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娘》 正文 1.第1章 离五更的鼓点还有两个时辰,一支从京郊方向飞驰而来的骑兵队伍企图在宵禁期间闯入皇城。 皇命在前,军队无诏私自返京,此举已然是大逆不道。 今夜城门夜值的官员兵卒注定受此牵连,长官心中怨愤,骂骂咧咧登上门楼,鼓足气势,对呼啸而来的骑兵高声盘诘,“尔等重兵返京,是要造反不成!” 当先一骑的将领早先就受够了这鸟官的聒噪,此时一听那炮竹似的嘴,心中不耐,搭弓便是一箭。 那人的箭术极好,一箭将将射穿了长官的喉咙。 上级一死,城楼上官兵大乱,而训练有素的骑兵趁此打开城门,直入皇城渤京。 眼下秋日,昨夜微雨一场,长街潮湿幽暗,骑兵按夜奔行,穿过闾里,在一座官邸前落蹬。 夜直的阍者赫然一惊,拦问是谁,打头的人道:“将军回府,速禀夫人出迎。” 阍者启门,士卒鱼贯而入,把守住府邸的各个要口。 国公府中尚在熟睡,庭阈一片漆黑,踏过浓厚的夜色,梁国的镇国大将军c加官三公太尉的史孟桓面色沉着地登上石阶。 底下一双双满含愠怒的眼睛望着大将军,散发着赴死勇士们才有的目光。 太尉已然受伤,铁甲有撕裂的痕迹,露出里面红透的纻衣,触目惊心。 闻声而来的管事史良浑身剧颤,看这架势阵仗,便知道已经回天无望。他跪伏下来,泪流满面道:“将军何苦如此” 他若不回,尚有一线生机,只要他能活命,复仇指日可待。而今回京,唯有死路一条。 史孟桓仰天闭目,摇首轻叹,竟无一言。 太尉夤夜回府,第一件事就是遣散奴仆和婢女。 谁都没有料到,史国府的灾难来的如此之快。 迦南从无如此失态,脚下步伐凌乱不堪,几次栽倒。 她跄踉着扑在丈夫的怀中,嘶声质问:“为何要如此相逼,定要杀你他才肯罢休?” “功高震主,岂能善了。” 史孟桓凝视着静待黎明的将士,带着愤怒面孔的将军士兵们紧握武器,牙齿咯吱作响,无声地控诉昏君无道,又无助地垂下脑袋叹息。 这些都是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心腹爱将,是不惧马革裹尸的朝廷肱骨,然而今夜过后,他们将因为他成为梁国历史的罪人。 死亡的气氛如同汹涌的暗潮,很快席卷曾经太平祥和的史国府。 太尉一双熟睡的儿女被强行带出卧房,各自的乳母抱着他们跑出来,藏身在帘幕后。 乳母嘱咐道:“就在这里别动,千万别出去。”她怕蠢蠢欲动的刀剑误伤了公子和娘子。 见到多日未见的父亲,妹妹高兴地挥舞起短短的胳膊,“父亲,父亲。” 兄长急忙捂住妹妹的嘴,“妹妹乖,别出声。” 妹妹似乎也感觉到气氛的不寻常,乖乖地点了点头。 幢幢灯影里,他们的母亲晃着头跌坐在父亲的脚下。 迦南泪水潺潺,哭道:“我与他是兄妹啊,他不能罔顾同胞情谊,肆意戕害忠良。夫君,让我去求他,求他饶你一命” 年轻的太尉无奈一叹,俯身握住妻子的双肩,“没用的,当初他将你下降于我,为的就是今日毫无顾忌。” 迦南捂住唇,瞿然失控,“既知如此,将军何苦娶我。我身为梁国长公主,不但不能翊助于你,反陷你到如今田地。” “这并非因你而起。”史孟桓捧起妻子莹白俊俏的脸蛋,心如刀割。 她还这么年轻,后半生该如何是好。 他轻轻拭去妻子满面的泪痕,万般不舍,“迦南莫哭,我娶你,视你为珍宝,并非因你贵为帝姬。迦南,余生还长,你是将军之妻,理应更坚强” “我只要你活着。”迦南晃着头,紧紧环住丈夫的腰,纵然铁甲硌痛肌肤,也不松手,“我不愿是将军的女人,只想做史孟桓的妻子,为何这般难。” 史孟桓颤抖着亲吻妻子的乌发,泪水滴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柔声低语:“迦南,千万逃出去。” 史氏祖上有从龙之功,至今一门五代忠烈,世代为国,却被朝廷奸邪迫害。 父亲的叹息,阿母的啼哭,将士悲怆的神情,年幼的女儿看在眼里,害怕地大哭起来。 皇家禁卫很快包围了史国府,太尉把一双儿女托付给公主的亲信永晋,命他带着家小从后园逃离,那里自有心腹接应。 “去蜀地求助父亲听话c听话”史孟桓一遍遍嘱咐妻子,将她推出去,喝令史良等人掩护撤离。 骚乱的场面吓得幼女嗡声大哭,扯住父亲的袍角,“是不是孩儿淘气不听话,父亲不要孩儿了?” 禁卫不断涌入,腹背受敌的史孟桓不敢分心,举剑格开劈砍而来的兵刃。 几名卫士立即围作人墙,将父女俩护在身后。史孟桓暂缓片刻,缓缓而下的热流沿着剑柄落在腕上,五指抖颤起来,几乎不能控制。 在这之前,史孟桓已经受了重伤,此时不过是强弩之末。 小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双手紧紧地攥着父亲衣角,小脸惨白。 史孟桓以剑拄地,轻抚女儿湿润的小脸,胡渣蹭了蹭她柔嫩的肌肤,“父亲怎会不要你。” 他神情忽然悲戚起来,哽咽着唤了一声:“韫和。” 年幼的女儿惊异于父亲滚落的泪珠是如此灼烫,几乎要烫伤她的脸颊。 史孟桓摇摇欲坠地站起,大喝道:“永晋,带她走!” 他抬臂挥下,剑锋落下,划出一道圆弧,利索地斩断了拽住的那截袍角。 小小的孩子摔出几步,永晋抢抱在怀中,把小脑袋用力按在肩头。木樨纷纷洒洒,挡住了眼前血腥的一幕。 史孟桓高大的身影没入了铁水般围困的军队,越来越远,刀戟碰撞的清脆深深刺痛了耳朵。 被家奴钳制的男孩瞪着赤红的眼睛,“坏人,坏人,他们欺负父亲,我要杀了他们。” 男孩拼命地踢打,却被牢牢地制在原地,压抑在喉咙的声音冲破了恐惧的阻碍,嘶声力竭地唤着半身浴血的父亲。 血色蔓延在惨绝人寰的深夜,巨大的百年木樨树应声而倒,浓稠的血河里,不断有人倒下,层层叠叠,尸体从府门一直铺向中庭和长街。 孩子们发憷地看着一张张扭曲狰狞的面孔,噤若寒蝉,呜呜地低泣。 颠簸飞驰的马车里,茯姬望着万念俱灰的主母,无声地淌下眼泪。 怀里稚嫩的女婴醒来,睁着乌黑发亮的眼睛,咿咿呀呀说着听不懂的话。 无知的婴儿哪里知道,疼爱她的父亲生死未卜。 在太尉心腹的掩护下,史府家眷顺利逃离了渤京,一路南行。 伤痛,饥饿,疲乏,一夕之间,曾令京女艳羡的迦南长公主成了梁国缉拿的头号逃犯。 左相刘明翰调动皇城大半禁卫,不弃不舍地追了七天七夜,追到西州,追到岳城,还是丢了太尉府女眷的行踪。 刘明翰翻遍岳城,一无所获,不得不召还禁卫。 余孽未除,梁帝夙夜难眠,一来二去犯了头痛病。 刘明翰谏言,不如建立飞枭营,暗中查寻。 梁帝为头痛病所扰,无暇考虑其中利弊,将这个重大的任务交由刘明翰父子全权负责。 飞枭营初建,遍布南北各地,掌握各地方官员动静,俨然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在刘氏家族精心编织的这张无形大网之下,即便有重金相诱,太尉族人的下落依旧没有半分眉目。 后来民间流传一种说法,没人追寻线索换取赏金是因为太尉生前施以的恩惠,足以让他的子女和遗孀安然脱身。 年复一年,刘明翰一手建立起来的飞枭营成了谈之色变的吃人傀儡,史府血案随之淡出了梁人的视野。 最后一次听人提及,是在泰安十五年的凛冬,一群东西贸易往来的商人来到渤京,有人声称在陇西蜀国亲眼见到太尉的衣冠冢。 商人的言论被传到宫中,满腹猜忌的梁帝坐立难安,决定派出一队人马潜入陇西辨知真伪,若是史氏遗孤,势必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队人马是飞枭营挑选出的精锐之士,他们乔装成商旅,由梁帝宠信的弟弟彭王亲自带领,不动声色地潜入到蜀国锦官城。 不到半年,意气风发去往蜀地的彭王狼狈地回到了渤京。 彭王向梁帝状告蜀王的出言不逊,痛哭流涕地请求陛下发兵攻打蜀国。 他道:“蜀王强行驱臣出境,分明是藐视梁国,藐视陛下威名,若不予以痛击,蜀国必然膨胀自大,欺我中梁。” 彭王的措辞不免有夸大之嫌,但第二年的开春,两国就爆发了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 这场战役持续三年之久,以两败俱伤作为收场。 相较敌方,梁国的士兵战马伤亡数以万计,损失更为惨重。 “大梁的这场耻辱之战,驻军的将领都脱不了干系。” 梁帝龙颜震怒,迁怒了边境各大驻军将帅,将女眷充为官妓,男丁刺配南诏。 一时间牵连武官无数,贤良获罪,奸佞当道,为国效力的将军们心灰意冷,合谋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2章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将军们联合起来杀死了押解官,连夜叛出梁地。他们一路向西,占据争议之地茴州的一处山头,以劫掠过往车辆为生。 头领狄风行事狠辣,带领众将与朝廷分庭抗礼,几年下来,遂成茴州的一患。 方圆百里内的人家怕引火烧身,都迁徙远避,不与为伍,只一位侍弄草药的周老先生一家与之近邻,并受到狄风之众的庇护。 于不知情的外人而言,这件事不免有些诡秘,但对狄风一众叛军而言,周凛老先生治好了他们的伤疾,妇人的病痛,理当奉他为座上宾。 周家居茴州的九薿山已经有数十年。 听外人传,周凛有一个独子,在外贩卖草药,走南闯北,鲜见还家。家中之主只有家公周凛并儿媳孙女。两个孙女,年岁大的尚是黄髫稚子,乳名唤作犀娘,年幼的一个还在牙牙学语,想是乳名都没有。 因为家中女眷多,为避嫌,周凛常年住在山下的茅屋,主宅的家务交由两个儿媳掌持。 周家虽居于山野,却奴仆环伺,不似寻常人家,且为人处事低调隐秘,即便是曾经的近邻也未曾弄清来头。 倒是那唤作犀娘的孙女有人偶然见过,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头上顶着不合头型的竹笠,瑟瑟缩缩,怯怕见人似的,行为举止十分可疑。 “莫非是个丑八怪,怕吓到人,才不敢以面示人?” “我看是故弄玄虚,去把她的斗笠摘掉不就清楚了。” 山上的孩子好奇心起,为了解开犀娘的秘密,他们制定了周详的计划和安排,而后又在大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默默执行起来。 他们派出一个人留意犀娘每天的行踪和路线,然后引开一直跟随她的童仆,当犀娘独自一人时他们就全部围上去,慢慢诱哄,这个办法如果行不通,就只能强行动手了。 狄风的独子狄融是这群孩子中间年龄最大的一个,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孩子王。逮住犀娘后,狄融立马指挥年龄小的一个去摘帽子。 那个小男孩十分敏捷,扑上去就抓住了犀娘的帽沿,嘴里兴奋地嚷着:“把帽子摘了,让我们看看是不是丑八怪。” “走开,走开”瘦骨嶙峋还没腿高的女孩奋起反抗,她捂住脑袋,抬起脚乱踹。 别看她人小小的,力气一点也不小,直把几个男孩逼得步步后退,不敢上前。 在旁观战的狄融不悦地皱起眉头,叫了一声男孩的名字。 小男孩十分受挫,硬着头皮去抓犀娘的脚,结果被对方一脚踹中了肚子。 男孩飞了出去,犀娘也踩在石头上,身体晃了晃,向后摔出去。 帽子滚到山沟里,满脸的痘痕露出来,颇为惊悚,男孩们惊呼着,犀娘的脑袋下一瞬就磕在尖锐的石头上,整张脸都侵红了。 “翁翁”女孩求助的声音细如蚊蝇,顷刻间,血已经延了一地。 孩子们意识到闯下大祸,吓得六神无主,“融哥,会不会死人?”如果让周先生知道了,他们一个个铁定被自己父亲揍死。 狄融也慌了神,但见犀娘奄奄一息,很快镇定下来,对一群吓傻的孩子道:“你们几个分头去找先生。”然后自己把犀娘背起,脚步飞快地往山下跑去。 幸亏周凛赶回的及时,止血消瘀,方才保住犀娘性命。 而狄融险些死在父亲的棍棒下,若不是怀孕的狄妻拼死阻挠,只怕打得还要狠些。 “我狄家欠先生一家的,要如何还?不知好歹的畜生。”狄风气急,恨不能将这逆子几棍子打死。 以周凛对孙女的宠爱,狄融以为他必定要向父亲兴师问罪,然而前往周家赔罪回来的父亲并无不悦之色,还一反常态地抚着他肩头。 “以后你就跟着先生吧。” 狄融满腹疑窦,跟着先生学医?还是做牛做马赎罪? 这样的疑虑一直到他被父亲带到周宅这天。 他亲眼见到周老先生用一只竹箭轻松击灭百步开外蚕豆大小的火星,他才知道,高明的医术仅是老先生的沧海一栗。 狄融怀疑,周老先生就是父亲常说的藏器待时的高人,因为他不只是长于弓道医术,还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造出一把木弓,一个鲁班锁。 “你想不想学?”周凛问他。 狄融十分不解:“先生为什么选中我?”他险些害他孙女丧了命。 周凛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只是又问了一次,“那你要不要学?” “要!”狄融生怕他反悔,又紧加了一句,“我不会让先生失望。” 周凛微微颔首,把鲁班锁送给周家最小的孙女,几岁大的女娃娃抱着新玩具咯咯地笑起来。 “你来试试。”周凛给了狄融木弓和竹箭,让他试着射中草人标识的几个部位。 草人近在咫尺,看似无比容易,狄融信心百倍,却连木弓都曳不满。 “仅凭这支箭你们就能回到故乡。”周凛鼓励他。 “那要多久?” “看你的箭有多快,有多准。” 回到故乡,成了狄融刻苦学习箭术最大的信念。 狄融嘘叹一声,竹箭离弦飞出去,没进浓密的树冠。 箭呢? 狄融挽起衣袖,往手掌啐了两口唾沫,趴着树干往上蹬,不想那里何藏的人,脚尖一伸就将他踹翻在地上。 随之,一位青衣少女跳下,手里捏着那支竹箭递到狄融眼前。 狄融正要接过,就听少女鄙夷道:“就这样的箭术,烂死了。” 少女冷若冰霜,朝他上下一打量,嗤之以鼻,就这蠢样也只能欺负欺负小女孩了。 狄融顿时像只炸毛的猫,愤怒地挥开她的手,“小毛贼,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的箭术?” 嗬!敢骂她是小毛贼。少女一挑眉,虽然有那么点生气,但一向冷面示人的她还是不想和这个蠢蛋一般见识。 她举起竹箭,瞄准了草人胸膛的部位,“我观察你多时了,而你至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到我。作为一个习武之人,连这点都做不到,不是蠢,就是笨。” 竹箭“嗖”地飞出去,精准无误地射穿了草人的胸膛。 狄融倒吸一口气,“你是谁?”