宫占地极大,布局错落疏朗,殿宇楼阁间装饰以奇花名卉、山石跌水、亭台古树,另有二三池沼,周有野藤细竹,养着红白黑三色的鲤鱼,种有只开三两瓣的早荷。季陵四下张望着认路,眼花缭乱,只记得个大概,不一会儿便已记不分明,索性作罢。百无聊赖,又试着与那内侍攀谈道:“对了,你们七皇子叫什么名字?” 小内侍讷讷道:“公子只称呼其为殿下即可,不可直呼其名。” 季陵道:“这我知道,只是现在既是咱们私下里闲话,总不用殿下殿下地叫他,他的大名是哪两个字?” 小内侍正色道:“殿下就是殿下,我等只能称呼殿下。” 季陵大觉无聊,只得熄了与他闲谈几句的心,住了嘴闷闷地跟着他低头走路。 复行不多时,小内侍止步道:“便是此处。”季陵抬眼望去,只见宫殿与灵台宫诸殿一样,筑于高台,匾额上书的是篆字,却不难辨认,季陵瞧了一会儿,便认出匾额上写的是“孔怀殿”。 小内侍道:“公子且随我来。” 季陵跟在他的身后,自正门步入,只见室内无人,尽去窗槛,屋后有梧桐蔽日,只置有一书案,几张坐席,一斑竹榻,四周挂有慈竹草帘,很是简陋,几乎没什么人气儿。小内侍道:“这是殿内做会客之用的。” 又引着他到右侧的厢房,为其打起帘道:“公子住在这间。” 季陵抱了包袱进去,只见厢房甚为宽阔,物什却不多,只西南方摆有一张卧榻,榻前有小几,另有两张坐席,一个小橱。虽然简陋,倒是胜在地方宽敞,日后若寻不到地方习武,将这案几挪挪推推,只怕室内倒都使得,顿觉满意,也不等人为他取了被褥来,便在硬木榻上滚了几个圈。 有了地方落脚,季陵自在了许多,爬起身笑问道:“小公公,我几时去拜见殿下?平日都需做点儿什么?” 那小内侍道:“殿下特地吩咐,不必你前去拜见,明日寅时二刻起身,寅时三刻是往书房去的时辰,你只跟着便是。” 季陵算了算时辰,暗忖道:“寅时二刻,怕不是鸡都未起,我虽习武惯常早起,可也未曾听说还有寅时二刻便起的,宫中果然不同。” 于是为了不误时辰,消磨过了一下午,用过了那小公公送来的晚饭,便早早地关起门来。将那榻前小几斜倚到墙上,爬上爬下地巩固了一番跑板提纵之术,然后简单梳洗,窝到榻上,摸过硬邦邦、显是棉花板结了的棉被蒙了头假寐。 方才卧下不久,却听见门外有叩门之声。 此刻时辰尚早,季陵原也睡不着,闻声便一骨碌起身,将外衫挂在身上,趴在门上自门缝看去,口中问道:“何事?”门外有女子音色怯怯说道:“奴是奉才人之命,给您送些东西来的。” 季陵将门栓打开,只见一个瞧着年岁尚幼,娇小纤细的宫人站在门外,怀中抱着快比她整个人还大的一床被子,被子底下还提着一个食盒。 季陵唬了一跳,连忙伸手接过了那床被子,抱了满怀,只觉又轻又软,有一股好闻的皂角香,心中却并未弄清“才人”又是哪个。他的姑母是淑妃,况那小公公说西路南路不可任意同东路走动,如何便能差人来送东西了?难道是那七皇子的生母? 季陵把那床被子丢到榻上,回身接过那食盒,将之放在榻前小几上,见那小宫女施了礼欲走,急急出言阻拦道:“姐姐且慢!” 那小宫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细声道:“小公子还有何事?” 季陵问道:“才人才人是哪位才人?可是殿下的母妃?” 小宫人颔首低眉道:“自然。”却不肯多说几句。 季陵只得挠挠头,继续追问道:“还未知娘娘住在何处?我还不曾前去拜见。” 小宫人怪委屈地蹙眉道:“娘娘并无宫牌可以予你,所以你不可冒然擅自拜见。” 季陵迷茫道:“宫牌又是何物?那姐姐你又是如何过来的?” 小宫人眼角微红,有些害怕地瑟缩道:“宫牌乃是各宫主位赐予宫婢侍人在宫中行走便宜之用,奴今日是是偷偷过来的,公子可不要告诉旁人!” 季陵见她像只吓破胆的小兔子,连忙赌咒发誓道:“我不乱说便是,你别害怕,我若乱说,叫我变成乌龟大王八!” 那小宫人才破涕为笑,扒在门边悄声道:“那奴,奴走啦?”季陵虽然什么也不曾问出来,却觉这小宫人有些可爱,心情很好地朝着她挥了挥手道:“去吧,路上小心!” 宫人走后,他将那食盒打开一瞧,只见竟是满满一匣子点心。虽然不似先前在姑母那儿瞧见的精巧细致,只有圆的方的几种,闻着却香甜得很,想必味道也不错。 季陵暗忖道,这样的好东西,想来不会是给他吃的,说不得是要他这个侍读带着,等到人家皇子王孙说饿了,他便得随时拿出一块来。不过这许多点心,料他也吃不完,倒是可以留几块待下月休沐带回去给隼儿。 便寻了几张纸出来,一样挑了一块,细心包好收起,另包了几块,预备明日揣进衣襟里带着。 诸事既已准备周全,便重新滚回了床上,那一床新被子比先前的柔软舒适许多,不多时,人便睡熟了过去。 翌日一早,季陵将醒未醒,便听见耳畔有人叫道:“公子?公子?”季陵睡得混沌,早忘了自己已不在彭原侯府上,茫然问道:“啊?” “公子,该起了!” 季陵揉了揉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只见是昨日接自己进来的那位小公公,方才有些清醒过来,连忙爬起身来,惊道:“可是我睡过了?” 那小内侍道:“并未,殿下嘱我寅时二刻唤您起身,公子快些更衣梳洗吧。” 季陵应声道:“噢,噢那,梳洗好了可是要去,伺候那个殿下?穿衣?” 小内侍道:“这些不必您来,您收拾妥当出来候着便是了。” 季陵听见这话,方才松了口气,暗道,若是还要伺候人穿衣梳头,不知要有多麻烦。他粗手毛脚惯了,若扯疼了人家的头发,只怕要挨骂。便匆匆地用那小内侍打来的水洁面,又拿前夜剩下的陈茶漱了口,将那昨日打包好的点心往怀里一揣,就出了门。 此时寅时三刻还不到,殿外果然连天色都还未透亮。 露台的空地上,只见一个玄衣男孩正对着尚还棋布星罗的夜空张弓,却并未搭箭,不断地发出“铮”“铮”地破空之声。 他挽弓的姿势不对,疲累得气喘吁吁,却并不收手。 季陵走近两步,便认出是那位七皇子,正欲开口讲话,便见他弃了弓,回过头来,眉眼间犹有未散的煞气,蹙眉问道:“你既来了,为何不出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茕茕孑立(2) 季陵讪讪笑道:“我正要说话,你便回过头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对上这张面孔。早前只记得他生就了一对看起来很凶煞的眉毛,如今细细看来,方才发觉他的眼尾略长,眼角微微下撇,像有些委屈似的,鼻翼小而窄,唇薄而色红,也算得俊秀。坏只坏在那两条眉毛,眉尾飞扬浓重,总像在横眉冷视一般,叫人看了便生不出亲近之意来。 他一边想着,一边伸出一根手指,遮在自己眼前,想要试试遮上他的眉毛,会不会显得和气一些。却听见这位皇子殿下冷声道:“既然好了,下次就直接开口叫人。”言罢,他便转身下了露台,小内侍紧跟在他的身侧,手里提着一盏纱绢泛黄半旧的宫灯照路。 季陵只得应了声,也跟在他的身后,追着他的步子快走,犹豫道:“其实我刚才想说,你挽弓的姿势不对,你那样挽弓,既累又容易失了准头,还有可能不小心伤着自己。” 七皇子并不加理会,淡道:“那是武师的事,不归你管。” 季陵好心被当了驴肝肺,一口老血哽在喉咙,但思及与他也算主仆有别,只得顺着他的话问道:“那我都该管什么?我先时还道要帮你穿衣梳头,那个我倒是不大做的来,但是那位小公公又说不用” 七皇子道:“你需闭上嘴,一会儿跟着我去听王翰林授课,其余诸事都不需你管。” 季陵颔首道:“噢,那倒是还算轻松。” 七皇子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恼火,又有些泄气,薄唇动了动,最后却抿成一条线,未吐出只字。 季陵又问道:“殿下,我还不知你的尊名,可否告知?” 七皇子道:“李慎之。” 季陵默默念了一遍道:“噢!” 李慎之愤愤然回过头,“你又要说什么?” 季陵满脸清白无辜,“我只是赞叹一下,你的名字好听。” 皇家的学堂,果然与别处的不同,很是庄重肃穆。塾内壁上挂有孔子像,因日享烟火,下端被熏得泛出古朴的黄黑;画像两旁挂有楹联,乃是太祖皇帝手书,“眼前皆赤子;头上有青天”,季陵读了几遍,却觉比许多晦涩难懂的楹联更有味道。 一室古朴雅致,却只摆了六张翘头案,十几张坐席,因天色尚暗,仍需灯烛照亮。季陵依稀记得仿佛听谁说起,圣人儿女众多,却不知只年岁相近的几人由一位翰林教导,还暗暗思索了良久这几张坐席该如何坐下。