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旧赋[荆天明X盖聂]》 1.第 1 章 铅灰的天色沉沉地压在头顶,白浪滔天的江水汹涌地拍击着河岸,似欲生生撕裂。 一叶小舟在浪头里沉沉浮浮,破旧的船板经不起冲刷,发出骇人的咯吱声,仿佛随时会断裂。 高大俊秀的青年立于船头,紧紧盯着岸上视线尽头处那片树林,眉头皱成一团,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若他所料不差,那人当突围至此。而水路,或是他唯一一条生路。 他目力所及,岸上暮霭无际,带着一团凝而不散的死气,已是奄奄黄昏时。 远处传来一声极低的战马嘶鸣。他抖擞精神,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渐渐靠近,勒马停在岸边。 隔着江水,他远远望见那人瞧见他时面上浮现出一丝亮色。 破阵霸王枪,七海蛟龙甲,□□雄伟的白马,都是他熟悉的装束。只是此刻那人的疲惫落拓与记忆中不可一世的傲慢已相去甚远。 “是你。”那人远远地看着他,“你不是说过,再也不会” “废话少说!”青年叉着腰,不耐烦地朝那人喊,“赶紧上船!” 他微侧过脸,嘱咐船夫将船靠近河岸。 船夫微微点头,撤了竹篙,将船缓缓向岸边撑去。 不消一刻船已靠岸,只需一步便能跃上船来。 岸上那人静静地望向他,却没有动,“你不该来此。” “你快给我上船,少废话!”青年怒意升腾,唰地拔出剑来,“再废话,小心我的百步飞剑!” 多年未听到过这个词,乍然听到,如同恍如隔世。马上之人怔忪了半瞬,喃喃地重复道,“百步飞剑” 昔时年少,身为墨家巨子的少年总不厌其烦地整日嚷着自己是剑圣传人,有朝一日定会习得百步飞剑,搞得天下皆知。彼时自己总笑话他,盖先生是鬼谷传人,你不入鬼谷,怎么可能习得纵剑术至高的百步飞剑,别做梦了。年少的墨家巨子总是仰起头,不知哪来的自信,十分肯定地说,我一定会让大叔把百步飞剑教给我,哪怕不入鬼谷,你等着瞧吧。 忽而忆起少年时事,马上之人有些恍惚。只是身后不远处追兵的马蹄声已迫近,尘土冲天而起,他很快自恍惚中回过神来。 没有时间了。 “天明,当年盖先生的事”他勒住缰绳,尽量不去看船上那人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瞬间赤红的双眼,“后来雍王(章邯)投楚,我曾问过他定陶之战的始末。这才明白幕后黑手乃是罗网。我一直误会你去咸阳的目的,还” “废话少说!”船上的青年双目赤红,冲着他怒吼,“你他娘的现在立刻给我滚上来!立刻!马上!” 马上之人笑了,“进无可进,退亦无路可退。昔年我领八千江东将士渡江,于今却无一人同归,还有何颜面过江。天下之大,已无我容身之地。然今日困于此,乃天之亡我,非战之罪。天明,你今日能来,大哥我很高兴。你身上背着整个墨家,还有自己的路要走,此刻冒这个险不值得。”他一收缰绳,远望乌江,目色杳然,“他年若得河清海晏之日,你便都替我看了,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望你今后,善自珍重。” 他勒马转身,不再去听身后那人撕心裂肺地嘶喊,纵马一跃,背临河岸,挺枪迎风而立。 周围一圈人马将他团团围住,战戟丛立,刀剑森然,却无一人敢上前。 他取下头盔,跃下马背,风吹折面前重重旌旗,卷起身后恶浪滔天,却压不垮他挺直的脊背。霸王枪在手,年少时畅想纵横天下,高喊“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昂首欲取始皇而代之,于万千绝望中亦不曾有过丝毫动摇的内心滚滚烈焰,终在这涛涛洪流之间猝然熄灭。但即便如此,那持枪的绝代风华,亦不曾有损分毫。 他望见对面汉军之中的吕马童,微微一笑,“这不是故人么?听闻汉王以千金,邑万户悬赏我的人头,不如今日便赏你这个好处。” 他缓缓举剑,半生成败荣辱如千帆过尽般自记忆深处汹涌而来。 眼中最后一幕,不是咸阳宫三月不尽的熊熊烈火,不是初登层台分封天下诸王的一呼百应,不是新安城南哀嚎遍野的血色,亦不是与石兰最后诀别的哀婉。而是那年与天明道别,启程离开桑海的前一夜。 深蓝的夜空之中一片星河璀璨,他提着酒,与天明坐在桑海城郊的海岸边。四月海风轻柔,似幼时母亲的双手般温软。他们年少轻狂,喝着酒,无限畅想着未知的明天。他揶揄地打趣好友,然后纵情大笑。 剑锋划过,眼前血雾迷蒙。 身前种种,如烟云般散去,终归于尘土。 船上的青年见此目眦欲裂,气血上涌,猛地握紧手中利刃,欺身便欲上岸,却被船夫死死拉住。 “不可!项王今日之困,本无可解。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汉王什么?” “放手!” “巨子!”船夫拉住他的袖口,几乎撕裂,“若再不走,你是要拉整个墨家一道陪葬么!” 青年忽而失了力气,颓然坐倒在地。 墨家,是了,纵然粉身碎骨他亦不能放弃的两件东西,其中一件便是墨家。 自接过那柄墨色的长剑起,这份责任一日重似一日,许多年过去,反倒更像一个困住他的枷锁,甩不掉,也挣不脱。自己已不是当年做事可以毫无顾忌的自己,便也不能再不计后果地任性妄为。 年少时,他冲动任性,快意恩仇,从无顾忌。有人教会他“手中的剑究竟为何而挥动,要靠自己去寻找答案”。彼时他不曾了解这答案为何,如今他已然明了挥剑的意义。也已懂得,单靠一柄剑,无法改变时代的洪流。 只是,明知道这人败局已定,纵使只身前来无力抵挡千军万马,还是想勉力一试。 “巨子,我们走罢。”船夫轻声道,“趁汉军还未发现我们。” 言罢,便急匆匆撑了竹蒿,迅速驶离江岸。 小舟在浪里随波逐流,沉沉浮浮。河岸渺渺,孤鸿影杳,渐行渐远,耳畔汉军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地传来,青年徒然望着乌江皓水汤汤,一腔热血似灌满冰渣。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剑柄熟悉的纹路,木然地将剑缓缓回入鞘中,目光扫过剑身上渊虹二字,呼吸猛地一窒,尔后紧紧阖上了双眸。 船夫将船驶得远了,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舱内青年抱着剑,斜枕着残阳最后一线余晖沉沉睡去,眼角水痕未干。 棹桨如飞,浪击鸣舷。船夫不禁在风浪之中轻声浅吟: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一曲楚歌吟罢,徒留江上一抹清辉皎然。 不知年纪轻轻心却已千疮百孔的巨子究竟做了一个怎样的梦。 他隐约记得,少羽离开桑海是始皇二十九年的事。 那一年,他刚十四岁。 盖聂好不容易自蜃楼将他毫发无损地带回来,这边他屁股还没坐暖,那边治好了眼睛的少羽便说要走。 盖聂自蜃楼回来,伤情便一直反反复复。整整一个月,端木蓉都黑着一张脸,盯着他的目光仿佛能将他全身扎几个大洞。每次他小心翼翼地爬到盖聂屋外的树上守着,妄图从端木蓉极严的口风中套出点内情,总以失败而告终。 十四岁的少年屡次碰壁之后,心情十分之不佳。 一来,盖聂因为救他又受了伤,看样子还伤得不轻,可他连具体伤情都不知道。二来,看着端木蓉那个女人借着治伤之机日日光明正大地出入盖聂的住处,他莫名就有点不爽。 对,不爽。 彼时少年心性,直来直往惯了,哪里藏得住心事。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心里怎么想,脸上就怎么写,旁人只须瞧上一瞧,便能拿捏个八九不离十。 是以少羽提着酒在他面前来回晃的时候,他很不开心地哼了一声,逗得好友笑了半天。 晚间,两个人提着酒,一前一后地朝海边的一处断崖走去。 面朝大海,头顶深蓝的夜空洒满星子,微风轻拂,一直郁郁不乐的少年望着远处波涛汹涌的海面,心绪意外地平复了些许。 年少时,总眼热别人喝酒,觉得喝酒定是一件极潇洒的事。他从未沾过这玩意儿,少羽笑了,遇到盖先生之前都没偷尝过?你还真是好好少年啊。 他歪着头一想,还真是。不过早年的事情因为咒印的关系,他已然记不清了。自然不作数。遇到盖聂之后,理所当然地被约束着,便是大铁锤他们端了酒坛到桌上,那人也会细细嘱咐,万不让他碰哪怕一滴。 他曾经问盖聂,为啥不让他碰酒。那人只是极淡地说,喝酒伤身,何况你还小。 他听这话就颇不乐意了。少羽不就比他大两岁,为啥项梁先生就从不这么严格要求。而且,他也不小了。 这才是重点。 少年人心性,总不希望被当作小孩子看待。 他接过少羽递来的酒坛,拍开封泥,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想起日里发生的事,气性又起,就着酒坛张嘴便喝。少羽瞧见他初次便这般牛饮,不禁哈哈大笑。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那晚两个人都喝了酒,说话就肆意了不少。 少羽倒是没提要走的事,只盯着少年醉红的脸,笑着甩给了好友一个千古难题: 要是月儿和盖先生一同掉进河里,只能救一个人,你救谁? 少年喝得头昏昏沉沉,脑子还算清醒,略想了想,说大叔那么强,应该不需要人救吧。用的是肯定句。 少羽暗道,好小子,你倒机灵。没问出答案他颇有些不甘心,便又补充道,那万一要是盖先生受了很重的伤,无法自救呢? 这一回少年倒没怎么想,脱口而出,那我肯定救大叔。 这答案倒有些出乎意料,少羽便好奇地顺着他的话问了为什么。 少年的答案其实很简单,月儿有阴阳术护体,还能撑到墨家的人来搭救。可大叔如果我不救他,还有谁会救他?大叔只有一个人,他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少羽呼吸一顿,一时说不出话来。 少年端着酒坛,看向夜空,说我曾经发过誓,长大后一定会保护大叔。他为了我,已经牺牲了太多。 少羽没有说话。 选择一方,就意味着放弃另一方。 世界上很多事,根本没得选择。 他俩喝得太多,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不远处一盏猝然熄灭的灯笼,还有少女默默转身离去的背影。 后来他俩还天南海北地闲扯了许多,两个人干掉了两大坛酒,喝得东倒西歪,直到后半夜才醉醺醺地拐回墨家驻地。 因为喝得太多,醉得太沉,等天明过了晌午爬起来找水喝,才得知少羽他们已经走了。这消息当真堪比晴天霹雳,劈得他半晌回不过神来。等他好容易消化了“走了”所包含的所有信息,已经连项氏的一根头发丝都瞧不见了。 少年毫不意外地又蔫了几日。 那会儿高渐离还在,听说他醉酒过度,还是雪女寻了醒酒汤给他喝才稍稍好转,便特意来瞧他。他以为高渐离也会像盖聂一样,要责怪他饮酒。毕竟小高这人总是冷冰冰的,要求也严格。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小高非但没说啥重话,临走前还背对着他,说你以后要喝酒就来找我,别在盖聂面前喝。 他就问为什么。 高渐离什么也没说,头也没回地走了。 不过他并没有机会去找小高喝酒,倒不是因为那家伙冷得能把人冻成冰块,而是因为小高没过多久就去了咸阳。 听说他做了和当年荆轲一样的事,刺杀嬴政。但仍然没有成功。 临死前他一直在笑。 自小高走后,雪女便不知所踪,也再没有回来过。 于是他曾经问高渐离的那个为什么,也就没有了下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第 2 章 夏季的桑海日里骄阳似火,热浪滚滚。夜里虽凉爽些,但海风呼啸,潮气又重。加之墨家驻地毗邻海岸,岸上蝉鸣不歇,格外聒噪,崖下一年到头浪潮不绝。海风吹得久了,就难免有头疼脑热的症候。 实在不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少年巨子每每望向盖聂那间紧闭的房门,总担心房里的人会不会被闷熟了。这么热的天,那个女人都不准他出门半步,多大仇啊。 事实上自蜃楼归来,少年巨子便甚少见到盖聂。他每次想去看看自家大叔,总被墨家各路人马阻拦,别提多丧气了。 那时候少羽还未成行,连他都数落少年:盖先生现在需要静养,你这大呼小叫的,没事都要吵三分,还自带闯祸的本事,要让你见盖先生,一番闹腾,只怕三月便能治好的伤,一生都要好不了。 少年诚惶诚恐地拉着好友的手,极力保证,我绝不吵到大叔,绝不惹祸,只是去看看他,就一眼! 少羽抄起手,揶揄着表示怀疑,当年误触了烟花,还拿渊虹烤鸡的人是谁?说不定渊虹会断掉,也有你一份功劳。 少年瑟缩了一下,赔笑道,当年是我不懂事。这不,徐夫子都开始重铸渊虹了。你就通融一下!我绝不闯祸,用墨家巨子的信誉保证! 到底少羽还是站在少年这边的,看着少年可怜巴巴,一时心软便行了个方便。 俩人蹑手蹑脚地踱到盖聂房外,少年趁着没人,一溜烟便上了树,藏在树冠里。 少羽正大光明地站在门外,瞧见少年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笑到打跌。 不大一会儿,端木蓉冰冷的声音便透过了房门传出来:那小子整日没事可做,闲得很,活蹦乱跳着呢,用不着你操心。如今你内伤沉重,木剑不能再用了。班老头和徐夫子商量,渊虹自机关城断裂,便一直被妥善收着,此刻倒是重铸的好时机。你若还想再握几年剑,就好生歇着几日,按时服药,安心静养。否则 房门洞开的吱呀声突兀地传来,少羽虽努力侧耳静听,仍未听清后面的话。见端木蓉出来,他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轻描淡写地说,我来瞧瞧盖先生。 端木蓉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瞧去,见四下并无旁的人,才放了心,只道,长话短说。 等她提着药箱完全消失,少羽方才给树上的少年使了个眼色。少年巨子手脚并用地爬下来,正要进门,却被少羽一把拉住。 少年一脸不耐烦地想叫他松手,不料对上了对方一本正经的脸。少羽正色道,要进去可以,但是咱们得先说好,第一,不能乱嚷嚷搅了盖先生清净。这个最重要,要是犯了,我可不饶你。第二,待会儿我会在外面看着,听到我信号,马上出来,不准拖延,明白吗? 少羽一本正经的模样甚少见到,少年点头应承下来,心里却犯了嘀咕:为啥突然这么严肃?难道大叔这伤有什么不对劲? 他进门时轻手轻脚,不断回望门口站着的少羽。心下默默将蜃楼那场大战的经过又回忆了一遍,越想越心惊。那会儿盖聂确是为了护着他挨了东皇太一全力的一击,但盖聂内力深厚,当时未见丝毫不妥。后来他还和流沙的人合力,一举将蜃楼彻底毁了。但之后回到墨家驻地,端木蓉为他彻夜诊治之后,脸就黑得跟锅底一样。自那日起,那女人便说驻地多海风,不利于养伤,整整半个月未让盖聂出过房门。更不准不相干的人打扰,尤其是墨家巨子。 少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当年残月谷一役,盖聂也受了重伤,还险些丢了性命。后来在镜湖医庄住了不少时日,也没见端木蓉这般谨小慎微。 难道这伤真的那么严重? 一心两用的后果,便是走到桌边时还未转过头来,少年一不小心整个人便撞到了桌上,哎呦地叫了一声,手臂将桌上的茶壶碰倒,眼看茶壶就要跌下来摔碎。少羽暗叫一声不好,三步并作两步,堪堪赶在落地前接住了茶壶。 只是接虽然接住了,还是弄出了不小的响动。 少羽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狠狠地瞪了天明一眼。这小子,真不让人省心。 少年连忙接过茶壶,正打算放回桌上,不想背后一个声音传来,不大,却足够让人安心。 天明? 许久未听见盖聂的声音,少年不由得鼻子一酸。飞快地放好茶壶,径直冲到了榻边。 盖聂靠在榻上,精神尚可,只是不知是否光线昏暗的缘故,面色仿佛不大好。 少年大大咧咧地坐到榻边,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刻意压低声音,说大叔,好久没见你,过来看看。 盖聂面色柔和,微笑着说,是啊,好久没看到天明了。 少年想起方才险些撞翻了茶壶,委屈巴巴地缩了缩:大叔,都是我不好,刚刚吵到你了吧?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就是不小心。以后会注意的。 盖聂淡淡地摇头,从你们走到房门前,我便听到了。不要紧。 少羽在后面瞧见少年这架势,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这小子平日里不是倔得很,又拽得二五八万嘛?怎么在盖先生面前这么乖巧听话? 唉,真是,受不了。 这么想着,便识趣地笑着朝盖聂点了点头,然后轻手轻脚地从房里退了出来。 房里天明去拉盖聂的手,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仿佛缀满了星星。 一大叔,你的伤怎么样了,要不要紧?都是因为我,否则你也不会受伤。 一大叔,你要快点好起来。天明好担心,半月见不到你,可想你了。 一大叔,你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了,我就给你做香喷喷的烤鸡。 一大叔,天这么热,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屋内光线昏暗,盖聂的目光也透着几许倦意。他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少年终于觉察出了一丝异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不过半盏茶的工夫,盖聂的精神似乎就比方才差了不少。以往盖聂虽寡言,但与自己一道的时候,或多或少总会聊上一阵。虽然听得多,说得少,但断不会如今日这般。简直像是强撑着与他见面一样。 他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大跳。 于是他抓着盖聂的手,小心翼翼地轻声说,大叔,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盖聂点点头,目送少年一步一回头地走到门边,关上房门,才沉沉地阖上双眼。 自己还未发出讯号少年便自己先出来了,少羽正在奇怪,但见少年沉着一张脸,眉头皱成一团,不由得心道,这小子这幅模样,莫非是盖先生的伤情被发现了?转念一想,不可能啊,这小子大而化之惯了,这么点时间就能看出端倪?肯定是我想多了。 不过这件事之后,少年巨子确实没再嚷嚷着要去看盖聂,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只是每每见他盯着端木蓉时臭着的一张脸,想问又不敢问,少羽就好笑:这小子也不过如此。 心里怎么想,全写脸上了。 少羽随项氏离开桑海前往会稽,高渐离独自去了咸阳,雪女也不在了,墨家整日里阴云密布。往日天明总是最乐观开朗的那个,大嗓门嚷着老远就能听到。这次他一反常态,安安静静的,整日里皱着眉头,看到谁都绕道走。 平常大伙儿嫌他吵,这会儿气氛压抑,又嫌他不吵了。月儿虽偶尔也会听他说说话,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帮端木蓉制药,并无多少时间与他闲聊。 少年巨子一肚子话无人可说,便时常捡夜里无人之时,靠在盖聂屋外那棵树下,极小声地自言自语,只当说给盖聂听了。反正很多时候,盖聂也不会答话,而他只要想着盖聂就在身边,便格外安心。再说,那人正在病中,那个时间应当早就睡下了吧? 大多数琐碎的小事都能自少年口中演绎得活灵活现。至于高渐离和雪女,他倒守口如瓶,未曾透露半个字。临走前,少年总担心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轻声说,大叔,你要早点好起来。 一墙之隔,房内正闭目调息的盖聂听到,缓缓睁开了双眼。 这份平静在那年秋天再次被打破。 小圣贤庄因私 藏禁 书,被丞相李斯下令查抄。伏念颜路两位掌门并庄内诸多弟子,俱被扣押。张良因在外任,侥幸逃过一劫。荀子不知所踪。之后李斯以此向始皇言,当于国内禁 止私 学,非秦记及博士所掌者,尽焚之。尤以《诗》《书》为甚。 小圣贤庄那场大火,烧红了桑海半边天。 好学者,望之而泣。 墨家联络有间客栈,希望庖丁能打听出两位掌门被囚于何处,好施以援手。庖丁忙了半个月,四处碰壁。秋分那日,总算传了消息回墨家,却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两位掌门在押解往咸阳的途中,相继病故。其余诸弟子暂被关押在桑海,等候处决。 少年巨子乍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是在骗人,根本不信。趁众人不备,一溜烟离了驻地,撒腿就往跑桑海城跑。 半月过去,小圣贤庄的大火已然熄灭,只有灰黑色的烟尘还时不时地自废墟上窜起。少年颓然地站在原地,望着曾经求学罚站,如今已化为尘土的地方,想起冷峻严厉的伏念与淡然温和的颜路竟都已死于非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不禁潸然泪下。 是不是我再努力一点,再强大一点,这种事就不会发生了?高渐离c雪女他们也就不用死了? 少年一遍遍质问自己,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有心无力,远远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眼泪滴滴答答地落满了襟口。 秋寒入骨,海风在耳畔呼啸,带来了身后那人熟悉的声音。 一哭泣,一次就够了。如果继续停滞不前,还会失去更多。 少年止住泪水,抽噎着缓缓转过身来,望着不远处那人熟悉的白衣在风中微卷。 他身形清减了不少,神色依旧,双眼映着晚霞的片片赤红,跃动着点点光华。 即使不着剑,也似出鞘的剑一般锋利,令人移不开双眼。 一想变强么? 一想!哪怕一点也好,我想变得更强! 少年狠狠抹了一把脸上未干的泪水,望着他的眼中缀满坚定。 一大叔,教我剑术吧! 那人眸光闪动,缓缓点了点头。 一大叔,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一大叔,你为何总能找到我? 一大叔,你的伤怎么样了? 一大叔我想学百步飞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第 3 章 关于巨子要跟盖聂学剑这件事,墨家上下倒是出奇一致地支持。 或者与其说支持,不如说终于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松了一口大气更为合适。 一则,巨子年少,终日无所事事不学无术总归不是办法。虽曾在小圣贤庄学过一段时日,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始终不得其法。后又随庖丁学了几招刀法,也并未习得精髓。若能系统学习剑术,将来统领墨家定然不在话下。二则,由盖聂亲自教授,其他人也可免遭少年巨子毒手,自然是极好的。何况,纵观墨家上下,也只有盖聂的话少年巨子必定依从。事实上,盖聂并不算墨家的人。众人虽不知这俩人之前到底一道经历了些什么,但少年待盖聂与旁人截然不同,这一点众人还是心如明镜的。能假手于他,旁的人便可少受一分活罪,想来他定然不会推辞。再者,盖聂本是剑圣,世间剑术大家无数,却无人能出其右,少年巨子若能得其真传,不说学个十成十,便是只能学个六七分,想来在诸子百家中间也能横着走。 不过学剑本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尤其少年巨子贪玩成性,古灵精怪,要他静下心来做好一件事着实不易。若不能因势利导,结果适得其反也说不一定。 为了能寻到最适合少年的教授方式,盖聂与他进行了一次长谈。 少年站在树下盯着盖聂手边的木剑,耳边传来对面那人不大的声音,本人却明显心不在焉。 他年少冒失莽撞,但事关盖聂,总格外小心翼翼。盖聂虽静养了数月,但肉眼可见,身体已大不如前。每念及此,他总能第一时间回记起那人的伤是因何而来。当初嚷着要保护他的是自己,事到如今遇事被他保护的还是自己。从残月谷到蜃楼,明明自己也在一点点变强,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是那人鬓间的青丝渐成灰白,还有身体的每况愈下。假如没有自己在身边,或许他就不会受伤。就算受伤,说不定也不至于伤得那样严重。 心里的所思所想就这样全写在了脸上。 盖聂看着对面少年全无半点心思在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上,一脸愁容地魂游天外,不免微微叹了一口气。少年心思纯然,不懂掩藏自己的所思所感,要知悉他内心的想法倒不难。只是要如何纾解,却要费一番思量。 不过还未等他说话,少年倒先开了口。 一大叔,你身体怎样了,教我剑法没问题么? 一天明不用担心,大叔没事。 一真的? 一真的。 少年望着他的脸,犹豫了片刻,挨着他坐了下来。 一大叔,我想学百步飞剑。学会了,就不会再有人敢欺负我了。 也就可以保护你。 只是这句,他没有宣之于口。 盖聂记得很早之前少年似乎说过同样的话。 百步飞剑是鬼谷派纵剑术的必杀之技,不入鬼谷便难以修习。少年如今是墨家巨子,断无再拜入鬼谷的可能。自己虽早已与鬼谷无半分关联,却也不能忘记昔年师父的教诲,将纵剑术擅自传授与鬼谷之外的人。 少年如此坚持,他不由得沉默了。 一大叔,有件事,我觉得在学剑之前应该先告诉你。 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将自己在蜃楼上被大司命下了六魂恐咒连同焱妃帮助自己的事,毫无保留地一股脑全说了出来。这件事在安全撤离蜃楼之后他还未向第二个人提起。 他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去看盖聂,意料之中地瞧见他瞬间蹙起眉宇,面色也沉了下去,握木剑的手微微收紧,没有说话。 一大叔,焱妃说六魂恐咒专克墨家心法,是什么阴脉八咒之一,与我体内的封眠咒印行经走脉之势互逆,她替我封住了少阴经脉,所以我暂时没事。她还说,只要将墨家心法修炼至第十层兼爱的境界,便能化解六魂恐咒。我体内因为有前任巨子老大的内力,所以已经有七层功力。对了,她还说,我体内除了有前任巨子的内力,还有一股游走于四肢百骸的纵横之气。她说她可以肯定,我的另一个师父就是大叔你。也不知道她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 一东君焱妃在阴阳家内地位尊崇,实力甚至在月神之上。她既有求于你,自然不会说假话。 一大叔,我本想把她捉来不过救人心切,就给忘了。后来墨家来蜃楼救急,我本想让你见见她,却找不到她关押的地方了。对了,临走前,她说她替我打通了全身的奇经八脉,让体内互斥的两股力量融为了一体。 盖聂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掌抵住少年背部,闭目半晌方才撤回手,微微松了一口气。 一天明,如今你的内力确已合二为一,且较之前增长了不少,今后当可供你随心驱使,这是好事。只是这内力修为距离解除六魂恐咒还差不少。封眠咒印未解,六魂恐咒又至,原本尚能缓缓而为,如今却不再可行,修炼墨家心法刻不容缓。若能在此基础之上辅以墨家剑法,则事半功倍。 少年撇撇嘴,就墨家那剑法,比百步飞剑差远了,我不要学。 盖聂微叹了一口气。 一这剑法本是你父亲的拿手绝技。当年他千里迢迢来秦国寻我,欲与我比试剑术。我本不欲与他相争,奈何他着实缠人,我便与他约定在咸阳城郊分个高下。 少年来了兴趣:那谁赢了?不用说,肯定是大叔赢了。 一你父亲虽在第十七招输了,却也不气馁,要我指点他剑术的不足,便在我面前将这惊天十八剑使了一遍。 少年听罢,整个人都似蔫了一般无精打采。虽说是老爹的剑法,不学便是不肖。可这剑法只在大叔手里走了十七招,十七招啊,根本拿不出手好么!他想学的是百步飞剑那样帅气无敌的剑法! 这样一想,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张拉长的苦瓜脸看得盖聂十分无奈。 一天明,这套剑法并不弱,尤其是第十八招。我看出你父亲越来越盛的气势,未等他使出决胜的杀手锏,强行破了他的招式方才勉强取胜。若他使出后手,胜负难料。 少年托着腮,对盖聂毫无说服力的夸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道,大叔,你这夸赞着实太没可信度了。事已至此,看来不学不行。好在这套剑法不过十八招,待学成了再学百步飞剑也是一样。如此一来,大叔也就不会再说什么。我真是太聪明了! 心底豁然开朗,整个人就都亮了起来。 盖聂看着少年诡谲的表情变幻,默默叹了一口气。 剑术学习,就这样定了下来。 少年确然是天之骄子,英才天纵。剑招但凡由盖聂使一遍,拆解一回,他便能大致记住。勤加练习几个时辰,便能将剑势使个八九不离十。 盖聂对他的要求似乎并不十分严厉,也从不禁锢他的天性。他总是启发少年勤思考,融会贯通,而非枯燥乏味的重复。他常说,剑招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一招之内,变化何止万千。对敌之时,剑招有形,变化却无形。 少年对此虽懵懂,但很是受用。 偶尔兴起想要偷懒,回头望见不远处的白衣身影,又硬生生将念头压了下去。 就这样过了数月,数九寒天,有间客栈传来了朝 廷决定开春坑杀 儒生的消息。 诸子百家对此反应激烈,却又说法不一。起初,墨家举了反秦 义旗,号召诸子百家共商大计,奈何彼时机关城沦陷,墨家巨子也身死其中。墨家迁往桑海之后,又险遭灭顶之灾,之后此事便转入了地下。 如今除却道家人宗之外,尚有农家为反秦 助力。 儒墨虽为当世两大显学,然儒家谨守纲常,循蹈君臣之道,独善其身,一向不屑与墨家为伍。墨家也向不喜儒家沉湎之乎者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迂腐短视。是以很长一段时间,两家并无多少往来。此次墨家之所以愿施以援手,还是因小圣贤庄此祸皆因收留自家巨子与项氏少主二人而起。 丞相李斯言有确切证据证明儒家曾收留被通缉的二人,且掌门知情不报。扣留众人之后,又自藏书楼内搜出众多七国文献,这才被安上了私 藏禁 书的罪名。搜查数日之后,似乎未曾寻到想要的东西,李斯便下令将整座庄园付之一炬。所有儒家弟子尽皆入罪,除张良与荀子之外,皆不能免。 此事因巨子而起,墨家自然不能坐视。 墨家如今人手不足,徐夫子与班大师年纪大了,端木蓉自顾不暇,只大铁锤与盗跖尚有一战之力。至于方才学了数月剑法的少年巨子,用盖聂的话说,此战他最好不要露面。毕竟嬴政既放出了消息,定有陷阱无疑。擒贼先擒王,若巨子有个闪失,墨家便是大厦将倾。少年虽进步明显,然秦兵众多,刀剑无眼,到时要顾及巨子安危,又要救人,难度太大。是以最终决定,由大铁锤c盗跖与盖聂会同道家农家一道前往救人。 少年因这事,整整数日与盖聂怄气,饭也不吃,最爱的烤山鸡连看都不看一眼,谁来劝或哄都不顶用。 他当然明白盖聂是在保护他。只是此战如此危险,明知是陷阱大家也必须去闯,盖聂身体状况又一直不明本该一道冲锋陷阵,却唯独他被留下。 那还做啥巨子! 越想越气,索性跑到厨房里偷了一坛酒,回到往常练剑的树下,一口酒,一柄无锋墨眉,于清冷的月下将已然烂熟于胸的剑法使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是因为喝醉,还是因为月光太朦胧,他脚下一个踉跄收起剑,恍恍惚惚地,就见盖聂立在不远处,神情却似与往日不同。 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觉那人情绪似有些外泄。 少年提着酒坛歪歪倒倒地走近,打算不理他,错身走过去。 冷战就要有冷战的样子,巨子也是有尊严的! 擦肩的刹那,他隐约听见那人低声问他,是不是喝了酒。 少年心下一梗,一个激灵定在原地,酒登时醒了一半。 他恍然回忆起小高曾经说过的话,忽然就有些心慌。 不过转念又想起当日会议上那人不容置喙地要他留下来,心下气不过,也不说话,气冲冲地就往前走。 刚走出几步,到底觉得有些不安,又停下了脚步。 回过身去,那人依旧立于原地一动不动,衣袂在风中翻飞。 虽看不见神情,少年却莫名觉得,此刻那人的背影似乎分外孤独。 不由得又记起初见他那会儿自己一味任性而坠崖的事,鼻子不禁一酸。 一时间什么巨子面子里子都抛到了脑后,跌跌撞撞地朝那人跑过去,好巧不巧正好撞到他身上,不禁唉哟一声,身体一歪,眼看就要倒地,只得顺势抱住那人的腰,才得以稳住身形,口里还不忘埋怨,大叔也真是的,也不知道迁就一下喝醉酒的人。 那人一把将他扶正,微叹,谁让你喝酒了。 少年心想,他一定是喝醉了幻听,否则怎会从那人话语里听出一丝寂寞和伤怀? 不过他借着酒劲嘿嘿一笑,大叔,要我留在墨家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盖聂转过头来看他。 一墨眉虽是巨子信物,但不适合练剑。你若送我一柄趁手的剑,我便答应你,留下。 盖聂眉间柔和下来。 一好。 一还有。 一嗯。 一一定要毫发无伤地回来。 一我答应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第 4 章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始皇三十年的春日来得格外早。少年巨子练剑的间隙,瞥见不远处崖壁上新发的嫩叶与即将绽放的凌霄在和煦的阳光下随风摇曳,微微有些失神。 盖聂与盗跖大铁锤他们已离开驻地快半个月了。因之前与道家农家约好了日期,未防有变,三个人早早便动了身。出于谨慎,盖聂在临走前提议将三家汇合地从有间客栈转移到别处。理由是有间客栈与小圣贤庄过从甚密,很可能已经被盯上了。上次墨家集会也险些被抓个正着。 少年在他们走前一直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看着墨家上下忙里忙外,不知为何,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三人走后,少年细想盖聂的话,忽然就明白了之前的不协调感和自己担心的究竟是什么,然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从前他还可找盖聂或少羽商量一番,如今他们都不在,便谁都没告诉。 他收起木剑,瞧见班大师的机关朱雀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缓缓降下,便胡乱擦了一把汗,拔腿就往那边跑。 盖聂他们与墨家驻地往来的通信如今全靠这只小号机关朱雀,平均每两日传一次信。用班大师的话说,两日一个来回已是极限,天天通信也不怕被人发现老巢在哪,来个一锅端。 少年嘟起嘴,真想一锅端,两天一次也照样端。 班老头想这小子就是上天嫌他命长专门派来克他老头子的,要不然为何这小子每次抬杠或恶作剧总能准确命中靶心?气得吹胡子瞪眼了半宿。 那之后但凡收到那边联络的书信,少年跑来问,他总要磨磨唧唧几回,看少年急得跳脚,目的达到了,方才慢腾腾地告诉他书信的内容。 少年前脚刚踏进门还未开口,看见班大师若有所思的神色,知趣地没有大吵大闹,而是小心翼翼地凑上去,试探着问,情况如何? 班大师正在沉思中,下意识地回答,明日动手。 少年心里一跳,又问,有什么不对? 班大师将手中的书简放进炉内,待火苗窜起,才沉声道,哪里都不对。 少年疑惑了,明日动手不是和之前说好的一样么? 班大师用铁钳翻动着木简,令之整个陷入火苗之内充分燃烧起来。 一室充满了烟火味,只是之后老爷子一句话都未再讲。 自班大师屋里出来至第二日,无论做什么事,少年都明显心不在焉。 月儿难得闲暇,从药庐跑来看他,却见他整个人魂不守舍,剑也不练了,直愣愣地只望着海面发呆。叫了他好几声都没有反应,问他怎么了,他也是一副和你说不明白的神色。少女不由得有些气闷,转身便回了药庐。 从前少年总会赔着笑脸,嬉皮笑脸地说笑话做鬼脸逗她开心。可自蜃楼回来之后,她却察觉少年似乎变了不少。用端木蓉的话说,他也是时候长大了,再一味躲在盖聂身后受他保护,到有一天盖聂保护不了他了,他要怎么办?墨家要怎么办?是以她觉着,少年这番变化是应当的,就没放在心上。 日子过得真慢,少年每日数着天上的云,感叹。 行动当日,没有消息。自然是因为无暇传信了。 行动次日,毫无音信。才第二日,还要安顿那群平素拽得二五八万的儒家子弟,哪有时间。 第三日,依然没有消息。我忍! 第四日,还是没有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到行动后的第五日,忍了好几日的少年终于憋不住了,一趟跑到班大师的住处,两只眼睛盯着机关朱雀飞来的方向,索性蹲在屋外不走了。 有时太过无聊,便抓过班大师院子里的几株花花草草,一瓣一瓣扯掉。 单,有消息。 双,没消息。 拔了一株又一株。 这么一蹲,又是数日。 班大师瞧见自家院里备受荼毒的花花草草,从未如今日这般希望盖聂早点回来,好把这小子赶紧领走。 事实上,班大师徐夫子几个统领虽不像少年这般沉不住气,却也忧心忡忡。 明目张胆地救人,且对方以逸待劳,怎么看都十分凶险。而且那些被坑的儒生素日皆不善拳脚,即便顺利被救出,之后如何逃离也不是件简单之事。 少年在心内暗暗下决心,若过数日再无动静,他便要偷了班大师修复的机关白虎去救人,虽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就在他打定主意之后的第三日,忽然有了消息。 太阳落山之时,盗跖与大铁锤回来了。不过因为都受了不轻的伤,一回来就被送到了药庐。待少年喘着气跑来的时候,已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少年掀开帘子走入室内,左右打量,问盗跖,大叔呢? 盗跖抬了抬眼,一脸诧异,他还没到?他明明最快脱身 班大师徐夫子他们过来,得知此事,也十分诧异,便要盗跖将来龙去脉详细说一遍。 端木蓉冷着脸:他俩是伤员,不宜劳累,长话短说,待将伤势处理之后再细说也不迟。 盗跖便捡了重要的说。 他们原本兵分两路,约定在行刑那日动手。之前墨家与道家已更换了好几处联络地,具体地点连墨家驻地这边也没告诉,可仍然暴露了几回。行刑那日,农家迟迟不见踪影,他们见来不及,便只得放手救人。只是行刑那个坑深且大,不下到底便救不了人,下去又形同自杀,不得已还是下去了。待下到底,便见坑沿聚拢了黑压压的一圈秦兵,将他们团团围住,一声令下,箭如飞蝗。说是欲坑杀儒生,实则为射杀。他们几个功夫尚佳,自顾不暇,坑内儒生中箭者无数。之后农家杀到,他们二人总算寻了个时机,回坑沿杀了不少秦兵。之后合兵一处方才救了生还的儒生,逃离桑海。桑海本是齐鲁之地,旧时齐国国土,不便再留。之后便按照约定化整为零,众人各携着儒生往不同的方向去了。待安顿好儒生,便直接回了墨家驻地。 少年亟不可待地拉住盗跖,那大叔他人呢? 盗跖一抬眼,凉凉道,那家伙一件斗篷就把箭羽挡住了。之后也不待与我们商量,就直接飞身上去,随手夺了一柄剑,直取李斯。我们浑身上下皆是箭伤刀伤,就他毫发无损。不过好在是他杀出一条血路,还在最后关头制住了李斯,我们才有机会带着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又受了伤的儒生逃离。之后我与大铁锤北上往燕国方向行了两日,安顿好那几个人,未防着有人跟踪,又转道赵国,这才回桑海。我想他既能制住李斯,想来脱身也不难,总该比我们先到好几天才对。 少年只觉心里咯噔一下,转身便走,却被班大师一把揪住了衣领,只简单说了三个字,不许去。 少年用力挣扎起来,大叫,放开我,我要去找大叔! 班大师蹙眉道,你知道盖聂在哪?要怎么找? 少年剧烈地挣扎,只喊着,放开我,我要去找大叔!他总能找到我在哪里,我也肯定能找到他! 墨家上下沉默了。 盖聂去向不明,连盗跖与大铁锤都毫无头绪,更遑论其他人。人海茫茫,千头万绪,从何找起?如果他安然无事,定然会因少年巨子而尽量赶回。若他有事连他都无法脱困的话,别人恐怕更是凶多吉少。少年毕竟是巨子,若贸贸然出去,以如今桑海的情势,只怕是自投罗网。可少年与盖聂毕竟与旁人不同,他断不可能安安静静地接受,然后坐等。 班大师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他放机关朱雀去探查一番,若有消息定能第一时间传回来。若再无消息,便放出大号的机关朱雀,他亲自带少年一起去找。 少年听他如是说,只得无奈地接受。 不过少年并未等太久,盖聂便自行回来了。 少年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正在树下发呆,听说盖聂回来,顿时开心地跳了起来,撒腿就往会客厅跑。 看到盖聂毫发无损地站在面前,这月余的担心与急切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不待他说话,便直接冲上去把他狠狠地抱了个满怀,也不管周围有人没人。边抱边哭,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抽抽噎噎地说,大叔,你去哪里了,吓死我了! 然后碎碎地将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有多担心多想他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盖聂任由他抱着,低声道,有事耽搁,让天明担心了。 少年哪里肯依,依旧抱着不肯撒手。