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 正文 版权信息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table style="width: 100%;height: 100%;"> <tr style="height: 100%;text-align: left;vertal-align: bottom;zy-fontsize-adjust: fixed;"> <td> </td> </tr> </table> <hss="opyright-title"> 版权信息 </h4> 名:盐 作者:易阑 排版:菜三 美编:神仙闹 本由天津掌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掌阅科技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易 阑 少年出国留学,研习数理,但对文学与历史更有研究。 高中在美国期间,获得有少年诺贝尔奖之称的美国中学生“西屋奖”。 中学毕业后,易阑考入哈佛大学数学系,后又入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博士,并取得数学博士学位。 博士毕业后,易阑回到故乡北京,进入咨询行业,从咨询顾问一路到麦肯锡公司全球董事合伙人。 2011年,易阑加盟全球科技巨头微软,负责微软中国战略的重任。 工作之余,易阑在自己创办的公众号田阁随笔,发表了《十八岁我进哈佛时还不懂的事》(10万+)、《上过哈佛算什么,上过快手吗》、《5·12十年:我从那一天开始长大》《当学霸父母遇上学渣孩子》、《岭南PK江南,哪个城市群会登顶世界》、《我们和大公司的CEO还差点什么》、《历史、技术与未来—五百年现代世界体系的大游戏和大角逐》、《七月四日生死劫》、《法兰西的血色浪漫》等以技术的视角来关注社会的文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引子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引子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偶遇繁多,角色各异,只有等到主角谢幕,才知因果。 这些诗句和因果聚在一起便是每个家族的记忆。有些记忆熔炼于历史的宏大之中,有些记忆疏忘于日常的琐碎以外。我家的记忆是那第三种,虽记录有绪,可家人之间却极少谈起。 自己的孩子到了懂事的年龄,问起家史,真是难住了做父母的。所幸有前辈高人指点,要带孩子去看祖先生活过的土地,才能慢慢体味乡情而感悟历史。我带孩子在重庆度过一个周末,他看了也听了,却是变得更加懵懂。 无奈之中,我记起些经年往事,就给孩子再请假一天,一起去了四川自贡。时隔二十五年,又一次在青山之上祭扫一位老人的墓地。 “这个老爷爷也是我们的祖先吗?”孩子稚气未消地问道。 “咱们家和李爷爷虽然没有血缘,可是如果没有他,爸爸今天可能不会在这里,说不定世界上也没有你。” 儿子眨着黑亮的眸子看着我,眼中露出探寻的目光:“爸爸,我听不懂。你能再给我讲讲吗?” 我看着山下的竹林和水塘,没有马上回答。 “爸爸你在想什么?”儿子轻声问道。 “爸爸想给你写一个故事,”我喃喃地答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1991年中国北京至美国波士顿近郊剑桥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一章 </span> 1991年中国北京至美国波士顿近郊剑桥 我和李先生相识在1991年。那年我18岁,春天时收到哈佛大学的录取通知,一整个夏天都盼着9月份的到来。 出发的那个日子美极了。北京暑气已消,清凉的秋日里尽是碧蓝的天色。那时蓝天尚未成奢求,只需站得高些,抬眼就望得见西山黛色的剪影。 车从东四的家里开出,向东北而行。开上老机场路,清朗的阳光透过路边的杨树变得柔和许多。车内,我和父母多是沉默。即便说上两句,却也只是细碎的琐事。 进了航站楼,走到国际航班出港的通道前,送行该是至此而止。父亲拉着我,叮嘱路上小心,有事可以找他在美国的两位同学。母亲一如既往,让我谨言慎行,远离纷争。我看着不远处的通道口已经排起队,就放开了手。 “到了波士顿,我想法给你们打电话“,我和父母这样告别后,转身快步朝着护照检查岗跑去。 入口前排着有二十几个人,看那速度,恐怕要十分钟才能轮到自己。前面一位大姐,不时地转过身,朝着后面招手。看她脸上留着泪痕,该是和还守在后面的亲人依依惜别。 我知道父母也没走,只是不想转身去看他们。我们都是理性之人,万一看着彼此伤心流露,反而不便。更何况,我这么意气风发地去哈佛留学也不该有什么伤心。 前面的队伍一大半进了入口,我心里也愈发地按捺不住远行的兴奋。脸上挂着喜色,还是回了下头,却见着父亲快步向我跑来,还挥手示意我等他。 “这两天事太多,差点忘了。”父亲跑到我面前,急速说道。 他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只小小的锦囊塞在我手里:“这个你带在身上。” “爸,这是什么呀?”我不解地问道。 “嗨,我也说不好。像是块石头,好像小时候就在家里。听老辈子说是四川自贡老家的盐矿里挖出来的。” 锦囊握在手里,倒也看不出多少异之处。父亲扶了扶宽大的眼镜,接着说道:“四川的杨孃孃昨天还特地来电话,让我一定把这块石头给你带上,说是能保佑平安。” “爸,你还信这个?”我言语中带着疑惑,手里准备打开锦囊看个究竟。 “有时间再看吧,”父亲催促道,“别误了飞机。后面的人上来,又得重新排队。” 九十年代初赴美旅途漫长,要在东京和底特律转机后方能到达波士顿。在东京成田机场登机排队时,看到不远处一位穿着藕荷色地勤制服的年轻日本女孩向我探寻地微笑致意。她的笑容确是甜美,可我有意避开了她的目光,心中念着最好不要被迫说英文。 可她并未在意我的失礼,而是优雅地趋步前行,来到近前,俯身鞠躬后开了口:“打扰我,哦不,嗯,打扰一下,先生!”她几次改口,却原来是英文比我更不流利。 见我并没马上答话,她忙着露出更殷切的笑容,“我的英文不好,对不起。” “帮我们个忙吗,你行吗?”她用手指着一张登机牌,头点得也更是焦急:“你去波士顿,对不对?” 我点点头,可心中却是生出一丝警惕。 “有一位年纪很大的,中国的老先生。”她停顿片刻,以确定我能明白她的话。“嗯,他准备独自去波士顿,就是他自己。你介意坐到他身边吗?他或许会需要帮助。” 此时疑虑虽说解开,但一下子却仍想不出该如何作答。她误以为我心存犹豫,便和盘托出:“我们给你,可以安排一个好的座位,很好的座位,行吗?” “谢谢!”我答道。到东京的四小时行程已经让我明白一个好座位的重要性。 “啊,那太感谢了!”她深深地一躬,说道:“那就请跟我来吧。”领我走出队列,她送我直到机舱口。 “非常感谢你!祝你旅途愉快!”她优雅的一躬,又给了我一个比日剧《空中小姐》主演崛千惠美更迷人的微笑。我虽搜索自己的英文词汇,却也说不出更多,只能笨拙地弓背低头,算是回鞠一躬。 我坐下时,经济舱里的客人寥寥无几,也没有看到那位去波士顿的老人。正想着,前面盥洗室的门开了,一位老先生走了出来。他身材高瘦,腰身挺拔,身着一套藏青色的西装,打一条蓝白相间的条纹领带,一头稍见稀疏的花白头发打理得十分仔细。 老先生缓步前行,脚步稳健。他的衣着考究,不似一般的中国老年人。待他再走近些,我看他该是七十多岁的年纪,双目有神,眉骨突出,眉毛浓茂,尽管脸上已能见着几块老年斑,可面色仍是红润。 “她们是不是让你陪我,小伙子?”他一边问着,一边伸出自己的右手。 与成年人握手在我还不习惯,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笨拙地站起来,头结实地撞在上方行李箱的底部。 “坐呀,”老先生笑了笑,握住我的手。此时我才看出他比我还高了几分,怕是有1米8开外。 “我姓李,”他说道,“你不用太担心。我这身子还不错,只要到了美国以后帮我提提行李就可以了。” 二十分钟后,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引擎的轰鸣声中,我听到一个声音低语:“我们的父亲……在天堂……”是李先生在做祷告吗?而且是用英文祈祷? 李先生的与众不同自是让人好。可是,腼腆的天性却让我欲问不能。别扭地坐在座位上,越想说点什么,就越觉得尴尬,入了怪圈却是绕不出来。 起飞大约一小时后,空乘人员推着服务车沿通道走来,开始提供餐饮。那是位金发的中年女空乘,虽不能说面容苛峻,却是没有适才地面上那位日本女孩的甜美微笑。看到我们两个,她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等等,让我找位说中文的同事。” 谁知她刚转身一半,李先生却是提高声音,用英文唤道:“不用了,我们能行。” “哦,”女空乘既吃惊又尴尬,不想这位中国老先生不仅会说英文,而且用词精准地道。 “先生,你想用点什么?”她笑道。 “金汤力,配些青柠,谢谢!”他标准的美音,犹如那些好莱坞经典黑白片里的对白一般。 他朝我转过头来,和蔼地言道:“也给我年轻的朋友来一杯。” “先生,真是好选择!”我觉察到女空乘开始变得亲近。 她把杯子递给我的时候,似是开了句关于身份证件的玩笑。虽说每个词我都听懂了,却是不明白那到底是善意的玩笑,还是对我这外乡人的隐隐嘲讽。 “她说你太年轻,等下了飞机,你就不能喝酒啦。”李先生宽慰我道。 “第一次去美国吧?”他接着问道。 我点点头:“我去波士顿去上大学。”我答道。想了想,我又补充说:“去哈佛上学。” 听了这话,李先生登时愣住了,他手中的酒杯竟有些颤抖。 “隔了七十年,居然在飞机上遇上了位校友,真是有缘啊!”他感叹地说道:“这一定要干一杯!” 巧认校友之后,觉出一份天然的亲近,我惊讶地问李先生:“您七十年前在哈佛留学?” 李先生必是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笑道:“看不出来?我今年九十一了。” “可是李先生,您看起来还不到七十岁呢。” “哎,孤零零地一个人活着,有时候真嫌日子太久了。”李先生咽下一大口酒。他决定转移话题:“你准备学什么专业?” “我爸想让我学计算机或者数学。” “小朋友,我是问你准备学什么?”李先生笑着反问道。 这问题虽非尖刻,却也一时不好作答。我避开话锋,说道:“现在到大二才需要确定专业呢。我还能再想想。李先生,您呢?” “我当时主要研究盐。” “盐?我们吃的盐吗?” “没错,但还有别的。比方说,采挖地下盐矿,从盐矿里面提取、制作食盐和各种化学品。” “要说,我这也是延续家学。我老家是自贡的。自贡,听说过吗?那是在四川,地下都是盐卤,抽出来,熬干了,就是盐。” 此时,倒是我有叹于生活比小说还更戏剧。 “我知道自贡,”我兴奋地说道,“我爸说我爷爷的老家也是自贡的。” “天啊,”李先生惊喜道,“既是校友还是同乡,这得再碰一下。” “你爸有没给你讲过自贡老家的事儿?” “讲过一点,”我答道,“可不多。他倒是提到过自贡产盐。刚才在机场,父亲还给了我一块小石头,算是个护身符吧。他说可能就是盐矿里出产的。” 李先生微微一怔,随后郑重地问道:“能给我看一下吗?” 此时,我已过了初识的生疏,笑着说道:“您要不问,我差点想不起来了。我自己都还没看过呢。“说话间,我从背包底下翻出了那只锦囊,拿给李先生过目。 打开来,见着锦囊之中是一块土黄色的石头,表面光滑,通体半透明,却也看不出更多的究竟。 “你看它琥珀的主色,这里还有五六种其他颜色的色线。相当难得,是块很稀有的盐晶。”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的两个手指捏起它,又用右手的食指缓缓轻抚它的表面。 “这事还真巧,”李先生徐缓地说着,“我当年去美国之前,我父亲也给过我一块家传的盐晶。比你的要大,四面还有更多的颜色,雕成了一尊菩萨。你这块,知道来历吗?”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爸以前也没说过。我还怪他平常也不信这些。” “那你爷爷奶奶也没说过?”李先生郑重地问道。 “他们早去世了……是在解放前。”我的回答异常简短。 他手里抚摩着那块盐晶,嘴里喃喃地说道:“那时候国家多难,有的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年纪轻轻就没有了。” 我想着还是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开,就问道:“李先生,您这次去美国是去看望老同学吗?” 沉默片刻后,他轻声叹道:“到我这个岁数,熟识的人大多不在了,就是有几件事要办了。” 此后的旅途中李先生多是沉默。我们的航班在底特律起飞前晚点不少,到达波士顿洛根机场时,已是将近九点。走进航站楼,取了行李,我问起李先生他的安排。 “有个亲戚来接我,”他答道。 “那我就先走了,您保重!“虽然和李先生难得相逢,我毕竟还有更要紧的事。 “哦,那好,“他缓缓地答道。稍事沉默,他伸出右手与我相握,”祝你好运!” 两手松开那一刻,他问我:“今天到的这么晚,学校宿舍还开吗?我那个亲戚家离哈佛大学很近,要不你就和我们住一晚,明天早上请她送你过去。““学校的邮件说这几天新生入住都是一直开到半夜的。” “哦,那好,”李先生喃喃地重复着,“那好,那好”,声音中竟是有一丝遗憾。 我寻着地铁线的标记,推着行李车过去。走了四五十米开外,不知怎的下意识地回过头,却是看到李先生仍站在原地,茫然四顾。 看那样子,他该是因为年事已高,目力不济,没有看到接自己的亲戚,也不知往何处去。我犹豫片刻,还是推着行李跑回去,问他道:“您的亲戚长得什么样子呢?” 见我回来,李先生感激地抓住我的手,说道:“我也真说不好。我上次离开美国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 我一手扶住他,一手推着行李车,缓缓向出口移动,边走边四下寻望。眼看就要出门时,见着远远一个身影朝我们疾步走来。那的确是位七十多岁中国人模样的女士。她头发已然银灰,身穿一件蓝色的毛衣和一条卡其布的长裤,看过去简洁优雅。 “是不是她?”我把李先生轻轻朝那个方向拉了拉。 “她有没有戴一只玉镯?你看得到吗?” 仔细望过去,她果然戴了一只手镯,浓郁的碧色虽离着有些距离却还是显出了美玉的瑰丽。 我停下脚步,身旁的李先生业已明白。那位女士也站定了,朝我们探问似地笑笑。目光对视时,她该也认出了李先生。 “乔治舅舅?”女士开口却是纯正的美国口音。 李先生快走两步,拉住她的手,嘴唇微微颤抖。 “我亲爱的伊莎贝尔,”李先生用的也是英文,“我终于回来了。” 听了这话,她再也无法克制,张开双臂,拥抱住李先生,我看见一行泪从她脸上淌过。 “等得真久,乔治舅舅,太久了。” 片刻后,老夫人平静一下,擦去了脸上的眼泪。她向我转过身来,和蔼的笑容又重新回到她脸上:“你好?怎么称呼你呢?” “我……哦……我们是在飞机上认识的。他们要我在途中照顾李先生。”我自然地用中文作答。 “噢真好!那真是太好了。我的中文很差,”她缓缓地解释道,“感谢你照顾舅舅!” “没什么的,”我答道,“换了别人也会这样做的。” 我想着李先生此时应无大碍,就转过身,向着李先生再次道别:“我该走了。” “今晚就跟我们走吧,小朋友!有件事还得你帮忙。伊莎贝尔,哦,你该叫她白灵顿白太太。她肯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可是李先生,我已经通知学校说我今晚会到了,会不会有麻烦?”这次我回答得并不坚定。 李先生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宽慰道:“来吧,小伙子。你是在帮助一位老校友,我肯定他们会原谅你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1991年美国波士顿近郊剑桥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二章 </span> 1991年美国波士顿近郊剑桥 到了白太太家,李先生并未休息,却是让白太太领着上楼,进到一间全无光亮的房间。片刻后,火柴发出嗤嗤的响声,一朵橘黄色的微光划破了房间里的黑暗。烛芯微微颤抖,燃烧的味道袅袅升起,火焰随即跳跃起来。房间明亮了些许,但四壁依然隐藏在暗影之中。 白太太移动着手中的蜡烛,缓缓地对李老先生说道:“乔治舅舅,妈妈的房间我一直留着原样。应该就是你记得的样子。” 李先生从白太太手里接过了蜡烛。尽管房间里只有这不多的光线,他的步伐看上去却十分从容。 我们跟着他前行,烛光下,墙边的一排架显露出来,上面整密地摆放着数百册装帧相似的籍。这些都有着半掌到一掌宽的脊,烫金的题和排布各异的凸点。 李先生伸出手,精心地摩挲着这些册,感受着纸张的质地,指尖依依不舍地滑过那些凸点。 此时,我的眼睛已适应了周边的环境,也就能分辨出更多的细节。李先生身边是一张古朴的四柱木床和宽大的写字台,看上去说不准是上个世纪的物件。他迎面是厚重的落地窗帘,把街灯的光线严实地隔在了屋外。 “年轻人,来帮个忙。”李先生边说着,边扶着床半蹲半跪地俯下身去。我怕他有个闪失,几步跑上前去扶住他。 “你来敲敲这周围的地板,有块板子下面是空的。” 我跪在地上,开始轻轻叩击每一块地板。地板看不出是什么木料,每块都比手掌要宽些,历经沧桑,已斑驳脱色。查过去大约五块,终于听到了颇为不同的回声。仔细看去,那块木板比周边的要短些,该是修缮时补上的。 “小心点儿,小心点儿”李先生反复嘱咐道。 我稍一用力,那块板子微有松动,可一时却取不出来。几经周折,还劳白太太从车库拿来了工具,才把它取出来。地板放在一边,我接过李先生递来的蜡烛,照向里面。 暗格里别无他物,只放着一只三掌大小的盒子。拿出来,借着烛光,看见盒子上纵横交错,棕、黄、白、黑各色纹饰如拼花地板一般。左右翻动,手上感觉那盒子里面该是有物件的,可看过去却是浑然一体,无锁无盖,不知从何开启。 我把盒子交在李先生手里,举过蜡烛,帮他照亮。他站起身,手里郑重地捧着那只魔盒,踱到窗边的一把木椅上坐下,接着就闭上了双眼。他用瘦削苍老的手指抚摸着盒子,满是温情。 或许有一分钟、也许是两分钟,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双手拇指并在一起,果断地在盒子顶面上外推。无声中,原是浑然一体的木料上开启了一条细缝。接下来,他不急不缓地在不同的侧面上推挪,每一下,一侧的盒板便移开几分。 算下来,这样的推挪应该是有二十下开外。李先生停了片刻,屏住呼吸。手指果断地再一送,没有任何停滞,顶盖被完全推开。盒子里一根丝带扎着一缕淡金色的头发,静静地迎候着我们的注视。 “是妈妈的吗?”白太太俯下身,细细地端详着盒中的金发。“下面还有纸,”她接着问道,“是信?” 李先生凝视那束秀发良久,却始终没有去碰,面色沉重而虔诚。 “伊莎贝尔,还记得你小时候妈妈头发的颜色吗?我记着那是蜜一样的颜色,比这该深一些。” “该是时间吧,”李先生自顾自地喃喃说道。他深吸口气,从秀发下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对折的信笺。那象牙色的纸质厚重,上面也满是凸点。我猜想那该是盲文,可却不敢惊扰李先生的思绪。 他重新合上双眼,指尖轻盈地滑过纸面,似是与那些凸点熟识多年。随着指尖的滑动,他指下的词句也化作轻声悠扬而出。 “最亲爱的乔治, 我不知道要过多少年你才会读到这封信。我不知道这座房子还能否等到那一天。到时候我们心爱的榆树是不是还如今日般郁郁葱葱。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神总有一天会指引你回到这个家。 今早,你离开后,我为你剪下了一缕头发。我把它放在这里,让它与我们的信作伴。希望你也像我一样永远珍藏这份回忆。 还记得你我在这个暗格里找到的罗兰夫人的那段文字吗?‘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 的确,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偶遇繁多,角色各异,只有等到主角谢幕,才知因果。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希望我们都已明白彼此在对方生命中的那个角色。 再见了我的朋友,在此补上一个再见。我会永远为你祈祷。 致最美好的祝福, 伊莎白 马萨诸塞州,剑桥 1923年6月23日 “伊莎贝尔,可以开窗透透气吗?” 白太太拉开厚重的窗帘,后面露出一扇古朴的木窗。她把内窗推上去,远处的声音便飘入屋内。 “以前,家里比现在静,是不是?”李先生虽是问着,却并没等白太太作答,直说了下去:“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汽车,那座桥好像也还没建 ?你还记着吗,我坐在这儿,为你妈妈念。她看不到我,我却常常看着她入神。那时家里真的比现在静。坐在这儿,就能听到水声。”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这是我到美国后的第一次醒来,也算是初尝倒时差的滋味。下了床,我从行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在我随身带来的东西里面,这该是我最珍爱的了。 临走前的一个暑假,同窗六年的中学同学们一个个在这个本子上留下了他们美好的祝福。中学毕业原本就是惜别之刻,而在所有远行的同学中,我是走的最远的一个。我一页一页地读着,这里有人引用古诗,有人直抒胸臆,我们的路从此伸向了不同的时空,但这些文字却是我们与家之间不断的纽带。 灯下仔细看来,钢笔写下的字迹在纸面留下的淡淡凹痕,在指尖下清晰毕现。或许是因为前一晚李先生那不寻常的发现,我下意识地合上双眼,抚摸那些文字。像李先生那样读盲文会是什么感觉呢?英文的谚语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我们中国人则说“十指连心”。这么说来,用眼睛阅读是头脑之力,用手指阅读才是心灵之功。 过不多久,一股暖意将我包围。放下本子,穿上衣服,站到窗前,望出去,便发现黎明已至。时近秋分,太阳该从正东升起。起初,太阳并未进入视野,只以它的热度和水面镀上的暗红色宣示光明的到来。 不几刻,灰蓝的天际变得金黄,科克兰楼和邓斯特楼的尖顶闪闪发光,河面上也似有无数金叶颤动。几艘小艇划过,很快又在我的凝视中融入光海。想想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无尽的知识伴着独立和自由,而每天在这里望着太阳升起,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 正思量间,听着楼下传来声音。下了楼,发现李先生也已经起身,正坐在靠近飘窗的沙发上。这里的视野不如楼上窗边那么开阔,却另有一番情趣。河水在常春藤、灌木和树干下反射着初升的日光,庭院里三株参天的榆树在晨曦中引来了众多叽喳的飞鸟。 “李先生,您也起得这么早啊?”我问候道。 李先生指指自己的头:“上年纪了本来就觉少。不过我估计这还是倒时差吧。” “一会儿,我就去学校报道了。”我再一次和他告别。 “哦,”李先生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后接着道,“吃过早饭,就请白太太开车送你过去。” 我点头同意,却没再说出话。李先生那边想来也是看出了我的心事,笑道:“我们两个老家伙儿也不能老是麻烦你。” 换在平日,我想必在此处会低下头,默然接受萍水相逢的无声结束。可此时,我却有些踟蹰。虽只相识一天有余,可李先生身上的故事又倍加吸引着我的好。 “我可以来看您和白太太吗?我是说,在周末没课的时候……” 李先生狡黠地笑道:“怎么想到要在两个老家伙身上费时间?你得和你的室友熟悉,选择项运动,再交个女朋友。” “我会的,”我忙着答道,“我是说谢谢您指点。我能不能—不会占用您很多时间—我想接着听您讲故事。” 听到这讲故事的请求,李先生收起了笑容。他用前所未有的炽烈目光盯着我的眼睛,上下审视,直到我又低下头。 “我会在这儿待几个月。左右也没多少事情,你要是有时间来,就来吧。” 那天上午,我终于来到了此程的目的地,传说中的哈佛园。就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词儿,在一代代哈佛人的心中却被赋予如此神圣的内涵 。 与中国的庭院不同,哈佛园将建筑的中规中矩与自然的恬淡随性融为一体。大草坪上随意点缀几株树木,似是自亘古便以此为家;路自由自在地延伸,只是把人们常走的小径稍作整饬;常春藤随意爬满纪念教堂的墙壁,深红的底色上便增添了几抹舒心的绿意。 最初的几天里,初尝自由的兴奋心情里也渐生紧张。我虽然坚持着淡然超脱的外表,可说实话,与每一位新室友见面、参加每一场新生仪式,都让我惴惴不安。逻辑和观察让我不难发现,其他新生其实也未必心内无忧,可这也没让我宽慰多少。 几位室友和同楼的邻居虽说来自四方、背景各异,可不久也就谈天说地,似若知己了。开学最初两周,课程还没完全开启。白天有各科的定级考试,晚上则多是帮助新生联谊的舞会和派对。虽说这些社交活动对我还是生疏,可站在外围,听着动感四溢的乐符,看着活力迸发的芳华,自也觉出生活的欢乐。 90年代初由国内去哈佛的留学生本就不多,本科生更是稀少。有位长我一年的王师兄,组织了中国本科学生会。他既是学长,又是北京同乡,打听到我家的情况后就极力拉我入会。 我却是没有即刻答应。考上哈佛,我本就觉着可以自此只以自己本面对人,而不用扯上家庭背景。来了才知道有意思的事情这么多,更不一定那么多时间要和同乡泡在一起。其实我在哈佛也发现了另一处中国的宝藏。哈佛的燕京图馆是西方最大的中文馆藏,故纸和文献里的中国雍容优雅,令人神往。 到哈佛三周之后的一天,我又信步向图馆走去。进入大厅,像往常一样,抬头仰望大理石的楼梯,向二楼平台上展示的那些明人画致以景仰之意。 正看着,就见着一群人由二楼鱼贯而出,徐步下楼。楼梯转角处,第一个出现的中年人气宇不凡。我在墙上悬挂的照片里见过此人,知道他是哈佛燕京学社的新科主任和著名的汉学家。他面庞俊朗却不失含蓄,眉目间既有坚毅又多儒雅,面对面看过去。传闻确实不假,从他的眼角、双颊和下颌能看出他那一半的中国血统。 此时他也注意到我,深邃的目光投来,我自然地想低下头,可就那一刻,我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李先生。我停在楼梯前,不知是否该和他打招呼,或是找个合适的角落隐藏自己。一切都在霎那间似已注定,没等我想出究竟,他却先是看到了我。 他向我招招手,仍是用他那古雅无暇的波士顿口音对周围的人说道,“啊,你们看,真是巧。那个年轻人是我的新朋友,来美国的路上就是他陪着我的。有他在,我们一起走,你们不用担心了。” 接着他撇开众人,自己缓步走下楼梯,到了近前,换成中文,轻声对我说道:“你还好吗?这一段可没来啊。” 我脸红起来,掩着心里的波澜答道:“功课一直很忙……”为了转移话题,我便问道:“您认识主任?” 他带着一副难读懂的笑容,摇摇头,说道:“岂止相识。我们可以算得上是至亲了,不过今天才第一次见面。这故事很长,改日再讲给你吧。” 他停顿了片刻,问我道:“你不是说你父亲让你学数学,为什么跑到这儿来了?”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不好意思地答道,“就是在楼下的库里随便翻翻,好多历史以前也没有看过。” 李先生倒是欣赏我这嗜好,微笑着说道:“你发现哈佛最好的东西了!你的可以晚些再读,是不是?咱们出去走走吧。我来给你讲点儿这里七十年前的历史。” 我陪着李先生从Divinity街出来,走到Kirnd街口,接着是哈佛纪念堂和桑德斯讲堂。我扶李先生登上纪念堂的楼梯。走进侧面的耳堂,迎面看到的是为美国独立战争以来牺牲的哈佛学子所建的纪念碑牌。李先生一一念着那些名字,似是在寻找故人。 在桑德斯讲堂里,李先生指着那些巨大的镶板,向我一一解释上面的拉丁铭文。指着哈佛纹章,他的语调变得庄重:“真理 ,再简单不过了,这才是哈佛试图坚守的信仰。” “您说‘试图’?”我问道,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表述。 “真理好复杂哦!”他缓声叹道,却是没再多解释。 一路听李先生凭吊哈佛的人事和沧桑,便如和一部行走的历史同行。走到马萨诸塞楼前,他缓缓说道:“今天也耽误你不少功夫了。我自己从这儿走回去吧。” “李先生,您想过写回忆录吗?”我有感而问:“听您讲这一路,觉着有点没听够。” 他侧过头,双眉微微蹙起,面容前所未有的肃穆:“你现在年轻,未必能懂。年纪越大,其实越难坦然,爱过的、恨过的,要是用真心去写,就像是把旧伤口一点点挑开。” “可是这不就是您刚才说到的追求真理吗?” 听我这一问,李先生停住了脚步,因为年岁而变得温和的双目忽地射出了异样的神采。 “你为什么愿意花时间听这些老故事?”他问了,却是没等我回答,“你也不忙着说。先听也蛮好。” 此后一连几个周末,虽是有舞会或是派对的邀请,我总会找出些原因婉拒。秋日中,我和李先生坐在临河的飘窗旁,喝着白太太沏好的热茶,听他讲述往事。他的记忆清晰惊人,常能连续不断地讲述很久。 原本,我担心如此仅凭口传心授,时间和细节都会变得混沌。不过李先生讲故事的方式却十分特别,即使有些细节不可避免地被遗忘了,整个故事却并没因此变得凌乱,反而愈加清晰可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清末四川自流井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三章 </span> 清末四川自流井 我1900年生在四川自贡。那时老家还不叫自贡,而是分属富顺、荣县两地。富顺这边的镇子叫自流井,从名字也能听出来,这地方算得上风调雨顺,物产富足。 我是头胎,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我被产婆拖出来时已经没了呼吸。等我被救过来,众人才发现母亲已经不行了。郎中给她灌了参汤,勉强留住一口气,好让她最后看上我一眼。听家里的婆婆们讲,母亲的眼睛一直睁着,就那样断了气。 父亲自小便告诉我,他为我起名友然,是按照族谱的规矩,而我字慰慈,便是要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我是她最了不起的创造,是她生命的延续。 我母亲故去后,父亲前后娶了两位侧室,为着是能人丁更旺些。可她们也各自苦命。头一位孃孃对我很好,当成她自己的孩子一般,可她一直没有生育,在我四岁时害痨病而死。 第二位孃孃没多久就又入了门。起初大家觉着这次该是不同了。第二年,她生下了个哭声响亮的女孩子。此后没过一年,她就有了身孕。郎中和家里的婆婆们都说这次必定是个男丁,李家香火定然更旺。 嬢嬢有了床上一个,肚里一个,也开始觉着自己说话硬气。她对我倒也不敢怎样,可对下人却已是摆出了太太的模样。 可她命也苦,怀到七个月时便早产了。生下的虽是个男孩,可只挨过两天便不幸夭折。孃孃自己也从鬼门关口走过一遭,将养半年才得痊愈。 她在下人里人缘不好,经此变故,倒是招来不少私下的幸灾乐祸。她身子坏了,再怀不上孩子,也就没有扶正的希望。父亲自此也是心灰意冷,想着说不准这都是命,再说总还算是有一双儿女,也就不再迎娶。 此后,父亲把心全都铺在家里的产业上。我小时候自是不懂生意上的事情,只是记着父亲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长袍的前襟后摆上免不了一块块泛着白色的盐渍。我日后才明白那是李家的两大财源:地下喷出的天然气和盐卤。有了这两样,用天然气点火去煮卤水,最后制成盐,便会看着财富从井中滚滚流出。 我幼年时正好赶上了朝廷在八国联军之后的新政。因为祖父过世早,父亲三十出头便接下了全副家业。他算得上是盐商中的新锐,看着国家新政,也就开始为生意谋划新途。 说到新途那就绕不开洋人。那时无论是洋商还是洋教士都已到了自流井。我年幼在家,平日只是听下人议论父亲在远近四乡中也算是通洋务的,李家说不准能以此发达,变成一等一的盐商。 我该是七岁上第一次见着洋人。下人间先传起父亲一改往日只在井上办理洋务的规矩,要请洋教士来老宅,以示敬意。这洋人上门还是第一次,家里上下自是忙做一团。孃孃也是好,和我一同躲在花园里,从竹林后偷窥正堂。 我记着那洋人是位加拿大的牧师。他刚进正堂,只能隐约瞧见身形。看过去,他那穿着与本地的乡绅却是一般无异,长衫外面套着短褂,头上还带着一顶瓜皮帽。若不是知道他是个洋人,远看着,除去没有辫子,他与常来的亲戚或是镇上的盐商倒没什么两样。 那加拿大牧师彬彬有礼,与父亲拱手作揖,笑语寒暄。看上去,他还真有些如父亲所说的一番“奉中华为正朔,行圣贤之礼教”的风范。 礼数已毕,宾主落座,我才看清他的侧影。牧师生着密密的络腮胡,黄白交杂。听过去,他一口又软又慢的成都官话,与我们自贡的土音又有所不同。 我和嬢嬢隐身于正堂之后的竹林之旁,竹叶随风舞动,窸窣作响。我虽是把耳朵紧贴在墙板上,却也是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学校’和我的名字。 老管家进去添茶,父亲吸起水烟,看起来宾主尽欢。事后下人们都说父亲对待洋人宽和友善,又不失威仪,不像有些城里人,在洋人面前哈腰打躬,在背后又恶语相加。 洋牧师走后,我本想着去玩,可父亲却是让老管家唤了我去陪他走走。他没让旁人陪着,独自牵着我的手。我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跟着他。 穿过内院时,正看见孃孃站在门边朝我们张望。看我们走得近了,她忙着闪过身,提高了声音:“幺妹,出去耍嘛。叫哥哥一道去耍。” 幺妹那时该有两岁,生得很是乖巧。她听了孃孃的话,带着笑脸跑了出来。平日里我喜欢带着幺妹一起耍,看她跑来,我也是高兴,就向她招手。谁知父亲却是把我拽在一边,横在了我和幺妹之间。 “你个细娃,爬不动山,”父亲说,“这些大事女娃儿也不懂。在家里,等着我们回来。” 父亲该是知道孃孃就在门后听我们说话,也就有意提高音量,让她听得真切。见幺妹还跟着我们,他厉声喝道:“还不快回去!” 幺妹原本咧开嘴在笑,此时听着父亲的声调,吓在那里,左右看看,终于委屈的眼泪夺眶而出。父亲见着幺妹大哭,却是不以为意,只拽着我加快了脚步。我几次回头,见着幺妹哭得更是伤心,而孃孃却因没了面子,也不出来哄她。 出了院门,缓缓走在土路上,两旁是无尽的竹林。当时虽是深秋,自流井的天气还算暖和,只是难得见到清亮的阳光,而有苍绿的密竹遮挡,天光变得更暗。我握紧父亲的手,想要多些依靠。 前路变得更窄,粗硕的毛竹长到十几米高,枝叶繁茂,左右搭在一起,如屋顶一般,几乎把路完全藏起。在这“屋”里,原本已变暗的天光几近消逝。我挨着父亲的身子,一步不敢落下。而父亲一路无话,该是想着件大事。 走了半里开外,开始见着前面有一团光亮,想是小径快到了尽头。出了竹林,路变得开阔,右手边是一池静水。 “知道这水塘的来历吗?”父亲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老年间,人说李太白曾经到过咱们这里,”父亲接着说道,“这水塘那时候就有了。他喜欢来这儿看鸭子,看月亮。” “他来咱们这里做什么呢,”我好地问道。 父亲手指前方,只是说道:“再往前走走。” 爬上一座缓坡,远处望见几根石柱,后面是一片黄泥墙、黑瓦片的屋舍。再走近些,看着石料历久经年,早已没有了棱角,还染上了泥土的灰褐。角缝间,绿色的苔藓四处滋生,而后面的屋舍看上去已无人烟。 父亲将手放在石柱上,拍了拍,叹道:“靖康之变后,中原的世家避祸入川,在这里修了院。即便是后来宋朝亡了,元虏占了咱们整个中华,这里还是在读圣人的文章。” “那后来呢?”我有些不解地问道。 父亲苦笑一声:“现在八股、诗词这些旧学不行了。这儿也荒了几年了。”他指着后面那片房屋,接着说道:“你祖父在世时,捐了些银两给这里,把那些屋子翻了新,可也没救得了。” “院废了,爹就把这块地买下来。原先呢,我想着咱们李家这几年兴旺,总该回报桑梓,把这院再办起来也是桩大善事。可如今太后和皇上废科举的旨意一下,旧学是无出头之日了,我有了个新主意。” 他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些,问道:“那天洋牧师来的时候,你看见了?”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心里知道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逃不过父亲的眼睛。 “嗯,看见也好。他来跟我说,他们想在自流井传教、办学,要把这里变成一座新式学堂。到时候有洋教士从西洋各国过来,给咱们这里的孩子传授西学。” 他朝远处另一片土地望去,又继续说道:“我答应他了,这片地,一直到那边山底下,都给他们。一定要建个远近最大的、最新的学堂。” 父亲脸上露出骄傲之情,他环视四周,兴奋地说道:“咱们李家在自流井还算不得一等的大家,可这学堂一定是一等的。王三畏堂只是在自己家的祠堂里办了个不新不旧的院。咱们这事,他们都不敢想。” “然儿,你已经长大,该读了。建学校、招募老师要花些时间,所以我请他们先派一位洋先生过来,就只教你一个人。” “你要发奋,”他简短地命令道,“将来光大门庭,离不了洋人的学问。” 大概一个月后,白牧师便来到了我家。只头一面,众人就觉出他气度不凡,与旁的传教士相比也是大不相同。他那时三十多岁的年纪,长着一头柔软的金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不像此前那位加拿大牧师留着胡须。 白牧师穿了一身米色西装,戴着白色的帽子,西式的裁剪更衬出他硬朗的体格。进了正堂,在那暗色的梁柱间,他的浅色衣着瞬间便吸引了众人的眼光。 白牧师没有与父亲作揖施礼,却是笑着伸出手去。父亲迟疑片刻,脸上并没露出不悦。他们彼此寒暄时,我就在隔间候着。宾主落座,茶也上了,父亲让老管家带我出来,拜见白牧师。 “白牧师来咱们自流井,帮着咱们建学校,”父亲缓缓地说道,“他也答应收你做学生。来见过先生吧。” 听了父亲的吩咐,我记着演习好的礼节,准备跪下给白牧师叩头。但就在我的双膝微微弯下之时,白牧师从椅子上弹起,跨过一步,双手紧紧握住我的胳膊。 父亲和我都是一惊,既是因为礼仪上的唐突,却也叹他身手敏捷。他笑着说道:“李先生,现在是新时代。还是让我们按照新的礼节行事吧?” 此事虽是大出所料,但父亲还是点头同意了。 “让我们来握手,好不好?”牧师弯下腰,笑着对我说,“我姓白,叫白乐仁。‘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乐,‘克己复礼仁也’的仁。” 他见我不太明白,把手又向前伸了伸,并用眼睛示意我也这么做。他的双眸虽是锐利的蓝色,可此时却变得和蔼、温柔,透出对我的真心喜爱。我犹豫着也朝他伸出手。他抓住我的手,笑道:“孩子,你要握得再紧一些!” 我们就这样见了面。如父亲所说,教会派白牧师前来筹建学校。他业已说服成都的布道总部,要盖一座能够持续百年的建筑。而这段时间,他将住在我家,设计校园,指挥施工,再就是用所余时间向我传授新学。 白牧师当晚告辞,说是需要半个月筹措器具,募集工人,到时再来勘察地形。临走之时,他把我叫到一边,弯下腰来,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嘱咐道: “想想你想学什么吧,等我回来的时候告诉我。” 接下来一连几天,我都在思忖这个问题,坐在园子里的竹林边,望着天,琢磨他话中的深意。父亲听老管家报上我冥思苦想的状况,倒也颇觉有趣。 在父亲心里,学问是有定式的,原先的中国学问是如此,而现今的西学也应该如此。所以他只是觉得有趣,却并不觉着这问题会有何难,无外乎是要学着些能光耀门庭、兴旺产业的学问。当然,父亲毕竟也是知达理的,胸中也还记着圣人的教化,便又说,还有国家和天下。 当他把这些微言大义讲给我听时,我虽还是迷惑,仍然听话地熟记于心。我并不怀疑父亲的回答,但却觉出白牧师问我的问题怕不止这么简单。他那双真诚的蓝眸后面还有颇多深意。 白牧师如约返回,还带来了十几车行李和一干人等。父亲去了井上,老管家便帮忙安顿。车上卸下许多形怪状的设备和箱笼,不知是什么功用。 我出来迎接白牧师,心里想起上次见面的情形,就先伸出手来递过去。 “你好啊,小朋友!”他热情洋溢地问候道,同时也握住我的手,“看来今天你在家做主是不是?你愿意陪我到工地去看看吗?” 他没有问起我害怕作答的事情,让我如释重负,便乖乖地点头同意。 “好极了!”他吩咐带来的手下在半小时内准备好设备,随后就去现场勘察。 我这边一答应,那边却是急坏了管家。他把我拉到一旁,小声地劝我留在家里,说是秋凉时最容易害病。他又搬出父亲,说父亲肯定不会同意我就这么出门。 其实,我也未必真想跟牧师一起去,心里还是担心他终归会想起之前提的问题。可是管家的恳求反而让我好他究竟在担心什么,或许也是有恃无恐,耍起孩子脾气。 我摆出一副大人模样,提高声调,宣布道:“爹让我跟着白牧师,我就得听他的。天气凉,就多穿衣服吧。” 管家看我这幅模样,必定又好气又好笑,只得一面派人给井上的父亲报信,一面不情愿地做着与我同往的安排。 我随白牧师一行出发,和他并肩坐在滑竿上,沿着竹林间窄窄的泥路一颠一颠地前行。我那时个子还小,坐在滑竿上,视角比平时高了不少,顿觉眼界开朗,兴奋异常。 经过池塘,路过院的旧址,我装作博学,把父亲讲过的故事再转述给白牧师。他似是对院的旧址颇感兴趣,特意让滑竿停下,掏出一个本子,用笔在淡褐色的纸上勾勒出石柱和房屋。我在他身旁看得出神,却没注意到他已经画完。 “想学吗?”白牧师蓝色的眸子注视着我,笑着问道。 或许是突然察觉被他审视,也或许因为自己一直因为学什么的问题而心焦,这一问虽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不知如何答起。白牧师想必看出了我的窘迫,便也不再追问。滑竿离地,我们朝着不太远处的小山进发。 到得山脚下,白牧师轻盈地跳下滑竿。 “这山叫什么名字?”他一边问着,一边把我也抱了下来。 管家答道:“叫官印山。” “倒是有趣!”白牧师玩味着这名字,“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很吉利,是不是?我猜孩子们的父母都会觉得这是个好地方。不过不知道主怎么看。我们上去看看,好不好?” 还没等管家吭声,白牧师已开始整装。他本就有备而来,皮鞋、长袜,七分长的裤子,裤脚掖进袜子。他看着我穿的长衫和夹袍,摇摇头道:“这衣服可不行。” 白牧师找随从要来绳子,帮我把夹袍系在腰间,长衫的下摆也掖进那条临时的腰带里。 山其实不高也不陡,只是没得什么路。秋季多雨,满地都是泥巴,只有生草的地方不那么湿滑。有几处烂泥混着水漫开来,无处下脚,他索性把我抱过去。 到得山顶,管家已经浑身是泥,弯下腰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可白牧师虽是斯文饱学之士,却像运动员一般体魄强壮,身形矫健。 官印山虽说不高,但因为远近多是平地,也有登高望远之感。白牧师站在山顶,环视四下,调派工人们在不同的地方插入竹杆。他带着一架有三条腿的工具,透过顶端的测镜瞭望各点。 “想来看看吗?”牧师问我。 他把我举起来,我透过目镜看去,远处的景象被拉近了许多。 “您为什么要看下面那个杆子呢?”我问。 “我要测量土地,确定造房子的最佳位置。” “可是为什么您不在下面用尺子量呢?只从这个镜子里看,怎么能知道尺寸呢?” 我这好心引出了白牧师满意的笑容。他用我能明白的中文解释说:“你们国家的古代圣贤不是说从远处观察事物的时候会看到它们背后的真相吗?如果我在下面测量,地形上的凹凸起伏都会误导我。在这里看,我则可以运用自然法则来做出更清晰的计算。” “我可以跟您学这个吗?”我问道,心里觉着这比我自己哪怕是父亲的答案都更让心激动,“您能教我怎么看、怎么算吗?” 白牧师的蓝眸中透出由衷的兴奋。他直视着我的双眼,好像我是一个和他一般的成人。 “我会教你如何正确地看待事物,如何发现那些真相,把我学到的知识教给你。” “那先生您是在哪儿学到的呢?”我好地问道。 “在我的祖国美国,在一所非常大的学校里,”他说着,眼光里带着骄傲的神情。 “像我们要建的学校一样大吗?”我孩子气地问道。 他胡噜下我的头发,笑着纠正道:“比这个要大多啦!那里还有很多高楼、尖塔和教堂呢。” “那我们可以建一座那么大的学校吗?” “也许有一天会变成那么大吧。”他望着下面的那片沃土,接着解释道,“但是那需要许多年。我的学校就建了很多年,至今也还在建。当初就如我们现在一样,是因为一些心向主和知识的善心人捐助而起的。” “那我长大以后,它就能变大了吧?”在我的心中,长大必定是件很久远之后的事情。 “还要更久,”白牧师声调悠远,“还要更多的人力,还要更多的善心人捐助,要一代人做一代人该做的事,当然最后还要有主的眷顾和保佑。我的母校可是在前明崇祯九年时建起的。” 我那时不懂多少历史,自然不清楚前朝的年号,更算不清那是多久以前的往事。白牧师看出我的困惑,又补充道:“那个时候,你们当今皇上的祖先都还没有在北京坐上龙椅呢。” “那么大的学校里是不是什么都能学到?”我心怀憧憬地问着。 他点点头,眼神中仍是那种骄傲:“宗教、文学、历史、数学、物理、建筑,还有古代的和现代的各国语言。” 我似是恍然大悟,提高声音说道:“我明白了!您的中国话也是在那儿学的,对不对?” 白牧师没有点头,只是神秘地指着自己的前额:“我是无师自通。” “可是没学,您怎么会说中国话呢?我听爹说,洋人说话,听起来像鸟唱歌。您不愿意告诉我吗?” 或许我失望的样子令白牧师心生怜惜,他不再逗我:“我说自己是无师自通,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是在这个国家出生的。我的父母是传教士,曾住在上海。你知道上海吗?” 我摇摇头,迷茫地看着他。 “哦,看来地理也是你需要学的,首先就是你们自己国家的地理。你顺着自流井的釜溪河向东,入沱江,再向东,到泸州就是长江,那是你们国家最长的河流。然后顺着长江一直走,一直走到头,到大海的地方就是上海了。” “我生在那儿,从小就生活在许多中国人中间。我和中国的阿嬷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自己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布道所里和学校里也有中国的小孩子。所以说,我还不会说洋话的时候,就已经会说你们中国话了。” “那您为什么不待在父母身边呢?听爹和教我认字的先生说‘父母在,不远游’。”我努力地像大人一样发表自己的意见。 白牧师拉起我的手,找到一片干净的草坐下。他摘下帽子,放在一边,眼睛望着远方。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二十多年前。我从上海启程,回美国去上学。就在我上学期间,江淮伤寒流行,他们去世了。他们的遗愿是留在中国,就安葬在上海的国际公墓里。” “我完成学业后,在美国结了婚。但是我的心里仍然有两件事,一件是上帝的召唤,一件就是中国。我也希望能够像我的父母那样继续在中国做耶稣基督的事工。所以,十年前,我带着白夫人回到中国,继续在上海传教。” 我插嘴问道:“那你们都来这儿吧!我听爹说,我们四川是天府之国,风调雨顺,还比其他的地方太平呢。” “我们有一个女儿,她叫伊莎白。她也是在上海出生的,比你大两岁。伊莎白在四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她病得很重,发了很高的烧,昏迷不醒。我以为主要把她带走了。等她再醒过来,我们才发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 在他讲述女儿的故事时,我看到悲伤袭上他的眉梢,他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她现在好了吗?”我问道。 “伊莎白的妈妈带她回美国治病,几年下来,还是没有起色。我们已经接受现实,这是上帝的旨意。她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也很快乐。” “你想看她们的照片吗?”他问我,右手从上衣内里的口袋中取出一只精美的小银盒。” 银盒子上满是缠枝的纹饰,啪的一声,盒盖弹起,里面是一位夫人和一个小姑娘的照片。照片很小,灰褐的色调虽不鲜明,但我还是可以看清她坐在椅子上的侧影。 她的卷发垂在耳边,头上还扎着绸带蝴蝶结。她没有朝前看,而是侧向一边,望着远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伊莎白的样子。那时该没想过多年后还有机会见到她本人。也许,那就是我们之间缘分的开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清末四川自流井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四章 </span> 清末四川自流井 白牧师为新学校精心规划,把自己关在父亲的斋里,仔细研究一张又一张的图纸。他满满一盒的绘图工具,对我来说,那比任何童年的玩具都更有趣。 他给我看圆规、直尺、计算尺、三角板和量角器。他还有一匣子笔,各不相同的精巧笔尖,用来在图纸上描画优美的线条。 我试着用那些笔在竹纸上练习法,可我写出来的字就像冬天的枯枝败叶一般。白牧师看到我的涂鸦,就让我拿毛笔和他的绘图工具配合使用。平时他用工具画出的线条总是粗细适当、干净笔直,可是我笔下的线条却是歪歪扭扭。 我不肯承认写中华文明的毛笔有什么缺陷,便辩解道:“这肯定是因为我太小,手生,也许父亲,或者那些工善画的老先生们就能画直。” 白牧师并未责怪我的辩解,却是郑重地说道:“人们为了不同的用途发明了不同的工具。我们根据用途去选择工具,而不是相反。但不论是工具还是人,归根结底,我们都是在做上帝的工作,是他的爱赐予我们灵感去创造所有这些美妙的事物。” 他看出我不太明白,又接着解释道:“我的母校里有一座大房子,比我们画的这些房子要大得多,是我的一位朋友和同学设计的。在完工前,他要在入口的门楣上凿一句古代先贤的箴言—‘人是万物的尺度’ 。但是校长却说,还有更重要的话可以写上去,那是我们该如何行事,如何自省。他引用了《圣经》《诗篇》中的一句话‘人算什么,祢竟顾念他’。 ” “那是什么意思呢?”我问道。 “当你想到皇天后土、日月星辰,你是不是觉得它们很美,很神秘?” 我摇摇头,不知怎么作答。 白牧师并未不悦,而是接着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天上的月亮看着不大。你这个小孩子的手也能遮住它,可它实际离我们有超过七十万里远,周长两万里有余,重一千五百万万万万万斤?” 这些数字大得超出我年幼的头脑可以理解的范围,我甚至顾不上摇头。 “有些星星离我们还要远几百万倍,重几百万倍。可是,如果上帝能够创造出这么大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创造人类呢?和那些天体相比,我们是如此渺小。可上帝还是给了我们视觉、触觉、嗅觉、味觉,让我们得以欣赏祂所赋予其他被造物的神之处。祂为什么这样顾念我们呢?” “为什么呢,先生?”我急切地问道,实在无法克制自己强烈的好心。 “你不要心急。有些人要花费一辈子的时间才能弄懂这些道理。就是我也才刚刚开始理解。我会把《圣经》讲给你,那里面有如何走向天国的奥秘和比这这星辰霄汉还不可思议的迹。” 几个月之后,白牧师的设计稿终于完成了。他和父亲商议着要按照西洋的习俗,办一个奠基仪式。各家出资的盐商都要到场与父亲和白牧师一起掘土覆石。 为着这事,父亲半个月不去井上,把我带在身边,一起置办典礼一应所用。而更让父亲费心的却是在斋内写字。 白牧师请父亲为学校题字,这让父亲颇为动容。“在以往,这必定是本乡的显宦或是宿儒才能来提,”父亲向我解释。如今李家牵头办学,换着如此显耀门庭,父亲自是不能怠慢。 为了表示他的谢意,他还特地写了一幅立轴送予白牧师。那是《劝学篇》中的字句:“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白牧师收着这幅字,也是十分感激,说那词句中有种上古的虔诚。 一九零七年,光绪三十三年丁未,冬日的一个良辰吉日,学校破土动工了。白牧师不知疲倦,事必躬亲,我便常跟在他左右。 白牧师有时在现场实地指挥,有时到官印山上去俯瞰测绘。他让我观察他如何预测脚手架的阴影,又解释这和太阳高度的关系。此中那些妙的度量方法我至今记忆犹新。 一次,他让我找一件重物,我就从谷仓里拿来了秤砣。他在上面系了一根长长的线,说是能去丈量山的高度。我跟着他边走边猜,想预先窥测出些端倪:“也许还是用来测量影子?” 此时我已有些经验,知道只要能够在正午时分量出影长,再合上历和他的那些三角表格,便能导出答案。可山呢?我有些疑惑,那必定需有一根极长的卷尺。 到工地时,刚过正午。我问白牧师,是否需要一根很长的绳子或者卷尺来测量山高。他满意地笑了,同时透着一丝神秘地说道:“我们不需要长卷尺,也不需要测量影子的长度。我们用另一种方法。” 他叫来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小童,去找来一根长绳,用尺子量出十英尺。“这就够了,”他说着,然后从脚手架边走开。 我跟着他,走了五六步,停了下来。他要我把绳子的一端踩在地上,然后把量角器、纱线和秤砣给了我。纱线的一头系在秤砣上,另一头系在量角器的中点。他示意我,一切已经就绪。 “拿得动吗?”他问道。 我使劲点点头,双手把量角器举得高高的。 牧师竖起两个大拇指,要我保持这个样子,他则沿着地上的绳子走到另一端去。他用力在一个地方踩了踩,做出了一个记号。 “好了,”他说,“举起你的手,让脚手架的顶端、量角器的直边和你的眼睛保持在一条线上。” 我这样做了,线在秤砣的作用下与地面垂直。“压好线,让它不要乱晃,然后读出角度。” 我按照他的指示去做,并向牧师喊道:“是38度!” “很好。现在过来,到我这里来再读一次度数。” 我按照他说的做了,第二个角度是32度。 我们席地而坐,牧师拿出笔记本开始画图,笔触优雅,线条明快。脚手架以及我分别站在两个位置拿着量角器的情形跃然纸上,而两个表示我的符号和脚手架顶端被分别用虚线连接起来。 “你还记得我教你的公式吗?”白牧师问道。 我又使劲点点头,急切地想向他证明我已经把所学牢记在心,可是实话实说,我最多是似懂非懂。 “好,知道绳子是10英尺长,你是3英尺高,再用两个余切值,我们就可以解决问题了。”说话间,他已经用漂亮的笔体在纸上写下几个参数和公式。 我在旁边看着他在纸上写写算算,而他也边写边解释:“你看,这两个角度的余切值相减,是0.32。这正是绳子长度和脚手架与你的高度差的比值,也就是说,脚手架大约是34英尺高。” 我的心为这迹般的新知识而激动。在官印山脚下,照着牧师刚才的做法重做一遍,而这一次,他是我的助手了。此时,或许真的有神意启迪,我自己试着找山脚下远近合适的点,十英尺不够,那就再向后退,一直退了三十英尺,也就是三段绳子的距离,测得了38度30分和33度30分。 白牧师把适才自己用的算稿交在我手里。依此为据,公式相同,参数更新,又有白牧师在旁指点,我演算完毕,高声宣布“123英尺”。 这该是有史以来家乡这座小山第一次被人测量。尽管白牧师说这并不是什么伟大的成就,但对我来说,能够测量所有的东西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学校一砖一瓦地建起来,工程持续了一年多,其间我有幸一直作为白牧师唯一的学生相随身旁。待得学校完工,消息不胫而走,内江、资中、简阳都争着也要办教会学校,纷纷邀约白牧师执笔设计。 白牧师虽然答应他心中永远会把自流井这座他在中国亲手设计的第一所学校放在不可替代的位置上,其他地方的众生毕竟也需要听到耶稣的福音。他要走,我确实难过,心里也期盼我作为学生,在他心里也有个不可替代的位置。 父亲本想着在白牧师走后能多在家中花些时日,好检查一下我的学业。可怎知没多久,时事变化,他反而更难在家了。 学校建成之际,消息传来,太后和皇上在一日之内相继驾崩。到了第二年,也就是1909年初春,朝廷下诏,重申预备立宪,并着各省当年内建立咨议局。 李家虽算不上富、荣两县头等的盐商,可父亲在各家主事中最为年轻,而因建了学校,此时已是远近闻名的善洋务之人,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推戴入了咨议局。四川省咨议局十月在成都成立,父亲忙着这头等大事,就更无暇顾家了。 1910年春末,白牧师又来到我家。这次他却不是只在川中出行,而是要回美国去料理一些家事。他说这一趟大概要去半年甚至更长,所以走之前想要来看看我,给我留几本读。 父亲客气地表示感激,又吩咐管家包一些人参给白牧师和家人补养身体,外加给白夫人和伊莎白各一只玉镯。我觉得那玉料原非头等贵重,不是中国人所喜欢的温润纯净的色质。不过看上去翠色缤纷,十分漂亮,倒也让白牧师格外喜欢。 “我能带友然去散散步吗,”他问父亲。“走这么长时间,我还真会想他的。” 征得了父亲的同意,我们出了门,沿着那条翠竹掩映的小径,穿过池塘,又上了官印山。从那里放眼四野,原先的稻田和竹林已变成雄美的校园,砖红和青灰和谐地融为一体,黑瓦柔和地映着午后的阳光。 白牧师一路没怎么说话,似是心中有事。 “牧师,您为什么要回美国呢?”我问道。 他并不直接看我,而是望着学校和远山,幽幽言道:“是为了我的女儿伊莎白。” “过去五六年,她的母亲带着她看遍了美国的医生。他们尝试了各种药物,甚至手术。伊莎白很坚强,忍耐了很多的痛苦,但是全都没有用。她的眼睛治不好,这事肯定了。我要回去,送她上学,是哈佛大学附近的一所特殊学校,她在那里学读和写字。” “您很难过吧,先生。”我轻声问道。 “我很想她,但是我得承认,我也有点害怕见到她。她母亲说她现在一天比一天漂亮了,尤其是她的眼睛。这真有些残酷,你明白吗?她永远看不到自己的美丽。” 他朝我转过身来,抿了抿嘴,又继续道:“我虽然教你读圣经,可还没和你好好地谈信仰的事。你家境殷实,衣食无忧,所以你可能感觉不到对上帝的需要。但是对伊莎白来说,她的全部勇气都来自她坚定的信仰。” “她年纪还小,却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小女孩。她常安慰她的母亲。我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也会来安慰我,说尽管她再也看不见了,她却并不难过。她说脑子里还保留着美好的影像,有我们,有她的中国阿嬷,有我们在上海建造的美丽的布道所,最重要的是还有耶稣基督。祂曾在她濒死之时临到她。她说:‘上帝拯救了我,这让我快乐,不管我是否能看见。’” 白牧师给我看了伊莎白的近照。那是一张四分之三的侧面像,她的眼睛很大,望着远方。她的秀发更长了些,一直垂到肩上,映衬着她姣好的面容。 “她也长大了,”我对牧师说。 “是的,她长大了,我变老啦。”他言语中带出一丝感慨。我很少见白牧师如此,可仔细看,他金色的头发里已有了几缕花白,皱纹也在不知不觉中侵上他的额头。 “说不准,有一天我得回美国去,我是说再也不回来了。” “不要,不要!”我慌乱地叫道。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心情似乎不再那么沉重,笑着劝慰道:“你别急,几年内应该还不会,在中国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而且伊莎白也让我留在这里,为上帝工作。但是我真的很想念她,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在想她。” “也许您可以把她们接来这里,这样你们全家就可以重新一起生活在中国了。” “没错,”他点头称是,“不过现在可能还不行。她得去上学。那是专门为盲童设立的学校。他们会教她一种特殊的读写方式。四川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学校。但是她母亲告诉我,伊莎白曾经说过自己想回到中国来,或许可以教中国的盲人孩子们。” “那可太好了!”我叫道,指着下面的学校宣布道:‘她可以在这里教,我还可以帮她。’” 白牧师开心地笑了:“我一定告诉她。”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一直在想白牧师将要踏上的旅途,将要乘坐的小舟、大船和铁路。我看着月亮沿着一条美丽的弧线一点一点巡过夜空,一丝睡意也没有。 夜深了,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机械声。那该是白牧师,显然他也没有睡着。我好那是什么声音,想着也许他又在用新工具画更精美的设计图。 白牧师的房门开启,看见我过来,他并没说话,只是向我笑笑,便又聚精会神地忙着案上的工作。 “您在画新的图吗?”我问,同时用目光寻找着大图纸。可是桌上并没有图纸,只是白牧师面前放着一台不到一尺见方的小机器。 他示意我走近些,解释道:“这是一种专门往纸上打点的机器。打上点之后,就是字,你可以用手摸得出来,就像这样。”他捧着我的手在纸上摸过去。的确,我的指尖触到许多小小的突起。我想那一定是一种特殊的、魔法一般的本事。 “伊莎白,她会读这个?”我问。 “她能学会的。我想先学起来,这样我就可以教她了。她现在什么都需要用手来做了。医生告诉我们,失去了视觉,触觉就会变得比常人敏锐许多。这就是上帝帮助盲人的方式。” 他最后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跑回自己的房间,取了一只盒子回来。 “这是一只魔盒,”我对白牧师说,“父亲说这是成都一位身怀绝技的木匠师傅做的。人们可以把秘密藏在里面,但是得先想办法打开它。”我摸着盒子镶着棋盘般花纹的表面,告诉白牧师:“父亲说如果我努力练习,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凭着手感打开它。” “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怎么把它打开,”我说,“我想把这个盒子送给您女儿做礼物可以吗?” 白牧师小心地把盒子拿在手上,审视着它看起来天衣无缝的构造。盒子表面精致的纹理在烛光下映着几分神秘。 “这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太贵重了,你的父亲也已经送过我们礼物了。” 我摇摇头,尽量做出成熟的样子:“我真的很想送给她。我觉着她一定会喜欢的,而且我自己也打不开这盒子。您说她的手指非常灵巧,也许她可以找到打开盒子的方法,然后再教给我。” 白牧师微笑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我。我们相处日久,也算是交心了,他看出我还有未吐之言。 “还有事?” “我想给她,给伊莎白写封信。”我有些羞涩地说道。 “那好啊!”白牧师脸上透出兴奋的神情:“咱们正好一起用这台机器。” “可是,”我顿了顿,努力地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怕我的名字太难念,她会记不住的。学校里的加拿大牧师们总是把我的名字念错。” “你想要一个英文的名字?”白牧师柔声问道。 这事我其实想来已久,却未敢说出。清末与日后的民国毕竟不同,而四川地处内陆,这名字与衣冠还未见西化。或许是因为看到了白牧师虽是西人,却有一个优雅的汉名,而我想着日后若是去了西洋,要是有幸能见着他的女儿,没有个好听的洋名岂不尴尬。这虽是小孩子没见识的乱想,却是堵在了心里,此时恰碰上了这机会,就说了出来。 也不知白牧师自己是否想过此事,他似是没费什么心思便说道:“有了,你看这个名字好不好。” 说话间,他的手指在机器上动了起来。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同时按下,机器发出“咔”的一声,四个鼓起的圆点呈现在纸上。 “这个是‘G’,”白牧师解释道。 接下来,他左手的食指和右手的中指同时按下,又是“咔”的一声,这个是“e”。左手食指和无名指加上右手的中指,这个是“o”。左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加上右手的中指,这个是“r”,接下来又是“g”和“e”。 “好了,就是这个名字George—乔治”打完字,白牧师停下来。他的手握着我的手,轻声说道:“你闭上眼睛,自己试试?” 合上双目,却也并不是一团漆黑,灯光透过眼皮变成柔和的橘黄色,给人一阵暖意。白牧师的手引导着我的手,抚过纸面。那感觉,或是该叫刻骨铭心。每个点字在指尖下滑过,新鲜被压出的纸边硬朗而挺实,触感鲜明,直至人心。此时,我与伊莎白虽未曾谋面,却觉着在盲文点字的触碰间,仿佛神助般与她同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清末四川自流井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五章 </span> 清末四川自流井 白牧师走后大约半年,我收着了他的来信。拆封之前,我把信封捏在手中,端详良久。黑色波浪线的邮戳,印着外国绅士的邮票,米色的信封在指尖感觉致密,细细闻去,还带着淡淡的异国气息。拆开来,信纸是象牙色的,坚韧有力。 白牧师的话语透过他优雅俊朗的笔体从远方传来。他讲述了险象环生的三峡行舟、上海的故地重游、横跨大洋的气象万千、当然还有与白夫人以及伊莎白重逢的天伦之乐。他还特别提到了伊莎白收到魔盒时的惊喜。他说伊莎白在学校进步迅速,不仅已经学会了用触觉阅读的盲文字母,还在一块特制钢板的帮助下学会写我们所使用的字母了。 接着我就看到了伊莎白写的字。与牧师清秀的笔体不同,她用的是拇指大小的大写字母,拐弯的地方很是生硬。她下笔时想必需很用力才能保持笔画的走势,纸的背面因此而微微突起。 “亲爱的乔治, 非常感谢你托父亲带来了漂亮可爱的礼物。我已经打开了盒子。希望有一天能够见到你并且打开给你看。 你真诚的, 伊莎白” 白天,我把这封有父女两人笔迹的信贴身带着,夜里也常常把它拿出来,读上面的文字,感受纸张的纹理,把它放到油灯上,看光线透过纸张的明暗变化。我用手指抚摸伊莎白的每一处笔画,想象她在茫茫黑暗中如何写字。 我不知道那是否就是青春期前初次的爱情萌动。但那的确和长大以后的恋情一样,充满渴望,而且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我的思绪已经飞过大洋,飞到了白牧师和伊莎白身边。我所希望延续的是一个桃源诗境。 然而事与愿违,美好的憧憬很快被打断,世界潮流已如惊涛骇浪般扑面而来。父亲每次从成都回来,面色便阴沉无奈。我人小,自是不敢去问他的大事,只是听随父亲去过成都的老管家提起朝廷在立宪一事上一拖再拖。他对立宪、内阁这些新词自是不懂,只是念叨咨议局中各地的绅商贤达都说朝廷出了大大的奸臣。 到第二年春夏之际,父亲更是频频往返于自流井和省城,连井上的生意都顾不到了。父亲旧历六月初回了一次自流井,提起成都出了大事。 此前朝廷下旨,要将川汉铁路收归国有。这川汉铁路原本是洋人要办的,后来各地征集民股,改为了民办。这民办之中,不仅是像我们李家这样的绅商有了股份,而且因为在各项税捐里也附加了租股,所以就算是一般百姓所持的股份也不在少数。 端午节过后,朝廷铁路国有的办法下来,竟然是将大小股东的股金换做未来国有公司的股份,而概不退还现款。如此路没了,钱也没了,此消息一经传出,全川民情鼎沸。在成都的省咨议局的各位代表发起成立了“四川保路同志会”,要“进京请命,破约保路。”与父亲同在咨议局的蒲殿俊议长、罗纶副议长也当仁不让地做了保路同志会的正副会长。 这些国家大事,我当时自然是半懂不懂,内中不少细节也是日后辗转听来。我问父亲他是不是也要进京,他说这赴京请命还是年轻人更能胜任,而成都则需要些老成持重的维持局面。不到一个月内,保路同志会的会员已逾十万,如不万分小心,说不准就会激起民变。 父亲这一去,便是将近两个月。那年该是闰六月,酷暑难当。家里众人挂念父亲,更是难挨。到了旧历七月初,父亲才又回到自流井。说是回来,可却只遣了管家回来报信,而自己直奔井上。黄昏将至时,父亲回到家,却是说只待一晚,忙着让管家和孃孃帮他收拾行李,第二天仍要返蓉。 掌灯时分,父亲叫我去他房里,问了功课之后,他靠在躺椅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然儿啊,这次爹爹去成都,办好了,路上来回十天,开会五天、十天,不到一个月就能回来。要是办不好,就说不准了。” “那到中秋的时候您必定是能回来?”我小心地问道。 听着我提起中秋,父亲先是一怔,然后坐起身,拿起水烟壶,深深地吸了两口。 “然儿,你现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跟着洋牧师们学的这些年,也懂了不少事,爹就多给你讲讲。爹这次出门,要是办不好,不单中秋不好说,就是重阳也未必能回来。” “上次去成都,事情本来也还顺利。咱们总督,赵季帅 也连番电奏,请朝廷收回成命,还连带参劾了邮传部的盛宣怀。” “我们看季帅如此秉公,自是欣慰,请他到铁路公司的股东大会训话,再代为上奏。事情至此本是颇有转机,可谁知道朝廷奸佞当道,无论如何不改前命。” “这不是,到了这月初一,朝廷又来电报,还是老调,修路仍支川款,还说保路乃是少年寻衅滋事、劣绅离间官民,要季帅严加弹压。” “这消息传到股东大会,自是群情激愤,再议了没多久,大家便定下了罢市之举。” “罢市?”我有些不解地问道。 父亲见我插话,倒是没责怪,解释道:“说罢市,那就是成都各街的铺子都关门。”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接着问道:“可要是铺子都关了门,那不是买不着吃穿了吗?” 我这问话自然脱不了孩子的稚气,可父亲听了,眼里却是露出了些赞许的神情。 “然儿,你看,你这娃娃都懂的道理,也亏得我们这些大人们却还是争来争去。这上午才说起罢市,下午米价和盐价就飞涨几倍。爹觉着这事也有些不妥,可拗不过众议,只能和蒲殿俊、罗纶蒲几位代表一起去总督署禀告季帅。” “季帅也是这意思,我们明明是和盛宣怀、端方他们过不去,这么罢市,苦的是川中百姓,而那几个奸臣倒是未必伤着半根汗毛。要是罢下去,激起更大的民变,那这保路他也护不住了。” “季帅见我年岁稍长,还留我多说了几句,望我们咨议局里老成些的出来一起居中周旋。可是此事已经难得收拾。我离开成都那天,全城的铺子都关了。” 说到这里,父亲叹了口气,手里拿着水烟壶,本想吸一口,却又不知想到什么,一时愣在那里。 我见他一直沉默着,就放大些胆子,轻声问道:“爹爹,您说到底怎么才是对的呢?” 这一问,倒是让父亲回过神,微微苦笑道:“咳,然儿,你这可把爹也考住了。爹比其他的人长几岁,可这铁路、内阁、咨议局、资政院,这都是新说法,爹是不懂,可我看那几个年轻气盛又留过洋的,也说不出个万全的对策。说来说去,爹现在也实在有些骑虎难下。” 父亲停下来,终于想起刚刚未曾吸的那口烟,深深地吸下去,然后缓缓说道:“这事说不好是有人要坐大牢,有人要杀头的。” 杀头这词听得我一时悚然,呆在那里,也不敢再多问,只是听着父亲接着叹道:“蒲殿俊、罗纶蒲、张澜他们又说要是罢市还不行,就抗粮、抗捐。我看着情势难辨,就说家里有急事,赶了回来。然儿,你怕是不知道这里的利害。罢市说来说去也就是老百姓自己的事,自己不买也不卖,朝廷看着气,却也说不准是懒得管。可要是抗粮、抗税、抗捐,那就是造反啊。” “爹本想着是要急流勇退了,回家路上过资中,却是碰着了也是在咨议局的罗颂成大人。罗大人和我两个在咨议局里算是老人。他是同治五年生人,比爹还长上两岁。也就因为岁数相当,我们还多谈得来。” “罗大人见着我,自是问起成都的事情。我原本跟他说了,还劝他说,我们这些同治年生的人也都老了,还是退居乡野,明哲保身吧。可罗大人却说不然。他这就是听了消息后要赶去成都的。” “那罗大人不怕坐牢、杀头吗?”我不解地问道。 “嘿,要说,他也还真是未必怕。他是光绪十九年癸巳科的进士,后入翰林院。戊戌变法时,他和康梁走得近,差一点就被算了康党,在刑部关了一个多月才放出来。可那毕竟是十多年前。我们在咨议局这一年,他显着格外老成持重,众人都尊他颂公,本该不是赴险之人。” “这罗大人说道理千条万条,有两条总是不错的,况且这两条都是先帝德宗皇上 的圣谕:‘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 “既然说庶政公诸舆论,那就不能绕过资政院、绕过咨议局,绕过全川的百姓。既然说铁路准归商办,那就不能不顾股东、不退股金,不还路权。说到底,君无戏言。如果这两条先帝圣谕不做数,那预备立宪还做不做数?召开国会还做不做数?如果原本准归商办的铁路能收归国有,那将来自流井的盐井是不是也要收归国有?” “颂公这几问,都是问到要害上,我也大有顿悟之感。只是那时人已经快要到家,心意已在退避,却也是一时转不过来。” “他看我已动心,便又劝我道,我们这些同治朝生的人,也算得上三朝元老了。如今情势多变,正是需要老成练达之人从中斡旋。再者,我们现今保路,全川各地无不响应,我作为自流井的代表,若是退了,岂不辜负众多盐商同业大小股东的殷望。” “最后颂公和我商定,他就在资中等着我。今天是七夕,我们需在七月十三股东大会前一同赶回成都。” “爹,我陪你一起去。”我虽是只听得半懂,可觉着胸中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豪气,就这么说了。 父亲坚决地挥挥手,提高声调说道:“万万不可。爹说了,这事情办不好要坐牢。咱们李家几代单传,你绝不可涉险。” 说完后,爹把水烟壶放在身边的桌上,伸出手,把我拉近些。他放低了声音,似是怕隔墙有耳,轻声叮嘱道:“然儿,爹有几件事得嘱咐给你听。你只管听着,记着。” “管家这次和爹回来,就留家里了。” “那爹您怎么办?” 父亲又挥挥手,说道:“爹不是说了,你只管听着。家里旁的人爹不放心。成都的事他左右也帮不上。不管大事小事,你都要听管家的,这是其一,你答应爹。” 我郑重地点点头:“我一定听话。” “这第二嘛,”爹沉吟片刻,轻轻地叹口气,接着说道:“还不光是得听话。管家毕竟是下人,有的事他不好说。你事先和他商量好,话由你说,他当众听了,去办就是了。” “这第三件是钱。井上的账目今天爹和管家都安排妥了,工钱也往前付了三个月。柜上所余的现银,我让管家开了借据,放在学校的洋牧师们那里。他们是出家人,官府也不敢上洋人那儿要钱。这事儿只有管家和你知道,任第二个人不可以说。” “最后嘛,爹到了成都,每天会发电报回来。管家到电报局去取,旁人并不知道。要是电报断了,那就是出了事。若是真出了事,你一定先莫慌张,和管家尽量维持。要是三五日就过去了,自己慌反受其乱。若要是真的官府来人,你们就躲去教堂,请洋牧师们庇护。” 爹没再多说什么,或是也不想让孃孃和下人们看出些端倪,便遣我回屋了。此时虽说已是过了处暑,可晚上仍是潮热难当。一个人在房里独望渐圆的新月横跨天河,不想也不敢睡去。父亲的一番话,我那时不懂的为多,而懂的那几句,只能让我心里满是恐慌。 或是想排解心中的不安,我找出了纸笔,努力着给白牧师写信。写信这念头从何而来,我说不完全,怕是爹讲的那些让我想起了白牧师此前讲过的他家祖先的故事。抗粮、抗捐、昏庸的朝廷和勇敢的抗争,这里面隐约着便是列克星敦和康科德、邦克山和福吉谷的影子。我想着在白牧师家史中或许也能找到几条帮上父亲的妙计。 哎,此时再感叹到用时方恨少也是于事无补。谁又成想那万里之外,百多年前的海外轶事竟成了救急药。我写信向白牧师请教父亲和国家所面临的大事,希望他能给我们些指引。 前几年跟着白牧师读《圣经》,再加上学堂里的功课,我的英文自然日渐长进,可此时搜肠刮肚却也难找出辞答意切的表述。待我誊出最终的版本,桌边已散落不知多少揉皱的纸团。此时天已微明,听着前院声音隐约传来,想是父亲已然起身,准备起程了。 我忙着把信封好,跑了出去。父亲见我,只淡淡地说了句:“然儿,好生看家。”便转过身,准备出门。 父亲的淡然想来是为着不让旁人看出此行的凶险,我也提醒着自己万万不可露出伤心。 “爹,”我说,“我给白牧师写了一封信。或许他能给咱们出些主意。” 他拿着信封,上上下下仔细地看着一个个不认识的字母,沉默良久。在那沉默中,我似是看到父亲眼角有些湿润,便忙着躲开了他的目光。 “这信是认真写的吧?”父亲问道。 我不敢抬头,只是默默地点头。 “认真就好。要给爹争气。” 虽只是那么短短的一句话,我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我怕父亲责怪我没出息,胡乱地在衣襟上擦了泪水。 父亲怕也是不愿再如此伤别,转过身,边走边说道:“然儿,好好读。等你大些,爹送你去白牧师的国家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清末至辛亥革命四川自流井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六章 </span> 清末至辛亥革命四川自流井 自流井的电报局是宣统元年设立的,电线架到内江,再从那里连到成都。爹这一路过去,沿途每天必定是一次电报,管家去电报局收了,便跟我说上一声。到了旧历七月十二,管家说这天的电报是从成都发过来的,我听了便也稍稍放下心来。 按照爹原先的安排,家里上下该是一切如常。可爹怕是也没料到,在无声中,恐慌和谣言传得比电报似是还要快。爹刚走的第二天,孃孃便慌张地叫我过去,说是外面传着荣县、叙府都有革命党作乱,官府也管不住,说不准成都也撑不了几天。孃孃此时慌张,也没什么主意,只是催着管家往成都发电报,派人打探。 如此挨过七月十三,管家说电报仍是如常。电报局里接了朝廷的旨意,一切与铁路有关的电报皆不与拍发,因此父亲也就只说了一切安好,不日返乡几个字。听了这消息,我心里终于稍安。 那边孃孃的堂兄也到了。这位“文舅”,虽不是至亲,毕竟是长辈,总不能冷落。中元节前一天,父亲电报上说一切皆如往年,不可疏漏,管家便安排了一应祭祀,由我代父亲主祭,然后一家人去往釜溪河放灯,倒也确如往年一般无异。 可这安宁竟是如此稍纵即逝。七月十六,管家直到掌灯时分才从镇上回来。此时我正陪孃孃和文舅吃饭,管家只能支吾一声说是井上事情耽误了。我自然心焦,三口并作两口把饭吃完,便跑回自己屋里等着。 没过几时,便听着院子里脚步声传来。我也未及多想,跑出门去。“管家”那一声在舌尖就要喊出去,可硬是让我忍住,那一刻我已听出细碎的声音并非是管家的脚步。 “友然啊,”孃孃脸上的神情叫人难以捉摸。 “有老爷的消息吗?”她试探地问着。 我心里记着父亲的嘱咐,摇摇头,脚下也退了一步,而孃孃也随着这一步进了我屋。 “唉,”她长长地叹了一声,听起来倒真是动情,“友然,你说说,老爷这是为那桩啊。外面不太平,还赶着往成都去。” 她见我不作声,便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友然,你要是知道什么,可不能瞒着孃孃。你文舅说现在四下都是罢市、抗粮,都是革命党造反,连咱们自流井的铺子都关了。” “爹去咨议局开会,不会有事的。”我故作镇定地说道。 “啊呀,友然,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糊弄孃孃啊!”她提高了声调,不屑地说道:“你文舅说了,朝廷下了令,官兵这就要从下江打过来,到时候跟着闹保路的都得下大狱。” 此时我虽年幼,可孃孃这话的轻重我还是懂得,再加上这一天的消息管家还未送到,自然心里七上八下。可父亲说得明白,我也就只能继续沉默。 “哎呦,友然你倒是说句话!”孃孃有些不耐烦地埋怨道,“现在家里又没得男人,我找自家堂哥来商量,可人家毕竟是外人。你赶紧劝老爷回来,再晚可就说不准想回也回不来了。” 她如此着急,也叫我更是为难,只觉着眼泪快要流了出来,忙着转过身,不再去看她。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办法,我怕是再说几句就真的要哭出来。 可巧这时管家来我这里,算是帮我解了围。孃孃说不准也看出了管家和我之间有什么事避开她,鼻子中哼了一声,甩下句话:“我就是个女人,又没个正经名分。我这是操个啥子心,只是到日后要是出了事,可别怪我没说。” 我听着身后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吁了口气,转过身。可只是一瞥,我的心便缩紧了。老管家尽力保持镇定,想来也是怕我担心,可他那凝重又有些迟疑的神情已是一览无余了。 他嘴张了、闭了,话似是哽在喉中,憋了几刻,才说道:“少爷,您先别担心。今天老爷没来电报。不过,电报局说今天成都一封电报也没拍过来,说不准是电线又断了。” “少爷,您一定记着老爷的嘱咐,”老管家郑重地说道,“当着别人的面可不能哭。” 听他这么说,我才觉出方才自己到底还是没忍住。我忙着把眼泪擦了,问起管家电报局的详情。 “今天也真是怪。前几日电报都是申时到的,可今天我等到了酉时二刻,还是没得,心里也慌了。左右一看,嘿,等着的还不只我一个。过去一问,都是说本该有成都的电报,可都没有到。此时那电报局也快关了,大家等得急了,就去问。那电报局里的几个人一核对,说是自从未时之后就没再见过省城来的电报,而往日里,一个时辰总是会有十几封的。” “后来有个管事的出来,见我们也都等得焦心,便试着往成都的电报局发个消息。这洋人的电报,我是不懂。只听他们说,这电报局之间发个信儿,那就跟电闪一般快,再回过来,那该是一眨眼的功夫。我们都围在那儿,可那滴滴答的机器硬是一声不吭。” “他们来回摆弄那机器,内江、叙府、泸州,重庆都试了,快的真是一眨眼,就算重庆慢些,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就有回信了。少爷您说怪不怪,不光是咱们自流井,周边各府各县都没见着成都的电报。这局里管事的先生就说,必定是成都的线断了。这等状况以前便是在断线时遇见过。我又问他几时能修好,他说如今无论是朝廷军令还是盐商买卖,都是电报往来。断线那就是大事,怎么一日也该修好了。” 管家说是第二日一大早再去电报局。若是线修好了,压下的电报一早即到。临出门,他又折返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少爷,我看这幺妹的堂舅是来者不善。” “今早我出门,他跟我说想去井上看看。其实原本让他去看看倒也无妨,我只是觉着他不守客道,又怕他到井上传些个要打仗的话,搅得众人不安,就回了他。可我就担心,我这儿不成,他说不准打少爷您的主意。您可千万记着老爷的嘱咐,咱们自己不乱,银子放在洋人那儿不动。” 第二天仍是到了掌灯的时分,管家回来,那神情不用他说话,我也看了出来。成都依然是联系不上,依然是不但没有父亲的电报,也没有任何电报从成都出来。如此状况,据说富荣两县的县衙也开始惶惑,不知省城出了什么大事。 成都出事的消息是再转天传到自流井的。最先得着信儿的,倒还是文舅。未时不到,我就听着前院一阵嘈杂,尖锐哀嚎由远及近。 “友然,友然,”孃孃由文舅搀着,踉踉跄跄地闯进屋来。 “友然啊,出大事了!”孃孃双手拍腿,又是几声哀嚎,然后便是断断续续的央求:“哥啊,你给友然说,这可怎么好啊!” 文舅倒还是镇定,见我站着,就挥挥手,示意我坐下听。他弯下身,把声音压低到勉强可闻:“成都出大事了。赵制军把城给封了,保路同志会的、咨议局的人都给抓了。那还有不服输的革命党,要进督院劫人,都让乱枪给打死了。” “爹该是没事的。”我强作镇定地说道。 “没事,啷个没事啊!”文舅拖长了声音,手在空中划着圈子:“全给抓了—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你爹不就是和他们整天在一起的,那还有不被抓的?” “我不信,”我坚决地摇摇头,心里仍是抱着希望,“成都不是不通电报了吗,您怎么就知道?”这话刚问,我便明白自己说漏了嘴。偷眼看过去,文舅倒也没在意。他嘴一撇,有些自得地说道:“咳,你娘让我过来帮着谋划,这就对了,要不你们不出门,哪里得着消息?赵制军把城给封了,邮电都不通了。要说这革命党也是鬼点子多,拿木板写上消息,涂了桐油,扔到锦江里头,说这是水电报。” “现在正好是涨水,也就是一天多,就漂到了简阳。那儿还通电报,这消息不就出来了。现在自流井镇上都传开了,说那水电报上写着的:‘赵尔丰先捕蒲、罗’。你要是还不信,那就索性等几天。我还和你说,友然,不出三日你看着,这釜溪河上也得漂水电报,到时候再看你信不信。” “友然,你别光听着,倒是拿个主意啊!”孃孃提高了声调。 “要不等管家回来……” 还未等我说完,孃孃厉声打断我,不屑地斥道:“他有什么用,不就是个跑腿的。你是李家的少爷,你爹不在,你就得拿主意。” 见我不说话,她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当初我就跟你爹说,去成都就是找死。他这个岁数的人,跟着这些学生、革命党闹个啥子。这下好了,要是判个谋反的罪过,别说他,这咱们都得跟着满门抄斩。” “二妹,”文舅打断了原本还要数落下去的孃孃,又转而对我好言劝道,“友然啊,你娘说得也是不错。我没过来之前,听湖北老家的信儿,朝廷派那个湖广的端制军带兵入川。既然是带兵过来,那就是平叛,怕是所有捉起来的人都得按照革命党治罪。” “这可怎么好啊!”孃孃又开始抽泣着念叨:“这可怎么好。哥,这家里也没个男人,你就给出出主意,得救急啊!” 文舅听起来似是已胸有成竹,缓缓地说道:“二妹,友然,依我看,这现下只能是出去避一下。既然官军是从湖北过来,咱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就去湖北。下人们就先散了,就是咱们再带上幺妹。” “可这家里的、井上的银子怎么办呢?”孃孃担心地问道。 “钱嘛,带着累赘,不如都存到浚川源银行。那是官府办的,自然牢靠。这沿江下去,重庆、宜昌、汉口都有分号,随路支应也方便。” “那爹怎么办?”我执拗地问道,与其说是担心父亲的安危,不如说更是把个难题推给孃孃和文舅以抵挡他们的紧逼。 “我说友然,你怎么比我这妇道人家还拖沓,”孃孃不满地责怪道,“你爹已然是被抓的人了,难道你等着和他一块下大狱?你们李家几辈子单传,你爹难道不想留后?你不拿主意,咱们就都死在这儿不成?” 她这三问,我是无言以对,只转过身,不想再被她的目光逼视。另一边,文舅朝着孃孃摆摆手,又清了下嗓子,颇为关心地说道:“友然,你担心你爹这也自然。你是个孝子。可这忠孝节烈都得看时候,对不对?现在你这样就是坐以待毙。” 他顿了顿,把声音放得更是和缓,“你是上洋学堂的,道理自然懂得不少。你想想,若是你爹被抓了,你在这儿等着,那官府来抓人,你是白白地搭进去。若是你爹没被抓,咱们出去避几日,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和他团聚就是了。” 我自知如此理论下去,绝是敌不过他们,就执意说要和管家商议,而且即便商议了,也得等有了爹的消息再定去留。 临走时,孃孃满面怨气地扔下话:“我看你和管家鬼鬼祟祟的,定是有事瞒着我。我就算不是你亲娘,好歹也把你养大,到头连个下人都不如。” “二妹,别说气话,”文舅劝解道,“友然也是一片孝心,担心他爹。”他转过脸来,对着我言道:“友然,你要是非要跟管家商量,那就商量,可是得快。从湖北过来,洋火轮可是几天就到了,等大军一过来,再走可就来不及了。” 那晚管家带来的消息一点不差。此时水电报已是漂流全川,同志军在各地起事。左近荣县也聚了几千人,自流井的几大堂盐商都商量着要出去避祸。听他这么说,心里自是慌乱,远没了在孃孃和文舅面前的坚持。 “要不咱们也去湖北先躲一躲?”我有些不安地问管家,又把文舅的办法和他说了。 管家其实也已六神无主,听了我这转述只是无奈地摇头。他想着再去打听打听,若是爹真的被抓了,那就怕是只有出门避祸这一条路了。 之后几天噩耗频传。水电报此时顺着沱江与釜溪河也传到了自流井。上面所言果然是“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 传言如此坐实,可只是一节,那湖北的新军却是一直没见着踪影。自从火轮开通了由宜昌到叙府的川江航线,千里的水路也就是几天之内便到了。可管家出去打听,此时即便是万县也还没看到鄂军的影子,这倒是让人稍放宽心。 有了这点宽心,我的胆子便也更大些,想着还是守在家中等爹回来才是正经。中元过后七八天,孃孃按不住性子,又叫了文舅来催我拿主意。她本就疑惑管家有事只找我而不是她,也就抓住管家不放,把他强拉着来一起商议。 原本只是对我,孃孃和文舅自是没什么顾忌,张口即来。可有了管家在,他虽是下人,毕竟年长,几个人面面相觑,倒是都不说话了。管家两面看看,最后还是第一个开了腔,谨慎地说道:“现下自流井还算太平,还是静观其变为妙。” 还未等文舅接话,孃孃先是急了,提高声调道:“等等等,就知道等。我听说王家好几房都奔下江去了,咱们还等什么。” 管家没直接答她,只是对着我说道:“少爷,老爷现在情形不明,万一要搭救,是花银子还是托门子,都得有人支应。咱们这月的盐运到下面,钱还没收回来,乌井沱还有口井这不出一个月就该见功了,现在一走,就都废了。” “你们现在还想着挖井,再待着,怕是挖坟都来不及了。”孃孃愤愤地怨道。 文舅吸了吸鼻子,不急不缓地说道:“管家说的这些在常理也是不错。”他见这句公道话引得我们三个都认真听起来,就微微一笑道:”可现如今这是造反、剿匪,也不能按常理来了。这大军一到,玉石俱焚,哪管你挖井收钱的事。” “少爷,这两天有下江上来的商客,说是看见鄂军都停在了宜昌,等船入川,可蜀通轮在忠县搁浅,一直是下不去。众人都说这也是天意,保全我四川。”管家试着最后的努力。 “那还是不走吧,”我尽可能地提高了声音,希望自己听上去坚决果敢。 文舅点点头,似是认可了这办法,我犹自暗喜,却听着他说:“管家倒是想得周到。这么多银子在外面,井打了几年,废了那就是前功尽弃。不如这样,你受累留在自流井看家。你对李家忠心一片,老爷、太太和少爷那是一定信得过你。” “可是我看太太和幺妹得躲一躲。历来兵荒马乱的年月,女眷最得小心。友然呢,那也得避一避,毕竟是你们李家的独苗。这不是两全其美?” “对对对!”孃孃一个劲地点头,瞧那急切,怕是老早就在等这句话了。 要说文舅毕竟和孃孃不同,办法讲得中规中矩,入情入理。管家听了,只觉得棘手,眼睛焦急地盼我说话。 “我也留下!”我坚持道。 “这也是正理,”管家忙着接话道,“万一碰上些事,总得主家有人才是。” “不妥,不妥,”文舅晃了晃头,“你看,管家要是四出办事,带着你也是不便。可要是把你留在家里,这没个大人怎么使得。这不要说是官兵来了要抓人,万一那革命党、那乱民来了,把你绑了票,讹你们李家几万两银子,再对你有个好歹,怎们办?” “那我就去教堂里,到洋牧师那儿去躲着。”我说出了最后的坚定。 “嗨,”文舅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以为现在洋人那里就安生了?你没听说这保路除了和朝廷对着闹,就是冲着洋人。同志军现在喊的就是‘推翻满清、废除新政、杀贪官、灭洋人’。这洋人啊,自己躲还来不及呢,你还往那儿跑?” 洋人的教堂会不安全,这事我倒没想着。爹虽然安排周密,如今若是躲进教堂这一条失算了,岂不是满盘皆乱? “那怎么办?”我有些无奈地问道。 “友然,要不这么着,”文舅似是早已胸有成竹,“咱们多少得准备些衣物细软,就定三日之后启程。要是有你爹的消息,那咱们就留下。要是还没有消息,那你就和你娘、幺妹一道走。 如此定下了跑反,管家也只得跟着准备。两日过去,自是没有爹的消息。眼看着第二天就要启程,午饭后,管家来帮我查看箱笼。 他收拾了一阵,一应都安排妥当,却仍是不走,像是有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没爹的消息?” 他摇摇头,叹道:“只是听说现在成都城下围着的都是同志军,每天都在打枪放炮。”他顿了顿,终于下了决心,说道:“少爷,我心里有点发慌。” “是担心爹“我问道。 “哎,老爷为人最是仁义。就是赵大帅也看重老爷。虽是一时陷险,末了还该是没事的。我还是担心你们这去湖北,是该还是不该。” “这两天,幺妹她堂舅为着要出门,要了不少银子。他来找我要,我也不好不给。老爷吩咐,存到教堂的银子不能动,也就只能从井上挤出些。他从幺妹娘那儿又要了不少,都存到了浚川源银行里。” “这钱还是小事,我最担心的还是少爷您。这么去了,我又不能跟着,心里实在是不放心。可不让您去吧,这万一真的是打起来,留在家里,有个闪失,可又怎么好?” 他如此念叨着,边叹气,边摇头,看来左右也想不出个万全的办法。 “少爷,我有个主意,可是自己不敢做主,也就是说给您听听。” “您出门在外,最是要用钱的。我想着去教堂,再取出五百两,是宝丰隆的银票,您带在身上,万一需要也好救急。只是这事千万不可让幺妹娘和堂舅知道。” 五百两有多少我这少年人实是不明白,只是觉着是件天大的事。因为身上从未有过如此之巨的数字,倍感兴奋,也顾不上多想,催着管家一起去教堂取钱。 学校本该开学的,可因为四处起事,也就延长了暑假。我想着此时学校该是比往常寂静,可进了门才发觉竟是人来人往,倒比平日还要热闹。再往里却是发现教室中竟堆了不少行囊铺盖,一问才知道有几家教徒,因为怕乱兵,已然进来避难了。 管家问了,却原来校长一早就去了荣县办事,总要傍晚才能回来。我趁此光景,去借了几本,预备着路上看。从图馆出来,时间还早,便在外面的廊子里坐下,随手翻看。 此时暑期正盛,再加上心里本就燥乱,左右难得专注。正磨皮擦痒间,忽地听着不知什么地方冒出个声音:“嗨,嗨。” 我转过身,一时没看见人影,正觉着怪,只看见一棵黄桷榕后面,转出一个身影。细看过去,那也是一个孩子,身形比我矮小,岁数该是相当,身上的打扮像是学校里的杂役。 他冲着我咧开嘴一笑,问道:“你是李家的少爷吧?” 我虽在学校上学,可少有和同龄的少年一起嬉戏,看着面前的少年人,不免拘谨,只点点头,却没说话。 “你叫友然对不对?”他仍是笑着说道,似是对我的底细已经是烂熟于心。 此时我更趋谨慎,不知他是敌是友,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哈哈,吓到你了?”他有些得意地说道,“你家的事,我知道地还多咧。” “你怎么知道,”我提防地问道,虽没再后退,可双腿绷着劲,随时准备后撤。 “嘿嘿,你猜猜看。” 他还是笑着,可我已经觉着有些恐惧,转过身,就要走开。 “不逗你了,”他几步转到我身前,拦住了我的去路,“是白牧师和我说的。” 听他提起白牧师,我也是一怔,停下脚步。 “白牧师怎么样?”我还是有些怀疑地问道。 “还真是吓到你了。是白牧师告诉我的。他以前在你家教你读洋文,一边教,一边盖这大院子。我还知道牧师家的太太和小姐在美国给小姐瞧病。后来白牧师去年也回去了。” 他这么一样样地说出来,倒都是没错,我心里也稍稍放宽,想来他确是和白牧师相识。 “那你也和白牧师认得?”我问道。 “哎,那哪能和李少爷你比。我前几年没了爹娘,就跟着同乡的几个大哥一起出来耍。我们到这自流井,正好碰着白牧师修学堂,就留了下来。牧师见我小,就不让我干重活,有时教我认几个字,还给我起了个洋名叫亨利。” “那我怎么不记着见过你?”我好地问道。 “你李大少爷好金贵的。那时候你来这学堂的工地,你家管家都是先遣人来,四下看过,好生小心。哪就记得我啦。不过这事你恐怕记着,你和牧师去量那官印山,那可是我在旁边伺候着的。” 此时我终于想起了先前的一幕。与白牧师在一起的幼年时光在此危难时刻回忆起来,竟让我一时双眼酸涩,堪堪泪下。我不想在人前流泪,忙侧身坐下。 “学堂放假了,你还来看,好用功啊。”亨利伸过手,我不再介意,便把那几本递给他看。 “我得出去躲躲,所以借几本,省得路上闷。” “外面都传着你家老爷吃官司,给官府抓了?” “家里人怕出事,要去湖北躲躲。我们明天就走。” “那你们为啥子不来这儿躲。你看看,有好几家大户都躲进来了,哪用躲到湖北去?” 听他这么说,我想起了方才的情景,心里也确实有些疑惑,就问道:“我听家里的堂舅说,现在外面都说要灭洋人,这儿也不安全。” “没得那么凶,”亨利不屑地说道,“你看,咱们的洋校长,今天去荣县不就是和同志军会面。还有好几家旁的教堂里的牧师和神父都一起去了,就是商议怎么不出乱子。” “爹临走的时候也跟我说过,要是出事,就来这儿求洋牧师们庇护。我本来想着该在家里守着,等着爹回来。可那堂舅说的也都在理,孃孃和我幺妹万一碰上官兵或是革命军就大大不妙了。” “那你堂舅怎么安排的,说给我听听。”亨利在我身旁坐下,翘起腿,静静地听我把此前几天家里商议的这些事情讲给他听。不知为什么,我们虽是素昧平生,只是有着白牧师那缘分,却觉着可以和他畅谈。 听完了前因后果,亨利脸上的神情变得难以捉摸,好似比他的年岁长了许多。 “李少爷,想听好话还是听真话?” “当然是真话。” “对头,听真话总是对头的。不过真话就是,你们这就是入套了。赔钱是肯定的,赔不赔上人,也是说不准。不过,我想着不差的话,钱是一准要赔的。” 亨利的话好似在我混沌的心里卷起风雷闪电。他自然也看出了我心中的反复,身子向后一仰,靠在廊柱上,跷起的腿一荡一荡地说道:“信不信由你。你说了你想听真话的。你读那么多,总也该能看出来吧。戏文里唱的,说里说的,那都是这么回子事,越亲越得提防。” “那我该怎么办?” 亨利盘腿坐起,满脸兴奋的神情,似是排兵布阵的将军一般。 “要我说,就是一个字:‘跑’。你自己跑过来。你想,如果你现在闹着不走,也未必有用。说不准他们索性把你迷倒了,就强带走了。” “那我告诉管家?”我小心地问道。 “那有啥子用?他毕竟是下人。你要是跟他说了,说不准他心一虚,不让你跑了怎么办?你现在最好就是装着没事,然后晚上就一个人跑过来,谁也别告诉。” “可那样管家岂不是要着急死了,孃孃也未必不担心?” 亨利听了,学着大人模样,摇晃着头,满腹运筹帷幄地说道:“要是我,那是肯定一言不发,就看他们怎样,到时候你不就看出来谁是忠,谁是奸了?不过李少爷,我看你也干不来。那你就留封信,说是你自己去找爹,别的不提。” “要晚上偷跑出来吗?” 我这么问了,实是已经答应了亨利这计策。他听出我的心意,却忍不住激我的胆量,说道:“是不是怕黑哦?哎,救人救到底,你要是怕,我就夜里在你家门外等着,接你过来,算够义气吧?” 我们约好,那晚夜过十二点,我便从家里溜出去。装着一切如常并非难事,留个字条,说自己出去寻爹,也只是举手之劳。 这些做完了,看座钟的指针一前一后向表盘顶上聚合,那才是最熬人的事情。起初我想着时间一交子夜,就跑出去。可两个指针重合那刻,心里又不知怎的扑腾地紧。深吸几口气,仍是难以平复,便想着再等几刻。 时间便是如此,任什么都停它不下。分针不急不缓地由竖转平,自己心里也像是打翻了不知多少坛罐。可就算是这样想,时间还是会向前,分针下斜,堪堪到了半点。 决心终是要下,而一旦下了,也就借着一阵紧张和兴奋从自己屋里跑了出去。此时已近月底,残月如钩,星斗也被薄云遮掩。穿几个天井,从旁门溜出去,顿时被无边的黑暗所包围。家边的路我自是熟悉,顺着院墙,摸到大门边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此时不单单是眼前的黑暗,更是心里被抽空了。虽说只是躲去学校,可我毕竟是第一次独自离家,却如盲人在黑暗中摸索一般。 亨利如期守候在家门口那条竹径边,虽也同是在黑暗之中,可他的双眸似是能看着什么光亮,没有半点迷茫。跟着他穿过竹林,绕过池塘,尽听着竹语蛙声,恐惧也慢慢淡去。到了学校墙下,他先推、后拽地领着我爬上一棵黄桷树,顺着粗硕的枝干翻过墙头。 那晚,和亨利一起躲在图馆边一间小屋里。自己睡意全无,而他却是听着我讲的圣经故事,没多久便睡熟了。第二天,亨利给我找了一身杂役的短衫换上,又给了我些干粮。此时学校里因为聚集了四面来避祸的,人多嘈杂,倒也是不难藏匿。我这边安排好了,亨利便又溜出去,说是到我家外面看看动静。 晚饭前他回来,告诉我天一亮,家门口就乱作一团。下人们进进出出,四下搜找。家里人该是猜不到我敢跑远,只是在老宅附近四处呼喊。过了午饭,门口来了车马,看样子孃孃、堂舅寻不见我,也就不等了,带着幺妹径自走了。 亨利劝我再等一天,待他们到沱江上了船再回去。可我担心管家此时怕是已经心急如焚,最后还是亨利想了办法,让我写了封信,他到镇上找人送给管家,只是不说明自己所在,让管家只在家里守好。 第二天天还没亮,亨利和我说他要走了。 “在这儿待着太闷了,出去耍耍,”他平常地说着。 “现在外面都在打,你不怕吗?”我担心地问道。 “哦,这才好耍。一起去,要不要?” 他见我一个劲地摇头,哈哈地笑出声,手指我说道:“瞧你又吓到了。李少爷,我藏你这事你可不许说出去,要不你家会让官府把我抓起来,打板子的。” 我郑重地点点头,可他看上去似乎还是觉着不够,手指着天,高声言道:“光点头可不行,你要对天发誓!”说到这儿,他又摇摇头,手指着更高:“不对、不对,现在天也坐冷板凳,你要对着白牧师的洋上帝发誓。” 发过誓,我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管家给的五百两的银票,一时豪情万丈,就要都给亨利。 “啷多钱,那可要不得!”他一下子收了脸上的笑容,努力地做出大人模样,一手插着腰,一手拍着胸:“帮朋友两肋插刀,再要你钱,一定背时倒灶,说不准被人盯上,丢了性命。” 他见我执意要给,就说道:“是你硬要给的。那你就给我五十,大家都撇脱点。” 我挨到晚上掌灯时候,自己跑回了家。家里上下又是一番慌乱。管家见我回来,已是如刑场上接着恩旨,激动得一口气半晌才喘匀。他见我不说来龙去脉,也顾不上问个究竟,只是吩咐下人守好门户。 到得八月初,镇上就传来消息,全川几十个州县都造反了。而此时造反却有了个洋名,叫闹独立。那些日子里,管家每天都遣人去镇上买来报纸,而时局竟是有些好转之象。朝廷派岑春煊入川平乱,此时已到武昌。报纸上说岑大帅电奏朝廷:“被押诸绅,暂行酌量保释”。 此时我们看着父亲应无性命之忧,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待到成都围城一解,通了邮电,父亲带去的随从拍回电报,说是父亲虽仍于督院软禁,但衣食无苦。这几日风声松了,还让见人,就派人拍回电报说是不日即可开释。 这边爹没事了,那边却也是急坏了管家,四处拍电报,找寻孃孃的行踪。找到了,孃孃那边却说,刚刚在武昌安顿下,总是要等四下平安了,老爷开释了,再回来。如此过了中秋,没几日就传来消息,说是武昌那边也反了。 古语说天下未乱蜀先乱,这次可是真正地应验。因为先乱了一个月,所以武昌反了的消息传来,反倒让人也觉着平常。再往后,才知道武昌是鄂军的新军造了反,因此和一般的乡匪流寇大是不同。 朝廷此时恍然大悟,之前为平蜀乱,调鄂军入川,落下武昌空虚,革命党便难以弹压。明白了这层道理,朝廷不日间便改弦更张,对四川改为怀柔。 父亲获释是九月初。父亲原本便是不苟言笑,经此一难,更是多日寡言少语。我自也不敢去打扰他。时局如此混乱,校长决定停课一学期,我也就一面在家读,一面帮着父亲读报纸、邮电。 我虽年幼,经此大变,倒也是成就对国事的早熟。所惜的是此间少有可讨论之人,只是读着报纸上左一件而右一件愈发难以理解的离经叛道的大事,却无人点拨变局背后的义理。 入冬之后,南北开始议和。武昌的战事渐渐平息,可孃孃那边仍是没有启程。管家看出她是面子上过不去,钱恐怕也已用完,便没问父亲,派人将她和幺妹接了回来。 孃孃带出去一千多两银子,除去一路花去的两百多两,剩下的,分文无归。她对下人们说是存在了浚川源银行,而这银行在四川易帜中无银兑现,关了门。可下人们传的却是她那些年攒下的私房钱,被自家的堂兄骗了去。不管如何,父亲或许是已无心家中琐事,也未再深究。 除夕前一天,下了场大雪。雪在老家实在少见,要下也就是薄薄的几片雪花铺在地上。那天可是不同,从早到晚,雪花就那么下个不停。下人中间开始有些人心惶惑,说是民国逼着皇上和太后孤儿寡母退位,让老天动了怒。 下这么大的雪,我还是初次见着,可在雪中玩耍却只是奢想。正在自己房中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出神,却见着父亲小心翼翼地踏着雪走了进来。 “国外来信啦,”他说。 我立刻认出了那是白牧师的笔迹。 父亲让我坐在桌旁,认真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催促我给他读信。我查看了邮戳,时局已重归太平,这封信只用了一个半月时间就到了。 “亲爱的乔治, 你的上一封信耽搁了很久才到,我想原因你应该完全知晓。对于你父亲的遭遇和祖国的不幸,我深表同情,但是我最近在美国了解到中国的情况已经完全改变,出现了难得的转机,我相信这是真的。 我多么希望能跟你一起经历那段日子,共同感受那千年不遇的历史时刻。我的一个中国牧师朋友的女儿在美国学习,她写信说,这是你们民族五千年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我想,新时代已经来临了,也特别欣慰于你和今后所有的中国人可以在自由中生活与成长。 据我所知,中国的新执政领导人是一位杰出的医生和绅士。他是基督徒,当然也有很多人认为虽然他接受了教会的教育但并未皈依耶稣基督。但他即使不是基督徒,至少也是这信仰的拥护者。我衷心希望主的工作能在中国迎来新的曙光,希望你们山河壮美的祖国,在饱经风霜之后获得新的祝福。 新年将至,我们全家人将与你共同庆贺。我们这边安顿好之后,我也希望能够尽快回到中国。伊莎白在学校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她也称赞你在写英文信方面的进步。 愿新的一年,上帝赐福于你,你的家人和你的国家!” 父亲让我给他读了两遍。尤其在第二遍,他让我读得慢一些,好让他能仔细领悟每一个单词。他问我,为什么在不同的地方要用不同的词,之后他便陷入沉思之中。 “新的曙光已经来临?”他重复着这句话,“这话也有意思,按咱们中国话说,是变天了。” “他说新的领导人是信教的?这说的该是孙文吧。” 我点点头。 “那也是之前的事啦。皇上的退位诏是把一切都交给袁项城办了。不过也是一样,今后是都不同了。” “好好读,然儿,”他又说道,随后就起身而去。父亲小心地踩过铺满雪花的地面,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没多久,那印迹也渐渐模糊。 过年的仪式一如既往,但在新年当天,父亲让家里所有的人都剪了辫子。我们的民国生活从此开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七章 </span>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进了民国,父亲高兴的时候却是更少了。不时有骑马坐轿的人上门拜访,请父亲出来做官。贵客走后,下人们总会交头接耳地议论父亲是否会出山。饭桌上,孃孃也会旁敲侧击地试探父亲的口风。 若是孃孃只说上一两句,父亲便会不冷不热地说这些不是女人该议论的事情。若是她鼓起胆量再多说几句,父亲便会重重地撂下筷子,责问她是否又受了人蛊惑。 下人、亲戚乃至自贡其他的盐商也是觉着父亲虽未必能算上民国元勋,但总是保路时的中坚,又坐了总督的大牢,那至少也算是革命的功臣。与父亲一同坐牢的罗纶做了四川军政府的军事参议院院长,后又进京任国会议员。张澜民国伊始授川北宣慰使,后也进京为国会议员。相比之下,父亲只盘桓于山野之间,怡情以画便有些曲高和寡了。 可没过几年,还是这些下人、亲戚和同业却开始说父亲有先见之明了。几位进京的川籍元勋因为和袁世凯不和,不久便或在京归入报界,或回川开办学堂。可父亲却也没因着有先见之明而自喜,反倒更是郁郁寡欢了。 这时我家门前坐轿、骑马的队伍绝迹了,换的是父亲派出滑竿接来的依然是前清装束的几位老先生。老先生们其实在清季也未得着什么显赫的功名,否则此时怕是也难得安于寂寞地做遗老。父亲请他们来,或在我家后庭中吟诗饮酒,或在斋中挥毫泼墨,间或也会指点我些诗词和法。 国学之外,我的西学自然也是没断。除开洋学堂中的课程,我更是得着白牧师的倾心调教。自从辛亥年前回到美国,白牧师便一直和我信联系。 我十二岁那年,他寄来了G.A.Wentworth的《新代数学派》和《平面几何》两本习题集。此后经年,他便让我每月一次地把我的演算发信给他,而他也不厌其烦地批改后发还给我。我那时觉着自己何其幸运,能够在众多少年中独享着白牧师的教诲。 除开白牧师的指点,与伊莎白的通信,在我是另开眼界。我们好似是对方的眼睛,彼此相伴,携手去探寻各自陌生的世界。 我的眼睛看到了自流井周边苍绿旖旎的山水,高耸的天车,拖着巨大辘轳的牛队,流淌着的棕黄卤水和燃烧的熊熊火焰。这些我都会去细细地看,细细地想,然后用在学堂里新学到的英文词汇和稚嫩的语法拼出一幅幅指尖的图画。 伊莎白的眼中看到的是一个心的世界。这里有我不曾读过的,还有对信仰纯情的爱。她问我能否用盲文给我写信。这样我读起来可能会费些气力,可对她,信便能写得更长。如我愿意,她会请白牧师帮我做一张翻译的表格,列出六个盲文点的组合与字母的对应。 费些气力对我并非难处,能让远在天边的伊莎白更轻松地写信却也是一种快乐。几个月后我接到了伊莎白发来的第一封盲文信。 那信有四五页,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淡黄色厚实的纸上鼓起一个个浑圆、饱满的点字。我拿着这些纸页,换着不同的角度,观察着点字的变化。虽还没有学会,我却愿意用自己的手在鼓起的点字上轻轻地、缓缓地摸过去,感受那指尖下的触感。 白牧师帮我写下了盲文与字母之间的对照,左上第一点是“A”,左上加左中是“B”,左上加右上是“C”,如此下去,二十六个字母便都能跃然纸上。 对照着这表格,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把伊莎白的来信抄在纸上。先是左上、右上和右中,这是一个“D”,然后左上和右中,这是一个“E”,单独一个左上是“A”,最后是左边三个点加上一个右中,便是一个“R”,如此,我抄写的纸上便有了一个单词:“Dear”。 如此这样抄了下去,字母组成单词,然后再串成句子和段落。这信我不知读了多少遍,时至今日还能大体记得。 “亲爱的乔治: 非常感激你同意读我的盲文信。我知道这并非易事,我自己在初学盲文时也是困苦重重。纸上凸起的点字那么使人茫然,我不止一次地脾气失控,把摔在地上。哎,如今承认这些幼稚的烦躁让我确是无地自容。有幸于母亲的呵护和伯金斯盲校 恩师的教育,往日的黑暗渐渐地变成了点点闪亮的星光。这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啊!我虽然失明,可上帝却没有吝啬知识和文字的恩典,而你我仍然可以从天涯两端以鸿雁传。 我想我也应该感谢你信中精心的描述。它们惟妙传神,读信时,我觉着自己仍然能够看到那些幻的景象在我眼前曼舞。虽然没有以前那般多彩灵动,但还是在那里,明暗对比间的形状,似是唾手可得。我看不到其间的细节,只有轮廓,就如剪影一般。 亲爱的朋友,如果我能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应该说是一个隐忧,你不会觉得我缺少勇气吧?我担心自己已经在失去那些色彩和影像的记忆。它们虽然曾经深深刻入心中,可如今却已在褪去,而且如果同学们所说的不错,将来我会失去更多。 我怕有一天,所有那些妙的色彩,红、蓝、黄、紫都将混入没有生气的黑暗。我多希望能够恳求它们留步几许,即便只是在心中能继续享用它们的美丽。可是,我知道要来的总是会来,而我则该学会用别的方式去感知和欢庆上帝造物的华丽与辉煌。 所以,亲爱的朋友,如果我能再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能否烦你把声音、气味、触摸,这些你周边的感觉告诉我。这些感觉对你自然逊于视觉,没有影像那样细致和持久。可是我,却是唯能依靠着它们才能感知世界。你能否帮我呢? 恐怕该就此停笔了。因为我没有用到盲文的缩写(缩写太多了你记不清,读起来也慢),这信已经太长、太重。盼你回信,下次我会讲讲我们现在的学业和课程。 伊莎白” 如何才能给她带去自流井的气味、声音和触感?我犯了愁,几天里魂不守舍,即使人坐在学堂里,心里也一次次地变换着不同的法子,琢磨着各类言词和语句。 最后,我终是觉着自己苍白的文字无法表达众多妙感觉中之万一,便想到了另外的法子。我取了家中的竹叶、桂花、菊瓣、兰草,按照学堂里先生教过的样子,压在纸上,夹入里。我听白牧师提过这些是独具中国意境的草木,而它们的气味,它们给指尖的触觉也是与众不同的。我希望如此能把家乡的掠影带给伊莎白。 我把整理好的标本一一用宣纸托了,下面还贴上了照着白牧师的表格写好的盲文标记。这厚厚的一叠纸便带着中国的风、中国的土、乃至中国的飞虫和蝼蚁漂洋过海去了。 伊莎白收着了这些树叶和花朵,便又写了更多的信给我,把它们的气味、形状、质感、纹理都化作细腻的文字。我问她在学堂里学些什么,她便把古代神话和英雄史诗、美国颂神的赞歌、英国和法国精美的小说用我能明白的简朴语言写了给我。 如此,那些厚厚的信便在万里关山和重洋间往来,在沉寂的岁月中犹如天边暮色衬出的彩云。我们在相互的信中渐渐长大,虽从未谋面,却觉着可以谈天谈地。那是个懵懂的年代,至少对我,情窦远未开启。我猜想或许每个学堂的同学都会有这样一位远在天边的笔友,但心里却也觉着这是自己的秘密,只可在灯下独享而不可告人。 到了民国四年的秋天,父亲向我提起能否邀白牧师再回四川。他见我在家乡的学堂已将将念完,便想着要请白牧师再来为我辅导,帮我日后留洋打下基础。 可巧临近中秋时,我便接着了伊莎白的一封信,读来却让我着实惊喜一番。她提及白牧师返美后,总是想着在中国的教务,而如今进了民国,自大总统以下,无论宪政、教育或是实业,多聘请西洋顾问。白牧师的几位挚交、教友如今都在民国身担重职,多次去信邀他返华。伊莎白讲起他父亲虽然对这些高位并不心动,但每每谈起在中国的传教,说起上海和四川的布道所及学校,她便能从父亲的声音中听出无限的留恋。讲了这些后,她终于道出了心里的想法: “我明白去中国的路非常遥远,途中要经历海上的风浪,而我更要在黑暗中去适应一个全新的环境。但我愿意为父亲—不,我觉着不仅是为父亲,还是为上帝做出这样的选择。我猜想父亲或许不会同意这样的想法,便先告诉你,我的朋友。也许你能告诉我这样的想法是否幼稚而不切实际。毕竟我只是幼年生活在中国几年,毕竟我现在一切生活起居皆须求人。” 这信我捧着在灯下读了许久。那一夜天气已经清冷,看着大半个银白的月亮悬在夜空,辗转而不能入睡。脑子里不敢去想若是伊莎白真的来了,会有怎样的情景,可只要那克制稍事放松,便会有几百个念头冲进来。带她去看盐井,带她去观草木,带她去我们的学堂,把她所看到的心中的世界教给所有家乡的孩子们。或许那时我想象中的画面还远不只这些,越是要自己克己复礼,便越停不下这千般想法。 晨曦到来前才勉强睡去,可还未睡熟,管家便来叫醒了我。父亲得知昨日美国来了信,便唤了我去问话。心中还有着前夜的兴奋,我便把伊莎白信中所讲转述给了父亲。他听得颇是认真,脸上仍是一如既往的严肃。 听我讲完了,父亲沉吟了片刻,右手抚着左边的袖口,缓缓言道:“这恐怕不妥。” 在父亲面前,我平素自然不敢造次。只是这“不妥”二字来得太过出乎意料,我忘记了应该垂手站立,静静恭听的规矩,急切地问道:“爹,您不是一直盼着白牧师能回来,为何又说不妥呢?” 父亲似是未曾在意我的失态,只是继续地摩挲着自己的袖口,言语依然平缓:“白牧师若是能回来,我自然高兴,只是他家千金,”说到此处,父亲停了下来,轻轻地摇摇头:“他女儿若是也跟了来,怕是对大家都不好。” “可是爹,白牧师的女儿眼睛盲了,若是把她留在美国,白牧师一定是不放心的,也就待不长久。” 父亲抬起眼,用深邃的目光打量着我,眼神中透着无声的威严。我忙着低下头,看着脚下的方砖,却是惴惴不安,心一个劲地向下沉。 “你小孩子究竟是不懂这些事的。白牧师来中国做什么?他是来传教的。传教要什么,要老百姓信他那洋菩萨。可是如果洋菩萨连传教士瞎眼的女儿都医不好,要这还有甚用?” 伊莎白被父亲这样说,我心里听着痛,便不知从哪里找到勇气,大声地抗辩道:“这都是乡下人的迷信,您总是不会也这么想。” 这话说了,我便愣愣地僵在那里,眼睛望着父亲,脸也憋得发烫。 父亲并未动怒,却是噗哧地一声笑了:“前两天,孙老夫子还对我讲,得要防着这洋学堂把后生们的心思带坏了,看来也不能算多虑。咱们这样的人家,怎么想也不要紧,咱们是断不会入教的。” “爹敬佩白牧师的人品和才学,也觉着他传教对穷苦人是件好事,他们信才是要紧。若是在平常人家,好好的一个女娃儿害病,瞎了眼,能不觉着是遭天谴?那也必定会去求神告佛的,要是应验了,病治好了,他哪会有再不信的?我记着这外国牧师不也说过他们的神能把瞎眼的人治好?” “你这孩子在学堂里读得不少,可这见识却是没长。这道理不是很平常,若是白牧师有治人病的神力,那这教传起来自然如摧枯拉朽般容易。若是没有,那也无妨,毕竟旁的神佛拜起来也未必灵验。可你非要让一众百姓明明白白看出他拿自己女儿的病也是一筹莫展,这不是让他自己打自己脸,自己给自己拆台吗?” 父亲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走近前,在他身边坐下。此时我心里怕是还为着刚才顶撞了父亲而不安,坐在椅子上,不敢抬眼正视。 “爹想好了,过两年就送你出洋。要说咱们李家也是几代单传了,到你这辈还是如此人丁不旺,我也不愿让你离家远行。可是世道不同了,如今进了民国,到处都是洋学堂里出来的人做官得势,要是在这上被落下了,怕是将来连这点祖业都保不住了。” 我默默地点点头,垂下双眼,只看着父亲摩挲着依然泛着盐渍的旧布袍。 他缓了缓气息,幽幽地说道:“爹现在好在还不算老,身子也还能撑着咱家的产业,让你出去也是个好时机。再晚了,恐怕就不敢让你走喽。” 我猛地抬起头,看到父亲的眼睛中少了往日的精明和睿智,多了几分爱怜与无奈。这爱怜的眼神却灼痛了我的心,也顾不得多想,便抢着道: “爹,别让我去了。我……我想还是在家陪着您,还有幺妹和嬢嬢。” 父亲拍拍我的头,怜爱地说道:“爹其实也舍不得你走。爹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不过出洋还是耽误不得的。你去个几年,再回来,但愿那时候世道也太平了,你还能为咱们李家做番大事业。” “可是爹,不出洋就做不了大事业吗?您和余先生、侯先生他们不都没出过洋?” 这日父亲的心情应是极好,便由着我反问,而依然是面带笑容:“这话是不假,又再往上算起,那这袁大总统,历朝历代的皇上、宰相又哪有出过洋的?不过,如今世道变了,不懂得洋务,就是聋子、瞎子,这你要牢记。” 父亲看着我默默地点头,怕是也明白我仍是迟疑,便接着剖析道:“你再看看白牧师,他来咱们中国那不也算是出洋,这想必在他们国里也只是干大事业的人才能做到的。你去了,能多长学问、多长见识有什么不好?” “儿啊,你替爹给白牧师写封信,就说爹请他回来。爹愿意再拿出一百亩地给他们,什么钱也不要,做学校、医院、哪怕是教堂都无妨,只是务必要白牧师亲自前来。我想着他若是心里惦念着太太和女儿,你就跟他说咱们以三年为期,若是三年期满,你还是考不上白牧师家的大学堂,那咱们也就认命了。” 我领了命,回到自己的房里,反复地读着伊莎白的信,手指一遍一遍地在凸起的点字上摩擦过去。那感觉莫可名状,不是疼,却如同人在吃着辛辣之物时,脑子格外的清楚。 我没有给白牧师写信,而是把父亲的谋划,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伊莎白。我还告诉她,父亲想着让她漂洋过海,实在是太过辛劳,便答应以三年为期。最后,我自作聪明,把这问题托付给了她,如果她觉着此事妥当,便可照实问白牧师,如果她不愿让白牧师离开,只需把信收好,便可如此事从未发生一般。 信发了出去,我心里惦记,这一去一回总是要半年的光景,便耐心地等着。可没过多久,外边的事便把民国初年乡下那难得的安宁击得粉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八章 </span>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民国四年重阳节前,家里又开始有乘马、乘轿、乘滑竿的人来访。下人们自然又开始窃窃私语,说是同县的缙绅正合计着要去省城推举国民代表,拥戴大总统做皇上。 事后回想,怕是找遍全城也碰不见一两深谙国体、政体之士。但即便在这乡下,无论是士绅还是小民也开始乐此不疲地谈论这国事。喧嚣中,惟独父亲一言不发。 重阳那天正巧是礼拜日,学堂放了假,家里仍是按照往年的规矩做了九层的重阳糕,用糯米制了醪糟。家乡近处本没得高山,吃糕便代替了登高。可那一日,天明后没多久,父亲便派人来传话,唤我陪他去登官印山。 我忙着穿戴整齐,去父亲房里候着。父亲话不多,只是说想学着古人重阳登高的雅事,去官印山走走。父亲虽然不说,我也觉出他心中有事,怕也和这已沸沸扬扬的国事有些瓜葛。 我随着父亲出了房间,天井里管家和两个男仆垂手侍立,候着我们。父亲用眼光扫过众人,轻轻摆了摆手:“你们不用跟着了,就在家里备宴吧,中午有贵客来。” 此时入了季秋,早上的天气已颇有些寒意。小道边的竹林仍是遮天蔽日,走在里面,天光难见,唯有前方尽头处的一小片光亮。虽然竹叶苍绿依然,但在渐寒的秋风中却少了春夏时的娇嫩,而多了几分萧瑟与肃杀。 父亲走在我前头,手里拄着一根核桃木的手杖,深色的袍褂融入了四周。前方的光亮里衬出了他清癯的剪影,一时间,忽地觉着自己看着父亲那感觉却是变了。父亲的身材在四川人里不能算矮,可这一年,我第一次高过了父亲。走在他后面,也能看到他头顶渐稀疏的头发。 走出竹林间的小径,眼睛一时间尚不适应外面的阳光。平静的池塘水面上反射着日光,把寒气驱走不少。池塘边的土路上已飘落了几片黄页。父亲走得不快,有时停下,用手杖的一端按住树叶,仔细察看,然后便缓缓将它们拨在一边。 这路弯过池塘,逶迤前行,便是官印山下了。爬山时父亲放慢了脚步,显着有些吃力。我上前搀扶,他苦笑叹道:“看来爹是上岁数了,这山上了不知有多少次,却是一次比一次难喽。” 我搀扶着父亲的臂膀接着向上走去,觉着自己手上压得沉沉的,不仅有父亲身体的重量,应该还有他此时心上的事。 上到山顶,父亲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把身子的重量压在核桃木的手杖上,双手紧紧地将手杖握住,拄在身前,目视着远方的山川形制,久久没有开口。 父亲沉默了有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此时他急促的喘息重归平静,脸上也复出了久违的神采。 “今日中午有贵客来,你可不要给爹丢脸。”父亲声音虽然严肃,但脸上却是浮着一丝期许。 “是,”我点点头,只用最简单的言语作答,眼睛看着父亲,却是盼着他能多给我讲讲这远来贵客的故事。 父亲似是明白了我的疑问和好,转过身,示意我跟着他在山顶的平地上慢步前行。 “来的是云南督军府的罗颂成大人,你可记着?” 罗大人这名字我是知晓的,便答道:“记着辛亥年,您最后一次去成都前,提起过罗大人和您一起在咨议局。不过那时儿子还小,也不敢多问,倒是不知道他在云南督军府。” 父亲点点头,无声地赞许了我言谈得体。 “现在你大了,有些事也要多用心。颂公是不简单的人物,在前清便中了进士,那是难得的正途。可是他放着翰林院不要,戊戌后,却是自己筹了钱,去东洋学习宪政,后来便与爹在省咨议局共事。保路之时,父亲与他一道在总督府被软禁,也可算是生死之交了。” 我听着父亲的话,心里也默默地记下他所说的字字句句,可心里总是疑惑着父亲是否仍有更多的深意在不言之中。 “颂公这次是带着他家三少爷去南充上学,中途路过自流井,我自然便邀了他来,”父亲此时停了脚步,站定后向我微微一笑,言道,“他家老三比你小一岁,你要以礼待他。” 我在学堂里的朋友极少,听着有一位年龄一般,家世相仿的少年来访,心里却是一半欢喜,也有一半惶恐。父亲似是没有注意到我脸上的神色,缓缓地接着言道:“此外,我想给幺妹说门亲事。” 我此时虽然已是十五六岁,在那个年代也到了可以娶亲的年岁,但父亲似是从未为我的亲事而担心,也不曾提起过这婚嫁之事。陡然听到亲事,还是那仍在幼年的幺妹的亲事,我一时却是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更不知父亲与我单独说起此事又是为何。 “然儿,罗家是诗世家,爹是很满意这门亲事的。不过你嬢嬢更看重钱财,如是幺妹到了出嫁的年岁,爹不在了,你就是李家拿大主意的人,切不可在此事上出了闪失。” “爹,您怎么说这话,”我焦急地拉住父亲的手,心里觉着一阵难忍的痛。 父亲挥挥手,轻轻一叹,平静地言道:“爹后年就五十啦。你爷爷和祖爷爷寿数都不满六十,幺妹还小,爹总要以防万一。” “爹,儿子哪儿也不去了,就一直陪着您。” 父亲听了这话,先是一怔,眼睛里闪过让我难以捉摸的深意。 “这是傻话,”父亲口气断然地说道,“要是爹活到七老八十,你就一直不出去念?成个废人,那咱们李家这家业不也毁了?” 我想父亲用如此坚决的口吻是希望能一语惊醒我,可那有朝一日会失去父亲的恐惧却再也从心头挥之不去了。我低下头,看着父亲脚边的草叶,怯声言道:“爹,儿子听了这话,心里好怕。” 父亲微微一笑,用手抚了抚我的头。也许就在前一年,父亲还比我高半个头,可当下,父亲的眼睛却已在我的视线以下。 “这事怕也没用。爹教你读的诗词都忘了?这死生事大,任什么人也是越不过去的。从大处说,是要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从小处讲,也要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后代子孙。爹这辈子,天下事嘛,算是擦个边,谈不上什么生前、身后的名,可至少对得起祖宗。今后就要看你啦,一定要上进,要争气呀。” 父亲这一声要争气说罢,我觉着自己的泪已经淌了出来,在脸上滚着,先是热热的,然后被山上的微风一吹,又有丝丝凉意。我觉着双膝无力,两腿站立不稳,便想着要在父亲面前跪下去。 “怎么就哭了,”父亲用手帮我擦去脸上的泪水,“都十六了,哭起来还像个细娃儿。待会儿还要迎客呢,快擦擦。” 见我还想说下去,父亲用手捏了捏我的肩头,低声嘱咐道:“今日爹与你说的话,只可你一人知道,懂吗?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那日午前,客人到了。我与罗大人便只有那一面之缘,他的相貌也记不清了,总应该是儒雅超凡的。罗家的三少爷正如父亲所说,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身材虽比我稍矮,可却不像那年代一般少年人在长辈面前那般俯首躬身,而是腰背挺直,配着黑色的学生制服更是英姿勃发。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我和父亲。和他相比,一时间陡然觉着自己虽上洋学堂却仍穿着旧袍褂,真是自惭形秽了。 罗大人说了声:“犬子培真,”他身边的少年人便上前向父亲鞠躬,又向我伸出手,含着笑意说道:“友然哥,幸会。” 我虽在教会学校,但自流井毕竟是民风古朴的守旧之地,握手这事我也就是与白牧师之间偶尔为之,此时竟是觉着未常练习,已经生疏了。 午饭只是我们四人,两位长辈席间除去叙旧,便是说起我和培真的学业。此时我才知晓培真虽小我一岁,却已是阅历超凡。他自己出生在日本,之后随罗大人宦游于成都、北京和昆明,见识自然不是我这至此还一直蜗居于乡里所可比拟的。 罗家世代诗,培真的礼数自然也是极周到的,只不过与我不善言语所不同,虽是在长辈面前,他仍是言谈自如,对答得当,既不拘谨也无造次。罗大人嘴上虽有时也嗔他没有规矩,但却仍是颔首微笑,得意之情一直挂在业已花白的眉梢。 相形下父亲却是为了我的嘴拙而面露一丝遗憾。我心里想着不能给父亲丢人,可越是想说,却越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无奈中只能默默地念叨着将来培真娶了幺妹,我们便是至亲,也不必计较这些小事。 虽说罗大人家学渊博,培真也是幼承庭训,但罗大人却说孩子大了,放在身边不但容易骄纵,况且眼界也不得开阔,因此上想起也是保路同志会的张表方先生开办的南充中学。 提到张表方这三个字,父亲脸上泛起了几丝异样的神情,眼睛眯起,嘴里喃喃地念道:“成都一别,四年了,也未曾再通音信。” “他可还时常提起你,”罗大人意味深长地答道。 父亲笑笑,自嘲道:“我是一介俗商,哪里值得挂念?表方先生胸怀天地,心念生民,又不为庙堂显荣而失了大义,也该算是咱们川人的表率了。” “我带了表方先生的口信,饭后还要与兄台面商,”罗大人说道此处,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肃穆,看来这口信却不寻常。 席间培真曾谈起对西方的地理和建筑颇是着迷,用过饭,父亲便让我带他去斋转转,看看白牧师留下的那些图册和底稿。另一边,罗大人和父亲便携着手去到前厅叙话。 培真听说白牧师留下了一大册世界地图,还有几十张设计底稿,一脸神往。他虽说适才言谈举止超凡,但毕竟与我一般年少,听说了这批宝贝近在咫尺,已是迫不及待,便顾不得什么繁文缛节,拽着我的手催我快快带路。 我家斋的当中是一张大竹案,我和培真便把白牧师留下的建筑图纸在案子上铺开。这些图纸既有他在建学校时留下的草图,也有些只是他当时所说的神往之作,宏大的议事厅、精美的博物馆、素雅的医院,都是用钢笔和墨水画在淡棕色纸上,线条俊朗、飘逸,有几分魏晋行草的笔意。 培真果然是对建筑极入神,把每一张图纸奉若至宝,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展开,慢慢抚平,眼睛顺着墨迹上下挪移,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喜悦。 他侧过头,看着我赞道:“这些可真好。之前我只见过画好的图纸,都是横平竖直,便如印出来一般,虽是齐整,却是没有神了。” 我见他这么喜欢,心里想着按礼数该是送他一两张。可虽是这样想着,嘴却是紧闭着而发不出声。眼前的培真学问与见识都是上乘,做个朋友应是不错的,又是未来的妹夫,总应喜欢他才对。可不知怎地,心里总是有些异样,或许他的从容不迫却是让我不知所措了。 培真脸上仍是挂着友善的微笑,并未察觉我这些心思。他把图纸又小心合上,眼露憧憬地问道:“友然哥,听父亲说,你过几年便会出洋?” 我点点头,想起和父亲在官印山上的交谈,叹道:“虽是这样说,可我不想离开父亲太远,没有想太好。” “我也想过几年能出洋,学建筑,”培真没有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却是谈起了自己的筹划。 “父亲曾在欧美游历,说起他们的建筑特是钦佩。咱们的房子,搭上几层已是不易,可他们的房子动辄就是十几丈、几十丈高。石头砌的可以历久不衰,他见过罗马的斗兽场,据说是两千年前的遗物,现下还是留下了当年的形制。可咱们的木头房子,随便几下便烧掉了。我和父亲在京师去看过圆明园。中式的宫殿一烧就不剩什么了,可那些西洋的石头,过了火还是那么结实。” “不过父亲也没说准几时能送我出洋,”培真话锋一转,语气里流露出些许惆怅,“我猜父亲怕是想让我成了亲以后再出洋,也未可知。” 在说“成亲”二字时,培真的眼睛看着我,像是要从我的反应中探查出一二。原本是他和幺妹要成亲,也并非我自己的事,我却好如在谈论自己的婚事,脸上耐不住培真眼光的灼烤,一阵阵红热。 “友然哥,你没事吧?”培真关切的问话,让我更是不知所措,情急之下,我却是想到了一个主意。 “培真,你可知道我爹与罗老伯在说些什么?” 培真听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问,愣了片刻,茫然地摇头言道:“好像有些大人们的大事,我也不清楚。” 见了培真茫然若失,我心里却是有了些小小的得意,便接着说道:“说不定还有你的婚事呢?” “婚事?”培真仍是脸露迷茫,“为何与李伯父说起我的婚事?” 我听出他似乎还蒙在鼓里,便吐露出了自己的想法:“去听听他们说什么,你敢不敢?” 培真有些迟疑,嘴里念叨着:“偷听长辈讲话怕是不妥吧?” 我心里自是暗喜,这点子居然让培真怯阵了,便想着要再补上些力道,扬起眉毛,带着几分得意的口气道:“你不敢?” 听了我这挑战的话,培真没有退却,忽地也兴奋起来,提高了声调,嘴角挂着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怕。要是父亲怪起来,我就说友然哥是大哥,我是客随主便。” 此时我心里却有些后悔出了如此荒唐的点子,说不准还会被骂既不懂待客之道,又有教唆之嫌。可既然已经骑虎难下,也就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了。 我仍装着深沉,轻声道:“既然如此,你可一切都需听我的,千万不可乱出声。” “得令!”培真故作惶恐地答道,然后便快步地先出了门,反而是落下了我,在后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赶上他。 从斋出来,沿着侧身一个廊子穿出去,便是另一个天井。这院子的房檐宽阔,留下的天光便已不多,加之多年没人住了,略显荒芜。 从中穿过,我见着培真脸上掠过一抹担忧,只是一刻之间,却是被我看到了。而培真的眼神碰上我之时,他便觉察到了此事,忙自嘲地笑着解释道:“要是晚上可真有点不敢来了。” 我没有作声,用眼睛示意他也不要说话。天井的一角连着一道月亮门。这门本是上了锁的,另一边便是正厅后的花园、假山和竹林。只是这道门有个毛病,因是在铁链子上栓上了一把老式将军不下马的大铜锁,门轴也已松懈,用手使劲推开,两扇门间便会敞开一个大缝,足够一个孩子钻进去。 我让培真双手撑开月亮门,自己点一下头,便轻巧地钻了进去。培真透过门间的空隙,羡慕地看着我。我们相互在无声中点点头,我替培真撑住园门,让他也钻进来。培真比我小上一岁,身材上也比我要矮些,可谁知他的胸背却不像我一般单薄,一下子没有钻进来,身子卡在了两扇门间一时动弹不了。 培真看上去有些痛苦,想必身子背挤着实是不舒服。可他没有出声,只是眼睛看着我,露出的满是乞求的目光。 “友然哥,你再使把劲,我往外吐气,咱们一块儿。”培真此时仍是镇定,只是说话的声音因为胸被卡住,呼吸不畅而略微断续。 我忙按着他的主意,用肩头顶住一侧院门,用脚蹬住另一侧,用尽了浑身力量,想在那已绷得笔直的铁链里再抢出一两分空隙。此时培真的脸已经涨红,看得出来他在尽可能地呼出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就在我们两个的力气都用到极致之时,一声无奈而沉闷的碎裂声传来,然后咕咚一下,我便看着培真倒进了园中。 那时我好害怕,怕是那一声碎裂声发自培真的身子里,是他的骨头断了,自己是用肩头撑着园门,却不敢俯下身查看培真的情形。他趴在地上,身体蜷曲着,有那么一两秒钟,我真是觉着培真是死在了自己的面前,死在了自己这个坏主意里。那恐惧让人周身僵硬,动弹不得的。 好在没过太久,培真动了动,翻转了身。他脸色苍白,可看起来并无大碍。他大口地吸着气,脸上浮出含着歉意的笑容,轻声说道:“把门顶坏了,怎么交待啊?” 看着培真无碍,我却是一下子没了气力,蹲在地上,喘息几刻,才算是平复。我伸出手,拉了培真起来,帮他掸了掸身上的土,说道:“坏了就坏了吧,要不,能进来也出不去。如要是大人们问起了衣服脏了的事情,你可一定说是拿的时候摔到了。” 培真会心地一笑,先把右手的食指放在了唇间,然后指了指前厅的后墙。我俩摸到近前,透过竹枝和窗棂,看见父亲和罗大人皆是气定神闲地吃着茶,心里总算放下大半,便屏住呼吸,听着他们的谈话。 父亲的声音里能听出畅快的笑意:“颂成兄,如此说来,这可就是喜事成双了。” 此时,罗大人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到时候先给他们办喜事,然后再送他们一起出洋,咱们老辈子也就能放心了。” 这话让我和培真更是摸不着头脑。把喜事成双和一起出洋放在一起,细细品来,或许这“他们”指的是我和培真。若是如此,出洋一节自然是明白不过了,可为何有说道喜事成双呢?父亲只和我提到了培真和幺妹的婚事,为何又将我牵扯其中? 这时我觉着胳臂上一拽,却是培真。他用手指在白墙上轻轻地写出,“你要娶亲”四个字,然后又向我会意地一笑。 我正想着该在墙上写些什么回复他,却听着父亲轻叹一声:“话是这么说,可国事如此,却也难放心。我这几年蜗居乡下,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只是看着这又要横出战事,心里总不是滋味。” 罗大人压低了声音:“这次去南充见张表方正是要谈及此事。他正在联络驻节顺庆的钟体道部,一旦北方有变,这扶大厦于将倾,救民国于危亡的大事可还要靠咱们川人。咱们这班保路的老同志看来还散不得。” 我看不到父亲的面容或是手势,但想来他或是在摇头,或是在摆手,推辞道:“当年四川独立之后,蒲伯英、张表方给我来电,让我去成都,我辞了。事后,他们到底是把赵季帅给斩了。这以暴易暴的事情并非是吾辈向往的宪政精神。” “这话可有些说岔了。”罗大人提高了声调,听得出声音中的激动。 “驱逐鞑虏,肇建民国,川人可是首功。当初咱们这几个在总督府的大牢里,说话间可能就身首异处了,可没谁眨眨眼说个“不”字的。现如今有人却在北京闹着要复辟帝制,要让民国夭亡,你难道也容得他们?” 听着这话的时候,我和培真四目相视,却能看得出他眼神里闪着的光芒,自是对父亲的慷慨甚是骄傲。相形下,我却是为自己的父亲捏着把汗。 “咱们四川几个跟着筹安会的人也找过我,说是要去成都推选国民大会的代表,然后便是国体投票。这个我自然是回了他们,一帮跳梁小丑,瞎折腾。可反过来说,这又要兵戎相见、南北厮杀?” “辛亥年,在武昌打起来,若不是当今的大总统最后逼着清室逊位,一个劲打下去,我看最后鹿死谁手却也未可知。所以说大总统一门心思想着当皇上,我却觉着也未必,必定是周边有一班小人在作祟。” “你想着要清君侧?”罗大人提高了嗓音。 “说清君侧也不妨。我倒是想,你何不北上,与蔡松坡 一起商议?听说大总统除了北洋六镇的旧部,就是对松坡将军最是信任的。松坡将军的话,大总统能听进去。” 此刻罗大人“咳”了一声,打断了父亲的话。停得片刻,他声调低沉地说道:“事到如今,这也就和你说了吧。松坡一到京师,就辗转派人传出信儿来。他这就是被软禁了,人都没了自由。” “有这等事?”父亲的询问中听得出惊诧和不安。 “去南充和表方商议,便是松坡将军的意思。他自己也会设法回云南主持大计。一旦袁世凯称帝,就檄文天下,讨袁护国。” “恕我直言,李兄你恐怕还没看见这世道在变。当年袁项城逼清帝逊位,是为公还是为私,暂且不论,可是一旦这天下人看出家天下没了,民国是公天下了,还会有谁愿意往回走,要保着他袁家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地坐龙廷?不要说你我之辈不答应、松坡将军、黎副总统不答应,就算是他北洋的段祺瑞、冯国璋也不会答应,到时候他便是独夫民贼,断是会众叛亲离的。” “可既然大家都看出来了,为何不进谏,难道就非要看着大总统一条道走到黑,非要打这一仗,让生灵涂炭?”父亲这一串发问,若是写在纸面上,读起来确实也会有几分慷慨。可在我听来,他发问的言语中却是夹揉着百般的无奈与怅惘,说到后面,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了。 “今日是喜庆的日子,我本不该说这些,不过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我说也无妨。这进谏一节,一是便算进,袁项城也是听不进去的。他皇帝梦痴了心,拉不回来了。这第二,如今是民国了,既然推翻了专制,哪还来得进谏这说法。这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条,你可记得,在成都总督府里,我给大家讲谭复生 的故事,他说各国革命均需以血启民智之蒙,所以他要流血。如今想起来,这革命成功了,民主宪政也必定要以血启蒙的,要让独夫民贼流血,才可永远绝了后世想复辟人的心思。” 罗大人这段话语气铿锵有力,如金石掷地。我听着,虽不尽懂,但仍觉着全身血液沸腾。身边的培真虽是没有说话,我却能看出他身子微微地晃动,显来也极是激动。 屋里一阵沉寂,父亲没有答话,只能听着一阵轻轻的金属与木器相碰的声音,想来是父亲点起了水烟。此前两位长辈说话间,我并未感到周边的寂静,而此时在沉默中,哪怕是竹叶的婆娑或是身边培真急促的呼吸声便都听得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终于又开了口,缓缓地说道:“看来你说的也不错,这世道也真的变了。但愿如你所说,以血启蒙,让独夫民贼为鉴。可我是怕,一旦开了血戒,便不可收拾,仍是冤冤相报、以暴易暴,唯有生民涂炭了。” “前清最后那几年,朝廷昏暗,可至少还算太平。这民国才几年,仗可没少打。咱们都是迟暮之人了,只是盼着后生们长大时,国家也能太平。你今日能与我如此推心置腹,我自是感激。这都是千万人生死的大事,我自明白深浅。你只管去南充好了,我虽帮不上什么,总是不会坏你们的事。” “那你自己是要明哲保身了?”罗大人的话虽是尖锐,声音里却是带着善意。 父亲叹了口气:“老兄,你有三个儿子,可我们李家就是友然这一脉单传。我没得慷慨就义的本钱,明哲保身也是不得已啊。” 罗大人没有说话,但我猜必定是在点头称是,接着便听父亲问道:“今日便住下吧,也好让年轻人多多亲近。” 培真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捏了捏,眼睛里又是一阵欣喜。谁知罗大人接下来的话却是给我们都浇了冷水。 “今日不住了,我想趁着天光再赶段路。今日大事该办的、该说的,都妥当了,今后培真做了你李家的女婿,自少不得走动。” 罗大人说得虽然平淡,我却能感出身旁的培真身子一震,怔在那里。我本不知该不该告诉培真这事,此时却是被他父亲自己说了出来,也难怪培真惊异。他此时脸上阴晴不定,便僵在了那里,可我却突然想到父亲说不准会即刻派人唤我们,便一把拽他起来,不由他争辩,拖着他弓腰跑过园子。 园门刚才已被我撑坏,此时倒也方便,不用费劲我俩便钻了出去,穿过废弃的院子,一路奔回了斋。这一阵急奔,两人都是喘息不已,扶着架,弯下身子,费力地平复呼吸。喘息片刻,培真抬起头,眼睛里似是还在询问着那突如其来的消息。 既然罗大人都已经说了出来,我便也不想再瞒培真,便笑着道:“培真,我父亲说了,要把我家幺妹嫁给你。咱们以后就是亲戚啦。” 听了我的话,培真脸上的神情却是难以琢磨,既不是喜悦,也不是疑问,却更像是无奈和惆怅。我本想问他是不是不高兴,可话到嘴边,却是又被我吞了回去。 我没说话,培真却是开了口:“令尊说喜事成双,那必然还有一门亲事。我也有个妹妹,比我小两岁,我看咱们爹爹是约好了两门亲事一起定的。” 这一日,我心里想过几次幺妹嫁人会是个什么样子,却是一直未有想到自己也在喜事的约定之中。我先是一愣,正待想出些合适的话,却是看见老管家快步跑了来,唤我和培真去前厅。他见我二人神情古怪,又发现培真身上的尘土,便猜出了几分,忙着帮培真擦拭衣服,还小声地嘱咐我切莫说漏嘴。 看见我二人,罗大人先站了起来,脸上满是笑容,父亲也难得地露出微笑。两位爹爹似乎还不愿说破定亲之事,只是问了问在斋里看了什么,谈了些什么功课。我和培真小心作答,不时偷眼互望,生怕露出什么破绽。 稍事寒暄后,罗大人便带着培真告辞,我也随着父亲相送。来至大门外,父亲和罗大人拱手作别,培真便也向着我说道:“友然哥,后会有期。下次再向你讨教功课。”我不知他这话是客套亦或还有深意,便也只喃喃地答道:“一定、一定。” 此时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我本想从父亲处再询问些两家结亲的事,可父亲却说这日待客倦了,晚饭前不要打扰他。 从上房出来,我没有直接回屋,从前厅旁的甬道绕回到了竹叶婆娑、山石掩映的园子中。后园的竹林边上有石砌就的小假山,之上是可以远望的茅草亭。亭子的一边有一尺多宽的竹凳,蜷起膝,便足够躺下。 记着那日午后,天上密布着鱼鳞般的云,虽然看不大见太阳,但西南方天上的云块比别处的都亮,看上去热热的,每块云的边脚上都透着淡淡的彤色。盯着那片云,看了不一会儿,便觉着眼睛乏了,眼前仿佛也只剩下了一片白光。可是闭上眼睛,却是没有丝毫倦意,原本被周边景色所湮没的思念,又袭上心头。 我想起了伊莎白。若是我娶了亲,却如何对伊莎白和白牧师解释?那时的我并非真正明白婚姻或是爱情,我心里至少能觉出我对伊莎白已有了一份情。 想起她,心里便有一种暖洋洋、热融融的感觉。就像喝下去一杯酒,先是心里热了,然后那热流慢慢地散入脏腑、骨骼、经脉、四肢,全身都飘了起来,眼前却是愈发的混沌。 那混沌中时而也会显出如星光般的几点光亮,光亮变强了,变大了,融在一起,浮现出伊莎白的剪影,卷曲而下的长发,柔美的额头,温婉的双唇、还有那双永远凝视远方的双眸。 我闭上眼睛,她的容颜却是变得愈发真切。我心里默默地念起我们之间的通信,指尖能觉出划过盲文点字的触感,空气中似乎也能闻到那些我寄给她的草木的芬芳。无论我向着何方祈祷,伊莎白的身影总是能如期而至,便如有超凡的感应一般,不可抗拒。 那个下午,躺在长竹凳上,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见一个娇嫩稚弱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唤着“哥,哥哥”,伴着声音,两只柔软的手开始推动我的身子。 睁开眼,却见幺妹已站在我身边,笑吟吟地看着我。 “哥,你怎么在这儿睡啦?爹要知道的话,会骂你的。” 幺妹这年不满十二岁,无论身材或是长相还是个小姑娘,脸上也满是稚气,两个眸子探寻地望着我。 我故意地绷起脸,压低了声音道:“我才没睡呢。我在想事儿,小孩子不懂事,别瞎说。” 幺妹鼻子里哼了一声,嘴撇一撇,在我脚边坐下。 “你也没多大。我看你不是在想事,怕是在想媳妇吧。” 这两个字像是一羽鸣镝,嘭地射入我的心头。我全身一震,坐了起来。 “哈,看我说中了不是,”幺妹一脸挑战我的笑容,又接着说道,“哥,你说娶媳妇是啷个样呢?” 方才我心中明明想着的是伊莎白,可一旦听到“媳妇”这两字,便觉着像是碰到了污浊的物件,哪怕在同一刻一起想起,也不免会玷污了伊莎白冰清玉洁的名声。 有这许多念头,脸上也自然是阴晴不定,幺妹看了出来,便好地问道:“听娘说,爹答应要给你娶罗大人家的姐姐,你怎么不高兴呀?” 我心里不快,便嗔道:“我又没见过她,有什么可高兴的?这事爹和嬢嬢讲了?” 幺妹神秘地摇摇头:“娘不让我讲。” “不讲就算了,”我悻悻地答道,“别人的事你瞎打听什么。” 我这无意的话,却似说中了幺妹的心事,她脸上一红,说道:“娘说还让我打听打听有没有旁的事。” “旁的事,你说你自己的事?”我逼问道。 幺妹脸更是红了,低下头,不再做声。我没有说穿,淡淡地反问道:“你还这么小,能有什么事?” “可娘说爹不想要我了,想要把我送走。” 幺妹说这话时,声音也还平静,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缓缓前后荡着的双腿。她毕竟还小,虽然说起自己被送走这样的事也未见得真是悲伤,可我听着心里却不是滋味。 我左思右想,终究不忍心伤着幺妹,便轻声安慰她道:“哪有的事!你这么胡说,若是让爹恼了,说不准还真要罚你。” 这谎言霎时间让幺妹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侧过头,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盯着我言道:“哥,你没骗人?”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柔弱的小手,拉着我坐了起来,“我们现在就去找爹说,我不要嫁人。” 我心里一凛,只得敷衍道:“爹爹说今天待客累着了,可不能去吵他。” 我看天色已是不早,若是父亲派人唤我找不见,说不准也会惹上一顿申饬,只好想个法子岔开:“哥哥带你去看好不好?” 说起看,幺妹甚是高兴,轻盈地一跃,从长凳上跳了下来。幺妹平日足不出户,在斋里看便是难得的欢快。这日她想必是担心了一天,听了我的话,心结释然,看起来也格外舒畅。 晚饭时,父亲仍是如往日般少有言语,可嬢嬢不知怎的,却是一个劲地说得不停,总想问出些究竟。她见父亲不愿多说白日和罗大人的谈话,便换了旁敲侧击的法子,说起了自己在湖北孝感的远亲。 嬢嬢的娘家原籍便是孝感的,本也只是平常农户,只是有一房章姓的远亲,由做麻糖起了家,时下每年能收五百担谷子。虽不是近支,但能时常提起这门富庶的亲戚却也让嬢嬢觉着自己还不是全然势单力孤。 父亲自然明白她的心意。这亲戚家有一个比幺妹大几岁的表哥,嬢嬢便常想亲上加亲。平日父亲对此事不置可否,而这日又听起了,便哼了一声,鄙夷地斥道:“妇道人家懂什么,只五百担谷子就受不住了,没见识。” 换作平日,嬢嬢必定会闭上嘴,对以沉默。可这日里,她怕是真的担心幺妹的终身大事,便鼓起胆子,哀怨地说道:“我妇道人家是没见过世面。要说咱们李家一年能收三千担谷子,自然也不该看着人家高。可是老爷,这不管是几千担,到了日后,它也都是友然的,你总得给我和幺妹谋个活路不是。” 我想嬢嬢当时讲这话也并非全是恶意,而话说了出来,她便也觉出了此中的大大不妥,手里拿着筷子,僵在那儿,大气儿也不敢出。 我看着父亲脸色转阴,啪地一声把手里攥着的酒盅按在了桌上。嬢嬢听着这一声,仿佛是身上挨了打一般,猛地一抽搐,手中的筷子也掉了一根。 “友然,带幺妹回屋去。”父亲声音低沉,眼睛里冒着怒火。 我一时不知所措,也怕父亲怒气大了伤身体,便张开嘴,想劝他。谁知我还未来得及说出话,便被父亲呵斥:“还不快走,也找打是不是?” 父亲往日绝少责罚我,那日这么说必定是真的恼了。看着这情形,我自知人微言轻,左右不得父亲的怒气,便一把拽起幺妹往外跑。她冰凉的小手死死地攥住我的手,一句话也没敢说,只是不住地回头看父亲和自己的娘。 刚出屋门,后面便传出父亲厉声呵斥:“跪下!”。听见这声,幺妹站住了,眼睛里顿时涌出泪水。她看着我,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地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泪蒙着的眼睛里透着恐惧和乞求。我知道她心里惦念着娘,想回去看看。可我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办法。爹让我们快走,其实已是很顾着幺妹了。 一路上,幺妹只是默默地流泪,可一进到我屋里,便再也忍不住,趴在床上痛哭失声。她瘦小的身形伏在床缛上,抽搐和震颤随着哽咽和哭声袭来,一阵强似一阵。看着她,我自己心里也被扯得生疼,可是一时却想不出法子能让幺妹不要过于悲伤。 我在床边坐下,听着幺妹时高时低的呜咽。怕是有一盏茶的功夫,幺妹的哭声减缓,我便扶了她起身,倚在床架上。哭了这一阵子,幺妹的双眼红肿,脸上浸满了泪,双肩仍是不时地颤抖。 幺妹强压着泪水,轻声问道:“哥,你说我都这么大了,脚还能变小吗?” 我不禁一凛,不知为何幺妹问起了这个。疑惑中,我随口答道:“说什么傻话啊,人只有越长越大,哪有变小的?” 幺妹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语气忽地变得沉稳而坚定。 “娘说爹不让给我裹脚,就是不把我当女儿看,只有下人才是大脚呢。娘说婆婆家虽然穷,但可幸给她裹了脚,所以爹才答应娶她。现在我的脚都比娘的大了,将来肯定嫁不出去了。” 这番话我虽是听得半懂半不懂,可心下想着幺妹如此怪父亲,若是传了出去,必定会遭罪,便做出严厉的脸色,说道:“快别胡说了。学堂里的洋牧师们都说了,这缠足是陋习,一定要改的。现在官府也不让缠足了。爹这是为你好。” “唉,”幺妹轻叹了一声。“哥,这事我也不明白。可娘是我最亲的,娘总不会骗我。娘老是抱着我说我们两母女命苦。哥,你不明白。我不哭了,也不说了,我回屋等娘去。” 那晚不知嬢嬢何时才被放回屋。第二日吃饭便只有我和父亲二人。嬢嬢前一日被父亲责打,无论是与我或是下人,她都不愿相见,定是要把伤养好才能露面。后面传出话来,说是幺妹也病了,说不好是什么病,只是起不得床。我见父亲一言不发,也不敢多问,一吃过饭,便跑去看幺妹。 她只是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脸上虽能看出病痛,但精神却也还好。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只是说身上没力气,起不得床,却也没有旁的不适,躺几天便好了。 晚上吃饭时,我壮起胆子,向父亲提起了幺妹的病。父亲轻轻地嗯了几声,却是也没有多问。这之后,因为恢复帝制的事情越闹越大,父亲担心会出乱子,便一连几日住在了井上。 管家和下人照例每日回来传话,却道城里面沸沸扬扬,都说这共和办不下去了,还不如办回帝制。父亲说还要去乌井沱,辛亥那年建功的井本是卤气充足,可这几天却是压力渐弱。 他走之前也曾遣人问起幺妹的病,听说还是看不出有什么大症状,只是身子上无力,便让厨房安排些幺妹爱吃的饭菜做了给她,还传了话让嬢嬢照顾好幺妹。我听了这些,心里倒也好受些,觉着父亲到底还是会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放在心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九章 </span>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虽说我心里好受些,但幺妹的病却是一连几日没有起色,请来的大夫也浑然看不出所以然,自是让人揪起心来。重阳过后一个礼拜,清早我还未起,便听着四面脚步嘈杂,邻院还隐隐传出啼哭和嚎叫声。我心里一沉,想着莫不是幺妹有什么不好,忙披上衣服,奔了过去。 隔壁院子里嬢嬢住正房,幺妹的房子则在东边。我刚跑进天井,便听着东房里嬢嬢尖锐的哭声,连绵不断,一阵紧似一阵。进了屋,见着嬢嬢侧身坐在床沿上,眼眶和脸颊上还带着几块乌青,想来还是重阳那日被父亲责打留下的。她见着我,一时急得说不出话,浑身打颤,泪水又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把鬓边的乱发都打湿了。 “友然,快去求求老爷救救你幺妹吧。我早上一过来就见她说胡话,额头烧得滚烫的,嘴巴里也不知说的什么,再不救就没命了。” 说完这话,嬢嬢颓然跌坐在地上,又是泣不成声,眼看着这边又要倒下一人。她身旁的幺妹,眉头紧锁,嘴唇干裂,脸上已失去了往日的红润,泛着腊白色的光,看起来有些怕人。 我的手刚碰上她的额头,便觉着一阵灼热,而幺妹也似被击了一般,身子抽搐一下,脸上一阵痛苦的神情。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地唤着她的名字。叫了几声,也不知幺妹是否听到,只是看见她的双唇翕动,随之传出了微弱的声音。 看到此处,嬢嬢已是泣不成声。她跪在床前,握着幺妹的手,呜咽地喊道:“幺妹,你可不能走。你走了,娘一起陪你去。”她侧过脸,无奈地看着我,恳求道:“友然,友然,你听听幺妹想说什么。她要什么,你一定求老爷答应她。” 我俯下身,把耳朵贴近幺妹的嘴唇。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开始我只当是痛苦的呻吟,再仔细听下去,却是分辨出了几个字:“哥,救我,脚痛死了。” 我尚不明白幺妹为什么发烧时会脚痛,嘴里喃喃地重复着这话。忽然间,嬢嬢似是明白了什么,猛地从地上弹起,站直了身,不顾一切地把我拽开。 嬢嬢跳上床去,把床边的帷幔放下。我在外面,只隐约看着她揭开了幺妹身上盖着的被子,然后便是一声凄厉的叫声:“我的娃儿,你这是何苦呢。都这么大了,这脚哪还能裹得回去啊。” 此时,过往这一个礼拜的事一幕幕重现,我终于明白了幺妹这病的来由。那日父亲责罚嬢嬢后,幺妹便和我说起裹脚的事情。我只当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说笑,谁知幺妹却是当真了。幺妹本想瞒着众人,自己缠了,在床上佯装生病几日,到时生米煮成熟饭,即便是父亲也就没有办法了。 幺妹只是从嬢嬢那里听说缠足是很痛的,便一直忍着不告人。她想着能够快快地把脚缠好,便捆得太紧,又一连七八日没有放,血脉不通,几个脚趾都变得乌黑,溃烂。如此毒素放了出来,便突发高烧,病势危重。 哭了一阵,嬢嬢终于想起既然是因缠足致的病,而非其他顽症,说不准还有的救,便急着说要去乌井沱求父亲找大夫来给幺妹医病。 听了这话,几个下人都面露难色,想来是因为父亲对嬢嬢的气还没有过去,这“闭门思过”未完就让她出门万一父亲怪罪了,众人都会受罚。我正要帮着嬢嬢说话,转念一想,幺妹这是外伤,自然是西洋大夫治起来更妥当些,还不如我自己先去教堂里去请在此筹备医院的英国医生。 我给嬢嬢讲了这法子,她自是感激的话说个不停。虽说几个下人仍是心虚胆颤,但究竟是跟着我,也就不多罗唆,一起去教堂请大夫去了。 那英国大夫的名字我已记不起了,只记得他有两大撇八字胡,胡子两边精致地卷起,总是梳理得井井有条。他人虽是已经五十多岁,可两颊红红的,便如个后生一般精神好。我说了幺妹的情形,虽然语言远非流利,但大夫还是明白了情形的紧急,便忙着在皮包里收了刀、剪、纱布、药瓶和注射器。 “这病是很危险的—是坏疽,再晚几天恐怕就没救了,”大夫脸上神情严肃,看来情形确实危急。 “不过,现在还好,”他抹了抹左边的胡子,随即打开了棕色的皮包。“我带了血清,”他举起一个小玻璃瓶说道。大夫看出我并不明白血清是什么,便接着解释道:“这个可以帮你妹妹退烧,治疗感染。” 听说有了药,我兴奋地点点头,忙着问大夫幺妹什么时候能痊愈。 他抿紧嘴唇,摇摇头道:“没有这么简单。你明白吗?坏疽就是说她的两边几个脚趾都感染了,有些组织已经坏死了,你明白吗,皮和肉已经死掉了。”大夫尽量用简单的英文向我解释着幺妹的病情。 大夫看出了我的不安,灰蓝色的眸子里显出和蔼和同情:“年轻人,你妹妹的伤很严重,只靠血清是救不了她的。我需要给她做手术,你明白吗?做手术,把坏死的部分切掉,”他做了一个快速有力的手势,掌边就好似刀刃,向下切去,“再上药,生命就没有危险了。不过这不是小事,你知道吗,她的脚可能要失去一部分。你太小了,做不了主,还是问你父母吧。但是不可以耽搁的,时间越久危险也就越大。” 这时我的脸色一定也变得极是难看,嬢嬢紧张地握着我的手,焦急地询问着医生的话。我低下头,不敢看着嬢嬢的脸,只是简单地把医生的话重复了一遍。 孃孃又是一声凄厉的哀嚎,泪水也滴在了我的手上:“友然,要是幺妹没了脚,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啊。” 我自然明白她的心痛,可英国大夫所说的道理也是不差,若不即刻做手术,那么或许命不保了,或许将来为了保命,还会要切更多。 看着嬢嬢也下不了决心,我便和她商量道:“要不还是我去禀告爹爹吧,时间耽误不得。” 我把这事告诉了医生,他听说往返要差不多一天,脸上登时满是不悦:“太长了,太长了。等你回来,估计整个脚都会烂了,到时候恐怕要做手术也来不及了。” “难道就没有不动刀的法子,能先稳住病情?”我焦急地问道。 这无意间的话,却似让大夫找到了一线曙光。他摸着胡子,点点头说道:“如果只是不动刀,倒也有个办法。我在你们家乡,发现你们中国的医生治这病有一个秘密的方法,是用蛆,你明白吗?白色的虫子,把死掉的皮肉吃下去,然后再用你们井下产的一种特殊的颜色深的盐水浸泡。这样反复几次也有用的。” “不过你要知道,这样也就是不用刀子,坏掉的皮肉最后还是长不出来的。而且,要是做手术,我用麻醉的,你懂吗?打上一针,她就不疼了。不做手术,那就会疼很多天。最后要是不管用,还是得要做手术的。” 看我脸上还有些迷茫,大夫又补了一句:“年轻人,你明白了吗?既然你父亲不在家,你母亲这么悲痛,你就必须要勇敢,你懂吗?勇敢,这样的决定很难,很痛,是不是,但你要为了你妹妹勇敢,好吗?” 或许是这几句鼓励,让我下定了决心。我看着大夫,点点头,说道:“按您说的做吧,我们同意。” 接下来,大夫便一连串地发出各项指令。我陪着他安排下人们找蛆、找卤水,另派出人给父亲报信。到了下午,血清似是起了效果,幺妹的脸不那么腊白了,温度也退了些。掌灯的时候,幺妹终于睁开了眼,看到她娘,便哭了出来,呜咽地问道:“娘,我死了吗?脚痛死了。” 唉,幺妹那时真是受罪。确如大夫所说,他这方子虽然不用动刀,可那痛却真是不好受,特别是用卤水泡脚时,幺妹痛得身上一阵阵抽搐,额头上也满是汗珠。 第二日下午,父亲也赶了回来。听我回话时,他只是吸着水烟,一言不发,最后摇头叹道:“作孽啊。这事不可对外说。若是将来培真问起来,更不能提一个字,明白吗?” 如此过了半个月,英国大夫又给幺妹打过三针血清,她的伤终归没有大碍了。临了,大夫说这乡间的秘方倒也神,最后幺妹只是左右各丢了两个脚趾,而若是由他手术,怕是小半个脚掌都要切掉。 天幸我选对了路,没让幺妹落下终生的遗憾。不过虽说看不大出来,可她痊愈之后我们才发现幺妹只敢慢慢地走动,若是走快了,便会身子不稳。幺妹小脚没有缠出来,却落个同裹脚女人一样再也不能跑了。幺妹的性子也变了很多,自此再少言笑,也不来斋找我一起看了。 幺妹养伤的那几个月,父亲很少过问起她的伤势。嬢嬢自然是时常唠叨着她和幺妹命苦,唠叨父亲全然不在意自己的骨肉。我自然看到的更多,也察觉出父亲的话越来越少,烟却是抽得越来越多。 日子进入了阳历十二月,报上便登了出来,七号各省的国民代表推戴告竣,到十一号,在北京投票国体事宜。这投票也是没有一丝悬念,国民代表们自然全票同意了恢复帝制。翌日一早,大总统三推、三让之后终是接受帝位。 没多久父亲便从罗大人处得了消息,蔡锷将军已安全返滇,义旗一举,举国震动,护卫国体之战遂起。云南远在天南一隅,护国便必须北上,而四川自然也就成了护国军和北洋军的必争之地。刚过腊八,护国军便一路打进了四川。大寒那日,我们南面的叙州 被护国军攻克。 叙州不过百里之遥,不几日原先守备的驻军便分路溃败到了自流井。此时城里自是人心惶惶,既怕护国军一路追杀过来,又恐袁军在此长日镇守,祸害乡里。 嬢嬢必定是听下人们说了四处的战事,却也不顾辛亥年的教训,又劝父亲去湖北她老家避祸。换了往日,以父亲的性格和心境,必定又会申饬她一番。可自幺妹伤好之后,嬢嬢几个月里沉寂了许多,或许因为这沉寂,父亲便也对她多了几分好脸色,对这出去避祸的说法也只是不置可否。我猜想父亲此时对这整个世道也是同样的不置可否,普天之下又哪有什么可以避祸的地方了。 又过了些日子,果然如罗大人所料,南充的张表方先生说服了袁军的钟体道部在南充起事,整个川北也随之宣布独立。他遣人与父亲相商,有意请父亲出山参与川内善后事宜,而父亲仍是不置可否。 到得三月间,袁世凯看着帝制也办不下去了,便宣布撤销帝制,还是接着去办共和了。撤销帝制的通电传出后,我去问父亲这乱子是否就此能完了。他放下水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烟雾在他脸上似是愁云般笼罩。 “然儿,你慢慢大了,也不能只是念了,关心国事也是好的。” 父亲又吸了几口烟,轻叹一声:“国事多舛,恐怕也不是这一时一刻便能平复的。” “可是大总统不是不搞帝制了吗?难道蔡将军他们不会就此罢兵?” 父亲摇摇头,手里拨弄着烟壶上的银链,忧心地解释道:“怕是没这么容易。古语云,兵者凶器也,战者危事也。一旦开打了,便难拉回来。不拼个你死我活,双方都不会罢手喽。我若是蔡松坡,也不会就此罢手的。我停了,说不准大总统缓过劲儿,又会再打过来。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所以爹爹当初便希望有人能劝住大总统?”我这问话刚一出口,心里便是一惊,后悔自己怎么把这偷听来的话说露了嘴。 父亲倒是没有在意,也没多想我从何而知。他眯起烟,望着远方,似是在思索,半晌功夫,终于又开了口:“然儿,你看这人养狗,要让它温良,那就不能拿活物的血去激它,这野性也就不会出来。可一旦见过活物的血、尝过血了,这野性就再也改不了了。” 说到这,父亲停了下来,看着我,眼神中既有爱怜也透着无奈。我自是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这战事便如那血,一旦见着了、尝着了,人的野性也就放出来的,便会连年战事不断,永无宁日。 “最近美国有信来?”父亲岔开话题,问起了白牧师刚到的一封信。 我点头答道:“因为打仗,这信在路上耽搁了好几个月,昨天早上才到。” 父亲脸上浮出了一丝欣慰,轻声问道:“白牧师怎么说?” “他说到秋天,他女儿便去学校里寄宿读了,那时他就启程。” “好,”父亲满意地点点头,“世道这么乱,国家不幸呀。爹说话就是半百的人了,也就无所谓了,只是盼你能过上安稳日子。这几年恐怕国家少不得兵荒马乱,你还是趁早出洋,在外面多待些日子,待到国家安稳了再回来。咱们李家家业还在其次,这血脉可不能断了。” 民国五年,本应该也有一小庆,可最后变成了国丧。五月间,袁世凯最信任的陈宦为局势所迫,在成都宣布四川全省独立。接着北洋旧部的汤芗铭也反了,正所谓催命“二陈汤”。 自此洪宪帝梦彻底告破,不到一个月后,袁世凯殁了。办共和也好、办帝制也好,大总统也罢、皇上也罢,皆归为洹水之滨袁林下的一抔黄土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1991年美国波士顿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十章 </span> 1991年美国波士顿 1991年10月底,万圣节将至,哈佛的校园里也呈现出一派节日气氛。周五的下午白太太打来电话。 “这个周末忙吗?”她礼貌地问道。 我迟疑片刻,想着周末的几个万圣节派对和自己早该重整的社交生活。 “有一点忙。”我言不由衷地答道。 “哦,我理解,孩子。”白太太继续着和蔼的语调,“舅舅这几天念叨着想找时间去奥本山公墓,去看看伊莎白小姐的墓地。我猜他会想让你一起去的。” 虽是在电话上,可白太太的期望也能从话语中传来。 “那,”我想着如何措辞,“我下个星期再看看?” “我理解,我理解。下星期你要有空了,给我来电话好吗?” 周五晚上,同宿舍的几个室友约了去买万圣节化妆派对的服装。我在国内从未如此装扮过,进了店里,霎时眼花手乱。 “这件尤达长老的合适你,“大高个的Evan笑着对比他矮二十多公分的Jeff说道。 “一边去!“Jeff虚空一拳,脸上带着坏笑,说道:”我看你的头发扮个莉亚公主倒是不错。” 跟在他俩身边,我礼貌地笑笑,心里却是愈发紧张不知这服装中暗藏的深浅。不一会儿,他俩都选好了星战中的戏服,看着我仍是手中空空,两眼无神,Jeff拍了拍我的肩膀,问道:“你们在中国不过万圣节吧?” 我无助地摇摇头,答道:“就是听说过。好像还看过新闻,有人把不好的东西放在糖里面。” “你被洗脑了!”Jeff手指着自己的头,“还是因为你们小时候没糖吃吧?我们小时候不好好吃饭,我妈就说中国的孩子们还在挨饿呢。” “哪有的事,”我淡淡地答道,“我们过节也有糖吃。” “行吧,”他耸耸肩,“那你还要不要帮忙了?” “谢谢你啦!”我低声答道。 “这件怎么样,”他从靠墙的架子上取下一套黄色的衣服。“嗨,真不错啊!有全套的衣服帽子还有假胡子呢。” 我上下打量着这套黄色的袍褂,黑色的呢帽,仿佛回到前清。 “这是什么啊?皇帝的龙袍吗?”我不解地问道。 “你不知道傅满楚吗?”Jeff嘴角含笑地问道,“他可太有名了。” Jeff见我还是眼中茫然,把那顶呢子官帽扣在头上,两手捏着假胡子放在嘴边,晃着脑袋,憋着嗓子念道:“傅满楚博士是清朝皇室,有德国海德尔堡、法国索尔邦、苏格兰爱丁堡大学的学位。他会说至少五种语言,深谙十种酷刑,能调制二十种毒药。” “要扮个大坏蛋吗?”我不安地问道。 “万圣节可不就是要这样?越吓人越好啊!”Jeff高声宣布道。“再说,这套衣服我们穿不合适,”他左眼一眨,使个夸张的鬼脸,“你穿没事!” 周六的黄昏,对着镜子装扮停当。虽说看着自己贴着两绺胡须的扮相也觉可笑,可兴奋之情已难掩盖。派对在一年级食堂,从Canaday楼过去要斜穿哈佛园。走出楼门时,心里还有几分紧张,毕竟以前从未以此形象见人。 刚拐过纪念教堂,却是发现整个校园已被魔界占领。各类光怪陆离的角色四下嬉笑,而纪念教堂门前的树上也满是风中飘曳的卫生纸挂饰。 “这戏服真酷!”一个不认识的女同学笑道。 “怎么样,听我的没错吧,”Jeff用胳臂顶了我的身侧,满脸都是得意之情。 怀德纳图馆门口,身穿黑服的殖民地法官和长发披肩、白衣飘飘的受审女巫拉着过往的同学照相留念。我们三个停下脚步,也排起了队。 驻足不久后,却是发现不远的暮色中一个清癯的剪影似曾相识。待他再走近几步,看得更加清楚,正是一周未见的李先生。他并没在意身边的嬉笑,只是缓步前行。一念闪过,我忙转过身,双眼直盯着激情满身的女巫,心中默念千万不要被认出来。 心中虽是这么想,眼睛的余光却是能看到李先生的身影。他并没有停步,可走得更慢了,足有一分钟才从我的视线中消失。那天晚上的派对直到午夜之后才结束。虽不只一个同学称赞我的服装酷炫,可心里却总觉着有双眼睛在身后看自己。 周日清晨,八点才过我就醒了。窗外虽是天光大亮,可小径上却是鲜有人走动。经过一夜的狂欢,哈佛园还没有完全醒来。 “这是Canaday楼吗?”窗外传来一个老年男音。声音听着是波士顿本地的口音。 “哦,是啊先生。不过你需要门禁卡才能进去的。”一个年轻的男声答道,听着像是楼上那位每天清晨长跑的加州同学。 “没事,我在外面等等就好。”老年男声答道。 此时,我从窗中看出去,一层入口外,一位老者扶着栏杆小心地走下台阶。虽只是看到侧影,我却是认不错的,那正是昨天晚上才看到过的李先生。 他走到纪念教堂的北墙下,手扶着墙壁上的藤蔓,站定了身子。我盼着他站站就走了,他却是在墙边的木椅上坐下,神情肃穆,眼看着远方。 那时天气还不寒冷,秋日的阳光也该暖人。只是李先生坐在阴影之中,一阵微微的秋风袭过,藤蔓上黄叶挲挲,他花白的头发也随风而动。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心中羞悔之情涌过,忙着穿好衣服。想了想,又拎起包,出了门。 虽说做出一副偶遇的样子,可和李先生打了招呼,却是难抑脸上的微红。 “我听白太太说你这个周末很忙,”他拍拍身旁的椅面,示意我坐下。 “哦,有个很大的习题集要做。“我低下头答道。 “没事,我醒的早,在学校转转,”李先生缓声说道,“你要是忙,你就先去忙吧。” “我陪您一会儿吧,”我想着这么说该能让自己心中的内疚舒缓几分。 “昨天有个万圣节大派对?”他微笑着问道,却是没等我作答,就接着说,“我刚才过来,看见纪念教堂门前的树上还挂着手纸。以前可是不敢这样,那时候每个周日早上学生们都得上教堂。” “那时候您也来吗?”我想起了飞机上李先生的祷告。 他没有马上回答,却是喃喃地说道:“以前这一片都不一样。这座教堂也是后建的。” “你还是忙吧,”他边说边站起身,“白太太一会儿要来接我。” 李先生顺着教堂边的小径走开,在光影之中眼看着就要拐出我的视野。 “李先生您等等,”我跑着追了上去,“我陪您一起去。” 秋日在剑桥行车如诗似画。枫树、橡树、榆树的树冠异彩纷呈,公路在这个年轻的国度中最古老的村镇间曲折穿行。路旁的房子,掩映在森茂的草木之中。寒来暑往,日月经天,那里两、三个世纪以来,曾见证了独立与自由的畅想,哲人与教育家的沉思,朗费罗和洛厄尔的诗句。 奥本山公墓坐落在奥本山街和布拉特尔街交汇的地方。一扇大铁门后,幽静的小路蜿蜒而行,通向一片树林。进了那扇铁门,此间的景象令我着实惊讶。 几万棵树遍布四野,不乏比美国的历史还要长的原生古木。空气中凝满了草木的温润气味,耳边簌簌的尽是枝叶的轻柔声响。沿途纪念碑自然成序,或倚小径,或隐草丛,或三五成组,或独立一隅,或古雅而高贵,或华美且雍容。 仔细看过去,岁月给花岗岩浸上了不同的色调,新近才安放的保持着灰色的庄严,而历经风雨的墓碑则现出深褐的斑驳。无论是巍峨高冢,还是平平小碑都肃穆整洁,绝无荒芜之虞。 我们沿一座石桥跨过一个大池塘。水中睡莲盛开,池畔姜草在微风中摇曳。桥头巨木参天,浓荫华盖遮住了半片天空,向上望去,秋日清亮,枝叶间万缕金光闪动。 转过一座巍峨的罗马亭,山坡后林木愈茏,寂静安和。这里的墓碑不见恢弘之制,有些几近埋没在百草之间。周六的清晨,尚无他人祭扫,远近只听得我们轻缓的脚步声。 “妈妈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白太太说着,指向一丛长青灌木的后面。“工人们一个小时之后才会来,所以我们可以有一会儿时间独处。” 绕过草木,一尊精巧的雕塑展现在眼前。这是一位生着双翼的女神。她脸庞温润,双目含情,柔美的秀发由一根丝带束起。尽管丝带是用花岗岩雕刻而成,飘扬的姿态却将丝绸柔软的质地和微风的无形刻画得惟妙惟肖。她双手托着一本敞开的,搭在膝上,好像正在翻飞的页间阅读文字。 女神脚下,是梯形的底座。一块已经绿锈斑驳的铜牌上面简洁地刻着:伊丽莎白·普特南·白灵顿,1898-1958。下面是几排凸起的点字,该是盲文的墓志。 李先生前行一步,我为了扶他也跟上前去。他单膝跪下,抚摸着雕塑和铭文。他的手虽已苍老粗糙,可他的抚摸却仍是柔情脉脉。 “真美,”他轻声道。 他把头转向白太太,深情地说道:“伊莎贝尔,我真希望你姐姐可以看到这个。” 听到“姐姐”,白太太身子一颤,眼圈竟是顷刻间就红了。 我扶李先生起身,他从那只旧布袋里取出一团仔细叠好的薄纱。那纱叠得很小,慢慢展开,有了半张信纸的大小,上面隐约看到纤细的墨水字迹。字迹随着年月已变得斑驳,有些地方的纱也不再完整,但还是能看出是工整写的英文。 “49年我最后一次见你姐姐,她把这封信交给我,有朝一日寄给你的妈妈。” “四十多年了,我才做到。现在你妈妈不在了,我把信带回来,其实也是为我自己有个交代。” 听到此处,白太太已是泪流满面,哽咽不止。 “伊莎贝尔,我可以把这封信读给你妈妈听吗?”李先生问道。白太太默默点点头。 “亲爱的伊莎白小姐, 请原谅我这么久没有写信给你。乔治舅舅将告诉你我正处于怎样一种特殊的情形中。在过去一年半里,我无法与外界交流。听乔治舅舅说,你近来身体欠佳,我很是惦念。请原谅我在十四年前不辞而别,没能报答你对我和伊莎贝尔的照顾。 我的国家正在经历她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场变革。就在几天前,一个新的共和国宣布成立。一部伟大的宪章将赋予国家独立,人民自由与幸福。所有人都为了这个好消息欢欣鼓舞,即使我们这些处境特殊的人也是一样。 我们中国人一百年来的梦想终于成真。我们的国家已经深受苦难多年,现在终得自由,我们的人民已经忍受那么久的欺凌,现在终获幸福。我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多高兴啊!我的朋友们和我都高歌欢庆、喜极而泣。 我们这样的情形应该不久了。也许几周,或者至多几个月,我们就可以和同胞们一起建设新中国了。我若有机会,会设法去美国看你,但我还是要回到中国的。在这么多年的战争和破坏之后,有太多的重建工作需要我们去完成。 当然,也有可能我再也没法见到你了。请相信我,这并非因为我对你的爱减少了,而是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的爱在我的血管深处流淌,因为那些我深爱的人们已经为这个国家献出了生命,我选择永远把这里当作家。 如果那样的话,伊莎贝尔会成为你的女儿,这是我们已经商量过的。尽管我们失去了生母,但你一直都是我们的妈妈,而我们也将永远是你的女儿。 亲爱的妈妈,谢谢你给我们所有的爱。永远爱你! 你的女儿 莎拉 1949年10月26日” “伊莎贝尔,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李先生说道。我扶着李先生在石椅上坐下,静立片刻后,便同白太太一起默默走开。 这片地方游人罕至,只有亲属才会前来凭吊。静寂中,可以听到大自然无数声音的交响:草在脚底碎裂,枝叶彼此摩挲,偶尔会有杜鹃和伯劳的鸣唱,甚至是飘忽而过的秋风。 “学校里都顺利吧?”白太太用中文缓慢而艰难地问道。 “目前还不错,不过有时候也会觉得有点儿不太习惯。” “是想家吗?” “也说不上特别想,”我答道。 “那你的室友,同学对你好吗?“白太太关切地问道。 “哦,他们人都还不错。不过,怎么说呢,就是觉着还不是能完全融入,甚至有的时候是格格不入。” “你想说说吗?有时候说说能感觉好一些。” “其实也就是一些小事。比方说我有些英文的音发不好,室友就告诉我那样不对。他们也不是坏心,可我觉着挺不舒服的。” 白太太点点头,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大的事,就是无论怎么跟他们说,他们都搞不明白中国是怎么回事。我有个室友,还是准备学东亚研究的呢,他问我是不是家里已经给我指腹为婚了。我开始还和他们争,后来想着这一年都得一起吃住,还是算了。” “我能明白,孩子。不要说你了,我自己有时候还会觉着不能融入呢。” “白太太,您英文说的那么好,您是怎么练的呢?” 她迟疑片刻,好像在决定什么事情,然后说道:“我猜舅舅还没有给你讲过我们的故事吧。这段我来讲也好,也许能帮助你理解整个故事。” “其实,我和姐姐应该是生在美国的,就在波士顿。我们的亲生父母祖籍是在中国。” “那时候可和现在不一样。完全的不一样,是另外一个时代。过去,中国移民在美国的日子太难了。” “关于我父母和我们出生后一两年的事,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妈妈—就是伊莎白小姐说,他们应该是做生意的商人。那个时候,美国政府严格禁止中国妇女来美国,只有商人才可以带妻子来。世纪初的唐人街几乎全都是男人。” “后来,我的父母在1918年的大流感里去世了。” “我听说那次大流感死了几千万人。”我说道。 白太太慢慢点点头,叹了口气,好像又想起了幼年间沦为孤儿的伤心往事。 “我后来在档案里查到,这场瘟疫传到波士顿的时候已经很严重。我想我的亲生父母当时一定是害怕去医院,他们肯定担心会因为染了病,被遣送回中国。” “不过呢,其实医院也没什么帮助—那才真叫听天由命。人人都害怕会送命,可妈妈还是会来唐人街的主日学校,帮助那里隔离和照顾病人。她告诉我,她就是在那时候找到了我们这对孤儿双胞胎的。” “她一定非常勇敢,”我叹道,心中对这位伊莎白小姐肃然起敬。 “妈妈不只是勇敢,她还感到了一种与我们之间的特殊联系。她经常对我们说,她在心底感到自己也是半个中国人。她出生在中国,她失明前看到的最后景象就是中国的景象。她常说,她能从那场可怕的热病中挺了过来,一定是上帝的旨意,从此她一点也不怕呆在病人中间了。” “人说,六岁之前几乎没有记忆。可我真的觉得自己记得她在找到我们的时候的样子。而且那个画面特别的清晰。我问过姐姐莎拉,她说她也是一样,也记得那么清楚。” “我们两人都记得待在一间非常黑非常小的房间里。我们一定是被放在那里很久没人照顾了,也许已经有一整天,又饿又衰弱。我们的亲生父母应该也是信教的,所以我们就喊着呼唤着耶稣的名字。” “后来,门开了,一片亮光射了进来。母亲就在这片光中出现了。她琥珀色的头发和身上的白裙被那片光照得发亮。” “那时候,我们就觉着她像天使一样,她朝我们伸出手,温柔地抚摸我们。我当时不知道,那是因为她双目失明,手指就是她的眼睛。” “她救了我们,也改变了我们的人生。她是是母亲,也是我们的第一位老师,教我们《圣经》和其他的知识。” “您记得李先生吗?”我问,“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来的吧,对不对?” “那个时候啊,乔治舅舅就住在我们家,他白天上学,晚上和周末,有时和白牧师谈论一些深奥的问题,有时候和母亲坐在一起,为她读。” “不过呢,我最喜欢他陪母亲出去散步了,因为我和莎拉也能一起跟着。那情形看起来一定很怪—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旁观的人肯定不明白我们是什么关系。现在回想起来,我猜舅舅也会觉着有些尴尬。不过,我们根本不管,有机会就一定要跟着一起出去。” “虽说莎拉和我是双胞胎,可我们俩其实区别很大。莎拉外向、活跃,她也更多觉着自己是个中国人。” “有一次,舅舅带着我们在波士顿,被几个小男孩追着骂‘中国佬’,还问我们猪尾巴辫子哪去了。舅舅没说话,可我被吓哭了,抱着舅舅想跑。只有莎拉却跑过去跟他们对骂。” “后来舅舅回中国去了。再后来,莎拉为了抗日,也去了中国。她没有和我们道别,自己跑去的。” “哦,”我轻呼出声,有感于这两位老人的生活中却还有如此多的跌宕。 “有点难以置信是不是?”白太太努力地笑了笑,眼中却是能见着隐隐的泪光,“我们俩是双胞胎,虽然性格不一样,可其实是有感应的。临走前的一天晚上,她问我,信不信孪生姐妹间心心相通。” “她没等我回答,只说她自己相信这个,相信即使我们分开了,心也会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连在一起。” “第二天早晨,她不见了,留了一封信给妈妈,一封给我。她到中国去了,去和日本人打仗。妈妈试着勇敢地面对这件事,告诉我说莎拉在中国,也是做上帝的工作。可是我难过极了。” “开始我有点恨她,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不和我商量。渐渐的,她说的那种心心相通的感觉就来了。说不准哪天,我就会梦见她,甚至觉着自己能看见她。” “49年的秋天,一天早上,我从梦中惊醒,浑身冰冷。我又梦见了莎拉。从前关于她的梦都非常清晰,就像电影一样,但是那天的梦却凌乱模糊。睁开眼睛,看到墙上有一小片光斑,悬着、飘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接着就消失了,就像它出现的时候一样神秘。” “我起来,拉开窗帘。天很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我找着光斑的来处,却看到一只蝴蝶,正在窗前扑扇着翅膀。它时近时远,但就是不会飞走。” “忽然,我觉着心一阵疼。我心里知道,她那天清晨是来和我道别的。” 泪水再次涌上了她的眼睛。她自觉失态,忙着擦拭脸上的泪水,也试着平静下来。 “好啦,故事就先讲到这吧。咱们去找舅舅。” 回到伊莎白小姐的墓地时,我看到两位健壮的工人在雕像和墓石前用铁锹挖了一尺见方的坑。李先生庄重地站在墓旁,手里拿着那只布袋。 一位工人递给他一只铅匣,李先生把信和一只玉镯收入匣内。那只玉镯和白太太手腕上戴的一模一样。 铅匣被安放在刚刚挖好的坑里。填土的时候,我闻到了秋日的木叶与新挖出的泥土混合后令人镇定舒缓的气息。白太太沉默不语,李先生喃喃念道: “这里也是家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十一章 </span>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民国五年的秋天,白牧师回到了自流井。