正自顾自出神,便听见身边的李慎之吩咐道:“研墨。” 季陵连忙应道:“知道了!”他不识得砚滴方才是给砚台添水的物什,在案上翻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铂盂状的笔洗里找到了水,便拿起来倒了一点儿进砚台里,抓起墨块在砚中搅和了起来。 他写字不多,自然也无人教授他如何把墨研得斯文雅致,只搓得“吱咯”“吱咯”叫人牙酸。幸而还算有几分眼色,李慎之横了眼看过来,他便识趣地松了些力道,让那叫人牙酸的噪音小了几分。 待研好了墨,翰林未至,李慎之自行持了书默默记诵,季陵瞟了一眼,见他读的是左传,正读到楚庄王问鼎云云。他研过了墨无事,只好伸长了手臂自他的手边拿了一册过来,取了纸笔,自行对照着书册写起大字来。 他抄的是晋献公假道伐虢之事,读的似通非通,只知个大概,但也自知是个陪读的,自然不敢扰了李慎之清静。只好遵循前日练习的成果,努力把字写得端正好看些。 又抄得片刻,先时见过一面的九皇子也到了,身后跟了一个约莫不过六七岁的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小儿,便是那日天子所指的伴读了。 九皇子规规矩矩地施礼道:“七哥早。” 李慎之还礼,季陵也连忙起身,施礼道:“殿下安好。” 那温吞的男孩便朝着他腼腆一笑,带着那也不知究竟是谁伺候谁的小鬼归了座。 季陵忽然想起褚宏嘉来,瞟了一眼李慎之,却不敢多嘴问他,只得拧了脖子回过头去,向那九皇子压低声音问道:“楚王今日来不来?” 那九皇子微微一怔,还未及开口,却见李慎之回过头冷声道:“皇兄天资过人,进益远超于我,自然另有翰林教导。你若想寻楚王,趁早从这里出去!” 季陵颇感惊诧,暗道不知是哪里招惹了他,只得忍气辩白道:“我在这宫里,总共只见过你们几人,不过随口一问,如何就是要找他了?若我不小心问了孔夫子,难道还要寻根绳子吊死了自己找他去不成?若我问屈大夫,难道就要去投湖了?” 他早饭也未吃,饥肠辘辘,还要平白受气,原本很是委屈。这话一出口,却不成想竟给身后那两个孩子“噗嗤”一声逗乐了。那小小的、尚还奶气未脱的九皇子伴读小声提醒道:“是江,屈大夫投的是江!” 二人这么一笑,倒是让李慎之一时气不起来,自己也破了功笑了出来。季陵伸出手去,将那圆脸奶娃娃揉捏了两把,问道:“你是谁家的娃娃?仔细多嘴说错了话,开罪了哪个贵人。” 李慎之睨他一眼,自己还不是一个样,倒来说别人。 那奶娃娃糯糯应道:“我是宁王府的。” 宁王府。 早早交还了封地,回金陵做个富贵闲人的当今天子胞弟宁王。人家倒是当真不怕说错了话。 季陵悻悻然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自觉有点尴尬,记起怀里还揣着几块点心,遂将那小小纸包自怀中掏出展开,递与二人,“你们饿不饿,我这儿有些点心,可以拿着垫一垫肚子!” 九皇子摇头道:“我已用过饭了。” 季陵茫然道:“宫中还供早膳的?为何我那处无人送饭?” 李慎之淡道:“你起的迟了,自然无饭,若想吃饭,自行起早吧。” 季陵顿觉火大,昨日那小公公说叫他寅时二刻起,今晨来起时也不过是寅时二刻,如何就成了他起得迟了?他这人刁钻刻薄,可见是故意要他挨饿,枉他还特地包了点心带着。他虽赌气,但这点心毕竟是那才人娘娘托了他给儿子的,他绝不会私占,遂将那纸包往他的手边一放,冷道:“这是给你带的,你要丢了也随你。”便自顾自地低头写字去了。 过不多时,那翰林院大儒王翰林便到了。大儒已十分年迈,须发具白,衰朽得仿佛摔个跟头便会驾鹤西去。季陵坐在他的跟前,只觉连大气也不敢喘,唯恐喘得气重了些,便将人吹得倒了。 那老翰林的教学之法,却与乔举人全不相同。一段文章需一字一句地带着几人诵读,读过了二十遍,又要他们自读,仍是二十遍,直读到季陵只觉头晕眼花之际,方才又从头一字一句地开始分说。 季陵饿得肚子直响,却听见身旁的李慎之肚子也在响,幸而他响得比自己小声一些,因此不怎么听得出来。也不知他这个吃了饭如何还会饿得肚子叫。 如此又忍耐了片刻,季陵只觉胃部拧得生疼,算是再也硬气不起来了。瞥见那几颗点心还摆在李慎之的手边,遂狠了狠心,厚下脸皮,趁那老翰林未注意,迅速地摸了两颗在手里,一颗因为心虚硬塞给了李慎之,另一颗果断地塞进了自己嘴里。 香甜酥软的点心一入口,季陵顿觉幸福得险些叹气,在口中含着,竟舍不得咽下。转头去看李慎之,只见那颗小小的糕饼还在他掌心握着,不由颇为无奈,以手肘撞了撞人,悄声道:“吃了吧,不然肚子响个不停。” 李慎之侧目瞪他,略一犹豫,一低头便狼吞虎咽地将糕饼塞进了口中,噎得险些翻白眼。季陵憋着笑,倒是呛着了自己,咳嗦得惊天动地,唬得老翰林连道诸位要多多保重身体。 如此熬到正午,总算这漫长的数个时辰讲授结束。季陵头疼气短地爬起身,见那老翰林嘴角都泛了白沫,需得内侍架着方能起来,不由暗道,给皇子讲课陪读,当真不是寻常人干得的,若非自己年轻力壮,只怕也非要吐白沫不可。 未时四刻后,诸皇子便要习骑射武功,伴读们每日两人轮班,负责茶食琐事。李慎之道:“我已同三哥说过,你武艺骑射俱佳,负责茶食可惜,不若来随我们一道习武,三哥已经答允。一会儿你用完午饭,便自去北苑的校场。”说罢,便自行离去。 季陵还并不怎么认路,虽还为他故意不供自己早饭之事恼火,也只得不远不近地跟上,追着他的身后,同路回了孔怀殿。 回到殿前,只见还是昨日那小公公正捧了食盒匆匆上来,初夏晌午的天,跑得额上汗涔涔的。季陵自他手里接了食盒,随口问道:“这是给我的?” 小内侍颔首道:“殿下的已为他送去,这是给公子的。” 季陵打开一瞧,见同昨日吃的相差不多,一碟芙蓉鸡片,一碗葵菜汤,汤面上凝着油花,都是冷的,瞧着却不难吃,何况还比自家的斋菜多了盘肉食。他素来不挑,只求多给几个馒头面饼,够他吃饱便可,是以也不多事,端着食盒便欲回去,那小公公也施了礼欲走。 快步登上几级石阶,季陵忽然心念一动,回头叫道:“小公公,且等等,我有事问你。” 那小内侍应道:“是,公子有何吩咐。” 季陵几步跑回阶下,问道:“今晨为何没有早饭?” 小内侍垂目低眉,似乎有些沮丧,“膳房不知为何,总是最迟才送到孔怀殿来,非要日上三竿方至,日日如此,小的也无计可施。” 季陵万没有料到竟会如此,惊异道:“殿下的膳食也敢拖延?” 小内侍又轻又快地点了点头,又心虚似的道:“殿下说不送就不送,不吃便是,叫小的不可出去乱说。” 季陵心中暗自嗟叹,往后挨饿的日子怕是不会少了。口中却笑道:“知道,你宽心,我不出去乱说便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茕茕孑立(3) 未时三刻,季陵寻了根与衣衫同色的青色缎带,将半披半束的墨发全部束起,高高地固定在脑后,梳成了马尾,摸摸后颈,顿觉凉爽许多。待出了偏殿,就见方才叫他自行去北苑的李慎之站在殿前干高冠大的梧桐树荫下,还是一早的装束,一身又闷又热的玄色绯红暗纹的连襟长袍。 季陵颇为欣喜,凑上前问道:“等我吗?” 李慎之不答,转身便走,如果沉默是金,此刻他就是一座移动的金山。倒是季陵,自从方才得知他并未克扣自己的早饭,而是同为挨饿受难的宫中边缘人物,对他很是生出些对待同胞兄弟的同情怜悯之意。他素来忘性不小,又自恃习武多年,当日太液池畔一幕,竟也渐渐转淡,未叫他生出什么戒备。便就一路跟着他同行,一路与之攀谈不休。 北苑草木繁茂,郁郁芊芊,但时值初夏正午,走不多时,李慎之的衣领上就渗出些许汗渍。季陵跟着他的步子一溜小跑,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问道:“可要我帮你束发?像我这般便凉快了。” 李慎之睨了他一眼,并未理会,却自行拆下了发带,束成与他一样的马尾。季陵暗笑道,此人虽然脾气别扭难搞,但是倒不傻,也知道今日暑热难当。他一路喋喋不休,此刻方觉口干舌燥,总算住了嘴。 如此行不过一盏茶,便见一殿,上书“鹰扬”。季陵并未通读过诗,不明其意,还道这是什么驯兽的所在。便随着李慎之入了殿门,自长而荫凉的回廊向下走去,下行至约莫一层楼深处,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这演武场半层陷于地下,上有檐牙与繁茂树冠遮掩,倒有大半都藏在树荫之下,因此并无别处的赫赫炎炎之感。