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之后(科举)》 1.夏至到了 “夏至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 ——礼记 夏至来临,北方的田间,还没有南方那么湿热难捱,清晨的一场雨更是让空气变得清爽怡人,微风中带着丝丝缕缕新收割的麦子的芳香。 村子另一边的果园里,春日枝头上的层叠的莹白的花朵早已纷纷飘落。如今油绿而茂密的叶子下面,已经一个挨一个的长满了幼嫩的果实。 田埂后面,在郁郁葱葱的树木掩映中,露出了一间间整齐的白墙灰瓦的乡间村舍,这就是沂源村的人们居住的地方了。 夏至是农忙时节,家里留下来的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和孩子。只有村东头一家大院子里,隐隐传出了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少年声音。 “夏至一阴生,是以天时渐短;冬至一阳生,是以日晷初长。冬至到而葭灰飞,立秋至而梧叶落” 这是一间青石板铺砌的宽敞的四合院落,围着院子的是三间大屋,坐北朝南的正屋和一东一西两间侧屋。 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道:“茗儿,哥哥在变声,不能用嗓过度,明日我再给你读,好么?” 一个有点瘦弱的少年半躺在一张竹榻上,拿着一本有些泛黄的棉纸线装书,在手里轻轻翻动着。他旁边的杌子上坐着一个挽着双垂鬟髻,穿着蓝色粗布袄裙的小女孩儿。这小女孩儿的声音十分清脆好听,长得更是让人眼前一亮——两道弯弯的柳眉,一双黑白分明,灵动的大眼睛——仍然带着孩子的童真可爱,却已经有了几分少女的娇美。 她好奇地问道:“哥哥,什么叫变声?” 这少年大概十四五岁年纪,听见自己妹妹的问话,他想了一会儿,道:“就是呃哥哥现在长大,所以声音也会有所改变,再过一段时间,哥哥就是成年人了。” 女孩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自从两个月前生了一场病之后,她哥哥陆钧的性子好像变了很多。现在,哥哥对她好像格外有耐心,平时也不再乱发脾气,在她眼里,哥哥最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难道这就是什么“变声”的原因?女孩儿虽然心里有点奇怪,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哥哥身体一直不太好,因此,她绝不敢让他太过劳累。听见少年又轻轻的咳嗽了几声,她忙道:“哥哥,我去给你倒水。” 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往里屋去了,陆钧把那卷书放到一边,微微的叹了口气。 陆钧原本是一个在首都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的,二十五岁的普通人。他从小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可他一直很勤奋认真,努力学习,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又继续用功,通过了公务员的考试,成了一名小小的公务员,这才过上了比较稳定的生活。 年初的时候,他听说自己原先生活的孤儿院需要志愿者,于是,他向领导请了十几天的假,打算回去帮帮忙。可是赶夜路时天降暴雨,他所乘坐的大巴就这么在雨里翻了车。 当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现代社会里的那个陆钧了。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朝代,成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这个朝代叫做大魏,并非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个王朝。大魏已经传了近百余年,眼下风调雨顺,四海升平,百姓们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如今,陆钧早已从穿越的惊讶和不安中恢复,渐渐地接受了自己穿越到了古代这个现实。穿越前,他就是个踏踏实实,尽一切可能把日子过好的人。既然老天把他送到了这里,他也要努力的好好生活下去。 陆钧站起身来,走到屋外,此时阳光还不是特别强烈,透过院中那棵高大的枣树密密的绿叶,闪亮的光斑撒满了整个小院。 陆钧在院中站定,开始他每天的功课:打太极拳。从小的成长经历,让他对一个健康的身体的重要性深信不疑。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穿越到了一具不那么健康的身体里。 总而言之,每年一到春天,他就会眼睛红肿,不停的打喷嚏,头晕脑胀,几乎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情况随着天气变热会好一些,但症状还是不会完全消失。 这时,陆钧的母亲赵氏和妹妹陆茗都走了出来,倚在门口看着他。赵氏是个脸色苍白的中年妇人,她也和陆钧一样,动不动就咳喘不停。因此,每年大部分时间,他们这一家三口只能呆在乡下。 然而奇怪的是,每次他们离开洛陵县的陆宅,来到沂源村,这些症状就全都消失了。 陆钧直觉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根据他现代的认知,他和赵氏的这种“病”,很像是对某种东西产生了过敏。而至于这过敏源是什么,怕是只有等他回到洛陵县,才能再去慢慢找寻这个问题的答案。 同时,通过每天打太极拳,规律自己的生活和作息,偶尔从事简单的劳作,陆钧觉得自己的身体素质比刚来的时候提高了不少,呼吸也顺畅多了。 天慢慢变热,陆钧的头上出了一层薄汗,赵氏连忙下来用手中的帕子给他擦拭着,同时带着担忧的神色道:“钧儿别打拳了,歇一会儿吧。” 陆钧是赵氏那英年早逝的丈夫留下的唯一的儿子,赵氏对他十分疼爱。陆钧显然也深知这一点,他停下来笑着对赵氏道:“娘,你别担心。练这个对身体有好处,你没见最近我的病好多了么?” 赵氏确实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她还是放心不下,直到陆钧停了下来,她才转身进了正屋,只留下陆茗在院子里。谁知道,赵氏离开之后不久,院门外就响起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陆钧的小厮在院门口拦住了一个浓眉大眼,和陆钧年纪相仿,却比陆钧健壮许多的少年。那少年一把将陆家的小厮推开,带着几个穿着粗麻布短褐的乡间孩子闯进了院子。 他一进院就指着陆钧哈哈的笑道:“看那个病痨鬼,在瞎比划什么,莫不是抽风了罢!” 陆钧冷着脸站住了,陆茗却气愤的一步冲上前去,对他们喝道:“你们几个怎么这样说我哥哥!他不过是身子弱些,他没有病!” 那少年看见陆茗,眼珠一转,忽然换了一副面孔,笑着道:“哎,原来是茗儿,来,哥哥带你去河边钓鱼,不要整天呆在这院子里,和你这病鬼哥哥在一块儿。” 说罢,他就伸出了手,急匆匆的来拉陆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少年赌约 陆茗见这高大的少年笑嘻嘻的往自己跟前凑来,急忙躲到了陆钧的身后,探出个头来道:“我不跟你去!” 陆钧一直在那里稳稳地站着,没有动弹。但当待那少年到了近前,直接就要去扯陆茗的袖子的时候,陆钧轻轻往前一步,那少年一愣,却又见陆钧护着陆茗侧身一躲,贴着这少年的身子晃了过去,让他彻底扑了个空。 事出突然,这少年丝毫没想到一直木呆呆的陆钧怎么突然反应这么灵敏了,他没收住脚步,险些一头栽到在地上。 趁着这少年还没站稳,陆钧沉声道:“常晓成,你不去社学里读书,干什么又来我家捣乱?!” 常晓成是陆钧的大伯母常氏的弟弟常仲的儿子。和他同年,也是十四岁,比他大上几个月。常氏一家原本家境并不是特别宽裕,然而几年前,常仲考中了秀才,这下子整个常家摇身一变,成了沂源村的大户人家。常仲带着常晓成一家三口搬到了洛陵县,且把常晓成送到了县里的社学去读书。 常晓成方才差点跌倒,在他的一众跟班眼前面子大失,这让他既意外,又生气。他立住了,回过身来,恼羞成怒的嚷道:“社学?社学还是我爹出钱出面请的先生,我去不去,我爹都不管,那里轮到你个病鬼来管?!” 说罢,他又“哼”了一声,对陆钧道:“再说,就算我不去,我将来也照样进学,县里头社学的先生都夸我聪明” 常晓成这话不假,他的功课确实不错。他扫了一眼那些跟随着他的少年,乡下孩子入学晚,他们还处在开蒙的阶段,常晓成已经读完四书,开始读五经了。 其中一个孩子马上在旁道:“就是,晓成哥已经开始读什么礼礼仪了!” 常晓成拉下脸来,在那孩子头上“砰”的一敲,喝道:“你个笨蛋,那叫礼记!” 常晓成打量着陆钧,心想,他姑姑常氏防这二房防的像什么似的,可在他看来,陆钧身体差,算起来也没上过几天学,他还能有什么出息?不过,陆钧的妹妹陆茗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因此,这次他的姑姑让他爹到洛陵县来替她处理事情,他一听说陆茗也在沂源县,好说歹说的求着自己的爹让自己来这里也呆上几天。 陆钧早把他这点心思清清楚楚的看在了眼里,他转过身,低头对身后的陆茗道:“茗儿,到屋里陪着娘去。” 陆茗狠狠地瞪了常晓成一眼,转身进屋去了。常晓成不自觉的就想抬脚跟在陆茗后面,陆钧却一伸手,拦住了他,道:“晓成兄既然读了礼记,我能不能向常兄请教一二?” 常晓成见陆茗走了,原本懒得和陆钧罗嗦,但转念一想,陆钧今天和以往不大一样,要是不让他服个软,以后每次来找陆茗他都拦在自己跟前,那他还能见着陆茗几次?因此,他眼珠一转,在院子里寻了个木头杌子稳稳的坐了,道:“你问就问,少废话。我告诉你,别人向我请教,我都懒得搭理,看你是茗儿的哥哥,我才指点你几句。” 又道:“你要是真心想向我求教,以后我倒是可以常来给你讲讲书,毕竟你没上过几天社学,也挺可怜的。” 陆钧一听,就知道他想借机来骚扰陆茗,便道:“好啊,可是,你要是答不上来,平日里你就不要随便再来我家,否则,我就叫人去告诉你爹,说你来到这沂源县,就是为了逃避社学的功课,看看他怎么处置。” 常晓成根本不把陆钧放在眼里。于是,他当着众人的面,轻蔑的对陆钧道:“好啊好啊,如果我说的对,我想什么时候来,我就什么时候来,你不准拦着我,也不准在你娘,我爹还有我姑姑跟前胡说!” 陆钧点点头,道:“好。那你听着” 他在院子里站定了,道:“我昨天看见一句,是这么说的:‘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晓成兄,这可是礼记里第一篇,曲礼上里的句子,你肯定读过了吧。” 常晓成听了,“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当然读过,这是说” 他刚想回答,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礼记讲的就是礼节方面的一些礼仪典制,而曲礼则规定了很多细微处的行为规范。陆钧说的这两句是男女相处必须遵守的规矩:“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说的是男女之间,如果没有媒人往来提亲,就不应该知道对方的名字,而“非受币,不交不亲”,则说的是,即使是男方向女方提了亲,如果女方还没有接受财礼,双方就不应该有交往,更不会关系亲密。 常晓成咬牙切齿的瞪着陆钧,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他身后跟随他的这些少年都在社学里开过蒙,他要是照实回答,不就显得他这个秀才的儿子违背了礼数?可他要是胡说的话,只怕这些孩子们是不会信服的。 他正琢磨着怎么应对,只听陆钧又开口道:“对了,还有最开头那几句:‘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晓成兄也一并给我们解释解释吧。” 他话音刚落,常晓成后面就有个孩子道:“这有什么难的,别说是常大哥,我都知道——可不就是说,‘如果人们不遵守礼法,那就跟禽兽一样嘛!’” 他自以为替常晓成解围,谁知道常晓成马上跳了起来,抡起胳膊就给了他一巴掌,道:“谁让你在这里胡说?!原本是我们两个打赌,你回答了,这算是谁输谁赢?!” 说罢,他又心生一计,对陆钧道:“好了好了,比这个读书,没什么意思,不如这样,我原来打算去钓鱼的,你和我一起钓鱼去,谁钓的鱼多,就算谁赢了。” 他原本以为陆钧还要跟他再纠缠几句,让他解释第一句话,谁知道陆钧却爽快的回答道:“好,我和你去。” 说罢,陆钧便吩咐自己那一名在旁边瑟瑟发抖的小厮道:“去,取我钓鱼的东西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河边对钓 陆钧的小厮名叫安材,他比陆钧小了一岁,长得眉清目秀,也挺机灵。他听陆钧让他去拿钓鱼的东西,凑过来小声问道:“少爷前一阵子做的那些东西,都带上么?” 陆钧“嗯”了一声,安材便点了点头,跑到东边的侧屋里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个细细长长的竹竿,还拎了一个竹编的篮子走了出来。 常晓成看着安材手里那破竹竿不屑的撇了撇嘴,对他身后那几人道:“走,走,咱们到清河边上钓去!” 说罢,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陆钧,提高了声音,道:“陆少爷,你是县城里来的少爷,非要跟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比垂钓,输了可别像以前那样,哭哭闹闹的。” 对他们的奚落,陆钧只是付之一笑。原身长期以来身体不适,再加上父亲早逝,进学无望,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干点什么养活自己,因此自然性格不好。不过,现在这身体的主人换成了他陆钧,他是不会再这样自暴自弃下去了。 他们没走多远,就来到了一条水流有点浑浊的河边。这条河流过整个沂源村,因为卷带着两岸的泥沙,所以不太清澈,但名字却叫做清河。岸边上都是茂盛的水草树木,在河面上投下了片片阴影。陆钧抬头看去,对岸是成片整齐翠绿的农田,还能隐约瞧见在农田里忙碌的人们。 大雨过后,河水漫了上来,田地里的水却还在缓缓地流进这“清河”里。 从前的陆钧可能确实不懂钓鱼,可是现在的陆钧从小没少在孤儿院后面的河里钓鱼打发时间,他打量着眼前的清河,觉得这里河水流动,水草丰茂,应该是一个钓鲇鱼的好地方。 到了河边,跟着常晓成的孩子只剩下了两三个。毕竟这些人的父母大多都是农户,一家人省吃俭用交了束脩,可不是让他们到河边来钓鱼的。方才大部分人都是在去社学的路上,给常晓成造造声势,这会儿都已经转回到那座由土地庙改成的学堂读书去了。 常晓成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所以钓起鱼来他没什么优势,但是这不妨碍他和陆钧比试的勇气和他一定要从陆钧身上找回面子的决心。更何况,他还有几个帮手。其中两人很快就给他选了一块好地方,并且在他的指挥下,给他挖虫子去了。 陆钧却不慌不慢的看了看四周,最后指着岸边一棵粗壮的大柳树,对安材道:“走,我们去那里钓。” 安材一瞧,心想,少爷不是怕挨晒吧?不过,他也不敢多说话,跟着陆钧走了过去。 两人到了那里以后,陆钧让安材去挖虫子,他自己则从竹篮里掏出了两片削尖的小竹片,用麻线把它紧紧缠在一起,缠成一个十字型,然后,他把这竹片两端捏在一处,绑上安材挖来的虫子,再用细一点的麻线在下面绑好,就将这自制的鱼钩拴在了钓线的底端。 然后,他把另外一根竹子做的钓竿交给了安材,这根钓竿挂的是一个缝衣针敲弯之后做成的小巧的吊钩。安材接过来,忍不住道:“公子,这样小的钩,可钓不着什么大鱼。” 陆钧笑了笑,道:“你听我的,就在这坐着就成了。” 钓鱼最讲究心静,不能随便说话,否则就把鱼吓跑了。陆钧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看着对岸长势良好的农田和远处河道汇流附近一片片的果林,他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陆家从沂源村收上来的银子越来越少了。 在前朝,陆家是洛陵县的名门大户,然而,在经历了朝代更迭的混乱和萧条之后,陆家早已失去了以往的荣耀,有些族人便决定到别处谋生。“树挪死,人挪活”,离开洛陵的陆家人时来运转,日益兴盛。而留下来这一支却渐渐衰落下来。 祖上的产业传到陆钧的爷爷陆垠这一代,剩下了沂源村的三四百亩地,两处果园,还有洛陵县的一间绸缎铺子。听上去似乎家财颇丰,却因为陆垠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如今孙辈们都已经长大,家里人口众多,从去年开始,已经是入不敷出。 陆钧记得,陆家的地都是上等田地,他询问过来院子里帮工烧火做饭的村妇,每亩的收成好的时候能达到两、三石,也就是二三百升。这个朝代对于农民的税收并不是特别严苛,律例规定,官田亩税五升三合,民田减二升,为三升三合。陆家的地都是他们私人所有,自然算民田。二三百升的粮食官府只收三升多,剩下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两石大米可以卖一两银子,别的作物有的贵些,有的贱些,但总体上一亩地的收成至少要有一两白银。 若如此,一年只这些地,他们就应该有三百两银子入账。而实际上一切陆钧都是按最少计算,真正的收入应该远远大于这个数字。 还有果园,他虽然没有去过,但却听人说他们家的果树一直很能结果。然而,家中总是议论这些年来果园没有任何盈利,陆钧的爷爷陆垠甚至产生了把两个果园处理掉的念头。 想着这些事情,陆钧就好像入定了一样。他坐在那棵近一抱粗的大柳树下,任蝉鸣蛙叫声在四周响起,柳枝轻摆,拂过他的肩头,他仍是岿然不动。而常晓成心里没事,闲的难受,不住的东张西望,隔一会儿就站起来到处走走看看。 他自以为聪明,把钓竿插在了地上,嘱咐剩下那几人帮他盯着,而他一会儿跑到陆钧这边一趟,故作关切的询问陆钧这里有没有上鱼。 陆钧无奈的对他道:“晓成兄,你这样走来走去,不止是我钓不到鱼,你那里的鱼也被你吓跑了。” 谁知道,他话音刚落,常晓成的钓竿就抖动起来。 常晓成跳起来喊道:“上了!上鱼了!” 说罢,也不再管陆钧,冲过去指挥着那两人连忙把钓竿拉上来一瞧,饵已经不见了,但鱼却没钓着。 常晓成忿然道:“你们两个笨蛋怎么串的饵?!去,都给我挖虫子去!” 不一会儿,挂上了新鲜的虫子的鱼钩再次被扔了进去,这一回,那浮在水面上的鹅毛杆很快又开始往水里沉。 常晓成这就想提杆,那两人忙轻声道:“常大哥莫急,要等鱼儿咬死了,才能拉呢。” 常晓成只能耐住性子,等那两人说的鱼咬死钩的时机到来。谁知道那一抹白色在水上沉沉浮浮几次之后,彻底飘了上来,证明鱼又跑了。 常晓成这次勃然大怒,跳起来踢了其中一人一脚,大骂道:“你们这两个蠢才!” 另一个一直没有说话,脸色黝黑,眉目细长的少年道:“常大哥,这不怪他们两个,咱们的鱼钩都是鱼骨做的,太小太脆。这会儿河里的小鱼怕热,都伏下去了,咬钩的怕是大鱼,咱这小钩钩不住它。” 常晓成一听,急道:“那怎么办?!” 那少年道:“咱们钓不到,陆钧那病鬼也钓不到,大不了,下次再比!” 可就在这时,只听柳树那边传来了安材欣喜的叫声:“上鱼啦!” 常晓成眉头一皱,扔下自己的钓竿跑了过来。一看,只见安材兴高采烈的把自己的鱼竿甩了上来,上面挂着一尾很小的小白鱼。 那白鱼也就半个巴掌长,且是安材钓上来的。常晓成松了口气,嘲笑他道:“安材,你也就是瞎猫撞上条小傻鱼,哦对了,这么小的鱼,估计猫都懒得吃。” 安材不敢惹他,只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把鱼取了下来,要往河里扔。陆钧却止住了他,道:“等等,我正有用。” 常晓成已经走回去了,对那几人说起安材钓的鱼如何小,几人一阵大笑。已经准备结束这场无聊的赌局,在天气变热之前回去休息了。却听那边柳树下忽然传来了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前途未卜 常晓成大惊失色,转头一看,只见陆钧正和安材一起,齐心协力的抓着竹竿往上拉。河面上一尾又大又肥的黑鲇鱼扯着线在那里蹦着,却还是被两人拖了上来。 常晓成身后的几个少年面面相觑,道:“这真怪了,鲇鱼最不好钓,他怎的钓着了?” 这几人打心眼里想过去看看,却见常晓成“腾”的站起身,怒气冲冲的踱起步来。他乱转了半天之后,忽然停下,忿忿对那几人道:“我我方才和那病鬼赌的什么?!” 有一人马上答道:“哦,若是你输了,今后就不能随便去他家里。” 谁知,他的踊跃表现不但没有得到常晓成的嘉奖,反而让他挨了常晓成一个巴掌。常晓成一屁股坐在地上,沮丧的道:“我来这穷乡僻壤待着,不就是为了多见见茗儿么?若是不能随便去他家了,那我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陆钧,道:“这病鬼到底怎么回事,生了一场大病,人反而变精神了,人也聪明了许多。” 说罢,两眼只盯着陆钧手里那钓鱼的竿子,心里不知道到底陆钧做了什么手脚,要么就是运气实在太好,竟然钓到这么大一条鲇鱼。 他也有心去看个究竟,却磨不开面子,于是便把目光落在那细眉细眼的少年身上,对他道:“阿源,你最有主意,你帮我想想,怎么跟这病鬼和解,别让他天天拦着我去看茗儿。” 那叫“阿源”的还没开口,另一个孩子就道:“常大哥,你怕他作甚?他那里不过只有安材一个小厮,他娘又不管事,你想去,我们随你去就是了。” 常晓成马上“呸”了他一口,道:“你没瞧见他如今不一样了?!你不知道,自打我家搬去了县里头住,我那碎嘴的姑母三天两头就去我家里坐着,在我娘我爹跟前叨叨。我姑母最看不得我和他这二房扯上干系,若是他去我姑母那里告状,我姑母烦也要把我烦死。” 这时候,阿源抬起头来,开口道:“这姓陆的,确实是长进了不少。不过,常大哥你想,他要是真聪明了,哪会和常大哥你做对?咱们几个一块儿过去,把他那鱼竿子要来瞧瞧,他一得意,说不定这就请我们到他家吃饭,常大哥你不是又可以见着陆姑娘了么?” 常晓成一听,觉得很有道理,马上站起身来,准备屈尊降贵,去和陆钧说几句话,谁知道才一转身,就见陆钧身后跟着安材,安材手里提着那活蹦乱跳的鲇鱼,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了。 常晓成到底是少年心性,马上就被陆钧手里的鱼吸引了,他跑到陆钧身边,先是打量鱼,然后又打量鱼竿,没看出什么异样,又打量陆钧,最后眼珠转了转,在陆钧肩上一拍,道:“姓陆的,好,这次算你赢了。不过,钓鱼这事,多半凭的是运气。你要是真有能耐,再钓一条,我就服你。” 陆钧方才在那边眼看着常晓成和这几人围着商议,心中不禁也琢磨了起来:常晓成虽然平日里看上去很是顽劣,但倒是有一种天生的招人喜欢,让人信服的本事。重要的是,他心地并不坏,而且脑子还挺好使。沂源村里这些孩子,哪怕比他大的,都爱跟在他身后打转。他在洛陵县的社学里头读书,那里的孩子们很快又围在了他的四周,听他说说道道,任他指挥。 陆钧希望,自己能和这个常晓成做个朋友。不说别的,等他回到县里之后,他要赶紧去社学继续他的学业。在社学里,他以前凭着一股陆家人的傲气,独来独往,身体不好,课业又平常得很,可没少受欺负。以后若是能常晓成与他交好,他就可以不用整天和那些孩子们赌气,而是可以好好集中精力在读书上了。 往远里说,以后他们都有继续进学的机会,说不定还能再互相提携一把。 听了常晓成的话,陆钧嘴角微挑,开口道:“这有何难?不过,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我告诉你们我钓这鲇鱼的诀窍,咱们多钓几条,待会儿到我家去,叫张妈给咱们做‘茄子焖鲇鱼’,如何?” 常晓成几人一听,不由得个个食指大动,夏天的茄子本来就新鲜美味,再加上肥嫩的鲇鱼,那几个少年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安材笑呵呵的在常晓成身后道:“我们那儿的人都说‘鲇鱼配茄子,撑死老爷子’,今天跟少爷出来钓这一次鱼,可算是有口福了!” 常晓成更是面露喜色,他想吃鱼不假,但是一想到陆钧家里去,又有机会可以看到陆茗,他的心情就变得非常愉快,已经将方才打赌打输了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正在这时,却见对岸不远处有几个人沿着河堤越走越近,有个孩子眼尖,叫道:“常大哥,糟了,那不是你二叔么?!” 常晓成正在畅想和陆茗相见的场面,被这喊声吓了一跳,怒道:“瞎嚷嚷甚么!是我二叔又怎样,他有他的事要忙,哪里管的到我!” 陆钧也往那边看去,只见一个高高瘦瘦,不到三十岁的葛衣男子带着两个青袍箭袖的衙役模样的人,往果园那边走着。他心下一愣,想道:“莫非果园那里出了什么事情?” 那男子正是常晓成的二叔常伩,他自然也看见了河边举着钓竿的这几个少年,不过,他似乎行色匆匆,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常晓成也疑惑的盯着那方向瞅了一会儿,但他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对陆钧道:“哎,方才说到哪儿?哦!陆钧,你快来教教他们几个,多钓几条鲇鱼上来。你们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夏至!前几日有人送来一头小羯子羊到我家里”他抬手又重重一拍陆钧的肩膀,道:“待会儿我回家叫帮厨的切几斤羊肉,捎到你那里去。夏至哪里能不喝羊肉汤呢!” 孩子们欢呼雀跃,对陆钧的态度也大为改变,为了能吃到鲇鱼炖茄子,他们围在陆钧和安材周围,仔细询问起了钓鲇鱼的方法。 没过一会儿,几个孩子开始垂钓,常晓成不愿意做这些苦差事,自己跑到河岸树荫下歇着去了。陆钧见状,嘱咐了安材几句,走到常晓成身边坐下,和他闲聊起来。 常晓成瞅他一眼,嘟囔道:“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这大半个月没见着你,你五经也读了,还不知从哪里学了做这甚么十字鱼钩的本事” 说罢,他抓着陆钧使劲摇晃了两下,道:“你还是原先那个病呃陆钧么?” 陆钧道:“晓成兄你自己都说了,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我有这么点变化,哪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 听到这里,常晓成有点欲言又止的神色,道:“你你从前也不怎么去县里社学,将来,你还打算要走这举业么?我听姑母说,你们陆家这一辈兄弟中,总得有个学着打点家产的” 陆钧听了他这话,怔了一怔,不知道这是常氏的想法,还是他爷爷陆垠的主意。又或者,是一件大人们心照不宣,已经商量好了的事。 虽然他的父亲在家中排行第二,但他却是陆家孙辈里年纪最大的男孩。他今年十四,根据大魏朝的规定,男子年十六岁为成丁,开始服役,到六十岁方才可以免役。他马上就要到了这个该服徭役的年纪。如今朝廷实行的是“均徭法”,根据税粮人丁多寡来给每家每户摊派杂役。丁粮多的人家编的差也会重一些。 如今朝廷还有规定,这均徭可分力差和银差,力差必须亲身充役,而银差则可以缴银雇人代役。但是陆钧估计无论是银差还是力差,对于他来说都是个很难以解决的问题。 除此之外,在进学的路上,十六岁左右也是一个分水岭。开朝时候因为人才凋零,皇上下令开办社学,且希望“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皆入社学”。当今虽然这个入社学的年龄范围上限从十五岁扩展到了二十岁弱冠之年,但现实中的情况是,十五岁以上还在社学读书的,并不是特别的多。 到了十五六岁,若是从小开始以举业为目标的孩子,就基本上应该通读了四书五经,可以开始学习制义——也就是如何写八股文,然后去试着考一考县试。 而若是天资不是那么好,或者是开蒙晚的孩子呢?这个时候,就该开始考虑自己以后的出路问题了。毕竟集全家之力去培养一个不事生产的读书人是很困难的,都到了服丁役的年纪,若是做官无望,现在开始学个手艺,或者是谋些其他的出路,还是来得及的。 陆钧琢磨着,若是常晓成说的话真是出自他大伯母常氏那里,那么回去以后,很有可能他的学也上不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大魏选官 陆钧低头想了想,道:“我自是想试一试科考的。不过这几年家里的日子艰难了些,三叔、四叔家的孩子们都大了,都到了开蒙入学的年纪;我和你表弟陆锦又皆是十四,快成丁了,到时候要服徭役,怕是两个人只能有一个读的下来。待我回去后,看爷爷怎么说罢。” 常晓成一听,不屑的道:“我姑姑把陆锦宠的,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恨不能骑到我头上来,从前嘛,你虽然脾气坏了点,但也比他识得好歹。” 陆钧自然明白这点。当年他的大伯母常氏一连生了三个女儿,陆老爷子年近半百,还没抱上孙子。因这兖州人整日都说“养儿人家热腾腾,养女人家冷清清”,他心里难免着急,平日言谈里也都是些羡慕人家孙子的话。 常氏听的心中不快,终于怀了第四个孩子的时候,却赶上陆钧的母亲赵氏也怀了孕。当时都说常氏这一个肯定又是女孩儿,因此一家人都小心照顾着他母亲赵氏,对常氏多少有所忽略。 常氏本就是个十分好强的人,心里憋了一股气,求天求地终于生下一个男孩,就是他的堂弟陆锦。 可惜这时赵氏已经生下陆钧一月,长孙的名分陆锦又没捞着。常氏这火没处撒,从那往后就一直和他们这二房作对。 三房四房在一旁看着热闹,时不时也跳出来添柴加薪。如今陆家如此不振,只怕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几房一直都在互相争斗,根本就没有振兴整个家族的心思,还不如那原本贫寒些,却齐心协力好好过日子的小户人家。 陆钧摇摇头,道:“算了,不说这些。我方才见你二叔带着衙役去了果园那边,你可知道他们去做什么吗?” 常晓成抬起一条胳膊揽住陆钧肩头,把陆钧压的晃了几晃,压低了声音,道:“哼,我大姑又自作聪明,给我爹我二叔胡乱出些主意,我已对我爹说了,这果园是你们家的,咱们姓常的,掺和你家的事作甚?他以后要开馆,我要进学,那一样不要个好名声?你听我说” 他凑到陆钧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陆钧也脸色一变,道:“这,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你爹怎么说呢?” 常晓成道:“我爹如今在县里,好几户人家求他去坐馆,他又看着我的功课,管不了这许多,可我二叔一向听我姑姑的,怕是已被她说的心动了。” 他又道:“这次我求我爹带我回来,就是要和我二叔商议商议,等我要是听到什么,我来告诉你。” 陆钧一听,感激的看了常晓成一眼,道:“多谢晓成兄了。看来,我要早点回去,找个机会把此事告诉爷爷。” 常晓成一听他要回洛陵县,略微有点沮丧。却听陆钧又道:“晓成兄,明年二月县试,你要去考么?” 陆钧原本听常氏说过许多次,常晓成要去考县试了。可是常晓成却道:“不去!” 陆钧听了这话,不禁对这常晓成有些刮目相看。要知道这沂源村许多年才出了他爹这么一个秀才,村里谁不捧着他?就算是在县里的社学中,那先生是他爹的一个同年,对他也很是关照。他如今已经快读完五经,那先生常把他叫到后头,用四书里的句子,教他如何去破题。 常晓成天性聪明,学了有几个月,就已经会写几句开讲的话了,先生看了,觉得自己教的不错,很是得意,常在社学里拿这常晓成写的文章,对那些孩子们展示。 若是换了一般孩子,早就忘乎所以,想要明年二月去县试中一试锋芒,可是,看起来这常晓成似乎觉得他自己还不够火候。 陆钧有着原身的记忆,对这大魏朝科举选官的制度还算比较了解。这大魏的开国皇帝有所规定,非经科举不得予官。因此,无论是世家贵族,还是寒门子弟,都把科举当作是做官的唯一的正规途径。 而眼下科举所考的,正是陆钧在现代就听说过的八股文,又称时文,他从前也有所了解,八股文的文题都是从四书五经中摘取,写八股文的人必须要按照著书的圣贤的口气行文立言,在他一个现代人看来,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要不要走科举这条路?目前看来,这可能是一条捷径,也有可能走到黑都没有结果。但是,面对着这样的机会,他想,自己至少要给自己一个期限,去试一试。 陆钧对常晓成道:“嗯,晓成兄不急功近利,实在难得。我也想了,若是爷爷不反对我再读这两年,我就到十六岁上,去考县试。” 常晓成听了“哈哈”笑道:“到时候,一块儿去考!” 陆钧也对他一笑,这时候,却听那边又响起了一片欢呼,道:“好了好了!又钓到两条!” 原来方才陆钧告诉他们,鲇鱼杂食,更爱吃那些水里的小鱼,尤其是闻着血腥的味道,很容易凑上来。而那十字的竹片鱼钩先穿饵,下面再用线绑住,鲇鱼口大,一吃到鱼饵,那绑着鱼钩的线就被会被咬断,竹片撑开,正把鱼嘴卡住,鱼就很难脱钩了。 三个少年再加上安材四个人这一会儿就又钓到了三条鲇鱼。每一条都有一两斤重,在这清河里实在算是很大的了。 常晓成两眼一亮,跳起来跑了过去,陆钧感到自己肩膀上猛的一松,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酸痛。他不禁感叹:别说是学业,就是体格,他也比常晓成差的太远,看来,他决不能停止锻炼身体。 过一段时间,若是体能有所提高,他打算制定强度大一些的锻炼计划,但是现在,他还是只能从事打太极这种“老年人”的运动。 此时早上的阴云散去,太阳已经把地面烤的有些焦热,晒的人眼睛都睁不开了。少年们扛起自己的战利品,高高兴兴的朝陆钧家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学习计划 几人还没到那陆钧家里,却听见后面有人喊一声:“晓成,哪儿去?” 常晓成回头一看,原来是他二叔。常晓成连忙朝着陆钧使个眼色,又对那几人道:“把鱼放水缸里头,晚上再吃。” 陆钧见常晓成往回跑去,和他二叔说起话来。他二叔原本就满面欢喜,见了侄子更是高兴。常晓成便撇下他们这一群人,跟他二叔往村西面常家去了。 陆钧左右看看,没有见到一开始随常伩来的那两名衙役的身影。那几个少年见常晓成走了,有点扫兴,但他们对常晓成的命令很是遵从,跟着陆钧来到了他家中。 陆茗见陆钧平平安安回来,那些少年都跟在他的身后,神态还很是恭敬,不由得有些奇怪。但她对这伙人从来没有什么好感,虽然没见着常晓成,但她叫了声“哥哥”之后,就半躲在屋门的门框边看着,不敢出来了。 陆钧一见陆茗,便让身后的少年们把钓来的鱼给她看。陆茗方才走到院里,喜道:“呀!这鱼好大!怎么钓了这么多条?” 院子的角落里有个水缸,正好早上下雨盛满了水,那几人便把鱼都丢了进去,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的几条鱼一到水里,马上又摇头摆尾的游了起来。 陆茗和安材围在缸边看着,陆钧便对那几人道:“你们几个辛苦了,坐下喝碗茶水解暑罢。” 安材一听,慌忙进屋提了个大铜茶壶出来,放在石桌上,几人便围着桌子坐在那枣树底下,喝茶解闷。 陆钧趁机问起他们这两年庄稼果树收成,这几人纷纷老老实实答道:“好得很。去年你们陆家园子里头下的茌梨,十里八乡都来打听,还有济南府,甚至东边那几个府啊州的商贩都千里迢迢来要买哩。” 又有个孩子道:“可我没见着他们买了回去呢?” 陆钧不仅问道:“这是为何?” 那叫阿源的少年听了,对这几人道:“好了!你们几个,喝了人家的茶就罢了,还在这里嚼舌根子,常大哥不用去社学,你们也不去了么?小心夫子手里那把戒尺!” 说罢,他意味深长的看了陆钧一眼,陆钧皱起眉头,只觉得这叫阿源的少年很不简单。不过,他见那几名少年都起了身,便道:“既如此,你们去罢,晚上不要忘了来吃鱼。” 少年们都连连道谢,跟着阿源走了。陆钧自己捧着凉茶沉思,没发觉陆茗已经走了过来,好奇的问陆钧道:“哥哥,他们说什么呢?” 陆钧从前没有一个家人,陆茗总是让他感到一种自然而然的血缘亲近。他叫陆茗坐在自己身旁,问她道:“茗儿,你在家时有没有听大伯母和两个婶子说过什么,和哥哥还有锦哥哥上学有关的事?” 陆茗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她小心的道:“怎么哥哥,你听说了?” 陆钧问道:“听说什么?” 陆茗道:“三婶子跟我说的,到了秋天,爷爷就不想让哥哥你去社学了。” 出乎陆茗意料之外,陆钧完全没有显露出一点失望或者愤怒的情绪。他只是静静看着陆茗,问她的同时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你觉得,哥哥要继续读书么?” 陆茗的反应也有点让陆钧惊讶,她轻轻拉起陆钧的手,对他道:“哥哥,你跟我来。” 陆钧随她来到院里的那棵粗壮高大的呃枣树跟前,陆茗却继续拽着他,绕到了枣树靠着院墙的那一面。 陆茗弯下腰,聚精会神的在粗糙的树干上寻找着什么。 陆钧看着陆茗,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画面,很快,两个人的目光就汇聚在了同一个地方。 只见那里有点歪斜的,刻着两行小字: 三军可夺帅也, 匹夫不可夺志也。 陆茗在他旁边,低声说道:“哥哥,你记得么,从前咱们家是请了先生,在家里教你和锦哥哥读书的,后来爹爹去世的那一年那一年,你和娘都病的特别厉害,爷爷派人把娘还有你和我送到这乡下来” 陆钧用手指在那两行字上慢慢摩挲着,那个夏天的记忆越来越清楚了。他回忆起了那种身体上和精神上折磨人的痛苦,他的手指一顿,却再次被陆茗有点发凉的小手抓住了,陆茗对他道:“哥哥,其实爷爷心中是有愧的,原本去江南办货的,该是大伯你若是求一求爷爷,他、他不会听大伯母挑拨,他会让你继续上学的!” 陆钧转头看着陆茗,陆茗眼里闪动着期盼的光芒。陆钧忽然觉得,他这个妹妹比他想的聪明,也比他印象中的更加坚强。 陆钧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对陆茗道:“走,茗儿,跟我去屋里。” 陆茗跟在他身后,问道:“去做甚么呀?去读书?” 陆钧回头微微笑了笑,道:“先不急着读书,你先陪哥哥制定一个,万里挑一、万无一失的学习计划吧。” 陆茗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什么?什么叫学习计划?哥哥,等等茗儿啊” 日斜时分,暑气渐渐散了,暮归的农户们扛着锄头,从地里往各家走去。 陆家如今没有厨娘,请了个村里的农妇张妈,给他们来做一日三餐。 张妈是个胖墩墩的中年妇人,一张圆脸整日喜气洋洋,中午常晓成已经差遣一个少年送来了剔好的炖汤用的羊骨。张妈正在后面熬着,走出来又见了那一水缸的鲇鱼,大吃一惊,两只手不住的在粗麻布裙子上搓来搓去,直道:“哎哟,这是哪里来的,少爷去掏鲇鱼窝了么?” 陆茗听了在一旁掩着嘴笑,连赵氏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不知是谁在院门外“当当当”不急不缓的敲了三下,安材开门一看,常晓成穿着簇新的松江棉织成的短衫长裤,笔直地站在门外,他身后还是今天那三个跟班,一个手中提着一大块连皮带骨的羊肉,足有七八斤重;另一个却是抱着个竹篮子,里面都是新摘的茄子,还有那叫阿源的,也带着个篮子,边上垂着沾着水气的绿叶,不知道是地里什么刚采下来的菜。只有常晓成手里头拎的是一袋包的整整齐齐的点心。 常晓成看见陆钧之后,有点傻气的咧了咧嘴,目光却在陆钧身后不断扫来扫去。 陆钧一边开门让他们进来,一边故意问常晓成道:“你在看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准备启程 常晓成侧头对陆钧“呵呵”一笑,先到赵氏跟前请安道:“伯母,这两日和阿钧两人切磋学问,总是来这里叨扰,我爹让我带些东西来,陪个不是。” 赵氏忙道:“阿钧在乡下一直闷得慌,你两人多见见面一同读书,是好事情,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又道:“快,大热的天,快进屋坐下歇一歇罢。” 这时候,陆茗听见院里的动静,正要从屋里出来,一见常晓成,马上又转身走了回去。 常晓成趁着陆茗没有走远,赶紧把手里的纸包递给赵氏,大声道:“伯母,我托二叔从县里带来的玫瑰果馅儿的点心,给伯母和茗儿尝尝。” 赵氏这会儿感觉常晓成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有点恍惚的接了过来,道:“好多谢你了。” 等赵氏走了,常晓成把陆钧拉到一边,对他道:“那两个衙役,果然是县里黄主簿派来,看你家的园子的。照我看,你还是快点回去和你爷爷说一说,让他留些心罢!这贡品的生意,说起来好听,其实都是白拿的,若是赶上不好的年头,贡不出物来,还要掏钱,陆家现在哪里还有这样的家底?!” 陆钧听了,先谢了常晓成,又道:“若不是今天碰见你二叔带着那两个衙役,我也不会起疑心。你说的对,我们陆家现在惹不起这样的事。” 常晓成又叹气道:“可是那黄主簿,不是什么好人。且他有个兄弟,是洛陵县里一个正千户,有名的恶霸无赖。这倒也罢了,听说他们的舅舅是兖州府布政史手底下的参政,他们要整咱们这样的人家,都是动动手指的事儿。” 说罢,他一指在旁边帮着张妈抓鱼杀鱼的阿源,道:“你忘了么?阿源的亲姐姐往县城里去探望他一个表亲,却被这黄主簿的千户兄弟瞧见了,愣是聘去做了个妾。说是聘,不就是抢么?!阿源和他姐姐要好,恨那姓黄的恨得咬牙切齿,他爹娘两个种地的又没奈何,我也帮不了他。” 陆钧一听这件事,马上就明白阿源那种阴郁的表情是从何而来的了。亲姐姐被抢去做妾,易地而处,他想到了自己的妹妹陆茗,若是这种事发生在陆茗身上,他肯定也是恨不能把对方千刀万剐的。 他和常晓成两个人都往屋里看去,然后两个人对望一眼,常晓成看见陆钧的脸色,低声嘟囔道:“做甚么防我像防贼似的,亏了我还这样待你。” 陆钧道:“这是两码事!晓成兄,无论是在这里,还是等咱们回到洛陵,你来陆家找我读书,我都欢迎。至于茗儿,她还小,还有,她的事情,到时候由她自己做主。” 又道:“你还是多放些心思在进学上,若是你真中个案首,入了学,茗儿对你说不定也就另眼相看了呢?” 常晓成一听,频频点头道:“嗯,有理有理!” 陆钧见自己成功的转移了常晓成的注意力,终于松了口气。这时候,张妈带着安材还有几个孩子,把一大盆香喷喷,热腾腾的鲇鱼炖茄子端了出来。 那几个少年看得眼睛都直了,张妈拦着他们,道:“去去,看着羊汤去!我得先给太太姑娘盛出来,省得被你们几个小子祸害了!” 她拿着个大木勺舀出一碗,放在一旁。勺子在盆中搅动,更浓郁的香气冒了出来,连常晓成都坐不住了,拉着陆钧起身,道:“走,吃饭去!” 陆钧点点头,到灶上一瞧,另两个孩子和安材在守着羊汤,阿源正把锅里的面条往外捞,过凉水往碗里盛。 终于到了晚饭时候,院子里天色刚有些微暗,温度却是正好,空气中还稍有些热气,但没了日头,偶尔凉风吹过,很是爽快。 几个少年在石桌边说说笑笑,鲇鱼肥而不腻,鱼刺很少,炸过的茄子更是鲜香美味,带着鲇鱼熬出的汤汁,咬一口回味无穷。即使是在现代,陆钧觉得,自己也没有尝过这样的美味。 羊汤也很快被端上了桌,鲁南的小羊羔果然名不虚传,一块块嫩的入口即化,没有一丝羊肉的膻气,整锅汤色乳白清醇,尽是清香。 张妈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着,道:“冬至的饺子夏至的面,吃了一年不长病啊。” 陆钧赞叹道:“我听人说咱们这附近有个单县的羊肉汤,做出来后‘色白似奶,水脂交融,质地纯净,鲜而不膻,香而不腻,烂而不黏’,你们瞧张妈炖的这汤,是不是也当得起这几句话?” 张妈听了,乐得胖胖的身子直颤,忽然又惊叫一声:“哎哟!忘了把常少爷带来的鲜菜端上来了!” 说罢,她叫了安材一起往后面去,又端上三大盘炒好的野菜来。少年们对菜不太感兴趣,张妈在旁嘟囔道:“都是些好菜哩。” 不知是这个时代的原因,还是因为北方不比江南,至少在县城里,陆钧吃到的蔬菜并不算多。这些野菜,往往会和在面里做些菜饼,或是包进包子、饺子里,很少这样直接炒来吃。陆钧还是像现代人一样,再加上他身体仍然比较虚弱,他喜欢少吃些大鱼大肉,而是多吃些清淡的东西。 看着那几盘野菜,他问张妈道:“这都是什么菜?” 张妈道:“苋菜、香椿芽、还有这一种,叫蒿草罢,我们都这样叫着。你们城里没有的。” 又道:“这菜在乡下也不常见,往往长在苞谷地里,不知常少爷哪里挖来的?” 常晓成笑道:“哎呀张妈,你老人家可是什么都知道,这就是阿源从苞谷地里拔的!” 听到蒿草,陆钧忽然想起,方才那几个少年拿篮子进来的时候,自己鼻子有些发痒。他记得在现代蒿草还有豚草花粉都是很容易引起人过敏的,豚草很晚才传进中国,而蒿草则是在明朝就有了。 他试着吃了一点,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不过他也知道,有时候对花或者草的花粉过敏,不代表你吃不能吃这种花的果实或这种草本身。 他注意到这蒿草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自己家的院子里,似乎也种了不少这种草,到底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种的,他已经记不清了。 这所有的疑问,都只有回到陆家,才能解开。他悄悄吩咐安材:“明天,我们就回洛陵县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回到陆府 第二天清晨没有下雨,却有些微阴,陆钧一家人起了个大早,在陆钧的指挥下开始收拾细软。他们本来就没有带多少东西,不过是几包衣物,不过半个时辰,已经都准备妥当,就要启程了。 赵氏十分犹豫的看着陆钧,问他道:“你爷爷教我们在这里待到仲秋前再回去,这才刚过了端午,惹的老爷子动了怒可怎么好呢他这几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若是有个什么好歹你大伯、你大伯母再赖上我们” 陆钧抬头看着赵氏那张原本端庄秀丽的脸,中年丧夫加上长期的身体虚弱,让她整个人好像蒙了一层灰,眼角的皱纹看上去已经很明显了,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陆钧把她手里的包袱接了过来,对她道:“娘,你得信我。咱们必须回去,这里虽然清净,但躲的了一时,躲的了一时么?儿子回去还要去社学读书,不会像从前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了。” 陆钧对陆茗使个眼色,陆茗接着道:“是啊,娘,我昨天不是和你说了么?大伯母只想让锦哥哥读书,不想让哥哥读书了,万一他们说服了爷爷,难道你想让哥哥将来一辈子呆在这小院子里?!” 赵氏低着头,似乎是在思考,陆钧认真的对她重复道:“娘,你信我一次。” 赵氏看着自己的儿子,他自从这次回病了一场,回到沂源村之后,言行举止都比以前稳重多了。在陆钧坚定的眼神里,她似乎看到了当年自己丈夫的影子。 陆钧和他父亲其实长得不像,他和陆茗两个长得都比较像赵氏,但如今陆钧身上已经有了一种像成年男子那样当家作主的气魄,她不自觉的就点了点头。 没有陆家的马车相送,常晓成帮陆钧雇好了车马。他自己也早早来了,带着阿源和另一人在那里忙东忙西,帮安材收整好了院子。 最后,趁着太阳还埋在云里,陆钧和常晓成匆匆告别,扶着赵氏进了马车。 常晓成还有点依依不舍的在后面道:“刚赶回来,茗儿又走了。” 阿源劝道:“常大哥,你不如早点回洛陵去,陆少爷说得有理,你若是进了学,何愁陆姑娘不肯嫁你?” 常晓成一听,整个人又精神抖擞起来。他对阿源道:“好,从明天开始,我也回去继续读书去!” 他又道:“对了阿源,我已经跟我爹说了,我想找个伴读的书童。你跟我去洛陵县一起读书,如何?” 这边,陆钧一家的马车,刚刚穿过乡里窄窄的泥土松软的田埂间的小路,踏上了回洛陵县的平坦的官道。 洛陵县县城虽然不大,但下面所辖的乡村颇多,人口不少,且前朝的运河就在临近几个县城经过,客商来往不绝,也多有到这洛陵来采办当地货物,贩卖南北特产的,县城里很是繁华。 这是个交通便利,闹中可以取静,静中却又有几分鲜活气息的地方。怪不得前朝陆家世代为官,后来却选了这里居住。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运河附近其他的州县也都渐渐发展了起来,这里就没有那么热闹了。 曾经从陆家分出去的一支,就是沿着这运河在临近的济南府的临清州做起了生意,如今已经是一方富豪,临清陆家在整个山东都很有名气。 还有另一支,世代居住在偏远的蒙兴县,然而却接连有人进学做官,三代内出过两个进士,一个举人,据说如今小辈里也有人成了童生,中了秀才。 与之相比,他这洛陵陆家就几乎无人知晓了。 这一天都很阴凉,路上也比陆钧想象的要顺利一些。傍晚进入洛陵县城的时候,陆钧和安材并肩坐在外面,看着眼前拥挤的街道,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陆钧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古装剧的拍摄现场——百姓们多半是粗葛布衣,或是盘领长袍,脚蹬皮扎;其中也有些头戴方巾,穿着青布直身的士子。穿绢绸长衫的在人群里就显得十分扎眼,一瞧就知道是富贵人家。 可是,他的脑子却清楚的很,这不是一场戏,自己是实实在在,真真正正的穿越了。这就是他的新生活开始的地方。 陆家的宅子在城东南,占了半个胡同。曾经陆家兴盛之时,整条胡同都是陆家的,分家之后,就只剩了一半。随着四房中陆钧这一辈的孩子们的出生和长大,这原本很宽敞的宅子也快要不够用了。 两扇黑漆大门紧紧的掩着,上面的铜环已经有些斑驳。陆钧自己跳下了马车,上前去握住了那铜环,使劲的拍了几下。 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里面响起一个巍颤颤的声音:“来了” 来开门的是陆家的一个老伙计。如今家境衰落,小厮婢女都遣散了不少,每房里都只留了一两个从前贴身伺候,离不开的仆人。这老人叫做祥叔,他的儿子原先是跟在陆钧父亲身边的,后来陆钧的父亲和他儿子在出去办货的路上遇上风浪,船翻了,两人都没回来,这老人的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他就仍旧留在陆家伺候陆老爷子陆垠,同时也打打杂役。 陆钧一见他,只觉得这老人比原身的记忆中似乎又沧桑了些,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祥叔,我们提前回来了。” 那老人不敢相信似的,仔细打量了陆钧半天。陆钧觉得,他看上去既激动,又慌张,似乎,家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然,老人一边匆匆出来牵马,一边低声对陆钧道:“钧少爷,晌午时候大房和三房吵起来了,老爷气连午膳都不曾用过,就回正房把门关上,没出来过了。” 陆钧在心中叹气,这就是陆家的常态。 赵氏刚被搀下车,一听说老爷子正在气头上,马上就露出了一脸的怯意,道:“怎么爹为何事动了气?我我们这会儿去请安,会不会会不会惹的老爷子更不高兴?” 祥叔还没开口,陆钧便道:“娘,茗儿,不论怎样,还是先去看一下的好。” 祥叔安排安材把马车赶到后面,对赵氏道:“太太,钧少爷说得有理,还是去见一下老爷罢。” 赵氏点点头,带着两个孩子,沿着回廊往里面的正屋走去。 一路上没见到一个人,回廊的转角处却好像闪过几片衣角,看人影像是其他房里的丫鬟,大概是在这里探听着老爷子的消息。 因为是夏天,庭院里的花花草草都长得很茂盛,但因为没人修剪,一眼看去显得颇为杂乱。 陆钧不太喜欢这个环境,但是他现在顾不上这些,一转眼,已经是在他爷爷陆垠的屋门口了。 祥叔回头看了看他们,小心的在门外道:“老爷,钧少爷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屋内马上就响起了一个略有些低沉苍老,闷闷的声音,道:“进来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祖孙重逢 陆钧恭敬的在门口叫了声“爷爷”,随后抬手一推,把那沉重的屋门推开了。 赵氏和陆茗在门口请过了安,只听那声音又响起来,道:“阿钧留下,你两个回去休息罢。” 赵氏担忧的看了陆钧一眼,陆钧对她轻轻点了点头,意思是叫她放心回去,自己可以应付。 陆茗搀扶着赵氏,一步一回头的去了。而陆钧则一抬脚,跨进了幽黑的屋里。 由于在屋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屋内的黑暗。正房的堂屋里,迎面是一张八仙桌,一左一右两张官帽椅,却没见他爷爷陆垠的踪影。 正当他纳闷的时候,却听旁边耳房里,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东西两间耳房,分别是陆垠的卧房和书房,方才那声长叹,就是来自陆垠的书房。 陆钧把门轻轻掩上,转过身,走进了旁边的书房,只见他爷爷常坐的那宽大的书案后面也是空的,旁边一张藤木摇椅上,半躺着一个魁梧的老人。 陆钧走到书房前,跪在地上,拜了四拜,道:“爷爷,孙儿回来了。” 陆垠没做声,陆钧也没有起身,一言不发跪在那里,等他爷爷开口。 没过一会儿,陆钧听着摇椅那里吱嘎作响,陆垠好像动了一动,随后便对他道:“过来罢。” 陆钧起身走了过去,来到陆垠身侧站定了。陆垠上了年纪,须眉已经斑白,长长的眉毛略垂了下来。他闭着眼睛端坐在那里,嘴角向下撇着,一副沉郁的模样。 陆钧看着和几乎和藤木摇椅融为一体的陆垠,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着,终于等到陆垠握着拐杖的手动了一动。随即,陆垠忽然睁开眼睛,把目光落在了陆钧身上。 他原本只是随意瞟了一眼,却在这一眼过后,没有把目光收回来。这个孩子以前身上总是带着点阴恻的怨气,好像在和谁较劲儿似的,可是现在,他从容而恭敬的站着,站了也快一盏茶的功夫了,却没有一丝一毫不耐烦的样子。 看着他,陆垠原本沉闷的心情,不知不觉也舒缓了不少。 他没有问陆钧为什么提前回来了,却问道:“在乡下待得如何?” 陆钧微微一笑,道:“乡下很好,只是不如在爷爷身边。” 陆垠更奇怪了,以往的时候,这个孙子很少这么好好的跟他说话,他不由得道:“可是,你和你娘的身体” 陆钧听了这话,便道:“爷爷,我刚回到乡下时,生了一场大病,好了之后,从前那些咳喘之症,似乎就减轻了许多。” 陆垠有些吃惊,再次打量着眼前的陆钧,只见他站的笔直笔直的,虽然还是有点瘦弱,但整个人透着一股从前没有的精神气儿,双目灼灼有神,在这光线微弱的屋内里像点了两盏灯火。 陆垠皱起眉头,喃喃道:“你你若真是去时得了大病,又怎么好的这样的快?明日,还是找个大夫再来看看罢。” 听到这里,陆钧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道:“爷爷,说来,你或许不会相信,但但我在病中,一连数日,都梦见了梦见了爹。” 陆垠一听便愣住了,反问道:“你梦见兴琛了?” 陆钧的父亲在兄弟中排行第二,叫做陆兴琛。听见陆垠问他,陆钧点头道:“是。” 确实,他在病中,如同翻书一般,恍恍惚惚都是原主的记忆,所以说他一连几天都梦到了原主的爹,其实也不算假话。 不过,接下来他说的,可就属于善意的谎言了。 他对陆垠道:“爷爷,爹说,我和娘的症状,并非是病,而是阴邪侵体所致。因此,在梦中,爹教了我一套‘内以养生,外以却恶’的呼吸吐纳之法,若是每日认真练习,自然体魄强健,从前的病也可不治而愈了。” 陆钧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难免有点忐忑,这是他在陆茗的话的启发下琢磨出来的一个说辞。可是,虽然这是古代,古人对于鬼神之说最为相信,但他也不能百分之百的确定,他的爷爷就会买这个账。 不过,陆钧在陆垠的双目中,看到的是和他的母亲赵氏一样的灰暗混浊,这说明,他们缺乏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希望。 或多或少的,他觉得随着他爹意外的去世,他的母亲已经失去了对未来的日子的期盼,而他的爷爷,似乎也是一样的,在看到这个家里四处的光景之后,他更是确定了这一点。 要让他们从内到外发生改变,必须把失去的希望重新还给他们。 谁知,陆垠听后,按在拐杖上的大手不受控制的颤了起来,他的声音也变的同样有些发抖,连声问道:“你说什么?!” 陆钧干脆“噗通”一声跪下了,对陆垠道:“爷爷,我确实梦见了爹!是爹教我如何调理身体的!” 他抬起头来,眼看着陆垠缓缓闭上双眼,拐杖一下下敲击着地面,从轻到重,最后低声道:“兴琛兴琛,你始终放不下钧儿,是么?”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哽咽起来。 陆钧就这样在旁边跪着,听着那拐杖打在木地板上发出的一声声“咚”、“咚”的声音。 等陆垠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忽然意识到,陆钧还跪在那里,于是连忙道:“钧儿,你起来,不要跪着了。” 陆钧应了声“是”,起身走到陆垠一旁,见陆垠拄着拐杖想站起来,忙小心地伸手扶他。陆垠个子高,年轻时很是壮实,如今老了,这几年腿脚越来越不灵便,身体沉重,行动颇有些困难。 然而陆垠又是很固执的人,总是不肯让别人搀扶他,往往一段路要走很久,最后就干脆在屋里呆着,极少出去。 可是这一回,陆垠却任由陆钧扶着他,把他扶到了外面堂屋的椅子上坐了。 待陆垠坐定以后,陆钧见他爷爷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托梦的说法,便接着道:“爷爷,爹爹还说了些别的话。” 陆垠一听,两眼忽然亮了起来,问道:“兴琛还有什么话?你快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整理家业 陆钧低着头,陷入了沉思。他该说什么呢?家中的果园,他的学业?这可能是个很好的机会,趁着老爷子还沉浸在激动中,提出一些对自己有利的条件。 此时已经入夜,屋里完全黑了,从前陆垠到了晚上极少点灯,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家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陆钧思量再三,对陆垠道:“爹说” 在陆垠期盼的目光下,陆钧轻声道:“家里的花草,该修剪了。” 陆垠直愣愣的看着陆钧,他似乎想站起来,去院子里看看,可是腿脚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按着拐杖试了一试,最后还是坐了回去。 陆钧看的也有些不忍,把他扶了起来,随后方才问道:“爷爷,可以把灯点上了么?” 陆垠往窗边看去,地上铺开了一块淡淡的月光。 他点点头,道:“叫祥叔来。” 陆钧又道:“听说爷爷午膳晚膳都没用过,我陪着爷爷用膳,给爷爷讲讲我乡下见到的事,好么?” 陆钧打开了门,整个屋子里洒满了月光,让陆垠有些不太适应。看着脸上带着微笑的陆钧,他点头道:“好,去教他们把饭送来,你陪爷爷吃罢。” 祥叔就守在门口,听见这话,忙进来,点了两盏油灯,陆钧见他老人家腿脚慢,便打算自己去催陆垠的晚膳。他走到院里,听见屋里响起了祥叔的声音:“钧少爷这次回来,身板壮实多了!” 陆钧放慢些脚步,想听听陆垠如何说,只听陆垠叹道:“都是托了兴琛的福啊!” 陆钧回头一望,陆垠那原本黑漆漆的堂屋,这回在灯火中,轰然一片光明。 陆钧一想老爷子气得大半天没吃饭,便走的更快了,同时又有些纳闷,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不过在记忆中,他这个爷爷脾气就是有点大,有时候只是小堂弟吃饭的时候闹了一闹,他都可能会摔盘子砸碗,发一顿火。陆钧觉得,他这个爷爷可能有“情绪控制问题”,这固然是和他的性格有关,但是陆家这些年的状况肯定也影响了他的心情。 陆钧连走带跑到了厨房,见那里几个下人还在忙碌着,估计其他几房刚用完了晚膳,一个呆呆的柴火丫头在那里守着火,两个小厮在收拾碗碟。 陆钧催促着那两人热了些清粥小菜,自己找个食盒盛好,提着往回走去,还没出那院子,就听见身后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哟,阿钧回来了。” 陆钧转头一看,见一个身量不高,身材削瘦的妇人站在厨房门口,上面穿了个白绫对襟的袄子,下面飘飘展展的一条碧绿的潞绸裙,双臂抱在胸前,自顾自的道:“你们回来作甚么呢?这家里头早就没有咱们几房的地方了,只有他们大房,只有陆锦是老爷子的孙子,乡下的田地是她的,城里的铺子也不放手,只许她儿子上学,只许她在铺子里拿缎子做衣裳,我的钦儿下月该入社学开蒙了,做件新衣服也不行么!” 陆钧认出这就是他的三婶孙氏。听她的语气,这些话显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且孙氏说着说着已经走到了院门处,直冲着大房住的院子,声音越来越高,语调也越发尖锐了:“你瞧瞧她掌的这个家,掌成什么样子了,咱们陆家到现在,左右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孩子们连学都上不成!倒是她们常家,在城里头三进的宅子买了两处了,你们怎么都看不见呢?!一个个任着她欺负!” 大房那边静静的,一点声响也没有,陆钧知道他三婶和大伯母两个人向来不对付,孙氏性格泼辣,一点也不愿意吃亏,动不动就要和常氏吵闹一番。 孙氏还要接着再说下去,陆钧急忙上前对她道:“三婶,我方才见过了爷爷,他腿正疼着,气又上来了,你不要再喊了,否则让爷爷听见,又要发一顿火,吓到两个堂弟怎么办?” 孙氏自己生了一下午的闷气,这会儿看见陆钧,惊讶之余有点病急乱投医,想拉一个同盟作战,陆钧的反应让她十分不满,心中想道,二房的人还是这么软弱,一点都不愿意与她一起对付常氏。 不过,孙氏对陆老爷子还是很惧怕的,她听见陆钧的话,一转身气呼呼的走了。 陆钧心里也郁闷的很,在他看来,虽然孙氏这一句句说的都是事实,可却没抓住常氏半点破绽,听上去倒是把她自己的不是之处暴露无遗,可见,孙氏的战斗力倒是很强,只不过她战斗的方向总是错的。 当陆钧回到他们二房的院子里的时候,夜色已深,估计快到亥时了。安材倚着院门在打盹儿,赵氏和陆茗都没睡,好像在院子里面小声说着话。 陆钧一踏进这熟悉的小院,忽然间就觉得自己的鼻子不舒服起来,他刚站定,就打了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做在院门处的安材打了个激灵,差点一头栽在地上,他一下子清醒了,跳起来扶住陆钧,道:“少爷,你没事吧?” 陆钧晃晃脑袋,道:“没事,没事。” 赵氏也赶忙凑了过来,道:“钧儿,你爷爷说什么了?没为难你罢?” 陆钧摇摇头,同时注意到,赵氏的眼睛也有些发红,声音比在乡下时更哑了几分。 陆钧坐下来,打量着这个小院。他刚才在陆垠那里还没什么事情,这个院子里,肯定有什么导致他和赵氏过敏的东西。 陆钧让安材把院门关好,他和陆茗扶着赵氏进了正屋,然后,对两人把今天晚上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陆茗疑惑的问陆钧道:“哥哥,你为什么不跟爷爷说,爹想让你继续读书啊?” 陆钧摇头道:“爷爷只看见我身体好些了,才相信爹在梦里教我强身健体之法的事情。可他却不知道我学业的长进,我若是说这些,恐怕他心中还存有疑虑,就算答应,也容易变卦。” 他对陆茗道:“茗儿,现在家里问题多得很,咱们要一步一步的来。” 陆茗马上道:“哥哥,那我能帮你什么呢?” 看着两个孩子,赵氏的心里一阵发酸,自己作为他们的娘,在他们的爹爹去后,光顾着自己悲痛,几乎都没有尽到过做母亲的责任。 钧儿有心向学,却差点失去了这唯一的读书的机会;而茗儿也很快就要到了及笄的年纪,以陆家现在的财势,很难为她挑一门中意的夫婿。 从丈夫去世以来,赵氏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紧迫感。接下来的几年应该是这样两个孩子一生中最关键的几年,而她这个当娘的,不能再这样无所作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半夜诵读 虽然头有点晕沉沉的,赵氏却在不知不觉中挺直了腰,对陆钧道:“钧儿,明日我找个机会去给你爷爷请安,到时候,我会和他商量一下你读书的事。” 陆钧点点头:“娘和爷爷提一下也好。以我如今的进境,至少还要好好修习一年。后年我想去考一考县试。” 陆茗看了一眼陆钧,对赵氏道:“娘,其实咱们家里,除了大伯母之外,都不难相处的。听了哥哥方才的话,我打算明天去看看三婶子。三婶子房里只有两个弟弟,她平常就很疼我。娘要是有空,应该多和四婶走动走动。四婶性格温婉,以前不是和娘很聊得来么?” 赵氏轻倚在床上的软缎靠背上,看神情仿佛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点头道:“对,茗儿说的有理。是我不好,我和你三婶四婶都疏远了。” 她说着说着,声音有点哽咽:“也没有好好照顾你们” 陆钧和陆茗努力的制止了赵氏新一轮的伤春悲秋。赵氏接过陆茗递来的绢帕,把脸上的泪抹了抹,对他们道:“钧儿累了,快去睡罢。” 陆钧看着赵氏的情绪渐渐平复,起身对赵氏行礼后,离开正屋,来到了院子里。他站在院中舒展了一下筋骨,面带几分笑意,对一直守在那里的安材道:“安材,你记住‘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从今天开始,你少爷我要每天伏案苦读了!” 安材不解道:“少爷,既是苦读,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陆钧没回答他,径自往他住的东厢房里走去。他命安材把灯点上,然后坐在桌案前,先把自己的书稍稍整理了一番。这里面有些书是陆家传下来的,也有些是原身自己手抄的。纸张翻动,一时间屋内充斥着书中夹着的芸香草的清香之气。 陆钧在穿越前学习很好,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在穿越前的那些学习经验对于这个用八股来取士的世界还有没有用,但是他相信只要他认真研究,总是能找到事半功倍的方法的。 原身从六岁开始,先是在家中的私塾里学了两年,把所谓的“三百千千”还有其他启蒙书籍,也就是蒙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幼学琼林这些都读通背熟了,那时他父亲还在,他身体虽然弱些,但日日都随先生诵读,蒙学的基础打得还算扎实。 可是陆钧的父亲陆兴琛去世之后,家业无人操持,陆家原本刚有些起色的经济状况急转直下,无力继续聘请私塾先生,陆垠就把陆钧和陆锦两个都送到县里的社学去读书了。 那时候,陆钧刚满九岁,他在社学的记忆简直就是一场场数不清的噩梦,不是被陆锦欺负,就是被老师责骂,很快他就一点也不想去了。 在沂源村,陆钧制定学习计划的时候,给陆茗画了一个时间轴,陆茗自然没见过这种东西,不禁看的目瞪口呆。陆钧告诉她,自己的初步计划是花三个月的时间,将科举的基础——四书再认认真真的从头通读一遍。 他的科举生涯,就从这里开始吧。 面对着一摞厚厚的四书章句和集注,陆钧决定尝试一下穿越前他常用的,利用记忆曲线背书的办法。 虽然没有合适的计时工具,但这难不倒陆钧,他让安材把一炷香掰成了六段,每燃完一段,就是五分钟,第一个记忆周期到了。这时,他就要回去复习一下前面背的内容。 而一炷香全部燃完,大约是三十分钟,他要再把之前学的东西再从头看一遍,随着第二个记忆周期结束,初步的记忆就刻进大脑中了。 第三个记忆周期是十二个小时,也就是说,今晚背过之后,到明日下午,他得找时间再复习一遍。 伴着那一点亮光的闪动,陆钧拿起了手中的书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不大的屋内,响起了虽然很轻,却十分专注的诵读的声音。一直到丑时的更声响起,映在窗纱上的灯影晃动了一下,整个屋子方才重新静了下来。 整个陆家早已是一片黑暗,甚至整个洛陵县里,人们也都早早歇息了。只有不远处前朝挖凿的大运河,仍然在这夏季的夜晚潺潺流淌着,河边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船灯映在靠近岸边的水面上,撒下闪烁的点点金波,断断续续却又连在一起,勾勒出两道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河岸线来。 陆钧带着身体上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兴奋躺下了,这一天从沂源村到洛陵县,从村野的静谧到县城的喧闹,太多的画面都被记忆留了下来,伴着方才读过的句子,在他眼前隐隐晃动,在他耳中嗡嗡作响,却越来越模糊,把他送入了梦中。 再一睁眼,天已经亮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练习园艺 穿越前,陆钧对自己要求严格,一般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穿越后他仍然保留了这个习惯,早早就起来了 他没有叫安材来伺候自己,而是起床去天井打水洗了洗脸,在院子里继续练起了他的太极拳。 陆钧一边打拳,一边不由自主的在脑海中重复着昨天读过的大学的内容。 大学和中庸原本是礼记当中的两篇,前朝的理学家们认为这两篇极其重要,因此将它们挑了出来,不但要求参加科举的士子们作为单独的书目来学习,还将他们放在了四书的最前面——大魏的士子们学习四书的时候,一般都是按照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顺序,不能随意颠倒。 何谓大学?大学与蒙学时候读的小学相对——小学讲的是一个人幼年时候的洒扫、应对、进退之礼和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义,总而言之,就是基本的礼仪和行为规范。 而大学则不同,大学论述的是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问。 大学短短两千多字,却是四书之根基,其中的思想贯穿在所有的经、书之中。陆钧回忆着昨天看过的内容,在原身记忆的解读上,自己一点点的去理解,去体会。 大学有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陆钧一边在心中诵读,一边思索着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静——他要让自己纷乱的心静下来。只有这样才能安而不乱,才能考虑周全,才能改变自己和陆家的命运。 陆钧这一套拳按八十五式传统套路打下来,大约需要二十多分钟。他回来之前在乡下日日练习,如今打出来已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陆钧一边打拳一边琢磨,无意间竟然将大学复习了大半。 他刚收拳站定,旁边就响起了安材和陆茗叫好的声音。 陆钧转头一看,连赵氏也起来了,立在屋门处含笑看着他。见他练完,开口道:“钧儿,不知为何,我看你打拳,觉得自己的呼吸都顺畅了。” 陆钧忙道:“娘,我也教你,你以后每日就和我一起练一练,能强身健体,往后,你就不那么容易” 陆钧一句话还没说完,正好院里微风吹过,他鼻端一痒,那种熟悉的不适感又重新出现了,赵氏显然也和他一样,揉着眼睛,一副不舒服的模样。 陆钧忍着想打喷嚏的冲动,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小院,他马上就发现,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种着一丛茎叶深青,生长茂盛的草,在晨风中轻轻摇摆着,露出了星星点点嫩黄色的小花。 他盯着那里看了一会儿,对安材道:“你瞧,那些草像不像那天晓成兄带来的野菜?” 安材走过去仔细看了一会儿,回头道:“少爷!很像,那天我帮张妈洗的菜,她说是叫什么‘蒿’的”。 赵氏一听,不解的道:“怎么?这草怎么了?这草是从前你大伯母从乡下带回来,吩咐种在院子里的,说是能驱邪避灾,还能防那些飞虫,她还说” 陆钧皱起了眉头,他想到了蒿草或许就是他和赵氏的过敏源之一,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过这是常氏故意让人种在这里的。 就在这时,院门忽然被人一推,一个穿着淡紫色纱绢裙的丫鬟站在院门处往里看着,见赵氏一家三口都在,便对着赵氏低头微微行了一礼,道:“太太回来了?我们太太请各房早膳后都到她屋里说说话。” 陆钧一看,这是大房里常氏身边的一个丫头,叫做秋月。瞧她穿着打扮,俨然比陆茗还强上几分。这丫头传完了话,又行了一礼,便转身走了。 若是从前,赵氏也不会说什么,可现在她见这丫头神情倨傲,对她毫无恭敬之意,她心里也有些不快,道:“钧儿,我这会儿不太舒服,咱们还要去么?” 陆钧和陆茗齐声道:“去。” 说罢,陆钧话音一转,又道:“但是,咱们不急着去。” 陆茗也道:“娘,不如这样,咱们先到其他两房,看看两位婶子和弟弟妹妹们。还有,昨晚回来之后,咱们两个还没见过爷爷,哪有不拜见长辈,就去见大伯母的道理?” 陆钧在心中暗暗的为自己秀外慧中的妹妹点了个赞,然后对赵氏道:“娘,茗儿说的对。待你们见了二位婶婶,就这么说” 他对二人耳语了几句,又道:“大体如此,至于到底如何措辞,娘和妹妹自己决定便是。” 赵氏似惊似疑,盯着墙角看了一会儿,最后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道:“好。” 陆茗也点头道:“哥哥,我知道了。” 两人走了以后,陆钧对安材道:“来,咱们两个,该干点体力活了。” 安材毫不犹豫地一拍胸脯:“少爷你说,是搬还是扛?哪能用你动手,我来就成!” 陆钧笑道:“园、艺——怎么样,感不感兴趣?” 安材满脸疑惑,但几个月的相处已经让他对陆钧言听计从。他条件反射般的点头道:“感、感兴趣!” 陆钧又是一笑,道:“这样罢,你先去帮我做一样东西。” 陆钧对着安材仔细的交代了一阵,安材马上就离开了。没过一会儿,安材拿了一块巴掌大的长方形白色薄棉布,四个角上每个角都拴了一根棉绳。陆钧点点头,夸赞道:“不错,不错。” 说罢,他接过这简易的口罩系好戴上,对安材道:“走,先把那一蓬杂草拔了!” 两个人忙活了大半个时辰,不仅把那些蒿草都拔掉了,还把院子里好好整理了一番。这回一眼看去,小院是不曾有过的敞亮洁净。安材还惊讶的发现,现在少爷丝毫没有了从前的娇气,干活比他还利落呢。 陆钧看安材愣在那儿,轻声唤他道:“咱们接下来还有任务。走,跟我去爷爷那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短兵相接 还不到晌午时分,厨房里开始忙忙碌碌的准备午膳。陆家除了陆老爷子,其他的成年男人都出门忙碌去了——陆钧的大伯陆兴璘今年整四十岁,他是个老童生,没考中秀才,在隔壁县三班六房中的工房里做了个典吏。后来陆钧的父亲去世了,陆钧的三叔四叔还年轻,他只能接管了家里的两间绸缎铺子。他大部分时候都在外奔忙,这两月正在南方买办货物。 陆兴璘那典吏的差事,当年还是陆老爷子花了一百多两银子为他辛苦谋来的。后来陆兴璘不做了,便举荐了自己的弟弟,陆钧的三叔陆兴玖接任。做典吏固然收入不高,年俸只有二十几两银子,但至少可以免除自身的其他种种差役,其次,也有一定的地位和做官的机会,且能从一些经手的事务中捞些好处,对不怎么爱读书的陆兴玖来说,也算是个不错的出路。 陆钧的四叔陆兴玹,今年还不到三十。他二十出头就过了府试,成了家里的第二个童生,陆垠原本对他寄予厚望,可随着他两次考院试都没考过,且已经有了一儿一女,老爷子近几年也不再提这事了,而是在陆兴璘不在的时候,让他管理一下家里的店铺田产,希望他能早早学点经营之道,万一将来不能进学,也能自己做个小本的生意,养活他一家四口人。 小辈当中,大房的陆锦今年和陆钧一样都是十四,三房的长子陆钟十二岁,陆锦和陆钟今天一早就上学去了。三房的次子陆钦和四房的陆锋一个刚到八岁,一个九月份就满八岁,他们已在家中稍稍学了些认字,今年都到了去社学开蒙的年纪。昨日陆钧的三婶孙氏就是因为大房不让她在绸缎铺子拿布料给打算下月去社学读书的陆钦做新衣服,而和常氏吵上了。 这时,在陆老爷子陆垠的院子里,陆钧和安材把陆垠的摇椅搬到了屋门处。陆垠便在那里看着陆钧带着几个小厮在院子里收拾。陆垠腿脚灵便的时候,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花草,可随着他妻子和二儿子的去世,他也失去了打理这个院子的兴致。下人们偶尔修剪,却总是敷衍了事,虽然算不上杂草蔓延,但早就失去了当初的雅致。 陆钧先是把那些仆人懒得清除的墙角院边的杂草都拔了个干干净净,又开始修剪花丛。杂乱的枝叶都被他仔细的剪掉了,一朵朵鲜艳饱满的花朵,在盈盈翠绿中点缀着,整个院子又重新焕发出了盎然的生机。 陆垠看着陆钧不知疲倦的身影,想起今天早上赵氏的话。开口叫了一声:“钧儿” 陆钧擦了把汗,回过头来看着陆垠,问道:“爷爷,什么事?” 陆垠看着陆钧,嘴角不自觉浮出一丝笑意,道:“我原本想着,你身体不好,不爱去那社学,又已十四了,不如就和你大伯一起学着出去跑跑,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营生,也好早做打算。可如今你身体强健了许多,我想问一问你,你你还想继续读书么?” 陆钧还没开口,安材先喜得连声道:“老太爷,少爷如今真是那什么头悬梁、锥刺股他昨晚上读书读到半夜呢!” 陆钧忙止住安材,道:“爷爷,我还记得爷爷说过,咱们陆家从前也是兖州府的名门大户,出了好几位百姓称颂的清官。可历经战乱,眼下大不如前了。” 陆垠听了,低下头叹了口气,家业的衰败是一直以来令他心痛的事。如今一家子孙都仕不成,农、商不就,让他渐渐对孩子们都失去了信心。 只听陆钧又道:“爷爷,如今毕竟是繁荣盛世,有识者自当济天下,而不是独善其身。孙儿当然想参加科考,将来为朝廷效力,也为咱们陆家再挣回以往的声名。” 陆垠默默的点了点头。却听陆钧又道:“不过到底如何安排,还是要看爷爷的意思。” 说罢,他继续转过身,去干活去了。陆垠一个人躺在躺椅上,陷入了沉思。 大房的院子和陆老爷子的院子挨着,和隔壁相比,这里的气氛从一早上开始就格外阴沉。家里几乎所有的女眷都聚集在了正屋的堂屋里,屋门紧紧关闭着,里面传出了三房孙氏略有些尖细的声音:“二嫂子、还有他四婶,我今天非得说,不说我不痛快。我昨天琢磨着,大嫂你不是舍不得这四五钱银子一匹的布,你是知道我家钦儿心思重,故意让他穿钟儿的旧衣服去,让他在社学抬不起头来,这样一闹,他还怎么能专心读书呢?!” 这堂屋正中的两把椅子,一把空着,另一把上坐着一名三十来岁的中年妇人。这妇人一眼看去相貌倒是十分端正,雪白的圆脸,身材有些微胖,也可以说是丰满,细细两道眉毛,和眼角一样略有些往下耷,鼻子小小的倒也秀气,嘴却紧紧抿着,这就是陆家的大儿媳,常氏。她对孙氏咄咄逼人的追问,似乎没有丝毫回答的意思。 孙氏说累了,停下来喘了口气。她旁边一个相貌恬静的年轻妇人小心翼翼的出声劝道:“三嫂子,你别生气,昨日我也在,我瞧大嫂也不是这个意思,她不过是想让你走一走账,以免到时候算不清楚,就像你说的,不过是几钱银子的事,又何必要伤了和气呢?” 孙氏冷笑一声,道:“他四婶,可不是这么回事,如今咱们家里,别说一钱,就是一分银子,不也得算计着花么?大嫂是会精打细算的人,多一个人读书,就多一张吃白饭的嘴。一年的束脩又能花费多少银子,大嫂不是还不想让陆钧继续读书了么?钟儿在社学里,三天两头就被陆锦欺负,他也不想去了。现在是钦儿,他四婶,你想想你家陆锋也快该入学了罢,大嫂是不是还想让他明年再去呢?” 那恬静的妇人就是陆钧的四婶秦氏,她一听这话,脸色微变。常氏平时待她不错,她性格又比较柔顺,因此常常替在常氏和赵氏之间打一打圆场。常氏确实跟她说过,让陆锋晚一年上学这样的话。只不过,常氏的理由是陆锋个头小,身体又像陆钧那样比较弱,如果早早去社学,怕那些大点的孩子会找他的麻烦。 常氏当时还对她说道:“况且,你家老四不比那社学的老秀才读书少,社学里一群孩子,先生哪里顾得过来,不如让他在家里先跟他爹读着,明年再去。” 秦氏没什么主张,听着觉得很有道理,就没有反驳。可如今被孙氏一说,她也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儿了。 常氏从方才起就偏头往窗外看着,一脸肃穆,表面上看起来仍然镇定自若,压根没把孙氏的指责放在眼里。可她心里却在不住琢磨,她越听,越觉得孙氏今天的思路和昨天大不相同了——以前孙氏总是在一件事上来回纠缠,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可如今竟然从头说到尾,说得好像她这个做大嫂的把其余几房都亏待了似的。 她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他三婶,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不让孩子们上学,对我有什么好处?!” 她把目光从窗棱上收了回来,眉毛一挑,朝孙氏看了去,把孙氏吓的打了个激灵,往自己椅子里头一缩。 常氏从鼻子里往外“哼”了口气,一字一顿的道:“我为了这陆家,费了多少心血,陆家上下,都看得清楚!” 她扶着椅子,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道:“我一日日的起早贪黑,一个妇人家天天往铺子里跑,这县里的人家,哪有那么多要做衣服、买料子的,还不是因为我一手好针线,去那里给他们剪裁新样子,让那些太太姑娘们看了喜欢,这才能多卖两匹料子?!” 她又道:“我做这些,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供着这些孩子们,盼着哪天有个能进了学的,让陆家也光彩光彩,让老爷子脸面上也好看些个?他三婶,平日里你说什么,我都忍着不和你计较,但你要说我不是为了这个家好,莫说是我,就是你两个嫂子也听不下去!” 她说着说着,竟然微微喘了起来,她身边那丫鬟秋月忙站到她背后,在她背上轻轻抚着顺气。 孙氏被她这义正言辞的一番话又说的没了主意,她之前的思路还是陆茗提供的,看上去很是奏效,至少把秦氏拉拢了过来。 但没想到,孙氏还没得意一会儿,常氏又诉说起了自己对陆家的辛勤贡献,令孙氏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了。 但她仍不甘心,嘟囔道:“总说你为了这个家好,可这个家越来越不好,没道理功劳都是你的,过错都摊在别人身上” 一听这话,常氏脸色沉了下去,抬手指着赵氏,道:“好,这功劳,我不要了。从今往后,你来管家罢!我倒要瞧一瞧,你管成个什么样子。” 陆茗抬头一看,窗外似乎有些动静,只不过这屋里的大人们都沉浸在紧张的气氛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外面。她在赵氏身后轻拍了一下,赵氏略一犹豫,还是开口道:“大嫂,他三婶,你、你们不要争了” 陆茗忙接上这句:“是啊,三婶,你说大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若是传到大伯那里,说不定、说不定他又要打大娘了大娘操持家务,很不容易的。” 常氏本来就有点激动,一听陆茗提起这事,整张脸一下子变得狰狞。赵氏一家不知为什么提前回来,这本来就让她非常不安。她要是再不在家里立一立威,赵氏越来越猖狂,连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敢提她丈夫打她的事,要翻天了。 她“腾”的站起身来,有些歇斯底里道:“我不欠你们的,我任劳任怨,他三婶,我何时向你邀功了?这么说我,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她紧接着道:“想当年,我都已经许了人家,还不是你大哥跪在我家门口,求着我爹把我嫁给他?!这事整个沂源县,有谁不知道?我嫁到陆家之后,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家里吃饭的多,干活儿的少,走了下坡路,倒来赖我?!都是你整日里吵嚷挑拨” 她刚说到一半,却忽然听见屋门“砰”的一响,屋里的人皆吓了一跳,往屋门处看去,只见陆垠被陆钧搀扶着站在门口,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照进来的正午的光线,整个屋子一下子变暗了。 他的拐杖重重的敲在地面上,道:“钧儿,你大娘说的对,我们陆家,亏待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一锤定音 常氏不敢置信地盯着站在屋门处的陆垠,刚才陆垠的拐杖往地上一敲,那声音吓得她差点没尖叫出声。虽然陆垠不常露面,但是,他在这个家里还是拥有着绝对的权威。 昨日听见赵氏和常氏吵架,陆垠在院子里吼了一嗓子,两人马上就安静了下来。如今他就站在这一众儿媳面前,这几房媳妇几乎连气都不敢喘了。 常氏怕的打了一个冷战,她知道老爷子最讨厌自己提起当日陆兴璘求娶她的事情。那时陆家早已搬离了沂源村,她在村里看见一表人才的陆兴璘回去向佃户们收租,又听说他是个有机会进学的读书人,两只眼只黏在这年轻人的身上,早忘了自己还有婚约在身的事。 很快,陆兴璘也注意到了常氏,他在洛陵县里埋头读书,原本是想等考中秀才,再谋一门亲事,可一见这农家姑娘虽然衣着朴素,却相貌不俗,且对自己格外亲切,一下子多留了几分心,这来来往往,两人就私定了终身。 陆老爷子对长子陆兴璘的婚姻,自然有着他自己的安排,听说他要娶一个父母早亡,拖着两个弟弟的乡下姑娘,当即怒不可遏,打、骂、劝,各种方法都使上了。然而,陆兴璘多年在陆垠的威压下,早已积攒了不少怨气怒气,这婚姻之事,他再也不想向陆垠低头,眼看陆兴璘要死要活且要和自己断绝关系,陆垠终于同意让他把常氏娶进了门。 若是平日,常氏是不敢轻易提这件事的,可这几年随着她弟弟中了秀才,又会经营,常家早不是从前那农户之家了,她的胆子也壮了几分。同时,作为长房儿媳,她也开始掌管陆家的家业,家里再没人敢拂她的面子。可她和陆兴璘聚少离多,关系却越来越差,上次因她偏袒娘家,夫妻吵了起来,她被陆兴璘打了几巴掌,家里的下人都知道了,一时间议论纷纷。 常氏最爱面子,这事是她的奇耻大辱,冷不防被人提起,让她一时乱了分寸。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原本不过是要压一压几个弟媳,怎么又口不择言的说起了这些呢。 她刚想出声替自己辩解,却听陆垠又把那拐杖“咚”的在地上一敲,这回他没有开口训斥,那声音低沉沉的却更加吓人。 只听他道:“陆家就算是走了下坡路,也还没有到孩子们连学都没得上,连衣服都没得穿的地步。钧儿,你下午就给我继续回去读书。锋儿今年上社学,不能耽搁。钦儿和锋儿两个拜师的衣料,都来我房里取银子去铺子里做!不要为了这事再吵来吵去,一个个还有什么陆家儿媳的颜面?!” 说罢,他气呼呼的叹了一声,对陆钧道:“走,回去!” 陆钧低着头应了声“是”,扶着老爷子慢慢往走出了大房的院子。 陆垠走后,几个媳妇都心有余悸的垂着头,不敢在大房屋里多坐,一个个告辞离去了。常氏让秋月把屋门一关,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一样,在屋里停不住的走来走去。估计着众人都走远了,她低低的怒吼道:“老东西,老不死的,就算他把棺材本儿钱都掏出来,他这几个混帐的孙子也没一个有出息的。还有二房陆茗那小丫头,和她娘一样,狐狸精模样的小娼妇,竟然把我个好好的侄儿迷住了,早晚我要让她好看,等陆家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都死了散了,看我不把她卖到窑子里去!” 常氏本来就是个乡下女子,先前拉扯两个弟弟长大,村里都知道她一张嘴利害,这会儿正在气头上,骂起来更是口无遮拦。秋月小心的在门口守着,见四周静静的,回来对常氏道:“太太别生气了,以太太的本事,慢慢的整治他们就是。只是我今儿早上听下人们议论,说是陆钧回来以后变了个人似的,把自己院子里那、那蒿草都拔了,还把老爷子院子里都收拾了一遍。老爷子高兴的不得了” 一听这话,常氏又瞪起了发红的眼睛,道:“甚么?!他怎么会想起来拔蒿草?病痨鬼,早晚和他爹一样,不得好死。” 眼看常氏的怒火越来越旺,秋月连忙道:“太太,方才我险些忘了说” 她凑到常氏耳边,道:“晌午我在铺子里碰上黄主簿,他说这几日没见着太太了,说下午能不能见上一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回到社学 常氏听了秋月的话,绷得紧紧的脸陡然松了下来,露出了一丝喜色。却还忍不住又骂秋月道:“你这死丫头,这样要紧的事,怎么不早早的说?!” 说罢,她匆匆忙忙起身,进了一侧的卧房。秋月终于松了口气,把屋门重新打开,到厨房催促午膳去了。 陆钧原本想陪着老爷子用午膳,可陆垠对他道:“钧儿,你用了午膳,就去社学里,见一见先生,你从前学业荒废,辜负先生教导,如今你既身体好了,往后就每日和你弟弟们一起读书去,万万不要再虚度光阴了!” 陆钧一抬头,见陆垠两眼中亮光微闪,知道他对自己寄以厚望,便恭恭敬敬站好了,打了个长躬,正色道:“爷爷的教诲,孙儿记下了。” 等他站直身子时,陆垠早在祥叔的搀扶下转过身,进了正屋。陆钧再看了一眼这花香阵阵的小院,一些原身儿时温暖的记忆涌来,一时间让他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在院里默默站了一会儿,才抬脚走向了他们二房住的院子。 身后的安材凑上来小声道:“少爷,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去社学?” 陆钧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安材道:“刚到午时。” 陆钧记得社学的下午的课程是从未时,也就是下午一点左右开始。现在差不多才十一点,正是学生们用午膳的时候。自己最好是在下午的课程开始前赶到那里,以免在众目睽睽下进课堂,扰乱秩序。 他吩咐安材道:“待会儿午膳我简单用些就好,你替我收拾准备,咱们见过我娘和妹妹就走。” 一进自家院子,陆钧就听到屋里传来了赵氏和陆茗的说笑声。赵氏心情变好,脸上的皱纹也都舒展开来,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见陆钧进屋,赵氏忙道:“钧儿,快过来坐。自你把那院子里的杂草拔了之后,我鼻子里舒服多了。” 陆钧道:“娘,咱们院子里是拔干净了,但难保别的院子里头没有。待会儿我教一教秋华,让她给你备些盐水,若是你再觉得鼻子发痒,就用盐水冲上一冲,会好许多。” 赵氏连声道好。陆钧先是夸赞陆茗道:“茗儿,今日多亏得你开口,激出大娘那几句话来。” 陆茗却小嘴一撇,道:“哥哥,我是为了你,少不了要得罪她了。” 陆钧又嘱咐她道:“我正要说这个。大娘今日是气得不轻,我不在的时候,你和娘就在这院子里,少出去走动。” 陆茗安慰他道:“你放心罢,有爷爷在,还有两房婶子,我怕她作甚么?” 陆钧见时间不早,对她们说了自己下午要去社学的事。赵氏和陆茗都兴高采烈,和安材一起,帮他挑选衣服,准备书具,看着样子,简直像头一回送他入学时候一般。 迈出院子后,陆钧回头看一眼院门口的母亲和妹妹,他们投向自己的目光中,和爷爷陆垠一样,既有依依不舍,却也满是殷殷的期盼。 陆钧知道,这次,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读书。他手中握着的的不仅是自己,还有母亲和妹妹,甚至是整个陆家的未来。 正午的阳光很照的地面白晃晃的,陆钧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安材从后面赶上来,问道:“少爷,你为何不跟老太爷说那蒿草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拜见先生 陆钧摇头道:“你没瞧见爷爷已经够心烦的了?此事过去许久,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有还记得呢?凡事讲究个循序渐进,先把我上社学的事处理妥当,其余的再一件件的来吧。” 他又道:“况且我看大伯母那样子,多半还打着什么别的主意。我放心不下母亲和妹妹对了安材,你在家里要好好守着她们,顺便多打听打听大房的动静。”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洛陵县东的社学附近。和兖州府的其他县相比,洛陵的文风不盛,只有这一所社学。而同是在兖州府的孔夫子的故乡,曲阜县,一县里却有十六所社学,民风教化的区别可见一斑。 陆钧和安材沿着砌的整整齐齐灰色砖墙往前走去,来到一级级的石阶前,只见砖墙往里凹了进去,正中开了一扇大门,上面一块磨白的石匾,从右往左写着“洛陵社学”四个大字。 社学门前,一左一右端坐着两位髫髫老者。此时正是午膳时分,学童们进进出出,也都井然有序,没人乱跑乱嚷。偶尔有一两个孩子似乎认出了陆钧,向他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陆钧从安材那里接过自己的书篓,随这些学生一起往社学门里走去。他对门口那两位老人各行了一礼,其中一人有些诧异的道:“咦是陆家阿钧,你的病好了么?” 陆钧答道:“早已好了。” 他正要往里迈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阴阳怪气的尖声叫道:“病痨鬼,你这时不在乡下缩着,来这儿做什么?我爹说你这病是疫病,能传给别人的,你不要来这里害人。” 门口那老者喝道:“黄长义,社学门口不准喧哗,你若是用过了午膳,就快进去,不要在这里捣乱。” 陆钧一言不发的让到一边,让这叫黄长义的少年和他身后两个孩子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陆钧估计这黄长义和他岁数差不多大,他个子不高,瘦瘦的,还有点驼背,一个大脑袋却长了个尖下巴颏,两只眼睛骨溜溜乱转,想到他的名字,陆钧觉得他活像个黄鼠狼似的。 这孩子姓黄,陆钧隐约觉得他和那黄主簿有点关系,只不过从前他来这里的次数不多,欺负他的人倒是不少,这黄长义具体的来龙去脉,他已经有点不记得了。 黄长义经过陆钧面前时,对他不屑的翻了一个白眼。见陆钧毫无反应,便不再理他,兴致缺缺的继续往里走去。 方才那老人道:“这孩子,仗着他爹爹是个千户,没少欺负别的学童。阿钧,你以前吃了不少他的苦头,这回也最好离他远些,莫要惹他。” 陆钧道了声谢,待那几人进去之后,他轻轻撩起衣袍,抬脚跨进过了社学的门槛。 进了社学门,便是一条宽阔的巷子,两旁各设一斋,左右相向,一边是先生休息的地方,另一边则是拜祭孔老夫子的祠堂。从这短短一截巷子出去,才是学童们就学的学堂。 根据原身模糊的记忆,学堂也分作四间,按次序排列。陆钧此时还不知道,兖州府许多社学采取的都是这种“分堂学习法”,每个学堂里学的是不同的内容。 一般来说,早上学童们拜过先生,先要到“习礼堂”,把那些画着各种礼仪的图看上一遍。譬如冠礼图、士相见图、昏礼图、子事父母图等等。接下来,先生便带他们进入下一间“句读堂”,这才是一天之中学习最重要的内容的地方。在这里,先生将他们按进度左右分开,年纪小的诵读三百千千、小学、孝经一类,大一些的就要读四书了。 这两堂的内容学完,也就到了该用午膳的时间。 陆钧站在巷子里,往学堂前宽敞的院子看去。有几个孩子坐在石阶上,拿着书本在诵读讨论,他好像看到了三房的长子陆钟。黄长义在院子的另一侧,一边往他这里瞟,一边对几个孩子说着什么,这些孩子当中,就有他的弟弟,长房的陆锦。 陆锦高高大大,和常晓成眉眼间有点相像,只不过他长得很白,有点发胖,看上去好像刚蒸出锅的馒头,软软面面一团,远没有常晓成那么精神。 况且,他在瘦小的黄长义旁边半蹲着,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更让陆钧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 陆钧暂时先不打算进院子。他转过身,先踏进供奉着孔子的画像的左斋,恭恭敬敬的拜过了,方才回身往对面的右斋走去。 谁知他一抬头,就看见右斋的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灰色直裰,头带方巾的清瘦的中年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旧友重逢 陆钧快走几步,在斋房门口站定了,打了个长躬,道:“见过先生。” 这中年人名叫周峙,他是洛陵县唯一的社学中的教书先生。在陆钧的记忆中,周峙是个不苟言笑,非常严厉的人。 陆钧抬起头来,却见周峙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和蔼的神色,开口说道:“陆钧,古人云‘业精于勤’。又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你原本就天资平平,又不能坚持来社学读书,你的学业,何时方才能有所进步呢?” 陆钧答道:“先生教训的是。学生从前学业荒废,是学生不够自律所至。如今,学生已知错了。” 周峙原以为陆钧又要找自己身体的原因,说他是因为体弱多病,才不能按时前来读书。可他没想到,这一次,陆钧竟然大大方方说是因为他“不够自律”。周峙不由得对这个平时不太喜欢的少年有些另眼相看了。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陆钧,感觉他比从前挺拔壮实了不少,脸色也不是一片苍白,而是充溢着这个岁数的少年应有的红润。周峙的神情不由得又缓和了几分,捻须道:“嗯。贤者主张,人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应该‘反求诸己’,亦即从自己身上寻求问题的根源。如今我虽然不知道你的学业有没有进境,但是你的态度确实比从前有所改变。况且,我见你方才没进院子,却拜祭了先师,于礼一字上,你也做的不错。好,你进去罢。” 陆钧又拜了一拜,道:“先生,从今往后,学生自当发愤忘食,好好跟先生学圣贤之道,把从前落下的功课,都补回来。” 这回,周峙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有这样的决心,不怕学问没有进境了。” 陆钧心里松了口气,刚想离开,忽然听见社学门口前响起了一个熟悉而响亮的声音:“先生!” 话音刚落,那声音又道:“咦,阿钧也来了!” 周峙眉头微微一皱,循声望去,见常晓成乐呵呵的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两人一起走了过来。 社学里一共有二三十个孩子,常晓成虽然来得晚,但他基础非常不错,性格又颇为讨喜,周峙表面虽然对他要求很严格,但心里却很喜欢他。 常晓成几步走到周峙面前,对陆钧眨了眨眼睛。然后,他认真的对周峙行了一礼,又指着自己身侧的少年对周峙道:“周先生,这是陪我读书的阿源,他叫做李尚源。他在乡下上过乡里的社学,人很聪明的!” 周峙看了看李尚源,见他相貌端正,目光锐利中透着坚毅,虽然是乡下孩子,但他举动从容镇定,先是随着常晓成行了礼,又把整整齐齐装着束脩六礼的篮子捧到周峙眼前,道:“先生,此乃学生的束脩礼,还望先生收下。” 周峙“嗯”了一声,道:“看你的模样,也是个认真稳重的孩子,你先随着晓成和陆钧进去,和他们一同就学罢。明日正好是望日,我要考校学生功课,到时候我要看看你从前学的如何,再决定你日后学些什么。” 李尚源急忙道谢,常晓成也连声谢过了周峙。眼看已快到下午的课开始的时间,周峙便叫他们去课堂里等着。这三人方才一起进了院子。 陆钧没想到常晓成这么早就回来了,问他道:“晓成兄,你是何时回到洛陵的?” 常晓成道:“我不是怕你回来被他们欺负么?!茗儿啊不,你和伯母一走,我就急急赶回来了。” 陆钧一笑,道:“多谢好意。” 三人往院里走去,常晓成还在那里说个不停。陆钧只觉得自打常晓成回来后,世界一下子失去了原来的清净。他摇了摇头,自动屏蔽了常晓成的声音,放眼一看院子里,陆钟和几个年纪小的少年还在,黄长义和陆锦那一群孩子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学堂争端 下午的第一堂课,是书法和算学,上课的地点就叫做“书算堂”。 本朝考试对算学的态度很不明确,几经兴废。刚立朝的时候算学是科举考试的内容之一的,但后来渐渐重经义,算学的比重就越来越少。上一位皇帝已经将算学从考试的科目中取消了。 但是,因为算学有很强的实用性,况且士子们也不知道如今的圣上会不会再心血来潮,又把算学再加回去,所以,大部分社学甚至是高一级的学校,都保留了算学的课程。 以陆钧的现代思维来看,算学和其他的科学太重要了。长期的忽视很有可能会让这些学问的研究处于停滞状态,士子思想僵化,没有创新,国家也会渐渐走向衰落。 如果哪一天他做了官,有没有希望改变这种完全以八股取士的状况呢?他自嘲的笑了笑,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即使他做了官,估计也是个小官。中了进士之后从县令干起的可不在少数。他在朝中没有任何依靠,前朝世族后代的名头估计还是减分的,等等他们陆家还有其他的支系,据说其中还有做高官的,不知道是真是假?也许他回去以后,应该跟陆垠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 常晓成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哎你弟弟跟你说话,你想什么呢?!” 陆钧定睛一看,原来是陆钟走了过来。常晓成人缘挺好,院里的孩子都常大哥长、常大哥短的跟他寒暄了一番。陆钟也跟常晓成问过了好,然后小声对陆钧道:“钧哥哥你你要小心二哥他们。” 说完这句,他就转身跑进一旁的“书算堂”里去了。 常晓成疑惑道:“他说什么?” 陆钧道:“没什么,让我小心我弟弟陆锦。” 常晓成笑道:“怕他作甚!陆锦能有几个胆子?” 陆钧道:“我是不怕他,可是我看他跟着的那人,叫黄长义的,是个什么来头,我有些记不清了。” 常晓成脸色微变,道:“怎么?你刚回来,他就找你麻烦了?” 刚说完,只见周峙手拿戒尺和几卷书,从他休息的斋房中走了出来。常晓成和陆钧也只能停住了话头,一起进屋。凭着记忆,陆钧走向了自己的书桌。 陆钧不常来,他的书桌在一个角落里。由于社学教的孩子从八岁到十五岁什么年纪的都有,周峙和大部分蒙师一样,根据孩子的进度把他们的座次都分开了,左边是大一点,开始读四书五经的孩子,右边坐的则是刚开蒙的小孩子。 当然,如果开蒙比较晚,那也只能和小孩子们坐在一起。 如果进度再快一点,已经会开题写八股文的,那就要接受老师的单独指导了。但如今这社学了能达到这个水平的,只有常晓成和另外一个叫张尹的少年。 陆钧一进学堂,就注意到黄长义晃着他那锥子一样的脑袋,对他的几个跟班挤眉弄眼的。他假装没看见,径自走向自己的座位。 很久没有来学堂了,他那乌木的书桌上,已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他从书篓里把自己的笔墨纸砚都掏了出来,正想坐下,忽然发觉黑漆漆的凳子上,不仅没有灰尘,还在阳光下反射着隐隐的光。 他有些奇怪,伸出手指轻轻一抹,原来上面被涂了一层厚厚的墨汁。他皱起眉头,拿起凳子,准备到外面把墨冲洗干净。 这时候,周峙已经进来了。他见陆钧还不坐下,开口问道:“陆钧,你为何站在那里?!” 陆钧道:“先生,我的凳子上被人涂了墨汁,我要出去清理一下。” 周峙还没开口,那叫张尹的少年却开了口:“先生,这分明就是陆钧自己洒的,原因嘛大概是因为他好久没来了,这段时间光躺在床上养病,又没读书,怕先生考他功课罢!” 他话音刚落,黄长义身边几人,包括陆钧的堂弟陆锦,一起“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其中,还夹杂着“病痨鬼”,“回来害人”,之类的议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杀鸡儆猴 常晓成瞪了两眼自己旁边那些跟着起哄的孩子,大部分人都缩头咂舌,回过身去了。只有黄长义和他左右张尹,陆锦等人,还在那里幸灾乐祸的盯着陆钧,要看他的笑话。 陆钧对踱步到自己面前来的周峙,指着自己书桌道:“先生,我刚将我的东西从书篓里拿出来,我还不曾研墨,哪里来这么多墨汁倒在自己凳子上?!” 周峙一看,确实如此,他不禁脸色一沉,把目光落在了黄长义那伙人身上。自打黄长义入了学之后,搅的这学堂里的风气越来越差。周峙原本想着挨到黄长义明年满了十五岁,他就有正当理由不再让他来上学了,可是这两年有几个孩子天资还算不错,有些进学的希望,他不想让黄长义耽误这几人读书。 周峙不敢招惹黄长义,那样会给他和这所社学带来太多麻烦。于是他便指着张尹道:“张尹,你既然开了口,那我来问你,诗经有云,‘白珪之玷,尚可磨也’——下一句是什么?!” 张尹没有黄长义那样的家世做挡箭牌,他知道答不上来就要挨骂,说不定还要挨戒尺,便在那里偷偷推搡黄长义,让他替自己说话。 黄长义被张尹一搡,开口嚷道:“先生,不是陆钧自己洒的,就是他弟弟陆钟他们陆家家大业大,哈哈,人杂事非多,在家里打还打不够,闹到学堂里来,真是不嫌丢人。” 这话连讽带刺,说的陆钧心里的火腾一下子燃了起来。黄长义攻击他也就算了,竟然还攻击陆钟,攻击他们陆家。这真是“墙倒众人推”,他陆家多年来在这洛陵县与人为善,从前灾荒时还多次开仓接济百姓,竟然被黄长义说的如此不堪,他真想现在就过去揍那只黄鼠狼一顿。 只不过,他毕竟是二十八岁的成年人了,片刻的愤怒过后,他马上就想起了今天早上默背的那一篇大学,静、一定要静下心来。现在自己没有任何筹码,和他们大闹一番,那真的除了丢人之外,再也剩不下别的什么了。 陆钟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听了后,顿时就气得浑身发抖,抬手指着黄长义,道:“你、你胡说,我做什么用墨汁泼钧哥哥的凳子?!分明是你们几个做的!” 黄长义见陆钟失态,十分得意的晃着脑袋,往陆钧这里看来。他以为陆钧已经被气傻了,谁知道,陆钧面不改色,只是目光中露出几分寒意,在他们几人身上扫视一遍,对周峙道:“先生,你瞧这墨汁明显是刚洒上去的,一点都没有干的意思。你眼看着陆钟和我进这屋子,根本不是他洒的。” 他把凳子放在原处,起身走到黄长义几人身边。常晓成以为他要和他们打架,急忙也站起来走了过去。结果陆钧不过是看着他们几人,道:“你们几个的砚台,都拿出来看看。” 那几人面露怯色,一起看向黄长义。常晓成拎起其中一人,道:“你的砚台!” 周峙在旁边冷眼看着,也没有阻止常晓成,那人便慌了,道:“黄大哥,你替我说句话!” 常晓成喝道:“费什么话!”一把把他的手拉出来一瞧,满手黑乎乎的,都是墨汁。 再一看他用几张破纸盖住的砚台里,还扔着半截残墨块,湿嗒嗒的,显然是刚才磨了半天,顺手扔在那里的。 周峙道:“你们几个,伸手出来。” 这几人,包括陆锦,都把手伸了出来,只见除了黄长义之外,所有人的手都沾了墨。黄长义对他这些喽罗受罚一点也不在乎,吊着嗓子对周峙道:“先——生,没我的事,我临帖子去了。” 周峙看也不看他,对其余人道:“你等扰乱学堂秩序,构陷同窗,将来即使进了学,怕也是媚上欺下之辈” 他一指张尹:“尤其是你,在学堂里胡言乱语,你自己回想方才说的话,哪里是该从一个做学问的人口中说出来的?!他们往凳子上洒墨,你还往别人身上泼脏水,你的过错最大!” 周峙见张尹哑口无言,又道:“白珪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齿颊一动,千驷莫追!常晓成,你告诉他,这是什么意思!” 常晓成双手抱胸,不屑的看一眼张尹,道:“意思是:白玉有了缺损,还可以磨得平齐;但一个人若是随便乱说话污蔑别人嘛,那可就没法补救了!你那嘴上下一动说错了话,一千匹马都追不回来!张尹,你好好反省反省罢!” 周峙待常晓成说罢,掏出戒尺,对张尹道:“我先打你二十下,明日,教你父亲到这里来,我要好好问一问他,你在家中是否也是如此爱搬弄是非。” 张尹登时吓得愣住了,片刻才喊道:“先生,先生我不是故意说陆钧坏话,是黄长义让我说的。” 黄长义窜过来就踢了张尹一脚,喝道:“你胡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我叫我爹砸了你家铺子!” 张尹的父亲是个老实的生意人,在县里开了间茶铺。他家中并不宽裕,费尽心力送张尹来这里读书,已经是捉襟见拙。若是铺子被砸了,他们一家可就连饭都吃不上了。张尹一听这话,马上摆手道:“不、不,是我的错。先生”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先生,我有免贴!求先生饶我一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诚意正心 陆钧疑惑的看着张尹从他的书本中抽出了一张字条,高高举着,对周峙道:“先生,学生知错,再也不敢了!” 这回,陆钧记起了这免贴纸的用处:学生勤学者、有进益者、守学规者,给免帖一纸,遇该责时,姑免一次。 他还没来得及感叹古代教育制度的完备,就听周峙道:“你做了两件错事,一是洒墨,二是言语不当。洒墨之罚可免,我还是要打你二十戒尺,以儆效尤。” 张尹一听不用叫他爹爹来学堂挨训了,恨不能跪下给周峙磕头,挨打在他们这些平常人家的孩子心目中并没有那么可怕,他忙把手伸出来,让周峙结结实实的打了二十下。 随后,他又对张尹道:“你把你自己的凳子给陆钧坐,你去把陆钧的凳子冲洗干净!” 周峙其实打得不重,张尹心存感激,忙连声称是,搬起那墨迹半干的凳子就走了出去。 周峙把其余两三个孩子也挨个打了一遍,包括陆钧的弟弟陆锦。陆锦平时没挨过一下打,嚎的像杀猪一般,连黄长义都鄙视的“哼”了一声。 一片混乱中,常晓成小声对陆钧道:“你别坐后面了,和我还有阿源坐一起罢,往后他们也不敢再来烦你。” 陆钧见这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孩子,没有几个真心读书的,周峙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他心中不禁有些迷茫。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难道他就要在这县城的一个小学校里,和这些整日想着怎么整人的孩子们一起度过接下来宝贵的一年吗? 常晓成见他低头不语,自己指挥李尚源把陆钧的桌子搬了过来,又拿了张尹的凳子放在后面,对陆钧道:“别管他们,该临字了!” 这书算堂名副其实,先练书法,后习算学。如今算学已经从科举的内容中被剔除,先生自然也不怎么爱在这上面多费力气。 