与白牧师久别重逢,刚开头,还不免有些生疏,可没过了两天,话却像是说不完。既有这几年他安排我学的功课,又有当下中国乃至世界的时事,当然也还有白牧师在美国的见闻,白夫人和伊莎白的近况。 白牧师带来伊莎白给我的信。我细细读了,却也不敢读太多次。那样凸起的点字就会慢慢磨平。她推荐给我的,我一一看过,字里行间仿佛能听到她那我还未曾听到的声音。而她的照片,那却又是从未有过的惊喜。 白牧师刚刚取出时,我本以为那是一本黑牛皮面精装的籍。他见我满面迷茫,便微微一笑,说道:“先别急,这是美国最新的发明。你去找些蜡来点起。” 五六枝洋蜡点起,散出柔和的橘黄光晕,白牧师双手一分,那“”应声打开,却原来是一只扁扁的盒子。盒子左面是绯红色天鹅绒内衬,上面还有银线绣着的枝叶花纹。另一面却是看不出什么端倪,该是一片玻璃,可不知为什么并不透亮,上面隐隐约约地能看到一副人像。 啪的一声,机关触发,盒子的右面斜着弹起,两片扇形黄铜片撑起了那片并不透亮的玻璃。盒子的底层露了出来,是一面光亮的镜子。此时,烛光洒下,镜中浮现出的竟是却是与真人一般无异,栩栩如生,五彩逼真的少女倩影。 她的头发是琥珀般的颜色,在烛光映射下更是透着照人的光彩,淡粉的缎带,束于发际。她身上是一袭石青色的长裙,领口和胸前配着白色的蕾丝。她身后是绿色的灌木和淡黄色盛开的花朵。 这些缤纷的颜色固然已让人心驰神往,可其实又都只是陪衬。它们衬出的是一双只有天使才会拥有的双眸。那是怎样的蓝:那蓝色对于我,只能是一种天外的颜色。她的眼神悠远而安详,并非在看,却似在找寻。看着她的眼神,便想到了她的失明。她被光与色所围绕,却无法体味内中的魔力,这便让人看到她时,膺满柔情却又刻刻心痛。 白牧师借着那照片,给我讲了光学的原理,三原色的混合,银版的反应,镜面的成像和光的散射。我们的课程也由此而扩展开去,不再只是数学和英文,而也囊括物理、化学和其他语言。 除了这些本上的学问,随着自己年纪渐长,对自流井小天地之外的事情自然也更感兴趣。看出我这些变化,白牧师也没少了和我讨论时事。那几年也确实是多事之秋。欧洲的战事,美国的女性参政权,北京的府院之争。这些事情原本便纷繁复杂,对个孩子难得理出头绪。而白牧师却也并不急于表达己见,而更多地是让我自己去研读思索,若是有了心得,便让我写出策论,阐述观点。 两年下来,可以说白牧师是喜忧参半。喜的自然是我学业和见识的增长,从个懵懂少年变作可谈古论今的青年。而忧的,却也正是同样这件事。原本我只是从白牧师的言谈举止间隐隐觉着他的担忧,而听他亲口说出,却是在培真身上。 那时培真在南充读,学校由民国元勋张澜创办,眼界和格局自是不同。民国六年和七年过年时,培真由南充回资中,都在自流井停上两天。从地图上讲,这么走也算勉强顺路。不过我猜罗大人也是想着让培真一方面尽翁婿之礼,而另一方面,与我切磋学业。 我见着培真自是高兴,而两人虽是年岁渐长却没生出隔阂,要不到个把钟点就又能谈得欢畅。听培真讲起学校里的课程,却是大开眼界,居然农、工都有涉及,而他经过这段的历练,身子更显得结实,而言谈也更是不凡。 年前的日子学校放假,白牧师也常在老宅,与我和培真谈谈时事。虽说他二人都是客,自然也持着为客之道,可听下来他们的讨论却是有几分铿锵的剑气。我虽也和白牧师讨论时事,但多是在格物的层面,或是梳理府院两方在约法下各自的职权,或是分析中国参加大战的利弊权衡。可是培真则是不同,言语间透着的是致理的思辨:为什么约法在中国屡试屡败,为什么文明国家会陷于野蛮的战争。 培真走后,我与白牧师感叹培真的见识,可他却是不以为然。见识的基础是道德,他解释给我,而道德的基础是超越的信仰。过去中国人便是如此取士的,无论是策论还是八股,写在纸面上的是见识,字里行间透出来的是德性,而真正考察的是对中华信仰的执著。 如今西学也是一般,是建筑在西洋的道德和西洋的信仰之上的。这两套体系,实是不能随意拆开的,若是把西洋的知识套在了中国的道德和信仰之上,那说不准就是一个闯祸的怪物。他感叹如今中国的乱象怕就是源自这不中不洋的怪物,而对于我,现在既然没有入教,没有接受那一切道德和见识的信仰根基,就不宜过多地去培养见识,免得误入歧途。 按照日后的道理,白牧师这观点大概不知会被批驳得怎样的体无完肤,可那时他是我心中的圭臬,他说的话我自是全盘记下。其实即使他不说,我也渐渐觉出自己身子里怕是也藏着那怪物。 到了民国七年的夏秋之交,欧洲的战事有了大的转机。那段日子,白牧师常把美国和上海来的战事电报拿给我一起看。我虽对这些兵戎大事只是懵懂初开,但看着白牧师渐渐舒展的面容,也能猜出战争的走势。我问他如此看来是否胜利在即,或许圣诞前世界就能重返和平。 “恐怕还没有那么容易,”他喃喃地说道,眼睛入神地看着面前的地图。 “你看,这里是现在的西部前线,”白牧师用手指顺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在图页上有力地划过。在图页的另一边,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重重地一戳: “这里是德国的首都柏林。有五、六百英里的路呢,也未必能在两三个月里就攻过去。” 如此这样,又过了几个星期,事情便又有了新的变化。阳历十月的下旬,我按例早上去白牧师那里上课。来至教堂里,却发现他没像往日一般准备好了教案,却是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页。这是电报局的用纸,往日白牧师也接着过,多是白夫人从波士顿拍来的。 远远看去,这电报便是如同往常一般,聊聊的几行字,可他拿在手中却是不愿放下,脸上也是一种异样的冷峻,嘴角的两道皱纹更显得深了。 过了良久,他把电报交了给我: “今春流行的感冒又大举复发,近日来势凶猛。波士顿军营和平民皆有感染,死者已至数十人一日,年轻力壮者尤甚。染病后面色灰清、咳血、数日便至肺炎而不治。欧战两方军队均开始流行,或称可由此提前结束战事。我深信此为圣经中主降罚之瘟疫,以惩戒我们的罪孽。此时唯有信仰给我们勇气,祈祷给我们平静。” 读着这些文字,我的脑子里也不禁浮起了圣经中无数次提到的瘟疫与恶疾。我问白牧师难道无休的战争真的触怒了神灵,而祂便降下这灾难。可是上帝必定是明辨善恶的,祂会保佑心地善良的白夫人,更会关爱如天使般纯洁的伊莎白。这些问话怕是已然言词错乱,而白牧师却不置可否。 “和我一起祈祷好吗,”他轻声问道,“一起为白夫人、伊莎白还有所有在瘟疫中期盼光明的人们祈祷。” 我向着白牧师点头示意,伸出了自己的双手。白牧师灰蓝色的眸子里闪着感激的光芒,也伸出双手与我相握。他没有像与其他教众在一起那般诵读祷词,却只是低下头,默默地祈祷。我也如他一般,在心中默默地为远在天边的白夫人和伊莎白祈求神佑。 几天后,白牧师又接着了来自波士顿的电报。瘟疫更加肆虐,波士顿、纽约、费城,这些繁花似锦的都市都已有几千人死于这看似平常的流感。城里的病人激增,医生和护士已远远不够。在波士顿,中国人聚居的Beh Street和South End此时便如死城一般。白夫人略懂中文,也通医理,便带着红十字会的护士去那里服侍病人,发送死者。伊莎白此时住在伯金斯学校。那里已实施严格的隔离,倒还算安全。 我想白牧师深知白夫人此时处于险境,可我在他眼中却看不到已笼罩在我心头的恐惧。我急着问他,为何不拍回电报,不要让白夫人如此冒险?瘟疫在城中蔓延,本已是让人万分担忧,即便不去逃荒避难,也总该小心为上,怎能反而还去服侍那些病人。 “我和你一样担心,你明白吗?”白牧师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头,深情地言道,“但是换了我,也会去的。” “可是为什么?您难道不怕危险,不怕染上病,像白夫人电报里说的那样。我真怕……” 白牧师慈爱地笑了笑,轻声道:“当然,我也会害怕。人都会怕。可是我们的生命都是上帝赐予的。你懂我的意思吗—对祂的信仰能让我忘掉恐惧。上帝给我们生命,我们就需用我们的生命去完成祂给我们的使命,去增添祂的荣耀,去传送祂的爱。” “可是您难道不担心伊莎白。要是她失去了妈妈,失去了爸爸,那该怎么办?要是万一她也染上了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愈来愈弱,到此就再也说不出声。 “孩子,那天总会到的,无论是伊莎白,我或是她妈妈,当然还有你,还有世上所有的人。你会永远生活在对死的恐惧中还是让生命为主而闪光,用这样的生命为所有人最终一样的结局而做好准备?” 此时白牧师的脸沉浸在一片柔光之中,声音也似从远方的天际传来。他看出我心中的迷茫,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等你长大了,就会懂了。现在想这些是有点早。其实我心里也一样在担忧,也有些乱。你的功课过两天再讲,可以吗?” 那日我回了家,父亲问起为何没有在白牧师处学功课,我便将这事禀告了父亲。父亲叹了口气,点上了水烟,缓缓地说道:“白牧师一家皆有善心,但愿吉人天佑吧。” “可是,爹,这事我一路上都在想,就是想不明白。要是换了我是白牧师,该怎么办。” 父亲抬起眼,打量着我,嘴里吐出了一口烟。 “咱们李家就是你这一颗独苗,把这香火传下去才是你的正经大事。旁的都不要去想。” “可是,”我想着自己心里的疑惑,觉着必定是从父亲那里问出个究竟更好。 “说吧,”父亲放下手中的水烟壶,缓声说道。 “我是在想,当年您和罗大人,还有其他的前辈,为着保路,为着立宪,不也是冒着性命的危险,去成都为民情愿,难道那时爹您不害怕?” 父亲微微点头,声音仍是平缓地剖析道:“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爹那时候有了你,已经对得起祖宗了,自然也要做些对得起国家的事。然儿,你一上学就读的是西学,圣人的读得少了,弄不明白,也怪不得你。” “这道理在《大学》上说得明白,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八目。这八目可不是随便说说,那一前一后错不得顺序。这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若是一个人自己孝道都未尽足,那就没有为国尽忠的根基。” 我心里琢磨着父亲的话,道理自然是有,可如果顺着这道理说下去,那明末松江的夏完淳,我们四川巴县的邹容岂不都是没有为国尽忠的根基了? 虽然心中有这解不开的疑窦,可我却不敢再与父亲顶撞,只是想着还有一节不明白,便接着问父亲:“爹,您说的这道理,我也明白了。可洋人和咱们中国人有所不同,白牧师和白夫人有了女儿,便是有后了。” 我还没有说完,父亲便明白了我的心思,板起脸嗔怪道:“真是洋读得越多,脑子越鲁钝。即便如此,那事情总得有个轻重大小。太史公说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便是这个意思。仁义、名节、国事、天下事,这自然都是不可马虎的。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赴国难,救天下苍生,这便重于泰山。旁的事情,就算是好心,却也是不能涉险。人不能忘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我猜想若是白牧师听了这番话,必定会说这是异教和无神的逻辑,如此个人明哲保身,虽可苟且偷生,但天国王朝将永难降临人世。或许时至今日,年轻人所受的教育,更会赞许白牧师的选择。可人心毕竟是人心,父亲所讲的道理,并不因圣贤的尘封而变得过时,为何而生、为何而死这道题仍是无解。 此后两日,白牧师一直没有派人来叫我上课。父亲听说了,也怕他担心家里的亲人,伤着身体,便谴我去请他来家里吃午饭。一起谈天也可排解思乡的忧情。 我到得教堂,钟楼上的大钟刚交十一点。进得他房间,却发现白牧师便如往常一般,梳理整洁,牧师的黑衣和白领也是新熨烫过的。他手里拿着一本红色皮面的册正读得入神。 看见我进门,白牧师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他轻轻地向我挥动手中的册,说道:“上个月我想到塞内加的信集,正好可以帮你再温习一下拉丁文,来读读这篇。” 我在白牧师身边坐下,看着微微泛黄的纸页上,大号黑体字正印着《论生命之短暂》,我将的题目用英文读出。 “不错,接着翻下去给我听听。”白牧师的声调有些低沉。他闭上双目,头靠在了椅子的高背上,听我读了下去。 这是第一句:“保罗尼斯,大半凡夫俗子对自然满腹怨言,因为我们一生短暂,而赐予我们的这有限的空间却也疾驶而去,鲜有人不在生命的终结时才始做生活的准备”。 我这般慢慢读来,慢慢翻译成英文念出。白牧师似是对这篇文章熟读与胸,跟随着我的诵读,轻轻点着头,偶尔也帮我纠正一下英语译文的用词。 这文章有二十段,一边翻译着,也一边在心里想着这里面的箴言警语:“生命短暂,艺术永存”、“我们真正活着的只是生命中的一隅”、“最美好的日子总是最先逝去”。难道白牧师料到了我心中这几日的迷惑,塞内加这篇信便是试着回答人该如何去活着。 边读、边想,我的速度更是放慢。白牧师并没有在意,只是静静地听着,似是也在希望我能去用心体会这文字中的微言大义。如此怕是有半个钟点,房门静静开启,一个年轻的杂役进了来,手中紧握着一封电报。他看上去与我年纪相仿,身材却是瘦小,裹在蓝土布长袍里更显羸弱。他走路一瘸一拐,显着左腿不太灵便。 他见白牧师闭着双眼,当他是睡了,尽可能地把蹒跚的脚步放轻。看到我,他迟疑片刻,然后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我不要出声。我想他本是要把电报交给我的,可白牧师还是听到了动静,睁开双眼。 那年轻的杂役眨着大而黑的眼睛,脸上颇是得意的神情,说道:“邮差原本每天十点就到了。今儿我看着他没到,便跑去找他,却原来他在路上崴了脚,走得好慢,比我还慢。我知道您着急等家里的电报,就取了来。”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擦拭着头上不时渗出的汗。 白牧师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感谢道:“谢谢你了,孩子。跑了那么远,一定累了,去歇着吧。” 他有些迟疑,黑亮的眸子似乎是在询问白牧师电报里的内容,询问白牧师的家人是否平安。 “没事了,亨利,快去歇着吧,一会儿就要吃午饭了。” 听白牧师叫他亨利,我心里骤然一紧,只是因为担心电报的内容,也不便去问。看着他不无遗憾地转了身,拖着僵硬的左腿,蹒跚地走了出去。 白牧师手里捏着薄薄的信封,却是没有拆开。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彩色嵌花的玻璃窗前,眼睛看着窗外仍是茵绿的田野和山川,竟是入了神一般。 一声宏亮的钟声传过,时间到了十一点半。听着这钟声,白牧师垂下眼,喃喃地念道:“别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而鸣 。” 这段格言白牧师以前也是教过我的,此时此刻,这话却让我顿感不祥。 白牧师低下头,撕开了信封。他抽出内里的电报,淡黄的纸笺一端握在手中,另一端柔柔垂下。从背面望去,这电报有三四行字,而白牧师却像是在反复地读着,脸上透着让我捉摸不透的神色。 也不知看了几遍,他最终抬起头,手里下意识地把信笺仔细折起,放入怀中。他走近适才我们对坐的桌子,在我对面坐下。 “我恐怕不能再教你这一课了,”此话出口,他身子一颤,声音竟是哽咽起来。 “白夫人,她也染上了流感。病得很重,已经出现了肺炎,怕是……我得回去。伊莎白在等我。” 他侧过脸,尽力地不让我看到他的泪水流出,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我心里虽有千百的话要说,要问,却也说不出,问不来,只能愣愣地呆坐在那里。 过了半晌,白牧师稍事平静。他灰蓝色的眸子中噙着泪水和歉意,轻声叮嘱道:“我回去这段儿,你的功课可不要落下,明年一开春便要考试了。我会写信给你,好吗?” “不能留你吃午饭了,”白牧师嘴角露出一丝苦涩,“我得尽快上路,或许还能赶上去泸州的船。” “那我去码头送您。” 白牧师点点头,把双手放在我的肩头,用力地捏了捏:“谢谢你,不过我想……我需要一个人待着,你明白吗?回家去吧,替我向你父亲道别。你会做个好孩子,对吧?” 从白牧师房间出来,便是一条南向的廊子。此时已近正午,廊子的尽头是一片炫目的光亮。看着那光亮向前走,不一会儿便让人觉着头和脚都轻飘起来。我只想着能找个地方坐下来,却不愿在拱廊的栏杆上坐下。虽然看不到,我却觉着背后有双眼睛在目送我远去。 愈向前,眼前光亮便愈是强烈,已分不出任何形制或是明暗。这光亮溶解了旁的一切,却也只是一片绚烂的空无。我不知此时自己的脚步是否还平稳,只觉着必须得屏住呼吸,用尽全力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地变得松软,应该是走出了拱廊,踏上了泥土地。我的步子再也稳不下来,眼前似乎也从光明变成了黑暗。找不到可以倚靠的支点,只觉着身子前后晃动,便失去了知觉。 那阵子黑暗可能只是片刻,待得眼前重现光明,耳边传来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李少爷!李少爷!” 意识恢复地很快,环视四周,我好似半坐半躺在一棵硕大的榕树之下。身边正是刚才在白牧师屋中碰到的男孩。他右腿半跪,不方便的左腿僵直地伸在一旁。见我醒来,他咧开嘴笑道:“醒了?可把我吓到了。” 看着他的笑容,心中忽然划过一道亮光,虽说刚从晕厥中醒来,可回忆还是清晰地浮出眼前。 “你是亨利……我是说辛亥年……” 他又是咧开嘴,笑道:“您还记着?亏得我没走远。我从白牧师那儿出来,就想着再等等,说不定能听着点儿他家里的消息。可巧,就看见您走了出来。” “谢谢你亨利,”我话刚出口,才发现就这么短短地一会儿功夫,自己的声音竟是弱到听不清了。 “谢啥子?您在这儿是白牧师最亲近的人,咱们不还有交情吗?要说您刚才可是吓人。” “嘿,在这上帝住的地儿,我不敢胡说,可真像是见着鬼了似的。您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半点儿不动。我就在您面前站着,可您就跟看不见似的,直冲着我就摔了过来了。这也算巧,要是摔在别处,说不准就伤着了筋骨。”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您这也不发烧,还是哪里不舒服了?” 我轻轻地摇摇头,积攒了片刻气力说道:“我没什么事,亨利,就是刚才在廊子里被日光照了眼睛,晕了一下子。喘口气就好了。” 他放心地点点头,然后突然有些害羞地说道:“李少爷,亨利这名字,后来城里的先生给算过的,与我的生辰八字不合。爹娘给我起的名字叫德诚,要是不当着白牧师的面,您也叫我德诚吧。” 我费力地笑笑,又闭上眼平缓了气息,觉着刚才的头晕已全然过去,便用手撑着地坐直了起来,问道:“德诚,你回来了,怎么不去找我?这些年,我当你是出去耍,一定在外面发达了,就不回来了。” 他想是跪得久了,右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找您去说什么啊?”他不再看着我,转过头,手拍了拍僵硬的左腿,叹道:“我回来也有一年了,腿废了,让您见着又能怎么样?让您给废人赏口饭吃?要不是您晕过去了,我也不会跟您说的。” 话说到这儿,也就难免沉默。我觉着力气恢复,便说道:“那我回去了。” 他见我身子还有些不稳,声音也仍是颤抖,便着急地阻道:“李少爷,那可不行。您要是在路上再摔着那还了得。您等等,我跟白牧师禀告一声,找个滑竿把您送回去。” 我连忙摆手,急着道:“别去打搅白牧师。我自己走回去没事的。” 德诚也有些着急,抓住我的手,防着我起身,说道:“要不我背您回去?” “我真的没事。白牧师要回美国去,这就得走。这儿肯定事情很多,你可不能走。” 听了这话,德诚脸上一片愕然,怕也是之前半蹲着的时候长了,腿一软,扑腾一声,坐在了地上,嘴里喃喃地重复着:“白牧师要走,怎么就要走呢?” “白夫人生了病,病得很重,可能快不行了,白牧师要赶回去。”德诚是我第一个报知这噩耗的人。原本一想到死亡便心寒胆颤,但现在说了出来,自己心里反倒是略觉平静。 德诚一个劲地摇着头,如着魔般似的,嘴里喃喃地念道:“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不是寻死吗?” 我站起身,觉着体力已恢复,便伸出手,把仍是出了神的德诚拉起来。我拍了拍他的肩头,他扬起脸,虽是明白了我在宽慰他,但脸上仍满是迷茫与恐慌。 “李少爷,你说白牧师这一走,还会回来吗?他要是不回来了,我可怎么办呀。” “我想他一定会回来的,”我尽量地让自己的话说得斩钉截铁。 “真的吗,李少爷?可万一白夫人有个好歹,他家小姐又是眼睛害了病,看不见的,这还怎么回来啊?” 我担心德诚此时惹得白牧师心烦,便提醒道:“德诚,现在白牧师心里正难受,可不要去烦他。他是念旧的人,就算是不回来了,你的事情他自会安排的。” 德诚无奈地点头说道:“李少爷,这是自然。你回去路上一定小心,我去帮白牧师收拾行李了。”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后,把这事禀告了父亲。他只是摇头,也为白家的噩运而叹息。父亲让管家备了一千元送给白牧师,另又备了半斤人参一并送到教堂,虽说未必能派上用场,总是我们李家的心意。 可谁知管家却是把钱和人参原封不动地带来了回来。不仅是这两样,他身后还跟着一瘸一拐的德诚。管家禀了父亲,他赶到教堂时,白牧师急着赶路,已经奔泸州去了,算算时间却也是追不上了。 “这孩子,”他指了指身边肃立着的德诚,“这孩子说是牧师还有一封信给少爷,只是必须亲自交到少爷手里。我怎么问他都是不说,也就只好把他带了来。老爷,您看这孩子这腿脚还不好,一步一拐的,走回来还耽误了不少时候。” 父亲扫了一眼德诚,倒也没在意面前这瘦弱而稚气未脱的男孩为何如此固执。我心里想着不知白牧师有何嘱咐,或许是准备功课和考试的锦囊。接过德诚手里的信笺,是白牧师最钟爱的象牙色的纸,折成四方。 “亲爱的乔治, 如此仓促分别,我实在抱歉。此时正是上帝,以祂无尽的仁慈与智慧,考验我们之时。只是,只是我却发现自己远远没有为这考验准备得当。我生命中永恒的北斗,帮我渡过无数难关的白夫人,现在却是自己正在经受更大的考验。 我知道你可能因此对上帝和信仰有更多的怀疑。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在信仰这上面,总会有理性无法回答的问题,总会有逻辑显得无力的地方,总会有看起来的不方便、不自由,乃至危险和苦难。可这恰恰就是信仰。你一旦有了那信仰的一跃,便会发现用逻辑无法理解的事情变得迎刃而解,便会发现真正的自由和真正的幸福。 正如我刚刚说到的,我自己此时也在经受着上帝的考验,我还需平静自己的心绪,自然也难给你更多的忠告。我只是希望未来的时日中,至少是在我回国的途中,无际的大海能给我平静和反思,届时我会给你再写信。 最后,在我走之前,还有一件小事要烦劳令尊和你。你记得今天见到的亨利?他是个可怜的孩子,自小失去父母,这几年在外漂泊,腿又不幸残疾。他很聪明,但是失去了好的教育,因此必须要有人给他规矩和教导。 他的头脑更适合帮忙打理生意或是家务,而不是在教堂。或许令尊能够在家中或井上给他找到合适的位置,这便是我的请求。 让我们一起为白夫人祈祷吧。” 我把信的内容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白牧师这请求,沉吟了片刻,转过脸看着德诚说道:“井上的生意得学徒,你这腿也不方便,就在家里跟着管家吧。” 事后我问德诚为何一直不提起辛亥年帮我的事情。那对爹和管家怕是要比白牧师的请求更来得重要。只听了一句,他便奋力地摇头,而那原因,说来却也有道理。当年他救我虽是及时,可大人们却会把那看成顽劣,或许会给德诚些赏钱,但却不能给他可靠的生计。更何况,他有些神秘地说道:“你孃孃要是知道了,说不准会恨死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十二章 </span>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此后两个礼拜,没了白牧师的音信。我去学校与其他的牧师打听消息,却是得知此时全世界都在流行这可怕的流感。从美国的纽约和波士顿到欧洲的伦敦和巴黎,乃至东瀛日本,人的生命突然变得如风般脆弱,说走便走了。 这样一个小小的,看不见的病菌做到了那些钢铁的坚船利炮在四年鏖战中无法做到的。交战的各方终于疲惫不堪,德国在十一月十一号那天宣布停战。这消息传来,即便在中国,在我们的自流井也是轰动如潮。我想那时在乡野的国人未必去思辨公理如何战胜强权,大概更多是心中的一种窃喜。咱们中国人这么多年挨外国人打,如今终于做一回战胜国。 等到下元节前一天,德诚一步一踮地跑来找我,说是白牧师有信来了。他手里捧着淡黄色的信封,像捧着圣物般小心翼翼地承到我面前。 德诚见我没有接信的意思,便说道:“少爷,您都等了这么久,终于有消息了,快看看吧。”他一边说着,黑亮的眸子里同样也闪烁着期待的光。 此时我仍是迟疑,既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他:“万一是坏消息怎么办呢?” “少爷,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像白夫人这样大福大贵的人,老天—哦,不对,应该说是上帝一准会保佑她老人家的。”他沉吟片刻,又接着说道:“唉,万一她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也是命,您总要知道不是?说不准还能帮帮白牧师和他家小姐。” 见我还是迟疑,德诚低下头又看了看手中的信封,吸了一口气,便像是要下定大的决心:“您要是不敢开,我就替您拆了。只不过这洋文我没学会几个词,这信还得您自己看。”一边说着,他双手轻快动起,应声撕开信封,抽出了信笺。 德诚把对折的信笺打开,捧在手里,又递到了我面前。这一次,即便我不想,那些词句也由不得我,一个接着一个地跃入眼帘。 “亲爱的乔治, 我三日前到了上海,现在此等海轮回美国。有一个不幸的消息,我必须告诉你。我接到伊莎白拍来的电报,我深爱的白夫人,已离开了我们。她走之时,虽然身体在极度痛苦之中为呼吸而挣扎,但有伊莎白和中国教友在四周陪伴,她的灵魂是平静的。 虽然此时极度的悲伤笼罩在我心头,但我深知是主召唤了白夫人。我们不应把这看成是悲剧。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被主召唤,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情景之下离去。我希望在那一天到来之时,我也能用同样的平静面对我们的造世主。 伊莎白是一个勇敢的女孩。她的勇气甚至让我这个父亲也自叹弗如。她一个人在黑暗中,握着母亲的手,给她最后的安慰,为她送行。伊莎白说自己并不惧怕周围还在肆虐的流感。她说这或许是主放在我们面前的考验,可是她,她在之前已经历过这样的考验。既然上帝把她留在了人世间,那就必定还有重要的使命给她。你一定会和我一起为伊莎白祈祷和祝福的。 我回到波士顿的时候,应该会是一月下旬了。那时春季的学期就会开始,我也会尽可能帮你安排好考试的事宜。你需要明白,此时我虽然仍然希望,但已不可能完全如我们之前计划的一般全心一致地帮助你了。 我想你不会怪我。你是一个大孩子了,或许我应该说你已经成人了。也许你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觉得自己还无法应付一个成人所需要面对的责任与考验。这也不要紧,其实你已经准备好了。我们的身体往往会在我们意识之前便准备好了。 我还记着伊莎白在学步的时候,起初总是不愿放开我们的手。这样走对她其实不便,抓住父母手的那半边,总是会因为掣肘而掌握不好平衡。可无论是她,还是我或白夫人都不愿松开那层保护。 直到一天,我领着伊莎白在庭院中走路,早春的细雨在石板上留下了薄薄的一层水珠。我因为一手要牵着伊莎白,便需弓着腰,小心前行。可越是小心,却越容易失误,不知为何,脚下觉着一滑,便要摔倒。 我放开了手,自己重重地摔在了石板地上。那一刻,我的脸侧着,正好能看见伊莎白。她不但没有摔倒,反而稳稳地站着,只凭着自己的力量,便站定了。看到这儿,我也顾不上身子的疼痛,只是冲着她笑,而我这笑容,竟引得她向我走了过来。一步、两步,三步,走到我面前,虽然还有些不稳,可这是她第一次自己走路,没有任何的胆怯。 我讲这故事就是想让你明白,作为你父亲的朋友,我答应了将尽我之力帮助你。可作为你的老师,作为你的朋友,也许早些放手却是更好的。现在外间的情况插手,我便也不得不放些手,我相信你会走得更好。 你如愿意,可以给伊莎白写信,告知她你的情况。我想她在此时也会高兴读到你的来信。” 我拿着这信,反复地读着,暗自思量那信中为何并非是充斥着悲哀,却有种温暖人心的安慰?一阵初冬的微风袭来,夹杂着几分寒意,手中的信笺轻曳,我忙地握紧它,怕那手中的金线一下子就丢掉了。 “少爷,到底怎么了?”德诚想来是在一旁已焦急地看了我许久,却是琢磨不出我脸上的神情是喜亦或是忧。 我摇摇头,心里想着德诚是不会明白这些的,就只淡淡地说道:“白夫人故去了。” 我这话虽说得平静,却是引得德诚脸上一片惊愕,嘴里一连串地问着:“这可怎么好。我看最好是我去学校打听打听,说不准其他的牧师还有旁的消息。老爷那儿,咱们是否也去报个信儿,以老爷的名义发个唁电?” 德诚这些问话无疑都是此时该问的。他能想得周全,也识大体。可我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些,或是不愿去想这些。我见德诚在等着我示下,便轻轻地点点头,说道:“先禀告老爷,旁的就按你说的办吧。” 德诚张张嘴,想来是还有话要问我。可他恐怕也看出我此时是神不守舍,就算问也问不出什么妥当的法子,便只得勉强地转过身,拖着僵硬的左腿,一步一挪地出了院子。 祭灶那天早上,德诚送来了一封信。看那厚度,我便知道一定是伊莎白来的。盲文纸的质地厚实,那信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感觉给人带来安慰。 我一直盼着伊莎白的信,可却不能就此拆开。民国八年的旧历年与往年不同。因为我准备着那年夏天出洋,这便是走之前最后一个年,父亲自然极是看重,一应祭祀之礼均让我小心准备。德诚过来,除了送信,便是唤我陪着父亲去准备祭灶。 父亲见我到了,指了指供桌上准备各样祭品,肃然叮嘱道:“这些祭礼,你到了西洋,也要记着,不可跟着洋人们把咱们自己的规矩坏了。” 我虽不知在外洋是否真的能找到地方做这些祭品,但既然父亲说了,做儿子的也必定要顺着他的心。我默默地点点头,站在了父亲身后。 “功课准备得如何了?”父亲关切地问道,“罗大人来信了,说是培真原本该是明年从清华学堂毕业的,可他也想今年就考一个试试,你可不能让父亲丢面子。” “白牧师也说培真的天赋很高,要是他也能今年去留洋那我还有个伴。” 父亲停下脚步,侧过脸,用严峻的目光扫过我:“培真考的是庚款,能取的是有数的。这便如前清的科考功名一般,这本就比你胜了一筹,你还在此只想着让人家给你作伴。” 我自然明白父亲这话是让我时时刻刻切记发奋,便连声诺诺。他唤我跟紧脚步,一样样地检查了祭礼。 “然儿,考完试,你便和培真一起回来。你幺妹眼瞧着就十五了。你们出洋,好几年才能回来。我想着和罗大人商量,给你们把婚事办了才好出洋。” 检查过家中的一应安排,父亲还算满意,又带我去了井上。从这天开始封井,直至正月初五,父亲既要查看各井都封存妥当,又要给各井发放今年的例钱。父亲说这年的生意有些起色,便又在去年的例钱上加了一成。这额外的一成,父亲特地让我和他一起来发。 我这一天陪着父亲一直忙到了掌灯时分才回到家中。吃过饭,父亲说自己乏了,便回房休息。我急着想回屋去读已经在身上放了一天的信,却被嬢嬢拉住了手。她冲着幺妹使了个眼色,幺妹没作声,默默地起了身,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望着幺妹远行的背影,嬢嬢叹了口气,眼圈也红了。“友然啊,你看幺妹,这几年大了,长相也是出落得挺标志,可就是这身子,自从那次,就没怎么太长,从后面看,还跟个孩子似的。我就是担心,将来嫁了人,可是吃不得苦。” 嬢嬢此时提到幺妹嫁人,怕是也听到了我和培真出洋的风声。我低下头,轻声说道:“罗家也是官宦人家,幺妹嫁过去也不会吃苦的。” “话虽这么说,可这民国啊,我是看出来了,什么诗传家,什么世代簪缨可都靠不住,”嬢嬢声音中既有凄苦也满是不屑。 “我跟你说友然,像你这样留洋,那自是不同。毕竟李家这产业都是你的,管你学得怎样,终究是衣食无忧。从这一样上讲,咱们李家虽比不上自流井四大家,可你友然却是比那四家少爷的前程都得好。像那王家,我听说光是在学堂里的小一辈就好几十。就算是几万担的租子,好几房,好几十家这么一分下来,也就有肥有瘦了。咱们李家就不同了,这几代单传,哪来得什么公家、私家,囫囵都是你的。” “可像罗家那样,”她咋咋嘴,不屑地说道,“任凭着你祖上做过多大的官,几代人两袖清风下来,本就没多少积蓄。这罗少爷留洋回来,谋个一官半职虽是不在话下,可那又怎么样,这年头连大总统都今天上了明天下。还是有份产业牢靠。” “嬢嬢,现如今若是留洋得个硕士、博士什么的,在大学做个教授,每月有两三百大洋的。” 这话却是没有让嬢嬢满意,她撇撇嘴,用眼睛扫过我的脸,提高声调说道:“我说友然,咱们李家在自流井的盐商里也算不上是头一等的富户,可也不是只有这一个月两三百大洋的眼光。你算算看,你开个馆子,开个药铺,不也能有这两三百?难道跑那么大老远留洋就图个这?” 在那个岁数,我虽也不懂钱财的事,只是觉着即便是父亲也把读任教看作是上等和体面的事,怎么会如嬢嬢说得如此不堪,便争辩道:“报上说北京和上海的教授都是住洋房,还有汽车呢。” 嬢嬢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洋房、汽车这我不懂。可要说产业,那怎么也比不过田产。这点子钱,不管你是一本一本的教出来的,还是一盘一盘的菜炒出来的,说到底是辛苦钱,别说三代了,一代都传不下去,有什么用?” 我听嬢嬢这口气,横竖是看不上培真,再加上心里还惦记着伊莎白的信,便不再说话,盼着她快快地放我走。可嬢嬢似是还有话要说,拉着我的手,摸搓着,眼睛里也尽量放出慈爱:“友然啊,你说嬢嬢这些年对你怎么样?” “嬢嬢,您一直对我很好。”我虽是照实答了,却觉着脸上红了。 嬢嬢听了我的答复,脸上甚是欣慰,眉间展开,露出了这几年已是少有的笑容。 “还是然儿乖,嬢嬢知道你心最好了。我知道,我呀,连个后妈都算不上。你爹守的是老礼,按小娶进来的,就不能续弦,最后死了也还是小。” 她说到这儿,无奈地摇摇头,接着说道:“唉,这些也就不说了。你终究不是我亲生的,你也不用担心,嬢嬢将来也不会拖累你。” 此时,我竟是觉着自己的眼睛潮润,一股热流涌了上来,我忙着揉揉眼睛,不让那泪流出来,动情地保证道:“嬢嬢,我哪能不管您呢?” 嬢嬢摆摆手,苦笑道:“我就说你心好,可你现在还小,还不懂这事儿。就算你认嬢嬢,你将来娶了媳妇,你媳妇也不会认我这个婆婆的。这都指望不上,还是幺妹是我将来的依靠。可是啊,我就是担心,这幺妹将来嫁个不中用的生,别说给我养老送终,就是自己平常每日的柴米油盐说不准都没个着落。” 这些酸楚的话,孃孃说起来确是难过。她沉默了片刻,好像在鼓着勇气,抬起眼,看到我,又避开了我的眼光。 “友然,我求你一件事。你不是我亲生的,可幺妹总也是你妹妹。你和那罗家少爷,我看也蛮亲密的,是不是?” 我点点头,虽不知嬢嬢的意思,但她所说却也不错。 “这就是了。将来你再娶罗家的小姐,亲上加亲,那这罗少爷也就是最亲的亲人了。友然,你答应我,将来你让罗少爷跟着你干。好歹大家是至亲,总不至于在背后算计你。” 我心里一颤,这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可这主意太过荒诞,我只能试着和嬢嬢解释道:“罗大人家在前清和民国都是做官的,哪能看得上贩盐的生意,更说不上咱家这小产业了。” “嘿嘿,然儿,不是我说你,你心地太好了将来要吃亏的。你爹只让你读,你对人心是看不透。旁的不提了,就说这罗家是不是看得上咱们李家。这贩盐虽说不上什么大生意,可你想想罗家当初答应这亲事,不是亲上加亲又是为什么?” “你自己也罢了,可幺妹怎么算也是庶出,他罗家都认了,我看啊,也是看上了李家的钱。这话他们读人死要面子自然不认,可瞒不过我这妇道人家。所以说啊,看的上看不上在他,可答应不答应在你呀。” 这话虽是刺耳,可细细想来,却也是逻辑缜密,义理皆通。其实若是培真愿意,和他合伙做生意也确实不是件坏事。如此想来,心也能放宽些,我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嬢嬢。 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没有忙着点灯,坐定后,先在黑暗中摸出了伊莎白的信。几年下来,我的盲文颇有长进。读伊莎白的信,也可不再用眼而是用手。 那晚便如往常一般,我闭上眼睛,撕开信封,抽出了仔细折叠成三折的信纸。凭着感觉,打开信纸,让自己的指尖先在整页纸上轻轻划过。可这次,我却觉着了不同,在三折的中段,似是另有一张卡片,质地厚硬,表面光滑,却是没有任何凸起的点字。 此时任凭指尖如何勤奋,却也无从得知这小纸片的秘密。我睁开眼,把那张纸片拿近眼前。微弱的月光下,能看出手中捏着的是一张银板照片,上面的影像却看不清楚。我忙着点起桌上的媒油灯,借着橘红的光晕,端详起手中的照片。 照片上共有三人,当中的伊莎白和一左一右两个看上去只有两三岁的中国女孩。伊莎白此时正是青春初放、韶华似锦,即使是照片上的影像也四射着端庄和典雅。初见照片的那一刻,我更明白了怦然心动这句古语的深意,一时间竟是不能平复急促的呼吸。 她的脸微微地侧向一边,柔美的秀发披在肩头,目光悠然下垂,似是在关爱地看着身边的两个女孩。我看不到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只是我能猜出,它们必定如她的双唇一般含着微笑。 我随着她的目光向下,两个中国女孩竟是一般不差的长相,穿着同样的带花边的浅色长裙,乌黑的头发用了同样的缎带系成蝴蝶结。左边的女孩侧过脸,扬起头,似是在用她的双眸注视着伊莎白,而右边的女孩却是正对着前方,黑漆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仿佛要和我说话一般。 我在桌前久久地端详着面前的三人。那照片在煤油灯柔暖的光晕下散发着家庭的温馨气息,而这两个面容一丝不差的中国孪生姐妹如何会在伊莎白身边出现,却是一个谜团。我猜想着解开谜团的钥匙必定在那信里,便重又闭上双眼去读信。 “最亲爱的乔治: 你的来信和电报我都已收到,谢谢你的关心和慰问。在这样的时刻,温暖的友情正是慰籍悲痛的良药。父亲已抵达旧金山,乘火车几天后便可到家。正如你信里所说的,即将逝去的1918是不平凡的一年,这个世界,我们的国家,还有我们自己都再不会一样。 妈妈离开世间已经一月有余,而很多事情我还在思考。我知道你,我的朋友,自小就失去了你的母亲,我也一直为你惋惜。在这上面,我应该感恩,主让母亲用她的爱照顾了我二十年。特别是在我失明之后,我几乎占据了母亲全部的爱。现在想来我真觉着自己有些自私了。所以,我也想过,或许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是想把爱给更多的人。 最后那天,妈妈的呼吸已经非常困难,也说不出话。在她身边既有我,还有几位中国教友的家庭。我们唱起了圣歌。我虽然看不到妈妈的面容,可我却能觉着她手中传来的是安慰和平静。 你知道吗,我的朋友,那一刻我并不觉着悲痛,而是一种勇气,上帝无尽的恩典带来的勇气。如果有一天我也需要面对死亡,我希望这勇气也会让我用同样的安慰和平静以面对。 送走妈妈,我想着对她最好的纪念便是继续她的工作。虽然流感的威胁已渐渐退去,但在它的后面,留下了太多的痛苦、心酸和破碎的家庭。我的身体即便柔弱,但我想主会把祂的力量授予我以行事。在一个因为流感而父母双亡的中国人家里,我发现了两个小姑娘。周边的邻居也不清楚她们的情况,只是知道她们大约有两岁,是长得一摸一样的孪生姐妹。 我发现她们时,她们已因饥饿而奄奄一息,可也就是两天的功夫,两个小姑娘便恢复了活力。她们已经会说话了,只是可惜,我听不懂这种来自中国南方的方言。不过“妈妈”这个词似乎是超越语言和种族的。听着她们喊妈妈,我心里既有些心酸又有些欣喜。我不知这是她们在思念故去的亲生母亲,还是错把我当成了妈妈? 教堂的教友们在帮我寻找她们其他的亲人,或是愿意收养她们的好心家庭。我还没有和父亲商量,但是我想,若是她们真的无家可归,那我们就收养她们吧。或许这也是主赐给我和她们的机缘。 圣诞节快到了,我带着两个小姑娘去照了像。我虽然看不见,但别人都说她们长得很可爱,眼睛也特别有神。有她们在身边,即使是这段孤单的日子也变得满是欢快的时光。我也希望能与你一同分享这份欢快。 亲爱的朋友,此前父亲提起,你在你们中国的新年之后便会参加大学入学的考试,而如果一切顺利,你明年夏天便会来美国。我很期待与你见面,也许那时会是我们三个一起迎接你。祝你好运! 伊莎白 又及:给两个孩子受洗时,我为她们取了英文的名字,一个叫莎拉,一个叫伊莎贝尔。如果她们留下,等你来了,希望你能够给她们各取一个动听的中文名字。 这信情真意切,满篇皆透着圣洁。我指尖滑过之处,既觉着如冰玉般的纯情,却又有一种微微刺痛的炙热。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眠,把这信放在胸前,时常去重读其中的语句。 照片中伊莎白的影像犹如窗外的半月,暂明暂暗地浮现在眼前:她舒展双臂,搂住身边的两个孩子,便如天使伸开双翼,爱抚脆弱的生灵。那影像挥之不去、触而无形,一看见便引得我心胸起伏,压不住纷乱的呼吸;一隐去却难免又让我四处寻觅,放不下躁动的心绪。 在那个年代和那个年纪,我既不明白情爱相思,也无从借着诗词或小说反观自己心中的萌动。我其实更像一个盲人,看不到眼前的光亮,只是能觉出一种热度烤在脸上。渐渐地觉着自己的心伸展开,仿佛是开了一道门,那门里满是绚烂的阳光,阳光衬托着伊莎白的脸庞,她手中便牵着那根金线,带着我走向云端。 我既不想睡去,因为怕梦中伊莎白的影子会离去,也盼着天不要亮,因为我身边的黑暗让心中的光更亮。可这光亮中也会有几片黑云。那桩婚事,在父亲是亲上加亲和双喜临门,而在我,却是完美画面上慢慢洇开的一片墨迹。 我若不答应这婚事,父亲便不会送我出洋,要是不出洋便见不着伊莎白。可是我虽对情爱之事知之甚少,可也明白自己若是成了婚,便不可以如此在心中牵挂伊莎白。这事情已是成了两难,无论最后怎样,总有些希望会最终破灭。 父亲算好了日子,准备过了正月十五便先走水路送我至武汉,然后改坐火车,延京汉铁路北上,在二月底便可赶至北京。 谁知灯节那天,大坟堡的金源井走了火,死伤了十几个盐工,父亲便踌躇起来。盐井走火是大事,怕的更是死伤的盐工家里因此聚集闹事。井虽不是我家的,可毕竟离得近,父亲便把行期推后了两日,想着等到情形平稳了再上路。 正月十七,管家来报,城里又传着说,死了亲人的各丧家准备要在第三日初祭之时召集乡亲去和井上理论。可这井主也非等闲之辈,背后有滇军的势力。管家看见穿制服、马靴的军官进进出出,怕是准备着如何弹压。 如此看来这事断非一两天能够平息,可若是再不走,就赶不上今年的入学考试。听了这话,父亲无奈地摇摇头,亲自带我去北京已是不成。我心里想着白牧师的话,便对父亲说自己大了,一个人出门也没什么。可父亲却是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容不得半点商量。 “让管家和你一道,明天就走。”父亲厉声道:“一切都得听管家的安排,不可自作聪明,知道吗?” 我还未来得及点头,管家倒是紧张起来,忙地躬身说道:“老爷,我究竟是下人,对这京里、外洋的事情也不懂,一切还是听少爷的。” 父亲果断地摆手言道:“少年人出门在外最易顽皮,实在是需要老成之人多教导。你不必担心,友然若是敢不听话,我自是不答应。” 管家忙着谢父亲的信任,随后似是想起来一事,又说道:“这一路少爷光是和我在一起难免闷得慌,不如把德诚那孩子带着。我看他腿脚虽是不太灵便,可人还勤快,带上也是个帮手,再者他还能陪着少爷说说话,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父亲听了,倒也满意,便叫德诚来回话。我看他进来,脸上挂着几分强压的兴奋,左手压在腿上,尽可能地不让左腿的滞碍拖慢脚步。 德诚行了礼,便躬身在一边站着等候父亲训话。父亲先是嘱咐了一番路上如何小心伺侯,到得北京如何仔细安排。德诚虽是只来了三个多月,却是极伶俐,也得着父亲和老管家的喜欢。此时听了父亲的嘱咐,他自是不住点头,还笑着说自己虽然认字不多,可还是要努力把各项事情写下,带在身上,免得忘了。 父亲看上去颇是满意,笑着点点头,问道:“德诚,我看你今天腿上也好了些?” 德诚忙着用手拍拍自己的左腿,兴奋地说道:“回老爷,过年前,我陪着管家去咱们城外的天池寺布施。管家知道天池寺的方丈医术最是高明,便求他给我看看这腿。我原本想着这腿都废了好几年了,连教堂里的洋大夫也没什么办法,自然是治不好了。可谁知这方丈真是神人,给我扎了针,用了艾草,我这腿原本热天都是冰凉的,可这几天,血脉似是都活动开了,暖烘烘的,劲也有些了。前两天我还去庙里烧香,保佑老爷,保佑管家。” 父亲笑笑,对着管家赞道:“这孩子还真是不错,人生的不错,嘴也伶俐。你这么多年也是孤身一人,岁数大了,总得有人照应。我看就让德诚认你做爹吧。” 老管家还未作答,德诚就扑腾地跪了下来,连那僵直的左腿也强弯了下去。他忙着给父亲磕头,嘴里连声道谢,又转过身,给老管家磕头,叫了声“爹”。 这事来得突然,管家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看着德诚跪下了,他忙地上前,把他扶起来,关切地说道:“你这腿不方便,快别跪着了。”转过身,他便要向父亲跪下。父亲摆摆手,笑着说道:“免了免了。现在入了民国,不兴跪喽。今后你们父子相互有个照应。等从京里回来,让他再去井上学学,生意也能熟悉,将来等少爷留洋回来,也算是个帮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民国初年四川至北京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十三章 </span> 民国初年四川至北京 民国八年的正月十八,父亲送我北上。从釜溪河上船,到泸州是带篷子的木船,顺水再借着帆力,倒也快捷。在泸州换了川江公司的蜀亨轮。那时井盐外销,走川江公司的船实在不少。父亲是他们的老主顾,再加上船挂的是法国的三色旗,一般的军队拉差或是土匪打劫都不敢对外轮造次,因此上坐着心里也安稳很多。 从泸州到重庆,再到宜昌这一段川江上距离有一千三百里上下,正和着李白诗里千里江陵一语。不过即使快捷如蜀亨轮,也要三四天才到。由宜昌再往下,那就是荆江了。一时间眼界陡然开阔,江面浩荡,九曲回肠,船行得慢了,又是四天,才停靠汉口粤汉码头。 在此弃舟登岸,从大智门上火车,顺着京汉铁路北上。这铁路是前清时国家最后几件值得荣耀的事情,从中原腹地穿过,在黄河上架了第一座铁桥,两千里的路程三天多便从长江之滨到了芦沟桥下。过了芦沟桥,铁路折而转向东北,直达正阳门西的火车站。 我这一路,自从出了自流井,便全是新鲜的经历,去到的城市一个比一个更宏大,一个比一个更古老,直到正阳门前,这宏大和古老便到了极致。老管家和德诚都是比我见识更多的,德诚到过重庆,老管家去得更远,陪父亲到过汉口。可即便是他们,进京这也是头一遭,更何况这不折不扣的是老年间所说的进京赶考。 罗大人已举家迁京,父亲便早写了信,烦劳罗大人代为照顾。罗府管家接着我们,忙着叫了车站的杂役取行李,然后脸带歉意地向我们说道:“这两天真不凑巧,家里出了些小事,老爷也几天没回家了。听说李少爷这两天就到,老爷吩咐了,接到家里反而怠慢了,不如直接送您去清华学校。那边有我家真少爷陪着您,考试也在学校里,免得城里城外地奔波。” 老管家自然不甘示弱,也是客气话说了一篇。偏偏是我不谙世事,听见罗大人家里有事,我便关切地问起出了什么变故,是不是严重。德诚虽是年少,却也明白了个中的要害,在我身后奋力地跟着,还不忘了轻轻地拉了拉我的棉袍,提醒我莫要多问。 罗府的管家陪着笑,款款地说道:“一点小事,还烦劳李少爷担心。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老爷需要费点儿心。老爷特地嘱咐了,您和我们家真少爷过几天就要有大考,这是头等要紧的事,也不可因为旁的分了心思,所以连我们真少爷也没有让他知道,要是让您因此再分神,那老爷可是要责怪我们了。” 我虽不是尽懂,但总是听出了这事不可多问,也就住了嘴。出得站来,迎面看到正阳门的侧影。此时瓮城已拆,右手边是箭楼,左手是更高的城楼,而左右城垣上则是各开了两个门洞,有马路自此入城。 罗府管家叫了四辆人力车,顺着千步廊的西首,行至长安街,穿过牌楼向西而去。在长安街上前行了二十分钟左右,便又是一座南向的牌楼。由此牌楼底下穿行向北,两厢皆是琳琅的店铺。前方路口,又有四座牌楼,各在街口一方。此处左拐,右手厢路过两座庄严的庙宇,后一座山门北面不远处是如小山般高的一座白塔。前面已见着又一道城门,城外青灰色的绵延山脉上还留着冬日的残雪,那之上则是至蓝透亮的天。 由西直门出城,换火车,只十几里地,不到半个小时便到了清华。车站外上了车,罗府的管家禀道:“老爷吩咐给安排了清华学校旁的旅馆,我家真少爷已等在那儿了” 旅馆是西式的建筑,三层高,虽比不上我日后在美国见着的华丽,但在此环境中却是透着与众不同。人力车停下,自有旅馆的门童上来照顾行李。我刚要前行,德诚却把我拉了下来。他帮我整理棉袍,掸了掸衣角的尘土,平了平前胸和后背的皱褶,然后踮起脚,在我耳边轻声嘱咐道:“少爷,您见了罗少爷可别问人家家里的事。” 我一时茫然,不知德诚所指,刚要张口询问,他忙着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您先别说,听我说完。刚才罗府的管家不是说了,他们老爷不想让这事分了罗少爷的心,不管是什么,听起来总是件麻烦,您可别说漏了嘴。” 我感激地点点头,心里更是觉着德诚可以倚仗。上到旅馆的旋转门前,培真已走了出来,身上穿着清华学校的制服,脸上挂着已是初春般的微笑。 我伸出手,本意与他握手,可谁知培真却是用了外国人的习惯,展开双臂,搂住我拥抱。这礼节我虽也从白牧师那里听说过,可却从未亲眼见识,一下子慌了手脚,双臂紧贴着身子,整个人有如木桩般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培真倒是没在意,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忙着拉着我的手,顺着旋转门进了旅馆。前厅的陈设一应均是西式,虽是冬日,空气中却是飘着胜过春芳的香气。远处墙壁上悬挂了中式字画,四角则矗立着半人高的青花瓷瓶。培真在前带路,小声地帮我指点左右。 “这清华从头上讲,还要算回庚子年。前清的朝廷和各国议和便赔上了四万万五千万两银子,若是三十年本利合计,便有九万万两之巨。后来美国人领头,说是这银子比着他们实际的损失多了不少,不如拿来为中国做些善事,也能得民心,便用该退的庚款资助赴美留学生,还建了清华学校,作为赴美的预科。” 我点头称是:“白牧师也说过这一节。好像他们一起传教的朋友也是帮着促成这事的。” 培真狡黠地笑笑,轻声点拨道:“其实他们也是很反动的,未必是好心。” “反动”这词对我是全新,听着便如英文里的生词,摸不着头脑。可毕竟不愿意丢面子,也就没敢问培真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因为有了这层和美国的关系,这清华从一建校,由外往里就全是跟着美国学。待会儿带你去校园转转,你就清楚了,房子建得和白牧师在你们老家建得差不多,也是那种式样的,课程就不用说了,反正为的是给去美国做预备。” “这旅馆开始也是这样,为着是来中国的洋教授和视察庚款的官员来住,就也修成了西式的。我听学长们说,前清那会儿,管你有钱没钱,这里是不让中国人住的。后来入了民国,中国教授多了,学生们也不干,这才变了。” 我听着培真这话里话外,好像对全跟着美国学颇有些不屑,这若是将来去了美国,岂不也难得喜欢?心里念叨着这事,已到了墨绿色大理石楼梯的近前。一串台阶向上,在半层的转弯处是个平台,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纸色泛黄的山水古画,而楼梯则是左右分成两条弧线,继续蜿蜒而上。 罗家替我安排的房间在二层左首,是一个小套间。外面是摆着长沙发和胡桃木茶几的客厅,里屋远远地能看见铁架子床、天鹅绒的窗帘和皮面小沙发。一应布置对我都是新鲜,一时间竟是愣在了门口,不知是否进错了门。 培真见我的懵懂状,拍了拍我的肩头,故作伤心的叹道:“友然哥,还是李老伯对你好,见天给我爹拍电报,嘱咐一定给你安排个好住处。你这可是上等的房间,不要说我们这些穷学生的宿舍比不上,就算是一般的教授家里也少有这么精致。” 培真在北京上学,四川乡音里也开始夹杂着京腔,听着总觉带着几分调侃。他越是这样说,我越觉得窘迫,心里担心是否自己也变成了他刚才所笑话的“反动”。脚下不敢再走进房间一步,反而是向后退去了。 “怎么了友然哥,这又不是火坑,”培真笑着问道,“快进来吧,你先休息,明儿我再带你去学校里转转。”他见我还是不动,只得在前面拽着,又用眼睛示意德诚从后面推,好歹把我架进了屋里。 “培真,我这么住不好吧。要不在你的宿舍里挤一挤,这样还能和你一块温习功课。” 培真按着我的肩头,让我在长沙发上坐下。 “你就别推了。我那儿几个人住得满满登登的,哪能有你的地方啊?你要实在住着不安,过两天我带同学上你这儿挤一挤总行了吧?” 环顾客厅一周,培真显着是满意了自己的安排,便说让我们先歇着,晚上来陪我们吃饭,第二天就在校园里走走。 我本想叫管家和德诚在客厅也歇一歇,可他俩说正月在北京仍是天寒地冻,觉着我所带的御寒衣物还是单薄,便向旅馆的门房问了买衣物的去处,顺着原路坐火车和人力车回城。 如此,便剩了我一人。本说要躺下休息,可横竖睡不着,对着窗外细细地回想这一路的天地挪转。此时正是午后太阳最盛的时候,在自流井几年也未见得能碰上一天如此清澈的蓝天。只可惜在此俏艳的晴空下,依然一片萧瑟枯容。 视线退回屋中,满目雍容和典雅。厚重的深棕色天鹅绒窗帘上暗绣着缠绕的花草枝叶,垂落在玻璃窗两厢。窗台下立着一米多宽的铸铁暖气,每一片都有半手之宽,把整个屋子烤得暖意融融。我所躺的铁架子床,满铺着雪白的床单,被子也是雪白的,紧包着床面,一时却是不容易弄将开。 我和衣躺在床上,向上看,屋顶是白色的石膏天花板,当中精致的石膏贴花结成一环,圆心的地方一盏小吊灯款款垂下。我那么躺着,望着吊灯,尽量想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北京和老家怕是有三四千里之遥,可路虽是远,毕竟还只是一国一民之内,便已如此转天换地。想起美国,那更是几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人操着不同的语言,信着不同的神,岂不更是如另一个世间?看看培真,虽只是在这为去美预备的学堂学了一两年,无论见识还是气宇都已大不相同。若是将来遇见了自小便在西洋生长的同学,我自更难望其项背。 如此在床上盯着吊灯冥想,不觉间眼睛和心思都迷茫了,忽地伊莎白的身影又映入眼帘。要说我和西洋的同学比来望尘莫及,那和伊莎白相比不更像是尘世中一凡夫俗子与神所眷顾的天使间那样人神道殊?这几年,她愿意与我通信,怕是因为自己得益于白牧师的教诲,在字斟句酌的修写信中尚能伪装出几分才情,而若是相逢,岂不要原形毕露,自讨无趣? 此刻这烦恼闷在心头,挥之不去,又加上屋里暖和,只觉着头晕沉沉的,翻腾几下,径自睡去了。再醒来时,窗外暮色已浓,通向客厅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也关上了,门缝下透进了一条亮线,隐约着能听到轻声说笑。我跳下床,可能是这动静传了出去,门外听见德诚一轻一重的脚步。 门应声开启,德诚拖着左腿,奋力地走了进来:“少爷,您可醒了。罗少爷来了好一阵子了,我本说叫您起来,可是他不让,说您定是路上累着了,再睡一会儿也无妨,就给我们说笑话听,可还真是长见识。” 德诚一边说着,一边在我身边左右转着,帮我抚平了睡皱的棉袍。他左右看了看,又觉着我怕是会着凉,也顾不着我的抗议,给我加上了从家里带来的狐皮坎肩。 不知怎的,如此装扮,却是有些不好意思站到光亮下和培真见面。不过,害羞归害羞,礼数还是不能差了,自当和培真寒暄几句,然后便是晚饭的时间了。 培真依旧是兴致很高,也顾不得我刚刚睡醒,身子和脑子都还有些迟缓,拉起我就要出门。我回过头,向着老管家和德诚求救,见他们不应,便只得尴尬地向培真问道:“让管家和德诚一起去吧?” 还未等培真答话,德诚便忙着说道:“罗少爷肯定是带您去吃洋餐,我们消受不起。爹和我刚才回来时路过了家包子铺,那闻着还挺香的,我们待会儿就那儿去了。” 培真这时也加进来,笑着劝道:“友然哥,你别怕,有我呢,你丢不了的。” 如此再拖下去,更是难堪,便只能硬着头皮和他同行。这餐厅其实就在旅馆里面,虽说是纯正的西式口味,在暖柔的烛光中却是也能看见不少中国面孔。可无论中外,客人们都比我们年长,最年轻的看上去恐怕也是将近三十岁的,而似我俩这样还算孩子的,却也是独一无二。 坐定了,侍者上前为我和培真铺上浆过的雪白餐巾,虽说动作娴熟得体,可我总是觉着他在上下打量自己,眼神中仍存着几分质疑。有这侍者在身边,便如芒刺在背,总不得自在,直挺到他在我俩面前放下了印制精美的菜牌,转身离去后才得着喘气。 培真端起面前的菜牌,却是没有看,向前探身,压低声音道:“友然哥,我今天也沾你的光,开次洋荤。” 看着培真来去自如,我此前一直想着他必定是常来此地的。此时听他这么说,我也是一愣,便问道:“你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我心里有点扑通扑通的,旁边都是大人,好像就咱们两个小孩。” 培真还是把自己的身子和声音都压得很低,两个眸子里却是闪烁着得意的光彩。 “谁说就只能大人来这儿?现在民国都快十年了,这些老规矩早该废了。不过做学生哪里来这么多钱,这餐至少吃出七、八块钱,快够我吃两个礼拜了。” “那咱们干嘛要这么破费,”我不安地问道,“其实和老管家他们去吃包子不也很好?” 培真抿抿嘴,缓缓地摇着头,模仿着长者的模样,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可是不行。我爹特地让人送来钱,说是一定得好好招待你的,可是不能出半点差池。” 我端详着他,他那眼神中除了玩笑,却好似还有些旁的深意,让人一时捉摸不透。可是不管这里有怎样的深意,我却觉着有几分不快,为何这些都是为着我,虽说是好意,可却越发让我觉着承将不起。 培真想来也看出我心中这些难言之隐,便好心地为我排解:“友然哥,我这不也跟着你沾光。”他向着左手边努努嘴,示意着我偷眼看向不远处一位带着圆片金丝镜,留着黑色八字胡的中年人。 “那是我们张校长。他去年上任,我们这些学生们一直也没能见上一面,今儿不就托了你的福,在这儿见着了吗?不说这些了,咱们赶紧点菜,那边的侍者脖子都快抻歪了。” 前菜上毕,也不记着是什么了,因为心里积着的事多,食之也无味。培真不时地想出些京里和学校里的趣事和我说着,可我却鲜有答话,饭桌上少不得只听到刀叉碰盘的时候。 培真也渐渐地不耐烦起来。前菜将将用好,他再也按耐不住,放下刀叉,直接地问道:“老兄,你今天怎么总是愁眉苦脸的?’” 听他这么一问,我脸陡然红了,心事被看破自然叫人难堪。想着此中有太多的难言之隐,便只得叹了气,也借着这机会给自己的托辞打了腹稿。 “这几天总是想着考试的题目,脑子里有些乱,倒也没什么别的。” 不知他是否听出了话里的言不由衷,看着我只是笑,却没有点头接受这解释。 “友然哥,干嘛这么烦自己?不就是个考试,你肯定没事的。就算是考不上,天也塌不下来。说出来也好笑,我爹还老拿你来教训我呢。” “教训你?”我心里不禁更是不安,想不出罗大人为何会拿我说教。 培真脸上故作悬疑和痛苦的模样,轻声叹道:“唉,怎么办呢。爹嫌我不上进,就拿你做样子,说是像友然那样,家产自是不必说了,李老伯还和外国牧师说好了,无论如何也能帮他留洋,人家都这样了,读还很用功。” 如此面对面地被培真夸奖,虽是重复罗大人的话,却也让我好不难堪,忙着推说这是谬奖。他放下手中的刀叉,直盯着我,脸上也没了适才故作的神情,却是一片真诚的兴奋:“友然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只不过,我也没什么见识,不知……” “你别这么谦虚,也不是什么高深的问题。你觉着咱们读、留洋为什么?” 这问题初次听来,确实浅显,我未加思索便答道:“读自然是正道,长辈们不都希望咱们读上进吗?留洋嘛,这个我也问过家父,他说如今这世道,学问自然是西洋的最好,要学就得到最好的地方去学。家父还是希望我能继承祖业、光耀门庭的。” 我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培真的面色,见他只是微笑,便觉着心虚,忙又加上一句:“父亲还说,光宗耀祖之外,当然还得想着报效国家。” “可是友然哥,你说的这些都是李老伯为什么想让你读、留洋,可你自己呢?你为啥子呀?” “我自己?”这一问让我一时语塞,想想也确实从未认真地想过自己是为什么。由此再想开来,不光是读、留洋,哪怕是其他的事情,婚事、伊莎白,在这一切里,又何尝曾经想过自己?忽地觉着一阵子头重脚轻,没了根基。 我无奈地摇摇头,叹道:“我没想过。” “友然哥,其实我也没闹明白。”培真眼里依然闪烁着热情的光彩,真诚地说道:“可是我就觉着不能是别人说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总得自己想明白了。其实我这次都不想去考了,考得不好,白白让父亲失望,考得好了,去美国,可是自己都没想明白,就算去了也学不好。” “不过最近父亲也是有好多烦心事,没办法,我也就答应了。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去美国,最好想个法子能不去了。不过你可不能去向父亲告发我。” “可是不留洋,你去做什么?再说,我爹好像说今年就想……”说到这儿,我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办喜事还是难以说出口。 “你是说双喜临门那事儿吧?”培真此时眼里的神采有些叫人难以捉摸。 我艰难地点点头,看着他的反应。 谁知培真却没有马上回答我,反而问道:“这事你怎么想?这不也是大人们觉得的好事?” 若是没有此前的问答,或许我也就装作欣喜,可想想实在不该和培真如此虚伪,便只得照实讲了:“这个我也说不好。以前想过,也没想明白,就不敢再想了。” “你心里有人了?”培真的问话听起来咄咄逼人,他怕是也猜出了个中几分隐情。 “你要不想说也没什么,”他接着说道,“其实心里有没有别人也没那么要紧,只是……”说到这儿,他突然狡黠地笑了笑,拉长了声音言道:“只是,你不想见见舍妹之后再决定?” “见见……那,不好吧。要是能见,父亲和罗大人不早就安排了。” “友然哥,你怎么还这么老脑筋。要说我爹和你爹也真是的。自打前清那会儿就吵着变法维新,后来建了民国,可自己家里的事情还这么老规矩。现在时兴的是自由的恋爱,就像外国的里写的那样,怎么也得先见个面,对不对?” “可是如果大人们不让,这也不能见啊。总是不能偷着见。再说,这见过了,传了出去,岂不是不好?” 不知怎的,培真突然笑出了声,引得旁边桌上几位年长的客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忙地压低头,做个鬼脸,然后低声对我说道:“有什么不好的,不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吗?除非你心里有别人,不想娶她了,要不又有什么不好的。” 想来那时我必定是满脸难堪和尴尬,而这难堪和尴尬便又做实了培真的玩笑话。不过他并未穷追猛打,反而是坐正了身子,严肃起来。 “友然哥,我不开玩笑了。你别在意。不过我是说真的,你如果想和舍妹见一面,不用管是为什么,我一定安排,也不会有什么不好。你就告诉我,你要是想,等咱们考完试我就办。” 摇头还是点头,我迟疑了片刻,便点了头。为什么点头,其实自己也不明白,或许这便是少年人的冲动。更难琢磨的却是那边培真,嘴角挂着微笑中,似乎也希望我们能见上一面。 此后几天,忙着考试前最后的温习,便也没有闲暇胡思乱想。几门功课考下来,和培真对了答案,倒也都还满意,估摸着我俩的成绩都应属上乘。只是我的英文、拉丁文和现代外文有了白牧师这几年的帮助自是突飞猛进,相比培真分数应高些,可原本不错的数学,这次倒是没有考好,居然在第一道因式分解的题目上便出了小岔子。 考试结束的第二天是礼拜日,一早培真便来敲开了旅馆房间的门。他换下了平日的黑色学生服,穿上一件驼色的毛衣。在这冬春交际的天里,如此穿着看上去虽是有些单薄,但却衬托出悦人的明快。细看他,双眼里满是血丝,却是少了几分往日清澈的灵动。 我怕相形见拙,但却没有培真那样的西洋式样的毛衣,便故意地没穿老管家和德诚特地买来的丝绒棉袄或是狐皮袍。谁知楼梯刚走下一半,便听着上面德诚焦急的呼唤和一轻一重不稳的脚步声。我心里正在懊恼,头也没有回,只是说着“不要了”,便拉了培真的胳膊,三步并做两步地下了楼梯,直往旋转门跑去。 谁知在旋转门前,培真却把我拽住了,轻声劝我道:“友然哥,你还是多穿上点吧。这儿不比老家,虽然入了阳历三月,风还是挺大的。我都习惯了,你刚来,肯定受不了的。你看,德诚都快摔着了。” 回头看去,德诚左手撑着大理石的楼梯扶手,身子也歪向左边,紧贴着楼梯的栏柱,而右手则是抱着黑色的丝绒棉袄,如此一蹦一蹦地下了楼梯来。 德诚虽是一片忠心,我心里却满是埋怨。还是培真向我努努嘴,示意我把棉袄穿上。虽是老大的不情愿,但培真毕竟是朋友,便忍着心里的厌恶,穿回了一副遗少的样子。 “今儿,我先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儿。”一出门,培真便兴奋地说着,言语中还特别地滑出一连串的卷着舌的儿音。 “好玩的地方?”我怯生生地问道,“出来前,爹嘱咐不让我四处乱跑的。” 见我面露窘迫,培真噗哧地笑出了声,眼睛突然地瞪起:“友然哥,你觉着我要带你去哪儿啊?可是不能乱想。” “好了,不逗你了。我每个礼拜日都进城去北京大学。清华这儿,要说真是太憋屈了,都是美国人的跟屁虫。北大的几位学长自己编了杂志,我不会写,也就是帮着打打下手。不过,”他说到这儿,眨了眨眼睛,像是心里正在寻思是不是告诉我,“不过这事儿我爹可不知道,我要带你去,你可得守口如瓶。” 我自然点头答应,想来脸上必定没有管住探问之情,被培真看了出来,他会心地笑笑,压低了声音说道:“别急,小妹那儿,我们午饭的时候过去。” 此前那些日子,锁闭在了清华园旁的旅馆里面,浑然没有察觉春色已然悄回人间。去西直门的火车道旁,虽然树木的枝杈仍是干枯,可一丛丛迎春的枝条上却已有了淡黄的花蕾。心头卸下了考试的重压,自然是畅快很多,一路与培真谈天说地,到了西直门换上人力车,便向着东南方去了。 依稀记着这便是那日初到北京时出城的原路。车先到西四,自此折而向东,从写着两个履仁大字的牌楼下穿过,迎着一段红色高墙驶去。 迎面的红墙不仅巍峨,且上覆黄色琉璃瓦,更显得雍容富贵。培真帮我指点,才知道那便是旧时的皇城,那以内以往便算是宫闱禁地了。 顺着这红墙向南,不一会儿便路过皇城西面的西安门。如今天阙虽在,宫禁已无,西安门两旁的城墙被拆开了缺口,一条窄路由此接着向东转去。 这条路并非笔直,稍稍向南,又见一片高墙。再往前却是一道石桥,看上去总有几百尺长。桥的两端各是一座牌坊,近处的匾额上是金鳌两字,远处则是写玉蝀。石板铺就桥面,两旁有石雕的栏柱,再远处,左右则是水面广袤的两片大湖。此时正值冬春交季,靠岸近处已然是一片碧波,可湖中央冰面却还未化冻。 培真指着右手边的湖水给我看,若有所思地说道:“友然哥,你看那边,便是西苑了。当初戊戌以后,西太后便把光绪,哦,就是德宗皇上关在了西苑的瀛台。后来入了民国,这就是大总统府,前两年袁贼也是死在那儿的。” 说话间,人力车已行过东面的牌楼。右手前方看去,便又是巍峨的城墙,外有宽阔的沟壕,垂柳枝头已见些许嫩绿。路正对着这城墙的拐角之处,临着护城河的岸边是红柱灰瓦的几间房子,墙上则是三重檐的一座高楼。 “友然哥,这可得好好看看,到紫禁城了。” “这便是到了皇宫?”我惊异地问道。虽然已是民国八年,我们这些经历过前清的人,谈起皇宫禁地,心里总还是有着几分敬畏和神往。 培真伸过手来,拍了拍我这边的座椅扶手,笑道:“友然哥,你可别也是个遗少吧?要说,虽是民国了,可这里还真有皇上。”他伸直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画出一根弧形的抛物线,“就在那墙后面,这不前两年还闹着要复辟呢。” 想着培真刚才玩笑中提及的遗老遗少,望过去,宫墙正中,幽深的门洞两旁果真停着硕大的官轿,说话间竟见着身着前清补服和顶戴的三两人结伴出入。 “我说得不错吧,”培真抬高声音,指点着远处,鄙夷地说道,“你看看,民国都八年了,可还有人愿意做遗老遗少。也难怪连那袁贼都想着要做皇上。做了皇上不光是自己生前风光,死后千秋万代还能有这么一大帮子人跟前跟后的。” 培真指挥着人力车继续前行。“前面就快到了,”培真转过脸,似乎既有兴奋又还含着几分顾忌。他沉吟了片刻,在人力车顺着路左转的当口,轻声对我嘱咐道:“友然哥,待会见的朋友都是很新派的,要是有什么言语不周,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我自然感激培真挂念我的想法,虽然心里也担心自己这来自乡下,打扮落伍的样子被人笑话,但当着培真也只能故作坦然。 “我总在乡下住着,太闭塞了,也想多见见人。被人笑话两句也没什么,说不准到了美国,被笑话的还要多咧。” “你这么想,我就放心多了。其实我也常被骂的,可是真的觉着和这班朋友在一起,心气儿和见识都不一样了。父亲也很喜欢这里的几位学长,特别是傅孟真 和罗志希 两位,说他们可是真正的国士成双。孟真兄人家都说是黄河上下第一才子呢。” “我平常在清华待着也是憋屈,这几位学长办了份《新潮》杂志,本来也是没我的份儿的。亏得罗志希也算是我本家远房的堂兄,我就央告着父亲帮我出面,才得着能每个礼拜来帮帮忙。” 说话间,左手边一栋四层的西式红砖楼映入眼帘。培真催着人力车夫靠向路边,这里想来便是那北京大学了。 进了楼,我自然是好地四处张望,说成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也不足为过。培真看出我对各处都是感兴趣,脸上挂着抱歉的神情说道:“友然哥,待会儿再带你四处看看行吗?我约了傅孟真十一点要去交稿子。你看这已经过了几分钟了,要是再晚了,肯定又要挨批了。” 看着他神情,我倒是也好这傅孟真是何等人也,能让培真全没了往日意气风发的神采。初次见着傅孟真之时,确是觉着这人身罩着霸气,腾然而来,耀人眼目,灼人皮肉。 他的脸浑圆有力,头发剃得很短,一双眼睛从圆镜片后射出猛烈的光,先上下地打量着我,直把我看得浑身不得自在。放下我,他又侧过脸,盯着培真,过了半晌才开口,声音也如黄钟大吕,猛然间让我和培真都是一震。 他挥着手,指着培真吼道:“培真,你这是怎么搞的?杂志才出了两号,就开始拖时间。我当初和罗志希可是说好了的,我们办这份杂志是要开民智,启国魂,人不在多而是在志同道合。他把你引见来,说老实话我本是不同意的,看着志希的面子我答应了,可是我跟他说,要是你做不了这事,可也不能怪我不客气。” 他如此说着,仍是意犹未尽,手里抄起放在桌上的几张纸,拍打出声,接着发作道:“你看看,这上次写的东西,成什么样子。说好了今天十一点来交稿,结果又晚了。要是这样,你也不用再来了。我去跟志希说,这个帮手我不要了。” 他发泄了这两通,虽是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可仍是气鼓鼓的,厚实的胸膛一起一伏,似是在蓄积着力量,刮起更大的风暴。培真连声道歉,说是前几天因为准备考试耽搁了,昨天一夜没有睡,把稿子又改了一遍。他从怀里抽出了仔细折叠的文稿,毕恭毕敬地将这几张还带着温热的稿纸放在傅孟真的面前。 傅孟真眼中仍满是不屑,不耐烦地捏起第一张纸。 “《理想国刍议》?”他声音仍如铜钟敲起,在屋里嗡嗡地回荡,“这是你重写的?” 培真点点头,脸上仍是羞怯的红晕。 “名字倒还有点意思。”傅孟真不再看培真和我,两眼专注地读着文字。他嘴里喃喃地重复文章中的字句,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 文章读完,沉吟几刻后,他猛地在桌上一拍,直震得笔洗中的清水都出了波纹。 “好文章,培真啊,这真是好文章。文字还得再打磨打磨。嗯,得狠狠打磨打磨。这不要紧,难得的是真情实感。”说话间,他猛地起身,大步地跑到门前,又是一声,如狮子吼般:“志希,志希,赶快过来。你家小弟有好文章了。” 叫了几声,楼道里传来了一阵舒缓的脚步声。应声进来的年轻人也穿着洋装,两道眉毛斜插向上,头发留得不短,侧分在一边。脸中央,鼻梁挺直,鼻翼宽阔,让人不得不注目。圆圆的镜片后面,眸子里的光比傅孟真的柔和些,却不失智者的深邃和悠远。 他眼光扫过我和培真,只微微一笑却没有打招呼,直接地走到桌边,拿起了那几张纸,读了起来。 傅孟真仍是满脸的兴奋,快语说道:“志希啊,你这小弟还真是个藏而不露的才子。”转而冲着培真,他做了个作揖的动作,笑着致歉道:“培真,你别在意。你是志希的小弟,我也把你当弟弟看,刚才言语要是冲撞了,你也别在意,我就是希望你能上进。国家到了这一步,都是因为教育。旧学虽然也说以天地立心、以生民立命,可是十年寒窗,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功名,就算是中了,再一品一品地做上去,熬个二三十年,任凭你有什么棱角也都磨平了,缺的就是你说的这理想者和理想国。”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还不时地挥手顿足。他身边的罗志希,相比下却是安静平和许多,不露声色地读着文章。待得读完了,他微微一笑,对着培真说道:“能让孟真兄夸奖那确是有真功夫,这我就放心了。”他转而面向我,又是上下打量一番我那遗少的打扮,疑惑地问道:“这位是谁啊?” 培真看了看我,像是在斟酌词句,脸上的神情也有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异样:“大哥,这位是友然,李友然。我的四川同乡,也算是朋友和亲戚吧。他也准备着去美国留学,刚来清华一起考过试的。” “啊,就是……”罗志希似是明白了什么,只是话没有说完就止住了。他侧过身,对着傅孟真道:“孟真兄,可否借你这里用一会儿?我们有些家事要说。” 傅孟真也没有在意,把培真那文章夺了回去,乐呵呵地说道:“你们兄弟叙旧,我正好把这文章拿去给平伯看看,润色一下文字。” 见傅孟真走了,罗志希忙着问培真道:“云妹的事儿你爹还不知道?” 培真摇摇头,脸上一片无奈的神情。 “唉,这可怎么好,都有两个礼拜了吧?”说到这儿,他侧过脸,端详着我,缓缓地问道:“他还不知道吧?” 培真还是摇头,轻声答道:“我约了培云,一会儿让友然哥和她见见。” 罗志希听了这话,脸上愕然,沉吟了片刻才点点头,说道:“也好,也好,这也算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了。你们聊吧,我还有事。”走到这屋中间,他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折回了几步,走到桌前,拿起了一本薄薄的,递给了我。 “这是我们办的杂志,叫做《新潮》,就是要给中国带来新的思想,像潮水一般吐故纳新。我们北大的陈先生、胡先生办了一本叫《新青年》的杂志,也是这么想的。可他们觉着办了份叫青年的杂志还是不够,要让青年们自己觉醒,要有青年人办的,给青年人读的杂志。” 我接过这杂志,看着略泛着黄色的封面,大大的新潮两个字,占了纸面的大部。怯生生地道了谢,这杂志放在手里,觉着却是远远沉过它自己的重量。 罗志希意味深长地开导道:“培真和我说过你的情形。多看看这些对你会好的。即便是出了洋,有的人浑浑噩噩地学位得了不少,可西洋的精髓连门也没有摸着。这就好比唐玄奘师徒四人去了西天可没有取回真经。你们去见培云吧,见完了,再看看这,会明白些的。” 从北京大学出来,培真指挥着人力车又朝着东北的方向驶去。路上我俩都没有说话,我心里总是想着那最后几分钟的对白,其中必然有言而未尽的话。 因为心里有事,翻着杂志去排解,眼前的路便没有那么注意,只记着向前走了不远,便又看到了红色的宫墙,那是皇城的东段,再折而向北,就是经纬相间的宽街窄巷。 培真说这些巷子,北京的人都叫它胡同,是自打蒙古人建了大都的时候便有的。眼前这些胡同,因为离着前清大臣们上朝的东华门近,便多是高官显宦的赐宅恩邸。 从北大出来怕是有个二十分钟,培真让人力车在一座南向的黑漆广亮大门前停下。拍打门环后,一位管家模样的老人应声出来,显然是认识培真的,唤了声罗少爷,也没有多问,便引着我们前行。 大门内是一人多高的影壁,路是向左去的,过了几进院子,当中都有游廊相接。和我家在自贡的老宅相比,不仅院子宽大,甚至一梁一檩都粗硕出许多。柱子打磨得自上而下笔直光滑,柱子上涂得是一层红漆,窗棂涂得是绿漆,檩条的一头则是蓝地上画着金色的万字纹。 最后的一进院子过了,左手是一座假山,只是因为在北方开春之际,草木还是干枯的,少了几分生机。假山上盖得有面阔三间的一处房子,比别处的房屋更显气派和精致。 从假山下走过,一阵乐声传来。那曲子听起来应该是西洋的,只是全然不像是钢琴或是风琴曲那般如泉水潺潺,而是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乐器,像马群一般带着低沉的悲怆奔腾而来,每一声都似乎是要踏在我心上。 我听得入了神,脚步也放慢了,培真拽了拽我的衣角,笑着说道:“友然哥,可别发愣啊。待会有你的听。云妹怕是会等急了。” 也许是这一路的风物,让我暂时地忘却了此行的目的,他提起云妹时,我才又想了起来。“这是你府上。罗大人没有在家吗?”我一边问着,心里却生出诧异,因为记着罗家在京里好似也是暂住,应该没有如此宏大的府邸。 培真抿着嘴笑笑,然后故意做出慌张的神情:“我哪有那么大胆子,在家里让你和云妹见面?那样你我都得吃板子。这是……嗯,可以算是一处朋友家吧,借给我们做个约会。” “可那样,罗大人如何放令妹出来呢?” 培真没答我,只是示意着我拐进右手边的一处月亮门,然后神秘地说道:“友然哥,你就随遇而安吧,干嘛这么紧张。有些事是不需要问究竟的,就随它发生了岂不是更好?” 培真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得随遇而安,跟着他又进了一处院子。这里比着前面的院子略小些,院里也不只是方砖铺地,而种了些草木。北面上房也是面阔三间,进去要先迈上三级台阶。当中的那间,为着御寒,门外挂了厚厚的棉帘。 揭开帘子,才发现内里是一道廊子,应该是为了御寒而封了起来。里面又是一道门帘,进了屋,培真像是熟识这里的一切,安排我在一张双人皮沙发上坐定了,便又退了出去,让我独自等着。此时虽然无心仔细观赏室内的字画、挂屏,却也觉出这房间的不一般。地面并非砖石更非夯土,而是铺就一手宽的木地板。屋里暖融融的,却见不着火盆或是炉子,仔细望去,在迎面窗下,却如我住的那旅馆一般设着一架暖气。 我正自顾自地出神,想着罗家如何结交如此显赫的门庭,却听着外面轻盈的脚步声传来。我心里一阵狂跳,忙着起身,两手也不知该怎么放着。内里的门帘挑起,培真先进了来,在他身后跟着一位十几岁的少女。培真见着我的窘状,也不开口,只是向旁一侧身,把身后的女孩子让了出来。 她生着一张鸭蛋圆的脸庞,眼睛细长,眉毛比一般的少女浓重,透着一股英气。前额留着齐齐的刘海,乌黑的发辫系在脑后。她身上穿着学生的装束,淡蓝的偏襟上衣,七分袖下,两手交叉在身前。她看上去也有几分拘谨,可是却不像我那样半句话也说不出。 “友然哥,”她张开口,声音中已不带着半点四川的乡音,全然是柔和动听的京腔,“三哥往常老是提起你,没想到在北京见着啦。” 培云一对眸子清澈透亮,直率地看着我,里面并没有羞涩,只是露出几分淡淡的歉疚。这直率却是让我浑然不知所措了。如此面对面地交谈实在已是难到家,更何况,更何况站在面前,直看着我的这培云,在名份上却是我的未婚妻呢。 人虽然是僵直地站着,脑子可却像是开了锅一般,各式念头此起彼伏,压都压不下去。培云看出了我的尴尬,低下头,目光流动,抿着嘴微微地一笑,两腮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还是培真出来解了围,一边按着我坐下,一边示意培云也坐下,他自己却也没有出外再找椅凳,便在培云身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了下去。 虽说坐下了,可那矜持却仍罩在我们身上。我和培云都是微微地侧身,背紧靠在沙发扶手上,尽可能地把两人中间的距离拉大。 培真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故意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可和你们说好,我就是跑跑龙套。这之后的戏可得你们这两个正角接着唱,别老看着我。你们俩可真逗,问你们想不想见,你们都是点头,可这见了吧,谁也不说话。唉,算了,算了。培云,人家友然哥毕竟是客,谁叫你又是我妹妹,只能让你先说了。” 培云咬咬嘴唇,心里该是有些不安。她深吸一口气,眼睛睁大了看着我,嘴里坚定的话却是抛给培真的:“我先说就先说。不过三哥,这事不关你,要说我就跟友然哥一个人说,你别在这儿添乱。” 听了这话,培真一个挺身从沙发扶手上跃了下来,冲着我们二人笑道:“那可敢情好。你这话我也听过好几遍了,不听也罢。反正你们要是成,那友然哥就变我妹夫,要是不成,他还是哥,我反正不吃亏。你们慢慢谈吧,我在院子里放哨,省得你们被人搅和了。” “友然哥,”培云轻声地开始,语调里那歉疚的意味更浓了一分,“今天我说的这些,你不要生气好吗?这不是你的过错,是我的过错。” “友然哥,我不能嫁给你了。” 说完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培云便不再言语,只是用清澈而无邪的双眸盯着我,期待着我的回音。 可我该怎么答呢?其实我不也曾祈盼着这桩婚事能无疾而终,可真的被问到了,却又有些说不出口。眼前的培云毕竟是韶华如花的少女,相处虽短,对她却也有一种亲近的好感。再者她毕竟是培真的妹妹,若一时口误,惹得她伤心,也是我不愿的。 思前想后,我只得微微地点头,声音小到自己也难听清:“我明白了。” “那你心里是不是也不愿意娶我?”此时培云灵动的双眸中闪动着一股灼人的火热,让我只得低下头,喃喃地叹道:“我……我不知道。” “那也没关系。其实就算你说还想娶我,我也不能嫁给你了。友然哥,你明白吗?两个人要两相情愿才能婚嫁的。”她顿了顿,然后放缓了声音,接着说道:“三哥说他猜想你也另有喜欢的姑娘,这样咱们两不耽误,岂不是更好?” “培云,你我怎么想,咱们都说明白了,可是这婚事是你爹和我爹说好的。要是他们不干,咱们又有什么法子呢?” “为什么没有法子,”培云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听起来全是坚毅和勇气,“跟你说实话吧,友然哥,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爹不知道,只有三哥知道。我心里有自己喜欢的人,我和他已经在一块了,而且我就要一辈子和他在一块,这就是私奔。我是破釜沉舟了。三哥怕爹一时受不了,只是让我给爹写了信,说自己没事,别的先不说。爹四处托人找我,他着急、伤心我也明白,可是他不明白,要是硬逼着我嫁人,我宁可死了。” 这个死字让我全身一震,真没有想到眼前这貌似温婉的小姑娘心里却是如此刚烈。“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告诉罗老伯呢?总不能一直瞒他下去?” 培云摇摇头,无奈地说道:“要说我爹,在好多事儿上思想很新潮,可其他事儿上又是老脑筋。这事儿我也想好了,就这几天吧,我就让三哥把真相告诉爹。爹要是想得通,那就和你家好好说清楚了,把这婚约退了也就没事了。要是爹爹实在面子上过不去,大不了就说我得暴病死了,也就完了。” 又是一个死字让我震得更是心惊,想着这话太是不祥了,我慌忙地说道:“培云,你可千万不要这样。我答应就是了,我去和我爹说,就说是我不愿意,让我爹来退婚约吧。” “你不行的,”培云坚决地摇摇头,脸上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笑容,“本来就是我私奔在前,一人做事一人当。再说,三哥跟我说过,说你心最好了,所以他才让我跟你说实话。他说你一定不会怪我的。可是你既然心好,肯定也不想让你爹为难。你就别管了,反正等不到你回川,这事也就有个了解了。” 培云说得如此坚决,我也难再说什么,便又沉默了。低着头沉吟片刻,觉着那沉默好是尴尬,偷偷一抬头,却见着培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四目相视间,脸上觉着一阵发热,便又把头低下了。 “友然哥,三哥没说错,你心还真是挺好的。你,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私奔?” 她这一问,我的脸便更红了,倒好像我是那个私奔后被盘问的人。培云没有再追问我,柔声说道:“你能听见那大提琴的声音吗?” 适才两个人说话,倒是没注意旁的声音,经她提醒,侧耳倾听,果然有如天外来音一般,一个低沉、柔缓的声音飘了过来。与适才走过假山时不同,这琴声变得如歌如诉,像是在月光下轻声吟唱的少女。 那声音好似没有经过耳朵,而是直通心田,在心里它推开了一道门,天光泄下,我似是明白了,半梦半醒地答道:“是因为这琴声?” 培云点点头,幽幽地继续说道:“是因为这琴声。去年我生了场病,是肺病。你知道这病是要养的,父亲便送我去西山,在外国人开的疗养院里养病。那日子可难熬了,好在我的病也不算太重,就常四处走走。有天早上,我出去散步,就听见了这琴声。开始也没觉得怎么样,可是后来几天,一出门便能听见,慢慢地,就好像和这琴声熟了,能听懂它在和我说话。” “你知道吗,友然哥,那感觉可怪了。那琴声好听是一方面,可我觉着能听出来那琴声里面也很苦闷,就想着要让人去安慰它。”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好,就顺着那琴声去找,才知道拉琴的人也是在这里养病。他的病比我的重,医生说他那病说不准会什么时候犯,犯一次命就短一分,恐怕再犯个八次、十次,命也就没了。” “再后来,我就天天去听他拉琴。他不怎么愿意和我说话,可他那琴声里又把所有要说的话都说了。我们好像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不管此生多么短,一定要在一起。” “你也能看出来,他家世是极好的,就算是这样一个身子,想嫁给他的人也不在少数。他说恐怕是为着他家的产业。他不愿这样,我也不愿这样。我不图什么名份,没有名份更好,我就想和他在一起,听他拉琴,一直陪着他。” 培云应该看出了我与她有这一点相通,便试着问道:“友然哥,你觉得我傻吗?” “我不知道。其实我觉着自己也很傻,而且……”我沉吟了片刻,看见培云鼓励的眼神,便少了些顾忌,接着说道,“而且我胆子小,就算想得到,也做不到。要是能像你,能像培真那样就好了。” “真这么想?”培云打断了我的话,眼中闪烁着兴奋的亮光,“三哥还说我呢。他帮我从家里跑出来,可是未必觉着我这样就好。你要是真这么想,那我就谢谢你了。” 她跑到屋门口,把培真叫了回来。 “我的事和友然哥都说好了,”培云眼睛盯着培真,似是还有话要说。 “说好了就好了,”培真躲开了她的眼光,看着我,眯起眼睛笑了笑。 “三哥,”培云声音中夹杂着嗔怪,“你装傻。说好了的,我先说,然后就该你了。你的事怎么办?当着我的面你要是不好意思,那我就出去,你自己和人家说好了。”话刚说完,培云转身便走。 培真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拉住了妹妹,歉疚地说道:“别走,别走。你在这儿当个见证不好?”转身面向我,他深吸了口气,郑重地说道:“友然哥,云妹和你说好了,你也明白她的心意。我也是一样,和你家幺妹的婚事我也会想办法推掉的。” “你也有意中人了?”我惊愕地问道。 培真摇了摇头:“没有。将来也不一定就会有。我就是觉着要做的事太多了,我不想耽误幺妹。” 我自然明白,培真既然这么说了,便一定是深思熟虑的,也无从劝他。他们二人说的道理固然都是对的,更何况如此未必对我、对幺妹不好。想着爹原先希望双喜临门,如今却是要变得两手空空了,心里却也觉着些悲凉。 “亲戚是做不成了,”培真叹道,“不过还是朋友,对不对?我和培云以后还是会把你当大哥的。” 他能这么说,无论是真心还是护着我的面子,我自然是感激。可感激之外,更是一重惭愧。无论是见识还是胆量,他们都在我之上。如此相比,在他们兄妹面前,我这个大哥实在是扶不起来。这么想着,心里自然觉着没趣。培云本说要留我吃午饭,我推辞了,培真要送我,我也推辞了,一个人回了清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十四章 </span>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此后离京之日,我也没有让培真来送行。我想培真必然是明白我的心思,便也没有再执意来送我,只是送来一本《新潮》三月号的小样。那一本是手抄的,看得出是培真自己的笔迹,想来是还未经付梓便送了给我。如此北京再无挂念,第二日便启程回家了。 我前脚刚到家,罗家的信便到了。果然如培云所说,信上只是说她因暴病而亡,婚约自然也解除了。父亲为此难过了许久,拍了唁电,又派人汇去奠金,此外便是惦记着培真和幺妹的亲事不要再有波折。可罗府的意思是家门既遭此不幸,自是不宜娶亲,这事便也如此搁置了。 到了阳历的四月底,白牧师拍来电报,哈佛已同意录取,他也将不日启程来接我赴美。所幸我留洋一事一切顺利,让父亲这一大块心事终于落了地。那几天全家上下忙前忙后地祭祖、还愿,总算是在婚事搁浅之后有件让众人高兴的事。 自己家庆祝过了,爹便想起了培真的事情。我猜想爹此时其实一半是关心他留洋的去处,而另一半自然也还惦念着与幺妹的那桩婚事。 爹对我说这自古守丧有制,现在入了民国,各家的规矩也就不比前清那时严谨。培真和培云并非同母,再加上放洋在即,过几个月后把婚事办了,于情于理也不算逾悖。可这样的事,罗大人若是做了自在情理之中,而父亲若是去问,则大妨忠孝之名,所以也只能闷在心中。 爹寻思左右,也只能用上折衷之策,给罗家写了信,问培真赴美的安排,以便我俩相互有个照应。信是阳历五月初发的,前脚信刚寄出去,北京出事的消息便上了报。 五四的事情刚传过来,爹便让我给他念报纸上的消息。听来听去,爹连着摇头,斥道:“如此行事,真是莽撞。去总统府、去外国使馆请愿也就罢了,怎么居然还去烧曹总长家的房子。” 对这样的国家大事,我原本是没什么主见,换在往日,听了爹这话,也就是唯唯称诺罢了。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报上登了北京学生的请愿,却原来是罗志希的手笔,而说起那天请愿队伍前面擎着大旗的竟是傅孟真。不想那一日在新潮社,居然不经意间见到如此两位叱诧风云的人物。既然有那么一次偶遇,自然便多了一层心思,想着还是要为这些学长争辩一番。 我指着报纸上刊出的北京学生请愿,对父亲说道:“爹,您听这段,‘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中国存亡,就在此举’。还有这段,‘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国亡了,同胞起来呀!’写这文字的是培真家的一位远方堂兄,在北京大学上学,我在北京那会儿还见过呢。听培真说,罗大人也很看重他。” 爹对罗大人自然仍是敬重,听了我这话,便没斥责我多嘴,只是把报纸拿了过去,带上了花镜,慢慢地念了下去。他半晌无语,把报纸和眼镜放下,让我帮着点起了水烟筒。 “然儿啊,报上的消息爹都看了。这几个后生写的文字确实不错。可你听没听说过老成谋国。光靠后生们写写文章,哪怕是写血,那又有什么用?结果呢,救国不成,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其实戊戌年那会儿也是一个道理,若是真让康梁他们掌了朝政,这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爹看我心里似是还没有服气,便接着问道:“你说培真和这些学生们也在一起?” 我忙着点头,说道:“培真虽然和他们不在一个学校,可却是常和他们在一处,还和他们一起写文章的。” “文章写的是什么?” 我看爹对此也有些好,便回屋拿了那本培真手抄的《新潮》来给爹看。父亲也是见过培真的笔迹的,认了出来,“是培真抄给你的?” “是我临走前他送给我的。” “这孩子倒是有心,字也写得老练,”父亲一边赞叹,一边指着扉页上的英文单词问道,“这个洋文是什么意思?” “Renaissae,”我念了出来,“这个词白牧师是教给过我的。从字面上讲就是‘重生’。四五百年前,西洋古代的学问复兴,从此强盛,所以也取复兴的意思。” 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喃喃地叹道:“这倒是个好词儿。复兴说来要比新潮好些,要是在咱们中国能复兴古代的学问而强国,那就好了。” 我替父亲翻开那本册子,第一页上是培真手抄的目录,而就是在目录这页上,爹也费了好大的时间,不时地调整花镜,指尖一会儿停在一个字上斟酌片刻,问我这个或是那个新名词的意思。 “现在的后生们都是这么写文章的?”父亲问道。 “好像是北京大学的几位教授,都是大有学问的先生,有的还是留洋回来的,都劝学生们用白话写文章呢。” 爹淡淡地笑笑,拍了拍我的肩头,说道:“看来爹当年倒也没看错,没让你在八股骈文上浪费功夫。只是,这几首诗的名目,看着太也不伦不类了。” “听培真讲,这几位做诗词其实都是极好的,只是觉着那些是旧体诗,不如这样白话新体来得自由便当,还能让老百姓听懂。” 为了看上的小字,爹的眼睛本是眯缝着的,此时却睁大了,从镜片下审视着我。他顺手翻到康白情的那首《窗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窗外的闲月, 紧恋着窗内蜜也似的相思。 相思都恼了, 她还涎着脸儿在墙上相窥。 回头月也恼了, 一抽身儿就没了。 月倒没了; 相思倒觉得舍不得了。 这该是父亲第一次读新体诗,因为平仄和格律与旧体诗词截然不同,父亲念得很慢,一字一顿的,听起来确是有些刺耳,再想着内中的矫情,让我一下子脸红了起来。 念到最后那句“相思倒觉得舍不得了”之时,爹拿着手中的水烟壶,本意是要重重地拍在桌上,可离开桌面有两三寸之时,他又停住了。把烟壶轻轻地放下后,他看着我,问道:“然儿,你觉着这诗写得好” 我固然能听出父亲对这新体诗的不屑,心里也觉着这《窗外》,无论怎么品,也品不出稼轩长短句《青玉案元夕》里那种悠长而细腻的意味。可是不知怎的,明知父亲不喜欢,明明自己也不喜欢,却不想就此“落井下石”,反而是想着法子找出些精妙之处。 “儿子觉着这诗虽说用的都是新词、白话,可却是语义高古,便好如秦汉乐府。此外,如果说格律不工,那菩萨蛮相比七绝、五绝也是一样的不工。” 听了这段近乎狡辩之词,父亲哼了一声,却没有责怪我,只是问道:“你是不是也想写点这歪诗?” 我忙着摇头,原本全然没有想过这事情,被父亲问了,却是想起了罗志希的一段话,便答道:“这《新潮》的几位干事要求得极严,培真因为稿子写得不好,还被骂了。不过他们也说了,与其自己写些无聊的东西,倒不如翻译些西文的经典。要是有这机会,我倒是也想来翻译几篇。” 那日父亲读过《新潮》的文章,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此后再没提起好事成双中的另一半。到得六月底,白牧师前脚刚到自流井,培真的信也到了。他的信并不长,可内里的言语却是坚决。我们竟是不知,在这三个多月里,他遭了两次牢狱之苦。两次被抓,虽然一两天后便被各校的教授们保出来了,可看上去还是让培真彻底地变了。 “友然哥,你知道吗,在那班房里关着,还有一层好处,就是有了时间自己坐下来好好想想。我们刚被抓进去的时候,大家是关在一起的,可能是那帮狗头看着我太不老实,便把我一个人单独关在一间号子里。开始那一会儿,可真叫难受,没个人说话,而且那号子是没有窗户的,所以也不知黑白。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故意的,故意让关着的人发疯。” “想通了,我也就不难受了,就能坐下来静静地想些事情。志希大哥说这次北京的事情是个大运动,就叫它‘五四运动’。他说我们这几千学生因为山东问题上政府的失败,列队示威,这是中国学生的创举,是中国教育界的创举,也是中国国民的创举。” “这话说得多好啊。友然哥,我真希望那天你也在那里,看看这创举。我们举着大旗,打着标语,在皇城前誓师。志希大哥帮我们写了宣言,原本要送到各国公使馆,可他们也不敢接,我们就去找那几个国贼。有人探听到了消息,说是曹、章、陆三个贼头聚在曹贼家里,我们就把队伍拉到那儿。其他两个贼头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了,只剩下了章贼,我们就把他揍了一顿,然后又把那曹贼的房子点了。” “当时和事后,就有人喊着说是打错人了,也有人不愿意放火。我当时只是在曹贼家的院子里,没轮上我打那章贼,也没轮上我点火。我在班房里坐着,就想若要换作我是那冲在前面的,无论是烧还是打,我都不会眨眼的。父亲从小教我礼数,这样滋事以前自然从未有过。我问自己,这样到底对不对。其实也不用多想,这可不能和那通常的礼数相提并论。志希哥写的宣言里面不是说了嘛,‘国家要亡了’—亡国了,礼数还有什么用?” “如果说五月四日第一次被抓进去,脑子里还只是想着争主权、去国贼,那六月份第二次被抓进去,却想得更多。若是全国上下,按照这种精神动起来,那么国家和民族便都有希望。想着这些,无论是在班房里,还是回到学校,我就觉着自己的心再也静不下来。既然全国上下都在动,我们经历五四当天的学生们又怎能再静得下来?” “友然哥,我今年注定是去不了美国了。再以后,说不准我也不会去了。与其在外面放洋几年,逼着自己的心静下来,学点这样或是那样的学问,不如就留在国内,成为这运动的真正一分子。我觉着自己本就不是一个适合念的人,还是更应该待在国内,做些事情。” “我这些想法和父亲都说了。他虽然还未同意,但已明白了我的心思是改不了的。另外,与令妹的婚事,如咱们此前的约定,我是一定要退的。父亲还未想好如何与令尊大人启齿,但他也不想再为一个孩子登报假办丧事。友然哥,父亲们的难处,你我心里都清楚,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总之还是希望咱们能多担承些,令尊大人那里也还望你能帮忙疏通。” “本想能与你一起在美国读,但看来是不成了,恐怕连去送你也不成了。友然哥,希望你珍重。没什么旁的送你,寄上近来的《新潮》和《每周评论》。以后你在美国,若是需要,我也会寄去给你。” “最后,我抄一段胡适之先生给在监狱里的陈仲甫 先生写的短文,留给你: ‘我的朋友陈独秀被捕之前作了一条《爱情与痛苦》的随感录—‘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爱情的方法是要忍得住痛苦。我看不但爱情如此,爱国爱公理也都如此。’后来我觉得这个意思可以入诗,遂用《生查子》词调作了这首小诗:‘也想不相思,免得相思苦。几度细思量,情愿相思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十五章 </span>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父亲按照白牧师推算的行程,请人挑了黄道吉日,定在旧历的六月初六,阳历是七月三号。启程前,自然是全家上下一阵忙乱,收拾箱笼,祭拜祖先,宴请乡邻。虽是忙乱,可父亲却是从容如故,脸上间或露出常年不见的欣喜。他只顾着各处一应大小事宜,可却像是没了时间和我说上一句半句。 倒是嬢嬢整日拉着我的手说话,说是这一去就是四年,可得多想。 “友然啊,你到了那边也得想着点你幺妹,”一提起幺妹,嬢嬢便又是唉声叹气。 “她和你不同,从小就命苦。你看她这婚事。唉,不是我背后说老爷的不是,只是若要当面揭他的短,他又是发脾气。我可怕了。不管怎么说,友然,你得说句公道话。当初是不是我说的,罗家这门婚事就不牢靠。你看看这几个月,他们罗家好好的一个大小姐,得个急病人就没了。然后是培真,好好的学不上,跟着那些学生们闹事。我听说别的学生闹也就闹了吧,他倒可好,还给关到大狱里去了。这下安逸了,这难不成是让咱们幺妹嫁给个有前科的?你说说,这作孽不作孽。” 我自然明白嬢嬢这几年一直为这门婚事耿耿于怀,自己挨了父亲责打,幺妹受了苦,脚还落下了毛病。虽然两家至此也没有明说,可孃孃自然也是有种我们比不上的直觉,必定是看出了这退婚,也就是一层未被捅开的窗户纸。 “其实培真是个好人,两家又是知根知底的,他一定会对幺妹好的。”我言不由衷地维护着。 “算了算了,”嬢嬢无奈地摇摇手,“你们父子两个人,就是一个样,总是看着培真这也好,那也好,好像咱们家幺妹还配不上他似的。说正经的吧,你这去了美国,也帮着幺妹留个心,要是有那家道殷实,人品可靠的同学,可要想着幺妹。” 我不知如何作答,又不愿自己默认了退婚的事,便想岔开话题,解释道:“现在留洋的学生,都在讲自由恋爱。即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要自己见面同意了才行。” 嬢嬢听了我这话,眼睛里突然放出了难得的兴奋,抬高了声调说道: “友然啊,你这可是说到点子上了。我就跟你爹说,这留洋的学生靠不住的。 别看他们什么这个“士”,那个“士”的,洋墨水喝了一肚子,挣钱养家未必在行,可是学了一大堆洋毛病,这要是再找一个不成,咱们家的脸可往哪搁啊?” “我看啊,还是本份的生意人可靠。你去了那边,把这些事看清楚了,你可一定要跟你爹把实情都讲了,要不他还是想招个留洋的学生做女婿。其实啊,看来看去还是幺妹那孝感的表哥最牢靠。幺妹眼看就十六了,这婚事还半空悬着。我就是怕你爹把时间拖久了,到时候嫁不出去。” 听了嬢嬢这么说,我也只能再接着敷衍几句。即使经过了培真的事,父亲也未必会和嬢嬢一个想法,只是希望不要再苦了幺妹。 说起幺妹,自从民国五年那次之后,她便很少再来找我看。临别的那几日,我去看她,说不了几句话,便陷入沉默,她眼里也尽是漠然。我见幺妹咬着嘴唇,眼睛望着天井里那片灰色的天,心里也是难过,只想着说句安慰的话:“到了那边,哥哥给你写信。有什么要的,你就告诉哥哥。” 幺妹没有作答,眼睛仍是望着天井。这沉默压在我的心上越来越沉,我再也想不出还能说什么,便起身向屋门走去。此时背后隐约传来一声抽泣,幽幽的,似有似无。我又走出了一步,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犹豫了片刻,还是停了下来。转身看过去,幺妹仍是那样坐着,只是脸上静静地淌着泪。 “幺妹,怎么哭了?哪儿不舒服吗?”我轻声问道。 幺妹叹了口气,终于开了口:“哥,过两天你就走了,家里就更冷清了。” “你在家里,要多孝顺爹,还要照顾嬢嬢。” 幺妹摇摇头,幽幽地说道:“哥,还能见着你吗?” 这话问得虽是朴实,可里面却能听出多少离愁。幺妹二八韶华,却问出如此忧伤的话,确实让我心里一紧。 我忙着宽慰她道:“怎么这么问?当然见得着了。大学是四年,最多四年总能回来了,说不准中间还能再回来一次。” “哥,你说得倒轻巧。四年呢,说不准爹把我嫁到哪儿去。再说不准,再说不准,就像罗家的培云姐那样,还没嫁,人就没了。” “快别胡说,”我急着打断她,“哪能这么想?这话要是让嬢嬢听到了,该多伤心啊。” 幺妹咬着嘴唇,双眸紧紧地盯着我:“哥,你真在乎我娘伤心?你还不如说这话要是让爹听着了,说不准又得把娘打一顿。”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幺妹看着我的沉默,侧过脸,用手背快快地擦干了脸上的眼泪:“算了,哥,说什么也和你不相干了。” 这话说完,幺妹猛地把头扭过去,再也不看我。我也想不出还能再说什么,就只能走。这事不能告诉嬢嬢,更不能告诉父亲,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盼幺妹能平平安安地过活。 临走前那天,一整日不自在。起初还不觉着,到了晚上,吃过饭,更是一阵阵心神不宁。白牧师照例与我同住一个院子,我便去他屋里,想着或许能把心静下来。 进屋的时候,见着白牧师与往常一般,坐在特制的盲文打字机前。白牧师抬起头,淡蓝色的眸子从我脸上扫过:“怎么了?心里好像有事?” “也说不好,”我答道,“就是心里面觉着有点不踏实。也说不好是为什么。” “这也不怪。毕竟是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家。” 我点点头,轻声说道:“我也是这么觉着,可是好像又不全是。本来该是高兴的事。父亲请了乡邻,大家都说咱们自流井能有人留洋,既是李家的荣光,也是大家的荣光。可是我却是高兴不起来,心里觉着空空的。” 白牧师拍了拍我的手,宽慰道:“不用太担心了。如果路上没什么意外,咱们八月底能够到波士顿,离开学还能有三个星期,可以先适应一下。” 若是往日,白牧师的手上总能传过来一种给人安慰的暖意,可那天晚上,我却是像被扎到一样。之前几日的焦心和紧张一阵阵往上涌来,像是被一条绳子缠上,又慢慢地越勒越紧。白牧师在桌上放了一盏煤油灯,那灯光原本是柔柔的橙黄色,可这个时候却变得雪亮,原本不大的火苗旁的光晕也慢慢洇开。 在一切变成白色之前,我看着白牧师的嘴在动,脸上的神情也从慈爱变为紧张,可他的声音像是藏在了几层墙后,闷闷地听不清楚。之后,有那么几秒,时间消失了,再记得的就是白牧师坐在床边,看着已经躺下了的我。他一手握着我的腕子,帮我把脉,一手摸着我的额头。见我想说话,他忙着发出“嘘”的声音,让我安静。 他拿出怀表,低下头,细心的记着时间。估摸有一分钟的时间,房子里静极了,只能听见表针嗒嗒地前行。白牧师放下我的手腕,轻声说道:“是头晕吗?刚才你的脉非常快,不过现在好多了。” 我摇摇头,费力地说道:“也不知道,一下子眼睛就看不清了,身子也站不稳。去年犯过一次,还是亏着德诚在旁边,不过一下子就好了。” 白牧师眯起眼睛,沉吟了片刻:“是因为要走的事?” 我原本想摇头,可是他那淡蓝的眸子慈爱地看着我,让我不得不说出实话:“刚才脑子里想着明天就得走了,越想脑子越沉,心里越紧,然后就不知道了。” 白牧师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才能让你感觉好些呢?” 我努力地笑笑,说道:“可能也没什么大事,在这儿靠一会儿应该就好了。” 也许是我的笑容不够由衷,也许是白牧师的双眸能看透我的心思,他嗯了一声,点点头,但眼睛却没有离开我。 “是不是还有什么压在心里头?”他轻声问道,“要是有事儿,也可以说出来。你虽然并不信教,但我这个牧师还是可以听你的。” 我眼睛躲开了白牧师,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两天,我心里就觉着好害怕。” “害怕,为什么呢?是害怕美国?” “开始我也觉着是,可后来,却又不全是了。前两天我去看幺妹,她说也许这以后就见不着了,不是说几年见不着,是再也见不着了。” “我听着她这么说,开始就是心里好酸的。她才十五,就想着,说不准过几年人就没了。本来这也有原因的。她脚坏了之后,性子就变了,再也不笑了,也不上我这儿来看了。所以她心里难过也不怪她。可是我再想,就越想越害怕了。” 说了这些,我抬眼看着白牧师。桌上的煤油灯在他脸侧撒下一轮暖暖的光晕,在他双眸上反射出慈爱的光。 “孩子,对死亡的恐惧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的。你记着塞内加的信集对吧?生命原本短暂,恐惧也无可厚非。” “孩子,你要明白,这样的恐惧永远也不会消失,除非你能把自己的心交给基督,把自己的生命用来给上帝更大的荣光。” “这个道理我明白,”我答道,“可我觉着我更怕的是,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着爹,见不着幺妹,见不着家了。” “你和父亲说起过这些吗?” 我轻叹一声,说道:“父亲这几天忙着安排祭祖、宴请乡邻,连和我说句话都顾不上了。” 白牧师嗯了一声,把下颌撑在手指上,思考了片刻。他又掏出了自己的怀表,看了一眼,说道:“你看,时间还早,不到八点。你觉着怎么样,能起来吗?” 我躺着也有一会儿了,觉着身子渐渐恢复,便点头道:“感觉好多了。” 白牧师鼓励我道:“握着我的手,坐起来试试?” 他的手上传来了一股力量,我借力坐了起来。 “不错,”他满意地说道,“先坐一会儿,然后再站起来好吗?” 我们一起坐了几分钟,然后白牧师站起身,向我伸出手。又是一股力量传来,不久前还乏力的双腿现在也好像睡醒了一般,让我稳稳地站了起来。 “太好了!孩子,你听我说。我不能百分之百地说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我觉着我猜得不错的话,你需要和你父亲好好谈谈。” “可是爹吃晚饭的时候说自己累了,先回上房歇着了。” “要是我是你的话,我还是会去找他。如果我是你父亲,即使被你吵醒了,我也不会在意。如果你们就这么分开了,我真的担心你们将来都会后悔的。” 他见我还有些犹豫,便又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大孩子了,对不对,会很勇敢的。再怎么说,他是你父亲啊。你们中国人讲孝道,你这不也是行孝吗?好了,快去吧。” 我提起精神,走到屋门口。跨过门槛的当口,身子正好侧过来。借着这机会,我扭过头,正碰上白牧师的双眼注视着我。他向我摆摆手,说道:“好运!” 刚走进上房的院子,便见着窗纸上父亲侧身的剪影。看来,父亲虽说着要回屋歇着,却是也还没有睡。我站在院子当中,眼睛盯着那剪影,心里想着或许白牧师所说的不假,也许父亲真的也在等我。 正思量间,窗上的剪影忽然动了起来。片刻后,门帘开启,父亲手里拿着芭蕉扇,缓步从屋里走出。看见我,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惊讶,只是淡淡地问道:“哦,是然儿啊。怎么还没睡,明天还得早起赶路呢。” 我向前走了几步,月光下,这距离我和父亲能互相看得更真切。 “天太热,左右睡不着,就想着来和爹说说话。” 父亲睁大了原本眯着得双眼,仔细地端详着我,好似在探寻这背后的事情:“那就进来吧。” 我们一前一后进了屋,父亲在外间的竹椅上坐下。他举手指了指水烟壶,我忙着上前帮他点上。看他手里拿着烟壶,我便把芭蕉扇接了过来,在他身边站好,为他扇起。 父亲低头吸了几口烟,然后徐徐地问道:“行李都收好了?” “都收好了,今天晚上德诚又查了一遍。” 父亲点点头,接着问道:“白牧师呢,歇息了吗?他也是上岁数的人了,舟车劳顿了这么多日子,也没能好好歇着,又得往回走。现在天气热,记着明天走的时候你们都先喝下些祛暑的药。” 我点头称是,答道:“白牧师刚刚给他家小姐写了信,应该也就睡了。” “你这一路上要好生照应白牧师。我本来说让老管家,哪怕是德诚送你们到上海。可是白牧师不答应,说你总该自立的。这话也对,你自己也要当心。” 爹见我站着不做声,只是使劲地为他扇扇子,便道:“爹上岁数了,比你耐得住热。看看你,满头是汗的,坐下吧。” 我虽然一时找不着想要和父亲说的话,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也不愿意这就回去。我低下头努力道:“爹,儿子走了,您也得多保重身子。” 父亲愣了片刻,或许是一下子没听清我的话。他放下手里的水烟壶,用手捋了捋已经稀疏的头发。 “唉,岁数不饶人了。最近天气热,就总是觉着气闷,在灶头边上待时间长了也觉着气闷。爹今年五十有二,在咱们李家也算是长寿的了,也就听天由命吧。” “爹,我这两天心里老是担心。幺妹还小,儿子也不能在家行孝,心里想着也不好受,也不知道这留洋到底对还是不对。” 父亲摆摆手,止住了我的话:“然儿,这话不说了。爹不早就说了,留洋是一定的。”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然儿,你有份孝心,爹知道的。不过你要是真的孝顺,还是得早点把终身大事定下来,让爹早点抱上孙子,让李家早点有后,这才是正经的孝道。” 父亲端起水烟壶,又低下头连吸了几口。“罗家那门亲事……哎,不提了,也是他们家培云福薄,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没了。爹原本想着无论如何也得给你办了婚事再出洋,可这日子不等人,一时三刻也确是找不到合适的。” “不过,我问了白牧师,你去的学校,也是可以请长假的。你去个一两年,学业稳当了,就请个半年的假,回来把婚事办了,爹也就放心了。到那个时候,就算闭眼了,也有脸去见祖宗。” 这几句话,爹说起来虽是平缓,可每个字在我听着,都像是高悬的锉头朝着心正砸下来,直砸到我的腿再也支撑不住,便跪了下去。 我虽然知道也许自己今后会后悔,可那一刻我却觉着自己整个身子和整个心都只有一个愿望,便是答应父亲。 跪下那刻,父亲也惊住了,忙着坐起了身。 “然儿,快起来,地上潮,别伤着筋骨。” 父亲本是想劝我,可这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凿穿了我心中最后一片岩层,泪水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也许是那几日压在心上的东西实在太多,这泪水一流出来,便止不住,片刻间,我只觉着全身停不住地抖动,人已是泣不成声。 我哭得如此伤心,把父亲也惊住了。他站起身,扶着我坐下。 “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说哭就哭了?你这样,爹还真不放心你漂洋过海了。” “儿子不孝,怕这一去就见不着您了。” “傻孩子,怎么这么胡说。你在那边,有白牧师照顾,一定是安全无事,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父亲怕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可这样也好。父亲见我伤心仍难以平复,像是忽然想起件事,便言道:“然儿,你等等,父亲给你个物件带上。” 从里屋回转之时,父亲手里捧着一个长方的素丝小包。他示意我把煤油灯放在桌上,借着橙黄的光亮,郑重地将包裹放平,双手仅用拇指和食指拈开一层层的绢丝。包裹打开之时,白色的丝料上,现出了一块三寸多长,晶莹五彩的玉石。 父亲庄重地把它捧起,肃然说道:“然儿,这个给你带上。” 我接了过来,仔细看去,这玉石本色是琥珀色,晶莹的肌质里面满是土黄、盐白、石青、绛紫的颜色,刀工质朴,借着原本的形状,雕成了一尊菩萨。 “这是玉的吗?”我轻声问着父亲,“以前我都没见过。” 父亲把煤油灯取过,照亮菩萨上下:“这叫盐晶,其实就是一块盐,倒也不是什么珍异宝。在咱们自流井,各家挖盐井时都能挖着,只不过大小、形制、颜色不同罢了。咱们这一块,是你爷爷开咱家那老井时挖出来的。” “这要说,也是有几分灵异。那阵子,挖这老井已经十好几年了,中间还废过几次,能撑多久,谁心里也没底。这一钻头砸下去,开始也没什么不同,用天车提扇泥筒时候,就觉着比往日要沉些。大家都想着坏了,怕是又碰上石头了。爹以前也给你讲过,这挖井最怕就是打在石头上,你硬砸也砸不过去,说不准整个井就废了。” “那时候,谁也不敢说,心里都七上八下的。竹筒提上来,一打开,还真掉出块石头,可众人再仔细看看,却是石头和盐晶的料生在了一起。这料不大不小,要是再大一点,说不准这一钻头下去,就给砸坏了。你爷爷看着这块盐晶,天然就是个菩萨的样子,再加上那天挖出来之后,再几下,就出卤了,觉着是个祥兆。你爷爷请人稍稍雕琢,成了这尊菩萨像,还让天池寺的方丈给开了光。爷爷后来传给爹,今天爹就给你了。” “这菩萨,你好好带在身边,是个保佑。不过,你得小心收着,别看这盐晶和玉一样硬,可不能过水,过了水它就化了。” 盐晶菩萨握在手里,和玉石一样,是温润的感觉。还有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暖意,想来这上面落下的是李家几代人前后压叠的抚摸。我把素绢拿过来,又把菩萨细细地裹好,收在了身边。 和父亲又坐了一阵子,看着他已有倦意,便退了出来。回到屋中,把那菩萨放在枕边,或许真的是有灵异,原本静不下来的心也平和许多。虽然暑气仍浓,可不多久便安然入睡了。第二日一清早,离家之前,自然还是要向父亲告别。父亲说前一夜没休息好,就不在正堂里行礼了,只让我在他床边磕了头,便就此上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1991年美国波士顿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十六章 </span> 1991年美国波士顿 1991年11月末,波士顿的秋意正浓。寝室窗外,纪念教堂后墙上爬山虎已开始落叶,无忧的松鼠此时也为失去了平日的庇护而更显躁动。新英格兰此时是五色树冠的世界,周边的人们开始期待着感恩节的到来。 这个感恩节之前的三百七十年,1621年的深秋,美国的先民们在离波士顿不远处的普利茅斯庄园第一次在新大陆上庆祝了丰收后的喜悦。自此这传统就留了下来,比美国的建国史要长,甚至比我们的母校哈佛的历史还要长。 感恩节原本是感谢上帝的恩赐,可是在现今愈发世俗化的社会里,这宗教的色彩变得逐渐淡漠,倒是一家团聚成了节日的主旨。中国古代的诗人们不知多少曾在众家团圆的中秋夜感叹离愁别恨,美国人虽少有这般细腻如丝的情感,但对于我们这些人在异乡为异客的游子,此刻的思乡之情却也同样的浓稠。 既然不能像美国的同学那样回家过节,几代的中国留学生便留下了不成文的传统。高年级的师兄、师姐们在这一天组织新到的中国同学一起聚会。 中国本科学生会的王师兄虽说没能成功拉我入会,可对我还是关照有加。感恩节前的周一,他在科学中心数学系图馆门外把我拽下,不无欣喜地对我说:“星期四晚上可一定来。这次是丘教授请大家上家去,机会可是难得啊。” 丘教授在这之前二十年就已经是声名显赫,既是少年天才又得名师指点,二十出头便拿到了博士学位,然后是名校的终身教职,然后是维布伦奖、菲尔兹奖、麦克阿瑟奖。那才真是我们心中的泰山北斗和当代的士林盟主。能与前辈高人一起过节,自是大家求之不得的好事。王师兄喜滋滋地看着我,自也是希望我能感谢他的一番好意。 我心里确实感谢他能提携后辈,不过,这次却又要让他失望了。 “那天有事了,”我不无遗憾地说道。 “有事?大过节的,还那么忙?放四天假呢,有什么作业晚点儿做不就完了?” “不是作业。嗯,有个人家得去看看。”我有些语塞,一时不知该怎么描述我和李先生之间的关系。 “人家?有老美请你?”王师兄闪着疑惑的目光,端详着我。 我能听出他有些不悦,忙着解释说是家里的世交,正好也在波士顿,不去看不合适。 王师兄虽然不再逼问我了,可脸上疑云未散。他拿出一本微分几何教科,随手扔回了图馆墙上的还口。回过身,他狡黠地朝着我一笑,一字一句地郑重要求道:“要是有女朋友了可得汇报。我们得对组织、对先辈负责。” 周四是感恩节的正日,走进三棵巨大榆树掩映的庭院时,天色已经转暗。餐厅的窗帘开着,柔和的灯光洒在窗台下的冬青上。门开时,一团温暖的空气径直地扑了出来。白太太笑吟吟地站在玄关,迎我进屋。 她这晚穿了一件淡粉色的毛衣,配了绿松石的项链,银灰的头发仍是一丝不苟地梳理好。 “你来得时间正好。一会儿舅舅的客人到了,就能开餐了。” 我随着她步入客厅,走过厨房时,觉出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诱人的肉香。白太太笑着对我说道:“今天是感恩节,我烤了火鸡,也做了几样刚学的四川菜,晚餐算是中西合璧。” 李先生这晚又穿上了那套藏青色的西服,扎了一条红蓝条纹相间的领带。见我进来,他抬起手示意我坐下,却是没像往日那般开始讲故事。 三人闲谈间,李先生的视线少有离开客厅口落地钟的盘面,手里不时地整理衣袖,捋平领带,白太太上的茶点他也没去碰。我正想着如何探问究竟,却听见门铃声传来。 “一定是楚娇他们来了,”白太太脸上露出了兴奋的光彩,“你们先坐,我去开门。” 她正待起身,李先生却也扶着沙发的扶手站了起来。他又整了整衣襟:“伊莎贝尔,我和你一起去。” 我在客厅,虽是看不到,却能听见大门轻声开启,先是一个英文的中年男声传来:“乔治舅公,又见面了!” 随后,一个老年女声又悠扬地响起,是一声中文的“舅舅”。这发音我似曾相识,重音不在前而在后,悠长而徐缓,尾音上扬,带着四川历史与山川的厚重。 一阵杂糅着中文和英文的寒暄后,白太太最先走回了客厅。她见我已起身站好,脸上露出了赞许的微笑,招呼我迎上去。我看到的第二位,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却是此前看到和李先生在一起的西蒙斯教授。 想来刚才叫李先生“舅公”的便是他了,怪不得之前李先生说他们是至亲。我心里来不及细想,就看到西蒙斯教授向我伸出右手。 我默念千万不要把名字搞错,也尽可能地吐字清楚:“西蒙斯教授您好!”。 第一次与西蒙斯教授如此近距离地相见。仔细端详他的五官和面庞,眼睛和头发都是深栗色,鼻梁高挺,两颊和下颌则少有棱角。他的面容倒像是一中一外,两个影子叠在了一起,而每个影子只是隐隐地能看见,但却摸不着。 他矫健地握住我的手,微笑着说道:“舅公和我提起过你。在家里叫我内森就好了。”这两句话,是十分纯正的中文,有着淡淡的南方口音,却显着更是儒雅。 在他们身后,是李先生和一位比白太太年纪稍轻的中国老夫人。她左臂上搭着一件红色的长大衣,身上一袭暗蓝色绣花旗袍,项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头发染得乌黑,烫了古典的波浪卷。老夫人脸上皱纹已深,因为上唇稍短,鼻翼到嘴角的两道深深印记,更显岁月的沧桑。她的样子在当下的中国已是很少见,倒像是那些解放战争电影中的贵妇人。 她随着李先生走到玄关尽头,在一副立轴法前停住了脚步。 “舅舅,这是您的字?”她仍是用着甘醇的乡音。 李先生也停下脚步,伫立在卷轴前:“楚娇,这是你外公送给白牧师的字。家里的都失散了,就剩这一幅了。” 我侧过头,探寻地看着西蒙斯教授。他轻声在我耳边解释道:“那是我妈妈,李先生就是她的舅舅。四十多年不见了。” 老夫人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摸着纸面。“丁未?”她轻声念出一个纪年,眼光投向身边的李先生。 “丁未,那还是民国以前。光绪三十三年丁未,1907年。白牧师在咱们家乡修的学堂奠基,请你外公给题字,他就写了这幅字。到现在八十多年了。” 老夫人点点头,又轻轻摇摇,若有所思地说着:“我也上岁数了。以前来过这儿,可就是不记着这幅字了。” 李先生拉着老夫人进了客厅。看到我站在西蒙斯教授身旁,便向我招手示意。“来和章奶奶打个招呼。 章奶奶见到我,并不清楚来由,只是程式地笑笑,却没有说话。 “在飞机上认识的小朋友,来哈佛上学,”李先生解释道,“他老家也是自贡的。” 最后这句话让她双眼一亮:“自贡的?自贡啥子地方?” 我脸上微微泛红,忙着解释道:“我爸爸是在重庆长大的。我生在了北京,一直还没回过老家呢。” “噢,”老夫人轻声叹道,“自贡我也离开四十多年了,怕是回去也不认识了。” 白太太安排李先生和章奶奶坐定,端起了手中的骨磁茶壶,倒出了清亮的茶汤。 “楚娇,舅舅说这是你们家乡的特产,这次专门带来的。你尝尝,看看和四十年前的是不是一样?” 茶斟好了,白太太向着李先生和章奶奶说道:“你们先聊着,让两个年轻人到餐厅帮帮我。” “伊莎贝尔阿姨,妈妈说舅公准备过一阵子就回国了?”西蒙斯教授和白太太还是更习惯用英文交谈。 “是啊,我劝他也没用。我本来想着他来一次不容易,总该等到明年毕业典礼时的校友聚会,也是一个难得的纪念。可他却说过了感恩节就回去了。” 西蒙斯教授刚用手抚平桌布,听了这话,他一愣,抬起头,看着白太太,问道:“这么快就走?” 白太太缓缓地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道:“他跟我说过好几次,到了他这个岁数,其实很害怕故地重游的。” “妈妈也是一样,”西蒙斯教授又低下头,一边用眼睛瞄着桌布的花边,一边细心地调整着,“我费了好大劲才说服她从华盛顿过来。” “伊莎贝尔阿姨,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家以前从来不过感恩节的,”西蒙斯教授幽幽地说道,“小时候我妈说她在美国也没几个亲戚,这节也不用过。上星期,我就跟她说,这回舅公来了,总不能再说没有亲戚了。舅公这两万里都走了,你总不能让他只和白伊阿姨一起过节吧,毕竟你是他的亲外甥女。我这么说你不在意吧?” 白太太轻轻地放下手中端着的餐盘,深情地看着西蒙斯教授:“内森,我一点都不介意。他们本来才是一家人,还有什么解不开的呢?” 西蒙斯教授在餐盘边摆上刀叉,一边放着,一边说道:“照理说我妈和舅公之间也不该有什么矛盾,可我问她也不说。舅公也是一个样。上次见他,我想问问父亲的事,他也是绝口不谈。” “内森,要知道这些往事,说不定还得靠咱们这个年轻的朋友?” “是吗?”西蒙斯教授疑惑地看着白太太问道,“他怎么会知道?” “舅舅正在给他讲以前的故事,我也跟着偷听了几段,还真有好多我不知道的历史。” 这话也勾起了西蒙斯教授的兴趣。他双手放在我双肩上,微一用力,我自然地在桌边厚重的木椅上坐下。 “舅公有没有说为什么会给你讲这段历史呢?” 我羞涩地低下头,一个劲地摇着,嘴里只是用尽各种办法解释这我也不明白的遇。 “那现在讲到哪儿了呢?”西蒙斯教授仍是热切地看着我,想尽早的找到一鳞半爪的答案。 我支吾着答道:“他十九岁,准备来美国上学。再有就是陪着李先生和白太太去奥本山墓地,听到了一些白太太姐姐的往事。可是这几条线之间的联系我也没搞清楚。” 西蒙斯教授用手整理了一下落在前额的一缕栗色卷发,无奈地耸耸肩:“你们这速度也真是慢,看来舅公回去之前是无论如何也讲不到我出生了。” “真抱歉,”我忙着道歉。 西蒙斯教授努力地一笑,把脸上的愁云扫去:“你为什么要道歉?说不定你听完故事就明白他为什么给你讲了。不过到时候你一定要讲给我听!” 白太太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啊,光顾着说话,火鸡应该烤好了,帮我一下吧。” 出炉的那一刻,这只火鸡确实很美。烤箱中的灯光映着表皮上还在吱吱作响的油脂和腾着的热气,一阵阵摄人心脾的烤炙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和西蒙斯教授小心地把火鸡摆放在餐桌的正中,白太太则跟在我们身后,从手中的大托盘上依次放下绿色的蔬菜、红色的蔓越莓和棕色的肉汁。这便是感恩节晚餐的核心。 火鸡放定后,白太太又让我帮她放下三只盖好的瓷盘。她冲着我们神秘地一笑,卖了一个关子,说道:“还有几样我刚学的四川菜。先别揭开,给他们一个惊喜。” 众人在餐桌旁坐定,白太太双手和握,深情地说道:“自从妈妈去世后,我有三十几年没有真正过感恩节了。今天真高兴!几十年没见面的至亲好友又能聚在一起,就又是一个大家了!” “舅舅和楚娇是四川人,我们的年轻的朋友也是四川人的后代,所以我做了三样四川菜。”说罢,白太太向我使个眼色,示意我帮着她一一揭开瓷盘上的盖子。 “这个是回锅肉,”白太太指着第一盘,肉片肥瘦相间,鲜红的辣椒和碧绿的葱段掩映其中。“这个是麻婆豆腐。”第二盘中雪白的豆腐浮在浓厚的红油和花椒之中。 白太太微微一笑,说道:“这两样嘛,在美国的中餐厅里也是常有的。不过我查了菜谱,尽量用了四川的原料。这第三样,我以前都没听说过,还是和舅舅聊天时无意中知道的。”随着她的话,我揭开了第三盘的盖子,却是裹着细小米粉的肉块,上面撒着翠绿的豌豆,下面铺着橙黄的红薯。 “粉蒸牛肉,”章奶奶轻声叹道,“可真是有好多年没有吃过了。” “伊莎贝尔,”李先生招呼着白太太,“七十二年前,我第一次在这儿过感恩节。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 李先生环视桌旁,缓缓地说道:“那天伊莎贝尔在,不过我猜她是不记得了。还有位哈佛的同学,也算是贵客,只是人在台湾,几十年没有再见过了。其他的人……” 白太太怕李先生过于伤心,忙着岔开话题:“舅公,你领着我们感恩好不好?” 李先生似乎感到有些意外,推辞道:“以前都是白牧师领着我们,这么多年,真记不清了。” 白太太紧紧地握住李先生的手,眼中露出鼓励的神情:“您是我们所有人的长辈。您尽管说吧,怎么说都可以。” “那好,”李先生没再推辞。他伸出左手,拉住了章奶奶,又示意我和白太太也一同把手握住。我以前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宗教仪式,心里也有几分不安。我偷眼看过去,章奶奶似乎也有些不情愿,手臂不自然地撑在桌面上,而她一旁的西蒙斯教授却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李先生,深栗色的眸子里闪着激动的光芒。 李先生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搜索着尘封的记忆。“我背一首感恩节的诗,是以前白牧师念过的。” “为每一天新的晨曦,为夜晚的安眠和庇护,为健康和温饱,为爱情和友情,为所有你的无私所赐,我们感恩 。” 晚餐开始,桌上五人却是多为沉默,仿佛承满回忆的盒子就在面前,但没有人愿意打开。 章奶奶几乎没有碰任何西菜,而中国菜却是细细地品着,慢慢地嚼着。“白伊姐,还真要谢谢你。回锅肉和麻婆豆腐倒还常能碰见,可这粉蒸牛肉自从离开自贡老家,几十年没吃到了。” “只是啊,”她微微地摇摇头,“这些菜在美国怎么吃味道也是不大对。” “妈妈,”西蒙斯教授怕是担心白太太听着不舒服,忙着提醒她。 可是章奶奶并未察觉,仍是自顾自地点评着:“这回锅肉,要说真不是什么精细菜。在老家,乡下的婆婆也做得来。可是在美国,调料就不提了,这肉,不是太肥,就是太硬。” 她抬起眼,看着李先生说道:“舅舅,你说说,不是我太挑剔吧?” “老家的回锅肉是腊肉做的,味道自然不同。”李先生喃喃地答道。 “噢,这我倒不记着了,”章奶奶也觉着些意外。 “家里那么多盐工吃饭,腊肉是常年不断的。不过呢,家里人吃的,是喂了包谷的猪,那肉自然就嫩很多。” 章奶奶点点头,回忆道:“我现在倒是记起来了,那时候,一到年底,家里的佃户就送东西来。”她顿了顿,接着问道:“后来闹革命,这些是不是也断了?” 这话或许问得并非经意,可李先生听了,却是勾起了往事,双手拿着刀叉,停滞在半空中。见了这情形,白太太又忙着把话题岔开:“楚娇,你这次来了,就多待几天吧。” 章奶奶停下手,转动着项链上的珍珠,眼睛只是盯着面前的桌布。半晌,她开了口,悠缓地说道:“算了,能走还是走吧。在波士顿待久了只能伤心。” “妈,今天大家过节,你就别提伤心事了,好不好?”西蒙斯教授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这话像是刺痛了章奶奶,她猛地抬起眼,看着李先生,脸上夹杂着怒气和哀伤。 “提还是不提有什么两样!伤心的事还是伤心的事。舅舅不提,难道他就不伤心?” “妈妈!”西蒙斯教授也提高了声调,“你又来了!” 章奶奶看了看四周,轻叹了一声,又拿起了刀叉:“算了算了。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说不说也就是这样喽。” 桌面上暂时恢复了平和,大家却吃得更加小心。白太太几次抬眼看着众人,想着如何找到新的话题。 “内森,最近又谈了女朋友吗?” 西蒙斯教授张开嘴,爽朗地一笑:“还等着蓦然回首,看那人在灯火阑珊处呢!” “他啊,左挑右挑的,老说没有合适的,也不知想等到哪天?”章奶奶嗔道,“不过,话也说回来了,我倒也不催他。要是不合适,强扭着呢,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自在。你看看咱们这几个,不都单着这么多年了,也挺好。” 白太太轻声笑道:“楚娇,这么多年没见你,嘴还是这么快。不过别忘了,咱们还有一个小朋友呢,别把年轻人的想法都搞乱了。” 章奶奶又侧过脸,瞥了一眼默默吃着饭的李先生,缓声自嘲道:“唉,我倒还希望当年有人把我这想法也搞搞乱。 她转过头,向我发问道:”小朋友,你父母就放心你一个人在美国,不怕你跟个美国女孩跑了?” 我没想到这段对话不经意间却是转到了自己身上,脸霎时红了,不知如何答复。 “看来这个不好说,”章奶奶笑道,“老太太们就好问这些。那你说说自己家的事,老家的事还知道吗?后来又怎么去到的北平?” “我说不好,我们在家里好像不太谈这些事。我的爷爷、奶奶,四九年解放前就牺牲了。我爸是和亲戚一起长大的,所以他知道的也不多。不过我有时觉着,即便他知道了,也不一定愿意说。” 我只讲了这几句,就说不下去了,那刻自己觉出对历史的苍白无知,就如人失了血,呼吸也变得疲惫。 “那年头,在哪儿都是死人,”章奶奶闭上眼,咬紧了嘴唇。沉默片刻后,她接着说道:“内森,时候不早了,饭也吃了,回去吧。” 章奶奶把手中的餐巾揉成一团,放在了桌上。她正待起身,白太太忙着先站了起来,劝道:“楚娇,南瓜饼还没吃呢,感恩节一定要吃南瓜饼的。这是我妈妈教我的菜谱,再留一小会儿吧,好吗?我去看看,给我两分钟就好了。” 白太太眼中满是乞求的目光,见章奶奶还在犹豫,她便径直小跑着奔向厨房。 看着白太太的背影,章奶奶叹息了一声,又慢慢地将面前的餐巾抖开,重新铺在了腿上。 “舅舅,”她侧过脸,双眼盯着身边的李先生,嘴角挂着几丝遗憾:“唉,舅舅,说实话,要是能再重来一遍,我可真是盼着您当年留在美国,和伊莎白小姐结了婚,做个美国人,那得少多少麻烦?” “麻烦?”沉默已久的李先生嘴里重复着这个词。 章奶奶苦笑着,反问道:“您想不出?要是当年您留在美国,白莎不至于跑回去。就算她一定要回去,也不会找到咱们家。那样就是两样的故事了。我看啊,说不定大家还都更幸福些。” 西蒙斯教授听来,嘴角翘起,微微一笑:“妈,您还很前卫啊。现在我们学历史的正有人开始写另类历史,就是这么个意思。一个人,一件事,哪怕再小,换一种情景,也许整个世界的结局都跟着变了。” 此时白太太的南瓜饼已准备停当,放在蛋糕支架上端了进来。她一边切着南瓜饼,一边笑着对西蒙斯教授说,“怎么又谈起这么严肃的话题,世界结局?” 教授接过一块南瓜饼,意味深长地解释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严肃话题,只不过妈妈有些异想天开,想要舅公重新选择,留在美国。这一选不要紧,就把我也选没了。” 白太太仿佛也听出了这话里的深意,她借着放南瓜饼的时机,眼光扫过章奶奶和李先生神色各异的脸。她怕我们再陷入尴尬,自己坐下后,主动说道:“其实我也常想这事,要是舅舅当初真留下了会是什么样子。” 一直沉默着的李先生放下了手中的叉子,嘴里默默地嚼着绵软的南瓜。此时大家的眼光都在他身上,我也期待着能如同快进般听到这段往事。可是李先生只是盯着眼前的甜食盘,把我们留在压抑的期待之中。 沉默良久,他抬起双眼,温和的目光注视着远方,然后是一声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叹息:“我回中国是自己选的,可里面也有天意。天意这事,有时候你不能不信。再选一次,恐怕还是会那样。”话说完,李先生又拿起叉子,默默地用叉子的一侧切下一块南瓜饼,吃了起来。 “真的不早了,咱们走吧。”章奶奶一边说着,一边站起了身。 李先生并未劝章奶奶留下,只是伸出双手握住了她。 “楚娇,能在美国见上一面,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章奶奶侧过脸,避开了李先生的目光。她该是想抽出双手,可李先生握得却是更紧了。 “四十多年了,舅舅想有这个机会……舅舅对不住你,楚娇,也对不住你娘。” 章奶奶嘴唇颤抖,强忍着泪水,却是提高了声调:“我跟内森说还是不见的好!我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熬过来了,难过的事都忘了,可您偏要提起来。” 李先生松开双手,叹道:“舅舅都到这个岁数了,再见面也不容易了,你好好保重吧。” 泪水终是涌出了眼眶,章奶奶只又说了一声“舅舅”,还是那绵长的,带着浓重四川乡音的呼唤,便哽咽住了。 “舅舅,回去了,帮我去妈妈坟上看看吧。” 这话说完,她匆匆地抹去脸上的泪水,走向玄关。西蒙斯教授忙着跟上,白太太也送了出去。我走近李先生,想扶着他去送行,可他却握着我的手坐了下来,久久不放。 “李先生,您不去送送章奶奶吗?”我试探着问道。 他仍是握着我的手,缓缓地摇摇头,嘴里喃喃地说道:“以往对不住她,还有她妈妈,我的幺妹。你恐怕不明白,到了我这岁数,回想起来,自己犯的错,那是历历在目,可就是没机会补救了。” 我觉着他的手此时便像年轻人一般有力,而他的目光也瞬间变得清澈而穿透:“这几天就住在这儿好吗?咱们能碰上也是天意。这么多年了,我觉着给你讲这些故事,是我做的唯一对的事。我待在美国的时间也不多了,尽量多给你讲讲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民国初年自流井至美国波士顿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十七章 </span> 民国初年自流井至美国波士顿 1919年夏天,我去美国的旅程便这么开始了。沿着白牧师事先在地图上所描出的蓝线,蜿蜒东去,泸州、重庆、武汉、南京、上海。在船上,我常闭上眼睛,想象着那条蓝线:它指向海岸,犹如弯弓搭箭,而到了上海,这箭便要离弦而去了。 即使是在偏僻的乡野,上海的名声也为我所知。可船靠岸后,白牧师却是十分谨慎。他虽然曾在那里传教数年,却不只一次地提到那里并不是上帝的城市而是罪恶的城市。这罪恶的元凶却不是无神论者或是异教徒,而恰恰是来自西方的基督的信徒。 可能就是担心我被这罪恶所侵蚀,白牧师带我下了船,没有入住城中众多的大小旅馆,却径直去城北的布道所。那里已是租界之外,在中国的贫民之间,他好似更觉着有回家的感觉。那里也确是他的家,到处都有着他、白夫人和伊莎白的回忆。 我们在这布道所里住了两天,等着出海的船期。白牧师那边先去国际公墓祭扫自己的父母,又与日后颇负盛名的乐灵生牧师约了一起商议如何在新民国宣道,还要去看望几位教中的前辈。 白牧师出门后,我却是找不到人说话了。其他的牧师们此时都去了外省的山上避暑,这里便只剩下了中国的教友。虽然他们每一个因为白牧师的缘故对我都是满面的笑容,可那吴越乡音,却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无论是多么努力,我们也只能用笑容交谈。 如此,便只剩下我自己与墙内的一方天地。绕过教堂,后面便是一条小径。顺着前行,穿过两进院子,迎面是一段青灰院墙。与前面的建筑不同,这院墙却是中国的风格,上覆黑色的薄瓦,内中镂空,也嵌着黑瓦。 透过瓦片中的缝隙,院子里的景色若隐若现。地面上铺着青色的方砖,房子不高,也是中国的式样,白墙黛瓦。院子的一角,一大丛绿竹下坐着一位年长的婆婆,捧着一幅粉色的缎料,做着针线。 我平日其实是害羞见人的,可那一刻,却是被婆婆娴熟的绣工所吸引,站定了,透过镂空瓦缝,注视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婆婆拎起缎料,冲着太阳光,左边看看,右边又看看,该是在检查针脚是否密实。 也许就是在查看之中,婆婆看到了墙外的我。她脸上掠过些许诧异,似是在询问我的来意。片刻后,婆婆脸上浮出了兴奋的笑容,冲着我边招手,边说着一串柔糯悠扬的吴语。 忽然,在那一串动听而又神秘的吴越之音中,我听见了Reverend Barrington,student,Amera,go,一个个单词。虽是这些词被她说出也带上了乡音,我毕竟可以听懂了。“我是白牧师的学生,”我兴奋地点点头,用英文说道,“我们一起去美国。” 婆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欣喜地看着我,又是一串短语,“去美国”,“白牧师”,“女儿”。我想了想,这怕是句问话,便重复到,“我们去美国看到白牧师的女儿?是的,我们会见着伊莎白。” “看,这,伊莎白”,婆婆伸开双臂,迎着日光,将手中的衣料展开来。缎料是典雅的粉色,太阳一照,通体泛着一片淡柔的光。衣襟、袖口和下摆则是蓝地上缠绕着花草的绣片。 “喜欢?”婆婆示意我把衣服接过去。 缎料落入手中,细腻轻柔,一股清凉穿了过来。 “喜欢?”婆婆又接着问道。 我点点头,想象着伊莎白若是穿上这锦衣会是什么情景,“喜欢,”我喃喃地说道,“伊莎白也喜欢”。 一听着伊莎白的名字,婆婆脸上便满是怜爱。她拉着我坐下,开始讲伊莎白的故事。 “小时候,抱她,”婆婆把双臂圈成摇篮的形状,温柔地摇着,那故事由她用着一段段单词和短语讲出,便如梦幻中白纸上跳动的毛笔写意般描出片片墨色。 “她漂亮,很漂亮。眼睛,嗯,眼睛大,蓝的。抱她,玩,在这个院子里。你看,那树,我们玩。” 婆婆指的实是那丛绿竹,她眯起眼睛,凝望着片片竹叶,仿佛是在寻找着伊莎白的身影。 “小时候,我做衣服,伊莎白喜欢。喜欢,粉的。她穿上衣服,漂亮,在院子里跑。” “后来,害病。躺在床上。我害怕,求上帝。” 婆婆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光低垂,抚摸着手里的锦衣:“病好了,她看不见。穿衣服,她还要粉的。她问我,还漂亮。我伤心,哭了。她的手,找我,找我的脸,她的眼睛,打开,想打开大大的,找我,可是看不见。她说:‘不哭,不哭,伊莎白不难过。’她说:‘我看见基督,看见基督就不害怕,好美。’” 讲到这儿,婆婆停了下来,眼睛又已湿润。她捧起手中的衣服,深情地说道:“伊莎白,看不到。我还做衣服,漂亮衣服,让她漂亮。你去美国,告诉伊莎白,我想她。我给她做衣服,很多漂亮衣服。” 那天,婆婆边缝着衣服,边给我讲着,讲了好多伊莎白小时的故事。曾经,就在这院子里,白牧师和白夫人带着伊莎白有过一段完美的天伦之乐。闭上眼睛,似乎还能看见她的身影,在此闪过。有些故事怕是连白牧师自己也不知晓。这些,或许是婆婆在年迈的记忆中想象出的也未可知。可我宁可相信那是真的,是唯我所知的回忆。 7月25日,我们从外滩的码头上了小船,再到吴淞口换海轮。吴淞口外,江面陡然宽阔,自此之后,直到船停靠日本的横滨,便不见了陆地,只是上下两片无尽的蓝色,下面是深蓝的海,上面是淡蓝的天。这两片蓝,在天际线上被缝为一体,蔚为壮观,正合了水色天光共蔚蓝的古意。 此前,父亲特地安排为白牧师和我买了头等舱的船票。这里的装饰,让我回想起了在清华园边的旅馆,沙发、铁架床、厚厚的窗帘,和屋顶缓缓转动的木风扇。头等舱有着金壁辉煌的大餐厅、阅读室和观赏海景的专用甲板。 不过白牧师也常带我去别处的甲板看看。因为是盛夏的时节,即便是在海上仍是闷热,顶层和下层的甲板上便满是人,借着海风透气。 船客里自然不少是中国人,看上去也有似是赴美的学生。各层甲板间能听到中华多地乡音,倒也觉着亲近。只是我跟着白牧师,可能是穿着有异,也可能是谈吐不同,总引来些诧异的目光。每每我们走过,这诧异的目光等到我们临近,便避了过去,不和我们相碰。 我想着或许是因为有白牧师在身边的缘故,便找着机会自己溜出去。这般虽是能和人接上目光,偶尔也会有个把年纪相仿的留学生模样的青年和我搭讪,但只要是一听出我在头等舱,或是与一位美国牧师同行,那短暂的友善便会终结。如是几次,我也没了兴致。本想问问白牧师这事情的缘由,可想想,问也于事无补,徒劳费心,还连带让白牧师也跟着不悦,便作罢了。 船行渐北,闷热的暑气被抛在身后,可身下的大海却也变得更是躁动不安。即便是晴朗的天气,在甲板站上片刻,风便把人吹得难得睁眼。一排浪过来,击在船舷,海水顷刻雾化,白色遮天蔽日。 若是风暴来了,原本上下无尽的蓝色变成了铅灰,上万吨的钢铁巨轮如玩物般被抛起抛落。船入浪谷之时,放眼望去,远处的浪尖竟是高过了乌黑的云端,而陡然间,驶上波峰之时,低垂的云絮似是就在触手可及之间。若是半晌就过去了,那倒也还能忍下,可最长的一次,连着三天都是如此。虽然此时餐厅中酒乐依然,可我却全然没了食欲。若说是因为晕船,还不如说是因为心中的恐惧,一种让人全无躲避的恐惧。 有几次,浪大得让船翘了起来,钢铁发出扭曲拉扯的低吼。我心里只是念叨着,这下子怕是没命了,满脑子竟是船覆人亡的图景,呼吸也变得困难。我躺在床上,只觉着四肢都没了起来的力量,连平躺着都难以支撑,只能蜷起来面对着墙壁,恨不得能找着一个箱子躲了进去。 白牧师看着我这样子,便道:“你就跟着我一起念主祷文吧。这是基督教给他的门徒,又传给我们的。”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小的时候,若是伊莎白害怕了,我们也会一起背诵的。” 一边说着,白牧师一边握住我的手,眼里满是鼓励的神情。我点点头,也握住他的手,一起低声吟诵起来: 我们在天之父, 愿人尊祢名为圣。 愿祢国降临, 愿祢旨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如此念了下去,在那古老的韵律中似是真的有种神秘的平静。耳中不断地回响着不变的音节,窗外轰鸣的海浪声也渐渐远去。此后,每当风浪骤起,我便会默默地念主祷文。虽说不能将恐惧完全赶走,但总是让心里好受了几分。 两个星期过去,船头终于开始调而转向东南。气温回暖,风浪也温和了许多。一日午后,白牧师带了我在头等舱的甲板等着看海上的落日。 便如往常一般,他带了相机,悠然自得地拍摄照片,而为了能摄取最佳的构图,有时把身子都探了出去。 “你不来看看吗,”他上半身倾在护栏之上,回过头,笑着召唤着我,“你看那边,有几头座头鲸和我们一起在游呢。” 虽说过了疾风骤浪,可我却似落下了病根,一临近护栏便觉着腿软眼晕。听见白牧师这话也只能面露难色。 “怎么,心里还是害怕?”白牧师双眉蹙起,不知是否已有些不悦。 我向前走上几步,来到了护栏的边上,可无论怎样都没法让自己也同样地探身子看出去。白牧师并没有再勉强我。他拉着我的手,退回了几米,让我在闲放的藤椅上坐下。 “太阳快落了,”他幽幽地说道,“这个景色也很好,在这儿坐着也能看到。” “您从不害怕吗?”我好地问道。 白牧师则微笑着摇摇头,灰蓝色的眸子里闪动的是祥和与坚定。 “亲爱的孩子,真正的勇气来自于永恒和坚定的信仰。” “可是虽然有信仰,却也不一定就能避免灾难,不是吗?记得您说过的,泰坦尼克号的沉船,我想罹难的人中也应该有真正的信徒啊。” 白牧师闭紧双唇,点了点头,随即叹道:“我说有了真正的信仰就没有了恐惧,可这并不是说就不会死亡。” 白牧师见我并没有露出领悟的神情,便转过话锋问道:“为什么惧怕死亡,你说说给我听。” “父亲曾经教给过我,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现在还没有娶妻生子,便要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不可以涉险。” “那结婚生子之后呢?你觉得自己还会害怕吗?” 这话问倒确实把我问得不知如何作答。白牧师看在眼里,便接着问道,“其实要紧的并非是令尊或是我说的。要紧的是你自己心里怎么想。害怕也好,不害怕也好,至少你要弄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郑重地点点头,答道:“我也说不大好。小时候记得家里的老婆婆讲,人死了,要进阴曹地府。人要从奈何桥上走过去,要是生前做过恶事,过桥的时候就有厉鬼拦住你。那些老故事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是很怕人的事。” 白牧师略略地撇下嘴角,问道:“你相信这事?” 我有些尴尬,忙着低下头,轻声回道:“我也是不大信的,只是小时候听过这故事,就觉得好怕人。其实说来说去,就是觉着人死好痛苦。阴曹地府去了就再也回不来。父亲,幺妹,还有像是您,也就都见不着了。这样想着就更觉着怕。” “孩子,”白牧师握住了我的手,“对死亡的惧怕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你没有看出吗,人们最大的恐惧却是来自不知,不知灵魂是否能在身体毁灭后永存,即便灵魂永存,是否要受到阴间的煎熬。所以说,只有真正的信仰,只有确知灵魂的救赎,才能战胜恐惧。” 他抿紧嘴唇,望着远方离海平面愈来愈近的落日,坚毅地说道:“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一直十分为难。你还记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我点点头,不知他为何会提起十多年前的往事。只是仔细端详间,猛然意识到白牧师的脸庞虽仍是俊朗,但和十几年前相比,岁月却也留下了去不掉的印痕。 “当初令尊捐了土地和银两给教会,我自然是十分感激的,特别是他能让我来设计和建设学校,这也是我一直的梦想。可他却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他请我教你,这个我自然觉着是责无旁贷,也是我喜欢的事情。可是,他却让我起誓,决不能带你入教。我先是和他说,作为基督徒,我是不能随意以主的名义起誓的。原本我希望这样说,能打消令尊的念头。可你知道他的,谈判起来绝对不会轻易妥协。他说不能对天起誓也不打紧,就算是朋友之间,只要向他保证就行了,日后自然还会有更多的捐赠给予教会。” “我答应这事,你应该明白意味着什么。我是传教士,为了宣明主的圣音而去中国,我本是不该用一个灵魂去换十个,一百个哪怕是千万个灵魂的。可我却马上就答应了他,只是稍稍地修改了那条件。我可以教你读圣经,甚至是让你去看宗教的仪式,只要不主动劝你皈依,便不算违背我的保证。” 白牧师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那时我还有些年轻气盛,或是说还有一种内心深处的傲气,认为自己能够驾驭这事,既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又能轻而易举地在教你的过程中引导你自己走向基督。” “可是日后,我却发现自己错了。你虽然熟读了圣经,可每到关键之刻,便与通向救赎之路擦肩而过。老实说,这事让我时常苦恼,而我们的友情愈是深厚,这苦恼也愈是弥漫。救你的灵魂,是我作为传教士,也是作为朋友的责任。” “可是,从另一节上说,我对给令尊的承诺,也十分在心。若是违背了,我的良心也会不安。这几天,我其实也在想这事情。就快到美国了,那是一个—叫我怎么说好呢—一个虔诚和虚妄,神圣和罪恶共存的地方。” “既然我已向你父亲保证,我就必须由你按照自己的自由的意志去行事。按理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对。主本就给了我们每一个人自由的意志。我们作为传教士,要做的是给没有听到福音的国度和人们送去福音,可我们也不能违背任何人的自由意志。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虽是点头,却不敢说自己真的明白。 “以后,你尽可凭着自己的良心和意志行事。当然,如果这选择是通向基督的救赎,我自然会非常、非常地欣慰。你要一直记住我的话,唯有永恒和真正的信仰才能给人不惧死亡的勇气。” 说完这些,白牧师转而沉默。他用手指了指船尾的方向。此时,夕阳已吻上了原本是灰蓝色的海面,水天霎时变成了葡萄美酒般深厚的绯红。我盯着那已不再灼目的太阳,心里却是一阵忧伤。那即将逝去的光明之后,说不准就是去了而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此后每过一天,日落的地方便会从船尾移向右舷一些,直到船头指向南天。我记着船是在八月二十号那天到的旧金山。过关之时,因有了白牧师的关照和哈佛的录取信件,倒是平安无事。 侧目望过去,几位同船的中国乘客,看上去也是赴美留洋的学生,却没有那么幸运。他们被哄进了一间小屋,每个人脸上都是焦虑和不安的神情。看见我顺利走过,那一双双黑色的眸子中却是没有祝福,滞留在我脸上的似都是不屑乃至一层淡淡的忿恨。我忙着避开了他们的眼光,匆匆地走向在远处等待的白牧师,却也不敢深想从那小屋传出的难以辨别的喧嚣是否也是在诅咒自己。 我和白牧师在旧金山住了两天,等跨越北美大陆的火车。从家去北京考试的那次,是我初识火车,可这跨越大陆的旅程却是几倍的距离,而此间所经过的山林草木、江河湖泊每一样都是我未曾见过的景色。 路上,白牧师问我是这里的景色还是故乡中国的景色更好看些。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是说,觉着这好如中国人说中国话,而美国人说英文,其实同是一句话,同是一个意思,可用不同的语言说出来,便有了不同的韵味。这景色也是一个道理,虽说都是山,这一路的内华达山和落基山饶是伟岸,而我家乡四川的巴山、巫山则尽显险峻。无论是旖旎的春光还是萧瑟的秋水,皆有感人至深之处。 我这番话让白牧师很是满意,可他那对我这思辨的夸奖却并不能让我把这两个国度,亦或是两个世界间的差距轻易地化为无形。说几句听似有些哲理的话固然轻松,可真的能做到兼收并蓄,中外和合却又不是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所能体味的了。 在火车上,我和白牧师坐了头等车的包厢。只我二人在一起,自然是让我一路紧张的神经稍事松弛。这包厢设备齐全,不仅有全套的寝具,更还有一间收拾精巧的盥洗室,一天也不用出去几次。 可用餐要去餐车,那时却难逃过钉在我身上的眼光。走过长长的甬道时,便能觉出身后跟来的好与不解的眼神。其实其他就餐的客人倒也罢了。我不久便看出头等车的客人不耻于在人前弄出纠纷,更何况我是和一位看上去完全属于这里的美国绅士一起就餐。可意想不到的尴尬总是会有的。 待我们在餐车的一端坐下,一位看似四十出头的侍者便快步上前。他面庞刮得光滑,亚麻色的头发上了蜡,梳得有笔直的侧缝。他身上穿着漂亮,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的制服,拿着墨绿色皮面的餐单过来,向着白牧师点头致意,恭敬地在他面前放下一份菜单,嘴里说着:“先生,晚上好,你需要些时间研究菜单吗?” 白牧师抬起头,微笑着拿起菜单。侍者躬身致意后,却没有转过来将另一份菜单给我,而是仰头走过,对我全然视而不见。走过我身边的那一刻,红彤的落日映在他金色的袖扣上,反射出夺目的光斑。 侍者对我的冷漠让我一阵不解,心里想着或许这只是一个善意的遗忘。 “对不起,”白牧师先于我有了反应,“你是否忘了什么?”他语调平静,言辞也极有修养和礼节。 侍者听见身后的召唤,优雅地转过身,轻快地走回我们的桌边,仍是款款地点头致意:“不好意思,你说我忘了什么?” 他用词虽然仍是谦恭,可语气中却有一丝微微的不屑。白牧师想必也听出了那细微的变化,上挑的眉间已露出不悦。 “你看,我们是两个人吃饭,你只留下了一份菜单,不是忘了什么吗?” 侍者脸上微微一笑,语气里更流露出了轻蔑:“啊,你是说这个。难道你不准备给他点吗。他是个中国佬,怎么会点菜呢?” 中国佬这个词在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听到,而我从白牧师那里学来的英文自然也不会涉及这样的低俗恶语。可从白牧师脸色的变化,我能觉出词中的羞辱和他的愠怒。 白牧师灰蓝的眸子里闪着冷峻的光,声音虽然不高,可语调却是绷紧着,满是压力:“先生,我请你把刚才的话收回去。我这位年轻的朋友刚刚被哈佛大学录取,他完全有权为自己点菜。” 谁知白牧师严厉的警告却没有带来他希望的反应。侍者并未就范,而是挺高了前胸,眼睛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不敢抬头的我说道:“先生,我不知我说错了什么。你这位朋友难道不是从中国来的吗。如果是从中国来的,那自然就是中国佬。我倒看不出这和上不上哈佛有什么关系。我是只上过中学,比不上你这位年轻的朋友那么有学问,可我也知道,来自美国的是美国人,就像你和我这样。来自中国的是中国佬,就像他这样。” 这侍者虽然嘴上把自己和白牧师算在了一起,可他眼里却渐渐露出了挑衅的凶光。此时,白牧师双唇紧闭,脸上的皱纹也变得更深。他将手中的菜单轻轻地放在桌上,站了起来。 白牧师的身材在六英尺二英寸,在那侍者面前便更显得巨人一般。他的脸虽然已经因为愤怒而变红,可他的声音仍是格外的平静:“先生,”他仍用着礼貌的词句,“我不能接受你这样的话,请你道歉。” 侍者因为身材上的差距,头微微扬起,与白牧师四目对视。此时,我只觉着四面已有不知多少眼睛在看着他们,也在看着我。如此的对视,时间也随之停滞。这沉默或许也就是几秒钟的光景,便听着另一阵急促的脚步。 “实在抱歉,”一个沉稳厚实的声音传来。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身上穿着泛着淡淡光晕的黑色晚礼服。在他身后,紧跟着个年轻人,看着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上也穿着侍者的制服。 “实在抱歉先生,我是这里的领班,”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适才挑衅的侍者拽到了身后,然后双手一晃,示意他快些离去。 “先生,我为刚才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向你和你的朋友道歉。不过,请接受我的一个建议。你的朋友确实应该小心行事。即使法律不是这样,习惯便是如此,你是不会,”他顿了顿,偷眼看了看眼睛呆视着窗外的我,接着说道:“我是说你是不会服务东方人的。不过,你们在我的火车上,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说完这些话,他扭过头,向着身后的年轻侍者努了努嘴。那年轻人忙着上前,把菜单放在了我面前,一串夹杂着浓重喉音的词句从他舌尖滚动而出。 “这孩子刚从意大利过来,英文说不好,你们将就一些吧,好吗?” 这个年轻人怕是因为初来乍到,自己的英文又不熟练,整顿晚餐中极是尽心竭力。不仅是对白牧师,对我也是殷勤有加,“先生”一词总是挂在嘴边,脸上笑容也是不断,倒是让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躺在包厢的床上,心里算计,这一路应该是五天,刨掉那天晚上,还有十几顿饭,也不知怎么才能挨过去。第二天一早,我只是和白牧师说身子有些不舒服,便不去吃早饭,而午饭时还是同样的说法。 白牧师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了我他带回的三明治充饥。如此,时间在车轮下分秒碾去。下午,我半倚半靠在包厢的一角,侧眼望去,太阳一度一度地在空中划过弧线,向着一片山顶的白雪缓缓驰去。 此时,腹中已是饥肠辘辘,一阵阵肠胃的蠕动更是催得自己心焦。饥饿加上雪山上反射出的夺目日光,又一次让我觉着到了晕厥的边缘。 一次腹中的饥鸣过去,终是让白牧师打破了沉默:“乔治,你知道你不能这么饿着一路,对吧?我不能,也不会每顿饭都给你拿三明治。” 我自然是明白他这话不错,可知道这话不错只能让自己更是心里纠结、无所适从。 白牧师见我不吭气,看起来也有些急了。他提高了声调说道:“坐起来,打起点精神。” 从小到大,白牧师绝少如此严厉地对我说话。而在那严厉背后,又有一层更让我难过的,对我的失望。无论自己此时心里如何不情愿,也只能俯首听命,规矩地坐起来。 “我不想给你布道,你知道吗?”他似是有意地用了这一语双关的词。“我也明白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可能也想不明白这一切。不过你既然来了美国,心里就要做好准备。这一路,我不仅是说这一路去波士顿,而是你今后在美国的路,是需要你的勇气。” 我顺从地点点头,可心里却并未明白他所说的勇气所指。 “你现在可能不明白,慢慢地你就会懂的,其实每天带着尊严生活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美国人为什么不喜欢我们呢?”我小心地问道。 他沉吟片刻,凝视着窗外,又缓缓地接着说道,“我们两国的人民间确实有很多误解。虽然大家都是上帝的子民,但我的同胞有时却因为自己早得到福音而有了不该有的骄傲。上帝其实是不会偏袒心存骄傲的人,可我们却并不明白这道理。” “那您是说,如果我们也皈依了上帝,大家就不会有彼此的误解了,他们也不会那样看我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然后郑重地说道:“即使那样,只要有人心中存着骄傲,就难免仍然会有相互的仇恨。真正谦卑的人并非懦弱,而是有着更大的勇气。” “我们都有原罪,”白牧师的声调变得低沉,甚至说是带着一丝痛苦,“每个人生到这世上便会有,而我们的国家,虽然生于自由,却也同样有她的原罪。” “我们的祖先自己追寻自由,却去非洲抓了奴隶,贩卖到新大陆。这里面的虚伪尽人皆知的,我们的国父一边说着人生而平等、天赋人权,可另一边,却把同是上帝子民,同是我们的兄弟姐妹的黑人加以锁链。” “不过,即使在那个时候,他们之中也有人已听到了上帝真正的召唤。他们是废奴主义的信徒。我的老家波士顿就有很多废奴主义者,我的祖先也是这样。可是我们南方的兄弟们并不这么想,或者说他们把自己家乡和传统的骄傲放在了上帝和自然法律之上。直到最后,同是生于自由的兄弟因为四百万的黑人奴隶而开了战。” “我小的时候,我的父亲给我讲内战时,他在宾夕法尼亚、在西弗吉尼亚、在弗吉尼亚,然后一路打到佐治亚。他身边总是带着一部圣经,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在为上帝而战,为解放同是天父之子的奴隶而战。他给我讲故事,我自然能明白一些,可我真正明白的时候,是在哈佛上学以后。” “那应该是在1890年的初夏,我刚上完一年级。90级的学生在毕业前几个月便传得轰动了,因为那年的演讲大奖第一名和第二名被两名黑人学生得到了。按照传统,他们二人会代表全体毕业生在毕业典礼上演讲。” “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几位来自南方的学生私下联络,扬言要杯葛毕业典礼。艾略特老校长听到了,用他一贯高贵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随便’。只不过除了这两个字之外,他还让人传出话来,谁要是不来毕业典礼,那毕业证也就拿不到了。” “毕业典礼那天,桑德斯讲堂挤得水泄不通,所有的眼睛皆注视着台上,既有发自内心的喜悦,也不乏幸灾乐祸的期待。” “第一个上台的是摩尔根,他用拉丁文演讲。他的拉丁文无论是用词还是发音,都美极了。你闭上眼睛听他,就好似回到了古罗马的元老院。可睁开眼睛,你真的会惊叹,在古罗马年代只能做奴隶的人,如今却是站在了荣誉的巅峰。只是可惜,在听众中,能欣赏这古老语言精辟之处的人已是寥寥无几。演讲结束之时,掌声虽然热烈,却更多出于礼节。” “这之后是杜波伊斯,他用的是英文。他那时虽然年轻,却已经有着一副高贵的面容,清癯、俊朗,极富天然的神韵。他走上那一通橡木的台阶时,每一步都似是深思熟虑,脚下踩着一种坚毅和决绝。” “此时,我身旁响起了轻声的低语和座椅启合的骚动。有人离开,甚至有人发出嘘声。已经在台上站好的杜波伊斯一定也是听到了这些骚动和嘘声,可他的面容没有丝毫的改变,高贵如初。” “他的演讲精妙极了,把南方联邦的总统戴维斯和他所代表的一切批驳得体无完肤。‘以一个民族的奴役为代价而换取另一个民族的自由—我们国家的内战宣布了这所谓的文明代言的彻底失败’。” “这句话说完,整个桑德斯讲堂变得寂静无声。嘘声和骚动被他全身的勇气震慑而变为沉默。最后雷鸣般的掌声在大厅中持久地回荡,少有几个人没有把手掌拍到麻木。” “直到今天,我也猜不准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如他那样走上台。至少我还不觉着自己有那种勇气。这世上少不了偏见和仇恨。有时候他们会说出来,有时候他们只是会在眼神里显露出来,但不管是怎么样,我希望你能是一个勇敢的孩子,能让你的父亲,让我,让所有在乎你的人为你骄傲。” 白牧师不愧是优秀的传教士。无论是怎样的道理,他总能讲出寓言般的故事,在引人入胜的情节中让人渐悟。而在这个故事里,无论是主人公还是听众都是我之前的哈佛学长,内中的道理便由此更深了一层。虽说或许每转述一次,故事的力度便会淡了些许,而传到我这里,直到今天也没把我那胆怯的心病除去,但它毕竟给我打了气,那晚我便随着白牧师去了餐车。 到第五天吃过午饭的时候,火车徐徐驶入波士顿的郊外。那天是八月二十七号,时间虽已到了暮夏,可空气里仍是凝结着潮热的水气。不多大功夫,一大片乌云便聚了起来,新英格兰轻盈的建筑和茂密的针叶林在黑云下也泛出了淡铅的色调。 要说年轻人的心事和这夏末的天气也有几分相似,一场雨下过,天晴了,心事也没了。可到第二天,水气聚起来,黑云压城,心事便也跟着又回来了。几天前的不悦算是过去了,可眼看终点在即,心中又为新的事情忐忑起来。 车近波士顿南站,瓢泼的雨便落了下来。开始时落下的是大块的雨点,那种一遇着地面或是车窗便砸出铜钱大小水印的雨点。过不多久,雨点连成了线,随着火车的速度,在车窗的玻璃上对角地划过。 待得车进站停下,车窗上虽没了雨水,可站台上巨大的玻璃弧顶却满是珠玉落盘的声音。站台的一头,我们来的方向上,雨水下泻,已是一副水帘。 白牧师在车站的拱门下,雇了辆黑色的汽车,指挥着司机向西驶去。他对我说,这一路若是顺利,只要半个多小时便可到家。 听他这话,我心里思量着,自打从自流井出来,走了怕是有两万多里,时间也耗费了两月有余。如今只剩下半个小时的路,却也不知为何盼着这半个小时的路能走得再长些,哪怕走出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也好。 我心里清楚,在那条路的尽头,有着未来的母校,一片古老而新鲜的学术世界,有在美国全新的生活,当然还有一桩萦绕胸中已将近十年的心事。那是一个身影,伊莎白的身影。之前,她只存在于银板之上,而不久,她就会如神赐般出现在我面前。 那会是既让人激动也让人畏惧的一刻。时间消逝的越多,那畏惧似乎也就把我的心攥得越紧。心里一遍一遍地想着,念着自己知道的所有的问候。可说不准是因为砸在车窗上乒乓作响的雨滴声声,心总也是难得安下,仔细地遣词造句,却不那么容易,后一句话刚刚想好,偏偏发现前一句又已忘记。如此下去,前方却已见到那三株我在照片中便已熟悉的参天榆树。 车进入园中,徐徐驶过车道,在一栋鹅黄色的房子前停下。接下来的事情,似梦又似幻。上了台级,进了宽大敞开的门廊。门开了,我随着白牧师前行。先是白家的管家太太上前相迎,她身后跟着跑出来一前一后两个相貌不差一二的中国小姑娘,最终就在这客厅里,我第一次看见了伊莎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1919年美国波士顿近郊剑桥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十八章 </span> 1919年美国波士顿近郊剑桥 在路上,我一直苦苦地想着自己该如何向她问候,可真到了她面前,我却是再也张不开口。那天她穿了一条白底上印乡间花纹的连衣裙,裙上的颜色和她两颊边卷曲垂下的蜜色长发,衬出略见苍白的面庞。这苍白可能是因为早年生病的缘故,可也正是那苍白,却更让她包裹在一种冰清玉洁之中,婉若天人。 白牧师和女儿拥抱,吻了她的前额。久别重逢的父女本该有说不完的话,可只言片语后,白牧师便拉我近前。走上那一步,我的眼神便聚在了伊莎白的双眸之上。因为看不见一点光明,她那宝石般蓝色的眸子便如高原的湖水,清澈见底,静静的,没有一片波漪。 我虽是没有出声,可她却已经知道了我的方位,便努力的让自己的眼睛与我对视。那一刻,我突然觉着自己的心像被从高处落下的锉头猛地击中。那锉头便是她独有的眼神,本是最柔弱无形的,可却又坚毅与穿透。偶尔的,特别是在她自己的心情激荡时,她的眼神却也会显出丝丝无奈,双眸会因进不了光线而无从聚焦,徒劳地左右探寻。 她向我问候,与我握手,而我却是一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开口。伊莎白想必也觉察了我的窘境,眉头微微地蹙起,琢磨着如何才能让我开口。 “真不巧,我看不到你,”她轻描淡写地提起了自己的失明,脸上却是没有露出一丝的自怜,全然是高贵与快乐。 “不过我有个窍门,我能猜出你有多高。只要你说一句话就好了。” 我全然没想到她是在引我说话,而又不让我尴尬,只是觉着她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应该是我全心去遵从的命令。 “我不是很高,”我轻声答道,随即又怕她听不清楚,也就辨不清楚,便又提高了声调补充道:“我没有白牧师那样的体魄。” 伊莎白会心地笑了。这虽出自我的无意,却是第一次让她笑。“你真好,”她夸奖着,“给我这么多提醒。其实你不用担心,这是我常练的诀窍,不会错的。” 这么说着,她从身旁抬起右手,放在自己的唇边。纤细的五指优雅弯起,轻盈起落,像是在想象的空间里比划着高度,然后缓缓地向前送出,不偏不倚,正好碰到我的左肩。 “嗯,是比父亲要矮一点点,”她抿起嘴,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可比我要高小半个头呢。我猜你应该有差不多六英尺吧。” 她说话这当口,五指轻柔地搭在我的肩上,指尖传来精巧的律动,虽是隔着衬衫和西服的上衣,仍是觉着真切。片刻间,我便觉着一股热流直漫向心头。 我们这样,怕是最多也就一秒钟的光景。伊莎白的手抬起了几寸,悬在半空,嘴角微微翘起,脸上也浮出不解的神情:“怎么,我没猜对吗?” 我见她显然误解了我的沉默,便赶忙解释道:“不、不,哦,我是说,是的,你猜得没错。我是六英尺,比白牧师矮两寸。你、你这个窍门很精彩。” 听了我最后这一句不甚流利但还算诚恳的称赞之词,伊莎白嫣然一笑,双手握起,端放身前:“这也没什么,就是一个小窍门。像我这样的情形,时间久了,就学会了很多。” “伊莎白,你们别总是站着。你带咱们的朋友在客厅那边坐一会儿,他也一定累了。我去安排行李。” 白牧师这一提醒让伊莎白脸上泛出了难得的薄薄红晕,“真抱歉—你别怪我好吗?我还不是一个称职的女主人,有些事还得靠爸爸提醒。” “我们也能一块坐着吗?”两个孪生姐妹此时也异口同声,用着娇嫩的童声恳求道。 伊莎白看着我,眉毛微微地挑起,问道:“行吗?你不介意吧?”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可还未待我回过味,只听着一个女孩子一本正经地纠正我道:“你不能摇头!你摇头,白灵顿小姐就看不见。你要和她说话。” “莎拉,”伊莎白叫出了她的名字,“不能这样和客人说话!这是很失礼的。李先生刚刚来,还不习惯,以后就习惯了。” 说完这话,伊莎白轻盈地转身,双臂在身侧展开:“一起来吧。” 两个小姑娘训练有素,一人挽起一边的手,如雁翅排开,而我则跟在后面。步入客厅之际,我回过头,正看见白牧师。他用夸张的嘴形,无声地说道,“去吧”。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好能看见窗外的草坪、灌木、那三株大榆树,和树干间若隐若现的河水。那时候汽车远没有这么多,偶尔还能看见马车。那时候河边的两条高速路还没有修成,河边比现在的地势要低一些,从这里看过去的视线也就好很多。 可我的视线却不在远景,因为面前是一幅难以忘怀的圣洁画面。伊莎白坐的位置就在对面,两个小姑娘依偎在她身边,身后是挂着斑斑水迹的飘窗,窗外铅灰色的雨雾与阴云连成一片。 我和伊莎白虽已是通信多年,可毕竟是初次见面,两个人又都还年轻,再加上语言的些许隔阂,一开始只是简单的问答,出不了三四个来回,我便不知再说什么。伊莎白每次都巧妙地寻找新的话题,也确实难为她的耐心。 这僵局,最后还是被莎拉打破。“白灵顿小姐,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未等伊莎白答话,另一个小姑娘开了腔:“莎拉,白灵顿小姐说过:大人说话,可以听,不可以插嘴。” “不要你管,伊莎贝尔!”莎拉做了个鬼脸。 “白灵顿小姐,”伊莎贝尔焦急地求援,“莎拉做鬼脸。做鬼脸不好!” 莎拉似是早有准备,还没等伊莎白责备她,便抓起她的胳臂,撒起矫来:“白灵顿小姐,你说好的。你要问李先生,可是,可是你们半天也不说。” 伊莎白伸出手,寻着莎拉的脸颊。莎拉很是懂事,没有让伊莎白费力,而是挽住她的手,在手背上深深地一吻。 “亲爱的,我没忘。可是我不是和你,还有伊莎贝尔说过的吗?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们一定要听话。当然,更要紧的是李先生自己得愿意的。” 听了这话,莎拉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从沙发上爬了下来,郑重其事地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问道:“李先生,你能答应吗?” 我不知道这两个小姑娘有何求,但看着她稚气十足的眼神,又怎能拒绝? 我点了点头,可就又被莎拉止住了:“李先生,你又忘了,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说话要说出声音来,要不然白灵顿小姐看不到。” 这是莎拉第二次这么说,我自是觉着惭愧,可也觉着有趣。她才三岁多,却已如此懂事;与伊莎白在一起也不到一年,可对这位失明的恩人既依恋又保护。小孩子对感官和词句运用未必合乎常理,却另有一番语境。对于伊莎白,耳朵已代替眼睛,因此听见便成了看见。 “我答应你,”我把声音放大,不自觉间英文也说得更流畅了。“不过我还不知道你想让我答应什么,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李先生,”莎拉眨着眼睛看着我,模仿着大人的气宇接着问道:“我们想让你做我们的教父。白灵顿小姐是我们的教母。但是,我们没有教父。你愿意吗?” “可是我还没有受过洗,还不是基督徒,我恐怕,我恐怕是做不了你们的教父的。” 受洗、基督徒这些多音节的词似是对小孩们来说过于复杂,莎拉满面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不能?你不喜欢我们吗?” “莎拉,来,回我身边坐好吗?”伊莎白呼唤着她为我解围。莎拉很听话,朝着伊莎白伸开的双臂跑去。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孩子,这个问题还不能问李先生的。怎么忘了?” 莎拉乖巧地依偎在伊莎白身边,眼睛也寻着伊莎白看不到的双目:“对不起,白灵顿小姐。可是,为什么你不让我问?” 伊莎白用手轻轻地触摸莎拉的面颊和嘴唇,脸上的神情就仿佛是在一点点地研究着小姑娘的面容。 “怎么不高兴了?小脸都变长了?”伊莎白含着笑问道。 被说的莎拉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把头埋在了伊莎白的裙里。这时,在她另一边一直沉默着的伊莎贝尔拽了一下伊莎白的裙袖,示意着伊莎白把头低下。这边的小姑娘显得比莎拉腼腆一些,脸贴着伊莎白的面颊,悄声地说起话来。 伊莎白侧耳听着伊莎贝尔的低声细语,而晶莹的双眸却正好看着我。说看着,那自然是一种比拟。无论她的眼睛看上去如何明丽,她却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我,也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相貌。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禁泛上阵阵酸楚。正此时,不知伊莎贝尔说了什么,引得伊莎白笑容浮上眉梢,眼睛微微眯起,更有一番天外的柔美,只催得人想永能为她披荆斩棘。 “那你就和李先生说吧,”伊莎白用手拍拍伊莎贝尔的脸蛋,鼓励地说道。 “李先生,白灵顿小姐让我们问你另一件事。莎拉错了。如果我再问你,你能答应我吗?你能答应我们两个吗?” 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地问我,倒也让人觉着饶有趣味。“会的,”我肯定地答道,“只是希望这是我能够办到的事情。” “嗯,李先生。这个你一定能。白灵顿小姐有中国名字,好听的中国名字。我和莎拉也想让你给我们中国名字,要和白灵顿小姐的一样好听。” 这请求倒也可爱,自然比做两个小姑娘的教父来得容易。我用探寻的眼光看了看伊莎白,原本是想征求她的意见。可片刻静默,才又意识到自己犯了老错误。 莎拉已经几次提醒,与伊莎白的谈话不能指望在眉眼间传递无声的信息,而必要付之言语。我正待把话问出来,可却在一瞥间看到伊莎白眼中似是已传来她的首肯。我不知她是如何做到让自己失明的眼睛依然传神,可她却明明白白地在告诉我自己的心思。 “好吧,让我想想,好不好?一定给你们起好听的名字。” 静思片刻,我有了主意,便说道:“我想到了两个名字,正好和你们的英文名字能和上。” 我朝向莎拉,她双眼也笃定地看着我。“你的名字叫白莎。” “那我的呢?”伊莎贝尔走到我面前问道。 “你的名字叫白伊,”我答道,“你们两个的名字连在一起,正好是伊莎白小姐的中文名字,这样好不好?” 我一边说着,一边欣慰地看着对面沙发上,三张笑逐颜开的脸。 “李先生,还能教给我们中国话吗?”莎拉扬起头问道。 “中国话?这当然也可以,只要伊莎白小姐和白牧师同意。” “这个我倒忘了,”伊莎白温柔地抚摸着莎拉黑色的头发说道。 “去年,我刚见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只会说中文。”伊莎白说这话时,头微微地垂下。去年,两个小姑娘被发现的那阵子却也是伊莎白刚刚失去母亲的伤心之时。起初,我想着她低下头,自是因为心里难过的缘故。可再仔细一看,却也不尽如此。在此心情激荡之时,她如柔玉般的眼睑和长长的金色睫毛随着眼睛无助地左右颤动。她必定觉着这会残忍地提醒我她不可回转的遗憾,因此上尽力地去俯首掩饰。 “我虽然还记着一点点中文,可却是听不懂她们的话。后来爸爸回了家,我让他听,他也听不懂。那之后,不知不觉中,她们开始跟着我和爸爸说英文。开始的时候只是几个单词,或许是她们原先就懂的,过后也就是两三个月,她们能说出整句的英文,再就说个不停了。不过,她们的中文却是很少能听见了。我倒真希望她们能学会些中文。她们毕竟是中国孩子,若是忘记了祖先的语言确实会有些可惜,不是吗?” 既然是伊莎白的请求,我便也一起应了下来。两个小姑娘很是乖巧,有她们在,只是这一会儿,便帮我和伊莎白忘掉了起初的尴尬。四个人在一起轻快地聊天,真的仿佛是一家人似的。我不敢说在那时那刻“家”这个词是否真的从自己心中掠过,可那种子必定是已经埋下。 不经意间,落地钟上传来沉稳的两声敲击。 “孩子们,到什么时间了?”伊莎白调高了声调,郑重地问道。 “午睡的时间!”两个小姑娘异口同声地答道。可还未等伊莎白发出接下的命令,莎拉和伊莎贝尔便似约好了一般,搂住伊莎白的胳臂撒着娇央求道:“白灵顿小姐,能让我们晚一点睡吗?李先生还没给我们名字呢。” “孩子们要听话,李先生刚刚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也需要休息。” “噢,我没事,”我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心里只是觉着那四人的温馨暖暖的,不愿就此停了。 我的话刚一出口,便见着伊莎白眉头微蹙,双唇无声地张启,嘴形似乎是一个“不”。只这一下,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要说,我们虽然在一起只有一个多钟头,可之间却似已有几分默契。中国的古话说是眉目传情,西方人说眼睛是通向心灵的窗口。伊莎白因双目失明而不得不用旁的方法传递那细微的情感,正是因为和旁人的神情不同,却让我用更多的心思去观察她的一颦一蹙。 明白了伊莎白的意思,我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起名字是需要灵感的,我也需要休息才能有灵感。” “灵感是什么呀?”莎拉不解着问道。 我正不知该如何解释灵感这个大人的词汇,便听见伊莎白深情地说道:“灵感就像梦一样。” 说到这儿,伊莎白顿了顿,侧过身,伸出手,摸索到莎拉的面颊,然后低下头轻轻地在她的前额上吻过。吻过了莎拉,她又转过身,同样地在伊莎贝尔的额头上吻过。 “要睡觉才能做梦,然后才能有灵感,好不好?” 虽说还有些依依不舍,两个小姑娘还是听话地溜下了沙发。她们左右分开,拉着伊莎白的手。若是在平常的人家,必定是大人领着孩子,而此时,我却觉着她们三人是相互牵着手,大人和孩子,目明和失明一道远去。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的光景,伊莎白又飘然而归。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我侧过头,正好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自己家里的每一寸地方她必定是熟知于心的,因此脚步并不因为眼睛的失明而变得凝重。可或许是因为失去了光线的指引,她的脚步比常人舒缓了半拍,也轻柔了几分,更显着不同凡间,婉若天人。 儿时曾背诵过的句子一时间涌入了心头:“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中国的先贤自有一番化无形于言语的神功。那时虽是那么想着,却也觉着即便是如此瑰丽的词藻,也还有缺憾。