有几名英武精健的武士上前施礼,李慎之一一还礼,倒是并未似季陵所设想的倨傲。过不多时,诸皇子便陆陆续续地到了,李慎之行七,上有六个兄长,长兄纯仁太子已逝,二皇兄已远去封地,下面的几位弟弟尚还年幼,筋骨并未长成,来的便只有三、四、五、六皇子四位。 那位楚王果真是诸位皇子中生得最俊美的少年,这日着了一件绯红色的胡服,愈发衬得其人如玉,其余几人则虽然面貌不错,比之却要逊色得多。只不过这几人却似与李慎之并不如何亲近,皆只是略一抱手,神情冷淡生疏。唯有那几人中最长的三皇子魏王倒要和气一些,特地过来与李慎之寒暄两句,听闻季陵是那将门虎子,还很亲热地掐了掐他的肩膀。 季陵却不怎么喜欢这种亲热,总觉那魏王虽长成一副敦厚兄长的模样,眼神却像昔年云州秋猎时,他在林中猎到的狡猾又腥臭的狐狸。 今日是修习箭术,两名伴读替诸位皇子搬来了箭靶,一个已是少年身量,倒是走得很稳;另一个磕磕绊绊,有些抱不动,笨拙得有趣,却不是褚宏嘉又是哪个?季陵站在诸人身后,笑吟吟地朝着他摆摆手,忽然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欢喜,焉知褚家的小猪崽子却气得磨了好几次的牙。 箭靶放正,两名伴读各自退下。只听楚王扬声笑道:“已有好几日不曾练习箭术,只怕都已生疏了,愚弟可不想献丑,还是诸位兄长先请吧!”那四皇子五皇子皆是没什么主心骨的,明明是做兄长的,倒是对这弟弟极为恭敬客气,连声道“岂敢岂敢”。魏王微微一笑,正欲开口应声,便听见楚王截住了话头,“如此,倒不如让七弟的这位侍读试试。听闻这位乃是出身彭原侯府,将门虎子,想必精于箭术,何妨让我等开开眼?” 季陵正自心不在焉,他自小随父兄猎杀活物,射靶于他自是无甚趣味,冷不防话竟扯到了他的身上,不禁唬了好大一跳,正欲推拒,瞥见身边的李慎之脸色不佳,暗忖道,若是推拒,算不算下了他李慎之的面子?自己为人伴读,自是该忠人之事。遂踌躇道:“在下久未持弓,恐怕亦是生疏了。便献丑一试,若未能中靶,还望各位殿下宽宥。” 自行上前,取了一张弓,在手中掂了掂,却暗道不好。他自幼便惯用重兵,祖父予他的那张弓,寻常兵士都难以张开,却命他每日拉弓上百次,他那时每日手臂都肿得白胖萝卜一样,连衣袖都塞不进。如今这些给皇子王孙使的弓弩,固然雕饰着螭龙兽首,但弓弦太细,弓身太轻,他用不惯,准头上很难把握。 只得默默地吐了口气,在衣上蹭了蹭掌心的薄汗,自行取了一箭,张弓瞄准,放手。 羽箭离弦,劲势很足,“笃”地一声闷响,刺在了靶上,入木很深。 虽未脱靶,但也未中环,平平无奇。 季陵另取两箭,两箭连发,皆是如此。 魏王莞尔道:“你尚还年少,能不脱靶,已是不易。” 季陵倒没有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思,闻言便朝着人露齿一笑,“多谢魏王殿下,在下学艺不精,让各位见笑了。” 那楚王却抚掌笑道:“不错不错,七弟,往后你可有个师傅了!” 季陵未解其意,放下弓箭,回过头,见李慎之微微抿着唇,眉目低垂,脸上虽无愠色,却显是在忍气,方才恍然,原来这楚王讥讽的却不是他,而是李慎之。想要说些什么圆场,却张口结舌,一时语塞,便已错失良机。 楚王言罢,自取了三支羽箭,姿态自在潇洒,瞄靶,三支齐齐离弦,一支正中红心,仅有两只稍稍偏移。 季陵暗暗挑眉,尚可,但这人却当真讨厌得紧。会射箭又有什么得意的?他季家儿孙哪个不是会跑了便抓着弓箭满山地跑,赶上荒年兔子给人逮尽了,连那树上的松鼠都要射下来就地剥皮烤了开荤。他们皇子王孙又不必打猎,射得准不准,又有什么打紧?况这轻飘飘的弓箭,只怕连只兔子都射不死。 暗自想着,不觉竟响亮地叹了口气。 楚王手中尚还持着弓,转过身,似笑非笑,“为何叹气?莫不是有什么不满不忿?” 季陵摇了摇头,露齿笑道:“并无,只是觉得您射箭时英姿勃发,甚是令人惊叹。”他看楚王深觉讨厌,一句赞美倒是给他说出了几分嘲讽的意味,一时武师与侍读尽皆惶恐万分,反倒是皇子们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楚王察觉出他的意图,挑了挑眉,似乎不打算给他个机会,淡道:“你既生在将门,竟未曾看过他人射箭?” 季陵微笑道:“在云州,猎户行猎,只不过是为了活命,兔子獐子身上并无靶心,只要将之射中,不拘射在何处。在下并未曾见过别人射靶,竟也是如此倜傥潇洒。” 言下之意,竟分明是讥笑他是个见识短浅,自以为是的绣花枕头。 楚王嘴角轻翘,声音含着冷意,“本王方才还道,你不过勉强中靶,算不算辱没了你彭原侯府门楣?原来是嫌这靶是死的没趣儿,故意射不中哄本王的。” 言罢,又笑吟吟地瞟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李慎之,显是把账算在了他的头上。 李慎之微微蹙眉,正欲说些什么,便听见季陵开口正色道:“在下并未故意哄您,皆因自己惯用重弓,宫中的虽然好看,触之却太轻,用不习惯,方才失了准头。” 这句却是实话,却比前两句更惹人恼火。楚王抚掌,“好哇,方才正嫌未见你贯虱穿杨扫兴,看来倒是本王不好。来人,去将灵宝弓取来!” 一言既出,众人皆微微色变,暗道楚王这是定要整死季陵不可。 李慎之垂目低眉,姿态虽低,口气却颇为严厉,“六哥,那灵宝弓之重,宫中武师也未必人人皆能张开,若是强行撑开,必定伤及肺腑。他不过是轻狂失言,惹了六哥不快,加以惩处便是,何必如此?” 楚王大笑道:“这是怎么了?倒好像是本王欺负了他一样。他既说宫中太轻不趁手,本王不过好心,特地命人拿灵宝弓借他一试,七弟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季陵却不甚担心,颇为感兴趣道:“是前朝飞将军的那把灵宝弓?” 楚王无辜地朝着李慎之一笑,“你看吧,七弟,你这伴读,分明是艺高人胆大呢。” 过不多时,便有两个侍人抬着一个半人高的漆木匣回来,楚王蹲下身,亲手将之打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像那两个侍人吩咐道:“你等去端着靶子,给本王跑起来。” 季陵走上前来,只见那张弓倒与那些雕着螭龙兽首,镶嵌了各色珠玉的弓全不相同,而是通身漆黑,寒气逼人,果然与传说中一般,是由玄铁打造。他弯下身,双手一握一抓,饶是早有准备,却还是给这重量险些坠了个趔趄。 难怪要两人抬来。 季陵咬了咬牙,足下扎稳,直起身来,取了一支羽箭,将之搭在弓上,略一用力,暗道,果然极难撑开。好在他自幼用惯了重弓,屏气使出十成蛮力,直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中泛起血气,总算令这灵宝弓慢慢张开。他的力气已用到极致,自知再拖延一番只怕便要发抖了,遂当即瞄准一个瑟瑟缩缩的内侍手中所举靶子。 谁料那侍人从未见过此番场面,骇得面无人色,足下不稳,竟向地上跌去。季陵唯恐失手误伤了他,只得迅速调转了弓身,瞄向那跑向另一端的持靶人,一吸一呼,不再迟疑,松开手让箭离弦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茕茕孑立(4) 那离弦的箭冲出去的极快,仿佛灼灼的空气都被擦了火星! 季陵方才瞄准的明明是左边的靶,却忽然松手向右边射去,左边的侍人早已受惊腿软,站立不住,瑟瑟发抖地跪坐在地,反而是那右边的,竟还毫无知觉,便听见“笃”的一声,随着那羽箭带来的巨大冲劲,抱着箭靶一起摔到了地上。 那侍人自地上爬起来,举起砸落在胸口的箭靶,一时四下俱寂。只见箭靶正中,竟只余一个箭尾,大半的箭身都已深深地没入靶心。 季陵莞尔道:“献丑了。” 站在一旁树荫下的褚宏嘉半张开了嘴,只觉像是偶然偷偷溜出家门,路遇街上吞剑喷火的高人一样震撼,肥白的脸蛋通红,也不知是热还是兴奋,下意识地拍起了巴掌,口中叫道:“好!好!再来一个!” 季陵按了按气血翻涌的胸口,好气好笑,暗道若再来一个,自己只怕今日半条小命都要交代,却还是一派恣意潇洒状摆摆手,将那大名鼎鼎的灵宝弓放回原处,向那面有羞恼之色的楚王道:“此弓乃是古物,珍贵异常,在下有缘得一用,已是大幸,又岂能贪心不足?这就完璧归赵!” 