直到听到周围原本的寂静无声变成了一阵哄笑,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被众人全看在了眼里。 不过还没等他放手,众人就一阵假咳,十分知情识趣地朝盖聂使了眼色,先后离席而去,不再打扰他们二人世界。 班大师捋了捋胡子,笑得眉眼弯弯,花花草草总算不用再遭这小子毒手了。看来,巨子也有克星,也能回回命中靶心。话说回来,众人都很懂嘛。 待众人散去,少年才讪讪地放开盖聂,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少年面上的喜色丝毫也不掩饰,全被盖聂看在了眼里。他面上挂着微笑,将一柄剑递给少年。 少年疑惑地接过,忽而想起之前要盖聂送他剑的事,不由得喜上眉梢,说道,大叔,你还记得啊? 盖聂微微点头,微笑道,我记得下月便是你的生辰。 一你为何知道我生辰?我自己都不记得呢。 盖聂并不接话,要他将剑□□试试。 少年拔出剑,挥舞了一会儿,越试越喜欢。 一大叔,这是什么剑?我好喜欢。 一剑名青霜。 一青霜剑? 一嗯。 一大叔,这剑有什么来历么? 一这柄剑是昔年师父所赠。我自出鬼谷便一直佩在身上,直到得了渊虹。 一那之前这剑放在哪了? 一在从前一位同僚处。这次与他照面,瞧见他还佩着此剑,便问他拿了回来。 一那为何回来这么晚? 一因为有剑无鞘。思来想去,记起赵国从前有位铸剑师是我的旧识,曾见过此剑的剑鞘。于是取道榆次,一来二回便迟了。 少年握着剑,笑容明亮。 一大叔,你送我的,我一定好好珍惜。 盖聂望着少年的笑脸,便觉在赵国境内内伤发作,高烧几日不退也是值得。 少年低头抚过青霜的剑柄,凝眸注视着凌冽的剑刃。 一从明天开始,我要努力练习。 大叔,你看着好了。下一次,我一定站在你身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第 5 章 十五岁的生辰,注定让少年难忘。 时维初夏,暑气尚轻,夜里海风卷着潮气涌来,一阵凉似一阵。少年虽不贪凉,却未早早回房。 盖聂所授的剑招早已练熟,手中的剑也极为趁手,只是不知为何总不能剑随人意。前日他缠着盖聂要他演示一遍。盖聂接过剑,只起手一式,轻轻一划,剑气轻易便将他脚边的草叶割得粉碎。 他将剑递还给少年,解释道,剑意要随心,内力也要随心而动。运气与剑招本就是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知悉剑招,能通晓其中变化,若再能令内息随心所欲,便已是大成。你如今的进益已非常人所及,不必着急。十年磨一剑,剑术修习除了天分,还须日积月累。 那日之后,少年便潜心研习,偶尔虽会有所感,进展却极缓。 生辰这日于他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若非盖聂告知,他也不知自己生辰在此时。本想细问那人为何知道这事,不过看他的神色,便知趣地没有再提。 不过好消息是渊虹已重铸好。午后徐夫子将剑交到盖聂手中之时,少年比自己得了礼物还高兴。 他独自一人收了剑,正在树下擦着汗,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一个熟人的身影渐渐走近。 一一段时间不见,你是不是,长高了? 少年回过身,看见来人,登时咧嘴笑了。 一三师公! 来人正是张良。 张良走近少年,仔细打量了一番,笑道,果然长高了不少,快到我肩膀了。而且似乎看上去和从前有些不同。 少年羞赧地笑着抓头,哪里不同了? 一听说你拜了盖先生为师,正从他学习剑术。想来应当是这个原因,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比从前多了几分锐气。 一锐气是什么啊? 张良瞧着少年一头雾水的模样,笑着拉他坐下。 一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意思。我看你再跟着盖先生学几年,别的不好说,单就为人处世,你就能学个七七八八。再过几年,想必年纪轻轻就要和他一样老气横秋咯。 少年正要反驳,却被张良止住。 一说起来,盖先生应该更希望你学他年轻时,而非现在。不过可惜,你没见过。 说罢,还叹了一口气。 少年果然被他勾起了兴趣,拉着他的手臂,陪笑道,三师公,你和大叔以前认识? 一我们本就是旧识。 一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一当年秦还未灭韩,我们便见过。 一三师公,跟我讲讲? 张良一笑,侧头去瞧他:讲是可以,但你不能说出去,尤其不能让盖先生本人知晓。 少年不住地点头。 于是张良将当年的盖聂陪嬴政去新郑之后的事,缓缓道来。末了,才笑道,当年他们离了新郑,我曾听四公子说,盖先生虽年纪不大,撇开高强的剑术,单说他佯装醉酒,实则挟持的计谋,也不可小瞧。嬴政敢放心只身入韩,想必很大程度也是因为身边有这么个人。我当年想过很多他为了脱身可能会做的选择,却着实没料到自带冷气的盖先生竟然会如此。 少年听罢笑得前仰后合:我以为大叔一直这么面瘫来着,没想到他年轻时竟然 一盖先生出身鬼谷派,剑术造诣出类拔萃,适逢明主,正是鸿鹄之志得展之时,自然脾气也不小。你若是遇上那时的他,只怕 一只怕什么? 一只怕盖先生对你远不如现在这般耐心。我听说他可凶了,说不定你一调皮,他就一把把你抓住,然后—— 少年不由得瑟缩了一下,问,然后怎样? 一然后“嗖”地扔出去了。 少年联想了一下那个情景,浑身一抖:那我还是选现在的大叔。 张良敛起笑意,望向远处深沉的海面,目色迷蒙,淡淡道,所以现在要珍惜。 少年不解地望着他:什么要珍惜? 一重要的人还陪在身边的时候,要懂得珍惜。少年时所感受到的温暖,会照亮今后很长的路。哪怕再艰难再黑暗,只要带着这回忆,总能支撑着走下去。趁现在还有时间,重要的人还在,好好珍惜。 说罢,他站起身,缓缓向来路走去。 一不要像我,等到什么都没有了才追悔莫及。 一三师公! 少年在他身后喊。 一小圣贤庄已是一片焦土,他们也都不在了子明,看到你还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少年一直不明白张良最后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待翌日见到盖聂,少年便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了他。 盖聂蹙着眉没有说话,略思索片刻,要少年去瞧瞧是否少了什么人。少年跑来跑去,查了大半日,发现少了大铁锤。他想不明白盖聂要他这么做有何用意,只隐约察觉到事情有些不简单。 后来事情的发展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张良在伏念颜路死后一直未曾露面,当日是随着农家前去拯救被坑杀的儒生。小圣贤庄被毁,二位师兄死于非命,他大仇未报,何等悲愤可想而知,凌虚一日染尽鲜血。危急关头他还曾救了大铁锤一命,只是似乎没料到李斯也会在现场监视行刑。再后来据说农家传了确凿消息给他,说嬴政已经在东巡的路上,将会路过博浪沙。 话说到此,盖聂已然明白。盗跖尚在养伤,他本欲独自前去救人,却被少年拦住了去路。 好话说尽,也不能动摇少年分毫。 少年定要与他同往,态度之坚决,前所未有。 盖聂蹙着眉很久都没说话,好半天才缓缓点了头。 两人日夜兼程好不容易赶到博浪沙,却已是迟了一步。 始皇的车驾被砸毁,人虽没事,但周围数里已尽数被围。 少年见状想要硬闯,被盖聂拉住。 他神色镇定,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一嬴政的亲卫队素来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一会儿遇敌不要慌乱,跟紧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他们,将他们二人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少年紧张地点点头,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他心下忐忑,虽跟着盖聂,却又怕自己如同在残月谷时一般,只是他的累赘。 少年起身之前,在心底默默下了决心。 潜入并未费多大力气。少年还未看清身旁的人如何出手,离他不远的两个秦兵就已倒下。他紧紧跟上那人,大气也不敢出。 大叔是最强的。 即使过了这么久,少年对身旁这人的仰慕还是如此强烈。十二岁的自己如是说,十五岁的他依然如此觉得,且越学习剑术,这种感觉愈发明显。 入门之后,才真正明白“剑圣”是何等境界。 他勉强收回心神,紧紧地跟着身旁的人,向着茂密的树林疾行,一路上巧妙地避开好了几拨搜山的秦兵。 盖聂一路追踪着山间留下的蛛丝马迹。少年则心无旁骛,随时警惕着四周,紧紧地握着剑柄。 这样寻了两个时辰,天色已渐暗了下来,盖聂终于在林间发现了一处新鲜的血迹。 不远处隐约传来了兵器相交的声响,少年一个激灵,手中的剑蓦地拔出了半口。身旁的人默默将剑按回鞘内,低声道,跟着我,暂时不要出手。 少年只好点点头,紧紧跟在盖聂身后,紧张地警戒着周围,手心已满是冷汗。 离刀剑相交的声响越来越近,盖聂将身影掩藏在树丛之后,似在静待着什么。 就在少年猜测他何时出手之时,渊虹划出一道清亮的剑光,猝然向前飞去。 身前的人已动,快到少年甚至没看清那人起身的动作,回过神来人已不在眼前。 他心下一跳,拔出清霜,屏住呼吸向着那处冲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第 6 章 凌虚一收,险险让过来势凶猛的长戟,顺势格开侧面偷袭的一柄青铜长剑,退后一步,鹞子翻身堪堪避过几枝羽箭,待稳住身体之时,他已然有些力竭。 片刻工夫,方才除尽的敌寇又自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密密麻麻,连绵不绝,如蜂群般将他所在这低坳之处紧紧包围。 身后大铁锤因伤重已陷入昏迷,此刻正躺在不远处的草垛之中。 目下的形势已不容他多想。若不能突围出去,两个人俱会被擒,或因拒捕而被就地格杀。 他微微喘息着,与敌兵拉开了一段距离,一面应付着面前之敌,一面思索着脱身之策。 不待他有喘息的机会,背后的偷袭不声不响又至。 待他注意到身后危机,已是避无可避,只得勉力错开小半边身体,避过要害。 不期回首之间瞥见一柄泛着青色微光的寒剑自左面疾射而来。那剑上的寒意仿佛将人整个冻住一般,他竟在一瞬间难以动弹分毫。 那剑嗖的一声贴着他的发丝飞了过去,磕飞了身后那柄偷袭的利刃。一个极熟悉的白衣人随之欺身掠近,速度快得几乎看不真切。 寒剑凛凛冷似冰,剑锋过处,一片血雾迷蒙。 他得了片刻的喘息,退后两步站定,低头细看才发现倒地的秦兵虽血流遍地,却无一人致死。 他记得这人此前本使着木剑,得回这神兵利刃之后却还是手下留了情。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抑或仅仅是还未到非杀不可的地步? 他尚未理清的思绪被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大叫生生打断。 一大叔小心! 他自然识得这声音,但在此时此地听到,不由得怀疑自己耳朵。 这自然不是幻听。 因为声音的主人已执剑跃入了战圈。 他身量不及盖聂的肩膀,眉目尚嫌稚嫩,只是执剑之姿却与背后那人如出一辙,无一丝破绽。他背靠着盖聂,面色肃然,看似沉着,不过眼中到底还是流露出一丝迷茫。 少年巨子不是第一次与人交手,却是第一次面对敌众我寡你死我活的境地,这与一对一自然有着天壤之别。不过受身后那人的感染,心底虽紧张,却意外地并不胆怯。 白衣人执剑未动。 对面秦兵认出他是何人,一时间人群一阵骚动,不敢贸然上前,颇有了退意。只是碍于皇命在身,不敢擅离。 一时情势陷入僵局。 一天明,你与张良先生带着铁统领先走。 少年巨子几乎下意识地接口,那你呢? 一我断后拖住他们,随后便来与你们汇合。 一可是 一天明,可还记得我们来此的目的?铁统领受了伤,张良先生要带他离开本就不便,路上若遇上敌兵,后果不堪设想。此地我足可应付,铁统领与张良先生的安全,便交给你了。 少年握剑的手渐渐收紧,蹙起的眉间暗藏着一丝挣扎,最终还是咬牙点头答应下来。 临走前少年频频回头,望着林间那个独自执剑面对敌军的白衣背影,心中暗暗有些担忧。 他一面引着张良往来路走,一面在心底暗暗思忖。 他曾数次见过盖聂使纵剑术或百步飞剑御敌。当年在残月谷,那人更是一人独挡三百龙□□兵。作为近距离见过盖聂剑术之人,他自然清楚那人的实力如何。 百步飞剑的剑势与他深厚的内力相辅相成,所发之剑不止速度极快,光是剑气便让人难以动弹。用他自己的话说,剑气本就是存于内而形于外的东西,与内力修为息息相关。 可方才那一剑明明千钧一发,却较从前少了一半的气势。若残月谷有十成,此刻便只剩四成。他暗自心惊:不过区区三年时间,内力修为不可能耗损如此严重。 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 他闷头带路,整个人却心不在焉。 张良看在眼里,并未多言。他扶着大铁锤,行走极为不便。好在少年还算机警,几次遇险都提前示警,利用暗沉沉的天色躲过了几波增援的队伍。 将张良与大铁锤带至河边的小船上安顿好,少年抓起剑,回身就要走。 张良叫住他:你要去哪里? 少年望着远处幽深的树林,握紧了手中的剑。 一我去接应大叔。刚刚增援不少,他应付起来可能不那么容易。 一盖先生独自一人要脱身不难。若要护着你,反而更加危险。 一方才增援之中不少秦兵装备精良,看上去像是有备而来。大叔旧伤未愈,独自一人,我不放心。 一天明,你确定能帮得上盖先生? 少年转过身来,抓了抓头,三师公,我可是大叔手把手教出来的。 张良摇摇头,笃定地看着他,不,你还没有准备好。 少年一头雾水,什么准备? 张良看向少年手中的剑,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他忽而笑了起来。 一去吧,快去快回。 他回到树林之中时,天边最后一丝光线也被黑暗吞噬,整片树林沉入一片暗色之中。凭着记忆向着来处行去,不多时便到了。 到处都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秦兵,目力所及,竟看不见盖聂身在何处。少年心内一抖,正在思索是否他已脱身,忽见秦兵闪出一道缝隙,一声令下,箭如飞蝗。 少年几乎是在瞬间便看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还有埋伏在他身后不远的几个手执强弩的秦兵。 应付眼前连绵不断的利箭已是应接不暇,根本不及理会身后的偷袭。一阵箭雨过后,他稍事喘息,几个起落将身前的秦兵撂倒,剑刃划过,血溅三尺。 几个秦兵又持戟冲了上来,他侧身避过迎面而来的两柄长戟,展剑架住迎头劈落的一杆,还未及隔开,身后的□□已离弦。 少年红着眼大吼一声,杀入重围,将那几枝偷袭的□□尽数扫落。之后怒气冲冲地持剑冲向那几个试图偷袭的弩兵,抬手一剑,却在即将刺到人前生生顿住。他咬牙将几个人用拳脚两三下放倒,回身去寻盖聂,却觉着眼前一暗。 耳畔嗖嗖地满是□□擦过的风声,眼前之人却似一堵墙,将□□尽数挡住。 少年心跳似漏了一拍,鼻间漫上一阵酸涩,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剑。来不及多想,挥剑挑开侧面袭来的利刃,斩断几杆长戟,只几个来回,已是浑身汗如雨下。 稍事停歇,他背靠着盖聂,急切地问,大叔,你没事罢? 盖聂的声音极平稳,只低声道,没事。不可恋战,快走。 两人趁弩兵轮换之时冲出一个缺口,向着树林深处疾退。 待好不容易甩掉身后追兵,赶到张良大铁锤所在的那个渡口,上得船来,少年已是气喘如牛。盖聂将缰绳取下,跃入船中,拔起竹篙,将船迅速撑离河岸。 江上风清,万籁俱寂,皓月的残影如揉碎的烛银在江面浮沉,波光潋滟。 张良看着自上船来便沉默不语的少年,柔声问道,天明,可帮上盖先生忙了? 少年正在发怔,不期张良会如此问,暗自懊恼。 一三师公说的没有准备好,就是指用剑么? 张良望向不远处正坐在船尾沉默划船的盖聂,听到少年如此说,他果然顿住了手。 一我想还是盖先生亲自来解释比较好。毕竟他会让你一道来,应有自己的考量。 少年握住放在腿上的清霜,却不敢抬头去看盖聂。 良久,才从船尾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一剑是凶器。剑术是杀人的手段。无论用何等美好的语言来粉饰,这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无论剑术练得何等高明,最终也须想通一件事——剑,究竟为何而挥动。若没有想通此事,或是心不够坚定,剑纵使握在手中,又与木棍何异。 少年低头思索了片刻,老老实实地摇头:大叔,我还是不太明白。 张良看向他,天明今日可用剑杀了人? 少年摇头。 一又可曾用剑伤了人? 少年依旧摇头。 张良了然地与盖聂对视一眼,摇摇头:这便是我所说的你还未准备好。 少年回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由得蹙起眉,握紧了剑柄。 一你手中的剑,莫非便是盖先生从前的佩剑清霜? 少年点点头,三师公认得? 一清霜虽不及渊虹,却也是柄十分出名的宝剑。在渊虹之前,七国之内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这么厉害啊? 一剑虽锋利,却是死物。厉害的不是剑,而是执剑之人。 少年抓抓头,一切话题似乎又绕回了原点。他明明握着这柄锋利的宝剑,却又为何下不去手? 自己莫非是在害怕?! 他明明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护好盖聂,为何还会害怕? 脑中天人交战,一时连盖聂与张良说话也听不见了。 一张良先生,为何与铁统领一道来此? 一盖先生明明知道。 一刺秦并无益处。 一纵无益处,也不得不做。 盖聂沉默了。 一我原本去墨家只是看看天明,没料到遇上了铁统领,他一定要同往,这才盖先生,你不是墨家之人,本不必出手。 一盖某虽不是墨家之人,但天明是墨家巨子。出剑的理由,有此足矣。 一盖先生如此待天明,却令我想起一个人来。当年,你也是如此紧张他的安危。只是世易时移,时过境迁,令人唏嘘。 盖聂划桨的手顿住了一瞬,又继续划了下去。 一盖先生为何会带天明来此? 一他迟早会有这么一日,这是一条绕不开的路。 一他还小,不必如此着急。 盖聂划桨的手终是停了下来。 一岁不我与。 弃船上岸,他们连夜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张良带着大铁锤乘马车,盖聂与天明各骑一匹马,往桑海城外的墨家驻地一路疾驰。 一路倒还算顺利。 两天两夜日夜不歇地赶路,待抵达驻地,安顿下大铁锤,端木蓉急匆匆赶来诊治,已是第三日的黄昏时分。张良一直守在大铁锤房内,焦急地等待着结果。大铁锤昏迷不醒,伤势极重。墨家几位首领闻讯也尽数赶来。不大的房间内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 少年焦虑地等着结果,回头看见盖聂安然无恙,默默放下心来。原本崩得极紧的弦一旦放松下来,整个人便格外困顿。盖聂见他如此,默默将他带出室外,要他先去休息。 少年拉住他的手,轻声道,大叔,你也两天没休息了。 一大叔不累。这里有头领们在,暂时不用你守着。 少年点点头,不再坚持,缓缓地往住处走。 待少年的身影终于不见,他才默默掩住了唇,反复压抑的闷咳再也止不住。 大铁锤的葬礼在十日之后。 虽有端木蓉妙手回春的医术,奈何他伤势过重,流血过多,最终回天乏术。 第一次亲身经历身边的人逝去,亲眼看着之前还与自己说话的人再也不会醒来,少年站在队伍的最末,望着棺木徐徐落到坑底,泪水大滴大滴地落满衣襟。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一大叔,是不是我早一点发现,就不会这样了 一这不是你的错。 一都是我不好。那些伤害大个子的秦兵明明就在面前,我却下不去手。我真没用! 盖聂没有说话。 不大的土坑很快被填满,垒成一个不大坟冢。体格强壮的人死后,墓却与常人无异,终归于一抔黄土。 一手中的剑为何而挥动,要靠自己去寻找答案。这是一个漫长却不得不思考的问题。若没有挥下剑刃的决心,便是你的心还在迷惑,或者本不适合习剑。 他一直琢磨他的话,在明白答案之前,整整七年不敢碰再清霜。 始皇病死沙丘,扶苏自戕,胡亥即位。始皇三十七年发生了很多事。 农家陈胜吴旷于大泽乡举兵,项少羽随后起兵于会稽。 天明带领墨家离开住了十年的驻地之时,刚满二十二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 7 章 章七 “你输了。” 盗跖盯着眼前这个高了自己半个头c勾着唇角笑得一脸趾高气扬的青年熟练地把玩着手中的木剑,一面自我催眠“不生气,不生气,不和年轻人一般见识”,一面十分郁结:今时不同往日,当年那个两颊带着点婴儿肥整天望着烤山鸡流口水的小小少年当真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这家伙一开口,总能把人气个半死。偏偏这小子还是巨子,说又说不得,打又打不过,这还能不能好了。 “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知道你剑术高强,武功盖世。干嘛三天两头叫我当陪练,跟我过不去?”盗跖嘴角一抽,朝着一旁大声喊,“盖聂呢,来管管!” “大叔在休息,才没空理你。你要是敢打扰他,我可跟你没完。”天明将木剑扛在肩上,“还有,输了就是输了。” “哟,转性了?”盗跖捏着下巴左瞧右瞧,笑得阴阳怪气,“这么向着他,怎么,不跟他怄气了?也不知道是谁前几日还在盖聂那使性子。人前人后表里不一,可没法服众哟,巨子~” “那是我跟大叔的事,与闲杂人等无关。不劳费心。”天明身子一僵,转身就走。 “讲讲道理,别急着走呀,”盗跖轻松跟上去,咧嘴笑道,“自从开始学剑,就一直是盖聂教你,也是他给你喂招。我一介临时抓来的陪练一陪就是三年,这不合理吧?” “大叔身体不好,三年前是你的蓉姑娘亲口说他不便碰剑的,你可是亲耳听见,亲口答应,别想赖账。” “话是没错,”盗跖一时语塞,不过听着天明说“你的蓉姑娘”心里莫名受用,“可现在你墨家心法已修至第九层,离第十层也不过一步之遥。再寻陪练,这天下恐怕只有他们鬼谷或者道家阴阳家几位高人做得,让我来,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天明顿住脚,觉得盗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墨家上下如今除了盖聂能做他的对手,别人都差得太远。这样的切磋,毫无用处。 他如今需要的,恐怕已远非练习这么简单,而是 “不跟你啰嗦了,”天明收起木剑,“我去瞧瞧大叔,你别跟着来啊!” “是是是,巨子大人,”盗跖无奈地抄起手,“大叔前大叔后,叫得这么亲热,早几年不是还一天到晚跟他闹别扭,几天几天不说话?别说偷偷醉酒,就是练个剑c看到蓉姑娘,都要别扭个几天。人前吧,谁说盖聂一句不是,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还记仇,猴年马月芝麻大的事都能跟你翻半天旧账。现如今倒好,脾气全撒我们身上了。惹不起,惹不起。” 天明只当没听见,转身便走。 九月秋凉,还未至酉时,天色便暗了下来。牛毛细雨不沾衣,却带着一股侵入骨髓的寒意。 天明敲开盖聂的房门,见屋内还未掌灯,便将手中的药碗放下,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火折子点着。昏黄的灯光将室内照得亮堂了一些,他环顾了一圈,才发现房内无人。 刚想转身去寻,便见着盖聂正好推门进来。 “我刚刚去药庐看月儿,顺便将药替你取来。”天明莫名有些局促,抓了抓头,“天气凉,大叔,快趁热喝了吧。” 药碗散发的热气正不断地蒸腾。 “多谢你了,天明。” 看着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终于松了一口气。 “跟我说什么谢呢。” 天知道他方才一路小跑着专程去药庐取药,兴高采烈地正打算走,天却下起了雨,端木蓉凉凉道,“寒雨性凉,不能入药。药碗小心别沾了雨水。” 他头也不回地一声冷哼,“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他将碗藏在衣内,一路小心翼翼,总算没有洒,也没沾到雨水,药汁尚热。 盖聂这两年身体已大不如前,端木蓉所开的药方用量也日渐加大。某次他想试试药汁的温度,还未入口,就被那个女人一把握住手腕。她面色极难看,冷冷地说,这药一滴也不能少,更不能尝。 天明想了很久也想不通为什么,不过医嘱倒是时刻牢记在心。 他抬眼看去,一片昏黄之中,唯独盖聂鬓间的白霜极是扎眼。 他看上去仍与十年前没什么变化,但又确确实实有了些许不同。 身形清减,华发悄然,但一身凛凛英气仍在。 目光总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这个人,想象着终有一日自己会同他一道,纵青骢马,执三尺剑,精绝冠世。 不过年年岁岁,少年时的冀望却在不知不觉间有了些许变化。 他盯着那丝白发,从未觉着如此扎眼。 盖聂放下药碗,转过头来。 目光即将交汇之前,他面不改色强压下剧烈鼓动的心跳,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正想和他聊聊前几日的事,不想盗跖门也不敲就冲了进来。 “有紧急消息!” 前些日子收到项氏在会稽举兵反秦的消息,墨家内部反应倒算一致。 原本六指黑侠及其前任在时,七国并立,墨家一向奉行“非攻”之策。是以太子丹欲刺秦,而六指黑侠不允。不过世易时移,始皇帝已死,天下将乱,各地反秦浪潮一浪接着一浪,用墨家的话说,以大义伐不义,非所谓‘攻’,而所谓‘诛’。此时反秦,乃是顺应天道。并未违背墨家所谓“非攻”之念。 因此欲联络诸子百家,共举反秦义旗。 不过这联络的人选,却成了令人头疼的问题。 天明与盖聂方才进入议事厅,班大师便将手中竹简递了上来。 天明接过竹简,细细看完,递给身边的盖聂。 “既然农家与少羽都已起兵,那我们还等什么。”天明一屁股坐下。 “农家如今已是应接不暇。”班大师道,“具体形势难以料定。项氏一族刚举反秦义旗,尚立足未稳,也不好说。” “不管怎么样,如今一片反秦之声,不正是我们等待多年的么?”盗跖抄起手,“如今不妨联络农家与楚国,与他们结盟,共抗暴秦!” “结盟是可行之策,不过须知己知彼。” “那依你之见?”盗跖转头看盖聂将竹简放下,坐到桌旁。 “派一人前往会稽。农家胜七刚猛有余,智略不足,加之内部不稳,非久持之相。楚国项氏与墨家素来交好,不过项氏少主年纪尚轻,尚需时日历练观察。项梁与范增先生确有大将之风,骁勇沉稳。不如暂与项氏联络。” “大叔说的有道理。”天明笑着看他,“那个胜七,一看就不是那块料。” “那要派何人前往会稽?”徐夫子拈须道。 天明将屋内的墨家诸人看了又看。班大师徐夫子年老体迈,端木蓉月儿战力有限,看来看去,只剩盗跖和他自己,以及盖聂。 众人争论了一阵,天明坚持自己去,盗跖认为非自己莫属,盖聂在一旁沉默不语。不过最后他的一番话,倒令在场之人哑口无言。 “天明虽及弱冠,但经验不足。盗跖统领速度虽快,但论邦交,并非所长。此行凶险,还是在下前往最合适。一则,虽然在下已非鬼谷弟子,但曾随嬴政征伐多年,对战区情势熟稔。二则,在下并非墨家之人,容易掩人耳目。” 天明虽千万个不愿,但此时此刻也不容他任性。 盖聂走前,将天明挂在墙上七年不敢取下的青霜郑重地交给他。 “宝剑若一直藏在剑鞘里,世人便难见其真容,也无暇领略其威力。”他凝视着天明的双眼,“这柄剑你藏了七年,也蛰伏了七年,是时候见一见外面的世界了。” 天明接过宝剑,回望着对面的人,依依不舍,“大叔,一路小心。” 原以为一切会如计划的那样顺利,但变故总是猝不及防。 盖聂走后第三日,秦军毫无征兆地突袭桑海墨家驻地,看不见的危机竟然就在身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第 8 章 那场毫无征兆的突 袭来得猝不及防。 彼时天明正在树下挥汗如雨地练剑。盖聂走后,他日日握着青霜独自练习,感受着剑锋传来凌冽如冰的剑气,只是仍不甚明白那人所说“是时候见一见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他临行前如此郑重,想来一定有他的道理。 而自己只要相信他,就够了。 冷不防庖丁气喘吁吁地自不远处跑来,也不顾剑锋,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短促道,“秦兵来了,快走!” 天明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怔,“什么秦兵?” “桑海如今已不能再留,”庖丁上气不接下气地抓住天明的手,“我得到消息之时,已来不及传讯,只得亲自前来通知。赶紧收拾东西,马上走!秦军马上就到!” 天明心内一凛,回屋拿了墨眉背在背上,手里握紧青霜,别的什么都没带,便去山后的马厩牵马。不及上马,一枝箭便嗖的擦着他的脸射了过去,钉入树干之时尚带着嗡嗡声,不断震颤。 他侧身一路挥剑斩落不断射来的利箭,一路掩护墨家子弟往崖边小路撤退。 这驻地本建在海边山崖的绝壁之上,进出极为不便,只有一条崎岖难行的小路通往最近的码头。突如其来的偷袭令他们措手不及,只能往这小路匆忙撤退。 徐夫子与班老头不知去向,天明与盗跖c庖丁三人不得已指挥众人一一撤离。 盗跖问天明,此刻墨家该去往何处。 天明望着如蝗箭雨及仓惶狼狈的众人,抚剑沉思片刻,冷冷地抬眼,斩钉截铁道,“走水路,去太湖!” 桑海本是齐墨旧地,齐墨因齐国被灭而消亡,只余驻地尚在。墨家自损了机关城,便尽举墨门之力前来桑海,已是十载有余。如今突遭变故,一旦舍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太湖在会稽郡西,昔日楚墨大盛,曾在太湖边并楚军驻防,留有一处驻地。不过后来楚墨门人快意任侠,游走各地,驻地便荒废了。前几日盖聂已往会稽郡联络项楚,墨家前去太湖之畔楚墨旧地倒是极佳的选择。 盗跖看着沉着冷静的巨子,忽然明白了太子丹当年为何将巨子之位传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只是如今这小子年纪见长,性格虽依然欢脱,行事作风却越来越像盖聂。某些时刻神色与那人简直一模一样,而巨子本人对此似乎毫无自觉。 一模一样的冷峻,着实令人不爽。 盗跖一面躲避着箭雨,一面戏谑道,“你如今倒正儿八经的像墨门巨子了,不过手里握着的剑可不能是摆设。” “你这话什么意思?” “待会儿你就明白了。”盗跖敛了笑意,“快走!” 撤退的小道确然狭窄陡峭,崎岖难行。用盗跖的话说,从前这条小道像屏障,如今倒像是催命符。不过天明倒不这么认为,大道虽好走,却挡不住秦 军铁 骑。小道也有小道的好处,至少秦 军行军速度定然会因此慢下来。 端木蓉与高月各乘一辆马车,马车车轮在崖边颤巍巍地滚过,路边不断有石子掉落崖下,一路摇摇晃晃,险象环生,速度极缓。 天明蹙起眉,望着身后不远处渐渐接近的秦 军,心急如焚。 “天明,我们这个速度,就算走到码头,也铁定被赶上。”庖丁气喘吁吁地说道,“码头只有一艘船,我来得太急,还未传讯过去。若不提前起锚,等到了那处,只怕要被秦军全歼 了!” “你先去码头。”天明拉住缰绳,勒马停住,“尽快让船起锚靠岸,待他们赶到,赶紧上船。我与盗跖带人断后。无论如何,一定拖住他们!” 庖丁应了一声,拔马前行,很快消失在眼中。 “我说,”盗跖无奈地挠头,“前方路面愈发窄了,但过了这一段,就是宽阔通途,指不定要与秦 兵短兵相接了。你有把握么?” 天明凝眉不语,手中青霜如斯般沉重。 “有没有把握,都必须守住。”他望着崖外的天色,双眼微闭,“墨家不能尽数折在此地。否则我无法向墨门祖师爷和历代巨子交代。何况,大叔临走前将青霜交给我,便有将墨家托付于我,要我守住的意思。若我怯战,有负所托,又有何面目去见他!”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盗跖微叹道,“盖聂把你教得挺好。” 车队行至最窄处,因碾碎了地上一块石块,一辆马车猛地车身一歪,在一片惊叫声中自崖上连人带车一起跌了下去。 天明下意识地飞身过去抓,却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辆车坠入深渊。 他徒劳地伸着手,双目发直,嘴里轻声念着什么,整个人失神地委顿在地。 “月儿” 他是巨子,肩负着墨家一门安全撤离秦 军包围的重担,已不是能任性的年纪,更不能如少年时那般不管不顾地跳下去救她,而将所剩无几的墨门子弟置于灭门的危险境地。昔年少羽说,选择一方,就意味着放弃另一方。世界上很多事,根本无从选择。如今这满心满眼的苦涩,莫非便是不得不选择的滋味? 少女正疾速下坠。她记忆之中这样的情景曾经有过一次。那次少年不顾危险跳下来救她。那是她得回记忆之后难得的温暖之一,只如今她微微向他伸出手,却见他的身影顿在原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终究他长大了,便多了诸多责任在身,再不可能那般不顾一切。 她缓缓闭上眼,放开了手。 盗跖走近之后才发现天明口中念着“月儿”,吃了一惊,“什么?怎么可能!” 天明听得真切,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神思回转,“盗跖,我轻功不如你,你速度快,你去救月儿!快去,还来得及!”他望见身后蜂拥而至的秦 兵,一把拔出了剑,“我来挡住秦 兵!” “你疯了!” “断后是我的职责!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不能放弃墨家!可是我答应过月儿的母亲,要护她安全我轻功不如你,追不上,”天明焦急道,“没时间了,快去!” 盗跖犹豫了一瞬,咬牙朝天明点了点头,飞速向崖下跃去。 “你小子好好的,去码头等着我!” 他持剑立在崖边,缓缓走向对面蜂拥而来的秦 兵,脑中忽而浮现出许多年前盖聂带着他风餐露宿远走天涯时的事。 他用渊虹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侠”之一字,告诉他这个字的意义。 “手中的剑为何而挥动,要靠自己去寻找答案。” 他颊边碎发微动,目色幽深似海,唇色寡淡,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留下一半明亮,一半黝黯。但自己却觉他彼时的风华无声无息,却又莫名惊心动魄。 秦 兵已冲至近前,他缓缓闭眼。 内息流转,徐徐举剑。 ——手中的剑为何而挥动? 如星般的眸子再睁开时,一如那人般不动如山。 ——为了保护重要的东西。 剑气如霜,剑出,血溅。 切肌裂骨,亦再无犹豫。 剑锋一扫,血如泉涌,秦兵如伐木般不断栽倒。 道路狭窄,本不适合打斗,不过相比步兵的□□长戟,三尺青锋反倒更利落灵巧。青霜似乎回应着他的所思所感,见血的瞬间蓦然轻了许多。 他一路掩护几名墨家子弟边战边退,直至道路最窄处,一发剑气如虹,斩断崖壁,巨石滚落,拦住秦 军去路。 他呼出一口气,一气退至开阔处,纵马飞驰而去。 待船起锚起航,众人不见秦 军追来,方才安下心来。 盗跖归来,却未带回高月,加之班大师徐夫子不知所踪,整个墨家都沉浸在愁云惨雾之中。 天明独自在船头靠着船舷坐着,用布帛擦拭着青霜凉薄的剑刃,激战之后的力竭令他的双臂微微有些颤抖,几次险些割伤手指。 海上风浪不歇,他将剑轻轻回入鞘中,抱着剑,回望天际一轮浅淡的清辉,隐隐有些失神。 自齐鲁出黄海,入东 海,至长江入海口,一路倒也顺遂。 至钱塘港口,虽地属楚国,却不甚明晰此时归属,不便上岸。 正在犹豫之间,蓦然瞥见那洲头立着的白衣人影,天明心内噗通一下,顿时雀跃起来,也不管离了多远,那人是否瞧见听见,便站在船头不住地挥着手,扯着嗓子叫“大叔”。 船刚靠岸,尚未下锚,天明便奋力一跃,下到岸上,朝那人奔了过去。 盗跖与端木蓉站在一处,捏着下巴咧嘴一笑,“这小子一见盖聂,哪里还有半点巨子的矜持。别瞧他这次独个一人挡住了秦 军围剿,勇武不凡,怎么也算独当一面了吧。一到盖聂面前,瞬间又打回了原形。这盖聂也不知给他下了什么药,这么服服帖帖的。” 端木蓉冷着一张脸,不想与他答话,转身就走。 天明大老远就笑容可掬地一路奔一路喊,“大叔!大叔!” 盖聂静静地立在原地,面色柔和,待天明气喘吁吁地奔至近前,方才微笑道,“辛苦你了,天明。” “大叔,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天明喘了一口气,“而且还在此等我。” “盖先生收到农家传讯,说墨家被秦 军突 袭,便料到你们会走水路。不过算着日子,每日都独自一人在此等你罢了。”背后转出一人,长发翩然,英武俊秀,正是少羽。“你小子,总算没辜负盖先生的期望,孺子可教也。” 数年不见,两人都有了不小的变化,天明歪着头瞧了半晌,才试探着问,“怎么感觉你似乎变得有点认不出了?” “怎么,看大哥我如此英武不凡,羡慕了?”少羽打趣道,“听说你小子一人一剑拦住秦 军追击,本想着你既已独当一面,定然沉稳了许多。哪知你还是这么不着调。” 天明一抬下巴,“你管我!”转身便凑到盖聂身边,大叔长大叔短地,与盖聂一道去远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这小子那点心思竟然还是这么好懂。”少羽叹道。 墨家随盖聂一同往太湖边寻了昔日楚墨驻地,待安顿下来,已是十数日之后。 分配屋子时,天明坚持要同盖聂住得近些,选来选去,选定了正对湖岸相邻的两间。推开房门便是碧水万顷,水天一色,残阳夕照,美不胜收。 盗跖在一旁凉凉地开口,“这驻地就这么两间正对湖岸的屋子,你倒好,公为私用,恐非巨子所能为。” 天明一笑,也不争辩,就这么定了下来。 安顿下来之后,墨家今后的去向便成了大问题。 是助少羽一臂之力,抑或倚天险自持,静观其变,确是个大问题。不过既至吴中,深入楚境,楚境之内反秦 之火早已是燎原之势,战火烧至不过早晚而已。小事天明自能拿主意,只是关乎墨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却莫名踌躇不定。 倒不是不愿助少羽,而是一旦卷入战端,便难全身而退。昔时有秦墨助秦之举在先,此时入世也算顺天应命,然墨家擅守城,攻城拔寨实非所长。少羽此际所需并非守城,而是攻城略地。是否能派上用场是一回事,如今墨家子弟凋敝是否还有一战之力则是另一回事。 天明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半夜睡不着,便去敲隔壁盖聂的房门。 盖聂似乎也未休息,屋内燃着一盏半干的油灯,灯花未剪,整个屋里一片昏黄。 天明进来,大大咧咧地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捏那火苗,微微皱着眉,却不说话。 “怎么了?”盖聂将茶盏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天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放下,“大叔,你说,我该怎么办?” 盖聂没有说话。 “如今墨家子弟随船来此的不过二十余人,早已不是机关城时那般人丁兴盛。如今若守着此地,待战火到来,墨门必遭大祸。但这区区二十余人,又怎能投入战端之中?我着实拿不定主意,大叔,你见多识广,帮我想想办法?” 盖聂默默坐下,默了半晌,方才开口,“天明,墨家要走什么样的路,如何走,是你需要细细思考的问题。既已到楚地,不知你可听过墨家先贤孟胜的故事。” 天明摇头。 “孟胜是墨家第三任巨子,与阳城君乃是至交。阳城君临行前将城交与孟胜,要他无论如何也要守住。孟胜答应了。后来阳城君因牵涉吴起一 案,被楚肃王收缴封地。孟胜率一百八十名墨家弟子,殉城而死。”盖聂叹道,“自此,墨家一分为三,一在秦,一在齐,一在楚。及至其余七国,皆有墨门,却再无一 统。天明,若你来选,你当如何?” “我不知道,”天明老老实实地回答。 “墨门与儒家并称儒墨,为当世两大显学之一。天明,你希望墨家走怎样的路,关乎着墨家的未来,便如同孟胜一般,是必须好好思考的问题。我不能影响你的思考,更无权替你决定。你的决定于此时代表着墨家的态度,在儒家遭逢大难之际,又不单单代表着墨家,而是诸子百家。” 天明抬起头来看他,微微叹气,“大叔,有时候我在想,当初若是与你一道离开机关城,也不管什么墨家儒家,就好了。我至今仍觉着最开心的便是与你一道东躲西藏的日子。烧一堆篝火,烤一只山鸡虽然危险,却最安全。” 盖聂望着昏黄的火苗,目色柔和了一些。 “无论你做任何决定,大叔都支持你。” “那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么?” 青年不敢看他,垂下头拨弄着茶盏,心内忽而紧张起来。 “在你的咒印解除之前,我不会离开。” 盖聂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而柔和,此刻听在天明耳中却如此刺耳,难以忍受。 他嚯地站起来,胸膛起伏不定,面色沉沉,在原地立了半晌,猛地转过身去。 “若我的咒印解除了呢?”他声音压得极低,“你是不是就要离开我了?” “天明” “是不是?” “” 还未等他回答,青年忽然泄了气一般,笔直地冲出了房门。 