直到日后一次伊莎白读拜伦的诗给我们听,却是一下子被那简单而真挚所震撼,才知道了这便是“走在美的光彩中”。 遐想之间,伊莎白已步入了客厅。 “孩子们终于睡了,”她微笑着言道,手臂略略前伸,寻找着方才坐过的沙发。我心里一紧,一个声音似是在催着自己起身,上前,挽住她的手,帮她找到前方的倚靠。那声音虽是似有似无,却是缥缈回荡,挥之不去。可这声音虽是在推,自己的身子却又似是背着前清犯人们身上的木枷,半点动弹不得。 伊莎白倒是没有觉察我心里的这点激荡,或是即便知道了,却只是在脸上淡淡的笑容中宽恕了我的怯懦。又往前走上一步,她的指尖已触到沙发的扶手,只是那么轻轻的一碰,便已辨明了方位,毫不费力地坐了下来。 “真是有些抱歉,”伊莎白脸上泛起宜人的微笑,“两个孩子问了我好几天,你们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能给她们起名字。希望你没觉着太麻烦吧?” “没有,真的没有。只是家里也没有这么小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对她们说话才好。” “你做得很不错。我原本担心你会觉着小孩子很烦人。很多年轻的绅士会那样感觉,或者至少会说自己是不喜欢小孩子的。不过我能看出来,你们相处得很融洽,这样我就很高兴了。” 她这番夸奖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鼓起勇气,却不敢抬高声调:“我也没做什么。你,你这么照顾她们倒真是不容易。”说完这话,我偷偷地抬起眼,看着她脸上浮出悠然的柔情,心里不知怎的,觉着轻松了许多,也不再因为看着她而害羞。 “她们一定是上帝的礼物,”伊莎白肃然言道。“那时候,妈妈刚去世几天。我和教区志愿者一起在她以前工作过的几个街区一门一户地问过去。你可能不知道,那里住的很多中国人自从流感来了就不敢出门。他们从来就怕和白人打交道,这时候就更担心了。即使病了,也只能自己煮些中国的药来吃。” “有时候你明明听见门后有声音,可不管我们怎么说,他们就是不答话,只想静静地等着我们走开。也有的时候,屋子已经空了,人都已经躲了出去,特别是出过流感病人的几栋楼,你进去了,一点声音也听不见,静得让人心里难受。” “她们住的那栋房子就是这样。原本三层里面有十几家人的,我们一户一户地找过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大伙儿认定住户都逃出去了,便准备去下一栋房子查看。” “别的人走的快,我落在了最后。就要出门了,不知怎的,也许就是上帝的旨意吧,我停了脚步。就是停了那么一下,就听着一个声音。那声音轻极了,怕是除了我这眼睛看不见的人,其他人根本就听不到。开始的时候,我也觉着是自己恍惚了,是一种幻觉。可那声音,你一旦听见了,就越听越清楚,好像是一个孩子在呼唤基督的名字。” “呼唤基督的名字?”我疑惑地问道,“她们两个小姑娘竟会说英文?” 伊莎白的下颌撑在手上,眼睛虽是望着我的方向,但她那特有的眼神似是已看回过了往日的时光。 “其实当时我也说不好。你知道我小时候因为生病,眼睛才不好的。病得最重的那几天,我已经昏迷了,可好像还能听见些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照顾我的阿嬷在祈求基督保佑我。基督的名字是用中文说的,我也就记了下来,直到找到莎拉和伊莎贝尔那一天,久违的声音就又回来了。” “起初,因为那声音太微弱了,去找它,连呼吸也需要屏住。等周围全静下来,我就让那声音和主做我的向导。一点点找过去,直到一个走道的尽头。那上面有几级台阶,里面其实不是一间真正的房间,而是一间阁楼。我们之前一定是匆匆地看过,而没有留意。” “照理说,我应该把其他人找来,那样自然会更方便些。可我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想一个人进去。或许我觉着那声音只是在叫我,而不是别人。” “阁楼的门并没上锁,一推就开了。那屋子里……我一直没有和她们说起……你也不要说好吗,因为那太惨了。” “你放心,”我回答的声音似是也因为即将听到的悲惨场景而颤抖了。 “屋子里充斥着一种气味,我应该说那是死亡的气味。虽然看不见,可我也能明白这屋里一定死了人,而且……而且他们的遗体一定是留在屋里几天了。” “声音发自屋子的一角,离得近了,就能听出来是一个小女孩微弱的呼唤—呼唤基督救她。我顺着声音摸过去,觉着离那声音已经很近了,心也紧了起来。心里只是想着前面,想赶紧地找到声音的来源。一没注意,脚下原本坚硬的地面却突然变成了一团软物。我一下子站不稳,摔了下去。” 伊莎白讲她的经历和旁人讲故事不尽不同。她因为失明的缘故,描述的都是视觉以外的感观,声音、气味、触觉,每一样都说得细致入微,因此上虽然少了眼前的画面,却是更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听到她摔了下去,我不禁失声呼叫,心里也感觉到一种不祥之兆。 她没有马上继续她的回忆,而是沉寂了片刻。就那么片刻之间,我却看见她脸上神色变得异常凝重,鼻翼微微地翕动。她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想是为了不让我看到,双眼虽是闭上,可薄薄的眼皮却遮挡不住眼球微微的震颤。 “我摔了下去,手撑上了地面。地面很凉,表面粗糙涩腻,一点点摸过去,最后……最后就碰着了一具遗体。” 死亡的场景陡然间由天而落,我从头到脚霎时间便动弹不得。我对面,伊莎白的呼吸和话语都变得急促。我想她是怕只要停下来片刻,那死亡的阴影便会在瞬间的沉默中重新侵入她的回忆。 “你说是不是很怪,我当时一点也不害怕。妈妈在那之前刚刚去世,所有的人一谈到流感都好像洪水猛兽一般。就算是殡仪馆也有很多因为不敢处理病人的遗体而关了门。可我却没觉着怕,用手继续摸。从衣服上看,那应该是一位女士的遗体,或许是这家的女主人,或许是那个稚嫩声音的母亲,或许为着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孩子,挣扎着起来,却倒在了半路。” “她倒在地上的姿势看起来很是痛苦,两个胳臂斜伸着向外。我想为她祈祷,至少让她最后能有几分尊严。我把她的双臂放在胸前,然后让她的两手交握。刚刚放好,却听着一声金属坠地的声音。” “我没多想,索性就跪在地上,慢慢在她身边找着。自从看不见了以后,在地上找东西就一直是一件烦心的事。好多其他的事我都适应了,可要是跪在地上为一件东西找上一两个钟头,然后发现其实就在手边,心里也会气恼自己的噩运。可那天我的手却像是有神在导向一般。凭借着落地时的声音,只两下就捡起了一串金属的物件。” “那东西你要是给一个一般的美国人看,说不定还不明白它是什么,可我记着在中国的时候,就常摸着这样的东西。带我的阿嬷身上也带着,是专门开中国锁的钥匙。有钥匙在手中,我忽地明白了一件事。” “那时有时无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另一间屋子。小孩子啼哭的声音原本应该清脆锐利,可这声音听着却是沉闷。我得找到那扇通向另一间屋子的门,而我手中的应该就是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找到那扇门,对我来说也不容易,必须一点点地找到墙边,然后再顺着墙一点点摸索,直到找到房门的缝隙。我跪在地上,没有起身,一点点地向前摸去,可不知怎的,我的手还没有摸到墙边,头却撞在了一件硬的东西上。再仔细摸摸,原来那是一只大柜子。那可能是个中国式样的大柜子,下面有很高的四足。此前一定是我的手已经摸进了柜脚下的空隙,却没有发现柜子本身。” “我准备向旁边摸去,孩子啼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听上去,这声音却正是从那柜子里传出来的。我拍了拍柜门,里面的孩子一定是听到了,哭声变得更大,更急切了。” “柜门很大,表面光滑,一时找不着下手开启的地方。我从两扇门的底边摸到中缝,然后一点点向上,直到手碰着了一块冰冷的金属块。那一定是锁了,想到锁,一切在瞬间便都明白了。我从故去的女士手中找到的钥匙一定是这柜子的。或许作为最后无助的挣扎,濒死的父母把孩子锁在这里,期望能把病魔关在外面。” “中国锁并不难开,手中的钥匙捅进去,向前再一送,锁簧就开了。柜门一打开,啼哭的声音再清楚不过了。可能是因为哭得太久,孩子此时已是完全控制不住的抽泣。我生怕她坚持了这么久,却一下子晕过去,再也救不回来,也顾不得许多,借着声音,把手伸进去,一下子就觉着有一双稚嫩的小手抓住了我。” “听声音那是一个小女孩。她怕是因为哭得太久,已经是奄奄一息。在我怀里,她一点也不重,手是冰凉的,而那声音,此时连抽泣也算不上了,而是在为每一口空气而挣扎。我真的不敢把她放下再去叫人,生怕只要放下了,她就再也醒不了了。” “回去的路并不算难走,按着原路退出阁楼的门,只要能小心地下那几级台阶,接下的就都好办了。我抱紧了小女孩,转身准备向外走。可刚走开一步,小女孩却突然惊厥起来,大声地啼哭,拍打我的胳膊。那哭声中似乎还有我听不明白的语句。我不知该怎么哄她,也猜不出是什么缘故,只能把她再抱紧些。可无论我怎么安慰,她的哭声却是越来越大,拍打也是越来越急,哭声中的呼叫也越发绝望。” “她说的一定是中国的一种方言。我听不懂她的话,但在那焦急和哭闹中,我猜着或许她在柜子里丢下了什么东西。我转回去,腾出一只手,往柜子的深处摸去。柜底薄薄的一层被子已变得湿漉,再往里是一团软软的东西。起初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是我怀中女孩子的娃娃丢在了柜里。可再摸下去却让我真的又吃了一惊。竟然还是一个小孩。她可能情况更糟糕,已经失去了知觉,可那一起一伏的呼吸却是毫无疑问的生命的征兆。” “我就那样,一边一个,抱着她们走出了阁楼。去年爸爸回到家后,我给他讲过一次。今天,你是第二个听到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想起那天的情景,我就觉着上帝一定在看着我们三个。” “我们虽然近在咫尺,可我被封闭在了黑暗之后,而她们也是一样被藏在了不见天日的柜中。有太多的巧合,只有我这个盲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那把开启柜门的钥匙,找到第一个孩子后她给我的提醒,如果这么多巧合都在一起的话,我相信这就不是巧合了,一定是上帝的安排,他不仅安排让两个女孩子平安无事,而且安排我去救她们。我想他一定也会安排我们彼此再也不分开,就像一家人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听伊莎白讲故事,或许像远古时代的盲诗人一样,眼睛的失明反而让她有了旁人没有的能力,虽没有一丝图像和色彩,每一幅场景都让我身临其境,每一种感观都被强烈地刺激。直到她讲完最后一句,在短短的沉默中,我能看到我们两个的眼角都已噙着泪花。 “乔治,你真的不介意我给你讲这些吧?”伊莎白关切地问道:“我也不知怎么了,一见面就讲到那些事上了。” “我真的不介意,就是一边听着一边为你和两个孩子担心。” 伊莎白抿起嘴,柔声说道:“我没什么,可两个孩子真是太可怜了。伊莎贝尔还好,我先找到的她,可是莎拉那时候已经昏迷了。医生说她们一定是已经饿了两三天,身体也已经脱水,要是再晚半天,恐怕就救不回来了。” “那她们的家人呢?”我问道。 伊莎白摇摇头,叹道,“屋里面只有她们母亲的遗体。她们的父亲,没有人知道。教堂的人在那里轮番等了一个月,可他再也没有回来。也许他已经在之前死在了医院,也许是看到自己的妻子生病而逃了出去。” “教堂里的每位教友自愿来帮忙,可大家都对我说,这两个女孩子应该和我在一起。我真的很感激大家,没一个人问‘一个盲人怎么照顾两个孩子’。” “你会觉着这很怪吗,乔治?一个还未结婚的姑娘却带着两个孩子。”她问话的声音中既有着她通常的坚毅,但我也能听出那后面的几分羞涩和不安。 我心里想着适才她所讲的一切,词句虽然不尽流利,可还是努力着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不是说过吗,你们三个是靠上帝之手而聚在一起的,那怎么会怪呢?” “你真的这么想?”她脸上露出了探寻的神情。 我望着她那淡然宁静的双眸,一时间又忘记了莎拉以前的提醒,只是郑重地点点头。 “你是在点头吗?”伊莎白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能听出来的。” 此时我已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可是听了她最后的话,却觉着我们彼此在短短几个小时里已经变得更为亲近,便又用力地点点头。 这下她会心地笑了,灿烂的笑容吹走了适才的阴霾。 “如果可能,我希望她们也能和你亲近。她们毕竟是中国孩子,身边也该有中国的亲人。” “我当然愿意,可你知道,我没有入教”,说到这儿,我有些无奈地低下头。 “那就做舅舅吧。”我们都没注意白牧师在我身后站了些功夫。他这一句话让我和伊莎白都先是一怔,然后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 “我是认真的,”白牧师上前一步。他见我要起来,忙着摇手,然后双手有力地按在我的肩头,笑着说道:“用中国话说应该是‘舅舅’,对不对?” “舅舅,”伊莎白有些不解地问道,“舅舅是什么意思?” “孩子,你记着吧,我以前和你说过,中国人的礼节是非常精细的。每一个亲戚都有一个优雅的名称。舅舅呢,就是妈妈的兄弟。两个孩子虽然不这么叫你,但其实你已经是她们的妈妈了。乔治比你小两岁,也能算是弟弟,这样他不就是舅舅了吗?” “舅舅,”伊莎白试着发出这个词独特的中文发音,“听起来很不错嘛。等孩子们起来了,我就告诉她们。” 从那天起,我就做了两个女孩子的舅舅了。 盲校在九月的第三周开学。开学之后伊莎白就需要住到学校去。那里离开剑桥虽是不远,但因为学生都是住校的,教师们在工作日上也就大多住在了学校。虽说那不能算是什么长久的分离,可毕竟得不到朝夕相处了,心里自然有些怅惘。离家之前的那个周末,伊莎白可能也感觉出我心里已有了些对她的依恋之情。 周五晚饭过后,伊莎白向白牧师问道,“爸爸,明天早上能让乔治陪我出去散散步吗?” 白牧师慈爱地看着她,笑着答道:“当然。有什么计划吗?” 伊莎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那可先不能和他说,不过爸爸你知道,是那个我喜欢去的,特别的地方。” 白牧师会心地一笑,转向我说道:“那可得早早起来,天不亮就得起。你行吗?” “好在还有夏令时,要不就得起得更早了,”伊莎白笑着答道。 看着他们父女之间甜蜜的默契,我心里不禁浮起一股强烈的向往,忙着点头答应。 翌日清晨,我们五点刚过就出了门。此时黎明未至,门楣上的电灯只能照亮小半条车道,再远处便是一片黑暗。 “今天你得让我带路。”在门前的车道上伊莎白侧过脸,笑吟吟地命令道。 我一时没有弄明白她的意思,答话的声音里面自然流露出些许不解。 “怎么,是不是不相信盲人能带路?”她挑起眉毛,直面对着我问道。 这一下可是把我问慌了,脚步也有些错乱,自己一个踉跄,也拽得伊莎白脚下不稳。 她抓紧我胳膊,稳住了自己,笑着嗔道:“怎么还没开始让我带路就走不稳了?” 我虽然能听出她并非生气,可嘴上还是连声责怪自己不小心。 “别往心里去好吗?”伊莎白轻轻地拍拍我的肩头,“脚下的路肯定要你带着我走。不过那个地方我经常去,所以大的方向你得听我的。” 出了门,她让我向西,先顺着河边向上游走去。就像往日挽着白牧师的胳膊一样,她的手轻柔地握住我肘弯上的地方。我们离得很近,吸一口气便能闻到她衣裙上的芬芳,再近些,我怕自己的心跳也会顺着我的臂膀传到她的指尖。 “再过一个星期,你也要开学了是吧?准备的还好吗?”伊莎白关切地问道。 “还好吧,”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今年入学的学生特别的多,很多都是因为前几年的大战而耽误了学业。你父亲帮我问了问,恐怕这学期找到宿舍都有点难。他让我再等等,实在不行就先在榆园住下来。” 听了这消息,伊莎白侧过脸。借着路灯,我能看出她面庞上好的神情。 “住在这儿,你会习惯吗?” 此时若是实话实说,我自然会说一百个习惯。即便不能每天和伊莎白在一起,这里总也让我能感觉着每一英寸都有她的存在。可毕竟这是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岂不是太也唐突。当然住在榆园还有旁的好处,我便把它说了出来。 “说真的,去住宿舍我心里还很紧张。以前从来没有这么住过,也不知道美国的同学会不会接受我。我毕竟是个中国人,就算是在剑桥的街上走,也会被人多看几眼。” 伊莎白的嘴角微微翘起,脸上浮出令人放松的微笑。她用手握了握我的胳臂,安慰着我说道:“没事的。都会有这么一段,你肯定会很勇敢的,对不对?不过呢,我问的是另外一件事。” “开学了,你就会发现,你们哈佛的男孩子平常有好多的活动,有学校的俱乐部,有剑桥的咖啡厅,还有……”她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还有好多,你以后就知道了。要是在这儿住着,岂不是全被爸爸管了起来?要知道美国的孩子能离开家,上大学就是得到自由了。” 自由这个词在那个年代的中国人耳朵里听来总是能激起千层波澜,可这离家的自由对我却是甜苦交加。 “这个自由我还真有点害怕。我想我父亲把我交给白牧师其实也是想让他帮忙管教我。” “那你就这么听管教?”伊莎白好地问道,“中国的男孩子难道不希望这样的自由?” “其他人我说不好,可我自己,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我们中国古代的圣人说‘父母在不远游’。父亲送我来美国之前还说,要不是现在的世道变了,不得不学习西洋的东西,否则像我这样,是李家的独子,肯定是不能离开家的。” 伊莎白嗯了一声,看来也明白了这内中的难处。“你离开家有两个多月了,一定想家吧?” 若非伊莎白提到,“家”这个词我已少有想起,甚至不知不觉中也把榆园当作了自己的家。这算不算忘本,我不敢说,可离家几个月,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给父亲去了几封报平安的电报。平日里,自己躲在初来美国的兴奋与紧张之中,也难得想起故土,难得想起父亲和家人。到头来,还是伊莎白又一次地让我需要诚实地面对自己。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好说吗?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事啊?”伊莎白停下了脚步,她那美丽的双眸努力地在寻找着什么,话音里既有关切也有些歉疚。 我用胳臂向前拽了拽,示意伊莎白继续走下去。她迟疑了片刻,却没说什么,只是继续随着我前行。 沉默之中又走过了一个街区。我偷眼看了看伊莎白,只见她头微微垂下,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易捉摸。我怕这沉默一旦开始了,便会让人难堪地伴着我们一路,便奋力地让自己勉强地说起来。 “送我出来之前,父亲曾经说过,一时也不要急着回去。” “那是为什么?”伊莎白的声音中既能听出好,也有因为沉默被打破而带来的放松。 “送我出来,其实是因为父亲对国事艰难寒了心。这几年我们的国家战乱频接。白牧师可能也和你提起过,大家的日子都是朝不保夕。我们李家几代单传—就是说从我的曾祖父开始,到我的祖父,到我的父亲,都只有一个儿子继承家业。父亲为了我这个李家的独子着想,还是觉着我人在国外更安全。” 伊莎白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讲下去。 “其实出发前那几天,我心里真是七上八下。有种不好的预感,怕就此再也见不着父亲了。我和白牧师提起这事,说着说着,自己竟然晕倒了。” “啊,”伊莎白呼出了声,握着我胳臂的手也是一紧。我觉着一股暖流穿了过来,内中自也带着她的关切。 “后来白牧师让我和父亲去告别。他说如果不能好好地道别,那我心里永远会有一个解不开的结。” “那你道别的时候,你父亲怎么说呢?” “倒也没多说什么旁的,只是给了我一尊菩萨像,是从我祖父那里传下来的。他说要是我把菩萨像带在身上,菩萨就能保佑我。” “那一定很珍贵的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是像这个手镯一样漂亮吗?” “这镯子是翡翠的,是一种玉石,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是很珍贵的。父亲说那尊菩萨是盐晶的,其实就是一块盐,说不上珍贵,我们老家的人打井的时候经常能碰上。只不过,我们家这一块颜色特别,所以算是稀有。” “那我能看看吗?” 这菩萨像自从我离开家之后,就是一直随身带着的,可却从未示人。毕竟白牧师是传教士,而圣经中摩西十诫的第二条就是不可以崇拜任何偶像。可是现在既然是伊莎白在问,我丝毫也没有犹豫,从衣服里取出菩萨,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手里。 此时我们两个都停下了脚步,正好站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伊莎白将菩萨像放在左手的掌心中,郑重地托着,右手纤细的手指聚精会神地上下抚摸。她虽然眼睛失明,可是从来也不会忌讳用“看”这样的词,而对她,看是靠着灵巧而敏感的指尖。 “这里是菩萨的头,这里是双手,”她缓缓地抚摸过去,脸侧向一边,闭上了双眼。伊莎白面庞上浮现出一片朦胧的深情,仿佛是在倾听着细微的声响。 “它摸起来手感确实和手镯不一样。没有那么光滑,磨我手指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像它要和我说话。” “能说话?”我不解地看着她。 伊莎白睁开双眼,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胡说的。我是说平常用手读盲文的时候,手从纸上滑过去,凸起的点字就会和我说话。摸这菩萨的时候就好像在读一种我不懂的语言。” 她用双手把菩萨像捧在自己面前,慢慢地对我说道:“你一定会好好保护它的,对吗?” “是父亲送给我的,当然会好好保存了。” “那你相信菩萨像会保佑你吗?” 她问这话的时候,眼睛直视着我,脸上虽然没有一丝责怪的神情,可我却觉着一阵不知所措。 “我……”,努力了几次,可却也能只说出个“我”字,便自此无语了。 她嫣然一笑,伸出右手拉住我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菩萨按在我的掌中。 “把它收好,”她叮嘱道。 盐晶回到我手中,带着微微的暖意。我心里暗地猜测着伊莎白的心思。她脸上仍是一如往日般地柔和,可她对这偶像到底是否接受还是厌恶?我正要开口问,她似是已经预料到了我的疑惑,却把话题岔开了。 “前面是不是有一条岔路?”她轻声问道。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左边的灌木丛中果然有一条蜿蜒的小路,只是那里已不再有路灯,岔路口隐藏在一片黑暗之中。“咱们先往那边走,然后我慢慢地再和你说”。 初秋的波士顿雨水仍然丰盛,而有了雨水的滋润,灌木生长茂密,长长的枝条慵懒地摇曳在我们面前。脚下的野草踩上去,先是柔软,后是绵绵的弹性。前面的路并不平坦,灌木的枝条也常常挡在路中。 走了没几步,眼前便只剩下黑暗和远处河对岸波士顿市里的零星灯火。我小心翼翼地探着路,只感觉两手已全然不够用。左边的胳臂要引导伊莎白,给她指路,而右手则忙着挥赶灌木垂下的枝条和不时掠过的飞虫。 伊莎白一定是感觉出了我的手忙脚乱,关切地问道:“这条路不好走吗?” “手有点不够用了,”我未加思索,就答了出来。 “我是不是很累赘?”她平静地问道。 这话虽短,可一下子让我从冷到热又从热到冷,心里一个劲地埋怨自己说话的不慎,伤到了她的心。想着向她道歉,一时间不知多少词句一股脑挤到嘴边,却一个也跳不出来。 “我逗你呢,”她轻快地笑笑,“你别介意。我的朋友里面,除了和我一样也是盲人的之外,在我身边总有点不自然,所以有时候需要开点玩笑。不过,我倒是有个主意,就看你敢不敢?” 知道她没有伤心,我如获大赦,勇气一下子来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不敢。我满心欢喜地答应她,可伊莎白却没有被我说服。 “真的不怕?说不准有危险呢?”她又重复了原先的问题。 我早已顾不得那许多,能和伊莎白在一起涉险便是求之不得。 “那你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我不解地问道。 “对呀。你闭上眼睛,而且你一定要诚实,不能骗我,好吗?” “然后?” “然后,我带着你往前走。这条路我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了,可以保证你安全。再说现在天还没亮吧,我虽然看不见,可也吃不了大亏。不过你也要跟我说实话,你怕不怕让盲人带着你走路?” 那时候,说真的,我是有点怕。既怕真的按照她的话,万一出了岔子该如何是好,可另一边,也怕若是不答应,伊莎白从此会怀疑我的勇气。 两害相争取其轻,或取其远。答应了,出岔子毕竟不在眼前。我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答道:“我不怕。” “那好,咱们换一换,”她一边说着,一边轻巧地从我身前转过,站到了我的右边。“好了,现在你用手握住我的胳臂,然后咱们就出发吧。” 伊莎白平静地带着路,虽然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出她自信的脚步。而我,走出了最初的焦虑,却也觉着人的眼睛一旦闭上,就好似进入另一个世界,既不能说是梦境,但也不全像是平日醒着的时候。 “你感觉怎么样?”伊莎白拍了拍我的手腕,柔声问道。 “眼前一片黑,不过有时候会冒出些亮点,像是打闪似的。” “大家都说盲人生活在黑暗中,其实,我眼前也不是一片黑。” “那是什么?”我好地问道。 “没法形容,真的没法用语言讲出来。不过,我听人这么形容过。你想想自己脑袋后面是什么样。” “脑袋后面?”我边说着,边想着,“脑袋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啊。” 一阵笑声传来:“这不就对了,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这就是我眼前的:不是一片黑暗而是一片空。” 我心里暗自沉吟,一片空,这确实是说不出的感觉。无论我怎么去试,也总是不可能明白她的感受。 “周围呢?给我讲讲你周围的感觉,好吗?” 经她这么一问,我屏住呼吸,仔细地留意着周围。此时太阳尚未升起,脸上觉出的是清凉和湿润。地上绒绒细草,被我们踩下去的时候,松软的质感和轻如柔风的声音一起传来。空气中泥土混着草木的气息沁人心脾。常春藤的枝条不经意地从脸上款款划过,留下丝丝悦人的温馨。 我把自己的感受讲给伊莎白。想不起恰当的词句之时,我只需沉默上片刻,她便能帮我补上。虽然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可从我指尖却能不时传来会意的暖流。我们脚下的路虽说不上坎坷,但也不平坦,坑洼起伏、断枝碎石。即便是如伊莎白所说,这路是她常走的,她也不免偶尔把握不好平衡。 “前面的路可得小心了。”她提醒着我。 “你喜欢这里的清静?” “倒不是,”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示意我跟紧脚步。 “还是像诗里面说的那样,选择了少有人走的路?”我继续问着。 “那也不是,没那么有诗意。”她沉默了片刻,一声轻轻的叹息传来:“眼睛看不见了之后,你会觉着特别地孤单。周围就算有人,可你看不见他们,还是没有用。小的时候,在爸爸、妈妈身边,倒也不觉着怎么样。可是大了,总不能老是缠在父母身边吧。我跟他们说,我没事,可一个人坐在家里,你就会觉着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在。” “应该是我十岁那年。你记的吧,那时候爸爸还在中国,在你家住。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我总是和妈妈闹别扭,又特别地想爸爸。我没跟你说过,可我心里很嫉妒你,因为你能见着爸爸,可我给他写一封信要四、五个月才能收着回信。” “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和妈妈又闹了别扭。现在也说不好到底是为了什么。大概不是多么严重的事,就是自己觉着特别地委屈。我睡不着觉,越待着就越觉着孤单。也不知道是几点钟了,突然脑子里有一个怪念头闪过。我想跑出去。说不好想去哪儿,就是想离开家。” “当时一定是夜很深的时候。我一个人摸下了楼,妈妈和管家太太都没有发觉。家门口的车道我每天都会走过,所以没费力就走到了那三棵大榆树下。以前,和大人们在一起,一定是会在榆树下向左拐,顺着河边走到剑桥城里。那天晚上,我到了榆树下,想都没想,就直接朝反方向去了。” “半夜的时分,路上自然一个人都没有。那样倒也好,你就只管摸着路边的灌木,实在不行了,就趴下,摸着地上的草和泥土。反正也没人看见,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往前走着走着,就走上这条小路了。你觉出来没有,这条路很窄,咱们两个并肩走,也就刚刚好,左右都是灌木丛,反而是迷不了路,好像就是为我铺的一样。我不知道路的尽头在哪儿,就只想着往前走。” 此时我正听着入神,可伊莎白却忽然停住了声音。 “那后来呢?后来走到哪儿了呢?”我焦急地追问。 一阵轻快的笑声传来:“我先留个悬念。如果我算得不错的话,马上你就会知道了。” 这悬念让我的心一阵紧张,脚下也走得不稳了。 “怎么了,是不是害怕前面有什么妖怪藏着?” 这虽是一句玩笑,可在我听来却是让人浑身一激灵。 “前面的路还要更窄,你抓好我的手,”伊莎白这么说着,左手找到了我的右手。我们两个手握在一起,胳膊也紧紧地贴在一起。 “你把左手伸出去,摸摸看。” 我按着她说的,把胳膊伸直,五指张开,在身前摸索。大概又走了十几步,就觉着身边的灌木更窄了。 “你往上摸,在灌木丛上边。”伊莎白小声地提醒我。 又走了两三步,伸在前面的手果然碰上了一块硬物。 “有块硬东西,”我停下脚步,继续用手摸着。粗糙的表面满是半个手掌大小的皲裂,摩擦中,一股幽幽的松香飘过鼻尖。“像是树杈,松树的树杈?” “嗯,不错。你学得挺快的。是树杈。我要不提醒你,你就会像我那天晚上一样,撞个正着。到这里,你只能弯下腰,从树杈下面钻过去。” 我听了这话,刚要钻过去,却又被伊莎白拉住了,“你这么快就变得这么勇敢啦?前面的情况你不熟,还是我先过去吧。”这么说着,我只觉着身边的她必定是弯下了腰,没加思索便钻了过去。 等我也过到了另一边,伊莎白示意我不要起身,而是席地坐下。“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适才心思都放在了脚下的路上,放在了倾听伊莎白的故事。此时坐下,心定了定,静静地听着,果然是一阵潺潺的水声传来。 “是水?”我轻声问道。 “嗯,这就是查尔斯河边了。你往前摸摸,水应该就在你脚边不远。” 果然,离开脚边就是几尺的地方,我的手指先是触到一层松软的泥土,手指用力之下,泥土散开了,清新的味道飘然而起。再往下,一阵清凉透过指尖侵入脾肺,便是河水了。 “那天晚上,我撞上了横在路中间的树杈上,虽然不是特别的疼,可心里却一下子害怕起来。然后就一点一点地爬着过来。爬到这儿,手碰到了河水,就明白路已经走到头了。” “可我心里还是觉着委屈,又不想走回头路,就像现在这样,在这儿坐着,听着河水流淌。如果你算算,这一路我们走过来,差不多半个小时吧。那时候我人小,步子没这么大,又是第一次走,恐怕花了一个多小时。折腾了那么久,人其实早就累了,就这么坐着,没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在这林子里睡着了?那不是很危险?” “现在回想,也不能不说后怕。不过好在那时候也是夏天,这河边更是凉爽,反而比待在家里要舒服些。” “睡着了,就开始做梦。刚失明那阵子,梦里面还是能看见东西的,有颜色,有图形,就像还能看见一样。可是慢慢地,梦变得没那么清楚了,变灰、变淡,最后像是一团雾,有的更多的是声音、触感和味道。可是那天晚上,我的梦不知怎的,又变得特别的清楚。有颜色,还有光线,很亮很亮的光,然后光变得越来越强。亮光的中心是一个身影,就像生病时的那次一样,我梦见了基督。” “真的,我要是能告诉你那感觉就好了。可惜我说不出来。我身子暖暖的,轻飘飘的,心里有种从未感到过的幸福。那一刻,什么恐惧都没有了,只想把自己交给主。他亲了我的额头,也像我生病的时候一样,然后对我说:‘孩子,你没有失宠于我’。他双手中流出透亮的水,滴在我的双脚之上。我就觉着一阵清凉,渗透全身。我想着有好多的话要问基督,可还没顾得上问,人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脚泡在了河水里,确实是一阵阵凉爽之意。” “脚怎么会泡在水里呢?”我不解地问道。 “如果你在这儿待上半天,你也会给泡湿的。这条河与大海连着。大海涨潮的时候,河水也就跟着涨上来了。我正享受着河水的清凉,却觉着脸上越来越热,原来是日出了。” “要是这么说,你梦中的景象也就都能解释了。亮光,温暖,清凉的水滴在脚上,都有解释了,对不对?” “你这么想我也不怪。可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会选那天晚上往这来?就算从家里跑出来,其实有好多条路能走,即便是在灌木林里也有几条岔道,可我一直走到了这儿,又一直等到日出和涨潮。也许你觉着这一切都是巧合,可我不这么想。我觉着是基督的手领着我走到这河边,他要用河水给我再一次洗礼。” “再一次洗礼?为什么要再一次呢?” “因为之前我的灵魂迷失了方向。我病的时候,差一点就死了,是基督救了我。可是我的眼睛还是失明了。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吗,眼前是永远没有边的空。我虽然活了下来,可是我却像是没了魂一样,经常伤心、忧郁、要不一个人不言不语,要不就向着周围的人发脾气。” “你心里一定是很难受,是不是?” 伊莎白轻轻地叹了一声,她拽了拽我的胳臂,说道:“你往后坐坐吧,靠着树干,我慢慢地给你讲。” “我也说不好是不是心里难受。我的病刚刚好的那一阵子,爸爸、妈妈很担心我没法接受自己已经失明的事实。其实呢,他们两个都不能接受。爸爸可能还好些,妈妈自己的痛苦可能并不比我的少。他们尽力地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对我说过一段眼睛就会好的,要不就说上海又来了欧洲最好的眼科专家,去看一看,用药、做手术,视力就能恢复。” “我自己呢,说起来也好像是生活在忘却之中,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眼睛,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家人就在这样的掩饰下生活,貌似和谐,但是不可能持久。我在一天天长大,上海的医生全部都看遍了,但除了让我的眼睛和身体难过,什么好处也没有。” “妈妈带着我回到美国,还是看医生,更多的医生。一样还是没有用。哈佛大学的医生们用了最先进的仪器给我检查。那次高烧让眼睛和大脑之间的神经完全烧坏了。医生说那里的神经很细、很娇嫩,一旦烧坏了,就没有办法治了。所以你看我的眼睛是完好的,光线能进来,可我就是看不见。” “听了这消息,妈妈伤心了好久,我也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可我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看不见了,不愿意承认自己比其他的女孩子缺了什么。我不让妈妈带着我走路,就算是碰着了、摔着了也还是不干。妈妈想送我去伯金斯盲校上学,可是我不答应。为什么要去那儿呢?去了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失明。如果我不能用眼睛看,那就干脆不看了。” “就这样,我的脾气越来越坏。我虽然知道妈妈有多伤心,可却止不住要再去伤她的心。我是个叛逆的坏孩子,真的,现在想起来我都觉着很惭愧,觉着对不起妈妈。” 伊莎白的声音变得低缓而沉重,想来这惭愧在她母亲去世之后更多地变成了遗憾。 “那你从家里跑出来也是为了这个?” “我是不是个很任性的孩子?”伊莎白反问道。 我忙着想宽慰她几句,可伊莎白却用笑声止住了我。“你也不用怕我难受,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其实那时候我就是很任性。可一切在那个清晨都变了。基督救过我的命,现在他还要救我的灵魂。” “他告诉我,虽然我不再完整,可是这也没有关系。我没有因为失明而变得比以前渺小,因为创造我的主仍然是那个万能的主。他的荣耀和恩典是永恒的,因此我也能永远生活在荣耀和恩典之中。他没有抛弃我,我也没有失宠于他。” “所以,那天清晨,主用河水重新为我洗礼,我也因此获得重生。其实重生很简单,你只要放弃自己的骄傲,只要从心里接受,接受主,接受自己的缺陷,那就是真正幸福的开始。” “把你的手给我,”伊莎白的话让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还怕什么?咱们这一路不是手挽着手过来的吗?” 我不安地笑笑。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比伊莎白的心再纯净的了。有什么可怕的呢?此时,我反而觉着我们心里那些一小到大被无数次叮咛的男女授受不亲的戒备倒是让心不纯了。 我的手找到了伊莎白,和她的手握在了一起。 “我的朋友,”她真诚地说道,“爸爸跟我说过,他觉着你的生活中有太多的恐惧了。你要是生活在恐惧中,怎么能幸福呢。你不会幸福,你也没法让你周围的人变得幸福。” 她的手纤细、精巧,在我的手中微微地颤动,像是在轻声细语。 “如果我也受洗,皈依基督,会不会就没有这些恐惧了呢?” “那我问你,你的菩萨带在身上的时候心里也会害怕吗?” 想想海上的风浪,人群的眼光,难卜的家事、国事,我只能无奈地承认,盐晶的菩萨虽是带着父亲的勉励和祝福,但却没有能宽慰我的神力。 “那如果我们把它重新雕了,雕成十字架上受难的基督,又会怎么样呢?” 我没有出声,可是我的沉默已经和答案无异。 伊莎白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温暖的词句似是同时从她的唇间和指尖传来,“亲爱的朋友,我相信有一天,信仰会让你的心变得坚强。” 我低下头,虽然眼睛闭着,但还是想把脸深深地埋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沉默过后,我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对我都有很大的期望,我不知道该听谁的,我怕伤他们的心。” 伊莎白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柔声说道:“你只需要听上帝和你的心。我的父亲虽然是牧师,可我不会因为父亲的话而找到信仰。如果不是基督救了我,我一定会迷失方向。你也会是一样的,相信我,上帝一定会给你指引方向。” 我们没再说话,只是握着手,静静地听着流水拍打岸边的声音。不一会儿,林中的鸟儿开始兴奋地鸣叫,我心里也能觉出一阵萌动。 身边的伊莎白慢慢地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头:“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太阳出来了。” 眼睛闭得时间久了,发现自己竟已渐渐习惯了缺少视觉的世界。眼睛刚刚睁开那一刻,一切都在朦胧之中。天是淡青色的,河对岸是黛色林木的剪影,河水在脚边是铅灰色,而向东流去渐渐变成铅白。顺着河水蜿蜒东望,在天际线边,树木和屋舍之间,晨曦从云头露出了红彤的面庞,被暗蓝的长空衬得更显浓郁。 伴着渐升渐高的朝阳,树林里不知名的鸟类鸣叫得更是兴奋。也就是十几分钟的光景,金色的光从远处的天边点亮了河两岸一座座建筑的尖顶。整个河面接着都变成了金色,而林中此时也被一道道金光穿透。 我身边的伊莎白微微地仰着头,整个脸庞都被太阳照亮,一层柔和而圣洁的光晕紧贴着她白皙的皮肤。她的双眼虽然看不见这一切,可却依然渴望光明,直直地望着远方的太阳。在她身边,我的心砰砰地跳着,像是真的看到了信仰的化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1919年美国波士顿近郊剑桥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十九章 </span> 1919年美国波士顿近郊剑桥 伊莎白走后,我和白牧师就把心思全放在了选课之上。白牧师是1893级的,那时候哈佛的校长是绰号老艾略特的查尔斯。威廉。艾略特。从1869年一直到我入学前十年的1909年,艾略特在校长的位子上坐了四十年,而即便是在1919年,他仍然健在,而且是既在且健,时常还会对学校的大政直抒己见,颇有太上校长的威仪。 艾略特校长最大的改革是引入了选修课程,让每一名“年轻的学者”能够按照自己良心的指引去学习。白牧师便是这样选修课程的受益者,虽然最终做了牧师,可在学校里却是兼修并蓄,神学、建筑学、数学、历史学、修辞学等等一一学过。 四十年间,艾略特校长让哈佛的绯红色蜚声寰宇,气势之隆即便欧陆的古老名校也难以争锋。可是即便是这位太上校长也终有退出前台的日子。我到哈佛的时候,继任的洛厄尔校长已接位十年,校园间,已渐渐在抹去前朝旧制。 虽然都来自于波士顿的世家,可是前后两位校长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情皆是截然相反。如果说艾略特校长是位年高德劭的智者,那么洛厄尔校长则是位雷厉风行的勇者。十年间,半个剑桥城化作了哈佛的工地,而艾略特校长的选修体系的无限自由中也被洛厄尔校长强行切划了主修和副修的条块。 这便是我入学时的情形。我父亲和白牧师早有约定,我所主修的课程应该是能帮助李家产业的地质和化学。父亲原本觉着我已有了些国学的根基,再加上主修的课程,旁的便可以不去在意,可白牧师却跟他说,大学的课程便如中医的药方,首要的是抓准个人体质和资质,然后必定是君臣佐使的搭配而不能够单科独进。他开的方子除了化学和地质的课程外,文学、历史、哲学、数学、物理无所不有,确是一剂猛药。 照理说每一名一年级的学生必须得入住哈佛园的学生宿舍,可是那一年却是特例。直到九月份,学校还说不清我们这‘23级的人数。从1917年美国参战前后,不少学生因为志愿参军而推迟了入学的日期。此外,还有在战事爆发后中途停课参军的学生,使得这一年的学生人数空前。 校报上说这一年同时在校的学生怕是超过四千,而一年级的新生也应在四、五百上下。如此这一年的宿舍一下子变得供不应求。最终,我接着学校的通知,春天之前是无论如何不得安排,所以也就只能继续借住榆园。 开学之时是一九一九年的九月二十二号。用过早餐之后,白牧师把我叫到房,和蔼地问道:“今天是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有些紧张,但也有些激动,”我诚实地答道。 “不怪,”白牧师拍了拍我的肩膀,“紧张和激动都是正常的,而且都是不错的感觉。孩子……不,我还是叫你乔治吧。从今天起,你是成人了,是年轻的学者,我的称谓也应该改一改了。” “今天去上课,我就不送你了。你是大人了,自己去行吗?” 虽说不是十分的情愿,可我心里毕竟知道这是正理。我点点头,感激地谢道,“这么多年了,终于到了这一天,我应该感谢您。” 白牧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思考了一刻,然后郑重地答道:“也别感谢地太早。大学是求知的地方,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可是你去的不是一般的大学,也不仅是求知的地方。” “不仅是求知的地方?”我不解地问道。 “还有真理。真理,这是哈佛的校训,而你要铭记在心的是知识之外还有真理,你要去求的是真理。求真理可没那么容易,说不准还很困难,很痛苦。我把你带到求真理的门外,之后就看你的了。” 我虽然不住地点头,可那时心里却未必真的明白这其中的微言大义。 “你今天早一点过去,抽出点时间,围着哈佛园走一圈。好好地读一读每一座门楣上的铭记,你会明白的更多一些。” 按照白牧师的指点,我把课程注册的表格填好,又仔细察看了四门课程的教室所在。此时哈佛纪念堂上的大时钟刚刚指向十点,时间还早,我便按照白牧师所嘱,围着校园边上的小路,信步而行,每到一座校门前便停下来,仔细地阅读着那些拉丁文、英文和偶尔出现的德文的铭刻。 那天我是从怀德纳图馆走出哈佛园,然后便顺着环绕校园的几条路逆着时针的方向一座门一座门的看过去。南墙的西侧,有座德克斯特门,看起来并不起眼,只是一间之阔,大约两三人高。门的两边是红砖和水泥砌起的门柱,上方两侧有水泥雕筑带着松果图案的柱头,而居中隆起的是水纹簇拥的徽章。门楣上刻着的字是“enter to grow in wisdom。” 我想着这里面的意思,“进以增长智慧,”若是这么说,应该和中国的楹联一般,还有出门的一半才对。这么想着,我进了门洞,回首望去,果然在门的内侧,门楣上刻着“depart to serve better thyountry and thy kind。” “出则服务国民”。我心里这么翻译着,虽然不能说完全信达,可毕竟还算对仗,又把那劝人上进的意思讲了出来。这么想着,心里暗自得意,便加快了脚步继续往西去了。 这么走过去,拐角的贝肯门,通体石质,小巧玲珑。拐过到了奎西街上,陡然见着巍峨的达德礼门,两侧弧形的红墙拱卫中央,一侧建有十几米高的钟楼,其下长长的一篇铭文追念三百年前的麻省总督。这之后的门形制各异,或全为铸铁,满是飘逸的纹饰,或砖石相间,厚重敦实。 走到西北角时,有一座门吸引了我的注意。树荫之下,这门显着平易近人,不过两人多高。两边的门柱是最简单的红砖,就与周边的红墙无异。门是铸铁构造的,上面有弯转的弧线如枝叶缠绕。门上的铭文是圣经《约翰福音》中的一段,我以前也读过。 “你去发现真理,真理将让你自由。”我心中喃喃地念着这段箴言。或许这也是白牧师心中所想的,让我去发现真理,而这真理能让我自由?为什么是自由,而非勇气,也不是力量。我想不明白,或许至今也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微言大义。 再往前,路就转而向南了。1870年门形制朴素,门柱上只简单地写着“1870年级于1901年建”几个字。门里面却是有些不同。半人多高的石制花瓶样的底座上,是一个古老的日晷。 以前,白牧师也曾教给过我日晷的原理,还说几百年前的耶稣会传教士们都是精于这些天文历法的。只是可惜到了现在,牧师们不需要再靠编纂历法而取悦天庭,而日晷也被钟表所替代了。不过想起幼时白牧师教我日晷有着赤道、地平、子午等等不同摆放的方式,而这之中又有精密的三角公式,心里涌起一阵暖人的回忆。 我走到近前,仔细观赏日晷的做工。拿白牧师以前教给我的知识和眼前对照,这是地平日晷,晷面和地面平行,晷针指向天穹中北极的方向。只是因为时间久远了,晷面上的罗马数字已有些模糊,也就难以检验日晷的准确了。 晷面下方,环绕石座,刻着一圈铭文,“永恒凝聚此刻”。多么精辟的修辞,我心里想着,短短的几个词,前后对仗,让人心里反复回味何为此刻,而何为永恒。我正自顾自地发着思古之幽情,却隐约听到一阵中文的对话传来。 抬头望去,正看见一前一后两人疾步走来,左手边的看上去年纪稍长,该是有三十岁上下,身材清癯,面色凝重,而最让人注目的竟是他一身上下的蓝布长衫。我正惊愕地看着此人如此不羁的穿着,右手边的那人开了腔:“表兄,看来咱们碰上同乡了。” 说话的人看上去和我年龄倒是相仿。他身材不高,但体魄却是健壮,梳着精悍的平头,身上的西服熨烫得甚是平整。走到近前,他脸上一笑,高声地招呼道:“刚从国内来的?是清华学堂的还是北京大学的?” 我羞涩地点点头,又忙着摇了摇头:“我是来上本科的。” “本科新生,”他嘴角翘起,点了点头,似是有些惊诧。“直接来上本科的倒是不多。” 我们正在寒暄之时,那左边年纪稍长之人却已经一手捧着几本线装,一手摸着晷面上的刻线研究了起来。 年纪轻的那位冲着我笑笑,然后轻声说道:“这位是我表兄,姓陈。他是见着石头上刻着有字就懒得理人了。礼拜六,我和表兄在哈佛园里面四处散步,正好从这儿走过,看见这个日晷,就说起到底该怎么计算影子的轨迹。” “你看,”他用手指向晷面,“那有一颗铜星,看见没有?” 我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果然有一颗绿豆般大小的铜星,只是因为年代久远了,表面已经是绿锈斑驳,不仔细看很难再与晷面分开了。 “这是古人留下的一个谜,”那陈先生幽幽地说道。他用手指着那行铭文,“这个铜星就是太阳在‘那刻’时的影子所在。要是算出来是哪一刻,这谜就解出来了。” 这陈先生说这话时面容和声音都甚是肃穆,好似这谜底后面隐藏着亘古的天机。年纪轻的那位微微一笑,说道:“你也别太当真,我本来说这是道不难的三角题,只是我这天文没怎么学好,得去查查,推导一下也未必很花时间。可表兄是熟读古籍的,给了我个挑战,说是如果能用古法推算出来,那才有意思。” 陈先生翻看手中的一本线装,指着页说道:“我记着看隋上有记载晷影的故事。‘隋初,用北周尹公正、马显所造《漏经》。至开皇十四年,鄜州司马袁充上晷影漏刻。充以短影平仪,均布十二辰,立表,随日影所指辰刻,以验漏水之节。十二辰刻,互有多少,时正前后,刻亦不同。’” 他眉头微皱,用手指循着上的字迹,继续念道:“袁充素不晓浑天黄道去极之数,苟役私智,变改旧章,其于施用,未为精密。” 把这本《隋》合上,他又翻开了另一本线装,喃喃地念道:可这《独醒杂志》上面记载的却是不尽相同。上说‘南仲尝谓:古人揆景之法,载之经传杂说者不一,然止皆较景之短长,实与刻漏未尝相应也。其在豫章为晷景图,以木为规,四分其广而杀其一,状如缺月,辰刻于其帝为基以荐之,缺上而圆下,南高而北低,当规之中植针以为表,表之两端,一指北极,一指南极,所得揆影与刻漏相应’” “这袁充是南朝陈国人,入隋之后献了晷仪,可是似乎并不精准。曾南仲是北宋宣和年间的进士,不知怎得又把这晷仪改得精准了。” 听了陈先生的疑惑,我想起了白牧师往年所教,便鼓起勇气说道:“陈先生,您说的隋代的那个日晷,可能就和这个一样,是地平式的,就是晷面和地面相平,这样影子每一刻走的速度都不一样。后面宋代的那个是赤道式的日晷,晷面要仰起来,和地球的赤道相平,这样每一刻的晷影速度就相同了,只是春秋分之后要换到晷仪的另一面才有影子。” 那位陈先生没有作声,只是低着头,凝视着晷面上已模糊斑驳的刻度。半晌之后,他抬起头,看着我们二人,轻轻摇头叹道:“大维,我没学过你这些公式。还是你自己来算吧。”说完这话,他不再理会我二人,独自慢慢地踱开。 那叫大维的年轻人向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介意,笑着赞许道:“你的天文和数学学得不浅嘛,一起切磋一下怎么样?” 这边我和大维趴在晷面上,用手左右划着辅助线,那边厢陈先生一个人在赫尔顿礼拜堂墙下的一片树荫里坐下,聚精会神读起那本《独醒杂志》来。 铜星与晷针顶端的连线似乎正指北方,我就此轨迹推断这应该是正午时分。大维带着尺子,量了晷针的高度和铜星到晷针底的长度,两相一除,比值恰好是三。我正愁手边没有三角函数表,可大维却是脱口而出,“应该是71度30分。” 他见我神情惊诧,颇带几分得意地笑笑道:“三角函数表,未必身边总是有,还是背下些要紧的数来得方便。” 知道了那一日正午的日高,我们把波士顿的纬度带入,再减去日高的余角,便得着了23度30分。看了这数,我们俩几乎是同时喊道:“夏至!” 得知了这天机,大维快步跑到树下,拉起陈先生,兴奋地说道:“表兄,那刻是夏至。” “夏至?”陈先生听了后,缓缓地点点头,“白昼至长之日,这么解释永恒倒也有道理。” 我看着时间已是不早,该回去榆园了,便向二人告辞。临别之时,大家互通了姓名。大维碰巧又是我所选的一门数学课的助教,便约着几天之后再见。 那大维是日后做了民国交通部长、国防部长的俞大维,而他的表兄便是三百年来学问第一人的陈寅恪了。现在想来也真是惭愧,如果说那日是造物主安排我与这两位名门兄弟不期而遇,那这两位日后的成就便无时不让我汗颜了。 学期一旦开始,每日两三门课程上着,焦虑之心也随之平复很多。到了周末,除去看、做功课,便是听白牧师和伊莎白给两个小姑娘读,满心的幸福。这其间自然少不了给家里去信,禀告父亲自己近况。而父亲的回信与前几封也是无异,只是说家中都好,无须挂念,一心读为要。 倒是在十月间,培真的一封来信让我着实吃了一惊。他信上先是提到自己经过牢狱之苦,夏秋间数度反思,最终还是决定过了年就再联系来美。 “哈佛我估计怕是上不了了,虽然那里仍牵系着我的梦想。父亲这些年寓居京中,不愿再出仕,为了支撑着这么大一个家,只靠着写稿、写字,再要为我付那么高的学费,我实在不忍心。而如今,为了制裁我们这些学生,政府也不让我们再参加官派留洋的考试。现在唯有自己联系一些学费稍低的学校。如有可能,我还是希望能够去波士顿。我正在联系波士顿大学。这样既能离你近些,也能离哈佛近些。” “另告你一喜讯—可要坐好,因为我猜你听着的时候会和我一般惊诧。云妹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了!算算时间,恐怕上次我带你去看她时,她已有孕,只是自己还不知道。后来她知道了,又因为我被关了起来,就又瞒着我们,直到再也瞒不住了。” “友然哥,你说这是不是不可思议?再过两三个月,我就要做舅舅了。我问云妹,她说,既然认你做了大哥,自然也是舅舅。如此贸然给你认个外甥,还望你不要介意。只不过此事我们仍然瞒着父亲。云妹想着总要到小孩子落生之后,抱着去见外公,无论怎么着爹也得无条件地认了。” 趁着一个周末陪着伊莎白在河边散步,我把这事和她讲了,想听听她会怎么想。 “那太甜蜜了,”她兴奋地说道。“英文里不是说,孩子就是一个充满快乐的包裹。他们是上帝给我们最好的礼物。” “我们本来有一门亲事的,”我坦白地说道。和伊莎白在一起几个月了,越来越觉着可以和她交心而谈。 “真的吗?”她的回答颇是平静,可她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好。 “是我们两家的父亲定下的。本来说好她的哥哥娶我的妹妹,她则嫁给我,这样两家按照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亲上加亲了。只不过,后来这两门亲事都没成。” “那你难过吗?” 我无奈地苦笑道:“倒也轮不上我难过。她和她哥哥培真对我都很好,把我当作哥哥看。哎,其实我哪能做他们的哥哥。无论是哥哥还是妹妹,他们两个都比我的见识和胆量大多了。” 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鼓励着我说道:“别总是那么看待自己。你也挺棒的。” 我虽然心里明白她看不到我的脸,可还是下意识地底下头去,藏起已经发烫的双颊。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伊莎白一定是感觉出我的羞涩,便柔声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觉着自己有好多不如人的地方,总是觉着自惭形秽。” “你觉着一定要有超群的见识和胆量才能让别人幸福吗?” 我侧眼看她,却发觉此时她的双目也正好在寻着我的方向,静静地看着我,虽是清莹灵动,怎奈得看不到一丝光明。或许这话她是为自己所问,又或许她是在让我思考幸福的真谛。 “我们在哲学课上正读《尼各马可伦理学》,那里面,亚里士多德说幸福是所有善之最高层次。” 还没等我把课上学来的哲言慧语一一背出,伊莎白却用一阵轻快的笑声打断了我。 “我又不是你的教授,这也不是考试,你别紧张。我是想问你心里怎么想。就拿你自己说,你觉着怎么才能让自己幸福呢?” “我想着,如果父亲和长辈能够长寿、家业能够兴旺、所有的朋友都能够过着好日子,”我停了停,猛然觉着自己这一串好象太过着重“私”字,而少了“公”字,便又忙着加上,“当然了,还有就是我们的国家能够强盛……” “是不是还有世界和平,人间善意啊?”伊莎白侧过脸,眼睛睁得很大,真诚地凝视着我,而嘴角则微微翘起,挂着一丝微笑。我看着她的脸,一时却是愣住了,心里琢磨着这神情的意味。 “好像是圣诞节许愿似的,对不对?”她收了嘴角的笑容,严肃地问道。 “圣诞节许愿?”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如果这样了,你就会幸福吗,还有没有其他想要的?” 她说话的语气温柔平和,可仔细想想这问题却是后劲绵长。或许这想要的东西里面还有学识、功名,或许还有眼前的伊莎白。这么想下去,这单子确实难得有个了结。不说别的,就拿伊莎白来说,那几个月,我们平日分离,唯到周末才能相聚,这在以前,对我来说已经是奢望,可时间久了,必定想得更多,必定想能多与她见面。再往后呢,必定想着天天、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她。而再往后,自己没有勇气想下去,可即便不想,心里也未必不知道那后面会有什么。 “怎么啦?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伊莎白微笑着询问道。 “我好像明白了你的意思。这么想下去,真的没有止境。可世上的人要计算自己的幸福,不都是这样吗,都是在算着这些?” “那我呢,你觉着怎么才能让我幸福?” 她问话的语气依然温柔平和,甚至比刚才更温柔、更平和了。可我心里却是翻腾起更大的波澜。她自幼年失去光明,而跟着光明或许失去了更多的生命中常人能享受的大小幸福。可是即便缺憾如此,我却说不出她距离幸福还缺少什么。这也许便是她想给我的命题。 “我不知道,”我思忖良久,终于开了口,“我是说我不知道你的感受,所以也说不出来。” “很符合逻辑和外交辞令的回答!”她低下头,幽然地说道,“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好意思说?” 我奋力地摇摇头,摇得奋力可能是想让伊莎白也感觉到我这真诚的无知。 “我的缺陷不是太明显不过了吗?也许光明能让我更幸福?” 虽然伊莎白自己从未讳言失明,可我们之间却还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说起这个话题。她虽是并不介意,可我猜想,如我这样在她周围的人恐怕更对此心有纠结。这问题可该让我如何作答呢?要是说不,岂不是太有悖常理,怎能说不希望她重见光明。 可要说是,岂不又对她太过残忍,便有如在她原本已康复的伤口上继续划割?而我心里,唉,我心里可是怎么想的呢?恢复光明后的伊莎白,还会有如此天使般的眼神,还会与我如此心神相通,还会与我挽臂同行吗?我心中如此百般犹豫,竟是一时语塞,连脚步也停了下来。 “对不起,我的朋友,”伊莎白握了握我的手,“是我不好,不应该这么刁难你。”她轻声细语,有如一阵柔暖的微风拂过我心头。 “不过,你相信我,我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失明。” “可是?” “可是失明了很不方便,是不是?”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只是想听着伊莎白讲下去。 “失明了不方便,这不假,可你要是现在问我,我不后悔,而且我更喜欢现在这样。失明之后,我才真正地找到了上帝。那是另外一种光明。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给你听,可那真的是任何人间的光彩都比不上的。” “更何况失明之后,周边所有的人都给了我更多的爱。我不敢说自己已经幸福。那该是要一生的努力。可我知道,我什么也不缺。只需要把心给主,把爱给身边的人,自然就会进入幸福的状态。” 那日我们在河边走了很久,快日落的时候,伊莎白停下了脚步,伫立河边。 “美吗?”她轻声问道,双目凝视着远方。 “很美,”我答道。 “给我讲讲河边的景色吧,好吗?” 我环顾四周,尽可能地观察着每幅图景中的细节,尽量地搜寻着精准的词汇。河岸边,墨绿、金黄、棕红,各色的落叶已覆盖了如茵的绿草。河中,几架划艇悠然略过,身着绯红色运动衣的哈佛男生按着韵律,前后划桨,身后留下斜长的水纹。远处,查尔斯河上的石桥被落日照得犹如一道绯色的长虹。 听着我的讲述,伊莎白向前走上两步,右手扶着岸边一颗硕大的橡树,左手放在白色的裙摆上。我看着她的背影,融入落日的霞彩。那霞彩慢慢地变成了一片炽热的光芒,紧紧地围绕着她的周身。我静静地闭上眼睛,看到的却不是一片黑暗。她那光芒环绕的身影仍在我眼前,我心里想着那便该是幸福的图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1919年美国波士顿近郊剑桥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二十章 </span> 1919年美国波士顿近郊剑桥 到了那年十一月下旬,我觉着学校的生活已是适应了许多。除了白牧师一家,刚刚结识的大维兄也颇是谈得来,如此也排解了不少孤单。眼看着感恩节将至,白牧师自然是要安排感恩节晚宴。 我们这些留洋海外之人,值此美国家人团圆的节日,自然难免乡愁倍增。我有了白牧师的照应,好了很多,可旁人却是难了。想到此处,我便和白牧师商量着请大维兄和陈先生一起来吃晚饭。白牧师自然是十分愿意,特别是他近日也开始重新学习中国的经典,便也高兴能请到像陈先生这样的饱学鸿儒。 我同大维兄说了这想法,他自己当然是爽快地答应了,可却是说他表兄那里不好说。我自知陈先生并不好交游,怕是对这陌生牧师的邀请也并不会在意。 可另一边,白牧师已然期盼着陈先生光临,若是办不到,我自然也有些脸上无光。想着大维兄平日谈起陈先生的轶事,便试着从这里说起。 我告诉大维兄白牧师的父亲以前曾在印度传教。他也是哈佛毕业的饱学之士,在传教以外还收藏颇丰,里面有梵文记载的,圣托马斯在印度传教的行传,是一世纪原作的抄本。 我话还未说完,他便兴奋地拍了下我的肩头,脸上满是欣喜:“有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不早说?我还想着下个学期要去选兰曼教授的梵文课,只是心里有点没底。表兄那我去跟他说,他对梵文已有相当的功力,又是这样难得的古籍,他肯定去。” 我听他这么说,终于放下心,倒是听他想选修梵文,却也觉着新,便问道:“大维兄,梵文这么高深精奥的学问你也涉猎?” 他个头虽是远没我高,可说起学问上的事情,便有一股压不下去的气势,倒每每让我觉着自己在他面前矮了下去。此时他双臂抱胸,对我说道:“慰慈,咱们这每一年能到美国来上学的,有数的几十上百人,能来哈佛的更是寥寥无几,怎么也得把想学的东西都学了走才不虚此行。” 他这话说的在理,我也自然跟着点头,可他似乎是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出来,自顾自地边说着,边双手挥舞:“你看我先学数学,可数学你要是追本溯源,无外乎是公理系统和逻辑规则。所以我就去学数理逻辑,这便是哲学了。哲学的思辨虽然不能说我们中国古代没有,可作为名词,却是黄公度 从日本话转引而来,而首创则是希腊的毕达哥拉斯。” “哲学,”我沉吟道,“希腊文应该是爱智慧吧。” 他一挥手,脸上满是兴奋的光芒,就似乎是那智慧依然附体。“这便是我为什么要学梵文。希腊的哲学和文字虽说有三千年的信史,可那已经是枝杈上的枝杈。真正的离西人文化之根最近的却是印度。所以说,要想学着西方文明之精髓,唯有攻克梵文这一关。” 他见我惊诧的神情,必定是在意料之中,脸上庄严中不免露出一霎得意。 “慰慈,我以前不是就跟你说嘛,国人觉着咱们的科学、技术不如人,造不出坚船利炮,所以来美国尽是学这些。可在我看,这些学问自然是不差,可毕竟只是手艺。做个全人,手艺要有,可更要紧的却是这儿。” 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声音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肃穆:“慰慈,你要问我,中国的根本之计,是在佛教。佛教出于印度,集印度上古哲学中之大智慧。若是说求教于西方,我们也不必舍本求末,去学树梢上的东西。再说,佛教传入中土近两千年,与中华文明早已水乳交融,让人皈依比基督教又容易许多。因此上,若是能复兴佛教、昌明佛学,中国就有望了。” 我想大维兄此时此地所说的,必然是他心里反思良久的肺腑之言。可我听了,却是踌躇是否该提醒大维兄别在白牧师家里提及此事。 “慰慈,是不是后悔让牧师请我们了?”他笑着替我点破了。“你放心好了,我这人还是识趣的。人家好心相请,我也不会让你难堪的。这毕竟是咱们中国人的事,自己人之间说说罢了。” “只是……”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几分狡黠的神情,又接着说道,“只是表兄我可就管不了了。你既然请了人家,就只好让人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可是个把真理当回事的人。” 到了周四的下午,我本说要待在家里帮着伊莎白和管家太太准备晚餐,可她却坚持让我亲自去请客人。白牧师听说这两位学长是前清名臣之后 ,也很是看重,嘱咐我亲自前去陪他们过来。 路上我给两位学长讲了些白牧师家的往事,自然也提起了伊莎白的失明,如此免得见时不方便解释,恐怕尴尬。大维兄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不必担心。陈先生一路上都没怎么开口,听了我这话,幽幽地说道:“看来中西都是如此,有时候眼目盲了,心目才能开。” 到至榆园,门扉开启,门内传出留声机上悠扬的弦乐声。我留心一听,便知道了是伊莎白心爱的舒伯特“罗莎蒙德”四重奏,心里想着这一日她是真正地要做这“榆园”的女主人了。 管家太太把我们接入客厅,白牧师起身相迎,而在熊熊燃烧的壁炉边,伊莎白悠然端坐在沙发之上,莎拉和伊莎贝尔左右簇拥,依偎在她身边。 那天她想是为了接待来自中国的贵客,特意穿上了那件上海阿嬷亲手缝制的中式礼服,淡粉的锦缎,宝蓝底金色缠枝的滚边,宽大的袖口衬着她白皙光滑的手臂,双腕上佩戴着我父亲当年所赠的翡翠手镯。 衣料上温润的光泽,典雅的绣片,和玉石的五彩,映着壁炉中红彤的火焰让她原本苍白的面色多了几分红晕。她身边,两个中国女孩子则是全副的西洋装束,白纱连衣裙,乌黑的头发上用白色的绸带结成精美的蝴蝶结。 看着三人如此穿戴,大维兄拽了拽我的袖口,示意我低下头,听他耳语道:“这白牧师家的小姐怎么穿着这么老气的衣服。你看这色的缎料、三滚边、大袖口,这不是前清那会儿的妆扮吗?” 我此时自是呼吸紧促,全心只牵系着她们三人间中西、明暗反差的异曲同工,敷衍着支吾道:“是她的老保姆给做的”。 大维兄怕是也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忍住笑,悄声说道:“以后再给你说这事。记着要是她再去上海,可别忘了给她置办些民国新女装。” 那晚餐是我第一次感受感恩节的气氛,而在白牧师家中,这内里除了管家太太烤制的火鸡,和伊莎白带领两个小姑娘烘培的南瓜饼,更还有着浓浓的对神的感激。 餐前的祈祷是这感激的起始。白牧师坐在餐桌的一端,左右手两侧便是我和伊莎白。他把双手放在淡米色的亚麻桌布之上,庄重地说道,“我们每晚饭前都祷告,而这感恩节晚餐上的祷告则又与众不同。” “孩子们,咱们握住手,一起祷告好吗?”他此话说罢,伊莎白用自己的右手寻着白牧师的左手,脸上浮现出一片虔诚的光晕。我握住白牧师的右手,忙着低下了头。低下头,既是为着神圣一刻所需的敬畏,却也是在两位学长面前有些羞于显示自己祈祷的一刻。 白牧师紧紧地握着我们的手,但并没有马上开始祈祷。他诚恳地向着两位学长说道:“两位先生,如果愿意,可以与我们一起祈祷,但你们是客人,我也不会强求。不过,我想我选的这一段祷文应该是大家都能接受的。” 此时倒是莎拉,伸出自己娇嫩的小手,放在了大维兄的手上,轻声问道,“大维叔叔,和我们一起祈祷吧,好吗?”另一边,沉静的伊莎贝尔抬起头,看了看面容严肃的陈先生,却没有说话。 “好啊,”大维兄真诚地说道,“我们中国人讲入乡随俗。算我一个吧。”说罢,他便握住伊莎白和莎拉的手。 那一边,陈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便也加入了进来。 白牧师环顾餐桌,欣慰地点点头,动情地说道:“谢谢你们每一个人。感恩,这是今天这一天我们心中所想的,所以我会以感激你们每一个人开始。” “我们今天能够在一起,已经值得感谢,若是我们有一天能够再度重逢,回忆今天的晚餐,那就更需要我们的感谢。我们美国的历史,远远没有你们中国那样绵长。不像你们那样已在几千年前就有了自己的圣人。我们只在近年才有了自己的哲学家。这位哲学家,爱默生,是我们这个城市和我们共同的母校哈佛大学的骄傲。我想用他的一首诗,作为今天的祷文。” 说完这番开场白,他低下头,用浑厚的声音,悠扬地诵道:“为每早的晨曦,为每夜的安宿,为衣食与健康,为爱与友情,为所有您的仁慈所赐,吾辈感恩。” 白牧师这首短诗诵完,便停了下来。或许大维兄是觉着这餐前的祈祷尚有些意犹未尽,便加上了“阿门”。这倒是让白牧师有些好,欣喜的眼光从蓝色的眸子里露了出来。 大维兄轻轻地放开伊莎白的手,微笑着解释道:“我以前在上海读圣约翰大学,那是教会办的,所以习惯了。” 白牧师听了,用手拍了拍伊莎白,说道:“这位年轻的中国朋友这么算应该是朋友的朋友了。他说的圣约翰大学和咱们是一个派别,也是圣公会所办。” 伊莎白侧过脸,注视着大维兄,脸上满是怀念的神情:“俞先生,给我讲讲上海好吗?我离开那里时应该只有五岁。那时候我眼睛刚生病,所以我记着的,看的见的时光都是在上海。只不过,很遗憾,现在那些景象都很模糊了。不过上海话我还倒还记着几句。” 有了这层上海的联系,大维兄便侃侃而谈起来。他英文说得流畅,上海的故事讲得曲折跌宕,人又很有绅士风度,赢着伊莎白不断的赞许和微笑,而另一边的莎拉则早已听得入神。 我这边,陈先生的话并不多。他比我大了十岁,虽说也还没到三十,可言谈举止,却是沉稳持重。他的英文说得悠缓,若是谈起日常琐事,多则三两句,少则三两个词,可和白牧师讲起中国上古的哲学时,却是神采飞扬,滔滔不绝。 看着众人言谈欢快,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主菜过后,我们又品尝了伊莎白带着两个小姑娘烘培的南瓜饼。 她虽然看不见,却坚持着在两个小姑娘的帮助下,把一块块南瓜饼切好,放入蛋糕盘中,再由莎拉和伊莎贝尔一一地送给桌上的每一个人。南瓜饼的味道绵柔香糯,南瓜的本味和肉桂、香草给人留下长长的回味。大家既喜欢这美味,又想着伊莎白虽自小双目失明却仍有如此手艺,自然是赞不绝口。 晚饭过后,孩子们随着管家太太上楼就寝,我们几个便跟着白牧师去了他的房聊天。房的墙面是淡雅的蓝灰色,四壁装满了白漆木制的架。这里虽没有怀德纳图馆阅览室里那种雍容和气派,却自有一番轻盈的神韵。 进了屋,白牧师让我帮忙把壁炉中的几根粗硕的木柴引燃。噼啪声中,橙红的火苗腾然而起,不一会儿便让暖意环绕每个人的心身。我想起与大维兄的约定,便和白牧师说起两位学长对梵文的兴趣。 “那太好了,”白牧师兴致颇高,声音里也透着欣喜:“我父亲年轻时在印度住过十年,学会了梵文和印地语。后来,他去中国,又学会了中文。可是很遗憾,我只和父亲学会了中文,他这梵文的学问就没了传人。” 白牧师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向了壁炉边一架通顶的架。他双手轻轻拂过架中层藏每一本的脊,似乎是在召唤一位久违的友人。 “这些父亲的藏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了,难得今天有了看得懂人。你们中国人是不是说知音?我觉着这个词很有深意与哲理,你要是知音,就会懂得另一种语言,这样才能懂另一个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架上取下一只黄铜的匣。这匣扁长,上面布满了异的花草纹饰。白牧师双手捧着匣,神情庄重,房也在瞬间沉寂,只留下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伊莎白轻柔地拽了拽我的衣袖,我便在她耳边低声描述白牧师手中的匣。对面,大维兄倒还镇定,可陈先生却是满面虔诚,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从白牧师手中接过了黄铜的匣,用左手托着,右手细致地抚摸着匣盖上的缠丝纹饰。半晌后,他轻轻地打开匣盖,从里面取出了一捆由上下两片木板夹着的暗黄色册页。 “是写在棕榈叶上的?”此时陈先生的话变得有些急促,内里也能听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我小声地把那捆册页的样子讲给伊莎白。她虽是看不见,可似乎也感觉出了此时气氛中的庄严,双眸尽力地凝视着陈先生的方向。 “确实是棕榈叶上写的,”白牧师精心地解释道,“听父亲说,印度古时的经典,都是写在棕榈叶上的,就如埃及古时的经典写在纸莎草纸上一般。” “我们中国人把它叫做贝叶经,因为这种高大的棕榈在印度叫做贝多罗,它的叶子,就是贝叶了。当年玄奘从西天取回的经,应该就是写在贝多罗叶上的,只是这叶子很难保存,隔些年需要重新抄写,现下在中国已是很难见着了。” 陈先生的博学让白牧师很是叹服。他频频点头,嘴角含着微笑,说道:“要是父亲还在,他一定会和你聊个通宵。这捆贝叶经应该就是多次抄写后的副本,不过也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了。这上面记载着的是圣托马斯去印度传教的往事,原著便应该是圣托马斯在印度南方喀拉拉海岸传教时的信徒所写的他的行传。那是一千八百多年以前,基督诞生后五十年时的事情。” 陈先生双手捧着贝叶经,白牧师在一旁帮着解开了捆住册页的麻绳。陈先生翻开上层的夹板,借着灯光和火焰,庄严地诵读起来。那梵音自他嘴里潺潺流出,把我们五人都带回了两千年前的远方。他念了一阵,便开始用英文翻译给我们听: “不要畏惧,托马斯。去印度宣扬神谕,吾之赐福将与汝同行。” 这故事从托马斯与犹太商人一同扬帆起航,驶往印度西岸的科钦开始。在那里,他沿着马拉巴尔海岸上下传教,在佩瑞雅儿河沿岸,犹太人聚居的地方建立起教堂。他有几万名信徒,包括印度各个种姓,从最高贵的婆罗门到最卑微的贱民。之后,他又从陆路穿越印度南部,到了东望孟加拉湾的科罗曼德尔海岸,在那里传教。 讲到克罗曼德尔传教之时,经页已翻过半,听众也已全然被圣徒的行传所感染。我身边,伊莎白侧耳倾心聆听,从她美丽的双眸中,我能看出心中的激荡和感动。白牧师一直凝视着跳动的火焰,脸上布满着虔诚与向往。 “我父亲曾经翻译过这部经卷,不过也只翻译到了这里,”白牧师幽幽地说道,“这以后,按照叙利亚教会的记载,圣托马斯在印度被当地的婆罗门和土王处死,成了烈士。倒是不知道这部经里面是怎样记载的。” 我看着陈先生手中的经,从厚度上估算,应该尚有二十几页未读。 “在克罗曼德尔,圣托马斯继续传教,使得远近的民众都得到了上帝的福音。他在那里居住了十年,给耶稣基督赢得无比的荣耀。可此时,他却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初时,他不明白这惆怅的来由,直到一个晚上,天使长加百列在梦中向他显圣,告诉他尚有更多的传教工作等待他。” “醒来之后,他遍访克罗曼德尔的学者、商人和水手,希望了解印度周边其他大国的情形。终于,他得知了在印度的东北方,在巍峨的群山、大河之后,还有一个人口稠密、富产丝绸的国家,那里是日出的地方,叫做震旦,而那里便是他的下一段征程。” 还未等我完全理解这话的深意,便觉着手上一紧,耳边响起伊莎白激动的声音“难道是中国?” 陈先生往后翻着经页,不再作声,房中只剩下火焰和气流搏击的声音。这不断加大的悬念持续了怕是有十分钟,陈先生也翻过了五六页经页,才又开始为我们翻译。 “圣托马斯得知了他的下一个目的地,便准备启程。虽然很多印度的土王都身着来自那个远方国度的精美丝绸,可前往那里的路途是所有商人以生命保守的秘密。这些商人,即使皈依了耶稣基督,也无法说出那路途,因为他们每个人,只知道前方五百里的路,就不得再而向前。” “因为寻不着前往震旦的路途,圣托马斯又陷入了惆怅。他把所有能够收集到的,商人们讲的故事放在一起,那路忽而向东,忽而向西,有时登山,有时过海,可最终却是画了一个大大的,重回起点的圆弧。他这样工作了三昼、三夜,在不知不觉中睡去。此时,天使长加百列又出现在了他的睡梦之中。加百列说:‘你由此地向北,沿着大山的西麓而行,那是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曾走过的古径。你穿过兴都库什,将来到一片肥沃的绿洲,在那里,你只需静静等待。远方国度的伟大君王会在梦中看到复活的耶稣基督,他会派遣他的重臣作为使者前来寻找你。 “于是,圣托马斯便按照神的旨意,由科钦上船,先到了印度河河口,接着逆流而上,直到能够看到白雪覆盖的山峰。那里,他路过了许多村寨和部落,看到了至今仍然崇拜狄俄尼索斯的马其顿人后代。他在兴都库什的高原行进,果真看到了大片的肥腴绿洲,又看到了崇拜其他偶像的民族。” “这其中,有一个名叫卡德菲斯的王子,他统率着当地最为富有的土地。他有数不清的兵卒,铸造如希腊和罗马一般精美的钱币,而所有来自远方的,载着丝绸的驼队都会在此停留。卡德菲斯王子虽然没有皈依耶稣基督,但他说自己的祖先来自西方大海边上的土地,与圣托马斯有着同样的故乡,因此便留他在此等待来自东方的使者。” “圣托马斯在此等待了三年,却没有等到来自东方的使者。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焦急和惆怅又重新燃起。他辞绝了卡德菲斯王子的挽留,继续向东前行。他顺着沙漠中的河谷和河谷边的绿洲,走到一片巍峨的城池。这里的人们正用着巨石、金箔和浓艳珍贵的颜料修建供奉偶像的寺庙。这里的人们告诉圣托马斯,一年以前,来自东方震旦,拥有所有丝绸的君王所派遣的使臣来到这里。他们把这里的偶像和经文迎回东方,又留下了数不清的丝绸和黄金来供奉此地的寺庙。” “听到了这样的结果,圣托马斯的忧愁难以停止。他向耶稣基督祈祷,乞求能够得到主的指引。他祈祷了很多天,很多夜,终于得到了主的神谕。主告诉他,要他返回印度。圣托马斯问主,为何让东方的芸芸众生仍生活在没有福音的黑暗之中。耶稣基督训喻他不必忧愁,福音终将惠及所有天父所创造的人。远方的丝绸国度的皈依将留给未来的主的仆人去完成。” “有了耶稣基督的神谕,圣托马斯的心变得宽慰。他离开了绿洲和沙漠,重新穿越兴都库什山,最终回到克罗曼德尔的海岸,继续在印度传播福音。” 陈先生念完这一段经文,抬起头来。沉默中,他饱含智慧的双眸似乎能穿透历史和那些高山大川。 最终还是大维兄打破了这沉默:“表兄,你刚才念着的时候,我心里就在想,以这时间推算,这里难道讲的是永平求法之事?” 说到这儿,他又转过脸,向着白牧师和伊莎白解释道:“中国的史上记载,东汉的第二位皇帝,一次做梦时,梦见一尊来自西方的金人,他浑身金光,在殿中飞行。梦醒之后,皇帝询问大臣,便知道西方有一神名曰‘佛’,皇帝于是便派使臣去西方求法。” “求法的使臣用白马驮回了经卷,自此佛教才传入中国。我粗粗推算了一下,这经里所说的故事,竟然和永平求法的时间差不许多。难道原本基督才是汉明帝梦中的金人,这可真是阴错阳差了。” “上帝的方法总是神秘的。”白牧师感叹道。“或许上帝有意眷顾我们这些他后日的仆人,把在中国传播福音的责任交予我们。我猜,也许我父亲已经看到了这部分记载,所以才会离开印度去到中国。” “古上记载的,也不可尽信,”陈先生终于又开了口。“永平求法这事本就可能是后世讹传杜撰而来。《四十二章经序》和《理惑论》里面都有记载,可细细读来,都有错讹纰谬之处。《后汉》里面记载着永平八年,明帝下诏,谈及自己的弟弟楚王刘英时,便提到了浮屠、沙门这些佛教字眼。如果求法真的是永平七年,这时间就不可解了。 ” “我近来在图馆里翻到一些几百年前耶稣会的教士们的通信,倒也是在说这些往事,说来请白牧师给评点评点。” “耶稣会的教士们原本是为传教而来,可到了中国却发现这里儒学昌盛,绝非蛮夷未开化之地,所以要是想要让中国人皈依,便必须精读中国的经典,用中国人的道理来说服中国人信奉上帝。他们钻研《十三经》,却发现里面的精髓竟是和基督的教义不谋而合。《礼记》上说‘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这就好比说起初上帝创造天地。” “他们又发现这类的说法在中国的经典中不仅一脉相承,而且更有演进。西汉末的刘歆与耶稣基督是同时代的人,《汉》中记载他曾说‘太极元气,函三为一’,这便是三位一体啦。” “耶稣会的教士们便和欧洲的同僚与学者通信,让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或许中国的先贤古圣竟然也是听到过上帝的教化的。甚至有人猜测,或许中国人便是以色列十二部落中一部的后人。他们接着研究中国的文字,却发现这文字中蕴满玄机,也彷佛是受圣灵指引所创。” “表兄,你这可越说越玄虚了,伏羲创字,怎么倒还有圣灵的指引了?快给我们说说。” 陈先生并没有马上解释,只是看着白牧师问道:“这要看我们的主人是否介意?” 白牧师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您请说吧。我也很好。” 陈先生点点头,俯下身子,用自己的手指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地画了起来。 “他在写字吗?”伊莎白在我耳边轻声问道。 “是一个中国字,来去的来。”我答道。 “怎么写呢?教教我好吗?”伊莎白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她手掌展开,便像是展开了一张写字的白纸。我用左手扶住她的手腕,右手的食指尖当作笔,也在她的手心一横一竖,一撇一点,一撇一点,最后再是一撇一捺地写好了一个“來”字。 写完了,伊莎白会心地一笑,合起了手,似乎是要把那个“來”字藏起来。 “你们看,这是中国人写的‘來’字。这个字再简单不过,每个语言都有它。可在基督教里,这‘來’字,却是意思不一般。白牧师,我说的没有错吧?” 白牧师点点头,答道,“来,这是指救世主,耶稣基督的到来。” “不错,救世主的到来。那你们再看看,如果把这个‘來’字拆开来,是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又重写那个“來”字。一横一竖。“这是第一个,”他接着说道。而此时伊莎白又摊开了手掌,我也就随着陈先生的笔画在她手中又写了起来。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陈先生问道。 旁人还未做声,伊莎白先惊呼了起来:“是十字架!” “不错,是十字架。然后我要再写一撇、一捺。伊莎白小姐,你看不到,这在中文里是一个人字。” 听陈先生这话,我便又接着在那十字之上加了笔画。一边画着,我却觉着指尖下,伊莎白的手掌里似乎传来了微微的颤动。 “十字架上有一个人,难道这是耶稣的受难?” 陈先生点点头,说道:“还没有完。这个‘來’字还有左右两个人字。”如此说着,我跟着他又画了两个人字。“这两个人字比中间的要小,一左一右。”陈先生幽幽地说完,便停了下来。 此时,还是伊莎白先反应了:“难道这是说基督受难时旁边同时受刑的两个小偷?这个‘來’字你们中国人一直是这么写的吗?” 陈先生听着伊莎白的话,眼前一亮,兴奋地说道:“伊莎白小姐,你这句话是问到关键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來’字,我们中国人至少在三千年前便是这么写的。那个时候,我们的祖先在青铜上铭文铸字,那时候这个‘來’字就已经是这么写的了。” 或许是这一发现太过惊人,伊莎白的脸上浮出了难得的红晕,兴奋之下,失明的双目也似乎在努力地寻找着这突来的光亮而难以自抑。“爸爸,你相信陈先生说的这些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中国也就不难找到上帝了。” 白牧师握住伊莎白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的手,爱怜地说道:“亲爱的,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陈先生所说的这些,是两百多年前的一桩公案,叫做‘中国礼仪之争’。” 陈先生点头称是:“不错,就是这个‘中国礼仪之争’。不过那是天主教的教廷和中国之争,不知道新教如何看待此事。” “这争议始自入教的信徒能否祭祖、能否祭孔。这些祭祀从礼仪上讲,不合十诫,教廷自然不能允许。可在中国传教的耶稣会,却觉着若是不许,就很难在中国,特别是中国的士绅中传教。陈先生今天讲的这些,对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过若是说这是耶稣会的教士们所为,也不难相信。如果真的能在中国的古籍中找出这些道理,在他们看来,或许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 他顿了顿,眼神环顾四周,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我觉着,这些都已迷失了方向。我们所信奉的,不同于天主教也在于此。这些都只注重了礼仪和道德,却忽视了最重要的,那便是信仰。” “耶稣会的教士们希望能从礼仪和道德上调和,而却忘记了最要紧的是对上帝和耶稣基督的信仰。不管这些义理和文字是巧合还是暗藏玄机,如果没有对耶稣的信仰便不能得到救赎。我看陈先生是十分严谨的学者,恐怕也不会全信这些对中国经典和文字的西洋解释吧?” 白牧师这番话虽然说得温润得体,可我听来,这背后无论是他的语气还是思想,都带着不可撼动的坚毅。自己生怕这个晚上宾主会因为宗教的讨论而起了冲突,不禁又担心起来。 “白牧师说话很客气,”陈先生点点头,面容严肃地说道,“这些东西恐怕不仅是西洋解释,而是曲解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实话实说,我用中国的成语,‘貌合神离’来形容也不为过。虽说貌似相同,可内里的精神却是断难相通的。我说句或是不中听的话,若非是中国人,无论怎么学,这些经典中的微言大义总会是似是而非的。” “照这么说,我学这些中国的古代哲学也已是迷失了方向?”白牧师笑着问道。 此时大维兄也觉出了冲突或许就在一两句话之间,忙着向陈先生使眼色。可陈先生似乎是视而不见,只是顺着自己的想法讲了下去:“白牧师,我这个人鲁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我一直以为基督教的教理是不容他人的。耶稣不是说:‘不与我相合的,就是敌我的;不同我收聚的,就是分散的’如果你相信福音是唯一的真理,又何必去学我们这些旁门左道呢?” 白牧师仍是保持着平和的神态,不急不缓地反驳道:“我在这里面也没有什么希望隐瞒的。首先,我相信福音是唯一通向天堂的路,但并非说福音是唯一的关于天堂的真理。” “其次,正如耶稣的门徒和后世的基督教神学家们学习了希腊和罗马的哲学、修辞、逻辑,从而让生活在古典文明中的世界接受了福音,我们欲在中国传播福音,那也必将走过同样的道路。” “再次,我想再加上一条,这是我一位也在中国传教的同事在近日里让我意识到的。我们不仅应该去研究中国的经典,还会去研究中国的当代。” “最后,这也是最要紧的,我们研究中国经典,并非是想成为我们无法成为的中国人,而是由此更好地帮着中国人走向他们必将走向的救赎;我们参与中国当代,并非是要她沉迷于今世的革命,而是与她一起迎接未来的天国王朝。” 还未等陈先生答话,大维兄倒是先按捺不住了,激动地挥舞着双臂抗议道:“尊敬的牧师先生,你这样说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了吧!中国的古语说: ‘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现今我们中国积贫积弱,国家凋敝,民不聊生,肚子吃不饱,命活不成,哪还顾得上礼节、荣辱,更说不上什么天国王朝,什么超玄的神灵了。” 说了这些,他仍是意犹未尽,左手握拳,右手伸掌,左右摩擦,竟是一幅磨拳霍霍的景象。伊莎白虽看不见,可也觉出了空气中擦撞出的火星,握着我的双手心竟是渗出了汗,双眸里企盼的神情似是在向我求助。 平日里,我在经史子集上与陈先生自是如土丘望泰山,而就是与大维兄那也是不得望其项背的。可那一刻,或许是因为伊莎白恳请点燃了不知藏在哪里的一点灵光,我忽地想起不知什么地方学来的点典故,声音颤若游丝地说道:“大维兄,我忘了从哪里看来,这话在管子里是如你所说,仓廪足则知礼节,可后来到了管晏列传之中,被太史公改为而知礼节。这一字只差就好比你学的数理逻辑,也从充分变成了必要条件。所以说仓廪足未必就知礼节的。” 或许是我那声音过于飘忽,大维兄竟是一时无语,嘴里嘟囔了两句,然后啊地一声笑道:“你这小子,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手。这个‘则’和‘而’在中国古语里也不能严格地按你说的一为充分、一为必要,但意思确实是不同。可是啊,老弟,你这逻辑也该好好再补一补。如果按你说的,是必要条件,那不就更对了—仓廪足了未必就知礼节,可若是不足,那就是万万不可了。” 他顿了顿,觉着自己或许有些冲动而失态,便又补上了一句:“这样也算是大家都对吧。我们这些人先救国救民,有了必要条件,你再救大家的灵魂不也好吗?” 这些是趋于和解的话,白牧师自然是听得出来,可他或许也是认真了起来,并未就此转开话题,而是接着辩论了下去。 “大维,你怕是忘了圣经上说:‘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 ’” “两位都是中国的名门之后,饱读诗,这我自然比不上。可我倒是敢说,我认识的中国的穷苦人怕是比你们还要多。” “无论是上海外滩上背包的苦力,还是自流井挖井的盐工,他们就算是饿着肚子,也能成为难得的基督徒。为什么,因为他们心里没有骄傲,他们渴望救赎,迫不及待地要超越此生的痛苦。可绅士们,绅士们怕是就像基督在马可福音当中说的财主。无论是金钱的财主还是知识的财主,若是因为自己所有的而心生骄傲,那么只会与主越走越远。所以我说,莫要觉着仓廪充足,人心便会向善,说不准,正好适得其反,那时人心反而更近罪恶。” 白牧师这段话情真意切,声音中自带着静静的力量。大维兄虽是心急,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反驳,径自着急。 “你也别争了,大维。这争论你也赢不了。”陈先生幽幽地说道。 或许是找到了自己心中激动的出口,大维兄冲着陈先生提高了声调,说道:“难道咱们想要中国富强是错的?咱们出来求学,难道不是为着富国强兵,难道不是为着民族自强?我就不信这有什么错!” 白牧师双手合十在胸前,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二位客人,沉吟片刻后又开了口:“两位朋友,你们这样想当然未必是错,我也很理解你们会这样想。可是如果你们能允许一位长辈问些问题,我会问:‘富国强兵之上—注意不是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去激励你们学习吗?富国强兵是为什么,你们的人民在国富兵强之上—注意也不是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去带领他们追求幸福吗?如果有一天,你们的国家如美国今日一样强大富足了,你们会觉着自己的梦想成真了吗,而那时的后世学子又因何而学呢?我看这些问题倒未必一时需要你们回答,我愿意和你们讨论下去。” 他这话说得虽是平静,可内里的刚毅却也是溢于言表。陈先生的声音也是同样的平静,而言词也是同样的刚毅:“我看再讨论也是无益。说来说去,总是绕不过要信上帝,要信耶稣。中外有别,华夷各异,和而不同有什么不好。岂可将你们的神话强加于人?”话毕起身,他确是觉着话到这里便也就到头了。 “陈先生,”还未待他道出去意,伊莎白站起身来,眼睛努力地凝视着他,“我没有你那么博学,可是我想你也相信孩子是不说谎的。我小的时候,生了很重的病,我看见了耶稣,是他救了我的命。我们收养的两个小姑娘,她们也是这样,在黑暗中看到了主,呼唤着主的名字,而主让我听到了她们,借我的手救了她们。这些都是真真切切的,孩子们看到的,听到的。主的恩典是不分中国人还是西方人的。” 这段话,伊莎白必定是花了十二分的努力。虽然都是至情至重的往事,可声音不失柔美,而那对晶莹的眸子,也是出地镇定,没有往日内心激动时左右无助的微颤,却是像有神明在其中。 一阵迟疑划过陈先生严肃的面庞。我想大智若他,倒也不会因为几句话便没了主意,想得更多的怕是不愿伤了这本已不幸的女孩子。这迟疑该不过一刻,而此前的坚毅便又重归他的面庞。此时,看着他如炬的目光,我不禁心生恐惧,也站起了身,扶住伊莎白。这与其说是帮她,倒不如说是帮自己。 “伊莎白小姐,我笃信的是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你要我信什么,我只有自己眼睛去看,自己心去求证才可以。我们同视一物可感知各异。你和慰慈年龄相仿,同受你父亲的教诲,朝夕相处,可你眼中看不到的东西,他讲给你也无从描述,而你心里看到的东西,你讲给他也不是一样。我们看你生活在眼盲的黑暗之中,你或许也觉着我们的灵魂生活在心盲的黑暗中。谁盲谁亮,孰是孰非,东西相隔,永为参商。” 话说完了,他仍不失礼貌,致意告辞。我身边的伊莎白虽是沉默,可我看过去,她眼中适才的镇定却是没了,双眸无助地颤抖。 此时我心头想着世上能只剩我们两人,便可去安慰她。可另一厢,毕竟礼数所在,不去送两位学长,于面子上却又是难为情。心里只这么一反复,该是扶着伊莎白的手上传过去些犹豫,她便明白了。“去吧,”她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送两位学长回去的路上,先是一阵沉默。我们踩着脚下各自的影子,静静地走向车道尽头的那三棵榆树。从树下左转过去,便是河边的步行道。刚一走上去,我便觉着耳边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陈先生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有感言道:“这白牧师一家耶教信得太深了,难谈得来。” “表兄,”大维兄眼睛看着我,手却是轻轻地在拽陈先生的袖口,“我刚才言语虽然激动,可还是觉着白牧师家的人都很友善的。他毕竟是牧师,白小姐又不同旁人,如此虔诚也是应当,别无恶意。要是有机会,我倒愿意和他继续辩论。” 陈先生似乎心里憋了很久,一用力,袖口甩开了大维兄。“我没说他们不好。好人也会说不来,好人更可能办坏事,有的时候大好人就能做大坏事。这个在耶教尤其是如此。” “表兄,你这么说,让慰慈难做人了。白牧师毕竟是慰慈的监护人,是慰慈的长辈。” “慰慈,”陈先生转过脸,似是忽然间才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圆圆的镜片后面,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慰慈,”声音也显得有些激动,“你不会也入教了吧?” 其实,留学生中入教者也不乏其人,我虽没入,却是被陈先生问得有些惭愧。我忙着解释道:“我还不曾受洗。” “那就好,”陈先生松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那就好。现在有些个年轻人,嘴边上左右挂着就是救国两字。科学、实业、教育,这些嘛,说说也就罢了。还有些个留学生,我看尤以咱们留美的为首,居然想出了耶教救国这种无稽之谈。要我说,耶教非但救不了国,还会大大的误国。” “表兄,这也未免危言耸听了吧?”大维兄想必是看出了我的尴尬,便从旁打着圆场。 “绝没有,”陈先生坚决地摆摆手,奋力地说道,“耶教和儒释道绝不相同。儒释道三家都是兼容并蓄,虽自成体系,各有教义,但绝不排外。这便是所谓中国人的功用和现实。” “耶教可就不同了,上帝只有一个,圣经只有一本,你要不从我,要不反我,这就是他们的教条。有了耶教这两千年,你不能说他们没有好人,没做好事,可坏事,大大的坏事也是不断。” “坏事?“我惊诧地重复着这个刺耳的词,“陈先生,您也说了,白牧师、伊莎白他们都是好人。白牧师在我们家乡传教十几年,咱们就算不信他们的教,可这精神却不能不叫人敬佩的。” 陈先生摇摇头,本就严肃的面庞上此时更多了几分无奈。 “慰慈,你这么说也不怪。毕竟你和他有十几年的师生之谊。这些事我估计你虽是学过历史,也未必知道。今日能读到之西方历史,也多是耶教徒所撰述。你听我给你说说,对你也好。你看,最开始的时候,耶教徒生活在信奉多神的罗马和希腊人中间,这便是他们最开始的敌人。他们力量大了,便烧了亚历山大的图馆,要把所有上古留下的,非耶教的思想一概斩尽杀绝。这把火怕是让欧洲的文化倒退了一千多年。” “然后有了回教,这两家更是水火不融,各自都说自己是正宗,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十字军东征,拿回耶路撒冷之日,他们在全城杀穆斯林和犹太人,杀得圣殿山上血漫脚踝。你说这些杀戮,是异教间之战,也能勉强说过去,可你再看看,那耶教徒之间,打得更是不可开交。” “先开始时,是西方的拉丁教廷和东方的希腊正教,为了正统之争纠缠了几百年。这之后呢,为了你的上帝和我的上帝到底谁是上帝,英国的天主教徒和清教徒打,法国的天主教徒和辉格派打,西班牙人和荷兰人打。这两千年,以耶稣的名义,流了多少血,有多少罪恶假其名以行。” “慰慈啊,这便是我为什么说所谓的耶教救国是万万不可行。在耶教来说,只有黑白没有中庸,只有一心皈依没有和而不同。一个人自己信了那还罢了,若是把他在中国推行开了,那必定要为了教义杀戒大开、生灵涂炭、山河崩裂。” 说到此处,已到陈先生的寓所。砖墙的深红此时几近融入夜色。门前几棵树叶落尽的梧桐寂寞伫立,在墙上投下焦墨枯笔的身影。走到台阶前,陈先生左右看看我和大维兄,却只是略带着疲惫的神情轻声感叹道:“救国左右都是不易啊。”言罢,他没再与我们道别,便缓步走上台阶。 见着陈先生身后的门关上,大维兄拍了拍我的后背,宽慰地说道:“表兄的学识和才华都是古今少有的,只是人太直,怕是让你为难了。” 我努力地做出些笑容,恐怕更近似苦笑:“应该也没什么。我想白牧师不会太在意的,只是伊莎白有些难过。” 听我提起了伊莎白,大维兄会心地一笑,又说道:“表兄送完,再送送我吧,我有事要问你。” 大维兄的宿舍就在哈佛广场旁。我们绕回去,还要个五六分钟。听他说有事要问我,却是让我心里有几分莫名的紧张。 “慰慈,我比你大几岁,这事比你也看得清。你是不是喜欢白家的小姐,不是说一般的喜欢,是男女间的喜欢。” 我正支吾着想找些说辞,可却是被大维兄爽朗的笑声打断了。 “慰慈啊,你就别费事了。吃饭的时候,我都看在眼里了。你那眼神,在别人身上,难得停上一秒半秒,可一旦碰上伊莎白,那就不是一分钟、两分钟的事啦。” “我那么明显吗?”我怯怯地问道。 “怕是已然路人皆知了。”大维兄夸张地大声论道。“要说,我觉着伊莎白也是喜欢你的。我坐在她旁边,能看出来。她眼睛看不见,可只要你一说话,她一定是听得最认真的。那脸上的神情,你能看出来她心里有种甜蜜。” “可是大维兄,这事断定是难有结果的。家父那里就过不去。” “是因为她的眼睛看不见?” 我无奈地摇摇头:“这事我说不好,可是这华夷之防却是父亲心上最重的。临走前,爹让我在祖宗前起誓,是不能背着父命,娶外洋女子为妻。违背父命、违背誓言,那会没脸见祖宗,死了也进不了祖坟。” “慰慈,你这人还真有意思。洋看得不比谁少,英文说得以假乱真,可脑子里还真挺封建的。要是我,管她什么中外,要爱就去爱吧。” “要爱就去爱?”我喃喃地重复着,“可爱了之后怎么办呢。” “那还要想怎么办?爱就爱了,把她娶了,结婚、生子,到那时候,反正生米煮成熟饭,谁还能怎么说。你得想着这是给自己娶妻,可不是给老爷子找儿媳妇,不就明白了。” 大维兄一向豁达,短短的一段路上只是在开导我。那天这几段话,事后我们倒也未再提起,只是这话日后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地在他自己身上应验了。 回到榆园时,已过了十点。想来白牧师和伊莎白都已休息,便准备放轻脚步,回去我临时借住的一层客房。大门轻声开启,步入前厅,整栋房子寂静无声,唯有脚下橡木地板轻轻地吱嘎。正待拐入房边上的走廊,却听着一声轻唤:“乔治,你回来了?” 转身望去,却是伊莎白静静地端坐在夜色中。那夜新月素光依稀,透过纱帘更显朦胧,照不清她脸上的五官,却在她的眸子上映出星星般的微光。我顺着那微光走过去,到她近前,还未开口,她却伸出手,仿佛是在寻找我:“坐在我身边好吗?” 我们两手相握那一刻,我觉出她把我的手握得很紧,与平时我们一起散步之时的轻盈挽握似是多了些许焦虑。我虽是坐了下来,可伊莎白仍然没有放开手,却是握得更紧了,而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怎么没有去睡?”我轻声问道,“没有事吧?” 伊莎白原本在沙发上坐得笔直,此时我坐下了,她似乎也放松了些,便靠在沙发椅背上,幽幽地说道:“乔治,我怕你不回来了。” “那怎么会,我只是去送送两位学长。” “我不知道,你说是不是莫名其妙?可你刚一走,我心里就忽然不踏实起来。觉着说不定你会不想回来了。” “是因为陈先生说的那些话?” “也许我们真的永远不可能同样地看这个世界?” 换了平日,我恐怕只会绞尽脑汁地陪着她说话,说些聪明而得体的话。可那晚或许是因为两人在夜色中携手独坐,或许是大维兄那几句以壮行色的话,我未及细想便脱口而出,“那我闭上眼睛,就像那次陪你在河边一样。不用眼睛,只用心去看,那咱们看得不就一样了吗?” “这是傻话,乔治,”伊莎白轻声嗔道,“不过这也很甜蜜,我感谢你。我说的不是这个。我一直希望你能皈依耶稣基督,得到福音和上帝的恩典。我虽然眼睛看不见,可我心里一直暗暗想着,也许在信仰的路上,我能做你的向导。可是今天,我,我突然觉着也许自己错了?” “你怎么会错呢,”我宽慰着说道,边说边让自己和她坐得更近些。 “我不是说希望你皈依基督是错的。信仰是不会错的。我是觉着,我怕是被自己的骄傲和虚荣所障眼,想着的只是自己,只希望自己是那个引你前行的人,可却忘了你的痛苦。” “所以你心里就不踏实了?” “你想听真话吗?”她虽是这么问着,却并没有给我机会回答,或是她心里怕只要一耽搁,这话就说不出来了,“真话是,我想着也许自己不是那个带着你走向基督无限的爱的那个人,心里就特别伤心。虽然你就在身边,可要是我们走着不同的路,哪怕都是在往前走,可我看不见你,我也就失去你了。” 听了她的话,我的身子一震,再也顾不得心里的畏惧或是顾忌。她的手仍在我手中,被我轻轻地拉着,一直贴近到我的脸颊。伊莎白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先是用手掌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面庞,然后伸展开修长的手指,指尖在我的五官上滑过。 一阵阵温暖随着她灵动的指尖传来,我也闭上眼睛,两人之间的气息都能彼此觉着。在我们二人之间,这也许是一个纪元。自此我们或许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如此两心中有了默契,也就有了一种平和的甜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1991年波士顿近郊剑桥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二十一章 </span> 1991年波士顿近郊剑桥 1991年感恩节的最后一天,是个暖和的晴天。连着几天熬夜听李先生的故事,我也觉出了人倦体乏。虽然醒了,却一时爬不起来。辗转几时之后,看看时间,已是过了十点,再不起身就有违做客之道了。 白太太家的楼梯正好对着一层的门厅,一阵光亮射进了眼帘。正下到楼梯的一半,忽地听着楼下一声脆响,像是瓷器摔碎的声音,接着便是白太太的一声惊呼。 这声音来得太突然,我顾不上多想,也顾不上脚下的步子安稳,径直从楼梯上半跳、半滑地下到了一层。到得客厅里,正见着白太太半跪在地上,脚边满是骨瓷茶杯的碎片。再往前看,李先生仰面躺在了地上,眼睛闭着,脸色苍白,似是晕了过去。 “快去打911,”白太太手指着挂在墙上的电话,焦急地喊道。 电话一拨就通了,接线员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我磕磕巴巴地把情况说了。线另一方的女声却是训练有素的平静,问起李先生此时是否清醒,脸色、唇色如何,呼吸和脉搏怎样,是否有抽搐的情形。 看得到的,我就尽力说了,看不到或是不知道怎么答的,我便问白太太。接线员一边问着一边说道救护车已经出动了,让我不要着急,继续观察李先生的状况,如果我需要,她可以在线上指导我,直到救护车赶到。 此时,我听见白太太轻声呼唤着李先生,转过头,看到李先生似是醒了过来。 “舅舅,你千万不要动,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坚持一小会儿就好了。” 我赶紧告诉接线员,李先生已经醒来,她听后说道,“这是好事,不过千万不要搬动他,明白吗?另外,你观察一下他头脑是否清楚,是否有语言上的迟滞。” 此时恰好李先生也开了口,“我没事,刚才一下子头晕,扶我起来吧。” 李先生这话是用英文说的,声音虽是不大,可仍是从电话中传了过去。911的接线员听了甚是着急,忙着问道这是不是病人想起来,如果是,那就是十分危险的,千万不要搬动他,也不要让他起身。 白太太也是明白这道理的,还不等我转达,她便轻轻地按住李先生的肩头,柔声说道,“舅舅,你千万不要动。”她一边说着,一边脱下来身上的羊绒开衫衣,仔细地叠起来,又用一只手扶住李先生的头,另一只顺势把毛衣放在了李先生颈下,“你看这样是不是舒服些?舅舅,我得给您盖上一个毯子。我去一下就来,只一秒钟就好了,答应我不要动好吗?” 看着李先生点头答应,白太太忙地起身,快步走到单人沙发边。她拿起一条毛毯,又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李先生身边,为他盖上了毛毯。 “病人现在怎么样了?”话筒那方的接线员关切地问道。 我报出了李先生情况还好,听筒那边传过来了她欣慰的声音,“我刚收到信息,救护车已开进了你们那条街,马上就到。” 她刚说完这话,门外便由远及近地传来了救护车的鸣笛。 我忙着对话筒说道,“我想这是他们来了。谢谢你!” “哦,这不用谢,”她仍是用柔和的声音说道,“希望他能尽快康复。祝你们好运。” 挂了电话,我疾步跑去门厅,门外三个全副装备的急救员抬着担架,挎着仪器从车道上跑了过来。 急救员顾不上太多的寒暄,径直在李先生身边打开了急救箱,取出了一应器具开始检测。 “谢谢你们,”李先生此时声音平缓,也显得更有气力,便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我觉着挺好的,没什么问题。” 跪在李先生右手边的一个急救员看上去也就二十几岁,棕色的秀发在脑后紧紧地束起一个发髻。她摘下听诊器,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先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李先生点点头,带着一丝骄傲地加重了波士顿的口音回答道,“又大又清楚。” 急救员又是一个给人信心的笑容:“先生,你的生命体征都不错。说实话,你的心跳可有力啦,比我的都好。” 李先生回以微笑,缓缓地说道,“既然这样,那就让我起来吧。我的心脏不错,可我的腰以前受过伤,再这么躺着,恐怕腰会疼起来了。” “这可不行。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晕倒,最好还是把你送到医院再做些检查,这样大家才能放心。”说到这儿,她转过头,用淡栗色的眸子看着我和白太太,希望我们也能同意这建议。 果然,白太太在李先生身边坐下,微微地躬下身,说道,“舅舅,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你这很快就要回国去,要是查不出个原因,我可真不放心你走。” 白太太的恳求总算是让李先生同意了,三个急救员一起将他平托起来,放上了担架,然后触动机关,担架升起,便推了出去。 哈佛大学的校医院,就在哈佛广场侧面的Holyoke中心,车程算起来也就是七八分钟而已。进了医院,护士迎上来,把担架接过去,又是一系列的检查。 白太太和我等在外面,时间靠近中午,一位中年的医生找到了我们。他还未开口,白太太便焦急地站起身。也许是太过担心,她一时却是问不出话,只是眼圈泛红,眼角渗出了泪水。 医生见状,忙着拍了拍白太太的肩头,示意她坐下。 “病人现在情况不错,他身体还真是很好。”医生灰蓝色的眸子里露出了让人安心的神采。 白太太长吁了一口气,脸上登时放松了很多:“那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舅舅其实本来就不想来。” “嗯,我就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下。他现在各方面测试的结果都没什么问题,只是考虑到他的年岁,我们想再做一个心脏的回声造影,排除心脏的问题。” 白太太点点头,同意了医生的建议。医生满意地笑了笑,说道:“太好了,我这就去安排。”他正待走开,忽地好似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说道,“对了,我和他聊天,发现他是我们的校友?正好校医院把以前的病例都录入计算机了,说不准能找出他以前的记录。要是能找到,我还真想比较一下现在和七十年前的情况,可能对诊断也有帮助。” 病房在大楼的四层,因为放假的原因,楼道里面异常安静。观察室原本中间有一道布帘,可现在只有李先生一个人在,也就变成了单间。我们推开房门时,李先生正侧靠着床头,看着南面窗外柯克兰德金色钟楼的尖顶出神,竟一时没有觉察出我们的到来。 “舅舅?”白太太试探着轻声唤道,“还好吗?” 李先生缓缓地转过头,看到我们,只是淡淡地笑笑,伸出手,示意白太太在他床头旁的椅子上坐下。 “让你们担心了,是吧?”李先生的语气仍是平和而舒缓,“其实这也是老毛病了。我年轻时就害过这头晕的病,犯过几次。这倒也有好几十年没有过了,大概也算是返老还童吧。” “医生说你没有什么大问题,但还是需要做一个心脏的检查,”白太太停下片刻,眼睛似乎在探寻着李先生的反应。“所以,今晚在医院里观察,我们也觉着这样比较放心。要不然,还真不敢放你回中国去呢。” 李先生伸出右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左侧的胸口,微笑着说道,“伊莎贝尔,我这儿好得很!” “我觉着您还是谨慎些好,长途飞行毕竟很消耗体力!”白太太继续劝道。 “你意思,我也明白。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都这么大岁数了,怕是什么毛病都能检查出来,不过……”,他顿了顿,接着郑重地说道:“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回去的。” 白太太本想留下来陪着李先生,他却没有答应,只把我留了下来陪他。午饭前,适才和我们说话的医生又进了来,右手里捏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夹。 医生脸上泛着兴奋的神情,见了李先生,便轻轻地挥着手中的纸夹,说道,“李先生,对吧?你还记着我刚才提到的老病例吗?你看,我们还真的找到了。” 李先生脸上神情仍是淡泊,似乎并没有被这饱经岁月的发现而触动,“有什么有意思的发现吗?这么多年了,我自己都不记着了。” 医生颇有仪式感地翻开牛皮纸夹,正准备宣布这有意思的发现,忽地又停住了,淡蓝的眸子在我脸上扫过,似是在拷问我的来历。 李先生想必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便解释道,“没关系,他是我的孙子,不用瞒着他。” 他这话虽是简短,却让我心情一时激荡,想着这到底是李先生一时对医生的敷衍,或是他心中真的已经这么看了,这么想了,真的已把我当作了自己的血脉? 医生冲着我笑笑,眼光又转回到手上的纸夹上:“确实是一些有意思的发现。这上写着,你在1923年的4月,曾来就诊。你看这里写着,病人就诊时自述在波士顿城中看朋友后晕倒。苏醒后没有觉着有特别的不适,可当天晚一些,又出现呼吸不畅,心率过速,被送到医院。” 医生说道此时,顿了顿,眼光离了纸面,在李先生脸上扫过,似是想找到记忆回归应有的喜悦。可是李先生仍是面带平静,只淡淡地说着,“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时候这医院是在一栋三、四层的楼里,和哈佛其他的建筑一般,是红砖墙面的。” “这个我倒不知道,”医生好地问道,“我是十二年前到这儿的,这楼好像有二三十年了吧。” “还有什么吗?”李先生似乎不太在意医生的自言自语。 “真是神,”医生一边说着,一边从纸夹中取出了两张X光片。他向右手中的片子努努嘴,说道:“你们看看,右边这张是七十年前拍的,左边这张是今天拍的。除了肺部的纹理稍微加深了—这是很正常的,老年人一般都会有的—别的什么变化也没有。我可真有些羡慕你,李先生,要是我到了你这岁数还能有这么好的身体,我就知足了。” 李先生的眼睛快快地扫过两张X光片,随即又定格在医生的脸上。“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其他的检查呢?我原本不想在这里住一晚上的,不过既然住下了,就随你们检查吧。” 医生合上纸夹,轻松地笑道:“现在可和七十年前有很大不同了。医学自然是昌明很多,比如我们可以给你做一个心脏回声造影。这个检查我猜想你以前并没有做过?” 看到李先生摇头,医生显得更加自信,一手握着纸夹,另一手不时地做着手势:“回声造影可以帮助我看到你心脏的构造,心房、心室、瓣膜、血管,这些有没有器质性的病变,都可以看出来。这个是最主要的,除此之外,我想再做些血液检查,这样可以排除你是否经历了一次小的心脏病的发作。其实也不费事,只是抽些血而已。最晚到明天早上就会有结果了。抱歉,本来今天晚些时候也可以有结果的,只是因为假期,实验室的人手不够,我看这应该也不是急诊,就没有加急,你不在意吧?” “既然住下了,就住一晚吧。我记着上一次我也是这样被医生在这里扣了两天,可还是没有查出所以然。希望这次昌明了的医学能有所不同。” “哦,这是一定的,相信我好了。无论怎样,总会有个确定的诊断的。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医生叫来护士,帮着李先生坐上轮椅,送他去做回声造影。我趁着这时间去楼下的燕京餐厅要了一份炒饭和酸辣汤充饥。 这餐厅就在校园对面,听说餐厅的东家也是民国年代一大军阀的后人。因为离着学校近,无论味道如何,这里早已是几代学生和教授们吃中国菜的首选。 过节时,餐厅里格外冷清,除了像我一般的从国内来的留学生,其他人此时估计还在回校的路上。我选了临窗的卡座,那里透过低矮的窗子,正好能看到怀德纳图馆巍峨的身影。 时间在一勺勺饭食中点滴逝去,正午清冷的日光在图馆古典的墙面上留下块块光斑,慢慢地从左移向右。中国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感恩节也算是美国的佳节吧,此时既是思亲之际,而独在异乡为异客之身第一次觉出些许乡愁。 七十年的风雨在这图馆的砖石上仅是轻轻擦过,岁月痕迹尚浅。想想李先生虽然已耄耋高龄,七十年的人生仍是历历在目,便如伊莎白留下的那段话,诗一般逶迤跌宕,不至最后一个韵脚仍是参不透许多情节。由此一个异的念头油然而生,眼前恍惚中似是看到自己七十年后。这念头一生出就让我一个激灵,忙着一阵子晃头,想把它从脑子里抹去。 “你没事吧?”已和我有些熟络的领班杨阿姨疑惑地问着。 她见我满脸懵懂,会心地笑着,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和她也蛮熟的。你要是想认识她,我帮你介绍。” 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门口小圆桌旁坐着一位正在看的亚洲女孩。她容貌清秀,仪态端庄。我原本没注意到她,被领班阿姨提醒了,反而多看了几下,心里顿感尴尬,忙着解释她是误会了。 “那就是想家了吧?”领班阿姨继续问着。 “倒也没有,几天假期一晃就过去了。” 她为我加上茶,幽幽地说道:“其实想家也不用难为情。这里的留学生我见过很多,以前是台湾的,后来又有了大陆的,都会想家的。” 领班阿姨已有皱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却好似也有几分自嘲和心酸。我从同学那里听到,她的祖上做过餐厅东家祖上的副手,一起出生入死,东征、北伐、抗日,然后一起从西南跑到香港,跑到台湾,最后又跑到了美国。她早年有过一次不太美满的婚姻,之后便独自一人,又漂泊回了这里。 “还好,能吃到中餐,就不至于太想家了。” 听了我这句不太熟练的恭维,领班阿姨呵呵地笑出了声。她弯下腰,脸上故作出一些神秘的面容,悄声说道:“其实这里的菜做得真的很一般。我还记着小时候在大陆、香港哪怕是台湾,吃的饭菜都不是这个味道。” 我看出她因为今天餐厅门可罗雀,有些无聊,也想着要陪她说几句话,就问道:“那您后来回去过吗?” 她见我有意陪她说话,很是感激,在对面坐了下来。“父亲原本总是念叨着要回去祭祖的,可是他怕。你知道他从大陆临撤退的时候,是杀过那边的人的。” 这话她说得很轻,也平淡,可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领班阿姨怕是也没有注意我脸上的变化,仍是轻声平淡地说了下去。 “要说啊,老总统那时候也真是心太狠,手里抓住的共产党都统统要杀掉。我听父亲说,这里还有一层,老总统是想看谁跟他真是一条心,如果你想跑去台湾,你就得杀共产党,这就和水浒里的投名状是一个道理。” “本来呢,我父亲的老长官其实也没和共产党打过什么仗。父亲说也有不少人来劝老长官留下。可是老司令他思前想后,自己一大群太太,还抽鸦片烟,共产党来了肯定是混不下去的,所以还是下定了决心去台湾。可要去台湾,就得向老总统表忠心,那就得杀共产党。他自己不愿意下这个手令,就让我父亲去干。” “唉,”领班阿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是多年的哀愁都凝在这一叹中。“我父亲跟着老长官一辈子,长官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想也不想就去办了。事后我问他,他还说他从来也不后悔。” “有了这投名状,老长官总算带着父亲辗转到了台湾,可去了才知道,老总统早就不想要他们这些人了,只是更不想把他们留在大陆。到了台湾,也就是些闲职,还有人盯着,过了几年,熬不下去了,就来了美国。” “后来啊,到了五零、六零年代,李代总统都回去大陆了。有朋友劝老长官和父亲也回去,到这时候我父亲才明白回不去了。那时候我也不小了,他就和我说,那些在战场上同共军交过手的人最后投诚了,大多没什么事,说不准还能得个官职。可是他杀过政治犯,那个不同,他不敢回去。” “再后来,经国先生放老兵回大陆探亲,我父亲真的动心了。八十多岁的人,还从美国跑回台湾,去看看情况。在台湾待了几个月,最后还是回来了。他怕回去了,共产党抓他,国民党说他叛变,美国人也不管他。就这样,一直拖到了现在。这几年,人上了岁数,脑子也糊涂了,其实回不回去也都无所谓了。” 没成想,我这简单的一问,却是勾出了如此之多的往事。要是旁的往事也就罢了,可这段历史却听得我如芒刺在背一般。她离开大陆之时恐怕还不到十岁,无论政治或是政治犯和她又有何瓜葛?可是我心里问着自己,若是她父亲真的做了这些事情,自己该如何待之呢? 如此想着,心里一阵阵发冷,也不敢再坐下去了。领班阿姨看上去有些失望,但毕竟是看着人来人往惯了。这年年的感恩节怕都是如此冷清地过了下来,她也没多说什么。 临出门之际,我不自禁地又看了一眼低头看的女孩。正巧此刻她也抬起头来。四目相聚那刻,她礼貌地笑笑,随即又重新看起来。我眼睛的余光似是看到领班阿姨脸上会心的表情。 回到病房,整个下午都属于李先生和我两个人,没有任何其他的干扰。从太阳刚刚偏西,一直到夕阳沉于肯尼迪街边落尽秋叶的树木枝干之后,我一动不动地听着李先生继续将故事讲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1920年美国波士顿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二十二章 </span> 1920年美国波士顿 1919年过后,我们便真的进入了镀金的二十年代。这二十年代的第一年里,我和伊莎白便是在平和的甜蜜中度过的。 第二学期,学校的宿舍危机依然如故。原本入住哈佛园计划再行搁浅。我趁此便向白牧师提出,与其在外面再找地方,能否就在榆园长期租住下去。此时,我和伊莎白二人心中的默契白牧师想必也能觉察一二。他说租金照市价收取后,略显年纪的脸上多了笑容。 第一年下来,我的成绩还算令人满意,四门课程之中,一个A,两个A-,一个B+。相比来说,在中国留学生中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维兄在研究院的课程自然难上很多,可却是全A。可反过来,哈佛的本科更多的毕竟是新英格兰的世家子弟,能有一个与年轻绅士地位相称的C便是满意了。 拿到成绩,自然少不了给父亲去信报喜。七月初,接着父亲的回信,不想他竟是破例地写了两页纸。除了稍事嘉许,几番忠告,还告知我培真被波士顿大学录取,但因为错过了官派留学,只得四处筹措银钱,走自费留学之路了。 听了这消息,我忙着给培真拍电报,询问他赴美的行期。电报发出,心里却是有些许不安,不知培真收着电报,会做何感。不想刚到周末,回电便已收到,只短短几字,“翌日启程、抵美后再电告。” 接着这封电报,我稍算安心。谁知到了九月初,按着时日计算,船总是该到了旧金山,可偏偏不见培真的电报。如此又过了两个星期,波士顿大学的开学日期已过,仍是没有培真的消息。 到了九月底,哈佛的课全开了,自然是一番忙乱。挨到那个周末,培真仍是音信全无。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周一早上便坐了地铁去波士顿大学问个究竟。 这一问,却问出了我心头的担忧。注册办公室那里告知中国来的罗培真确实因故迟到了两周,不过在三天之前,他人已到了波士顿,住进了联邦街上的一栋公寓。 联邦街离着河边不远,心里踌躇着,脚步却是在往那个方向走。可到了近前,我却是没停下。想了想,或许听其自然倒是对的。培真自然有他的道理,既然人是安全的,也就不需再担心旁的了。 十月中旬的周五,我刚刚上完基特里教授的英国文学,脑子里满是《暴风雨》中斐迪南初见米兰达时的抒情诗句。如此心里想着事,走到榆树下,正准备拐进门前的车道,却是听见一声久违的轻唤:“友然哥。” 抬头看去,不远处,那第三棵榆树下站着的正是培真。前些日子正为他的下落而忧心整日,可他这飘然而至却是让我一时间不知所措了。 “想让你吃一惊,就没跟你打招呼,”培真微笑着说道,“没吓着你吧?” 我定定神,忙走过去和他握手,满心兴奋的说道:“快进去吧。白牧师应该在家。前两天我们都有点为你担心呢。” 提起前两天,培真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他微微低下头,捋了下额前留长了的头发,缓缓地说道:“不进去了。你我是自家兄弟,不辞而别、不宣而至也不算什么。别让别人也跟着麻烦了。我来就是想和你聊一会儿。” 培真的话里自然有话。分别一年多,他脸上虽然仍满是笑容,可眉目间却像是罩着一层薄薄的忧郁。 “那就走走?”我试探着问道。 培真听了,只点点头,转过身,便走了起来。 我们虽是总角之交,可分开了些时日,却觉着无形中有了隔阂。一时间,我二人都沉默着,顺着河边走到了波易尔斯顿街。这里再往上走,便是哈佛广场。在十字路口,我们止步片刻,对视时,不禁都努力地做出微笑。 “友然哥,老早以前就想着咱们俩有一天会在这儿。不过怪我,来晚了。” “我一直盼着你来呢,”我小心地说道。“到这儿一年,也认识了几位从中国来的同学。可说心里话,还是想着以前和你一块最聊得来。” 培真会意地点点头,向前一指:“以往老是想着能去那里上学。现在不成了,就带我去看看吧。” “你要是想,其实也可以过来选课,或者过一年两年,转学过来也行啊。” “友然哥,原来我自然是想着留洋,学着知识可以救国。可是现在……说老实话,这次来留学全是为了父亲。” 这话在我听来,倒也有几分耳熟,便和培真说起父亲对我的希冀。 培真听了,摇摇头,叹道:“友然哥,你是个孝子,我比不上。我爹这次多少是逼着我出来的。他老人家担心,要是让我留在国内,说不准我会再给抓起来,或者更糟。” “更糟?”我不解地问道。 “比抓起来更糟的,”培真故作神秘地顿了顿,然后把手臂屈起,手掌的边缘比在颈间,“那就是抓起来然后杀头。” 他看着我脸上瞬间的恐惧,却是露出些得意的神情,“听说过革命党吗?” 我这人天性原本就对政治鲁钝,那时自然又是年少无知,只觉着这个词耳熟,便问道:“好像辛亥那年常听见这词儿。现在都民国了,还有革命党?” “革命没成功,当然就还会有革命党,”培真的语气忽然变得坚毅而果断,“父亲就是怕我去做革命党。因为培云的事,他心里已然是不好受了,我也不想让他再为我们伤心,否则我说不准真的也去当革命党了。” 这番话我听在耳里,心里却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培真也没有在意我的沉默。他双手在空中一划,高声说道:“我现在想着,先学个一两年,对父亲也算有个交代。到时候,培云的事过去了,我就回去。这辈人,生在这前所未有的大变局的年代,革命就是天赐给咱们的机会。要是不抓紧,过两年就说不定错过了,那可是天大的遗憾。” 说罢,他停下脚步,双眼热切地看着我,问道:“你呢,友然哥,你怎么打算。” “我,那自然是先把学上完。” “那毕业以后呢?”培真的语气虽说平和,可这话却是径直点向我心头。 “那还有三年呢,也没有太仔细考虑。若是再念个硕士、博士,恐怕还需要个五、六年也说不准。” “念完博士呢?”培真已然是追问不止,而这次,他索性捅破了为我庇护的所有的掩饰,“加在一起,就算十年吧,到那时是不是就该回去了?” 面对培真,我无法说谎,只得摇摇头,叹道:“你说咱们是自家兄弟,所以我也就不瞒你。我真的不知道。本来,咱们来此留学,都是想着要报国,自然应该尽快回去的。可是现在,这里有了牵挂。我自己知道总有一天得下个决心的,只不过,现在能拖就拖了。” “我们虽然没什么父母命、媒妁言,更不会有三六礼,可我们俩心里都有了默契。” “默契就是爱?”培真依然是不依不饶地一定要听我说出真话。 我转过头,只盯着马路对面的庄士顿门,不敢直视他率真的眼神。 “应该是吧。不过我没对她说过这个词,她更没有对我说过,所以才是默契嘛。” “顺理成章,要恭喜你啦。” 校园中此时已进入午后的静谧,周末前的午后便更是如此。带着培真在哈佛园中四处观游,虽然聊得仍是欢愉,却少了以往的畅快,似乎两人在说话前都会想上那么半秒钟。 眼看着太阳渐渐偏西,培真终于说出了要道别的话。 “公寓里有电话吗?”我问道,“以后有事好联系。” 培真微微一笑,从上衣兜里取出自来水笔,把号码写在了我手上,“是怕又找不着我了?” 我自知他猜出了我前一段的担忧,心里也释然了不少,便说道:“前几个星期没你的音信,真是挺担心的。” 说道那几个星期,培真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难以琢磨,如若说是苦笑,毋宁说是一种骄傲。他的头向后一甩,用手捋住额前的长发。我忽然记起,以前的培真留的都是短发,现在这样子却是第一次见着。 “看看这儿,”他轻松地说着,还眨了眨眼睛,示意我向右眼上方,发际线处看去。那里有条一寸多长的伤疤。伤疤应该是新的,没有完全长好,还带着淡粉的颜色。 “拜‘给所有人自由和正义的国家 ’所赐。” 培真看着我满脸的惊诧,放下手,让头发又盖住了伤疤,淡淡地讲来:“在旧金山一上岸,就碰见个移民官。他看着我不顺眼,说是我穿得太破,又坐的是统舱,怀疑我是工人而非学生。我气不过,就和他顶了起来。他就把我给扔到移民监狱里,等着驱逐。” “你知道的,这坐监狱的事,我现在是家常便饭了,也不在乎。倒是另几个同船的中国学生,也给扔进来了,都急着写信想办法,把我也算了进去。” “那你怎么没给我写信?白牧师说不准也能帮上忙的。” “友然哥,你这话就错了。我来美国,既不是讨饭也不是做猪仔。他们的学校收了我的人,也收了我家的钱,他本就应该请我进来。要找人也应该找波士顿大学的人,怎么关你们的事?” “我就拿在北京监狱里的办法和他们斗。学校的信来了,他们也知道自己理亏,一定得放人。放之前,他们可能是看出来我领着大家和他们对着干,就暗地里让一起关着的一个不知道哪个国家来的家伙揍我一顿。他们本来是想做得不露馅,可我偏没给他们机会。打就打,打完了我们倒成了朋友,大家还都留了个纪念。” “本来我想等这疤长好了再来见你,免得吓着你。后来想想,也算不了什么,老没我的信儿,反倒更让你担心。把头发留长点也看不出来了。” 他必定是看出我脸上还满都是不安,就又轻松地摇摇头安慰我道:“友然哥,你别担心。我没事的。不过倒是你自己要多保重。这儿终究不是咱们自己的地方。你有白牧师这家人,虽是不同,不过,”他顿了顿,语气也变得低沉,“不过,有些决心你即使现在不下,最后也是躲不过去的。” 见着培真的事我没有告诉白牧师或是伊莎白。隔了几天才假说他托了同学捎信,报了平安。白牧师做何想,我猜不透,可伊莎白必定是看出了我有心事,不过她只如往常一般,并不追问,而是耐心地等着我,等我自己准备好。 二零年的感恩节和圣诞节,我想请培真来榆园,他都推辞了。到了二一年的头上,眼见着春节将至,我却是连请他都不敢请了。 那阵子我和白牧师一家都在忙着排演莎士比亚的《暴风雨》。这是莎翁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剧,虽貌似轻松欢快,满是神话般的幻境,可内里却是藏着陈浆老醸,回味绵长。前一个学期,我在基特里教授的课上便学了这出剧。那课上到最后,也是要排演一出剧目在桑德斯剧院上演的。我的课虽上得很顺利,可要说登台,我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个胆量。 而这次却是不同,这是伯金斯盲校推出的节目,由盲童、教师和学校的友人共同出演,自然意义不凡。我本只是想试演一个不用说话的小精灵,可白牧师与伊莎白都劝我放大胆子,至少也试一个大臣。谁知一试,却是越发不可收拾,竟然被剧团的导演径直安排了那不勒斯王子斐迪南的角色。不知是巧合还是特意的安排,伊莎白的试演得着了米兰公爵女儿米兰达的角色,而白牧师,仍是她的父亲,被废黜的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 这出剧我实是早已烂熟于心,而此时的排演更多的则是与伊莎白的默契。起初,我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心猿意马,更多地是看着伊莎白动情也动人的表演,而自己无法入戏。 直到一天,白牧师提醒我,既然眼中伊莎白的影子在分我的神,或许闭上眼睛反而就好了。我按照他的提醒去试,果真心静了很多,脑子里虽然一边想着台词,一边想着自己的举手投足,一边想着对面的伊莎白,却正是让我们彼此都在黑暗之中找到了那心无旁骛的默契。此后伊莎白把她的卧室改成了舞台的样子,码放上道具,帮着我们熟练于心。 我记得腊月二十九那一日是个礼拜天,白牧师下午出门了,只留下我和伊莎白在家里对第四幕和第五幕的台词。这第五幕的结尾,米兰达和斐迪南有一段对弈棋局的戏,我们尚未试过,在棋盘边一边对话,还要一招一式做得惟妙惟肖,却是个难点。 正要开始试排,却听见敲门声传来,下楼一看原来是大维兄登门来拜早年。他因为学业出众,得到了谢尔顿游学奖,不久便会启程赴德国继续深造,所以这次来既是拜年也是辞行。 “德国虽然战败了,可做学问还是一流的,”他兴奋地对我们说道,“而且现在因为马克贬值,在剑桥不到一个星期的房租在那边能撑一个月不止。 不少原本去英法的中国留学生,现在都转去了德国。表兄也决定去了。” 听说陈先生也即将离开,我心里不禁又是一阵惋惜。我这人原本便不善交际,好不容易交的两个朋友就要去德国,而培真虽是来了美国,却也是隔阂日深。我心里想着这些,只管自己沉默着,倒是伊莎白帮我接上了话,“大维,你去德国还是接着学哲学吗?” 大维兄坚定地点点头,然后向着我们说道:“哲学,还有数理逻辑。再者呢,我看现在物理学的大家也都在德国,可以再顺便听听物理学方面的课程。” 伊莎白听了,笑着说道:“大维你真是有毅力。乔治和我说,现在中国来的学者能耐心研究的很少。大家怕这样的学科回到中国后难找到好的工作。” “大维兄是大家公认的读种子,”我钦佩地说道,“不会成天想着找工作这样的俗事的。” “我倒是觉着,无论学什么,只要是真的学下去,总能找着报国之门。”大维兄满心兴奋地说道:“你看我表兄,他是中国的历史,各国的文字无不精通,可他还在学。你要说这都是无用的,和富国强兵全不搭界,也不是没道理。可是,上次牧师给我们的问题也是有道理,要是富国强兵之后,没了文化和精神,那又有什么前途?” “乔治,”伊莎白侧过头,脸上露着温婉的神情,“你们中国人爱国,不管是到哪儿,你们心里永远存着故国。” “到哪儿也改不了,永远是中国人,对不对?”大维兄反问道。 伊莎白脸上掠过一丝歉意,忙着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我们国家有很多人对中国人并不友善,不让中国人成为美国的公民。他们说中国人和欧洲人不一样。欧洲人,不管你是从意大利、德国、波兰还是俄罗斯来的,到了美国,都会成为美国人。可是他们说中国人,无论过了多久,还会认为自己是中国人的。” “这也没错。”大维兄坚定地回答道。“我们中国祖宗留下的教化那就好似溶在血里一样,一代一代传下去,永远也变不了的。” 此时,伊莎白侧过头,脸上带着询问和一丝隐隐忧郁的神情,那双晶莹的眼睛让我一下子有些紧张。 我低下头,想岔开话题:“大维兄,这一分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慰慈,看你说的,听着好似生离死别的。我去德国,估计也就三四年,到那时候,大家都回到中国,不就又见着了?” 我双眼虽看着大维兄,可脸上却感觉着另一双眼睛。那是伊莎白的双眼,虽然失明,却是洞悉一切。我敷衍着点点头,嘴里含糊不清点答着话,心里却是想起培真之前的那句警示:有些决心早晚得下,即使拖着,即使停步不前,其实也是一种抉择,因为原本同路的人已然前行。 大维兄这会儿倒也没再紧追不放,只是又接着与我们聊了一阵子数理逻辑和康德哲学便回去了。我将大维兄送走,回来却发现伊莎白已独自上楼。 她的房间本就长年帘幕垂地,而此时天光已开始暗下,屋里更显着晦暗。原本我们是要在黑暗中对戏,倒也是合适。可此时,却能觉出我和伊莎白的心境似乎也跟着那光线黯淡了下去。 “接着练吗?”伊莎白最终问了出来,声音仍是轻柔,可内里却是透着丝丝的不安。 我只轻轻地嗯了一声,拉着她在棋桌旁坐下,然后闭上双眼,等着她开口。 对面传来木器轻盈的摩擦声,想必是伊莎白手中的棋子正在踌躇,却一直没有坚决地落下。我没有睁开眼睛,心里想象着,或许此时她美丽修长的手指正捏着一枚棋子,凝在半空中,思索着落子的方位。 “好人,你在捉弄我,”她终于开了口。 “不,我最亲爱的,即使给我整个世界,我也不愿欺弄你”,我有些机械地回答着。 这后面的一句,本应该是“你会的,会为二十个王国与我对阵,我也会说这是一场公平的游戏。” 可我听到的却是啪啪啪的连着几声,像是一串棋子倒下,又滚落在了地板上。 “你在捉弄我,”伊莎白喃喃地重复着前一句的台词。她顿了顿,接着问道,“是不是,乔治,你真的一直在戏弄我?” 这突如其来的责问,让我一时语塞,支吾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摇着头,说着不。 又是啪啪啪的几声,这次与其说是棋子滚下,不如说是被生气地掷到地上。“也许你觉着委屈。你一直觉着我们在戏弄你,就像普洛斯彼罗,造了幻象,骗着斐迪南爱上米兰达,却忘记了自己的父亲。我真希望当初咱们没有排这出戏,这样看着就像是谁在有意安排似的。” 此前,我还从未碰到伊莎白如此发脾气,而这脾气又是直接由我而来。虽然我仍未想通此中的原委,却也觉着像是受了诺大的委屈,心中一阵阵憋闷。 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伊莎白手中紧紧地捏住白棋的皇后,左右转动,硬木的棋子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压出深深的红色印记。她头侧向窗外,一双眼睛,也不再那么平静,却是像迷失了方向一般,左右焦急地找寻着。 或许她明白了我此时正注视着她,一下子转过脸,直视着我,努力地把眼睛睁大,眼皮一眨不眨,淡蓝色的双眸一动不动,仿佛要在无边的黑暗中找到我的身影。 因为失明,她实是无处凝眸,那样正视我,必是使出了非同寻常的力气,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看着我,乔治,就这样看着我,你对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觉着因为我而羞耻,就像你们中国人说的那样,我让你丢面子?” “丢面子,看在基督的面上,”我心里着急,也就顾不上该有的周全,把平日同学们的口头禅都说了出来。 “请你别用基督的名义起誓。你忘了吧,这是十诫之一。”伊莎白驳了我的话,声音中透着前所未有的冰冷。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哀然道:“我说错了。不过,我绝对没有这个心,会因为你觉着丢面子。” “是实话?” “是实话。” “那你为什么一提到回中国就支支吾吾。你来了也快两年了,也不曾听你说起回去看看,就像躲着什么。刚才大维在这儿,说起回国见面,你就又是说不出话。以前父亲常说,你们中国人最在乎孝道,又说你对自己父亲特别地尊重。可如果这样,你一说起回国就痛苦,那就是为了我,是不是?是不是怕带我回到中国,会让你在你父亲,在你的朋友面前没了面子。” 这一通质问,问得我哑口无言,心从里面空了,然后就被挤着、压着,怕是就快没了。伊莎白听我沉默着,或许更听出了这沉默中的无奈。她轻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因为异常的激动,她那被病毒侵害过的心脏也承受着巨压,嘴唇微微地颤动,渐渐地失去了血色,变得灰白。 看着她如此痛楚,我心更被煎熬。可这心中的煎熬,却只换做一声无力的询问:“你,你没事吧?” 伊莎白微微地苦笑,声音也放得和缓了些。“乔治,我不想逼你,就是想听你说真话。无论你是因为觉着我不是中国人,或是因为我眼睛失明,会丢你的脸,我也不会不明白。我只想听你说真话。” 说完了,她把手中的棋子轻轻放下。她虽看不见眼前的棋局,可这无心的一放,却好像一步之内便把我将死。 “你说的都对。”我缓缓地说道。我既已承认,伊莎白便侧耳倾听。我看着她由痛苦转而平和的脸色,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酸楚。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子冲动,我把自己心里藏匿已久的一句话也说了出来:“有时候,我想,要是自己的眼睛也瞎了,这些事也就一了百了了,跟你也就没隔阂了。” 这话出了口,伊莎白却没有即刻答我。她只是凝视着我的方向,静静地坐着,而这沉静却好似藏着疾风骤雨,比起当头断喝更让人畏惧。 “乔治,你错了,”伊莎白幽幽地说道,“你真的错了。我眼睛看不见了,可并不因为这,就不幸福了。可是,反过来,你要是觉着眼盲了,就有幸福,那也错了。” 她双手伸过棋盘,摆在我面前,柔声说道:“看着我的手,好吗?” 我沉默地按照她说的去办,注视着她的双手。 “我不想逼你,可是你总会需要选的。你心里想着,选了一个,就会丢了另一个。可你这么想着,哪怕是第一个也会丢的。你无论怎么选,我不会怪你,真的不会。可作为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幸福,希望你至少能选到一个。” 她双手虽然空空,可那里却似负着千钧。或许按照我往日的秉性,必定要徘徊踌躇几番,可那天,我却觉着能从伊莎白凄美的双眸里看出对我的期待。我原本已空了的心,此时忽然间又充盈起来,满是暖暖的热气。 我握住了伊莎白的手,双手一同握着:“我选你,亲爱的。” 她的手有些凉,怕是因为此前的激动和血脉的不通。我紧紧地握着,希望能把自己胸中的热气传过去。这次她想必是累得不轻,手即便被我握着,仍没有暖过来。我一时难以平抑心中的激荡,捧起她的双手,放在唇边。先是轻轻地吻她的手指,然后再是手背、手心,一一深深地吻过。 我这举动本是有些莽撞,伊莎白的手在我唇边微微颤动,想是也觉着出乎意料。片刻间,她的脸颊和嘴唇稍稍恢复了红晕。 “谢谢你,乔治,谢谢你,”伊莎白温柔地说道。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把手抽了出来,可她并没有把手拿远,却是寻找着我的手,相互手指交叉,紧紧地锁在一起。她嘴角优雅地上翘,说道:“掌心相合是朝圣者的亲吻 ,对不对?”。 两人终于和好,便也觉出了更多一份甜蜜。可眼下却是顾不上多说话,总要把一地的棋子捡起来。我本要去捡的,可伊莎白却说是自己扔下的棋子,自是要自己捡起,便遣我下楼,温习仍是不太熟悉的台词。 谁知两场背下来,仍是没听到伊莎白喊我。回到楼上,才看到她正跪在地板上,双臂前伸,小心翼翼地左右触摸,寻着棋子。看到那一幕,真是让人心痛,为了五六个棋子,她已如此摸索多时,而我却是一下子就能看到。有只白色的主教,便就在她指尖前不多,却是几次被错过了。 我刚要上前帮忙,伊莎白却是止住了我,说道:“别告诉我!我一定能自己找到。” 说完这话,她坐直身子,稍稍喘口气,有些疲惫地叹道:“真是有点可恨。那只白棋的主教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其他几个子一下子都找齐了,这个费了半天还是没个踪影。” 她正欲俯身继续寻找,我忽地想起了小时听父亲讲盐工们下锉,打井,时常是要循声而动的,便说道:“我有个窍门,你要不要试试?” 伊莎白难得见我如此放松,便转过身,举起手臂,拉我近前,笑道:“只要你不说出来,什么窍门都行。” 我在她身边也跪下,用右手有节奏地拍击地板。顿时回音响起,而那只匿身隐蔽的白色主教便也随之轻轻地震动。伊莎白失明多年,听觉本已比我灵敏,她立时屏住了呼吸,倾听着声音中的细微差别。 为了让她听得真切,我又顺着几块地板相继拍去。没几下,伊莎白便找到了落地的棋子。可她却没有多言,而是示意我噤声,她自己却是在周围的地板上接着拍了下去。 “你听,这块声音不一样,”她低声道,“里面会不会是空的?” 我跪行到她身边,也试着去拍了,果真是回音不同。 “不会是藏了什么珍宝吧?”她笑着问道,“这下得靠你了乔治,看着有什么不同吗?” 我匍匐在地上,脸贴着地面,却也只看出那块地板比旁的短些,或许是后人补上的。 “打开看看吗?”我难掩心中的兴奋。 伊莎白虽说生性稳重,但对这个能与我一同“探险”的机会也是面露欣喜。 我左右用力,不多时便觉着手下的地板松动了,掀开来,却是看到地板下一个暗格中放着一册笔记本。笔记本取出来,看上去该也颇有年代,纸页皆已棕黄,而墨迹也显出斑驳。 一页页翻过去,细细读来,该是抄录的一些格言警句,其中不少我还是读出来给伊莎白听,才得知来历。晚饭前的时光,我们便在地板上相依而坐,读那些不知哪位先祖留下的馈赠。 旁的文字我已记不得了,只是有一段法文,我为伊莎白读起:“La vie dehaque individu est un po?me.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偶遇繁多,角色各异,只有等到主角谢幕,才知因果。” 这段文字,我事后多方查证,才知化自法国信家罗兰夫人的一封信札。我和伊莎白虽都青春年少,可却也被这言辞俊美,语义深幽的文字所动,便都记了下来。而地板之下有暗格这事,我们便约为两人间的秘密,深藏心中。 按着那日对伊莎白的许诺,我给父亲写信,说是自己已出洋两年,思家心切,想要在夏天回家省亲。 放春假之前,父亲的回信到了,只是说山高水远,万顷重洋,一来一回之间,怕是要小半年。路上风险不说,就是学业也耽误了,因此命我一切以学业为重,总要毕业之后才好衣锦还乡。 父亲既然这样说,我心里也乐得暂且忘记此事。春假之间,我们所排演的《暴风雨》终于华彩登场。此时,我二人尽皆沉醉在初恋的甜蜜之中,而有了那一份心中的通灵,在台上即便彼此看不到,却仍能把剧中那一对恋人演得传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1921年美国波士顿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二十三章 </span> 1921年美国波士顿 要说幸福,在那些岁月里,若是只论我们两个人,则幸福足矣。可毕竟生活并非只我两个人所独有,不知多少条线还要往前走着。 这是培真来美的第一个暑假,没了课上,一个人会更孤单。我心里惦记着他,便想着一定得找个办法消除我二人间的隔阂。岂不知,还未等我想出这法子,却是接着了父亲拍来的电报。 打开一看,却是罗家出了事。电报简短,只是说罗大人辞世,培真不日回国奔丧,嘱我前去探望。按照父亲的嘱托,我又去了河对岸的波士顿。循着原先记着的地址找过去,便是那栋在联邦街上的公寓。 门房坐着一位看管房产的中年妇人,看样子像是欧洲来的移民。她英文说起来甚是困难,煞费了些周折才明白培真昨天匆匆离去。想着他家里逢此大丧,一个人孤身海外,奔丧的路上何其凄凉之至。自己真是妄称朋友,这一年因为些琐事,疏于友情,也实在不该。我给培真留了信,拜托看门的妇人务必放在培真的房中,等他回来。 可这一等,却是一下子五个多月过去,直到二一年的十月底,才得着培真的信儿,约我一聚。整整一年不见,培真脸上不免形容憔悴。想来这几个月他万里奔丧,国事、家事压在身上也确实辛苦了。我仔细端详着他,原本为着遮盖伤疤的长发又恢复了原状,而也只是在那短短的直发中我似乎又看见了培真往日的英姿。只是,在额头的发际线之下,一条淡淡的白色疤痕却仍在提醒我他那段与美国的恩怨。 见面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觉着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只能说了一句:“真抱歉!” 培真紧闭着双唇,点了点头,说道:“爹爹走得有点突然。大家都没想到。其实去年离开家的时候,爹爹身子就很不好了。可他一直瞒着我们。他走了,才突然觉着,以往都没跟爹爹好好谈过,其实他也是个革命者。” “革命者?”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有些陌生的词。 “是的,革命者,”培真郑重地点点头,接着说道,“爹爹在戊戌年间支持变法,在辛亥年积极保路,然后是护国、护法。这二十多年,他其实一直是在革命,只不过他们老辈子人,说不来这个词罢了。” “家里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吗?” “家里的事,其实我也不懂。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一块商议了。罗家也没什么浮财、祖产,谈不上分家。两位太太的生活大家一起供奉。再有,就是兄弟姐妹们将来彼此照应就好了。” “友然哥,咱们就好比自家兄弟一样,所以我也就不瞒你了。爹爹的后事料理完了,我去了一趟广州,所以才耽误了回来的时间。” “广州?”我不解地问道,“那儿还有你家的亲戚?” 培真摇摇头,脸上不禁露出些惋惜的神情。“友然哥,你真该回去看看。你看,你来了美国才两年,可这国内就像翻天覆地了一般。当年志希大哥就说过,五四是一场运动,从此民智就开了。然后,就在今年六月,广州设了非常大总统府,中山先生在那儿就职。要不了几年,革命一定能再成功。” “你去广州是要参加革命党?”我想起了一年前我们的对话,心里渐渐不安起来。 “现在还不能算是参加,只能说是去看看。父亲的几个学生在广州的大总统府做事。他们其实比咱们也大不了一两岁,可是他们想的、做的,那都是天大的大事!”培真说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腾地站了起来,一按窗台,坐了上去。 “你看看我这儿,政治学的一大堆。老师在课上讲索伦立法、讲洛克的天赋人权、讲《独立宣言》和《联邦党人文集》,这么一点点看下去、讲下去,等到自己能做了,还不知道得等到哪年哪月的光景。可是在广州,咱们这样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在写宪法、带军队。” “我和他们一块吃住了一个星期。广州可真热,我们就光着膀子,满身流着汗,屋里别提有多臭,可是你在看他们给中国写未来。友然哥,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那才是我要的生活。在这里读,闷也要闷死了,恨不得现在就回去。” “那你不要学位啦?”我不安地问道。 培真的双手啪地一声拍在白色的木窗台上,高声说道:“学位有什么用!这又不是革命大学。我答应了人家,就再上一年,多学点政治管理和法律的课程,就去广州。” “可你父亲,要是他老人家地下有知,岂不会担心?” 培真听了这话,脸上既肃穆又激动。他眸子里流动着热烈的光芒,声音也变得庄严:“友然哥,你知道吗,从广州过来的这一路,我终于想明白了,要不我怎么会说爹爹其实也是个革命者呢。” “我现在做的,其实真正是爹爹希望我能做的。只是他在的时候,对自家的孩子,自然除了期望还多少有几分溺爱。所以,即使他心里向着革命,能让学生去广州也不会让儿子去。可是现在爹爹没了,他要是真的地下有知,一定是会十二分地赞成我。” 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声。在培真面前,我这个冒名的哥哥比起培真来,无论是勇气、果敢或是见识早已不在一处。 培真倒并未在意我的沉默。他兴奋地从窗台上跳下,扶住我的双肩,说道:“友然哥,你看我光想着自己,都忘了说大事了。我去广州,不光是给我自己看的,也帮你看了。” “帮我看了?看什么?”我不解地问道,“我,我怕是不会革命的。” “你怎么就不会?革命又不是就只有打枪放炮。你看看我,设计法律和制度,这也是革命。你呢,友然哥,你精通实业,这也是革命要的。中山先生写的《建国方略》里面,那实业计划,十万里的铁路,南北中的三个世界大港,直隶和山西的煤铁矿,士敏土工厂,不都得有人去干吗。” “友然哥,你赶快把念完,就和我一起去吧。广州不比咱们四川老家,开化得很,要是未来的嫂嫂愿意,跟你一块去,也没什么。” “嫂嫂,”这称呼让我一时反应不过。停了停,心里才明白他指的是伊莎白,不禁一阵脸红,忙着说道:“我们,我们还没有定那事呢。” “还没定?”培真狡黠地问道,“不都一年了吗?我记着去年这时候,你不就说和白家的小姐有默契了。难道一年了还只是默默契契的,挑不明了?现如今,就算是北京、上海、广州的新派人物可也比你们明快啦。” 我苦笑着点点头,小声地说道:“也算是明了了些,我们算是有约定吧,只是没明着谈婚论嫁。伊莎白不想让我为难,一定要我得了父亲的同意才能算是定下来了。” 培真爽朗地一笑,又拍了拍我的双肩:“友然哥,要说我这未来的嫂嫂可是真的能捏准你的命门。依我看,你肯定还没跟李老伯提起过这事吧?这只怕是让你更为难了。” “你怎么看得这么准?”我无奈地双手抱肩:“本来想暑假的时候回去省亲,到那个时候,慢慢地和爹把这事说了。可爹爹怕耽误我的学业,不让我回去。这样的事,要是写信,我都不知如何下笔。也就耽误下来了。” 培真抿着双唇,颇有几分老成地说道:“嘿,要我看,说不准李老伯是猜出了你的心思,所以才不让你回去。” 培真这话乍听起来虽是突兀,可仔细想想却又是入情入理,让我一下子竟是怔住了。 “怎么了友然哥,”培真在我眼前挥了挥手,似是怕我失了魂儿。 “友然哥,你也真的不用这么难受。你呢,就好好地再学两年。到时候毕了业,那叫衣锦还乡,李老伯自然高兴。你趁着兴头,把这事也禀了,不就行了。” “可伊莎白,”我话说道一半,却又咽了下去,终究不忍在培真面前说出自己无论怎样还是怕父亲过不了她眼盲这道坎儿。 我这纠结的样子必定是让培真看了也心焦,他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要是我爹还在就好了。我就让他劝劝李老伯。现在是新派的社会了,成家、立业这样的事,父母不能再包办了。不要说像我这样的男儿,就是女孩子现在也不讲三从四德了。” “我在广州,那儿的大总统府里,革命女子也不少哩。我们家不就是这样。爹爹别的事上开明,可儿女的婚事还想着包办,到头来,不都是落空。培云和爹爹到最后才把这结给解开,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哎,只是这话要是长辈们之间说说也就罢了,咱们晚辈毕竟说不出口。” 培真摇摇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就只得把此事暂且撇下。说起了广州,他又是神采飞扬,仍是劝着我毕业之后就去效力。 “咱们先按着中山先生的《革命方略》把革命干成了,然后等着你来按着《建国方略》去建国,最后你和嫂嫂中外一家,世界大同!” 临分手之时,我说起下个月就是感恩节了。培真即刻便答应了来白牧师家一起过节。可谁知才过了两个星期,培真便在周日的下午不期而至了。 这天正好白牧师也在,相隔几年,培真与他又在异国相见,也是高兴,便叙起旧来。伊莎白早听我说起过培真这个朋友,那天终于见着了,便小声地让我在一边给她说起培真的相貌。谈了一阵子,我问起了培真为何离着感恩节还有日子却是早来了。 “是为了暂时的告别,”培真笑着说道。他虽是笑着,可告别这词却还是让我心里一颤,担心他已做了什么决断,这就准备着要回去广州革命了。 “不过,也不一定是非要告别。如果你和我一起去,就也不用分别了。” 培真看着我脸上焦虑的神情,怕是也猜出了我误会了他的意思,便紧接着解释道:“嘿,我不是说以后去广州那事,就是现在,我要去华盛顿。去华盛顿,去声援来参加‘九国会议’的咱们国家的代表团。” “哦,”我轻轻吁了一口气,心里觉着侥幸,培真没有问起更难回答的话题。可话又说回来,现在这个题目却也并非简单,无论是九国会议还是声援代表团,这些词我虽是明白,却又似听不大懂,而身边的伊莎白终于压不住了心中的疑问和担忧,问出了声。 “这事白牧师应该是知道的吧?”培真没有正面作答,却是把问题转给了白牧师。 “孩子们,培真说的这确实是一件大事。”白牧师把自己的座椅拉近了我们,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也可以说是给大战时我们一起做的事情一个了断。” 白牧师顿了顿,眼睛扫过培真的脸,凝重地言道:“这次开会主要是为了裁军,特别是海军。乔治,你记不记得咱们过日本的时候,在横须贺的码头看到的那些日本的军舰。虽说目前全世界的海军里,大英帝国的和我们美国的仍是无人能够赶上,可是放在远东,放在西太平洋,那么则是日本拥有局部的优势。这就是海军条约的起因了。我看环球报上的评论,现在各国在谈的是军舰的种类和吨位之间的平衡。” “您觉着这次会议能够成功吗?”培真也听出白牧师对此事的关注,便着急地问道。 白牧师淡淡地一笑,挥了挥手:“这事上,我也只能算是一个旁观者。我不懂政治上的事,至少没有懂到可以未卜先知。只不过是在亚洲住了那么多年,对这些事更关心许多而已。” “那您的意思是这些事不仅是美国、英国、日本之间的事,对整个亚洲都很重要?” 白牧师面容严肃地答道:“确实是这样。甚至再往下想一想,我敢说在未来,世界和亚洲的命运是连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和平和战争可能都会来自于这个历史悠久的地方。” “那您觉着欧洲和美国的态度呢?是否会坚持和平的要求,是否会帮着我们亚洲的人民?”培真接着问道。 白牧师无奈地摇摇头,他平日总是坚毅的脸上竟现出几丝迷茫:“这个我就真的说不好了。我想,我们中更多的人最盼着的是享用眼前的和平。大战里面,死的人太多了。” 说到这儿,白牧师顿了顿,手插入已开始夹杂银色的头发中:“整整一代人,一代年轻人,牺牲了生命,牺牲了肢体,或是毁了幸福。经历过那样的战争,我想所有的人对和平都会不遗余力地维护。” “可是牧师,您不觉着,有的时候和平是需要流血才能维护的?如果还需要再打仗,您的国家、您的同胞和您自己会支持我们吗?” 白牧师会意地点点头,喃喃地答道:“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对不对?不过问题既然是难回答,那也就是个好问题。我愿意相信我们的国家不只为利益而存在,也不只会为利益而战。我希望我们没有忘记我们的信仰,而信仰同样是去拿起武器的原因。不过,这只是我,我因为在亚洲住得时间长了,还有了像你们这样的朋友,自然更会这么想。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相信我们的国民中,好人仍是绝大多数的。他们相信自由和正义。” “可是牧师,我记着在英文里面有这么一句话,意思是说如果好人什么事都不做,那么邪恶就会得胜。” “不错,倒是有这么一句话。埃德蒙伯克还有一句话恶人结党时,好人必需同盟,否则他们会一一倒下,成为卑劣斗争中无人怜悯的牺牲者。” “谢谢您牧师,”培真欠身致意,真诚地说着,“也许我这么说,您会觉着我有些自大,可我觉着,我,还有我们的同志,就想做那些唤醒好人的人。” 培真顿了顿,看了我一眼,便又接着说道:“这次九国会议要讨论中国的事情。我们中国人真的希望能在这次的会议上找到公理,取消领事裁判权、外国驻军、租借地、关税自主,这些我们都要去争取。还有的,就是山东的问题。” 提起山东,培真的声音变得高亢,而我也想起了五四时的往事,便问道:“山东的问题就是前年你们在北京争的那件事?” 培真兴奋地解释道:“没错,就是那件事,而且还有那次一起的人。志希大哥去年也来了美国,这次就是他起的头。他说光是靠咱们政府在会里面争取,那还是不够的。我们要延续前年的五四运动,用学生的精神在会议外面争取。” “会议马上就要开了,一直到感恩节,都是确定议程的预备会议。要确保我们中国的要求都能够进入日程,这一段就是最要紧的时候,所以我就不能来赴感恩节晚宴了。” “你去这么久,那学业怎么办呢?”我有些不安地问道。 “我请了两个星期的假,也就差不多到感恩节了。要是再不够用,”培真停了下来,双手一摊,从容地答道,“要是再不够用,我也就认了。课落下了,还能再补,可是国家的事、民族的事,落下了,就再也补不上了。” 他转向白牧师,恳切地问道:“牧师,您知道我和友然哥从小要好。我真的很希望他能和我一起去。我们中国这一代年轻人,都该尽自己的力量去参加我们国家和民族的革命。此时此刻能够在美国,能够参与我们这样的运动的中国学生与全中国四万万人相比,何其之少,所以说这是殊荣。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和我们的子孙后代说起,自己曾亲身经历过那些让我们的国家获得新生的伟大的事件。” 此时,培真已是慷慨激昂,那股热情的激荡不亚于任何一次哈佛的毕业演说。他或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就让自己的声音缓和下来,有些抱歉地解释道:“牧师,我是不是一下子说得太激动了?我就是希望友然哥能和我一道分享这样的殊荣。您能同意吗?” 白牧师并没有马上作答,而是思考了片刻后才字斟句酌地开了口:“首先,我要说,我不会给予乔治我的同意。这是因为我已没有这样的权利。乔治已经满了二十一岁,他如果是美国公民,便能够投票选举总统。他已经完全成人,也有自己自由的意志,所以一切的事只需要他自己决定。” 培真感激地点点头,说道:“谢谢您牧师。” 可听了这声道谢,白牧师并没有客气地微笑,而是更加严肃地接着说道:“不要谢我太早。孩子,我还有两点没有说完。我要说的是—其次,我也不会用我曾经的监护人的身份,或是乔治对我的尊重去影响他的思考,除非他要求我这样做。” 白牧师顿了顿,灰蓝色的眸子在我和培真的脸上慢慢扫过,继而与培真的双目对视:“最后,我希望你也答应我,不要用你和培真的友情去影响他的思考,除非他要求你这样做。” 最后的这个请求恐怕大大出乎培真所料。他几次试图张嘴,却是找不到任何辩驳白牧师的理由,竟是有些尴尬地僵在那里,脸也有些涨得微红。 他沉默了足足有小半分钟,才有些无奈地反问道:“可是牧师,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事情,我难道不能以一个同胞的身份来劝说友然哥?” “我还是希望我们都能遵守这样的君子协定,”白牧师坚定地说道。可能是为了缓和一下有些凝重的气氛,他接着说道:“既然是九国会议,而且我们美国也参加了,这就不仅仅是中国人之间的问题了,对不对?我们都需要按照游戏的规则办事,这才与你所倡导的相符,对不对?” 培真见着再说下去也是无益,便索然答道:“好,我答应。让友然哥自己定吧。” 话说到这里,虽是没什么冲突,可却也再难延续下去。培真起身告辞,只匆匆地说了声再见,便快步走了出去,似是不想再对我说什么。微微一犹豫,我还是追了出去。 他见我赶了来,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却仍是无声地走在门前的甬道上。我们那样走着,却是越走越慢,似乎脚步都由心情而变得沉重,却也或许是因为不愿面对道别。 走到甬道尽头,我们二人在大榆树下站定了。最后还是培真先开了口:“友然哥,别送了。你看咱们这样,一句话也不说,闷死了。我答应了白牧师,就不劝你了,回去吧。” 他话说完,便准备转身远去。或许未必出自真心,而只是不愿接受这样的再见,我忙着喊道:“培真,我要是去华盛顿,怎么找你?” 他回过头,脸上却依然平静,并未因为我这句问话而显露出喜悦。 “咱们政府的代表团会住在威勒德旅馆。去那儿打听就行了。” 他见我仍是站着不动,便接着说道:“友然哥,别愣着啦。回去吧。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有些决心你即使现在不下,最后也是躲不过去的。” 送走培真,转回至客厅,却发现白牧师也悄然离去,就只剩下伊莎白,端坐在窗前。无论是偶然或是有意,这确实是我那时最渴望也最需要的情景。 我在伊莎白身边静静地坐下,却没有马上开口。 “你想谈谈这事吗?”还是伊莎白先打破了沉默,“当然,如果你希望,我也可以保持沉默。” 眼见手中识别方向的金线堪堪被抽去,我忙着说道:“不……不,我也想和你谈谈。” “是真的吗?”伊莎白侧过脸,失明的眸子里噙着暖人心脾的柔光。 我心里满怀着感激,冲动之下,握住她的手,说道:“当然是真的。我心里面有些乱,好多事搅在一起。能告诉我,你要是我,会怎么做吗?” 此时,西沉的落日将将要隐入河岸边的树丛之后。最后几束日光照亮了伊莎白的面庞。那光线无法从已然关闭的心灵窗口射入,却在上面神地反射出异样的智慧之光。 “我从小失明,所以我能做的事要比你少得多,”她缓缓地开口说道。 “不过,我觉着即便是我能看见,我依然会是这么想,因为失明与否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基督徒,我永远能看到耶稣的身影,永远会按照主的召唤而行事。” “福音上所讲的耶稣的圣迹,在很多人看来或许也很革命,可他要令我们去的,不是任何地上王朝的争斗或是兴衰,而是天国的王朝。” “我明白,”我轻声答道,“只不过,培真跟我说过几次,我们的国家太苦难了。如果要等着天国王朝的到来,大家不知道还要受多长的苦。” “可是乔治,你或者我,都不是救世主。我会按照主的旨意去做事。可是,无论我做了什么样的事,我不会错把自己当成救世主,我不会觉着那是我自己的荣光。这样就是把人的自傲放在了上帝的荣耀之前。” “人的自傲?”我低声地重复着,“你是觉着培真已经陷进了人的自傲?” “我不该指责别人,乔治。我只不过觉着,无论我们做的事对旁人有多么大的好处,我们不该把它当成一种自己的荣耀,而该是更加地谦卑。” “那如果我心里也怀着谦卑?”我喃喃问着。 听我这么自问,伊莎白脸上现出了照人的喜悦:“如果是那样,如果你的心跟随着主的旨意,那我都会支持你。” 伊莎白低下头,温柔的话语中既有兴奋,又夹带着几分羞涩:“还有呢,我也向你保证,只要你心怀着谦卑,跟随着主的旨意,无论你去哪里,去做什么,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和你在一起,做同样的事。” 说完这些,她猛地抬起头,凝视着我的方向。因为兴奋,她双颊上似乎仍挂着已然逝去的夕阳的霞彩,完美的双眸噙着柔光,让人看着,心便也化了。我拉起她的双手,轻轻地在唇边吻上,“我也保证。” 从波士顿到华盛顿是四百多英里的路程,周日晚上从波士顿南站上车,一觉醒来,便已行驶在马里兰州境内,离着终点不远了。第一次在美国自己出门,心中不免仍是有些紧张。好在这段路程虽是算起来也有千里之遥,可沿着大西洋的海岸,无论是地貌或是人文都还算近似。再者,毕竟出洋有两年多了,自然比着当初多了几分自信。 自华盛顿的联邦车站出来,一路看着广场宽阔、街道笔直,全城似是披挂着大理石的纯白。与波士顿狭窄、蜿蜒的小巷比起来,到底有一番帝都的恢弘景象。 顺着宾夕法尼亚大道,过了白宫,便是威勒德旅馆。此处虽说是旅馆,可看那十几层的高度,多立克和爱奥尼亚式的廊柱,迎风飘展的各色旗帜,却好如宫殿、官署一般,叫人不得不在门前止步,仰望其伟岸。 旅馆的厅堂中满是黄色大理石铺就,步入其中又是一阵让人有些气喘急促的堂皇。打听下来,才知道这一天的海军裁军会议在大陆纪念堂召开,代表们刚刚离去,此时过去,时间却也合适。 从旅馆出来,顺着白宫和椭圆草坪之间的马路穿过去,便是大陆纪念堂了。离着老远看过去,这纪念堂建得却也如古代希腊和罗马的神庙一般。门前六根多立克柱撑起了中间有椭圆天窗的三角楣饰。廊柱下,黑色的汽车一辆辆缓缓停下,头戴峨冠,身着礼服的各国代表鱼贯而入。再远处,隐约能看着一排警察戎装肃立,似是拦着涌动的人群。 往前走上几步,看得更真切了,也能听见阵阵中英文夹杂的呼喊声。这恐怕便是培真说的会外面的争取了。看那警察的防线外面,一百多个年轻的中国人,或举着中英文的纸牌,或拿着宣传的纸页,每见着下车的代表,便涌了上去。此时喊声更是高亢,几个人眼看着就要冲过防线,却又被后排补上来的警察拦在了线外。 “尊重中国主权!”一个声音在警戒线前奋力响起,紧接着这声音波浪般地传遍人群。 传到另一端,一声“还我山东!”,又划破长空,听着竟像是培真的声音。 我没敢靠上近前,想着从大陆纪念堂边的草地走过去看个真切。谁知刚走了几步,却有个身高六尺三四寸的警察向我挥着警棍高声断喝:“中国佬到马路那边去。” “可是我和他们不是一起的,”我忙着解释道。 他或许因为听着我的英文流利,怔了一下,可警棍仍是笔直地指向我的脸,话音微微缓和地说道:“没什么‘可是’。马路那边你们可以示威,这边不行。快过去吧。” 无奈之下,我顺着横贯马路的警戒线走向另一边,却正好又碰上一波人群的涌动,一下子便被人群所包围。开始,倒没有人注意到我。毕竟大家都是中国人,我置身人群之中也算正常。可虽然没被注意,心里却是有些不安,在人群中觉着不太自在,便想着顺着刚才的声音去寻找培真。 这人群横着排过去,怕是得有二三十人并排那么宽。培真的声音传自另一端,在涌动中挤过去颇是不易。到了人流的中央,往前走就更难了。这时,我面前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女学生终于看出了我有些迷茫。她站定了,紧促地问道:“你是刚来的?”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被身后的人一挤,头动了动,她便当作是点头承认了。 “还没拿着传单呢吧,”她语气仍是急促,也顾不上我多少有些木纳的表情,把一叠报纸大小的传单塞在我手里。她也顾不上和我再多说什么,转过身便随着人群向前,留了我在原地,仍是迷茫地站着。 又是一声“争国权”的呼喊。我顺着声音看过去,不远处却正是培真。他右手握着一块巨大的纸板,看不清上面所。只见着他意气风发,仿佛手中擎着的是指引千军的大纛,而左手则挥舞着紧握的拳头,召唤身边的人一起高呼。 陡然间见着了培真,我却鼓不起勇气前去相见。有一层,是心里想着他当下正担此大任,怕是不好分心。这后面的一层,却是自己迷茫的所在。“这到底是爱国,还是已迷失方向的做救世主的自诩?” 想得越多,心中也就越是不安,脚下便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因为是逆着人流的涌动,我一下子没有掌握好平衡,便向着左边歪斜着倒下。身边的几个人看我将将摔倒,忙惊呼着把我扶住。 手里拽着不知是谁的衣袖,终于站定了脚。我心里原本就觉着不安,而在人前如此笨拙自然更让人心恼,便也顾不上身旁人们关切的目光,忙转了身。可就在那身子的一转之间,眼睛瞥见了远处的培真。他可能也是听见了后面的慌乱,回过头查看。此时我们四目相对,不知为何,我转过脸,装作没有看见他,竟觉着自己脚下步子变快,一下子便出了人群。 虽说不敢直视他,可眼睛的余光还是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由兴奋和喜悦转而探寻甚至是失望,全在一瞬之间。可培真却也没有停滞,那一瞬之后,他奋力地举起左拳,又喊起了口号,脸上也重现了方才的意气豪情,便似没看见我一般。 虽然心里一阵难受,可脚下的步子却没有放慢,几步之后便进了巨大的椭圆草坪。身后的人声依然涌动,可我的心却是静了下来。如此向前走着,身上竟是觉着有一种难得的轻松。或许在那一瞬之间,我们都明白了各自的选择,而既然选了,对我,虽是不免伤感,却也就没了那么多的不安与牵挂;而对培真,想来他怕是早就料到我会如此吧。 事已至此,再多盘桓也是无益,我便坐了当晚的夜车北归。白牧师见我归来,并未多问,到了感恩节的前夜,见着了伊莎白,也只是推说自己想了想,心中还是没有那种革命的念头,便提前回了来。 转到第二年,五国海军裁军条约和中日之间的《解决山东悬案的条约》都签了下来。那日白牧师拿了报纸,仔细地读了条约的文字,不禁向我叹道,这或许也有培真他们的一份功劳。 我问他是否担忧中国的年轻一辈越来越走向革命,而非基督和祂的福音。他沉吟半晌,而最终感慨,自己也说不好。他坚信只有福音才是拯救中国的唯一途径,可也在思考,如果基督教不能够解开中国年轻一辈的革命情结,它或许会失去一代人。 自从华盛顿会议之后,白牧师便对中国的政局格外的留心。无论是北方的政府或是南方的革命党人,只要是报纸上有消息的,他必定会细细读来,有时也会在晚饭时和我讨论各自的看法。六月间,我们看到消息,广州出了兵变,粤军的首领炮轰了总统府,国内的形势变得更是飘忽难测。 我暗自思量,培真得了这消息怕是会心急如焚,他那一腔报国的热忱越是强烈,此时他的心也煎熬得越是难耐。几次动了念头去看他,可想想看,以他现今的心情,见着我心里也不会好受,最后还是挨了过去。 此时我已经临近大学的第四年,毕业在即,也得为今后计了。我问白牧师毕业后该做怎样打算,可他却把这问题退回了给我,说是我已经成人,这主意还需要我自己来拿。我便说,自己的地质和化工两门,现在都还只是学了个皮毛,必定要再接再厉才能真学出来。白牧师推荐了几所工程科学见长的学校,可我说想入秋了就去申请也在剑桥的麻省理工,那里的工科这些年进展很快。 听了我一番解释,白牧师只笑了笑,说既然我已成人,他的意见也只是参考而已,大主意还是要我自己拿。自然,这里面还有一层我二人都没有说出的默契。麻省理工六年前在查尔斯河这边开了新的校园,与哈佛也就几英里的路程,这样即使去那里,还是时常能和伊莎白相守。 “明年你毕业了,夏天是不是回去看看?”白牧师试探地问道。“带你来美国三年多了,再不回去看看,我的老朋友,你的父亲怕是该怪我了。” 白牧师这么说,固然是玩笑话,可未免内里没有道理。我忙着解释道:“我想还是我给父亲写封信,禀告一下接着上学深造的计划,也好让父亲放心。” 白牧师用手指轻轻地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感叹道:“孩子,你看我今年五十岁了。到了这个岁数,我才觉着开始明白一些你们中国人的智慧。无论是你们中国,还是古代的希腊,家是一种不一般的神圣。在土地里,家是祖先和神明的居所,而在心里,希腊人的家和心灵两词也是同根的。所以从这一点上讲,如果回不到家,那心灵也难以安宁。” 我听了白牧师的话,半晌没有吭气,只是想着他所说的,“如果回不到家,心灵也难安宁。” 想着想着,一个念头也就随之而起。我定了定神,郑重地说道:“牧师,我明白了。家我会回去,只是有一件事我请你答应我。” 那时,白牧师是否已明白了我的心思,我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他脸上如父亲般慈爱的光芒给了我足够的勇气。 “牧师,如果你允许,我想……我想和伊莎白结婚。我们结了婚,我想我就会有勇气,无论是回家,还是去到其他的地方。” 出乎我的意料,白牧师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继续地揉着太阳穴,而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您不同意?”我慌忙地问着,“我一定会在和她成婚前接受洗礼,皈依基督。” “你真的想好了?”白牧师严肃地问道。 “一定的。我不知道伊莎白有没有和您说过,我们之间有默契也有彼此的承诺。我们虽然没有明说,可我心里早已想好,娶她那就一定要皈依基督教,否则她是不会答应我的。” “我不是说这个,孩子。”白牧师的声调虽然柔和,可我却能在内里听出几分隐忧。“皈依基督,这自然很好,我会为你骄傲。不过,说到底,那是你和主之间的事情。在于我,这自然是我作为牧师份内的事情。可我现在说的是一个父亲的事。” 我点了点头,静静地听着白牧师继续讲下去。 “伊莎白能和你在一起,我心里自然有高兴的一面,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你也要知道,她毕竟和其他的女孩子不完全一样。” “您是说她的眼睛,她的失明?我们在一起这几年,我想我应该已经学会了很多,我相信我能好好地照顾她的。” 白牧师并未显出信服,幽幽地言道:“我说得也不只是这些。这些你自然要想好,因为你需要照顾她不只是几年,而可能是几十年,或者更准确地,按照婚姻的誓词中所说,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别。” “我说的是,你不只要接受对她的照顾,你还要接受很多很多事情,接受她永远无法和你同享众多生活中细小的幸福时刻。或许现在你不以为然,但是当年少的热烈随着时日变得温良,或许这些看似平常的小事会变成生活中无尽的不便。” “这些我都想过,牧师,还有更多的。我觉着也许您所说的那些不便会给生活带来更多的幸福。” 他嘴边,随着岁月而渐渐变深的皱纹此时似是在瞬间变得更深。他长长地疏了一口气,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温和而平缓:“作为父亲,我应该说我高兴听你这么说。你知道吗,乔治,我也必须承认,从很早以前,我想过或许你和伊莎白最终会在一起。你是唯一一个我如此想过的男孩子。这一切听起来都很合理,对不对?可我心里也常常告诫自己,合理和爱情也许从来都不是同义词。” 他无奈地轻声叹道:“乔治,我恐怕自己很难完全理性地考虑这件事,哪怕是作为一名牧师来考虑这件事。我毕竟是伊莎白的父亲,也只能从父亲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无论那会有多不理性。我想,也许我们都该再想想?你说呢?如果你明年回去,那咱们还有一年的时间。” 说到最后,他终于让笑容重新浮现于脸庞:“一年不能算太久,对不对?有时候等待也是一种甜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1991-1993年美国波士顿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二十四章 </span> 1991-1993年美国波士顿 感恩节周日晚上九点,我回到宿舍。几个室友应该还在返校的路上,此时没人打搅,我把从北京带来的行李箱搬了出来。听了李先生的故事,让我想起了自己那块盐晶。 取出盐晶,在灯光之下,左右摆弄着查看。这一块怕是比李先生家那一块小了不少,也就是半指长,形状像是个小葫芦,小头的那边钻了孔,穿过一根红绳。要说,这两块盐晶,虽然前后相差七十年,都是系着我们父辈的保佑。 我算了算时间,北京此时应该是周一上午十点多,父亲还没有去学校授课。电话拨通了,父亲倒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越洋电话惊到,忙着问我是不是有急事。 “倒也没有,”我小心地答着,生怕父亲怪我在电话上乱花钱,“刚过完感恩节,同学们还没回来。” 父亲在电话的那一端嗯了一声,“没什么事,就早点睡吧。你那边也快十点了,是不是?” “爸,我正好在看你在机场给我的那块石头。你上次是说这是咱家祖传的吗?” “临走时我给你的那块?”父亲一边问着,一边似是在回忆往事,“咱们家哪来什么祖传的东西?不过这一块应该是我小时候就有的,可是也没人说的清楚。” “那爷爷、奶奶没给你留什么话或者信?”我小心地问道。 “怎么想起问这个了?”父亲反问道。 我没敢说出实话:“过节这几天看了些历史,就想起来咱们家自己的事倒是没怎么听你说过。” 父亲沉吟片刻,清了清嗓子:“历史上的事也说不清了。我们这一代也是过来人,你爷爷、奶奶那一代经历过的,我们这一代经历过的,我们也不想让你再经历了。”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们年轻的时候没有你这样的机会。你在那么好的学校,就要安心学问。” 这话题再难说下去,父亲又催着我去睡觉。挂掉电话,我仍是看着那块盐晶出神。父亲的话也是不错。李先生那块盐晶背后的故事,讲下来虽只是家事,却已满是心酸。我家这块说不准几万年前和李先生家的那一块就是同生在一个矿脉之上,那背后故事的悲喜对我就不会是听听而已那样简单了。 周一的下午,白太太给我留了言。李先生的检查并不确切,医生虽然仍有担心,可他自己执意出院,准备归程。白太太没再提起让我去看李先生,而我想着父亲的忠告,也确实该把心放回学问。 感恩节后那一周是准备期中考试的时间。这天是周二,离着最早的实变函数那一门的期中考试便只有三天了。上午没有课,我一早就去了燕京图馆准备复习。 年轻气盛之时,集中精力看上两个小时的数学还没什么问题,可即便是那时精神好,超过两个小时之后,也难免目困神乏,需要换换脑筋。 这就是燕京图馆的好处。一旦到了需要换脑筋的时候,只要下到库之中,在那一列一列的架之上看过去,随意抽出一本翻开,看上几行,再放回去,或是找到更难得的珍宝,捧下来,留着事后细翻,都是一种难得的精神享受。 燕京的实在是太多,普通方式摆放早已不复可能,架全是建在活动的轨道之上,平常是紧紧地贴在一起,必须摇动手柄,才能推开一列刚好够一人走入的缝隙。我朝着最近常去的那部分走去,发现缝隙恰好就开在了我常去的那一列。 钻进去,扬起头,寻着原版的《新青年》和《新潮》找去。抱下《新潮》的第二卷,翻了翻,不经意间,却发现旁边的一列最上层上放着一部《哈佛三百年校友文集》。看样子,并非是公开的出版物,而是类似内部刊行的样式。我心里算着,哈佛三百年是1936年,这便与怀德纳图馆一侧的那通石碑上所勒铭的一样。 既然是1936年,或许李先生也有所著述。想到这一层,心里不禁一阵发现宝藏一般的冲动。我忙着把手里的《新潮》放回架上,搬来取所用的踏椅,取下了那卷文集。放在手中,仔细查看,这的封面是黑色的皮质,上面烫金中英文的标题。翻开文集,里面的纸张边缘已经泛黄变脆,可每页的纸芯却仍是崭新的淡象牙色,看来这已经在此沉寂多年。 我顺着目录,仔细地查找,可却是没有任何二十年代之前入学的校友。再仔细翻看籍,却发现这是下册,而我寻找的秘密或许隐藏在上册之中。 架上,空隙的左右却都不见上册的影子。抱着一线希望,我把下册放在其他的上方,踮起脚尖往最上的那一层架子的后方看去。两架之间是一片漆黑,不知多少年的尘土藏匿其中,却是没有任何上卷的踪迹。 我双手扒着架的边缘,正准备再往上踮起几厘米,却听见一声轻唤:“嘿,这可不安全。你不是在找这本吧?” 我把脚站稳,往下一看,却是西蒙斯教授站在通道的尽头,嘴角挂着得意的笑,手里还拿着一册与我手中看上去一般无异的。 我脸上一红,忙着解释。他把手指放在唇间,嘘地一声,又指了指架旁提醒大家安静的指示牌。西蒙斯教授冲着我挥了挥他手中的,又向一边努努嘴,示意我跟着他走出图馆。 在白色大理石楼梯的一侧,我们停了下来。他伸出手,炫耀地说道:“刚才是在找这本吗?” 