但习字一事,可就关系重大了。 大魏的科举中,最符合标准的字体叫做“台阁体”,这种字体的特点是“欧体赵面”,也就是说,既要有欧阳询字体内在的风骨,又要有赵孟頫字体外形的妍媚。“台阁体”秀润华美,正雅圆融,在科举考试中,若是能写一手漂亮的“台阁体”,将会给自己所作的文章大大加分。 陆钧和陆家的其他孩子到了年龄,就在大人的指导下把笔描红,临摹的是九成宫多宝塔碑这一类标准的楷书的帖子。由于陆家在这些方面多少有些积淀,他们家上到陆老爷子,下到他那刚满八岁的弟弟陆钦,人人都写得一手好字。这一点,似乎他不用太过担心了。 陆钧终于踏踏实实的坐在了凳子上,接过周峙递给他们的厚厚一沓纸,开始临字。 学堂的另一侧坐着那些刚开蒙的孩子,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为他们打下基础的阶段。习字的过程格外重要——从八岁开蒙开始,要“日书字二百”,到十岁,又要加一百字,十二岁以上,要再加二百字。 大孩子们练字的过程就不拘泥于简单的临帖了。他们可以自己抄写上午诵读过的四书五经,在练字的同时,还可以复习学过的内容。 陆钧在乡下的时候没怎么练过字,这会儿一拿起笔来,有些生疏。周峙发给他们的是泛着黄的毛边的草纸。毕竟只是练习所用,每天需要的纸极多,当下流行的竹纸,不说有名的玉扣纸和夹江竹纸,就是那便宜些的竹纸,积年累月使用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陆钧写了几个字,稍微找到了点感觉。但是,他仔细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是纸张的问题吗?可能有关系,但似乎又不全是陆钧想着周峙的话,默默的在心里念了两遍“反求诸己”,再放眼一看,忽然有了新的体会。 原身的台阁体,可以说是已经掌握的比较娴熟了。但是,他把自己写的字和常晓成写的稍微一作比较,就会发现,他的字看上去一笔笔都很到位,却缺乏一种凝聚力,整个字看上去是散的。而常晓成的字虽然明显不如他写的老练,但是俊逸有力,令人观之耳目一新。 陆钧叹道:“果真是字如其人,我的字远不如晓成兄你。” 常晓成愣了一愣,马上喜道:“真的么?先生原先还夸奖过你写的字呢!” 说罢,他乐滋滋的捧着自己的字看了半天,又问李尚源:“怎么样,我写的是不是大有进步?阿钧都这么说了,你也过来瞧瞧!” 陆钧再次打量字帖片刻,闭上眼睛思索了起来。 他方才所抄写的,还是昨天背诵的大学的内容。他正抄到:“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当他再睁开眼睛,看着自己写的字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写字的时候,缺乏的就是这“正心”二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虽柔必强 陆钧平心静气,想着刚刚发生的,还有他记忆中的一些事,他意识到,黄长义的行为给孩子们带来了极坏的影响,如果不把他从社学中赶出去,这些孩子谁也不会有进学的机会。 可是,他有个在公安局手握实权的爹,还有在县长身边当秘书的大伯,明着来肯定是不行的了,必须想一个办法 陆钧一边思考,一边继续默写他的大学。从前背书的时候,他喜欢轮换使用不同的记忆方法:看累了就读,读累了就抄一会儿,如果再累了,就换个不同的科目学习。这样往往可以坚持更长时间,也更有效率。 两个时辰过去,周峙并没有教授他们这些大孩子任何算学有关的内容。倒是对那些练字练累了的年纪小的孩子,周峙讲了一些简单的计数、计时的知识,譬如从一至十,甲乙丙丁,子丑寅卯之类。最后,周峙让他们将临摹的字都交上去,一一点评过后,再还给他们。 接过陆钧默写的大学,周峙一开始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越往后看,他脸上的神色越是舒展,连声赞道:“嗯,从前你写的字,血肉倒是填上了,筋骨却总是不够坚实。正如你的人,先天孱弱不足,少了几分刚劲。” 他一边翻,一边接着道:“不过,你瞧,你后面这几页,就写的挺拔端正多了。” 看到最后,他满意的点点头,道:“不错,不错,大有进步。来” 周峙打开自己的书本,抽出一张免贴纸递给了陆钧,道:“你这第一日回来读书,事事都做得很好,若是你往后都能如今日一般,你的学业应该也很快就会有所进步了。” 他又道:“只不过,学问之事,急不在一时。我送你几句话罢。” 说罢,他提起笔,在那一张免贴纸的背面,写道:“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如此,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别人用一分的努力就能做到的,我用一百分的努力去做如果真能做到如此,虽然愚笨也一定能聪明起来,虽然柔弱也一定能刚强起来” 陆钧谢过了周峙,在众人各种各样的目光中,往自己的座位上走去。他也很喜欢这几句话,况且,看着手里这张免贴纸,他的心情大好,觉得自己这半天没有白来。 书算课结束了。在下一堂课,也就是今日的最后一堂课开始之前,孩子们都坐在院中歇息。 这回陆钧仔细数了数,社学里一共有二十六个孩子。眼下,孩子们自动的分成了两组,一多半都在常晓成身边围着,剩下的那些人则跟黄长义站在一起,听黄长义眉飞色舞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大概是陆钧毫不反抗的态度让黄长义觉得有些无聊,他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个八九岁,刚入学的学童身上。见那学童在桌边认真的整理着他自己的笔墨用具,黄长义命人捉了几只虫子,塞进了那孩子有些宽大的衣服里,吓的他尖叫了一声,随后嚎啕大哭。 常晓成斜倚在灰色发白的墙边,一边安慰着被黄长义吓哭的孩子,一边愤然对他身边那些人道:“想不到我走了几日,姓黄的就这么猖狂了!” 一个孩子凑上声道:“常、常大哥,你不、不知道,听说前两日那宫、宫里的公、公公公” 这孩子叫做刘大岩,平素一紧张,就有点结巴。而常晓成本来就不是个很有耐性的人,压着怒火听他在那里“公”了半天,气呼呼的在他头上“咚”的敲了一下,道:“什么‘公’啊‘母’的,你先回去把舌头捋直了,再来讲与我听!” 刘大岩挨了这一下子,却开了窍似的,说出口的话一下子变得顺溜了。只听他道:“常大哥,前两日宫里头有个公公,好、好大的排场,到黄家住了两日。那接、接驾的时候,他乘的是二十个壮汉抬的大轿,双檐的大伞,清道的官儿就有三五十个,百里外就设了棚子鼓乐吹打,奏曲唱戏。什么知府、知州,一个个都跪在前头,像咱们王知县,夏县丞,想跪还排不上个号儿哩。” 常晓成听了,笑着扭过头去,看着李尚源和陆钧,道:“这小子又跟我胡扯,什么二十个壮汉的大轿,三十个官儿来清道,你当是皇帝老子来了?再说,宫里头一个太监,知府做甚么跪他?” 刘大岩急了,一忙着辩解,说话又不利落了:“啊常、常大哥哥听我说,我二、二伯家、他、他他儿子” 旁边有人都听不下去了,道:“刘大岩,你二伯的儿子,不就是你堂哥,在黄家帮佣那个?费这大周章,怎的又拐到他身上去了?!” 刘大岩接道:“就就就是他!那日他去请的戏、戏班子他他他” 陆钧原本也和常晓成一样,觉得这刘大岩不过是道听途说,因此只是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着。但听他说到他堂哥是黄家的下人,又见他满头冒汗一副认真的模样,不由得心想:“他肯定不是信口胡诌的。” 众人正笑着,却听陆钧开口问道:“大岩,方才晓成兄问你,知府为何要跪这公公,我便想问,你那堂哥可曾听说,这公公到底是个什么官呢?” 刘大岩摇头道:“公公、公公不就是公公,伺、伺候皇上的官儿么?” 众少年哈哈大笑,笑毕,有人猜测道:“莫不是御史?” 又有人道:“是巡按罢?” 常晓成指着他们,压低声音道:“瞧你们一个个傻的,御史、巡按都是皇上钦点的状元,哪里有挨过刀子的做这样大官的道理?” 少年们对常晓成的话一向信服,都静了下来,只有李尚源凑在常晓成耳边道:“少爷小心说话,别被旁人听到了。” 常晓成被他一提醒,多少也有点后悔,不过还是“哼”一声道:“怕甚么!他还能让人来拿我怎的?!” 说罢,他挥手道:“散了散了!” 又道:“最近都给我小心听着动静,有什么事,及时说给我,或是说给阿钧听!” 众少年面面相觑,不知道常晓成何时和陆钧这么熟稔了。不过看今日常晓成维护陆钧的样子,他们对陆钧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一个个都恭敬起来。 待众人走了,常晓成才对李尚源和陆钧道:“阿源提醒的是,看样子这黄鼠狼如今势头更大了,咱们说话都得小心些个。” 他盯着远处的黄长义,把陆钧和李尚源都拽到跟前,道:“我只要看见这黄皮子在社学晃悠,我的书就读不下去!来来,咱们一块儿想个主意!” 这时候,只见周峙踱步走了出来,到树下一块铁铸的云朵形状厚板下站定了,捡起挂在上面的槌往那板上敲了几下。“当当当”三声响起,回荡在整个社学之中,这意味着下一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 眼看孩子们一个个都进了屋子,陆钧等人也只能迈开脚步,和大家一起往“听乐堂”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南山有台 如果说方才“书算堂”的内容陆钧多少还不算特别陌生,这“听乐堂”则彻底让陆钧大开眼界了。看来,古人,至少这个时代的人,也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大魏朝的教育家们对“素质教育”还是比较重视的,这最后的一堂课,或习鼓节,或习歌咏,或习投壶,或习射仪,每日蒙师会训练孩子们其中的一样内容,待到训练完毕,一天新知识的学习才算是彻底结束。 这“听乐堂”里,各样乐器一一陈列着,还有练投壶,射仪所用的种种用具。周峙端正坐好,鸣鼓示意教习开始。一时间屋内气氛庄严肃穆,在这燥热的夏日天气里,陆钧觉得心中一禀,思绪也渐渐静了下来。 陆钧正努力回忆着,接下来要干什么,却见孩子们已经自动分成了两班,每班都有十几人。陆钧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水平,只能和常晓成站在了一起。待孩子们站好之后,听周峙开口道:“今日练习歌。” 所谓“歌”,就是以歌咏的方式,将诗经里的一些篇章“唱”出来。 常晓成声音洪亮,诗经背的又熟,周峙把常晓成叫出了列,命他带领这十余人“歌诗”。 其余的孩子都端正坐好,不敢左顾右盼,因为这个时候,唱的好不好倒在其次,但若是你的仪容不够“温雅平和”,或是不够专注,都会被先生责罚一顿。 陆钧现在的声音不怎么好听,而且,这种新奇的“唱诗”的方式他实在是一时半会掌握不了,因此,他干脆默默坐着,听众人“唱”道: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 这个时候,周峙一边看着孩子们的表现,一边轻轻的击着鼓,为这些咏唱的孩子们调整节奏。 南山有台是一篇颂德祝寿的宴饮诗,虽然内容上无甚出奇之处,但它结构精巧,韵律十分和谐,有一种优雅的节奏感。 陆钧还没读过这首诗,只记得大学里引用了其中两句。如今听众人吟唱了一遍整首诗,他顿时对那两句理解更深刻了。可见,四书五经都是相通的,如果有可能,五经还是要全都好好读一遍,而不是像他原来所想的那样,只读透自己的本经就可以了。 这是一个新的体会,陆钧决定回去以后好好想想。自己的计划,看来还要不断调整才行。 很快,这堂课就进入了尾声。周峙又教了一点新的内容,然后带着他们回到前面几间课堂,把这一天所学都复习了一遍。最后,云板再次敲响,学生们依次拜过先生周峙,结束了一天颇为辛苦的读书生活,往各自的家中走去。 常晓成快步赶上陆钧,道:“阿钧,你有没有想到什么收拾那死黄鼠狼的办法啊?! 陆钧刚才思考了一番,确实产生了一点想法,但是,他还不是特别满意。眼看常晓成就要跟着他跟到陆家的巷子口了,陆钧回过头,对他道:“晓成兄,有两个法子,一个见效快,但只能管得了一时;另一个要等,但却是一劳永逸。你” 他还未说完,常晓成就咬牙切齿的道:“当然是见效快的!你们两个忍得了,我是一天也忍不了了!” 陆钧看常晓成张牙舞爪的滑稽模样,心情反而好了一些,他笑了一笑,道:“你还是两个都听过再说吧。” 常晓成屏住呼吸,道:“你说!快说!” 陆钧带他们两个绕到后巷,坐在一处偏僻的侧门的台阶上,对他们道:“要见效快的,无非就是让他出点事故——譬如,我记得这黄长义嚣张的很,每日骑马来上学。若是我们在他那匹马上做点手脚,让他摔上一摔,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我们可以先过上三个月清净的日子。” 常晓成喜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陆钧却微微摇着头道:“可是,我还没想到该怎么制造这个‘意外’,毕竟咱们谁也不熟悉他那匹马的习惯,摔的轻了,或是重了,都不太好:摔的轻了引起他的警惕,往后就不好下手了;而若是摔的太重,甚至闹出人命,那黄家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彻查此事,我们和周先生都会惹上麻烦。” 另外两人一听有理,都低头不语。一会儿李尚源才问道:“那,长远的办法呢?” 陆钧道:“我记得每过一段时间,朝廷就会派督学来各地的官学、社学巡查,考校学生功课。年初的时候盛传今年秋天这新任的督学大人会来我们洛陵。若是一个学生没有丝毫的长处,督学可以勒令他退出社学,把名额让给有志于儒业的年轻子弟。” 常晓成想了想,道:“嗯,是有这事,上次督学来咱们社学的时候,这黄长义就托病没来。但是,但是当日所有人的表现,包括何人缺课,都有人记录在案了,估计这一次,他也不敢再不来了。” 陆钧点了点头,问常晓成道:“督学何时驾临我们这里,晓成兄你可听你爹爹说过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共商妙计 洛常晓成的父亲是县学里的生员,县学和社学不同,是正式官办的学校,也可说是地方上为朝廷培养士子的教育机构。督学在各地视察的时候,巡视社学这种半民间的学校只是顺便,他们主要的目的还是考察县学、府学、州学这些官办学校中儒师和学生的水平和能力,惩劣奖优,肃整学风,顺便为朝廷发现和选送人才。 因此,陆钧估计,常晓成的父亲常仲应该对这件事十分关注才对。 果然,常晓成道:“听过听过,他说是十月份左右!” 常晓成仔细回忆了一下,又道:“这次督学换了,新来的督学老爷姓范,我听我爹说了,他名气大的很。当年乡试的时候,他是头名解元,到了会试,中的是甲榜,赐进士及第,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陆钧和李尚源两人一起点头道:“厉害!厉害!” 陆钧关注的其实并不是这位督学大人学问如何,他更关心这人的人品怎么样,还没开口,就听常晓成接着道:“我佩服的,不是他中解元,毕竟解元也不是只他一个。我还听我爹说,这督学大人清廉的很,他去南方监察银矿的时候——你们想,这银矿是怎样的买卖,多少油水可捞?但这范大人却在去之前就引诗明志,道是:‘此乡多宝玉,切莫厌清贫!’” 陆钧一听,顿时肃然起敬,道:“他可真是天下士子的楷模。” 常晓成接着道:“你可知道,他卸任的时候,又怎么说?” 陆钧和李尚源摇了摇头,常晓成得意的道:“听好了,他说——‘莫言白笔南征久,赢得归囊一物空。’哎,你两个可能不懂,意思就是,‘白笔’乃是这老先生自称,他南下数年,还是囊中空无一物,翩然两袖清风,这样的官老爷,如今哪里找去!” 他一边说,一边想起了黄长义,“呸”的往地下吐了口唾沫,道:“死黄皮子,早晚让你栽到范督学手里头!” 这是好事,只不过从现在到十月,还有四个月的时间,难道,他们还得再忍黄长义四个月吗? 更何况,若是黄长义那天死皮赖脸就是不来呢?一个人两次都凑巧生病,督学也没办法,甚至,他都不一定会注意到这件事。 陆钧正在踌躇,忽然间李尚源双眸腾的一亮,对着他和常晓成道:“少爷,陆少爷,我有个办法让黄长义和他的马受些惊吓,若是顺利的话,能让他在家里躺上几个月!” 李尚源这么一说,另外两人都两眼放光——陆钧一直觉得,李尚源虽然是个乡下孩子,但他足智多谋,生活经验丰富,经常给常晓成出谋划策。而且行事稳妥,方方面面都很出色。 不论是最近还是从前常晓成欺负他的时候,李尚源都从来没有离开过常晓成的左右,这一次,常晓成更是直接把他带到洛陵县来读书了。 常晓成早就凑了过去,不停的催促着。李尚源压低声音,对两人细细的说了一番,他们都面露喜色,道:“好!这个主意好!” 陆钧道:“尚源,你怎么想到的呢?” 李尚源道:“我家里从前做过这个营生,因此略知一二。” 常晓成“啪”的在李尚源背上一拍,道:“整死那黄皮子,我请你们去喝酒!” 三人一起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常晓成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不好,我的快点回家,万一遇上我大姑,就麻烦了。” 说罢,他拉住了李尚源,一边朝陆钧挥手,一边往巷口跑去。 回家之后,陆钧先是去赵氏房里请了个安,赵氏和陆茗一下午忐忑的很,听陆钧说一切都好,也就放了心,吩咐房里的丫鬟秋华去厨房安排晚膳去了。 陆钧匆匆回到了自己那间厢房,开始温书。不是他着急,而是他时刻挂念着——明天就要考试了啊! 想不到他刚来的第二天就赶上朔望考。这是当朝的一位理学家定下的规矩:“朔望日考试,分等第,行赏罚。” 不过,一般考试结束之后,他们就可以休息半天了。利用这半天的时间,正好能实行李尚源的计划。 由于社学的孩子们水平参差不齐,陆钧记得,周峙会出两套考卷,一套是为那些还没开讲四书的蒙童们准备的,主要是考察一些蒙学课程的背诵情况,譬如默写一段千字文当中的话,还会考对对子,这些都是他们将来学习更深一层的课程的基础。 而对于已经开始开讲四经的孩子们,考试的内容就更“丰富”一些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临阵磨枪 陆钧他们首先要考的,是帖经、墨义——这两项在前朝是进士科的考试科目,然而后来几经演变,进士科只剩下八股制义一项,帖经、墨义题目就只在平时各个学校的日常考试中出现,成为了考校他们经、书掌握熟练程度的方式。 帖经就是从四书五经中摘一段原话,其中去掉一部分,让学童们填写,考的是原文的背诵。而墨义呢,顾名思义,考的就是对原文的理解。先生出一段完整的四书五经中的话,要求在下面把官方的释义写出来。 然后,周峙会象征性的出一道八股制义题,这道题显然大部分人是不会做的,周峙也没有期望他们能做出来,大部分学童看了能有点想法,像常晓成能写上几句,张尹能破个题,他就要回去喝壶小酒,烧高香了。 最后,还要考一道御制大诰的背诵,御制大诰又称大诰,是大魏的官方刑典,本朝初建的时候,皇帝对这部他亲自参与编纂的刑典十分看重,他曾经说过:“今后科举岁贡生员,俱以大诰出题试之。” 如今建朝已久,虽然不会直接考其中的内容,但是到乡试和会试的时候,第二场考试要考“判语”,意即判断刑狱案件的评语,且有五道,这就直接牵扯到了士子们对大诰里法律条文的熟悉程度。 望着厚厚的一摞书,陆钧琢磨着,复习,要从哪里开始呢? 他先是看了看自己的记忆周期表——现在还没到再背一遍大学的时候,一天下来又有些累了,根据他的经验,这个时候最好是做一些不用太动脑子的事。他想了想,不如就开始抄中庸吧!原本他今日练字就有些心得,正好利用这晚膳前的时间来巩固一下。 他叫来安材磨墨,安材小心翼翼的问他道:“少爷,今天在社学,先生问你功课了么?” 陆钧笑着从自己的书里抽出了那张免贴纸,在他眼前一晃,道:“你瞧,这是什么?” 安材看了半天,见那字迹老成,不像是陆钧写的,纳闷道:“不知道啊少爷,这是?” 陆钧忽然意识到,原身从前没有得到过一次免贴纸,难怪这小厮不认识,他一边将那纸收起来,一边道:“是你少爷我今天表现太好,先生奖给我的。若是以后我犯了错误,可以少挨一次打呢。” 安材眉开眼笑,比自己得了好处还要高兴,一不小心把墨洒出来一点,陆钧也不责备他,自己抹了,主仆两个高高兴兴在屋里说了会儿话,等墨磨好,安材就退出去了,让陆钧在屋里安心写字。 陆钧正心提气,饱蘸浓墨的笔轻轻落下,温暖的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洒满了他的书。一片淡淡的金色中,一个个端正俊秀的小楷字跃然纸上。 中庸毕竟是四书中的第二本,原身大半都还记得。然而,那些都是孩童时通过重复而得到的记忆,很少掺杂着他自己的理解。 那些大户人家私塾里的孩子,八岁就要开讲四经,也就是说,从前简单的背诵记忆,会渐渐转变为在理解的基础上的记忆。当然,这些先贤写下的经书都是“微言大义”的,一个孩子不可能完完全全参透其中的意思,这时候,先生的讲解就很重要了。好的蒙师是那个能帮你捅破窗户纸的人,而不好的蒙师只会重复集注中的内容,不能根据每个学生的思路进行调整,当然也没法很好的引导他们。 问题就在于,陆钧去社学的次数太少,先生对这些经义的解释,他大部分是不记得的。 读大学的时候还好——毕竟大学翻来覆去,所讲的内容都围绕着开头的三纲,即: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还有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展开。 这些内容,比如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还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现代人也耳熟能详的,他并不觉得陌生,甚至在读了后面的详细解说开头这些内容的时候,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可是中庸却不同。中庸论述的不是士大夫如何出世入仕,而是儒家所推崇的人性修养。这可就不是那么的容易理解了。 中庸开篇便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陆钧写完这几句,再看注释:“命,犹令也。性,即理也” 他差点一头栽到桌子上——和大学中“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这样浅显易懂的话相比,这什么“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听起来也实在是太抽象了! 陆钧吸了口气,继续往下抄写,把注意力更多的集中在了笔下的字上。眼看着自己写的字越来越有生机,再拿出下午第一次写的那几个字相比,已是大不相同了。 今天能有这样的成就,陆钧已经非常满意。他打算把这篇字去给陆垠看看,一是让他指点一下,另一方面,也是让他看看自己的进步,对自己的未来多一点信心。 这时候,忽然外面传来了几声有点熟悉的哭声,打破了小院中的寂静。陆钧恰好练字也练累了,便站起身来,打开了屋门。 他往院里一看,夏天日子长,外面还是天光大亮的,他母亲赵氏正带着陆茗在做针线活儿,他的小厮安材搬了个杌子,守在屋门旁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 火腿鲥鱼 见他一出屋子,所有人都诚惶诚恐的凑了过来,问他累不累,饿不饿,想吃点什么,陆钧从没享受过这样的“考生待遇”,一时间还有点受宠若惊。 他忙对赵氏道:“娘,我饿倒不饿,只是写字写的有些乏了。不急着催饭,咱们说着话等就是。” 赵氏见儿子这么努力又懂事,连声道:“好,好,你若是不饿,咱们坐下说一会儿话。安材,快给少爷按按肩膀,松松筋骨——他上了这一天的学,想来也累坏了。” 陆钧忙道“不用”,又问道:“方才是什么声音?” 陆茗“噗”的一笑,道:“是大房里的陆锦,不知为什么嚎起来了,听不清楚,似乎是挨了先生的打,正上药呢对了哥哥,先生为什么打他?” 陆钧不愿意把学堂里的那些争端告诉她们,平白让她们操心,于是便道:“也没有什么,他不用心做功课,先生小小的惩罚他一下。” 正说话时候,秋华带着个厨房的丫头,手中提着食盒进了院子。陆家一是因为人口众多,二是各房的关系并不融洽,从很早开始就不在一起吃饭了。一般厨房会询问一下陆老爷子,若是他没有什么吩咐,那厨房就会自己安排。各房若是有特别的要求,就要提前让丫鬟小厮去后面说一声,要是有相应的食材,他们便会提前准备。 实际上,一般赵氏还有三房四房都是厨房做什么,他们就吃什么。只有大房常常让人去给陆锦添些鱼肉,晚上还要补一顿宵夜。理由是陆锦正在长身体,个子高,饭量大,读书又辛苦,厨房准备的饭经常分量不够。 陆茗对此总是颇有微词:“从前那几个堂姐在时,大娘从没给她们添过饭呢。” 又道:“哥哥还比锦哥哥大了一月,咱们就从没麻烦厨房多做过什么。” 不过,说归说,他们都知道现在厨房的银钱也是由常氏掌管,所以,她说什么,那些下人也不敢违背。 这时已是日头略有些西斜,风也凉了下来,院子里坐着舒服的很。赵氏便吩咐道:“就摆在院里吃吧。” 秋华点点头,将那两个大木盒放在院中一个小小石桌上,将盒盖一层层打开。赵氏又问她道:“怎么今日略晚了些?” 秋华道:“秋月姐在那里盯着下人给锦少爷烧蹄膀呢,占了一个灶头,其余的饭,就做得慢了。” 陆茗撇撇嘴,忍不住又问道:“他中午刚叫厨房添了点心,怎么晚上又要吃蹄膀了?” 秋华老老实实的道:“听秋月姐的意思,锦少爷挨了戒尺,被打伤了,要补一补。” 陆钧正在石桌边上喝茶,听到这话险些把茶喷了出来。这陆锦也太娇气了,张尹挨了打还去洗凳子呢,他怎么好像掉了半条命似的。 大房那里的哭叫声还时不时的往这边传来,直到陆老爷子那边又隐约传来几声怒吼,似乎是叫他不要嚎了,院子里才安静下来。 陆钧和陆茗相视一笑。陆茗拉着赵氏往桌边来,边走边道:“今天的饭香的很,我来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待走到近前,她高兴的拍手道:“哇,今天又有鱼吃!” 赵氏也有些好奇,道:“看着像鲥鱼,是老爷子吩咐做的么?” 秋华点头道:“嗯。老太爷说了,钧少爷昨日刚赶回来就去社学读书,着实辛苦,特地让人给他先做好了,热在灶上的。” 陆钧午膳时候怕耽误了社学的课,啃了半个馒头就走了,方才还不觉得,这会儿忽然间饿的发慌。他对常氏和陆茗招招手,道:“娘,妹妹,快来,开饭了!” 他们三人在石桌旁坐定,陆钧一瞧,今天这一顿饭可真的比他们在乡下吃的精致丰盛多了——鲜味四溢的火腿蒸鲥鱼;一碟雪白的嫩藕,切得薄薄的;一大碗酸笋汤微微冒着热气;一小碟腌好的酱瓜茄;还有几样鲜脆清口的时蔬。 秋华打开最后一层,捧出一摞烫面蒸饼来。陆钧夹了两块鱼肉给赵氏和陆茗,自己就着那酸中带辣的笋汤,一口气把两张蒸饼吃了下去。 赵氏一边给他添鱼添菜,一边道:“瞧你都饿的慌了,怎么吃的这么快,早些开饭就好了。” 陆钧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的饿,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十四岁啊,男孩子窜个儿的年纪,一天体力加脑力劳动,能不饿吗?! 陆钧尝了尝鲥鱼,味道还真的挺不错的。看来,陆家厨房的水平并没有随着家道中落而下降,尽管只是几个家常的菜,却样样都做得颇为精致,无论是调料还是火候都用的恰到好处。 一天结束后能和自己最在乎的人坐在一起,用一顿这样的晚膳,陆钧心情舒畅,疲惫也一扫而空。 为了不辜负众人的期盼,明天的考试,他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应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临场发挥 晚膳过后,陆钧又和常氏闲聊几句,便赶紧进屋复习功课去了。 估计着差不多到了时间,陆钧又开始重读大学。这回记是都记住了,可还有些不太理解的地方。他另外扯出一张纸,把自己不懂的东西都记在了上边。如果明天还是没有机会问周峙,他至少可以和常晓成、李尚源讨论讨论。 对了,如果一时半会儿不能赶走黄长义,他们或许可以组成个学习小组什么的,课后探讨一些不懂的问题。 “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通读一遍大学之后,陆钧又叫来安材,点起了计时用的香,接下来,他要正儿八经的开读中庸了。 到了第二日,社学里的孩子们一个个打着哈欠,似乎都是连夜苦读,没睡好的样子。 看着黄长义又大摇大摆的走进了社学门口的巷子,常晓成在陆钧旁边咬着牙道:“黄皮子,你蹦达不了几天了!” 众人都已到齐,周峙却还没有要开考的意思,他先是带着所有学童,来到供奉着孔子的画像的那间斋房里拜祭了一番。 原来这朔望日不仅是“小考日”,还是社学里拜祭先师的日子。昨天拜的有些仓促,这次陆钧仔细一看,墙上挂的不仅仅有孔子的像,还有颜回、左丘明等数位儒家先贤。那流传后世的画像中,孔老夫子拢着双手,用温和而庄重的目光凝视着这些忐忑不安的孩子们。 案台上香烛青烟袅袅,斋室里的气氛严肃的有点低沉。拜祭完毕,周峙站在一边,而学童们依次往外退去。 穿过“习礼堂”,孩子们来到了“句读堂”,寻着自己的位置坐好,安安静静的等待着周峙把“试卷”发到他们手中。 周峙先把没开讲四书的孩子们的卷子发了下去。他们有的面露喜色,有的满脸茫然,但都先后开始磨起了墨,准备答题。 而这边的大孩子们早已等的有些焦躁,黄长义虽然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却开始紧张的上下胡乱摸索,不知道在找什么,而陆锦愁眉苦脸的低着头,张尹看起来最是不安,手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陆钧收回目光的时候,几张薄薄的纸递到了他的面前。他抬头一看,周峙和颜悦色的对他道:“好好答罢。” 陆钧谢过周峙,双手将那几张纸接了过来。 这考试的纸张似乎比平时的练习纸好了不少,虽然仍不如现代的宣纸精细,但至少也不再是毛毛糙糙的了。 像以往考试一样,陆钧先是大略把题目看了一遍。结果发现帖经和墨义题大部分都是大学、中庸里面的内容,想来周峙还没有给他们深讲论语和孟子,所以考察的重点还是放在这前两本上了吧。 制艺题他现在还不会做,不过他看了一眼题目,是中庸中的一句——“知耻近乎勇”,陆钧还没开始学习制艺,不过他对这句话倒是很有印象。昨天看的时候,因为不知道自己的理解对不对,他还把这句抄了下来,打算今天问问周峙呢。 最后一题是大诰,问的是有关“把持行市”的刑罚问题。问如何处置那些故意和牙行串通,“共为奸计,卖物以贱为贵”的不法之人。这一条陆钧好像有点印象,似乎是杖责,杖责多少来着?原身的记忆有点微弱,他不太清楚了。 算了,一会儿再想吧。他翻回到第一页,从头开始认真回答帖经题了。 第一题就是从陆钧已经背得烂熟的大学中来的。题目是“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 后面是空着的,就是让学童们自己填了。陆钧不假思索的挥毫写道:“人知其所亲爱而辟焉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再往下一看,下一题考的就是这句话的释义,陆钧在心中一笑,心想,原来周老夫子也有偷懒的时候,帖经和墨义一块考,不用再另外出题了。 虽说考释义,却也不是让他们自由发挥,只有朱子的释义才是“官方”的,答题的时候只能背诵,不能加入自己的理解。 好在背这一句时,他想起了自己家里的事,因此记得特别深刻,马上就答道:“溺爱者不明,贪得者无厌,是则偏之为害,而家之所以不齐也。” 陆钧接着往下写去,足足二十道题,他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写完了。后面有几道论语和孟子的题目,还好,论语考的是“颜渊问仁”,这一段有几句著名的话“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即使是作为现代人的陆钧对这几句也并不感到陌生,他思考了一下上下文,很快就完整的答了出来。 孟子的内容原身好像根本就没有读完,因此对他来说就有点碰运气的意味了。有的题目虽然他有印象,但是由于孟子老先生说话的风格洋洋洒洒,思维比较跳脱,他只能记得一部分,只好先把自己知道的写了上去。 到此为止,自己会的题就做完了。 他翻到那一道制艺题,看着“知耻近乎勇”这几个字,心想,自己要不要也试着做一下破题呢?反正还有时间。 没吃过猪肉,不等于他没见过猪跑。原身多少还是见过几篇时文的,稍微知道一点做文章的规矩。破题嘛,就是用自己的话把题目再复述一遍。点出你的中心思想,谓之曰“破”。目前,他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不过,对于“知耻近乎勇”这一句话,陆钧倒是有一点自己的体会。这句话是从中庸里摘出来的,完整的句子是:“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前两句自不必说,这最后一句,恰恰也是陆钧感慨最深的。陆家为什么会落得现在这种状况?不是没有改变现实的愿望,而是没有改变现实的勇气。从陆老爷子的固步自封到下面孩子们的好高骛远,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的审视这个家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也没有一个人努力去为这个家寻找一条真正走得通的出路。 “知耻近乎勇”,官方释义大意是:怯懦的人心甘情愿居于人下(懦者甘为人下而不辞)知道“耻辱”二字虽然还算不上是勇敢,但是至少不会再怯懦下去了(知耻非勇,然足以起懦。)。’” 他们家从上到下,不是有所忿懥,就是有所恐惧,或是有所好乐,要么就是有所忧患,心不正,又何谈知耻?! 陆钧心有所思,叹了口气,提笔在那句话下面写道: “知乎耻求正心,未及勇而近矣!” 写完之后,陆钧心里有点忐忑,不管怎么样,这也算得上是自己这几天集中突破大学和中庸的一点总结和思考了。 至于最后那道考“把持行市”的题,他死活记不起来到底是杖责四十还是杖责八十了。但在他的印象中大诰里的刑罚颇重,还有什么剥皮之类让人毛骨悚然的酷刑,他决定就重不就轻就八十吧! 这时候,答完题目的学生开始陆续交卷子了。黄长义发现自己什么也不会,做的小抄也用不上,因此,他的卷子根本就是张尹给他写的,张尹考虑到黄长义一贯的水平,并没有全答完,黄长义又不耐烦在学堂里多待,结果他倒是成了第一个交卷的人。 陆钧也写完了,但他不想交的太早,他四下里看去,发现这时候张尹才刚刚开始做他自己那一份。 常晓成很快答完了题,恭恭敬敬交了卷子,周峙对他嘱咐了几句不知道什么的话,就让他走了。李尚源随后也交了卷。陆续又有几个小一点的孩子交卷走了,陆钧方才把自己的卷子送了上去。 周峙匆匆扫了一眼,当他发现陆钧竟然做了破题的时候,颇为惊讶,“嗯”了一声。又扫了一眼最后那道考刑法的题,从他的反应中,陆钧觉得自己好像是蒙对了。 他刚想走,忽然周峙对他道:“午后申时,你和晓成一起,回来拿卷子吧。” 陆钧一愣,他记得从前并没有回来拿卷子这一回事。随即他恍然大悟,原来周峙虽然也会给每个人都写批语,但是学习认真,学业精进的人,他会当面讲解,或者是再传授一些内容,原身只不过是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机会罢了。 他不知为何有点激动,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对周峙低声道:“谢、谢过先生!” 走出“句读堂”,阳光正烈,陆钧抬头看去,常晓成和李尚源坐在那块云板下面的一片树荫里等着他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城外相约 见陆钧出来,常晓成和李尚源一起迎了上来。常晓成对陆钧道:“阿钧,方才先生和你说的什么?是不是叫你下午来这儿?” 陆钧点点头,道:“没错,先生说,让我下午和你一同回来,想必是要接着考校我们的功课了。” 常晓成拍拍他的肩膀,喜道:“太好了阿钧,先生终于也肯指点你了。其实,先生的学问不错,只要你认真随他学,很快你就可以开练破题了。说到底,四书五经读的再熟,也得变得成那八股文章写出来才行啊。” 陆钧道:“晓成兄说的对。有这样的机会,我确实该向先生,还有你和阿源多多请教。” 常晓成奇道:“咦?你怎么知道先生也叫阿源回来?” 陆钧一笑:“阿源的功课定然在我之上,连我的卷子都能入得了先生的眼,阿源肯定也没有问题。” 常晓成也“呵呵”笑道:“你这小子,猜的倒准。” 李尚源谦虚几句,三个人又说了些方才所考的题目,最后常晓成不耐烦道:“反正下午先生还要再讲,说它做甚么?” 说罢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道:“还是说说咱们的‘大计’罢,阿源昨天已经把需要的东西都备好了!” 这时候,大部分孩子还都没有出来,这一条街上只有他们三人。 李尚源道:“不如这样,陆少爷你先回家用过午膳,下午提早两个时辰出来,咱们在城外进山林子的大槐树下里相见如何?” 陆钧道了声“好”,于是他们便约定未时碰面,常晓成带着李尚源走了,陆钧也匆匆往自己家赶去。 回家之后,陆钧照例向陆垠和赵氏汇报了他的学习情况,陆垠昨天没见着陆钧,但是今日安材把陆钧昨日练的字送了去,说是让老太爷指点指点。陆垠看了以后心情大好,连带着早膳都多用了些。 陆垠让祥叔把干了许久的墨给他磨开,花了两个多时辰的时间把他觉得写得好的字都圈了出来。陆垠笑着把那副字交给陆钧的时候,陆钧觉得,陆垠再也不是那个整日里闷闷不乐,脾气暴躁的老头了。 他低头仔细看了一遍老爷子认认真真的批注,心里泛起一阵感动,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离开陆垠的院子之前,他把周先生看了他的考卷,下午叫他去社学的事告诉了陆垠,陆垠听了嘴上没说什么,陆钧走后,他拄着拐杖立在自己的屋门口,看着如今干干净净,充溢着阵阵清香的院子,站了半天,良久才回到自己屋中。 午膳过后,陆钧背上书篓,只身一人悄无声息的出门了。想到要对付黄长义,他心里还是有点不安,因此陆茗一再问他他要去做什么,他也没有向陆茗透露半分。并且,他再次嘱咐安材看好院子,且若是有其他几房的人问到他,就说他有些不舒服,在屋里歇着。 安材点头答应,陆钧估摸着时间不早,就赶紧离开了家,往城外赶去。 陆钧来到城外的时候,常晓成和李尚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李尚源脚边放着一个钉的长宽各一尺见方的木箱子,严严实实的,只有一面蒙着厚厚的纱布。 一见陆钧,常晓成就递给了他一个遮阳帽一样的宽檐帽子,帽檐上挂了一圈黑纱,陆钧带上以后,整个脸部都被遮挡的严严实实。 常晓成和李尚源也带上同样的帽子,催促李尚源道:“阿源,快点找啊,哪里有蜂巢?” 原来,李尚源的计划,就是用蜜蜂惊吓李尚源的马,这样他们谁也不用出面,万一有事,也不会有人想到他们头上。 李尚源把帽纱掀了起来,道:“办法多的很。蜜蜂采蜜大多是在上午,因此此时不太可能会遇到大批出来采蜜的蜜蜂,否则我们可以守在花草茂盛的地方,跟着蜜蜂往回走,便可寻到他们的蜂巢了。” 他接着道:“不过,若是见到有绕着花丛飞的蜜蜂,还是可以稍加留意一下。” 说到这里,他又道:“这个时辰,还有个别的方法可用:过了午时之后,天气暖和晴朗,幼蜂会在蜂巢附近试飞,它们数量众多,声音颇大,我们只要沿着这林子边缘走走,见了那空心有洞的大树,就仔细听着动静,只要有蜂巢在,很快就能找到。” 说罢,他把两卷捆起来的干叶子分别递给陆钧和常晓成:“蜂巢一般都在树高处,到时候我们得先熏起烟来,把蜜蜂暂时赶走,然后把蜂巢收在这箱子里,再把蜜蜂们引回来。” 另外两人频频点头,顺着山林靠外的树木,见了粗壮的大树就凑过去瞧瞧。这回,常晓成的耐心变得出奇的好,被那帽子捂出了一头汗也没吭一声。 找了这一会儿,三人并没有什么收获。李尚源放下背篓,从里面掏出来一个瓶子,道:“这是我用蜂蜜和白糖混在一起熬的,我原来怕招来太多蜜蜂,不敢随便用,不过咱们时间紧迫,只能一试了。” 他点上火,把那瓶子架上烤着,果然没过多久,陆钧就听见附近传来了一阵“嗡嗡嗡”的声音。他掀开帽纱,抬头望上一看,只见数只蜜蜂已经飞过来了,绕在它们上面盘旋。 李尚源严肃的对他们两人道:“蜜蜂一般不会伤人,且就算是被蛰一下,一般也不打紧。可若是遇上胡蜂,那可就要多加小心了。莫说是人是马,就是耕地的牛,被胡蜂蛰一下就丧命的,我也见过!” 陆钧和常晓成听了有点害怕,都把帽纱捂的紧紧的,李尚源又道:“不过,即使是胡蜂,只要你不去惹它,它也不会随意蛰人。” 说这,他熄掉了火,把那瓶子重新盖好,收了起来。聚拢的蜜蜂们忽然闻不到气味了,在它们头顶乱飞了一阵,在空中转了一会儿圈子,忽然开始约定好似的,都往同一个方向飞去。 隔着帽纱,他们都看不见李尚源的神色,却见他站起身来,抬头看了一会儿,快步往林子里走去。陆钧和常晓成跟在后面,没一会儿,耳边那“嗡嗡嗡”的声音不但没有减小,反而变得密集起来。 李尚源抬手止住他们道:“二位少爷就在这里等着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开始补课 他往不远处一指,陆钧果然看见了一棵粗壮的大树,树上枝桠交错,有一处似乎悬挂着一个黑压压的大葫芦,附近还有不少小虫在上下飞舞,他仔细一看,才知道那些都是李尚源所说的“幼蜂”。 李尚源点起那束成一捆的干叶子,一阵浓烟冒了出来,那黑色的大葫芦里头一下子乌云似的窜出了数不清的蜜蜂,惊慌失措的四处乱飞。 李尚源招招手,常晓成和陆钧忙凑上前去,他们接过李尚源手中冒着烟的叶子,李尚源则带着手套,小心翼翼的爬上了树。 陆钧捂着鼻子,还是被呛的眼泪流个不停,好在没过一会儿,李尚源就下来了,只见他把放在地上的箱子打开,将方才摘下的蜂巢放了进去。 随后,他将那仍在冒烟的叶子扔在地上,使劲踩了几脚,那浓烟方才渐渐熄了。李尚源将木箱子有白布的一面掀开,示意他们离远点等着,三人跑到另一棵大树后面等了一阵,发现那些蜜蜂又都成群结队的循着蜂巢去了,最后大半都飞进了箱子里。 李尚源自言自语了一句:“差不多了。”说罢把帽纱一蒙,走上前将白纱盖上捆好,把那木箱子拎了过来。 常晓成好奇的伸手去揭,嘴里说道:“让我看看” 李尚源急忙拦住了他,道:“少爷别动!蜜蜂们方才受了惊吓,这是他们最容易蜇人的时候!” 常晓成连忙缩回了手,问他道:“阿源,你没事吧?没挨蛰吧?” 李尚源摇摇头道:“我盖的严,没事。” 可是陆钧在他身旁,低头看去,似乎看见他手腕上有几处红肿的地方。 陆钧指着那里道:“阿源,你被蛰了!” 李尚源用袖子一挡,道:“这不妨事,待会儿把针拔.出来,清理一下就好。” 说罢,他拉着两人,道:“咱们先离开这儿。” 三个人从林子里走了出来,虽然没进去多久,看着外面的明媚阳光,陆钧却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眼看着李尚源忍着疼拔出了蜜蜂蛰他的时候留下来的蜂针,又找来些不知什么叶子嚼碎了敷在手腕上,陆钧感叹道:“希望明天一切顺利。” 常晓成道:“那是当然,不然阿源不就白挨咬了?!” 说罢,他站起来对陆钧道:“阿钧,你在这陪着阿源,我叫德福把马车牵来。” 德福是跟着常晓成的一个心腹伙计,原来他们早想到事后要运这个箱子,便叫德福赶了马车来这儿,先把抓到的蜜蜂和蜂巢都运回去。 李尚源对德福交代了几句,几人把身上的帽子摘下来,丢进马车里,和李尚源那个背篓里的其他东西一起,都让德福带回家藏好。然后他们三人整理衣衫,打算去社学见周峙了。 一路上,常晓成不停的询问着李尚源被蜂蛰了的地方感觉如何。李尚源只是略有些担心的道:“幸亏是在手腕上,不然被容易被别人瞧见,起了疑心就麻烦了。” 陆钧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常晓成道:“对了,往常考试过后,周先生除了给你补课之外,还有旁人么?” 常晓成皱起眉头:“‘补课’?你是说这当面批卷子的事?从前就我和张尹两个,我和他没什么话说,在那里听先生唠叨一下午,无聊之至!” 陆钧一听,道:“张尹也在?那咱们小心些个,别让他看出了破绽来。” 三个人再次互相打量一番,除了李尚源手腕上有几个包之外,其余都瞧不出什么问题。好在古人衣袖宽大,况且夏日蚊虫也多,只说是蚊子咬的,谁也不会多心。 陆钧和李尚源随着常晓成到了社学门口,那里现在已是空无一人,他们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那漆黑的门发出了轻轻的“吱呀”一声响。大热的天,周峙身着元色直裰,头上整整齐齐一顶方巾,仍是穿戴得一丝不苟,打开大门,把他们叫了进去。 他们没进学堂,直接来到了周峙平日里歇息的斋房里。三人来的尚早,却见斋房里已经坐了一人,见他们来了,忙站起身来,半是小心半是讨好的先对常晓成行礼道:“常大哥。” 陆钧一看,这人正是张尹,他的书篓放在一旁,手里拿着两卷书,上面标标点点,似乎正在问周峙一些读不懂的地方。 周峙打量过刚进来的陆钧三人之后,一开口就对陆钧说道:“陆钧,想不到你这次回来,学问大有进境了!” 陆钧打心眼里有点惭愧,他知道自己实在还差得很远,只不过确实比原身有所提高而已。他起身打了个躬,道:“先生谬赞,学生以往已经拉下了不少功课,如今虽是想奋起直追,只怕也有些晚了,还要多多请教先生才是。” 周峙这时脸色又恢复了往常的严肃,道:“我正想说此事。你如今已经十四,若是在那书香人家,又没有你从前的病,这年纪已经做了两三年的八股了。你如今却还没有接触过制艺之法,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去考一考县试的打算,若是有的话,只怕还要再用上两三年的功夫。” 陆钧听了这话,心里一沉。看来自己的计划有些冒进了。他不是不能等,就算三年后他也才十七岁,但是,想到家里的情况,他觉得多花一年的功夫不光是时间和精力还有金钱上的付出,最关键的是自己和家人的心理压力都会很大,他不能拖那么久,他必须得快点拿出成绩来。 况且,童子试的最后一级考试,道试,并不是每年都有,而是三年两次。他已经算过,后年是未年,大后年是申年,这两年皆是道试的年份,若是他错过了,就要再等一年,这一年年的过去,他可就快二十岁了。 还有,陆茗也快到了该说人家的年纪他越想越觉得紧迫,开口问道:“先生,我若是若是有意一年后去考一考县试,以我如今的程度,不知可有什么快些学会制艺的法子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单独辅导 周峙听了陆钧的话,皱起眉头,捻须道:“那也不是绝无可能,毕竟县试、府试,都只考四书上的题目,你将四书背得熟熟的,下狠功夫练上一年的文章,也有个三四成的把握你切莫要欢喜,我这样说,只因为咱们这洛陵县一县上下,算上下面那些村子里,像样的社学不多,能读会写的孩子也不多。不为别的,只为你写这一手好字,知县大人可能也会给你一个机会。” 他又道:“况且我看你今日写了一句破题人都说,‘像不像,三分样’,你这破题做的还有几分样子,是有些世家子弟的积淀在的。” 说话间,周峙将几人的卷子都抽了出来,叫唤到他们手中,对他们道:“既是说到破题,不如你们就都把自己写的读上一读,其余人来评评,各人做的是哪里好,哪里不足晓成,就从你开始罢!” 陆钧往常晓成那里一看,只见他不只是做了破题,而是写了满满的一篇字,后面仿佛写的顺手了,字迹都有些潦草起来。常晓成听见周峙叫他,答了声“是”,朗声念道: “盖圣人省其身以起懦,诚其意而求大勇也!” 周峙微笑着把头一点,对另外几人道:“你们可知道他为何这样破么?” 陆钧听了个半懂,自然不敢搭腔,但他能听出,常晓成的文章一出口就大开大合的,可见不仅是“字如其人”,也是“文如其人”了。 常晓成听周峙发问,自己道:“哦,学生因想起了” 周峙却伸出手止住了他,没让他接着说下去,瞪他一眼道:“我问的是你么?”又指着另外几人:“你们几个来说上一说。” 张尹起身答道:“常大哥破题果然精妙,我是自愧不如的。我猜上一猜此一句紧接着便是‘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可见此处讲的是修身之道,故以‘圣人省其身‘开篇。又因程子注释说的是’知耻非勇,然足以起懦。‘故常大哥后面说起’起懦’二字。至于后一句’” 常晓成又站起来想答,却被周峙瞪了一眼,只得悻悻的坐了回去。周峙看着李尚源,李尚源便起身道:“想必后面是来自孟子梁惠王下,那一篇讲的是何为大勇,何为小勇——小勇,血气所为;大勇,义理所发。舍小勇而求大勇,方为君子之道。” 常晓成这时候终于憋不住了,笑嘻嘻的对周峙道:“先生,我说阿源厉害,你信不信?我送了个秀才给你,你是不是该赏我少做一次功课啊?!” 陆钧和张尹都在旁边暗笑,周峙板起脸来,把那戒尺在桌上一拍,道:“胡说什么?!你做功课,不是为了你自己,难道是给我做的?再说这样的浑话,回头我告诉你爹。” 常晓成似乎挨了不少次这样的训,他毫不在意,扭头对李尚源道:“阿源,你怎么破的?快让我听听。” 李尚源有些不好意思,道:“乡下没正儿八经的学过制艺,自己瞎琢磨胡乱写个,你们不要笑话。” 常晓成也不等李尚源开口,自己一把把他的卷子拽过来,念道: “识荣辱勿欺乎己,则达德之道不远矣!” 如平常一样,周峙已经管不了常晓成了,任凭他拿着李尚源的卷子,在那里评头论足:“啊呀你们瞧瞧,阿源的帖经,墨义,一个字都没有写错,你们都过来看一眼,来,阿钧,我看看你的” 陆钧的卷子也被常晓成拿走了,周峙虽没再管他,心里也确实是高兴的。一开始听常晓成说李尚源聪明好学,他也只是听听,毕竟沂源村这些年,只出了常晓成他爹,还有另外两三个秀才,社学又没办多久,可是想不到,李尚源的基本功打的这么扎实。 虽然制艺肯定还欠点火候,但是假以时日,放在同一县的学童里面,过个县试、府试,绝对没有问题。 想着想着,周峙竟然也笑了出来,待他自己发现的时候,忙咳了一声,指着陆钧道:“陆钧,我不考你别的,你且说说,何谓‘达德之道不远’呢?” 昨天抄的书,终于是没有白抄,陆钧赶紧道:“‘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知、仁、勇乃是先贤所提倡的‘三达德’——近乎勇,自然是说离达德之道不远,先生,我解的对么?” 周峙点点头,道:“不错,不错。我看你的帖经墨义都答得不错,只是孟子还背得不熟。须知孟子之中那些辨明事理的话,对你写文章大有帮助。等你回去了,一定要好好把孟子再多背几遍,下回我考你,不准再错一字了!” 陆钧就知道自己孟子那一题肯定没全答对,话说他才开始看中庸,下次考试就背熟孟子,对他来讲还是有点难度的。不过,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他随即起身道:“是,学生回去一定好好背,下次再不答错了。” 周峙道:“嗯,我对你们几人的期望,并不只是得个童生就算了局。若仅是为此,也不必费那许多功夫,去背五经。咱们洛陵县好多年没出过一个举人了,我我是希望,你们中有人,能中个举人回来,甚至”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几个少年眼中,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他们都还年轻,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谁不想“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呢? 陆钧可比他们现实多了,他想着先中个秀才,进了学再说。 常晓成和李尚源的智商都是毋庸置疑的,可普天之下,向他们这般聪明又勤奋的年轻人大有人在。他们若真的想要金榜题名,估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况且,陆钧觉得,社学现在这分堂学习的方法虽好,但那是对刚入学的蒙童而言,对于他们几个一年多之后就打算去考试的人来说,每天浪费在乱七八糟事情上的时间有点多了。 这社学就像是把小学生和高三考生都放在了一起,按同一个时刻表安排一天的活动,在陆钧眼里,这实在有点不太合理。 趁周峙让他们休息一会儿的功夫,陆钧开始琢磨,到底如何才能更有效地利用时间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社学学社 陆钧想着想着,昨天的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他脑海中,于是他开口对常晓成道:“晓成兄,我看外面的士子们都爱建个诗社、文会什么的。咱们都有意进学,社学里的学生又这么多,先生不可能把时间都花在我们身上。我们不如在社学里,组织一个‘学社’,每天固定时间,把不会、不懂的问题集中讨论,做的文章也如今天这样,互相比较,评判优劣,以便彼此学习,取长补短,你看如何?” 常晓成听了,又抬手“啪”的在陆钧肩上一拍,道:“这个主意不错,你怎么不早说啊!” 陆钧猝不及防挨了一下,心中暗暗叫苦,心想,常晓成这爱动手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他难道不知道他自己力气很大吗? 周峙端着个茶杯,刚抿了一口,看见常晓成手舞足蹈,不由得又训斥他道:“常晓成,瞧你整日一惊一乍,像什么样子?!” 常晓成喊道:“先生,阿钧说我们可以组个‘学社’,一起谈经论文,你看怎么样?” 陆钧看周峙也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便道:“先生,如先生所说,我们几个要想进学,还需熟读四书五经,下苦功夫练八股。虽则礼乐骑射也很重要,但事急从权,我们还是要多用点心思学写文章。” 见周峙不住点头,陆钧接着道:“其实,学社不过是个名头,建了学社,我们的时间安排,是不是可以改一改,每天多花些时间在背书和制艺上?” 周峙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只不过从前只有常晓成和张尹两个要辅导,张尹的功课还比常晓成差些,常晓成对提高学习强度又很抗拒,他就只能顺其自然了,现在可能进学的人一下子成了四个人,周峙高兴之余,也隐约认识到这几个人的学习安排需要调整了。 如果让他们建个学社,不仅他们可以自己交流讨论,对于小一点的孩子也是一种鼓舞和激励。 常晓成早在那里激动了起来,他一会儿道:“哎呀,这回我是不是就练敲鼓弹琴了?!” 又道:“咱们给学社起个名字吧,来,我来想想” 他们三人一时说的热火朝天,只剩张尹一个孤零零坐在一旁,有点渴望又有点不安的看着这边。 只听常晓成道:“阿钧想的这个主意,这名字,你来起!” 陆钧想了想,道:“建了这个‘学社’,咱们可就算是真正上了这做学问的路了。大学开篇道:‘大学之道,在明德’,可见明德乃是万事之本,不如就叫‘明德社’如何。” 常晓成听了,道:“哎呀,明什么德?!听着古里古气的。咱们要进学,需得有平步青云之志,叫‘凌云’不好么?” 李尚源打圆场道:“不如各取最后一字如何?” 陆钧一想,笑着摆手道:“还是按常大哥的意思,叫‘凌云社’吧。这名字响亮,兆头又好,确实在我取的那个名字之上。” 常晓成得意的抬头对坐在一旁的周峙道:“先生,我们想好了名字,就叫‘凌云社’如何?” 这回,周峙不再板着脸,而是笑道:“古人作词云: ‘健笔凌云如许。看新年、榜登龙虎。’这名字很好。” 说罢,他又饮一口茶,道:“陆钧,你还有何想法,说与我听听。” 陆钧真正想做的自然是重新安排他们在社学每天的学习流程。不过目前他还不想提这个要求,若是把黄长义赶走了,一切好说。而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就得另想办法。 于是,他只对周峙道:“先生,待我回去后好好想想,过两天再回禀先生。” 周峙对陆钧现在稳重的态度十分满意,便道:“嗯,好。等你想好了,尽管来与我说。” 这时候,旁边的张尹小声开口道:“常大哥,我、我也能加入你们这凌云社,跟你们一起讨论学问么?” 常晓成斜眼看着张尹,没好气的道:“你?你有有钱有势的靠山,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混在一起做甚么?!” 张尹知道常晓成爱听奉承话,心肠又软,“常大哥”长“常大哥”短的凑过来哀求不停。 果然,常晓成一看张尹低眉顺眼的样子,他的态度渐渐松动了,回头看着陆钧和李尚源两个,道:“你们你们说呢?” 李尚源向来都很遵从常晓成的意思,便道:“少爷,你说了算。” 常晓成往陆钧这里看来,陆钧却低下了头,一时没有回答,或许张尹也有自己的苦衷,可陆钧看他那天的所作所为,总觉得他这人反复无常,对他很不信任。 然而,当陆钧抬起头来的时候,张尹正直直往他这里看来,目光中满是紧张不安。陆钧一下子从张尹的眼神中,看到了他那和自己一样,一心想要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迫切心情。于是,陆钧也犹豫了。 他不好说什么,便问周峙道:“先生,您以为呢?” 周峙沉吟一阵,道:“张尹啊,你自从入了这社学,一直刻苦用功,我知道你的天资不错,又有进学的心,这都很难得。方才陆钧提到万事之本,我便想起——‘自天子以至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后面是什么,你告诉我。” 张尹知道自己整天和黄长义在一块儿,其他的孩子很不待见他,他脸上一红,回道:“‘其本乱而未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周峙敛容正色,对张尹道:“这个本,是什么?不修身,就想做学问,那叫做本末倒置。我知道你家里清贫,有时候受些牵制。但附恶欺善,这是你的不对。况且,你如今的经义,不仅不如常晓成,就连尚源,也比你略强了些!我看,你还是潜心再和其他同窗读上一个月的书,若是到时候你从前那些毛病都改了,再说罢。” 张尹听了,连声道:“好,学生一定用功” 陆钧等人都觉得周峙这样处理,还是很妥当的,于是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很快,周峙放下手中茶杯,又开始继续跟他们讲解起上午的考卷来。 这一下午过去,三人都收获良多。各自回家好好睡了一觉之后,第二日,陆钧带着他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忐忑的心情,来到了社学里。 毕竟成或不成,就全看今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投壶之艺 朔望考过后,周峙和从前一样,把那卷子做的最好的五人和最差的五人都叫上前来,当着众人的面,该奖的奖,该罚的罚。然而赏的五人当中,却并没有陆钧。因为,和以往一样,周峙还挑了两名年纪小一些的孩子褒奖,这样一来,年纪大的孩子中答的最好的就只剩了常晓成、李尚源、还有张尹三个人。 第二回经过这习礼堂、句读堂的时候,陆钧心中暗暗琢磨,习礼堂的内容他们都已经掌握的很熟练了,而早上按理说是最适合晨读和复习头一天学习的内容的时候,或许往后,他们几个人可以省略这一部分,直接从句读堂开始。 下午练字的内容要保留,但是不用那么久。毕竟回家之后也是可以练字的。总而言之,每天在社学里度过的这几个时辰,主要还是应该以学习新知识,答疑解惑为主。 或许是因为装着心事,陆钧觉得这一日时光过的极慢。好不容易挨到最后的听乐堂,他却发现,今日,他那“滥竽充数”的招数是使不上了。因为这次课程的内容从集体表演变成了单独才艺展示,课程的内容是:投壶。 陆钧眼看周峙把一个颈长腹大的铜壶放在台上,命他们手持竹制的“矢”,依次在那壶前站定,每人试投三次。陆钧从旁边观察,见有人,譬如常晓成,投的轻轻松松就命中标的;而有人,譬如陆锦,他的竹矢连那壶边都碰不着,便落了下来。 陆钧还没过去,黄长义就阴阳怪气的,在旁对他左右的孩子们讥讽陆钧道:“瞧他那胳膊有几两劲儿,别说是竹矢,连个竹签都捻不动吧!” 那几个孩子一阵哄笑,陆钧就在这样的笑声中走了过去。张尹倒是老实的很,一直都躲在几个岁数大些的孩子后面,没出过一点动静。 陆钧没投过这个,但是和很多男生一样,捡石头扔着玩儿的把戏他还是很爱干的。只可惜,这竹矢实在是太特别了,一段尖锐,另一端又圆又钝,他一扔,这竹矢头重脚轻的,“啪”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陆钧平心静气,又投了两次,结果只有最后一次是擦着壶边飞过去的。陆钧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回去。 可是,他知道自己还不能小看了“投壶”。这可是当时的士大夫们很热衷的一项高雅娱乐,也是宴饮的时候很受欢迎的一种游戏。酒桌之下,动不动就要以此来联络感情的。将来若真有一日入朝为官,投成今天这样,那他要面对的可就不止是黄长义鄙视的目光,而是同僚们的嘲笑了。 他不能指望自己无师自通,看来要补要学的东西,又多了一样。 这回云板的声音传进屋内,陆钧和常晓成、李尚源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颤了一颤。他们互相递过眼色,躬身对周峙行过礼后,一起往社学外走去。 刚一出门,他们就瞧见黄长义的伙计趾高气昂的,牵着黄长义那匹骠肥体壮的青骢大马,在社学的门口等着。 三人不声不响的绕进了一条小巷子里,常晓成道:“我打听过了,他这马少说也要八十两银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这马跑得极快,却容易受惊。你们瞧黄皮子天天人模狗样四处乱转,这回,咱们得让他的宝贝青马把他摔得连他爹都认不出来!” 几人再最后商议了几句,便撒开脚步,沿着巷子往前跑。再从那巷口出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闹市了。 大魏刚开国时,一切崇尚简朴,别说是黄长义自己没有官职在身,就是京官,不到一定的级别,也不能骑马,再加上当时物资短少,很多官员只能骑驴和骡子。 可是到了如今,国势昌盛,奢华之风渐兴,加之黄家在洛陵权势很大,这黄长义平素骑马招摇过市,还常爱捡人多的地方走,动不动就拿马鞭子呼喝过往百姓,却根本就没人敢去管他。 陆钧几人这次便是来到了他平日里必然经过的一条街道,这里来来往往都是商贩,黄长义经常在这里停下,看上什么吃的玩的,拿了不给钱就走,这些铺子的主人从来不敢有什么二话,即使这样,弄不好还要挨他揍上几拳。 常晓成从书篓里掏出件青布的衣服换上,带了顶有檐的瓦楞小帽,又扔给陆钧一件,让陆钧换了。陆钧抬眼看去,只见常晓成身材本来就已经接近成年男子,这样改扮一番,乍一看像是个出来走生意的平民。常晓成正趁着陆钧换衣服的功夫,在那里嘱咐李尚源道:“阿源,你快去前面寻德福吧,他在那里等着你,待会儿你们若是见不着我和阿钧,千万不要动手。” 李尚源道:“少爷放心,我都晓得。” 说罢,李尚源小心的四处看看,加快脚步往前跑去,没一会儿就消失在陆钧的视线中。 陆钧和常晓成在街上溜了一会儿,找了个更不起眼的巷口,守在那里等着。常晓成道:“瞧见没有,对面那点心铺子,黄皮子天天‘光顾’,那老板被他烦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待会儿他进了那里,你就瞧我的本事吧!” 说话间,果然听见不远处穿来几声尖细刺耳,熟悉的喊声。正是黄长义骑着他那青马往这边来了。黄长义根本就骑术不精,主要靠他那养马的伙计替他牵着,他自顾在上面坐着耍威风。一路来百姓们都忙不迭地往两边躲去,生怕触了霉头。 黄长义先是在一个卖瓜的铺子前停下,嚷嚷了一番,似乎是让他送些新鲜的瓜到黄府上去,那卖瓜的怎敢不从,任他挑选了四五个,还故意砸碎了一个,搅的铺子上全是摔碎的瓜瓤,一片狼藉,他自己却哈哈大笑起来。 常晓成看的眼里冒火,陆钧紧紧拉着他,生怕他一时冲动,直接跳出去主持正义,那他们可就前功尽弃了。好在常晓成只不过是低低的骂了几句,并没有到巷子外面去的意思。 就在这时,黄长义又上了马,正如常晓成所预料的那样,走到点心铺子前头,他命令随从把马勒住,翻身跳了下来。 眼看两人把马拴好,进铺子去了,常晓成从书篓里掏出两个封的厚厚的油纸袋子,打开之后,陆钧往里一瞧,却见里面的东西看上去非常奇怪,不禁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秘密武器 陆钧之所以问那纸袋里装的什么,是因为里面的东西实在是太奇怪了——白乎乎、圆鼓鼓的,像装了水的气球一样,在纸袋子里颤动着。 陆钧盯着看了一会儿,问常晓成道:“这这是什么,哪里来的?” 常晓成笑道:“我就说你是城里的少爷,什么都不懂,这是猪尿脬。昨天阿源泡了半天,又晾了一宿,里面都是阿源用他昨天摘的蜂巢熬的蜜!” 陆钧大概明白了,抬头看一眼,道:“咱们得快些,不然黄长义从铺子里出来了,那就糟了。” 常晓成道:“不用过去,看你常大哥我给你露上两手。” 陆钧正在纳闷,却见常晓成已经把上面扎的一截细绳三下两下扯了下来。他惊讶的发现,这东西看着像个气球,其实比气球开口大的多。只见常晓成把这猪脬拎起,另一只手拖住下面一转,方才扎着绳子的地方又紧紧拧住了。 随后,常晓成抡圆了胳膊,口中叫了声“中”,抬手就把那东西扔了出去。 陆钧吓了一跳,虽然在街的同一边,但是,他们离黄长义的马还有数步之遥,万一砸到个行人身上,那可该怎么办?! 好在,常晓成扔的又快又准,那东西“啪”一声打在了马屁股上,陆钧眼看着黏糊糊的蜜汁从里面流了出来,包裹着蜂蜜的猪尿脬摊成一片,掉在了地上。 那匹青马没想到自己被人暗算了,因为这包东西没什么分量,砸的不重,它只是觉得不太舒服,尾巴不断地摆着。 就在这时,黄长义提着一大袋子包好的点心,从铺子里出来了。 常晓成和陆钧急忙躲进巷子,他们在这里的任务,就算是顺利地完成了。两人对望一眼,拔足狂奔,要赶在黄长义之前去另一个巷口和李尚源会合。 两人都对洛陵县的街道十分熟悉,七拐八拐,陆钧的眼前很快就出现了李尚源的身影。他和另外一人半蹲在巷子的一头,守着一个熟悉的大木箱子。 这巷子里挺安静的,还没到跟前陆钧就听见了一片“嗡嗡嗡”的声音。 李尚源有些紧张的起身迎了上来,问道:“少爷,怎么样了?” 常晓成拍着胸脯道:“有我出手,那还不是马到成功。德福,你别在这愣着,快去那边给我把风,一看见死黄皮子,赶紧回来给我报信!” 德福向来对常晓成百依百顺,“哎”了一声,忙不迭的去了。常晓成又道:“黄皮子走大路,又这停停,那看看的,肯定还要好久呢!” 不过,常晓成说了这句话之后,也不像平时那么聒噪,而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攥着块石头在地上胡乱画着。陆钧看得出来,这个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这会儿也觉得心里有点打鼓了。 就在这时,只听方才德福离去的方向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德福压着嗓子喊道:“少爷、少爷,黄皮子来啦!” 这回不止常晓成,连陆钧都从地上跳了起来。李尚源抓起一直堆在他脚边的斗篷样的东西,给常晓成和陆钧,还有德福一人一件,自己把箱子往前拖了几步,道:“快,快把身上捂着,一会儿蜜蜂飞的时候,千万别用手拍它们,它们不会咬你!” 众人一齐点头,常晓成慌张的嘟囔道:“怎么今天这么快?!” 他话音刚落,只见李尚源把那箱子上蒙的厚厚的布“哗”的一掀,成百上千的蜜蜂嗡嗡叫着,从那箱子里面朝外面冲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恶有恶报 这些蜜蜂鼓着翅膀,拼命的逃离了闷热的箱子。它们的目标似乎只有一个,就是那一滩被糊在黄长义的马屁股上的,用它们的老家熬出来的蜂蜜。 外面的街上马上响起了一阵混乱,有人喊道:“谁捅了蜂窝?!哪儿来的这么多蜜蜂?!” 然而转瞬之间,人们的叫喊声就被马的嘶鸣声打破了,他们听见黄长义扯着嗓子,尖声骂道:“你个该死的伙计,快把这马给我拉住!” 常晓成见木箱里的蜜蜂都飞了出去,一把掀掉了自己的斗篷,往街边跑去,想要看看黄长义到底怎么样了,李尚源和德福在后面大叫道:“少爷,回来!” 陆钧忙嘱咐德福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快把这木箱弄到个没人的地方,烧了它!” 又对李尚源道:“阿源,咱们过去看看!”说罢,他也脱下斗篷,往常晓成离开的地方追去。拐了个弯,只见往常平静的街道上已经乱作一团——大部分蜜蜂都在绕着黄长义的马屁股转,还有一些在各个摊铺前到处乱飞,那马左腾右跃,带着黄长义在一群蜜蜂中打转。黄长义的随从死命拉着马,那马却早已受不了了,一心想摆脱这些烦人的小虫。 黄长义被颠的三魂七魄都出了窍,嘴里骂声不绝。他哪里知道怎么对付蜜蜂,又拍又打,一张焦黄干瘦的脸上早就被被蜜蜂叮了个遍,气得他直叫道:“天杀的死奴才!等回去了,我非让我爹打死你不可!” 正是他这一句话,彻底的给那随从提了个醒,他知道今天黄长义遭了这么大的罪,回去后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他平时早就受够了黄长义的折磨,与其回去被活活打死,还不如赶紧拿着自己攒下的一点体己钱,到别处谋生去呢。他最后看了一眼在上面扯着嗓子叫骂的黄长义,把牙一咬,脚底抹油,溜了。 不过临逃跑前,他怕闹出大乱子,还是做了一件“好事”,把缰绳拴在了旁边一家店铺的柱子上,心想,这样只要黄长义坚持一会儿,自会有人前来救他。 尽管被拴住了,那马还是彻底失去了控制,蹦的越来越凶。而黄长义回头再要找人时,旁边已经是空空如也。更多的蜜蜂聚拢过来,在他的头上脸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包,他再也受不了了,大喊一声:“痛死我啦!“身子一歪,从马上跌了下来。 旁边的众人一片尖叫,随即渐渐恢复了平静,他们发现蜜蜂只绕着这黄少爷转,不叮别人,他们都有点纳闷,同时也觉得非常解恨,却不知是方才常晓成扔出去的“蜂蜜炸.弹”也溅到了马身上的其他地方,在黄长义上马的时候蹭到了他的衣服上,蜜蜂不叮他,还能叮谁呢?! 常晓成看得喜笑颜开,拍着手对另两人道:“他活该!你们看他摔断腿没?!” 陆钧远远看着,黄长义方才落马的那一瞬间,就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他估计,肯定是断了骨头,至于是不是腿,那就不一定了。 况且,就算是没有摔坏,被叮了这么一身包,他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来上学了。 就在这时候,他们耳边传来一阵不太一样的嗡鸣声,但这声音转瞬即逝,仿佛有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闪了过去。李尚源脸色一变,道:“不好了!那是胡蜂!” 似乎街上也有人发现,在那些黄色的个头小些的蜜蜂中间,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好几只身上带着深黄条纹的,凶恶异常的胡蜂,它们颜色更深,身体又长又大,顿时就有人嚷道:“快跑,这蜂能蛰死人的!” 李尚源着急了,道:“少爷、陆少爷,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胡蜂,这、这可怎么办?” 常晓成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是想摔黄长义一摔,让他不要再去社学捣乱,但是他并没有想让黄长义就此丧命的意思。 陆钧看着方才还看热闹的人群,这一会儿就开始你推我搡,四散奔逃,黄长义那匹马陷入了狂躁的状态,拼命的拉扯着栓住自己的缰绳。而黄长义趴在地上,像一条大虫子一样往旁边匍匐着爬去,他听见了别人的喊声还有自己的马发怒的嘶吼,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留在这个地方了,否则,他不是被胡蜂蛰死,就是被他的马践踏致死。 胡蜂不仅采蜜,还爱攻击其他的蜜蜂,这时候身上爬着不少蜜蜂的黄长义正是它们一个绝好的目标,陆钧不想让李尚源去管黄长义,但他又觉得,毕竟黄长义年纪不大,除了往自己凳子上洒墨,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太伤天害理的事,若是因此就要了他的命,是不是也有些太过分了? 陆钧正在犹豫,一转身却发现李尚源不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凌云之志 陆钧四下里一瞧,只见李尚源跑回了几人方才藏身的地方,不一会儿,从那角落里冒出了阵阵烟雾,是那种驱赶蜜蜂的烟草的味道,随着浓烟弥散,不管是蜜蜂还是胡蜂都拼命的扇动翅膀,朝远处飞了。这一下子,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 可陆钧打量着街上,总觉得似乎还忘了点什么,在瞅见黄长义的马的时候,他急忙道:“马,不能留着那马了。” 听了这话,常晓成趁着浓烟未散,快步跑到墙边,把拴住的马缰绳猛的一拉,那马没了束缚,长嘶一声,四蹄腾空,扬尘而去。 黄长义窝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昏过去了。方才人们逃命的时候,好几个平时痛恨他的人,都上去踩了他几脚,更有甚者,故意把旁边打铁的铺子里摆在外面的几件铁器“不经意的”往黄长义这边丢来。常晓成跑回来就对陆钧和李尚源道:“那家伙胳膊断了,不是摔的,是让人砸的!” 看着黄长义凄惨的模样,三人却没有预想中的兴奋。方才躲回屋内的人们,又重新走到了街上,虽然没人愿意管黄长义,但是却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小子,想讨点赏银,往黄家报信去了。陆钧几人怕被别人认出,回到后巷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他们匆匆告别,各自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陆钧心绪纷乱,方才蜜蜂的嗡鸣声在他的脑海里似乎一直都没有停止过。他知道他们的目的暂时是达到了,可他心中总是有些不安——黄长义被他们整治的这么惨,恐怕他,恐怕黄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就是实力的差距,一时半会儿他没有办法彻底改变,他只能为自己争取暂时的平静,以谋求进一步发展的机会。陆钧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天边一抹夕阳霞光沿着地平线铺展开来,带着无尽暖意,染透了了原本有些黯淡的蓝灰色的天空。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陆钧脑海中那些嘈杂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想到如今他还有自己的家人,还有常晓成、李尚源这样的朋友,他还不到十五岁,他现在终于可以安下心来读书,正如常晓成所言,他们应有凌云之志,不能把自己久久的困在这小县城里。 正所谓:“丈夫切莫轻年少,宣父犹言畏后生。”陆钧再次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正心”——摆正心态,害怕和担忧都是无济于事的,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筹划自己的进学之路,等到后年二月一举通过县试。 只是这次,他忽然更清醒了,光是一个秀才的名头,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县里都没法和黄家抗衡。要想真正的改变自己和陆家的命运,还得把目光放长远些。 晚膳过后,陆钧找了个机会,开始询问安材:“最近大房有什么动静吗?” 安材看了陆钧一眼,道:“大房大房那里好像没什么动静,大太太呃每日一早就出去,说是县上黄家又纳了一房小妾,指名要咱家的铺子挑好缎子给做几套衣裳出来,她都在忙活这事儿,不怎么在家。” 陆钧听了眉头一皱,他记得李尚源的姐姐就是被黄家抢去做妾了,如今黄家又要纳妾,不知道这回是抢了哪家的女儿,真是可恶! 他叹了口气,就打发安材休息去了。说实话,安材最近的反应总是让陆钧觉得有些古怪,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似的。但是,他又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自己这两天又是考试,又是整治黄长义,精神有点过于紧张了呢? 陆钧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最近多留点心。他在家里时间有限,有些情况可能没法完全掌握。但是,不管怎么样,眼下宜静不宜动,还是抓紧时间好好学习,以不变应万变吧! 更声响起,陆钧读书的时间又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社学改制 陆钧在屋里思考的有些疲惫,他站起来打开门,感受着晚上微凉的夜风,想要休息一会儿。安材见陆钧出来了,跳起来道:“少爷,读书累了?要不要我给你捏捏?” 陆钧摇头道:“不用,给我泡壶茶吧。” 那边赵氏和陆茗也听见了,陆茗急忙赶出来道:“哥哥要喝茶?今天四婶子给了我一些胡桃,厨房还有松子,我给哥哥泡个胡桃松子茶怎么样?” 陆钧来到院里,睡意已经散了一半,陆茗泡了茶来,又拉他在院里坐了一会儿,不住的问他社学的事儿。那茶一股清香,又带着些微果仁的苦味,终于把陆钧最后的两分睡意也驱散了。陆茗一张俏脸上带着笑容,问他:“哥哥这会儿不困了吧?” 陆钧这才发现,陆茗看出他有些疲乏,又不想睡,才故意来与他闲聊,帮他提神。于是他也笑道:“哎呀,还是茗儿好啊,有你这样的妹妹,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呢!” 陆茗被夸奖之后有点害羞,抿嘴一笑,转身进了正屋。剩下陆钧在院里又待了一会儿,便回屋继续温书去了。 就这样,他们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陆钧能感觉到,没有了黄长义,社学里的气氛马上轻松、活跃了许多。孩子们说话甚至做功课的时候,也不再缩手缩脚,左顾右盼的,平日讨论问题和向周峙请教的孩子也越来越多了。 而且,众人听说陆钧他们为准备县试而成立了学社之后,一下子觉得,科考离自己并不是那么的遥远了。 过去的几年里,社学里也有到了年龄的人去考过一两次县试,不过都是铩羽而归,因此,这些百姓家的孩子对科举都没报太大希望,来这儿也不过是为了多认几个字,将来多一点谋生的手段罢了。 可是,这次常晓成在夸耀了一番周峙对他们三个学业的肯定之后,还说:“我告诉你们,你们只要是认真念书,得到先生的同意之后,就可以入学社和我们一起学做八股了。哎,你们几个还在这愣着做甚么?!不知道自己连大学都没背过么?赶紧都给我回去背书去!有不会的,趁着我今天心情好,都可以来问我!” 这时候,正逢周峙走了出来,他看见常晓成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喝道:“常晓成,你自己的功课还没做完,又在这里瞎卖弄什么!把昨天的文章写完,待会儿拿来我看!” 说罢,又咳了一声,对那几个孩子略微放松了语气,道:“你们几人有什么疑问,来问我便是。下午的书算课延一个时辰,专门用来答疑解惑。还没背完上午的新课的,自己临字过后,再好好背上两遍!” 孩子们热情高涨,云板还没敲响,就一个个走回屋内读书去了。这场面令周峙颇为惊讶,他知道学社的成立可能会提高其他孩子的学习热情,但却没有想到效果这么明显。 他正在云板下畅想几年后桃李满天下的美景,忽然看见陆钧走了过来,对他道:“先生,那日你问我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建议,我回去后,为我们三人做了个新的时间安排,乞望先生青目。” 周峙拿来仔细看了一遍,心中大喜,他发现“日程表”上,虽然“复习”“预习”之类的用词有些奇怪,但这样的安排丝毫不会打扰其他人的作息,又能对他们三人进行集中训练,方方面面考虑的很是周全。他当即就夸奖陆钧道:“哎呀呀,陆钧,我说你如今虽没有十分的才气,却能拿得出十分的主意,这一点,你可是在常晓成之上了。” 又道:“若是我们这洛陵县的县学里能有一个半个进学的,不论是谁,都有你的功劳!” 陆钧忙道:“先生谬赞,都是先生教导有方。” 周峙大笑几声,院里的孩子们都有些诧异的看了过来。一向在乎自己严师形象的周峙竟不以为意,把云板猛敲了几下,甩甩衣袖,快步往书算堂里走去。 这天的课结束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觉得比以往过得充实多了。陆钧他们大有收获,其余的孩子则个个专心向学,希望自己也能有加入常晓成等人的学社的一天。 孩子们的吹捧让常晓成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在他看来,黄长义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而张尹一直都表现的可怜兮兮的,常晓成准备原谅他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神秘人物 这几日黄长义没有出现,很多原来不离黄长义左右的学童,比如张尹,已经自觉地脱离了那个圈子,整日里跟在常晓成屁股后面转。常晓成挖苦奚落张尹,他也不怎么生气,照样常大哥、常大哥的叫着。 只有陆锦还有另外一个家道中落却嫌贫爱富的孩子,实在是不受大家待见,只能孤零零的坐在一旁,眼看常晓成、陆钧这里有说有笑的,却不敢过来。 常晓成闲的无聊,把一直在他们身边打转的张尹拎了到跟前,道:“我问问你,你那姓黄的主子这两天干什么去了?” 张尹脸色一变,道:“常大哥,你没听说吗?前几日黄长义骑马回家的路上被蜂蛰了,从马上跌下来,摔了个半死。” 常晓成故作惊讶地道:“真有这事儿?!” 社学里其他人也聚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有的说自己隔壁的大夫被黄家唤去,回来之后说黄长义快没命了,有的则说黄长义断了条腿,将来好了也是残废。 常晓成听了,顿时心情大好,对刘大岩招手道:“你过来,你说前一阵子黄家请了个戏班子听曲儿,请的是哪一个?!” 刘大岩见常晓成和颜悦色的,舌头一下子捋直了,道:“是、是个海盐班子,不在外头唱的。常、常大哥要想知道他们往哪家唱去了,我” 常晓成烦他罗嗦,道:“叫你哥去打听打听,最近闷得难受,想听个曲儿解解闷。” 张尹忙道:“常大哥,我家茶铺子里有个说书的,打从外地来,到咱们这儿,没了盘缠,又操起本行赚个路费。因他说的热闹,招来了不少人喝茶,我爹昨天跟他商量了一下,叫他就住在我家里,管他饭,只是赚的多少要分给我家一些。常大哥你要是想打发时间,干嘛不到我家铺子里头听段书去?” 常晓成正在兴头上,他对张尹这种识相的表现很是满意,于是他把手一挥,道:“好啊,既然你有这个心,那咱们也就不得不捧一捧场——” 他回过头,对陆钧和李尚源二人道:“是吧?” 李尚源在他身后低声提醒道:“少爷啊,今天老爷要考校你的功课,你别忘了。” 常晓成皱皱眉,道:“考就考吧,我背得差不多了。” 说罢,他又自作聪明的道:“我早琢磨出个诀窍,每次我会十分,只答八分就好,否则下次他还要罗嗦。你瞧我这次虽没准备,但随便答上一答,肯定是比上次强的。” 说罢,他又把这几日做的文章捡出来两篇,道:“看我这两篇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差,最好的,我留着他要揍我的时候再用。” 陆钧一直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这常晓成把聪明劲儿都用在对付他爹上了,若非如此的话,恐怕他早就可以去考县试了。 至于张尹的邀请,陆钧并不是很感兴趣,但是见常晓成兴致高涨,他便点头道:“近来学业繁重,咱们都累了,去放松一下也好。” 得到陆钧的支持之后,常晓成对其余几人道:“你们去不去?!” “常大哥”都开了口,那些孩子哪敢说半个“不”字?连陆钟也好奇的凑过来,扯着陆钧的袖子问道:“钧哥哥,我也去听听行吗?” 陆钧对陆钟和陆锦的印象截然不同,他是很喜欢陆钟这个弟弟的。且不说他刚回来那一天,陆钟就顶着压力站在他这一边,后来,陆钟也多次向陆钧他们请教问题,态度十分认真谦恭。这让陆钧对他三婶子的看法也改变了,能教出陆钟这样善良上进的孩子,孙氏的心地应该不坏。 不过此时陆钟问起这个,陆钧觉得有点为难,孙氏对陆钟要求挺严格的,若是他回家晚了,很有可能会挨孙氏的骂,况且,他带着陆钟去听说书这种事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捅到大房那里,很有可能又掀起一场风波。 于是,他嘱咐陆钟道:“这次就不带你去了。让哥哥先去听上一次,若是有趣,下次一定会带你去,好么?” 陆钟虽然有点失望,但还是懂事的点了点头,道:“好吧。” 又道:“若是家里有人问起哥哥为什么没回来,我怎么说?” 常晓成不在乎的道:“这也值得问你哥?就告诉他们先生留着我们几个‘补课’呢,懂不懂?快回去吧,下次带着你!” 得到陆钧和常晓成的双重许诺,陆钟高兴得很,马上就把书篓一挎,回家去了。这边常晓成拉了陆钧、带着李尚源,还有其余五六个孩子,跟张尹一起往他家的茶铺子走去。 此时时辰尚早,再次走过洛陵县繁华的街市,陆钧现在的心情和前几天施计收拾黄长义的时候可是大不相同了,现在他的生活进一步走上了正轨,他相信,凭着自己的努力,他应该可以让自己还有整个陆家的日子越过越好。 洛陵如今还算是个南来北往的商贩喜好驻足的兴盛之地,这一条洛城街又是县里主要的“商业街”,没有了黄长义的骚扰,那些沿街叫卖的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欢快了许多,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各间店铺门前客人来来往往,小孩子叫着要糖,庄稼汉卖了时令果蔬,驻足买些吃食布匹,四下里热闹得很。 常晓成走着走着往前一指,对陆钧道:“喏,你家的绸缎铺子。” 陆钧抬头一看,左手边大门虚掩,颇精致的一间牌楼,上下两层,门前收拾的干干净净,门口站着个眼生的小厮。这一会儿功夫,陆钧就见两顶轿子停在了门前,里面又出来几个穿着白绫袄子粉罗裙的丫头,看样子,常氏把他们陆家留下的这唯一的一处产业经营的还算不错嘛。 只不过,这里面有多少钱真的回到了陆家,又有多少钱进了常氏自己的腰包,那可就难说了。 走着走着,陆钧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对,他对常晓成道:“晓成兄,你有没有发现,最近街上好像多了些外乡人?” 常晓成疑惑的左右看看,道:“有么?” 陆钧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虽然上次的行动很顺利,但他现在心里反而总有点不安。他又仔细看了看,道:“晓成兄你看,这街上,似乎比平日更拥挤了。还有临街卖绒线,卖布的,还有笔墨纸砚,这些平常不都是在铺子里卖的吗?” 常晓成琢磨了一会儿,道:“嗯,你说的对,平时偶尔也有,但是不多啊。现在到处都是生意人,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一个人烟稀少之处,原来这洛城街只有靠运河的那一段人多,到了这尽头,已是少有人来了。张尹家没有那么大的财力,茶铺也只能开在这里。 张尹在前面一路小跑,到门口把那灰蓝色的棉布帘子一掀,进去喊道:“爹,来了几个社学的朋友,听何二哥说书的。” 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该吃晚膳的时候,那些大点的酒楼正是高朋满座呢,他这小茶铺子里多少有些冷清。只是稀稀落落坐了两三个褐衣短打的乡下人,想来是回家之前,在这便宜茶铺里喝一碗茶,解解乏,歇歇脚。 听见张尹的声音,先是一个干瘦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看领头的常晓成、陆钧穿的都很体面,大概以为他们是和黄长义一样的官家少爷,连忙回身喊张尹的爹道:“他爹,尹儿的朋友来了!” 张尹的爹自己兼职店主和小二,肩上搭着一块半湿不干的灰布,出来就道:“少爷们坐,我跟你们烧壶热茶去。” 常晓成先跟张尹的爹娘问过了好,又道:“我们听张尹说这里来了个说书的先生,说的有趣,刚下了学,想来听一段书解闷。” 张尹的爹面露难色,道:“那说书先生姓何,他要过一会儿才出来呢,他也不是我这铺子里的人,我不好使唤他的。” 正说话间,外面似乎又进来几个人,开口都是要听这姓何的先生说书,陆钧估计,古人的生活,既不能唱k又不能追剧,手机电脑ipad统统没有,你说他每天下了班做什么呢,戏班子只有有钱人家才请得起,所以,这说书先生就大受欢迎了。 张家的小茶铺子里不一会儿就挤满了,而且还不断有新来的人,张尹把陆钧等人领到靠前面的木桌旁坐了,又忙前忙后端来茶水,摆上干果瓜子,然后对常晓成耳语了几句,才退到后面去。 陆钧正在纳闷,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那堂里 “铮”的一声响,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这声音还真有点特别,说不上轻,但却不觉得突兀,也说不上重,但又脆生生的十分真切。紧接着,只听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开口问道:“张老爹,到时候了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祸事临头 陆钧几人坐的近,这会儿已经看见里面帘子挑起,闪过了一抹青蓝的身影。一转眼,张尹搀扶着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陆钧定睛看去,最先瞧见的是这人脸上蒙着的那宽宽一条黑色的眼纱,差不多遮住了他的上半张面孔。他从帘子后面转出,两片薄唇轻启,道:“诸位久等了。” 这一句话平淡至极,却在这大热天的让人觉得像凉沁沁的特别舒服。这屋里霎时就静了下来。陆钧对这人十分好奇,上下打量一番,只见他岁数不大,也就是十六七上下,扎着个包髻儿,上面是一件宽大的蓝布短袄,下面是长裤麻鞋。虽然衣裤都旧的褪了颜色,倒是洗的干干净净。 待他走近了,陆钧再看时,感觉这人的行动打扮一点也不像那些跑江湖的,虽然目不能视,但他很是从容不迫,两只手扶着张尹,慢慢走着,到前头一张桌子旁靠住桌角,站定了之后,便往张尹那边侧了侧头。张尹领会了他的意思,开口道:“诸位,我替何二哥问一句,大伙儿今天,想听什么啊?” 他一边说,一边对常晓成使了个眼色。常晓成皱着眉头,嘟囔着:“张尹这小子,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怎么知道这何二哥会说什么书哪?!” 李尚源最知道常晓成的脾气,开口问道:“少爷,你想不想听三国?” 常晓成一听来了劲头,赞许的拍了拍李尚源的背,提高声音喊道:“哎,何二哥,劳烦你,说一段‘长坂坡’听听!” 那何二哥听见常晓成的声音微微一笑,开口道:“这位小少爷从前没来过吧。” 张尹忙道:“何二哥,这是我社学里一个朋友,他平日里常常关照我的,何二哥不如就赏脸唱一个‘长坂坡’好么?” 何二哥听了,唇角一挑,道:“这个我倒还会唱上几句。” 说罢,他把那两块半月形的薄薄的黄铜板子加在细细长长雪白的手指间,“啪”的一晃,发出一声清响,正是最开始陆钧听到的那个声音。谁知他却没开始唱,而是叹了口气,道:“只是没有个拉琴的。” 常晓成又不耐烦了,刚想抱怨,李尚源轻轻在他手上一按,常晓成要出口的话变成了低低的两句嘟囔。陆钧也不知道那何二哥听见没有,只见他一声叹后,就把那两片薄铜片打起来,开嗓唱道: “古道荒山苦相争,黎民涂炭血飞红。” 这一句唱的高亢婉转,还带着几分凄凉,众人纷纷叫好。谁知他只是一顿,那声音忽地又抛了上去,比方才还高了几分:“灯照黄沙天地暗,尘迷星斗哀哭声!” 陆钧一个现代人,什么都听过了,原以为他这两片铜板,也打不出什么名堂,谁知道他的本事十分精妙,抑扬顿挫,收放自如,把一段陆钧早就知道前因后果的故事,说的好像头一次听的一般。当他说到赵云与乱军之中终于寻到了糜夫人的时候,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陆钧趁机往四周扫了一眼,他惊讶地发现,这一间茶铺里里外外全站满了,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这位“何二哥”,一个个都听得入了迷。 谁知道,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一边扒拉着人群一边语无伦次的喊道:“让开,让开!“ 陆钧听了这声音,急忙站起身,在众人不满的目光中挤到门口,拉着来人道:“安材,你怎么来了?” 安材一脸惊惶,瞅瞅陆钧,再瞅瞅满屋子的人,伏在陆钧耳旁带着哭腔道:“少爷不好了!小姐不见啦!” 陆钧听了,就好像三九寒冬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寒气一阵阵的从里往外冒。安材见陆钧愣在那里没有反应,哇一声哭出来道:“都是我的错!” 陆钧满脑子都是安材方才那句“小姐不见啦”。过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拽住安材的袖子把他往巷后拉。这时,常晓成也正拖着李尚源,推开门口那几个人,往陆钧这边跑来。 待他们来到陆钧身边之后,常晓成看看陆钧,又看看安材,满脸疑惑的道:“这是怎么了,安材,你哭什么?!” 安材看见常晓成,下意识的往旁边一躲。陆钧声音颤抖的道:“别叫旁人看见了,都到这边来说。” 他们四个到了后巷,陆钧先是问安材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安材道:“小的左等右等等不到少爷回来,我、我只能去问钟少爷,是他告诉我的。” 陆钧心中一阵庆幸,幸亏他没让陆钟和他一起来这里听书,否则的话,安材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在这茶铺里的。 然而一想陆钟已经知道了,他不觉厉声问安材道:“钟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娘呢?!家里其他人呢?” 安材吓了一跳,道:“夫人不见小姐,急的在院子里直打转。其他人都不不知道。” 常晓成忍不住了,叫道:“到底怎么回事啊?!阿钧,安材,你们快说!” 陆钧转过身,一字一顿的对常晓成道:“茗儿丢了。” 常晓成一听这话,把眼睛瞪的像铜铃一般大,脖子上青筋暴起,“蹭”的蹦了起来,一把抓住安材的领子,嚷道:“你这奴才!你是做什么用的?!她一个大户人家小姐,她怎么能自己出门?!又怎么好好的就不见了?!” 陆钧觉得自己心里已经够烦的了,被常晓成这么一吼,脑子里轰轰的乱作一团。他对常晓成道喝道:“你放手!先听安材说说是怎么回事!” 安材被放下来之后,抽抽泣泣的抹了两把眼泪,躲在陆钧身旁,小声说道:“这几天,小姐一直说大房行动鬼鬼祟祟的,她想弄个明白,就偷偷换了丫头的衣服跟在大房太太的轿子后面,她她这么做了两次了,回来后都说没发现什么,只有昨天,她对我说:‘安材,你看着,明天我肯定能抓住大娘的把柄。’” 陆钧又急又气,摇头道:“安材啊安材,回来后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不在的时候,你看好了太太小姐,有这种事,怎么不告诉我呢?!” 他接着问道:“娘怎么也不拦着她呢?!” 安材一脸委屈的道:“少爷,我早就告诉小姐了,我说:‘这样大的事,不能瞒着少爷啊。’可是小姐说‘安材,哥哥现在要好好念书,咱们不能用家里的事情来烦他,你明白么?’至于夫人,因为前几次小姐都是趁夫人下午休息的时候出去,夫人并不知情。” 然后,安材又道:“我今天一直就心神不定的,我、我想了,今天我无论如何也得告诉您,谁知道,小姐今天就出了事了!” 陆钧想起来了,赵氏下午一般要睡一会儿,大概陆茗也是怕赵氏担心,所以并没有告诉她。他还没说什么,常晓成先给了安材一个耳光,道:“她一个小姑娘,知道什么,她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 李尚源看常晓成挽起袖子要打安材,忙拦在前面,道:“少爷!现在找人要紧!” 陆钧把安材往自己身后一拉,对常晓成道:“常晓成,你再动手打人,你就给我赶紧回家去,等找到茗儿,我也再不让她见你了。” 常晓成一张脸已经气得通红,忍了半晌,方道:“好、我不动手,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他又回头带着哭腔对李尚源道:“阿源,阿源你办法最多了,你快帮我想想啊,茗儿到哪儿去了?!” 李尚源见状,忙出声安慰道:“陆姑娘机灵的很,对洛陵县又不陌生,况且陆家是名家大户,谁敢打他家小姐的主意?或许陆姑娘在查什么,一时走不脱也有可能。” 陆钧摇头道:“不对,茗儿为了掩人耳目,穿的是丫头的衣服。这年头小姐坐着轿子出门,自然没人敢惹,但一个丫头在街上走,会不会遇到不测这可就难说了。况且,到了这个时辰,她无论查到没查到什么,都该回家去,否则娘会担心。她现在还没露面,肯定是出了意外。” 说到这里,陆钧又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对了,现在街上平白无故多了那么多陌生的生意人,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不定和茗儿的失踪有关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设法救人 直觉告诉陆钧, 最近洛陵县里外乡人的增多, 和陆茗的失踪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但到底是什么,他一时实在是想不出来。 陆钧心里一团乱麻——常晓成满脸怒火, 安材又哭个不停, 他很难集中精力思考, 但是他努力的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这个时空如果人走丢了该怎么做他并不知道, 但是在现代社会,寻找一个失踪的人,就是在和时间赛跑, 时间每过去一分一秒, 把人找回来的机率就减少一点。 陆钧定一定神,对他们几个道:“咱们坐下,好好商量——安材,你先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无论巨细, 全都告诉我们!” 安材使劲点头,然后开口道:“就是咱们从沂源村回来的第二天, 少爷你去社学读书了, 下午头上, 三房、四房里的太太到咱们院子找太太说话, 小姐跟我说, 安材, 我听说大房今日叫人买了些枇杷果子回来, 趁几房太太都在,我去厨房要些,那东西生津养肺,娘老是咳嗽,吃些就好了。” “然后,她就叫上三房里的丫头一起去了,没一会儿回来,对我道:‘你猜我瞧见什么?大娘涂脂抹粉的,坐一顶轿子悄悄从后门出去了。我若不是见厨房没人出去找人,我也不会看着的。’” 陆钧皱起眉头,道:“她看见大娘从后门出去?这是为何?” 因为常氏毕竟是常晓成的姑姑,常晓成虽然不喜欢她,但还是替她辩解道:“这或许她去我家了?” 陆钧摇头道:“大娘平日没少去你家里,何必要避着别人,更何况她还精心打扮,去你家中,她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么?” 说到这里,陆钧看着常晓成,道:“常晓成,这可关系到茗儿的性命,你若是知道什么,赶紧告诉我们!” 常晓成猛的站起身来,指天画地的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大姑就算在我们家,她也是霸道得很,说一不二。她的事除了她身边那个丫头秋什么月的,别说我,我爹也不敢问。” 陆钧点点头,道:“你先坐下。安材,你接着说,小姐跟着大太太的轿子,你可知道她跟到哪里去了?” 安材道:“这个我知道,她去了绸缎铺子。我那天不是告诉少爷了吗,黄家要纳妾,想从咱们家做一批新衣裳,大房太太这几天都去铺子里头,看着她们做衣裳去了。” 陆钧一听“黄家”二字,心里警铃大作,忙紧接着问道:“这接连几天,她都是去了那里?!” 安材点头道:“应该是的。其实,那些衣服裙子,大都是四太太做的,四太太手巧,都是大太太把衣服样子花色带回来交给她,她做好了,大太太再带回铺子里给黄家看去。” 陆钧又想了想,问道:“你就知道这些么?小姐还有没有说过什么?” 安材吞吞吐吐的道:“还有一句,我听得不清,也不明白。” 陆钧道:“快说!” 安材一边想,一边道:“小姐今天出去的时候,自己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爹就是被他们害的’,还有什么‘不能再害了大伯’之类的,我当时觉得特别奇怪,就记下了。” 这话说的陆钧又是心中猛的一震,难道他爹的死,还和大房有什么关系?!这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这么大的事情,陆茗怎么会完全没有对他和赵氏提过一次呢? 他又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因为这事情关系重大,陆茗才不敢轻易说出口,或许她是想有了确实的证据之后,再和其他人好好商量对策。 陆钧沉思片刻,对其余几人道:“茗儿既然是去了绸缎铺子,那么,她极有可能是在铺子里不见的。我今天在那门口见着的那名小厮,不是我们陆家的人晓成兄,你认得他么?” 常晓成摇头道:“我从没见过,但那人面貌凶恶,不像个好人。” 陆钧道:“好,我们就先回铺子里去找找试试!” 再次来到洛城街上,几人完全没有了方才去听书时候那种悠闲愉快的心情。陆钧匆匆走在前面,常晓成脸色铁青,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走,一边嘟囔道:“让我知道是谁绑了茗儿,我非揍死他不可!” 不到片刻,他们就到了陆家绸缎铺前。陆钧却没靠近大门,反而往后面绕去。 常晓成道:“不进去找么?” 陆钧道:“若是有人把茗儿藏起来了,我们几个孩子贸贸然闯进去,他们会告诉我们茗儿在哪儿吗?“ 说罢,陆钧打量了这铺子的后墙一阵,这绸缎铺是他祖上留下的,占地不小,后面还有个花园。这是因为来这里做衣服的多半是这县里的有头有脸的太太小姐,有时候就在这铺子里说说话,喝喝茶,边聊天边等着里面去拿布料,选衣服样子。 陆钧回头对常晓成道:“我和安材进去,你和阿源在外面等着。这是我们家的铺子,我们两个万一被人撞见,只说是爷爷让我取衣服的就好。” 常晓成心里着急,但也只能点头道:“行,那你们快去。” 然后,他和李尚源蹲下,让陆钧和安材站在他们肩膀上往里面看去。见那花园里空无一人,陆钧对安材微微点头,两个人按住墙头使劲一撑,跳了进去。 他们跳进来的这里正是花园的一个角落,今天新翻了泥土,地上松软软的,他二人蹭了一身泥,倒没摔着。陆钧什么也顾不的了,起来后就沿着墙边,往那半开的后门里靠。 他正走到一半,忽然听见两人说话的声音。陆钧急忙一伸手把身后的安材挡住,回头轻声对他道:“那边亭子里,有人!” 这花园中间确实有个亭子,四周花木掩映,还有一汪池塘,陆钧小时候来过,全都记得。那边传来的声音时高时低,他怎么听,也听不清楚。 陆钧对安材做个手势,让他等在一棵高大的槐树后面,然后自己一个人小心翼翼的往亭子那边摸了过去。 这亭子建在个青石的基座上,高出地面一截,飞檐凌空,雕饰精美,十分古雅别致。然而陆钧却没有心情欣赏,这十来步的路,因怕被旁人瞧见,他前心后背都湿透了,才挨到那青石砖旁边。 陆钧屏息凝气,只听一个男子声音细悠悠的,拿着官腔,道:“我侄儿前几日在街上出了事,况我听说陆锦的爹要回来了,这段时间咱们两个就先不要相见了吧,等过了这一阵子,我再派人过来给你传信。” 这声音陆钧听着陌生,但下一个他却不会认错。一个中年女子有些慌张的道:“我方才不是说” 这女子正是陆钧的大伯母,常氏。陆钧听了她的声音,并没觉得特别惊讶。谁知,那操着官腔的男子打断了她,道:“那事休要再提了!我说了多少次,陆家家老二的事情,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以为自己搭上了个贵人,呵呵,谁知道却是个催命的,只是事到如今,那东西还是没有找到,罢了罢了不说这些。”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至于陆老大,他和你毕竟是拜过堂的夫妻,陆家的长子,你要谋算他?你不怕那陆老头和你拼命吗!” 陆钧浑身一颤,险些跌坐在了地上。看来,这就是陆茗说过的那两句话的意思。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敢相信,也不明白,常氏为什么对陆家有这么滔天的仇恨呢?! 他双手紧紧扣住一块凸出来的青石板,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了听他们说话上。却忽然听见亭中“咣”一声响,一个圆凳骨碌碌朝自己这边滚了过来,吓得陆钧急忙蹲下,生怕被上面的人发现。 好在,那两个人都没有走动,常氏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陌生,又尖又急,听上去刺耳的很。她脱口而出,道:“自从我嫁到陆家,家里还有谁比我更辛劳,还有谁比我干的活儿更多?!我这一辈子付出了多少,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未出嫁时拉扯两个弟弟,让他们都活得体体面面的,沂源村十年里就出了阿仲一个秀才,你说说,若是没有我,他能中秀才么?!” 常氏喘了口气,接着说道:“你再去打听打听,沂源村里,有谁不知道常家的姑娘又能干,长得又美?当年我在清河边上洗衣服,哪个路过的不多看几眼?给我做媒的媒人说,像我这样的相貌,别说是嫁到他陆家,就是嫁个知县老爷,那也是绰绰有余!” 说着说着,她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道:“陆兴璘那个天杀的贼货,他从前是跪在我家门口要娶我,别人要跟我说一句话他都不让,把我娶到了手,他竟然这么对我!我若是知道他是个爱动手的,我绝对不会嫁他!还有他们陆家一家人,一个个都是窝囊废,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还当自己是名门望族么?高不成、低不就,坐吃山空,没有我辛苦经营,他们早就穷的淌屎了!” 那中年男子似乎有些听不下去了,轻轻咳了一声,常氏却丝毫没有注意,还在自顾叫嚷着:“他们家现在早就空了,你顾虑些什么?!况且前一阵子,冯公公驾临咱们这儿,他是个老内相,又是什么矿使盐使的,你兄弟两个已经认了他做爹,在这洛陵县里,你们还怕哪个?” 陆钧已经猜出,这亭中的男子正是县里的黄主簿,而常氏早就和他勾结在了一起。陆钧无心再听下去了,他现在只想知道,陆茗到底去了哪里! 陆钧正在那里暗自着急,只听上面两人又争执起来,似乎那黄主簿道:“到底是妇人见识,冯公公已经去了临清州,人走茶凉,我们黄家更要小心。况且,再过几日,你不知道谁要来么?!那皇上钦点的提学使,在满朝文武跟前说话都是有分量的。他是皇上的老师,听说如今皇上见了他也还要行礼别说是冯公公,就是冯公公的爹,在他面前也不敢造次” 太监不但有做官的儿子,还有当太监的爹?这可让陆钧大开眼界了。这时,常氏惊讶的道:“什么?提提什么学?他不是十月来么?这才几月,他就要来?!” 黄主簿对此似乎也很烦恼,他不耐烦的道:“唉,人算不如天算!我二弟打听到的消息,说是他原本打算去蒙兴探望个在野的老臣,却因为那边发了水,才临时决定先来洛陵。不然你以为,冯公公刚来了两日,怎么就匆匆去了临清?!” 常氏这回觉察到了黄主簿的不快,她闭上嘴不言语了,亭子里安静了一会儿,陆钧只听见一阵淅沥沥倒茶水的声音。 又过了片刻,大概是气氛有点僵持,黄主簿开口轻声软语劝道:“丽淑,你也知道,我黄家上下,兄弟两个辛辛苦苦经营到今日,确实是攒下了几分家财。我是上了年纪,可我弟弟侍妾前前后后也娶了四、五房了,到头来只有长义这一点骨血。他现在躺在床上,你叫我这做大伯的,怎么有心天天出来和你相会。” 说罢,他的声音一变,带着几分暧昧,道:“当然,你还年轻嘛,若是咱们能有个一男半女,我哪里还会在乎长义那个惹事精!” 常氏一听,语调马上就变轻快了,笑道:“这是你说的,我怀锦儿前服的那药,过几天我再让秋月去配些,保管给你黄家添个男丁。若是有了你的孩子,你可要娶我进门,我在该死的陆家,呕尽了心血,却挨尽了埋怨,我现在日日的在那死老头子面前低伏做小,若不是为了锦儿,我忍不到今天!” 陆钧满腔怒火,那两人却又你侬我侬了一番,听得他直想吐,最后,黄主簿道:“你放心罢,待冯公公交代的事办妥当了,你你有了喜讯” 他还没说完,亭子下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钧吃了这一惊,险些叫出声来。不过他马上发现,这声音是从亭子的另一侧传来的。 他平息凝气,只听有人道:“老爷,常太太” 黄主簿出声训斥他道:“教你在外头守着,方才做什么去了,上下都寻不到你!” 那人挨了训也不辩解,反而“嘻嘻”一笑,道:“老爷,您是不知道,这回,冯公公吩咐的那一件事,可有着落啦!” 亭子里头传来了几声杯盏相碰的脆响,仿佛是黄主簿激动的站了起来,不过,他很快就缓缓坐下了,训斥道:“你个狗奴才,若是胡扯,小心二老爷那里的夹棍!” 那人却似乎胸有成竹,道:“我跟老爷这儿打下包票,老爷您还不知道么,二老爷哪里什么样的漂亮姑娘我没见着过,我方才绑的那个女孩儿,别看年纪小,那模样却是千个万个里头也挑不出的。” 陆钧又激动,又气愤,激动的是陆茗的去向终于有了着落,气愤的是这件事果然和常氏有关。他狠狠的掐着自己的大腿,才忍住没跳上去和那人拼命。真是怎么算也算不到啊,看来,陆茗就是被这个混蛋绑了! 冷静下来之后,陆钧忽然意识到,似乎这个人并不知道自己绑的是谁,而常氏和黄主簿应该也不知道,而且,那奴才之所以绑了陆茗,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如果是这样的话,第一,陆茗应该是安全的,第二,这整个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让常氏知道自己和陆茗发现了她与黄主簿之间的无耻勾当! 他们必须在常氏见到陆茗之前把陆茗解救出来。可是,陆茗到底被关在哪里呢?! 陆钧咬着牙继续听了下去,只听黄主簿道:“哼,你二老爷为了找这么个绝色佳人,把洛陵县上下都翻遍了,你有什么本事,从哪里寻着的?” 那奴才道:“哎呀,老爷和二老爷有福气,‘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嘛!