他从来没有见过她。 “你不知道的还很多,好奇心别太重。”少女傲慢一瞥,阔步走到竹栏下,一纵身便跃进栏杆内。 她身手极好,轻盈无声地落在一间茅屋前,叩门唤道:“叔祖”。 周凛从屋内缓步而出,手里牵着一个头缠布带的女童。 女童有气无力地唤道:“七姊。”表情很是神伤。 仲璜不禁好笑,牵了犀娘的手,“阿姊已经帮你报仇了,不许苦脸。” 犀娘眼睛一亮,拍手称赞,“还是阿姊威武。” 三人进屋,仲璜落后一步掩门,移一盏油灯过来,揖手一拜,自袖中取出竹筒,“叔祖,渤京送来的密信。” 周凛也不多言,拆信阅览,眉头越蹙越深,等看完信中内容,额头已经起了一层薄汗。 梁帝得新妃朱氏,筑桐花台,恩宠万千,朱氏产皇子宽,甚得帝心,杜后孤苦艰难,太子羸弱,难成气候,诸侯皆生异心,梁室之危近在咫尺。 照信上所言,即便旧臣死谏也难保东宫。周凛沉思片刻,将帛书置于灯台。 “可是京中有变?”见叔祖神色异样,仲璜似乎猜到几分。 周凛拾火焚了信,“诸子争储,世族不稳,梁国危矣。” 此情此景,一如先帝时。 火焰燃尽,周凛看了眼犀娘,对仲璜道:“你且回去待命,我自有安排。” 仲璜不多问,应一声“是”,她退出来时,狄融还在练习射箭。 竹箭一次次地错开目标,他一次次拉弓瞄准,笨拙又滑稽,却执着得惊人。 六月,凤凰花盛极。 狄妻临盆,因为生产艰辛,奴仆去茅屋请周凛。 周凛带着犀娘,正闹脾气的犀娘趴在一个中年人的背上,不肯下地。 狄融虽跟在周凛身边,见到犀娘的次数还是屈指可数。不过前几次见她还是满脸痘痕,现下再见,痘痕好了很多,一张小脸白嫩白嫩的,没有比她更莹润好看的小孩了。山里的孩子大多晒黑了面孔,皮肤黝黑得像熏干的肉,而犀娘像一块精心雕琢的玉,温润剔透,纯洁神圣。 也是在她受伤之后,狄融才知道,犀娘害了痘症,一夜之间抓了满脸,不敢以面示人才要戴着竹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3章 狄家迎来了初生的生命,狄妻顺利分娩,产下一个康健的女孩。 狄风备好了桌席,请周凛痛饮两杯。周凛年迈,不胜酒力,下山时有几分薄醉,却要亲自背犀娘去看新捉的雀鸟。 犀娘问:“雀鸟好看吗?” “好看,雪白的羽毛,比上次捉的兔子还要白呢。” 犀娘高兴地想,那一定很好吃了,那只兔子就很好吃。 周凛的确老迈了,一步一喘,他停下来歇着,让童仆拿些水喂给犀娘,犀娘喝足水后在草丛里学兔子跳来蹦去。 山路上传来几声吆喝,狄家的马队押着沉甸甸的战利品正朝山上而来。 童仆伸长了脖子打望一阵,叹道:“又是一笔大生意啦。” 不是倒霉的商队,便是举家上任的朝廷官吏。 只看热闹的功夫,犀娘影无踪迹,周凛让家僮赶紧跟上去。草丛常有毒蛇出没,万一咬了人怎么是好。 “犀娘,慢些跑,当心脚下。” 听见祖父的声音,犀娘回应一声,不留神踩到一坨新鲜的牛粪,脚下站不稳,屁股坐下去,衣裳顿时沾满了粪便。 臭味熏得犀娘扯开嗓子大哭,一手抓身边的草,按住了一只血淋淋的手。 犀娘哭得更惨了。 老太爷救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回主宅报信的家僮说是一位小生,白净如斯,宽衣博带,还佩着一把剑。家僮想是很喜欢那把剑,描绘得十分详尽,说完还折身出去取剑。 迦南对外宅的事并不上心,仍缝补着女儿的半旧衣衫,收完针,低头咬断线头,抖落开来打量。 迦南眼睛已不大好,眯着眼在灯下瞧了许久,才问一旁纳鞋的妇人,“你瞧,又短了是不是?” “犀娘在长个,该添几身新衣了。”茯姬在手里摊开衣裳,抚平每一条褶皱细纹。 纳鞋的手不比缝衣的手好看,上面布满针眼和老茧,是长期劳作的结果。 迦南盯着那双手看了许久,撇开脸去挑拨灯芯。 童仆则捧了剑进来,呈到两人面前,“夫人,就是这把剑。” 迦南微眯了眼,捧至灯下细观。 这柄剑长约三尺,剑室的纹饰十分朴素,部分磨损已不可见,微微拔出,剑刃釽纹流畅,绵延至剑尖,铸造工艺非一般兵刃可比。童仆极具慧眼,这把剑是当年名震南北的雁沉,别号“王侯剑”。 迦南有一瞬的失神和不可置信,甚至愤慨中夹杂了不甘。 一旁的茯姬也是血色全无,她不敢多看,掩面藏入暗处,片刻后,黑暗的角落里传出微弱的啜泣。 迦南抚剑落泪,“一别数年,物是人非,你主尸骨如今安在?” 赐予荣华和功勋的王侯剑,也是夺命剑。太尉年轻时曾凭此剑定南北要塞,一战成名,后又因此剑身首异处。如今重逢,可谓是爱恨交织。 迦南急切道:“那人现下在何处?” 童仆以为犯了错处,慌忙答道:“老太爷让人背去茅屋,这会儿恐怕都到了。” 主宅大多是女眷,不便收留,周凛将人安置在晾晒草药的茅屋。 受伤的是个少年人,十七八岁的模样,身上大大小小的箭头窟窿不下十处,可见施凶之人意在取他性命。 伤势过重,情况十分凶险,少年却还留着一口气,如此强烈的求生欲周凛还是第一次见。 重伤昏迷的人没有半分意识,省去了麻醉的步骤。周凛在火上舔了舔刀刃,慢慢剜开烂肉,一点点取出箭头。 直至夜半,几枚带血的菱形箭头全部取出,沉于盆底,周凛松了一口气,额上的汗扑簌簌落下来。 做完最后的包扎,取汗巾擦了两把脸,凑到灯下小心地展开一份血污侵染的告身。 告身是梁国臣民身份的证明,仅凭这个就能知道一个人全部的底细。周凛拿着少年人告身看了一阵,略有失神,竟然枯坐到天明。 天还未彻底放开,周凛提了灯上山,他神色疲惫不堪,在屋外站了些时才回到堂上,唤婢女抱来还在嗜睡的犀娘。 小孩惯坏了,夜里贪玩不肯睡,睡着又赖床不肯起,这会儿被吵醒,满脸不自在。 婢女将人穿戴起来,抱上堂,老太爷在和儿媳说话,见婢女带人来,便把孙女接过兜在怀里。 周家原先有个男孩的,唤作宁戈,几年前在山下贪玩被强盗掳走,余下的这个嫡亲孙女便是周凛的掌上明珠,打不得,骂不得,没人敢给她气受。 有人护着是好,但是一味娇惯往后到了婆家难免叫人厌憎,况且今时不同往日,作为母亲,迦南隐隐感到不安。 “犀娘大了,家翁不若教她些防身的本事。” 周凛不以为然,“我儿聪慧,再大些教也不晚,何必急于这一时。” 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睡醒的,迷糊睁着眼,听着母亲温软的声音,眼前晃着祖父卷翘的胡须,扫在脸上有点痒,让她想起父亲贴在她脸颊上的硬茬。 她揪住须尖,喊一声,“翁翁。” 周凛放她下来,感觉到从无有过的疲乏倦怠,这种力不从心之感让他无所适从。 抬手摩挲起孙女的脑袋,周凛笑道:“我们犀娘大了,翁翁为你择一贵婿如何?” 迦南忙道:“小小年纪哪懂什么贵婿。” 犀娘立即反驳道:“孩儿什么都知道,但孩儿只要大英雄做夫婿。”她的父亲就是一位英雄,母亲常常这样讲。 周凛抚须大笑,“世道艰难,做得天下之主的方能称为英雄豪杰。我儿既有宏愿,可做得国母?” 犀娘毫不迟疑地点头,“翁翁能做到的,孩儿也定能做得到。” 迦南皱眉,“家中落魄,已非当年大家,再者,以犀娘今日身份如何能做皇后,家翁何苦哄她?” 梁国历代皇后皆出身高门显贵,儿媳所言非虚。周凛也不恼,只问犀娘,“你母亲说的对否?” 犀娘一下被问住了,转头看着芦席上端坐的母亲,她那常年忧愁的脸上有着不符年纪的纹路,虽然美丽,但早已失去曾经的韵致和风度。 她回头望着祖父,“翁翁,怎样才能做到?您一定有办法。” 那样一双看似稚幼懵懂的眸子,此时也仿佛充满成年人的智慧。 “你说这里啊,这里是茴州的九嶷山,离渤京上万里。公子看见对面的山没有?公子要回家,这一程必然要爬山涉水,历经种种磨难。” 少年披上外衫,轻轻挑起眉,显然不信周家童仆之言,“我来时如履平地,并没有你说的许多波折。” 家僮见骗他不着,尴尬一笑,“公子莫怪,实是我家娘子顽心大起,定要我和公子说这番话。如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娘子的原话是:“他害我做了一晚的噩梦,你见到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少年仿佛看穿了这些小把戏,眼底一片了然,“是可爱之人。” 家僮道是,见少年还未系好外衫,上前替他打整好。 受周家妥善的照料,静躺半月已经可以四处走动。 赵君湲不喜欢躺着,反倒愿意吹吹风,于是每日醒来便坐在竹帘下看狄融射箭。卧病期间,木箭破风的声音是他解闷的唯一乐趣。 狄融最近意气风发,他从父亲缴获的战利品得了一把铁弓,爱不释手,总爱在同龄人面前显摆炫耀。 这日,他见赵君湲还坐在竹帘下,忍不住扬起铁弓,“喂,赵君湲,你敢和我比试么?” 少年不应。 被无视的狄融停了练习,大摇大摆地朝人走过来,存心挑衅。 “赵君湲,你射得中草人脑袋上那根红绳吗?”狄融弹了弹弓弦,目中无人地发问。 他看这少年羸弱得像小鸡仔,怕是一阵风就刮跑了。 赵君湲鄙夷道:“明珠弹雀,只可惜了这把穿蛟弓。” 狄融炸毛,“你什么意思?” “你想的那个意思。”赵君湲挑眉一笑,“我祖辈所用之弓,杀过上万敌军,不想今日竟落入贼寇之手。” 狄融近日浮躁,被他三言两语轻而易举地激怒了,“你是说我父亲劫了你的东西,还中伤你。你敢说我父亲叔伯是贼寇?” 少年笑了下,一脸无辜,“敢问我几时说过?” “我看你是皮痒欠打。”狄融窜上前,就要动手教训。 大病初愈的少年侧头,险险避过拳头,呵呵一笑,“说不过便要打人了是吧。” “还就打你了。” 狄融蛮壮,抡圆了拳头朝他脸上招呼,拳头还没挥出去,便被人从后面拎了衣领丢到竹栏外。 “你的箭术可精进了?” 周凛虽然面带笑意,实则已经非常生气。 狄融不敢造次,满脸委屈地说道:“先生,是他嘴贱,污蔑我父亲叔伯在先。” 周凛“嗯”了一声,“知道了。” 狄融听出是警告,不敢再多说,气咻咻地回到射击场地,对着无辜的草人踹踢抽打。 这边赵君湲缓缓起身,掸去身上的浮尘,施了一礼。 周凛请他坐下,状似无意道:“既是公子之物,何不向狄家讨要?” 赵君湲一脸风轻云淡,“明珠弹雀也总好过无用武之地。” 周凛不解,“既然这样,公子方才又为何激怒他。” 赵君湲撑着半张脸,挑高了眼角,“大概,闲的无聊。” 将养数月,伤势痊愈时已经是冬天,赵君湲挂念家中安危,心生去意,便整好行装来向周凛辞行。 彼时,周凛正在石臼中咣当咣当捣药,听说他要走,又问了一遍,“公子当真想好了?” 他这话说的奇怪,赵君湲不免生疑,“晚辈落难于此,承蒙先生搭救,不胜感激。只是担心家中挂碍,不敢久留。” 等他把一番谢言说完了,周凛慢悠悠道:“救公子并非义举,而是老朽想要挟恩图报。” 这若是放在别的人身上,指不定心堵,赵君湲却像提早料到,表情分毫不改,沉稳得不像一个少年人。 赵君湲缓缓揖手,“老先生对晚辈的恩情如同再造,来日有需要晚辈之处,老先生尽管开口,晚辈定当赴汤蹈火。” 周凛摇手,“言重了,这件事公子一定能办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4章 “先生请讲。”赵君湲作出洗耳恭听之势。 周凛摆弄着盛了药的瓶罐,不疾不徐地说道:“周某不求高官厚爵,金银财帛,只求公子一纸婚书,娶我孙女犀娘为妻。” “能答允否?” 周凛看着年轻人,满目的认真。 赵君湲竟默了片刻,才缓过神,老先生不像说笑,是真有把孙女嫁给他的打算。 遇到这种事,换做旁人就如同一个霹雳火舌炸在头顶,赵君湲却还算镇定,他反问道:“先生不先问我是否成家?” 周凛笑道:“我既有此意,心中自然有数。” 赵君湲暗暗吃了一惊。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连细微之事都稳操胜券。 这个老者看似慈悲,绝对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赵君湲心底生出一丝危机感,脸上勉力维持的笑容再也绷不住,“婚姻大事不可马虎,请待晚辈回京禀明家母,三书六聘,明媒正娶才是。” 周凛知道是他的缓兵之计,因此并不答应,“婚事由我定,不必大费周折。公子若真是望家心切,还望三思而后行。” 三言两语,满是威胁。 这不是商议,而是真的挟恩图报。 赵君湲眉头紧蹙,“救命之恩晚辈自当另报,但婚姻之事请恕晚辈断难从命。” 周凛不由地冷笑,说什么另报,出了这道门,还不是各走各路。既然他今日把这话撂下了,就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我周家落魄,于公子前程无益,想是瞧不上。既如此,我与公子做一笔交易,如何?” “交易?”赵君湲满腹疑窦。 他到底是什么人? 要说起来,周凛的前半生历经血雨腥风,还真是个人物。 周凛年少就随父征战戍边,干翻过嗜血好斗的夷人,后来承袭父爵,为官几十年,在尔虞我诈官场几经沉浮,政绩无多,但蒙受祖荫过的也还顺遂,不过是官做得腻了,挂冠离京,带着几个家仆随意择了块地归隐养老。 这辈子什么风浪没经历,赵君湲这样的年轻人和他这种老谋深算的狐狸玩手腕,明显嫩得很。 赵君湲隐隐感觉不安,“老先生不妨直说。” 周凛指着他那间茅屋,“我与公子五日为限,如果公子能顺利走出我这方寸之地,自行离去,老朽绝不阻拦。” 话锋一转,“如果在五日内不能脱困,公子便要兑现承诺,娶我孙女为妻。” “公子意下如何?” 这老先生还真是执着得很,赵君湲哭笑不得,“君湲不解,这门婚事于先生有何好处?” 周凛的回答也很是随意,“眼下还不知,可将来谁说得清。” “老先生在赌自己孙女的一生。” 周凛逼视着他的眼睛,“我敢赌,公子敢不敢应战?” 赵君湲低头,思索了片刻,“老先生此话当真,若我赢了,就放我离山。” 周凛大笑,“公子就笃定会赢?” 少年人年轻气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间茅屋罢了,先生纵然有通天彻底之能,也总会有破解它的命门。” 周凛抚着胡须,点了点头。他谋划已久,胜券在握,不在乎陪年轻人多玩几日。 然而短短几日下来,让赵君湲大开了眼界。 不过区区茅屋,方寸之地,偏生叫人寸步难移。先前竟未发觉,看似简陋的茅屋中机关重重,见所未见。 赵君湲师从名师,武艺超群,对机关术也略有所知,然要破除这等机关术实在是能力有限。 还剩最后一日时,周凛问他能否破解。 赵君湲心服口服道:“出神入化,闻所未闻。” 次日一早,恭敬拜于周凛身前,“晚辈认输了。” 周凛抚颌大笑,笑毕,扶起赵君湲,扬袖一拜。 “宋国公,承让了。” 翌日。 