怕他不回答,却又怕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 数日后,天明背着墨眉前往吴县楚军大营,少羽瞧着他一脸慷慨赴死的模样,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所以你此来,是代表墨家呢,还是” “谁也不代表,就代表我自己!” “这是又和谁赌气呢?” “谁赌气了!” “赌气的人是小狗。” “你才是小狗!” 少羽扶额,这小子今次看来气得不轻啊。 盖先生,真是辛苦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第 9 章 十月,太湖水冷,秋风乍起,拂面微寒。 自去吴县,天明一连十数日留于楚军,颇不思归。 少羽见他余气未消,虽不知他又和盖聂闹什么别扭,到底还是需要传个讯回墨家,否则日子一久,让墨家那边提心吊胆总归说不过去。不过一问天明的意见,天明都是一副“你别管”的态度,令少羽着实摸不着头脑。 思来想去,因与天明相谈甚欢,甚是投契,加之还有不少将来的打算预备与他合计,便着人往太湖之畔的墨家驻地通了个气,只转达了天明暂留楚营,最近别无战事,无需挂心等语。 手下自太湖归来,带回了墨家已知悉巨子在吴县之事并诸位统领对此的意见,寥寥数语,听得天明莫名火大。 不等那人说完,他一把拉住对方衣领,急问,“那盖聂怎么说?” 那人一怔,忙道,“盖先生没说什么,从始至终十分镇定。” 天明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松开那人衣领,转去桌边一屁股坐下,半晌不出声。 “这是又怎么了?”少羽好笑地抄起手看着他,“我早就想问了,你如今已过弱冠之年,虽不似我已能独自带兵,好歹也是独当一面的墨门巨子,怎么还老是和盖先生置气呢?” “你不懂。”天明撑着头,明显在生闷气。 “我虽然不懂,但是看得出来,盖先生最紧张的始终是你。”少羽笑道,“他可是出自鬼谷的纵横家,但自从遇上你,几次三番差点为了保护你赔上性命不说,还一直留在墨家这么多年未曾离开。” “你当然不懂。他在意的可不是我,而是答应别人的承诺!”天明气鼓鼓地撑着头,“他留在我身边不过是因为我身上咒印未解,怕哪天我六魂恐咒发作死于非命,让他有负别人所托!” 少羽头疼地看着一动不动地生闷气的天明,一时也找不出话来安慰,正在思索中,却见石兰撩开帐帘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两个酒壶。 “石兰,你来得正好,谢了。”少羽接过她递上来的酒壶,笑道,“这里正有人愁眉苦脸,需要借酒浇愁呢。” “天明,”石兰微微笑道,“好久不见。” 天明抬头看到石兰,微微吃了一惊。自数年前蜃楼一别,他们已许久不见。石兰今日一袭赭色的衣裙,亭亭玉立,与当年已大不相同,原本便姣好的面容如今更加光彩照人。 “小子,怎么,吓到了?”少羽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没有。”天明去拿那酒壶,“只是觉得许久不见,石兰也变了很多。” “你这话说的,谁还没个变化呢,”少羽自斟自饮一杯,余光去瞄跪坐在侧的天明,“盖先生算是我见过的人中变化最小的。不过半月前他来此,一路风餐露宿马不停蹄,看上去也比七年前苍老了不少。” “胡说,他才不老!”天明将酒壶撴在案桌上,“再过十年他也不会老!” 石兰捂着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天明疑惑道。 “我笑,”石兰走到少羽身旁,“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记得当年你就特别爱与人争辩‘大叔是最强的’,或是四处夸口要做剑圣的徒弟之类。一晃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维护盖先生。可见刚才那番言语,肯定是胡诌的气话,做不得数。” 天明将手中酒樽中的酒一饮而尽,半晌不语。 临出帐前,她隐隐约约听见喝得有些迷糊的天明醉醺醺地呢喃了几句。 “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 那日少羽难得喝酒,坐在一旁听天明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大多是气话。不过他从天明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中还是抓住了他的重点——盖聂受天明父亲所托照顾他,所以残月谷也好,机关城也罢,不过都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并非真心在意,只是忠于托付。天明年幼时不了解,也甚少细思。少年时,细细思考,越想越觉得可疑:盖聂与他相识不过数日,竟能为了救他跳下悬崖,挡住坠落的马车。这些事现如今在他看来,兴许不过是责任罢了。 每念及此,他便觉自己的整个世界摇摇欲坠。 许多事少羽还是第一次听天明说起,“你这样想,过于偏颇。” “你与石兰相识之初,会为了她不顾性命么?”天明趴在案桌上,醉眼惺忪地问。 “这”少羽小心地看了一眼帐帘处,确定没有人在,方才低声道,“相识之初,自然不会。不过正常人相识数日,都不太可能为陌生人舍命吧?” “所以我记忆里的那些温情,不过都是一厢情愿的错觉罢了。” “也不能这么说,”少羽顿住酒盏,“盖先生那个性子,嬴政身边的高官厚禄都留不住,说抛弃,什么都没带就孤身走了,只单单在你身边留了这么多年。你但凡有点头疼脑热,他比谁都紧张。你说,可曾见过他如此待旁人?我不认为单纯为了托付,他能做到这种程度。还有,”少羽瞥了一眼昏昏欲睡的天明,“这些醉话说了便说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切莫让盖先生知道,否则他可要伤心了。” “他才不会,你没瞧见我半月未归,他连问都不问一句么?”天明莫名伤感起来,“小时候还好,但自从行了冠礼,他凡事便甚少管我,什么事都让我放手去做。偶尔我问他的意见,他也只是点到即止,从不干涉我的决定。起初我还乐见其成,现在愈发觉着他大约是认为我长大了,自己的责任已尽到。那日他还说,在我咒印解除之前不会离开。以前还可说是我多心,现在呢?左右我于他不过是亟待完成的一个任务罢了,一旦任务完成,便要毫不犹豫地离开。” 少羽正想反驳,便见赵诘掀开帐帘走了进来。天明与少羽都喝了不少,他见着,免不了蹙起眉宇一顿数落。少羽任他说了一通,要他去准备两碗醒酒汤,说是怕叔父知晓此事,又要念叨。赵诘应下,前脚刚走出帐外,又一人走了进来。 天明醉得不轻,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加之浑身发热,一身汗涔涔,趴在案桌上一动也不想不动。 恍惚间有一只冰凉的手试了试自己的额头,低声道,“怎么醉成这样?” 那人正要撤回手,不想被醉酒的人一把握住,口中念念有词,“别别走” 少羽好笑地瞧着天明,“是我不好,不该拿酒来。他大概是近来有心事,才多贪了两杯。赵诘去准备醒酒汤了,不过眼下他应当无法议事。盖先生,不如在营中多留几日,一来叔父有要事相商,二来也好陪伴天明。这小子年龄大了,心思也多。有你在,总不会出差错。” 盖聂微微点头,目送少羽走出帐外。 这边天明还拉着他的手不放,醉眼惺忪地念叨,“别走” 盖聂望着天明醉酒之后迷蒙的眼睛,不由得微微叹气,任由他拉着,心绪却渐行渐远。 醉酒之人迷迷糊糊地低语,“大叔天明保证以后绝不闹脾气了你别走”呢喃到最后,竟似啜泣般哽咽。 盖聂望着他与荆轲愈发相似的模样与神色,似又记起了咸阳宫大殿前的那一幕,眸色黯了一分,缓缓阖上。 若你知晓这一切因果终始,又会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第 10 章 翌日酒醒之时,已是日上三竿。天明揉了揉尚晕的头,着实想不起是谁将他送了回来,看到赵诘路过营口,便叫住了他。 赵诘曾是会稽郡的监御史。项氏起兵伊始,杀郡守殷通及部下百余人,招降郡内官吏豪绅。赵诘本是吴中之官,投降以求自保。后项梁为赵诘官复原职,他素日行监御史之责惯了,便常常谏言。天明来此不过半月,别人不熟,对这个整日唠唠叨叨的监御史倒是无比熟悉。 对于天明问他“是谁送我回来的”这个问题,赵诘面无表情地答,“是盖先生。” 天明这才知道盖聂来了吴中,一时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又是生气,几回险些兴冲冲去见他,又记起当日他说的那番话,伤心之余气性又起,知道他正与项梁和范增先生议事,自己也不便打扰,便在帐里坐等。 宿醉的眩晕感还未散去,整个人昏昏欲睡,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又浅浅地睡了过去。隐隐约约听到一阵似怕打扰到他一般压抑的低咳,他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一眼瞅去,果然是那人。 心狠狠一痛,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忙扶着他的手,急问道,“大叔,你没事吧?” 盖聂微微摇头,“不碍事。不过是旧疾” “旧疾就更需好生将养。”天明小心地扶着他坐下,略有些生气,“秋寒已深,怎么还穿得如此单薄?” “天明,”盖聂拍了拍他的手,轻声道,“大叔没事,不必担心。” 天明在他身边坐下,替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已然把那日与盖聂怄气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大叔怎么忽然来吴中了?可是有什么消息?” 盖聂接过他递来的水,浅浅喝了一口,缓缓道,“项梁先生派人来墨家通知的时候,提到了一件事。七月胜七举事,乃是以扶苏与项燕之名自立为楚王,国号张楚。自他自立以来,天下诸侯并起,自封为王者,多为昔年七国王室之后,更有假借王室之名者,不一而足。项梁先生问,自立为楚王,是否能长久。” “大叔,我记得你说过,胜七刚猛有余而智略不足,难以长久。”天明沉思道,“在我看来,胜七虽短智,身边的吴旷尚算个人物。只是不知他们能撑多久。” “七国后裔因他们举事而群起响应,齐c魏c赵皆已复国。不过到底讲究的还是血统。自立为王,并非不可,而是将自己的私心摆在了天下人的面前,必成众矢之的。朝廷要杀一儆百,必拿他们开刀。” “那项梁先生问你的那句话,是何意?”天明疑惑道,“莫非他想自立?” “项梁先生是极沉稳睿智之人,”盖聂放下茶盏,“我的意见并不能左右他的决定。” “那他的意思” “你可知胜七昨日派了使臣前来吴中?” “我我喝醉了”天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胜七派人来做什么?结盟?” “他以楚王的身份,授项梁先生上柱国之职。” 天明一听,不由得有些火大,“若是我,绝不会接受。胜七一介莽夫,出身农家,与楚国王族有何干系?自立为王则已。少羽的祖父可是大将军项燕,项家世代为楚将,也轮得到他来封赏?” “此事恐怕有诈。”盖聂道,“不过” 帐帘被掀起,一位红衣红发的将军躬身进来,瞧见盖聂与天明,笑道,“盖先生,天明,可找着你们了。少主要我来寻二位,往中军帐议事。” 天明一看,原来是龙且,笑着站起身,“那日不过瘾,改日有空咱们再来比过!” “好啊,”龙且笑着坦然接受,“听闻天明的剑术乃授自盖先生。所幸盖先生在此,正好指点一二。” 盖聂淡淡道,“龙将军过谦了。天明年纪尚小,经验不足,还望龙将军手下留情。” 龙且笑道,“天明年龄虽不大,剑术却出神入化,想来定是盖先生教授有方。不知此番可否请盖先生指点一二。莫说是我,便是季布他们也都跃跃欲试,想同盖先生过过招呢。” “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天明叉腰站到龙且与盖聂中间,“要想同大叔交手,除非先打赢了我,否则绝无可能!” 龙且笑着摇摇头,“少主说的果然没错。” “他说什么?”天明抄起手。 “少主说,‘天明肯定不会让你们与盖先生交手的’。”龙且笑道,“时候不早了,大帐内诸位还在等着,请二位随我来。” 当日楚军营内所议之事,一是是否接受胜七之封,二是是否即刻过江。天明与盖聂不过是项氏座上宾,并不参与其中,偶尔被问及,盖聂均答得滴水不漏。 最终所议之事未见定论。诸位将军一头雾水地散去,盖聂若有所思地稍坐了片刻,天明被风林火山四人组截住,风风火火地往校场论武,被少羽瞧见,硬生生也要参一脚。盖聂被天明拉住,只得起身与他们同往。 天明站在校场中央,手中青霜剑一出鞘,带起周围一股彻骨的寒意。 少羽在一旁笑道,“这小子出剑倒是与盖先生有五分像了。只不过这剑招尚浮,不够沉稳。不过有盖先生指点,假以时日,定能大成。话说回来,战场之上,武艺再高强,若无气运,也是枉然。” “气运固然重要,但武学也是根基。”英布抱臂,微微侧头问身侧的钟离眛,“不知你的追风弧箭能否与青霜一战。” “墨家巨子得盖先生真传,想来并不惧。”钟离眛微笑道。 盖聂默默注视着场内天明与龙且的对战,一言不发。 天明一套惊天十八剑使得如行云流水,自对战伊始便占尽先机,且步步紧逼,一步不让,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似是打算一鼓作气拿下对手。 “这小子”少羽捏着下巴,“莫非打算这样战到最后?” “龙且不妙啊,”英布道,“墨家巨子似乎还有后招。” 校场上冷风乍起,一阵强风吹得旌旗乱舞,透骨生寒。 盖聂因旧疾之故,素日畏寒。此刻风过,不由带出一阵轻咳。 他刻意压低的咳声,一丝不漏地传到了天明耳中。他心下一惊,余光瞥见那人单薄的衣袂在风中飘动,略有些分神,待有意识对面□□过来之时,还是晚了一步。 “小心!”少羽叫道。 锋利的枪头扎入手臂,血瞬间浸透了衣袖。 “抱歉!”龙且急忙撤回□□,奔过来查看天明的伤势,满脸歉意,“伤得严重么?” “不打紧。”天明不以为然地笑笑,捂着伤口安慰道,“小伤而已。是我自己分神,和你没关系。” “一直占尽优势,竟然因为一瞬间的分心而失了必胜之局,”少羽摇头道,“你还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少废话。”天明疼得直咧嘴。 “伤口不浅,要及时处置。”盖聂蹲在他身前,望着不住自指缝间流出的血,蹙起眉,“先同我回帐吧。” 天明点点头,起身同盖聂一道走了。 剩下几个人呆立在寒风中,半晌未回过神来。 “所以这一局是你赢了?”英布问龙且。 “你说呢?” “当我没问过。” 回到帐内,天明盘膝坐在桌边看着盖聂默默取来干净的纱布,又打了半盆清水,忙进忙出,歉意地低声道,“大叔,你别生气。我没事,只是小伤。男子汉大丈夫,哪能不受点伤呢?” 盖聂垂目看了他一眼,微叹道,“刀剑无眼,对战之际分神还好只是切磋技艺,若是在战场上,只怕有性命之虞。” “大叔,你放心,不会有下一次了。”天明咧嘴笑容可掬地说道,“你别担心。” 盖聂被他的笑容晃得一阵恍惚,微叹了一口气,要他将袖子放下,用纱布沾了清水,一点点擦去伤口上的血迹,一连好几次才将污血擦净,半盆清水也被染得一片鲜红。起身之时,又是一阵闷咳,满口咸腥涌上,不得已以手掩唇,微喘了一会,方才渐渐平复。正欲在水盆中将手洗净,不妨手腕被身后那人一把握住。 手心里一片血红。 “大叔,”天明安静地看着他,“这是” “这是你的血。”盖聂目光淡然,只盯着天明手臂的伤口,“别动,血又流出来了。”说着将天明带至桌边坐好,方才用水将手洗净。 将伤药与他细细上好,又用干净的纱布将伤处包裹好,还未歇一口气,冷不防被面前的人狠狠抱了个满怀。 “大叔,天明错了,”他鼻里泛酸,“那日是我不好,不该冲你发火。” “小心别压着伤口,”盖聂轻轻回抱,微微叹息,“大叔没有生气。” “大叔,”天明用力将人抱紧,任那人的鬓发丝丝拂过脸颊,“你真的没有什么瞒着我么?” “没有。” “大叔,只要你说没有,我就相信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第 11 章 天明受伤不重,盖聂替他细细包扎好,还未歇下,急匆匆赶来的赵诘就又来请,说有紧急军情相商。 盖聂看着天明被纱布层层包裹的手臂,微微蹙起了眉。会议刚散,此时项梁又来相请,应是紧急消息。不过他忧心天明好动,怕他不小心伤口裂开,这伤怕要数月都好不了,一时立在原地没动。 天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拍着胸口保证,“大叔,你放心吧,这点小伤,没事!” 盖聂记得他少时极怕疼,一点擦伤都能疼得大叫。不过当年在桑海遇上围剿,三才剑阵急剧地消耗着他的内力,他虽疼得头晕眼花,到底还是咬牙撑到了最后。如今虽笑颜示人,盖聂却未忘记他在校场时捂着伤口疼得直咧嘴的模样。 内力修为迟迟不见进益,逞强的本事倒是肉眼可见的见长。 天明见他不动,连连催促,再三保证绝不会乱动。 盖聂沉默地望着他,半晌方才微微点头,随赵诘一道走出帐外。 待盖聂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眼中,天明才缓缓敛起笑意,目光也凝重起来。 之前盖聂的状况细细在脑中闪过,他心内已渐渐有了数。 这伤自蜃楼落下,前后已缠绵了十年之久。当年去博浪沙营救张良与大铁锤之时,他还清楚地记得百步飞剑的剑势只剩残月谷时的四成。三年前,端木蓉便不再让盖聂握剑,说他不可再妄动内力。不得已,这才找了盗跖来做了三年陪练。 追根究底,盖聂身体日渐衰弱的根源还是在蜃楼硬接东皇太一那十成十的一掌上。而那一掌若非因那人要护着自己,原是不必受的。时至今日,端木蓉仍旧未将那人的真实伤情告诉他。每次问起,她总说,这不是他应当操心的事,勤加修习内功心法,早日修至兼爱境界才是正事。他每每嗤之以鼻,奈何这个女人向来口风极严,不想说的话,从她口中半个字都撬不出。他早应料到这伤当是十分之重,到底还是那人一向镇定自若的神情蒙蔽了他的双眼。 他几乎能想象那人面色平静地说“天明还小,这件事不怪他。伤势既已不可逆,不必让他知道,徒令他自责,也于事无补”之语时的情形。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难以平静,不禁“啪”地一掌用力拍在桌上。也不知是在气自己,还是在气那人。 待回过神来,才猛觉手臂一痛,低头去看,纱布已被血洇湿。他想起刚刚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乱动令伤口裂开,待会儿盖聂回来看到纱布上的血迹免不了又要操心,不禁暗自懊恼,忙手忙脚乱地去寻刚才他用剩下的纱布和伤药,胡乱去拆纱布的结,却始终不得其法。 “你呀,总是不让人省心。” 一只手按住他用力扯动纱布的手,无奈地替他解开死结。 天明一抬头,原是少羽。 “你怎么来了?” “我闲来无事,”少羽一扬唇角,揶揄道,“来瞧瞧你还活着否。” “不过是点小伤,少瞧不起人了。”天明沉下脸,“与其在这拿我寻开心,不如担心一下战事。会议刚结束,大叔又被请走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不过是章邯领二十万骊山刑徒大破周文,周文败退曹阳罢了。”少羽淡淡笑道,手上不停,将染血的纱布取下,“周文夸夸其谈之辈,徒有其名,不过尔尔,被击溃也是迟早的事,意料之中。盖先生与章邯曾是同僚,还曾几番交手,应深知他的底细,这才会被叔父请去。” “亏你还笑得出,”天明蹙眉道,“周文手下士卒数十万,居然挡不住一群刑徒。这一输,章邯恐怕要一路东进了。” “蒙恬兄弟已死,章邯出关早晚而已。”少羽将血迹清除干净,替他重新上了伤药,“他也算有些本事。如今帝国大厦将倾,除了他,我倒想不出还能派谁。” “听你的口气,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我在营中不过一介偏将军,大事皆由叔父主持,范先生参详,还有盖先生这样的高人,又何须担心。一旦大军袭来,”少羽将纱布一圈圈缠好,“上阵杀敌即可。” “你上阵杀敌,那石兰呢?也跟着一起去么?”天明哂笑没两声,“哎呦”地吃痛大叫一声,“你谋杀啊!” “石兰当然不去,我不会让她陷入危险。”少羽用力一拧纱布的活结,一勾唇角,“话说回来,我与石兰早已订下婚约。倒是你,冠礼也行过了,怎么还不见动静?” 天明顿时语塞。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没有意中人?”少羽了然地憋着笑,“还是意中人是有了,只是不敢开口?” 天明被说中心事,不知该从何说起,不禁有些泄气。 “所以,你是有意中人了?”少羽明知故问地笑道,“不如我来猜一猜?嗯那个人,一定是你一向最紧张,最在意,最难割舍之人。” “废话,”天明撑着头,“石兰不也是你最紧张在意难以割舍的人?这算什么答案。” “与你相识已久。” 天明伸手去拿茶盏,默默朝少羽翻了个白眼。 “一定与你住得不远。” 气定神闲地喝茶。 “使一柄名满天下的剑。” “噗——”一口茶喷了少羽一身。 天明被水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是不是?” “” “不说就是默认了。”少羽揶揄地笑道。 天明只顾闷头喝茶,却未否认。 “这么看来,我猜对了。”这是肯定句。 “你怎么看出来的?”小声问。 “你小子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看不出来才有鬼。” “你就不觉得怪异?”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少羽从容笑道,“大哥我见多识广,并非孤陋寡闻之人。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哦,还好。” “你会有这样的心思,我也理解。不过,对象是盖先生的话,那就,”少羽拍拍好友的肩膀,露出和善的笑容,“辛苦了,保重。” “此话怎讲?”天明疑惑道。 “盖先生虽一向为人谦和有礼,但感情却极少显山露水。你几时见过他大发雷霆,怒气冲冲,或笑逐颜开?他心底的想法从不宣之于口。所以,”少羽抄起手,“你不告诉他,他可能永远不会明白。但你若告诉他” “还是不要了。”天明难得敛起表情,正色道,“只要大叔一直在身边,明不明白又有什么关系。” “你小子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么,”少羽抱臂道,“怎么到盖先生这里就怕了?” “不是我怕,”天明微叹道,“而是大叔若知晓此事,会怎么想?他会接受?” “这个”少羽想象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冷颤,“我想应该不会。” “所以,”天明垂下头,“这样就很好。” “不会觉得不甘心么?” “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之前我还纠结过很多事,不过如今却想通了,”天明淡淡笑道,“只要他身体无恙就好,哪怕终究会离开。” 少羽忍不住拍了拍天明的肩,暗自为好友叹息。 “这不是盖先生么,来给巨子送伤药?”帐外有人声远远地传来,听着像是季布的声音。 “嗯。”盖聂的声音低沉地透过帐帘传来。 天明心内咯噔一下,浑身上下似数九寒天被人当头浇了一瓢冷水。 盖聂走入大帐之时,项梁和范增已在等他。 简要地听范增说明了章邯率骊山刑徒大破周文军的事,盖聂微微沉吟,面上却全无吃惊之色。 项梁问他原由,他徐徐道,“自胡亥登基以来,短短时日,公子扶苏,大将军蒙恬蒙毅与嬴政的诸位公子c公主已被残杀殆尽。帝国大厦将倾,若此时尚有人能挽狂澜于既倒,则非章邯莫属。他昔日虽只是影密卫统领,但严于治军,通晓兵法,是少有的将才,影密卫于他莫如龙困浅滩。一旦蛟龙入海,则势必兴云布雨,翱翔九天。如今他领兵二十万,已破周文,往后一路向东,不出半年,便可见分晓。张楚内部不稳,想来章邯攻破胜七手下诸将,亦非在话下。” “章邯势大,只怕一路行来,其兵力不下百万。一旦攻入楚地,我军势单,恐非长久之策。”项梁沉思道。 “昨日胜七遣广陵人召平前来传旨,诏授将军上柱国之职。不过在我看来,未有玺授印信为证,恐怕有诈。”范增道,“如今秦军攻势颇盛,想来他是走投无路前来投诚,也未可知。” “盖先生,你的看法呢?” “与范先生相似,”盖聂道,“楚军兵少,若接收召平之军,倒是扩充士卒的办法。不过如此一来,召平所携之旨便只有接受一途。” 项梁长叹一声,摇摇头,颇费思量地揉了揉眉心,叹道,“先生所言甚是。” 盖聂见他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方才出大帐,便见龙且在一旁静候。 乍见盖聂,龙且歉意地拱手致意,将一盒伤药交到他手中,“先前失手伤到天明,怕打搅他休息,不便叨扰,只好劳烦盖先生将此药转交。这伤药对生伤尤其止血,效用极好,旬月之间,便可痊愈。” 盖聂谢过龙且,拿着伤药望天明住的大帐而来。正打算入帐,不想听见帐内有人,便顿了一顿。 只听到内里少羽笑道,“所以,你是有意中人了?不如我来猜一猜?嗯那个人,一定是你一向最紧张,最在意,最难割舍之人。” 天明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废话,石兰不也是你最紧张在意难以割舍的人?这算什么答案。” “与你相识已久。” “” “一定与你住得不远。” “” “使一柄名满天下的剑。” “噗”喷水的声音。 “是不是?” “” “不说就是默认了。” 手中的伤药无声无息地掉落在地,周身僵硬的人却浑然未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第 12 章 俯身将掉落在地的伤药拾起,缓缓掀开了帐帘,甫一抬头,便对上两道关切的目光,不过一道是探究,一道是惶惑。 他按捺住心下剧烈的震动,面色如常,只道,“方才遇见龙将军,他特意嘱我将这盒伤药转交给你,说对生伤十分有效。”说着将漆盒轻放在桌上。 一抬眼,便瞧见天明慌乱地将染血的纱布往身后藏,面上极不自然地笑了笑。 “怎么了?”微微蹙眉,“那是什么?” “没没什么!” 盖聂沉默了。 心知天明藏的是什么,为何会弄成那样,却因当下心绪紊乱,一时间竟也未道破。半晌,在心底微微一叹,“天明,你来吴中已半月有余。营中之事,多接触一些也好。楚军之中有项将军与少羽在,我便也放心。墨家自有盗跖打理,也无需担忧。” 天明心内一紧,“那你呢,不同我一道留下来么?”又似恍然大悟般记起那人一身缠绵已久的内伤来。昨日到此,于今已过去两日,自然必须回去。想起端木蓉事事皆不在意,唯独他的药从不含糊,且极少假手于人,连自己想尝一尝都不许。如今看来,大约是什么了不得的虎狼之药。不过既已知这沉疴非同小可,马虎不得,早些回去修养总好过在此劳心劳力。一旦想通,之前的事也顾不上,当下便又急道,“大叔,是天明糊涂了,忘了你身体抱恙,不宜操劳。” 盖聂微叹道,“天明,既入楚营,便要懂礼数,知进退,守军纪,凡事听命行事,断不可逾矩。” “哦。” “万事谨慎,不明白的,且与少羽多多斟酌。” “知道了。” “若有战事,墨家驻地距此不远,来去不过一日,若有需要,及时告知墨家。” “放心吧,大叔。” “既已投身反秦浪潮,便放手去做。切莫辜负了这一身才能。” “好。” “勿需挂念我。” 最后一句,天明没有回答。 “大叔,我送你吧?”良久,天明才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骑马总要快些。” 他微微摇头,眸色微冷,带着半分疏离,“不必了。” 言罢掀开帐帘,毫无停顿地走了出去。 他转身去后,半晌天明还未收回目光,只出神地问身旁的少羽,“你说,大叔听到了么?” 少羽捏着下巴,“不好说。” “什么意思?” “盖先生神色乍看似与往常无异”少羽沉思道,“不过细看之下,眉目间似乎较方才多了半分孤愁,似有若无着实难猜。” “你这不是废话?”天明无奈地瘫在桌上,眉头蹙得有些深,“若大叔当真听到了,那” “怎样?” “没什么。” 天明眸色黯了黯,心里的话到底还是没有出口。 若他当真听到,知我如此想,大概只会怨责自己,不会怪我半分。 疏影淡月,清秋水冷,晚间湖面风起,周身凉彻。 他枯坐檐下,长剑置于身侧,目色空杳。 寂夜无声,清辉遍洒一身白衣,似堆满一襟霜雪。 不远处的树下,隐隐又见昔日少年一招一式,挥汗如雨地练剑。桑海的海风拂动发端,少年眉目间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青涩,藏着些许不愿低头的坚韧。而望向他的目光中总透出特有的期许,热烈,却从不掩饰。 一路行来,自携了少年同行,少年便从未隐藏过心思,单纯而外露。他从前以为那不过是少年年幼时对强者单纯的憧憬,或孺慕之思。是以,也就从未吝于展露温柔,即使只有很少。而自从教他习剑,每次露出笑容,少年便像得了奖励般欣喜,望向他的眼中也有了别样的神采,彼时他未觉有异,于今看来,终究是错了。 淡淡的愁绪缓缓漫上眉目间,如霜月一般清浅。 拿起身侧的酒壶,将酒液缓缓浇过渊虹凉薄的剑身,一寸一寸似祭奠般,暗暗叹息。 “你若还在,定会责怪我罢。” 一任酒液落入土中,倏尔不见。 目光随不断滴落的酒液轻轻移动,最终渐渐阖上,归于黑暗。 惹来天明这番牵念,终是自己的过错。 待一切明了,他要如何面对。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若然如此,倒不如早些了断。 反正这副半朽枯骨,不过捱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思及此处,不禁激起一阵闷咳。 “夜冷风疾,你若想死,就再多坐一会儿。”冰冷的声音自身旁传来。 他微侧过脸,却一动未动。 “药我拿过来了。”身旁之人将药碗放下,转过身正打算走,却又生生顿住。“十年之期已近,看来当年我们都太乐观了。太高估那小子的潜力,也太高估你的状况。倘若当初未曾为压制咒印渡那么多内力与他,没有残月谷与机关城的重伤耗损,以你的内力修为,或许能撑过十年” “天明还有机会。” “有机会不等于定能修到那一层。墨家除祖师爷墨翟外,无人再能达到兼爱的境界。那小子运气好,已练至第九层。但这最后一层却是最难,若无三十年的内力修为,绝无达到的可能。” “三十年” “这三十年间,若封眠咒印解除,他必死无疑,与他的两位前任一样。” 他默默握紧剑柄。 “你说过,月神之所以下封眠咒印在他身上,是因为他身上带着的机密。这件机密事关重大,在阴阳家解开最后的秘密之前,他不能记起这个秘密。他现在咒印未解,只是因为阴阳家依然未能找到最后的钥匙。” 他没有说话。 “一旦阴阳家需要他身上的秘密,咒印势必会被解除。月神既然能下咒,便能解咒。你曾寄希望于道家,逍遥子也答应助你,但他师父已故去多年,根本无能为力。如今只剩下修炼墨家心法一途,但他根本等不到三十年后,随时都有危险。” “还有一个办法。” “在找到替代品之前,想都别想。”言罢,身旁之人已飘然而去。 他独坐月下,目色黯淡。 远处雾霭已起,渐渐遮蔽冷月,朦胧了前方一汪秋水。 秦二世二年正月,胜七为庄贾所杀。胜七部将秦嘉自立为大司马,拥立楚王后裔景驹为王,定都彭城。 三月,项梁率八千将士渡江,陈婴归楚。 天明背负墨眉,骑马立于江北的土地之上,英姿飒爽。 “快半年未见过盖先生了,”少羽别过头揶揄道,“怎么,不想他么?” “要你管!”天明一夹马腹,纵马驰骋出半里地才驻下,到底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打马回转,“前日墨家传讯,说大叔和盗跖今日就会来!” “看把你乐的。”少羽笑道,“出息!” “怎么,有意见?” “就你现在这样?”少羽上下打量,勾起唇角,“壮了,黑了,只怕盖先生来,还以为你不是在楚营中历练,而是被我拉去挖煤了。认不认得你,还另说。” “别胡说,大叔才不会这样想!”天明笑道,“好久没见到他,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你们不是隔三差五就会通讯嘛?搞得像多年未见一样。” “你不懂。” “好好好,我是不懂。”少羽扶额。 “不知月底渡淮河,会不会顺利。” “放心吧,小菜一碟。”少羽扬起唇角,“秦嘉不过是丧家之犬,不足为惧。” 话音未落就见眼前青年目色霎时亮了起来,也不待他说完,便策马急不可待地奔了出去。 少羽回首,只见远处两匹快马,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并肩而来。 正是盗跖与盖聂。 “所以说你小子”少羽无奈地叹气,“快把那个暴露一切的笑容收一收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第 13 章 “我说,不必赶这么急吧?” 盗跖瞥了一眼身侧不远处一言不发的盖聂,终是忍不住抱怨出声。数日前墨家接到楚军渡江的消息,瞬间炸开了锅。就连终日面无表情的盖聂也有了反应。不过据盗跖观察,墨家别的人关心的是蛰伏了这么久一直招兵买马的项氏终要崛起,复国有望了。而他盖聂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件事。章邯自破周文以来,一路东进,鲜有敌手,势如破竹。项氏终是受了召平之命,假借胜七之名,趁势渡江。项氏威名在外,引陈婴归附,是时兵强马壮,声势鼎盛。正打算月底渡淮,讨伐景驹。与未逢敌手的章邯交手也不过早晚而已。 不过盖聂似乎并不担心项氏。 他关心的是什么盗跖并没有兴趣知道,不过这一路马不停蹄,就算人不累,马也会累。既不担心项氏,又何须快马加鞭?这人就是吃饱了撑的。何况项氏此次相邀,关他何事?他这人一向不爱管闲事,为何这一回要趟这浑水?种种迹象来看,这人肯定有问题。 盖聂一路默默赶路,面上虽波澜不惊,心下却如波涛翻涌,难以平静。 楚军渡过江北,第一战是秦嘉与景驹,之后恐怕便要直面章邯所率数十万秦军。战场非儿戏,一步行错,满盘皆输。任你武功再高,又如何抵挡千军万马?秦嘉与景驹他倒不担心。但章邯通晓兵法,加之秦军一向善战,兵力又数倍于楚军,确是凶险非常。当年王翦灭楚,饶是项燕如何骁勇,起倾国之兵,也抵挡不住六十万秦军。楚军之中,项梁沉稳持重,范增有勇有谋,少羽年少成名,力拔千钧,皆是经历过当年秦楚之战的将帅。而唯独天明,从未经历过战场厮杀,且年少气盛,心思纯然,怎能令他放心。 心急如焚,赶路自然急了些。盗跖一路抱怨,他倒并未放在心上。 盗跖见身旁之人又不答话,正要发作,不想一人策马而来,大老远便能瞧见那人笑容可掬地冲这边连连挥手,很是扎眼。 天明行至近前,方才勒马,望着一身风尘的盖聂,似能感受到他一路栉风沐雨的辛劳,心下一阵悸动。 “大叔,好久不见!”笑容可掬。 盖聂细细打量眼前黑了一圈的青年,心下微叹,略点了点头,“回去再说。” “好!” 盗跖伸出一只手在天明面前晃了一晃,不满道,“这么帅气一个大活人在面前还视而不见,是不是过分了?” “大活人是有,帅气的大活人我只看见大叔一个。” 天明理直气壮地回嘴,盗跖气得瞬间窒息,只得在一旁缓了缓,默念“不生气,不和年轻人置气”。 回至营中,天明未及与盖聂多说两句话,便见项梁差了赵诘来请。天明气鼓鼓地站在原地,少羽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算是安慰。 项梁是主帅,在营中说一不二,不怒自威。天明虽心内不爽,却也没有多言,只随了少羽在一旁坐等。 刚入帐中,盖聂与盗跖便见项梁已迎候多时。 “盖先生,盗跖先生,久违了。” “项将军客气。” 分宾主落座毕,项梁便单刀直入,直言不讳,“此次求助墨家,不为别的,乃是想求墨家帮忙寻找一个人。” “什么人需要项将军亲自寻找?”盗跖笑道,“恐怕此人身份不凡?” “盗跖统领说的不错。”项梁正色道,“若说起此人出身,盖先生应当不会陌生。昔年昌平君殉国,留下一子在楚。不过彼时国破家亡,此子流落民间,不知所踪。” 盖聂蹙眉,“项将军的意思是,希望墨家寻找楚王的后裔?” “正是。” “此刻寻找楚王后裔,项将军是打算击败景驹之后,扶植此人作为义军魁首?” 项梁虽知盖聂向来敏锐,但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意图,果真是纵横家。不由暗暗赞许。 “盖先生以为呢?” 盖聂肃然道,“在下以为不妥。” “先生有何高见?” “天下自立为王者,于今已十不存九。群龙无首之际,立楚王后嗣为主,虽可使天下义军归服,却是一柄双刃剑。”盖聂道,“若立此人为楚王,听他号令,则大权旁落,未知后果。若不从其号令,楚王既已为主,在其位而无实权,则隐患弥深。嬴政之于吕不韦,是也。” 项梁笑道,“盖先生所虑的是。不过景驹在前,以大义伐不义,必师出有名。否则便是名不正而言不顺。景驹不过昔日吴中纨绔子弟,虽号称楚国贵族,其实名不副实。若有楚王后嗣在此,讨伐景驹,便是顺理成章。” “项将军所言句句在理。”盗跖笑道,“既已委托墨家,墨家又怎敢推辞。” 自帐中出来,盗跖忍不住数落道,“项氏委托墨家寻人,你一个局外人在一旁唧唧歪歪地反对,是哪门子道理?” “在下不过据实以告。” “你这人就是死脑筋!” “” 天明在外等得心焦,见盖聂与盗跖一同出来,正欲迎上去,便见盗跖不住念叨盖聂的不是,顿时有些火大。 天明抱臂立到盖聂身旁,满脸写着‘我不高兴’几个大字,凉凉地开口,“小跖,你在说大叔什么呢?” 盗跖本专心致志地说着身边之人,那人也不怎么回嘴,一时话痨便多说了几句,全然忘了帐外巨子还候着。他了解自家巨子,有人说盖聂一句不是,就如同戳到他痛处没什么两样,何况还被他瞧见自己一直拎着那家伙说个不停。 这么准确地命中靶心,着实大意了,头疼。 “没什么,”盗跖嘴角一抽,“这不项将军请墨家帮忙寻找楚王后裔,我正和他说这事。他不同意,我才多说了两句。” 天明看向盖聂,盖聂微微点头。 天明淡淡道,“我竟不知,如今墨家的事也不必知会巨子,盗跖统领自己便能拿主意了。” 盗跖默默擦汗,恨不得即刻退开丈许,离这俩人越远越好。少时这家伙虽聒噪顽劣,却也容易哄。如今倒好,时不时还在人前拿出巨子的身份来,打不得骂不得,令人气结。一时只得跟盖聂使了个眼色,无声地暗示:“看你教的,还不赶紧管管”。 盖聂微微叹气,“天明,墨家既已应下此事,便不可失信于人。” “大叔,你明明不同意,为何还要” “我并非墨门之人,本就无权置喙。不过与项将军言明厉害,仅此而已。” “可是往后怎么办?” “且先走一步算一步罢。” “寻找楚王后裔,听起来很有趣,”少羽笑道,“我也同去,如何?” “万一这边需要你冲锋陷阵怎么办?”天明疑惑道,“而且楚王后裔与你无关吧?” “秦嘉之流,还不配做我的对手。倒不如与你们同去,也找点乐子。这边有龙且他们在,不会出什么纰漏。” “若你要去,那我也去。”石兰远远地走来,笑意盈盈。 “好啊!人多才有趣。”少羽笑着去牵她的手。 “哎,你搞搞清楚,我们是去寻找楚王后人,不是去郊游。”天明无奈地摊手。 行程就这样定了下来。一行六人除了天明c盖聂c盗跖之外,还有少羽与石兰,以及项梁专门差遣的赵诘同行。日里六人各骑一匹马,到黄昏时分,总算离了广陵县境内。 眼看夜幕降临,一行人在丹阳附近寻了一家能住人的客栈落脚。 本当住下歇息,不想却因为分配房间产生了分歧。少羽与石兰一间毫无疑义,剩下的人却各自有不同的想法。按照盗跖的意思,他绝不与盖聂住一间,原因不明。天明在要不要与盖聂住一起上拿不定主意。盖聂没有发表意见,赵诘坚持要与天明一间,理由是他与天明最熟。 几番争论,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还是少羽总结性发言,“这有什么难的。天明与盖先生一间,以前你们不都住一起?赵诘和盗跖统领一起,虽然不熟,不过盗跖统领一向能言会道,自来熟,相处起来没有问题。”说着将天明推到盖聂身边,笑道,“这样不就好了,多简单。” 少羽能料到天明如今与盖聂共处一室,必然拘谨,不过却料不到他竟紧张得一夜没睡。第二日一早瞧见他眼下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少羽不禁哈哈大笑。 细问之下,方知他因心下忐忑一宿未眠,又怕翻来覆去睡不着影响到盖聂,便索性躺了一整晚,假装睡着,自我催眠着练习呼吸。用天明的话说,在意的人就在身边,呼吸间全是他的气息,怎么可能睡得着。 “你这不是帮我,是害我!”天明黑着眼圈抱怨。 “大哥我这么帮你,你小子竟然还不领情。”少羽扶额,“时局这么乱,能有几日安稳,还不趁此刻能睡在一间屋里好好珍惜。” 一连数日,天明都未睡好,日里精神极差,便是盖聂与他说话,都有气无力,时常心不在焉。盖聂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思来想去,到底心疼他睡不好,路途辛苦还要赶路,便准备入夜之后,强制他休息一晚。以免他又胡思乱想,坐以待旦。事实上,这几日他也几乎未曾入眠。一来天明流露得过于明显,二来天明不睡,他又如何睡得着。且他素来浅眠,大约是剑客常年刀口舔血的日子形成的习惯,所以也没有人发觉他精力不济。 入夜,盖聂与往常一样,褪下外袍,于榻上合衣而眠。待盖聂躺下睡去,天明方才合衣缓缓躺下。盖聂睡外面,天明睡里面,这是他们二人多年以来形成的习惯。原因大概是天明自小睡相不好,睡外间总爱四仰八叉地翻下榻去,摔得七荤八素。好几次盖聂自地上将他捞起,便要他睡了里间。虽然少年睡姿不好,时常手足并用地压在身上,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不过好歹不会摔下榻去,总是好的。 盖聂阖着双眼,呼吸清浅,似已睡着。 天明睫毛抖动,双眼微睁,侧着头默默注视着身旁的人。他颊边的碎发,英挺的鼻,纤长的睫羽,微微起伏的胸口大约只有此刻,他才敢如此毫无顾忌地打量这人。那份溺死在心海暗无天日的深处,永远无法倾吐的情愫于此刻尽数涌上心头。 