这不知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丫头,估计是到咱们铺子里来做衣裳的,我一瞧见,就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就把她迷晕,用常太太的小轿子运到咱们那地方去了——我恂思着,横竖是个丫头,又不是小姐,那主人家找不到,还能如何,再花几两银子,买一个就是。再说,丫头跑了又不是什么好事,谁家嚷嚷出来丢人呢?不信老爷您瞧着,保准连个动静都不会有的。” 这回,黄主簿好像是满意了,“呵呵”的笑着,“嗯”了一声。 说罢,似乎是对常氏道:“那地方还安全罢?你兄弟知不知情?” 常氏见什么冯公公的事情有了眉目,也开心的笑道:“你不信我?我兄弟一点儿都不知道的。他去张大户家教他家小儿子做文章去了,一日日都不在家里。我那弟媳妇整天一副蠢样,就会烧火做饭。晓成用功的紧,不是在社学,就是在家读书。你放一百个心,尽管跟冯公公邀功请赏去罢!” 陆钧听了这一番话,那真好像是落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心里不住想着,这回找到茗儿有希望了! 只是,这听起来又有些奇怪,难道他们为了掩人耳目,把人关在常晓成家里了?他确实记得常晓成家有个挺大的宅子,但是关个陌生的女孩儿在那里可不是一件小事,万一他们家有人发现了呢? 这些他暂时还来不及分析,趁着亭子里的人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轻轻挪动脚步,沿着来时的那一条小径,往墙边移去。 等他来到墙角下的时候,安材已经快急疯了,看见陆钧,他就感觉好像重获新生一样,脱口想喊,却被陆钧一把把嘴捂住,道:“快走!” 陆钧回头望了一眼,亭子被旁边的的树遮挡得严严实实,里面什么情形完全他看不到。但陆钧知道,眼下眼看就到用晚膳的时候,常氏肯定很快就要回陆府为陆锦张罗晚膳了,他们必须马上离开! 他和安材又往旁边移了移,靠着槐树,陆钧对安材道:“你先上去,快些!” 安材道:“少爷,你会爬树?!” 陆钧这会儿也着了急了,道:“不用管我,你快爬过去,找常大哥他们过来等着!” 安材不敢多问,手脚并用爬到树上,往墙外跳去。隔着墙听见“咚”的一声,陆钧自己也抱住了树干,三下两下窜到了树上。 他扒着在墙头,往亭子那边一看,隐约瞧见常氏和黄主簿推杯换盏,好不亲热,陆钧想到自己方才听见的那一席话,其中还有许多他一时没法理解和消化的信息,许多谜团等着他去解开,他远远看了一会儿,把胸中不断涌出的种种情绪都压了下去,转过身,往墙外跃了下去。 谁知道,安材和另两人怕他摔着,竟然一起在那里接着他,陆钧这一跳下来,自己倒是没什么事,却把常晓成砸了个头晕眼花。常晓成捂着头,站起来就问:“怎么样啊阿钧,找到茗儿没有?!” 陆钧摇头道:“茗儿不在这里” 眼看常晓成要往里冲,陆钧忙把方才黄主簿的手下说的那些话都告诉了他们。常晓成听了,先是一阵摇头,道:“不可能在我家,我家里前前后后都有仆人守着,我爹和这姓黄的又没什么交情,不可能放他的小厮进门!” 陆钧这下也皱起了眉头,道:“我也是这样想,可那那会是在哪儿,” 常晓成捂着脑袋想了半晌,忽然迈开两条长腿,拼了命往巷子外面跑去。 李尚源急忙跟上,陆钧和安材也随着他们,几个人一阵狂奔,绕出巷子,来到了一个陆钧很不熟悉的地方。 常晓成的脚步渐渐放慢,其余的人已经是气喘吁吁了。到了之后,他们都瘫成了一团,挨在一起坐在地上喘气。陆钧边喘边问常晓成道:“这这是哪儿啊?” 常晓成也累得半死,道:“这、这是我爹买的另一栋宅子,其实钱、钱大半是我大姑出的。说是给我二叔买的,可我二叔,我二叔在沂源村住的好好的,他从没来住过一天。” 陆钧十分疑惑,道:“那平日呢,就空着么?” 常晓成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反正我是不知道有谁在住。我爹也,也没说过。” 和方才一样,他们绕到后面,开始准备爬墙上去看看情况。这一看可不得了,原来院子里头每个门前都有人把守,那些人他们有的看着眼熟,好像就是洛陵县里的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子弟,有的却从没见过,不知道是哪儿找来的。 他们跳了下来,面面相觑,陆钧道:“看来,这儿关的可不止茗儿一个。只是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人。咱们要想进去救人,又不能惊动他们,只能想办法把他们引开了。” 常晓成拼命摇着李尚源,道:“阿源,茗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不活了!你快给我想点办法出来!” 李尚源气还没有喘匀,就被李尚源抓住两个肩膀死命的晃,魂儿都快被晃出来了。他连声道:“少爷、少爷别急。我来想想。” 陆钧在一旁拼命的想着办法,可是,他现在心里火烧火燎的,头脑一片空白。虽然他觉得陆茗应该还比较安全,但是,这院里的人都是些无赖恶棍,万一他们其中哪个起了色心陆茗该怎么办?陆钧实在是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们蹲在墙根底下,听里面似乎传来了一阵说话和调笑声。陆钧仔细听去,似乎是后面的厨娘出来寻个丫头进去帮忙,却被那几个无赖拦下来,嘴里不干不净的开她的玩笑。 谁知道,那厨娘是个厉害角色,只听她在里面高声骂了起来,最后道:“混账东西,谁再敢打我的主意,我把你的骨头抽出来,丢到灶底下当柴火烧!” 最后这几个字一下子引起了陆钧的主意,现在正是家家户户准备晚膳的时候,这里的厨娘要准备这么多人的饭,后厨一定忙碌的很。若是这时候厨房里出点乱子,大概谁也不会起疑心的。 李尚源似乎和陆钧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开口对常晓成道:“少少爷,方才陆少爷说最好是引开他们,我想了个主意,就是少爷家这宅子要遭受点损失。” 常晓成着急的道:“只要不出人命,你把这宅子烧了都成,和茗儿比,这算甚么!” 李尚源道:“少爷英明,烧,就是烧!咱们放一把火,趁乱进去救人!” 陆钧正在想着,听了李尚源的话,道:“阿源说的没错,也只有这个办法来的快了。” 常晓成把他们两人拉起来道:“还等什么,怎么放,在哪儿放?!” 陆钧想了想,道:“咱们到东南角上,先看看厨房里头都有什么人,然后见机行事吧。” 几人抬腿要走,陆钧又对安材道:“安材,你先回去,若是娘问起来,你就随便先找个理由搪塞一下。等上一个时辰,若是我一直都没回家,你就去找祥叔,把这件事告诉爷爷。不过,要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安材点点头,对他道:“少爷小心!”说罢,就转身跑了。 这回,只剩下陆钧他们三人。经过了黄长义那一件事,他们三个行动起来已经是很有默契。李尚源把风,常晓成探路,陆钧在旁支招,他们很快就把厨房的情况都摸清楚了。 陆钧正愁着没有混进去的办法,回头却看见墙边上一只小黄狗蹲在那儿,不知道在啃着什么。陆钧灵机一动,过去把那狗抱了起来,道:“小黄狗,就看你的了。” 常晓成刚想问,陆钧就对他耳语了几句,常晓成两眼一亮,从陆钧手中夺过那狗抱在怀里,爬到墙上,见院角堆着些空竹筐子,便把小狗扔了过去。 小狗被丢到竹筐堆上,马上就发出了微弱的抗议的声音。然而,它很快就被厨房的香味吸引了。心想,这个地方还真不错。于是,它抖抖身上的毛,扒拉倒了几个竹筐,一溜烟的钻进了厨房里。 很快,厨房里就响起了方才那个厨娘的怒喊:“哪里来的狗你等着,我揍死你个畜生!” 那小狗显然已经叼了些什么东西,飞也似的从厨房里窜了出来。厨娘提着裙子,手里拿着烧火棍,迈着两只小脚出来赶它。陆钧赶紧和常晓成一起爬了进来,见灶里的火燃得正旺,便一人把那厨房角落的干柴抽了两根,点着了,往那堆着竹筐的角落一扔。 竹子的表面有油质,有时候比木头还易燃,马上就劈劈啪啪的烧了起来。 常晓成仍嫌不够,从厨房里翻出一罐菜油,把整个罐子往墙上砸去。 瓷罐子摔得粉碎,里面的油都溅了出来。这可是真正的“火上浇油”,陆钧眼看着火苗“蹭蹭”的往上窜,整个院角都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后院浓烟滚滚,厨娘马上就发现不对,舍了小狗,转身往后赶来。 她还没进院子,就意识到她离开的这一小会儿发生了什么。她跳着脚冲前面大叫:“走水啦!走水啦!” 见没人过来,她拔腿往前跑,见着一个人就催着他去后面救火。可这些临时凑来的虾兵蟹将哪有这个胆量,一见火烧的厉害,马上都摆着手夺路而逃。 常晓成和陆钧早就翻墙跑了,到前头一看,前院里也是一片混乱,不知是谁打开了大门,那些丫鬟小厮都往门外冲去。 只有守在东侧一间小房子门口的一名下人,仍然在那里犹犹豫豫,似乎他在看守着什么颇为重要的人。 常晓成跺着脚道:“我等不了了!”说罢,他把自己的长衫一扯,撕下来几块布条捂住脸,系在脑后,跑到大门口冲了进去。 陆钧和李尚源也如法炮制,把自己的脸遮住了,随常晓成一起跑进了院子。 火并没有烧过来,但院子里已是空无一人。那小屋前头站着一个人还在张望,常晓成把手里烧火棍一挥,正打在他后脑上,那人晃了两晃,一头栽到了地上。 陆钧从那人身上扯下一串钥匙,要去开门。结果两只手抖的厉害,往钥匙孔里插了三次,都没戳准,最后常晓成帮他扶住了锁,他才把钥匙插了进去。 陆钧的手一转,锁“咔哒”一声开了。他脑海中却闪过一个念头——如果陆茗不在里面,他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们却听见有人在里面拍着门,呜呜的喊着,虽然听不清楚是谁的声音,但门外几人都心情一震,常晓成率先喊道:“茗儿,你哥哥和我来救你了!”说罢,扯下锁往旁边一扔,推门就闯了屋子。 陆钧往里一看,果然是陆茗口里塞着一团布,手反绑着,满脸是泪,在门边呜咽不停。陆钧眼眶一热,泪也“唰”的流了下来。 陆钧和常晓成一左一右扶住了她,陆钧把她堵着她嘴的布掏出来,陆茗“哇”一声哭了。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李尚源的喊声:“救火的来了,少爷们快走!” 陆钧忙站起身,让常晓成把陆茗搀到自己背上,用尽力气往外跑去。 到了院中,他们似乎听见旁边屋里传来了砸门的声音,可眼下实在是没有时间了,李尚源在外面催促着:“有人来了,再不走,就被人瞧见了!” 陆钧往院里瞧了一眼,回头对陆茗道:“茗儿抓紧!”然后,三人一同往巷后跑去。 到了旁边的巷子,身后的喊声越来越大了,果然是街坊邻居发觉火势愈发大了,怕烧到自己家里,都匆匆的赶来救火,那浓烟不一会儿就渐渐熄了。 陆钧这奔来跑去,又急又怕,从前身体不好的底子一下子就发作了,蹲在地上咳个不停。陆茗哑着嗓子,着急的喊道:“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陆钧倚着墙边坐了,喘了半天才停下来。他对陆茗摆摆手道:“没事、没事。” 常晓成也凑了过来,一连串的问:“茗儿,你没事吧?他们打你了吗?他们欺负你了吗?你” 想不到他还没说完,陆茗一把拉住陆钧,道:“哥哥,我不想和这姓常的说话,咱们走!” 常晓成一下子急了,道:“这是为何?茗儿,我怎么了?” 陆钧对常晓成使个眼色,回头安慰陆茗道:“好,茗儿,咱们赶紧回家,不然娘该担心了回家回家再说。”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抚着陆茗的背。陆茗擦了擦泪,点头道:“好。”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陆钧见陆茗的背影渐渐变小,忙低声对常晓成道:“明日,社学里说。”然后,他便快步往前追赶陆茗去了。 陆钧赶上了陆茗,两人相对一望,陆钧见陆茗只是发髻有些散乱,衣服整整齐齐,看起来也没有受伤,心里大大松了口气。而陆茗眼里,陆钧可就狼狈多了,他满脸黑乎乎的,衣服上也蹭满了泥土,烟灰,袍子上还撕了好几个大口子,一说话,嗓子哑的一塌糊涂。 陆茗满心内疚,在这寂静的巷子里,兄妹两人悲上心来,抱头痛哭。 陆钧不管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都从来没经历过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刚才一路上,他的脑海中都是陆茗昨晚把那那杯浓浓的胡桃松子茶递到他手中时,脸上的盈盈笑意,他的心疼得厉害,也生出了一股恨意,万一茗儿出了意外,他一定会让常氏和黄家千倍、百倍的还回来! 他拉起陆茗的手,用袖子把她的脸抹了抹,道:“茗儿,别哭了。你没事就好,咱们快点回家,娘还在等的着急呢。” 陆茗一听这话,急忙点头道:“好、好。咱们走。” 他们两人从小巷里穿到陆家附近,正琢磨着怎么才能在不让众人发觉的情况下进宅,忽然看见安材在巷后探着半个脑袋,一见他们就跳了出来,道:“少爷、小姐,快换上衣服,祥叔给你们守着侧门呢,你们快换了衣服进去!” 陆钧和陆茗急忙把衣服换了。陆钧一边换,一边问安材道:“常氏回来了么?” 安材摇头道:“还没有!” 陆钧加快了速度,没一会儿,他们两人就都擦净了脸,换上了平常的衣服。侧门一开,祥叔在里面着急的道:“快,快进来。这会儿厨房里没人,都被我打发到老爷屋里干活去了,你们从回廊那边绕过去,不会有人瞧见的!” 陆钧朝祥叔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祥叔对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少爷,我都知道了。” 他又加了一句:“少爷尽管做自己想做的,老爷子那里,交给我这个老头子吧!” 这句话给陆钧吃了一个及时的定心丸。他和陆茗不敢有丝毫耽搁,沿着回廊往二房的院子跑去。 院门一开,赵氏满脸泪水,一把抱住陆茗,先是抽抽噎噎,后来,两个人都泣不成声。 今天的事,给陆钧上了穿越之后,最刻骨铭心的一课。他不再是从前那个随遇而安,凡事总爱留一线的孤儿了。陆钧咬牙望着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心想,自己连身边最亲的人都保护不了,还做什么官,考什么科举?!常氏、黄主簿,你们的下场,会比黄长义更惨。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他转过身,嘱咐安材道:“这件事情,一定要死死的瞒住,不能让别人知道小姐下午不见了。” 经过这件事,安材似乎也成长了不少。他使劲点头道:“好!” 陆钧又道:“你到厨房去催一下晚膳。顺便打听打听大房的消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如愿以偿 安材前脚刚走, 陆钧就听见厨房传来了常氏的叫骂声。原来常氏刚一回来, 就发现厨房里没有人, 她下午离开前吩咐下给陆锦蒸的肉包子,桃花烧麦, 还有黄霜乳饼一样都没有好, 而陆锦在屋里饿的直哭。常氏气得跳起脚来, 噼噼啪啪打了厨房的丫头们十来个耳光, 在那里骂道:“你们一个个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姘头,一天天见人就哭丧着脸,我叫你蒸个乳饼, 你蒸一下午, 一百个乳饼也蒸出来了,你是不是自己都偷吃了?!” 说罢,她捞起笼屉上的半锅乳饼,朝跪在地上的一个丫头甩了过去。可怜那丫头躲闪不及,被滚烫的饼撩了一头一脸火泡, 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捂着嘴泪珠不住往下滚。 安材自然不敢进去, 偷偷在厨房边上看了一会儿, 马上就回到院子里, 把自己所看到的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陆钧。谁知已经平静下来的陆茗听后, 忽然着急的问道:“是哪个丫头?” 安材道:“哦, 是刚来的那个, 好像还是大房里的秋月领进来的呢。” 陆茗眼前一亮, 道:“我知道了,那是秋月的妹妹,因为年纪还小,就在厨房里打打闲差。哥哥” 陆钧听了,却没有陆茗那样激动。他隐约听见了常氏刚才骂的那几句,她明显是在指桑骂槐,赵氏听见之后,脸色更苍白了,还只能假装若无其事。 陆茗见陆钧不说话,以为他还在心里怪自己到处乱跑,小嘴一撇,泪水又溢满了眼眶。 陆钧叹了口气,道:“茗儿,你别哭。我一点也没有怨你的意思。今天的事,怪我,是我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做兄长的责任。但是茗儿,你要答应哥哥,从今往后,千万别去冒险。万一发生什么,先告诉哥哥。不要怕影响我的功课,我考科举还不是为你和娘往后能有依靠?若是你们出了个三长两短,我就是将来位列公卿,又有什么意思呢?!” 陆茗低下头,道:“茗儿知道了。” 陆钧叹了口气,道:“往后的事,我来安排。娘,妹妹,现在咱们先吃饭吧。” 赵氏和陆茗频频点头,只是,厨房还在为了陆锦的饭菜忙碌,过了好久,各房的饭才准备出来。一家三口聚在桌边吃着迟来的晚膳,都有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陆钧心里一直在犹豫,今天听到的事情太多,陆茗到底知道多少,赵氏又知道多少,他该不该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们呢? 一顿饭毕,安材将东西都收了下去,宅子里渐渐恢复了平日的安静,安材刚要把东西送回后厨,忽然院门一响,陆钧抬头看去,门口站着一个清瘦的老人,原来是祥叔来了! 陆钧有些意外,忙吩咐安材放下食盒,把祥叔请了进来。这位老仆人一进门,就回身将院门紧紧关住,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陆钧面前。 陆钧大惊失色,忙伸手把他扶起,道:“祥叔,你这是怎么了?” 祥叔眼眶发红,拉着陆钧的手,道:“少爷,我知道,小姐下午出去了,回来这么晚,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少爷,当年兴琛少爷没留下话,但,但你们二房若是出了什么事,老头子我死也不能瞑目。少爷,你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这老骨头还怕什么,无论如何,也得保住你们的平安!” 陆钧见状,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泛酸。他想了一想,问祥叔道:“爷爷那里有人伺候么?” 祥叔道:“安林在跟前,还用不着我。” 陆钧点点头,把祥叔拉到院里,在赵氏和陆茗面前,道:“好。既然这样,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说罢,他将众人请进正屋,让安材在门口守着。把今天自己听到的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这几个人。 谁知道,他讲完之后,并没有在赵氏或者祥叔脸上看到特别惊讶的表情。祥叔默默流着泪,赵氏哭了一下午,这会儿直愣愣的看着陆钧,缓缓开口道:“我我不是没有想过,兴琛那不是意外” 她说出这一句话,忽然间泪如泉涌,一眨眼就湿了整整一条手帕,这两个人无声的哭泣就像锥子一样扎在陆钧的心上,他知道自己必须得报这个仇! 陆钧道:“虽然事情没有查清楚,但常氏和父亲的死有关,这是跑不了的了。我原以为她只是泼辣自私,想不到她如此自以为是,如此歹毒。这么多年,陆家竟是养了一条专咬人的毒蛇。” 祥叔叹道:“一点不错,老话说的好:‘娶妻不贤毁三代’,大爷就是娶错了这一房媳妇,把一家人都害了!” 陆钧想了想,又道:“虽然爹死了,但其他人不能再出事。咱们陆家的绸缎铺子、田地、果园,一样都不能落在她的手里。祥叔,你这几天旁敲侧击一下,看能不能让四叔对乡下的田地和果园多上点心。那些都是祖辈留下来的产业,佃户们对咱们陆家很忠诚,尤其是果园,坚决不能让常氏和姓黄的勾结,给霸占了去!” 祥叔忙点头道:“好!老爷子要是知道那毒妇有这样的心思,还不得活活气死!” 陆钧又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爷爷脾气不好,接下来我要整治常氏,我怕他知道了这些事情,会气出病来。” 陆茗开口道:“祥叔,不如你多在爷爷面前唠上几句,让他心里多少也有些准备。” 祥叔点着头,默默记下了。赵氏忽然问道:“钧儿,娘听你的意思,你是已经有了对付你大娘的法子了?” 陆钧点点头,道:“没错,我今天听到的那些事,实在是太令人作呕了!祥叔,你的二女儿嫁的是这洛陵县里有名的大夫杜医官,我记得对么?” 祥叔忙点头道:“少爷好记性,确实如此。” 陆钧终于露出了这一下午,自从听说陆茗失踪以来的第一丝笑容。他放低声音,对众人道:“既然常氏想给那黄主簿生个孩子,那,咱们就让她如愿以偿” 第二日清晨,陆钧来到社学门口,却发现常晓成早早就等在了那里,一见他出现,忙上前问道:“阿钧,茗儿没事吧?!” 陆钧想起昨天常晓成为了救陆茗,是真心着急,把他家的房子烧了也不在乎。对于这一点,陆钧心里是感动的。但是,常晓成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管不顾,急躁冒进,他还打了安材,陆钧实在觉得常晓成这些毛病该改改了。 他故意没搭理常晓成,径自往社学里面走去。常晓成拉住他的袖子,道:“阿钧,你怎么也不理我了?!” 陆钧冷着脸回过头来,压低声音,道:“晓成兄,你有什么话,咱们一会儿再说。” 常晓成急得抓耳挠腮,又让李尚源来劝。陆钧这才把他们拉到一边,对常晓成道:“晓成兄,你的诗书都比我背得熟,圣人一再提醒君子为人要‘谨言慎行’,才不会为自己和身边的人招惹祸端。若是有人知道昨天咱们做的事情,知道昨天被抓的是茗儿,茗儿的处境会非常危险,你想过吗?” 常晓成一愣,看了看李尚源。李尚源也道:“少爷,您确实不该在大门口,就问陆少爷小姐的事。” 常晓是个很知错能改的人,他马上道:“唉!我这不是一着急,没考虑周全吗以后你们,尤其是阿源,多提醒提醒我,我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往后我一定注意。” 陆钧点点头,又道:“还有,昨天你一着急,打了安材,虽然安材是我家的奴仆,但他整天跟随在我的左右,我看待他自己的弟弟一样。你把他的半边脸都打肿了,你知道吗?” 这回,李尚源也帮不了他了,常晓成知道自己昨天下手重了些,他脸上一红,讷讷的道:“好改天我见着安材,我会好好跟他陪个不是的!” 陆钧对自己的教育成果还算比较满意,毕竟以常晓成和安材的身份差距,常晓成能想到跟安材道歉,这已经是个很大的进步了。 看着陆钧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常晓成小声对陆钧道:“阿钧,自打回来之后,我还没见过茗儿呢你能让我去看看她吗” 陆钧马上道:“不行!现在这个时候,咱们一定要小心谨慎,否则,茗儿的性命危在旦夕!我每天都来社学,家里都是你大姑在把持,她要是想对茗儿或者我娘做点什么,那简直再容易也不过了!” 常晓成忙道:“好好。都听你的。”说罢,他苦着脸,往门里走了。 没走两步,他忽然回过头来,道:“哎对了,阿钧,你知道吗,范督学要提前按临咱们这儿了!我爹昨天说,因为兖州有几个地方发了水,河路不通,他会先来洛陵!或许或许月底就到,咱们都得好好准备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备考资料 陆钧点点头, 道:“督学要来的事, 我已经知道了。” 常晓成有点奇怪, 围着他问个不停,陆钧就把自己昨天听到的话告诉了常晓成。常晓成点头道:“啊对, 我爹也是这么说的, 蒙兴有个大官, 做过内阁大学士的, 如今已经致仕了,赋闲在家好像他也姓陆对了,他还办了个书院, 全兖州的弟子都以能进他兴办的书院读书为荣!” 陆钧听了这话, 忽然一愣。昨天听到的爆炸性新闻实在太多,他并没有细想这一件事。如今被常晓成一提,他方才对这个消息重视起来。 这时,门里忽然传来了云板敲响的声音。现在,他们三个人已经开始和其他孩子分班上课了。他们遵照陆钧新的时间表, 比其他人早来一个时辰,看这样子, 周峙似乎也已经来了。 陆钧等人走到句读堂前一瞧, 周峙果然就在里面。陆钧发现, 周峙的脸上似乎带着一丝激动。他必定也听说了督学按临的事情。张尹昨天得到了常晓成的“批准”, 终于可以和陆钧他们一起学习了。他像“补课”的时候一样早早到了。他倒没开始读书, 而是在句读堂内帮周峙整理书籍, 摆正桌椅, 前前后后忙碌,十分用心。 张尹的勤奋和积极的表现向来令陆钧感到自愧不如。一见他们来了,张尹停了下来,对他们小声道:“先生好像有事要对咱们说。” 他话音刚落,周峙就咳了一声,开口道:“都坐好,昨日王知县特地派人到我家中通报了督学道传下来的旨意,山东诸州新任的提学按察使范应珏范大人,不日就要按临我们洛陵县了!” 周峙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看来,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了。只不过从前,一来那些提学官没有这位范大人的名气大,二来社学里从前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学生,他对这件事情并不是特别的在意。可现在不同了,眼前的这四个弟子,都是他心目中有机会进学的人才。他希望这几人能得到提学官青睐的心情,只怕是比这几个孩子还要更迫切呢! 陆钧知道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但是,他心中却多少有些失落,昨天发生的一切让他感觉上次朔望考似乎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他和祥叔他们商量完对付常氏的办法之后就觉得特别疲惫,再加上有点旧病复发,他只能早早歇下,也没有复习预习功课。 他原本想,若是这督学大人十月份来,他正好把四书研读一遍,可能、或许、还有希望给督学留个好一点的印象,然而现在他的功课根本就没进步多少,连破题都不会写,看来,他要和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难道有些事,真的是时也,命也,没有办法强求的吗?陆钧边听着周峙在上面眉飞色舞的向他们交代着范大人按临的时候的注意事项,一边思索着自己下一步到底应该怎么走。想着想着,他倒是觉得有些释然了。如果能得到范大人的赏识最好,如果不能,那就按原计划一步步的走吧,不是什么事情都有捷径可寻的。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好背完四书,争取在下一次朔望考的时候实现自己的诺言,把帖经和墨义题都答对,不辜负周峙对他的期望。 周峙终于说到了尾声,还高兴的瞟了一眼陆钧,在他心里,陆钧这个新的时间安排提出的太及时了。这正好给了他时间和机会,让他好好的对这几个弟子进行提学使按临之前的集中辅导。 想到这里,他特地说道:“你们几人之中,晓成和尚源都能开做八股了。张尹你嘛,好像也有些进步。只有陆钧你上次写的开题尚可,只不过,在大宗师面前,还是有些拿不出手去。你这几日若是想钻研一下制艺,可以来找我。若是你没有把握,那么,就好好把你的四书背好,你自己决断便是。” 陆钧道:“多谢先生提点。学生上次已经答应先生,月末朔望考要把孟子和相关的集注全部背完。君子岂能言而无信,学生还是打算认真背书,不想做那揠苗助长,投机取巧之事。” 周峙赞许的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对张尹招招手,张尹忙把自己方才整理的一沓厚厚的书本抱了起来,对陆钧他们道:“这是先生特地为咱们准备的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一人一份,我都分好了,来,常大哥,这是你的” 周峙又道:“这些墨卷文章都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有院试里选的,也有乡试、会试的。虽则你们童生试用不着做这么好的文章,但你们切不可被限制了眼界。若是你院试能拿出乡试的本领,乡试能使出会试的手段,何愁取不到一个功名呢?!” 这时候,张尹把陆钧的那一份也放到了他的桌子上。陆钧拿起一翻,只见那一篇篇文章墨迹饱满,纸张白亮,看起来就十分赏心悦目。他是没想到,这古代的备考还有背往年例文,押题,做模拟卷这一套。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他自打穿越过来之后天天读四书五经,再加上原身的基础,这些文章起码看得懂了,有些也多少能领会到其中的精妙所在。他翻开第一篇,不知不觉就读了进去,直到其他几人的读书声传入他的耳朵,他才意识到这是“早自习”时间,该复习背诵功课了。于是,他急忙把这些备考书籍收好,拿出孟子,接着上一次的地方,开始认真读了起来。 陆钧上次已经在周峙面前立了fg,下次考试孟子不能再出错。他本来想先精读论语的,但他只能调整了自己的计划,先研究起了原身最陌生的孟子。 如今,他已经读了几天孟子了,陆钧觉得,以他,或者说是以原身的基础,读起孟子来还是有点吃力的。话说他们也并不是到现在才开始接触孟子,读完蒙学所要求的三百千千之后,学童们就开始读四书了。只不过那时候先生完全不讲,陆钧估计是讲了也听不懂,本着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的原则,先让他们借着孩童时期出色的记忆力,把表面内容记住再说。 真正的“学习”,是从开讲四书开始的。这一次次的朔望考结束过后,周峙都会衡量一下蒙童们的水平,如果有谁达到了标准,周峙就会让他从左边这几排坐到右边那几排去,这也就意味着他可以加入大孩子们的行列,开始听先生“讲书”了。 讲书讲的主要是官方指定的注释内容。这显然就需要一定的理解能力。到了这个水平,四书不一定背过了,但是至少都已经读熟,先生的讲解,将会加深孩子们的记忆,同时让他们更好地理解文章里的道理。 刚翻开孟子的时候,陆钧第一次读中庸的那种迷茫感又卷土重来了。在他的心目中,孔老夫子就是一个高高大大,虽然脸上不一定带着微笑,但是说话细声细语和气的很,从来不会像周峙训斥常晓成那样厉声责问你的“夫子”。在读论语的过程中,他不止一次的有过这样的感受。 比如,昨天他读到论语的学而篇里,子贡问孔子:“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这句话虽然表面上挺好理解的,但是陆钧不太明白为什么子贡会有此一问,趁着众人讨论的时候,他就问了一下常晓成。常晓成属于那种无师自通的类型,但是他一点也不喜欢追根刨底,倒是李尚源在旁边解释道:“子贡少时家贫,后来因他经商有道,渐渐变得富有,我想,他可能是因为经历过贫富两种不同的境遇,故有此问吧?” 周峙正好听到了他们的讨论,赞扬李尚源道:“嗯,尚源所言不错。子贡说的是:‘贫穷的时候不谄媚,富有的时候不骄纵,怎么样呢?’由此可见,这是他已经做到了的,他是在询问夫子,自己做的如何啊!” 说这话的时候,周峙还瞟了一眼张尹,张尹和另外几个从前巴结黄长义的少年,脸上都有些讪讪之色。 周峙见众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事,听他讲这一段,于是便趁机考问道:“后面所言为何?” 众少年齐声背道:“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周峙微微点头,把后面两句又重新解释一遍,众人都若有所思,感觉比平时所想到的更深了一层。 听了周峙的解释,再一看孔老夫子那句“可也”,陆钧脑海中马上就浮现出孔老夫子笑着拍着子贡的肩膀,说:“呵呵,你做的很不错嘛。” 然后他话锋一转,才开始说:“不过呢,还比不上安贫乐道,富而崇尚礼仪啊!”陆钧认真听着周峙的解释,看来,这一句的意思主要是在给子贡提醒,他如今作为一个富有的人,应当尽自己所能去推崇礼仪,为社会国家做出自己的贡献,连意见都提的这么婉转,和现代那些对学生动不动就非打即骂的老师,甚至和周峙相比,孔老夫子对待学生真是客气的很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疑云重重 如今再开始读孟子, 陆钧的感受可谓是截然不同。孟子的第一篇梁惠王上就让他吓了一跳。这篇讲的是孟子见到梁惠王, 两人之间的对话, 开篇便道:“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梁惠王这一问, 在陆钧看来, 好像也没什么问题。结果, 孟子他老人家把脸一板, 对人家道:“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这还不算完,这老头又像连珠炮一样,接着叽里咕噜说了一顿, 大致意思就是, 人人都想怎么对自己有利,那以下犯上作乱的,还能少嘛?到了最后,又恨恨的加了一句:“你问仁义就足够了,你问利益干什么呀?!”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训, 陆钧估计梁惠王的心情是崩溃的,感受是郁闷的, 他肯定在想:“我不过就是问一句” 但正因如此, 多读了几篇之后, 陆钧反而觉得孟子这个老头直爽的有点可爱。如果说孔子的教诲徐徐如春风, 那么孟子风格就是荡荡如流水, 气势磅礴, 一气呵成, 周峙说的没错,好好研读孟子,对他写文章太有帮助了。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这文章到底该怎么写,但是透过孟子中那严密而层层递进的辩论,陆钧仿佛已经窥见八股制艺的一点门道了。 一天过去,陆钧满脑子都是孟子老先生的谆谆教诲,他回到陆宅,径直来到他们二房的院门口,刚一打开院门,就听见里面两个女孩“咯咯咯”说笑的声音。 陆钧一看,院里陆茗拉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的手,在给她抹什么东西。那女孩回头一看是陆钧来了,连忙捂住自己的脸,不好意思的起身行礼道:“钧少爷” 陆钧努力的从鱼和熊掌能不能兼得的哲学问题中抽离了出来,问陆茗道:“这位姑娘是谁呀?” 陆茗道:“祁儿,不用客气,我哥哥为人很随和的。” 那个叫祁儿的丫鬟低着头,满脸通红,道:“见过钧少爷。” 陆钧见这女孩儿长得挺清秀的,就是脸上不知怎么烫伤了一片。见陆钧看她,她急忙把脸转了过去。 陆茗对陆钧使个眼色,道:“哥哥,你去屋里吧,祁儿昨天挨了大娘的骂,且把脸烫了。我刚才去厨房遇见她,想起咱屋里还有上次三婶子给的烫伤药膏,就给她抹一点,否则万一留下疤怎么办呀?” 祁儿着急的抬头问陆茗道:“小姐,能好吗?” 陆茗安慰她道:“当然能好了,你原先抹的就不错,但我这个更管用。保证到明天你就不疼了。” 陆钧知道了陆茗的用意,他点了点头,对祁儿道:“你不必拘束,你和茗儿差不多大,茗儿平日一人在这院里也挺闷的,你若是无事,就多过来陪她说说话吧。” 祁儿急忙又行了一礼,道:“是。” 陆钧怕她们两个不自在,正要进屋,忽然听见院门口有人着急的喊道:“祁儿!” 陆钧回头一看,原来是祁儿的姐姐秋月来了。她一改往常的清高模样,警惕的看了一眼院里的人,满脸焦虑的道:“祁儿,你在这里做什么?厨房正忙着,你平日顽皮也就罢了,现在还不好好干活去!” 陆茗起身道:“原来是秋月啊,我刚从厨房过来,那里没什么事啊,晚膳都备好了。我看祁儿的脸烫着了,把我从前用过的膏药分她一些。” 秋月拉着祁儿后退一步,道:“多谢小姐的好意,我们自己有药,不用小姐费心。” 陆茗冷笑了一声,坐了回去,对陆钧道:“算了,哥哥,咱们都是没有爹的孩子,连下人都瞧不起我,不肯跟我玩了。” 陆钧迅速领悟了陆茗的话里的意思,他知道,该自己出场唱白脸了,他几步走下台阶,来到秋月面前,道:“秋月,你知错么?” 昨天常氏和黄主簿交涉了一番,黄主簿还是坚持要减少这段时间和常氏见面的次数。这让常氏的心情很是低落。她进府之后不禁打了厨房里的下人,回房后还在秋月身上也拧了几把。而今天她听说常家的宅子起火的消息之后更是十分惊讶和愤怒,大房所有的人,甚至包括陆锦,都遭到了她的打骂。 秋月正在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的问题,却发现自己的妹妹又找不着了,她找人找的心急火燎,刚才进来时完全忘了礼数。现在听见陆钧冷着脸站在面前,一副当家作主的少爷的威仪,吓得她两腿一软,赶紧拉着祁儿跪下,道:“奴婢奴婢知错。” 陆钧抬头示意安材关上院门,然后一字一句的对她说道:“你一进门,不仅没有对我行礼,没有对小姐行礼,而且张口就问你妹妹在这里做什么?你进府时学的规矩都到哪里去了?!你是什么意思,我妹妹叫她来玩一会儿,还要征求你的同意么?” 秋月刚想开口辩解,陆钧却道:“这是其一。” 秋月还算见过世面,知道这时候她若是替自己说话,只能越描越黑,于是连声道:“是奴婢的不是。” 陆钧接着道:“其二,我妹妹把自己的药膏分给祁儿用,本是一片善心,可是你是怎么答话的,仿佛我妹妹要害祁儿一般,你当所有的人都那么心肠歹毒吗?” 秋月听见“心肠歹毒”几个字,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这家里最歹毒的是哪个了。她身上的新伤旧伤都在隐隐作痛,再看看自己的妹妹起满撩泡的脸,她不知为什么心头一阵悲凉,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谁知道,陆钧不仅没有接着骂她,反而一伸手,把她们两个都拉了起来。秋月小心的抬头看了陆钧一眼,却发现陆钧和她印象中的大不一样了。他身材挺拔,眉目疏朗,带着读书人的儒雅和几分威严,看得秋月心里猛的一跳。 就在这时,陆钧又缓缓开口说道:“你们都记住了,你们都是陆家的丫头,这个家如今姓陆,往后也还是姓陆。这个家,不姓常!” 说罢,陆钧一甩袖子,走回自己屋里去了,把这几个女孩儿留在了院子里。 秋月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迈开脚,拉着祁儿走到陆茗面前,跪下磕了个头,道:“小姐,方才都是我的不是。我找祁儿着急了些。我知道小姐都是一片好心。我给小姐赔罪。” 说罢,她又磕了几个头,低低的道:“小姐,我和祁儿又何尝不是死了父亲,不得已卖身为奴的呢?谁不愿意承欢父母膝下” 陆茗轻轻拉起秋月的手,把她的袖子一捋,上面各种青的紫的掐痕。两个人相对默默看着,院子里静静的,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陆钧在屋里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趴在门上听听动静,谁知道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正当他有点着急的时候,忽然间屋门一开,把他吓了一跳。 他急忙直起身来,发现门口站的是陆茗。陆茗脸上还带着点泪水,看见陆钧少有的慌张神色,她忽然噗哧一声笑了。 陆钧咳了两声,道:“秋月和她妹妹呢?” 陆茗道:“她们走了。” 陆钧疑惑地问道:“她们什么也没说?” 陆茗看了陆钧一会儿,道:“说了,秋月最后小声说了一句” 陆钧盯着陆茗的脸,谁知陆茗却故作神秘的不言语了。陆钧笑着道:“茗儿,看在哥哥这么配合你表演的份儿上,你就别卖关子了。” 陆茗伏在陆钧耳边,道:“她说小心秋华!” 陆钧脸上的笑意褪去,神色渐渐变得凝重。他其实早早就感觉到,自己的母亲对房里唯一的这个丫头虽然像她对待所有下人一样的客气,但是却显得更加疏远几分。大部分时候她都告诉秋华不用伺候或者是不用呆在房里。如今府上人手缺乏,秋华也经常被叫去这里那里帮忙。除了一顿三餐和每天稍微收拾一下正屋,其他时候她几乎都不在这个院子里。 陆钧和陆茗坐在东厢房的台阶上思考着,当年,他父亲外出办事回来之前,因为夫妻感情深厚,常常会给他的母亲写信,他到了哪里,见过些什么,具体什么时候回家,都会写得清清楚楚。陆钧记得自己的母亲每次收到这些信,都会面带笑容的读给他们两个孩子听。陆钧清楚的记得赵氏脸上那种淡淡的微笑,那时候的赵氏还很年轻,身体也没有后来这么糟糕。客观的讲,她曾经是很漂亮的,比常氏漂亮得多。 陆钧喃喃道:“‘他以为他搭上了贵人,结果却是催命的’” 陆茗惊奇的道:“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钧把自己偷听到的常氏和黄主簿的对话告诉了陆茗,然后道:“看来,是秋华把爹的行踪和一些事情透露给了大娘” 陆茗苦苦的思索了一会儿,道:“是说爹遇到了什么人?这这我不记得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备战状态 陆茗想了想, 又对陆钧道:“但是, 爹有很多信, 只写给了娘一个人,或许这些信, 娘没有读给我们听过呢。” 两人正在那里琢磨, 忽然间院门微微一响, 好像有人从门缝里塞了什么进来。安材一弯腰, 从地上捡起了一张纸条。安材整日跟在陆钧身边,该认得的字差不多也都认得。他拿起那纸条跑到陆钧陆茗身边,对陆钧道:“少爷, 是祥叔写的!” 陆钧急忙接了一瞧, 上面写道:“一切皆已齐备,听凭少爷差遣。” 陆钧叫安材把纸烧了,点头道:“好。接下来可就急不得了。孟子他老人家说了——“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基,不如待时。’咱们就好好的等待时机吧。” 陆茗好奇地问:“等什么时机呢?” 说到这个, 陆钧却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个事情对陆茗一个小姑娘,还是不太能说的出口。他只能含糊的道:“这个嘛, 我也不是特别了解, 还是得跟娘商量商量。” 这天晚上, 三房的孙氏来找常氏聊天, 常氏破天荒的把秋华叫来了, 让她给自己捶捶背。陆钧和陆茗向赵氏和孙氏请安过后, 就打算退出去, 孙氏充满羡慕的看着陆茗,对赵氏道:“唉,二嫂子,你是知道的,你三弟兴玖他整天不在家里,若是我也有个茗儿这样听话懂事的女儿,该多好啊!人都说养儿好,我倒不觉得,这小子们一旦娶了媳妇,心里还有多少想着爹娘!倒是女儿,一辈子都知冷知热的!” 陆钧听了孙氏这么“重女轻男”的话,实在是有点惊讶,不觉一愣。孙氏还以为他不高兴了,忙笑着道:“哎呀呀,钧儿,三婶子不是这个意思,你一瞧将来就是个懂事的,你那两个弟弟若是有你一半,我就谢天谢地了!” 陆钧赶忙道:“三婶,钟儿是个很好的孩子,先生也很器重他。你若是放心,就叫钟儿到这儿来,快朔望考了,我和他一同温书吧。” 孙氏本来就有这个意思,一听陆钧的话,赶忙对随她一起来的丫鬟秋韵道:“你去叫钟少爷,他钧哥哥要指点他功课呢,让他快点过来!” 秋韵忙不迭的去了,陆钧也打算离开正屋,回去读书,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赵氏放低声音对孙氏道:“弟妹,你还年轻,想要个女儿,哪有什么难的?我知道兴玖不常来家,你二哥他原来不也是这样么?我当时之所以怀上茗儿,还是多亏了那杜医官给配的药丸。我和你说,他这药倒稀奇,不禁能教你正赶上日子,连生男生女,也能管的了呢!” 陆钧这时已经走到了外屋,他回头一看,见秋华给赵氏捶背的动作微微一顿,脸色也稍稍有些异常,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那种低眉顺眼,冷冷淡淡的模样。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陆钧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孟子的浩浩汪洋中沉浮,连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都不断的让陆钟和他讨论孟子和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中的内容。陆钟特别听话,拿着书,仔细地一边翻一边问他:“钧哥哥,听着啊——‘孟子曰:“鱼,我所欲也;’后面是什么?” 陆钧摆摆手,道:“这个太简单了,换一个,换一个。” 陆钟急忙又往后翻,道:“嗯这个这是最后一章了:‘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 这确实是孟子最后一章尽心里的内容。昨晚陆钧刚背完这一章,还记得不熟,正好趁机复习一下,他一边想,一边道:“‘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 他只顾着背,没发觉已经快到陆宅大门口了,大门一开,抬出了一顶轿子,险些和陆钧撞上了。 陆钟连忙把陆钧往旁边一拉。陆钧站定了,只见里面一个手提药箱的中年男子下了轿子,对陆钧一躬身,唱了个诺,道:“原来是二房的少爷,小人杜时泽,冲撞少爷了,还望勿怪。” 陆钟忙道:“哦,原来是杜医官。你想必是有事在身,况且我自己走路也没有注意,怎好怪你呢。” 两人谦让几句,杜医官便匆匆上了轿子,对轿夫吩咐了几句,轿子一晃一晃的走了。陆钟在旁边奇怪的小声问道:“钧哥哥,那是大夫吧,家里有谁病了吗?” 陆钧微微一笑,摇头道:“不,不但没人生病,只怕过一阵子,还有好戏瞧呢。” 陆钟不解的看着陆钧,陆钧在他头上轻轻一拍,道:“别胡思乱想了,快,接着问我,晚上我再考你,若是答不对,我罚你抄字。” 陆钟知道陆钧不过是嘴上说说,他也“呵呵”一笑,两人接着进了陆宅的大门。 谁知道,他们刚一进门,却差点又和正在门口张望的秋月撞了个满怀。秋月把眼往外一瞟,看了看陆钧,颇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陆钧见状问道:“秋月,祁儿的烫伤好了么?” 秋月看一看左右无人,深深福了一福,低声道:“多谢少爷小姐垂怜赠药,祁儿的脸已经全都好了。” 陆钧也不再多说什么,点头道:“那就好,有空让她接着来找茗儿玩吧。” 说罢,他带着陆钟,就往里走去。 秋月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两人就这样各自朝着各自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去。 眼看月底就要到了,从刚入学的八岁的学童,到陆钧、常晓成这几个“凌云社”的大孩子,一个个全都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陆钟每天晚上都和陆钧一起学到半夜,才两眼发黑的摸回三房院里,有时甚至就歇在二房。这天天刚放晓,陆钧和陆钟就爬起来,陆钧从后面厨房胡乱找了两把小米,给他和陆钟一人熬了碗粥,两人喝了之后,早早往社学去了。 走到半路,陆钟忽然对陆钧道:“钧哥哥,我今天似乎特别心神不定,你说这督学会不会提前来啊?” 陆钧心里也“咯噔”了一下,他想了想,道:“应该应该不会吧,督学按临那可是天大的事,从知府到知县都会提前知晓的啊,只怕还要派上许多官差迎接,要准备好几日呢吧。” 又道:“何况他即使来了,也是先去县学,到我们这小小的社学做什么?” 两人心有戚戚的嘀咕了一会儿,陆钧又安慰陆钟道:“你忘了那日你问我的那一句了,‘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即使是见了地位高的人,也别把他放在眼里,不要怕他那高高在上的样子!” 清晨寂静的街巷中,两人齐声诵道:“‘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庙堂高数丈,屋檐宽数尺, 我一朝得志,绝不做此事; 眼前满珍馐,佳人数百侍, 我一朝得志,绝不做此事; 暮做长夜饮,朝往田猎驰, 相随数千骑,我不做此事; 彼所作所为,我皆心不耻, 心随古先贤,我有何畏之?!” 后面这几句是陆钧和常晓成、李尚源三人了方便记忆理解,一时兴起,编出来的顺口溜。陆钟按部就班,也已经把四书都读完了,进度一点不比陆钧慢。只是还没学五经,做八股而已。陆钧把他们的这几句口诀也教给了陆钟,想不到陆钟很快都记住了。 兄弟两人将这一段高声背了出来,背完后,两人同时哈哈大笑,顿觉胸中生出万丈豪情,什么考试、宗师按临,在他们年轻的生命中,都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考验。两人一时都颇有些无所畏惧的感觉。可是同时,陆钧的肚子却开始咕咕作响了。他尴尬的站住,发现同样的声音,似乎也正从陆钟的肚子里往外传了出来。 这时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小铺子刚开了门,沿街卖些小吃。陆钧掂掂袖子里还有昨天赵氏给他的几文钱,便将陆钟拉到了一间铺子前。那老板在门口招呼他们道:“两位陆少爷,起这么早,还这么有兴致,在街上吟诗啊?笼上刚蒸了饺儿,还有馄饨,要不要吃一点再去社学?” 陆钧听见陆钟咽了一口唾沫,于是便将袖子里钱掏了出来,递给那老板,问陆钟道:“你想吃什么?” 陆钟道:“昨天家里吃了馄饨,哥哥想不想吃饺子?” 陆钧觉得吃什么都行,但最好是能吃饱肚子,现在这么早,以他们肚子里那点小米稀粥,肯定是坚持不到午膳的。于是他点头道:“好,就吃蒸饺吧。” 两人往里走了两步,却见一个方头阔耳,一把长髯的老头在靠近铺子门口的位子端坐着,饶有兴趣的往他俩这边看来。 陆钟有些奇怪的对陆钧道:“钧哥哥,那那位老先生看着好眼生啊,他干嘛盯着咱们两个瞧呢?” 陆钧见那老头昂首扶膝而坐,慈眉善目,笑眯眯的,虽没见过,看上去却十分亲切。陆钧不自觉就站了起来,隔着几排木桌对那老者躬身拜了一拜。陆钟似乎也有同感,随着陆钧一同行了个礼。 老头子咧嘴一笑,拱了拱手,就算是回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指点迷津 刚一坐下, 陆钧就觉得自己肚子饿了。果然稀粥不顶事啊。趁着等蒸饺的功夫, 陆钧对陆钟道:“来来, 咱们接着来,我已经跟先生说过月末朔望考之前我要背熟孟子, 我这次不破楼兰誓不还了!” 陆钟被陆钧逗的笑了, 一路上陆钧的鼓励和安慰, 让他心里对朔望考和宗师按临的担忧减轻了不少。陆钧接着道:“钟儿, 以你目前的水平,是可以开始做八股了的,你还是快点向先生要求加入学社学做八股吧, 不要像我一样, 把时间都耽误了。” 陆钟的学问确实不错,他去年就开始听周峙讲四经,虽然上面有常晓成、李尚源、张尹这些人在,但他的学问比一般人还是高了一大截的。他忙点头道:“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若是先生同意,那可是再好也不过了!” 两人急忙掏出了书, 一问一答的背起书来。陆钟接着方才那段继续往下看, 又看不懂了, 问陆钧道:“钧哥哥, 先生还没讲到这里, 这‘乡原’二字, 是什么意思呢?” 他话音刚落, 只见方才那老者就背着手踱了过来,笑呵呵的道:“你这两位小友怎么如此用功?早膳也不用就去社学么?” 陆钧和陆钟忙起身行礼,道:“老先生,我们,我们用过了,只是呃,只是又饿了” 那老头笑道:“不必客气,但坐无妨,你瞧这里只有咱们三个,恰好我也是个喜欢读圣贤书的人,不如就切磋切磋学问如何?” 陆钧慌忙摆手道:“老先生折煞我兄弟二人了,我二人不过是在社学里读过几年书,还未进学,连县试的会场都不曾进过,哪里敢谈的上和老先生切磋?老先生尽管指教便是。” 那老头倒也不客气,径自坐了,对陆钧道:“你弟弟年纪尚小,没考过县试,倒也合理,看你的样子,也十四五岁了,观你二人言谈举止,又十分不俗,像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你怎么没进过一次科场呢?” 陆钧心中正疑惑这老先生的来历,听他问起,便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先前有病,今年方才痊愈这一段因由告诉了他。老先生听了,仍旧笑道:“嗯,你不是背孟子吗,应当知道那一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了。年轻时受点锉磨,方知道世间的艰辛,为人的劳苦,将来若真有金榜题名那的一日,方才知道珍惜。” 这一回,陆钧没有再谦虚下去,而是谢道:“借老先生吉言,我兄弟二人若真有那么一天,定不会忘记老先生的话的。” 老先生又笑了笑,道:“方才你弟弟问你,‘乡原’乃是何意,你知道么?” 陆钧这一本孟子最近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的书都快翻烂了,于是便答道:“乡原二字,说的是看似恭谨忠厚,其实却不辨是非,随波逐流,只求在一乡之中,邻里之间博取声名的的伪君子、好好先生。” 那人听罢,点头道:“嗯,说的不错。” 然后,他又转头对陆钟道:“你哥哥所说的,你明白了么?” 陆钟忙道:“明白了。” 老先生见他手中仍攥着书本,便道:“其实,下文便有注解,你往下读去,就更通晓了你读来听听。” 陆钟便认认真真拿起书来,读道:“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又道:“集注中说:‘阉,如阉人之阉,闭藏之意也。媚,求悦于人也。孟子言此深自闭藏,以求亲媚于世,是乡原之行也。’” 说罢,他皱起眉头,道:“对,我娘还说,前一阵子有个什么公公,跑到我们洛陵来大吃大喝了一顿,怪不得朱子注释中说‘阉,如阉人之阉’,看来朱子他老人家对这些人也很不以为然呢。” 陆钧听见陆钟忽然批判起了冯公公,吓了一跳,从那天他偷听到的内容来看,这位冯公公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他紧张的看着对面的老头,谁知道,那老先生听了这话,却一脸肃容,直直的看了陆钟一会儿,道:“嗯,你母亲虽然是女子,却很能分辨是非曲直。只不过,这些话,你不要随便对别人说起,否则,怕是会为你徒招祸端。” 说罢,他感叹道: “庙堂高数丈,屋檐宽数尺,我一朝得志,绝不做此事。 彼所作所为,我皆心不耻,心随古先贤,吾有何畏之?!” “小子尚有此志,那班士大夫之流,却‘同乎流俗,合乎污世’真乃‘德之贼也!’‘德之贼也!’” 那老头正在兀自感叹,后面门帘一掀,这铺子的主人端了两盘热腾腾的蜜饺,往这边走来,他陪着笑脸对那老先生道:“老先生,您的烙面饺儿,还要再等上个片刻,这是两位少爷的蜜饺,我给你们点一壶热茶,你们慢慢聊罢。” 那老先生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忽然问陆钧和陆钟道:“对了,你二人都在这县里的社学读书么?” 陆钧和陆钟一起答了声“是”,那老先生便点点头,道:“我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候,该走啦。不过这结识了你这两位小友,也算是不虚此行。” 说罢,他站起身来,吟道: “江都烟景尽飘尘, 朔风吹雪正频频。 地气弥乱满瘴疠, 何日复得见阳春?!” 吟罢,他从袖子里掏出几块碎银放在桌上,仰首阔步走出了铺子。铺子主人出来时见他留下钱,人却不见了,忙回去拎了一个纸袋,一路喊着去赶这老人。没过一会儿,他失望的回到铺中,对陆钧兄弟叹道:“那老先生给了钱,怎么却不拿东西,就走了呢?” 他不解的摇着头,往后厨去了。陆钧和陆钟都已经饿的肚子响个不停,狼吞虎咽就把那两盘蜜饺都吃下了肚。然后挎上自己的书篓,急匆匆往社学赶去。 一路上,再次想到方才老头那奇怪的话,陆钧心中隐约生出了个念头,却有些不敢相信。他觉得那什么张良巧遇黄石公的事儿是不太可能会发生在他自己头上的。况且最近来洛陵县的人很多,谁知道这老先生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员呢? 想到这里,他问陆钟道:“钟儿啊,你有没有听说为什么咱们县里最近来了这么多外地人呢?” 想不到,陆钟点头道:“听说过啊。前两日我大舅来看我和我娘的时候说过,如今运河上多设了一重税关,来来往往的税都要加倍了,我大舅本来要运些香蜡出去,这一回,也走不了了,那些从我们这儿过的客商,也不敢再往前走,都指望着能在这里把货物卖掉呢。” 陆钟恍然大悟,看来,那什么冯公公着急去临清州,不光是为了躲开这即将到来的范督学。临清州是运河沿岸一个很大的税关所在地,冯公公是忙着去捞钱去了! 可是这样一来,这些南来北往的商贩可就遭殃了,他们辛苦买卖货物,再加上赶路,有时候一出门就要花上个一年半载,这税一加重,说不定他们不但白忙活了,还会赔个血本无归。 他忧心忡忡的对陆钟道:“大伯还没回来,最近也没什么消息,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陆钟也道:“前几日本来说快要回来了的,可是如今还没回来,听说爷爷已经让我爹去打听了,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社学门口,常晓成照例带着李尚源在那儿等着他们。常晓成自从上次被陆钧训了一顿之后,老实多了,不光是对他们几个,就是对那些其他的孩子也不敢再呼来喝去的了。因为陆钧的提醒,他意识到,自己要是再这样下去,和黄长义那种恃强凌弱的人还有什么区别呢?! 一见着陆钧和陆钟,他满脸笑嘻嘻凑上前去的,道:“你们两个平日里都比我来得早,今天怎么晚了?” 陆钧一边往里走,一边把在铺子里碰上那位老先生的事情对常晓成和李尚源讲了一遍,他们听了也纷纷称奇。常晓成刚想高声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就迎面对上了周峙严厉的面孔,他只能乖乖闭上嘴,进句读堂上“早自习”去了。 午膳过后,云板响了三响,孩子们正一起赶向书算堂,社学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陆钧一开始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因为他们用午膳的时候,天边隐隐响起了低沉的轰隆隆的雷声。这两日来不知为何,动不动就是一场瓢泼大雨,又不像夏日的雷阵雨那样,雨过后就是晴空万里,这段时间大雨过后,天却还是一直都是阴沉沉的。 这样的气氛让陆钧觉得有点压抑,或许就是因为这连绵的雨,蒙兴那边才发了水,督学才会改道驾临小小的洛陵县吧。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并没有听错。周峙也愣了一愣,他站定了,侧身听着外面的动静,刚刚坐下的孩子们纷纷交头接耳,道:“出什么事儿啦?!” 周峙将手中戒尺在桌上一敲,对众人道:“都坐好!我去看看。” 谁知道,他刚想跨出屋门,却见两个黑衣高帽的皂吏踏了进来,道:“周先生,范督学驾临你这洛陵社学了!还不快出来拜见督学大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突击测验 见周峙一脸惊讶, 那官差好心提醒道:“周先生, 我们也知道事出突然, 但这是督学大人的意思,你快些叫孩子们准备准备罢。大人就在门外了, 县里的文武官员都和他一同候着呢, 你快随我来。” 周峙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 他回头看了下面目瞪口呆的学童们一眼, 沉声道:“你们是我周峙的学生,无论是礼仪还是诗书,个个都拿得出手去, 不用慌, 平日怎样,今日就怎样便好。” 说罢,他跟着那两名官差,迈步走了屋门。 周峙刚走,窗外又响起了一串雷声, 孩子们记着周峙的嘱托,肃然端坐在自己桌边, 丝毫不敢有一点动静, 外面虽然热闹, 这书算堂里却是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很快, 外面的声音也渐渐小了, 仿佛是那些官员们相让一番之后, 接连的进了这院子。 屋门一响, 孩子们屏住呼吸,眼看着门口走进来一个白须老者,他头顶乌纱,身穿着大红紵丝蟒服,金钑花带,胸补上金丝绣成的孔雀背着一轮红日,昂首飞翔,一眼望去正气浩然,不怒自威,孩子们都有些不敢直视,到底是常晓成胆子大些,轻咳一声,带着众人起身拜道:“见过督学大人!” 陆钧行礼过后,再一细看,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不就是今天他和陆钟吃蜜饺的时候遇见的那个老者么?可是当时坐在那铺子里的时候,他满脸笑意,十分平易近人,看上去也就是个和陆垠差不多,比陆垠脾气好点的老爷爷罢了,谁知他换上这一身官服,竟然如此威仪赫赫,让陆钧第一眼根本没认出他来! 范督学锐利的目光从孩子们身上扫过,当看到陆钧这里的时候,他的眼睛似乎微微眨了眨。陆钧有些意外,正在想自己是不是一时眼花,看错了,此时,这范督学忽然开口道:“你们莫要拘束,坐下答话便好。” 陆钧一愣,连忙随众人坐了下去。这时候,他方才注意到范督学身后还跟着几个人。这些都是他平时极少有机会见到的洛陵县城里最有权有势的人物,在陆钧的记忆中,他们往常官威十足,在平头百姓前都是眼高于顶的。然而现在,他们一个个跟在范督学身后,低眉垂首,那感觉活像德福跟着常晓成,安材跟着自己,一副小心翼翼,谦恭谨慎的样子。 这伙人里为首的自然是一县之主,王知县。陆钧打量了他几眼,见他面色白净,有点微胖,眯缝着眼,恭恭敬敬站在范督学右侧。他这副模样顿时让陆钧想起了今天早上在早点铺子里陆钟问过自己的“乡原”——王知县看上去就是一个标准的“乡原”式的好好先生。陆钧自然不知道王知县现在内心里的郁闷,刚送走了元始天尊,又迎来了如来佛祖。他这小小的寺庙,都不知道该烧什么香了。 话说前些日子朝廷忽然派下来的那名矿监税使,冯公公,胃口可真是不小,单单是接待他在洛陵住了三日,吃喝宴饮,请的戏班子,里里外外花了数千两白银,虽说有黄家兄弟出钱出力,但他县衙里上下多少也都掏付了些。况且他一开口又是要各样特产,又是要美女娈童,还得里里外外小心伺候。幸亏他走了,若是他再多待几日,王知县觉得自己这官就快要做不下去了。 谁知道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提学司却又来了一道旨意,声名赫赫的山东提学使范老先生要提前按临洛陵! 他急急忙忙调整好心态把范大人等到了,谁知道这老头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第一日不去县学,却对众人提出,要来这小小的洛陵社学看看。 王知县一路上捏着一把汗,好在来到社学一瞧,这些孩子们个个目光明亮,不卑不亢,看见这么一个大人物来了也都面无惧色,这还真有点出乎他的意外。他满脸带笑,打个躬对范督学道:“大人,这位是社学的先生,周峙,他是洪进三十七年里进的学,执管这县学有十余年了。是我们这洛陵县里有名的恭谨忠厚的老先生了。” 周峙慌忙俯首至膝,行礼道:“学生见过督学大人。” 范督学伸手微微一扶,待他起身后,开口道:“嗯,我瞧你这些学生们个个温文好礼,便知道你平日里教导的不错。我待会儿就稍出几题考一考他们,不知你意下如何?” 周峙自然不敢有任何疑议,道:“能得到大宗师的指点,乃是这些孩子们的福分。” 他咬了咬牙,又道:“不怕大宗师笑话,我这些弟子中颇有几名天赋聪慧,德才兼备之人,学生常常感叹自己才识粗鄙,耽误了这些孩子们的学业” 王知县觉得他有些唐突,急忙拿眼瞟他,让他不要多事。谁知周峙还没说完,范督学就朗声笑道:“你不用自谦,我向来以为,做学问者,还应以德行为本,文艺为末。如今虽以科考取士,但天地万物,往往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人生在世,不必求样样精进,只要有心思端正,又有一技之长,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王知县连忙带头高声躬身答道:“大宗师教导的是!” 范督学说完这话,回身又看了一眼底下的孩子们,对周峙道:“你说你这社学里有几名才学出众的孩子,不知是哪几位?” 这回,下面的孩子们全都捏了一把汗——他们既希望周峙叫到自己,又有点怕被叫出来回答问题,毕竟今天谁也没有充分的准备,以他们目前的水平,万一答不好,自己丢人倒在其次,看看两眼冒光的周峙还有在一旁瞪着眼珠子的王知县,他们心里都知道,要是在大宗师跟前让社学、让洛陵县失了面子,不说别的,就是童试的时候王知县把持的第一关:县试,估计他们也没戏了。 因此,他们都按耐住自己内心的紧张,等待着周峙点名。王知县一心想给大家都留条后路,于是继续陪着笑,道:“督学大人,这社学里的孩子们年纪尚小,父母又大多是平民百姓,只怕是学识有限,大人不如就考些开蒙的功课,至于四书五经,大人指点他们几句,就足以让他们受益终生了。” 范督学听了这话,却摇头道:“知县大人此言差矣,你也是进士出身,孰不知论语中圣人有云:‘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那小牛犊毛色红亮,两角圆正,虽然是耕地的牛所生,难道就不能用作祭祀?你说这些孩子才学疏浅,我观他们倒是像那些‘骍且角’的小牛,自古道‘英雄莫问出处’,先皇之所以开科考,不就是为了让这天下士子,无论富贵贫贱,都有报效朝廷的机会么?” 王县丞听了,连声称是,他看外面快下雨了,也不敢再多说一句废话,生怕这雨把范老头困在这儿,让他在这些社学的小毛孩们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要知道,这宗师按临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他还想让范督学多指点指点那些县学里的生员们呢。若是那些秀才中有人能得了范督学的青眼,那他们将来在朝廷里就会多一个依靠,下一步乡试的路也会走得顺畅得多。 过去的这几年里,洛陵县能进学的实在太少,他这个知县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谁知道,老天似乎专不遂这王县丞的愿,天空中白光一闪,雨点如豆般打了下来。噼里啪啦的敲在这社学年久失修的瓦片上,一阵阵凉风吹进屋里,带着湿气,所有的人都更紧张了。 教训了王县丞几句之后,范督学又看向这些孩子们,这会儿他的脸色好像缓和了不少。屋里的人却不敢放松。范督学交代了几句,几名县里的文官和他的贴身随从都挤了进来,也不用在外面淋雨了,而那些差役们则进了社学门口的那两处厢房里候命。 范督学瞧了瞧周峙,王知县见周峙还在那儿傻站着,忙道:“周老先生,范督学方才问你,你这学堂里有没有才学出众的孩子,督学大人想亲自指点他们几句!” 周峙一听,如梦初醒般,忙道:“是!是!常晓成、李尚源、张尹还有,陆钧,你们几个快站出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陆钧深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他知道,这一次对话将从很大程度上决定自己的命运,接下来的县试、府试,乃至道试,就看自己今天的表现了!只不过,连破题都不会写的自己,又怎么和常晓成他们比呢? 王县丞和一众挤在墙边的官员心里打着鼓,看着这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们似乎比这几个孩子更加忐忑。眼见范督学紧盯着四个孩子站定行礼,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这些官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片刻过后,只见范督学抚髯一笑,道:“不错、不错,小小年纪就一个个气度从容,确实都是可造之才!” 说罢,他继续问道:“你们几人在这社学中,都学了些什么,对老夫一一道来罢。”他伸手一指人高马大的常晓成:“你先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宗师考校 常晓成正襟敛色, 俯首一拜, 道:“回禀大宗师, 学生读完了四书和五经中的四经,只剩一部春秋只读了左传、公羊传, 那最后一部谷梁传还未曾读完。” 范督学见常晓成相貌堂堂, 言语又十分得体, 心中欢喜, 接着问道:“可曾开笔写过文章?” 常晓成一听,觉得自己大有机会,马上道:“学生从十二岁开始学习制艺, 如今已快三年了。文章也写过数百篇, 求先生指教!” 范督学听他言语间颇为自满,也不气恼,反而想道:“如今朝堂上一潭死水,小人当道,正需要这样勇于进取的人材, 我且看看他文章做得如何。” 常晓成此时已经回到座位上,将自己平日带着的数十篇文章中, 挑了三篇呈上来。范督学还真的命人呈上纸笔, 把他那三篇文章圈圈点点, 阅了一遍。 常晓成大喜过望, 接过文章就跪下叩了个头, 道:“多谢大宗师!” 范督学躬身扶他起来, 道:“这本是老夫的职责所在, 你不必多礼,我看你文章才气有余,理法上却微有不足。你再多读一读孟子、尚书,还有,你没读完的谷梁传平实庄重,不似公羊传高言大义——这几本经书你回去再好好研读,都对你做文章大有帮助。” 常晓成高兴极了,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的接触,但是大宗师给他改了文章,从此往后,他就可以自称是大宗师的弟子了!这样的殊荣他从前还没有想过,他又是一拜,道:“是!学生回去之后,一定好好钻研孟子、尚书、谷梁传,一定不负大宗师的期望!” 范督学满意的点了点头,紧接着,他又问了李尚源和张尹同样的问题,这两人也忙将自己的文章呈了上来,范督学一一改了,交还他们,先是对李尚源道:“你的文章看得出义理十分精准,一句句层层递进,言之有物。你可选了本经了么?” 李尚源任是平日里再镇定,这时候也多少有些激动不安。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道:“回禀大宗师,学生还没有完全决定。不过,五经之中,学生的尚书读的最精,学生正在考虑选尚书做本经,今次有机会聆听大宗师的教诲,学生斗胆问一问大宗师,以学生的文字,不知选尚书做本经可否?” 范督学想了一想,道:“嗯,老夫的本经即是尚书,我看你文字严谨,尚书对你来说,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说到这里,范督学认真看了李尚源两眼,只见他眉目清秀,目光灼灼透着几分常晓成所没有的决心和坚定,这眼神让范督学心中一震,对他的印象不由得又深了几分。 范督学指着常晓成,接着李尚源道:“你二人的文章可为互补,平日做学问时要多多切磋,彼此取长补短,‘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朴质太过而文采不足就显得粗鄙,文采太过而朴质不足就显得虚浮,此乃圣人之言,二子可引以为戒!” 随后,范督学又把张尹叫到面前,对他说道:“你的文章也算得上是不错,只是这两篇破题破的都平庸了些,若是阅卷官看的快了,只怕就略了过去。你还要在破题上多下下功夫。” 张尹哪里见过如此的场面,早已吓得语无伦次,最后还是常晓成好心在后面推他一把,道:“快谢过宗师!” 张尹俯身在地,连声谢道:“大宗师教训的是,学生明白了。” 此时,这三人都退到了一边,只剩了陆钧一个人站在那里。陆钧自知自己没有文章拿得出手,抱着无知者无畏的心态,他对范督学行了一礼,道:“学生见过大宗师。” 范督学这回并没像刚才询问其他三人一样询问陆钧他学了些什么,而是和颜悦色的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钧再次俯首行礼,然后答道:“学生姓陆,名钧。” 范督学道:“嗯,是君子的君么?——‘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你倒是配得上一个‘君’字。” 陆钧忙道:“多谢大宗师夸奖,学生的名字是钧石的钧,鸿钧的钧,并非是君子的君。” 范督学笑道:“也不错,一样是个好名字。” 说罢,他又打量了陆钧一番,道:“文章我也看了不少了,不如再出一题,把你们几个一起考一考,如何?!” 陆钧心怀惴惴,不知道他要考什么,他一个诗书满腹的大儒,不会再考什么帖经墨义吧,考别的,自己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出色的表现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啊! 陆钧在心里暗暗的祈祷着,今天早上那一顿饭,这位老先生应该知道了他的水平,看样子他对自己并不反感,应该不会让自己下不来台才对。 正当陆钧在那里忐忑不安的时候,只见范督学伸手往窗外一指,道:“唉!今年你们山东这雨连绵不断,老夫就以此为题吟上两句,你们试着接一接吧。” 在众人的注目下,只见这老先生把手一背,一步步走到窗边,又一转身,目光依次从王县丞和他身边的那几名官员上扫了过去。他虽然年逾花甲,目光却十分精利,瞧的那几个官场中的老手都不由得低下头去,一个个拢着手默不作声。倒是周峙和孩子们仍然带着几分好奇,看着他在窗边巍然屹立的背影。 只听他回过头来,沉声道: “溪云东起万里愁, 夏雨霏靡事不休。” 他这两句刚刚出口,外面又是一个惊雷,狂风大作,将满地的落叶刮得哗哗作响,刚送走了冯公公的王县丞等人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什么溪云东起,夏雨霏霏的,明摆着是说他们这个地方治理得不够太平嘛。这、这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去,始作俑者冯公公自然没事,而他们这些人小小的官位还指不定保得住,保不住呢。 周峙平时没怎么用心教过孩子们对诗,但是作为基本的素质的培养,从小他们都学过声律启蒙这一类训练儿童应对,掌握声韵格律的书。而且八股文里面对于对仗的考校也很严格,孩子们平时放学之前,有时候是会练习一下对句,不过是为了活动脑筋罢了,正儿八经作诗,他们可都没怎么学过。 王县丞心里更怕,尤其是怕常晓成这个二百五,反应又快,不知道对出个什么来。他权衡再三,只得又满脸堆笑的开了口,道:“大宗师,这或许,有些为难这几个孩子了,本朝科举以文章为主,早就不考诗赋了,他们即使对得,只怕也难以入得了大宗师的眼啊。” 范督学却摆手道:“无妨无妨,诗有何难,不过是以此咏志而已,你们几个都是有悟性的孩子,尽管对来。” 陆钧本来就看着窗外那一片昏黑心绪不定的,听他这么一说,只觉得更难了,不仅要对,还要咏志,这上哪儿咏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范督学这两句肯定不是为了和他们聊聊天气,他是想看一看,这几个孩子对于自己的将来,到底有着怎样的打算。 就在这飕飕的刮着冷风的句读堂里,在严肃的有点令人窒息的气氛中,陆钧居然穿越后头一次认真的考虑起了自己的志向问题。 王县丞的担忧马上就变成了现实,只见常晓成把胸脯一挺,高声道: “魑魅魍魉何足惧, 我自岿然占鳌头!” 那几名县里的官员脸上马上就不好看了,他们一下子都成了魑魅魍魉了,谁还能得意的起来呢?然而,见范督学赞许的点了点头,他们还只能连声附和道:“不错、不错。” 范督学道:“虽对的粗陋了些,到底是即兴而成,不可太过苛刻。” 又道:“况且此子这两句中,不畏奸佞小人,志向高远,真可谓孺子可教也!” 常晓成一听范督学又夸了他,顿时喜上眉梢,提声道:“大宗师,我原本想对‘任他狂风千万丈,我自岿然占鳌头。’可是我后来又想,如今世道艰险,中庸有云:‘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 眼看常晓成下一句就要说出口,李尚源狠狠在他背后一捏。同时周峙也厉声喝住了他,道:“常晓成!大宗师赞赏你两句,你就忘了礼数了,在大宗师面前你也敢你啊我的,你还记不记得为师平日里是如何教你的了?!” 常晓成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道:“是、是学生的疏忽。还请大宗师莫怪。” 范督学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一变,然而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道:“年轻人才思敏捷,有什么可怪的?我看你这两句,固然后一句句法上工整些,却还是前一句文理上更贴切些。” 说罢,他轻轻一叹,道:“你们三人呢?也说来听听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逢凶化吉 范督学见剩下的三人都默默站在那里, 便叫张尹尝试着对一对。张尹确实功底还算不错, 他思量片刻, 小心对道: “寒风何摧丹青志, 污浊终难入海流。” 众人一听, 这可比常晓成那两句贴近主旋律多了。个个都松了口气, 道:“督学大人, 这两句也好的很。” 果然, 范督学点头道:“尚可、尚可。摒恶从善,也是修德之道。” 王县丞估计范督学已经对常晓成印象深刻了,剩下的这几个, 能多卖一个是一个, 周峙不吭声,他便躬身上前,对范督学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张尹家境贫寒,他父母开了个小小的茶铺, 辛苦劳作供他读书,他祖父常年卧病在床, 两个妹妹年纪尚幼, 一家人生活十分艰辛。张尹能有今日的成绩, 实在是很不容易, 学生常对人说, 他真乃是寒门学子的榜样啊!” 陆钧很怀疑王县丞这番话的真实性, 他并不确定张尹的祖父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也没听张尹说过他有妹妹的事儿。不过他的话似乎起到了作用,范督学回头嘱咐身后一名吏员道:“常晓成、张尹这两个名字,你都好好记下来!” 得到了那人的保证之后,范督学又把目光移到了李尚源身上。李尚源原本就是个谨慎的人,他低头思考着,而且这回,他思索的时间仿佛格外的长。 陆钧就站在李尚源的身后,他觉得自己好像能看穿李尚源的心思——对于像李尚源这样的孩子,如果说常晓成把他带到洛陵县来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转折的话,那么他现在,很有可能就要迎来他人生中的第二次转折了。 事实证明,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李尚源在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双眸之中,忽然闪过了一道自信的光芒。 李尚源一改平时谦恭顺低调的神态,映着窗外的漫天风雨,迎着范督学探寻的目光,他仰着头,一字一顿的答道: “为得一朝清明日, 燃尽忠魂照千秋!” 李尚源的声音并不算大,可他诵出这两句话时,语气铿锵有力,如同隆隆的惊雷,响在所有的人的心头。范督学听过之后,竟然愣住了,半晌也没有说话。 陆钧心中感叹,李尚源这两句对的可真不错啊,人和人之间的水平不怕别的,就怕比。现在比的不是形式,是内容,那么,和李尚源的一比,常晓成那“我自岿然占鳌头”,就显得太自我了;而张尹的“污浊终难入海流”又显得有点消极。关键是,陆钧还记得常晓成对他们讲过的范督学从前的“光辉事迹”,今天早上又听了他一席话,谁都能看得出来范督学是个清直刚正的人,这样的两句话,绝对很合他的胃口。 果然,范督学从最初的惊讶中恢复过来之后,低声不断的重复着那句“燃尽忠魂照千秋”,重复了几遍,他眼眶微湿,嘴角扯出了一丝苦笑,抬起头来,看着窗外昏暗的天地,长长的叹了一声。 王知县根本不认识李尚源,想推销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过显然,李尚源也不需要他来编造任何卧病在床的祖父和年幼的妹妹这样拙劣的故事,从范督学的反应来看,他这两句可对到范督学的心里去了。 李尚源对完句,深深的躬身拜了一拜,又退了回去。这时,范督学却叫住了他,问过姓名之后,亲自从书吏手中拿过纸笔,将“李尚源”三个字一笔一画的写了上去,写完之后看了看,又对人道:“去拿张大些的纸来。”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小了,王知县跳着脚对两个差役喊道:“你们还傻站着做什么,快去拿纸!” 那两人应声去了,待纸拿来,范督学提起笔,沉气挥毫,在纸上写下了“燃尽忠魂照千秋”几个大字。 王知县慌忙让人将墨吹干,小心收了起来,这一幅字可是来之不易啊,督学大人肯在洛陵的社学里留下墨宝,他肯定要将这几个字拓成碑,或者是牌匾,挂起来。 正当王知县琢磨着是立碑还是做牌匾的时候,范督学喘了口气,背着手走到了陆钧的面前。 陆钧抬头看着范督学,继续着他的思考,他心里并不慌乱,只是有些迷茫。他没有常晓成那种独占鳌头的豪情,也没有李尚源这样燃尽忠魂的气魄。他想,志向,自己的志向到底是什么呢? 穿越前,他基本上处于一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状态,他没有,或者说是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么多。他知道凭着自己的学历和本事他肯定不会过得太差,但是没有背景,他又缺乏往上爬的动力和勇气,他也不会过得太好。或许一辈子平平庸庸,忙忙碌碌的,很快就过去了。 那样的生活并不糟糕,只是确实缺少了某种激情。穿越后,他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生命是脆弱的,他宁愿相信,上天再赐予他的这一次机会,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的。 在原身的记忆中,这个朝代是平静而繁荣的,可是在他的眼里,一件件不寻常的事正在他的身边发生着,飞扬跋扈的黄长义,认贼作父的黄主簿,无可救药的常氏,至今还没回来的大伯,洛城街上纷乱的人群,还有自己那死的不明不白的父亲——他还不太清楚在大魏之前这个世界都发生过些什么,但是他毕竟记得中华过去五千年的历史,一个朝代,往往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大魏已经平安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像他记忆中的那些王朝一样,已经走到了历史的拐点上了呢?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范督学还在充满期待的盯着他看,现在绝不是思考人生的时候。在老头殷切的目光中,陆钧生出了一丝急智,他想,按自己的性格,他不会去莽撞的进取,也不能做无谓的牺牲,他可能更适合,做一个坚韧的守护者吧。 想通了之后,他微微一笑,开口道: “愿化屋宇庇寒士, 更待春来振九洲。” 这两句话平平淡淡,完全不像常晓成和李尚源的句子那样掷地有声。众人听了,也只是替他松了口气——今天已经出了两个深得督学大人赏识的孩子,这位一直都病歪歪的陆少爷好歹没有给洛陵县丢脸,已经足够了。 陆钧自己也颇为释然,他躬身一拜,道:“学生学识浅薄,比起几位同窗相差甚远,还望大宗师勿怪。” 范督学对陆钧这两句话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可是没有人知道,陆钧在他心中造成的震撼,其实是刚才任何人都比不上的。陆钧这两句话所带来的不是一种让人热血沸腾的感动,而是一种醍醐灌顶似的恍然。 范督学背着手站在那里,似乎陷入了沉思——今年是很不寻常的一年——已经安定了很久的北方忽然起了烽烟,南方又水患频频,太后、太皇太后接连撒手人寰,几名老臣也病故的病故,致仕的致仕。大概是从前受到了太多束缚,如今的皇上已经渐渐疏远了他们这些文官、言官,越来越依赖那些天天呆在他身边的人。或许,正如那个姓常的少年所说的那样,魑魅魍魉已经被从地府中放了出来,只怕他们很快就会在整个人间横行了。 这一切都让他对大魏的未来充满了担忧,可是,这个叫陆钧的孩子对的这两句话,让他产生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不像是一个少年的抱负,却反而应是他这种位高权重的长者所具有的心胸。 可叹啊,他还不如一个孩子看得透彻。 王知县伸长着脖子往这边看来,他琢磨这陆钧这两句话没什么破绽,应该不会引起范督学的反感。来到这鬼地方都快两个时辰了,下午还要去县学,眼看时间就要不够,这让他心里怎能不急? 这时候,仿佛化作一尊雕像的范督学终于有了动作。出人意料的是,他对陆钧这两句话并没做出任何的评论,只是带着微笑,抬手在他肩上拍了几下,就转身往屋门处走去。 洛陵县的诸位官员们如释重负,赶紧跟上了督学大人的脚步,谁知道范督学走到门口,忽然又道:“既然来了,上一次考校的记录,拿来我瞧。” 他身旁的书吏忙翻出厚厚一叠宗卷,抽出几张递给了他。范督学边看边问:“上次这些孩子们都在么?可有人进学么?离开了的,如今以何谋生?” 周峙一一答了,当说到没有人进学的时候,他的表情还多少有些尴尬,不过在场所有的人都觉得,就凭范督学这次记下的三个名字,他周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没错,范督学并没有让那书吏记录陆钧的名字,陆钧也发现了。他心里还是有点失落的,但这个结果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了。他还不会做八股,也没有开读五经,和常晓成、李尚源、张尹相比确实很有差距。今天早上的偶遇好歹为社学的孩子们争取到了一个在督学面前露脸的机会,他没什么可遗憾的。 以后他要不仅要考道试,还要考乡试、考会试,他必须提高自己的能力,靠自己的本事进学。 此时范督学正皱着眉头,问周峙道:“这黄长义上次因病未到,如今他可还在这社学里读书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难以抉择 周峙听范督学问起, 老老实实的道:“哦, 这位黄长义前几日他不慎”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 只见王知县身后闪出了一个身穿绿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打断了周峙的话, 道:“回禀督学大人, 黄长义乃是小人的侄子, 他前些日子因早起读书, 不慎感染风寒,故此今日缺课。他平日里一向专心向学,品行端正, 还望大人明鉴。” 范督学看了他一眼, 道:“你是何人?” 陆钧一听,这正是那日他躲在亭下时听到的那个声音,他不觉浑身微微发颤,抬头往墙边看去。只见这人个子不高,中等身材, 他面白无须,脸颊瘦长, 长了个鹰钩鼻子, 眼窝微微陷了下去, 面貌和黄长义有几分相似, 倒是比黄长义看起来端正一些。 这人听见范督学发问, 忙躬身答道:“小人黄步宇, 乃是这洛陵县的主簿。” 范督学听罢, 脸色一沉,道:“既然是官宦子弟,却为何总是缺课?先皇令各地兴建社学,是为了在四邻乡里传圣恩,明教化,让那些原本没有条件进学的孩子,也有一个读书的机会。我听闻你兄弟二人家财颇丰,想必可为令侄择名师单独教导,就不必再到这社学里来了罢。” 黄主簿一听,面如死灰,也不敢辩解,仍旧俯首躬身靠墙而立,看来黄长义以后是不能来上学了,他可不想把自己也搭进去。 好在,范督学也没有再和他继续纠缠。他话音一转,对王县丞道:“走,去县学里看看。” 王县丞终于等到了这一句话,他马上就忙碌起来,全面的替范督学这次巡视做起了收尾工作——他一边吩咐备轿,一边夸奖了周峙的治学有方,同时还赞扬了几个孩子的优异表现,最后仍不忘正色对黄主簿道:“我看黄主簿连日辛劳,脸上也颇有疲色,不如回府歇息去罢。” 黄主簿知道王县丞是发现范督学不待见他,因此不想让他跟着去县学了,他现在也正急着回家,把黄长义被赶出社学的事情告诉给他弟弟,顺便兄弟两人也要商量一下对策。于是他接连拜了几拜,灰溜溜的退了出去。 这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社学,平日书声朗朗的小院子陷入了寂静。孩子们看到了常晓成等人在范督学面前优异的表现,不由得个个暗下决心,希望自己也能尽快达到他们的水平。而且,众人心里都很明白,范督学考校的记录会留在提学道,将来这几人中了秀才,入了县学,乃至以后做了官,这段历史也是他们人生中颇具光彩的一笔。 对于陆钧来说,不论是早点铺子里的偶遇,还是惊心动魄的临场对诗,随着范督学的离开都已经落下了帷幕。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认真的把墨研开,准备开始临字了。 谁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快放学的时候,两个官差手持着一封名帖来到社学门口,一见周峙,便双双拱手行礼,道:“周先生,恭喜你啦!” 周峙正准备敲响云板,让孩子们放学回家,见了这两人,奇道:“二位有何贵干?” 那两人道:“周先生,今晚王县丞在家中设宴,招待范督学,范督学点名要你同去,还说要你的几位高徒相陪。喏,都在这帖子上面,你自己看罢。” 周峙又惊又喜,两手抖着把那名帖拿过来一看,这帖子是王县丞写的,请的是他,还有常晓成、李尚源、张尹等等,还有陆钧和陆钧的弟弟陆钟? 周峙慌忙谢了,有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钱赏了这两人,有些不可置信的又把这帖子看了一遍。陆钧今天其实表现也很不错,请他周峙倒可以理解,为什么还要请陆钟呢? 他愣了半晌,方才记起来自己是出来敲云板的,慌忙把绳子一拉,云板当当的响了起来。他又一想自己还得把这几人留下,连忙赶进屋去,大声道:“常晓成、陆钧、李尚源、张尹还有陆钟你们几人稍后再走,我还有话要同你们说!” 陆钧听了颇有些意外,陆钟也来到了他的身边,问道:“哥哥,什么事啊?” 陆钧摇了摇头,和另外几人一起坐好,安静的等着,待其他孩子都走了以后,周峙方才将此事告诉了他们。 周峙好奇地问陆钧道:“陆钧,你可知道范督学为何要见你弟弟陆钟呢?” 陆钧一想,待会儿要去赴宴,还是把前因后果都告诉大家的好,于是他便从头说起,将自己和陆钟早上在巷子里偶遇范督学的事情告诉了众人。 大家听了恍然大悟,怪不得范督学一心要先来社学,原来都是因为陆钧和陆钟的缘故!另外几人向陆钧投来了感激的目光,陆钧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道:“我也不知道那位老先生是督学大人啊。今天的事,想来还是天意注定的吧。” 一听到天意,周峙忙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你们几个快去家里,换几身好一点的衣服,待会儿回到社学里来,与我一同去赴宴。” 几个孩子按捺着内心的喜悦,谢过周峙,快步出了社学,常晓成眉飞色舞的对陆钧道:“我告诉你阿钧,你对的诗可比张尹强多了,范督学怎会不记下你的名字,他肯定是记在心里了,你不用担心!” 眼看他还要拉着陆钧再说几句,李尚源在旁催促道:“少爷,快回家换衣服罢,先生嘱咐过了,这事是迟不得的!” 常晓成应了声好,和陆钧、陆钟告别,往自己家走去,陆钧也拉着陆钟,快步赶往陆宅的方向。 谁知一到家里,他才发现,王知县早就派人来报了喜讯。这王知县到底是科举出身,所谓“铁打的吏员,流水的知县”,他这知县可不打算做一辈子,将来他要想升官,就要在朝中上下多为自己拉拢关系。这些孩子个个前程远大,如今在他们身上花一分心思,将来可能就是万分的回报,这样的好事他怎么能不做呢。 陆家十年里还没有出过一次这样的喜事,街坊邻居显然也都听说知县和和皇上派来的督学大人对陆家的两位公子颇为赏识,又一见陆钧和陆钟两个人一表人才,称赞声不绝于耳。 陆钧不习惯被众人围观,让前来开门的祥叔把大门紧紧关上,对他道:“祥叔,先生教我们换好衣服快些回社学去。你让灶上稍微做一点东西我们先吃几口垫垫肚子,我们这就要走了。” 祥叔连忙点头,然后对陆钟道:“钟少爷,你娘在院里等你,快去吧。” 待陆钟高兴的跑了,他又凑近陆钧身边,小声道:“少爷有所不知,常氏这几天都躺在屋里。我问过我那女婿,他说他已开了药,估计下月初,常氏定会去和那姓黄的见上一次,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时候?” 陆钧的脑子快速的转换着频道,他想了一想,道:“这事不急,我自去打听。只是他二人见过之后,还要劳烦杜医官多来几次,我们方才知道常氏的动静。” 祥叔笑道:“那是自然,他今晚还要再来一趟。常氏对他十分信任,许诺若是这一回能成了事,要送他二百两银子作为谢礼呢!” 说罢,又愤愤的道:“谁稀罕她的银子?!那还不都是从这个家里四处抠下来的?从前你爹管账的时候,家里一年年越来越好。自从换了她来管家,钱都不知哪里去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二房的院子门口,祥叔向赵氏请过安之后,便走了,陆钧进屋换衣服时,又听见隔壁传来了陆茗和祁儿说话的声音。 家里的一切都进展顺利。陆钧却不敢掉以轻心。上次就是因为他忙着学业一时疏忽,才让陆茗出了这么大的危险。这一回,他必须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以保万无一失。 一场雨过后,空气还有些发闷,远处灰色的云像连绵的山峦一样,在天边堆砌着。陆钧换了一身玉色的长衫,带着陆钟往社学走去。在门口,常晓成身穿天青色缎袍,李尚源则是一袭蓝衫,周峙早早到了,一听到外面的动静就走了出来。 然而,平时一向比周峙来的还早的张尹却一直没有出现,众人左等右等,常晓成都有些不耐烦了,才看见张尹从远处提着长衫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对他们抱歉的道:“家、家中出了一点事情,有人闹事,把茶铺里的桌子砸坏了几张,我在家帮我爹收拾,这才来得晚了。” 就在这时,几个差役抬着轿子出现在了巷口。周峙顾不上责备张尹,对他们道:“待会儿一定要谨言慎行,尤其是你,常晓成,万不可胡乱开口说话!” 几个孩子连声称是,那差役已经到了跟前,对周峙道:“奉知县的命令,来接几位前去赴宴。” 说罢,陆钧就被迎上了轿子。他穿越后还没坐过轿子,在里面一颠一颠的很不习惯,好在社学离他们的目的地并不算远,很快轿子一顿,陆钧的双脚又接触到了地面。 他本以为这回又是全县上下的官员一起出动,到了之后却发现只有五个人。似乎洛陵县的官员只有王知县和夏县丞还有县里的教谕在,另外两人就是范督学和与他同来的一名随行官员。 陆钧跟在周峙身后行了礼,然后规规矩矩的站在那里,听他们互相寒暄了一番。古代人的礼数非常周全,上到王公贵族,朝廷大员,下到平民百姓,一举一动都不可逾越。陆钧感觉自己还没有习惯这样繁复的礼仪,因此处处小心,生怕自己不自觉就做出什么不符合这个时代的礼节的举动。 入席之后,陆钧感叹起了自己的英明,幸好自己和陆钟先吃了点东西,否则饿着肚子在这里肃然端坐,那滋味肯定很不好受。 王知县这次做了充分的准备,把这几个孩子一个个介绍了一遍,介绍到陆钧的时候,他特地提到了陆家曾经显赫的家世,说了一半,他故作神秘的道:“督学大人,您知道这陆家家族有多庞大么?咱们这洛陵的陆家和那蒙兴的陆阁老可是宗亲呐,只不过,陆钧的祖父,陆老先生向来为人低调,毫不攀权附势,此事,学生也是偶然得知的。” 听了这话,范督学极有兴趣的看着陆钧,问到:“哦?果真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机会来临 陆钧一听, 忽然想起黄主簿和常晓成都提起过, 范督学和他那位传说中的远亲似乎关系很好, 只不过这件事的真伪他还没从陆垠那里得到证实,他不想贸然承认, 于是便道:“回禀督学大人, 学生确实听说过多年前陆家有一支搬去了蒙兴, 至于是否有人入朝为官, 学生倒并未听家中长辈提起过。若真的是同宗的亲族,又是德高望重之人,学生和家中这些小辈, 理应前往拜会才是。” 范督学点点头, 道:“这是正理。陆钧,今日在社学中我没有考校你的学问,那是因为今早我已经知道了你还未曾做过八股。但你要记住,不论为人做官,书中的圣人之言才是根本, 文章不过是为了朝廷为了选士而想出来的法子。如今做学问的人越来越舍本逐末,八股做的‘金玉其外, 败絮其中’, 这样的士子, 我是不会取的。” 席间众人都点头称是, 却听这范督学又对陆钧道:“既然你是名门之后, 那我便出个真正的难题, 考你一考——你如今的功课, 确实比你这几位同窗还差得很远,从眼下到明年二月县试,还有八个月。若是你能在这八个月里学会制艺,考过了明年的县试和府试,你就拿着我的帖子去蒙兴见陆阁老,在蒙兴的书院里准备来年的道试!” 陆钧听罢,当场愣住了。明年二月去考县试,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别说他,连常晓成都没有这个把握。 其实,在发生了陆茗那件事之后,他心里也曾经动摇过。原本的计划是稳妥的,但如今的局势和他在沂源村时所想象的大不相同了,多等一年意味着更多的变数。况且根据他回来之后进步的速度,周峙对他的重视程度,还有社学里良好的学习氛围,他似乎觉得,把县试的时间提前,也并非就是天方夜谭。 他知道,范督学已经给了自己天大的面子,他是道试的考官,如今他这么说,或多或少已经流露出一些要取自己进学的意思了。 但是,陆钧却不想当场就答应下来。这毕竟是一件大事,他还要再好好想想。再说,如果这会儿就头脑一热应承下来,未免也显得有些轻率。 他起身一拜,道:“回禀督学大人,学生原本打算的是今年和明年好好研读四书五经,后年再进科场,如今承蒙督学大人点拨,学生知道,时光宝贵,学生还应再勤勉些,以求早日进学,尽快为国家效力。可否容学生回去思考三日,再与大宗师答覆?” 范督学赞许的点了点头,道:“好。老夫就等你三日!” 一番推杯换盏之后,孩子们终于得到了解脱,可以举箸吃点东西了。范督学事务繁忙,很快就离席而去。周峙本来也想带着几个孩子离开,谁知道,王知县死活非要让他们留下来多待一会儿,最后还拉着陆钧的手,道:“陆钧,你可知范督学为何一定要你后年道试?我听闻他两年后就要致仕了,往后的道试,还不知皇上要派哪位大人来主持,他有心要你做他的学生,你再不领情,难免叫他老人家伤心!” 陆钧一听恍然大悟,看来,自己是正好卡在了范督学致仕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这样的话,那他更要认真思考一下了。 酒宴终于结束,夜晚带着重重的湿气的风扑面而来,陆钧和陆钟、常晓成、李尚源一起,离开了王知县的府邸,他们几人的心仍是难以平静,今天白天的所发生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多少都有些不太真实。 常晓成不想回家,而是跟着陆钧和陆钟一起往陆家的方向走去。他特别希望能把今天自己这出色的表现告诉陆茗,在她面前炫耀一番,哪怕偷偷看一眼陆茗也行。但是陆钧用眼神告诉他——你别想了。 常晓成不死心的跟在陆钧身后,一边走一边嘟囔个不停,陆钟奇怪的道:“哥哥,常大哥怎么不回家啊?” 陆钧正在琢磨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李尚源忽然在后面低声道:“少爷,两位陆少爷,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常晓成猛的一愣,刚想回头,李尚源又道:“少爷别停,接着跟我往前走。” 随着常晓成安静了下来,陆钧似乎也听见了身后轻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好像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却越来越近了。 来到一个巷子口前,李尚源道:“右转。” 陆钧被常晓成一拉,转进了右边的巷子,他们躲在巷口往外看着,果然看见黑暗中一个单薄的影子朝这边靠了过来。 李尚源愣了一愣,道:“是他?” 常晓成道:“他是谁啊?” 他的声音有一点大,那个身影马上停住了。在那里东张西望,似乎寻找声音发出来的方向。陆钧这时候再仔细一看,也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 是在哪儿见过吗?他努力的回忆着,但是他回来洛陵县之后,除了社学,几乎哪儿也没去过啊。他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来。当他就要放弃的时候,一个清越的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古道荒山苦相争, 黎民涂炭血飞红。” 陆钧腾的睁开眼,低声问李尚源道:“那个说书的?任二哥?!” 淡淡的月光中,陆钧看李尚源的脸色好像起了些轻微的变化,他略有些犹豫的道:“嗯好像是他。” 常晓成一听,奇道:“什么?他不是个瞎子吗?难道他是装的?!” 说罢,他一步跨了出去,对着那人喊道:“说书的,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陆钧和李尚源刚才忘了拉住常晓成,如今已是追悔莫及。谁知那人不但没走,反而往这边走来。他的身影有点飘忽,反而吓得常晓成后退了几步。 陆钧、陆钟和李尚源一起迎了出去。陆钧再一看,这人一身短打,带了一顶斗笠一样的帽子,压得低低的。看身形,确实很像茶铺里那个说书的先生。 陆钧走上前去,问道:“你真的是任二哥?你跟着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对面的人稍稍抬了抬头,露出了下面半张面孔,这下子陆钧可以确定了,这人确实是那名说书先生无疑。 只不过那天在茶铺里,他就觉得这说书先生有点奇怪。作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说,这个人似乎有点太削瘦了,无论是那天那身蓝色的布衣,还是今天这一身短打,穿在他身上都显得空荡荡的。 那个人没回答陆钧的话,只是慢慢的把斗篷摘掉了,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打躬,反而欠身福了一福,道:“少爷们受惊了。小人之所以深夜尾随各位,确实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告于各位少爷得知。” 常晓成张大了嘴,道:“你你真的是女的?那天阿源跟我说,我还不相信呢!阿源,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钧这才明白自己那种奇怪的感觉来自何处,他那天似乎也觉得,这个人的身影太过纤细,当时还下意识的看了看这位“任二哥”的脚,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多看这么一眼,现在他才明白,原来他也在潜意识里,感觉这“任二哥”可能是个姑娘。 他忙对众人道:“这任任姑娘这么晚来找我们,必定是事出紧急。咱们还是到旁边巷子里说罢。” “任二哥”点了点头,道:“陆少爷说的是。”说罢,她身子一闪,闪进了方才陆钧等人藏身的巷子里。 陆钧和常晓成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任二哥”到底想干什么,便也随着她走进那条小巷,又往里走了走,在一个拐角处站定了,陆钧再次开口道:“任姑娘,这回你可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们了吧?” 那姓任的姑娘点了点头,道:“诸位少爷,我就不绕圈子了。今日你们随周先生赴宴,张尹是不是来晚了?” 那天安排了黄长义“落马”事件的陆钧三人想起了张尹来时狼狈的模样,心中顿时都觉得十分不妙,只有陆钟不知其中原委,道:“他确实晚了,咦?他平时在社学都是最早到的。” 对面的“任二哥”顿了一顿,道:“有个姓黄的,带着十多个兵士,今天闯到铺子里面,把张尹一家都狠狠地打了一顿。” 常晓成惊道:“什么?姓黄的?黄长义吗?他能走了?” 任二哥叹了口气,对他们从头说了起来,原来当时张尹在社学被督学叫出来考校功课的事情,早早就被王知县派人传到了他家里。他父母高高兴兴的备了酒菜,等着儿子回家来庆祝一番,谁知道一切刚准备就绪,就听见外面有人喊道:“姓张的小子,你快出来。” 一听这动静,张尹的父母就吓得面如土色,嘱咐任二哥道:“这是那姓黄的少爷来了,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瘟神。无论外面有什么动静,你都千万不要出去。否则不但你有危险,他发现我们这里藏了个外乡人,说不定又会借题发挥,咱们老两口性命都难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深夜求助 这“任二哥”一听, 急忙躲在帘后, 小心往外看着动静。没过一会儿, 她就隐约见几个人抬了个躺椅进来,上面半坐着一个人。 这人一进到屋内, 就尖着嗓子命人东摔西砸, 张尹的父母上前阻挡, 马上就挨了一顿拳脚, 小小的茶铺里也顿时变得一片狼藉。 待张尹回来之后,黄长义先是阴笑着道:“我听闻你如今得了大宗师青眼,想来不日就要高中了?到时候, 我们黄家是不是还得倚仗张大人你啊?!” 张尹一看自己父母那凄惨的模样, 不得已忍着心痛跪下给他磕了几个头,道:“黄大哥说的是什么话,莫说我连一个童生都不是,就算我侥幸进了学,也照样听从黄大哥的差遣。” 黄长义撑起半个身子, 愤愤的道:“你知道就好!听说姓常的小子今天也出了不少风头,还有跟着他的那个乡巴佬, 他们算是什么东西, 也配在大宗师跟前露面?!” 说着说着, 他的声音更凶恶了:“我告诉你, 我那天从马上摔下来的事, 我大伯说不是意外, 是有人心存嫉妒, 算好了要对付我们黄家!我爹已经把那临街两排铺子里的人都上夹棍拷了一遍,,这件事我要好好的查,若查出是谁在背后捣鬼,我一定要让他也断手断脚!” 陆钧等人听了,头上都冒出了一层冷汗。他们虽然自以为考虑周全,但最后还是出现了他们没料想到的状况,李尚源点燃驱蜂的草束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人看见他们?他们真的没法确定。 这姓任的姑娘说到这里,停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他们的表情,然后接着讲起了下面发生的事——黄长义问随从要来马鞭子,冷笑着说道:“既然一会儿知县大人要请你去赴宴,我就不打你的脸了。”说罢,他狠狠的在张尹背上抽了十余鞭,以发泄他心头的愤怒。 离开之前,他还道:“上次我叫人告诉你,随时把社学里的动静通报给我,你怎么一直也没有消息,这次不过是给你一个警告,日后你若是再如此不识相,我告诉你,我就把你一家和你这间破茶铺子一起抽烂了扔到运河里去!” 众人越听,心情越是沉重。陆钧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忽略了什么,这位“任二哥”,为什么要冒着危险把这些事情告诉他们?! 他刚想开口询问,李尚源已经先他一步问道:“请问请问姑娘,你到底是谁,又是为何来到这洛陵县的呢?” 李尚源问出这句话以后,陆钧才开始仔细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年轻的女子。正好这时厚厚的云层刚散开了些,陆钧依稀见她一双杏目,柳眉微蹙,虽然不如陆茗明媚娇美,但也颇有几分楚楚动人的风姿。 这姑娘又是一福,道:“各位少爷有所不知,我叫任怀容,本是天津人氏。前几日刚离开的那位冯公公在来山东之前,已经在天津监税数月了。他一味只顾横征暴敛,不知道害得多少天津的百姓家破人亡。不仅如此,他还命人明里暗里强抢美貌的女子少年,关在一处,供他们取乐” 说到这里,她声音哽咽,道:“我父母早亡,原本剩下姐妹三人,后来大姐嫁人去了,只有我和妹妹相依为命。我二人从小就学着说书,我打鼓唱词,我妹妹拉琴,我们在天津多少也有一点名气,大概是这冯公公听说了,便派人来抓我们,我侥幸逃脱,我妹妹却被他们带走了,如今不知道关在哪儿?我只能扮成男子,费尽千辛万苦只身来山东找她。” 陆钧听了这任怀容的遭遇,不禁对她十分同情。其余几人似乎也是如此,常晓成先开口问道:“你你一个姑娘家,深更半夜的在这街上跑,你,你不怕啊?” 任怀容低下头,凄然一笑,道:“我怕什么?我在世上只有我妹妹一个亲人,如今她被抓走,我哪里还顾得上我自己的安危?我如今之所以活在世上,不过是抱着一丝希望,想把她从冯公公那里救出来罢了。若是有一天我听到她出了事,我也不打算继续苟活下去。死都不怕,我还怕别的吗?” 这时候,陆钟拉了拉陆钧的袖子,小声问道:“哥哥,太监不是嗯那、那什么了嘛?他抓那么多女子做什么呀?” 听见这话,任怀容的声音微变,好像带上了一丝恐惧,道:“几位少爷都是好人家出身,不知道这世间险恶的事。我这一路跟着这冯公公和他的手下,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过?他们闲来无事为了看个乐子,就将那些沿途抓捕拐骗的女丐关在一间间土屋里,在墙上挖几个洞,让她们一丝.不挂地摆出各种姿势,吟唱小曲。过路的人可以从洞口观看,有兴趣的话就进去,半个时辰只要七文钱。” 陆钧等人听了这话,又是一阵浑身发冷。陆钟更是吓得往后一步,跌坐在了地上,道:“怎么有如此丧尽天良的人?!” 常晓成也忿忿的道:“这、这太可恶了” 说罢又道:“任姑娘,你可有什么需要我们相助的吗?” 任怀容低下头,道:“不瞒各位,我自从来到这洛陵,就一直在四处打探那伙恶人把他们抢来拐来的人都关在哪里,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后来终于打探到了一点眉目。那日你们到茶铺听我说书,又提早离开,我当时也有所察觉。后来说书的人散了,我便照旧到我查到的地方附近转转,却没想到” 她没说完,陆钧却已经明白了,任怀容没有想到的是,她在常家的宅子附近碰上了去救陆茗的他们。陆钧也想起,关陆茗的房间隔壁的大屋子里似乎也还关着不少人,只是当时他们实在着急,救了陆茗就离开了。 任怀容说完,忽然眼眶一湿,“扑通”一声跪下了,对他们道:“我现在明白了,要靠我一个人救我妹妹是不可能的,若是少爷们肯可怜可怜我们姐妹,想个法子把我妹妹救出来的话,我一定生生世世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她这架势让这几个少年一时呆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李尚源看着常晓成,陆钟拉着陆钧,陆钧正在犹豫,却听陆钟对他道:“钧哥哥,这个姐姐好可怜,我们不能帮一帮她么?” 陆钧心中感叹,不是他不想帮,而是他们现在自己也是一身麻烦。尤其是他,家里的事,黄长义的事,对了,还有范督学给他出的那道难题,这么多的事情堆在了一起,他们毕竟还是几个孩子,虽然书读得不错,脑子也还算好使,但他们的精力有限、能力也有限,现在的处境又特别危险,到底该不该插手这件事呢? 他正想着,常晓成也来征求他的意见,道:“阿钧,你说呢?” 陆钧刚想委婉地提醒常晓成他们现在的情况,然而同时,他耳边又响起了他背着陆茗离开的时候,那扇紧闭的门后面传来的绝望的呼救声。 想了半天,看着跪在地上的任怀容,他心中还是生出几分了不忍,开口道:“任姑娘,我们真的无法向你保证把你妹妹救出来,不过,我们之间可以结成同盟,互通消息,万一有机会救你妹妹的话,我们一定会鼎力相助,你看这样可以么?” 