童仆引赵君湲上山,到主宅去拜见主母。 迦南早已梳妆严整,仪态端庄地坐在主位,手边一方木几,上面搁着赵君湲遗失的那柄剑。 迦南面上堆着笑,手心却捏了一把汗。家翁允的事她到此刻都还是云里雾里,如在谷底。 一向敬重的家翁居然执意将犀娘嫁给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男子,叫她实在难安。 问及缘由,家翁也不解释,只道:“你去见一见罢。” 远远的,童仆已经引了那人过来,妾室茯姬坐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便俯身和迦南道:“妾看这位公子相貌举止皆不俗,应是良配。” 迦南不言,抬头望向门口,那位公子已到了堂前。 芦席早摆置妥帖了,婢女奉茶水上来,年轻公子款款施礼,告明来意,尔后落座。 果真有理有节,想来家世人品差不了。 迦南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对家翁再是不满,但作为一个失去丈夫的女流,事事唯诺,不敢否决。 迦南脸上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她看这年轻人尚带着少年气,于是细细盘问起家世。 当赵君湲告知家世身份,迦南竟然默默看了他好一阵,直到茯姬出声提醒,“夫人觉得可还行?” 惊觉自己失态,迦南掩饰着咳了两声,让婢女将剑拿去还与赵君湲,“雁沉贵重,公子日后不可再遗失。” 赵君湲推拒不要,“晚辈此行仓促,又遭横祸,身边并未带什么贵重之物,唯有此剑勉强能作聘礼。” 迦南迟疑了一下,就听见外间传来女儿犀娘的声音,她连忙起身,神情慌乱。 赵君湲料想她并不想让自己和犀娘相见,知趣地告辞了。 在堂上就有疑惑,原路下山时,赵君湲一路回想起来,愈发觉得可疑。 这家主母穿戴虽然朴素,举止却大方不俗,根本不像村野山妇,他提及自己的身份,妇人也没有半分惶恐局促之态。而且,从她的神情和交谈中基本可以断定,她分明认得镇国将军的剑。 赵君湲面色一震,回望偌大的周宅,背脊不禁渗出冷汗。 当他走了好长一段路,消失在山路尽头时,一道稚气的声音从那座宅子传出。 “孩儿才不要和那个人成婚。” 犀娘任性娇纵,又缺乏管教,年龄大了逐渐无人能约束。迦南少不得心生悔恨,奈何性情柔软,不忍心呵斥,只管自己生闷气。 茯姬从旁劝导,迦南垂泪道:“我这个女儿性情不讨喜,来日嫁去婆家受气,无人帮衬宽慰,怎不叫我忧心。” 赵家是什么人家,簪缨世族,伐冰之家,人多口杂,哪里容得下犀娘这样无法无天的主母。 迦南这么一说,茯姬也担忧起来,但婚事已定下,再反悔已经来不及。 婚事定的仓促,周家上下张罗起来,裁了两身婚服,连夜赶制。 昏礼这日,在青庐行仪。 装扮一新的新妇哭着被人搀掖上来,赵君湲只觉当头棒喝,荒唐万分。 昏昏噩噩行完同牢之礼,娇小的新妇被一个中年妇人背回房间。 新妇在榻上撒泼打滚,捂着耳朵,说什么也听不进,茯姬陪着,耐心地哄着。 婢女打头上来,道:“郎君到了。” 一众老少已经拥着那位年轻俊秀的新郎从走廊过来。 “阿姨!”犀娘从榻上惊坐起来,瞪着红通通的一双眼,眸中闪烁着泪光。 她实在小,一双秀气的足还够不着地面,任凭悬吊在榻外,看着着实滑稽。 在犀娘旁边还坐了一个瘦精精的女童,一手扯着新妇簇新的衣袖,另一只手抓着饴糖,两腮塞得鼓鼓囊囊。 猛然见到进来一个生人,女童发了痴,嘴角溢出的口水打湿了衣襟。 茯姬按住钗环压满头的犀娘,压声斥道:“犀娘不可胡闹。” 犀娘从没见过阿姨这样凶的眼神,眼圈顿时又红了,“父亲不要我了,阿母不要我了,你们都不要我了。” 茯姬摇首叹息,默默看了一眼赵君湲,抱起发怔的女童离去。 门从外面磕上,奴仆随之走远,檐下一排竹灯挨次熄灭。 竟是有月亮的夜晚,木门造的粗糙,豁开的缝隙透进淡然的月光,地面撒了一片银辉。 这是犀娘第一次见到她的夫君,年轻,年轻得不可思议。但相比她而言,这年龄就显得那么的荒唐可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5章 丰姿绰约的新郎负手立在斑斑月光里,宽大的黑红衣袍罩着他略显单薄的身形。 “你” 赵君湲捂着嘴干咳一声,蜡烛的火苗偏向一侧,得以窥见他的五官,阔的额头,翠羽似的眉,不太薄的唇,一副柔和儒雅的面相。 韫和原本还有几分惊惧,此时竟莫名地静了下来,盯着对方,眼睛不敢眨动一下。 幼小的新妇呆坐在榻中央,面上敷的粉一层叠着一层,白苍苍一片,一动作光里就浮起雾茫茫的粉尘。 赵君湲走过来。 犀娘戒备地张大眼睛,凝视着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男人,先前的无理取闹变成一种好奇的探索。 赵君湲摸着榻沿坐了下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并排坐着。 赵君湲的目光停留在那一双足上,小小的绣鞋,脚腕极细,戴着银色的脚环。 赵君湲琢磨着要怎样和这个稚子新娘说话,想了想,还是问她的名字,“阿娘在家是如何唤你的?” 犀娘眸子一动不动,斟酌着,似乎有点信任他了,才开口道:“犀娘。” “闺名是哪个字?” 这户人家看着简陋,主人奴仆的气派却不俗,想来曾经也是名门大族,左右不过因那些事情没落了。 犀娘不言,还盯着人看,灵动的眼眸像懵懂纯洁的稚鹿。 赵君湲轻轻地笑,牵过她的手置在膝头,“你不愿意也无妨,往后认我作兄长也好。” “才不要,我有自己的兄长。”犀娘气咻咻地撇过脸,不想和他说话。 小孩毕竟不会真的生气,她又偷偷地回头,偷偷地看,和一双温润带笑的眼睛撞到了一块。 犀娘一下红了脸,低头揪着手指,“哥哥,你会成为英雄吗?” “为什么这么说?”赵君湲觉得这话有趣。 “翁翁不让我说,他说以后你就知道了。他也不让我认你作兄长。”犀娘蹙着秀气的眉,有点委屈,“可夫妻要做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赵君湲在她手心写下“夫妻”,停顿片刻,又写了“同心”二字。 那只小手合拢又张开,柔软的手指隔着他簇新的喜服划动起来,在他膝上歪歪斜斜写下两个字。 “你叫韫和?” 她点头。 “韫和,韫和石韫玉而山晖。”读来温婉可人,在舌尖缠绵不散。 他扯着唇,“我叫赵君湲,你可以唤我君湲。” 犀娘点头,又忽然皱起小脸,“君湲哥哥,我是不是要和你一块去渤京?” “你不愿意吗?” “那阿娘和翁翁呢?” “会留在这里。” 犀娘两条腿在空中大力划摆,瘪嘴哭起来,“我不要离开阿娘,不要和你去渤京。” 赵君湲压住她的腿,“不想去不去便是了。” “阿娘会不会同意?”犀娘挂着泪,又用那样无辜的眼神望着他。 赵君湲无奈地弯了下唇角,摘下她头上乱颤的簪花,“我说行一定能行,你相信我。” “嗯。”犀娘擦干眼泪,脸彻底花成一团。 赵君湲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像花猫一样,去洗洗脸。” 房中事先备好的水,犀娘用手捧着打湿脸,笨拙地搓去妆粉,涂抹上滋润的香露。 赵君湲扫去百果,铺好床榻,帮她脱掉外袍。 犀娘还是很害羞,飞快地钻进被子,只露一双眼睛在被子外面。 赵君湲捂实了,坐在榻边看她入睡。 犀娘觉得好神奇,她感觉自己没想象中那么讨厌他。 犀娘圆鼓鼓地睁着眼,看扶在被子上拍打的手,“君湲哥哥,你是怎么受的伤?” “是我的异母兄长,他企图侵吞家产,自是不愿我回去,于是心生恶念,派人来杀我。”赵君湲轻描淡写,仿佛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身外事。 “他可真坏。”犀娘忿忿道。 “快睡吧。” 夜色已经深了,虫鸣交织。 两人都不再说话,犀娘望着投在榻前的那点月光,睡意袭来,迷迷瞪瞪的,她按住被子上的手,呓语一般,“哥哥这里的痣,我也有一颗哦。” 赵君湲逗留了几日,离山这天,周家众人送他到十里长亭。 此时已经入冬,柳还青,寒意入骨三分,周凛为他斟酒饯行。 酒事先温过,甘醇幽郁,一盏下肚,周身暖意骤升。赵君湲拂袖长长揖拜,郑重地道了声“保重”。 已是准备出发。 周凛与赵君湲并肩走出长亭,奴仆牵马缀后,这匹赤焰马是专程买来与他做脚力的。 周凛问:“几时能归?” 群鹤南徙,一年也将至年尾。赵君湲道:“大致在岁晏。” 周凛抬手示意,远远跟着的人停下来脚步,不再往前,“这些时日公子想必是疑惑万千。” 赵君湲猜到他要说什么,微微颔首一笑,并不搭言,只侧耳听他的下文。 周凛不疾不徐,默了半刻才开口道:“公子可记得春陵史氏?” 赵君湲笑意敛去。 当年的史府血案——令梁人谈之色变如人间炼狱般的血洗恶行,梁国境内外谁人不知。 丞相刘明翰告发太尉史孟桓拥兵自重,图谋不轨,梁帝震怒,下令诛杀史氏全府。 史孟桓上表自证清白,无果,而后恳求梁帝赦免无辜,仍旧无果。史孟桓夤夜回京,抵抗惨死,阖府老小出逃,至今下落不明。 一夕之间,高门凋零,贵人已逝,曾经的朱门不复存焉。 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心里早已平静,再听人提起,赵君湲还是忍不住惋惜。 “太尉府获罪那日,我与叔公尚在驻地,消息传到时已经过去三月,军中闻者莫不悲恸。” 赵君湲叹息,“君湲一直以先太尉为楷模,至今不敢忘” 说到这里他陡然顿住,目光有些难以置信。老先生莫名提及先太尉,莫非是 赵君湲心中一惊,拂袖拜在周凛身前,“君湲有眼无珠,竟不识得明公。” 周凛将人挽起,“世间已无周国公,先太尉,我如今只是周凛,一个以草药为生的茴州人。” 这句话背后的意义有多重赵君湲十分清楚,从缔结婚姻的那一刻起,他和周家就拴在了同一条船上,一损皆损,一荣皆荣,为赵史两家的安危,他要做的就是守口如瓶。 童仆捧着盘上来,雁沉寔于盘中,周凛捧起道:“这把雁沉与公子有缘,如今仍归还公子。” 赵君湲推拒,“雁沉是先太尉生前所用兵刃,今日是物归原主。” 周凛摇头,双目含笑,“何为兵刃,兵刃属于疆场,于我等山野之人仅是死物,与其束之高阁,倒不如用在将军之手,还能保一方国土安宁。” “明公所言极是,但君湲寸功未建,怕是受之有愧。” “公子年轻,何愁没有建立功勋的机会。” 客套几句,赵君湲方才郑重收下,遥看亭下静默伫立的迦南,默默一揖。 当眼神落在迦南身旁的小人身上,几欲张嘴,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说什么。 迦南目光复杂,仍把犀娘往前推了推,“犀娘,去送送君湲。” “我不。”犀娘噘嘴往母亲身后一躲,看也不看,嘴里嘀咕道,“我和他又不熟。” 迦南拿她没办法,只能作罢,拂了拂身子以表歉意。 待犀娘再探头出来,赵君湲已经鞭马去了,漂亮的赤焰火龙驹四蹄翻飞,很快化成一个红点。 犀娘忽然着慌,沿着路追过去,一路追一路唤,“君湲哥哥,君湲哥哥。” 她绊在土坑摔了一脸的灰尘,永晋把她抱起来背在背上,爬上缓坡。 马儿似也不愿离去,在原地不停打转,又把前蹄张扬起来,险些将人掀下。 赵君湲急急勒住马,回首看去。 犀娘高兴地咧着嘴笑,挥舞起一双胳膊,“哥哥,早点回来。” 泪水不停地滚落,湿了满面尘埃,一如新婚那晚,铅华如沟壑纵横,脏的像花猫,只是此时此刻的心境和那时候全然不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6章 此后每年的岁末,赵君湲都会上山来探望,送的礼物犀娘甚为喜欢,都好好收着。 后来,边塞频繁告急,战事不断,赵君湲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渐渐由身边的心腹侍从取代,再到书信中断 京城偶尔传来他的只字片语。 宋国公少年英才,数次击退敌军千里之外。 宋国公手腕强悍,位极人臣,锋芒不掩。 日复一日,迦南的眉头越锁越深,对赵君湲微词不断。 犀娘不明白母亲态度的转变意味着什么,却在赵君湲缺席的那段岁月慢慢长大,长成了明艳的少女史韫和。 韫和十五岁这年,是永盛元年。 这年的孟春,曾经奉旨查封太尉府的左相刘明翰被革职下狱,不久,太尉一门沉冤昭雪,梁帝昭告天下,恢复史氏旧爵。 这意味着,春陵史氏不必再藏藏掖掖,流离多年的族人得以名正言顺地归籍返乡,而韫和,也终能以太尉之女的身份立足于渤京。 韫和决定下山一趟,从茴州到渤京千里迢迢,注定要行一段不平凡的路。 她不顾祖父的劝阻,执意要入京去宋家问个明白。 赵君湲不愿娶她,纵然祖父威胁也奈何不得,既然娶她,必定是心甘情愿的,可为何又突然不闻不问,莫非真是富贵之后变了心。 周凛见她固执于此,气得发笑,“你一个女孩子如何上门去问?” 韫和去意已决,“既然要去,孩儿自有办法去问,翁翁如果不肯,孩儿也没有颜面再留。” 周凛一时噎住,他一向是有理说理,到了孙女这里,反倒有理说不出。正应了茯姬说过的那番话,当初他将她嫁给赵君湲,就欠了她许多。这债还不了,周凛无话可说。 迦南没主见,更是无话可说,她见女儿这般不听众人的劝说,又是一场大哭。 韫和最怕母亲哭,手足无措地安慰道:“孩儿不过是去梁都走一遭,看看新鲜,顺道要一个说法也就回了。” “真的?”迦南泪眼看她。 韫和心虚地点点头,“他即便后悔了,也该给孩儿留个交代不是,不闻不问算什么,孩儿只要想着心里就烦闷苦恼,食不知味。”说罢,她犯难地抚着额头叹息。 迦南为人软弱,却还是懂道理的,听女儿一番话,把眼泪收住,恨恨道:“若是他赵君湲瞧不起我儿,停妻另娶,你只管拿了和离书回来,我史家的女孩不是嫁不了好男人。依母亲之见,狄融就比他好,你当初若是嫁了他,我反倒安心些。” 韫和闻言默默噘嘴,敷衍地点了点头,心头暗骂狄融不讲义气不厚道,老在母亲跟前献殷勤。 走的这天,狄融没去练功,专程跑来送她。 狄融长高了许多,他以前瘦精精的身条,如今壮得像头牛犊。从前韫和还和他拌嘴打架,现在是不能够了。 狄融抱着膀子打量她,很是嫌弃地说道:“你走了的好,我耳根能清净不少。” 他嘴里一向没好话,韫和不悦地哼了哼,“那你可要清净好一阵了。我去那边过的好,兴许就不回了。” 狄融皱眉,“那种负心汉,还对他念念不忘做甚么?” 韫和帮着仆妇往马车上放好抬箱,下来后瞪了他一眼,嗤道:“你不是他,怎么知道他想的什么。” 