这样就好,就算咫尺之间什么都无法触及,至少你还在我身边。 耳畔传来天明极轻的呼吸声,绵长而和缓。他却知天明并未睡着。身侧的视线太过炙热,即使不睁开眼,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他暗暗叹息,默默冀望他合眼歇息。之后他便可出手点他睡穴,好歹能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不知是否好几日疲累积累所致,不及他出手,天明便自己沉沉睡了过去。 他也感到头渐渐沉了起来,似有一只巨大的手拉着自己往深渊不断坠去。 不对劲! 他强撑着打起精神,却不料眼皮越来越沉。剑客的警觉令他心内一凛,知有猫腻,迅速翻身披衣下床,刷地拔出渊虹,抬手便往左手手腕上划去。 殷红沿着白皙的手腕点点滴落。 剑锋划破皮肤的锐痛令他清醒了一些,他倒提着剑,还未及止血,便见数枚袖箭自窗外破空而来,直射榻上沉睡未醒的天明。 他扯过肩头的衣衫一卷,堪堪将这几枝袖箭扫落在地。 刚喘出一口气,更多的袖箭激射而来。他目色一寒,强提一成内力,飞身落至榻上,扯过叠好的棉被一展,挡在天明身前。待窗外再无响动,他才一气踢开棉被,冲出房门外。 屋外早已空无一人。 他转身回房,迅速关上房门。 天明数日难以入眠,今夜竟睡得如此之沉。他自己也感到不对劲,当是有人在膳食里动了手脚。他们一行人的目的,不过数人知晓。究竟是何人,出于什么目的要阻止他们寻楚王后裔? 莫非是 正在思索间,天明已悠悠转醒。一眼就见屋内狼藉,又见他手中握剑,手腕流血不止,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支起身,一下地却是一阵天旋地转。 盖聂见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站立不稳,正准备上前扶他,不想方一提气,热流顿时压抑不住上涌,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 “大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第 14 章 “没事。” 他擦了擦唇角的血迹,喘了一口气,伸手扶住摇摇晃晃扑过来的天明,对上那双焦急的眼睛,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自己没事。 不过天明显然并不相信。他药力未褪,头还晕乎乎地算不上清醒,不过即使不清楚方才究竟出了什么事,盖聂的情形还是明明白白地看在了眼里,而那一瞬间血液倒流般寒彻肺腑的惊恐还未散去,浑身冰凉。 “大叔,你别骗我,”他颤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盖聂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低声。喘了一口气,方与他坐到榻边,自包袱内翻出一只朱漆的盒子,取出一粒药丸吞下,缓了缓那股自心口处窜起的疼痛,出声安慰,“不过是旧疾。事出突然,也顾不了许多。不必担心。” “这旧疾已随了你多年,从前在桑海便是日日药不能断,到如今竟还未好?”天明狐疑地蹙起眉,“大叔,这伤到底” “天明,”盖聂微叹道,“这旧疾一时也无法痊愈,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他望向左手手腕,“我们的行踪暴露了。” 天明蹙眉自包袱内取出绷带与伤药,又取了干净的帕子,拉过他尚在滴血的左手,小心地避开手腕上的伤口将血迹擦净,见到那道可怖的伤口,不禁有些生气,“下手也太重了,伤口这么深,都不痛的么?”言罢仔细将伤药涂在伤处,然后用绷带轻轻裹住。 盖聂沉默了半晌,只道,“事从权宜。” “大叔,”天明蹙着眉望向他,“方才到底出了什么事?” “有人在膳食中动了手脚,当是药效甚烈的迷药,”盖聂微微蹙眉道,“我察觉到不对劲时药效已起,只得如此维持清醒。” “那地上的箭矢?” “门外有人放暗箭,”盖聂顿了顿,抬眼看向天明,“我想,他的目标是你。” “我睡得十分沉,完全没有察觉。”天明自责地垂下头,“若是没有你,大概要交代在此地了。大叔,你又救了我一次。” 盖聂缓缓地摇摇头。“现下令人最担心的一点是究竟何人从中作梗。我们此行的目的不过数人知晓,缘何会被人识破,偷袭。” “细细数来,知道这件事的不过只有项先生,范先生,还有我们一行六人。”天明纳闷道,“应该不可能被别人知道。” 盖聂沉默了。 半晌,方才道,“这倒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他望向天明,“墨家被袭。” 天明顿时明白了,“你是说——”他猛地捂住了嘴,压低声音,“奸细?” “这两件事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同。”盖聂点点头,“当年去救被坑杀的儒生,便生了事端。我们与农家道家的集合地再三变更,却屡屡被秦兵突袭,疲于奔命。墨家驻地并不知晓集合地具体地点,所以我猜测,内奸出自这三家之中,而不在墨家驻地内。不过因没有确凿证据,迄今也未有头绪。后来墨家驻地被袭,倒令我有了一点线索。” “墨家被袭,太过突然。”天明回想起彼时的情形,蹙眉道,“不过这些与方才又有何联系?” “方才这一遭,证明不止是墨家,恐怕楚营之中也有奸细。” 天明沉思片刻,试探着问,“视墨家与项家为眼中钉,莫非是咸阳的那位?” “胡亥一向不理朝政,放任义军。有两种可能,赵高的罗网,或章邯的影密卫。”盖聂低声道,“罗网遍及七国内部,当年燕国的雁春君,韩国的姬无夜,都曾与罗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农家烈山堂主田猛本是青龙计划的传承人之一,他的女儿田言却是罗网天字一号杀手惊鲵。可见罗网确是无孔不入。若真要打入墨家与项家,也并非难事。而影密卫,如蛆附骨,如影随形,向来行事隐秘。章邯升任少府,心忧国事,一向视叛逆为眼中钉,也有可能。”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无论奸细是罗网还是影密卫,对我们来说都极危险。”盖聂蹙眉道,“今晚之事,少羽他们还不知道。我想此次未能得逞,奸细应会安分些日子。天明,暂且不要告诉任何人,以免打草惊蛇。” “好。” 盖聂松了一口气,柔声道,“药效还未过,趁天还未亮,再睡一会儿吧。” “万一那贼人又来怎么办?”天明强撑打架的眼皮,用力摇摇头,“大叔,你有伤在身,不宜擅动。还是我来守着比较放心。” 盖聂望着他一双情绪涌动的眸子,便不再坚持。 翌日,天明果真未在其余诸人面前提起此事。在住处草草用过早膳,一行人也不耽误,继续上马启程。不过因盖聂手腕有伤,天明怕行得急了伤口会裂开,便随便掰了个头疼脑热的由头,让一行人走得稍慢些。 寻找昌平君后人的任务原本毫无头绪,不过昔年他于楚国国都郢地殉国而死,死前曾将独子秘密送走,护送那位公子的是楚国令尹宋义。项梁说宋义曾居庐江寻阳县,或许将公子护送去了寻阳一带也未可知。天明少羽他们一行人自丹阳一路沿江西进,至彭泽渡江,一路迤逦寻至蕲春郡附近,已是寻阳地界,前前后后寻了大半个月,却一无所获。 这一日,一行人信手牵了马在蕲春城南街边漫无目的地闲逛,都颇有些心不在焉。街边四处可见无家可归的流民,衣不蔽体,饥肠辘辘,朝不保夕。天明见到这般光景,看向盖聂,果见他蹙起了眉。 “大叔?”天明唤道,“这些是楚国的流民?” “他们也曾是帝国的子民,”盖聂凝眉道,“胡亥倒行逆施,穷奢极欲,过不下去的子民,四海之内,又何止楚国。” “大叔,究竟怎样的世道才能让这些人不再受苦?” “我曾以为天下一统,明君在堂,便可四海升平,河清海晏,”盖聂微叹,“终究这条路,不可能如此平坦。”他凝眸望向远方,“或许将来有这么一日,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不再流离失所。” “真的会有这么一天么?”天明疑惑道。 “会的。”盖聂回首望向他,“总会有那么一日,时代会寻到那条正确的路。” 少羽与石兰正愉快地聊着天,盗跖与赵诘正在为一点小事拌嘴,谁也没注意到街角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目光正死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趁少羽不备,那人猛地自身侧人堆里窜出来,将少羽撞了个踉跄,然后飞一般淹没在人群之中。 少羽警觉地摸了摸身上的钱袋,果然不翼而飞。石兰被少羽撞到,狠狠地摔倒在地,扭伤了脚踝。 少羽见石兰受伤,不禁怒火中烧,“若再被我撞见这贼,定叫他尝尝我拳头的厉害。”俯身将石兰扶起,瞧见她红肿的脚踝,不禁将那贼祖上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小心翼翼地将石兰抱上了马。石兰只笑着安慰他,钱袋丢了就丢了,不是什么大事。 原本以为只是一段小插曲,不料傍晚时却有了下文。 少羽牵着马,载着石兰,同天明盖聂他们一道前往城郊一座楚国宗庙。这宗祠本是芈氏所立,不过因战乱频仍,年久失修,早已淹没在一片荒烟蔓草之间。 行至一处,羊群拦道,羊粪遍地淤积,道路泥泞难行。少羽掩住口鼻,只盼赶紧走过这一段。天明瞧着他嫌弃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盖聂望着路边颇为肥壮的羊群,默默蹙起了眉。 正在出神之间,忽见不远处一群人闹闹嚷嚷地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一顿拳打脚踢。那青年蹲在地上,死死抱住头,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身上脸上,被打地鼻青脸肿也一声未吭。 天明看不过去,也不等周围几人反应,便按捺不住飞身过去,堪堪落在人群外。 “我说,你们这么多人打一个,有点过分了吧?”他一手扛剑,歪着头,笑得满面春风,“既然这么喜欢打架,不如咱们来比划比划?” 那人群见着来人是个带剑的,心知打不过,不消一刻便作鸟兽散。 天明向躺在地上的青年伸出手,“怎么样,还站得起来么?” 那青年瞥了他一眼,别过头去。 “不用你多管闲事!” “好心当做驴肝肺了吧?”少羽在一旁抄起手,笑得极欠揍。 天明尴尬地收回手,挠了挠头,自嘲地笑了,“不管也行,你总得先从地上起来?” 那青年整了整身上的衣摆,还未起身,便被少羽一拳打在脸上,当即摔了个狗啃泥,眼冒金星,半晌回不过神来。 天明叫起来,“你干嘛?!” “小子,看清楚,”少羽捏着手指,沉下脸,“这家伙就是之前在街边偷我钱袋那个小贼。他不止偷了我的钱袋,还害石兰摔伤了脚。我这一拳还是轻的。” 天明看了半晌,摇摇头,“我还真没看清他的模样。不过既然已经打了,气也出过了,就算了吧。我瞧他也挺可怜。” “可怜?”少羽嘴角一抽,“他哪里可怜?世道艰险,就要做贼?” “他被一群人打成这样,又挨了你一记重击,就当是做贼的报应。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不如放过他吧。” “你为啥非要替他说话?”少羽难得疑惑了。 天明没有说话,只站起身,攀住马鞍准备上马。 盖聂望向他难得凝重的脸,记起当年寻见他时他一脸戒备的神情,以及一直以来总嚷着要学百步飞剑,理由是学会之后就不会再被人欺负。想来定是见到眼前这人,忆起从前自己的遭遇,同病相怜罢。他却是不知,自咸阳宫一别,再遇之时,天明已与当年樱花树下那个笑得如朝阳一般明亮的孩子判若两人。想来流落街头的日子,定然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欺负,却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他暗自叹息,微微有些失神。 “燕太子丹是你什么人?” 就在天明正欲上马的间隙,那个青年忽然道。 天明顿了一顿,回过身来。 “你在问我?”他指了指自己。 那人点点头。 “为什么这么问?” “墨眉是墨家巨子的信物,”那人笃定地指了指他背后的墨眉,缓缓道,“据我所知,墨家巨子是燕太子丹。你既背负墨眉,定然与他有关。” 盖聂注视着那人,微微蹙起了眉。 天明咧嘴一笑,“你倒是知道的不少。不过有一点搞错了。” “哪里错了?” “我就是墨家巨子。” 那人明显吃了一惊,“不可能!” “千真万确。”天明笑道,“不信,你问小跖和大叔,他们都可为我作证。这柄墨眉,也可为证。” 那人顿时失语,半晌方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我们走吧。”少羽催促道,“再不走,天可要晚了。” 一行人正要走,却听盖聂道,“等等。” “大叔,怎么了?” 盖聂下马来,行至那人身前,细细端详了一番,缓缓道,“你可姓芈?” 那人盯着盖聂,并不答话。 “昌平君之子,芈姓,熊氏,单名心。”盖聂徐徐道,“那位公子,在下曾见过一面。” “你是谁?” “在下盖聂。” “呵呵剑圣盖聂,”那人忽而大笑起来,“我知道你。” 天明勾起唇角,“大叔是剑圣,知道他名号的可多了。” “盖聂不就是在咸阳宫大殿上手刃荆轲,卖友求荣的那位剑圣么?”那人盯着盖聂,笑得轻蔑,“可怜荆轲碧血未干,血溅三尺,最后被影密卫砍得血肉模糊,剑圣却获了首功,欣然接受嬴政赏赐。故人之剑,想必握得十分顺手。” 天明听这人所说,心头火起,正欲发作,却被盖聂止住。 “你就是熊心。” “我不是。” “这一带民不聊生,你虽衣衫褴褛,羊群数目却不少,且肥壮。虽在街市上行窃,却并无饥色。在下当年曾与昌平君同殿为臣,在他叛秦归楚之前,曾去他府上喝过一回酒,与你有过一面之缘,你眉目间与少时隐隐还有几分相似。”盖聂缓缓道,“昌平君熊启与墨家巨子燕太子丹以及农家侠魁田光同为青龙计划的策划者。你能知悉在下当年之事,还认得天明身上的墨眉,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回首向其余几人道,“我想他应当就是项梁先生要找的人。” 那人不语,只盯着盖聂,双眼似能喷出火来。 少羽走近那人,围着他细细打量了一番,一勾唇角,“没想到楚王的公子,竟沦落到与人放羊,还做了贼。” 盗跖在一旁瞧了半晌,走近盖聂,“你确定没认错?” 盖聂缓缓地摇头。 一直在一旁不吱声的赵诘忽而走近熊心,恭敬地朝他一礼,“见过公子。” 赵诘的反应令众人都暗暗有些意外。 “既寻到了楚王后人,咱们也出来快两月了,赶紧回去吧。”盗跖牵来马匹,“不过马不够,这附近又没有集市,看来只能将就一下。” “公子便与我同乘一匹吧,”赵诘道,“免得再生事端。” 熊心顿了一顿,皱眉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我们奉项梁将军之命,来寻找公子。将军如今已破了景驹,现在彭城驻扎。”赵诘道,“请公子随我们一道回返楚营。” “要我走可以,”熊心坚持,“不过宋义必要同行。” 少羽不耐烦地道,“你要带阿猫阿狗都行,赶紧上路。” 待宋义赶到,一行人启程回彭城,已是天色将晚。 熊心瞥了一眼与天明并辔而行的盖聂,目光阴鸷。 “秦国的爪牙都该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第 15 章 天明对楚王后人什么的并没有多大兴趣,既已寻到,就当完成了任务,一身轻松,只惦记着回程。他转头去瞧盖聂,却见那人一骑独行,目色空漠,一路沉默着,不发一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思来想去,来时盖聂神色并无异样,但自熊心有意提起那件事之后,盖聂神色便有些不对劲,似陷入了某种他无法触及的回忆中,整个人飘飘渺渺,仿佛一阵风就会吹散。他看在眼里,心内疑惑。无意中想起,在机关城的禁地内曾见到过一幅壁画,画的便是荆轲刺秦的故事。后来他与高月遇到公输仇,那老头说起渊虹与残虹时,确实提到过是盖聂杀了荆轲与秦舞阳,嬴政将残虹重新锻造之后,赐给了护驾有功的盖聂。渊虹与残虹本就是一把剑。末了,还叫他亲自去问盖聂这件事,看他敢不敢回答。当时他一心想着出去,并不相信。后来秦军攻入机关城,盖聂与卫庄决战后重伤昏迷,他也因受了前任巨子的功力而不省人事。之后墨家迁往齐鲁之地,一路颠沛,状况接二连三不断,他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方才熊心说起此事,盖聂并未反驳,还以此断定熊心就是昌平君之子。由此可见,公输仇所说的这些,有可能都是真的。 他一时心内似打翻了五味瓶,难以平静。 荆轲是墨家的人,这在墨门内人所共知,就是六国之内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荆轲刺秦更是被六国广为传颂的壮举,虽事败身灭,却影响了许多人。乃至后来关东一片反秦浪潮之中还有人打着为荆轲报仇的旗帜起事,足可见其影响之巨。从前少羽曾说,六国之内想杀盖聂的人比比皆是,他只当是少羽夸大其词,并未放在心上。可若杀死荆轲的真的是盖聂,那非但没有夸大其词,反而十分准确。 那人虽一向将虚名看得很淡,也从不与人辩解,但自己作为墨家巨子,那人与墨家的纠葛,昔日不知便罢,一旦知晓,终究还是不能故作不知,视而不见。 作为墨家巨子,一举一动皆代表着墨家的态度,若被人问起墨家对此事的看法,总归需要一个解释。他细思了一路,荆轲刺秦无论成功与否,都没有活着离开的可能,不被盖聂所杀,也会被别人杀死,何况殿外的影密卫也不是吃素的。横竖都是死,死于谁之手又有什么不同?世人执着于是盖聂杀了荆轲,不过是为自己的私怨寻个借口罢了。如此解释,当能勉强应付。 他深知那人从前剑下亡魂无数,就是添上这一桩旧案,也不过沧海添一粟罢了。不过他到底还是不希望那人被世人诟病仇视,虽然那人从不在意。 只是他丝毫未留意到自己对此事的反应与看法,已全然与少时不同。 下意识地站在那人一方,维护他,似已成了多年以来的习惯,习惯到他自己对此毫无所觉。 他一路想着此事,不免行得心不在焉。待他瞧见少羽收了信鸽,朝他晃了晃手中的布条,终于回过神。 “小子,想什么这么出神?”少羽笑道,“之前石兰就说,我还不信,如今却是信了。” “信什么?”天明一头雾水。 “石兰说,”少羽俯身凑过去,低声笑道,“你心不在焉或沉思的时候,神情与盖先生一模一样。” 天明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少羽已大笑着走得远了。 “话说回来,我们的路线恐怕又要改了。”少羽一勒缰绳,“不必回彭城了,叔父已召集诸侯会盟,关东反秦义军首领都会参加。咱们直接去薛县!” 盗跖叹气,“真没想到,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回到了齐鲁之地。” 少羽笑道,“看来墨家与齐鲁之地缘分不浅。” “当年嬴政巡幸东郡,前来齐鲁之地,蜃楼在桑海下水,还像昨日刚发生的事,一晃就这么多年了。”天明微微蹙眉地感叹,“也不知道小圣贤庄和墨家驻地现在如何了。” “年纪轻轻就叹气,”少羽捏着下巴哂笑,“学什么不好,学盖先生老气横秋地皱眉。”他故意将声音提高到盖聂也能听到的程度,乐得看某人局促的反应。 盖聂本在一旁望着不远处的河面出神,听到少羽故意提高声调的话,终于回过神,转过头来。 天明局促地避过他的目光,斜睨了少羽一眼,“所以诸侯会盟,到底要讨论什么?” “还能讨论什么,胜七已死,章邯王离势大,诸侯若不能齐心对抗,被逐个击破是迟早的事。叔父差咱们来寻楚王后人,想是希望重立楚王,号令诸侯。”少羽望了一眼落在队伍后面的熊心宋义与赵诘三人,“但愿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渡口要午后方会有船,要渡淮水北上也不急在一时,不如在岸边稍事休息?”石兰建议。 “好,”少羽微笑道,“你脚踝不便,也需要休息。” 一行人在河边寻了一块树荫下歇脚。少羽与石兰一道,熊心自然与宋义赵诘在一处,盗跖闲不住先去探路,一溜烟便不见了。 盖聂独坐一旁,正微微垂首望着搁在身前的渊虹。天明拿着伤药过来之时,见他整个人似与世隔绝般沉寂,眉目间写着他看不懂的绵愁,不禁忧心。 “大叔,该换药了。”他展颜一笑,极是耀眼,“这伤虽结了痂,但还是不能大意。”说罢拉过他的手,解开他手腕上的绷带,轻轻取下,“当初就不该下那么重的手,伤口太深,险些伤到经脉,快半月了才结痂。龙且给的伤药止血效果极好,还好这次还带着,否则可麻烦了。” 盖聂静静注视着天明的动作,并不开口。 天明换好药,一抬眼,便对上了那道微动的目光。 “大叔,”天明犹豫半晌,还是决定亲自问他,“荆轲当真是你杀的么?” “是。”盖聂承认得很干脆,毫不遮掩,仿佛已等他问这个问题许久。 他一双眼里涌动的情绪天明无法读懂分毫,只觉似曾相识,隐隐有些不安。 “大叔,”他合上伤药漆盒的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他缓缓道,“我虽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不过就算荆轲作为墨家首领是被你所杀,机关城时你出手相助,墨家也早已谅解。死者已矣,事情既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又何必再执着于往事?” “天明,”盖聂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件事。” 盖聂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闪烁着的情绪却如波涛般汹涌,似在等他问什么问题,而那个答案,他隐隐觉得自己并不想知道。 “不是这件事”他强压下那股渐渐加剧的不安,唇角扯出一个笑,挠了挠头,“不是就好,不是就好。”说着站起身,“我去瞧瞧少羽他们,石兰的脚踝好像还未消肿。待会儿要乘船渡江,少羽肯定要背她上船,我去帮忙搬一搬行李。”言罢,转身就走。 “天明!” 他听到背后盖聂起身叫他,似有什么话要说,他的心剧烈地一跳,本能地没有停顿,只挥了挥手,“大叔,江上风大,好好休息。”说罢,疾步走远。 盖聂望着他逃也似的离去,已到唇边的话到底无法出口,只余一声低到无法察觉的微叹。 江上的风吹拂着颊边的碎发,扫过那双孤凉的眼瞳,心上惆怅无际。 午后船来,他们一行人乘船渡江,本来十分顺利。 少羽背着石兰,天明扛了一堆行李,盖聂与盗跖牵着马匹,赵诘挑着干粮,只有熊心与宋义空着手。少羽瞧见,不屑地哼了一声,石兰忙捏了捏他的手,做了一个不要计较的眼神。少羽虽不出声,心里到底瞧熊心不上。 天明因之前的事,上船之后便离盖聂远远的。盖聂坐在船尾,他便站到了船头。 熊心瞧见,心下微动,趁着少羽与石兰不注意,挪到了他身边。 “还未请教巨子高姓大名?”熊心侧过脸去瞧天明,“之前承蒙巨子出手相救,还未道谢。” “我叫天明。”天明扛着剑,不欲与他废话,“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不敢劳公子道谢。” 熊心微微一笑,“天明这名字听来仿佛没有姓氏。” “我是个孤儿,没有姓氏很奇怪?” “难怪。”熊心笑道,“听闻墨家一直与剑圣不睦,我观你与剑圣却一路形影不离,对他照顾有加。却不知是何缘故?” 天明听他说起此事,想起之前便是因熊心口出恶言,盖聂一路心绪不佳,心下来气,说话的口气顿时重了不少,“这是我与大叔的事,恐怕还轮不到公子来置喙。” 熊心并不以为忤,只微微笑道,“剑圣杀了墨家英雄荆轲,你是墨家巨子,不但不寻仇,还对他那么好。我也只是好奇而已。” 天明一仰头,“大叔救过我的命,还教我剑术,我对他好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好奇怪的?何况机关城一战墨家早已不再计较那些过往,为什么要寻仇?” “原来盖聂是你师父。”熊心恍然道,“可我观你从未叫过他师父?” “”天明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且看上去,”熊心笑道,“你与他似乎过于亲近了。天地君亲师,师父以父事之,不该格外恭敬么?你从未叫过他一声师父,也未见行过师徒之礼。” 天明冷冷道,“‘天下皆白,唯我独黑。非攻墨门,兼爱平生。’我墨家讲兼爱,不讲儒家这套伦理纲常。” 熊心没料到他会如此作答,一时不好接话,只得笑笑,“这倒是。” 谈话到此似乎陷入了僵局,不过熊心并不打算结束这场对话,望着天明扛在肩上的青霜剑,挑起了话头,“我以为墨家巨子除了墨眉,不会再用其他剑了。” 天明一挑眉,“怎么,公子瞧上了我的剑?” 熊心微笑着摇头,“这柄剑似曾相识,可否借我一观?” 天明犹豫了一刻,蹙眉道,“公子对剑还有研究?” 熊心取下自己佩剑,唰地□□,横在身前,笑道,“当年父王以我楚国最好的工匠,打造了此剑。屈子曾作《离骚》一首,诗中有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是以取名,浮游。” “这名字怪得很。” 熊心微叹道,“这柄剑锻造之初,因工匠失误,于剑身上留下了一道裂痕。”说着指着那处十字裂纹给天明看,“正因有了这处瑕疵,注定不可能在风胡子的剑谱上留下姓名。不知你这手中柄剑叫什么名字?” 天明将剑取下,笑得十分得意,“剑名,青霜。” 熊心了然地一笑,“是个好名字。” “那当然。” “可否借我一观?” 天明犹豫了一下,将剑递给熊心,“这剑吹毛断发,小心割手。” 熊心点点头,将浮游回入鞘中,挂回身侧,方才双手接过青霜。 “青莹若霜雪,剑名青霜,名不虚传。”熊心一手握剑,一手指腹擦过剑身,“果真是神兵利刃,剑如其人。”也就是这柄剑与他曾经的主人,坏了父王筹谋许久的计划,令他的一片苦心尽付东流。 “那是自然。”天明笑道。 “是柄好剑,只不过——” 不想一个浪头涌来,拍得船身一歪,天明与熊心重心不稳,双双歪倒在船头。熊心手上一松,一声惊叫,青霜剑已自掌中脱出,掉落在船头上,顺势滑向船沿。 天明双眼一凝,下意识地扑过去,几乎就要握住,却终是差了一点,眼睁睁看它滑出船外,落入水中。 下一瞬,他几乎连一丝停顿也无,噗通一声,一头扎入了江中。 江水涌入耳中之前,他隐隐听见那人厉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第 16 章 浑浊的江水扑面而来,寒冷刺骨,视线一片模糊。他勉力睁大双眼,一面向下潜,一面搜寻着青霜的下落。 虽随着剑跳入了江中,但江水浑浊,光线晦暗,加之青霜本是青铜剑,剑身甚沉,一时竟未见踪影。他不禁回想起少时那人送这剑给自己与后来自己日日佩在身上时的情形,不禁恼恨非常。 若就这样平白失了,如何甘心! 他不死心,只一力憋着气继续下潜。 又潜了不短的距离,四下望去,隐隐约约瞧见不远处有一道修长的残影,应是被水波卷走的青霜。他心下一喜,疾速潜过去,伸出手想抓住剑身,反复几次,无奈始终差了一点。眼见视线所及处越来越暗,剑也渐渐开始看不清,他心急如焚,也顾不得盖聂曾说过不可过度耗损内力,只拼命将浑身内力一气使出,箭一般朝青霜飞速潜去,终于在它消失之前堪堪将其握住。只是一用力,剑刃便割伤了手掌,一丝丝鲜红慢慢散入水中。 不知是否用气过度,在他松了一口气,抓住剑柄,准备浮出水面之时,却发现身体一阵酸软,周身上下竟使不上半分力气,丹田内空空如也。 心下有些着急,可越是心急,越使不上力。窒息的恐惧自心底漫上,似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抓住,越来越盛,难以逃离。 面朝水面缓缓下沉,眼中映入渐行渐远的光亮,不能呼吸,意识也开始渐渐模糊不清。 记忆中,这样的情形曾有过一次。 那还是在机关城中,他潜入水下打开玄武的开关,本就闭气过久,还被水下的机关缠住,难以脱身。之后,朦朦胧胧,他就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只会说人话的白鸟飞来,他仿佛置身于一个高大的宫殿之中。殿内焚着香,案上置着琴,还放着一枚碧色的玉璧,与他脖子上戴着的那半枚玉璧极为相似。他坐在马车上,带着一路刀兵相交发出的声响与无尽的火焰逃离了那里。之后他倒在一片雪地之中,一个眼睛蒙着布条的女人的影子对他施咒。他还想起他知道嬴政的天问在咸阳宫里,少羽问他为何会知道,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梦的最后,一个温柔的女声轻声唤他,让他醒来。他睁开眼睛,用力挣扎,终是冲出了水面。 此情此景与那时何其相似,却又不同。 彼时他能挣脱缠住身体的机关冲出水面,皆仰赖咒印之力。 如今咒印之力相抵,那样的好运不可能再来一次。 种种谜团,一个都还未解开。 想做的事,一件都还未完成。 无论如何也想要在一起的人,还在船上焦急地等候。 他还不想死。 一不小心呛了一口水,冰冷的水灌入鼻腔,呛得难以呼吸,窒息感紧紧地包围了他。身体越来越沉,意识也开始模糊,眼睛将闭未闭之前,迷迷蒙蒙看到一道人影向他靠近。大概是窒息产生的幻觉,他自嘲地想。 闭上眼睛,在快放弃之时,忽觉唇上一软,有人拉住了他的手,缓缓渡过气来。 溺水之人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迷迷糊糊地用力扣住那人的腰,贪婪地呼吸着不多的空气,甚至下意识欺身过去,碾过对方那温热的唇,狠狠厮磨。 那人被他的动作激得一颤,挣扎了一下,又怕抓他不住,只得蹙眉忍住,待他缓过气来,方才用力挣脱他的桎梏,托着他的身体,勉力向上游去。 短短的一段水路,却似一整年那么长。待钻出水面,他深吸几口气,还是眼前发黑,筋疲力尽。身侧那人竭力托住他的肩膀,船上众人见状忙伸手接住,连拉带拖,才将他拉上船。 他站立不稳,浑身发抖,靠在舱内直哆嗦。不过从始至终,他始终紧紧地握着手中那柄剑,一刻也不肯放松。 盖聂上得船来,暗自扶住蓬沿,才稳住力竭发颤的身体。他蹙着眉,一言不发,微微喘息着,发上的水珠顺着颊边的发丝滴滴滑落。静静立了一会儿,才勉强起身走向手掌尚在淌血的天明。 少羽忙将斗篷递过来,他草草披上,俯身查看天明的状况。因呛了水,一直未曾控出,昏昏沉沉的青年一直咳个不停,且有愈发剧烈的趋势。而最危险的是内力紊乱造成的气息不畅,虽已上岸,却依然有窒息的可能。 他的眉蹙得更深,一手拉紧斗篷,一手将天明扶起一些,欲渡些内力过去助他排出呛入肺部的水,梳理紊乱的内力,不想被盗跖抬手挡住。 “得了吧,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一边歇着去,”盗跖没好气地嘟囔道,“省得又折腾个半死不活,让蓉姑娘费心。” 他微微摇头,“天明的内力与旁人不同,不能再有第三股内力入体,否则只会越来越杂,难以控制。还是我来吧。” 盗跖听他一说,只得顿住手,退到一旁。 他坐到天明身后,强提一口气,一手抵在他背部,缓缓将一丝内力渡过去,引导他内里一片沉寂的内息重新运转。待天明终于将呛入肺部的水咳出来,呼吸也渐渐复苏,方才收回手。转身取出绷带与伤药盒,正打算给他尚在淌血的左手掌上药,不料一阵闷咳泛上,他蹙眉掩住唇,堪堪将一口涌上的咸腥咽了下去。 “盖先生,我来吧。”少羽见盖聂神色不对,忙自他手中取过伤药,“这小子,总是这么冲动,不顾后果。”顿了顿,斜瞥了在一旁的熊心,冷冷道,“不过究其根源,还是因为有的人冒失莽撞,失手在先!否则这小子也不必涉险,差点搭上性命。若不是盖先生当机立断下水救人,恐怕今日”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石兰拍了拍少羽的手,“给天明上药要紧。” 少羽哼了一声,不再多言,只拉过天明的手开始上药。 盖聂退至船尾,闭目片刻,缓了缓翻涌的内息与心口处熟悉的疼痛,方才睁开眼,将手伸出船外,没入水中。 水波划过,那丝散入其中的殷红随翻涌的水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站在船头处的熊心将一切尽收眼底,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天明苏醒之前下意识握了握手心,发现剑还在,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哟,醒啦?”少羽坐在一旁,瞧见他面色苍白却已清醒不少,不禁松了一口气。 “我记得呛了一口水,内力也使不上来,一直往下沉,”他撑起身来,蹙眉沉思,“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不记得了?”少羽抄起手看着他,“关键时刻你居然不记得了?!” “到底怎么了?”天明一脸茫然。 “自然是有人心急如焚不顾危险地跳入江中救你了,”少羽哂笑道,“还能是什么?” 天明一怔,环顾了四周一圈,忽而就明白了过来。 “是大叔救了我?” “不是盖先生还能是谁?”少羽笑道,“大哥我可没这能耐。” 天明忽然记起自己迷迷糊糊时干的好事,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一不小心头砰的一声重重地磕在舱顶上,顿时疼得直咧嘴,眼泪都出来了。 “小子,记起来了?”少羽好笑地看着他。 天明揉揉额角,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瞧沉默坐在船尾的盖聂,又飞快地转了过来。回想起自己当时下意识的动作,心跳渐渐失速。 一想起那个动作,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又是担忧。兴奋自不必说,可一想到之后和盖聂相处,要怎么解释那个时候那个动作,他就头疼得不行。不解释吧,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可解释也太难了,难不成要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那万万不可。一时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方才被磕到的额角顿时更疼了。 “啊,头好疼。”天明哭丧着脸,无力地靠在一旁。 “小子,不如和大哥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我替你想想办法。”少羽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表情,笑着建议。 天明犹豫了一瞬,还是低声将水下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听完他的话,少羽先是一愣,接着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好半天才勉强止住,一脸同情地看着满脸懊丧的好友,拍了拍他的肩,“兄弟,保重。” “还说给我想办法呢,”天明斜睨了少羽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这算什么朋友。” 少羽笑着摇摇头,“你说你做点啥不好,居然”压低声音叹了一口气,“不管盖先生计不计较,会不会多想,这一页怕都不容易翻过去了。除非” “除非什么,快说!” “除非你继续装失忆。说你抓到剑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这样对盖先生太不公平。他为了救你,不止潜入水下为你渡气,上船之后还浑身湿透地替你疏通内力。你呢,却连实话都没有一句,占人便宜还假装失忆。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你也知道是馊主意啊?”天明没好气地斜了少羽一眼。 “那就还剩一种办法。” “说。” “敌不动,我不动。”少羽笑道,“以不变应万变。” “你是说” “盖先生若不主动提起,你就不挑明。若盖先生主动问起,你就如实以告。” “这,”天明疑惑地睁大眼,“能行吗?” “一来,盖先生未必会问。这件事只得你们二人知晓,且在那种情况下,你一个溺水之人,就算做出的动作有些出格,也可能只是出自求生的本能。二来,盖先生就算察觉到你那时候反应有异,也可能归咎于你神智不清,并不知情。所以,他若不问,很可能根本就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不在意,你就不必纠结。” “那若他问起呢?”天明小心翼翼地问。 “若他问起,说明对这件事还是在意的。这样再有隐瞒就不对了,只能和盘托出你对他那点心思。至于他接不接受,之后会如何,全看天意。” 天明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心内到底还是希望盖聂不在意这件事。否则一旦挑明了心意,他着实拿不准那人会作何反应,之后又会如何。说到底,还是自己彼时下意识的动作太过热切,否则怎会如此麻烦。 打定主意之后,头疼却又重了一些,与少羽闲扯了一通,便倒头睡了过去。 待众人发现不对劲,已是离船上岸之时。 天明睡得昏昏沉沉,连少羽推搡几下都毫无反应。 盖聂蹲下查看片刻,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顿时蹙起了眉。 额头滚烫,应是高烧的症状。他略一沉思,抬起他受伤的左手掌,拆开纱布,果见伤口红肿异常。 “江水太凉,他潜入过久,上岸后未及时换下潮湿的衣物,应是受了寒。伤口浸了水,更是雪上加霜。”盖聂蹙眉道,“他烧得意识不清,暂时恐怕无法行动。” “可那边诸侯已到齐,就等着咱们了。”盗跖无奈地摊了摊手,“总不能因为巨子这一番折腾,让他们一直空等下去?” 少羽略一思索,心下已有了计较,只朝盖聂微微笑道,“为今之计,只好请盖先生留下代为照顾天明。有盖先生在,大家也放心。其他人与我一道去薛县。待天明好些,行动无碍,两位再往薛县来与咱们汇合。盖先生,你看如何?” 盖聂垂目看了看烧得迷迷糊糊的天明,点了点头。 “那我呢?”盗跖指了指自己。 “盗跖统领与我们一道回薛县,”少羽狡黠地笑道,“正好与叔父说明一下这小子的状况。且这件事本是你代墨家应下的,须先行一步回去复命。” 盗跖无奈地耸耸肩,表示没有异议。 说定之后,一群人便分作两队。少羽c石兰与盗跖,并熊心三人继续骑马上路。盖聂则留下来照顾天明。因赶时间,盖聂与天明的马匹便给了熊心与宋义。 待一行人行远,盖聂才背起天明,缓缓朝最近的市镇行去。 迷迷糊糊间满耳充盈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熟悉的发香钻入鼻中,脸颊蹭在那人发间,沉沦了半晌,忽又清醒了大半。 斗篷遮在他头上,堪堪将他们二人罩在其中。不过那人颊边的碎发还是因露在外面被雨淋湿了大半,发尾缠成一股,水珠点点滴落。这段路无处落脚,所以那人只得背负着他一路寻找避雨之处。小道泥泞,他一身衣服已半数湿透。 “大叔,”他浑身无力,“下雨了么?” “嗯。”那人脚下未停,“醒了?” “嗯,不过头好晕。”他实话实说,“好热。” “你在发烧。”那人将他向上托了托。 “大叔,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他不安地撑起身,“而且天在下雨,你的衣服全湿了。” “别乱动。”那人稳住身形,“再有几里地,就能到最近的市镇。你烧了一个时辰,需要找大夫诊治。” 他怕那人受不住,不敢再动,只得靠着他温热的身体,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醒转过来,已是夜里。 他换了身干爽的衣服,躺在干净的床上,身上的热度已褪去大半,手上的伤口也重新上过药了。向外瞧去,便见那人合衣睡在外间,即使熟睡也难掩疲惫之色。 他又想起水下那时,那唇上温软的触感太过美好,似一根极轻的羽毛在心间反复抓挠,惹得心跳一阵失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第 17 章 中邪般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缓缓移向身旁熟睡之人。 明知这样做不可,却又按捺不住汹涌翻腾的心绪,想要细细描摹身旁之人的轮廓。 不过在触碰到那人之前到底还是顿住了手,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分毫。无奈地低叹,将手收了回来。心内把胆小的自己数落了个遍,却莫名安心了不少。 能有之前的触碰已是莫大的侥幸,原本便未曾指望过什么,只要他还在身边就够了。如今却不懂知足,想要攫取更多,说到底自己也是个俗人罢了。 天还未亮,他敲敲自己迷迷糊糊的脑袋,闭眼又睡了过去。 待他沉沉睡熟,身侧之人方才缓缓睁开双眼。 本以为彼时他只是窒息之人下意识的反应,不想他竟还记得清楚,方才的举动已是极好的证明。再这样下去,必定弥足深陷,于他于己,都是煎熬。而自己明明早已有了决断,却又因这样那样的挂碍未能狠下心做个了结,到头来终究是伤人伤己。当年玄虎之试后师父曾说,决情定疑,万世之基。总想着兼顾两全,最后不免两手空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没有一条路可以成全所有,有选择就必有牺牲。当年的自己两个人都没能救下,如今不能再重蹈覆辙,关乎天明的未来,尤应如此。长痛不如短痛。纵使到最后他除了怨恨什么也不会剩下,也好过如此这般。 既已下定决心,便不再疑惑。 身畔的青年绵长的呼吸均匀有力,映着他整夜无眠,静待天明。 翌日破晓,天明自酣梦中缓缓甦醒,下意识地望向身畔,果然已空空如也。 他素知盖聂浅眠,睡得不好,醒得也早,便也不在意。