说罢,一甩衣袖,不再看众人,转身便走,至于旁的,他却是顾不得了。只因如果此刻有人拦下这位倜傥少侠,十二岁拉开灵宝弓的少年英雄,定会看见他的鼻子底下,正一长一短地淌下来两道鼻血。 季陵潇洒地走出了鹰扬殿,捂着鼻子一溜烟地跑出了北苑,预备到太液池边寻些水洗洗,免得遇见了谁叫人耻笑。 只是还未过午,日头毒辣,季陵方才又扯得全身筋骨生疼,走了一会儿便觉疲累,瞥见山石后有个小池沼,顿时也顾不上去寻什么太液池了,连忙扑到了池边,撩起水花,冲洗着一个劲儿向下淌血的鼻子。 小池沼清浅澄碧,水也凉甜,季陵埋着头洗了半天,再抬起头时,顿觉得自己又是一条好汉了。正自神清气爽,却忽觉有人在自己的肩膀一拍,险些把他推得一骨碌滚进水里。 季陵回过头,只见来人竟是李慎之,顿时吓了一跳,竟忽然联想起那日他在太液池水边满手是血的模样——莫不是自己方才的举动叫他觉得丢了人,要将自己在此灭口?可自己怎么说也算是替他出头,此人总不至于如此恩将仇报吧?! 正惴惴间,却见他自袖中摸出了一张边角绣有绿萼梅的白绢帕,方才松了口气,心知自己是小人之心了。 季陵抬起头看他,只见他的眸中有微光,递那手帕过来的手却反倒有些趑趄,像极了从前他在云州街头遇到过的,一只想凑过来却唯恐讨了打、又凶又戒备地呼呼吐着粗气的野狗。他伸手在它的下巴底下挠了两把,它明明享受地眯起了眼,却倒还要凶神恶煞地朝着他汪汪大叫几声。 季陵忽然有点想笑,接过那又白又干净的绢帕,抚了抚边角那朵栩栩如生的绿萼梅,倒有些不舍得用了,觉着弄脏了可惜,将帕子凑近了端详,问道:“你娘绣的?” 李慎之闷声闷气地答道:“噢。” 季陵嗅了嗅,上面并未熏香,有一股皂角的干净气味,与昨日收到的那床被子一样,不由得对这位才人娘娘又添几分好感。他将绢帕一折,塞进自己袖中,笑道:“多谢,我便收下了。” 经历这漫长而又状况频发的第一日,季陵自觉算是同李慎之建立起了一点儿微薄的兄弟情谊,李慎之也比先前和气了两分。孔怀殿的早饭照旧因为宫人惫懒,无人来送,幸得那位才人娘娘的点心很是不错,可以每日包上几块揣在怀里,那王翰林老眼昏花,时常有机会私下里偷偷塞进嘴里两颗。 至于那楚王,每日只有习骑射武功之时方才得见,季陵翌日便坦坦荡荡地在众人跟前请了罪。他礼数做全,楚王自是再不能为难于他,只是爽朗笑曰“本王又岂是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之人”,直听得季陵暗里翻了好大的白眼,心道若这还不算心胸狭隘、不能容人,那褚宏嘉便是清俊小公子,老妖怪便是豪迈真英雄了。 三月廿五,他的那位淑妃姑母遣了宫人前来,为他弄来了宫牌,嘱他如若有事,可用宫牌前往南苑,来椒风殿寻她。季陵正愁每日无处练武,颇有些施展不开之感,拿到了宫牌不禁欣喜万状,入了夜,便换了衣裳携了宫牌,预备寻个宽敞无人的所在,松泛松泛筋骨。 他问孔怀殿那位唯一一位实心忙前忙后的小公公借了那宫中侍人所穿戴的幞头跟袍衫,袍衫虽然只此一件,衣摆略短,但将将能穿上。穿戴成一个哪宫里出来的小公公模样,自觉万无一失,便大模大样地出了东苑。 如此逛到内庭正中的太液池畔,只见正中的蓬莱仙岛上正有大宴,岛上火树琪花,庭燎烧空,丝竹笙歌不绝于耳,隔水遥遥可闻,反倒是临岸一片石林背后静寂无人,竟是个清静的所在。季陵数日未能得尽兴纵跃跑跳,此刻见四下无人,月沉如水,自是兴奋异常,便依照老妖怪所授的法门一时跃上山石,一时又自上跳下,好不自在。 反复折腾了几番,总算消磨掉了过盛的兴奋,欲好生巩固练习一番提纵之术,却忽然看见不远处有宫灯的微亮,又有人声传来,便知多半是巡夜的禁军卫,只得连忙跃上了山石,伏身下来,等候着他们走过。 初夏夜,尚还算不得燥热,但水边的蚊虫却着实不少。季陵伏在山石上,只觉不时便有小虫落在他的脖颈,痒得叫人烦躁,又不能拍打,满心巴望着这些禁军卫快快离去,却见那宫灯的光亮竟越来越近,方知二人竟是向这边行了过来。 季陵自山石上探头向下望去,只见二人并肩站在山石底下,宫灯的光正能叫他瞧见两颗头顶,底下轻甲佩刀,却是禁军卫无疑。 只听那其中一人说道:“陈兄,方才那宫人可是你相好的?怎地你倒放了她回去?” 另一人笑骂道:“可不敢浑说!我家有悍妻,你又不是不知,哪里敢有什么相好的!” 二人说话间,悉悉索索地传来解衣声,须臾,又传来水声。 季陵好笑道,原来是来此解手的。也不知皇帝知不知道,他挖了这么个太液仙池,建了这三座仙岛,池畔便有人在此脱了裤子撒尿? 先前说话的那人又道:“那你为何轻易便放了她?若违宫禁,不是该送去责打?” 却听另一人叹道:“她是熙才人跟前的。那熙才人素来无宠,跟前伺候的人早已跑得精光,如今就快一病归西,只剩下那一个丫头照料,嗨,都是可怜人,何苦为难了她!” 水声渐至,那人随口问道:“竟有这回事?这熙才人又是哪个?怎地从前从未听说?” 另一人颇为唏嘘,“噢,你入宫年头不多,不识得她也是寻常。听说她本是教坊司舞伎,幸得陛下垂怜,才封作了才人,后来因为冒犯天颜,便给幽禁起来了,如今已有快十年了,连累了所出的七皇子也不受陛下待见。” “嗨,再怎么不待见,那也是龙子龙孙,总他娘的强过你我在这儿巡夜受累。” “唉,说得也是。” 季陵听得入神,半颗脑袋都探出了山石,他先前不知李慎之身世,更不知那位才人娘娘究竟是何人,此刻听见了,只觉五味杂陈。暗道,她既被天子幽禁,竟还能偷偷遣了宫女来给自己送棉被点心,想来是怕自己这侍读不能与她的儿子好好相处,皆是一片慈母心肠,舐犊情深,当真令人动容。自己定要想法子帮她一帮,或是去探望她一次,叫她放心才好。 正思量间,却听对面忽然一阵异响,那两名禁军卫大声叫道:“什么人!” 季陵唬了一跳,连忙向后缩了缩,却见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内侍挣脱不及,已被那禁军卫狠狠地按在了地上,官靴踩着他的脑袋,叫人看不清他的面目来,他的身前还有一个滚落的包袱,滚出几个以纸包封好的药材。 那禁军卫厉声问道:“说!你是哪宫的,三更半夜为何在此?” 那小内侍被踩得狠了,只低低地抽着气,被如此逼问了几句,皆默不做声。 禁军卫冷哼道:“鬼鬼祟祟,只怕是个偷儿!” 另一人亦附和道:“还提了包袱,可见就是个偷儿!不若带回去,直接交给尚方院处置!” 说罢,便提着宫灯,凑近了去照那侍人的面孔。 季陵心念一动,忽然生出一种猜测,一时倒也顾不得会不会被瞧见,连忙探出头去瞧,只看见一张不知是因为宫灯太亮,还是因为屈辱而闭上眼睛的面孔,不是李慎之又是哪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身陷樊笼(1) 季陵暗道不好,若是当真叫他们把人拿去了尚方院,那李慎之焉还有逃过之理?只怕不知还要徒受多少羞辱。他摸了摸方才挂在了腰间的椒风殿宫牌,死死咬着下唇,心中飞快地思索着,一时却没什么主意,只好紧紧地盯着山石下的三人。 只见禁军卫将那地上的包袱一脚踢开,逼问道:“说,你是从哪儿偷来这许多药材?” 还被人踩在靴下的李慎之咬着牙齿不答,压在身上的手向腰间的锦囊摸索,摸到了一物,季陵瞧得分明,那物什银光一闪。 季陵给那道寒光刺得眼眸作痛,猛然间又想起那日见他在太液池畔他满手是血的模样,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可怕的预想,饶是脑袋空空,还一丝办法也没想出,顿觉不能再观望下去。连忙趁着那二人注意力不在别处,捻脚捻手地自山石后爬了下来,放重了脚步只作刚刚跑来,口中叫道:“小小真子!小真子!” 随口便给他取了个侍人的名儿。 见那两名禁军卫瞧了过来,又假作刚刚看见二人,努力捏着自己已因变声而微微喑哑的嗓子,笑道:“两位大人好啊。” 那稍稍高壮一些的汉子上下打量着他,冷声道:“你又是哪宫的,深更半夜来此做甚?” 季陵忙解下宫牌递上,“小人是椒风殿的——”他还未来得及将借口编好,只得假作吃惊状,低下头对上一脸惊怒羞恼的李慎之叫道:“这不是小真子么?你这蠢货!这又是怎么了,怎地倒给两位大人拿住了?” 又责怪道:“我方才一路叫你,你怎地也不应声?” 那禁军卫将宫牌递还予他,面有审视之色,“他也是椒风殿的?” 季陵讪笑道:“正是,他新近入宫不久,人又笨拙,总不记得路。这不,娘娘差他办事,到这时候还没回,才叫小的来找!” 