常晓成也道:“对,我们不会不管你的,但我们每天都在社学读书,你来去自由,如果听到看到些什么,就告诉我们,我们给你做主。” 任怀容感激万分,又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方才起来。这时,李尚源又问她道:“你如今如今住在张尹家的铺子里,他们可知道你要救你妹妹的事,还有你平时的行踪么?” 任怀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他们知道我在找我失散的亲人,因此我平日进进出出,他们也不加过问。其实,他们不过是希望我能帮他们多吸引些客人,赚些银两,如今黄长义一来,他们也怕节外生枝,不敢再收留我,过了这两日,我还要另找住的地方。” 常晓成听了,琢磨了一会儿,道:“我娘这两天一直念叨着要买个使唤丫头,等我回去问问我娘,她要是松口,我就让你去我家做工。你放心,我娘人好的很,她常常自己做事,不爱劳烦下人。所以,不会有很多活让你干的。” 一听这话,刚站起来的任怀容又要下跪,常晓成忙摆手道:“别别,我这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阿源,哈哈!”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李尚源急道:“少爷” 常晓成道:“好好好,我不说了,哎呀,这么晚了,阿钧你快带着你弟弟回去吧。任姑娘,你也赶紧回茶铺去,别在大街上乱跑了。我二人和你顺路,还可以送你一程。” 说罢,他拽着李尚源,道:“你怎么还傻站着,快走啊!” 陆钧和陆钟与他们三人道别之后,一路上都在为任怀容的遭遇而唏嘘不已。陆钧特地嘱咐陆钟,不能把今天听到的事告诉任何人。陆钟现在对陆钧言听计从,连忙点头做了保证。 陆钧回到他们二房住的院子里一看,赵氏早已睡了。陆茗和安材在院子里用石子摆着下棋。陆茗一见陆钧便兴奋的跳起来,道:“哥哥,你终于回来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初识八股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 陆钧脑子里还有些乱,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 回答着陆茗和安材一个个的问题。 忽然,他想起了今天从社学回来的时候所听到的陆茗和祁儿的说笑声, 于是便问陆茗道:“这两天, 祁儿对你说过什么吗?” 陆茗露出了一丝笑容, 凑过来对他道:“没错, 现在秋月有什么事,都告诉祁儿,然后祁儿就会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你回来之前她还特地来跟我说过, 下个月初四、初五、初六三天, 常氏都要和那个姓黄的见面!” 陆钧一听,喜道:“太好了!这件事情咱们还得有三房、四房相助才行。如今离初四还有不到十日,这段时间你和娘就多与那两位婶子走动走动吧。” 陆茗笑道:“哥哥放心,包在我身上。” 将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陆钧转身向自己屋里走去, 走了一半,忽然想起今天任怀容讲的那些事情, 他脚下不觉一顿, 回过头来严肃的对陆茗说道:“茗儿, 上次的事, 你一定要引以为戒, 现在外面不是从前那个太平的世界了, 你千千万万不要出门, 你听到了么!” 陆茗一脸愧疚的吐了吐舌头,道:“我知道了,哥哥。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一定好好和哥哥商量,绝不自作主张。” 陆钧这才点了点头,道:“好,你快休息去吧。” 安材随陆钧一起进屋,为陆钧点上灯之后,他好奇地问陆钧道:“少爷,县老爷府里头都有什么啊?他家那盛酒的盏儿,盛饭的盘儿是不是都是镶金的啊?” 陆钧笑道:“瞧你,不过是一个七品县官的家罢了,你以为是皇宫呢?” 安材耸耸肩膀,道:“小人不是没见过么?少爷,你以后当了大官,小人自然就可以好好见识见识,也不纳闷这王知县家什么模样了。” 陆钧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对安材道:“安材,你知道么?今天督学大人问我,想不想明年去考县试,你说,我应是不应呢?” 安材吃惊的大张着嘴,道:“少爷,这还有什么不应的道理,这不就是督学大人要取你进学了么?再说了,督学大人都说你能去考了,你还犹豫什么?” 陆钧看见安材那夸张的表情,忍不住又是一笑,道:“可我还没学过做八股呢?晓成兄和尚源都做了几年文章了,我怎么能几个月就赶上他们?” 安材道:“哎呀少爷,你也想得太多了,常少爷和李大哥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物,你的头脑也不比他们差啊,俗话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去考县试,也不是光和他两人比,而是和这一整县的读书人比,你瞧他们有几个比得上你?照我说,你就放心大胆的应下吧!” 陆钧听了,觉得安材的话也很有道理,想着想着,他抬手在安材肩上一拍,道:“嗯,你的脑子灵光多了。” 安材听了,呵呵的笑道:“天天跟在少爷们屁股后边学着,小人我哪能没有点长进呢?” 陆钧笑着把安材赶了出去,望着一跳一跳的火光,他再次陷入了沉思——任怀容的那一番话让他对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越来越心怀忧虑。范督学任期未满就要提前致仕,到底是他自己所希望的,还是迫不得已呢?作为一个平凡的百姓,他实在不想眼看一个国家由盛转衰,更不想带着自己的家人在乱世中辗转奔波。 一番思考过后,陆钧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明年,他不仅要学会写八股,参加县试、府试,他还要在这两场考试中脱颖而出!时间的压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他确实想到那所有名的书院里接触在这小小的洛陵所接触不到的人和知识。他隐隐觉得,他来到这个时代的原因,绝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更重要的使命,在等待着他。 他有三天的时间给范督学答复,这三天的时间他不想浪费。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他要好好的利用这三天的时间对自己的未来做一个新的规划! 陆钧脱下外面略带着湿气的长衫搭在一边,从书架上翻出前几日周峙给他们的那几册“八股例文”的书,慢慢转身朝案旁走去。 一打开书册,陆钧的心情就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先是把这几册书都大题翻了翻,想看看其中有什么区别。他很快发现,这几册书里,有的是“历科程墨”,也就是考中了的士子们所作的文章。这都是城里的书馆寻有名的先生批上评语,刻成了书,然后拿出来卖钱的。有的却是“程文”,就是考官或学校教官出题考试时做的示范文章。陆钧心里好奇,便先拿过一卷各省“程文”,打开来看。 这第一篇文乃是当朝赫赫有名的一位大儒在南方督学的时候所做。题目是“百姓足,孰与不足。” 这句出自论语中的颜渊一篇,原文大意是鲁哀公询问孔子的一位名叫有若的弟子:“年饥,用不足,如之何?”也就是说因为饥荒,国家的收入不足,该怎么办呢?有若回答道:“为什么不实行‘彻税’,只收十分之一的税呢?”鲁哀公道:“如今收十分之二尚且不足,收十分之一怎么够?”有若的回答是:“百姓足,孰与不足。”——便是这道题的来历了。 陆钧先思考了一下论语中的释义,这最后一句的意思就是,只要百姓富足,国君怎么会不富足呢?反过来,如今国家饥荒,国库空虚,难道百姓就不困难吗?上下皆困,更应当减轻赋税,发展生产,否则就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陆钧一边回想,一边不自觉的在心中赞叹——这种想法,哪怕放在现代也是很有道理的。他心中已经有些期待,想要看看那位大儒是如何诠释这句“百姓足,孰与不足”的了。 陆钧挺直了背,认真往下看去,只见此人破题写道: “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这句话很好理解,就是说,只要下面的百姓富足,上面的国君自然富足。 陆钧把这两句又好好揣摩一遍,方才觉得一个“既”字,一个“自”字,用的十分精妙,百姓既富,国君自富,正合了原句“百姓足,孰与不足”之意。 他迫切的往下看去,只见后面紧接着写道: “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 再往后看了几句,一段段工整的排比映入眼中: “吾知, 藏诸闾阎者,君皆得而有之, 不必归之府库,而后为吾财也。 蓄诸田野者,君皆得而用之, 不必积之仓廪,而后为吾有也。 取之无穷,何忧乎有求而不得? 用之不竭,何患乎有事而无备?” 这几句毫不艰涩,一气呵成,磅礴有力,掷地有声,颇有孟子他老人家的风范,刚背完了孟子的陆钧读来顿觉十分亲切,再读到最后一句:“何必加赋以求富哉!”的时候,不由得拍案道:“哎呀,原来这才叫‘代圣人立言’,文章做到这个地步,真可算得上是‘微言大义’了!” 安材好奇的伸进个头来,打着哈欠问道:“少爷啊,你叫我吗?你今天累了一天,要不要赶紧歇息啊?” 陆钧精神十足的站了起来,道:“我今天要晚些睡,安材,你先休息去吧。” 安材摇摇头,道:“不行啊少爷,我先睡了,一会儿你若要人端茶倒水,又找谁去?我陪着你” 说罢,陆钧已经看见安材的头一晃晃的,倚在门口睡着了。陆钧连拖带拉,把他弄到旁边的耳房里,扔到床上,当他转身走到屋门处的时候,床上已经传来了安材的呼噜声。 陆钧回到自己的屋里,脑海中还不停地回荡着那一句“何必加赋以求富哉!”不得不说,这一篇文章,让陆钧对八股文又有了新的认识。八股最终还是一种形式,写文章的人的思想,还有把这一切组织起来的逻辑,才是这篇文章的精髓。 陆钧又拿起那卷书往下看了几篇。他原本还有些倦意,越往下看,他的头脑就越清楚。想起已经睡着了的安材,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素质似乎比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提高了不少。 自从把陆家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除掉了蒿草和那些在角落里蔓延的各种野草、杂草之后,他和赵氏再也没有出现那种一打喷嚏就停不下来的状况。而随着自己坚持不懈的早起打太极拳,他每天的精力越来越好,记东西也比从前记的清楚,有时候读一遍文章就已经记住了大半,再读一遍就记得清清楚楚,他穿越前的许多记忆技巧,现在都有些用不上了。 看来原身的条件是不错的,只不过是从前没有好好开发罢了。而陆钧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原身的潜力发挥到极致,再加上自己二十多年的学习经验,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在这个科举取士的世界中大有一番作为。 陆钧很快发现,这么想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第二天,他们四个被督学大人称赞,并且被督学大人邀请赴宴的事情,已经在洛陵县上下传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立言之难 一大早, 陆钧带着陆钟来到了社学。他惊讶的发现,原本属于他们四个的“早自习”,现在已经变成了整个社学的诵读时间。社学里的学生几乎都到齐了,小孩子们自觉的高声读着千字文,而大一些的孩子都在各自温习着昨天学过的四书的内容。 周峙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看见陆钧就迎了上来,把他叫到斋房里, 对他说道:“陆钧啊, 昨日范督学有意让你早日进学,这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陆钧恭敬的对周峙行了一礼, 道:“学生正想跟您商量此事。学生如今已经读完了四书, 且学生昨日细细看了一遍先生给我们的八股程文那卷书, 觉得, 自己已经可以开始学做八股了。学生虽然愚笨, 但愿像先生所教导的那样:‘人一能之,已百之;人十能之, 已千之。’求先生指点学生制艺之法!” 周峙一听, 喜道:“太好了!所谓‘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我从前看错你了,你天资一点也不比常晓成差, 又比他肯用功, 假以时日, 你的学问必定在他之上!” 陆钧听了, 也很受鼓舞,忙又向周峙拜了一拜,方才起身。周峙便引他来到案旁,拿出一卷书来,对他道:“这是初学八股的士子必读的。讲的是制艺的法则。科考中称之为‘功令’,是一丝一毫也不得逾越的。你先回去细细看上一遍,若有什么不懂的,下午我讲与你听。” 陆钧拜谢了,拿着那本书走出了斋房。他一出门,迎面便撞上了常晓成和李尚源。常晓成不知道在那里笑嘻嘻的说着些什么,说的李尚源满脸通红。 一见陆钧,常晓成道:“哎呀阿钧,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我们来晚了么?” 陆钧当然不知道,于是便摇了摇头。 常晓成把胳膊架在陆钧肩膀上,悄悄对他说道:“昨晚我问了我娘,说是我社学里的朋友有个远房的表妹来到洛陵,没处落脚,愿意到好人家做点杂活儿,问我娘愿不愿意让她到我们家来。我娘心肠最好,一听便同意了。结果阿源呢,他就就高兴的睡不着觉了,哈哈” 李尚源在后面不好意思的道:“我不是按少爷的吩咐,打扫一下后面的空屋给任姑娘住么?哪里是高兴的睡不着觉了?” 陆钧听罢一笑,道:“晓成兄,你不要总是拿这事打趣阿源。再说,任姑娘的事我们最好保密,别让别人知道她的身世。” 常晓成听了,觉得有理,就不再谈论此事。瞧见陆钧手里拿着本书,一把抽过来,看了一眼便高兴的道:“咦,阿钧,你要学做八股啦?!” 陆钧点点头,道:“不错,我打算回复范督学,我愿意试一试明年二月的县试。还有,我想问一问他,若是我们三个县试、府试都考过了,能不能让你们和我一同去蒙兴读书。” 李尚源一听,充满感激地问他道:“真的么陆少爷?我们也能去蒙兴的书院读书吗?” 陆钧道:“我想和范督学好好商量商量,毕竟他对你们都很赏识,况且我看他似乎很想为朝廷选拔些年轻的士子,我觉得他应该会同意的。问题只在于我到底能不能通过县试和府试” 常晓成一听,来了精神:“这有何难?!阿钧,昨天我和阿源也商量过这件事——” 他拉着另外两人,走到了院里一个僻静的角落,对他们道:“嗨,原本我觉得早一天进学晚一天进学根本没什么区别。一考完县试,我爹肯定会逼着我学习。再说,社学从前乱哄哄的,一天根本读不了多少书。可是自从你收拾了那该死的黄皮子,又给咱们改了新的时间表之后啊,我和阿源都觉得,照这个进度下去,我们根本用不着等到后年再去考县试!明年嘛,虽然有点紧张,但是王知县都认识咱们了,至少到时候不会为难咱们。” 他顿了顿,接着道:“况且,若是能去蒙兴读书,那机会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啊!就为了这个,咱们也得试着拼一拼!” 李尚源也点头道:“没错,我和少爷昨天就觉得,与多浪费一年的时间,不如辛苦点,明年就进科场试试。” 陆钧听罢,深深吸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便去回禀范督学,希望他能同意咱们三个一起去蒙兴的要求。” 他话音一落,另外两人都笑了起来,陆钧也不自觉的露出了笑容。三个少年对于他们的未来,又充满了新的希望和期待。 然而,他们刚起身离开,旁边听乐堂的门就开了一条小缝,过了一会儿,那扇门才缓缓地打开了,另一名少年扶着门框,低着头站在那里,仿佛在思考什么。 这时候,周峙从斋房里走了出来。他往听乐堂这里看了一眼,和颜悦色地问道:“张尹啊,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张尹好像吓了一跳,慌张地抬起头来,道:“啊先生,我、我都打扫干净了,还有别的吩咐么?” 周峙道:“没有了,你快读书去吧。” 张尹松了口气,刚想离开,周峙又道:“等等,你每天都如此早来晚走,又帮我做了这么多事情,真是难为你了,这样吧,明年你不用交束脩了。为师我也并不缺这点东西,不过是个惯例而已。只要你努力用功,早日进学,就算是对我的回报了。” 张尹一听,忙深深的拜了一拜,连声道:“多谢先生!” 周峙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了句读堂。张尹跟在他身后,脸上却并没有太多兴奋的表情,反而是露出了一丝苦笑。今天早上,他被黄长义抽的地方就一直在火辣辣的疼着,刚才干活的时候似乎又牵动了伤口,现在更是让他痛不欲生。 他心里特别后悔,黄长义刚来社学的时候,他只是想多巴结巴结黄长义,让自己在社学里威风一点,同时若是黄长义能稍微照拂一下自己家茶铺的生意,让茶铺少受些官差的盘剥,就更好了。想不到却弄巧成拙,惹了一身的麻烦。 前一阵子黄长义出了事,张尹别提多高兴了。他以为,以后不用再整日对黄长义陪着笑脸,帮黄长义临字和写卷子了。常晓成也不再追究他以前的所作所为,而且还让他也加入了他们几个人的学社。张尹以为自己终于挤进了常晓成他们的圈子。常晓成可比黄长义好伺候多了。结果,他们还是根本就不把自己当回事。 论学问,自己比不上常晓成和李尚源,难道自己还比不上那个连一篇文章都没写过的陆少爷吗?还不是因为陆家有个什么有名望的亲戚,督学才高看了他一眼?常晓成不也是因为他爹是秀才,他才能比别人有个更好的起点?最可气的就是那个李尚源,他根本就是个乡下孩子,常晓成的跟班,一句“忠魂照千秋”就让督学大人对他另眼相看,这么明显沽名钓誉的话,督学大人为何看不出来呢?! 张尹心中愤愤不平,既然常晓成不待见自己,那他还是只能重新投靠黄长义了。刚才,除了他们三个想去蒙兴读书之外,他似乎还听到了一句很关键的话,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过,现在他想,让黄长义接受自己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给黄长义提供一个他想知道的消息,至于这个消息是否真实,似乎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陆钧看见张尹僵着身子,往他自己的位子上走去。不知道为什么,在张尹走过陆钧旁边的时候,陆钧背后好像冒出了一丝寒意。多亏昨天任怀容深夜里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他想,以后一定要提醒另外两人,让他们在张尹面前说话的时候小心一些。 陆钧定了定神,翻开那本讲制艺之法的书,粗略的看了一下。昨天晚上读了一晚上那本程文选编,他对八股文已经不是那么陌生了。况且那里面的文章篇篇都是八股名家所作,是精华中的精华,看了之后他确实很有收获。至少,如今八股的结构他已经十分清楚,大体的规则也都了解了。至于什么写文章的时候的忌讳、诀窍,这些他现在可以暂时记一下,往后练习的时候注意便是。 他觉得最困难的,是“代圣贤立言”这个规矩。所谓代圣贤立言,就是行文的时候,都要模仿孔子、孟子等古代先贤的语气。说实在的,模仿常晓成这么有特点、又天天见面的人的的语气他都模仿不出来,让他一个来自现代社会的人模仿那些未曾谋面的古人的语气,他实在是做不到啊! 陆钧又打开另一本三科程墨,特意只看题目,试一试自己是否能找到点思路。他很快就发现,因为自己四书和四书集注都背的还算不错,他还是多少有些想法的。譬如论语里一句话“雍也可使南面”,只是说孔子对他的一位名叫庸也的弟子的评价,看似不太容易入手,但是朱子的注解中说过:南面,就是尊贵的、“人君听治之位”,而孔子之所以对这位弟子评价如此之高,是因为他“宽洪简重,有人君之度也。”说到底,就是孔子认为庸也已经具备了合适的德行,可以从政做官了。 只要联系注解,这一句话就能“破”了,譬如破题大意可以是:“为人宽洪而简重的君子,方才是治国治民的良材。”——毕竟破题主要的目的只是把原题重新阐述一遍而已,然后后面就可以以此为出发点,展开去写何为“宽洪简重”,圣人认为如何能达到这样高的境界,等等等等。 思路是有了,但是陆钧再一下笔,感觉却总是脱离不了自己说话的方式,总而言之,所有的话到了他这里都成了他自己的话,完全没有孔子和孟子的风格,更何况,孔子和孟子也不是一个风格,他怎么知道该怎么模仿他们说话呢?! 第二天便是月底的朔望考,下午周峙便让孩子们都早早回家,各自去复习功课。回到家中之后,陆钧还在为做八股的事情苦恼,猛一回神儿,却发现安材已经在他旁边说了半天的话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道:“安材,你刚才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 安材“哦”了一声,道:“我说少爷您真是料事如神,四老爷今天上午已经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揭开伤疤 此事和陆钧整治常氏的计划息息相关。他一听, 连忙坐直了身子, 问道:“四叔回来了?去,请小姐过来说话。” 安材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去把陆茗找了过来。原来陆钧回来之后的第三天, 陆老爷子陆垠就把陆钧的四叔陆兴玹派到乡下收租去了。这次对付常氏, 陆钧还需要自己这位四叔的帮助, 陆茗对他保证过,她一定能想办法让陆兴玹按时回来。陆钧还一直有些不太放心,想不到,陆茗竟然提前完成任务了。 陆钧好奇的问道:“四叔为何这么回来的这么早?” 陆茗得意的一笑, 道:“这有什么难的, 自然是从四婶子那里入手。四婶子平时看着与谁说话都细声慢语, 什么都不在乎似的。其实她心里的算盘打得最精细了。” 见陆钧听得认真,陆茗又道:“这几天她来找娘说话, 我就让娘一直跟她说, 大伯如今下落不明,大娘最近似乎也不怎么管事了。咱们二房这边,现在哥哥你有出息的很, 将来肯定是要走科举做官的路。三房呢, 三叔至少还有一份差事, 三婶子又泼辣, 他们吃不了亏。那绸缎铺子, 总是要有人来打点的” 陆钧一听, 马上就明白了。他的四婶子秦氏估计对家里的绸缎庄一直都很感兴趣, 只不过以前常氏霸着,她才没敢想过。这次陆钧回来之后,陆老爷子似乎越来越不待见常氏,而常氏前一阵子又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在家里打骂了一番下人之后,就不怎么出门了,听说天天躺在床上吃药,难道她因为丈夫的事,急出病来了? 不论如何,这都是她接手绸缎铺子的大好机会,她马上就命自己房里心腹的小厮,去乡下把陆兴玹唤回了洛陵。 这件事情陆茗办的不错,陆钧马上夸奖了她一番。陆茗笑嘻嘻的道:“哥哥,我早就说了,家里的事你不用管,有我和娘呢。” 说罢,她又问道:“对了哥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杜医官给那个女人开药啊?” 陆钧道:“嗯我这个计划一共分两步。咱们先执行第一步,后面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陆茗虽然仍有些好奇,但她知道明天是月末,陆钧该朔望考了,她不敢打扰陆钧,便早早的退了出去。 朔望考的内容陆钧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他现在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尽快了解八股文上,他可没有忘记,他还要在三天之内给范督学一个答复呢! 拿着一卷卷的精选文章和今天周峙交给他的那本介绍如何开写八股文的书,陆钧一直研究到快三更时分,方才灭了灯,上床休息。虽然睡得晚,但明天他反而打算早起些,他想好了,从明天起,他不仅要打太极拳,还要跑步。俯卧撑、引体向上,这些他穿越前一直坚持的锻炼身体的方法,现在,随着身体状况的改善,他应该可以一样样重新做起来了。 对了,他还要练习投壶和射箭,这些都是他穿越前没有接触过的,看样子原身的基础也约等于零,所以这些他也要从头学起,不能马虎。 如今已是盛夏,他穿越到这里快三个月了。到明年二月,八个月的时间其实很快就会过去。县试,他科举生活中第一个里程碑,对于几天前的他来说还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概念,如今,却像是云雾散去之后一座普通的山峰,既不神秘,也并非高不可攀,他已经隐隐的瞥见了通往山顶的那条幽径,只待一鼓作气,翻过这座山,去欣赏那山后更为壮丽的风光了! 与范督学到社学来巡视这样的大事相比,每个月都会经历两次的朔望考就不是那么让人心惊胆跳了。近来孩子们个个勤学好问,周峙欣喜的发现,他们的水平都提高了不少。而陆钧呢,他不仅帖经墨义答的一字未错,破题和上次相比,也进步了许多。周峙一高兴,又赏了他一张免帖纸。 朔望考过后陆钧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见了范督学,告诉他,他提出的挑战,自己愿意一试。 范督学听了频频点头,道:“我观你们几人之中,常晓成能开拓,李尚源善谋划,而你看似不如他们,实际却比他们懂得把握全局。只不过,你为人不够果断,时常需要有人在后面推你一把” 然后,他笑了一笑,道:“千里马虽好,终须路上练。老夫如今就做这个挥鞭催你行路之人吧。” 说罢又道:“论语有云:’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圣人以为,思考两次也就够了,往后遇事,你不如多想想这一句。” 陆钧谢过了范督学,并且趁机提出希望常晓成和李尚源能与自己一起去蒙兴读书的想法,出乎他意料的是,范督学丝毫没有犹豫,爽快的答应了。 拿着三封荐书,陆钧离开了范督学下榻的驿馆,他心里有几分激动,却也有几分忐忑不安。再过几天,他的计划就要开始执行了。这不仅会改变他,或许也会改变陆家其他人的命运。 陆钧原本还有些犹豫——要将这么大的一个伤疤揭开,对谁来说都不会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但范督学对他的提点让他意识到,该做的决定总是要做的:不彻底清理掉已经腐烂的坏肉,伤口就永远都没有恢复的可能。 “知耻近乎勇。”孔老夫子说的没错,有时候,要获得努力生活下去的勇气,就必须直面耻辱和不光彩的过去,而不是妄想遮掩、试图逃避。 逝者长矣已,来者仍可追!只有将已经发生的事处理好,才能让一切重新步上正轨。 六月到了,天气越来越热,尤其是过了晌午,社学里的孩子们一个个挥汗如雨,屋里闷的象蒸笼一样。 周峙端坐在学堂前面,慢慢地摇着手中的竹扇子。他一边翻看着孩子们交上来的临字帖,一边在心里琢磨着是不是今天让孩子们早点散了。天实在是太热了,孩子们都热的晕头晕脑的,这一幅幅字也是东倒西歪。就连字写的最漂亮的陆钧,今天这篇左传庄公二年都抄的心不在焉的。 他正在犹豫,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阵吵闹声,有人在门口喊着:“陆少爷,你们家里出事啦!快去看看吧!” 社学里一片哗然,陆锦满脸惊恐的往外瞧去,陆钧却不慌不忙站起身来,出门问道:“出了什么事?” 门外的人不知道对陆钧说了些什么,只见陆钧快步走回学堂,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周峙干脆到外面把云板一敲,道:“今日暑气太重,都回去吧。明日早点来。” 常晓成着急的过来问陆钧道:“出了什么事?!” 陆钧叹口气道:“听说有人在绸缎铺子里闹事了,大伯、三叔都不在,我去看一看。” 常晓成叫上李尚源,两人跟着陆钧往洛陵街跑去。陆钟也要去,却被陆钧打发回了家,陆锦则早就已经不见人影了。 一路走着,街上的人纷纷议论不休,他们还没走到铺子里,就见一伙人连拉带拽,拖着一个蓬头赤足的男子往县衙走去,那人身上似乎匆匆套了件女人的长袍,还半敞着,里面什么也没穿,露着一片白花花的肥肉,还有些青紫交纵的痕迹,一眼看去丑态毕露,十分狼狈。 李尚源停住脚步,道:“这人看着十分眼熟是是黄主簿!” 陆钧瞥了一眼,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脚下只是一顿,就接着往前去了。 到了绸缎铺子,只见那里前前后后都围满了人,有两人交头接耳道:“那姓黄的和陆家的大奶奶竟做出这种事,这不是要浸猪笼的么?!” 另一人道:“陆家大老爷常年不在家里,也怪不得他家媳妇偷人。” 常晓成一听,恍然想起“陆家大奶奶”到底是谁,他一把将那人抓住,喝道:“你说谁偷人?!” 那人刚想反驳,见常晓成怒气冲冲的,也不敢言语,挣脱他的手就跑了,陆钧拉住常晓成,道:“进去瞧瞧再说。” 三个人拨开堵着门口的看热闹的百姓,挤了进去,陆钧四处看着,没见着别人,只看到了四房里的一个小厮安林。陆钧听楼上乱哄哄的不知是谁在连哭带叫,不敢贸然上去,便叫来安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安林一幅紧张兮兮的样子,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对三人讲了一遍。原来这几日一直有人在洛陵街上偷偷散播消息,说是县里的黄主簿一连两日去陆家的绸缎铺子,却不是办货,而是和他家大少奶奶常氏私会去了。若是别人,这洛陵街上的人们也不会多管闲事,可前几日黄长义在街上坠马受伤,黄家将这半条街的店铺主人挨个唤到提刑院里,有钱的交钱,没钱的就上夹棍,打板子,把这些人打得鲜血淋漓,不知有多少是被抬回家的。 这一条街上的人都恨黄步宇,黄步云两兄弟入骨,听说了黄主簿这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怎能罢休?他们合计一番,不知道是谁牵头,今天从早上起,就派了人在铺子旁边守着。果然,和昨天差不多的时候,又见一顶小轿抬到后门去了,没过多久,黄主簿也到了铺子门口。他留了个凶神恶煞的小厮在门口把风,自己便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这些在洛陵街上开铺子的,虽然不都是大富大贵,但个个也都精明得很,他们商议定了,估摸着两个人快完事,还没完事的时候,先是派了几个高大壮实的伙计,到门口围着黄家那小厮道:“你不是李四么?去年欠我的五吊钱,为何到如今没有一个子儿还来?!” 那小厮见这几人一个个身强力壮,满脸怒气的卷着袖子围住了自己,吓得呆了,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他们拖到一旁揍了一顿,绑得结结实实的丢在那里。然后,这几人一拥而上,直冲着楼上的小隔间去了。 秋月原本在楼上守着,听见动静,也不报信,自己一转身从另一侧楼梯跑下了楼,到楼下对慌得不知所措的两个丫头道:“快回家去!叫四老爷来。” 秦氏和陆兴玹正待在家中算账,忽然听见有人来报,说是常氏和县里的黄主簿在陆家的绸缎庄里偷情被撞破了,现在众人正在铺子门口闹事,两口子不知道是真是假,不敢惊动老爷子,便只通报了三房二房还有祥叔,然后叫上家中几个仆人小厮急匆匆地就出了门。 谁知道,他们过来一瞧,方知道事情已经闹大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对簿公堂 原来众人冲到楼上的时候, 黄步宇听见动静, 也不顾自己未着寸缕,抓起一件常氏的外袍,就踹开屋门跑了出去。但那伙人哪有那么容易让他走脱, 他们把两边楼梯都围住了, 在那里叫道:“今天非把这狗男女送进县衙不可!” 黄步宇一听, 彻底慌了神,他左看右看只见临街的窗户半开着,便把牙一咬,扒住那窗户爬了出去。 追上来的人见他从窗户跑了, 不但不追, 反而哈哈大笑。果然片刻过后, 铺子门口就传来了黄步宇的惨叫声。 黄步宇跑得如此之快,让常氏既吃惊, 又失望, 她脚小行动缓慢,反倒得以抓了几件衣服套上在身上,想出门时, 却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闩住了, 怎么摇也摇不动它。常氏心急无奈, 拿出从前在沂源村里骂人的本事, 在里面放声骂了一阵, 却听门口的人喊道:“咱们堵在这儿莫叫她跑了, 看她夫家的人来了, 如何处置。” 常氏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在里面早就毁青了肠子,却不知外面的黄步宇比她更加悲惨。他往外跳时,看那路上还空无一人,谁知道他一落地,早有二三十人手拿棍棒,从旁边的巷子里拥了出来,扯住了他的头发,喊道:“你们可知道这不要脸的狗贼是谁?原来竟是县里的主簿大人,走,咱们把他送到知县那里,问问知县老爷,这等大白天偷奸,该判个什么罪?” 马上有人嚷道:“须得绞刑!” 众人正议论间,又有人道:“管他什么,先送过去再说。他兄弟两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公公的儿子,送的慢了,他弟弟抢了人回去,又要打咱们板子。” 这说话的其实不是别人,正是混在人堆儿里的安材。他话音刚落,众人的愤怒之情就被激了一丈高,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先是劈头盖脸抽了他十几棍子,见他只是告饶,怕闹出事,还是找了根手腕粗的麻绳在他脖子上拴住了,牵牲口似的牵着他,一路往县衙里拽。这回再没人去黄家给他报信了,洛陵县的老老少少,全都出来看他的笑话。 陆钧听到这里,见自己的计划全都得以顺利执行了,心中多少松了口气。马上又问安林道:“四叔现在哪里?他怎么说?” 安林忙道:“我和老爷一起赶过来的,他如今就在楼上,大太太要寻短见,老爷正在劝她。” 常晓成听了这一席话,早就傻了,口中喃喃的道:“我原以为大姑不过是嘴碎一点,为人刻薄些,想不到她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说罢,又咬牙切齿的道:“她怎能和这黄的走到一条路上去?!如今闹成这样,天怒人怨,可怎么办?!” 李尚源见他气的满脸通红,便道:“少爷,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两人在这里是不顶用的了,还是须得老爷出面,咱们和陆家一同想个解决办法。” 常晓成如梦初醒,满脸愧意的对陆钧道:“阿钧,我真的不知道我大姑是这样的人,我我去找我爹,给你们家赔不是,你在这里等着。” 他刚想走,却被陆钧一把拉住了,道:“晓成兄,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必内疚。这件事很快就会传扬出去,陆家和常家都会大受其害,若是想要将损失降低到最小,还是要把源头推到姓黄的身上。我找个人去叫你爹,这里有我四叔,用不着咱们三个,咱们不如到县衙去看看。” 李尚源一听,也连声道:“对、对啊少爷,咱们去县衙吧,黄主簿这人又奸又滑,万一到了那里,他一口咬定是陆、陆夫人对他有意,那,那该如何是好?” 陆钧对一旁的安林吩咐两句,安林连忙点着头,找常晓成的爹常仲去了。陆钧等人则赶紧离开了铺子,沿着洛陵街,追上了那伙押送黄步宇去县衙的人。 到了县衙门口,那守门的官差一见这么多人群情激愤,顿时吓得慌了手脚,一边拦着,一边跑进去禀报王知县。没过一会儿,王知县亲自出来安抚众人道:“叫保甲和两个证人带黄步宇进来,本县自有公断,乡亲们若不放心,等在这里便是。” 大家见王知县对黄步宇并无包庇之意,渐渐安静下来,人群左右分开,中间一个汉子把手里的麻绳一抖,黄步宇鼻青脸肿,满身是伤,踉踉跄跄的被他拽进去了。后面还跟着地方保甲,和另一个看似断文识字的秀才样的人。王知县又对众人说了几句抚慰的话,转身要走,陆钧和常晓成、李尚源,也从人群中挤出来,叫住他道:“知县大人,此事有关我两家声誉,可否让我们也进去听一听呢?” 陆钧他们三人现在是王知县的重点巴结对象,王知县自然乐得做个人情,道:“你等与此案相关,理应进堂,都随我来。” 陆钧忙快步跟上,到了厅中一看,黄步宇没包网巾,头发散着,前面露着大半块头皮,原来他竟是已谢顶了。 他被众人拖拽一路,又挨了不少拳脚,如今口歪眼斜,看上去和黄长义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王知县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小心对他使了个眼色,不想却已经被陆钧看在眼里。那黄步宇心里安定下来,也不下跪,把身上常氏的袍子一裹,遮住了肚皮,开口说道:“大人明鉴,小人的弟弟这月新纳了一房妾室,要办置些绸缎,于是便到这陆家的铺子里挑挑料子,谁知道街上这一伙泼皮无赖,愣是闯进铺子,把我和陆家的大奶奶都捆住了,剥了衣服,诬陷我二人有奸,这等强闯民宅,对朝廷命官动用私刑,聚众作乱之人,理应按谋反论处!” 陆钧一看,果然如他所料,这黄主簿是打理官司的老手,也知道王知县不敢把他怎样,上来一番话,就说的那三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了。 王知县听罢,问道:“你们几个,是在哪里拿住的黄步宇和陆家妇人,黄主簿身上的伤,可是你们打的?” 那几人道:“是在铺子的楼上,小隔间里。” 又道:“捉住这黄步宇时,他想逃跑,我们才绑了他。” 王知县还没开口,旁边一个师爷便道:“看来,他们确实是闯进了陆家的铺子,又打了黄主簿无疑了。” 黄主簿把脑后凌乱的头发挽了挽,又露出了些得意的神情,道:“这等刁民,大人你不拶上他们一拶子,他们哪里吐得出实话?!” 那几人一听,连保甲在内,都变了脸色。陆钧见势不妙,便凑到站在后面的那名秀才模样的人的身边,对他小声的耳语了数句,那人一听,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对王知县行了个礼,道:“大人,自古论‘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且本朝大诰之中,问刑条律规定,允许捉奸,大明律集解附例又有规定,当场杀死奸夫无罪。我等若不进到屋内,如何把他二人捉在床上?!何况洛陵街上下的百姓全都亲眼看见这黄步宇光着身子,披着妇人衣服从楼上跳出来,怎么又说是我们剥了他的衣服?还有,知县大人,他黄家奴仆上百,办置绸缎这样的小事,怎劳动的了主簿大人亲自去绸缎铺子里带上两个时辰?知县大人不如问一问,黄大人要买的是什么绸缎,挑多少衣料,看看他说不说的上来。” 黄步宇听了,直瞪着两只眼,威胁似的看着那秀才。王知县忙打圆场道:“你二人说的都有些道理,不如待本县将此事彻查之后,再做论处。” 押黄步宇进来的那三人齐声道:“不行!今日若是放走了他,改日他绝不会认账,大人一定要问个清楚!” 王知县正在为难,门口的官差又来回报:“大人,外面的百姓还有十余人也要进来,说黄步宇确实与常氏有私,他们都可以作证。” 黄步宇一听,今天若是不承认此事,看来王知县也保他不住,于是便道:“大人明鉴,小人今天确实是去绸缎庄取几件衣服,不料一进铺子,他家大少奶奶常氏贴身的丫鬟秋月便把我叫到楼上,说是上月黄家买的衣料之中,有一笔银子少付了二十两,让我上去核对核对,谁知学生上去一瞧,那常氏衣衫半敞的靠在床边,说是她对小人仰慕已久,想和小人做个露水夫妻” 常晓成听到这里,气的跺着脚道:“黄步宇,你放屁!我姑父长得一表人才,落了你十万八千里,我大姑怎么看得上你,还对你仰慕已久,你真是满嘴胡说八道!” 陆钧听到这儿,也站出来,更像是对那几个前来作证的人说道:“我们陆家一向家风严谨,陆家的女子非不得已,极少不出家门,更不常与外人相见。大伯母虽在绸缎铺里管事,但只有夫人、小姐们来了,她才会亲自招待。来绸缎铺子的男子极少,若是有哪家的老爷来了,自有账房里的蒋先生负责。” 黄步宇一见陆钧和常晓成来了,心里有了几分忌惮。前几日范督学去社学巡视的时候他也在场,督学的赏识就如同护身符,他听说后来陆钧等人还拿到了督学的荐书,因此,不管他们能不能进学,现在最好不要招惹他们。万一以后事实证明他们没有做官的希望了,那还有的是机会和他们算账。 他放弃了往常氏身上乱泼脏水的打算,谁知道这个时候,陆钧又开口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打扫战场 众人见陆钧面对知县大人和黄步宇, 仍然毫无惧色, 说的话也很有条理,不由得对这个少年有些刮目相看。这时候,只听陆钧继续说道:“我大伯母一个妇道人家, 又是从乡下来的, 自从嫁入我陆家, 养儿育女,操持家业,从来都恪守妇道,并不曾有过任何败坏家风之事。相比之下, 这位黄主簿屡次与已婚妇人有染, 一县上下, 尽人皆知。黄主簿若是不说方才那两句话便罢了,既然说起, 或许老爷真该好好问问, 黄主簿是如何见到我大伯母,又是如何让她同意私下与之会面的——依小人看,若不是黄主簿以权势相逼, 或是以利益相诱, 大伯母是绝对不会做出如此令陆家蒙羞的事情来的!” 这话说入情入理, 堂上的人听了, 心中都有八.九分信服。黄家的名声如何大家都知道, 这位常氏他们并不了解, 只以为又是一个无知妇人, 被这黄主簿看上了。黄主簿只要使出他平常的手段,这常氏自然很容易的就着了他的道儿。 顿时,众人都向黄步宇投去了鄙视和憎恨的目光,四处撩拨守在闺中的妇人家,破坏她们的名节,这比黄千户多纳几房妾室还要可恶。 此时,陆钧往前一步,沉声道:“知县大人熟知本朝律法,应当记得,大诰中,是有一项‘刁奸’之罪的。” 一听这话,黄主簿的脸色腾的变了。别的人不知道,黄主簿却听得出陆钧这话中的玄机,本朝的法令比起前朝,确实多了一项“刁奸”罪。在陆钧看来,这项罪名类似现代的“诱.奸”。刁奸比一般的通奸罚的更重。一般的通奸杖九十,而大诰规定:“刁奸者,杖一百。” 想到这里,黄步宇吓出了一声冷汗,一百棍子下去,他哪里还有命在?!他忙求救似的看向了王知县。然而,王知县正在回忆,去年的酒宴上,这黄主簿还和他的一个宠妾眉来眼去,顿时,他觉得自己头上的这顶乌纱帽,颜色变了。他愤然站起身来,指着黄步宇道:“你我是同僚,我本应为你保存几分颜面。可众口烁烁,你今日刁奸陆家妇人常氏,证据确凿,实在是难以脱罪。来人把黄步宇收监候审,不许他弟弟前来赎他!” 说罢,他气呼呼的一摆袖子,转往后堂去了。剩下那黄步宇站在那里,大喊不服。两个衙役走上前来,道:“走吧,主簿大人,你兄弟淫人.妻女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一天呢?” 黄步宇这时候也不顾自己为官多年的面子,甩着脑袋“呸”了两口,大骂起来,却被那两人毫不留情的用链子一锁,往后面的监牢里拖去。 陆钧从没上过公堂,刚才虽然义正言辞的说了半天,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后怕,估计黄主簿也是被众人折腾得惨了,一时半会也没想出什么应对的法子,不过陆钧觉得,以他们兄弟两个的权势,这件事情根本对他们就不会有太大的影响。陆钧现在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尽量把舆论的风向改变的对陆家和常家有利一些罢了。 常晓成也忧心忡忡的看着黄步宇一瘸一拐的背影,对另两人道:“你们看着,黄皮子他爹老黄皮子很快就会把这混蛋捞出来的,这样的事他不知做过多少回了,次次都没事,只是苦了那些妇人!” 陆钧道:“没错,他这次还会没事,但你们没听左传里说么:’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如今民愤日盛,你们就等着瞧吧!” 三人转过身,往外走去,常晓成又道:“我大姑怎么这么傻!和黄皮子一家搅在一块,还把我们都瞒的死死的?!她图什么呢?!” 这一点,陆钧也不知道,他摇了摇头,跟常晓成一起离开了县衙。 县衙门口,人们听说黄步宇被关进了大狱,便渐渐散去了,门口还有两个人在那里等着,陆钧一看,原来是安材和常晓成的小厮德福。 常晓成见德福满脸焦急,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德福?我爹呢?去陆家了么?” 德福点头道:“老爷一接到消息,马上就去陆家见陆老爷子去了,他听说你来了县衙,让我来找你,说是让你一起去陆家等他。” 常晓成点头道:“好。” 陆钧也问安材道:“家里怎么样了?” 相比之下,安材倒是镇定许多,他回答道:“老太爷已经知道了,现在躺在床上生气,没下过床。进去劝的都被他骂出来了。” 说罢,他又看了一眼常晓成,道:“大太太自打被四老爷带回来之后,哭着喊着,只想要上吊,我来之前方才被四太太劝住了,现在常家老爷也来了,劝了大太太几句之后,就跪在陆老爷子门外头,跪了半晌了。” 常晓成一听,止不住地叹气,李尚源劝道:“少爷别慌,咱们先去陆家看看,见一见老爷,问问有什么能帮得上的么?” 常晓成点点头,带着李尚源和德福,跟在陆钧后面,众人一起往陆家走去。 到了陆家一看,果真如安材所说,全家上下一片乱哄哄的——大房里嚎哭声一阵接着一阵,那些丫头小厮一个个张头望脑的把在墙边上,指着里面议论不停。赵氏早听了陆钧的嘱咐,把二房的院子关的紧紧的。孙氏和秦氏倒是都出来了,在大房院子里轮番劝道:“大嫂子,这是何苦,不说别的,你多少为陆锦想一想,就不要再嚷了罢。” 陆钧听常氏还在屋里连哭带骂,陆锦也在里面扯着嗓子哭个不停,便问安材道:“秋月去哪里了?” 安材答道:“秋月姐怕大太太打他,拉着祁儿在咱们院子里躲着。” 陆钧想了想,交代了安材一番,安材会意,到院子里寻秋月去了。陆钧拉上常晓成,道:“走,咱们去正屋瞧瞧。” 两个人边走边商量,常晓成夸赞陆钧道:“阿钧,你今日在堂上说的真好,大诰里还有刁奸这一回事,我都忘了。” 陆钧心想,这是我琢磨了好几天琢磨出来的。但是对着常晓成,他也只能搪塞道:“看着黄步宇那副恶心的样子,不知怎的便想到了。” 两人说着,迎头却碰上祥叔从正屋出来,见了他们,愁眉苦脸的道:“老太爷这回只怕是气坏了,一把拐杖都被他摔在门上,打折了。如今四老爷和常老爷在门口跪着,都被他在屋里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二位少爷不要这时候去触他的霉头,还是过了今日,待我慢慢地和他说罢。” 陆钧道:“这怎么行,爷爷生上一晚上的气,那还不得气坏了身体?依我看,还是劳烦杜医官来这里一趟,提前备下些药,以免到时候来不及准备。” 祥叔一听,点头称是。陆钧又嘱咐他道:“眼下都快到晚膳时候了,前后的下人还都围在大房那看热闹,厨房里连个人都没有,这像什么样子?!祥叔你去瞧上一眼,叫他们都去做自己的事,不得擅离职守,也不得私下议论。” 陆钧又道:“叫三婶子不要呆在大房里了,让她先把钟儿、钦儿安顿好,再去后面看着,哪个丫头伙计要是胡言乱语,重重的罚他。” 祥叔一一应下,转身去了。陆钧便和常晓成一起,进了正屋的院子。 常晓成一进去,就看见了他的父亲常仲。常仲见他来了,叹了口气,道:“唉!你见过你大姑了么?” 常晓成老老实实也跪下了,道:“没有见过。” 陆钧对常仲和陆兴玹行过了礼,道:“四叔,常老爷,爷爷脾气倔犟,你们跪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不如我们一起到那边去想个办法。至于爷爷这里,待会儿我去劝他。” 陆钧的四叔陆兴玹是个脸颊削瘦,鼻梁高挺的年轻人。见陆钧从容不迫,身体也比从前壮实了不少,和他记忆之中的那个侄子判若两人,他愣了一愣,不自觉的道了声“好”,常仲也点点头道:“这是阿钧吧,晓成常提起你。这次你替他要来范督学的荐书,多谢你了。” 他顿了顿,又道:“虽出了这事,但你两人还是学里的朋友,不要被这些影响,明天回去还是好好相处,一起认真做你们的学问。” 陆钧点了点头,常晓成也道:“此事还是黄主簿可恶,方才在公堂上,阿钧已经都禀过了知县大人,判那姓黄的一个诱引有夫之妇,一百大棍子打死他!” 常仲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虽说如此,你大姑又何尝不是同罪?这件事到头来,还是要看陆家的意思。” 陆兴玹在一旁抱怨道:“此时爹方才一直骂我,仿佛是我把此事闹开的,天晓得,我去的时候洛城街上的人已经将铺子都围住了,若不是我去,只怕大嫂子也要被人绑出来游街!” 陆钧听了他们两人的话,心里一直在思索着,眼前这个阶段,还是陆、常两家齐心协力,把这件事一同扛过去才好。 如果是这样的话,要说服陆垠,应该不是那么困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最终判决 陆钧再一次走进陆垠的正屋的时候, 屋子里又是漆黑一片。他一进门就被扔在门边的摔断了的拐杖绊了一跤, “哐”的一声磕在了地上。 屋里传来了陆垠愤怒的咆哮声:“滚出去!” 陆钧昏头胀脑的爬起来,往屋里摸去,一边走, 一边道:“爷爷, 是我, 我是钧儿。” 陆垠一听陆钧的声音,愣了一愣,随后又吼道:“你也出去!不好好呆在社学读书,掺和这些做什么?!” 陆钧走进了陆垠躺着的耳房里, 平静的道:“爷爷, 今天太热, 先生叫我们早点散了回家。” 陆垠听了这话,也不应声, 转身向里, 继续躺着。 陆钧一撩长衫下摆,跪了下来,道:“爷爷, 你是想让陆家活, 还是想让陆家死呢?” 陆垠猛一翻身, 捶着床沿坐起来道:“混帐!你这是什么话?!” 陆钧道:“爷爷, 今日在公堂上, 王知县已说了, 黄步宇和常氏是‘刁奸’。依本朝律例, 犯了这个罪的,夫家可将这犯罪的妇人卖了,却不准卖给奸夫。爷爷,你想这么做么?” 陆垠一听王知县的判决,虽然不是最终的,但似乎错多在黄步宇,多少让他陆家找回了一点面子。他扶着床,起身怒斥道:“出了这事,我的老脸已经都丢尽了!任县里去判罢!往后这些儿女,爱做什么做什么,谁都不要来问我!” 陆钧心中叹气,他早就想过,陆家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的爷爷要负很大的责任,诚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他这一辈子过得也不容易,可谁又过得容易?人怎么能够因为一时的不顺利,就将自己本应承担的责任放置一旁呢? 想想陆家,本来有着不错的资源和很多次改变的机会,却都因为这位老头子的固步自封,赏罚不明而错过了,这家里长久以来沉闷压抑的气氛,也和他管理这个家的方式有着很大的关系。 陆钧到目前为止,还一直拎着他的书篓。看见老头子气得七窍生烟的模样,他从书篓里小心的找到范督学为他写的荐书,拿了出来,恭恭敬敬递到陆垠眼前,把他明年要去考县试的事情告诉了陆垠。 这件事他一直没有声张,因此家里的人只知道那日范督学请他们去赴宴,却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陆钧之所以留了这一手,就是为了关键的时候平息一下老头子的怒气。 陆垠一听,脸色变得复杂起来。他的手不住颤抖,看得陆钧心里特别忐忑,生怕老头一时神志不清,再把他这珍贵的荐书给撕了。好在,陆垠还没有糊涂到那个地步,他叹了口气,把荐书往地上一扔,重重地躺回了床上,道:“可是现在出了这种事,以后姓陆的脸上都不光彩” 陆钧道:“爷爷,我不怕,人的名声,是自己挣得。况且正因为出了这事,我和弟弟们才会更加努力,往后不教别的人瞧我们不起。” 陆垠又不说话了,大儿媳的丑事和长孙的前途,他还是掂得清孰重孰轻的。这个时候,他必须出面“止损”,不能让自己孙儿们的未来被这个可恶的妇人祸害了。 他想了良久,才闷声道:“你常叔和你四叔呢,叫他们两个造孽的东西滚进来!” 陆钧听了,既松了口气,又替常仲和陆兴玹捏了把汗。看样子,老头子肯定又要训他们一顿了,虽然他们谁也没有做错什么。 陆钧仔细收好荐书,躬着腰退了出去,一出门,他才发现自己满头的汗,沿着额头两颊不住往下滴。 常晓成赶紧跑过来,低声问道:“怎么样了?” 陆钧摆手道:“没事了,你爹呢?四叔呢?” 常晓成道:“他们到那边商量去了。” 这时候,那两人见陆钧出来,也急忙上前询问老爷子的情况,陆钧道:“爷爷请你们二位进去说话,只不过他现在还在气头上,咱们都要小心。” 那两人听了,互望一眼,一前一后进去了,没过一会儿,里面又传来了老爷子暴跳的怒吼声。 陆钧和常晓成听的心惊胆战,不过他们知道,这会儿陆垠已经是雷声大,雨点小了。果然,常仲和陆兴玹一会儿就青着脸走了出来,向陆钧他们宣布了“处理意见”——暂时两家统一供词,一口咬定是黄步宇诱骗常氏,常氏依旧留在陆家,到判决出来之后,等陆钧的大伯陆兴璘回来,至于是合离还是接着过,由他们两口子自己决定。 陆垠的意思,是判完了之后就直接让常仲把常氏领回常家。但陆兴玹提醒了老爷子,这件事情怕是还要听取一下陆兴璘的意见。 几个人怀着并不轻松的心情出了院子,经过大房住的地方的时候,陆钧发现那儿已经没什么人了,常仲对常晓成道:“走,跟我进去看看你大姑。” 常晓成硬着头皮应了一声,跟着他爹走了进去,陆钧也跟在他们身后进了院子。不一会儿,秋月就出来了。只留下三个姓常的在屋里说话。 陆钧见秋月脸上挂着泪,低声问道:“怎么样了?” 秋月小心的往里看了一眼,道:“太太一直哭喊,说是四老爷教唆街上流氓,陷害他们的。又要常老爷给她做主” 两人话音未落,只听里面常仲严厉的道:“大姐,你莫要再闹了,如今陆家老爷子肯留你在这家里,你便烧高香罢,到时候锦儿他爹回来,你还是求一求他,到时候我也来跟他好好陪个不是,不要把自己的路走绝了!” 常氏“啪”的甩了个茶碗出来,嚷道:“老二,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我指手画脚,你忘记了爹娘死了之后,咱们家里缺衣少穿,我自己少吃一口也不会短了你的,你交的束侑,考试的盘缠,那一文钱不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不是为了你和老三,我大可挑个知冷知热的人儿嫁了,做什么我要嫁这陆家老大,整天横鼻子竖眼,三句话不到就跳脚,跟他爹一个德行!” 虽然事实和常氏说的很有出入,但常仲并没有反驳她,屋里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陆钧见常氏还是这么不讲道理,执迷不悟,冷笑了一声,嘱咐了秋月几句,最后道:“秋月姑娘,还是少不得要再多委屈你几日。到时候事情了结了,我自会为你寻一个好去处,至于祁儿,她就留下来照顾我妹妹陆茗就好。” 秋月最担心的就是常氏被清算之后,自己的下落问题,一听陆钧这么说,马上擦了泪低声拜谢道:“多谢少爷、多谢少爷!” 正说着,忽然屋里常氏喊道:“秋月死到哪里去了?!”一句话吓得秋月打了一个激灵,连头也不敢回的进了里屋。 常仲和常晓成都走了,常氏瞅见秋月,抓过她的胳膊就拧了两把,骂道:“你过来,我问问你,今天下午你怎么不守在门口,你去哪了? 秋月一听,忙按陆钧教给她的答道:“太太,太太別生气,我见那些刁民往上跑,就赶紧回家叫人来了,不然就凭绸缎铺子里那几个丫头,那里抵挡得住他们?!” 常氏知道秋月说的没错,但还是又揪着她胳膊上的肉扭了几下,道:“你就是回来给陆老四报信,我瞧你准和他们是一伙的!” 秋月刚想喊冤枉,忽然想起了陆钧刚才的话,赶紧道:“太太,你千万别动气,身子要紧!” 常氏疑惑的道:“你这死丫头,你说什么?” 秋月道:“太太忘了么?您前一阵子吃了杜医官的药,这又又和黄主簿见了几回,我劝太太还是小心些个,万一这次这次” 常氏一听,两眼腾的就亮了起来,道:“呀,我怎的把这事忘了。你说得对,我犯不着和这些穷鬼置气。再过一阵子有了消息,我定要让步宇光明正大的娶我入门,到时候,看谁还敢说三说四的。” 秋月道:“太太说得不错!这阵子太太就好好在屋里养着,有什么事,我替您挡下来就是!我方才听他们说,老爷他回来之前,您就在这陆家待着,有您兄弟家在这洛陵县里,他们都不敢把您怎么样!” 听秋月提起陆兴璘,常氏止不住心里哆嗦了一下,她不敢想象陆兴璘知道这事儿之后,她到底该怎么办,她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肚子,只要有了孩子,黄步宇绝对不会放着她不管! 这一下子,她也不哭了,也不闹了,一边吩咐着秋月铺床,一边让人去催晚膳,陆锦方才吓得傻呆呆的,这会儿想进来找常氏,常氏也不理他,只让秋月到时候把晚膳给他送去,叫他不要进来吵到自己休息。 陆钧送常晓成父子快到门口的时候,正碰上好奇的出来探听消息的陆茗。陆茗低头对这几人行礼过后,便站在旁边等着陆钧。常晓成一见陆茗就两眼发直,刚想走过去说两句话,陆茗那乌溜溜的眼珠子一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常仲想着今天混乱的场面和方才常氏那理直气壮的样子,满肚子的气没地方撒。再转眼一看自己的儿子魂不守舍的,脸上还挂着傻笑,一时间气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长长的“唉”了一声,甩着袖子走出了陆家。 常晓成还不住回头看着,道:“阿钧啊,让我跟茗儿说句话吧。” 陆钧道:“茗儿不想跟你说话,你快走罢。你爹已经生气了,有什么事,明天到社学里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7.研读五经 陆茗见常晓成父子终于走了, 迎上前去, 绷着笑,悄悄地对陆钧道:“哥哥,你是不知道今天那女人被四叔他们抬回来的时候那副模样, 自己脖子上拴着裹脚带, 躺在大院子里打滚, 非说是四叔害她的!” 陆钧一听,脑海里顿时出现了一幅鲜活的画面。他嘴角微微挑了一下,道:“然后呢?她怎么进的屋?” 陆茗道:“还能怎么?被人架进去的呗。爷爷听了险些背过气儿去,听说拐杖都摔成两截了!” 陆钧和陆茗一起往他们二房的院子走去。陆钧知道, 这事不过是个开始。往后, 好戏还多着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 无论是在社学还是在街上,总是有人对陆钧和常晓成指指点点, 议论不休。常晓成都有点受不了了, 陆钧却还是泰然处之,他每天到了社学,一边回过头去复习论语, 一边开始读春秋, 学做八股。 周峙也听说了发生的事, 几次三番问常晓成和陆钧、陆钟他们这几天要不要就在家里读书算了, 陆钧却道:“多谢先生好意, 只是我们又不曾做什么错事, 为何要躲在家里?所谓‘君子坦荡荡, 小人常戚戚。’我们正是要让别人看看,陆家和常家都是受害者,没脸出来见人的,不应该是我们!” 果然,众人见陆钧、陆钟对这些流言蜚语毫不在意,每日照常上学,甚至比平时更加刻苦,很快对他们又充满了同情,就连洛陵街上的人们,都纷纷道:“姓黄的做的这是什么孽,勾引别人家的妇人也就罢了,为什么去招惹陆家的人?陆家从前这洛陵县最显赫的高门大户,如今又出了两个这么长进的小少爷,你瞧瞧他兄弟两个长得多精神,多有出息,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心里能不别扭么?” 又过了两日,县衙里的判词终于下来了,为了平民愤,黄主簿杖责一百,革职查办;常氏由夫家领回,任其处置。 消息一出,洛陵县的百姓都觉得出了一口恶气,棍子是不是真的打到黄主簿身上了并不重要,关键是这几年来一直目无法纪,坏事做尽的黄家,这一回终于也认栽了! 黄主簿虽然没挨一棍子,但当日众人捉住他的时候,可是把他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加之大热的天,在牢里关了一夜,第二日他弟弟来接他时,只见他浑身的伤口长疮的长疮,流脓的流脓,一眼看去十分凄惨。 王知县已经有些后悔了,连声道:“都是那些刁民胁迫本官,学生我实在是逼不得已,方才让黄兄受了这些委屈,改日我摆桌酒宴,亲自向黄兄赔罪!” 黄步云也是个尖尖的脑袋,三绺细胡须,和黄步宇差不多的模样。他带着两队排军,气势汹汹的跑来要人,一见他哥哥遍体鳞伤,气得他正要大骂,却因王知县恭恭敬敬的,又不好发作。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便搀上黄步宇走了。 回去时候,兄弟两个不敢走大路,只能带了几个心腹,从小巷子里绕了回去,黄步云愤然对他哥哥说道:“大哥,洛城街上那些泼皮,多半是又忘了夹棍的滋味了!过两天我非把他们一个个再提到厅里,他们打你一拳,我就要让他们挨上十棍,一个都跑不掉!” 黄步宇站定了,抬手就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怒斥道:“你还要抓他们去审?!我和陆家的妇人许多年下来都无人发觉,这次为什么就被人撞个正着?!这不知是谁去陆家通风报信了!你若是不惹那一条街上的人,他们也不会这么拼命。我劝你还是少结些冤仇,把冯公公吩咐的事情好好办办吧!冯公公如今忙着在临清敛税,过不了多少时候,他还得再回到这洛陵来,到时候有他撑腰,你再逞能也不迟!” 黄步云虽然挨了打,但他哥哥这一席话说得他心悦诚服,忙道:“对、对,大哥到底是读书人,就按大哥说的办。我把咱们的货看守好了,到时候冯公公一高兴,那临清的收来的银子,怎么也要让我兄弟俩分一杯羹。” 他两个越说越是欢喜,黄步宇身上也不疼了,他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两人很快就到了黄家那高大的院门口,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转眼到了六月中旬,天仍越来越热,到了傍晚,树上蝉鸣不断,微风中仿佛也带着蒸腾的热气。晚膳过后,陆钧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衫,趁着天色还亮,在院里石椅上一边避暑,一边背书。 到如今,四书和四书集注他都已经读完。虽然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这四书记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但陆钧并没有觉得特别高兴。毕竟这是许多孩子七八岁就达到的成就。 如果仅仅是为了对付县试,他大可以慢一点开始读五经,多花点时间背八股文中的“优秀例文”,但是陆钧觉得,写文章是输出,读经书是输入,如果输出大于输入,他很快就会思路枯竭。 在五经先读哪一经这个问题上,他也思考了很长时间。一般人的顺序都是从诗经开始读起,然后分别是尚书周易礼记,最后再读左传。甚至诗经可以穿插在其他四经中。 常晓成告诉陆钧,除了学风极盛,思想极其活跃的少数几个地方之外,一般同一地域,比如一个县的士子们大多都会选择同一种本经,这样做的原因和好处不言而喻:对于本经,自然要研究的透彻,很多县甚至擅长科举的家族都是“一经相传”的。先生、长辈攻什么本经,学生和后辈也就会传承他们的经学,这叫“地域专经”。 山东是孔孟之乡,礼仪之邦,纵观整个山东,研读诗经,礼记的县很多。不过为了避免恶性竞争,相邻的县的学谕很多时候会尽量鼓励士子们学习一些不同的本经,近年来选择其他三经的士子也增加了。 周峙的本经是诗经,洛陵县其他读书人一般也以诗经作为本经的首选。常晓成还没选好本经,陆钧问他的时候,他毫不在意的道:“反正县试、府试又不考五经题,着什么急呢?” 陆钧估计常晓成觉得他自己选什么经都能写出好文章。但陆钧可没有这个本事,五经之中任何一本,再加上注解和当代名家的经学著述,内容都非常多。四书就像必修课,大家都学,是基础,而五经就是选修课,不,是必选课,篇幅长不说,真的深入的研究进去的话,就得花费非常多的时间。 四书里字数最多的是孟子,也不过是三万多字,然而五经里现在陆钧在看的这一本左传,是春秋的注解,春秋是“经”,左传是“传”,经加上传,陆钧自己当然没有数过,但是周峙告诉他,大约有二十五万字之多。 陆钧读五经的同时还要学做八股,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把五经挨个研读一遍。读必须都读,但是以他现在的条件,他只能精读一本,略读其他。 周峙自然希望陆钧选择诗经,这样就可以更好的教他。但陆钧却有点犹豫——毕竟本经一旦选定,就最好不要更换,他还是想选一个比较适合自己的。 李尚源选了书,也就是尚书,他大概是社学所有的学生当中,唯一已经选好本经的人了。李尚源那天在督学面前的表现极其出色,他的文章似乎也很有特点,范督学想必已经牢牢地记住了他。其实,从看到李尚源的第一天起,陆钧就觉得他是一个很有自己的主意的人,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虽然李尚源在他们三人之中出身最为贫寒,但日后他的成就却并不一定在他和常晓成两人之下。 陆钧自己也翻了翻尚书,结果发现尚书实在是太难懂了。怪不得前人用“佶屈聱牙”四个字来形容这部经书的艰涩生僻。这也难怪,尚书的“尚”通“上”,“尚书”意即“上古之书”,其中收录的大多是夏商周时期官府处理国家大事的公文。比如“训”是臣下劝诫君主的奏章,“诰”是君主发布的公告,“誓”则是君王鼓舞士气的誓词。陆钧读了两篇之后,心想,这不应该叫“尚书”,叫“天书”还差不多。一则因为年代久远,相当于现代人看文言文,很容易就看得一头雾水;二则这些君臣之间的事情现在离他还是有点太遥远了。 况且,听常晓成的意思,能讲尚书的先生也不多,于是陆钧顺理成章的就把尚书从自己的可选项当中排除掉了。 还剩下四本,诗经里的内容相比尚书,自然朗朗上口,容易理解多了,况且洛陵县的士子们修习诗经的很多,洛陵的县学里也以讲授诗经为主,如果他选诗经,无疑会有更多的资源,学起来也更容易。 只不过,每次他想选诗经的时候,总是觉得心里不安,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8.兄弟交锋 想来想去, 陆钧终于意识到,毕竟本经会伴随自己很久,他还是希望尽量能在本经中学到更多实用的东西。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认真的考虑了尚书的原因。这么一想,诗经似乎就不是很合适了。 剩下的三经当中,周易他多少还是有点排斥,毕竟他是个无神论者,算卦占卜再玄之又玄,他也很难认同,更谈不上相信。 这样一来,陆钧的选择就只有礼记和春秋了。他在沂源村的时候, 因为刚穿越过来, 对古代的礼节比较感兴趣, 所以看了看礼记, 这两天他一直在读春秋。 夏天虽然落日晚些,但陆钧读书读的太过入神, 时间不知不觉的就过去了。天色转暗,树上的字迹也渐渐变得模糊。陆钧便放下了书,想要闭目休息一会儿。这时候, 却见陆茗走了出来, 笑着问他道:“哥哥想不想吃点宵夜, 我去厨房里瞧瞧。” 陆钧睁开眼睛坐一看,方才还是淡灰色的天空已经变成了青黑色, 薄云散去, 露出一轮皎洁的明月来。他想了想, 道:“我去吧,你这几日没什么事情的话,尽量别出咱们的院子。” 陆茗撅着小嘴,道:“怎么总是不让我出去,我天天呆在院子里,闷都闷死了。” 陆钧安慰她道:“你等着吧,过不了多久,咱们家就彻底清净了。” 陆茗听了这话,高兴的把手一拍,往正屋走去,没走两步,又纳闷的回过头来问陆钧道:“哥哥,你要去厨房?不是说什么‘君子远庖厨’么?” 陆钧笑了笑,并没回答,他出了二房的院子,沿着院墙一路往后走,今天的陆府似乎格外安静。尤其是大房,早早就把灯熄了,里面漆黑一片。陆垠似乎也已经休息,只有三房的院子里隐约传来了陆钟低低的读书声。 他来到厨房门口,发现那里只有一个小丫头在守着。见陆钧来了,这丫头脸腾的一红,低着头问道:“钧少爷有事么?” 陆钧四处看看,道:“我有些饿了,还有什么吃的么?” 那小丫头细声细气的道:“晚上大太太让做了糯米饭,后来说胃口不好又不想吃了,剩在灶上,还没收呢。” 说罢,她小心问道:“我给您盛么?” 陆钧不太想吃糯米饭,不过提到糯米,他倒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爱吃的一种点心。他穿越前是南方人,从前在孤儿院里,有时候会吃到一种糯米做的糕点,带他们的老师说是“雪花糕”,到底叫什么,最终他也不知道,不过那点心他记忆深刻,现在想来,说不定自己还可以试着做一次,解解馋,还可以让陆茗也尝上一尝。 他问那小丫头道:“有没有芝麻?还有捣米的石臼?” 小丫头也不害羞了,惊讶的张大了嘴,道:“少爷,您要干嘛?” 陆钧故意逗她道:“读书读累了,活动活动筋骨。” 那小丫头慌忙摆手道:“不成不成,要是有人知道少爷您在厨房里自己做东西吃,我会被祥叔骂死的。” 陆钧又是一笑,道:“不告诉祥叔,不就成了。” 小丫头经不住他一再催促,只得把东西都给他找了出来。陆钧来到灶前,先舀了一大勺又香又软的糯米饭,倒在石臼里,用木槌捣了起来。小丫头见他动作挺熟练的,不由得凑过来,问道:“少爷,您您做过饭呐?” 陆钧道:“世上万物相连相通,‘君子不器’嘛,并不一定要做过才会做,自己琢磨出来也是一样的。” 小丫头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把糯米捣的碎碎的,铺在案板上,又研了一把炒熟的黑芝麻,最后捻了一点红糖加进去,黑芝麻和红糖做馅,用糯米包住,最后按成了一块块方形雪白的糕点。 陆钧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笑道:“有七八分像,第一次做,也可以了。” 说罢,又道:“糯米不好消化,你若是无事,待会儿熬一点绿豆汤,送到二房来吧。” 小丫头忙点头答应。回身到后面找绿豆去了。陆钧自己尝了一块,感觉味道尚可,于是便开始翻找食盒,打算盛回去给陆茗吃。 谁知道他在正在收拾,厨房门口忽然传来些轻微的响声。陆钧往那一瞧,只见一个硕大的黑影晃来晃去,吓了陆钧一跳,他几步上前,喝道:“是谁?!” 他话音一落,那黑影就往后退去,陆钧这时候看清楚了,一把把他拉住,道:“陆锦?你在这干什么?!” 陆锦虽胖,却好像没什么力气,使劲甩了几下,没把陆钧的手甩开,气急败坏的道:“我饿了!找点东西吃,不行吗?!” 陆钧松开了手,仔细一看,陆锦散着头发,披着外衣,一幅没精打采的模样。他钻进厨房之后四处看了一圈,失望的道:“怎么什么都不剩了!” 陆钧没想到常氏光顾自己养着,连陆锦都不管,他看陆锦的脸色,怀疑他是不是连晚膳都没吃,刚想开口问他,忽然见他气呼呼的把锅上厚重的木盖子往旁边一扔,坐在地上哭道:“呜呜社学里个个都看不起我我,洛陵街上人人欺负我,你和常晓成也看我的笑话,你们都是安的什么心?!是不是非得把我和我娘都逼死才算完” 他正哭着,忽然听见头顶上陆钧厉声道:“你给我站起来!” 陆锦吓得打了一个哆嗦。他向来欺软怕硬,一听陆钧发了脾气,马上止住了哭,哆哆嗦嗦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待陆锦在陆钧面前站直了之后,他忽然发现,印象中比他矮半个头的陆钧,如今竟然几乎和他差不多高了。陆钧背着手,冷冷的看着他,那眼神让他十分惧怕,陆锦又抖了一抖,不自觉的往后退去。 这时,却听陆钧不屑的叹道:“你果真和你娘是一个样子。” 陆锦一听,心头升起一阵怒火,轮着胳膊扑了上来,道:“死病鬼,混小子,你什么意思!” 陆钧“啪”的推开了他,回手把他往后一搡。他的力气比陆锦想象的大了许多。陆锦挨了这一下,“砰”的就摔了过去。 陆锦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眼冒金星,他抬起手揉着自己的脑袋,却似乎觉得陆钧在自己身旁蹲了下来,一字一顿的道:“你想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么?你站起来,我明明白白告诉你。” 陆锦发了狠劲儿,撑着地面起来又想打陆钧,却被陆钧一把扯住前襟,按在旁边的墙角上,喝道:“你闹完了吗?!” 陆锦正在挣扎,方才那小丫头却回来了,看见陆钧和陆锦在墙角处扭成一团,吓得尖叫了一声,转身要跑。陆钧忙回头对她道:“你站住,我们不打了。” 小丫头畏畏缩缩的站住了。陆钧也放开了手,对陆锦道:“你到外面来,我和你说几句话。” 陆锦还想挥拳,一则刚才他实在摔得发晕,二则他是真的饿了,没有力气,三则今天的陆钧格外吓人,他刚才是凭着一股怒气,现在清醒过来之后,打心眼里不敢再招惹陆钧了。 于是,他老老实实的放下拳头,跟在陆钧后面走了出去。 到门口处的时候,陆钧还不忘吩咐那小丫头道:“没你的事,煮绿豆汤去吧。” 那小丫头不知道自己是该点头还是摇头,稀里糊涂的站了一会儿,拎着半袋子绿豆进屋去了。 陆钧和陆锦两个来到厨房的院角处,陆钧看着眼前摔得摇摇晃晃,衣衫散乱的陆锦,开口道:“刚才你抱怨了那么多,都是别人对你怎样,别人对你怎样,我告诉你,我回到社学第一天,周先生就对我说过:‘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如今别人这么对你,你就没有想过是为什么?难道你觉得你自己就一点过错都没有吗?!” 陆锦不服气的嚷嚷道:“我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 陆钧冷笑道:“好,你论语比我读的早,你应该知道,孔子是怎么说的:‘一个人如果不自重,那他就没有威严,做学问也不能坚持。为人要忠信。不能和德行不如自己的人交往。有了过错,也不要害怕改正。’这三条,你做到哪一条了?” 陆锦又想反驳,陆钧接着道:“其一,你知道为什么社学里的孩子都不喜欢和你打交道?你恃强凌弱,全然不知自尊自重,也不知道尊重别人,怎能在别人面前立威?其二,我回来第一天,你就和黄长义一起捣鬼捉弄我,想让我在所有人面前出丑,事后还不敢承认,这样对待兄长,又撒谎骗人,这就不叫‘忠信’!其三,也是你最不该的地方:你见黄家权大势大,就天天跟在黄长义后面为虎作伥,学问上一点也没有长进,你丢尽了我们陆家的脸,还好意思问我你做错了什么?你自己说说,你有哪一件事作对了?!” 陆锦呆呆的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陆钧对他的指责句句属实,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巴结黄长义,尤其是这件事情出了以后,他也很痛恨黄家,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 想着想着,他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便道:“你们谁也不理我,娘也不管我,那、那往后我可该如何是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9.小有收获 陆钧往后退了几步, 看着陆锦在墙角里哭得涕泪纵横的样子。其实,陆钧对陆锦并没有那么深恶痛绝。陆锦并非常氏,也不是黄长义,他没有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甚至,他也是一个受害者,是常氏错误的养育方式的牺牲品。 陆钧刚读了几卷左传,他不想效法奸雄郑庄公。陆钧对自己的弟弟,并没有养其恶而后除之的打算。陆锦才十五岁,他还有改变的可能。陆钧哪怕是为了自己着想, 也不希望为官之后, 还有一个这么懦弱无用的弟弟, 到头来变成别人利用的对象, 或者是攻击自己的把柄。 陆锦现在的丑样陆钧实在不想再多看一眼,他低声喝道:“你也是堂堂七尺男儿, 哭什么!” 他虽声音不大,但语调严厉,落在陆锦耳中有如惊雷, 吓得陆锦马上就闭上了嘴。陆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道:“你娘不管你了, 这是好事,你都这么大了, 也该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况且从前你娘无条件的宠你疼你, 那不是对你好,那是害你!你看看你娘整天询问常晓成的功课,她何尝问过一次你的学业进境如何?!哪个是真正的关心,你自己看不出来么?!” 陆锦被这两句话说的又是一愣,他嘟嘟囔囔的道:“常晓成的爹是秀才,我爹又不是” 陆钧感觉陆锦的思维方式真的是受了常氏很大的影响,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他只能耐着性子,对陆锦道:“你又在胡说什么?!难道我爹是秀才么?张尹的爹大字不识一个,李尚源的爹还是种地的呢!他们的功课为何都比你强?!我再说一遍,你给我记住:‘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若是以后我再听见你怨天尤人的,听见一次,我便要揍你一顿。” 陆锦已经无话可说,他往墙角灰色的阴影里缩了缩,小声道:“我我知道了。” 陆钧见他多少有些悔改之意,叹了口气,道:“如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我兄弟应该同心协力,度过这个难关。你这一辈子往后的路还长的很,你要想改过自新,现在就是个大好机会,你说别人瞧不起你,他们是瞧不起以前的你,你不如就从今日起让他们看看,陆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是软骨头。常晓成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 陆锦听陆钧说他也能和常晓成一样,不由得挺了挺腰,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但他想了一会儿,还是犹犹豫豫的道:“可是我整天在社学里都没人搭理我” 陆钧道:“我方才是怎么跟你说的,凡事不要光想着别人如何如何,多想想你自己有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你想与我还有常晓成一起读书,可以,从明日起,你早上和我一同起床,跟我去沿着运河晨跑!” 陆锦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 他刚想说“我起不来”,但是一看陆钧正瞪着他,马上就捂住了嘴,不言语了。 陆钧接着道:“然后,你就跟我和钟儿一起,去社学早自习。现在社学的风气已经变了,你想一想,李尚源是常晓成的陪读,但社学里的孩子,那个不尊敬他?!还不是因为他刻苦用功,别人请教他,他也有问必答?你要是像李尚源一样,还愁别人不理你吗?” 陆锦有点羞愧的低下了头,这一回,他真的再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了。其实他又何尝不想好好读书呢,只是从前根本没人督促他,教导他,他也就这么一天天的混过来了。 也许陆钧说的对,这是一次磨难,也是一个机会。他不比常晓成笨,也不比李尚源傻,他们能做到的,他为什么不能试着去做一做呢? 陆钧看陆锦在那里低头思索,知道今天自己的话已经在他心里产生了作用。他想起陆茗还在房里等着,便回身到厨房里拎起方才装好的食盒,往院子外面走去。 走到门口,陆钧忽然停住了脚步,又掉头走回了陆锦跟前。在陆锦不解的目光中,陆钧把食盒抽出一层,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对陆锦道:“这是雪花糕,看你饿了,你拿去吃吧。待会儿绿豆汤熬好了,你自己去盛来喝,不要什么都麻烦佣人。” 陆锦还没来得及答应,陆钧已经走了。陆锦两眼发直的看着眼前的糕点,也不顾自己满手是泥,抓起一个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等陆钧回到二房的时候,差点和安材撞上。安材一见陆钧,马上就跑回去道:“小姐,不用找啦,少爷回来了。” 陆茗迎出来道:“谢天谢地,哥哥你都去哪儿啦,我和安材都急死了。” 说罢,她一眼看见陆钧白色里衫上蹭的泥土,惊讶的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钧把食盒递到陆茗手中,抬手拂了拂衣服上的泥土,把方才的发生的事情对他们两个讲了一遍。 陆茗撇着嘴道:“哥哥,你离陆锦那个败家子干嘛,你忘了从前他怎么欺负咱俩的啦?让他跟他娘一块被爷爷赶出去多好?!” 陆钧道:“他被赶出去了,以后是不是还得姓陆?他还是不是大伯的儿子?于其放任他将来与我为害,为何不趁此机会,让他改过自新呢?哪怕他能自食其力,不用爷爷和大伯操心,那也比现在强啊。” 陆茗听了,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她刚把一块“雪花糕”放进口中,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待她轻轻一嚼,里面芝麻的浓香混着糯米的甘甜,松糯可口,软凉清爽,她一边吃,一边惊讶的看着陆钧,等整块点心都咽了下去,她一把拉住陆钧的胳膊摇晃着道:“哥哥,这肯定不是厨房做的,这是你做的?!你什么时候会做点心了?安材,哥哥做得太好吃了,你要不要尝尝不不,你先别吃,我先让娘尝一块去!” 陆钧看她高兴的样子,觉得自己方才在厨房折腾一番也值了。他刚想说这个做起来很简单,但一想陆茗平常动不动就在他面前卖关子,因此他故作神秘的道:“这是特殊秘方,只有你哥哥我一个人会,以后你听话我就给你做,调皮我就不给你做” 陆钧想起自己给陆锦的那一盒,又觉得有点后悔,道:“早知道茗儿爱吃,我就不给陆锦了他该减减肥,少吃甜的” 安材一听,纳闷的问道:“减肥?减什么肥?我也该减肥吗?” 陆钧看着瘦得像猴儿一样的安材,笑道:“你不用减,你该多吃点,哦对了,你去后面看看,绿豆汤熬好了没?” 安材疑惑的点点头,往院子外面去了。陆钧自己进了屋,点上灯,又拿起左传读了起来。 看了一会儿,陆钧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常氏的事是他精心计划的,但刚才发生在他和陆锦之间的事却是个意外。他一直还没有想好该怎么“收拾”陆锦,想不到,在不经意间,他竟然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比起刚开始对付黄长义,甚至是和常晓成产生冲突时他心中的局促不安,陆钧觉得自己处理问题的能力似乎提高了不少。这和他这段时间大量的读书,不停的思考应该也是有关系的。 最近他五经都读了一些,目前为止读的最多的还是手中的这部左传。左传是五经当中的春秋的三部“传”其中的一部。人们一般将春秋称作“经”,而另外三部称作“传”,也就是对“经”的注释,大概就好像四书和四书集注之间的关系。 春秋之所以要配合着至少一部“传”来看,是因为“经”本身字数很少,有很多隐而未言的东西,光看“经”往往是看不明白的,而配合着“传”一起看就容易多了。 和其他四经相比,陆钧觉得春秋要有趣的多,因为春秋本身记载的是东周时代鲁国的历史,一段段就好像一个个的故事一样,内容跌宕,情节起伏,有杀伐,有谋略,有雄辩,有国计民生,还有兴荣衰败,虽然人物事件都比较繁杂,但他看的还是挺津津有味的。 他忽然想起那段著名的话:“研读史书使人明智,研读诗歌使人聪慧,研读数学使人精密,研读物理使人深刻,研读伦理使人高尚,逻辑修辞使人善辩。总之,‘知识能塑造人的性格’。” 果真很多道理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啊,这段话套用在五经上最适合也不过了——春秋使人明智,诗经使人聪慧,尚书使人精密,周易使人深刻,礼记使人高尚,而让人善辩的,大概就是孟子了吧。他到底想要学习什么样的知识,塑造什么样的性格呢? 这是个问题,陆钧接过安材端进来的沁凉的绿豆汤,一口口的呷着,他的内心的天平,已经隐隐倾向了其中的一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0.河岸惊魂 第二日晨光初现,地面已经有些发热了。陆钧刚起床冲了个凉, 在院子里用自己做的简易的单杠练习引体向上, 忽然听见院门处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安材还没起来,陆钧便自己走过去开门一看, 却见陆锦绸衣绸裤, 穿着麻鞋净袜, 打着哈欠站在门口。 陆钧有些吃惊,没想到陆锦真的信守诺言,起来要和自己一起去“跑步”。他本来没有准备,但陆锦都来了, 他怎么能不守信用?于是他到耳房里叫醒了安材,吩咐他道:“让厨房把我和两个弟弟的早膳备下, 我去外面跑跑步, 半个时辰之后回来。” 安材睡得稀里糊涂的,问道:“少爷, 您说‘两个弟弟’, 说错了罢?不就是您和钟少爷嘛, 还有别人?” 陆钧把他拽了起来,道:“还有陆锦,从今日起他要和我还有钟儿一同去社学, 你别问那么多,去催他们准备就是了。” 安材这会儿清醒了点, 忙不迭地点着头, 梳头洗脸, 去厨房安排早膳了。陆钧则和陆锦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从陆家宅子里走了出来。 眼下时辰尚早,就算是最勤快的店铺,也还没有开张,他们沿着洛陵街往下走去,很快就到了运河边上。正是太阳将升未升之时,盛夏的河面上漾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映出空中微红的霞光,飘飘渺渺如仙境一般。陆钧对陆锦感叹道:“瞧见没有,这样的景色,只有早起的人才能看到。” 陆锦半张着嘴,愣了半晌,方才点了点头,回头对陆钧道:“哥” 这回轮到陆钧惊讶了,在他的印象中,陆锦可从来没叫过他哥哥。 陆钧平静了一下心情,“嗯”了一声,只听陆锦开口说道:“以前娘总是说,我是陆家长房长孙,即使将来进不了学,陆家的家业也是我的” 陆钧绝对相信这是常氏的原话,他没有搭腔,而是听陆锦继续说了下去:“但是这次、这次竟然出了这种事,我、我觉得” 他顿住了,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陆钧耐心的等着,终于听他又开口道:“你说的对,我、我若是以后不努力,我在洛陵县就永远都抬不起头来。再说,现在社学里人人都专心读书,我也不想像从前那样胡混度日了。哥哥,我四书都读完了,以前也读了一点周易、春秋,你说我要是让先生教我做八股,先生会同意么?” 陆钧一边示意他开始跑步,一边道:“怎么不会,我不也是刚开始学写八股么?只要你底子打得扎实,写文章并没你想象中的那么难” 两个人慢慢沿运河往前跑着,陆钧穿越前水性不错,他开始琢磨,游泳比起跑步更能锻炼到身体的各个部位,要不是他还不太熟悉河水的深浅,他大可以下去游一会儿泳,肯定又凉快,又舒服。 前面就是洛陵县的码头,以前这里是个大港,现在临清后来居上,成了山东的一个直隶州,是北方各州中运河沿岸最大的港口。临清的钞关居大魏的八大钞关之首。据说比京师的税关收的税还多。 洛陵也设有钞关,不过比临清的规模要小得多。陆钧忽然有些担心,冯公公跑到临清大捞一笔之后,会不会又杀个回马枪,再转头回到洛陵来呢?毕竟前两天因为范督学的突然驾临,他还没有在洛陵赚够,就匆匆离开了。按照陆钧所听到的消息,这位黄家两兄弟新认的干爹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洛陵的客商如今越聚越多,若是被他发现了,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盘剥百姓的机会。 为了避免河水泛滥,运河两岸都修筑了坚实的河堤,两人这会儿沿着河堤跑到了下游一处浅滩边上,而陆锦早已跑得气喘吁吁,满身是汗了。他拉着陆钧,喘着粗气道:“不行,我实在是跑不动了。” 陆钧点了点头,道:“你平日里缺乏锻炼,今天能稍微活动活动,已经很不错了。咱们现在休息一下,就回去吧。” 陆锦使劲点头,刚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想坐下来好好歇歇,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河滩里,好像堆着些什么东西。 他推了推陆钧,道:“哥,你看那是什么?” 陆钧远远看去,似乎是些麻布袋子。他两个好奇的走近了,陆钧还没来得及细瞧,陆锦就“嗷”的一声尖叫了起来:“天呐娘呐,是人,是死人啊!” 陆钧头皮一阵发麻,大半是被陆锦吓的。他也看清楚了,正如陆锦所说,这河滩上的确实是堆做一堆的好几具尸体。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之所以陆钧会把这尸体看成是麻布袋子,一是因为从上游一路冲下来衣服已经破烂,二是他们的手脚都被砍断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要报官的,陆钧还没吃早饭,这场景看的他心中难受,空荡的胃里也一阵阵作呕,他刚想跟陆锦商量一下谁去县衙报案,回头一看,却发现陆锦已经晕倒在了一旁。 陆钧实在无奈,只能使劲掐了掐陆锦的人中,把他给掐醒了。陆锦睁开眼又是叽里哇啦一阵乱喊,陆钧最终让他平静了下来,两人去县衙报官去了。 谁知道,门口的官差听了却毫不意外,只是淡淡的说了句:“知道了,若是日后有事,自会传唤你们。”然后,就让他们赶紧回家去,不要跟别人乱说。 这下,连一向唯唯诺诺的陆锦都有点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嗯我说这位官差大人哪,这个死了好几个人,你们仵作不去看看?” 那官差没见过陆锦,但陆钧他看着倒是眼熟,想了一想,想起这是那天来赴宴,后来又和黄步宇对簿公堂的陆家大少爷。他脸上马上到了几分恭敬之色,道:“这不是陆少爷么?我说这事儿,您就别管了。近来这事都好几起了,听说临清钞关那儿正抓人呢,下狱的正法的,那可是不计其数啊。我告诉您两位,咱们就求神拜佛,希望那冯公公可千万别回来了,他要是回到咱们这儿来,咱们这儿绝对比临清还惨!” 陆钧听了,脸色变得十分凝重,他谢过了这名官差,拉着陆锦转身往陆家走了。陆锦一路上还一惊一乍的回忆着刚才看到的可怕的尸体,而陆钧则一言不发,思索着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最让他担心的是他的大伯,如今仍然下落不明。听说三叔已经四处托人帮着打听去了,可三叔毕竟也只是临县一个小小的吏员,弄清楚状况肯定需要一段时间。 况且,临清那里过往的客商千千万万,一时也无从查起。大伯有可能还在杭州,或者是像停在洛陵的这些外乡人一样,听到风声就带着货物到别处转卖去了,这古代没有网络没有电话,交通不便,传递信息也只能靠人,现在很少有从临清方向来的人,走陆路又需要些时日,或许他只是还没来得及找人回家送信而已。 陆钧和陆锦回到陆府的时候,安材又等的满脸焦急的了。他上前拉着陆钧道:“少爷,这又是怎么了啊,钟少爷已经等不及走了,你们二位也快吃点早膳,去社学吧!” 陆钧食不知味的喝了两碗粥,和陆锦一起上学去了。到了社学里,常晓成一把拉过陆钧问道:“你今天怎么没和陆钟一块来,又和陆锦混到一块儿去了?!” 陆钧卷起书在他脑袋上一拍,道:“什么叫‘混到一块儿去了’?!陆锦是你表弟,现在他娘出了事不管他了,你就不应该多关心关心?!” 常晓成不屑的道:“我关心他?!他知道什么好歹?别再像咱们好心好意对待张” 他还没说完,李尚源和陆钧顿时喝止了他,常晓成发觉自己又差点说漏了嘴,讪讪的回过头,读书去了。 这天的天气似乎凉爽了一些,书算堂的内容结束之后,下一堂课还没开始,常晓成在礼乐堂里教陆钧投壶,李尚源则在一旁观看。陆钧投了几次,都投歪了,常晓成纳闷的道:“咦,阿钧,你怎么还不如昨天投的好,瞧你的手,一点都不稳,你得这么拿才成” 陆钧把手里的“矢”放下,轻轻叹了口气。他心里装着常氏的事儿,今天早上在河边看到尸体的事儿,还有刚才,他想试着写一篇文章,结果又卡住了,正发愁呢,这样的精神状态,能投进去才怪。 陆钧现在小心的很,因此前两件事情他不敢在社学里跟常晓成讨论,但想到最后一件,他便问常晓成和李尚源道:“都说这八股要写好,必须得模仿圣人的口气,这一点我怎么也做不到,你们呢?” 常晓成琢磨了半天,道:“这个我也没想过,不过我爹倒是说过我,说若是大学、中庸里的题目,我写的文章就差些,若是论语、孟子,似乎又好些,至于为什么,我哪知道。” 李尚源道:“代圣人立言,关键在一个‘代’字,这些日子我也一直揣摩,却还是不得要领,不说五经,就是四书里,不仅有孔圣人,还有他的弟子,七十二贤人,这些人语气各个不同,我一下笔,也是常常想法有了,却不知该如何措辞。” 常晓成听着心烦,把陆钧手里的矢往壶里一插,对他们道:“哎,这个,急不得,慢慢来。对了,阿钧,最近有一件好事,让阿源讲给你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1.好戏连台 李尚源十分无可奈何,苦笑了一声, 道:“唉, 陆少爷,你别听少爷瞎说, 他现在常常拿这事来打趣我。他听你的, 你也劝一劝他” 说罢, 李尚源小心的把礼乐堂的门掩上了,压低声音,对陆钧道:“少爷在家里总是开我和任姑娘的玩笑,这说我也就罢了, 任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传了出去, 不是毁人家姑娘的清誉么?” 陆钧一听原来是这事, 先是笑道:“哎,我当是什么, 你们才子佳人相互倾慕, 何须遮遮掩掩的?只是这任姑娘的来历需得保密, 为她的安全着想,你一定要看好了你家这位大少爷,别让他不小心在别人面前说出来了。” 李尚源连连点头, 陆钧忽然想到刚才常晓成说的“好事”,惊奇的起身问道:“难道你二人要” 李尚源慌忙摆手, 道:“不不, 并非如此。” 常晓成把李尚源往后一拉, 道:“哎呀,等着他说,都上课了也说不完。我告诉你吧,是这么回事” 常晓成眉飞色舞,对陆钧说了一遍,原来这任怀容住进常家以后,常晓成的母亲果真什么活儿也没让她干,只是偶然间发现她手很巧,便有时让她帮家里做些针线活儿。 任怀容一心想要打听自己妹妹的下落,因此找了个机会,开始和常晓成、李尚源两人商量对策,她问二人道:“我初来这洛陵时,不知道哪里有大些的茶楼酒馆,一个女子,心里又没着落,方才寻了个最偏僻的茶馆说书。如今有常少爷为我做主,我想寻个大一点的地方,每日乔装去说上半个时辰的书,日久天长,听的人多了,一来为我和我妹妹将来的生活攒些盘费,二来嘛,二位少爷或许不知道,这说书的地方人聚集多了,场前场后,人们都爱在那里闲谈、聊天,常常能听到些各家各户的奇闻轶事,说不定就有我妹妹的消息。” 当时李尚源听了,劝任怀容道:“这主意虽好,却还要姑娘抛头露面,万一被黄家的人盯上了,或是招惹了地痞无赖,那可该怎么办?” 陆钧听到这里,觉得李尚源的担忧不无道理,于是便问常晓成道:“你怎么对她说的?” 常晓成得意洋洋的道:“这事要是搁在别人身上,或许就办不成了,但是换了你常大哥我,哪有解决不了的事?这洛城街上最大的酒楼是哪一家?‘洛云轩’是不是?我告诉你,他家老板的小儿子,和我关系最好,天天缠着我教他投壶、打双陆。我去跟他说上一声,任姑娘就去那里说书,绝对没人敢找她的麻烦!” 陆钧一听,这个办法倒是可行,那洛云轩的老板有亲戚在京城做官,后台很硬,黄家绝不敢去那里捣乱,而且任怀容说得很对,如今他们缺乏什么?就是消息。现在南来北往的商客都在洛陵聚集,他们需要一个能了解舆论,掌握舆论的途径。 陆钧赞同的点点头,道:“我看可以。阿源你也不用担心,任姑娘虽然是个女子,但她一个人在外漂泊多年,不是一般的闺中弱质女流。她肯定也有不少自保的办法。” 说罢,他又道:“只是每次她去的时候和离开的时候,一定要保护好她,别让别人知道她真实的身份还有她和你们常家的关系。” 常晓成道:“这个你放心,到时候我会和他们商量好,让她早早的去,早早的走,对了,到时候我让他们再请上两个唱的,每次让她先走,这就没人能寻着她了。” 陆钧道:“如今我家的事也差不多了,安材不用天天守在院里,我会让他来这酒楼听书,帮咱们收集有用的讯息。” 说到这里,陆钧忽然想起今天早上的事,还没来得及讲给他们两个人听,刚想开口,就听见外面周峙问道:“这里闩着门,做什么呢?” 张尹在外面酸溜溜的答道:“常少爷和陆少爷进去了半晌了,反锁了门,不知道在做什么。” 常晓成把门一拉,瞪了张尹一眼,对周峙道:“我教阿钧投壶呢,他笨得很,一个都没投进去。” 周峙骂道:“混帐,有你这么说自己同窗的么?!”又训了他几句,方才转过身,敲云板去了。 小半个月过去,几场瓢泼大雨将夏日蒸腾的热气浇了个干干净净。不知从哪一天起,早晨的空气里已是带上了丝丝凉意,庭前阶上零星散落着被风吹落的梧桐叶,转眼间就快立秋了。 这是自从回到洛陵之后,陆钧度过的最平静的半个月。他仍然一早一晚锻炼身体,挑灯夜读,去社学学习。出乎他意料的是,陆锦竟然坚持天天和他一同早起,虽然有时抱怨,却没有一天间断过。 连常晓成某天看见陆锦的时候,也有些惊讶的道:“你小子怎么瘦了?” 陆钧重新打量了一番陆锦,发现他确实比从前看上去结实了点,估计还有一个原因是最近没什么人给他大鱼大肉的塞个不停,他晚上大部分时间也没宵夜可吃,消耗的能量多,摄入的能量少,从前堆积的赘肉就慢慢减下来了。 陆锦不知道该说什么,咧着嘴摸了摸头,常晓成又把他叫到跟前,道:“对了,我问问你,你娘最近怎么样了?” 陆锦小心的道:“娘娘还是老样子,躺在屋里不肯出来。我没怎么见着过她。她饮食起居都是秋月料理,对了,昨日娘请秋月去找杜医官,不知怎的杜医官没来,她还发脾气了,把秋月骂了一顿。” 常晓成警惕的道:“什么?!她请大夫做什么?她病了?杜医官为什么不去?” 陆锦一问三不知的摇着头,常晓成有点担心的道:“我大姑这人非认她自己那点道理,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她别再想不开,气出病来?不然过几天我让爹去瞧一瞧她?” 陆钧听了,知道时机已到。当晚便寻了个机会,把秋月叫来,问她道:“常氏为何让你去请杜医官?” 秋月忙道:“此事我正想回禀少爷,太太她这个月” 她刚想说,忽然一看陆钧的脸,又不好意思了,况且陆茗还在旁边托着腮听得认真,秋月双颊飞红,道:“这这该怎么说” 陆钧打发陆茗道:“去,茗儿,这不是你小孩子该听的事,你去娘那里。” 陆茗自然不干,和陆钧缠了半晌,陆钧只得对秋月道:“你说便是。” 秋月“哎”了一声,接着说道:“太太这个月月事已经晚了四五日,如今还没有来!” 陆茗年纪已经不小,听了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一转身,掀开帘子走了。秋月赶紧道:“因此她非让我去请任医官来,昨日下午没人在家,我拗不过她,只好去了,可医馆里的人说任医官不在,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回来后便照实说了,结果太太好不生气,打了我一顿。” 陆钧问道:“先前任医官开的药,她都吃了么?” 秋月道:“吃了,她她求子心切,每天都吃,这几天总说胸口发闷,肚子坠坠的,不知是不是呃” 陆钧冷声道:“你看呢?” 秋月也不知道陆钧打的是什么算盘,她犹豫的道:“倒是真像我刚来的时候,太太怀锦少爷时的症状” 说罢,她又纳闷的自言自语道:“这位任医官的药,这么神么?要说太太和这黄、黄步宇,也、也有些年头了,怎么这一次就就真的中了?” 陆钧笑一声道:“真真假假难说得很,你别管这么多,好好照料你家太太便是。” 秋月被陆钧的语气弄得有点不安,小心问道:“若是太太再让我去请任医官,那我该如何是好?” 陆钧道:“找任医官做什么,这样的好事,不该告诉黄家知道么?” 秋月到底是个聪明人,“哦”了一声,又怕常氏寻她不着,急忙忙的退出去了。 待她走后,陆茗探头进来,问道:“哥哥,那女人真的这么不知羞耻,怀了黄浑蛋的孩子?” 陆钧瞪她一眼,道:“你一个女孩儿家,说话多少也注意些,怎么像常晓成似的” 一听见常晓成的名字,陆茗又不高兴了,道:“别提常晓成,姓常的我都讨厌。”说罢,又缠着陆钧问常氏的事。 陆钧道:“他们这样的恶人也能如愿,那世间还有没有天理了?” 陆茗满脸疑惑,陆钧又道:“常氏这些年,已经把陆家折腾的面目全非了。祥叔说,‘娶妻不贤毁三代’,这话我是打心眼里相信的。她气死了奶奶,又和她那奸夫一起害死了爹,陆锦被她教唆的好像半个废人。她害得陆家入不敷出,颜面扫地,这样的人,哪能用一般的手段处置她呢?” 陆茗凑上前来,问道:“这么说” 陆钧打断了她,轻轻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道:“这么说,接下来还有一场更精彩的戏,你就等着看一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2.矛盾爆发 陆茗走后,陆钧便准备开始温书。明天又是月中的朔望考了, 这样的考试早已难不倒把四书背的滚瓜烂熟的他。如今陆钧的全副心思, 都放在了制艺上面。这些日子过去,虽然他一直都在努力琢磨, 也觉得有些收获, 但总感觉自己和八股文之间还隔着一层窗户纸, 怎么都捅不破似的。 他也曾请教过周峙,周峙道:“做文章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你也急不得。我告诉你罢,我当时开笔之后, 过了足足半年,才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你去问问常晓成和李尚源, 他们如今的文章写得不错, 但常晓成也练了数月,才会做起讲。我看你头两个月, 就先练‘题前’这三股, 这三股会写了, 再写‘正题’。” 陆钧看过周峙给他的那本讲八股的基本法则的书,知道了八股文里面的“八股”大有不同,每一股都有每一股的讲究。正如周峙方才所说, 这八股可以分为“题前”和“正题”两部分。“题前”包括陆钧早已知晓的“破题”,另外还有“承题”和“起讲”——承题顾名思义, 就是在破题的基础上, 用三四句话把题意再说明一下;而起讲又叫“小讲”, 则是进一步引申、讲解题意——总而言之,这三部分都是对题目的解说,一般在写的时候都和原文联系比较紧密,发挥的空间不大,所以称之为“题前”。 周峙把这三股做法的要义给陆钧仔细讲了一遍,又找了十数本历科程墨,三科文选这样的书,让他回去对着四书和四书集注中的原题,把这些文章中的“题前”好好看看,过几天再考他。陆钧回来后反复诵读,慢慢倒也品出了一点滋味。 第二日一到社学,常晓成就对陆钧道:“待会儿做完了卷子,咱们早一点走,我爹要带我去你家看我大姑。” 说罢,他垂着头叹了口气,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前几日常仲已经派人去陆家通报过,说他今天会去看望常氏,陆钧早从安材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昨天他和秋月谈了一番之后,又到祥叔那里嘱咐了几句。虽然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但陆钧心里仍有些不安——刚刚平静了几天的陆家,今天不知道又要掀起什么样的风波! 考试过后,陆钧和常晓成一起走出社学,果然看见常晓成的父亲常仲在门口等着他们。他带着方巾,穿着深蓝色的直裰,对常晓成招了招手,道:“你这孩子平时只会在我面前饶舌,待会儿见了你大姑,你也好好劝她一劝,叫她想开些,不要再生事了!” 常晓成一声不吭,和陆钧两个人走在后面,刚到陆家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嚎声。几房的下人都在院子里聚着,见常仲和常晓成、陆钧他们回来,方才一个个惊慌的四散而去。 陆钧拉住其中一人,问道:“怎么回事?!” 那小厮道:“大太太大概是身子不舒服,任医官来给她看病,谁知说着说着她怎么就发了癫,先是打秋月姐,后来连任医官都追打起来,老太爷起来了,她还在那里闹个不停,嚷着大家合起伙儿害她” 常仲一听,急忙道:“哎呀!晓成,快,快跟我去看看!”说罢,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常氏的院子里跑。 陆钧和常晓成两个跟在后头,到了院口,正撞上杜医官歪着帽子,从里面气呼呼的走出来,瞥见常仲来了,他便一面走一面道:“你这妇人,也要讲些道理,我是给你开药,但天下间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我原以为你是要给陆大爷再添个儿女,哪里想到你想的是这样的事!况且我告诉你这是断断不可能的了,骡子它怎能变成马吗?我一番好意,你却不信” 他说到一半,一转身看见常仲已经到了跟前,赶紧拉着他道:“原来是常秀才来了,你快劝劝你大姐,叫她不要痴心妄想了!” 常仲急忙扶住了杜医官,问起他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杜医官在院里坐定,把从前常氏找他配药,如今又让他上门来看的事情,对着常仲说了一遍,又道:“真是作孽,这件事如今洛陵县传的尽人皆知了,我本来不想再来,但秋月三番两次来医馆求我,我便想着,到底还是来看她一眼。唉!” 常仲听说常氏竟然还想给黄步宇生个孩子,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半晌方才连声道:“这怎么使得!” 杜医官看见他的样子,反过来安慰他道:“常秀才,你到底是读过书的,是个厚道老实人!我就对你说了吧,那姓黄的虽有权有势,可他家不是什么厚道人家!他早些年一直找我给他诊治的,他兄弟两个都有这一桩见不得人的病” 说罢,他一看陆钧和常晓成还在那里,便凑在常仲耳旁小声说了几句,常仲更是惊讶的合不拢嘴,道:“果真如此?那,那黄长义” 杜医官道:“黄步云早些年生了这一个儿子,后来也不成了,你没瞧见他娶了这么多妻妾,家里也没再添过一男半女?我们这些大夫从不敢跟他直说,只是叫他各样补药吃着,其实哪个心里不明白,这是他缺德事做太多,是没有治的!” 两人正在院里说话,却听屋里常氏尖着嗓子,絮絮叨叨的对秋月说道:“步宇早先就许了我,若是这次能成,他一定娶我进门。我再也不在陆家零碎受这些穷鬼的窝囊气了!我告诉你,步宇瞧你还算有个大户人家丫鬟的样子,一直央我把你许给他做妾,我还没应他。这次若是我能嫁过去做个官太太,他要是还不嫌弃你,我就让你做个通房。等你生下儿女,到时候就抬了你做妾!’” 秋月听了,吓得面无血色,不断摇头。而常仲见常氏越说越离谱,赶紧对杜医官道:“家姐这怕是急火攻心,失了神智了,医官圣手,给她开几服药罢!” 杜医官道:“我正要和你说,我来的时候,你姐姐那贴身的丫头秋月就对我说,你姐姐一早撵着她去黄家报信,结果黄步宇把她骂了出来,她还不敢说呢。看如今这样子,你姐姐是有些癔症的兆头了。这是心病,最难医的,你待会儿任她说,不要激着她。我这里给她开个方子,让她慢慢的养罢。” 说罢,这杜医官便叫来他的小厮,拿来笔墨在那里写药方。陆钧和常晓成面面相觑,眼看常仲皱着眉头进了里屋。 陆钧两人挪到屋檐下,听常仲一进屋,常氏马上又对他道:“老二,你快把我接出去,我现在身上不方便,不能住在这里了!那姓杜的不是好东西,他肯定被陆家买通了,你再找个好大夫给我瞧瞧” 秋月见常仲来了,赶紧一边往后躲,一边道:“太太,你听我说,我去过黄家了,我一见了黄大人,他问我来做什么,我便道:‘来给老爷报喜。’谁知,黄大人听了,跳着脚指着我骂:‘回去告诉你家太太,我没有这样的福气。我们两个如今缘分已经尽了,以后她安心做她的陆家大少奶奶,以免让我做实了这‘刁奸’的罪!’” 常氏听了,大睁着眼,看看常仲,又看看秋月,“嗷”一声嚎起来,劈头盖脸扯过床上的被子枕头就往秋月这里扔。常仲也忘了杜医官嘱咐他的话,上前按住常氏的手,反复的道:“大姐,你这又是何必?!” 常氏歇斯底里的扑腾起来,头发都挣散了,又要往床柱子上撞,被常仲和秋月死命拉住,常仲喊道:“晓成,你还在外面傻站着呢,快进来劝你姑母几句!” 常晓成不得已走进屋里,开口就道:“大姑,那姓黄的一家浑蛋” 他这一句话如同火上浇油,常氏马上就从床上蹦了下来,扑着要来打他,吓得他绕着他爹,一面转,一面道:“怎么,我说的难道有错,他家尽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活该他断子绝孙。” 常氏忽然停了下来,喉咙里咯咯的响,眼睛瞪得铜陵般大,直愣愣看着常晓成,却说不出话来。常仲和秋月都被吓坏了,常仲转过身刚想揍常晓成,忽然听见秋月大喊一声:“太太晕过去了!” 这下子整个屋里的人都松了口气,赶紧七手八脚的把常氏挪到床上,常晓成跌跌撞撞的跑出来,对陆钧道:“完了完了,我大姑疯了,吓死我啦!” 陆钧目睹了这一场丑剧、闹剧,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常氏本来是陆家长房儿媳,儿女双全,他真不知道常氏是为了什么,非要把陆家和她自己折腾到这种地步。真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常晓成在门口立定了,却担心他爹,偷偷往里看了一眼,想不到里面又传来了秋月的一声惊叫,常氏居然醒了。 常晓成急忙缩回头来,对陆钧道:“打死我,我也不会进去的!” 又道:“你是没瞧见我大姑方才的样子” 他还没说完,只听屋里常氏的声音响了起来,只不过,这次平静了许多。 只听她对常仲道:“老二,我叫你请人来给我看,你怎么还在这里呆着?哦对了,我不住在这里,我要去你家养” 她话没说完,只听常仲怒道:“大姐!你闹够了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3.穷根究底 常仲终于忍不住了,“噌”的站了起来, 道:“大姐!你到底要做什么?!杜医官说了, 你没有事,你唯一的病, 就是不该贪心不足, 不守妇道, 和姓黄的搅在一处,你这样做,让陆家上下,我和三弟, 还有晓成怎么办?!你没听秋月说么,那姓黄的要和你断了关系, 你快些醒悟, 莫再做这些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了!” 常氏一听, 捶着床大喊道:“老二, 你真是没有一点良心, 谁都能埋怨我,你好意思埋怨我吗?我要不是为了你” 常仲几乎从来没有在常氏面前顶过嘴,这会也忍不住了, 打断了她,道:“大姐!说到良心, 你也讲讲良心, 你总说你一个人抚养我们, 我四岁就帮你烧火做饭,六岁就下地干活,我也没有白吃家里的饭。再往后,我考秀才府试、道试一路的路费,都是你弟媳妇油灯底下一针一线替人家编麻鞋挣出来的。” 常氏一点也没言语,常仲便接着道:“你每次一到家,就抱怨姐夫怎么怎么对你,他到底哪里刻薄了你?我和三弟在沂源村的时候,逢年过节,他都是一车车的东西往村里头拉,全村的人都瞧着呢。” 常氏听到这里,愤愤的道:“他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从前我和他娘一有口角,他向来不分青红皂白,都是怨我。上次我不过是给你三弟在县里买座宅子,他竟然还跟我动上手了!” 常仲也着了急,道:“你还说那宅子?!那宅子我也出了钱,屋契呢?屋契我从没见过!你说是给三弟买的,我不信你写的是三弟的名字!你若是为自己留条后路,那也罢了,但我怕你是给了那姓黄的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上次不知怎么就被人给烧了,还去了官兵,后来又不了了之,大姐,你这是把我们两家都往绝路上逼啊!” 常氏一句都答不出,索性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把眼一闭,咬着牙发起愣来。只剩下常仲连声叹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是图什么啊!” 