我看着他手中的,脊上的标记恰恰是上卷。 “无意间看见了,就想起也许这里面有李先生写的文章,应该挺有意思的。” 西蒙斯教授脸上露出略带戏剧性的无奈表情:“倒是被我先拿到了,不过却没找着舅公的文章。有一两篇其他校友的文章,提及1919年那年入校的学生里有舅公,可却说自从毕业之后便与他没了联系。” 他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然后突然问道,“快到午饭时间了,你有安排吗?” 我不知他何故问起午饭,只是下意识地摇摇头。 “那好啊,咱们一起吃午饭。我让秘叫点外卖来,有些事我想问问你。” 西蒙斯教授的办公室在燕京图馆二层的最左边,正好有两面宽敞的玻璃窗,能看到远处的纪念讲堂。办公室并不大,四面都是架,桌上和地上也堆满了籍。与立窗相对的另一面,是办公桌,看上去已是历经时日,同样也是摆满了卷和纸稿。办公桌的一侧,架之下,是一排矮柜,上面摆了古色古香的铜色和银色的相框。 “坐吧,”他轻快地说道,“怎么样,你看上去好像挺胸有成竹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有把握吗?” 我在黑色的木转椅上坐下,尽量地绷直双腿,不让椅子左右转动。“心里还是有些打鼓,”我低下头答道,“这几个月上课、做作业,就觉着和以前在国内挺不一样的,一点底都没有。” “也别紧张,”西蒙斯教授乐呵呵地开导我道,“你知道吗,我记着自己第一次在这儿考试,觉着做得不好。发回来一看,才65分,直想打退堂鼓,教授说考得不好的,还不如换个初级一点的课上。真打击人。后来你猜怎么着,我一打听,我居然是全班第三,第一名才考了88分,我后面的第四就只有50几分了。” 我抬起头,看见西蒙斯教授一脸小孩子一般的畅快笑容,怕还在为多年前的学业辉煌而陶醉。 “这两天还去舅公那吗?” 我摇摇头:“这两天我忙着复习。而且,”我停下一刻,想着合适的辞令:“他讲到和伊莎白小姐的往事,心里应该还是挺难过的。” “讲了这么多了。我听上去都有些嫉妒了。有没有什么猛料?” 他这一问把我弄得好不尴尬。 “李先生故事讲得很梗概,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味重的细节。” 我这怯生生的回话却是把西蒙斯教授逗乐了。他忙着摆摆手,说道,“玩笑、玩笑。我相信舅公讲的故事一定是很纯洁的。” 他顿了顿,侧过身,向着身边的那些照片望过去,幽幽地说道,“每家都有每家的秘密。舅公虽然是孑然一身,可身边却是牵系着好几家,又赶上那段动荡的历史,应该会有好多故事的。这就得看你的啦。” “看我?”我不安地问道,“您怎么说靠我呢?” “其实一开始,我就想着,舅公必然是看到你,想起了自己当年,这才会给你讲这些故事。这就是你帮他的大忙。故地重游、故人相遇,又碰到一个人,就好比他当年的影子,这么巧合,聚在一起,就像脑子里那个灯泡一下子亮了,这些故事就挡也挡不住地迸了出来。” “西蒙斯教授,您这么说,我倒是后悔,没早点想明白。以前这几个月,真正去听他讲故事的时候也不多。这样松一天、紧一天,把时间都给错过去了。李先生马上就要回国了,却是还没有讲到您家的故事。” 西蒙斯教授笑着点点头,宽慰地说道,“这倒也不怪你,他们李家的人都这样。舅公是这样,我妈妈也是这样。你看他们两个,要是不想说的,能憋个几十年,闭口不谈。” “也许您是得了父亲的影响?” 这话在他脸上勾起了几分异样的神情,似是苦笑,也似是一种骄傲。他双手轻轻地在桌上一撑,椅子滑向了身旁的矮柜。他把手放在了一个银色的相框上,稍稍停了一刻,似是在端详照片上的细节,然后便把相框轻轻一转,朝向了我。 “这就是我父亲,”他深情地说道,“我三岁的时候他就去世了。说实话,除了这张照片,他对我的影响,就只是在遗传里面了。” 我不敢再问下去,便转过头,也盯着那帧已有些淡去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面是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摄影的角度精心安排,年轻人清癯的脸庞恰好是大大的特写,而背后是一架战机的螺旋桨和一段机翼。 年轻人看上去是在不经意间被抓拍到,脸上的表情正在从疑惑变为惊喜,睁大的眼睛要和观众对话。他的打扮像是位飞行员,身上穿着深色的皮夹克,浅色的头发被风轻轻吹起几缕。 看罢相片,我又转而端详西蒙斯教授,眉眼间果然看到了他父亲的影子。眼睛和眉毛尤是相似,甚至脸上的神情也宛如随着血脉一道传了下来。 他把照片转了过去,直冲着他自己,边看边喃喃地说道,“可惜就只这么一张留了下来。以前我问过妈妈,他们怎么也没什么照片留下来。她说,结婚的时候,爸爸刚受了重伤,没办法照。我又问她,之后为什么没再照,她也不说,只是说这张是爸爸受伤前不久,她给爸爸照的,就这么留下来了。” “你知道吗,我猜她肯定是把爸爸的照片都毁了。”这句话他说的虽是平静,可我却是不自觉地身子向后,想要避开他冷峻的目光。 看出我的紧张,西蒙斯教授微微一笑,说道:“你太单纯了,还不懂这些爱和恨的事。舅公其实也不懂。” 他食指轻叩自己的颧骨,幽幽地说道:“在我小时候,有这么一副长相,就不得不早早懂事。” 未等我能再仔细品过他话中的滋味,办公室的门外响起轻声细语,似是两位女性的对话。片刻后,门推开了,西蒙斯教授的秘在前,她身后,竟然跟着的是燕京餐厅的领班杨阿姨。 “怎么劳你来送餐了?”西蒙斯教授看上去与她也应熟络。 “平常送餐的男孩病了,学生们忙着期中考试,也没有能帮上忙的。既然是你点的,我们肯定不能怠慢,就送过来了。” 领班阿姨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一个个白底上绘有中式图案的纸盒,却还没认出我来。纸盒摆放好了,她从衣兜里掏出账单,一抬头,正好与我眼光相对,却是咦地一声说道:“怎么是你呀!这可真巧啦,今天在这儿碰着了。你是教授的学生吗?” 我刚待纠正领班阿姨的误会,西蒙斯教授却笑着说道,“当然了。以后你还得多照顾他啊!” “想得怎么样了?”,西蒙斯教授嘴角挂着笑,“回大陆的事你都说了好几年了,要是定了就叫上我吧。” 领班阿姨一边叠着盛食盒的牛皮纸袋,一边缓缓地说道,“亲爱的教授先生,你怎么还和当年在台湾那时候一个样—就是爱开玩笑。哪里轮得到我叫上你啊。你这么有名的教授,去到大陆—他们怎么说来着,哦,一定是长官接见的。” 牛皮纸袋已经叠好,她抬起眼,里面含着几分忧郁的神情,“就是前天吧,我还和这年轻的朋友说呢,现在走不开了,过几年再说吧。” 目送着领班阿姨逝去的身影,我和西蒙斯教授两人沉默了片刻。 “没想到这么巧,您和她认识。” “有二十多年了吧,当年我去台湾学中文的时候认识的。她也变了好多。” “我前天听她说,其实很想回大陆,可是因为父亲身体不好,又走不开。她还说她父亲虽然脑子不好了,还老念叨着回家。” “有机会去听听纳吉教授的希腊英雄课吧,”西蒙斯教授幽幽地说道:“他站在桑德斯剧院的台上,闭上眼睛,吟诵希腊原文的《奥德赛》。他会给你讲回家的一百种不同意思,就只是没有哪种一定容易的。” 周五上午是数学55的期中考试。试题拿到,深吸一口气,慢慢看过去,心逐渐放下。虽说未必容易到手拿把掐、不在话下的程度,但毕竟每一道题都还有些对策,只需静静地思考下去就好了。 时间刚刚过半,开始有人悠然自得地把答题册往讲台上一撂,扬长而去。萧教授扬了扬眉毛,面露不悦之情,却也没说什么。好在这类掌故也看过一些,知道早交的卷子未必不是白卷,也就告诫着自己中国老师常说的话,“踏实,必须踏实,只有踏实才能取胜。”就算全部做好,也还是深藏不露为上,更何况最后两道题,确实需要功力,即便再有两个小时也未必全能做完。 出了考场,科学中心外,一片灿烂阳光。之前恐怕是因为全副的心思都在考试上,却没有注意到这是一个反季节的暖天。或许是太长时间的紧张陡然间得以释放,再加上冬日难得的阳光照射,觉着身上松软,只那几百米的路,却是越走越慢。 回了寝室,也顾不上许多,只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几许,忽地莫名醒来,好似有种预感。快步跑入起居室,果然在窗台上,留言机上闪烁着红色的“1”字。这留言机是我们四人共用的,所以闪烁的信息满可能是旁人的。可此时我的预感愈发强烈,似是还未按下键钮,便已能听到已化为磁力的声音。 留言是李先生自己的声音:“下午要是有空就过来吧。我明天就回去了,今天你要是住下,还能给你再多讲讲。” 核对一下机器,李先生的电话是上午10点左右打来的,而此时我腕上的手表指针将将指向正午。按理说,差上这么两个小时,本也不该有什么问题,可心里却是一阵紧张和埋怨,生怕因为贪图瞌睡,错过了什么。此时也顾不得多想,匆匆地抓了些和换洗的衣服,背上包便出了门。 从Canaday出门,绕过纪念教堂的后身,横穿哈佛园,还没到马萨诸塞楼,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叫我,一回头,正看见Evan和他的新科女友相互依偎着走了过来。Evan是我们宿舍里身材最伟岸的,少说也是一米九开外。而他的女友,也远非纤细柔弱的类型,恐怕也有一米八。在他们面前,实在是有几分高山仰止之情,此时更觉着由上压来的气势。 “不去吃饭吗?”Evan眯起蔚蓝色的眼睛问道,身边的女友仍是紧紧地搂着他的腰。 我心里本就惦记着李先生那里早一分钟到就能多听上一分钟,也顾不得寒暄,匆匆答道:“有点急事,你们先去吧。” 身材高挑的女孩淡淡地一笑,准备挪动脚步,可Evan似是还有话说,便挽住她的胳膊。 “嘿,今天晚上有事儿吗?她们学校”,说到这儿,他向着身边正摆弄着自己红色长发的女友努努嘴,“MIT那边晚上有派对。一块来吧。今天晚上可能也不回来了。你不喜欢MIT的女生也没事。” 虽是玩笑话,却是把身边的女友惹怒了,一拳砸在他的胳膊上。 Evan夸张地咧咧嘴,脸上露出狡黠的笑:“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喜欢MIT的女生确实是学来的‘口味’。人家看你这样就更不敢来了。不过没事儿,今晚卫思理学院的班车开过来,好看的亚洲女孩也挺多的。” “真的有事,”我抱歉的说道,心里还是很感激他的友善,“家里的一位朋友要回中国去了,我得去送送。” “又是你以前说过的老先生、老太太?那有什么劲?别这么反社会哈。” 我轻轻摇摇头,半真诚、半敷衍地说道,“下次吧。下次一定去。” “好吧,随你。” Evan这短短的几个字还未说完,身边的女友便拖着他转了身,两人相拥、相抱,朝着新生食堂走去。他俩的背影,从腰到肩再到头,就如长在了一起。 看着那卿卿我我的一幕,我心里也微微地一动,只是再一想,这情景岂不似曾相识,Evan与人如此如胶似漆在这一年级短短的三个月里已经不是第二次就是第三次了。 “有点等急了吧?”李先生见着我脸上的神情,就已洞察我心。 其实此刻,我心里怎么不明白,无论如何这故事是讲不完的,只是不知道李先生还会再讲些什么,故事又会走向何方。 “明天这时候,就在机场了,还有24个小时,”李先生幽幽地说道,“我想你也会着急的。我这两天身体养了养,不行咱们再讲个通宵怎么样?” 刚听着这话,我心里一急,直担心李先生这样岂不又会昏厥:“您别担心这个。您的故事已经给我讲了这么多,我觉着自己已经是受用匪浅了。您要是再累着,那我这错就大了。” “受益匪浅?”李先生眼睛眯了起来,声音中带着几分疑惑,“真的这么觉着,还是说句恭维话?若要是这样,你说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受益了?” 我未曾想到李先生会如此追问,却也是一时语塞。我说“受益匪浅”固然不是假话,可若要真的把这段时间听李先生讲的故事回顾一番,或是说真的把它都写下来,虽说洋洋洒洒三四百页,可自己真得着什么了,却也是难以概言。 总是沉默着也不是个事,想了片刻,我试探着说道,“现在还说不好,可我觉着等到将来,对自己总是有益的。记着以前老师说忘记了历史就是背叛,您这段历史我觉着也不能忘了。” “这是真心话?”李先生眼里一瞬间露出了异样的光芒。 我郑重地点点头,答道,“不管怎么说,我觉着您给我讲的,我永远都会记住,说不定再过个十年、二十年,回想起来,都不会再舍得讲给别人了。” 听了我这回答,李先生用干枯的手指捋了捋头上银灰色的头发,似是有些意外,“这话倒说得有几分哲理,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从哪门课里听来的?” 我一时语塞,脸上也因害羞再加上太阳照射,烫热起来。说老实话,或许这句听起来确实是几句从不同课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夹杂之合,恐怕也禁不起多少仔细推敲。 李先生用手拍了拍沙发的扶手,微笑着说道,“听来的也没关系,用在这儿也算是合适。好吧,就看在这句话上,咱们就再往下讲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1922年美国波士顿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二十五章 </span> 1922年美国波士顿 二二年秋天我去看过培真几次,他总是在桌前坐着,奋笔疾,桌旁一摞稿纸隔几天便会厚上几分。他自己的学业似是再也不顾了,连同我说话也只是三言两语。 我虽觉着以自己来看,如此荒废学业总是不妥,可他毕竟早已下此决心。况且他能安生地在美国做些对革命有益的事情,倒也让人放心了许多。 可入冬之后,我的担心又回来了。这次是担心培真的身体。培真原本看上去是比我结实许多,可那个冬天,他却形容日渐憔悴。脸上虽然仍是神采飞扬,可那种红晕却是看着让人有些不安。我劝他自己的身子总是要当心的,可他只是说要赶时间,然后便又俯下身子,继续笔耕不倦。 我见他既然如此专注笔耕,也就没再去找他,直到春分那天,他打来电话,说是想和我聊聊。见了面,我还没顾得上问问寒暖,就被培真一把拉过,坐在了桌前的木椅上,而他自己则是一跃而直接坐在桌面上。 “友然哥,大好的消息!”他已难克制心中的激荡,声音异然地亢奋。 我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那里虽是神采飞扬,可恐怕也是因为此前多日的劳累而充满血丝。 培真见我有些木纳的样子,噗地笑出了声,说道:“友然哥,你怕是心里就只有未来的嫂子吧。家国大事都不顾了?” 他这么说,自然是点到了我心里的软处,只觉着脸上一阵子难堪。 “咳,咱们不开玩笑了。你看看这两份报纸,”他转过身,取了报纸在我面前唰地铺开,兴奋地接着说道:“这是前几天的波士顿环球报,这张是昨天刚寄过来的纽约时报。是国内的消息。” 我俯身看下去,果然两篇文章都是来自广州的记者,草草地扫过大字标题和段落开端,应该是说原本作乱的粤军已被驱逐出广州,孙文三月一日返穗,任大元帅职。 培真双手撑在桌面上,意味深长地言道:“现在看来,去年的事情,那不过是乌云暂时蔽日,不到一年的功夫就日月重光了。” “还有,友然哥,你仔细看看这几段,”培真激动的手指在报纸上找寻,不时留下油墨的划痕。“对,就是这段,”他兴奋地用食指点击着那段文字,“他们说新的政府显现出强烈的革命倾向。他们毫不掩饰对西方强权的敌意和蔑视,他们似乎在寻找新的骄傲以洗刷过往几十年的耻辱,他们似乎在寻找新的声音以向世界呐喊。” “新的声音以向世界呐喊”,培真重复着那令他显然心潮澎湃的句子,久久不能平静。“友然哥,你说咱们留洋不就是要找那个声音吗?现今这声音就在国内,那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呢?还是怪我自己的意志不坚定。要不然,去年回国,正好能赶上这样大快人心的事。你看,友然哥,今天可是春分,我看这革命的春天也是到了。之前,也就是一小阵子倒春寒,成不了气候,那这之后可就是一天比一天热啦。” “那你,那你,是决心回去了?我吞吞吐吐地问道,而话一出口才觉出似乎自己的问话早已不合时宜。 “干嘛问得那么噤若寒蝉地?”培真用胳臂肘捅了我一下,接着笑道:“我早就明白你的心意了,劝你也没用。友然哥,你呀,就留在美国,好好地照顾嫂子。在广州的朋友帮我联系好了在大元帅府的工作。” 一边说着,他一边把双腿盘上桌面,然后俯身把桌一边的抽屉拉开,取出了一张船票放在我面前。 “还有两个星期。”他手里翻转着船票,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 “我原本是想劝你一起回去革命,不过后来我也想通了。革命就得死人。” 听见这“死”字,我浑身一颤,觉着些许的不安和不祥。 培真想必是看出了我对那“死”字的畏惧,可他的声音仍是平静如常:“哪有革命不死人的。即便是像美国的革命,杰佛逊不也说过:我们不能期望躺在温床上从专制走向自由吗?” “我没有你那么勇敢,”我喃喃地自责道。 “不能这么说,”培真劝慰我道:“友然哥,你呢,是家里的独子,自然得侍奉父母。嫂子这边呢,眼睛不方便,也需要你照顾,自然不该叫你去碰这危险,对不对?” “再者,革命也不只是要死人,也还得要活人,对不对,要不然就没人托付了。” 那时我们二人都不过二十出头,真不应该是谈论死亡或是托付的年岁。可培真竟是如此的平静,而这却让我更是不安了。 “友然哥,我这里有一份稿子,是这阵子赶着写出来的。能托付给你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桌右角上的一摞稿推到我面前。 “回去在海上颠簸一两个月,再以后就更不可知了。带在身上不放心,所以我想了想,还是存在你那儿更好。” 培真用手轻轻地拂过纤柔的纸面,有些不舍地说道:“写了将近两百天,把心都掏空了。不过还有最后一段没写完。等到走的那天,再送给你。人若是死了,话能留下来,也挺好的,对不对?” 死亡这个词反复地挂在他嘴边,我只觉着屋里的空气压抑难当,又不知道该怎么地把话题岔开,便敷衍了两声先走了。 出了门,我没有去坐电车,想多呼吸一下三月末的清冷空气。顺着保罗街一路向北,十几分钟就到得查尔斯河边,然后再沿着河岸往西北走去。 一路走着,回想培真的话,却是越发觉出他在难过中还有着一种莫名的不舍。他连说了三次“对不对”,听上去是在问我,是在安慰我,可或许也是在对他自己说?或许他自己也在思忖这条路走得是不是对? 此时已是离着剑桥不远,心里想着或许应该回去再劝劝培真,可脚下却没有停步,仍是随着往日的习惯,走上桥面。河水已然开冻,带着早春的清蓝颜色流动不息。那天下午,我已和伊莎白约好了在家里为准备启程去华盛顿的白牧师送行,总是不好负约的。 在此前两周,白牧师接着了华盛顿拍来的电报。美国国务院正要为着落实前一年的华盛顿会议和亚洲未来的和平计划召开会议。几位官员想到基督教的传教士和布道所或许大有可为,因此便请了几位有名望的传教士前往赴会。因为是临近复活节,便有人提出不如在这基督教最神圣的节日里邀请几位牧师为所有与会的人员主持仪式,传经布道。 看了电报,白牧师有些踌躇。他原本已筹划着大家一起过复活节,不仅因为那是他心中最神圣的节日,更是想到我和伊莎白将来成婚,一起回国,便说不准何时能再在一起了。 白牧师和伊莎白商量此事,倒是伊莎白执意劝她父亲不要因为担心我们而放弃了这个机会。毕竟在这神圣的时间里,能为上帝的功业和我们共同热爱的中国做贡献,是最好不过了。听伊莎白这么说,白牧师也释怀了,而我和伊莎白心里想必也都为着这段我们此前从未有过的“独处”时间有些紧张的期待。 到了复活节前的周五,我接着了培真的电话。他听起来少了几分日前的热情,而多了不少疲惫。我问他是否还好,他只是说完稿在即,几天没睡,怕是累了。他虽是没说,可声音里应该还能听出一点隐约的盼望,或是盼望我能去看他? 那天我已经答应了伊莎白带着两个女孩子去特利蒙街买找彩蛋的衣服。我不愿意变了计划,也就只是敷衍地与培真对答。如此说了不到两分钟,自然说不下去,只得把电话挂上。 下午从特利蒙街回来,心里又开始有些不安,自问这个朋友是不是太不忠诚。如此心中有事,虽不能说是坐立不安,但恐怕与平日相比是多露出了些焦虑的端倪。说话时有些心不在焉,伊莎白也察觉了。她听说培真来过电话,倒是埋怨我为何不早说出来,她一点也不会在意。 第二日午饭前我到培真那里,房间的门没有关严,我推开进去,却是发现他仍在伏案疾。 “友然哥,你等等我。”培真抱歉地说道。他似是写到了要紧之处,竟没有顾上抬头。 我倒也没介意,便在写字台旁站定,想看看他的文字。谁知培真却猛地用一张白纸盖在了上面,不愿让我看到。隐约间,只看到他似是在原本已誊写干净的文稿上又在删改。他脸上的神情有焦急,甚至还有些不安:“友然哥,求你先别看好吗?我得赶紧把稿子改好。” 看他如此不安,我倒也有些不知所措。左右无事,只得在咖啡桌旁的沙发上坐下,随手翻着摊开的几天前的波士顿环球报,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约莫有二十分钟,报纸已翻过几遍,加上又是几天前的旧闻,反复地看着实在是索然无味。正想着是不是还是就此别过为好,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友然哥,你帮我看看好吗?”培真仍是没有抬头。 门开了,我见是房东太太的侄女。以前在培真这里也是见过的,只是不记着名字了。 “哦,是你啊,李先生。”她见着是我,有礼貌地打着招呼。现在倒是我因为还是记不起她的名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应该是看了出来,笑着提醒道:“李先生,我是苏菲。” “婶婶说罗先生过几天就走了,今天中午请他一起午餐。你也一起来吧。” 我还没顾得上答话,倒是培真提高了声音,答道:“谢谢你。我们一起来。再给我们几分钟时间好不好?” 苏菲点点头,用手指了指门里培真的方向,悄声问我:“他没事吧?” 说实话,我心里也不知该如何答这话,但也只能点头宽慰她。 苏菲又向着屋里培真的方向说道:“罗先生,一会儿见。”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这里有一封给你的电报。我交给李先生了。”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手中的电报递给了我。 关上门,我拿着电报,走到培真身后。想着他不愿我看他的稿,便在离他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问道:“培真,电报给你放在哪里?” “帮我拆开看看吧,说不准有什么急事?”培真还是没有抬头,可他平静的声音里却有一种让我无法拒绝的强力,只能按照他说的那样,打开电报。 电报来自广州,是培真的大哥拍来的,只简单的几句话,一瞥间便看明白了意思。 “怎么不说话?”培真仍是平静地问道。 “是大哥拍来的,”我有些踌躇地说道。 “然后呢?”培真虽是这么问着,可听上去,他自己却不是对电报的内容有多少疑问,倒是更像要“逼”着我把那几句话念出来。 “你大哥说广州情况有变,原先说好的大元帅府的职位暂不需要了,劝你还是先把学业完成,再图机会。” 听到这儿,培真坐直了身子,手中的笔也停了下来,但只是一两秒钟,他便又开始写。 我心里想着,或许该就此劝他留下,可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问道:“培真,你准备怎样?” “赶紧把稿子改好,然后去和房东太太、苏菲还有你一起吃午饭。” 说实话,他这一早的态度反复无端,而此时这一句听上去不无玩世不恭地回答,却是捅破驼峰的最后一苇。我强忍着不知是怒气还是怨气,高声喊道:“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你还准备回去?大哥不都说了,再图机会。那你现在还回去干什么?!” 培真仍是没有回答我,而只是高高伸起左臂,食指指向天空,仿佛是位指挥,在引导整个剧院静静地等待。怕是有半分钟,或是一分钟,他就那么静静地指着,而我也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等待着。 “好了”培真兴奋地用手在空中一握,就像是抓住了乐章最后的休止符,然后从座椅上一跃而起:“终于改好了。我去收拾下自己,然后咱们下去吃饭吧。”他这么说着,匆匆地走进卫生间,仿佛刚才的电报对他没有丝毫的撼动,更无视我的存在。 “培真!”我提高声音,想尽力抓住他那如天马行空般跃去的思路,“你到底想怎样?听我一句,现在留下也没什么不好。谁也不会怀疑你的决心。” “友然哥,你来一下。”培真此时的声音忽地变得凝重。 我走过去,在卫生间的门边站定,正看着他在盥洗盆前准备刮脸。培真在镜中看见我,便转过身,把双臂伸了过来。他衬衫两边的袖口挽起,双腕都露了出来。 “看看这几条疤?”他声音冷峻地说道,“从一九年到现在,国耻一年不雪,我就在这儿划一刀,以血明志。这就是我的决心。有位子也好、没位子也罢。没位子就不能革命啦?” 他转过脸,对着镜子,右手拿起放在盆边的剃刀,问道,“友然哥,你是不是好怕死的。” 这话一时问得我不知所措,脸腾地一下变得灼热。他看我没答,微微一笑,接着问道:“是怕扔下李老伯,还是怕扔下伊莎白?” 他向我瞥了一眼,见我仍是红着脸,答不出来,便又追问了一句:“要不就是怕疼?” 此时他手中的剃刀停在了颊下:“你看,我要是在这儿使点劲,也没多疼。”他这么说着,刀片下竟是渗出了殷红的血迹。 我心里怕他伤了自己,可不知什么压在心里和身上,非但没法过去帮忙,连声音竟然也都发不出来了。 “跟你开个玩笑,”他轻松地说道,“你看,该着我挨罚,真的弄破了。” 培真忙着用纸吸了血迹,解嘲地说道:“还好,没把衬衫给染了,要不就不是你一个人给吓到了。” 原本说是和他共进午餐,可此时我却不愿再留下,只想着快快离开。与房东太太和苏菲道了谦,就出了来。正巧看着一列绿线的电车缓缓入站,便跑过去上了车。如果说几天前,离开培真那里时还在犹豫是否回去劝他,可此时我却是等不及回家,只盼着快快地回到伊莎白身边。 伊莎白原本料想我一定会和培真吃午饭的,见我此时回来便问我是不是出了事情。在车上,我已想好,不再提起培真,就推说他忙着收拾行装,顾不上午饭了。伊莎白本就心细,而我们一起相处了近四年,想来她也是听出了些异样,只是不便再追问。 我尽力地忘去早上的事情,和她一起帮着两个小姑娘试起第二天的打扮。白莎和白伊怕是也觉出这次复活节的不同,都是格外地乖,试好了衣服便争着帮伊莎白和管家太太准备第二天的复活节餐。 那年春天的气候格外多变,复活节前的几天来了寒流,彷佛又回到了冬日的严寒,夜里温度居然只在华氏个位数 。天气虽然异常寒冷,可我带着两个女孩子倒是玩得特别地开心。 下午,两个女孩子睡下后,我依然有些意犹未尽,便和伊莎白一起翻出了冬日的皮袍毛帽,裹得严严实实地到了河边散步。那时河水虽因着陡然的降温而又结上了薄薄的冰层,可我想我们两个的心里都是春意融融,格外的温暖。 第二天,我本来是有课的,便早早起了。正准备坐下吃早饭,却见管家太太焦急地跑过来,说是刚一天亮,便有位叫苏菲的小姐来过电话。 一听这名字,我觉着心好似偷停了一下。自己只认识一个苏菲,那就是培真房东太太的侄女。我顾不上细想为何她这个时间打来电话,直接按照留下的号码拨了回去。 “李先生,我怕是出事了,”苏菲的声音听起来焦急而恐惧,话也有些夹杂不清。 “罗先生……罗先生……星期六他吃过午饭,就出去了,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他会不会是已经上船回去了?”我尽量地安慰着苏菲,怕是也是在安慰着自己。 “不会的,”苏菲的声音变得更加地无奈。“婶婶今天早上打开他的房间,看见他的东西都在。他在桌上留了一个信封,是给你的,还留了你的电话。所以我才打过来。” 苏菲因为听不到我再说什么,声音中已夹着抽泣,“李先生,你能来吗,马上来。婶婶说她很害怕,怕罗先生出了什么事情,可怕的事情。” 至此,我再也无法躲避,只得答应她马上过去。伊莎白怕是因为前一天有些劳累也还未起身。我告诉管家太太有急事,便出了门。 在百年不遇的寒春之中,不多时手脚便已冻得觉不出了痛痒,步履也变得滞怠,只是凭着些机械的惯性,走到车站、上车、下车、换车、再下车。此时心中什么也不敢想,只是默默地念着圣经中的章节不敢停下一刻。 到了公寓门前,刚刚伸出手准备敲门,门便开了,苏菲满面泪痕站在门内。我猜她自从挂了电话便一直是这样,在门厅里守着,盼我到来。此时见了我,她更是难以自已,泪水又涌了出来。 “李先生,我好害怕,”她声音颤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 房东太太倒还镇静,带着我上楼,进了培真的房间。想想两天之前,我还站在这里看着他,此时房间所有的物件都还在原处,可却是多了一层骇人的沉寂。 苏菲说的那封信便静静地等在培真的案上。信封上用英文写着我的名字。 “我要不要给警察打电话?”房东太太忧虑地问道。 不知为何,我此时心跳得很缓,脑子似乎也变得极空明。我转过身,握了握她的手说道:“或许没什么的。我这个朋友有时也会这样。让我先看看他的信,好吗?” 我在案前坐下,从笔筒中找出开信的小刀,裁开了封口。那信也不长,用钢笔写就,字迹端庄,看不出丝毫的不安或是绝望,甚至比他平日的字迹更显平静。 “友然哥, 就此别过了。今天你能来,我已很感谢你这份友情,只是不能和你正式道别,望谅。 我已决心毁灭自己。十八年前,革命先贤,新化陈天华先生,在东瀛蹈海自尽,以励国人革命。四年前,眼见中国即亡,北大的周瑞琦、林德扬、山东的刘运增、旅日的汪世衡、武昌的李鸿儒,十几位青年举身赴水,以死殉国。而我今天是不愿再看到国家被黑暗吞噬,也是为了真的自由。因此上说,这既是毁灭,却也是重生。 呜呼,民国十二年,陈先生殉国十八年,众学长殉国四年,至此民智非但未开,而国家更陷危难。辛亥前,革命先贤尚寄救国图存希望于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建民国、平均地权,而今煌煌誓言犹在,却无一理想得以实现,纵使那希望也灰飞烟灭。 五四时我们的旗手与领袖,如罗、傅二兄,此时在灵魂上早已被招安,昔日之革命精神荡然无存。再旁的人,就更不必说。你也看到,即便是在革命的元帅府,为革命而杀身取义,竟也需要打通关节,为自由而战竟说不得半点谏言!我此时心已被掏空,再苟活着,也只能是给自己套上枷锁的行尸走肉,也只能被黑暗吞噬,甚至也变得虚伪与麻木。那些都是我所不愿的。 友然哥,咱们相识有年,我知道你是极善良的人。我本不愿让你伤心,可正因为你善良,有些事才希望托付于你。我文辞鄙陋,留下的稿,自然比不上《猛回头》、《警世钟》,可毕竟是泣血之言,托你代存。家里,本也想写几个字,可怕牵挂太多,只能作罢。只是培云那里,你若是今后能帮上她些,我先谢过了。 今天我和你说,其实死也没有那么地疼,也没有那么地可怕,只要在一念之间坚持住,便去了,便永得自由。可你活着,带着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牵挂,却是要更大的勇气了。不过,我深信你的善良会给你勇气。 弟培真绝笔” 那信我只看了一次,却是字字刺心,再难忘却。那或是我年轻时第一次面对的痛苦抉择,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只想着逃出去,只想着忘掉这事。我把信收好,下了楼,对着房东太太和苏菲说了谎:“他应该不要紧的,我得先走了。” 房东太太也是心善的人,听了我这不太可信的安慰却也是信了。可苏菲满面狐疑地看着我,摇摇头,说道:“不会的,罗先生不会这样。他不会什么都不说就走了。” 我自难辩驳,也不愿再多留,更不明白自己为何说了这该死的,无法圆的谎言,只径自走了。出门的时候还能听到苏菲悲伤的声音。 回到“榆园”,伊莎白已经起身,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壁炉边。我想她或许有些预感,应该是在等我回来。她听见我的脚步声,便侧过脸,寻找着我的方向。颤动的火焰在她略微苍白的面庞上映出微微的红晕。一起四年了,我却是第一次宁可逃避她天使般的目光。 她没听见我的声音,眉宇间闪过一丝担忧和困惑。她撑着身边的沙发扶手,站起身,把自己的双手伸出,寻着我的方向:“乔治,是你吗?怎么不说话,出了什么事吗?” 我到她身边站定,握住她的手。她一定是觉出了我手上的寒气,甚至是我心中的不安,便拉着我坐下,关切地问道:“亲爱的,你怎么了?不会是病了吧?” 虽然明知她看不到,可我此时无论怎样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神经质般地摇着头,想是要尽力地否认什么。可能是从我双手的颤动中觉出了我此时的心境,她伸出右手,摸索着我的面庞,一阵热流从她的指尖隐隐传来。我闭上眼睛,只觉着她的身子此时和火焰融为一体,是我最渴望的温暖。 “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呢?”在黑暗中,她温柔的声音让我更觉着无地自容,只觉着力量从身体中散去,黑暗也似是变为永久。我再也撑不住自己,颓然地倒在伊莎白的怀中。 她自然也是一惊,忙着低下头,用双手捧起我的头。她还未来得及再追问,我却已无法自抑。那是前所未有的伤心,泪水、哭泣、浑身的颤抖。这样哭着,我便觉着身子一阵冷似一阵,也就更加渴望身边的温暖。我转过身,把头埋在伊莎白的肘间,双臂紧紧地把她抱住。 这虽来得突然,可伊莎白并没有把我推开。她用双手缓缓地抚摩我的肩背,然后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地安慰着我。那是一种不带着任何成见或是判定的安慰,只是因为她心中的信仰召唤她这样去做。 我吻她的手,她的腕,她的肩头,她的双颊,她的双唇。每一个吻都带着她身体的热度传入我心间。伊莎白没有拒绝,她让我吻她。她的双唇也微微开启,轻轻地与我的碰在一起。我能觉出她身子变得更热,而为了那份温暖,我不愿放开,只是把她抱得更紧。 因为抱得紧了,便能觉出伊莎白怦怦的心跳和渐急的呼吸。我心中稍一迟疑,伊莎白便用双手将我的头捧开,指尖在我的眉间和发际缓缓滑过。 “亲爱的朋友,为什么不说话呢?”伊莎白边温柔地问着,边爱怜地抚摸我的头发。 见我还是没有说话,她的声音里也多了一分焦虑:“我看不到你,也不知你到底是怎么了—说句话嘛!” “我心里好乱,”我喃喃地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伊莎白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人为什么要死呢?”我问她,却也是在自问。 这问题本不会有答案的,若不是因为早上的事情,我断不会这样去问她。可那天,我却是沿着这些凌乱无章的思绪继续地问了下去:“既然上帝照着自己的样子造人,为什么不让人也能永生?” “亲爱的,我们都是罪人,而罪的代价是死亡。当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未食禁果之前,他们是可以永生的。可是‘罪从一个人进入世界,因为罪,死接踵而来,降临众生,因为我们人人都犯了罪’。 ” 或许是怕我曲解了圣经的真谛,她又接着解释道:“虽然我们都是罪人,都会死,可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恩典是跟主基督耶稣合而为一,得到永恒的生命。这便是创世主对他的创造的爱。” 半迷半幻之中,我又问道:“那为什么有些人活得长,有些人活得短?” 伊莎白并没有因为我这些疑问而不悦,仍是耐心地说道:“《传道》上不是说,万物都有定时,凡事必有定期,生有时,死有时。有些人活得长,有些人活得短,有的人看得到,有的人看不到。我们或是一时不明白,可这些都会帮着我们认识神的设计。” 那天,我们便是那样依偎在一起,肌肤相依、灵魂相伴。伊莎白虔诚圣洁的声音让我不至彻底迷失于心灵的暗夜。可即便是天使的声音仍是不能让我的心全然平静。伊莎白定是觉出了我的不适,柔声问道:“你心跳得好快。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我没答她的话,只是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开。她一段段地背诵《传道》和《诗篇》,直到天光变暗。 伊莎白见我仍是不好,又担心离开一刻我的情形会更糟,便让管家太太给华盛顿挂了电话。白牧师上了当晚的夜车,第二天的下午回到了家。 他送我去了校医院。医生们反复地检查,却也看不出什么,只是说我的心跳极快,而且不稳,虽说不上有即刻的性命之忧,但如此下去,心脏也会受损,必须留院观察。 伊莎白原本说要来看我,可她前一晚上彻夜未眠,白牧师怕她太过劳累,便自己留了下来。或许白牧师看出了些端倪,我这心病对伊莎白难以启齿。医生和护士走后,我本想着他会问起我此事的来龙去脉,可他却只和我讲些华盛顿的见闻与会上热议的话题。此时我的心自然不在那些深刻的讨论之上,更难去想救中国和救人心间的窄路。 我没再多犹豫,把培真的信交到白牧师手中,心跳也终于慢了下来。他看过信,在我床边坐下,握住我的手,和蔼地问道:“孩子,我能替你做什么?” “我想忏悔,牧师,我想忏悔我的罪。” 他沉吟了片刻,轻声说道:“孩子,我们都是罪人。你或许犯了错误,但你的错误并非不可更改。” “那培真呢?”我有些紧张地问道,“培真的罪?” 白牧师握紧了我的手,缓缓地说道:“和我一起祈祷好吗?我们祈祷培真没有犯下不可恕改的罪。”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后,身子总算痊愈。直到出院,医生们也讲不出病因到底为何。在我自己看来,这就是心病吧。病因在心里,而病症也在心里。 回到“榆园”,看见了培真大哥发来的电报。想来是白牧师设法通知了罗家。事已至此,再怕也是没用,打开电报,只是只言片语,托我们继续寻找培真的下落。 有那么一段,我注意着每天的环球报,怕是在哪一段里看见可怕的发现。不过一直什么也没看到,虽也有在河边或是海岸发现的自杀者的遗体,但没有一起提到是中国人。自此我心里便祈愿或许他最终没有走完那条路,只是在不知何地隐居起来,或是最终还是去了广州,也未可知。 此后伊莎白没再提起过那天,既没有问起我事情的起因,也没有责怪我的失态。这沉默起初自然让我松了口气,免掉了一应尴尬和不安。 时间久了,却也变成了些新的不便。和伊莎白坐在一起,不经意间,那天与她依偎和亲吻的瞬间便涌入心头,一旦想起来,自然会变得手足无措、心神不宁。 一次两次便也罢了,次数多了,我想伊莎白也明白了。只是她善良的心不忍让我难堪,就沉默着,等着我的心潮静下来。如此,我倒真的担起心来,生怕我们之间就此成了隔阂。 以往的事情是再难提起,我便把希望放在未来。或许培真的以死殉国终于让我下了决心。我心里做好了打算,一毕业,便和白牧师正式地提出受洗的要求,然后向伊莎白求婚。 期末考试之前,我给家里拍了电报,说是因为要准备申请研究生,暑假便不回去探亲了。原本心中颇是忐忑,怕惹着父亲生气或是起疑,可没几天,便收着回电,让我以学业为重,家事不必挂心。拿着电报,心里自然一下子畅快了不知多少,也顾不上再责怪自己有蒙骗家严之嫌。 期末考试过了,只等着毕业典礼,我便向白牧师提出了受洗。他没有马上答应,倒也没有劝我再等,只问我是否和父亲讲明了。我没有正面答他,只是说自己长大了,也想好了。 我猜想白牧师是明白的,只是我的话不错。即便是家里不同意,他也是不能拒绝我的。可从另一节上来讲,他有些犹豫却不仅是因为对我父亲的情分。我想他是希望我发自真心,而不只是为了能娶伊莎白。 “你以前看过我给信徒洗礼,对不对?”白牧师问道,“你怎么想:洗礼是怎样的仪式?” “是很神圣的仪式,”我郑重地答道。 “我不是问这个,”他和蔼地纠正道,“你觉着他们受洗之后怎么样,有什么变化?” “这我倒看不大出来。我是说他们好似都很激动、很快乐,除此倒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我想洗礼本来就是这样的,不是吗,变化应该在我们的心中,在我们的灵魂。” “这些年,你对基督教的教义已了解很深,所以我无需再为你准备。可是,在接受基督耶稣作为你的救世主之前,你必须忏悔过往所有的罪过。这听起来容易,可真心地去做却不是那么容易。你知道的,作为一个基督徒,你会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以往的一切,包括以往你的信仰,都会从此终结。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那时我心里确实诧异。这么多年的相处,他为什么在这最后一刻却仍是怀疑我的虔诚。我本想着马上表白,可转念一想,这不是只靠说的,必定要有些作为。这么想了,我便让白牧师给我一个星期,我会给他个满意的答案。 其实说到那里,我便已想好了自己的计划。终结以往的自己其实既是心里的事,也是实际的事。我需要个象征,就像洗礼象征新生活的开始,我同样需要给旧生活一个像样的结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1923年美国波士顿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二十六章 </span> 1923年美国波士顿 毕业典礼在六月二十一号周四。这之后的周五,恰巧是夏至,日子也有些象征,我便定了这天带着伊莎白和两个姑娘去科德角。她们只知这是个美好的初夏郊游,也算是庆祝我的学业初成,却不知我计划了自己的仪式,埋葬过往的生活。 在灯塔之上,我把那块父亲给我的,我家传世的盐晶取了出来。事情我已想了几天,所以也就没什么犹豫。我让两个姑娘陪着伊莎白在背风的一侧,而自己则独自一人面对着南面而来的海风。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盐晶菩萨,心中想着的却是此后美好的生活。 心意已定,我向着太阳的方向,用最大的气力,把盐晶投向大海。那灯塔虽然现在离着海边也就三十几尺,可在当年却是有一百尺以上。我随着盐晶在空中划过的抛物线看过去,它该是在海岸线以内十几尺的地方,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入的水。 午饭后,我们四人在海滩上漫步。因为退潮,那块礁石从水底完全露出。白莎攀了上去,便看到了被海水溶解了大半的盐晶。 白莎那时也就不到七岁,只是觉着自己找到了什么海底的宝藏。她想着伊莎白眼睛看不到,就让我先看。我这一看,心也就沉了下去,原本想着把旧日的自己埋了,便能有一个新的生活,可这样却仿佛是颠倒了过来,反而是旧的去不了,而新的或许终究是一场梦幻。 那天傍晚回到“榆园”,白莎和白伊先跑进了门,我则挽着伊莎白的手陪她慢慢走过长长的甬道。一整天我话都很少,只是想着为什么上帝给了自己如此一个难解的神兆。伊莎白明白我有心事,也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甬道走过一半,她放慢了脚步,柔声说道:“爸爸说你这个周末会给他一个答案。” 我心里本就有些烦乱,听她忽地提起这“死线”,自然更是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支支吾吾地哼了一声。 “你这么做是为了我,是不是?”平日温婉的伊莎白此时不知为什么变得直接而气势逼人。 “不是,”我本能地否认,可话一出口却又觉着自己失了言,忙着改口道,“我准备好了皈依基督。” 伊莎白寻着我的手,温柔地握住,幽幽地说道,“我知道你不容易。就因为你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你自己,所以你才难下决心。” 我停下脚步,侧过身,把她拉近,不安地问道:“我不明白,伊莎白,你为什么还不相信我,我一定会下决心的。” “如果,”她声音顿了顿,仰起头,睁大了那双看不到光明的眼睛,寻找着我的眼睛。“如果你不能下那个决心,也没有关系。” 她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温柔,可我的心却是比几小时前又沉下去了很多。我想争辩,可伊莎白猜到了。她握紧我的手,双眸或许也因为心中的激动而微微颤动。 “让我说完,好吗,乔治?如果你不下了决心,我真的不会怨你。可是你一定答应我,你不能在上帝面前违心,你不能伤害你的灵魂。我也不希望你只是因为我,而把所有其他你在意和爱的都放在天平的另一边。” 此时,我别的已做不到,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伊莎白说出这话该是她心里已经放弃了希望。她就像所有失明的先知一般,是有这预感的。此时我们之间虽是四手相握,可那最后的联系仿佛也在离我而去。 “伊莎白,你相信我,我爱你,永远都会爱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爱你。”我一边说着,一边抱住她,低下头去,想再一次去吻她的双唇。 我不知道那一刻在真实中到底有多久,或许几秒,或许几分之一秒,但不论是多久,我永远都记得。起先,她的眸中闪过一缕温情,双唇也款款微启,可就在我们的肌肤相触那刻,那柔光却是不见了,剩下的只是痛楚和无奈。 伊莎白侧过头,与我拥抱片刻,在我耳边轻声叹道:“可是只有你我之间的爱却是不够的。” 这话说完,她轻轻地推开我的双臂,转过身,独自一人朝着门廊走去。我呆立在夏日傍晚依然耀眼的日光中,看着她的背影远去。自己的心一定是就此碎了,既不想追上去,也不会扭头离去,只能那么看着。 看着看着,却是看到大门忽地敞开,白牧师快步奔出。他扶住伊莎白,在她耳边细语几句。伊莎白一定也是被那消息惊住,猛地回身。阳光下,我能看见她面颊上镶着几点晶莹的泪。 “快来,”白牧师焦急地向我挥手,“你家出事了。” 白牧师收着了家里的电报,是德诚托了教堂的牧师发来的。电文简略,详情却还是日后才一一得知。父亲其实病重已有数月,只是想着我毕业在即,怕我分心,便瞒着我。可这一瞒却是后患无穷。父亲病势愈重,近日已不省人事。 这本已是巨大的变故,家里自然乱成一团。可偏是乱上添乱,孃孃好似动起了家产的主意,背着人把李家的地和铺子都贱卖了出去。 买家是孃孃的堂哥雇来的,就是辛亥那年鼓动孃孃去湖北的那个文舅。铺子他们转手便几倍的卖了出去,地都转到了自己名下。好在盐井和老宅是祖产,一时倒也卖不出,可时候一长,便也难说他们不会想出旁的法子。 德诚说父亲的病请了左近的名医,加上西医大夫也给看过。目下回天乏术,怕是挺不过几天,再赶回去也未必见得上最后一面。只是家里的产业,如无人主持,怕都落入旁人之手,让我务必即刻启程。 白牧师和伊莎白自然是为我悲伤,更是为我的一言不发而担忧。白牧师去帮我买了第二天去旧金山的车票,再去订从旧金山到上海的船票。伊莎白问我要不要她陪,我只是摇头,要一个人静一静。 说实话,我自己也难说清那时的心思。是悲、是忧、是恐,该是都有,但更多的怕是悔和恨。按理说即将面临丧父之痛,原本是应该极悲的,可我却哭不出。 或许不想去面对是其一,但或许也是因为父亲在心中的位置。他既是道统,也是家国,却并非是现在人所说的爱。无论是道统还是家国,都是我几个小时之前试图抛弃的。我想抛弃的道统和家国挥之不去,可父亲却要因为我心中的背叛而弃我而去。几小时前我还思忖上帝为何让那盐晶失而复得,而那刻这神兆却是再清楚不过。 可再深的一层,却是我几十年不敢承认的。听到噩耗的惊诧过后,我第一刻想到的竟是经此变故,我皈依基督和迎娶伊莎白便没有了羁绊。这念头一闪之间,便如恶魔附体,赶也赶不走,却只能让自己被悔恨吞噬得越烈。 我心里已经认定了自己是害父亲的祸首,而自己对伊莎白的爱便是那剂迷药。此时,我已顾不得,或许更是不愿去想伊莎白自己的无辜。我能做的,却只剩下无声的自惩。这既是在怨我自己,却也是在怨伊莎白。我不但怨她,也需要她感到我心中的怨。我终究是明白,伊莎白的痛苦才是最能伤到我的。 天黑后,白牧师回来,交给了我第二天的车票。他没多说什么,或许是看出了此刻我心里的悔恨,或许也看出了这恨已弥漫了出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里却也掠过一丝酸楚。无论怎样,这些年,他也犹如一位父亲。那天,是我把他推走,或许有一天,他也会离去,而我会再一次悔恨。 伊莎白和我就是因为还有心中的一点灵犀,便让这样的离别更多了几分折磨。我们之间隔不过两墙,差不到十米,可我们都知道从此便会天涯永绝。 即便是能再相见,可心中的伤口无可平复。我想她甚至不在意被我恨,如果这恨能让我找到心中的平静,能让我少些对自己的罪罚,那她便甘愿被我恨。可再深一层,她知道否,这天使般圣洁的宽容却会让我的心更陷无尽的煎熬,在她,这是对我的爱或是恨呢? 我们甚至没有像样地道别。她在门廊下的那一幕便成了我心中她最后的影像。少年时的鸿雁传,一千多个相处的日日夜夜,多少次的挽臂同行,她指尖的温情犹在,可一切皆成惘然。 此前我不知有过多少次对未来的憧憬,与伊莎白偕老一生。或许也想过家,也想过回家的情景,想过如何面对父亲严峻的面孔。可现在一切幻象皆已不再,只想着干干净净地走掉。 我的离开怕是沉默到了极点。白牧师没试着让我开口,只是默默地帮我装好行李。他向我伸出手,我迟疑了片刻,便匆匆地与他握了手。我怕时候一长,会忍不住的。 最后的几句话,倒是白伊和白莎说的。我一只脚已踏上车,却听着背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回过头,便看着白伊跑下门廊前的台阶。她身后,白莎倚着廊柱静静地站着。 “乔治舅舅,你别走!”白伊拉住我的手。 我此时已无心如平日般哄她,话中不无诚实的冷酷,“舅舅也没有办法。” “你还会回来吗?”她眼中汪着泪水,满面的渴望,“我们会想你的。” 我蹲下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一吻。她虽是孩子,我却也不愿骗她,便柔声说道:“我不知道,伊莎贝尔,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回来。” “那我去看你,行不行?”白伊一本正经地说道。她一边说着一边回过身,向着白莎招手:“莎拉,你也会一起去吧?” 谁知白莎却是坚定地摇摇头,说道:“我要陪牧师和伊莎白小姐。我不喜欢乔治舅舅啦。” 虽说是童言无忌,可这几句话还是在我的心上重重地一击,打得我垂下头去。还未等我反应,白莎却也跑了下来,手中不知捧着什么。 到了我面前,她目光强烈,却是只看着前方,倔强地说道:“这个我不要了。还给你。”在她手中,被晨光照得晶莹五彩的,正是那块失而复得的盐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1991年美国波士顿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二十七章 </span> 1991年美国波士顿 1991年12月7号,李先生回国这一天终究到了。前晚我们彼此约定,没有打搅,没有拖沓,没有提问,只讲那些最最重要的往事。 东方破晓之时,李先生轻声说道:“天快亮了。” 我虽是听到了,可却没有马上明白他这简单的提醒却是另有一层意思。 “孩子,”李先生见我没有答话,便还是轻声地说道:“你去睡一会儿吧,要不下午怎么陪我去机场呢?” 或许直到此时,我才从梦境中醒来,彻夜未眠的疲倦也陡然笼罩了全身。 “难道这就完了?”我心里问着自己。李先生的故事讲了三个月,要是写出来,也该不短了。可是无论篇幅长短,这故事却不该就此停下。有的线刚刚接近高潮,却如此戛然而止,而有的线似乎还未展开却也就此无声。 “怎么了孩子?不是已经睡着了吧?”李先生笑着说道。 到这时,遗憾、不解再夹杂着难过一起袭上心头,鼻子和眼睛也一阵阵发酸:“可是李先生,您的故事还有很多没讲完啊。我这……我这后面该怎么办?” “担心故事就这么无疾而终了?”李先生缓缓地问道。 我忙着解释道:“听您讲到这儿,心都揪起来了,现在您这么一下子给停了,就觉着心里特别难受。” 他轻轻叹了口气,致歉道:“确实有点对不住你。说实话吧,我有些讲不下去了。原先觉着这都是六七十年前的陈年往事,讲了就讲了。可真的讲起来,才明白,这开始容易,收场可就难了。” “我还不困,”我有些固执地说道,“您就再讲一小会儿,您回国以后,白莎、西蒙斯教授的父亲……”说到这儿,我却不自觉地停了下来。话说回来,真的这样一个个故事中的人物说下去,真的给这么多的线索找到归宿,恐怕也确实不易。 李先生倒是没在意我声音里的变化,只是摆摆手道:“说真的,我也不是不想讲下去。这么几个月讲下来,便像重新度过了一次年轻时的时光,也是很好的了。二三年夏天,痛苦来了,再往下,只能说是不堪回首。” 听着李先生声音里难以掩饰的苦楚,我心里一个劲地责备着自己考量的不周。虽然是不小的遗憾,可到了将近二十岁的年龄,我也已渐渐明白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的道理。 我站起身,努力着甩开倦容说道:“那我去睡了。您也赶紧休息吧。” 李先生的目光并没有随着我移动,而仍是凝视着已是灰白的远天:“我再坐坐,再想想。” 等我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忙不迭地穿戴完毕,奔下楼去。 “嗨,早起发光了!”楼梯下,我先被西蒙斯教授看到了,而他那句“早起发光”怕也是在善意调侃我。 我脸上一红,怀着歉意解释道:“都是我不好,不该缠着李先生没完没了地讲故事。” “这词倒是用的不错,没完没了。如果我猜得没错,舅公这故事也是没完没了吧?” 西蒙斯教授的一语双关与其说准确,不如说无情。我听了,心里有些异样,竟不同往日,鼓起勇气,反驳道:“李先生的故事本来也没有完啊。他又不是写小说、写电影,非要有个结果,就是在讲他的人生。就算没完没了,我听了也觉着很感动。” 我这段话,居然一涌而出,虽然心情激动,可语言却是毫无磕绊,说完了,连自己也有些吃惊。西蒙斯教授没料到我会如此激动,他眉头微蹙,深栗色的眸子在我脸上缓缓扫过,半晌才又说出话来:“我猜你也许是对的。” 他有力地在我肩上一拍,声音又恢复了快节奏:“好了,别激动,也别伤感。就像你说的,这故事本来就没完,说不准你自己就是故事的一部分,你听着听着就直接进到故事里去了。” “还在讲故事呢?”白太太柔和的声音打断了我和西蒙斯教授,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李先生下了楼。 李先生身上穿的,仍是三个月前,我第一次见着他时的那件藏青色的西服。虽说分别在即,他脸上却看不出惆怅,也不见倦容,只是对着我和西蒙斯教授慈蔼地笑笑,说道:“待会要辛苦你们两个壮劳力了。” 简单的早午饭过后,白太太指挥着西蒙斯教授搬运行李。我正要赶过去帮忙,却被李先生叫住了。 “你上去睡了之后,我又坐了一会儿。上岁数了,就是这样,少瞌睡了。”他顿了顿,略加思索后,从西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仔细折起的纸笺,两个手指拈着,缓缓地送到我面前。 “这是我在自贡的地址和电话。电话是楼里的,不过就在我家旁边,和自家的也差不多。我这故事你要是还想听,就找个时间来我家看看。要是接着往下讲,你不在那儿,就品不出味道来。” 我接过那纸笺,只觉着李先生和我的手都有些颤抖。这出自九十高龄老人的邀请,虽是薄薄的一片纸,可怎不让人觉着生命的重托。 我刚要说话,李先生却止住了我。他压低了声音,说道:“现在不用答应我。你来耍,我当然欢迎。要是来不了,也别觉着有什么负担。好不好?” 此时,即便李先生没有止住我答话,我却也说不出话来,只觉着眼睛涩涩的,鼻头一阵刺痛的酸。虽然我没掉泪,可李先生却也看出了我心里的难过。 他微微一笑,轻松地说道:“即便来不了,要是有什么好事,交了女朋友,谈了恋爱,也可以告诉我一声。” 白太太虽然再三坚持,李先生还是在门口劝住了她。此时她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一下子拥抱住李先生竟是止不住地抽泣。 李先生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缓声地在她耳边说道:“没事的伊莎贝尔,没事的。你肯定不记着了,当年,我从这儿走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哭了。” “你一定保重自己好吗,舅舅?”白太太仰起头,殷切地看着李先生。 “别担心,伊莎贝尔。我啊,别的不行,保重自己还是不错。你看,上次走了,我这不是好好地保重了七十年?再说,我和这个小朋友还有约定呢。” “哎,也不知道……”白太太刚说出几个字,便又被泪水打断了言语。 李先生当然也明白她的心思。如此的岁数,再分别万里,毋宁说这就是永别。他放开臂膀,退了一步,又把手放在白太太的肩头,郑重地说道:“你也保重。你要是愿意,就像你妈妈那样,常为我祈祷吧。” 话说完了,李先生松开手,坚定地转过身,再没有回头。我跟着他,走向车道尽头西蒙斯教授的车。虽是不敢回头,我却能听到背后白太太的低泣。 那天下午的洛根机场,人不是很多。在登机门边坐下时,正巧电视的频幕里放着布什总统的实况讲话:“听到珍珠港被袭那一刻我至今犹记。那时我十七岁,正走在学校的草地上。在那个年岁,我尚未思考世界大事,关心的更多的是日常琐事,比如参加篮球队和上大学。那天,从校园中走过时,我的纯真结束了。” “都忘了,今天是日军偷袭珍珠港的日子。”李先生喃喃地说着。 “是五十周年的纪念,”西蒙斯教授补充道。“我猜我爸那时候也是这种感觉。从此之后就再没有纯真了。” “还不止这些,”李先生眼睛虽是看着屏幕,却更像瞭望远方,“那场战争让大家都变了。” “舅公,你这就走了,我本不该这么说,”西蒙斯教授背倚着候机楼的玻璃幕墙,低头说道:“可是啊,你真的和妈妈是一家人,都是一个样。” “我爸的事你们谁也不愿意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妈妈呢,是一问就和我着急。你呢,是转来转去,转不出所以然。我就不明白,这事干嘛这么瞒着我。” 李先生轻轻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候机椅,示意西蒙斯教授过来坐下。 “内森,你说的也没有错。我和你妈妈怕是都有一块心病。我们都是怕。这些事,越是上岁数的人,越是怕得厉害。” “可你给他不是一连讲了三个月,连我和伊莎贝尔阿姨都不给听,你就不怕了?” “他不一样,”李先生轻声说道。 “怎么就不一样?就因为他是中国人?我不也是半个中国人,我学中国的历史,研究中国的文化,难道不够补上另一半?” “我说不好,内森,说不好。咱们不管怎么说,总是血脉相连。可就因为是血脉相连,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你也不知道怎么听。” 西蒙斯教授正欲争辩,机场的登机广播恰好响起。李先生缓缓地起身,向着我二人郑重地道别:“咱们中国人讲究缘分。血缘是缘,机缘也是缘。要是有缘分,说不准就还能给你们讲。” 李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廊桥里之后,西蒙斯教授脸上还是扫不掉适才的不悦。他看着我,冷冷地问道:“送你回宿舍?” 我摇摇头,婉谢道:“我去唐人街买点东西。” “那就再见吧。”他声音里仍是透着淡淡的冷意。 我刚待转身,却看着他脸上浮出了一丝自嘲的笑:“说不准还真要再见。我看没你,我是没法知道我爸的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1993年美国波士顿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二十八章 </span> 1993年美国波士顿 送走李先生之后,冬去春来,生活仍是如常的继续。他在的时候,隔三差五地去听他的故事,是种期盼。他走了,这期盼虽然偶然也会重现,可只是心中隐隐地掠过,就又不见了。 1993年初春,大二的第二学期开始了。选课程时发现原先计划去上的复变函数课因为选的学生太少,教授和大家商量能不能去选另一门原本给外系学生上的课,他保证深浅兼顾。 教授是位非洲裔美国人,年纪很轻,有张娃娃脸,一说话就咧开嘴笑。看他那么殷切,我们这两三个数学系的人只好怪自己曲高和寡,将就着去和外系学生上这门混合课。 第一天上课前,人一直坐在科学中心二层数学系的图馆里,望着窗外冬天最后的景色,满是心不在焉。拖到上课时间在即,想想教授的笑脸,也怪不容易,说不准自己将来做了教授也会是这般,还是打起精神,顺着楼道向同在二层的教室走去。 没走出几步,便发觉前面一道引人注意的背影。那是一位穿了黑色长大衣的女孩子,齐肩的黑色头发,自然地垂下。她虽然也将将就要迟到,可步子却是仍然从容,那感觉就像春风拂动下的枝条。我虽看不见她的正脸,却觉着必定是位亚裔,说不准还是位华裔姑娘,而且如果“人如其行”的话,一定是位仪态端庄的姑娘。 因为多了几分注意,脚下加快了步子,正好在她开门的那一刻赶在了她身后。她此前并没注意后面还有人,只是在拉开门那一刻才注意到我。 我忙着上前帮她拉住门,四目相对时,她嫣然一笑,然后便转身在教室里找起坐位。在她身后,我却是心生恍惚。她没认出我,可我不该认错。那女孩91年感恩节周末与我同在燕京餐厅中有过一面之缘。 如此巧合,一时间不知该做何解。黑板前,满脸笑容的教授拉起架子,马上就要开课了。他见我愣在教室门口,向我努努嘴。放眼望去,此时也就是在第一排还有两个位子正好空着。她坐下了,我也就跟着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那堂课,只是温习基础概念,我用不着仔细听,心也确实没在那上面。身旁的姑娘听得倒是认真,笔记与教授的语速同步。因为就在她身边,不经意间往她那边偷眼看看。她笔记写得出神,耳边的秀发滑落,脸被遮着,却还能看到下垂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和唇上的一颗美人痣。 此时,我早已扫尽原先上这节课的不情愿,只觉着真是养眼,然后就得不断地提醒着自己,虽说有些巧合,可切切不要想得太多。和人家一句话都还未曾说过,估计也想不出个搭讪的方法,哪能就想着此后如何呢? 课上完了,身边的女孩开始收拾包。我原本是那种快手快脚的人,可现在却是想着法子磨蹭,直到她起身离去。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兴奋、一阵渴望。 那门课只有每周二、四两次,而且因为是小课,也没有多加出来的辅导课,真是让人觉着少了。既然少,就得格外珍惜。自此之后,我每次都踩着同样的时间,看着她的背影,然后一前一后的走入教室。几次我们相互帮着对方拉门,几次又见那典雅端庄的笑容。 虽是如此,可我们之间一个多月了仍然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到那时我才真的明白这搭讪是艺术、是技巧、而更是战略。说到战略,最要紧的莫过于天时。这并非是说一时一刻的那种时机,而是在一次次见面中找到那个不早不晚的时候。早了未免显着轻浮,可要是等得时间太长了,对方说不准会觉着你无意,而这时再上前就反而让人觉着怪了。 明白了这点,心里却是更加纠结,每一天都会问上自己,现在是太早还是太晚,却总不会觉着时间正好。白天如此,晚上开始失眠。辗转反侧之间,眼前尽是那姑娘的背影,还有所有自己看过的电影、电视、小说中各式的爱情策略,没有一策不是让自己越想越紧张,越想越自惭形秽。 失眠过后,第二天早上到教室时,已经晚了五分钟。我忙着冲教授抱歉地笑笑,他倒是无所谓,向我点点头,努努嘴。转身一看,果然还有一个前排的位子空着,而那位子旁边,正是昨夜惹我无眠的人。心里一股暖意上来,幻想着也许真的是她为我留的。 可我在她身边坐下时,她正低着头写字,眼睛也没有抬一下,就像完全没有听见我的动静。这么一看,心里顿时又凉了下去,只想着今天要好好地听课,想着自己怕是只能和阿拉伯数字和希腊字母作伴了。 课听了大半,眼睛已经开始打架。实在是因为这课还没讲到我感兴趣的部分,而这前一晚的缺觉又已经开始让我渐渐不支。眼睛一闭,瞬间里就如做梦一般,然后头一垂,又突然惊醒。就在那惊醒的一刹,视线正好落到那幅已经有些熟悉的侧影上:柔柔下垂的乌发,半张端庄的面颊,唇上的美人痣,眼睛静静看着自己的本子。顺着她的眼神看下去,那笔记本中翻开的一页上,竟是两行娟秀的中文:“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我还没完全明白这是多么重大的发现,只是愣愣地想着那好像是李白的《菩萨蛮》中的两句。虽是搜肠刮肚,可就是记不起其他的句子,只能怪自己的语文学得太差。如此胡思乱想中,只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微微地翕动,手中的笔重复地将那两句写了一遍,然后又是一遍。 若是由了我的本性,即使看了,心里想了,可多半还是会一无行动。可或许是因为听了李先生的故事,对偶遇和因果就会有不同的思考。在一堂复变函数的课上会有一位中国女孩在邻座上写诗,而两年前我们还有过一次偶遇,这样的概率也顾不上计算了,心里只是想着:“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这句伊莎白留给李先生信中的话此刻竟能如天意一般应验在眼前。 既然是天意,无论如何也得抓住,我想着这天一定要和她说上第一句话。打定了这个主意,我的心思就只留在墙上的时钟上,秉着难以调匀的呼吸,看着那指针悠然无声地往前走。 “好了,今天就这样了。”教授咧开嘴一笑,就此散了课。 大家听了号令,都开始合起笔记本,收拾包。身旁的女孩子收起了笔,可本子却还是打开着,那几行字,好像就是在为我留着。 此时,我的心跳已经不知到了多少,脸上的温度也必然烫人。既然是天意,也就顾不了许多,甚至说连勇气也用不着去鼓起,就那么“听天由命”吧。 “你记着这前面的词是什么吗?”这句话问出来了,我才发觉自己糊涂到说的竟是英文。 姑娘倒是没在意,也没有半点被唐突的神情,仍然是那么端庄而温柔地一笑。她拿出收起的笔,在纸上如流风回雪般地写下:“平林漠漠烟入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这是李白的菩萨蛮。”这么多天了,终于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声音软软的,吐字轻柔而高雅,却是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 那八个字在我耳中不断地回荡,直觉着头也有些晕了,一时却是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你也是国内来的吗?”她轻声问道。 我终于回过了神,忙着点头,用中文说道:“是啊、是啊,从北京来的。” “噢,”她眉头微微一蹙,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抱歉,我忘了你们也是这么说的—我是台湾来的。”说到这儿,她又是一笑,补上一句:“不过,我父亲小时候是住在北平的。” 这句话让我也是一怔,这倒是此前没有想到的情形。不过毕竟是同胞,甚至能攀上个同乡,彼此还是有自然的亲近感。 收拾好东西,我们一并往外走去,虽然还有些拘谨,可一问一答之间,也知道了很多。她姓林,比我高一届,是医学预科。 “你住在哪个宿舍?”她问道。 “在四角地 里,北楼。” “这么巧诶,”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在Cabot楼,打开窗子就能看到你们那边的。” “我也是一样,”我兴奋地说到,“我打开窗子也能看到你们那边。” 天下事竟然能这么巧,我们一对各自的房间号,虽然上下差了一层,却是左右正好对着。“天意”,我心里想着,这真正的是天意。就像越剧里的唱词那样,“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只不过,对我,这可是林姊姊了。 虽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可我的脑子已经开始了不知道几百种对未来的设想,竟是一下午都魂不守舍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直到那时,所谓“早恋”在国内的中学里,依然是如“洪水猛兽”般要被堵防的事情。 七点刚过,从宿舍的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到对面纱帘之后,倩影绰约。我的眼和我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直看着,一直想着,直到夜色浓稠,万物无声,直到那盏黑暗中的明灯悄然熄灭。 此后一次上课,我们相互颔首微笑,没有说一句话,下课了,也就是一句再见而已。过了周末,再碰到,还是一个样子,点头、微笑、再见。对此,我却丝毫不以为怪,只是觉着此时朦胧如梦的感觉岂不是极好? 周三晚上和大一的同屋Jeff和Evan一起看过《宋飞传》,回自己宿舍的路上,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林姊姊的宿舍里没有开灯。“难道她已经睡了?”我暗自想着。可此前几日,我发觉林姊姊虽说不像我那样起居无度,可总是要挨到至少十一点以后才会熄灯。此时十点还不到,屋里黑着那就只能是还没回来。 人开始想着恋爱的事,尤其是我那种想法,脑子转得就是异常的快,联想也就变得异常的丰富。只那么一刻,心就沉到了谷底,难道她已经是名花有主,而我只不过是妄自梦想?心沉了,脚步也变沉了。慢慢地挪到她窗下,抬眼望去,仍是黑着,一丝光明也不见,而眼中的黑暗不一刻也就把心罩在黑暗之中了。 失魂落魄一般地回到我自己的宿舍,既没心思去看功课,也没有劲去做别的,甚至连灯都懒得开。一个人愣愣地侧靠在床上,眼睛呆呆地、痴痴地望着空旷的四角地。 我打开收音机,听着晚间十点由美国国家公共电台转播的BBC新闻。主持人如绸缎般柔滑的语音平日里会催我入睡,可此时却是有如咖啡因般地刺激着人的精神。我那么听着,从中东战后的恢复,到南斯拉夫的分崩离析,再到克林顿政府的医疗改革,而后是零星半点的亚洲消息。再往后,半点新闻开始重播,只不过换了位语速稍快、口音微重的女播音。然后,整点新闻又开始,再就是半点。周而复始,新闻已快能倒背,收音机上红色的数字按照自己的意志不急不缓地跳动。 眼看时间快到一点,我自觉精神已近崩溃。人僵在那里,睡不下也起不来,身子仿佛也不再属于自己,倒有几分真魂出窍的感觉。就在那种恍惚之间,看着远处,宿舍主楼前平台的尽头,缓缓走来一双身影。 那对人走得更近些,左边的女孩,齐肩的秀发在早春的夜风里轻轻飘曳,哎,那果真就是林姊姊。看明白了这情景,我心已悬到了嗓子眼,狂跳着,可却没办法让自己不去盯着他们。 又走近了几步,可却还是看不清她身边的人,只是觉着她们有说有笑,看似亲昵。此时虽然有被她发现的危险,我却已经顾不得许多。重新找回力量,猛地坐起身,双手用力,唰地推起了木窗。 初春的夜间依然寒冷,涌入屋内的寒气一下子让我清醒不少,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么做确实有几分风险。那二人此时越走越近,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这里窗户洞开,而就如我知道她的房间,她也知道我的。想到此处,我颓然躺倒在床上,唯有静静地听着窗外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估摸着那脚步声已经就在窗下了,我屏息听去,是林姊姊的声音,说的是英文:“不会那么快的,”她好似是这么说着。 此时我已经是全神贯注,就等着听那第二个声音。可是那声音却是听不到,或许那人是在和林姊姊耳语。一秒钟后,一阵明快的笑声,然后便又是林姊姊的声音:“我跟你说,他真的没那么快。” 什么没有那么快,而且还是引人发笑的事情。我心里懵懂地想着,猜着。可接下来,就在几秒钟之内,我却明白了答案。 “他一定很帅吧?”另一个声音,一个毫无疑问的女孩的声音说道。 “我也说不好。不丑,但也不一定算是帅。”那是林姊姊的声音。 “那让我看看不就行了。”另一个女声半嗔半逗地笑着说道。 “糟了!”只听着林姊姊轻声呼道,然后两人的声音忽然放低,听不清楚了。 此时我也顾不上那么许多,靠近窗口看出去。好在屋里黑着,而她们刚刚走过我窗下,只是背影朝我。可虽然走过,却能看着她们似是在朝这方向指点。 重又躺回床上,那一晚上无论如何也再难安睡。心里想着,她们适才该是在说我,这至少也是件好事。若是接着往下想想,听她那口气,虽说料到我行事悠缓,可似是对我也有些期待。哎,不知几次想到这里,都难再集中思路。往前走,按照美国同学对男女交往的比喻,似是该开始跑垒了,可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却是从何入手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1993年美国波士顿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二十九章 </span> 1993年美国波士顿 第二天上课见着林姊姊,虽然想强作无事,可毕竟自己不善伪装,到底还是露出了些马脚,而林姊姊那边脸上也多少有些不太自然。我们两人各怀着心事,那一天最后落得连平常那几句例行公事的话也没有说到。原本约她的各种计划自然落空,而且如果这么下去,怕是再难启齿了。 不过我们这些学过塞翁故事的人,总能从困境中看出些希望,哪怕只是对希望的希望。我本来就觉着无论是晚饭还是电影,都太过普通,总是配不上堪称天意的这份机缘。既然这样了,那就更需要打起精神,想个不同寻常的方法出来。 周五在看校报Crimson 时,忽然注意到一则消息。从92年开始,美国组织了一系列纪念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五百周年的活动。而作为活动的一部分,一批来自台北故宫的中华古物也在美国巡展。这里面的唐人法、宋元山水都是绝世珍品,自从抗战古物南迁后,就再鲜为人见。这一次虽然是来美国巡展,可也只是在华盛顿和纽约两站停留而已。 另一部分文物是与哥伦布同时的明代古籍、笔记和尺牍,虽然历史没有那么悠远,名气也没有那么显赫,可更透着中国文化温润如玉的幽情。这一批古籍不会公开展出,而是在美国的汉学中心供内部研究。 可巧的是,这最后一站就是在哈佛大学。我一看时间,一个多星期后的周六下午,在哈佛的福格美术馆将会有一场小型的内部开幕式,邀请哈佛的教授和博物馆的捐赠者参加。 要是在平日,我看了这消息,最多不过聊发些思古幽情,感叹下文物聚散的悲欢而已。可现在,心境不同,却越看越觉着这也许就是我需要的灵感。林姊姊既然在笔记本上随意写下了李白的菩萨蛮,那一定也是对中华文化有很重的感情。这次只是内部展览,如果我能找到法子请她去看这场展览,倒是一个真正与众不同的约会。 原本这样奢华的活动和我这个初来乍到、没什么根基的留学生应该是毫不相干。可那文章中大段引用了与西蒙斯教授的采访。他是燕京研究院的主任,也是这次展览的组织者之一,如此也成就了我这个主意。要依着我平常的性子,恐怕机场一别之后就不会再和西蒙斯教授有联系。现在为了自己能找着一个完美约会的理由,看来是必须要再去找他,这说不准也是一种天意。 有了爱情力量的推动,我也变得出的明快,刚吃过午饭就奔着久违了的燕京图馆而去。那里有一段几乎不去了,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上了二年级,课程多了,心里又有了牵挂,看闲的时间少了。可另一方面,不能不说我心里也有意或者无意地在回避着西蒙斯教授。 这么说来,其实我真该感谢林姊姊,给了我一个去接近西蒙斯教授的难以回避的原因。进了燕京楼的前厅,我也顾不上去一层的图馆转转,就径直地向二楼冲去。 左手边的门厅里,坐着位亚麻色头发的中年秘。她看我冒冒失失地进来,眼神只盯着西蒙斯教授的办公室,脸上立时露出了天然的警觉。 “我能帮你吗?”话语虽然客气,可语气却是透着公事公办的冰冷。 “我想见西蒙斯教授。”我答道。 “你有约过时间吗?”她依然用着同样的口气问道。 答案自然是没有,我想她也知道答案如此。 “那对不起,请你下周四再来吧。教授的办公室开放时间在星期四。” 她见我没有走的意思,高声宣布道:“教授今天很忙,请下周四再回来。” 我深吸了口气,下了要撒一次谎的决心。 “你误会了,”我努力地做出平静和理所当然的神态,“我是西蒙斯教授家里的朋友。我有急事要找他,是关于他舅公的。” 女秘挑起眉毛,上下打量着我,似乎是在审视我这话的真实。她这样打量了我有一秒钟,无奈地轻叹口气,不太情愿地起身去敲西蒙斯教授的门。 “有个学生说是你家里的朋友。”她只将门开了一条缝,而又用自己的身子把那条缝挡得严严的。 我听不清西蒙斯教授说了什么,但那条门缝还没有敞开。秘回头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回脸,又补充上一句:“他说是你亲戚的事,好像是你的舅公。” 如果再要多等上几秒钟,我想我或许会因为爱情的狂躁而径直闯了进去。可门缝打开了,秘走回来,脸上的表情只微微地热了几度。 “进去吧,”她轻声说道,“不过他半小时后还有约会,所以请快一点。” 进了他的办公室,还没等我开口说话,就见着西蒙斯教授快步过来。他轻快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道:“你这是自投罗吗?你说你有舅公的消息?” 我低下头,不安地说道:“过年的时候我给他寄过一次贺卡,他也回了信,还讲了讲自贡的近况。这两个月倒也没他的消息了。” 西蒙斯教授双手抱头,把两脚翘到桌面上,咋咋地叹道:“哎,我这个舅公是要这么坚持到底了。对我们一言不发,对你是又讲故事又写信。” “那你说说吧,既然没有舅公的消息,来找我有什么事?”他边说着边拿起桌上的一部线装翻了起来。 见我仍是难以启齿,他挑起眉毛说道:“我可是没有一整天啊—门外我的领导一会儿就会来轰人了。” 话虽是这么说了,可他眼里却满是好,乐着看我坐立不安的窘状。 “我有件事想请您帮忙,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合适。”我终于鼓起勇气,把话说明了。 “找我帮忙,”西蒙斯教授微微一笑,“中国人不是说礼善往来吗?美国人说得更形象:你给我挠挠背,我也给你挠挠背。你可要想好将来怎么还给我啊。” 见我郑重地点头,他倒也不再玩笑,只是示意我道出原委。 “我看校报上说您负责这次台湾来的古籍展览?” “是啊。怎么,你对这个也感兴趣?”西蒙斯教授好地看着我问道。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到这里,我已如坐针毡,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着,一时说不下去了。 “给你弄一张票,是不是?”他夸张地睁大眼睛,而把声音压得极低。 我忙着点点头,也是低着声音答道:“其实我需要两张。” 西蒙斯教授双唇一抿,吹出了“嘘”的一声,然后摇摇头说道:“两张,你这口气可真不小。你知道至少是每年出了两千美金以上的捐赠者才被邀请的。” 我虽然知道这次活动范围很小,可此时才意识到门槛却是如此之高。我料想这样西蒙斯教授也很难办,就抱歉地说道:“是我不好,不该让您为难。” “是个女孩子吧?”他嘴角含着笑问道。 “她是台湾来的。我想约她出来,可是我怕太普通了,打动不了她,所以就想请她去看这次展览。” “嘿,”西蒙斯教授打断了我,“我又不是查户口—你们是这么说的,对不对?不用跟我说这么多。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有多想要这两张票。” “我刚才不是说过吗,你给我挠挠背,我也给你挠挠背。“他嘴角微微上挑,脸上挂着几丝得意的笑容,栗色的眸子里却是闪着异样的精光:“既然是第一次约会这么重要的事,这个交易怎么样:两张票给你,你把舅公告诉你的秘密给我。” 想来我那时脸上必然满是惊悚,惹得西蒙斯教授朗声笑道:“你怎么了?见着鬼了?小伙子,别忘了他是我的舅公!我们怎么说也是一家人,想知道家的历史也不是件坏事,对不对?你就从来不好为什么舅舅只给你讲,不给我们讲?” “李先生这么大岁数了,我就觉着应该顺着他的意思。” “你可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西蒙斯教授嘴角挂些许不屑。“以后再跟你说吧,岁数大的人也未必不干坏事。” 这话说完,他双脚轻轻用力,坐下的椅子向后滑动,借着那动力,双手正好拉开了抽屉。 “你要的两张票,我这里有,”他手中捏着两张天青色洒金的卡纸,“你看怎么选?” 那刻我明白自己真的要选一下,并非是在成年人的规则之下去选课,选专业,选工作。那些选择总有人帮助,而这个选择只能我自己来做。 “李先生的秘密,我真的不能说,“我鼓起全身的勇气,抬起头,用同样强烈的目光对视着西蒙斯教授,”如果有任何其他的事能帮助您,我都愿意做。” 话说完,觉着力气也用去大半,头也撑不住地又低了下去。 “严格地讲,你什么都没选,”西蒙斯教授得意地宣布道。他停下片刻,看着我无助的神情。“不过呢,你毕竟是学校的学生,我是教授,这叫做不平等的权力位置,再逼你我就有麻烦了。” “今年夏天我可能要去中国讲学、做研究,我想着……” 他还没说完,我就激动地插话道:“您想回家,去自贡看看李先生?” “你怎么比我还激动?家可不是那么好回的。”他侧过头,又看了看身后矮柜上他父亲的那张照片。 “说实话,我也没完全想好。不过你既然答应了我,就也想一想,要不要给我当个助手。你想好了,告诉我。” 西蒙斯教授见我长吁一口气,脸上又出现了年轻人一般调皮的笑容:“这就不算我逼你了,可以‘交割’了。请柬拿好,更多的我可没有啦。” 我把请柬拿在手中,低下头细细地端详着那典雅的色调,花枝般的印刷字迹,甚至能闻到一丝淡淡的如树林般的气味。或许是因为之前太多的期待,此时拿到了,只能说出谢谢二字,而想不出更多的感谢之词了。 “是不是真要谢我,你以后也许会变主意。”西蒙斯教授看了看表,怕是下面的约会真的快到了。 我忙着又是道谢,然后起了身,准备离开。 “哦,我还是得提醒你一下,”西蒙斯教授忽然又想起了一事,把我叫住了。 “这可是需要穿正装的。” 我感谢地笑笑:“谢谢您提醒。我出国的时候做了一套西服,只是样子有些老气,可能只能凑合穿了。” “还好我提醒了你,”西蒙斯教授站起身,从桌边转过来。他伸出手指,指向请柬靠下的一行字,耐心地解释道:“你看,这说的是‘黑领结’。这不是一般的西装,你要穿黑色晚礼服,打领结。这你肯定没有,问问同学们在哪儿能租到吧。” 自从拿到那两张请柬,我就小心地把它们收起,心里虽然兴奋异常,可却无人可说。这倒也是一种煎熬,一直煎熬到了又见林姊姊。 此时见到,虽然没有上一次那种尴尬,可还是觉着有一层薄薄的隔阂。教授在黑板上画着不同闭回路的曲线,计算着极点和留数,而我心里也如同有只萤火虫一般的小亮点,左右翻转,画着缠绕的弧线。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我看着林姊姊收拾包,几次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 她站起身,回过头,冲着我嫣然一笑,然后双唇微启,就要道别。我终于在“再见”出口之前,抢到了一个机会。 “你周末忙吗?”话出了口,我便懊悔怎么准备了这么久,却只能想出如此毫无新意的一句话。 她双唇微微一抿,答道:“有些忙”。 哎,真不知道我那时想着什么。这样的话问出来也就等于把自己往墙角里推。可事已至此,也就顾不上退而只能知难而进了。 “我不知道你对艺术展感不感兴趣,就是那个在福格美术馆里的中国古籍展览。” 我这话虽然说得不尽流利,可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林姊姊惊地睁大了眼睛,重又坐了下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如果感兴趣,我想请你一起去好吗。我有两张请柬。”话说完了,我有如脱力一般,无论是胳臂还是腿都已经无力动弹,只剩下双眼靠着意志,坚持地看着她。 “这太特别了,”她愣了一刻才又说出话来。“你怎么知道我想去这个展览?可这个展览不是公开的,你怎么会有票呢?” 她这一串问题,问得急切,而我给她解释,则答得迂回。在一来一回中,竟是说了比此前说的所有加在一起还更多的话。 林姊姊听我解释完,幽幽地说道:“小时候,我爸常带我去外双溪的故宫博物院。他说我的太爷爷和太奶奶以前在北平就是研究这些古物的。来美国这几年,就看不到了。原本没觉着怎么样,你今天一提,还真的好想的。该怎么谢谢你?” 看着她那样子,双眼微微地弯起,眸子里闪烁着浓浓的思乡之情,唇上的美人痣随着话语优雅地颤动,我不知怎的,心里突然觉着一阵热热的感觉。那感觉以前从未有过,像是能把自己的心化在里面,然后让四肢百骸都通了一般。 要不是后面一节课的同学慢慢地进来,也许我们两个人还会那么说下去,而我也还会那么看着她,那么让热流淌遍全身。可是到头,终归要说再见。 我们再见本应该是在周四,可等周四到了,我却是犹豫了。如果两次相见中间只隔了一个为梦境所充盈的夜晚,那样热劲就不会被冲散,就会等着到下一次的重逢时再度升温。可如果不是那样,如果这中间为着平常的琐事总是反复地见面,那股热劲也就跟着一点点散了。 因为要保存着那股热劲,我第一次逃课了。给教授发了邮件,谎称突然地不舒服。虽然心里难免有些不安,可也只能用躺在床上做习题来稍加排解。 到了晚饭前,打开计算机,看见了林姊姊的邮件:“听教授说你病了,我有点担心。本来想给你打电话,可我怕你在休息,会打扰你的。如果我能做什么,一定让我知道。另外,当然希望你能尽快康复。但是如果周六你还是不舒服,务必不要勉强,好吗?” 看完了那封邮件,心里就更暖了,只想把计算机的屏幕抱起来转转。可既然撒了这个不大不小的谎,那就一定得做得逼真些,即使再着急,也一定不能马上回信。 天黑之后,我倚在床头,眼睛看着窗外。那边,对面不远处的窗里,温暖的桔黄灯光柔和地散落出来。窗子后面,不知林姊姊是不是也在看着我这边。虽然不知道,可我愿意这么去想,想象她真的是在看着这边,看得我脸上一阵阵发烫。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赶紧回了她的信,说只是小感冒,睡了一觉再休息休息就好了。信刚发出去,她就回了,只三个字“你起了?”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我看见那三个字,猛然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奔到了窗前。木窗推上去,一阵和煦的春风伴着松枝清新的味道扑面而来。看出去,对面的窗子此时也正好推了上去。 对面的林姊姊看着我,笑靥如春。相互挥挥手,我见她嘴唇开启,手指着我,口型好像是在问“好了”两字。 我点点头,把双手合十,放在脸颊边,做了个睡觉的样子,然后也同样用夸张的口型说到,“想睡觉”。 她会心地笑了笑,眼睛眯成了两弯新月。她指了指身边,我猜意思是说要去上课了,然后向我摆摆手,嘴唇的口型应该是说,“明天见”。 看着她关好窗子,消失在房间的黑暗之中,我心里顿时觉着这病看来装得还挺值得,原先那份自责已荡然无存。或许这就是老辈人要防着早恋的原因,这迷药吃下去恐怕真的是让人是非不分了。 周六下午四点不到,我提前等在了她宿舍楼下。前一天从店里租来了从上到下一身的行头,领结、衬衫、晚礼服乃至皮鞋。不知因为是租来的,还是因为从未看见过自己这样的打扮,左右觉着不舒服。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总是全身僵硬,腰酸背疼。 除了身子上不舒服,还有的就是不想让人看见。从我住的北楼到她住的Cabot楼,中间只是几步路,快快地跑过去,至少还算安全。 可站在楼门口等着就不一样了。我只觉着自己像是一个人站在一座空大的舞台上,整个四角地的人都能够清清楚楚地看着我不安的样子。至于说为什么不想让人看到,那又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如此打扮本来就是为别人看的,可我却觉着一下子引人注目,那视线就如芒刺在背。 如此心里一边纠结,一边等待。到了约定的时间,林姊姊却没有出现。我开始左右踱步,心里也止不住胡思乱想着各种她可能迟到的原因。本来就有些紧张,现在更是心神不定。过了五分钟,还是没有见着她的身影。此时一边想着要不要回去给她打电话,可又担心万一走开这一小会儿她正好下来,那就只有更耽误时间。 正犹豫不决之中,忽听着身后柔美的声音致歉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回过身,眼前的林姊姊却让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原本以为她会像美国女孩子那样穿上黑色的露背长裙,谁知她给了我一个完美的惊。她穿的是一身中式的旗袍,宝蓝色的面料上绣着孔雀羽毛般的暗纹,领口点缀着典雅的珠花,胸前的胸针上一对嵌着料石的比翼鸟在春光下闪闪发光。 “你全好了吗?”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关切地问道。 我原本就没有从她穿着的惊讶中缓过神儿,此时与她第一次肌肤相遇,虽然只是一瞬,可在那个年代,却也是真真实实地一种触电,就更是懵懂地愣在那里。 “怎么了?”林姊姊不解地问道,“是哪里不舒服吗?” 此时心里虽然还是思绪如涌,可也明白必须集中全副的精力。我定了定神,努力地微笑着解释道:“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穿旗袍。” 她轻轻地整了整耳边的秀发,柔声说道:“出国前,父亲说毕竟是中国人,应该做一件旗袍带着。衣服的式样是按照我奶奶以前的一张照片改做的。胸针也是她留下的。我想着,今天这场合穿着应该还蛮适合的。” 我们上了往来于四角地和哈佛园之间的班车,如此盛装赴约的样子引来了不少眼光的关注。看着她容光焕发、洋溢着幸福的面颊,我心里也不禁美滋滋的,为着能在她身边陪伴而骄傲。 福格美术馆坐落在哈佛园的西墙外,是座新古典主义的红砖建筑。此时博物馆的门口已是车水马龙,不时有黑色的加长轿车停靠在不宽的马路一侧,身着晚礼服的中老年男女笑语欢声,鱼贯而入。走到门口,我和林姊姊相视一笑:“我们来这样的活动,是不是太小了?” 她第二次拍了拍我的手,似是大姐姐般半安慰半开玩笑地说道:“不会啊。我已经二十一了,如果要喝酒,有我呢。” 虽然来了哈佛将近两年,可这是我第一次步入福格美术馆。刚进门,就听见悠扬的弦乐四重奏,小提琴和大提琴相互唱和,缠绵而悠远。 前厅左侧的墙上挂了巨幅的海报,一位摄影师殷勤地邀请来宾摄影留念。我本还有些扭捏,林姊姊倒是大方地挽起我的臂膀,身子与我靠紧。此刻她的秀发飘落我的肩头,身侧能觉出她的体温传来。此刻如此美好,真是希望能多留它一阵。 “你们可真是可爱的一对儿,笑个大的!”摄影师手中的相机快门咔嚓一响,却是把我从美梦中唤醒。他脸上虽是挂着笑容,可嘴角边的一瞥该是提醒我们移步了。 由前厅向里,见着一个巨大的中庭,上方覆盖着一层玻璃天棚,淡柔的天光缓缓洒下。庭院的正中放着几张特制的展柜,周边人头攒动,难得看得真切。 “这个中庭是按照意大利庭院的式样建的,”林姊姊轻声地给我讲解道:“你看这四面的两层拱廊和最上面第三层的小窗,据说是按照意大利蒙特普西诺一处宫殿建的。” “你常来这里?”我问道。 她含笑地点点头:“来这里转转,心里很安静。”接着,她眉梢微挑,嘴角一翘,调皮地说道:“不过虽然来了这么多次,可离着被邀请参加这样的活动还有好远的。” 我随着她,一点点地从人群的缝隙里左转右钻,终于来到了中心展柜前。 面对着厚厚的玻璃下面几幅已是褐黄色的卷轴,林姊姊脸上神情变得肃穆。 “有董其昌和文征明的尺牍,还有原版的《南轩文集》。真是太不容易看到了。”她喃喃地说道,那语调就像是见着了多年不见的亲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俯下身,屏住呼吸,眼里噙着爱看过卷轴上的每一个字。我在她身旁站着,正好能见着她耳边的秀发轻柔地垂落,衬着面颊更是端庄。她黑色的眸子顺着卷轴上的字迹缓缓移过,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双唇时而开合,唇边的美人痣更显优雅。就如她看着古籍而入神,我看着她,竟也呆呆地入神了。 “你可没在看法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我的欣赏。 回过头,西蒙斯教授会心地微笑着。我忙和他打过招呼,又请林姊姊过来介绍给他。 “很高兴认识你。看来这个忙我没有帮错,”西蒙斯教授说这话时,虽然是冲着林姊姊,却故意地侧过眼睛,看着我,眸子里又闪烁着以前看到过的,像是少年人一般调皮的光彩。 “喜欢这次展览吗?”他接着问道。 “太喜欢了。心里觉着好感动。”林姊姊动情地回答道。 “感动?这个词用得有点意思,”西蒙斯教授仰起头,为什么说感动呢?” 林姊姊低下头,又爱怜地扫了一眼面前的籍和卷轴,幽幽地答道:“以前在国内,我父亲常带我去外双溪。他说自己小时候和我的曾祖父母一起长大。那时候南迁的古物在台中的北沟,他就常在那里玩。” “后来外双溪的新馆建成时,两位老人家都不在了。父亲说去那里看时,就能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像回家似的。这批尺牍和籍,我以前也看到过的,现在又见着了,也像是回家似的。” “‘回家’这个比喻好,”西蒙斯教授喃喃地说道,“不过有时候家在哪里却是不容易说得清楚。就拿这几份尺牍来讲,写自长江入海的吴淞,寄往长江中游的湖北,然后收入北京的内府,接着又随着其他的文物绕道四川,最后去了台湾。” “嗯,”林姊姊只点点头,没再作声,可我却觉着她的眼神里此时像是罩上了一层伤感。 “我想或许不仅是物件,人也是一样的,对不对?”他看着林姊姊,问道:“听你刚才说的,你家是从大陆去台湾的?” “家里以前在北平。”林姊姊柔声答道。 西蒙斯教授听了,眼睛随之一亮:“这不是很巧吗?他家现在是北京,可他的祖籍和我一样在四川。我还正和他商量着这个暑假和他一起去中国,算是我们一起寻根吧。他没请你也一起回去看看?” 虽然我早已发现西蒙斯教授的性格往往在美国式的率真和中国文人的忧郁间摆动,但他最后这句问话却也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和林姊姊刚刚相识不久,还远未到能够结伴同行的地步,哪能如此唐突呢? 林姊姊摇摇头,那刚才眼神中的伤感又明显了一分:“这事还不是那么容易。”说完,她重归沉默。西蒙斯教授或许也意识到这一问恐怕勾出了往事,就趁着旁边一位银发老夫人和他搭话的空当,转开了身。 看着林姊姊略带愁容的脸旁,我也觉着心疼起来。不知是不是一种默契,我们两人都不太愿意谈及自己的家世。在那个年代,说不准往前两代就能够发现前辈相互交叉的足迹,而那种交叉有可能是割裂多年的友情,也有可能是仍然炙热的仇恨。这原本的默契被西蒙斯教授挑开了,让我们两个手足无措。 我心里只责怪着自己,没有那种举重若轻的本事,能够在几句轻松的玩笑之间把这凝重的气氛化解开来。林姊姊一定也是看出了我的尴尬。她强作出微笑,说道:“陪我走走吧,好吗?” 这个建议我自然赞成。她对美术馆是轻车熟路,我跟着她,从人流中退出,进到此时几近全空的回廊当中。 回廊被分隔成一间间方形的展厅,里面陈列着从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前一直到近现代各个时期的西方艺术精品。一层走过,我们又上到二层。在这里,回廊的一侧拱柱相连,围绕出一个空中的天井,而另一侧,靠着墙,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高低不同的人物雕塑。 我们这一路少有言语,只是偶尔地在一副油画或是一张铜板册页前驻足。二层的回廊走完一圈,眼看着楼下已有白衣侍者开始引着来宾入座,弦乐重奏也换成了轻快的曲调。 林姊姊打破了沉默:“我们回去好不好?” “不吃饭了吗?”我有些机械地问道。 她摇了摇头,说道:“这种场合的饭都是很无聊的。聊天也很难,你必须照顾着两边的人。你要不介意,我们走回去好吗?” 能陪着她在春天的剑桥漫步,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也顾不上和西蒙斯教授打招呼,就连忙地出了美术馆。此时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所有的植物都已披上了浓郁的绿色,而空气中也飘着甜蜜的花香。 我们默默地走着,享受着春天的温馨。虽然都没有说话,却也不觉着太过寂寞。走过哈佛法学院,林姊姊终于开了口:“今天是我失礼了。会不会让你扫兴了?” “不会啊,”,我忙着摇头,心里自然是想说只要能陪着她就不能算扫兴。 “这些文物我其实不懂,也没什么扫兴的。以前在学校里,主要学数学、学英文。古诗词倒是也背了一些,可这些法、古籍就太深奥了。” 林姊姊感谢地笑了笑,伤感的神情终于褪去了不少:“我们在国中里其实也是一样。我可能是因为家里的缘故,是个另类。” 往前走了几步,她接着问道:“听西蒙斯教授刚才的意思,你暑假要回国?” 我点点头,又忙着补上一句:“其实我原来没想回去。可是有一位老爷爷,他对我很好。他是西蒙斯教授的舅公,我也是通过他才认识教授的。他今年有九十三岁了,我想去看看他,要不然……” 林姊姊柔声宽慰道:“没事的。我只是问问。这样的情形你自然应该去看的。” “你呢?”我小心地问道。 “应该是留在剑桥吧,”她同样小心地回答着,“这两年我都是在学校里打工。明年就是毕业年了,要申请医学院,有好多准备要做。” 我点点头,心里正想着再扯出什么可谈的话题,林姊姊却是问出了一句该是似曾相识的问题:“你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接着念数学吧,”我未加思索地答道。 “那然后呢?”她追问道,好似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我想是要一直念到博士,至少得四五年。然后可能还要再做两年博士后,才能开始找教职。” “这么算起来,还有差不多十年的要念哦。”林姊姊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看着她,走路的时候低垂着头,似是心事很重。我不敢多问,只是静静地陪她走着。 “那你这十年的念完,会回去大陆吗?” 这问话让我一下子愣住,脚步也放慢了。之前西蒙斯教授也问过我这问题,可也许就因为还有差不多十年的功夫,总想着不用这么早就去考虑抉择。 林姊姊回过头,看着我脸上的迷茫,眼睛微微弯起,笑着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啦。” 看着她真诚的目光,我忽然觉着心里又是涌起一股温暖。虽说相识不久,再往前走也不知道能有多少缘分,可在那个春天的黄昏,她就是一个能听我倾诉的人。想到这里,也就顾不上平常的羞涩或是矜持,把心里的话一下子说了出来。 “其实好多人都问过。临出国的时候,家里人、老师和同学都问过。到了这儿,大家还问。刚才你见到的西蒙斯教授就问过。说实话,没出国的时候,我自己挺犹豫的,也有点怕。周围的人虽然劝我来,可都希望我将来能回去。” “可是来了之后,一晃快两年了。我心里—其实这话我以前谁也没告诉过—我心里觉着自己可能变了。生活习惯了,交了朋友,再过几年,可能就不想回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低着头,好不容易才把心里这还不太明确的想法吐露了出来。说完了,抬起头,看着身边的林姊姊,而此时她脸庞微微侧向一边,也正看着我。 “我来之前,我妈自然是希望我学几年就回去。”林姊姊幽幽地说道。“可我爸有一次把我一个人叫出来。他说自己小时候也想过要到美国去念,就是来哈佛。只是,他可惜没了这个机会。现在我既然来了,就别再回台湾了。” “他不让你回去?”我惊讶地问道。 林姊姊有些沉重地点点头,接着说道:“是。他说他那一代人,还有再之前的一代人,因为打打杀杀,失去的太多了。他不愿意我再经历这些。” “可是时间再久,会不会想家呢?”我喃喃地说道,不知是问她还是自己。 “家自然会想,”林姊姊幽幽地说道,“不过呢,看到中国的古物、画和诗词,会好一些。这里面没有那么多恨,却能感到古人的爱。” 我们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往前走。此时已是黄昏的尽头,天上剩下最后几片晚霞。再往前看,就是我们的宿舍。这一路的谈话虽然不像普通约会那样轻快,可却让我觉着两人被拉近了许多。 走到四角地当中,我们都停下了脚步。这里路分两叉,我该直着向前,她则要向右拐去。眼看着路就要到头,我终于把忍了许久的话问了出来。 “以后还能再约你吗?我是说吃晚饭或是看电影?” “这样去美术馆不好吗?”她翘起嘴角含着笑反问道。 “当然,”我忙着答道,“当然,你要是喜欢那当然好。我就是怕今天弄得有点太严肃了。” 林姊姊伸出手,扶住我的胳膊,深情地说道:“我很开心的,真的。当然晚饭和电影也很好。” 她放下手,转身离去。我听着她的脚步渐行渐远,看着那片宝石的蓝色在夜色中变得模糊。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这句话此时又浮上心头,而心里明白,接下来的不眠之夜中当会是去思考那千种她可能会扮演的角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1993年美国波士顿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三十章 </span> 1993年美国波士顿 这之后,我们果然像在约会中的众多男孩和女孩一样,吃晚饭、看电影、听音乐会。也许又是一种默契,我们没再谈起那晚说到的严肃话题,只是享受着一种朦胧模糊的感觉。 春假时,林姊姊去新罕布什尔看望自己原先寄宿家庭的父母。我的同学们或回家,或出游,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留守宿舍。我给北京挂去电话和父母商量回国的事情,本想着父母该是高兴我能回家探亲,谁知父亲听了却是一阵沉默。 他清了清嗓子,缓缓地说道:“你也别担心我们。” “留在那边打工、补习英文也不错。”母亲在另一部电话上补充道。 “另外呢,”父亲又说道,“我听说最近美国领事馆的签证又收紧了,你回来还得再续签,可千万别弄出岔子来。” “爸,我这次是给燕京学社的西蒙斯教授做助手,机会也难得。”我微微提高了声调,却也隐隐担心起来。 “那毕竟不是你的专业,”母亲叮嘱道,“我们也担心你什么都想学,反而耽误了。” “西蒙斯教授可能会去四川。我都没去过老家。”我终于把实情道出。 “你还有乡情了?”父亲笑道,“人家说四川话你听不懂,那里条件也差,你不要搞个叶公好龙。” “爸,我都二十了!”我提高了声调,“怎么连四川都不能去?” 北京那边,父母都没有说话,电话听筒中只有隐隐的嗡鸣声。换作往日,或许我也该就此缄默,可此时心中的话却是不吐不快。 “爷爷、奶奶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不都去干革命了?” “这些事你还不懂。”父亲的声音虽仍是平静,可内里却能听出强压的不悦。 “可是爸,你从来也不跟我说,让我怎么懂。” 又一阵沉默,“哎……”父亲叹了一声,“我们是管不到你了,可终归想让你好。好多我们经过的事,就是不想让你再碰上。” 电话上我虽是和父母坚持,可一个人静下来,却也多了忧思。西蒙斯教授那句“家可不是那么好回的”和父亲担忧的不想让我再碰上的事放在一起,给本该满是期待的旅程带来几分犹豫。 春假过后,天气日暖,我和林姊姊间也缓缓升温。虽说连第一垒都算不上,但毕竟互有相思、出入成双,在众人眼中也是一对儿了。期末考试过了,西蒙斯教授定下了回中国的行期。说实话,因为和林姊姊的关系,我心里又生犹豫。三五知己听说这情形更是在一旁“教导”我这个时候该是“趁热打铁”。 “一个暑假,那么长,谁知道会怎么样。”他们的话其实一点也不错。这时我和林姊姊之间很多事情还没有说明,往左还是往右,都还是未知,心里真的有些割舍不下。 可既然答应过西蒙斯教授,也惦念李先生的情况,不去,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我几次想着试探林姊姊的心意,可她每次都说既然是答应了,那怎么也是该去的。 临走前的周五晚上,我和林姊姊约好了一起去看场电影。虽然不能算是正式的道别,可估计也是我走之前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们常去的电影院在教堂街上,除了放映档期里的片子之外,有时还会放些往年的艺术影片。这天正好在演《普洛斯彼罗之》。这部片子改自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是1991年出品的。因为李先生曾提起他当初和伊莎白同台演过这出剧,我就一直想找机会看看。 电影虽然是取材于莎士比亚的剧作,可却用了现代手法,不和谐的音符,古怪精灵的舞蹈,出人意料的蒙太,一开始就摄人心神。我对林姊姊一直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从未有那种借看电影之机做别的事的非份之想,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银屏。 电影开场不久,借着一面面神镜,幽居在小岛上的米兰公爵搅起了海中一阵铺天盖地的风浪。那不勒斯国王和王子一行在风浪中艰难前行,不多久就被巨浪吞噬。 我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身边一声低低的抽泣。转身看过去,却见着林姊姊已经是满面泪水。我赶忙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问她怎么了。她没说话,只是摇头,用手擦拭双颊上的泪水。可刚擦掉,新的泪珠又滚落了下来。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还在微微的颤抖。我没再多想,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想籍此安慰她。可她再也忍不住,头枕着我的肩头,哭得更厉害了。 我看周围已有人侧目相视,也慌了手脚,只能继续地搂紧她。风暴的那一幕终于过去,林姊姊的泪水也慢慢止住。她坐正了身子,却没放开我的手。黑暗中,我们目光相遇,我看出她眼神中的询问,就又俯下身问道:“要不要回去。” 她点点头,脸上的神情也如释重负。从电影院出来,我们仍旧拉着手。她的手还是很凉,也很软。刚才这一哭看来是真的伤了心。我怕她这样走回去会太过劳累,就叫了出租车。 回到四角地,她松开我的手,用指尖轻轻地按了按自己哭得红肿的眼睛。 “真的好失礼,扫你的兴了。” 我虽然不知道这一场哭的由来,可心里只是想着要用心去保护她,就又握住她的手,动情地说道:“到底是为什么,能告诉我吗?有什么我能做的,你一定告诉我,好吗?” “我没事,”她摇摇头,可眼神里却是隐着忧伤。 我握紧她的手,鼓起勇气问道:“我上去再陪陪你好吗?” 她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摇摇头。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忙着解释道。 “不会,”她柔声说道,“我们就在这里坐好吗?” 此时大部分的学生已经离开了学校,四角地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我们找了一处台阶,席地坐下来。 她岔开话题,问道:“行李都收拾好了?” “都好了。我和西蒙斯教授星期一出发。” 林姊姊低下头,把我的双手轻轻地握住。她抬起头,我看着她那长长的睫毛下,黑色的眸子里闪耀着异样的神采:“你答应我一定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她声音里的关切暖人,我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觉着鼻头有些发酸。 “看电影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些家里以前的事情。这些我以后再告诉你,好吗?我就是有些担心你。” “担心我回去?我们虽然是去内地,可是跟着西蒙斯教授,一路都有接应和招待,应该没事儿的。” “我也说不太好,”她低下头,看着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以前听过太多叫人害怕事,在大陆的事。” “不过,也不只是这些。我,”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不太会道别的—这个是分离焦虑。” “要不然我不去了。”这句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有些吃惊。 她抬起脸,头又是那样微微地侧着看我,看了半晌才说了话:“谢谢你的心意。可是你不要为我改变主意。我们还有很多的事情,我是说各自的事情不了解,用不来急的。” “不了解,我们多聊聊不就行了?现在就聊。”我有些急切地说道。 “你还是着急,”她摇摇头,放开了我的手。 “嗯,有件事我……”她站起身,犹豫地看着我说道:“其实我本想之前告诉你。” 我坐在原地,只是看着她半入夜色的面庞,不知心里的狂跳该如何抑制。 “我也要离开波士顿。去纽约看个朋友。” “那……”我一时语塞,却也不明白她说这话的用意。 “我怕你给我打电话,找不到我。”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站起身,不安地问道。 “六月中吧,也许再晚一些。” “那你玩的开心,”我说道。 第二天早上醒来,只觉着一阵阵悔恨。既没有问林姊姊什么时候走,也没有问她纽约的联系方式。几次拨电话去她宿舍,却是已无人接听。 挨到一点半,再一次失望地挂下电话,饥肠辘辘实在难熬,就跑回哈佛广场的燕京餐厅。此时本科生们大多已回家,又过了午饭的正点,餐厅又是门可罗雀的模样。 这种时候自然又是领班阿姨一个人看着店面。她见我来了,满面笑意,帮我点过菜,又转回来问道:“今天怎么是自己一个人来吃饭?” 我脸上顿时一红,心里的烦忧也显露了出来。 “有什么不顺的?”她关切地问道。 我摇摇头,说是前晚没有睡好,躲过她的眼光,只望着春末艳阳下的怀德纳图馆。 领班阿姨却是没有走开,反而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说道:“是不是失恋了?” 她见我身子一颤,意欲否认,就拍了拍我的手说道:“男生失恋也不要紧啊,总要经历过一次的。” “我们真的也不算是恋爱呢,”我努力地争辩道。 “你看那是去年还是前年,我就说要给你们介绍。你一个劲地摇头,最后却是自己找到人家。你兜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还不如早来问我。” 我听她话里有话,抬起头,嘴里虽是没有问出声,可眼中的渴望也该是昭然若揭了。 领班阿姨环顾四周,看着已没有旁的食客,就拉开椅子在我身边坐下。 “你和我说一说,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形?” 我喝下一口无甚滋味的茶水,头低下来,看着自己的双手说道:“这几个月,每周约会一两次,应该也有10次了吧,去看过两次波士顿交响乐团的音乐会,一次波士顿的嘉德娜博物馆。哦对了,还去过一次西麻省去爬山。还有呢……” 没等我说完,领班阿姨却是笑出了声,惹得我更是窘迫。她示意我等她回来,便去后厨端菜。 虽然只是平日吃得已索然无趣的一碗酸辣汤和一盘湘味牛肉,可毕竟是饿到了,竟也顾不得领班阿姨为何发笑,先大口吃了起来。 她见我吃的猛了,头上也冒出了汗,便又给我拿来一听冰凉的可乐:“我请客啊!” 冰可乐伴着热气腾腾的牛肉进入胃中,却是有种安神定心的神效。领班阿姨见我疏缓下来,笑着说道:“你可真是个数学天才—拍拖的时候还把数算得那么清楚。” 听她这么说,我也觉出些难为情,就忙着解释:“我以前的室友告诉我三次约会就要进一步,然后再怎么进一步,弄得我心里总记着到第几次了。可是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再进一步。” “你这样也没有错啊!”领班阿姨宽慰我道。“她是一个很传统的女孩子,你慢慢来才对啊。” “而且……”她顿了顿,看着我,似是在思量是否继续说下去。“而且,她也有些蛮难过的事情。” 此时我虽觉着听来别人的隐私有几分不妥,确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 “她父亲送她来上学的时候来这里吃饭,聊下来发现我们在台北还有几个一起的熟人,就多聊了一些。林先生49年到台湾好似是九死一生的,自己也没了父母。” “他的婚姻也不太好,只是碍着女儿,夫妻才没有分开。所以说林姑娘虽是这么出众,可她心里该是会要小心的。” 话到此处,我心里似是明白了不少,只后悔自己早没有明白,却不知还有没有补救的机会。 “这个暑假,我要和西蒙斯教授回国,周一就走。分开一个夏天,也不知道会不会……”我无奈地叹道。 “那可以打电话啊!现在大陆听说也可以打越洋电话,不像20年前那样。” 我皱皱眉,更是责怪自己的鲁钝:“她去了纽约,我没问她那里的电话,她也没说定什么时候会回来。” “哦,所以今天不开心了?”领班阿姨面露同情。 “我怕她觉着我其实是不在意她,所以才没问她要电话。” “女生的心思很难懂是不是?”领班阿姨眼中闪过片刻忧思。“不 过……”她重新露出笑容,嘴角还挂着几分神秘,“这个夏天我哪里也不去。 她回剑桥总会来吃饭的,要不要我帮你问问她怎么想?” 看见我一个劲地摇头,她又笑出了声,接着压低声音说道:“那我见着她,就说你问过她总好吧?” 虽说领班阿姨这个忙也未必一定帮得上,心里总是踏实了几分。结账过后,我本已走出了门,可是还未到哈佛广场的十字路口,却是听着身后领班阿姨追了过来。 “有件事拜托你帮我问问教授,”她恳切地问道。 “我父亲前几个月去世了。他到死也还念着要回家。你问问教授,如果碰到大陆的长官,方便的话帮我问一下,这样的情形他们能不能让他埋回去,好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1993年四川自贡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三十一章 </span> 1993年四川自贡 1993年5月底,我和西蒙斯教授从波士顿起飞,途径底特律,再到东京、北京,这是回家的前半程。在京两周,我回家小住。分别两年,一朝重聚,却好似需要些时日才能重温亲情。父母也没再多问我去四川的行程,只是叮嘱我一定办好回美国的签证再走。 六月初,我们登上了去成都的火车。一路三十多个小时,离着四川越近,西蒙斯教授的话越是少了,只是放眼窗外,看着变化的风景与色调。车过宝鸡,驶入秦岭,越岭爬坡,缓行间,路旁的景色看得更为真切。 此时关中的风光不再,换而之的是满目的苍绿。平原上的庄稼或是林木,映着大块的蓝天和黄土,绿得明快而强劲,却是难免岁岁枯荣。秦岭之中的绿则是与淡墨色的云天、晦暗的谷壑交融一体,绿得幽柔而清凉,仿佛凝入千年的思绪。 在成都停留两天,给李先生去了电话。他听上去精神不错,也期盼我们到来。 “内森这次回家,也算是个大新闻,”他笑着说道。“宣传口的、外事口的、侨办的、政协的都动起来了。恐怕进了城就有八抬大轿等着喽。” 八抬大轿虽属笑谈,可市里却真是派了一辆奥迪100轿车。据说这是一位市领导的座驾,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成都接上我们。那时成都到简阳的高速业已修好,六十公里的路程不到一个小时就跑完了。 车过资中再向前,公路和沱江时分时离。到了内江,成渝公路沿着差不多45度的角度继续向东南,而我们则转了90度,折向西南的内宜公路。 这里也都是上了年头的公路,车速难得提起。按照外办同志介绍的接待方案,本该是三点钟进城,谁知延到下午四点半钟的光景,才在路边开始看见些四五层的建筑。 外办同志不时看表,用四川话催着司机加速。谁知司机却是耐得住性子,还特地在那个年代的几处地标前方缓缓地驶过。 西蒙斯教授看上去对那些灰白色或是砖红色的四五层楼房并不在意,倒是频频地把目光留给苍幽的绿色和镶嵌其间的泥墙黛瓦。 司机从后视镜中觉察出些端倪,半是自嘲,半是试探地说道:“我们这小地方,怕是入不了您的法眼。原本我们自贡在四川那是稳坐第三把交椅的,可如今不要说成都、重庆是比不上喽,万县、德阳这都追上来了。” 西蒙斯教授应该是明白了司机的善意,微微地笑道:“我父亲抗战的时候在这里照过照片。这一路看过来,都认不出了。” “哦,那你看看前边,认到不?”司机手指着右前方颇为郑重地问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是不高的山峰,山势和缓,苍郁垂阴。漫坡尽头,见着一片重檐叠起,朱栏彩绘的院落。车子缓速前行,离得更近些,就看到临街四根巨柱上檐牙高啄,直冲天际。 “这好像是西秦会馆吧?”西蒙斯教授喃喃地说道。 “对头!”司机兴奋地拍了拍方向盘,声音也提高了些许,“您可真是老自贡,连这老名字也记得。” “这里父亲拍过照片。照片背后记着西秦会馆,抗战时是自贡的市政府。” 听了这话,司机情不自禁地挑起了拇指,用着浓重的川音说道,“您太Okay啦。这历史怕是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哩。” 如此这般,从未到过自贡的西蒙斯教授倒是好似做起了本地的导游。但凡是看见那些上了年岁的古建筑,都能如数家珍般地报出它们几十年前的旧称、故事,可对后世所建的砖石、水泥却是视而不见。 “这里我看着也很眼熟,”西蒙斯教授的声音放得有些低沉,而此时他眼前倒并非是雕栏朱绘的巍峨古建,却是看着并不起眼的一段河边土坡和树林。 这一次,一直好说话的司机却沉默了,只是静静地沿着河岸边开车。再往前,西蒙斯教授也不说话了,目光注视着周边的每寸草木,深栗色的眸子里闪耀着兴奋而期待的光芒。 转过河岸边又一个缓湾,车速放慢,前方渐行渐近的是一座并不起眼的门楼。门楼上覆盖着黑色的薄瓦,下面的泥墙八字排开,涂成了白色,中间则是半开着的两扇黑漆木门。可那些都还不是让西蒙斯教授的眼光凝滞的焦点,他紧贴着右手的车窗,眼光向上努力着寻找着什么。 我坐在车的左边,司机的座位后方,此时只能弯腰、低头,从车窗下勉强看上去。或许是因为夏日午后骄阳的照晒,原本浓厚如铅的云层,绽出无数的开片,金色的日光照红了开片的边缘,从缝隙中柔缓地泄下。在那柔光相衬下,三根优雅的巨木直指云霄。 “那叫天车,”西蒙斯教授轻声说道,“是用来打盐井的。我父亲的自贡照片里,满是这样的天车。这一路都没看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觉着好像缺了什么。” “现在打井都用汽锤了,”司机叹道,“天车用不到喽,都拆了,就剩下你家这一架了。不过呀,教授,我这么说你莫要怪,这也是个假古董咧。为了建旅游点又搭起来的。听老辈子说,你家原本的天车可比这高出两三倍不止呢。” 老井院子的门口,黑漆大门下横着一道高高的门槛。此时,西蒙斯教授的兴致已经是这一天从未见到之高,在那门槛前,他停了片刻,不是跨,而应该说是跃了过去。 我跟在后面,自然是规规矩矩地跨过去。再后面的外办同志怕是因为误了时间,已是心急如焚,跌跌撞撞尾随而至,气喘吁吁地钻进了院门旁的传达室。 门内是一处宽敞的庭院,正中就是那架冲天的天车。天车的底部,几十根久经岁月的杉木由竹篾绳捆绑,结成了立柱和横梁,隔出了一间不小的凉亭。凉亭正中垂下一根粗硕的钢缆,周边围站着三五个人,看上去都是六十多岁开外的老者。他们下身短打扮,头上缠着白粗布,赤裸的背脊上淌着汗水。老者们身旁,一个我们熟悉的清癯的侧影便是李先生了。 他并没意识到我们的到来,只是微微地躬着身子,注视着那根钢缆。看到这景象,我和西蒙斯教授都放缓了脚步。踉跄着赶上来的外办同志刚要开口,却也被西蒙斯教授嘘声止住。他静静地取出了背包中的8毫米摄影机,开始了拍摄。 顺着摄影机的镜头看过去,那根布满褐色锈迹的钢缆,在一阵阵低频的马达嗡嗡声中抖动、旋转着被提升起来。过了大概五分钟的时间钢缆的下面吊起了一根同是褐色的钢管。顺着钢管的周边,土黄色的水淙淙流下。只十几秒钟,那根钢管就已经升起了几米,底端此时也从地面上一个十几公分高的石圈中露出。 那几位短打扮的老者一起发出了浑厚的号子,急踏步向前,用手中的铁钩套住钢管,牵引其偏向一边。钢管此时正好在一只清白的石槽之上,又是一声号子,一只铁钩揭开了钢管底上的活门,土黄的卤水喷薄而下,泄入石槽。 离着石槽最近的一位老者,嘴里喃喃地默祷着。他从石槽边抄起一只长柄竹筒,擓出一筒卤水,送到李先生面前。李先生双手捧过竹筒,双目下垂,深吸一口气,随后郑重地饮下一口。 我和西蒙斯教授默默地注视着这一短暂的仪式。或许是被那一刻的肃穆太过吸引,竟没注意李先生此时已转过身,微笑着面对着我们。 “到了?” 他简短一问,手中的竹筒随声缓缓地递过来:“要不要尝尝?四十多年,第一次出卤,该庆贺的。” 西蒙斯教授毫没犹豫,接过来就饮下了一大口。他喝得虽是畅快,可那卤水的咸度让他的脸上霎时变了颜色。他强忍着不适,把竹柄递给了我手。 定睛看下,小竹筒中的卤水是淡淡的黄色,表面还浮着薄薄的一层泡沫。离唇边近了,一股铁锈和着油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我不禁一惊,迟疑着低头查看这卤水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没事的,”李先生和蔼地宽慰道,“这卤水我以前测过,含了百分之二十一的盐,什么细菌、病毒应该都杀死了,喝着没事的。” 既然李先生这么说了,我仰起头,屏住气,喝下了一大口。那卤水进了嘴,除了锐利的苦咸,还带着金属的腥涩,久久地停留在舌尖和喉头。 “听我讲了那么长的故事,现在终于尝到自贡的卤水,还有那么浪漫吗?”李先生含笑问道。 “有点苦,”我不好意思地说道。虽然觉着这么说未免对主人不敬,但嘴中那回味却似容不得我给他掺杂旁的味道。 李先生难得地开怀笑道:“这就对了。这卤水里熬出来的是每天都不能缺的盐。有了盐才有咸,才有鲜。可是盐多了,味道就苦了,也有些吃不消了。” 我们的小别重逢就这样开始了。李先生不急不缓地给我们讲着这口老井一个多世纪的沧桑。自咸丰年间,几次打井,掉筒、掉钻,停卤、停气,犹如李家的家运,更似那时的国运。可无论多少坎坷,井却是越打越深,即便是外人已经在写它的丧歌时,它总能起死回生。只要是坚持下去,就总会在干涸后喷出卤水。 “抗战那八年,这口井在全自贡都是数得上的。卤水足,气也足,每天能产两百八十担黑卤。那时候,因为两淮、江浙沦陷,海盐都没有了,从饭菜用盐到国家的税收就只剩下了川盐。那时候自贡可是风光咧。” “那后来呢?您前面怎么说这井四十几年第一次出卤水?”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李先生的双唇动了动,却没有马上开口,脸上反而露出一丝久违的机警和狡黠。他指了指我们身后,轻声说道:“家丑不可外扬”。 我和西蒙斯教授回头看过去,却见着外办的同志烦躁地用手里的小本子扇着额头上滚下的汗水,满面愁云地走了过来。 “李老,真是不凑巧,”他悻悻地说着,“市上的几位主要领导原本都要过来的。可是我们在路上耽搁了。省委刚刚紧急通知,明天在成都有个会,要传达中央的重要精神,四套班子的领导们今晚都过去报道了。” “这也不碍事,”李先生平静地说道,“我说他们回来,也就是自己家里的事情,也不用劳驾领导们过来。” 听着能躲过一次会见,西蒙斯教授倒显着松了口气。他看着外办同志的失望,也有些同情,便接着李先生的话,安慰着说道:“没关系的。我们自己在这转转也很好。辛苦你们一天了,这样你们也能早点回去休息。” 外办同志一手紧扇着本子,一手摆了摆,说道:“那不存在!这还是我们衔接不周到。您放心,我刚请示过领导。四大班子的主要领导不在,他们委托咱们市政协副主席,梅主席来接待您。梅主席是民主党派的,不去开会。” “那就别麻烦了吧,”西蒙斯教授不耐烦地说道,“我们回家,本来就是家里人的事。人家原本没准备过来,这不是让人为难?” “那怎么讲为难呢?这是领导嘱咐的,”外办同志信心坚定地答道。 “我和梅主席也衔接了。她是年初从重庆调过来的,正好也想来拜访李老。梅主席在电话里说了,她还要接待一批台湾来的客人,完了就过来直接宴请大家。” 李先生看出西蒙斯教授还欲抗议,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内森,咱们还是客随主便吧。” “可是舅公,你才是这里的主人,不是吗?”西蒙斯教授低沉着声音,转为用英文表达着他的不满。 “天下人都是客,”李先生幽幽地叹道,“还是随意吧。” 他不再提起接待的安排,只是带我们一路向里。西蒙斯教授紧随他身后,手中的摄像机沙沙地着记录着周边每一处细节。顺着运卤水的楠竹笕管,穿过一连串几个天井,便见着一栋二层的木阁楼。 阁楼四面的窗棂上挂着经年的竹帘,阳光从竹条的缝隙中穿进来,把内里的空间照得明亮。进得内里,除了已随岁月变得黑棕的梁柱,便是一排排巨大的火灶。灶口上的蒸汽,被阳光照得格外白亮,腾腾升起。灶台之下,上百年的制盐留下了厚厚晶莹的盐锥。 白白的蒸汽之中,李先生悠然地给我们讲解着打井、汲卤、煮盐的祖制和奥妙。五六十年前盛景似是又冉冉重现。 “你们看这一锅,”李先生左手指着沸腾正盛的一大口镔铁锅,右手用木勺从竹桶舀出了一勺淡黄色的液体,倒入锅中。“刚汲出的卤水杂质不少,颜色也不白,就要在煮盐的时候一边煮一边放黄豆浆。杂质吸在豆浆里,再滗出来,卤水也就变净了”。 再往前走,另一大口铁锅之中,已堆积着结晶成粒的盐巴,两位赤着上身的工人细心地用木勺向盐晶体上淋水。 “猜猜这是什么”,李先生眯起眼睛,微笑着问道。 “是在洗盐吗?”西蒙斯教授不甚确定地答道。 “可以说是,不过这里面还有奥妙。”李先生故意地卖了个关子,侧脸看向我。 “用水洗盐,盐不是要溶在水里了吗?”我轻声问道。 李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夸奖道:“看来还是学理科的看得更仔细。可我跟你说,一点盐都不会溶进去的。你猜猜看。” 我看了看李先生,心里渐渐有些明白,就走上前去,向一位盐工问道,“能给我看看吗?” 李先生微笑着点点头,示意盐工把手中的木勺递给我。我用手蘸了蘸勺中的液体,放在舌尖一舔,也就印证了我心中的猜测。 “这是饱和盐水?”我问道。 李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赞许道:“猜的不错。用饱和盐水洗盐。咱们的祖宗没学过物理或者化学,可也想出这么巧的办法。” “以前啊,我给伊莎白也讲过这些自贡制盐的事。她问我,想没想过圣经里的‘大地之盐’。” “大地之盐?”我不解地问道,“圣经里也会提到从地里取盐吗?” “那应该是基督在山上宝训里用的一个比喻,”西蒙斯教授从旁解释道。“不过这还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巧合,舅公。难怪伊莎白会问你。而且,这之后,基督不还提到世间之光吗?我想她也许觉着这里面有些—怎么说呢—天意?你是盐,她是光,这不是既浪漫又神圣?” 西蒙斯教授说这话时,夕阳也恰好照在被水洗净的盐晶体之上,泛出温莹的光芒,却似真的把盐和光系于一体。一时间,李先生此前讲过的诸多往事浮上心头,在盐与光之间似乎就要露出更多些端倪。我正要把心里渐渐捋出些的头绪说出来,却听见木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见着拿着小本子的外办同志满面汗流地跑了进来。 “李老,您怎么转到这了。”外办同志的话里透着些埋怨。 可能是因为心里的事情紧急,他也顾不得礼数,走上前几步,扶住李先生的胳膊,提高声调说道:“李老,梅主席的车已经从政协那边出来一阵子了。我前后院找了几次,没想到您到这里来了。这里这么多的灶,地板也都起来了,好危险的。” 李先生优雅地挥了挥手,就势把胳臂从外办同志的手中抽了出来:“不碍事。年轻时就在这里走,出不得什么岔子。倒是你们,脚下没那么熟悉,说不准还会摔跤。”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温和的目光扫视我们:“改天再带你们看后面。咱们现在去迎迎客人。政协到这里也快,让梅主席等我们就失礼了。” 老井里原来是有一处议事厅,自从定下来在这里会见,外办的工作人员便忙着打扫。我们恐怕坐下了一分钟还不到,便听着门外一片脚步声。 “梅主席到了,”外办同志压低声音,急促地宣布。 他看着西蒙斯教授只是扶着李先生缓缓站起,却是没有相迎的意思,脸上神情尴尬,犹豫了片刻,没再顾着我们,自己快步迎了出去。 大厅以外,一阵子嗡嗡的对话,却是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片刻间,脚步声变得更近。大门是敞开的,墨色的门框正中,背衬着夕阳的金光,一支扇形队伍走了进来,而队伍正中,最前方的就是梅主席了。 那一刻,我想我和西蒙斯教授都微微一惊,梅主席却原来是位女士。她脚步矫健,带着整个扇形队伍快速前行。再走近些,就能看出她的身形,那在四川人中可以真正地算得上魁梧了。身高至少在170开外,肩膀比一般的女性更宽,再加上齐耳的短发和冷峻的神情,俨然一副女强人的标准像。 在她身边,外办同志一下子显得小巧了许多,脚下的步子也变得零碎,一边努力地保持速度,一边在梅主席耳边低语。 等到扇形队伍走至近前,外办同志训练有素地向站立等候的李先生和西蒙斯教授宣布道:“这是咱们市政协的梅主席。”然后又伸出手臂,准备介绍西蒙斯教授。 可还没等他的话出口,梅主席却是抢先走到了李先生面前,伸出双手,握住了李先生的右手。她声音高亢,并没有四川口音,却也听不出是南北哪一方的祖籍。她双目注视着李先生,缓缓地说道:“李老,没到自贡前就久仰您的大名。直到今天才来看望您,是我们工作上的疏忽。” 李先生有些动容地答道:“我听说你今天是临时安排过来,让你们费心了。” “应该来的,应该来的”梅主席的声音仍是高亢,“于公于私都应该过来的。” 她没再多解释,而是侧转身又向西蒙斯教授伸出手,说道:“Wee home。” “哦,您的英文说得很优雅,”西蒙斯教授恭维道。 梅主席爽朗地笑道:“全忘了,可比不了你的中文。” 外办同志看着这情况,主宾既然已经都介绍了,也没顾上我还在一旁紧张地站着,就插了进来,说道:“梅主席,您看时间也不早了,请各位领导入席吧。” 她正要坐下,却又停住了,指着桌上的桌签,正色说道:“这可不行,得请李老坐主位。” 这话让她身后的扇形队伍一下子都沉默了下来,外办同志的脸色在已变红的夕阳下显得更红了。他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梅主席应该也看出了他的尴尬,便自己用手把她的名牌和李先生的对调,然后扶着李先生在主座坐下。“小时候啊,我们家是全套的西式教育,不过有一件事却是很中式的,那就是长幼必须有序。再说,今天在您家的老井,您是主,我们是客,怎么说也应该这么坐。” 席间宾主自是按照定规来往应和,敬酒频频。一轮下来,不知是谁,清了清嗓子,说道:“梅主席,您刚到市上的时候,我听领导说,您父亲以前也是在美国留学的。今天机会难得,您也给我们讲讲。” 梅主席没有马上作答,而是用探寻的目光看了看李先生和西蒙斯教授。李先生没有作声,可西蒙斯教授倒是很感兴趣,笑着说道:“我也很好—学术好。” 梅主席放下手中的筷子,爽快地说道:“好。既然西蒙斯教授感兴趣,那我就讲讲。不过讲之前,我先问问你。” 西蒙斯教授摊看双臂,用英文半开玩笑地说道:“都归你,随便问。” “西蒙斯教授,我知道在西方一般是不好问对方年纪的。不过问男士好像不算太失礼,是不是?” 经过前面的情况,西蒙斯教授不好意思再开玩笑,只是认真地答道: “我是四六年底生的,现在快四十七了。” “那可得叫你小老弟了,”梅主席爽朗地笑道,“我看过你的材料,你父母一起在我们自贡和重庆住过一段,是不是?” 西蒙斯教授默默地点点头,过了片刻说道:“或许你也能算出来,我应该是父母在中国时有的,这也该算是一种浪漫吧。”他耸耸肩,努力地用着大家认为的美国式的幽默说道:“只可惜那时候我的视力、听力和记忆力都不好,这些往事,我还想听舅公多讲讲呢。” 梅主席微微一笑,顺着他的幽默答道:“你看这多巧。你是在自贡有的,去了美国生活。我呢,你可能看不出—我是在美国生的。” “哇,这可有意思啦。”西蒙斯教授听见这“爆炸性”的新闻,双手兴奋地一拍,接着朗声言道:“要是这么说,你不但可以在中国做领导,你要是愿意—我是说假设你愿意,你还可以去美国竞选总统是不是?” “内森,”李先生终于打破了沉默,而声音中隐隐能听出几分担忧,“不要乱说。” “舅公,我在开玩笑,”西蒙斯教授怕是不想让众人听出他和李先生之间的争论,便又转回了英文。 李先生正要再说下去,梅主席却用手握住他的手臂,安慰着说道:“李老,现在不像以前。说句玩笑话也不打紧,再说西蒙斯主任这话也没说错。” 原本谦和随性的李先生这是却是坚持起来,说道:“对您,对他都是一样,在哪儿生,有什么意义。在美国生的,也未必就一定要做美国人。” 说这话的时候,李先生只是低着头,望着手中的杯盏,可西蒙斯教授却一定是觉着这话是对他说的,便也有些不悦地继续用英文反驳道,“要这么说,在中国被怀上的,也不一定得是中国人。” 桌上能真听懂他的话的虽只二三人,可那口气却也足以让气氛转为凝重。西蒙斯教授自然也意识到了自己或许扫了众人的兴,只得耸耸肩,不无自嘲地说道:“做教授的不是好客人,更不是好听众。梅主席,您请继续吧,要不然我自己就要变成故事了。” 梅主席倒是大度,优雅地一笑,说道:“你们家的故事,我随后一定讨教的。不过既然我占了先,就先听我啰嗦啰嗦。”她看着李先生,缓缓地说道:“李老啊,我进门就说,于公于私,我都早就该来看您。您要是不介意,我还真得攀些老交情。要说我和您,还有西蒙斯主任能攀上三层八竿子打不着的缘分哩。” “说起来,其实我也可以算得上半个自贡人,是我母亲这一边。她家的老辈子,也是做盐商生意,只不过和这城里的王家、李家那自然是比不上的。后来呢,盐生意不好做,就去重庆办了纱厂。不过不管怎样,祖籍嘛也要算是自贡,这是第一层缘分是不是。” 李先生听了这话,并未开口,只是微微颔首。桌上的一众陪客却是不住地交头接耳,感叹这难得的缘分。 梅主席倒也平静,清了清嗓子,接着不急不缓地言道:“这第二层嘛,倒是更进了一步。我刚才说了我母亲这一边,那我父亲这一边呢,是重庆的,抗战胜利那年,考上了去美国的官派留学生,上的呢,也是哈佛大学。这可以算是第二层缘分吧。” 李先生此时也有些动容,喃喃地叹道:“不容易,不容易。”如果刚才攀上乡谊只是让众人热热身,此时再加上的一层校友就已经让大家群情激奋了。 “这第三层呢,”梅主席转过身,微笑地望着西蒙斯教授说道,“这第三层就只能勉强和西蒙斯主任攀一攀。 经过这几分钟的和缓,西蒙斯教授也少了适才的沉闷,双手搓了搓自己的双耳,带着几分调皮地说道:“那我洗耳恭听。” “其实说起来也挺简单。我父亲四五年夏天到的美国,我呢,是来年初春在波士顿出生的。我和你年岁相当,还都算是怀在中国,生在美国,而且是同一个城市。这应该算是缘分吧?” 或许是这个巧合太过戏剧,一旁的陪客已是哑口无言,只有西蒙斯教授惊呼道:“开玩笑吧,说不准咱们小时候还一块在哈佛园里玩过。为了这个,我得喝一杯。”他这么说着,也顾不得中国敬酒的规矩,自顾自地把面前的一杯酒喝了个干净。 宾主尽欢后,梅主席亲自用车将我们一行送回李先生的住处。听梅主席说那里是专门给离休干部和统战人士建的楼房,倒也还宽敞整洁。 我和西蒙斯教授原本计划在自贡住上三个星期,听李先生讲故事该是绰绰有余。可是谁知李先生却似是没了讲故事的兴致或是头绪。有一两次,他试着讲二三年夏天离开榆园后的事情,却是没说几句便找不到了记忆的线索。其他时候,他更多是沉默,若是被我问到一些此前的空白,他便答上几句,可向前说,却似是没了气力。 起初西蒙斯教授仍是抱怨这该是因为他在,而李先生又犯了那厚人薄己的老毛病。可是谁知即便是我找到机会与李先生独处,他却也再三讳言,眼神里少了往日的智慧与深邃,而显出迟暮了。 看着这情形,西蒙斯教授只是感叹怕是这个暑假也未必能再多找到些自家的历史。他后段行期已定,却是难再调整,自然心生烦躁,即便是指导我分析数据也少了兴致与耐心。 如此挨过一个星期,事情总算有了转机。梅主席派工作人员送来一个信封。西蒙斯教授本就对这位生在美国的中国官员好而有好感,此时接着了信,更是有几分得意。 “这个Ms.梅还真是不一般,”他读罢信,兴奋地说道。 “看看这个,”他拍着桌上的信封,神秘地接着言道:“这就是真真切切的历史了,要不要看看?” 我还未置可否,他却一跃而起,进了里屋,把李先生请了出来。 “舅公,你看看这些,还记得不记得?”说话间,从信封中抽出几张照片,在桌上平摊了摆开去。 李先生似是尚未明白这里面的意思,只是和我一起端详那几张照片。 “舅公,你真的不记得了?梅主席说这是档案馆里找到的几张你家的老照片。还有好多,只是得请示领导才能拿出来。这几张让你先看一看。” “嗯,”李先生似是有了些反应,但眼神中仍是疑惑多过欣喜。“快三十年没见过了。” “梅主席说,档案馆里有当时的材料,这些照片本来在七十年代末要还给你的。可是你说还是当历史资料,捐给市里。这自贡一直也没个像样的博物馆,就一直搁在了档案馆里。” 有了这提示,李先生迟疑片刻后,终是一张张照片拿起来,仔细看过,又再放下去。他看得不急不缓,一张张地看过去,仿佛是在看几十年前的往事重演。 我和西蒙斯教授在他身旁,却是看到了李先生自己在三、四十岁时的身影,看到了一位英气热烈的年轻姑娘,还看到了西蒙斯教授的父母。 “我问妈妈为什么家里连张他们像样的照片都没有,她总是说爸爸喜欢照风景名胜,却是不愿意照人。我一直就觉着这说不通。你看看舅公,这里面不就有他们俩的照片。” 李先生点点头,喃喃地叹道:“她也不容易,也有她的苦衷。” “上帝啊,舅公!”西蒙斯教授双臂上举,该是把这一段胸中的不悦都化在了声音里,“你们都是这样,几十年支支吾吾,到底想瞒我什么?” 话说完了,他也觉着有些失态,站起身,说道:“我出去转转,要讲故事,还是你们讲吧。” 若是换做往日,我猜李先生只是会默默地看着他走出去,至多叹口气,可不会再说什么。可是那天,不只是因为看到了久违的记忆还是因为西蒙斯教授的反应,李先生也站起身,拉住了西蒙斯教授。 “内森,我这几天,”他说到这儿,似是有些气力不足,而西蒙斯教授也觉了出来,扶着他坐下。 “内森,我这几天啊,脑子有点昏。原本想了几次往下讲,可是人上了岁数,越是往后的事,越容易记不清楚。况且这之后的事情,头绪更多,我顺了几次也顺不好。” “那有什么关系,舅公,”西蒙斯教授的话也和缓了许多。 “故事我讲了,你不要怪你妈妈,内森,不要怪你外婆。无论你怎么想,总是不要怪她们。还是我对不住你妈,对不住你外婆。” “为什么要怪她们?”西蒙斯教授耸耸肩,“不都是历史了吗?我就当是研究历史,真的舅公。” 听西蒙斯教授讲得动情,李先生默然颔首。他沉吟片刻,似是重整思绪,然后故事就接着讲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1923年美国波士顿至自流井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三十二章 </span> 1923年美国波士顿至自流井 我1923年夏至那天从波士顿出发,回到自流井已是阳历八月初。父亲是在旧历五月初十,也就是夏至后一天故去的。父亲去世前已是不省人事,倒也没受太多的罪。彼时家中正乱,又是盛夏之际,便没等我返家,头七过后下了葬。 德诚陪着我去父亲的坟上叩拜,那情景已不是言语所能尽述。心里尽是绞痛,却流不出泪,倒是身边的德诚,在父亲刚刚故去之时便哭了不知多少,而此时又仆俯在地,嚎啕不止。 之后德诚陪我去天池寺,请那里的方丈给父亲做法事。做法事之时,德诚又是痛哭了一场。跪得时间久了,腿上的老毛病便又犯了,起来时肌肉一阵阵疼痛抽搐。 他不愿我去扶他,只是坚持着一瘸一点地挪着步子。此时我脸上有些难堪,甚至觉着寺里的小和尚们不住地打量着自己和德诚,又在我们背后悄声细语,似是在说德诚这领养来的小管家倒更像是孝子一般的。 急事一停当,德诚便把家产的绝境细细道来。父亲这些年买下的新井、田地、店铺加上家中的细软已是损失殆尽。而这还不算,孃孃暗地遣人造出一纸十万银元的借据,用李家的老井和祖宅做了抵押。在她,这便是釜底抽薪的一击,要的便是我翻不得身。 和德诚合计下来,田地产业虽是盗卖,可交易完毕,再去理论也是于事无补。现在唯有能想办法的,是这十万银元的借据。这借据的几个债主,德诚去暗地里查了,却都是些不见经传的角色,我便先让他去理论一番。 我心里想着,这些人再怎样也拿不出银钱交割的凭据,只是之前家里没人坐镇,他们自然嚣张。现在晓以利害,这些自是不敢再逼债了。 不想水却是越查越深,没几天债主身后便现出了大身影,竟是此时驻节在自贡的川军第一军的一个师长。德诚知道我这留洋回来的出面尴尬,便自己去托官府里早先和父亲相熟的为我家说话。 谁知一连几日下来,德诚脸上的愁容愈重,病腿也因为路跑的多了,瘸得厉害。他看着这情形瞒不下去,只好和我说了。 “衙门里这些龟儿子,”他愤愤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年节送的礼谁也没少拿。以前别说是老爷,就是见着我,也是倒茶、让烟的。现在李家出了事,他们架子就来了。茶没了,烟没了,还和我打官腔。” “我跟他们讲理,他们说人家债主有借据,有孃孃画押的收据。我提老爷的面子,他们就说人家的面子也不小。我提少爷您是喝过洋墨水的,要是逼急了到成都、到北京去告状。他们就呵呵地笑。最后说翻了,竟放出要公事公办,即日便来封产的话来。” 德诚没了主意,我更是只有坐以待毙。正在路绝之际,倒是意料之外地见着一根救命稻草。教会学校听说李家的变故,担心父亲原本捐的地会出状况,便去查了往年的字据,却发现父亲当年并未把地捐断,而只是给了学校使用。 他们毕竟是有信仰之人,发现了这情形也不愿趁人之危,又合着他们自己也担心若是换了东家,地未必有长久的保证,便如实地告诉了我,并说目下教会的财力大长,也想着要扩展学校,愿意以三万银元外加一个校董的位子把这一百多亩地买断了。 三万虽是和十万还差甚远,可毕竟是聊胜于无,至少是息钱有了着落。虽说解了燃眉之急,可是这三万过两年花光了,债仍是还不上。我心想着,如此怕只有把祖产变卖了才能免去眼前之灾。 此时才是应了那百无一用是生的老话。照此看,当年孃孃所担心的也是不错。我这留洋回来的学生竟是斗不过她这不识字的妇道人家。她一个人只几个月间,便把父亲几十年积攒下的家产转移一空,而我却是束手无策。 有时想想,或许也怪不得她。她若是不发这个狠,便会担心自己和幺妹落得个扫地出门。我也曾想过去找她求情。毕竟我也不是个理财的人,只求有些余钱剩米,诺大的家业怕还是交给她打理更稳当。 我这念头刚出口,便被德诚强顶回来。他说若是如此,他宁愿一头撞死在父亲的坟前,也看不得我们如此低三下四地去求人。在此山穷水尽之时,还是德诚琢磨出了个法子。他在教会学校听见牧师们谈论人称表老的张表方先生,想起当年父亲和这位川中前辈有些交情,便催着我给表老去信,请他出手相援。 此时表老已卸下四川省长之职,而仅以一介庶民之身在地方兴办教育和实业。可他毕竟是保路功臣和革命元勋,而此时在川东的刘湘、杨森对他均执师礼,虽说未必立竿见影,但总是个办法。我给表老去信,一是报丧,二是求他出手相助。表老很是念旧,答应了帮我疏通。 起初倒也没见着多少转机,我也只得用教会学校的三万银元暂时支应。转过年,杨森和刘湘的川军第二军攻破成都,第一军溃败出川,那些债主没了撑腰的,又加上表老的疏通,终于松了口。 德诚此时是意气风发,嘟囔着要去反告,把此前的损失都扳回来。可我却想着终是尽快了结为上。一来虽说此时我们占着些上风,可这军阀间的战事,隔三五个月便又是一番景象。 再者,或许我心里总觉着对孃孃和幺妹难得恨起来,这些钱也就算是她们应得的家产。最终,案子由县衙帮忙调停,十万元的借据仍然算数,只是分十年还清,且不需利息。 此外,还有两款附加条件。一是债务还清之前,李家老井交由几位乡里年高德劭的长者共管。卖盐的钱一万还账、余下三千由我支应家用,再剩下的便先归放在井上。 看了这款,德诚倒也心服。他自知对打井、煮盐这生意一窍不通,而我更是个无用的生,若是老井真的交给我俩,倒是保不准还未到十年便已井枯锅锈了。 第二款便是债还清之前,我不得离开自流井。这款原本是债主们怕我逃债,倒也是多虑。此时我正是金剑沉埋、意气阑珊,哪有心思想着出游。 如此了断之后,我和德诚歇息几日,便开始筹划长久的打算。手头上从教会学校来的款子除去交割第一年的一万,再加上四处应酬打点,此时还存一万六千有余。钱以外,便是事。好在我有了现成的校董位置,牧师们也乐得让我研究些课业,多少能算是学以致用。 除了学校里的事情,我便是在家读、写字。虽然在美国留学四年,可此前受父亲所赐,对诗文翰墨多少有些涉猎。此时时间多了,倒是有空把家里所藏的旧拿出来晒一晒、读一读。 十年未必是弹指一挥间,而乡野之间,林前竹下也未必尽是雅静冲虚。那些年川中战事不绝,捐税杂多。所幸井上托了祖先的荫庇,盐卤不绝。除却军中摊派,一万的还款,却也能余下些,少则几千,碰上好年,竟也能过万。每到年关,德诚便会满心欢喜地点着账目,期盼着李家再展往年盛景。 到得民国十八年,一日德诚从外面回来,脸上面容蹊跷。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定是遇见了什么好事,可却不知为何不愿告我。憋到晚饭过后,我看他愈发难受,就点破了,逼他说出实情。 “少爷,哦,又忘了,”他自嘲地笑笑,如我要求地改口道,“先生,这次可是解气了。” “解气?”我不解地问道,而他脸上的表情也越发地古怪。 “嘿嘿,这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到了,哼,统统报掉。” 我怕他还是东拉西扯,故意做出些不耐的神情,催他快说。 “前两天侯家的伙计从湖北回来,说是他路过孝感。” 孝感两字说过,我心里陡然一震,德诚所谓的解气此时听起来却是令人不安了。 “他听人说,那死婆子,真是死了。” 死婆子自然是指孃孃。此前,德诚辗转听来她虽说掠走了家产,可也不自在。毕竟是不义之财,总不敢太过嚣张。后来幺妹嫁了她自家亲戚,她也就跟着住过去。女儿嫁了人,就由不得娘了,而为着幺妹不受委屈,她也只能忍气吞声,事事让着女婿。 她原本精明,钱财看得紧。起初女婿伸手要钱,她也不愿给。可这女婿其实人恶,见钱要不到,就打幺妹。孃孃即便后悔,可人毕竟是嫁了,做娘的也就只能忍了。这些事德诚说起来自是起劲,我也就是听听而已。时间久了,他说得也少了。 她的死讯传来,我却是觉着五味杂陈。不但没有德诚所谓的解气,反而一阵凄凉萦绕胸中。 那边德诚仍是说得起劲:“先生,你记着我以前就打听到她那女婿要钱。那死婆子,精明是精明,可到底是女人。骗咱李家的钱不费力,可在外面毕竟不能自己抛头露面,买地置产。想着终究是自家女儿女婿,她这就糊涂了。钱是给出去了,可您说这是不是报应。女儿生不出儿子,女婿就变脸了。开始是在外面养了小,过后人去了武汉,钱也不见了踪影。” “她那亲家,碍着本是亲戚的面子,毕竟不能把明媒正娶的媳妇怎么样。可她这老婆子就没面子了。主人不说话,那下人们可不留情,背后都说她是报应。她那人,您记得的,这辈子一是算计钱财,二是算计名分和脸面。这下子落得两空,该也明白了是报应,这不是没两年人就病死了。” 德诚说得起劲,我也不好责怪他。毕竟孃孃对李家是罪业不浅,可幺妹,却是不同了。我待德诚稍事安生下来,问他道:“幺妹呢?听见她的消息吗?” 听到我这一问,德诚那边脸上意得志满之色倒是收了起来,又还做了方才古怪的神情。 “幺妹不好吗?”我急着追问道。 “先生,”德诚搓搓手,有些为难地说道,“我本不想给您提起这死婆子的事,其实就是怕牵出幺妹。” “你快说,快说,幺妹到底怎么了?” 德诚叹口气,说道:“先生,我知道您心软。可是我劝您这事还是由她去吧,别插手。” 我摆摆手,他明白再多劝也是无益,就接着说道:“幺妹啊,要说也是命苦。不是旁的,就坏在她娘身上了。她娘本想着幺妹嫁了自己家表哥,免得受气,可偏偏是看走了眼。” “我听侯家伙计说,原本嫁过去时,死婆子花了大价钱,风风光光,可不知怎的没两天那女婿就吵着要退亲。不过因为什么却是外人不知,那死婆子又多给了好多的钱,才算是平息下去。可是凑合了也没几年,幺妹左右就只生下一个女娃,而她娘的钱又给女婿骗到手,这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两年,那男人带着钱和外面的女人跑到武汉,连自己家爹娘都不管了,更不要提幺妹了。她在那家虽说名份上是媳妇,可不是长房,没有儿子,私房钱又没了,这日子您想想就知道了。” “那就把她接回来嘛,”这话一出口,我却也觉着不妥,而那边德诚连连拍腿,忙着摇头。 “我不想给您说,就是怕您这么想。这不要说她娘作的这许多孽,就算是旁人家,自己的女儿嫁出去了,就是嫁出去了。爹娘见着女儿受罪也就只能认命,哪能接回来。更何况您只是兄长,那就更不能接。您将来还要娶太太,谁家的小姐也不愿嫁过来还得哄个姑奶奶。” “那,”我一时语塞,心里也知道德诚的话在理,就只得试着问他,“那送些钱给她?” “哈,”他提高声调,已有几分责怪,“先生,您这善心,哎!您忘了,这钱我们还没还清,那不都是拜她们所赐。您还再送钱,传出去,那不是让人笑话?” 虽说我心里想着她娘死了,这钱也落在了旁人手里,怪不得幺妹。可谈下来,德诚这里看来再多说也是徒劳。第二天,我独自去侯先生井上,把事情和他讲了,请他家伙计送两千块去孝感给幺妹带去,聊以慰籍。 我本想着这事也就只能如此,谁知到了民国二十年秋,事情又出了枝节。幺妹家的公婆相继去世,几个兄弟分家,都去城里过新生活,不但没留什么钱给幺妹,把乡下的老宅也卖了。这下子幺妹没了依靠,境况更是堪忧。 我去和侯先生商量,请他家在湖北的盐号帮忙照应一段。侯先生虽是前辈,可人却不古板。听我道来原委,就劝我索性把幺妹接回来,还遣派得力家人去湖北安排幺妹返川。 到得阳历十一月初,幺妹终于回家。既有当年家变在前,又加遇人不淑于后,她虽回了家,却也难得言笑。好在幺妹带回了自己女儿。小姑娘生在民国十三年,此时七八岁,正是灵巧可爱的年纪。 幺妹感叹孩子命苦,因是女孩子,得不着父亲的爱怜,即便像样的学名都没有取,只是母亲疼爱她,便叫她娇娇。此时回了家,所谓娘亲舅大,我这做舅舅的自是责无旁贷要给孩子起个名字。我想“娇”字实是不差,而孩子生在湖北,就写了楚娇两字给幺妹看。可她却不是起劲,只是说随我。 老宅自民国初年就少了孩子的欢笑,而如今又有了嬉戏之声。即便是德诚,虽是对幺妹仍不冷不热,可对楚娇却也是百依百顺。我虽觉着孩子似是不能太过惯使,可想着她命已多舛,而自己是舅舅而非父亲,怕也只能是娇惯而非严教。 虽只是异母妹妹和外甥女,但毕竟生活里又多了需要记挂的人,我心中已无多他求。可德诚却仍是常有吁叹。年节祭拜祖宗之际,或是给父亲扫墓之时,他便埋怨自己没能督促我娶亲生子。 我自然知道他心里的难处。旁的事情我是会依着他,但这事我却不曾有半点松口。起初,我想心里该是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无奈,而时间久了,却是另一种无奈。或许当年觉着对伊莎白是刻骨铭心的爱,可堪堪十年,却是觉着对伊莎白的那份情正一点一滴地隐去。哪怕是她的音容笑貌,她那天使般的眼神,也只剩下只形片影。真是相思是痛,忘亦痛,再不愿心为情所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30年代初四川自流井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三十三章 </span> 30年代初四川自流井 民国二十一年年关,十万元的债务终于算是还清。那些年川内川外的局势多舛、内忧外患、兵祸连年,盐价坚挺,而钱价却是一日不如一日。最后一年,老井的出产,除了还债之外,竟是剩下了将近三万。 家里这些年虽不能说是节衣缩食,但终究比不上以往,如今帐还清了,德诚自然最是觉着扬眉吐气,算计着要好生把老宅修缮一番,自然还有给父亲修葺墓庐。 他找我商量,我便说父亲的墓自然是要花钱的,可老宅还是罢了。终归家里没有几口人,修了也是摆设,若是为着这再多雇些人,反而是人多手杂容易出事。这十年,我们如此清静惯了,也算是修身养性,何必此时再求这些浮华。 德诚虽是心中不舍,终究还是从了。可过不了几日,他又和我提起,远近的盐商中王家、侯家都开始打起西洋电机、汽钻的主意。他想着这些家虽是比我们李家产业大了许多,可毕竟都是没留过洋的,而我岂不是更该在这新技术上动些脑筋。 虽说十年蛰居,养性日久,可毕竟是三十出头的人,心力还是旺盛的,而这化学和地质又是我以往所学,自然勾起了兴致。我原本动了心,开始让德诚留心这些设备,可后来听人指点,却是又打了退堂鼓。 民国二十一年,王三畏堂 的一位孙辈由北平返乡来找我。他本说自己大学将近毕业,想着是否赴美深造,来向我请教。说是请教,可龙门阵一摆开,却反而给我上起了课。 说起来倒也是惭愧,人家虽未留过洋,可说起些什么产供销,什么工业资本和商业资本,什么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什么国有和剥削、什么亚细亚生产方式,真是让我瞠目结舌。 我原本数学学得极好,可多赖数学的经济学却是从来便如天。在哈佛时曾旁听入门经济学,可一学期下来,仍是想不清钱是何物,更谈不上什么金融和资本。他这一通由德文再经俄文而中文翻译过来的理论和名词更是让我坠入迷雾。 事后德诚和我讲他这些都是歪理,哪有打井不想着赚钱、赚钱不想着传子孙的道理。要不是这道理,哪家的先人会冒着倾家荡产的风险去打井?既然冒了风险,那得着钱不就是天经地义的。那不出钱的,若是我们的井打不上卤,他也不会施舍给你,现在凭什么让我们把钱分他? 听他这么说,我笑他自己贫苦出身,却不去听人家给贫苦人讲的道理,倒是为东家说话。他却说,东家自然是要赚钱,难不成让东家自己亏钱养着井上几百号人?东家要是不赚钱了,那管事的、推水的、烧盐的不都得没了生计。 德诚讲的这打井、建功、赚钱、传子孙的事,自然是几百年的正理。一百家盐商里,九十九家是这样的想法。可我却正好是那最后一家不同的。赚钱对我,只不过是维持井上的运转,再剩下些家里零用,倒也并非多多益善。最后那传子孙,对我就更是虚无缥缈之事。 想到这里,倒也是觉着不如就仍是按照古法,用牛力推水,自己赚得少些,人雇得多些。终归自己是东家,拿的是大头,又多给些人生计。这无论从中国固有的古理还是基督的教义来说都是好事。 其实,我家的井口虽说不多,可卤水甚浓,且据我所察,更是富含各类矿物。因此上,我便想着另寻一路,按照此前所学的,从卤水中提炼纯碱、氯化铵,外加一些钾、镁、碘元素。虽然多少还是实验,未见规模,可毕竟是件有些意思之事,而又能和煮盐的祖业相得益彰、各不碍事了。 我在老井里辟了一片地,建起实验室,试用新技术,改良新产品。两三年下来,也觉着心情疏朗,十年前那些背时的往事渐渐忘却。这乡间林下的故事或许太过浪漫,到底不是真正的幸福。可接下来的事情,倒是让我有了更多幸福的错觉和家庭的温馨。 一九三五年夏天,我买到一部前辈侯德榜先生刚刚出版的巨著《纯碱制造》,研读多日,爱不释手,也想着按照上面的法子自己试试。几个星期下来,已有些小成。 这日的实验笔记刚写至一半,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女人不许进!” 听见这纷乱,我原本也没放在心上。不让女眷入井这是自古的规矩,迷信或许是有,当然更多的还是为了些最基本的礼数。灶上煮卤水,本就蒸汽四溢,而此时暑气未消,盐工们个个只在下体裹上短裤,除此便是一丝不挂。自流井的本乡人自然知道规矩,但间或有讨饭的女人,以此要挟,多讨些也是有的。 我本想接着把这日的结果记好,可谁知喧闹此起彼伏,想来门外的女人甚是顽固。 我出了“实验室”,只见着院里已是有些混乱。不宽的大门被恐怕是全井能找到的所有穿着长衫的人堵得风雨不透。那后面,年轻的盐工垫着脚向外张望,年长些的站在后面,指指点点。 “东家来了……东家来了,”众人把这信儿由后向前地传过去,“还不快走,东家就要给官府摇电话了!” 要报官的威胁似是毫无作用。人墙以外,一个有力的年轻女声操着官话抗议道:“你们需要让我进去!我和你们的主人是……是朋友。” 这些年自己深居简出,怎会有年轻的外乡女子说是自己的朋友?我生性本就小心,脑子一时间转过几个念头,慌忙转身,准备避开是非。 “乔治舅舅!”还是那有力的年轻女声,可这一次传来的却是纯正的英文。 “乔治舅舅,你在里面吗?你听得到我吗?我是莎拉,美国剑桥的莎拉。” 这几句英文,怕是让所有的长衫们都没了怀疑。这必定是我在外洋认识的朋友。他们突然变得寂静,左右闪开,大门霍地变得敞亮。 门前站着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的姑娘,该是二十不到的年纪。她穿着女学生装,浅蓝色的布袍,及膝的白色长袜,短发随意散在耳后。年纪虽小,可却是从容自定,在众人的眼光下并无丝毫胆怯。 此时见着我,她却是有些迟疑,似是在我脸上找寻往昔岁月。 “乔治舅舅,你还记得我吗?” 又一声“舅舅”,像是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我走近些,看到她手腕上的玉镯,阳光下五彩斑斓,却正是当年送给伊莎白的那对中之一。那真的是莎拉来了。 “舅舅,我能进来吗?” “当然,莎拉,当然。你看我,一点都认不出你了。这真是……你怎么会来这儿呢?你妹妹,伊莎白小姐,还有白牧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舅舅,你可没怎么变样啊。”她脸上浮出了灿烂的笑容,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要告诉我什么秘密:“如果你让我进去,我就告诉你所有的事。” 她如此快乐自信,倒是让我这所谓的长辈有些手足无措。我转过身,向前走去,准备带路,可左右的长衫们,还有再往前的只穿着短裤头的盐工们却是满脸惊愕,似是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幽灵。回过头,却见着莎拉正从近一尺高的门槛上跳下。 看到众人的神色,她也明白了这一跳怕是又触碰了什么古老的禁忌,笑容含着歉意,小声地用英文说道:“它好高啊!” 我们向前走去,人群如红海的潮水般退开,上年纪的吆喝着年轻人,转过头去。 莎拉听不大懂我们这四川的乡音,只是好为什么四周有那么多透红的脸庞。即使是已被多年的日晒变为黑棕色的皮肤下似乎也透出了难为情的颜色。 她试着改用中文说道:“我叫白莎。”这更是让众人惊愕万状,而我也只得视而不见,拉起她的手,向着实验室慌乱逃去。 进了屋,也顾不得寒暄,白莎依旧沉浸在适才的兴奋中:“在这里我真激动,舅舅。”她一边环顾实验室中的诸多仪器和墙上挂着的匾额,一边感叹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能真的来中国。但是我已经在这儿了,就站在你的面前。” “你是,是自己来的?”我试着问道。 “嗯哼,是自己来的,”她努力地藏着心中的一丝骄傲,“而且该算是跑出来的。” “跑出来的?家里人不知道你在这儿?莎拉你是不是疯了!” “舅舅,我就知道你会责备我。我不是有意要向他们隐瞒,只是没有事先通知他们而已。哦,对了,舅舅,咱们还是说中文,你叫我的中文名字白莎吧。要不别人听到了,会觉着好怪。”白莎微笑着看着我,眼神中满是真诚,脸上丝毫没有离家出走的恐慌。 “啊,好,好,白莎,”在她的真诚面前,我仍是略显局促,“坐,坐下,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因为头绪纷繁,白莎迟疑片刻,低下头,一时无语。待她再抬起头,脸上却已有泪水。“舅舅,我有点害怕。” 白莎这一哭,我自是手足失措,竟也说不出话来。还好,也就是片刻之功,她抹去脸上的泪水,笑道:“舅舅,我没事的。你一问,我想起这几年自己怎么走到这一步,突然就觉着,就觉着心里有些空。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像是人掉下去,但不知道有没有人接住你。” “但是我知道,上帝一定会接住我的,”她的脸上重又露出适才的真诚,而眼角残留的星星泪光,此时映出的是无声的庄严,“我是回来抗日的,舅舅。” 那时东北、华北自不必说,即便是闭塞的蜀地也早已为国家救亡图存而沸腾。可陡然听着面前这十几岁的小姑娘如此坚定地说出抗日这两个字,却也着实令人吃惊。 见我惊讶,白莎反倒是更多了自信,挺起胸,侧过脸,微笑道:“舅舅,你不会不知道抗日的事情吧。” “那怎会,”我忙着抢白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没什么本事,国事还是关心的。” 白莎抱歉着笑道:“舅舅,是我不好,不该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从上海一路找到这里,看到很多城市里面都有要求抗日的游行。” “你知道吗,舅舅,自从1931年,日本出兵满洲,白牧师就很关注中国时局的发展,常常找来报纸和杂志上的文章和我们一起读。1932年,中国和日本的军队在上海交战,白牧师原本在上海建的布道所也没能幸免。” “那里我十几年前还去过,”我喃喃地回忆道。 “上海的乐牧师给我们寄了照片。周围的房子塌了很多,钟楼的顶被烧坏了,院子里面落了两颗炮弹。感谢上帝,布道所人员提前撤离了,没有伤亡。” “白牧师拿着那些照片,看了很久。你记得吧,舅舅,那里是他设计的。伊莎白小姐让我和妹妹给她讲每幅照片里的细节。她哭了好久,好伤心。” 想必是触到了伤心之处,白莎停下话来。她的指尖紧紧地压着双唇,眼睛只盯着地面,该是强忍不愿再落泪。 “伊莎白小姐说,那里是她记着的,在世间看到的最后的景象。可它再没有了。” 这句话说完,白莎似是又重新找回了坚毅。她抬起头,声音也变得清亮:“妹妹会陪着伊莎白小姐哭,可我不哭。其实,我是不会当着他们的面哭,但在晚上我也会哭,也会想要做些什么,该怎么战斗?” “战斗?”我为她的用词而惊诧,一个在圣公会牧师家长大的十几岁的小姑娘竟会如此形容自己的想法。 “是的,舅舅,就是战斗。白牧师不是给我们都讲过吗—善和恶的战斗、光明和黑暗的战斗、文明与野蛮的战斗、基督和撒旦的战斗。” “我去找关于中日交战的报纸和杂志。在波士顿的教会学校,有来自中国的学生,我就问他们家乡的消息。我请他们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也请他们教我说中文。那时我心里就有了一个计划—也许说计划太早了,该是个想法。我要到中国,要帮助中国把日本人赶走。” “机会终于来了,去年我和妹妹考上卫思理学院,就是大名鼎鼎的蒋夫人曾经上学的地方。” “白天我们各自上课—伊莎贝尔很有趣的,总是想选些和我不同的课。可到了晚上,她却总拉着我说话。说现在,也谈未来。” “那时我心里好痛。我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可是却不能告诉她实情。有几次,我真的想说了,可看到她—舅舅你知道我们是双胞胎,长得一般不差,看她有种很特别的,说不出的感觉。我看着她,那么地幸福,想着一个美好的未来,又不忍心说出我们会彼此分离。” “到今年夏天,我觉着一切都准备好了。离着我选好的日子越来越近,可就是没法和妹妹开口。拖到最后一晚,临近午夜,我忽然觉着其实伊莎贝尔心里是都知道的。她只是假装不知。她提起儿时的往事,提起伊莎白小姐在夏日常常感到的忧伤与孤独,甚至是东拉西扯无聊琐事,这些都是为了要留住我。” “过了午夜,妹妹实在撑不住了,趴在我身边睡着了。在那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我才真的理解什么是离别的痛苦。我太想抱抱她。可能很多年,甚至,甚至永远也不能再抱她了。可我又不敢,我怕她醒了,她会用一切把我留下。” “天快亮的时候,我知道不能再等了。我给她和伊莎白小姐的信写好了,告诉她们我要去做一件让她们会引以为豪的事,还说我一到目的地会马上写信给她们的。留下信,我就溜走了。坐了几天的火车到旧金山,从那里,再坐船到上海。” “到上海之前,我就想过到了中国以后去什么地方。其实在上海也能够留下,那里有很多白牧师的教友。可是,最后我决定来这里找你,舅舅。我也说不好为什么,只是觉着有些事,未来做什么,想和你先商量好,再告诉白牧师和伊莎白小姐。” “舅舅,你怎么不说话啦?我是不是给你带来麻烦了?”白莎自顾自地大段独白后,忽地发现我一直沉默,便也停了下来,满面疑惑地看着我。 照实说,我不说话,实是不知该说什么,眼前虽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可她却已有如此勇气,让我自叹弗如。 我寻思片刻,斟酌着词句说道:“这是大事。我这些年一直没离开自流井,对外面的事也不太清楚。不过你要是有想法,不妨先说说?” “那舅舅你不会笑话我,或是责怪我吗?”白莎问道。 “你那么大的祸都闯下了,怎么现在却紧张了?”我顿了顿,又半玩笑,半当真地说道:“其实该是我紧张才对的。这么大的事,你要和我这个十几年没见过面的‘舅舅’商量。要是白牧师知道了,该怪罪我了。” 白莎会心地笑笑:“白牧师肯定不会的。我们小的时候,他们不愿提到你。可是这几年,家里关注起中国的时局,白牧师也会提到你。其实,要不是白牧师又提起来,我说不定就不记得你这个‘舅舅’了。” 她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双眸里满是热烈与豪情:“舅舅,我想参军。” 她这念头或许太过离经叛道,我竟是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回答。 “舅舅,你不反对吗?我原本担心你会教训我。” 怕她再误会,我忙着摆手摇头,嘴里也说着:“不行,不行。这个真的不行!” “为什么呀,舅舅?我为什么不能参军?中国古代不是也有女孩子去打仗吗?” 我看她心意坚定,想想她因为这个念头,竟然敢一个人从美国跑出来,话若是说得重了,说不准她又会出走。思量几番后,却也只能想个拖延的办法。 “白莎,你来找我,我是很感动的。十几年前的事情,我其实也很伤心,事后更是觉着对不起伊莎白小姐。那一走,该是永别,虽是过了这些年,心里还是有好大的遗憾。今天能看到你,真觉着是上帝又给了我一次机会,能够为我的过去做些补偿。” “你想想,白莎,如果是我把你送到危险之中,白牧师、伊莎白会怎么想?我不是又会伤害他们一次?” 她右手紧紧地握住左手上的玉镯,犹豫片刻后,低声答道:“舅舅,你说的我明白。可是我自己要去,不会连累你的。” 虽说言辞仍是坚持,可她的语气听起来却已有松动,想是我适才的一番话已有了些效果。 白莎见我点头,想是我接受了她的说法,眼里满是兴奋的光芒。她握住我的双手,激动地谢道:“你真好,舅舅!” “可是有一个条件。要等到你真的成年了,到二十一岁时,如果你还是这么想,那我也不能拦你。” “可是那还有两年呢!”白莎甩掉我的手,抗议道。 “两年也不长。你想一想,不管你做什么,中文一定要学好,这就需要些时间。再者,你要是真想从军,那咱们也还需要看看战事的发展,军队的布防,这都是需要时间,从长计议的。” “那到时候你真的不会拦我吗?”白莎半信半疑地问道。 “真的不会,”我郑重地答道,“莎拉,当你成年了,你就可以决定自己的事情。不要说我这个舅舅不是真的,即便真的是父母或者亲戚,也是不能拦你的。” 看她还有些犹豫,我也顾不得多想后果,补上一句:“如果你答应从长计议,我看可以先在白牧师建的学校教英文。时间合适了,我可以去联系以前的一些旧交。他们在政府里做事,能帮你找到最适合的抗日的位置。” 白莎长吁口气,伸出右手,握住我的右手,会心地说道:“舅舅,那就这么定了!” 安排白莎住下后,我们便分头给白家去信。十几年没有联系,临纸良久,却难下笔,便只如电报般告知白莎跟我在一起,一切安好,我会如自己的亲外甥女待她。 白莎那边,却是写了很久。她想直接用盲文给伊莎白写信,可身边没有带写板和针笔。还好德诚在这些事上脑筋活泛,和白莎问清了规制,找了井上的木工师傅做了一副。虽是扎出来的盲文点字比常规的大些,白莎却也兴奋不已。 收到伊莎白的回信,已经是数月之后。信中并无责怪之词。“你能回到自己的故土,我们非常高兴,”她写道,“我们会为你的平安祈祷,也为处在苦难中的中国人民祈福。” “亲爱的莎拉,我太喜欢你精心的描绘了。我能看到你周围的一切,那气味、那触感、乡村的氛围和热气腾腾的盐矿。你让我真实地感受到了梦境中才有的东西。还有你邮过来的那包盐,味道真的很特别。我相信我并没有产生错觉,这包盐的确让我感受颇多。这让我想起了我们的主在《登山宝训》中的话语:‘你们是大地的盐。’这包盐是你带给我最珍贵的礼物。我希望你也能是这大地的盐,永远以谦卑和信实的心来负起神所给的工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30年代四川自流井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三十四章 </span> 30年代四川自流井 白莎来了之后,老宅里便又多了一位女眷。楚娇原本活泼,见着这位从美国来的大姐姐,自是喜欢。幺妹对白莎倒只是客气,时常教训楚娇要记着白莎虽是年轻,可毕竟做起了学校的老师,需要叫先生。我劝她不用拘泥旧礼,何况白莎又不同于旁人,这样反而见外。可她却执意名分该是如此,闹得楚娇反而不愿再去幺妹那里。 好在白莎原本就没准备在我这里常住。过了年,她搬去了学校的教工宿舍。那里虽是不比李家宽敞,可白莎却是喜欢。我和德诚说起,现在的白莎,穿着打扮,言谈举止,活脱脱就是个地道的中国姑娘了。他听了,却是笑我因为留过洋,却也说不清什么才是地道的中国姑娘。 德诚这么想也是不无道理,毕竟白莎还是有她的特别。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时,她和同龄人一样,喜欢咯咯地笑个不停,但在我们这些成年人面前,她总是充满自信、富于雄辩,完全没有女孩子的矜持或是羞怯。 一日我问起她在学校适应得如何。 “孩子们很可爱,就是那校长太讨厌了。”她快语答道。 “他把我们所有人都看做是迷失的异教徒。我告诉他我从小受洗,可他还是用怀疑的眼光看我。哼,我看啊,在他看来,连上帝都把不同的种族分成三六九等。” “还有呢,他总是装着用英国口音说话,还责怪我把孩子们都教成了美国口音。这个人简直是个老古董,还虚伪。我听另一位加拿大老师说,他原本的口音实际上就是很乡下的,自己觉着不好意思,所以才拿腔作调。” 对这加拿大校长我虽也有同感,可碍着自己校董的位子,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岔开话题,问道:“中国老师怎么样,应该还好吧?” “这也不好说,”白莎狡黠地笑笑,“要看你想听客套话还是心里话了。” 见我点头示意,她便接着说下去:“要是说客套话,大家自然都对我好,没得挑剔。可是说心里话呢,我觉着他们其实还是不把我当自己人看。” “这怎么说?”我不解地问道,“你们是同事、同龄,又同吃、同住,不是很容易便能成朋友”。 “刚开始,我只是觉着他们和我见外。可是,慢慢地,我就觉出来,有些人是有事瞒着我的。” “你知道吗,舅舅,”她一下子压低了声音,好像要讲一个很大的秘密,“我听几位老先生说,年轻的老师里面有人是共产党。” 白莎摆弄着手腕上的镯子,认真地说道:“一说到共产党,大家就神秘兮兮的。刚说出口,又突然停住,可你能觉出来,他们肯定在学校里有人。” “我听人说,咱们学校原本有位教中文的丁先生。学生们和年轻的老师可喜欢他了。前年他去了重庆教,结果没有两天就被当共产党抓起来了。” “大家都说,他哪里也不像是报上说的革命党那样张牙舞爪。人那么斯文,又总是在想事情,是位真正的绅士。” 此时白莎的眼中透出的既有好又有向往,虽不强烈,可却已令我焦虑不安。 “白莎,这事你一定听我的。你看,我这些年,境遇虽是不济,可至少还算是苟全于乱世。能如此维持,那就是因为我从不过问政治。从前清到民国,年轻人不知多少因为政治误入歧途,毁了自己的前程,甚至是丢了命。” 白莎原本转动镯子的手停了下来,双眼直视着我,满是兴奋地转用英文问道:“舅舅,你是不是认识共产党?能让我也见见他们吗?” “莎拉,小声点儿!”我一定是表现得惊慌失措了。白莎夸张地用手堵住了嘴巴,但却没忍住,调皮地笑出了声。 “好了,舅舅,你别这么紧张!我只是好而已,而且,要想避开他们,至少得先知道他们是谁吧,对不对?” “舅舅,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肯定有事瞒着我。我能看出来的。你这人不太会撒谎的。”也许是因为换回了英文,白莎原本已学得不错的中式淑雅此时又重归了美式的爽直。 我摇摇头说:“我真的不认识。我只是听原先在哈佛的一位学长陈先生说过。他那时在欧洲,留学生政治化很深,要么是信马克思的,要么是反马克思的,两派吵闹不绝。即便是像他这样全然不问政治的人,竟有一次也被夹在中间,几遭皮肉之苦。” “所以说,白莎,你要听舅舅的,那就两边都不要沾。” “舅舅,这怕也没有那么容易。白牧师和我们讲过,美国革命的时候,起初革命党和保王党也就各占五分之一,而中间的骑墙派占了五分之三。可是等到战争打起来,真的就没法再做骑墙派了。我怕中国也会是如此的。” 大约是因为话题太过沉重,她这颇有先见之明的话,讲出来,也就搁在那里了。我依然还是劝她远离政治。她虽是美国人,终究看上去是中国模样。在那个时代,沾上党争,总难免引火烧身。此后,她并没再提此事,我也就当她已听了我的忠告。 1936年圣诞节后两天,学校办了特别的感恩之会。前一天,消息传来,西安之变终归和平解决,内战危机解除,国家决心抗日。学校虽是不谈政治之地,可无论信仰、种族、籍贯,在经历了此前五年国家沉沦、山河破碎之后,终于是看到了些希望。 在回去老宅的路上,原本是我,白莎,楚娇和德诚四人同行。楚娇该是想着放假了,难抑心中的兴奋,脚下也是跑得多,走得少。德诚虽是腿上不甚方便,可是担心楚娇也只得赶着过去,不多时我和白莎便落在了后面。 好在这天还不寒冷,太阳时隐时现,野径边、竹林里仍留着绿意,如此田园意境倒也不催人快步。再走出去几步,便能觉出白莎该是有些心事。可虽是觉出来了,却也不便问她。 临近院的旧址,前面楚娇和德诚也没了踪影,白莎终于开了口:“舅舅,你怎么一直没有入教呢?” 她这问题倒是让我难得回答,可白莎毕竟与亲人无异,却也不必对她遮掩:“这事一言难尽。信仰这样心里的事,大多是难说清的。” 她脚步迟缓,眼睛只看着地上:“我这么说,白牧师听见了,恐怕要伤心的。可是我想我能理解你的勉强。来这儿之后,我有时觉得基督教徒很怪,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好像这片土地上呼唤着不同于基督教的信仰。” “我没有皈依基督教这不假,但是我确实相信存在着全能的上帝。他一直在看护注视着我们,不管你在哪里,这都不会改变的,不是吗?” 她摇摇头,悠悠叹道:“我说不好,舅舅。来了中国,觉着好多再平常不过的东西都不一样了。” 一阵微风袭来,路边的毛竹簌簌,白莎停下脚步,说道:“舅舅,你看这些毛竹的绿色,幽幽的,看上去就让人心静,而波士顿草木的绿色,是亮亮的,看上去是让人心动。” “伊莎白小姐尝到我们的盐,她有那么多的感受。盐就是盐,无论你在哪儿,它都该是一样的,可它的咸味却可以有很大的区别。” “如果不同人看到的、感知到的这个世界各不相同,我们又怎么可能完全了解别人的信仰呢?即便大家同样在向上帝祈祷,我们的信仰就一定是一样的吗?” 我见白莎眼中尽是迷茫的苦痛,多少也能觉出她心中所受的煎熬。 “白莎,对于信仰,哪怕有怀疑也并非坏事。白牧师也曾怀疑过,尤其是伊莎白幼年病情危急的那几天,他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要他面对那么残酷的考验。所以说,白莎,你也不要太在意这样的怀疑。会过去的,过去之后信仰也会更坚定。” 白莎自知我是在开导她,微笑道:“舅舅,你虽说没受洗,可是说话也挺像个牧师的。在美国时,信仰完全充满了我的心。可在这里才一年,好像我的心自己在变,我都不知道我的信仰是否还能再回来了。” “前几天,学校来了几个孤儿,校长让我多照顾他们一下。我想来想去,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孩子们都还不识字,来了新的地方又好紧张,我就想着给他们讲讲故事。讲圣经里圣母玛利亚圣灵感孕的故事,还有基督和耶稣使徒的故事。” “当年,伊莎白小姐和白牧师给我和妹妹讲的就是这些故事,我们每次都会感受到主对我们的爱,都会流泪。” “我想了各种法子,学着伊莎白小姐的样子把故事讲得生动。可是,你知道吗,舅舅,当我看着这些孩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试着宽慰她道:“白莎,我听着这倒是一次好的磨练。伊莎白是很有语言天赋的,声音轻柔却能打动人心。你要多练,中国人不是说熟能生巧吗?” “另外,我想着你讲故事的时候,怕是虽说着中文,脑子里却是想着英文而再翻译过来,自然就有所羁绊。” 白莎感激地点点头,脸上的迷茫却是没有褪去:“我一开始也这么想,该是语言的问题。可是,仔细想想,上帝不可能只眷顾那些说英语的人,对吧?你看伊莎白小姐,她双目失明,看不到周围的世界了,上帝都没有对她有所保留。那些孤儿跟我们一样聪明,怎么没有一个圣经故事能激发他们的信仰呢? “这样讲了几次,我自己也觉着心里没底了。一看见这些孩子,自己就紧张。还好,有位小竺老师,也是自流井人。她和我年纪差不多,平常也很说得来。她见我犯难,就来帮着我。” “她讲的那些中国的故事,我是不熟,可孩子们听着,脸上有笑了,眼睛也亮了,总是喊着要听竺孃孃讲故事。” “经过这事,舅舅,我真是想不透。我们会不会都是像盲人摸象一样,只能找到自己的幻象,却永远不能彼此理解,更不要提理解上帝了。” “莎拉,你听我说。我和伊丽莎白也曾讨论过这些事,当时我告诉她我竭尽全力去感受盲人的世界,但即使我整天闭着眼睛也还是理解不了。” “其实呢,芸芸众生中思考这些细微之事的总是少之又少。这份敏感,我们就只能把它当作是恩赐吧。能够理解这些别人无法领会的事情,这就是你的幸运,要学会珍惜,不要让疑虑扰乱自己。” 她点点头,甜甜地笑了。 “舅舅,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哦,这个我好像还没有想过呢。”我见她心情平复,自然也是宽心了,可却一时被她问住,“要说愿望,也该有很多吧。世间和平,亲友安康,楚娇和你快乐,将来都能找到如意郎君。” 我的最后一句话又惹得白莎开怀大笑起来:“舅舅,你为什么只想到别人?那你自己呢,你才三十六岁,怎么不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婚姻呢?” 我摇头叹道:“脸上就算还没有皱纹,可心老了。” “真的像中国人说的那样,曾经沧海难为水吗?你不想再见到伊莎白小姐吗?” 她眼中是纯洁的好,我迟疑片刻,几次试着开口,却是欲言无声。虽说每次伊莎白的名字从耳边掠过,心都会觉着又一次被拉扯,可真若自问,却是觉着习惯了现今的安谧,而不愿再去面对过往了。 白莎见我不愿作答,便继续在沉默中伴我前行。她低着头,该也是在思考。半晌后,前方土路上看见原本的一处小水洼业已上冻。白莎并没绕行,而是轻快地一跃而过。 她转过身,看着我,满面青春的自信:“舅舅,其实啊,我现在有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我边问着,边从路上绕行。 “我觉着你和伊莎白小姐没有结婚其实是最好的。” 听她这话,我着实一怔。这十几年,我一直觉着与伊莎白本该是良辰美景,终成大憾,怎可能反而是最好的?可一经她说出,霎时间觉着脚下不稳,虽不愿立即接受,却是难以抵挡那顿悟的冲击。 “我没说错吧,舅舅?”白莎脸上仍是那份无敌的自信,“我猜你以前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可是你听我说了,也得承认,对不对?” “可你怎么会想到这儿的呢?”我不解地问道。 白莎笑着耸耸肩,说道:“该是神启吧。今天正好从信仰谈到感观,再谈到你和伊莎白小姐。这就好像心里过了一道闪电,一下子就都照亮了。伊莎白小姐并不是那个能带你走向信仰的人,她只是带你走了第一程,不是吗?旅程到站了,你们就会各奔东西,如果还要勉强在一起,那不是谁都到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谁都到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我喃喃地重复这句,“我倒是从来没这么想过。” “舅舅,我猜你接下来一定要问你到底要去哪儿吧?” 虽说被白莎如此猜到确是尴尬,可那天我已看出她早已走到了我前面,也就无大所谓地点头默认了。 “我觉着伊莎白小姐肯定是找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她把爱给我们,给伯金斯盲校一代代的学生。她心里的爱无边,如果只能把爱给一个人,她或许也不会幸福。她虽然失明,可却不需要谁帮她找到光明。在她自己的路上独行,给所有人以爱,这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那你呢,舅舅,”白莎有意地卖了个关子,只是微笑。或许看到我脸上焦急的期待,她心里有些不忍,忙着道歉道:“舅舅,是我不好,不该这么开玩笑。我这么小,哪能知道你的未来。我就是觉着,其实既是你自己,也是伊莎白小姐把你带回中国。也许现在你不知道终点,但这条路是不会错的。你也不用担心,前面肯定还会有人陪你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30年代末自流井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三十五章 </span> 30年代末自流井和重庆 西安事变之后,国共两党虽是捐弃前嫌一致抗日,可这也使得中日之战一触即发,华北局势更加危急。三七年四五月间,接着北平的来信,却是快有二十年没见过的培云写来的。 在美国时,偶或从培真那里听到培云的消息,知道刘公子在孩子两岁时便因肺病而不治,可培云仍是因为惦念那份情而独居北平。