狄融虽然在说笑,笑中却带着冷意,“对,我不是赵君湲,毕竟不是谁都少年得势,抛妻另娶。” “谁和你说他抛妻另娶了。”韫和有些火了,把手上的东西往脚下狠狠一撂。 眼神凶狠地逼到眼前,狄融接连后退好几步。 老嬷嬷见势不对,赶紧出来拉住人,“不过是玩笑两句罢了,娘子何必为此大动肝火呢。天色不早了,还闹这些,娘子可是不急了?” “我才不和他一般见识。”韫和皱了皱鼻子,“烦人精。” 看韫和脸色稍稍好点,老嬷嬷暗中使眼色,狄融的脸沉得如锅底,从地上提起行装扔进马车,再不看她一眼,反身就往山下家去。 “招他惹他了,我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韫和烦得直跺脚,懒得理会他,专心往车上递东西。 车厢里塞满衣物首饰和别的用具,连那些小玩意也一并带上了,老嬷嬷忍不住笑道:“都带了去,娘子是不打算回了嚒?” 韫和手上一顿,担心地往迦南那里看了两眼,永晋却走上来,肩上背了个灰色的包袱。 永晋已经初现老态,背脊些许佝偻,他弯下腰道:“娘子,让老奴跟您一道去京城吧。” 迦南在几步远的石阶上,愁容满面地看着稚嫩天真的女儿,“犀娘,京中无族人,你在那无依无靠,难免受人欺压。母亲无权无势,给不了你太多,只能让永晋跟在左右,有他在,母亲才能放心。” 有永晋跟着,她就多了一个亲人,固然好,但母亲身边会少一份倚仗。 只是母亲的心意,她不能推拒。韫和跪下磕了一个头,走向年迈的祖父,赌气般地说道:“孩儿今日的抉择定会是一步胜棋。” 周凛看着她目中的决绝,仰天长叹一声,竟落下老泪来,“你自幼娇生惯养,到底不曾见识世间险恶,如此也好,且教你吃些苦头,才知祖父的一片苦心。” 韫和跪下要拜,周凛的藜杖按住了肩头,“翁翁心里瞧得明白,你如此执着入京,也不全是为名分二字罢了罢了,下山的路还长,早些去罢。” 茯姬递上浊酒半盏,只准她抿上一口,哪想韫和接过去仰脖子干尽了。 茯姬嗔怪地打了她一下,“这么大人了,还不知分寸,到了京里没人管你岂不成了脱缰野马。” 韫和只管笑,抱起腿边软糯的女娃,亲那软乎乎的脸蛋,“待我回来,嫤和也该大了。” 茯姬蹙眉,“竟要去那么久?” 年幼的嫤和听阿姊要走,闪着纯真的瞳子,轻轻地摸着她的脸颊,“阿姊去哪里?” “自然是好去处。”韫和遥遥一指,指向远处巍峨的青山,那里有郁郁林木和常年孤寂的佛塔古寺,翻过山,就是繁华的京都。 “等阿姊做了那里的主母,就接你去玩,好不好?” 嫤和虽然不懂,还是欢快地拍起手,“阿嫤和阿姊在一起。” 韫和深黑的眼眸笑起来,闪着期许和翘盼,目光仿若炙热的光,穿过重重峻岭,看见了千里之外的梁国渤京和歌舞升平的帝国宫殿。 只是她这时还不明白,那个地方是天下女子的梦想,也是女子一生的樊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7章 永盛二年,朱氏崛起,权势遮天。 春陵史氏一门的冤案表面看似昭雪,实则只是另一家族的末路。梁帝当年为巩固皇权,压制战功卓绝的太尉,与奸邪勾结,以叛变谋逆的罪名构陷太尉,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史府血案。当时作为皇帝手中最重要的棋子,左相刘明翰在八年后终成弃子,由新权贵外戚朱氏取代。 随着刘家的败落,朱氏的崛起,曾经煊赫一时的史国府也终成青史一笔。 曾经遥不可及的北朝名门,如今的旧邸荒芜寥落,门楣斑斓,再不复当年的锦绣繁华。 伫立门前的青年触景生情,忍不住掩袖长泣。 哭声引得行人频频侧目,递到高墙内院,洒扫的管事史良循声出来,只见是一个眉眼细长的年轻后生,对着他家正门哭得伤心。 史良疑惑不已,“阁下哭得如此伤心,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青天白日的在他人门前哭啼很不吉利,换作别家,只怕主人提着扫帚赶人了。 梁羡顾自伤怀,未曾顾及这些,恍然听见史良询问,这才止住哭声。 梁羡遮掩着拭去泪水,抬起脸望着面前布衣纻履,满头银霜的老人,神情一顿,时过境迁,史府旧人都已老去。 他认出老人,是史府的管事史良,只怕老人已是认不得他了。 梁羡揖袖拜了拜,面上郁色始终难掩,“恩师亡故多年,学生途径此地目睹神伤,一时心痛难抑,冒犯之处还望老丈见谅。” 听他口称恩师,想必是先公的学生之一。史良动容,眼含热泪,还礼时袖管止不住地颤动,“先公在世时弟子不少,临难个个断绝音讯往来,也只有阁下还愿为先公一哭。如不介意,阁下请到府上用盏茶水。” 伤心之地,梁羡实在不愿久留,又不忍拂了老人好意,一时为难起来。 就在此时,衢上车声辚辚,一架青帘马车遥遥驶向这方。 梁羡脸色微沉下来,拜别道:“多谢老伯,晚辈今日不宜逗留,来日得了闲,定来讨老伯一盏茶水。” 马车停在门下,梁羡掩饰着不悦,匆忙登上车。 目送车马行远,史良悠悠转回内宅,一壁长吁摇首,一壁阖上斑驳的大门。 “阿公,方才我听人在哭,是谁在外头?” 见是红蕖在亭廊檐下打望,史良叹息道:“是先公的一个学生。” 怕娘子听见,他又忙撇开话,“娘子昨夜里睡得可还安稳?” 红蕖打量四下,见没闲人,才压低声音道:“去宋公府递拜帖的人还没回来,娘子一早就坐立不安,哪睡得安稳。” 史良又是一阵叹气,“赵家那位老太太是个厉害人,只可怜了我们娘子。” 那位赵老太太的确难办,要不然也不至于正经主母倒像外室养的,且娘子还没怎么和赵家的人接触,便这样难处,往后一个房梁下,娘子那样的性情,只怕要吃许多苦。 更不说,娘子到了渤京之后,频频往赵府递拜帖,只怕已经惹得那位老夫人厌烦。 红蕖替娘子委屈一阵,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修书春陵,请大娘来京管一管娘子,就见卢嬷嬷怒气冲冲地从廊子另一头过来。 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许是娘子去赵府的事漏了风声,惊动了长公主。 红蕖硬着头皮迎上前,卢嬷嬷见她人在这里,脸色登时一沉,“娘子若是出了半分差错,仔细长公主揭你的皮。” 红蕖脸上血色尽褪,“莫不是去那边的人” “你还敢讲,娘子做这种事不拦着便罢了,竟敢瞒着长公主。若不是长公主意外得知,只怕娘子就要被你们这些婢子任意教唆下去。” 卢嬷嬷是沘阳公主府上的老人,素日里敦厚沉稳,最好相处不过,跟过她的宫人还是第一次见她发这般大的火气,一个个敛声屏气。 红蕖自知理亏,闷声跟在嬷嬷后头挨训。 兰室外头,伺候起居的婢女被赶在庑廊底下,低头倾首站了一院子。 卢嬷嬷眼风扫过,抬步先进了屋子,红蕖逮住一人问:“回来的人在哪?” 婢女回道:“带着赵家的嬷嬷一块回的,说是国公在驻地,过阵子才还京,叫人裁了几身衣裳送给娘子。娘子信以为真,高兴坏了,却不想是老太太吩咐送的,诚心来恶心娘子的。” “这个天杀老虔婆。”红蕖气急骂了句,咬牙进了屋。 内室一盏灯也没点,昏暗得只见门口透进的四四方方的光。 卢嬷嬷在里间和娘子说话,大致是在劝导。红渠不好过去搅扰,便取来火捻一盏盏地点上灯。 光线充足到足以视物时,红蕖才在唯一的矮几上看见那一摞衣裳,摸了摸料子,触及上面的纹路,是精心织绣的,但式样花纹都不对 红蕖险些尖叫出声,慌忙咬住掌侧的厚肉,将衣裳掷回矮几。 这样的衣裳哪里是给正经女子穿的,分明是莺花巷里夜度娘的日常穿戴红蕖目光呆了呆,悄悄地朝里面张望。 半透明的帛制幕帘垂向地面,阻隔了部分视线,但也不难看见,一个年轻娇小的女郎背对格门方向,跪坐在茵席上。 她梳着妇人的发髻,穿着鹅黄间色襦裙,肩膀一耸一耸,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如是不知情的男人见了这梨花带雨的娇美人,怕是早已揽到怀里宽慰疼惜一番,哪舍得她哭。 但偏偏这不是一般的美人。 红蕖心底猜测娘子又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帘子那头就传出一声清晰的骂语,“赵君湲这个王八羔子负心汉,明明知晓我到渤京已经数月,却没有只言片语的关怀,他何曾把我这个正妻放在眼里。” 红渠极力憋住不笑,卢嬷嬷却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娘子恁地说气话,夫妻同心,他是王八犊子你是什么。” 韫和道:“他是王八,我就是大石碑,千年万年驮着我,压不死他也要累死他。” 这下把外头的侍女们也逗乐了,个个捧着腹,忍得极为艰辛。 卢嬷嬷眼中呛出泪,“那娘子还在这里哭甚怨甚?我看娘子还骂得动人,精力好得很。” “他赵家上下合起伙来欺负我,还不兴我哭两声。”韫和两腮绯红,一直延伸到脖子,的确是气坏了。 骂归骂,笑归笑,道理还是要讲的,卢嬷嬷掖着帕子给韫和擦去眼泪,温声道:“哭也哭了,骂也骂了,娘子也该冷静地想一想,史家虽没落,娘子身体毕竟还流着皇家血脉,怎能自降身份,委屈求全。赵家失信,是他赵家无理,娘子何不修书一封告知您的母亲,由迦南长公主出面更为妥帖。” 提到母亲,韫和心底最后一丝底气也消失得影无踪迹,“当初是我执意下山,惹得翁翁和阿娘不快,如今出了这样丢脸的事,嬷嬷让我怎好开口。” 卢嬷嬷应下这趟差事,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劝导,“不靠长公主娘子还有谁可依靠?别嫌老奴多嘴,有些事娘子心里该有数,这赵家是开国功臣,世系的爵位,梁国多少世族盼着和赵家结亲,娘子若不能早日入住赵府,待国公长子一出生,娘子就会沦为渤京笑柄。” “况且,娘子与宋国公的这桩婚事只是口头约定,并无婚书证实。” 韫和默然。 这正是她担忧之处,是她太急于求成,入京就递帖向赵府言明身份,毫无进展不说,还惹得赵老太太误解她别有用心。 “嬷嬷,他有多少女人我不在乎,我是一定要做赵家主母的。” 韫和紧了紧袖底攥起的拳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8章 离开史国府后,梁羡神色凄凄,满腹的心事。 跟随的家臣劝道:“太尉府已经昭雪,圣人也下令修缮旧邸,郎君莫要再为此伤心了。” 梁羡轻声嗫嚅,“怎能不伤心?” 太尉枉死,后人背井离乡,梁羡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的父皇始终心存不满。 史家的没落时刻提醒着他,父皇的心里只有巍巍王权,情义不过是他登上帝位坐稳江山的垫脚石。 看着太阳下麻木行走的布衣百姓,梁羡的脸上亦是一片麻木,“史家祖坟掘戮,家庙尽毁,太尉的尸骨还在堃山乱葬岗,所谓昭雪,不过是糊弄愚民。” “郎君慎言!”家臣倒吸一口气,顾盼左右,心下也是一片惘然。 春陵史氏,梁国大第,白玉为堂金作马,曾是多少王公贵胄望尘莫及的大家望族。 再看眼前,旧邸还在,却已是门庭凋敝,残垣断壁。身前有多繁华,身后就有多凄凉。 回忆那桩惊世骇俗的血案,至今都还让闻者心寒发怵。 据传太尉史孟桓逝后,夜半总能听见婴儿的号哭,史国园内更是传出如诉如泣的风声。 那几年,皇城始终不太平,接二连三发生怪事,暴戾昏聩的梁帝以为是太尉府的鬼魂作祟,严令禁止百姓祭奠吊唁,甚至逮捕百十家良民杀鸡儆猴。 自那之后,但凡提起史国府三字便会召来覆顶之灾,渤城人不敢哭,就在夜里,在每年的清明,眺望堃山,偷偷焚烧香蜡钱纸,祈祷太尉保佑逃出去的后人。 而重情重义的太子梁羡每每途径于此,总会停留一会儿,盯着那扇门看。 梁羡忽然想起他做的一个奇梦,“昨夜梦见大傅,他就从那扇门走出来,还考了我好些文章,有几处太难答不上来,他说他要走了,便叫来府里一个小孩为我解题。” 家臣疑道:“太尉有一儿一女,郎君梦见的会不会就是那位公子?” 提到那位公子,梁羡慢慢回想起来,“你说的是我的表弟宁戈,他在逃亡途中就已经病逝。” 家臣后悔不迭,这种时候什么不提偏提这个,徒惹太子伤心。 马车走得快,快到宫门时,家臣挽起袖子给梁羡擦了擦脸上淡去的泪痕,又替他整理好衣冠和佩玉。 温声提醒道:“圣人要是知道您去了那个地方,又会不高兴。” 想到父皇大为不悦的面孔,梁羡忍不住颤栗,父皇对他不喜,人尽皆知。 右昭仪朱氏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梁宽当上太子,常在梁帝耳边吹枕头风。如今他的母亲杜皇后又沉疴难起,朝中风势渐渐偏向朱家,他的东宫位眼看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大傅史孟桓在时,他没有半点危机,大傅不在了,他整夜整夜都难以入眠,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某一天醒来他就会从东宫重重地跌下来。因此,他走的每一步都极其小心极其谨慎,不敢有片刻松懈。 到了皇帝歇息的便殿,梁羡站在石阶下踟蹰不前,殿前的内侍犹豫了片刻,才问是否通禀。 梁羡摇头,又点头,內侍迟疑一瞬,还是请他稍待,便趋步进了内殿。 望着屋顶的飞檐翘角,威严的立兽,梁羡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一种不真实感。 他还算是太子吗? “梁羡,宫里不需要可怜人,你若是自己都认为自己可怜,需要费心博取同情,就会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沘阳长公主的话回响在耳边。 杜皇后病了多年,梁羡在姑母沘阳长公主的府上短暂生活过一段日子,期间驸马担任指导他课业的职责。 沘阳公主的驸马是不其候杨完,荫封侯爵,官职微贱,却是一位渊博多才之人。梁羡在他那里学到很多,掌握的学识比他在现任大傅那里学到的都要多。 有杨完的教导,梁羡读书如饥似渴,不分昼夜,一心想把丢失的学问补回来,然后超越梁宽,守住东宫和母亲。 杨完劝他,“太子要学的还多,不必急在一时。” “来不及了。”梁羡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心急,心急如焚。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潜意识里的恐惧。如果母亲在他羽翼未丰前就撒手人寰,后果无法想象。 