常氏“唰”的把被一掀,吼道:“我为什么?我不甘心!陆兴璘不知道对我好,我就找个对我好的!我就图步宇对我好,你们一个个不知道帮我,还反过来替姓陆的说话” 说罢,她忽然又疯了似的,拉着秋月,道:“快收拾东西,我得去见见步宇” 秋月吓得摆手,常氏忽然变了脸,笑眯眯的对她道:“怎么,你不想做官太太吗?” 杜医官在外面咳嗽一声,常仲慌忙退了出来,对他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一晌清楚,一晌糊涂的?” 杜医官道:“这病就是这样,我方才不是告诉你,只能顺着她说,慢慢的来。这药写好了,我劝你,不要把她留在这儿,给她找个僻静的地方,找两个人伺候着她,最好不要让她再见人了。” 常仲接过药方,愣在那里,还是常晓成小心地问道:“大夫,我大姑,她她以后都这样了吗?她能好吗?” 杜医官摇摇头,道:“这不好说,或许好些,又或许差些,要彻底好,怕是难了!” 说罢,他对小厮一招手,那人提起他的药箱,两人对院里众人行礼过后,就叹着气走了。常仲见也没别的陆家人过来,只得对陆钧道:“你大伯母这样子,我还要去跟你爷爷商量商量,我毕竟是她的亲弟弟,她做出这样的事,我没脸把她扔给你们陆家管,虽然现在姐夫还没回来,但我看,还是按杜医官说的,把她接回我家照料吧。” 陆钧点了点头,看着他转身往陆垠住的正屋走去,常晓成跟在常仲身后,两个人想起往后的日子,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这天晚些时候,陆锦、陆钟都回来了,常氏闹得越来越凶,一会儿说陆锦姓黄,一会儿说要让秋月给她找凤冠戴,整个院子里鸡飞狗跳,陆锦吓得面如土色,哭着跑到二房院子里来找陆钧,道:“哥!我不姓黄,我娘这是怎么啦?” 陆钧道:“你娘一时失了心智,她说的都是疯话,你还替她嚷嚷什么?” 又道:“回头你舅舅来把你娘接走,你要跟着她去么?” 陆锦还在那里摇头:“我姓陆,我姓陆,我不去常家,我就在陆家呆着。” 陆钧道:“你知道就好。你记住我说的,给你自己,给陆家争点气,往后不要逢事就哭哭啼啼的!” 陆锦擦了两把眼泪,垂头丧气的回去了,陆钧坐了一会儿,对安材道:“去和秋月说一声,晚上常氏睡下之后,叫她到这边来。” 安材走了以后,陆钧本想歇一小会儿,再好好想想往后的安排,却听门外又有些响动,似乎是他的两个婶子刚刚看了热闹,到二房来找赵氏说话。秋华不知道被赵氏打发到哪里去了,祁儿便前前后后的在院子里替她们摆好桌椅,又奉上茶来。 孙氏和秦氏坐下,三人感叹了一番,孙氏便开口对赵氏抱怨道:“二嫂子你不知道,今日我们到绸缎铺子里去查账,那卖了东西见不着钱的就不说了,但是今年初大哥千辛万苦从杭州背回来的两匹玄色织金的缎子,还有松江阔机织的上等的素绢、潞绸、南锦,这些百十两的料子,竟都不知道被她用到哪里了,帐上一丝儿踪迹也没有!” 赵氏听了,也惊讶的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蒋先生也不知道么?” 孙氏恨恨的攥紧了丝帕,道:“姓蒋的那糊涂蛋只知道张着嘴、喷着唾沫和我们争,说是大太太放楼上的柜子里了,可我和弟妹上去看过,那柜子里空空的,别说是缎子,就是白布也没有一匹!” 三人琢磨了一会儿这些东西的下落,都不知道该从何查起,陆钧在屋里听着,心情颇为沉重,他知道,常氏虽然不会再兴风作浪了,但是她留下的这个烂摊子,还得自己亲自收拾! 晚膳过后,天色渐渐转暗。院里点起了灯,一团团微黄的光沿着回廊在夜色中跳动,陆钧站在二房的院口,脑子里一会儿是左传,一会儿是今天看过的八股文,一会儿又冒出了常氏几近疯狂的叫喊声:“我就图他对我好” 陆钧盯着一盏灯火有些出神,忽然发觉有人沿着墙往这边走来了,这人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陆钧转身进了院子,不一会儿就听见院门处安材的声音道:“是你啊。” 秋月低着头走了进来,她看上去似乎已经精疲力尽,平时清高冷淡的脸上满是倦意,一开口请安,声音也是沙哑的。 陆钧破例让她在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秋月死活不敢,陆钧也就由她去了。待她在一旁站定了,陆钧问道:“常氏睡了么?” 秋月轻轻咳了两声,道:“服了杜医官开的药,总算是睡了。” 陆钧点点头,道:“这几日常氏的弟弟就会把她接走,你向来是贴身照顾她的,到时候” 陆钧还没说完,秋月就赶紧跪在地上,压着声音道:“少爷,求你了,我不想跟常氏走,你让我留在陆家,做什么都成!” 陆钧摇着头,道:“你跟常氏太久了,没有你,你让常老爷到哪里再去给她寻一个合适的丫头?你放心,常氏脑子虽然不清楚了,常老爷却是个厚道人。他不会亏待你的。” 秋月一听这话,真着了急,抹着眼泪恳求陆钧,道:“少爷,我不想一辈子照顾一个疯子,这不过半天功夫,我已经快没有命了” 她哑着嗓子呜呜咽咽的哭着,一边哭一边给陆钧磕头,陆钧这才松了口,道:“既然你不想去,那接下来,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若是句句实话,那我就求一求爷爷,让他把你留在陆家。” 秋月拼命点头,道:“凡是我知道的,我都实话实说。” 陆钧道:“好,我先问你,平日铺子里的账,到底都是谁在管的?家里的货又由谁照看?一笔笔出帐进账,有没有人核实?” 秋月擦干了眼泪,一五一十的答道:“账都是蒋先生在管,但库房的钥匙一直在太太手里。若是有人从楼下买布,或是要做衣服,都是铺子里那两个丫头招待,银子由蒋先生收着。至于楼上存放的,都是较为昂贵的衣料,往往是洛陵城里的有头有脸的人家来给家中女眷做衣服时,太太亲自带他们上楼去看,帮他们挑选。” 说到这里,秋月瞟了一眼陆钧,估计他已经知道那些绸缎都已经不翼而飞了,于是也不再替常氏遮掩,道:“其实楼上的货,大半都被太太送给黄、黄步宇,让他拿着四处去做人情!尤其是前几日那什么冯公公来的时候,太太和黄步宇两个人翻箱倒柜的,能看得上的料子都叫我包好,用轿子抬到黄家去了。” 这个答案也在陆钧的意料之内,他没再接着追问下去。听着外面传来的阵阵更声,他忽然放低了声音,道:“我问你,我爹出事的那一年,秋华给常氏报的是什么信?到底是谁害了我爹?!” 秋月听见最后一句,吓得浑身抖了起来,又接连磕了几个头,道:“二老爷的事,我可是真不知道内情。那年秋华他哥到外面赌钱,借了债要秋华替他还上,秋华不敢跟二太太说,手里又没钱,恰好被大太太知道了” 秋月自然不能告诉陆钧,秋华的事还是她告诉常氏的,她见陆钧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便接着道:“太太接济秋华之后,便让秋华把二老爷的消息说给她听,别的也都没有什么,只是有一次,二老爷从南方回来的时候,已到了咱们这兖州地界,遇着个大官,姓杨,名字我记不得了。他似乎和二老爷一见如故,留着二老爷在路上停了几日。太太一听这杨大人赏识二老爷,便着了急,对我说要去找黄步宇想个办法,后来,后来二老爷就” 说到这里,她便停了停,方才继续说道:“从那往后,太太也没在我跟前提起过什么,这、这事人命关天的,我也不敢乱猜” 陆钧听她说完,慢慢站起了身,往屋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你想留下来,就得做些有用的事。明日你去找三太太,跟她把铺子里的账都过上一遍。楼上的货,常氏放在哪里,还剩多少,也都一样样交代给她” 陆钧的声音越来越小,秋月慌着起身,还没来得及道谢,陆钧的屋门已经“砰”的一声,在她前面紧紧关上了。 秋月离开之后,安材来到陆钧屋内,却发现屋里黑着,陆钧双手抱胸站在窗边。安材以为他在想事情,正要悄悄的退出去,忽然听见陆钧开口问道:“安材,你还记不记得,黄家从前是开当铺的,黄步宇不过是个久试不第的书生,他弟弟是洛陵有名的恶霸无赖。” 安材道:“没错,他家原先只是有两个闲钱,像如今这般县太爷都高看他一眼,那也就是这几年的才有的事。” 陆钧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黄步云当上千户,是哪一年的事?” 安材掰着手指头算了一算,道:“好几年了,我记得是承兴十七年,十八年罢,他做上千户,盖了三间大院,这事洛陵县尽人皆知” 陆钧把窗户轻轻一掩,回头问道:“我爹去世,又是哪一年?” 安材声音一颤,道:“方才我、我就是按老爷走的那一年算的,正是正是同一年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4.兄弟同心 秋月被陆钧盘问一番之后,心里十分不安, 回到大房屋内, 将常氏平素藏着的各种明账暗账全都翻了出来,点上灯自己核对了半夜。第二日一早, 不等常氏起床, 就拿上这账本到三房找秦氏去了。 这边常氏醒后, 依旧是神志不清,满嘴胡言乱语,四处翻找陆锦小时候穿过的衣服,说是很快就能用上。屋里的两个小丫头受了秋月嘱咐, 也不和她争辩,一味糊弄她道:“秋月姐收着, 等她在时, 太太问她要便是。”常氏听了,也不再折腾, 自己又躺回床上继续“养胎”。 傍晚时分, 陆钧和陆锦、陆钟三人一同从社学回来, 刚进巷子,就看见四五个家里的仆人搬着几个箱子和家具物什,往一辆马车上堆, 陆锦慌忙跑过去,一把拉住缰绳, 道:“这这是我娘屋里的东西, 你们要搬到哪儿去?” 那几人见是陆锦, 相互望着,犹犹豫豫的答道:“锦少爷,大太太今早已经被你舅舅常老爷接去了常家这,这些东西,老太爷说也一并给常家送去,不留在这里了。” 这时,祥叔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陆锦的样子,道:“锦少爷,你娘这病是邪迷了心窍,须得静养。我劝你把心思放在举业上,你若是将来有了出息,你娘一欢喜病就好了,也未可知。” 陆钧眼看陆锦仍是一脸仓皇无措,便对他道:“你想必也明白,如今陆家没有能力照料你娘,到你舅舅家养病,对她来说,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陆锦听了祥叔和陆钧的话,又苦着脸站了一会儿,方才迈开腿,随陆钧一起走进了宅子。 陆钧一回到二房,陆茗便迎上来把早些时候常氏离开的情景讲了一遍。虽然看在常仲的面子上,陆家没有把常氏休掉,但陆家上下全都清楚得很,常氏是不可能再回到这个家里来了。 最后,陆茗还道:“对了,今天娘按哥哥的意思,让婆子把秋华领出去卖了。从今往后,祁儿就在咱们房里服侍娘。” 陆钧听罢,随陆茗一起,到主屋给赵氏请安。祁儿年纪虽小,却十分机灵懂事,前前后后服侍的极其妥帖。赵氏因为常氏、秋华这些整日盯着她的人都不在了,又有了个使唤着得心应手的丫头,脸上也多了不少笑容。 陆钧见状,心里更加安稳了,。他回屋之后,脱下外袍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屋顶,长长的舒了口气。从今天开始,陆家再也不会有无休止的争吵和明里暗里的相互算计;往后,各房会齐心协力的管理好陆家的家业,孩子们会专心读书,努力进学;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把常氏带来的耻辱洗刷干净。 想到自己的目标,陆钧一翻身从床上爬了下来。眼下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自从决定提早去考县试之后,他就把从现在到明年二月的时间重新规划了一遍。在他床边的墙上则挂着他每个月的学习计划。现在他仍旧每日复习四书和四书集注,同时要花一定的时间读五经、看八股例文。 和从前不同的是,他在睡前会留一个小时的时间用来“冥想”。在自己的头脑中回顾一下这一天里学过的东西,尤其是读的八股文,他都要尝试着找一找破题、承题、起讲这“题前”三股的思路。 如果发现头脑中一片空白,他就会回去反复的看四书集注中对原题的注解,然后再看“程文”,思考别人为何会这样破题,承题如何发挥,起讲又是怎么衔接上下——总而言之,他不停的地锻炼自己的头脑,希望自己尽早达到“下笔如有神”的境界;在这八股文的浩瀚汪洋之中,寻找到一叶扁舟,将他带往他要去的彼岸。 晚膳过后,陆钟像往常一样来到二房,向陆钧请教一些他读左传的时候产生的问题。相比社学里同样年龄的孩子,陆钟的进度要快得多。他已经读完了四书,见陆钧专心研读左传,他也就跟着读起左传来。春秋常被人称为“微言大义”,因此尽管经过左传等这三传的注解,仍然有很多艰涩难懂的地方。两个人一开始讨论就停不下来,有好几次都过了子时陆钟才离开陆钧这里回去休息。 渐渐的,陆钧和陆钟都感觉到,他们从周峙那里能够得到的指导太有限了。由于周峙的本经并不是春秋,他对春秋的理解实在算不上深刻。实际上,洛陵几乎没有选择春秋作为本经的士子,就连研究春秋的书籍也很少见。 这样的现实让陆钧对选择春秋作为本经产生了一点动摇,他从前学习的经验告诉他,一门知识学的越精越細,就越需要有相应的专业知识的人的引导和相应的资源。这也就是为什么本朝的士子在本经的选择上是很有地域性的,因为对一门“经”的深入钻研往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积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自然就会看得更远,相反的,如果从零开始,那可能就会花费比别人多得多的时间,仍然无法达到同样的高度。 不过,出乎陆钧意料的是,陆钟似乎和他一样,对春秋很感兴趣,有时候两个人凑在一起琢磨的时候,陆钧甚至想:既然大部分地域专经的形成都和当地有名的科举家族相关,而洛陵,甚至附近,都没有什么出名的专门研究春秋的科举世家,那陆家能不能开这个头呢? 但同时,他又意识到,陆家到目前为止连一个秀才都还没出过,和传说中其他地方的“科举世家”,譬如宁波杨氏,江西彭氏,莆田林氏,济南王氏等等“一门三进士,父子双翰林”之类的书香门第相比,实在是无法望其项背。 陆钟想着这些事情,不觉有些出神,没听到陆钟在旁边叫他。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听见陆钟小心翼翼的在一旁道:“哥哥,咱们要不要去瞧瞧陆锦,他、他娘不在,他心里肯定不好过。” 陆钧知道陆钟心地善良,今天在门口见到陆钧落寞的模样,多半觉得于心不忍,一直挂记着。陆钧其实也有点不太放心,他想了想,便道:“好吧,我们就去看一看他。” 去大房的路上,陆钧问陆钟道:“咱们洛陵,难道就没有以春秋为本经的士子吗?” 陆钟道:“社学里除了李尚源大哥,哪有选了本经的?至于咱们县学里,教的都是诗经、礼记” 说到这里,他忽然把手一拍,跳起来道:“哎呀,我怎么忘了,四叔的本经就是春秋啊,只不过他他没考上秀才,不知道是不是和选了冷僻的本经有关系啊?” 陆钟说的,正是陆钧所担忧的,路兴玖考过了县试、府试,这两场只考四书文,说明陆兴玖的四书是过关的。诚然,道试的竞争会大一些,但是,道试和前两场的最大区别就是会加考五经文,陆兴玖会不会就是五经文做得不够好呢? 正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大房的院门口。和平日灯火通明,丫鬟小厮进进出出的景象相比,如今大房安静的有些冷清。秋月听见动静,来帮他们打开了院门,陆钧带着陆钟进去一看,陆锦点了盏暗暗的桐油灯,捧着本书坐在床上发呆。陆钧觉得自己不是特别会安慰人,在屋门前站了半天,半晌没迈进脚去,倒是陆钟一见屋内的状况,就走到床边拉着陆锦开始问长问短,不一会儿陆锦的脸色就好多了。 陆钧看了一眼陆锦扔在床边的书,问道:“读什么呢?” 陆锦那天被陆钧揍了几下之后,对他一直都有点惧怕,听见陆钧发问,便道:“是、是周先生今天给我的三科程墨,他叫我多看看,若是下次朔望考破题写得合格,就,就能和你们一起入学社做八股” 陆钧一听,觉得有点意外,看来周峙认为陆锦的学问还算可以,要不然,以周峙对他们的严格程度,不会这么快就松口的。 谁知,陆锦又拿起那卷三科程墨,在手里摆弄半天,道:“我现在五经还没怎么读,刚才看了半天别人写的八股,一点头绪也没” 陆钟看着陆钧,道:“钧哥哥,要不让锦哥哥也和我们一块读书吧我听说,像县里的那几家大户,他们家里都有私塾,兄弟们每天一起研习经传。以咱们家现在的条件,私塾虽然不太可能,但咱们晚上一起读读书,总比各自憋在院子里好。” 陆钧听了陆钟的话,点头道:“当然可以。”说罢,他又转向陆锦道:“既然你已经读完四书,开做八股,那么也快该要选本经了,你想好选什么了吗?” 陆锦抬起头来,一脸茫然,过了一会儿方道:“我爹从前好像读的是春秋” 陆钟一听,高兴的对陆钧道:“钧哥哥,这不正好,咦你说为什么,大伯和四叔都是选的春秋啊?” 陆钧听说陆兴璘当时的本经也是春秋,心里有点惊讶,他思考了一下,眼前一亮,道:“前朝不也是以科举取士的吗?当时陆家可是出过不少精通经义的八股名家,莫非从前,陆家的本经就是春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5.两件好事 听见陆钧的问话,陆锦摸了摸脑袋, 道:“前朝陆家的本经是什么这个我不清楚, 不过我爹那里倒是有几卷从前家里流传下来的经书集注,他说那些外面是没有的。他还说, 咱们家剩下的并非全部, 大部分都是从前分家的时候, 被带到别处去了” 陆钧和陆钟听后,齐声问道:“那些书呢?” 陆锦摇头道:“这我爹考了几次没考中,他一生气,就说不考了, 书、书也不知道他放在哪儿,说不定是送人了, 还是扔了” 陆钟连声道:“可惜!可惜!大伯就算不考了, 给四叔也可以啊!” 陆钧虽没说话,心里也不好受, 这就是以前陆家四房各自为政的结果。以常氏为首, 每一房都把其他几房当作敌人, 从来不知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道理。 陆锦见陆钧和陆钟脸色都不好看,慌忙又道:“我只是说可能, 说不定我爹还留着呢,等他回来了, 咱们可以问问他啊。” 想起陆兴璘的下落, 陆钧心里又是一沉, 不过在陆锦面前,他并没有表现出来,陆锦的母亲刚刚离开,陆钧不想让他心里再增加一份对父亲下落的担忧。 陆钧清了清嗓子,对其余两人道:“好吧,本经的事,我们确实应该和家中长辈商议。眼下,要想最好的利用时间,我们不如这样——我们每日都读一部分相同的内容,可以是经传,也可以是八股例文,然后晚上花半个时辰的时间交流感想,你们看如何。” 陆钟马上连声称好,陆锦却因为自己从前并没有专心学习,如今学问还不如陆钟,而面露惭色,低头不语。陆钧鼓励他道:“中庸有云:‘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有的人生来就知道人世间的道理,有的人学了才知道,有的人在困难中挣扎之后才知道;但是只要最后知道了,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只有‘困而不学’的人,才是真真正正不可救药的。” 陆锦听罢,从前总是躲躲闪闪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他认真的看着陆钧,点了点头,道:“我我明白了。” 陆钧又在大房坐了一会儿,和陆锦聊了聊八股破题的各种破法,看天色渐晚,他便带着陆钟离开了大房的院子。临走的时候,陆钧嘱咐秋月道:“如今常氏虽然不在,但你伺候锦少爷的饮食起居,要比从前伺候常氏更加用心!” 秋月忙道:“奴婢知道!奴婢一定好好照顾锦少爷。” 把陆钟送回三房之后,陆钧自己在回廊里走着,边走边想,那些所谓的书香门第,官宦人家,不也是从某一人,某一代开始,渐渐兴盛起来的吗?他们洛陵陆家从前也曾经四海闻名,出过不少饱学之士。而如今,经过陆钧的一步步的整顿,这个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已经换了一番景象,充满了蓬勃的生机。陆钧想着陆锦和陆钟已经大有进步的学业,再想想马上就要进社学读书的陆钦和陆锋,他第一次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的想法,再不是遥远的天方夜谭,而是一个可以为之而努力的梦想了。 和陆家上下欢欣鼓舞的气氛相比,常家最近这一段日子,过的却是苦不堪言。陆钧发现,常晓成虽然每日照样按时来社学读书,但脸上总是一片愁云惨淡,有时候眼底还隐约能看见暗暗的青色,一副头天晚上没睡好的样子。 常晓成动不动就对陆钧抱怨常氏在他家里各种疯狂的举动,他和他爹都束手无策,反而是他娘和任怀容不厌其烦的开解常氏,陪着她在院子里活动活动,说说话,再配合杜医官开的药,一连缓了十余日,到如今常氏终于消停了点。 转眼到了七月底,天气渐渐凉了下来。这天一早,陆钧发现,常晓成跨进社学屋门的时候,脸上又挂满了许久没有出现过的得意的笑容。陆钧知道常晓成向来憋不住事,也不问他,果然晨读的时候,常晓成乐滋滋的凑过来对陆钧道:“阿钧,今天有一件好事,还有一件好事,你想先听哪一件呢?” 陆钧不怕他卖关子,道:“你若不快说,我就去问阿源。” 常晓成忙道:“那我就一件件的说啦。第一,我爹终于说动隔壁李老爹,把他家三间瓦房买了下来。下月请人把中间的墙打通了,做个独立的院子,再买两个使唤丫头,就可以安置我大姑了!” 陆钧一听,点头道:“这确实是件好事,你娘往后就轻松多了,还有呢?” 常晓成往前挪了挪椅子,故作神秘的道:“还有一件嘛放学后你跟我们去洛云轩走一趟,就知道了!” 陆钧一听,估计是任怀容的事终于安排妥当了。他对这事倒有几分期待,于是当即点头道:“好,我同你去。” 这一天的社学课程结束之后,陆钧和常晓成、李尚源往洛城街走去。上次陆钧已经许诺会带陆钟去听说书的,他不想失信,因此便叫了陆钟与他们同去。陆钟没去过洛云轩,也没听过说书,一路上十分兴奋,缠着常晓成问东问西。常晓成眉飞色舞的对陆钟描述了起来,比真正的说书的说的还热闹。 几人慢慢走在洛城街上,陆钧四下里看着,只觉得街上越发拥挤,一路上好几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在议论着:“快些走,昨日去的晚了,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害得我站着听了半个时辰!”有的又道:“上次那一出马嵬坡的戏说的甚是凄惨,回去后让我难受了半日,可转眼却还想再听,不知道这次容先生说些什么?” 陆钧听了,心知这“容先生”说的应该就是任怀容。听常晓成方才说的意思,任怀容是三天前在洛云轩登台亮相的,他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此事就已经传遍了洛陵的大街小巷,而来听“容先生”说书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常晓成在前面拉着陆钟走的飞快,陆钧便问李尚源道:“你和晓成兄已经来瞧过了么?” 李尚源只顾往前走着,听见陆钧问他,愣了一愣,道:“还不曾呢,这是头一回。” 见陆钧仍然一副好奇的模样,李尚源又道:“前两日是洛云轩派人来把把人接去的,都是晌午前后,我和少爷在社学里,并未特意来看。但听听人说,头一日知道的人少,第二日人就坐满了,昨日不但酒楼里座无虚席,就连街上也都站了不少人呢!” 他们正说着,就见常晓成回过头来,对他们几个不停挥手,陆钧和李尚源便加快了脚步跟上去。陆钧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前一看,“洛云轩”那块鎏金的的牌匾已经就在不远处了。 常晓成一跨进洛云轩的门,门口的伙计便满脸笑容地迎上来,道:“常少爷,我家二少爷给您留了座,几位少爷随我来吧。” 陆钧和常晓成一起,跟在那伙计身后,绕过人群往后走去。陆钧趁机观察了一下这洛陵县最大的酒楼。方才从外面看时,陆钧并未觉得这酒楼多么富丽堂皇,进来之后方才发现,这酒楼上下一共三层,中间悬着一盏巨大的琉璃彩灯,挂着七色丝绦,从最顶上一直垂了下来。彩灯下原本就搭着一个戏台,上面铺着朱红的地毯,台子下摆放着一盆盆争妍斗艳的各色鲜花,团团簇簇的把个高高的台子围住了,一眼看去,堆砌的像琼楼仙宫一般。 如此一来,每一层的客人,都能清楚的看到、听到底下戏台上演的剧目。楼上扶栏而立的,多半是锦衣缎袍的有钱人,有的酒桌还用薄纱帘遮着,那就不知道是县里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或者是谁家未出阁的小姐了。陆钧收回目光,心中暗自感叹,此处和那寒酸的张家茶铺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眼看那伙计要带着常晓成上楼,陆钧往前一步,轻轻拉了拉常晓成,道:“晓成兄,你忘了么,咱们来这儿,并不全是来听戏的。” 常晓成一听,恍然大悟,对那伙计道:“谢谢你家少爷好意,我们不用到楼上坐,你在一楼给我们找个隐蔽些的地方就好!” 那人听了点头道:“少爷吩咐过了,都按您说的办。上面的桌子还给您留着,若是下面太挤,您就叫地下的伙计带您上去。” 常晓成点点头。那伙计便转身把他们领到了戏台对面一张小桌旁坐了。这里靠着楼梯,旁边又是根直通到顶的柱子,陆钧便坐在了柱子旁边,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客人。 果然正如陆钧在路上听到的那样,这一楼的大厅里很快就坐得满满当当的,不少人围在门口,甚至街对面屋檐下还有人搬了杌子,坐在檐下,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探着头往酒楼里瞧。 这时候人们谈论最多的,似乎就是“容先生”的来历,楼下这些客人们操着各地口音,不停交流着自己的看法。只听有个京城口音的人道:“你们这地方不是都唱的戈阳戏么?什么时候也有这样说书的了?” 旁边一个戴瓦楞帽的洛陵人不屑的道:“戈阳戏早不兴了,现在老爷们听的都是昆山腔。” 那京城人摇头道:“我不信,听说你们洛陵也没有多少读书人,那些才子佳人的戏,你们这些做买卖的就听的懂了?!” 那几个洛陵人心里颇为不服气的在一旁嘟嘟囔囔道:“洛陵读书人虽不算多,但学问好的可不少。你们没听说么,前几日督学大人到咱们这儿来,早早的就点了社学里好几位聪慧的后生进学,就是临清、滋阳的士子,也没他们这样的本事!” 那京城人听到这里,估计他们是在吹牛,笑着摆了摆手,道:"听书、听书罢。" 陆钧心里一阵忐忑,看来前一阵子社学里发生的事情,如今已经是家喻户晓了。他们几个这回必须的好好准备,一举考中秀才,这不仅是为自己、为家里,还得为了整个洛陵县,挣这一口气。 他们又静静的坐了一会儿,任怀容并未出现,倒是走上来两个弹唱的女子,都穿着白缎裙子,外面银红色的轻纱裹着柳腰,两个人并足而立,抱住琵琶,轻拢慢捻,在台上弹了起来,引得不少南方的客商,操着湖广口音,在下面评头论足。 那几人纷纷的道:“想不到兖州这地方,还有这么个好地方,我等在这里困了这也有两、三个月了,听的都是些大套北曲,这样的曲子并不曾听过。” 又有人叹道:“如今水路愈发不能走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得家去?!” 常晓成心里奇怪,转身问他道:“这位老兄,你说水路愈发不能走了,这是为何?” 那人皱着眉道:“你还不知道么?冯公公在临清那里收租,凡是过往的客商,没有一个不被他盘剥得倾家荡产的。如今整个临清大小商户,过不下去,跳河的数不胜数。” 旁边另一人压低声音,道:“跳河算什么?好歹留个全尸,你们都不知道罢,这几日运河里,隔三差五就漂过些断手断脚的尸首,听说都是得罪了冯公公,被投到河里去的。” 一旦挑起这个话题,四周这些准备听书的人们,没有一个不是唉声叹气,满面愁容。那两个南方客人又接着对众人道:“我告诉你们,这不过是开个头罢了。如今都知道南方富有,派到苏州、武昌去的那几个公公,比这冯公公还要狠毒。他们收过一个地方还不算完,还要留下一队爪牙接着日夜挨家挨户搜查,只要家里有点家资的,都被他们勒索尽了,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得?!” 这时候,听台上一声锣响,那两个女子手中的琵琶早就停了,两人对众人施了个万福,翩然退了下去,等在厅里的人们渐渐安静,陆钧估计,任怀容要出场了。 方才他隐约听人说,这“容先生”的嗓子是万里挑一的,然而说完之后,那人又连声道:“只是可惜,可惜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6.惊闻噩耗 陆钧不像常晓成那么爱与人搭话,虽然奇怪, 也没去问他这“可惜”二字的意思。这会见一个人缓缓从台后走了上来, 方才明白了——只见这台上的人身材消瘦,穿着一件新裁的素绫青袍, 乍看上去看不出是男是女。这人态度举止到是十分端庄, 但脸色蜡黄, 还有点皱巴巴的,一双拿着铁梨片的手也干枯如树枝一般。让人看了以后,就不想再看他第二眼了。 但这人一在台上站定,下面马上就没了声音。陆钧坐的不远, 再三打量过后,才断定这人就是任怀容, 这不禁让他有点惊讶,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易容”的本事吗? 陆钟见了这“容先生”出场,有点失望对陆钧的道:“钧哥哥, 这位说书先生怎么长得这么丑呀?” 陆钧见李尚源放在桌上的手颤了一下, 便对陆钟道:“你是来听书的, 不是来看戏的,况且圣人还曾后悔‘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待你听了容先生说的书过后, 再评价也不迟。” 他刚说完,任怀容就如上次一样, 一手打着铁梨片, 另一手击鼓, 出声唱了起来,这一回她的声音却和在张家铺子时大不相同,高亢清亮,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声。看来,当日在茶铺里,她不过只是使出了四五分功夫,就已经让那些人听过后念念不忘了。眼下洛云轩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都噤声屏气,眼睛也一眨不眨的,任怀容说完一段三国,又换了腔调,说了一段下西厢。待她说完,这满场的人竟然半天都没有声音,任怀容转身要走,下面的人方才轰然乱了。 有人喊道:“容先生,再说一回古城会罢!” 那几个湖广客商也道:“我们愿意加些银子,只求容先生再说一段!” 谁知,任凭他们如何哀求,任怀容始终也没再露面,倒是开始那两个娇艳的女子又上了台,拍着手吊起嗓子,用昆山腔唱了两段清柔而婉折的曲子。底下的人慢慢散了些,却也仍有不少留下来听这两名女子唱的。看着这人来人往的客流量,陆钧估计,洛云轩有了任怀容,这回可赚的盆丰钵满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们要赚钱,就要对任怀容提供相应的保护。陆钧看以这洛云轩的财势,要做到这一点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们无心听这两个女子唱曲儿,见常晓成站起身来,也接连跟着他往外走去。陆钟似乎还沉浸在方才任怀容说的那一段故事之中,半天才回过神来,拉着陆钧道:“这容先生的声音太好听了,他到底是谁,是从哪里来的啊?” 常晓成拉着陆钧和陆钟,压低声音,对陆钟道:“陆钟,你想不想见容先生啊?” 陆钟见常晓成神秘兮兮的,压住内心的兴奋,道:“当然想啦。” 陆钧见常晓成又要多事,提醒他道:“我和钟儿要回家了,你想带他去哪儿?” 常晓成道:“哎呀,这有什么,你们都去我家待会儿吧。社学里整日有人盯着,都没法好好说两句话。” 陆钧无奈,也只能点头同意。确实,这次听到不少事情,虽然和任怀容的妹妹无关,但也值得他们好好讨论讨论。 一进常晓成家的院子,陆钧就瞧见正中间摆着一张长长的躺椅,上面坐着个丰满的妇人,在那里摇着扇子,嘴里道:“秋月,给我拿梅汤来。” 陆钧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忽然想起,常氏如今就在常晓成家里。他和陆钟面面相觑,都停住了脚步。 常氏丝毫没看到他们几人进来,她身边也不是秋月,而是常家新买的一个丫头。常晓成对陆钧使个眼色,他们沿着门廊绕到后院,进了常晓成住的屋子。 陆钧还真是被常氏吓了一跳,一进屋子就坐下深吸了几口气。常晓成摊着手道:“这我也没办法,她天天非要躺在院里养着,我娘嘱咐我,没事不要去打扰她。” 陆钟好奇的问常晓成道:“常大哥,难道容先生在你家里?” 话音刚落,只听屋门外有些动静,任怀容那悦耳的声音响起,道:“少爷,是我。” 常晓成刚坐下,一听便跳了起来,对陆钟道:“说曹操,曹操到了任姑娘,你进来吧!” 任怀容款款走进屋来,对陆钧他们依次行过礼,陆钟惊讶的张大了嘴,道:“这,这不是那天夜里的那个姐姐吗?” 任怀容微微笑道:“多亏常少爷肯收留我,又让洛云轩请了我去说书,往后你们想听什么,尽管告诉我,我说给各位少爷听便是。” 陆钧见她又恢复了本来清丽的容貌,好奇地问道:“你在台上的装扮” 任怀容道:“不过是雕虫小技,掩人耳目罢了。我们在外走动,不能不多学些自保之法,让陆少爷见笑了。” 常晓成招呼任怀容进屋,几人围坐在案边,说起今天所见所闻。陆钧也把前几日在运河河滩上和陆锦跑步的时候,看见那些尸体的惨状对众人说了一遍。几个少年还有任怀容都面露惧色,道:“如此说来,这朝廷的税使一个个的都已经无法无天了?” 常晓成道:“你们没听说过吗——做三年公公,连王侯见了他也要作揖。我听说如今朝廷里像范督学这样清正的官儿都退隐了,剩下的都是些奸佞小人。至于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们,都是借了皇帝身边那什么大太监的威风,根本不把朝中官员放在眼里。” 李尚源也道:“不光是太监,我听说太后一死,宫里头现在掌权就不知换了何人,皇上原本早就立了太子,如今不知怎的把太子发送到临江去了。那里靠着边关,战乱频频,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却不知道是遂了谁的心意?” 常晓成的父亲在县学里,常听那些儒生高谈阔论,回来时也对常晓成提过几句,常晓成便时不时与李尚源议论一番。而陆钧家中并没半个进了学的,消息自然闭塞,听两人说话听的一头雾水,洛陵县以外的事儿,他几乎都不怎么知道。他只知道眼下是承兴二十五年,皇上即位时候似乎已经行过冠礼,如今应该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太子是皇后的长子,虽皇后不幸早早殡天,但太子当时就被封为了昭王,册封太子也有六、七年了。 如今听来,现在皇宫里也像朝堂上一样,因为无人做主,渐渐的乱了。前头几年,皇帝念着皇后以往的夫妻情意,对这太子也还算回护,可是时间一久,随着太子年岁渐长,皇帝的心思就变得有些难以揣摩。 若是在两个月前,陆钧无非也就是把这些传闻当作茶余饭后的故事,听一听就罢了,可方才在洛云轩里众人那一席席话,让他觉得,在这个专制的王朝,即便是上面的人跺一跺脚,也会给每一家、每一户的日子带来不可估量的改变。 李尚源见陆钧皱眉不语,便问他道:“陆少爷,我在洛云轩听人提起,临清州那里把过往的商户都截住了,不让人通行。有些人家已经收到盖着税监大印的传票,要交好一笔钱,才肯把人和货物放回来。你家大老爷不是去南方办货了么,如今可有什么消息?” 陆钧和陆钟同时吃了一惊,陆钧道:“爷爷让三叔去打听了,还不曾得到消息。” 常晓成听了,也是唏嘘了一阵,道:“往后没有太平日子过了!所以你我才要科举做官,不然将来岂不是任由黄皮子那样的混帐饮髓吸血,哪儿还有活路?” 说到科举的事,陆钧又想起自己那总是做不好的八股文,心里不免有些着急。方才刚听过任怀容说了那一部下西厢,陆钧心中略有所感,不禁开口问任怀容道:“你们梨园子弟在台上一人分饰多角,一会儿扮小姐,一会儿又扮成侍女,一会儿是书生,一会儿又是达官显贵,演什么像什么,这里面可有没有诀窍?” 常晓成听了,笑道:“怎么,阿钧,你听书听痴迷了,自己也想试试?” 陆钧瞪了常晓成一眼,对任怀容道:“任姑娘,你莫要听他瞎扯,我是真心请教。” 任怀容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答道:“这确实也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刚开始时,很难把每个人的语气区分清楚。我师父说过,‘说事易,扮人难’,说的就是这一桩了。哎对了,他倒是说过,演戏倒是如同你们读书人做时文,无一定格局,只须酷肖古圣贤人口气,假如项水心之‘何必读书’,要象子路口气;蒋辰之‘塑子路于季孙’,要像公伯寮口气。形容要像,写得出,便为绝构,便是名班。” 陆钧一听,顿时觉得心头一亮,接着问道:“他还有说过什么吗?” 任怀容摇摇头,道:“接下来就是我们自己揣摩了,毕竟这戏文里的每一个人个性不同,并非三言两语就能概括的。不过,我倒是有一个诀窍” 她说到这儿,连常晓成和李尚源都起了兴趣,聚精会神在一旁听着。只听任怀容道:“按理说,这戏中的每一个人,形容他的句子都有许多,可我每次都只将它总结为两个字,或是‘娇弱’,或是‘儒雅’,或是‘泼辣’,又或是‘精明’,一要演这人时,就反复想着这两个字,慢慢的这角色的性格就有了。” 说罢,她又道:“若是从一开始就追求戏中人的形象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反而很容易就将所有人都混为一谈,很难分辨清楚了。” 陆钧听到这里,心中豁然开朗,原先他总觉得“代圣贤立言”,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起源就在于他认为圣贤离自己太过遥远,他们的口气难以捉摸,而他又总是试图将他们每个人所有的性格特点都一起表现出来,正如任怀容所说,很快他就把这些人的个性抹灭,和自己的说话语气搞混了。他几乎都忘记了自己在读书的时候的感受,譬如孔子的谦恭,孟子的刚直,这些不都曾经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么? 没错,他们都是古代的圣贤,都主张仁爱、礼让,这是他们的相同点,但他们的不同也很明显,甚至包括孔子的弟子们,每个人的特点不用他来总结,很多在四书五经里都已经被反复提起了。譬如曾参的‘仁’,子路的‘勇’,对于每个人他只要牢牢记住一两个字,就足以让他将他们区分开来。 常晓成和李尚源都是聪明人,陆钟的头脑也很不错,听了任怀容这一番话,他们都各自有了新的体会。常晓成道:“嗯,任姑娘说的不错,前几日阿钧问我如何‘代圣人立言’,我答不出,原来答案竟然在你这里。” 任怀容慌忙道:“我一个说书的,那里懂得这些,不过从前日日思索,琢磨出的一点体会罢了。” 这一下子,陆钧的心情就好多了。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在洛云轩听到的事,任怀容听了半天,知道暂时没有她妹妹的消息,不禁有些失望。李尚源开导她道:“这几日聚的都是外地客商,他们有钱,把场子占了。过了这一阵子,洛陵县里的人来听的多了,早晚能知道你妹妹的下落。” 眼看就快要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常晓成的母亲一再派人前来询问,陆钧和陆钟要不要留下用晚膳。陆钧一想到神神叨叨的常氏,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这一提议。常晓成也就不再留他,陆钧带上陆钟,拜谢过常晓成的母亲之后,小心的绕过前院,回家去了。 谁知刚一拐进陆家的巷子,就看见大门口围满了人。陆钧一眼看见祥叔站在门口,慌忙上前拨开人群,问祥叔道:“这是怎么了?” 祥叔一脸愁容,深深叹了口气,道:“大老爷他有消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7.营救至亲 陆钧想到方才听到的事情,心里猛地一沉, 拉起陆钟就往里走去。走了一半, 正碰上安材听说他回来了,出来迎他, 陆钧便问安材道:“大伯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安材苦着一张脸, 道:“我也是听祥叔说的,下午临清来了艘官船,一上岸就持着牙旗,冲官衙去了, 然后官衙就派出差役,手里持着传令, 按那传令上写的一家家送来报单收到报单的人家, 个个都是大哭。谁料到方才,这官差也来敲咱们家的门了” 陆钧问道:“报单现在在谁手里?” 安材道:“自然是在老太爷那里。听说老太爷看了险些昏过去。门口围着的都是其他收到报单的人家, 想和咱们一起商量个办法呢!” 陆钧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陆垠住的地方, 听见里面传来了陆垠和他四叔陆兴玖说话的声音。陆锦也来了, 等在门口,一见着陆钧,就带着哭腔凑过来道:“哥爹、爹被关到牢里去了!” 陆钧对他道:“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随我进去, 帮爷爷和四叔一起想办法!” 陆锦跟在陆钧身后,两人一起进了陆垠的正屋。陆垠手边摆着一碗乌黑的药汤, 强撑着坐在床上听陆兴玖道:“爹, 我看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 只有按这上面说的,把钱送去,否则、否则照这情形,关的时间久了,我怕大哥有个好歹,咱们都后悔莫及啊!” 陆垠道:“‘把钱送去?!’你说的轻巧!你和你媳妇这几日在家里算过账了,咱们陆家,如今哪里拿得出三百两银子?!况且拿了钱,谁又能保证,兴璘就能回来啊!” 说到这里,陆垠的声音也变得嘶哑,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道:“你三哥怎么如此没用,打听了这么久,也没打听到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这报单到了,你我却一点准备都没有!你快命人去临县把他给我叫回来,一起想个法子,能不能打通关系,看看兴璘到底怎么样了,有没有挨棍子,咱们家的货还在不在” 陆钧听陆垠说的愈发激动起来,清了清嗓子,打断他道:“爷爷,四叔,到底出了什么事?大伯为何被关在临清?” 陆锦也着急的道:“是啊,四叔,我爹到底犯了什么事了?” 陆兴玖回头一看是陆钧和陆锦进来了,叹了口气,道:“唉!你爹哪能犯什么事?这都是那皇上派来的矿监税使,如今他派人在这一带各个水路要道上设立关卡,巧立名目收税。只要稍与他们分辩几句,那货物乃至行李就全部没收。你大伯的性子你也知道,又或者是手头现钱不够,又或者是拦着他们查货,具体到底如何我们也不得而知了,总之得罪了那税使大人,把他和其他人一同判了个‘拒不上税,妨碍公务’的罪名,关进临清的大牢里去了。这报单上说的是,他们已将违令的货物估了价,有三百五十两之多。只有缴纳相同数目的银子,他们才肯放人” 陆垠听着,气的在床上一阵咳嗽,道:“这简直就是强抢横夺,与强盗何异啊!” 陆锦已是吓得魂不附体,他“扑通”一声跪下,上前去拉陆垠垂在床边的手,边哭边道:“爷爷,咱们的想法子救救我爹啊,我、我娘已经是那般模样了,我爹若是不能回来,我,我该怎么办” 陆钧听陆兴玖说完之后,心里也十分焦急。大牢里可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陆兴璘那种和陆垠一样急躁的脾气,也不知道对那些狱卒官吏说些好话,他肯定受了不少罪。陆兴玖说的有道理,必须的快点交钱,不然的话,交了钱也未必能把人捞出来。 他问陆兴玖道:“咱们家,真的拿不出这三百五十两银子来么?” 陆兴玖摇头叹息,道:“阿钧,你不知道,我和你四婶子查了这些天的账,方才发现,这个家里四处被常氏挪用的银子实在太多了!常氏给她弟弟买的那宅子,我托人去查过了,地契上写的却不是她,也不是她弟弟,是个不认识的名字,我们也不知是谁。绸缎铺子里头的料子、还有赚的银子,秋月帮着核对了一遍,被常氏私底下拿走的数不胜数,如今全是亏空!好在县里像样的绸缎铺就我们这么一家,生意还算不错,只要大哥能把货带回来,往后好好经营,慢慢还都能补上,可现在” 陆钧抬手揉着太阳穴,道:“可现在货没回来,人还要拿钱去赎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陆兴玖低着头,道:“可不是么!现在若是要钱,只能典当东西,或者去借高利贷了。” 陆钧看陆垠咳个不停,忙先到床边,和陆锦两个把他扶起来,陆钧端着药小心喂他喝了。陆垠喝了药之后,躺在床上,道:“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都是我造孽,没拦住他当时娶这个姓常的婆娘。家里没有一样是她不惦记的,从洛陵,到沂源” 陆钧一听沂源二字,眼前蓦的一亮,把碗放在一旁,起身道:“爷爷、四叔,咱们乡下还有地,有果园,该收租了,至少能收到一百多两。若实在凑不够钱,就变卖些田地,先把大伯救出来要紧!” 一听到变卖田地,陆垠的脸色更阴沉了。这些田地都是陆家祖上留下来的,之后其余的陆家族人接连离开,这些土地都落到了陆垠手里,如今洛陵陆家这一支远远比不上搬去临清、蒙兴的同族,这本来就是陆垠心里的一根刺,如今连代代相传的土地都守不住了,陆垠实在是有些无法接受。 陆垠看向了陆兴玖,道:“还是让你三哥先去临清打听打听,兴璘到底关在哪里” 陆钧见陆垠不愿卖地,急的直跺脚,道:“爷爷,三叔去四处打通关节,难道就不用花银子么?!如今咱们家想要大伯回家,只怕三百两还远远不够!可你换过来想一想,若是能救大伯,花这些钱,又算得了什么?!” 陆兴玖道:“要么要么不卖地,把那两处果园卖了罢!那果园从没收到过什么钱,还要雇人守着,又要除虫,又要修枝灌肥,一年不知道要白花多少银子。” 陆钧摇头道:“不成,我在沂源时,人人都说咱们果园结的果子鲜美可口,每次到了秋天,四周来买的络绎不绝。” 陆垠似乎对卖果园更感兴趣,刚想反驳陆钧,陆钧已经接着说了下去:“爷爷,你且听我把话说完。其一,土地只要想卖,没有卖不出去的。而对果园感兴趣的人恐怕不多,卖果园肯定不如卖地来的快;其二,果园的价格不好估量,若是别人知道我们急着买,只怕会压得很低,说不定两个果园都卖了,钱还是不够;关键是其三其三就是,朝廷如此横征暴敛,向来是宫中用度不足,照此情状,只怕税会越来越重。” 他的顿了顿,接着道:“如今增的,是商户的税,接下来该谁?就该农户了吧?土地每年所征的税是躲不掉的,我们最早也得后年才能进学,若是明年田税加了,对咱们家又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陆垠和陆兴玖两人都不说话了,沉思起来。陆钧又道:“况且地要卖回来容易,可我听说沂源能产果子的地就那么两块,一旦卖了,可就再也买不回来了!” 陆垠直了直身子,咳了两声,道:“造孽卖地卖地就卖地吧!” 第二天陆钧到社学一看,发现好几个孩子都没有来。一问常晓成方才知道,这几个孩子家里也都有人在临清被扣住了,正上上下下的想办法呢,孩子们也在家里帮忙打理,哪儿有心思来上学呢。 陆钧把陆兴璘的事跟常晓成一说,常晓成也傻眼了,道:“这怎么办?!叫你四叔先别急着卖地,等我回去问问我爹,我们家还有多少银子!” 又道:“对了,我爹有个同年进学的好友,前两年中了举,如今在临清税衙里做官,我让我爹找人去问问,怎么也得把姑父救出来!” 陆钧一听,多条路总是好的。只不过常家刚买了房子,手头肯定没有太多银两,沂源的地,还是要卖。 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到,在这个时代,必须做官,也只能做官,否则,就算是有再多的钱,也是守不住的。 正因如此,虽然这两天家里又乱成了一团,他还是每天晚上都把陆钟和陆钧叫到一起,兄弟三人一同读书。大房现在空着,他们三个就去大房一呆一晚上。 陆锦这回也下了狠心,发誓明年要和陆钧一起去考科举。那本周峙给他们的历科程墨,两人翻来覆去都看烂了,开头那几篇写得最好的,他们现在几乎闭上眼就能背得出来。 常晓成的爹一听陆兴璘被关在了临清,也暂时辞了教书的馆不做,帮着陆家一起想办法。正如陆钧所料,常家现在也没有余钱。常仲回到乡下变卖了些旧的祖业田产,连同陆家的一百五十亩地,还有收上来的田租,统共凑了五百多两银子,常仲和陆兴玖两个带着,一起跑到临清去想法子找人。 就这样又过了一阵子,快到八月中旬的时候,他们终于从临清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8.团圆之夜 承兴二十五年的中秋节,小小的洛陵县里, 真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而陆家,或许是喜忧参半吧——近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让陆家的人一直都没有功夫停下来喘一口气;不过, 也是许多年来头一次, 陆垠终于发话,八月十五那天,陆家将打破多年来各房各自在自家院里过节的状况,要聚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 陆垠还命人请来了常仲一家, 经过连日奔波,常仲原本方正的脸颊略有些凹了下去, 一进门就问祥叔道:“姐夫呢?他还好罢?” 陆兴璘被常仲和陆兴玖带回洛陵县的那天, 陆家全家的心情都颇为沉重。常仲提前就派了人前来报信,那天陆钧和陆锦、陆钟都没去社学, 特地在家里等着。到了快正午, 才看见一辆盖着蓝灰色粗布的马车, 远远的从巷口走过来。陆钧忙和陆锦一起迎上去,先下来的是陆兴玖,他对陆钧道:“你你去家里告诉你爷爷一声, 你大伯回来了。” 陆钧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伯可还好么?” 陆兴玖叹了口气,道:“还好!还好!只是腿腿脚有些不方便, 人还好好的!” 陆钧一听, 转身往宅门里走, 还没走上两步,就见陆垠已经被祥叔搀出来了。他巍颤颤的边走边道:“兴璘呢?兴璘在哪儿?” 陆钧忙上前和祥叔一起把陆垠扶住了,再回头看时,只听陆锦在外面哭着喊了一声“爹”,随后巷子里又响起了陆钟的啜泣声。 陆钧出门一看,只见两个健壮的仆人一左一右的,把一条板子从马车里拉了出来,上面躺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正是陆钧的大伯陆兴璘。陆兴璘浑身上下拾掇的干干净净,显然是陆兴玖和常仲两个帮他更换过了,但他的脸上却多了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太阳穴一直到颧骨附近。他一只胳膊绑在胸前,闭着眼睛,似乎很疲惫的样子。 听见陆锦的哭声,他睁开眼,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在陆锦脸上一抹,用陆钧从没听过的慈善和蔼的语气道:“锦儿,你莫哭。来,扶爹下来,去见你爷爷。” 陆兴玖从旁劝道:“大哥,你这腿暂时不能走路,还是让他们把你抬进去再说。况且” 他抬手一指,道:“爹这不是出来了么?” 陆钧见从前高大潇洒的大伯变成了现在这一副憔悴的模样,心里忍不住生出了阵阵苦涩。陆钟和陆锦两个赶紧跑过去站在两边,帮那那几个仆人抬住了板子,将陆兴璘从车上搬了下来。 宅门口陆钧和祥叔扶着陆垠,和陆兴璘父子相见过后,几人便将陆兴璘抬回了大房。陆兴玖悄悄地对陆钧道:“你大伯在牢里挨了打,骨头都被打断了,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他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如何忍得住?险些就寻了短见,幸得你常大伯一个同年进学的朋友帮着从中斡旋,五百两银子花的干干净净,方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陆钧叹道:“只要人能回来,其余的还有什么要紧?却不知大伯身上的伤到底怎么样了,要不要请杜医官早点过来瞧瞧?” 陆兴玖一听这话,摇头道:“在临清就找人看了,其余还好,只是他这腿接的晚了,怕是日后要落下病根。” 又道:“叫杜医官来看看也好,那边的大夫说了,至少要养上半年,我们身上钱不够了,只买了他几贴药。杜医官来了,内服外用的药都得快些备下,到时候及时更换才成。” 陆钧眼看着被抬进屋里去的陆兴璘,把陆锦叫过来,道:“你找人去把杜医官请来,到时候如何照顾你爹,好好问一问他。如今家里本来就人手短缺,这贴身照料的事,别人做也未必用心,你少不得要亲自服侍了!若是需要什么,你便去找祥叔,或者来二房找我。” 这才短短几天时间,陆锦却似乎已经变了个人。他方才哭了一阵,眼睛发红,脸色却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点头道:“那是自然,我这就命人去找杜医官。” 几日过去,眼看就到中秋,陆钧说服了陆垠,好好办置了一桌酒宴,一则是为了庆祝陆兴璘回家,二则是为了感谢常仲的帮助,三则近来由于征税之事,整个洛陵人心惶惶,陆家又接连遭受了常氏的精神失常还有陆兴璘的牢狱之灾这两个打击,大家心情都很低落,陆钧想借着这次家宴,鼓舞一下陆家上下的士气。 这天刚到傍晚,天边淡淡青色夜幕中,已经浮起一轮薄烟缭绕的圆月。那月亮慢慢升出地面,悬在楼角,仿佛近在咫尺一般。 陆钧看着家中的佣人在前院后院不停穿梭,前几日陆兴璘刚回来时那种紧张不安的气氛已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阖家团圆的期盼和终于等到了这一日的由衷欢喜。历尽劫难之后,人们方知道重聚的可贵,连一向都阴沉着脸的陆垠也带着笑容,从正屋里出来迎接常仲。 因为陆兴璘腿断了不能行走,胳膊上也有伤,陆钧让杜医官给他做了个简陋的轮椅,虽然不是特别好用,但至少就不用整日呆在屋里。陆锦这几日都没去社学,专心在家伺候陆兴璘的饮食起居,推着他四处走动,陪他说话散心。陆兴璘睡下之后,他才拿着书卷来找陆钧,两人经常讨论到大半夜,方才各自歇息。 陆锦把陆兴璘从大房的院子里推了出来,常仲拜见了陆垠之后,便推着陆兴璘来到了陆垠屋里。常晓成和他母亲也跟着到了陆家,赵氏将常晓成的母亲带到了后院与陆家一众女眷说话,常晓成则寻到陆钧,又拐弯抹角的要打听陆茗在哪里。陆钧假装没听见,而是带着他往正屋走去。 陆垠、陆兴璘和常仲已经在屋里坐了,陆兴璘早没了从前陆家大老爷的架子和脾气,连声对常仲道谢,又对其他人道:“若不是锦儿的舅舅在临清替我上下奔波,我这一条命,早就搭在牢里头了!” 常仲摆手道:“都是自家亲戚,姐夫不必多礼,让我实在不安”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大姐的事,我心里也多有愧疚,这些年来我们若是能多劝诫大姐几句,她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说到底,我们常家,还是对不起姐夫你。” 陆兴璘淡淡一笑,道:“我早想开了,我也有不是。你大姐是那样要强的人,我若是多照顾她的心思几分,我二人今日又何止如此?!说到底,从前我也是年轻不懂事,如今明白了,却也晚了!” 随后,众人便谈起了陆钧等人的科考之事,听说明年陆锦也要去考县试,陆垠、陆兴璘都面露喜色,道:“不论陆家过去如何,现在如何,只要你们几个兄弟有人能进学,那咱们陆家往后就还有希望!” 说话间,外面已摆好了桌子,赵氏进来请示陆老爷子道:“爹,女眷们那里都备好了,等爹这边开了席,那边才敢开始。” 陆垠点点头,示意酒菜可以上桌了。赵氏便对众人行了礼,退出了屋子。这边家中成年的男子只有陆垠、陆兴璘、陆兴玖,还有常仲四个,在加上快要成年的常晓成、陆钧、陆锦,一共七人到外面黄梨木八仙桌旁依次坐了,上齐酒菜,陆垠便举杯道:“莫因为我这老头子在,害得你们几个束手束脚,今日咱们两家也难得相聚,尽管放开了多喝几杯!” 常仲是客人,陆老爷子把手中杯酒一饮而尽之后,就轮到他开口说话,他思量一刻,看着几个小辈,说道:“近来咱们两家,乃至整个洛陵都不太平,外面的种种传言,想来你们也听说了,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也就罢了,你们还年轻,要好好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古人云:‘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 周文王被囚禁而演周易,孔夫子陷困境而作春秋。君子要成大器,须的尝过贫贱,历过艰辛。你们从前都是旁人眼中的少爷,出外别人捧着,在家娘亲惯着,可现在世道变了,父母师长又不能陪你们一生一世,脚下的路,该你们自己学着去走了!” 常晓成见了陆兴璘如今的状况,心里也颇为酸楚,他收起了往日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起身对他爹拜了一拜,道:“爹说的对,从今后,我一定和两位表弟好好做学问,争取早日高中,为家里分忧。” 陆钧和陆锦也纷纷起身,把手里的酒敬了常仲,几人又坐下说起话来。常仲忧心忡忡的道:“前几日离开临清的时候,我那衙门里的朋友就曾说过,冯公公在临清已经折腾的天怒人怨,不日就要离开那儿了。昨日我听人议论,他带着一队人,一路南下,不知道会不会来我们洛陵?若是他来了,那我们这洛陵县到底该怎么办,还要早日思量个对策才好!” 听了这话,陆钧马上心里一沉,不光是为了自家的事,还有任怀容的妹妹,如今还被黄家不知道关在哪里,若是冯公公来了,只怕他们就再也没有营救那些女孩的机会了。陆钧看了看常晓成,常晓成也面露忧色,低头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与这前院相比,后面的院子里就热闹多了,一众女眷和孩子们在月光下玩耍嬉闹,不时发出阵阵笑声。天色渐晚,陆老爷子很快累了,便由祥叔扶了回去休息。陆兴璘身上有伤,只饮了一杯,陆锦也推着他要走。陆兴璘却拉住常晓成,低声问道:“晓成,你大姑还好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9.一言为定 常晓成被陆兴璘问得一愣,想了想, 道:“她她很好, 我爹特地请了人照顾她,姑父若不放心, 爹说过, 过一阵子, 姑父可以到我家里来看看” 陆兴璘听了,两眼发湿,摇了摇头,道:“她未必想见我, 我也不知该如何见她,这一阵子, 就麻烦你爹娘替我照顾她罢, 等往后我自己身体好些了,还是和锦儿一起把她接回来” 常晓成不知如何答话, “嗯”了两声, 陆兴璘便被陆锦推着走了, 常仲被陆兴玖叫去四房,商量一下沂源剩下的田产该如何处置。常晓成松了口气,对陆钧道:“阿钧, 我爹说,你大伯伤得很厉害, 往后往后怕是不能走路了, 陆锦知道这事么?” 陆钧道:“杜医官来过了, 什么都交代了他,他应该知道了。你爹说的对,‘贫贱忧戚,玉汝于成’——你没觉得,陆锦现在比从前懂事多了吗?” 常晓成点了点头,两人并肩往陆钧的屋子走去,一路上见小厮们开始忙着打扫院子,女眷和孩子们在后面设了香案,银烛高燃,香烟缭绕,丫鬟们把果品和饼食一盘盘端去作为祭品,隔墙传来了阵阵祷拜声。 陆钧带常晓成进了二房的院子,两人做在院中说话,陆钧道:“如今有两件要事,不得不做,又不得不做好,待你回去之后,和尚源一起好好想想,到底如何才最妥当。” 常晓成一手扶膝,连声道:“你说,你说。” 陆钧道:“第一件最要紧的,当然是咱们的学业,如今已经是八月了,左传我读了大半,县试、府试都不考五经文,暂且可放在一旁。近来家里事多,八股文我刚开始练习写正题这后面几股,陆锦也是刚刚开笔,咱们要想个法子,把这八股文好好练练。就算县试不用愁,府试也要一举考过才成。” 常晓成听罢点头道:“没错,我爹也是这么说的,唉,不是你提醒,我都快忘了,最近我做的文章也少,都有些生疏了。” 陆钧问他:“你爹到底是进过科场的人,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备考秘诀?” 常晓成疑惑的道:“备考秘诀?!他没说过,只说是多读,多写,他也道试也考了两次,方才考过,可见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陆钧道:“这样吧,我想从明天开始,让先生集中训练我们写八股文,至于怎么个练法,我还要好好想想,我们现在的目的是考过明年的县试和府试,到那时候,咱们一起出发去蒙兴求学,好好为道试准备!” 常晓成瞪圆了眼睛,道:“好!这是第一件,还有第二件呢?” 陆钧停下来沉吟了一刻,道:“第二件嘛,就是任姑娘的事了” 常晓成一听,皱眉道:“这件事说起来真是蹊跷,自从上次他们把那些人从那栋宅子带走之后,无论我怎么打听打听,都打听不到什么消息,衙门里认识的人我也偷偷问了,刘大岩的堂哥,在黄家帮工的那个,我也让他留意着些,可到现在为止,都没人知道那些人到哪儿去了!” 陆钧问道:“那栋宅子,上次烧了之后,现在怎么样了?” 常晓成想了想,道:“嗯我听我爹说后来有人去修,然后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不过,我和阿源去打听过,都说现在没有人住。” 陆钧曾经想过,他们会不会把人继续藏在那宅子里,但想来想去,又觉得,如果是那样的话,四邻八舍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他越想越头疼,只能道:“依我看,咱们还是继续派人去洛云轩打听消息吧。单日我让安材去,双日的话就让德福去,你看如何?” 常晓成点头道:“好。你是不知道,现在任姑娘说书可说出名声来了,不光是洛陵县的,临近宁阳县、寿张县,全都赶着来听,那洛云轩的老板还亲自谢过我呢!” 陆钧道:“你给他送了这么一棵摇钱树,他自然应该谢谢你。” 两人说到这儿,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女子的说笑声,原来是女眷们拜月结束,都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只听门口常晓成的母亲和赵氏笑着道:“茗儿这么聪明伶俐,相貌也是百里挑一的,不知道到时候哪家的公子配得上呢?” 随后又传来了赵氏的声音:“唉,要什么王孙公子,只要个能疼她,又贴心的人就够了!安材,快开门去。” 陆钧转头一看常晓成两眼放光的样子,马上起来催促他道:“好了好了,你娘来了,折腾了这一晚上,你也该回去歇着了。” 常晓成的屁股就好象粘在了石凳上一样,任凭陆钧怎么推他,他愣是一动不动,道:“我怎么也得跟伯母问个安,说几句话” 两人正在推搡,院门打开,赵氏、常晓成的母亲刘氏一起走了进来,陆茗紧紧跟在后头。 陆茗往里一看常晓成在,马上拉紧了赵氏的手,往后面躲着。陆钧看着常晓成那探头探脑,傻兮兮的样子,心里觉得好气又好笑,对刘氏行了个礼之后,就把常晓成往外一推,道:“晓成兄,快随伯母去吧,如今晚上秋寒露重,别让伯母着凉了。” 刘氏见了陆钧站在月下风度翩翩,如兰芝玉树一般,再一瞧自家儿子又高又壮,两只眼睛发直,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一点都没有读书人的风度,不禁对着赵氏苦笑道:“你看看成儿这副傻样,让我怎么给他说媳妇?” 常晓成一听“媳妇”两个字,马上缓过劲儿来,对着常氏行礼道:“伯母,这几日学业繁忙,家中事多,没来给您请安,伯母勿怪。” 说罢,又回头对他娘道:“娘,我还有几句话没跟陆钧说完,你稍等一会儿” 从沂源村回来之后,赵氏还没见过常晓成,这会儿一见,倒是觉得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不凡,心中也很喜欢,便拉着刘氏,道:“你们尽管说罢,你爹还在那里和陆钧他四叔商议事情,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呢。祁儿,你去泡壶茶来,我和晓成的娘在屋里说话。” 常晓成一听,高兴得很,眼睁睁看着赵氏和他娘进屋去了,待陆茗走到他面前时,他慌慌张张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到陆茗面前,道:“茗儿茗儿你听我说,这是我爹从临清带来的点心,咱们这儿没有,你尝一尝,告诉我哪个好吃” 不出陆钧所料,陆茗根本连理都不理他。常晓成不甘心的又跟在后面道:“对了茗儿,你知道洛云轩今日来了个外地的先生说书么?改天我带你去听听,那洛云轩的的少爷和我熟得很,我叫他在楼上给你留一个最好的地方” 陆茗目不斜视的把他往旁边一推,径直往屋里走去。常晓成失落的刚要把点心收起来,忽然见陆茗在阶前停住了。 常晓成眼看陆茗回过头来,一张小脸比明月还要皎洁几分,且陆茗那漂亮的眼睛如盛着漾漾秋水,光彩流动,灿若星辰,看得他心头又熨贴,又惆怅。只听陆茗轻声一笑,开口道:“常晓成,你瞧你就像狗皮膏药,撕也不掉,揭也揭不净,唉,这可怎么办好!” 常晓成平时口若悬河,这会儿不知为何,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能任凭陆茗在那里奚落他。忽然陆茗话音一转,道:“这样吧,你和我哥哥不是明年都要去秀才吗” 常晓成一听陆茗提起这话,忙道:“没错!没错,茗儿,我肯定能考中案首,到时候,我让我娘请媒人” 陆茗把脸一板,道:“谁管你考不考中,我告诉你,你要是有本事,帮我哥哥考中案首,以后你送我什么东西,我还可以勉强拿来瞧瞧,你和我说话嘛,我也耐着性子和你说上几句,怎么样,公不公平?” 陆钧在后面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茗儿,你捉弄他做什么?况且考试的事,哪有让别人帮的?” 陆茗对陆钧一笑,道:“我不管,他愿意就答应,不愿意就算了,我又不强迫他。” 常晓成哪里还管陆茗说的是什么,连忙拦住陆钧,道:“哎,我和茗儿的事,都听茗儿的,她说公平,就是公平。” 陆茗一听,满意的点点头,走下台阶,把小手往常晓成眼前一伸,道:“点心拿来,你快走吧。” 常晓成忙不迭的从怀里掏出点心,递到陆茗手上。陆茗“哼”了一声,进屋去了,常晓成站了一会儿,嘴里喃喃的道:“哎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除了茗儿,谁还能当得起这两句话呢!”说着说着,他忽然想起方才陆茗的条件,马上把脸一板,回头对陆钧道:“阿钧,你还站在这里干嘛呀,赶紧去读书吧!” 陆钧笑道:“怎么,你还当真,我妹妹多半是逗你玩的”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常晓成就把他往屋里推去,边推边道:“快点,快点,别在这里说闲话,把你昨天写的文章拿来,让我瞧瞧!” 待常仲的小厮来二房请刘氏的时候,刘氏和赵氏惊奇地发现,陆钧和常晓成竟然在里面激烈的讨论着陆钧的文章,只听常晓成认真的道:“阿钧,你这破题做的尚可,但承题却不行。你忘了,承题和破题要一起一伏,自相呼应,二者应如‘双龙抱珠’不能‘破自破,承自承。’你上次不是称赞那篇百姓足,孰与不足写得好么,你瞧他破题说‘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富’就是‘足’这是正破,破题正破,承题就要反承,因此他承题就是‘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破题说的是富,承题就说贫,而且还引出‘藏富于民’的道理,你瞧瞧,这才叫‘承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0.更深夜重 陆钧一听,再一看自己写的, 简直是惨不忍睹, 不仅忘了正破反承,连题意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看得他连连叹气, 道:“晓成兄, 这做八股的学问真是博大精深,上次听任姑娘说过那一席话,我自以为已经摸到了些窍门,可你这么一说, 我又觉得我还差得远呢!” 常晓成道:“这怕什么,我也常常写得不好, 我爹总说, 自己的文章,自己看不出来, 别人一看就看得清楚对了, 你不是说咱们该怎么攻破八股这一关吗, 照我看,咱们不如每天都花点时间,互相批改文章如何!” 陆钧一听, 点头道:“这个主意是好。现在‘凌云社‘里,咱们三个加上张尹, 陆锦, 还有上月先生新批准开做八股的刘大岩, 一共是六个人,每周两两一对,互批八股,下周再重新组对,这样不停的写,不停的找问题,纠正问题,肯定能有所提高。“ 他两人在屋里说得起劲,外面赵氏和刘氏心里也很欣慰,笑道:“什么正啊反的,听着都让人发晕,也难为他们小小年纪,整日里就要费尽心思学这些东西。” 说罢,刘氏在外面喊道:“晓成,你爹这要走了,叫人来催咱们呢,你和阿钧今日就学到这儿罢,改日你们想讨论学问,请阿钧到咱们家住一晚便是。” 陆钧一想起在院子里躺着的常氏,吓得打了一个哆嗦,忙拉上常晓成出来道:“多谢伯母好意,我们已经说完了。晓成兄,明日社学里见。” 常晓成还在那里东张西望,想要看看是不是还能见上陆茗一面,却被陆钧在后面一推,推的他踉踉跄跄的扑到他娘跟前,又被刘氏笑着说道:“唉,这孩子,一天到晚没个正经模样。” 常晓成走后,陆钧对陆茗道:“茗儿啊,你不喜欢常晓成,少搭理他便是,干什么还让他帮我中案首?你知道以我如今的水平,是中不了案首” 陆钧一转头,正碰上陆茗那狡黠的目光,他两人坐在院里石桌旁边,陆茗道:“他是个傻子,但我听说他学问不错,让他多帮帮你,有什么不好?” 说着,她转身进屋,把常晓成带来的点心拿了出来,在桌子上打开,招呼祁儿和安材道:“来来,都来尝尝临清的点心。” 安材乐颠颠的跑过来,祁儿也凑到桌边,道:“哎呀,果然精致,可惜碎了。” 说罢,她拿来几个小盘子,陆茗伸手把那些点心给四人分好,边分边小声说道:“况且,哥哥你怎么知道你就中不了案首呢” 陆钧已经拿着一块点心吃了起来,另外两人也吃得津津有味,并没人听清陆茗的问话,此时月亮已经高高升至天顶,变成了一个玉盘大小,淡淡幽光洒在陆家各房的院内,也洒在离开陆家踏上归程的常晓成一家身上。 与此同时,城东黄家的大院子里,正搭着彩棚,请了院里吹拉弹唱的数名女子,浓妆艳抹,欢歌阵阵,数十里内外,都听得清清楚楚。黄长义刚刚不用人抬了,找了两个妙龄的女孩儿搀着,和黄步宇、黄步云两人同坐在棚内看戏。几人正看得高兴,忽然外面有人来报,王知县带着四衙的班头,一同送了贺礼过来。黄步宇稳稳坐在台上,鼻孔里哼了两声,道:“这老东西当日在堂上命人拿我时,何等气派,如今又来做什么呢?” 黄步云笑道:“这老东西做了半辈子墙头草,惯会查看人情高低。还用问么,他自然是听说冯公公给咱两个新派的差事,怕哥哥你怪他,又要来献殷勤了!” 黄步宇吃了这几个月的补药,身体早养好了,就是头顶上为数不多的头发又被揪去了半数,至今也没有长回来,这让他心中十分不快,又拿上了以往的官腔,慢悠悠的对来人道:“你去告诉知县大人,我兄弟今晚在内里设的家宴,全是女眷,不方便让他进来相见,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 又过了一会儿,那人回来禀报:“知县大人说了,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老爷们与家人相聚。带来的几坛酒,还有一头羊,金缎、合香,还请二位老爷一定收下。至于冯公公派下来的公事,老爷们若有驱使,他随时听命。” 黄步宇一听王知县带来的礼物颇丰,道:“既然来了,又是往日同僚,还是请他进来坐坐,况且他说的有理,这监税的事,也要和他商量着办才好。” 黄家鼓乐声渐歇,整个洛陵都随之安静下来。陆钧今日随陆垠他们喝了一点酒,不仅没有困,精神反而变得有点亢奋。最近的变故,让他不得不重新开始思考陆家往后的方向。陆兴璘虽然回来了,但他如今可以说是暂时丧失了劳动能力,陆锦还得照顾他。那几百两银子的货,毫无意外的被扣在临清,都已经打了水漂。家里的铺子,果园,还有剩下的田产,这些家业,到底应该怎么打理呢? 到如今,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之前陆垠会被常氏说动,产生不让自己上学的想法了。家里有一个读书人,不仅少了一个能干活的人,还多了一张白吃饭的嘴,这一里一外,负担能不大吗? 这两年,将会是陆家经济上最艰难的岁月,他一定得想个办法让全家扛过去才行。 好在,他已经赶走了常氏,打破了各房之间各自为政,互相敌对的场面。陆家如今团结一心,这一点最为重要。再加上陆锦的变化,陆钟的成长,正如常晓成的爹所说的那样,他们这些往日的少爷,如今也该帮着父辈们挑起家庭的重担了。 他正想着,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安材打开院门一看,原来是陆锦、陆钟,又像往常一样,来找陆钧一起读书了。陆钧把常晓成说的互批八股的主意告诉了他们两人,陆锦并没像以前那样满腔为难的情绪,反而是马上就拿出了几张纸,对陆钧道:“正好,我这几天在家里趁爹休息的时候,自己琢磨着写了几个破题,哥你看看,帮我挑挑毛病” 陆钧接过他手中的纸,和陆钟一起认真看了起来。院子里时不时能听到几句议论声。三房、四房里,孙氏和秦氏正在为即将去社学读书的儿子们准备着新衣。 外面空荡荡的街道上,更声响起,几个排军开路,王知县满脸笑容的和黄家兄弟告别,上了轿子。刚一坐稳,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本来以为朝廷的税使能放过洛陵这小小的地方,谁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二日,陆钧一到社学,就和常晓成把昨天他们商量的事情禀报给了周峙。周峙听后,点头道:“这主意不错,范督学当时就教你们之间多多讨论,取长补短。况且我给你们批了这么多次,这回你们互相批批也好,能多学些东西。” 说罢,他把入了学社的六人叫来,对他们道:“你们当中,常晓成、李尚源、张尹三人做的八股已经有些样子了,你们各自带一个人罢。” 他先是指着常晓成道:“陆锦刚开始做八股,他又是你表弟,你就教教他好了。” 然后,他对李尚源道:“你的文章其实是你们三人中最严谨、最庄重的,刘大岩初识制艺之法,还没开笔,你的文章能给他立个好榜样。” 最后,就剩下陆钧和张尹了,张尹讨好的对陆钧道:“陆少爷,往后你要多多指点我啊。” 陆钧和常晓成等人商量过,平时还是不要孤立张尹,至少不要让他明显的感觉到他们已经知道了那天黄长义去找他的事,以免引起张尹的疑心。因此,陆钧对张尹淡淡一笑,道:“谈不上指教,不过是互相学习罢了。” 上午的两堂课结束之后,陆钧等人便拿着自己写好的文章,到下午的书算堂里,互相交换来看。张尹的文章其实已经写得不错,陆钧把三篇都认真看了,按照周峙给他的那本讲功令制艺的书细细推想了一番其中不合规矩的地方,逐句批了一遍,快到句读课开始的时候,方才还给了张尹。 和张尹相比,陆钧自己的文章每篇都只写了前三股,且内容也谈不上有多么好。张尹却一再夸他道:“陆少爷,你这么短时间破题就做得这么好了,当日范督学说我的破题还有待提高,你是怎么写的,能不能教教我?” 陆钧问他道:“其他呢?我这几篇承题你都看过了么?” 张尹接连点头,道:“看过了啊,没有什么问题。” 陆钧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张尹是不会给他什么客观的评语了。不过,他倒是从张尹的文章中学了不少。他客气的谢了张尹,接过自己的文章,回到座位上揣摩了起来。 转眼秋意渐深,露凝成霜,清晨凉风洒洒,枯黄的草上白茫茫铺着一层薄冰,已经过了霜降时分。这天临近傍晚,安材按陆钧的嘱咐,正打算到洛云轩去听“任先生”说书。当然,他这听书只不过是个幌子,主要目的还是继续探听消息。任怀容自从说出了名堂,她也不天天去了,平日都是洛云轩老板从院里请的姑娘,在台上轮番献艺,任怀容偶尔出现一次,只要头一天贴出告示,整个洛陵县上上下下全都奔走相告,第二天绝对没有空位。 不过,凭着常晓成和洛云轩少爷的交情,洛云轩总是会在大厅里给常家和陆家留好了位子。这事安材并没有告诉赵氏,也没有告诉陆茗,只是跟祁儿说了一声,就打算从后院溜出去。 他刚换好了衣服要出远门,忽然听见陆茗在他身后咳嗽了一声,道:“安材,你鬼头鬼脑的,要干嘛去?” 安材满脸堆笑,对陆茗道:“小姐,少爷快下学了,我这不是去接他嘛?” 陆茗哪里有那么好骗,当即就把脸一板,指着石凳道:“你给我坐下,你偷偷跑出去好几次了” 说罢,她转着眼珠凑过来,道:“安材,你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丫头,去和人家私底下相会了,嗯?你快说,你要不说,等哥哥回来,我告诉他,他肯定打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1.关关雎鸠 安材很怕茗儿, 连忙告饶道:“哎哟, 小姐,我哪敢去看别人家的丫头?实话告诉你,我出去, 是少爷有事情吩咐我,我这就得快点出门了。要不耽误了事,小姐你真要眼睁睁看少爷揍我么?” 两人虽然这么说着,却都知道, 自打沂源回来之后,陆钧从来没有打过安材。陆茗见他那藏着掖着的样子, 心生好奇, 问道:“是什么事儿,你告诉我, 要不然,我就不让你出去了。” 安材看天色渐晚, 怕出门晚了, 洛云轩的人多了,他走来走去,被人认出来, 于是便小声道:“好好,我告诉你。少爷让我去洛云轩听说书的” 他话音刚落,茗儿马上高兴的拍手道:“我说呢, 上次你回来, 身上都是酒楼的酒香味儿, 我早就想问问你了,你等着,我和你一块儿去!” 安材更着急了,拼命摇头道:“少爷吩咐了,小姐你不能出去,你就听话一回罢。” 陆茗把乌黑的眼珠一瞪,道:“敢教训我?!咦,安材,上次你偷偷躲在那边,偷看谁呢,偷看祁儿还是三房的秋韵?我还看你拾了块帕子藏起来了你等我去告诉娘” 安材确实是看着祁儿温柔可人,圆圆的脸一笑两个酒窝,就偷偷多看了两眼,上次拾了她的帕子也没舍得还她,这会儿被陆茗一说,马上跳起来对陆茗摆手,道:“小姐,姑奶奶,你别说啦,我带你去。” 这回陆茗长了记性,换了一身小厮的衣服,把头发像安材一样在头顶扎了个鬏,跟安材一起从后门溜出去了。安材一路嘱咐:“小姐,把头低着点儿,你瞧你雪白的脸,细皮嫩肉的,叫人稍微仔细一瞧就露馅儿了!” 陆茗虽然觉得安材说的也有道理,但她毕竟在家里闷了这么多日子,一出门来,到处看着新鲜,更别说是到了洛城街上,上次是要盯着常氏,什么也没看着,这次赶紧把四处的铺子都看了个遍,边看边道:“唉,我要是个男孩儿可就好了,天天都能出门,哪怕不做小姐都成,安材,咱们两个换换,你看行么?” 安材听着,根本吓得没敢搭话,到了洛云轩的门口,就把陆茗领了进去,四处寻着往日接待他们的伙计,找来找去也没找见,就往他先前常坐的那个位子走去。 谁知道他两人过去一看,那方桌边上已经坐了几个头带方巾,身穿直裰的年轻人。安材见了他们的打扮,不禁有些畏缩,拉着陆茗道:“小嗯,咱们坐这边上吧。” 陆茗秀眉一皱,刚想反对,安材赶紧小声提醒她道:“小姐啊,你别再多事了,找个靠门的地方听一会儿就赶紧走吧,这儿人多,乱哄哄的,我要是把你丢了,少爷就算把我打到屁股开花,也不顶事了!” 陆茗这会儿想起了上次自己惹的祸,只得撇了撇嘴,转身要走。可这时那几个书生其中一人听见他们两个背后说话,忽然转过身来,见了陆茗,目光一闪,道:“这两位小兄弟,怎么了,莫非你们也想坐在这里?” 陆茗见这人不过十八九岁,身穿一件雪青色杭绸夹纱直裰,眉目疏朗,风度翩翩,说话时带着淡淡笑意,气质和陆钧有点相似,不由得对他心生好感,点头道:“对啊,我们本来是想坐这儿,可是你们坐了,我们只能换地方啦。” 和他同坐的几个读书人也都转过头,往这边看了过来,一开始见是两个小厮,都没有太过在意,后来有人看清了陆茗的长相,神情便有些微妙的变化,其中一人问那先开口的年轻人道:“怎么,思予想邀他们同坐?” 那年轻人回头与同伴低声说了几句,那几人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着打趣他道:“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又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我们就做一回好人罢。” 随后,几人纷纷起身,到旁边坐了,这桌边只剩了那叫“思予”的年轻人一个。他反倒对陆茗两人拱手一让,道:“二位若不嫌弃,就和陈某同坐如何?” 安材凑到陆茗耳旁小声道:“小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看咱们还是不要理他。” 又道:“待会儿洛云轩的伙计来了,我让他给咱们再找个地方吧。” 陆茗转头道:“安材,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有我在呢,你怕什么。” 说着,陆茗回头学着那人的样子,也施了一礼,道:“好啊,既然你想邀我们同坐,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安材哪里敢坐,只是待陆茗坐了之后,小心地立在陆茗后面。那人见陆茗坐下了,脸上笑意更浓,对她道:“我姓陈,名礼文,思予是我的字,你称呼我的字就好。对了,我父亲在兖州府滋阳当差,我便随他到滋阳县学读书,听闻这洛陵出了个有名的说书先生” 他还没说完,就被陆茗笑着打断了,道:“我问你了吗,你就说这么多?你在哪里读书,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了这句之后,陆茗见那人也不气恼,便又是一笑,道:“我叫陆茗。我还小,没有取过字,你就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吧。” 那人见陆茗笑颜如花,不觉一愣,安材在后面咳嗽了一声,他才缓过神来,然后,他便问起陆茗她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以何为生之类,陆茗有些照实答了,有的就胡编一通,那人却听得仔仔细细,一句也没落下。 两人说着,忽然台上几声锣响,原来是任怀容出场了。陈礼文不是第一次听,他见陆茗一脸疑惑,便一句句对她解释起来。这次任怀容说的还是下西厢,说到“念书的人最不该,半夜三更跳过粉墙。”陆茗忙问陈礼文道:“什么?这人跳墙,做什么去了?” 陈礼文这回也红了脸,道:“这个,我不知道。” 陆茗故意揶揄了他几句,道:“原来你也不懂,那你方才说的,到底对不对呢?”把陈礼文的脸说的通红,旁边与陈礼文同来的人在一旁低声笑着,有人道:“思予是大魏有名的神童,不想这回也认栽了!” 另一人道:“这书说的应景,你们看到最后一句‘关关雎鸠,见着了面,在河之洲配鸾凰’,他的脸怕是要更红了!” 这时候厅内一片寂静,这几人的说话声传到陆茗耳中,她听得半懂不懂,回头瞪了那几人一眼,他们方才静了下来。 安材在陆茗后面越发呆不住了,急中生智,凑过来对陆茗道:“有时候少爷下了社学,也和常少爷一起来听书,咱们是不是早点回去,不要和他们碰上。” 陆茗一听,吓了一跳,生怕待会儿被陆钧瞧见,急忙对陈礼文道:“我得走了,我有个在社学读书的哥哥,他下了学要是瞧见我,就得骂我。” 陈礼文忙道:“那你快些回去吧。你哥哥在社学读书?过两天有个文会,或许我还能见着他呢。” 陆茗也没细听陈礼文说了些什么,叫着安材,匆匆忙忙往外退去。只听外面乱七八糟一阵喧闹,不知道是哪个官差骑着高头大白马远远的往这边走着,却害得整个街上的人们都慌乱起来。 陆茗这一回出来看了不少新鲜事,见此情状,又问安材道:“这又是怎么回事,那是哪个官老爷?” 安材一看,大惊失色,道:“小姐,快走吧,那、那是黄长义!” 陆茗哪里知道黄长义是谁,听了这话,正在纳闷,安材却顾不得了,拉上陆茗就跑。眼见街上百姓四处躲避,黄长义却高兴起来,把手中鞭子一挥,道:“哈哈,原来这洛城街上的人个个胆小如鼠,大伯还要怕他们报复,真是可笑!”说罢,他竟然命人策马跑在一旁,自己舞着鞭子,往那群逃跑的人里“啪”的甩去。陆茗看见了,大惊失色,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安材以为陆茗跑不动了,正要背上她快些避开。却被黄长义身边一个人眼尖瞧见了,对黄长义道:“少爷且慢,你看那边” 也是事有凑巧,今天陪着黄长义出来的,正是常跟在黄步宇身边,那天绑了陆茗的那个伙计。因为后来陆茗跑了,那栋宅子还着了火,他被黄步云狠狠打了二十板子。可他怎么也想不通,陆茗一个小丫头,怎么说逃就能逃了。他从那以后,一直四处留意,看能不能再寻到陆茗的下落,谁知这些日子来遍寻不见,竟然在洛云轩门口碰上了! 这边安材刚刚背了陆茗要往小巷子里拐,却听黄长义在马上喝道:“那边乱跑的是谁?!你们去把那两个奴才给我拦住!” 安材两脚一软,只见两个凶神恶煞的奴仆拨开人群,拦在他们面前,道:“黄少爷叫你们站住,你们聋了吗?!” 这下子不光是安材,连陆茗也害怕了,但那两人把前路堵的结结实实,他们只好停了下来。 黄长义打马过来一瞧,安材看着有几分眼熟,他也不记得是谁家的小厮。安材旁边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虽然年纪还小,但一张脸长的娇美灵秀,如秋水般明澈动人的双眸,嫣红的嘴唇似花瓣一样,虽然穿着下人的衣服,但一眼看去艳似桃李,灿若朝霞。黄长义虽才十五,但他爹妻妾成群,在家里尽做些荒唐事,他耳闻目染,比一般的十五岁少年知道的多得多了!他凑近了一瞧,马上就看出陆茗是个女孩儿,顿时跳下马来,大笑道:“我本来是出来听这容的说书,想不到啊想不到,如此难得一见的小美人儿,竟然叫我给碰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2.狭路相逢 陆茗一看黄长义那张脸上宽下窄, 满脸散布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点点红痕, 恶心的她胸中阵阵作呕,拽着安材往后退去,却“砰”一声撞到了拦在后面的那两个壮汉身上。 那两人也是一阵大笑, 把陆茗一把提了起来,对黄长义道:“少爷,夫人这几天不是说要给你找个贴身的小婢吗,我看这个正好!白天端茶倒水, 一早一晚再伺候您‘起’、‘居’,就是看着太嫩了, 肯定还没经过事儿呢!” 黄长义教他们说的心痒难耐, 往前快走了几步,仔细打量了陆茗一番, 越看越是欢喜。陆茗却抬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道:“黄长义, 我告诉你, 我是好人家的孩子,不是任你欺凌的,你赶紧让路放我回去, 不然我回家叫人报了官,把你抓到大牢里去!” 黄长义仰天大笑,道:“大牢正好归我爹管, 你要是不听话, 我只能把你放进去尝尝滋味, 只不过,我于心不忍呐!还有,我爹被派了税使的差事,正想着先抓谁呢,你跟我走便罢,你不跟我走,头一个把你全家都抓进去!” 说罢,他就往陆茗这边靠了过来,陆茗这回吓破了胆,尖声叫道:“救命啊!” 安材冲上去护着陆茗,被他身后两人一把揪开,打了两个耳光,他待要再冲上去时,只听洛云轩门口有人喝道:“住手!” 这一声喝的正气凛然,众人都抬头往那里看去,只见陈礼文和他的几个朋友走下台阶,往这边走了过来。他边走边道:“这洛陵县竟然有你这样的刁民,光天化日之下拦路行凶,回头我要通禀有司教他们好好查查,到底是谁家的狗放出来咬人了!” 黄长义自从被范督学从社学里除了名,最是讨厌这些读书人,一看陈礼文他们几个,马上就吩咐左右:“你们把这几个多管闲事的穷酸书生捆起来,送到提刑院去!” 说话间,黄长义带的那一班人中,慌忙忙跑出一个穿长袍,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拉着黄长义道:“少爷,这个不成,这几人看上去都有功名在身,见了官可以不跪,即使犯了错,也得往上层层禀报后再处置,不能乱用刑罚。” 黄长义听了,心中不悦,斥责那人道:“林秀才,你别以为我大伯让你看着我,你就可以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你要是故意阻拦我办事,回去连你一同上夹棍!” 那姓林的秀才连连作揖,道:“少爷,我哪敢骗您,大老爷那是怕黄家树大招风,少爷您又为人忠厚正直,怕再有人暗算您,才派我随在您的左右。” 说罢,他对黄长义道:“这几人似乎是县学里的秀才,只是领头那年轻的我不认得,但少爷你看他那模样,不像是个平民百姓,待我上前问问他的虚实再说。” 黄长义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只得暂时靠在一边,等着林秀才过去跟陈礼文说话。只见林秀才上前抬手拱拱手,道:“这是我主人家两个小厮,趁着没人管他,偷跑出来听容先生说书,正好被我家少爷碰上了。既然诸位都是学里的朋友,都是明白事理的人,自应知道,主人家惩罚自己小厮,是天经地义的事。各位不要管了,回去继续听书罢,帐都算在我家少爷身上。” 陈礼文微微一笑,站了出来,对这林秀才道:“你说的不错,都是社学里的朋友,咱们就得讲讲道理,你既然进了学,大诰想必是背得熟了?你可记得有一项是‘设方略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的,该是什么罪呢?” 林秀才的大诰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过见陈文礼气度与旁人不同,他忙深深打了个躬,道:“这位相公,敢问尊姓大名?” 陈礼文道:“我姓陈,家父领了圣旨,在山东道巡视,我便在各府间游学,长些见识,如今来到这洛陵县里,又发现了一桩奇事。” 林秀才一听,淋淋的冷汗流了下来,还得陪着笑道:“原来是巡抚大人家的公子,小人今日得见尊颜,真是三生有幸,不知陈公子有何见教?” 陈礼文冷笑道:“小儿持鞭打马过,强把良人做婢人。你说是不是一件奇事?” 林秀才知道这一句数落了黄长义的两件罪过——没有官位却当街骑马,试图硬抢陆茗回府,这两样那一样都是大罪,吓得林秀才把衣摆一撩,跪下道:“陈公子,我家少爷年幼无知,我回去一定回禀老爷,好好管教他。” 陈礼文趁机问道:“哦?你家老爷又是哪个?” 林秀才不敢答话,旁边百姓纷纷道:“他家姓黄,兄弟两个,老大叫做黄步宇的,三月前刁奸人家妇人,被知县剥了主簿的职位,老二就是这黄长义的爹黄步云,是个千户” 黄长义看这状况,彻底傻了眼,问左右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给那小子跪下了?” 黄长义旁边那个仆人听见方才陈礼文和林秀才的对话,也吓得两腿发抖,道:“少爷,那位年轻的士子是巡抚大人家的公子,惹不得的,咱们快走吧!” 陆茗听了,马上像看救星一样看着陈礼文,大声喊道:“思予,我不是他们家的小厮,他们黄家做惯了缺德事,在洛陵横行霸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刚才还威胁我,要把我全家都关到大牢里去!” 黄长义连忙伸手来捂陆茗的嘴,却被从地上爬起来的安材一头撞在胳膊上,牵动了他的伤口,疼的他嚎了起来。陈礼文和他身后的几个士子走过来驱散了围着陆茗和安材的人,站在她跟前,对捂着胳膊蹲在地上的黄长义道:“你听见没,这位姑娘说他不是你家的奴仆,你若再纠缠她,我可要带你去见官了。” 黄长义疼的满脸冷汗,没来得及说话,陈礼文就护着陆茗走了。林秀才和黄长义的左右忙把他扶起来,道:“少爷,你没事吧?” 黄长义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胳膊还是钻心的疼,他心里挂记着陆茗,也没责怪那几个人,不住问他们道:“那姑娘是谁?你们知道么?!” 林秀才道:“这女孩儿反正是洛陵县人,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少爷,这洛陵上下,不都握在两位老爷的手心儿上?只是这姓陈的他爹是监察御史,暂时惹他不得,可他不是游学么?在这里也待不了几天,等他走了再说。” 黄长义一听,哼哼呦呦的捂着胳膊,也不敢骑马,问洛云轩要了顶轿子,坐着走了,后面一街的人骂声不绝,道:“这瘟神怎么又出来了?!”“当时真该摔死他!”然而大家也只是敢小声背后议论,没过一会儿,都纷纷躲回自己家里去了。 陆钧这时刚从社学出来,对洛陵街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自从陆兴璘回来之后,他便一直在想,去南方的水路被阻塞了,如何才能在兖州本地找到合适的丝绸货源呢?正逢一次在洛云轩里,听到有人议论莱州府有一个名叫昌邑的地方,盛产一种茧绸,这种丝绸“薄如纸,轻如棉”,关键是它不易起皱,平滑柔软,十分坚固耐穿。只是这昌邑县在莱州府境内,靠近海边,少有人去,因此虽然有这样的绸缎,却远不如杭绸、潞绸享有盛名。 在陆钧看来,南方的绸缎虽然受欢迎,但价格过高,来往运费又贵,根本就赚不到什么钱,还要有好几个人专门年年去来往进货,实在是太费力气。若是能进一些本地的茧绸,就算卖的时候价钱便宜,也比去南方办货利润要高得多。 更何况,听那些客商们的意思,茧绸质量很好,和南方的绸缎比,各有千秋。若是能把这茧绸大力推广出去,得到人们的认可,变成北方独树一帜的高档丝绸,那么将来茧绸的价格,绝对会比现在要高许多。在那之前,他们若是能早早和生产丝绸的织户们签订协议,以后他们陆家可能就不仅仅是守着一家绸缎铺子吃饭,而是能操纵整个兖州的绸缎市场了。 回来后他把这事对陆兴璘和陆兴玖一说,两人都很感兴趣。陆兴璘的腿果然落下了病根,现在虽然能下床,但一条腿比另一条似乎短了一点,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的。陆锦精心照料了他一阵,最近倒是回社学去了,不过他的功课也落下了些,这些天赶的十分辛苦。 因此,陆兴璘是不可能再出去跑生意了。最终几人商定,陆兴玖带上他四房里的小厮安林,两人一同往莱州府去打探情况。这莱州府在临清州的反方向,陆兴玖一路上平平安安,最近捎了信,说是不日就要回到洛陵。 除此之外,近日周峙在社学里还宣布了一件事情,就是县学下月要办一场文会,让这些已经进了学的秀才和未进学的童生们切磋。原本今年是乡试年,文会往往是在乡试前举行,以便士子们交流学问,可今年洛陵县一个考中举人的都没有,县学里教谕脸上挂不住了,决定想些办法,促进这些生员们的学习。 这文会本来是件大事,在南方那些举业兴盛的地方,士子们都会印好自己做的文章带上,到文会上结识附近各地的文人名士,谈经论文,有时候还会请来当地有名的班子歌舞奏乐,一连持续数日,热闹非凡。 洛陵县学风不浓,也没有什么名师大儒,这样的聚会,不过也就是县学里的先生出来讲一讲四书五经,对于已经进了学的秀才们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但是对于童生,还有他们这些连县试都没考过的社学的学生,这倒是个见见世面的机会。 常晓成虽然觉得洛陵县里没什么厉害人物值得他去认识,但周峙已经发话,他们开做八股的六个人都要去县里的文会,让他们这几天抓紧写几篇拿得出手的文章。陆钧回家时,一路都在琢磨这事情,全没想到,自己的妹妹今天下午在洛陵街上掀起了一场风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3.火冒三丈 陆钧刚走几步, 常晓成就追上了他, 道:“阿钧,走,我和阿源今天去你家。咱们把最近的文章好好整理整理, 好歹要带几篇像模像样的,别到时候叫人家比下去了。” 说罢,他又拍了拍陆锦,道:“还有你, 你这两天不是也写了一两篇吗?都拿出来一块儿读读!” 这一阵子常晓成动不动就缠着陆钧要去陆家,陆钧知道他目的不纯, 不过看这回, 常晓成似乎还挺认真的。于是陆钧点头道:“好。不过你不许去我院里,陆锦那边地方宽敞, 我大伯又离不了人,你就在大房呆着吧。” 常晓成把手一摆, 道:“哎呀, 好好好,我跟茗儿都说好了,等你考中案首, 我就去你家提亲嘛” 陆钧对自己考案首这件事情实在不怎么乐观,提亲两个字听着又有点别扭。于是他好心地打断了常晓成,道:“咱们不说这个。还是说咱们做八股的事吧。这一两个月咱们互相批文, 你可觉得有些收获?” 常晓成道:“那是自然, 尤其是跟你还有阿源分到一块儿的时候, 每次看了你们批的,我都受益匪浅。就是张尹,每次只知道在我面前溜须拍马,其余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真想把他从学社里踢出去!” 陆钧几人一进通往陆家宅院的巷子,就见两个儒生打扮的人迎面走来。县学在城南靠着河的一座庙的边上,离这里很远,陆钧从没见过在自家这条巷子里见过头戴方巾的读书人。况且那为首的年轻人嘴角含笑,面色如春,一看打扮气度,就知道他的出身非富即贵,他和陆钧擦肩而过时,还很礼貌的拱了拱手,陆钧还了个礼,心里却有些奇怪,想道:“难道他们是从我家出来的?” 待那几人走过,常晓成不屑的在后面哼了一声,道:“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两个秀才,你瞧瞧刚才走在前面那个,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 陆钧心里觉得好笑,常晓成平日在社学里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现在还好意思说别人? 这时,常晓成往后看了一眼,又道:“不过,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呀?” 陆钧没搭理常晓成,让他继续在后面嘟嘟囔囔,他自己快走几步,到前面敲开了陆家的门。 开门的小厮看见是陆钧回来了,表情有点复杂,经过最近这些变故,陆钧一看就知道又出了事,他让陆锦带着常晓成他们去了大房,自己回到二房院里一看,安材正顶着块石头,在院里跪着呢。 一见陆钧来了,安材马上哭道:“少爷,都是我的错!” 陆钧不知道安材这是最近听书听多了还是怎么着,还在这里上演了这么一出,又好气,又好笑,开口问道:“你做错什么了?!” 安材抽着鼻涕,把今天下午的事给陆钧讲了一遍,任凭陆钧再怎么好脾气,一听这来龙去脉,也差点气的半死。安材固然有错,但这事主要错在陆茗,陆钧不见陆茗踪影,估计她去赵氏那里躲着了,于是他站在正屋门口,沉声道:“茗儿!你给我出来!” 陆茗没出来,倒是赵氏一掀帘子,走出来道:“钧儿,你也别气了。茗儿知道错了,在我床上哭呢” 这时候,常晓成和李尚源在大房也听说了这事,匆匆赶来这边,常晓成一幅火冒三丈的模样,先是问陆钧:“茗儿呢?她没事吧?”又在那里赌咒发誓的道:“黄皮子,别让我再碰上你,要是让我碰着,我非把你的皮剥了筋抽了,把你剁烂了扔到河里!” 这一会儿功夫,陆钧气虽没消,心情倒平静了些。他坐了下来,让常晓成他们也坐下,对众人道:“此事大有蹊跷——黄长义这几个月来一直躲在家中,上次去找张尹也是偷偷摸摸的,他这会儿怎么敢在洛城街上公然抢人了?!” 顶着石头的安材忙出声道:“他说他爹现在是什么税使,看谁不顺眼,就把谁抓进牢里去!” 三人互看一眼,陆钧又道:“看样子,他爹做了税使也不是一日两日,为何到现在一直没有动静?依我看,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常晓成仍旧气呼呼的,道:“管他做什么税屎税尿的,他敢欺负茗儿,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又道:“还有方才那什么陈秀才,别以为他救了茗儿,他就了不起了” 陆钧打断了常晓成,道:“事已至此,我们得好好想个对策。这回茗儿是打扮成小厮出门的,黄长义却发觉她是女孩,说不定,还是上次绑她的那人瞧见了她,把她认出来的。” 想到这里,陆钧赶紧问安材道:“你们回来的时候有没有注意身后的动静?!有没有人跟着你们?!” 安材摇头摆手,他顶的石头“咚”一声掉了下来,陆钧看他哆哆嗦嗦的样儿,道:“我不罚你,你过来,把前因后果给我好好说说。” 安材道:“是、是那陈公子特地嘱咐,叫我们绕了几绕,又让他那一众朋友在后面看着,他自己只带了一个人把我们送回来的。 陆钧听罢,道:“那便好,虽说以黄家的手段,找上门来是早晚的事,但只要他们没有跟来,那么一时半会儿,他们还查不出茗儿的来历这段时间,安材你也不要出去了。至于茗儿,她再敢迈出这院子一步,我” 陆钧发了半天狠,也没舍得说什么重话。最后只能叹了口气,道:“实在不行,等风头稍过,我就把她送到乡下去待一段时间。” 常晓成点头道:“也好,这样也好。省的黄家找上门来。或是那姓陈的再趁机来纠缠她。” 陆钧想着想着,又问安材道:“送你们回来的那位陈公子,就是他救了你们?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安材忙道:“是!这次可多亏了他,要不是他,黄长义保准就把小姐抓走了。” 又道:“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但黄长义身边那个秀才听了,却好像吓了一跳,马上就给他磕头作揖的,然后他们方才放了小姐” 陆钧听了问道:“那为何不让他们进来好好招待呢?” 安材道:“他两人说还有事情,还让我们最近小心些,说过了这一阵子,再来登门拜访。” 这一下子,众人研究八股的心情都没有了,常晓成道:“我的赶紧回家问问,这姓陈的是做什么的,你瞧他年纪轻轻,倒是好大的架子。还有黄家这回又领了什么害人的差事,咱们好预先防备下才行。” 陆钧点头道:“没错,依我看,洛陵县又要不太平了。” 待常晓成等人走了,陆钧缓了缓劲儿,和赵氏一再确定了陆茗没事,就回到了他的屋子里。在常晓成问清楚这背后发生的事之前,他还做不了什么。陆钧叹了口气,慢慢的翻出最近写的文章,一篇篇的看了过来。一开始时,他想着陆茗今天闯的祸,还颇有些心不在焉,但看着看着,他的思路很快又回到了八股文上。他们学社里的六个人互批八股五日一轮,他和张尹轮到一组那五天过去之后,他的队友变成了李尚源。李尚源可比张尹认真多了,而他做的八股文果然也像范督学所赞扬的那样,结构严谨,思虑周全,非常符合“功令之法”中的立下的种种规矩。陆钧的第一反应就是像张尹一样,直接告诉李尚源:“实在是改无可改!”不过和张尹的区别是——他是真心的。 但是,因为他从前也看过常晓成的文章,他就明白了范督学说常晓成和李尚源的文章可以互补的意思,李尚源的文章写得很“端正”,一丝不苟,对偶也很工整,但是乍一看,有时候会给人感觉有点枯燥。而且,很有可能是李尚源攻读尚书的原因,有时候他用词还有点艰涩。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周峙曾经告诉他们,从县试府试到后面的道试、会试,由于如今太平的日子过了数十年,士子越来越多,每年试卷山积,朝廷已经屡次增加考官和阅卷官,但他们的工作量仍然非常之大,常会有“督学以一人阅千人之文”的情况。有时候阅卷官看完破题,就会决定取不取这个人。像常晓成的文章,虽然发挥好像不是特别稳定,但很能抓人眼球,让人在千篇一律,令人昏昏欲睡的文章中一看就眼前一亮。但是李尚源的文章呢,陆钧现在也算是基础不错了,很多时候还要仔细看几遍才能看出其中的精妙,毕竟可能不是每个考官都是范督学那样的当世大儒,如果他正看卷子看得晕头胀脑,这时候看到李尚源的文章,很有可能就头疼的放到一边去了。 本着认真负责的原则,陆钧把这个忧虑告诉了李尚源,李尚源听了两眼放光,连声谢道:“你说的对,有时候我写着写着,自己也觉得用词有些拗口,只是我该怎么改呢?” 陆钧忽然想起了一个以前听过的故事,便道:“对了,我记得书中有云:白乐天每作诗,常问老妪,老妪若是不解,他便屡次修改,直到老妪能懂为止。’不如这样,你写了以后,就读给陆钟他们这些还没开做八股的学童听,若是他们听了觉得难懂,你就再回去好好琢磨琢磨,若是他们一听就懂,我想,应该就算是过关了。” 李尚源听了,大喜过望,对陆钧连声道谢。也正因如此,李尚源给陆钧改文章也改得特别认真,这对陆钧极有帮助。陆钧那时还只会写破题、承题、起讲这三股。破题和承题基本都围绕着题意,只有起讲才是全文议论的开始,况且,从起讲开始,就要设身处地的开始揣摩和体味说话的语气,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性格和口吻;而就算是相同的人,说不同的话的时候还可能有不同的语气——如何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中,把自己对题目的理解表达的充分而正确,这可真算得上是难上加难了! 幸运的是,李尚源就是一个对四书五经的原文和注释的理解都特别深刻的人,他对原文的揣摩总是能弥补陆钧理解上的不足。他和陆钧一同批文时,对陆钧道:“这第一篇,题目是‘居则曰:“不吾知也!',是圣人为无人理解自己和自己的弟子而发问,有些‘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意味。因此我觉得,做起讲时,口气应该有些悲怆,至少也要有点遗憾。不宜太过平淡,你以为如何?” 陆钧听了,马上就发现了自己起讲中的问题,他也十分高兴,恨不能每次都和李尚源一组。 不过,后来换成常晓成的时候,他的收获就更大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4.风雨又起 常晓成和李尚源一样认真, 但他可比李尚源督促陆钧学习的劲头更足。陆钧简直觉得他有点太过激动了, 拿着自己的文章横看竖看,左看右看,对自己那短短几行话恨不能拆开了揉碎了, 每次都板着脸给自己讲上大半个时辰,陆钧这才发觉陆茗的用心之良苦,心思之深沉,她的两句话, 可把常晓成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了。常晓成现在大有一副就算是我考不上,我也得让阿钧中案首的架势, 弄得周峙都有些奇怪, 接连问李尚源道:“常晓成这是怎么了,怎么天天盯着陆钧读书, 他自己的文章还没写呢!” 不过,李尚源的帮助, 常晓成的监督, 这些外力的作用都是很显著的,再加上陆钧时时记着自己面临的内忧外患,一点也不敢松懈, 早上闻鸡而起,晚上挑灯夜战,拉着陆锦和陆钟, 三个人一同努力用功。在他们的影响下, 陆钟也早早开始写破题了。而他们对于春秋的兴趣, 也一天比一天更加浓厚。 与此同时,陆兴璘的身体也逐渐好转了,陆兴璘考过县试和府试,成为童生之后,先后也考过两次道试,却因为那两次都没考中,他觉得丢人,就没有再考。但这次遭遇让他收回各种心思,又重新拿起了书本。 果然不出陆钧所料,陆兴璘告诉他们,从前陆家的士子,大部分都是以春秋为本经,甚至还出过不少研究春秋的大家,他找出了陆锦说的那几卷经学著述,和陆钧他们一起潜心研读起来。 陆钧发现,其实陆家的人头脑都很不错,但由于种种性格缺陷——换言之,就是智商达标,但情商却有点捉急——这就导致了他们的学业很容易就会卡在瓶颈上。但是,一旦解除了那些心结,比如现在的陆兴璘,当他决定抛出一切杂念,踏下心来做学问之后,他很快就迈过了从前怎么也迈不过的坎儿,突破了从前怎么也没法突破的境界。 陆兴璘自己也没有再去考科举的意思,就把全部心思都放在研究春秋和教几个孩子身上。他把自己做八股、读书、经的经验和教训一一传授给陆钧他们。这样一来,陆钧的进步更快了,他终于结束了自己和“题前”三股的纠结,提笔写起了八股文的“正题”。 从陆钧开始能写一篇完整的八股开始,到现在,约莫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过去,陆钧做八股的水平已经有了极大的提高。他一开始每日绞尽脑汁,最多也只能写出一篇文章,还写得漏洞百出,而昨日,他早上,晌午,和下午各写了一篇文章,拿给周峙看了以后,周峙也觉得“尚可”,从周峙这里的到的这样的评价,陆钧已经很满意了。 诚然,他现在的水平还不如张尹,更赶不上常晓成和李尚源,但是现在还不到十月,四个月集中突破,陆钧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 只是,就在这节骨眼上,陆茗又闹出了这么一桩事! 陆钧走出门外,见赵氏屋里的灯还亮着,便过去轻轻地敲了敲门,问道:“娘,睡了么?” 没过一会儿,祁儿过来开了门,对陆钧道:“太太请少爷进去说话。” 陆钧刚一进屋,就看见陆茗飞快的跳上了床,扑进赵氏怀里,呜呜的哭着。陆钧把脸一板,道:“茗儿,起来,好好说话!” 陆茗从手指缝里偷偷瞄了他一眼,哭得更委屈了。赵氏一手搂着陆茗,另一只手冲陆钧摆了摆,道:“茗儿知道错了,钧儿,你就别再说她了。” 陆钧严厉的对赵氏道:“娘,您不能如此惯着她,由着她的性子让她乱来,您可知道今天惹出了多大的事?!若是茗儿被黄长义带走了,咱们两个一辈子追悔莫及!” 赵氏一听,心中也有些后怕,把陆茗从怀里拉起来,道:“茗儿,听见你哥哥说的了没有?!你现在知道哭了?!你知不知道上次你丢了的时候,我和你哥哥多着急,娘想了,你要是有个好歹二三,娘也没法活了,你知道么?!” 陆茗这回是真真正正知道自己错了,她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眼睛果真肿肿的,小嘴嘟着,陆钧看着都觉得心疼。陆茗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道:“娘,哥哥,我,我都是我的不对,我以后再不敢啦!” 陆钧对赵氏道:“娘,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想了,过一阵子,先把茗儿送到乡下去,你看如何?” 陆茗睁圆了眼睛,刚想反对,却被陆钧瞪了一眼,她马上往后一缩,一言不发把自己裹到被子里去了。 陆钧看着陆茗那可怜的模样,坐了下来,问道:“对了茗儿,我回家时碰到的那个姓陈的秀才,你知道他的来历么?” 听见陆钧问起这个,陆茗双眸一闪,道:“哥哥,你见过他了?” 陆钧点点头,道:“他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咱们洛陵县的人?” 陆茗一下子来了精神,坐直身子,抹抹眼泪,道:“不是,他说他的父亲在滋阳做官,他就在兖州府各县游学。对了,哥哥,我听他身边那另外几个秀才说,他是大魏有名的神童呢!” 陆钧一听,陆茗比安材明白多了,于是又问道:“他父亲做什么官,他说过么?” 陆茗道:“他没说过,可我听黄长义身边那只走狗给他下跪的时候,说的是‘原来是巡抚大人家的公子’,哥哥,巡抚是不是个大官?他这么一说,那些人都吓坏了!” 陆钧心里一惊,根据他有限的了解,这巡抚可是个凌驾于当地政府官员之上的大人物,想不到陆茗这一趟出去,不仅碰上了黄长义,还碰上了这么一个人。他有些不太相信,反问道:“真的?” 陆茗使劲点头,陆钧也很快就想明白了,若不是这样“重量级”的人出现,以黄长义那么不管不顾的德性,他肯定不会放过陆茗。可叹自己对大魏的官阶和名人都不够了解,不然,这些信息足以让他拼凑出这个人到底是谁。 不过,到了第二日,陆钧的种种疑惑就解开了,常晓成把他们叫到一边,小声道:“昨天见着的那个,就是那个眼高于顶的家伙,我听我爹说,他爹叫陈穆,是如今山东道的巡抚,监察御史。他叫陈礼文。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在滋阳好好待着,非要跑到这儿来。” 陆钧点点头,道:“嗯,茗儿也是这么说的。茗儿还说他是大魏有名的神童,你爹说过这事么?” 常晓成不屑一顾的道:“哦,他也说了,就是说这小子四岁能诵,五岁能书,十三岁进学——哎呀,这些有什么可信,他爹是承兴十一年的状元,这倒是真事。其他的,我看多半是胡编的,再说,就算是十三岁进学,有什么了不起,明年咱们几个不也就十五、六,要是进了学,是不是街上也要传咱们都是神童呐!” 他们正说着,周峙走了进来,对几人道:“你们三个还在这里交头接耳做什么,这几日写的文章拿来我看!” 陆钧等人马上端正坐好,将自己的文章拿了出来。周峙边看边道:“告诉你们,莫以为咱们洛陵的文会上没有什么名人佳士,你们可听过么?