只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呵欠下床更衣。待草草梳洗完毕,这才出得门来。 初夏时分,晨光来得格外早,鸟鸣清脆,四下空寂。此地并非客栈,而是一户村外的农家。许是农户外出耕种,房前屋后未见半个人影。不远处传来一阵剑气呼啸之声,他兴奋地提起剑,朝着屋边的竹林奔去。 远远地瞧见那人于幽暗的竹林深处练剑,晨光微熹,竹影轻摇,白衣翩然,剑光恍若白练。腾挪跌宕,一招一式,都无比娴熟曼妙,只是未动内力,剑招略显虚浮。 天明在一旁细细看着,研究每一招每一式的精妙之处,越看越觉那人剑术登峰造极,无人能敌。不知不觉沉溺其中,也不觉得闷,反而觉得十分尽兴。 盖聂早已留意到他的到来,收剑之时,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大叔,好久没见你练剑了。纵剑术还是这么厉害。” “是啊,好久未曾握剑,已有些生疏了。” “才没有,”天明摆摆手,走近他身侧,拍着胸脯保证,“从始至终,大叔都是最强的。” 盖聂见他笑得灿烂,说得诚恳,双眼如繁星坠落般明亮,不禁叹道,“天明,自我将惊天十八剑传授于你,已有不短的时日。你勤加练习,不曾懈怠,已有了自己的领悟与成就。不过惊天十八剑的最后一式‘一无所有’却总不能融会贯通。若遇强敌,终是隐患。” 天明一听盖聂提起这个,瞬间蔫了一半。若说他这些年来唯一觉得抬不起头面对的,就是这一式,偏偏这一式又是整套剑法最厉害的剑式。好比盖聂学了纵剑术,却栽在百步飞剑上,简直要命。当初习得惊天十八剑,盖聂就说过,最后一式最厉害,却也最难,是豁出一切,断绝一切,置之死地方能领悟的剑式。他一个顽劣少年如何能做到断绝一切,根本就是强人所难。是以,盖聂也未曾苛求。如今他再度提起,天明顿感局促。 “这一式本是绝境之中领悟而来,若无历练,单靠想象,如何能成。当初你年纪尚小,阅历不足,自然困难。如今已有不少经历,应可慢慢融会贯通。”盖聂微叹道,“我还记得你年幼时一直想学百步飞剑,还曾使过一回。” “大叔,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天明垂下头,“我那哪是百步飞剑,只能算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罢了。” “百步飞剑是鬼谷派纵剑术中至高绝杀之剑。彼时你全无根基,鬼谷剑法亦不外传,是以,我始终未曾答允。” 天明听他如此说,眼睛一亮,整个人似入水的游鱼,登时雀跃起来,也不管什么形象不形象,一蹦三尺高。 “大叔,”他兴奋地拉住盖聂的手臂使劲摇晃,“莫非你要” 盖聂缓缓却坚定地点点头。 天明觉得自己一定在做梦,否则梦想多年的事怎会突然成真?他放开盖聂,使劲掐了自己手臂一把,登时疼得大叫出声,之后却笑得合不拢嘴。 “大叔,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 “大叔,你不是说鬼谷剑法不外传么?” “鬼谷剑法固然不外传。不过你未曾习得纵剑术,单单会三式百步飞剑,并不算学了鬼谷派剑法。更何况,为了压制你身上的咒印,我早已背着师父将鬼谷吐纳术传授于你,也算破戒在先。” 天明捏着下巴,笑得十分狡黠,“看不出来,大叔也有圆滑的时候嘛。”他心内激越难平,也未深究为何盖聂突然将绝技相授,只一味高兴。 当下盖聂便将百步飞剑三式的要诀一一分解,演示,倾囊相授。 剑招要点并不难,难就难在需将内力持续提升至最高,还须剑随人动,动若疾风,否则便会如那年一般,将手中之剑拱手于人。 天明深知盖聂此番传授并无一丝保留,心下开心之余,莫名又有些伤心,连自己都不知原因。隐隐有种不安感在心底慢慢滋长,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 一连数日,他们二人行一路,歇一路,时而借宿农家,时而露宿野外,这乱世仿佛已全然与他们无关,从来这般洒脱自在。 天明好多年未曾如此开心,似又回到了当年随着盖聂风餐露宿东躲西藏的日子,终是将心底那丝疑虑不安抛在了一边。 纵横天下,留名青史,救万民于水火,这些都是他一直想做也一直在努力做的事。不过在内心深处,他的愿望从来与功名利禄无关。 在野外烧一堆篝火,烤一只山鸡,言笑之间回首望去,那人鬓间虽染了白霜,却容颜未老,依然在自己身边。这条路若没有尽头,一直这样走下去该有多好。这愿望虽简单,却温暖了他许多年。 他的脸映着通红的火堆,笑得灿烂开怀。 盖聂看在眼里,面色柔和,心下却暗暗叹息。 一路行至最近的市镇时,天明已大致能掌握百步飞剑第一式。此地距齐鲁之地的薛县尚有不短的距离,步行着实不易,是以一至镇上盖聂便去市集买马匹,临行前要天明留在原地等他。 天明嘴里叼着一根草叶,撑着脸,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等他回来。可坐了半晌,看了半晌,怎么也不见盖聂的人影。 镇子不大,行人寥寥,天明怕盖聂回来找不到人,一直在原地坐着没动。 不远处一个小孩手里抱着一个咬过的炊饼,扯着嗓子哭得声嘶力竭,看起来很是伤心。 他看不过去,便起身走到孩子跟前,蹲下身来,“喂,小子,怎么啦?” 那孩子只是摇头,手里紧紧握着那半只炊饼,哭得一抽一抽的,却不说话。 “要是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就把这个给你,你看好不好?”天明扯下嘴里的草叶,几下编成一只蚂蚱,笑着递给孩子,“你看,想不想要?” 那孩子看得一愣一愣的,哭声也见小了不少,看着天明和善的笑脸,便抽抽噎噎地说起了原委。 “我家里有六口人,娘去年死了,留下我爹和我们兄弟四个。今年收成不好,这边闹饥荒,我们兄弟四个,就我身体最弱。今早我爹带我来这里,给我买了最爱吃的饼,说他去去就回,叫我在这里等他。然后他就” “他就再也没有回来。”天明喃喃道。 “你说,他是不是嫌我是累赘,不要我了?”孩子豆大的泪珠不住打转,“我一定听话,什么都听他的,什么都做,绝不给他添麻烦。”说着说着,低头看着那个只剩一半的饼,鼻子一酸,泪水像发大水般决堤。“我会听话的,每顿也不会吃很多粮食,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天明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从头凉到脚,猛地站了起来。 他一把按住孩子,“你就在这里等我,哪里都不要去,我去去就回!” “你骗人,你们都骗人,”孩子哭声又大了些许,“你们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的,我发誓,”天明晃了晃手中的草蚂蚱,“要是我说谎,就变蚂蚱,你说好不好?” 孩子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接过他手上的草蚂蚱,冲他点了点头。 天明拔腿就向盖聂离去的那个方向跑。耳边呼呼的风声刮过,心脏像失控一样剧烈地鼓动,仿佛随时会跳出来。脑海中浮现出那日他在竹林中说要传授他百步飞剑时的情景,那时他只当心愿达成,只顾着开心,全然没有留意他的神色。 是不是将百步飞剑传授给我,你就了却了心愿,就会离开我,再也不回来?! 他越跑越快,越想越急,越想越气,喉咙一梗,鼻子也酸了,眼前一片水雾迷蒙,什么也看不清。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肘磕在地上,生生的疼。 “天明,怎么了?” 不远处盖聂的声音传来,一刹那似划破了黑暗的朝阳,暖得他想流泪。 “我等了你半天,不见你回来,就过来找你。”他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被泪水蒙住的眼,“不小心摔了一跤,好疼。” “我说过去去就回,就一定会回来。”盖聂牵着马,微微蹙眉。 “嗯,我知道,”天明忽然走过去,将他紧紧抱住,闭上眼,“我就是想你了。” 盖聂牵着马,不便乱动,只得任由他抱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算是安慰。 “大叔。” “嗯。” “不要离开我,”他将头深深埋在那人发间,“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什么也没有。这么多年,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要是一觉醒来,哪里都找不到你,要是连你也走了,又只剩我一个人,要怎么办” 盖聂远远望着高悬在头顶深蓝色的天空,微微叹息。 只剩下一个人的,又何止是你。 他拍了拍天明的后背,心底终是一软,“时候不早了,路途还远,要尽快启程。” 天明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心底仿如劫后余生般庆幸。 盖聂看了看天色,跨上马。正要走,却见天明不动,便问他还有什么事。 “方才在街边看见一个孤儿,”他犹豫半晌,方才望着他道,“我叫他在那边等我。大叔,他被父亲遗弃,着实可怜,我” 盖聂微微蹙眉,“带着他也可,不过到了薛县,要想办法安置,不可带入楚营。” 天明神思一转,“如果他愿意,可以加入墨家。墨家如今人丁稀少,多一个人也多份力量。” “你是墨家的巨子,只要你同意,那孩子愿意,便可行。” 天明终于展颜,扛着剑跨上马,“大叔,那咱们还等什么,走!” 他们二人找到孩子时,他果真还在原地坐着,手里还捏着那块未吃完的饼和草叶做的蚂蚱,孤零零的,看得人鼻子发酸。 天明跳下马来,叉腰笑道,“你看,我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吧?” 那孩子哇的一声,又哭了,扑到他身上,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 “喂喂喂,我才换的干净衣服!快别把大哥我的衣服当抹布了。”天明哭笑不得,待那孩子放开他,才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豆子。” “哈?” “我爹说,我出生时,家里刚拾了豆子回来,就起名叫豆子了。” 天明转头去看盖聂,“大叔,我爹给我起‘天明’这个名,就是因为我是在天亮时生的?大人们起名都是用脚想的?” “” “所以豆子,你是要跟我一起走呢,还是继续等你爹?” “你是谁?”豆子又指了指盖聂,“他又是谁?” “我?”天明扛起剑,叉腰笑道,“我是墨家的巨子,跟着我可以入墨家。那位是剑圣盖聂,剑术天下无敌,可厉害了。有他在,谁都不敢欺负你。” “可是我爹” “那样的爹,不要也罢。要不要跟我走,你自己决定吧。” 就在豆子还在思考的间隙,街边忽然一阵骚动,不多的行人四散离去。一群穿着黑色铠甲的秦兵向着这边冲了过来。“在那边,抓住他们!” “是王离的百战穿甲兵。”盖聂双眉一凝,“天明!” “来得还真快!”天明一把将孩子夹在咯吱窝下,甩上马背,自己也飞身上马,“大叔,走!” “王离军怎会来此,”盖聂蹙眉,“又怎会知道我们的行踪?” “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去薛县的,就只有我们一行六人!难道罗网还能通天不成?”天明将胡乱动来动去的孩子按住,回头去瞧盖聂。 盖聂明白他的意思,“王离在嬴政死后便一直效忠于胡亥,向与赵高友善。极有可能是罗网的消息。总之,先离开这里再说。” 正在说话间,王离手中的强弩已拉了个满弦,箭头对准了天明。 “哼,漏网的蝼蚁。” “嗡”的一声,□□离弦,朝着天明的背后疾速射去。 “去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第 18 章 天明听见异响,回转过身,还未看清来物,蓦地眼前一道雪亮的剑光划过,将疾速射来的物事斩为两段。他朝地上定睛一看,原是一枝□□。那箭头上镶嵌着青铜制的三棱箭簇,呈黑色,显然淬过毒。 “好险。” 他默默呼出一口气。若不是身旁那人足够耳聪目明,只怕这一下够自己受了。 身旁那人提着剑,已勒马停住,独自一人面朝着身后密密麻麻的秦兵,一动不动。不知为何,天明觉着他挺直的背影似带着几分薄怒,虽然并不明显。 他忙一收缰绳,勒马回转,与那人并辔而立,手已按上青霜冰冷的剑柄。若不得不动手,他已然想好了应对之策:盖聂身体不好,绝不能让他出手。自己一人挡住秦军,保护他们二人离开,应该可行。 四下如水涌来的秦兵将二人团团围住,铁甲摩擦发出的咔嚓声与脚步声整齐有力,彰显着这支队伍的训练有素,纪律严明。 天明看着水泄不通的包围圈与黑压压不动如山的秦军,心下忽而一凛。身前的孩子早已吓得发不出声来,只茫然抓着他的衣袖。 微微侧过脸去看身旁那人,却见那人神色冷峻,丝丝杀气似有若无地散发出来。上次见盖聂这般神情,还是在残月谷。 “王离将军,别来无恙。”盖聂抱剑冷声道。 “原来是盖先生,失敬。”王离面色不变,只在对上盖聂那双锐利的眼时,微不可查地紧了紧手中的强弩。 “王离将军此番来此,意欲何为?” “盖先生何必明知故问。”王离冷笑,“自你带着他——”一指身边的天明,“逃离咸阳以来,帝国是何态度,想来不必赘述。时至今日,悬赏缉拿你们的通缉令也依然有效。” 盖聂看着王离,声线透出丝丝凉意,“始皇从未下令取他性命。” “今时不同往日,盖先生出自鬼谷,自然应该懂得世易时移的道理。” “自始皇故去,十八世子便将诸皇子一一屠戮,连公主都不放过,当真为所欲为。如今他要赶尽杀绝,在下既然在此,就绝不会袖手旁观。” 王离冷笑,“只怕由不得你。” 盖聂凝声道,“王离将军昔日与蒙恬将军相争,王家虽不及蒙氏备受始皇信任,但始终是国之栋梁,中流砥柱。王离将军自视比蒙恬将军如何?” 王离听他提起蒙恬,不由得疑窦暗生,一蹙眉,没有出声,只死死地盯着盖聂,紧紧握住强弩的手缓缓松开,扣住了缰绳。 “不及。” “将军可曾听说,蒙恬将军围剿桑海墨家之事?” “自然听说过。” “蒙将军的黄金火骑兵比残月谷的龙□□兵如何?” “十倍有余。” “当年在下曾对蒙将军言,在下无力对抗黄金火骑兵全军,但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还是有相当的把握。蒙将军能留得性命,并非在下不敢取之,而是看在昔日同殿为臣,且墨家不欲与之正面相抗的面上。” 王离咬牙,“你在威胁我?” “生死只在将军一念之间,在下不喜欢杀戮。”盖聂面色不变,“王离将军应当不会忘了,在下与你父亲王贲将军还曾有些交情。想必王贲将军给将军说起过伐齐之役。” 王离深深吸了口气,“家父确曾提过。” “那王离将军就该明白,”盖聂缓缓道,“百步之内,在下若想取人首级,那人绝无可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 座下战马打了个响鼻,王离沉默地盯着盖聂,勒紧缰绳,一动也不敢动。半晌,一挥手,“收队!” 左右高喊,“将军!” 王离厉声喝道,“传我将令,收队!” 左右极不甘心情愿地拱手,不消一刻,原本密密麻麻的秦军已退了个一干二净。 “哇,你好厉害!”天明身前的孩子大叫道,“原来只用说的就能退敌吗?” 天明好笑地去看盖聂,“大叔,当年你就是这样对付蒙恬的?” 盖聂点点头,又摇摇头,“蒙恬比起王离更难对付,他手下的黄金铁骑兵是帝国精锐中的精锐,便是主帅阵亡,也绝不会后退半步。”他看向王离离去的方向,“王离是王翦之孙,王贲之子,虽出身名将世家,但比起蒙恬,他始终还是差了一点。” “大叔,伐齐之役是什么啊?”天明好奇地问。 盖聂没有回答,只望了望天色,“时候不早了,走吧。” “哦。” 离了市镇,左右尚且不明白为何王离会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突然撤兵,以至无功而返。且不说辜负了中车府令的期望,就是咸阳那边也不好交代。 王离对此倒颇不在意。 “战功赫赫换荣华富贵,也要有命才能享受。否则如李牧那般,身死国灭,还不是徒留百世笑柄。” “盖聂是帝国的剑圣,传说他极其可怕,杀人如麻。但我们自有千军万马,又何惧他孤身一人?” 王离冷笑,“传说?你没听见他提到伐齐之役?” “伐齐之役?” “齐国是六国之内我大秦一统天下的最后一道障碍。为了速战速决,先皇遣盖聂与我父亲一同前往征伐。初至齐地,父亲大军压境,齐王田建尚欲负隅顽抗。最后却不战而降,饿死在树林里。你知道是为什么?” 左右摇头。 “因为盖聂。他为求速战速决减少伤亡,独自一人潜入齐国国都临淄,先后斩杀田氏宗室数十口,登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一时满城腥风血雨,血流成河。他的佩剑渊虹更是滴着血直接插在齐王宫的王座之上,吓得田建尿了裤子,这才即刻开城献降,结束了七国乱世。盖聂此人,我父亲最是清楚。他为达目的一向无惧牺牲,无论是敌人还是他自己。挡住他去路的,他绝不会手软。听说过残月谷一役么?他一人一剑,斩杀我大秦龙□□兵三百人。他的绝技百步飞剑,百步之内取人性命如砍瓜切菜。号称‘百步飞剑,一刃断喉’。方才那般光景,若他当真要保小公子,必然大开杀戒。彼时莫说是我,就算是你们,也未必能留下性命。没有了性命,立再大的功,又有何用?” “可是中车府令那里” “赵高自己在那边安插了细作,却假借陛下的旨意要我动手,自己坐收渔利,打得一手好算盘。”王离冷笑,“我与他亲善也不过是利益驱使,利用他的手除掉蒙氏,你以为我堂堂大将军当真欲与阉宦为伍?” “将军说的是。那盖聂他们” “今日算他们运气好,我就当替父亲还他个人情。”王离一拉缰绳,“之后可不会那么轻松了。毕竟” 毕竟那位中车府令,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良善之人。 他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而他想要除掉的人,也一定不会活在这个世上。 天明与盖聂两人带着个半大的孩子,一路行,一路停。因怕再遇秦兵,两人都披了斗篷以掩人耳目,日里避过官道与街市,天色一晚也不敢在客栈落脚,只借宿农家,或在野外露宿。 天明对此颇感受用,丝毫不觉辛苦,只是莫名后悔带着个拖油瓶在身边而没了和盖聂独处的机会。还好那小子倒颇能吃苦,即便是在外露宿也从无怨言,而且很是知情识趣,一到夜里雷打不动早早就睡下了,从不打搅他与盖聂说话。 如此过了几日,盖聂问起孩子的名姓,因他本是农户之子,大字不识几个,贱民也无姓氏,便只是摇头。盖聂想了想,他将来或入墨家,或行走江湖,若无姓名终不是办法。便与他说,他本是楚地之民,可仿效贵族,以国为氏,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天明一听,觉得不错,便兴冲冲要给他起名。思来想去,却只想到个“云”字。 “楚云者,楚天之云,听来也不错。”盖聂微微笑道。 “喂,小子,记住了,你的名字可是我与大叔起的!”天明朗声笑着,用力一拍楚云的肩膀,将他拍得一跳,“要是忘了我可不饶你。” “哦。”楚云瑟缩了一下,默默坐得离天明远了点,险险地脱离了他的魔掌。 “对了,大叔。”天明往身前的火堆添了点柴禾,惹得火堆一阵噼啪乱响,“你还没有说起过伐齐之役呢。” 盖聂望着他爽朗的笑颜,微不可闻地一叹。 “你想听?” “嗯。” 盖聂罕见地犹豫了片刻。 天明虽见过他大开杀戒的模样,且从不在意,还一直嚷着要学百步飞剑,但那毕竟与伐齐时的情形全然不同。不过思及之前所下的决定,又觉万事都不应再瞒着他。心下已定,便缓缓将彼时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田氏宗族也真是庞大,”天明听罢撑着头,全无不适之感,反而觉着冷厉如杀神的盖聂格外难得一见,“被大叔你干掉了这么多,现在还有一堆,什么田儋c田假c田荣c田横之前少羽说起齐国那堆破事,我一个都记不住,就记得这堆人名了。” “齐国田氏本是大族,如此顽强也不足为奇。” 忽而想到一件事,天明蹙起了眉,“你杀了他们那么多宗室,他们不会找你报仇么?尤其你与王贲本已接了田建的降书,嬴政还曾答应与他五百里封地,但纳地之后,嬴政不兑现不说,还将他活活饿死在树林里。田氏族人真的不会因为痛恨嬴政寡恩失信,而将灭国之恨全算到你头上么?” 盖聂望着他的眼睛,沉默良久。 “这个世上,没有一条路能让所有人都幸福美满。要一统天下,必定会有所牺牲。若牺牲数十人便能平定齐地,结束这乱世,使流离失所的平民得以安居乐业,这份杀业于我而言并非不能接受。”盖聂垂目道,“从嫪毐到吕不韦,从韩国到齐国六国之内,想杀我的又何止田氏。” “大叔,要你这么做的是嬴政?”天明似乎抓住了点什么。 “是谁要求的并不重要。” 天明还想说什么,盖聂止住了他,“天色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早些歇息。” 天明思前想后,越想越觉着像是嬴政的主意。不过既然盖聂不愿提,便也不再多言,乖乖睡下。 沉沉睡至后半夜,酣梦中的青年却被一阵压抑的咳声惊醒。 几日的相安无事令他太过掉以轻心,全然忘了近来一系列的变故之下,那人的身体必定受不住。跳入水中的不止自己,而替自己疏通内息c背着自己一步步在雨中前行,为自己找大夫医治,照顾了自己大半宿才歇下的,都是那人。更逞论后来他替自己斩断冷箭还动了内力。 他还记得数年前端木蓉黑着一张脸,要那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动用内力时的情景。他虽然一向不喜欢那个怪女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医术确实相当高明。那女人那般黑脸,也只在盖聂将他从蜃楼带回来之后见到过。 他自然也没忘记一月前他们夜里遇袭,盖聂一口血喷在地上之时,那手脚冰凉的滋味。 是以他乍听到那阵刻意压低的咳声,瞬间就醒了。 夜色深垂,火堆已几近熄灭,也不知那人睡了多久,只隐约见他背靠着树干,一手压着胸口,却看不清神情。 天明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他身前蹲下。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眉间微蹙,似压抑着什么,听到他的脚步声,缓缓睁开了眼。 天明一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这人一向寡言,那年他在残月谷杀了三百秦兵,重伤之下带着还是少年的自己一路行来竟一声未吭,以至自己一路都未发觉。待到发觉之时,他也未显露出一丝伤重之人应有的痛意,仿佛伤痛于他而言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水般平淡。 这人就是爱瞎逞强!否则也不会数次晕倒,还要个小孩子操心照料。如今想来,若彼时遇到的不是少羽他们,或是少羽他们存了害人之心,恐怕他早已遭遇不测。 越想越是来气,但一开口,却是一腔柔软,“大叔,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盖聂微睁着眼,看清来人之后,紧绷的神色一松,默默放开了暗自扣上的剑柄。 “不碍事,”他缓缓摇头,神色并未因逞强而好转,“不过是旧疾,缓一缓就好。” 天明自怀里掏出一条布绢,替他擦了擦额上的薄汗。那是他发烧时这人为替他降温搭在额头上的,他醒来之后就带在了身上。 天明一心想要照顾这人,却一时不知从何下手,莫名手足无措,“大叔,我能替你做点什么?” “大概是今日走得匆忙,忘了服药。那药盒在包袱里,你去替我取来吧。” 天明点点头,干脆连包袱一道取了过来。他在包袱里翻出药盒,忙递了过去。 那人自药盒中取出两粒,正要服下,却被天明一把扣住了手腕。 “从前都是一粒,为什么要增加用量?”天明蹙着眉,看他的眼神装满疑惑,“怪女人一向用药极严,每一粒的药量都拿捏得分毫不差。她从不让我碰,想来应是什么虎狼之药。是药三分毒,过量必然不好,我可一直谨遵着医嘱。” 盖聂看他说的言之凿凿,却连这药丸是何来历都不知,只是神色极是紧张,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两粒并不过量,只是不能常吃罢了。” “那多少算过量?”天明不依不饶地追问。 “五粒。”盖聂照实回答。 知道盖聂不会骗他,他这才讪讪地松开扣住的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就好。” 服药之后,药效起得倒快,那人神色好转了不少。天明替他将披在身上的斗篷仔细掖好,又将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件也搭了上去,收拾妥当,方才起身,伸了个懒腰。 “大叔,有我在,放心睡吧。” 盖聂还未作反应,身前的青年已出手如电,飞快地点了他的睡穴。 他诧异之下,映入眼中的身影渐渐模糊晃动,终是缓缓阖上了双眼。 “你太累了。” 一路赶到薛地,已是半月之后。 天明在路上早早给墨家传了讯,盗跖在城外已等了好些日子,回去便将楚云暂时安顿在了墨家的薛县驻地,还顺便带他熟悉了一下环境。 天明与盖聂则马不停蹄地往楚军大营赶。 此时的楚营已是今非昔比,营盘壁垒相连,旌旗蔽日,兵强马壮。昔日渡江之前,项氏部卒不到一万,渡江之后陈婴等人归附,又接连破了景驹与秦军,方始壮大到如今的规模。 盖聂去马厩拴马,天明在营门口伸长脖子等,不想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小子,回来得这么晚,在路上又干了什么好事?” 一回头,果然是少羽。 天明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跳江差点溺水的人又不是大哥我,”少羽咧嘴笑了,之后凑过去低声问他,“话说回来,这么长时间与盖先生单独一道,他还特意留下来照顾你,这么好的机会,你可别告诉我什么进展都没有。” “”天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少羽还打算说什么,却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向这边走来,当即收了口。 “你是天明?” 天明转过身来,看到来人,一愣,“三师公?” 张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一晃这么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确实很久不见。”天明笑道,“对了,三师公,你为何会在这里?” 张良看了少羽一眼,微笑道,“武信君迎立楚王,我怎么能不来?” 天明一头雾水,“武信君是?” “是我叔父。”少羽解释道。 “哦,”天明恍然大悟,正想说什么,一眼瞥见张良身后之人,立时炸了毛。 “啊!卫庄那个大坏蛋!为什么也在这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第 19 章 张良见状,微笑着打圆场,“天明,流沙曾与墨家合作过,也算半个盟友。” “盟友?没有巨子在场的结盟?墨家巨子原来这么不值钱的么?”天明将剑扛在肩上,唇角一抿,显然并不怎么买这“盟友”的账。 此话一出,张良一时无言以对。结盟之时,天明与少羽石兰还在蜃楼上,因而与流沙并无交集。而自儒家出事以来,因墨家出了内奸,流沙自行解除了与墨家原本就不怎么牢靠的盟友关系,两件事确实都未由巨子经手。不过彼时天明年幼,墨家大小事务皆是由几位统领商量决定,巨子本就形同虚设。只是这句话并不适合宣之于口,尤其是现在。 一旁没吭声的少羽望着难得一反常态的天明,心内如明镜一般,默默叹了一口气。 天明恨卫庄,不单是因为卫庄一路追杀,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卫庄偷袭重伤了盖聂,他甚至还因高渐离他们曾对盖聂不好而迁怒于整个墨家。在很早之前,他似乎就自动把自己与盖聂划为一个整体,是“我们”。别的,无论是项家墨家抑或是流沙,在这个整体面前都是“别人”或“敌人”。用彼时他自己的话说,盖聂是他唯一的亲人。当年他年纪不大,武功低微,寄人篱下,在机关城的中央大厅里独自守着血流一地生死不明的盖聂,朝着大军压境不可一世的卫庄怒吼“我绝不会放过你”时,个中滋味想必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甚至他还曾亲眼见到天明因为愤怒,一度引发咒印失控。 之前他醉酒,啰里啰嗦东拼西凑地说起了不少他与盖聂的往事。他记忆中所感受到的所有温暖,几乎都是盖聂给的。当年被卫庄扼住咽喉之时,明知全无反抗之力,却倔强地不肯低头。一片赤子之心,过了这么多年,也从未变过。盖聂待他好,他铭感五内,一天也不敢忘。而对卫庄的恨意,亦如是。 恨这种东西,别人不明白,少羽却最清楚,正如秦国之于自己。 那种缠绵于四肢百骸深处的火,烧干神智,抓心挠肺,绵绵不绝,却极难扑灭。 这么多年,盖聂在他心里刻了有多深,那恨意就有多深。 他内心深处不会原谅伤了盖聂的人,纵使那个人身上的伤早已愈合,也不再计较。 如今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的毛头小子,也不会再怕卫庄。但缠绵于心底这么多年的恨意却没那么容易消失。 不过眼下,反秦义军首领们汇集,正是同心协力之际。张良与流沙希望项家立横阳君韩成为韩王,以便在齐c赵c楚之后,韩国也能复国。此时天明因旧事旗帜鲜明地抗拒,就未免显得与大势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这小子一向不在意什么大势,也没有逐鹿中原并吞天下的志向。墨家那种快意任侠的处世之道倒与他莫名相和,相得益彰。 想到此处,少羽伸手拍了拍天明的肩膀,“小子,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天明自然知道这是楚营,也不好当面拂了项家的面子,不过乍见卫庄就不免想起机关城,一想起机关城,恨意就似深埋在心底多年不见天日的种子,一朝见了光,如雨后春笋般萌发得茂盛迅速,难以抑止。 卫庄看见如此阵势,面上无波无澜,仿佛眼前只是一片空白。 张良无奈地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天明的心情他不是不懂,只是相比个人恩怨,家国天下才应是眼下的重点。 正在僵持之际,少羽眼尖,瞧见盖聂远远地走来,顿时松了一口大气,微笑着与他打招呼,“盖先生!” 天明听见,忙转过身去,面色微软,唇角一弯,“怎么去了这么久?” “在马厩遇见吕马童,他要我跟少羽说一声,这几日雨水多,草料受了潮,战马不爱吃。”盖聂转向少羽,“看是否能再调配些。” “草料是他全权负责,居然连这么点事都干不好,还让盖先生转达。”少羽冷冷一笑,“不想干了么?” “盖先生,”张良微笑着拱手道,“久违了。” 盖聂还礼,“张良先生,许久未见。” “当年博浪沙救命之恩,良一直铭记于心。”张良笑道,“一晃就这么多年了。” “张良先生客气。此次前来,想必是参加项梁先生召集的义军会议?” “正是。”张良笑道,“武信君此番相邀,良怎敢不来。盖先生与天明想是路上耽误了,才没赶上这场集会。” 盖聂看到张良身后的卫庄,微微点头致意,又转回头道,“天明发烧,路上耽误了几日。” 张良笑着去瞧天明,“都长这么大了,还要劳烦盖先生照顾?” “还不是熊心那家伙的错。”提起这个天明就一肚子火,“他要是不坏事,我们本来一路顺利,根本不会出什么差错,早早就该回来了。” 张良微微正色道,“天明,往后不可再直呼那位的姓名,只能称呼尊号。他毕竟是楚王。” 天明望向盖聂,盖聂点点头。 “不叫就不叫。”他颇不甘愿地擦了擦鼻尖,末了却狡黠地一笑,“偷人钱袋的小贼。” 少羽叉着腰看他,“你还没完了是吧?” “小贼还不是你给起的?”天明咧嘴一笑,瞬间甩锅,“再说,难道他偷你钱袋不是事实?” 少羽与天明正一来一回斗嘴,卫庄自鼻子里哼了一声,径自向前走。路过盖聂之时,稍稍顿了一顿。 “再好的河山,也要有命才能看。有人自寻死路,你还要参与其中,”他目不斜视,“当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盖聂沉默不语。 天明瞥见卫庄这般,瞬间红了眼,撇下少羽护在盖聂身前,“大坏蛋,你说什么!” 卫庄斜睨了他一眼,也不与他多言,笔直向营外走去。 天明还欲说什么,被盖聂止住。 “先去见武信君与楚王,”盖聂拍了拍他的手,面色柔和下来,“别失了礼数。” 狂风暴雨般的恨意与不平,如烟般散去,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哦。”乖乖答应。 一旁少羽与张良见着这般光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在中军帐外等候时,天明无意间瞥见帐外立着一名怪异的守卫。那人与旁的守卫不同:面无表情,双目无神,背着剑,衣服上打着大大的补丁,看上去落魄潦倒,全无一丝存在感。可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人十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不待他细想,身边的盖聂已催促他跟上。他收拾起自己的疑心,心不在焉地跟着盖聂进入帐中。 有礼有节地入内拜见了楚怀王熊心与武信君项梁,又与新封的上柱国陈婴打了招呼,其余诸人如刘季等也一一见过,天明从始至终不卑不亢,在座的几位见他谈吐不凡,都颇为赏识。 盖聂见着,总算微微放下了心。 熊心微笑着以“师徒”称呼他们二人,又对天明褒奖有加,称他是青年才俊,诸子百家的领军人物。言语之间,多有拉拢之意。 天明浑不在意,只淡淡道,“不敢当。” 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昔日衣衫褴褛,烂泥地里打滚,被人揍得抬不起脸的放羊娃,如今竟也华服在身,正襟危坐,人模人样地将楚王派头学了个十成十。可不管他换什么称呼,处在什么位置,只要一想起那日他嘲讽盖聂的刻薄样,天明就莫名来气。更别提他还险些失手害他失去了青霜。无论他现下如何示好,都补不回来了。 不过今日,熊心似将他那一堆小九九都很好地藏了起来。于堂上端坐,神情举止也都无懈可击,俨然一副仁君的模样,只偶尔看盖聂的眼神里仍透出一丝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凉意。 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天明在心内默默翻了个白眼。 “盖先生,天明,今日你们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罢。”项梁笑道,“我已着人在城外建了一处移动驻地,往后墨家不随军,也可时常转移。至于今后的事,改日再详谈。” “对了,项先生,哦不对,武信君,”天明突然开口道,“帐外那个怪人是谁?” “你是说韩信?”项梁很快反应过来,不由大笑道,“也是,你不认识他。他来的时候,你们刚刚离开不久,我看他诚意满满,便留在账下听用了。” “原来他叫韩信。”天明笑着挠挠头,“我就说嘛,整座营里哪里多只蚊子我都知道,怎会有不认识的人。原来是新来的。” 从中军帐内出来,天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瞧见身旁盖聂与帐外立着的韩信点了点头,不禁问他,“大叔,你认识这个人?” “农家内乱之时,曾有过一面之缘。” “原来如此。”天明摸摸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人” “怎么了?” “没什么,大概是我多想了。”天明笑笑,“大叔,咱们先回驻地吧。” “好。” 回去的路上,盖聂郑重地问他,“如今寻找楚王一事已告一段落,将来有什么打算?” 天明仔细地想了想,敛起笑意,正色道,“大叔,你曾经说过,时代会找到正确的路。可若无人迈出一步,正确的道路又从何而来?你的理想是天下一统,国家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这也是我的理想。” “我想助少羽一臂之力,即使只有微末的力量,若能将这暗夜撕开一道光,总会照亮那条正确的路,令后来人能继续走下去。或许我爹与我起‘天明’这个名字,便是寄希望于此。长夜将尽,天之将明,总会有看到理想达成的那一日。” “你能有此志向,你父亲也会欣慰。” “说不定,我某日名扬天下,就能见到我爹了,哈哈哈哈。” 盖聂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倏尔消失不见。 墨家自机关城陷落之后本就人丁稀少,被秦军突袭了桑海驻地更是雪上加霜。转移至太湖之后,总算吸纳了一批新人加入,整个驻地也渐渐有了些活气。不过随着巨子离开驻地去了楚营长住,太湖驻地转眼又沉寂下来。墨家与项氏本是盟友,项氏未过江之前,往来还算方便,左右一日快马加鞭便也到了。楚军渡江转移至彭城之后,往来十分不便。盗跖与端木蓉庖丁商量,横竖躲不过,不如去投楚军。天明既未明确表示不妥,就当他是默认了。他较天明与盖聂早半月回薛县,便与项梁商议了此事。项梁委托墨家寻找楚王后人,既已寻见,墨家此请也不好推拒,便答应了下来,建造所需的一应木料器具人工皆有求必应。墨家本有机关术傍身,建个驻地不过小菜一碟,不过半月,便已初具规模。旬月之内,便可完工。 天明早已收到消息,对此倒并无疑议。墨家离得太远,鞭长莫及,往来耗时费力不说,总归不方便。 楚云跟着盗跖,早已将驻地里里外外摸了个遍,就等着天明与盖聂回来。 日落之前,天明与盖聂才姗姗来迟。回至驻地,见着一片欣欣向荣的情景,天明心内安慰不少。见盗跖与端木蓉庖丁楚云都在,便一起吃了顿饭。饭后,盗跖要去监工,先行一步。端木蓉去药庐替盖聂复诊,楚云便拉着天明一道闲逛,逛累了,便与他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楚云不过十二三岁,善解人意,长得也端正,惯会看人眼色。 天明马不停蹄地奔波了一日,打着呵欠却不敢睡,耷拉着眼皮,头一点一点地,整个人迷迷糊糊。盖聂还未出来,他可不想看到端木蓉那怪女人趁着诊断之机打什么小算盘。就算再困,也要等他回来。 楚云笑着问他,“大哥,天色也不早了,困的话就去睡吧。” 天明笑了,那声“大哥”叫得他十分受用,“我不困。” “你都打了好几个呵欠了,还说不困。莫非是在等盖先生?”楚云微笑着提醒,“我记得在回来的路上,你就一直是与盖先生一起的,你们感情真好。” 天明听他如是说,笑着揽住他的肩膀,“心里清楚就行了,不要说出来。” “大哥,你会喝酒么?” 天明一愣,细想起来,确实许久未碰酒了。 “会,怎么了?” “我方才在城里顺手买了一坛花雕,想着你回来之时,一定要敬你一杯。若没有你,我大概” 天明一笑,“举手之劳而已,别多想。酒呢,拿来。” 接过酒坛,举坛就饮,一时心情十分畅快,渐渐便放开了。 “大哥,你别怪我多嘴,”楚云见他酒意上头,笑道,“要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还没说,尽早说了吧,免得后悔。” “什么意思?”天明揉了揉昏昏沉沉的头。 “就是字面的意思。你还不知道么?在咱们回来之前,武信君已与秦军几番交手了。” “” 他头脑已不大能灵活运转,不过天旋地转间尚存着一线清明。 “盗跖首领说你十有八九是要随武信君他们一道攻秦的,如果是这样,万一” 天明撑着头,明明昏昏沉沉,却把他的话听明白了。 “小鬼,”他一把敲在楚云头上,“这些不是你该管的事,少操心。” 也不知这酒有什么问题,方才喝了几口,就这幅德行,着实丢人。说着说着,实在撑不住,他只得摇摇晃晃摸去了房间,倒头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沉到日上三竿都还未醒。快到午时,楚云才来敲他的门。 他倏地醒了过来,开门问他,“这什么点了?” “快到午时了。” “怎么没人叫醒我?” 天明最近几月睡眠不好,睡得少,起得早,像这样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情况几乎没有。是以,醒来之时特别警醒,总觉得哪里不对。 “回到驻地谁还会专门叫醒你呀,”楚云笑道,“我也是瞧着早膳快放凉了,庖丁大叔说要倒掉,觉得可惜,才专门跑来叫你吃饭。” 宿醉虽然厉害,他还是清醒了过来。盥洗之后,换了身衣裳,这才出门来。 门外烈日当头,蝉鸣不歇,明晃晃的阳光看得人一阵恍惚。 甫一出门,心下忽然一跳,他一把拉住楚云的衣襟,“大叔呢?” “盖先生?”楚云一呆,“他昨夜不是在药庐复诊么?” “我是问你后来!”天明额角一跳,忽然有些头疼,“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这”楚云摸了摸头,“你回房之后,我也回屋睡了。真不知道。” 天明一蹙眉,一把推开他,直冲冲往药庐跑。药庐里空无一人,端木蓉一早便去城里置办药材,还未回来。他一言不发又往回走,往盖聂房间疾步走来,正打算敲门,却发现房门未关,吱呀一声已然洞开。 屋内无人。 他按捺住心下不好的预感,一把抓住身后亦步亦趋的楚云,“快去给我找!” “哦!”楚云好不容易松开他的手,转身就跑。 他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发现榻上的被褥床单一丝褶皱也无,分明没有动过。那人在药庐不可能待了一夜,既然如此,为何不睡?人又去哪了? 