每每想到母亲曾费心拉拢的那些大臣明里暗里倾向梁宽和朱家,梁羡都会忍不住伏案大哭,待他哭完了,杨完就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哄他开心。 回宫那日,他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杨完的衣袖。除了大傅,杨完对他推心置腹,视如亲子。 他突然地厌恶皇宫,厌恶权争,厌恶没完没了行尸走肉般的储君生活。 前有虎后有狼,这个太子位让他如坐针毡,很多时候,梁羡宁愿自己是杨完的儿子。 “姑母,让我留在公主府吧。”年少的太子抹着泪,不肯上车。 沘阳公主将他塞到车中,一字一顿道:“必须回去,梁羡,守住你的东宫,它是你的,谁都别想拿走。” 身边的人总是告诉他,东宫是他的,就好像他与生俱来就该坐在那里。他们从来不问他想不想,要不要。 梁羡再没去过公主府,公主府的人也再没进过宫。 听说是朱昭仪从中作梗,但凡亲近太子的人都被拒之宫门。但杨完总是十分机敏地捎来书信,询问他的生活状况,督促他用功学习。 后来杨完奉命出征平乱,隔上一年半载才会有一封信。 今年开春,又一封书信到了东宫,连篇累牍,字字泣血,梁羡隐约感到一丝不安。因为杨完在信末写道:郎君善自珍重。 杨完是要言不烦之人,梁羡不明白他突然絮絮叨叨说起这些话的用意,只当是激励自己,一笑置之,直到沘阳长公主身披缟素出现。 朝廷的忠良贤臣接二连三地死去,大将军章函,内谏言章冉c太尉史孟桓c不其候杨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9章 “朕无暇见他,让他退下。”皇帝不耐烦地挥着袖子赶人,内侍唯唯退下。 话音不大,殿外的宫人却都听的一清二楚,看太子的目光不免充满怜悯。 梁羡十分难堪,不自觉地紧了紧拳头,默默退后,一直退到灼灼炎日下,脸上很快就晒出了汗,沁到眼睛里,难受到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带话的內侍心情不佳,即便脸朝着地面,两条眉毛还是高高挑起来,“太子殿,陛下不便召见,您请回吧。” 梁羡张了张嘴,喉中仿佛塞进一块烧红的铁石,又疼又胀,噎得他喘不上气。 走开时,他分明听见殿内一个柔美的声音:“太子要为皇后侍疾,两头难顾,陛下不若让梁宽去城南犒军,他年纪虽小,但已能拉开陛下赏赐的硬弓,是该去见识见识梁国的威武之师” 右昭仪后面还说了什么,梁羡不得而知,因为他飞快地跑离了父皇的寝殿,把那个咒语般的声音远远地抛在身后。 不需去求证,梁羡已经知道,这次城南犒军的机会泡汤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母亲的寝居南熏殿。 杜皇后今天的状态出奇的好,闲适地倚在靠枕上,翻看他平日里做的功课,翻得很慢,看得很细,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梁羡忐忑地走到窗边的一张矮榻,嬷嬷替他打扇,看见衣服上泅湿的痕迹,诧异道:“郎君的衣服怎的湿了!” 他眼神飘忽,“日头太盛,我一路走来热的不行。” 嬷嬷心疼,唤了婢女引他去后殿更衣。 梁羡换了干净的衣裳出来,宫人已经把食案摆好,蒸饼和肉糜汤冒着腾腾热气。 梁羡的确有些饿,他拾起一块蒸饼放在嘴边,刚咬掉一个圆弧,就听母亲问:“你父皇许久没去视朝,一直呆在右昭仪那儿?” “右昭仪擅针灸,父皇离不开她。”蒸饼噎在喉咙里,他抓过汤碗喝了个干净。 杜皇后冷笑,说什么针灸,不过是皇帝迷恋右昭仪的借口罢了,“哦,陛下既然龙体欠安,那城南犒军不去了吧?” “父皇他c近来身体不适,不去了。”梁羡支吾着,生怕母亲有所怀疑,手指紧张地攥着蒸饼,笨拙地掩饰着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皇帝怠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杜皇后很清楚,朝堂上的风向开始倾向朱家,她也都知道。 命运眷顾她够久了,做人不该太贪心,但她还是贪心地想把最好的留给太子。 杜皇后眉眼稍稍抬起,强行打起精神,将太子余下的功课检查完毕。 “吃好了吗?” “好了。”梁羡只得离开坐榻,聆听垂训。 “不用在这里伺候,回东宫念书去吧。你写的策论我看过了,格局不够,你再好好想一想,明日晏食后拿来我看。” 梁羡应下,走到母亲的床榻前,磕了一个头,“儿回东宫去了,母亲保重玉体。” 杜皇后爱怜地摸摸他的后颈,“明日代天子犒军,夜里早些歇下,莫要起迟了。” “儿子知道。” 从南熏殿退出,梁羡在无人处抹掉眼泪。 他是个懦弱到毫无主见的太子,这归功于少年时期父亲对他的漠视,和母亲的强势专横。 梁羡至今还记得事涉母亲的一些事。 曾经一位大臣,模样记不大清楚,因为推崇皇后的某些思想获罪,被贬到极北苦寒之地做官。赴任那日,大臣在殿外跪谏,当着皇帝的面评价杜皇后,赞誉她是一位把国事民生放在心上受万人敬仰的贤德皇后。 毫无悬念,那位大臣再次触怒圣颜,皇帝当庭鞭杖,而后将人推到市曹处以腰斩。 那位大臣咽气后眼睛一直没能闭上,伸出的食指直指前方。死不瞑目的大臣做出了和内谏言章冉同样的动作,梁羡心里隐隐感到神奇,认为那是个不祥的预兆。 那几年庙堂死了很多人,杜皇后初衷不改,把朝事挂在嘴边,病重呓语,思绪清明,心心念念的也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她对皇帝的决策指手画脚,不当之处还会大肆抨击,从不顾及帝王颜面。 后宫干预朝政,皇后的闲言碎语遍布朝野,梁羡大为恼火。 有一天他跑到了母亲面前,对她大呼小叫道:“他们说你干政祸国,是妖妇,要把你赶出梁国去。母亲,你以后不要再去前朝了。” 母亲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大骂他是竖子。 竖子就竖子吧,只要母亲无虞,她喜欢做什么就任她去做,他绝不再阻拦。 可是除了政事,母亲还喜欢什么呢?这样深得民心的一位皇后,她已然站在了巍巍皇权的顶峰。 岂止是梁羡不知道,想必杜皇后自己也没有真正盘点过,她有什么喜好,是不是也中意某样东西。 杜皇后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得不到罢了。” 没有拥有过,不知道拥有这样东西是怎样的感觉,所以千方百计的想要得到。 杜皇后有很深的一段记忆,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家里很穷,几个姊妹常年吃不饱穿不暖,一碗黍米,一件御寒冬衣,一间遮风避雨的屋檐已经是最大的奢念,哪敢有非分之想。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遇见了章函,这个人因三破北燕,蒙先帝厚赐,在朝廷享有赞拜不名的礼遇。 她是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天见到的这个人。 那天母亲把家里最后一捧米煮成粥,分到她时只有一层米糊上面零星飘着几粒黍米,母亲对她十分愧疚,“让阿姐活着吧。” 阿姐到了嫁人的年纪,许给邻村一户人家,如果阿姐好过了,接下来的数十个冬天她们就会好过,所以阿姐不能死。至于她,在娘胎就瘦弱,生下来虚弱的一团,几乎养不活,好不容易养活又三天两头害病,是个拖累人的病躯,也就理所当然成了被放弃的那一个。 她知道父母的难处,那天夜里她平静地卧在带着湿寒的铺草里,等待持续的高热带走她卑微如草芥的生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10章 她终于病到滴水不进,饥寒交迫的冬夜,父亲背着她走了很长的路,最终遗弃在一座荒废的山神庙下,父亲说:“生死由天,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等待死亡的过程痛苦煎熬,她忽然不想认命,她想试一试。为了一口水她拖着滚烫的身体穿越荆棘遍布的树林,踩破了冰层坠到冰窟里。 是章函救了她,他的女儿脱下斗篷裹住她湿透颤栗的身体。她在寒意中哆嗦着咬紧牙关,倔强地擦着泪水。 章函说:“不要在意眼前的困境,只要活着,就会得到更多,甚至从不敢想的东西。” “活着已经够难了。”她不信那些虚无之缥缈言。 章函只是笑了笑,赠了她一组刀笔,几支竹简,“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事实证明,她如章函所言,得到了从不敢想的东西。 从一介寒衣民女到手握泰阿的一朝皇后,皇后杜氏是梁国极具传奇色彩的奇女子。 杜皇后讲起这段年少往事的时候,女官沉瑛侍奉在榻侧。 皇后回忆完往事,忽然问她,“你有没有看见散落在妆奁的竹简?” 沉瑛眼神一滞,随即摇头,“妾不曾看见。” 沉瑛一下一下地摇着扇,回想她早晨收拾过的物件,不见刀笔的踪影,倒真是有几爿筷子粗细的竹片。 大致是常年抚摸的缘故,字迹已经脱落残缺,她费力地辨认,像是一首小诗,通读下来又不甚连贯,似乎缺了几句。 既是章函所赠之物,他当年赠皇后这样有头无尾的小诗到底有什么深意?皇后又为何如此紧张竹简的遗失? 虽好奇其中的关联,但沉瑛不会傻到去试探这样的隐晦之事。作为宫廷年资最长的宫人,沉瑛很懂生存之道。 宫中行走,她把自己伪装成麻木行使皇后每一道指令的尽职女官,有时候甚至骗过她自己。 然而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还是瞒不过洞若观火的皇后。 杜皇后耐人寻味的目光在沉瑛脸上淡然掠过,“想是我记差了,搁在了别的地方。” 沉瑛回答:“臣会为女君留意。” 皇后难得地笑了一下,久病苍白的面色仿佛在这一刻红润起来,“沉瑛,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太子在说谎。” 沉瑛下意识道:“郎君一向孝顺诚实,怎会欺瞒女君。” 杜皇后抬手压住了扇面,望着绢面上精美的花纹,沉吟道:“我十月怀胎生的人,一言一行尽在掌握中。正是不会说谎的人,才会漏洞百出。” 夜幕低垂的梁宫像一只匍匐而睡的巨兽,夜直的宫人垂首趋行,踩着夏虫的鸣叫谨慎地穿行在每座宫殿。 杜皇后有些疲乏地靠在榻上,布满细纹的眼睛无神地盯着黑色的房梁。唯有听见南熏殿外传来的蝈蝈叫声,她眼睛复又亮了起来。 烛泪落下来,凝成不规则的形状。 沉瑛尽职地提醒:“女君,夜了。” 入夜就要歇下,好像这样病就会好得快,有时候杜皇后自己也有这样的错觉。但在熬过数个煎熬的长夜后,她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她的病根本就好不了。 “沉瑛,把灯熄了罢。” 沉瑛愣了一下,垂首应诺,还维持着打扇的姿势。 她看见皇后的枕下露出一个圆盒形的物件,伸手去够,一双冰凉的手立即按在她的手背上,“别动,我想抱着它睡。” 是太子儿时装过蝈蝈的盒子,她竟一直珍藏着。 沉瑛放下帘帐,拿走榻前唯一的光源,片刻后,黑暗里的病榻上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我能姓杜不是没有道理。” 是哀怜,也是威吓。一个本性柔弱的女子,如果有人动了她心爱的东西,她可以强大到何种地步? 沉瑛沉默着退下,和守夜的宫女熄了连枝灯上的兰烛。 南熏殿十分罕见地迎来三年来第一个黑夜。 新晋的小宫女害怕地窥视着黑暗中的动静,小心翼翼地问道:“瑛姐姐,皇后她怎么了?” “皇后没事。”沉瑛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后宫的事不要胡乱猜疑,你要记住一句话,多说多错,宁可做个哑人,也不要等旁人割掉舌头。” 其实,沉瑛也很难说准皇后今夜的反常,她猜测皇后的担忧主要来源于两件事,一是太子和辜家的婚事,另一个是竹简的秘密怕被人知晓。 沉瑛的猜测对了一半。 第二天清晨,皇后在妆台梳洗时问她,“辜家的女孩你见过了?” “臣仅见过一面。”沉瑛回道。 辜家女郎应邀去过右昭仪主持的茶花会,她协助宫务,有缘见过,是笑容和煦的贤良女子。 想到那个女子发自内心的笑,沉瑛眼里泛起笑意,“若是嫁入东宫,会是一位知人冷暖的妻子。” 皇后点头,拾起一支通透的玉簪在妆台上画,她写了一个崔字,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皇后能为后,而非妾,不是她的美貌c才德c品行决定,而是父族地位。和崔家比实力,辜家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娶高门崔女,始终是皇子通向高处的捷径。可是如今唯一适龄的崔女已经嫁作朱家妇。 看出沉瑛的疑惑,杜皇后眉眼微扬,“我们还有别的选择。” 沉瑛继续看皇后划动的玉簪,她又写了一个史字。 除了春陵的那个史,还有哪个史?沉瑛几乎一下就猜到了石邑的史氏,如今的韶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11章 窗外的树梢上若干鸟雀在暮色中跳跃,传来几声啁啾轻啼,梁羡伏在案上,数次提笔,却频频失神。 酉时已过,犒军差不多结束了,梁宽此时应该在接受父皇的嘉奖,百官的揣度。他们一定在想,阻挡朱氏的障碍已被悉数翦除,走下坡路的太子何时被废黜。 犒军差不多结束了,梁宽此时应该在接受父皇的嘉奖,百官的揣度。他们一定在想,阻挡朱氏的障碍已被悉数翦除,走下坡路的太子何时被废黜。 “郎君,还去皇后那儿吗?”内侍询问。 梁羡在这声询问中猛然惊醒,他怔了片刻,茫然地看着清扫路径的宫人尖声驱赶那些拉粪的鸟雀。 内侍取走支窗的竹竿,夏日蒸腾的热气卷进来,风干了纸上的墨迹。 梁羡卷上策论,走出东宫,迎接他的却是梁帝身边的使者。 “还没到么?太子去了何处?”杜皇后问伺候的宫女。 宫女无措地摇着脑袋,连带整个上半身都在不住地颤动。