往年的状元,如今的山东巡抚陈穆,他的儿子陈礼文,他四岁” 常晓成不耐烦的打断了周峙,道:“四岁能诵,五岁能书先生啊,这样明显瞎掰的话,您也相信?怎么这陈礼文要赏脸来参加咱们这小小的洛陵的文会?他要是有能耐,怎么到现在还没中举啊?!” 周峙被常晓成的态度气得不轻,喝道:“小子无礼!自不如人,还不思进取,反而讥笑他人?!你怎么不想想,你爹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功夫,你却又浪费了多少时间在吃喝玩乐上?!” 常晓成被周峙这语无伦次的话骂得讪讪的闭上了嘴,待周峙一走,他气呼呼的道:“你们都看着,到文会上,我怎么让那个欺世盗名的家伙下不来台!” 常晓成还没来得及实现他的伟大抱负,一片阴云却在不知不觉中,笼罩了整个洛陵。农历十月,天气已经开始发冷,陆兴玖从昌邑县回来之后,带回了那里有名的茧绸的样品。经过陆家几名妇人的鉴定,这确实是一种非常高档,不亚于南方杭绸的绸缎。根据陆兴玖的描述,这种茧绸是由野生的柞蚕的丝织成的。之所以产在昌邑,是因为这种野蚕专门以山中椒、椿、樗、柘、柞、槲等树叶为食,只有昌邑的山上才盛产这些树木。目前,会养这种柞蚕的家庭不算很多,都是小作坊作业,且因为卖不出去,价钱也很低廉。 陆兴玖对陆钧道:“阿钧,幸好你听到了这些消息,昌邑离咱们这儿很近,这样好的料子若是被别人先发现了,那就太可惜啦!” 然而,正当陆兴玖兴致勃勃的计划着和昌邑的织户签订协议的时候,绸缎铺里负责帐房的蒋先生却愁眉苦脸的找到他,对他道:“四老爷,这还不到一月,县里来查了三次咱们这绸缎铺子的进账,头一次我还当他们是例行公事,第二次我就有点纳闷,这都第三次了,四老爷,你说,县里头这是什么意思?!” 陆兴玖刚从临清府把陆兴璘解救回来不久,一听见有人查账,变得特别警惕,他对蒋先生道:“你给他们看过账么?!” 蒋先生道:“我给他们看过之前的账,咱这铺子那时候不是大太太管么,都是亏的!让他们看去吧,要敛税,也敛不到咱们头上。”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看那几人凶神恶煞,不像是好对付的况且不止咱一家,整个洛城街上,所有铺子都被查了,我、我还是总觉得不安稳。” 陆兴玖经过先前那一番折腾,也不再是从前那不谙世事,赋闲在家的落第书生了。他对蒋先生道:“唉!如今整个兖州上下哀鸿遍野,咱们这里还算好的,你守好了铺子,我再派几个人和你一起看着,若是再来了差役,你多给他们塞点银子,都记在我头上,让他们回去多替咱们说说咱家里的难处,知道了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5.得遇知音 蒋先生点点头, 长吁短叹的去了。正逢陆钧从社学回来, 见蒋先生出去,便去问陆兴玖,陆兴玖现在已把陆钧当作这家中管事的人, 就把蒋先生的话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一遍。陆钧听了,也是眉头紧锁,道:“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茗儿那天说黄家问他们的干爹要了个什么县税使的差事, 我一直在担心这个,不知道为什么这阵子他们都没动静, 原来是想先打听清楚各家的状况, 才好下手啊!” 陆兴玖一听就面露忧色,道:“阿钧, 这可怎么办?!咱们陆家再经不起折腾了!你大伯的状况,你也是知道的, 请那么多大夫看过了, 那腿还是没好利落。老爷子现在也是一天三服药,这些事,不能再让他们去操心!” 陆钧点头道:“四叔说的没错, 咱们还是不要先惊动爷爷和大伯。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来。” 陆兴玖又道:“对了, 阿钧, 我本来在让人准备了文书, 要拿去让那些昌邑的织户按手印的,现在咱们收他的茧绸,三匹不过一钱银子,白棉布也没有这样便宜!可你说眼下这状况,我还去不去呢?” 陆钧道:“去,为什么不去?!四叔,邪不压正,这些妖魔鬼怪最多也就是横行一时,等事情都过去之后,咱们说不定还要靠这茧绸翻身。这几年,弟弟们个个都要读书,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咱们不得不从长计议。” 陆兴玖一听,想起了自己那刚上社学的儿子,马上道:“好!明天我就出发,再往昌邑跑一趟!” 没过几天,到了文会的日子。陆钧等人跟着周峙,一起来到了县学的学宫门口。自古以来学宫自然都建当地风水最好的地方,洛陵县的县学学宫也不例外,特地选在县东边一处运河与城外的沂河二水交界的一处河湾旁。这里学宫前后春有垂柳,秋有梧桐,如今已经入了冬了,这河岸边水流潺潺,日暖风和,一片静谧却丝毫不觉萧瑟,这就是县里选定的举行文会的地方。 陆钧走在周峙身后,听见他身旁的张尹有些失望的道:“还以为能进学宫瞧瞧呢!” 陆钧等人对此却毫不在意,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早晚会有进学宫,入泮的一天。 洛陵县,以及附近几个村子里有意进学的士子全都赶了过来,看起来,这文会还没正式开始,士子们都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等着学谕发话。而在不远处,还站着一排手持县衙牌子的衙役,前面一个身穿官服,负手而立的,似乎是王知县。这和陆钧想的不太一样,陆钧还以为自己一来,就能看见大家都手拿诗文互相自由讨论呢,想不到,县里对文会竟然这么重视,连知县大人都亲自来了。他一来,大家当然都不敢随便乱跑乱说话了。 周峙直接领着陆钧他们,往王知县那里走去。王知县一看见这几个颇受范督学青睐的少年,白胖的脸上马上挤出了和气的笑容,连带着对周峙也恭敬了不少,口口声声道:“老先生为本县栽培人才,辛苦辛苦!” 周峙不敢怠慢,拜道:“此乃学生我职责所在,何谈辛苦二字。” 陆钧眼看着他们又来来去去互相吹捧了一阵,直到那边一个面目严肃的中年儒生走了过来,他们方才停住,听那人对王知县道:“大人,文会何时开始,还望大人示下。” 陆钧看他的模样,估计这就是县里学谕。学谕虽然没有官衔,但因大魏尊儒重教,学谕在县里还是很有地位的,他见了知县,也不必行大礼,只需作一个长揖。学谕把话说完之后,王知县刚要点头,忽然间,陆钧却见他眼前一亮,也不管学谕和周峙师生,把官服一提,三步并作两步的小跑着往前迎了上去。 陆钧正在纳闷,转头一瞧,马上就明白了。只见学宫前的空地上,陈礼文和他的几个生员朋友,正慢慢的往这边走来。 陆钧眼看王知县诚惶诚恐的陪着陈礼文往前走,陈礼文似乎也见惯了,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不知道王知县对他说了什么,他似乎饶有兴趣的往陆钧他们这边看了两眼。 陆钧他们刚到此地还好,那些远道而来的士子们,等到现在,有的已经是饥肠辘辘了,人群中隐约响起了一阵阵议论声。王知县一路引着陈礼文,走到众人面前,士子们又安静了下来。教谕对周峙道:“看样子,这文会大人要亲自主持了,周先生,带着你的弟子们一起过去罢!” 周峙闻言,忙带着陆钧他们快步走了过去。只听王知县在那里提高了嗓门,对大家训话道:“国家之所以教尔养尔者,是为培植大魏元气,匡扶社稷民生” 陆钧穿越前实在是听了太多这样的“领导训话”,心中感叹无论是上面的人说的内容,还是下面听的人的反应,从古到今都是如出一辙的。士子们耐着性子,好不容易等他说到最后:“今日特办此文会,望尔等端正心思,互相讨教不得妄议朝政!”大家终于舒了口气,台上一声锣响,这数年来头一次的洛陵文会,这回总算是正式开始了! 陆钧本来也以为洛陵县这样一个小小的县城,这几年只是零星有考上秀才进学的,极少有人中举,儒生最多也就几十,但如今一瞧,从各个村子来的,竟然有一两百人之多。有穿葛布长袍的,有穿绸缎直裰的,也有不少头戴方巾的生员,这让陆钧颇为惊讶,想不到大魏,竟然有这么多的“读书人”。 然而大魏的读书人不像现代,读了十来年书之后,就可以从事不同的工作。陆钧看着眼前一个个手持书稿,目光中充满了期待的儒生,他们的路只有一条,就是科举做官。 陆钧在人群中还见着了几个头发胡须都已经斑白,半躬着腰拎着书篓在人群中穿梭的老童生。他心中感叹,这些人的一辈子就这样蹉跎过去了。想起自己开读四书之初产生的,有朝一日或许可以改变这种状况的想法,陆钧想起从前看过的一句话,不由得出声叹道: “专工翰墨雕虫,皓首未必穷经。” 他话音刚落,却听身后有个陌生的声音带着笑意道: “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却无一策。 阅尽八股文章,何寻通儒贤哲? 陆公子,你说这科举之法,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陆钧惊讶地转头一看,说话的正是那日在巷中偶遇的,陈巡抚的儿子陈礼文。考虑到两人身份之差,陆钧忙行礼道:“原来是陈公子。在下陆钧,失礼了。” 陈礼文回了个礼,两人心中想的都是那日陆茗的事,却不能在此处言明,陆钧只能又深深打了个躬,压低声音,道:“舍妹之事,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陈礼文拉着陆钧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常晓成见陆钧被陈礼文拽走了,一肚子气,刚想跟过去,却被从后面过来的周峙叫住,道:“你两个还在这里磨蹭什么,那边教谕正在讲诗经,都给我过去听着!” 陆钧疑惑的跟在陈礼文身后,和他一起往河岸边上走去。河边三三两两也站着些士子,拿着文章在彼此探讨着。陈礼文走着走着就停下了脚步,对陆钧道:“陆公子,范督学离开洛陵,到了滋阳之后,在父亲面前对你大加称赞。你和你那几位同窗在他面前机智应对的事,也已是传的家喻户晓了。” 陆钧那天只是和陈礼文打了个照面,这会儿与他面对面站着,见他穿一身玉色夹纱直裰,面容白皙,目光清澈,一眼看上去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书香世家公子的风度。陆钧脑海中蓦然回想起了陆茗那晚脸上喜悦的神色,他心里却“蹬”的一沉。 陆钧往后退了一步,恭敬的道:“陈公子过奖了,我等乡野小民,学识微末,哪里入的了公子的眼?” 陈礼文看出陆钧想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笑道:“我这不是客套话,本来范督学对家父提起此事时,我还不以为意,以为是县里的教官特地安排的。但你对的那两句,我确实喜欢,因此此次前来,虽是为了听听先生说书,也是想见一见你们几位。” 陆钧一愣,又想到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他忽然意识到,陈礼文是他来到大魏之后,第一个和他一样质疑这科举制度的人。常晓成、李尚源虽然聪明,但他们的思维从没有跳出过这个时代的框架,譬如对于科举,他们都深信这是唯一而公正的取士的途径。 文会本来就是结交朋友的地方,陆钧心想,虽然他有点紧张陆茗的事,但他对陈礼文的好奇最终压倒了他心中的忧虑,况且,他很需要和一个洛陵县以外的人,讨论一下洛陵、兖州、甚至是整个大魏到底在发生些什么事。 于是,他开口对陈礼文道:“陈公子,虽然方才知县大人说了,这文会是以文会友,不得妄议朝政,但近来。整个洛陵上下人心惶惶,我确实有些事情,想要好好向陈公子请教一番。” 说罢,他抬手一让,两人一起往岸边又靠了几步,回头看着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正在摇头晃脑讲经的洛陵教谕,并肩站了片刻之后,陆钧开口问道:“大魏一直风调雨顺,盐、矿都握在朝廷手中,国库应当颇为充盈才对,为何从今年起,皇上派出了这么多盐监税使,开始拼命盘剥百姓?” 陈礼文往四周看了一看,轻声道:“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我也是在家父那里,听得过只言片语。不过,你我二人一见如故,我愿把我知道的,倾数相告” 他刚要开口,却见远远的跑来一个差吏,到前作了个长揖,对二人道:“二位公子,教谕和知县大人命士子们在学宫前面斗文,请二位公子前往一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6.一争高低 那差吏躬身等在一旁, 陆钧只得对陈礼文道:“陈公子, 既是知县大人盛情相邀,你我就改日再叙吧。” 陈礼文也颇为扫兴,点了点头, 道:“思予是我的字,陆公子以后称我思予便好。” 陆钧应了一声,他两人便一前一后,跟着那差吏往县学学宫走去。陆钧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要考虑一下取个字什么的, 以便往后别人好称呼,要知道, 在大魏, 男子行冠礼以后,除了别人动怒骂你的时候, 是没有人会直呼你的名字的。像如今一则他们年纪都还小,二则他们这里社会关系也很简单, 没有什么需要交际的场合, 所以有个名字,也就够了。若是女子,很多连名字都没有, 最后只是冠以夫家的姓被称为某太太,要么就是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留着原来姓氏,但也很少有人会那样去称呼她。 正想着, 他们已经到了近处。陆钧抬头一瞧, 只见县学宫前早早就架起高台, 台上台下都贴着一篇篇的文章,皆为县学生员所作,高台上多是头戴方巾的秀才,在为了方才教谕讲的几句经中的集注议论不休。学谕就在台上把那些文章圈圈点点,一路改来,王知县则端坐在台下不远处学宫前的地方,眼睛直盯着陈礼文,不过一刻就催人过来看看,这陈公子到底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可以为之效劳的。 在一片混乱之中,陆钧终于找到了常晓成和李尚源,周峙正催着他们把文章也贴出去,让别人评判。常晓成见陆钧来了,颇不情愿的对陆钧道:“我瞧这些中了秀才的学识也不过尔尔,那教谕批的文字更是乏善可陈。我还不如把文章让你二人给我改呢,他们懂什么” 正说着,只听台上的议论声渐渐小了,只剩下两个人在那里争辩,辩的好像是诗经里的庭燎一篇。陆钧粗略的读过一遍诗经,因此倒也懂些。由于这些生员的本经几乎都是诗经,所以他们对这场辩论特别关注,大家都停住了议论,一起听着。 陆钧听一个年轻的儒生道:“这位兄台,我已说过,‘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此诗自古皆以为,是为赞美宣王早起勤政所做。你偏说是因为宣王中年怠政,人作以谏之。我问问你,这理由何来呢?难道‘夜如何其?’不是宣王问宫廷中掌报晓之人的话么?” 常晓成对诗经也很感兴趣,拉着陆钧道:“走,上去看看。” 陆钧随他往上走去,见那年轻的生员对面站着一个踩着破棉靴,袍子补的东一块,西一块的老儒生。这老儒生估计也有五十多岁了,嗓子沙哑,斜着眼,被那年轻人驳斥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支支吾吾的在那里反复道:“本是有劝谏之意,只是未明言而已” 众人一阵哄笑,教谕在一旁道:“诗经中的经义,皆以朱子集注为准,不得擅自揣摩!”说罢,又指着那老儒生道:“研读四书五经,最忌望文生义,且除了集注外,其余都是妄论。你也有些年纪了,难道朱子的注释还未读熟么,非要自己去想东想西,尽走些歪路,又带坏了后人!” 陆钧听了,心中不免感叹,心想,这样取出来的士子,就算是读了这些经书,都是死记硬背,又有什么用呢? 陈礼文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上了台来,听教谕把那老儒生训斥的满面羞惭,往下退去,便道:“说到这庭燎一节,我倒是以为,这诗并非成于周宣王时,而是周襄王在‘践土之盟'后所做。’” 他这话一出,满台哗然。陈礼文似乎早料到众人有这样的反应,他笑了一笑,接着道:“虽然诗经不是我的本经,但我也曾花些时间去研究过,若有不当之处,还望诸位指正。” 陆钧在读春秋,因此他对这“践土之盟”一节还算熟悉。这一段历史说的是东周时周王室衰微,各诸侯国接连称霸。周襄王时候,晋文公大败不听周王号令的楚国,在践土与诸国签订盟约,周襄王名为天子,实际上已经被架空。晋文公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中原之主。 只听陈礼文道:“此诗表面看来,确实似是说的那大殿中所点的灯火,但这诗经上下,又有几篇是单纯赞美,而不言他事的呢。在我看来,若是如此解说,那不过是望文生义而已。‘夜’未央——夜应通一个‘野’字,此处乃是周襄王询问臣下,结盟一事如何了,而臣下答道,晋文公还未有篡权之意,只是他惹起的战火燎原,已经烧及四野。而后面的‘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应为‘君子置旨’,说的是晋文公会盟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要重新为周襄王树立王权的威信,而后面,则是说的他的车马军队大胜楚人,锵锵之声。” 这回,听的人都目瞪口呆,连教谕也不住摇头道:“陈公子,学生我知道你从小博闻强记,熟读诸子百家,但这一段诗,是从来无人这样讲的。” 陈礼文见众人都不信他,也不坚持,只是摇头道:“罢了罢了,我说的不过也是一种猜测而已。其实前朝也有人以诗经中此篇作诗唱和歌咏早朝之景,可见前人也多半以为这诗说的是发生在宫中的事。或许我猜的错了,又或许,这诗中所言另有其人,谁知道呢。” 教谕见他又要谈诗,忙拦住话头,道:“嗯,这两句诗经之解,诸位已经辩的很透彻了,下面依照惯例,我要出题考考各位,不知有谁想要一试?” 常晓成打从那天从去陆家的巷子里见着了陈礼文,就看他很不顺眼,后来又听说他救了陆茗,更把陈礼文当作了自己的眼中钉。陆钧心想,他这还是不知道陆茗那天夸赞陈礼文的事,若是他知道了,还不得当场跳起来跟陈礼文拼命? 因此,为了常晓成和陈礼文两个人的安全,陆钧决定,坚决不能让常晓成知道陆茗那天晚上提起陈礼文的时候的反应。 陆钧没有去接受教谕考校的打算,因此就往旁边让了让,谁知常晓成却从他身后一步跨了出来,道:“我来一试。” 说罢,又指着陈礼文对教谕道:“教官,一个人做无聊,能不能向这位陈公子请教请教啊?” 教谕乍一看常晓成连头巾都没有,刚想拒绝,第二眼又认出这是那日范督学宴请的社学里几个孩子其中一个,常秀才的儿子,于是便好意劝他道:“常晓成,督学虽然赏识你,但你毕竟没进过科场,年纪还小,你做一个试试也就罢了,陈公子是中过小三元的人,你如何和他比?” 常晓成故作惊讶道:“原来陈公子这么厉害,失敬,失敬!既然如此,那就更要请陈公子不吝赐教了!” 陈礼文微微笑道:“这就是‘岿然占鳌头’的常公子吧?你说的不错,教官,我二人只是切磋,并非比试。何况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大不了我们做得各有千秋,互相取长补短罢了。” 陆钧和李尚源互望一眼,心里都暗暗叫苦,常晓成不知道哪根筋又搭错了,非要和这陈礼文一争高低。 这可给教谕出了一个难题。虽然他觉得陈礼文应该不至于比不过常晓成,但听说常晓成这小子目前是社学里学问最好的,而且素来擅长现场发挥。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让士子们觉得他太过偏袒陈礼文,尤其是这题目,到底该怎么出才好呢? 下面的士子们可不管这些,都觉得能看一回好戏,格外激动。纷纷开口催促道:“教官,快出题目吧!” 估计是发觉这边情况有异,周峙和王知县先后赶了过来,发现常晓成又在犯傻,一个个气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王知县埋怨周峙把他带来,周峙埋怨李尚源没把他看好,李尚源只能一个劲儿的赔不是。陆钧也没办法,他一方面觉得常晓成没什么赢的把握,另一方面却又希望常晓成能赢,如果常晓成赢了的话,还是很能鼓舞洛陵士子的人心的。 教谕不敢开口,周围的人们却等的着急,开始出起了主意,有的道:“比对诗吧!”有的又道:“让他们二人各做一篇文章如何?” 教谕估计自己不能再干等下去了,心中想道:“我自然不能给他两人出一样的题,但却又得十分相似的”正好听见下面有人说让他们做文章,于是这教谕灵机一动,开口道:“嗯,做文章要花许多时间,咱们这文会还要给别人比试的机会,不能等那么久。不如你两人就试着各做一个破题吧。” 陆钧一听,心想,这比法看似公平,其实并非如此。陈礼文的爹本来就是状元,一肚子的四书五经,给他儿子取名显然也脱不出圣贤之言的套路,而常晓成这个名字要想作出破题,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不过,陆钧并不太为常晓成担心。常晓成这人往往是遇强则强,关键时刻颇有急智。相反的,陆钧倒是有些期待,想知道他们能做出怎样的破题来。 果然,常晓成听罢,道:“这有何难?!既然是以各自的名字做破题,题目不同,那就无需纸笔,我直接说啦!” 教谕一惊,心中想道,这小子怎么这么快就想出来了,不过,他再转头一瞧,陈礼文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于是便道:“常晓成,不得无礼。陈公子年长于你,理应是他先。” 于是,他伸手对陈礼文一请,道:“陈公子,你可想好了么?” 陈礼文道:“自然。若是教官允许,我便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7.巧解困局 方才还乱哄哄给教官出主意的士子们一下子都没了声音, 想听听陈礼文到底是怎么破题法。陈礼文清了清嗓子, 朗声道:“圣人循循然授道,贤者谦谦乎博约。” 教谕一听,不自觉面露微笑, 道:“好!引的是论语那句‘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且又顾着了一个‘陈’字。” 这时候, 常晓成已经是跃跃欲试,教谕只能道:“常晓成, 你说罢。” 常晓成把手一背, 道:“君子琢玉日新,大器何必晚成!” 此言一出, 洛陵士子纷纷叫好。凭心而论,常晓成这破题算是破的不错了——尤其是他的姓, “常”, 还不如陈礼文那个“陈”字,既可以当“陈列”讲,也可以当“陈述”讲, 又恰好有一句“圣人循循然善诱”的原话,可以直接套用。他这个常字,最能靠得上的, 估计也就是那句“苟日新, 日日新”, 取不断进取之意。 至于那句“大器何必晚成”,倒是可以算得上是一句妙语,而且一听就很有常晓成自己的风格。 总而言之,常晓成对的巧妙,陈礼文破的庄重,到底怎么评判,确实不太容易。教谕十分为难,士子们也争论起来,常晓成似是觉得他自己做得不错,下巴一扬,对教谕道:“怎么,教官要顾着陈公子的面子,判不出来了嘛?是不是该找别人来判?” 陈礼文觉察到了常晓成的敌意,对他的态度也不像对陆钧那么谦逊友好,开口道:“常公子,你这是何意?莫非你们这里的教官,还要偏袒我一个外乡人不成?” 陆钧眼看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只得走了出来,对两人道:“思予、晓成兄,这文会乃是以文会友,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依我看,两位的破题都是巧夺天工,实在是不相上下,所以教官才迟迟不判。二位都已是声名在外的才子,何必在乎这一次的高低?不如我请二位共饮一杯,以成这君子之争的美谈,如何?” 陆钧一边说,一边对常晓成拼命使眼色,想提醒他这不是他出风头的时候。而陈礼文毕竟年长几岁,一听陆钧这番关于“君子之争”的提点,马上道:“嗯,这位常公子小小年纪,却已是出口成章,想来前途不可限量,我应当敬佩才是。方才是我失态了。” 说罢,他对着常晓成和陆钧打了个躬,常晓成一看,陆钧还瞪着他,只得胡乱做了个揖,道:“你做的也不错。若有机会,改日再比吧。” 在一旁观看的王知县见陆钧称呼的是陈礼文的字,又见陈礼文对陆钧颇为友善,连忙把那方才去找二人的官差叫来,细细询问了一番。听说他两人在河岸边似乎聊的很是投缘,王知县小声嘟囔道:“这个陆钧,还真是有几分本事。先前得了范督学青眼,如今又和这巡抚大人家的公子交上了朋友看来,我也要帮他一帮” 他吩咐左右,道:“你们没听见吗?!‘揖让而升,下而饮。’礼不可废!你们赶紧的回去把我那坛子竹叶青搬来,稍后比试中做得好的,都赏他一杯!” 那差役忙不迭的去了,王知县转过身去,数日来一直紧锁的眉头似乎展开了些,这洛陵县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或许并非是他帮陆钧,陆钧说不定,也能帮到他呢。 文会过后,陆钧回到陆家府中,却见祥叔碰这个帖子,来对他道:“少爷,您瞧这是什么?” 陆钧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侍生王志坚拜。”陆钧虽然不知道多少朝廷大事,这一县之主的名字他还是知道的,不由得吃了一惊,拿过一看,那上面却也没写什么,只是请他隔日晚上,到家中一叙。 陆钧心中忐忑,想去找陆垠,却听说他服了药躺下了,只得到大房去寻陆兴璘。陆兴璘架了个拐杖,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天气还未冷得厉害,院里的石桌上堆满了家中留下来的古书,旁边一篇篇字,墨迹未干,都是陆兴璘新作的注解。见陆钧来了,他忙道:“阿钧,快进来坐吧。” 陆钧把王知县请他的事情对陆兴璘说了一遍,陆兴璘听了,眉头微皱,道:“王知县为人圆通,或者是他见你与那巡抚公子相谈甚欢,想要让你在那位陈公子面前美言他几句?” 说罢,他自己摇了摇头,又道:“这也说不通,今年并非衙门里考校政绩的年份,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陆钧也是疑惑,两人正在琢磨,外面又有个小厮来对他们道:“帐房的蒋先生又来了,说是今日他整本账本都被官差收走了,他来请示二位老爷,往后铺子里可该怎么办,是照常开着,还是先关上几天躲躲风头?” 陆钧和陆兴璘对望一眼,陆兴璘道:“阿钧,莫非王知县找你,和这事有关?我知道咱们家的账从前是你大娘管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陆钧哪里知道,只是他看陆兴璘颇为紧张,只能安慰他道:“我们家做的是正经的生意,即使是为了铺子里的事情,也没什么可怕的。反正就在明日,我去了不就知道了,到时候若是有什么事情,我回来和爷爷大伯商议便是。” 说罢,他又坐了一会儿,看了看陆兴璘方才写的那几页纸,问道:“大伯是在整理从前家里留下来的经书集注么?” 陆兴璘点头道:“是啊,你们都有选春秋做本经的想法,我既然如今闲在家里出不去,也不能就这样白混日子,我想着把这几本书再重新编上一编,往后你们看着也方便些。我从前也读了不少书,这些事情做起来,还是顺手的。” 他把案上一叠纸递给陆钧,道:“这是个序,你有空时便看一看,还有什么需要添改的,尽管告诉我便是。” 陆钧满腹心事,连忙谢过陆兴璘,接了那厚厚一沓书稿,离开大房,回去和赵氏她们一起用晚膳去了。 第二日傍晚,陆钧早早的换好衣服,正要出门,忽然门房来报说是县衙里来了两个人,过来接他,陆钧慌忙出门一看,原来是王知县身边两个看着眼熟的差役,穿着青袍剑袖的便装,对他道:“陆少爷,王大人怕你不知道地方,让我们来接你一接。” 陆锦这时候扶着陆兴璘走了出来,陆兴璘开口问道:“敢问两位,县主大人请小侄去,到底是什么事情?” 那官差摇着头,只是说:“小的们也不知道,只是大人嘱咐过我等,一定不能告诉别人。” 陆钧心里更是纳闷,只得跟在这两个差役身后,随着他们东绕西绕,天色渐黑,方才看见一段高大的青墙,层层灰瓦,两扇重门,陆钧隐约记得这就是那日范督学宴请他们几个时来过的王知县的府邸,谁知这一次,这两人却不带他去前门,而是引他到了后面一个偏门处,把他领了进去。 上次陆钧不及细看,这次跟在两名官差身后,稍微打量了一下这王知县家里,曲曲折折一条小回廊绕着池水,倒是十分幽静雅致。他正看着,忽然前面两人停住脚步,道:“大人在前面厅里等你。” 陆钧慌忙谢了,自己快步往差役指的屋子走去,到门口一看,这是王知县的书房,上次不曾来过的。他进门一瞧,王知县穿着家常衣服,手里拿着一卷书,全然没有了平日满脸堆笑的和气,常常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圆圆睁着,精光闪动,一副严肃的模样,对他招手道:“陆钧,你过来。” 陆钧上前行礼过后,王知县盯着他看了一晌,看得他浑身发毛,道:“知县大人请我来此,到底有何事吩咐?” 王知县一言不发,只是把手中那还带着一股墨香气的书卷往他眼前一递,道:“你瞧一瞧这个,就知道了。” 陆钧接过来一看,马上就变了脸色,一时间,宽敞暖和的书房仿佛寒冬突降,一下子陷入了沉沉的寂静。 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陆钧心情沉重的离开了王知县的府邸。等他回到陆家,发现陆家上下全都没睡,都在陆老爷子的正屋里等他回去。祥叔一回报陆钧进了门。陆锦、陆钟就迎了上来,连声问道:“哥哥,老爷说什么了?” 陆钧抬眼一看,所有人,包括陆垠,还有自己的母亲和两个婶子也在。他便先一一行了礼,然后方才坐下,叹口气道:“咱们陆家,这回可能真的遇上麻烦了。” 他一句话说完,众人的心都沉到了底,孙氏着急的道:“到底是什么回事,阿钧你快些说。” 陆钧道:“其实,不光是咱们陆家,这洛陵县里头有产业的商户,不论是大是小,这一次都要遭殃。” 说罢,他将自己在王知县家所闻所见对众人讲了一遍,最后道:“这黄家胃口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大,他之所以迟迟不动手,一是为了收集情况,二是等着冯公公从临清给他派人过来,王知县给我看了他们篡好的各家产业的单子,其中许多都是胡添乱增,一千说成一万,一万说成十万,若是按照他那单子上来收税,大部分人就是倾家荡产,也交不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8.避祸沂源 看见大家惊慌失措的样子, 陆钧道:“王知县提前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我, 是想让我们一家暂时去乡下,避一避风头” 陆垠一听,“咚咚”的敲着他那新做好的拐杖, 道:“我不去!我已是半截埋在土里的人了,我去乡下做什么?!横竖就是我一条老命,他们要拿拿去便是!” 陆钧的四婶子秦氏搂紧了怀里年幼的女儿,小声劝道:“老爷子, 您不为自己,也得为这些儿女们考虑考虑, 您不走, 我们也不敢走,那咱们陆家就眼睁睁的任他们宰割么?” 陆兴璘往陆钧那里看去, 见他缄默的坐在那里,便开口问道:“阿钧, 你怎么跟知县大人说的?” 陆钧抬起头来, 道:“我对他说,我们陆家不走。”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三房四房一片哗然, 他的两个婶子纷纷道:“阿钧,你怎么想的?听说临清那边死了许多人,你大伯也是咱们家算是这县里的大户, 留下来肯定是黄家整治的对象, 若是不走, 后果,后果不堪设想啊!” 陆钧道:“两位婶婶莫急,你们先听我讲完,再说不迟。首先,我说不走,是说咱们大部分人不能走,但是年幼的弟妹,包括我那个前几日才闯了祸的妹妹,如果你们愿意,确实可以送到沂源村去。但是每一房都要有人留下来。” 见众人的态度似乎软化了些,陆钧继续道:“其一,两位婶婶也说了,咱们陆家是这里的大户,若是全家都走了,甚至是绝大多数人都不在了,这一看就是有人提前对我们通了气。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是他们一个人都不见,你觉得黄家是会善罢甘休,还是会追到沂源村去?其二,黄家到处都是眼线,早晚会发现是王知县透露的消息,这样岂不是把王知县也拉下了水?” 说着说着,陆钧缓缓站了起来,对家人们道:“其三,人都说:众怒难犯,又说,法不责众。如今若是黄家只盯上我们一家,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避一避,沂源村不安全,咱们就去远处,实在不行,举家离开兖州,也能再谋一条出路。可如今冯公公在临清已经闹得天怒人怨,那些外地客商躲在咱们这儿,如同惊弓之鸟,漏网之鱼,惶惶然不可终日。黄家选择这个时候开始折腾,我看他们是在自取灭亡,咱们不如就留下来,和全洛陵的人一起,跟他们斗上一斗!” 陆兴璘听了,有些迟疑的开口道:“阿钧说的很有道理只是,只是你不曾见过那冯公公的爪牙在临清横行的模样,他们见人就打,见货就抢,丝毫不跟你争辩的余地。听王知县的意思,他如今要把这一伙人派到洛陵来了,洛陵百姓虽然人数众多,但个个手无寸铁,怎么对付得了他们呢?” 陆钧道:“这个,确实不是一件易事。我只是觉得,时机已经到了,至于如何对付他们,还要伺时而动,方有胜算。” 陆兴璘又道:“还有,这眼看就要到年底了,转过头来就是二月县试,我担心你和锦儿两人的举业” 陆钧和陆锦互相看了一眼,陆锦先开口道:“爹,你尽管放心便是,我和哥哥就算是躲去乡下,难道就能专心读书了?还不如留在这里为你们分忧,心里踏实!” 陆兴璘见陆锦目光坚定,心里十分欣慰,连声道:“好!好。那就这样,爹,明日我命人安排,把几个孩子送回乡下,咱们留下,守住陆家这处宅子,还有祖上留下来的产业。” 陆垠双手紧紧攥住拐杖,把头一点,道:“好,他们想要抢陆家的银子,从我老头子身上踏过去再说!” 虽然一家人达成了共识,但陆钧心里,仍然充满了不安。看着陆兴璘离开时一瘸一拐的背影,他隐隐感觉到,接下来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他不知道自己替陆家做的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留下来,和陆家其他人一同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的冲击。 陆钧搀上赵氏,往二房走去,他边走边想,除了把洛陵的一切安排妥当之外,他还要保证,陆茗在乡下会受到完全的保护,这样,他才可以没有后顾之忧,放手一搏。 第二日一早,陆钧来到社学,瞅了个机会,把事情对常晓成说了一遍,常家和他们家一样也在王知县给他看的那本新编好的册子上,是黄家要盘剥的对象之一。如今这两家经过前一段时间的那些事情,已是同气连枝,陆钧对常晓成和他爹也有了十分的信任。因此,他把自己的打算全部都告诉了常晓成,并且道:“晓成兄,到了沂源村那里,我们陆家可就没有那么多的人手了,不知道你爹能不能想想办法,找人替我们守着陆家,万一有事,也能抵挡一阵子。” 常晓成这会儿也收起了往日一身的散漫,对陆钧道:“这个你尽管放心。有我二叔在,绝不会让任何人去骚扰他们。况且你们陆家世世代代收的田租都是最低的,佃户们感戴你们家的恩德,一直帮你们家照料着老宅子,那里本来就有人守着。对了,我爹或许会把我娘和我大姑也一起送走。你别看这一个村子,全村的男女老少聚在一块,齐心得很,就算是去了当差的,他们也不敢随便动手。” 陆钧觉得常晓成说的有理,心里踏实了几分。刚想再说,却见来课堂里的人渐渐多了,只能压低声音,最后道:“今晚抽个时间你和尚源到我家来,我们好好商量商量对策。” 常晓成点点头,两人便各自开始念书,不再说话了。 晚上,常晓成要回家去报信,便和陆钧分别,各自回家去了。陆钧到了家中一瞧,陆兴玖已经回来了,他正在吩咐着下人准备车马,开始把他的妻子秦氏,小女儿,还有三房陆钟的弟弟路钦,二房的陆茗这几人用的东西收拾好,打算连夜送他们离开。 陆钧一踏进二房的院子,就听见了陆茗的抽泣声,她边哭边道:“娘,娘我不想去乡下啊。” 赵氏柔声道:“茗儿,乡下安全,你哥哥这是为了你好。你在乡下要帮着你四婶子,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说着说着,赵氏的声音也有点哽咽,道:“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可是,可是咱们还能有什么法子呢?你没听见你大伯说,那些人来了,都是要打就打,要抢就抢,你留下来,太不安全” 陆茗抬起头,问道:“那,那你和哥哥怎么办” 她正说着,忽然看见陆钧进来了,心里难过,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道:“哥哥,带着我和娘一块儿去沂源” 陆钧走过来,在陆茗的头顶轻轻一拍,道:“茗儿,你是最聪明不过的,我相信你到了乡下,会知道怎么保护四婶和弟弟妹妹。至于哥哥,要留下来,守着陆家。你放心,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去接你回来。” 陆茗俯下身子,捂着脸呜呜的哭了,陆钧心里一酸,正想在劝她几句,忽然有个小厮在门口道:“钧少爷,有客人找您。” 陆钧以为是常晓成来了,便道:“快,叫他进来。” 谁知道,院门一响,却见一个年轻人长身玉立,翩翩然站在门前。陆钧略有些惊讶,站起身来,行礼道:“原来是思予兄。” 陈礼文缓步走下阶来,对陆钧道:“陆公子,前几日在文会上,我本想与你好好叙上几句,却因为那斗文的事,最终也没有一起坐下来说说话的机会,今日我不请自来,你不会介意吧?” 陆钧忙道:“思予兄肯赏脸莅临寒舍,我怎会介意?快坐罢。” 陆茗原本在那里哭着,见陈礼文进了院子,来不及进屋,便低垂粉颈擦了泪,起身福了一福,道:“陈陈公子 ,多谢你那日出手相助了。” 赵氏这才发觉陈礼文是谁,也急忙站了起来,连声道:“是你救了茗儿么?多谢你了,多谢你了!” 陈礼文急忙上前将要行礼的赵氏搀住,以见尊长的礼节拜了。又对低声对陆茗道:“陆陆姑娘,你没事吧?” 陆茗仍然低着头,嘴角轻轻挑了挑,道:“没没事。”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看着的陆钧发现,陈礼文的白皙的脸,也开始渐渐泛红了。而赵氏见了这举止儒雅,长相清隽的陈礼文,似乎格外高兴,不但没有带着陆茗进屋,反而一直让着陈礼文,让他坐在院中的石椅上。陆钧连忙道:“思予兄,我这一间院子实在太过窄小,思予兄若不嫌弃,可否到我屋内一叙?” 陈礼文恋恋不舍的站起身来,躬身又对赵氏二人拜了几拜,便随着陆钧进了屋。陆钧看他往日清澈的目光有些飘忽不定,忙提醒他道:“那日在河岸上,我本来有事要请教思予兄,却被那前来叫你我二人的差役打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9.出乎意料 陈礼文回过神来, 点头道:“不错, 那天我听你感叹科举取士的弊端,便知道你不是人云亦云,空得虚名的人。我考取了生员之后, 家父曾对我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如今年少成名,书读了不少了,也该去外面见一见世间万象, 不要像如今朝廷中的那些腐儒,满口之乎者也, 高高坐在官位上, 却不知道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当时,正逢圣上点了家父做这山东道的巡抚, 家父便带了我到山东来游学。” 陆钧认真听着,陈礼文又道:“我刚来这山东的时候, 见家家‘夜不闭户, 路不拾遗’,虽比不上我家乡江浙那边富饶,却也十分兴盛热闹。只是这一两年。” 说到这里, 他叹了口气,道:“皇上派了这许多矿监税使,四处争敛, 何谓矿监?就是那些专管开采矿产的宦官。这些宦官不止控制矿场, 且兼管各地税务, 又担任岁办、采办的督造之职,这山东六府十五州稍微有些资产的人家,哪个没有受过他们的盘剥?” 这是正在陆钧眼前发生的事,他自然听得仔细,见陈礼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便开口问道:“既然各地民不聊生,怨声载道,那为何无人上报当今天子,将这些宦官撤回呢?” 陈礼文苦笑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当今的皇上是个明君,自从即位之后,四方征讨,平定了东北,西南两处边界。可这近十年来的粮草军饷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国库里自然就渐渐空虚了。” 听到这里,陆钧道:“既然如此,那圣上又为何不与朝臣商议,适当的增加赋税,何必一定要横征暴敛?” 陈礼文道:“我也只是听家父与人议论过一两句。当日陆阁老在朝为官的时候,皇上与他商议此事,他也建议略增田税,以解燃眉之急。家父当时官任户部侍郎,他以为此事不妥,曾说:‘大魏以农为本,如今风调雨顺,百姓尚且家无余粮,若是增加田税,百姓就没有足够的粮食播种,来年若逢天灾,该如何是好?’” 陆钧道:“令尊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却不知皇上是如何决断的?” 说到这里,陈礼文叹了一声,道:“谁知道,这些话都落到了皇上身边一个宦官耳朵里。这个宦官可非同一般,他姓李,叫做李阮。从皇上做太子时,这宦官就在他身边伺候,从前太后在时,他尚且顾忌几分,自太后患病而崩,就没有人比这李公公更得皇上的宠信了。据说,就是他向皇上进言道:‘不增田税,还有商税、矿税、盐税这些商户们如今个个赚的盆满钵满,官员们也多与他们勾结,以中饱私囊,陛下何不绕过户部,直接选派自己的人,到各地去开采官矿,监制官盐,增收商税呢?’圣上听后,对他大为赞赏,并开始选派宦官,派他们到各地征税了。” 自古以来宦官作乱的朝代可不算少,陆钧脑海中顿时冒出了几个遗臭万年的名字。想到那些朝代后来的结局,他皱起眉头,问道:“李公公再受皇上的宠信,也不过是一个内侍,如今满朝文武,已经没有一个可与之抗衡的人物了么?” 陈礼文道:“这就是家父常常感叹的,这科举兴了也快百年,到如今,国家有难,却无人能出一策,又无人敢发一言,这到底是为何呢?” 陆钧听了,也沉思起来。这时候陈礼文却话锋一转,道:“其实数年之前,早就有人预见到了这一场祸端。他是家父的一位同年好友,却不幸英年早逝了。” 陆钧一愣,还没来得及再接着问下去,却听陈礼文又叹息了一阵,见陆钧案上放着陆兴璘整理陆家春秋集传后写的序,便问过陆钧,拿来和陆钧一同研读了一晌。陆钧发觉陈礼文果真博闻强记,他委婉的指出了其中几个不妥之处,陆钧也觉得极有道理。 两人聊得投机,不觉天色已晚,陈礼文的小厮在外面提醒道:“公子,该回府了。” 陈礼文放下手中书卷,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在陆钧探寻的目光中,他方开口道:“家父今年任期已满,回朝复命之后,也不知往后会被派到何处。我在这洛陵也待了太久,昨日收到家父的书信,催促我回滋阳去。只是” 陈礼文一句话没说完,就站起身来,对陆钧深深作了一揖。陆钧忙起身去扶他,待陈礼文行完礼之后,陆钧见他面色异常,又不开口,更加疑惑,道:“思予兄,你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尽管说便是。” 陈礼文支吾了半日,最后把牙一咬,道:“陆公子,敢问令妹可曾许配过了人家?” 陆钧吃了一惊,又不能撒谎,只得道:“这个还不曾。” 陈礼文似是大大松了口气,接着道:“我、我那日自从在洛云轩遇着令妹,虽是初见,却如遇故人,回去后,更是朝暮相思,寝食不安。我、我想求娶令妹,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陈礼文说出这番话,满脸通红,继续道:“我方才进来时,已经看见府上在收拾行李。想来也是听说了些不好的消息,要到别的地方去避祸。可令妹如此美貌,无论是到了哪里,总会像那天一般,引些登徒浪子觊觎。能避得了一时,却避不了一世。如今世道已乱,她的事,你该早做安排。” 陆钧听他这话似乎还有下文,便问道:“思予此言何意?” 陈礼文道:“家父昨日派人前来接我去滋阳,护卫的人已经到了。这一路上,无论是冯公公,还是各地税使,绝不敢找我的麻烦。若是陆公子你和令堂、令妹同意,不如就让令妹与我同去滋阳,见过父母,待一切安顿好之后,我定派人送来重聘,再行采纳之礼。” 陆钧没有想到,陈礼文竟然这么心急,他慢慢坐了下来,道:“思予兄,别的可以,这件事一定不行。一则茗儿如今年幼,还未及笄;二则你还未曾请人算过你二人的生辰八字是否相合;三来如今家中确实有些变故,但正因如此,我才不想将茗儿轻许人家” 陆钧还没说完,陈礼文就出声恳求道:“‘礼有经,亦有权。’并非我不守礼度,只是如今事情紧急,我怕生出事端,还望陆贤弟可怜我一片诚心” 陆钧也着急了,打断了他,道:“思予兄,我真的不能让茗儿跟你走。我并不是不相信你的为人,只是你可曾想过,你这样就把她带回去,若是见了令尊令堂,他们对茗儿不满,到时候,你该怎么办?茗儿又该如何自处?!婚姻是茗儿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我绝不能如此轻率决定。思予兄若是为此事前来,那还是请回吧。” 陈礼文见陆钧已经动了怒,深深吸了口气,叹道:“陆贤弟,我想娶茗儿,确实出自真心。既然你不同意让我带她走,那带我回到滋阳,一定会禀明父母,派人来下聘书。” 陆钧见他不再坚持,语气也缓和了下来,道:“好。即便如此,嫁与不嫁,也还要看茗儿和我母亲的意思。” 陈礼文忙道:“那是自然!”又道:“陆贤弟,我也见过不少士子,有你这般学识人品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家父屡次嘱咐我,如今人才凋零,若是遇上真正能够匡扶社稷的儒士,一定要以礼相待,用心结交。即使即使我和令妹之事不成,我还是想和你结为异姓兄弟,日后一同为国效力,你看如何? 虽然陈礼文闹了这么一出,但他毕竟当日救了陆茗,而且他学识渊博,陆钧对他的学问还是很钦佩的。这个请求,陆钧没有办法拒绝。于是他便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谁知这时,只听屋门处传来了一阵响动。陆钧开门一看,只见陆茗撅着小嘴,气鼓鼓的看着他。 陆钧压低声音,严肃的对陆茗道:“茗儿,你在这里干嘛?快和娘一起回屋收拾东西,待会儿就要启程,你不要耽误了事!” 陆茗也没说什么,一扭头转身跑了。陆钧叹了口气,对在屋里直愣愣看着这边的陈礼文道:“思予兄,家父早逝,母亲对我们两个,尤其是我这个妹妹,颇为溺爱,她聪颖有余,稳重不足,平时未免有些不守规矩。我也想留他在家中再教导几年,将来才可担得起相夫教子的责任。” 陈礼文知道陆钧这会儿是绝不可能让陆茗和他走的,于是只能点头道:“令妹秀外慧中,一点就透,贤弟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屋门敞开着,陆钧见天已经完全黑了,也有些担心陈礼文的安全,于是便和他告别,把他送到了门口。他离开之后,陆钧来到赵氏屋内,也不看陆茗,而是对赵氏道:“娘,方才我和陈公子说话,你怎能纵容茗儿在门口偷听?!等你们到了乡下,您一定要好好看着茗儿,不能让她再惹事了!” 赵氏对陆钧是言听计从的,也知道方才放任陆茗留在院里不对,脸色微红,道:“钧儿,你说的对,我记住了。” 陆茗从赵氏身后探出个头,不满的嘟囔道:“说的是我的事情,为什么我不能听。哥哥,你以前一直说我的婚事要我自己做主,可你现在就这样拒绝了陈公子,你问过我了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0.寒冬来临 陆钧看陆茗那委屈的模样, 心里一沉, 问道:“怎么,茗儿,难道你真的想现在就跟他走吗?!” 陆茗避开了这个问题, 转着眼珠,道:“还有,你说陈公子的爹娘可能会对我不满,你又怎么知道, 他们就一定不喜欢我?!我有的是办法” 这回陆钧真动了怒,在桌子上“啪”的一拍, 道:“娘, 你听茗儿这是说的什么话?茗儿,且不说别的, 我问问你,你和这陆公子见过几次, 说过几句话?我和他深谈这一番, 还不敢说我知道他的人品,你又是哪里来的胆量,要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他?!” 陆茗不服气的争辩道:“戏里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无缘对面不相逢’。我就出门这一次,就遇见了陆公子,这还不能说明我两人之间有缘分吗?” 说罢, 她又转过头, 委屈的对赵氏说:“娘!我知道了, 哥哥现在和姓常的好,想把我嫁给他,我不同意!娘,你要替我做主!” 陆钧快被气昏头了,但他知道越是这时候,越要冷静,他不彻底把陆茗说服,以陆茗的性格脾气,就算到了沂源村,说不定她又要生事。于是,陆钧收敛神色,坐在陆茗身边,对她道:“茗儿,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这陆公子的父亲在朝为官,不是我等乡野小民。他如今已经行了冠礼,想必也二十了。以他的身份地位,何以还没有成亲呢?他的父母难道对他的婚事,难道就没有一点安排吗?他要娶妻,那定然也是要娶一个对他父亲的仕途有益的,门当户对的女子,你不经明媒正娶,就跟他回去,你到底要把自己摆在何等地位?” 陆茗听了这个,方才愣了愣,道:“你是说,他要带我回去做妾?” 陆钧道:“这不一定,但你要好好想想哥哥方才的话。我并非不尊重你的意见,相反,我希望你到了乡下,好好思考此事,回来再与哥哥商量。真金不怕火炼,若是你二人真有缘分,有何惧再等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呢?” 赵氏听了,也赶紧劝陆茗道:“是啊,茗儿,你哥哥说的很有道理。你这样就跟他走了,娘心里也不安稳。你不要说常家,常晓成他爹接走了你大娘去照顾,这次为了救你大伯,又出钱又出力,这都是陆家上下看见的。而这位陆公子虽然娘也很喜欢他,但到底咱们和他相识不到几日,娘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又何况官宦人家,是咱们随随便便就可以结亲的么娘不希望你嫁过去之后,日日收公婆姑嫂的气” 说到常家,陆钧想着常晓成和他爹一会儿可能就要来了,于是便起身催促陆茗道:“茗儿,你快些收拾吧。别忘了,到了乡下之后,你还要和你四婶一起照顾弟弟妹妹,这是很大的责任。你要帮着家里平安度过这次风波,只有这样,你的婚事才能顺利。你明白么?” 陆茗还没有任性到油盐不进的地步,听陆钧说了这一番话,她也就点了点头,整理行装去了。果然,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来对陆钧道:“常家的马车到了。” 陆钧迎出门去,常晓成已经进了院子,他对陆钧道:“我大姑这几日脑子又糊涂了,死活不走。我娘放心不下我,也不愿意离开。我爹说既然如此,就派我们家的人来护送茗儿他们吧。” 陆钧谢过了他,打听过其余几房情况,知道他们都准备停当了。于是便和常晓成、常仲一起,将众人安排到两辆车上。陆钧眼看两家的仆人将马车掩盖的严严实实,马鞭一甩,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常家父子留了下来,和陆钧一起,聚在了大房的院子里。常仲一脸担忧,对陆钧道:“如今黄家马上就要动手,我们该如何是好,阿钧你有个主意么?” 陆钧道:“黄家虽然势大,他们毕竟在洛陵为害已久,民怨极深。只有一少部分流氓恶霸甘心与他们一同作恶,其余那些官兵也是寻常的,有家人的百姓,不会心甘情愿为他们所驱使。只是洛陵百姓向来畏惧黄家的权势,不敢反抗。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众人明白,若是别人有难时自己袖手旁观,早晚自己也要遭殃,只有众人一心,方才能避免临清那样的惨事在洛陵上演。” 陆兴璘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听说如今咱们县里的人都喜欢到洛云轩听书,我打算明天去那里” 说道这儿,他苦笑道:“我从临清回来,那里的事情我很清楚。再加上我现在这副样子” 陆钧一听,知道陆兴璘是想要自己来个“现身说法”,这倒是很有效。陆钧不得不承认,陆兴璘的遭遇让他变了很多,如果是以前,他是绝对不肯出去做这样“丢人”的事情的。 陆钧点头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个想法,也是和洛云轩有关”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几页写的满满的薄纸,递到陆兴璘手中。陆兴璘一看,正是陆钧工整的小楷,上书花月东墙记。常晓成也凑了过去,边看边疑惑的问陆钧道:“咦,阿钧,你什么时候学会写戏文了呀?” 陆钧有点不好意思的道:“我是听任嗯容先生说了几次书,心血来潮,写了这么一出戏,我文笔太差,你们帮我改改。我是想,或许大家心中愤怒,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抗,但若是听了这个,应该会有帮助。” 常晓成一听,来了精神,把那几页纸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提笔改了起来。这故事借古喻今,说的是宋朝一个叫做岭泺的地方,有一户姓方的恶霸,认奸臣蔡京为父,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强娶了九房小妾,还要逼一位叫做青环的美貌少女嫁到他家。青环有一个自小一同长大的恋人,名叫陈度——读到这里,常晓成气呼呼的问陆钧道:“这人为何姓陈?!” 陆钧被他问的一头雾水,道:“这、这都是编的,我随便想出来的啊。” 常晓成大笔一挥,道:“不能姓陈,让他叫王成好了。” 陆钧笑道:“好,你随便改就是。” 几人接着看了下去,后面便是这姓方的恶霸借着为蔡京采办生辰纲之名,在乡里搜刮金银财宝,逼得岭泺百姓家破人亡。王成见青环就要被方家抓走,挺身而出,带着一乡百姓围住方家,将方家和他们的党羽一共二十三人都抓了起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缚其手足,投入江中”,为岭泺除去了这个祸害。 陆兴璘和常仲都是久读诗书的人,加上常晓成的文采,很快就把陆钧这一篇文字改的像模像样,在陆钧看来,已经很有煽动性了。他十分满意,对众人道:“这只是第一步。” 常晓成忙问:“是吗?还有呢?” 陆钧道:“要和黄家对抗,我们既不能手无寸铁,也不能是一盘散沙。这样吧,我把具体的计划告诉你们,咱们商量商量,看如何实行最好。” 果不其然,陆家刚把陆茗等人送走之后不久,天气越发寒冷,洛陵县的气氛也更加阴沉。这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飘落,运河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黄家对商户们偶尔的骚扰,已经变成了明目张胆的勒索,他们还改了洛陵县一直以来的税法,把新的规定贴在了城门口。 原来从前洛陵规定:杂粮10石以下,以及小本生意一律不收税。可黄家却声称,如今税法已改,按现任税监冯公公的法令,凡肩挑背负,贩卖米、豆等的尽兴收税;哪怕是农夫村妇,以斗粟尺布相交易,也必须交税,否则便被视为违法,所有交易财物一并没收,犯法之人严惩不贷。 除此之外,他们还巧立名目,不仅增加了米盐鸡豕税,还有“过路税”、“落地税”等等,总而言之,只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全部都要交税,只要不交,轻则拳打脚踢,重则拉到他们私设的公堂里,压上几十斤重的“站枷”,直到家人交上银子为止。 社学还照常开着,但是学生剩下了不到一半。那些没来的孩子都是家中出了事,不能继续学业了。周峙对此十分痛心,也曾屡次试图将此事上报县里教谕,甚至是王知县,但却没有得到过任何的答复。 县考在即,周峙一面提心吊胆的时刻注意这外面的动静,一面尽一切努力,督促着陆钧他们几个人的学习。陆家的绸缎铺子这时候已经关了四五日,家中内外也被黄步云搜过几次,可陆钧仍然带着两个弟弟,日日来社学读书,且比平时更加苦心做八股,一篇篇文章写得认认真真。 这日陆钧他们正在句读堂里互相批文,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嚷嚷:“不好了不好了,黄家动私刑出了人命了!” 周峙大吃一惊,忙道:“今日就学到此处罢,你们回到家中好好呆着,万不要出来惹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1.群起攻之 陆钧和常晓成互望一眼, 和李尚源一起, 三人出了社学大门,就往洛城街上去了。一路上只听人说着:“这回,可真是活不下去了!” 又有人道:“不知道哪里能来个王成, 把这一家子遭天杀的人丢到河里去!” 常晓成在后面道:“人人都躲在后面,哪里来的王成呢?” 那两人听了,回头一看,是陆钧、常晓成还有李尚源三人, 忙道:“你们几个读书的少爷快回家去吧,不要踏这滩浑水。” 陆钧叹气道:“咱们洛陵县, 还有一个人能置身事外的吗?我家都快被黄家搬空了, 爷爷在床上躺了数日,我大伯、四叔束手无策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几人正说着, 只听后面排军呼喝,拿着几个蓬头垢面的人, 关在囚笼中, 顶着站枷,浑身是血,黄步云趾高气昂的骑着大马, 指着道路上稀稀落落几个百姓,道:“你们都瞧见了没?!这几人暗地里买卖货物,隐瞒不报, 如今被抓住了, 我要带他们去堂里问审, 谁若是再做出此事,罚的更重!” 他一面说,一面挥鞭往其中一人头上抽去,那人惨叫两声,很快就没了动静。两旁的人看得心惊胆颤,满腔义愤,却不知如何是好。陆钧和李尚源按着常晓成也跪在一边,等他这一行人过去,才抬起头来,与众人道:“再这样下去,洛陵也成了人间地狱了!” 见黄步云走远了,他们几个便和方才那几个百姓,一起往洛云轩来。洛云轩关着门,里面却人声鼎沸,一片议论声。陆钧他们悄悄进了门,在角落里找了个地方,听众人道:“真是应了陆家大老爷前几日说的,这些人如虎豹豺狼一般。黄步宇、黄步云原本就是两个没有人性的畜生,上次他家里那恶少爷在街上摔了一跤,半条街的店家主人都被他上了刑,这次领了这税使的活儿,怎能放过咱们!” 另一人道:“陆家大老爷也真是可惜!娘子被黄步宇那混帐骗了,如今听说已经疯了,在他兄弟家中养着,自己也被打瘸了腿,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挨过来的!” 说着说着,有人压低声音,道:“前几日容先生说的那部花月东墙记里,为了对抗恶霸,他们五家结成一组,备好铁器,一旦一家有难,其余四家一同动手,若是官兵再苦苦相逼,咱们也不得不用这个法子了!” 顿时就有人道:“那若是他们人多,咱们又该怎么办?” 方才那人道:“怕什么!咱们是一城的百姓,害怕他们这几个恶人么?!况且,他们算什么?既不是朝廷官员,又不是钦差大臣,凭什么对咱们下手?!” 到了十二月,洛陵上下已是群情激愤,只差压垮骆驼的最后那一根稻草。家家户户都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来对付黄家新一轮的勒索。 这一日黄步宇手下的家丁正要出门,黄长义忽然叫住他们问道:“我命令你们找的那个姑娘,怎么到如今还没有寻到?!” 那几人面面相觑,道:“少爷,我们都认真搜过了,确实不曾见到您说的那样一个女孩儿。” 黄长义劈头盖脸打了他们几个巴掌,道:“你们几个笨蛋,那姑娘绝不可能是小门小户人家,把大伯那一册‘刁民录’拿来!洛陵的大户人家,不就那么几家么?你们肯定是搜的不细,今日我和你们同去,让你们看看你们少爷我是怎么办事的!” 他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那一卷册子,打开翻看。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着每家每户人口资产,正是那一日王知县给陆钧看过的东西。黄长义阴测测的一笑,道:“好啊,今日咱们就一户户的来!” 他正要出门,却听背后他大伯黄步宇喊道:“长义,你做什么去?!” 黄长义道:“大伯,这几人办事不力,今日我要亲自和他们同去,好好在那几个大户家里搜上一搜。” 黄步宇拉住他的马缰,道:“万万不可!我听说这几日我们的人所到之处,这些刁民都会群起反抗,想必是有人在后指点,我怕再这样下去会出事,不如等过几日冯公公带官兵来了,咱们再做打算。” 黄长义哈哈笑道:“大伯!你这也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那些百姓商户有什么本事,一个个都胆小如鼠,全是缩头乌龟!上次若不是碰上什么巡抚公子,我早把他们料理的服服帖帖!那姓陈的早就滚蛋了!如今洛陵是咱们黄家的天下,我还怕谁?!” 黄步宇听他这样说,心里也很不高兴,心想,这小子不再让他尝尝苦头,只怕他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于是便放开了手,笑道:“嗯。年轻人有些胆识,你去罢,若是有事,快些派人回家来报信,不要和那些刁民纠缠。” 黄长义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把马鞭一甩,带着人冲了出去。吓得满街上的人四处躲避,他还在上面开心的笑个不停。不一会儿,这伙人就到了一户王姓人家门口,这家开了两处书铺,是洛陵县里殷实的人家。黄长义下了马,举着那刁民录,道:“他家里有个十四岁的女儿,又是读书人,嗯,你们搜过了没?” 他手下忙道:“搜过两次,不见有什么十四岁的女孩儿。” 黄长义道:“蠢材!定是你们没有好好逼问他,不然他怎会不说真话?!” 说罢,他抬起脚,就往王家门上踹去。 王家的家丁听见门响,一起跑上来,道:“你们是谁,有何贵干?” 黄长义冷着脸,道:“我姓黄,我爹奉圣旨查收洛陵商税,你们这么大一间铺子,这一年的税才交了不到千两,你们家里肯定还藏了不少银子。你们若是识相,就让我搜上一搜。” 那家丁毫不相让,道:“我们店里的税,早都按规矩交过了” 他还没说完,就见黄长义把手一挥,他身后一队排军拥了上来,将这说话的家丁绑了,一顿拳打脚踢,剩余的人也都被他们手持刀剑,赶到院子里站成一排。 四周的邻居听见动静,都互使眼色,悄悄退回自己家中。黄长义见状更加得意,带着人一路闯进王家院里,把他家中两个老人还有王家老爷太太一起揪了出来,按在庭中,问道:“你们的女儿呢?!” 王老爷道:“小人只有一个儿子,常年在外办置货物,没有女儿。” 黄长义自是不信,命人抓过一个小丫鬟,道:“你说,你家小姐在哪儿?!” 那丫鬟很是忠心,摇头道:“我家老爷方才说了,我家里没有小姐,只有少爷。” 黄长义把那小丫鬟拉到跟前,道:“没有小姐,你是伺候谁的?” 那小丫鬟面不改色,道:“我伺候的是夫人。” 黄长义尖声笑道:“我管你之前伺候的是谁,今日你就是伺候我的了。” 说完,他又抬手往旁边那几名排军那里一指,道:“伺候完我,你再伺候他们把她带走!” 那丫鬟抵死不从,拼命抱着廊柱,放声哭道:“老爷救救我!” 王老爷和几个家丁都试图挣脱黄长义手下的钳制,却被他们死死摁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那丫鬟一直挣扎,黄长义来了兴致,把她往地下一推,道:“你告诉我你家小姐躲哪里去了,不然,咱们就当着你家老爷夫人,好好审一审你。” 那丫鬟吓得花容失色,满脸是泪,但就是摇头不说。黄长义不管三七二十一,叫过两个手下把这丫鬟的手脚按住,把她的头发一扯,开始一件件剥她的身上的衣服。这丫鬟骂声不绝,黄长义便撕下她一片裙子,往她口中塞去。那丫鬟趁机死死咬住黄长义的手,咬得他鲜血直流。 黄长义手上一阵剧痛,赶紧把手往外抽,那丫鬟却无论如何也不松口,黄长义的手下也吓坏了,正在僵持间,忽然门外喊声震天,一伙身强体壮的男子闯了进来,带头的人冲进院子,趁众人愣神的功夫,踢翻了门口守着的几个排军,一把从地上把黄长义揪起,对他手下道:“把你们的刀放下!否则我就把你们的主子砸成肉泥!” 说罢,他把另一只手一挥,手中握着一把铁锤,看上去也有几十斤重。黄长义手指似乎被那丫鬟咬断了一根,淌着血,疼的头昏,他的一个手下怕这伙人闹出事来,连忙对墙边那些守着家丁和按着王家一家人的兵士们道:“快,快把刀收起来,先救下少爷再说。” 原来近日洛陵百姓见黄家气焰日益猖狂,便如那出戏文里说的那样,一条街上相邻的几户相互约定,万一黄家搜到其中一户,另外几户就一起派人前来驱赶黄家的兵士。不仅如此,他们都私下找到县里的铁器铺,家家备了斧头,锤子,这些家常用的器具,这些不是刀剑,不算私藏兵器,且顺手好用,况且人在愤怒中格外有力气,这几日来,黄家的人被百姓打伤的不在少数。 而如今,听说黄长义亲自出来了,且正在忠厚老实的王老爷家中施暴,前街后巷凡是听到的,全都赶了过来,如今聚在门口的何止五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2.引火烧身 这些人义愤填膺, 纷纷指着黄长义喊道:“不能放过这小畜生!” 就在此时, 人群中忽然有人喊道:“诸位,我们如今抓了黄长义,那黄家兄弟怎能善罢甘休?!如今洛陵县上的商铺十家里已经关了九家。大家看看眼前的惨状, 它可能会发生在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家里!黄家人如此作为,早已惹得人神共愤,我们不如一鼓作气,把黄步宇、黄步云两兄弟也抓起来, 为那些被他们害了的人报仇!” 这声音虽然不是特别大,但是铿锵有力, 从后面传来, 说的原本一片吵闹声的人群渐渐平静了,有人附和道:“没错!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左右是死,还不如豁出去替洛陵县除了这个祸害!” 这时候, 有些人往后看去, 见最开始出声的是一个身材颀长,暗黄脸色的少年。他身旁还有两个同伴,一个高大壮实, 一个略有些削瘦,都是差不多年纪。被众人捆住的黄长义也瞧见了这几个少年,只觉得眼熟的很, 却认不出他们是谁。这时候, 只听那高大的少年提声道:“咱们先把这小畜生看好了!其余的人与我一同, 集合洛陵的百姓,咱们去黄家找那两个老畜生算账!” 这三人正是陆钧,常晓成,和李尚源,昨日社学也受到了所谓“税使”们的骚扰,今天根本就没开门。陆钧一早就来到常晓成家和他商量办法,同时密切关注着城里的动静,谁知正好黄长义闲来无事,到这王家找王老爷一家人的麻烦,陆钧便对常晓成道:“现在也差不多了。只是我们一定要弄清楚,现在黄步宇和黄步云都在哪里,这样才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常晓成道:“这个德福方才已经打听过了,黄步云还在他私设的刑堂里对昨天抓的几个乡亲用刑呢!至于黄步宇,今天一直没见他出门,他这人最是狡诈,想来察觉到最近动静不对,在家中躲着吧。” 陆钧道:“好,那咱们就兵分两路,咱们到了那儿,先找几个带头的,然后你随他们去刑堂寻黄步云,我去堵黄步宇,咱们见机行事,一定不能让他们跑了。” 谁知这时候,屋门忽然吱呀一声,陆钧一瞧,心脏都吓得漏跳了一拍,只见久违的常氏红光满面,欢欢喜喜的探了个脑袋进来,道:“呀!成儿,你去找谁?找你黄家叔叔,他也封你个官儿做,好不好?” 常晓成也吓得“腾”的窜了起来,差点蹦到房梁上去,同时大声喊道:“娘!大姑怎么进我屋里来了!” 他娘忙不迭的赶了过来,道:“哎呀大姐,你快回屋里去歇着,歇着罢。” 三人又仔细商议了一回,叫来任怀容,把他们本来的容貌稍微遮掩了一番,又穿上了常家几名下人的衣服,打扮的和平时迥然不同,带着几个家丁出了门。 陆钧等人赶到王家时,人们已经自发的涌进了院子,把黄长义绑住了。因此陆钧才出声提醒众人,这正是铲除黄家的大好时机。此时常晓成话音刚落,一时间人声鼎沸,数十人站了出来,陆钧拉着方才那手持铁锤的男子,道:“这位不是洛陵街上开香蜡店的林朝诚大哥么?怎么你也赶到了这里?” 林朝诚看了看陆钧,并不认得这少年是谁。周围一片混乱,他不及细想,拱手道:“洛陵街上被这姓黄的打劫的惨了!没有一家铺子还开着的,那些老板们见我还有几分力气,便让我带着各家的男子,家丁四处巡视,护着街上的人不被姓黄的抓到堂里用私刑!” 陆钧道:“我们现在要去抓黄家兄弟,你看这些人该如何调遣?” 姓林的道:“黄步云多半还在刑堂,他那刑堂看似吓人,其实并没有多少真正的差役,多半是他手下的地痞流氓,这些人抓人的时候卖力,如今一见我们的声势,保管只顾自己跑路。倒是那黄家宅子里养了不少家丁,凭我们这点人手,肯定不够。” 陆钧道:“那,这一路上,咱们还能再集合些人手么?” 林朝诚答道:“这是自然,如今家家户户都准备好了,只想着和这黄家拼命!” 这时,李尚源道:“黄步宇这人诡计多端,到时候,若是他躲在黄家不肯出来,那怎么办?” 众人似乎都没想到这个问题,顿时愣住了。陆钧灵机一动,道:“咱们手里不是有他黄家这唯一的血脉么?带上黄长义,不怕他不肯出来!” 几人商定之后,陆钧、李尚源随林朝诚押上黄长义,和常晓成道别之后,往黄家那大宅子的方向去了。而常晓成则带着另一伙人去刑堂抓黄步宇。令陆钧想不到的是,这一路上,真的几乎每家都有人出来加入他们,快到黄家的时候,这一支队伍浩浩荡荡,竟然已有二三百人之多。 此时快到傍晚,天色已有些暗了。众人点起火把,把黄长义架在马上,把他嘴里填的布一掏出来,他马上扯着嗓子喊道:“大伯!大伯快出来救我!” 黄步宇听说洛陵的百姓因为黄长义在王家闹事,已经围了他的院子,他那能舞枪弄棒的弟弟又不在家,他一边在心里痛骂黄长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边打算收拾东西,找几个人护着他溜出去躲一躲,谁知道这时候,院子外面却传来了黄长义的喊声。 黄长义撕心裂肺的嚎了一阵,马上又有人道:“黄主簿,我们无意冒犯,只是前几日钱家几人被你弟弟抓去了,我们也不求别的,只想把他们几个换回来。你们黄家这位金贵的少爷,换我们几个贫民百姓的命,你不亏罢!” 黄主簿听罢,命人出去传话,道:“那几人被我弟弟关在刑堂,你们若是要去,就快去那里要人,否则上了刑,再出个什么好歹,你们不要后悔!” 外面的人又喊道:“若要我们去刑堂那里,非得和主簿大人见上一面,要你当面保证,事后不会追求我等的罪过,我等马上放了黄少爷,去刑堂找黄千户要人!” 黄主簿一听这些人口口声声称他“主簿大人”,又提出这么傻的要求,呵呵笑道:“那好,我就出去见这些蠢货一面。” 说罢,他整理衣冠,带着几个家丁走了出去,一开院门,方才瞧见外面火把熊熊,百姓们虽然男女老少混杂,但整整齐齐列着队伍,每个人脸上都深深刻着仇恨的表情。他吃了一惊,慌忙转过身去,对家丁们喊道:“回去!关门!” 为首走出一个高大的男子,正是林朝诚,他喊道:“黄主簿莫走,你不要你侄子活命了么?” 黄步宇刚才根本就没顾得上看黄长义在哪里,此时又听见黄长义惨叫一声,下意识的回头看去,就在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道:“黄家所有人听着,我们只要黄步宇一人,其余家丁、奴仆一概不咎!” 随着话音落地,黄步宇身边的人散了大半,其余几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愣在当地,眼看着站在前面的百姓们高高举起手中的火把,愤怒的呐喊着,朝黄家门口投掷了过来,黄家那大木门连着外面的木栏围墙,轰的燃成了一片火海,这些人有的哆嗦着往后退,有的则直接往百姓们这边跑,一边跑,一边喊:“我没做过什么坏事,饶了我罢!” 混乱之中,黄步宇吓得左躲右闪,慌忙四处打量,想趁此机会赶紧逃跑。见人们并没有围上来抓他,黄步宇以为他们还是害怕黄家的势力,他拉了几个仅剩的家丁在前边挡着,自己悄悄转过身,沿着院墙朝运河的方向跑去。 百姓只聚在黄家门口,这边院墙附近似乎并没有人,黑漆漆的,黄步宇拼了老命的跑了半晌,出来时戴上的一顶忠靖冠落在地上,头发也散了,他怕被人认出,干脆扯下身上临时赶制的那一身“税使”的官服,丢在地上,穿着里衣里裤,使尽全力想逃离后面那一片震天的喊声。 只不过,他毕竟是个文官,之前被众人捉奸抓住的时候,又挨了揍,受了一身的伤,一条腿多少还有些不太利落,加上黄家的宅子盖的极为宽阔,他跑了半天,方才见着院墙的尽头,他松了口气,正要转弯,忽然眼前轰然一亮,黑暗中一群举着火把的百姓,一步步的朝他逼了过来。 黄步宇惊呼一声,马上掉头往回跑,却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大,林朝诚这时已经带人堵了上来,他那受伤的腿忽然一软,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 林朝诚一把把黄步宇提在手中,和黄长义背靠着背,绑了个结结实实。陆钧走了过来,看着黄步宇冻得哆哆嗦嗦,满脸惶恐,真是比上一次还要狼狈。不过,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陆钧沉声道:“你们抓的那些女子,都关在哪里?” 黄步宇一听,慌忙道:“你、你只要能保我一命,不光那些女子的下落,就连黄家的金银珠宝放在什么地方,我都告诉你。况且这些日子里敛税的这些恶事,都不是我做的,都是我弟弟一人的错,我还时常劝他,不要乱用刑罚对付良民” 陆钧冷笑一声,道:“良民?在你黄老爷的眼中,我们不都是刁民么?” 说罢,他从怀中把从黄长义那里夺来的刁民录掏了出来,在黄步宇眼前一晃,黄步宇慌忙道:“这,这也不是我写的,都是王知县那老东西” 陆钧把那厚厚的书卷往地上一扔,用手中火把点了,那纸带着墨迹,边缘一卷,呼的就燃了起来,化作了火焰中的一团灰烬。陆钧用手中火把拨了拨着那未燃尽的火,命人把捆成粽子一样的黄长义和黄步宇拉到了近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3.咎由自取 黄步宇见那火堆离自己越来越近, 心里慌了,道:“我说,我说, 只是那地方很隐蔽,你得带我去才成。” 林朝诚道:“好, 就带你去, 留你侄子在这,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样。” 说罢, 他解了绳索,亲自扭着黄步宇, 带上陆钧、李尚源和另外几个帮手,随黄步宇一起往黄家宅院里走去。 这时候百姓们已经把黄家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所有的家丁都放弃了抵抗, 院子里只能听见一些女子惊慌失措的叫喊声。黄步宇带着他们往里走去,一双老鼠眼贼溜溜的四处乱瞄。陆钧在一旁警告他道:“黄步宇, 你不要以为你能耍什么花招, 你若是快些带我们找到那些人,我们还可以考虑对你从轻发落,你若是借故拖延,或者是想借机逃跑, 我们便把你浸猪笼, 沉到运河里去!” 有人道:“这姓黄的本来就刁奸了好几个深闺妇人, 早就该浸猪笼了!” 黄步宇打了个哆嗦, 挤出一丝笑容, 道:“你们误会了,我能跑到哪去?只是这地方平日都是我弟弟来管的,我也不甚知道,这房间太多,我还要好好找找” 林朝诚把手在他脖子上狠狠一捏,道:“再找不着,你这条狗命我们也不留了!” 黄步宇见实在拖不下去,只好将他们带到后院一处偏僻的地方,用脚踢开地上浮土,露出一个地窖的入口来。 林朝诚和陆钧对看一眼,林朝诚便叫了几个人过来,把那石头搬开,下面竟然十分明亮,眼前就是一道宽宽的石砌的台阶。李朝诚死死拽着黄步宇,道:“你先下去!” 黄步宇被推在前面,迈步一阶阶走了下去,陆钧一瞧,这哪里是地窖,简直就是一个设计精美的地宫。里面铜灯玉案,铺着又软又厚的毛毯,银烛高照,绣屏上花鸟栩栩如生,墙壁上也挂满了字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个王公贵族的官邸。陆钧想起这都是他们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心头一阵厌恶,催促黄步宇道:“人在哪里?!” 黄步宇一指右手边一片珠帘,道:“就在那后面。” 林朝诚对身后两人使个眼色,那两人跑了过去,一掀帘子,里面一阵尖叫声。这两人后退了一步,一人回头道:“林大哥,是有十来个女的,用链子锁着,但都都没穿衣服!” 另一人面露惊讶的神色,又往里看了一眼,道:“好像有一个已经死了!” 黄步宇似乎也有些意外,道:“怎么会这样?昨日还好好的!” 陆钧吩咐几句,那两人从旁边扯了些毯子和绸缎,又脱下自己外衣,扔进去给她们遮盖。陆钧又回来瞪着黄步宇,道:“怎么就这么几个人,其余的呢?!” 黄步宇低着头道:“原本都关在常家的宅子里,但后来那里着了火,我便劝我弟弟只留下了几个样貌最好的,其余的都放了。” 陆钧心头火起,狠狠踢了他一脚,道:“都放了?!你们有这么好心么?!再不说实话,待会儿烧死你!” 陆钧多少也练过些功夫,这半年又拼命锻炼身体,虽然看起来不像常晓成那么壮实,实际上他的力气不比常晓成小。这一脚踢的黄步宇腿骨生疼,见陆钧作势又要踢第二脚,他只得道:“被、被我弟弟卖了” 这时候,那几人已经找铁器割断了锁着那些女子的链子,将她们一个个带了出来。陆钧仔细看着,没见有人长得像任怀容,他不禁心里一沉,不知道任怀容的妹妹是不是真的被卖掉了。如果是被黄家卖掉,那肯定不会去什么好地方,况且如今怕是也寻不回来了。这时候,只见那两个人连拉带拽,把最后一名女子抬了出来。 陆钧一瞧,这女子紧闭着眼,脸色发青,想必是已经死了。这就算不是任怀容的妹妹,她也有自己的父母兄弟,陆钧心中十分不忍,正想找个大夫来看看还有没有救,可谁知道,他一侧头,却见李尚源双目圆睁,嘴角抽动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陆钧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正要问他,却见他摇摇晃晃,一步步朝那横躺在地上的女子走了过去。 其余的人都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只见他上前端详了一晌,把那女子的手拉出来看了看,顿时放声大哭,道:“阿姐!怎么会是你!” 陆钧极为惊讶,转头问黄步宇道:“那女子是谁?!” 黄步宇道:“那,那是我弟弟的一个小妾,昨日她服侍不周,我弟弟便把她锁在这儿,说要把她和那些人一起,送给冯公公不过是吓唬她的,谁知道” 陆钧知道黄步宇没说实话,刚想着上前逼问,黄步宇却忽然闭上了嘴。陆钧一看,原来蹲在地上的李尚源已经转过头,站起了身。他满脸是泪,眼中冒着陆钧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惊胆战的狠戾的光,踉踉跄跄的迈步朝黄步宇这里跑了过来,到了跟前,他攥紧双拳,却站住不动了,一字一顿的咬着牙对黄步宇道:“你以为,你们可以随便让人生,让人死,是吗?!” 黄步宇慌忙摇着头,道:“此事真的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呀!” 陆钧直愣愣的看着李尚源姐姐的尸首,脑海中轰轰作响。他后悔让李尚源跟自己一起来这里,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会碰上这样的事。 屋里陷入了一片死寂。陆钧想开口劝解,然而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的亲人,他忽然觉得胸中猛的一痛,禁不住抬起手来按在了自己的胸口。这让他意识到,这是没有言语可以抚慰的悲恸,不论是他还是常晓成,谁都做不了什么,眼下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话,能够让李尚源的心里好受些。 即便如此,李尚源的举动仍令陆钧感到十分不安,陆钧惊讶的看着李尚源的脸色骤然恢复如常,随后,他对按着黄步宇的那两人平静的道:“你们把他按住了。” 那两人不解其意,但也被李尚源的模样所慑,只顾点头。李尚源回过头去,在屋里转了转,瞧见方才那几人割断链子的一把挂在墙上装饰用的,没开过刃的刀,他点了点头,道:“正好。” 说罢,他边将那刀拿在手里,又走了回来,这一次,他仍然是对那几人道:“按住他。” 众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并没有人打算上前去阻止他。 随着人们聚集过来,屋里的温度似乎在渐渐升高,黄步宇的惊恐到达了极点,他连吼带嚎,拼命分辩,声音的腔调彻底变了,变得好像拉不动的破风箱,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哧声。李尚源一言不发,伸出手,就开始扯黄长义那因为一路奔波,蹭满了灰土的裤子。 黄步宇终于意识到了李尚源要做什么,他哭的眼泪也流不出了,嗓子也喊哑了,忽然间众人听见了一阵水声,只见黄步宇那还未被完全扯掉的裤子前面沥沥拉拉湿了一大片。 陆钧惊讶的看着李尚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旋即李尚源两眼直直的盯着黄步宇,挑着唇角,道:“也好,最后让你再用它一次。” 接下来的场面是所有人一生中都不曾看过一次的——即使是许多年后在大魏的名声显赫的昭狱中,陆钧也没有见着如此令人心惊肉跳,不忍直视的一幕。 或许是惊呆了,陆钧一时未能挪开眼睛,他就这样看着李尚源把那把装饰用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刀凑了过去,他那细瘦的手腕就好像是在研墨一样,开始一点点的移动,他不像是在切割,而更像是在慢条斯理的,不慌不忙的磨着什么,当陆钧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里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小滩了。 林朝诚显然也吓傻了,低低的惊呼起来。还有一人“哇”的一声,吐了满地。黄步宇一开始极其凄惨的嚎叫声最后变成了发疯一样的咆哮,到了最后,那声音竟然弱了下来,随即嘎然而止——原来他已经疼的晕了。 李尚源一丝不苟的完成了这一项壮举之后,慢慢站起了身,他满手是血,一滴接一滴的滴下来,他也毫不在意,只是淡然一笑,道:“阿姐,我给你报仇啦。” 说罢,陆钧眼睁睁的看着他身体一软,往后倒了过去。 这整个地窖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慌乱,众人都跑了过来,七手八脚把他搀住,搬到了旁边一张躺椅上。有人要去掐他的人中,陆钧却道:“別别叫醒他,让他睡吧。” 满屋子的女子方才还没人出声,这一会儿才发觉刚才自己的面前上演了如何惊悚的一幕,她们一个接一个的尖声惊叫起来。陆钧走到她们跟前,道:“诸位姑娘别怕,我们都是洛陵县的百姓,你们会写字么,会的把自己的姓名籍贯写下来,我们会把你们送回家去的。” 那些女子连声道谢,不住点头,有的马上就开始报出了自己的名字。陆钧也无心管这些了,正想走,却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我名叫任怀宁,是天津人氏。” 陆钧回头一看,这是个个子不高,脸盘微圆的女孩儿,仔细看看,她的眉眼确实和任怀容有几分相像。陆钧估计,这应该就是任怀容的妹妹了。只不过,他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悦,李尚源的姐姐死了,他实在是无法想象,等李尚源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该怎么去面对这么残酷的事实。 眼前那一对银烛顶上跳动的灯火有些模糊,陆钧闭上眼睛,黑暗中却还是李尚源那平静却有些异样的脸。他本来想,或许不必要了黄家三人的性命,把他们赶出洛陵就可以了。可是现在,他的想法改变了。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4.除恶务尽 陆钧对林朝诚仔仔细细的嘱咐了一番, 令人到上面找来衣服,让这些女子穿上,将她们都领了上去, 又命外面的人把黄家剩余的人都集合到一处。然后,陆钧厌恶的看了一眼在血泊中的黄步宇, 对身旁一人道:“你在这里守住了他, 若是他醒了,命人来告诉我和林大哥。” 陆钧从地窖中走出, 对院子里瑟瑟缩缩的黄家家丁奴婢,还有黄步云的那几个妾室道:“你们原来也都是洛陵的百姓, 黄步宇、黄步云作恶多端,理应受到惩罚,你们中有谁愿意为他们平日的暴行作证, 我会恳求知县大人,除了你们的奴籍, 让你们重新为民。” 这些人平日里受尽了黄家兄弟还有黄长义的打骂压迫, 纷纷表示他们愿意做证人。还有个女子道:“我知道黄步云搜刮来的财物都放在哪里,待会儿我带你们去找!” 陆钧一看,估计这是黄步云某个宠妾,他点头道了声好, 又对林朝诚道:“林大哥, 我们把这里稍微收拾整顿一下, 还要抓紧时间去河滩去与其他人汇合。” 林朝诚忙道:“好, 都按你说的做。” 陆钧和他一道, 带了几个人一路查下来,见黄家宅院里亭阁楼台,到处都造的富丽堂皇。那女子把他们带到一间屋前,道:“这是黄步云的书房。他大字不识一个,没什么书,抢来的东西都锁在这里。” 林朝诚命人把门砸开一看,里面堆的满满的,从各家抢来的布匹、货物、珍奇古玩,精美物件,琳琅满目,一直堆到门口。陆钧对林朝诚道:“找几个可靠的人把这里守好,等事情过后,这些东西都要物归原主。” 就在此时,地窖里守着黄步宇的人,已经等的不耐烦了,他见黄步宇还在地上晕着,李尚源也没醒,这屋里还横着一具尸首,怪吓人的,他便打算上去看看。谁知道,他刚迈出脚步,就听见地上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呻.吟。他吓了一跳,却见黄步宇睁着血红的眼睛,十分骇人。 他刚想跑,却听黄步宇嗓音沙哑的开口道:“你你别走!” 说罢,他对那人道:“你过来,你救了我,我身上有几件值钱的东西,我都给你,你后半世再不用操劳,一家人都衣食无忧了!你若是不救我,待会儿我死了,这些东西,你一样都捞不到” 这人一听,便犹豫了起来,过了半晌,道:“外面都是林大哥带来的百姓,你出不去的。” 黄步宇咧了咧嘴,道:“不用到上面。那边有个门,你你过来,把我背过去” 陆钧和林朝诚处理完黄府里的事情之后,来到地窖门口,正要下去,却见李尚源从里面冲了上来,一见他们就开口问道:“黄步宇呢?!” 陆钧和林朝诚面面相觑,下去一看,只有细细一条干涸的血迹,延到墙边,就不见了。 李尚源拼命拍打着那一面墙,里面只传来咚咚的回音。李尚源道:“这里面是空的,还有地道!” 陆钧道:“肯定是这两个混帐知道自己平日害人太多,为自己留了这一条后路。快把这里打开!” 林朝诚找了几个人来,费劲了力气,也没把那面墙打开,李尚源颓然坐在地上,摇头道:“没有用的,他们既然预备了这个逃跑的地方,肯定会有办法从另一边把它堵的严严实实,且地上血迹已干,他跑了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林朝诚愤然道:“哎!牛二怎么连一个废人都看不好!” 陆钧道:“他肯定是花言巧语收买了牛二,咱们一定要想办法追上他。” 这时候,上面有人叫道:“林大哥,他们抓了黄步云,在河滩那里等你们过去发落!” 李尚源低头思量一晌,对陆钧道:“陆少爷,黄步宇一时间我们是抓不住的了。万不能再生事端,还是快带着黄长义去河滩哪里吧!” 陆钧有些迟疑,留下黄步宇,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后患,然而他承认李尚源说的也有道理,若是不能快点处决黄步云父子,万一节外生枝,那就更麻烦了。 他只能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快走。” 众人捆紧了黄长义,押着他往运河边走去,一行人浩浩荡荡,火把将洛陵的夜空照得通明。王知县默然立在自己的府邸的阁楼中,望着河岸边那蜿蜒的火光好似金蛇朝运河游去。他沉思着,白团团的脸被远处的光照着,有些微微发红,过了半晌,他转过身,一面往阁楼里走,一面诵道:“‘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陆钧啊陆钧,我真没看错你” 待王知县回到屋内,他拿起纸笔,写下一封书信,叫来家中两个仆人,道:“你二人将这封信速速送往蒙兴,交到老师手上。老夫的身家性命,都在你二人手上,万不能有失,切记切记!” 这一边陆钧等人很快就来到河滩,见常晓成和几个青年男子把黄步云捆成一团,打得半死扔在地上,另外他们还抓了几个抵抗的黄步云的手下,那几人一直在旁边告饶,常晓成却对陆钧道:“这几个人不能放,他们昨天把药铺的老板伙计两个人剥光了倒吊在庙里鞭挞取乐,伙计当时就没了性命,杨老板不堪其辱,今早也上吊自杀了。” 陆钧道:“好,一命抵一命,杀了他们,也不算冤。” 黄步云和黄长义父子虽然被紧紧绑着,但他们却把陆钧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黄步云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他面色惨白,扯着嗓子狂喊道:“你们竟敢对我动手,我告诉你们,过几日冯公公来了,你们个个都死的更惨!” 陆钧看着他的模样,想起了在地窖中看见的那一幕一幕,刚想开口,却听李尚源在旁边说道:“是么,可惜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说罢,李尚源转过身去,问众人道:“黄步云、黄长义多年来欺横乡里,如今更是认贼作父,逼死了数位洛陵县里安分守己的百姓,那些父老乡亲血犹未干,英魂尚在,大家说,该如何处置这两个恶人?!” 常晓成见李尚源和平日不太一样,声调高昂,面色却沉静的有点可怕,便疑惑的小声问陆钧道:“阿源这是怎么了?” 陆钧把常晓成往后拉了一拉,将事情始末告诉了他,常晓成听的双目圆睁,上去就抡起一个火把,一把按在了黄步云的身上。 黄步云被烧的皮开肉绽,“嗷”一声尖叫,马上就没动静了。众人议论道:“这样死了,太便宜了他,该把他用在乡亲们身上的刑罚,都在他身上使上一遍!” 这些百姓恨死了黄步云,他们一盆水泼灭了黄步云身上的火,一起上前,连捶带打,平日里不可一世的黄步云,瞬间就变得血肉模糊,连人型都没有了。 这回陆钧分外小心,叫两人轮番上前查看,回来都道:“已经死透了。” 百姓们余怒未消,又把目光移到了在一旁抖得像筛糠一样的黄长义身上。 有人在人群中叫道:“这小畜生也做了不少孽,他爹没来得及受的罚,就轮到他身上吧!” 黄长义吓得嚎哭不断,屎尿齐流,他害怕受到像他父亲那样的折磨,魂都飞出去了。在这样的恐惧中,他盯着陆钧和陆钧身后的两个人,眼前的人影变得模糊,又变得清楚,他忽然来了急智,放声狂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们是谁,你们三个,上次就害我落马,还好你们的好同窗,张尹,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李尚源,你不知道你姐姐是怎么死的吧?我大伯怕激怒你,他一定是没有说的。我来告诉你” 李尚源脑中“嗡”地一声,马上蹲在地上,抬手捂住了耳朵。陆钧上去就给了他一拳,冷冷的道:“你想求速死?!没那么容易!” 黄长义还在那里哇里哇啦说个不停,陆钧命人把他的嘴堵上了,道:”抬到河边上去。“ 等众人来到河边的时候,他们对黄长义的仇恨到达了顶点。陆钧道:“你们凡是被黄长义打过,骂过,害过的,这就是你们报仇的时候了。” 这回,大家没有一拥而上,而是一个接一个的过来,有的打他几拳,有的踢他一脚,有的往他身上吐口唾沫,最后一个人走上来,常晓成在陆钧耳边道:“这是杨老板的儿子。” 众人听了,把黄长义身上本来就所剩不多,且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扒了下来,只见他遍体瘀青,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伤痕,已是奄奄一息。在临近腊月的寒风之中,杨老板的儿子就这样默默的在一旁看着,看着黄长义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 陆钧忽然觉得一阵深深的疲惫,黄长义只剩下一口气了,可是那些冤死的人,受过残害的人,包括李尚源的姐姐,他们的生命已经永远消逝,再也不能回来。不找到这一切发生的源头,谁能保证这些惨剧不会再发生呢?瞬间,陆钧觉得这一场轰天动地的报复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有意义。 就在这时,黄长义的身体一抖,头往一边歪了歪,再也不动弹了。 众人把他和黄步云的身体绑在一起,烧起一把火,眼睁睁看着这两句尸体彻底烧成了焦炭。但是没有人知道,在运河另一边,一叶小舟上躺着一个苟延残喘的人,这船晃了几晃,撑离了河岸,飞也似的往远处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5.妥善安排 第二日, 洛陵县上下仿佛提前过年了一样,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不断。洛城街上也一改前一阵子萧条的景象, 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陆钧带着黄家的仆人画押的陈列着黄步宇等人的罪状的供词,还有那些受到黄家迫害的百姓的联名状书, 和常晓成、李尚源两人一起去见了王知县, 他把这些东西呈给王知县之后,王知县只说了一句:“我已查明此事, 你三人那日都不在场,往后无论何时何地有人问你们, 你们都如此说便是。” 常晓成刚想争辩,王知县却把手一挥,道:“如今黄家兄弟已死, 洛陵太平了。县试在即,你们回去好好读书, 不要辜负了范督学对你等的期望。” 说罢, 不等陆钧他们起身,王知县便命人拿上陆钧他们呈上来的东西,袖子一摆转到后堂去了。 见过王知县之后,陆钧随常晓成来到了常家。在路上, 常晓成告诉他, 任怀容姐妹两人重逢后, 决定离开洛陵, 回到天津去生活。 听到这个消息, 陆钧颇为意外。李尚源对任怀容的好感是他和常晓成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原本常晓成还和陆钧悄悄说过,李尚源一直不声不响,到时候他们两个还得想点办法推他一把,让他早点向任怀容提亲。 可是如今,任怀容却要回天津了,陆钧想,难道李尚源还是没有对任怀容吐露自己的心意,甚至都完全没有开口挽留她吗?任怀容似乎比他们还要大一点,若她是个平常的女子,这个岁数早该成亲了。即使她们没有父母亲人,这次回去,想必她也是很快就要嫁人的。只要是她离开了洛陵,她和李尚源之间,再次相见的可能就近乎于零了。 是不是那天发生的事情对李尚源打击太大,让他一时没有了娶亲的念头?陆钧略有些忧虑地看着李尚源。那天李尚源的姐姐出事之后,他第二天就彻底恢复了平静,平静的让陆钧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李尚源的父母从乡下来到洛陵,在常晓成的帮助下,把李尚源姐姐的尸体运回乡下,妥善安葬了,而从乡下回来之后,陆钧时不时的就会在李尚源的脸上发现那个晚上他刚发觉他姐姐死去的时候那种决绝而倔强的神情。 这个时候,李尚源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和他相处了许久的常晓成和陆钧都感受到了他情绪的低落。常晓成叹了口气,愤愤的道:“都是该死的张尹那小子,别让我再找到他,我若是再见着他,我一定揍死他!他竟敢跟黄长义报信!阿源,也是我不好,肯定是我说漏嘴,被他听去了” 原来那晚黄长义临死前说出是张尹对他报信,才让他有了报复陆钧几人的念头之后,常晓成事后没叫李尚源和陆钧,试图去找张尹算账,结果却发现那街尽头小小的铺子里已是人去屋空,张尹大概听到洛陵百姓围攻黄宅的消息,害怕自己受到牵连,说服父母和他一起连夜离开洛陵,不知道到哪里避难去了。 李尚源听了,笑了一笑,道:“少爷,你不用自责。你没发现吗,虽然我们让张尹加入了我们的学社,但他心里并没有感谢,他一直很怨恨我们。就算他没有在我们的谈话里听到任何事情,难道他就不会对黄长义编一通理由,让黄长义相信吗?” 陆钧也道:“阿源说的有理。晓成,我看张尹多半是想借黄家的手让我们遭殃,或许这样,此次县试,他就能考中案首了吧。此人口蜜腹剑,我们真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理他。” 三人不再说话,默默回想着过去这小半年之内发生的事情,他们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每个人都再思索着张尹、黄长义,还有黄步宇留给他们的教训,虽然为了得到这些教训,他们所付出的代价是惨痛的,但是,正因如此,他们才把这些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懂得的道理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来到常晓成家之后,任怀容和任怀宁姐妹两个已经打点好行装,在院子里等着了。见常晓成他们回来,任怀容带着妹妹跪在地上,对着他们三个还有常晓成的母亲磕了几个头,道:“太太,少爷们,你们的活命之恩,我任怀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来世我和妹妹两个,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任怀容沉静懂事,常母对她有些不舍,开口道:“唉,你和你妹妹就留下来罢,我们常家又不是养活不了两口人。况且你这孩子这么勤快,留下来,也能帮我做不少事情呢。” 任怀容却微微一笑,摇头道:“太太,黄家的事情虽然如今过去了,可我们两个毕竟是从冯公公那儿逃出来的,若是日后被发现了,我怕会连累你们一家。你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我,我怎能反过来害了你们?还是让我们走吧。” 这句话说完,陆钧眼看她又拉着妹妹磕了个头,站起身来,最后瞟了一眼李尚源。李尚源低着头不发一语,她便俯首福了一福,拎起放在旁边的包袱,慢慢的往门口去了。两人出了门,常母还在后面叹气道:“多好的两个女孩儿啊,晓成,你说她们孤苦伶仃的,回到天津,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常晓成劝了他母亲几句,把陆钧李尚源叫到屋里,三人商量起善后的事宜来。待他们商议妥当,便暗地里派人找到那日带头的几人吩咐下去,让他们如此这般行事。没过多久,众人在县里德高望重的几位老人掌持之下,把黄家勒索抢掠的东西一样样物归原主,然后,又一把大火把黄家的宅院烧成了灰烬。 然而,这件事却并没有随着大火的熄灭被人遗忘,正相反,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运河两岸。各地一直忍受着“税使”们的暴行的百姓和商户开始悄悄聚集起来,准备让这些数月来横行霸道,犯下无数恶行的所谓“税使”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不到半月,江南的织工,晋中的矿主纷纷奋起反抗。在临清,数万人将冯公公的宅邸团团围住,要求他将这段时间抓捕的百姓释放,将抢夺的财物归还。吓得冯公公和他的随从们乔装打扮,连夜逃离了临清。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已经入了腊月。到如今,虽说一切都很顺利,但仍有两件事情如同阴云一样,始终在笼罩在陆钧心头。这第一件不是别的,而是陆垠现在的身体状况——陆兴璘的遭遇加上常氏之前掀起的风波,还有后来黄步云多次派人来陆家搜查,搅得天翻地覆,那一段时间受到的惊吓,这一切都让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本来就不甚明亮的生命之火不断摇曳,变得愈发黯淡。他在床上呆的时间越来越长,离开屋子的时间越来越短,最近这段时间,陆钧几乎都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只是偶尔在经过他的院子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他和冯叔两个老人在院子里聊天时陆垠那沧桑而沙哑的声音。 第二,就是黄步宇那晚趁乱逃脱之后,彻底没了消息。以陆钧如今的本事,自然没有可能探听到他的下落,虽然看起来平时黄步云父子凶狠残暴,残害了不少百姓,但实际上,陆钧觉得,黄步宇才是最危险的。陆钧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常晓成和李尚源。常晓成不屑的道:“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多半已经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就算他万幸没死,也无非就是和他的太监爹一样不男不女的苟延残喘而已,有什么好怕的?!你说是不是,阿源?” 听见常晓成问他,李尚源嘴角稍微挑了挑,道:“他死了也罢,活着也罢,对咱们都有好处。你们忘了诗经中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想到他或许还活在世上,我就有了百倍千倍的决心,认真读书,考取功名,将来好为姐姐报仇。” 常晓成一听这个,安慰的拍了拍李尚源的肩膀,道:“嗯,阿源说的对,若真是如此,或早或晚,我们一定给你把这个仇报了!” 不过,听说冯公公回了京,陆钧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他几日前已经开始和陆兴璘、陆兴玖商量,准备把在沂源村避难的家人接回洛陵过除夕。刚刚喝过腊八粥,陆家就派了一队人,把陆茗他们平平安安的迎了回来。 陆茗在乡下呆了一月有余,一见赵氏和陆钧就眼眶发红,扑上来道:“娘,茗儿想您,想哥哥!以后別再把茗儿送走了!” 赵氏笑着安慰她道:“你这傻孩子,都这么大了,哭什么?” 陆茗抹了抹眼泪,见陆钧在院门口同陆钟他们说话,小声问赵氏道:“娘我不在的时候,有有什么事情么?” 赵氏不解其意,道:“没事,没事,黄家来搜了几次,没搜出什么,如今他们恶有恶报,被咱洛陵的百姓烧死了。家里的铺子重新开张,进了一批茧绸,这县里的大户人家都抢着要买呢!” 陆茗听了,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道:“娘和哥哥都没事就好。” 陆钧回过头来,看着陆茗,他知道陆茗在想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6.故人来信 陆钧估计, 陆茗多半还惦记着陈礼文。但事实是陈礼文自从那天了离开洛陵之后,并没有像他临走时所信誓旦旦的承诺的那样回来提亲,他一去未返, 再也没了消息。 陆钧见陆茗有些失落的进正屋去了,本想跟去和她聊一聊, 劝一劝她, 但又转念一想,或许, 她还是需要些时间自己把事情想清楚。若是自己去给她讲些大道理,她不一定能听得进去。 好在, 正逢岁末年初,洛陵人几乎到了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候。赵氏带着家里的几个女眷剪窗纸,准备着祭灶用的糖饼、黍糕。陆茗跟着赵氏一起忙前忙后, 很快又变得活泼起来。 腊月二十三,洛陵县男女老幼全都沉浸在“过小年”, 祭灶王爷热闹而欢乐的气氛中。这几乎是一年里小孩子们最喜欢的一个月——从这一天开始, 他们会不断迎来各种庆祝新年的活动,吃到各种平日里吃不到的好吃的东西。而很快,他们就会迎来一年里最重要的两个节日:除夕和大年初一,在鞭炮声中带着各自的期翼, 迎来生命中独一无二的新的一年。 陆家这一年经历了太多, 陆钧第一次在这个时空中过年, 原身的记忆让一切对他来说都并不陌生, 但却有一种莫名的新鲜感。陆垠久违的平和的语气, 赵氏脸上由衷的喜悦,陆兴璘爽朗的笑声,还有弟弟妹妹在院子里毫无顾忌的追逐嬉闹,传来的阵阵脚步声——这些即使在他的脑海中曾经存在过,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因为过年,陆钧的三叔陆兴玖也从临县回来了,在家中待了几日,刚过了十五,却又要回去听差。这一日陆家正设宴为他饯行,忽然门口有人慌慌张张地进来禀报:“不好了,不好了!咱们县里头老爷出事了!那摘印的官儿已经进了县衙门去,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圈,街上都在说这事呢!” 陆钧的四叔陆兴玹大吃一惊,“腾”的站起来,问道:“什么?你可打听到是为了何事?是不是和黄家有关?” 陆兴玖则面带忧虑的道:“这驱逐税使的事前一阵子山东道各府各县都有,难道所有的官老爷都得拿去?只怕其中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陆兴璘到底年纪大些,他沉吟一阵,道:“老三,我听说这被摘印的事,过后到了按察司里,那臬台老爷还要细查,不一定会治罪,最后放回来继续做官,也是有的。王知县为人最谨慎小心不过,他并不一定有事。可是钧儿、锦儿下月都要考县试了这、这万一来了个别的官,咱们不知道他的脾气,也不知道钧儿两个的文章,能不能入的了他的眼啊!” 这件事来的突然,让陆钧心中有些忐忑。一顿饭过后,陆钧叫来安材,让他去衙门那里看看,然后再到常晓成家打听打听消息。正当陆钧在家里等的坐立不安的时候,门口忽然来了人,说是有一封信,是给陆钧的。 那人将信交给了祥叔,既不肯进屋,又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便转身走了。陆钧从祥叔手中接过信来,打开看时,又吃了一惊。原来这信竟然是陈礼文写来的,他信中开头便道,如今他已随着他的父亲陈穆回京复命,路途遥远,忆起那日和陆钧在陆家一同讨论春秋,心中对陆钧十分思念云云。 陆钧扫过这些客套话,往下看,见他又写道,他听说洛陵县烧死税使,引得运河上下民众暴.乱,把其余几道的税监大半都吓得奔回了京城,皇上震怒,要各地查明真相,惩治乱民。 陆钧看得如同兜头淋了一盆冰水,他没想到,皇上竟然如此不分是非,偏听偏信,明明是官逼民反的事情,却要怪在他们这些草民头上。再往后看,却见他又说他父亲和几个言官、大臣冒死上书,将事情原委一一说明,皇上才多少熄了些怒火,说是要“从轻发落。” 陆钧来不及怪陈礼文这种大喘气式的叙述,况且,再“从轻”,也还是要“发落”的,如今王知县显然已经收到了牵连,再往下查,那就不知道又会查到谁的头上了。 陆钧看到这里,已经将事情了解到了一个大概,却见他后面还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段文字,只得继续读下去。见他又说,皇上余怒未消,京城里人心惶惶,各个自危,他还来不及将向陆茗提亲之事禀明父母。恳求陆钧不要为陆茗轻许别的婚事,他很快就会派人前来送聘礼,求娶陆茗。 不管陈礼文能不能兑现他的诺言,陆钧对他这封及时的信还是很感激的。若不是因为他写来这封信,陆钧根本就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他思量再三,决定拿上这封信,去找常晓成和李尚源商量商量。 陆茗在院子里见陆钧接了信,读罢面色沉重,换了外袍,准备出门,便问他道:“哥哥,这是哪里来的信呢?” 陆钧见陆茗满脸期待,也不忍瞒着她不说,便把那信打开,忽然又想起,若是要把信给常晓成他二人看,那后面陈礼文要娶陆茗的事被常晓成看见了,他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心想:“我也太大意了,若不是茗儿把我叫住,我竟然都没想到这层。看来我现在做事还是思虑不够周全,往后要格外小心才是。” 陆钧想了一想,把信折好,将最后一段撕了下来,递给陆茗,道:“是思予的信,前面都是正事,最后算是他写给你的,你看看吧。” 陆茗如获至宝的接了过来,高兴的往正屋去了。陆钧摇一摇头,快步往门外走去。 陆钧到了街上,满眼所见,还是一派正月里的繁华盛景,前两日县里刚办了灯会,如今两边还有不少小贩,挑了扎满花灯的担子在卖。腊月市虽然已过,但两边那些卖腊肉干果,香蜡、桃符、春牌,各样腊月市里不曾卖出去的东西的,仍然在那里热热闹闹的吆喝着。自家的绸缎铺子果真也如家人所说的那样,顾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这茧绸结实保暖,冬天比杭绸、潞绸更受欢迎,一路走来,他已经见了三四个身穿大绒茧绸的男子,看上去雅致华贵,惹得行人纷纷侧目。 陆钧虽然没有打听过陆家现在的财政状况,但他估计,陆家现在应该十分缺钱,引进茧绸这一步,目前看来应该是颇为成功的,这让陆钧松了口气,按照他原先的计划,他还想给这茧绸打上陆家的名号,以后再买往各地去。不过暂时,他顾不上这些了。 再经过洛云轩的时候,里面仍是宾客如云,虽然没有了“荣先生”说书,但那些女子的弹唱仍然吸引了很多来往客人。陆钧脚步稍作停顿,往里看了一眼,然后匆匆赶到了常晓成家。 陆钧一进常家住的巷子,正和安材撞了个满怀。安材见陆钧来了,便跟他说着自己在县衙打听到的事情,一路陪他又走回了常家。常晓成见了陆钧,颇为惊讶,道:“咦,阿钧你怎么自己来啦?” 陆钧从怀中掏出陈礼文的信,递给常晓成和李尚源。他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遇事和他们商量。常晓成和李尚源也是如此,接过那信,马上一同研究起来。 看完之后,三人都陷入了沉思,陆钧先开口道:“听安材说,县衙门口的人还没散,都围着说不该摘王知县的官印,还有说要罢市留他的,也不知道王知县现在哪里?” 李尚源还在琢磨,常晓成却拿着那两页纸翻来覆去看着,道:“阿钧,这姓陈的干什么写信给你,这怎么又少了半页?” 陆钧道:“他临走那日去看了看我,正瞧见我大伯刚整理完家中从前留下来的春秋的几本注解,作了一个序。他对春秋颇有研究,我便和他聊了一阵,还算投机” 他一面说,一面对李尚源使了个眼色,李尚源便道:“少爷,陈礼文给陆少爷写信,自然有他的理由,咱们不必多管这个,还是好好想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才好。况且,如今县考在即,王知县这一回,只怕是要到按察使司里亲自解释,那他就不能回来主持县试了,咱们也得准备周全,别让主考的官与我们为难。” 常晓成仍然狐疑的看着手中的纸,一边看一边道:“这怕什么?谁来主考有什么区别?县试都是糊名的,况且,咱们县里哪有几个学问拿得出手去的?咱们三个的文章要是不取,我就不知道他还能取哪一个了。” 李尚源皱起眉头,道:“少爷,我总觉得,如今发生的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这么简单。眼下乱象丛生,洛陵的动静已经传到了朝堂上,我们小心些,总是没错。况且,县试的卷子确实是糊名的,可我听说,若是做得快,做得好的,到时候把卷子交上前去,那主考的官会读一读,只要看着理法清楚,他当场让你做个破题,或许就取了。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7.备考县试 常晓成想了一会儿, 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嗯大不了咱们三个都别太早交卷子不就得了。” 