他心下自行忽略了某种可能,只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门口,茫然地望着远处某一点,双眼却没有焦点。 不大一会,楚云跑了回来,瞧见他一副丢了魂一样的神情,犹豫着是否要将事情告诉他。 “他人呢?”天明木然地问。 “听一旁的兄弟们说,昨夜盖先生在药庐逗留到很晚才出来。他出来之后回了房,之后去马厩牵了马。有兄弟问他做什么,他只说有事,之后就离开了驻地,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说到最后,他瞟了一眼面无人色的老大,心下一紧。 天明几乎要说服自己,那人只是临时有事。往日他不管去哪总会告诉自己一声,或者言明归期,绝不会不告而别。他那人从不说谎,所以他每次都信。 他猛地站起身来,冲回屋内,一眼扫过去,空空荡荡的房间内什么也没有。他走到榻边,掀起崭新的枕头,下方赫然是一张写满了字的竹片。 天明只觉头里嗡的一声,如无数只蜜蜂在头顶盘旋,晃得他站立不稳。那密密麻麻的小字写了些什么一个字也没看清,只有最后一行小字甚是扎眼。 他脸色白得像个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楚云在他挥下鞭子之前,堪堪拉住了他的座下的缰绳。 “盖先生留书在此,早已不知向何处去了,茫茫人海,你要去哪里找?!” “放手。” “大哥!” “总有办法找到他。” 他望着头顶明晃晃的日头,忽而觉得一阵眩晕,记起前夜楚云说的话来。 他一兜缰绳,纵马一跃,向西面疾驰而去。 “我还有话没告诉你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第 20 章 虽然离开时说得信誓旦旦,但天明其实并无多大把握能找到人。一来,那人已离开了一夜,这一夜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总能行个十几二十里地。若是快马加鞭,几十里也有可能。二来,一个人若是执意要躲着你,就算相隔再近也总能避开。 他一路策马狂奔,尽量不去想那封书信最后“他日有缘,自会再聚”那犹如剜心般的字句,只一路向西疾行。不知为何,他心内生出一个奇怪的直觉,那人此行的终点应是咸阳。虽然毫无依据,但以这些年来对那人的了解,多多少少有些感应。就像当年他离开桑海前去会稽,墨家随后从水路入吴中,明明断了音讯,愣是让他等到了。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默契。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十几年前,天明还可说服自己,那人始终曾是嬴政身边最受信任的臣僚,无论以何种理由,去咸阳都存着几分可能性。可如今嬴政已死,穷奢极欲的胡亥即位,他还有什么理由去咸阳?既然彼处不是归处,回去又有何意义? 而放眼天下,他的归处又在哪里? 若是从前,他必自信满满,那人定会陪在自己身边。可如今,他已不再有如此自信。不仅如此,他甚至不敢奢望那人会再为自己作片刻停留。出来找寻,也不过问他一句理由罢了。那人若一旦决绝地想要离开,谁也拦不住。 卫庄不能,嬴政不能,自己也不能。 想到此处,鼻子不觉一酸,满心满眼尽是苦涩。 明明是两个人的旅途,为何到头来却要独自一人上路,剩另一人形单影只。 一路行,一路苦思无果,至那日黄昏时分,他已赶至泗水。原本未抱任何希望,却不想一眼便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于泗水河畔饮马。 天明一怔,缓缓勒住马,似不敢信。半晌方从马上下来,远远望着,顿在原处竟迈不出一步。 夕阳西沉,河畔风疾,风吹起他那身惯常穿的单薄白衣,衣袂微卷。盖聂转过身来时,背着光,有一瞬看不清神情。束起的长发被风吹动,颊边泛着灰白的散发拂过一双如潭水般深沉的眸子,面上无悲无喜,看到对面一动不动的天明全无一丝意外。不像要走,倒像已在此等候了多时。 一时两人都未开口,耳畔除了呼呼的风声与潺潺的水声,什么也没有。 “大叔”开口的瞬间嗓子有些喑哑,干涩得听不出往日的清透,努力了半晌,他总算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要走,为什么不叫醒我一起?我昨夜是喝得多了,不过还没到人事不省的地步,你一叫,我肯定马上就醒。” 盖聂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神色寡淡,沉默得让人心惊。 “天明,”他淡淡地开口,“我无意带你一起。”顿了顿,看着天明瞬间苍白下去的面色,心下不忍,面上却毫无波动,“放在房间里的留书,你看过了么?” 天明缓缓地摇头。 “若当真要不辞而别,本无须多此一举,更不必在此相候。我夜行二十余里,若渡了河,你便不大能找到了。是以我在此地,等了你五个时辰。”他看向天明黯淡的双眼,“有些话藏得久了,总得当面说清楚。你若来了,甚好。你若不来,那封留书也算得辞别之语。” “什么话非得要如此才能说?”他艰难地问。 忽而有个不好的预感闪过,心渐渐向下沉。 “天明,”盖聂缓缓道,“我不能让你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什么意思?” 盖聂不说话,只是缓缓自衣内取出一只漆盒,“还认得这个么?” 一瞬间,天明面上血色褪尽。 他自然记得。彼时他正与少羽聊着天,少羽猜到他的心思,他便也不扭捏,大方承认了。后来盖聂拿着这盒伤药进来,说是龙且托他带来的。那日盖聂离开之后,他一直拿不准盖聂是否听见,一直忐忑了许久。如今看来,当日他便已全然知道了。那后来 “你都听到了?”声音有些微的抖。 盖聂点点头。 天明一动不能动地站在原地,夏日的风明明如此柔和,却似隆冬夹杂着冰雪一般寒冷,迎面吹来刮在脸上,生生的疼。 半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因为这个,你要走?” “还有那日水下之事。” 天明呼吸一窒,忽而失语。 当日他已答应少羽,若盖聂主动问起,他必亲口告诉他自己的所思所想。如今看来,不必他亲口说,盖聂已全然知晓。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眼看向他,“水下那时,我一时清醒一时昏沉,下意识地动作,确是我不对。事后怕你怪罪,也犹豫了良久,却总不敢开口。若是因此令你生了芥蒂,因而打算离开,我道歉。” “原因不止于此。不过此事,也是我的过失。”盖聂回望着他,微叹道,“自我带你离开咸阳,已过去了整整十年。少时你稚气未脱,冒失莽撞又任性,我既受了你父亲之托保护你,便不能不尽心竭力,护你周全。教你剑术,教你做人的道理,所有我认为应当教给你的,都尽数相授。却唯独不曾留意到,你情窦初开却毫无寄托,以至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疏失。如今你虽已长大,也已找到了自己的路,我欣慰之余,却有了别的忧虑。我留在你身边一日,你便一日不能真正成长,独当一面。你会不自觉地想依靠我,而我也会不自觉地替你遮风挡雨。拄着拐杖固然行得稳,也总有放手的时候。你是墨家巨子,总有一日要独担大局,若还事事望我成为你的助力,又如何撑起墨家。”他缓了缓,继续说道,“如今你已过弱冠之年,风华正茂,未来大有可为。他日也定能寻得心仪之人相伴在侧。建功立业,儿女成群,过上平常的生活。至于我儿女情长事,此生与我无缘,我也无意于此。既已完成了你父亲的托付,便再无挂碍在身,也还有自己的事要去完成。” 天明退后了一步。 那人面上无波无澜,语气谦和,有条不紊,想必已在心上辗转过了几个来回,个中意味已十分明显。他就算再蠢,也听懂了他字句之间的婉拒之意。未曾明言,已是为彼此留了最后一线余地,免得日后尴尬。他又怎会不懂。 然而,理智如此,心下却不由自主惯性地抗拒。 他一咬牙,“所以你一定要走?” “天明,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陪你再久,也不过是一段路,总会分开。没有人能与你同行一生,少羽不能,我也不能。” “可你也亲口说过,在咒印解除之前,不会离开!” 盖聂沉默了。 他眸光微动,牵马的手紧了紧手心的缰绳,反复几次,终是硬下了心肠。 “此一时,彼一时。”他淡淡地开口,“咒印之事,即使不在墨家,我也自会想办法。” 最后一线希望也倏尔破灭。天明唇角翕动着,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叶小舟自河上来,盖聂将马赶上船,船夫自他手中接过缰绳,将马牵过船头去了。 盖聂站在岸边,回望向不远处的天明。他红着一双眼,眼中盈满水雾,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虽站得笔直,却满满都是欲哭的神色。 心下不忍,却又不得不如此。 他踏上船来,脚下却如有千钧,一步步皆用尽所有力气。 “天明,”他轻声唤道,“从今往后,你一个人,要时时当心。战场非儿戏,刀剑无眼,一不留神便有性命之虞。若有什么,与墨家c少羽多商量。勿再冲动行事,凡事思虑周全再做决定。在楚营之中,谨言慎行,切记。” 临别之语本应冷硬至极,却偏偏带着一股割舍不下的轻软,仿佛一触就会碎裂。 看着那人上船,船夫已撑起竹篙,天明心下一急,眼泪就出来了,把手中缰绳一扔,边跑边喊,“大叔大叔,你别走!就当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你什么也没听到过,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再也不任性了,不跟你使性子,不惹你生气了,别丢下我一个人”眼泪被风一吹,糊了一脸,他也来不及抹,“你旧伤还没好,日日都要服药,要是病了,谁来照顾你就算要走,也等伤好之后” “天明,照顾好自己。”盖聂闭了闭眼,轻声道,“既然已选好了路,就一定要走下去,就算” “不!”天明奔至岸边,微微仰起头,泪水又在眼眶中打转,“这条路上若没有你,我独自一人走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天明” “什么墨家,什么楚国,什么天下我都不在意。”泪眼朦胧中,已不大能看清那人的模样,“我想实现你心中的理想,是想和你一起看到那时只是舍不得你。” 盖聂轻声喟叹,心口微微一窒。 “才说不任性,你看,又来。” 天明抹了抹脸上冰冷的泪水,抹了又抹,却总也抹不干净。 知道那人下定决心,就不会再改变,说什么都没有用,却不甘心,想试着挽留,果然还是失败了。天明站在岸边,望着已离岸数步之遥的小船越行越远,心也如斯般飘飘荡荡,上不了岸。 盖聂站在船尾,回头,“天明,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竹蒿一撑,两人相隔着重重水波,越来越远。 “大叔!”天明冲着渐行渐远的小船大喊,眼眶一热,“既然要走,从前那些不开心的事,就都忘了罢,从今往后,你要好好的我也是!” 我们各走各路,各自安好,莫再回头。 我这份理应溺死在心海深处永不该向你倾吐的感情,就让我亲手埋葬在它的来处。 再不提起,再无人知晓。如果这样,你就会轻松一点的话。 “好,我答应你。” 盖聂唇角噙着笑,似松了一口气,又似一口气上不来,闷在心口,引得旧伤一阵阵剧烈地疼。 岸边的天明已缩小成一个看不清的模糊小点,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直地望向这边。 他不忍再看,转过身来,不想一股热流涌上,满口的铁锈味。他默默将口中的咸腥咽了下去,扶住船舱的舱沿,静待这股疼痛散去。 他目色空杳,望着远方的水面,神思动荡。 有一件重要的事,不得不做。 趁现在还有时间。 秦二世二年六月,项梁拥立熊心为楚怀王,定都盱眙。项梁自号武信君。 张良请立横阳君韩成为韩王,项梁应允,以张良为韩国司徒。 天明自请参战,项梁封之为裨将军,归属楚国。墨家首领盗跖一并归入楚营,为步军校尉。 七月,大雨连绵。 咸阳城郊,整整数日阴雨绵绵不绝,竟无一块干处。披着斗篷的男人裹紧身上的斗篷,压低斗笠,牵着马,避开官道,径直走在田间小道上。 他在一间农舍边停了下来,低声问正在打水的农妇要一碗水喝。那农妇背上背着孩子,打着伞,见他独自一人,又淋着雨,便打了一碗水递给他。 他接过碗,刚喝了一口,就听见屋内两个男人高谈阔论。 “世事无常,昔日丞相大人多风光。这才多久,便下了大狱。不日就要行刑,听说要夷三族呢。” “你听人吹牛,丞相大人何等身份,他膝下之子,无一不娶公主为妻。所出之女,无一不嫁与公子为妻。除却天子,世间还有比他更权倾天下之人?夷三族?荒谬!” “你别不信,这告示都出了。就在明日,在菜市口行刑。唉,人间惨剧。” 牵着马正在喝水的男人闻言微微一蹙眉,一口喝干了碗中的水,将碗递还给女人,低声道了谢,牵着马就走。 天牢内,几个狱卒昏昏欲睡。 这天牢向来不见天日,一到夜里就阴森得很。这几日外面连日阴雨,牢里渗了水,更是阴暗潮湿,难以下脚。 打更的刚过,牢头已缩到值班的厢房睡下了,几个狱卒就趴在外面的大厅里,暗暗聊了几句里间那位重犯的闲话,聊着聊着,便打着呵欠,趴下了几个。 黑暗之中,一道劲风吹过,牢里的油灯猝然熄灭。几个狱卒还未弄清出了什么状况,便被几记重击敲晕在地。 李斯闭着眼,正靠墙坐着。他的背部与手臂全是刑讯逼供造成的伤,一躺下就疼得受不了,不得已,只能整夜整夜坐着。不过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了几日了。 自打招认了罪状,他便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黑暗中传来几声极轻的声响,他微微睁开眼,看着那人缓缓走近。 “是你,”他自嘲地一笑,不想牵动肺部的伤,似老化的风箱一般剧烈地咳起来,待好不容易缓和下来,才继续说道,“我还以为是陛下回心转意,打算今夜就处决我,饶过我一家。原来是我想错了。” 来人站在牢门前,却并不说话。 “真是讽刺,”李斯笑道,“当年我派兵追杀你与小公子,满世界通缉你们,可你们活得好好的。如今我却变作了阶下囚,即将死于非命。你说,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么?” “我来,是想问你几件事。” 李斯哈哈大笑。 “作为交换,我可以救你出去。” “我绝对相信。”李斯笑道,“当年你带着小公子离开,先皇派了三百龙□□兵围追堵截,结果被你一个人在残月谷杀得全军覆没。那日在朝堂之上,先皇大怒,对群臣说,如果派三百人抓不住,就派三千人,三万人,三十万。是我提议,让你的师弟卫庄来试试。结果墨家机关城是消灭了,人还是没抓住。如今先皇的血脉,就只剩下陛下以及小公子两人。陛下为了杀掉他,不惜动用罗网,派出王离的百战穿甲兵,却还是被你一力化解。”他转过头来,眼睛亮得惊人,“我相信你要是真要救我,我一定可以出去。所以,你想问什么?” “秦舞阳当真是罗网的人?” “是。”李斯一笑,“你莫非还在调查当年的事?” 来人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当年罗网涉足其中,荆轲刺秦失败与他有很大的关系。” 李斯笑道,“荆轲可是你亲手杀死的,现在再来谈这个,有什么用?” 来人只说了四个字,“六魂恐咒。” 李斯神色一变,“阴阳家?可是荆轲在来咸阳的途中,除了有秦舞阳相陪,再未与旁人有过接触,怎么可能再说,秦舞阳是罗网的人,与阴阳家有什么关系?”仿佛想到了什么,他变了脸色,“你和荆轲果真是旧识当年昌平君所说,居然都是真的!” “我的第二个问题,东皇太一究竟是谁?” 李斯盯着他隐藏在黑暗中的脸看了半晌,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个人从未在人前露过脸。别说是我,就是先皇,也未必知道他真正的身份。”顿了一顿,又道,“你不是在蜃楼上与他交过手了么?竟未看出他的来历?” 那人沉默了片刻,只道,“看不出来路深浅。不过他一直醉心于苍龙七宿之说。” 提到苍龙七宿,李斯面露古怪之色。 “苍龙七宿与阴阳家有关?”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李斯淡淡道。 “最后一个问题。”那人顿了一顿,“月神与东皇太一现在何处?” 李斯瞥了他一眼,“你找东皇太一我还能理解。找月神所为何事?为了她那个莫名其妙的预言,还是为了咒印之事?” “预言?” “先皇曾对我说起过。她曾对先皇说‘盖聂会被那个孩子杀死,那是他的宿命,从他离开咸阳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神神叨叨,先皇并不怎么相信。”李斯淡淡道,“至于咒印,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就算除掉了月神,东皇太一一样能操纵咒印,除非你想一次除掉两个。如今他们在何处,除了陛下,没人知道。” “我的话问完了。”那人点燃手中的灯盏,打算用方才在狱卒身上翻到的钥匙一把一把试过。 “你这么多年竟然一点都没变。”李斯端详着他,无声地笑了,“可我却已是风烛残年,垂垂老矣。” “你已位极人臣。” “哈哈哈哈位极人臣?即将被夷灭三族的丞相么?” 盖聂开锁的手顿住了片刻,不过很快将门打开。 “我真后悔”李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只望着来人,“当年若不是一念之差听信了赵高那狗贼的鬼话,立十八世子为帝,而是从先皇之意立公子扶苏,或许结局就会不一样。如今就算我一人逃出去,又有何用?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盖聂沉默地看着他。 “你走吧,再过一会儿狱卒醒来,就麻烦了。” “” “你的青霜陪了我很多年,”李斯笑道,“是柄好剑。” 盖聂蹙眉,“若再不跟我走,就走不了了。” 李斯笑着摇了摇头。 临行前,他叫住了盖聂。 “给你一个忠告,”他说道,“墨家内部c楚国内部,都有帝国的细作,不止罗网。一不小心,就会天翻地覆。” 盖聂临走前回望着满头白发的李斯,微微叹了一口气。 翌日,李斯与次子被腰斩于市。 行刑之后,李斯尚未断气,被人以一枚石子击中头部,登时毙命,此举引发周围一阵骚动。秦兵接连搜捕数日,无功而返。 盖聂压低斗笠,方出咸阳城外,便被一名小孩笑嘻嘻地截住。 “盖先生,”那小孩子笑道,“有人要我将这个交给你。” 他一蹙眉,伸手接过,原是一张绢帛。 待将绢帛上的字句细细看完,他瞬间变了脸色,转身跨上马背,一路朝关东疾驰而去。 但愿此时赶去,还来得及。 “天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第 21 章 八月,定陶。 阴雨连绵,连日不绝。青年身披轻甲,一脚踩进烂泥里,不歇一气,一把将手中三尺长剑自对面秦兵的身体里抽出,浓稠的鲜血猝不及防地喷了他一身一脸。 倒地的秦兵扑进泥泞里,微微挣扎了一下,渐渐不动了。 翻腾的血腥气涌入鼻腔,令人作呕,他不由得微微闭了闭眼。一转头,几步之外一名楚兵被对面凶狠的秦兵一戟刺来,躲闪不及。他目色一沉,手中长剑猛地掷出,血色飞溅。 将剑收回手中,倒地的楚兵朝他投来感激的目光,口中道谢不迭。 他微微颔首,一把抹去脸上沾着的血水,拄着剑,咧嘴笑道,“还站得起来么?” 那楚兵仿佛被他乐观的笑意感染,愣愣地点头,“没没事,多谢将军!” 他点点头,用力甩去剑身上沾染的血水,踏过满是血与内脏残肢的烂泥地,飞身上马。 身上的轻甲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脚上的靴子也被遍地泥泞糊得一团模糊,三尺青锋早已浸透了鲜血,几个时辰不歇的大战,似乎将他整个身心都尽数掏空。 两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久了,慢慢也就适应了这种节奏。经过最初的迷茫与低落,漫长的厮杀终是将多余的情绪慢慢沉淀,耗竭,最后只剩单纯向前的念头。 既已选择了这条难以回避的路,纵使踏着尸山血海,也只能一往无前。 他曾说过,若无人迈出这一步,正确的道路便无从谈起。天下一统,国家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是他的理想。若手中沾满血污的剑能将这沉沉黑夜劈开一道裂缝,哪怕只有一线微弱的光,只要能照亮后来人的道路,这番用命也就有了价值。 楚军攻势如潮,秦军终是抵挡不住,节节败退。 此战,楚军重挫秦军,秦军不得已,后撤三十余里,坚守不出。 鸣金收兵之时,雨歇风止。天明自马上下来,望着头顶黑压压的一片阴云,不知为何,因大胜而雀跃的内心隐隐涌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当初,章邯攻破陈胜军,乘胜追击,先后灭了齐王与魏王。齐王田儋已死,其族弟田荣收集余部,东撤至东阿,被章邯层层包围。武信君项梁闻田荣被围,遂率军击破章邯于东阿城下。章邯向西而退,项梁一路追击,七月至今,天明一直领军随项梁与少羽辗转东郡各地。半月前,少羽与刘季共围城阳,项梁与天明率楚军与章邯军战于濮阳,章邯再败。随后章邯引水环城自固,坚守不出。项梁遂撤兵,转而攻打定陶,天明在城外策应,一举再破秦军,楚军声势大振。 田荣归齐,重立田儋之子田市为齐王,自任相国,以田横为将军。而齐地因田儋已死,早立了已故齐王田建之弟田假为齐王。田荣归来,田假不得已投奔楚国,为楚怀王熊心收留。项梁一面追击章邯,一面通报齐赵两国,要两国出兵共击章邯。田荣却以楚赵二国收留田假等人为由,拒不出兵。 原本大好的局面,顿时陷入僵局。 盗跖找到天明时,他正坐在营外的石碓上,手上拿着一柄小刀,正专心致志地削着根木头。那木头表明光滑平整,看得出来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此情此景说不出的眼熟,瞧在眼里如针扎般刺眼,原本急匆匆赶来的盗跖顿时火冒三丈,也忘了要说什么,只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木棍,气呼呼地扔出几丈远。 天明怔住,呆了半晌,才起身去捡,一脸的莫名其妙,“你干嘛?!” “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才对,”盗跖没好气地看他宝贝似的将木头重又捡了回来,一脸防备地看着自己,“你说你干点啥不好,干嘛非得跟棍子过不去,它招你惹你了?如今战事不停,你居然还有闲心在这削木头?” 天明盯着他,也不说话,只抬手将一旁的青霜拿给他看。 盗跖一头雾水,“剑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剑鞘丢了。”天明垂下头,凝在眼中的落寞一闪而逝。 盗跖知他缺不得剑鞘,大战临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与某人极其相似的动作,一口气窝在肚子里出不去,好不憋闷。 某些人走就走吧,还阴魂不散,整得人不得安生。 天明平素里跟没事人一样,盖聂走的那日,也不见有任何异样,只说他走了,仿佛走的只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或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回到驻地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像是什么都忘了,什么也不提。饭照吃,水照喝,跑茅厕的频率也正常,面上全无半点伤心不舍之色。楚云跑去找他,他也总咧嘴笑得昏天暗地,伸手勒住少年的脖子,勒得楚云翻白眼才放过他。多几次,每次看到他笑得一脸灿烂,楚云总冷不丁地背后发麻,赶紧开溜。背地里楚云跟盗跖吐槽,说大哥这么没心没肺的,虽说没什么不好,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盗跖觉着吧,平日里最护着那家伙的就是他,就算不提往日情分,还有半分同住屋檐下的情谊在,总不至于超然物外到这般境地。墨家最是重情重义,也从未出过薄情寡义的巨子,是以对那时的他颇有些微词。不过后来他跑去药庐那边打听了之后,态度就变了。心里暗念,走得好,还好巨子没受他影响,最好这次出去就别再回来。回来让他见到,见一次打一次。 不过他万万没想到,面上毫无影响的巨子内里却是受某人影响最深的那一个。 他此刻瞧着青年举手投足间与那人如出一辙的神情,如鲠在喉。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盖聂离开后不久,天明第一次上战场,青霜的剑鞘就丢了。 那场大战极是惨烈,楚军围攻亢父旬日不下,几次冲锋都被秦军顽强打退。战后他心急如焚地去战场找了一宿,将恶臭冲天令人作呕的死人堆翻了一遍又一遍,剑鞘却像人间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哪里都找不到。 人离开了,连那人专门去赵国为他做的剑鞘都离他而去。 他徒然立在冰凉的雨中,心下一阵悲凉。 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营中,他活像是打了败仗的将军,神色萎靡,无精打采,一身杏黄的衣衫全无颜色,惨不忍睹。仿佛之前那个乐观开朗什么事也没有的他只是披着一件极好的伪装。以为演得天衣无缝,骗了所有人,也骗了自己,可一戳就破了。 少羽当日见他满身泥污血迹一脸失魂落魄地回来,以为他受了伤,细问之下方知原委,不禁大怒,厉声训了他一通。 “剑鞘丢了就丢了,剑不是还在吗?平日也不见你如何宝贝你的剑鞘,这会儿倒成了香饽饽,非它不可了是吗?你是裨将军,仗还没打完,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要做给谁看?让士卒看到,影响了士气,这责任你担得起么?!” 少羽与他相识至今,两人虽时常斗嘴,但少羽从未说过一句重话。两人是朋友,也是无话不说的伙伴,平日里摸爬滚打同进同出,彼此嘴上虽不饶人,却是有口无心。这是少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冲他发火,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本就情绪低落,被少羽这么一说,心内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再也绷不住,终于如洪水般爆发。 他退了一步,“剑不离鞘,分开了连找都不让?” “你这是在找剑鞘吗?!有你这么找的?人走了就去找人,满世界找剑鞘算什么!” 他瞬间红了眼眶,喉口哽住,“我的事不要你管!” 少羽气极,一拳就冲他脸上招呼了过去。他也不甘示弱,一拳打在少羽嘴角。一来二去,两个人拳拳到肉地在营前的空地上厮打起来,扭作一团。待项梁与范增闻讯赶来将两人分开,两个人脸上都青一块紫一块地挂了彩,鼻青脸肿,扭过头去,互不理睬。 围观的士卒见英武不凡的两位青年将军打起架来什么盖世武功,什么力拔千钧的气力,全忘了个一干二净,最后双双弄了个大花脸,纷纷捂嘴偷笑。 项梁也不想过问缘由,两个不大的年轻人尤其天明虽带兵杀敌已像模像样,少羽更是世间少有的骁勇无匹,但骨子里到底是还是年轻人心性,血气方刚,遇事难免沉不住气。没弄出什么乱子,也不再深究,但扰乱秩序总得小惩大诫一番,便罚二人到辕门旁站了半日,自思己过。 两人被晾在原地,冷静下来后唯唯诺诺地领了罚。 站在辕门下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对方鼻青脸肿的模样,忍俊不禁。笑着笑着,方才的委屈也好,怒气也好,也就烟消云散了。 打也打过,笑也笑过,战事未休,没了剑鞘总不是个办法。少羽建议,要么用布裹住剑身,要么天明自己用木头做个剑鞘,暂时用着。待往后寻着好的铸剑师,再做个好的。天明寻思,用布裹着总不甚方便,不如木质剑鞘尚可,便开始了削木头的漫漫之旅。 只是那份深藏的情愫从此被他藏得更深,甚至连少羽都再难察觉。 大多数时候他总乐观开朗,没心没肺地感染着周围的人。只在午夜梦回或不经意的失神中能发现一丝黯然的痕迹。 “对了,”天明抬起头,“你找我有事?” “可不是有事。”盗跖没好气地抄起手,拾起刚刚被他打断的话头,“两个消息,你是要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天明一勾唇角,“这还能有什么区别?你捡着要紧的说就是了。” “坏消息是,少羽和刘季他们屠了城阳。” 天明缓缓敛起笑意,正色道,“是字面意思?” 盗跖点头。 天明蹙起眉,沉默了。 “听说是城阳守卫坚壁清野,倚险固守,极其顽强。他们那一仗打得十分辛苦,断了城内水米半月,才勉强攻下一道城门,损兵折将,伤亡不计其数。群情激愤之下,止也止不住” “那也不能放任不管。”天明放下手中的小刀,“大战之时双方死伤在所难免,暂且不论对手如何,自己手下若都无法约束,作为主帅便是失职。” “话是没错,不过现今非常时期,发生这样的事,迟早而已。” “无论任何时候,这都是洗不掉的污点,别当做稀松平常事。普通百姓不会管你什么原因,只认结果。失去什么都不可失去民心。” 盗跖一挑眉,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 天明看着他,似乎在听,却又全无期待。 盗跖自衣内掏出一张细小的绢递给他,“自己看。” 天明伸手接过,细细看完,不禁笑了。 “班大师和徐夫子,他们还活着!” 这是盗跖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高兴,发自内心的笑骗不了人。 “班大师和徐夫子他们自与咱们在桑海失散,便藏了起来,如今总算联系上了。” “这确是好消息。”天明笑道,“只是不知他们现在身在何处。” “这个不急。如今东郡是战区,他们前来助阵暂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等咱们再败章邯,拿下了定陶,再聚也不迟。” “也好。”天明点点头,“对了,那位楚王殿下怎么说?那日我观他待田氏亲如兄弟,同进同出,如今齐国不发兵,赵国也无动静,此番与秦军的拉锯战旷日持久,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万一秦军来了增援,我们却人马疲惫,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在彭城好吃好住地供着呢,”盗跖没好气地一屁股坐在天明身边的石碓上,“齐国的事本就一团乱麻,看上去他似乎没有参与其中,不过我私下觉着他野心不小。” “说来听听。” “他本就不是屈居人下的个性,明面上对着武信君谦恭得体,小心翼翼,似乎毫无野心的样子,暗地里却让宋义拉拢了一批人,像赵诘c韩信这些人,对了,还有刘季。” “赵诘c韩信和刘季,都不是项氏旧部。”天明沉思道,“赵诘本是会稽郡的监御史,韩信与刘季则出自农家。” “此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盗跖低声道,“都不似泛泛之辈。” “宋义拉拢这些人,目的十分明显。不知武信君要如何应对。” “他能怎样应对?那位楚王殿下本就是傀儡。傀儡不甘于自己的位置,总会搞些事情。这边章邯势大,武信君哪有精力去应付那些小九九。只能暂时搁置,等干掉章邯再说。但愿他立楚王,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盗跖极不甘心地说道,“曾经某人倒是对他说起过这件事,不赞成他此举。但彼时武信君本人也好,我也好,都没有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如今看来,某人的先见之明,倒是慧眼如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早日了结了章邯,再敲打敲打楚王殿下,让他安分点。” 天明蹙了眉。 熊心的野心若无寄托,在项梁的眼皮底下搞这些小动作,岂非自寻死路。若他当真有什么打算,联系到去寻找他的路上屡屡发生的事端,以及盖聂分析墨家与楚国内部都有奸细的结论,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只是还差一个关键性的细节。 “小跖,”天明回过头来,“你去替我联络班老头,我有些事想问他。” “包在我身上。” 天明望着头顶缓缓滚过的阴云,微微叹了一口气。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只是觉得,乱世之中,动荡仿佛永无休止。金戈铁马,狼烟烽火,听起来气韵风流,却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盛名之下堆满多少尸骸,染了多少鲜血。也不知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太平。”天明转头问他,“若是有朝一日天下太平了,你打算干什么?” “这还不简单?”盗跖笑着望天,“等这场仗咱们打赢了,我就找一个黄道吉日,向蓉姑娘求婚。最好是受点小伤,让她再照顾我一次,然后再趁机装死,吓她一大跳。” 天明笑着摇摇头,“怕最后求婚不成反被打残。” 聊着聊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天明带兵驻守在城东十里一个土坡上。这土坡地势不高,远看状似封土堆,当地人便称为“乱坟坡”。土坡对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斜倚着济水。项梁的中军驻守在城外不远处,与此地互为犄角,若有动静,可相互策应。 看着天色不早,天明收拾好已初露剑鞘之形的木头,与盗跖回营内歇息。 是夜无星无月,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阴雨绵绵不绝,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夤夜深沉,天明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他功成名就,青史留名,整颗心却空空落落。正在凄风苦雨中艰难跋涉,想追上那个模糊的背影,却不料四面八方突然呼声震天,马蹄声动地而来,整个地面都在震颤。 他心内一凛,猛地睁开眼睛。还未起身,盗跖便掀开帐帘冲了进来。 “是敌袭!”他一把扯住天明的肩头,“快走!” 四面八方呼声一片,营内营外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这不是梦。 天明回身抓住青霜,勉强平复了急促的呼吸,强自镇定下来,“是章邯军?从哪个方向来?” “来不及细说了!”盗跖将他推出帐外,“天色太暗,敌军无声无息,看不清从哪面来!也看不清有多少人!” 天明沉吟片刻,“听马蹄声,人马不会少。武信君在西,我方为侧翼,若未战先退,牵一发而动全身,全军必定一溃千里。”他翻身上马,“先整肃全营,收拢阵线,准备迎敌!” “还来得及吗?” “尽力而为。”天明拉住缰绳,“现在什么时辰了?” “再过小半个时辰,就是日出之时。” “足够了。”他一夹马腹,纵马冲出营外。“无论如何,不能后退!” 待他重新整肃全军,勉力竖起第一道防线,在刀割般的雨中迎上四面八方黑压压数不清的敌军,忽而心脏一阵紧缩。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庆幸那人离开了自己,不在身边。 若这一战凶多吉少,至少他是安全的。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就能放心地交出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他扬起唇角,举剑在手,目色深沉。 “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第 22 章 日出之前的暗夜伸手不见五指,蜂拥而至的敌军黑压压的一片看不清数量,漆黑的盔甲与狰狞的的面罩如同鬼影,锐利的刀锋在火把的微弱光线映衬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因营前设了木障与铁蒺藜,秦军的铁骑未能直接冲入营内,不得已折返而去。得益于土坡东高西低的地势,秦军自西面偷袭,山坡上的楚军居高临下,占据着地势之利,虽因突袭乱了阵脚,但很快在天明的指挥下回过神来,稳住了防线。 天明握着剑,一气纵马冲入敌阵。手中青霜一展,内力暴涨,硬生生逼出一道骇人的剑气,寒剑一挥,扫倒马前一片。 原本战场之上,步兵破敌多以长兵器为主,如戈c矛c戟等,骑兵则多负矢箙,配□□,而刀剑只在短兵相接之时方才可用。天明仅仗三尺剑,催动内力造出的剑气长不过尺余,费力将对面手执长矛冲来的秦军冲出一个缺口,打乱对方冲锋的步调,已属十分不易。不过三两个来回,浑身就已湿透。 秦军素来善战,长戟往往比楚军更长。冲锋陷阵之时,铁骑在先,长矛长戟在后压阵,可谓无往不利。天明身后匆忙布好的防线因这番拼杀,承受的冲击骤然减轻。短兵相接之时,仗着地利,一时竟不落下风。 不多时,细雨停歇。四下但闻刀兵相交,杀声震天。楚军重整旗鼓,迅速调整,由盗跖带领从坡顶杀出一条血路。待到天色微明,战场情势已朦胧可见。 天明驻马看去,此番前来偷袭的秦军纪律严明,行动迅疾,步调规整,每个士兵背后都背着一个造型怪异的机关弩,只因天色未明,□□没有用武之地,方才以长矛长戟代替。敌军目的十分明确:在此地搅乱侧翼,趁势拖住,再分而击之。不止将互为犄角的两座大营分隔开来,还以偷袭营寨的方式打了楚军一个措手不及,令两座大营首尾不能相顾。 他心下暗忖,秦军主力此刻应已在定陶城外与武信君正面冲突,胜负难料。如此有条不紊,步步为营,绝非定陶守将所能为。 莫非是章邯? 章邯此前在东阿与濮阳两次与楚军交战,皆败于武信君之手,不得已在濮阳坚守不出,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地?!何况章邯所领多为刑徒,较正规军更为残酷冷血,战力虽不减,却难做到纪律如此严明。 心思转过几个来回,他突然想到一个人,顿时心内一凛。 “小跖!”他勒马停住,疾声叫道。 “什么事?”盗跖旋身过来,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身形。 “事情有些不对劲,”他飞快地说道,“这些士兵不像定陶守军,也不像章邯手下的刑徒。看装束,倒颇像秦国的正规军。” “秦军除了北面戍边的三十万人,哪还有正规军?” “有,王离手上还有十万人,是他的百战穿甲兵。”他凝眉道,“方才天色太暗,看不清来路。现下看来,这批秦兵应属王离。早前在路上曾与他打过一个照面,印象深刻。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等等,”盗跖一愣,“王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天明望向西面,“如果我猜得不错,来的不止王离,章邯应该也到了。” 盗跖打了个寒颤,“你的意思是章邯和王离联手!?” “王离的百战穿甲兵虽厉害,但几乎全是步兵。定陶守军的骑兵在之前那场战斗中折损过半,断不可能短短数日就卷土重来。方才骑兵居首前来劫营,当是章邯所派。” “如果是这样,王离很可能是援军。”盗跖深思道,“一个章邯就够喝一壶了,王离这又是生力军,如此一来,形势对我们可十分不利。” “小跖,你速度快,去一趟主帅大营,替我看看那边情况如何。倘若那边战况尚可,我军只需谨守此地,待解决了眼下的危机,再去增援不迟。若那边战况危急,亟待救援,速来回禀。”天明望着微微泛白的天际,握紧剑柄,“这里我来守。速去速回!” 主将军令,不可有违。盗跖心下虽不情愿,却不得不领命。 临行前,他猛地抓住天明的领口,一把将他扯近身前,一字一顿道,“别忘了,你首先是墨家巨子,其次才是楚国将军!万事以墨家为先,别逞能!” 天明明白他的意思,冲他粲然一笑,“放心,我记着。” 盗跖看着他明晃晃的笑容,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不过现下情势已不容他多想。他朝天明点点头,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盗果然不同凡响。 天明望向西面,心内默默祝祷了片刻,这才收回目光,敛了神色。 战场上瞬息万变,不容有丝毫懈怠。一步行错,就可能满盘皆输。他是主将,三军的主心骨,更须冷静观察,谨慎决断。此刻天已破晓,晨光微露,放眼望去,楚军与秦军厮杀已过半,楚军凭借地利,于黎明前顶住了秦军第一波攻势。此刻秦军攻势渐缓,疲态已露,正是反攻的好时机。 一挥手,身后号角声起,战鼓喧天,响彻四野。 “驾!”他大喝一声,一鞭重重地甩在马尾,座下青骢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奋蹄而起,如离弦的箭一般没命地向前奔去。他紧了紧手中的剑柄,执剑奋力杀入战圈。仗着多年习剑的警觉,轻巧地侧身避过持续刺来的刀戟,持青霜荡开近前冷冰冰的矛头,照着秦兵头盔与身体的间隙处刺去,血喷得满地都是。 他持剑来回冲突,所过之处如砍瓜切菜,如入无人之境。秦兵无一不血透重甲,横尸遍地。楚军见主将骁勇,一时士气大振,呼声震天,并力向前。