见势不妙,另一个稍显机敏的宫女回道:“女君稍安勿躁,郎君可能被繁冗的宫务绊住了脚,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大长秋悄悄出去,满目焦急地瞅着长廊方向,揪着袖子在炎热的屋檐下走来走去。 却只等到一个气喘吁吁飞奔而来的小内监,大长秋把人拉住,“太子人呢?” “不得了,不得了!”小内监胀红着脸,趴在大长秋耳朵上,“午食的时候,小国舅因为一件小事起了争执,把昭仪的兄弟给打死了” 听完前后经过,大长秋脸色一白,“把人打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大长秋没了主意,忙进殿告知沉瑛,一阵耳语。 杜皇后从来是多心之人,见二人刻意回避,便知有异,她特特留意,果然从沉瑛来不及掩饰的表情看出端倪,又从嘴形辨认出“国舅”c“昭仪”几个字眼。 估摸是杜家出了事,而且这件事还和朱家脱不了干系。 杜皇后一时气急,费力地咳嗽起来,按住胸口倒在枕上。 殿中宫人大乱,沉瑛跪到脚踏上,呼唤已经昏死的皇后。 宫女个个面色如土,却不敢哭出声,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滑滚到光洁的宫砖上。 皇后的情况不妙,怕是不好了。 南薰殿宫人的心头笼上压抑的黑云。 一场细雨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梁都,雨水侵润过后散发着大片沁人的芳木之气,只是这气息多了几分不合时宜的肃杀。 宋国公府前,一老一少的对峙已经持续多时,僵持许久。 软锦铺就的黄梨木坐榻上,赵老夫人冷眼看着来人,脸上嘲讽愈盛。 就是这个女人,声称是君湲明媒正娶的妻室,三番五次递帖求见,今日更是不顾女子颜面直接登门,简直不知鲜廉寡耻。 站了许久,韫和两腿已经微麻,她动了动僵硬的膝盖,微笑道:“老夫人真不打算让我进去说话?” 她一壁说,一壁探头往门洞里观望,满眼的青涩好奇。 赵老夫人对她印象不佳,这会儿再见到本人,便又减了三分好感,哪还肯允她进屋说话,“进门倒不必了,娘子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一样。” 韫和知道她对自己的敌意,也没放在心上,“一切都依老夫人方便,只不过国公府毕竟不是市井闾里,在门前闲话只怕旁人多嘴。” 赵老夫人呵地一声,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娘子这样的人物竟也顾颜面!” 韫和弯唇笑道:“儿家长于山野,不曾拘于闺阁,脸皮倒比世家女郎略厚些。而国公府立足朝堂,想必更看重颜面。” 老夫人有些气噎,哂笑道:“娘子也是名门之后,说话做事的方式真叫人大开眼界。” 对面的小姑娘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的暗嘲而羞恼,反而很是和颜悦色,“老夫人见笑了,来日韫和进了赵府,老夫人开眼界的地方还很多。” 也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傻,赵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厚颜无耻的轻薄女子,“我赵家的儿郎均已成婚立室,身边不缺红袖添香,我看娘子勉强算个玲珑人物,若不嫌弃,那些不成器的孙辈还添几个箕帚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12章 韫和重新审视起已经满头花发的妇人,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敢问老夫人,赵家当真供得起我这样的箕帚妾?” 她这样的笑容在外人看来,天真又烂漫。 赵老夫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听了这话忍不住大笑,“娘子如此有志气,又何必再三递帖,登门取辱。” “无情还是无义,赵君湲不当面说清,儿家何必自取其辱。” 韫和脸上笑容渐退,一双清亮的眸子暗暗蓄起两点寒芒,落在赵老夫人脸上。 赵老夫人本已占了上风,韫和眉眼一瞬,只觉浑身泛起寒意,半晌不知如何应付。 以为又会继续僵持下去,韫和忽而神色一转,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不依不饶地哭啼起来,“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女子,斗胆过来看看奶奶,何苦如此欺负我。” “老夫人不愿通融就罢了,往后我不会再来就是。” 原以为会是个厉害角色,却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罢了。老夫人心里莫名一松,嗤笑道:“你那点伎俩糊弄糊弄旁人罢了,在老身面前,把眼泪都收了罢。还妄想进我赵府,除非老身死了。” 实在懒得再废话,老人叫人收了坐榻,呼奴唤婢地回了府。 “娘子,要不再另想办法。”在赵老太太那吃了闭门羹,红蕖怕她不高兴,“实在不行,和元娘七娘说,她们一定帮娘子出了这口气。” “她们都有正事要做,哪有我闲。”韫心中悠悠,“这是我和赵家的事,她们不要掺和进来的好。” 委实想不通透,祖父那般疼她,当时怎么忍心把鼻涕横流还是奶娃娃的她嫁给赵君湲,如今还摊上这么个凶神恶煞的老太婆。 主仆两人走到赵府后宅,韫和驻足,抬头望着高高的院墙,一树树绿荫遮天蔽日,雨后透着丝丝凉意。 在墙的那一边,会是什么光景呢?韫着冥思苦想,怎么都想象不出。 她撸起衣袖和裙幅,跑向一颗大树。红蕖看她搬了几块石头回来,摞在墙根下叠罗汉似的。 韫和站上去试了试,不够高,墙头都够不着,她急忙摇手唤红蕖,“你过来。” 红蕖依言蹲在墙下做成一个人梯,韫和踩着她的肩爬上墙头。 视野开阔的时候,飞鸟低低地从头上掠过,天和人之间的距离好像就只有人和飞鸟的距离,而她和宋国公夫人也只是一道墙的距离。 不过如此而已。 “喂,你趴在那儿做什么?” 一个如黄莺一样好听的声音在下方响起,韫和循声看过去,海棠木下,一个美人仰着桃花般的面容,眸光滟滟地望着她。 韫和睁大了眼睛,“你是赵府的婢女?” 美人愣了一下,随即掩唇笑道:“算是吧,你怎么爬得那么高,当心摔着,快下来吧!” 韫和挂在墙上的姿势怪异,表情看看上去十分艰辛。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不下去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赵君湲在哪儿?我找他有事。” 美人歪头打量她一阵,斟酌片刻,为难道:“你是他的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我是”韫和说到一半止住,挽着双臂,挑起纤长的眉,两条眉毛高傲得好似要飞到天上去,“我是谁以后你就会知道。” 美人如狐一笑,朱砂泪痣随着眼睛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那可不行,带错了话君子会不高兴的。” “君子?”韫和双眉塌了下来,“你唤他君子!” 美人点了点头,很有耐心道:“对啊,你不是要找他吗?” 对什么对,美人再和善,此刻在她眼里都是劲敌,都是威胁。 韫和忍了一肚子邪火没处发,语气很不友好,“我是要找他,可我现在不想见他了。” “多谢!”她干巴巴地吐出这两个字,便揽裙下墙。 再看不到墙内的景色,裙幅轻绊了一下,脚底不留神踩空,主仆两个滚在了一处,韫和摔得最狠,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娘子摔在哪了?疼不疼?”红蕖吓坏了,急急忙忙把她抱起来,扳过身体才看见她满脸的泪痕。 韫和盘腿坐起,趴在衣袖上抹着眼泪,嘴里骂道:“赵君湲,大王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13章 那道纤细灵动的丽影早已落下墙头离去,韶如梦还定定地站在墙角,手指绞着衣袖,脸上表情再无先前的明朗。 赵矜在后院走了好几个地方,到了这里才找到要找的人,脸上一喜,脚下步伐却从容轻盈,“她们说你出来透气了,我看你是逃出来躲懒的罢。” 如梦不曾听见她说话,目光仍停留在一排压扁倒垂下来的墙头碧绿。 赵矜疑惑,走上前晃了晃她的肩,“如梦,看什么呢?” 韶如梦目光凝滞,指着眼前的方向,“就在方才,有一只可爱的猫儿经过这里。” “猫?”赵矜朝四处张望,并没有看到猫的踪影,“大概是跑远了吧。这边野猫很多的,庖人时常分些肉食,所以不会咬人。你看见的那只是什么花色的?” “花色嚒!你肯定没见过。” 如梦笑起来,眼角的泪痣又妩媚了几分,“她的眼睛狡黠轻快,又有点高傲,我猜应该是你五叔的那只猫。” “五叔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可爱,怎会喜欢猫这种动物。”赵矜抚唇一笑,轻轻挽住韶如梦的手,“管他谁的猫,我们快点过去吧。” 韫和想不明白,她不过是递了几次拜帖道明身份,不过是上门拜谒长辈,为何赵老夫人就笃定她是攀龙附凤之人,拒之门外就罢了,又是刻薄又是讥诮,不留分毫情面。 宋国公府的门槛高得让人望而却步,她都能心平气和地忍过去,再高的门槛她相信也有跨进去的那一天,她乐观执着,有寻常女子身上少见的韧劲。 但她还是坠到了伤心的深渊里头。 赵府见到的美人唤赵君湲为君子,只有妻子那么称呼丈夫。她到底是什么人?她知不知道她史韫和才是赵君湲的妻子,国公府的主母。 韫和心有不甘,把眼睛哭得红肿又干涩,第二日整张脸都肿起来。 红蕖到庖厨那里要来一颗煮鸡蛋,裹在丝绢里,按在她脸上滚来滚去。 卢嬷嬷来看她,问了缘由,心想这人亲自领教了赵老太太的厉害,总该消停几日了。 于是试探道:“娘子平白受了这些窝囊气,还想不想进赵家了?” 韫和疼得龇牙咧嘴,还倔得像头牛犊,“这才第一次交锋,好多办法都没用过,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卢嬷嬷气得没话说,坐也没坐便回了。 过了片刻,一个婢女进来说道:“嬷嬷让小婢传个话给娘子,长公主要带娘子过宫视疾,让娘子近日不要出府,好生准备。” 韫和疑惑,这宫里除了杜皇后,也没听说谁病了。 “宫里谁病了?”她问。 婢女只负责带话,具体的也不清楚,摇头道:“小婢不知道,嬷嬷没说。”便退下了。 渤京晴了没多少时日,天又淅淅沥沥下起雨,主仆几个无事,搬了芦席在窗下玩双陆。 大家拿出自己的首饰作□□,韫和一直输,她的好东西全进了红蕖的口袋。 “不玩了不玩了,你们老是赢我,没意思。”韫和一推博著不干了。 “娘子又赖皮,我们可不依。”红蕖轻松把人给按倒在席上呵痒。 婢女们还是玩心正盛的年纪,都上来挠韫和的胳肢窝,韫和捧着肚子笑的不能自已,在地上蹬脚翻滚,“你们这些坏人,竟敢拿我顽笑等我松动了,非要给你们颜色瞧瞧。” 几人拉拉扯扯,一时簪坠鬓斜。 窗外雨势渐大,只听见屋后雨打芭蕉的哔啵声,把一室笑语淹了去。 两个人影冒着雨进到中庭,到屋檐底下,各自拍打衣裳沾到的水珠。 红蕖眼尖,抬首便瞧见两人往这边来,把韫和从婢女中间掏出来,“公子来了。” 韫和解脱出来,坐起整理穿戴,史季凰已经到了芦帘外头,侧着身子和屋里的人说话,“十二妹妹,我来接你去长公主府。” 韫和顶着乱蓬蓬的脑袋出来,手里还握了一缕散落的头发,嘴里嘟嚷道:“不是说了过几日,姨孃怎么这么急?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史季凰面色凝重,把人往屋里推,“别问了,快去梳洗。” 这是季夏的最后一日,皇后突然邀请寡居多年的沘阳长公主进宫一叙。 长公主奉旨入宫,梳太平髻,饰以步摇簪珥,着大衫罗裙,佩山玄玉,端坐在軿车中,面容一如既往的清贵疏离。 韫和把她的手握住,手是冰凉的,从指尖到掌心,这渗骨的凉意一直延伸到心底。 “皇后病重了。”长公主目色平静地说道。 众所周知,皇后玉体不虞是儿时的不足之症。那么长公主口中的病重只能是另一种意思。 若是皇后去了,蓄势待发的朱氏不再忌惮杜家,将撕开这表面的平静,掀起东宫和皇子梁宽的储君之战,届时一场血雨腥风避无可避。 韫和张了张嘴,她知道皇后身体羸弱,却怎么也没想到这次病的还是皇后,而非耽于酒色的梁帝。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了,总让她联想到不愉快的经历。 长公主轻轻地捏了捏韫和的手腕,“你还记不记得皇后的样子?” 韫和点头,“记得。” 上一次在南熏殿,皇后抱着她坐在凤榻上,喂她吃糖,还问了她一个问题,她问她:“喜欢坐在这张榻上吗?” 当时她还小,童言无忌,直言凤榻硌两股,只能看不能坐。 皇后听完大笑,“天底下想坐凤榻的女子如过江之卿,我们犀娘竟视之如草芥。” 那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舅娘的笑容,原来,梁国皇后的模样也是具象的。那时的皇后还很好,虽然汤药不断,但面颊红润饱满,不是久病之人的气色。 韫和记得很清楚,只是感情再也回不到当初。史家血案使她和帝后之间的鸿沟越拉越大,她不愿和皇室再有任何牵连。 “皇后会好起来的。”韫和自己不是很确定。 长公主抬起眼皮,看向韫和的神情和看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知道皇后急召我入宫的原因吗?” 她引出这个问题,又苦笑着回答:“朱菩丧生在杜国舅手里,右昭仪不会善罢甘休,必会纠集群臣对皇后一族施压,陛下本就宠溺少子梁宽,杜家这次是真的到了穷途末路。” 韫和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宫闱前朝,都不干净,权柄王座之下的白骨早已堆如壁垒。 一个家族有兴有衰,灭亡是必然,但如果历史选择在这时候结束杜家的命脉,太子很快就会失去与弟弟梁宽角力的筹码。 长公主闭目轻叹:“犀娘你看,即便远离是非之地也还是无法逃脱宿命的安排,我已在其中,怕是你也在劫难逃。” 