常晓成毫不在乎,陆钧可没有他这样的心理素质。离县试不到一个月了,忽然出了这样的变故, 这真让他心里有点发慌。 之前,尽管陆钧一直告诉自己不能懈怠,但人都有侥幸心理,因为王知县是县试的主考官, 这还是让他对县试并没有提起百分之百的重视。而且就像常晓成说的那样, 洛陵县士子的水平不高,他们的文章也算是不错了。可陆钧再想一想在文会上见到的那些成群结队从各个村子里赶来的士子们,他觉得,或许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这时候, 常晓成又一拍桌子, 道:“阿钧, 你别看这陈礼文说的好听, 但实际上, 说不定就是他爹上奏参的王知县,他爹是山东巡抚,若他不说, 谁知道是哪个县挑的头?” 陆钧一愣, 下意识的摇头道:“这怎么可能?若是如此,他为何还要写信给我?” 李尚源见状, 在两人间打起了圆场, 道:“那也未必, 冯公公回去后,难道不会对皇上身边那些太监说吗?此事多半还是陈巡抚从中周旋过了的。只是,皇上既然还是决定命人下来问罪,可见冯公公等人并没有受到什么处罚,就是不知道,皇上还会不会再把这些人放出来” 他们正在屋里说着,常晓成的小厮德福忽然来报,道:“少爷,陆少爷,外面都在说林大哥带人鸣锣罢市,不让那摘印的官进县衙,把他们一队人团团围在街上。大白天的,外面城门也给关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陆钧一听,着急的站起来道:“这下糟了,他们怎么会这么糊涂!原本王知县不一定有事的,若是被他们这样一闹,上面定然会说王知县挑动民众引起骚乱,咱们得快些把他们劝住才好!” 常晓成和李尚源也慌忙跟着起了身,三人来到外面街上,果然,还没到县衙,就见一群群的百姓闹哄哄的,往相同的方向涌去。陆钧心里着急,拉着常晓成两人快跑一阵,赶到衙门口的时候,只见那来摘印的官已经爬到了马上,对众人喊话道:“乡亲们,不要与我等为难,我们只是奉了按察使大人命令,前来叫你们知县大人去省里答两句话,不日就要放他回来!你们若是阻拦,传到按察使大人那里,这罪名谁来承担?!” 这时候,林朝诚还带着几个男子,去拉这官员的马绳,一群人乱喊道:“别听他说的,他们拿了知县老爷,下一个就该咱们了!绝不能让他进这衙门!” 陆钧和常晓成、李尚源互望一眼,陆钧琢磨着,常晓成嗓门大,身手又敏捷,这个时候还是他出面合适。于是,陆钧凑上前去,对另外两人耳语了几句。常晓成听罢,马上咬着牙把长袍往上一拉,攀着县衙门口的石狮子跳了上去,扯开嗓子喊道:“乡亲们,都听我说!” 虽然那天黄长义临死前喊出了陆钧他们的名字,但当时场面混乱,根本就没人听他在说些什么,林朝诚等人也不知道一路出谋划策,带着他们处死了黄步云父子的那几个少年人到底是谁,如今看见常晓成,恍惚间觉得什么时候见过,却又有点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了。 常晓成脚下一晃,差点摔了下去,吓得他连忙蹲下去抱住石狮子的脑袋,稳住之后,他扬声道:“大家听着,我们洛陵的百姓,个个都是讲道理的,都是守法的良民,这位老爷是按察司里派下来的,是朝廷的人,大家千万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就与他为难!” 那马上的官员见出来一位少年为他解围,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喊道:“没错、没错,在下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常晓成见那些洛陵百姓渐渐安静了,便跳了下来,站在大家中间,道:“不如这样,大家先让开些,让我们进去禀告知县大人一声,稍后让王知县亲自出来,当着咱们的面和这位大人相见,然后给咱们一个解释,你们看如何?” 这时候,人群中早有人认出了常晓成,道:“这不是常秀才的儿子吗?”再一看,陆钧也站在常晓成的身边,人们又道:“还有陆家的大少爷他们都是知书达理的,咱们要不要听他们一回?” 陆钧见林朝诚还在踌躇,于是上前轻轻一拉他的袖子,道:“林大哥,我觉得晓成兄说得有理,咱们可不能明目张胆的跟官府作对,咱们惩罚黄家是一回事,可若是违抗圣命,罪过可就大了,你说是吗?” 林朝诚如梦初醒,慌忙摆着手,道:“我、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我怕他们把那天的事怪在知县老爷头上,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朝廷怪罪下来,我愿意一力承担!” 陆钧道:“是非对错,按察使大人自会明察。林大哥若真是为知县大人着想,就更不能再生事端了,否则,若是有人上禀按察司,说是王知县挑动民众滋事,那你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害了王大人?!” 在常晓成的劝说下,围着的百姓们已经渐渐散开了些,这时,林朝诚听了陆钧的话,也上前一步,对那战战兢兢坐在马上的官员作了个揖,道:“大人,方才多有得罪!” 众人见状,低声议论着,四散而去。那官员从马上下来,瞅着林朝诚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对陆钧他们略施了一礼,命人打开县衙的门,一行人匆忙往里面走去。 陆钧松了口气,刚想转身,就又听见县衙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这么一转眼的功夫,王知县已经方才进去的那些人一起,从县衙里走了出来。 他们三个眼睁睁的看着那名官员与王知县低语了几句,王知县还是那样一副点头哈腰,满脸堆笑的模样,只不过这次他的笑容好像有点勉强。他一抬眼,似乎看见了陆钧他们,但他的神色一点也没变化,又回头对跟在他身边的县令交代了两句什么,就跟着那官员一路去了。 面对着这样的变故,陆钧心里也转过了许多个念头,他还未将这些想法一一梳理顺畅,常晓成却在他背后“啪”的一拍,道:“走!赶紧回去读书去吧!” 这句话彻底把陆钧拉回了现实。二月就要县试,这半年来的辛苦努力,终于快要到了检验的时候。没有多少时间了,为了攻克这科举路上的第一关,他一定要打起所有的精神,全力以赴! 原本陆钧以为,因为王知县不在,县试的日期应该暂时无法确定。谁知道,第二日一早,县里就贴出了告示,试期就在二月十九日,整整一个月之后。围在告示前的士子们都在议论,到底主考官会是谁,很多人还希望是王知县回来主持县试,不过,大家也知道,从这里到山东道的巡抚衙门,按察司所在地济南府,就算王知县能平安归来,估计也赶不及了。 陆钧昨天回去后又认真的把自己先前做的八股拿出来研究了一番。这几天没写,下手有生疏了许多。他赶紧开始读书,拼命的翻那些时文选集,希望能尽快找回之前的那种感觉。 最后,他连读带写,几乎折腾到快四更鼓才睡。陆茗不知道为什么也一直没睡,时不时的过来看他一眼,还陪他坐了一会儿,在他眼睛累了的时候给他念了两篇文章。陆钧知道陆茗也有心事,她不说出来,陆钧也不开口问,他们兄妹两个似乎就是这样一心一意为了陆钧的考试忙了大半夜。 第二日早上,陆钧破天荒没有起来。找他锻炼身体的陆锦已经在院里等了,安材去陆钧屋里看了一眼之后,对陆锦道:“少爷昨天读书大概睡太晚了,锦少爷你还是先回去吧。” 陆钧起来之后,外面已经是冬日暖洋洋的和煦的阳光。陆钧一翻身下了床,跑到外面问安材道:“什么时辰了?!” 安材端着盆水走了进来,道:“刚到巳时,少爷,你这几天太累了,歇一歇罢。” 陆钧接过安材递来的手巾,在脸上擦了两把。这一次睡过了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因为着急,就乱了自己平时的计划。不是还有一个月吗,这个月怎么利用,他得好好打算打算。 陆钧对安材道:“那几位少爷都走了么? 安材点点头,道:“都已经去社学里了。” 陆钧“嗯”了一声,吩咐安材道:“你去社学跑一趟,告诉先生,我今日有些事情,不能去了,明日自会对他解释。” 安材紧张的看了看陆钧,道:“少爷,你没事吧,要不要杜医官来看看啊,快县考了,你若是不舒服” 陆钧对他一笑,道:“你快去吧,我没事。我只是想留在家里和大伯、四叔一起聊聊接下来的计划。‘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如果因为担心县试,乱忙一气,只怕这一个月的时间我就会浪费掉了。” 安材看陆钧脸色确实无恙,这才放心的道:“少爷,我知道你说的意思,‘磨刀不误砍柴工’嘛,你是不是又要做新的实践计划表了?” 陆钧笑着在他肩上一拍,道:“没错,你快去吧,不然先生看不见我,一会儿又会派人来问,让他担忧,这就是我做学生的不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8.最后一搏 陆钧来到大房, 发现这一阵子家里被黄家洗劫一空之后,各房重新摆设了一番,反而里外都是气象一新。尤其是这大房里, 陆兴璘把常氏留下的那些纱纱罩罩的摘的干干净净,把外面一张檀木的大案台挪到耳房,靠墙的木格里那些真的假的装饰玩物也都撤掉了,全摆满了陆兴璘从家里找出来的书卷。一个鎏金镂空的小铜香炉中冒着一缕缕袅袅轻烟。一眼望去既整洁又雅致, 和以前那种沉闷污浊的气氛大不相同。 陆钧进屋时, 正听见陆兴璘和陆兴玹两人在屋里议论文章。这回,陆锦打算和陆钧一起去考一次试试,而陆钟觉得自己还有些差距,想练一年八股再进科场。为了陆钧和陆锦两个, 家里的大人, 陆兴璘和陆兴玹也都紧张了起来, 比他们自己那时候考试还要认真。陆钧在门口站了一晌, 屋里两人竟然没有发觉, 陆钧打量了房间一晌,开口道:“大伯,你这屋子真是越来越像名人雅士的书房了。” 陆兴璘笑着摇头道:“阿钧别说笑了, 你大伯现在做不了什么, 在家里闷着,总是发慌, 只是看起这些书来, 心里还舒坦些。咦你怎么没去社学?” 陆钧道:“昨天读书读到半夜, 今天反而起得晚了。大伯,四叔,今天一天,我想好好跟你们请教请教县试的事,也为我和陆锦这个月到底该如何准备县试好好打算。” 陆兴玖道:“这些你们都不用担心,我和你大伯刚商量过了,下午就派人去县衙门礼房给你和阿锦填单子,买试卷。做保的廪生就找你常大伯,你和陆锦只管去考便是。” 陆钧赶紧谢道:“还是大伯、四叔考虑周全。这一个月,我想把这几年县试题目都列出来和陆锦一起好好研究研究。还有,县试只考四书文,我想总结,归纳一下,把差不多类型和题材的题目都做几个类似的文章套路出来,这些不是为了投机取巧,而是怕到时候万一出的题目不熟,也能快点找到合适的思路。” 陆钧的这个想法,完全来自于他在现代的考试经验,高中考大学的时候,模考一轮接着一轮,考场上最怕的是什么,就是头脑一片空白,找不到任何的思路。而为了克服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自己几个普遍适用的思考的方向。 之前他读四书的时候,脑子里就出想过这样的想法,譬如一部论语,他隐约能感到其中有些话是比较相似的,或者说,论述的是同样的问题。所以,练笔的时候,这些话可能不用每一篇都单独做一次文章,只要有一个大体的思路,关于礼仪的,关于仁义的,关于如何教化民众的,如何守法,如何做学问,甚至如何去做一个合格的官吏,只要遇到类似的题目,到时候至少有一个去下笔开题可以抓住的点,不至于在过分紧张的情绪下,一句话都写不出来。 陆兴璘和陆兴玹听见什么“题材”、“套路”这一堆不太明白的词,有点发懵,不过,陆钧的意思他们懂了。说实在的,这个办法对已经做了数百篇文章的陆钧来说,也就是个以防万一的手段,倒是对陆锦,可能会很有帮助。陆兴璘听了以后马上道:“好。兴玹你要忙铺子里的事,这个就交给我吧。我这两日好好读一读这一两年的程文,给你们做几个什么‘套路’出来。” 陆兴玹也道:“阿钧,你如今主意很多嘛,这个办法若是用得好,说不定阿锦今年也能考上童生呢!” 陆钧道:“这也是为了救急,若是想一路考中进士,还是要花心思好好研读四书五经才成。” 陆兴璘和陆兴玹都点头称是。陆兴璘更是道:“没错,况到了道试的时候,还要考五经文。虽说你们到时候会去蒙兴读书,但我还是想把这几册春秋的注整理出来,这时咱们陆家人从前的心血,一是不能失传在咱们手里,二是你到了蒙兴,也不要让他们把你的学问看轻了。” 陆兴玹道:“大哥,你不用担心,你看如今阿钧的本事,谁敢看轻他呢!” 被两位长辈夸了一会儿,陆钧都快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他承认陆兴璘如今的思虑确实比从前长远了,更周全了。他说的有道理,到了蒙兴,现实很有可能是他陆钧的学问就是垫底的,如果他指望什么都到了那里再学,很有可能一进学老师和同学就完全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再往后要好好争取发展的机会,也就难了。 不过,接下来,陆钧马上就发现自己完全把什么春秋都丢到了一边,一心扑到了前一阵子被他有点搁置的四书上。到了第三天上,陆钧和陆锦两个接过陆兴璘“总结”的文章思路,听陆兴璘扶着他那张大书案,认认真真的道:“为了保证没有遗漏,我这里列了五十六个大类,二百一十三种小类,每一类里,正破反破,顺破逆破,破意、破句、破字都各有举例,你们要是觉得还不够详尽,我” 陆钧和陆锦看得两眼发直,赶紧摆手道:“够了够了!” 陆锦先拿过来翻了一翻,看了一页就高兴的道:“爹,你要是早帮我把这个编出来,我前一阵子写文章也不会那么吃力了!” 陆兴璘道:“你哥哥说了,这个不过是一时之法,况且,如今尚且不知主考官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喜好和出题的路子,这些不过是给你做个参考,你自己还是要多练多写,好好揣摩,又不会不懂的,和你哥哥两人多多商议,不要自己胡乱猜测。” 陆锦连声称是,陆钧也看得心悦诚服,他觉得,以陆兴璘现在的学问,别说考秀才,就是考个举人,应该也没有问题。只不过,大魏的法令好像不允许身体上有残疾的人参加科举。陆兴璘的腿算是残疾吗?陆钧看着那一张堆满了书,漫着墨香的书案,心里隐隐替陆兴璘有些惋惜。 晚上,他和陆锦来到陆锦房中,两人一同把陆兴璘总结的各种类型大略读了一遍。陆钧道:“明日若是大伯同意的话,我想把这个带到社学里,给先生、晓成,阿源一起看看,大家集思广益,说不定这个列表还有改善的空间。” 陆锦惊讶的道:“这还不够多吗?这个,我已经看不过来了!” 陆钧道:“咱们不能把时间都放在这上面,这样吧,我们多看程文,晚上一起琢磨这个,然后挑几个类型练笔,你看怎么样?” 陆锦当然同意,一个劲儿的点头,道:“好好,哥,我都听你的。” 入了二月,天气略为转暖,运河已经渐渐的解冻,但空气还是清冽袭人。整个社学彻底进入了备考县试的状态,周峙几乎再也不顾上管那些学童,每天,他只顾瞪圆了眼睛,在陆兴璘那个列表上添添改改,给陆钧他们修改文章,一眼看上去比他们这些要考试的更加紧张,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味道了。他看着陆钧他们的眼神,似乎也不是在看着学生,而是在看着一篇篇的书经,仿佛要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个之乎者也来。他既想把自己所有知道的一股脑都倒给他们,又不敢占用他们太多的时间,每次想跟他们说话的时候,都小心翼翼,搞得陆钧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过,陆钧理解周峙的心情,他这个可怜的社学,这些年一个童生都没出过。若是这一次他们几个不中,那么,估计周峙想在自己有生之年里培养出几个人才的梦想也就彻底破灭了。 拼了、拼了,陆钧闭着眼睛,任凭脑海中那二百一十三种文章套路在自己脑海里不停翻滚。自己做过的文章,读过的程文,好像一张张记忆卡,从自己眼前闪过,只是这一次,每过一遍,他的思路就更清楚一分。记不清的东西越来越少,记忆的轨道越来越深,陆钧感觉就好像以前打游戏的时候看着自己头上那个升级的进度条,在一点一点充满,马上,他就要升级了! 常晓成、李尚源也和陆钧的状态差不多,吃饭、走路,他们都在互相考问四书五经集注里的内容。这也是陆钧的主意。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不敢再考对方破题和互批文章了,以免打乱对方的思路。而为了能熟悉四书的内容,他们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帖经墨义的考法:考集注!这是因为陆钧发现,很多时候,思路都是从集注里来。只要你把朱子的注释牢牢记住,怎么也能诌出几句话来! 甚至回家以后,躺在床上,他也不敢闲着,每次都不是把安材就是把陆茗叫来,给他读经文,自己答集注解释。每天大房和二房里,响起的都是这样的声音—— 安材:“‘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 陆钧:“‘言虽幽独之中,而其善恶之不可揜如此。可畏之甚也。’过,下一个!” 安材:“‘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少爷,这个字我不认识” 陆钧:“‘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安材,等我县试考完之后,我得好好教教你识字读书,对了,到时候我去蒙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9.牛刀小试 安材一听, 激动一跳三尺高,道:“真的啊,少爷, 你肯带我去啊?哎少爷,我听说那什么书香世家,连陪读的书童都有考上秀才的,少爷, 你说我有没有机会啊!” 陆钧被安材的激动劲儿逗乐了, 道:“当然有了,你若真的有心,就随我一同好好读书,尤其是到了蒙兴之后, 那里的书院可和咱们这儿县学不一样, 不光先生里有好些当世的大儒, 就连学生也多为饱学之辈, 在那里听上一席话, 说不定真的‘胜读十年书’呢不过,我要先考过县试、府试才成。” 安材一听,马上攥紧了手中的大学, 对陆钧道:“哎呀少爷, 咱们都耽误了好一会儿了,我、我接着给你读啊, 你听着:‘民之所好好之, 民之所恶恶之, 此之谓民之父母’” “” “是故君子有大道” 夜色愈深,屋内安材和陆钧一问一答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点都没有停下来意思。院子里,冷清的月光下,树影横斜,石阶上静静坐着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陆茗伸出小手,对遥在天边的那一团薄雾轻轻摇了几下,叹道:“哥哥真的快考试了,月亮啊,你保佑哥哥能考中好吗?” 一阵缓缓的夜风吹过,有一点凉,让陆茗抱住双肩打了个颤。不过此时,空中淡淡的云也被被吹散了,露出了如钩的弯月。陆茗顾不得冷,嘴角上挑,笑道:“咦,你能听见啊!” “那,我再许一个愿望,你愿意听听吗” 这时候,安材和陆钧的问答还在继续着,他们主仆两个都劲头十足,一点也不觉得困倦。安材还在一字一顿的读道:“‘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少爷,注释是什么啊?” 时光如梭,夜空中的上弦月一点点变得丰满,望日过了两天之后,这一晚,洛陵县显得特别安静。陆家从晚膳后就没了一点声响,而天还没亮,才打了四更鼓,一直没睡的安材就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陆钧屋里,刚想凑过去叫陆钧,却发现陆钧已经醒了,端正的坐在那里。 今天是二月十九日,是洛陵县县试的日子。 坐在床上的陆钧见安材进来了,一边下床,一边道:“快去,去厨房催早饭,再看看锦少爷起了没,若是没起,一定要把他叫起来!” 安材给陆钧打了洗脸水,备好衣物,去催早膳了。在经过正屋的时候,他意外的发现,陆垠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见安材往厨房跑,陆垠身边的祥叔叫住了他,道:“安材,早膳不用你管,老太爷早吩咐下去了。你只管去帮大少爷收拾考篮罢,尤其是卷子,一定给大少爷收好,千万别弄湿、弄脏了!” 安材急忙答了声“是”,又道:“少爷还让我去叫醒锦少爷” 微弱的晨光中,安材似乎看见陆垠和善的微微对他笑了一下,吓得他差点跌了一跤,祥叔又道:“锦少爷已经起来了,你快回去服侍大少爷吧!” 安材连声道:“是!是,小的这就去了!” 祥叔一笑,对陆垠道:“老太爷,这小子半年来跟着大少爷,也学的精了不少,您就放心罢!” 陆垠悠悠叹了一声,道:“要是上天有眼,兴琛他在天有灵,这次一定要保佑钧儿中个案首啊!” 祥叔道:“老太爷,您就不用担心了,钧少爷的学问您也知道,他做的文章您也都在大老爷那里拿过来看了,他若是不中,那简直就没有天理了!” 陆垠手里的拐杖轻轻敲着地面,脸上似乎又浮起了一丝微笑,但这笑容却很快就黯淡了下去,道:“唉,只是不知道,我这老头子,还能不能看到他进学的那一天” 他这话一说出口,祥叔的脸色也变了。祥叔的嘴动了动,却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扶住了陆垠,两人一同转身往回走去。 陆钧和陆锦吃过丰盛的有点过分的早膳,两个人跟在陆兴玹身后,两个小厮在前面提着灯笼,一行人就这样走向县试的地点:县衙。有些科举兴盛,考生极多的县,因为县衙容纳不下,会另外搭考棚,不过洛陵县的县试向来都是直接在知县衙门里考的。 一路上,天黑风寒,陆钧心里忍不住紧张起来,没有办法,这将是他第一次进科场,怎么能不紧张呢?他只能安慰自己:适当的紧张,能让人更好的思考,对考试是有帮助的。 与他相比,陆锦更是一脸不安的神色,语无伦次的说着:“哥,四叔县、县衙里什么样,咱们、咱们的东西都带好了吗王知县回来了吗” 他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陆钧所关心的,他知道王知县并没回来,今天监考阅卷的,到底会是谁? 离县衙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已经都看见了县衙外那通天的灯火,把整条街照的十分明亮。大门外一座高台,上面隐约坐着一个人,后面站着几个差役,这人坐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来,往下面指指点点,那些差役便跑下来,对围在县衙的士子们喊道:“马上就要按册点名了!都站好了,不要吵,听着自己的名字赶紧应声,不要耽误考时!” 陆兴玹是进过科场的,他指着上面那人道:“那位就是考官。从前,都是王知县站在那里的。” 陆钧看了看,只见那人身材瘦小,站得笔直,穿着猩红的官服,显然不是这县里的官员。想来因为王知县不能回来,兖州府特地派了一名府里的官员前来监考。 眼前黑压压一片都是来应考的士子,从还没留发的小孩到白发苍苍的老人,这就是童生试中最为“低等”的考试,自然门槛也是最低的,来的人着实不少,把整个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还不断有人继续从各个方向往这里聚集着。 有许多人显然是远道而来,还背着一大卷铺盖,凛冽的风中,打喷嚏的,咳嗽的,喧哗声,哭声笑声,乱七八糟连成一片,两个差役喊了好几遍,人们才渐渐安静下来。 县衙大门轰轰作响,打开了。两排胥吏肃然站在门口,其中为首的一人手里拿着名册,喝道:“站好站好,不要在这里围着,一个个排队,做保的站在这台阶上,听见你们保的人被点名了,赶紧给我站出来,无论是考试的还是做保的,你们都不要磨蹭!” 陆兴玹赶紧带着两个侄子排到队尾,自己去阶上做保的廪生里找常晓成的爹常仲。因为一个廪生往往要给好多考生做保,所以他们要一直等到所有自己保的考生都被点名入场之后,才能离开。 陆钧把自己那个长耳竹篮从安材手中接来拎好,里面除了笔墨砚台,还有家里准备的腊肉,烫饼,他也没有细看,只知道是重重的一包吃食。他伸手一摸往里面,发觉这些吃的都已经凉透了。 他前前后后都是不认识的考生,每个考生都跟着几个家人师长。陆钧看见那些和周峙十分相似的老先生穿着厚厚的长棉袍,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一会儿嘱咐这个学生几句,一会儿又找到那个学生交代一番, 不容易啊!陆钧看着这一群人有的故作镇定,有的满脸慌乱,有的则还在微弱的灯光下翻着一卷书,他忽然觉得过去曾经经历过的高考也不算什么了,这才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 这时,那考官已经从高台上走了下来,那些老师见状,急忙舍了自己的学生,往前面凑。陆钧隐约看见了周峙,周峙一面走,一面还不忘回头对陆钧和陆锦喊道:“好好写卷子,莫慌誊的时候认真写,别抄错了” 他后面还嚷了些什么,陆钧已然听不清了。陆锦也早就安静了下来,跟在陆钧后面抱紧自己的考篮,一言不发。陆钧见他双手仍是抖个不停,也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冻的,于是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你最近进步很快,县试肯定可以过的!” 陆锦茫然的点了点头,道:“哥,我一会儿和你坐一起,行吗?” 陆钧道了声“好”,听前面差人大喊道:“教官呢?!” 原来这是县试前的一个仪式,所有的老师都聚到了前面,对着考官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考官点点头,他们便立到考官后面的空地上,一个个站好了不再言语。然后,差役又开始集合阶前的廪生,一个接一个的对着考官作了揖。又重立到了考官旁边,接下来就开始点考生的名字了。 这一会儿,县衙外面鸦雀无声,人人都竖着耳朵听着自己的名字。陆钧估计这应该是按照报名的顺序念的,开始念到的都是洛陵县里的士子,每念到一人,考生都会赶紧到大堂里接卷子,而做保的廪生则出列与这考生相认,确认之后,考生方才提着篮子,走进县衙内。 这个过程快得很,如流水一般,转眼已经进去了四五十人,这时候,陆钧忽然听见差役喊道:“张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0.考试开始 那差役话音刚落, 陆钧压根还没看见张尹,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腾”的从他前方不远处的队伍里窜了出来, 不用再看第二眼, 陆钧也知道那就是常晓成。陆钧赶紧把自己的考篮往陆锦的怀里一塞, 冲过去拉着他道:“常晓成, 考官在上面看着呢!你给我站回去,不要生事!” 李尚源抱着两人的考篮, 也在队伍中着急的对陆钧喊道:“陆少爷, 你快拦住他!” 常晓成根本不管陆钧和李尚源在那里一声声的劝阻, 他左右看着,高声喊道:“张尹!张尹你还有种回来考试?!你给我出来!” 这时常晓成的爹, 陆兴玖,还有两家的仆人也都急忙赶到常晓成身边, 一群人把他拼命往队伍里拽。常晓成还在那里继续咒骂张尹,陆钧又去捂他的嘴。他们正在那里七手八脚的忙着的时候, 陆钧眼角余光瞥见张尹慌张的抱着自己的考篮, 和那为他做保的廪生相认,对差役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快步跑进堂里去了。 眼看这边的骚乱已经引起了考官的注意, 陆钧使出浑身力气,一把把常晓成按在了地上, 道:“你冷静点!咱们是来考试的!这是县衙门口!若是考官追究起来, 夺了你和阿源的考试资格, 你怎么办!你这不是让张尹看你的笑话么?!张尹他已经进去了!你再嚷也无济于事, 你若是有能耐,这次县试你就考在张尹前面,其余的事,将来再和他慢慢的算账!” 李尚源也道:“少爷,陆少爷说的对!考官看着咱们呢,你千万别拿你自己的前程冒险。否则,你我考不中,不正合了张尹的意么!” 常晓成也是一时气晕了头,如今被两人一说,渐渐缓过劲来。不再挣扎,整一整衣衫,道:“好,就听你们两个的。等考完了我再和他理论!” 陆钧忙道:“那也不成,不论他以前做了什么,咱们眼下都没有证据,你若是找他的麻烦,落在官差眼里,那就是你的不是。你可得答应我和阿源,在咱们彻底商量出个办法之前,你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大概是陆钧口气太过严厉了,常晓成下意识的就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这个时候,忽然听见前面的官差喊道:“陆钧!” 这么一闹,陆钧的心情反倒平静了。又见了常晓成和李尚源,心想:“反正是做文章,这半年也做了不少了,在那里做不是一样?就当是在社学里考朔望考,把文章尽心写好了便是。”想到这儿,他心里豁然开朗,抬起头高声应了,转身回去找陆锦拿上自己的考篮,提着就往里走。 走到大堂前,迎头看见那瘦小的考官面色严肃,瘦长脸颊,目光锐利,留着一抹山羊胡子,四十多岁,见陆钧走上阶来,盯着他看了一阵,问道:“你是陆钧?” 陆钧赶紧作揖行礼,却因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得道:“回大人的话,正是学生。” 那人微一颌首,道:“进场去罢。” 常晓成的爹常仲也早站了出来,在廊下‘唱保’:“廪生常仲,保考童陆钧应考。” 官差都认得这是县里的常秀才,陆钧的大名他们也听过了,那差人只象征性的让陆钧敞开衣服四处摸了摸,确认他没有夹带什么东西,又在考篮里翻查了一阵,就将考篮递还给他,往边上一让,道:“座号在考卷上。”便将他放了进去。 转眼间,后面又一阵唱保完毕,进来的正是陆锦。陆兴璘和陆兴玖都对他们讲过,这县衙大堂乃是五间两卷,一共有十间。陆钧打量了一下,两边是刷的灰白的墙壁,地上则铺着青色的四方大石砖。平常县里审大案子就在此处问话行刑,如今什么都撤了,干干净净,一间间里密密匝匝的摆满了桌椅板凳,前后挨的很近,比社学里拥挤多了。 陆兴玹曾经嘱咐他们,每一间里最好的位置就是靠近前面,但又不到最前面的那几排,因为这几间大堂都是敞开的,最前面两排在屋檐下,若是遇上刮风下雨,自己挨淋倒在其次,卷子湿了,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太过靠后的位子,则不见太阳,光线不够,考堂里不能点蜡烛,摸黑答卷子,也很有挑战性。 这时候放进来的人还不算多,第一间,第二间考堂里坐满了大半,后面就渐渐稀疏了。陆钧拉着陆锦又往前走了一间,快到第二卷厅里了,方才找了个靠前的地方,坐了下来。陆钧坐下之后,便拿出笔墨砚台还有考卷摆上,磨了墨将名字工整写好。眼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往里走着。 没过一会儿,前面“咚咚”一阵脚步,不用看,陆钧就知道是常晓成来了。他拉着李尚源,在陆钧和陆锦两人后面坐了。坐定之后,常晓成还在四下里看着,道:“张尹那混帐在哪儿,你们瞧见他没有?!” 每间考堂两旁站的都是黑袍箭袖的差役,有人瞪着他们这儿,道:“坐好了!不准说话!” 常晓成忿忿的闭上了嘴,随着厅里的人越聚越多,屋里的不安的气氛渐渐酝酿起来,一阵轻咳,一声叹气,都能触动这些折腾了一大早上的考生们那紧绷的神经,就在这时,听见前面有人喊道:“封门!” 陆钧心中一禀,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在县试的考场上了! 他正在静静的体会着这种滋味,忽然常晓成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在后面一拍脑袋,低声喊道:“阿钧!你一定好好做文章!你别忘了,我的终身大事就在你手上呢!” 他这话说的挤在一起的考生们不住侧目,有认得常晓成的好奇的问道:“常大哥,什么终身大事啊?” 常晓成一看也是社学里的一个孩子,估计是来体验一把的,于是便抬起手来,在他头上敲了两下,道:“没你什么事儿嘘别说话,马上就要出题了!” 众人终于转移了注意力,往前看去,只见那考官又走上高台坐了,他身边一人高声宣读着考场秩序:“不得交头接耳,不得随意走动每人除考卷外,各领素纸两张,以起草之用起草时亦需楷书,不得将答案写于封线之外,违者不予取中” 那人读这一段话时,主考官在一旁坐好,挥毫落笔,在纸上写下两句话来。那读完考场规则的人接过纸,道:“听好了——论语题:‘匹夫不可夺其志也。’” 众人还在屏息凝气,等第二题的题目,可陆钧听了第一题之后,心里又惊又喜,由于这句话他印象特别深刻,所以他曾经翻过来覆过去以此为题做了好几篇文章,周峙、陆兴璘,还有陆兴玖都帮他看过、改过。很少有这样的好运气的他,这回都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正当他想确认一下的时候,只听台上那人又道:“下一题,孟子:有攸不为臣东征。——开始做罢!” 两道题目一出来,下面的士子们有的手舞足蹈,有的唉声叹气,但大部分还都是和陆钧一样,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开始忙着磨墨,展平草纸,用心思考该如何破题了。 “匹夫不可夺志”这句陆钧不必担心,他琢磨的是第二题“有攸不为臣东征”,这句话正确的断句是:“有攸不为臣,东征”,取自孟子中的滕文公下。孟子他老人家一开口,就不是一两句两句,而是长长一段。所以,孟子里的题目总会比其他三本里出的题目更难答一些。 首先,你最好是能把这整整一段的内容背得一字不差;其次,你还要想清楚考官选的这一句,甚至是半句,或者只是几个字,在这段话中的位置和作用,这句话很有可能不是这一段当中最重要的,甚至只是一句引证,或者是零散的只言片语,但是你却要根据这样一句话,写出一篇有理有据,论点分明的文章来。 早把孟子背得滚瓜烂熟的陆钧回忆了一下这一段话的内容。大体上,它讲的是周武王为了百姓的安宁,施行仁政,推翻了商纣王的暴政之后,一个叫做攸国的国家仍不肯对周武王称臣,于是武王东征去讨伐他。那里的人们则捧着绢帛,带着饭食和酒壶,一起迎接周武王,孟子想用这件事,对他的学生说明行仁政的重要性。因此这段最后说的是:“行王道,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齐、楚虽大,何畏焉?!” 为了不浪费时间,陆钧把草纸展平,先开始写第一篇“匹夫不可夺志”。在他周围,不少考生也都已经动笔了,看来,第一个题目许多人之前都曾经试着写过,若是有个稍微靠谱点的老师给改上一改,这篇文章应该就不难达到县试通过的标准,下一篇文章体现的才是考生们自己真正的水平。而要想以此这么随便摘出来的一句话为题,写出一篇让考官眼前一亮的文章,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1.谁是案首 陆钧一边写第一篇, 一边想着第二篇的破题。这会儿,他真的已经忘了自己在县试的考场上, 他的头脑在紧张的高速运转着, 好像被那些背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文字挤的满满的, 又好像是一片真空。各种各样和题目有关的想法都试图冲破牢笼往外冒, 他笔下不停,脑海中却已经掀起了一场狂风暴雨。 思考的同时,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高高坐在台子上的监考官, 这人不是王知县, 他是提学司派来的?还是巡抚那里派来的?或者是按察司派来的?人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陆钧却觉得自己现在不是读书多少的问题, 而是他对现在的形势,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东征不臣, 陆钧脑子里来回转悠着这几个字,他不是写不出, 而是总觉得自己还抓不住这一句话的精髓, 他本来想把题目的重点归结到孟子特别喜欢阐述的“有道伐无道”,“仁义之战”上去,但是, 这句话讲的其实并不是武王和纣王之间的战争,而是在周武王讨伐纣王之后, 继续东征攸国的事他该如何下笔呢? 自古天下,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构成了一个无法逾越, 人人都必须遵守的体系。然而在同样的体系下,有的国家从弱小走向强大,有的国家却从盛世走到了灭亡。陆钧眼前仿佛闪过最近看到过的一个个身影,他想,在一个国家看似不可思议的变化中,到底谁是那个决定性的因素?帝王毕竟只是高高在上的一个人,而他身前身后站着的,则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臣子,从上到下,从内到外,这些人和皇上一起,甚至比皇上更加直接的主宰着普天之下所有像他和他的家人一样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的喜怒哀乐,荣辱生死 没错,纣王残暴不仁,活该被武王所灭,可那些为了迎合他,为了飞黄腾达而罔顾国家命运,百姓生死的臣子们,难道就没有罪过吗?若真是如此,怎还会有“助纣为虐”这样的词呢? 陆钧心头一跳,眼前浮现起那天李尚源咬牙切齿地说出的那一句——“你们以为你们就可以这样随意让人生,让人死吗?”——陆钧闭上眼睛,视线里一片黑暗,可李尚源的脸却仍然清晰,在那惊心动魄的影像消失之后,陆钧睁开了眼睛。他的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可他脑海中的思绪却还在不断翻涌着,他那一管旧笔如有神助,落在纸上,瞬间写出了这样一行字: “周王以义正名,而有不臣之讨焉。” 陆钧舒了口气,对自己这个破题颇为满意,刚想接着往下写,常晓成第一次帮他批文时说过的话却忽然在他耳边响起:“文章开题处,最忌讳的是‘破自破,承自承’,破题和承题二者要如二龙抱珠一样,才能有一气呵成的感觉。” 陆钧心中一凛,把刚才想到的一句承题彻底推翻了,思量了一刻,方才下笔写道: “夫不臣于周,此其罪未可定也,而遂以不臣之罪征之,所谓名以义起耳。” 这两句奠定了文章的基调,陆钧开始思考后面的内容——笔尖悬在纸上,他眼前的墨迹却渐渐模糊,慢慢晕开,那纸上仿佛出现了熊熊燃烧的火把照耀下黄家金碧辉煌的地宫,那些赤.裸的女子和她们惊恐的眼神,冰冷的躯体,李尚源眼中比火焰更加炽热的悲愤,陆兴璘那一深一浅的脚步,任怀容离开的时候复杂而惆怅的眼神他真的很难相信,世上竟然有人会眼睁睁看着这些悲剧发生,并以此为乐,难道真的像常晓成想说,却没敢说出来的那句话一样,“天下将亡,必有妖孽”吗? 看着眼前黑压压一片正在奋笔疾书的士子们,陆钧心中不禁一阵感慨:放眼整个大魏,不知道有多少这样想要入朝为官的人,然而这其中,又有多少人是想要为民请命,为天下苍生而读书,又有多少人只是为了光宗耀祖,中饱私囊,甚至是为了能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以便将来能肆无忌惮的横行天下,鱼肉百姓呢? 君之不君,臣之不臣,天下始乱啊!陆钧深深吸了口气,落笔写道: “尔其讨独夫纣,而先讨其蛊惑此独夫者 尔其诛无道商,而先诛其相与为无道者” “玉杯象箸,谁献此淫巧?! 瑶台璇室,谁兴此土木?! 刳孕妇、斮朝涉,谁为纣作刑官?! 盈鹿台、充钜桥,谁为纣作聚敛?! 此东征之所由起也! ” 这回,他越写越是顺畅,甚至比从前写过的第一道题目“匹夫不可夺志”写的更快,没过多久,那草稿纸上已是满满的一篇字,坐在他身边的陆锦还在皱眉苦思冥想,陆钧这边却长长舒了一口气,把笔放下了。 县试的考场其实完全不像陆钧想象的那么严肃,士子们一张张小桌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的不在少数,不过每间厅堂里都有差役圆睁着眼,四处巡视,很少有人敢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举动。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试图铤而走险,陆钧刚刚写完,就听见后面大堂里差役高声呵斥道:“你!方才我就看你一直动来动去,你在做什么?!给我站出来!” 后面一阵骚动,一个苍老的声音辩驳道:“大人,我、我不过是挠痒,你不能因此抓我啊!” 陆钧回头一瞧,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留着一部花白的长须,被两个差役连拉带拽拖了出来,还在不断挣扎。那两人把他按在地上,三下两下,就把他一身破破烂烂的棉服脱了下来。那老考童下面只剩一条单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连喊带叫,伸手去夺他那棉衣,其他人趁机闹哄哄的左看右看,和认识的人搭腔询问,场面一片混乱。这时,那监考的官员从前面高台上缓缓站了起来,开口喊道:“肃静!” 这考官语调威严,吓得下面的士子们愣了一愣,都不敢说话了,只剩下那老儒生带着哭腔的喊声。两名差役才不管他哭得凄惨,把他的一件破棉袍撕的白絮纷飞,最后果然抽出一卷裹得紧紧的纸卷,用细线捆着。那老头一见,连冻带吓,干脆两腿一蹬,晕了过去。考官在上面把手一摆,马上又来了几个人,将这老头的名字记下,考篮和考卷一并都丢到一个筐子里,把人和筐子拖了出去。 陆钧后面有人叹道:“这老阿叔我见过两次,听说他都六十多,考了二十几年了,这回他一辈子都别想再考,回头还要在县衙门前号枷一月,我看他的命也保不住啦!” 他旁边的人道:“唉,每次这样的人都要抓上几个,可却屡禁不绝莫说了,这回怎么出了个这么偏的孟子题?!我瞧这考官多半是学道里头派来,专门和咱们洛陵士子为难的”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考官已经整理衣袍,朝这边走了过来,下面所有的大堂里一下子就没了动静。考官见考生们都埋头答题,转了一转,又回去了。 陆钧已经写完了两篇文章,他不敢回头看常晓成和李尚源,侧身瞧了瞧陆锦,陆锦摇头晃脑,草纸上列了好几行字,好像都是陆兴璘前一段时间给他们总结出来的关于“义战”和“仁义之师”有关的做文章的要点。他写写画画折腾了一会儿,好像终于有了突破,抽出第二张纸来,写下一个破题:“武王伐无道而取残贼,天下乃归往之也。” 这个破题着实不错。陆钧见陆锦抬头看着自己,对他投去了一个赞许的目光。陆锦两眼发亮,马上提着笔刷刷的写了起来。 两篇文章都写完了,时间却还早得很。陆钧将文章在草纸上认认真真的查了一遍,尤其是第二篇,确定圣贤之名都用了代字,也没有涉及到当朝皇帝的名讳,没有错字、别字,又揣摩了半天起讲顺不顺孟子的口气,这一遍看下来,反反复复改了几句,方才开始往真正的考卷上誊。 陆钧记着之前他们几个商量的话,故意抄的慢些。此时大部分人还在琢磨第二个题目,没有人出来交卷。但他快誊完的时候,好像有人拿着卷子,从后面站了起来,沿着大堂的边缘那窄窄的过道往外走去。 陆钧抬头一看,并不是什么认识的人。他收回目光,又认真把最后几句读了两遍,抄了上去。两篇文章整整齐齐放在面前,他最后再从头到尾又看了一回,终于决定:收笔,等着交卷了!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了李尚源和常晓成的声音,似乎是常晓成等不及,想现在就出去,他还隐约听见常晓成说他要出去堵着张尹,不让他跑了。李尚源声音压的低低的,劝了他一阵,后面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快到中午的时候,零零散散,交卷子的不过二三十人。还没有到开门放人的时候,这些人都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面等着,听说有的人中了,有的没中,都在那里低声议论。常晓成终于坐不住了,理直气壮的对李尚源道:“我饿了!” 说罢,他站起身来,交卷去了。陆钧回头和李尚源对望一眼,李尚源看看前面,又对他点了点头,看样子,李尚源觉得现在交卷似乎也可以了。说实在的,陆钧都写完了,坐在那里干等,心里就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本来觉得是两篇无可挑剔的文章,这会儿想来想去,一会儿觉得第一篇太平淡,一会儿又觉得第二篇跑题了,着实是坐立不安。陆锦写完之后,也有些要去交卷子的意思,就对他道:“哥,要不咱们走吧,这会儿还能赶上放头牌,回家吃饭去” 陆钧正在犹豫,见常晓成满脸喜色,大步走了回来,重重的往椅子上一坐,道“阿钧,阿源,我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2.有惊无险 差役们瞟了他一眼, 也没人管常晓成,常晓成便小声道:“你们要交卷子, 就去吧。考官问了名字, 也没为难我, 给我出了个对子让我对, 我对过之后,他只说:‘嗯, 你这两篇文章火候到了。对也对的好。我取你进学, 回去好好读书, 不要懈怠。’” 陆钧等人听了,相互看了看, 也打算去交卷子。李尚源在后面道:“我先去,一会儿等几个人交卷之后, 你们两位少爷再去,別让他以为我们商量好的。” 陆钧听了, 觉得有理, 便等着李尚源去了,又走过两人,方才带着陆锦收好自己的卷子, 带着往前走去,在厅前, 和李尚源擦肩而过, 李尚源脸色微红, 略有些激动的对陆钧把头一点, 道:“取了。” 陆钧不知为何,忽然紧张起来,走到外面厅门处,听见有人在里面和考官分辩,这回考官的声音并没有在堂前听到的那么严厉,好像是在温言劝道:“你年纪还小,差了几年功夫,你回去再学上两年,让你们知县取你罢。” 陆钧和陆锦往里面一看,是还没留头发的一个学童,他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道:“大老爷再出个对子,考考学生,指点学生几句吧。” 考官摇着头道:“本朝以文章为主,你文章尚待磨砺,对子对的好坏,都做不得数了。你还是快出去吧。” 那学童十分沮丧,苦着脸起来,走到门口,还落了两行眼泪,不住用手擦着,一步一顿的去了。陆锦看了,更不自在了,对陆钧道:“哥,你先进去” 陆钧刚想再安慰陆锦两句,却听考官已经在里面发话,道:“外面站着的,一个个进来。” 陆钧抬手在陆锦背上拍了拍,拿着卷子走了进去,这回县衙里已经十分明亮了,陆钧却不敢抬头看那考官,只是两手把文章呈了上去。考官接了过来,揭开之后,赞了一声,道:“看了这么多篇文章,你的字写的最好。” 陆钧赶忙谢了,抬头看去,见这考官已经抬起笔来,在他第一篇文章上一路圈点,看到最后,又在卷面上写了几句,手腕一转,似乎是画了一个大圈,画完后推到一边,还在品评道:“嗯也算得上是有志向‘在己者足恃,匹夫不可夺志’嗯” 他边说着,边开始看陆钧的第二篇,刚看了个开头,前面那一句话骤然收住了,抬头扫了陆钧一眼,读出声来:“君臣定位也,而至于天怒人怨,亲离众叛之秋,则君臣又非定位也” 他的声调越读越冷,陆钧浑身“腾”的打了一个激灵,这句话被考官挑出来一读,怎么听着颇有些大逆不道的感觉呢? 天地良心,他可是仔细盘恒过的,一抬头,那考官一双眼睛带着审视和拷问的精光,直直朝他射来,陆钧脑海里轰轰作响,一片冷汗从背上一层层地往外直冒。但他毕竟不是那个刚离开沂源村,满心茫然的陆钧了。他赶走了常氏,铲除了黄步云父子,这点小小的敲打,还难不倒他陆钧! 陆钧躬身一拜,礼毕之后,直直挺起腰,道:“大人可有话要指点学生么?” 他这般反应,那考官更是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道:“别人这第二篇都是赞武王‘义战’,你写的却是征讨‘不臣’。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一问,你是怎么想到要这么写的?” 陆钧微微一笑,朗声道:“ ‘有攸不惟臣’这一句,朱子集注中曰:‘有所不惟臣,谓助纣为恶,而不为周臣者。’周何以兴?商何以亡?学生以为,这绝非武王一人之善,纣王一人之恶所致。杀伐予夺的大权,虽然掌握在君王手中,实施王命的却是下面的臣子。若不是有这些贼臣、乱臣、恶臣曲意逢迎,制炮烙,筑鹿台,纣王怎会走到如此天怒人怨的地步?学生以为,圣人特地写武王讨伐攸国,也是想寒后世奸臣之胆,使之引以为戒。因而学生才如此破题。”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考官已经往后看了下去,看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又出声读了出来:“必欲胥天下而臣之,夫岂帝王之度哉?!” 读罢,他目光炯炯,把卷子一拍,道:“陆钧,你过来。” 陆钧这时候也不怕了,把心一横,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堂上,肃然而立,抬眼看着考官。从近处看,这考官似乎年纪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一些,一张脸有点像干枯的树皮,皱巴巴的,陆钧回想他方才说话的口音,总觉得有点奇怪,再一琢磨,估计他是江浙人士,在北方待久了,很少碰见江南来的官吏士子,等等,陈礼文说话间,似乎也带着点江南士子那种慢条斯理,儒雅内敛的气息。 陆钧想着王知县对范督学的奉迎热络,和对陈礼文表面恭敬下的警惕,忽然间,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 这考官初始的惊讶散去之后,“呵呵”一笑,换上了一副和气的面孔,放低声音,道:“陆钧,你这文章不,你这个人确实不同凡响,巡抚大人也没有看错。这样的文章我若是不取,我这提学道的佥事也不用做了。” 说罢,他抬笔一圈,在卷上写了一个“可”字,又道:“廊下和你一同来交卷子的是谁?” 陆钧一听,他似乎也有取陆锦进学的意思,忙道:“那是我的堂弟,名叫陆锦。” 考官点点头,有些干枯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道:“廊下的,把卷子呈进来。” 陆锦快步上前,手捧考卷举了上去。考官接过一看,在第二个破题上圈了一圈,写个“可”字,道:“这就要开门放行了,你两人快去收拾东西,回家通报父兄,准备府试罢!” 陆锦喜出望外,看着陆钧,陆钧则对他笑着把头一点,两人都跪下来,磕了两个头。随后,他们从官差那里领了出门的牌子,就听“轰”一声炮鸣,这是放头牌了。 陆钧拉着陆锦回去收拾考篮,常晓成和李尚源早已准备妥当,等在一旁,李尚源见二人神色,便对常晓成笑道:“少爷,不用问了。” 常晓成全不顾大多数考生仍然在座位上苦苦挣扎,“哈哈”一笑,四个人一起高高兴兴,在门口那算不上喜庆的吹打声中,走出了县衙大门。 他们一副轻松的神态,和外面等着的陆兴玹、常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周峙也没有走,三个大人在县衙外面的屋檐下,从清晨起一直站到现在,虽说二月已经不是天寒地冻,可冷风仍然一阵接着一阵,周峙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挨冻,见他们从门里跑出来了,竟然爆发出了一连串的剧烈的咳嗽。 另外两人毕竟年轻些,一边慌手乱脚的替这老先生拍背,一面又赶紧的吩咐安材、德福这些小厮去接陆钧他们手里的考篮,陆兴玹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开口就道:“怎么样?你们取了考官了么?” 刚出来的几个少年意气风发,满面喜气,一听陆兴玹的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刚顺了气的周峙也跟着大笑,常仲则是边笑边道:“哎呀,咱们几个竟不如他们沉得住气了!” 周峙此时站住了,看他们的样子,知道他们包括陆锦在内,都已经被考官取中,一次有四个学生通过县试,这是他这洛陵社学从来没有出过的事。他的兴奋劲儿不亚于陆兴玹和常仲两个,两只手在空中挥舞起来,满面都是红光。 陆钧吓了一跳,生怕“范进中举”的事儿发生在周峙身上,好在周峙也只是表情夸张了些,语调还算正常,开口说道:“‘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我们三人已是‘四十、五十而无闻’的人,早已不足畏啦!” 陆钧道:“若不是先生教导,我等哪有今日?”又道:“况且这一回‘观场’不过是个开始,接下来还有府试、道试呢” 周峙听了,也慢慢镇静下来,随后便道:“出的是什么题目,你们做的文章都说来听听,让我们估上一估。” 常晓成刚要开口,李尚源道:“此处人多,况还有许多没取中的,我们不如先报消息回去给太太还有陆家老太爷得知,再找个地方,细论文章不迟。” 这话一出,被喜悦冲昏头脑的众人都夸他想得周全。陆兴玹和常仲派了小厮回去报信,他们则和周峙一起带着四个孩子去洛云轩用午膳。正好也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四个人在里面不觉得,如今冷风一吹,全都饥肠辘辘,饿的连头都有些发晕,一听可以去洛云轩打打牙祭,四人高兴的跟在长辈身后,沿着大路往前跑去。 到了下午,天气阴沉起来,淡青色的云层压上了城头,大有飘雨的意思。薄暮时分,县衙门又开了,这回放的是第二场,从这时开始,大门就不再关了,而是随交卷随离场,天黑前则必须离开。很快,天色就暗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差役们开始吆喝着赶人,那监场的官员也一张张批完了卷子,命人封好之后,对身边两个差役说道:“送我回驿馆去。” 那两人领了命,急忙去备轿子。夜幕之中,这考官在县衙旁等了片刻,来的却不是四人帷轿,而是两人抬的一顶轻便小轿,整个县衙都知道他是省里派来的人,只是低头恭送,不敢出声。 众人眼看这颇有些神秘的考官坐上轿子,由他自己的人护着,离开了折腾了一天的洛陵县县试考场。却不知一登上了轿,方才还面无表情的考官马上露出了焦急之色,出声催促道:“快些!” 在驿馆内,为这位考官备下的那间精致的馆舍之中,他人还未到,房间里的两盏小黄铜灯,却已经默然亮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3.驿馆密谈 陆钧等人在洛云轩用过了饭, 洛云轩里人来人往,不断有人过来与他们庆贺, 几乎到了快晚膳时, 两家人才道别离开。赶回陆家的时候, 县里道贺的人也到了, 他们接了赏钱,刚出巷子, 见了陆钧和陆锦, 又是一阵吹打, 吵得陆钧十分不自在,却也只能重新挂上已经有些僵硬的笑容, 谢过了对方。门口一众仆人小厮把他们迎了进去,陆兴璘也拄着手杖走出了大房的院子, 见了陆钧和陆锦,并没有拉住他们说话, 而是简短的道:“做得好, 先去跟老爷子报个喜吧。” 陆垠自然已经知道了,但陆兴璘的意思,无非是要两个孙子亲口再去对他说一遍, 让他高兴高兴,陆钧和陆锦对视一眼, 加快脚步, 一前一后进了陆垠的院子。 陆垠就坐在院子里, 却不像其他人那么兴奋, 而是指着旁边的两个石凳对他们道:“坐罢。” 陆钧二人行礼之后,便小心地坐了,等着听陆垠的指示。陆垠开口问道:“有没有请周先生给你们看看你们做的文章?” 陆锦没敢答话,只是看着陆钧。陆钧便答道:“我们誊出来后,都让先生和常伯伯、四叔一起看过了,先生说我和常晓成二人的文字或许能取在十名之内,阿锦第二篇破题做得好,想来在团案上,也能排进第一圈。” 方才在酒桌之上,陆钧才听常仲他们说过,发案的时候,案榜是圆形的,中间一个朱红的“中”字,正上方便是第一名案首,然后依次沿着那圈排下去,前五十名是第一圈,往后的便再排一圈,若是不够一圈,也要将间距加大些,尽量将一圈排满。陆锦开做八股的时间不长,能够排进内圈,已经非常不错了。 陆垠还是那一副不拘言笑的模样,嘴角往下撇了撇,点头道:“虽说县试取了,府试也还要好好准备才是。尤其是你,陆锦,多随你哥哥做做功课,不要以为科考就这么容易。想当年你父亲县试时可是差一点就中了县案首的,后来也唉!” 老爷子或许是不想让他们骄傲自满,但他这话说得也太过泄气,连一旁的祥叔都听不下去了,打断他道:“老太爷,这会儿还是该夸夸两个少爷罢,您也不是没瞧见,他们先前读书有多用功,哪一天不是读到半夜,早上又起得那么早” 说罢,又抬头笑着对陆钧和陆锦道:“你们爷爷的脾气,你们也是知道的,方才那报喜的来了,他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陆垠的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摆摆手,对祥叔道:“准备的东西,赏给他们罢。” 祥叔应声走进屋去,捧出一个木托盘,上面竟然是两方青石砚台。陆钧虽然不太懂这些文房四宝,但一眼看去也知道这砚台是好东西,至少比自己现在用的好多了。祥叔把这木盘放在石桌上,将那两方砚台分别递到了陆钧和陆锦手中。陆垠在一旁道:“家里也就剩下这么几样从前留下来的东西,再想要什么,就靠你们自己去挣了。” 说罢,他看了陆钧他们手中的砚台一眼,道:“这是常山的青石做的,容易发墨,你们带着去考府试,别叫滋阳那些人笑话洛陵陆家。” 陆钧恭敬的谢了陆垠,和陆锦一起走了出来。陆垠方才的反应似乎让陆锦有些不知所措,陆钧却笑了笑,道:“爷爷年纪大了,情绪总有些反复无常,其实他心里是欢喜的,不然也不会给我们这砚台了。” 陆锦点了点头,还想在和陆钧一起研究研究那砚台的好处,却见安材已经在院门处等着陆钧了,一见他们两人,便笑着祝贺过了陆锦,随后对陆钧道:“少爷,太太等着呐。” 陆钧把砚台交给安材收好,嘱咐陆锦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便随着安材往二房院子走去。 走了两步,陆钧却见安材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果然,还不等他发问,安材便道:“少爷,今天我回来的时候,在咱家附近看见两三个人,其中一个有点面熟呐。” 陆俊心生警惕,忙问:“是谁?!” 安材现在也和几个月前不一样了,处事稳重谨慎的多,他皱着眉头,犹豫起来。陆钧见他的模样,忽然心中有了一个猜想,低声道:“是不是陈公子?!” 安材微微的点了点头,道:“他没穿直裰,也没戴方巾,但但少爷你也知道,他一张脸那么白白净净的,虽然只是远远一面,我还是觉得我没看错。另外两人,估计是他的随从。” 陆钧心里跳了一下,但很快就镇静下来,道:“小姐呢?小姐今天一天都在家里?!” 安材忙道:“我一回家,就问过祁儿了,小姐绝对没出去过!” 陆均松了口气,不过,他也知道,再给陆茗几个胆子,估计她也不敢跟着陈礼文私奔,他要考虑的不止是这个,而是,陈礼文竟然在这个时候,回到洛陵来了! 就在这时,驿馆的院门静悄悄的开了,院子里头没有动静,却站的是满满的两排巡抚衙门里的全副武装的士兵。 这名瘦小的考官脚下顿了顿,神色却没有改变。他侧头对身后随从把手一摆,自己一个人走进了屋去。 在屋子里,昏黄的灯下,已经有两个人,一站一坐,等在那里。坐着的人一见这考官露面,马上起身道:“峻成兄忙了一日,茶我已经备好,先坐下歇一歇罢。” 考官姓谭名洋,字峻成。他这一日确实累得很,拱手一拜之后,他微微喘了口气,抬起头来,有些意外的道:“缉熙,你把令郎也带来了?” 此时,站着的那个年轻人躬身一拜,道:“见过谭伯父。” 谭洋点点头,夸了他两句,又对那中年人道:“缉熙,听说你这两年一直把令郎带在身边,说是要他历练历练。这两年他在山东各地游学,名声更大了,我走到哪里,都听说陈缉熙有个学识渊博的神童儿子,如今一见,果真是人才出众,仪表不凡。却不知你打算何时让他出仕,也好替你分一分忧啊?” 这屋里等着的两人正是陈礼文和他的父亲陈穆,陈穆字缉熙,与谭洋同出自如今内阁首辅沈如渊门下,两人又同是嘉运府人,虽然差了几岁,但他两人交情已久,此次举荐谭洋来洛陵县替暂被关在济南府的王县令监考县试的,就是陈穆。 两人被派出京前,曾在吏部共事过数年,此时两人互望一眼,已经都知道了对方心中所想之事。陈穆笑了一声,道:“犬子无知,哪知道官场险恶?他今年才二十,我和我内人的意思,是让他先成家,再立业,到时候,有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在他身后管教着她,他便收了心了,行事也才知道分寸。” 陈礼文一听这话,脸又沉了下来,但却不敢开口,仍是低头站在他父亲陈穆身后,默默看着那黄花梨木椅背上的纹路。谭洋听了,瞟了一眼陈礼文,意味深长的“嗯”了一声。 陈穆方才刚和谭洋一起坐下了,如今说完这几句话,又背着手,缓缓站了起来,对谭洋道:“峻成兄,你是知道我来此处的原因的”他抬手一指外面的兵士,道:“这么多事摊在一起,恩师也顶不下去了。你是提学道的人,这些事你不必搅和进来,明天一早,我就命人送你回济南去。” 谭洋点点头,又看一眼陈礼文,道:“恩师终于想通了么?” 陈穆嘴角一扯,露出一个苦笑,道:“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如今北边乱,南边乱,边境也乱,这样下去,谁也承担不起这样的罪责。陆睿涵走了,却又扶上来一个李阮。况且陆睿涵人是躲在蒙兴的山沟里,可这几年朝廷三省六部,那一个角落里没有他那书院里出来的人?上到内阁,中间有和你共事的那位提学使大人,下到洛陵县一个小小的县令,他们这些人嘴里叫喊着替皇上分忧,实际做的都是什么?只想着把我们这些人踩在脚底下,如今倒好,快被人一锅端了,只怕回头还要用他们在蒙兴学的那一套无理搅三分的高明的本事,把脏水泼到老师和咱们身上呢” 说到这里,他看一眼窗外,凑过来对谭洋道:“恩师说了,如今西北打得厉害,昭王、明王,都牵扯进去了。他陆睿涵也不要以为自己就能明哲保身,毕竟从前姓杨的到底查到了些什么,这是谁也不知道的!” 他抬起头来,声音恢复如初,转身对陈礼文道:“你去外面叫人烧茶、备饭,你谭伯伯累了一天,县衙门里不知道招待,这里不能怠慢了他!” 陈礼文有些犹豫的走了出去,陈穆待他关上门,上前对谭洋道:“峻成啊,我也只能和你这样说,人家都羡慕我能和陆家攀上亲,若是我能选,我还不稀罕他!我们陈家也不乏开国的将守,托孤的重臣,江南谁不知道我父亲陈汝堂的清名唉!” 他一声叹气,说不下去了,谭洋却早有准备的打断了他,道:“缉熙不必说了,我也是有儿女的人。只是咱们既然跨进这官场,你就要体会恩师的苦心。你这一番心思,可千万别再贤侄面前表现出来,到时候娶回陆家的女儿,就是尊佛,你也的供在家里,明白么?” 谭洋比陈穆年长几岁,也更能拿的定主意,陈穆听他一说,马上敛容道:“峻成兄所言不错。我只是心有不甘,我们辛苦经营这么多年,到头来还要向陆睿涵这个老狐狸低头。” 谭洋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最后说了一句:“如今已经不是陆睿涵的问题了!缉熙,咱们肩上还有千斤重任,万万不要辜负了恩师这一番苦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4.深夜访客 话正说着, 陈礼文亲自提着装了茶饭的食盒,走了进来, 恭恭敬敬在桌上摆好, 请谭洋用膳。谭洋笑着接过那一双象牙箸, 谢了他一句。转头又对陈穆道:“对了, 范应珏看中的那几个学生,文字确实不错, 今日我将他三个都取了, 尤其是那个叫陆钧的” 陈礼文正在倒茶, 听见陆钧的名字,手中茶壶轻轻一颤, 幸好没有洒出水来。谭洋继续道:“这人文采不如姓常的那个孩子,可他的文章读来却有一股正气” 他说罢轻声一笑, 接着道:“这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陈穆也挑唇笑道:“思予也觉得他不一般。正气嘛如今会做文章的人多了,未必人如其文。不过, 今日你取了他, 你就是他的恩师。他做的什么文章,能得了你这桐乡学派的泰斗如此称赞?说来听听?” 外面兵士手持刀矛整齐站着,一片肃穆, 里面谭洋和陈穆倒论起文来,整个屋子的气氛顿时比方才轻松了许多。陈礼文也仔细听着, 不时也出声品评两句。快到半夜, 这房里的声音才渐渐小了。陈礼文走出屋子, 回到旁边一间侧房, 抽出两张上好的无纹洒金笺纸,第一张写了又涂,涂了又写,最终他两道剑眉微皱,把纸攥成一团,丢了出去。 他身边一个小厮察觉到了屋里的动静,小心翼翼的进来问道:“少爷,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陈礼文心里一阵烦躁,道:“爹和谭伯伯还在说话呢么?” 那小厮出去看了一晌,回来道:“老爷方才命人开了谭酒,和谭大人正在对酌呢。” 陈礼文道:“好,你和我出去走一趟。” 那小厮慌忙摆手道:“不成,老爷说让我们看好了少爷你,不准再出去了。” 陈礼文一个没沾酒的,反而脸上泛起红晕,怒道:“我连出去散散心,都不成了?!给我换身便服,我这就走!” 经历了一天劳累的,不止是谭洋,洛陵县大部分考生,无论考中的还是没考中的,这会儿多半都已经收拾好心情,进入了梦中。 陆钧一个人守在还有些冷意的院子里,望着空中朦朦胧胧的云雾,月亮今日不见踪影,也不知道藏在哪一片云的后面。陆钧今天的累,不像是跑了一天找陆茗那种焦急过后的疲惫,也不是费尽心思扳倒了常氏和黄家之后心里的怅然,而是经历了大脑高速运转的思考,紧张,兴奋、激动,心情起落之后,那种忽然间空下来,总觉得还有些什么事情等着他,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的烦闷。 院里有一张平整的石塌,夏天的时候陆钧常喜欢躺在那里纳凉,现在是冬天了,躺上去就是自找苦吃,但是陆钧这会儿真的想冷静一下,于是他干脆躺了上去,抬头看着天空,感受着背后传来的丝丝凉意。县试结束了,可是他却觉得,陌生的世界的大门,今天这才缓缓在他面前打开。 他往还亮着灯的正屋看了一眼,里面传来了赵氏和陆茗的说话声和笑声。他闭上眼,许多念头在心里转过,人越累的时候思维可能越活跃,一些他之前没有来得及去查看的原身的记忆,开始丝丝缕缕往外冒了出来。 眼前的小院如故,树木繁盛的枝桠影子落在地面,在泛着淡淡月光的砖石地上铺成横竖交织的一张网。他和陆茗蹲在院子里用小石块沿着那些一条条的树影摆出各种各样有趣的图案。同样是冬日的夜晚,记忆里的空气却比现在要温暖一些。 正屋前的台阶上并肩坐着两个人,带着关怀和慈爱的眼光落在在院子里玩耍的他和陆茗身上,其中那个女子是年轻的多,相貌秀美的赵氏,而另一个人的面目却已经有些模糊了。 陆钧眼看着那个人站起身来,先是抱起陆茗,高高的抛向空中,又把她接住,一次次的,把陆茗逗得咯咯直笑,口齿不清的连声道:“爹爹,还要、还要!” 那个人转过身,又来抱他,他却不屑的道:“哼,我才不要,爹,等你回来,教我读书。” 赵氏带着温柔的笑容,站起来在他们身后催促着:“兴琛,天晚了,早些休息,明日不要误了事情。” 陆兴琛把陆茗和陆钧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了一会儿,陆茗还凑上前去,“啪”一声在陆兴琛脸上留下了一个湿湿软软满是口水的痕迹。 陆钧想着想着,不自觉的笑了。 画面陡然一变,他怀中抱着一个黑色的木匣子,和陆茗挨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喘不过气来。院子里零零散散的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仆人站在门口,道:“就这些了,没有别的” 院子里传来下人们一阵阵的呼喊,和陆垠“砰”一声摔到地上的声音。 眼前一道道白光闪过,陆钧太阳穴猛的一痛,痛的他差一点失去了知觉。他耳边传来一声尖叫,这叫声又迫近又清晰,和方才那些脑海中传来的声响完全不同。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陆茗和安材还有赵氏都围在他身边,陆茗哭着道:“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陆钧晃晃头,坐了起来,道:“这这里太凉了,我不该在这儿躺着的。” 陆茗伸出手在陆钧眼角轻轻一抹,道:“哥哥,你、你好像哭了,你怎么哭了?” 陆钧低着头,闷声道:“我,我好像梦见了爹” 一瞬间,院子里安静了,赵氏的脸色也渐渐黯淡下来。陆茗强颜欢笑,道:“因为你考过了县试,爹、爹肯定高兴”说罢,又道:“安材,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让哥哥在院子里睡呀,咱们快把他扶进去!” 安材愣了一下,赶紧道:“噢,好,好!”他伸出手,来搀扶陆钧。 就在这时,外面有个小厮敲响了院门,道:“钧少爷,钧少爷外面有人找你” 陆茗出声道:“是谁啊,大晚上的,是不是又是姓常的,他可真是烦人。” 那人道:“不是,他说是今天县试时认识的朋友,就要回乡,来和少爷道别。” 陆钧皱起眉头,按着太阳穴坐了起来。他在县试中根本没有新交什么朋友啊,这个节骨眼上,到底是谁来了? 他“嗯”了一声,刚想让人把那来找他的人请进来,却忽然想起安材在进院子之前所说的话。他心头一怔,轻轻推开在一旁扶住他的安材,对他使个眼色,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留在这里陪着太太,小姐。” 安材转转眼珠,“噢”了一声。赵氏和陆茗都劝他道:“别处去了,让他进来吧。” 陆钧摇头道:“算了,我去见他一面就是。” 说罢,他披好衣服,走了出去。 到了院外,果然院墙的阴影中,陈礼文披着厚厚的大氅,带着兜帽,和两个随从一起站在廊下。 陆钧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迎接陈礼文,上一次两人相见的时候,虽然因为陆茗的事有些尴尬,但除此之外,他们谈的还算投合。更何况,王知县被带走的那一日,他的信来的也很及时,但是,想起陆茗回到洛陵时那失望的眼神,陆钧实在是没有办法心情愉快的跟陈礼文一叙別情。 正当陆钧努力的调整着自己的情绪的时候,陈礼文已经走到跟前,拱手道:“陆贤弟,别来无恙?” 陆钧心里虽然有些不太舒服,但这点礼貌还是有的,他也回了个礼,道:“思予兄深夜来访,可要进屋一叙么?” 陈礼文低垂着眼帘,脸色似乎不怎么好看,听见陆钧邀他进屋,他摆了摆手,道:“不我就不进去了” 陆钧见他的模样,心里一下子有种预感,只是,这预感让他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忧虑,他试探着问道:“思予兄,你这么晚了,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陈礼文嘴角扯了扯,露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他清了清嗓子,道:“我忽然出现在这里,陆贤弟,你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啊。” 陆家院墙高耸,巷子里的风有些大,这一阵阵的夜风吹的陆钧的头脑渐渐清醒,看着陈礼文身后那两人颇为不安的神色,他马上就意识到,陈礼文此时来到陆家,肯定不止是为了陆茗的事。 他斟酌了一刻,开口道:“思予兄,我确实有些意外,不过,从去年开始,我身边这些大事小事就没有断过,一直折腾到今天,无论发生什么,我也已是见怪不怪了。对了,我想思予兄此次前来,大概是有不止一件事情要和我说罢?” 陈礼文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洛陵的事,你的事,还有还有令妹我,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陆钧叹了口气,道:“我自己的事没有什么,最后再说。洛陵近来颇多风雨,听思予兄的意思,这一回,又要不太平了。还是从洛陵的事开始说吧。” 陈礼文叹了口气,往前几步,压低声音,道:“此次,我是随家父一同前来的。” 只听这一句,陆钧就已经明白了。他的心猛的一沉,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陈礼文接着道:“陆贤弟,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读书人,你心里不只是四书五经,你心里还有理学正道,还有国计民生,我就怕之前的事,你也牵扯进去了,因此特地来告诉你一声。不过你放心,我爹绝不会和洛陵的百姓为难,只是许多眼睛盯着,他他不得不给上面一个交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5.诺莫轻许 陆钧喃喃道:“给一个交代?怎么交代?” 陈礼文轻轻摇一摇头, 道:“具体如何处置,他自然没有对我说过。但是他说过了, 能保的人, 他一定会保的。” 陆钧稳住心绪, 道:“好, 那就多谢令尊大人了。” 陈礼文顿了一顿,低下头, 伸手在宽大的袍袖里掏出一封封好的信, 略有些迟疑的递到了陆钧手中, 道:“陆贤弟,我、我是真心想和令妹结为百年之好, 怎奈” 陆钧真心不想接这封信,但是看着陈礼文那痛心又纠结的样子, 他还是慢慢的把手伸了过去,同时, 他打断了陈礼文, 道:“思予兄,这个结局,我早就想到了。对于这件事, 我有一句话送给你。” 陈礼文迟疑了一下,拱手道:“陆贤弟请讲。” 陆钧道:“古人云:‘诺不轻许, 故不失信于人。’思予兄, 或许你真的是对我妹妹一见钟情, 但你既然知道自己的婚事是由令尊令堂做主, 又何不与他二位商议过后,再对她示好呢?” 陈礼文满脸羞赧之色,连声道:“受教了。” 陆钧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画上了句号,谁知,陈礼文迟疑了一下,又小心地问道:“令妹知道我先前说的话么?” 听陈礼文问出这句话,陆钧心里对他的好感一下子大大打了折扣。他明白,一个人对待感情的态度和他的学问,能力不一定是一致的,况且陆钧也知道,陈礼文年纪还轻,自己的妹妹似乎又有点过于“人见人爱”,陈礼文可能原本是出自真心,也努力争取过了,只是他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婚姻在一个官宦之家的作用和分量然而,这毕竟牵扯到的是自己唯一的妹妹,一想到这个,陆钧的声音不觉冷了几分,道:“思予兄,你是希望茗儿知道呢,还是希望她不知道?” 陈礼文一时语塞,愣在那里。陆钧道:“你第一次对我提起的时候,她在门外听见了。你后来写的那一封信,与她有关的,我也给她看了。” 陈礼文听了,有些失落的道:“那、那令妹一定觉得我言而无信,即使以后我父母改变了主意,她怕是也不会同意的了。” 陆钧心想,你知道就好。见陈礼文盯着陆家的院墙,仍是一副对陆茗念念不忘的模样,陆钧道:“思予兄,你此次到我这里来,令尊大人知道么?” 听见“令尊大人”四个字,陈礼文的魂儿又回来了,他把厚实的外袍裹了裹,道:“呃,因为家父此次也是奉旨行事,按理,我是不能向旁人透露的” 陆钧躬身作了个揖,道:“思予兄,如我所说的,对于你这两次将如此重要的消息及时相告,我陆钧从心里感激不尽。至于其他的事,我只能说,不必强求,也强求不得,我相信,令尊大人一定会为你择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的。” 陈礼文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刚想与陆钧告别,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差一点就把最后一件事忘了陆贤弟,你想必不知道今日给你们洛陵县县试监场的是谁吧?他姓谭名洋,是从济南府来的。” 陆钧对这考官的来历确实很关心,他开口问道:“这位谭大人,是提学道里的人?” 陈礼文点头道:“他是按察司的右参议,如今范提学进京述职去了,他便担着提学道佥事的职,分管提学专务。” 看出陆钧听见范督学进京的事,脸上露出了几分疑惑,陈礼文似乎觉得自己所言不妥,忙岔开话题,道:“今日你们县考结束之后,他去见了我爹。两人论起你的文章,都是交口称赞,谭大人说:‘正气凛然,百年难得一见’!” 陆钧没想到那考官对他的文章评价如此之高,道:“百年难得一见,这实在是太过奖了,我也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陈礼文只道他是自谦,笑着低声道:“我看这次县案首,非陆贤弟你莫属!” 陆钧仍然有些似信非信,道:“多谢思予兄吉言,其实洛陵人才辈出,这案首,还真不一定会落到我的头上。。” 又是一阵风卷着凛冽寒气,刮的两人的衣袍扬起,陈礼文也打了一个哆嗦,他身后两名随从忍不住出声催促,陈礼文只得拱手道:“陆贤弟,我先回去了,改日再聚。” 陆钧还过礼,站在原地,看着陈礼文那宽大的外袍被风着飘飘荡荡,往巷口去了,他又等了一会儿,方才转过身,准备进门。 走到门口,陆钧忽然发觉,手中还攥着陈礼文那一封信,他拿起来一瞧,那信也没封口,似乎刚刚折上,封处还半开着。 就这样交给茗儿吗?陆钧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件事非常不靠谱。不管是情窦初开的幻想也好,一见倾心的美梦也罢,陆茗是怎么想的先不必说,陆钧一想起陈礼文最后那留恋的眼神,他就满心警惕,总感觉陈礼文对陆茗一点也没有死心。 关系到陆茗的终身大事,陆钧还真不介意少做一回君子,他把信封抖了抖,在陆家那高挂的灯笼底下昏黄微暗的光线中,将封口展开,一张香喷喷的纸从里面掉了出来。 陆钧捡起那纸,不想细看,只是草草瞟了几眼,当他的目光扫到最后一行的时候,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觉的读出了声:“‘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他把纸折了折,往怀里一塞,心想:陈礼文啊陈礼文,你就惆怅吧,明媒正娶茗儿你做不到,别的一切都免谈了。明天我就把你这一腔相思给你扔到运河里,让鱼吃了它! 他回到院子里,发现安材正紧张兮兮的呆坐在石榻上等着。见陆钧进门,安材忙凑了过来,道:“少爷少爷,我好说歹说,劝的太太小姐都进屋去了。她们都担心你的身体呢。” 陆钧摇头道:“我的身体没什么事。你去跟她们说一声,就说我回来后进屋休息了。” 安材忙去正屋报信,陆钧则进了自己的厢房。他脱掉外袍的时候,那封信掉了出来。陆钧刚把它随手放到了案头,又怕陆茗整天在家里,看见陈礼文这封腻腻歪歪的信再产生什么别的想法,于是就把信扔进了自己去社学带的书篓。 他还要找个时间,和陆茗好好谈谈。陆茗是个聪明的女孩儿,虽然有点倔强,但陆钧觉得,在关键的问题上,她还是明白事理的。只不过,古代的女子不像现代,可以有很多和外人接触的机会。尤其是大魏这样的朝代,拜什么“存天理、灭人欲”的前朝理学思潮所赐,大户人家的小姐在出阁之前,几乎都很少走出家门,即使出门,也是坐着轿子,别说和男子互相了解,就是看看他们长什么样都难。所以陆茗对男子的认识基本上都来自于自己的家人,而陆钧也不希望她在这方面有多么丰富的经验。但是也正因如此,陆钧也希望这次的意外的经历也能让陆茗好好想想,她对她自己的婚姻的期望到底是什么样的。 第二天一早,陆钧按时起床,到运河边去跑步。陆锦大概昨天县试太累,没有起来,陆钧也没叫他。然而一到运河河岸,他就愣住了。 如今是二月下旬,运河早已解冻,随着冯公公逃回了京城,运河上原本早已恢复了船只来往穿梭不停的繁华景象。可是今日,陆钧还没到河岸,就感到了一阵萧索肃穆,河水平静如丝绸在晨光下几乎没有一丝波纹,河岸边站着一排排身披甲胄,手持长刀的士兵。 他不敢再往前了,若是有士兵抓着他问他在河边做什么,他估计,晨跑应该不是一个他们能够接受的答案。 这就是陈礼文的父亲陈穆带来的人马么?陆钧一边往回走,一边在脑海中反复回忆着昨日和陈礼文之间的谈话。昨日他没有来这里跑步,那么,难道是趁着县试的功夫,他们把士兵布置在了河岸边上?而这些士兵,又是用来对付谁的呢?! 陆钧跑回了陆家门口,一路上,他心里已经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大门一开,迎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还有些睡眼惺忪,晕乎乎的整理着衣带,准备去找他一起跑步的陆锦。 陆钧把他往门里一推,道:“回去,运河岸上都是官兵,洛陵又要出事了!” 陆锦一下子醒了盹儿。他惊恐地瞪着眼睛,转身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拉着陆钧道:“哥,怎么办?会不会牵扯到你,会不会牵扯到咱们家?” 陆钧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收拾一下,咱们早点去社学吧。” 陆锦点了点头,两个人回去背上书篓,叫上陆钟,一起出门了。虽然到如今,陆钧觉得他去社学的意义已经不是很大了,但社学至少给了他一个和常晓成、李尚源见面的机会,而且,过去几个月在社学学习的经历还是很难忘的。就在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的洛陵社学的一间间房舍里,他们考了许多次朔望考,彼此互批过无数次文章,听过周峙的夸奖,也挨过不少骂。陆钧发现自己多少是个有点念旧的人,越是到了快离开的时候,那些过去的读书声,唱诗声,笑声,还有辩论经义的争执声,都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盘旋,一次次的,印下了越来越深刻的痕迹。 不管中不中案首,陆钧对他们几个通过县试的可能性已经不太怀疑了,他们就要去滋阳准备府试,这个时候,他真不希望洛陵再起什么风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6.再入县衙 可惜, 天往往不遂人愿,陆钧在经过县衙的时候, 发现昨天拥挤的县衙门口, 今日紧紧闭着, 一片肃穆, 里面却隐隐传来训话声和士兵们一阵阵应答“是”的声音,这一切都说明, 陈礼文昨天带来的消息是真的, 陈穆亲自驾临洛陵, 来处理前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了。 一进县学大门,周峙就满面笑容的迎了上来, 道:“陆钧,怎么来的这么早?我昨日不是说了么, 你们可以在家里休息几日,等县试揭了案, 我再去和你大伯、四叔好好商量商量你们去府试的事情。” 陆钧行了个礼, 道:“学生早起习惯了,在家里也是无事,不如将继续来这里读书, 心里还踏实些。” 周峙心里更加高兴,欣慰的点了点头, 转身进学舍去了。陆钧兄弟三个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常晓成和李尚源果然也满脸忧色的提前来了。一见着陆钧, 常晓成就跑过来着急的道:“阿钧, 你有没有发现,今天县里好多官兵啊!” 陆钧轻轻叹了口气,道:“走,咱们进来说。” 他们几个提着书篓,进句读堂坐下,陆钧把昨晚陈礼文来找他的事情说了一遍,常晓成皱着眉头,道:“先不说别的,我就有点纳闷,这陈礼文怎么就这么好心,老是往你这里凑?他爹和你一起来,难道没人看着他?!阿钧,我觉得很蹊跷啊。” 李尚源这回也道:“陆少爷,我我觉得少爷说的也有些道理。王知县被传到省里去了,范督学也进了京,这是要做什么?”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道:“我看,虽然冯公公被吓跑了,但是皇上皇上似乎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至于这陈礼文的父亲,我总觉得,他的态度也颇为模糊,我们且看他如何行事,就知道,他到底是站在那些税使们那一边,还是站在百姓这一边了。” 陆钧道:“你说的没错,且不说别的,就看他调来这么多的兵马,我心里就很是不安” 几人在小声议论着,社学里其他的学生也渐渐来了。一个小一点的学童从他们几个旁边走过,有点兴奋的停步问他们道:“常大哥,陆钧、陆锦大哥,你们昨天县考考得怎么样啊,跟我们说说吧!” 换了平时,常晓成肯定眉飞色舞的站在凳子上跟他们炫耀一番,但方才的谈话让他有点没有心情,把手一挥,道:“去去,我们说事呢,等午膳的时候再给你讲!” 那学童有点失望,刚要走,忽然又站住了,低下头闻了闻,道:“是什么啊,有一股香味儿。” 陆钧还没回过神来,那孩子已经把手伸进他的书篓抓出了一张精致的洒金的信笺,笑道:“啊呀,陆大哥,这是谁送给你的呢?” 若是常晓成的书篓,那肯定是没人敢掏的,但陆钧平时待人特别随和,不管是年纪小的学童还是年纪比他大的,他对他们都十分客气,所以这孩子知道陆钧不会生气,把那纸一展,就要开始读。 陆钧吓了一跳,本来想上学的时候给它丢到运河里去的,但因为出了这些事,他彻底把这封信忘记了。他赶紧起身去夺,却已经被常晓成抢先一步,抢过来拿在手里,伸出他那又长又壮的胳膊一把把陆钧拉过来,瞟着他道:“行啊阿钧,你有这好事,还藏着掖着的,你和阿源你们一个两个,心思都活了嘛” 说罢,他跳上木凳,准备给大家宣读一下不知道是哪个女子对陆钧的爱慕之情,让大家起起哄,谁知道一开篇却见陆茗的名字赫然写在那里,紧接着是“芳鉴”两个字。他一下子愣住了,马上往最后看去,只见那里写着:“嘉运陈思予谨启” 陆钧知道这回糟了,好在这件事,他只瞒了常晓成,却并没有瞒李尚源,也是为了之后万一常晓成知道了闹起来,李尚源可以和自己一起把常晓成劝住。果然,眼看常晓成的脸色由看热闹的兴奋变成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惊讶,又陡然如夏日雷雨前天空一般阴沉下来,满脸怒容,李尚源赶紧从常晓成手中抽过那封信,把他从凳子上往下拉,趁他还没回过神,在他耳边道:“少爷!大家瞧着呢,你可不能动气!这,这或许只是陈礼文一厢情愿的,况且陆少爷这不是没有把信给陆小姐么?” 说罢,李尚源对聚过来的孩子们摆手道:“散了散了,这是陆少爷的妹妹女孩子们之间写着玩的,掉到陆少爷书篓里了,没有什么好看,都去读书罢。” 众人一阵失望,拖着调子“哎”了几声,各自看书去了,只有常晓成一个人气呼呼的把桌子一拍,拔腿就往外跑。 陆钧和李尚源跟在后面,见常晓成越跑越快,出了社学大门,还不停步,陆钧和李尚源在后面边跑边喊,让他站住,可常晓成却直直冲着陆家的方向跑去。 陆钧心里连声叫苦,本来现在就危机四伏,这时候又把常晓成这个爆竹点了,他再怎么后悔昨天没直接撕了信也为时已晚,只得不断喊:“晓成兄,你站住,听我说!” 这三个人跑的跑,追的追,眼看就进了陆家的巷子,常晓成脚步才慢了下来。陆钧和李尚源连忙上前拉住他,陆钧喘着粗气,道:“你,你听我说,茗儿、茗儿不会嫁给陈礼文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咱们,咱们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被这些搅乱了心思。” 听说陆茗不会嫁,常晓成双眼一亮,跳起来道:“你怎么不早说呀!” 陆钧苦笑道:“你、你听我说了吗?” 常晓成高兴了一晌,目光却忽然又黯淡了,道:“那,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还给茗儿写信?!” 陆钧道:“这事,说来话长,他那天救了茗儿之后,确实在离开洛陵前对我说过,他要回家征求父母同意,然后回来求娶茗儿。昨晚我看他的意思,似乎他父母对他的婚事另有安排,所以,这件事也就不成了。” 说罢,陆钧赶紧加上一句:“我先告诉你,从一开始,我见陈礼文轻易就说出他要娶茗儿的话,就不太信任他,所以,我并没有对你们提过此事。这封信,我也不打算给茗儿,既然他父母不准,我觉得茗儿也没有和他暗自通信的必要。” 常晓成听了这些话,脸色好了一些。不过,他也感觉到,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很多时候人们对于自己在乎的事,莫名会有一种特殊的灵敏的感觉,而常晓成就意识到,陆钧避而不提陆茗对陈礼文的态度,这里面很有可能是有问题的。同时,陆钧的话,似乎让他也意识到了些别的什么,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三个人倚在陆家巷口的院墙边上,打算休息一刻再回社学去。这时候,却忽然听见外面街上传来了士兵的甲胄摩擦的的簌簌声和整齐的脚步声。陆钧赶紧拉着两人小心伸出头去,只见有人领在前面,带着一队兵,一边走,一边四处张贴着告示。 陆钧心里一沉,待那些士兵走远了,他赶紧跑了出去,揭下一张告示,三人急急凑在一起看了起来。只见上面大意写的是,前几日洛陵动乱,千户黄步云和其子黄长义死于非命,虽则事出有因,然黄步云乃朝廷命官,却毙命于乡民之手,此事不能不查,望知情者将其中缘故报上县衙,巡抚大人会酌情处置,绝不牵扯无辜。 果然是为了查黄步云父子的死因而来的,其中没有提到黄步宇,一个可能是他已经被免官了,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真的没有死。 到底事情如何,一时半会也搞不清楚,可眼前这场风波,却到了不得不应付的时候。三个人只得把陈礼文那封信抛在脑后,在僻静的小巷里商议起来。 过了一刻,李尚源对他们道:“我们还是快些回社学去,不要在街上乱走,也不要让先生担忧。” 陆钧和李尚源拉着常晓成起了身,三人一起回头往社学方向走。一路上,他们发现士兵们在挨家挨户敲门,陆钧放慢脚步,见那些兵士们的态度倒是客客气气,似乎在询问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大多数人都带着一脸惊慌的神色,小心的回答着这些官兵的问题。 就这样过了两日,县试的案榜还没发出来。陆兴璘和陆兴玹都说这是正常的,一般发案要等上数日,若是人多,甚至要十日之久。可这天,陆钧带着两个弟弟离开社学的,经过县衙的时候,却发现那里挤满了人。 陆钧以为发案了,心里忽地一紧,对陆钟道:“钟儿,你去瞧一眼。” 陆钟点点头,跑着去了,回来却一脸慌张的道:“哥哥,不好啦,是林大叔被绑了,在那里扛着枷示众呢!” 陆锦“啊”了一声,道:“他、他不是那天带着人” 他还没说完,陆钧一把把他的嘴捂住,又对陆钟道:“你现在马上去追你常大哥和李大哥,让他们回家带上之前我们给王知县的所有东西,到县衙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7.重叙案情 到了县衙门口, 陆钧拨开人群往里一瞧,果然见林朝诚带着重重的站枷, 立在那里。他虽然身强体壮, 但已经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了, 眼看着身体摇摇晃晃, 虽然强睁着眼,但目光已经有些涣散了, 身上只穿了里衣, 冻的嘴唇发青。 陆钧着急的回头看了一眼, 自然常晓成和李尚源还都没有赶来。他还没回过头,就听周围的人们惊声呼道:“他晕过去啦!” 洛陵的百姓们自然都知道林朝诚为什么受罚, 一拥而上,想去扶他, 却被门口的官兵把刀一横拦住了,道:“犯人带枷示众, 其余人等, 不得干涉,否则视为共犯,一并论处!” 一听这话, 人们脸上都露出了怯色,纷纷后退, 但还是有人开口道:“林大哥他是冤枉的呐!” 常晓成和李尚源还没有来, 陆钧估计在这么僵持下去, 林朝诚就性命不保了, 他跑到旁边揭了一张告示,高高举着,清了清嗓子,提声道:“各位官差,我是来向巡抚大人禀报黄步云一事的内情的,还望各位进去通禀一声!” 众人一听,都回头看向陆钧,见这少年面如冠玉,身材修长匀称,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眉若刀裁,目若朗星,举动卓然不群,风度翩翩,一个个都静了下来,往两边让去。门口那几个官差也愣了一愣,道:“你等着,我进去给你禀报。” 陆钧行了个礼,道:“多谢了。” 那人进去后,不久就跑出来,道:“大人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陆钧道:“在下姓陆名钧,是社学里的一名学子。” 那人听了,脸上露出一副释然的神色,道:“果然是你,你进来吧。” 陆钧回头嘱咐那些洛陵的百姓,道:“待会儿若是常秀才家的常晓成来了,就告诉他我已经到里面回巡抚大人的话去了。” 虽然认识陆钧的人不多,但认识常晓成的却不少,百姓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道:“好!” 也有人道:“你这后生要小心应对啊,不要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陆钧谢过他们的好意,再一次迈进了这已经有些熟悉感的县衙。只不过这一回,坐在里面的可不是王知县了,而是一个陌生的面孔。这人皮肤白皙,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撼动的笑意,看久了却不知这是他的表情,还是他的五官本来就长成了这个样子。他倒是一副天生当官的好相貌,既儒雅,又庄重,一把乌黑浓密的长髯飘在胸前,将他那大红官服上绕云而飞的两只云雁遮住了大半,却为他平增了几分威严。 一见陆钧,他忙不迭站起身,绕过桌案,亲自迎了过来,让陆钧有些不知所措,停住了脚步,在厅外长躬道:“小民陆钧,见过巡抚大人。” 陈穆和他的儿子陈礼文很像,陆钧一眼就认出了他。甚至感觉时光一夜变化了,他眼前就是陈礼文二十多年后的样子。他见陈穆脸上笑意更盛,又是一拜,道:“小民惶恐,怎担得起巡抚大人如此礼遇” 陈穆抚髯笑了两声,道:“哎呀,思予一回去就跟我提起你,说是他在这山东各地游学已久,却是头一次,碰到你这么一个知音!我以为你已年长,想不到却是如此俊秀少年!” 说罢,他回过头,对坐在一旁的谭洋说道:“峻成兄,为朝廷取的如此英才,你功不可没啊!” 陆钧这才发觉那日的考官谭洋也坐在廊下。谭洋闻言,也笑了几声,道:“巡抚大人过奖了,洛陵县人才济济,老夫不过暂代考官一职,尽本分罢了,何功之有?” 陆钧看他们的架势,自己不像是考过了县试,倒像是中了状元似的。他感到很不自在,又一想林朝诚还带着枷锁在外面躺着,忙敛容一拜,道:“二位大人,我今日进县衙,是有要事禀报,还望二位大人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 陈礼文此时就在大堂屏风后面,听说陆钧独自一人进来,不由得替他捏着把汗,在那里小心听着。只听陆钧开口说道:“二位大人英明,小民就不绕弯了” 说罢,他把手中告示一扬,道:“那日黄步云父子行凶,小民也在当场,因略通晓些文墨,乡亲们委托小民和两位朋友,将当场的情况一一记录了,就是为了大人们过后询问,也算是有个凭证。” 陈穆和谭洋对看一眼,回头笑道:“噢?果真如此,你们有心了。” 说罢,他从案上拿起一叠厚厚的宗卷,在陆钧面前一抖,道:“可是这些么?这都是王知县呈上来的,若是这些事你们收集准备的,我正好有几件事可以与你核实一下。” 陆钧接过差役递到他手中的厚厚一沓纸,一页页翻来,只见事情的经过,黄家众奴仆的署名,当日王家丫鬟、众人当场的供词,杨老板儿子的状子,一样不少,都在那里。 陆钧心里一沉,这些东西都在,那他们对林朝诚用刑,就另有原因了?陆钧抬起头来,问道:“巡抚大人有话,尽管询问小民,小民不敢不言。只是外面林大哥被上了刑,已是性命垂危,不知道二位大人是否是已经给他定了罪了?若是没有,是否可以暂缓用刑,他自然和这些事关系密切,若是他出了什么好歹,我只怕二位回去也不好交差。” 陈穆笑容一僵,旁边那县衙里的县丞,典吏也都跪下了,磕头道:“还望巡抚大人开恩,让林朝诚解了枷锁,歇一晌再审他也不迟。” 陆钧一听这意思,就是还没有审。于是又道:“敢问林大哥是触犯了那条律法呢?” 陈穆对两旁使个眼色,让那省里来的官差忙将大堂的门关上了,厅内只剩下了他与谭洋,县衙里几个官员,剩下的就是陆钧了。陈穆自己回到堂前端坐下,对众人道:“如今冯公公回去,一味对皇上诉苦,皇庭震怒,本来要拿两岸的百姓治罪。皇上的老师,范应珏范老先生亲自从山东返回去苦求皇上,与他陈明利害,本官也在殿外跪了几个时辰,加上首辅李阁老从中周旋,最后皇上方才开口,只拿闹事的首领问罪。” 那县丞和典吏互望一眼,都道:“我们洛陵这里多年来民风淳朴,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都是卑职们管理无方所致。多谢各位大人在上面替我们顶着,我等无以为报,一定协助大人好好审理这个案子,让二位大人回京后,对皇上也有一个交代。” 陆钧见他们一唱一和,仿佛已经达成了共识,虽然知道自己不应该开口,但还是忍不住道:“诸位大人,能不能听小民也说上一句。” 陈穆早料到他有话要讲,又恢复了那副温和庄重的模样,点头道:“自然,你说。” 陆钧道:“前几日刚考过了县试,学生考完后翻看书经,总有几句话不甚理解” 说罢,他抬头看着陈穆和谭洋二人,道:“二位大人饱读经书,理学上都颇有造诣,学生想问二位大人一句,那尚书上说:‘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是什么意思?” 尚书是谭洋的本经,听了这句,他却低头沉思起来,然而陆钧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他们,他也不能不答,便道:“这一句说的是:百姓是国家的根本,国家的根本稳固了,国家也就安宁了。” 陆钧道:“多谢赐教。” 又道:“那么,孟子中又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又是什么意思?” 孟子是四书,这陈穆和谭洋就更不能不回答他了,陈穆只得开口道:“这句并无什么难解的,就按字面意思解释便是。” 陆钧侧头想了想,道:“那么,学生的理解,就是百姓是最为重要的,其次是社稷,再次才是国君,敢问二位大人,我解的对么?” 堂上两人点点头,道:“没错。” 陆钧道:“既然如此,方才几位大人一直商议的,都是如何给皇上一个交代,为何却没有议论过,如何给百姓们一个交代呢?” 又道:“况且,案还未申,林朝诚就先上了站枷,二位大人,小民还是那句话,若是他有个意外,那这案子,还怎么查下去呢?” 陈穆听到这里,面色有些不自然了。他挤出一个笑容,道:“你说的有理。来人把林朝诚的枷锁解了,将他收到牢里去。” 陆钧一听,林朝诚至少暂时脱离了性命危险,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这时候,却听陈穆翻着宗卷,便翻便道:“陆钧,虽然你还没有功名在身,但本巡按爱惜你的才华和你这一腔为民请命的心思,你就不必站着了,坐下答话罢。” 陆钧本来想说,自己站着就行,但是想到这一问一答,可能是个持久战,他就不再客套,谢过陈穆,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陈穆翻看着案卷,边看边道:“那本官就先简略的问你几句,到明日,再把涉事的人都传来,仔细盘查。嗯,这里写这,去年腊月九日,黄步云的儿子黄长义闯入王家,试图奸污王家的丫鬟玉晴,可有此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8.正当防卫 陆钧起身答道:“确有此事, 当日数名乡亲都可作证。” 陈穆道:“同一日,黄步云在私设的刑堂里, 对镇上梁姓茶商家的管家动用私刑, 这也是事实么?” 陆钧又道:“没错, 这也是有目共睹的。” 陈穆点点头, 道:“嗯,若是生命受到威胁, 情急自救或救人, 确实不应重罚你可知道, 他父子二人是何时毙命的?” 陆钧早就料到了他会问这个问题,便道:“当日百姓群情激愤, 为了救下玉晴和梁家的管家,不得已与黄家父子和他们的手下以命相搏。黄长义身无官职, 他手下人却手持刀剑,对洛陵百姓横加屠戮, 百姓们奋起反抗, 黄家父子当场毙命,后来将他们带到运河边上烧了,是乡亲们的义愤之举。” 这便是陆钧当日与在场众人一并商议好的供词。陆钧和常晓成等人早就想过了了, 大魏的律法大诰中,和现代一样, 也有对“正当防卫”这种行为的保护。譬如, 大诰规定:“妇女拒奸杀人之案, 登时杀死者无论所杀系强.奸、调奸罪人, 本妇均勿论。”众口烁烁,且有当时在场的近百人签的名字,按的手印,陆钧料定,这两名官员无论如何试图给林朝诚或者其他人定罪,也是不可能的了。 陈穆叹了口气,道:“陆钧,我相信你的人品,也相信你说的话。只是我这里还有另一份不同的供词,是说黄步云被绑到河岸时,一路哭喊;黄长义在运河边被烧死之前,还曾经大喊出你和你两位同窗,常晓成、李尚源的名字,又提到李尚源的姐姐自尽一事,由此可见,他们并不是当场毙命,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我还要好好查上一查。” 这时候,坐在一旁的谭洋开口说道:“本官在提刑司掌管刑名,也有六七年了,这情急之下自救伤人,若是出了人命,并非就是一定不受责罚的。陆钧,你想必也熟读大诰,我来问你,“夜无故入人家”,该如何判罪么?” 陆钧正等他问这一句,便道:“凡夜无故入人家,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 谭洋提了提声音,颇有些提刑官审案的严厉,只听他道:“你答的不错,可你是否知道,这一条中,若要杀人者无罪,以下五点,缺一不可:‘必是黑夜,必是无故,必是家内,必是主家,必是登时杀死。’” 他站起身来,又道:“刑典有云:‘若遇不法之侵害,而出于防卫自己或他人之权利之行为,不为罪。但防卫行为过当者,得减本刑一等至三等。’巡抚大人问起我对此案的意见,我以为,还要再挨家挨户询问几日,确定这黄步云父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将涉及他二人之死的所有证人都叫到公堂对峙,方能结案。如此一来,上不负圣恩,下不负黎民,你以为如何?” 谭洋果然比陈穆更加老谋深算一些,一席话说的毫无破绽,令人无法反驳。陆钧觉得,这根本就是陈穆和谭洋想出来的缓兵之计,他们打定主意要杀一个人平息皇上的愤怒,又不想让百姓闹事,因此便想借着询问案情的机会,给这些百姓们做思想工作,到时候只要有一部分人肯出来指证林朝诚,那陆钧他们先前准备好的供词,就不做数了。 更何况,几番询问下来,老百姓们肯定都人心惶惶,生怕牵连到自己,在这样的氛围下,总会有人想要避开是非,为自己脱罪。陆钧不想给他们做这些事的时间,但是,他又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们呢? 正在这时,县衙门外一阵声响,有人进来报道:“二位大人,有个姓常的士子,带着许多人,说那些人都是前一阵子目睹黄家父子作恶的洛陵百姓,要进来为林朝诚作证,敢问大人是否要让他们进来呢?” 常晓成来的太及时了,陆钧撩起衣摆,跪在地上,对陈穆和谭洋道:“谭提学,您方才不是说要证人们都到堂上来对峙么?依在下看,夜长梦多,且以免他们串供、翻供,不如现在就审。是谁给您新递了供词,说黄长义在河岸边唤出小民等人的名字的,不如请他也一同出来,二位大人听一听,到底是谁说的有道理?” 陈穆有些不信常晓成这么一会儿就把人都集齐了,问门口衙役道:“来了多少人?” 那衙役又出去看了一圈,道:“大人,来的人实在不少,半条街都挤满了,都说” 见这衙役为难,谭洋道:“都说什么,你尽管报来。” 那人道:“都说大人们若要审问,就要让洛陵的百姓来听。他们还说,没道理黄家死了人就要林朝诚偿命,而从前黄家逼死的人却白死了” 谭洋和陈穆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他们互看一眼,又商量了几句,谭洋开口道:“黄家的人该判什么罪,林朝诚又是否有罪,这并不可一概而论之。黄家的人有罪自然该罚,而林朝诚若是触犯了刑法,照样也该罚。至于他们想要进来听审嘛你去告诉他们,县衙里容不下这么多人,叫他们商量商量,放几个人进来听听,回去转告乡亲们吧。” 那差役松了口气,转身去了,看来门外来的人很多,又出现了那天众人围堵在县衙门口的状况。陆钧忽然觉得,今天下午陈穆让林朝诚在县衙门口抗枷示众,其实就是想看看洛陵百姓的态度,若是百姓们反应比较不是那么强烈,那他们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把林朝诚处死了。 可如今,这么多人出面,原本不敢出声的百姓又有些群情激愤,变得不好控制起来。他们只能让衙役打开县衙大门,允许当时签字画押的那些百姓进县堂听审。 陆钧还跪在地上,回头一看,常晓成、李尚源带着数十人一起走了进来,其中就有那日险些被黄长义凌辱的王家的丫鬟,还有好几个被黄家迫害致死的人的家人。 陆钧对常晓成使了个眼色,常晓成便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番。李尚源在他身后也跟着跪下了。他们三个虽然没有功名,年纪也不大,但个个一身正气,令堂上的几名官员也肃然起敬,陈穆顿时就开口道:“都起来吧。” 陆钧起身之后,开口道:“陈大人,当日的证人已经到了,敢问是谁又递了新的状子,请他出来一见吧。” 陈穆回过头,道:“带他出来!” 陆钧他们抬起头,看着庭上,两名差役走到堂后,带出一个人来。陆钧一看,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身去按住常晓成,怕他在县衙里头闹事。好在常晓成只是冷笑了两声,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昔日黄家在外面养的狗啊!” 这递了新状子的人,正是张尹。他低着头,瑟瑟缩缩的站在两个差吏后面,说什么也不敢到堂下来。 陈穆道:“陆钧,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此人所说的,和你们的供词当中写的很有出入。他说,黄长义是被林朝诚等人绑着,离开王家的,然后林朝诚又带着乡亲们抄了黄家,烧了他们的宅邸,黄长义还有个大伯叫黄步宇,他曾经是洛陵县的主簿。这黄步宇曾经刁奸了你的大伯母,常晓成的姑母常氏。常氏受此刺激,后来便疯了。因此你二人对黄家怀恨在心。这一桩案子,我也查过,确实有记录在此。” 常晓成听着,虽没开口说话,却抬起头,两道如剑的目光射向张尹,张尹正往这边偷偷瞟了一眼,和常晓成目光相遇,吓得他慌忙往后退了一步,对陈穆道:“大大人,小人这几日身体不适,可否让小人到后堂去歇一会儿,再来回话?” 陈穆一看他那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心中恨他不争气,冷声道:“你若身体不适,我命人给你搬张椅子来,你坐着回话便是。” 张尹确实不适,不过不是身体不适,是心里不适,一听陈穆不让他走,他也无计可施,只能在搬来的椅子上坐下了,低着头,再也不敢往陆钧他们这边看了。 陈穆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黄家被烧之后,黄步宇下落不明。林朝诚等人便绑了黄步云、黄长义,将他们带到运河边,那时,他两人都仍有知觉,曾开口求饶,后来更是高声呼救,可见,黄步宇并非是在他私设的刑堂遭到众人反抗丧命,而黄长义也不是逼迫王家丫鬟的当时被杀,而是后来在河边被烧死的。他们确实作恶已久,死不足惜,然而依据律法,林朝诚等人动用私刑,也当受罚。” 陆钧等人在堂下听了,心里都很不是滋味,看样子,陈穆不过是想找一个领头的人出来,做这个替罪羊,但若是真的任由他们把林朝诚处死了,不光陆钧自己难以接受,运河两岸受税使压迫了半年之久的数千万百姓岂不是更为寒心! 陈穆说完之后,那些常晓成带进来作证的乡亲们一阵骚动,纷纷道:“不是这么回事,大人不要听那个张尹的!” 陆钧见状,趁机和常晓成、李尚源商量了几句,常晓成便大声道:“巡抚大人!我有话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9.同谋出路 得到陈穆的许可之后, 常晓成高声道:“这个张尹和我们同在社学读书,他一向嫉妒我们几个比他文章写得好, 总是想方设法陷害我们。” 谭洋似乎刚想说些什么, 常晓成却又紧接着道:“还有还有, 黄长义是被范督学从社学赶出去的, 在那之前,这个张尹一向是黄长义的跟班, 跟着他干了不少坏事” 这回, 谭洋开口打断了他, 道:“常晓成,这些, 都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做不得数的。” 常晓成目光灼灼, 上前道:“考官大人说的没错,可是这个黄长义说的, 不也是他的一面之词吗?放着这么多父老乡亲的供词两位大人不相信, 却偏要听这个惯会给黄长义做帮凶的张尹的话,这不是偏听偏信,是什么呢?!” 众人一听, 马上激动起来,纷纷道:“是啊, 大老爷, 黄家逼死了多少人了!要不是林家朝诚, 那天又要再出好几条人命呐, 他那是救人,怎么反而成了有罪了?!” 说到最后,满满一堂人都跪下磕头道:“还请大人们开恩,把林朝诚放了吧!” 陈穆站起身来,走到这些百姓面前,温声劝道:“各位父老乡亲,都起来吧,圣上这次派我前来,虽是为了查明此事,也是为了安抚洛陵的民心。诸位回去耐心等待,本官一定会给你们一个说法。” 这些洛陵的平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王知县,而陈穆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势,都比王知县官威更盛,虽然话语中都是安慰,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人们渐渐安静下来,都看着带他们进来的常晓成。陆钧知道再这样耗下去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便对常晓成使了个眼色,常晓成道:“多谢二位大人让我等进堂陈述案情,我们相信,大人们自会给还洛陵一个公道的,是不是?!” 他话音一落,众人齐声应和起来,陈穆心里沉着,脸上却露出一阵笑容,道:“自是如此,天色已晚,各位乡亲请回吧。” 常晓成点点头,对众人道:“咱们走吧!” 陆钧拜了一拜,刚转身想走,陈穆却在后面叫住了他们,道:“三位,既然如今事情有所变化,还请随我到后堂一叙。” 陆钧和另两人互相望着,不知道这陈穆又有什么话说。陈穆抚着他那乌黑发亮的胡子,笑道:“如今时候已晚,本官想请三位小友留下用个便饭。陆钧,你和思予不是知交好友么?他也在此,你二人还可以再论一论春秋,让我和谭大人也听听,你们的学问到了什么境界了,如何?” 不说案子,又说起春秋来了,陆钧对这个陈穆的感觉十分复杂,和他一比,王知县那“变脸”的本事简直就是小把戏,根本不值一提。常晓成一听见“思予”两个字,两眼直冒火,刚想拒绝,却被李尚源从后面拉了两下。三个人默默站在那里,都没有答话。 陈穆一看,靠陈礼文也说不动陆钧,似乎气氛更僵持了,便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几个,真的想救林朝诚么?想的话,就留下来,与我和谭大人一起想个办法。何必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场面呢?” 方才在堂上,谭洋和陈穆早就看出,这件事情解决的关键还是在这三个少年身上。百姓数目虽众,但不过都是跟随他们行事罢了。在陈穆走过来安抚百姓之前,谭洋压着嗓子,对他说道:“缉熙,论语有云:‘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你没瞧见么,下午林朝诚带枷示众的时候,没有人敢站出来为他说话,如今常晓成一挑头,这些人又不安分了。百姓就如风中之草,风往那里吹,草就往哪里倒。你我若是能把这几个孩子劝住,这件事情就了结了。” 