另一名禁军卫冷哼一声,“不记得路也就罢了,难道他还是个哑巴不成?黑灯瞎火地带了一大包药材,就是淑妃娘娘让他办的事?” 季陵踌躇道:“这——”他拖着长腔,转过数个主意,眼见着二人眼中疑窦更深,方终于想出个好的,心中暗道,姑母啊姑母,事从权宜,您可千万别怪侄儿。凑上前去,悄声道:“咱们淑妃娘娘,多年无子——二位想必也是知道的,是以前日便托人去宫外寻了个药方” 见二人对视一眼,面有恍然之色,听见这话,倒是信了一些。 季陵再接再厉,又道:“小真子临走前,娘娘并未同他深说,只叮嘱速去速回,叫他不准同别人提起。却不成想,这孩子当真实诚得很,竟不敢开口了,倒惹了二位大人误会了。” 那踩着人的禁军卫将脚下的人松了松,低头沉声问道:“当真如此?”听见脚下闷闷地传来一声“是”,方才松开了脚,骂道:“那你他娘的不早说!” 见二人松了口,似有放人的意思,季陵暗自松了口气,瞪了一眼李慎之,吩咐道:“快将先前予你的宫牌寻出来,给二位大人验过,好回去给娘娘交差。”李慎之自地上爬起身来,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配合地伸手向腰间摸去,果然听见那稍矮些的禁军卫和气了几分道:“诶,不必了,既是替娘娘办差,下次直说便是,难道我等还会故意为难你么?” 季陵连忙道:“是,是,小的回去一定对这没用的东西严加教导。” 说罢,便忙捡捡地上的药材,千恩万谢地拉着人走了。 如此转过两个弯,眼见四下没人,季陵捉着李慎之的衣袖忽然疾跑了起来,直跑到太液池南一侧的无人处,方才停下。他本自幼习武,体力自是极好,但方才一直悬着心,倒因为跑过了一截而气喘吁吁。 他俯下身,单手撑着膝盖,指着李慎之问道:“你你方才,若我不来,你要干什么?”李慎之不答,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静静地注视着他,看起来格外沉静柔和,只是眉宇间却隐有股与他的年岁不相符的煞气。 “你掏了什么出来?” “你是不是又要杀了那两个禁军卫?”季陵的声音微微发着颤,“你好大的本事!” 他仍旧默不作声,便自袖中摸出一张雪白的绢帕,跪坐在水边,沾了水,慢慢地将半边脏污了的侧脸擦拭干净。水的那头火烛银花,明光烁亮,映在湖面上,一片粼粼波光,时有丝竹乐声传来。 季陵喘得“呼呼”有声,胸膛不住地起伏,“你怎么敢!你——” 李慎之站起身来,冷声道:“你害怕了?” 季陵怒极,“你道那是掐死一只兔子么!”他俯下身捡起一块卵石,狠狠地掼入水中,发出沉闷地一声响。 李慎之抬起手,抹去了那溅在脸上的水花,将腰间的锦囊解了下来,掷在了季陵脚下。他深深地看了季陵一眼,单薄的衣袍下再无一物,抱过那个装着药材的包裹,转身便走。 季陵大叫道:“喂!”见他并不回头,只得蹲下身,将锦囊捡起。拆开绳结,只见内里装着两枚只掌心那般大小的银锞子,哪有什么匕首尖刀? 他攥着那锦囊呆怔了片刻,方知是自己刚才冤枉了他,不禁将脸埋在掌心,狠狠地揉了两把,长长地出了口气。 夜交二鼓,是金陵最热闹的时候。 大雍权贵狎妓成风,金陵城中更是大小秦楼楚馆无数,娼楼之上,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而若说这其中女子最为姿色出众、伎艺超绝的,却要当属裘马楼。 这日,正是裘马楼内的清倌人薛云儿第一日挂牌接客的日子,这原本恢弘宽敞的厅堂给拥堵得水泄不通,或有腰缠万贯、精明狡诈的富贾商人,踌躇满志地欲将这名妓买下赠人,替自己打通门路的;或有久闻这佳人之名,却无缘成为其入幕之宾的文人骚客,特来一睹芳容的;或有素爱眠花宿柳、惹草招风的五陵年少,一掷千金只求换得一笑的。 只是众人抻长了颈子,望了又望,等了又等,这艳色绝世的美人却怎么也不现身,叫人不免心烦浮躁了起来,楼中一时叫骂声不休。 裘马楼最顶层的茶室里,有琥珀色襦裙、做良家打扮的少女正吃杨梅,那素白纤纤的指尖捻了一颗又一颗,都给染成了深红,薄唇一吐,便利索地将梅核吐在一旁的青玉碟子上。抬起头,朝着那虽已不复年轻,却体态风流腴美的鸨母笑出染成玫红色的牙齿,只回了五个字,“爷爷不想去。” 虽偏于尖细,但分明就是男子音色。 那鸨母面露薄怒,但似乎又不敢同他发火,忍气道:“堂主,这主意是您出的,妾身也都是照您的意思做的,现如今风声都已放了出去,您不乐意去,妾身到哪里去给您现寻来一个绝代清倌人‘薛云儿’?” 那少女吃够了杨梅,又取了一只黄澄澄的枇杷,反问道:“爷爷我只说教你寻个佳人出来,抬出天价,引那工部尚书家的荒唐纨绔子跟着竞价,正好卖予御史台一个把柄,好叫他们趁势好生参那工部尚书一本,几时曾说要自来你这裘马楼卖笑了?” 鸨母颇为委屈道:“是,可这短短半月,妾身将这位‘薛云儿’的名声打响,已是万难。那极品的清倌人都需得自八九岁便养起,您说要便要,倒叫妾身去哪儿给您找来?” 少女素手裂枇杷,分了一半儿予那鸨母,笑道:“爷爷我如今可是侯门千金,又有婚约在身,再怎么荒唐,也不能在这秦楼楚馆里头抛头露面吧?喏,吃口枇杷——一会儿我替你好生妆扮一番,你亲去便是了。” 那鸨母接过枇杷,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妾身已是徐娘半老,如何能得这些王孙公子的青眼?恐要辜负了几位堂主的苦心布局。” 少女大笑道:“难道有我在,还不能将你妆扮得天衣无缝?花奴,莫说你是个女人,你便是个男人,我照样能叫他们为你争风吃醋,抢他个头破血流,你信是不信?” 那鸨母素知他的脾气,好笑未答,只迟疑问道:“堂主那工部尚书房信素来谨慎奸猾,况他背靠贵妃、谢相,所敛钱财,多数都孝敬进了他们的口袋。今日便是房家公子荒唐,若到时他只推说府上并无这许多金银,又该当如何呢?” 少女的唇上沾满了枇杷的甜蜜汁水,自顾自地伸出丁香小舌轻舔,淡道:“你道这位房公子,知不知道府中的钱财收放在何处呢?” 鸨母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此事还要凭你的本事——只是事无绝对,如若不成,大不了另想旁的法儿,你也不必太过紧张。若房信获罪,接替他的多半便是那侍郎白孝恭,此人倒是不党不贪,可也才干平平,倒也并未强过许多,至多只那因太子陵寝迁户的几百户能多拿着几两银钱安家罢了。” 鸨母叹道:“既堂主如此说了,妾身今夜尽力一试便是。” 少女站起身,抱过了妆匣妆镜放在鸨母的跟前,俯身拆下她发上金簪,散开人的一头青丝,慢慢梳理,细声细气地笑道:“来,我来替你好生妆扮起来,定叫花奴艳惊四座。” 又笑吟吟地叮嘱道:“花奴可莫要忘了,一会儿若是乱起来,记着叫人趁乱打折我那未婚郎君、崔家小爷的腿,手要重些,最好叫他养个一年半载再下地,也好给我省了麻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身陷樊笼(2) 灵台宫历数代君王,耗费无数财力物力,方始修成。世人皆道必定琼楼金阙、桂殿兰宫,是洞天福地、蓬瀛仙岛一般的所在,却不知内里亦有昔年因战乱烧毁、因财政窘迫而无法修缮的楼阁,有久经风雨、凋敝破败的宫苑。而久失圣眷的七皇子生母熙才人,所居住的便是这样的宫殿。 转眼已过小满,天气渐转暑热,归夷殿前无人打理,野藤绕柱,荒草丛生,时有流萤飞入飞出。殿前的檐廊下,有散发赤足的妇人倚柱静坐,着鸦青色的裙,面孔是苍白中泛着淡淡的青,像一块捂不热的好玉,身侧那一盏油灯,火苗被吹得摇曳不休。 直到看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自墙角翻下,妇人那张冷若冰霜的面目上,方才有了些神采,嘴角忽然牵出一个笑容,用喑哑的嗓音叫道:“阿慎。” 李慎之快步朝她跑来,跑到她的跟前,方才看到她裸着一双玉足,踩得满是尘灰。忙将那个捧着的包袱轻轻地放在一旁,半蹲半跪在她的身前,褪下自己的鞋子,为她穿上,蹙眉冷声道:“上回嘱你轻易不可见风,全不放在心上!” 那妇人淡淡笑道:“已过小满,天气日渐暑热,我嫌殿内气闷,便出来等你。” 她伸出手,抚了抚跪在自己膝下的儿子的头。他如今已长得愈发高了,渐渐开始有了些顶天立地的模样,连一件侍人的袍衫,都被穿得潇洒好看,不似早前一味地依赖于她,也不再向她哭诉他遭遇了什么不易委屈,而是变得安静沉闷了许多。