韫和身上开始冒汗,可她一点也热。 她喃喃自语道:“皇后是要姨孃保太子。”明明是不可挽回的局面。 长公主在她身边缓缓睁眼,淡然一笑,笑里尽是寂寥,“我能做什么?不过是个死了丈夫的女人。” 谁做储君,谁做帝王,和她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干系。 双马并驾齐驱,公主所乘的赤罽軿车碾进纷乱的雨声,帷幕翻飞之际,有雨丝从车窗潜入,落在韫和的脸上。 冰凉的雨水让她清醒,同时感到从未有过的畏惧,韫和望见侵泡在大雨中像凤鸟展翼的建筑,杨浔和史季凰策马并行,几匹高头大马在宫道上冒雨徐驰。 雨太大了,长公主没有乘车进入禁中的待遇,她们便撑伞下车,在雨中急行。 等验完凭信,放入宫禁,鞋袜和土裙都湿了,只好去便殿稍作调整,更换鞋袜。 韫和拧出下裳的水,眉头蹙了又蹙,实在爱不起京城的雨天。 永晋借来薰笼烘烤衣物,殿内窒闷,韫和想出去透透气,长公主叮嘱,“禁中复杂,不要随意走动。” 韫和答允,沿着长廊信步,看见一亩饰以九龙浮雕的池塘,水面泛绿,浮萍如伞,中有数尾锦鲤悠闲地游弋。 韫和倚在游廊阑干上,向水里投入鱼食,几尾红鲤迅速拢向这边。她对这种美丽动人的观赏性动物兴致盎然,不觉间忘了时辰。 “锦鲤虽好看,但不是观赏的好天气。” 什么时候身后站的人,站了有多久,韫和一无所知,这一出声惊得她浑身猛颤。 来人是一位年轻少女,五官妍丽,眼梢斜挑入鬓,瞥着她的模样甚是得意傲慢,给人的感觉就仿佛她永远都站在比你高的地方,习惯所有人匍匐在她的脚下。 钗环佩绶,翟鸟纹饰,又是这样的倨傲,韫和判断出对方的身份,她应该是梁宫中唯一得宠又得势的公主——荥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14章 韫和敛衽拜道:“君主。” 公主挑开脸,很不给面子地错肩走开了,走了几步又回身瞥她,“跟过来。” 命令她的口吻像唤小猫小狗一样随意。 韫和不敢不从,心中惴惴。 公主用乘辇代步,韫和做不到宫女那般优雅又快速地行进,不得不迈开步子小跑。 禁步一旦晃动,响声会很突兀,是不稳重的表现,禁中绝不允许宫人出现这样的差错。 果然,一位嬷嬷频频回头,看了又看,“女郎步幅太大,恐惊扰宫中贵人。” “谢嬷嬷指点。”韫和忙用手按住宫绦环佩。 公主一路无言,下了步辇径直走进一间宫室,对她没有任何指令和安置,韫和只得静候在殿外。 望见雨雾下南薰殿的匾额,凉悠悠的雨丝斜在后颈,韫和打了一个哆嗦。 走了这么远的路,脚腕隐隐作痛,一条腿酸胀发软,她俯身捏着小腿,既委屈,又忿忿。她想不明白,自己何时开罪了荥阳公主,为什么才刚见面的人要当猴一样耍她。 所幸等待的时间并没有想象中的久,一列趋行的皂衣吏从宫道一头走到宫道尽头,一个内监就出来寻她了。 内侍拱着袖子问她:“可是史国府的女公子?” 韫和还未曾弄清眼前状况,犹疑了一瞬才回道:“我是。” 内侍的眼神顿时变得极为古怪,“请随小人来。” 内侍一路遮遮掩掩地审视她,韫和轻轻蹙了眉头,脚下步伐略快起来。她实在厌恶这种莫名其妙的打量,就如同厌恶这座没有半点人情味的宫城一样。 殿上聚集了好些女官和命妇,分作两拨,垂手敛色地站在东西两壁。从韫和进来的那一刻,所有视线都扫在她的身上,她每经过一处,那些人就会投来一种或探究或惊奇的目光。 顶着炙热的视线,韫和走到珠帘后,又在内侍引导下继续往内殿深处去。 女眷们顿时交头接耳,不知谁那么胆大,在人群中阴阳怪气地说道:“赵家人也是不要命了,竟敢娶逆臣之女。” 内殿不胜明亮,门窗更是拢得严丝合缝,博山炉里香料燃烧的气味沉郁浓烈,将本就阴暗的氛围压抑到极致。 在错落有致的几座连枝青铜灯的掩映下,数名年长的宫妇高髻修鬓,敛声枯坐。 有面生的,也有韫和认识的,但看着都变了模样,不是最初的模样。 韫和跪在最末,偷偷抬眼,不经意地朝前看了两眼,梁国皇帝扶额坐在一张长案后,眉间挤了几道深深的褶子。他也已经垂垂老矣,曾经有力的臂弯如今是“美人玉臂千人枕”,怕是弓马早已废弛。 他是个失败的帝王,君臣c父子c夫妻c翁婿所能想到的所有关系,最终都以决惨淡作为收场,人心尽失。 看着可怜,但想想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又不思悔改,从一开始就不值得同情。 大概睹人思人,记忆仿佛开闸泄洪,轻而易举地侵占了韫和所有的思绪,她怕自己抑制不住压制已久的恨意,敛首屏息,悄声匿在一众低阶女官中。 即便是这样的不动声色,还是被人提出来。 要带韫和走的是皇后身边的承御女官沉瑛,沉瑛没有提到任何有关她身份信息的字眼,只对梁帝道:“是长公主府中的女眷,女君指明要见。” 从晨间开始,皇后不停地召见朝臣女眷,片刻未歇,大有要在清醒之际办好身后事的意思。 右昭仪对此惶惶不安,但在梁帝看来不过是将死之人一次无畏的垂死挣扎,能掀起什么风浪,对此毫不在意。 梁帝不做他想,连人都懒得看一眼,挥手让沉瑛带走。 韫和不禁纳罕,帝后感情破裂尽人皆知,这种时候不该是控制皇后最好的时机吗?皇帝为什么还要大张旗鼓地为她召见重臣家眷? 宫里的路数对于置身局外的韫和而言,犹如雾里观花,怎么看都看不真切。 “女郎是不是觉得匪夷所思?”沉瑛从前面传来的声音像倾泻的雨一样虚无缥缈。 韫和讶然,“是不是宫里的人都具备看穿人心的本事?”说完这一句,她自己倒先笑了。 沉瑛侧了半张脸,恭然道:“宫中路径复杂,女郎这边请。” 韫和点头,移开视线,意外地看见跟来的永晋。 看来长公主早已到了。她沉默地握了握袖子,视线又落向漫天雨雾。 稍候之际,内侍趋步入内,隔着珠帘通禀:“女君,史家女郎叩拜,是否传见?” 杜皇后从一阵咳嗽中缓过来,疑是听错,“哪一个史家?” “是史国府先太尉的女郎。” 杜皇后陡然一震,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长公主沘阳,目光带了几分质问之意。 她只说是身边的侄女,竟不想是迦南之女。她是什么意思? 宫人早已屏退宫外,沘阳也就直言,“女君曾有意为东宫聘史女,无奈太尉再三婉拒,女君始终未能如意,便是史家后来落难,大势已去,女君依旧初心未改。臣妾不明,若说为迦南之情,略说得过去,若说为权,朝堂上任选一二,谁不比今日史府。是以臣妾猜测,女君可是因周国公之故至今仍抱有联姻的念头?” 杜皇后被说中心事,脸上顿时白如绢纸,“太子另有良配,长主这是凭空猜测。” “周国公威望极高,又是朝中唯一功成身退的元老,他振臂一呼,万千响应,足以与朱党抗礼” 杜皇后从中打断,“史女已配宋国公为妻,我何苦要自断后路,与赵家过不去。” 沘阳嘲讽地一笑,“但愿如此。太子婚事臣妾本不该置喙,但臣妾有一言,望女君悉听斟酌。” “迦南唯剩此女,视若明珠,女君若应诺来日不动她的心思,沘阳自当竭尽所能保太子无虞。”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杜皇后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眼眶略红道:“沘阳,你变了。” 沘阳不置可否,冷冷地勾起嘴唇,“臣妾暂且回避。” 随即缓缓起身,敛衣向她拜了拜,径直退入屏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15章 杜皇后闭目,将心头的那口郁气艰难咽下,沉瑛已经把人引到帘下,柔声请示。 皇后重新张开眼,循着沉瑛隔了朦胧的帷幔看去,女子倩丽的身影模糊地映在大帐上,宽衣大袖,发髻如云,妇人的妆扮累在身量不足的少女身上显得过于沉重。 突兀响起的禁步玎玲盈了一室,皇后莫名地深敛了呼吸,注视来人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最终停在帐外一臂之远。 韫和自小受过一点宫掖礼节的教导,她从容跪下,稽首在地,“儿家拜见女君。” 杜皇后恍惚,她遥遥而来的一幕恍若故人,一时间竟不知是迦南,还是迦南之女。 那还是二十多年前,她和皇帝大婚,她初入宫闱,执掌凤印,也是张悬着这样一幅垂帐,入主中宫的她端坐在精雕细琢的凤榻上,翠冠翟衣,威仪棣棣,接受诸宫命妇的拜谒。 彼时迦南公主尚待字闺中,盈盈下拜,朱唇轻启,声如黄莺出谷,“儿家拜见殿下。” “迦南。”皇后不禁脱口而出。 “女君,这是史府的女公子。”女官从旁提醒。 皇后这才把人的模样清晰望入眼底,她稳了稳心神,摇手示意,“女郎请近前来。” 恍惚中握了一双柔荑,顺着这双柔若无骨的手细细打量,生出无限感叹。后宫这美人窝里,她见过的标志人物不少,右昭仪与方婕妤不啻后闱的并蒂芙蓉,婕妤清丽脱俗,昭仪妩媚多娇,但在她眼里,都及不上眼前这位的半分可爱。 她就像初生的花苞,娇憨灵动,眸子里有神c有情,看着端庄大方,却又带了小女儿的促狭和任性。 杜皇后突然记起来,她的闺名叫韫和。韫,是藏弓之意。 当时太尉功高盖主,为梁帝猜忌,太尉为打消疑虑,为女取此名以明心志。却不想,梁帝始终心存忌惮,容不下这良臣儒将。 杜皇后动容,“你最肖你的母亲。” 皇后的手些微凉意,身上是久病之人带的药香。韫和熟悉这种气味,打她儿时起,杜皇后就是泡在药罐子的丽人。 杜皇后又咳喘起来,咳嗽持续剧烈,似乎是难以匀气调整,脸色差到极致。韫和偷偷望了一眼,青紫泛着红,红里透着灰白。 这样的咳病几乎要咳出心血,治愈的可能性为零。尤其寝殿还充满潮气,对病人十分不利。按理,太医宫人不应该犯这样常识性的错误 “女君务必保重。”韫和与她虽已无儿时的情分,但关心是真,场面话也是真。 “我会保重。”皇后抿住发白的唇,含泪看着她,“你还小的时候,你母亲迦南常带你进宫来。她如今可还好?” 不好,吃尽苦头的母亲怎么会好。然宫里的人听惯了吉言,这样的话自是不能说,韫和又不愿说违心的话,只能违心地点头,“母亲本要同儿家一同回返京师,但路途颠簸难行,母亲体力不济,便搁置了回京的决定。” “如此,还是身子要紧。”皇后察觉到韫和的局促,并不戳破,只和她讲一些陈年旧事。 即便史家已经失势,和梁室关系僵持,太子妃的人选她还是最属意史女。为此杜皇后遗憾了好多年,直至今日见到韫和,又万分庆幸,这样玲珑乖觉的孩子不该因为她的偏执陨落在宫阙高墙内。 皇后的注视太过热烈,韫和深感不适,她维持着表面的敬畏,又要抑住内心对皇后的惧意。 杜皇后仍旧捏着她手,轻托在掌上,一颗朱砂痣清晰地映入眼帘。 “手握乾坤,这颗痣长得真好。”杜皇后轻叹,听不出是叙家常还是别有深意。 韫和始终垂着眼,但骨子里的随性又使她掀起眼皮,窥探着皇后的脸色和举动。 进宫前长公主对她再三嘱托,皇后性子虽好,但宫里行走仍不能错半步。因此她收敛起素日里的娇纵任性,处处谨慎。 皇后抚着朱砂痣看了良久,神情看似随意,言辞却毫不留情,“女郎这样的人物屈于公侯中馈未免可惜,何不再醮他人,行生杀予夺c遮天之权。” 何人能行这样的权力,不言而喻。 “女君!”韫和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锢住她的那只手竟牢如铁钳,纹丝不动,一时竟让人忘记她是命不久矣之人。 冷汗沿着后颈簌簌淌下,韫和挣扎着匍匐在地上,“女君明鉴,儿家职在赵家供膳,并无再醮的非分之想。倘有不敬之处,万望皇后开恩责罚。” “你做的很好了,身为皇后也不可以随意责难他人。”杜皇后卸了力道,揉着她柔软的指腹,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她随口一个玩笑。 韫和松了一口气,然而突如其来的温情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皇后贤良淑德的外表下终究是一颗捉摸不透的心。 杜皇后压低身体,用枯瘦如柴的手指抬起韫和泛白的脸,使韫和清晰地看见她眼里浑浊的瞳仁。 “周国公给你的东西,不要落在任何人手里。”她声音极低,落在韫和耳里却异常利落。 韫和咀嚼皇后的这句话,百思不得其解,祖父根本没有给过她任何东西,何来这样的说法? 皇后不知道她心中的疑虑,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女郎若是得闲,常来陪我说说话吧。” 韫和如蒙大赦,叩谢退出寝殿,才发觉大殿上无一宫人,连先前引路的那名女官也只侯在外殿庑廊。 南熏殿女官送韫和出来,永晋给她系上莲蓬衣,主仆一前一后离开皇后居所。 韫和讲起殿上的一幕,永晋听了不住皱眉,“帝后嫌隙已深,妃嫔之间不睦,与皇后走太近不利娘子。” 殿上险象环生,韫和也感到烦闷,“我宁愿呆在府里。” 永晋敛着眉眼笑道:“娘子在皇后宫快忍不住了,不出府岂不闷坏了。” 韫和奇道:“你怎么知道?” “娘子出来时明显松了一口气。” 韫和皱成一团的五官舒展开,正要说话,永晋扯了下她的袖摆,试图将人拖至回廊边缘。 原来空荡荡的长廊上,一个年轻男人急风骤雨般地朝她这方跑来,身后追着一群狼狈不堪的内侍。 韫和一避再避,还是被撞到肩部掀了一个趔趄,整个身体跌撞到廊柱上,后背骨骼一阵钝痛。 韫和站稳了,懊恼地扑打着被碰乱的袖子,永晋也弯下腰替她整理结带。 那人倒是愈来愈远,连头也没回一个,韫和气得直撇嘴,“毛手毛脚的,一看就是不学无术走马斗犬的纨绔。” 永晋扶正了她头上的钗环,“外臣进不得宫禁,看年纪应是太子无疑。” 韫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16章 沉云散去,下了大半日的雨终于肯停了,正是方便出行的时候,长公主却走不了。 皇后宫中的大长秋来传话,“公主代皇后见宗正卿,有要事相商。” 沘阳长公主的滞留,貌似和太子娶妇一事有关。既然涉及宗室,事情就有些庞杂多变。 韫和无车出宫,永晋又被卢嬷嬷临时唤去,她四处转了转,辗转回到了原来的便殿。 便殿常年空置,宫人会定期过来清扫一次,韫和和长公主暂歇了一次,走后殿内一片空寂,半个人影也不见。 韫和坐了片刻,腹中饥肠辘辘,宫人不知如何探知到她的动向,送来一盒吃食,才避免了挨饿的窘迫。 饿急的韫和吃完已经半冷的午食,餍足地趴在窗下,看青瓦滴水,落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 白日积蓄的疲乏一股脑窜了上来,她昏昏然地寻到卧寝,倒塌就迷糊地睡了过去。 