培真在遗中虽也托付我帮助培云,可不久后我因家变归国,人又不得出门,虽是偶有通信,却也帮不上几分。 培云信中提到现下北方局势吃紧,她有意南归故乡资中,可独子琴生学业未完,她便问我能否在自贡入学。 临纸思忖,不胜感慨。与培云虽只见过那一面,可毕竟牵系着和培真的友情,又勾起昔日岁月的回忆。想着那个大胆率真的少女如今却已是寡居多年,又要遭受迁移之苦,也是令人扼腕。当年培真之事我非但没有帮上,还因自己的胆怯而意欲逃脱,如今自然是想尽全力帮着培云。 我即拍了回电,还欲遣人北上接他们母子。可培云回电,却是婉拒了。或许她也有些惧怕见面难免会谈起培真的往事,便与琴生先回了资中安顿,暑假前几天才让琴生独自来校报到。 那时琴生十八岁不到,却是少年老成,寡言少语。白莎虽说还放假在家,可毕竟是成人了,忙着安排自己的事,倒是楚娇对这个年长几岁的男生颇感好。 她大概听了幺妹给她讲过些两家的往事,便以要听琴生讲北平掌故为由,缠在他左右,想多打听出些旧闻秘辛。可琴生却是谨守客礼,不以为意。楚娇讨得几次无趣,便发了小姐脾气,最后哭闹到我这里。问来问去,才明白她不知从哪个下人那里听说我有意再来一次两家结亲,这才让琴生叫我舅舅。 楚娇这念头虽是好笑,我也只能支吾搪塞,告诉她这只是从死去的培真那里论起。见我提起培真颇是动容,已是有些懂事的楚娇虽是仍嘟囔几句,但终是破涕为笑。事后看,楚娇倒是多虑了。琴生没多久就坚持搬去学校,极少来家里走动了。 三七年的初秋,白莎二十一岁了。生日那天,我安排家宴为她庆祝成人。菜用完,桌边只留下我和白莎。我左右思量,也找不出什么迂回的说法,眼睛看着面前的杯盘,喃喃地说道:“白莎,你成人了。之前答应过你,今天你就自由了。” 她那边仍是默然,右手摩挲左腕上的翠镯。 “舅舅,”她终于了开口,却是一句问话,“你觉着我该走吗?” 我看她面色凝重,猜她或许是心中犹豫,便宽慰她道:“白莎,舅舅不是要赶你走。这里怎么说也是你的家。两年前,你说回到中国是为了战斗,是要投身抗战大业。在这穷乡僻壤,你会觉着委屈的。你应该去追求理想,去追求幸福。” “我知道怎么你都会支持我,舅舅,”白莎抬起头,眼神中既有感激,也不无伤感,“我是担心,越往前走,越是不能回头了。不只是自流井这里,哪怕是美国,家里,还能不能回去……”她轻叹一声,侧过头,该是想隐去眼中的泪花。 “怎么会想到回不了家,”我问道,“榆园永远是你的家。伊莎白和你们姐妹虽是还没有那名分,可她不就是你们的妈妈?我这个假舅舅都不会对你关门,妈妈就更不会了。” “我不是担心你们不接受我,”白莎柔声道,“你们都爱我,这我知道—这是我的幸运。我怕往前走,自己就不得不变,变得多了,就难了。我觉着自己已经知道想去追求什么,可是我也怕为着这个,要离开所有爱我的人,让你们伤心。” 我知道白莎不会妄言,她该是对未来已有预感。想到此处,我也不禁黯然。 “舅舅,我准备先去上海。八一三之后,那边也是前线了。不少美国记者在写战地报道,传回国内,也能帮中国争取支援。我能说中文,能接触到更多的普通人。普通人受的苦难,他们的勇敢,这些应该有人去记下来。” 此时,白莎的声音中已找不到适才的徘徊,而换做坚毅和豪情。她已不再需要宽慰,而更希望祝福。我为她和自己各满上一小盅自流井的老酒。 “白莎,多的也不说了。你自己当心,舅舅祝你好运!” 这杯酒她欣然饮下,双颊也浮上淡淡的红晕:“舅舅,让我也敬你一杯。谢谢你这两年的照顾。再就是……”她忽地调皮地一笑,又补道:“再就是希望你也能找到幸福。” 我自知她的好意,饮下那杯酒,心情颇佳,便也试着开个玩笑。清清嗓子,我故作惊讶地问道:“诶,白莎,你怎么说‘也能找到幸福’?你不会是已经有了意中人了吧?” 白莎本知我不善言辞,没料到被我抓了细节。她微微一怔,脸上那抹红晕更深了。 “曾经有个男孩—哦,舅舅说不定你以前也见过的,西蒙斯教授家的孩子,叫内森。” 我点头应道:“有点印象。他家该是榆园的邻居。” “嗯,小时候我们一起长大,渐渐就能觉出他喜欢我。高中毕业时我觉着他或许会,你知道的,会向我挑明。可是他是个有点害羞的男孩,再加上当时他要去哈佛,而我们准备去卫思理,都不是远行,想着来日方长,也就错过去了。” “我回国以后,这些事也不再想了。可是,这两个月,伊莎贝尔写信告诉我,内森一直在打听我的情况,还说要来中国找我。” “哈佛大学的小伙儿一定是最适合你的,让我为他再干一杯!” 这一次,白莎却是没有喝酒,只是缓缓地摇头,叹道:“他不知道,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邻家的女孩了。我们不合适的。我怕他一时冲动,真的来找我,最后只会伤了他。” “那你心里喜欢其他的人?” 或许这才是被问到了敏感之处,白莎低下头,声音也变得只是将将可闻:“也算不上有其他喜欢的人,只能说知道喜欢什么样的人了。” 白莎九月中旬顺江东下,奔赴前方。双十节后,我收着白莎从上海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一本旧小说:《庞贝城的陨落》。这我早年间便读过,不知白莎如何猜到这对我或许有些深意。随附带的信笺寥寥数行,言辞闪烁,只说到这本小说中间一章值得细读。页翻过,才发现,自50页往后,都被她打上了盲文。 “亲爱的舅舅, 请原谅我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写信。现在是凌晨三点,可我不想睡觉,只想跟你说说我心中所想。 我最近结识了一位美国记者,他去过‘那边’还见到了他们的领导。他把在‘那边’所有的遇都告诉了我,他还说‘那边’虽然艰苦贫困,但却处处闪烁着激情与活力,比上海、南京、或者任何政府治下的大城市都更充满希望。 能够成为这部作品的首批读者,我非常激动,也希望能和舅舅你一起分享。因为包裹邮寄时是要检查的,我才决定用盲文,因为没有几个人能看得懂。这本篇幅很长,所以我只抄录了最精彩的部分。 我的大脑还很兴奋,我会继续给你写信的。 白莎” 我的手在页上滑动,读出那个时代被禁的词语:共产主义者,延安和毛泽东。这是我第一次了解西北的共产党,日后才得知我有幸先睹为快、并为之振奋的作品出自后日名震中外的斯诺笔下。 第二天,我从自己的藏中取出柯林斯的《可怜的芬小姐》。这本可比《庞贝城的陨落》厚实多了,在上,我写了回信。 “亲爱的白莎, 我的大脑此时也很兴奋,好像又迹般地恢复了青春的活力。我知道你白天工作肯定已经很忙,但是我仍请求你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再帮我寄来更多的内容。文章写得确实扣人心弦,我被深深吸引,你给我的那部分我已经读过两遍。 我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敢说,你朋友写的这些内容,哪怕只有一点点是真实的,就足以震惊世界。像我这饱经风霜的心都被感动了,可以想象这公布于众时将会感动多少人。 诚然,我在读这些内容时,也与你一样兴奋不已,但我还是要提醒你,要谨慎选择朋友,慎重表达自己的观点,认真对待自己的信仰,凡事三思而行,千万不要冲动。 期待你的回信。 舅舅” 这样,借助邮寄小说,我们信来往几次,直到初冬。那也是战争第一年里最惨烈的时候。11月,日军绕道海上,避开了上海固若金汤的防守而在金山卫登陆。之后,几十万国军溃败淞沪,首都南京失守,日军在那里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我和白莎的联系也因此中断,虽说她人在租界,又是美国公民,应该安全,只是如此山河涂炭的年月,却怎又不让人担心? 11月底,国府已正式迁都,上至林森主席,下至军民、机械陆续溯江而上,移驻重庆。过了年,德诚劝我也去重庆。那边的盐号和铺子原是父亲旧时所置办,此时重庆升格陪都,生意已不是往日可比。而另一节,此时江浙失陷,工厂内迁,自流井盐业化工支援抗战一事也待安排。 在自流井过了灯节,我和德诚便走水路去重庆。船近朝天门码头,登时便惊叹于面前的景象。此地是长江和嘉陵两江交汇之处,原本是长江水浊为黄色,嘉陵江水清为蓝色,而此时却是褐桅遮天,黑樯掩水,竟是看不到原本水色。江上的舟船和岸上的吊脚楼连成一片,便仿佛是那满城的人与物已顺着山势流入了江中。 船等了将将半天才得下锚,码头上不时噪声大作,间或还有鸣枪示警。上了岸,哪里见得到台阶,只是一张张人脸向下,一个个脑壳向前,远望去就像是两道大江交汇而流。 我觉着半是在走,半是在浮,那边更可怜了德诚,本就腿上不便,还要为我担忧。如此不知几时,才勉强寻着方向,到了校场口。 父亲当年在此买了两间店面,再加上楼上一层的住房。德诚先派了伙计过来打扫,但因为来的仓促,家什尚未齐全。那时满城都是逃难来的下江人,不但一屋难求,即便是箱笼椅凳也是一日三涨。也亏的是铺子上有不少现钱,否则三五日下来便会囊中羞涩。 德诚那边跑进跑出安顿新居,我这边便得着闲接洽公事。原料输入,成品输出,下游对接,公私定价,一应事项却是颇费周折。几天下来,大家均觉着盐业化工是关系保土抗战的大事,若只在民间,则几近无解,出路只有政府牵头,调和各方。 众人知道我早年留学哈佛,便说当下的兵工署长俞大维也是留学哈佛,这差事自当交予我接洽。我斟酌词句,反复誊抄,花了两日,终于写好信,让德诚送去兵工署。 此后一个礼拜却没见着回复。我派德诚去打探消息,可全然不得门道。兵工署那边有宪兵把门,都是不说四川话的中央军,去到第二次,便被轰了出来。 那几天我自是百般埋怨自己交际无方,术业少成,本奢望凭旧情搭上关系,却如此丢了面子。气馁之际,只想着早些回去自流井。 正心灰意懒间,俞先生却是派了副官来接我去署里详谈。将近二十年不见,原本担心生疏尴尬,却幸得俞先生生性直爽,见面便直呼道:“慰慈老弟,你这隐身术可真好!这些年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见他没端架子,我也放下心来,叹口气道:“唉,家门不幸。先父在我毕业那年突然辞世。我回来奔丧,家产又被人算计,债主不让我离开自流井。花了十年,债总算是还清了,人才有了自由。” 俞先生听了这事,也是颇多唏嘘:“慰慈,你碰着难处,怎么也不和当年的同学提起。那时虽说大家都年轻,可人多总是能帮上些忙。我这么说,你也别介意,左右都是陈年旧账了。照实说,那时候我听着传言,说你入赘那个牧师家,就不再和中国人来往了。” 提起宿情,自是百味杂陈,我低下头,淡然道:“都是往事了。我和白牧师家的小姐也没再见过面,找时间再向你坦白。” 我话虽是简短,可俞先生想必也听出了时间未必抚平了伤痕,便道出一句:“咱们都有年少轻狂之事。这些年我也明白了,这异国之恋虽是浪漫,可大多不幸。”我俩自是明白他既在说我,也是自评 ,便没再深谈,而转向正题。 “慰慈,你信上说的事还真是政府现在的要务。平津、淞沪都丢了,徐蚌正在对峙,闽粤没有海军保护,怕也只是时间问题。现在国家原本的工业内迁,海港和内陆运输都被日寇威胁,这些化学品就只能自产。你说的纯碱、钾、镁我这边肯定需要。另外,我这兵工署的一块前两年划归了资源委员会,那里其实更需要你。” 他见我脸露疑虑,接着笑道:“你看,我这里啊也就是能买你一些出产。当然,价钱肯定先要对得起国家,又不让你和盐商们吃亏。可是你要是想增产,想从小作坊变成大工厂,那就得靠资源委员会了。翁咏霓 在那边主事,他也是留洋比利时的,人又中正淳厚。” “诶,慰慈,说到这儿,我看你也别守着家里的盐井。你要愿意,我推荐你到咏霓那里帮着他。他那多是留洋回来的人,和政府其他部门不同。你四十不到,不能真的就归隐山林了。” 听到归隐山林,我苦笑道:“大维兄,我这人从没给别人做过事,怕是做不来公事,不要到时也丢你面子。” “慰慈,我多说你一句。你呀,太年轻的时候就跟着美国牧师,人的性子也变了。以前就觉着你好似不大喜欢和中国人打交道。我在美国、欧洲都待过,先不说洋人到底是不是看得起中国人,可就算看得起,再怎么说,你在那里也做不了人上人。可你在中国就不同。咱们这些留美、留欧的同学,现在都是位列中枢。你看我这个呆子,居然当上了中将。你只要心放开了,那你进这陪都最上流的圈子也不是难事。” “大维兄,我其实真的是不善交际,见着人多的地方就想躲开。说实话,要不是为着抗日大业,你这里我都没敢来叨饶。不怕你听着好笑,我几天不见着你回信,只是觉着心灰,本来准备这两天就回自流井的。” 我们总算是少年相识,此时道出真相,倒也没什么尴尬。俞先生脸上隐约现出狡黠的微笑,言道:“你又不是什么前清的遗少,搞得像不食周粟似的。你既然说为了抗日也能克服一下,那就真的给你派个差。” “过几天,蒋夫人来陪都,准备组织一场抗战募捐。我们都领了徭役,得找人过来捧场、捐钱。慰慈,这可是你说的抗日大业,你不能再推辞了。” 从兵工署出来,我没直接回校场口。实话说,刚走出来,我就后悔,不该答应他去参加蒋夫人的活动。那种场合我从未经历,只是觉着必定疲于应酬,煎熬心力。在街上走走,只是想着用什么借口婉言推辞。 重庆人称山城,却非虚妄,人难得闲庭信步,总在爬坡上阶。走了不久,便觉着体乏心累,而德诚那边,拖着病腿,更是步伐迟滞。看到路边有座不小的茶楼,我便叫德诚进去歇脚。 川人原本便乐于在茶楼摆龙门阵,而此时下江人的吴侬软语也跟着夹杂其中。我们拣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正好能看着远近的街景。 不知过了几时,却看德诚满面兴奋:“先生,先生,你快看看。”他边喊着我,边指着窗外:“你看,那个是不是白小姐?那边楼下,摊边上,一准是白小姐。”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是白莎,只是她并非独自一人,身旁还有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两人边挑,边言笑,该是至交好友。看到白莎,我却心生疑窦,她既然已经入川,离开自流井不过一日的路程,却为何只字未提。 我正心中踌躇,那边德诚却已推开窗,探出身,喊道:“白小姐!” 两个女孩停下交谈,仰头上望。那确是白莎无疑。 “白小姐,你看多巧啊,先生也在这儿,”德诚高声道。 白莎听说我在,脸上掠过片刻迟疑,但终归欣慰,笑着挥挥手,拉着身旁的女孩子穿街而来,上了茶楼。 “舅舅,真这么巧,你也在重庆。”她拉拉身旁的女孩,笑道,“还记着吗,这也是咱们学校的小竺,我和你提过的。” 小竺中等个子,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她不像白莎那样活力四射,却也没有年轻人常见的怯懦,而是透着天生的持稳。 “李先生,您好,”小竺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您和白莎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下次再来看您。” 她说完话,两个女孩又低声耳语片刻,白莎握着小竺的手,会心地笑了。白莎看着小竺走下楼梯,又移到窗边,注视着她的背影。我看出白莎该是非常在意这位朋友,便也没打扰她,只是随着她一同目送小竺远去。 “舅舅,”白莎转过身,看着我努力地笑笑,“最近经历了好多事,特别担心身边的人。” 她这心情,那刻真是说到我的心里。又见她形容憔悴,竟觉着自己的眼睛也微微发热。 “舅舅,你这么看着我,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我只是…你看起来脸色不好,该是辛苦的吧,”我边说边拉她坐下。 “也谈不上辛苦,”她摇摇头,语气变得凝重,“太多难过的事了。” “淞沪失利之后,写信都很困难。即使在上海租界,写信给美国的报纸都很难,更不要说给后方。” “可租界里面,人还是安全的吧?”我焦急地问道,“日本人再怎么样,也该不敢挑衅欧美列强吧?” “哼,他们明着不敢,小动作是不断。去年底,炸了黄浦江里面一条美国兵舰,后来说是误炸,赔了钱。上个月,他们在南京,把美国领事打了,也说是误会。现在就是这样,国联也好,美国也好,我们在租界里也好,只要你视而不见,自欺欺人,无限度地容忍那帮龟孙子,还算安全。” “龟孙子”这词由她口中说出,却是刺耳。那该是我第一次听到白莎说出粗话。然而她却不以为意,继续说着。 “你要是敢说实话,那些鬼子就会派租界里的特工来恐吓你,直到你屈服。我们报社的主编已经收到不下五次的恐吓信了。他是美国人,所以也还算给他留面子。要是中国的记者,常有被打的。上个月还有位记者在华界挨了黑枪,衣服给扒光了,脸上被刀划得血肉模糊。这还不够,他们还拍了照,寄给租界里的报社。” “天啊,”德诚惊呼道,“白小姐,你可千万莫回去了。” “德诚叔,上海不算什么。这些鬼子在南京干的事您听说了吗?”提起南京,她满面痛苦,紧咬嘴唇,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可不是嘛,”德诚叹道,“我也听先生说,报上写南京死了好多人。” “那些龟孙子就该被千刀万剐。上海的华界被日本鬼子占了,外面的消息就封锁了。去年底,几个在南京住的外国人偷偷跑回到上海,说那里简直就是地狱。你们知道吗,最恐怖的地狱都没法跟南京比。” “我见过金陵女校的一位老师。大屠杀过后几个星期,她被救回上海,可还是神志恍惚。我刚在她面前坐下,她就揪住我的头发,狠狠地把我往桌子底下推。她喊着让我藏起来,起来。她大声尖叫,用力地推我,我觉着肩膀都要脱臼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学生被鬼子抓了,她就去理论。鬼子们当着她的面糟蹋她的学生。糟蹋完了就把她们杀了。那些女孩子二十都不到,临死还喊着:‘先生救我’。” 白莎泪如泉涌,可是声音却没有颤抖,她的眼睛被泪水模糊,却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她紧紧地握着茶杯,好像要用力把它捏碎。 “见过她之后,好多天了,我都睡不安稳。刚刚睡过去,就能看见她的模样。” 她声音高亢,继续说道:“舅舅,我不知道我们的上帝去哪儿了?教会学校也都被鬼子占了,日本人只放过白人,遇到中国人,不管是不是基督徒,都杀了。死了这么多人,死的那么惨,上帝到底去哪儿了?难道说这是两个异教民族之间的战争,我们基督教的上帝就可以袖手旁观了,是这样吗,舅舅,我真的受不了了。” 此时她已无法自控,即使在这嘈杂的茶楼中,仍引得邻座注目。我想着此地虽是在后方,可毕竟鱼龙混杂,总是小心为好,便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白莎,我知道你难过,可是战争总是残酷的。记得白牧师那时候跟我说,美国南北战争时,双方都是基督徒,都信仰一个上帝,纵使是骨肉之亲、同窗之谊也还自相残杀。” 她摇摇头:“别安慰我了,舅舅。这次战争真的和以往不同。这场战争太没人性了。” “中国人都在流血,我不想躲在上海的租界里,借着美国护照苟活。到重庆,我们还可以继续写作,写出战争的真相。另外,小竺,”她顿了顿,方才下了决心,接着说道,“她说想帮我介绍几位正在做大事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舅舅呢?我若是知道了,早就过来了。” 白莎此时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跟我咬耳朵道:“我在执行秘密任务,舅舅,连你都不能说的。” 她这答案,即便不全是当真,却也让我心头一紧,忙着压低声音,劝阻道:“你可千万别搅进去……” 她见我的惊愕,忙着笑道:“我是开玩笑的,舅舅,你别当真。” “舅舅,你怎么来重庆的?”她有意无意地转开了话题,“我记着你说在自流井下习惯了,不喜欢进城了。” 我自嘲地笑笑道:“我其实是不善交际,找个由头罢了。现在不同了,我这也是为了抗日。” “真的吗?”白莎脸上浮现出难得的欣慰与喜悦。 “怎么,你总不至于把舅舅想成不抵抗的吧?” 她忙着摇头,眼中的光芒是久违的少女的纯真:“舅舅,我怎么会那么想。我觉着你以前心里一定是支持我们的,可是,可是却不会做什么。我该说你不像我这样容易冲动。我真的不是在批评你,舅舅。” 见着她目光焦急,我心中一热,宽慰她道:“你说的都对。舅舅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事情在脑子里想过十遍,可一丝行动也没有。你看,现在就是这样。我们自流井的几家盐商,想着为国家贡献些力量,用卤水治碱,提炼化工品。我们在重庆本是要争取政府的支持,可我啊,有面圣的机会却是满心紧张。” “面圣的机会?”白莎双眸微聚,似是对此颇感兴趣。她压低声音,轻声问道:“舅舅,你要觐见蒋委员长?” 我见她误会了,忙着摇头:“那种面圣倒也还轮不到舅舅。不是委员长,是蒋夫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在白牧师家住的时候,有位姓俞的学长,也来过几次的。他邀我去参加蒋夫人发起的抗战募捐。” “这是为着抗战,我自然要去参加。可就像我刚说的,舅舅这人不善交际,即便是俞先生这样的故人,若不是为了抗战,我也是不会去烦他,更何况是蒋夫人。说实话,你不要笑话舅舅,我刚才还在想,要不找个理由,和俞先生说,还是不去了。” 我喋喋不休地说着,看到白莎善意的微笑才意识到自己这个长辈倒是在她面前没了面子,只得尴尬地打住,自嘲道:“我太啰嗦了。” “舅舅,你总是这么坦率。你知道有多少人花重金想接近蒋夫人呢。” “可是我也不想从她那儿谋什么好处。再说,舅舅虽是到了这个岁数,可是在出众的女士面前,怕是真的会手足无措的。” 最后一句话,虽不是有意开玩笑,终归让白莎略显开心。 “舅舅,我得走了,”她看下表,抱歉地说道,“我过几天再来看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30年代末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三十六章 </span> 30年代末重庆 两天之后白莎真的来了。“舅舅,你看我没失言吧?”白莎笑道。她轻快的脚步让我又重拾了在自流井家中的感觉。 “没想到。我想你忙,可能也未必真想来看一个老家伙,就让德诚收拾行李,准备回自流井了。” “舅舅,我前两天忙着写稿子,总算把几篇欠的账发出去了,所以就跑来看你啦。你再多待几天不好吗?我还有好多想和你聊呢?” 我稍许迟疑,只是支吾了两声:”好。好。多待两天也无妨。” 白莎从蓝布手袋中拿出两篇稿子,兴奋地和我说道:“这篇是给《生活》周刊写的。美国那边现在对中国的抗战很关注。不少政客本以为中日很快会停战的,没想到国府这次是真下决心抗战了。美国百姓还是很同情我们的,《生活》已经出了好几篇文章了。” “嗯,这也很好。如果能有美国的帮助,政府的局面应该还是会有起色的。” “前些日子白牧师给我写信,说他和伊莎白小姐在波士顿和当地的留学生一起组织了一个中国抗战救援会,已经募集到不少资金。” “他们好吗?”我问道。 白莎点点头,然后沉吟了片刻,叹道:“也不是太好。白牧师好像身体大不如前了。伊莎白小姐说她父亲现在常看着窗外发呆,有时也会拿出以前在中国的相片看上很久。” “舅舅,你能帮我个忙吗?”白莎停顿了片刻,看着我,似乎在考虑是否把事情说出来。 “当然,要怎么能帮上你?” “白牧师有封信,想转给蒋夫人。他希望蒋夫人能够去美国,让更多的美国百姓支持我们的抗战。我记得你上次提到俞先生邀你去见蒋夫人,只是怕你已经回了他。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面的,不过为了白牧师,也是抗战,帮帮我吧。” “俞先生那里我没回,不过也没问俞先生是哪天。你既然需要,就让德诚去问问,但愿还没错过。” “不会错过的,”白莎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激动,“报纸上都有报道的,是三天以后。不过本说孙夫人和孔夫人也会来,但是好像她们在香港,也许来不了了。” 白莎对这活动如此了解,倒是让我有些惊异。细想下,她该是有备而来的。不过,既然是为抗日,又是白牧师所托的事情,无论如何是要帮忙。我把德诚叫来,让他速去俞先生那里,要两张请帖来。 德诚走后,白莎接着和我闲谈,却又不时沉默,倒不比以往那般没得隔阂了。 “你准备在重庆长住吗?”我问道。 她轻轻地摇摇头,望着手中的茶杯:“也不一定。重庆说是战时陪都,但有办法的人想着跑去香港或是欧美,没办法的人也就混吃等死了。” “这么悲观?” “舅舅,你可能不太走动。其实重庆还不是最乱的。我到重庆前先到的武汉,更是什么都看到了。一边有人在组织抗战,一边不少国府的大员,其实也想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停战回南京了。唉,真不知道他们要是回去怎么面对南京几十万的冤魂。” 我长叹一声,却是不知如何回答。我想她说得也是不差,我自己怕是真的太闭塞了。 “我最近又看到了一些那边的报道。”她平静地说道,“就是延安那边。他们也派了人在武汉。开始时大家都很好,猜着他们不是怪物就是苦行僧。不过接触过的人说他们也是年轻人,接触起来很容易的。” “你也和他们有接触?”我稍有不安地问道。 白莎没有直接答我,幽默地说道:“我很好,记者的天性吧。其实呢,舅舅,我倒是觉得他们很可爱。” “可爱?”我诧异地问道。 “是呀。你不觉得他们有点像早年的基督徒吗?在荒野中坚持着信仰?舅舅,你的眉头怎么都皱起来了。我知道,如果是白牧师的话,会要骂我无礼了。可是你不知道的,在中国这几年,特别是抗战以后,真的很难找到有信仰的人了。” 看着我的惊诧,她笑道:“舅舅,你还是觉得女孩子应该在家里听话,别太关心政治是吧?” 再聊下去,只是觉得现在的白莎,心中已有了很多我琢磨不透的事,言谈中的老成和深思虽也有喜人的一面,可也不再像乡下时那么犹如一家人似的。也许孩子长大都会这样,既是父母所想的,也是父母所怕的。 德诚办事毕竟牢靠,不多久便带回了两张请柬。我把一张请柬给了白莎,看着她走到门口。心中忽地泛起一丝隐忧,想着也许这未必是件好事。 “白莎,听我的,过两年还是回去吧。” “回美国吗?”她反问道,却未作答。 “白牧师和伊莎白小姐都需要人照顾。你在那儿会更好,不是吗?” 她摇摇头,慢慢说道:“很难了。以前没回来时总是想中国会怎样,那是个谜。真回来了,就难再走了。他们还有白伊,不是吗?我们两个从小就不太一样,她是恋家的。” “再说,”她沉吟片刻,笑道,“上次和您提到的男孩说他明年毕业就来中国找我。” 三天后的傍晚,临近出发的时候,听着窗外一阵车轮压路的声音。车该是缓缓停下了,车门打开又接着关上,随着便是轻盈舒缓的鞋跟触地声由远及近。 我走到窗边,正巧看着白莎漫步走来。她看到了窗中的我,便也招招手,翠玉的手镯在淡淡的夕阳中也染上了一抹霞红。她那天好似换了个人,身上一袭裘皮大衣,头发烫出了隐波纹。她略施脂粉的脸上笑靥如花,但我却不敢相认。这还是那个曾经和我在自流井乡间并行,穿着棉袍,短发飘散的孩子吗? “舅舅,下来吧。今天穿的鞋跟有些高,怕是爬不上楼梯了。你不介意吧?” 她的声音还是如往常般清澈透底,我挥了挥手,又向下指指,她便会心地一笑。 难得一见的太阳把空气也烤得透亮些,四处颜色似乎多日未有那么纯正和饱满,而夕阳中的白莎更是显得光彩照人。她优雅地为我打开车门,缓声道:“舅舅请。” 这应是一辆美国产的道,内中空间颇大,是近来入渝的国府高官常用的车型。站在车门边,我问白莎道:“行营就在金紫门,离着也不远,开车还要绕路,不如走过去吧。” “舅舅,你就准备这样穿着棉袍,踱步过去?今晚是重庆各界贤达在行营为蒋夫人接风,没有这辆车,就算拿着请柬也未必放行。” 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点头,在她身边坐下。车子蹒跚地在重庆那些本不是为西洋汽车设计的路上前行。若是走路,只要下几趟台级,从刁家巷往金紫门,可为了走车,只得舍近而求远,绕出好远。 最终绕到行营近前,我才明白白莎的老道。门口早已排满卫兵,卫兵外面是记者,然后便是重庆那些爱看下江人热闹的悠然百姓。卫兵把路中拦出一条空隙,将将够行车,而若是步行,要穿过所有的人障和路障,怕还真是难上加难。 行得再靠前,一名卫兵拿着本子上下打量我们的车牌,然后举手示意我们停下。 “让我来对付。”白莎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见车型来头不小,卫兵也未敢贸然上前。他看着旁边的一名军官,似是在等待指示。军官倒也客气,走到车门边敬礼致意,然后示意摇下车窗。恰好是白莎那边,她便缓缓将车窗摇下一半,只露出足够伸手递物的空间。 “I’m sorry—对不起长官,我是美国记者。我不太会说中文。你能帮帮我们吗?” 她突然转回依然完美的英语,而那语调却不是她往昔的青春明快,而多了几分娇嗔。白莎边说着,边打开了皮夹,从中取出我们的请柬和她的护照。 车外的军官略懂英语,但说时结结巴巴,只得借助手势让我们稍候。他翻看着护照,似乎也认不出那上面尚显稚嫩的照片。 白莎看着上尉嫣然一笑,然后接着用英文说道:“有点不像吗?我那时还小。” 他未必完全听懂,但该是感到需要以笑报笑,便也会心地笑了。放过白莎,他朝我努努嘴。 白莎笑着倚在我身上,说道:“My ule”,然后装着用不流利的中文,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念出:“舅舅”。 军官终于明白了,他把请柬和护照还给白莎,然后郑重地敬礼,说道:“两位请进!” 白莎向他挥挥手,然后悠然地将车窗摇上。此时卫兵也已闪到路旁,我们的车又缓缓前行。 看着我诧异的目光,白莎的两颊微红。她低下头,避开我,悄声说道:“我在中学里学过表演,”然后就不做声了。 我叹了口气,眼光转向车外,终于说出了哽于心中良久的话:“白莎,你好象变了。不光是长大了,而是变了。我都不知是在戏中还是在看戏了。” 这话或许是说重了,白莎不自觉地向车门上靠了靠,似是希望能够离我远些。她看着窗外,幽幽地说道:“其实我一直是这样的,舅舅。我只是要跟上这四面的变化。” 步入行营一层的前厅,里面已是万头攒动。一支弦乐四重奏在硕大前厅一角忘我地奏着曲子,但即便是几米外就难得听清他们的乐声。长袍马褂、烫发旗袍、中外戎装之间,身穿白色燕尾服的侍者,手捧香槟驱驰盘旋。看着那许多人,我心里只觉着一阵阵紧张与不安。 好在有白莎在身边,不至形单影孤地一个人彷徨。我四处寻找,希望能够看到一个半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在十米开外的扶梯旁看到了与几位外邦友人寒暄的俞先生。 我向他挥挥手,然后小心翼翼地绕着放声长笑的客人和川流不息的侍者向他走去。他向周边打了声招呼,便快步迎了上来。 “老李,你终于还是来了。”侧身转向白莎,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气质不凡的年轻女子:“这位是?” “俞伯伯,我叫白莎,”她大方地轻轻鞠了一躬,“听舅舅说,您小时候见过我的。” “舅舅?欸,老李,记得你上次说外甥女不是刚上中学吗,怎么又变出这么大一个外甥女来?” “呵,这是白家的外甥女,”我忙解释道,“你记得的,那位美国的白牧师家里不是有两个中国小姑娘吗?” 俞先生的眼中露出难得的惊喜:“这,这不是万里重逢吗?十六七年了。那时候你们还是小宝宝呢!老李,我们看来要让位了。你说你叫白莎?对对对,我是想起来了,这是老李给起的吧?” 我脸一红,没有做声,白莎便大方地答道:“是呀,舅舅还是很有才的。我的英文名字叫莎拉,所以中文叫白莎。我的孪生妹妹英文名字叫伊莎贝尔,所以中文就叫白伊。” “白莎和白伊。”俞先生念着这两个名字,似乎在品个中的回味。 “俞伯伯,其实最巧的是如果把我们的名字倒过来,连在一起就是伊莎白,恰恰是我们的恩人,伊莎白小姐的中文名字。” “老李啊老李,”俞先生有力地一拍我的后背,“看来那时我们都猜得没错,你就是对人家白牧师的千金有意。” 我的脸更红了,好在周边由香槟而红晕满颊的人也不在少数。 “什么时候回国的?”俞先生兴奋地问道。 “三年了。我是跑回来的。” “跑回来的?” “嗯。”白莎含笑地点点头,“跑回来抗日的!” 俞先生有些诧异,转而向我。我点点头,答道:“确是如此。现在白牧师也在美国组织抗日。好像他还有封信要带给夫人,请夫人到美国争取美国百姓的支持。” “啊,这是大事。夫人已经到了,”俞先生压低了声音,“外面人多嘈杂,夫人正在二楼小客厅休息。我带你们上去。” 我有些迟疑,忙握住俞先生道:“这次来重庆,没想着会面圣的,也没件像样的衣服”我想着白莎关于棉袍的话,也许算是个解脱自己的办法。 “老李,民国都二十七年了,还面圣面圣的。你又不是个真的遗老,怎么还罗唆这些。夫人是很看重留过洋的人的,你们又有渊源。夫人见了白莎一定满心喜欢的。再说,她又不管我叫舅舅,总不能我带着面圣吧?” 到了二层,前厅中的嘈杂渐渐远去,仿佛又进入另外的洞天。走近半开着门的一个会客厅,便能听到操着英文的男声激动的言语。 “夫人,你看看,刚刚航邮到的《时代周刊》。你和委员长可又是今年的封面人物啊!” 然后一个悠扬的,带着美国南方口音的女声响起。 “Donald,我还是更喜欢委员长前年底的那幅。这张拍得太暗了。” 听着这声音,我们已走到门前,里面几盏吊灯给装点雍容的会客厅泻下柔和的橙色光晕。从对话中我已猜出,这该就是蒋夫人和那位有名的澳大利亚人端纳了。 “夫人,我看美国这些报纸和杂志还可以再多多利用。特别是您的故事,美国人看了就放不下。日本那些小丑,半句英文都说不顺溜,在这上面是无论如何打不过你的。” “嗯,你多安排我见些美国记者。如果真如你所说,那我安排委员长也见见他们,也就是多说几句话罢了。” “夫人,”俞先生先行进门,点头致意,“有两位您的旧交,您不介意我把他们带来吧?” 从他身侧的隙缝中,我第一次近身看到了已是时代风云人物的蒋夫人。她正如千百张照片中所绘,一袭宝蓝丝绒旗袍,细碎的珠玉镶边,一支珍珠胸针在灯光下泛着异彩。 “哦,大维啊,”夫人微微一笑,“进来吧”。 我和白莎一前一后走入客厅。蒋夫人看了看我们,分明是不相识的,便诧异地转向俞先生,问道,“大维,你说是旧识?我倒不记得了。”虽然还是客气,但声音中难免带出一丝嗔怪。 “您还记得美国的一位白牧师吗,在剑桥,查尔斯河边。他家还有您和他太太和女儿的合影呢。” 夫人转过头来看着我们,点点头:“当然记得。他是先父的朋友。他们在上海时就相识,也来过家里,不过那该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么这两位是白牧师的朋友?” “这位李先生是白牧师在四川传教时的学生,也是我在哈佛的同学。” 果如俞先生所料,夫人确是对放过洋的人感情不一般,嘴角微翘,露出淡淡的笑容。 “俞先生的同学应该也是人中龙凤了。现在是在大学还是政府任职?” 我浅浅鞠躬致意:“我远不如俞先生优秀。因先父早逝,没能够修得硕士、博士,回了家里在自流井的盐矿,现在贩盐为生。” “老李人谦虚的很。他家的盐井曾是自流井三大井之一。现在虽然不如以前了,也还是当地大家。而且还为抗战捐了不少款子。” “好。李先生的爱国之情甚是可嘉,今天活动也是要为抗战募捐,还请李先生多多出力。”蒋夫人用标准的目光和颔首微笑表示了她不再对我有何兴趣。 俞先生似乎也看出蒋夫人并未被这辗转的旧交所动,稍显尴尬。我心中更是懊恼,这种丢了矜持又丢了颜面的事确是自找无趣。 白莎见我们两个中年男人的尴尬,缓步前行,款款一躬,然后完美的,带着淡淡波士顿口音的英文悠扬而出。 “夫人,我叫莎拉。今天见到您,我不胜荣幸!您正鼓舞着整个中国,您也是全世界所有女性的楷模。” 那些得体的词句有了魔幻般的效。蒋夫人的眼中闪烁着赞叹的喜悦:“你在哪里学得这么好听的英文?” 这时端纳也插了进来,“比我的英文好听多了。” “夫人,”白莎继续说着英文,“我是生在美国的。” “生在美国的?” “嗯。生在您熟悉的波士顿。我的亲生父母在18年的大流感中去世了。成了孤儿后,我和孪生姐妹被白牧师和她的女儿收养了。不过听白牧师说那时您已经离开波士顿回国了,所以此前无缘见到您。今日实是我莫大的荣幸。” “多传的故事呀。Donald,你不介意吧,让莎拉坐下讲讲她的故事。” 蒋夫人示意白莎进前,坐在她身边的两人沙发上。此时夫人不再审视我,也放过了俞先生。我们松了口气,乐得站在一旁注视。 “你有孪生姐妹?是姐姐还是妹妹?” 白莎摇摇头:“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因为是父母去世后两天我们才被白牧师的女儿发现的,所以也不知谁大谁小。只是我小时候更淘气些,大家就把我当成姐姐了。” “哎,苦命的孩子,”蒋夫人颇为动容,拍了拍白莎的手,“你既然已被白家收养,如何又回到了中国?” “我刚刚还在对俞先生讲,我是三年前跑回来的,跑回来抗日的。” “这倒是个闻。你说说看。” “用笔抗日啊。夫人,我在为几家美国报社和杂志写稿,有一篇刚刚在《生活》周刊上发了。” “这可太巧了。Donald,咱们刚刚还在说见记者呢,这就来了这么可爱的一位记者。”然后转向白莎,她笑道,“莎拉,我们先把你扣下了。” 白莎故作焦急,朝向我,用中文唤道:“舅舅?” “舅舅,你叫他舅舅?”蒋夫人好地问道。 “是呀。白牧师家的伊莎白小姐就像我们的母亲一样。舅舅呢,”这时,她狡黠地停顿一下,面含微笑:“舅舅和伊莎白小姐就像姐弟一样,所以自然是舅舅啦。” 蒋夫人点点头,目视远方,仿佛在回顾往事:“你这么说,我倒是也记起来了。那位伊莎白小姐和我年纪应该相仿,样子很是端庄,而且是极虔诚的基督徒。只是可惜从小失明了。” “大维,既然李先生是我们的旧交,你好好招待他。我留莎拉说说话。” 蒋夫人的话中并无商量的余地。这倒也是我所想的。和俞先生在一旁站了许久,也是无趣。如此终于被恩释了,便急匆匆地逃了出来。 在楼梯上,俞先生拉住我,轻声说道:“老李,也就是你我这样的人,没有那些奢想。换了别人,可不把白莎当成了摇钱树。” 我此时不知怎地心胸憋闷,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俞先生一下,怒声道: “你若愿意,你就拿她当摇钱树好了。” 俞先生还是那好人的脾气,拍着我的肩头,笑道:“老李,你这人脾气就是怪极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何种人?我是叫你要小心。夫人身边位子没多少,你新出来一个,就有旁的人不欢喜。” “再者,”此时他迟缓了片刻。 “再者什么?”我的眼光已舒缓了许多,但言语中还是努力地坚持着。 “再者,你要让白莎多加小心。”他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委员长明面上是不便干涉夫人身边的事,但总有人帮委员长操这份心。会有人盯上她的。” “谢谢你提醒,”我说道,声音也恢复了平静,“不过,她虽然叫我舅舅,毕竟不是骨肉之亲。她的事,我也是管不了的。” 话说完,我转过身,不再顾及身后的俞先生,快步下楼。从世外桃源般的二楼突然重新回到这人声鼎沸中,仿佛是进入了巨大的蒸笼。 我本就心烦意乱,此时更觉着被无数鄙夷的眼睛盯着,逃也逃不脱。周边的人诧异地看着我这个怪物横冲直撞,不知何故。屋中虽是不热,可我在出汗,汗珠滴滴地流在前额和后背,直到逃出门外才来得及喘息片刻。 此时天已全黑,大门外的记者和重庆百姓也大多散去了。我缓了缓散乱的气息,心想着车是白莎借来的,也就自然留给她,自己还是走回家去。 这一带离家不远,原本不该迷失方向。可此时头脑和脚步似是失去了联系,本该往上城走的,却不知怎的绕到了储门。 我本也没有急事回家,既然错了,索性在江边走走。那里南面长江,夜色中,储门码头外,江水如墨,静静流淌,江面上点点灯光渔火远近唱和。 心静下来,便也想得开些。自己二十年前由此地顺江而下,漂洋过海,直到那万里之遥的外邦。可无奈时运不济,而自己又不思进取,终是退回了几口盐井之中。可白莎毕竟年轻,当得上进之时,为什么要退而避之呢。她的路还长,得贵人相助也是她的福份。 此时身上和额上的汗早已被江风吹干,寒气又夹裹着潮气袭来。我转身向回走,却也没有直接回家。转过了药材公会的大楼,斜刺里有条窄巷,一家貌似颇佳的茶楼门前灯烛摇曳。 我也顾不上细看牌匾,便走了进去。内中是一片青石漫地的天井,木梯通向四方。茶博士迎我上楼。这上面有个不小的台,却是在演昆曲。 “先生您请,”茶博士殷勤地安置我坐下,“您来得巧啊。这都是苏州最好的昆曲班子。咱们四川人以前是没这耳福。南京的大老爷们把这戏班子也撤过来了。” 我并未深知昆曲,此时听去却是侵人心脾。那丝丝缠绵的笛声,和婆娑曼舞的男女如织茧一般把我的愁肠捆缚。 茶博士来点茶,可我却要了一壶酒。酒壶和酒杯是精细的青瓷,酒水是本地的陈酿,红烛下台上五彩斑斓的戏服倒映杯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台上身姿婀娜的旦角唱起了游园一折。“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该是酒入愁肠心易醉,也不记清那后面的几折,只是满眼如花美眷,满心似水流年,不几时却尽归混沌。 第二天在刺骨的寒战中醒来,好似被浸入冰水之中,无处躲藏。头疼欲裂,眼冒金星,浑身动弹不得。想问句话,但又发不出什么声音,只是如鲠在喉,呜呜的几声。 一声响动,似是开门,急匆匆的脚步声来到床前。 “先生,总算是醒了。”听上去是德诚熟悉的声音,心里想着该是在自己家中,怎奈思绪散乱,不得要领。 “先生,您昨晚也不知是怎么走回来的。都半夜了,浑身好多的汗,又喝了酒,夜里就发了烧。这身上是滚烫的,话还说个不停。好像都是外国话,我也不明白,真是把我吓到了。” “好像是喝了点酒,”我终于喃喃地发出了声音。 “哪是一点儿啊先生!还没进的门,就吐了一地。您不是和白小姐坐汽车去的吗,怎么又走了回来?” “我好像去听了戏,该是在那里喝了酒。” “您以前是从不自己喝酒的。只记得您在应酬时会喝一点,不成昨晚碰到朋友一起喝的?” 我欲摇头,解释一句,可只是这轻轻的一动又让我疼痛欲呕。 看到我的苦楚,德诚连忙按住我的额头,急道:“先生,您别动。早上我已请西医大夫来给您看过,应该只是风寒,不碍大事。给您刚吃过退烧的药,大夫说汗发出来就应该好多了。” 我已无气力再说话,便嗯上一声,让他明白我的谢意。 “要不,我去把白小姐请来?”德诚问道。 我轻叹一声,又是一阵晕眩和昏沉,不等再能说出话,便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窗外天色仿佛已晚,不知是谁在屋中放了一盏小灯,柔和的橙光让我的双眼好受了些。身上的汗已经将被子浸得湿透,但那侵人的寒气也已退下,身子松快了不少。 “德诚,”我唤道。 门应声而开,却是听到两组脚步声。勉力抬起头,看到德诚身后竟是白莎。她换回了平日的布棉袍,脸上既是焦急又有内疚。 “舅舅,”她来到床边缓缓坐下,注视着我,轻声自责道,“都是我不好。昨晚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你一个人走回来的。你不会怪我吧?” “白莎,你来了我就好了一大半了。不怪你的。我自己想走动一下,透透气,谁知喝了酒。这么大岁数了,自己没有酒量不说,还一点都不知道,喝两杯就醉了。” “舅舅,昨晚在行营,你从一开始就不高兴,我能看出来的。” 我努力摆摆手,对她笑道:“那是我自己的心结,又不是你的错。别人家舅舅要是能有一个有你一半优秀的外甥女也该心满意足了。” 白莎拿出手帕,帮我擦拭额头渗出的汗,眼中竟隐约闪出点点泪花: “舅舅,我其实是把你当成真正的亲人的。一起在自流井乡下那阵子,走在竹林中,说着中文,就感觉真的是回家了。” 这“家”字一出口,我心中也是一热,动情地说道:“那我们就一起回家去吧。重庆我不太喜欢,本就局促,现在又是鱼龙混杂,我其实是担心你的。俞先生昨晚也和我说,蒋夫人身边,水实是很深的,他担心委员长身边的人会盯上你。” 她点点头,我以为她答应了,就握住她的手,笑道:“那我们过几天就走。”转向德诚,我急道:“快收拾行李,我能下床后我们就回去。” “不是的,舅舅”,白莎打断了我片刻的喜悦,“我是说我会小心的。这里还有很多的事要做,我要是退了,心里会有愧的。” “舅舅,你还记着我跟你说过的金陵女校的那位老师?我这辈子也忘不掉她抓着我的头发,想把我藏在桌子下面。你知道吗,她也没退。我听说前两天她在外白渡桥投黄浦江了,把自己留在了中国。” “在上海的朋友来信,说她最后几天还在责怪自己没有保护那些学生。我不想退却后,也夜夜做梦责怪自己的。” 听过这惨剧,我长叹道:“你抗日我是一直支持的。你长大了,人又能干,可是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够把持的。我就怕你演戏,最后不能自拔。” “我会小心的,舅舅。有些事我还在想,过两天你好了,我们再聊吧。” 此时恰巧德诚端着做好的鸡汤进来,白莎站起身接过来,笑盈盈地说道:“舅舅,我还没怎么尽过孝道,今天让我试试吧。” 她一边说,一边将汤匙送到我嘴边。确如她所说,我们之间虽非骨肉,可此时此地,却也是至亲了。 此后几天,白莎每天早上都过来看我。她知道我其实心中是想留她,但又不便开口,便把稿子拿过来写,有时还约了朋友一起来。 三天后,我终于可以起身活动。虽然自己常自嘲说老,但毕竟是不到四十岁的人,病来得快,走得也还不慢。 这天中午,我坐在卧房中看着白莎的稿子,她进来,见我精神已好,便笑道:“舅舅,我想请个假,行吗?” “请假?” “小竺,你记得吧?” “当然,咱们那位自流井的同乡。前几天我们不是在茶楼的门口还见过吗?” “就是她。小竺想介绍几个朋友给我,可能要晚上才能回来。” “那你们就在这里聚吧。小竺也是旧交,德诚还可以给你们做几样菜。” 白莎面露难色,低声道:“好像说是相亲的,在这里我怕他们不自在的。” 听到相亲两字,我惊道:“相亲怎么不告诉舅舅呢!” 白莎两颊绯红,忙解释道:“不是我相亲。是小竺的两个朋友,我们就是做个陪衬罢了。” 我笑道:“那也好嘛。相亲总要有个家长在,哪有小孩子们自己相亲的?” 我看白莎仍面有难色,不禁又有些伤心,便叹道:“算了。我是说笑的。你们不愿意,我自不会强求。你这几天都在这儿陪我,也该出去走走。我没事的。” 白莎仍是迟疑,咬着嘴唇,默想片刻:“那我先去给小竺挂个电话,问问她可好?” 我想着她毕竟还是很在意这个舅舅,便笑着点头道:“她不会怪我吧?” “不会的。小竺这人虽然比我小,可比我老练多了,倒像个姐姐似的。” 白莎出去挂完电话,一脸春风地回来:“小竺说要谢舅舅呢!他们正愁找不到一个好地方,下午就过来。” 我看她如释重负,倒也好,这个相亲看来并非寻常。 午饭过后,稍事休息,我便让德诚帮我整理。镜中看去,几天没有修饰边幅,已是满面憔悴,鬓边也多了几根白发。 “先生,我听说白小姐她们今天在这里相亲?”德诚问道。 我点点头,笑道:“我充数做个家长。” “我说先生您也该去相亲。我听隔壁家说,现在好多上海、南京的有学问的女先生们也到了重庆。这些本都是说要独身的,但一开仗,也觉得还是要有个依靠。我看说不定有和先生您能配上的?” “我笑道,连咱们自流井的大家闺秀都看不上我,更不要说是宁沪的智识女性了。咱们还是一起做伴吧。” 德诚眼中流出一阵伤感,叹道:“我个下人也是无所谓了。可是咱们自流井李家不能没后啊。老爷去世前还一直惦记这事。” 我摇摇头,无奈道:“这世道乱成这样,还是不要再让更多的人来受罪了。” “要不您就带着白小姐回美国。听她说白牧师家的小姐也一直没有嫁人。”德诚说到这儿,便也停下,眼光试探地看着我。他原本并不知我和伊莎白的往事,可这几年,或许是从白莎的话里行间听出了些端倪。 “还是白莎的事要帮她留心。”我岔开了话题,“追她的人会不少,她又是个热情的性儿,说不准会拿捏不准的。” 德诚默默点头记下,沉吟了半晌,帮我将将打理好时,又忍不住说道:“先生,我再说一句,您可别怪我多嘴。现在外面说民国都快三十年了,好多老规矩也得破了。我就琢磨着,其实罗家小姐这不也一个人好多年了。您和她说起来,当年也算是有过婚约。” 未等德诚说完,我忙地摆手拦住他。我和培云都是曾经沧海,更何况还有我心中对培真的愧疚,怎可向德诚这般乱点鸳鸯谱而凑合一处。他自知说错,找了没趣,整个下午人都寡言少语。 五点前后,白莎的朋友们陆续到了。先是小竺独自来了。之后又来了两男两女。男士中他们叫庆哥的最大,看上去三十出头,与我身高相仿,在我们川人中算是高大魁梧的,两道剑眉更是英气十足。 听白莎讲他是中国银行的职员,因为是川籍所以被总行派回重庆筹划金融迁渝事宜。另外的男士是下江人,姓邱,清瘦儒雅,带着金丝眼镜,梳着时尚的分头。两个女孩子似乎一个姓何,一个姓王,时间久了可能也记得未必准了。 多年没有和这么多年轻人一起,倒也让我精神一振。德诚那边也是高兴起来,不多时便摆上一桌精致的家乡菜肴。 大家落座后,我本准备宣布开餐,此时小竺突然笑道:“李伯伯,听白莎说你们在美国时,饭前都是要说祝福的。您来说说吧。” “还是白莎来吧,”我道,“我还不能算是个真的基督徒。” 白莎自是既激动又欣喜,自己的信仰能为好友所接受。不过她还是谦让道:“中国人讲长幼有序,自然应该由舅舅讲。” 我既见如此,也就没再谦让。一手拉住白莎,另一手拉着小竺,我郑重地念道:“感谢主赐我们食物。”然后,环顾桌边青春勃发的面孔,又即兴加上:“感谢主赐我们青春与活力,永佑吾国与吾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30年代末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三十七章 </span> 30年代末重庆 此后几个礼拜,我的身体已完全恢复。到了阳历二月中,天气也开始转暖。这年的春节是在重庆过的,白莎也带她的朋友们一起来过年。他们自己回不得家,也就真的把我这儿当成了半个家。 过了灯节,我准备启程回自流井。这天白莎单独来了,说是为我践行。我见只是她自己,便问白莎几对年轻男女到底是如何相亲的,是否是已然成双出入,也就不愿来这里了。 她笑着不说,只答道:“他们也就是大家在一起玩的,倒未必是一定要相出个什么结果。” “舅舅,”白莎看着我,眸子中透出小姑娘的浪漫,“你不想相亲吗?德诚叔过年时,还和我唠叨说你父亲一直就惦念着你的亲事,放心不下。你一个人这么多年,不想有个家吗?” “家?云横秦岭家何在啊?”我叹道,“如今世上不少妻妾成群的人,可未必是个家。我自己一个人,可是不管是自流井还是这儿,不是更像是个家?你不也是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吗?” 白莎两肘撑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抿着的嘴角浮着笑容:“舅舅你真是一个难得的人。” 我诧异道,“难得的糊涂吧?” 白莎甜甜地一笑:“你总是这么亏着自己。我给小竺他们讲了你的往事。大家都觉得你看上去淡泊平静,但真是个性情中人。还说……”她故意卖个关子,等着我问。 “还说什么?”我明知是圈套,却也想听听他们的议论。 “还说如果谁能嫁一个像你这样的先生也是很不错的。” 我的脸霎时红了,陡然觉得这个圈套似乎设得大了,便岔开了话题,忙道:“我近来身体不错,离春暖花开也不远了,想着还是回乡下去吧。盐井的事几个月没人过问,也是不行。” 我没有再说下去,但白莎已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舅舅,我一定尽快回自流井看你。不过,近来战事发展都让人大出所料,国军在徐蚌看上去顶住了日本人。我可能要去武汉做采访。” “说来也好笑,我听上海的朋友讲,前几个月兵败如山倒时,好多人觉得怕是连重庆也保不住,干脆就不撤退了,准备在上海租界里做个寓公。可最近,看到日本人也打败仗,就高兴得不得了,说是也还是不用搬了,说不定过几个月南京就能重光了。” “那你怎么看?”我问道。 她摇摇头,眼睛望着窗外,停顿了片刻才道:“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前两天蒋夫人和端纳提到航空委员会的事,还说起当下我们的空军和日本相比怕是差了十倍都不止。估计海军差得还要更多。就算陆上能挡住他们,空中和海上也打不过他们。” 听到蒋夫人的名字,我不禁又想起来了那晚的事情,便道:“又见到蒋夫人了?” 白莎点点头,苦笑了一下:“舅舅,你猜得倒是不错,蒋夫人那儿确实是水深。她倒是喜欢我,希望我能跟着她,给她做新闻助理,安排演讲和采访,也算是干着文字的本行。我只是说要回去和报社商量一下,第二天就有人来报社‘调查情况’。” “那你还是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我忙道。 “舅舅,又让你多虑了,”她平静地说道,“我没事的。又不是真要夺谁的位子?我接近蒋夫人也是为了抗日的。”接着,她压低了声音道:“有了蒋夫人这杆大旗,我就能办些大事。” 我也压低了声音,但仍压不住我的惊诧:“白莎,你又想做什么?” “已经有人到过那边了,”她轻声道,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 “那边?是哪边?”我不解地问道。 她把手指压在唇边,然后无声地向着西北边指了指。 “从上海、武汉都能过去。现在国府也不大管这事了。” “你也想去?”我不安地问道。 她摇摇头,咬了咬唇,慢慢地答道:“舅舅,说实话,我是打听过这事,也不是太难办到。可我,我还没想好。” 这时德诚正巧走进来送茶,白莎便停了下来。我看她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便起了一个念头,提议道:“今天天气暖和,白莎,你陪舅舅出去走走吧。” 白莎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急切地点头道:“那咱们这就走吧,晚了,天会冷的。” 德诚看着我们,不知是哪一出,慌忙拦道:“先生,您刚好不久,别又着凉。” 我摆摆手,穿上大衣就准备出门。 “您等等,”德诚忙道,“我换下衣服,陪您和白小姐一起去。” 我笑道:“我们没事的。这天还有寒气,你在外面走长了会寒腿。还是收拾行李吧,可不能耽误了行期。” 相比一个月前,天气的确暖和了不少。立春过了,春意也渐渐浓了。我们四川本不同北方,纵使是湿寒难耐,却不会失了绿色,此时则更是绿草茵茵,汀兰郁郁了。 我们倒不急着去哪儿,只是慢慢地走着。白莎挽着我的臂,像是恋家的女孩子舍不得离开一般。 “舅舅,你知道我为什么想不好吗?” 白莎的心思我也是很难猜透的,猜也无益,我就老实地摇摇头:“我们都猜不透你的心啊。” 似是被我说中了心思,她笑了笑,眼睛望着我,满面无辜地道:“我真的如此诡秘?” “岂止诡秘,”我笑道,“有时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我们又向前走了几步,她收了笑容,轻声道:“其实我是有点怕,怕去了就回不来了。” “回不来?”我惊道,“那边也那么危险?那就不要去了。” “这倒不是的。现在来去还算自由,我不是说我人回不来,我是怕我的心。” 我看着白莎,她却没看我,低头道:“舅舅,你知道我这人常常有些和旁人不同的心思。可是不管怎么古怪,有些事我也不会马虎的,特别是信仰和良心。” “我是个记者,保不住会进入到自己写的故事里。要是换了旁人,进入了也无妨。可是,他们是不信神的。到那时,需要我选择,就难办了。” 我终于明白了白莎的难言之隐,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她说起“选择”,那却是我最惧怕的。 如此说着,我们不经意间又到了那天我醉酒的茶楼前。我想着这或许能帮白莎散心,便道:“白莎,你还记得那天我生病吗?” 白莎不知我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侧过脸,好地看着我。 我笑道,“生病便是这个茶楼赐的。” “是吗?那我可要去见识一下。” 走进茶楼,茶博士忙上前迎候,倒是仿佛见到了旧交,满脸笑容:“先生,您又来了,快请楼上坐。《牡丹亭》这就刚开唱了。” 我对白莎道:“你恐怕还没听过昆曲吧?人说这也是咱们祖宗留下的至宝。诗词歌赋都在里面。” 坐下后,我们要了茶,便把心思放在了台上。俊美的旦角正在倾心于曼妙的春光,白洁如玉的双手勾画出万种风情。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又是游园惊梦中的精词妙句。 我看着白莎,她的双眸闪着异彩和泪花。那水磨的曲调和抽丝般的笛声沁入了她的心脾。 她看看我,轻声道:“舅舅,谢谢你带我来看昆曲。真不知道还有这么美的艺术。要是不打仗该多好。我也想写写他们的故事。” 心想着她这话,可不是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如今却是山河破碎、流离失所。 箫笛共奏,台上的两位旦角也如天外美女般齐舞。她们身上素色的绫罗飘曳,手中金色的折扇开合,便如两只畅快的蝴蝶无忧嬉戏。台下一众下江来的观众,难得在战乱里偷得几分安逸,似已梦回故里。 一阵低咽的笛声过后,我听到一丝不合拍的嗡嗡杂音传来。还未寻思出缘由,这声音便传至头顶了。比最高的笛声还要尖锐,如利剑般直插人心。 仿佛是梦中一般,下江人乱作了一团,陡然四散去。接着一阵巨响,台顶的瓦片和木料便倾泻而下,震起滚滚烟尘。台不见了,笛声和箫声戛然而止。气浪传来,我们的桌子怦然倾塌,人似是被一股巨力推着,飘了起来。 半空中,周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看得异常真切。成堆的碎瓦和木料堆在了台上,临近的桌子四散崩塌,椅子犹在各处滚动。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和火药,还有一种逃不掉,躲不开令人作呕的刺鼻的血腥。 就在此时,这飘的感觉陡然去了。我坠了下去,后背刺骨的疼,眼前骤然而亮,所有的人和物的轮廓都融化在这光里了。这感觉倒是让疼痛好了些,但只片刻的功夫,那刺骨的疼又回来了,眼前也变得一片漆黑。 “舅舅!舅舅!”隐约是白莎的声音,虽是能听到,可却像是隔着几层墙壁,压在一阵阵尖锐的耳鸣声下。我一时看不到她,只感到一只手抚在我的前额,颈上的钮扣也被解开。虽然呼进的气仍然是夹杂着难忍的呛鼻之味,但扣子解开后呼吸变得畅快了些,白莎的面庞也渐渐显现出来。 她的脸满沾上尘土和灰烬,只还能看到灵动的双眼。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我笑了笑,好似周边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而我们又如回到了家里说笑一般。 “舅舅,你没事吧?”白莎跪在我身边,声音中满是焦急。 我再吸一口气,可能是吸得太快,一阵急促的咳嗽却是让我彻底醒来。伸展一下四体,倒是除了疼痛便无大碍了。 我点点头,安慰她道:“还好。白莎,扶我起来。” 白莎把一只手放在我头下,另一只拉着我的手,扶我慢慢坐起。环顾四周,茶楼变得很静,客人们似是已跑得干净。而外面却是警笛长鸣。 我和白莎站起身,她对我道:“看来这次日机不多,比炸上海时还是好多了。” 我点点头,心想这也许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突然想到家中的德诚,也不知是否安好,就想和白莎一起快快回去。本来的梯口已被众多翻倒的桌椅挡住,我们只得小心地前挪。近了台边,白莎突然拽住了我,轻声道:“舅舅,你听,好像有声音。” 停下脚步,果然听到了台上有断续的呻吟声传来。我们折回来,摸索着爬上瓦砾堆。再听听,那呻吟声似是从右边传来。此时救人事大,也顾不得找寻工具,只我二人徒手把瓦砾掏开了一片。 那下面是散乱搭叠的梁檩,而呻吟声也听得更真切了,那该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断续地传来。知道下面有人,我和白莎也顾不得多想,便开始搬动那些木料。几块大的木料颇是沉重,又怕再伤着下面的人,只能小心地挪动。 大概是一刻钟后,女孩子的脸和肩露了出来,却正是刚才在台上的杜丽娘。台下看得不清,此时离近了,却原来仍是个稚气十足的孩子,该只有十四五岁。 她脸上的戏妆仍然完美,好像还是那个在院中观赏春光的丽娘,未被惊扰,只是嘴角边淌下了淡淡的一丝血迹。因为身上压着木料,却是动弹不得。 看见白莎,女孩子看到了希望,松了口气,在疼痛中露出一丝笑容,轻声道:“姐姐,救我。” 可能是因为气急,话未说完便被一阵咳嗽打断,嘴角又渗出了鲜血。白莎忙用手抚着她的脸,柔声安慰道:“小妹妹,别怕,不要动,姐姐帮你挪开身上的木头,好吗?” 她点点头,急促的呼吸暂时缓了下来。 白莎看着我,目光中却是一丝凝重:“舅舅,你扶着她的头,不要动,我来搬木头。” 我爬到近前,用双手轻轻地扶住了女孩子的头。 她仰起头,艰难地笑了笑,想说话。我忙止住她道:“小妹妹,先莫要说话。姐姐很快就会救你出来的。” 听着我的话,她的眸子中透出无限的希望和期冀。可能是一块搬动的木块碰到了她的伤处,一阵痛苦袭上她稚嫩的面庞。但只一霎,她便又忍住了。 我轻声问道:“碰疼你了?”她望着我,抿着嘴,摇摇头。眼中似乎是说她能挺住。 几分钟后,听起来一块不小的木板被白莎推开了。抬眼看看过去,见她小心地跪下,清理着女孩身上的碎木。不知是碰着什么情形,她停了手,然后又俯身下去,几乎是贴在了碎木上,细心而焦急地找寻。片刻之后,她抬起了头,望着我,眼中却满是泪和无助的神情。 “没希望了,舅舅。”她突然转成英语,把这噩耗告诉我,“有一根木头扎到她胸口里了。现在一动,她就会死。” 我听到这死亡的消息,却没觉着恐惧。低头看了看女孩的眼睛,那眼中仍是充满期望。我松开了扶着她的双手,帮她理了理假发上散落的珠片。 我问道,“小妹妹,你家是哪里的?” 她似是没看出我们神情的异样,天真的一笑:“苏州。” 我柔声言道:“那可是好地方,是昆曲的根吧。你唱得真不错。” “是从小就学的,”她答道,“不过比爹娘差多了。” “那你爹娘呢?” 她摇摇头:“不知道。从苏州逃出来时,走丢了。我们的班子找了辆卡车,但太挤了,爹就把我抱上车,让我先跑。他说日本鬼子不会放过小姑娘的。” “到了后方就好了,”我道。 此时白莎在我身边跪下,看到白莎,小姑娘又笑了:“姐姐你刚才说得是什么话呀?真好听。” 白莎的一只手握着我的手,紧紧地,越来越用力,是要化解心中的痛,也是让自己努力地不要露出悲伤。 “是英文,”白莎道,“但没有你唱的好听。” 小女孩说话多了,嘴角又不停地渗出血来。白莎忙掏出手帕,轻轻地帮她蘸去,免得弄脏了她的妆。 “姐姐,我冷。”小女孩喃喃道。我看着她的脸,因是施了粉彩,仍然红润,但眼中的神采却是留不住地在慢慢散去。 白莎忙把自己的大衣脱下,盖在她身上。此时她已克制不住自己,泪珠滴滴地落在大衣上。 “别说话了,小妹妹,歇一会儿吧。”白莎道。 小姑娘又摇摇头,眼中有些焦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便忍着痛,说道:“待会再歇着。我还没唱完呢。叔叔和姐姐你们听我唱,好吗?” 我和白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头。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又唱起了游园一折。虽没有了方才的字正腔圆,也没有丝竹伴唱,声音薄若蝉翼,却依然环绕满堂。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唱到此处,她已气若游丝,几近无声了。 “姐姐,”她用着最后的气力,唤着白莎,双眸已全然没了光彩,只凝望着远方。 “我在这,”白莎声音哽咽,在她耳边轻道,“小妹妹,你有什么心愿就告诉姐姐吧。” “我想回家,找爹和娘。”她说完这小小的心愿,再说不出话,嘴张着,挣扎着地吸气,却是吸不进,脸上满是濒死前痛苦的痉挛。再然后,她忽地变得平静,容颜也变回了适才的稚美,双眼还是望着远方,双唇微微张着,仿佛还在唱,可却是永远地沉静了。 白莎抱着我痛哭失声,无法自已。她哽咽着,似是问我,又似是问着自己:“主啊,你为什么不救救她!” 回到家中时,夜色已然笼罩这山城。我和白莎都没说什么,德诚见着我们,问明缘由,也惊慌地不知所措。 我和白莎相对而坐,不想说也不敢说话。就这样默坐良久,最后她缓缓起身,把那沾了小姑娘血的手帕小心地叠了起来,放入口袋。 “舅舅,我走了”她喃喃道,也没有回头便默默地走了。 第二日,我告诉德诚,等几天再回自流井。他很是诧异,着急道:“先生,我到外面打听,大家都说这次日本就是试探,没扔几个炸弹就走了。此后可就不好说了,还是回乡下安全。” 我并没作答,其实自己也说不好为何要等。我明知白莎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但也许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 一个礼拜过去,她没有再来,我想她应该已经在去武汉的路上,当然去了延安也未可知。这一个礼拜,我几次想起白莎跪在小姑娘的遗体边,责问上帝的那句话。或许那一刻,她已经选了自己的路。 那些天我也想着自己该如何选择去留。从美国回来的这十几年,虽然在做着事,但却是缺了魂一般,身子在动,心却一直想静着。可这烽火连天的岁月,心再静,总是要做些事。既然想明白了此地远未到终点,那便还需向前求索,既为生者,也为死者。 转天我去找了俞先生,请他举荐我去资源委员会做事。那日我们聊得畅快,又仿佛回到了当年同窗的时光。此后几个月,我便往返于重庆和自贡之间,开始筹划盐业化工的大事。 五月中,翁文灏先生飞抵重庆,虽是公事繁多,仍安排我去谈盐卤工业的建设。此前打井、推水、煮盐、炼碱,都是自己给自己做事,陡然间变成公事,确有诸多不适之处。不过想到这是为国家和抗日的大事,也就都释然了。 到了三八年十月,武汉和广州都沦陷了。无论是国府还是延安都在讲抗日将是持久之战。此间陪都又经历了数次轰炸,虽然日机越来越多,死伤也越来越重,但无论是川人还是下江人,无论是高官还是百姓也都泰然处之了。 我再次得到白莎的消息却是到了三九年底。接到了她的来信,确是一惊。本想她或是去了武汉,甚至是去了延安,却没有想到她又回到了上海。 她在信中没有提及此前一年多的行踪,倒是说起了两位故人的近况。一是白牧师终于回到了上海。这本是好事,可他在船上大病一场,只能暂时在上海养病。白莎在信中并未提到他们见面的详情,只是说见到我后再行告知。 这第二件事,倒是让人听着欣喜。 “那个男孩,”她用英文写道,“他真的追到中国来了。原本他说去年毕业后便要来的,但他父母还是希望他能将工作一事料理停当,便耽搁了一阵。此事我左右为难,年底前还有事会来重庆,顺便也想请舅舅帮我参谋。” 中国人说“娘亲舅大”,白莎是个孤儿,能把我这个舅舅当真,如此大事千里迢迢来找我商量自是真情可鉴。如此想来,一丝暖意萦绕心头,而年关将近,便让德诚拍去电报,让白莎回自贡过年。 祭灶那天,白莎回到了自流井。她还是穿着那一身棉袍,围巾和布鞋,活脱脱的乡村女教师,哪里像是美国归来的洋记者,更不像是能在蒋夫人身边出入的名媛,但这正是我所欣慰的。我心中的白莎仍然能够坚守,像坚守信仰一般坚守心中的好恶。 “舅舅,两年没来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白莎见到我后便问道,眸子中透出丝丝歉疚。 我自嘲地笑答道:“哪能怪你。孩子大了,即便是父母也未必能常见面,更何况我这个假舅舅。” 听着我这说笑,她却认真起来,看着我,嘴微微一抿,说道:“舅舅,你怎么就把自己说成是假的呢?咱们不是都说娘亲舅大吗。我可从来都是把你当成真长辈的,从小时候在白牧师家里就是这样。” 提到白牧师,我倒是心中一酸,便问道:“白牧师还好吗?要是能够,还真想接他回自流井看看。” 白莎摇摇头,眼中满是伤怀:“我也说不好,只是觉着他别的不想,一门心思要做殉教的烈士。” 听到此话,我心头一怔,不知她是何意。 “白牧师这次来中国,本想着有好多事要做,可在船上却是犯了一场病。您是知道的,他原本身体一直硬朗,这一病却是不轻,到了上海,将养了两个月才见好。” “大家本是要帮他安排在上海长住下来。可谁知他却不要,说是这里终归还是以租界为主,还是庇护于欧美的炮舰与金元之下。我们还没弄清楚他到底怎么想,他却是飘然离去,只留下信,说他要去南京、去北平。他要入虎口,要去被日本人蹂躏的地方,就像古罗马时代的基督徒一般入狮穴而献身。” 听了白莎这番话,我心中不免伤感颇多,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儿时的蒙师。白莎不愿我过为神伤,便岔开话题,问道:“舅舅,你这两年可好?” 我知她的心思,便道:“你看舅舅怎样呢?” 她嘴角微翘,含着笑望着我,眸子中又露出小女孩的狡黠:“嗯,白发多了几根,但英气却更足了,好像年轻几岁啦!” 听她如此说,我笑出了声:“想不到你也学会了恭维人?” 白莎看着我,笑道:“不是恭维,是实话。舅舅虽然看上去比几年前略略显老,但神情真的是显得更年轻了。” 我点点头,答道:“你上次走后,我就去找了俞先生,让他帮我安排,出来为抗战做些事情。虽然忙碌,但想着这盐送往后方各省,天然气能帮陪都避寒,炼出的矿由俞先生造出更好的弹药,给前方的将士,心中确实有股使不完的劲儿。” “那次在重庆的轰炸,”白莎喃喃道,但她欲言又止,若有所思,“你知道我有时还会想起那个小姑娘。战争让我们都变了。” “你呢,白莎?两年没有你的音信了,还真的很惦记。有时心里也在猜你去了哪里。” “这两年去了很多地方,也看了很多的事,觉得自己以前就是个小孩子,一个学着大人演戏的小孩子。直到事情见得多了才慢慢地长大。” 我听他此话,似是并不愿提起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也就不便多问了。 “那个男孩呢?”想到了她信中那句英文,我便也用英文问道。 听我这话,一阵绯红映上她的双颊,她也用英文答道,“有点麻烦。” 看她提到此事颇显难色,我便笑道:“今天不算太冷,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白莎兴奋地点点头,拉着我起来便出了门。 我们寻着竹林小道缓步而行。她如往日般挽着我的臂,良久没有说话。 “是不是恋爱了?”我最终忍不住问道。 她摇摇头,低声道:“说不清。我倒是觉得更像是失恋了。” “舅舅,你记得我上次提到的男孩?” 我点点头:“你说是白家的邻居,西蒙斯教授家的孩子。西蒙斯教授家应该是顺着河边拐进去的那条小路上,是不是?那孩子长相是不记着了,就是好像耳朵好大。” 白莎笑出了声:“舅舅记性还真好。就是他。小时候我们都逗他说他耳朵大。” “大了以后也还是一样。其实我和白伊还是很感激他的”。 “感激?”我问道。 “说感激是因为好长一段时间,他实是我们唯一的朋友。我们虽是在白牧师家长大,但毕竟在别人眼中还是中国人。附近的邻居都是家教极严的,孩子们也都是面上很有教养,但心里总也不太愿意接受我们。只有内森天天跟着我们转。小时候倒也罢了,但大了以后,若不是有他,我们也许会孤单很多。” “这也就是咱们中国人说的青梅竹马了,”我笑道,“他如也有一个孪生的兄弟,就可连白伊一起追上了。” “可不是吗?其实内森是个很内向的人,倒是和白伊的性格更配。在我们去卫思理上学前,他不好意思,也没说什么。当时我想,跑回中国后和他相距万里,也就没了什么牵挂,那他就可以一心一意地追白伊。可是谁知他辗转知道了我的所在,就写信来把他的心意挑明了。” “说来也怪,他讲原先他心里也是左右为难,不知道在我和白伊之间到底喜欢的是谁。可我走了,他心中牵挂,才觉出喜欢的是我这样的性格。” 说到这儿,白莎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其实觉得他这无外乎是距离产生美,但他却不承认。几次三番地在信中说与白伊只能是朋友,而真正爱的是我。他本不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能把情感如此倾诉实是不易。” 白莎沉默片刻,幽幽地接着说道:“他向我表白,我应该感谢他。可说实话,我也有点恨他。” “恨他?有这么严重?” “至少他第一次向我表白时,我确是这样想的。不是不接受或是不喜欢他的这份感情,而是气恼他把自己的为难转嫁给了我,让我愧对白伊。再说,我现在这样,也真的不便接受他。” 听到这儿,我觉得白莎话中有话,特别是“我现在这样”中含着诸多难言之隐。此时我们已到官印山下,我便停了下来,说道:“白莎,你和我不同。你比我敢想敢干,如果对他有情,为什么不努力一下呢?我不知你的情况,但不至有什么无法逾越的屏障?” “舅舅,你误会我了。我问过自己,确实是把他当成朋友的,并没有那份牵肠挂肚的爱。” 听她如是说,我随口答道:“你又未牵肠挂肚地爱过,怎知那是什么滋味?” 我这么说着,却见白莎的双颊越发红了,眼睛也不再与我对视。我陡然明白了许多,却是百感交集:“你爱过啦?” 她默默地点点头,喃喃道:“应该说是爱着。” “能告诉我吗?” 她摇头叹道:“舅舅,你可能也会猜到一些,不过我还是不说为好。” 她的话既让我明白了一些心中的揣测,却又多了更多的疑惑。如果她所说的近况是关于那边的事情,那可能确实不便多讲。我只得问道:“既然爱着另一个人,你便告诉内森实情,也可对另外一人表白,如此不是甚好?” “他,我是说我爱着的人,其实是知道我的心思的。可是他不能的。” “不能还是不愿呢?”我问道,想着自己二十年前的往事。 “先开始他说我们必须是同路人,那才能谈得上爱。我试着跟上他,从一条路跑到另一条上。可是我跑近了,却看见已经有另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了。现在这两条路都不好走。” “所以你说像是失恋了?” “我也说不好,总觉得是在两个世界之间。也许这就是命吧。”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舅舅也不知该如何劝你好。心里不畅快时便多想想周边的亲人,白伊,伊莎白小姐、白牧师。亲人的爱总是无条件的。” 白莎把头靠在我肩上,叹道:“谢谢舅舅。我知道你其实有时心里比我还要苦,本不该拿这些纠葛来烦你的。现在是全民保土抗战,也不该因为这些儿女私情而废了正事。何况就要过年了,更不该说这些不快乐的事了。” 我微笑道:“好几年没有和你一起过年了。今年既然你回来了,就该好好过过。只是家里人太少了,加上楚娇和她娘,也就是咱们四个。” 白莎的双眸兴奋地睁大:“舅舅,我还以为你就是喜欢清静呢?我倒是有个主意,只要是你不介意。小竺的母亲年前在重庆去世,她要回来料理一下。过年的时候冷清清的,难免伤心,我想请她一起来吃年夜饭可好?还有庆哥,说不准也会一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40年代初自贡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三十八章 </span> 40年代初自贡 除夕那天下午,小竺和庆哥到了。与他们分别两年,在这战火中能够重逢也是难得。小竺怕是因为母亲刚刚去世,略显忧郁,但因怕扫了大家的兴,也尽量说笑。庆哥仍是英气满面,看着女孩子们在一起闲谈,便坐下来陪我。 “听白莎讲您现在在为资源委员会做事?”他问道。 我微笑道:“是呀,总不能一直闲着。其实也不过是把盐井打理得更好些。除了煮盐,把天然气和一些矿物提炼出来帮助抗战,也就是一些份内的事。” “李先生,您太自谦了。如果国府上下都能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好,那抗战也许就不是现在这样的情形了。” 我听他话中有话,却颇有道理,便道:“个人能力有限,这也不能强求。我找俞大维先生时便说我这个人其实是不称此职的。但俞先生同我讲,现在是抗日的特殊时期,只要用心做事就行了。” “李先生,您真是一语切中要害。现在正是这用心做事的人太少了。” “那你对战局怕是不乐观了?”我试探地问道。 “您看过毛先生的《论持久战》吗?” 我摇摇头,心中一凛。虽说现在国共合作,但若是在重庆,提到共产党方面,大家心里总还是有些芥蒂,更何况是像他和我这样和政府多少有些瓜葛的人。不过既然是在家中,又没有外人,我也乐得听他的高见,便没有打断他。 “大家都希望抗战能快些胜利,但天下大势可能注定让咱们要多坚持几年。” 我叹了口气道:“抗战两年半了,上次世界大战也就一共打了四年。上次打完,本说是一战结束万战。可是没出二十年,这就又回到了原处。” “李先生提到一战让我想起近来读到的一篇小文,立论倒是新颖。您是放过洋的,我说来您听听可好?” “这是一位匈牙利物理学家的看法。一战时他还不到二十岁。一次朋友们谈天说到一战最终的赢家和输家会是谁,他说出一个大家都无法相信的结论,四个帝国会输,德意志帝国、奥匈帝国、俄罗斯帝国和奥斯曼帝国。” “这倒真是未卜先知了,”我惊道。 “就是啊,朋友当时都不相信他,因为四个帝国分属两方,无论如何是不会同时是输家的。可他的看法却不同,他说一种制度是输家,专制的帝国制度在一战中灭亡了。” 听着他的话,我也开始思量:“那你是说也许现在的大战也会是一个样?” 庆哥笑着摇摇头,客气道:“我可没有这么未卜先知。只是觉得战争的结果未必只是战场上的输赢,也许这世界的规矩也会变。” “不知您是否看到报纸上说英美都在和国府商谈重新缔约,放弃在中国的租界和治外法权。这不就是规矩在变吗。英美反对苏联很多年了,现在结盟了,国共也合作了。这恐怕也是规则变了。” 听了这番话,我不由叹道:“我空长你几岁,见识上却差了一大截,真是惭愧了。” 庆哥笑着摆摆手:“李先生您太过谦了。我这都是胡诌,也算不得数的。” 说笑间我无意抬头,见白莎虽是面对着小竺坐着谈天,眼睛却望着我们这边。她似乎在看庆哥,脸上多是关切,而发现被我看到,双颊又瞬间变得绯红,忙着转过了头。我心中一惊,难道她此前说的爱着的人就坐在我面前?而想着她所说的一番同路人的话,难道面前的庆哥是那边的不成? 我心里想着这些,不免分了神,便不知往下说什么好,只是干笑两声,颇不自然。好在此时晚饭已经做好,德诚请大家入席,这围自然也就解了。 烽火连三月的日子里,能聚在一起确实不易,而众人心中又不免有一丝伤感,不知明年今日是否还能聚在一起。幸好楚娇年幼,还不太懂得这些国仇家恨,与白莎久别重逢,自是兴奋,先是说起学校的近况,又缠着白莎讲上海、武汉和重庆的新闻,总算气氛不致太过凝重。 “白莎姐,你带我去重庆耍耍好不好?”楚娇虽是在问白莎,眼神却是在看着我和幺妹。 白莎本就心细,又知道楚娇的性格,自然是看出内中的微妙,便没直接答她,而是反问道:“你想去重庆耍啥子啊?” “看—电—影,”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听同学说,重庆其实原本不比自流井大多少,可自打成了陪都,就大不一样了。每星期都有美国电影从上海和香港来。” “你还在行的很啊,”白莎逗着她说道。 “哦,我还知道费雯丽、贝蒂戴维斯、洛丽泰扬、罗伯泰勒、秀兰邓波儿呢。”楚娇说得愈发兴奋,甩出一大串汉化的洋名,弄得我和白莎也有些不知所云了。 “美国现在都在看一部电影,叫《飘》,还是彩色的呢!”楚娇满眼憧憬地接着说道,“我听同学们说,这片子是圣诞节前在美国上映的,到了一月在上海就能看了,大家都说,过年的时候重庆一定会放的。白莎姐,你带我去好不好。” “楚娇,”幺妹终于是忍不住,斥道,“就知道叽叽喳喳地说。小孩子不上进念,没出息。” “哼,谁说我不上进念的,这一年我可是考了几次第一的。” “哦,”白莎惊地叹道,“楚娇真是变大姑娘了,爱念了。” 这本是句恭维话,谁知楚娇听了,却是脸忽地变得通红,反而不说话了。白莎满是疑惑,转过来看我,而楚娇也焦急地冲我摇头,该是求我不要讲出来内情。 左右都是外甥女,总是不好厚此薄彼,我只得干咳一声,说道:“楚娇是要准备考中央大学,虽然还有两年,可已经是发奋努力了。” 我这话虽是说了,可好似没说的更多,楚娇依旧坐立不安,而白莎依旧满面狐疑。 我虽没再吭气,可幺妹却是不屑地嗔道:“哪是为了考中大,还不是为了和琴生别苗头,看人家考上了,就也要考。现在这女娃们,这样怎么嫁人!” 楚娇见自己的事被母亲点破,既羞又恼:“哼,我长大了,才不要你们给嫁呢。现在都是自由恋爱的,对不对白莎姐?你有没有恋爱啊?” 白莎没想到楚娇这小姑娘会突然袭击,自是尴尬,只得红着脸笑。我正想着如何打个圆场,却见德诚脚步散乱,神情惊慌地走进来:“先生,不知从哪儿来了个洋人。只是在说洋话,我拦他也不听,这就闯了进来。我赶紧进来给您报个信儿。” 此时我们也来不及细想,已然听到厅外的嘈杂之声,是家人想拦着这个不速之客,隐约传来了几句英文:“放开我!我是李先生的朋友!” 这声音由远而近,一下子已到了厅口。我正待起身,却是发现白莎已站到我身边,扶着我的胳臂,似是需要我的保护。 “让我进去!”那声音似是怒吼,挣脱了一切束缚他的枷锁,冲进了大厅。那是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孩子,不像是一般的美国男孩般健壮,而是有些纤细。一张稚嫩的脸,头上是蓬松的亚麻色头发,不能算是英俊,但两只大大的蓝眼睛炙热地看着我们。 “莎拉,你看,我说过我是认真的。” 白莎有些不知所措,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男孩炙热的目光让她不知所措,她咬着嘴唇,沉吟片刻,低声道:“内森,你这样太任性了!” 如我所料,这便是白莎向我提过的内森了。两个年轻人必是爱恨交织,这场面好不难堪。我虽不是擅长交际之人,但毕竟是长辈又是本家的主人,自然是要出面调和。 我拍拍白莎的手,示意她不要激动,然后对着内森道:“内森,还记得我吗?”。他点点头,略显苍白的脸上浮上抱歉的红晕:“李先生,对不起这样闯进你家。” 我笑笑道:“没有关系,我们在庆祝中国的新年,本也是喜欢热闹些的。你既然来了,就一起过年吧。” 这话似是给了他大赦,内森欣喜地看着我,蓝色的大眼睛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我转身对其他人解释道:“这是我在美国的朋友家的孩子,不远万里来到咱们自流井,大家一起过个年也是缘分了。” 我把内森安排在我的左手,而白莎在右手,虽然离得不远,但无需对视,也就少了一份尴尬。庆哥坐在内森的另一边,笑着与他攀谈起来。原来他也是懂英文的,只是说起来较为吃力,但并不迟疑。 “你是刚从美国来的?”庆哥问道。 看到并未被我们所拒绝,内森颇是感激,便也兴奋地聊了起来:“已经到了几个月了。” “那你做什么呢?” “我大学毕业后原本是在泛美航空公司工作,帮助他们在亚洲开通航线。现在为了抗日,我的老板也在帮蒋夫人的中国航空委员会做些工作。” “那真的要感谢你了。”庆哥说着,举起了手中的酒杯,示意着内森,一饮而尽。 内森想是已在中国尝试过这干杯的力量,面露一丝难色,但为着感激庆哥的友善,便也回敬,一饮而尽。只是家乡的老窖太过醇香,刚刚喝完,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白净的脸也腾地红了。 我忙叫德诚倒上一杯温茶,帮他润喉。看他心情颇佳,虽是咳嗽不断,但笑着摆手。而白莎那边,虽不愿看内森,但表情也是舒缓了许多。 我笑着问他:“对中国印象如何?” 也许这一问勾起了众多思绪和感情,他没有马上作答,却是侧脸看了白莎一眼,然后拿过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满了一杯。 “李先生,你要问我,我只能说中国像是这酒,第一口充满刺激,难以接受。可放下了,却觉得她美丽无限。我们都像着了魔一样,再也放不下了。” 他说这番话时,双眼炽烈地盯着白莎,蓝色眸子中闪着执着的热情,脸上因此前喝的酒也越发红了。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次虽然还有些勉强,但已没了此前的呛酒,从容了许多。 庆哥和楚娇都是懂一些英文的,听了内森的一番话,自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庆哥转身和小竺耳语几句,她也会心地笑了。楚娇那边,觉着得意,看着白莎,很是享受这难得的胜利。满桌人唯有白莎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神情只是难耐。 初一清早,我天不亮便醒了。辗转几时,不能再行入睡,便披了衣服起身。推开屋门,顺着廊子和小径走向后园。 黎明前的老宅寂静无声,众人仍在沉睡。这园子自父亲去世,家中变故后我便无暇顾及,内中原本的小塘业已干涸,亭台也亦残败。但我们四川的植被不同于北方,即便是隆冬季节仍然是苍绿深幽,也让这园子少了颓暮,而增了不少自然清新之色。 “舅舅?”不远处传来似是白莎的声音。 一阵脚步声后,我在夜色中看到了白莎的身影。 “舅舅,您怎么也起得这么早?” 我低声道:“可能是有心事吧,你呢?也是有心事?” 她点点头,幽幽地答道:“过年就是这样。除夕夜总是能高高兴兴的,但初一却排解不了心事。” 在茅亭中坐下,我问道:“是因为内森的事情?” “倒也不全是。他这人就是个大孩子,我一直觉得他是三分钟的热情。我跟你说过的,我爱的不是他。他自己也知道,可一时还不愿接受。” “白莎,你还年轻,这些烦心事很快便会过去的。倒是舅舅,已然到了不惑之年,却是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舅舅,其实我觉得你不必如此。人生未必一定要自己出人头地的,如果能与志同道合的人为一个共同的志向而努力不也是很好的吗?” 我寻思着她的话,觉得此中似乎有她自己的想法,便问道:“你找到了这样的人?” 她点点头,慢慢地答道:“舅舅,我不想瞒你。我觉得我确实找到了这样的人,而跟着这样的人也看到了那个志向。但我还需证明自己。” “能和我说说你们的志向吗?”我试探着问道。 白莎微笑着摇摇头:“现在还说不好,只是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舅舅,你经历过改朝换代,可是你不有时也说虽然到了民国,该改的还是没有改。如果有一条路,能让中国彻底改观,你会支持吗?” “那是自然,”我毫未迟疑地答道,可话刚一出口,却又有些后悔。 “可是如果需要你做出些牺牲,你会怎么想?” “牺牲?”我掂量着这话,更觉着自己答得未免太过轻率。仔细斟酌着,我说道:“若是说这房子、盐井、田地,我本就不是太看重这些东西,为抗战已捐出了不少。如果真的能让中国改观,这牺牲也值得。” “若是需要牺牲更贵重的,比如说爱情和生命,而且可能不止是自己的生命,还有自己所爱的人的生命,你又会怎么想呢。” 我心中一凛,或许是因为在那园子里,忽地想起了当年的培真,那个殉了自己心中理想国的故友。我扶住她的双肩,有些急切地劝道:“白莎,你不要做些傻事。那些圣经故事中的烈士都是几千年前的往事了。生命怎么能不珍惜呢?” “舅舅,我只是打个比方。”她必然是看出了我的担忧,尽量把声音放得柔缓,“我做的事不是在前敌冲锋,没有什么危险。不过,我却真的看到有如那些圣徒一般壮烈的故事,就在身边发生着。” 说话间东方已渐破晓,白莎的面庞在晨晖中显得无比圣洁。她从小便生活在信仰之中,青春时代又遭遇旷世国难,对生命和奉献自然有我所无法感悟的理解。既然是自己看不到的,或许也就只能由她去探寻。 “白莎,一起为新年许个愿吧。”我说道。 她会心地点点头,看着我,似是希望我把愿望说出。我便朝着东方的光明,慢慢地说道:“希望你的志向能够成真,希望我们都能生活在一个全新的未来中国。” 众人起身后,白莎约着内森去学校看望寄主的难童,却是被楚娇缠着要一起去。傍晚时分,他们三人回来,远远看过去,白莎和内森有说有笑,看来似是已冰释前嫌。 我问他们玩得可好,还没等白莎和内森答话,倒是楚娇先扮个鬼脸,抱怨道:“白莎姐可凶了,比学校的先生们还厉害,不让我们去耍。” 内森笑着胡噜了胡噜楚娇的头发,说道:“说好不许告状的。”转而向我,他略带骄傲地说道:“李先生,我们可没有玩啊,是工作,”说完,他眨眨眼,看着白莎。 白莎拍拍内森的肩膀,赞许道:“我以前就觉得这个男孩傻傻的。可是孩子们还挺喜欢这个洋大哥的,跟着他打了两场球,可高兴了!” 见到他们两个甚是亲密,我便想着能再进一步撮合:“你们不如多住几天,我们家乡附近还是有很多不错的风景。现在虽是抗日,却也不能让鬼子把我们的心情全毁了。” 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笑,白莎向着内森努努嘴,示意他来说。 “李先生,我们这就分手了。” “分手?”这话确是让我吃了一惊,才刚刚和好的恋人何必又要分手呢? “白莎回重庆,我会去成都然后昆明。航空委员会正在那里筹建新的空军基地。” “那你们?”看着我的关注,他俩都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内森把实情说了出来。 “李先生,我们的事情让你费心了。都是我不好,闯到这儿。我和莎拉谈开了。她有心中的追求和心中的爱人,我尊重她。我还是爱着她,但我希望能够用我做的事来表达我的爱。嘿,说不定她还有回心转意的那天,不是吗?” 看来倒是我误解了,原来他们的和解并非是一对恋人走到一起,而是相互理解,接受现实了。 送内森到门口,挥手相别。 “莎拉,你会保重吧?”内森虽是笑容满面,但大大的眼睛里何尝不是五味杂陈,尽有流露。他炽热的目光似乎也反衬在了白莎的脸上。“能亲一下你告别吗?” 白莎并没拒绝,深情地点点头,与他相拥,然后四唇轻轻地碰在一起,只片刻间,便又分开了。 “你也保重,”她轻轻地在他耳边说道。两人依偎良久,却也不愿就此放开。 最后还是内森先松开了搂抱着白莎的双臂。他笑着眨眨眼道:“我要是爱上另一个女孩子,你不会生气吧?” “我批准了。”白莎笑着答道。 回到院中,白莎却没了刚才的笑容,面色愈发凝重。 “怎么了,白莎?” 她轻叹一声:“我真怕是害了他。” “为什么这么说?”我诧异地问道。 “他和我本是不同的。我到底还是中国人,可他无牵无挂,本可在美国有他的事业,成个家,过着殷实的生活。为了我,来到这战火纷飞的中国,为了我,要到危险的地方去。昨天我本想劝他回去的,但他却说既然我在冒险,他也不愿意一个人待在美国。我能不能接受他,他现在也无所谓了。” 说到这里,白莎的眼中已满是泪花。 “其实我还是很在意他的。甚至说,也有好多说不清的爱。你知道吗,舅舅,就是因为这些,我不愿他为了我而受到伤害。他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也会责怪自己一辈子的。舅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到了初三,白莎也回重庆去了。家里一下子清静下来,我才发现楚娇一直是郁郁寡欢。我问她是怎的了,她说是看着内森和白莎想起了美国电影里面的情节,只觉着爱情的凄美和无常。我自不知该如何开导情窦初开的少女,便只是说他二人都是好孩子,主会保佑他们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40年代初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三十九章 </span> 40年代初自贡和重庆 1940年旧历年过完,我回到重庆便听说宋氏三位夫人要聚首陪都,然后还会去内江、自贡等地视察难童保育院。此前三位夫人因为政见不同,已经许久没有聚在一起。此番重逢既是宋家的幸事,也是国家的幸事。 我们这些自贡的乡党便也兴奋起来,筹划接驾事宜。我因是在为资源委员会做事,又有好事之徒可能从俞先生或是翁先生处听说我与蒋夫人有些瓜葛,便也就在筹委会中挂了个名。 四月下旬,筹委会的一干人等得到消息,此前一天,三位夫人到了内江,在那里视察了新生活运动。原本是要在内江女中演讲,号召全民抗日的,但中途出了航空警报,三位夫人便缩短了行程向自贡方面来了。 到自贡后,三位夫人先去到威远,视察了静宁寺的国立东北中山中学和川南慈善总会,下午再去自贡儿童保育院。因我和保育院有些关系,又捐过款子,便被安排在此迎驾。 三位夫人此日均着素色旗袍,略加装饰,进入礼堂后便向众人颔首示意。曹市长首先上前躬身致意,随后是各界贤达士绅。当轮到我时,旁边的曹市长靠近蒋夫人介绍道:“这是本地盐商李友然先生。现在正在为资源委员会做事,为重庆输送天然气和矿物。” 蒋夫人含笑点头,显是没有认出我来,与上次相仿,官样地说了一句:“李先生爱国之情甚是可嘉。” 我本庆幸如此就可以过去,偏是曹市长也是留学美国学习化工的,对我这经历相仿的乡党颇有好感,便加了一句:“李先生也曾留学美国,与俞署长在哈佛时是同学。” 蒋夫人本已向前走去,听到这句话,她侧过头,注视我片刻,雍容的面庞上掠过一丝难以琢磨的神情:“李先生看着有些面熟,我们是否见过?” 看到蒋夫人这么问,我也没有多想,便顺口答道:“两年前曾由俞先生引见,拜见过夫人。” 蒋夫人又点点头,双眼注视着我,似是在审视我的反应:“那你便是白莎的舅舅吧?” 我摄于她如电的目光,未敢直视,点头回道:“正是。外甥女蒙夫人眷顾。” 蒋夫人此时归于沉默,又看了我片刻,便向前走去了。 接见完毕,大队人随着三位夫人去查看校舍。我便趁着这功夫退了出来,准备回家。下得楼来,却听着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木制楼梯上传来。 “慰慈兄,留步。” 转身一看,却是曹市长匆匆跑来。 “慰慈兄,总算让我把你追上了。”跑到近前,他停住脚步,平了平喘息,急切地说道:“夫人说有句话要和你说。” “夫人?”我不解地问道,心中也生出隐隐的不安。 “蒋夫人本准备走了,突然对我说有句话要同你讲。我便把她安置在校长的办公室吃茶。”看着我还在迟疑,他神情紧急,忙催道:“慰慈兄,你还等什么,时间长了夫人会怪罪的。” 我知道他与我相仿,做这个市长也是勉为其难,便也不愿让他揪心,跟着他快步地回了校长办公室。进门时,蒋夫人正在放手中的茶盏,脸上似已有不悦之色。看着曹市长额头微汗,气息不匀,蒋夫人倒也没有发作。 “夫人,李先生忙着下一站的准备,已经向那边去了,被我又追了回来。” 这谎似是被夫人接受了,她向曹市长点点头:“辛苦你了,任远。你先去忙吧。我有话问李先生。” 曹市长退了出去,这小小的校长办公室中便只剩了我和当日中国最有权势的女人。 “李先生可知道白莎最近在做什么?” 说话间,蒋夫人又端起了茶盏,但只是那样端着,两眼打量着我。 我强作镇定,答道:“夫人,我和白莎其实并非亲戚,只是旧交。她刚回中国那两年曾在我家寄居,现在大了,也就更管不了她了。” 蒋夫人似是对这回答并不满意,嘴角微挑,说道:“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吧。她可是几次在我面前提起你。” 听她如是说,我更是心中一惊,却是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看着我的窘迫之情,蒋夫人点点头,声音略放温和,说道:“我晓得你是老实人,也就不难为你了。你若见到白莎,告诉她要慎交友,写文章更是要注意分寸和体统。” “有人向我报告说她居然和共党混在一起。她最近给《时代》写的文章对政府也是颇有微词。我是看在白牧师的旧情上提醒你们。若要是换了旁人,我哪会管这无关的小事,你可明白?” 蒋夫人话中所说虽是我原本就预料的,可她如此说来还是让我一惊。摄于她的威仪,我只是诺诺点头。 “好了,我还有事,你去吧。”听了这句话,我如释重负,快步退了出来。 这段警示,我无从告诉白莎,却也真的为她的安危而担心。终于,在一年后,我对她的担心成了现实。四一年春末的一天,我正在重庆的寓所准备午睡,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和德诚都惊起了。 “舅舅,是我,白莎。”门外响起白莎熟悉的声音,急促而低沉。 我让德诚开门,却见白莎和小竺站在门外。白莎满面焦急,而小竺虽还是镇定,眼神里也透出不安。未及坐下寒暄,白莎就低声对我说:“舅舅,有件急事要你帮忙。” “我和小竺刚才在生活店买了一本苏联小说,却被人跟上了。怎么甩也甩不掉。我突然想到也许你在重庆,这里不远,就先跑过来了。他们就在外边盯着。他们见这里房子好,怕是有当官的,没敢直接闯进来,但说不定去叫人了。” 我也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帮她们,便道:“要不我给警察打电话?” 白莎也顾不得往日的礼貌,急道:“舅舅,他们就是国民党的特务,叫警察有啥用?你把我们带到资源委员会去吧,那里他们不敢硬闯的。” 听她此话,我虽是明白了情形危急,可更是手足无措,亏得德诚还沉稳些,忙着出去备车。 我问白莎道:“要不要从后门上车,这样更隐蔽些?” 白莎正要点头同意,小竺却挡住了:“那样不好,反倒像是我们招认了一般。最好就从前门上车。李先生您不要担心,他们现在还不敢动手,只是盯着我们。您一定要镇定,行吗?” 看着面前身材瘦小的小竺,真不敢相信她却如此沉着老练。我点点头,却仍是坐立不安,心神不宁,也不知如何才能镇定。 小竺见我此状,嘱咐白莎去泡茶,而自己在我身边坐下,缓声道:“李伯伯,我听白莎说您以前在美国还演过莎士比亚的话剧?” 听她提起这经年往事,我尴尬地笑道:“也就是一两次吧。” “有一两次那也是上过台的,那就和没上过台的不同啦。” 小竺见我满面不解,微笑着解释道:“我和白莎以前在学校也上过台。第一次也好紧张。她跟我说,上台前,深吸一口气,然后只盯着演对手戏的演员,那就能入戏了,也不紧张了。” 此时白莎泡好了茶,给我递上一杯,也安慰我道:“舅舅,小竺后来做了我们学校剧团的导演,你听她的一定不会错。” 一杯茶喝下,品味小竺的话,心静了下来,也多了几分勇气。想来车已备好,我便示意两个女孩可以出去了。在门口,小竺又嘱咐道:“白莎,你挽着舅舅的胳臂,一定要有说有笑。李伯伯,我在您这边。您记好,和白莎说什么都不要紧,实在不行,您背几句诗都行,就是别左看右看。” 我们点点头,步出门外,按小竺嘱咐的那样佯装说笑地上了车。车门刚刚关闭,我便催着司机快开,这时小竺又打断我,低声提醒道:“李先生,告诉司机不要开得太快,就像平常出门一样,否则他们会怀疑的。” 我重新嘱咐了司机,从后车窗帘幕中望出去,果真是一辆黑色别克在不远处缓缓跟行。 到得牛角沱资源委员会,卫士本就和我熟识,便直接让我们开了进去。再往后看,尾随而来的黑别克就在门口不远处停了下来。看来他们虽是不敢闯进来,但却也不愿意走远。 在资委会我本没有专用的办公室,就和一位熟悉的秘商量,借用了出差的矿业处杨公兆处长的办公室暂时一避。此时刚刚两点,我便让两个女孩子暂时休息,又让德诚出去再看看。 如此几次,德诚每次出去都说那辆车还在,旁边还站着几个人,不时向里张望。到了下午四点,德诚满面愁云地回来,说是又来了一辆车,人也多了。如此我也慌了手脚,看来他们等到部里下班,说不准就会闯进来。可除去在屋中踱步,却想不出好办法。 这时小竺开口问道:“李先生,您认识一些国府的高官,有方便带我们去的吗?” 我停了下来,似是看到了一丝曙光,说道:“蒋夫人认识白莎,上清寺离着倒是近,只是委员长行辕怕是不好进去。” 听我提到蒋夫人,白莎只是摇头,叹道:“舅舅,你别提蒋夫人了,这麻烦也说不准是她赐的。那儿是不能去的。” “要不去俞先生那儿?” 白莎又摇摇头:“我怕俞先生对我的事情也有所耳闻,毕竟当初是他引见的咱们。” 看着逐渐暗下的天光和摆动的钟摆,心中自是焦急万分,头上也渗出汗来。小竺忙道:“李先生,您别着急。您再想想,也不一定非是需要很熟识的,只要是大家都知道的公馆,进去坐坐也就行了。” 听小竺这一提醒,我突然想起,其实答案就在身边,便道:“你不说,我还没想到,其实还是翁先生家最合适。他恰巧没在重庆。这样更好,否则说不准他也有所顾虑。翁夫人林女士人是很好的,也不关心政治,我就说是带你们拜访她也无妨。” 如此想着,心里倒是安定几分,把车叫来,缓缓地开出了资委会的大门。车出门减速时,小竺还特意把车窗徐徐摇下,看似是吹吹春风,实际却是让盯梢的人清楚地看到我们。果然,我们的车开出十几米后,后面的黑别克又发动了,也缓缓跟来。 从牛角沱出来,顺着江边,过李子坝、佛图关,半个多小时后,车开进南开中学内的翁公馆。此前牛角沱遭轰炸之后,翁先生一度在家办公,所以这里我也来过几次。他家的门房还是记得我,听说是来拜访翁夫人,便让我们的车开了进门。 进院后,我因心中有事,脚步便也越来越快,把两个姑娘落在了后面。 “舅舅,你慢一点。”白莎轻声唤道。 回过头后,我看到白莎为了赶上我已面色微红,而小竺也是额头有汗了。想是她们这一个下午都在担惊受怕之中,体力也有所不支。 走到近前,白莎关切地说道:“舅舅,你看你自己都满头大汗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手帕,帮我擦了擦额头,接着又道:“咱们是来拜访翁夫人的。你这样看上去倒像是逃难一般,岂不让人怀疑?” 我这才察觉,不只头上,连身上也在淌汗。白莎一提醒,我倒也心中一凛,问道:“我之前只来拜访过翁先生两三次。此时先生不在重庆,大家也都是知道的,见了翁夫人却如何说呢?” 白莎微微笑道:”舅舅,你真是老实人。”他示意我低下头来,在我耳边轻声道:“你就说我是你的外甥女,是美国记者,正在写一篇关于中国妇女支持抗战的文章,因此想对翁夫人做个采访。如此可好?” 进了前厅,落座不久,翁夫人便笑着走了进来。翁夫人出身诗人家,在重庆的国府高官夫人中也以温良贤淑著称。我见她面色和善,并未对我的贸然来访显露不悦,心也稍稍放宽。 “李先生你可是稀客。什么时候从自贡回来的?” 我难免有些尴尬,只得强做镇定,忙起身致歉道:“翁夫人,贸然造访,实是不恭。今天来访是为了我外甥女白莎。她之前一直是在美国,为了抗战前几年回到了国内。现在正在为美国的杂志写文章。” 翁夫人看着白莎,含笑点头。白莎躬身施礼道:“林伯母,今天贸然闯到府上都是我的不好。我和同事小竺在赶一篇稿子,是讲中国的妇女如何支持抗日的。马上就要交稿,可我感觉内容还不丰富,所以就逼着舅舅把我们带来了。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翁夫人上下打量着白莎,对她甚感兴趣,笑道:“白小姐,快坐吧。抗日的事,正如委员长所说,人不分男女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我只是帮着外子做些事罢了,没什么可写的。不过你要想写,倒也巧了。小女燕娟今天也在,她可比我有故事。你们年纪相仿,应该谈得来。你们坐坐,我这就叫她过来。” 翁家的二女燕娟,我也早有耳闻,在几年前北平的学生运动时便曾参加抗日游行,还被打伤住院。此后她放弃学业,全身投入抗战救亡,确也是传女子。 白莎听了我简言一二,眸子中也闪出了兴奋。我们在此虽说实是避难,但能够巧遇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热情相通的女子对白莎也是一件幸事。 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我们看到了燕娟。她与翁家的其他几个孩子一般,容貌更随其母亲,不像翁先生那般文弱,却是满面英气。她与白莎一见如故,没几句话便谈在了一起。 翁夫人看着她们,笑道:“年轻人多了便是不一样。家里也有生气了。白莎啊,下次再把我家心瀚介绍给你。他在空军,那可更是有故事的。” 听着这话,燕娟笑道:“母亲,您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给心瀚相亲?要是李先生知道您有这企图,岂肯把白小姐再带来?” 燕娟这话一说,众人不禁都开怀畅笑。 翁夫人转向我,问道:“李先生,天色也不早了,就在此吃顿便饭吧?” 我不知白莎与小竺下一步对策为何,只是现在天色确已近黄昏,不吃饭便走也有悖常理。见我面色不定,翁夫人便问道:“怎么,李先生还有事?” 这时白莎向我笑笑,似是在示意我不要推辞,然后便道:“林伯母,舅舅是担心时间晚了,我们雇来的车子和司机怕是不愿久等,晚上回去不便。” 听到白莎的解释,我忙着点头。翁夫人和燕娟都希望我们留下,便道:“没关系的。李先生,你叫司机回去好了。晚上我们的车送你回去便是。” 如此在翁家吃了晚饭,坐上翁先生的车,也算是有了把有力的保护伞。可车开出翁家大门时,仍不禁心神稍乱,频顾四周,怕是在那墨色的夜中仍隐藏着危险。德诚虽是说盯梢的车和人在黄昏时分已经撤离,可如此半天真可谓是惊魂。 回到较场口,刚刚下车,我正要谢翁府的司机,却听白莎对他说暂等片刻,还要麻烦他送一程。我不便详问,便只与她们先上楼。关上门后,白莎便对我道:“舅舅,我们不能在重庆再待了,必须马上走。” 我着实吃了一惊,忙问道:“盯你们的人不是走了吗。他们看到你们和翁部长熟识,一定不敢再找你们麻烦的。” 白莎摇摇头,面色凝重,叹道:“今天我们是不得已,只是希望不要给你还有翁家带来不便。这些特务是谁都不认的。我看他们今天只是摸不清内情,不便动手,说不准过两天还会回来。小竺已经帮我们安排了去处。” “那明早再走也不迟吧,都快九点了,你们还能去哪儿?” 白莎没有回答,只是对我说:“舅舅,你不用担心我们。不过,这一别说不准会要几年,也许更久才能再见。你也要多保重自己才是。” 她话中的悲情揉搓着我的心,握住她的手时,已是泪眼模糊。看我如此,白莎努力着不让自己掉泪。她轻轻地拥抱了我,在我耳边叮嘱道:“乔治舅舅,你一定多保重!”然后便拉起小竺出了门。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又用英文叫回了小时候在美国时对我的称谓。从美国那次分别到我们再见,过了十二年。我心中在想,这次希望不要这么久才能重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40年代初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四十章 </span> 40年代初自贡和重庆 1941年该算是命运之年。在这一年底,日军偷袭珍珠港,战火烧向了太平洋的对岸,苦难和死亡也伸向了我的美国朋友们。 1942年开春,虽是芳菲依旧,可国家运势愈发险恶。原本国军虽是孤守西南,但尚有上海和香港可自由出入,而南向亦可自云南入缅甸,接受外援。可几个月间,日军攻克了从上海到新加坡的所有欧美领地,顿时间乾坤逆转,人在陪都只剩下坐以待毙的困苦。 三月的一天清早,天还未全亮我便听到急促的敲门声。片刻光景,德诚便进来道:“先生,您的一位美国朋友来了。” “美国朋友,”我喃喃道,心中寻思着此时怎么还会有美国朋友能在此出现。 看着我脸上阴晴不定,德诚忙着解释道:“先生,您认识的。是上次到过自贡咱们宅子的那个年轻人。他好像有东西要带给您。” 两年没见,内森原本苍白的肤色已变成古铜色,脸上的胡茬衬托出比他年岁大得多的成熟。他身上的空军夹克已经有些泛黄,看来是一路风尘,双眼也充满了疲惫和血丝,怕是几天没有睡好。 见到我,他浅蓝的眸子中映出兴奋的光,旁的没说,劈头便问:“李先生,你有烟吗?” 先前我记得内森是不抽烟的,这怕也是战争的影响。我平常也不抽烟,但常备了些待客,便找出一盒给他。这烟是新的,没有开封。内森接过烟盒,手却是不大听使唤,几下没有打开,便用力一撕,烟盒应声敞开了一个斜斜的大口子。 他也来不及看我,只是嘟囔了一声:“抱歉”,便抽出了一根烟插在唇间。烟叼起了,可他上下摸摸,却是找不见洋火,只得又是满脸期盼地笑着求我。我四处翻腾,只找出两只空火柴盒,自己弄出一身的汗,而内森已是坐立不安。 还好德诚救了急,从厨房找了火,划着了,递到他面前。他扶着德诚的手,把嘴中的烟凑近了跳动的火苗,贪婪地吸了两口。可能是太过着急了,刚吸进第二口,便一阵剧烈的咳嗽,背弓了起来,眼泪都流了出来。 “内森,你还好吧?” 他忙用夹着烟的手挥了挥,另一只手揉了揉流着泪的眼睛,抱歉道: “哎,李先生,你别介意。我两个星期没怎么睡了。这次从美国回来,真是他妈的地狱边上走了一趟。一路上就给小日本的飞机和军舰追着。天没亮,我们从昆明飞过来,刚爬上云层就被鬼子的飞机盯上了。” 说到这儿,他停了停,又深深地吸进了两口烟,然后接着道:“该死的机长一直在云里面和他们兜圈子,颠得翻江倒海,我的胃和肠子都要吐出来了。可是,你猜怎么着,只要从云层里一出来,那龟孙子就又盯上我们了。最后我们无线电了四川的空军基地要支援。” 他望着窗外,吐出了一串长长的烟圈:“李先生,我这是第一次看见打仗。国军的一架战斗机从边上飞过去,驾驶员还敬了礼。可是他妈的也就五分钟吧,他就被鬼子飞机打中了。” “就那么简单,你看着他起火,然后再听着砰砰几声。那飞机就跟人挨了几拳,抖起来,冒着黑烟,落到云层下面看不见了。” “我至少看见两架飞机就这么没了。鬼子可能也是担心后面还有增援,向我们开了机炮,乱轰了一阵就撤了。” 此时他手中的烟已经烧到了手指边,内森下意识地又抽出一支烟,也顾不得等德诚,便拿了手中尚未燃尽的烟蒂,点着了下一支,又大口地吸了起来。 “美国怎么样?”我问道。 他摇摇头,叹道:“他妈的,糟透了。我回来时先到的珍珠港。那些炸坏的军舰还在那儿。多漂亮的船啊,就那样开膛破肚地躺在水里。最惨的是亚利桑那号。她就是平着沉下去的,桅杆还在水面上,油一滩一滩地浮上来,就是死不瞑目一样。” “我们原本是该飞菲律宾的,可那儿也差不多完蛋了。我们还没启程,麦克阿瑟已经撤到澳大利亚去了。没办法,我们也改飞澳大利亚,然后是印度,缅北,最后才到了昆明。” “妈的,英国人真是不中用,缅甸差不多丢光了。机场满是英国和国军的部队,都是从仰光撤出来准备去印度的。” 这些坏消息我们本也都是知道的,但由内森这么说来,更感到局势的无望。 他看着我,也能感到我心情的沉重,便拿出一根烟递了过来,说道: “李先生,你也来一根吧。我原来也不抽烟,可现在没办法。最后啊,还就是这东西,最他妈的管用。” 我本没有吸烟的习惯,深吸一口便觉得一阵轻微的眩晕。 “我有一封信给你,李先生,”内森一边把手中的烟蒂重重地埝灭在烟缸里,一边从随身的皮包中抽出了一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了我。信封上并没有邮票,内里的信似也很厚。 “是伊莎白小姐让我带给你的。她很担心你们。” 我手中拿着这包信,并没有急于打开。 “她还好吗?还有白伊?” “怎么说呢。伊莎白小姐的身体好像不是很好。你大概也知道,她小时候病过那一次后,眼睛是不行了,身体也受了影响,好像是心脏。一累或是心事太多都不好。虽然在美国,离战火还远,但是她已经好久没有白牧师的消息了。我看那些小鬼子在香港、菲律宾和新加坡的架势,肯定会把外侨都抓起来的。白牧师,哎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白莎呢?你最近可有她的消息?” 内森摇摇头,又点起了一根烟。 “一丁点儿也没有。一年前就断了联系。我托重庆的朋友到处打听,都说是去年春天就没了她的消息。我跟你说,她一准是去共产党那边了。”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李先生,我是无所谓。什么共产党、国民党,我他妈的一个洋鬼子反正也搞不懂,我就看谁打法西斯。现在我们和斯大林都握手了,更何况中国的共产党?” 说到这儿,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薄薄的嘴唇也紧闭着。沉吟了片刻后,他又道:“她一定是爱上了一个共产党,而且爱得很深,爱到可以放弃宗教。我无所谓她什么党,可她啊,肯定是非共产党不嫁的人。” 点着了第四根烟,内森向前探身,压低了声音,问道:“李先生,你说共产党能要一个洋鬼子吗?” 他这一问倒真是让我一惊,他估计也看出了我神色中的慌张,便狡黠地一笑,耸耸肩道:“你别紧张,我就是随便瞎说。李先生,你有酒吗?我想喝一杯,就得告辞了。”说完,他又放松了自己,靠在藤椅的靠背上,仰头吸着烟。 看来这战争不只是让山河破碎,也让人心在变。两年前羞涩单纯的内森现在无论是言谈还是形色已全然是另一番模样。苦叹中,我让德诚找出了一坛家乡的老窖,给自己和内森各斟上一杯。 他拿起酒杯,靠近鼻子,闻一闻,似是很喜欢那醇正的窖香,向我一笑道:“太棒了。还得感谢你李先生,在自贡教我喝酒。按你们中国人的习惯连饮三杯怎么样?” 我点点头,也举起了手中的杯,问道:“第一杯为什么喝?” “打败他妈的法西斯狗崽子!”他说道,声音中已完全没有几年前的稚气,而是豪情万状,一饮而尽。 我似也被他所感染,虽平常难得豪饮,也一饮而尽,然后招呼德诚过来满上第二杯。 “第二杯呢,就为中国吧,希望她快快脱离苦难。”说着,他把杯高高举起,画了一个有力的弧线后又是一饮而尽。 “谢谢你。”我也喝下了第二杯,却已是面红耳赤。此时心中也是一股抑制不住的热气,借着酒兴,便自己又倒上了第三杯。 “这第三杯,”我道,“为所有我们爱的人!” 内森会心地一笑,脸上似乎又找回了一丝往日的腼腆。他抓过酒壶,也给自己斟满,一手端起酒杯,一手握住我,意味深长地说道:“祝她们幸福!” “李先生,你保重。我三天后回昆明。如果有信给伊莎白小姐的话,你可以叫人送过来。” 内森走后,我没有立刻打开这信。我和伊莎白自分别已有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间,我们再未有直接联系。虽说白莎回来后,通过她,我和伊莎白又互通了音信,可我和她心中怕是都有了一层不愿去扰动的忘却。 我将信放在写字台上,沉思良久,虽然心情难复平静,但也不愿就此开封。墙上的挂钟寻着不变的节奏,陪伴时光的逝去,而我望着窗外渐强的天光,却是越发的不知所措了。 就在此时,一阵尖锐的防空警报又划破了长空。 “先生,您怎么还在这里?快走吧。”德诚已顾不上平日的礼数,拽着我的衣服便向外去。 我随着他,刚到门口,忽又想起伊莎白的信还在桌上,便又回屋中,拿上她的信才随着德诚进了临近的防空洞。 那天来避难的人并不多,我和德诚找了一块宽敞的地面坐下。洞外虽说已是春意渐浓,可洞里仍是寒气袭人,砖石上渗出一滴一滴的水珠,反射出暗淡的灯光。 背靠着石壁,虽然算不上舒适,但也有片刻的安逸之感。远处,洞穴尽头的灯光在此已是极微不足道,旁人只能在黑暗中忍耐着,而我手中却有着一封写在黑暗中,又可读在黑暗中的信。 此时一个孩子该是饿了,啼哭得甚是伤心,打破了洞中的寂寞。旁边几个下江来的邻居低声地叹道这不堪的局势对孩子却是最惨的。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小孩子的妈妈低声唱起了《半月》。她的歌声悠悠,口音中是软软的吴语。 “在那遥远的地方,闪着金光,晨星是灯塔。” 我闭上眼,听着歌声,心中想起二十多年前与伊莎白一起用手指阅读盲文。眼前的黑暗中浮起点点星光,那星光便会指引我心。 一、二、五是M,一、二、四、五、六是Y。那些久违的星座又缓缓升起,如爱一般,只要是爱过,可能分离但不会忘却。 “我最亲爱的朋友,”她的信这样开始了,便如我们最亲密那段时光一般的称谓。 “我们许久没有直接通信了。虽然白莎仍时常帮我们传递消息,但我猜想你我心中都有着一个不愿说出的感觉。你我相识在青春的年代,彼此也算了解至深。我知道你必定也会有同感,但先说出来还应该是我。这样也很好,不是吗?就像年轻时一样。 你必定知道,战火已经烧到了美国。我们彼此的国家正在为着同样的理想而战。自从战火在中国燃起,我便想起当年我们间的谈话。你的国和家对你是割不开的。即便你当时留了下来,看到你的国家和亲人面对的苦难,你的心是不会无动于衷的。要么你还是会回去,要么你的心会被痛苦所煎熬。这些都是我所不愿的。 我们分开二十年了,真难想象时间竟是如此快地逝去!我多么希望我们的友谊能够持久,可是我们的友谊毕竟没有战胜时间和距离,也在一点点逝去。想到这些我也会忧伤。我说忧伤,你能相信吗?记得以前你总说自己有颗忧伤的心,而说我则是生活在一个超脱悲喜的世界中。 也许那时你是对的。那超脱悲喜也是一种幸福。父亲,两个女孩,还有你,这些都是主给我的赐福,哪怕是周围那无尽的黑暗也让我更能去品味爱。可是现在,现在我却觉得周边的黑暗中有种更可怕的孤独。 除了白伊之外,你们都走了,而白伊也到了婚嫁之年,终究也会走的。最近想到这些我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比小时候知道永失光明还要难挨的恐惧。 我很久没有父亲的消息了。听说日本人在各处都已经把外侨关押了起来,因为我们把在美的日侨集中了起来,他们便如法报复。你应知道父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我真的有最坏的担心,也许今生再不会见到他了。 这一年,白莎也没了消息。我曾几次写信给她,却都是石沉大海。白伊总是安慰我说她们间有心灵相通的直觉,白莎很安全。但我对于她们两个就像母亲一样了解,虽是孪生,但性格却是不同。 白莎奔放而热烈,她会不顾一切地追求她的爱。我们曾不只一次在信中谈及她的彷徨和疑惑。其实几年前她便对我讲,已经对基督的教义有了怀疑。我知道那时她心中固然痛苦,但也有一种释然。宗教已经变成了她的枷锁,她只能扔掉它,去追求她爱的人和爱的事。 父亲如果知道,必定是会伤心的,就像当年你无论如何不能够受洗,又决然而去一般让他伤心。我不能说自己完全不伤心,可我也知道每个人看世界都是不同的。 你们虽每晚都看到星星,但却永远不会知道我在黑暗中看到的星光是怎样。你们心中所信仰的,我虽尽力去理解,却也是不能全知。我们尽可寻着各自心中的星光前行。 至于你,亲爱的朋友,我更无所求。其实你对于自己过于苛刻了。你只觉得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是莫大的幸福,你说只要能看到我的笑容便是一种满足。其实对我又何尝不是。我虽看不到你的笑容,但能感觉到你的心也是我的幸福。 我们各自的星光虽然未把我们指引到同一条路上,但谁又知道命运的安排呢?还记得我们读过的罗兰夫人的那句话吗:“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诚然如此,生命如诗,偶遇繁多,角色各异,却不知因果,只有等到主角谢幕才能见端倪。或许我们都还需等待? 最近,我的老病似乎又有些抬头,总是觉得心悸不已。既有为你们担心,但可能也确实是身体不如以前了。写了这么多,已有些累,虽然还有很多话,留作以后吧。 另外,你可能还记得我们的邻居西蒙斯教授吧。他家的儿子内森刚刚回到美国,说起曾到你家拜访。他也是个已经着了魔的人,心中爱着白莎,却是无法得到,便也随她去了中国。因邮路已断,我托他带这封信给你。西蒙斯教授特别叮嘱,盼你们这些在中国的朋友能照应一下他,也托我先行致谢。 亲爱的朋友,就此罢笔,望你珍重。 伊莎白” 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有读盲文了,这封信读了将近一个小时。有时在一个词,一句话上要反复的触摸才能辨认。伊莎白想来是猜到我已不大记得那些缩写,所以把每一个字母都拼了出来。想着她信中说道字写多了,身体便累了,难免一阵辛酸。 这一个多小时中,只听到几次隐约的爆炸声,想来投弹的地点距离还远。不多时,解除的警报声响了起来。洞中气氛立时轻松了许多,原本的耳语也变成了欣喜的攀谈。 洞口打开,一阵阳光射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拌着春意的清新空气。我揣着伊莎白的信,随着人流走回了光明。我没有马上回家,让德诚独自回去,一个人在山城的石梯和窄巷间徘徊,寻思着如何回这封信。 伊莎白说的不错,就像我们年轻时那样,如不是她先说出来,我们心中共同的感觉还会沉默下去。可是,即便是她说出来,我仍不知如何启齿,走了一下午,还是毫无头绪,便也作罢。 回到家中,找出一张厚厚的牛皮纸,写了不多的几句。 “亲爱的伊莎白: 你的来信如黑暗中突来的光明,给这个春天带来了生机。你可能无法想象,我是在防空洞中,听着日本飞机轰炸的声音读完你的信。 我从来都是一个语拙的人,不知如何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和这份跨过二十年的心情。你说道我们的友谊在一点点逝去,我惭愧无比。是我没有勇气想起这些往事,也是我没有勇气思考黑暗过去后的未来。 我别无他求,只是希望我们的友情长存。我也很惦念白牧师,我们共同为他祈祷吧。 白莎已经长大,虽然仍不改往日的热烈,但也成熟了许多。我想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和追求,我们也不必为她担心。 长久没有写过盲文了,但仍希望能够这样直接地与你交谈。请原谅我的简短。 想着你! 乔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40年代初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四十一章 </span> 40年代初自贡和重庆 1942年底,我们得着消息,却是白牧师在北平去世了。日军为了报复美国政府对日侨的集中,分几处把欧美的外侨关进了集中营。上海和江浙一带的在龙华,北方的在山东的潍县,而白牧师和几位年长位高的传教士则是被关在了北平。 他原本有望在年中的侨民交换中回到美国,可他却是坚持留在了中国。那时他怕是已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便决心将自己最后的时光交予一生牵挂的中国。 这些情况,伊莎白在信中告诉了我。她言语平静,坚毅勇敢。在她心里,父亲能身葬中国,这也是主的召唤。我们相互安慰,共同祈祷,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家频频,也算是一种幸运。 有此幸运要感谢内森,做了传的鸿雁。他来过重庆几次,如不是亲自来,也自会安排同事帮我们传递信。到了这年圣诞,他又回了重庆,我便请他一起过节。 这里不比自贡,只能一切从简。还好,楚娇已经十八岁,而且终于如愿来了重庆中央大学上学。有她一起来过节,倒是免了冷清。 内森到来时,楚娇正和我装饰着圣诞树。说是圣诞树其实只是一个松树的枝杈。此前两天我随俞先生在黄山,谈起要给一位美国朋友过圣诞,他便遣人砍下一柄一米长短的松枝给了我作圣诞树。 回到家中,德诚用小木条给松枝做了底座,我和楚娇用红纸按照中国窗花剪纸的法子,剪了星星。 “真是没想到,李先生你这里居然有圣诞树!”内森进来后兴奋地笑道。他看起来心情颇佳,还是穿着那件航空夹克。可能是外面风大,亚麻色的头发蓬松着,颇有几分英气。 “楚娇你好!”他在昆明学了中文,这句话说得还有几分四川官话的味道,引得我和楚娇都笑了。 “内森哥,你还记得我?离上次见面都快三年了。” 内森突然收起了笑容,用手捋了捋散在额头上的几缕散发,一本正经地用中文说道:“其实不记得了。你们中国人怎么说?噢,女大十八变不是吗?” 这话可说得楚娇有些不好意思,便绷起脸来,嗔怪道:“白莎姐之前还说你这人很绅士,怎么变得这么轻浮。你这样欺负人,下次见到白莎姐,我一定告你的状。” 内森不知楚娇是否真气,忙用手假意击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便不做声了。我怕冷场,便叫了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德诚也知道了他的习惯,忙递上了烟。 “您要不再来点酒?”德诚关切地问道。 内森看看我,又看看在一旁仍面有愠色的楚娇,低声,一字一句地说道:“不喝了!楚娇小姐不高兴。” 一旁的楚娇似乎并不领情,哼了一声,但也并不愿走开。 我忙岔开话题,问道:“内森,你如何看现在的战局?” 这话题显然勾起了他的兴趣,便猛吸了两口烟,左手在茶几上快快地敲打着:“至少比去年好多了。我们炸了东京,给那些日本人点颜色看,真解气!” “在中途岛给这帮狗崽子一顿痛打,他们丢了四艘航母,估计一时是缓不过来了。” “真是太好了。”我激动地说道,“这样下去,也许胜利便不远了。” 内森并没有马上附和我的激动。他在烟缸中熄灭了烟蒂,两手合十在唇前,似是在思索。 “这倒难说。你知道罗斯福总统和丘吉尔首相是有过公开评论的,都认为要先打败德国人,然后才会是日本。所以在太平洋,我们只是顶住日本人的锋芒,不再扩张,然后慢慢反击。你看,缅甸我们最终不还是丢了。” 此时楚娇也坐了下来,静静地听着内森讲话。 “不管怎么说,这仗打下去,总还会有几年的。天天都在死人。”他闭上眼睛,猛地摇摇头,似乎是希望能摆脱那些痛苦的回忆。 “我在昆明就住在机场边上,旁边是美国的飞虎队和国军的空军。平日大家都玩在一起,打牌、喝酒,可是隔不了几天,就会发现少几个人。大家也不说什么,都心照不宣。就这么一天天下去。” “飞虎队的还好,毕竟都是老空军了,对付日本人还是有胜算的。可国军的空军伤亡就太大了。来了一批,没训练多久就上去,然后就一个一个地死了。再来一批还是这样。” 说到这儿,内森又摸出了一根烟,下意识地送进了嘴里。还未等德诚划着火柴,楚娇便示意他,接过了火柴,为内森划着了。 “内森哥,你在修机场,应该还算安全吧?” 内森低着头,把嘴中的烟靠近了跳动的火苗,吸了几口。“说是安全,可有时候就跟鬼使神差似的,”他把左右的拇指和食指贴近,露出了一条缝隙,接着道,“离死就差那么一道缝。” “这次过来之前,一架P40降落时在跑道上起了火,把跑道烧坏了一截。本该是我去检查的,不过那会儿我正好在收拾行李。我的一位同事看我来重庆过圣诞节心切,就替我出去检查。我也没在意,就接着收拾。谁知没过几分钟,就听见跑道那边像炸了锅似的。” “我们都跑了出去,什么也没看见,就是一片血,一大片血,人一下都没了。我急了,一个大活人怎么一下就没了,抓着旁边一个地勤的领子,冲着他吼。他可能是吓坏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后来才明白,真他妈的是活见鬼了。他为了看清楚跑道的损毁情况,不断地换角度,然后就往后退。也不知是走神了,还是太累了,退到了机翼前他自己都不知道,一下就被螺旋桨搅了进去。” “现在真是死见得多了。当时我是要疯了,可是过了两天,我还能坐在这给你们讲,难以置信吧?” 沉默中,我听见身旁一声抽泣。侧目看过去,楚娇已是泪流满面。她哽咽着轻声道:“内森哥,你一定要保重。你还得等白莎姐回来呢!” 内森点头言道:“过了新年,我就回昆明,再干个几个月就得回美国一段了。”说到这儿,他突然狡黠地笑笑,接着说:“不过有时我想,要是能为中国的抗日挂点儿彩,说不定你姐就会接受我了。” 我自知他这是玩世不恭的玩笑话,但心里也不禁一凛。还未等我说什么,楚娇的脸先急红了,高声吼道:“你别胡说!” “楚娇,不能没有礼貌。”我忙着提醒她。 “怎么是我没有礼貌。哪有像他这样咒自己的。内森哥,你赶快道歉。快呀!要不神明会责怪你的。” “内森也就是一句玩笑话……”还未等我说完,楚娇却是哭出了声: “白莎姐要是真看到你伤着了,得多伤心啊。你还能笑得出来。” 内森显是没有料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竟惹出这场风波,尴尬地看着我求援。我用眼睛向他示意,他便低下头,轻声致歉道:“是我不好。”然后,学着中国人起誓的样子,说道:“要是我再这么说就叫我天……” 他拉长了声音,边说边看着楚娇,然后做出一副夸张的样子,好似刚刚想到自己又要诅咒自己了,便自己又打了一下自己的头。 楚娇终于破涕为笑,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态,脸又有些绯红。她靠过来,拉拉我的衣袖,轻声道:“舅舅,内森哥一定也饿了。咱们别光顾着说话,我去帮着准备晚饭吧?” 说到晚饭,又是抗战那些年的另一件伤心事。自抗战迤始,国币便一路贬值。头几年还只是在贬,而到了珍珠港事件,沪、港陷落后,便是跳了。重庆的物资本就匮乏,若不是出天价,便只有糊口了。 幸得这晚有内森在,带来了不少美国的罐头,虽然只是简单的猪肉黄豆和土豆牛肉,但在德诚和楚娇的妙手下,竟得了一桌圣诞大餐。 品尝着楚娇的手艺,内森一个劲地夸奖,笑着问她:“吃了这么好的美食,总要送你什么,要不然你太亏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谁知楚娇又有愠色,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这话问得像是要给我糖吃似的!” 内森偷眼看看我,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他与我相仿,年轻时只爱过一次,纵能佯装老成,却也拿年轻女孩子没得办法。我微笑摇头,他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只得又低下头,轻声道歉。 “看在这饭菜也有你的功劳,内森哥,我也就不难为你了。如果你说话算话,那就带我飞趟飞机吧。我还没飞过呢,就听白莎姐说过,心里可痒痒了。” 我还没顾得上阻拦,内森便奋力摇头:“现在天上还是有日本飞机,太危险了。” “你能飞,为什么我不能?我们飞上去,看看重庆,要不再看看自贡老家,一会儿就能回来吧?要不就是你开空头支票!我也有同学在空军,你不带我,我去找别人。”她清秀的眉毛微挑,闭紧了稍短的上唇,将了内森一军。 我看着楚娇,真难想象这个小姑娘脑子中还有这么倔强的想法。想来如果她执意要做,怕也是难拦得住,便道:“内森,我看美军的飞机还是安全一些,就劳你多照顾楚娇了。” 过了午夜,内森才走。虽是走了,可楚娇似是还在兴奋之中。她虽是上了中大,可原本想着与琴生一比高下的念头却是没能实现。此时琴生业已毕业,虽来过家里几次,却依然少有言笑,似乎对楚娇考上中大也无溢美之词。她嘴上不说,可心里定是不快,人也时常阴晴不定。如今看她又能畅快,我自也是感谢内森。 新年前,内森找到一架飞成都的美机,早上去,晚上回,便带上了楚娇。他们走后,我也着实有些担心。虽说飞成都离日军的基地较远,又是美军的一些重要人物在飞机上,有战斗机护航,但毕竟有些风险。这一天在家中,看着时钟沿着一成不变的速度不紧不慢地前行,心中不免打鼓。 到了傍晚时分,窗外传来了车轮的声音。我赶到窗前,看到一辆黑色的别克缓缓停下。车门开启,先见着了内森的身影,黄昏中他亚麻色的头发格外显眼。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毛衣,在冬日的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内森转向车内,扶着楚娇出了车门。因为天色渐晚,已看不清楚娇的脸色,但她看步履颇艰,在淡红色棉袍外面却是披着一件美军的航空夹克。 我和德诚下到楼门口,便见到内森搀着楚娇小心翼翼地上台阶。楚娇面色苍白,靠在内森身上,看到我,她勉强笑道:“舅舅,我们回来了。”刚说到这儿,她脚下有些不稳,内森赶忙用臂膀架住她。 “这是怎么了?”我忙问道。 “飞机回来时遇上了强气流,颠得很厉害,”内森答道,“楚娇晕机了,一路都在吐。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把楚娇交给德诚扶住,他跳下台阶。 “我先走了,”他说道,然后转向楚娇,笑着问道,“楚娇,下次还想坐飞机吗?” 楚娇扶着门,望着内森,淡然一笑,嘴角微翘,坚定地说道:“一定飞。还和你一起飞。” 听着这话,内森竖起双手拇指,笑着没有说话。正当他转身欲走,楚娇把他叫住:“内森哥,你等等,我还穿着你的夹克呢。” 内森转头笑道:“送你吧。下次一块飞的时候再穿。” 话说完,他挥挥手,让德诚把楚娇搀进楼。然后,似是突然想起一事,把我拉到一边,轻声道:“李先生,我过了新年就回昆明,然后回美国。可能要待一段,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他顿了顿,淡蓝的眸子望着我,满是不舍之情。“我担心的就是白莎,”他俯下身,近乎耳语地对我道,“我在成都时正好碰到一个美国朋友,他说一次在川大附近看见过白莎。他用英文叫了一声,那姑娘肯定是听明白了,但没有应声。不过他和我说,绝对有把握就是白莎。” 他伸出手,握住我,接着说道:“李先生,如果你听到她的情况,一定发电报给我!” 回到家中,楚娇已换下内森的夹克,正在小心地叠起。 看到我回来,她似是若有所失,问道:“内森哥走了?” 我点点头,“他说过了新年就回昆明。” “舅舅,你说白莎姐为什么不喜欢内森哥呢?我觉得他这人挺好的。在飞机上他照顾我可细心了。哎,他要是能成我姐夫就好哩。” 可能是因为虚弱,她说话时呼吸有些急促,原本苍白脸上也泛起红晕。 我淡淡一笑,说道:“楚娇,你还小。他们之间未必就没有爱,但不在一起也未必不好。在一起说不定反而那情却没了。” 楚娇背靠着沙发,眼看着窗外,幽幽道:“要爱又不能在一起,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呢?我要是爱,肯定不会分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1993年四川自贡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四十二章 </span> 1993年四川自贡 1993年六月中,讲完和白莎重庆相别,李先生不知为何又停下了故事。西蒙斯教授正听到自己父母出场,本是满心兴奋,可自此再没有下文,几日里坐卧不宁。他几次追问,李先生却总是推说夏天到了,身乏脑涨,往事已记不太清。 如此争下去,到了最后,西蒙斯教授却也是失去了耐性,一气之下提前去了重庆。 “你要留这儿做孝顺孩子?”临走前他冷冷地问道。 “李先生这阵子休息不好,我要照顾他。”我答得没有犹豫。 “你倒是比以前自信呵。你就认定他给你讲这些事是好心?”他仍是冷冷地说着。 “李先生这么正直,怎么可能有坏心?”我奋力辩白。 西蒙斯教授摇摇头,不屑地说道:“他这些事,自己纠结一生,参不透,你要是一定替他接着,就好好接吧。” 教授走后,李先生却也没有即刻把故事接上,几日里只是看着些老照片喃喃自语。这天一早正巧一位工商联老干部科的单科长来探望李先生,见他如此情景,也是担忧,报告了单位领导。 五点钟光景,听着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却是梅主席站在门口。此时李先生午睡还未起,我正要去叫她,却被梅主席止住。 “我听说李老这两天休息得不好,就过来看看。” 提起李先生近日的情形,我脸上自然也是露出了几分担忧,只是在一位领导面前总是拘谨,站立几时,却是不知如何接待。 “小易,你就这么堵着门口,还真是为李老着想啊!”梅主席笑着说道。 听她提醒,我才想到自己失礼,忙着迎她进屋坐下。再想想,似乎大人碰着此等情形需是端茶送水,便也忙着起身准备。 梅主席却是唤我在她身旁坐下,端详我几分后关切地问道:“我听他们还说西蒙斯主任去了重庆,走时还不太高兴?” 我默默地点点头,却也不知还能多说什么。 “你和李老能碰上也真是缘分,”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听党史办的同志讲,你的爷爷奶奶也是革命烈士。那天怎么没听你自己介绍?” 自家的历史由此被揭开,我心里更是不知所措,嘴上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爸妈从小就跟我说,不能觉着自己有什么特殊,也不可以在外面炫耀。” 梅主席点头赞许道:“前几天我和几位老同志提起你,大家都很欣慰。不过啊,不张扬是对的,但也不用刻意回避是不是?” 听到她最后那一句,我心中一动,抬起头,碰到梅主席关爱的目光。 “你在国外,是不是更有难处?” “其实两边都有难处。”不知为何,似是积压许久的话此时却是觉着能对梅主席倾吐。 “这边我爸妈从来也不愿意多和我说起爷爷奶奶的事。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就只说要我安心学业,说以前他们经过太多的动荡,只想我能平平安安。” “我和他们应该是一代人,”梅主席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们这些担心,我们这代人特能理解。” “在美国这两年,倒是没觉着有这些压力,”我接着说了下去,“这些我们家里的事,美国同学反正是搞不懂,我认真学习就好了。不过,就是时间一久,我怕就更不想去碰这些老事了。” 鲜有告人的话说了,我偷眼看梅主席,心里也多少有些忐忑。 “你学完了会回来的吧,小易?你要是不回来,好多人该失望了。” 那刻,我却没有只是机械地点头,却是正视梅主席,说道:“梅主席,您怎么看李先生当年回来?西蒙斯教授的母亲还说如果李先生不回来,说不准大家还都更幸福。” 梅主席抬起双眼,凝视远方:“我年轻的时候,说实话,挺恨自己的父亲的。恨他为什么非要出去留学,还要去帝国主义的老巢美国。自己小的时候特别革命,一门心思要和父亲划清界线。其实倒不是怕被连累上什么,就是恨自己为什么有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出身。” “可是啊,光是自己想革命也不行—人家不让你,总是把你当另类看。我写入党申请,开始人家明确说不行,那我就申请去艰苦的地方,甘肃、青海,越是苦的地方,我心里越觉得高兴。” “像是赎罪?”我轻声问道,“为自己的家庭恕罪?” 梅主席长长地吁了口气,努力地让刚毅的脸上露出笑容,“我倒没这么想,不过你这么说也挺有道理。可是啊,这罪也没有那么容易赎的。开始呢,我是真的觉着自己还有自己的家是罪孽深重—老百姓那么苦的时候,我们在波士顿散步、听音乐会,那就是罪。我向组织汇报思想,一层一层往下挖到灵魂深处,然后就是表决心,直到彻底地和资产阶级家庭决裂。人家看着大概也不好意思明说不行,所以后来就只说是要研究、研究。不过呢,话也说回来,也许我得感谢人家。” “感谢?”我不解地问道。 “是啊,要是人家早早地把我的组织问题解决了,恐怕我也就不是坐在今天这位子上了。”梅主席顿了顿,脸上也收起了笑容,带着些遗憾地继续说道,“我父母走得早,文革没结束就去世了。等到我自己开始反思,再想问他们,也问不出来了。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是不是自己亲人反而更难说了?”我若有所悟地问道。 “爱之愈深、言之愈难,”梅主席叹道,“所以说你和李老碰上是你的缘分。他把他这辈子难言的苦都告诉了你,这可是件宝啊。” “为这事儿,西蒙斯教授还有些别扭呢,”我小心地言道。 听我提起西蒙斯教授,梅主席笑道,“这位小老弟还是个美国人的想法。他这得再多参几年才能悟出来。” 正说话间,听到里屋李先生起了身。我扶他出来,见着梅主席在,他也颇为动容,连声感谢组织的关心。 “李老,咱们在家里就不客套了,”梅主席爽朗地笑道,“没有外人在,您叫我小梅!”她转身向着我接着说道,“小易呢,你就叫我梅阿姨。” 此时晚饭时间将至,李先生正愁没有像样的饭菜招待梅主席,却是听梅主席建议道:“小易也算是自贡的后人,我陪您带他在街上走走,体验体验家乡的生活。” 李先生的住处是市里面照顾老干部的家属区,本是清静。随着梅主席,走出十分钟,拐上一条大路,才觉出这自贡虽不是大城市,可市面上热闹不凡。此时暮色尚未降临,初夏夕阳下人流熙攘,喧笑不绝,正应了热闹二字。 再走过去几分钟,右拐岔进一条老街,一片片老式黑瓦木屋夹着中间的石板街蜿蜒前行。晚饭时间,街边的小摊上满是人,坐着竹板凳,围着竹桌,手里端着腾着热气,飘着辣香的抄手和小面。 麻辣的气味有一种神的力量,无孔不入,满街飘扬的花椒、辣椒和麻椒往鼻孔里钻来。闻见那味道,我只觉着胃中鸣叫、舌尖生津,恨不得能马上停下,捧着一碗红油小面,喝上一口汤。 前面带路的梅主席回头看看我,微微一笑,问道,“小易,在美国吃不到这些吧?前面有家店,比较干净卫生,那里的红油饺子,那可是真正地香哦。” “这店家和李老还有段渊源,人家也盼着李老能来呢。” 不知是因为周遭的喧嚣,还是劳累后的精神不济,李先生面色凝重,对梅主席的话并无反应,只是默默地由我扶着前行。前面又是一大片黑瓦木屋,其中一间门脸上挂着幌子,上写“德记抄手”四个大字。 还未等我发问,梅主席先停下了脚步,并把李先生由我手中搀扶过去。 “李老,这字号你还记着吧?” 梅主席的问话,李先生该是听了进去,他上下打量着店门和在微风中缓缓摇曳的旗幌,似是想点头,最终却又缓缓地摇了摇。 我们驻步店前没几步,塑料垂帘掀起,一个穿着背心短裤,足登塑料拖鞋的矮个中年男子迎了出来。他见着我们,唤了一声“梅主席”,便径直走到李先生面前,膝盖前屈,准备跪下去,嘴里高声道:“太公,我给您磕头。” 李先生脸上满是诧异,双手虽是被那中年男人抓住,身子却仍是站得笔直。李先生因为个子高,那男人这样却是跪不下去,只能半屈着腿。 “太公,您不认得我啦?我小时候去给您磕过头。” 这人如此,李先生却是更生警觉,看着梅主席问道:“主席,这位是?” 梅主席拍了拍中年男人的肩膀,提醒他起身:“小德,站起来吧。你给李老说说你自己,老人家年纪大了,你慢慢说。” 听了这话,中年男人忙着站起身,踮起脚,尽量够着李先生的耳朵,高声说道:“太公,我叫德胜国。诚太公跟了您几十年,您还记得不?诚太公是我本家二叔祖。小时候我老汉儿带我从乡下来城里,给您和诚太公请安,您还发糖给我吃呢。” 我听出这诚太公应该是李先生的管家德诚了,想着李先生该是惊喜,却见他面容仍是淡漠,只点点头,又低声道:“记不清了,记不清了。” “老汉儿!”店里传出一个女声,“还不快请主席和李太公里面坐!” 中年男人脸上努力地笑着,躬着身,手撩起塑料垂帘,让着李先生和梅主席进店。轮到我这里,一声“叔叔”刚叫出口,中年男人却是紧忙阻止我道:“叫大哥,就叫我德大哥,李太公家辈分高,你也是老辈子。” 他的四川话我虽未全部听懂,总是知道他在客气,也就随着进了店中。此时虽是刚到晚饭时间,店里客人已将将坐满,多也是背心和裤头的打扮,弯着身子,闷头吃着碗中的抄手、饺子或是小面,头上的汗珠和碗中的热气都凝在了一起。 中年男子领着我们走到靠里面墙的一张大桌子,抄起一块洗得已脱色的抹布把桌上又擦拭了一遍。 “这里条件差一些,主席,李太公,你们别介意哈。可是吃的没得问题!”中年男子虽是在道歉,可提起自家的吃的,却显出几分自信。 “那是我屋里头的,还有自家女娃儿,”他指着里间说道,“东西都是自己做的,吃着放心。”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里屋中央是一个大灶台,红彤彤的火苗不时地窜卷而出。灶上坐着巨大的一口铁锅,里面沸腾的红色汤汁翻滚着,蒸汽和辛辣的气味四溢开来,更让人觉着口里和额上都流着水。 灶台边上站着两个女子,一个四十多岁,一个恐怕就和我年纪相仿。这时那年轻的女孩子正将一团醒好的面搓成长条。她的拇指和食指象刀子一样好使,揪下整齐大小的面剂子。那些面剂子由她的手掌和腕间一按,变扁变圆,再在擀面杖下滚压成皮。她这一串动作娴熟流畅,虽然没想着给谁表演,可那自然质朴却更让人难忘。 一沓饺子皮在空中划过弧线,轻巧地落在中年女子的手边,我的眼神也跟着聚焦在一双包饺子的手上。她右手拿着细长的竹片,在盛着馅儿的粗瓷大碗里一擓,然后往左手中的饺子皮中一按,接着双手的虎口一同挤捏,一个饺子就成形了。 她边包着饺子,边观察着锅中的情况,不时用一把两尺多长的大铁勺慢慢推动锅中的汤汁。不一会儿,三十几个新饺子已经做好,而此时锅里面原本煮着的饺子渐渐吸足了汤汁浮出汤面,映着炉火,个个容光焕发。中年女子左手抄起一把豌豆尖,右手反复撕扯,一根根一指多长的豌豆尖就落入滚开的红色汤汁中,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也就是一两分钟的时间,豌豆尖煮熟了,中年女子用大号的笊篱把锅中的饺子分盛在两只粗瓷蓝花大碗里。那碗就象是小号的锅,浓浓的红色辣汤,嫩绿的豌豆尖和柔白的饺子,笼罩在袅袅的蒸汽里。她用浓郁的四川口音喊了一声,“老汉儿”,那中年男子就应声跑了进去,一手一碗地端着饺子转了出来。 “主席和小兄弟尝尝我家的红油饺子,味道硬是好啊!” 两碗饺子刚放下,年轻的女孩子由里屋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面也来到我们桌前。 “我屋里头的说老人家吃不得太辣的,就下了一碗鸡丝小面给李太公。” 女孩子把碗放下,转身欲行,却是被中年男子拽下来。 “怎么这么不懂事!还不赶快给祖祖磕头!” 女孩子人前被数落,脸一下子红了,眼睛只看着地面。 还没等李先生反应,梅主席倒是给拦下来了:“小德,现在哪还兴行老礼,别逼着孩子了。” 中年男人点头诺诺,却还是逼着女孩子叫了李先生“祖祖”,梅主席“奶奶”。轮到我,女孩子听说要喊“幺爸”,脸涨得更红,决计不从,我自也觉着尴尬,脸说不准比她更要红,只盯着眼前的饺子不敢抬头。 “小德,快去忙生意吧,别耽误了别的客人。”梅主任提醒道。 看着父女离开的背影,梅主席低声说道:“他爱人姓陈,家里在台湾有亲戚,所以也是市里面的统战对象。最近我们政协帮她落实了政策,换来了这个店面。前几天我来检查工作,和她聊起来,才听说这小德和李老还有些渊源。” 李先生缓缓地把口中的面条嚼碎,又喝下一口清亮的面汤,然后说道:“德诚跟了我五十几年。我们都上岁数了,他就念叨说一定不能走在我前面。可没想到,还没粉碎四人帮,他就不在了。他一生无儿无女,都没能像他养父那样认一个孩子,送终的时候就是我在。” 我和梅主席听出李先生这话中必有隐情却也不便再问。好在店里此时已是高朋满座,嘈杂与热闹之中虽没人说话,却是不会让人觉着沉寂。 我面前的大瓷碗里腾出厚厚的热气,满带着辛辣的气息,催得人满嘴生津。夹起一个饺子,咬下去,热辣的汤汁破皮而出,再就着微微的醋酸和豌豆尖的鲜香,一下子充斥了整个口腔,真觉着自己好像也已到了天堂的门口。 谁知一下吃得猛了,吸满了辣汤的豌豆尖沾在了喉间,虽是强忍,可还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额上也已满是细小的汗珠。梅主席见我这般,忙让我喝下些茶水。 “小易,你这个四川人的后代吃辣还是要努力哦。” 我虽然是喝了茶水,可嗓子仍是只能发出一点点沙哑的声音。虽是如此,可那辛辣的滋味自有一种魔力。我腼腆地笑笑,又鼓起勇气,夹起了一个饺子。这次他小心了许多,只把饺子皮咬破了一个小口,慢慢地品着内中的滋味。 这样小心,速度自然是慢了下来。不但梅主席已吃完饺子,李先生也已将面汤喝下。我心里虽是迷恋着那味道,恨不得能再要上一碗,却也知道那样太过失礼,只能把那渴望深埋心里。 结账时,店老板虽是再三退让,梅主席仍是自己付了钱,只说让他们今后多照顾李先生的饮食。老板接连着点头,他听李先生夸奖那碗面做得可口,就说让陈阿姨隔天去送一趟饭菜。 吃过饭,梅主席见李先生精神不错,便提议再继续走走。此时暮色已至,老街上烟火气更是浓郁。不但是各家店铺里面满厅满堂,街边的小摊小贩叫卖之声更是此起彼伏。 “家乡还热闹吧?”梅主席问道。 我奋力地点头答道:“不光是热闹。还有一种挺不一样的感觉。” “你说说看,怎么不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四面花椒、麻椒、辣椒和不知几百种香料和食材的味道直抵心头:“我觉着有种不一样的活力。虽然有点乱,也有点怕,可是就像吃辣的,头两口不习惯,可再吃下去,就特别想。” “李老,你交的这个小朋友还真是孺子可教也。” 一晚沉默居多的李先生此时脸上也闪过兴奋的光彩,握住我的手说道:“这几天,要是精神好,就多带你四处耍一耍。” 回到李先生家中,时间虽已不早,可李先生却是毫无倦意,把停下了几天的故事又接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40年代初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四十三章 </span> 40年代初自贡和重庆 1943年新年刚过,楚娇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有内森的消息。听着像是有些急事,却是联系不上。她央求我给内森发封电报,虽是有些蹊跷,可她只说想得着个报平安的信,却没有多的意思。 电报是周三发出去的,到得周五却也还是没有回音。到了周六一早,楚娇便来了。她双眼红肿,满布着血丝,进门后旁的没说,便扑到我的怀里哭了起来。 “舅舅,内森哥一定是出事了!” “出事了?”我诧异地问道,忙拉着楚娇坐下。 “楚娇,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认定内森出事了呢?” “我有个同学的哥哥在空军,他告诉我周二有架美军飞昆明的飞机,还没到贵州就遇着了日本的战机,然后就没了消息。我当时心里就一沉,特别害怕是内森哥,所以才让您发了电报。这两天,我心里一直念叨着,能够收到内森哥的回电。可是到现在还是没有消息,我真害怕。” 我打了几通电话,也没有更多的头绪,说得清的和说不清的就如楚娇告诉我的一般。确实有一架美机被日机追击,在重庆和贵阳之间失踪。内森是否在机上不能确定,但想着昆明那边没有回电,而从时间上的推算也是一致,怕真是凶多吉少。 当下唯一能够寄希望的是飞机只是被击伤,仍有生还的可能。但是出事的地方应该是重庆以南,遵义以北的山区,即使有人生还,怕也不是马上能够救到。好在是美军的飞机,国府应是会尽全力搜救。 此时我们别无他法,只能挽起手,一起为内森祈祷。还是白牧师当年教给我的主祷词,念起来,总是有一种平静之感。 “舅舅,明天我们也去慈云寺许个愿吧。听娘说,那里的观音菩萨是最灵验的。” 这慈云寺就在长江边,原是唐代所建,而近年主持发下宏愿,广扩庙宇,中西合璧,是陪都香火最盛的古刹。抗战之初,这里开了护国息灾法会,祈盼和平,追悼国殇,而国府林主席也曾来此拈香。 我陪了楚娇,大雄宝殿、普贤殿、三圣殿、韦驮殿一进一进的上去。每一尊佛、菩萨、天王、罗汉像前,楚娇虔诚下拜,默默祝祷。 不知是否真的是菩萨显灵,第二天早上十点多的光景,德诚禀报说是昆明来了一通电报。手里拿着电报,我未敢即刻拆封。它虽极薄,却难免载着几个人的命运。 楚娇坐在我对面,她双眼仍是红肿,但眉间已找回了几丝坚毅。她闭紧双唇,向我点点头,看我仍有顾虑,便说道:“舅舅,您打开吧。昨天许愿时,我只求能得到内森哥的消息,不管是死还是活。如果是白莎姐,也会是这样的。” 撕开信封,我抽出薄薄的纸片,抄录的电报简单几个字:“获救。重伤。将转渝医治。” 我抬起头,碰到的是楚娇渴望的目光。她双唇微张,双手紧握,似是想从我的面容中找出答案。 “找到了,楚娇,内森还活着!”我边说着,边握住楚娇的手。她可能是过于紧张,一时没能反应,手仍是紧握着,双臂也是绷得笔直。片刻后,她哭出了声,越哭越伤心,不多时瘫倒在我怀中,竟是起不来了。 这几日她几乎是寝食未进,此时有了着落,心一松,身体也就支撑不住了。我一摸,额头滚烫,似是发起了烧,便忙叫德诚照顾她睡下。 休息了半日,过了午饭,楚娇醒了过来。 “舅舅,这次也让您累着了。”她已发汗,前额上尽是汗珠,刘海也因汗而缕在一起。 我摸摸她的头,温度已经正常,便放下了心,笑道:“大家都是担心。内森这是吉人天佑啊。他来中国帮我们抗日,这是大善事,也必有善报的。” 楚娇点点头,炭火的热气让她的面颊又有了红晕:“舅舅,我们去贵州找内森哥吧。真想马上就见到他。” 我忙摇头,劝她道:“楚娇,你身体这样,必定是要休息几日的。去贵州也不妥当。电报上不是说了,他是要到重庆来治伤的。只需等上几日,他必定会到的。我们那时再去看他。” “可是,我还是担心他的伤。舅舅,你想,他一个人在中国,父母不在身边,白莎姐也没了消息。现在受了伤,也没个人照顾他。想起来就觉得伤心。”说到这儿,楚娇的眼中又涌出了泪水。 “楚娇,你别担心,”我劝慰道,“他是战伤,又是美国友人,国府肯定会安排专人精心照顾他的。” “那还是不同。您看现在我病了,有舅舅在,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特别亲,病也能好得快点。如果只是在医院,就算医生和护士再细心,怎么也不如是亲人好啊。我这还是小病一场。内森哥肯定是受大苦了,现在最需要亲人在身边。” 我看着她,话语间越发的兴奋,眸子中也闪着喜悦的光,心中突然明白了些许。虽未及细想,可作为长辈,总是要劝她一句,便说道:“楚娇,你还要上学,去看看内森便好了。若是他需要照顾,舅舅来安排,你必不可太分心。” 这话刚说出口,楚娇的脸登时更红了,我心中也有一点不忍。她想是被我说中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了。 楚娇也不愿认这事,便噘起嘴,嗔道:“照顾他?我要见到他,肯定先骂他一顿。说话这么不在意,咒自己,这下咒出不妙了吧。还累得我们又是祈祷,又是烧香的。要不是想着他可怜,想着白莎姐,我干嘛管这事?” 此后几天,我一直安排德诚四处打探,终于在腊八节后一天得着了内森的消息。这日他早上又出去打听消息,中午时分回到家里。见我与楚娇正在说话,并未说什么,便去准备午饭。我看他眼神有异,便找个缘由叫他独自到我房里说话。 进了屋,他小心翼翼地把门关紧,然后走到我身边,低声道:“先生,找是找到了。” “这话怎么说?” 德诚把声音压得更低:“先生,要去看,还是您自己先去吧。听说他们伤得都很重,还是不要让楚娇小姐看到的好。” 说话间他眉头紧锁,看来情况确实堪忧。午饭后,我对楚娇说要和德诚一起去美军代表团打听,便出了门。因是美军的飞机,国府果然高度重视,安排了救回的伤者在歌乐山中央医院旁的一所别墅中养伤。 此处青松环绕,翠谷通幽,倒是修养的好所在。改成医院的这栋别墅有两层高,外墙贴有松木长板,与周围的树林几乎融为一体。前厅铺就宽大的地板,两侧各有一道弧形的楼梯通向二楼。若非是打仗,这里应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可现在一进来便闻到一股和着酒精、药物和淡淡血腥的味道。 我说出来意,片刻功夫一位穿着整洁,三十出头的护士便迎了出来。我在重庆这几年,也代表自贡的盐商慰问过国军的伤员。那些医院中多是十几二十个乃至更多的伤员挤在一起,医生和护士也顾不上自己,白衣常常是血迹斑斑,手上、脸上也免不了是血污。陡然见着这一尘不染,白衣如雪的护士倒不习惯了。 “您要看哪位病人?”她轻声问道。听着口音仿佛也不是四川本地人。 “内森·西蒙斯,”我答道。 她轻轻点头道:“您请随我来。他精神不错,但伤得很重。还请您长话短说。”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我跟她上了二楼。这里应是原主人家的几间睡房,有一条不短的走廊贯穿其中。因为门是敞开的,便能听到病房中传出的阵阵呻吟之声,也能闻到更加刺鼻的化学气味和血腥。 到了走廊尽头,前行的护士示意我稍候,推开门先行进去。我站在门外,心中不禁一阵紧张,不知即将看到怎样的情景。 “嘿,又是漂亮的护士小姐。”我又听到了内森俏皮的声音,听上去精神确实不错。 “西蒙斯先生,有人探视。” “探视”,内森重复着这个词,“这可怪了。快请他进来吧。” 护士应声回首,请我进去。 进了房间,便看到两张病床。左边靠近门口的一张上躺着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大个子,他两条手臂都打上了石膏,架在胸前。 内森躺在另一张床上。一头卷曲的亚麻色头发被剔光了,头上缠着一圈绷带。他平躺在床上,侧着脸,看着我,确如护士所说,看上去精神很好,见到我更是开心地笑了。 “李先生!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我找到了。” 还没等我回话,他又对着旁边的护士说道:“漂亮的护士小姐,李先生是我家的老朋友,让我们多聊一会儿吧,好不好?” 护士刚想反驳,内森便抢白道:“你可别偷听啊。”说得护士一阵脸红,便退了出去。 “李先生,你坐到我身边行不行,整天这么歪着头,快受不了了。” 我走近他的病床边,在一张凳子上坐下,高度刚好可以让他方便看到我。 “这样好多了,”他说道。毕竟是伤后体弱,此时声音听上去已有些中气不足。 “这次可把我们急坏了。楚娇上个礼拜从她同学那儿听说有架美军的飞机出事了,就急得不成,让我给昆明的基地发电报。可一直到礼拜日都没有消息。她去庙里给你烧了香,许了愿,前两天都急出了病。” 内森习惯地抬起手,想是去捋头发,但摸到的却是光光的头皮。他愤愤地骂道:“这次真他妈的糟透了。我们刚飞出重庆就被日本飞机追上了。碰见了三架零式,怎么甩也甩不掉,还没来得及叫支援,狗崽子们就把我们的发动机给打穿了。” “这伙计,”他用手指指旁边的大个子,“是我们的飞行员。亏得他老飞这条航线,知道贵州坝子多。我们贴着树梢,飞过了几个山包,终于找到了一片平地。还真是巧,是片水田。也顾不上那么多,就扎进去了。” “也算我们命大,是中国的水田。要是美国的玉米地,我们也就都挂了。我当时就想,真后悔圣诞那天,自己这臭嘴说什么为抗战挂彩,亏得是楚娇骂了我一顿,居然捡回了一条命。” 话音刚落,旁边床上的大个子开了腔:“你还逞强,哪是一条命,也就是半条命。” “你也好不了多少,”内森也不示弱,“废了胳臂,看你用嘴叼着操纵杆飞呀。” 大个子干笑了一声,扭过头,对着我说:“先生,你别看他这么逞强,夜里也是哼哼唧唧的,跟个妞儿似的。他呀,也就是半条命,不信你掀开他被子看看。” 我不知这是何事,但旁边的大个子看上去也无恶意。我看看内森,他那淡蓝的眸子中泛出了异样的光彩。 “看就看,有什么他妈的好藏的。你要有本事就过来,拿牙给我叼开。” “嘿,你还嘴硬,你要是有本事就踢开。” 这话可能是把内森惹急了,他烦躁地用双手奋力一挥,便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掀掉了。那被子下面竟是一片雪白的颜色。胸部和腹部看不到了自然的曲线,而是缠着厚厚的石膏,两腿被固定在了不自然的角度,也藏在了石膏之中。 这一幕着实让我一惊。可能是说话太多,又用了力,内森脸上一阵苍白,眼中除了咄咄逼人的目光也能看出疲惫和不安。 我没作声,只是帮他把被子盖好。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李先生,你都看到了吧。他们也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只是说还要再检查。不过我是明白的。” 他轻轻地敲敲自己的肋骨,说道,“这的肋骨是断了。这也没什么,有个两三个月也就长好了。 “你再看这儿,”他指指自己的胸骨下端,“从这儿往下就没感觉了。” 此时他尽着最大的努力抬起头,也就几秒钟的光景,便又坚持不住,变回了平躺。他向我苦笑一刻,叹道:“现在连脚尖都看不见了。” “他们不让我回家,你知道吗?”他仰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道,“说是不能挪动,怕我在半路上死了。其实现在也没什么区别,还不是他妈的废了。” 我欲张口说点什么宽慰他的话,却一时语竭。他似是看出了我的尴尬,便言道:“李先生,你回去吧。我已经很感谢你了。另外,”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我,淡蓝色的眸子里闪过几缕疲惫和无奈,“另外,如果白莎再和你联系,也别告诉她这事,就当我回去了。” 带着一份愧疚,我默默地点点头,站起身,准备向外走。“李先生!”内森又叫住了我,此时他似乎恢复了些许神采,笑着说道,“看来今年的年又要在中国过了。我们也没什么可干的。你要不介意,过节的时候给我们带点儿酒来吧,现在想起你家的老窖,还真挺馋的。” “给我也带点吧,先生。”旁边床上的大个子也渴望地恳求道,“我听说中国的酒,这儿是最好的,不是吗?” 我点点头,顿感眼睛一阵潮热,说道:“一定。到时我带一坛子来,请大家一起喝个痛快。” 这话说着,我自觉心里一阵阵地不好受,忙着退了出来。刚一转身,却看到了刚才引我进来的护士。 “先生,您是姓李吧?能借一步说话吗?” 我寻思着她的用意,默默地跟着她穿过走廊,来到了楼梯旁侧。 “能冒昧地问一下您和西蒙斯先生的关系吗?”她声音轻柔,说话时一双眼睛灵动地望着我。 “算是朋友。我早年在美国读时,曾是他家邻居。” 护士点点头,欲言又止,她弯弯的双眼,似乎是在询问着什么。 “您有何事,请尽管说。” “我本不该问这么多。只是西蒙斯先生刚到的那天,神智有些不清,嘴里总是喊着一个女孩的名字—应该是“莎拉”。您可知莎拉是他的什么人吗?” 我默默地点头,又感觉双眼一阵湿热。护士望着我,并不急于追问。 “她算是我的外甥女吧。中文名字叫白莎。内森很喜欢她,为追她才到的中国。” “嗯。我明白了。李先生,如果方便,请多来看看西蒙斯先生吧。他白天总是很坚强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到了晚上就一言不发。他不想让人看见,其实他常哭的。” “他的伤势到底如何?”我问道,既想知道实情,却也希望能够听到被安慰的宽心话。 “这里设备有限。我们不敢动他,片子拍得不是很清楚,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脊髓肯定是受伤了,但也不能确定就是不可恢复的损伤,要等其他地方的伤势恢复些,我们再做些检查。” 护士看我的脸色阴沉,明白我也知道这伤势的实情,便压低声音接着说:“如果真的是完全性的瘫痪,将来还有可能会继发感染。我们这里还没有盘尼西林,是很难治的。” “有生命的危险?” 护士点点头,没有再说下去。 “我明白了。拜托你和医生们照顾他,我会经常来。” “李先生,您若方便,留下个电话吧。如果有急事,我好联系您。我们这里的电话也留给您。” 我忙将电话抄下给她,心中也真的感谢她的细心,只是祈祷那电话不要响起。 “我还没有请教小姐的姓名?” “鄙姓林,”护士柔声答道,“林若颖。” 回到家里,我只对楚娇说已有些线索,劝她先回学校,不要耽误了功课。楚娇倒也没有反对,只是要我一有消息便告诉她。 晚饭过后,我推说有些疲惫,便早早回了房。这事情确实让我极是为难。楚娇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本就对内森有些好感,如今又对他这生死相期一个星期可能已在她心中成了刻骨之情,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若是让他们见面了,我恐怕楚娇就此便会相许终身。但若是内森真的残废了,这不是让楚娇牺牲良多?想想林护士的话,也许还会有更坏的可能。我已不敢想象那时楚娇的处境。 除去楚娇,自然还有白莎。白莎和内森在自贡分手时的那番话我仍记忆犹新。那话里既有坚定,亦有不舍。想来她心中毕竟也曾经有过内森,即便说给他爱上另外一个女孩子的许可,但不能就证明不会心存一丝遗憾。而如果这另一个女孩子是自己的妹妹,如果将他们撮合在一起的是自己的舅舅,她又会如何想呢? 此时我的思绪越发凌乱,问题从一个变成多个,假设从几个变成一群。如此这般,折腾了半夜也没睡好。重庆冬日晚间的湿寒即便是有了熊熊的炭火也难以抵挡,而这寒意又与那孤独一起摧折着我的心。 真正入睡估计已是凌晨时分,而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问了德诚,楚娇一早便回学校去了。虽然一时可以拖过,但我知道她的脾气,时间一久,她必定自己会去找内森,到时更难收拾。 左右为难之中,不知怎的,却是想起了昨日在医院见着的林护士。我往日办事优柔,此刻确是我摸出了林护士留下的电话,拨了过去。 道出姓名后,线那一边片刻沉默,我赶忙说道:“林小姐,冒昧给你电话,实是有一不陈之请。能否请你见面请教?” “李先生,多谢您,可我不知怎么帮您呢?” 我听她话中仍有犹豫,便也觉有些尴尬,毕竟是素昧平生,如此邀她见面,确实冒昧。 “林小姐,实在抱歉,不应打搅你的。”抱着最后的希望,我并未马上挂断电话。 “是西蒙斯先生的事吗?”林护士问道。 我听出希望,忙不迭的点头,马上又想到她看不到,连着说了五六个是。 “那好。我昨晚值后半夜的班,中午下班后我在医院等您可好?” 听了这话,我又是忙着谢了她。在家中左右也是无事,便催着德诚赶紧备车,往歌乐山去了。德诚念叨了一句时间还早,过去太早了也是等着。我不便把心中的纠结说出,便道因是求人办事,不便让林护士等的,还是我去等。 车到歌乐山时,果真时候还只刚过十一点。时间虽然早,也不便进去,免得打搅林护士。好歹挨到十二点,进了医院,正见着林护士出来。她已换去了白衣,身上一袭藏蓝色的棉袍,配了一条厚厚的驼色围巾,手中提着一只灰色的布袋,全身上下皆是素色。 见到我,她双眼微弯,露出一丝笑容,微微点头致意。“李先生,我这里不便走开,只能麻烦您过来了。” “林小姐太客气了。我这样冒昧而来,已是非常的不好意思,请千万不要见怪。” 说话间,我们出了医院的前门。可能因为是上夜班,一直在房内的缘故,林若颖在别墅门前停顿片刻,双眼眯了起来。“真没想到今天会有阳光。”她转向我,接着道,“来了重庆这么多年了,都习惯了平常的雾天儿,反而不适应阳光了。” “林小姐听起来口音像是北方人。” 她点点头,答道:“祖籍其实是福建,不过打小儿就在北平住。‘七七’之后过来的,算起来也快六年了。” 我嗯了一声,想着这里面该也满是颠沛之苦,便没有深问,只邀她坐车去山下便饭。 山下这家小馆是蜀中常见的,全部是用粗硕的毛竹搭建,四壁也是竹篾编织而成,挡不得太多的寒气。 老板娘该是认识林护士的,忙着迎过来,殷勤地问道:“林小姐,今天又是夜班啊?是要抄手还是酸辣小面?” “还是请李先生点吧。来了四川这几年,虽然学会了吃辣,但吃来吃去就是那几样,大家都笑我对自己的胃太不负责了。” 说来却也惭愧,我这个地道的四川人在此时却也不知所措,有些提笔忘字,提箸忘菜了。好在小店的花样不多,多是一些极家常的菜样,我便又加了粉蒸牛肉和几样泡菜,并一人一碗辣汤的抄手以驱寒气。 林若颖并未马上问我的来意,而是向老板娘要了一壶开水。我本以为她意要泡茶,却见她取过桌上的碗筷,都小心地淋上开水,腾腾热气升起,我也觉出一丝暖意。 看着我入神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嫣然一笑道:“这是职业病。其实也就是安心罢了,却改不了。” 她看着手中的粗瓷青花碗,压低声音解释道:“我以前也给过老板娘一些医院用的消毒粉,可是她说舍不得用,说是要等到攒够钱,到城里开大馆子时再用。所以我也只好自己动手了。” 看着我似是不好意思提起心中的事,她又道:“李先生,您瞧我,自己顾自己的,说个不停,别耽误了您的事儿。” “我有个难题,”我喃喃道,“一个人前思后想也拿不定个主意,想请教你。” “李先生,您应比我年长,听您洋文讲得又那么好,必定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请教我真是不敢当,我也怕给您瞎出主意,会让您见笑的。” 我摇摇头,接着说道:“这事实在应该是我自己的家事,本也不该烦劳你。你姑且听听我说,也许我自己也就想清楚了。” 她善意地点点头,此时抄手和小菜都上来了,林若颖帮着老板娘放下了碟碗,示意我不用费心,接着讲我的事情。 “你记得内森常提到的莎拉,我的外甥女?其实她也不是我亲生的外甥女。我在美国读时认识一位白牧师。牧师的女儿伊莎白比我长两岁,收养了一对中国双胞胎孤儿。我便帮她们起名叫白莎和白伊。” “那时我在美国待了四年,看着她们从三岁长到七岁。我和伊莎白如同姐弟,便把她们看做了自己的外甥女一般。” “这倒真是个故事,”林若颖感叹道,然后帮我夹起一块裹着米粉的牛肉放在碗中,“您别光顾着说话,也吃点啊。” 我苦笑了片刻,自嘲道:“唉,还是说出来再吃吧。这些话哽在喉中也是没有胃口。” “民国十二年,我从大学毕业,本准备留在美国继续读个硕士、博士。可是不幸那年先父离世,家中也出现变故,只得仓促回国。那时心中想着估计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白牧师一家。” “我一个人在自贡老家,勉强维持,一晃十几年便过去了。到了民国二十四年,白莎突然来到自贡。她那时虽已十九岁,毕竟还是个孩子,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从万里之外回到中国,她从未见过的祖国,而且会找到我这个不能算是亲戚的舅舅。” “她对我说是回来抗日的。那位白牧师以前在中国传教,到过上海,也在我的老家自贡很多年,对中国就像自己的祖国一般,也恨透了日本人。这些原因,激起了白莎的心,她便一个人从大学跑了,一跑就到了万里之外的中国。” “那时我真的很感激她,还念着我这个舅舅,便留她住下,在教会学校教。她本就志向高远,回到中国是为了抗日,必是不会在自贡乡下久留,到了二十一岁,她便去了上海,开始给美国的报纸和杂志做专栏记者。七七后也来过几次重庆,便提到了内森。” “她对我说内森从小便对她极好,又为了她也来到中国,实是很令人感激。可是……”此时我忽想到白莎可能的近况,毕竟与林若颖是萍水相逢,便隐去了详情。 “唉,年轻人有时也说不清,左右是只能把内森当成个朋友,当个兄弟,而不能和他相爱。他们最后分手前也说开了,就永远做个朋友。” “可是内森还是不愿离开中国,可能希望与白莎近点吧。而白莎也对我说,若是内森因为她留在中国,影响了他的幸福和前程,怕要对不住他一辈子。” “唉,那时也只是说说罢了,现在却是成真了。我记得你说内森在神志不清时还在念着白莎,我想他还是爱着白莎的,爱得很深,不仅是情深,而且藏在心里也很深。” “李先生,恕我直言,既然这样,总要让西蒙斯先生见到她吧。他伤成这样,为的是咱们中国的抗战,应该说也是为了对您外甥女的爱。如果不见,岂不是太狠心了。” 林若颖看着我,眸子里满是柔情。可能是因我并未马上接话,她有些担心话重了,便忙着道歉,“李先生,我失言了。咱们是萍水相逢,您这么看重我,和我商量这么大的事儿,我说话却没分寸。” 我忙摆手,解释道:“林小姐,这是我不好。我这人讲故事总是有些颠三倒四,罗唆了这么久还没进入正题,让你也多虑了。我还是赶紧讲正题吧。” 林若颖看着我,眼睛又弯成一双微笑的新月:“您还这么自谦,其实我听着您这故事也是有滋有味儿的,比这抄手还有滋味儿,而且是套儿中有套儿,故事中又有故事,还真盼着好好听您把这故事讲个究竟呢。” 我苦笑着看着她,自嘲道:“我要写出这故事,肯定是没一个读者,而且还得挨骂。你看,我说了这么半天白莎,让你也误解了。” “误解了?您的难题不是让不让白莎来看内森吗?这倒真是让我也迷糊了。” “白莎这也是一方面,可是两年前我便和白莎失去了联系,况且之前她也说过实际已爱上了旁人,所以这倒不是最大的头疼之处。最麻烦的是我的另一个外甥女楚娇。” “这还得给你再讲点我的家史。我母亲生我时因难产而去世了。父亲后又续弦,得了一个女儿,便是我的妹妹。她远嫁到湖北孝感。婆家本也是当地的大户,也是她母亲家的远亲。可是我那个妹夫不肖,抛弃妻女,妹妹只好带着楚娇回到四川。” “楚娇小时候就把白莎当成了自己的姐姐。她本也是希望白莎能和内森喜结连理的。可是最近,特别是内森受伤前这段,我倒觉得她自己也可能爱上了内森,即使心里还未意识到,实际上是爱上了。” “这才是我目下最大的心病。楚娇虽然快十九了,但毕竟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内森现在的身体,我实是担心,若让楚娇爱上他,万一,万……”说到这儿,我实在不忍心把那可能的不幸说出来。 林若颖点点头,轻声应道:“我明白。” “其实呢,这里还有一层。楚娇和内森实是都最敬重白莎的,他们纵使排除了旁的障碍,怕是也绕不过这个姐姐。到时候就更麻烦了。” “林小姐,你看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讲这些事。其实我心里也是很乱的。我这人到了四十多岁还是一个人漂泊,也是因为年轻时参不透一个情字。到了这个岁数,要替晚辈们排解这些感情,更是无从下手。” “说了这么多,还请林小姐不要见怪。唉,其实我刚才说过,想着要能把这些事说说清楚,也许能理出头绪。可是现在还是剪不断、理还乱。” 我看看手中的粗瓷碗,抄手已将汤汁吸满,涨了起来,却也没有了胃口。 看着林若颖,发现她的神情似是凝重了许多。她叫来了老板娘,又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纸包交给老板娘。 “李先生,在北平喝的都是茉莉花茶。我一直带了些在身边,您也尝尝吧?” 茶沏好了,林若颖帮我倒上,果然是一股茉莉花香飘了出来。 喝入口中,感觉味道比我们蜀中的绿茗少了青涩,而多了醇厚。 “李先生,感谢您这么相信我。其实要说……”她停了下来,用手顺了顺耳边的秀发,眼光低垂,看着手中的黑陶茶杯,轻声道,“其实,我也是一个没参透情的人。” 她转着手中的茶杯,让腾起的热气缓缓地散在面前。时而抿上一口,却是若有所思。看着她,我才注意到她嘴角边有颗小小的黑痣。 “李先生,在北平时,我原在美国人开的协和医院做护士。七七之后,医院本是不希望我走的。因为是美国人开的医院,那时日本鬼子还没敢和美国人撕破脸,医院也还是安全的。” “可是我还是走了,来了重庆找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 “是。”此时林若颖的双眼垂得更低了,似是在说这事时不想碰到我的目光。 “他原本是东北人,家里是前清的高官,也算是一家遗老了。九一八那会儿他二十一,因为家里支持溥仪搞满洲国,他就一个人跑到北平,投了一房远亲,成了我家的邻居。他本来在东北大学是学机械的,到了北平又考入了清华物理系,但心里想的却是从军,打回老家去。清华还没毕业,他就背着家里人去考了中央航校。走之前,他拿着我们那几年间的几十封信来找我,说是想把它们都烧了。他说空军就是产寡妇的地方,不想耽误我。” “我说什么都不干,还骂他是因为想变心,所以才用这个法儿骗我。我那当然是激将法,逼着他就范。最后,他终究是答应了我,但只答应我订婚,却不结婚。我们有婚姻之实,但他不愿意让一纸婚耽误我。” “他在杭州中央航校毕业,参加了八一三空战、南京空战、武汉空战、轰炸九州,然后是重庆和成都的防空,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我说他必定是员福将,可前不久他又劝我要分手。他虽不明说,但我知道他心里想的事儿。他那些同学本是每逢大胜,每逢年节都要聚的。可到了那会儿,能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不敢再聚了。” “我还是不干。我跟他说,若是他真的殉国了,我们爱过一场,我无怨无悔。可我要是现在弃他而去,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恨自己一辈子的。” 这时她抬起头,眼中透着异样的光彩:“您明白吗?李先生?如果他左右都是死,我宁可是在爱中失去他。若是天佑我们,他能活下来,我们不就能白头偕老了吗?反正左右我是不能离开他的。” 她这番话说得让我也喉头有些哽咽。想来这战争中有多少情是如此,但战尔弥长,痛尔弥坚,这些情非但没有被日本人的炸弹拆散,反而更是强大了。怕也是因为战争,使得萍水相逢的人能如此推心置腹。 “林小姐,看来今天来找你真是对了,我也明白了不少。这两天我就带楚娇来见内森。若天佑他们,能给他们在这战火年月里留下一段真情,我们也就算是做了件好事。” 林若颖端起手中的茶杯,笑盈盈地道:“那就为他们祝福吧。” 我们的茶杯碰在一起,我接着又说:“也祝你们白头偕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40年代初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四十四章 </span> 40年代初自贡和重庆 林若颖的家在磁器口,送她回去后,我便直接到江边松林坡的中大去找楚娇。 见到我匆忙找来,楚娇倒也是一惊,怯怯地问道:“舅舅,您是有了内森哥的消息吗?” 我想她心里必定是在紧张,怕是我径直找来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内森找到了,在歌乐山的一所医院中。” “那……那……咱们,舅舅,怎么能找到白莎姐呢?我想哥此刻肯定最是想白莎姐的。” 我听出她言语中的担忧,之前虽心急如焚地想找到内森,这下有了消息,反而是有些无措了。 “内森不让我告诉她。内森这次伤得很重。命是暂时保下了,但可能这辈子也站不起来了,而且……” “而且怎么”,楚娇的声音已经颤抖。 “而且医院的护士说若是真的瘫痪了,说不准会有感染。恐怕还是有生命的危险。” 手中楚娇的手陡地变凉,她紧紧地抓住我,眸子中闪烁着泪花,几次启唇,又没有说出话。 “舅舅,我要是去看他,他会高兴吗?” “楚娇,我想内森一定会开心的。不过,我劝你还是等一天。” “等一天?” “等一天,把舅舅说的话想一想。你若去看了他,也许你们再就分不开了,而且你要是看了他,吓着了,再就不去了,他说不准会更伤心。” “舅舅!”楚娇的脸腾地红了。 我拍拍她的肩头,接着说道:“楚娇,你让舅舅说完。我猜想你很喜欢内森。可能你也说不好这是种什么样的喜欢,我想内森可能心里也是如此。” “你们如果在一起,也许你要常年照顾他,但也许并不能长久,又会生离死别。不管怎么说,这份情断不会像小说里写得那样一帆风顺。你如果觉得将来会后悔,便千万不要去,免得给内森和你自己白添痛苦。如果你想了这些,都不后悔,那就去吧。” 我身旁的楚娇,虽只是十八九的孩子,但此时却似是长大了许多。她擦了眼中的泪,对我说道:“舅舅,我明白的。明早上我给您电话。” 第二天是礼拜六,早上电话未来,楚娇自己却是先到了。这天她换了一套红色的羊毛衫,外面披上了内森给她的航空夹克,看来是想给他一个惊喜。 见到我,她兴奋地笑着,抬起手,把一个大纸包在手中转转,对我说道:“舅舅,我带了内森哥喜欢的酒和烟,也不知道医生能不能让咱们给他。” “照顾他们的护士是很和蔼的。你若好好地求求她,说不定能给个例外。” 走到近前,我看出她晚上并未睡好,也许又哭过,眼睛有点肿。 楚娇双颊微红,悄声说道:“舅舅,看得出吗?” “看出来也没什么不好啊。内森会很感动的。” 在医院门口,我特意放慢了脚步,看着身边的楚娇。她眼光下垂,只看着地面,也是若有所思。 “楚娇,进去了可就不后悔了。” 她点点头,没有直接接我的话,幽幽地说道:“后悔倒不会,但就不知道到底会是怎样的结局,心里还真有点七上八下的。”她停顿一下,双唇紧闭,似是在下决心,然后便对我说:“舅舅,我们去吧。” 林若颖在二楼口接了我们。她看见楚娇,嫣然一笑,说道:“西蒙斯先生今天精神特好,不知是不是心里面已有预感。请随我来吧。” 到了病房门口,楚娇把手中的纸包给我,又推了我一下,示意我先进去。 看到我,内森果然是极兴奋。 “李先生,你可真会给人惊喜。才两天,你就又回来了。”一边说,他大大的淡蓝眸子盯着我手中的纸包,似是在猜里面的内容:“您是要拌圣诞老人吗?还带了礼物?” “是烟和酒。本来不该带这些来看病人的,但我知你喜欢,就带来一些。不过需要林护士批准,你才能喝。” 内森佯装沮丧,但眼睛里流露着无限的兴奋。 我看他兴致颇高,就有意让他更是高兴:“内森,你猜猜我还带了什么来?” 内森拿眼睛打量着我,又看看我身后,一阵迷茫。 “难道你只喜欢东西?”我轻声提醒他。 内森的双眸一亮,看着我出神,喃喃道:“李先生,你不是开玩笑吧。难不成是莎……” 我看他双唇微微拉长,知道他要说出白莎的名字。我慌着向他使眼色,总算是在莎拉这名字吐出来前让他停住了。他似是有些劳累,本勉强抬着的头重重地落回在了枕头上。 “我不知道,李先生。” 楚娇一定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也猜出了一些端倪。此刻她也等不及了,进了病房,单刀直入地嗔道: “内森哥,除了白莎姐,别人就不会想来看你吗?”说完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如何作答。 此时楚娇站在病房中央,身上穿着内森送她的夹克,领子翻开,露出内里的红色毛衣。同病房的飞行员也被楚娇的飘然而至所震惊,脱口“哇”的一声:“内森你这小子可真走运。” 楚娇该是听懂了,面颊绯红,既有羞涩又有兴奋。她挽住了我的臂膀,侧过身,既想藏起自己,又好这两个美国男孩的反应。 “闭嘴!”内森笑骂道,“你小子要再不闭嘴小心我过来踢你。” 大个子飞行员这次也很知趣,只是干笑了两声,便不再打搅了。 内森因为身子不能动弹,只能侧着头看着我们,看上去颇不舒服:“楚娇,你如果老离我那么远站着,我的脖子也会断的。” 可能是不想让飞行员“旁听”,内森转成了中文。这略带昆明口音的俏皮话把楚娇逗乐了,放开了我的胳臂,走到了内森的床边,缓缓坐下。 “内森哥,我……”楚娇话刚出口,又有些语塞,一时不知如何把心里的千言万语说出来。 内森摸摸自己的头,笑道:“喜欢这新发型吗?” 楚娇摇摇头,幽幽道:“还是原来的好看。软软的,风一吹多帅呀。” “都现在这样了,还帅?头发剔光了,你们中国人怎么说来着,噢,对了,出家。” “你又瞎说!还不赶紧改口。上次你非说要挂彩,这不就应验了。什么出家呀,这种话千万也不能乱说的。” “不出家能怎么办。我这次是残了。上次我说要是挂了彩,也许你姐会接受我。可是现在真成了这样子,我也不敢见你姐了。我跟你舅舅说,千万别告诉白莎,免得让她心里太难受。” “那你一个人得多孤单呢?”楚娇话一出口,顿觉不妥,脸腾地红了,不好意思地低垂了目光。 “一个人也不一定孤单啊,”内森答道。 楚娇抬起头,双眼探寻地望着他。 内森一本正经地慢慢地说道:“你看,白莎呢比我大几个月,可以算是我姐姐对吧。” 楚娇点点头,道:“算是可以算的。不过……” 内森知道她心里的话,便没有让她说下去,抢着说道:“好,那她算是我姐。你呢,比我小,也是白莎的妹妹,所以可以算是我妹妹吧?” 这下楚娇又不好意思了,轻轻道:“就算是吧。” “所以呢,如果你和白莎都结了婚,最好各自生个漂亮的女儿,那样我就算是舅舅了,对吧?” 楚娇嗔道:“内森哥你就是爱瞎说。这刚说两句怎么就都扯到舅舅了。” 他朗声笑道:“舅舅就是舅舅吗。你看你舅舅,有你和白莎也不孤单。你们的女儿将来也得归我这个舅舅管。” 这下不但是楚娇,连我也有点面红了。可巧林护士端着一只白色的搪瓷盘进了屋。她朝着我们温婉一笑,双眼又弯成了两道可爱的新月。 她先是朝着大个子飞行员说道:“安东尼先生,吃药的时间到了。”飞行员看似也很喜欢林若颖,咧开嘴,憨憨地笑着:“我都等不及了。你要再不来,旁边这对儿爱情鸟就让我受不了了。” 照顾飞行员吃过药,林若颖转身到了内森床边,笑着问道:“西蒙斯先生,今天感觉不错吧?” “再好不过了。”内森笑着说道,受伤后略显苍白的脸上现在看着也有了兴奋的气色。 林若颖把手轻轻地放在内森的额头上,感觉他的体温。她稍有停顿,又摸了摸内森两边的太阳穴。 内森朝着我们苦笑一下,说道:“天天如此,也没个头儿。” “量下表。”林若颖抽出一只体温计,甩了甩,然后用镊子夹了酒精绵仔细地擦拭着表的一头。 “张张嘴吧,西蒙斯先生。”林若颖还是那样满面春风地说着话,小心地把体温计塞入了内森的嘴中。 “含好表,不要说话。五分钟后我回来,好吗?” 说完话,她转身朝向我,眼中似是在示意我随她出门。我向她点点头,然后说道:“楚娇,你陪陪内森。” “舅舅,您要走吗?”楚娇有些着急,欠身起来,终究心里还是有些顾虑。 还未等我开口,林若颖便出来打了圆场,笑道:“楚娇小姐,您帮我照看西蒙斯先生几分钟好吗?让他好好试表。我有件事要请教一下李先生。” 听了这话,楚娇便又坐下,朝着内森笑笑,轻声道:“那内森哥,我就看你一会儿。” 我跟着林若颖走出了病房。她一直没有说话,径直向前走,直到了楼梯口才停了下来。 “李先生,有个事你心里要有些准备。”她说此话时脸上已收起了笑容,眼中透出的是一种慈爱的柔光。 我心中陡然一沉,像是压上了一块重物:“怎么,是内森的情况吗?” 