若她开口问他,“阿慎,你过得可好?” “一切都好,你安心。” 便就只有这一个回答。 李慎之为她穿好了鞋,站起身来道:“你既要坐在殿外,我去给你取件衣裳披着。”说罢,便端了那一盏油灯,起身进了那散发着霉味朽味的归夷殿。妇人注视着他的背影,掩着口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望着满院的萤火微光喃喃自语道:“若是有酒就好了。” 正出神间,忽然听见院墙的墙角有悉悉索索的响动,妇人扶着廊柱,探身朝着墙角望去,只见一个也戴幞头着袍衫的男孩正攀在墙头,不禁微微一笑,“哪儿来的小老鼠?” 攀在墙头的男孩生着一双秀美的鹿眼,闻言朝着她一弯,做出一个讪讪的笑容,“不是小老鼠,是个说错了话的蠢货猪头!” 他轻轻地朝着墙下的荒草丛中一跃,身法敏捷利落,却惊起无数流萤,四散飞舞。 李慎之正取出一件旧披风,自殿中出来,见此景象不禁一怔,随即转过脸只作不见,朝着母亲走去,将那披风一抖,兜头遮在了她的身上。 熙才人莞尔道:“不替我介绍这位小友?” 李慎之淡道:“他是陛下替我选的侍读,季陵,山丘陵谷的陵。” 季陵站在阶下,乖乖地仰着脸笑着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娘娘,我是殿下的伴读,季陵,山丘陵谷的陵。” 熙才人道:“不错,是个聪明的小鬼,你且上来。” 季陵应了声,连忙一溜烟地跑到了她的跟前,转过头朝着倚着廊柱而立,并不看向他的李慎之一笑。 熙才人扶着廊柱站起身,伸出凉凉的玉指在他的面颊上轻掐一把,指了指李慎之,倦懒道:“我乏了,先回去躺躺,你们两个小娃儿闹得什么别扭,自己在这里说个分明,可好啊?” 季陵连声道:“是,是!多谢娘娘!” 熙才人淡道:“不必叫我娘娘,我算哪门子的娘娘?你只喊熙姨便是。”说罢,又低低咳嗽两声,长裙曳地,缓缓扶着廊柱而去。季陵回过头看她,暗道,这位熙娘娘生得当真貌美,那种美却与他娘的不同,倒像是早前在茶馆里听说的狐鬼花妖一般,可惜李慎之生得同她不像,而是像天子多些,不然必定比现在俊俏。 他暗自想着,不由得又去看了一眼李慎之,只见他并不理会自己,捧着包袱进了殿,便也急忙跟上。正殿内空荡一片,地毯已陈旧得辨不出原色,破败的纱幕被晚风吹得乱飞,其余便几乎什么也没有,李慎之自取了一支蜡烛点上,寻了个背风的所在坐下,拆开了那个蓝布包袱,将方才摔得散乱的几包药材拆开,对着一包配好的整理了起来。 季陵盘着腿在他跟前坐下,撑着下巴,瞧了他整理了一会儿,忽然放软了语气,开口说道:“是我方才说错了话,可我也算救了你一回,一次抵一次,咱们就扯平了吧?” 李慎之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似乎并不认同这一结论,却未置一词。 季陵再接再厉道:“你若不满意,不若打我一顿,出出气?” 他坐没坐相地支棱起一条腿,拿手臂抱着,枕在上头,怪无辜地歪着脑袋瞧他,眼睛像一只纯稚的鹿,倒让李慎之觉得,好像是自己在为难他一般,不觉有些气闷,又有些无奈。略一犹豫,直白地开口问道:“你道我是什么恶煞凶神?” 季陵讪讪笑道:“没有的事,就是”先前在太液池畔见他,多少留下那么一点儿阴影。 话未说完,便听见一声重物翻倒在地的巨响,接着,是几声模糊喑哑的痛吟。李慎之陡然色变,连忙自地上起身,向内殿跑去,季陵端起那烛台匆匆紧随身后,只见那方才还是一副慵懒闲适模样的熙才人竟已自榻上滚落在地,挣得发丝缭乱,额上汗珠密布,蜷缩成了一团。 李慎之连忙跪坐下来,熟练地一只手捉住她的后颈,另一只手臂送到了她口中,被其呜咽着狠狠地咬住,一时间,口涎混着血液顺着他的手臂流了下来,也不知这血究竟是谁的血。 季陵问道:“我我能做什么?” 李慎之咬牙道:“你去叫踏雪起来,叫她速速去煎药来!” 季陵应了声,还未来得及问踏雪是哪个,药又是什么药,便已自内殿跑了出去。所幸那殿内的唯一一个宫人也已闻声醒来,瘦瘦小小的姑娘长发未挽,步履匆匆,手中一盏油灯随着步子火花轻曳,脸色也因惊慌而苍白着,急声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季陵道:“熙娘娘好像发了什么旧疾,叫你快去煎药!” 那名叫踏雪的宫人惊骇道:“不可能,今日不过廿五!还有好几日呢!” 季陵急道:“什么好几日,人都已躺在地上了!快,煎的什么药,我能不能帮上忙?” 踏雪道:“那你快去先将炉子生起来!” 归夷殿内的厨房很小。 甚至,根本称不上是一个厨房,只一个砖砌泥抹的炉子,旁有堆柴,再无长物。季陵趴在那火炉跟前,寻了一个女子的团扇,狠命地扑扇,那炉子却还是烟大火小。初夏夜里已有暑意,炉前又烟熏火烤得灼人,季陵的脸上给碳灰和汗水弄得花猫一样,耳边隐隐约约地能听见内殿里女子压抑的嘶叫。 踏雪的眼睛红红的,不知是不是被烟火熏的,见火略略生起来了些,方才低声道:“小公子,你且看着火,奴去帮帮殿下。”季陵心中惶惶,呛得咳嗽了两声,满心疑窦,但也知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只得点了点头,应声道:“你放心,这里有我!” 踏雪走后,季陵趴在炉膛跟前,扇过一阵,又鼓着腮吹了一阵,探头瞧了半天,确认那火焰总算旺旺地生了起来,药罐里的药汁也咕噜咕噜地烧得作响,方才稍稍松了口气。自地上爬起身来,将那支摘窗敞了开,看着风慢慢吹进,将满室的浓烟糊味散了出去。 内殿熙才人的呻吟喘息声不止,瞧她的模样不是娇柔女子,便知忍不住痛呼必定是痛极。季陵不禁暗自嗟叹,暗道这多半是什么宿症,难怪李慎之要冒险前来送药。 他望着那黑暗中的明火出了一会儿神,吹了又吹,扇了又扇,自己也心知煎药是急不来的,只得耐下性子,静静等着。又过一阵,水滚开了,季陵依照方才踏雪所嘱,将紫砂盖子用木筷支起,抽出了几根柴转了小火,托了腮专心地瞧着。 过不多时,窗外已交三鼓,他手肘支着膝盖,眼皮一个劲儿打架。直到浓重的药味渗出,方才听见李慎之用干涩的声音在他身后说道:“你若累了,便回去睡觉。” 季陵闻声顿时精神了,支起身问道:“唔你娘没事了?” 李慎之在他的身边坐下,看了看火,自行拿过团扇扇得旺了些,又见他被火光映亮的脸上沾了几团脏污,不禁心中一软,点了点头,淡道:“睡了,明日一早喝了药便无事了。” 季陵垂下眼睑,正瞥见他的右手臂,只见齿痕极深,皮肉翻起,极为骇人,又悄声问道:“你有药没有?可需要包起来?” 李慎之道:“无妨,不必包,几日就好了。” 他的声音里忽然有一种与年岁不符的疲倦与温和,就好像是,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许多次。 “你”季陵踌躇着,紫砂药罐里的药汁正慢慢浓稠,响声也渐渐沉闷。 “你想要问什么?” 季陵嗅了嗅空气中又酸又苦的药味,低低道:“这是什么病?怎地这样厉害?” “不是病。”李慎之轻描淡写地说道。 “是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身陷樊笼(3) “毒?!” 季陵自觉只在老妖怪说的江湖轶闻中听过这样的东西,听见这个字眼,饶是向来以见多识广自诩,都不禁心中一颤。 他的手指神经质一般地抽动了几下,问道:“是何人所为?竟敢在宫中下毒害人?” 李慎之笑而未答,火光在他的面孔上跳动。 季陵忽觉脊背一寒,猜出了他的未尽之意,霎时间渗出了满身的冷汗,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李慎之,却见他眼中带着悲怒和嘲弄,轻轻地朝着他点了点头。 季陵怔了怔,双睫轻颤,双唇开了又合,一时无言。 二人沉默对坐片刻,李慎之方道:“已交过三鼓了,你现下回去歇息,还能睡两个时辰,明日也不至太辛苦。” 季陵自幼仰慕那些高义薄云的英雄侠客,暗忖道,他如今需人帮忙,如何就能自己回去歇觉,自己既然知他难处,需当帮他才是,遂在自己的胸口锤了两巴掌,豪气干云道:“不就是一夜不睡?你禁得,如何我就禁不得了?咱们有难同当,我陪你便是!” 李慎之道:“煎药不用两个人。” 季陵坐得腿脚发麻,曲起一膝道:“但是说话要两个人啊——你一个守着药罐子,万一打了瞌睡,火熄了,药糊了,走水了怎么办?”