天渐渐黯下来,禁中的宫人和往常一样重复着各自的活,坊肆在急促的钲音中陆续关闭店门,城郭人家也纷纷掌灯。 一切都井然有序,然而蛰伏在无尽黑夜中的猛兽已然睁开了贪婪的眼睛。 韫和是从混乱得一塌糊涂的梦境惊醒的,淋湿后的秋夜虫鸣不断,短暂的鸣声过后是一片诡异到头皮发麻的阗静。 只是虫鸣嚒?好像不仅仅是,她分明听到了一声嘶喊,就在离此地不远的梧桐林方向。 韫和捂了捂汗湿的额头,摸索着下榻。 廊檐下的灯晃起来,又缓缓停下,无数人从殿门前跑过去,纷乱而嘈杂。 韫和循着光影找到出口,推门走出来,宫女,内监,还有守卫宫廷的禁卫,全都朝着一个幽暗的方向聚拢。 “抓到啦?!” “是不是那个人?” “一定是,触怒昭仪还会有好果子吃嘛。” “我们也过去看看。”一个宫女拉着另一个宫女,两个人涌入看热闹的大军。 接连不断的宫灯将黑压压的路照得亮如白昼,韫和跟着人群走,推搡的宫女压着她单薄的身体,几乎是夹带着把她推搡到最前的位置。 平日僻静的梧桐小径今夜甚是闹热,男男女女都聚了来,到了同一个地方又都叫嚷着退回来,惊惶着往来时的方向跑。 韫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到一个内侍瘫坐在地上,下裳泅出一片浓重的水迹,他蹬着软腿拼命地想要逃走,嘴里嚷叫着,“杀人了,杀人了。” 还有一个宫女扶着树干大肆呕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不过半盏茶的光景,原本蜂拥而至的宫人顿如鸟兽散,灯笼鞋履挤掉了一地。 只有不怕事的人站在一颗繁茂的桐树下,一壁仰着头,一壁面色不改道:“是蓄意杀害的吧,谁上吊双脚会离地如此高。” 那人冷静地分析完案发经过,又有人询问是否报案,一片混乱。 昏昧的桐树林,又是入夜时分,用一根白绢吊一个人是很醒目的,很有恐怖的气氛,也很有震慑恫吓的意味。 韫和在看见的那一刹那,喉咙里发出一声嗡鸣,她下意识地后退,脊背狠狠地顶到一颗粗壮的树干上,她惊了一跳,脑袋里空白,双腿软得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力。 分明怕到极致,眼睛还是不受控制地往那里看。吊在桐树上的是个死透的内监,脑袋和四肢软趴趴地垂向地面,整个人像一只挂在风里的灯笼,荡来飘去,没有半分尊严可言。 “你们快看这里!”有人把灯举高了,光把那张脸的细节照的一清二楚。 死者的脸绘以夸张的傩面,从发际线到脖子以下都涂满了油漆颜色,为临死时本已扭曲挣扎的面孔又增添了鬼魅般的狰狞。 一瞬间,大家仿佛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慑住,每个人的表情由迟疑逐渐转为同样的惊骇。 “鬼面刀士。”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听到这个名号都不约而同地退散开。 韫和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感觉到胸腔里反涌的迹象,她抓住粗粝的树皮,摸下一块撕碎的布,织绣的纹路意外的熟悉,她用手指触摸就已经知道了来源。 族人逃亡的路上,不散的阴魂——飞枭营。 韫和顷刻间失去了判断,好不容易站起来,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一只潮湿的大手无声无息地从肩后伸过来,放在她的脖子上。 如同冰冷的毒蛇,在猎物浑然不觉的时候已经掌握命门,然后迅速地收紧,让你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机会。 她的脖子像鹄鸟一样纤细易折,稍稍拧一下就会利落地断掉,然而那只手只是掐住下颌,锁死了发声的部位。韫和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关键的呼救,喉咙堵满了窒息的味道。 她被粗暴地拖行,朝一个没有人迹的幽暗深处。钗环掉在地上,反抗的足印一路随行,她眼睁睁地看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变成一个光亮的点,意识开始模糊 宫廷死一两人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桩案子太离奇,又涉及鬼面刀士,因此惊动了光禄勋。 当殿庐里的留直官员并几名属官匆忙赶到案发地时,尸体已被解下,松开白绢的脖子有一道极细的刀痕,血水汩汩冒出。毫无疑问,是蓄意谋杀。 死者是后妃宫中负责洒扫的内侍。 确定了死者的身份,永晋两腿发软,差点跪了下去,稳了稳心神,打算再去别处寻一寻娘子,万一她只是贪玩迷了路呢。 他惶然四看,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忽然有人举高了灯,把一件玉步摇摊在手掌,对着光打量。 永晋眸光微闪,一把夺过,将人用力按在树上,“谁给你的?” 他的动作太快,下手也重,把人吓得不轻,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捡捡的,就在刚才,硌在我的鞋底。” 禁卫闻声围了过来,纷纷拔刀指向永晋,冲他大声喊话,要求放人。 这时人群涌动,自发地让出一条路径,沘阳长公主从容而出,平静地扫了众人一眼,禁卫们犹豫片刻,总算知道收起兵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17章 长公主淡淡开口,“永晋,犀娘人在哪儿?” 永晋放开人,手捧玉步摇呈递到长公主面前,“这是娘子今日入宫所戴步摇。” 长公主皱了下眉头,“宫里有人在眼皮底下杀人犯事,陛下定然不知。” 她轻瞥了一眼光禄勋,话锋陡转,“胆敢蒙蔽圣听,如若陛下得知,今夜司职之人不知该当何罪!” 陛下若得知,就不仅仅是杀头了。光禄勋吓出一身汗,向属下吏员递去眼色,吏员会意,赶紧打了灯去附近勘查。 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禀告,前方发现了被拖行的痕迹,“看足迹尺寸应该是女子。” 长公主断定韫和遭遇了不测,眼里蕴起雷雨怒海,一贯淡漠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不过这种怒火对光禄勋等人并不奏效,长公主无势,众人表面尊敬,背后敷衍。唯一能让他们感到心悸的,只有拿捏他们性命的人。 沘阳长公主对此十分清楚,她把玉步摇用力嵌入掌心,冷冷地瞪了光禄勋一眼,吩咐随从即刻出宫。 仅一个时辰宫内就相继发生了两件案子,且没有任何头绪,作为宿卫之臣,护卫宫殿安危的光禄勋急得两股颤颤,不敢再有片刻的怠慢,逐级上报上去,请求严查城门出入人员。 回来和值宿的同僚陈述了事件的经过,满头都是汗,不知是殿内过于闷热,还是玩忽职守弄出了两件案子吓的。 “死了一个人有什么好看的,这下倒好,一桩案子愣是弄出两桩。”光禄勋摸了摸项上人头,只觉长得不够牢靠。 同僚神神秘秘地看了看窗外,问道:“你知道丢的人是谁吗?” 光禄勋嗤笑,“不就是长公主身边的人?有甚大惊小怪。” 同僚不出声,只比了一个嘴形,光禄勋倒抽一口气,急急忙忙爬起来找鞋穿。 “都这会了还上哪去?” “别问了,我他娘的脑袋瓜都快保不住了。” 光禄勋胡乱地往脚上套鞋,穿好鞋往外走,又回头问他,“宵禁什么人能出城?” “死者为大,自然是死人了。” 听到这话,光禄勋有如醍醐灌顶般,窜出殿庐径直往宫门奔去。 从昏迷中醒转的时候,韫和已经出了城,她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里面,四四方方的,一会上一会下,胃里翻江倒海地搅动。 像是走在满是石头的地方,她入京时熟悉过地形,猜测可能是京郊的河滩。 韫和手脚被牢牢捆住,嘴里塞了木衔,她试着发声,仅能发出“唔唔”的叫声。 这时外面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出城了,把人带出来吧。” 驾车的是个大块头,他勒停了马,蹦下木车,一边解绳子一边抱怨,“贼他娘的累,老子第一次杀个人还得累死累活找地。” 刀把绳子齐整地砍开,大块头嘿嘿一笑,拍着棺材板,“哥哥,搭把手。” 两人合力掀了盖子,大块头往里凑了一眼,“嗬,这小娘们睡的倒舒坦。” 哑嗓子皱着眉说了一句“闭嘴”,把人扛到肩上,颠了颠,险些把韫和肚子里的饭食颠腾出来。 大块头悻悻然地闭了嘴,弃了棺材,只牵了马走。 夜黑风高,两人高一脚低一脚,穿过大雾,信心十足地拐进锋利如刃的芭茅林,全然不知他们的性命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 或许人在遭难前真的会有某种征兆,譬如眼皮跳。大块头的眼睛就跳了很久,他搓着眼皮,疑神疑鬼地回头看方才走过的路。 一望无垠的河滩上,壮阔如海的芭茅铺天盖地地压向他们,几乎要将人吞噬淹没。 大块头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身上没有一处不冷。他以前干了不少杀人越货的勾当,本来就心虚不已,现在走在夜路上,看什么都觉得有怪异。 “等等我呀。” 他牵马快跑两步追上同伴,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不甘寂寞地说:“这地方怪瘆人的,方圆几十里都没见人家。” 一路走来,沙哑嗓子的大汉实在是厌透了他这张废话连篇的嘴,“不想死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闭嘴。” 大块头爽快地摇摇头,“闭嘴也行,除非把你的酒给我喝两口。”跟一个嘴里只知道杀人二字的人做事他已经很烦躁了,还不许人家说话,岂不无聊死了。 为了堵上叽叽喳喳的嘴,哑嗓子爽快地扯下腰上的宝贝酒囊,朝大块头丢过去,“别来烦我。” 大块头笑嘻嘻地接住酒囊,拔了塞子猛灌两口,身上温度骤升,壮了几分胆,他搓了搓手,终于没有再说一句话。 酒可以御寒,即便不是冬天,初秋深夜里的寒意仍不可小觑。 雨露润湿了衣衫,凉意一丝丝地钻入肌肤,韫和止不住地发颤。因为冷,也因为前方未知的恐惧。 她虽然长在山里,但不曾吃苦,现在落了难,一点办法也想不出,只能装作昏死的状态,走一步算一步。 不过实在太冷了,夜风裹着雨刮进衣领,耳朵鼻腔全是呛人的冷气,刀子似的芭茅叶一刀一刀地割在脸上,脖子上,韫和疼得眼泪哗啦一下就掉出来。 哑嗓子忽然停了脚,大块头问:“怎么了?” 哑嗓子一言不发,眉心蹙成一座小山。 大块头望了望行为怪异的同伴,又朝四周望了望,乍然听到老鸹的叫声。 怎么不走了。韫和纳闷地睁开眼睛,下一瞬就被掀下马背摔在满是石头的河滩上,脊背腰腹火辣辣地疼,延伸至四肢百骸,好像要断了。 “哟呵,小娘子挺会偷懒的呀,可把爷俩累瘫了。”大块头俯身把人拎起来,一点也不温柔。 在他眼里,韫和大概和死人没两样了吧。 推搡着韫和走了两步,大块头兴起道:“小娘子既是公主府的人,必然用心调教过了。我看这路上怪无趣的,不如松了衔,让小娘子唱上两句解解乏闷。” 哑嗓子冷冷一笑,依旧是那把粗哑难听的声音,“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活腻了吧。” 说罢抢过绳子,把一端牵在手里,赶牲畜似的赶着韫和走。韫和舌头已经麻木,动一动都困难,她羞愤地盯着两个人,以眼神控诉他们的罪恶行径。 哑嗓子对此视而不见,只催促道:“宫里的人应该找过来了,要尽快把人交到他们手里。” “前面就是白猿渡了吧。”大块头一改方才的散漫,蹙着眉头,“他真的会放过我们?” “不知道。” 韫和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却感受到此时此刻这两个人非比寻常的压抑。 夜色很浓,河流和山野俱都掩映在弥漫的雨雾中,宿在树梢的夜鸦停止了啼叫,好奇地打量着一行三人,又偏着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另一支人马。 那支人马在芭茅林的尽头,有两个火把,很容易看到。 他们像是等了很久,因为地上有个即将燃烧殆尽的火堆。 哑嗓子伸手拦了下大块头,缓缓拔出腰际的刀。大块头意识到情况有变,也跟着拔刀防卫。 对面的人马冒出一个人,那人拍了拍衣裳,朝前走了几步,“是自己放人呢,还是让我来帮你们一把?” “你们也想要她?”哑嗓子眯了眯眼,把刀架到韫和的颈后,韫和吓了一跳,绷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那个人笑了一声,怀抱着手臂,饶有趣味地反问一句:“你以为呢?”大晚上的在河滩吹冷风很好玩吗? 哑嗓子把刀往下压了几分,“你要我就给,有那样便宜的事。” 那人抚掌大笑,扭头对另一人道:“公澶,他们不放。” “把人放了,兴许我还会考虑你的死法。” 三个人都惊了一下,说话的不是先前的人,这个男人从容镇定,不急不缓,声音很轻,但很有震慑力。他好像有十足的把握,又好像根本没把他们几个人的生死放在眼里。 在两个人惊疑不定时,男人落蹬下了马,闲庭信步地走了过来。 分明那样随意,连脸上是何表情都看不清,却有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两个人不由地屏住了呼吸,押着韫和步步后退。 他们手上的力度很大,韫和的肩被抓得很疼,秀美的脸痛苦地皱着,嘴里“唔唔”地叫。 “想好了没有?嗯?”他停下来不再向前,而是抬起一只手。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无数弓箭对准了他们,只要一声令下,如蝗箭矢就会脱弦而来,将他们射成马蜂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