她点点头,轻声道:“今天早上他的精神本是很好,气色也不错。刚才我给他试表前,觉得他可能在发烧,而且不低。” “很严重吗?” “不好说。他的脊髓受了伤,调节体温的功能也就弱了。所以体温不稳定也是有的。可是我最担心的还是感染。他现在体质弱,如果再有感染是很不好治的。” 看到我愁眉不展,林若颖安慰道:“李先生,我这么说也是职业的敏感。未必一定有事的。我们先回去看看吧。” 回到屋中,我和林若颖都刻意地摆出镇静的样子。林若颖将体温计抽出,迎着光,两个手指轻轻捻动体温计,看着水银柱的位置。 可能今天林若颖的举止与往日有些不同,内森问道:“护士小姐,怎么样?” “西蒙斯先生,你有些发烧。我需要检查一下你的伤口,还要帮你方便一下。” 说完这些,她转身向我,柔声道:“李先生,能否请您和楚娇小姐回避一下。” 楚娇望着我,似乎还没有明白此中的含义,眼中满是祈求我能留下的神情。 最后还是内森发了话:“楚娇,你和舅舅先回去吧。说了会儿话,我倒真是累了。再说我这也不好看,会吓着你的。过两天再来吧。” 楚娇本有些不舍,但听到内森邀她过两天再来,便也点头答应了。 走到门口时,听到身后刷的一声。回身看去,一袭白布帘已经拉上,上面隐约映着林若颖的身影。想着内森此时的伤势和病情,我轻叹一声。楚娇什么也没说,只是挽住我的胳臂向外走。 回到家中,楚娇几次欲言又止。直到晚饭后,她才终于说出了口:“舅舅,内森哥的伤势是不是有些不好?” 我心中一凛,想来她还是觉察了。看着我脸上阴晴不定,楚娇又道: “舅舅,您也不用瞒我。我又不是孩子了,我能看出来的。” 我示意她在我身边坐下:“我和林护士出去时,她跟我说担心内森有些发烧,怕是感染。她之前也和我说过的。内森的脊髓受了伤,这种伤一时未必危及性命,但是最怕的是感染。” 楚娇靠着我,轻轻地说道:“舅舅,没见到内森哥之前,我一直很害怕。怕我会忍不住哭。可是我见到他,就觉得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有一群小蝴蝶在心里飞。也许这就是幸福的感觉?” “舅舅,我想好了。我想照顾他,一直照顾他。”她说这话时声音虽轻,但声音中透出了坚毅。 我明白她的心意,但还是忍不住劝她:“楚娇,舅舅是个开通的人,但还是担心你的幸福。我不会拦着你去照顾他。内森本就是为了咱们中国人的抗日受伤的,于公于私,我们都应该尽照顾他的义务。可是你真的不必把这份义务,或是对他的同情变成爱,那样你未必幸福,他也未必幸福的。” “舅舅,如果换作是白莎姐,她说现在要照顾内森哥一辈子,您怎么说?” 楚娇这问题倒真的把我难住了。我沉吟良久,扪心自问,若是换了白莎,我可能便由她去了,不会劝她过多的。 这心思我未说出口,可楚娇已经说了出来:“若是白莎姐,您肯定不会劝她,她一直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 我点点头,默认了这推断。 “您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姑娘,可把白莎姐就看成一个大人。其实我也快二十岁了,怎么就不能替自己定终身了呢?白莎姐像我这么大,自己都一个人满世界跑了。” “可是你娘若是知道了,会伤心的。” “那就先不告诉妈妈。若是老天保佑,内森哥能平安挺过这关,我想妈妈终究能答应的。若是……”她虽没有说下去,我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是内森这次挺不过去,她是下定决心送给他最后一段幸福的时光了。 “舅舅,我们明天再去给内森哥许个愿吧。上次去慈云寺还是很灵验的。内森哥这个美国人可能还挺受菩萨眷顾的。” 第二天是礼拜日,我便陪了楚娇一起又去了慈云寺。前一次我们去许愿,心中都是万分焦急,担心内森会有不测,因此在每一尊神佛前都是急急地拜下,又急急地起身,生怕少了时间不能全都拜到。 这第二次,她和我的心境都有所不同。在每一尊菩萨面前,楚娇总会默默地祷告起好一阵儿,似是心中有很多话要说给菩萨听。我猜想她心里既在为内森的健康祈福,又在为自己和他的幸福祷告。 吃午饭时,接着了林若颖的电话:“李先生,我怕是有不好的消息。西蒙斯先生从昨天起就一直在发烧。温度还不是太高,但我们做了化验,他肯定是有感染了。” “那有药能用吗?” “我们手里只有磺胺。一般的人有尿道感染用磺胺挺管用的。但因为西蒙斯先生的伤,感染可能是很顽固的。之前为了帮他预防,已经给他用过磺胺了,医生现在担心他已经有了抗药性,就算加大计量也不一定有效了。之前美方曾通知我们有一批新研制出来的药,叫盘尼西林,对治感染有特效,只是不知还要多久才能送来。” “那我们这就赶过来吧。” “李先生,要不还是您自己来吧。西蒙斯先生现在经常需要导尿治疗,我怕楚娇小姐在,她会觉着不便。” 我沉吟片刻,然后道:“还是一起去吧。她比我们想的都要坚强,不去反而对她不好。” “也好。医生已经安排西蒙斯先生住进一间单独的病房。今天,我会一直陪着他,你们来了也方便。” 再次见到内森时,他看着比前一天衰弱了许多。头已经无力抬离枕头,连像往常那样侧过来都显得吃力。他的脸有些发亮,却不是健康的颜色,而是因为有热度而面如金纸。 看到我们进来,他强忍着不适,苦笑着道:“又让你们跑一次。他们把我搬这儿来,不是什么好兆头。” 楚娇默然坐下,用手轻轻地抚着内森的额头。 也许是热度让他的反应变慢,也许是楚娇这一举动让内森出乎意料,他双眼中一阵迷茫,一时不知所措。 楚娇低下头,在内森的耳边轻轻地说:“内森哥,你一定会好的。我和舅舅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楚娇双眸中满是爱怜和柔情,一刹间内森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握住楚娇的手,微笑道:“谢谢你。不过,我怕是也没那么好的运气,一直麻烦你。” 此时几滴晶莹的泪珠落到了他们二人的手上,楚娇虽是终于没有抑制住自己的泪,还是强忍着笑道:“内森哥,你又在胡说。舅舅和我去了慈云寺,求了菩萨的保佑。那里的菩萨可灵了。咱们的林主席去过那儿,让菩萨保佑我们能抗战胜利。刚知道你出事时,我和舅舅去许愿,这不就找到你了吗,所以这次肯定也不会有事的。” “舅舅和我都想好了。再过两个多礼拜就过年了。你如果那时能动了,我们就接你回家过年。如果医生不让你动,我们就在这儿过年。等你好些了,你就和我们回自流井家里。那里地方大,人手多,什么都方便,你也会好得更快的。” 听着楚娇柔情四溢的话,内森睁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楚娇,菩萨会保佑我吗?” “内森哥,菩萨一定会的。我们的菩萨最是大慈大悲的,不管你是哪国哪邦的人,菩萨都会保佑你的。” 那天,我们在医院一直待到傍晚。林若颖不时进来为内森量试体温,导尿和用药。楚娇并没有回避,而林若颖也没坚持让她离开。 内森的眼神里,佯装的玩世不恭已渐渐退去,换做的是对楚娇越来越多的依赖。换药和治疗时,他总是紧紧地抓住楚娇的手不放,生怕她离开。楚娇也似乎在几个小里长大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内森身边的小妹妹。 林若颖下班时,我提议送她回家,留楚娇多陪陪内森。车子在歌乐山崎岖的公路上盘桓,我们久久沉默。 “你的未婚夫可好?”我终于开了口,却不敢问内森的事情。 “谢谢您关照,李先生。怎么说呢。他只要人还在,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 “有时候一两个星期通不了消息,这是最难熬的。心就一阵子提到嗓子眼,一阵子又被一块大石头一直往下压。就这么着忽上忽下的,一直等到又有消息了。” 她微微一笑,脸上溢出几分甜蜜:“那感觉啊,就像又爱了一次。无论那天重庆的雾有多浓,我都会觉得天像是北平的秋天那样透亮。所以虽然难,却也就挺了下来。” “你觉得内森和楚娇也能如此吗?”我急切地问道,“像北平的秋天一样透亮?” 她侧过身,眼睛望着我,并没有直接回答:“李先生,您信佛或是信教吗?” 她眼中一片真诚,我虽几十年在这问题上纠结,在她面前,倒觉得可以坦诚:“我从小在教会学校念。白牧师把我当成自家的孩子一般,自是十分地希望我能皈依。白牧师的女儿伊莎白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在她身上,我能看到最美好的信仰。我几次都想为她而受洗,可到头也没走出最后的一步。” 林若颖抿嘴微笑,然后说道:“我猜想也是这样。其实我自己也是这么一个信仰不定的人。您不觉得有信仰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儿?” “幸福的事?”我喃喃地重复道,“我倒从没这么想过。也许我想事情太理性了?总是在想应不应该信这或是信那,却没有想到过个中的幸福。” “这便是了。其实我也是慢慢才参透的。您看我的这份工作,每天都是在生离死别中。在北平或是这里,我照看过很多垂危的病人。没有信仰的人,到这一步往往都是满心恐惧的。反过来,心中有着信仰,周边围绕着同路的人,即便是最后几步,也能在平静和幸福中走完。” “林小姐,听你这么说,我心里也霍然了许多。虽说不能这一下子就把自己交给上帝或是菩萨,但至少有了希望。” “其实我倒觉得也未必一定是宗教的信仰。爱情是信仰,我们的将士在前方杀敌,爱国也是信仰。” 听着她的话,我不禁想起了以前白牧师给我讲教时的一些往事:“圣经上说唯有三件事会永久,信仰、希望和爱,其中最伟大的是爱。以前不太明白,经你这一说,我倒觉得这里面还有深意。” “李先生,您说我点拨您,倒让我有些紧张了。宗教这样深奥的事,我可不敢乱讲。” 我摆摆手,兴奋地说:“有的时候就是需要这样的点拨。你看你提到了爱也是信仰,就让我想到信仰、希望和爱怎能是分开的呢?唯有是由爱和希望所注满的信仰才能持久。” 林若颖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现在战火连天,能想到爱也真的是需要信仰和希望的。我也真的希望西蒙斯先生和楚娇小姐的爱能持久。” “林小姐,你能把底告诉我吗?”我终是鼓起了勇气把问题说出了口。 “我问过医生,也看过这样的病例,”林若颖答得不急不缓,“如果他是完全的脊髓损伤,没有特效治疗感染的药,那从受伤到不治大多就是几个月的事。” “只有几个月?”我忙问道,“那他现在受伤不到两个星期就有了感染,岂不是?” 她紧闭双唇,点头道:“一旦出现感染,可能就会很快。要看他自己的身体了。唉,那批盘尼西林据说已经快到印度了。” 听了这话,我不禁兴奋起来:“那太好了。印度不是有直飞昆明的航班吗?一天不就到了?” 林若颖脸上并没有释然的平静:“李先生,我不瞒您说,飞这条驼峰航线是九死一生。很多物资和人员都损失在这航线上。去年我未婚夫护航委员长的专机去印度,飞过这条航线。他说整条山谷在太阳光照射下都闪着光。开始他们还以为是冰川,后来发现不对,却是之前失事飞机留下的残骸。” 听到这里,我默然良久,想着这国运和两个年轻人的未来就系于这一线。 车进了市区,林若颖打破了沉默:“李先生,我看您不妨也把实情都告诉楚娇小姐吧。她看上去很坚强,知道了对她更好。西蒙斯先生其实心里也是很明白的。” 此后一个礼拜,楚娇天天都找出时间陪伴在内森身边。起初几天,内森的身体颇有些起色,烧基本退了,精神也好了很多。可是后几天,情况又有反复。林若颖对我说,感染再控制几个星期还是有把握。但此后,磺胺的量会用到极致,那时便回天无力了。 礼拜五的晚上,我接楚娇回家。此前几天,她总是不愿意走,每每对我说想待得时间更长一些,一直看着内森睡熟再走。可那晚她什么也没说,轻轻低下头,亲吻了内森的面颊,便随我走了。 车门关紧,车轮滚动间,楚娇望着窗外,平静地对我说:“舅舅,我和内森说好了。” “说好了?”我不安地望着她,不知此言何意。 “说好了我们礼拜天就结婚。” 还未等我反应,她接着道:“我问过林护士了。运那批药的飞机本来周一就该到昆明的,可是一直都没有消息。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希望。” 话到此处,楚娇的声音已是哽咽:“咱们中国人不是说冲喜嘛。也许能应验的。如果实在是老天不给我们这份情,我也不愿意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 我本以为她说到此处会泣不成声,怎知楚娇反而高兴了起来,挽着我的胳臂道:“舅舅,我都筹划好了。您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差池。” “明天呢,您还得带我去选两个戒指。我已经请裁缝做了一身红旗袍,明天就能取到。” “我们和美军的随军牧师说好了,到礼拜日,他来为我们举行仪式。您和林小姐就算是我们的见证。其他几个伤员都会过来,算是我们的客人。” 说了这许多,她才觉察出我一直没有作声,便停了下来,眼中露出询问的目光:“舅舅,您怎么不说话呀?我安排的有什么不妥吗?” 见我仍是沉默,楚娇耐不住性子,嗔道:“舅舅,您怎么老是不说话呀。您后天还得做见证呢,总不能就这么一言不发呀。” “真的和内森说好了?”我最终挤出一句。 “内森哥呢,开始不干。其实几天前我就悄悄地跟他说了。他一听就急了,说无论如何也不行。还跟我说什么中国人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不能这么私定终身。听着他这个美国人说这些话,逗得我直笑。” “那他既然不干,咱们怎好强求他?” “舅舅,其实我和内森哥相处的这几天时间虽短,但我们和别的人不一样,不在那朝朝暮暮。” “几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自然没看上我,满眼就是白莎姐。可我却觉得他是个英武帅气的大哥哥,而且又那么勇敢,帮着我们抗战是个大英雄。” “我和他说了这些,说了他受伤之前飞成都那次。他扶着我回家,我心里跳得特别快,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爱他。” “我见他还是不干,就急了,说是不是因为他心里只有白莎姐一个人,还想着等白莎姐回来。” “他听我提起白莎,便不说话了。停了半天,才对我说,他和白莎姐其实自上次自流井分手就说好了只做朋友。白莎姐还说如果他爱上别的女孩,她也会祝福的。只是我多少算是白莎姐的妹妹,说不定将来大家会尴尬。” “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就让他再想两天。这两天呢,”她顿了顿,双眼又垂下了,“这两天他病情又有反复,可能心里也想开了,就答应了我。只是说要我尽早找到白莎姐,把这消息告诉她。” “那你娘呢?这么大的事瞒着她,你娘会伤心的。” “舅舅,我想过这事。妈妈那边,还是慢慢地和她讲吧。都说娘亲舅大,有舅舅您在就好了。” 我轻轻地叹道:“哎,事已至此,今天也就只能答应你了。可你娘将来知道了,一定会怪我这个做舅舅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40年代初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四十五章 </span> 40年代初自贡和重庆 礼拜六,我陪着楚娇忙了一天。看着天色变晚,我心中愈发地忐忑,倒像是自己要出嫁一般。楚娇看上去却是成竹在胸,把这一日安排得井井有条。 晚上临睡前,她过来道晚安,双颊上带着淡淡的羞涩和红晕。 “舅舅,还有一件事需要您帮忙。”她眼中流露着兴奋和喜悦的柔光,“您是我们的长辈,我想让您说一段祝福的话好吗?” “祝福的话?”这下可真是难住了我,“舅舅是最不会说话的,这场面还是让牧师说祝福的话不好吗?” 楚娇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轻声说道:“舅舅,您可是明天我们唯一的长辈。您就说两句吧。祝福我们好吗?” 看着眼前的楚娇,为着婚礼,已把头发烫起,柔软的发卷和她稚气未脱的面容让我总不免有一丝惆怅。 “楚娇,你希望舅舅怎么祝福你们呢?” 她把手指放在唇边,眼睛看着远方,缓缓地说道:“我们俩能走到一起是谁也想不到的,能走到哪里,谁也不知道。舅舅,您一定要想一个别致的祝词。那些白头偕老的话,我怕大家听着都心酸。” 我明白她的心思,岔开话题问道:“明天就要做新娘子了,高兴吗?” 她点点头:“其实也有点害怕。哪知道结婚以后会怎么样呢?” 我笑道:“童话里不都是说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 “舅舅,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还会相信童话里的故事?看看咱们周围,有几个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如果相信童话,那舅舅您又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也是害怕,”我苦笑道,“一直怕了半辈子,所以说舅舅没有你的勇气。” 楚娇走后,我便踌躇起来,不知这祝词从何而来。以往白牧师也曾教过我《诗篇》中的几首婚礼上常用的赞诗,再读来却觉着无一特别,难得配上这不凡的场合。手上诗集、词集也是不少,李太白,白香山、苏子瞻、辛稼轩,一家家翻看过去,既有惊泣天地的长篇大赋,又有温婉人心的短词小令,可总也不尽合适这时宜。 如此翻着这些,却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直至东方刚刚破晓,一通电话将我从睡梦中叫醒。电话那边是林若颖。她这几日也为着病房的婚礼忙了好一阵子,还发动了其他的护士为这一对新人布置婚礼的殿堂。 她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而安心:“李先生,医生加大了磺胺的用量,西蒙斯先生昨晚退了烧,今天精神挺不错的。举办婚礼应该是没问题。” 这本来应是好消息的,可我却不能完全地高兴起来,心里想的是可怕的四个字,但又问不出口。林若颖该是明白了我的心思。 “李先生,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您还是不要多想那些事吧。另外,美军代表团告诉我们说那批盘尼西林这几天就会运到印度,希望总还是有的。” 听她又提到希望这词,我低声嗯了一下:“希望是永久的。” 此时我脑子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便问了出来:“林小姐,有件事看你是否能给我出个主意。楚娇希望我能在今天的婚礼上为他们祝福。但她说不希望是那种中规中矩的白头偕老之说,而是别致的一种祝福。” “说来好笑,我昨晚翻了一夜的圣经啊,唐诗、宋词一大摞,直到睡过去也想不出该怎么祝福他们。你帮我参谋一下?” 话筒那边林若颖清澈的笑声传来:“李先生您可又给我出难题了。现在离仪式开始也就两个多小时了,肯定没法子长篇大论地准备了。依我看,您想不出好的祝福的话,还是因为您想那些不好的结局太多了。很多事的结局不到最后是看不出的,不是吗?” 她说出结局一词如对我醍醐灌顶,此后的话我听得似是而非,也顾不上那许多了,便大声说道:“林小姐,你真是及时雨啊!我有主意了。我这人不善筹划,现场布置还需拜托你了。” 医院一层的会客室被留作新娘休息所用。安排下楚娇,我上得二层,那里一间较大的病房便是婚礼的拜堂。病房本是素色,四壁、窗帘洁白如雪,房间尽头的墙上贴上了巨大的红喜字,而两只红烛更是给原本清冷的房间带来浓浓暖意。 “李先生,您看一切都好吗?”林若颖满面春风地迎了过来。这天她特地换上了一套印有暗色花羽的宝蓝色旗袍,虽然仍是素色,可领口几簇碎珠花,却是映衬着她比往日多了几分活泼。 “其实啊,我们这里全都是小姑娘,谁也没拜过天地,更不知道这美国人的婚礼怎么准备。还是那位飞行员安东尼先生是有妻室的,便指点着我们凑活布置了起来。” 此时另外一个年轻的护士轻快地笑道:“若颖姐,你有过这么一次,以后和高大哥办事就方便了。” 林若颖双颊微红,会心地笑了。 “李先生,我看差不多了,牧师也到了,咱们就开始吧。西蒙斯先生今天醒得特别早,总是在问时间,别让他等的太久。” 我下楼接楚娇之时,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轻快地从留声机中奏出。回首看去,两个护士正小心翼翼地推着内森的病床缓缓地出了病房。看到我,他咧开嘴,开怀一笑,举起右手,做出了一个有力的V字。 回到待客室中,楚娇迫不及待地问道:“舅舅,是时间了吗?您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又不好出来,真是着急。” 这话刚说出口,她便觉出了不妥,淡施脂粉的双颊更是红了。 看着她既兴奋又有些羞涩的举止,我笑道:“楚娇,就这么着急地想嫁出去?” 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凑近我耳边说道:“我心里突然毛毛地,想着待会儿要听牧师说英文。万一听不懂怎么办呀?真担心自己会说错话。” 我拍拍她的手,笑道:“以前舅舅听同学说过,其实这个倒也不难,你就看着内森,他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说‘我会’,你也就跟着说‘我会’,他给你带戒指,你也给他带戒指,然后呢,他是要亲你的,你也就亲他。” “舅舅!”楚娇嗔道,“羞死了。我不听您说了。”说罢,挽起我的胳臂,半拖半拽地牵着我向外走。 走上楼梯时,恰好婚礼进行曲奏起了第二次。明亮的四个管乐音符重复两次,继而恢宏的音乐喷薄而出。病房中一切已然就绪,男女宾客分列两厢,笑吟吟地看着我们缓步前行。身边的楚娇把灿烂的笑容回复给大家,完全看不出一丝不安,只是挽着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短短的红毯尽头便是临时圣坛,上面左右各置一只雕有龙凤呈祥的红烛。圣坛前,一位年轻的美军牧师身着白色的圣袍和圣衣,手捧《公祷》准备待定。右手边,内森躺在病床上,护士们为他在头下多垫了一个枕头,让他能够目视着我们的到来。离得近了,便能看到他淡蓝色眸子中闪出的兴奋的光。 我们在左首站定,音乐正好奏完,房间霎时安静下来。侧耳听去,两个年轻人的呼吸中既能听出兴奋也能觉出不安。 “亲爱的教友们,我们聚于上帝面前,为见证这对新人在神圣婚约中,结合成为一体。” 牧师祈福过后,转向内森,问道: “内森·西蒙斯,你是否承认接纳这女子做为你的妻子,遵照上帝的诫命,生活在神圣的婚姻之中。你是否愿意爱惜她、安慰她、尊重她、持她不渝,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摒弃一切他人,唯她唯一,以至你二人奉召归主?” 内森把头微微抬起,深情地望着楚娇,慢慢地把两个字吐出:“我会。” 牧师转向楚娇,特意把语速放缓。楚娇的眼中满是热情的光彩,望着内森,激动地念道:“我会”。 此时牧师问道:“谁送这位女子成婚?” 我应声回道:“我”,便把楚娇的右手交到了牧师的左手。此时牧师的右手握住了内森的右手,把他们的双手聚在一起,然后让他们分别地读出自己的誓言。 誓言之后,牧师将婚戒交与内森。他虽只能躺在床上,除了双臂,哪怕是上身也难以动弹,但仍坚持着给楚娇带上戒指。 交换完毕,牧师举起双手,向两位新人和所有宾客高声宣布:“我现在宣布你二人成为夫妇。”然后他转向内森,神圣的面容上也露出了几分年轻人的活泼,笑着说道:“可以吻新娘了。” 这句话无论中外都听懂了,原本隆重而寂静的房间内顿时有了轻松的私语和低声的嘻笑。大家都看着这对特殊的新人,期待这与所有新婚一般甜蜜,但也有几分不同的一刻。 内森先凭着自己的力量,用双肘撑住病床,将头和肩从枕头上微微抬起。此时,楚娇便默契地俯下身,将自己的双手放在了露出的空隙间,柔情地托抱住了内森的背脊,而内森的双手也空了出来,搂住了楚娇的腰。四唇相碰片刻便又分开。 楚娇本想把内森的头放回枕上,可是怕伤着他,便放得非常慢。可还未等头沾到枕边,内森突然紧紧抱住楚娇,借力又抬起头来,深深地、久久地吻着楚娇不放。 宾客们无不为这一幕而动容,纷纷鼓起掌来。待得内森放开楚娇,她已是满面绯红,眼角也挂着一滴晶莹的泪。她把手放在内森的头上,轻柔地抚摸那些刚刚长出的亚麻色的发根。 内森笑道:“终于不用出家了。” 楚娇俯下身,贴着内森的耳朵,似是耳语,但声音却很大:“这叫出嫁,不叫出家!”又引得大家的阵阵笑声。 西式的仪式到此为止,接下来便是我这个中国舅舅出场。我本是极不善言辞的,面对的人多了,更会觉得唇干舌硬。那日则是不同,身上既肩负着娘亲的重担,又是中国仪式的主持,自是不能坠了这尊严。好在我已有准备,这段祝福的词清早已经做好,只需背诵出来。 “你们的生命本各是一首诗, 信仰是格律 爱是音韵 从今你们的诗合而为一 纵使时光逝去 爱的誓言永存” 我用了当年和伊莎白一起发现的那句罗兰夫人的名言,改写了几行小诗送给了两位新人。 诗念完,林若颖送上一瓶自流井的老窖。我捧起这貌不起眼,泥土颜色的酒坛,打开泥封,一阵摄人心脾的窖香便扑面袭来。 “两位新人已按西礼成婚。天地虽然不用再拜,但按照我们中国的规矩,要喝交杯酒的。” 我说罢,林若颖承上一只粗青瓷小杯,我将其斟满,递给了内森。第二只杯承上来时,我望着楚娇,轻声问道:“少喝点儿吧?” 她倔强地摇摇头,答道:“交杯酒怎么能少喝?以后我岂不是比他矮了一截?” 看她这么坚持,我就把第二杯也斟得满满,递给楚娇。因为躺在床上,内森这交杯酒喝得又是不易。楚娇坐在他的病床边,用左手扶起他的肩膀和头,身子弯下,便能用右臂和内森的右臂相互环绕,喝下了交杯酒。 按照医嘱,婚礼从简。众人祝福后便退了出去。当天,这病房就是他们的新房。我和林若颖最后离开,却对楚娇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回首望去,见她坐在内森的床边为他剥着一只橙子,边剥边和内森说笑。看来我这个舅舅倒是不用再看护了。 此后几日,我虽是担心,却是强压住自己,没有去医院,好让一对新人能有些时间独处。但我每天仍与林护士通电话,听她讲内森和楚娇的状况。 这天未等我打过去,林若颖的电话便来了。 “李先生,今天您若有空,到医院来一趟吧。” 我听她声音平静,不似有什么紧急的情况,但心头还是袭来一阵不安。 “没有什么事吧?内森还好?” “噢,李先生,您不用担心,是好消息。之前楚娇让我先不要告诉您,必定要等到事情确定了再同您讲。” “那批迟迟未到的盘尼西林上星期终于来了。可真是神药。三针下去,西蒙斯先生的感染便消了。有了这药,医生也放心给他做了个手术。” “今天查房时,他到腰部以上都有了感觉。您说这可不是个大好的消息吗?内森和楚娇都等着您到呢。” 见到内森时,他又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做出了那个胜利的手势。 “舅舅,你也没想到吧?我能把这条命捡回来。这要是在海明威的里面,我是死定了。” 看着他这样子,似是又找回了往日的顽皮劲头。楚娇听他又说死,便佯装做出要弹他的脑门,嗔道:“才捡回半条命就又看不住自己的嘴了。” “说正经的,舅舅,”内森缓声言道,“要不是这新药,我肯定熬不过来。你信吗,这药居然是从烂瓜的霉里炼出来的。” 我点点头,叹道:“有了这药,前方的将士们也就都有福了。”我顿了顿:“内森,林护士说你的感觉也恢复了不少,这也是大好的消息。” 还未等内森答话,楚娇便插了进来,笑道:“可不是吗!原来打他肚子一点反应也没有。谁知昨天和他开玩笑,一巴掌打上去,他竟叫了起来。” 这时内森把手放在头上,摸了摸自己渐渐长长的头发,兴奋地言道: “真希望医生们能再发明些药。说不准,再过阵子我就能站起来走路了。”“内森哥,医生不是说不让你着急吗。再说,就算是不能走路,也没什么呀!你们的罗斯福总统不也是坐轮椅吗?说不定咱们也能成个总统?” 内森苦笑道:“没想到你这孩子还是个官儿迷。唉,要是能站起来走路,就是当个扫地的我也干。” 那一段楚娇只忙着照顾内森,又是操办婚事,两人生死之间往返一遭,功课自是荒废了不少,几门考试告急。此时内森的情况渐好,楚娇和他虽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之时,却还都懂事地约法三章:“探视只在周末;平日无事不通电话;一个全心学习、一个全心康复。” 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俗话用在内森的伤势上最贴切不过。脊髓受伤不过是一秒钟之内,可这恢复却是进几步,停一停。 整个春夏过去,他身上的感觉又恢复了一两寸,可自肚脐以下就如不是自己的一般。不过内森还算是知足,说起刚受伤时只能躺着,现在坐起来,翻个身,自己摇轮椅出外透气都一步步做到了,即便是微小的长进,他和楚娇仍是因希望而笑容满面。 我虽说不大放心,可毕竟两人已是夫妻,即便是做父母的也只能问问、听听,更何况是舅舅。看他们既已有约法,就托了林若颖费心留意,自己和德诚回了乡下。 再回到重庆已是深秋时节。去医院看望内森前,先给林若颖挂了电话。她说内森的康复虽已进入平缓期,但仍还是有些进步。这几天他已能靠着臂力支撑着站起来,虽说双腿仍是瘫痪,可林若颖说这样能够站起来对他全身脏器好处莫大,已算得上是上乘的恢复了。 见着内森时,他正巧在一层的康复室锻炼。这屋内架起两道铁杠,内森站立其中。说是站着,其实该是驾着。他双臂用力,撑在铁杠上,而从腰到腿,裹在一幅钢架之中。 此时他恰是背对着屋门,没有看到我进来,只是全心地听着教练的口令。 “不错,今天站了10分钟了,”教练鼓励道,“要歇会儿吗?” 虽是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来内森脸上必定既是高兴又要逞强。他摇摇头,然后稍息片刻。陡然间,他似是深吸一口气,哪怕是隔着衣服也能看到他上身肌肉紧缩,双臂用足全力,身上的钢架吱吱作响,竟是凭着腰背的力气,把本是不听使唤的右腿向前挪了一小步。 “嘿,伙计,什么时候偷着练的?”教练虽是开着玩笑,可脸上也能看出欣喜与鼓励,“怎么样,给我看看你还藏着什么花样?” 内森嘿嘿一笑,嘴里嘟囔着:“过来找你了。”边说边深吸一口气,仍是全身发力,左腿也迈出一步。 “别着急呵,伙计。一步一步来,腿甩出去,找着脚踩地的感觉。” 就这样,内森向前走了五六步,到得铁杠的一头。教练甚是欣喜,和内森击掌庆祝:“真行啊,歇歇还是继续?” “继续,我走回去。”内森只说了这一句,就双臂撑起自己整个身体,双脚的脚跟也离了地。 可因为没有练过,他试着左右转动,却无法转身,只得泄气地重新站定。 “这里有个窍门,”教练边说着,边把双臂伸开,护着内森的两侧,“你现在转弯,不能像原来那样,一下子转过去,得像汽车做三点转弯。站好,听我的口令,先向右转四十五度。” 内森按照口令,双臂使力,双脚离地,顺势向右扭动腰身,带动双腿,转向右侧。如此落地时,他左手尚有支撑,也就稳稳地站定了。 “太棒了,后面明白了吗?”教练问道。 “三点转弯,明白。”内森说罢,把右手向后移出少许,然后整个身子倾向右侧,顺势左臂也挪到了右侧的铁杠上。 教练此时,边说着好,边挪到内森身后,双臂仍是张开,护着他的后身。这下一步却是更有难度,因为双臂都只在一面,便需要身子前倾,压在铁杠上才能撑起重量。好在只是原地调整角度,这关内森又过了。 “稳住,稳住,”教练提醒道,“最后一下,就转过来了。” 此时内森也已完全掌握了用力和扭转的窍门,右手一挥,搭上适才身后的铁杠,再一拧身,整个人便转了过来。他正是兴奋,刚要和教练开句玩笑,头一抬,却是看到了我。不知是因为意外,还是方才这几步一转用力太猛,一下子腰身不稳,堪堪摔倒。 我自是眼拙手慢,虽是看出他身子不稳,可也只能是呼叫一声,身子却是不知向哪里动弹。好在那教练经验老道,双臂始终在内森身侧护卫,此时见他不稳,立马抱住他的上身。 因为这些微失态,内森脸上一红,一声“舅舅”只轻轻喊出。 “休息一会儿吧。”教练建议道。内森似是还想坚持,可教练却道:“嘿,伙计,一次咬一口。”他帮着内森站稳,回身推过轮椅,扶他坐下。 刚坐下时,内森的双腿却是僵硬向前,膝盖打不得弯。教练弓下身,不知调整了什么机关,内森的双腿才得以放松。 坐回轮椅,内森倒是如鱼归水,双手只推了两下,便到了我面前,然后又是猛地一刹车,不近不远地恰是握手的距离。 “我听林护士说你现在能站了,可不成想你都能走一两步了!”我兴奋地说道。 “嗨,舅舅,其实都是假的。”他敲了敲腿上的钢支架,当当作响,“都是靠这个,还有腰上的劲。我这腿和脚,也就是有点麻麻针扎的感觉。别说走了,就是动个小脚趾头都难。” 我怕他过分勉强自己,便劝慰道:“中国人说病走如抽丝。你看看,这大半年,你从躺在床上,到现在能站,能走,这不是也一下一下过来了?” 内森点点头,可脸上却没了刚才的兴奋:“舅舅,大家都鼓励我,可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你别看我现在能站,可这么久了,上个厕所还是控制不好,动不动就得插根管子。” 我怕再说下去会引他伤心,便岔开了话题,说起了近来的战事和新闻。四三年深秋已然临近,盟国此时在欧洲捷报频传。年初苏联在斯大林格勒大败德军,便是战争的转折点。到了这年秋天,意大利被盟军占领,墨索里尼虽然被德军救到米兰,但估计也是苟延残喘了。 在太平洋,美军的进展虽没有如欧洲那样势如破竹,但也是辉煌难忘。四月份在所罗门群岛击毙了山本五十六,算是报了珍珠港的一箭之仇。就在此前不久的十月底,日本的天皇居然对外承认了日本帝国的情况已非常严峻。 不过国内的抗战仍是胶着,看不出反攻的起色。就如春天的鄂西会战。国府在战后宣布大捷,但纵使是大捷却最多不过是有了招架之功,可离还手还差得远。这就好似是一种慢性病的煎熬,知道一时是死不掉的,可也看不出什么时候能好。 晚饭前,楚娇恰也赶了过来。我便和他们二人商量着年节如何操办。虽然是国事维艰,但节总是要过的。因是楚娇出嫁后的第一个年,我想着若是内森的身体恢复得可以,就接他到自贡过节,顺便也就能拜见一下岳母了。 听我提起拜见岳母,内森和楚娇对视片刻,便都低头不语。我也能猜到结婚这事楚娇想必还没有和她娘谈起。这也怪不得她,毕竟是一件不好解释的事情。一个美国女婿,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可能终身不良于行,况且这婚又是在没有父母之命下,假借我这舅舅之手成的。 我看看他们两个,叹道:“唉,这事岂止你们为难,我是最没法见你娘的。这样吧,咱们多请上几个朋友一起过年,那样至少能混过一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老话不是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看用在咱们自己身上倒是合适。” “舅舅,那您看能请谁呢?若颖姐姐要是能来就好了,她说不定能帮着劝劝妈妈呢。” 我点点头,接着楚娇的话说道:“她和她的未婚夫是一定要请的。另外,我倒想去趟成都。还记得内森前些日子不是说有朋友在成都看到过白莎吗?也许能找到她。那样我们就真的能大团圆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40年代初自流井、成都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四十六章 </span> 40年代初自流井、成都和重庆 那趟去成都,终究还是没有见到白莎,但却辗转地得到了她的消息。说来也凑巧,我那天去过华西坝的燕大看望老友陈寅恪先生。回去旅店的路上,转到少城,不禁想起了三十几年前,父亲和罗大人、张表方他们一道在此因保路而身陷囹圄,却是不经意间吹起民国首役的号角。 少城原是满洲八旗驻防的地方,建筑多有北方的宽广而非是我们川中的锦绣。记得父亲讲过他们在保路请愿那时,总督赵尔丰本来是要成都将军玉昆派军镇压的。这位满洲将军见大势已去,便劝赵督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弄得赵督也无法可施,倒也保得辛亥后,成都的满人全身而退。 想着这些往事,脚下不禁慢了,半晌功夫绕到了玉昆将军修葺的少城公园。正准备再接着发思古幽情时,却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高大身影。 远远看去,只是身影相似,再走得近了,看到了那熟悉的浓眉和宽大的肩膀,却原来是几年未见的庆哥。我刚要开口相认,却想着他们所做的事情,怕是不愿被认出,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正待转身离去,庆哥的眼光也投向我这边。四目相视,他只迟疑瞬间,神色便化为微笑。 “李先生!这可有几年没见面了。您怎么到了成都?” 我本想避开,被庆哥一下认出来,倒是一时语塞。 他并没在意,接着言道:“我和小竺还念着那年在您家过年的事儿哪。” 听他话中并无芥蒂,我便也就放心答道:“真是的,又有好几年了。自从没了白莎的消息,你们也就没见了。其实我这次来成都一是看望我的学长陈寅恪先生。另外也是想找找白莎的消息。有人说在成都看到她,不知……” 我话尚未说完,庆哥便笑道:“李先生,她一切都好。我会转告她今天见到了您,她也一定会很高兴。您看这也是凑巧,今天我原本等一个朋友见面,可他大概是过不来了,您要有空,咱们找个茶馆,摆摆龙门阵如何?” 我自几年前便颇敬佩庆哥对时局的见识,这天时间闲暇,又得到白莎一切安好的消息,便乐得多摆一摆龙门阵。那个年月,聊不过几句自然是聊到时局之上。 “前些日子和内森聊天,谈到欧战,这一年是大有转机。太平洋方面美军也是颇有斩获。只是这中国的抗战,都已经是六年半了,却没有什么进展。” “长夜总是要过去的。李先生不免太悲观了?” 我自嘲地笑道:“我这人便就是这样,从来都是有些悲观的。可怎么就看不出这仗是能赢还是不能赢?这出路在哪儿呢?” “李先生,依我看,现在不是这仗能不能赢。赢是一定能赢的。问题是赢了以后会怎么样,而这又要看是怎么赢的了。” 这串话也着实让我有些糊涂。庆哥看着我一脸狐疑,便端起桌上的茶壶,为我又斟上一些茶水。 “您还记得以前我讲过的匈牙利物理学家的故事?” “一战的胜败?” “不错。您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的?输家是四个老大帝国,管他是在哪边的?” “照此说,你觉得这次也是这般?” 他有力地点点头,抿了一口茶,接着说道:“其实现在也能看出些端倪。先说这民主和独裁之争。十几年前法西斯蒂开始横行时,大家都说民主的国家如一盘散沙是断定打不过他们的。” “那时国府也是很崇尚法西斯蒂主义的,不是吗?连委员长也雇了一批德国将军,顾问政治和军事。可是现在怎么样?谁还相信这鬼话?法西斯蒂的鼻祖意大利都已经败了,这不就是铁证。” 我频频点头道:“这确是不假。民国本意就是以民为主的,可是偏偏是武人把持了政府十几年,弄得民不聊生,把大家这点儿对民主的信念都毁了。如果这次世界大战能让民主重生,那就善莫大焉了。” 庆哥,用右手的食指轻轻点了点桌面:“我觉得这还只是一层。还有一层,我说来您听听。年初英美都与国府换了约,废除了前清签的那些丧权辱国的条约。连南京的汪精卫都和日本人装模作样的如法炮制一番。您说这世道不是变了吗?” “再往远处点说,日本人自然是挂羊头卖狗肉,但是他们到了南洋,到处都在说解放殖民地。日本人肯定是会败的,但那些英国人、荷兰人也不一定能回来了。” 听着他的话,我端起茶杯,却没有喝下去:“那您觉得咱们中国也会变?” 庆哥微微一笑,谨慎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我们的座位靠近角落,周围倒算清净。 “李先生,您觉得会怎么变?” 这话题我倒是没有想过,经他一问,片刻间也理不清头绪,边想边说地开了口:“蒋主席前些日子的《中国之命运》我倒也是读过,似乎是……” 庆哥压低了声音,但仍压不住轻蔑的语气:“那是陶希圣写的。这汪精卫的黑笔杆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您想想这老百姓能从里面看出什么?老百姓在乎什么?” 看着我茫然的神色,庆哥端起茶壶又为我斟满,善意地点拨道:“李先生,我可能言重了。您说得也不错,民主、自由这些我们自然都是要的。可是您不能只这么说,也不能只那么干。您看看这路上走的,茶馆里坐的,您看看那门外几个可怜的唱曲儿的小姑娘,您怎么和他们说民主、自由啊。” “要我说,再简单不过了,就是个盼头儿。老百姓没别的,就是希望活着有个盼头。有点文化的人,还想着国家有个盼头。像您这样留过洋的,说不定还想着这世界有个盼头。情同此理呀。” “民国都三十多年了,给老百姓盼头了吗?您要问我,将来谁能给这个盼头,谁就能赢。”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叹道:“说是这么说,可这毕竟不是美国,能给老百姓希望就能选上总统。蒋主席手里有兵权,岂不是想剿谁就剿谁,哪容得他人跟他争?” 庆哥右手轻拍桌案,兴奋地说道:“您这可就说到点子上了。我之前也是像您这样想,可是最近碰到一些高人。经人一指点,还真是茅塞顿开。我给您画张图看看。” 说这话时,他右手食指蘸了一些茶水,寥寥数笔在桌上便勾勒出一个图形:“您看,这就是咱们中国。” 说罢,他又蘸了茶水,在这“中国”版图的一侧画了大大一条弧线:“现在国府在西南,线的这边。线的那边是日本人和伪军占的地盘。” “所以照常理,日本人败了,这天下就又是老蒋的了。对吧?” 我点点头,这逻辑本是无懈可击的。 庆哥微笑着,右手抓起了盘子中的几粒小花生,左手则抓了他的茶杯放在了弧线的西南。“您看,这茶杯就好似中央军,好强大的,在线的这边。但是,您看仔细了,在线的那边,有这些小花生。”他边说便把花生从北往南地撒在了线的东方。 “这些花生可是要害。这就是共产党的地盘。从东北到河北、山东、山西、河南、乃至江苏,这些花生别看个头小,可是无处不在。” “您想想现在老蒋的状况是什么?等着美国人把日本人打败了,我们也就跟着胜利了。胜利了会怎么样,所有的中央军,就像这茶杯里的水,都集中在西南,拱卫陪都。” “在这条线以东这大半片沦陷区上,他没兵啊。可是共产党有。这些小个头的花生到时候就会派大用场。除非他老蒋有本事把沦陷区一片一片地打下来,要是只靠美国人把仗打赢了,然后下山摘桃子可就不容易了。” “这么说,国共终究难免一战?”我喃喃地说道:“又得兵戎相见,玉石俱焚了?” “李先生,您可否记得这旁边武候祠里面那副对子?”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我自小便背得那副对联。 庆哥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把他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手上:“对了,李先生,就是这对子。咱们中国人这几十年就没停了打仗,自己人打完了,小鬼子又来了,又接着打。死了多少人!” “这仗总是打不完,为什么?老蒋强调军事,依我看这可是忘了古训了。您品一品这对子,攻心、审势,这才是要害所在。” “老百姓要的是盼头,要的是田地、要的是生计,就算是他的几百万军队,那不也是老百姓吗?谁心里想打仗啊?所以说,如果大家都能审势,这仗也未必一定打得起来。不过,有时候牺牲也是难免的。” 他的脸色虽然严肃,但最后这句话说得却是平静。这话听着像是闲话一句,但细想起来却不是没有勇气的人说得出口的。我虽早已猜出他的身份,但却不便说破,便叹道:“我说什么也不想看到中国人打中国人了。你说这世道会变,就希望能把这内战的祸根除掉。” 庆哥有力地点点头。此时他自信的笑容又重新出现了,轻声说道:“旧的肯定会变,新的一定能来。” 说完这话,他看看表,该是到了分手的时分。 我伸出手,与他相握:“你和小竺要小心。帮我带个话儿给白莎,让她也一定要小心。我们都在等她回来。” 庆哥的手有力而温暖,他笑道:“我们都会小心的。”此时他似是想起一事,便又低下头对我说道:“我听白莎说您父亲与张表老熟识?” “他们曾在保路同志会共事。先父去世后,家里面遭了变故,家产被盗卖,还是表老出面帮我留下了组宅。只是近些年我一直在家乡,加上打仗,有二十年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 “我最近刚刚聆听过一次表老的演讲。老人家虽已年过古稀,思维却是比我们还要向前,都是在考虑着中国的未来。您不妨去拜访一下表老,听听他老人家怎么说?” 提起拜访张表老,我心中却是有些忐忑不安。二三年回国后,亏得表老出面,帮着我留下了些祖产。可事情过了,我也却是自惭形秽,总觉得如去拜访他,会被人看做攀附名流、权贵,便一躲就是二十年。庆哥这么突然一提,却也让我左右为难,便推托道:“二十年未曾去拜访他老人家,这么去未免太唐突了。” 见我面有难色,庆哥开朗地笑道:“李先生虽然是放过洋的,可这老礼数却也认真得紧呀。不妨事的,我有朋友与表老熟识,先帮您打声招呼,便不唐突了。” 庆哥办事果然妥当,两天后便打来电话到旅店,告我已托朋友帮我禀告,表老说最近几日没有大事,邀我随时前往。事已至此,我便再有忐忑,终究还是懂得礼数,不可让长辈久等。稍事收拾,便前去张表老的驻地慈惠堂。 见着表老,刚要鞠躬行礼,他却是一把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进了堂屋。 “慰慈啊,你怎么这么见外。”坐下后,表老还未等我开口问好,便责备了起来。 “我与你父相交十几年,你二十年不来看我这老朽,我也不怪你。可你怎么来都来了,还要绕个弯子,让旁的人引见?” 见我满面尴尬,难以回答,表老便摆摆手,笑道:“慰慈,莫怪我劈头盖脸便埋怨你。来了就好!二十多年没见,我这个做长辈的也照顾不到你,愧对你父亲了。你现今如何,快说来听听。” 如此我便将这些年的境遇说与表老。老先生听得甚是仔细,时而捋着长髯颔首,时而也为国事家事的境遇而叹息。 “慰慈,你这故事也算是代表着我们这一两辈人的境遇了。自清季以来,西风东渐,国家巨变。我们在海外游学,自然是看到了未来,但心却是故土难离,自然也难忘国家的苦难。” “希望过了你我这俩辈人,国家便能走出这苦难。你呢,也应该多出来走走。现在为资源委员会做些事自然是好,但屈才了,太屈才了。”说到此处,表老满面惋惜之情。 “表老您过奖了。我本就不善交际,经历了先父辞世时的变故,就更是心灰意懒。能够守住祖上留下的产业,能够做些对国家有益的事情,还能保住自己的一点坚守,就实是不易了。唉,我真的希望能安乐于山林,也没有更多的奢求。与您这老骥伏枥的壮怀相比,真是惭愧了。” “你深谙西文,又懂得科学,是国家难得的人才,才四十出头怎么就有了出世的念头?” 表老这话倒是把我问住。我这多年的毛病积存已久,但也没有仔细想过从何而来。我摇摇头,喃喃道:“这事我倒没有好好想过,可能还是先父的教诲吧。” “唉,这事你可能还不完全知情,要说你父亲原本是极力支持立宪的。保路那次,他到得成都后,我们深谈了几次,确是感觉相见恨晚,他也满怀对新政的希望。” “只是后来,辛亥起义之后,赵尔丰又纠集他的旧部朱庆澜哗变,闹得成都大乱,几乎破坏了革命的大事。” “我们抓了赵尔丰,保路同志皆曰赵可杀,唯有你父亲坚持说既然是要推动立宪,便是要从新做过。他念着赵尔丰在西藏、在川西强力推进改土归流,收复了几千里的国土,便想要以德报怨。” “我劝他说,即便是孔老夫子也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应该是以直报怨才是正理。这赵尔丰有五大罪可杀。不说旁的,他杀了三十多平民百姓,便是害我们川人的屠户,必杀之才能祭奠革命先烈的英魂。” “我们谈了一天,还是说服不了他,我也就只得作罢,由他独自回了自流井。事后他还写了祭奠赵尔丰的诔文寄给我,说是‘回天无力,谨述寸心’。自此之后,我们虽然仍有信来往,却只是谈些诗词之事。他是再不愿和我说政治的事了。” “慰慈啊,我不知你怎么看此事。我虽是惋惜你父亲这样屈了自己,但若是再有此事,我还是会杀这赵屠户。这样的屠户不除,哪来的民国?你在国外读过,哪一国的革命不是要除奸惩恶。英国和法国杀了国王,美国也是把英国人打跑的。” “慰慈,你莫怪我说这些。你父亲终究是个好人,所以我们虽然政见向左,但是交下了朋友。我这番话更是要你想想自己,莫要也就这么埋没了一世。” “表老教诲得极是。现在是国难当头,我也是自己跑到重庆要来些事情做。开始本是极不习惯的,因此常告诫自己,前方将士在流血,我不舒服总是要克服的。” 表老颔首笑道:“这就对了。而且抗战胜利后就更需要人才,你要做更多的事才对。中国当日最首要的就是建立民主、建设经济,没有人才怎么行!” 听着表老这话不经意间切入了我此行的正题,我便把心中的困扰讲了出来:“近日和一个朋友摆龙门阵,说到了现如今世道在变,民主打败了独裁,我们与列强间也终于换回了平等。可是国共间难免一战。这话听了着实让我心寒。民国这三十年就没安稳过两天,如若内战再起,怎么得了。我们这些人又当如何呢?” “民心自是希望和平,”表老缓缓地答道,“可是怕就怕当局者迷啊。” “您是说委员长?”我压低声音问道。 表老脸上微露不屑,笑道:“我这里你不用担心,咱们随意讲。这战与和恰恰是在他介公的一念之间。” “可是委员长也不该想战啊。他现在已是国家的元首,受全国的拥戴,何必挑起战端?”我不解地问道。 “慰慈啊,看来你确是在这政治一道上还需多多锤炼。你想想看,这政治人物能犯的最大的过错是什么?” 我思量此时他老人家这一问必有深意,可自己也只能是先抛砖引玉道:“是卖国,还是贪墨?” 表老捋髯摇首,点拨道:“你说的这些是罪,但不一定是错。罪是从政治道德上讲,错是从政治智慧上讲。罪在后世,却未必现世报,错在当下,可是立马出事。” “我实在于政治鲁钝,还请表老指点。” “慰慈,你看这当年的摄政王载沣,他既没卖国,也没贪墨,可却是犯了这大错。他拒绝提前立宪在先,弄出皇族内阁于后,而最终批准四川铁路国有,这是大错,是他没弄懂当时大清朝廷是谁撑着,而这支撑有多强。” “表老您是说他错读民意?”我试探地问道。 “你这话对也不全对。前清那会儿又不像英美那样搞选举,自然无从谈起四万万众之民意。更何况那时民智未开,说实话四万万生民怕是也没几个敢去想改朝换代这大逆不道的事。可是啊,他摄政王没弄懂的是这大清朝下靠的是天下几百万士绅,而上靠的是各省的督抚和北洋的将领。” “他做的这几件事,还是我那句话,其实都算不上罪过,可却是得罪了自己的根基—士绅们看到不仅立宪无望,连自家钱财都会不保,那文武大员看到内阁尽是满蒙亲贵,自知出头无日。失去这两层根基的支持,那大清朝完蛋就是迟早的了。” 表老这番大论我虽未即刻内化,却也觉着看明白许多,试着问道:“您担心委员长也会错读自己的支持。” “对头!”表老手扣桌面,点头称是:“这就说到点子上了。介公这人格局逼仄,待人刻薄,原本是二流武人的才气。可偏偏抗战伊始,时事推助,不仅在国内是领袖,这又去了趟开罗,与英美领袖会盟,俨然世界巨头。” “你想想,以他这二流武人之才,担承世界巨头之任,怎可能不误判。不要说是对共产党他会一心铲灭,就算是川中的刘文辉、邓锡侯、云南的龙云、晋绥的阎锡山、傅作义、两广的李宗仁、白崇禧,他都不会放过。与天下所有实力派为敌,他哪有胜算?” 说到此处,表老对未来的研判自是清晰无疑,可想着这国家内忧外患,日寇未除,而内罅已成,可却如何是好? “慰慈,我和你说这些,并非是要你悲观避世。能看出这一层的社会贤达也不在少数。前两年我和黄任公 一起成立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就是要中间力量发声,贯彻抗日主张,实践民主精神,加强国内团结,防止各方误判。” “现下陪都暗流汹涌,我们几个老家伙实在是想多争取些年轻力壮的人才,扩大民盟,搞成个真正的政党。慰慈,你要是有心为国家做些事情,这个才是能解救万民的大事。” 照实讲,若是在平日,表老这邀请我定会婉辞。不善交际是一节,而不懂政治是另一节。可是那日我却是答应表老认真考虑。心里想着庆哥既然安排我来见表老,那他们那边必然是支持此事的,而若这样,那白莎也必然会是支持的。成都此行虽说没有找到白莎,可既得着白莎安好的消息,又能加入民盟,做些与白莎同路相应的事,自也是欣慰。 成都拜访表老后,回自贡路上我特意在资中停下,准备探望在此的培云。谁知到了,培云却是传出话来,此时卧病已久,怕见了也是伤心。我本想坚持,却还是德诚劝我,客随主便,免得两相难过。 谁知回到自贡没几日,便收着了罗家的讣文,培云因多年肺疾,终告不治。虽然并无深交,可毕竟还是牵系着少年无忧的时代和早已故去的培真,心里自也是哀情难耐。事后琴生又复信告知,他母亲留下遗言,身后火葬,骨灰待国土重光后归葬北平,与刘公子同冢百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四十七章 </span>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1944年的春节眼看便到了。我本说是要陪着楚娇和内森一道回自贡,可楚娇却央求我先几天回家,能把这事和幺妹先说说,否则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只怕没两句就会闹出事情,让内森也会尴尬。怀揣着这难断的家务事,一路心神不宁,暗叹这娘亲舅大一话却也是把两刃的剑。 看着我一路惆怅,德诚终于忍不住开了腔:“先生,依我看,回到家里呢,楚娇小姐这事您可千万莫要跟她娘照实讲。” “不能照实讲?这如何办得到,内森的情况是明摆着的,而且他们明明是背着母亲先结了婚,这怎么能瞒得过去?” 听着我这话,德诚的眉头锁得一阵比一阵紧,最后终是忍不住,摇头叹惜我的迂腐:“先生,您要是信得过我,此事一定是要--那句话啷个讲来着--哦,曲线救国。” “曲线救国?”听德诚说起这政治名词倒是把我逗乐了,点头示意他说个明白。 “其实事情哪有那么黑白分明的?先说这伤,说是不好治的,但毕竟比您刚见到他那时强了不少。那时他躺在床上也就是动动头,现在嘛,虽是还动不了腿,但撑着拐还能勉强挪两步。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您只要和楚娇娘说他好了很多,要是能回到美国,有了灵药,那就说不定全好了也未可知,这也不能算是骗不是。” 我点点头道:“此话倒是不假。想那盘尼西林,真是神,什么以往要死人的感染,就几针下去便好了。还真说不准内森回了美国就治好了。可是即便此一节这么说过去了,这婚姻大事不告诉母亲一下,岂不是大大的不孝?” “这事其实也不难,”德诚劝道,“如若您把内森少爷的伤势讲好了,再讲讲他家在美国的身世,那自也是没得说的。楚娇小姐能跟着他去美国,这个您是比谁都清楚,那也是一个享福的事情,难道不是她娘愿意的?” “把这些好事讲完,我看您就说那时因为时间紧急,也总要给楚娇小姐一个名份,就按照西洋的礼仪订了婚。您可记好,是订了婚。那等他的病再好一些,总要是再操办一次的。再说,您这个舅舅既然在,那也是一样的。” 德诚这套话倒也是入情入理,给幺妹学说了一番,她竟是信了。虽说仍是老多的埋怨,但听到新女婿就是原本白莎喜欢的男孩,竟也露出一丝窃喜。 出了幺妹的院子,如释重负,也觉愧疚,我便安排德诚多准备一些贵重的礼物,算是岳母送给新女婿的。此外便是把家中安排停当,各处台阶、门槛铺些木板坡道,方便内森进出。 除夕那天,内森和楚娇从重庆赶到了。让我惊喜的是林若颖和她的未婚夫高少校也一起到了。我原本邀若颖他们晚两天到,毕竟若颖的父母在重庆该一起过年的。只是她说不放心内森一路颠簸,又需要帮我做说客,便提早了两天。 分别的这段时间,医院帮着内森新打造了一副支架,比原来的轻巧耐用。靠着钢条、皮带把无力的双腿紧紧地绑住,再加上腰背的劲,内森就能撑着拐杖行走。几月不见,他显是勤于锻炼,一下子能走上百步了,终于可以走着去拜见岳母大人。 看着面前的女婿,时隔几秋,虽然面庞英俊依然,身子却是威武不再,即便是有着支架和厚厚的毛裤包裹,肌肉已经萎缩殆尽的双腿看上去那么羸弱,怎能不叫人心痛?走到幺妹面前,内森两手握紧了拐杖,用尽力气把身体站得笔直。他不能躬身,只能低下头行礼:“母亲,您好!” 刚一听到这四个字,幺妹的眼圈刷地红了,眼泪也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她忙不迭拿出手帕擦试着脸上的泪,一边强撑着笑容,一边拉起内森的手招呼着他赶紧坐下。 这支架在站的时候是个帮助,在坐的时候却偏偏是个累赘。双膝的机关若是不松开,两条腿便直伸着,打不得弯。更要命的是一旦坐下,若没有两个人从旁架着,内森自己是断然不能再站起来。那时我们这“曲线救国”的谎言便要不攻自破。 此时内森被拉得几近摔倒,一脸焦急和无奈,楚娇和我也急得没了主意。最后还是林若颖出面化解了这难题。她快步上前,扶助了内森,柔声解释道:“章太太,我是照顾西蒙斯先生的护士,他现在的伤势不宜久坐,否则恢复不好。” 幺妹松开内森的手,一脸狐疑地端详着眼前的林若颖,似乎对她这医学权威的架势并不买账,或许心中还有几丝疑惑,为什么这年岁不大,温婉柔美的女子如此亲密地在楚娇面前扶着内森。 林若颖的话一出口,我不禁赞叹她的急智,忙跟着从旁打圆场:“这林护士是我的朋友,也是内森的恩人。多亏她精心照顾,内森才恢复至今。医生的话总是要听的。” 幺妹侧过头,嘴里嘟囔着:“哪有腿坏了还得站着的道理?难道吃年夜饭也要站着?” 这话倒也是在理。总没有站着吃饭的道理。我听了又是一阵忧心,不知这戏还如何唱得下去。 “这倒不难,”林若颖从容地答着,双眼又笑成了两弯新月。“其实您不提,我也会麻烦李先生帮着准备的。”侧过身,她把左手轻柔地搭在自己未婚夫高少校的肩上,接着说道:“要说这点子还得感谢我们家老高。” “去年老高随着委员长的专机队飞到开罗。他看到罗斯福总统的部下们用自行车座给他做了一个椅垫,方便他起来、坐下。人家是总统,这物件儿做得自然精巧,咱们平民百姓们也就是需要个神似,只要是能把一个自行车座接在一把高凳上便就行了。” 高少校忙着点头道:“还真是这么回事儿。若颖不提我倒忘了,夫人还和委员长提起这都是罗斯福夫人细心,设计了这些小玩艺儿。” 高少校笔挺的军装和动辄提及的委员长和夫人的名号,终于让幺妹打消了疑虑,忙着催德诚去把这物件做出来。幺妹本还想留着内森和楚娇说话,但我已看出内森此时是咬着牙硬挺着,紧握着双拐的两手都已因攥得太紧而没了血色,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我叫住德诚:“还是先把内森的房间安顿好,待会再聊也不迟。就让他住在东边院里吧。” 有了这话,几个人都如释重负,忙着由德诚引路,楚娇搀扶着内森,林若颖相伴在旁,离开了堂屋。 幺妹看到此时屋中只剩下高少校和我,便也觉得无趣,嘟囔着蹒跚地走开了。 我苦笑着看着高少校,叹道:“见笑了。我们这几个东躲西藏的,也不知能不能躲过这关。大过年的,让你和林小姐跑到我们这乡下来,真是对不住了。” 高少校身材不是甚高,但自有一种军人的英武,呢子军装穿在身上,撑得挺实,但不臃肿。他长着一张典型的北方面孔,细长的丹凤眼,鼻梁挺拔,嘴宽而唇薄。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双腿微分,两手周正地放在腿上。听我致歉,高少校微倾上身,说道:“李先生,您太客气了。我和若颖倒是乐得上您这儿来过个年,就算是休个假吧。” “说真的,我还不太愿意待在重庆。若颖的父母,”说到这儿,他的话慢了下来,眼光下垂,似是心中有事。“这么说吧,您和若颖是朋友,我也不瞒您说,若颖的父母不太同意我们的事,要是在重庆,去或不去二老那儿都不合适。” 他双手拍拍太师椅的两个扶手,叹道:“我平日都在飞任务,难得和若颖一见。也就是过年能在一块儿,可也是东躲西藏的。在您这儿,总算是能有几天安稳日子过。” “那就多住几日,留到灯节。我们自贡的灯会也算是远近一绝。”我兴奋地说道。 “那就只有等胜利以后喽,”高少校向往地叹道。 “过了初三,我就得去成都,然后是昆明。现在有了美国支援的新式飞机,我们这仗打得可过瘾了。小日本儿的制空权没了,也不敢再来后方轰炸了。现在轮到我们和美国空军一块儿炸他们了。” “林小姐和我谈起你的战功,说你是常胜将军。” “常胜将军可真不敢谈。我们都是在刀尖儿上活着,谁也不敢大意。”说道此处,他停下来,掸了掸看上去本已洁净的军服衣袖,异常平静地接着说道:“在空军里,要是论战斗机的飞行员,没几个岁数比我大。三七年那一大批,牺牲的时候都只有二十几岁。” “空军就是这样,都是二十郎当岁。岁数大了,心事就重了,也就没那么不怕死了。” “你也会怕?”我惊讶地问道。 高少校抿住嘴唇,只那么一片刻的光景,坚毅中露出了一丝惆怅:“有人和我说,陆军里那是真的不怕死,都是亡命徒,什么也不顾,脑子也不动,就是往前冲。” “空军就不一样了。您就说这飞机,让它飞起来,就得拿好了那劲儿,不能手软,但也不能手太硬。推得急了,还没起来就一头栽在地上了。所以说,我们这空军里面,找不着傻大胆儿。” 说起飞行,倒是勾起了我旧日的回忆,我叹道:“上次楚娇跟着内森飞去成都,问我去不去,我便不敢去。当年我坐船去美国,船开出横滨,往北去,可能是到了北边的大洋里,风浪一阵接着一阵的,有的时候,你看着船头沉到浪谷,前面的浪尖翻起来比船头还高。心里就那么翻腾着,可脑子里比心里翻腾得还厉害。” “白牧师以前给我讲过冰海沉船的故事。掉进海里的人,在冰冷的水中泡着,开始还能挣扎几下,但不一会儿身子就不听使唤了。一放手,人就没了。” “我心里就一直那么想着,也许下一个浪来了,我们就都掉下去了,就是那刺骨的冷,最后一放手。每次想到那儿,心就像被攥着,憋得喘不过气,好似已经淹在水里了。” 此时高少校看着我微笑不语,让我不禁一阵难堪。 “高少校,让你见笑了。这点陈年往事,说出来还真的不甚光彩。我那时也就不到二十岁,照此推算,我此时便更是个软骨头了。” “那您最后就这么忍了一路?” “最后呢,是白牧师教我,怕的时候就念念主祷文,在心里念,若是还不行,就大声地念,就像我们这乡下的婆婆念经一般。” “要说呢,念着念着还真管些用处,心里没那么乱了。大体是念着的时候只想着那词,又是英文的,要费心去记,便分了神,顾不上怕得那么紧。” “白牧师说,他是一点都不怕,因为他心里真正信上帝会赐福我们的。我这个念的也就是一半的功效,因为我并非真正地信的。” 高少校微微地笑道:“其实啊,李先生,我看这倒不在信还是不信。您那时若是那个开船的,说不定倒不会那么怕了。” 听着他这说法,我倒是新,便请他说出此中的缘由。 “说来也简单,您怕,那是因为命在别人手里。这船翻来倒去的,您心里其实是想和那浪拼的,可船不在手里,这样心里就慌了、怕了。那开船的其实也该是怕的,可心思都在怎么避开大浪上,也就没功夫害怕了。应该说这是一层,可这更深的一层却又不在这儿了。” “还有更深的一层?” “更深的一层嘛,还是打个比方吧。这飞机在我手里,它就像是长在我身上一样,翻转腾挪,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这个时候那心里一点也不怕,是一股压不下去的劲儿,推着你冲,特别的兴奋。” “要说我也真有一次怕过,那次是坐在别人开的飞机上。碰上了小日本,一路跟他们在天上周旋。我那手,就攥着座椅的扶手,左掰右掰,恨不得自己能控制那飞机,心里真是紧张。甩掉了鬼子,我一看两手,都攥出淤血了。” 我点点头,叹道:“这也确有道理。其实都在心里的一丝信念。不怕死,其实是心里想着生?” 说到这儿,我们两个都沉默了,不愿再顺着沉重的话题谈下去。抬头看过,林若颖正倚门而立,望着我们两个沉默的男人。看她脸上温柔和担忧的神情交织一处,我心里陡然生出一阵酸楚。 她迈步进屋,与高少校四目相视,幽幽地道:“老高,大过节的,别老聊这些不吉利的事儿。”她声音轻柔,既有嗔怪,更充满着爱怜。 我心中自觉不妥,也忙着道:“高少校不是说了吗,现在制空权已经在我们手里了,自然是安全多了。想来这仗应该是有转机了。” 他点点头,喃喃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毕竟是打仗,就是最后一枪也能打死人的。” “老高!你怎么还是这么死啦活啦的。”林若颖脸上收起了平日的温柔,已有几分严厉了。 高少校双臂抱肩,深吸一口气,笑道:“那么迷信干嘛?憋在心里成天害怕也不是个事儿。” 听了他这话,林若颖侧过了脸,低下头,轻声道:“你是能不憋在心里,人家担惊受怕,便不管了?”这话说着,她的眼圈也红了。 高少校望了望我,无奈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看到此处,我也觉尴尬,想着这对恋人难得一聚,便道:“你们一路劳顿,还是先休息一阵子。晚饭时我再叫你们。” 我顿了顿,又补上句:“我让管家把后院收拾了。那个院子清静,也没有旁人住,几间房,你们看着用吧。” 林若颖两颊浮起红晕,自是明白了我的用意,轻声谢道:“李先生,麻烦您这么上心。” 安排他们住下,我便也偷闲片刻。在房里,摊开纸,写下几笔,然后便在躺椅上半倚着,读上几页稼轩长短句,没多一会儿也睡了过去。这一觉却是没睡安稳,两点多钟的光景便被一阵轻轻的拍门声唤醒了。 “先生,您醒醒,”德诚的声音虽低,却是透着一股急切。我把他唤进来,原以为他是叫我起来准备年夜饭,没想他却道,“先生,年夜饭不忙,我都已经安排妥了。您还是去看看楚娇小姐吧,她和内森少爷好像吵起来了。唉,我也听不清楚,好像还有洋文,反正听着像是都急了,然后乒乒乓乓的一阵,也不知是在砸什么东西。” “我本想着,他们新婚,难免些磕碰,没想和您说的。可是我在院子外面听着,他们吵得不像是有完。我过来,看您正睡着呢,又不敢吵醒您。我在这外面已经转了半晌,怕是还得您去劝劝,要不楚娇她娘看见了就不好办了。” 我顾不及多想,便急忙赶到了东院。进了院,隐约听见屋中楚娇和内森的声音。走至门口,声音听得更真切,却真的是吵得正凶。我正要敲门之时,又听得如春日炸雷般的一声瓷器击地的声音。 我本想进去做个和事佬,这也是长辈份内的事情。可听着此时这阵仗,也不禁踌躇起来,心随着屋内一阵急似一阵,一阵猛似一阵的疾风骤雨而沉到了底。 片刻间脑子中转过不知几个法子,最终还是畏惧占了上风。我轻叹一声,扭过身,无奈地准备离开,却听到蓬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和楚娇的一声惊呼。我此时也顾不得许多,推门便进了屋。 楚娇和内森住的屋子便是我儿时的睡房。靠着北墙放着我那张老式木床,正好对着门口。我进得门来便看见内森摔在了床下。他半躺半坐地倚在档板上,右手紧紧地抓住床沿,左手挥舞着推开想扶起他的楚娇。 “别过来!你出去!”我听得出,内森的话中不光是气恼,还有着说不出的恐慌。 楚娇没有搭理他,仍是试着扶他起来。 “滚,快滚!”内森也急了,已顾不上说中文,手上更是用力想推开楚娇。他下身使不上力,扭持中,失了平衡,右手脱了床沿,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双腿间片刻便洇湿了一大片。 此时内森也已看到了手足无措的我,更是懊恼与羞辱难当,嘴里骂着,两手如疾风暴雨般抽打着自己不听使唤的双腿,打得两条腿控制不住地抽搐抖动起来。 我刚要过来帮忙,他便吼叫起来:“求求你们了,都出去吧,我受不了了。”声音中已然带着哭腔。 楚娇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她把内森紧紧搂在怀中,缓缓地前后摇着,不管他如何推搡,仍是不放开。她轻柔地抚摸内森的头发和脸庞,不时地亲吻他淌下的眼泪,那背影,便像一个母亲哄着哭闹的孩子。 “楚娇,让管家来帮忙收拾吧。”我低声道。 楚娇转过头,满面都已是泪水:“舅舅,您先歇着吧,我帮内森哥。” 看着我仍是迟疑,楚娇的眸子里透出了我从未见过的乞求。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放在了大石磨上碾压一般,责备自己为何当初没有劝住她。 在门口徘徊片刻,心中的不安难以平复。屋内隐隐传出楚娇和内森的声音,虽听不真切,但好似已恢复了平静。 寻着院中的石径,踱回房,心情依然烦闷无比。德诚此时还在房中候着,双手撑着桌,满脸期盼地看着我。但见我一言不发,脸上阴晴不定,他嘴张了张,终是把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见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摇摇头,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给我找支烟。” “先生,”他犹豫地问道,“您不是前不久说要戒了吗?这家里也没什么好烟。” 我摆摆手:“随便找找吧,我烦得紧。” 德诚明白了我的意思,加快了脚步,蹒跚地跑了出去,不一刻便又蹒跚地跑了回来。虽是冬日,他头上却也已渗出一片微小的汗珠。 “先生,可真巧,出去时正好碰上了高少校,他那儿有美国烟,我就借了几根过来给您。他本说要来和您聊天的,我也替您挡了。” 我取过烟,忙着点起。德诚还在继续说着,但他的话却像我吐出的烟一般一晃就散去了。 连着抽过三根,身子便像是飘了起来,脑子里面也是新愁旧怨叠压勾连,越发拆解不清了。看着砚中余墨未干,半下意识拿起笔,蘸着墨,在砚台上左压右按。墨已枯焦,笔毫也像是冬日树木的枝杈分了开来。 德诚知道我烦躁时有写字的习惯,也没说话,径直帮我铺开一张新纸,又在砚台中加了些清水,磨起墨来。 望着桌上的纸,淡黄的颜色,纵横的纹路,提起笔,眼睛合上,黑暗中浮起的却仍是刚才内森摔在地上时痛苦无助的神情和楚娇的泪水。 眼睛再睁开时,却有几滴墨如泪水般洒在纸上。顺着那几滴随意洇开的墨点,我便写了起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如此反复地写,也不知写了几遍这元好问的千古绝唱,自己的眼睛竟也湿了。这词句中的爱恨情仇纵是宣泄千年仍是浓醇胶滞,欲化不开。 此时门扉轻轻的开启,楚娇进得屋来。她脸上泪痕尚在,眼睛微微的红肿,但眉间却似是雨后初晴般看到一片阳光。 “德诚叔,那林小姐说的椅子还要麻烦你费心了。待会儿吃年夜饭时西蒙斯先生还要用呢。” 听了这话,德诚忙不迭地退了出去,怕是也明白楚娇对我有话说。 楚娇见我在写字,便走到桌边,细细地看着纸上的词句。 “是元好问的词?”她轻声问道。 “是呀,以前好像也教你背过,还记得吗?” “以前记得不清,但现在看起来,觉着一下子明白了很多。舅舅,刚才让您担心了。” “这件事是舅舅不好,当初不该让你由着性子行事。你那时的心情我也明白,可是婚姻大事毕竟要深思,这么急着嫁了让大家都难办啊。” “舅舅,这事不怪您,是我自己定的,我也不后悔。还有呢,您千万不要怪内森哥,他也有好多难言之隐。” 我拉她坐下,柔声道:“楚娇,你有什么事不要压在心里,和舅舅说说吧,总能帮你想想办法。” 楚娇以手托腮,双眼望着远方,轻叹一声:“舅舅,我有时觉得好累。您知道,内森哥刚受伤那会儿,其实心里好痛好痛的。但那时连命能不能保住都说不好,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后来伤势有了起色,他很兴奋,腿有了一点知觉,也能撑着拐走上一会儿。” “可是,好了一阵子,这伤势也没了变化。这几个月就还是老样子,丝毫进展都没有。腿上的知觉就还只是那样,而且……” “而且怎样?” “唉,说起来就心疼,而且他还添了新的毛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五脏六腑疼的不行。这事说来也怪,他脊柱受了伤,本来腰以下便没什么感觉,你拿针扎,他也没有反应。他刚受伤那会儿还和我开玩笑,说是自己走运。别的伤员都得忍着疼,要不然就得用吗啡,而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可是最近,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会觉得腿疼得像是有无数的小针在扎自己,疼得死去活来的。他生死未卜时一直是那么坚强,还能和咱们说笑。可现在,他会疼得直哭。” “我看着他,心都碎了。就想抱着他,让他好受些。但这该死的毛病,有时候碰都碰不得,哪怕是轻轻地被我碰到,就像过电似的,全身都会抖起来。舅舅,看着他这么受罪,我真恨不得能替他担承些。” 楚娇的声音颤抖,晶莹的泪珠在眼中环绕。 “难为你了。” “难为的不是我,是内森哥。我长这么大,有妈妈护着,舅舅爱着,从来没受过什么罪。就是手上破了一个小口子,也会疼出眼泪。看着他疼得浑身冷汗,真不知道他怎么忍的。身上的疼是一桩,可还有比这更让他难受的。” “他受伤后,大小解都变得很难。在医院里有护士帮忙,他从不让我看到。其实我和若颖姐学过的,但内森哥他不愿让我做这些脏累的事,每次我想帮忙他都不让。他说自己也学会了,不必别人帮忙,要不真的是成了废人,心里会觉得被人看不起。” “我明白他的心思,这些事不管让谁帮忙,都是尴尬,让自己的爱人做就更是了。可是他身子不方便,腰和腿使不上多少劲,自己方便每次都累得脱力。” “刚才,一进屋,他就站不住了。他说今天站得时间久了,又硬撑着走了很多路,实在是太累了,就答应我帮他方便。可是咱家那旧床,本来就窄,一边还靠着墙,怎么都使不上劲。也是我手笨,左右弄不好,没两下便把他那腿疼勾了出来。” “他急了,说是不让我再弄了,要自己来。我也急了,就跟他说,‘你忍忍嘛。’这话一出口,我也后悔了。您要是看见他疼的样子,就知道他真的是用全力在忍了。” “我真恨自己,把内森哥惹急了。他冲我吼,把盆和杯子都摔了。唉,我也知道是自己的不对,可他以前从没对我说过重话,我心里就委屈嘛,也说了重话,还摔了东西。” “我们两个越吵越凶,他就闹着穿衣服,下床,说是要回重庆,结果摔在了地上。可能是挨得时间太长,他失禁了。您偏巧这时进来,他就觉得更难堪了。” 说了这许多,楚娇似是也费了很多气力,靠在椅背上显得甚是疲劳。 “楚娇,这也真难为你了。以前怎么没和舅舅提起这些事?” “其实我也没什么难为的。您是我舅舅,自然觉得苦了我,可内森哥一个人在中国,这么苦,除了我,谁还能照顾他,心疼他呢?我们结婚时也是起过誓的,无论贫疾,相依为命啊!” “您走了,我就抱着他。别看他比我大好几岁,可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我也哭了,哭得很伤心,把这一段心里的委屈都哭了出来。哭了一会儿,我们俩都安静下来,我帮他擦眼泪,他就抱住我,吻我,向我道歉,还说我是上帝赐给他最珍贵的礼物。” “现在事情都过去了,舅舅您不要担心了。这一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好多,不是小姑娘了。不过我担心的是妈妈如果知道了,一定是受不了的。” 我抚着她的双肩,柔声道:“楚娇,你娘也不容易。她自己的婚姻不幸,自是希望你能幸福。有些事舅舅明白你的心意,不会多说,但你一定要想好。” 楚娇把头埋在我怀里,轻声道:“舅舅,我和内森哥说好了。胜利后,我就跟他去美国。那样妈妈也只是觉得自己的女儿嫁远处了。就算我们再有些磕磕绊绊,她看不到也就没事了。不过,舅舅您还得帮我们维持呀。” “舅舅自会帮你们维持,可是你这样幸福吗?” 楚娇抬起头,眸子里闪着异样的柔光,笑道:“舅舅,这事您就不知道了。夫妻俩,吵架归吵架,可是和好的时候,才叫幸福呢。” 吃晚饭时,内森和楚娇两个人分也分不开,惹得大家不时地拿他们开心。有了德诚监制的椅凳,内森起坐都方便了许多。幺妹心里虽还有疙瘩,但看到女婿行动也还算自如,而两人如此幸福,便也满足地笑了。林若颖和高少校彼此间虽话不多,但似是也有一种默契,几杯酒后,她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 饭后,众人围坐聊天,说起些自贡周边的名胜和掌故。高少校和林若颖是初来自贡,内森虽是来过一次,但也只是随着白莎去了学校,城里自是没有顾及盘桓。听了我一些似是而非的地方志,倒也都心中痒痒,想在这盐都一游。 “舅舅,”楚娇兴奋地言道,“要去城里,那必定要看看咱家的盐井。再一个,就是天池寺。明天是大年初一,正好进香。” 说到这儿,她笑盈盈地看着内森道:“内森哥,咱们说好要入乡随俗的,来了就得跟着我去上香的。” 内森笑着答道:“入乡随俗就入乡随俗。不过你要是和我回美国,那就得受洗了,你干不干?” 楚娇撇撇嘴,一字一顿地道:“我才不干呢!”引得大家都笑了。 “若颖姐,高大哥,你们也应该去进香的。那里许愿可灵了,还可以到方丈大师那里抽一根签,卜卜今年的运程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四十八章 </span>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初一本是进香的日子,正月初一更是见着四里八乡的百姓成群结队地往天池寺去。我们这自贡民风既古朴又平和,沿路的香客看着我们这一行人,多投来纯朴的微笑。几个小男孩看到了内森,便跑着追了过来,向他高高地举起双指,做出了胜利的手势。 “李先生,今天感觉真好。”内森指着众人所坐的滑竿笑道,“咱们都坐着这椅子,我感觉和大家便一样了。上次来自贡,也没顾上四处看看,今天这一路还真让我开眼界。” 内森这话音刚落,就听楚娇在我身后笑道:“你呀,哪是没顾上看街景,没顾上的还多着呢。那天我死说活说让白莎姐和你带着我出来,你眼里那时又哪有我。我告诉你吧,我们这自贡虽然比不上上海、南京、北平,可其实一点不比成都和重庆差,你可不要小看了。” 内森点头赞道:“这话倒不假。受伤前我也跑了不少地方。要说看着这自贡的老百姓,生活像是比成都和重庆的都好。” 这时高少校也插了进来:“要说你受伤之后,这事儿是更糟了。现在没几个月物价就翻番,我在成都那边靠的是吃皇粮,总算是能衣食无忧。可是重庆那边,你看若颖的父母,跟着北平的故宫博物院撤到这里,那点儿薪水老不够用,还得靠她能拿到些美元贴补着。我看这自贡倒真是一个小桃源,我们都羡慕啊!” “嘿,哪能算是桃源啊,”我叹道,“要说也就还算得上不愁温饱。谢老天的恩赐,咱们这地下全是盐。这年头金银是硬通货,可是战火纷飞的,恐是金银也没了往日的抢手,可是这盐,只要人活着便缺不了它。太平的时候,它不贵,战乱了,它也不贱,我看这才是十足的硬通货。” 高少校,手一拍滑竿的扶手,笑道:“这么说,这胜利了以后,我们几个就都跟着您做做这盐商的买卖,也是快活了。” 我苦笑地摆摆手:“谬奖,谬奖。要说挖盐、采矿,这是我的本科,还算在行。可做生意,我是最靠不住的。也就是这些年两淮的盐路断了,整个大后方都靠着咱们自贡的井盐。等到胜利还都了,我看说不准还是两淮的盐商会占了上风。人家毕竟前清那会儿就是御敕的。到时候咱四川人就留个温饱也知足了。” 说话间,已到了天池寺的山门外。这天池寺是宋朝始建,明洪武年间重修,至此也算是千年古刹。我们李家原本给寺里捐了不少庙产,父亲和此间的老方丈又是旧交,见我们到了,执客僧便引了入寺内参拜。 要说这拜佛,我们中国人自是从小便是习惯了的,可内森倒是难办了。一则是他身子不方便,这天路上时间久,林若颖担心他的皮肤被压坏,便没有让他穿支架。这样他自己即便是站都站不起来,更何况是跪拜。这另一则,他毕竟是虔诚的基督徒,这朝拜异教偶像便是第一大戒。 内森看着执客僧,面有难色,言道:“师父,我的腿不方便,这样进殿是否恭敬?” 执客僧双手合十,含笑点头:“不妨事。尊府的管家已遣人知会小僧。您是为着我们中国的抗战而受伤,径可坐在滑竿上进殿,佛祖不会见怪的。您只管心中礼佛,跪拜也不必了。” 听了这话,我便安排轿夫抬着内森,顺着天池旁的石堰窄径过去。入了大雄宝殿,楚娇拉着他的手,款款下拜。她拜了很久,似是有重重心事要说与佛祖。内森此刻也面色凝重,双眼望着高高在上的佛像。 他们参拜完毕后,便是高少校和林若颖。两人双手相挽,走到拜垫前停下脚步。她转过头,面含微笑,双眼中噙着期盼,缓缓道:“老高,咱们还没一块拜过佛呢,你就陪我一次吧。” 林若颖之前曾和我提起过高少校是不信神佛的,可他此时甚是爽快,笑道“一定要拜”,便跪了下去。 参拜已毕,高少校先行站起,然后躬下身,一手紧紧地握住林若颖的手,另一手缓缓将她扶起。此时我细看她,眼中竟隐约噙着晶莹的泪花。 我们如此一进进殿参拜完毕,执客僧便道:“李施主,老方丈请您和小姐、姑爷到禅房一叙,顺便为姑爷诊诊脉。我陪另两位施主在罗汉堂转转可好?” 此事倒是出乎我的意外。老方丈远近闻名,被传为神医,但他却很少替人诊脉。在佛门来看,灾病皆是前缘,治与不治也尽在缘中。此次他竟提出为内森诊脉,倒也是缘份了。 到得禅房外,轿夫放下滑竿,因禅房狭小,便背了内森进去。内森本身材高大,至少有六英尺三英寸高,而那轿夫却是我们川人典型的短小身段。 内森趴伏在他背上,双腿无力地耷下,随着轿夫的脚步晃动,进门时,在门槛上一碰,便晃得更紧了。我和楚娇看着,四目对视,不禁心中都是一酸。 老方丈此时已是八十开外。和寻常的出家人不同,他面旁清癯,肤色黝黑,倒更像是我们这乡下的普通老汉。见到我们进来,老方丈双手合十,本是眯着的双目陡然精光绽放,言道:“李施主,许久未见。听说楚娇小姐新婚,老衲这厢道喜了。” 他转向内森,笑道:“这位必是令婿了?” 我点头称是,言道:“大师愿为小婿诊脉,实是感激不尽。” 老方丈点点头,徐徐言道:“令婿不远万里来华抗日,又得如此姻缘,自是前因善果。老衲愿尽绵薄之力。我这一门原也是有些药石之方相传,但医得如何便要看缘分。” 说话间,老方丈便开始为内森诊脉。与一般的郎中不同,老方丈并非双目紧闭,故弄玄虚的面貌,而是一边诊脉,一边和内森攀谈起家常来。左右手脉号过,他又让内森除去鞋袜,在他的腿和脚上仔细的摸诊。 “令婿这是督脉损伤,瘀阻经络,好在并未完全阻断,若以艾草灸之,应能有些缓解。我让徒弟准备片刻,楚娇小姐也学学,将来可在家中施治,甚是方便。” 听了这话,楚娇喜上眉梢,兴奋地问道:“方丈大师,那多久他才能站起来走路呢?” 老方丈眯起双眼,缓缓道:“楚娇小姐,佛家讲缘,外洋来到中国是缘,婚嫁是缘,今天我们相见也是缘。一切尽在缘中,不可奢求。” 内森顺着话说道:“老师傅,起来走路医生们都说是无望了。要是能把这腿疼治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再说,”他转头笑着看看楚娇,“要不是我受伤,楚娇也不会嫁给我。这么说,我和这伤不也有缘吗?” 老方丈微笑点头:“施主不是佛门弟子,但也颇有慧根。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伤亦何忧,健亦何喜,一切随缘。” 说罢,老方丈站起身,对我道:“李施主,禅房狭小,他们施治怕转不开,请随老衲来。” 我看他似是有话要对我说,便随着老方丈出得禅房。 走出禅房所在的小院,老方丈放缓了脚步,轻声道:“李施主,老衲有一事与您相商。” “是小婿的伤势?” 老方丈微微摇头:“并非是伤势,而是如何疗伤。令婿受伤逾年,目下也无特别危险。若是他能留下,治得几个月,虽不能让他腿脚活动自如,但应有大进,而且说不准还能完人之大伦。” “若真是这样,我们全家得感谢您的大恩。” 老方丈举起右手,扶住我的手,低声道:“李施主,不忙感谢。老衲正为此事踌躇。令婿刚才自己也说了,他受这伤是一缘,与楚娇的婚事也是一缘,这两缘又勾连一处。老衲实在是担心动一缘便牵另一缘,治了伤,反而影响了他们的婚姻。” 我仔细品着这话,却总觉着无论如何伤治好了,对他们的婚姻总是好事,便道:“大师,请您尽管治吧,我想楚娇也会是这意思。” 老方丈似是仍在犹豫,我便笑道:“他们这婚事也是我做的主,就都算在我身上吧。” 老方丈摆摆手:“李施主,缘起缘落,你我都在其中呀。” 他这话自是满藏禅机,只是此刻执客僧恰引了高少校和林若颖过来,我便没再细想。 “师傅,这位女施主抽了一签想请您给解一下。”说着恭敬地把一根已成深棕色的木签递给了方丈。 方丈接过木签,借着天光,细细地看着,双唇微动,似是在默读心诀。 片刻过后,他双手合十,朗声道:“几位施主,这求签本是虚无之事,可信,也可不信。” 林若颖和高少校对视几刻,似是在眼神中互问,最后还是林若颖先开了口:“要是这样,那我们就不问了,还是静候天命吧。” 方丈微笑道:“两位施主皆是霍达之人,这样甚好。” 那天中午我们便在寺里用了素斋。内森做过艾灸,确实感到身体舒服了不少,原本冰凉的脚上现在也有了温度。老方丈特嘱咐内森在自贡多住上几月,可以隔几天便来寺里,除了艾灸,还可辅以推拿和银针。 临走之时,老方丈将我拉至一旁,轻声道:“李施主,恕我直言。今日之事,福兮、祸兮,我也未能参透。你务必保重。” 他将一信封递与我,接着说道:“林小姐所抽之签,初看倒是不错,与她之情形也颇相符。可细想下,却是不只他们这两人的事情,怕是要过个几年才能参解。我抄在这里,到该打开时,你便把它打开一看。缘到了,这一切也就明白了。” 初三一早,高少校便告辞,返回成都了。我本想留林若颖再住几日,她却也坚持要走。 “李先生,我和老高好久没有相聚,这几日也算是浮生偷闲了,不好再叨扰您了。我还要回重庆陪陪父母。” 听了这话,我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叹道:“内森可能要留在这住上几个月,由天池寺的方丈为他疗伤,我也就先不回重庆了。可能要有几个月见不了面了。” 她理了理耳边的秀发,笑道:“要不了这么久吧,李先生?” “要不了这么久?”我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竟兴奋起来,问道: “你还会有时间来看我们?那就太好啦!” 我这兴奋让林若颖有些无措,她低下头,轻声道:“李先生,您怎么忘了,下月翁部长的二公子在重庆办婚事,您不也会去吗?” 她提这事,我自然是知道,但确实是忘记了,便忙着支吾两声。她抬起头,双颊微红,眸子中闪出温情的光:“心瀚公子请了老高和我。老高恐怕去不了。您要是不介意,我们就结个伴儿吧? 到了二月,翁先生为二公子心瀚和周家姑娘办婚事的请帖如期而至,我便按着前约去接林若颖一同前往。 这天她仍是穿了此前参加内森和楚娇婚礼时那身宝蓝色的旗袍,只是胸前多了一团光亮。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一只胸针,银色枝叶上一对鸟儿相偎相依。 若颖见我看着那胸针甚是出神,双颊微红,低声道:“我也没想到老高这人最近浪漫起来了,背着我托人从美国买了来送我。” 说话间,她眉目中满是柔情,倒叫我一时语塞。只是再仔细端详她,却发觉几近一个月未见,她人瘦了些,神情也略显疲惫。 我问她是否工作太累。她摇摇头,叹道:“工作还是工作,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 “没什么别的,就是最近特别惦记着老高,老是梦见他。现在想想,我真有点后悔那天在天池寺忍不住抽了签。然后心里就老是悬着一般似的,放不下。” “老高后来就埋怨我多此一举,是庸人自扰。可我觉着如果是好签,老方丈必定会说给我们听的,若是不说,或是说可以不信,那一定是不好的。” 说道此处,我却脸红了起来。林若颖也看出我有些难言之隐,眼神中似是在询问。 我尴尬地说道:“这事是我不好,本不该看的。” “看什么呀,李先生,您把我闹糊涂了。” “你可千万别介意,不过这签应该还是好的。上次在天池寺,临走时老方丈抄给了我一张纸,是你抽的那根签上的谶语。” “方丈跟我说这签倒也是不错,给了我存下,只是嘱咐我不忙拆看。” “我没太在意,想着总是你和老高之间的事,我本也不该过问,便把它放在房里了。” “谁知没过两天,内森和楚娇在我房里找,把这纸翻了出来,还跑过来问我这上面的诗是何出处。我看过才想起这是你们的签,可也不能再不看了。” 林若颖微微一笑:“老高从来不信这些,所以那天不看也就不看了。不过您既然看了,这天机也就泄漏了,您不妨说说?” “这是宋人谢枋得的一首诗:‘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桃红又是一年春,”林若颖嘴里轻轻地念着这段话,“李先生,您精通诗词,给我解解这是什么意思?” “这签上的话,多是无题难解,不过我看这前两句还是不错的。你看寻得桃源好避秦应是说你二人入川,避开日本鬼子。” 林若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这桃红又是一年春嘛,应该是说你们在春天应该有喜事?” 林若颖脸上一红:“哪有那么准?”她嘴上虽是不认,眼睛里却是难藏住欣喜。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这最后两句嘛,”我摇摇头,“一时也解不出,老方丈不是故弄玄虚的人,这签难猜,可能确实是天机不可泄漏。” “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觉着这签的前两句还是蛮准的,总是该随着这谶语行事才好。我看不如劝劝老高还是尽早调到安全一点的部门。” “我们原本是想等抗战胜利了再结婚,可这次翁公子办婚事倒是触动了我们。老高就说,打仗时未必所有人都死,平时也未必不死人,所以等不等胜利其实也无所谓。” “高少校果然是英雄气概,视生死同一。” “哎,”林若颖轻叹一声,“我就最怕他这样,最近更是怕。我不让他说生啦死啦这些话,他偏是不听,说的些话让人一夜一夜地睡不好,总是做些个噩梦。” 我本想再说些其他的话题,但看着她面露倦色,便没再作声,而她也在车子的摇摆中安然睡去。车身转弯,林若颖身子随着重力微侧,便靠在了我的臂上。 我虽是出过洋的人,但心里却仍是纲常极严。前面路上又有一个转弯,若是我略推她,她便会倒向车门。也就是片刻间的思索,我转而向旁边缓缓地移了寸许,她便也随着我,更踏实地靠在了我的肩上。 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袭秀发如云,遮着她略显苍白的面颊。我笔直地坐着,心里却有些泛起微澜。我料想她其实也是知道我对她有倾慕之情,自也感激她并没因此而有芥蒂,还是把我当作朋友看待。其实我们两个在那个时代,都早已过了男婚女嫁的年岁,恐怕也难得有异性的知己,此中便是一种别样的滋味了。 这么思量着,车进了南开中学的大门,驶向了翁公馆。车速放缓时,林若颖醒了,是那种缓缓的醒,先是眼皮微微的颤动,然后慢慢地开启。 待若颖完全醒来,必是明白了自己是靠着我的肩膀。她没有慌乱,也没有马上坐正,就这片刻,给了我解围的机会,我便道:“若颖,要注意身体,就这么一会儿,便睡着了。” 就着我的话,她坐正了身子,理了理稍乱的秀发,左边脸上还有着刚才睡梦中在我肩上压出的痕迹。她似是没有觉察我话中称谓的微变,只是轻声致歉道:“李先生,您瞧我,真是失态了。” 进了翁公馆,陡然想起了三年前和白莎在此的那一晚。一千多个日夜弹指而过,除了年前庆哥带的口信,与她完全失了联络,心中也是挂念良多。 看我似有心事,若颖问起缘由。我不想提起实情,便笑着岔开道:“到了我这岁数,便容易触景生情了。翁先生这儿有快三年没来了。这三年也是物是人非,变故频频。天下大乱的时候恐怕都是这样,时间过得反而更快。真不知三年后又是个什么情景。” 若颖转过头,望了望雾中的山城,也是轻叹一声:“别说三年了,有时三个月、三天之后会怎么样都不敢想。您也不要太惆怅了,那不是让自己太累?”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热流,冲上心头,我笑着说道:“既是这样,那咱们今天来个今朝有酒今朝醉如何。认识这么久,除了上次在歌乐山下的小馆,就没请你吃过饭,也该请你了。” 也许此时我眼中放出比平日更多的热烈,让若颖有些感觉异样。她侧过头,微笑着看着我,答道:“李先生,还真没看出您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倒是个好主意,不过这几天胃口有些不好,改日一定让您请我。” 新郎翁心翰公子果如照片中一般,英武高大,脸庞方正,眉眼浓重,和翁先生瘦弱清癯的外表却是迥异。他身着戎装,招呼着往来的客人,脸上洋溢着新婚日的欣喜。翁先生仍是一袭长衫,保持布衣卿相的本色,只是国事操劳,更显瘦弱了。 见我到来,他拱手笑道:“慰慈,谢谢你来道喜,好久不见,过两天还有公事要请教你。”翁先生知我这些年一直孑然一身,看到我身旁的年轻女士,不禁愣住。 若颖笑盈盈的躬身施礼:“翁部长,我是李先生的朋友,我未婚夫和心瀚公子还是空军中的同事。” 听了这话,翁先生忙拉住若颖的手,握了许久,深情道:“姑娘,国家和政府都要感谢你们。民族遭此大难,心瀚他们报国心忠、献身志切,也亏得你们在后方爱着他们。什么时候你们办事,我和内子也一定前来道喜。” 席间新人过来敬酒,见到若颖,叙起前缘,倍感亲切。心瀚道:“老高那也是咱们空军中的传,从笕桥到武汉,然后去日本用纸炸弹轰他们,再到重庆,百战百胜,是大大的福将。什么时候能喝你和高大哥的喜酒?” 若颖笑着答道:“原本说不好什么时候,总想着等到胜利以后。后来我就用你和劲培的事敲打他,他便也从了,说是和上峰商量一下,尽快就完婚。” 这话让满桌人叫好,心瀚和劲培又举起了杯:“那就再敬一杯给未来的嫂子!” 由翁公馆出来,我送若颖回家。她因喝了点酒,在车中更显得疲惫,一路无话。车快到时,对着滔滔江水,她突然开口问道:“李先生,您为什么一直不成家呢?” “可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吧。在美国有过那么一次无疾而终的情感,自此也就不愿再动情了。” “是不是还有点儿怕呢?” 若颖这话却是深触到我心内。我默默地点头。 “其实我也是一样。不过,今天看到心瀚和劲培,我倒是觉得,有这一天的幸福,也很值得了。人生百年,总不能永远在怕中活着。” 我明白了她的心思,便道:“若颖,你比我勇敢。楚娇决定嫁给内森前,我便同她讲过,婚姻的殿堂是会青睐勇者的。我这个胆小鬼就只能在外面观望了。祝你们幸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四十九章 </span>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回到自贡,幺妹跟我说一个月下来,内森的脚趾恢复了些许知觉,撑着拐能走的时间更长了。看着女婿的伤势有好转,做丈母娘的自然也甚是欢喜,便要我遣德诚到天池寺去替她布施。 可她想着布施怕还不够,就又要亲自去烧香。自从回家之后,这些年幺妹迫于自己母亲做过的那些事,便总是觉得愧见乡党,很少出门。这次为了女儿和女婿,也就破了例。 那日烧香回来,幺妹像是心里有事,便踱到我这院子,拉开家常,忽而家里的账目,忽而城里的新闻,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起来。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眉眼间早就显露无疑。我见她什么都说了,就是不说进香的事,便点破了。 “今日进香还好?见到老方丈了吗?” “哦,老方丈正在做功课,我倒是不好去叨扰。哥哥你是知道的,老方丈那也是咱们爹敬重的,我也怕他不愿见我。” 我看她还是不愿说出正题,便看着她,端起茶来饮了一大口,等着她说出来。 “唉,哥哥,我也不瞒你。老方丈是没见着,但帮着咱家女婿疗伤的大师父倒是见着了。” “这大师父啊,开始也是嘴紧的,只是说他师父讲了,这疗伤也是一份缘,不让乱说疗得好疗不好。” “我便死说活说,跟他讲,瞒着别人总不能瞒着我这丈母娘不是?我又许了他香火钱。他终是说了,说这艾灸已是开始见效,而且,”这时她停下话来,看看左右。其实我知她是想让我更加注意,左右本是没人的。 我拿这个妹妹也是无法,便顺着她,也低下声,问道:“而且什么?” “而且说是治到现在,女婿这元气也恢复得不错了,可以和楚娇圆房了。” 她这话一说,倒是让我一惊,脸登时红了,手一颤,茶差一点便洒了出来。我有些不悦地怪她道:“我不愿说你,可这事却是问得不妥。这等事是他们夫妻间的事,我们别乱搀合。” “嘿,哥哥,您这是那桩洋道理?这圆房的事,就算我这个做丈母娘的管不了,算是当妈的难道管不了?楚娇这眼看着寒假过完,就要回重庆去上学,一拖又是好几个月,难道我要嫁自家女儿这样去守活寡。你这做舅舅就不心疼自己外甥女?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可就哥哥你一个亲人了。” 看着妹妹提起了伤心事,我心也软了,便轻声道:“我也不是怪你,只是若要楚娇知道了你去打听这事,必定会怪你。唉,反正是件好事,你还有什么不畅快的?” “我就是心里还有点打鼓,你看女婿最近,倒是又能走得远了些。可是,唉,说起来也怪让人心疼的。他那两条腿像是面条,软绵绵、晃荡荡的,也用不上力,这圆房的事……哎,我是想去问。可哥哥,你也知道楚娇这孩子,她不和我亲,我是怕她不跟我说实话。” “不说就算了,现在都民国三十几年了,这种事还不由着孩子们自己去?” “哎唷,哥哥,你这是怎么了,管他民国三十年还是六十年,孩子的事还是得父母管不是。再说了,他们俩再亲,能比娘亲,他们要是拌个嘴,吵个架,楚娇还不得来找娘?” 我听着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便不做声了。 “哥哥,我是想啊,这事还得你出面。” 她这话一出口,我便紧着摇头:“这事你这当娘的都问不出口,我这当舅舅哪能去问。” “那怎么不能问?娘亲还是舅大。再说了,楚娇从小就跟你亲,这亲事可也是你给定的,你可不能就此不管了。” 见我仍是摇头,幺妹便又抽抽嗒嗒地倒起苦水。我实是拿她没得办法,无奈下答应她找个合适的时候探问一下内中的虚实。 第二天,内森要去天池寺疗伤,楚娇本也应该跟着去的,我便找了个原因留下了她。她眼见着没几天便要回去上学,原本是和内森更加分也分不开,被我生生地留下来自然觉着蹊跷。 幺妹想要问的事,我总是无法直接问出口,就只好绕着弯子探听一下。 听我问起他们的感情,楚娇满面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笑道:“舅舅,您是不是还担心我们吵架啊?我跟您说吧,这一阵子内森哥身体好了些,对我可温柔了。他还说,特别想能抱着我转圈呢。” 我点点头,笑道:“那就好。舅舅是没这个福份,也就这么独自一人了。可是大家都说,婚姻也不都是罗曼蒂克的,除了抱着转圈,还有好多过日子的事。” 楚娇看着我,眨着天真的眼睛,似是不明白我的意思:“那是当然。我和内森哥说了,我要做个好太太,还有不少要学的,烧饭、做菜、缝衣服。这些其实也不难,不过内森哥却是说不能亏了我。其实他不在乎这些的……” 楚娇低下头,双颊绯红,声音变得很轻:“他说最想要个孩子。不过这就看上帝是否赐福给我们。也许我们能有个孩子。不过他也和我说,这事不能有太多奢望。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就去保育院领养一个抗战难童。” 这话让我如释重负,虽然不是幺妹希望得到的确切消息,却也是能分辨出一二。我便赶紧把这消息告诉了她,又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她切勿把这事说出去,否则我是断然不会再帮她了。幺妹听了这消息,自是喜上眉梢,也顾不得谢我,便喜滋滋地走了,边走还边念叨着要再去庙里还愿。 楚娇回重庆后,内森除了疗伤便跟着我学中文。其实他是颇有语言天分的,在学校中便学得流利的德语,而在中国这些年,把中文也学得可以乱真。陡然间听他骂出一句两句,还真的以为是一位川中的少年。可他更心仪中国的诗词文章,还让我教他法,看来是下定决心做个汉学家了。 到得四月,我想带他回重庆检查,便与若颖联系,却一直没有回音。发去电报到医院,却听说若颖自三月间便已请了长假。我让已回中大的楚娇去打听,却也问不出什么究竟。自贡和重庆间虽有电话联系,但颇不方便,我便让德诚准备了行囊,自己先去重庆,然后再让他护送内森启程。 到得医院,我找了几个熟识的护士打听,可哪个都不愿说,有个小护士,是刚来实习不久的,总是跟着若颖,我央求她务必把实情告诉我。小姑娘也就是十八九的光景,脸上稚气未脱。她支吾了两声,眼睛便红了。 到了此时,我料定必然是不妙,便不想再追问了。可小护士却忍不住流了泪。我一时不知所措,拉她坐下。本该宽慰她,可我自己心里越来越打鼓,心像是要跳出来,脑子里闪着无数的坏念头,又祈盼着各方神圣能保若颖平安。 “高大哥牺牲了。” 听了这六个字,我便呆在那里,那本要跳出来的心,突然像停住了似的,身上也如冰冻一般,动弹不得。“牺牲了?”我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这怎么会?” 小护士哽咽着道:“高大哥二月底还来过医院,说是再执行一两次任务就和若颖姐完婚。那两天他们还跟我们几个说,到时候要我们给若颖姐做伴娘。” “若颖姐就天天盼着他赶紧来完婚。三月初,有一天我看若颖姐精神特别不好,便问她怎么了。她说上峰本来已经批准高大哥放假完婚,之后就安排他到美国去学习。可突然来了一个任务,要轰炸鬼子在海南的空军基地。原本也没安排高大哥的,可是偏是这个时候一个中队长闹了病。高大哥不放心这任务,便又推迟了来重庆的行程,说是要飞完这次任务。” “若颖姐说她心里特别不踏实,总觉得高大哥不该再飞了。因为是军事秘密,她也不知道高大哥哪天完成任务,那几天就是恍恍惚惚的,老是在等电话。” “过了几天吧,报纸上登了轰炸海南岛的胜利,却还是等不到高大哥的电话,若颖姐便觉得不妙,晚上哭了一夜。第二天,空军司令部就来人了,说是高少校在返航的途中失踪了。若颖姐开始老是对我们说,这还是好消息,毕竟还有希望,她也一直坚信会有迹发生,高大哥会回来。” “可是后来,他们在广西的山里找到了高大哥的飞机。是撞到了山上。别的没带回来,就是高大哥的一只手表,还没烧坏,然后就是若颖姐的一张照片,边上都烧焦了。” “若颖姐一下就晕了过去,昏睡了两天才醒过来,然后她就向医院请了假,就没再来。” 听着这段话,我仿佛是梦中惊醒而浑身却无法动弹,就那样呆坐在那里。想不到才几个月,高少校便没了,而这之前,在翁家,我们还在谈论若颖和他的婚事。 我赶到若颖的住处,却是人去楼空。她为了去医院方便,本是一个人租了房子独住的。房东婆婆听说我是来找若颖,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么好的一个女娃儿,真是作孽。”老婆婆说起这事便落了泪。 “她还怀了娃娃,这后面的日子可苦了。” 这话又让我着实一惊:“她有身孕了?” 老婆婆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叹了口气:“她一个闺女家,还没嫁,自是不会给人说。可我老婆子以前也给人接过生,看得出的。这阵子她伤心,又吐得厉害,真是作孽呀。” “她爷娘来过几次,想接她回家。怕是和家里闹别扭,她总是不愿意。末后,我就劝她,怎么也不能亏了肚里的娃娃不是。再怎么说这是她婆家的骨血。男人没了,就这点骨血留下,怎么不好好养着自己。说了几天,她也想通了。这不,前两天就回家了。” 我问这婆婆可否知道若颖父母的地址,她说只知他们在北碚那边,却没有地址。 我回到重庆的家中,便瘫倒在床上。想着两个月前在自贡的光景,不就是昨天吗,可如今却已然生死相隔。这战争又带走了一人,而这次却是离着那么近。 我又想起了天池寺里那签上的谶语,“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在去翁家的路上,我说第二句指她和老高的喜事,而此时不却成了惘然? 这样想着,我也哭了,哭得极是伤心,反正左右无人,便由着自己嚎啕地痛哭,哭老高、若颖,还有这艰难的国事。 因为没人照应,我胡乱地过了两日,人便也瘦了下去。待得德诚护送内森到了,听到高少校和若颖的事,不禁都暗然神伤。 有了德诚在,我就忙着派他出去打听。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若颖父母的地址。可是待我拜访时,却吃了个闭门羹。若颖传出来话,说是不想见我,怕大家都是伤心。 我又试了两三次,总是同样的结果。我当时便想,也许再也见不到这朋友了,心头阵阵酸楚。最后还是楚娇劝了我。 “若颖姐是太伤心了,又怀了孩子,必定是不愿意见人的。等到孩子出生了,她心情肯定会不同的,那时再来看她吧。” 我思量这话也在理,便压下了心中的惆怅,回到了自贡,打算到了冬天再回重庆看若颖。 那年春夏,欧洲战场捷报频传,到了六月间,报上看到盟军在法国登陆,向着德国打去。内森从他的美国朋友处也时常得到太平洋方面的消息。美军步步为营,一个个小岛占过去,此时已占领了马里亚纳和关岛,还开始轰炸日本本土了。看着这些消息,我们都说这仗真的是要胜了。 可是入秋后,我却又收到了让人痛心的消息。九月间一日,德诚拿着报纸进房来,满面都是愁容。 “先生,您看看,今天的中央日报,翁部长的二公子牺牲了。” 我忙抓过报纸,反复地读着这报道,却是真真切切的。心瀚在广西执行任务,返航时撞上山崖为国捐躯了。报上登了翁先生的采访,“江山未复身先死,尔目难瞑血泪滔”。这言语中既满是失子之痛,而为国事的担忧也溢于言表。 我向来敬重翁先生的为人,现在出了这样的不幸,自是要亲自去吊唁。此时离心瀚牺牲已是十日有余,翁府仍是吊丧的人骆绎不绝。想来半年前还在此地为心瀚的婚事道喜,而此时却是吊丧,来人无不扼腕惋惜。 翁先生原本瘦弱的身躯此时更显得单薄,人也苍老了许多。刚只入秋,天气原本不凉,他却已穿上了对襟的棉衣,想来心碎而身冷。我自难想到这丧子的切肤之痛会怎样,也不想过分打扰,在心瀚的遗像前鞠过躬便退了出来。 这日来翁府的人和车都不少,我便打发车子在巷口等。慢步出来,初秋时节,南开中学的校园里,硕大的黄桷树仍是苍绿依然。可是叶未落而人已去,想到心瀚公子也想到高少校,不禁又是一阵唏嘘。 出了南开的校门,正待找车,却看到路边一辆人力车停下,一位怀有身孕的少妇正小心翼翼地准备上车。缓风袭来,秀发飘动,却正是林若颖。 半年多不见,真正应了物是人非那句不祥的话。若颖看到我,眼中闪动着无奈和凄苦,只一刻便把眼光避开。我见她犹豫着还想上车,疾步追了上去,握住她扶在车辕上的手。 若颖忙扭过脸,想是泪已落下:“李先生,我身子不舒服,要回家了。” 说话间,她想抽出手。若是往日,依我的性格,必是放开了,可那天不知怎地,我似是觉得冥冥中又走到了一个岔路口,手中握着的指引方向的金线,断是放不得的。 “若颖,我的车就在附近,我送你。” 听着这话,人力车夫也连忙地搭腔:“太太,北碚啷个远,您这身子去坐长途车太苦了。” 停了片刻,若颖轻叹一声,放开了车辕。人力车跑开,叮当之声渐渐隐去。我们站在路边,默然良久。若颖一直不愿看我,许久才开了口。 “李先生,没想到会这么见面。” 若颖没再拒绝我送她回家,我便快步跑到巷口叫过了候着的车。待回到若颖身边,我看她面色不好,扶她上车时也觉出她的手冰凉。 我忙问道:“若颖,你身子不舒服?” 若颖强做出笑容,解释道:“唉,今天出来得早,坐了半天的车,没顾得上吃饭,怕是饿的。” “若颖,你先到我那儿,德诚肯定已做好了饭。” 若颖点点头,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回到家中,德诚果是已做好了午饭。那时重庆的物价日涨,米已是到了三千多块一石,旁的供应更是紧缺。若是在自贡家中,他总能安排出一桌像样的饭菜。可在这重庆却是难为无米之炊,桌上只是两盘青菜和一碟榨菜。 若颖怕是真的饿了许久,虽只是青菜仍吃得很香。我担心她营养仍是不够,便找出了内森留在此处的一些奶粉冲了给她喝。 午饭过后,她似是还有些话想说,只是不知如何启齿。我心中想着适才路边脑子中闪过的念头,手中的金线不知会牵向哪里。那天我心中实是搁着一只匣子,里面鼓噪着不知是什么,却不敢把它打开看,怕是打开了就收不回去。 看着她一脸倦容,我心中说不出的酸楚,柔声问道:“若颖,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再走吧?”我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林小姐,我去收拾一下楚娇小姐的房间,您睡一觉,对身子好。”德诚也关切地说道。 若颖感激地点点头,并未拒绝。 我扶她进屋,在床上坐下,本欲这就离开,若颖却叫住了我。 “李先生,这半年多没见面,却出了这么多变故。其实真是想和您说会儿话的。可是,可是总也觉得不知怎么提这些事,想着就伤心。”话一说,眼圈又红了。 “若颖,我去找你,你不愿见我。其实我也明白。要是换了我,此时也必定是想一个人躲起来。” 若颖默默地点点头。我接着道:“想不到,这次见面却又是因为一桩伤心事。” “李先生,我看到报上说心瀚牺牲了,其实想过几次要去看望两位老人和劲培,却是几次都不敢来。看到劲培该怎么面对。老高没了快半年了,我终究还是熬了过来。劲培现在心里的痛,我明白,她不会想要面对这么多人的。” “况且,”她停了下来,眼光下垂,“况且我毕竟还留了老高的骨血,算是留下了他在自己身子里。可劲培,现在什么都没了。” “那天在他们婚礼上,我问劲培是不是担心心瀚。她说担心也没办法,上峰本说可以安排心瀚做些后方安全的工作,或是送他去美国,可他和翁部长都不干,还是要回前线。劲培说他们空军这些飞行员,都是早就把遗嘱写好了的,随时都准备着为抗战献身。心瀚是这样,老高也是这样。” 我叹道:“国难当头,要不是这些将士们,我们在后方也撑不到今天了。” “可是李先生,你知道吗,我心里有时候真恨他。” “恨他?” “我们本来说好的,两个人在一起,相互心里有个惦记,在这乱世中求得一点安慰。没有名分的牵挂,对彼此也都好。这十几年,我们就是这么想着、过着。纵是聚少离多,可从没有怨过。” “现在回想起来,也是鬼使神差。”她顿了顿,垂下头,把双手轻轻地放在了隆起的腹上。 “在您家过年那会儿,我们俩住在后院,两个人一片小天地,安安静静的,看看周边的竹林,望望远处的青山,似是忘了这身边还打着仗。” “那时我们已好久没在一起。在一起了,老高就突然说他不想再打了。他说眼看着抗战就要胜利了,不多也不少他这个人。自己的仕途不是他想的,他想和我结婚,想要个孩子,想要过太平日子。” “我听着他这么说,声音柔柔的,哪像个临阵杀敌的英雄,心也就软了,答应了他。” “可谁知一放他回成都,他便又变卦了。一边跟我商量着婚期,一边又老放不下任务,还是不断在飞。我们吵了好几架。我在电话上骂他,他只是叹气,求我再容他几日。” “我对他说,干嘛要求我呢。结婚这事是他提出来的。若是他从来没提过,我们还是像往日一般也无不可。可既然提了,男人岂能没有担当?” “最后一次我们通话,他又说再要推几天,我真的急了。我跟他说再也不想见他了。我当时也不知自己为什么那么不耐烦,其实十几年都那样了,本不在这几天的。” “挂下电话,我也有些后悔。他是在枪口上活着的人,平日里他自己总是生啦、死啦地开玩笑,可我是最受不得这几个词儿的。” “这之后连着好几天,我心里都不踏实,总想找个机会把那话能收回来。而且,我突然发现自己可能是有了孩子,更是着急找到他,想着这总能让他下定决心。可打过电话去,却找不着他,说是有保密任务。” “就这么着,最后一次和老高说的居然是句气话。您知道吗,我曾经想过不要这个孩子,至少是动过这念头。有点怕,不知道怎么面对,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想着也许这样就能把以前那些事都忘了。” “可这念头一闪,我就骂自己怎么这么自私。和老高毕竟也是相爱十几年,我再怨他,终究不能不给他留下这骨血。只是苦了这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爸。” 我听着若颖这番话,心里想着她这几个月的痛苦,自是心生同情,便道:“若颖,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再难为自己了。” “李先生,我有件事想拜托您。您一定答应我。”若颖眼中满是企盼:“孩子将来认您作干爸好吗?也有个照应。” 我刚要作答,若颖却止住了我,她坐起身,看着我,眸子中尽是祈求:“李先生,我真的有点怕,怕自己生产时会有个三长两短。万一我要是也不在了,这孩子该怎么办啊。” 我伸出手,扶住若颖的臂膀,本想安慰她几句。可还未等我说话,她便倒在我怀中痛哭起来,双肩抖着,哭声一阵紧似一阵。 “老李,我们为什么这么苦啊。” 我这人本是最不知如何处置这样的情事,心里翻腾着不知多少念头,却也是不知所措,只是双臂虚抱着她,让她把这些日子的苦楚哭出来。 这样过了许久,我觉着自己肩头的长衫也湿了,却不敢放开她。听着若颖的哭声渐缓,我便扶她躺下。 “老李,你先别走,再陪我一会儿好吗?” 我点点头,又坐回了床边,看着若颖慢慢合上双眼。这一日她太过疲倦,不一刻便睡了过去。我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端详她。 认识快有两年了,我却少有这样的机缘如此近地看她。若颖本有着一张清秀的瓜子脸,怀孕后又添了几分温婉的圆润。见面时,她本来面色苍白,此时,吃过饭,晶莹的皮肤下透出了淡淡的玫瑰般的红色。她侧身躺着,齐肩的秀发散在枕上,半掩着面颊,唇边的美人痣若隐若现,睫毛也随着眼睛时而颤动。 我看她睡熟,便想退出去。可刚一起身,却见她突然呼吸加速,睫毛的颤动也急了起来。我怕她就要醒来,便又坐了回去。 我如此这样守着,到了三点多的光景,她终于醒来。见我还坐在床边,若颖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 “老李,让你费心了。刚才说起这些伤心事,心里特别的空,不想让你走。” 我看她醒来后心境似是已平复,便扶她起来。 “老李,以前听教授们说,女人怀孕时脚会肿、腰会痛。其实不便的也不只这些,连性子也变了。这阵子,不只是因为老高的事情,我就觉得自己动不动就会哭一场。刚才的事儿,你不要见怪。” “若要你不介意,“我鼓起勇气问道,”我能去看你吗?” 若颖嫣然一笑,幽幽地答道:“再过个把月就该生了,到时候一定来喝满月酒。” 去北碚有三十公里,我们一路虽未沉默,却也话不多。若颖没有刻意避开我,但还是小心地保持了两人间的距离。 我明白她的心意,此时无论如何不是开始一段感情的当口,而我们二人之间也就只有一层薄纱,双方都能看到朦胧的侧影,只需一阵微风便足够把纱吹起。可那却又是我们都未必愿意见到的。 若颖的父母住在一栋三层小楼的二层,到得门口,我扶她下车,并执意要送她上去。 “不用了,老李。这楼我总得要自己上的。今天谢谢你啦。” 我握了握她的手,放开前,我说道:“我看着你进去。” 从后面其实看不太出若颖的身孕,只是能感到她的脚步没有了往日的轻盈。她隐入了昏暗的楼道,我却仍是不愿离去。那一刻,她停下脚步,侧身回望。也许并非是觉出我仍在那里,只是下意识地回眸。 昏暗中若颖双唇翕动,我却听不清她的声音,便疾步向前。 “老李,你回去吧。我没事的。”若颖笑着说道。 我点点头,却没有转身,也没有挪步。 “怎么了,老李?家里地方太小,不方便邀你进去。你别在意。” 我忙着摆手,解释道:“不是的。”我深吸一口气,终于把闷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若颖,我不知怎么说这话。你切莫见怪,我是想说,让我照顾你和未出世的孩子吧。” 我想若颖并非不知我的心意,但这话说出口终究还是让她一愣。我见她没有回答,怕是太唐突了,便涨着红脸,忙着想要道歉,心里一万个埋怨自己为什么一世谨慎却在那个黄昏冒出了如此的想法。 未等我结结巴巴地道出歉意,若颖却又拉住了我的手:“老李,这叫我怎么说呢。你的意思我懂的。我现在心里太乱。” 实话说来,我早应知道这话一出口,便只有我羞愧难当这一个结局。此时心中早是没了主意,嘴里只能反复地道歉:“你别怪我。” “老李,”若颖握住我的手,一阵温暖和平静传来,“你是一个好朋友,我不怪你的。一切随缘吧。” 到了十月,若颖的身子愈发显出身孕。我劝她尽早搬回城里,也提过到我家暂住,这样若是去医院也方便。可她却都不愿,我想她这平日照顾病人的护士此时倒是不愿给别人找来麻烦。 双十节那天,我一早去看若颖,便见着她满面倦容,却原来昨夜肚子不时会痛。我听着这情形便慌了,却不知为何她父母不在家中。 “老李,你别紧张。你忘了我是懂医的。这阵痛还是偶尔来一阵子,没个准的,应该还没有到时候。” “以前我在北平时,我照顾的一个产妇,阵痛折腾快一个礼拜,死去活来的,就是不生。家里人求佛、念经,连后事都开始准备了,可到了第十天的光景,却真的动起来了。” “她哭着跟我说,之前以为已经疼到头了,到了真的发动了,那才叫一个疼。真的开动起来,也就是半天的光景,一个小姑娘就生下来了。” “可是无论怎样,家里总不能没人,“我仍是不安地问道,”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她知我心思,面上略带羞涩地笑道:“老李,看你急的。今天不是双十节嘛,父母去参加中研院的活动。我不会有事的。老李,你既然来了,那就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我惊道:“出去走走?那岂不是会动了胎气?” 听了我这话,若颖畅快地笑起,一双眼睛变成了新月:“老李,想不到你这留过洋的人还懂得动胎气?我这是美国医生的新法子,越到临产越要活动,这样才有力气。” 北碚那时有陪都的陪都之称,驻扎了不少国民政府的机构、学校和文化单位。我们一路走过,碰到了沟坎台级和不好走的路段,我便自然地让若颖挽着我的胳臂,而在平缓处,她便仍是坚持自己走。 如此却是吸引了不少眼光,路人该是把我们当成了一对期待孩子出生的夫妇。路边街角的老婆婆见着我们这般,都惊呼起来“肚子啷个大还出来走动”。 但凡听到如此的评述,若颖总是能露出幸福的微笑,无论是他人的羡慕还是嗔怪,对她这即将做母亲的人来说都是祝福,倒是我在她身旁脸红耳赤、紧张莫名。 此时正巧一位少妇手里牵着蹒跚学步的小男孩走过。男孩子学语不久,咿呀着指着若颖隆起的腹部,眨着圆而黑的眼睛。 若颖停下脚步,看着慢慢走过的母子,轻声道:“老李,再有十来天就到宝宝出生的日子了。心里还真有点不踏实。”此时她神色虽是平和,但眸子里却也露出几丝疲惫。 “若颖,你还是把心放宽,吉人自有天相。” 若颖把手轻轻地放在腹上,低垂着目光,似是想看到腹中的胎儿此时是否安然:“老李,你不知道的。我在医院也干过产科。唉,看过的太多,不得不担心。” 这话虽是言简,但真是愁重。初识若颖时,便觉得她虽不像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那样欢快,但自有一种明丽,特别是那双一笑就宛如新月的眼睛,总是能给旁人带来欣慰。此时听着这颇是沉重的话题,我不禁默然,只是静静地在她身边缓缓地走着。 若颖怕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压在了我的心上,理了理耳边的几缕秀发,微笑着岔开道:“老李,不知你可会猜这宝宝是男还是女?” “猜男女?还有这法子?” “要说呢,我是学医的,也知道这事儿猜不出的。不过就当好玩吧。以前我的房东婆婆,你还记得吗?她说自己当过十几年的接生婆,硬是有套办法。” 我笑道:“那可得说来听听,说不准将来还能给楚娇用上。” 若颖嫣然一笑,一板一眼地说道:“老婆婆说这要是男孩子,肚子是尖的,要是女孩呢,肚子是圆的。” 听着这匪夷所思的话,我拉住若颖,停下脚步,问道:“还有这说法?那我倒要看看。” 若颖并没介意,脸上满是幸福欣喜的笑容,任我端详,“其实我也试过,怎么也看不出个尖还是圆来。” 我端详着若颖隆起的腹部,还未待看出个端倪,便见着旗袍下突然鼓起一个小包,从左滑向右。 看着这架势,我必是被吓到了,陡地抽回握着若颖的手,紧贴在自己身畔。 若颖看着我满面的惊慌,却是笑靥如花:“老李,你怎么这么胆小?看到了吗,这就是小宝宝在动啊!刚才这鼓包不是小手就是小脚。这两天动得厉害,说话间小家伙就能翻几个跟头。你再看看。” 我就如面对着一个天外来物,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手仍是藏在身边,怕是被咬似的端详着那随时可能来临的胎动。果如若颖所说,说话间,又是一个鼓包凸了出来,划过一条轻巧的弧线。那一刻,却是有一种圣灵显现的感觉,真是感叹造物的神。 我抬起头,与若颖四目相视,那瞬间她也看出了我心中的感应,眸子中透出了异样的欣喜与感激。 “老李,我在产科的时候,总是不明白那些妈妈们说起腹中的孩子踢着自己那份美滋滋的感觉。现在自己怀上了,才明白这份感觉真是说不出。这孩子一踢,有时候能把我肋骨都踢疼,可是心里却总是想着爱。” 这话刚说完,若颖脸上突然一紧,皱起了眉头:“怎么又来了。” 我看她此时腹部确是与此前不同,并不是鼓起一个小包,而好似整个绷紧出了棱角。 若颖无奈地摇摇头,叹道:“今天可能是走得有些累了,开始疼了。” 听了她说疼,我自是又紧张起来,忙道:“若颖,你在这里别动,我去叫车开过来。” “没有那么严重的,”若颖摆摆手,接着说道,“前面有个茶馆,我们去坐坐,歇一会儿就好了。” 见我还有些迟疑,若颖眉角微挑,语意坚决:“真的没事。要是这点儿都受不了,那还怎么生孩子呀。你看人家乡下的妇人,临生了还在种地,生着也不费劲,反而是我们这样娇气着,倒更要受罪。” 我只得点头说是,但执意扶着她慢走。这次若颖并未拒绝,我也能感出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怕是心里也有些不安了。 这茶馆不大,摆设极是简单,轻巧的桌椅皆是用竹子编就。见了我和若颖,茶博士也是一惊,怕是少见如此怀着身孕的少妇还来坐茶馆。 竹椅低矮,若颖坐下并不方便。我刚要上前扶她,茶博士却赶忙拦住了,嘴里嘟囔着“啷个可不行。太太,我换一把,换一把”,边说边抄起了那把小椅子,飞也似地跑开了。我和若颖对视一笑,心想他怕是一半担心若颖,也有一半担心自己的椅子不要被坐塌。 待得茶博士换来一张大号的藤椅,若颖坐下,侧身靠着藤椅背,却也是长吁了一口气。看来果真是走得路多了,身子已是累着了。 茶博士上了杯盏,就忙着准备倒茶。此时我忽地想起那日歌乐山下的小饭馆。如今若颖身子不方便,但却更是要注意的,便喊着茶博士且慢,径自去要来了开水壶,小心地烫烫杯。 我这人从小手便不巧,身旁又多是有人照顾,自己做事笨拙也就罢了,偏是在人前又极易不好意思,拿着几个杯子噤若寒蝉般的不知所措。 “老李,可真难为你了,还这么细心。”若颖略带歉意,缓缓地说着。 “应当,应当的。”我顾着手上的杯子,嘴里便更是拙了。 待我收拾好两人的杯盏,却已是头上冒汗。坐在小竹凳上,对若颖需微微仰视,倒也是从无有的气象。 “上次和你一起喝茶,还是内森刚受伤那会儿吧?”若颖手里握着茶杯,若有所思地缓缓转动着。 我没有马上答话,却是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这茶也并非上乘的,汤色有些棕浊,半映着我的眼神。热气飘上来,眼前有些迷茫了:“唉,后来还说要请你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这话出口,我便后悔。那是去心瀚喜宴时我一时头昏所说。如今,老高人不在了,提起来怕是让若颖伤心。 我忙着想道歉,抬起眼,碰到了若颖宽容的眼光。 “这些往事提提也没事的,老李。你不提我也会想起。人总得往下活啊。我原是连高这个字都不敢听的,可是几个月过去,也就熬过来了。” “只是,”若颖停下片刻,眼睛望向远方,“只是我怕做梦。” “怕梦?” “可不是吗。老高没了都大半年了,可是我做梦,还是梦见他。我俩聊天、散步,哪怕是吵架,都特别真切。可是一醒过来,唉……”她摇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夜来幽梦忽还乡。’苏轼的词里也是这意思。” “老李,我这么说你别在意,可是这心里的疼你是不懂的。哪有词里面那么风雅。要么就是我等的还不够久,真的要等上十年二十年才能如此面对。” 若颖的话像是扎在了我的心上,默然着让纷乱的思绪在心里纠连。若颖怕是也没了喝茶散步的心情,声音里不无失望地说道:“老李,今天我可能真的是累了。咱们回去吧。” 我放下茶钱,起身去扶若颖。她似是有些不悦,只说了声“没事”,便自己按着桌子起身。谁知这藤椅高大,而竹桌矮小,按着甚是不便,一下子没有站起来。还未等我扶住,若颖便摔坐在了椅中,脸上登时被痛苦的神情所罩。 我正要忙着道歉,却见若颖牙咬着下唇,眉头紧锁,额头上也渗出汗来,似是痛得厉害。 过得片刻,她稍稍缓过来,边喘着气,边对我说道:“老李,不忙走,刚才这一下疼得厉害。还是等这阵劲儿过去了再说吧。” 这时我也只能是默然点头。心里明是想着该说点什么话为她分心,可越是想找着安稳而有趣的话题便越是心里一片白茫茫,脸上也越觉着如热炭在烘烤一般。 “老李,我这一会儿不会有事的。还是麻烦你把车叫过来,我怕待会儿走不远的。” 听了这话,我又是忙不迭地点头称是,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了出去。其实这里离若颖家也是不远,十分钟跑过去,找到车,又是五分钟便折返了回来。进得茶馆,却见若颖一手紧紧地攥着藤椅的扶手,另一手按在自己的腹上,样子却比我跑开时更是难耐了。 “老李,我怕是小家伙儿真要发动了。你走的这会儿已经来过两次阵痛了,疼得也有点不对头。” “都怪我,刚才没有扶住你,这可如何是好?” 若颖显是又来了一阵阵痛,手把藤椅扶手攥得更紧了,额头上的汗也渗了出来。她勉强地在疼痛的间隙,急喘了几口气,焦急地看着我说道:“现在哪还是埋怨的时候,得去医院了。” “那是去中央医院还是宽仁?城里听说就是这两家医院最好的。” 若颖坚决地摇头:“来不及了。这里有家小医院,主治的金大夫我熟的,就赶紧过去吧。快,这阵子没疼,快扶我起来。” 这家医院在北碚的文昌宫附近,就设在一所不大的院落之中。看着这情景,我不禁又担忧起来。好在医生也是北平内撤的,与若颖熟识。只是医院太小,没有专门的产房,便安置了若颖在一个封上的廊子里待产。 躺在病床上的若颖此时疼痛也有些缓解,看到我便强撑着笑了笑:“老李,刚才……疼得紧了,就顾不上礼貌了。” 我见她情绪缓和,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便笑道:“还是我笨手笨脚地不好使唤。医生怎么说?” 若颖的眼光平视向前,欣慰地望着自己的腹部:“小家伙儿真的已经开始发动了,而且大夫说他还挺着急的,说不准就在今天下午或是晚上。” “那岂不需要尽快找你父母回来?我还是进城去报个信吧。” 见我要起身离开,若颖突然急了起来,眼中露出了乞求的眼神:“老李,你……你能留下陪陪我吗?” “我?总是父母陪你才好照顾?” 见我仍是迟疑,若颖握住我的手,柔声恳求道:“老李,我知道这要求对你过分了。可我真的有点怕,心里乱。你这一走,怕是三四个钟头都回不来,我真怕这当口会出什么事。有你在,终究有个熟人。” 我们双手相握,也能感到她那份心情犹如一股热流淌过。我点点头,便拉过一张小竹凳,在她床边坐下,这过程中,我们的手却是没有分开。 若颖感激地望着我,解释道:“老李,我一直没敢和旁人说。我这岁数本来生第一胎孩子就有些大,医生还和我说这孩子可能个头不小,生着也许会有危险。” 我觉出若颖的手一紧,听她接着说道:“老李,你听我说。其实也不是说一定有危险,但我自己也接手过难产的病人,有时就是命悬一线的。医生那时候会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老李,你就告诉他们要保孩子的。” 她这一连串的话,让我如一块石头哽在了喉中,劝她的话和推脱的话一起顶在这石头下面,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唉,老李,我这又是让你为难了。我想了好久,总是觉得心里愧对老高太多了。他临了还得带着我那些气话,不知是不是心都碎了。” “我老想着最后那次,他驾着飞机,撑着想往回飞,最后那一刻,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留下了这孩子,也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爱他。说不准,就是因为他也心灰了,就没坚持到底。” “老李,你记着我刚才跟你说,现在做梦的时候,老高他总是活着的。” 我点点头:“老话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吗。你这么想老高,必定是会梦见他的。” “老李,你不知道。这梦就像是老高在记恨我一般。我隔几天就做一次,梦见我们在电话上吵架,我骂他,说再也不愿看到他。挂了电话,我就后悔了,觉着他听了这话肯定会死了心的去执行危险的任务。” “你知道的,梦里的人其实什么都看得见,不只是自己,就算不在身边的人也能看得到。我看见了老高,他正在穿航空夹克。黑色的皮夹克,上面有一连串的扣子。不知为什么,那些扣子我看得一清二楚,连每个上面的针脚都能清楚地看到。” “老高坐在案边,系着扣子,一个一个扣子扣得很慢,像是在等什么。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是在等我的电话。我着急地找电话,想告诉他我那都是气话,都是不作数的。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电话了。后来找到了电话,可是无论如何却要不通,要么就是自己拿起了电话,却是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只能听着接线小姐一次又一次地喊着‘喂’。” “就这样,隔个几天就会有这么一次的。醒过来,连哭都哭不出来,就是恨自己。你明白了吗,老李。你不能拦着我。因为我,老高把命都搭上了,现在他在这世上什么都没了,尸首都烧成灰儿了,只有我肚子里这孩子是他的。我不能再把这孩子也害了。你一定答应我,要是出危险,叫医生无论怎样,先把孩子救了,再管我。” 此时,她焦急的目光比任何炭火都更灼人。她虽没有再流泪,但我也能觉出她心里必定淌着比泪水还咸还涩的苦汁。 我默默地点头,不知还能如何接下这重若千钧的担子。若颖见我答应了,语气也变得和缓了,轻轻地抚着我的手,叹道:“老李,我知道你对我好,便只能把这事托付你了。以前我大半时间都是一个人独处,总是觉得什么事儿都不需要靠旁人。即便是老高也明白我这性子。可是到了这种时候,真是明白了自己也不是那么自立,一下子就六神无主了。 “老李,今天让你正好赶上这孩子提前发动。所以说之前让你做孩子的干爸也真的是对了。” “你放心,若颖,“我握住她的手,”你若是需要,我就在这里一直陪着你。只是我这人嘴笨,也不知说什么能给你解闷儿。” “你留过洋,读过那么多,是实业家,又见过那么多高官名士,哪会嘴笨呢?” “其实……”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微笑,“我要是点了题目,你可不能保留。” “那是自然。我本就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若是你能点得出,自当从命。” “我听内森和楚娇都提起过你在美国的往事。可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你和白牧师的女儿最终劳燕分飞。老李,你要是不介意,就给我讲讲这段故事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五十章 </span>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我这故事终是没有给若颖讲完,时间到了中午,她已安然睡去。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原本清瘦而略显苍白的脸庞,眼下添上了几分圆润和绯红。 我不忍留她独自睡着,便像那次在重庆家中一般守在她身边。一个人安静下来,思量着讲着的故事和眼前的牵挂,也只是几声叹息。正待起身活动活动腰背,就听着外面传来一阵轻稳的脚步声。 “李先生,一起吃点饭吧。”说话的原来是主治大夫。 我迟疑片刻,轻声道:“若颖这不能没人吧?” 大夫宽和地一笑:“也没那么快。您瞧她不是睡着了吗,这就是还没到时候。我让护士盯着点儿。我这北平的炸酱面可是一绝,您不尝尝?” 看我还像粘在椅子上一般,大夫便上前把我拽起来,笑着耳语道:“不管怎么样,饭总得吃是不是?这孩子只不准什么时候出来,说不准闹到个半夜,您就不吃不喝地盯着她?” 听着这话,他似是知道我心里对若颖的那份感情。我脸上不禁一红,实在不好再推辞,便起了身,随着大夫出了走廊。 这医院本是设在一乡绅的宅子里,有前后三进院子。我跟着大夫,穿过两重天井,进了后院。 “李先生,您可别说我是班门弄斧。来了四川这几年,川菜我是领教了。那叫刺激。不过,吃在我们北平可也是不一般,那随便一碟小菜,几样点心,说不准都是打宫里边传出来的。即便是这平常的一碗面,面、酱、面码那都来不得半点儿马虎。” 我看他兴致极高,便随着他的话说道:“我早年去过次北平,只可惜那时住在清华学校,只能吃旅馆里的洋餐。这炸酱面是您的家传?” “这可不是家传,”大夫说着这句话时,声音中不经意带出一丝惆怅,“要说家传,那还得是咱们满洲的福肉和血肠儿。” “您是在旗的?”我问道。 “若颖没跟您说?”金边眼镜后面,大夫温和的眼睛眯了起来,一副神秘的神情。 我忽地想起方才若颖曾说这大夫是姓金的,便恍然大悟:“真是怪我鲁钝,没联系上。若颖说您姓金,您又是在旗的,可不是前清的天潢贵胄吗?” 金大夫笑着摆摆手,自谦道:“您刚才忙着担心若颖,自是顾不上我了。唉,也不是什么天潢贵胄,祖上就是个闲散宗室,到了我们这一辈儿,连铁杆的庄稼都没了,都得自己张罗着填饱肚子。” 说话间,我们进了后院的厨房,见着一个厨子正忙着切小指盖大小的肉丁。 “嘿,都准备齐了。李先生,怎么样,捧个场?”金大夫一边说着,一边把油倒进了烧热的锅里。 “我们这一支儿,几辈子都是侧室所生。到道光爷那会儿,就混得不剩什么了。不过呢,那时候好歹每个月还有些钱粮,凑合着过。” “老张头,下肉吧!”金大夫冲着大厨吆喝一声。嗤地一响,一把肉丁入了锅,表面一下子由红变白。 金大夫抄起锅铲,娴熟地翻炒起来。 “这年头,能吃上肉也不易啊,”金大夫似是喃喃自语。 “我这儿就有这好处。您要是来看病,没钱不要紧,就给我点儿肉、菜、油,反正也用得上,换成钱,说不定比诊费还多,您说是不这么个理儿?” 看着金大夫娴熟的厨艺,我自叹弗如:“您可算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了。” “咳,其实这做大夫和厨子,也差不多。”说话间,他得意地用炒勺在锅沿儿上一磕,转头对大厨道:“老张头,肉断生了,快加酱。” 老张头端起两碗棕色的酱,依次倒在锅里。油碰着酱,欢快地冒起小泡。 “这一般的厨子和一般的大夫,就是个按规矩办事儿。油烧多热,肉酱的比例,这就跟下什么药是一个道理。可这好厨子和好大夫呢,那就看手艺了。火候掌握得如何,这一刀切下去多深多浅,全都在手上和心里了。” “您看这肉若是进锅,就得快着翻炒,可是酱呢,就得慢着泄。” 金大夫手中炒勺缓缓地画着弧线,锅中金黄色的油融入了红棕色的酱中,“老张头,给我碗水,你准备面码,然后下面。” 接过老张递过来的水碗,金大夫把炒勺放下,摘下自己的金边眼镜,探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锅中冒出的热气。 “唉,这炒酱的味,就是绝。”他左手中的水碗平平地端着,贴着翻腾的酱和油,微微一倾,水涓涓地溢了出来,渗入了油中。 “李先生,您家先祖老子不是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吗?这炸酱也是一个理儿,不能不翻腾,可也不能大翻腾。就得这么拿着个劲儿,加水,拿勺推,让它咕嘟,然后再加水,再推,再咕嘟。” “金大夫,我实在是佩服了。您说这还不是家学,您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唉,说来也是惭愧。我九岁那年就民国了,我们旗人的钱粮没了,就只剩下卖。卖了古玩、字画,就卖首饰,首饰卖完了就卖房子,反正这吃穿是不能短着。那话怎么说来着,死要面子,活受罪。” “原本到我们老爷子那辈,还有个两进的宅子。民国没几年,就混得只剩下住大杂院了。我们对门有位黄奶奶,那是最会做炸酱面的。小时候,我就隔三差五地去她家蹭饭,后来就把手艺给偷过来了。” 金大夫又推了几下酱,探头再一闻,脸上露出无比的享受:“这就得了。老张头,面码快着点儿。李先生这吃过面还得去陪着林小姐呢。” 金大夫最后这话让我不禁脸上一红,刚想说两句解释的话,他便笑着示意我不用。 “林小姐这命也是够苦的。亏得还有您这样够意思的朋友。”他边说边抓起一块布,擦着手。 我见他要乘酱,便帮他拿过一只大号的青瓷花碗:“也得感谢您呀,金大夫。这年头,别的朋友也罢了,认识个大夫那才是管用。” 金大夫摇摇头,脸上浮出几丝酸楚:“您这是恭维了,这年头救人的哪有杀人的管用。不说了,不说了,您给我搭把手,咱们吃饭。” 秋日里我们川中的菜品正盛,不多时老张便端上了七八碟各式小菜,青豆、豆芽、豌豆尖、水萝卜,众星捧月地环绕在青花酱碗旁。 我和金大夫在小竹桌边坐下。此时天气仍是温暖,金大夫原本人胖,忙了这阵,已是满头大汗。他就势把衬衫脱下,只剩了个背心儿。 “在北平,夏天就穿个汗袒,坐在院子里吃炸酱面。唉,那叫一个美啊。” 吃了几口,金大夫见我心不在焉,嘿嘿一笑,说道:“我说,李先生,咱们既然都是若颖的朋友,也别那么见外,你就叫我老金,我叫你老李,怎么样?” 我笑道:“那是最好。老金你在北平就与若颖熟识?” 老金嘿嘿一笑:“哪有那么走运。跟您这是一样,天涯沦落,萍水相逢。”他说到这儿,顿了顿,见我颇有同感,便又加上一句:“还有点儿相见恨晚吧。” 我脸腾地一红,忙着道:“我和若颖也是因为外甥女的关系,就如你说的,萍水相逢。只是这战乱年代,她又遭此不幸,就手照应一下。” 金大夫举起筷子,在空中像是打着拍子:“老李,你瞒别人,可瞒不过我。你忘了,我是妇科大夫,这场面见过多了。” “别说是萍水相逢的,就是老夫老妻,那男人进来,多是只担心着啥时候孩子出来,是男是女,有几个真是对老婆在意的?你陪着若颖一进来,看那劲儿,我就明白了。” 见我仍是有些不自在,他便接着道:“李先生,听若颖说,您这早年是留洋美国的,怎么脑子还这么老封建似的?若颖现在是独身一人,你要是喜欢,就喜欢。现在这年头,多少‘抗战’夫妻不也过得好好的?” 我放下筷子,叹道:“我们四川人已经算是够幸运的,至少在本乡本土的。像老金您,若颖,多少万下江人,都是背井离乡的。老金,您家里也在这儿?” 听我问起他家,老金没答话,夹起一大筷子面,就着豆芽嚼了起来,看似也有难言之隐。 “唉,这事儿,说就说吧,”他放下筷子,用手擦了擦前额上的汗。 “入了民国,铁杆庄稼没了。我们老爷子看着坐吃山空也不是个事儿。就让我去学点儿营生。咱们旗人学不来买卖,就去学了医,总算是没辜负老爷子,在同仁医院里头混了样差事。” “唉,我是没赶上什么留日、留美,也就是在北平好歹学的。医院里的大大夫都是留洋的,病人也看不上我们这号土鳖,说是大夫,其实也比跟班打杂的好不到哪儿去,可跟眼下这重庆不同。不过不管怎么说,家里总算有了进项,不至于等着喝西北风儿。” “老爷子此时就忙着给我找媳妇。当初娶她,是想图个门当户对。她家在前清那会儿也有个世袭的爵位,到了民国虽是也败了,毕竟都算是前朝遗老,大家知根知底儿的。” “哎,我们这大概也是前世的恩怨。打九一八之后,我看她就有点儿不对劲儿,成天美滋滋的。我问她怎么这么没心没肺,都要当亡国奴了,还这么美。您猜她怎么想,原来她娘家有个亲戚,跟在皇上身边,说是不日就要回满州,恢复大清,到时候咱们旗人就有出头之日了。” “我当时就骂她瞎掰,民国都二十年了,闹腾了也不知道几次复辟,每次都灰头土脸的。这也就算是他妈的民国政府仁义,不比以前改朝换代,没把咱这皇室亲贵来个斩草除根,还不偷着乐,想什么呢,也不是。” “可是没辙,她成天叨叨着让我去天津张园面圣,图个前程。我不理她,她便跟我们老爷子嘀咕。嘀咕了几年,老爷子也心动了,想着我在医院里也是受挤兑,万一哪天没了事由,就连坐吃山空都未必有得吃了,便说找个合适的当口去东北看看。” “正巧那年摄政王,就是皇上他爹,说是要去东北拜谒,我们老爷子便凑了个随员,跟着摄政王从天津去东北。那会子,皇上刚在满洲国称帝,在北平天津招了一大帮子遗老遗少都奔东北去了。” “老爷子在长春那阵子,我那老婆就见天地美。说是亏得咱们没再等,等到位子都占满了,哪还有咱们的。这次老爷子是跟着摄政王一起去的,那自是不同,说不准还能封个世袭罔替的爵位。” “可是她美了没两天,老爷子就从天津回来了。什么也没说,就是绷着脸,绝口不提面圣的事。我那老婆,总是忍不住,问东问西,最后把老爷子惹急了,啪的就把杯子给摔了。‘他妈的,谁再提去东北的事,谁就给我滚蛋。’” “我看老爷子这样儿,也懵了,就问他到底是怎了。我们老爷子平素是个最温厚的人,还没见过他骂街。他说啊,‘咱们旗人,辛亥年就算是亡过一次国啦。好在民国讲五族共和,没把咱旗人怎么着,还能算是个国民’。” “‘到了他妈的东北才发现,哪儿是当皇上呀,就是给小鬼子当孙子。难道咱再亡一次国?别说咱们不干,那摄政王可是皇上他爸,住了一个月就不干了,说什么都要回天津。你猜王爷恼什么?这帮小日本居然说我们这拨人是什么‘旧清室关系人’。妈的,爸都不敢认,还什么关系人。以后谁都不许再提去东北,就在北平呆着。饿死就饿死!’” 听金大夫这么说,心里想着这四万万人的守土抗战,每个家都是一份辛酸。 “令尊爱国之心真是忠贞啊。” 金大夫摘下了眼镜叹道:“忠贞倒也谈不上,也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罢了。他心里总是想着自己好歹也是个宗室,在民国蛰居也还能忍着,要是成天给日本人当干儿子,那是决计不干的。唉,可就是这倔劲儿,也是害了他。” “七七之后,老爷子觉着北平是不能待了,便让我先来南边,找个落脚的地儿,然后再把家里接过来。谁知我前脚刚走,我那老婆便带着两个孩子跑天津去了,说是不愿意跟着我们跑反,要去东北投亲戚去。” “唉,老爷子给气着了。我去电报,要回北平陪他。他不要,说是北平现在就是有进无出,哪有跑了出去再回来的。他说好歹留下我不做小日本孙子,劝我赶紧再娶了算了。” “老爷子身体原本是硬朗,可是这一击不轻,没过两年就殁了。” “老金,是我不好,勾起您的伤心事了。”我忙着道歉。 “伤心也得活着啊,是不是。说说也好,排解排解。”他挥了挥手中的筷子,似是要挥走那痛苦的回忆。 “那您怎么没再娶?” “这年头,再弄出几个小的一块受罪?算了吧,一个人苟且偷生得了。那年梁任公的大公子一家也是逃难,正好从这儿路过,我给他们夫妇瞧过病。要说那也算得上是神仙伉俪了。在北平住在总布胡同,离我家也不远。我问他们这一路如何,梁太太便说,也是九死一生。他们跟两个孩子讲了,说什么也不能分开,死也死在一块,要不留两个孩子在这乱世上也是受罪。” “我也想通了,反正一个人也好,别再添乱了。您不也是一样。人生苦短,留个后也是麻烦,看着他们再受苦不是更难受。” 此时我们面已吃完,金大夫拿出手绢,在脸上胡噜着汗,笑道:“老李,怎么样,我这炸酱面是一绝吧。有空儿常来。来了咱俩就吃炸酱面,保您酱香、面码齐全。我要去查房,不陪您了。若颖那儿,别太担心了。女人生孩子,这是天性,没生过的什么都担心,那是时候没到。时候一到,自然就生下来了。” “可若颖说她岁数大了,怕是有危险。” 金大夫摆摆手,宽慰我道:“没那么严重。她身体不错,孩子位置也好。她这是心里担心。唉,也难怪,她们家老高就留下这么点儿骨血,自然是放心不下。您要是能放下心,就让她静一会儿,也有好处。” 我勉强地答应道:“要么我去城里把二老找来,可是真不放心万一若颖这会儿就生了,旁边没个人。” 金大夫开心地一笑:“瞧瞧,瞧瞧。我就说你老李在意若颖。还真没几个丈夫这么心细。二老那儿,放心,我已经派人去报信儿了。唉,不过话说回来,这二位也够倔的,比我们旗人还要面子。”他看我一脸狐疑,嘿嘿一笑,便没再说下去。 “放宽心,在我这儿坐坐,看看,要么咪上一会儿。现在着急也是没用。” 听他这话,也有道理,我便点头应允。谁知,刚要坐下,一个小护士便跑了进来,忙着道:“金医生,林小姐说是这几下宫缩疼得厉害,我怕她是破水了。” “嘿,这小家会儿还真急。”见我也慌着要跟着他,金大夫笑着道,“老李,别说你不是孩子他亲爸,就算是,现在也只能在这儿等着。有事儿我再找你。放心,有我呢。” 接下来的几个钟点,我几次都想跑回前院去看看,哪怕是听听也好。可是金大夫说得也是有理,我这人不三不四的,算是什么呢?也就只能等着。 到得四点多钟,前院传来信儿,说是若颖的父母也赶了回来。我想着自己的位置尴尬,他们也自有心事,却是不便相见。天色渐晚,到得约莫六点,金大夫便又匆匆地跑了进来。他穿着白色的布褂,上面还沾着血污。 见他进来,我的心似是又被攥了,大气都不敢出。 “生了,生了!真是不简单,八磅半的孩子,这么快就生出来了。老李,你怎么还愣着,快去看看。” “我去?若颖父母不是到了吗?我这去,怕是不合适?”我懦懦地道。 “嘿,你还真是老脑筋。怕什么,又不是你的孩子。就算是朋友,也无所谓。若颖叫你呢,还不快着点儿!” 怀里揣着一颗横竖乱跳的心,我跟在金大夫身后去了前院。此时若颖已经挪进了一间不大的病房。那情景,今日回忆起来,还半如梦境一般。 我记不清若颖的父母那时是否也在产房之中,或是在外等待,只是不记得那见面的寒暄。我不记得如何与若颖打招呼,也不记得她开始对我说了什么,只记得她那时的样子。 几缕秀发因生产时的用力被汗水贴在了额上。脸上虽有倦容,但眸子里却闪着异彩。她身边,放着一个洁白棉布包裹的小生命。 “老李,你看,是个男孩。你看他长得多像老高啊。” 我走上前去,端详着这小生命。虽是刚生下来,却已奋力地在睁开细细的眼睛,皮肤是透着亮的粉色,额头,和脸上覆着一层细嫩的茸毛。那丹凤眼,长长的脸型和坚定的双唇,却是活脱脱一个老高的翻版。真是造化功,走了一个生命,却让另一个生命来延续。 “老李,帮着想个名字吧?” “我想名字?这不合适吧。怕是还是老高家里,或是令尊来起更合适?”我怯怯地推托着。 若颖嫣然一笑,垂下目光,看着身旁的婴孩。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小孩头上稀疏的软发,说道:“你都答应给他当干爸了,起名字也没什么不可以嘛。” 我实是不敢说出来自己刚才在脑子中动过孩子名字的念头。但我真正是想过,自认想得也颇妥当,便道出自己的主意。 “如若是我起,我看叫高抗如何?既然是抗战中生下的孩子,便取这个名字算是纪念。” “高抗,”若颖念着这名字,“他刚生下来哭得声可大了,也可算是哭声高亢了。” “抗儿,”若颖喃喃地念着,满眼柔情地看着襁褓中的孩子,“这名字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五十一章 </span>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抗儿生下后自是一番欢快的忙碌。我本意留到抗儿满月再回自贡,不想若颖却劝我早些回去,说是满月酒也不办了。我问她这是为何,毕竟是孩子幼小生命中之大事,我们这一班朋友不是都想来道贺吗? 若颖脸上现出一丝无奈,缓缓地说道:“孩子姥爷、姥姥心里那个疙瘩还是没解开。原本就不同意我和老高的事,现在没办喜酒就办满月,他们面子上是过不去的。” “可抗儿毕竟是抗战烈士遗族,这样岂不太委屈他了?” 若颖苦笑道:“小孩子懂什么烈士遗族。我倒宁可他安生点儿,别像老高那样成天国家民族大义的。能平安一世最好。过了百天,我就带着孩子搬回市里,到时候再来看我们吧。” 别过若颖母子,我便回了自贡。其时,抗战已是过了第七个年头。欧陆和太平洋战场已是捷报频传,可国内的抗战,却仍是那没有钟点,没有盼头的黑暗。这一年,河南、湖南、广西都丢了,到得十二月初,消息传来,说是贵州的独山丢了。 那几天正好是幺妹的生日,虽不是整寿,可我想着她一个人闷着,楚娇和内森也是几月未见,就答应楚娇请两天假回自贡。到得礼拜日的早上,德诚送楚娇回重庆,谁知不到十点却又回了来。 我正诧异,见德诚着慌地进了房,手里挥着一卷报纸:“先生,城里现在都传遍了,说是独山失守了。日本人怕是马上就要往重庆打过去,大路上全是重庆那边过来的车和人,根本走不动,都说要往成都撤退了。” 听了这消息,我只顾着长吁短叹,这真是不知怎么了,眼看着胜利便是有望了,难道我们这些四川人七年都熬过去了,却要遭受亡国之苦、流离之痛? 好在内森还是镇定,派了德诚去城里给他的美国朋友拍电报,问问详情。他刚欲出门,我忽地又想起还需给若颖也带个信,便又叫他折返,待我写好电报。这外面的刚消停,屋里又忙了起来,幺妹带着风儿地前驱后驰,安排着各处整理些细软,准备好行囊,随时启程跑反。 这一天便是如此在慌乱和心焦中度过。德诚带回来的消息更是于事无补,往成都去的公路上仍是车马长龙,周围站着无奈的妇孺老幼,望着眼前无尽的长路。如此看来即使撤离,恐怕还未走到内江便会被追兵赶上。 草草用过晚饭,我回了房,却担心着这怕又是个不眠之夜。德诚前前后后地问着内外安排,我只嗯啊着,心不在焉地作答。此时家里这些琐事,多几斤米面,少两只几凳,又复何如? 我真正放心不下的,却是盐井。李家近百年的心血,便如此归了鬼子,想来一是不能甘心,二是这大后方最大的盐矿若是也没了,之后的日子又怎么过呢? 可担心再多,主意却是没有一个万全的。幺妹和楚娇是两个弱女子,内森身体又残了,若不撤离,也不敢再想下去。正左右为难之时,门外传过咚咚的声音,却是内森拄着拐,慢慢地挪了进来。 此时天池寺的方丈已为内森医治了几近一年,他体力是大有恢复,平日里拄着拐,行走倒也灵便,只是起来坐下,仍是需人帮助。 德诚扶他坐下,帮着他把腰部和膝关节上支架的机关松开,便退了出去。 “舅舅,我有个主意。”他平静地说道。 此时我正是心乱,也未及细想,便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想留下来,不行在天池寺后面的山里躲一阵子,你们先走吧。” “那怎么行?一家人总是要在一起的。楚娇也不会答应的。” 内森微微一笑,用手揪起一缕亚麻色的头发:“我这洋鬼子跟着你们,目标太大了。给小日本看见,大家都危险?” 内森接着拍了拍自己的腿,言道:“我这腿还是没用,要真是碰上什么情况,跑也跑不动,会拖累你们的。” 说这话时,内森脸上仍是一片平静。我们相互默然凝视良久,他淡蓝的眸子在油灯下闪着柔和的光彩,似是在告诉我他意已决。 我搔着头,不知该如何劝他,嘴里只是喃喃地念叨着“不行”。 “舅舅,你别再坚持了。我倒真是想见见这帮小鬼子。他们把我废了,我怎么着也要废他们一个两个的。不说别的,我用过枪。你给我弄一只,带在身边,见着鬼子来了,我就他妈的给他们来一枪。” 他顿了顿,眼睛睁大,凝视者桌上的洋油灯,伸直了食指和中指,顶在了腹部:“要是不行,就朝着这儿来一枪,反正我也觉不着疼。” 他的声音平和而有力,但却让我觉着一阵寒意陡地扎进了心里。 我劝他道:“内森,你现在和楚娇是夫妻了,总不能不顾她,自己逞强?” “楚娇那里,我想办法,”内森顿了顿,声音放低道,“我是她丈夫,不能保护她也罢了,总不能反过来让她护着我。我爱她,就得让她安全,要能为她做点什么。” 内森这话,似是化作一股热流包裹了我。我站起身,觉着那热流涌动,难以平复,前后快步地走上一圈,然后重重地一拍桌子,“内森,你要真想留下,那咱们一起留下,也算是男人的本份。” 内森听着我这话,也是一愣,似是也被我这突发的异想惊住了。 我缓缓地说道:“其实我心里也有放不下的,就是家里的盐井,真是舍不得。这井我也不想留给日本人,绝对不能让他们占了。要是他们来了,咱们就拿石头把井给堵了,然后我和你一起上山。” 听着我这番大悖性格的话,内森伸出手,有力地握着我:“舅舅,那就说定了。”握手间,他微微一笑,探过头来,低声道:“舅舅,咱们来点酒吗?” 我会心地点头,便言道要去找德诚来备酒。 内森狡黠地笑笑,从皮夹克的内兜里摸出了一只扁扁的锡壶,得意地左右晃了晃:“我这儿有,咱们本地的老窖。” 他让我喝了第一口,然后自己一仰头,咽下了一大口。灯下,他白皙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色。想起他第一次尝这自贡老窖,已是五年以前,也是这冬月时分。 如今,灯下看去,他面庞上也已透出岁月的纹路。二十八九岁,却已是韶华不为少年留。 “内森,近来身体如何?” 他并未马上作答,拇指和食指捏着酒壶,放在唇边,轻轻地划过:“怎么说呢。比我担心的要好,比我希望的要差。” “老方丈怎么说?” 内森嘴角翘起,苦笑道:“老方丈每句话都是禅理,说来说去反正就是那么句话,药石毕竟不是神灵。最近这几个月,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把手平放在胸骨的下端,慢慢地往下移,比划着说道:“从这儿往下,感觉差不多都恢复了,也能使上劲了。” 到了肚脐,他的手停住片刻:“再往下,到大腿,有点感觉,可还是没劲儿,再往下就都不是自己的了。” “别急,方丈说过,要随缘。有时候缘也是要慢慢来的。” 内森扬起头,又喝了一大口酒,摇了摇头:“都一年了,前几个月还有些进展,那感觉,就像腿被压麻了,然后慢慢醒过来似的。从肚脐往下,全是小针扎似的,那也真是难受,不过至少难受过后,感觉能醒过来一点儿。” “可是这半年,到了大腿,就不再往下走了。老方丈都已经换了几次药,还亲自给我扎过针,再也没进展了。” 内森见我想说些宽慰他的话,便挥挥手,把酒壶又递回给我:“舅舅,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明白了。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也该知足了,不是吗?至少自己能拄着拐走。” 说话间,内森又从夹克里摸出了一包烟,啪地按在桌上:“既然犯规,咱们就犯得彻底点儿。楚娇不让我抽,说是乡下那些抽土烟的老公公,到了四五十岁都是成天弯着腰咳个不停,我要是也那样了怕是都没劲儿咳。” 他从烟盒里晃出两根烟,一支给我,一支自顾自地借着洋油灯点着了。 “舅舅,聊点别的吧,”内森说道,“我出来时让楚娇先睡了,咱们聊多久都没事儿。” 言语间,洋油灯周边橙黄色柔光所至,已被缠绵的烟圈笼了起来,我觉着心也随着那淡蓝色的烟雾静了下来。 “诗词最近看得怎么样?” “我正在看辛弃疾。” “啊,我最喜欢的!咱们这是不是也能算上醉里挑灯看剑?” “舅舅,你为什么最喜欢辛弃疾?” 我扬起头,幽幽地吐出一个个烟圈:“幼安的词,工于格律,精于用典,又富于真情,我自认为是两宋间之登峰造极。你呢,内森?” “我觉得他很神秘。” “神秘?怕是从未有人如此说过辛幼安。” “上说他二十一二岁便拉起了一千多人的队伍,从山东一直打回南边,一个人闯进金国人的营寨,取了人头,奔驰几千里,真是个大英雄。” 我点点头道:“幼安是真正的文武双全,也只有这样才能写出如此的千古绝唱。” “我总在想,他二十几岁便如此英雄,可后面四十年是怎么过的,带不了兵,杀不了敌,就那么待着,熬着,就像个半废了的人。” 内森的烟,吸得深而快,此时已是一根抽完,又点上了第二支。 “舅舅,你说他是怎么活着的?我敢说就那么活着需要的勇气,说不定比闯入敌人的营里还要大。” 我手中的烟,此时也已快燃到尽头,长长的烟灰似是再也抵挡不住重力,悄然落下。手指间已是感到热量的袭来,可人却仿佛被内森的话锁在了那里。 我轻叹一声:“辛幼安一辈子想着打回山东,收复中原,但终究过不了淮河,只能西北望长安。这晚境自是凄凉。宋室南渡,苦苦地撑了一百多年,终究逃不掉覆亡。但愿我们今日不要重蹈覆辙。” “不会的,舅舅。你记着圣经里的话,‘你们是大地的盐’?” “你们是大地的盐,”我喃喃道,“你们是世界的光。” “我觉着,辛幼安那词,就象是盐似的,永远也不会没了咸味。”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还翻出了父亲珍藏的明版稼轩长短句,借着酒力,一同吟唱。不知过了多久,门扉轻轻开启,却是楚娇进来了。 默然一刻,我们三人似是都明白了各自的心思。 “舅舅,改日再看剑吧,”内森笑着说道。 他伸出手,楚娇没有说话,只是也伸出手,扶他起来。内森一手借着楚娇的力,一手撑着桌,猛地一悠,便站了起来,可还未等他扣紧支架,便似全身被击中了一般,一阵抽搐,趴在了楚娇身上。 内森脸色变得惨白,呼吸粗重,头上也渗出了汗。楚娇轻声问道:“又来了?” 他紧咬下唇,说不出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楚娇,点了点头。 “舅舅,他的腿疼又犯了。没事的,过一下就好了。” 他们如此相互抱着,楚娇撑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内森,不时地用手轻扣他的后背,等这阵抽搐的疼痛过去。 过了一支烟的功夫,内森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楚娇,咱们走吧。” 独山这场惊恐,万幸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下午,重庆和昆明的电报都来了,说是几路国军已迎了上去,连河南的国军都在飞驰救援。到得八号,独山终又夺了回来。这迟来几天的大捷,不知不觉中却是胜利的开始。 四五年的五月,德国败了,欧战就此结束。得着这消息,楚娇便催着内森早点带她去美国,惹得幺妹整日唉声叹气说是女儿大了真是指望不上。我劝楚娇总要把大学念完,可她却说到了美国不是能念更好的大学,倒也驳得我无话可说。 内森倒还沉得住气,毕竟日本人还没降,此时走了,按他的话,就像在胜利前夜做了逃兵,既不仗义,又有些傻。只是为这事,小夫妇又拌起嘴来。 我看不过去,便劝楚娇不要太心急。毕竟内森的身子不方便,坐飞机,又要过驼峰,确是难为他了,还是等胜利了,坐船东下更是方便。 几番劝慰,楚娇终是答应了等抗战胜利后再走,但仍坚持催着内森赶紧去重庆把出国的手续办理妥当。内森自是拗不过她,便说与我听,商议着,不如趁着天气还未入暑,早些去重庆把公事办了。 离开重庆已是半年有余,回来终于感觉出一丝天将放亮之意。近百万的下江人、北方人、四川人、外国人,尽皆没有了以往七个春天躲避空袭的恐慌,可随意在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沐浴春光了。 我本说与他们同去美国使馆,可楚娇却是不愿,只是劝我先去看若颖后再说。此时若颖已在歌乐山的中央护校谋到了一个助教的职位。这毕竟是个不错的位子,既是她所爱的护理,又省去了黑白颠倒的值夜班,就此照顾抗儿也还算方便。 看过若颖母子,回到家里已是下午,进门却见着楚娇和内森正兴高采烈地说话。看我回来,楚娇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 “舅舅,你猜猜有什么好消息。” 我摇摇头,楚娇还是一个劲地让我猜,看着我迷惑的神情,楚娇终是忍不住了,道出了谜底:“我们碰见白莎姐了!” 她手托着腮,眯着眼睛,笑着对内森道:“要说还是内森哥和白莎姐有缘。原本我们办完事就准备回来的,可是内森哥腿有点疼,就在使馆的前厅坐了一会儿。也就十分钟吧,要是走了就错过了。可是您说巧不巧,就那十分钟,白莎姐也正好来使馆办事儿,就碰见了。” 我刚要说话,楚娇便急着道:“我还没说完呢,舅舅。您肯定猜不到,白莎姐可不是一个人啊!”说到这儿,她侧过脸,看着内森使眼色。 内森脸微微一红,嘴上却是平静,“你说就说吧,看我干什么?你说我和白莎有缘,我看是你和那谁有缘。我和白莎可没你那么兴奋。” 楚娇使劲拍了下内森的手,嗔道:“你就是嘴硬。我和人家也就同学过一年,哪像你和白莎姐青梅竹马。你就算兴奋,我也不怪你。都这么多年没见着白莎姐,就是一般的朋友也得兴奋啊。舅舅,白莎姐说他结婚了,也是去使馆办手续的。” 就这几分钟,却是连着两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我们都没想到。而且啊,”楚娇又是一顿,“我那姐夫,哈哈,这您就更猜不出来了!” 我心里正思量着前两个意料之外,听着楚娇这意思好似白莎的丈夫竟是我们认识的。我本不善猜谜,而楚娇也是留不住事的,双手合住,故作戏剧地笑道:“哈哈,我要说出来,舅舅您一定觉着是蹩脚作家乱点鸳鸯谱的。” “是罗家培云阿姨的儿子琴生。这新闻爆炸吧!”见我似是还在梦中,楚娇摇摇头,自顾自地感叹道:“我记着他是民国八年的,比白莎姐小三岁。还真不习惯叫他姐夫呢。” “那你们怎么没请他们来?这么久没见了,又都是自家人。”我急切地问道。或许是问得太急切了,楚娇觉出我有些怪她,便撅起了嘴,埋怨道: “舅舅,哼,您跟内森哥一样,事事都向着白莎姐。刚才我正和他争着这事。我见着白莎姐,自是拉着她不放,让她和琴生……我是说姐夫一定跟着我们回来。” “可是她说今天还有事儿,过两天才能过来。我就跟内森哥说,白莎姐肯定是怕他吃醋,不愿来。他就骂我小心眼儿,还说白莎姐肯定是因为不愿意我多想,才不愿意来。” “舅舅,我看白莎姐说不定真的不愿来了,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联系?结婚了,还是嫁给了也叫过您舅舅的琴生,也不告诉您。可巧碰着了吧,还不说赶紧来看舅舅,偏要再等几天。” 楚娇说这话时也未多想,可是内森脸上已是有些不悦。我忙着说道:“楚娇,别这么说。白莎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才会耽搁,她这人说话从来是有数的。” 第二天,几个人各自忙着琐事。吃过晚饭,楚娇跑进我屋,脸上挂着愠色。 “舅舅,您看,我没说错吧。这又过了一天了,也没见着白莎姐的面。就算您不是她亲生舅舅,毕竟您小时候就照顾过她。要不家里上下怎么都说您对这个认的外甥女比我这个亲的外甥女可好多了。” “楚娇,白莎从小就没了父母,也不知别的亲人在哪里。她来中国,能来找我,就是看重这份情。可人家毕竟有自己的事情,就像你,这不也吵着要和内森一块去美国。这一去谁知道三年五载也不一定回来,你娘和我,不也是没办法。” 楚娇在床边坐下,垂着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幽幽地道:“唉,您和内森哥都是这样,你们不明说,可心里就是觉得白莎姐不一般。” “你和内森因为这事闹别扭了?” 楚娇微微一笑:“那倒没有。内森哥可好了,他心里有白莎姐,我也不怪他。您不知道,这两天他可小心了,从来不主动提白莎姐这事。要是我提了,他也不敢多说什么。我知道他现在最在意的是我。” “那就好,”我缓缓地说道,“其实白莎不来,也没什么,我这舅舅毕竟是认的。” 第二天一早,未等我起身,德诚便悄声地进了屋。见我要张口问他,他忙不迭地示意我轻声。走近床边,悄声道:“先生,这事您可一定不要声张。我早上出门买菜,看见白莎小姐就在街口。她还记得我每天早上都是这个时候去买菜,就是在等我的。” “你见着白莎了?”我自己也能听出声音里面焦急的颤动。 德诚用力地点着头,像是把声音中压抑的兴奋都用在了点头上。 “她说在外面等您,想先和您聊聊,还叮嘱我先不要对楚娇小姐和内森先生说。” “先和我谈?”我喃喃地琢磨着这话,半梦半醒地披上衣服。 “是呀,先生。白莎小姐说,有好多事,怕是大家都在时说不清楚,还是先和您说说。” 此时内森和楚娇也刚刚起身,我便推说资委会有急事,独自出了门。 四年没见,白莎似是全然没变,不是像四年前,而是像十年前,齐耳的短发,一袭蓝布印花旗袍,蓝色的布袋,重庆街头最普通的装束。 她见着我,畅朗地一笑,言道:“舅舅,这么久没来看你,不怪我吧?” 我忙着摇头:“不怪,不怪。你有大事做,我知道的。回来了就好。” 白莎见我不知再说什么,便挽着我的手,笑道:“舅舅,我陪你散散步,就像以前那样?” “就像以前那样。”我重复着,心里一阵暖意。 我们顺着十八梯下去,不多久就到了江边。 “舅舅,这几年,你好吗?” 我心里想着,这最简单的问候怕倒是最难答的。我苦笑道:“舅舅老了四岁,旁的也没得着什么,便是如此了。” 听着这自嘲的话,白莎咯咯地笑出了声:“你怎么不说还得着一个外甥女婿?内森要是知道了,该难过了。” “前天见着他们了?” 白莎点点头,叹道:“我之前便听朋友说起内森的伤,心里一直也很难受。当初我就怕他为了我,跑到中国做些傻事儿,谁知道把自己伤成这样。他见着我,就只是笑,我总觉着他有一半是强做的。” 我拍拍白莎的手:“你放心,自打内森前年受伤后,楚娇便一直照顾着他。他俩有时像一对孩子,但感情还是好的。” 我猜想白莎怕是在等机会和我提起她的婚事,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头,便直接问了她:“听楚娇他们说,我又多了一个外甥女婿,还是原本的外甥变的?” “也没给你报信儿,你不会怪我吧?” 我笑着摇摇头,感叹道:“白莎,你不一定信这姻缘前定的说法,可你说是不是有意思。原本我父亲是想让我娶培云,让楚娇娘嫁给培云的哥哥培真。后来这两段姻缘都没了。 “再后来,七七之后,培云带着琴生回四川,琴生在咱们学校上学。那时候你已经大了,是先生,没几天就去上海了。倒是楚娇常缠着这大哥,时不常又别苗头,又闹别扭,还有不愿说出口的一些喜欢。我心里就想着要是有一天他们在一起了,这怕就是姻缘前定。可谁知道最后倒是你们在了一起。” 白莎低下头,微微一笑。我见她没马上作答,却不像是一般女孩子的腼腆,知此中原委必是曲折,便改了话题:“这几年都在成都吗?” “也不尽然,去了其他的地方,但重庆这还是第一次回来。” “重庆还有麻烦?” 未待我说完,白莎轻轻摇头:“那倒不是,只是觉得重庆变了。” “白莎,抗战该是快胜利了,还是回美国去吧。内森和楚娇胜利后就会过去,有你在那边,楚娇也能多个亲人。” “舅舅,我请你出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事。那天要不是碰巧在使馆看到楚娇和内森,说不准我还不会马上来看你。不过既然碰着了,那还是让你知道,免得你更担心。” “我不准备回美国了。” “不准备回了?”我诧异地问道。 白莎坚定地摇摇头:“我想了很久,应该说是这几年一直在想。想来想去,还是在这里更像是家,在这里有更多的亲人。” “其实我心里也一直为难,特别是放心不下伊莎白小姐。白伊来信说,伊莎白小姐现在身体是大不如前了。可是,这里有太多的事要做,实在是放不下。” 想着以前和白莎谈过她的事和最后在重庆的一别,心里不禁一沉,为她担心:“有些事还是要小心。舅舅不懂这些政治的事,我知道很多事你也不便说,这也没关系,我就是总担心你的安全。” 白莎会心地一笑,挽紧了我的胳臂:“舅舅,我一直想谢谢你这么多年照顾我。只是我不好,不能在你身边行孝。” “要是自私的讲,我也希望你能留在身边。人老了,也就更念旧。楚娇他们一走,也就剩我们几个老人了。不过你为了自己,还是多留条路。中国的事,唉,有时候太难说,只是希望胜利之后能有个转机。” “舅舅,你还记得四零年大年初一,咱们在老家许的愿吗?” 我搜索着掩映在浓雾中记忆,一时却是茫然。 “那年除夕,我们正好都在自贡,有庆哥和小竺他们俩,后来内森也追过来了。大年初一,天还没亮,我就睡不着了,想在咱们家后院里转转。正好那时舅舅你也起来了,咱们一直聊到了天放亮。当时你不是说一块许个愿吗,‘希望我的志向能够成真,希望我们都能生活在一个全新的未来中国。’” 听着白莎追忆这五年前的往事,却是一片怅然。或许在二十多岁的年月里,我也曾有过少年豪情。也许在几年前,还能憧憬未来,许下宏愿。可如今,眼看着不惑之年堪堪过半,却连这未来都不愿去想了。 我轻声叹道:“但愿如此吧。想想过去这几十年,辛亥、北伐,总是希望国家能改观,可还是积重难返。” 白莎点点头,声音变低,但却是坚毅:“舅舅,你放心,一定会不同的。你不觉得,抗战这几年,不光是在打仗,老百姓也在变吗?往回走老路,是肯定走不通了。” “说实话,就是因为这,我才决定不走的。舅舅,我小时候读圣经,就常想,要是能生在圣徒的年代该是多激动的一件事,能亲眼看着信仰从芥末子大小长成参天大树。” “我觉着现在的中国就是这样。要是回去了,就只能隔海相望,也做不成什么大事。留下,就不一样了,能亲手建设一个全新的中国。四万万人,几百年,几千年的历史,能在我们这代人手里改变,你想想,我哪能走啊?” 我冲着白莎叹道:“你刚回来那会儿,看过去那就是活脱脱一个普通的中国姑娘。要说,我记得那天你穿的和现在也差不多。可是一开口,要是闭上眼听,就是不折不扣的美国音。可是现在,看看你,从里到外,哪点不中国?” 白莎嫣然一笑,柔声道:“现在还嫁给了一个中国人,那不就更中国了。” 我见白莎终于提到了这一节,便紧着问道:“你们什么时候一起来吧,又都不是外人。” 她侧脸看着我,眸子里闪烁着感激的光芒:“明天好吗? “明天,”我念叨着,“那我得让德诚好好准备准备,是不是还得备份见面礼?” 白莎拽着我的胳臂笑出了声:“舅舅,你真好。别人家的舅舅会怪罪我们怎么不早点来,还明天后天的等着。你可倒好,还想着见面礼。舅舅,咱们都是自家人,简单点最好。不过呢,”白莎停住了脚步,看着我,两眼似乎是在搜寻着什么。 “怎么了,白莎?有难处?” “倒也不是。舅舅,我今天约你出来,也是想把有些事单独跟你讲了,明天楚娇和内森都在,有些话。”白莎没说下去,可我似是也明白了她的心思。 我低下头,轻声言道:“没事的,白莎。你要是不方便,就过几天再来,舅舅见着你挺好的,就放心了。你别为难。” 白莎抿着嘴唇,想了片刻:“其实我也挺想他们的,只是我怕有些事我未必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况且就是今天我和你说的这些,你也要帮我保守秘密。” 那日我们顺着江边,又走了许久。到得午饭前,又绕回了临江门。她说要先走,明天再见。不知怎的,虽是第二天便能再见,我却不想让她走,只是觉着只有我们二人在一起时,能见着的才是真实的白莎,而第二日却不知如何。 回到家中,心里本是有一丝惆怅。楚娇见着我,却是兴奋地喊道:“舅舅,白莎姐来电话了!” “电话,她不是,”我一时语塞,想着不能说出我们的见面,可怎就在一刻钟内,她便打了电话来。 “舅舅,您怎么不听我说话?”楚娇疑惑地问着。 我忙着挥挥手,让她接着说。 “白莎姐说她明天带着琴生,哦,你看我,又忘了,是新姐夫一块来看咱们。我和内森哥正商量着准备点什么呢。” “也不用怎么特别准备,都是家里人,”我缓声言道,心里却还在想着白莎的精心安排。 这话似是让楚娇有些不快,她脸一板,嗔道:“舅舅,您这是怎么了?白莎姐来您不高兴吗?我之前说的都是气话,刚才我还和内森哥道歉呢。几年不见,真的挺想白莎姐的,您不想她吗?” “当然想。不过都是自家人,也别让他们觉着太隆重了,反而见外。” 楚娇笑着道:“还是舅舅心细,就交给我吧。”说话间,她踮着轻盈的脚步跑去与德诚安排第二日的饭食。 第二天,白莎如约而至。她颇细心,给我、楚娇夫妇还有德诚都各备了礼物。琴生中大毕业之后去了成都川大继续深造,几年未见,此刻看着却仍似少年时身形单薄,寡言拘谨。 见着白莎他们来了,楚娇满面激动,快乐地前后安排着德诚上茶,又摆上特意买来的花生、瓜子和干果,布满了一桌子。 “白莎姐,姐夫进门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呀?不认识我们了吗?”楚娇小时候便喜欢欺负琴生,如今几年未见,却是旧态复萌。 “楚娇,别胡说,让琴生见笑了。”我轻声埋怨道。 琴生脸上微微一红,还未等开口,却是又让楚娇抢白了:“琴生哥从小就是惜字如金,不愿意和我说话。你还是跟舅舅多说说,比如说你怎么把白莎姐追到手的?” 我刚要嗔怪楚娇,可白莎倒是大方,拉起琴生的手,笑着道:“说吧。反正追都追到手了,还怕说?” 琴生的眼睛环顾在座的几人,清清嗓子,言道:“也该是缘分吧。三七年在自流井上学,那时候白莎准备去上海,走之前来代过两节英文课。我从中大毕业之后,去川大继续修英国文学,白莎正好来系里做助教,就又当了一次她的学生” 听着琴生一字一顿地讲着,楚娇扬起眉,笑吟吟地看着他和白莎,手却是紧紧地攥着内森。“白莎姐,想不到,你们这么浪漫,还有这么两段师生之谊呢!” 我怕琴生尴尬,便忙着岔开话题,问起白莎和琴生在重庆的安排。 “这次来重庆,也是为了琴生的工作。他刚在生活店谋到了一个不错的职位,帮着翻译英美文学的著作,我们也就准备住下来了。” 楚娇抓起一把瓜子放在了白莎手里,自己也磕了起来,“白莎姐,现在抗战眼看就胜利了,你怎么不和姐夫一起回美国呢?你们要是回去了,我也多个靠山,要不我到了美国,一个人面对公婆,想着都紧张咧。” “既然怕见公婆,你还那么着急去美国?”沉默了半晌的内森终于是开了口。 楚娇白了内森一眼,挑了一只枇杷果,塞在了内森嘴里,“你见了白莎姐一言不发的,也不说一块叙叙旧。一开口说话呢,就叫人不高兴,得先把你这张嘴堵上,省得你再惹大家不高兴。” 内森耸耸肩,满面无奈的神情。 楚娇仍是不依,嗔道:“我还不是看你这么多年没见着父母了,仗一打完就陪你回去,要不然我才舍不得妈妈和舅舅呢。”转过头,她看着白莎,接着道:“白莎姐,你回来都十年了,不想回去看看吗?” 嚼着枇杷果的内森,怕楚娇又说出让人尴尬的问题,苦了腿不方便,没法在桌下用脚提示,只得用手轻轻地拍她。 “拍我干什么?”楚娇翘起嘴问道,“我就是问白莎姐嘛。” 白莎看着他俩,笑着解围:“内森,没事的。其实要说,我也没想好,就是担心到了美国,琴生的工作难安排,再看看吧。” 说话间,德诚已备好午饭,请着众人入座。旁人起身自不在话下,只是内森身子不方便,一手撑着椅背,一手按着拐,用着上身的力气带着不听使唤的双腿。 平日里他总是坚持着自己站,这些日子也练得不错了。可这日,不知怎的,一时竟未能站起,便那么斜着架在那里,拧了几次腰也还是站不直。 内森见白莎脸上满是关切的神情,微微一笑,似是让她放心,嘴里却道:“楚娇,来帮我一下。” 楚娇愣了半刻,一下子明白了内森的意思,喜上眉梢,迈着轻盈的步子,回到内森身旁。 “内森哥,来,你跟着我的劲。“她边说着,边把双手架在内森腋下,帮着他向上一悠,站直了身子。 两人站定,楚娇脸上欣慰地一笑。却不料,内森向前倾身,飞快地在她脸上轻快一吻,柔情地说道:“谢谢亲爱的!”惹得楚娇双颊绯红。 吃过午饭,白莎和琴生说还要去找房子,便告辞了。一下午,楚娇都兴奋不已,拉东扯西说个不停,内森倒是沉默为多,看着仿佛有些心事。 “楚娇,你不是说想和同学出去买些衣服吗?”内森终于开腔了。 楚娇佯做愠怒,扬起眉毛嗔道:“哼,这就烦我了,是不是?”可脸上还是挂着欣喜,收拾了收拾便出了门。 “舅舅,我有点担心白莎,”楚娇刚出门,内森便担忧地说道,“我觉着她今天有点怪。要不就是我多心了,总觉着她好像变了。” 我心里寻思着这话,也想起了前一天我和白莎的谈话。内森没在意我的沉默,又接着道:“我说不好,就是觉着不像她的性格。你知道,我和她们姐妹两个是一起长大的。” “人到了十几岁,性格就定了。那时候,我就一直觉着白莎是个生活在梦想里的人,她可不是那么随便就能成家、结婚的人,正好和白伊相反。” “琴生人不错,也是咱们家的熟人,就是拘谨了点,也没什么。”我答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舅舅。我就是觉着白莎其实是个特别浪漫的女孩,让她动心可不容易。我追了她好多年,我可能比别人都有感觉。我觉着她心里的爱人一定是个让她特别感动的人。” 我端详着内森,他蓝色的眸子里透着关切和丝丝怅然。 “说实话,隔了这么多年,见着她,心里还是复杂的滋味。别的也不说了,舅舅你别多想,我爱的是楚娇。” “她这孩子心思没那么多,小时候就又崇拜、又羡慕白莎,现在总难免盖不住心里的幸福。我就是怕白莎实在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没法问她,只是希望她没事就好。” 我点点头,叹道:“这些年,不知不觉中,其实大家都在变,你也不要太担心。这不是,白莎和琴生也要在重庆住下,咱们多走动走动,也可以侧面打听。” 内森缓缓地摇摇头:“还是回自贡吧。夏天就到了,重庆的天气我还是不太习惯。再说,”他顿了片刻,轻声道,“再说他们新婚,肯定也希望有自己的时间。” 晚上等楚娇回来,内森便和她商量着还是回去过夏天。 “内森哥,咱们刚见着白莎姐,还不说多聚聚,你怎么就惦记着要回去呢?” 内森笑道:“都是成家的人了,人家也有好多事,哪能总陪着你玩啊。等入了秋,他们也安顿了,大家再聚不好?我实在是怕重庆的夏天。” 楚娇见他已是打好了主意,便也没再坚持。过了几日,我便先陪内森回到自贡,楚娇放暑假时也回了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五十二章 </span>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八月十五日,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李家上下自然也与全中国的家一样,痛快地庆祝了几天。德诚把能搜到的酒都搜了出来,让我和内森纵情豪饮。我这个平日不善饮酒之人也是连着几日在醉梦中度过。 看了我这样子,内森叹道:“舅舅,抗战胜利了,咱们这酒啊、烟啊的坏嗜好恐怕也得戒一戒啦。” 楚娇看着胜利了,便又催着内森赶紧着准备去美国,说不定还赶上到波士顿过圣诞。可内森不知怎地,总是找些理由推着行期,说是好歹也要到第二年的春天再走。我和幺妹自是希望他们能多留一留,便劝着楚娇莫要太性急,过了年再开始准备也不妨。 楚娇看着自己势单力孤,满肚子的委屈没有出处,便常寻内森的晦气,动不动拌嘴。我劝她几次,她终是不听,反而说这也是为了内森和她自己好。如此折腾了几日,终是引发了一场大战。 八月底的一天下午,太阳还未偏西,烤得正毒。德诚慌张地跑进屋,满面的难色。 “先生,楚娇小姐和内森先生又吵起来了。” 这事儿那些天已不是什么希,我便不在意地答道:“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们两个今天吵、明天好也是司空见惯的。他们年轻人的事,咱们几个老家伙儿就少掺和吧。” “先生,今天可是不同,吵得好凶哦,又砸了东西。您还是去劝劝吧,我怕又像上回似的。” 我想着这难断的家务事,怕是躲不过要自己出头,虽是不愿,但也只能勉强行之。 刚进后院,便听着屋里传来楚娇的抽泣,隐隐约约还夹着内森的央求,和树上奋力争鸣的蝉交织在一起,引得人心一阵阵悸动。 内森先见我进得门,脸上一阵尴尬,垂头不语。楚娇轻轻叫了声舅舅,便也盯着地上摔成七八片的茶壶和茶碗,不吭气了。 我本是想来劝架,却如碰着一包软棉花,不知如何下手。左思右想,恐怕也只能以软对软,以沉默对沉默了。我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碎瓷片。 “舅舅,您别管,”楚娇声音中带着怨气,“谁摔的让谁捡。” 她说这话时,我抬起头,看着内森的脸胀得通红,怕是心里被刺得难过。 “楚娇,”我加重了声音,“内森身子不方便,你总该体谅他一些。来,帮帮舅舅。” 听着这话,楚娇不但没平静下来,反而更是不悦,抬高了声调:“那谁又体谅我呢?” “之前信誓旦旦地说带我回去,这总算是胜利了,能走了,又推三阻四的,到底让我怎么想。要是嫌弃我就直说。”楚娇背靠着墙,眼里射着愤怒。 “楚娇,”内森声音中透着乞求,“我只是说再稍微等一等,把两边的事情料理稳妥了。” 楚娇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绷着脸说道,“要等,你就自己等吧。”说罢,她一甩头便快步走了出去。 我抬起头,看到内森满面无奈。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得把手中的碎瓷片小心地放在桌上,又在砖缝中搜着一些小瓷渣,一点点地清理出来。最后实在是搜不出什么了,只得拍拍手,坐了下来。 内森不安地挑起眼睛,偷看了我一眼,便又垂下了视线:“要烟吗,舅舅?” 我默然点头,接过内森递过来的纸烟。看样子是本地自做的土烟,点上后,一股浓辣的气味顺着逶迤上腾的烟雾弥漫开来。 内森吸了几口烟后,终于开了口:“舅舅,你看怎么办呢?” 我叹道:“咱们中国的古话不是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吗?舅舅这辈子也没结过婚,这两口子的事是一窍不通的。” 内森嘴角微翘,苦笑道:“舅舅,我这也是第一次啊。结婚的时候,牧师翻来覆去地说婚姻的神圣,谁知道还有这许多难处。” “要不你们还是今年就去吧。我和楚娇娘虽然是想留你们,可怎么也不能碍了你们两个人的感情。你去劝劝楚娇,道个歉。她这孩子就是脾气娇纵些,可心里还是处处想着你,她不会真的记恨你的。” 内森掐灭了未燃尽的香烟,双手深深地插入亚麻色的软发中:“舅舅,说实话,我不愿早回去,其实是害怕,真的害怕。” “害怕?” 他无奈地点点头,然后无力地将头靠在了椅背上:“离开美国五年多,快六年了,真不知道回去以后会怎么样。现在我这腿也残了,今后靠什么养活我们俩?” “在中国,我好歹也算是个为抗战受伤的国际友人。不说前年委员长和夫人还专程派人来慰问,就是周边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也能对我另眼看待。” “可是回去了,像我这样,怕是连个退伍军人都算不上,就算是不凑巧,正好在战争中残废了。打仗的时候总是盼着胜利,盼着和平,可胜利来了,我才琢磨出来,其实在和平中踏踏实实地活着也不易。” 看着内森的痛苦,我心里一阵热,也夹杂着辛酸:“内森,不要说咱们是一家人了,就算只是一般的相识,你为了中国的抗战受伤,我们怎么也不能让你再受苦了。” 我顿了顿,接着说道:“如果你不想回去,那就在中国住着好了。咱们家虽不是什么大实业家,但好歹也不会让你们饿着。我这和楚娇去讲,你们就在这儿住下去,哪儿也别去了。” 内森又点燃一根烟,但并没马上吸,而是用手夹着,任凭一层淡蓝的烟雾遮掩自己的面庞。 “舅舅,我谢谢你,可是不行,真的不行。楚娇既然嫁给我,我就得让她幸福,可不是让她养着我。她为了我,学也没上完。我要带她回去,上最好的学校,把这些都补回来。” “内森,你听我一句。舅舅毕竟是过来人,虽然没经过婚姻,但总是比你们多些个阅历。就拿我自己说,刚从美国回来那些年,也确实沉沦过好久,心里总是有股英雄末路的怅惘。” “亏得是有家乡的山林和盐井,才慢慢地把自己磨过来。碰到这种事,你总不能全都扭着劲。其实,我知道楚娇的性子,这些身外的事,她也未必那么看重,你和她讲开了,也就是了。” 看着手中燃过一半的香烟,内森默默地点头:“我知道。她也跟我说过,到美国后,不在乎上什么学,过什么日子。舅舅,其实你和妈妈都不完全明白楚娇的心思。” 我心里一凛,愕然地看着他。 “楚娇虽然有些任性,但她的心思其实很细,也不是像你和妈妈想得那样,只是个孩子。我明白她的心意,她急着去美国,倒也不是为了什么身外的事情,她是怕我们俩留在这儿,一会儿好,一会儿闹。好的时候是靠着你们,闹的时候,又让你们心烦。” “她想着我们要能有一方自己的天地,不管好歹,总是自己的。再说妈妈逢人便说我这腿回了美国就能治好,就像好人一样,总这么拖着,她脸上也挂不住。” 听着这话,我无奈地低下头,轻声道:“这么说,我也帮不上你们了。还是我去劝劝楚娇,你们两个总是得和好,也不能就这么闹着。” “舅舅,还有个办法,只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似是看到一丝突来的光明,我忙问:“什么办法,舅舅能不能帮到你?” “前两天,我又去了趟天池寺。其实,最近疗伤也没什么结果,本来去不去也差不多。只是我一直觉着老方丈似乎还有些厉害的手段没有使出来,便趁着这当口,和给我疗伤的师父反复地磨呀、套呀。” “他终于说了,老方丈其实是有一门绝世的正骨法。