打仗就如同拔河,士气此消彼长。秦军偷袭受挫,士气本就不高,待楚军缓过气来,攻守之势顿时易形。 战至辰时,秦军失势,不得已向来时的方向溃退。 天明随即率军掩杀了数里,至一高岗附近,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乱坟坡的楚军不过是侧翼,他所率军士亦只有数千,若要拖住楚军,即使第一波攻势用不上骑兵,过后也不该一匹马都不见,全靠步兵来扛楚军的反扑。这无论如何都不合常理。再者,侧翼人少,多是主力的掩护。若是主力危急,侧翼则可用为援。如今楚军主力远在十数里外的定陶城下,王离若无必胜的把握,何以拿自己的百战穿甲兵来送死,却平白便宜了章邯? 他心下一转,抬手止住前军。还未及下令原路折返,那高岗之上忽地涌出一排密密麻麻的秦兵,所佩正是先前所见的怪异机关弩,一声梆子响,箭如雨下。 平素里秦军的强弩再厉害,一次也只能发一支箭。此刻细看之下,那弩机一次竟能连发数箭。 天明顿时明白过来。溃退是假,诱敌是真。 中计了。 他的心咯噔一下,猛地向下一沉。 不待多想,身旁数名士卒已一个接一个中箭倒地。他立在马上,宛如竖着活靶子,无数的箭朝他疾射而来,避无可避。 他一咬牙,旋身跃下马背,不得已躲在坐骑之后,堪堪避过一阵呼啸而来的箭雨。那青骢马身中数箭,一声长长的嘶鸣之后,轰然倒下。来不及伤心战马,他紧紧靠着马匹,向着身后的楚军下令。 “后军为前军,中军殿后!” “撤!” 定陶城。 章邯见到王离的时候,那个人正坐在城墙边专心致志地擦拭手中的机关弩,无事人一般,悠然自得。 “上将军。” 王离转过头,看见一身狼狈的章邯,似笑非笑,“这么快就收队了?项梁呢?” 章邯一抬手,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瞪着双眼看着他。 “动作够快的。”王离手中不停,“星夜从濮阳直扑定陶,人衔草,马衔枚,一日一夜行了近百里,还从三十里外的守军处接管了人马,才与我汇合,就马不停蹄地直接劫了楚军大营,大获全胜。章邯老弟,大功一件啊。” 章邯平缓了气息,微微笑道,“若无守军的五千兵马与王离兄的十万百战穿甲兵增援,以二十万对两万这碾压般的优势,又如何能胜得如此顺利?” “陛下准了你的增援之请,说是派我来,却只能够坐看你功成。”王离抬眼道,“一举破了楚军主力,此战老弟居功至伟。他日青史留名,恐怕没有我一席之地了。” “王离兄谦虚了。不过原本约好我袭北营,王离兄袭侧翼援军,为何” “还不是中车府令不对,如今已是丞相赵高的意思。”王离不咸不淡地一勾唇角,“小公子在侧翼,陛下与丞相因我上回放过他之故,对我颇不放心。布置了这么久,罗网收网之日,又怎会信得过我一个外人。” “那带兵之人是?” “自然是丞相大人的得意下属。听闻他是罗网天字一等的杀手,连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过既然陛下急切地想要小公子的命,丞相大人亲自差人前来执行,自然有他们的考虑,我只需从旁协助即可。” 章邯从他口气中听出一丝不悦,明知他与赵高过从甚密,这话无非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不由微微笑着宽慰,“凡事有利就有弊。若拿得小公子,自然好。若不小心放走了,只怕陛下雷霆之怒难消。此事有罗网插手,王离兄大可隔岸观火,无论成败,都无损分毫。” “话是不错,”王离冷笑,“不过罗网在墨家与项楚内部布置已久,这次机会千载难逢,又岂会放走这条大鱼?只怕有什么不宜让咱们知道的秘密,这才将我们支开罢了。”顿了顿,又道,“你可知道,小公子先前一直与项氏少主一路,为何后来会与项梁一道转战此地?” 章邯眸光一动,“熊心?” “痛恨项梁大权独揽号令群雄的,可不是我们。”王离冷笑,“楚国内部如此,与赵高安插的暗线双管齐下,安能不败。” 章邯隐隐觉得王离话中有话,却不便再问。 “城东可有消息?” “方才斥候回报,大鱼已经上钩。” “大鱼上钩虽好,可惜不能一网打尽,总是遗憾。” “放心,”王离笑道,“一条漏网之鱼都跑不了。跑了的也逃不出这张网。一家人,总要整整齐齐的。你说是不是,章邯老弟?” 章邯一笑,不置可否,“下一步怎么做?” 王离放下机关弩,站起身来,“既然大鱼上钩了,不精心料理一番,岂不是辜负了这难得的美味。不如我们去加点料,添把火,也可早些上桌,你看如何?” 章邯微笑,“甚好。” 盗跖做梦也没想到,到达楚军大营时看到的竟是这样一番景象。 在来的路上,他在脑中将可能的情形来来回回想了几遭,从大胜到遇险到大败,无一没有顾及。唯独没有料到是这种情形。 全军覆没,鸡犬不留。 如河流般蜿蜒的血似乎还隐隐散发着热气,遍地的尸体也还温热着,没有凉透。鲜活的生命上一刻似乎还活蹦乱跳地血战厮杀,此刻就已尽数逝去。 他的心似巨石入水,疾速向下沉。 必须尽快赶回去,巨子还在城东固守。若此地战况如此,那边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心急火燎地来回在战场巡视,总算在一棵树下发现一个奄奄一息还未断气的士兵。他飞身过去,一把拉住那人,“这是怎么回事?!” 那士兵声音微弱,喘息方定,才吃力地说道,“天太黑看不清漫山遍野都是秦军,不知从何处来人太多挡不住” “武信君人呢?” “兵败被杀”一口气没上来,士兵脖子一歪,没了气息。 盗跖脑中轰的一声,似炸裂开来,脚下一软,险些站不稳。 项梁军中有两万士卒,乃是楚军主力,这么多人竟会被秦军杀得全军覆没。虽说章邯军人多势众,可刑徒总归战力不足。之前交战,秦军也总是输多胜少,一路败退。就算真有王离增援,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溃败至此。莫非除了增援,秦军还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武器? 想到此,他不禁浑身一寒。 不能再耽误,一定要通知天明赶快走。否则城东的数千人马必定会被王离与章邯联手绞杀,如捏死只蚂蚁一般容易。 心急如焚,转身就走,竟用上了电光神行步。 他轻功独步天下,十数里地来回不过半个时辰。 距营寨还有数里,高岗之下,尸骸遍地,触目惊心。他停下来查看片刻,认出尸体皆为楚军,所中多为□□,不由心下一凉。也来不及细想为何楚军会在此被消灭,只在尸骸之中往来寻找,只望不会寻得那个熟悉的身影。猛又地记起,夜里被劫营之时,天明未着轻甲,只穿着便装就被他急急忙忙地拉出了营帐迎敌。遇上□□,连个抵挡都没有。若是因此害他丧命,自己要如何给墨家交代!? 心下愈发着急,正在六神无主之时,他猛地在死尸之间看到一匹十分眼熟的战马。 楚营之内,唯独只有天明骑着这匹青骢马,平日里宝贝得不行。 他抚上还未凉透的马尸,天旋地转。 马已至此,人呢? 正在四下焦急地查看,忽听身后有人叫他。 转头一看,原是庖丁。 那胖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一把拉住他的衣领,疾声问,“天明在哪?!” “我也在找。你怎么来了?” “我接到消息,说王离军有异动,只怕是增援章邯。”庖丁急道,“快走,天明危险!” “我找过了,他不在此地,想必已脱困。”盗跖呼出一口气,“走,去大营!” 战马已死,只能步行。 他撑起身,待这一波箭矢射完,趁着秦军换阵的间隙,向后疾退。不料未走出几步,左肩蓦地一麻,接着是一股尖锐的剧痛传来,整个肩背顿时脱力。 回头一看,一支箭射穿了肩膀,箭簇上血肉模糊。 他一咬牙,折断箭头,一掌拍在肩头,硬生生将刺入肉里的箭杆逼了出去。脚下不停,握紧剑柄,只向着中军的方向疾退。 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约两里地,体力已至极限。 他踉踉跄跄地顿住脚,将剑插入脚边的地里,紧紧扶着剑柄,大口大口地喘气。汗水自颊边滚落,滴在脚下的泥土中。一身杏黄的衣衫汗湿了一遍又一遍,半边衣衫被血浸透,粘腻地贴着身体,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血顺着背部不住往下流。失血带来的疲乏感似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一步也无法逃离。 他强打起精神,缓了缓,一把拔出剑,正打算继续走,却不料一阵掌风自身后袭来。 他动作一滞,避无可避,背部被一掌击中,身体登时飞了出去。 浑身都在痛,他咬紧牙关勉力撑起身体,躺在地上凝神看向一步步走近自己的人。 这人的装束与普通秦兵无异,黑盔甲,戴着面罩,手上的剑被布包着,看不见模样。 不知为何,虽看不清脸,他却莫名觉着这人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那人无声无息地走近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脸,一句话都没有说。半晌,大约是怕他逃走,猛地踢起脚边一把生锈的断剑,一剑扎进他的左大腿,几乎穿透了腿部,将他钉在地上。 他疼得面色发白,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只紧紧握着剑柄不肯松手。 那人看了他一眼,也不管他,径自抬起包裹着的剑,挑起他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那半枚碧色的玉璧,一把扯下。 在扯下的瞬间,他瞧见这人的右手手腕处,有一个蜘蛛形状的纹印。 这人缓缓抹开包裹在剑上的布片,看他的眼神无波无澜,仿佛看的不是活物,而是已死之人。 正在此时,他忽而听到盗跖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别过来!” 话音未落,盗跖已落在他身旁,见他伤得如此,眼登时红了。 手中瞬飞轮已捏在手里,瞬间脱手。 那人似乎毫不意外,退开些许避开瞬飞轮,轻飘飘地落在一丈以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庖丁,你带巨子先走。他伤得不轻,小心点。”盗跖背过身去,面向那人,将庖丁与天明护在身后,“我来拦住这个人。” “小跖大营情况如何?” “别废话了!”盗跖怒道,“大营被秦军攻破,全没了!现在保住性命要紧!” “那武信君呢?”天明心下一沉。 “兵败被杀。”盗跖咬咬牙,“死了!” 虽然知道章邯与王离联袂而来定没有好局,可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结果。定陶城距此不过十里,即使秦军慢悠悠地开到乱坟坡的营地,也用不了一个时辰。踏平那里的五千人马如踩死一只蚂蚁,全不费吹灰之力。 一瞬间,心如死灰。 对面那人似乎笑了,面罩下的脸看不见神情,只见着眼睛弯了一弯。那人缓缓抬起剑,看向盗跖的眼神十分复杂,分不清究竟是遗憾多些,还是快意多些,抑或兼而有之。 盗跖见他动了,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动作,全身紧绷。 天明的剑法是盖聂手把手教的,就算受了伤,也应该不至于被这人杀得全无反抗之力。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人是高手。 他不一定能扛得住多久,只要庖丁带着天明离开了此地,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他们就可再做打算。他暗自懊恼,若早些联络了班老头,传个讯给他,让他带着大号的机关朱雀来救人,又怎会弄成这样! 正在想着事,还在诧异对面那人为何不动手,却不想听见背后天明惊惧的嘶喊。 于此同时,心口忽地一凉。 他缓缓地向下看去,只见心口处一截锃亮的刀尖突出,刀尖滴下的血珠落在鞋面上,发出一声滴答的声音。 对面那人的动作忽而在眼中变得极缓,极模糊,天明撕心裂肺的叫喊也听不大清,感觉不到痛,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也变得无力。 倒下之时,他看着头顶沉沉的天空,久久不愿合眼。 “小跖!”天明目眦欲裂,一双眼瞬间红了。他撑起身体,一咬牙,将刺入左腿的断剑一把拔了出来,也不管血流得如何,只紧紧握住剑柄。 “对不住,”庖丁冷着脸,面上全无平日的憨态,“我本不想杀你。不过丞相大人发了话,要一网打尽。我也是逼不得已。” “没想到,居然是你。”天明眼眶酸涩,却没有泪,“当初不顾危险跑来通知我们转移的居然是罗网的人。” “我若不去,你们怎么会相信我说的话?”庖丁冷冷道,“当初本想借着坑杀儒生一举消灭反秦的叛逆,不想盖聂硬是说服了农家与道家,不在有间客栈集会,时时转移据点,简直防不胜防。我们每每追踪到一处,他便换一处。本可一网打尽,却因他此举分散了注意力,最后功亏一篑。我若不在你们还在桑海之时下手,待你们转移到会稽,与项氏联合,更是鞭长莫及。” “所以你就袭击了桑海驻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别怪我。” 天明趁他说话不备,手中青霜清光一闪,一剑刺向庖丁,快到对面那人都未看清。 正是惊天十八剑最后一式。 庖丁本以为他已毫无反抗之力,不想他竟还有一战之力。一不留神,被青霜一剑穿心,分毫不差。 庖丁肥硕的身躯砸在地上,地上溅起的尘土点点飘散在空中,久久不散。 对面那人正想动手,不想一起脚,一动也不能动。低头一看,脚竟被盗跖死死抱住。 “快走”拼着最后的力气,倒地之人气若游丝地低喃。那双失去光泽的眼已渐渐浑浊,却满满都是拼死也要保护他的坚决。 泪水在眼眶打转,他紧紧盯着盗跖看了一眼,心下几番挣扎,终是转身向身后不远处的那片树林一瘸一拐地艰难奔去。 方才奔至树林边,便见不远处隐约可见的乱坟坡大营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一股秦兵窜至近前,一字排开,举起了手中的机关弩,齐刷刷地向他瞄准。 几乎没有停顿,乱箭如飞蝗一般密密麻麻射来,已无处可避。 他静静地望向飞来的箭矢,缓缓闭上了眼。 箭簇扎入地面的声音自身畔不断传来,心内平静如水。 此生到此为止,其实也没有什么遗憾。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那个人。不知他得知自己的死讯,会作何感想,忽然间竟有些好奇。 心思还未过完,眼前忽地一暗。 一个温暖的怀抱将他缚住,卷入其中抱紧,用力扑倒在地。 那人将他抱得极紧,倒地之时,受伤的肩背也未曾摔疼。耳边嗖嗖擦过的全是□□的呼啸之声,熟悉的发香钻入鼻腔。 呼吸蓦地一窒。 猛地睁开双眼,瞳仁剧烈地一缩。 素白的衣衫与鬓边灰白的发丝映入眼帘,呼吸间尽是那人温热的气息。 一瞬间,泪水决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第 23 章 重逢的喜悦不过转瞬,顷刻间就被铺天盖地的焦急代替。 若葬身此地是他的命运,虽说不上甘之如饴,但尽了力,也坦然接受。 战场之上本就逃不出气运二字。气运不济,再有才能的强者,也难支撑起将倾之局。兵败如山倒,在绝对碾压的实力面前,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单凭一柄剑,无法改变历史的洪流。鸡蛋碰石头不过是垂死挣扎,根本无力撼动对手半分。 其实早在踏入战场的那一刻,他就有了马革裹尸的觉悟。只是在内心那个不见天日的深渊尽处,始终留有一丝难以割舍的牵挂。箭矢如飞蝗般射来之时,心内念着那人,想着他至少是平安的,会好好地活下去,他的心就格外平静。仿佛这样就有足够的勇气,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 可现在这一切都被打乱了。 一瞬间,他脑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留下。心念几下艰难地回转,最后闪过的竟然只有曾经绵延在心魂深处无休止的噩梦。 残月谷的深壑,巨浪奔流,罡风怒号。 机关城的大厅,寸土血染,长剑摧折。 唯一不变的是那人永远如斯挺直的身躯沉沉地在面前倒下,任他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喊,缓缓阖上的双眼也再无力睁开。 少时这样的噩梦不止做过一次,每次总伴随着汗流浃背与手足无措的惊恐才会醒来。六神无主地呆坐片刻,抚着心口不住地安慰自己,还好,还好,只是一个梦,梦是不作数的。他没事,好好的就在身边。心内满满的都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只是残月谷也好,机关城也罢,那样的经历不想再来一次。如若再有危险,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好他。这是年幼时他郑重立下的誓言。 可眼下这困局并不是梦,而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武信君被杀,盗跖身死,楚军全军覆没,他身后大营内数千将士危如累卵,不久就将被秦军的二十万铁蹄践踏,九死一生。 心下不禁万分焦急,“你为什么要回来!” 那人沉默不语,半晌方才勉力直起身子,只一手将他揽紧,一手握紧渊虹,向后方的密林疾退。 树林外携了机关弩的两排秦兵换好箭矢,向着缓缓走近的黑甲人行礼。 “大人,要追吗?” 那黑甲人望着两人退去的方向,淡淡道,“暂且不必。方才那一下够他喝一壶了,逼得太急,兔子都会咬人,何况是剑圣。你们手里的箭矢已所剩无几,人数也不够,论身手更加不是他的对手,去做什么,送死吗?先在此静候援军,想必很快他们就会到了。毕竟看猎物垂死挣扎,是上将军的兴趣。他又怎会错过如此精彩的狩猎。” “可万一放跑了” “放心,跑不了。方圆十里都是我军的包围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在我们的掌心里,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何况是两个大活人。” “遵命。” “哼,就让你们再多活一会儿。”黑甲人握着到手的玉璧,无声地笑了。 耳畔是呼呼刮过的风声,那人颊边的碎发拂过他的脸,与他一向坚毅的外表不同,十分轻柔温软,根根似挠在心头。周围的树林愈发茂密深邃,粗壮的树干下蜿蜒的树根龙蟠虬结,树冠如车盖般层层叠叠地遮蔽了上方的天空,越往里走,四下越暗,几乎有到了傍晚时分的错觉。 这片树林绵延数里,内里十分广阔,倒是一个极好的藏身之处。 看着身后没有追兵,天明焦急的心情稍缓。 那人带着他一路疾行,到一株巨大的榕树下总算停了下来。 扶着他坐在树下的砾石堆上,盖聂垂眸望着他血流如注的左腿,眉蹙得极紧。 血不住地流。当年荆轲刺秦,正是被天问刺中左腿。没想到时隔多年,天明竟伤在同一位置。若不赶紧止血,他怕是撑不到走出这片树林,就会失血过多而死。 不敢再有耽误,他迅速自衣内取出伤药与纱布,一把将衣摆扯开,撕成布条,将血流不止的大腿上下两处分别压住,用布条扎到紧到不能再紧的地步,待出血的速度肉眼可见的缓了七八分,方才出手点了他腿上几处穴位,敷以止血效果极好的伤药,最后再以纱布用力裹住伤口。 他动作娴熟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只是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天明咬紧牙关忍着疼痛,凝神注视着他面上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在他蹙紧的眉间被生生吹散。 不知是不是方才奔得急了,他此刻面色微微发白,额上浸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一线汗水沿颊边缓缓滑落。 盖聂将纱布用力束紧,在尾部打了一个结。血没有再浸透纱布,看来是大致止住了。他眉间一松,微微呼出了一口气,原本焦急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扶着剑柄站起身,冷不防身体竟有些不听使唤,剧烈地一晃。 天明见此,眉心顿时皱紧,心下一沉。 与此同时,身后的树林传来一阵步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盖聂低头看向他,“还能走么?” 天明注视着他暗沉沉的眸子,点点头。 盖聂伸过手,托住他的手臂。 追兵越来越近,时间已不多,必须尽快脱身。 “你撑着点,左腿不要用力,等过了——” “我自己能走。”他冷冷地推开那人伸来的手,拄着剑,扶着砾石堆缓缓站起来。 伸出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原地。半晌,缓缓收回。 天明心内十分清明,自己即便能走,速度也十分有限。追兵迫近,此刻的他不过是个累赘。这人若带着自己,被拖累了行动速度,秦兵追上只是早晚而已。他要顾着自己,在这困局之中定难全身而退。这场仗败局已定,作为主将,战死沙场也不是丢人的事。只是,一人死或是两人一起死,却是个问题。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 “败军之将,不值得你冒这个险前来相救。既然救了,便已是仁至义尽。”他冷冷道,“拄着拐杖固然行得稳,总有放手的时候。你的责任早已尽到,不必如此。” 身旁的人听到这句话,瞳仁微不可查地一缩。 “你能来,我很高兴,也十分感激。不过每个人的终点不同,道路也不一样。这是我的战场,也是我的命。若侥幸逃出生天,自是神明庇佑。”他看向对面沉默的人,语气生硬,“若不幸死在这里,不过是冥冥之中天意如此。生死有命,不能强求,也与旁人无关。” 盖聂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色白了一分,握剑的手缓缓收紧。 “我有我的责任,你也有你的使命。你说过,陪我再久,也不过是一段,总会分开。剩下的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也算好聚好散。这是我们说好的,谁都不要反悔,谁也不要回头。” 盖聂依旧沉默着,蹙着眉,胸口微微起伏不定。 半晌,身后追兵的步履声又见响了些许。 他蹙着的眉深了一分,紧紧地抿住唇,不由分说一把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费力托住他受伤的肩膀,一言不发地向前走。 天明废话半晌,这人竟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刚才凉透心的话都只是耳旁风,他全未听进去,只一味固执地要带他走。 一记记重拳宛如打在了棉花上,并无半点波澜,心下不禁气闷。 歹话说尽,又抗拒不过,这人莫非当真是铁打的不成? 无奈之下只得任由他携了自己往前走,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秦军赶上。 树林之外,王离与章邯已至。王离远远地在一里地外骑着马观望。 “怎么,你不是对围捕猎物十分有心得么?”章邯笑道,“怎么不进去试试,只在林子外面看着,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围猎固然刺激,不过也要分清猎物的种类。”王离一勾唇角,“山鸡野兔之类野物虽然毫无价值,但胜在安全。豺狼虎豹再有趣,若伤了人,岂非得不偿失?远远地看猎犬们围追堵截,将凶猛的野兽逼入绝境,不是也很有趣?” 章邯微微一笑,“剑圣也并非想象之中那么可怕。” “你与盖聂交过手?” 章邯收住缰绳,“在噬牙狱曾交过一次手。他使一柄木剑,整个人看上去较从前少了七分杀意。他与卫庄联手前来劫狱,真刀真枪地应付起来,也不算十分困难。” 王离笑了,“劫狱救人,如非必要,当以逃离为上。不到万不得已,不需要以命相搏。盖聂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的杀心有多重,而在他是不是真的想杀。” “你的意思是” “他不想杀人,不是他杀不了,而是觉得没有必要,或还没到非杀不可的地步。”王离望向树林,“他曾对蒙恬说,他无力抵挡千军万马,但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还是有相当的把握。即便有黄金火骑兵压阵,蒙恬一样深陷险境。不过彼时盖聂并无杀他的必要,他因此才能逃得一命。若有非保护不可的东西,恐怕剑圣又会是另一番模样。这样的他,才最令人胆寒。”他转过头来,向着章邯道,“如今关东叛逆蜂起,你我既为帝国效命,理应踏平齐楚,重整河山。若一个不慎折在此处,乱局又待何人前来收拾?孰轻孰重,想必无需赘言。你说是不是,章邯老弟?” 章邯了然地一笑,“王离兄说得甚是。” “我们不妨先将乱坟坡的乱军大营收拾了,待墨家那群乱党一有动作,便可一网打尽。至于盖聂与小公子,就让我手下的一千□□手与步兵先与他们玩玩。即便盖聂能干掉这些人罗网的那位大人,又岂会坐视到手的猎物从手里飞走?我们只需在此静待收网即可。” 行了一程,天明暗觉他的速度较方才似乎慢了下来。 暗暗转过脸瞧去,他平静的侧脸无波无澜,额上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向下淌,一双暗色的眸子似幽深的潭水般深不见底。 两月不见,细细看来,他又清减了不少。 这人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 忽然间就有些来气。 临行前叮嘱再三,要他照顾好自己,他若是能听得进去,就不会搞成这样。这日子不必说,用脚就能想到是个什么情形。风餐露宿,栉风沐雨,恐怕都是家常便饭。能把日子过成这样的,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人。还有,方才的冷言冷语仿佛对他半点作用也没起,字字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回应。少时每每与他赌气,这人就总是这副模样。面上铜墙铁壁,水火不侵,内里是个什么光景只怕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天明时常在想,他的心若不是顽石做的,就一定是一块万年也不会融化的坚冰。从来捂不热,也从不为谁停留。妄想寥寥数语就令他知难而退,简直比登天还难。且这人一向固执,他若不放手,莫说是平地,就是刀山火海,也照闯无误。 头莫名就疼了起来。 盖聂携着天明笃定地朝着密林深处的某地走。步履越来越缓,喘息声也渐清晰可闻。又行了大约一里,面前终于出现一片开阔地。 一路不停蹄地奔至此地,终于无法再向前踏出一步。 他顿住脚,慢慢地放开了天明。 方一停下,天明便迅速退开了几步远,稍稍站定。 心下尚在诧异,一转头就瞧见不远处的一株枣树下拴着一匹马。 他瞬间恍然大悟,这人携了自己往此地走,原是有备而来。但左看右看,都只有一匹马。两个人同骑一匹马,要脱困根本不可能。 “继续朝前走,树林的尽头就是济水。济水水流湍急且深,暗流不少,多不可渡。骑马沿济水向下游方向走,不出两里地,当可候得援兵。若援兵不至,沿江向下走,则可至昌邑。”他语气短促,微有些喘。 天明直直地盯着马匹,“少羽和刘季还在攻打外黄,久攻不下。余者皆在盱眙或彭城。哪来的援兵?” 问了半晌,不见身后之人回答。 他疑惑地转过身,却见盖聂一手扶着剑,背靠着一棵大树,微微喘息。 若是方才,还可用奔得急了解释。可自处理了伤口到现在,他们一路行来不疾不徐,路程也不长,怎会累成这样? 不对劲。 天明蹙着眉一瘸一拐地走近,还未及细细查看这人的状况,便见他力竭一般缓缓向下滑去。天明大吃一惊,慌忙上前揽住他的身体,扶他轻轻靠着树干坐下。 甫一触及他的背部,便听他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喘。触手所及,那人背部一片温热粘腻,湿漉漉的,没有半分干处。 待他坐定,天明缓缓撤回手,凑近一看,脑子顿时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满手粘稠的血。 他一把扣住盖聂的肩,颤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盖聂靠着树干勉强支撑住身体,微微垂着头,呼吸有些急促,一语不发。 “是刚才的箭阵是不是?” 他转到盖聂身后,只看了一眼,险些站不稳。 那人背后有两处极深的箭伤,浓稠的血缓缓向外涌,浸透了素白的衣衫。 方才盖聂将他扑倒的那一下,被两枝流矢射中。三棱箭簇自身后深深刺入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宛如酷刑。不过为了将天明带离险地,他反手拔出了箭矢,并未耽误一刻。一路逃了这么久,全靠意志力撑着才没有倒下。直到行至目的地,终于再也撑不在。 “你明明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救我!”天明眼圈都红了,“你不是说责任已经尽到,从此一别两宽么!” “快走,”他靠着树,微微喘着,“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我走了,你怎么办!?”天明声线一梗。 “我没事不用担心。”他微喘着抬眼望向天明,柔和了面色,“你先走,我稍后就来。等援兵一到,再一起离开这里” “你撒谎!”天明退了一步,“这么多追兵,你又受了伤,根本不可能逃出去!你根本就没打算走!” 那人眉心深蹙,睫羽轻颤,似一根根钢针狠狠扎进心脏,将一颗心刺得鲜血淋漓。 “你又想丢下我,独自一人,是不是?!” 天明眸中涌动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心下大恸,上前一把将人狠狠抱住,似揉入骨血之中那般紧。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你也别想再丢下我!”他用力将人抱紧,声音哽咽,“你总是这样,累了不说,痛了不说,受伤了也不说!生死关头眉头都不皱一下。你能为了过去的承诺连命都不要,就不能为了眼前的我活下去么?”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心上滚过。最后却只有一个剩下。若他们两个人注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注定要死在此地,死在一处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不能同生,可以共死,也算另一种方式的圆满。 “刚才我说的那些都是胡话气话混账话,全是骗你的!我不该说那些话来气你只是想你好好的。”他将怀中的人揽紧,一股热流顺着眼角向下淌,“你不知道,你能来我有多高兴。但惊喜过后,又很怕。兵败如山倒,秦军增援已至,全歼我军如踩死一只蚂蚁般容易。我的腿受了伤,只是个累赘。你不来,只有我死。你来了,两个人都会死。你一个人,总能逃出去。” 死死扣住他的手,放开他之后也不曾松动分毫。天明看着他,那眼里似有星辰坠落,繁星般璀璨,在森然的密林深处跃动着星星点点的光。星光深处,倒映着一个身影,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盖聂望着他,一瞬间,心内隐隐有一丝莫名的悸动。 “既然回来了,我就再也不会放手!你听清楚了,死也不放!”青年死死握住他的手,“你可还记得我在机关城的大厅里说过,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刀山火海黄泉地狱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在,我统统都不怕。大不了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别说丧气话。”盖聂缓缓撑起身,“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 “要走一起走,这可是你说的!” “嗯。” 身后追兵沉重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盔甲摩擦发出的脆响也渐渐清晰,不可再耽误。 他撑起身,用力将天明扶上马背。刚一转身,衣袖就被死死拽住。 天明垂眸看向他的眼里写满了坚决。 他明白天明的心意,微叹一口气,一手握剑,一手攀住马鞍。 正打算上马,不料一枝羽箭嗖地自他颊边擦过,钉入身后不远处的树干。 一枝,两枝,无数只,数不清的羽箭如飞蝗般绵绵不绝地向他们射来。向后看去,密密麻麻的秦军如蜂巢一般,漫山遍野都是。 他一咬牙,不得已自马背上扯下斗篷,用力一卷,将射来的羽箭悉数挡住。 若再上马与天明一起走,连人带马怕是都要被射成筛子,一个都跑不了。 心念不过转瞬,便已有了计较。 随手抓住一枝飞近身侧的羽箭,猛地刺入马屁股。 那马吃痛不过,长长地嘶鸣一声,没命地撒腿就向前狂奔。 天明不知他会如此做,猝不及防之下,一直拉着他衣袖的手被马匹猛力一跃,瞬间脱手。 他心下大骇,目眦尽裂。 “盖聂!”他双目赤红,厉声嘶喊,“你骗我!” 猛地回头看去,一切似乎都变得极慢。逆光之中那人直起身,面朝着来时的方向,缓缓自鞘内抽出长剑,决然迎向面前如洪水般涌至的秦兵。 泪意盈满眼眶,涨得双眼生疼。 “你要是敢死在这里,我绝不会原谅你!” 日光将他的轮廓镶上了一道铮亮的边,颊边的碎发在风中轻柔地飘动,明明无声无息,却又这般惊心动魄。 “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风卷起他素白的衣袂,带起渊虹声声铮鸣,剑下如有风雷停驻。骇人的杀气排山倒海般铺天盖地地暴涨,剑气夹杂着凛然的寒意自剑尖陡然升起,如一张巨大的网,一卷之下,将射来的箭矢尽数扫落。 巨大的剑气竟比当年初见之时还要强。 马跑得很快,喊杀声渐渐便听不见了。身后的追兵被盖聂挡住,一步也难以前进。 背道而驰的两人,终是越来越远。 他一路奔,一路泪如雨下。 弩兵一击不中,如潮水般向后退去。手持长戟长矛的步兵突前,排好阵势,端平闪着白光的刀戟,猛地朝他冲来,举戟便刺。 森然的剑气自剑尖处缓缓缠上剑刃,寒芒似凛冬积下的薄霜,清莹透亮,冻得人瑟瑟发抖。 他费力地抬起剑尖,向后退了数步站定,一剑挥向身前刺来的长戟。 短兵相接之时,刀剑为上。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渊虹本属神兵,剑刃锋利不提,对敌之际,剑气暴涨,硬生生将剑刃拉长了尺余,攻击范围陡然扩大了一圈。 一挥之下,剑刃尚未触到长戟的尖头,后者便应声而断。 突前的士卒被这暴涨的剑气所阻,失了长戟的刀尖,军心动摇,欲退未退。尚在迟疑,猛见一道湛蓝的剑气扫来,避之不及,堪堪被扫个正着,一时血透重甲,惨叫声此起彼伏,如木桩般逐个栽倒在地,瞬间不动了。 他的身躯像一堵巨大的墙,手中剑影缭乱,将身后的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一只蚊子也飞不过去。 秦兵见着如此情形,向后稍退,然后自左右两翼迅速包抄,将他团团围住。同时,疾速自他身侧奔过,向着后方天明的方向追去。 他目色一寒,向上猝然一跃,凭空拔地而起,腾空数尺,于空中猛力向追击而去的秦兵扫过几道森冷的剑气,然后顺势向后一跃,落在身后数步远的地方,从容站定。 身旁追击天明的一排秦兵如落叶般悄无声息地倒下,血溅了一地。 秦兵两击不中,未敢轻动,畏畏缩缩地握紧刀戟,举步不前。 站在不远处树上的黑甲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微微蹙起了眉。 他听闻这人手中之剑已近十年未曾取人性命。人人皆言,剑圣境界至此,早已息了杀念。他将信将疑,除非亲见,实难相信杀人如砍瓜切菜的剑圣竟会手下留情。如今看来,剑圣不杀或许是真。但他并非当真不杀,只是未至不得不杀的地步。此刻渊虹一挥,必然饮血无数。 他倒不是怕了剑圣,不过丞相赵高传达的皇帝口谕,务必要将二人诛杀在此,不留活口。与杀气四溢的剑圣硬碰硬,着实不智,他还没有蠢到那个程度。先让这些小兵拖住盖聂,消耗他的体力。剑法再厉害,渊虹再锋利,又如何抵挡千军万马。更何况,他还有伤在身。待他筋疲力尽,伤势加重,自己再趁势而上,杀之易如反掌。 心下计议已定,下方兵卒尚在等待他的指令,他只在一侧冷眼旁观,静待一击必杀的时机。 群龙无首之下,踌躇不前的兵卒只得一哄而上,举着刀戟便是一通毫无章法的乱刺。 盖聂勉力砍杀一轮,前方尸体还未倒下,后方便又再涌至,连绵不断,似无断绝,杀之不尽。剑气多赖内力相佐,急剧消耗之下,已不可再使。 他身体微微有些脱力,握剑的手也略有些发颤。收回剑气之后,四处多有擦伤。 他一面下意识地挥剑斩杀面前的敌兵,一面留意着周围,心下暗暗算着天明是否已逃出树林,行至下游与墨家约定之地。 心念一动,手中剑势稍缓,被面前秦兵抓住机会,几枝长戟自头顶猛地劈下。 他瞳仁一缩,退后半步,举剑架住身前长戟的刀尖。 一人之力,总归有限。若再将力气耗在无谓的肉搏上,恐怕撑不了多久。 他吃力地架着剑,正欲向后退,不料心口处忽地窜起一股熟悉的疼痛。 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咬牙勉力撑住剑刃,架住不断下压的长戟。力气迅速流失,瞬间浑身湿透。 不远处的黑甲人眼中闪过一线锐利的冷光,倏地消失在原地。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绝世高手露出的破绽无几,大多稍纵即逝,绝不能错过。 他面色发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全神贯注地应付着眼前的危机。不想一柄锐利的长剑自身前的人群的缝隙里猛地刺来,速度太快,躲闪不及。 那一瞬,知觉忽然变得十分模糊,时间也似乎被拉长。耳中除了自己沉重的呼吸,什么也听不到。 目光缓缓向下移,一柄冰冷的长剑没入腰腹,贯穿了身体。长剑的剑刃之上,一个十字型的裂纹清晰可见。剑柄也非秦国常见的式样,倒有几分荆楚之地的特征。 执剑之人见一招得逞,眉眼稍稍一弯,将剑又向前刺入些许。只是未能从对面那人面上看到更多的表情,那人甚至连眼都未眨一下。 黑甲人心内忽地一凛,暗叫不好,瞬间向后疾退,一把将刺入那人身体的剑拔了出来。 那人身体微微一颤,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 几乎同时,一道清冽的剑光已至身前。 黑甲人心下大骇,下意识举剑招架。滴着血的剑刃尚未抬起,渊虹的剑锋已至。 “啊!!!” 他痛极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急忙撤回右手。 右手五根手指,已五断其四。 他已不能再握剑。 黑甲人握着血流如注的右手,还未回过神来,便见那个浑身染血的白色身影忽地向右后方疾退。 “给我追!!”他吃痛地大叫,“追到一概不问,乱箭射死!” 他一路退,一路感到浑身阵阵发冷。 这是失血过多的症候。若不赶紧止血,只怕撑不了多久。他一手握紧剑柄,一手迅速点了几处穴位,血流稍缓。腰间传来的剧痛一阵接着一阵,他沉沉地喘息着,眼前猛地一黑,脚下一个踉跄,不得已扶住身旁的树干,缓缓靠了上去。 头顶的密林暗沉沉的,层层叠叠的树影不住地在眼中晃动。 天明应当已离开了树林,不知墨家的机关兽到了没有。 若是没有那就危险了将追兵向相反的方向引,他才有一线生机。 唇角溢出一丝血线,一口血再也含不住,不断自唇边滴落。 待稍稍止住,他方自衣内取出一只朱漆的盒子。 盒子内有五粒褐色的药丸。 他垂眸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一仰头,和着血一道吞下。 身后追兵已近。 他握紧剑柄,缓缓向不远处的树林边缘退去。 树林尽处是一处断崖,崖下便是济水。因此地地势较高,断崖总有数十丈之深。 行至此地,已是无路可走。 他背对着山崖,以剑拄地,微微喘息着。 即使行至山穷水尽,那双清冽的眸子依然锐利。 秦兵密密麻麻将他紧紧围住,看着他的模样,一时不敢上前。 黑甲人用力握紧被斩断的右手,咬牙切齿。 他手中有剑,任谁都不敢靠近。方才因偷袭得手,一时得意洋洋,不想竟马失前蹄。 他知晓此人还有绝技未出。 百步飞剑,一刃断喉。 即使受了重伤,百步之内,也没人胆敢再向前一步。 不过人不到,□□却可射杀之。 他一抬手。 四下的秦兵唰地举起手中机关弩,齐刷刷指向那人。 那人浑身染血,明明已是无路可逃,神色却无一丝慌乱。 “放箭!” 他一声断喝。 □□离弦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那人手中的神兵划出一道绚丽的剑光,向他疾速飞来。 他心下大惊,侧身一让,堪堪让过飞来的剑刃,余光看向断崖处。 那人衣袂被崖边的风吹起,神色如常,在□□齐至的瞬间,向后纵身一跃。 渊虹钉入身后树干的声响传入耳中,他却恍若未闻。 缓缓走至崖边,向下望去,崖下济水波涛翻涌,白浪滔天,哪里还有人影。 “大人,您放心。从这跳下去,绝活不了。”身畔一名秦兵道,“这断崖少说也有数十丈高。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下面是水还是地面,并没什么区别,都是粉身碎骨罢了。说不定,落在地面还能留下一具全尸。要是落在水里”那秦兵摇摇头,打了个寒颤,“恐怕连尸骨都找不全。” 