说罢,也不管李慎之的意愿,便自顾自地挪到了他的身边,打了个哈欠,带了些许倦然笑道:“来吧,阿陵哥哥给你说个故事——早前在咱们云州,每逢除夕守夜,家中兄弟坐在一处,便要说些神神怪怪的故事,一准儿提神消乏!” 李慎之见他徒生了一副聪明相,做的却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傻事,不禁暗觉好笑,问道:“你是哪年哪月的生辰?”倒敢开口闭口地自称哥哥。 季陵随口道:“庚辰年腊月,怎么了?” 李慎之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只得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便听见季陵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含含糊糊地讲道:“我给你说从前,有个姓王的书生,一天赶夜路” 他哈欠越打越多,眼皮也越来越重,湿漉漉的眼睛用力地眨了又眨,迷茫地看了看李慎之,故事早已由山寺遇狐女,直讲到了河中有个摆渡的善心水鬼,显是自己都已记不清自己方才在说些什么。 李慎之见他呆呆愣愣,知他必定是困得狠了,淡道:“药快熬好了,你睡吧。”忽觉肩膀一沉,便看见一颗脑袋砸了过来,压得他直不起身来,只得将睡得酣沉的人费力地挪到了自己膝上。 二人蜷缩着睡过了一个时辰。到了寅时,眼看天快破晓,不能再迟,李慎之一巴掌拍醒了枕着自己的膝盖流了好一滩口水的季陵,与那踏雪交代了两句,便拖着人鬼鬼祟祟地摸回了孔怀殿更衣。 季陵看着他青着眼窝灌下两盏浓茶,暗道,难怪他的个子不如楚王高挑,如此时不时地熬上一夜,又不能补眠,长得高才怪。他不爱饮茶,也自斟了一盏,砸吧了两口,觉得苦而涩口,还不如喝水,便放了回去,却因少饮了这两盏茶,在王翰林的课上,脑袋砸了好几回桌案。好容易撑到晚上,打着哈欠问过了李慎之,得知熙才人无事,却也无心再去练武,一早便换了寝衣,滚上了床。 如此缓过了几日,便是四月三十。这日虽不能出宫归家,却有半日休沐。孔怀殿只有那个名叫菜豆的小公公烧水,另有一个侍人两个宫女,可平日却像死了一样,见也不见。季陵见他辛苦,也不用他烧水,便自行挑了几桶水洗过。 初夏暑热,用冷水洗过倒觉爽快,季陵顶着一块干布和湿漉漉的散发,站在露台上吹了吹风,此刻方觉得这数日的疲惫一扫而空,不由长啸几声,痛快地打完了一整套拳。一套拳毕,季陵摸摸脑袋,只觉头发也在风里半干,乐颠颠地摸出了根缎带随手束上,回过头,正瞧见菜豆费劲儿地抬了木桶出来,便连忙热络地上前帮忙,提着两桶水脚下生风地跑进了李慎之的寝殿。 这是他头一次进李慎之的寝殿,只见殿内与别处相若,皆是空空荡荡。黑色的雕花隔扇窗开了一扇,正能看到殿后极高、树冠极大的梧桐树,殿内只有一扇屏架算得装饰,上面绣的是雄浑壮丽的山水,山是赭色,上有斑斑点点的白,像是落了雪,山下有破败古寺,檐上皑皑,残墙断垣间,有鸿鹄乱飞,寺中有个老僧静坐,一旁绣有一句诗“人生到处知何似”,落款只有一个“溪”字。 转过屏架,便看见地当间摆着浴桶,李慎之垂目而坐,露出一条手臂,虽然白了些,倒是意外地筋肉结实。季陵清了清喉咙,见他并不抬头看自己,暗道,这可就怪不得他了,将一个木桶放在地上,另一个直接向木桶中一倾。 李慎之猛地睁开眼睛,一脸老僧入定的淡然霎时间破了功,忙抓着桶沿跳了出来,惊叫道:“烫!” 水花四溅,季陵蹲在地上指着他大笑,“你居然也会尖叫,哈哈哈哈哈!” 李慎之气恼得很,见他笑得差点跌到地上,又不知怎地,给他感染,也觉来了胡闹的兴致,一时也顾不得自己还光着身子,伸手去捉他的脖颈,誓要把人丢进桶里一起烫。 季陵大叫道:“我这可是帮你烫烫!好舒筋活血!” 李慎之从容抓过浴布一围身下,点点头道:“一起。”两个人你掰我的手,我去抓你的脖子地在地上滚作了一团。 季陵到底是出身将门,又自小跟府上堂兄摔摔打打惯了,两个人翻滚了一阵,便比之李慎之略胜了一筹,趁其扑来,侧身一滚,教他扑空,又在人的背上狠狠补了一肘,翻身扑到了人的背上。季陵低头一看,只见他背上给热水烫得红成了虾子,正欲问他服不服气,却又忍不住破了功,照着人隔着浴布的臀部拍了一巴掌,便自己滚到一边噗嗤噗嗤笑了起来。 李慎之翻身起来,见他正摊开了手脚,大字型躺在地上,笑得气喘吁吁,也觉好气好笑,照着他的腰上便是一脚,叫道:“起来了!” 季陵给他踢得往侧面一滚,利落地爬起了身,见他又回到了木桶中,又见一旁还有一桶热水,贼兮兮笑道:“要不要小的再给您添些热水?” 李慎之伸手指了人威胁道:“你若敢再来,我定叫你把这一桶洗澡水都喝下去。” 季陵笑眯了眼,摆摆手认了怂,“罢了罢了,我不闹就是。” 话虽如此,他的前襟湿漉漉地滚得都是水,磨了磨牙,还是有些不甘,便寻了个一旁的水瓢,自浴桶中舀了一勺水,趁他不防,兜头泼了他满脸,方顿觉心满意足,哈哈大笑着便赶忙朝着殿外溜了。 李慎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恼火道:“你给我等着!” 直把水瓢朝着他砸了过来,但哪里还打得着? 回了自己所居的厢房,季陵便连忙将湿衣褪下,更换了一件缥色夏衫,只来得及穿上半边,就听见有人叩门。 季陵暗忖道 ,必定是李慎之寻来找他算账了,便避到门后,预备吓他一吓。 却听见门后有个柔美的女声叫道:“小少爷,你在吗?” 季陵自门后探出头来,只见竟是姑母身边的绿腊姑娘,连忙将另半边衣袖穿好,胡乱扎上了腰带,应声道:“在的在的!”又开了门叫人进来。 绿腊手中捧了个红木雕花的大攒盒进来,见他衣衫凌乱,换下的湿衣信手丢在一旁,给逗得掩口轻笑,忙放下了手中的攒盒,替他将那湿衣展开来挂上木架,问道:“小少爷这又是去哪儿淘气玩水了?怎地好端端地衣裳都湿了?” 季陵有心反驳,方一张口,又觉她说得没错,只得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 她将衣衫挂好,含笑瞥了他一眼,道:“娘娘还担心你在这你在宫里吃住不惯,可平日你要侍读,也见不着人,今日特地命奴家前来瞧瞧。如今一见,却是很快活自在,倒叫我们平白担了心。” 季陵笑道:“没有没有,多亏了姑母惦记我!” 又扑到几案前去瞧那个绿腊捧来的攒盒,问道:“姐姐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了?这宫里虽好,就是晨起一顿总也吃不上——” 绿腊蹙眉道:“竟有这样的事?” 季陵打开了攒盒,只见内里装了八色点心,有甜有咸,颇为丰富,不由十分欣喜,摆摆手道:“反正还有上回熙娘娘给的点心,如今又有姑母给的,其实也不妨事了。” 绿腊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此说来,那位熙娘娘,倒是对小少爷不错了。” 季陵暗忖道,他们前日悄悄溜去了归夷殿的事不能说与别人,旁的应该无妨,遂伸手指了指床上那一床新制的薄被笑道:“是啊,那床被子便是熙娘娘送来的,又轻又软,可见熙娘娘也是个善心的好人,还记挂我一个小小伴读。” 绿腊环视了一圈厢房,只见室内空荡,除了一方榻,一张小几,另有两张坐席,一个小橱,铜盆,挂衣的木桁,几乎别无长物,再听他这话,却颇觉心酸,低声道:“当日三夫人若听了娘娘一句劝,小少爷如今做了楚王的伴读,何至于过得如此清苦?先前只听闻那熙娘娘触了圣怒,连七皇子也受了牵连,奴入宫数载,素知宫中拜高踩低,却怎么也不成想竟到如此田地,可叫奴如何与娘娘回话了?” 季陵道:“姐姐便只与姑母回话说,阿陵有吃有穿有住,有人作伴,还见了不少世面,自在得很便是了。” 绿腊叹息道:“知道了,只是小少爷也需得当心些,奴先时听闻,那熙娘娘是因为失心疯方才——”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儿,便给门被重重推开的闷响打断了。 季陵怔怔道:“啊?” 回过头去,只见是方才沐浴更衣过,一头湿发未干的李慎之。