这正骨法要是用好了,像我这样脊椎没有完全断开的,说不准是能够痊愈的。只是老方丈一直犹豫,不愿给我试。” “那是为何?如果不行,我去找老方丈说,给人医病也是佛门善事,老方丈该不会拒绝。” 内森夹着烟的右手缓缓地摆了摆,幽幽地说道:“舅舅,其实老方丈也是为了我好。这正骨法用的好了,说不准能让我痊愈。可是万一出了意外,那就是前功尽弃。你明白吗,前功尽弃,我这辈子就彻底瘫了,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走了。” 内森左手用力地砸着自己的腿叹道:“舅舅,我真没想好,这腿虽是没什么用,现在终究能凑合着走走,要是全瘫了,那真是生不如死。” “其实,”他咬住嘴唇,苦笑道:“其实,他要是说如果不成,我可能没命,我说不准还真会动心。” “内森,你可别瞎想,治到这一步也不错了。回了美国,说不准真是能治好的。” 内森转着手中的燃到一半的烟,半晌无语。深深地吸了一口后,他慢慢地把烟按灭,撑着拐站了起来。 “舅舅,说了这么半天,‘解铃还需系铃人’。还是我去劝楚娇吧。过了年,一开春我们就走。回去了,也不知几年才能再回来,还是陪你们再过个年才好。” 话说罢,他拄着拐,艰难地拖着残腿,挪到门口。对着门槛,他双手撑住拐杖,上身猛地用力一悠,带动没有知觉的双腿跨了过去。站定后,他似是又想到什么,扭过头,看着我。 “舅舅,说到过年,其实还早,不过,我想着毕竟是抗战胜利后第一个年,咱们多请些人,白莎和琴生,还有若颖和她家抗儿,也为我们送行?” 不知内森如何劝了楚娇,两人终于破涕为笑,也说定了第二年开春便赴美。虽说还有半年的光景,楚娇却已迫不及待地开始准备。 看着小夫妇和好如初,我总算放下心。但想着内森那晚的话,心里总还是不踏实。他再没提起老方丈的正骨之术,此后老方丈也未曾对我提起,想来终究不愿冒那前功尽弃的风险。我怕他们到美国后又去试些得不偿失的治疗,便提醒楚娇切莫心急。 楚娇倒也看得开,几次都对我说:“舅舅,我当初答应嫁给内森哥那会儿,他瘫在床上不能动,我也认了。现在他好了这么多,我还能不知足?我其实最不喜欢他逞强了。您知道吗,扶他、搀他,帮他都是挺幸福的事。” 家里的事平息安定了,可这另一桩麻烦却是盐井上的事。抗战八年了,手里握着这大后方的盐务命脉,我们自贡的盐商自是不敢怠慢,个个督促自家的天车加班加点推水、熬盐。 井上的工人也是体谅抗战的难处,自七七之后,便绝少了劳资纠纷。我想着既是抗战胜利了,这工钱自是要涨,而且应该给每位盐工送份礼才是正经。为着此事,我和几位前辈商议,可附议的却是无人。 起初我倒也没在意,心想着自己既然是标榜新式管理,未尝不可先行先试,在自家的盐工中发起来,只要不声张也就罢了。在老井召集了各柜的管事来商议,给每位盐工加发八个月的工钱,正好合抗战八年,一年一月。 谁知这话一说,几位管事者面面相觑,没一个愿意应话。这几位都是父亲在世时,便在我家井上做事的。此后又跟了我二十年有余,彼此也重情谊,总是相敬有加,如此尴尬的场合还是不多。我用眼一个个扫过去,一众人等却都避开眼光,似是均有难言之隐,全然没有胜利的喜悦。 乌井沱的崔管事是最年轻的,比我还小着几岁,平日里也算是最能明白我的心思。看着左右无人答话,他清了清嗓子,开了口:“先生,抗战胜利了,大家自然都是高兴。这盐工们苦了八年,自然也是需要犒劳。”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只是,井上这几年也不宽裕。几次为抗战献金,咱们虽比不上余家和侯家,不是最多的,但您要是比上咱们一年的进项,咱们出去的可是最多的。” “在此之外,咱们每年的专卖、附税、国军副食费、防空费,这要交的名目不但多,而且年年加码。您看这附税,民国三十二年时每担是一百块,到了今年一月便长到了一千块,谁知三月份居然又翻了六倍,到了六千块。” 我点点头,言道:“这税吗,大家都是一样,毕竟是为了抗战,给前方杀敌的将士补点米、菜也是应当的。” “先生,您这话说得对,说得对。可有些费用,却是单咱们李家背着。您看这为了给重庆运气,咱们先做气囊,垫付了不少,可这资委会付气钱总是得拖个三五个月。眼下钱毛得快,可咱们这盐价、气价都是前两年议下,为着抗战,也不好改。” “可咱们毕竟是东家,再怎么难,总是比盐工们好过,难道不能想想办法?” “先生,不是我们畏难,可您目下做了好人,也得给今后做打算,不是?您看,咱们这几口井,都是出气的好井,前几年虽是政府有拖欠,总是能挣着不少的钱。可自打年初这中印公路通车,又有油管直到昆明,咱们这气就基本卖不动了,这可就少了三成的进项。” 我默默地点头,心里也开始盘算这中间的利害。 “这还只是气。要说盐呢,目下卖得还好,可这不是胜利了吗,沦陷区一接收,那两淮的盐路一通,咱这盐还能卖多少也不好说。您提着给盐工发红的事也有几日了,我们几个商议了,实在是觉着不能把咱们这老底子都掏空了。” 崔管事把这话一说开,其他几位也都应声符合。各般道理说个不停,要么不能与其他盐号不同,要么不能让盐工盼着水涨船高,一年比着一年地涨工钱。 我看着这架势,总是不能硬绷着下去,便道:“那就减成六个月的工钱?” 这话似是也无大用,几个管事仍是摇着头,言道六个月的工钱算下来,也拿不出这许多现钱。 还是崔管事,看着左右总是摇头也不是个办法,便道:“先生,按照咱们现下的状况,拿出两个月的工钱还是使得的。要不就跟工人们说一共发四个月的工钱,两个月的现在发,两个月的到腊月再发,这样好歹柜上都有个周转。不过后一次,如果要稳妥,我看还是折成股份,再从今年帐上的盈余中分?” 崔管事这法子倒是得了众人的赞成,都说还是这样好,毕竟多出的工钱是从帐上的红利里分出来的,免得动了太多现银。 我看既然众议已决,也就不再坚持。中元节前,把两个月的工钱发下去。虽算不得多少,可毕竟是份心意,盐工们也多自欢喜。 谁知还没到月底,却是噩耗传来。国府未及还都,却已是厚薄毕露,虽还是吃着川人的,穿着川人的,用着川人的,淮盐归楚的大计却也是定了下来。 这几年各家盐井既为着抗战的国计民生,却也是为着往两湖贩盐不薄的利益都挖了新井,扩了灶口,不少还借了债,押了产。 此事若是当真,一旦两湖盐路断绝,像李家的老井这样,经营自然艰难,但煎熬几年或许还能恢复到抗战前小有盈余之时,而那些现在看似红火的大家,一旦还不上贷款,不要多久怕是就走上了王三畏堂资不抵债的老路。 为了这事,商会的各家盐商议了几次。一面是起了公文,上省府和省商联,敦请上峰念及自贡抗战多年贡献,扶持自贡盐业发展,比照当年产量,继续官收三年。而另一面则是鼓动各家分头出面,去成都和重庆活动高层。 侯先生知道我家与表老有旧交,就劝我去重庆说动表老出面。一来他是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自然当帮着川人争这口气。而二来他身在朝野之间,正是所谓第三方面的领袖,若是振臂一呼,自又与当政者不同。 我听这话也颇有道理,便往重庆去了。到得重庆才知晓我这误打误撞地却遇着了天大的事情。国共为着抗战后国家的命运,开了最高层的谈判。 毛泽东和蒋中正二人在重庆聚首,一连谈了四十几天,而表老和民盟的诸位先生们居中调停,这些日子交际盘桓,为军国大事和兆民福祉而奔波。想来此时不便去叨扰表老,我便先去看望若颖。 那天中午,寻到歌乐山的中央护校,却是没见到若颖。问起同事,说她已请假几天,在家照顾抗儿。我心中挂念着他们母子,又怕抗儿生了病,便急忙地顺着指点,找了过去。 这地方就在中央护校的院内,两层的砖木楼,想来也是抗战时临时建起的。若颖住在二楼,敲了两下,门应声开启,却见若颖正哄着抱在手里的抗儿。 “老李,你来之前怎么也没说一声,正赶上家里狼狈。”若颖见到我虽是惊喜,可她脸上却倦容难解。 我看着抗儿,和几个月前相比,头似是大了一圈,但身上却没怎么见长,胳臂和腿更是纤细。 若颖也觉察我的关切,便叹道:“都是我不好,苦着孩子了。” “抗儿看着好像瘦了?”我小心地问道。 “唉,哪只是瘦了,这几个月就没怎么长份量。” “难道是病了?”我一边问着,一边端详着抗儿。小孩子十一个多月了,虽是还不会说话,可眼神却满是灵气,也专注着在打量我。 若颖用手轻抚着抗儿的脸蛋:“前阵子孩子少了,护校的托儿所就停了。我找了附近一家老太太帮着看抗儿。谁知道这老太太人面善,可心不好。我后来猜想,她一定是把我留给抗儿的鸡蛋都自己吃了。我看着抗儿不怎么长份量,心里也是急。可那老太太却是说孩子有早长的有晚长的,也不怪。” “我当时听着心里堵,但是也是同事给介绍的,面子上总有些过不去,暂时也就没计较。可是前几天,我去接抗儿,他一脸的委屈,见我来了就哭。” “我觉着不对,留了个心眼,仔细一查,抗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心里就咯噔一下。我紧着问老太太,她支支吾吾地说是抗儿自己不小心在小床上摔的。我这个妈好歹是学医的,这点还看不出来,肯定是被捏被掐过的。当时真是跟她拼命的心思都有。” 听着妈妈讲着伤心事,抗儿仿佛也明白了似的,脸一拉,哭了起来,脸上憋得通红,呜咽声中还不时地含混着“妈妈”的声音。 若颖忙拍着抗儿,母子俩脸贴着脸,依偎了几刻,抗儿哭声才渐缓,但挂着泪珠的脸上仍是一副委屈的样子。 看着这场景,我心里也是疼,但也有几分惊喜,“抗儿会说话了。” 若颖怕是也伤心了,眼角闪着泪,哄着抗儿:“可不是嘛。小孩子也不知是懂事了还是天性,一伤心委屈就喊妈,玩得高兴了就叫爸。我这心里听着又是高兴又是伤心,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老李,来,你也帮着逗逗他。人家都说男孩喜欢看男的。我们这学校里的同事,周边的邻居一水的都是妇道人家,你这干爸今天可正好派上用场。” 我知道若颖这话其实也半在开玩笑,可是听了,心里却有些不是个滋味。 我自己没有孩子,自是没什么哄孩子的主意。搓着手,无奈地看着若颖:“怎么哄呀?我也不会唱歌。” 若颖笑吟吟地答道:“小孩子其实也好哄。老金教了我一招还挺好使的。你试试,用两个手把脸捂上,然后猛地把手拿开,就和捉迷藏似的。” 我按照若颖所教,试了开来。一开始,也只是一步步地做着,好似试着跳舞的初学者一般。小孩子的心情便真是如此神,即使是我这僵硬的表演也让抗儿出神地看着。第二次,双手分开的那一刻,我也试着向抗儿笑一笑。他小嘴张开,秀长的丹凤眼微微弯起,现出让人难忘的笑容。 如此不过两三次,抗儿便嘎嘎地笑出了声,两只小手也不停地挥舞着。也就是这时候,抗儿嘴里轻柔地发出了,“嗒嗒”的声音,听起来与英文的“Daddy”也确有几分相似。 “你看,我不是说吗,他一高兴就叫爸。” 我和若颖如此与抗儿一起玩了半晌,直到抗儿在若颖的怀中安静地睡熟。若颖轻轻地把他放在小竹床上,朝着我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示意我到外屋说话。 “老李,你要是能常来就好了。”若颖一边帮我倒茶,一边轻声说道。 “这次来重庆,可能是要待一阵子。抗儿也快满周岁了,给他好好过个生日。” “日子过得真是快。孩子都快一岁了。仗也打完了。” 我端起茶杯,想着心里的一句话,不知是该保持着沉默还是说出来。 “若颖,老是这么苦着自己一个人也不是个事。你父母那里……” 若颖无奈地摇摇头:“慢慢来吧。他们过了双十节就准备回北平了。不少文化机关都准备着回迁呢。” “那你?”我问话的声音中怕是也透出了几分不舍。 “怕是没那么快。抗儿这么小,北平的冬天太冷,怎么也等他再长大些。我也没太想好。” 我抬起眼,虽没有说话,若颖该也明白了我的心思。 “这些年在重庆,其实也喜欢上了这里。现在报上不也说吗,好多下江媳妇、女婿也不想走了。” “那就在重庆住下,不也好?这里的朋友也能帮你?” “唉,”若颖轻轻地叹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北平终究是家。真要有什么没法办的事,还得离父母近些好。我估计再过些时日,国立护校可能也会搬回南京,在重庆找工作就难了。” 若颖双眼看着手中的茶杯,嘴角微微翘起,淡淡地一笑:“金大夫说想回北平和我一起开个诊所,他管医,我管护,倒也是个主意。” 我不知该怎么答话,只得顺着她言道:“这也好。其实,老金这人也不错。 若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那也是玩笑话。老金过两天就先回北平。毕竟妻儿这么多年没了下落,他也着急要回去看看。” “咱们这些都是过来人了。如果是现在,自己也不敢像当年一般什么都不顾地爱了。爱一次也很伤神的,有抗儿这么可爱的孩子,我也没什么旁的贪心,宁愿把时间多给他。” 双十节那天,国共两党签了协议。即便是我这样不懂政治的人,也为了国家终是见到和平之光而欣喜。这天的重庆从早到晚热闹非凡,从上半城到下半城,一整天鞭炮声、锣鼓声便没有停。想来民国这么多年,这怕是最安生也最难忘的一个双十。 第二天晚报上登出了毛泽东飞返延安的消息,也提到了表老亲赴九龙坡机场送别。我想着自贡盐务的前途,断是不能再等,便赶早去往张表老暂住的特园。 这特园建在嘉陵江边的一片坡地上,视野极佳,原本是鲜特生将军的宅第。鲜将军早年行伍出身,在川北便跟随表老,心向民主。我见报上还说这鲜宅眼下便是在重庆的民主人士常来常往之处,连中共的毛泽东和周恩来都几次造访。 见得我来,表老甚是兴奋。我还未顾上道明来意,他便拉着我的手,讲起了这段重庆谈判。 “昨日去机场送毛润公,想想八月二十九,我去机场接他。那时既是兴奋,也忧心忡忡,我写了几句歪诗‘且漫四强夸胜利,国家前途尚茫茫’,就是担心国共又打起来,也担心他在重庆赴鸿门宴。这下好了,蒋公答应组建民主联合政府,毛公也答应不搞阶级斗争了,这样国家就有前途了。” “我在报上看,您这些日子居中调停,也是辛劳了。” 表老有力地摆摆手,深情地说道:“这点辛劳不算什么。从辛亥年保路到现在,也有三十多年了。人生哪来多少三十年,到得垂暮之年,能够看到国家有这亘古未有的新气象,再累也是值得。” 表老的话,勾起了几年前与庆哥在成都的那番往事,我便说道:“几年前,一位朋友曾说这抗战胜利之后,世道是要变的,不能回到老路上去。” 表老的手有力地拍着藤椅的扶手,频频点头:“这话说得极好。言语简朴,道理深邃。这八年,我们国人受了多少苦难,可就是这苦难,终于是让全体民众都醒了,都明白了自己才是这国家的主人。” “这道理,我倒是不知当权者明不明白。我和蒋公说,既然是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少,皆有保土抗战之责任,那抗战胜利了,还是不分东西老少,都应有参政议政之权利,否则人民是不会答应的。” 我无奈地摇头道:“哎,话是这么说,可事未必是这样做。我这次来拜访表老就是想为我们这四川盐商争个平等的权利。” 听着这话,表老也是一惊,想来没有料到我这总是爱退在后面的人居然跳了出来为众人出头。 他和蔼地看着我笑道:“慰慈,你说说。你的事,我要能帮上忙,必定会帮的。” 我沉了沉气,脑子里把想过几遍的事情又重温一番,小心仔细地讲开道:“表老,您是咱们川人的前辈,您对咱们川人在抗战中的贡献也最是了解。” “这八年,咱们川人不仅是出丁、出粮,而且还出了盐和钱。我们几个盐商算了一笔帐,这八年,我们的盐井熬出了两百万吨盐,占了整个国家的三成。” 表老捻髯颔首,鼓励我说下去。 “这是盐。要说到钱,我们也算了一笔帐。去年,报上就提到,现在国家关税已基本没了,主要就是靠着盐税,能占到国税的六成。咱们自贡那更是盐税的中坚,这几年,加在一起,也有至少二十亿元。这还不算抗战中的几次献金,那咱们自贡更是全国的翘楚。去年冯副委员长来自贡,一次我们就捐了一亿三千万,是全国之最。” 表老缓缓地点头,言道:“不错。焕章将军 事后和我提起此事,那是热泪盈眶,说这是汗与泪、是千万良心交织起来的。” 想起这些,我也有些哽咽,缓了片刻,接着说下去:“按理说,这些都是我们每个国民的义务,本也不该向国家要求什么,可事事都应该讲个道理。” “我们自贡的盐在抗战里养活了后方的军民,可这抗战刚一胜利,我们就听说国府有意让川盐从两湖再退回来。上个月,几位前辈盐商去拜见盐务局的缪局长。他也无可奈何,说是国府看重的还是两淮的盐商,那是国府的钱库。抗战胜利了,国府便会让两淮的海盐重新入楚,这是既定国策,也无更改之望了。” 听到这儿,表老猛地一拍茶几:“咳,刚一胜利就是旧态复萌。老蒋这个人,就是用人唯亲。” “先是自己家的连襟,一个孔院长,一个宋院长,再就是浙江人,江苏人。缪局长这话也没错,那两淮的盐商从来都是比咱们四川的盐商更会结交权贵。前清那会儿,皇上下江南他们就迎驾,到了民国还是这样。说到底这还是独裁统治的祸害。” “其实我们自贡的盐商也并非要霸占两湖的盐路,只求个公平,海盐和井盐同时入楚,价钱自由竞争,两湖的百姓也能买得起更多的盐。” “慰慈,你不用再说了。这事虽然难,我是管定了。我在国民参政会上提一个案,就算不能改这‘既定国策’,也总要让天下人知道。” 我站起身,对着表老深深一躬:“表老,您不仅是川北,还是咱们全川的圣人。” “慰慈,快别这么说了。咱们一只脚都跨进民主之门了,哪还有什么圣人啊。我倒是有句话,你坐下来,听我说说。” “这次国共和谈,大家都接受了和平建国和政治民主化。如果我估计得不差,政协会议几个月内便会开,然后就要召开国民大会,制定新宪法。” “这是咱们国家几千年未有的大事,像你这样真切见过民主宪政的人更应该出来做事。你还记着去年我和你说的,我们要把民盟建成个真正的政党。以你李家的威望、你自己的学识、对抗战的贡献,也代表民盟,选个国大代表。到那时,你就更好造福桑梓了。” 四三年底在成都听到表老劝诫时,我本已动心,但是生性庸散,也就耽搁了。此时表老再劝,自是情真意切。可我一是羞于在人前启齿,又总是记着父亲的忠告,不可与政治扯上关系。 表老该也看出我的为难,勉励道:“慰慈,之前我就劝过你。这几年,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是在变。在这乱世,其实是没有独善其身这条路的。” “当年你刚从美国回来,家里出了乱子,又赶上几路军阀在自贡混战,那世道,就算你想独善其身也是做梦。慰慈,你莫怪我提起你这伤心事,这种事躲也是躲不过去的。” 我默默地点头。表老所说的确也不错,这种事是躲不过的。当今还不比前朝,纵使找到桃源也难避秦了。 “这样吧,慰慈,让你从政总也要你自己情愿,强求不得。不过,去年你可是答应我要好好考虑。你不要嫌我们这儿门面小,民盟的事也需要人手,你这样的实业家能来参与,也是帮衬我们。” 表老身为民国元勋、政坛耋宿,又是多次有恩于我的长辈。他如此三番两次邀我入盟,自是不能再有推辞,我便点头答应。 “慰慈,这也算我对得起你父亲了。另有一事,我说出来,你多留个心。这次毛润公来重庆,我真是佩服他,将来得天下者怕就是他了。” 听到表老说共产党将得天下,我不禁一愣,问道:“得天下?可现在蒋主席的威望正如日中天,要说选举国家元首,那是肯定高票当选。要说军事上,这个我就更不懂了,可国共间的实力总是几倍悬殊,如何也看不出他们就能得天下了?” 表老摆摆手,双眼望着远方,似是在回想着几天前的往事:“毛润之第一次来这里,我和特生一起去门外迎他。进来一路,他每个工友都握过手去,还嘘寒问暖。那可不是装出来的。我们听过他讲话的。大伙们都说,要是像在美国那样一对一的选举,蒋先生还真说不准不是他的对手。” “我长话短说吧,大家既然都接受了和平建国和民主宪政的原则,共产党那边便也会进入政府,咱们这些人也应该和人家接触接触。” 我缓缓地点头答道:“这几年我倒也几次想到此事,只是有些犹豫。我们毕竟是资本家,也不知人家是否愿意和我们打交道。” “这可不然。人家对你们这些实业家还是很在乎的。去年周公便和在渝的实业家谈过几次,前几天毛润公在此又见了几位,还有你们这盐碱业的前辈,天津的李烛尘先生。” “人家说得还是不错,咱们中国和俄国不同,不是资产阶级太强,而是太弱。就拿你自己说,不是前有军阀相害,后需对付官商和外商?所以说,人家现在要团结民族实业,不是要消灭民族实业。” 说到此处,表老顿了顿,放缓了声调:“慰慈啊,多出来走动,多见些人对你总是有好处。我也这一把年纪了,也照应不了你们多少年了。希望这将来,政治革新,我们这些老朽就不用事事都跳出来喽。” 从特园出来,难得天气放晴,前望嘉陵江上一片秋色已浓。不少木船火轮忙着往长江驶去,想是已开始了光复之旅。忽地想起八年前来重庆,无数船只溯江而上,满载躲避战乱的同胞和抗战的火种。今日返程却能否如表老所期,带去民主和宪政的希望。 想着自己这个从不过问政治,且羞于交际的人,如今却也答应为中国的民主做些事情,脑子里千百思绪旋转,心里一股向外涌着的热流让呼吸都急促了。 这阵兴奋急需与人倾诉,可在这样的事上,却也少有能推心置腹的知己。此时能够明白我心情的怕只有白莎了。想起去找白莎,却是不知道她的地址。虽然同在一城,我却没有问,她也没有说。好在记得琴生说过在生活店工作,那在民生路上,顺着江边,到临江门再拐进去便是了。 店的门脸高阔,并排三分,左右是两大扇玻璃橱窗,正中门楣上挂着巨大的生活店牌匾。进得店,与店员打听,却说琴生最近身体不适,都是在家里翻译稿子后由白莎送来。 听了这消息,我急着问他们的住处。几个店员却都摇头说是不清楚。看我问得心急,又说是白莎的舅舅,一个年岁稍长的店员便带我去见经理。 办公室在店二层,临街的玻璃窗半开着,坐在办公桌后的经理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光景。他浓密的黑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副金丝眼镜更衬出斯文。 我看那经理面熟,一时却记不起来什么地方见过。迟疑间,他似是先认出了我,站起身,走过来问道:“是自贡的李先生吧?这可有六七年了。以前和白莎去过您那里,还吃过您一顿饭呢。鄙姓邱,您还记着吗?” 经他这么一点,我才想起,这邱经理该是三八年一起和白莎还有几个年轻人在我家“相亲”的。既是熟人,我的心便放下了,忙着道出来意。 他倒没即答我,只是安排着工友上茶,接着便拉起家常。我看他并没有提白莎和琴生的住处,却是像要摆起龙门阵。心中不免诧异,急着把话题拉回:“我本是想来找琴生的,刚听说他病了。能麻烦您告诉我他们的住处?” 邱经理仍是笑着看着我,言道:“他最近是太累了。我一直劝他,写、翻稿子是个细水长流的事,也不能拼着命干。白莎劝他,他也不听。” 他不紧不慢的语速却让我更是焦急,但想着既然是熟人,又有求于人家,也不便发作,只能在椅子上难挨地换着姿势。 “李先生,琴生好像是肺病犯了,”邱经理放低了声音,但仍是不紧不慢地说着:“我看您要不然还是等他好些再去看他吧。白莎都不让我们去了,说怕传染的。” 此时我已顾不得面子,怏怏而道:“我外甥女都不怕,我自然也不怕。您要是知道他们的地址,为什么不告诉我?” 邱经理倒仍是平静,只是用金丝眼镜后面温和的眸子端详着我。片刻后,他又开了腔,却也不是正面的回答:“李先生,您请稍坐。他们那儿我也没去过,不过地址我倒是记下了。我去找找。”说罢他便起身,也没给我再发问的机会,快步地出了门。 饶是一大段光景过去,我愈发地坐立不安,正准备找过去,看着邱经理又面带微笑地回转来。他抖着手中的薄纸,言道:“抱歉,抱歉李先生,我这儿乱糟糟的,费了半天力气才找到。” 我接过地址,却原来就在不远的民权路。如此心里更是起怒,暗想着这经理必是在难为我,否则这左近的地址,又是条大路怎么还需要这多周折。 将我送到门口,他还是那么客气,走在我前面两步,帮我拉开门,笑着说道:“以后您可一定常来。” 我本心里有气,但看着他仍是礼貌有加,毕竟也是白莎夫妇的朋友,总是不可太过失礼,便也就敷衍地客气了几声。 白莎家的地址是在民权路,从店走过去并非很远。顺着门牌找过去,见是一栋三层的楼房。临街的是几家干货铺子,但要上到各户人家却需从两栋楼房中间的夹道进去,再穿过一道昏暗的天井。 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天井中回荡,心中却没了平日的踌躇,留下的只是对白莎和琴生的担心。那脚步声急促地似是更像一个比我年轻十几岁的青年。 楼梯到了三层,迎面是两扇一摸一样的棕漆木门。按照纸上的地址,该是右边的那扇门。也就是刚刚敲了第一声,便听到里面白莎的声音:“是舅舅来了吧?” 我心里一怔,却是想不出她怎的已经知道了是我。还容不得我细想,门应声开了,露出了白莎的身影。 “舅舅,”她轻声地唤着我,脸上浮出了我久盼的笑容:“快进来吧。” 白莎这天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浅棕布旗袍,外面套着一条蓝色印花的围裙,头上白色方巾系住了头发,该是正在忙着家务。 “白莎,你要忙着,我就先坐一会儿。” 白莎笑着摇摇头,把围裙解了下来:“琴生这几天身子不太好,正睡着呢。我先陪你坐一会儿。” 白莎陪我在饭桌旁坐下。四下看去,饭厅的墙壁本该是刷白的,却已被油烟熏得微黄。窗子不大,窗边几处墙皮已开始脱落。屋里没得多少装饰,只是靠里墙排着两大架子。外面虽是有久违多日的阳光,可屋里却是赶不走的晦暗。 白莎脸上带着歉意:“舅舅,我们这里太简陋了。这么久了,都不好意思请你来。” 我忙着解释道:“舅舅怎么在意这些。要有什么舅舅能帮上忙的,可千万要告诉我。” “今天,我本来有事想找你,也不知道你们住哪儿,只能找到店,才听说琴生病了。白莎,要说,今天不是舅舅厚着脸在店硬是不肯走,那邱经理说不准还不告诉我你们住哪儿。” 白莎望着我,眸子里闪着欣喜和感激的光:“舅舅,你可别怪他。邱经理是我们的朋友,他也是怕琴生休息不好,旁的人来找都给挡架了。这不,你坚持着不走,他就给我们打了电话。” 我缓缓点头,心里似是也明白了白莎话后的深意,终是感激他没有把我也看作旁的人。 “这肺病也是要好好地调养的,营养也得注意。哎,琴生父母都有这病,怕是也是小时候就有了。要不你们搬到舅舅那儿去,那儿阳光好些,我和德诚也能帮帮你们。” “没事的,舅舅。这几天我逼着他休息,不给他看,也不让他写字,他已经好多了。” 白莎压低了声音,接着问道:“你说有事找我?” “我今天上午去找了张表老。” 我刚说到这儿,白莎的眼中登时露出了好的目光,“是民盟的张澜老先生?” 我点着头,接着道:“是啊。表老是我父亲的旧交。前年我去成都也找过他,这话说起来,还是你那姓庆的朋友让我去的。” 听我提到庆哥,白莎的嘴唇微微一颤,眼光变得悠远,缓缓言道:“庆哥和我提起过。这么一想,又是快两年了。” “这次表老和我又讲了很多国共和谈的事情。他见过毛润公几次,还和我说他觉着这人将来能得天下。” “我去见表老,本是请他出面为我们自贡的盐商争份公平。可要说,还是表老看得远。他谈了很多关于民主宪政的大事,便又劝我出来做事,这样也可帮着自贡的乡党争得更好的国策。” “我呢,起初还是老样子,总是说自己不善和人打交道。除了熬盐,旁的也不会,政治上,更是一窍不通的。还是亏得表老愿意提携后辈。他让我多出来走走,多跟各方接触,包括共产党那边。他还邀我为民盟做些事,我也答应他了。” 我像是怕自己一停,就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一般,一口气把这些事都告诉白莎。她一直也看着我,闪动的目光中不时露出兴奋的热情。 白莎握住我的手,声音虽低,但下面却像是回荡着无边的波澜:“舅舅,这些天我们都很兴奋。您还记着咱们以前许的愿?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实现,而且咱们还能走到一起。” 白莎的话不多,但一切尽在那只言片语间。“走到一起”,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我等了几年。 “白莎,舅舅觉着自己绕了这么多年,现在好像终于绕出了点头绪。原本想着能在乡下独善其身,其实也渺小幼稚得很,现在往回看,这怎么可能呢。” “抗战胜利了,我终于明白了,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各自修身齐家的事,这世道不变谁都别想过上好日子。” 白莎笑吟吟地看着我,频频地点着头:“舅舅,你老是那么自谦,其实今天能看透这层道理的人也不多。” “以前给《生活周刊》做记者那会儿,也没少采访国府的大员。他们学历一个比一个高,英文说得一个比一个好,可就是参不透这点道理。对了,这里有本稿,你要是有兴趣,也看看。” 她站起身,走到了架前,抽出了几本厚实的册,然后从靠墙的地方拿出了一只不起眼的棕色牛皮纸袋。 “这东西虽然还不算违禁,但也得小心。”白莎一边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份厚厚的英文稿,一边轻声叮嘱。 “这是以前在重庆的一个美国记者朋友写的,还没在美国出版呢,我就辗转地给要了过来。我和琴生商量着,先翻译好,他们在美国一出版,咱们这边生活店就能一块出中文的。” 我接过稿,看到扉页上大字印着《中国的惊雷》 。 “这名还真是不俗,”我对白莎道。 “那可不能全算是他的功劳,咱们生活的这个年代就是个惊雷的年代。我给你念几段。” 白莎翻到了第二页,右手的食指滑过纸面:“在亚洲,十亿以上的人民已不能再忍受世界的现状。他们生活在如此暴虐的奴役下,除了锁链别无所失。他们被愚昧和贫穷所困,若是把他们生活记录纸上,那美国的读者们会触目惊心。在印度,一个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二十七岁。在中国,一半的人民在三十岁之前死亡。放眼亚洲,生命中可怖的常数是饥饿、侮辱和暴力。无论是战争与和平,饥馑或是丰裕,横尸道野再平常不过。” “还有这一段,”白莎激动着翻过一页,接着念道: “人民直觉地看到抵抗日本的战争也是对这千年积怨的宣战。当蒋试图一面抗击日本,一面守护旧制度时,他不仅无法战胜侵略者,也无法巩固自身的权威。” “他的宿敌,共产党人,从八万五千士卒成长到百万强兵,从辖一百五十万人口到九千万之众。共产党没有魔法,他们明白人民的渴望,他们领导了这些革命。” 我喃喃地念着最后这句:“他们明白人民的渴望,他们领导了这些革命。” “说得好吧,舅舅?他虽然是个美国人,有些观点也是偏颇,但是这一开始的几段,写得才叫一针见血,是不是?” “白莎,舅舅岁数上是长辈,可见识有时候还真不如你。你说说,咱们要改变世道,建设民主宪政,这得怎么入手?” “我心里总是不踏实。国家积贫如此,民族迷茫百年,这也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白莎看着我,脸上有一种让我敬畏的自信和憧憬:“我原来也不明白的,可我最近我想通了。就像是您刚说的,咱们中国的古代人其实也早就想明白了。您记不记得给我讲过的老故事,愚公移山的故事? “愚公移山,”我沉吟着,缓缓地念起了小时曾背诵的语句:“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我和白莎四目相视间,心中霍然开朗:“可不是吗,这道理说出来了,心里也就亮了。这不就像我们在自流井家乡办井,就这么一代一代地干下去,只要始终不渝,总是能见到光明。” 说道此处,里间传出了声音,白莎忙着起了身,轻快地说道:“是琴生醒了,舅舅你等等我。” 几分钟后,里屋的门轻声开启,琴生跟着白莎走了过来。和几个月前相比,琴生更见消瘦。天气本还不冷,可他已加了一件驼色的毛背心,只是因为身子瘦弱,毛背心挂在身上,已不太合身。 我忙招呼他坐下,心里看着年轻人被病痛折磨总是难过。可毕竟是年轻人,我想着得从快乐之处劝导他,便说道:“琴生,身体还是要紧。这不,我刚和白莎聊天,还说着子子、孙孙的愚公移山的事呢。你们何时要个孩子,让我这舅舅也变一个舅姥爷如何?” 这话让白莎和琴生都有些脸红,忙着推说要等生活和工作更有些着落。看起来,两个年轻人比半年前亲密了许多,言语间也不时相互甜蜜对视。 他们本说要留我吃完饭,可我怕又添一口,会累着白莎。白莎见我要走,似是有些不舍,便说要送送,抓了一件风衣和我一起出门了。 顺着民权路向前,不时能看到街边漫步的情侣和带着孩子的父母。和平的生活不像是战争那样需要隆重的仪式,此时已悄然复苏。再向前,便能遥遥望见日后被叫做精神堡垒原址上的旗杆。 “舅舅,”白莎先开了口,声音中夹着一丝忧虑,“我说这话,你别太担心。不过,你还是要小心自己。现在虽然国民政府答应了开政协、开国大,不过事情还有变数。在华北国共两军还有冲突,你虽是跟着民盟做事,也需要小心。” 我侧脸看着白莎,想着这些话似曾相识,只是说者和听者却是换了位置。 “白莎,这话倒像是该我说的。怎么倒是你来提醒舅舅要小心了? 她抿着嘴笑笑,低声道:“我们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我觉着这下午,时间虽短,我和白莎间的亲情却是又近了许多,便问道:“那琴生也是?” 白莎点点头:“还有好多其他的朋友。有这么多人在身边,别管周围情况是怎么样,都不觉得害怕和孤单。” “其实我也猜到了。之前内森还跟我说,他觉着你变了,说是琴生本不适合你的。” 这话让白莎咯咯地笑出声:“他怎么就那么肯定谁适合我呀?” “人家可是很肯定的,”我笑着说道,“内森说从小就认识,总觉着你是个需要梦想和浪漫的人。” “舅舅,其实他说得也不错,只不过梦想和浪漫的事不同了。小时候,我们在一起,在美国那个镀金的年代,想的不过是自己和身边的浪漫,可现在,却是不同。” 她举起手,指着远处的旗杆,接着道:“抗战胜利那天,我和琴生都在那儿。周边所有的人都在喊着,唱着,挥着手,一个一个的V字。我们俩之前也从未像那样抱得那么紧。说真的,舅舅,没有比那更浪漫的了。” “可我记着你好像说过以前爱过另外的人?” 白莎脸上一红,低下头笑着说道:“舅舅,你怎么记性这么好,这些陈年往事都不忘了?我也不瞒着你,以前确实爱过,也不能说现在就全然不想了。不过大家现在都走在了一起,一起做着让人激动的事,一样可以爱着,就是一种不一样的爱。你说,我这是不是也很幸运?” 我拍拍白莎的手,心里为她高兴:“白莎,琴生的身子还要注意,你自己也是。我是觉着你们把自己的生活压得太紧了。以你们俩的能力,总是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过得宽裕些,这也碍不着你们做大事。” “舅舅,其实钱不是最重要的。琴生的父亲留下了不少积蓄。可是舅舅,看着周围那么多人活得那么苦,我们俩都觉着这样更心安,更踏实。” 我无奈地摇摇头:“你别怪我这么说,哪怕是基督也没有让人只过穷日子,你们又何必做苦行僧?” “白牧师小时候教过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自由的选择。能这样选,我们已经很幸福了,毕竟,”她停顿了片刻,“毕竟我们只是选择这样,而不是真的山穷水尽了。” 提到白牧师,我心里不禁一阵难过,握住白莎的手,我缓缓地说道: “白莎,多的舅舅不说了。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会小心的。” 看着白莎的背影,渐渐融入温暖的落日余晖中。路边黄桷树硕大的树冠上枝繁叶茂,在她身上撒下斑驳的光斑和暗影。目送着远去的白莎,我仿佛忽然明白,她便也是连接着我往昔与未来的金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1993年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五十三章 </span> 1993年自贡和重庆 1993年六月底,西蒙斯教授从重庆打来电话,催我尽快赴渝。他虽只是说需要尽快看我的数据统计结果,可我心里猜想他怕也是还想从我这里知道李先生故事中的秘辛。 也正是因为这猜想,我声音里必然是流露出些犹豫。我还在想着推辞,却听西蒙斯教授惊呼一声:“上帝啊,有件大事我差一点忘了。” 我虽是没问出声,可西蒙斯教授定是听出了我的好。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这几天在重庆帮着燕京的杨领班问了她父亲回葬的事。有了眉目,我打电话给她。” 此时我已屏住了呼吸,只觉着周围的空气也凝于此刻。西蒙斯教授说话仍是不急不缓,“她也算是了了一大桩心事。” “说道后面,啊,对,她跟我说要给你带条口信。” “欸,你怎么不说话了?”西蒙斯教授好似故意地停下了话题。 “我听呢,听呢。”我忙不迭地解释。 “你可得坐下来听,”他继续地调侃我,“她说你的那位女同学前两天刚刚从纽约回来啊。” “不过呢……” “不过什么,教授?” “不过呢,杨领班说她可是和一位男生一起去吃饭的,所以她要我告诉你,尽快给林小姐电话哦!” “可是自贡打不出国际长途啊。” “我的天才—重庆可以打啊!你来了不就能打了。” 如此重庆确实有了不得不去的理由。我本还担心李先生的起居,和梅主席商量了,她便嘱咐抄手店的陈阿姨,每日过来看看李先生。 我到重庆的那天,恰好市里政协来人看望西蒙斯教授。西蒙斯教授问我要不要请这边的政协安排我去些地方走走。他原本也是好意,我却是如被刺蜇着一样,立时紧张起来,用眼神央求西蒙斯教授不要把详情讲出。 来人走后,他问我道:“你在自己国家里有什么可紧张的?这儿又不会有FBI的人纠缠你。你自己家的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仍是摇头,低声说道:“我爸妈……爸妈说在外面最好别提这些事,说不准会有麻烦。” “从我这儿看,你也没必要当成羞耻吧。” “羞耻”这词或许确实很重,即便是我知道西蒙斯教授半是玩笑,也半是激我,心里却也是老大不舒服,红着脸反驳道,“不是羞耻!就算是有点害羞吧。这么说自己家的事不好。” 他见我如此,明白话是说重了,沉默了片刻,却是也没道歉,只是说道:“那你留在宾馆也好,帮我把数据分析写好。” 我点点头,也没觉着需要再说什么。他站起身,捋捋头发,似是想起什么:“对了,我听他们说这渝州宾馆是接待大官的地方,开通了国际长途,就不用跑电话局了。我和宾馆说了,你替我拨些电话回美国,钱都算我的。” 这该算是抛来橄榄枝。我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好再赌气下去,便点头应下。 “悠着点啊,”他也会意地笑道,“别让我破产就行了。” 如此定下第二天的安排,回到自己屋里,想想却也是有些许遗憾。好不容易来了重庆,就在这渝州宾馆里憋着抄数据,算模型也是有负此行。 想到此处,看看时间也还不算太晚,就给北京拨电话。父亲接了,听说我到了重庆,只是感叹自己好多年没回去了。 “我有点想去看看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我试着问道。 “哦”,父亲应道,“怎么想起去看那儿?你又没去过。” “也没什么,”我尽量若无其事地答道,“就是明天教授有事,我想自己出去走走,也不知道去哪儿。” “四十年了,也记不清了,”父亲对我这寻根的想法仍没多少热情。 “我记着你说过好像是在解放碑附近,”我提醒道。 “是吗?我都不记着跟你说过。”父亲幽幽地说道。“是解放碑附近,应该是民权路。门牌是真记不清了,好像是个四层楼,也可能是五层。我们住三层这应该没错。” “爸,你离开重庆之后没有回来看过吗?”我小心地问道。 “我上大学之后没多久杨嬢嬢调到成都。这边也没什么亲戚了。” “家里好像也没有以前重庆的老照片?” “嗨,”父亲笑道,“你这孩子出国没几天就变外宾了?五十年代,有几家人有相机哦?就算照相也是去照相馆,家里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也没啥子好照的。” “要是能找着,我照下来,寄给你看看,”我说道。 父亲又是哦了一声,然后便说时候不早,让我睡了。其实往日在家,父亲自己爱熬夜,也少管我的作息。今天这么说,内中自有隐情,却也是不能再问了。 或许是因为早睡有悖我的日常作息,翌日清晨六点半就自己醒来了。想着此时美国已是晚饭时间,便更是清醒异常。看看再也睡不下,索性起来。 此时宾馆里的长途电话间还没有开门,自己却还需要打发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如此清晨即起,倒是好似又有了时差,而想起两年前刚到美国,却也是与此相似。 想到此处,意识流下,去箱子里拿出了那本记录同学们临行寄语的本子。这次回国我虽说是把它随身带着,可一路却是没有打开。两年的时光未留下多少痕迹,可重回故国、初入家乡之时重温旧句却是另一般滋味。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这是李白的《送友人》,即便不写明,却也能看出李诗的风骨。虽是送别的私事,却能写出天地间的恢宏,而更难得的是虽历千年却是字字可懂,而那些比兴,浮云游子、落日故人、孤蓬万里、萧萧马鸣,虽都是平直词句,经他一用,遂成经典,后人再用便流于泥古了。 “唱彻阳关泪始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因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该是因为李先生的缘故,我原本不熟辛词,而此时却能仔细玩味铿锵之声内中的悠然音韵,如虎气势背后的绵绵愁情。 如此一页页翻下去,一篇篇读过来,人也静了下来,倒也没在意时间。最后写字的一页,是一首《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这词传是李白所做,可却也未必。少了李诗惯有的热烈或是宏大,倒更像是一幅北方文艺复兴时的油画。静物、风景,一切尽裹在淡蓝清冷的空气之中。 词原是用钢笔写的,按照现行标点和断句,一段一行,横写八行,占了半页纸。而再往下,是几列毛笔小楷,字迹虽不能说老练,却也隽丽端庄,布局改为由上而下,自右及左,按照古法写就,同样也是这首《菩萨蛮》。 这字是林姊姊写给我的,原本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深意。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因为这首《菩萨蛮》,后日知道她写字好,便找了个机会请她写下来。 她那时说,这本子我既然如此珍藏,那写字必定要郑重。用钢笔写过后,又要了回宿舍,用毛笔再誊写一次,当然还要用正体字。 往事入心,在盛夏的焦热中犹如找回了春天的温馨。可再想想,却忽地觉着一阵抑郁不安。这毕竟是望远怀人的词。虽不是送别之时写的,可此时远隔重洋,读了不免担心一语成谶。 那时毕竟年少,还没有日后的自知,再加上听了太多李先生所讲的离愁别恨,居然越想越怕,看看时间也快到八点,就也不再等下去。 楼下的商务中心虽是有人了,却还只是在擦拭桌椅,未见开门。我迫不及待地拍门,却是招来好一阵子盘问。所幸有西蒙斯教授的安排和市政协的关照,总算是让我进了长途电话间。 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原本记得真切的号码却是接连拨错了两次。没有办法,只能是屏气凝神,再拨第三次。 等上几秒,接通音终于传来,虽是轻柔,却不失真切,一下、两下、三下……待到第四声铃声响起,我不禁自嘲地一笑,此前的紧张怕全是庸人自扰。 心里不再紧张,但失望和担忧却也悄然而至。心里想着或许她还在纽约,正准备挂上,却听见一声久违的“Hello”。 哎,那一霎,心里想着为这一声问好,便纵使千般……一时没想到该是千般什么,却听见又一声问询,“Hello,有人吗?” 此时她声音中已能听出些许迟疑,自己若是再不说话,就只能挂机,否则真是失态而无从辩解。 “是我,”我忙着说道,却发现自己不知为什么说起了英文,而这句“是我”或许太过不逊。自己似乎还未赢得那样一个特殊的位置。 “真的吗?”她已是听出我的声音,“你已经回来了吗?” 她声音中有关切,却又好似气息不稳,我忙着答道:“不是,不是,我是从国内打过来的。你还好吗?” “哦,谢谢你还打越洋电话来,”林姊姊讲话仍是那样端庄得体。 “今天宿舍里的电梯坏掉了,我和朋友去买了些东西,拎着上来,在楼梯间就听到了电话响。还好赶到了,要不然就累得你白打一次。” 如此听来,她此前声音中气息不稳该就是因为负重上楼而有些微微带喘,心里也就放松了许多。“你忙吗?”我边问着,边想着此后的话该如何说下去。 “嗯,”她微一迟疑,答道:“有个国内的朋友,从纽约来看我。” 这句话她虽未说完,可意思却是明白。而在我,这里面却又有一层未经世事又初尝恋苦的格外敏感。这朋友该不会就是之前她去纽约所看的朋友,若真是那样,从纽约再追来,这朋友怕是有什么未言的定语在前? “哦,那就改天再聊吧,”我虽说得平静,可心里难免失望。 “那怎么好,”她或许也听出我有几分言不由衷,“也没事啦,我们也是准备聊天,租个电影看看。你等等,我和TA说一声哦。” 这一时的安静却是给了我太多遐想的时间,而中文的宽泛却更是雪上加霜。要是本有自信,也不该多虑这是“他”还是“她”,如果懂得爱情,确也可心无旁骛,可我那时却是既没有自信,也不懂爱情,也就只剩煎熬和自扰了。 她没去多久,回来时用英文开了句玩笑:“我都是你的了。” “对不起打搅你了,”我的道歉多少有些言不由衷,也是要拖延时间,找到话题。 “不会不会!你还没说现在哪里诶?”她笑道,“是不是蛮神秘的?” 我听她找到了题目,心里当然感谢,忙着接上话茬,呵呵地笑了声,说道:“我和教授前两天刚到的重庆,可能会再待上几天。要不是在这儿,还不方便打越洋电话。” “回来一个多月了,和美国都快断联系了。教授想了好多法子,在北京就是查不了email,只好打电话。前些日子到了自贡,连电话都打不了了,他说自己就像以前戒烟那时候一样,抓耳挠腮,磨皮擦痒。” “哈哈,”电话线那边传来了久违的笑声,“他的中文还真好,知道这么多成语。其实和美国断了联系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 “大陆有那么多有趣的地方,你们好好玩,不就是了,这样也不用分心。像你说的重庆,以前在国中念历史的时候就看过好多。还有自贡好像也听说过的。” “你也听说过自贡?”我有些惊诧,这海峡对岸的历史和地理课程能细致如斯? “也说不好,”林姊姊有些迟疑道,“名字真的是听着有些耳熟。说不好是听父亲说过还是从其他哪里听到过。不过重庆他肯定是说过的。以前太爷爷和太奶奶在抗战的时候还在重庆住过的。” “真的吗?”我的心不知该怎么说,或许就是最平常的描述,就是那样怦怦地跳了起来,像是手里抓住了一根走向伟大发现的金线。 “那他们一定给你讲过那时候的事了?” “太爷爷、太奶奶在我出生之前就过世了。父亲和我说,他自己小时候,他们好像就不大愿意多讲往事,连父亲也没有听过多少。不过父亲倒是很肯定,他自己一定是在重庆出生的。” “那你的爷爷、奶奶?”话一出口,却马上觉出了不妥。认识之后,从没听林姊姊提到过祖父母,自然是有原因的。在这事上,她和我怕是有着同样的隐痛。 “哎,他们都不在了。父亲自己也不记得了,应该是在大陆的时候吧。我妈妈是本省人,所以大陆的事我都是从上看来的。” 听到那声轻叹,一股热流充斥心头,真想此时能在她身旁。 “你要在这儿就好了,”话没想就已经说了出来,脸上觉着热热的,虽说是紧张,可却是高兴自己说了出来。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微笑”:“我也蛮想你的,”她的声音轻柔温婉,该是第一次这么与我交心。 “不是,我是说,”哎,心里自知有些毁掉了那完美的时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是说这次因为有教授在,好多事都很方便。燕京餐厅的领班阿姨托他问一件事,北京的统战部门很快就回复了。他要是说一声,机关里的人愿意帮忙,说不定能帮你查一下你家里以前的事情。” “真的吗?”林姊姊的声音里也透出了些许激动,可那激动却是转瞬即逝,“可是,可是我以前问父亲,他说既然太爷爷、太奶奶不愿意说,那一定是有他们的道理,知道了也未必好,还是听其自然。” ”可是你不好?”我问道。 “那当然有啊。可是有些事你不知道的。对老一辈的人,撤离大陆太伤感了。我听一些故宫的老人家们说,他们有的人从北平出来,连衣服都没带几身,总想着没几天就能回去了,可是一辈子下来,最后也没能回去。” “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不对吗?我们也死了好多人啊!现在不也都看开了?连以前杀过共产党的大官都回去好多了。” “你们胜了,当然容易看得开。真的背井离乡,有家难归你不懂的。” 话说到这里,沉默是自然的。自己毕竟是男生,而这事也算是我挑起的,道歉也不为过,可或许是因为并不觉着有什么过错,话到嘴边却是挤不出来。 沉默下去,怕是再难收拾,再努一把力,狠下心,说道“I’m…” 原本想着用英文说该是容易许多,就当不是完全真心,可sorry还没说出,林姊姊便打断了我。 “别说sorry吧,好吗?都是上一辈的事了,也不怪你。” 听她这么说着,虽然声音里仍是有些无奈,可毕竟翻过了那一页,便想着如何调和气氛:“咱们还好?”我用英文试探着问道。 “嗯,当然。” 听她声音中重复笑意,我总算松了一口气:“那真的不需要我帮你问了?过几天我们回自贡就不好查了。” “嗯,要是不算麻烦……” “不麻烦。我是说至少我不麻烦,就是跟西蒙斯教授提一句。他是历史教授,肯定也感兴趣的。” “那得怎么查呢?” “先从你爷爷奶奶查起?你把他们的名字给我,到时候请这边档案馆的人帮忙看一下。” “可是我也不知道欸。其实,好像太爷爷、太奶奶应该是我奶奶的父母,不过家里面一直这么叫着也就叫了。所以说,这去查也未必容易,父亲若是在重庆生的,那时候也未必姓林。他该是随爷爷的姓才对。” “那你父亲的名字呢,说不准还是能找到些线索?”我屏住气息,等着她的答案。 “父亲叫林复生,”她轻声说道,“重复的复,生命的生。” “谢谢你帮忙!”林姊姊动情地说道,“不过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当然了,怎么都可以啊!” “呵呵,”她的笑声传来,“都不用先问一声是什么事吗? “我不怕的……”我答道,心里想着,这是否该算是有些挑逗? “其实我是想说,如果,如果你发现什么,要是你觉着有什么不妥,你也可以不告诉我的。” “你难道不想知道?既然都去找了,怎么就……?” “我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有些事也许以后知道更好。能答应我吗?不过你一定要记好啊,说不定哪一天我又想知道了呢。” 答应是自然,而既然又有一个未来的约定,那想来两心便更相近了一步。 “那我先走了—再打下去,教授该怪我了。”我不舍地说道。 “快去吧。我想你!” 电话挂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的电话间。心里的热流冲撞奔流,仿佛是散在了全身各处。眼睛看得格外清楚,双脚走得格外轻快,只觉着人该跑跑、跳跳、甚至是叫叫才好。此刻若是被人看着了,想必会被认作是疯子,想到这一节,赶紧催着自己收心。 回到房间,翻出抄着诗词的本子。适才有意没去看的是夹在最后一页中的一帧照片。照片摄于几个月前,福格美术馆中我和林姊姊相依而站。她那身宝蓝色的旗袍在柔和的橘黄灯光下高贵典雅,料石的胸针和领口的珠花闪着异彩。 意识流就是这样,不知为什么,有时候几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就如同松了的电线,搭上了,就打出了火花。看见了那火花,与其说是兴奋,不如说是紧张。虽是不能再自欺欺人地逼着自己不去联想,也只能自顾自地劝慰。这种巧合未免太过逆天,即便是编小说也不敢如此行事。 可虽是这么劝慰了,心却是再难安下来。毕竟还有一句话是生活有时比文学更怪诞。想想左右唯有李先生那里会有答案,看看时间也不算太早,就又转回到商务中心准备给自贡拨电话。 号拨了,就听到了鸣音,等待,仍是鸣音,最后却是无人接听。压着性子,等了十五分钟,拨过去,仍是鸣音,仍是无人接听。若说此时我仍是心情平静,怕也不尽然,但至多也不过是点隐忧。没有办法,只能再等。还好,宾馆旁有家旧店此时已经开门营业,进去正好翻翻故纸,长长学识。 如此消磨了一个小时,再打时,多少已经是有些试试看的感觉,而果然又是无人接听。事到如此,难得不担心,各式担忧涌上心头。担忧是担忧,可担忧的时候什么都不做则更是恼人的无助。好在李先生以前给我的楼里的电话还在,就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阿姨不大会说普通话,但好在我还能听懂些川音。来来回回说了几分钟,终于是听出了几缕头绪。李先生确实不在家,一大早被接走了,还是来车接的。 阿姨说不好是哪个单位的,不过该是市里面的车,“是辆奥迪呢”。这市里奥迪车只是有数的那么多辆,想来她也不会认错。听到这些,我本该放心才是,可谁知她又补了两句,说是临走的时候李先生和她打招呼。她问李先生去哪,李先生说去医院检查检查。 听说他去医院检查,竟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也不知怎么问个究竟。待我想再问,那边却已经挂断。走出电话间,心里宽慰着自己,李先生该是去例行体检。毕竟是坐着轿车去的,而若是有什么大碍,那隔壁的阿姨也不会说得那么平静。可宽慰归宽慰,心里总是有了个疙瘩,又不愿多去想,隐隐的不安难以平复。 恍惚间,回到了房间。原本想出去转转,可此时也没了心情。胡乱在餐厅吃了午饭,下午强忍着在房间里整理了两页纸的事情,都是些要和李先生确认的细节。 往日里,我和李先生总是随兴而讲,也少有条理,即便有些缺口,事后再问也就是了。那天下午,独坐桌前,回思过往,却觉出了李先生这故事,有如一张巨,远瞰结构精细,经纬分明,可近看却是头绪纷杂、疏而“有”漏。 稍加梳理便发现自己像是进了埃舍尔的画作,反复撞墙,又重回原点。要说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去想着要求证,其实心里也是明白,却不敢明说,也不愿细想,只是愈发地觉着时不我待。面前的两页纸其实还只是个大概。再往里面看,却又不知还有多少断头路和隐身墙。 正纠结之间,忽地听到电话铃响起,自是一惊,不知什么人会知道自己人在重庆而打到这里?接起电话,传过来的是男声。还好只是“川普”,不算难懂。那人说是自贡市政协办公厅的,现在正在李先生家。 “李老说是想和你说两句。不过你别急,我先跟你说两句。你好有些准备。” 听到这儿,我原本该是满心宽慰。毕竟担心了一天,现在有了李先生的消息,而且还是在自己家里要和我通话,这该都是好事。可那最后一句关照,“有些准备”却是让我的心更是一紧,怕是不祥的先兆。 他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李老这两天休息得很不好。梅主席很担心,昨晚让我陪李老。他一夜都是半睡半醒,睡着时候就念叨你的名字,醒了倒是一句话都不说。今天早上不到六点他就起来了,翻出了好多不知是信还是什么,看一页撕一页,我拦也拦不住。”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低:“老人家还跟我说,他反正是快死的人了,留着这些也没用。” “我看着不太对劲,报告了梅主席。主席派车接李老去医院检查检查。现在结果还没出来,回来路上,他老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大概还有个把星期,他就急了,说一定要给你打电话,说是再不打就来不及了。我先跟你说说,就是让你心里有个底。待会李老不管怎么说,你千万要顺着他说,可是不能刺激他,知道吗?” “我明白,”这三个字可算是下意识说了出口,而那边只听着他放下听筒。片刻后,远处传来声音:“李老,电话接通了。别太激动哦,慢慢走,不着急。” “喂,”听筒那边李先生的声音倒仍是如常。 “李先生,您好吗?” “你昨天来,怎么也不多待一会儿?”他声音中既有几分责怪,又多有遗憾。我虽是不明白他为何有这么一问,却记着适才那位好心人的提示,也没和他争执,只是静静地听了下去。 “哎,我听你咳嗽,我就担心你身体,你这么不停地写,硬是要把自己熬干了。” 听着李先生这不知来由的感叹,心里既是担忧,又有些酸楚,却不知该怎么劝慰他。此时逻辑已无效力,而关爱却又不是我善于表达的。 “我没事的,李先生。您别担心,您自己好好休息。” “我知道你是怪我的,”李先生有些激动地说道,“其实你心里一直就怪我。你给我唱《友谊地久天长》,我是快要死的人了,也无所谓了,可你不应该对自己这样。” “李先生,我怎么会怪您呢。真的没有,”或许此时我也不全顾得上适才的忠告,虽然没有与李先生过激地争执,但也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一二。 “没事的,你怪我也没事的。本来也是我不好,我想着,就这几天,我去你那里向你请罪。我快死了,趁我还活着,一定要负荆请罪。” “您这么说,我怎么承受得起。我来看您,明天我就来。我现在重庆,明天一大早往回赶,估计到了也是下午了。” “你在重庆,”李先生沉吟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你是和内森在一起?”他有些迟疑地问道。 “嗯,我是和西蒙斯教授一起在重庆。” “看来我是糊涂了。老年痴呆是不是?这几天我就觉着自己是糊涂了。你要是在重庆就别忙了,等你们过几天,回来了再来。” 李先生虽是这么说,可他的声音里面却是能听出不少遗憾。我本还在犹豫,而听他前面的期盼,就也不再多想,说道:“我在这儿本来也没多少事儿,我又想起来不少细节要和您请教,明天我就来看您。” “那好,那好。”李先生喃喃地说道,他几次欲言又止,不知是想到什么又不便说,或是真如他所担心,思路已不如往日清晰。 听他如此说,我难免伤心。想着不能让他听出来,我忙着提高声调,说道:“我明天一定来,您等我。” “好、好,”李先生的声音变得更加地含糊不清,像是已坠入混沌的迷雾之中。他并未将电话挂断,片刻后,就听着听筒那边,适才叮嘱我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老李的情况你这也知道了,”他说道。 “西蒙斯教授那边,我们通过重庆市的政协也在尽快通知他。你们该算是李老最亲近的人了,还是得做些打算。” “打算?您说是什么打算?”我不解,或是不愿去解地问道。 他又一次地压低了声音,言道:“暂时呢,也不用往什么太坏的地方想。毕竟九十多岁的人了,糊涂的那也多了。可是这两天估计还得给李老做检查。” “有些个检查,估计医院里头要家属签字,你们就得考虑好。给医生谈,那也得你们家属是吧?还有,万一,我是说万一,而且有时候像他这么高龄,就算是检查,那也得住院,要不然老跑进跑出的也受不了。那要是住了院,你们家属怎么也得有个陪的是不是。” 西蒙斯教授原本该是晚饭后才回来,可不到六点他就敲开了我的门。我们对视片刻,看到各自脸上的表情,不用说出口,也能看出情况。 “他们都跟我说了,”西蒙斯教授坐在客房的沙发里,只说了这一句,便又复沉默。他仰头望着天花板,身形的疲惫不知是因为一天的劳顿还是李先生那边的消息。 “当时很急,李先生的话说得……我只好先答应了明天就回去,也没顾得上先和你商量。”我虽对自己的决策断无悔意,可在西蒙斯教授面前说出口时,却觉出了不安和不妥。 “你不需要我的批准,”他说到这儿,或许是觉着还意犹未尽,视线转平,双眸直视着我补上,“不是吗?” 其实无论何种语言,都尽存精妙之处,然而最精妙的却是不存于纸墨而在唇齿之间。他的话原本多少只有些不快—“你不需要我的批准”,可补上了“不是吗”之后,却不得不说那里面还糅杂了些不悦。 “我真的只是担心李先生。他那么说,提了几次自己是快死的人,我真的不忍心让他失望。抱歉,教授。” ”别解释了。他要你,我不是不知道。你去吧,用不着道歉。我还是那句话,你不需要我的批准或是宽恕。” 回到李先生家,开门的是位中年中年男子,仔细一看,却正是前阵子见过的抄手店德老板。 “胜国叔叔,“我刚一叫他,他却是一个劲地摇头纠正我道:“叫大哥,叫大哥,辈分不得搞乱了!” 他拉着我的手,在沙发上坐下,用川普高声说道:“易兄弟,你可算是回来了。这李太公啊,这一晚上就是念叨你啊!” “李先生还好吗?“我关切地问道。 他仍是拉着我的手,把我二人间的距离拉近,声音却仍是高亢,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头:“我看太公是脑壳里不好了。” “昨天晚上,我让我屋里头的回去看孩子,我来陪太公。他见着我,问我为什么不叫他先生。我说您老辈子啊,怎么不叫太公。你猜太公怎么说—他说我从美国回来,不就让你叫‘先生’?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不都是叫先生?” “哎呀,我听了,心里明白了,可是吓到了。太公把我认作德诚太公了,你说是不是这里坏到了。” 李先生言语恍惚,我也是亲耳听到了,此时再经德老板一说,更是明证,自己心里愈发难过了。 “我说,易兄弟,李太公看重你。趁着太公还没有全糊涂,有些个事,你要记着问太公啊!” 他这话里该是还有话,我正要细问,却听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一个压低的女声责怪道:“跟你讲太公好不容易睡一会儿,你还是嚷,嚷道太公又睡不稳了。” 随着那话声,我看着抄手店的老板娘一脸不悦的神情。 德老板正欲辩解几句,却被老板娘止住。她仍是压低着声音道:“时候也不早了,你还不回去看店里,留在这里也是添乱!” “婆娘硬是牙尖舌怪!”德老板嘴里虽是骂着,身子却是站了起来。 他仍是拉着我的手,俯下身子,低声说道:“易兄弟,咱们兄弟以后再聊。我说的话你记着。一定记着多问太公!” 晚饭前李先生起了身。见着我,他迟疑片刻,却是明白了,抱歉道:“麻烦你又跑回来。” 我见他虽是言谈如常,可和几天前相比,却是形容憔悴,心里一阵难过。 李先生怕是也看了出来,笑了笑说道:“陈阿姨的抄手和小面味道硬是好啊,吃了就有精神。这两天我又想起了一些抗战过后的事情。多给你讲讲。” 果如李先生所言,陈阿姨毕竟是做馆子出身,虽是家里的炊具调料比不上店里,仍是让我又一次饱尝了红汤抄手的美味。李先生吃的仍是一碗鸡丝面。原本吃到半碗他便推说不饿了,亏得是陈阿姨耐心劝慰,他才堪堪把面吃饭。或许这小面真的滋养身体,李先生饭后精神见好,晚饭过后便和我坐在厅里,续讲往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五十四章 </span>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1945年最后所剩的这几个月,恐怕是那个年代,甚至是整个民国最好的几个月。这么说当然是在几十年后回想中才能明白的,而当时,我们只是觉着这是光明之始,幸福之始。 过年前,政协闭幕,军事停战、国民大会、宪草、和平建国纲领,一应国是皆有安排,我们也都松了口气。这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年,自然家家户户都准备好好过一次和平的年。政协会一完,我就邀了白莎夫妇、若颖和抗儿,还有庆哥和小竺,这几家熟识的朋友一起回自贡过年。 晚饭席间,众人自然少不了谈论时局。毕竟国运陡转,如今,谈论国事时也能让人吃得下饭了。这之外便是逗抗儿笑。小孩子虽只有一岁几个月,也只会发出最简单的声响,可是眼神里却有着异样的沉着,环顾着四周,打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即便是端详四周,他也是有亲有疏,男女有别的。无论是庆哥、琴生还是内森,总是能让抗儿看得特别地入神。 记得若颖曾给我讲过,小男孩都是这样,看着爸爸便会格外地高兴,因此上也喜欢旁的、岁数相当的男子。她说那话时倒是平静,可我心里不免又想起了过世快两年的老高。我想着旁人与我心境难免同样,只是逗着抗儿,嘴里说话却都小心谨慎,免得刺到若颖的伤心之处。 饭后大家自是意犹未尽,便定下一定要守夜,等着看到大年初一的太阳再睡。只是若颖说抗儿太小,还熬不得夜,便要带他先去睡下。德诚本要带她去安置,我却忽地想起这事颇有不妥,便忙着对他耳语几句,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抗儿和若颖母子,说是要带抗儿去看看花园。 我这人实是最不擅长言辞,若颖一下子便看出了蹊跷,刚出了门,便问我缘由。 “也没什么。德诚这两天忙坏了,房间安排得不甚得当,我让他重新安排过。也就一会儿,我带你们过去。” 若颖温柔地看着我,眼中泛着感激的光:“老李,还是你细心。其实,你也用不着这么为我这么麻烦。事情都过去两年了,生活还不得继续,总不能以前一起去过的地方都不去了。即便还是住那间房子也没什么的。” 我知她这么说虽是有一半也在理,但总也是怕我麻烦,轻声解释道:“没什么麻烦,一会儿就好的。” “说实话,老李,这次你邀我来,我心里也有点犹豫的,也是怕勾起伤心事。不过再想想,要不是上次我们一起来,要不是你帮着安排我和老高在后院,说不准也就没有抗儿了。” 若颖怀里的抗儿,原本已是很困了,软软地趴在若颖的身上。此时突然兴奋起来,侧过头,睁大眼睛,两臂也张开着,找着我。 我从若颖怀里接过抗儿,他张开嘴,开心地笑着,嘴里还呜呜地发着声音。 “老李,你看,抗儿还真是和你有缘,看着你就笑。” 我抱着抗儿,在院子里慢慢走着,借着星光让他看看四面的竹林和芭蕉。 “若颖,以后常带抗儿来耍嘛。自流井也能算他的一个老家。” 若颖抿嘴一笑:“恐怕得再过几年,等他长大些。一开春,我们就回北平了。” “这么快就走?”我脱口问出,可话刚一出口,便也觉着有些不妥,躲开她的目光,只是看着在怀里的抗儿。 “在重庆一个人照顾他,实在也有点吃不消。老金已经回北平了。他来信说那边现在也是百废待兴,正是好机会。以前好多在北碚的朋友都回去了,开诊所也不愁没主顾。” “这样也好,”我喃喃地说着,“毕竟国家太平了,将来大家走动起来总是容易。” “来重庆八年,这一说要走,心里还真是挺没着没落的。北平虽说是家,离开时间久了,还不知道回去会怎么样。其实重庆也是家了。” 此时德诚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手里的灯笼左右晃着,又引得抗儿一阵兴奋的呜呜声。 我本还想再陪若颖一会儿,她却笑笑说:“老李,这样太怠慢别的客人了。白莎和楚娇该说你这个舅舅偏心了。我和抗儿没事。他已经困了,哄一会儿就能睡着,快回去吧。” 德诚在前,引着若颖顺着竹林掩映的小道,往西院去了。除夕的晚上,没个月光,不出几步,便看不清人影,唯见那左右晃动的灯笼,照不到旁处,只是夜色中一团柔光,渐渐远去。 回到正屋,却见几个年轻人欢声笑语谈着时事。看我回来,楚娇抬高了声调,向众人挥着手:“别争了,舅舅这不是回来了吗。直接问舅舅不就成了。” 楚娇跑过来,拉着我坐下,笑吟吟地道:“舅舅,大家都猜您下一步会怎么样呢。” 我因刚送了若颖母子,心里其实还沉在那段难解之缘中,脸霎时觉得烤热,结结巴巴地言道:“也没什么下一步,若颖一开春就回北平了……” 楚娇睁大眼睛,盯着我,然后噗哧一笑:“舅舅,您是不是喝多了?今天没喝几杯,您怎么就上头了。跟若颖姐有什么关系啊?我们是猜您要不要也去选个国大代表、立法委员,开始从政了。” 明白了自己的误会,我倒是更加地尴尬,心里虽是念叨着万幸没有不打自招,但脸估计更是红到耳根。几个年轻人此时都笑着看着我,总是得挤出几句体面的话,便忙着道:“舅舅在乡下待了这么多年,哪还有心去凑这个热闹。” 楚娇摇摇头,不满意地道:“舅舅,这话我们可都不信。这不,刚刚庆大哥,白莎姐还说您这两年可是变了好多,您现在不也是跟着民主同盟在做事。这些大人的事,我是不懂,可总不能把这么大的事儿说成凑热闹啊。” 这时白莎端了一杯茶过来,递给了我:“舅舅,楚娇说的也不错。你看这次政协会开得挺好。几个协议要是执行下去,将来这国民大会就的确是最要紧的。国共双方也都说要从武装斗争转到议会斗争,我看舅舅你倒是也可以试试。” 听着白莎也这么说,楚娇更是有了信心,手里一边剥着一只桔子,一边憧憬地说道:“我可盼着舅舅您能选个国大代表。您不是说过,早年间太外公、外公在前清那会儿都是有品位的。这国大代表总也得算是头几品的大员了。有了您这靠山,我到美国也不怕被欺负了。” 说到这儿,楚娇见着内森要开口辩解,飞快地将手里的两瓣桔子堵在了他嘴里,引得大家又是一阵欢笑。 我自嘲地笑道:“国大代表民国二十五年便选过了,增选的也就是那么几百个,还得顾上台湾、东北,几个党一分,民盟也就是一百个位子。有那么多老前辈、老先生,还轮不到舅舅呢。” 我端着手中的茶,看着眼前的一班晚辈,却也觉着难得有这么叫人舒心的一个年夜。因是心里高兴,便把手里的茶杯放下,从内森面前的桌上拈起了一根烟,借着桌上的一只红烛点着了。 “舅舅岁数大了,”还没等我说完,楚娇和白莎都抗议起来。我摆摆手,接着道:“我知道你们意思。要说呢,今年我四十六,说老还算不上,但是说年轻也不年轻了。其实岁数也不是最要紧的,我是觉着我们这代人有点过时了。从清季到民国,世道变得太快,才三十年,我们这代人已经跟不上了。” 内森这晚话说得不多,只是在抽烟,听我说到这儿,也开了腔。 “舅舅,其实我觉着楚娇说得也不错。你毕竟是在美国住过,看过。中国现在需要你这样的人。” 我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了烟圈,怅然道:“你们呢,都算是亲人,所以看的上舅舅。其实这政府里留过洋的还少啊。舅舅在美国,就是学了些开矿、煮盐的事,也没学会什么经世济民的本事,将来还得靠你们。” 楚娇听着我这话,抿着嘴环顾四周:“舅舅,您说我们这几个里面,您最看好谁啊?” 还未等我想好如何答着难对付的问话,她狡黠地一笑,言道:“我看还是白莎姐,您从小就说白莎姐聪明,文章又写得好。现在民国也讲男女平等,我看要不我们就投白莎姐的票,不要舅舅了。” 白莎脸上一红,还没等开口,内森便道:“楚娇,白莎可是美国人。要竞选也得在美国选。” 楚娇哼了一声,又塞了一瓣桔子给内森:“你吃得还挺快,怎么也堵不住你的嘴。你不也是老说白莎姐聪明吗。不过我看你们美国人嘴上老说平等自由,你们真会选个中国人当你们的大官?” 内森嘴里嚼着桔子,含混不清地仍是在说:“她是美国人。” 楚娇仍是不服气,斜过头端详着白莎和琴生:“我就看不出。我那些同学,还没去过国外呢,可嘴里满是蹩脚的英文。白莎姐看着不比他们像中国人多了。再说了,姐夫你还不劝劝白莎姐,咱们中国人不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白莎姐既然嫁给你,你还不让她做回中国人?” 琴生脸上一红,刚要答话,被白莎捏了一下手,便又停住了。白莎微微一笑,言道:“我还是好好地当记者吧。不管是中国还是美国,当了政客总是束手束脚的,哪有当记者这么自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政治这事儿,其实我也不懂,我看还是问问老大哥吧。庆哥,你帮着说说?” 庆哥本是健谈,可这晚上话却不多,只是脸含着微笑,伴在小竺身边。被白莎问到,他倒也未推辞,不急不缓地说了起来。 “要说这次政协会,倒是在大家的意料之外。李先生是亲身经历,自然是比我们都看得都仔细。我也就是从旁观察,也未必能说到点子上。” 他顿了顿,身旁的小竺也给他点上了一根烟,两人相视一笑,甚是亲密。 “要说呢,政协的决议自然是好事。中国打了这么多年仗了,不管是哪个党,哪个派,只要是中国人,肯定都是希望能和平建国的。可是啊,说真的,李先生,我不知道您怎么看,我这心里还真是有点不踏实。” “不踏实?”我问道,“你是怕政府反悔?” 庆哥慢慢地点点头:“这是一节。抗战这八年,国共说是合作,其实明里暗里的,政府也没少了剿共。我看他们虽然嘴上没这么说,但这心里可是一刻也没忘了这事。能就这么容易地把共产党请进国民政府?这是一个不踏实。” 我点头称是:“张表老和民盟的各位先生们起初也是这么担心的,因此上还特别和共产党的周先生说好大家在政协会上互通气,共进退,怕的也是政府又出尔反尔。不过这次孙院长 做国民党的代表,说得还是很诚恳的。关于宪法草案,有些人不满意,一直闹到了蒋主席那里,可孙院长还是顶住了,最后签了字。” 庆哥的烟吸得很慢、很悠然,随手轻轻地弹落烟灰,接着言道:“这当然好。不过我心里还有一个不踏实,其实我也不知对还是不对,反正都不是外人,我就随便一说,你们也就随便听听。” “小时候啊,有一次我后脖子上生了个疔疮。我家挺穷的,还在乡下,也是缺医少药,就没怎么管。谁知道这疔疮就是不好,我娘请了镇里的郎中给瞧瞧。那郎中说这叫砍头疮,要么拿刀切开,放脓,应该是个最快的法子,可是万一弄不好,说不准立马就会死人。要是不动刀,就只能上些草药敷着,看看能不能把毒火压下去。” “我爹娘是乡下人,听着要在儿子脖子上动刀子那还了得,肯定是不答应,就那么敷草药敷了个把月。疮倒是真变小了,可过些日子就开始发烧,先是低烧,然后越来越高,起不来床,眼看着人就不行了。” “我们家也是几代单传,爹娘看着我这样,也没了办法,只能雇了辆车去夔州,请个好大夫再瞧瞧,就算死马当活马医吧。也算我命大,城里面正好有个外来的大夫坐堂,一看便说这是毒火没放出来,憋了回去,便在身子里犯了病。眼下也就只有动刀了。” “到得这光景,我命悬一线,爹娘哪还顾得上什么动刀不动刀的,就让大夫只管去治。他把原来郎中敷的药都去了,就让那疔疮再发发,然后拿刀子给剌开,把脓给放出来。因为时间耽误了,得反复地剌、反复地放,弄了十几天才放干净,脖子上也留了一个大疤。” 庆哥放缓了声音,眼睛也望着远方:“我觉着咱们中国的事,就像是身上生了这些疔疮。如果能不开刀治好了固然是最好,可就怕抹了些民主宪政的药,一时压下去,可毒火和脓没放出来,最后攻了心,那就真难办了。” 他这话说得舒缓,可却让原本轻松的年夜变得凝重了许多。众人都想着我们这国家是否还需要再动干戈,才能把几千年的毒火放出去。 内森咬着嘴唇,点点头,言道:“庆大哥这话也有道理。其实美国也是这样。我们的独立战争,虽然打了好几年,但说不上多惨烈,至少没办法和现在的战争相提并论。但却是把好多问题压了下来,比如说黑人奴隶。之后几十年,几代人想尽了办法,左一个妥协,又一个方案,总想着把他压下去。可是南方北方越走越远,最后这疮还是破了,打了内战。死的人比哪次战争都多,才把这问题最终解决了。” 楚娇重重地捏了一下内森的手,嗔道:“大过年的,又说这些死人的事,多不吉利。你这老毛病怎么又犯了。也怪我,非要提这什么国民大会的事,我看咱们还是免谈国事吧。” 免谈国事虽是个好建议,但谈天便是如此,像滩上的溪流,有着自己的走向,陡地要它转向,却也只能变成一团沉默。看着屋里的老座钟,时间离午夜还有半个钟点,而日出便更在漫漫长夜之后。我不想让众人扫兴,既然说了要守岁到天明,总不好就此散了。还是德诚出了主意,说是大家都是新派人物,不会喜欢打麻将的,但家里正巧有扑克牌,便劝着大家打牌解闷。 不过,我们不巧是七个人,德诚又说自己不会,不愿坐下和大家一起玩,便凑不了两桌。楚娇本想去叫若颖,说是给我找个对家。但我猜想她必是不愿把抗儿独自放下,便说让大家轮着打牌,剩下的三个人一起包些汤圆、抄手,做宵夜吃。 我原本是建议大家轮着来,免得打牌太累,或是做宵夜太无趣,可是庆哥和小竺一开始便坐过来,说是桥牌打得不好,要和我一起包汤圆。这倒也好,毕竟另外那两对左右都不是对厨艺一道在行的。我们三人一边包着汤圆,一边聊起了他二人的婚事,原来他们二人也有约在先,要到抗战胜利之后再办事。 “我们想着在胜利大厦办喜事,”庆哥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揪起一块水磨粉,在手里很快地搓成了球,随着一按,变成圆饼,便可放入馅料了。 “可是谁知道这一胜利啊,大家都等着要办事,也都想着胜利大厦,借个吉利,一直就拖到三月份了。” 庆哥看来倒是精于厨艺,虽是嘴里说着话,两手配合着,一丝也不受影响。一边转着,一边捏,片刻间便又包好了一个汤圆。 我看着他那边已开始包起第三个,而自己手里那头一个形状还不甚满意,便笑着冲小竺道:“你将来好福气,先生能上厅堂,能下厨房。” 小竺脸上一阵骄傲,泛着红晕:“我们俩啊,小时候家里都穷,什么都得学着做。您别看他现在穿着西装,拿着自来水笔,要是让他放个牛、挑个粪,也难不着他。” 庆哥放下包好的汤圆,深情地言道:“我和小竺也算是运气好的。小时候虽然是苦,到底还能上个学,这么慢慢地就能出来。乡下那帮穷亲戚,再没个文化,就只能一辈一辈地受苦。” 小竺点点头,柔声道:“要说,我还得谢谢您,李先生。您家给咱们学校捐了地,捐了款子,能让我们家里没钱的也有个地方上学。” 我摆摆手,叹道:“这都是先父在世时积下的功德。到我这一辈,也是惭愧,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当年在美国上学那会儿,看着那么大的学校,那么多的图馆都是慈善之举,就想着自己将来也能做点善事。可是回来了,四处看看,教育救国也喊了好多年,都是杯水车薪。” 庆哥似也感到了我心中的无奈,便道:“李先生,现在毕竟开始和平建国了,那天我还跟小竺说呢,过两年,说不定我也不在银行干了,就回乡下办个学校,也是件好事。” 听说这话,我心中一喜,笑着言道:“那也不用去远了,就来自贡嘛。这儿是小竺的老家,你也算是咱们自贡的女婿,我和校董们商量,将来一定聘你。” “这话当真?”庆哥的声音中有些激动地问道:“不过还真得再等两年。行里面过阵子可能派我去万县,把川东的业务发展发展,等到那边有些眉目,我就来向您报道。” 我们桌上的汤圆渐渐摆满,德诚便过来换上抄手皮和馅。说起学校的事,庆哥的兴致极高,不断地问我美国学校的情形,与我商量着将来如何能让左近的孩子都来学校读。正说话间,但听得牌桌上一阵喧笑:“白莎姐,你怎么又走神了,咱们现在打的是红桃,你怎么把方片都打出来了?” 我侧头望去,白莎正忙不迭地向众人道歉,嘴里埋怨着说这几天事情多,晚上睡不好,现在熬起夜来便没得精神。 楚娇睁大眼睛,嘴角微翘,笑着言道:“白莎姐,我看还是换舅舅来打吧。你去跟庆哥和竺姐说说话,聊聊学校的事。这么打下去,你老是分心,闹得姐夫也跟着你一块输。” 白莎脸上微微一红,回过头,望着我,眼神里仿佛也在求我解围。我换上牌桌,接着又玩了几轮。不经意间看过去,那边庆哥、小竺和白莎三人,面色凝重,低声细语,却是让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五十五章 </span>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我本意想留着众人过了灯节再走,谁知自己这主人却是先出了状况。刚过初五,重庆来了电报,阳历二月十号那天民盟和各党派筹划着要开一个庆祝政协的大会,陪都各界代表均会到场,以贺民主。接了这电报,我和众人商量着他们仍在自贡,我去开过会便赶回来。听了我这话,大家皆劝我如此太过劳累,而各自也还有事,便先散了。 回重庆原本是大半天的路程,却是一路多舛,自家雇的车坏了,到得重庆几近凌晨三点。如此睡下,再起来已是不早。此时自是顾不得早饭,草草地洗漱一把,便拽着德诚跑出了门。好在住所就在较场口附近,平日走过去有个五分钟便够了,此时大会已是开幕在即,也顾不上找人力车,只一路小跑了过去。 还未进到较场口,便已能听见人声鼎沸。碰上一群举着纸旗赶往会场的年轻学生,各个眼中露着兴奋的光彩。德诚拽拽我的衣袖,叫我慢一点,喘口气。我们毕竟不是年轻人了,再如此跑下去,怕是没到主席台便要倒下了。 如此又耽搁一阵,到得会场,远远望去,台上已就座了九成。我忙着让德诚找好地方,刚要起身往台上去,却听着一阵嘘声传了过来。转过身向台上望去,正见着一群十几个人涌了上去,一边李公朴先生拍案而起,奔了过来,奋力地想拦住围上的人群。 只片刻间,周围便又贴上了十几人,哄闹乱作一团。我眼看这场面,却未明白究竟,仍是找着人群中的夹缝向主席台奔去。德诚怕是因为之前跑得久了,腿力有些不支。我能觉着他紧拽我的衣袖,也能看到他乞求的眼光,可自己的脚步却是一直向前,不一会儿慌乱的人群便夹在了我们中间。 就在我寻着德诚这一刻,猛听着人群中一片惊呼“小心”。应声望去,一个戴着礼帽的黑衣人手中挥着一把铁尺,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正中李公朴先生的前额,血登时便溅迸了出来。摔倒在地的李先生,弓起背,又倔强地站了起来,寒风中长衫颤动,血顺着面颊,染红了脸和胡须。 不远处,沈钧儒先生瘦小的身躯在演讲台上显得格外悲怆。他大声地呼叫着:“不怕!不怕!”,随着声音,花白的长髯愤怒地飘动。又是一阵惊呼,几个穿着黑色裤褂的人恶狠狠地把郭沫若先生踢到了台下。 哭喊和怒吼此时已连成一片,铁尺和木棍疯狂地挥动,砖头和石块从四面袭来。在慌乱中,突然间一阵剧痛击中了我的眉心,眼前骤然间迷蒙一片,千万亮点抖动,耳边的嘈杂声也渐渐远去。 我必定是昏厥了一阵,醒来时只觉着身下颠动着,眼睛却还是睁不开。“先生,先生,”耳边能听到德诚焦恐的声音,“先生您可一定挺住。我找了车,咱们已经逃出来了。” 此后的事情,在醒和梦之间挣扎,虽然心中一切似是明白,但身上却是瘫软地不听使唤。德诚事后说起,他那天心里也真是怕。从前清到民国,经过的事也不少了,可真的看着眼前血肉四溅,被打的还尽是有学问、有身份的老先生们,那还是第一次。他想着这医院也未必安全,便引着黄包车把我径直拉回家,又挂了电话,请若颖来帮我诊治。 也许听见若颖声音那一刻,我才从那徘徊的梦境中开始醒来。 “老李,”若颖轻声地唤着我,“听得见吗?” 我试着想睁开眼,可眼皮稍微一抬,整个头便撕裂地剧痛,嘴里只能含混地说道:“怎么你来了。你这也是才回来没两天,一大早又把你吵醒。抗儿没事吧?” 此时我手里忽地感觉到一阵温暖,却是若颖的手:“老李,你别忙着说话。抗儿有邻居家嬢嬢帮忙,没事的。你试着握握我的手”。 此时我心里渐渐清楚,想着虽和若颖是很近,之前也辗转地向她表白过自己的一份情。可毕竟是在礼法中长大的人,只轻轻地一握,肌肤相触那一刻便松开了。 “老李,我要帮你先查查脑部的神经有没有损害。没事的,你尽量用力捏好了。” 若颖一边说着,一边用自己手上的力示意着我。感觉到我右手力量没有问题,若颖又把手放在我的左手里,同样地让我用力。 若颖柔声地安慰着我:“老李,你别急。应该没有大问题。我请了位医生,是我的熟人,一会儿就过来给你检查眼睛。” 若颖陪着我,等待医生的到来。我试着问她抗儿如何,不放心他一个小孩子留在家里。若颖温柔地抚着我的手,让我安静地休息:“抗儿挺好的,”她说着,“小家伙不知怎么就明白了我要来看你,也闹着想来,我好哄歹哄地哄了他半天,才不哭了。” 听着抗儿的事,我强忍着痛,想笑一笑,可谁知就这么简单的事,却又扯着整个的头如炸裂般地痛。若颖忙着安慰我,切莫要再说话,就静静地休息一阵子,医生转眼便到了。 人有时便是这样矛盾,旁的日子,身上乏了,躺在床上,想多说几句,多动几下也是懒得,可目下要是真的逼迫着自己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躺着,却觉着身上更是说不出地难挨。好在有若颖在身边,她的手一刻没有撤走,而我也一刻不敢松开,在那暂时的黑暗中,我生怕一放手,那金线便飘开了,我也就再不能找回自己的路。 我估摸时间已快到正午,听见楼下一阵声响,接着便是门扉开启的声音,德诚应该是把医生迎了进来。若颖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叮嘱道:“老李,你等等我,我把情况给汤大夫说一声。”刚要走,她又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柔声道:“一下就好了。” 若颖轻盈的脚步声渐远,房门开启又关上,接着一阵低语的交谈,但却听不真切。那一刻,忽地想到,也许自己从此就盲了,余生将在黑暗和孤独中渡过。 或许真的是那样,当一个感觉被扼杀时,旁的感觉便会慨然代偿,此时我耳边荡起千百种音响,如一根根看不见的丝,嗦嗦地在身边游走穿插,缠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牢牢地把人束住,动弹不得。 门又轻轻地推开,两对脚步声,一边仍是轻盈,想必是若颖,另一边却是滞迨拖沓,间杂着皮鞋扭动的声音,缓慢地前行。 “老李,中央医院的汤大夫是眼外科和神经科的专家,让他帮你看看。”说话间,若颖又将我的手握住。 汤大夫一开口,却原来也是我们四川人,听起来该是成都的口音。他如若颖一般试了我的手力,又在脚心,膝盖、手掌等处用不知是什么的器械轻轻划动,试着我的反应。 “没得什么大问题,”汤大夫轻声地对着若颖说道。 “李先生,”他声音厚重,听上去年纪怕是不小了,“你各处反应都不错,这是好事,脑子该是没有受伤。你试着睁开眼睛,我给你检查一下。” 我心里惧怕睁开眼睛时的剧痛,嘴里的话也说不太清,只得慌忙地挥着手。 “汤大夫,李先生刚才也试着睁眼睛,但太痛了。”若颖帮我求着情。 汤大夫的声音中透着不容商量的语气:“眼睛要是感染了,就需要尽快治,拖不得。” 若颖没有再作声,只是尽力用自己的手传来安慰。 “把窗帘放一放,”汤大夫命令道,“太多光他受不了。” 若颖的手松开,起身去拉上窗帘。可她这一走,我心中又是一紧,只觉着身子四周的黑暗更浓了。 “若颖,你来先简单处理一下表皮伤,”汤大夫接着又发出了下一道命令。 接下来,药箱开启,玻璃瓶罐与桌面碰撞,液体在瓶中晃动,然后是若颖温柔、平缓的声音:“老李,我给你清理一下伤口,可能会很疼。你忍一忍。” 若是汤大夫来清伤,我说不准会因那扯裂的疼痛而呻吟。可若颖的声音中自有无言的力量,她指尖轻柔的触碰,也让痛楚渐渐淡去。 清伤完毕,汤大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李先生,睁一下眼睛。” 起初眼前只是一片混沌,无形、无色。闭上眼,再慢慢地睁开,觉出一团云雾在眼前飘动,其后拖曳着丝丝絮絮。 “李先生,能看见我吗?” 我无奈地叹道:“看不清,完全看不清。” 汤大夫的声音仍是那么坚韧:“你再试试,能看清我的手指吗?” 眼前仍是云雾,隐约几处鼓出,几处凹入,我叹了口气,摇摇头。 汤大夫倒也没说什么,不一会,我眼前亮起了一块模糊的光斑:“李先生,别紧张,我给你看看眼底。” 两边眼底查过,汤大夫声音平静地说道:“眼睛看着还好,没有感染。眼底有些出血,不过视膜没事。” 我刚想抗议,倒是若颖把我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汤大夫,老李怎么还是看不见呢?” “眼球受压,晶体暂时变形,就看不清了。别得办法也没有,静养吧。暂时不要用眼。若颖,你给李先生包扎一下。” 他顿了顿,接着道:“给他用消炎眼药,要防一下感染,别的就得等时间了。” 我心里想着汤大夫的话,这或许是我能看到的最后的光明?二十多年前,自己曾绞尽脑汁去感受那黑暗中的世界。可世界真变暗时,心中所剩的便唯有冰冷。 我担心汤大夫在若颖面前不愿把真相讲出,便道:“若颖,我想单独和汤大夫说两句?” 若颖并没有马上答话,迟疑片刻后,她轻柔的脚步声远去。我闭着眼睛寻找着汤大夫所在的方位,小声地问道:“汤大夫,我会瞎吗?” 这话在我自是沉重,可汤大夫听了却是朗声笑起:“李先生,您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也能看见些吗?” “可是什么都看不清,就是一团影子。”我停了停,心中怕着的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我看过医的,眼睛要是感染了,起初就算能看得见,最后也会瞎。即便只有一只眼感染了,那细菌会跟着神经传到另一只眼,最后就都瞎了。” 汤大夫听了我这话,又是一笑:“李先生,您还研究过眼科?您说的那是早年间的事了。目下有了青霉素,即便感染了,也有办法。” 他这番话本该给我希望,可心中仍是悸动:“会不会有其他的后遗症?” “这个倒也难讲,”汤大夫的语调变得低缓,“有的人,经过眼外伤,说不准视力没以往好。” “就只没以往好,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可能?”我似是觉着他仍是在宽慰我。 汤大夫怕是也耐不住我这絮烦,声音变得严厉:“你要是这么问,那可能的就多了!” 说道“可能”两字,他特意地加重了语气:“你可能视膜脱落,出外伤性白内障,还可能继发青光眼,而且说不准现在没事,几年后才出事,这么说你满意啦?” 我自知理亏,叹口气,不敢再说什么。 “李先生,若颖说您以前去美国留过学,听得出,您自己也看过医。西医既不能什么症状都下诊断,也不敢说包治百病,都是个概率的问题。” “我这么说吧,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您最多是视力略微下降。到您这个岁数,该不是还怕戴眼镜吧?” “汤大夫,这倒不是怕这个。只是以前有位朋友,眼睛是失明的。现在自己眼睛受伤了,便想起了她,心里有些乱,也有些怕。” 无声的片刻过后,耳边传来一阵莫名而清脆的噔噔声。 “您怕是听不出吧,这是我的腿,”汤大夫幽幽地说道。 我正诧异这莫名的声响怎会来自于人腿,他便接着道来:“六五大轰炸时被炸到的,小腿丢了半截。其实就像我跟您说的,就是个小麻烦。套上假腿,走得慢点,旁的一概都不耽误。” 我自是明白了他的好意,在黑暗中抬起手,寻找着汤大夫的方向。他握住我的手,低声道:“让若颖来给您包扎一下。这段日子别见光,让眼球慢慢恢复,两个星期后应该就可以看清东西了。” 给我包扎的时候,若颖的指尖几次轻盈地划过我的前额。那刻自己心里不禁一阵感叹,或许却是应该感谢那不知哪方的恶棍,给了我这被呵护的时光。 “老李,我想还是晚点回北平吧,等你这伤好了,我和抗儿再走。” 我心中一凛,嘴张了张,却不知该说什么。若颖轻轻地按住我的肩头,劝道:“你别客气。大家都是好朋友,这点儿事,也不算什么。其实原本我就不想太早走,这时候北平还冷着呢。” 到得中午,若颖原意要喂我吃饭,我却是不敢再叨扰她。恰是因为若颖在自己心里有个不一般的位置,便更不能让她费心这些琐事。 在黑暗中时间似是也变得凝滞,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又听得客厅中的人声,却原来是白莎和琴生赶了过来。 一串略显犹豫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听来是白莎把琴生留在了外边,独自来看我。 “舅舅,”她只叫了一声,便停住了。 我伸出手,寻找着白莎,嘴里还忙着说道:“舅舅没事。医生来看过了,过几个星期就好了。” 若是旁人,此时强忍着泪,只是会点头。但白莎从小便生活在失明的伊莎白身边,因此上在我这暂时的盲人身边还是记着那些细小的不同,把每一个动作都说给我听。 “舅舅,我在床边坐下,陪陪您好吗?” 我强忍着痛,笑了笑:“唉,以前和伊莎白在一起那会儿,总是想知道失明到底是怎么一个感觉。那时她便告诫我,切莫把小说里浪漫的描写当真,也千万别乱想着要去找那失明的感受。这话要说也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谁成想现在却差点应验了。” 我没听到白莎的声音,倒是手背上感到一滴带着温度的水珠。 “舅舅,我不知该怎么说。听说较场口的事,心里就一直特别的乱。你怎么看这事?” “那几个闹事的,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我和德诚路上被耽搁了,也没闹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起的事,恐怕也就是抢个位子,别个苗头?” “我看没那么简单,”白莎平静地说道,“这么大的活动,换了平日,你想想,得有多少警察、宪兵,还不说便衣和特务。可今天这帮人都哪去了?” “冯玉祥将军和周恩来先生会晚到,这点他们也知道的。这明摆着就是掐好了时间,专向民主人士,向老先生们下手。真是卑鄙、无耻。”说到这儿,她原本平静的声音变得急促而高亢。 听了这话,细细地想来早上的一幕。从政协闭幕到较场口,不过十天罢了,当日那原本光明的希望便就如此去了。此时笼罩四周的黑暗变得更是凝重和压抑。 “民主难道说就这么死了?”我喃喃地问着白莎。 她双手握住我,柔声说道:“不会的,舅舅。咱们会更苦、更累、也许还会再流血。可咱们心中许的愿一定会来。”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吓住咱们,那是做梦。他们挡不住未来全新的中国。您还记得托马斯·培恩的那句话吗?‘暴政犹如地狱,不会轻易被征服;但是我们心存信念:斗争愈艰苦,胜利愈荣光。’” 我点点头,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在白牧师家,读着《美国危机》时的心潮澎湃。 “虽然自由之火不能时时闪耀,但余烬永不会熄灭。”我接着她的话背出了培恩的另一句名言。 “这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舅舅怕自己这一辈子看不到了。” “你还记着庆哥除夕夜说得话吗?现在想想,我也明白了,他们这样只会灭亡得更快。你一定要保重自己,舅舅。你一定会看到咱们的梦想。” “可舅舅还能做什么?”我不解地问道。“照这样子,政协也好、国大也好,开下去也是摆设。舅舅要是再年轻二十岁,说不定也能去革命。可现在这把年纪,就只能等着。” 白莎笑着拍拍我的手:“舅舅,你怎么三句话不离说自己老?你还不到五十,身体又不错,可干的事还多着呢。现在有事做,将来那就更多了。” “你不知道,白莎,这事儿我也没跟旁人说起过。我父亲去世那年只有五十五岁。我爷爷也是五十几岁就故去了。我心里也有这个迷信,也许我们李家的人都不长寿。我呢,连个后代都没留下,要是就这么走了,这辈子真是一事无成了。” 白莎刚要答话,我便止住了她,怕心里刚刚浮出的那个念头没有机会再说出来。 “刚才这会儿,我这么躺着,眼睛看不见了,心里却更明白。我想着楚娇和内森总算有个归宿,我和幺妹两个做个伴,也要不了太多花销。” “眼看着这盐的生意不好做了,不如趁着它还值钱,把家里的盐井卖了。这钱呢,就交给你。我知道你们做的事也是需要钱的。” 我听不到白莎的回答,又看不到她的表情,心中一阵焦急,声音也变大了:“白莎,扶我起来,我现在就让德诚拟个字据。我既然想明白了,就别再等了。” 白莎用双手轻轻地按住我的双肩,声音中透着激动和欣慰:“舅舅,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既然你这么想,我一定帮你办到。只是这事也得好好谋划。你别急,我先想想,等你好了,咱们一起把它办好。” 这话好似在黑暗里给我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子,全身也陡地轻松了许多。我笑道:“白莎,咱们说了这么久,让琴生等着也不好。你们先回去,舅舅会好好养伤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五十六章 </span>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几十年后想起来,那黑暗的三个礼拜却是一段难忘的时光。虽然民主建国的挫败在我们那代人心中所留下的疤痕即使在皮肉之伤平复后也永远无法逝去,但一时间成为众人心中的英雄,能留下即将远行的亲人和朋友,无时不被爱抚所环抱,却是难得的慰籍。 楚娇和内森得着消息,过了两天便也赶来了重庆。他们原本还有些箱笼什物未能收拾停当,但此时也都放下了。内森说着来回往返也是麻烦,准备就此在重庆等到我这眼睛好了,再和楚娇直接启程赴美。 白莎和琴生也是时常过来看我,还讲些报上有关较场口的时事新闻。参会的各界代表此次受伤的有几十人之多,而尤以李公朴、郭沫若几位先生的伤势最重。我想着此时众人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还要向当局讨个理论,也就把自己的伤情瞒下了。过得几日,让德诚和盟里面说自己受了些轻伤,养养便好。 若颖隔两天便会过来一次,帮我换药。每次把抗儿带在身边,也会让孩子做些事情。拿个橙子,递条毛巾,孩子虽小,听上去却是干得井井有条。 “孩子小,娇一娇也没什么关系,”我常这样对若颖说。 这时她便会笑我这个干爸如何像老婆婆一样娇惯小孩。 “男孩子就得坚强一些,”若颖的声音虽然柔弱,但字里行间却有着一种坚毅。有时她会再加上一句:“我们抗儿就更得快快地长成一个男子汉。” 此时我虽看不到,心里却能听出若颖话里既有对孩子的期望与骄傲,又何尝没有几丝酸楚和哀伤。 这日我让德诚带着抗儿出去玩儿一会儿,若颖便在我身边坐下,陪我说话。 “昨天我问汤大夫,他说再过两天就能给你解绷带了。” 看我没说话,脸上似是也有几分难色,若颖便接着宽慰道:“老李,要我说你是太担心了。汤大夫不是说了嘛,你这伤应该没有大碍的。” 我苦笑地叹道:“其实也不是这伤。我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就算是留下什么毛病,也无所谓了。我心里在想,这段在家里养伤,你和抗儿,楚娇和内森,还有白莎和琴生,我这几个最亲的亲戚和朋友都在身边。” “我从小家里就人口不多,几十年了,真是难得有这么热闹的时候。想想再过几天,你们就各奔东西,心里还真是舍不得。” “我有个傻念头,说出来也让人见笑,在他们几个晚辈面前我也不好意思说。我心里就想着,要是这伤晚点好,说不准还能多留你们一阵子。” 其实这话在我心里存了好久。在晚辈面前不好说固然是实情,但晚辈总是要远走高飞的,而若颖却有些不同。虽知她终归也是要走的,可毕竟还有那么一根细细的线牵着,也就有了剪不断的希望。 听了我这话,若颖幽幽地轻叹了一声:“老李,我虽说比你小不少,但可能是这几年经得多了,也明白你这意思。岁数大一些,经的事多了,就越觉得每一份缘都难得。想着过几天就得走了,心里也酸酸的。” “过几天就得走了?”我半问着若颖也半问着自己。 若颖听了片刻,轻声道:“我算了算日子,二月底你的伤应该就能好了,到了三月中,天气也没那么冷了,我和抗儿坐船到武汉,然后再换火车去北平。” 原本我心里也知道他们母子启程在即,可总不愿去想这具体的日子。陡地听到也就还有两三个礼拜的功夫,便要离别,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抬起手,想去寻若颖的手。再想想,却是不妥,手放下来,原本要说的话,却也咽了回去。 “若颖,走的日子定了,一定告诉我。我去送你们。” 若颖必定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地握了下我的手,柔声道:“一定的,老李。抗儿第一次出远门,干爸一定要来送。” 过了两天,汤大夫来为我拆绷带。 “试试吧,”汤大夫说着。与他熟络了,便也习惯了他的口吻。 周围众人都在,实是不愿把自己心里的恐惧露出来。睁开眼,却是觉着光犹如瀑布般倾泻进来。好在屋中是半明半暗的,眨眨眼便也很快适应了。环顾四周,几个礼拜看不到的熟悉的面孔便都浮现了出来,当然还有只闻其声,尚未谋面的汤大夫。 众人看着我的目光,都是长吁了一口气。汤大夫两个眼睛仔细检查了,却是发现到底还是有些影响。我的眼力原本很好,此下左眼望着远处的物件,周边多了一道浅浅的轮廓。汤大夫反复地检查了,说是问题不大,便如旁人浅度近视,加上少许的散光,不配眼镜倒也无妨。 这阵子折腾,虽是不过水中微澜,但毕竟把各人原本的计划都耽搁了。此后几天,若颖和楚娇忙着安排各自的行程。可巧,楚娇和内森也觉着坐船方便,一是收来收去,收出了七只大箱子,无论怎样飞机也难上去,再者,内森毕竟是行动不便,在飞机上便只能坐着,久了对身子不好。如此这两家人便定了结伴一起坐船先到武汉,若颖和抗儿坐火车由平汉路北上,楚娇和内森顺江而下,到上海再换海船赴美。 时间一日日过去,虽然每日与楚娇夫妇在一起,若颖也隔几日便过来一趟,心里却像沙漏一般,越发的空了。这日早上,楚娇进了屋,提起想陪我出去散散步。我本想让德诚扶着内森一起去,可楚娇却说要单独和我讲。 久未出门,才发现初春的暖意已若隐若现。楚娇挽着我的手,从较场口走到储门,一直沉默着。到了江边,眼望滔滔长江水,不一刻,她竟是流下了泪。 “舅舅,我和内森哥昨晚又吵架了。” “怎么了?”我愕然问道,“你们接下来这一路好几个月,可不能老是闹别扭。唉,我真是不放心你们” 楚娇无奈地摇摇头,侧过脸,看着远处的南山:“我也说不好。以前我们俩吵架就吵了,闹得昏天黑地的,好了就好了。这次不知怎么的,吵得不冷不热的。” “开始我想着可能我们都怕让您知道,便不敢放开吵。可是后来一想也不对,好像两个人心里都有点怕这趟旅行,也有点互相怕,谁都不敢把话说重。” 我本对这夫妻间的事一无所知,只是能顺着自己的感觉去猜揣。若是互相怕了,岂不是相互生了隔膜? “到底是为什么吵的,要是小事,说开了,不就没事了?” 楚娇擦了擦眼角的泪,轻声道:“其实开始就是说着到了美国做什么。本来是闲聊,谁知说着说着就急了。内森哥一直说我因为照顾他,耽误了上学,回去就要先帮我联系学校。可我说还是想能找个工作,这样也不用劳累公婆。” 我点点头道:“楚娇,你能这么想,也是懂事了。美国不像我们中国人,几代人聚族而居,大家都是很独立的。” 楚娇感激地点点头,眼睛里又涌出了泪:“您看,舅舅您也这么想。我就觉着我也是为我们俩能自立。” “可谁知内森哥也不知怎的,却是不高兴了。开始他什么都没说,就是闷闷的。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却也恼了,问我是不是觉着他不能养活我们。” “唉,我现在想着也后悔,说什么不好,偏要说这个。其实到了美国,再商量也不晚。内森哥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又是气、又是恼。” “我也急了,便跟他争。我说现在女人工作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干嘛这么顾面子?白莎姐不也是在工作,姐夫也挺高兴的,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摇摇头,想来这话必是刺痛了内森,心里的担忧又多了几分:“楚娇,你知道内森和白莎也算是初恋。白莎在他心里有个位置,这也不能怪他。这么说太伤他了。” 我本是想劝楚娇,谁知她听了这话,更是委屈地哭出了声:“你们都这样,老是念着白莎姐这么也好,那么也好。她那么好,这几年她在哪儿啊?” “内森哥瘫在床上那会儿她在哪儿?给内森哥导尿,擦身子,扶他走路,她在哪儿?我是没她学问大,也不懂什么国家大事,可难道我这几年照顾内森哥还照顾出错了。我心疼他,就换来这个?” 这下子我也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哄楚娇,只能无助地在旁劝着她莫要哭。过了几分钟的光景,楚娇终于平静了下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 “其实我还不是看着内森哥太累了。最近这几个月,他成天逼着自己练走路,腿和腰动不动就抽筋,一大块一大块地绷着。我给他揉,半天都揉不开,要是闹不好就又疼得受不了。 “我知道他是想在回美国前就能学会自己走路,这样找工作当然容易。可我就恨他为什么不明白,我嫁给他又不是要当大小姐,干嘛就不能两个人同甘共苦,他非要一个人撑着?要是把身子累坏了,最后还不是他受罪我也受罪。” 楚娇心里或许有委屈,我这几年也能隐隐猜出。可是我这个没结过婚的人,却是难以体味那爱得越深,便刺得越痛的酸楚。 “楚娇,要是不行,就缓缓再去美国吧。我看自打说要回去,内森就总是阴沉沉的。” 楚娇无奈地摇摇头,轻声道:“算了舅舅,反正嫁也嫁了,爱也爱了,过日子也就是这样了吧。您也别担心了,我们也就是闹闹,也没什么大事。” “要不我和内森说说?”我试探地问道:“你们之间不好说,舅舅总算是个长辈,我的话内森还是会听的。” “您这次说了,下次也说不了。其实内森哥那么聪明的人,他心里都明白的。可这心里的事,比身上的伤还难治。” 我看着身边的楚娇,脸上的泪花衬着尚未逝去的稚气,二十出头的孩子,心上却压着这么重的事。 “楚娇,去住一段,要是真的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处,就回来吧。其实内森也说过更喜欢在中国。” 楚娇没说话,眼角却又有泪珠盈出:“以前我老是闹着要走。可这就要走了,心里也有点怕了。妈妈过两天也要来送我们。以后就要靠舅舅照顾她了。” 楚娇自小生活虽然说不上是锦衣玉食,可也没少被我们娇惯。到了这要离开的时候,陡地觉得她已不再是那个使小性的孩子,懂了事,但也多了心事。 我笑笑道:“我们两个老的倒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要说,你娘若是知道你这么挂念她,心里也会感激的。” 楚娇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有些腼腆地言道:“舅舅您还夸我呢。这么多年,就只是知道和妈妈撒娇使性儿,心里有时还怨她没见识。现在要分开了,才知道自己好不孝顺,她这辈子也有好多难处。” 说到这里,楚娇沉默了片刻,眼光下垂,双颊有些绯红,声音也变得细而柔,“不知道我能不能给内森哥生个孩子。他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也想的。我想要是能有个孩子,内森哥也会高兴很多的。” “能有个孩子自然是好。最近这段,若颖带着抗儿常来,看着小家伙一天天长大,心里真是高兴。” 听着我声音里荡漾着畅想,楚娇终于扫去了适才的忧伤,笑着道:“舅舅,我还一直没看出您也这么喜欢小孩子。抗儿是蛮可爱的,不过到底是干的。我跟内森哥商量商量,我们索性生三个孩子,一个当然得跟着他姓西蒙斯,另外两个一个姓李,一个姓章。” 这话把我也逗乐了,忙不迭地摆手:“楚娇啊,你这心意舅舅肯定领了。我没带过孩子,不过看着你娘,还有若颖,带一个孩子就够辛苦的了,三个那还得了。” 楚娇扬起眉梢,不无豪气地说道:“舅舅,您还真的是留过洋的,想法就是不一样。咱们中国人谁不爱多子多孙的?您就这么对我没信心?我现在就跟内森哥说去,只要他能养,我就能生。” 回到家中,楚娇便对内森说了。这事虽是有些突兀,但究竟把之前的不悦盖了过去,内森便也笑着答应了。 过了两天,幺妹也从自贡赶了来。翻着月份牌算算,离开船期便也就只有三日了。德诚看着我和幺妹这两个老辈子只管着独自唉声叹气,便小心问我是否办席践行酒。起初听了这主意我连连地摇头,说是如此只是平白地在一块伤心。可过了半日,德诚又独自推门进屋,问起这事。 我无奈言道:“现在哪有心思办这个。楚娇娘成天在我这儿掉眼泪,只说是把女儿养了这么大,就这么走了,也不知道哪年再见。” 我虽嘴上只是说着幺妹和楚娇的事,心里却也难过与若颖和抗儿的离别。纵使北平比之波士顿要近上十倍,也毕竟是相隔千里。虽然不至于以泪洗面,但我却也没有心情面对若颖和抗儿。 德诚看着我,只是默默地点头,却不见离去的意思。我自知道他平日不是这样,若是这样心里就必有一番道理,不让他说出来也是不能。 “先生,您还记着您当年出洋前那几天?” 我心本不在此,也不知如何他会提起着陈年往事:“都快三十年了,也记不清了。怎么提起这个呢?” “我听我爹说,那几天老爷心里也是不好受的。老爷他自不会说,只有我爹能看出来。其实,现在想想,老爷怕是那个光景便觉出了将来再见不着您了。” 德诚说到这儿,停了片刻,我拉他坐下,慢慢地道来。 “算算那时,我爹也跟了老爷三十多年了,虽不是全然拿得准,但也能看出几分。可是老爷心里虽是难过,脸上却一丝一毫都不露。您想想,那几日,老爷是怎么个光景?” 这将近三十年前的往事,此时想起来,却像是雾中的南山,时隐时现,支离片断。 “以往也没仔细想过,现在说起来,倒也真记不起父亲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便如往日一般。要说,倒仿佛比平日还要高兴些。” 德诚幽幽地点点头,言道:“这就是了。我那时候不常见着老爷,但是听我爹说过,确是这么一个情形。而且,您不记着吗,老爷给您办了一大桌践行酒,还请了左近乡邻、远处的亲朋,好热闹的。” 顺着德诚的话,这久远的场面如同银板上的影子,重现现了出来。 “记着父亲对来贺喜的亲朋说了很多话,说我给李家光耀门庭。” “这就是了。您想想,老爷看着您出洋,心里其实是说不出的难过,可给您办践行酒却是不让您难过,所以不但要办,还要办得风光体面。这倒不光是面子上的事,却是让您心里不要有什么遗憾。” “换到现在,其实也是一个道理。您看楚娇小姐和内森先生去美国,这自是好事,林小姐和抗儿少爷回北平与家人团聚也是喜事。您要是总是不快活,却不是让他们心里也留个解不开的结?” 说到这里,我自然也是明白了,便问着德诚这践行的酒宴如何来办才是正经,毕竟目下在重庆比不得自贡,却也难去铺张。 他笑笑,看似已成竹在胸:“先生,其实这几位也不是喜欢排场和热闹的,就在家里吃顿便饭也无不可。我倒是想着,您该送他们些东西,这样就算是隔着千里、万里,也能有个念想。” “送些东西,”我喃喃地重复着,心里却是一时想不出什么物件能寄托如此的思念。 德诚接着一板一眼地言道:“其实这也不在物件的贵重,就是一份情。我看内森少爷最喜欢和您说些诗词上的事,您何不就写幅字给他们。林小姐那里也是一样的,她不是还说等抗儿少爷长大了,要和您学写字吗,您也就再写一幅。” 写几幅字倒是不难,只是找到些合适的文字,也需思量。不过既然知道了这法子,这最后几日倒也过得不那么难挨。 我自是在房里准备这些,德诚便在外厢安排家宴。只是苦了幺妹,仍是满面阴云不展,见我忙着,过来坐坐,不几时,又悻悻地蹒跚走开,嘴里只是唠叨着自己命苦。 船期是三月十五,我们便定在十四日的晚上在家里吃饭。我思前想后,还是请了白莎和琴生,毕竟也是亲人,若是不请,怕真如德诚所说,反而留下不解的结。 待我拨通电话,她却说今日琴生的肺病又有些不好,她就不来了,但请德诚去取了礼物,一副送给楚娇的水钻耳环,还给抗儿买了一辆干电池的火车头玩具。 席间我取出送与各人的字。给楚娇和内森的是辛稼轩的《破阵子》,内森这几年对辛词浸润日深,看了自是十分喜欢。楚娇拿来念过,却是撇起嘴来嗔道:“舅舅就是偏心,只管想着内森哥喜欢的写,又是什么看剑,又是什么连营,就是些男人的事。您怎么就不写点女孩子也喜欢的?” 我知她是在撒娇,却还是内森机智,笑着道:“要说着辛词里也是有女孩子喜欢的,可都是些相思的事情。你挂出来怕是不好意思。” 楚娇捶着内森的后背,只说他欺负人,把大家都逗笑了。 送给抗儿的也是辛词,是《登京口北固亭有怀》。若颖对诗词涉猎不多,我便逐句地说给她听。词里说的是少年英雄的豪迈事,她听了自也高兴。给若颖自己我也写了一幅字,却是没有在人前拿出来。那是李白的《菩萨蛮》,自是把心中的离情寄语纸上。 吃过饭,德诚安排好车,我便陪着若颖和抗儿出了来。此时夜色渐浓,又近旧历十五,清白的月亮在薄雾后略见轮廓。抗战胜利后的重庆街头,为着找回因八年灯火管制而失去的夜景,满是华灯。 来到街上,若颖轻声叹道:“最后一晚了,才发现重庆的夜色还这么漂亮。” “老李,咱们带着抗儿走走吧,让他也再多看看重庆?” 若颖一边说着,一边把怀中的抗儿放下,弯下腰,怜爱地看着他道: “抗儿,咱们和干爸逛逛街好不好。” 抗儿抬起头,看看妈妈,又看看我,用力地点点头,黑黑的大眼睛中泛着欣喜的光。他一手牵着若颖,一手牵着我,尽着自己的力气,迈开最大的步子。 我们顺着中兴路,缓步前行。若颖没说话,我便也沉默,只是觉着这几刻沉寂却胜过言语。看着街上时时过去如我们这般牵着孩子的夫妻,对视间两个人想开口却又只是无声地笑笑,最终还是若颖打破了这沉默。 “老李,今天真得谢谢你。” 我侧脸看过去,街灯和月光衬出她圆润的面庞。我低下头,轻声道: “干嘛要谢呢。大家朋友一场,送送也是应该。” 若颖垂下目光,看着踏着步子的抗儿,沉默片刻后,她开口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总是为抗儿也要谢谢你。原本我心里也挺怕的,可能是这些年打仗闹的,一想着要分手就伤心。今天来之前,我还忐忑了好一阵子,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道别。亏着你有心,送了我们字,饭桌上也不用尽说些离别的话。” 我点点头,心里自是感激德诚的心思:“今古恨、几千般,只因离合是悲欢。我在美国上学时,有位老先生专门钻研中国的诗词,研究出个道理,说是西人的诗讲的是情爱,日本人的和歌讲的是生死,可咱们中国人的诗词却是讲离合。所以说,这也不只是你一个,普天下的中国人都是难过这离别一关。” “倒也真是这样。别说这大人了,就是抗儿,这几日好像也明白了要走,扯着邻居家小朋友不愿意放手。他还小,说不准走了也就记不得重庆这段儿了。有了你给的字,他也就有个念想了。” “不过,”若颖停下脚步,眼睛看着我,似是在斟酌着词句,“老李,我们这一下子都走了,恐怕你这儿就冷清了。 往常我总觉着不可唐突,少有与她直直的、长久的对视。可此刻,却是忘了平日的不安与羞涩,看着她静如一泓清泉的神情,我的心也随着静了。 “冷清是冷清,不过我也习惯了。抗战之前的十几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过现在也不同了,虽然身边冷清,心里却多了好多牵挂,想想你们,日子也不会那么寂寞。” 若颖的嘴唇微启,似是有话要说,但终究没说,只是嫣然一笑,眼睛又弯如新月。我陪她和抗儿走到较场口便道了别。车子送他们回歌乐山,我也趁着清冷的夜色走回了家。 路上心里便只想着那个牵挂。人活到了四十多岁,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本活着便最好是有牵挂的,为爱,为情,为国,还是为家,动心了,便有了牵挂,有了牵挂,才能手持金线,无论走到何方,都不会迷路。 第二天清早,江上又起了雾。雾不是很厚,起初是悬在江上,到得八点钟的光景,江北就已勉强能看到。 算起来,自我三八年初到重庆也已八年。放眼两江汇聚之处,便如八年前一般满是舟舸,只是方向不同。那时的船都是逆流而上,从南京、武汉,带着沦陷区百万之众来此避难。而此时,则是顺流而下,西风伴着江水,推起飞舟,便如李太白所谓之千里江陵一日还。毕竟是山河重光,九州同喜,回乡的路本也该走得快些。 朝天门码头边的台阶甚是难走,德诚找了一副滑竿把内森抬上了船。楚娇夫妇买了二等舱的票,两个人一个房间,倒还舒适。我原本想替若颖和抗儿也买二等舱的票,可她却说只是到武汉,不比楚娇他们要一直到上海,还是省一点。三等舱的票,却只买到了上铺,她便说着到船上再与人商量。 安置好内森,我让德诚提了行李,自己抱着抗儿爬上了三等舱的甲板。同舱的客人都已到了,右边是一对操着吴语,说个不停的夫妇,虽听不懂,但总能看出眼神中流露出的回家的热盼。 左边下铺坐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若颖上去和他商量。年轻人一开口,可巧也是北平的口音,与若颖他们同路也要回北平。他爽快地把自己的行李搬了上去,还满口答应了路上照应若颖母子。 看着一切安排停当,虽想再说些什么,但当着众人却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那古语真是没错,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即使一路把他们送回北平,到末了总也是要说声再见的。 我正欲道别,却见若颖低下头,似是在踌躇什么事情,过了片刻,她开口道:“老李,能烦劳管家帮着看会儿抗儿,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随着若颖走到舱外,两米来宽的通道里站着、蹲着、坐着乃至半躺着的,满是操着下江和北方口音的客人。虽只有立锥之地,各人脸上却也尽是喜悦之情。好不容易挤过众人,到了通道的尽头,左右清静些,我们便停下脚步。 “老李,”若颖只叫了我一声,便羞涩的笑笑,低下了头。 “怎么了若颖,”我关切的问道。认识她这么久,从一开始便认作朋友,却是从未见过她亦有这平常女孩子的羞涩一面。 若颖摇摇头,眼睛轻轻一瞥,刚碰到我的目光便又滑开了:“有几句话,其实昨天就想说的。老李,这两年,特别是有了抗儿之后,就一直想谢谢你关照我们。” 我不知若颖为何又提起这事,只是懦懦地道:“若颖,老这么谢不就见外了。再说你也帮了我们好多,不是吗?” “那是不同的。我做的,都是护士的本份,换个人也会的。可你对我和抗儿,是真心的朋友,真的很不易的。” 我笑笑道:“能做朋友,本也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你这么谢,倒叫我受之有愧。” 若颖侧过脸,瞥了一眼舷窗外时隐时现的江面,幽幽地叹道:“老李,其实我昨天心里就想着一件事,总是犹豫着,说出来却是怕你见笑。一直到分手前,差点说了,最后还是憋了回去。” 我终于释然,昨日她双唇微启,又终归默然的样子便还依稀在目。我虽急于知道她的心思,却也明白不能强求,便只看着她,等着她。 “老李,这几天要走了,我就一直想着咱们俩的事。” 她这话一出口,我却也是一惊。虽然我心里也时常想着这一层,但却也从未敢把我和她化作“咱们”。 “老李,你先听我说。你的心思我明白,其实我也明白我配不上你的。这几天,我就在想,如果咱们真的走到一起去,其实从哪一层上讲,对我也好,对抗儿也好。” 我兴奋地看着若颖,不禁有些喜出望外,忙着说道:“其实对我也好啊。” “可是,我就怕咱们如果真的在一起,反而又不是那样了。我和老高一起十年,虽然一直没有夫妻的名份,可心和身子都交给他了,这一层我怎么都迈不过去。” “我又想,也许你和我能迈过去,可抗儿怎么办?一看着他,我就想起老高。孩子这么小,要是我改嫁,他忘了父亲,老高就太惨了。” 说到这儿,几滴晶莹的泪从她的眼角涌了出来。若颖忙侧过脸,不想让我看到她的泪水。 平静片刻后,她转回过头,看着我,双眸中闪动着柔情和惜别:“唉,老李,我就是怕说起这事儿,会失态,所以一直憋着。不过既然说到这儿,你就再听一句吧。我是想,如果咱们真有那一层缘分,那就再等几年好不好?等抗儿长大了,懂了自己的父亲,到那时再说。” 我激动地握住若颖的手,兴奋地说道:“那就等到抗儿十八岁长大成人,让他定。” 这话一下子把若颖逗笑了,弯弯的双眼似是在我的脸上搜着什么:“等他十八了,我可就都五十出头了。”她垂下眼睛,看着我的双手,轻声地说道,“抗儿可灵了,肯定懂事早,说不准不用等那么久呢。” 那一刻,周边的嘈杂,五湖四海的乡音似是都远去了,只是若颖温柔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不长的话终于扣开了我和她之间不曾开启的那道门。 不知这一刻究竟有多久,只是觉着若颖的手动了动,抽了出来,反过来握住了我:“老李,快开船了,去看看楚娇他们吧。咱们离着也不算远,说不准很快就能再见呢。” 这话也是不错,此情此景正所谓不可多一分,也不可少一分,虽不忍就此分手,但手终是分开了。若颖坚持着让我先走,便目送我穿过通道,爬上舷梯。回首看去,正与若颖的双眸相聚,那两弯新月和唇边的美痣便是她致我的送别。 走回二等舱的甲板,半开的包厢门里传出了楚娇半嗔、半笑的声音: “内森哥,你怎么又这么沉着脸,这么绷一个月,我可就闷死了。” 进得包厢,却看着内森靠着左边舱壁,双腿静静放在床铺上,厚厚的呢裤下露出了瘦弱的轮廓。我细细端详着他仍是年轻的面庞,六年前初见,这脸上还满是稚气和朝阳,可此时眼角和鼻边已浮出了岁月深深的印记。 见我进来,楚娇忙着跑过来,拽着我的胳臂,拉我在内森身旁坐下: “舅舅,都是您不好,非要教内森哥看那些诗词。他呀,上了船就嘟嘟囔囔的,沉着脸,没个好心情。” 我笑笑道:“内森,就要回家了,怎么不高兴?” 内森抿抿嘴唇,苦涩地说道,“跑着来,躺着回去,心里有点空。” 他受伤后其实也少这么提起自己的残废,这六年他在中国留下的却也不只是青春的岁月。 我岔开话去,问道:“楚娇说你在背诗?” “辛弃疾的贺新郎,”内森轻声说道。他虽没说是哪一首贺新郎,我却即刻便想到了:“绿树听鹈鴂?” 他侧过脸,望着窗外的江面:“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我心中一紧,思量着楚娇的话。内森三十岁刚到,原本仍是青春烂漫的年代,或许真的是身上的伤和中国的老夫子们让他的心过早地背上了沉重。 “内森,还是把心放宽些”,我劝他道,“现在世界和平了,你们在美国过上几年,要是喜欢,还可以回来。长住也好、短住也好,大家便又能聚在一起了。” 内森勉强地收起愁容,用右手从下面托起不听使唤的腿,放下床沿,左手撑着,坐了起来。“舅舅,咱们再一块抽根烟吧。” 他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烟盒,帮我点了起来。看着淡蓝色的烟雾如窗外的雾气一般腾起,楚娇皱皱眉,站起身说道:“你们俩一块抽吧,我可受不了这味,出去透透气。” 她顿了顿,看着我笑道:“舅舅,可别光顾着和内森哥抽烟,把时间给误了。要是船开了,那我们可就把您劫到美国去啦。” 我手里举着烟,并没急着去吸。内森深吸一口,先开了腔:“舅舅,楚娇和你说过我们前两天吵架的事?” 我默默地点点头,一时却想不出该说什么。 “舅舅,你放心,我会一直对楚娇好的。” “这个我知道。我其实是担心你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但凡事不能太心急,也不能太勉强。” 内森用手拍着自己的双腿,无奈地说道:“都两年了,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原先我想,伤在中国,要是能也好在中国,就是最好的了。可那是个幻想。其实我心里早明白了,这辈子是好不了了。轮椅、拐杖、一辈子都得有人照顾。真是对不起楚娇了。” “内森,其实生老病死自在天命,谁也说不准的。楚娇答应嫁你的时候,你的伤恢复得还不如今天。楚娇这孩子虽然有些任性,但就是因为任性,也特别重情。她既然和你在圣坛前起了誓,就不会后悔的。” “舅舅,我这么说你别介意,可是你真的不懂。这种事,她不介意,我心里其实更难受。”内森低下头,看着没了活力的双腿,声音中也透着苦涩。 “原来就是自己骗着自己,总是以为能好,就是那么一个幻想撑着。现在要回去了,才真的要开始面对。想想一点做男人的力都尽不到,心里就觉着一下子是气球给扎穿了。只那么一下子,嘭的一声,就破了。” 恍惚间指尖传来灼烫,手中的烟此时已燃至尽头,而耳边也已响起了催促送客的亲友下船的汽笛。 看着沉默的我,内森露出一丝苦笑,幽幽地说道:“舅舅,你放心,我会对楚娇好的。我就是盼着能对她再好些,要是能抱起她走两步,该多好。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这希望了。” 说话间,他把烟蒂按灭,伸出了右手:“舅舅,当初你把楚娇交给我,今后也一定要祝福我们,好吗?” 双手相碰,我感到一阵炙热传来,提起精神,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脸上也尽可能露出笑容:“波士顿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去过了,过几年我去看你们。” 出得舱门,却见着楚娇倚门而站,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看来我们的话她都听到了。她忙着擦去泪水,轻声地说道:“舅舅,再见了。”只这五个字说来,她眼角又涌出泪,竟是止不住地哭出了声。 我正待劝她,楚娇却摆摆手,压低声音道:“我们走了,您一定帮我多照顾娘。您要得闲了,一定来看我们好吗?” 此时我觉着眼睛灼热,怕也是要落泪了。未待我再说什么,楚娇转过身,进了船舱。 我走上最上层甲板之时,船员已在催着道别的人快快下船。迈上窄小的跳板,再向前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了跳板启撤的声音。 长笛鸣过,船就此离岸,想必此时船首在水面中切开波澜,船尾翻起黄色的泡沫,四面更是响起杂糅五湖四海乡音的最后道别。我未敢回头,只是径直地往前走,爬上码头边山一般高峨的台阶。心里只是怕着真如《贺新郎》中的词句,这一回头万里,便就此故人长绝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五十七章 </span>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1946年三月中,国民党的六届二中全会开了,到十七日便放出话来,要把政协协议全盘地推倒。四五月间,国共在东北的四平厮杀起来,而六月份又在中原的豫鄂之地开了战。 还是六月,在南京的下关,便与重庆的较场口如出一辙,请愿的马寅初等几位先生又遭毒打。七月份更是不堪回首,李公朴和闻一多,两位至纯至诚的先生,在四天里,前后血洒昆明。 到此,离开政协会的闭幕也就是半年,岂知民主却已是被活埋到了咽喉。民盟诸公仍是在为和平而奔走,总是想在国共间找到那不偏不倚的中间之路。这居中调停虽不见兵锋,几介寒儒,凭着颗颗良心,要挡住几百万大军的对阵,其实又何尝不悲壮。 十月间,国军攻下张家口。自此两方汹涌的潮水便都漫了上来。想走在中间不为左边或是右边的大潮所卷再无可能,抉择之刻终是到了。 国民政府宣布了国大开会的时间,又逼着第三方面交出与会名单。十一月,人称宪法之父的张君劢终是把民社党的名单交了出去,而张表老则是三电在南京的黄任老,坚持唯有政协全部程序完毕才能参加国大,就此原本共同追求民主宪政的民盟诸公也已分道扬镳。 那段日子里,我听了白莎的劝告,只是在重庆蛰居。没有随着民盟总部去南京,表老那里也少去走动了。我常问白莎何时能把我的产业拿出来,为国家再做些事。可虽是催了几次,白莎总是宽慰我不必太心急,以待时机。 我虽能大致明白白莎所谓之时机也是重要的,只是担心等得越久,这份产业就会贬得越甚,恐怕能做的便不多了。自从国府还都南京,原先仍心存一线希望的川内盐商终是看到自己再无翻身之日。 开春时余先生、侯先生、熊先生、罗先生发起我们自贡七家盐商准备组建四川盐业公司。这主意我本也是赞成的,毕竟在抗战之时我们这些自贡的盐商便已联手,自乡盐灶之间的拼争早已不再是首要的,大家拼的是为抗战多做些事情。如今抗战胜利了,可是川盐后撤,给淮盐让路,这对自贡的盐商便实在是极大的威胁,自然更应该同仇敌忾,为川盐谋条活路。 几位先生看重我粗通洋务和政治,便也希望我能一同入股,可我想着自家体量不大,又惦记着答应白莎要变卖家产一事,便推辞了,只是答应帮着几位先生联络出洋一事。 可事情一开始便不顺利。公司刚付启动,几家小盐商便放心不下,也不愿一同入股,自行成立了西南、中华盐业,以兹抗衡。力量散了,与下江的生意便更难谈。 几位先生看着情形艰难,便合计着一起出洋购买新设备,在井上改用真空制盐。为了这事,七家井灶共集了二十亿国币,准备用这钱去向中央银行兑换黄金。 可不知为什么,几次交涉却都是无功而返。无论兑换黄金或是美元,中央银行一概不准,而几家美国银行也不愿贷款。无奈下,最后盐务局好歹谋划了一个盐业考察团,去美国考察了事。 联手和购买外国设备连连不利,几家大盐商不久便开始借贷度日,像侯先生也是一改往日勤俭的性子,斥资起了一座大宅,过起了表面悠闲的日子。 说起那次去美国考察,侯先生原本极力想邀我同往,还特地计划在波士顿也停一程,让我能去看看楚娇和内森,也能故地重游。我思前想后,虽是动了心,最后还是作罢。 我无法赴美,侯先生自是十分惋惜,而楚娇也不知从何处听得消息,寄了信来,责怪我为何不去看他们。不过我能所籍慰的是楚娇听上去一切还好: “舅舅: 来美已有几个星期,将将把诸事安排停当。我和内森哥忙了这一阵子,都累坏了,今日才有时间好好坐下来给您写信。 记得小时候我总是缠着您讲美国的故事。您不说什么,只是说一切都是不同的。以前我在心里怪您不愿意把故事讲给我听,来了之后才知道真是错怪您了。 四月十号,我们在旧金山下了船,转了火车,一路向东,路上的景色,那些高山、大河、峡谷、平原,真是没法用我们的语言形容。 内森哥在火车里和我说,他觉着您以前好像说过我们中国的画和诗词和中国的山水是同根生的。这下到了美国,这些词句一下子就变得不那么贴切了。 到了波士顿,内森哥的父母去接我们。二老对我非常好,可不像咱们中国传说中的公婆。路上内森哥本和我商量,等到我们安排停当,他找到了自己的工作,我们就搬出去自己住了。 可是看着公婆心疼内森哥的样子,我倒也有些不忍心。陪二老多住些日子也好,我毕竟还人生地不熟,一时让我独自一人照顾内森哥,还真有些担心自己不能胜任。 说到照顾,虽然内森哥行走不便,但他还是很照顾我的。初来乍到,有好多要学的,他说先好好地教我英文,然后还要教我开车呢。 他还带我见了很多朋友和以前学校的同学。虽然言语不是太通,但能和内森哥一块见朋友,才感觉真正是嫁给了他。不过内森哥见了同学后,有时心里也不是滋味。 昨天我陪内森哥去了哈佛的纪念教堂,悼念战争中的死难者。他那一班,是三八年毕业的,就有三十一个同学在大战里牺牲了。从这上说,我们也算幸运的。可是也有不少同学,胜利后回来,事业不错了。虽然内森哥嘴上不说,但我猜想他心里也有些难过。 前几天我们去了波士顿最好的医院。听医生讲,内森哥的背受伤虽重,但神经却不是完全断了的。尽管过了两年,现在有了新的疗法,可能还可以恢复得再好些。听了这诊断,我们都放心很多,只是还要有很多锻炼,不是几天就会有改观的。 前些日子,我们还去看了伊莎白阿姨和白伊姐。她们对我也很好,问了很多中国的事情,还说着让白伊姐也多帮帮我。 不知为什么,她们很少提到白莎姐,对白莎姐的近况好像也不太清楚。也许是因为太想她的缘故,反而不知怎么问了。想起来,我也有些惭愧,就像白莎姐一样,非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让妈妈和舅舅难过。不过我想着自己一定是会常写信给你们的。你们放心。 舅舅,今天要陪内森哥去做康复治疗,就先写到这里吧。您也一定要写信给我们。我听说您原本会要来美国考察的,可因为井上的事多又来不了了,心里难过了好一阵。若有机会您一定来看我们吧,我想伊莎白阿姨和白伊姐肯定也会非常高兴的。 我另外有信给母亲,请您代转。想念你们! 楚娇上 一九四六年五月一号” 第一封信来过,我和幺妹也都是放心不少。忽然不到一个星期,却是又接着一封信,倒是让我们心里着实不少忐忑。幺妹拿着信,脚步蹒跚地赶到我这边,催着我快快打开。 我心里自然也是不安,打开信,忙着扫过去,却有些不敢相信,便又慢慢地读下去。这一读可是急坏了幺妹。想来她看我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心里担心有什么不测,竟是急得声音哽咽,堪堪泪下。 “哥哥,你啷个不说话。楚娇不是出事了?我就是说,不该让她嫁那么远。哥哥,你倒是说话呀!” 听幺妹声音颤抖,我忙着安慰她,自己却也止不住兴奋,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好事,幺妹,好事。” “什么好事,”她忙擦着脸上的泪水,拽着我的袖口,催我念信: “舅舅: 原本想再等些时候给您和妈妈报喜,可我和内森哥都忍不住了,也就不再等了。前一段,白天有些疲倦,胃口也不好,本以为是水土不服,也无大碍,只是不见全好。今天去看医生,竟是怀孕了。 舅舅,您还记着那次我们一起去天池寺拜佛?事后我问起内森哥,我们心里其实许的愿是一模一样的,就是想要个孩子。 老方丈为内森哥调治之后,他身体有起色,不过我还是劝他不要勉强,一切随缘。可谁知道竟然真的怀上了,而且医生推算,怕是还在重庆的时候就怀上了,现在有两个多月了。 十月怀胎,一朝落地,总是要生下来才能算是放心。我和内森哥刚得着消息的时候,在医院就约好了暂时‘保密’。可刚回到家,他先是忍不住,脸上总是挂着‘傻笑’,自然被二老先看出有些异样。没两句,他就‘招供’了。 二老自然是满心欢喜,可晚上,内森哥却还是不让我告诉家里。我自然生气,还和他吵了一架。他只是说远隔万里,说早了,万一有些闪失,您和妈妈不在身边,只能是心里着急,更是不好。我虽然知道他的话也有道理,可我就是不干—为什么他告诉了父母,我就不行。吵了一晚上,我们累了,也都扑哧地笑了。 最后内森哥就跟我说,写信报喜也好,最好还能拜托妈妈和舅舅去天池寺再帮我烧烧香,保佑一下小宝宝。他既然这么说,我们也就和好了,然后,我也睡不着觉,就赶着把信写好。 内森哥在中国受了这么多苦,终于有了孩子,这也真是佛祖怜爱我们。我们虽然离着远,却也一起给佛祖磕了头。在佛前还愿的事,就拜托舅舅了。 楚娇上 一九四六年五月六号夜” 接了这信后,幺妹隔三差五便去天池寺烧香礼佛。虽是如此,可她脸上却少有畅然的笑意。我原猜想她是担心楚娇的身体,可直到十二月初,小内森平安降生,仍是不见她脸上的笑颜。 这之后,想是因为照顾内森和孩子家务繁重,楚娇的信也少了。想想看,或许这便是幺妹伤感的原因,儿女虽说幸福,却不能在膝下承欢,即便是犹如我们中国人的期盼,子孙满堂,却也未必能逃开衰老时的寂寥。 楚娇走后,年轻一辈中便只有白莎和她的朋友们还在走动。庆哥和小竺办了婚事,到得四六年底,小竺也生下一个女儿。 四七年的旧历年早,一月二十一号就是除夕,又正好是孩子满月,我便叫了白莎和琴生同去祝贺。小孩子下巴圆圆的,活脱脱是小竺的样子,可两道眉毛却似男孩子般浓重,更有几分庆哥的英武。女孩子便是安静,也不在意周围大人们的谈天。晚饭过了,她自顾自地睡着,长大了也该是个体贴人的姑娘。 孩子有个很别致的名字,叫卢珊。我问庆哥这名字是否有讲。他笑着答道:“这可是小竺的主意,让她说吧。” 小竺轻柔地抚摸着卢珊的小手,凝重地说道:“有位德国的女政治家,是我和庆哥都最敬重的。她的名字是Rosa,我们就取了个中文的谐音。” 聊着聊着,大家忽地提起去年的春节,此时便没得那么热闹。庆哥帮我点上一支烟,拉着我走进了外屋,问起了井上的生意。 “现在自贡的盐业也大不如前了”,我叹道,“就只靠着官收还有些保障。不过官收也不知能撑到哪天,要是连这个都没了,那就只能等着倒闭了。” 庆哥点点头,轻声道:“我听行里的同事说,回去参加接收也是一团糟。敌产、伪产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有法子的人收了大笔的房产,可沦陷区的老百姓日子也不好过,把伪币换成国币,真的就不剩多少了。” “是呀,我就想着,这年头,生意不做也罢。我和白莎提过,要是趁着这盐业还没全败,把井卖了,换了钱还能帮你们年轻人做些事。旁的不说,就是乡下的学校也该翻建了。” 说到这儿,我忽地想起和庆哥在除夕夜的约定,笑道:“咱们不是还有个约定吗?学校要是翻建了,请你去帮着一起管。我挂了校董的空名号这么多年,也没好好地管着。要是能找着你这样的帮手,我就放心了。” 庆哥会心地点头,慢慢地说道:“李先生,说实话,这几天我还真想着这事。有了孩子,更想着能有个安稳的生活。” 听他这么想,我心里也是高兴,便忙着道:“这便是最好了。其实我也觉着这生活,从小处说,自然是安稳,可要是从大处说,那也是圣人期望的。你要也这么想,过了年我就去安排。小竺原本就是咱们自贡人,孩子在家乡长起来也蛮好的。” 庆哥笑笑,夹着烟的手摆了摆,可脸上却是有几丝遗憾:“李先生,恐怕得过一阵子了。银行在万县的分行要扩大,周边几县的业务也要做起来。我家就是川东的,自然是躲不过,过了年就得下去了。” 我心里一紧,不想又一个朋友就要离去,抬起头,看着他坚毅的双眸里却是没有丝毫感伤。我一时语塞,只是支吾地说道:“怎么就要走?听说下面条件艰苦,你刚有孩子,上峰总会照顾照顾的。” 看出我的担忧,庆哥面浮微笑,忙着宽慰我道:“其实也是我自己要求的。到那边,离老家近,有些事也方便办。”说此话时,他眼中闪着一种异样的坚毅之光。看着那神采,我渐渐明白,或许这并不是寻常的升迁。 庆哥见我手中的茶已凉,便帮我倒掉,又仔细地斟上了漂着热气的新茶:“李先生,我到下面去,有件事可还得请您帮忙。” 庆哥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把椅子拉近,轻声道:“我听白莎说,您家的盐号在万县也有生意?” “有倒是有,只是不太大。从来都是柜上在管,我倒都还没去看过。” “那往来的帐务如何处理呢?” 我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喃喃地说道:“我记着应该是每月一次有伙计到各处去收帐。我家的井就那么几口,帐也还算简单。几家大的盐商倒是和银行有协议,只是这十几年时局不稳,好似银行也不太可靠,你问的是此事?” 庆哥会意地用手指轻击桌面,说道:“就是此事。我们毕竟是大银行,横竖不会出事的。大家熟识,您要是在我们这儿开个户头,只需转个帐,在重庆一样可以收取。行里每三天还有专门的邮递来重庆,需要邮个信件也方便,比邮局还保险些。” 寻思着庆哥的话,我虽不全明白,却也能听出这怕就是白莎曾说过的,我留着盐井所能做的。我没再犹豫,也不需多问,心里清楚这便是该做的事。 “川盐现在要从两湖退回来,川内的业务就更得仔细了。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淮盐回到湖北,下一步说不准就会顺着川江而上。下川东是首当其冲,在万县布下一子倒是好棋。过了年,我就办这事。你要是需要,我便再说动几个盐业同仁都到万县发展如何?” 庆哥爽朗地笑笑,双手一拱:“李先生,感谢您帮衬,您新岁生意兴隆,我们也就跟着发达了。” 从庆哥家出来,我把白莎和琴生送回了民权路。此时刚过八点,夜色已浓。车在街边停下,白莎看着我说道:“舅舅,上来坐一会儿吧。” 我稍有迟疑,怕她只是客气,若是上去了,反而扰了她二人独处的时间。白莎必定看出了我的心思,握着琴生的手,笑着道:“舅舅,今天不是过年吗,就我们两个在一块也怪孤单的,你在这儿和我们说会儿话,好吗?” 琴生的手握在白莎手中,他心里也必定是被点通了,热情地点着头,也劝我能多留几刻。看着两个年轻人,自己心里也涌起了一团热流,欣慰在愈发孤寂的生活中还存有这片温馨的亲情。 白莎让琴生在前,先去开门,自己则挽着我的胳臂,慢慢地在只有晦暗微光的楼梯间里爬了上去。我自较场口受伤后,目力还是有些受损,夜里看东西犹是不清楚起来。我并未张扬此事,可细心的白莎必定是看了出来,特意地陪我缓步而行。 此时琴生已走在楼上,白莎在我耳边低声问道:“舅舅,庆哥问您的事您答应了?” 我侧过脸,在昏暗的楼道里却看不清近在咫尺的白莎。虽时看不清,却能感觉她手上传递着的期盼。 我点点头,也压低声音:“答应了。我还答应他再说服些其他的盐商,一起都在万县开分号,把户头就开在庆哥那里。” 虽看不清白莎脸上欣慰的笑容,但她手上有力的一握却让我再不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此刻虽身在黑暗之中,我却觉着光明便在我们彼此心中相印:“我会让柜上尽量多存些钱在万县,反正我这儿不急着用,你告诉庆哥,都由他处置就好了。” 白莎的声音此时已低得犹如呼吸,我想我是用耳和心同时在听:“舅舅,谢谢你。另外,你能把这当成只是咱们两个间的秘密吗?” 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我自然是不会拒绝。此时我才明白,即便是身边的爱人,白莎也没有说。想着自己已不再是在黑暗中等待着残年走向尽头,而能把此后的日子交给一个梦想,交给可以信赖的人,这便是最大的欣慰了。 白莎这里,有些日子没有来过了。掌上灯后,看过去仍是像我初次见到的那样,泛黄的四壁,简朴的装饰,顶天的架,仅此而已。 “白莎,怎么不再置些家具,”我问道,“不说别的,为了抗战胜利也可以庆祝一下,犒劳犒劳自己。” 听了我这话,琴生抬高了声音,笑着道:“你听,舅舅也这么说。可不是我只顾享受吧?” 言罢,他转过头,无奈地望着我叹道:“舅舅,我拿她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几次了,发了稿费,我说这是咱们自己辛苦挣来的钱,去置办些家具,她都不答应。” 白莎把手放在琴生的双肩上,按着他坐下,一半爱怜、一半埋怨地说道:“这不是以前都说好过的吗,怎么又在舅舅面前告我的状?我不想置太多的家具,一个是怕你总是想着这些事,太劳累,对身体不好。再说,我们要是搬家,这些家具不就变成了累赘。” 琴生右手斜过胸前,握住了搭在左边肩头白莎的手,脸朝着我,露出了一丝自嘲的苦笑:“舅舅,您看,每次都是这样。还是您这长辈给说说吧。” 听着白莎提起搬家,我心里掠过一阵不安,抬起头,与她四目相视间,却似是看到了确实的消息。我按下心里的不安,有些迟疑地问道,“怎么?要搬家吗?不过换个大一点的地方也好?” 琴生转过身,回头仰望着在身后站着的白莎,似也在询问着同样的问题。 “搬家总是会的,估计是个早晚、远近的事。要只是在重庆市里,那就不必了,这里小一点,可还是方便。要是去了别的地方,倒不如轻装简行。我们光只就是几大箱子,再拽上家具太累赘了。” 我低下头,半晌没说出话来。白莎自然是明白我心里难过,却也是一时语塞,说不出劝慰我的话。我摇摇手,黯然叹道:“我没事。其实年轻人,四海为家也是应该的。你们就更是不同了,只是这一年多,大家都散了。抗战时能聚在一起,虽然是受苦,却也有一种乐。现在胜利了,可却怎么都再找不回原来那种幸福了。” 这话出了口,我却也后悔了,只低着头不愿面对他们二人。白莎原本便不是自家的孩子,却没缘由听我这般絮叨。我双手下意识地摸索着桌面,不知在找寻什么。 白莎转过身,拎起了五屉柜上的白色粗瓷水壶,给我斟上了茶,自己也坐在了我身边。 “舅舅,其实我们也盼着这一段能快些过去。我们这也不算什么。你听庆哥说了要去万县?” 我点点头,说道:“他说可能过了年就下去。唉,这也真是的,他孩子那么小,就要分开。我问他为何不申请待在重庆,他却是说这去万县是他自己要求的。” 白莎垂下眼光,轻声地说道:“他没都说?” “没都说?”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不知这未说完的话后面还会有怎样的难言之隐。 “他先去,等到孩子断了奶,小竺也去。孩子到时候恐怕只能交给亲戚先带着了。” 我惊愕地看着白莎,一阵心酸涌了上来:“这,这怎么会?孩子这么小,做父母的怎么舍得扔下她?” 白莎摇摇头:“庆哥说那边的工作很重要,他们必须去。” “你们的事,以前舅舅不明白。这两年我自己经历了这些事,也明白多了,我是从心里佩服的。可,可这孩子也是要紧的。做父母的怎么忍心啊。” “其实不要说是你,就是我听了心里也难过,可是庆哥和小竺都是劝不住的。” 白莎顿了顿,眼睛只盯着桌面:“庆哥还说,万一他们回不来,将来让我们多照顾卢珊。” “万一回不来”,我心里反复地回味着这五个字,想着他们初为父母,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在未享天伦前便这样说。再想想,难道白莎和琴生也会有这回不来的可能?这念头像是一块石头,紧紧地压在了我的心上,让四周的空气也变得沉闷。抬起头,却见着白莎的眼里已然噙着晶莹的泪水。 “白莎、琴生,你们要是把我真是当成长辈,就听我一句好吗?看在我们这些老人的份上,别去了。国家能有你们这样的人才,太不易了。” 白莎扬起脸,眸子中闪动着热烈的神采:“可是舅舅,你不是也为了自己的梦想差点遭了毒手吗?还有李公朴先生和闻一多先生。” 我奋力地摇头,哀声道:“不一样的,这事不一样的。我们都这个岁数了,人老了,怎么都无所谓了。可你们还年轻,刚刚成家,还要生儿育女,还要给国家做事,难道就没有旁的办法?” “舅舅,咱们都没选一条容易的路。圣经上说‘门是那么小,路是那么窄 ’,不是吗?我们都不是没有办法,既然选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 此时琴生正要给我续茶,白莎却用手止住了他。她侧过脸,说道:“舅舅,这么多年,难得就你和我们一起过年,一起喝一杯吗?” “一起喝一杯?”我似是还没有从此前的沉重中解脱出来,直到看见琴生从柜子中拿出一只泥胎瓶子,家乡的老窖那熟悉的影子却是不会看错的。 “舅舅,”琴生手里踮着酒瓶,深情地说道,“白莎存着这酒好几年了,原本说是办喜事的时候用。可后来,我们俩都不想张扬,就没办事,酒也就一直存到了现在。” 接过琴生手中的酒瓶,在手中反复翻转。仔细端详,确是家乡的特产,瓶口的封泥上还印着自流井城里庆祥老号的印记,看样子怕是有十年的陈酿了。 我把酒瓶交给白莎,心里念着一定要忘却适才的悲情:“白莎,打开吧。既是过年,也算是喝一杯你们迟到的喜酒。” 此时窗外响起了连绵的爆竹,一道道闪动的光划破夜色,映红了素色的窗帘。沉默中我不知自己喝了几杯,直到白莎的手按下了我手中的酒杯。 “舅舅,还是留点儿到明年吧?”她微笑着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1993年四川自贡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五十八章 </span> 1993年四川自贡 我回到自贡后的两天,陈阿姨晚上都睡在了李先生家。我问她馆子里会不会缺人手,她叹了口气,只是说好在放暑假,自己的小儿子也去了餐馆帮忙。 “我男人也想来,”她不屑地说道,“我就骂他两边都没用,还添乱。” 果然,那两天德老板上门来看,都让陈阿姨堵在门边,没得进来。我想着那德老板和我叮嘱的话,试着问陈阿姨内中详情。她却说自己以前也是不知道李先生的情况。 “我那男人不上进,还背运,”陈阿姨叹道,“要不是因为梅主席认得李先生,我还当他又搞鬼。” 到了第三天的下午,梅主席上门来看望李先生。这天李先生的精神较差,吃过午饭便睡下了。梅主席见着开门的是我,用手示意保持安静,拉着我在客厅坐下。 虽是没有开口,可她那原本就冷峻的脸上更多了一分愁容。这便是说了很多。我张张嘴,眼睛竟是觉着酸涩了。 梅主席想必也是看出来了,拉住我的手,静默片刻后,轻声说道:“你得有点思想准备。” “检查有结果了?”我不安地问道。 她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这事我不放心,今天早上去了医院。从前几天的检查来看,情况确实不好。肝功异常、电解质异常、贫血、意识偶有恍惚。” “可是这两天李先生言谈都很正常,以往的事情也记得很清楚。”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出自信。 “小易,你这心情我特别理解。不过呢,CT片子我也看了,而且医院慎重起见,还派了专人送到成都的华西医院,请省里的专家也看过了。腹腔里肯定是有东西。” “咱们自贡还没有好的CT机,片子拍得不是太清楚。不过,我们医学上有个概念叫恶病质,就是全身营养情况不佳。这个和李老目前的情况是一致的。这几方面综合来看,就要高度怀疑有恶性肿瘤。” “要是想确诊,就得去重庆或是成都,要用加强的CT机扫描。这就得劝李老自己。我过来也是看看怎么跟他说好。他现在这情况,虽说偶然恍惚,可是大部分时候还是明白的。你如果跟他说去外地检查身体,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如果真是恶性的,那……”,我仔细斟酌着用词,尽量避免那太过残忍的问题,“那病的进程大概怎么样?” “你是问时间?”梅主席毕竟以前是医生,客观、理性,直击要害。 我默默地点头,心里只期待着或许有些不幸中之万幸的消息。 “肿瘤不是我的专业,不过做医生的时候也都见过。到现在这一步,应该算是晚期了。” “难道就没有办法治了?不行去北京,哪怕去美国?也许还能再多上几年?”此时我虽已接受现实,却仍想着怎么办。 梅主席看着我,欲言又止,停了几秒钟,她转而说道:“这事恐怕还得听西蒙斯教授的。医院也主要得听家属的意见。” “他……,我离开重庆前跟他说我要回来,他好像心里有个疙瘩。” “那我跟他说说吧。我跟这个小老弟还算有点缘分。不过呢,你们都要好好想想。李老这么大岁数,无论怎么算都是极高寿了。癌症的治疗,人很受罪的,而且以他现在的情况,治与不治,都不能用年来计算了。” “我还想着要多陪陪他呢……”只这一句,我就已经哽咽得再说不出话。 “小易,你要坚强。”梅主席调缓了语气,“你这心情我见过太多了,要不我怎么说家属的工作也顶要紧呢。你要是听我的,就一起和西蒙斯教授想想怎么让最后这段时光过得好些。全身插了管子,人一点尊严都没了。” “明天,医院里安排了几个科室的专家给会诊,你去听听吧。西蒙斯教授一时回不来,你就算是家属。” “那您能一起去吗?”我未曾思索,话就已经出了口。毕竟刚才这段太为沉重,真是希望能有个坚实的依靠。而梅主席虽是位置不低的官员,却是已给我非同一般的亲切。可话说了,就觉着不妥,也不知该怎么收回来,只低下头,等着她官样的礼貌拒绝。 “我去啊,反倒是对你们不好,”梅主席轻缓地说道。 我不解地抬起头,等着她详解。 “我呢,一是医生,二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我要是在,那同行们有压力,有顾忌,说不准就不敢把实情说出来,或者原本有风险的治疗方案也不愿意用。是不是?” 她看我明白了这里面的道理,也赞许地笑了笑,说道:“别人家都是第二代陪着去看病,你这怕是都该算第四代了,也真是难为你。” “这样吧,我跟工商联那边打声招呼,让他们派个人。李老的关系一直挂在工商联,他们就算是单位的代表,这样也比较合适。” 第二天,我见着工商联来的单科长。他话虽不多,人倒是和蔼,偏胖的脸上总是带着些笑。或许梅主席觉着此时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安静而不过于紧张。去医院的路上也确实如此,单科长见我心事沉重,更没有说什么,只是间隔地转过头,向我笑笑。此时此刻,这也该是最佳的安慰了。 医院的名字我此时已记不太清,但该是自贡最大的。梅主席应该是打过招呼,单科长径直带我去了院长办公室。院长看上去岁数不小了,头发花白,面庞清癯,眼神中透出饱学和严谨。 还没等院长发问,单科长先介绍起来:“陈院长,我是市上工商联的,算是代表单位。这是小易,他是李老家里的亲戚。李老自己没孩子,小易就算是家属了。” “坐吧,”陈院长语调很轻,也没有过多的客气。 “梅主席今早打过电话。她一直重视李老的病情,就是今天市上有安排,要接待省政协的领导。她自己来不了,请陈院长务必费心。” 陈院长仍是轻声答道:“不要紧,她跟我说过。” 单科长见陈院长仍是归于沉默,也有些沉不住气,试探地问道,“陈院长,您看我们都在了,小易还是前天连夜从重庆赶过来的。李老的病情……” “先喝点水,”陈院长指指我们面前已放好的两杯腾着热气的茶杯。“我今天是帮着组织下会诊,具体意见还得听其他几位主任的。” 他并没在意我们没有喝茶,自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轻声地放下。“现在是八点二十七,”他指指墙上的挂钟,“我们八点半开会,再等三分钟。他们都忙,我叫他们准时到。” 三分钟按理来说真不算长,一秒一秒地数,也就数到了。我不敢故作玄虚,说什么度日如年的话,只是觉着自己的心怦怦地跳,甚至倒是希望时间不要走得那么快。那边,单科长恐怕心里也多少有些不安,看着我的眼光,笑一笑,又觉着此时笑容未必合适,忙地收了笑容,眼睛只盯着面前茶杯中腾起的热气。 陈院长估计的不错,过了一分多钟,各科主任陆续到了。各人看到我和单科长,只微微点头,就座后,只看着陈院长。 “大家都到了,”陈院长仍是不急不缓地轻声说道。“这位单科长是单位的代表,那位是病人的家属,”他指指我们。 “这边,唐主任是放射科的主任,毕主任是消化科主任,贺主任是外科的主任,秦主任是专门负责市里老干部医疗和干部病房的,田主任是肿瘤科的主任。咱们医院的骨干力量都在这儿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这李老先生的病情市里领导很关心,另外呢,也确实复杂,所以请大家一起来商量。大家都忙,昨天也碰过头了,就捡重点说吧。” 他停下,喝了口茶,可其他几位医生相互看看,似乎都不愿第一个开口。 “大家也不必担心。政协的梅主席早上还给我打过电话。她说要是自己过来了,大家可能有顾虑,所以就不来了。都放开说吧。小唐,要不你把CT的情况再讲讲。” 放射科的唐主任看上去岁数不大,人也显着很温和。“那我就先说了,”他顿了顿,看着陈院长点头示意,便接着说下去。 “咱们医院的这台日本岛津的CT机是今年才进口的,在自贡是最好的,不过看国内外的报道,这种机型的分辨率还不是太高。成都和重庆现在有更新的美国的CT机,而且可以给身体里打显影剂,做加强的CT。” “要是一般的病人呢,我们就会建议去成渝两地做加强CT,可是考虑到李老先生的这个年纪,还有现在身体的情况,我们就在本院做了CT,主要是胸腔和腹腔这两部分。” “做了之后呢,我们科的同事一起看过。那这个肝脏部分就有一些问题,胆和胰腺有些模糊。胰腺不好说,可是胆看起来也不太好。最后就是前列腺上还有一个占位。另外呢,腹水是有一点,但还不太重。胸腔看着倒是很干净。” “后面呢,我们出于慎重,也是市上卫生局帮着联系,连夜派人把片子又送到了成都。那边华西医院的专家也看了一下。那么现在基本可以下诊断是前列腺一块占位、肝脏有多发性占位,胆囊疑似占位。” 唐主任说完这一串占位后,便停了下来。我虽听得不甚明白,但看他的脸色,自然也能猜出情形不好。正不知该不该问他何所谓占位,旁边的单科长倒是先问道:“那要不要还是去成都再做做检查哪?省上的专家毕竟没有看到病人。” 单科长这话该是没什么恶意,只是或许会被误会。那边唐主任也没有在意,仍是温和地说道:“这个呢我说不好,还是待会儿听院长的吧。” 他停下片刻,然后又补充道:“加强CT能看到更多的细节和结构,如果要采取一些治疗,那就有帮助。从现在诊断上来讲,占位是不会错的。” “嗯,”陈院长点点头,转向身旁的一位女士问道:“田大姐,你看呢”。 想到这田主任是肿瘤科的,我心里又是一紧。 她年岁看上去该是接近六十,身型瘦弱,可声音却是清亮。她打开面前的笔记本,右手的钢笔指点着加强她的语气: “病人影像的情况刚才唐主任介绍了。我这里看了病人近年的病历。三年前,病人进行过前列腺的治疗。现在基本可以确诊病人是前列腺癌转移到肝、胆、可能也累及胰腺。” “昨天我和毕主任碰头。病人的前列腺肿瘤比较可能为原发,但是现在对病人暂时影响不大。消化系统的肿瘤为转移,但发展的快,也凶险。” 田主任说到这儿,稍事停顿,看着桌子一角坐的毕主任,问道:“你要不说说?” “田大姐,还是您说吧,”毕主任欠欠身,忙着谦让。 “肝的问题从影像上看,是多发性的。左右两条肝管、肝总管都受影响,胆总管也有梗阻。目前从血检上看,病人总胆红素到了八十多,有黄疸症状。另外,据病人身边人员反映,病人间或意识不清、恍惚、言语反常,应该怀疑肝性脑病。” 院长点点头,大概是示意大家可以暂时停停,转而向我们说道:“病情呢,基本就是这样,你们看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几位主任都在,可以尽管问。” 单科长该是猜我此时已乱了方寸,而且毕竟年纪小,自己又代表公家,总得说几句。他清了清嗓子,尽量客气地说道:“感谢院长,感谢几位主任。那这李老的病情呢,市上领导都很重视。下一步这个治疗的方案,院长……”,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要是能给李老再争取一两年?” 还未等院长开口,田主任先说道:“病人现在的情况,是癌症终末期,根本没法用年来考虑。” 她这句顾不上客气的话,让院长室内重归凝重。单科长张了张嘴,却最终还是闭上了。他看看陈院长,似是求助。 “田大姐,家属的心情,你也见多了。你和他们照实说吧。”陈院长说道。 “癌症病人的家属问还有多久,这个我们医生也理解。可是我们没得神仙的本事,我有觉着一个月的,可熬了一年多。也有原本该能有一年的,不到三个月就不行了。说个数,将来家属还质问我们是庸医。” “那不存在,那不存在,”单科长忙不迭地摇头,可那边田主任却是坚决,绷着脸,并不说话。 此前这几个来回,我都只是呆坐着。本就羞于在人前说话,而自己又是比所有其他人都小一辈,更不觉着有说话的地方。 可此时,话说得似乎是僵住了,而我心里却有句觉着不得不问的话。内外夹攻下,只觉着脸上发热,心也蹦蹦地跳。那边,田主任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那一刻,我觉着她或许会拍桌而去,再没时间犹豫了。 “那您说说概率吧,”我终于把话憋了出来。 “这个问得好,”田主任赞许地说道,“根据我的经验,以患者的年龄和基础体质来看,大部分情况在一个月内,快的话,两个星期,长呢,一般也拖不过三个月。” 如此宣判之后,她并没有停下,接着说道:“我的意见,现在就是采用姑息治疗,减少病人痛苦。” 陈院长点点头,似是松了口气。他环视各人,嘴里问道:“大家看看还有什么意见?” 看他那表情,似乎也希望这场会诊能早些结束,纵然是家属仍不放弃,也无济于事了。那边田主任又看了看表,然后把面前的本子合上,该是等着散会了。 “陈院长,我说两句?”一直没发言的贺主任俯身向前,却没有马上说下去。 那边田主任又看了看表,脸上不耐烦的表情已是不加掩盖。 “几位主任都是大专家了,所以我一直也没说什么,”他顿了顿,环顾四周,然后又面向陈院长:“可是听下来,就觉着咱们的方案是不是太保守了。” “我也看了李老的病历。应该说老人家的基础体质是非常好的。心血管系统、呼吸系统、肾功能都很好,我看说不准比咱们这些人都好。” 他转向我和单科长,接着说道:“现在李老主要的危险是肝胆系统,胆管梗阻,胆红素排不出去,最后造成肝昏迷。我倒是觉着可以试一下ERCP。” “我给家属简单解释一下,”他边说边用左右的拇指和食指比作环状,右手的食指插入环中。 “我们从食道插内镜和管子进去,把乳头括约肌切开,把导管放进去,然后把胆汁引出来,这样胆红素就会下来,肝昏迷的危险也就解除了。” “你这么只能折腾病人,”田主任的声音里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把手中已经拿好的笔记本又撂在桌上。“癌症晚期患者,多器官转移,姑息治疗就是对患者最负责的做法。ERCP就算成功了,多拖点时间干什么,给其他器官留时间出事?病人哪有存活质量?” “老田,话不能这么说,”贺主任也不示弱,“这生存质量的问题不是咱们说了算,得看家属的意思是不是?我看无论是家属还是市领导,都是希望咱们能积极治疗的嘛。再说了,ERCP不治癌确实没错,可它争取时间啊。你说时间给其他器官出事,可要是争取了时间,也争取了抗癌的时间嘛。” “怎么抗啊?现在这个情况,手术、化疗都不可能。” “那还有中西医结合嘛。前不久,广东的那个老中医到咱们医院交流,不是给了好几个例子是用大剂量的古方给几位老同志看病,也有癌症晚期多争取了一年的。” “贺主任,您这外科主任还信中医?”田主任不屑地哼道。见别人没有说话,她又提高声调说道:“小毕、小唐,你们怎么不说话呀?要做ERCP也得你们做,风险也得你们担着,别不做声。” 这毕主任该是想避开说话的,所以一直沉默,而此时被叫到了,也只得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ERCP嘛,也可以算是对症……” “你也顺着他说?”田主任几乎是厉声质问道。 “老田,”陈院长忙着打住了她,说道:“老田,让他们尽量说说。家属和单位代表都在,也是要多听听各方面意见的。” 提到家属和单位该是院长侧面对田主任的提醒,而她虽是仍满面不悦,也值得愤然侧目,不再言语了。 “不过虽是对症,可文献里面给这么高龄的患者做,确实没有什么先例。可以说,要是安排我做,我也是完全没有把握。如果家属坚持,院里面同意,我倒是建议去成都试一试,那里各方面条件都好,把握也更大。” 说到这里,毕主任停了停,又补充道:“田主任说得也对。现在即使做了ERCP也是治标不治本,癌症依然发展,即便是肝部的问题,缓解一段时间之后,胆红素还会上去。” “另外我也再提醒一下,”唐主任插话道,“现在病人肝部的占位是多发的,左右两条肝管都有梗阻,这种情况ERCP做起来难度非常大。” “那大家还有没有什么补充的?”陈院长问道。虽是在问,可听上去却更像是要宣布散会了。 “院长,我还是认为其他几位主任的意见过于保守,”贺主任不耐烦地说道。 陈院长点点头,说道:“大家也都是为病人考虑。原本嘛,咱们自家争一争,吵一吵,红红脸都常有。今天家属和单位都在,我们是和盘托出了,没瞒着你们什么。这也是领导特别嘱咐给我的。” 这段话,开头是说给几位主任的,而结尾转而向着我们,也该是当天的结语了。他向众人点点头,接着说道:“那今天的会诊就到这里,辛苦大家了。” 或许是因为适才的争执,几位主任也没了兴致,各人无语地站起,抢着向门走去。这时院长似是又想到什么,站起身说道,“小秦,你留一下。” 秦主任原本就是走在最后,听着院长叫她,转过身,等着众人出了门,顺手把门带上。 “坐吧,”陈院长微笑道。他转向我们接着说道:“病人的情况你们也听了,看看单位和家属什么意见。” 我和单科长相互看看,似乎都想等着对方先说话。他毕竟是年长,也不好逼我先说,就清了清嗓子说道:“陈院长和各位主任都辛苦了。李老这个病情呢,确实是很重,很复杂。” “这个治疗呢,”他顿了顿,沉吟片刻,接着说道,“这个治疗呢我们单位还是尊重家属的意见。李老是享受离休待遇的,费用上不是问题。市上的领导也关心,我们工商联这边做好后勤。” 陈院长点点头,也该是听出这多少是官话,便没再追问,转而向我:“那家里这边的意见呢?” 或许那整个上午,我都担心这一刻。如此的大事需要我来抉择。可能看我有些犹豫,单科长忙着说道,“小易,你看要不要联系下西蒙斯教授那边,让他也有个了解。” 听了这话,陈院长问道:“还有其他家属?” 单科长忙着解释道,“院长,是这样。小易呢,这是重孙辈了。李老自己是没有孩子,可他有个妹妹的女儿在美国,那这西蒙斯教授呢,是李老的孙外甥。他正好回国讲学,现在重庆那边请了他去讲课,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回自贡。” “哦,还得要几天?”,他转向秦主任问道:“小秦,咱们的病房情况怎么样?” 秦主任外表端庄,说话也是不紧不慢:“一般干部病房全满了,后面还有排队。高干病房还有一间,不过……” “怎么,有问题吗?”陈院长问道。看出秦主任有些迟疑,他点点头,说道:“小秦,有什么困难你只管说好了。” “也不是困难,就是每年这时候老市长肯定会住进来检查身体。前天老干部局和家属来联系过,可能明后天就住进来。” “那倒也不是急病,不过倒是要抓紧,”陈院长道。转向我们,他接着说道:“现在这情况,要是等,恐怕近期病房就没得保障了。普通病房呢,你们也知道,最少是四个人一间,条件一般,院内感染这些问题风险也大一些。要么你们今天就住院,秦主任那儿的那间病房可以先住进去。” 还没等我们回答,秦主任倒是先耐不住了,说话也没了原先的悠然:“院长,李老这级别不够,只能特批。老干部局今天还来过电话嘱咐……,恐怕不行吧。” “是家属难缠吧?”陈院长笑着问道。 秦主任点点头,脸上愈发的为难了。 “没事,老领导其实很好说话。检查身体晚一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行的话,请梅主席和我一起做做工作。” “你们想得怎么样,要么今天办手续,住进来。要么再商量商量?” 单科长那边,看看我,又看看陈院长,欲言又止。 “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吧,”陈院长耐心地说道。 “那还是得感谢院长和主任。我就是想,就是怕万一西蒙斯教授那边觉着还要积极治疗,想转去成都或是北京,那就得又麻烦一次。” 陈院长点点头:“这倒也是。病人总是少折腾为好。家属这边什么意见。” 若是往日,此时我该是忙着点头,听了单科长的话,等西蒙斯教授那边的说法。可不知怎的,那一刻我却忍不住要做个选择。说不好是为什么,只是觉着该为李先生着想。 “我想还是先住进来吧。”说出口,心里也觉着松了一下。 陈院长轻轻点头,似是对我的决断颇为赞许。也许是受了鼓励,我低下头,接着说道:“成都或是北京的医院就算技术好,也不一定能像您这儿这么上心。听刚才几位主任说的,我都明白,现在就是能让李先生走好。” 这段“得体”的话,放在平日我是断断说不出来的,而那一刻却也没觉着有什么羁绊,只是说完了,脸上已觉着泪水流下。 “这个您放心,”秦主任的声音有种安慰人心的效果,“我们一定会尽心。” 此时已近十点,和医院说好,我回去帮李先生准备,下午就住院。那边单科长去工商联开支票,也设法和西蒙斯教授联系,请他从速返回。 回到李先生家,和陈阿姨只是说了要接李先生去医院,怕她难过,也怕她在李先生面前瞒不住,病情并没跟她明说。可是,陈阿姨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流眼泪。 “老人家最忌讳住院了,”她喃喃地自语道。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摇头叹道:“这医院吧,原本是该医病的。可是人上了岁数,病了的,在家拖好久的都有,有的拖了拖,喝点汤药还能见好。可这进了医院的,就没有出来的。” 这话或许也有几分道理?我心里想着,一时间却又对自己的决定生了疑虑。或许该让李先生在家静养—虽说现代医学愈发昌明,可这原本就是绝症,心理说不准更甚于病理? 看我脸上阴晴不定,陈阿姨忙着改口道:“别听我胡说,我又不懂。去医院呢也好,医院里毕竟有护士,那照顾得比我周到。老人家到了这个时候,吃喝、拉潵都得小心。” “陈阿姨,医院那边会请个护工。我和单科商量,李先生喜欢吃您做的抄手和小面,我想请您每天送一趟。工商联那边不能报销,这钱我自己出,先给您一百。” “要不得,要不得!”陈阿姨忙着摆手,“李太公这门亲戚以前我也不知道,可是梅主席都这么看重李太公,那就是我的长辈。再说,我怎么也不能收你小孩子的钱。” 我不知该怎么劝她,又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掉泪,只能低着头,一个劲地劝她收下。 “哎,李太公就给我说过,觉着你倒比他自家亲戚还在意他。你的钱我肯定不能拿。小易,帮我个忙,好吗?” 听她答应了,我才抬起头,一个劲地点头。看我这样子,陈阿姨倒是笑了,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在你看肯定容易。” “我家的娃儿,那得喊你一声哥哥,他高一了,成绩嘛考上大学应该是可以的,就是英文学不好。你这两天抽空给他辅导一下?也不用占你多少时间,他一定是能提高好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1993年四川自贡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五十九章 </span> 1993年四川自贡 下午,工商联的单科长过来了,还带来了梅主席的车:“原本是想从医院要一辆救护车的,”他对我和陈阿姨说道。 “可是院里那辆刚进的奔驰救护车说是出去接病人了,我后来想,这老救护车太不舒服,李老躺上去,心里怕是也不好过,就给领导反映。领导正好和梅主席在一起,主席听了,就让我带她的车来接李老。” 或许是因为我和陈阿姨都在忙着整理李先生的行李,怠慢了单科长。他脸上虽是没露出不悦之色,可嘴里却是停不下来地念叨着领导如何重视,梅主席如何关心,李老如何吉人天相。 不知是因为听烦了,还是怕他说露了嘴,陈阿姨向我使使眼色,把我手中拿着的一只大行李袋抓了过去,然后递在了单科长手中:“单领导,我和小易去扶老李。麻烦你帮个手。这里面有老李平日喝的蜂王浆,可莫砸了哦。”单科长虽有些不情愿,顿了顿,还是提了行李袋先出去了。 我和陈阿姨扶李先生起身。或许是因为饭后小恬,休息了精力,李先生没费什么力,便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站定身子,向陈阿姨摆摆手:“老陈,你腰也不好,还是让年轻人来吧。” “诶!”陈阿姨高声答道,“这孩子多好啊!”她虽是带着笑在答话,可话说完了,忙着把脸转开,泪还是从眼角流了下来。 李先生扶着我的手,环顾四下,没再说什么,便示意我起步。路上,单科长又和李先生说起领导的关心,医院的重视,去几天就能回来。李先生开始时还保持着礼貌和笑容,点点头,答上一声半句。再往后,不知是听累了还是听厌了,闭上眼睛,不再吭声,却又睡过去了。 医院那边单科长该是约好的,车没有停靠门诊楼而是直接开到了住院楼的北门。这里四下幽静,没有人流涌动,门前的车道缓缓而上,两侧黄杨齐整,再远处还有片不小的竹林。 车在门口停稳,单科长打开副驾驶侧的车门。我坐在驾驶员身后,也准备着开门。正这时,楼门里面,秦主任急步走了出来。 她示意单科长移步门内,看到我这边车门开了,秦主任转过头,低声说道:“小易,先等等,我和单科说个事。” 我这侧看不清楼门里的两人,只是隐约听到单科长的声音:“说好的啊,秦主任”,“这怎么好跟领导交代”,“梅主席”,“院长呢?”,“那就找市领导”。虽是听不完全,但从语气中却是能听出事情有变。 一阵沉默之后,听到秦主任提高了声调:“咱们都是在做工作,不行的话,还是征求下家属的意见吧。”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便见着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楼门。陈阿姨坐在车的右侧,看见他们出来,便把门打开,可二人却没有停步而是径直绕过车头,来到了左侧。 单科长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出来。我刚开门下车,还未来得及说话,单科长便乓的关上了车门,好似多用些力气,车门就能关得更紧。他拉着我的胳臂,拽着我前行,也不搭理秦主任,径直走到车道的尽头。 站定之后,他嘴几张几合,最后愤而摇头,只说道:“真是活见鬼了!你和小易讲吧。” 秦主任此时面色也不好看,只是比单科长还冷静些。她点点头,低声说道:“现在有个情况。上午,你们走了,我们这边就安排病房,就等着你们过来。刚过午饭,我就听急诊那边说,老市长家叫了救护车。” “我就说嘛,那辆大奔驰平常你们也不出车,怎么就这么巧,今天就出了,还是在我们前面。”单科长仍是怒气冲冲。 “老市长自己倒没说什么,只是家里人说他今天胸闷、气短,怕是心脏的问题,就坚持要住进来。” “你看看,哪有这么巧的事,”单科长双手叉腰,脸也变红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我看你们那儿,一定是有奸细,通风报信,给他家知道了。” “单科,您也不要这么讲别人。我们是医生,病人来了,我们总是要认真检查,严肃对待,不能用感情猜测,是不是?而且老领导心脏不好,大家也都知道,他来了,我们自然不能把他送回去。” “那你检查的怎么样,到底是有病还是没有?”单科长此时已是咄咄逼人。 “还得再观察,”秦主任微微低下头,看上去确似有些理亏。 “小易,你看看,你看看,这不是我逼她吧。这话你能信吗?再说了,就算是要观察,就直接住院了?” 秦主任转过头,怕是不想直接面对我们,声音也变得更低:“他们对病房熟,直接就进去了。” “那你把他们再请出来嘛!” “单科长,你也是机关里的人,这事我们医院为难,你也不是不懂。早上我就提过这事,院长说没事。可现在事出了,我去找院长,他一摊手,说也没办法,让我来和你们商量。” 或许是被单科长说得不耐烦了,秦主任转而面向我说道:“现在就是听家属什么意见。要么是住普通病房,要么就得回去等病房。” “这不行!”单科长一反常态,怒气已经从胸中喷出。 “欺负人吗!不把政协、把民主党派当回事,这党的政策还要不要了,梅主席的面子还给不给了!” 秦主任怕是也担心他会把事情闹大,缓和了语气,说道:“我们真的也是有难处。上午不就说过,李老的级别本来是住不了高干病房的。要是有空的房间,院长那里批了也就行了。可是我们再怎么样也不能把够级别的领导推出去啊。” “好了,好了!”单科长不耐烦地摆着手,“我不跟你说了,你告诉我哪里有电话,我给领导反映去。” “单科长,我办公室有电话,你可以用。可是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再晚,住院部下班了今天就办不了手续了。再怎么说,今天是肯定腾不出房间了。还是让家属快拿个主意吧。” “小易,你说吧,”秦主任转向我问道。 “普通病房条件行吗?”我有些不安地问道,脑子里想着以往听到过的各式医院中的悲惨和无奈。 “房间其实不小,也有空调,就是至少得三个人一间。我和消化科的毕主任问了一下,那边有间小病房,正好今天两个病人出院了,现在还蛮清静的。” “哼!”单科长怒气仍是未消,冲着我高声道:“小易,你听听,这不是早就想好了嘛,逼着人过去。” 看我有些犹豫,秦主任放缓声音,对我说道:“这事大家都很为难。医院虽然是照章办事,可我们也觉着挺对不住李老。我这边会安排一位有经验的护士过去,李老的护理级别和高干病房一样,你看怎么样?” 她说到这里,该是已经超出常规,人情尽到了。我想着要是再坚持,怕是也难找到理由。那边单科长只顾着自己生闷气,不再说什么。 说到底,更要紧的倒不是什么政协和民主党派的面子,而是李先生的治疗与护理。想到这一层,我点点头说道:“我没什么意见,不过我觉着还是问问李先生自己,愿不愿意?” 秦主任赞许地点点头,答道:“病人自己拿主意是最好的,我们医生其实最希望能和病人交心的。” 我转过身,准备回车上和李先生讲,可想着秦主任刚才那句话,又停下脚步,回头说道:“秦主任,您要不要直接和李先生讲?” 她该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微笑着点点头,快步走过,拉开车门,坐在了李先生身边。 原本在车里打瞌睡的李先生,此时倒是精神颇佳。他看着秦主任坐下,还扶着身旁陈阿姨的手坐正了身子,微微颔首示意。 “李老,我是院里干部医疗部的小秦。您感觉怎么样?”秦主任柔声问道。 “不算太糟,”李先生轻轻地摆手说道,语调里还试着带些幽默。 秦主任看他如此,自己也放松了些,微笑道:“您今天住院,医院上下都很重视。不过呢,也是我们工作上没有衔接好,高干病房这边全部住满了。” “我和院长商量过,给您在普通病房里找了一间比较空的,只有另外一个病人。我们会给您派一位24小时特护的护士,我这边也会每天过来看您。您看这样安排行不行?” 或许是怕李先生心存不悦,秦主任又补上了一句:“过几天,高干病房这边有房了,就帮您转过来。” 李先生侧侧身,尽可能地面对着秦主任,说道:“谢谢你们费心。安排很好,也不用换了。我既来之、则安之。” 见着李先生如此豁达,秦主任自是放心了,笑着点点头。她从车里退身出来,关上门,又蹲下身,从车窗中向李先生说道:“李老,您在这儿稍等,我们先去帮您办好手续。” 这一次李先生,没说话,却是用左手撑着座椅,努力地让自己的身子倾向车窗,而右臂向前,高高地挑起自己的大拇指。 秦主任微微一愣,脸上随即努力地现出笑容,自己也挑起右手的大拇指。这一幕自是暖心,可就在她站起身的那刻,我却看到她眼中也有隐隐的伤感。 看着李先生自己答应了,单科长虽仍是满腹不满,但也只能先陪着秦主任办完手续。那边有院方的安排,这边有单位和家属的配合,一切都还顺利。 临走前,单科长拍着我的后背说道:“小易啊,这几天真是难为你喽,” 我自知他是鼓励和恭维皆有,就为着礼貌,摇头说道:“都是应该的。” “诶,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单科长摆摆手,接着说道:“现在的年轻人啊,不说你这个年纪的,就是比你大的,三、四十岁的,有几个愿意在医院里伺候老辈子?” 单科长越是夸奖,我却越是觉着尴尬,小声地说道:“我就是把李先生当成自己家的长辈。” “嘿嘿,”单科长笑笑,也把声音压低,把脸凑近我:“我叫你一声小兄弟,你不在意哈。” “你家里的情况,梅主席和我们也说起过。你这家教,再加上出国又早,好多社会上的事,你不清楚。” “就说这照顾老人,要不是你自家的至亲,谁愿意担这干系。说好的,见你愿意,人家自家人就乐得甩手了。说不好的,你做多了,人家觉着你是谋财。要是有什么闪失,人家还怪上你。” “李先生这情况你自己也听到了,这就是要送老人家最后一程。这种事我见得多了。老人的身体到了这一步,那是一天一个样。今天还好,明天就起不得床了。刚刚还和你说话,转眼可能就过去了。这光景,自己家亲兄弟还吵得不停,你就不担心?” 我听着他着实为我着想,却仍是不觉着有那么多凶险,就答道:“李先生也没什么亲人,西蒙斯教授总不会怪我的。” “不好说,不好说,”单科长意味深长地说道。“这老外的心思,我是不懂,可这个教授啊,我是觉着……” 他摇摇头,原本到嘴边的话并没说出口:“哎,我也不好说,总之是你自己当心。” 想了想,他又关照道:“实在不好办的事,你想办法告诉梅主席。主席对你印象特好,你请她帮忙,她会帮你。” 在医院的第一天晚上,陈阿姨担心我顾不过来,就也留了下来。李先生睡得并不好,前半夜起来几次,虽是有护士和陈阿姨服侍,但我也得帮把手。我心里本想着再梳理些往事,却是过不多久便又昏昏睡去。 到了后半夜,一阵金属的碰击声传来。人虽是醒了,却是不愿起身,只闭着眼睛,希望能够再回梦乡。 “陈阿姨,你小点声,”我听着那声音该是李先生,恍惚中却是觉着他该是身体康复了,这声音听着就好似我们初识那一年一样。 我正待兴奋地跃起,却听着李先生接着说道:“陈阿姨,你怎么让他铺了条单子就睡了?他有肺病,最怕冷了,快给他盖条被子。” 哎,那刻的难过却是怎么用言语表述?刚刚似是看到了一丝希望的光,却就那么快地没了。李先生并非是迹般恢复了健康,却只是病情进展后更加容易看见幻觉了。 此时再不能装睡,我忙着在折叠床上坐起来,轻声唤道:“李先生,我是小易。” “你不是琴生?”李先生迟疑地问道,“我记着去看你,你就是这么躺着,好难过啊。” 我起了身,扶他在病床上躺好,可他却是不愿我离开,握着我的手里也能感觉出丝丝渴望。我在他床边坐下,仍是握着他的手。 “琴生也是孤单啊,”李先生轻声叹道。 我本想再劝他睡下,可他却像是来了精神,又讲起往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40年代中自贡、重庆和北平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六十章 </span> 40年代中自贡、重庆和北平 1947年开春,若颖来了信。她在北平安顿得不错,和金大夫一起办了家私人诊所。只是抗儿北归之后还不甚适应,水土不服,生了几场病。 虽都不是碍大事的毛病,可孩子却是总不快乐,两岁多了,还不怎么肯说话。开口了,仍是重庆话,央求若颖要回重庆,还几次念叨着想干爸。 她虽只不经意提起抗儿想我,可我猜她的意思,该是希望我能去北平一聚。这事我自然也是愿意的。能看到若颖,看到抗儿自然是件好事。 到得三月初,即将成行之际,德诚从外面带了报纸回来,说是满街都在议论国共彻底撕破面皮了。我忙着拿过报纸,仔细一看,却都是真正不详的兆头。 国府给中共发了最后通牒,限令中共代表三月五号前离开南京、重庆和上海,还要关闭重庆的新华日报社。这表面上虽只是逐客令,却不如说是下了战表。 此时只能暂且放下北平之行,心里首要挂念的,便是白莎和琴生的安全。那该是一个礼拜天,我叫德诚备好车,便去到民权路他们家里。 人到楼上,却是敲不开门。此时我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只是怕他们已经遭遇不测。见我急得那般模样,德诚却也不是全解,只劝我放宽心,初春周末之时,年轻人出去踏青游玩也是情理之中。 我虽然心急,可知道他们的事情毕竟不一般,也只能等下去。在担心中过了两个礼拜,报上的消息却是噩耗连连。到了三月中旬一天,忽然看到报纸上面说国军已开始在陕北行动,由洛川和宜川,十几万人直指延安。 我那时谈不上是什么左派,与民盟的联系也多少断了。可因为白莎,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把自己的同情和关注投向了那一方。此时,正可谓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心里既想到了国家民族之运脉,更是为着一群我喜爱的年轻人的安危而忐忑。 原本我想着陕北毕竟是共产党十几年经营之根基,而此前听来,八路军虽比不上国军的精锐,但至少也是百万之众,总该能左右周旋一番。可谁知也就是五六天的光景,报上便是铺天盖地的延安大捷、陕北光复的消息。 那天的号外一出,重庆满街便又是一轮锣鼓鞭炮。政府必定是有所组织,可说来百姓们期盼从此天下太平,也未可厚非。我自己那时侯也说不上有多高的觉悟,更说不上什么信仰,只是盼着所有人平安。 这消息出了之后一两天,德诚来报信,说是看见了琴生。他这人谨慎,并没有前去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看着。琴生看是刚从外地回来,手里拎着皮箱。至此,我心里总算是稍稍平复,便准备着那一两天去家里看看究竟。 到得第二天早上,还未等得我和德诚商量何时出门,白莎却和琴生一道来了。看见他们来,我自是高兴,也顾不上询问延安或是重庆的情况,只是招呼着德诚准备早饭。 白莎倒也没有客气,只是轻声说道:“麻烦舅舅了。也没打招呼,就跑了来。” 我看着他俩,脸上都挂着难以掩盖的憔悴。白莎还好,只是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眸中多了些血丝和倦意,面颊上也少了些润色。琴生却是容颜苍白灰涩,身子更见单薄。他手里拎着一只皮箱,虽不是很大,可他提了这一路,额头竟满是汗水。 我看他拿着也吃力,可又不好意思放下,便想过去帮他一把。我这一向前,琴生却好似不放心,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一怔,也有些尴尬,正不知该如何,倒还是白莎反应得快。她双手握住皮箱的把手,柔声地说道:“我帮帮你,先放下吧。舅舅这儿没事的。” 箱子放下了,琴生仍是显着不安,只是守在箱子边笔直地站着。白莎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袖,爱抚地说道:“这一路走累了吧。先坐下,我给你擦擦汗。” 直到此时,白莎和琴生也未说出此行的来意。德诚端来早饭,他们便也只是默默地吃着,偶尔地问答几句却是欲言又止。 此时德诚怕也是看出了些端倪,便起身说道:“先生,我出去买些酒菜,就让白莎小姐和琴生少爷在这里吃了午饭再走。” 德诚还没走两步,却是被白莎拉了住。她笑着说道:“德诚叔,别忙了。我们待一下还要去上班,不吃饭了。一起坐坐,这事儿您也帮着参谋一下。” 我本以为白莎担心德诚在此会走漏风声,谁知她却是主动让德诚留下。这话不但让我有些诧异,琴生脸上也透着些迷茫。 “舅舅,”白莎不急不缓地又说了起来,“有件事要麻烦你,是庆哥的事。我本来说这事一定是找舅舅最妥当,可琴生说怕麻烦你,拖了几天也不来,庆哥那边又着急,我就硬把他拽了来。” 她说起是庆哥的事,我心里就有些明白,便道:“上次见着他,我还答应他照顾他的业务,既然是他的事,我一定想办法。” “我说就是嘛,”白莎会意地看了看琴生,接着说道:“这事儿,要说也是庆哥业务上的事。他有一个朋友,准备着要存一笔钱在万县他们银行里面。这钱都是银元,他原本要自己带着去的,可是家里出了急事,这钱又不是小数,带在身上不方便,可他答应了庆哥又不好失言。庆哥就让他把钱放在我们这儿,再想办法。我和琴生都抽不开身,我就想不如我们把这钱给舅舅,你从银行汇国币过去。” 白莎这番话说得自是入情,可我却觉着有些不妥,便问道:“现在国币跌得这么快,庆哥那朋友这样岂不是要吃大亏?” “舅舅,还是你细心,”白莎笑着说道,“没事的。那朋友是让庆哥帮他在万县买块地,再入股一两家生意。