黑甲人一言不发,转过身,一把将钉入树干的渊虹拔了出来。 “剑圣,”他一声轻笑,将渊虹颠了一颠,“也不过如此。” 临走前,他望了一眼崖下,面罩下的嘴角悄无声息地勾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第 24 章 机关朱雀略过头顶时,天明正骑着马,一路砍杀着围追堵截的秦兵。 左肩被箭射穿,左腿被剑穿透,整个左半边身体几乎失去知觉。最糟糕的是,刚刚冲出树林时被河边巡视的一小股步兵发现,一路尾随,不得已,只得应战。右手握剑,左手就必须拉住缰绳。奈何左肩重创,左手几乎使不上力。他一咬牙,将缰绳缠在左手手臂上,靠身体倾斜来控制转向。 有马匹代步,行动总归无碍,砍杀围上来的为数不多的秦兵也尚有余力。 只是一想到盖聂独自一人在身后的树林里面对如潮水般的秦兵,只为让他脱险,闷在胸口的那一口气就无论如何也压下不去。 一腔怒火无处宣泄,送上门来的秦兵就遭了秧。 他怒吼着纵马过去,不管不顾地举剑便是一通毫无章法的乱刺。 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因为失血与体力耗竭,他很快就有些脱力,全靠意志强撑着,却全然不觉累。 班大师驾着机关朱雀赶到时,正撞上这个时候。 许久未见,没想到再见竟是如此情形。班大师小心翼翼地驾着朱雀略过他上方,希望他看到朱雀能快些上来,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哪知那小子杀红了眼,仿如一只盛怒的狮子,骑着马在人数不多的秦兵小队里横冲直撞,全然不顾自己的生死。 班大师从未见过他如此形容,一时竟不有些不敢认。 片刻过后,他将朱雀稍稍降下,飞至天明身前,大声喊,“别管这些秦兵了,快上来!” 天明自然看到了朱雀。 甫一看到朱雀,他就明白了盖聂说的“援兵”的意思。 那人什么都考虑到了,战场的情势c地形c后撤的路线还有增援,无一不细致周全。他出身鬼谷,通晓战争一点都不奇怪。只是什么都考虑了,为何不考虑考虑自己的退路!一人之力,如何抵挡千军万马! 一想到此,眼圈瞬间红了。 手下青霜不停,班大师的话只当作耳旁风,全无停手的意思。 “这小子”班大师气不打一处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逞能! 眼见树林里涌出的秦兵越来越多,想必断后之人已抵挡不住,再耽误下去可不是办法,班大师当机立断,拿刀在手,飞略过天明时,一把将缰绳割断,将人拉了上来。 班大师胡子一吹,气呼呼地数落,“你小子能耐了!就算再不怕死,也想想墨家,逞什么能!” 天明似乎还未从方才激烈的战斗中回过神来,到瞧见树林里涌出大片大片的秦兵,才不由得心下一凉。 树林里涌来这么多秦兵,那就说明盖聂在树林里已抵挡不住。 他一转身,将剑架在班大师脖子上,满目焦急,“把朱雀开到树林里去,快!” “朱雀体积太大,飞不进树林。” “那你将我送回去!”他几乎用上了全身力气怒吼,“现在,立刻,马上!” 班大师看了一眼架在脖子上的青霜,“就算你将我老头子的头割下来,我也必须将你安全地带回墨家。盖先生交代了,你若不肯走,就只能如此这般。” 天明还未理解班老头口中的“如此这般”是个什么意思,就被老头子一掌劈在后颈。大量失血的眩晕感还未过去,被毫无防备地全力一击,不禁两眼一黑,顿时晕了过去。 “抱歉,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班大师叹了一口气,望向不远处的树林,“盖先生,一定要平安归来呀,否则” 否则,今后可没人能制住这小子了。 脱险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这边厢朱雀虽顺利将天明接住,那边地上横冲直撞的白虎却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因为人手不够,且料到墨家此战应有损伤,白虎不得已由楚云与端木蓉一同接手。楚云对这一片的地势似乎十分熟稔,捡着小路一路飞驰,赶到乱坟坡大营时,正好与章邯王离正面相遇。 王离正在疑惑墨家为何还不行动,不想猎物就自己送上了门。 白虎在一片秦兵中如砍瓜切菜般横冲直撞,地面的秦兵与马上的骑兵毫无招架之功,被白虎一冲一撞,如踩死蚂蚁一般轻而易举,登时四下逃窜。 眼见白虎如此嚣张,站在大营门前土坡上的章邯不禁皱起了眉,王离却十分沉得住气。 “大型机关兽,在大战之中确是杀伤力巨大。”王离冷笑,“不过可惜,墨家精通的墨家机关术与公输家的霸道机关术相比,在对敌作战上始终差了一点。毕竟公输仇那个老家伙,可是连先皇都刮目相看的人才。我大秦铁甲,怎么可能怕区区一只机关兽?” 他一抬手,身后机械部推出数辆全身漆黑的四轮小车。按动按钮,小车忽而变作巨大的蛇,朝着白虎疾速爬去。 端木蓉与楚云在人堆里冲了几个来回,但见满地尸体,却不见天明与盗跖。 楚云略一思索,已明白了个大概,“他们既不在大营里,必是往朱雀的方向去了。此地不宜久留,赶紧去河边与他们汇合是要紧!” 两下窜出几丈远,也不恋战,两人驾着白虎向着不远处的那片树林疾驰而去。 楚云眼尖,还未至集合地,便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是庖丁和小跖!”他大叫,“快些过去!” 楚云初入墨家,便是盗跖一手带着。平日里在墨家,就属盗跖与他关系最好。他没大没小地叫“小跖”,盗跖也不以为意。 白虎冲到近前,楚云不等端木蓉答话,纵身便跳了下来。 待他奔至跟前看清楚,顿时如雷击一般僵在原地。 “不不会的”他喃喃道,“他轻功这么好,怎么可能” “是被利剑一剑穿心。”端木蓉蹲下查看时,精神有些恍惚,一阵天旋地转。 “小跖轻功天下无双,若要逃走,谁也追不上!”说着鼻子一酸,眼眶也红了,“怎么会这样!” “你忘了章邯?当年他会身陷噬牙狱,一半是故意,另一半恐怕是章邯的功劳。” 楚云仍然不敢相信,“战场之上,章邯未必有闲情逸致追着他不放。而且就算章邯真能追上,恐怕也不可能这般杀了小跖。这个情景,只有一种可能。”他顿了顿,“除非有人趁他不备,从背后偷袭。且这个人一定是他十分信任,全不设防之人。” “你的意思是” “是墨家内部的人。” 端木蓉警觉地抬头,见远处烟尘缭绕,不知是何物迅速靠近,直起身来,“这些留着回去再说,先把他们带上去。” 两个人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才将庖丁与盗跖搬上白虎。 方才坐稳,那边机关蛇已至跟前。 “抓稳了!”楚云大喊,一把将操纵杆推向前方。 白虎纵身一跃,跃出一丈远,向着河边冲去。 班大师的机关朱雀正在天上盘旋,望见白虎,开心还没有一瞬,就瞧见一堆火红的机关蛇向这边冲了过来。 “公输老贼果然贼心不死,”班大师一扳开关,“这么多年过去,我墨家的四灵兽早就不是原先的样子,竟然还派机关蛇这种东西前来。若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还以为我老头子是吃素的!” 后来说起玄武水里游,白虎水上漂,朱雀一肚子坏水,在对岸将一堆机关蛇绕成死结烧成废铁这件事,班大师总闭着眼睛捋着胡子,一脸得意。 “公输仇的霸道机关术固然厉害,碰上我老头子,也得吃不完兜着走!” 计划与预期的几乎毫无差别,除了玄武在水里来回找寻,都没有盖聂的下落之外。 天明醒来之时,已是两日之后。 他乍一睁开眼,就被肩膀和腿部的伤痛得一咧嘴,一时没憋住,“哎哟”了一声。 这一声正好惊醒了在一旁打着瞌睡的楚云。 那孩子一见天明醒了,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也不管什么形象,噗通就给他跪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 “没事,我就是高兴!”楚云抹了抹眼睛,“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天明脑子还未转过弯,全身机能仿佛都还处在停滞状态,“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里?” 楚云看着他,“这是济水下游的昌邑,墨家现在的驻地所在。你失血过多,好歹保住了性命,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宿。蓉姐姐怕你醒来之后没人照顾,特意嘱咐我留下来守着。” “其他人呢?” 楚云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他们在料理小跖和庖丁两位统领的后事” 天明脑子轰的一声,全身仿佛落入冰窖,总算记起了昏迷之前的事。 他再也坐不住,气急败坏地一把撑起身就要下床,“庖丁算个什么东西,把他个狼心狗肺的叛徒立刻给我扔去乱葬岗!大叔对了,大叔在哪?” “盖先生战前来墨家通知,约好了汇合点。但玄武在约定之地找了很久,一直没找到人。班大师他们猜测,他也许压根就没有走水路,或者已经” “放屁!”天明一把揪住楚云的衣襟,怒不可遏,“他跟我说好的,我先走,他随后就来,然后与墨家一起离开那里。他从来说一不二,绝不可能失约!去,把朱雀开过来,我就不信找不到!”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 楚云依然跪在地上,看着他的眼神闪烁不定,最后一咬牙,退后了半步,拦住了他,“你不能去。” “我非去不可!”天明拉过衣衫披上,不去看他,“你不去也行,反正” “盖先生已经没了你去了也没有用!”楚云抬头看向他,眼里满是痛色。 “你说什么?”他一怔。 “盖先生已经没了,”楚云垂下头,低声啜泣,“昨夜,楚军将这个送了回来。”他自窗边的案桌上将东西取来,递到天明身前。“他们几位统领都说,剑在人在” 天明瞳孔一缩,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不不可能” “如果盖先生还在,渊虹怎会被楚军拾得,然后送回来?唯一的解释就是——” “你住嘴!!” 天明双目通红,一把将剑接过,瞬间指着他,“去,把朱雀开过来!我现在就要!” 楚云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襟口缓缓拉开。 一只蜘蛛状的纹身印在胸口。 天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阵天旋地转。 “一月前,盖先生还在咸阳,本在追查一些旧事。是我传信给他,说章邯会与王离一道突袭定陶,十分危险。他担心你的安危,明知是计,还是快马加鞭地赶回。一路跑瘫了好几匹马,才堪堪赶到昌邑。”楚云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他一面安排增援,一面又不歇一气地赶去定陶相救。倘若他现在还活着,渊虹又怎会落入敌手?”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楚云血色褪尽的脸上,五根红色的手指印清晰可见。 “你是罗网的人你竟然是罗网的奸细我竟然将奸细亲手带了回来” 心口似压着一块巨石,闷得透不过气,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 “大哥,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如今身体未好,不可擅动啊。”楚云流泪道,“待你身体恢复了,要杀要剐都随你。” 天明怒极,也不及擦拭唇角的血,只道,“好,好很好。” “你要是不想看到我我立刻就走,绝不碍你的眼。” 方才走出几步,就被天明喝住。 “你站住!” 楚云转过身来。 天明强压下熊熊燃烧的怒火,“你方才说渊虹是被谁送回来的?楚军还是秦军?” “你果然注意到了。”楚云看着他,“渊虹是为秦军所获。” “那你还说是楚军送回来的?” “的确是楚军送回来的。”楚云低声道,“因为楚军军中也有秦国的奸细。否则此战楚军也不至于输得如此惨烈。” 一瞬间,怒火再被点燃,“是谁!?” “这个,我也不知道。罗网乃是直属于赵高的杀手组织,爪牙遍及各地。每个人的职责不同,身份自然也十分隐秘。除了赵高本人,没人知道潜伏在项楚内部的奸细是谁。我的任务只有给盖先生送信这一个。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天明缓缓道,“你可还记得,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记得。你盖先生和大哥你。” “若大叔没事,这一回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天明怒意未减,“你最好祈祷他平平安安的,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楚云已十分清楚后面的内容。他看着天明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外,默默跟着走了出去。 “你跟着我,”天明冷冷道,“是怕没有后续消息报告给赵高?” 楚云面色白了一分,低声道,“除了出身罗网这件事,我没有骗过你一言半语。你不相信我不要紧,可你失血过多,身体尚虚,蓉姐姐说了,必须静养。若是不放心盖先生,我可以替你去!” “不必了。”天明神色又冷了一分,“求人不如求己。他若还活着,一定会等着我。旁的人去,只怕好不容易活下来,命却保不住了。” 楚云“噗通”跪在他面前,“我无心害盖先生,你相信我!当得知秦军的计划,还有赵高的布置,我就知道此战必败。若不通知盖先生,就救不回你。可若通知了他,就会害他被一网打尽。可我不能眼看着墨家被这样剿灭,不得已才” “够了!”天明闭了闭眼,缓了缓愈发紊乱的气息,“在我找回大叔之前,你一步都不准离开!等这件事了结了,再来慢慢清算这些旧账。”说罢,一瘸一拐地缓步离去。 楚云望着他的背影,默默垂下了脸。 “别整天拿剑四处比划,”班大师启动朱雀时,心情十分不佳,“刀剑无眼,当心失手伤到我老人家,到时候可是你的损失。” 天明将青霜从班大师脖子上移开。“你痛快点答应我不就行了。”天明看着朱雀在空中略过竹林,闷闷得说道,“总是推三阻四,我才出此下策。别说,效果还挺好。” “哼,”班大师不开心地一吹胡子,“这会儿盖聂不在,你是要上天了?” 听班大师提到盖聂,天明沉默了好一阵。 “对了,班老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之前小跖和我说起,我还让他联络你来着。可惜那晚” “行了,你要问什么?” “当年秦兵偷袭桑海驻地,你和徐夫子去哪了?” “当年那场偷袭,太过诡异。庖丁亲自前来通知,然后同你们一道离开桑海,着实不符合常理。我与老徐怀疑,他是不是有问题。暗中查了许久,却毫无线索。加上之前救被坑杀的儒生这件事,有间客栈一直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很多事都绕不开。但因为没有足够关键的证据,猜测和怀疑都算不得数,我与老徐也不能怎么样。是以只得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也就是说,庖丁可能有问题,你们一早就发现了。只是不敢确定?” “就是这个意思。”班大师站在前头,握着操纵杆,“转弯了,抓紧!” 天明拉住身旁的把手,沉默了许久。 “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这次的事。”天明沉思道,“大叔的渊虹,明明是被秦军拿着,为何会转到楚军手中。对了,渊虹是谁送回来的?” “一个叫宋义的。”班大师道,“现如今武信君已死,楚王一定会成为群龙之首,他手下的那批人自然也要飞黄腾达。宋义本是他的旧臣,听说他战前自请出使齐国,在路上恰好遇到了齐国派来楚国的使节高陵君显。他还叫人家慢点去定陶,说武信君必败,慢点去可以保住性命。哪知竟一语成谶。如今,高陵君显在楚王处极力夸赞宋义的见识,看来宋义高升在望啊。” “那少羽呢?”天明不解道,“楚军乃是项家一手带过江,按道理,武信君一死,就该是少羽继任?” “你太天真了。少羽才多大年岁,之前在楚军内是什么官职?那群老家伙能听他的?群龙无首之时,自然以君为大。没想到,这一番变故下来,最终受益的竟是楚王殿下。” “熊心” 天明缓缓将事情的脉络理了理,心里大致有了个轮廓。 只有一个疑点,他始终想不明白。 那个黑甲人拿走自己身上的玉璧,究竟有何目的。 既然章邯与王离一同前来,歼灭两万人的楚军大营都不费吹灰之力,若要踏平乱坟坡,还不是轻而易举?何为王离却不现身,只派一个黑甲人并一千余人的步兵前来? 那个玉璧,究竟有何玄机? “小子,定陶快到了。”班大师沉声道,“找不找得到人,我说不准。下面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安全起见,只能先巡视一番。若无状况,才可下去查看。” “好。” 如今的定陶,遍地的尸骸已清理了不少。只是楚军大败,清理的多是秦军尸骨,楚军的大多还留在原地。方过了两日,战地上空已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朱雀飞了几个来回,确定此地已无一兵一卒活着,才缓缓降下。 天明急不可待地拄着剑,一瘸一拐地冲进树林里。班大师将朱雀停好,跟着他进入了树林。 树林内的情形与离开那日并无多少区别,只是遍地的尸骸触目惊心。 他细细查看,并未发现盖聂的踪迹。正打算离开,忽而在地上看到一柄极其眼熟的剑。他俯身将剑拾起来,发现剑上血迹斑斑,已然干涸,剑身有一处十字形状的裂纹。这柄剑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猛然记起,与盖聂少羽他们去寻楚王熊心回程之时,熊心曾将这柄剑给他看过。 他心内一动。 熊心的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剑上,染的是谁的血? 他将剑不声不响地收起,继续在树林深处往来寻找。从这里开始,一滩暗红的血迹向着另一个方向延伸了过去。他蹙着眉,一步一步跟着这一串血迹向前走。血迹的最后一处,停留在树林尽头的一处断崖上。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崖边,向下望去,峭壁嶙峋,呼呼的风声与崖下济水的水声在耳畔呼啸。 “济水,五岳四渎之一,沿着河岸向下走,东出二十里便是菏泽。菏泽虽不及大野泽那么大,也算是一个小湖泊。”班大师道,“我看,盖先生若想逃出去,走水路是唯一的办法。只是” “这断崖足有数十丈高,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天明心下一沉。 “小子,有点信心。”班大师捋须道,“剑圣盖聂是什么人?当年在残月谷,我与巨子亲眼看着他一人之力斩杀三百秦兵,还能护着你分毫无损,可见他绝不是简单就会认输之人。他说他会活着回去,就一定不会失信于人。” 天明默了半晌,转过头来, “残月谷时,你和前任巨子都在?你们就站在一旁看着?” 脸色顿时黑了。 “我怎么把这事给说出来了”班大师懊恼地一拍脑门。 “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天明黑着脸,“‘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们竟然见死不救?!” “先找盖先生要紧!”班大师见势不妙,急忙开溜。 “你给我站住!” 冰凉的河水浸入肌骨,灌入眼中耳中,身体似浮萍一样随波逐流。 意识有些不清,隐隐约约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 “喂!醒醒!” 他猛地睁开眼,微微有些失神。 “怎么了,喝着喝着酒,突然就睡着了?”对面那人笑得天塌地陷,“我好歹也算是与你切磋过的朋友。你和朋友喝酒,还能喝着喝着就睡着?” 他微微蹙起眉,头有些疼,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那人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比了一个二,咧嘴笑着问他,“这是几?” 他瞬间沉下脸,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无聊。” “阿聂,”那人叫住他,丝毫没有受到打击的模样,“你要是在咸阳宫见到丽儿,替我看看我儿子,告诉他,我想他。” “” “他叫天明。” 他蹙起眉,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心下转过几个念头,却一个都没能抓住。 眼前一暗,再回过神之时,已是在河边。 “阿聂,不必再劝了。”那人站在河边,看不清神情,“我意已决。” “刺秦并无益处。”他下意识地接口,“你想想丽姬和天明,无论刺秦成功与否他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我已应下巨子之请,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大丈夫生于世间,岂可失信于人。” “你”他忽觉无话可说。 “无论成功与否,大约都会和你在咸阳宫大殿遇上。”那人笑道,“能再与你切磋一番,也好。” 这个时候了,这人竟还笑得出。 “丽儿与天明,就托付给你了。”那人正色道,“替我照顾好他们。” 他闭了闭眼,不再相劝。 “好。” 再有意识之时,他已佩着青霜,站在咸阳宫大殿外。 日头明晃晃的,他抬起手挡住头顶刺目的阳光,耳畔传来几步之外宦官扯着嗓子的大叫,“陛下召,燕国使臣觐见!” 再后来,就是一阵人仰马翻。 “盖聂!快与寡人拿下刺客!” 与那人的交手,却与预料中的不同。 那人疾速地喘着气,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连剑都握不稳。细细看去,一双手臂上爬满一股股血红的纹路,仿佛在生长一般。 他瞬间发觉了不对劲之处。 那人举着残虹冲过来,剑刃相交之时,于他耳畔低声道,“那日会面之事已被罗网察觉嬴政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目的,这是一个死局。你若不杀我就要被人栽赃,大祸临头了!” 他一言不发,心头只有“将人生擒,然后再徐图救人”的念头,再无其他。 “你这人就是固执!”那人突然生了气,卖了个破绽,举剑刺来。 电光火石之间,那人突然撤了剑,生生撞向青霜的剑尖。 血雾迷蒙。 “替我照顾天明” 天明 对了,天明 他忽然想起来了。 不知他是否脱离了危险,还有腿上的伤 “人生就是如此无常,”荆轲站在他身边,神色淡淡的,与他一道俯视着大殿前被砍得血肉模糊的那一团“东西”,语气还算轻快,“你看,前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刻就成了这样。该说是肉块呢,还是肉泥?嗯,好像又都不太像” 他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背脊笔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 “人生就是如此无常。要是有重要的东西,趁着还在,好好珍惜。说不定下一瞬就什么也没有了就像这样。”荆轲凝眸看向他,“所以,你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什么?” “赴一个故人之约。”荆轲敛起笑意,满目悲怆地看着他,“从此尘世的一切就再与你无关。” “” “你准备好了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第 25 章 天明与班大师寻了大半日,树林也好,河边也罢,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却全无盖聂半点踪迹。 夜幕降临,光线愈发暗了下去。因怕秦军巡防至此,班大师好话歹话说尽,才将天明强行拉上朱雀带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班大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天明,“我们都很担心盖先生。但你也看见了,到处都找不到他。他若不是已脱困,当是走了另一条路。总之,今日且先回去,明日再寻也是一样。”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多一日,他活着的可能性就低一分。”他蹙着眉,茫然望着眼前飞驰而过的景致,双眼却全无焦距,“他本就伤得不轻,一人抵挡秦兵,难保不雪上加霜。” 突然想起什么,他猛地站了起来,嘴唇微微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班大师怪道。 “他的内伤” 一想到此,身体不禁一晃,扶住了身旁的栏杆。 班大师闻言,沉默了一刻,“今日天色已晚,目力有限,明日早起再来寻。必须尽快找到他。” 他从班大师的神色变化中看出了一丝端倪,瞳仁一缩,“什么意思?” “外伤不一定致命,但内伤可就说不准了。” “你把话说清楚!”他冲上去一把揪住班大师的襟口,“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回到驻地,你亲自去问蓉姑娘便知分晓。她为了治好盖先生这伤,可说夙兴夜寐,费尽心力。一晃也这么多年了。” “连你都知道的事,为什么上上下下都瞒着我?!” 班大师看了他一眼,“你可别忘了,当初盖先生这伤是怎么落下的。”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是因为我。” “你记得就好。”班大师移开视线,“盖先生知道你对当年他在残月谷保护你受伤一事难以释怀,为了让你宽心,蜃楼大战之后硬撑着将你带下了船。至于伤势,也是蓉姑娘彻夜诊断之后才大致清楚。在此之前,他一直以内力强行压制着,耽误了不少时间。他那个人一向不爱把这些挂在嘴上,但不说不代表没事。” 他不声不响地跌坐到地上,垂着头,精神委顿。 “那个时候,你才十二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无知无畏的年纪。东皇太一站在你跟前,你都能嬉皮笑脸地一番取笑,放言要打得他满地找牙,全无一丝惧色。激怒他的后果,后来你也知道了。若不是盖先生同流沙一道打上船去将你救下,之后会如何,还很难说。” “那时候的我,太不知天高地厚。” “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班大师微叹道,“你倒不必自责,也不必过分悲观。盖先生是思虑周详之人,他一路奔回墨家,早已在路上将一切布置好,自然也会想到可能存在的风险,将内伤之类的变数也考虑了进去。总之,我们要相信他。” 是啊,要相信他。 可是,理智虽这样说服了自己,感情上却过不去。 他曲起手掌,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 回到墨家驻地,已是深夜。 在盗跖墓前找到端木蓉的时候,她正蹲在地上烧纸。 新垒的坟茔土色尚新,不大的土堆周围没有一根杂草,光秃秃的,无比萧索。燃尽的纸灰被风一卷,轻飘飘地散在空中,浮浮沉沉,落不了地。 天明伫立许久,盯着墓碑上的字,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日的情形,一时又是愤怒,又是悲伤,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压得心脏阵阵紧缩。 他抗拒来这里。仿佛只要见不到这座土堆,那个一直乐观的大盗已然不在了这件事,就只是夜里突然做的一场可怕的噩梦。隔日醒来,那个人就又会顶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拿他打趣寻开心,或者数年如一日地抱怨不想再做他的陪练。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日日都在身边的人某一天突然没了,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那种感觉就像心脏突然被挖了一个大洞。风呼呼地灌进来,浑身上下都好端端的,突然之间却少了点什么,心上空落落的,怎么都补不完整。 端木蓉木然地看着纸钱燃起的火苗,通红的火光映在眼中,称得她毫无表情的脸分外苍白。 “小跖那日同我说他说,等这场仗打赢了,就找一个黄道吉日,向你求婚。最好是受点小伤,让你再照顾一次。然后趁机装死,吓你一大跳。”天明望着墓碑,神情有些恍惚,“我还笑话他,说他一定不会成功。” 端木蓉凝视着墓碑,喃喃道,“是吗。” “我时常还觉得他确实是在装死。只要没当真,他就会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嘲笑我大惊小怪。”天明垂下头,“是我不够警觉,若是早些示警,说不定他就不会” “你不必道歉,整件事你并没有错。若细细深究,墨家上下都有责任。”端木蓉低声道,“何况,凶手已被你手刃。” “叛徒再死一百遍又有什么用,人又不能再活过来。” 端木蓉站起身,徒然看着脚边的纸钱缓缓燃尽。 她沉默良久,突然开口,“今日是第几日了?” “第三日。”天明看着她,心下突然一动,“莫非是大叔——” “明日若找不到人,就不必再找了。” “大叔的伤到底怎么样了?!从前我问你,你不肯说,如今总该告诉我了吧!” 端木蓉面上极为平静,“若你明日寻到了人,我就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你。若寻不到”她缓缓闭眼,没有说下去。 不知为何,天明听她如此说,心底忽然涌上一股彻骨的寒意。 那夜他睡得十分不安稳。 断断续续地睡着醒来,噩梦一个接着一个,仿佛没有尽头。 天还未亮,他便索性不再睡了。披衣起身,将盆中注满清水。冰凉的水拍打在脸上,人瞬间清醒了大半。盥洗完毕,也不停顿,一溜烟就跑去班大师的房门前默默坐等。 班大师也起得甚早,推开房门被清晨的寒风吹得打了一个寒颤,定睛一瞧,便见坐在房门前的天明抱着手臂不住哆嗦,不由得皱起了眉。回房随手拿了一件斗篷给他披上,开动朱雀,絮絮叨叨地说了他一路:打起精神才有力气找人,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否则连你都半死不活了,那可怎么行。 平素总爱与他顶嘴的巨子此刻出奇的安静。他坐在角落,目光炯炯,出神地盯着手中一只红色的漆盒,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这些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这件斗篷倒是帮了大忙,厚厚的毛料披在身上,原本冻得发抖的身体渐渐就暖和了起来。 寻人不是个简单的活。纵使有机关朱雀,从上面看下去,也不太容易确定地面的情形。前日夜里,班大师将定陶的地形又细细研究了一遍,决定还是从定陶往下游找起。 天明蹙着眉,趴在朱雀的栏杆上,紧紧盯着湍急的河面与高耸的河岸,每一个细小的事物都不放过。风吹得发丝乱舞,脸也冻得没了温度,但他却毫无所觉。 济水河面颇窄,一路波险浪急,从上往下瞧,除了滚滚波涛,什么也没有。 班大师耐着性子,开着朱雀在河面飞了几个来回,整整一个早晨,一无所获。不得已,他们只得往下游的菏泽飞去。 济水汇入菏泽的那片河滩极是开阔平坦,加之泥沙沉积,河道变浅,水流速度肉眼可见的缓了不少。河滩上遍布鹅卵石,巨石嶙峋,极不规整。 班大师将机关朱雀降下些许,在河滩上方掠过几个来回,起初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心下暗忖,莫非盖聂根本未曾走水路,而是独自往定陶城的方向去了?心下疑惑未定,正打算往来时的方向飞回去,一直在一旁默不做声的天明突然开了口。 “那是什么?”他向下一指。 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河滩的巨石旁,隐约似是一个人形。因在空中,看得不甚真切,两人都有些拿不准。不过既然天明问了,他还是决定下去看一看。 毕竟那团“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也很想知道。 再过二十年,让年逾古稀的班老头来瞧,他也绝认不出眼前这个全无人样的是盖聂。不要说二十年,就是三十年,四十年,也一样认不出。 那人常年一身白衣不离身,整个人如同他的佩剑一样质朴,素净得很。就算是在残月谷或机关城那般伤重的情况下,也从容不迫,不会给人半分狼狈之感。 他是天生的强者,可以战胜,却永远不会被打败。 是以,当班大师走到近处看到那人的情形时,心下不由得一凉。 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拨开掩住那人面部的凌乱发丝,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的模样。 蜡白的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嘴唇干涩,布满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裂缝,双手被水泡得久了,褶皱丛生。一身素白的衣衫在大片大片的血迹与泥污浸染下,早已没了颜色,惨不忍睹。身下一小滩暗红色的血迹未干,胸口已全然看不出起伏的迹象。 乍看上去,与死人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班大师摇摇晃晃地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忽然失去了去探他鼻息的勇气。 天明站在不远处,浑身僵硬。他面上血色褪尽,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上之人,一动不动,仿佛连心跳呼吸都停止了。 他死了。 这样的念头一起,瞬间将他整颗心脏紧紧缠住,一点点勒紧,无法逃离。 半晌,班大师微微叹了一口气,认命般抬手去探那人的鼻息,原本凉透的心忽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快!快过来!”他朝着怔在原地毫无反应的天明颤声喊,“还有一口气!还活着!” 天明乍见那人,如被雷击中一般,瞬间心如死灰地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双腿似灌了铅那么沉重,一步也迈不出去。到最后,连呼吸都忘了。 眼前这个人怎么可能是盖聂? 怎么可能呢? 盖聂是极自律之人,虽一向诸事从简,生活上也没什么要求,但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那身素净的白衣哪怕沾满血污,在他眼中也从未染过一丝尘埃。 所以,眼前这个发丝凌乱,面上身上满是泥污与血迹,如同泥人般的人,怎么可能是盖聂? “不可能。” 这个人不是盖聂,不是他要找的人。那个人一定还在某地等着他。 他本能地摇头,退后了几步。连班大师带着颤音的喊声也恍若未闻。 “你还愣着干什么?!”班大师厉声道,“再不过来,人就要没了!” 他猛地回过神来,如梦初醒。眼眶一热,也顾不得腿伤,两步奔过去,将人从冰凉的乱石滩上扶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那人的头无力地向后倒去,他连忙托住,将身子斜了斜,让他的头堪堪靠在胸口。 “我去把朱雀开过来,你把人带上。”班大师走出两步,又顿住脚,“你腿上有伤,小心别用太大力。” 俯身拨开那人散乱的发丝,一只手托住他无力的头部,另一只手用袖口轻轻擦拭他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沾染的泥污,一下又一下。 “不怕,没事了,我在这里。”他低声在那人耳畔呢喃,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的脸上,“我们这就回家。” 那人呼吸已近乎察觉不到,体温更是低得吓人。他一把扯下肩上斗篷,小心翼翼地将人整个裹住,这才将人抱起来,一步一步向不远处的朱雀走去。 短短的距离,却似噩梦一样长。 乱石滩上鹅卵石多且湿滑,他脚下不稳,又抱着人,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维持着身体平衡。怀里抱着的人无声无息,他心急如焚,脚下一个不稳,踉跄地一跌,险些摔倒在地。 他咬紧牙关,将怀里的人紧紧护住,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再一抬脚,左腿处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传来。 大约是伤口又裂开了,不过眼下他顾不了那么多,将怀中之人带回去才是最重要的。 一步步挪到朱雀上,已是大汗淋漓。 “坐稳了,”班大师一扳操纵杆,“走!” 呼呼的风声在耳畔呼啸,他却恍若未闻。将斗篷解开些许,用力扯开那人衣襟,低头看去,那人胸口处果然有一个暗红色的出血点。 前夜临走前,端木蓉将一只红色的漆盒递给了他。 “若是找到了人,其他的不管,这件事一定要优先处置。”她打开盒子,“找准出血点,下手一定要稳,更要狠。这样也能少受些罪。” 不知她说的到底是盖聂,还是他自己。 自漆盒中取出一根寸长的银针,一手将人抱紧,一手捏着银针,他眉宇蹙紧,屏住呼吸,对着那个暗红色的出血点猛地扎了下去。 到底下手还是轻了些,扎得不够深,他咬紧牙关,将银针缓缓向那人心口处刺了进去。直到那个怪女人说的深度,才松了一口气。 怀中之人因这番折腾,身体一颤,一丝血线自唇角滑了下来。 他大惊失色,忙将斗篷拉好,把人裹紧,再用袖口将那丝滚落的血轻轻擦去。 鲜红的血不断落下,越落越多,擦之不尽,似无休止。 他既惊且怕,心如刀绞,一边擦一边哭,终于再也憋不住。 班大师转过头就看见那个终日乐观的巨子紧紧抱着盖聂,放声大哭。 那哭声似压抑了许久,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般无助。这数月以来堆积在心中所有的苦闷在这一刻再也绷不住,深埋在心底深处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如汹涌奔腾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一股脑地流泻在这一片水天之间。 班大师闭了眼,沉沉叹了一口气,转过头,不再去看。 回到昌邑之时,已是日薄西山。 端木蓉在空地上等着,看到天明怀中盖聂的模样,万年不变的面上也浮起了一丝惊异。才数日不见,这人就与死了一样,全无人色。 不过她毕竟是大夫,很快就镇定下来。 “先把人搬到房里,”她吩咐道,“楚云呢?去烧一锅热水!” 天明路过楚云的时候,他还跪在地上。 “还不快去!”天明瞪了楚云一眼,“水烧得热些!” 楚云自天明那日叫他待在墨家不准离开一步起,就一直在房外跪着。 听见天明如此说话,他才应了一声,站起身来,缓了缓早已麻木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往厨房去了。 将人在榻上放好,小心翼翼地将棉被搭在他身上,天明这才退到一边,看向跟着进来的端木蓉。 端木蓉沉着脸,把住榻上那人的脉门,半晌不语。 “让你做的事可做了?” 他点点头。 “若再迟一时半刻,便是神仙也救不了。” “这么说——”他着急地看着端木蓉。 “你救了他一命。”端木蓉微叹道,“人暂时死不了。不过外伤内伤都很重,失血过多。先将外伤处置了,再徐求治疗内伤之法,一步一步来吧。” 不大一会儿,楚云已端了热水进来。 天明用水将那人的脸和手细细擦净,突然想起他背部的两处箭伤来。于是将人半抱起来,翻过身去。那两处伤口因血凝成的血痂被泥污贴紧,已然看不大清模样。衣衫的碎片粘连在伤口处,一揭,竟揭不下来。不仅如此,他还惊恐地发现那人后腰处竟也有一处类似的伤口,只是看上去更像剑伤。他沉默地将人放平,果然在那人身前腰腹处也发现了一处类似的剑伤。 他身体一颤,手剧烈地抖了起来。 “这是刀剑的贯穿伤,若再偏个半寸,不出小半个时辰,人就已经死了。”端木蓉蹙眉道,“也不知该说这人命大,还是生命力顽强。”顿了顿,看着面色惨白的天明,“别出神了,趁天色未晚,把他带到后面的温泉去,那处温泉水温尚可,对恢复体温有好处。顺便把粘住伤口的衣衫褪下来,下一步才好缝合伤口。” 他还未回过神,默默指了指自己。 “我去?” “不是你去,难道要我去?!”端木蓉瞪了他一眼,怪道,“我去也可以,不过——” “不必了!”他一把将人紧紧抱住,一脸戒备地看着在一旁三尺之外的端木蓉,“我去!”斩钉截铁。 端木蓉看着一脸警惕的天明,面无表情,“当心银针。若一不小心伤口流血,先用止血的伤药应急。”说完将伤药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他俯身将人抱起,看着那处剑伤,又是心痛,又是生气。 “放心,我一定治好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