他难得多了两分少年心气地提着一个水瓢在手中,显是来找季陵算方才的“账”,但此时,他的眼光如刀,冷得让人心惊肉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身陷樊笼(4) 李慎之死死地钳着季陵的手,拖着他走出厢房,走过露台,走过空荡荡的正殿,直拖到木桶还未撤下的寝殿。初夏的风把殿后几棵高大的梧桐吹得沙沙作响,草木的腥味混着笔墨和纸张的陈腐味在殿内穿堂而过,季陵只觉手腕被掐得生疼,却并未挣脱,也未动怒。 他注视着李慎之,沉声道:“我知道熙娘娘没得失心疯。” 李慎之紧盯着他的面目,似有些怀疑,还有些残存的怒意,冷声道:“那你为何要听她胡言乱语?” 季陵一时踌躇未答,他知晓李慎之的怒气因何而起,若是有人如此在他面前说起褚氏如何这般,他只怕也要好生恼怒。归根结底,此事还要怪他并未及时同绿腊好生解释,只得和缓了语气,安抚道:“下次若我再听见有人胡说,就替你骂他一顿,这样成不成?” 李慎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闻言不仅一怔,沉默了片刻,方才冷冷道:“与其叫你听别人胡言,你要知道,不妨让我亲自告诉你。” 季陵一愣,还未及辩解,便只听他已开口说了起来。 “你听好——我母姓杨,单名一个‘溪字,幼年因其父获罪流放,被没入教坊司。后因舞技出众,被夷安长公主选中,带往了鲁地,在其府中做了一名家伎,直到新皇登基方才又随长公主重返金陵。后来长公主命她入宫伴驾,她不愿入宫,长公主却执意命她前去,她无计可施,便收拾了行囊夜奔,后又被捉回,便给强灌了。” 他垂着眼,淡淡地陈述,语气中并无太多情绪,只有一双手一时用力成拳,一时松开。 “她那时年少,顾惜性命,纵是不愿,也只得依长公主的意思,入宫做了八子,月月仰赖长公主所赐的解药活命。她聪慧貌美,颇受宠爱,过后不久,就生下了我,又被封做了才人。” “直到我出世,她方才得知,她当初是被长公主所骗。她所被灌下的毒,只能压制,并无解毒良方,她至多只余十数载之寿。她自知必死无幸,又出宫无望,从此便不愿再同我那父皇和宫妃虚与委蛇,更不愿承宠,便屡次忤逆父皇。因此我便被赐名叫‘慎,是谨言慎行的‘慎。” “尽管如此,她依旧桀骜难驯,我方满周岁之日,她抱我登上三清殿,想将我摔死。此举渎神,终致君王盛怒,自此将她囚于归夷殿。” 季陵心中一颤,有心想问她为何要摔杀独子,却又觉不忍,忽然记起上次熙才人毒发,沉吟道:“那熙娘娘的毒,是” “长公主先时只为求她顺服,无意令她受苦。她今日之痛,却是仰赖我的父皇所赐。” 季陵点了点头,虽然上次曾得他暗示,但是现如今真正将这句话说出口,却还是一时悚然,脊背生寒。 李慎之观他神色,只道他害怕了,心中冷笑,却像个山穷水尽与人搏命也不肯下赌桌的赌徒,索性继续说道:“你那日在太液池所见,乃是归夷殿中的另一名宫人。她素来不敬我母,这也便罢,但竟连她镇痛抑毒的药里的熊胆和参须都偷盗出宫换钱,害得她毒发之期越来越短,我” “我便杀了她!” 他越说越恨,语气也越来越急,整个人就好像一根被绷紧将断的弦,明明眼角早已通红一片,眼神偏又强作出凶恶狠厉,“如今我悉数告知于你,你若想告诉别人,只管去说!那宫人被我绑缚了卵石沉湖,可那又怎样?我是个皇子,还不能杀一个恶奴了吗?!” 季陵虽素知李慎之不受其父帝钟爱,却如何能想到他的处境居然艰难至此,听完了这些话,一时只觉手足无措,能说得出的宽慰之语都觉好似不痛不痒一般,倒叫他说不出口来。只得像昔日在云州时,自己闯了祸被爷爷罚跪责打后娘做的那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他的头上摸了两把,认真地看着他说道:“我是你的侍读,自然和你站在同一边,为何要告诉别人去?如今你全部都已告诉我了,现下我都知道了,你是好人,那些才是恶人。往后他们说的话,我都不信了。我信你说的。” 那不是一只柔软的手,李慎之看着他,额头上能感觉到他掌心里的薄茧,磨蹭得那处皮肤微微地痒。被如此对待,他本应更加恼火,但见他专注地望着自己,说他是好人,他却觉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他忽然觉得季陵就像一只愚蠢却不自知的鹿,遇见山中冻僵的猎户,竟会温驯地卧在他的身边替他取暖,丝毫不害怕那尖利的猎刀会在下一刻便划破他温暖柔软的肚皮。却忘了这样的温度,即便是手握尖刀的猎人,也会禁不住沉迷。 叫人如何不沉迷。 他缓缓地出了一口气,硬邦邦道:“你最好记得你说的话。” 季陵却忍了笑乖乖点头,心道原来是摸摸脑袋最有用了,以后可有法子了。 翌日五月初一,天子难得亲自临朝,朝中便出了一件大事。 先是御史大夫同两位中丞因工部尚书之子以万两重金包下裘马楼清倌人为由,奏请搜查工部尚书府邸,后金吾卫大将军又奏前日工部尚书之子于闹市纵恶奴伤人,事后又以金银行贿,一时举朝皆惊,天子震怒。 三品工部尚书,年俸不过二百两,禄米五百石,其人出身寒微,又无田庄祖产,如何能得万金?抄的虽是工部尚书府邸,其实自然是意在身后之人。 朝臣们看看朝堂两侧站得凛然正气的御史中丞小公爷褚长庚,和低眉敛目一脸恭顺宽厚的谢相,皆不禁暗道,褚后所生的纯仁太子过身两载有余,谢贵妃所出的楚王日渐长成,原以为大局已定,谁知这天却终还是变了。 只是前朝如何鸡飞狗走、六畜不安,却跟季陵扯不上什么关系。对他来说,从宫外传来的消息里,唯一值得一听的,便只有自己那位风流才子姑父前日与工部尚书之子在裘马楼争风吃醋,叫人打断了一臂一腿,此刻正给膏药绑得严严实实,动都动弹不得,闹了个好大的没脸,与季恬的婚期只怕也不得不延期,另择吉日良辰了。 竟当真和老妖怪先前所说的一样。 季陵也不知此事是忧是喜,喜的是崔家公子闹了这样一出,来日老妖怪跑了,小姑姑逃婚之事也好交代,总归有未婚夫婿荒唐在先,不至害她受太多责难;忧的却是云州路远,家书难托,何况老妖怪为了瞒住身份,势必要将书信截下。如此,祖父又不知这女婿在金陵做出了荒唐事,若小姑姑回了军中,他只一意认定此事是她不对,要她日后再回来嫁人,却又如何是好? 好在他素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件事也并未纠结他多久,转眼便给抛到了脑后,照旧日日跟着李慎之去听那衰朽的王翰林念那叫人瞌睡的左传,虽不能全懂,却也学来不少道理,照着那老翰林的要求整天抄书,字倒是越写越好。 褚宏嘉因着见他那惊鸿一箭,近来对他很是热络,只是又多少有些抹不开脸面,倒有数次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被冷不丁一回头的季陵一吓一个准。季陵知道他是想习箭术武艺,半大的小子,有几个没有做过仗剑天涯的侠客梦,可却不觉得这么一个白胖馒头一样的小公子吃得这份苦楚,也并未当真。遂只按先前祖父教他的,告诉褚宏嘉先试试每日张弓二百下,若能坚持下来,方才能再学其他。 如此半月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十四,季陵无甚行李可收拾,只一个人去寻李慎之辞行。说是辞行,其实也不过归家住过两晚,到十六一早便回。李慎之叫菜豆拿了蒙红布的托盘予他,季陵掀开一看,只见是几个银元宝,另有一个给孩童的金项圈——那项圈像是有些旧了,略略有些变色,上头的铃铛却是镂空如意祥云的图样,很是精巧。季陵觉得有趣,拿着摆弄了几下,笑问道:“这是何物?” 李慎之道:“依旧例应给你赏赐,只是我没什么东西能予你,只有一件旧物,觉得还算妥当,你拿回去给你妹妹吧。” 季陵方知原来这项圈是李慎之幼时戴过的,顿时更觉有趣,却将项圈放回原处,莞尔道:“无功不受禄,这样好的东西岂能平白给我?上次看你需给熙娘娘送药过去,不若这回我出宫替你采买回来,权作是报答你这项圈了吧。” 李慎之平淡道:“你道只需要买来,便能带进宫了么?你若敢带,只怕连你也要一并进了尚方院。” 季陵双目圆瞪,吃惊道:“为何药材带不进宫?!我怎地从未听说过还有这般规矩?” 李慎之道:“不止是药材,不能带入宫中的东西多得是。” 又见他颇为遗憾惋惜,不禁淡淡一笑,将那金项圈交到他的手中道:“你不必担心,只好生回府便是。药材的事,我另有法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