钱到了就拿出去,也差不了一两天的。我想舅舅你手头要留着些银元也正好以备不时之需。” 还未等我答话,倒是德诚先出了个主意:“先生,您要是怕亏到了人家,那不如就加上个半成,再汇过去。这样就算是过个几天,人家用钱也不亏到,咱们拿着这银元,总是涨的。这样不大家都好?” 这些世事上,德诚自然是比我算得精细。只是他不知我心里想到的。白莎这事说来倒也合情,可细细想,却真不知是否是实情。 自抗战胜利,也就是一年半的光景,国币对美金从两千出头跌倒了一万二。既然是生意人,便不会想不到这一节,更何况还要把银元托给别人?可或许白莎和庆哥如此安排却是有深意,既然是他们的事情,便是大事,也就不再多想。 “那也好,”我说道,“德诚,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按今天的价,再加一成吧。” 若是放在往日,德诚想必会说我这么做了不合生意场上的规矩,即便是好意却也难免让旁人尴尬。可这是白莎的事情,他也就不再说什么,反倒是兴致蛮高地马上去汇钱。 见他走了,我心里虽是挂念延安的战况,却也知道白莎不会多说,便和他们说起了若颖的信,还有去北平看看的想法。他二人听了,却是欲言又止。 我猜到他们的心事,便言道:“白牧师葬在了燕园、琴生的父母葬在香山。你们身上有事,去不了,我就去祭扫祭扫。这本来也是应当的。” “舅舅,替我给白牧师的墓照一张像吧。然后寄给伊莎白小姐。” 我有些不经意地顺口问道:“我带回来,你寄给她不是更好?” 白莎的脸上掠过一缕苦涩的神情。她低下头,喃喃地说道:“好久没给伊莎白小姐写信了。她的信我也没回。以前,”白莎顿了顿,抬起了头。她的脸虽然侧着,我却能看见她眸子里的忧伤:“以前我和白伊私下里商量,将来一定要做伊莎白小姐的女儿。要不然她太孤单了。可我怕是要食言了。” 半个月后,该是上路的时间。启程前总要给若颖拍电报,可却又踌躇起来。我们毕竟都不再是少年人,虽然重庆送别之时也算是相互表白了心意,可毕竟隔了一年,相距千里,也不知她此时心境。思来想去,最后也只是说去北平办些事,顺道去看她们母子,这样怕是大家都免得尴尬。 想想我和德诚二人,二十多年曾前一道去北平—只不过那时还叫北京。如今将要故地重游,心里却难得找出多少欣喜,倒满是离愁别恨、物是人非的怅惘。 自前门火车站下车,德诚便去找车准备先去西直门,然后再搭车去清华园外。谁知打听下来,那当年名气不小的旅馆竟是已在北平接收之后被认定为伪产,歇业转为他用了。不得以,只能在西直门内先行住下。 四月初的时节,北平正是山初绿蔼,燕待芳菲。西郊本是前清三山五园,宫禁所在。民国以降,此地更是游春踏青的好去处。清华园和燕园,自七七蒙尘到四五年重光,此时颓唐洗尽、春意悠然。想来二十八年,弹指一挥间,自己虽鲜有华发,心中却早已金剑沉埋。 在燕园里打听到了白牧师的墓地,是在未名湖畔的一片绿茵之中。顺着湖岸边,走至一处小径,再往里应该就是了。人到此时却又心生踌躇,脚下渐渐徘徊不前。 自己对白牧师,还有伊莎白,毕竟有情更有愧。这情和愧变成表面的漠然,而心里却更是不安。若是他还在世,或许还好,我想他慈爱的目光,必然会让我的心结顿时冰消。可现在,一抔黄土,六尺之下,却是阴阳永隔! 这种时候,德诚总是体贴我的心思。他见我不愿前行,就指着左手边道:“先生,刚才和学生们打听的时候,说那里曾经是以前哪个王爷的园子,后来归了民国的大总统,倒是可以去看看,歇歇脚。” 随着德诚走过去,却见得是一片不小的园林。园子当年想必是十分繁盛。这里离着圆明园不远,说不准真是哪位天潢贵胄的赐园。只是皇朝倾覆,园林颓废,如今虽是春意盎然,却是遮不住几分凄凉。 走得近前,大门外,镌刻有题记,印证了德诚听来的故事。这里原本是前清一位皇子的赐园,后几经辗转,咸丰年间,英法联军焚毁三山五园之时,这里也被殃及,从此渐废。 后入民国,大总统徐世昌从逊清皇室处租下园子,又是大兴土木一番。只叹是好景不长,国府迁都南京之后,此园便又冷清下来。读到这里,让人不禁怆然。纵使一处园林却也如这般沧桑百年。虽说如今抗战胜利了,可凋敝之景仍难遮挡。 再往下读,却道如今这园里唯有二道的垂花门是前清旧物,而之后的西式建筑却都是徐大总统所为了。园门并没有人看守,手一推,应声而开,进去不多远便是那道垂花门,看上去果然不凡。材料硕大,形制端庄,两厢楹柱上,挂着蓝底金字的一幅对联。 楹联两端的漆皮已经不在,木制焦黑,果真如铭记上所云,应该是在联军焚园时被殃及。所幸只是烧到了边角,字迹仍是可辨,看过去那上联是“乐天知命”,下联是“安土敦仁”。 那副楹联,我默默地念了几遍,心里只是觉着这或许也算是天意,又或许是白牧师为自己特意安排的归宿之地。他的中文名字是乐仁。记得小时候我问他这名字的来历,他说是对中国古来先贤的崇敬,岂知竟是在这里看到了出处。 想到这儿,不禁更是羞愧。白牧师在此处长眠,我想应是他的信仰、他的母国和他对中国的爱之间都已平和。他既能如此,对我这个不肖的晚辈自然更不会再有心结。 这么想着,久久以来的芥蒂也就释怀了。顺着原路回去,不一会儿便在绿荫中找到了白牧师的墓碑。那是一块简朴的绛红色大理石,静卧在草地之中,如不离近了,便看不到上面的字迹。 还未等我有何表示,德诚却先跪了下去。或是因为腿上的旧疾,或是也上了些岁数,他险些扑倒,也就势在墓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叩首的大礼。嘴里念叨着白牧师的恩德,一下子,泪水也簌簌地留了下来。 若在平时,我或许脑子里会思前想后,可那一刻,或许是被德诚的真心带着,也径直地跪了下去,心中默默地念着主祷文,愿他的灵魂与他归葬的土地一起永生。 在西城又住了一天,去香山祭扫过,便让德诚去东城再换个地方,这样去看若颖方便。若颖那时住在东四的钱粮胡同,家和诊所前后两个院。我想她不是在家便是在诊所,总是找得到的,也就没事先派德诚去报信,自己雇了人力车按照地址找了过去。 那是个礼拜六的下午,该是四点钟的光景。我想着此时病人该是不多,又未到晚饭的时间,如此便是进退自如。若有尴尬,看看就走也就免得大家不便。 到了院门口,只见着黑漆的大门旁挂着竖匾,上“金林诊所”四个字。我原先便知道这诊所是她和老金合办的,可到了那里,看见这四个字,心里却仍是有些隐隐的苦涩。 自己毕竟不在她们母子身边,嘘寒问暖自没有可能,大事小事也帮不上忙,这就比不得老金了。这么想着,竟有些要打退堂鼓的意思,本要去按门铃的手悬在了半空。 正犹豫间,却听着身后一个纯正的京腔说道:“今儿下午我们休息。您要不急,礼拜一再来。” 我一回头,看见正是老金。他身上穿着浅色的西服,可手里却是拎着一篮子菜肉。他见着我,也是一惊,随即金丝镜后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右手在我肩上重重地一拍,说道:“老李,你这人也真是的。拍电报也不说清楚到底哪天到,害得若颖见天地念叨,也不知道怎么准备。她算着这几天也差不多了,可就是不见你。你怎么就这么杀过来了。” 我干干地笑笑,抱歉地说道:“有些事耽搁了一两天。” “诶,怎么没行李?住下了吗?”老金热情地问道。 “前两天在西城办点事,就住西直门了。昨天才搬到这边金鱼胡同。” “老李啊,不是我说你啊,你这就是真见外了。来北平,你说句话,就住这儿了,怎么还自己在外面找地儿?得了得了,咱们别这么站在当街地说话。快进来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 “你看,老李,也算你来得巧,”老金把手中的菜篮提到了面前,“今儿啊,咱们这儿的郑妈儿正好回家去了,轮到我做炸酱面。你可别觉着我是自夸自的,要说这炸酱面的手艺,我老金满北京城也是能数得上的。” 老金依然如旧,兴致盎然,说话也是他五句我能勉强对上一句半句。听他提起吃面,往事浮现,心中也涌起一股热流。我拍了拍他的臂膀,有些激动地说道:“老金,真难得,又能吃你做的炸酱面。” 或许老金之前并未想起那一幕,此时经我一提醒,脸上霎时绽露出天真的笑容,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朗声说道:“若颖生抗儿那天,是不?你看我怎么给忘了。缘分,真是缘分。上次就是咱俩,今天可是还有若颖和抗儿,是更大的缘分。” 也许是因为这兴奋,老金的脚下更是加了速度,半拉半拽地带着我穿过前院,然后顺着二进院右手边的廊子拐进了厨房。 这里之前该是一条夹道,狭长低矮。外面天光尚亮,此中却几近漆黑。我的双眼一时还未适应此地的昏暗,更觉着如目盲一般,无所适从。可老金轻车熟路,虽没开灯,脚下和手下却是干练,只几下,便安排停当,还从不知何处拉出了一把凳子让我坐下,然后才把一盏瓦数极小的灯拉开了。 此时视力渐为恢复,看着老金又是洗菜,又是切肉,额头上不一会便渗出汗来。 “老金,我给你帮把手吧。” “老李,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咱们也是老相识了,谁还不知道谁?要说学问,你是留洋的高才生,那自然是没的说,一等一的。可要是说起下厨房,你可别怪我直说,这你是外行。” “让你这么忙,心里过意不去,”我忙着表示歉意。 老金摆了摆手里的菜刀,啪地一声拍在了案板上的几头蒜瓣上:“干嘛过意不去。民国不是说人生而平等嘛,既然大家是朋友,谁给谁做顿饭算什么?又不是当年大清的时候了。要是在老年间,就是我们家这样的闲散宗室那也是得有几个下人,一群老妈子的。咱们旗人就是这么个命,死要面子、活受罪呗。” 我苦笑了笑,剥了一瓣蒜,递给他。老金这人,话匣子打开了便难关上。他语音铿锵地说道:“老李,这不是我谤议政府,你也别误会我。我是真心地觉着民国好,可就是一样,待功臣太薄。” “待功臣太薄?”我不解地重复道。也怕是因为这“功臣”二字,进了民国说的人少了,此时用到反而是不熟了。 “你看,当年我们旗人,从龙入关的,封爵位、封前程,给房子、给地、给钱粮,福享了三百来年,传了十几辈儿。可这民国呢,像你老李,我听若颖说,你家老太爷那也是创立民国的功臣,可就你这一代人都没荫上什么好处。” 我摇摇头,喃喃地说道:“先父从未把自己当成民国的元勋。他说自己只是为了桑梓平安,出了个头,却没想到什么革命之事。到我这儿,那就更是如此了。我也就是想着能苟活于乱世而已。” 我这话或许听上去自比诸葛孔明,回味下来颇有些不妥,只能尴尬地笑笑。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金听得仔细,眼角、眉梢露出了些少见的担忧。 “老李,”他压低了声音,缓缓地说道,“待会见着若颖,你劝劝她,还是回去南边吧。” “回南边去?”我有些诧异地问道,“她一直说念着北平这个家,怎么要劝她走呢?” 老金轻叹道:“想家那也是不假。不过,她老家原本是福建的。她那么细、那么柔,还是南方的水土更合适她。去年我原本就劝她,要不就跟了你老李。重庆也好、自贡也好,虽比不上平沪,可也不是乡下,再加上有你老李……” 我正欲解释,老金狡黠地笑笑道:“你又来了。你们的事,我可跟你坦白,若颖是一句也没跟我提过,可我这眼睛也没白长。说你们就差一层窗户纸吧,怕是也没那么容易。不过甭管有多少层,也就是窗户纸,捅来捅去,总是得捅破。这一节咱们先按下不表。” “去年我跟她说,要是她没想好,也不要紧。现在都讲女子自由,她一个知识女性,也不用非得靠着你是不是。不行那就跟着中央护校回南京。总之是往南去,而不是北归。” “那时候,若颖怎么也是劝不动,说是抗战胜利了,天下太平了,自然要回来,要不好像还是在跑反,像什么样子。我是说不过她,就是觉着有点不妥。她非要回来,那就回来呗。可是啊,老李,这一年我是越琢磨越觉着不对劲。这国家可能又要乱。” 此前我和老金虽是熟悉,可没怎么谈起过国事。此时他这话倒是让我心生疑窦,便试探地问道:“老金,你担心的是?” 他没说什么,只是脸上现出一副神秘的神情,拇指和食指伸出,来回的翻动。他见我没做反应,便低声说道:“是这个—八—就是八路。” “八路你也不明白,”老金的眼里既有迷茫也含着失望,“我说老李啊,你也太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八路就是八路军,就是共军。这个你也不知道?” 我终于明白,可也不愿意说的太多,只是淡淡地地答道:“共军自然知道,八路这词倒是听得不多。可国军不是延安都收复了吗?你还担心共军?” “担心,绝对担心!”老金高声地说道,拇指和食指依然地左右摆动:“老李,我跟你说,你小看八路也对。要不我怎么想让若颖去南边呢。在南边,这八路也没什么的,可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去了趟东北,我可是知道八路的厉害了。” 老金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拉我在一张小桌边坐下,低声说道:“这些话我也就是和你说说,老李。一个,你是若颖的朋友。咱们接触不多,可毕竟在抗战时也是共过患难的。” “再者,你老李虽说对政治不上心,可你认识人啊。政府的人你认识,民盟的人你认识,那边的人,我猜得不错,你也认识。我说了,你就能明白。” “最后呢,这也是最要紧的,若颖心里有你。我跟她说也没什么用。她把我当朋友,可我说不动她的心。我要是把你说动了,你跟若颖说就不一样了。” “可我要劝她去南方,岂不也是有些尴尬?我是说,她会多心的。” “老李,你这就不对了。你要是喜欢她,你就别在意她多心不多心。再说,我不是说了吗,她心里有你。你不就是怕她觉着,你劝她南下是为了追她?这不是正好吗,你让她知道又怕什么?” 他有些急切地挥挥手,提高声调说道:“你呀,老李,虽说是留洋的,可这脑筋倒是真老。先不说这些了,要不天黑了也扯不清。我跟你说,这八路可不是像你这样。人家那可是叫快刀斩乱麻。我前一阵儿去了趟东北。你记着我跟你说过,日本人一来,我那老婆就拐了俩孩子跑东北去了。” “都快十年了。老婆跑了就跑了,可孩子毕竟是自己的,是不是?小日本一投降,我就托亲戚打听。我那老婆,要说也是报应。四五年,日本投降那会儿,她还不开眼,死命地要跟着跑。那会儿别说是她了,就是皇后、妃子日本人也没带着,就给她们都甩在长春了。都那样儿了,还不是自顾自的。她想找亲戚,也没人搭理她。她要是给抓了,说不准还是造化,可她也说不上是什么皇亲国戚,连抓都轮不上,那年冬天,又冻又饿的,就死了。” “那她怎么没靠着两个孩子?”我问道。 “咳,我也是怪。孩子们好歹是自己亲妈给奶大的,岁数也不小了,怎么没管着妈呢。亲戚们也说不好,就是说俩孩子都没事儿,还在东北。去年国军、共军打来打去的,我也没敢动,就等着消停点儿之后再去。” “到了去年夏天,我看着长春也收复了,就想着过去看看。可那边的亲戚就说俩孩子都去了哈尔滨,多的也不给我说。听见这信儿,我心里就是咯噔一下,那边不是共军占着吗?” “别人都劝我,北满那边国共还打着呢。去了,别说找不着孩子,说不定自己的命都丢了。开始我也犹豫,可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你说是不是。管他国军还是共军,怎么着也不能不让爸找孩子吧。” “这不,年前我就去了东北。我原先打算是先到长春,再想辙去哈尔滨。可到了长春,我才回过味儿来。我们那儿有几门老亲,前清那会儿也都是宗室。跟着皇上去了满洲国,不过也就是闲着,拿着点儿钱,跟着瞎起哄。他们跟我说,就我们这一路的,孩子们跟了八路的那可不只是我们一家儿,连国务总理张景惠的儿子都是八路。” “开始呢,我也就是心里不是个味儿。孩子们要说跑都跑了,要是不想了,也就不想了。可是抗战胜了,心里动了找孩子的念头,一有这念想,再给泼一头冷水,这心里能不难受吗?可再仔细想想,我就有点怕,您说,这八路怎么这么厉害,这前清的宗室、满洲国的大总理,这些孩子们都投了共产,那还哪能挡得住他们啊?” 他叹了口气,听上去满是凄凉。我看他如此,便想安慰他几句,说道:“老金,孩子们年轻的时候便是股爱国的热情,可骨肉之情总是最重的。” 老金苦笑着摆摆手,说道:“咳,骨肉之情,咱自己老年间说唱戏的还成天介叨叨着什么精忠报国,什么忠孝不能两全。人家现在那说的,嗨!” “我回了北平,也就是过年那阵子,儿子和闺女给我来了封信。什么主义啊、阶级啊、专政啊,大道理讲了一大篇儿。我看那意思,不过就是老子们都是封建,都是剥削,都得给革了命。” 说实话,他这些字眼,我也是似懂非懂,只是觉着他或许是过虑了,便劝慰他道:“老金,我看这也未必吧。在重庆那会儿,听民盟的先生们说,共产党那边原本也是答应了和平建国,不提阶级斗争了。后来虽说两边打起来了,可那边好像也还是没改口。” “老李,这你可未必有我看得准喽,”老金摘下眼镜,在手里摆弄着。“革命党这事,我们旗人,我们北方人可比你们在南方经历得多了。” “辛亥年,皇上退位时,民国说是满蒙回藏王公世爵概仍其旧,八旗俸饷照放,民国政府给王公代筹生计。可真到了民国,这俸饷哪看着了?” “后来冯玉祥的国民军一来,连这纸面上的优待也没了。再后来北伐军从南边打过来,这满城的遗老遗少跑的跑,逃的逃。清华的王先生,因为有着个南房行走的差使,怕北伐军来了再受辱,直接就跳了昆明湖。” “我啊,一直说我是一百个赞成民国。现在怎么说也是国民啊,不是奴才。可这要是一革命,那可躲不过玉石俱焚。” 此时老金压低声音,满心忧虑地说道:“孩子们信上说,他们那边在东北开分田地、分浮财了。老李,你想想,田地这东西,只要是一分,那还挡得住?我们这院子,这诊所,您家的盐井,到时候可不都得分了?” “老李,您说这世道。咱小时候,那还是大清朝。那还得跪皇上、跪太后。现如今,咱们这五十不到呢,可就又跟不上趟儿了,到头得让自己家孩子给革了命。” 他说的虽是他自家里的事,可我听着,心里却也别有所感。家产原本就是要拿出来的,倒也罢了,可真如他说的,子革父命,却也是人伦之悲。 再想想,今日的白莎,乃至当年的培真,若说对国家自是一片赤诚,可对自家却未必不是太过吝啬寡情了。这厚薄之间,孰是孰非,家国内外,愁耶乐耶,倒让我半晌无语了。 此时天色渐暗,厨房中的微光也只照得四处昏黄。我和老金对面而坐,两人各自思量半百人生中,所谓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却是一变、再变。我们同是天性散淡,更不谙政治,只是觉着自己虽已近枯枝黄叶,而无以静下归根,还要在风雨中不知几番上下,飘落何方。 不经意间,外面传来院门开启之声,随着便是轻柔地一句母子的对话:“抗儿,你看门开了,金爸一定是回来了。” 还未等我开口,金大夫抓住我的臂膀,晃了晃,在我耳边轻声言道: “老李,你快去迎他们,我接着做饭,别忘了我说的,一定多劝劝她。” 按道理,久别重逢总该是喜事,更何况与自己心仪之人。可我毕竟是过了年轻浪漫的年纪,饭桌上尽管老金不时地使眼色,给信号,我和若颖说不上几句话,便各自沉默,弄得老金倒是不自在起来。 “老李,你明儿没什么安排吧?”还未等我答话,他便当我是默认了,“那就成了,这事交给你了”。 见我有些不知所措,老金狡黠地笑道:“你看你,老李,又不是什么坏事,干嘛那么紧张啊。是这么回事,明儿不是礼拜天嘛。抗儿喜欢去前门做铛铛车,正好我明儿有点儿事,也别让人家白叫你干爸了是不是?” 若颖想是怕我为难,便轻声道:“老李,你要忙就不麻烦了,我自己带抗儿也没关系。” “要干爸,”抗儿期待地看着我,把小手放在了我的手上,“要干爸。” “得了,你们俩也别推了、让了。这不,抗儿说了,要干爸,就这么定了。” 吃过饭,又陪着抗儿玩了一阵,若颖便说要哄他睡了。老金怕是想着第二天,有抗儿在,我又找不着空和若颖说话,便自告奋勇陪抗儿,让若颖送我一程。 出得门来,只觉着天气虽尚不温暖,却是让人身心清凉。夜色下,侧脸望过去,若颖也正好看过来。虽说黑暗中看得不怎么真切,可我想她与我应该都看出了对方脸上掠过的一丝红晕。 “老李,”她柔声说道,“你大老远地来,也没能好好招待你,还让老金给你派了活儿。” “若颖,”我有些抱歉地说道,“我今天也真荒唐,没事先说一声便跑过来,真是失礼了。” 若颖微微一笑,说道:“老李,其实你这样也是不错的。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也不必那么拘礼是不是?其实,你要是明天有事,就不用来了。陪小孩子玩是件磨人的事儿,你未必受得了。” 见我正要表白,她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说道:“你想见抗儿,就来吃饭好了。坐铛铛车这事儿,你不知道,都是当妈的陪着的。” 若颖顿了顿,又接着道:“你要是不介意,咱们就再走走?金鱼胡同离着也不算远,三四里路,有半个小时就走到了。” 换作了旁人,能有自己心仪之人漫步左右,自是求之不得,可我却有些不自在起来。初春虽是清凉,额头竟开始渗汗。 为何紧张,我说不太好。怕也不只是因为自己从不谙浪漫之事,亦或是即将步入暮年而更趋迂拙。说来,那倒更像是情窦初开少年的不知所措。再者,便是老金交代我的那事,却也是在我心上压着不知该如何提起。 “老李,我还忘了恭喜你。” “恭喜我?”我有些诧异地问道,倒也庆幸若颖找到了话题。 她侧过脸,望着我,双眼笑着成了两弯新月:“都做舅姥爷的人了,怎么就忘了?上个月,楚娇和内森寄信给我,还加了一张小家伙的照片,混血的宝宝长得好可爱。” 我自嘲道:“说得也是啊!第三辈都有了,自己可不是都老糊涂了。” “你真这么想,自己老了?” 之前,我多半是随口说说,而她这一问,却勾起了层层思绪。 “我快五十了。当年先父去世的时候也不过五十五岁。临去美国前,他和我说李家几代人都活不过六十,怕也是命数。” “可如今医学昌明,你倒也不需太过虑了。记得那时在重庆,楚娇和白莎他们不还劝你出来为国家做事吗?” 我苦笑着摇摇头道:“我这人本无大志,这辈子怕是当不得庙堂之高。记得上一次来北平,和那时的一位朋友,无意间见着傅斯年和罗家伦。人家那时便是五四的旗手,现在更是士林领袖。在哈佛遇见的俞先生是国府大员、陈先生是学界的泰山北斗。这些人我虽与之擦身而过,却是难得磨下人家身上半点光辉。” 说了这许多,都是真心流露,我原本也没想了许多,可稍一停下,却有些后悔。我虽鲁钝,毕竟还是读过一些的,如此说下去,怕也不是增加她对我好感的办法。 嘴上停下来,可脚下仍是在走。偷眼望过去,若颖脸上并未有半点不耐的神情。淡黄的路灯衬出她依然清秀的面庞,虽看不到她的双眸,却能猜出那里面应是若有所思的目光。 “老李,你总是这么自谦,”若颖轻声说道,“其实,我看你才是好多人的主心骨呢。” 我平日总是觉着自己遇事慌乱、鲜有绝决,更谈不上给别人做什么主心骨,听了她这话倒真是不知所措了。 “人总要过日子是不是?当官也好,做学问也好,英雄也好,这其实都是枝节。你说自己没大志,可真要能够淡泊那才不容易。” “抗儿慢慢大了,我们虽然小心,不提他爸,可他有时候也问一句。我就想,等他再大些,怎么给他讲呢。如果不讲,那对不起老高。可讲多了,我真怕他也学了老高那样,心里只有民族大义,却把对家里人的责任忘个光。” 我听着她的情绪有变,还未及想到如何劝慰,却听她哀声叹道:“老李,这几年,我真的很难过。”只这一句,声音便有些哽咽。 看她悲从中来,我心里自然也是难过,暗自责备如何勾起了她这些伤心事。可细细想来,她怕是一直心里也有些苦闷,才在此时一起倒了出来。我们又一阵子沉默,我让她挽着自己的臂膀,脚下慢慢地依然往前走去。 “重庆都还好吗?”若颖稍事平静后有意地岔开了话题。 我只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还好、还好。” “古时候,人说乐不思蜀。可现在,还真是挺想那会儿的。” 听着若颖如此说,我心里霎时涌起一阵难以压下的热流,借着那阵勇气,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微颤地说道:“那就回来吧。我是说,回来看看。看看三五日、或者就住下,怎么都好”。我本不是性情中人,一下子让感情如此自由的流淌,声音却也变得断断续续。 “我有点怕,”若颖低下头,柔声叹道,“那也是我的伤心之地。” 我本想再劝她,可若颖却赶在了我前面:“容我再想想吧,老李。也就是一两年吧……抗儿……”她低下头,似是也在犹豫是否把话都挑明。 又走了几步,她该是下了决心,说道:“去年在船上,你送我们那会儿说的事。我觉着也未必要等那么久。” 只听着这一句,我的心跳便不知快了几十下,脚步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我想还是在抗儿长大之前,在他懂事之前把事情安排妥当了为好。这样对他也容易。老金这诊所刚开起来,缺有经验的护士,我一时倒走不开。不过现在从南方回来的人也多了,半年一载总是能找到的。” 此时她话停了下来,我们四目相视片刻,若颖双眸中的忧伤已化为憧憬,这对我便足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六十一章 </span>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第二天,我给若颖挂了电话,说是重庆还有事,就准备回去了。我想她听了,也松了口气。前一晚,我们之间的默契在各自心中已是完美,再多却未必更好了。 德诚见我急着要回家,本有些不解,可看着我心宁气定,不似有什么烦闷,也就没有多问。我原本和德诚说,重庆没什么事情,停个两天,还是回去自贡,也好料理一下井上的事情。可没成想,一到重庆便被缠住,竟都是为了此前帮着白莎汇的那笔钱。 起初,德诚为了回自贡准备,想着去银行取些银元出来料理井上的帐务。他去了半日才回来,却是两手空空,满面愁云。我问他究竟,他说起初银行里面只是让他等,推脱是柜上现银不足,他便有些狐疑。 “我想着这些钱不久就要用的,只是让他们代存,也没要利息,原本不该动的。怕是有两、三个钟点,还是没有动静,我就起了疑。” “里面有个荣县的同乡,原先也是熟的,我就问他。他让我赶紧回家来,说是不知怎的,最近隔三差五有穿制服的人来查账,查的是有没有给共党的钱。咱们前一阵子汇一笔、存一笔,数目都是不小,已经让他们给盯上了。”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是一紧,一时间乱了方寸,便急着让他去给白莎和琴生报信。 “先生,现在可去不得,”德诚说道,“我出了门,就寻思着这说不准是试探咱们。若是被他们盯上了,现在去找白小姐不是让他们抓个正着。” 他见我神情慌乱,便宽慰我道:“先生,白小姐做的大事我不懂的,不过我还是多了个心。头笔钱汇出去,办事的职员还问我,我就说是您想在下面买些田地。那些银元,我等了几天,直到临去北平之前才存到了银行。我还关照他们是要运回自贡的盐款。这前后差了半个多月,也不该有什么太大的关联。” “可他们要是来查帐该怎么应付?”我听着德诚的安排虽说心暂放宽,可仍是有些心惊。 德诚点点头,说道:“重庆这边的盐号,咱们往年也是银元和国币一起收的,只是少有一次这么多的银元。我看不行就说是去年送楚娇小姐和内森少爷去美国,从家里带来的,原本想换了美金给他们,可他们行程紧,没有换妥,就压了下来。他们总不至于到美国去查。只是庆先生那里您得和他说好,可不能说出了岔子。” 我自叹不如德诚心细,没有想到庆哥这一节。可此时想到,却也是不知所措。他人在万县,若是去联系,岂不更是引人耳目。这事我存在心里急,可又不便都和德诚明说。几天下来,他在几家盐号上已经安排停当,而我这边却是一筹莫展。 此后,事情变得更是让人心焦。德诚提起的那位荣县的同乡原本是好意,告诉他那笔银元查来查去也没下文。往年间我们也常有银元存在柜上,要用就来取,可往万县汇去的款子倒是说不准需要我们开个字据,讲清缘由。 德诚此时也有些着慌了,说着要不自己跑一趟万县,既是和庆哥商议我们这方的口径,也给他报个信。否则他蒙在鼓里,事情便凶险了。 我毕竟对庆哥的身份有些了解,这么让德诚去自是不妥。可如果一起去,岂不像是畏罪潜逃,更会打草惊蛇。说起来,唯一能帮忙的就是白莎,可我想着这事再去找她,把她牵连了,那才是我决计不愿看到的。 如此过了半个月有余,倒也没发生什么变故。我正想着是不是风头过去了,五月底便接着封信。信是从武汉寄来的,拆开才发现是庆哥的笔迹。寥寥几行,只是说自己已辞去银行的事,在武汉做些生意。那笔钱已买了地,地契随信也寄了来。 看着这信和地契,我和德诚终是松了一口气。想着庆哥虽说是我们晚辈,可心思缜密,处事周全却真是让人佩服。这钱白莎原本说是替庆哥的一个朋友汇的,可此时地契上写的却是我的名字。此中缘由我们虽是想不透,却也能猜出一二。无论怎样,有了这两样,即便将来查起来也说得过去,便想着能安心回自贡过夏天了。 谁成想,还没三天,我这觉着太平无事的想法就被击得粉碎。我们原本定着六月二号那天出发,一大早德诚照例出去买早点,可弄得两个小时才回来。还未等我开口问个究竟,就看出了他脸上满是恐慌。 “先生,我刚出去,满街的人说昨天抓了好些人。像是民盟出事了,几个报馆、店都给封了。我几个地方跑过去看,果真都是贴着封条,还站了好多当兵的、穿制服的、还有没穿制服可是来回盯梢的,那架势吓人哦。” 自从四六年较场口出事,我便在家蛰伏,少有参加盟里的活动。此后民盟总部离渝,表老、黄任老、章、罗几位以往熟的先生们转迁宁沪,也就和民盟没了来往,而此时在重庆的有哪些盟员也不尽知。听了这消息,虽说忧愤,却还没想到自身,便只是问封了哪些地方。 “好像有个是《民主报》,”德诚答道,“还有个地方,哦,先生您好像以往提过,就是民生路上的生活店。” 一听生活店,我心里陡然一惊,却是有些不祥的预感,忙问他有没有听说店里抓了谁。德诚搓搓手,脸上犯了难色,语不流畅地说道:“先生,那里围的人好多,我怕被盯上,就没问。要不我再去打听?” 我知他其实是担心的,怕给我惹祸,也是给自己惹祸,便叫他只在家里守着。我自己出门,却是想着去白莎那儿问问情形。 开门的是白莎。见着我,她原本就挂着些阴郁的脸庞又多了几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我猜想自己或是来的不是时候,正想着该说点什么,白莎却是先找回了往日的热情:“舅舅,对不起,这两天事情多,有些忙昏头了。进来吧,家里有客人,你不介意吧?” 客厅里果然是有客人,一位和白莎年岁相仿的姑娘,怀里还抱着个不到周岁的孩子。那姑娘的脸上和白莎一般也是神情阴郁,只是看到了我,仿佛是认识的,强做出了笑容。我看她似乎也有些面熟,该是以前见过的白莎的朋友,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名字了。 “舅舅,还记着小何吗?她妈妈家也是自贡的。对了,她姨父是不是还和舅舅认得?” 经白莎这么一提醒,我想了起来,听她说过,这姑娘的小姨父便是当年那教我经济和资本的王三畏堂后人。想起这层,便也记起来,她该也是抗战后结的婚,嫁的便是生活店的邱经理。 “何小姐,我听说生活店给封了,本想来问白莎情形怎样。你家邱先生没事吧?” 还未等小何答话,她怀里的孩子不知怎的醒了,烦躁地哭了起来。小何忙着站起身,哄起孩子。 “舅舅,”白莎声音低沉,愤然说道,“她家老邱给抓了。” “这怎么会,”我喃喃地说道,“邱先生这么斯文的一个人,怎么就给抓了?” “我看他们是脑壳昏起,说我们家老邱是共产党。”小何也顾不得怀中的孩子仍是抽泣,高声说道:“他啷个是共产党。他家是开丝厂的资本家,那共产党还敢要他?他在民盟里也不过是个小角色,没参加两次活动,现在倒给抓起来,太不讲理了。” “要是抓错了,”我正想找个话,宽慰她,却听着白莎说道:“舅舅,你不懂的。他们这哪里是抓错啊,就是冲着老邱去的。生活一直是出左派的籍,他们这就是要给文化界一个下马威。抗战胜利了,国府还都了,什么和平建国、民主宪政就都不兑现了。” “他们也别想得那么容易,”小何眼里冒着怒火和刚烈,“我去市府、去市党部、警察局、宪兵司令部,少说也给他们闹个鸡犬不宁。” 白莎看了看小何,又看了看我,无奈地苦笑一下,说道:“你还是小心自己的身子。你不是有肺病吗?这么折腾不要弄得肺病又犯了。” “你们家琴生不是也有肺病,还替老邱出去跑关系。我这是自己家的事,那当然是当仁不让。我还跟你说,这肺病,我听老辈子们说,倒不一定是要养,你去活动,它反而更容易好。不过,我这么去‘闹事’,小孩子可就只能托给你了。我原本想去问小竺,她家有位保姆,照顾卢珊,可是……” 这话还没说完,白莎便打断了她,忙着说道:“都是自家姐妹,哪家不是一个样。孩子就放这儿吧。我们自己没孩子,可是喜欢孩子啊,肯定照顾得不会差。” 虽说自己也未必帮得上忙,但我想着白莎此时也正是艰难之时,便告诉德诚多留下两三个礼拜。即便帮不上多少忙,至少还能替白莎和小何出出主意。 我那些年少有在重庆过夏天,怕的便是这火炉中的酷暑。进了六月,便是闷热难当。我听白莎讲,那小何果然是耐着暑热,用了各方的关系,一个衙门一个衙门的闹过去,连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李惟果,也通过亲戚的亲戚找过了。虽说那邱经理一直是在歌乐山上关着,可山下也确实有些鸡犬不宁,而那小何,虽是给晒黑了不少,可肺病却真的是见好。 七八月间,情形仍是不好。邱经理没给放出来,报上又时有共产党或是民盟盟员被逮捕的消息。我看了这状况,自觉着重庆确非久留之处,便准备着九月间回自贡。行期我自然告诉了白莎。临走前两天,她打电话来,说有个事需要帮忙,电话里却是不方便讲。 刚进门,我便看出白莎必定是心中有事,脸上神情凝重,双眸中往日的坚毅此时又添了一两分疲惫。德诚给她倒上茶,便说要出去置办些菜好好做顿晚饭。这次白莎倒没拒绝,只是低头喝茶。 “小何还好吗?”我问道。 “她过两天就去香港,”白莎淡淡地说道。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去那么远?”我不解地问道。 白莎摇摇头,叹道:“老邱的事一直没个好办法。表老、黄任老在南京和上海一直帮着营救“六一”被逮捕的盟员,可是政府一个都不放。她在重庆这几个月把市府和市党部那帮子混账也给惹毛了,说是要把她也抓进去。正好生活店准备搬到香港去发展,请她去当会计,也算是帮她找个地方安身。” 这消息按说也算是个安慰,毕竟小何与孩子能安全,可听上去心里终归也是难过。我正想说什么,白莎又开口了,仍是淡淡地说道:“我们过两天也得走。” 这下子,我心里面又是一沉,却是不愿让她更伤心,便道:“离开重庆也好。你和琴生毕竟在一起,互相也能照应。” “琴生和我各有安排,下到万县就分开。”她淡淡地说道。 该是怕我追问,她没停顿,接着说:“舅舅,我知道你一直不问,可是却支持我们的事情。所以这事,我想来想去,只能来这儿和你商量。” 白莎放下手里的茶杯,抬起头,眼睛望着我,脸上却浮出了一丝温馨的笑容:“舅舅,这事我猜你倒会高兴的。” “高兴?”我有些不解地问道,心里原本想着的各种假设一时却都归于迷惑。 “你还记着卢珊吗—庆哥和小竺的女儿?” “嗯,满月的时候咱们去看过吧,也有半年了。” “庆哥下去之后,就是小竺一个人带她。现在小竺也得下去。孩子这么小,不能带着一块去。她原先想是就放在重庆,几个朋友帮着看一看。有家朋友,家里有老人,也算是开了个小托儿所,不行就送到那儿。” “你看小竺,平日比谁都坚强,原本说好了这么办,也是想都没想。可这两天就要走了,却是心里打起鼓,老是跟我说女孩子娇。她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就问她,要是有家可靠的人家,吃穿不愁,还有几个老辈子,就娇卢珊她一个不是更好?” “我刚这么一说,她眼睛里就放光,嘴里只是说哪有那么好的人家。现在物价日涨,多养一个孩子也是不少负担。她自己只是叹息父母早亡,要不就把孩子送回乡下了。” 说到这儿,白莎又看了看我,双眸中找回了往日的神采。她抿嘴一笑,说道:“舅舅,你还没猜出来吗?” 我这人自是鲁钝,只是摇头,不知白莎又有什么安排。 “哎呀舅舅,你看我想替你找个宝贝带在身边,不是好玩?我看你对林小姐家的抗儿耐心、爱惜,一定是喜欢小孩子的。小竺家又本来就是自贡的,孩子能在自己家乡长大,这不是两边都好?” 孩子能在自己家乡长大,这话在我听来自然是好。而这话由白莎说出来,又多了一般滋味。这事我自然是答应了,想着幺妹自己女儿不在身边,外孙远在万里之外,能有个小宝宝在身边怕也是能帮着排解不少忧烦。 第二天是白莎抱着卢珊来的,却是没见着小竺。我正待问,白莎先开了口。 “是我不让小竺来的,免得她难受。在我那儿,她怎么样都无所谓。见了舅舅,她又得忍着,心里更痛苦,不如不来。” 此时她怀里的卢珊,和满月时相比,长得愈发乖了。两个眼睛又圆又大,眸子犹如两粒饱满的黑葡萄。身子却是瘦了些,由此又显着头格外大,像极了西式的洋娃娃。 德诚看着卢珊也是喜欢,却不停地说孩子太瘦了,怕是奶喝得不够。我怕他说得白莎不悦,可白莎倒是也附和着说卢珊真的是需要补补营养。德诚一听这话,也没再问什么,便去翻箱倒柜地找内森留下的奶粉和鱼肝油。 “舅舅,我替小竺谢谢你啦。”白莎动情地说道。 “这还谢什么?你不是说吗,这给我和楚娇娘找个小宝贝在身边,是件好事。庆哥和你们的事,我一直说的是能帮上一定帮。其实啊,要我说,别的忙还在其次,帮着带好卢珊这可是个最大的忙。能帮上,舅舅自然最是高兴了。” “舅舅真好!”白莎脸上浮出了近日难得见着的笑容。“还有一件,这可有点难。” “不要紧,”我忙着说道,“你尽管说,舅舅一定尽力。” 看着我如此上心,白莎倒是扑哧地笑了,眉眼间仿佛又重见了当年的天真烂漫。 “舅舅,我们其实怕的就是你太尽心了。这么说吧,你看庆哥怎么说也是银行的高级职员,一家的生活能过得蛮舒服的。可是他和小竺都说孩子不能太娇了,要不将来长大没出息的。所以啊,我说这一件有点难就是也别太娇着孩子了。营养要补一些,可也别是什么山珍海味。衣服玩具就更要普通些的好,等她再长大点,就让她多和农家的孩子一起玩,多自立,这样将来……,将来对她好。” “将来”两字白莎重复了一次,因为重复了,我也就听得更真切。这词初听着该是满怀希望,憧憬着白莎心中那不一样的未来中国,而在那不一样的未来中国,生活也会是不一样的,会是浮华回归本真,平等消灭剥削的新天地。这自然是幸福的事。可再去想,却不敢想得太深了,孩子一岁不到,再几年也还是孩子,何以要自立为好呢? 那时却也容不得我想太多,白莎站起身,说是还要回家,收拾行李。我本说她这一走,时间不知又要多久,不如我送她回去。听了我这话,白莎睁大了眼睛,那戏剧化的表情倒是让我愣住了。 “舅舅,你要是这样,我倒有点不放心了。卢珊刚来,你都不上心,反而要去送我?” 虽说是责怪的话,可白莎脸上却没有责怪的严肃,却反而是活泼的笑容。她一说,我便也明白了,笑了笑,自嘲地说着带好一个孩子对自己也确是门新学问。 “你多保重,舅舅”白莎在门口,一边说着,一边拥抱了我。那一刻,我却觉着她的声音里竟也有一分半分的不舍和遗憾。我正要问她,她却松开了手臂,转过身,再也没回头地走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40年代末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六十二章 </span> 40年代末自贡和重庆 四七年的秋天,应该说是内松外紧。家里有了个孩子,自是其乐融融。幺妹一二十年不见过如此高兴,一天到晚地抱着卢珊不放。我跟她说孩子的父母不让太娇惯了,可幺妹反驳道,哪有这样的父母,孩子扔给别人带,还不给娇一娇? 我看这样子说不动她,便又说,这要是娇过了,再大点就放不开了。人家庆哥和小竺回来把孩子要走,可不得难过?谁知幺妹似是早就想好这事,说是反正小竺也是本乡人,一定要她认自己做干娘,这样就是卢珊的外婆了,那还不是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其实我自己也是一般样子,虽说心里记着白莎的话,可一看到漂亮的衣服,好玩的玩具却是从来忍不住。最后也就只是记着一节,几个下人家里恰是有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便也招了来一起和卢珊玩耍。 或许这也算作一种天伦之乐。本就说隔代人更喜欢孩子,我和幺妹便也借着卢珊惬意几多。也正因为家里如此安逸,便更不愿去牵惹外面的风雨了。 十月底,大概是和一个下人家的男孩子玩耍时被传上了麻疹。这病在那个年代仍是有不小的危险,须得小心照顾。我听父亲说过自己小时候是出过麻疹的,而幺妹却是说不清楚是否有了免疫力,也不敢让她近前,照顾卢珊便由我来做。 她疹出得不是太顺,前后折腾了几个礼拜。因为时间长,身子弱,病好之后,原本已经会走路的孩子,闹得坐起来都费力。 我们原本便钟爱卢珊,而这又是庆哥和小竺所托,看着孩子如此,自然是心焦,每天给她增补营养,小心照顾。进了腊月,卢珊终于康复,心里自然是高兴,可眼看着要过年,孩子见不着父母,却也真是有些惜憾。 大约是祭灶前后,德诚送了封电报,是白莎拍来的。我看那地址,是万县的,拆开来看,倒是个大大的好消息。她电报上说她和小竺都在万县,约好过年的时候回自贡,她来看我,小竺自然是看卢珊。 这年的旧历年来得晚,阳历已近二月中,家乡也有些早春的意味了。我掐算着时间,从腊月二十八开始,每天都派了德诚去城里的长途汽车站等着,可直到除夕也没见着白莎或是小竺。 原本准备好的饭菜,却也只能是二老一小再加上德诚一道无滋无味地吃了。好在卢珊此时话已经说得不错,还学了不少儿歌,唱了来,倒也给这太过寂静的年夜带来些欢笑。 初一的早上,天开始下雨。起初只是毛毛细雨断断续续,可到了午饭前,竟是淫雨霏霏,下起不断了。吃过午饭,自觉着这几日准备过节,有些累了,倚在房的躺椅上看看便昏昏睡去。 这觉睡了到底多久却也是说不好,总该是不久,因为醒来时眼酸头痛,耳边却听着两个女声在门外似在争执。 我醒得还不是很透,便见着幺妹蹒跚地踱进了屋,嘴里不知说着什么,而她身后跟着的竟是白莎。 “哥哥,你给评评理,啷个有那样的。”幺妹走近我的躺椅,脸上既怒又怨,侧眼看着白莎。 白莎那边,怕是因为淋了雨,脸色苍白,头发打湿了,凌乱地沾在额头和两颊。她看着我探问的眼神,却也是满脸的无助,低下头并没作声。 幺妹自是看出了我和白莎之间的眼神,鼻子里面哼了一声,没再搭理白莎,转而向着我嗔怪道:“你看那个小竺!唉,我往日觉着她还算懂事。你看看,前些日子还和你说要认她做干女儿,真是昏了头。” 原本睡了一半被吵醒便是头紧心闷,而幺妹这一通似是指桑骂槐的话更让人不快。若是只我二人也就罢了,可如此当着白莎,我要是沉默,怕是会让她误会了。 “刚过年,怎么就这么说话。”我语气中也露出了不悦。 我这话一说出口,幺妹便急了,红着脸,声音比往日闹脾气时提得更高:“你还说我过年这么说话?她那个人,过年跑来哭,是哭丧啊还是嫌弃咱们委屈了珊儿?哪有她那样给人不痛快的!” 虽说幺妹的话里也能听出些事情的原委,可我还是自然地问了白莎:“小竺怎么了” 出乎我意料,白莎只是摇摇头,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们在重庆错过了,她坐了早一班的车回来,等我赶回来,她又走了,去给她母亲上坟了。” “哥哥呀,你还真是最不信自己家人!”幺妹怕是有意如此地刺激我,眼睛在我和白莎脸上反复扫过。我们的尴尬在她眼里却反射出胜利者的自喜。 “她人来了,跟她说话,她也是爱答不理,看见珊儿她抱着不放,没两下就哭。开始我还蛮心疼她,想着她是好久没看见女儿了,也难怪。可你知她怎么的,那眼泪流了就不停,又抽又喘,把珊儿都吓哭了。要是觉着我们委屈了珊儿就明说,过年这么来哭,真丧气。” 眼看着这事再问白莎却也是无益,我也就只能再劝劝幺妹,无论怎样小竺毕竟是晚辈,又是珊儿的妈妈,也不必太过认真,等她晚上回来了,让白莎再问她。 虽说我并非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可毕竟和幺妹一起这么多年,也还是明白她其实有一半也是为了白莎。现在在我面前已是给了白莎不少难堪,便也心满意足。又坐了两分钟,见我和白莎只是沉默,自也觉着无味,蹒跚着脚步怏怏地走了。 “舅舅,我去找找小竺吧,”白莎站起了身。 我劝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楚娇娘的性子。她说来说去,珊儿是真的喜欢,之前还说让小竺认她做干娘。也不是什么大事,晚上小竺回来,再说说就说开了。” 白莎转过头,怕是担心我看到她:“好久没见着她了,也有点担心。就我们俩一块,要是有什么事,她也方便讲。” “那也好,”我喃喃地答道,“等你们回来吃饭吧。”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似是又想到什么,回转身说道:“舅舅,还是别等我们了吧。我猜她是回自己家的老屋了,我去多陪陪她。” 望着在雨中远去的白莎,她脚步中既有疲惫却不失坚毅。迟疑了几刻,原本想追出去,最后却又坐下了。即便是自己家的孩子,也终究会有管不到的事,更何况白莎毕竟不是自己家的孩子。 那晚白莎果真没回来吃晚饭。因为心里有些别扭,我和幺妹各自在屋里吃过饭,也就睡了。黎明时分,忽忽醒来,便觉着似是有人敲门。听那轻柔的敲扣,该不是德诚,也不会是幺妹,心里便多少明白了。披衣起身,开门细看,水气朦胧中正是白莎。 她看见我,并没说话,只是隐约中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焦虑。她这么早来,本就是意外,而如此的眼神,也确实让我心慌。我见她仍是不说话,也就只能让她先进屋,拉了两只竹椅,面对面坐下。 坐在我面前的白莎,忽地不再有往日的意气,只是低头坐着,默不作声。其实即便当年,即便她还是小姑娘时,白莎也不是这样的性格。我问她道:“见着小竺了?” 白莎点点头,仍是看着地,仍是沉默着。 “她好吗?怎么也没回来?”我仍试着问道。 白莎摇摇头,又再摇摇头,片刻后,她终于抬起了头,而此时,泪水已是盈眶而出了。 “庆哥没了。” “没了?”我似懂非懂地喃喃地重复道,“这怎么会,怎么就找不见了?” 白莎十指每个指尖重重地压在额头两侧,指节已变得苍白,“庆哥死了!” 或许她没说之前,我其实已经明白,只是不愿那样去想,更不愿把想法说出来。而现在她说了出来,我便僵在那里,不知该想什么,更不知该说什么。 “昨天我去找小竺,她果然在家,就一个人。我问她,怎么那样,跑到舅舅家就哭。那不像她,太反常了,是不是出了事。” “她不和我说,就是说没事,是太想珊儿了。我能看出她心里有事,就激她,说既然没事,那就跟我回去,给李孃孃和舅舅道个歉。她只是摇头,说是好久没在自己家呆过了,想在那儿住一晚。” “舅舅,听她那么说,我心里真的是怕了。你知道吗,怕得不敢再往下想。我说自己陪陪她,就算姐妹们一起过个节吧。下午我们出去买了菜,一起做了饭。她就是那样,做起事来倒没什么,可是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人就愣在那儿,看着件东西出神。” “一起吃饭,她问我说,也不知道小孩子什么时候才记事。开始我倒没觉着什么,就说自己小时候被伊莎白小姐救的时候应该是两岁多吧,还是能记着。” “‘那你亲生父母的长相呢,还记着吗?’若是在往常,小竺不会这么问。她这人心好细的,不会那样去碰别人的伤心事。” “我说小时候的记忆就是那样,只有那些真正刻骨铭心的事才记得住。就算是再大些,六七岁了,如果分开了,也就未必记着人的长相。” “听了我这话,她又愣住了,筷子拿在手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吃过晚饭,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再看卢珊。她说李孃孃把孩子照顾得那么好,她放心,就不看了。第二天早上就回重庆。” “一整天了,我一直是忍着,到那时候到底是和她急了。我说她怎么变得这么怪,不再把我当好朋友了,什么事都瞒着我。一会儿怕孩子记不住自己,一会儿又说看都不去看。到底是怎么了?” “开始,她不说话,就是那么坐着,然后就哭了,哭得好伤心。我抱着她,问她到底怎么了。这她才说,说是庆哥死了。开始她还觉着有希望,怕是消息错了。后来几个下面上来的同志,都是在庆哥身边工作的,和她说了,她才信了,也才是彻底绝望了。” 白莎此时也已是泪流满面。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轻轻地叹口气,接着说道:“小竺说那边的同志们也没敢把详情告诉她,只是说庆哥牺牲了。后来是小竺自己打听来的。庆哥死得好惨,人被打死了,还不让收尸。” “她原本想是瞒着所有人的,也要瞒着我,就看看珊儿,然后回重庆,再去下川东。可一见着珊儿,自然就想起了这些事,再想忍也忍不住,就哭了出来。哎,她事后也觉出来自己不妥,可是却不敢再来了。” “怎么不来了,”我急着问道,“她现在心里这么难受,得让她多和珊儿在一起。” “我其实知道她怎么想的,”白莎侧脸看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她是怕来了,就不忍心再和珊儿分开,就走不了了。昨天夜里我们睡在一起,我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 “‘还是要下去’,她就那么平静地说。我劝她要不留在重庆,也还有很多事要做,还能把珊儿带在身边。她说:‘庆哥在那儿倒下,我就还得去那儿。’她说还有好多事儿要做,别人不清楚情况。” “‘珊儿怎么办’,我问她。她看看我,竟是笑了笑,多少找回了往日姐姐般的样子,对我说:‘送给你们好不好?’” “她这么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这两天的事情积在一起,不知怎的,我一下子守不住,扑在她怀里就哭了。” “哎,原本是要安慰她,反过来倒变成她来劝慰我。她说她知道我心里爱庆哥。她不在意,其实庆哥周围的人,都爱他。他虽是早逝,可有这么多人爱过他,却也无憾。我们俩其实都明白各自的心意。我们爱珊儿,可是都不能留下照顾她,因为我们都爱庆哥,要去做他还没做完的事。” “你也要回去?”我无奈地问道,心里其实也已知道她的答案。 “今天就走,舅舅,我这也是来辞行。” 辞行这两个字说出来,白莎站起身,看来是即刻就要走了。 “怎么就走?吃了午饭吧。好久没见着你,昨天话也没怎么顾得上说,这雨也还没停……”我左右找着不是理由的理由。 白莎笑了笑,并未直接作答。她扶我起身,柔声说道:“舅舅,还有件事得托你。小竺原本想带珊儿去拍张照片的。她和我说,后悔庆哥在世的时候只顾着忙,一张全家福都没有拍。可是昨天也没顾上,就只能作罢了。有张珊儿的照片,寄给她,让她带着也好。” 话说完,白莎低下头,取下了手腕上的玉镯,小心地交到我手里,说道:“舅舅,这个先存在你这儿行吗?下面的条件差,也没机会带,放在身边真怕会丢了碰了。” 听她这么说着,我只觉着心被揉碎了,眼泪再也止不住。 “舅舅,你可要帮我收好啊!”白莎脸上又浮出了笑容,“将来等咱们的愿望实现了,我可是会要回来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40年代末自贡、重庆和南京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六十三章 </span> 40年代末自贡、重庆和南京 1948年的年初二,白莎走了,这年却也像是过完了。等初五开了市,我带珊儿去照了相,按照白莎留下的地址寄去万县。 事做完了,心里陡然觉着原本手里面牵着的线一根根断去,空落落的不知如何排解。春暖花开之际,我给北平的若颖拍了电报,想邀她和抗儿回四川看看,抗儿还能带着珊儿这个小妹妹一道耍。 若颖回了信来,还附上了她和抗儿的近照,看着心里既暖还愁。她信上说,内战日激,山东、河南都在打仗,火车不安全,飞机票又太贵,也就只能待时局稳定后再看了。 我原本一心准备着在乡下静观时局,可谁知到了八月间,家里忽然来了位客人。德诚引着这人来斋,说吴先生是白莎的朋友,有白莎委托带给我的东西。听见白莎的消息自然是好事,可这安排却也蹊跷,我便让德诚在外面给客人准备些饭菜,独自听他讲明来意。 那人二十几岁,身材高瘦,看着精干但不失斯文。他别的没有多说,只是拿出个包裹,说是白莎给我的,看了便明白。 包裹不大,从外面看倒像是本。拆开来,先看见一张便笺,上面几个中国字,确是白莎的字迹:“舅舅,这本我已看完,先还给你。”。那的封面似曾相识,却果然是我旧日读过的雨果的《笑面人》。 那是我当年寄给白莎的最后一本,原本想让她用盲文写上《红星照耀中国》最后的章节。当时正值淞沪会战的最后关头,寄了出去,白莎没再寄回来,却不知她还收着,而过了十年竟又回到了我手中。 凭着记忆,翻到我上次的留言。果然,那几行盲文仍在,而对页上又打上了新的英文点字。那几行字是英文写的,大意是她如此写是为让我确信是她的亲笔。小竺在下面业已安顿,盼女心切,请这位朋友来接珊儿,先去庆哥夔州老家,然后再母女团聚。 这事想想也确实有些蹊跷。这是我当年的旧藏绝是不假,上面十几年前我留下的盲文仍是历历在目,便笺上的中文字迹是白莎的也该无误,无论如何也不该有什么差池。可这样,却也不得不让人去担心白莎为何如此小心,设了这么几重机关? 心里如此反复几次,却也只是一瞬。毕竟是白莎所请,也就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想着珊儿和我们住了一年,心里真是舍不得。孩子这么小,跟着个陌生人一路远行怎不让人担心?想到这儿,心里浮出了个念头,便向着年轻人问道:“要不我和你们一起走一程?珊儿这么小,怕和你认生,不好带的。” 原本以为那年轻人或许会有些犹豫,可谁知听了我的话,却是满脸感激的笑容,说道:“白姐其实和我说,您一定会要跟着的。我怕这样太麻烦您,开始就没敢提。” 我这边安排他先住上一晚,也和珊儿一起玩玩儿,免得后来认生。而那边,我却是费尽口舌和幺妹去说这事。想来她也真是可怜。这阵子把心全放在珊儿身上,如今说走便走,也没个只言片语,更谈不上她心里原想的相认干亲,确也伤了她的心。 我看她也心痛,便想着晚个几天启程。来接卢珊的年轻人倒是没说什么,反而是德诚劝我不如早走。待得越久,分别的时候反而更难受。 德诚的话说得也是在理,我也就对着幺妹的埋怨和眼泪视而不见,第二天便启程了。那年轻人看着也未必有家室孩子,可和卢珊却是玩得来,路上逗得她咯咯地笑。在重庆家里歇了一天,便换上船顺江而下去到万县。 到了万县,年轻人劝我和德诚回去,说是再往下去,路也不好走了,怕我吃不消,再者就是怕时间久了,又会舍不得和卢珊分开了。 这一行虽说不上是送君千里,可却也是希望能再走得长些,而如今才只三天,却真的觉着太短了。但是想想年轻人说的也不错,而卢珊毕竟是庆哥和小竺的女儿,不是外人,将来总是能见着,也就由他们去了。 我和德诚讲,白莎也该是在万县,只是没有确切的地址。德诚说着出去查访,我却也没有答应。白莎做的工作必是隐蔽的,而我心中想着的是或许我们会在街边偶遇。哪怕只是远远看到她一下,知道她安好也就够了。 此后一个礼拜,在万县却也没见着白莎的踪影,可临着要走了,却是听着满城传言当局在城里抓了好几个共产党的大人物。德诚把这消息告诉我,说起街上人都说是在码头看见的。抓的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还有好几个女的。刚一听这话,我心里便有着不祥的预感,可却也不敢多说,只是闷在心里,整日忐忑。 在焦心中回到重庆,不安之感愈发重了。德诚原以为我只是不耐暑热,便安排着即日返回自贡。可我因为心里惦念着白莎,想着重庆至少消息灵通,若是能够凑巧碰上她的朋友熟人,更能从旁打听,所以迟迟不愿动身。 过了一个礼拜,我看着报上也没有提及在万县捕获共产党一事,便心存侥幸,想着或许是乡下人以讹传讹也未可知。谁知到了八月最后一周,几张大报同一天都登出了特大新闻,重庆和下川东几十名地下党遭捕,而白莎和小竺的名字赫然纸上。 我这人原本避世畏险,可经历了那两年的变故,听了白莎被捕的消息,却反而少了往日的惊慄,而多了几分勇武。我想起前一年那生活店邱经理的太太小何,生着肺病还四出营救丈夫,便也学着那样多方联系,广寻门路。 我本想白莎自己是美国人,又曾在蒋夫人身边,终归与旁人不同,谁知一个月跑下来,好脸的是官样文章,软硬搪塞,而恶语的竟是反打一耙,扬言这是最高当局定下的死案,若我不放手,我这个不入流的小盐商被当通共抓了,哪怕是直接毙了也是股掌之间。 如此忙着搭救白莎,却也少顾及外面的局势,往往是隔几天看次报纸,才知道又几个城市易手。先是九月底的济南,然后是锦州、长春、郑州、沈阳。关外,听说是几十万国军没了,而华北却也只剩下北平一座孤城。 双十节那天,我给若颖发了电报,庆贺抗儿四岁生日。电报虽说是发出去了,可电报局的人却说目下是发出去的多,收回来的少。虽然电路尚通,可北平人心惶惶,多也顾不上回电报了。 遭此乱世,却真是让人左右为难。这一边想着白莎在狱中煎熬,每多一日便多一分折磨和痛苦,便盼着共军快快得胜,将她解救初来,永脱险境。可那一边,想想若颖母子,身陷孤城,却真怕城破之时,会是玉石俱焚。 两相牵挂之中,眼看到了四八年十二月初。若颖那边没了音信。此时北平已是兵临城下,平汉线早已不通,除了以金条计的机票,便再没得出城的办法。 重庆这边,能想到的关系都在疏通,可营救白莎还是一筹莫展。四川当地的朋友一听是关在了歌乐山,便都是摇头,劝我断了这念头。那里说情没得用,有几个被抓进去的还是川军将领的亲戚,也是保不出来。唯可用的有两条路,要么中央大员的手谕,要么美国人出面也或许有些作为。 说道中央大员,我便想到了俞先生。此时他仍任交通部长,虽说与此事关系不大,但毕竟也是中央大员了。想来白莎小时候也叫过他叔叔,总算是故人,或许能帮上忙。 我给俞先生拍去电报,未敢提及详情,只是说有件家事急需烦劳老友相援。俞先生倒是爽快,即日便复电,邀我赴宁详谈。他恐我生活也已拮据,便说日下航班不稳,会为我代为安排机票。 到得机场,才发现果真如报上所讲,眼下已是一票难求,特别是去往宁、沪或是广州香港的票,金圆券的标价已是过亿,动辄要用金条来换。看来若非俞先生帮忙,还未准几日才能到得南京。 中航公司的这驾客机中有通道,两厢各设了十个座位,却挤上了二十五人。客人落座不久,过道上又摆上了几只皮箱。此时能搞到机票的,总是有办法之人,但各人脸上皆是愁容不展,裹在冬日的棉袍、皮袄中各想心事。 降落南京时天色已渐黄昏,俞先生派了人到明故宫机场接我。此时离阳历年关还有半月,街面上甚是冷清,不时还有呼啸的兵车驶过。 此情此景看似比重庆更有一派肃杀之景。也难怪,南京与苏北几百里的路,加上一道大江,这就是国府最后的屏障了。若是徐州再败了,不出几日便会重演那“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的旧戏了。 俞公馆在城北,一座三层的洋楼,倒也巍峨。墙面是土红素面,间以红砖装饰,若是阳光下应是朝气勃勃的气象。那晚恰逢阴历十六,天空明净,月色正浓,透过梧桐树的枯枝,让满院落叶披霜,撒下几分颓暮。我心里想着报上频频出现的后主亡国之词,也不禁唏嘘,这不正应了那“空照秦淮”一句嘛。 我与俞先生蜀中一别,也有五年未见了。他依旧是一头短发,饱满的国字脸上倒也未见甚多岁月的侵蚀。我与他相识在少年,时间虽久,但也尽是君子之交,更少谈国事。此番见面,我心中是恨不得立马能有结果,可进了门脑子却是空了,一时不知该从何谈起。 见到我,俞先生倒颇是高兴,握住手不放:“老李,真是凑巧,昨天刚接了表兄,今天你这又到了。” “陈先生也在南京?”我惊喜地问道。 “他想去南边,或广州或香港,还没拿定主意,今天去上海了。” 听了这话,我叹道:“咱们这帮哈佛的老友这些年聚少离多,还真是想念当年啊。” “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少年不知愁滋味啊。” 我听他这话里也是百感交集,也不禁叹了几声。上了楼梯,在房落座,俞先生似是想起什么事情,拿起了日历反复翻转了几篇,“老李,你看看,今年的感恩节是哪天啊?” 我有些诧异,不知他怎么问起这事,便帮着他找到十一月的第四个周四,阳历是二十五号。 “怎么想起感恩节啦,”我问道。 他微微一笑,不大的眼睛里露出了狡黠和自得的笑容。用手指敲了敲头,笑道:“老李,我比你还大着几岁,可这儿看来还没生锈。刚才提起表兄,我就忽然想起来了,一九年的感恩节,不是和你一块在那个牧师家里吃饭,表兄还搞得人家好尴尬的。” 听了此话,我苦笑道:“老了确实是老了。都快能纪念三十年前的事了。” 我听到俞先生提起白牧师,正好给了我一个话头,便接着说道:“大维兄,你这刚说道,咱们相识也三十年了。也能算得上是君子之交了吧。” 俞先生见我面色凝重,不知我心事,便道:“老李,这是当然,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倒觉得你这人有时候是太淡了,这两年也不来往,当是没我这个老同学似的。” 我苦笑道:“你这官越大,我就越不敢来你这儿。我也没什么事儿求你,想来你这儿总是车水马龙的,我还不让你得片刻清静?” “老李,你就是这般模样。没事求人就不能来了?像当年那样切磋切磋数学不也挺好?” 我点点头,缓声谢道:“大维兄,我先谢谢你这番话。你刚才提到白牧师,这事便真是与他家有关。白莎出事了。” “白莎,”俞先生沉吟片刻,“你那个外甥女?当初在蒋夫人那儿见到过的。她怎么了?” 我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道:“被抓起来了,说是共产党。” 俞先生听到此处也是一愣,诧异地问道:“她一个在美国长大的孩子是共产党?那次见她之后,我记得她不是和夫人走得很近吗?夫人后来还问起过我,只是说觉得小姑娘文章写得太犀利了。我倒也没在意。那会儿在重庆,别说是她了,一大帮子美国顾问也成天地刁难政府,谁不是心知肚明呢。怎么说也不会真是共产党了。” “我想了好多办法,想把她先保出来。人家都跟我说,关进了歌乐山的看守所,天天都得上刑、过堂。你想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受的住。” “你说是歌乐山的看守所?” 见我点头,俞先生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神情:“老李啊,要是别处,我好歹也能想想办法。可那地方都是钦点的要犯,旁人都是插不上手的。而且那儿抓进去的,也都是有真凭实据的共产党。现在国家都乱成这样了,都是这共产党闹的,我也不便插手。但愿是误抓的,总还能找回清白。” 两个月来郁积于心的烦闷,被俞先生那话突然地点燃了,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火气,把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砸在桌上:“就算是有真凭实据,就算是共产党又怎么样。她一个小姑娘,十几岁跑回中国来抗日,为的什么?她谁也没害,就算是相信共产主义又怎么样。你们这就要关她,审她,这是哪家的王法。” 俞先生身子靠着藤椅背,面朝着天,长长地叹了口气:“老李,这话你可千万别在外面说。现在是戡乱时期,这样的话也就是在我这儿,换得旁人听了,你老弟也会有麻烦。” 我听着这话,心里更是气恼,一改平日的秉性,眼睛直盯着俞先生,一字一字道:“要是我被抓起来,你是不是也不管?” 俞先生摇摇头,避开了我的目光:“慰慈老弟,这事儿不干交情。现在谁家没有共产党,我家亲戚里也有共产党。他们那边宣传最是厉害,年轻人自打抗日那会儿就都亲共了。我劝你还是弄清究竟吧。若真是共产党,关在歌乐山是绝计保不出来的。” 我看他也是无能为力,毕竟这老友对我还算真诚。我起身道:“大维兄,这次本不想给你添麻烦,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你若是无能为力,我也不难为你。我也不算白来,总算见到你。今后说不准天各一方,你多保重吧。” 俞先生见我去意坚决,忙起身拉住我:“老李,你先坐,容我再想想。有一条路,只是不知行不行。” 这话似是黑夜中门开了一条缝,一线光明又浮在眼前,我忙坐下,问道:“什么路。只要能救她,怎么都行。” “白莎是生在美国吧?” 我点头道:“不错,确实是。她生身父母没有留下话便故去了,所以我们对她所知不多。不过听伊莎白讲,她和白伊的出生证明事后都找到了,她们姐妹是生在美国的美国公民。” “看来也只有这条路能试试。她既然是美国公民,那美国人总是要管的。我给司徒雷登大使写封信,你拿去找他。只要是美国公民,那保护也是他份内的事,就算是一时救不出来,总能好些。走这条路,无论她是真共产党也好,假共产党也好,我也不算是悖了自己的位置。” 见着这救命稻草,我便迫不及待地催着俞先生写好信,便又欲告辞。 “老李,你也不必急着走。今天这么晚了,你也不能去。岁数大了,见着老朋友,总要叙叙旧?老李,你自己今后怎么打算?” “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这么多年了,一个人过活。如今也就是乡下家里还有个妹妹,相依为命吧。本来还有些产业要顾及,这两年也不景气。我看自己这辈子也就是如此了。” “老李,我也就直说吧。你是个老好人,可是在这乱世上却是难啊。” 我苦笑道:“你还不如说得更明白,我这人实在是笨得紧,苟且偷生到现在,也就是能做到对得起良心,旁的都顾不及了。” “唉,我们这辈子人,就没安生过。生在清季的乱世,经历过军阀的混战,本想在海外学得报国的知识,谁成想又碰上了日本人。八年抗战过了,希望国家太平了,可这才几年,又是江山半陷。老李,你听我一句,要是能躲,你就躲开吧。” “家里要是还有些产业,就赶紧卖了,换成容易带着的,到香港避避。你外甥女不是去了美国吗,要不就干脆出去。要是还想做事,不少工厂都在迁台,我也会去看看。那地方是小,但毕竟太平。” 我摇头叹道:“美国我是不会去了。当年去了,又回来,自是天命。回来了,终老家乡不也很好?我们四川人最是故土难离的。都到这岁数了,飘不动了。” 俞先生见说不动我,便垂下头,放低了声音:“慰慈老弟,我这可是心里话。说实在的,我现在坐在交通部长这位子上,本来不应该讲这些的,可是咱们毕竟是三十年的老友,你就听我一句吧。” 他顿了顿,又喝了一大口茶,仿佛是在寻找着能说动我的话:“我估计不差的话,也就是一两个月之间,江北就都会姓共了。” 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坦诚,便问道:“报上前不久还在报道徐东大捷,怎么这么快就败了?” “嘿,徐东大捷。这事别人说不得,我可是说得。我前两天刚从徐蚌前线回来。唉,不看不知道,看了才知道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国军几十万人从徐州撤出来,结果在半路上又让人家围住,给养全都断了。” “总统天天接着告急的电报。他开始觉着没事,我们还有空军。今年夏天苏俄把柏林给围了,英美空军就是靠空投维持着几十万人,一天里几千吨的物资都运过。总统就命令往徐蚌前线空投给养。” “可是投了一个星期,前线还是告急,说是马上就要断粮。他也是没办法了,就想起我这个交通部长,让我去查查到底问题出在哪儿。” “其实不问我也知道,无外乎十吨的物资,没上飞机就只剩了三吨,然后胡乱找个地方扔下去了事。总统既然信任我,我就亲自飞过去。” “几十万人在下面,看得真真切切的。一有飞机过来,便见着黑压压的人往一起涌,心里真不是滋味。以前飞机过来空投,不敢低飞,怕被共军打下去,老远地一扔了事,投到共军那边的也不少。我叫他们在国军阵地上方小半径地盘旋,降到八百米再投。总算是解个燃眉之急。” “投完了物资,飞行员急着就要往回飞。我不让,告诉他们要去看共军的阵地。这回他们是打死也不敢,说是共军现在也有机枪和高射炮,以前就有飞机被打下去。” “他们推三阻四,后来我也急了,说是总统的密令,让我侦察敌情。” “他们见是拗不过,就答应先把高度拉上去,到共军的后方再低飞。” “这一看不要紧,真是触目惊心,我也真是服了他们了。那天能见度很好,战场上已经落了雪,白茫茫的一片,周围几十里都看得清楚。” “过了共军阵地有个十几里,就见下面有那么一条黑线,长长的,看着像是路,但又似是在动。我就叫飞机往下降,看个究竟。” “到了五百米左右,飞行员实在是不敢再降了。这个距离,就算是挺步枪也能打着我们。在那个高度也能看清楚,底下哪是路啊,是成群结队的挑夫和独轮车。车上满满地一麻袋一麻袋的,看不清装的是什么。我让飞机跟着这队伍,不多久就能看见前方天际,这黑线笔直地往共军阵地里去了。” “是给共军送粮食的?”我问道。 俞先生无限怅惘地道:“可不是嘛。” “离着共军的阵地越来越近,飞行员请示我还要不要往前飞。那时我也没心思再看了,便命令返航。我心里算了一下,那一条队就有至少二十里长,队里怎么也得有个两三万人,一个人若是推个一百斤,便是一千吨。我就算把手头的飞机都派去也跟不上这速度。” 说到这儿,俞先生默然了。 “这怕就是民心向背了吧。大维兄,你准备如何呢?” 他听了这话,猛地抬头,不大的眼睛里射出了精光,让我也一凛。 “老李,你不是给那边当说客的吧?” 我此时虽心里也有些紧张,但不知怎地,平日的拙嘴却变得不依不饶:“还用我当说客。你自己不也说是服了他们?” 他点点头,又回归了平日的和缓,低声道:“老李,咱们朋友归朋友,国事归国事。我跟你说,我和傅孟真、胡适之是一个心思,我们都不入国民党。国共的党派之争,我们也不过问。” “可总统是行宪国大依据宪法选出来的,我这个交通部长也是行政院依法任命的。我当的是中华民国的部长,也并非是国民党的部长。党派荣辱我可以不管,但国家的法统我是宣过誓效忠的,无论如何是不能叛变的。”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老李,我劝你还是远离政治。这些事你搞不懂的,到头来还是自己吃苦头。” 若是往日,我便也认了自己政治上的幼稚,可那天不知怎的,也许是预料到可能从此天各一方,便又争了一句:“大维兄,政治上你自然比我老练。要说咱们一起留洋,好歹也是一路人,可是最近我就在琢磨这事,却是怎么也想不通。” “你看看这届政府,就说行政院吧,从翁院长、到孙院长,你大维兄,还有王世杰,杭立武。这么一数,十几个留洋的博士,比杜鲁门总统的内阁都多几倍,怎么就败到这一步呢?” “老李,你不是想说最无一用是生吧。其实说就说吧。唉,我们这些生也谬得总统的信任了。最可恨的就是这金圆券。王岫庐 本来就是个杂家,对经济也是外行,却担个经济部长。前两天我见他还赶着这当口去美国。我劝他,金圆券吃紧,此时去美不妥。可他还强嘴,说没事。” “我们这些生,是斗不过共产党。但有一节,气节不可失,明知不可为也要为,这便是生本色。我们决不会像那些临阵变节的将军。所谓‘各顾妻子,挟持私虑’安在他们头上是一点不错。我是曾文正公之后,说来惭愧,不可能建成他那样的功业了。” 我摇摇头,叹道:“大维兄,我二十几年前回到乡下,维持着家里的几口盐井,现在想想那段日子,真是明白了很多。” “刚回乡下,连怎么跟盐工说话都忘了,满脑子冒的都是英文。这二十多年我就一直想改,也一直试着在改,可终究是改不过来了。现在我脑子里就想着咱们说的话、做的事跟老百姓离得太远了。” 俞先生没有作答,只是盯着手中的茶杯。 我站起身,伸出手道:“大维兄,就此别过吧。” 他见我去意已决,便道:“老李,有些事儿,我管不了,你也管不了。只能各自珍重了。你若改变主意,只要是飞机还飞,我一定把你接出来。” 第二天,我便怀揣着俞先生的信去了美国使馆。门口站岗的海军陆战队员,听着我的波士顿口音,也觉新,便忙着把信递了进去,并让我在门厅等候。过了约莫有一个钟点的时间,一位带着黑边眼睛的中年中国男子走了进来。 他伸出手,操着一口端正的京腔,言道:“李先生吗?弊姓傅,傅泾波,我是司徒大使的私人顾问。” 这傅先生的名头,我之前也有所耳闻,不想在此处相遇。 “俞部长给司徒大使的信,大使阁下看到了吗?”我小心地问道。 傅先生扶了扶眼镜,似是不知从何说起,便叫人上茶。我自是着急,哪有心品茶,忙着催道:“傅先生,此事关乎一个美国公民的生死,难道大使阁下也不愿管?” “李先生,您先喝茶。大使先生今天不在,不过我和他通过电话,信里的事也和他讲了。他说多年前与白牧师便有过交往。日据时期,他们被软禁的地方离着不远,也见过面。这样的交情,若是能帮上的忙,自然会帮。” 我听着这话,似是那扇背后有光明的门又被推开了不少,便忙问道: “美国使馆准备如何干涉?现今没有领事裁判权了,可至少得过问一下司法的程序?就算不能放了她,至少不能让他们用刑。” 傅先生端起手中的茶杯,抿了一口,犹豫片刻,便又放下:“李先生,据实讲吧,这事美国使馆也帮不上忙。” 他见我似是没有明白,便接着道:“若是美国公民的事,大使先生无论如何也会管的。就像您说的,治外法权民国三十二年美国政府就放弃了,可向美国公民提供领事保护和协助自然是一定的。可我们查了资料,您说的白莎小姐不是美国公民。” 我听着他的话,觉着必定是误会,便道:“她生在波士顿,她的出生证明,她的美国护照我都是看过的,肯定是美国公民。不会有错的。你们怎么能这么仓促地下决断,总得各方求证才可。” 傅先生摇摇头:“李先生,您说的这也不错。一般情况下,我们总是会查证的。可这个案子,却是例外,也不需要回美国取证。您可能不知道,白莎小姐三年前便在当时的重庆美国大使馆宣誓放弃美国国籍了。” 此时我心绪已乱,脸上尽是迷茫,只记着傅先生从公文夹中取出一张纸,放在我面前。 “您看,这记录得很清楚。这几年,在中国宣誓放弃美国国籍的就这么一例,大家都记得。上面写着,1946年5月,本人因与中国公民结婚,自愿放弃美国国籍。” 那天真是不知怎样离开了西康路,怎样回到了交通部的招待所。没了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我是眼已盲了,前面尽是无边的黑暗。心里明白了白莎终究是会遭不测,却还是不愿立刻放弃希望。 我苦撑着颜面,也不断地让德诚从重庆汇钱来接济,找些以往在重庆曾有过瓜葛或是一面之交的在政府做事的拜过去。眼看着年关已到,却是少有人敢于问津如此棘手之事。 谁知到了四九年的元旦,又是一个始料未及的事件。这年的新年文告中,老蒋提出了愿与共产党和谈,还说个人的进退出处,决不缅怀,而一唯国民的公意是从。 正如俞先生所云,我这人于政治是极幼稚的,如此明白的文告在我看却是语焉不详。左右想来,却也只有俞先生能帮忙释读。可上次既己决绝离去,便又横不下心,再去见他。最终只得修一封,派人送去。 俞先生的复信,大意是说江北大势已去,国府意在和谈而保半壁江山。近日将向对方示好,以图为谈判创造诚意。和谈期间,社会贤达或可居中调停,向国府高层进言。此事可与我有旧交的张表方老相商云云。 到了腊月二十三,总统下野的文告终是发了。第二天,果真如俞先生所料,李宗仁代总统发表文告,要“以高度诚意与最大努力,谋取和平实现,凡有碍人民自由及不合民主原则之法令与行动,悉即分别撤销或停止”。虽是情形不明,总算又看见几丝光明。在南京又住了几天,却是再也理不出什么头绪。国府的政要们都如无头苍蝇般往着四面去了。 到腊月二十六那天,我便去了上海。此前打听出表老在虹桥疗养院养病,我本觉着此时去叨扰病人于心不忍。但毕竟是生死大事,也顾不得这许多,第二天一大早便找了去。 表老一身病号睡服,可看过去却是精神颇好。他握着我的手笑道:“慰慈,这可不像你呀,这可是入虎穴呀。” 见我不明他所指,表老拉着我的手坐下,接着道:“慰慈,我这哪是养病,这是当局把我软禁在这儿,怕我北上参加新政协。” 听着这话,我也是一惊,问道:“我在南京不是听说国府可能要和共产党和谈,会倚仗社会贤达,怎么还把您圈起来。” “哼,都是说词。我跟你讲,慰慈,老蒋这就是缓兵之计。他自己不行了,把李德龄推出来收拾残局。” 我将白莎的事情告诉了表老,他听着也是满面愁容。“真是个好孩子。慰慈,这事不好办,想你也知道了。歌乐山也关了咱们民盟的盟员,也是有去无回。保出来,唉!”。他摇摇头,默然捋着长髯。 “这事急不得。李德龄说要释放政治犯,估计也是虚晃一枪,不过近日怕是还没有危险。听说张岳军 可能要主政西南。他毕竟是咱们四川人,我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若是他去重庆,我便和他说说,好歹也给他自己积点德,留条后路。” “不过,”表老停顿片刻,挑起了眉毛:“放出来怕是不容易。民盟的人也许能救出来,若是被认定了是共产党,就是张岳军也无能为力。唉,我试试,至少让你们能见上一面。” “慰慈,你自己有何打算?” 我苦笑道:“表老,这阵子好多人都问这话。怎么打算。” “是呀,慰慈,国运到了历史关头,每个人也都得定下何去何从!” “我那老同学俞部长劝我躲开,去香港、美国或是到台湾。” 表老捋髯问道:“那你怎么想?” “美国三十年前我去过,还是回来了。都快五十的人了,我不愿再背井离乡了,就在自流井待着吧。” “慰慈,你还记得我之前劝你的话?” 我点点头道,“您劝我出来做事。可是我都到这岁数了,除了熬盐,旁的也不会,还能做什么?” “哈,慰慈,我长你二十多岁还没想着隐居。现在国家选了自己的命运,一切都会变。仗再打个一年半载总是会完的。之后百废待兴,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我摇头叹道:“那天我去见俞部长,觉着是不欢而散。我们这帮人,留了洋,却是把中国话都快忘了。我们这半辈子算是毁了,毁了自己,怕是也毁了国家。” “慰慈,你这样便是太消极了。依我看,你未来还是大有所为。要是想回去四川也好,保护好桑梓。” 他示意我贴近,压低声音道:“你自己也要小心,特别是白莎的事。等我消息,切莫太急切了,小心他们困兽犹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1993年四川自贡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六十四章 </span> 1993年四川自贡 在医院的前两天,就像此后的日子一般,检查,吃药、点滴,再检查。我虽心知这都是所谓的姑息疗法,甚至是为了家属的安慰剂,但也宁愿以此安心。 第二天临近黄昏时,西蒙斯教授来到医院。这想必是梅主席做了工作。此时李先生又在昏睡,陈阿姨试了几次却是叫不醒。 “算了算了,”西蒙斯教授不耐烦地说道,“别折腾他了。” 陈阿姨原本是努力着用川普和西蒙斯教授搭讪,此时找来不悦,便也甩了脸色,一串四川话说出来,弄得我和教授对视无言。 西蒙斯教授向着病房的门努努嘴,示意我出去说话。 “我应该谢谢你吧,”他双手插在栗色的头发里,半不情愿半玩世不恭地说道。 “我没做什么。” “也对,”西蒙斯教授说道,“你的人设本来就是一个孝顺的孩子。” 英文中人设这个词我一知半解,但终究听得出来不是褒义,却一时语拙不知该怎么回嘴。 “算了,难为你也没什么意思,”他言语中露出些缓解的意思,“今晚舅公家那里不能去,咱们只能住他们市委招待所了。” “我想还是留在这儿吧。你要是愿意等等,李先生他说不准晚上还会醒。昨天夜里,他醒了,又给我讲了不少。” “住这儿?”他不解地反问道,“这儿加上你,要是再加上我,是三个男的,哦还有一位女士。你们宿舍也没这么挤吧。” “大家在医院都是这样的,在中国是这样,”我的语调里也该是显出了不悦。 换在往日,我猜西蒙斯教授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可那刻他似乎对我有一点新生的尊重。 “艰苦的事我干过的比你多,”他侧转过身,幽幽地说道,“我呆在这儿有什么用。你呆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医院是医生和病人的事,家里人在这儿自己乱,也添乱。” 这话说完,他转过身,又正视着我,说道:“招待所的房子我让他们给你留着吧。用不用在你自己,晚上不用,你愿意白天去也行。” 那晚李先生一直昏睡,偶尔醒来却也是沉默着。我自己该是此前几日一直精神强绷,而睡眠过少,这一下就睡得很沉。 再次醒来,眼睛还不愿睁开,却是听着几个似乎熟悉的声音在轻快地交谈。仔细辨别,那里面该是有李先生,有西蒙斯教授,一个女声应该是梅主席,再一个女声却是一时难辨。 此刻不可再睡懒觉,强忍着揉开眼睛,忙着就要坐起来。 “小易,你再睡会儿吧,”梅主席慈爱地说道。 我急着摇摇头,偷眼看看,好在衣服还算整齐,就双手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年轻人还是瞌睡大,”梅主席接着笑道,“补觉一下子补到十一点。” “啊!我,我都没觉出来,”我羞涩地解释道。 “看样子这还是不够艰苦,”西蒙斯教授借着前晚上的话又小小地刺了我一下。 他看上去心情倒是好,见我多少有些疑惑,他狡黠地笑道:“我没你想象得那么无情。早上正好梅主席过来。我们听医院这位秦主任说舅公一大早就醒了,精神还特好,就过来看看。” “谢谢你们,”半躺在床上的李先生开了口,“我也没多大事,你们还专程来看我。这里秦大夫、陈阿姨都照顾得很好。” “欸,李老,您这么讲我可得说两句。上次我怎么说的,长幼有序。我们都是您的晚辈,来看那也是应该的。我这个小老弟,确实是美国人的思维多。可就是他,虽说不能像咱们中国人一样给老人端屎端尿,可来看看那也也是分内的事,对不对。” 这事也怪,前一日原本气左右不顺的西蒙斯教授此刻倒是恭顺有加,竟是说了句:“批评得对,批评得对。” 梅主席会心地笑笑,继而转向在门边站着的秦主任,笑道:“小秦,谢谢你,帮忙调节病房,把这里弄成单间。” 秦主任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忙着道歉:“还是我工作上的疏忽。哎,高干病房一直紧张,现在还是调不出来,只能和别的科室商量,把这里暂时变个单间。要是高干病房那边空出来……” “秦主任,”李先生身子坐直些,忙着宽慰她道:“我们说好的,我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再麻烦你,不要麻烦别的病人。” “小秦,你看李老这么通情达理,就不难为你了,”梅主席笑道,“不过呢,我这里可是有个小要求。今天我们给李老带来了些特殊的东西。这眼看着探视时间就过了,能不能给通融一下。” “领导,您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李老今天精神好,各项指标也都平稳,您就是别让他太累着了。” 秦主任言毕便回高干病房了,这边梅主席唤进了提着一只大公文包的秘。 “这些都是市里档案管的材料。上次我请馆里拿出几张给李老看了。这次我和市领导提了,这些材料其实原本是李老家里来的,西蒙斯教授又对这些历史感兴趣,咱们也算是特事特办,全都拿出来,给你们看看。” 她看着西蒙斯教授半是兴奋半是疑惑的神情,手拍了拍公文包说道:“不过呢,市上领导也嘱咐了,还得烦劳李老和西蒙斯教授。” “这里面好多老照片,本来都是珍贵的史料,可缺了注释,还得请李老给辨认一下。另外呢,就是要麻烦西蒙斯教授在美国给宣传宣传自贡的历史,特别是二战这一段。” “这些正事有他呢,”西蒙斯教授指指我,诙谐地说道,“我只管看和听,记啊,写啊这些累活都交给小同志。” 梅主席的公文包里有上百帧老照片,大多是三十到四十年代所摄。我拿着照片,一张张让李先生过目。他这天确实精神不错,记忆力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晰,照片的内容、背景、来龙去脉都能一一道来。 吃过饭,我们原本想让李先生休息,可他却是愈发地精神,要过了剩下的照片,接着看了下去。 “欸,又是一张我爸爸的。”西蒙斯教授惊道,手指着压在几张西洋法治碱照片下面的一张人物侧脸。 我将那张照片抽出来,却原来是一位穿着美国空军夹克服的青年男子正在给几个中国小孩子发糖果。我见过西蒙斯教授办公室里他父亲的照片,自是知道这是当年的内森。 李先生拈起照片的一角,屏息细看,时不时又端详下面前的西蒙斯教授,却是不语了。 “内森,你那时候还没受伤,”沉默半晌后,李先生喃喃地说道。 “爸爸那时候还没跟妈妈在一起?”西蒙斯教授问道。 这一问倒是让李先生一怔,嘴张合几下,才笑道:“他们不在一起,那怎么会有你啊,内森?我以前在剑桥,不是还见过你父母?” 这边我和西蒙斯教授还正诧异,倒是梅主席看出了些端倪。她起身来到病床近前,指着西蒙斯教授,柔声问道:“李老,您看看,这是谁啊?” “那我还不认识,”李先生答道,“他叫内森。” 这回答让我放下了心,李先生大概至多是口误。谁知,他又开心地笑道,“他是我的外甥女婿啊。” 此后大家话都不多,李先生不久也累了,梅主席就叫了我们退出去。 “李老几个星期前头脑还特清楚,现在这个情况怕是不好。”她他压低了声音对我们说道。 “那天会诊,我听医生说有可能是肝部的肿瘤引发的?”我谨慎地问道。 “嗯,胆红素排不出去,在血液里积存,对大脑就有影响。”梅主席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会诊的情况院长也和我讲了,李老的情况还是很危重的,你们心里都要有准备。” 我这边奋力地点点头,而那边西蒙斯教授却是只看向了窗外,一语不发。 “小老弟,咱们再说两句,让小易先进去。”梅主席,边说边示意西蒙斯教授和随她一起走走。 看着他们背影走去,我暗自叹道所谓一物降一物,这西蒙斯教授在医院里总是别扭,却也是只有梅主席能说通他。 半小时后,西蒙斯教授回到李先生病房。见着我,他耸耸肩,指着自己的头,轻声说道:“我被洗脑了。” 见我有些诧异,他狡黠地笑笑,夸张地说道:“哦,应该说领导给我做思想工作,对不对。” 我尴尬地笑笑,忙着起身把靠病床的椅子让给他。他却是压着我的双肩让我坐下:“你别急,我回去收拾收拾,今晚咱们换换。你去招待所帮我整理数据,我在这儿陪舅公。” “那行吗?”我担心地问道。 “怕我撑不下来?”他笑着问道,“我不是说过,比这苦得多的地方我都去过。” “要说这个梅主席还真是厉害,”西蒙斯教授言语中透出了由衷的佩服,“早上她去我那儿,用这些老照片引诱我过来看舅公。刚才呢,她换着法子,看我怎么反应。你猜最后她怎么说?” 见我满面好,西蒙斯教授自己却也是颇为得意,赞道:“真是高明!你将来说不准也用得着。她看那些孝道啊,注意影响啊的说辞对我没用,就说既然舅公把我认成了父亲,那就随着他,这样不就能知道很多父亲以前的故事了吗?” 到了晚饭时间,李先生仍是不见醒来。能看出来,西蒙斯教授心里也有些没底了。他这一夜陪下去,也说不准李先生是否会醒过来。可是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他自然是不愿在晚辈面前示弱,只是轰我快走。 那晚也说不好是怎么过的,千头万绪只是想着时间早些过去。天刚亮,人也醒了,就径直赶到医院去。病房外面,却是见着陈阿姨正趴在门口向内张望。 见我来了,她忙着把我拽到楼道尽头,悄声说道:“李太公半夜醒了,就和那教授说说说,说的都是洋文,我也听不懂。可是啊,一会儿笑,一会儿擦眼泪,也不知道唱的是哪一出。” “我看太公现在是真的脑壳不好了。白天睡,夜里醒,见着我也不认了。你懂洋文,去听听他们说什么,要是有什么情况,那就得让主席知道。” 陈阿姨见我有些勉强,就不由分说地推我到病房门前,眼神也不停地催我。 病房里,李先生和西蒙斯教授果然是用英文交谈。 “那48年之后,楚娇给你说过我们的情况吗?”听得出西蒙斯教授还是按照他父亲的口吻在问话。 片刻沉默后,李先生开了口:“48底来过两封信。那时候,你们在美国也艰难。” “楚娇给我讲,你想在政府,应该是国务院谋些事。你多少也算是在大战里负伤的,政府也有政策照顾。” “我是因为会中文,所以要去国务院做些翻译,是不是?”西蒙斯教授是探地问道。 “哎,我那时候在中国,也不知道这里面的深浅利害,还劝你去争取这个机会。谁知道,那几年,会中文就糟了怀疑,更何况你们还和中国有那么多瓜葛。” “那是麦卡锡法的时候,”西蒙斯教授幽幽地说道,“好多抗战时在中国的老外交官都被怀疑是共产党。麦卡锡说是他们丢掉了中国。” “楚娇来信,说是你不仅没有谋到职位,还差点惹上麻烦。” 片刻沉默之后,李先生叹道:“这个政治犯,我们那时只是觉着是国民党才会,谁知道美国对自己的公民也这样,真是寒心啊。” “那49年是不是就断了联系,”说到此处,西蒙斯教授的声音似乎也颤抖起来。 “49年,”李先生喃喃地重复道,“49年,我给楚娇去过信,是不是?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接下去的寂静让人窒息,我虽不在房间里,却也是能猜出西蒙斯教授此刻该也是屏息等待着李先生的下一句话。 “内森,我对不住你,我真是要向你负荆请罪。你,你肯定是恨我才来找我是不是?我是将死的人,你来找我也对,可你不要难为楚娇。” “那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陈阿姨虽是听不懂英文,可也听出西蒙斯教授的声音中有了几分恐吓。“你快进去,小易,不要闹出事来!” “快说!我是不是你害死的!”西蒙斯教授这话出口,我也是等不得了,心中既有担心,也是几分气恼。此时也顾不上礼貌,推开门便冲了进去。 眼前之景也着实让我震惊。李先生竟是跪在床上,而一边西蒙斯教授满面怒气,哪有半分晚辈的敬爱之情。他见我和陈阿姨进来,便一手抓住李先生的手,一手向我们猛地一推,厉声道:“你们别过来。” 我虽心急,却是一时摄于他平日的位置和此时的威严僵在了那里。陈阿姨见状,也顾不得多想,就去扶李先生。谁知李先生却是浑身一惊,脸上更是惊悚:“幺妹,你也来了。我这是罪孽深重啊。我对你不好,让楚娇嫁去美国。这是我的罪过啊,我给你磕头,给你赔罪。” 这一下饶是陈阿姨也满眼恐惧,甩了手,退到墙角,怕是觉着李先生此刻便被多少厉鬼附身了。倒是西蒙斯教授叹了口气,放开了手:“你不说,我也不逼你了。你真的要带着这些事去见上帝吗?” “内森,你怎么哭了,”李先生眼中露出迷茫,“我,我”,他喃喃地重复着,“我乱讲了。” “帮我一把,”西蒙斯教授转而向我说道。我忙着帮他把李先生安置躺好,而前后只是几分钟,李先生的神情却是变回了平静。 “让你们见笑了,”他缓缓地说道,“人老了,脑子糊涂了。” “你说的是真的吧?”西蒙斯教授冷冷地问道,“我爸那么早去世,到底是因为什么?” 听了这一问,李先生身上微微一颤,反问道:“你妈妈怎么和你说的?” “她,她就是你们李家的毛病,什么也不说。” “小时候一定苦了你了。”李先生叹道。 “我被追着叫共产党小杂种,妈妈不明说我也能猜出来。” “这事也该怪我。49年我给内森去过信。那是因为白莎的事情,我想请他帮忙活动在美国政府里的朋友。你们也听我说过,他们三人之间毕竟有些不同,所以我直接给内森写的,没告诉楚娇。” “那时候内森在华盛顿的乔治城大学做些临时翻译工作。我把信寄到了学校。哎,谁知道,当时美国真是风声鹤唳,像内森这样的情况也被监控。我信里自然提了白莎因为是共产党,被押在监狱里。这可就犯了忌讳。他又被调查,这份临时的工作又丢了。” “再往后,49年底,我收着楚娇的最后一封信。” 话到此处,李先生望着西蒙斯教授,满是企盼:“内森,信我毁了。那时候不敢留下来,也怕你外婆看到伤心。但我都记下来了,这也是我悔恨一辈子的事。” “在美国,我问你妈妈,她不让我说。她骂我,说我这一辈子就是把身边的人毁了。” “舅公,她自己不愿意认。她这么多年,就想着瞒我这事。她不说,难道我不会去查?可是她不说,这个就是我们之间的疙瘩,越来越解不开。” “内森,我自己的身体,我也明白。我到这个岁数,在医院里还能住多久?你们帮我找纸笔,我写下来。内森你别怪你妈妈。她一直都爱着你爸。” 信虽是不长,可李先生却是花了将近半天的时间才写了出来。 “舅舅: 内森哥到底是走了。他做成了用药过量的样子,为着我们能得着保险金,可我知道一定是他自己决定去的。我没哭。不是因为不爱他,我一直爱着他,爱得很深。没哭是因为我并不恨他,我没这权利。而且我还是应该感谢他的,给了我这几年能够爱抚他的时光,给了我能够继续爱着的儿子。 其实如果43年时他去了,对于所有人都简单。那将是一个多么凄美的爱情故事,而我也会在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场之后毫无负担地走入新的生活。可那只有童话和小说中才有。在现实中爱就有爱的负担,爱让我们都变得脆弱。 回美国后,内森哥总是念叨着在中国的日子,念叨着想回去,就像着了魔一样。我问他后悔不后悔,去了中国,没有追到自己心爱的白莎姐,身体残废了,还娶了一个成天闹着没完的长不大的姑娘。直到最后他都说不会后悔。 说真的,舅舅,这几天我时常在想,也许内森哥是因为太爱我们了,所以才决定走了。这些年他身体上的伤痛让他有时真的难以控制自己,再加上美国现在的环境,他真的太不顺了。他怕这会最终毁了我们,最终让我们心中的那曾经的爱一点都剩不下。 我想以后我也不会再写信了,至少会有很长一段。说到底,内森哥是被中国给毁了。我不想孩子也走上这条路。朋友们说混血的孩子小时候会像美国那一半,长大了就会越来越像中国那一半。我还是盼他像个美国孩子一样长大。 妈妈那里,就继续瞒下去吧。” 西蒙斯教授看完信,当晚便和美国联系。李先生的病情他告诉了自己的妈妈,也告诉了在波士顿的白伊。两位老人虽是与李先生情谊各异,听着这情形,却是约了一起要回来看看。这边梅主席通过省里的外办去电驻美领馆,为签证加急,两位老夫人十天后便来到了自贡。 那几日李先生该是因为盼望着这重逢,精神一直很好,胃口也几近恢复以往。见着他病情好转,众人自是高兴,可自然规律和医学诊断却是难以扭转。三五天后,李先生的病情却是直转急下,身上隔一天便多一根管子,醒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七月下旬的一天,李先生从昏睡中醒来,我过去看他,却觉着这一天他的眼神不同,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果如我所料,他让陈阿姨把病床摇起来,就叫我到床边。 “我想起来一件事,”他缓缓地问道,“你家的那块盐晶带在身边吗?” “放在招待所了,”我答道,“您想看看?那我明天带过来。” 李先生缓缓地点点头,眼神中却似是还有更多的企盼。我思量片刻,改口说道:“我现在回去取一下,可能要一个小时。” “我等你。” 带着李先生那三个字,我火速往返。原本李先生只是让我去拿盐晶,可自己心里却还有一事,又多揣上了一张照片。这一路奔跑,心里一直揪着,生怕自己耽误了重要的事。 见我气喘吁吁地回来,他让我先喝水休息,自己便拿着那盐晶左右审看。陈阿姨怕他看不清,还从护士那里借了放大镜来。 如此看过半晌,李先生便请陈阿姨回去休息。 “这阵子没顾得上给你讲故事了。” 我忙着摇头,劝他道:“您多休息。身体好了,再给我讲。” “没那么多时间了,”他见我难过,只摆摆手,接着说道:“趁着还明白,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此前我正巧梳理了李先生的口述,自是有一些细节需要核对。如此交谈了一个小时,手头的笔记也记了几页,心里的问题却是越来越沉。我见他已微露倦意,知道时间或许真的不多,便再不多想,拿出那张照片,放在他面前。 “这是我在哈佛认识的一个同学。您看看?” 拿着相片端详几刻,他喃喃道:“这身旗袍做得很好,以前就是这样的。” “她是台湾去的,姓林。”我轻声道,“我在重庆那几天,和她通过话。她说自己父亲好像就是生在重庆。我就说帮她查一查。” “那天晚上我和她通电话,忽然觉着……” 我话未说完,却是见着李先生平静地把相片放下。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还记着那句话吗?你自己的,你要自己去找。如果需要帮忙,内森,还有这边的梅主席肯定能帮你。” 他顿了顿,见我仍不太明白,接着解释道:“我的故事呢,也快讲完了。不过有些事,我要是不说,你明白不了,终究是个遗憾。” 我见他心意已决,便收了心,坐下来静听他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40年代末南京和上海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六十五章 </span> 40年代末南京和上海 1949年年关将至,我在上海得着了德诚拍来的加急电报,倒是一个大好的消息。与若颖没了联络几个月后终是得到了她的音信。 她说父母十月便随着在平的几家文化教育机构迁台,自己和抗儿跟着到了南京,却没下定决心到底走不走。这几天终于下决心赴台,便来个电报报个信。不过暂时要在上海等船,行期未定。我看德诚附了他们母子在上海的地址,生怕又错过了,草草吃过午饭便径直赶了过去。 那是家不大的旅馆,在河南路,离着外滩不远。推开镶着毛玻璃的木门,便见着一位穿着青布长衫的门房,站在厚重的橡木柜台后面。 “先生,侬好。侬来得勿巧,阿拉伐房间。”门房看来是常招待外乡人的,上海本腔中尽量的拿着国语的调,倒也能听懂几分。 还未等我答话,他便抓起柜台上的电话,握着话筒,向我笑道:“先生,侬等一等。我再给侬介绍一家。这晨光,过年还这么多人住店,唉。” 我忙着解释自己是找人,找一位北平来的林小姐。 “林小姐,”门房用手捋着施了发蜡的稀疏的头发,似是在搜寻着记忆,“对阿,林小姐,有的,有的。啊呀,蛮标志的。嗯,还带着一个小囜,对伐啦?” “对、对、对,”我一个劲地点头。 “伐巧啊,伊出去了。吃过午饭便出去了。” 自己本是兴冲冲地赶来想见到若颖,却没想着她或许不在。正踌躇中,门房似是又想到了什么,手轻轻地拍着柜台,兴奋道:“对阿,还有一位金先生,和伊同路的。侬和金先生认得伐,伊就在楼上。” 听着金大夫也在,我忽的犹豫了,不知是见好还是不见好,看着门房征询的眼光只是愣着。 “先生,侬要见金先生伐?” 此时我心中实在是拿不定主意,只是觉着金大夫总是旧交,在此处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没有不见的道理。可是见了说什么呢,怕又是不见的更好。 “我还是晚点再回来吧,”我半是对着门房,半是对着自己喃喃地说道。 缓步出得门来,却是不知去何方。我不愿走得太远,或是回去交通部的招待所,想着若颖也许很快便会回来。若是总去门房那里问,也觉得面子上不好看,便在马路对面一步步地踱着。 马路不宽,这一侧没有什么铺面,只是一道灰色的长墙,墙头露出仍是葱绿的枝叶。路边的梧桐此时只剩满身斑块的枝干,而地上时而还能见着巴掌大的枯干落叶。我想着古语中的“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想着后主幽居深院中的寂寞梧桐,不知这知闰、知秋的草木是否此时也知我心? 也数不清是踱到第十五还是十六圈,却听得头上一个稚嫩的童音,喊道:“干爸”。 抬眼望去,旅馆的二层半开着扇窗,冷凛的阳光映在玻璃上,隐约露出了一个孩子的头顶和双眼。 我正辩着这声音和脸,便听到一个熟悉的京腔男音:“抗儿,怎么又把窗子打开了,赶紧回来。”应着声,金大夫圆圆的脸庞也映在了窗玻璃中。 此时我却没了主意,便站在那里,看着那窗,听着那童音又道:“金爸,是干爸。您快来看呀。” “干爸,”隐约传来的京腔中似是带着一丝疑惑,“你干爸怎么会在这儿?” “就是干爸,”抗儿抬高了声音,手啪啪地拍着窗上的玻璃,“干爸你是和我们一起走吗?” 此时金大夫已站在窗边,用手调着眼镜,四处搜寻着。片刻间,我们四目相视。透过斑斓的玻璃,我隐约见着他先是一愣,马上又露出了善意的笑容:“老李,还真是你呀。这不是神了吗。” 我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却也知不能说出已经在这里良久,便道: “我在上海办事,可巧今天收着家里转来的若颖的电报。” “她出去了。诶,咱们别这么说话啊,快上来吧。” 我挪着步子,又推开了那镶着毛玻璃的门。见着门房诧异的脸色,我正想如何问他金先生的房间才好,却听着一阵轻快急促的脚步,似是连迈步的间隙也没有,从柜台后的木楼梯上传来。 “干爸!”抗儿兴奋地叫着,两跳三蹦地从楼上飞也似地跑了下来。 “慢点,小祖宗”,身后金大夫连嘘带喘地跟着也下来了。 见着我,抗儿挥舞着小手,奔了过来,搂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腿上,“干爸,我让妈妈带我去看你。妈妈说不行。妈妈说要先坐大船。” 听着这话,金大夫干笑了两声,嘴里嘟囔着:“这孩子,还告他妈妈的黑状。” 抗儿扭过头,用眼角看着金大夫,扮个鬼脸,一字一顿地道:“不是告黑状。妈妈就是说现在不能去看干爸。” 金大夫摇摇头,苦笑着:“这孩子长大了,嘴比谁都厉害。老李,别站这儿了,咱们回屋聊吧。” 与他们有一年多未见,抗儿长高了几寸,而金大夫又有些发福了。 “若颖她?” “哦,她晚点才回来。去弄船票了。现在是一票难求。” 见我脸上有些担忧的神情,金大夫推了推眼镜,说道:“我跟她说我去码头等着,现在那边太乱。后来她说她父母的一个朋友可能有几张票不用,就去取了,应该也是快回来了。” 看着我心神不定的样子,金大夫神秘的一笑,言道:“老李,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怎么光是若颖长、若颖短的,就不问问我?” 我尴尬地笑笑,也说不出什么精彩的圆场话,便顺着他的话道:“老金,谢谢你送若颖他们。” “要说你这干爸还真得谢我,我这次可是非同一般的送哦,那可真叫是送佛送到西。 看我未解他的意思,金大夫抚着身边的抗儿,缓缓言道:“上个月,若颖父母撤台之后,她原本不想就走了。哎,她那也是惦记着我们那诊所,刚有点起色了,就这么散了,那不是可惜了吗。” “我就跟她说,她这样在南京上海等着也不是个事儿。这江南你以为能守得住?说来说去,还是和父母离得近些才是正经。万一这再来个南北朝、东西魏的,闹腾个十年八载见不了面,那不毁了?” “后来我看她还有点担心这诊所,我就劝她,这留下了,在上海咱们人生地不熟话都不会说,也不是事。干脆不如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台湾那边,他不也有人嘛,有生孩子的,也有生病的不是?那咱们干脆就把这金林诊所搬到台北去。” “老李,我们可和你这大实业家不同。我们是那个,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对,无产阶级,拍拍屁股就走人。” “那你这是一起要去台北?” 金大夫又是神秘的一笑,言道:“老李,怎么样,有点羡慕吧?” 见我神情尴尬,金大夫嘿嘿地笑了两声:“玩笑话,玩笑话。若颖是很重情和缘的,我这俗人她看不上。你别担心。不过呢,你记着我跟你说过的?你这资产阶级就不怕人家来了给你共了产?要不你也一不做,二不休,也跟我们一块去算了。这台湾人不也得吃盐吗?” 我还未及回答,他便又拉着抗儿的手,对他说:“抗儿,你干爸和咱们一起坐大船好不好?” 抗儿抬起眼,看着我,大而黑的眸子里仿佛也透着期盼:“干爸,咱们一起去。” 抗儿的眼睛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吸力,看着他,似是心里又找到了迷失已久的金线,而因为那金线的牵挂,就想答应了他。此时门扉开启,却是若颖回来了。 看见妈妈,抗儿又甜甜地笑了:“妈妈,干爸要和咱们一起去坐大船。” 一年多不见,若颖样子没变,只是脸上多了几分倦容。见着我,惊喜间,笑着的双眼又如两弯新月。 “老李,我本是就想给你报个平安,你怎么就来了?” 想来她是误会我了,当作我是接了她的电报追了来。唉,我这人怕是太鲁直了,也是不愿让她心里觉着有负,便坦白道:“我来南京和上海办些事,正巧今天收着家里转来的电报,便赶了来。” 说话间,若颖蹲下身,让扑过来的抗儿亲了亲脸,一边笑着对我讲: “这可真巧,要是再晚两天,就见不着了。我弄到了小年夜的船票,后天就走了。” “妈妈,干爸说是和咱们一块走。” “抗儿不能乱讲,”若颖抚摸着抗儿的头,可眼睛看着我时也似是在问。 我苦涩地笑笑,轻轻地摇摇头:“家里有些事不好办。待办完再说吧。” 金大夫怕是看出我有些话不便当面讲出,便拉过抗儿,笑着道:“老李,你和若颖出去走走吧。上海这鬼天气,难得今儿放了晴。我再陪会儿抗儿。” 出得门来,我们都说还没在这传说中的大上海外滩上走过,便先顺着路向东,再沿着黄浦江边漫步而去。路上我和若颖讲了白莎的事情,一时两人惆怅,便都不知再说什么。 确如老金所说,这冬日正隆之刻,难得见着这么一个晴天。太阳晒在身上,驱走了湿寒之气,江边吹来的惠风似是也并不在意时令和时局,给人心头揉入和煦。 想来这江边在往日也是恋人浪漫的所在,可此时,天公虽作美,而人事不尽意。临江大道上冷清无人,却只有群群灰色的鸽子仍是自顾自地四处觅食。 “老李,真有可能来看我们吗?”若颖默然良久,终是问了出来。 “台湾虽是远了些,但总是能去,”我斟酌着言语,“就看白莎的事情,若是能安排妥当,也许过两年便去看你们。” 她沉默着又走了几步,轻叹了一声:“前两年从重庆回北平时也没觉着怎的。虽然离着也不近,可毕竟是胜利了,也没觉着怎么离愁别恨的。可这次,心里真是没着没落的。离开北平那会儿,好多人都在撤离,为了一张机票有把房子都卖了的,那便是做好了不再回来的打算了。哎,我听说后来飞机场都丢了,想走都走不了了。” “那你还会回来么?” 若颖摇摇头,无奈地说道:“这些年老是跑反,也真累了,我想去了台湾,还是争取就住下了吧。” 想着从此海天相隔,不禁黯然神伤。可回味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却也不敢说这不是个好归宿。 我试着忘去自己的忧愁,努力地笑笑道:“若颖,去了台湾你还不成家?我这人是没这个缘分了,可是老金也等了你这么多年了。” “老李,没看出你也会开玩笑?”若颖脸上终于浮出些微笑。 我看着若颖,郑重其事地说道:“你知道吗,我突然又想起了当年你在天池寺里抽得的签。” 想起伤心往事,若颖一时默然。 “我本不该提这些往事,不过这次我忽然明白了。你想想,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这不正说中了你们现在吗。去台湾也算得上是桃源避秦了。桃红又是一年春这也很贴切嘛。你们去台湾正是立春前,到了那边,便是春天了。” “老李,你上次解签就是这么说。这种事也没个准儿。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成什么家?” 我笑道:“哪有什么岁数大,与我们刚相识时看着一点都没变。” “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说没变。现在隔三差五的得拔白头发了。” “快四十啦?”我沉吟道,“还真没想到。” “老李,你忘了,我是和民国同岁的。这不都民国三十八年了吗,我可不也就快四十了?” “你与民国同岁,我是与世纪同庚,眼看就年到半百,岂不更是老了。半生漂泊,此时更是老朋友们都各奔东西了。” 听我话中惆怅,若颖挽住了我的手臂,一股热流顿时淌入我心头。 “若颖,我这人这辈子最是嘴笨的,心也鲁钝,想着的总是说不出来。所幸能碰到像你这样的朋友,这便是福了。” 不多时,走到海关大钟下,恰巧钟声悠远,却已是到了下午四点。听着钟声,我们停下脚步,仰望着上方的钟楼。 “时候不早了,送我回去吧。”若颖轻声道。 我挽紧她的手,总觉着心里涌动着不知该不该说的话。“若颖,我们再走走吧?你这一走,再见又说不准还要个几年。” 我低下头,看着小块方砖铺就的路面,又想起了另一个黄昏时分我们的对话。 “若颖,还记得那年在重庆,在你父母家门口,我说……”未等我说完,若颖却打断了我。 “老李,我当时不就说咱们一切随缘。” “我知道,若颖,只是你刚才说,这一去……这一去你心里没着没落,我也是一样,就觉着有些话想赶紧告诉你,可也不知如何说。” 若颖站定了脚步,侧过头,细细地端详着我:“老李,你我都是曾经沧海的人了,心中也都有牵挂。咱们都不年轻了,又生在这乱世,可这缘也还没到头啊。就随着这缘往前走吧。” 她那端详我的样子此后无数次在梦境中重现,每一次我都说出了也许并未是真心的话,留住了她。可那一刻,在那唯一的机会,我却放开手,纤细的金线片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那就一直往前走,”我指着前方。 若颖嫣然一笑:“不过今天真的不能再走了。后天我们上船,明天就得把行李送过去。唉,前两天给你发电报时还说得等到过年后,那时也真是愁。现在倒是好,能到台北和父母过个年,只是一时没准备好,什么都没收拾。” “老李,后天我们下午开船,来送送我们吧。抗儿会想你的。” 两天后,是腊月二十九,上海人叫小年夜。我算了算,若是下午开船,初一该是能赶到台北。我虽是不愿,但想到他们能够一家人在台北团聚却也是好事。码头离旅馆不远,我算着午饭的时候便赶了过去。 开门时,却见若颖一脸愁容,匆匆地将我放进屋,便跑到床边。抗儿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原本圆润红嫩的嘴唇也干裂了。 “抗儿昨儿晚上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一下子吓醒了,还出了一身汗。这屋里冷,早上好像就发烧了。” 说话间,金大夫也进了屋,手里拿着一个药瓶。见到我,他也没顾上打招呼,便到了床边。 “我配了点儿药,快喝了吧,没什么大事儿。” 此时床上的抗儿似是醒了,睁开了眼睛,环顾四周。看到我,他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纵是若颖怎么地哄都静不下来。 抗儿抽泣着,像是十分地委屈,伸着手向我,说是要干爸。我在床头坐下,手抚摸着抗儿的额头,确是微微有些热度。 “干爸,我不想走。” 听着这话,三个大人相互对视,都不知是为了什么。 我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抗儿,到台北和外婆、外公一起过年不好吗?” 抗儿坚定地摇摇头,又哭了起来,弄得三个大人都是不知所措。 金大夫叹口气,向着若颖言道:“要不就等两天吧。他这么病着,虽说没什么大事儿,但毕竟海上风浪大。” 若颖摇摇头:“这票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再等还不知时局会怎么样。” 转向抗儿,若颖亲了亲他的额头,柔声道:“抗儿,是大孩子了,可坚强了,吃过药就好了。” “妈妈,我怕坐船。” 听了这话,我们都释然了,怕就是这原因,或许昨晚做的噩梦也与此有关。 我赶忙安慰抗儿道:“你们这次坐船也就是一天一夜便到台北了,没事的。干爸三十年前坐船去美国,坐了一个多月呢。” “那干爸不怕吗?” 想着去美国的航程,出日本海后的大浪,也不敢说自己不害怕。忽然间心里却有了个主意。 我解开了长衫的上襟,掏出了多年前父亲送我的那块盐晶。 “抗儿,这是我们老家自贡的盐晶。雕的是观音菩萨。菩萨是最灵了。当初我去美国时,我的父亲把它给我,保佑我一路平安。抗儿要去很远的地方,干爸也没带着什么,把这送你吧,也能保佑你的。” 抗儿刚要伸手接过,若颖忙握住我的手,劝阻道:“老李,你怎么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小孩子?再说这是你家祖传的。抗儿一会儿就好的。” 我感着她手中的温度,也知道她的心思,便道:“抗儿既然叫我干爸,送给他不也好。”抽出手来,我便将盐晶挂在了抗儿的颈上。 系盐晶的绳子对于小孩子有些长,垂在了胸下。抗儿拈起盐晶,迎着光,看着那五彩斑斓的纹理,问道:“干爸,这不像菩萨。” 我扶着他的额头,轻声道:“干爸有一次差点把它丢了,找回来时,菩萨像过了水,便模糊了。不过也好,盐晶变小了,我让井上的师傅打了孔,系上绳子,就丢不了了。抗儿,你一定要好生保管啊。” 抗儿懂事地点点头,手里握着盐晶,眼中的恐惧渐渐退去。 时间已过中午,若颖和老金也顾不得吃午饭,随意啃了两个面包,便雇车往码头去。到得码头,看着却也真是让人辛酸。万头攒动,挤在那不宽的入口前。 铁栅栏还没开启,靠前的人便奋力地撑着,恐怕被后面的人潮压住动弹不得。在此处,有票的便是幸运者,自是还能安心,可却还有上千的人,围在门口,手里拿着成袋的钞票,或是首饰、皮衣,要换那张可望不可求的船票。 三个大人看了这场景,却也只剩下感叹,果真是再等不得了。只是这大上海便有几百万的人,若是都想撤去台湾,岂不是运个一年也运不完? 等得一刻钟的光景,海关大钟敲响了悠扬的一下。时间到了一点。远处一艘巨轮拉响了汽笛,船头顺着阳光,巨大的“太平”两字分外显眼。 片刻间,铁门嘎嘎地推开,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宪兵推搡着想拥进去的乘客勉强地排成了三四人宽的长龙队伍。好在行李是前一天已送上船的,有票的乘客还是轻装,而那些举着皮箱,扛着包袱,举着钱等票的人却是十足的难民情景了。 我们四人在长龙中慢慢前移,到得海关大钟再敲响半点时,终于临近了铁栅门。可能是吃了药的缘由,抗儿迷迷糊糊地抱着金大夫的肩膀睡着了。 “老李,就送到这儿吧。前面就进不去了,”若颖言道。 “这一别,”三个字刚出口,我便觉着喉头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若颖握住我的手,柔声道:“老李,你记着上次在朝天门码头送我们,不是没过两年就又见面了吗。别太伤感了。” 我们俩似是都还有话,却也觉得说得越多,未免越伤心,握在一起的手片刻后便松开了。 若颖笑道:“老李,我们到了台北给你发电报。” 此时抗儿睡得甚是安逸,嘴唇微微地张着,因是有烧,两颊显得更红了。我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前额。他两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却是没有醒。 转过身,将那鼎沸的人声和千般离愁抛在身后。一时间,辛稼轩的句子陡然浮上心头,“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我自是马上觉出这话不只悲哀,却也是不甚吉利,摇摇头,想把那念头甩掉。 还未走开几步,却听着身后若颖叫住了我:“老李,这个还是你留着吧。”她快步走过来,张开右手,掌上露出了那盐晶的菩萨。 我正要坚持,她却言道:“小孩子就是做了噩梦,没什么的。你看这船不是叫“太平”吗,不会有事的。这是你家传的,还是留给自己吧。”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哪还能有后啊。” “老李,你别这么说。再说,楚娇和内森不是也有了孩子,将来还可以留给他们。别坚持了。”说这话时,她把菩萨像塞在我手中。双手相交,她迟疑片刻,并没握紧我的手,只是微微的体温传来。 若颖柔声在我耳边叮嘱道:“老李,你一定保重。”她话说完,我见她脸上划过片刻迟疑,欲言又止,心中一动本想说什么,却是又犹豫了。待我想再说出来,若颖已然消失在了铁门当中。 那天回到交通部的招待所,聊无兴味。想着要在这空荡的异乡过年便更是心头难挨。 本没想过多,只是在招待所的传达室随便打听回重庆的航班。交通部招待所自然近水楼台,传达室告知就是第二天一早回重庆的航班便还有不少空位,价格也还不贵,怕是此时到了上海再飞回内陆的是寥寥无几了。 若颖走了,此间也再没什么牵挂,横下决心,第二天一早便飞回重庆了。出了珊瑚坝,见着德诚来接,我默不作声地将行李递给他,便上了车。他见我心情抑郁,几次想说话,却也不敢。终是张了口,问道:“先生,见着林小姐了?” 我嗯了一声。 “唉,亏得林小姐说是过了年再走。” 听着他这话蹊跷,我不经意地嗔道:“什么年前年后的。” “您看这号外,我早上在珊瑚坝看见的,大过年的真是作孽。” 接过号外,枯黄的纸上不甚规整地印着几行大字:“浙东洋面大惨案。太平、建元轮互撞沉没,近千旅客生死不明。” 直至今日,我仍是无法说出看到那张号外之后的分分秒秒是如何过的。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寥寥数行的字,直至它们渗着血一般刻在了眼和心里。 “大惨案”,“太平轮”,“沉没”,“生死不明”,那些油墨印的字溶在了一起,眼前黑了。德诚事后说我开始似是僵了,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然后便是失了魂似的,歇斯底里地叫着让车开回珊瑚坝,找飞机回上海。 他也吓蒙了,见我一丝一毫的也听不进去,只得让车绕回珊瑚坝。飞机还是在飞,可满眼望去,无数的人在等着有数的几十个位子,机棚里只见人多不见人少。 到了下午,整个机场都在讨论太平轮的惨案。可即便如此,千百人中也没几个被这惨案留住脚步,仍是在机棚中望眼欲穿地等着下班起飞的班机。 我等着,也不知自己在等的什么。上了飞机又如何,德诚劝我。可是不上飞机又如何?难道就那样等着,那样听着一声声“太平轮”,“太惨喽”的字眼往心上扎刀。 我吼德诚,骂他寡情,不管多少钱,哪怕是把重庆的房子卖了,也要买下一张票,要去上海。事后他告诉我,那时我失了魂一般,说要雇船出海找他们,说自己若是真的爱若颖,便该告诉她,终究是能把她留下,还有那盐晶的菩萨,也许菩萨的保佑便会让他们,乃至整条船平安。 傍晚时分,我终于平静了些,德诚从外面拿到最新的号外:“先生,先生,找着了。船找着了,您快看看。” 又是一张枯黄的纸,拿在手中薄薄的,只能小心翼翼地拈着,生怕揉坏哪怕一个字。 “接今晨讯,浙东海面大惨案,太平、建元两轮互撞沉没。近千旅客遭灭顶,三十余人获澳国兵舰搭救生还。另有数人为浙东渔民所救。前辽宁省主席、山西省国代、国立南京音乐学院院长等多位名流下落不明。澳舰现已驰返,明日抵沪。” “先生,您看,有救起来的。林小姐和抗儿他们吉人天佑,应该能获救的。” 反复读过这段话,脑子里却想着多年前白牧师对我讲起的冰海沉船的往事。两千多人的船上能有七百多人获救,那是三分之一,而其中多是妇幼,若真是那样的比例,倒确实有着好大的希望。可这千人的船上,只三十余人获救,又岂止是九死一生能形容! 德诚看着我颓然的神情,也没了主意。他劝我先回家,再等明早的消息。我执意不干,总是要等着一班飞机去上海,哪怕是为个消息也要在那里等着。我打发他回家,筹措款项,哪怕是卖些房产,或是拿盐井抵钱我都在所不惜。 他只是长吁短叹,嘟囔着眼下也没有多少房产能拿来抵押。值此乱世,若是变卖了这些祖产,必定是大大地贱卖,怕是五分之一、十分之一的价未必能卖得到,岂不是吃了大亏。况且当下最大的难处是没有票,哪怕是拿着金条不一定能买的到。 再骂德诚寡情,我终是不忍。可他怎知此时我这心纵是千万文字也无以赎还,更何况金帛。哪怕在那寒风四窜的机棚中等到自己冻僵,也难让我负罪的心有一丝慰籍。 德诚沉吟半晌后道出了心中想出的法子:“先生,要不这样。您先随我回去。明早,我们给台北的林家拍个电报,也问一下俞先生。您要是一定去,我们买了船票,十天也能到得上海了。 那晚我本不想睡去,但终究熬不过一路的劳顿,凌晨时分在外滩与若颖漫步的梦境第一次来临。我道出了心事,她也应允了,可是一回头,我们却找不见了抗儿,心一抽,便又醒了。此时天方亮,枕边是一片泪浸的潮润。自此这梦便跟着我,一直做了下去,做了许多年。 我们虽是拍去电报,却终没有音信。三天后,二月一日早的报纸登出了幸还者的名单,共三十八人。德诚握着报纸进屋,那神情我立马便知道了。我摇摇头,此时看也无益。 “先生,报上说还有两三个娃娃被舟山的渔民救起,因为不知道姓名,现也正在上海等待亲人认领。” “我们明天就坐船去上海吧。” “要不要再等等林家的电报。报上说台湾不少亲人都去了上海,说不准抗儿少爷还是被救起来了。” 我无力地摇摇头:“无论是怎么等,都是一个样,我们就这么去吧。” 第二日一早,我尚未起身,便见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张薄纸。“先生,抗儿找到了。找到了。谢天谢地,找到了,您快看看,林家的电报,上海拍来的。” 这电报不长,我看了总有上百次。原件虽已多年不见,可我还一字不差地记着。 “慰慈先生:感日夜,若颖覆舟后于舟山海面获救,但终不治。幸抗儿安好,沪上已见,即日返台。若颖暂厝当地,待时局转好再行赴台安葬。遭此不幸,方寸尽乱,临纸感哽,不知何言! 既然已有了他们的下落,我便让德诚退了船票,改而坐车回到了自贡。一路颠簸中想着若颖客死他乡,冰冷地躺在凄风苦雨当中,总是希望能排解些心中的哀情。 还是德诚想到了办法,陪着我去天池寺为若颖和金大夫做一场安魂法事。临行前,忽地又想到了那一纸谶语。老方丈本说是缘到时再拆开,却无意中让我早看到了。 时至今日,这缘怕是真的到了,“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这岂不是真的把若颖的归宿不差分毫地道了出来。只是谁又能事先想到这弥天的悲剧呢? 将那谶语翻找出来,五年了,因是一直封在抽屉当中,那宣纸仍是柔和的象牙色,未经风雨或是时光的染指。当年看过后,我将其收好,便如方丈交我时一般,左右三折,上下对叠,正好放在手掌中间,虽轻如蝉翼,却仿佛要碾碎我的皮肉。 老方丈见我时并未多言,看我将当年的谶语带了回来,他默然颔首,显是明白了我的心意。 “李施主,缘起缘落,本难参透。这一纸谶言,却也不必再计较,我一并焚了,为林小姐和众人超度吧。” 法事做到午后,方丈怕是也看出了我仍是心事重重,便领着我入了禅房。 “李施主,死生有命,还是节哀顺变为宜。” 我点点头,手里摸索着禅房中的小竹桌,轻轻地叹道:“说来也是如此。现在这年月,动不动一天内几十万人便没了命,也是应该把生死看开了。” “可是我这心里,哎,总是念着说不准我与林小姐分手之时能把她留下,也许那日抗儿生病也是征兆,他们不该硬是出海。或是他们带了我那盐晶,便会有菩萨的保佑,也不至遭此大难。” “这些天我就是在怪自己,做梦都是那日送别若颖,总是想着她答应了我留下来,便自惊醒。要说,我想为她做法事也是为了这一节。” 老方丈看着窗外,喃喃道:“李施主,老衲本不该这样劝人,但自小看你长大,知道你的性情。这梦怕是难解。等得时局稳了些,你不如去那海上看看、问问,也再祭拜祭拜,或许这缘便能解了。” “那我这几天便去?” 老方丈摇摇头,按住我的手:“不可啊,李施主,你现在心中正是纷乱,去了也无益。总是先让这情沉一沉,静一静。再者,你也不可为了一个缘而扰了其他。” 我最终了却那桩心愿却是三十年后。七十九岁了,才得着解缘的机遇。那时又能四处走动了,就去了舟山。访得几日,竟在白节山岛上找到了当年搭救抗儿的渔家。虽是三十年过去了,四九年除夕那一幕他仍记得真切。只是渔家自己操着当地的乡音,全然听不明白,只得请队里的会计来做翻译。 “大年夜天还没亮,村里人便看着海面上漂着都是木板,衣服,还有死尸。我们这地方是常见这情形的,就知道是有船出事了。” “我驾了船,往海上去,一路上遇见四五具尸首。穿的都不错。我们那会儿都迷信,不愿意把死人捞上船,就轮着下海翻,那兜里不是金条就是银元和洋表,应该都是些富人。那年头大家也没那么高的觉悟,除了救人,也想着能发笔财,便顺着那尸首漂的方向寻了过去。”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划出去两三里,远远看见一只大箱子,随着浪漂着,上面黑乎乎看不清什么,可划近了能听着小孩儿的哭声。” “划到近前,看见箱子里坐着一个小孩。小孩有个四五岁吧,身上裹得厚厚的,小脸冻得红了,但看着没什么大事儿。小孩子身边,趴在箱盖上,是个女的,身上就是件棉袍,下半身泡在水里,一动不动的,像是死了。” “小孩子可能是被吓着了,怎么朝他喊也不搭话,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揪上船。我们看那女的,必是死了,身上也不像是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想把她留那儿算了。” “可是刚要往前走,小孩儿就哇哇地哭,喊着要妈。唉,看着也真是惨。我们几个一合计,钱也捞了不少了,怕是比着往日几年打渔的营生都多,干脆便把那女的也捞起来,好歹埋了让她入土为安,也算是积德。” “捞起来一看,唉,真是叫人难受。那女的长得还挺标志,头发烫了,只是在水里冻得脸和手脚都青了,但身子还没硬。” “开始我们都没注意,也不知是谁,突然说这女的好像还有气儿,把我吓了一跳。拿手一搭脉,还真是,就是特别的轻,特别的慢,似有似无的,还真是没死。” “我们这些打渔的,也知道人在水里冻着,有个几个钟点,虽是没有立马死的,也难救了。没有别的法儿,只能赶紧上岸,烧火,灌热汤,兴许还有救。” “折腾了半晌,她到底是睁了眼,可手脚动不了,也说不出话,就那么躺着。她看着自己儿子,不一会儿眼里就淌泪。我们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她好像能明白,就是说不出话。冻着的人都是这样,舌头都冻硬了。” “到了下午,她看着看着就不行了。脉是越来越弱,眼也睁不开了,就是听着小孩儿哭的时候眼皮动动,像是能听见。就这么着,天黑前断气的。” “这女的身上没带什么钱。好像有个胸针还是首饰,也不值钱,就给小孩带上了。我们几个兄弟看着她可怜,就从捞起来的钱里分了一点儿,给她打了口棺材,好好地收殓了。大年初二我们把她背上山,就在灯塔边上埋了。后来,政府派人来找了,说是去台湾的船沉的。我们就想着,埋在那儿,还能看着台湾那边,也是个念想。” 时隔三十年,原本年轻的渔夫如今脸上和身上也都显出了岁月的痕迹。怕是因为常出海,被风浪吹打,被日光照射,他的脸是紫铜色的,上面錾着从细到粗无数的皱纹。 毕竟都是上了岁数的人,虽然言语不通,他看着我仍是格外的亲近。他对会计说若是我愿意,就陪我上山去,去看看若颖。那地方很荒,但是就是因为荒,景色却也是极好的,可以一直看到海面上另外几个小岛。 山路并不陡峭,朝外海的一面是个慢坡,满长着绿草。走到那山坡脚下,我却没了勇气再往上走。并非是担心自己的身子,而是怕真的上去了,万一觉着不对,觉着若颖不在那儿,说不准就下不来了。 渔家三十年前的记忆,再经了一道翻译,究竟还有几分可信,我已无从查找。在那茫茫海上,一个五岁不到的孩子竟能生还,该是个只有故事中才会出现的迹。 可抗儿毕竟是活下来了,我也宁可相信渔家讲的就是若颖和抗儿的故事,宁可相信在生命消逝前的最后几个小时里,若颖知道抗儿得救,心中没有留痛苦和遗憾,也宁可相信她把抗儿留在人间,把自己留给先她而去的高少校也是对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40年代末自贡和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六十六章 </span> 40年代末自贡和重庆 1949年三月底,南京的代表团要去北平和谈,想来该是为了策应和谈,歌乐山那里又放了些人出来。我此时已知道除非是和谈成功,否则白莎是断然放不出来的,便也没去留心放人的名单。 刚一开春,我接着信儿。琴生在云阳乡下养病,要在重庆买些盘尼西林送过去。我想着这事蹊跷,他两年没有音信,而此时白莎身陷囹圄,他却只字未提。 可想来,这却也不能多问。那时盘尼西林还是极精贵的药,而且因为能救治外伤,政府一直怕解放军得了去,便是设了重重限制。我托了原先内森的美国朋友关系,搞到了药,却想着自己亲自送去,也能探个究竟。 那送信的人却是也没反对,只是说下面条件差,又让我自己斟酌。我想着或许琴生那里也能有白莎的消息,便顾不得什么条件。 走水路顺江而下,过了万县便是云阳的地界。此地虽还未入三峡,可江两岸已见着山地隆起。火轮在江北岸县城下锚,又换了小木船到了江对岸的张飞庙。下了船,带路的人叫了两乘滑竿,顺着山路上去。 过了张飞庙,路弯进后山,两厢毛竹参天,苍绿下已见不到日光。虽只是十月末,可湿冷之气无孔不入,坐在滑竿上又不太动得手脚,更觉着寒气逼人,身心难耐。 进山一个钟点之后,终于见着一块平坦的坝子。半空中薄雾后的太阳若隐若现,算是驱走些寒气。坝子里有几畔村落,此时正是午饭光景,四面炊烟袅袅,倒是恬静安然,浑然觉不出外面的战乱。 村外又是一片竹林,走不多久,看着前面几座黄泥墙竹屋。来到近前,带路的人先下了滑竿,指点我从右手边的柴门进去,那便是了。 屋里倒也还是宽敞洁净,只是背光,我那眼力又觉着不济。或许因为是看不清,其他感官随之敏感,片刻间便闻着浓浓的汤药味道。 此时左手边有了动静,似是一幅布帘拉了上去。只是那边昏暗无光,待得走过去,才看出帘边是一位老婆婆,正向我招手示意。 低头进了里间,更觉着眼前全是黑暗,只有蝇头点亮在前方。那老婆婆自是不知我这眼神不济,径自出去了。此地留下我一人,却是也不知四边究竟,只想着静等视力适应这黑暗再慢慢探个究竟。 正思量间,却是听着不知哪个角落有些动静。那动静先是犹如低吟,继而转成了清脆的石击之声,恰似是给我指路。 随着声音寻过去,倒正是与那一点光亮同个方向。走至近前,才看出那边是张矮几,上面放着一盏油灯,而侧旁则是一张老式木床。 到了那个距离,却也是多少看清了。床上半躺半卧着的就该是琴生了。他见着我,身子动了动,却是也没有坐起来,嘴虽是在一张一合,却是只能听着丝丝气息喘动,没有声音出来。 我俯下身子,把耳朵贴近他,才听出那喘息实是琴生在努力地说话: “舅舅,你来了。我,我现在说不出话了。” 我抬起头,借着油灯的光,仔细地端详琴生。他自小就有肺病,原本消瘦憔悴,而此时,脸上除却一双仍是有神的眼睛,竟是看不出一丝活力。 和他四目相交时,他努力地想露出笑容。怎奈脸上的肌肉已全然没有气力,他只是眼睛睁得更大些,却愈发地让人觉着死神已入身体。 他又努着力不知想要说什么,却是身子上下一阵抽搐,气管中一阵阵嘶嘶的气声,脸也在痛苦中扭曲。我实在不忍看下去,移开目光,却是看到他手中握着一块石板。料想琴生也是明白了,左手扶起石板,而右手中该是有一小截粉笔,用绳子系在了石板上。 “肺受伤,说不出话,”他草草地写下几个字。 我点点头,示意他我明白,接着说道:“琴生,你不要担心,我带来了盘尼西林。” 本想着这话能安慰他,却见他焦急地写道:“我不要。送到巫溪游击队。” “可你自己的伤怎么办?”我不安地问道,“我带了50支,你也够用。” “我这病治不了,不要浪费,”琴生平静地写下了回答。“白莎好吗?”他岔开了话题。 “你不……”话到口边,我才觉出失言,可觉出了却是一时语塞,心里只是一阵阵地揉搓。琴生已不久于人世,此时我实在不忍再伤他,心中那难过便也只能强忍下。 “快两年没见了,”我扯了一个慌,“她胆大心细,应该会没事的。” 琴生此时也颇是激动,喉头发出哧哧的声音,手也抽搐起来。我扶住他的手,片刻后,他安静下来,一笔一划地写道:“我和白莎一直是朋友。” “在自贡那会儿,我倒是没看出来你们俩亲近,”我尽量放轻松地笑道:“那会儿就觉着是楚娇缠着你闹。” 正欲接着说下去,我却见琴生用粉笔重重地在朋友两字下画上了横线。 他还想接着写下去,可那块石板却是已经堪堪用尽。 我用手帮着琴生擦去此前的文字。他见着眼前渐渐露出的石面,长吁一口气,便又郑重地写道:“我们从来都只是朋友。白莎和我是为了工作。” 此时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可我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白莎是爱你的,我知道。” “她爱庆哥,”琴生接着写道,“我们都爱庆哥,都是为工作。 我正待开口,他却是又写了下去:“告诉她,让她再成家。” “琴生,我带你回重庆,”我哽咽地说道。见他奋力地摇头,我接着道:“要么,就找船下去。现在宜昌也解放了,出了三峡就没事了。” “别为我冒险,”他写下这五个字,似是也用尽了气力,手再也握不住石板。 “舅舅,”我看他嘴唇翕动,该是再叫我,便把头又俯下去,屏息细听。 “给我讲讲真舅的事好吗?” 听琴生提起培真,我先是一惊,然后心里一紧。 “琴生,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记不太清了,”我试着绕开这话题。“再说,你听了会伤心,对身子不好。” 我这厢有些手足失措,却见他还有话要说,低下头,听着他用尽了力,竟是说出了声:“真舅该高兴。他的理想要实现了。” 那日下午,我陪着琴生,给他讲和培真一起的往事。晚饭前他似是睡了过去。我本想让琴生再睡睡,可照顾他的婆婆见状却是有点慌了,说他其实已油干灯尽,怕是再醒不过来。 我和婆婆两人反复唤他,又拍打他的手掌。琴生勉强睁睁眼,我正要舒一口气,却是见着那婆婆抹了抹眼角,叹道:“眼神散了,快咽气了,怕是熬不到天亮了。” 那夜我也没有睡,只是陪着琴生,听他的呼吸由费力到浅促,再是时断时续。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琴生故去了。云阳此时仍在国统区,为着掩人耳目,当日便下了藏。 想想他受伤已经一年多,只是这样熬着。琴生怕是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才找到我,为着让我给白莎带个话,也为着那个从培真再到他的理想。 四月中回到重庆,看到报上讲北平和谈已在最后阶段,只是搭救白莎的事情仍然一筹莫展。这天我在家中,见德诚引着个人进来,屋里面暗,一时却也看不清那人的长相。 “先生,这位袁先生说是您的朋友。”德诚说来人姓袁,可我却是想不起。等得那人走到近前,才认出那便是原来生活店的邱经理。 看见他也确是让我一惊。自从四七年六月被抓,就没了他的消息。如今快两年,又忽地见着,而他说自己姓袁,想必是有要紧的事见我,却不能露了身份。 德诚刚一出屋,邱经理便快步上前握住了我的手。 “李先生,长话短说吧,”他压低了声音,语速也远比往日急促。 “我原本不该来的。我三月底从歌乐山放出来,今天就飞香港,我这是去机场,路上在您这儿停一下。” “那至少是安全了,”我叹道,“还能和你家里人团聚。” 邱经理听我这么说,脸上却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欣喜。 “来这儿,我是违反纪律了。可是不来我心里真的不安,”邱经理低下头,声音也变得激动起来,“李先生,我在里面见着过白莎。” 大半年了,这该是我知道的白莎最确切的消息。或许是紧张,也或许是激动,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便只能那样坐着,听他讲下去。 “我们大概见过两三次,是放风的时候。她受了不少刑。最后一次看见她,是给难友扶着的,怕是上过老虎凳。” “她是个好同志,保护了不少人。牢里只有她和竺姐知道我的情况。竺姐我没见着,听说被打得更惨。她们坚强、挺住了,我们才出得来。” 他默默地擦掉了眼角的一滴泪,接着说道:“想着她们几个女孩子受这么多的罪,我们心里真是过不去。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得来把这些话告诉您。我们这些人说不准哪天就没了,可她们这些事一定得让后人知道。” 他见我依然说不出话,便也就坐在那里。虽然看表时努力地掩饰着焦急,可想来这对他也不亚于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没有多想旁的,便劝他保重自己,别误了航班。 邱经理临走前对我说现在国共和谈已在关键时刻,无论国府最终有无诚意,现在样子总还是会做足。白莎、小竺这些已经确认无疑的共产党员虽说是放不出来,但最近这段倒是没再被用刑,也算是狱内狱外呼应的成果。这时候还可以再试一试,说不准能进去探视白莎。 我听了他这话,自然是又打起了精神。瞄着西南军政长官公署的张群、杨森、邓锡侯、潘文华这些川人多下功夫。这期间多方打点,也亏得德诚当初留下了个心眼,把那五千银元给藏了起来,这时便派上用场。 从四月开始,传出来的消息也随着战事时紧时松。原本四月下旬南京被攻下时,各处人心浮散,本说是能进去看看的。可过后,四五月间上海据守一个月,这事便又推不动了。到得六月间,钱花得差不多了,虽说有些东西送进去,可却还是没能见上白莎一面。 钱没了,事情自然是难得再办下去。我想着让德诚回家变卖些产业,却也自知此时哪还有人会购置田产实业。最后还是德诚点拨我,此前我们担心伊莎白身体经不起这打击,可事到如此,只有请她在美国出手救人了。 此时虽是战事吃紧,所幸电报线路仍通,尽管费了些周折,一周后还是收到了回电。白伊将实情告知伊莎白,母女二人已分头安排。伊莎白给在华盛顿游说的蒋夫人写信,请她伸出援手。另一边,白伊帮忙清理了财产,汇来了一万美元。她说白家其他的财产都在信托之中却是一时拿不出来,这一万先行救急。 德诚这人,几十年了就是这样,在人情世故上总是能比我看得深远。这一万美元果真比起银元更是好使。花出去了两千美元,又听说白家在美国的活动也是有些成效。 我得着消息,这案子其实也还是有通融的余地。只需白莎发个声明,哪怕只是说脱离中国政治,返回美国,人也就放出来了。这些消息自然又给了我希望。我心想这政府果要如鸟兽散,白莎也就有出头之日了,便耐心地等着。 到得十月中旬,天下已定三分之二。北平改叫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虽说仍支撑着所剩无几的面子,于十月十二日迁渝办公,可即便是码头上的棒棒儿也能看出这只是在等死。 行政院迁渝后自然要做出些重整旗鼓的气势。各处又开始大加搜捕共产党,连市长杨森的侄女也在保释之后又被关押。 我见情形吃紧,心里也慌乱起来。正巧这时有个川军的军团长在营救自家的一个表弟。德诚在长官公署与他夫人相遇,却原来是自贡同乡,彼此道来情形也是同病相怜。 她家先生虽然手握重兵,又是川东屏障,可依然是救不出人来。不过他家面子毕竟有,能够安排探监。听她说为了这个表弟,钱也花了不少,若是救不出来,也就是一场空,德诚便教我给她两千美金,一起替我们活动,无论怎样也要和白莎见上一面。 这军团长夫人见是美金,确是感激。她用了自己的路子,活动到十月下旬,倒真是准了探视。不过她带了话来,说是探视之前先得接受盘查。除了查明正身、厘清关系,再就是严令家人亲友入狱时劝诫犯人速速合作,早脱苦海云云。 听她这话,虽说险恶,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我本是带着德诚一同前往,可谁知刚被盘问了一轮,德诚便被“请”了出去,说是只能一人独自前往。 我见白莎心切,也顾不得这些,只是好言央求。谁知这之后又是小半天的等待。黄昏时分,人被领进了一间小屋,说是有位徐主任要和我谈话。 我想着这徐主任怕是那二处的姓徐的处长,心里本就觉着不寒而栗。那屋子又不知是不是有意设计如此,四面虽是有窗,却又皆只对着室内走廊,没有一扇向外,此时已是晦暗难辨,更觉着心中慌恐时时袭来。 人最后总算是进来了,倒是也让我有几分意外。这国府的高官,我也算是认识个把。像翁先生、俞先生这样留学海外,深谙中西的大家,气质自然不同,却也是更反衬出乡间、市井小吏的贪匪。在较场口,自己被打昏前所目睹的那幕,行凶者仍历历在目,无不是面目可憎之徒,也自然地延想出去,心里算着这来人若不是猥琐便是狰狞。 谁知面前这人看上去却是年轻俊朗,岁数怕也只有三十几,眉骨高挺,双目修长,若不是因为在此时此刻此地相逢,倒是那种第一面便会给人好感的人。 我正想着是该站起来,怎么个说法,他却是先自己坐了下来,开了口:“李先生,我猜你也未必想跟我握手。咱们就不拘礼了。” 这话再加上他字正腔圆的京韵,若是放在平常怕也可算得上不错的幽默。我此时的心境,却是不断地默念着自己是为什么,在哪里,怎能去想这些旁枝末节。 他见我脸上表情冷漠,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李先生,你的材料我都看了。”他顿了顿,想来也是知道这话放下来,在我心上自然是重重一击。 虽说是尽量努力,我脸上的恐慌却是难以掩饰。他该是满意自己在两句话里就取得了如此先机,倒是更放松了些,接着说道:“所以呢,我也自报家门,鄙姓许,”他又顿了顿,双眼上下扫过我脸上的反应:“李先生怕是把我当成了徐处长?误会了,我这是言午许,不是他那个徐。” 听说此人不是二处的处长,我却不知是喜亦或是忧,正自心神不定间,听这许主任接着道:“看李先生你这脸上阴晴不定的,该不会是没见着徐处长有点失望吧?要不要我把他叫过来,我们兄弟俩一块陪你说话?” 那个徐处长的名声,我自是听得多了,就算是帮着我的国军的军团长夫人说起他也是谈虎色变。我也顾不上再坚挺着什么冷漠或是矜持,忙看着他摇摇头,随即又垂下眼,只看着自己的双腿。 “哎,”许主任半真半戏地叹了口气:“您看看,干我们这行的也是不容易。几个苍蝇坏一锅粥,几个小虾米把事儿都给弄砸了。其实老徐也不是恶人,不过他坐在这个位子上,没辙。我这么说你也未必信,不见就不见吧。” “说说咱们这事吧,”他点起一根烟,又把一个镀金的烟盒递给了我,“我知道你抽烟,别装客气。咱们都抽上,好说话。” 我接过烟,也不知该再说什么,仿佛已经被这人摄了心智,就只能听任他摆布。 “是不是觉着我云山雾罩,也不知是哪路的。多的我也不方便说,反正呢我和老徐算是同事,却也各司其职。原本这事也不归我管,可谁让我入行比老徐早几天,有些个难办的,难懂的案子,这上峰就让我给一块瞧瞧,说不准看出什么门道。在老徐这儿就算是用不上,那我拿去贵州、云南、西昌说不准还能用上。” “说到这儿,咱们也就不绕弯子了。说白了,这件案子我是真闹不懂,因为闹不懂,所以原本老徐说死了是不让人探监,我说这个面子给我,我倒要把这事儿捋捋清楚。” “李先生,你看我有多大岁数?”他微笑着问道。 见我摇头,他佯装失望,言道:“不给面子,猜着玩儿都不愿意?行吧,你也不是第一天在场面上混的了,估计能看得出兄弟岁数算不得大。可是我干这行儿,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一半儿是跟日本人斗,一半是跟共党斗。” “这跟日本人跟汉奸斗,现在说出来算是风光,可他们在明处,咱们这边不是暗杀就是策反,其实意思不大。” “这共产党就不一样了,个顶个的人精一般。他们又是在暗处,从人堆儿里抓出来费心思,从嘴里撬出干货来费心思,可这最费心思的,你知道是什么?” 他见我虽不答话,可脸上想必是显出了几分好,便也有些得意之情,故意卖个关子,又给了我一支烟。 “这最费心思的,是从心里面闹明白一个人干嘛做共党,干嘛替他们卖命。” 或许因为这也是我自己近日所想,也就顾不得把持着此前的缄默,开口说道:“国家颓败,民不聊生,外辱内乱,人心思变,这也没那么难懂吧?” 那许主任听了这番话,眼睛笑眯眯地盯着我,半晌才答道:“哎,李先生,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你人缘不错。你还真是个老好人,我都有点不忍心挑你毛病了。” “这么着吧,咱们在这儿说话,也没第三个人听。你说的呢,也不能说全是错,可是事事都得讲个道理。咱们都不是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了。我要是没记错,李先生是庚子年的吧?我是民国三年生人。那时候和现在比,你凭良心说,国家没有进步,民生没有改善?” “你说外辱,那会儿是八国联军打到北京,是满地租界,现在咱们可是世界五强,租界那更是收回来好几年了。你说内乱,那会儿是有皇上,还有人想当皇上,现在咱们行了宪,选了国大、立法院,选了总统,人家美国人都说,这么多人的大选那可是自古头一遭。从北伐胜利到现在也就是二十来年啊,李先生,要是说国家没往好处去,你是不是太心急了?” “再退一步讲,咱们姑且说你说的都对,人心思变,可思变干嘛就一准儿思到共产党那儿去?现在行宪了,无论是国大还是立法院,有什么诉求,就去选好了。您说思变,那也得看看是思什么变。非要叛乱,非要把政府推翻了,国家就能好啦?那是洪杨、是拳乱。” “我这话您大概是听不进去吧?”许主任停下来,问话的声音虽是和缓,可却难盖过胸中的凌人盛气。 “我不大懂政治,”我避开他的眼光说道,“可我看共产党就是要争民主、反独裁,自然得民心。” “哼,”他略带轻蔑地一笑,说道,“共产党现在为了抢天下,搞什么统一战线,左也说、右也说。可你要是真去看看马克思、苏俄折腾的那些,我就不明白你这个资本家大地主跟着共产党为哪门子?” “我知道你认识几个共产党,我告诉你,我自己审过的共产党到今天是三百二十七个,见过的那就不下几千了。共产党说是代表无产阶级,可你知道我审过的有几个是做工人的?” 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晃了晃说道:“八个—三百二十七个里面就八个是无产阶级,剩下的都是有文化的人。你自己也是,按照他们的说法,是大资本家、大地主。你说你们这跟着共产党掺和什么?国民党里面这派那派还少了,要不青年党、民社党,哪怕是民盟,你要是有钱、有文化的人,参加这些我都能明白,可这共产党,我真是不明白。” “政治我不懂,”自己翻来覆去还是这样说,“我在南京听着俞部长说,在徐州前线,几十、上百万的老百姓给共产党运粮。” 许主任轻蔑地一笑:“这就是你说的人心向背,得道多助?你这不还是成王败寇?民心、天道,这是老话,民主、自由这是新词。我从上看来一句话,你这留过洋的人想必是知道:‘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我这话撂在这儿,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三五年,你说不准会再想起来。” “圈子兜得不近了,”许主任忽地转开了话题,“咱们说说白莎吧。我刚才不是说了,共党我审过的,见过的几百上千,可她这样的,倒还真是少见。” 他见我有些诧异,倒也没有马上点破,只是把手中的半截香烟移到面前,眼睛盯着那火红的烟头,幽幽地说道:“她这啊,真是叫飞蛾扑火。” 我那时自然难说上什么阶级立场,听他那么说,竟是觉着他声音里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惋惜,心里也陡然升起些希望来。 “老徐他们在万县抓着几个共党的大人物。重庆的,下川东的,一共是五个头头,老徐抓了俩,这俩都招了。顺藤摸瓜,又抓了俩,最后那个呢,我们怎么找也没找着,后来知道是先前就跑香港去了,也就闹不成什么气候了。” “老徐这事干得漂亮,不光是把人抓了,而且时间差打得好。万县那儿,他手脚特干净。人抓了一两天,外面还没什么风声,这时候他就想着把人解到重庆,那两个招了的说不准还能再多揪出几个共党来。就算是外面的都跑了,在牢里能认出几个来也是大功一件。” “可是啊,人有时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老徐抖机灵,要不就是戏文、电影看得多了,说是怕被共党的卧底知道了信儿,把人给劫了去,就谁也没告诉,自己还化了妆,准备坐条民船上来。” “他跟我说这事,不知道几次,怕也是因为心里这个结老是解不开。那时候他们上船,人在跳板上,下船的人从另一边的跳板下去,两边离得蛮近的。有个女的,擦肩而过那一下,老徐觉着她眼神有点儿不对。干我们这行的其实也就是瞄上那么一眼,对还是不对八成就有了。可老徐那会儿想着几个人犯要紧,一个念头闪过去,脚下没停,就又往前走了两步。” “可是啊,像老徐这样的道行,就算是一念之差,那也是再一转念就拧回来了。他一回头,那可真就是不对了。那女的把我们抓的那个姓涂的揪住了不放,嚷嚷着说的那是她家汉子,在外面搞了女人。她越吵声越大,还叫着那姓涂的真名实姓,满船、满码头的人都听见了。” “那是白莎?”我喃喃地问道,心里却也知道了答案,而那飞蛾扑火一说,也就不解自明了。 许主任打开手中的镀金烟盒,却是发现里面只剩下了四五根香烟。他自嘲地一笑,说道:“事还没说完,烟可是抽得差不多了。长话短说吧。” “不过,”他边说着边又递给我一支烟,“这后面的事一定得有根烟。 “事情闹到这一步了,老徐那个悔啊!满世界人都听见了姓涂的名字,这化妆的把戏也不好演了。再一抓人,那就更是都抖搂出来了。可是不抓,眼看着她就要把姓涂给推水里了,也就想不了那么多了。” “虽说是个大闪失,可老徐想着好歹算是又抓着一个共产党,就去问姓涂的这女的是个什么角色。可这一问,老徐也是一个没想到。他说这女的他倒是也见过,可一直觉着她也就是民盟里面的,不应该是共产党。” “她不是共产党?”我心里这一惊,手也颤了起来。 我这般光景,想来那许主任是早有预见的,或许正是想看看我的反应。他把烟缸递给我,脸上颇有几分得意。 “你倒是也别高兴得太早。就算姓涂的说她不是共产党,那也保不准她是单线联系,姓涂的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共产党,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她自己说自己是共产党,我们难道还把她放出去?” “可话也说回来了,我还真觉着她说不准不是个共产党。这共产党吧,有像姓涂的那样,还没用刑就招了的,有打死也不招的。可他们也不傻,要是没被认出来,谁也不会上赶着自己认自己是共产党的。” “你看四七年,老徐在重庆抓了那么一大拨人,都说自己是民盟的,谁信啊。可是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文化人,南京上海那帮民盟的糟老头子们成天地吵吵,总统又着急开国大,也不好就都当共产党办了。年初张长官把他们放了,老徐就跟我说,他盯着这帮人,一个接一个都跑香港了,那能不是共产党?” “这白莎的案子可就蹊跷了。明面上看,她自己认了,这和他们的纪律不符,而她这身世,那共产党也未必就一定信她。老徐想着,这要是就为了把姓涂的揪出来,自己上了岸,拍个电报,打个电话也就妥了。” “老徐寻思着,她把自己这么搭进去,那肯定有更大的事。也说不准这共产党觉着旁人都不信白莎这种身世会是共产党,正好藏得更深。她以前不是就在夫人身边,说不准还埋下了什么旁的共党分子在夫人身边。” “就这么着,老徐越想越觉着这案子深不见底。一个劲地加码。软的、硬的都试了,审了一年,也没审出个究竟。他没辙了,就来问我,让我帮他再审审。” “我呢,倒没答应他。一来呢,这事于我那是没什么好处。老徐审不出来的,多半也就审不出来了。我再去,自己名声也栽了。再来呢,我这人爱清静,其实看看这些材料,比老徐那么隔两天就提一次更管用。” “看完了,我就跟老徐说,我还真觉着说不准她还不是共产党。这么做了,那不是要藏着捂着什么大事,那是给人看的,给别的共产党看的。” “我这么说,老徐他怎么着都不信,说她周边的几个人,个个都是共产党,他们也不能这么大意,容她这么一个外人?我们俩争不下来,后来我就说,干脆咱们也做次善人。” “你李先生,也算是她的亲人了。你南京上海跑了这么久,连美国人那儿,夫人那儿都说动了,我们也给你个面子,就让你们见一次。可是我跟你说,见是让你们见,你好好劝劝她。要不是共产党,就别死撑着了。” “上峰说了,她这案子算是个特例。不用写什么悔改,你和她一起登报出个启示,说她从来不是共产党,你就带她走。反过来,要是她真是共产党,别的也不用说,就告诉你她干嘛那么着急把自己招出来。这么着,死也算死个明白吧。” 到这里,我们话也是说了不少。或许听得久了,我心神被摄,竟还想再听下去,全然没想着该怎么答,只是默默地吸着手中的烟。 “得再想想?”许主任听似不经意地问道。 我抬起头,刚想着要说话,他却是没由我再出声,径自站起了身,说道:“咱们这儿也有几间客房,晚上你就在这儿。我要是猜得不错,这事儿你怕也未必知道怎么开口问,这儿也还算是清静,你好好想想。” 那晚上虽算不得牢狱之灾,可却是我平生第一次觉着真的没了自由。缓过神后,我问德诚在哪儿,左右也问不出个究竟,只是说许主任安排了让我一个人静思,谁都不能打扰。 这许主任倒也真不是一般的角色。明明是你死我活的两边,可教我难以对他能恨起来。除了送晚饭,他还让人送来包烟,说是能帮我安神。 虽有了这包烟,可神却是难安得下。起初我本担心这里说不准还在审犯人。听外面人说半夜提人那也是常有之事,一有点响动,心便揪起来,怕是恐恫之声随即便要来袭。可是到了夜里,真是静了,那静谧却更叫人难耐。 现在回想,却也说不好那晚都想了什么。若说是怕自己就此也被扣了下来,或是无法搭救出白莎,那都是自然。可又不尽然。那许主任毕竟是识人无数,那句话他说得不经意,可在我却是扰心不止,又欲罢不能。 “未必知道怎么开口”或许真的是那时我心中最大的结。如何劝她,这在我心里自然会去想。纵使不是自家的骨肉,可毕竟有份难舍的亲情。 可反过来,我自也知道白莎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我这一劝,不仅无用,更怕是会话不投机,不消三言两语就说不下去了。 但要是不劝她,那这就真的是诀别了,而且是那种最残忍的诀别。彼此都明知是最后一面,却说不出口,那还真是不如不见。活到这岁数,身边亲近的人走得也不少了,可如此眼睁睁地看着她却无能为力,那场面,想起来怎不让人万箭穿心。 我这人一辈子也算是苟且偷生,本就说不上有多少勇气,而想得越久,心神也就越散。子夜时,看着一包烟只剩下了五根,觉着已经想好了,就再做一次懦夫。 去了既然于事无补,也救不出白莎,那便只是各自徒劳,白白难过。我既不忍心去见白莎,想想她此时也未必愿见我,不如就这样静静地别过了。 那时候自己年届半百,“死”这字是最怕也最不愿说出口的。折腾了一个晚上,只想着就此逃了出去,倒也简单。到了现在的年岁,真的是无所谓了。 如此心倒是略微宽了,三四点钟时将将睡去。这觉睡得竟是安稳,没做梦,也没惊,醒过来已是九点钟的光景。人醒了,可身上却好似还没醒过来,动弹不得。 秋日将尽,窗外难得的明丽。一眨眼间,看见墙上一片光亮。仔细看去,却也不是一般的秋日阳光,倒像是小孩子喜爱玩耍的用镜子反光的把戏。圆圆的一块,在墙上轻柔地颤动,久久不去。 起初,也说不上自己是否是明白,就那么看着它,仿佛是入了定。看着看着,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或是怕是什么,腾地坐起来,下了床,跑到窗边,顺着大致的方位看过去。这屋子在三层,视野倒也开阔,底下是个院子,再过去便是一片高大的毛竹。想来竹叶之后必是院墙,说不准还有铁丝、电,只是这样挡住还不算煞风景。 竹子粗硕繁茂,此时早已长得比我这窗口高出不少。回过头,再看看那片光斑,仍是恋恋不舍地徘徊在墙上。可这么内外一比,却是让人迷惑不解了。 院子里面空无一人,从方向上来说,却也不该是从院内射来。再远些,院墙外有二三层的小楼,土丘和石岗。看过去,角度倒也合适,可若是那样,这光束该如何穿越竹枝、竹叶却是无解。 再往下,我却不敢多想。或许这便是神谕,可既是凡人,又怎敢妄谈神明。姑且当成是个提醒,心结便也仿佛解开。再看过去,那光斑轻快一跃,不见了踪影。多的也无需去想。此时我也是宁可信其有的,便下定了决心还是要去看白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40年代末重庆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六十七章 </span> 40年代末重庆 我本想再找许主任,可却听说他要赴昆明公干,人已去了机场。不知怎的,听了这消息,我心里一沉,竟是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许主任这一走,探监的事,眼看着真要耽误下去。一上午过去,没个动静,虽有人送了饭来,却问不出个究竟,竟像是自己也坐了监一般。其实原本若是不去了,也就没了如此的心焦,可毕竟早上变了心思,况且又有了个提醒,此时是再不能被挡回去了。 如此煎熬到了下午,德诚来了,总算是心里有些慰藉。他说昨天被打发回家,也如坐针毡,不得消停。早上许主任的副官给他挂了电话,说是钱打点得还不够,又出了些小岔子。好在家里还存着美国汇来的钱,他便赶忙着又送了两处,总算是赶在下班前都打点到位。 二处安排了辆黑色的道车,还有一位少校带我同往。车拐出哨卡,从纱帘缝隙中看出去,正是德诚步履蹒跚地走在路上。 上歌乐山的路我是熟悉的,自山脚下算起,前后过了四五道哨卡,来到一个岔路口。此地看上去守卫更是森严,两排铁丝路障挡住了去路。车子停下,身旁的少校示意我留在车上,自己下车,进了岗亭。 岗亭该是临建的,毛竹和木板不大隔音,隐约能听见他拨通电话。 “带来了”,少校该是回答电话另端的问话。 “嗯,都安排了”,又是一句答话。 “去您那儿还是直接……”少校问道。这之后是段沉默,只听见少校哒哒地扣敲着木板,等着对方的回话。哒哒声戛然而止,少校干练地说道:“好,那就去您那儿。” 少校出了岗亭,朝着右边的卫兵挥手。路障搬开,少校也上了车,道的车轮碾过碎石,向山里开去。此时秋意正浓,天光已暗,寒意伴着暗影袭上层峦,望过去却也是一番清冷肃杀。 “景色不错吧,李先生?”那少校该是看出了我在观景,便打破了此前的沉默。 我默默地点点头,倒也没说什么。 少校哼了一声,既像是叹又像是笑:“都是这样吧,是不是夕阳无限好啊?” 他的声音倒是一直和缓,而这一句话似是又有些深意。 “你认识那边的人,没错吧?” 这问题他问得虽是平和,可我听着却是悚然。我转过身看着他,虽没说话,想必眼神也自露无余。 此时他竟是笑了,右手的食指压在唇上。 “Bk road,bk road”他想必知道我懂英文,而又不想让司机听到,便转成虽不流利但也还能听懂的英文。 “大家都需要后路。你知道我们长官,”他手指向上晃晃,说道:“就是最大的那位。他放了二十八个共党,为什么?就是因为张澜告诉他要留后路。” 少校该是好好学过英文的,用词虽不十分标准,可几句话说得倒也明白。 “你要是帮我,”他的手由我的前胸指向他自己的,“我也帮你。”这话说了,他的手指又折转回来,凝在半空。 他这话说出口,我心里立时翻转起来,“我能做什么?”我焦急地问道。 “一会儿,一会儿。你明白。” 此时车至半山,渐行渐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啊。”不经意间少校又转回中文,吟起了辛稼轩的《菩萨蛮》。 我正暗自揣摩他此时吟词所指,就觉着车已停稳。下了车,环视四周,形势确是险峻,三面环山,远望上去一条沟壑从山顶倾泻直下。山前、沟边,苍绿的树荫掩住了一片黑瓦灰墙,那里面想必就是押人的所在了。 跟着身边的少校进了门,看出这里该是内外两重院子,外院都是平房,内院里面还有一栋两层的木板楼,再远处便是一个岗楼,整个院子该是都在监视之中。这种地方,虽说外面看上去倒也平常,可置身其中却让人心惊胆寒。 少校不再和我讲话,只是在前边带路。外院约摸着有十米见方,跟着少校穿过去,进了左手边的屋子。屋里桌椅齐备,看上去都是铁铸的,冰冷粗陋。 “李先生,许主任嘱咐的话别忘了,”少校此时的口吻变得公事,声音也颇是响亮。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又用英文说道,“我说的也别忘了,”便走了出去。 这之后又是等。天色堪堪全暗,外边有了脚步声。我尽力倾听,却也听不出白莎的踪影。那声音只是迟滞而凌乱,由远而近。此时也顾不上多想该是如何相见,只呆呆地站着,凝视着门口。 门外,暮色中的白莎穿了身褪色的蓝布薄棉袍,虽是破旧,倒也还干净。看见我,她微微一笑,整了下鬓边,竟是隐约露出些白色的发丝。此时她离着门口四五步,可却是艰难地走一步、停一步。看那情形,她的左腿必定是受过伤,膝盖僵硬,吃不了力。 我脚跨出门槛,想出去扶她,却听见两声呵斥,才见着白莎身后两个看守已准备扑上来。 “舅舅,我没事,”白莎柔声说道,“你在里面等吧,我多走几步,正好练练腿劲。” 她又坚持前行了几步。离得近了,看她额头淌着汗,呼吸急促,人到门口,倚住门框又是一阵喘息,才靠手帮着,把伤腿挪过了门槛。 此时我再顾不得什么,抓住她的手。两手相握那一刻,一阵重量传过来。哎,她想必是真的走累了,过门槛时又有些失了平衡,若不是被我扶住,人恐怕就会摔下去。可也就是片刻的功夫,她稳住了身子,便放开了我的手,没说什么,自己挪向桌边的椅子。 两个看守也跟着她进了来,待她坐下,便从身边拿出了戒具。此时我才明白,这桌椅是铸铁的,便是要把被带到这里的犯人用戒具锁住。右腿上镣的时候倒也罢了,可轮到左腿,看守问也不问,硬是把她的腿扳弯,紧贴着椅子腿铐住。那一下白莎眉头蹙起,身子也是一阵颤动,可却没有出一声。 觉着满意之后,两个看守退了出去,把门从外面反手关了上。这屋里,若是传言不错,怕是我们说的,都会有人听着。因为想着这些,却是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开口,只是双手紧紧地握着白莎,怕再让她离去。 “舅舅,你还好吧?”白莎只问了这一句便也低下头。 这一问在她或许只是久别重逢的礼数,可在我,却真是最后一根稻草。一时间这一年多的全部悲欢离合,国运跌宕,无不涌上心头。 “咱们这辈人怎么这么苦啊!”只这一句,我便哽咽地再说不出话,任由泪水淌下。 白莎起初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握住我的手。心中稍稍平复时,便觉着她的手有些异样,仔细看过去,满是伤痕,几个指节肿胀,便如老年人患了风湿一般。看到这里,我又是一阵心痛,慌忙地把手抽出,生怕让她疼着。 “已经没事了,”白莎微笑地说道。她压低了声音,接着道:“刚进来的时候,隔几天就上刑,手上、腿上的伤都是那时候留下的。后来他们眼看打不赢,又要装出和谈的架势,就给政治犯改善待遇。不用刑了,吃的也好了些。手上的伤倒是不大碍事,就是腿,可能是骨头没长好,多少要落下病根了。” 她说得越是平静,我心里便越是难过。白莎不过才三十岁出头,若是能出去,此后余生几十年便要受此苦难的煎熬。我虽然心里不断想着此行的目的,却总是无从开口,倒是白莎点破了此中的难处。 “舅舅,他们是让你来当说客的吧。” 我点点头,却仍是张不开口,哪怕是抬起头去看看她,也是做不到,只怕直对她炽热的目光。 “白莎,你别怪舅舅。我只是想见见你。其实我知道你也不会听我,不过,我……,”顿了顿,强忍下心中的惨痛,终是把话说了出来:“我怎么也得见上你一面。” “谢谢你能来,舅舅。”白莎尽量让声音中多些欢快,“好久没和你说话了,见着了真高兴。” 此时我如果闭上眼睛,或许有种回到以往的错觉,眼前的仍是十几年,乃至三十年前的白莎。或许是这错觉让我心中鼓起勇气,也或许是记起了那早墙上颤动的光亮。 “白莎,听一次舅舅劝,好不好?回去吧!白伊信上说伊莎白小姐身体愈发的不好,又常为你担心。她虽是没有这么说,但我想她终归还是希望能再见着你。” “再说,再说即便你只想着中国的事,你还年轻,出来了,就能做事。现在也只不过是几个星期,三五个月的事了。他们不会放过你们,万一……万一困兽犹斗,孤注一掷,那不都没有了。把自己留下来,白莎,留下来吧。” 外面天光已逝,屋里没有开灯,自是清冷晦暗。怕是因着我受过伤后视力有损,暗处看东西反而是一片光亮,白莎的五官和面容便也融入了那片柔光之中。 眼睛看不清了,眼神自然会游散。白莎想必是看了出来,看出了我此时迷惘,便又握住了我的手,犹如引导黑暗中的盲人。 “舅舅,你别难过。我们虽然是在这里面,可却没有人是想着在等死。你知道吗,这里面的年轻人都在学习。小竺默写了《新民主主义论》的纲要。我们有位同志原来在西南联大学物理,便给大家编了一本科学入门。大家还让我帮着补习英文。” “大家在一起,有着同样的信仰,等着胜利的到来,我们不但没有恐惧,反而是觉着爱、觉着幸福,最大的幸福。你说的也不错,这个看守所,你也看见了,一把火烧了,或是扔个炸弹,或是机枪扫射,几百人就没了。可那又怎么样,我们还是幸福的人。” “舅舅,你可能不知道,那些个告密的叛徒,那才叫可悲。他们出卖了自己的信仰,出卖了自己的同志,便如犹大一般,虽是得了些好处,却永无宁日。有几个实在受不了了,就不再合作了,也被关了进来,怕是只求良心上得着几分宽恕。” “可是白莎,你听我说,”我焦急地打断她道,握紧了她的双手,生怕在愈加混沌的光暗中永远失去她。“我托了张表老,伊莎白小姐又在美国帮着营救。他们答应了,用不着做那些事,连悔过都不用写,就登个启示,说你原非共产党,就行了。这样你怎么着也说不上是叛徒。” 白莎轻轻地把我的手放在桌上。那或许是下意识,或许是饱含深意。无论是否,我却是觉着在那一刻,自己将永失于黑暗之中。 “你还记着吗,”白莎的声音渐为肃重,“白牧师从小教给我们,对上帝的信仰和誓言是绝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即便是半句假话,也是罪。我们坚持到最后,便会是永远的幸福,永远的生命。现在要是放弃了,那就永远不会再有幸福可言了。哪怕只是一句话,哪怕只是对信仰和誓言片刻的怀疑或是否认。” 我咬紧下唇,自知她意已决,不禁叹道:“你们这么好的年轻人,就这么牺牲了,国家可怎么好。你心里想着国家,那为了国家的未来留些元气,你们的组织难道连这都容不下?” 此后的沉默虽说不长,可那沉重却是难耐,而拖得每多一秒,沉重便多上一分。 我刚刚开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着白莎柔声说道:“舅舅,我算不上个好女儿,好姐妹,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优秀。要是能为国家做事固然是我的夙愿,可是我想着,我们牺牲了,或许给国家能留得更多。” “这怎么说?”我不解地问道。 “这还是舅舅你教给我的,”白莎刻意地放松了语气,竟不像在谈论自身的生死。 “记得刚回国的那段,你给我讲中国的事情,讲古人的气节。那些气节不都是人牺牲而得来的吗?只是那都是古代的事情了,几百年,几千年过去,国家有难,就需要新的牺牲,有了这些牺牲,人民才得以被唤醒,这革命才所以伟大,后人也才会珍惜重生的自由与幸福。” “像圣经上似的?”我喃喃地自语道,“先知、圣徒、乃至耶稣基督的牺牲以救赎人类?” 白莎面容肃穆:“我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女儿、好姐妹,也不能再算是一个好的基督徒了。不过舅舅你这么问,我知道你还是明白我的。” “舅舅,时候不早了,”她这么说着,便又握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我忽地觉着这一握或许便是永别,一时间泪水更是模糊了本已不济的视力。 “我记着小时候你和伊莎白小姐常在一起读《圣经》里的《诗篇》。舅舅,你能再念给我听吗?”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诗篇》23,好不好,念得慢些,我好久没听过了。” 听她这么要求,我未加思索,便就背了起来:“主是我的牧者。”背着虽只是这一句,心里便已想到这后面死亡的阴影。 刚念完了首句,白莎轻轻地分开我的双手,左手放在一侧,捧着我的右手掌侧,而她右手的食指,开始轻快地点在我的掌心。只两下,我便觉出了那是盲文的点子,文字都是最简练的。 “需帮助。一个男孩,关在这里。你说是我的,要把他送到美国。他们要钱,用救我的钱。一定,一定。” 到这里,我刚好诵道,“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白莎双手合住,将我的手紧紧地握在其中,与我一同念出了最后一句,“我要住在主的殿中,直到永远”。诗篇诵毕,白莎平静地说道:“舅舅,就这样吧。” 或许是有意的,她没有说“再见”,可这再无疑便是告别。我却不能就此放手,一边点头,算是答复她的请求,一边焦急地说道:“伊莎白,还有白伊那儿?我怎么和她们说?你总给她们留个信。” 白莎摇摇头,脸上拂过一片柔美的微笑:“舅舅,你总是这么心细。信是送不出去的,他们不会让的。你就告诉她们,我此时生在爱中,我也永远爱她们。” 屋门推开,两名卫兵持枪两厢,少校和另一名军官相伴而入。那军官该是此处管事的,使个眼色,两名卫兵走上前去,便准备取下白莎的脚镣。 “等等,”我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这一声该是让屋内所有的人一惊。 少校诧异地看着我,问道:“怎么,李先生还想再试试?” “你们都瞒着我!我的外甥女有个孩子跟她在一块,就在这儿。我要把孩子接出去,送到美国去,送去他外婆家。” 少校此时脸上的神情已从诧异变得好,乃至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身边的同僚。那军官脸上一片愠色,却也有霎那的尴尬。 可想必他也是经过大风浪的人,片刻间便恢复了此前的从容。他挥挥手,让卫兵们停下,然后便转过身,看着我和少校道:“咱们借一步说话吧。” 他二人领着我进了隔壁房间,让我在同样的铁椅子上坐定。少校取出一包烟,给了我二人一人一支,自己也点上了。 那军官深深地吸下一口后,上下地打量我,眯上眼睛说道,“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或许是他刚才那短暂地失态让我多了几分勇气,我借着这一年多的怨气和苦楚,愤怒地说道:“她是我外甥女,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说她是共产党,抓她也就罢了,竟然连孩子也不放过。” 我这厢越是愤慨满胸,他坐在我面前却越是从容不迫,弹了弹烟灰,慢条斯理地说道:“李先生,咱们都不是昨天生的,别在这儿演戏了。” “我告诉你,第一,这小孩是我们抓另一批共党时一块抓的。白莎她要认,能骗了谁?第二,我们这儿拿人进来那都是里里外外都查一遍的。你是体面人,这细节我给你留些面子也就不说了。生没生过孩子,骗不了我们。第三,就算是她的孩子,一块抓进来了的就没有单独放出去的道理。” 我即便往日怯懦,可此时想着白莎最后的嘱托,本已是哀怒满胸,而他如此冷血,却叫我更是义愤填膺,不但声调提高,言语也断续无章。 “现在是什么年代,你们还……还要斩,还要连坐。那是个孩子。” “是孩子你以为我就下不去手?”他依然平静,可声音中却是弥漫着杀气,“你怎么刚才没说下去?是想说斩草除根吗?要是上峰有令,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我必定执行。” 见我还要说下去,陪我来的少校清了清嗓子,出来打个圆场,问我道:“李先生,你说要把这孩子带到美国去,去他外婆家。他外婆是美国人?” “他外婆,就是白莎的养母是美国人,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对他没什么太过恶感,可此时也是话没好气。 他干笑一声,接着道:“可如果只是养母,这能是一样的吗?美国人会让他去?” “美国的法律就是这样,收养和亲生都是一样的。你要是不信我说的,就去问美国领事馆。” 他点点头,嘴角狡黠地一瞥,嘲讽道:“嘿,你说我们要留条后路吧,这共产党也不傻,也留后路,都留美国去了。” 这话原本扎耳,可他反复地提起后路,倒是让我想起了此前车中那段话,希望由此而生,便也不再吭气。 少校看似胸有成竹,也不回避我,转身低声道:“既然牵扯到美国人,要不要还是请示下你们徐主任?闹到张长官那儿,或是再生别的枝节也麻烦。” 那军官怒道:“又他妈的是美国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听美国人的非要在东北停战,都这份儿上了还他妈的听美国人的。” 听了几句粗话,少校仍是面不改色,笑着又递了一根烟给他:“骂归骂,听也可以不听。可是这年月,还是少找麻烦。就算非要找麻烦,让大个儿的扛着,是不是,咱们兄弟也犯不上给他们扛着是不是。” 想来那少校的话拿捏颇准,说对了路,事情便有了转机。那军官掐灭了烟头,拉着少校出了门。片刻之后,方才两个在门口站岗的卫兵中踱过来了一个,把住了门,也算是把我掌握了。 门外远山上树木草石已融成一片混沌的青灰色,顺着那青灰色的山体,一阵阵寒意袭来,直让人身心都打个寒颤。细细想想,自己此时孤身一人,若是他们用强,把我扣下,不要说是救人,便是自身也难保,心上就像压上了一大块石头,恐惧和担忧挥之不去。 谁知只过了十几分钟,少校便回了来,脸上一副得意的神情。他摸出烟,给了我一根,自己在对面坐下,也点上一根。或许这还未让他意满心足,他双腿用力,身下的椅子应声后退,让出了地方,两脚便搭上了桌子。 这幅美国电影明星的做派看来他是颇为享受,小半根烟吸下去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李先生,我还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配合得还真好。” 我不知他话从何来,心里正想着该怎么答他,却听他笑道:“你看看,你这还硬是演得好哦!行啦,你先停一停,我得跟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其实我猜你也明白。好好,你要接着演也好,那我就和你细着讲讲。这说起来也没什么,都是人之常情哦。你是为家,人家也得为家是不是。这年头一要后路,二要美金,其实也是一回事,都是后路。我和这边的朋友谈好了,五千美金,你就把小孩领走。” 他见我还是迟疑,便一转身,把腿放下,身子从桌上探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我这可是帮你杀了价的。我听说你手里该是还有六千,是为了救白莎的。她呢,你就别想了。不要说六千,就是六万也没人敢放。” “这小孩子就不一样了。随便报个病死,也没人追着。可话说回来了,这事换个人都会干,可你不能短了谁是不是。这大个的、中个的、小个的都得有后路呀。要是你断了人家的,人家也会断你的。” 这“后路经”他说的是再明白不过。那钱我本也在所不惜。虽说救不出白莎,可能了却她的一桩心愿也算是用得其所。 “那钱怎么给他们?他们不会拿了钱还不放人吧?” “大家都是与人方便。你要是给人家后路,人家也不会把事做绝。他们出去不方便,我安排人去取,再给他们就是了。” 此前少校从未提及自己,直到此时我才隐约觉出或许这才是他自己的后路。不过总是救人要紧。如此险地,拖一刻便是一刻危险。何况此时天色已晚,若是拖过当天,便又是个大麻烦。 我和少校商量好,我这边给银行挂去电话,那边由他太太去取钱。所幸银行的经理还没下班,听我和他这么说,原本是老大不情愿。可毕竟是多年的老熟人,被我反复央求,也就答应了。 约莫半个钟点后,少校接着电话,说是钱交割办妥,他便去领孩子。我本想着一切办妥,这里又不算是很大,该是要不了几分钟的事情。可谁知道他这一去,左右不见回来。此时天色完全变暗,夜色环绕,心里更是忐忑,只怕着不一会儿他便会出来左右推搪,告诉我事情办糟了。 大概到了七点半,总算是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此时我的心却是狂跳起来,只觉着喉头一阵阵梗塞窒息的感觉。向外看过去,只见着少校的身影。此时心里真是悔恨交加,一下子仿佛是被挤破了一般,身子也觉着沉了下去。 他走得再近些,我才觉出他步态有些蹊跷。没有军人的威严,倒是透出几分柔缓。此时的眼力不济更是让人愤恼,心里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是拼命地睁大眼睛,盼着多点点光亮能够透进来。到得屋前,总算是看见他左手牵着个孩子。孩子太小,以至于之前完全隐于夜色之中。 少校把孩子领进屋,嘲讽地笑道:“是不是又怀疑我们诓骗你?我看着孩子太脏,总得给洗洗,要不你出去乱说,给人家找麻烦。” 我此时也顾不上和他说话,只是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孩子。孩子看上去该是两岁上下,头发稀疏、焦黄,长长地搭在前额和耳边。若不是白莎之前说过,却是看不出是个男孩。他眼睛细长,本该是灵动的,却是不敢看人。去拉住他的手,又是一阵酸楚,骨瘦如柴几个字顿时烙入心中。 小孩子认生,手又缩了回去,眼睛仍是下垂着,双手捻着衣角。那衣服看不出什么式样,颜色也早已变得土灰,罩在他单薄瘦小的身上更显褴褛。 “哎,这衣服也是稀烂的,”少校叹道,“不过看守所里可是再找不着什么好衣服了,你也将就吧。” 见我不置可否,他嘴角一撇,故作受冤地叹道:“哎,你看看,收了你的钱,给你把人带了来,你还老大不乐意,好似你亏了多少钱似的。” 这话虽说多少有些戏弄,却也不能说全不在理。这事情在他虽是收了钱,可毕竟多少也担着风险,按理说是该谢他。可看着他那身军服,心里想着的却是白莎身上的伤痕,更是眼前这男孩子倍受摧残的生命,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谢字。 “帮人总要帮到底,是不是,”他话里有话地说着,右手从上衣内兜里取出了一件东西放在了铁桌上。 “看看吧,”他幽幽地说道,“这可真是给你面子。白莎的信,说是给她在美国的养母的。咱们这儿的规矩,东西是不能带出去的,尤其是这带字的东西。不过既然拿了你的,就帮你帮到底吧。你带着小孩赶紧走,夜长梦多!” “谢谢,”我终于说出了那两个字。还想再说点什么,少校倒是止住了我,说道,“行啦。逼着你说谢,你也是言不由衷。你要是真记着我的好处,就先留着。万一我跑不出去,给那边抓住了,你可得帮兄弟说几句好话。我这后路可不是白留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1949年重庆 1993年自贡 最快更新盐最新章节! <spass="ontent-word"> 第六十八章 </span> 1949年重庆 1993年自贡 1949年秋月在重庆,心中便只一个“等”字。等待国共几百万人的逐鹿鏖兵胜负分明,等待那些身陷囹圄的人们或有重生的时机,也等待着身边的那个孩子能永脱险境。 到得十一月下旬,德诚从外面打听来消息,国军在贵阳、乌江这条最后的防线上已经溃败。重庆门户大开,兵临城z下怕只是个把礼拜的事。此时胜败早没有悬念,而即便据守重庆也不过是个忘记抗战往事的神话。 西南虽说群山环绕,可由贵州到重庆却是已经没有天险。当年日军逼近独山,陪都已然如临灭顶之灾,而此时连贵阳和乌江都丢了,却从何谈起再复抵抗。可困兽犹斗,搞个玉石俱焚也未可知。按照德诚探来的情形,城里无论是盼着解放军来的,还是怕着解放军来的,但凡是有些产业的,都忙着逃出城区,暂避兵锋。 德诚劝我也趁着路尚未封,先回去自贡。他说的自是在理,况且除了我们自己,身边还有个孩子,确是该去避一避。可说到这孩子,我心里却是想着与白莎临别之时,她说到将来那边打过来,自然会有人来接。 她没有多说在何处等待,我也就念着若是离开了重庆,万一来人找不到,岂不是辜负了白莎的苦心。而那又深一层,我却是不敢对德诚提起,甚至自身也未敢多想。 若是天可怜见,白莎能在这天翻地覆的鏖战之际幸得脱身,附近不能没个亲人。我自知这是奢望,也就告诉自己只有不去多想倒还或许有一分希望,若是指望着,那就只能是失望了。 德诚见我几次没有明示,也就作罢,只是在家中囤些米、菜,静观时局变换。十一月底,在城里偶尔也能听见炮声,看来国府的大限已至。三十号一早,德诚出门不久便又回来,兴奋地说道,“先生,老蒋跑了!” “跑了?”我放下手中的,强忍着心中的激荡。 “昨天晚上好多人都看到了。乱军里头,好多的汽车,旁边都是宪兵,那肯定是老蒋,往白市驿机场去了。” 我点点头,暗自感叹看来民国起于我四川的保路,而这命数却是要民国最终也殁于四川。 “先生,还有个事,我想着该去看看。刚才我在街上听人说歌乐山那边前几天晚上打了起来,好像是有共产党逃了出来。过了这几天,也不知道人去哪儿了。我怕先生惦记着,就先回来和您商量,要不我去歌乐山找找,说不准有白小姐的消息。” 德诚这段话用词谨慎,声音也压着,怕是也担心我想多了,指望着未必现实的迹。 德诚出去了一天,我心里只是念叨着白莎绝无生还的希望,我们既已诀别,便再不能抱任何幻想。可任凭如何使尽心力,却是躲不开一个又一个浮起的期望。 到得下午,自己甚至是盼着家里的门能早些打开,心里想着能看到门后那久别的身影。天将黑的时候,门开了,只是德诚一个人回来。我还没开口,却是看见了他双眼红肿,满面泪容,不用问也知道了答案。 “太惨喽!”德诚颓然坐下,久难平息。 “我刚上歌乐山,就看着前前后后,都是上山的人。我问过去,都是去牢里找人。好几个女人,背篓里还背着娃儿。真的是惨! “那里面也有几个,是之前跑出来的,就带着我们上去。可到了眼前,却是看着那大牢全烧了。哪有人啊!” “我先是不敢问,就是怕听着坏消息。可看那样子,也就只能打听打听。问来问去,大家都说人要是跑出来了,那就是三天前推倒了墙冲出去的。余下的被那些兵架了机关枪,都打死了。” “我问他们要是女的,会不会能免死。哎!他们说女的哪是免死,都是两个星期前就给杀了。” “四下里的人听了,就说着既然人是死了,那总也要见着尸首。那牢里前前后后也看不出埋人的地方。末后,还是山上两个砍柴的下来,说是前些日子偷偷看见了当兵的架着机枪杀人。杀完了,就在那坡上挖坑、埋人。” “我们跟着上去,那地方就在山腰上,有一片松树林。地看着确实是被翻过,挖下去,也就是半尺多吧,就见着衣服。” “现在天凉了,人死了也没太久,各家人就想着尸首挖出来,好歹辨认下,总能各自再好好收殓。可是谁知道啊,再挖开了,却是见着尸首的脸都给镪水烧了,看不出来,只是见着头发长的,能知道是女的。” “一直挖下去,尸首堆了有三四层。最后抬出来了得有三十几具。到了下午,共产党的兵上了山,就跟我们说,各家这样也没法把亲人认出来,还是一块安葬了。” 德诚边说边哭,边哭边说,我却是一直沉默着。那晚,我如往日般拍着孩子入睡,强忍着胸中的悲和痛。孩子睡着了,眼泪终于能够无声、无阻地流淌。 这一天实在是喜亦是悲。我和白莎许下的愿望终于成真,甚至说上溯到父亲那一辈或是更古远的求索也见着了光明,这是不世之喜。 可那悲却是更切肤剜心。白莎没了,还有那么多的青年也没了,再想开去,早年自毁的培真,割舍不开中国的内森和白牧师,命殉狂涛的若颖,埋身远山的琴生,这些我爱的人,将我的生命带了一程又一程,却都去了,而我还要孤独地前行。 第二天,一对男女来了家里。虽还没有介绍,我却是明白他们是来接孩子的。我自知不该多问,只听说孩子的父母都在歌乐山上牺牲了。 相处虽只一个多月,可或许是因为想着自己生命的路走至此处,该是来日无多,和这小生命是真的难舍难分。可孩子总要送走,他的那首生命的诗还有很多章节要向前写。 别离的那刻,我将自己的盐晶送给了孩子。这盐晶当年是被白莎找回来的,所以既是我的祝福,也算是纪念搭救这孩子的白莎。 ******************************* “孩子,我不知道是怎样的命运让你我走到一起。那天在去美国的飞机上,你拿给我看的时候,我就认出了这块盐晶。虽然过了四十年,可那块盐晶的五彩色线很少见,我认不错的。” “此后,感恩节那天,在榆园听你提起家里的事,我就再没怀疑。你爸爸应该就是我当年在重庆送走的孩子,而我们的路在四十多年后又走到了一起。” “现在,我的生命终于到头了,也明白了咱们一起在那只中国魔盒里面看到的话。‘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偶遇繁多,角色各异,只有等到主角谢幕,才知因果’。” “我这一辈子,算是个自私的人。没有改变旁人,可是自己却是碰着那么多精彩叹人的角色。遇到你,我却是也明白了自己要做的。把这些故事讲给你,希望我在你的生命中也能演个小小的角色。” 讲完故事的最后一段,李先生重归平静。此后一天,他时睡时醒,最后的昏迷前,他轻声念了两次《圣经》上的词句。 “你是大地的盐,你是世界的光”。 或许这便是他在自己那首生命之诗的结尾处写下的终句。他周边的人将自己的生命化作照亮世界的光,而他却是那再平凡不过的盐,守候着土地。 李先生安然仙逝,哀荣甚隆。我帮着西蒙斯教授和两位老夫人料理完一应后事,却是也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李先生的故事虽然讲完了,可也留下更多的没有答案的问题需要继续去寻证。 离开自贡前,我独自按照老乡的指点找到了李家老宅的原址。从那里起步,按照李先生故事中的小径,穿过苍绿依然的竹林,看到淙淙细流汇入一泓清水。在那池塘边,我把一只玻璃瓶灌满了水,带着它前行,上了官印山。 山上野径回转,弱草迎风。登顶后,向着学校的方向站定,我把胸前系着的盐晶放入了瓶中。不多时,细密如珠的气泡环抱四面,盐晶中的五彩色线蔼蔼浮升,濛濛四散,最终交融一体,化作了土色。 我把瓶中的水洒在四下。那水顺着草木的根渗入土中,而盐也自此永归大地。 2018年6月27日夜第二稿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