陈穆谨记着谭洋这“风行草偃”的理论,继续开口劝说他们道:“你们几个虽然年少,但一则饱读诗书,才学出众,二则有勇气为民请命,如今朝堂之上,缺的正是你们这样的人才。可是,你们要明白,官场之上,若是不能权衡利弊,只是一意孤行,那么最后,不但你想要做的事情做不成,别人还会抓住你的把柄,令你更加骑虎难下,甚至还有性命之虞!”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思予想必已经对你说过,皇上本来决意派那些太监回来,再查此事,是首辅沈如渊沈大人、范大人以及我们几个在山东的官员被叫回去问话的时候一番死谏,皇上才不再往深里追究了。我又何尝不想将那些吸民髓,喝民血的人绳之以法?但皇上之前已经发话彻查,总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你们可曾想过,若是皇上直接把那几个公公派回来审案,到时候,被抓的,还能只有林朝诚一个人么?!” 陆钧站了这半天,心情已经渐渐平复,他也意识到,若是想解决这件事情,他们不能跟陈穆对着干。看起来,上面的意思已经确定了,这一次洛陵的事情,必须要有个说法,陈穆给不了这个说法,他们就会派别人来,到时候来的人肯不肯这样好好的跟他们商量,那可就难说了。 两方各怀心事,彼此都不再言语。这时候,谭洋也走下来了,道:“今日虽然判的还是黄家的案子,但我们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治林朝诚的罪。大诰里十恶的第一恶是什么,你们想必都知道罢。姓林的聚众焚毁朝廷命官的宅院,上次带走王知县的时候,他又在县衙门口聚众滋事,这两条无论哪一条,你换一个别的官员来审案,都少不了要往‘谋危社稷’上想,这可是十恶的第一大恶,是丝毫没有他辩解的余地的。 ” 这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陆钧听了,侧身看了看阴着脸的常晓成和双唇紧闭,一言不发的李尚源,开口说道:“二位大人说的,我们会回去好好想想,用膳就不必了。” 说罢,他们三人躬身一拜,一同从县衙走了出去。 三日之后,陈穆重新开堂提审林朝诚。他耐着性子等了这几天,终于等到陆钧和常晓成,李尚源来找他,答应会想办法,稳住洛陵的民心。但是,当陈穆问陆钧他打算如何做的时候,陆钧却道:“巡抚大人若是信我,便不用再问,到时候就知道了,绝不会让您和谭大人为难。” 陈穆在洛陵早待够了,一心想要早点回京复命。虽然不知道陆钧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但他也只能道:“好,本官信你这次。只是提审林朝诚的时候,你们几个不能再鼓动乡民,影响我等审案。” 陆钧和常晓成、李尚源和其余的几名县里身份尊贵的乡绅一起,站在厅外,眼看着陈穆又把张尹叫了出来,其余的证人只有两三个,被黄家杀死的人的家人并没有进厅,但王家那丫鬟却被带来了,和张尹一起站在一旁。 这回,也许是因为没看见陆钧等人,张尹比前几天镇定多了,他把自己的供词又说了一遍。只不过这回,他没再说黄步云的事情,只是一口咬定黄长义被从王家带走的时候,还没有死。 陈穆点了点头,又问那丫鬟,道:“黄长义于你,林朝诚带了些人闯进王家,将他制住,他可是当时就死了?” 那丫鬟迟疑了起来,道:“当时没死。” 陈穆又问道:“他是何时死的?” 丫鬟低着头,小声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陈穆往堂外看了一眼,见无人有什么异议,便宣判道:“黄长义身为朝廷命官之子,却横行乡里,无视朝廷法度,侵逼强.奸女子,被邻里擒住杀死,此乃拒奸杀人。但当时他已被众人捆缚,林朝诚却将其擅自焚烧致死,按律应判杖一百,徒三年。你等可有不服?” 林朝诚带着枷锁,仍然占得直直的,昂首道:“小民甘愿伏法,此事皆为小民一人所为,与众乡邻无关。” 他说完这句话,庭上的乡绅和庭下的百姓都有些骚动,陈穆对左右使个眼色,两排兵士穿着铠甲,从堂后整齐的跑了出来,站在两边,他们手里的钢刀映着日头闪闪发亮,但却人们的喧哗议论声却仍然没有停止。 这时候,陆钧方才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道:“巡抚大人,既然黄长义在先,那黄家的案子,是不是也要一并审了?!” 陈穆的目光从堂下扫过,这会儿,他终于知道了陆钧打算如何安定民心。要想让百姓觉得林朝诚这个罪认得值得,他们就得把黄步宇、黄步云犯下的罪行一并清算! 这时候,眼看人群之中已经有好几个嗓门大的嚷了起来:“是啊!只判林大哥的罪,不判那姓黄的一家人的罪,这怎么能算得上是公平?!” 还有人道:“一命抵一命,黄家三条人命还不够抵的!” 陈穆深深吸了口气,心想,只要不牵扯到收税,不牵扯到宫里的事,把这个案子定性为黄家一家为恶,引起民愤,那就上下都有回旋的余地,于是他咬紧牙,道:“好!那就继续审审黄家的案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0.两案并审 早就准备好了的证人们, 一个个走上堂来,声泪俱下的控诉起了黄家的罪行。堂上的书吏看着陈穆的眼色, 小心地记录着。最终判定, 黄步宇、黄步云还有其子黄长义三人, 在洛陵县横行霸道, 占人田地,辱人.妻妾, 屡犯命案。黄步云论罪当革职查问, 三人都应斩首示众, 财产没收充公。因为黄步云和黄长义都已经被烧死了,尸骨无存, 黄步宇也下落不明,只能将黄步云父子扎成草人, 游街示众,以泄众怒。至于黄步宇, 则被定为畏罪潜逃。陈穆当堂就着人将公文发到山东各地, 缉拿此人归案。 这个案子一判下来,在堂下听案子的洛陵百姓一片欢呼,纷纷跪下, 叩谢陈穆的恩情。连带着枷锁的林朝诚都哐当一声跪在地上,道:“多谢大老爷明鉴!” 陈穆把书吏呈上来的记录都看了一遍, 小心将其中任何有关“盐监税使”的字样都抹去了, 交还给他, 道:“重新誊一遍, 再拿来我看。” 趁那书吏去整理的功夫,陈穆又把目光移向了站在堂上的陆钧,常晓成,和李尚源。虽然他们提出要审黄家的案子对他来说颇为意外,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把事情控制在了自己可以处理的范围之内,能有这样的结局,陆钧几人也有功劳。不错,这几个孩子,比他自己的儿子有胆魄,有见识多了想到这里,他脸上那习惯性的笑容,一下子看上去真诚了许多。他开口对陆钧这边道:“你们几个辛苦了。下午县试就要发案,你们到时候早些来看罢!” 陆钧正看着对面的林朝诚,堂上又乱,他根本没听清楚陈穆的话,只是和常晓成他们躬身拜了几拜,就离开了。林朝诚一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让陆钧心里很不好受。王知县一贯秉承的是“无为而治”,洛陵的老百姓们没怎么挨过板子,心里对这些刑罚几乎都没有概念,但是陆钧整天读大诰,他知道,“杖一百”是很重的刑,挨了这一百棍子,很少有人还能再活着站起来的。不过,他心里并不怎么怨恨陈穆,他也能听出来,陈穆丝毫没有提到黄步云的死,这也是在为他们开脱。同样是杀人,杀了一个没有任何官职在身的黄长义是一回事,杀了朝廷命官黄步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想起那天谭洋和陈穆阴晴不定的脸和他们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陆钧心里忽然有点迟疑。读书并不只是为了读书,他是为了做官啊。而到目前为止,他所接触到的从这条路上走出来的人,范督学,王知县,陈穆,谭洋,每个人背后都仿佛隐藏着太多他所看不懂的东西。 他还在那里愣愣地走着,只听常晓成和李尚源在他后面喊道:“走错了走错了!” 陆钧回头一看,方才发现自己走反了方向,他自嘲的一笑,又走了回来,对他们道:“唉,我心里还想着林大哥的事情,我们千算万算,也没有能把他救出来。” 这一句话说完,另外两人也安静了。常晓成道:“要不要不我让爹找人使使钱,看能不能打得轻些” 三人心事重重,各自回家去了。陆钧进了自家院门,也没声张,正打算进自己厢房,忽然想起这几天没见陆茗了,正好看见祁儿从陆茗的房里出来,便叫住了她,问道:“祁儿,小姐做什么呢?” 祁儿回头望了一眼,有点慌里慌张的,陆钧感觉不对劲儿,到门口敲了敲,道:“茗儿,你在里面么?” 里面悉悉簌簌一阵响声,陆茗慢慢出来开了门,笑着道:“哥哥,你回来的这么早呀?” 陆钧伸头往里面一看,也没别人,陆茗的桌案上铺着几张纸,还有笔墨,陆钧好奇地问道:“茗儿,你在写什么?” 陆茗一歪头,道:“练字喽,哥哥你将来中了状元,我也不能大字不识一个,你说是吧?” 陆钧看似放松了警惕,笑着拍了拍陆茗的头,道:“嗯,你要练字?改天哥哥教你。” 陆茗摆手道:“不用了哥哥,你多忙呀” 陆钧一边往里走,一边道:“让我看看,你在练什么字呢?” 陆茗看见陆钧进了屋子,仍留在门边,对祁儿使了个眼色,祁儿忙凑了过来。陆钧猛一回头,正看见陆茗把几张团成一团的纸,往祁儿手里塞呢。 陆钧挑了挑嘴角,对祁儿道:“祁儿,把你们小姐练的字给我瞧瞧。” 祁儿对着陆茗直摇头,道:“不不,这不是小姐练的字我我的意思是,这是小姐没练好的字” 陆钧二话不说,把那几团纸从祁儿手里拿了过来,展平一看,原来是陆茗正给陈礼文写信呢。陆钧知道,这回他非得跟陆茗好好谈谈这事不可了。 他对陆茗说道:“茗儿,跟我去娘那,咱们当着娘的面好好说说。” 陆茗把嘴一撇,不情愿的低下头,跟着陆钧走了。 到了赵氏屋里,陆钧对着赵氏和陆茗两个人,把陈礼文那晚来找他的事和陈礼文所说的话原原本本的对她们说了一遍。陆茗听了,圆睁着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没过一会儿,她眼眶一红,两行泪水沿着她雪白的小脸流了下来。 陆钧在心里狠狠的骂了陈礼文一番,赵氏见陆茗可怜巴巴的,赶紧回头安慰她,道:“茗儿,别难过了,这,这都是那陈礼文太轻佻了,都是他的错,咱们茗儿不愁嫁不了一个好夫君,别哭了,啊。” 她一面把陆茗抱在怀里拍着,一面对陆钧不断使眼色,让陆钧想点办法劝住陆茗。陆钧等陆茗哭了一会儿,快停下来的时候,方才开了口,道:“茗儿,陈公子饱读诗书,气质出尘,哥哥看得出来,你对他有些好感,这也是很正常的。只是男女之间,虽可发乎情,但总要止于礼。我看陈礼文这个人,虽然头脑聪明,才华出众,又出身世家,但他该慎重的时候随自己的心意行事,该作决断的时候却又懦弱无为。依哥哥看,他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陆茗的哭声完全停住了。陆钧看她虽然一脸不高兴,但是听的还算认真,心里多少松了口气。他估计,一时半会儿陆茗可能还没有办法忘掉这个陈礼文,不过陆茗还小,随着时间过去,她总会释怀的。 赵氏皱着眉头,心疼的道:“钧儿,你干嘛把这事告诉茗儿啊,还有上次那个陈礼文写的信,让茗儿拿着看了半天唉,早知道这样,一开始就拒绝他不就好了!” 陆钧摇头道:“娘,那样的话,茗儿会以为是我从中作梗,干涉他两人的事情,她怎么会愿意呢?茗儿,娘是护着你,才这么说的,那你呢,你知不知道哥哥为什么把陈礼文的信给你看?” 陆茗低着头,嘟囔道:“陈礼文说话不算,就是他再回来求着我要嫁给他,我也绝对不嫁了!” 陆钧道:“那晚陈礼文来找我,我只送了他一句话:‘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这段话还有下半句,哥哥说给你,你要记住。” 陆茗擦干眼泪,眨眨眼睛,撅着嘴道:“你你说吧。” 陆钧道:“后半句是:‘诺不轻信,故人不负我。’茗儿,别人对你说什么,不管说的多么好听,多么顺你的心意,你也不能只根据他说的话就相信他,记住了吗?” 赵氏把陆茗搂得紧紧的,道:“知道了,我们茗儿知道了” 这一回,陆钧没有怪赵氏惯着陆茗,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其实这个时候,赵氏的宽慰和关怀,才是陆茗最需要的吧。 到了午膳的时候,陆茗的情绪明显好多了。饭菜刚端上来,陆茗就对赵氏和陆钧道:“娘,哥哥,我想好了,哥哥的亲事定下来之前,谁来求亲,我也不会答应,哪有哥哥还没成亲,我这里就订亲的道理啊,哥哥,你说呢?” 陆钧听了,愣了一愣,他自己的婚事他还真的没有想过。他今年才十五,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年纪离什么成亲还差的太远了点。不过他没意识到,这是古代,是大魏,按开朝时的规定,男十六岁,女十四岁,就可以结婚,他好像今年就到了年龄了。 不行不行,他还没准备好。陆钧想了想,道:“我今年要考府试,明年考道试,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成亲的打算。况且” 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赵氏却接着说了下去:“钧儿,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有了功名,才能找一门更好的亲事,这个,娘也知道。你爷爷也是知道的。所以,之前也有人来提过亲,老爷子都都拒绝了。” 陆钧吃了一惊,他真没想到,已经有人来向他提亲了?陆茗倒是兴奋起来,不住地问道:“是哪一家啊,娘?” 赵氏摇了摇头,叹道:“唉,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没有太般配的吧。” 三人刚拿起筷子,安材就飞也似的冲了进来,别说赵氏,陆钧也吓了一跳,刚想说他两句,却见安材双眼放光,喘着粗气,好像外面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陆钧和赵氏互看一眼,还没开口,安材就手舞足蹈的道:“太太,少爷,放榜啦,放榜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1.县试发榜 陆钧还在消化自己已经到了婚龄这件事情, 安材的话像是一声钟鸣,把他彻底拉回了现实。说实在的, 陆钧自从出了县试的考场, 就没有在怎么去想过自己会排在第几, 况且一个县试的名次, 对他未来的命运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期翼, 有没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可能, 自己会 他还没有想到那里,安材就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跳着脚道:“少爷中案首啦!” 陆钧手里还拿着筷子,听见那两个字从安材被安材大声嚷了出来, 还有点不敢相信,问道:“安材, 你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与陆钧不同, 陆茗对这个消息深信不疑。她分外高兴的跳了起来,拍着手道:“肯定不会错的,哥哥, 你是县案首,县案首啊!” 赵氏愣愣的看着陆钧, 片刻竟然转过身去, 抹起了眼泪, 她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院里的人都没听清楚。可陆钧似乎隐约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陆茗则在一边拉着安材问个不停,安材手舞足蹈的答着,祁儿正在收拾送装饭菜的食盒,听见这个消息手里的木盒盖子也“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顿时间院子里乱作一团。 陆钧刚想让众人都安静一点,他可以好好问问安材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高亢的吹打声,有人喊道:“陆老太爷,你家陆钧少爷中案首啦!” 陆钧把筷子放下,回过神来,他这才真的相信,他中了县案首了。 傍晚,陆钧带上安材,一主一仆离开了还在热闹的庆祝的陆府,往县衙的方向走去。县衙门口贴着的那写满姓名的案榜,在落日余辉中显得格外醒目。 洛陵县的士子早看完了榜,剩下的只是一些从附近赶来看榜的乡下人。他们没有人认识陆钧,陆钧远远站在后面,毫不费力的在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虽然知道这不过只是县试,但是,想起自己刚穿越到这里来的时候的茫然,手指抚过刻在树上的那几个字时心中的震撼,刚开始读四书的时候的迷惑;第一次朔望考之前心怀忐忑,挑灯夜读;开写八股之后一次次好像走入了死胡同,机缘巧合之下从任怀容的说书中得到灵感,在和常晓成、李尚源的争论中不断提高——他这才发现,他自从县试结束之后,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出现的是这个甘苦参半的过程,而不是结果。就算不是案首,他也问心无愧,就算是案首,他也当之无愧——他尽力了。 想到这里,陆钧心潮涌动,轻声道: “夜半残灯尽,晨起待朝霞。 两心酬一梦,血汗著瑶华。” 他刚吐出最后一个字,忽然有人在他身后重重一拍,把他和他身边的安材都吓了一跳。安材先回过头,抚着胸口道:“哎呦常少爷,您可吓死小人了。” 陆钧也转身一看,常晓成正笑眯眯的站在他们身后,对陆钧道:“阿钧,你中了案首,怎么也得请我们去洛云轩喝一杯啊。” 陆钧估计今天肯定有不少人前去常家道贺,常晓成和李尚源两人应该也是一直应酬到现在,才抽空出来看看。三个人目光交汇,心里都有不少感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三个出身、境遇,甚至性格都完全不同的少年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成了至交好友,一起提前参加了县试,又一起被取中了,放在去年这个时候,他们谁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么一幕。可是也正因如此,他们才对眼前所得到的一切格外珍惜。陆钧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对常晓成道:“咱们自然要去喝一杯庆祝庆祝,不过别着急,我还没看完呢。” 说罢,他又把目光移回到了榜上,只见紧挨着他的名字,第二就是常晓成,再往后看去,李尚源第五,陆锦排在三十五名,每个人的名字上面都写着名次,整个洛陵县一共取了一百三十一人。 这时候,陆钧才长长舒了口气,回头对另两人道:“走,咱们去洛云轩!” 这一路从洛陵街上走过,所有人看陆钧他们的眼神都变了,充满了赞赏和崇敬——他们上午在县衙里挺身而出,为林朝诚辩护,如今又都考过了县试,一时间,这三个少年已经是洛陵县里家喻户晓的人物,尤其是陆家这一次不仅陆钧中了案首,就连陆锦也榜上有名,年纪大些的人都回忆起了从前陆家兴盛时场面,纷纷议论道:“到底是咱们洛陵县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户,瞧他们家那大少爷的模样,早晚还是要封侯拜相的啊!” 一踏进洛云轩里,那管事的伙计马上就呈上了洛云轩的老板特地为他们准备的桂花酿,对他们道:“三位少爷,这桂花啊,是专门用来迎贵人的。而这桂花酿呢,不像酒却又胜似酒。一般的酒浓烈辛辣,这桂花酿却绵甜清冽,三位一尝便知。” 陆钧端起手中酒杯尝了一口,果然口中尽是甘甜醇厚的滋味,却在咽下去的那一瞬间,涌上一丝丝桂花的清香。他们赏了那伙计,又叫了几盘小菜,一边继续品尝桂花酿,一边谈论着接下来的时间该如何安排。 如今已经到了二月底,府试的日期很快就要公布了,不过,府试不像县试,由各县自己决定,为了方便所有县备考的士子们安排日程,兖州府的府试日期一般都比较固定,多选在四月中旬,也就是说,他们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但是,府试的地点在兖州府知府衙门所在地,滋阳县。滋阳县离着洛陵不算近。好在如今水路通了,可以走一部分水路,会快一些。即使如此,为了保证一定能按时到达,最晚三月底也要出发。常晓成道:“我爹说咱们早些走好。毕竟如今虽然雪都化了,但一路上刮风下雨,谁知道会不会在哪儿耽搁一两天?更何况到了滋阳县,还要找住的地方,熟悉科场的状况咱们三个头一回出远门,最好别安排得紧巴巴的。” 陆钧想了想,觉得常晓成说的有道理。他本来是打算三月底动身,但是看现在的情况,就算是在家里多待上半个月,每天人来人往的,也不太可能在安下心来读什么书,还不如早点到滋阳去呢。若是去的晚了,只怕是连好一点的旅店都住不上了。 他和陆锦都是初次赴考,陆老爷子肯定不放心,会叫陆兴玹送他两人去滋阳赴考,这一路来回三人的开销估计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好在,陆家的茧绸这几个月卖的很不错,否则的话,他们很有可能还不能这么早就出发。 陆钧想了想,对常晓成道:“我回去和家人商议一下,若是他们同意的话,咱们明天准备一下,后天就动身吧。” 常晓成一听,点头道:“好,我爹也是这么打算的!” 府试的事情商量好后,他们默默饮着桂花酿,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林朝诚的事情。常晓成放下酒杯,对陆钧道:“阿钧,我爹下午去打听了,听六房里钱老爹说,林大哥他挨了一百棍子,但打棍子也是有门道的,今天行刑的是咱们县衙的人,都故意往轻里打,所以,他应该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只是还要流放” 陆钧叹了口气,面对上面的层层压力,林朝诚还能保住性命,这已经很不容易了。陈穆和谭洋模凌两可的态度,还有张尹的突然出现,这些都让陆钧心里分外不安。张尹离开洛陵是有人找他的麻烦,而他回来考试也是迫不得已,毕竟大魏的规定是户籍在哪里,就必须在哪里考试,否则就是“冒籍”,是要被治罪的。 但是,以张尹的性格,他怎么会有胆量去找陈穆作证呢?陆钧还没开口问,常晓成就拍着桌子,把张尹痛骂了一番。李尚源则道:“我只是觉得,这事有些奇怪——按理说,张尹不知道陈巡抚对此事的态度和他们的难处,他是不可能主动去提交供词的,黄长义那样对他,他怎会有替黄长义报仇的心思?而若说是陈巡抚找到张尹,似乎也说不太通” 陆钧站起身来,往外看去,外面天色一片黑沉,只有运河两岸点着灯火,河岸上航船上的光和星光闪闪烁烁,连成一张断续的暗黄色的网,随波漂动,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回头看了看常晓成和李尚源,道:“除非除非有人指点他,或者是逼迫他” 另外两人的脸色一变,屋里陷入了一片沉默。陆钧回到席边重新坐下,对他们道:“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别忘了,我们过了府试,才可以去蒙兴的书院读书,而只有到了那里,咱们才能真正开始研读五经,才能真正为往后的道试、乡试铺路” 一天过后,一艘宽大的木船停在了洛陵码头边,陆钧和陆兴玹、陆锦,带着陆家的两个小厮,安材和四房的安林一起站在岸边,等待着常家的人。陆兴玹指挥着安林和另外两个绸缎庄子的伙计,把几个盛满了绸缎的箱子往船上抬,最后一个箱子刚“砰”一声落在舱内,沿着河岸不远处,就传来了常晓成的声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2.一帆风顺 常晓成的嗓门格外嘹亮, 穿透了三月早晨河岸边的薄雾,传到了陆钧的耳朵里。他往前看去, 只见常晓成带着李尚源还有他的小厮德福, 匆匆忙忙往这边赶来了。 常晓成看见陆兴玹, 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见陆兴玹带着人到舱里安置货物去了,他有些奇怪, 随口问道:“怎么, 你们这次还要带这么多东西去滋阳么?”陆钧道:“我和四叔商量过了, 此行时间还算宽裕,我们想带些新进的茧绸到那里瞧瞧, 如果能在滋阳打开市场,那么往后, 整个兖州的茧绸生意,我们陆家也可以分一杯羹, 不必只局限在这洛陵县里了。” 常晓成对做生意的事不太感兴趣, “嗯”了一声之后,招呼着李尚源和德福拿上行李,和陆钧、陆锦一起上了船。陆钧这会儿才想起来, 问到:“晓成兄,你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常晓成和陆钧在船舱里面对面坐下, 趁着陆锦还没进来, 常晓成叹了口气, 对陆钧道:“唉!自从任姑娘走了, 我娘一个人和那两个丫头照顾我大姑,有时候还是哄不住她。这一次出门快一个月,我爹有些放心不下,说是有你四叔在,况且咱们几个人又能互相照应,他就不和我们一同去了,你四叔也是知道的。” 陆钧听罢,点了点头,这时候陆锦和李尚源安置好行李,也进了船舱。第一次离家出远门的四个少年,或多或少都有些兴奋。随着外面陆兴玹提高了声音一声喊,陆钧忽然感觉船身晃了几晃,耳边水声潺潺,船已经离了岸了。 陆钧将手边的蓝布帘卷起,只见视线中熟悉的洛陵码头正渐渐离开自己往后退去。洛陵街的熙攘,洛云轩的喧闹,都化成了记忆中嘈杂而模糊的一团杂音。片刻之后,他耳边就只有轻柔的流水,和偶尔传来的过往船只上船家相互避让的吆喝声了。 船舱里还算宽敞,李尚源翻出一卷书,倚在窗边,正要打开来看,却被常晓成一把夺走了,嚷嚷道:“哎呀阿源,又瞧这什么程墨持运,你头一回坐船,看这密密麻麻的字,小心晕船!来来来,我教你们打双陆!” 李尚源被常晓成夺走了书,脸颊微红,对几人道:“如今已是三月了,府试毕竟和县试不同,兖州上下,东有曲阜,西有蒙兴,这些都是文风极盛的地方。咱们这一路虽不一定急着看书,但却也不能把考试的事抛诸脑后,还是多做些准备才好。” 陆钧之前也想过,虽然已经进了一回科场,但毕竟县试是最初级的选拔,要求不高,规矩也不是特别严格,又是在自己熟悉的洛陵,回想起来,紧张归紧张,第一个题目侥幸是他做过的,第二个题目他又是有感而发,整个过程还算顺利。但是陆钧还没有被一个“县案首”冲昏了头脑,以为他自己的学问真的在常晓成、李尚源之上了。他自己的基础和水平他很清楚,被李尚源这么一说,他更觉得,自己府试能不能通过,还真的是个未知数。 况且,不知道是不是忽然离开洛陵的原因,陆钧心里隐约有些不安。这次前往滋阳,到底会不会像他们所期望的那样一帆风顺呢? 常晓成显然没有陆钧和李尚源这样的担心,见陆钧也面露忧色,他把李尚源那本书在手里抛来抛去,道:“哎呀,做什么准备,怕什么?尤其是阿钧,你是县案首,到府考里,应该都会取中的。我听我爹说,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定了,后面的考官总要给前面的一点面子,你说是不是?” 陆钧笑着把他手里的书抢了过来,还给李尚源,道:“咱们就从来没有出过洛陵,哪里知道别人的文章造诣?你这么说,我岂不是更要小心,万一文章写得太差,不仅给自己,也给县试考官丢人。” 其余三人都以为陆钧太谦虚了,常晓成刚要再说上几句,却见布帘一摆,是陆兴玹进来了。他听见了舱内众人的谈话,宽慰陆钧道:“晓成说的没错,阿钧你不必太过担忧,府试若是没有意外,知府大人肯定会取中你的。” 说罢,他又道:“我虽然这么多年没读书了,不过府试到底还是考过。府试虽然是将整个兖州府的儒童们放在一起考校,但其实是一个县、一个县的考,一则是因为人多,二则是每个县的文风教化高低差异极大,这知府大人也不得不顾及大体,否则,取中的都是那几个县的士子,对另外的县又该如何交代?” 他顿了顿,又道:“莫说是府试,就是到了会试、殿试,主考官也不得不考虑各地的差异。譬如如今南方江浙等地越发富足,从文的士子们数量众多,但考官总要保证南方北方的士子各有中举的,先前就有因为取中的士子全是南方人,而兴了大狱的事情呢。”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陆钧一下子觉得自己又长见识了。陆锦似乎也松了口气,开口问陆兴玹道:“四叔,你再给我们讲讲府试的事儿吧!” 陆兴玹点点头,仔仔细细的讲了起来,四个孩子认真听着,很快,他们在船上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他们这一路十分顺利,原本要六、七日的水路,五天就赶到了去滋阳的渡口岸边。剩下的路只能在陆上走。估计速度会稍微慢一些。不过这里已经离这滋阳很近了,如果天气和前几日一样晴朗暖和,那么他们再过两三日肯定能到。 快要下船的时候,陆钧看着对岸一脉青山层层叠叠,山上林木葱郁,水面上的空气也比之前清新,刚想问陆兴玹这是哪里,却听那山中忽然传来一声悠长肃穆的似乎是钟声的声音,余韵在江面上盘绕不绝。 陆兴玹原本在甲板上招呼着伙计收拾货物,听见那钟声,回头对陆钧他们几个说道:“瞧见了吗,那就是蒙兴,蒙兴的书院就在这几座山里头。” 陆钧对兖州的地理很不熟悉。听见这话,又有些惊讶,自言自语道:“原来蒙兴离滋阳这么近啊,我还以为真的在一个很偏远的地方呢。” 常晓成和李尚源也很好奇的看着那绵延的青山,想到或许不久之后他们就可以进山读书,他们心中自然会起些波澜。常晓成有些向往的道:“刚才那声音不会是山里的云板声吧?” 陆钧觉得这很有可能,一瞬间他有种错觉,感觉自己耳边已经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陆锦又问道:“四叔,会不会有很多蒙兴书院里的士子和我们一起考府试啊,那、那考官看了他们的文章,别人的文章怎么入的了眼?” 陆兴玹一听,笑道:“那怎么可能,进蒙兴的书院读书的士子,哪里有没有功名的?我听说,至少要是秀才,还有很多举人老爷呢!当然,那里也有蒙学学馆,不过听说,只收蒙兴陆家还有山东大家族的子弟,别人是不可能去那里读书的。” 随着离滋阳越来越近,陆钧早就不太费心去想太往后的事情了,而是专心琢磨起了下个月的府试。原本他还想过,因为时间实在是太仓促,这个机会他不一定能把握住,但现在他知道,他必须要去蒙兴读书,因为这一阵子的经历让他认识到,他不仅仅要提高自己的学问,还要开阔自己的眼界。而如果他留在洛陵,是永远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的。 因为码头的官道一直通往兖州府的府衙所在地滋阳县,这里比洛陵码头热闹数倍。各种商贩挑着货物沿河买卖,那船上的旅客或是商家就地讨价还价,乱哄哄兖州各地乡音不绝于耳。在这些过往客商中间,夹杂着不少身穿长衫,前来应考的儒生。这些人年纪有大有小,家境有穷有福,有的还是总角年纪,有的却已经须发皆白。 有人曾经说过,尽管童生试是科举考试中最“低级”的考试,但由于大魏太平至今,应考的人数量极多,阅卷又比较仓促,要在县试、府试、道试三级童生试中脱颖而出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容易。一直考到头发斑白却仍然无法考上秀才的人比比皆是。而这样的人连童生也算不上,无论多大年纪都只能被叫做“儒童”了。 陆兴玹雇了马车,安排着伙计们把货物装好,便带着四个少年上了车。他们没想到,这才三月初,已经有这么多士子前往滋阳,准备应考了。而陆兴玹则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毕竟滋阳的客栈旅舍房间有限,若是来得晚了,好一点的地方早都被人订了,没有亲戚投奔的,只能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凑合几天,考试也难免受到影响” 说到这里,他又道:“今年应考的人似乎格外的多,咱们早来点这个决定,算是做对了!” 就这样,又赶了两天的路,他们便远远看见了滋阳县的城墙。这一路上,陆钧还真有些大开眼界的感觉。怪不得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门一趟对他的震撼还是很大的。不说别的,这一路走来,各样行装面貌的人他见了许多,甚至他还看到了不少随着家人出行的女子,身着袄裙的活泼的少女,披着褙子,套着比甲的妇人,带着小厮丫鬟,有的乘车,有的坐轿,据陆兴玹说,滋阳县外有个有名的寺庙,滋阳城里和乡下的女子正逢这春暖花开的时节,都爱到那庙里烧一烧香。 滋阳县城门口,两队戎装的兵士,正在那里仔细盘查来往的人。往年碰上这府考的时候,儒童们借着应考作文会的由头,聚众闹事的也不在少数,因此一进三月,滋阳就加严了守卫,从一进城门开始,就要给这些士子们一种城内戒备森严的印象,以免他们府考前后惹出什么乱子来。 陆兴玹小心翼翼的拿了一行人的路引,带他们进了城,先是寻了个中等偏上的客栈,要了三、四间客房,连人带行李都安顿下了。之后,他便嘱咐几个孩子一起留下来歇息读书,他自己打算出去打听打听绸缎的行情。毕竟他们这一次出行花费实在不少,他还是希望能按陆钧所说的,为他们手头上的这一批茧绸寻找到好的买主,开启新的商机。 不过,他没想到,自己前脚出门,这几个孩子就在屋里坐不住了。常晓成首先提议道:“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咱们别光在屋里闷着,走,都跟我出去,溜达溜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3.嵫山庙会 常晓成话音一落, 两个小厮安材、德福都满脸向往,陆锦也坐不住了, 道:“表哥, 我看外面那么多人, 隐约听见, 今天有有什么庙会的,你说这儿的庙会, 看着怎么比咱洛陵一年一度的灯会还热闹啊?” 常晓成得意的眨眨眼, 道:“趁着四叔找客栈的功夫, 我早在路边上打听清楚了,今天是三月三, 咱们运气好,正赶上了这滋阳县一年一度的嵫山年庙会。听说会上有唱戏的有祭神的, 还有去县西边的洪福寺游览朝圣的。再加上像咱们一样来赶考的,说不定得有上万的人。走啊, 阿钧、阿源, 别在屋里闷坐着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碎银子一掂,对着早已被他说的心痒难耐的安材道:“走, 叫上你们少爷,常大哥请你们吃滋阳有名的甏肉干饭、煎包、醉蟹, 罗汉面筋, 还有泗水火烧去!” 一听这个, 连陆钧都有点食指大动。这常晓成也没来过滋阳, 他怎么这么快就把这儿好吃的好玩的都摸得一清二楚?看着安材期望的眼神,陆钧也没法拒绝,起身道:“好。不过咱们可得早点回来,千万别让四叔担心。” 常晓成毫不在乎,道:“跟店里的伙计说一声不就成了。有你和阿源在,还能闹出什么事儿来?”说罢,他拉上陆钧,其余几人跟在后面,一起离开了客栈往街上走去。 等他们走到街口,陆钧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他们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算得上穿越以后他第一次出远门了。看着眼前陌生而热闹的街景,陆钧的心好像忽然浮了起来,既好奇,又掺杂着些许不安。常晓成早打听过了,庙会就在滋阳城西的嵫山上。那嵫山虽然不高,但因四周都是旷莽的平原,且山上又有奎楼、砚泉、凤凰顶、洪福寺这一众名胜,平日里游客就不算少。如今因着庙会的缘故,更是四乡的宾客云集,把一条去城西的路挤得水泄不通。 陆钧他们个个年轻力壮,走得飞快,一会儿就到了城西山脚下,山上唱戏的锣鼓声已经能听的到了。买各样吃食糕点,粗糙便宜的钗环饰物,女子梳妆的小玩意儿的摊子一个接着一个,还有人竟然摆摊儿买起了科考的程文、古书、墨卷,带着书香气的一摞摞本子搁在那里,倒也引了不少士子们驻足翻阅。 三月初天已经有些热了,这天太阳又盛,上山的人接踵摩肩,拥挤中陆钧已经有些出汗了。便想叫住大家,到路旁一个茶铺子里稍微歇上一歇。还没开口,忽然见常晓成把安材往旁边一拉,拉的安材差点打了个趔趄。安材晕头涨脑的站定了,抱怨道:“常少爷,您力气这么大,一把险些把小的拽到台阶底下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常晓成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道:“你这小子别光顾了四处乱瞧,你家少爷的钱在你身上吧?你可拿好了,刚才有人想趁乱摸我的钱袋呢” 说着,他往胸前一按,道:“你少爷我是什么人物,哪能让他得手?你可要小心点儿了!” 安材毕竟年少,没什么在外面走动的经验。一听常晓成这话,也吓了一跳,慌忙把腰间的荷包重新掖好了,摸着里面东西没少,方才松了口气。 看是有惊无险,陆钧便开口道:“咱们这一路跑来,也累了,不如到那里喝杯茶歇一刻再走?” 其余的人连声赞同,李尚源也道:“我瞧现在上山的人多,下山的人也多,才这么乱,咱们不如等上一会儿,等上午来游览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咱们再上山。” 常晓成拍手道:“这个主意不错!”于是几人便从青石阶上绕了下来,朝那一间青旗飘展的茶亭走去。到那里一瞧,曲折如回廊般的茶亭里,男女老少坐满了人。他们捡了个僻静的地方,早有卖茶的过来等着招待了,陆钧开口一问,顿时发现旅游景点物价奇贵大概是更古不变的,原来在洛陵即使是洛云轩里,一碗茶也不过三四文钱,在这里却要十六文,足足贵了四五倍之多。安材不禁咂舌道:“这、这不就是些茶沫么?怎么要这么贵呀?” 常晓成倒不在乎,道:“走了一路,你不渴,你们少爷也渴了吧”说罢,便吩咐那卖茶的,一人端上一碗茶来。 他们坐的地方僻静些,不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士子坐在一边,手里拿着方才买的几本三科程墨,在那里评头论足。陆钧听见几句,果然是过了县试的人,说起义理、章法,全都头头是道,绝不是洛陵社学里的那些孩子能比的。没过一会儿,他们自然又说到了下个月的府试,纷纷猜测起会出什么题目。 有一人道:“咱们兖州知府快到耳顺之年了,往年也从不出什么偏题、怪题,更不像南方科考,动不动就把两句不相干的上下搭在一块儿,这可叫人怎么写呢?!” 另一人道:“这也怪不得他们,咱们大魏行科举也这么多年了,四书五经里的句子早就快考遍了,再这么下去,咱们这儿早晚也得考那些截搭题听说还有什么有情搭、无情搭你们听过没有,有个鲍姓的考官做学政的时候,把那中庸里的‘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这一句,掐头去尾,出了个‘及其广大草’的题目,真叫人不知所云!” 另一人道:“当然听过,还有人特地作诗讥讽他呢——‘广大何容一物胶,满肠文字乱蓬茅。生童拍手呵呵笑,渠是鱼包变草包。’将他的姓拆开,说他是个草包!” 这人话音刚落,陆钧就听见一阵女孩儿清脆的笑声从自己身后传了过来,在茶亭里嘈杂的吵闹声中格外引人注意。陆钧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拿着三科程墨的士子也都沿着笑声往陆钧他们这里看了过来,只见旁边一张桌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两名少女,身后是四五个丫鬟仆人,都低头束手规规矩矩立在一旁。正笑着的那个少女年纪小些,看样子还没及笄,上面一件鹅黄色对襟绫袄,下边是羊皮金沿边挑线的裙子,淡淡两道蛾眉,一双圆溜溜的眼,嘴唇有点厚,鼻尖微翘,样子挺可爱的。她一手拉着坐在她身边的一名年长些的少女,另一只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着什么,边写边还不停笑道:“‘鱼包变草包’哈哈,忻姐姐,那姓鲍的考官一定后悔出了这题,不对,他大概后悔自己姓鲍了!” 另一名少女不过稍稍年长几岁,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她梳着高髻,肃然端坐在一旁,一张脸微施粉黛,虽然和她身边那年幼的少女相貌有几分相像,但她的脸略长了些,两人气质也完全不同。这年长的少女见往这边看来的人越来越多,秀眉微颦,侧身对那年幼的少女低声不知道说了两句什么,那年幼的少女马上捂住嘴,不再出声了。 在一群在路上挤的衣冠不整,满额是汗的士子,穿着粗布袍子的老百姓和那些路过的褐衣短打的乡下人中间,这两个少女气度从容,衣着华贵,再加上身后仆从簇拥,乍看之下如两个仙女一样,这茶亭里方才还肆无忌惮的说笑的读书人顿时就感觉拘束了许多,平民百姓则多了几分畏惧之心,周围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 正因如此,待众人移开目光之后,离她们最近的陆钧才隐约听见那年长的少女出声道:“怡儿,方才出门时我已替你屡次向外公和舅舅保证过了,你在外面行动举止绝不会有所逾越。那几个儒生擅议科场之事,对朝廷是大大的不恭。你听姐姐的,待会儿不要随意出声,惹人注目,这来看庙会的可是什么人都有,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要格外当心。” 那叫“怡儿”的女孩似乎对自己姐姐这番话颇为不屑,道:“忻姐姐,滋阳咱们来了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整天闷在山里,看爹的脸色,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又是庙会,又是府试的这么热闹,你干嘛还总是板着脸呢?” 说罢,她的声调忽然一扬,道:“对了对了,你说那陈巡抚在洛陵办完了差,会不会带着他儿子到滋阳来啊?姐,你难道不好奇,那陈家的公子是什么样子”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她的姐姐打断了。那年长的少女声音中隐隐有了些愠意,道:“怡儿,这可不是在家里,这些事情岂是能拿出来说的?!你若再是胡言乱语,我就要带你回去了!” “怡儿”一听,不说话了,静了一会儿之后,似乎还是按耐不住,又道:“姐姐,这件事到底定了没有?我听说陈家可是江南极有声望的望族,我就怕你要是再这样不急不躁的,万一被那姓杨的丫头抢了先,你也不后悔?” 这一次,年长的少女倒是没有生气,似乎是端起茶轻轻尝了一尝,便把茶杯放下了,悠悠开口道:“怡儿,杨姑娘比你大两岁,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不准再这样说她。你也知道,爹、爷爷,甚至是太爷爷都对她很好,你现在已经大了,若是你对她的态度再不变一变,爹就会真的觉得你不懂事了。至于陈家的事,咱们也不要妄谈,都听爹与长辈们安排便是。” 她两人说话时,先前说话的几名士子似乎还在时不时往这边瞟上几眼。这两名姑娘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便有人动了心思,想在她们面前卖弄一番。之间有一人站了起来,高声提议道:“待会儿庙会上有猜谜对对子的,咱们不如赌上一赌,看谁能赢得魁首,怎么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4.谁来救美 这会儿, 下山的人渐渐少了,石阶上不再那么拥挤, 那两个女孩商量着, 也起了身, 带着丫鬟仆从离开茶亭, 往上山的路上走去。那几个士子也哄闹着付了茶钱,加快脚步跟在后面离开了。陆钧方才听这两个少女说话, 对她们的来历有些好奇。于是便对其余几人道:“咱们也快些走吧, 不要回去太晚了。” 陆锦见陆钧望着那两个女孩儿离去的方向, 笑着推了推常晓成,对他道:“表哥, 你看我哥他是不是也急着上山猜对子去呀?” 常晓成纳闷的回头一看,只见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 他方才瞟了一眼,并没有怎么细看, 在他眼里, 这些人和陆茗相比,都是云泥之差。  他“哼”了一声,还没开口, 李尚源却道:“锦少爷,这话不能乱说, 你知道方才那两名女子是谁?她们说不定和钧少爷, 和你还是同宗呢。” 陆锦满脸疑惑, 问道:“你说什么?她们姓陆?你怎么知道的?” 李尚源坐在陆钧旁边, 方才那两名少女的话也听得清清楚楚。他怕陆锦开玩笑过了头,便开口提醒一下,但陆锦这一问,他也只是道:“方才她们说话我听见了一两句,不过是猜测而已。” 陆锦也就不再问了,见常晓成起身,也跟着站起来,一行人又开始爬山。那两名少女走得慢,随从又多,这会儿还没走出几步远,但是已经有不少行人被她们的形容装束所吸引,放慢脚步,想多欣赏一会儿她们的风姿。 那年长少女见不少人看她们,便命令丫鬟手持香扇,替她们挡着这些人的视线,也挡住午后的日头,两个人提着裙子,缓缓踏着石阶往上走。快到山顶时,烧香的女子丫头渐渐多起来,她们才没那么引人注目了。 陆钧走着走着,那石阶眼看到了尽头,眼前人头攒动,都是赶来看庙会的人。刚上山处不远就搭着戏台子,上面两个唱戏的浓妆艳抹,展歌喉,舒广袖,唱的正起劲。陆锦觉得新鲜,拉着陆钧几人过去看了一会儿,常晓成听烦了,道:“走吧,到前面瞧瞧耍杂耍的去。” 陆钧跟着常晓成往前走,一路上看了不少新鲜的把戏,唱曲的,卖艺的,还有向任怀容一样拿着两片铁梨片说书的,他们停下听了一会儿,也是下西厢,那韵味却比任怀容说的差得远了。 陆钧小心的看了一眼李尚源,只见他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化,似乎看得专注。常晓成后来又和陆钧说过两句,说是李尚源和任怀容虽然彼此有意,但一则李尚源的姐姐一死,他没了成亲的心思,二来他也觉得自己没有功名,前途未卜,暂时还不想娶亲,自然也不想耽误了任怀容,这件事情也就此作罢了。 就在这时,陆钧看见后面那两个姑娘也跟过来了,前前后后都被仆从围着,那年少的女孩似乎看得高兴,一会儿笑,一会儿拍手,而那年长的少女也不再像刚才那么严肃,不时和自己的妹妹笑着说上几句。 陆钧他们正要离开,去前面寺庙里看一眼,却听前面锣鼓声阵阵,说是把土地神请出来了,两个人抬着一尊偌大的神像,身穿红绸衣的少年少女绕着又唱又跳,吹打声一声高过一声。闹了一阵过后,两个人敲着锣,举着 一串串的灯笼,道:“蒙土地爷这一年的护佑,咱们滋阳县风调雨顺,百姓平安,五谷丰登。咱们就在这儿猜个灯谜,让他老人家看看,解解闷。咱们县太爷和知府大人吩咐过了,猜得最好的,不仅这灯笼归你,还有赏钱!” 方才喝茶时候那些儒生们听了,一个个都跃跃欲试,道:“这哪里难得倒我们,快出题吧!” 那擎着灯笼的人开口笑道:“好,好,那咱们就开始了!” 又是一声锣响,四周都安静了,那人举起头一个红彤彤的灯笼,把灯笼杆在脚上一颠,那灯笼在他手中飞快的转起了圈儿。他笑呵呵的把灯笼从右手抛到左手,人们眼前只有片片模糊的红云。常晓成看这个看得高兴,喝彩道:“好!”周围的人们一听,也都噼噼啪啪鼓起掌来。 这时候,那人从容的道了声:“停!”说罢将那灯笼一抛,稳稳地接住了,上面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四行大字:“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这是个常见的谜了,下面的人纷纷喊道:“这个简单,就是个‘日’字!” 陆钧他们很少出门,一个个都看得津津有味。后面又传来了少女熟悉的笑声,道:“忻姐姐,这猜灯谜倒是有趣,咱们要不要也猜上一猜?!” 陆钧侧身一看,几名仆人拨开人群,让那两个少女凑到了前面。只见那出灯谜的人一个个灯笼翻下去,到了最后,常晓成憋不住,也猜了几个,那年幼的少女又伏在她姐姐耳边,不知道说的是什么,那年长的少女含笑点了点头,往陆钧他们这儿看来。 眼看到了最后两个,李尚源替常晓成收着他们猜中灯谜后拿着的纸糊的小灯笼,数了一数,也有七八个了。这时候那台上的人又把红纸一揭,读道:“两山相对又相连,中有危峰擎碧天!——打一个字!” 下面的人纷纷思索起来,旁边那些士子们商量一阵子,有一个人喊道:“出,是个出字!” 这会儿还没人出声说话,只有那黄衣少女拉着她姐姐道:“姐姐,他猜得对不对?!” 她姐姐声音不大,却十分沉稳,很有辨识度,陆钧听她笑了一声,道:“不对,出字是有两个山没错,倒也上下相连,可却并不相对,也不见‘危峰擎碧天’,怎么能对得上呢?” 那黄衣少女又着急的往陆钧他们这边看了看,道:“姐姐,那你知道谜底么?” 那年长的少女按着她妹妹的手,道:“怡儿,你规矩些,不要吵闹,等别人来猜。” 陆钧在手掌里写了两个山字,和常晓成比划了一会儿,李尚源也在旁边看着,片刻三人相视而笑,常晓成便把李尚源攥着那一把小灯笼的胳膊高高一抬,对出灯谜的人道:“我们要是猜中了这一个,是不是就算赢了?!“ 方才那几个没猜对的人嘲讽他道:“看这几个乡下来的黄毛小子,如此不自量力,有本事你就猜一个,何必在这里闲扯?” 常晓成最不怕别人挑衅他,道:“‘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我还偏就能猜中,不仅这个,待会儿那个我也能比你先猜中,你老人家要是有胆子,就跟我赌上一赌。” 那人显然有些退缩,他们那一群人手里的灯笼加起来,似乎也就和李尚源这里的数目相当。常晓成见他们不敢答话,自顾自两步跳上了台子,对那人道:“我怕说出来他们不服,你拿笔来,我写给你瞧!” 这些出灯谜的都是封上面命令,在庙会上专门逗百姓们开心的,有常晓成这么能活跃气氛的人,他们正好求之不得,拿来纸笔,对常晓成道:“您写一个,我给您贴上去。” 常晓成大笔一挥,写了一个工整漂亮的“由”字,指着对那几人道:“睁开你们的眼瞧瞧,这才叫做‘两山相对又相连,中有危峰擎碧天’,不懂就别猜,知道么?!” 说罢,他自己一把把最后一个灯笼上的红字揭了,只见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半部春秋。” 为了挽回面子,那一群士子赶紧思考起来,这题目虽然熟悉,但他们一时心慌,苦思冥想了半天,却没有一点头绪。 到了这时,陆钧倒觉得这猜字谜有点意思了,他也在下面和李尚源讨论了一会儿,连陆锦都凑了过来,和他们一块儿研究。常晓成跳下台子,道:“怎么样,想出来了没有?” 陆钧摇了摇头,这个和刚才的那个谜题不太一样,不知道是该按字形还是字义去猜,这会儿正好灯笼一转,面对着他们的只剩下春秋两个字了。陆钧灵机一动,道:“半部春秋,半部春秋,会不会是半个春,半个秋呢?” 这话一出,另外几人都连声称赞,常晓成也高兴的道:“还是阿钧脑子好使!这回咱们赢定了!” 说罢,他高声道:“是个‘秦’字,肯定没错,快把赏钱给我们拿来吧!” 这话一出,下面的人都连声称赞,道:“还是这几个年轻人厉害!”那几个士子本来想在两名姑娘前露露脸,让她们多看自己几眼,结果却被这少年抢了风头,一个个灰头土脸,忿忿的转身走了。猜灯谜的满脸堆笑,让人从后面捧了个托盘,上面是个灯笼形状的红色荷包,样子十分精致,挑在灯笼上,恭恭敬敬的递给了常晓成。 常晓成接过来在手上一掂,里面银子不多,不过是讨个彩头。他随手扔给了李尚源,道:“阿源,收好了!” 那黄衣少女看见荷包,不自觉伸手在自己腰间摸了一摸,随后失声道:“哎呀,我的玉佩没了!” 顿时人群一片混乱,都查看着自己的钱袋。陆钧几人也在身上摸索了一番,因为常晓成事先的提醒,他们的银子还在,可很多人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人群中“我的东西丢啦”的声音此起彼伏。常晓成又几步踏上了台子,目光在人群中一扫,指着一个悠悠闲闲背着手在后面站着的人对台上那个出灯谜的人道:“快让人把那个穿蓝衫的人抓起来!” 那出灯谜的人一看,常晓成说的那人穿着绸衣,带着方巾,看上去可不像是个偷东西的样子,倒像是个有钱的秀才,他不敢随意叫人,对常晓成道:“你这少年猜谜猜的拿手,可捉贼就不一定了,这带方巾的都不好惹,万一抓错了,他闹起来,咱们不好交差。” 常晓成见他不管,自己下来跟陆钧他们说了几句,叫上德福、安材绕道他的身后,自己跑到那人面前,抬手在他肩上一拍,道:“咦,这位老友,你这顶头巾不错,给我瞧瞧” 那人正在看热闹呢,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挡,两条手臂却被身后的安材和德福绞住了,一把按在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5.府考计时 方才这女孩的姐姐道谢的时候, 陆钧他们纷纷回礼。现在这女孩问起他们的姓名,常晓成就有些不耐烦了, 道:“我们只是看不惯这小子偷人钱财, 教训他一下罢了。不是图你的报答。还有人在客栈里等着我们, 我们这就回去了。” 那女孩十分失望, 接连又问了好几次,常晓成只得告诉她道:“我们是从洛陵来考府试的士子, 我姓常, 叫常晓成, 这是我的两个表弟,陆钧、陆锦, 这位是我的好友,叫李尚源。至于我们住在哪儿我们刚来, 那回客栈的路记得,名字却不记得了。”说罢, 就拉着陆钧, 带着一行人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他没想到,一听他们几个的名字,那少女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在后面道:“哎,你们等等” 见他们几个头也不回, 她又着急的对自己的姐姐道:“忻姐姐, 这就是范伯伯上次提到的那几个人那, 爹不是和娘说, 他们要真有本事,还要从中给我择” 这话落到走在后面的陆钧耳朵里,听的他脚下不觉一顿。然而那少女的姐姐似乎又出声打断了她,人流涌了上来,她们的声音也被淹没了。他们几个领了赏钱,这一番折腾肚子里也饿了,常晓成领着他们几个,到山脚下去吃这滋阳的名吃甏肉干饭。这会儿早过了正午,已是未时,又不到用晚膳的时候,店里只有零星的两三个人。常晓成取出钱来一看,赏钱还真不少,足有十两银子。他高高兴兴的叫来老板,要了两大甏肉饭。 那大甏端上来后,陆钧一看,只见里面咕嘟咕嘟冒着油泡,肉香扑鼻,米饭晶莹,五花肉色泽红亮,还铺着油皮卷成的卷儿,面筋包成的肉丸子,鲜嫩滑润的豆腐,如盆一般大的陶甏填的满满的,热气直往房梁上冒。常晓成还怕不够,又叫了十来张新打好的烧饼,芝麻糖、栗子糕各样小吃每样都要了一碟,摆了一桌,连安材和德福也叫上桌来,一块儿大吃了一顿。 因为这里离他们的客栈还有些距离,他们没敢饮酒,又要了壶茶喝了,眼看天色略晚,才离开嵫山往回赶去。 陆钧等人回到客栈里的时候,陆兴玹还没回来。陆钧和陆锦还有安材一屋,常晓成和李尚源带着德福住在对面。陆兴玹自己带着小厮安林还有伙计住隔壁大一些的房里。陆锦一路上还想着庙会里种种乐事,到了房里,还和安材两个人议论不停。 到了晚上,陆钧和陆锦把他们带来的书和笔墨归置了一下,又说起府试的事,陆锦回忆道:“哥,听四叔说,这回府试,十人中只取一个。咱们这次过了县试的一百多人,按比率怕是只能取十几人了。” 陆钧确实记得陆兴玹这么说过,他怕陆锦得失心太重了,嘱咐他道:“阿锦,不用想这么多。还不如趁着来得早,踏下心来,后面的时间里多看看书,万一碰到个见过的题目,好歹能多一点胜算。” 陆锦点头道:“没错,哥哥你说的有道理。上次亏着大伯费心把题目替咱们选了一遍,要不然,我那第二篇,就算是挨到天黑也想不出来!” 说着,他也收拾起自己的书本来,边收拾边道:“其实,我也想了,按我现在的本事,府试十有八九是过不了的,再说到时候过了府试,你和表哥都要去蒙兴读书了,我爹身体不好,咱家的生意也要人照看,四叔一个人忙着,怕不一定忙得过来。我知道自己前两年都荒废了,也没你和表哥聪明,若是这次不中,我就回去好好用功读上几年书,往后的事慢慢再说。” 陆钧听陆锦原来也有自己的主意,且并不不急功近利,心里十分欣慰,道:“还没考呢,不用想这些中不中的话,来,我最后背的孟子,最近又有些忘记了,你考我几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陆兴玹回来了,他寻找卖家的事进行的十分顺利,到这边一瞧又看见陆钧和陆锦两个在那里一问一答的温书,一下子更高兴了,连声招呼他们:“阿钧、阿锦,别读了,歇一会儿吧。” 陆钧见陆兴玹满面喜色,便起身问道:“四叔,咱们的茧绸卖出去了么?” 陆兴玹连连点头,道:“何止是卖出去了,简直是一抢而空。现在滋阳这几家大的铺子,都急着要从咱们那儿进货。阿钧,你看看” 陆兴玹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单子递给了陆钧。陆钧细细看了一遍,道:“这一家最大的,咱们不要和他们合作。他们卖的杭绸、潞绸都不少,肯定要跟咱们压低价格,况且最后,他们说不定会绕过咱们,自己到昌邑去进货,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白忙一场,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陆兴玹略一回想,这家店铺的老板虽然亲自出来跟他谈了一会儿,但态度似乎并不怎么和善,话里话外确实也有些跟他压价的意思,不过他们要的货量比较大,他才没有当时拒绝。听到这里,他也赞同的道:“阿钧,你说的没错,那家的老板不像是个厚道人。我明天就让安林去回绝他们。” 陆钧“嗯”了一声,道:“回绝的时候,也不用说的太多,只说是我们小本生意,产不出那么多的丝绸,价格上也不能让步,就成了。” 陆兴玹嘱咐了安林几句,又指着另外两张单子,道:“这两个呢?我听说这一家是滋阳县第二大的铺子。最近被头一家排挤,我去的时候看着有些萧条,不过他们老板为人不错,只是说他最近资金紧张,不一定能进那么多货。咱们现有的缎子,他倒是给了不错的价格。另外一家小一些,听说和第一家有些往来,倒是越做越大了。” 叔侄两人坐了下来,把这几家店铺的情况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天色愈黑,到了该掌灯的时候,陆兴玹才从陆钧这里离开。 接下来的一个月,天气渐渐转暖,燕忙莺啼,滋阳城里春意渐浓,城外泗水河岸,堤上融融青草,柳花飘坠,景色格外怡人。自从那第一天出去玩了一趟之后,陆钧几人就一直待在客栈里,彼此考校经书文章,几乎都没有出去过一次。转眼就到了四月初,这间客栈因为离科场近些,又整洁,价钱又公道,已经被来考府试的士子们住得满满的,一间空房都没有了。 这天陆钧他们在屋里闷得久了,打算出去转转,办置些入科场用的东西,顺便去那些卖选文、墨卷的书坊转转。他们走下楼来,见满屋都是穿着长衫的读书人,一个个捧着书卷,不是摇头晃脑的读着,就是和人争得面红耳赤。陆钧头一回得见这府考的景况,不由得在心中感叹大魏习文的风尚竟然如此之盛。他觉得,这是好事,也并不全是好事。说他是好事,因为从这就可以看出如今是太平岁月,不然,哪里有这么多家庭能供得起如此多不事生产的士子?说这不全是好事,也是因为,这么多人拼了命的要走科举这条路,但真正能被取中,做官的却少之又少,那些剩下的所谓“读书人”,若是能将这些圣贤的道理活学活用,自食其力还好,若只是铁了心要一年年的考下去,这一生岂不就白白虚度了? 更何况,从之前发生的这些事情来看,无论是做官的还是没做官的读书人,面对着朝局的动荡,恶霸的欺凌,他们肚子里的四书五经似乎起不到一点作用,范督学一筹莫展,提前致仕;陈巡抚还有那个谭大人也是首鼠两端,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若是有一日自己也能踏入这官场,他又该怎么做,做些什么呢? 陆钧正在沉思的时候,陆锦好像也觉出这几日客栈里的人特别多,一边转着头到处看,一边惊讶的大张着嘴,问起了陆兴玹他从前来府试时候的情景。陆兴玹对他们道:“十年前一家家客栈也都是人满为患,只是如今滋阳城似乎更大了些,往外扩了一圈,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也多了一倍,我看今年应考的士子,少说也得四五千人。” 说罢,他又道:“不过,道试的时候,虽然来考的人少了,但一连几天文会,比现在反倒要热闹些!” 陆锦好奇地问:“四叔,道试是整个山东道取士,难道不在济南府考么?” 陆兴玹摇头道:“并非如此,道试也是在每个府的府衙所在地考。否则整个山东的士子都到济南去,济南城的城墙还不被挤塌了?况且有的县离济南府极远,一来一回,又要平添许多花费。这是朝廷皇恩浩荡,为了避免我们这些读书人路上奔波劳碌,命提学官分期按临各府,考校学生。所以啊,这次你们进一回科场,到了明年道试的时候,就熟门熟路了。” 这样的气氛虽然有点紧张,但却能让他们更快的进入状态。陆钧在客栈的墙上又贴了张字条,开始倒计时了。 这些天,陆钧把自己关在屋内,将四书大略看了两遍,以前不太懂的注释又翻来覆去挨个琢磨,愈发觉得,自己在学问上已经遇到了一个新的瓶颈。他的头脑清醒的很,自己之所以能得这个县案首,一是因为有范督学那封去蒙兴的荐书的激励,让他觉得自己拼了命也的过县试、府试不可,二是因为自己是在用穿越前近三十年领悟、实践过的系统的现代的学习方法,在和这些以死记硬背为主的大魏士子们竞争,再加上前身于学问上还是有一定的积淀的,并不是白纸一张,因此他的努力达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可是,若是说文采,或者是对这些古代先贤的思想的领悟,他现在达到的水平是远远不够的。为人、处事、为官、做学问,这一切自己都差的太远。但是这一切,实在是没有办法靠着天天在家里关着门读书来提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6.半夜入场 他现在有些理解陈礼文的父亲要带他到山东各地来游学这样的举动了。他原先还有些纳闷, 陈礼文既然已经连中小三元,何不一鼓作气, 考个举人, 早早入朝为官, 现在方才知道, 世上的学问博大精深,官场风波又十分险恶, 没有一定的生活经验和感触, 光凭着写几篇文章, 就算做得了官,也不会长久, 说不定还会招来祸端。 在拥挤的大堂里用过早膳,陆兴玹就带着陆钧他们出发去滋阳最大的书坊, 叫做瀚星楼。来的那一日他们急着出城,还没在滋阳城内转过, 这会跟着陆兴玹, 沿着城中的街道,四下里看着滋阳的风景。一连数日没有上街,如今街上的人都换了轻薄的春衫。那些文人还有富贵的公子, 拿着洒金的扇子摇摇晃晃,迎面走过。春风吹拂, 轻柔而和煦, 他们方才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有些厚了。 洛陵县里, 只有一条洛城街上有这么多商铺, 可他们七拐八拐,已经走过了数条街道,每条街上都商贩云集,店铺林立,虽然时间还早,每一条街上都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如今他们走着的这一条街,光是书坊,就看见了好几家。 不过陆兴玹都没有在那些书坊前面停留,一直带他们走到一家极宽阔的店面前面,才停住了脚步,这就是滋阳县的瀚星书坊,今天阳光明媚,连门前都架着摊子,一本本散着新鲜墨香的书摆在摊子上。 前几日陆兴玹已经来过这里,给他们买了几本洛陵没有的选文集回去。陆钧他们已经都看过了,现在看着眼前崭新的墨卷,都两眼发光,一本本的拿起来翻。陆钧好奇的问那老板道:“都是墨卷,有没有四书的集注嗯除了朱子章句集注之外的。” 那老板听了,马上点头道:“有,当然有。你这孩子倒是和别人不同,马上就开考府试了,别人都抢着要买选文,你却想看那些古书” 说罢,他把陆钧引进楼里,道:“这一排都是,喏,这一本是淳祐年间的版本,这边还有青云堂四书评、四书全解,你自己挑吧。” 书坊对面,三间阁楼连着,琉璃瓦在朝阳下闪闪发光,朱红的栏杆,镂花窗格子,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酒楼。二楼的一扇格窗微掩,两个年轻人对坐在桌边,桌上只放了几盘精巧的点心和一壶茶,他们一边喝茶,一边往外看着。 方才见陆钧他们从街那边走过来,其中一人欢喜的轻声叫道:“来了来了,就是他们!” 这年轻人乍一看面容白皙,十分清秀,一听声音,原来不是个少年,是前几日在庙会上陆钧他们碰见的那个年纪小些的女孩。她对面的却并非上次与她同行的那名年长的女孩,而是一名二十上下的青年人。 那青年伸出手将窗户推开了些,问道:“哪个是洛陵陆家的人?” 对面的少女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道:“有两个呢,哎其中一个进到里面去了!” 青年收回目光,道:“嗯,一个叫陆钧,一个叫陆锦。我看进去的那人稳重些,大概就是范大人说的那个孩子。不过,他们的年纪看上去和你也差不多大,这么年轻就能让范大人另眼相看,他们也算有些能耐了。” 那少女掩嘴笑道:“他们再厉害,还能比得上大哥你嘛?不过那天在庙会上” 说着说着,她白净的小脸泛起了两片红云,道:“他们猜灯谜得了赏银,又捉着了那偷东西的贼,确实确实挺有本事的。” 青年看见自己妹妹这幅模样,微微笑道:“哦?这么说,怡儿觉得他们哪个最有本事呢?” 少女低头想了一会儿,小声道:“长得最好看的,其实还是方才进去的那个。不过,他也姓陆,肯定不行再说,大哥,你知道我不喜欢文弱书生,我、我喜欢高大魁梧,能文能武的。” 见对面的青年人抿唇不语,女孩小心翼翼的道:“大哥” 那青年人道:“我知道了,不过,你千万别和别人提起。说实话,大哥更想让你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少女小嘴一撇,道:“你怎么和大姐一个样,整天只知道板着脸教训我?你从前不是也想娶” 她还没说完,青年人就打断了她,叹气道:“怡儿,你这张嘴没有遮拦,早晚要吃亏。你整天和忻儿在一起,多和她学一学。你要知道,这不光是为了你自己,你也要替爹和爷爷,还有陆家其他人想一想。” 这样的话,陆怡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她不耐烦的转过头去,把窗户开大了些,托着腮往外看去,看着常晓成和李尚源在那里翻翻看看,不时说两句话,她脸上的不快渐渐退去,不自觉的露出了笑容。 陆怡的大哥陆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叹了口气,道:“好了,怡儿,人也见了,我也该回蒙兴去了。你和忻儿不要在这里久留,再过几天,我派人回来接你,你可不要赖在外公家里不走。” 陆怡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懒洋洋的道:“知道啦!” 这里的窗户被小心的关上了,对面书坊前的几个人丝毫没有发觉曾经有人悄悄注视着他们。常晓成见陆钧抱着十来本书,从书坊里出来了,马上凑了上去,问道:“哎呀阿钧,里面有什么好书啊,来,给我也看看。” 陆钧把自己挑的几本书在摊子上铺开,常晓成一看,大多是前朝的各种集注。他皱眉道:“还有这么多不同的本子啊,我以前听都没有听过。” 陆钧道:“是啊,我方才看了一会儿,其中不少注解都十分精辟,尤其是这几本讲春秋的,等考完府试,等我拿回去,给大伯看看,他肯定高兴。” 陆兴玹走过来,把几个人挑的书都收在一起,让那书坊的老板算账。他们又到隔壁办置了写笔墨纸砚,足足花了三四两银子,两个袋子装得满满的,安材和德福拎着,一行人用过午膳,往回走去。 到了客栈,却发现门口有人扛着一排奇形怪状的高脚灯笼在卖。那灯笼都做的怪模怪样,一个个像长歪的了南瓜,陆钧等人十分不解,陆兴玹却笑道:“这个也要买的。” 他对陆钧他们解释道:“这府试不比县试,半夜就要入场。到时候各家带着不同样子的灯笼,万一走散了,也方便寻找。”说罢,掏出钱来,让他们挑了一个。再看其余儒生,只要是结伴来的,也都挑好了灯笼,也因为见了这些考试时候要用的东西,一个个心中越发挂念即将到来的府试,全都老老实实回屋读书去了。 转眼到了府考的日子,第二天就排到了洛陵县。这段时间一切都十分顺利,唯一的意外就是前段时间晚上陆锦嫌天有些热,要开着窗户睡觉,结果谁知道半夜风凉,陆锦染上了风寒,折腾了好几日终于好转了。但是,陆锦感冒的时候,陆钧一直在贴身照顾他,古人把咳嗽、流鼻涕打喷嚏统称为风寒入体,可陆钧觉得眼下是春季,就是一个流感频发的季节,他的嗓子也很不舒服,头昏昏的,十有八九已经被陆锦传染上了。 没有办法,反正府考最多一天,陆钧觉得自己可以坚持。他们头一天下午早早用过了饭,天刚暗就躺到床上打算睡觉,然而头一天考完的士子们嚷嚷闹闹,在楼下高声议论,陆钧又满脑子都是四书里的题目,哪儿能说睡就睡? 为了快些入睡,陆钧干脆取出前几日买的前朝集注点了灯来看,挨到二更,好不容易外面安静了,他刚有了些睡意,陆锦又打起呼噜来,搞得他头昏脑沉,抱着书在床上合衣躺了一会儿。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屋门被敲的砰砰直响,常晓成在外面喊道:“阿钧,起来了!” 陆钧猛的睁开眼睛,书还在怀里,他的脑子却清醒的很,看来,方才那短暂的睡眠质量不错,让他摆脱了先前的倦意,整个人又有了精神。他衣服本来就没脱,一跃下了床,走过去打开门,身后陆锦和安材还都没醒。常晓成脸上毫无疲倦之色,探头进来,道:“陆锦这小子怎么回事,还睡什么,方才已经有人出发了,咱们还得吃点东西呢” 外面天还是漆黑漆黑的,只有微弱的灯光,过去一个月在滋阳忙碌而单调的备考生活就要在今日结束的时候画上句号,却不知道等来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陆钧来不及顾着自己心中的忐忑,赶紧回身叫陆锦去了。陆锦迷迷瞪瞪往外看了一眼,道:“还早呢。” 常晓成一步跨进来,把陆锦的被子一掀,道:“要府考了!再不起,我们把你留在客栈里。” 陆锦听见府考两个字,慌的睁开了眼,四处摸索他的衣服,袍子。安材这会儿也醒了,麻利的点起灯,打水给陆钧陆锦洗脸擦脸。考篮昨日就已经准备妥当,放在门边。等两人都整顿完毕,安材也把两个考篮拎在了手中,跟在陆钧身后,走下楼去。 下面陆兴玹和给他们做保的廪生正在等着,因为常晓成的爹走不脱,他们早早找好了县里另一名秀才做保。那秀才前天才到滋阳,说是如今城里头都住满了,他保的其他人只能在一家卖茶的铺子里将就着住上几天。为了方便,陆兴玹早就替他在同一间客栈里安排下了房间。又给他备了钱财礼物,招待的十分周全。 这会儿,陆兴玹已经替四个“考生”叫好了粥饭,让他们坐下吃了,最后检查一遍考篮里的东西,确保再无遗漏,方才道:“走,今天就靠你们几个,替洛陵县争气了。” 他们起身往外一看,只见陆兴玹的小厮安林举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灯笼,在外面冲他们招手。街上不时有人走过,都是和他们一样,点着灯笼,背着考篮,脚步匆匆,那灯笼的光渐渐汇聚,往一个方向去了。 客栈离着考试的地点不远,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府考的安排是前几日贴出来的,陆兴玹早打探清楚,今天是洛陵、曲阜、泗水三个县同考。这之中文风最盛的自然是孔老夫子的故乡曲阜,只见那些曲阜的士子一个个袍衫齐整,由社学老师领着,一排排站在街的另一边。而洛陵这百十人就混乱多了,更何况除了陆钧他们几个,大部分都是从乡下各个村子里取中的,这些人自然不可能像陆家和常家一样从容的在滋阳住上一个月功夫,不少昨天才赶过来,背着干粮,扛着铺盖,慌慌张张,也没有灯笼打,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洛陵县城里的士子多半都是找了这廪生做保,昨日陆续来认过了安林手里的灯笼,不一会儿都聚拢了过来,一共二十几个。除了陆钧几个,这些人都是从前考过府试,没取中的,最多的接连考了八次。他们对这滋阳的考场都熟得很了,纷纷道:“快到了点名的时候了,陆家四老爷,快让你这几个孩子到这边来站好了,待会儿考棚一开,乱得很!” 他们话音刚落,只听前面一声号响,两排差役打开大门,喝道:“闪开闪开,别都围在门口!排好了,再挨个进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7.三县同考 这会儿还是半夜, 陆钧放眼望去,此次三个县合考, 曲阜的士子又多, 四处都是灯, 明晃晃的照着考棚外面如同白昼。这考棚听上去虽然简陋, 实际上的条件却比县试府衙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正如陆兴玹所说,府试和道试都是在知府衙门所在的县里举行, 因此这考棚不光要府试用, 道试的时候, 也还是在这里,算是个提学官按临时候的办公衙门, 盖的人自然不敢马虎,光是两扇大门就气派非常, 如同城门一般。这两扇门一开,士子们鱼贯而入, 陆兴玹在前面, 做保的廪生在后,中间陆钧他们排成长长一队,跟着往里面走去。 进去一瞧, 门里原来不是考场,是一个极大的院子, 还有许多卖吃食的商贩, 比这些士子们到的更早, 在那里吆喝着叫卖。陆钧经过一瞧, 价格竟比外面贵了四五倍之多!不过,那些比陆钧他们到的更早的士子,有不少也已经饿了,有的也怕自己带进去的食物不够,纷纷掏出钱来要买,一时间秩序更加难以维持。 陆钧刚刚才饱餐了一顿,考篮里虽然也带了吃的,但他估计,两篇文章应该还作不到中午,况且根据他上一次县试的经验,考场上精神高度集中,神经特别紧张,根本就觉不出冷,也觉不出饿。这时候又没有个手表,他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正在纳闷,忽然又是一声钟响,有人喊道:“卯时了,卯时该点名了!” 一时间,刚涌进院子的,讨价还价的,找人的,吃东西的,所有的士子都安静下来,毕恭毕敬在院里站好。等待着里面叫号点名。这一套程序和县试相差无几,但执行起来却严格得多。还有一点,就是府试做保的廪生多了一名。陆钧他们自己找的廪生叫做“认保”,而这第二名保人确是官府指定的,叫做“挨保”,挨保是将县学里的廪生按资格成绩排好,再和要应考的儒童一一相配,这名认保的人,和应考的儒童不一定相识,但若是这学生出了事,认保也要负一定的责任。因此,认保之人事先也会核对他要保的人的信息是否准确。以免有冒名顶替之事,牵连到自己。 陆钧正在纳闷这些做保的廪生都在哪里,却听里面的差役已经开始叫号了。他们四个当日里同时报的名,因此座号也都连在一起。陆钧认真听着,现在点的是泗水县的考生,这一县的考生一一进院,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泗水县的考生都进去之后,马上轮到就轮到了洛陵。众人摒息凝气,头两个喊的就是陆钧、常晓成。他们一起提了考篮进去,陆兴玹在后面似乎还想交代几句,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眼巴巴的望着,冲陆钧挥了挥手。陆钧和陆兴玹那又殷切又紧张,不知所措的目光相对,反而安慰的对他一笑,和常晓成两个人一前一后,快步走了上去。 他们走到这大院尽头,方才发现这里是一条宽敞的穿堂大厅。一边一队衙役站着,对他两人道:“给你们认保的人呢?” 陆钧往后一指,那廪生忙跟过来,认保的、挨保的都一起在旁边站好,衙役将陆钧、常晓成的姓名等等宣读一遍,两个做保的都点头认了。那两名衙役又指着陆钧两人道:“把袍子脱了。” 县试的时候搜身搜的并不仔细,显然府试检查的要认真的多。陆钧将衣服脱的只剩下一条底裤,马上就感觉到了一阵寒意。然而这时他也不能磨蹭,在差役的注视下,他解了头发,考篮里的东西也都被倒了出来。那两人在他和常晓成身上指指戳戳了半天,又把他们的衣服都扒了一遍,方才点头道:“进去罢!” 两人赶紧小心的收好东西,将头发束了,领了考卷,一起沿着穿堂大厅往前走去,到里面一瞧,又吃了一惊,原来里面不像县试的时候是一间间的厅堂,而是如同乡下谷场那么大的一个院子,院中东边、西边各自搭了一个大敞棚,前方正面一间宽阔的大堂,旁边轩台高敞,还有皂房、仪门,看的人目瞪口呆。 灯火照耀中,大堂前赫然站着一个老者,离得远,也看不清楚他的面貌,隐约看见他雪白的长髯飘着,背着手,站得笔直,并无半点老态。他身后密密麻麻两队兵士,还有些书吏、文官半躬着身子,在一旁应答伺候。 看陆钧和常晓成愣在那里,引路的衙役笑道:“怎么,比你们洛陵县衙气派多了罢!你们洛陵这一两年来考的人越发少了,取中的更是没几个,瞧你们两个像是机灵的,但愿这次中了,回去一县的人也高兴高兴。” 陆钧和常晓成谢了那人几句,随他来到东边那一间卷棚里,只见一条条长桌,一条条长椅,从卷棚的一头一直延伸过来,一排能坐十余名考生。陆钧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桌子椅子并非本来就是这么长,而是被竹条钉在一起的,想来是为了防止考生们互换坐位,方才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他们两个寻着了自己的座号,挤进去坐下了。这卷棚虽然搭的宽敞,那桌椅却实在不敢恭维。本来就是由薄薄的木板制成的桌椅犹如铁索连舟一般被连在了一处,只要一个人稍微动上一动,整个一排都晃个不停。陆钧坐了一会儿,四周都是桌椅挪动,还有木头和竹条蹭来蹭去刺耳的“吱呀”声。 这个时节,生病的人也确实很多。陆钧甚至在心里抱怨,为什么考试总是要选在这样冷暖交替,流感肆虐的时候呢?县试也冷,府试和道试几乎都是四五月。满场咳嗽声简直是此起彼伏,陆钧的头也隐隐疼了起来。 陆钧和常晓成院门口看去,没过一会儿,李尚源和陆锦也进来坐了。这回,不是在他们所熟悉的洛陵,他们四个不敢再随便说话,都老老实实等着,等主考官,也就是兖州府的知府宣布考试开始。 如今正是十五,天上一轮圆月,淡淡清光,洒在这偌大的考场上,照着这些忐忑不安的士子们。等洛陵这百余人都进了考棚,月亮已经渐渐沉了,四周环绕的堂屋青灰色的瓦上,隐隐现出了橘色的朝霞的光芒。天快亮了,很多考生折腾了一夜,身心都已经十分疲惫,但,考试还没有开始呢。 更声响起,陆钧估计这会儿已经到了辰时。最后一个考生走了进来,东西两间大考棚都已经坐的满满当当的。陆钧远远看见穿着大红色官袍的知府缓缓站了起来,对院门口的两人把手一挥,门口的差役一齐往两边退去,轰隆隆一阵巨响,大门被严严实实的关上了。知府点了点头,他身后的官员扬声道:“不准喧哗,大人要宣读考规了!” 原本就没有太多声响的考棚里,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陆钧他们也都往考官的方向看去,只见知府将厚厚的长髯一捋,接过一张薄纸,高声读了起来。陆钧这一阵子也见了大大小小不少官员,这兖州知府或许是因为数十年在官场中沉浮,官威比陈穆、谭洋还大了几分,况且他虽然年事已高,但身材挺拔,声如洪钟,若不是他雪白的胡须,从远处看着和中年人没有什么区别。 考规和县试大同小异,无非是不准随意走动,不准作弊,抓到严惩不贷等等。等考规读完,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等待着考官出题。 题目早已拟好,写在考官手边的两张纸上。考官在前面读了一遍,又命人将题目举着,在场中来回地走。陆钧方才已经听的清楚,第一道论语题是: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正如先前陆兴玹告诉他们的,因为是三县同考,三县的题目不能一样,又不能差别太大,所以考官在出题的时候,颇要费些心思。譬如这次,三个县的题目都从这一句中出,然而洛陵县的题目是“好学近乎知”,泗水县是“力行近乎仁”,而曲阜县的题目是“知耻近乎勇”。 考官刚把题目读出来的时候,陆钧的心抑制不住的跳了起来,要知道,他写的第一篇八股文,就是“知耻近乎勇”啊,县试、府试,都碰上自己写了许多遍,改了许多遍的题目,他要对自己的运气重新进行评估了。 不过,接下来考官就把三个县各自的题目说了一遍,而分到洛陵县的并不是“知耻近乎勇”,而是“好学近乎知”,这个题目他从前练过开题,可没有做过全篇。所以,虽然他有一点思路,但这个思路到底能不能用,他还要再好好想想才行。 第二道是孟子题,洛陵县的题目是“宋牼将之楚”,孟子题比起篇幅较短的大学、论语、中庸来说,总是要难一些。第一眼看见这几个字,陆钧还真得有点发懵。这是哪一篇的话?他头脑中忽然一片空白。虽然过去的一个月里他没少翻看孟子,但这句话他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陆钧吸了口气,开始磨墨。他告诉自己,孟子他都背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其中绝对不会有什么他想不起来的章节。所有的东西一定都原原本本的储存在他的脑子里,只不过是他还没有找到储存这一段话的地方。 出发前陆垠给他的青石砚台比他从前用过的强了数倍,他来到滋阳之后用过多次,十分珍惜。凝结的墨块很快就融开了,乌黑的墨汁在青色的砚台里闪着亮光。陆钧停了下来,换了一个思路,开始想陆兴璘总结过的,孟子题的常考的几个题目。 孟子他老人家的思想,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民贵君轻、性善、王道、仁政陆钧想起了他最开始孟子时让他印象深刻的那句话:“何必曰利,曰仁义而已” 等等,“轻利重义”,“仁政”陆钧眼前一亮,终于想起来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8.考场奇思 陆钧身旁, 常晓成已经扯出卷子中的稿纸,拿着笔刷刷的写了起来。大部分人还在苦思冥想, 显然, 洛陵县的这道孟子题, 不是那么好做的。陆钧根本没有心思去关注另外两县的第二道试题是什么, 他考虑了一下,决定先把这段原话中的要点写下来, 方便自己思考开题。 陆钧眼下已经清楚的记了起来, “宋牼将之楚”这句话出自孟子告子下, 讲的是一位叫做宋牼的人听说秦国和楚国要开战,决定去劝说这两个国家的国君, 而孟子在一个叫做石丘的地方和他相遇,问他:“你想如何劝说他们罢兵呢?”宋牼道:“我将言其不利也。”这一下子可触了孟子老先生的逆鳞, 他又滔滔不绝的说了一段话,大意是:“你的志向虽大, 你的想法却不可取。应该以仁义来解决秦、楚两国之间的争端。”最后又是他重复了无数遍的那句话:“何必曰利?” 这就是孟子题的特点, 虽然题目只是一句,但往往是没有办法像四经中的其他三本那样只从那一句话中来寻找切入点的。“好学近乎知”,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命题, 而“宋牼将之楚”不联系上下文,根本就无法将他做成文章。 这一段中有几句特别能彰显孟子的思想的话, 阐述的都是“仁”和“利”之间的高下, 这一类的题目, 陆钧已经写过许多篇了, 眼下他要做的,就是把那些论点再重新规整一番,让它更加适合这一段的主题。 除此之外,因为这一段大部分都是孟子所说的话,那么这篇文章要写得好,“入语气”就很重要了。也就是说,他要继续以孟子的口气写下去,就好象是孟子在世,进一步的向宋牼来讲述他心目中“仁政”胜过“利益”这番道理。 尽管陆钧苦练了数月,孟子的语气他觉得自己把握的还不是特别准确。大概是因为孟子一开口就特别张扬,这个气势非常不好模仿。而且,陆钧读这一段的时候,其实想过,这段对话发生在战国,又不是春秋,春秋时期国和国之间的战争几乎都是以“强烈谴责”为主,很少攻城略地,而战国时期的战争,基本上就都是以兼并为主了。这个时候去给秦国和楚国的国君讲“仁义道德”,说不定还不如宋牼从利益的角度出发更能让人接受呢。 但他现在是在考场上,不是质疑孟老夫子的时候。他之所以有这些思考,是因为他想要找到一个契合点,而不是空谈仁义的作用,否则,从语气到内容,他这篇文章怕是会写得非常生硬。 可是,孟子一再强调仁义,真的是因为他过于迂腐耿直吗?陆钧忽然想,为什么科举的教科书,选的是四书五经呢?做官的人,读一肚子之乎者也,到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不能以自己从现代来,平民百姓的角度来看待孔子孟子说的话。换言之,这些书不是给普通人看的,是给将来可能会居于高位,为民父母的人看的。正如储君要读历史,读春秋一样。要做官的人,心中也要明白,什么是他们应该铭记的原则,什么是他们要去遵循的道理。 无需多说,“利”是个好东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是仁义呢?他只听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仁义的好处,到底在哪里? 想到这里,陆钧觉得他在思考的,已经不再是如何写一篇文章,而是人生的准则问题。为了利,有人卑躬屈膝,有人委曲求全。所得的不过是一时的荣华富贵,即是如此,也未必长久。就像黄步宇,本来是洛陵县的主簿,为了苟合之利,被当场捉奸,揪上公堂,罢官免职,在洛陵无地容身。黄步云,本来好好的做着千户,为了更大的利益,认贼作父,明知道盐监税使是太监的差事,害人无数,硬要自己也抢一个税使之职,最后被活活冻死在运河边。看来,“利”这把刀,虽能杀人,亦能伤己。为仁义而死,尚能留名千古,为了一个利字,最终也逃不过人财两空,遗臭万年。 陆钧心中一振,目光渐渐明亮起来,他决定了,先写第二题。在身旁此起彼伏的藤条摩擦声和木板的吱嘎声中,他把笔提起来,从那青石砚台里沾满墨汁,缓缓落下,写道: “大贤闻时人有以利说君者,因遏其欲而扩之以理也。 孟子于是揭诸古圣贤之道、人心天理之不可泯灭者告之曰: 天下纷纷于爭,而先生从而欲息其争,志则大也; 人心滔滔于利,而先生从而和之以利,号则不可。 且义利之辩严矣! 先生以利说乎二王,王悦而下从之,由是国之有臣,家之有子弟,争以利心事其君亲,天理亡而人欲肆,不夺不厌,其亡也忽焉!天下自此多事矣! 先生何必以大志而用乎小,舍仁义而求之于利哉?” 因为有了前面那一番思考,陆钧文思泉涌,心头中一片清明。他手下的笔,俨然已经追不上他脑海中冒出的文字,越写越快,连旁边的常晓成似乎都感觉到了他挥毫的速度,侧目看来,见他那一管笔如同游蛇一般,丝毫不见停歇。殊不知这时候陆钧已经写到了最后,结语是:“先生行矣,其以吾言告诸秦楚,吾将拭目而望太平之有日也!” 这一句话写完,陆钧还提着笔愣愣的看着稿纸,在他脑海中回荡的,早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他想象中孟老夫子那铿锵有力,略显沙哑苍老的声音。他似乎就见到了孟子和宋牼道别的那个场面,他所写的,也似乎并非出自他的揣摩,而是孟子亲口传授,是他亲耳所闻。这才是真正的“代圣贤立言”,想不到竟然在府试的科场之上,让他彻底的领略到了其中的妙义! 陆钧的手一抖,笔“啪”一声掉了下来。他急忙俯身去捡,这一下子整排桌椅又是一阵乱响,传来了另一侧士子不满的声音。陆钧捡起笔,在草纸上蹭掉上面的灰石,将方才的文章又看了一遍,这一回,他只觉整篇文章浑然天成,想改竟然也无从改起! 陆钧欣慰的将草纸展平,小心放到一边,刚才写的时候他的头脑已经自动屏蔽了四周所有的声音,这会儿一下子回到了现实,整个科场里抱怨声,哀叹声,磨墨声,还有推敲字句时反反复复的嘟囔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传来。虽然府考的秩序严格,大家都不敢太过吵闹,但这些细小的声音在坐满了四五百人的考棚中不断回荡,撩拨着他紧绷了半天之后“砰”一声松下来的脑海里的那根弦。 幸好,这时巡场的官员似乎也觉得场内的有些嘈杂,警告了几个闹出动静的士子,其余的人一下子安静了。陆钧方才得以集中精力,思考起第一题来。“好学近乎知”嘛,他做过破题,多少还是有些想法的。因为,穿越以后,学习好像又成了他生活中的主旋律,“学”和“知”之间的关系,也是他经常琢磨的一个问题。须知,这个“知”可不是知道的知,而是智慧的“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爱好学习,就近乎有智慧了。孔子老先生和孟子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孔子所说的话,总是语调温和,用词谨慎,四平八稳,譬如这一句,他只是说好学“近乎”知,也就是说好学自然还不能算是有智慧,但是离有智慧的境界已经不远。这其中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就说他这一路学习制义的历程吧,若是要论基础,原身的水平实在是让人难以恭维,至于资质,他自认他头脑虽然不差,但也绝对不属于天才一类,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能坐在这府试的考棚里,挥笔写就方才那一篇他一年前读都读不懂的八股文,如果从前有人告诉他这一切会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根本就不会相信。 可是,只有他知道为什么他能有如此快的进步,为了朔望考,他拼命学习四经,为了能去蒙兴读书,他反复钻研制艺,那一卷卷书他都翻遍了翻烂了,和常晓成、李尚源,还有陆锦、陆钟不知道多少次互相改文改的忘了时间,按孔子的说法,人,生而知之最好,学而知之次之。陆钧觉得,他或许只是一个“学而知之”的人,但说起好学,社学的孩子里还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陆钧微微抬头往考棚外看去,此时天色已经十分明亮,应该不早了。陆钧昨夜翻来覆去折腾了几乎一个晚上,最多也只睡了一两个时辰,方才写那篇文章又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他估计这回考官也不会认识他,更不会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关注,因此他打算快点结束战斗,在自己体力脑力耗尽之前赶紧离开这没有硝烟的战场。 经过方才一番思考,这道中庸题,他心中也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周围众人都在奋笔疾书,他再次提笔蘸墨,写了起来: “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然圣人亦云:‘吾非生而知之者。’故求知者,唯求学而知之而已。 人之好学,如水载舟楫,顺水而行,故有百倍之功; 人之厌学,如火炙金石,逆势而为,难得一分之利。 故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学而无知者,罕有之也!” 最后一字写完,陆钧的头猛的一晕,让他眼前有些模糊。糟了,这几天的劳累和方才高强度的思考,令他本来就染上了感冒的身体有些不堪负荷,开始报警了。他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稍微休养了一下精神。同时他又有点后悔,这一个月以来,一开始是因为赶路辛苦,后来则是觉得客栈里不是特别宽敞,他就没有继续像以前那样早起锻炼身体,陆锦前一阵子病了,本来应该让他提高警惕,稍微也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结果他竟然大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头疼发作了。 穿越前陆钧一个人生活惯了,对自己的身体十分了解。即使生了病,该吃什么药,什么时候吃药他都很有经验,如果是在以前,感冒之后他只要及时吃药,蒙着被子睡上一觉,第二天肯定就好了大半。可是如今,没有那么管用的药,在这个动不动就用跳大神来治病的古代,“感染风寒”可不是那么容易就痊愈的。 不管这些了,陆钧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头也不那么难受了。他一边将那画着红道的考卷准备好,一边在心里想着,把这场考试应付过去,什么都好说。他强迫自己再次集中注意力,把两篇文章认认真真的默读了一遍,又检查了一遍,方才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往考卷上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9.虚惊一场 就在这时, 已经有两三个人站起来交卷子去了。陆钧看了一眼,似乎都是曲阜的考生。陆钧不想分心, 努力的克服着从太阳穴传来的越来越强烈的痛感, 一笔画的写着每一个字。漂亮的小楷柔中带着几分刚劲, 从他的笔下一个个的流淌出来。 几乎在他放下毛笔的同时, 常晓成也写完了。常晓成虽然没什么耐心,但他大事上态度还是很端正的。他也没急着离开, 而是仍然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卷子看了一阵, 似乎是最后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了, 方才对陆钧使了个眼色,似乎是询问他要不要交卷走人。 陆钧觉得自己也有点撑不住了, 对常晓成点了点头,两人一起站了起来, 监考的差役见他们同时起身,马上警惕的瞪着他俩, 道:“你们两个, 要做什么?” 常晓成把卷子一挥,道:“回禀官差大人,写完了, 交卷子去。” 那差役仍然狐疑的盯着他们看了一阵,似乎是不太相信洛陵县也有这么早就做完的士子。不过从前也有实在不会, 写不出来干脆交了卷子了事的。这名差役看了半晌, 似乎是在琢磨陆钧和常晓成是不是属于这一类人。 两名差役凑了过来, 一前一后的跟着陆钧和常晓成, 把他们领到了大堂门口。常晓成本来想和陆钧一同进去,谁知他瞟了陆钧一眼,却发现陆钧脸色苍白,额头上似乎还出了一层薄汗,把他吓了一跳,小声道:“阿钧,你你是不是身体不适,你先进去好了,我再等等便是。” 陆钧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快步走了进去。只见知府大人坐在堂上,把前两个人递的文章又拿了起来,翻看了一阵。见陆钧进来,他先是两眼一亮,随后目光中又有些探寻之色。一旁的书吏接过陆钧的卷子,递到知府手中,知府将两篇文章都放在案上,第一篇读了几句,他赞许的点了点头,拿笔在开题上画了个圈。随后,他又不经意的看向了第二篇,孟子的题目开题都不太好做,他想看一看眼前这个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少年,是怎么做开题的。谁知一眼扫过,他的脸上露出了讶然之色,手里停不住的画起圈来。 待读到“天下紛紛于爭人心滔滔于利”这两句时,知府停下了手中的笔,抬头问道:“你县考取在第几?” 陆钧跪在那儿,已有些头晕目眩,听见知府发问,忙叩首回道:“回禀大人,侥幸取在案首。” 那知府把雪白的长髯一捋,道:“果然如此,我看你脸色不佳,别的我也不问你了,你先领牌,到一旁歇息片刻,待放头牌时,你再出去。” 陆钧听他的意思,自己应该算是过了,况且方才见他手下已经画了四五个圈,想必自己这两篇文章做的不错,颇合这知府大人的心意。他心里一松,起身时快了些,谁知道那一瞬仿佛有人用小锤子在他脑后敲了一下一样,他脑海中“嘣”一声响,耳边顿时传来了常晓成的惊叫,然后,他眼前的一切,手提朱笔的知府,黄花梨木的案台,两旁肃然立着的衙役,瞬间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眼前如闪电似的一道光芒闪过,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陆钧躺在地上,渐渐的睁开眼睛,眼前却不是府考的大堂,而是熟悉的陆家二房那间小院。他耳中也没有了考棚里竹条木板那一阵阵的摩擦声,而是一声声抽泣和陆茗的哭声。他愕然四下望去,只见赵氏满脸是泪,眼睛哭的又红又肿,原本乌黑的鬓发眼看生出白丝,她眼前摆着一个火盆,怀里抱抱着厚厚的一摞信笺。赵氏木然伸手拿出一封又一封信,往火里投去。火舌呼呼的吞卷着那一张张薄纸,烟雾和烧剩的灰烬被风裹挟,在小院里飞舞弥散。 陆茗哽咽着,伸着雪白的胖乎乎的小手,在陆钧眼前不断挥动:“哥哥,娘在烧什么啊,好呛,别烧啦。” 陆钧的身体好像不受自己的控制似的,“腾”的站起身走上前去,一脚把火盆踢翻了,旁边的瘦小的安材满脸恐惧,秋华也“啊”的一声喊了出来,火苗瞬间呼呼的烧得更高了,安材连滚带爬的起身往外跑,叫道:“不好啦,着火了!” 赵氏掩面大哭起来,也不躲避,怀里的信就任其撒了一地。陆钧胸中生出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强烈的愤怒,他用脚踢着那些封好的没封好的信,纸张洒落各处,陆茗仿佛想要留住最后的一丝期望,趴在地上把那些还没烧掉的信往自己怀里揽。陆钧一把把陆茗从地上提起来吼道:“别捡了,爹死了,他不会回来啦!” 陆茗放声大哭,差点背过气儿去。陆钧抓起她手中的信往空中一抛,那些暗黄的纸落得各处都是,院子里的火仍在蔓延,直到外面仆人们手慌脚乱的提着水赶了过来。 陆钧心里一阵慌乱,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也是他从前没有看到过的原身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又在这个时候冒了出来。这个场面太让他心痛,他想快点醒来,可是却好像胸口有千斤重的石块,他怎么也无法从这一场这梦魇中挣脱。不仅如此,在人们的哭泣和叫喊中,天色忽然黑了下来,他手中拿着残破的,带着火焰余温的一片片边缘焦黑,残破的纸片,认真而倔强的坐在房间的角落,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了起来。 正当他睁大眼睛,要仔细看看那些纸片上写的是什么的时候,耳边又是“嗡嗡“一阵乱响,他手里的信,漆黑的屋子,满院呛鼻的烟味都消失了,他茫然坐起身来,大口呼吸着阳光下温暖而新鲜的四月的空气。 常晓成、李尚源都担忧的围在他的身边,从方才的无助和绝望中醒来,这两人的目光让他感到格外踏实,格外安心。周围陌生的环境让他忽然想起他们还身在考场,他赶紧撑着身下像担架一样的木板移动着自己的腿,想要起身,边挪边道:“晓成兄、尚源,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晕了” 李尚源急忙伸手扶他,常晓成道:“没事,最近太多人感染风寒,知府大人英明,备了汤药,还有医官在,他们已经为你看过,说你近日来劳累过度,思虑太重,有些发热,服了宣肺散寒的药之后好好休息一阵,应该没有大碍。” 陆钧点点头,站起身来,稍微活动一下,却觉得比刚才好了很多,再一看自己待的地方,似乎是大堂旁边的一间席舍,条件还算不错,再看看常晓成和李尚源的神色,似乎他们见自己醒来,都一脸释然,带着几分欣喜,他们能在这里陪着自己,应该已经交了卷子,无须多问,肯定被取中了。 正在这时,远远的传来一声炮响,陆钧知道,这是满十人领了头牌,放过炮之后,这最早交卷的十人就可以出去了。常晓成对李尚源说了几句,李尚源便回去替他们将考篮收好,回来道:“走吧,出去再说。” 他们还未出门,又来了个差役,说是奉了知府大人的命令,来问一问方才晕倒的那士子情况如何。陆钧赶紧谢过了知府的好意,告诉他自己已经无恙,改日一定上门拜谢。那差役点点头,道:“知府大人说了,你三人文采出众,颇有夺锦之才,令你们回去好好研读本经,望早日入学,为大魏效力。” 三人再次拜谢了一番,挎上考篮,一起在差役的引领下往外走。只有十人出场,大部分人还在那两间考棚下苦苦挣扎,为了什么“宋牼将之楚”而抓耳挠腮,在稿纸上涂来抹去。陆钧最后往那里看了一眼,却并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陆锦的身影。在衙役们的催促下,他们加快脚步,穿过他们被搜身检查的那个长长的穿堂大厅,朝一片光亮的大院走去。 到了门口,通往外面院子的门还没开,门前聚集着其他领了头一牌要出去的士子,差役见这十人都已经到全,把手一挥,两旁不知哪里请来的鼓乐班子吹吹打打,门外似乎也一阵骚动,大概是来陪考的家人们,都在焦急等待自己的亲友考完出场。 虽然只是这两篇文章,但写到天黑也没写完的大有人在,还有人写到一半自觉跑题,又要回头重写,这么早早出场的多半都是学识不错,文章写得很顺利的。没有意外的话,被取中的几率也非常高。如果第一牌能接到的自己送来的考生,那就可以举家庆祝一番了。 大门在鼓乐声中缓缓打开,门外果然都是满脸期待之色的送考的人们。陆钧没看见陆兴玹,三个人费力的抱着考篮挤了出去。大院里那些买吃食的商贩仍在,这会儿吆喝的更起劲了,陆钧方才虽然晕了一回,但却不饿,他拉上常晓成、李尚源两人,吃力的挤出了满是人的院子。 他们刚出大院,常晓成忽然喊道:“哎,那是咱们的灯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0.玉佩报恩 陆钧也赶紧往常晓成指的地方看去, 只见德福抱着灯笼杆子,倚在墙根底下打盹儿。常晓成几步冲上去, 拍醒了他, 问道:“德福, 陆家老爷去哪儿了?” 德福睡的懵懵懂懂的, 把眼一揉,回道:“去钱家布庄”一句未完, 他猛的睁大了眼, 看了看常晓成, 又看了看陆钧,道:“少爷, 你们怎么出来了,我睡了多久?!” 常晓成得意的笑道:“你没睡多久, 才放头牌,我们出来的早了。” 又敲着他的头道:“你这小子睡的真死, 方才放炮那么大声音, 你竟然都没醒过来?!” 德福不好意思的笑了几声,道:“所以我紧紧抱着这灯笼嘛,知道少爷眼力好, 我瞧不见您,您能瞧见小的啊。” 第二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放, 他们商议了一阵子, 李尚源道:“我在这里等陆锦少爷吧, 钧少爷怕是身体还有些虚弱, 少爷你不如陪钧少爷快些回客栈,用了午膳,歇息一会儿。若是锦少爷出来了,我让德福回去报信。” 常晓成一听他安排的十分妥当,点了点头,问陆钧道:“阿钧,你能走么?” 陆钧这会儿想起自己在里面晕了的事,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刚来的时候体弱多病,也就罢了,他以为自己经过了这半年的锻炼已经改善了原来的体质,现在他才知道,要走的路还很长呢。 他不想让常晓成觉得他弱不经风的,于是他赶紧站直了身子,道:“我没事。要么咱们一起等一等陆锦吧。” 常晓成摇头道:“算了,我也有些累了,这么早起,昨天也没睡好,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里有德福和阿源呢。” 听他这么说,陆钧方才和他一起,与李尚源道别,两人一同回客栈去了。 这会儿接近午膳时分,在外面等待的人也都打探清楚了,二牌还要过一阵子才放,因此挤在院子里的人渐渐散去,开始到附近的酒馆里叫上吃食,休息片刻。大部分人都随是随着赴考的士子半夜就起来了,在里面做文的不觉得,等的人在外面又着急,又无事可做,不禁困意袭来,许多就在餐桌边东倒西歪,找地方小憩一晌,这科场周围反而安静下来。 李尚源看这样子,估计里面也有消息,二牌暂时不放,况且就算放了,陆锦也不一定能赶上。他见德福又困又饿,便对他道:“你先找地方去歇一会儿吧。我在这里看着。” 李尚源虽然不是常晓成,但德福也把他当作半个主子,忙摆手道:“这怎么成,还是让小的守在这儿,李大哥你去用午膳吧。” 李尚源摇头道:“我考篮里还有些吃得,况且我还不累,你尽管去便是。待会儿我若是累了,你还要替我呢。” 德福打从刚才起肚子就咕咕直叫,早想去吃东西了。他可没带中午的饭,现在饿的前心贴后背的,听李尚源这么说,他也就不再谦让,赶紧跑着往旁边一家烧饼店买烧饼去了。李尚源则缓缓坐在墙下,拿出考篮里有些冷硬的两块烙饼,吃了起来。 他正低头吃着,本来安静的街上却传来了几声清脆的笑声,听着十分耳熟。李尚源抬头一看,见一个青衣少年背着手,带着一个小厮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看上去紧张兮兮的仆人,往这科场门口来了。 李尚源眸光一闪,心想,这不是那天在山上他们遇见的那个年纪小的女孩儿吗?她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嫌待在家里无趣的孩子,这里正在科考,她却男扮女装,和一个亲近的丫鬟说说笑笑的凑过来想看看热闹。 李尚源是何等人,早在山上时候听见的只言片语,当时就让他确定了这女孩的身份。蒙兴陆家果然家大业大,那天的两个少女穿着打扮一看都绝非寻常百姓能比。更何况,这女孩的外祖就是在里面坐堂批卷,整个兖州府的父母官——兖州知府许廉尧。许家是山东世代为官的官宦之家,蒙兴陆家与许家一早就结为了秦晋之好,联手将这蒙兴的书院办的有声有色,弟子遍天下,果然人家说早已隐退山林前任首辅,蒙兴的陆睿涵,虽然已是七十多岁的高龄,却仍然把这朝堂之上,宗庙之中的大小万般事都牢牢握在他的手里。 方才在大堂里交卷的时候,知府对李尚源的文章赞许有加,道:“若论义理,你的文章是我看过的当中最为出色的,怎奈你文字略有些艰涩,若非如此,你必定能一路高中榜首了!” 得了这一番赞誉,李尚源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知府夸他义理通畅,但他也知道自己行文的毛病,若是道试的时候仍是范督学兼场还好,若不是他,遇上个不喜文章带着古气的,只怕当时就给扔进了废纸堆。刚才在墙角边等的无聊,他心里也胡乱琢磨了起来。 这时候忽然听见那女孩“哎”的叫了一声,往这边跑了过来。李尚源连忙把手里的饼往考篮里一丢,起身行礼道:“原来是陆家的小公子,你这会儿来科场这里,是家中有来应考的人么?” 陆怡是陆家长房中年纪最小的孩子,生她的时候陆家正遇上些宦海风波,陆睿涵辞官了一两年,家中人心惶惶,对她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关注不够,后来她生了一场大病,险些丢了性命,陆夫人十分心痛自责,从此后对这个小女儿百依百顺,也不像约束长女陆怡那般的约束她,惯的她无拘无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这回在山上时,就听说范督学给个远房的堂哥写了荐书,这堂哥还有他的两个朋友不日就要上山来就学,见惯了那些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书院弟子的陆怡,对就要到来的这三人充满了好奇。听说陆钧他们都考过了县试,她本想趁着到外祖家看庙会,打算在府试的时候偷偷看上一眼,想不到竟然在山上与他们偶遇了,陆钧他们和那些书院里的弟子截然不同,这给她沉闷的生活平添了不少期盼和乐趣。那天在山上一见过后,她一直念念不忘,动不动就和自己的丫鬟说上两句:“那个叫常、常晓成的,他的力气怎么那么大啊?” “对了,那天那个灯谜是什么来着,你给我记下来,回去我要考考二房的陆恒他们,让他们再说我不学无术,哼!” 眼下,不顾陆忻的一再劝阻,趁她的大哥陆怀已经离开了滋阳,陆怡又扮成了个少年的书生,跑到科场门口“开开眼界”来了。实际上她的丫鬟随从全都知道,她只不过是又想过来瞧瞧陆钧他们几个罢了。 陆怡看见李尚源站在门口,脚边放着个破破烂烂的篮子,人倒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面貌也很清秀可亲。那天她光顾着看出风头的常晓成,并没多看这姓李的一眼,甚至已经忘了他的名字,但是这会儿一瞧,他长得还挺顺眼的。陆怡毕竟是闺中少女,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搭话让她心里一慌,手忙脚乱的也学着李尚源的样子回了个礼,道:“我呃,我家没人考试,我就是来看一看。” 陆怡不知道,也没有想过要去费心了解府试的流程,她见街上没多少人,惊讶的道:“不会是已经考完了吧?” 李尚源微微笑道:“陆公子,府考要考整整一日,现在才刚放了头牌,大部分人还在考呢。” 陆怡也没领会这其中的意思,又奇道:“那你呢?你没有去考么?” 李尚源又是一笑,道:“在下已经交了卷子,出来了。” 陆怡这才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再问些什么,于是便回头冲丫鬟使了个眼色,那在一旁站着的丫鬟忙走到跟前,从袖中掏出那天常晓成帮她抢回来的玉佩,递到陆怡手中,陆怡接过玉佩,想把他交给李尚源,忽然间又愣住了,这玉佩她本来是想给常晓成的,因为她一直觉得是常晓成出手抓住了窃贼,但现在一想,这姓李的少年一直都在一旁,他也有功劳,偏巧这回碰上的是他,又不是常晓成,她要是把玉佩给了李尚源,让他转交常晓成,这感谢的理由,似乎有点说不太通,但她又只有一块玉佩,这到底是该给,还是不该给呢? 好在陆家老爷夫人知道这小女儿性子有些顽皮,不够伶俐,特地给她挑选了一个机灵懂事的丫鬟。那丫鬟站了出来,对李尚源道:“上月庙会的时候若不是你家常少爷相助,我们公子这心爱的玉佩,就弄丢了。这一个月来他日日寻找,也没找到你们的住处,因为知道你们是来考府试的士子,方才到这里来,看看能不能碰上你们。这玉佩虽是个宝物,但我陆家这样的宝物车载斗量,也不算稀罕。公子为人宽厚,知恩图报,想把这玉佩赠与你家少爷,你替他收着罢。” 她虽然只是个丫鬟,却比陆怡细心的多,早瞧出常晓成和李尚源表面上是朋友,其实李尚源时时跟在常晓成身后,替他出谋划策,一定是他家中一名伴读的仆从。况且她不过是陆怡的丫鬟,就算是猜错了,也算不到陆怡头上。 陆怡正在纳闷,那丫鬟又道:“我家公子还备有别的谢礼,不便带在身上,打算改日命人送去,敢问你们到底下榻何处?” 陆怡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接着丫鬟的话问道:“对啊,对啊,你们住在哪儿,也让我和姐姐再去和你们见上一面。” 那丫鬟清咳一声,陆怡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她左右一瞧,有点心虚的道:“没事,没人听见的,况且这位李呃李公子,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那丫鬟见多说无益,退了回去。李尚源看着这女孩儿手中的玉佩,摇头道:“二位,我等饱读圣人之书,岂有眼睁睁见奸人掠夺他人财物,而在一旁袖手以观的道理?而这本来是公子之物,如今物归原主,我等又何功之有?若是我拿了这块玉佩,我等岂不就成了为财行善的小人?而公子也成了赏罚不分的糊涂人。不要说我家少爷不在这里,就是他在,他也不会要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1.等待消息 李尚源一番话义正词严, 把陆怡说的目瞪口呆,她不知道如何作答, 红着脸把玉佩往李尚源怀里一塞, 道:“我叫你拿着, 你拿着就是。” 李尚源连连后退, 怎奈他身后就是科场的院墙,陆怡铁了心要把这玉佩留下, 见李尚源不接, 便往他的考篮里一丢, 道:“你、你给我收好了!” 陆怡身后的丫鬟见状,直觉这样不妥, 刚想上前拉住陆怡,陆怡却一跺脚, 转身跑了。李尚源捡起玉佩,想把陆怡的丫鬟叫住, 那丫鬟却早就追着陆怡而去, 一行人很快不见了踪影。李尚源不敢撇下东西去追,只能叹口气,把玉佩收好, 坐了下来。 他刚坐好,德福也回来了。德福怀里揣着两个热乎乎的烧饼, 对李尚源道:“李大哥, 你饿不饿, 吃一个吧!” 正这时, 忽然又是一声炮响,放二牌了。 四面八方等着的考生亲友急急聚拢过来,往院里挤去。差役们高声喝道:“不准拥堵了大门!”李尚源无心吃烧饼,对德福道:“你守在这里,我去看看。” 说罢,他循着声音,和众人一起挤到门口,在那里眼看黑漆漆的大门又一次开了,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吹打声,只见一排士子站的整整齐齐的,往外走来。 李尚源认真瞧着,一直都不见陆锦,刚想离开的时候,只见队尾一个高个子的少年抬着头,伸长脖子着急的四处张望。李尚源连忙喊道:“陆锦少爷!” 陆锦似乎隐约听见了李尚源的喊声,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当看见人群中的李尚源的时候,他两眼一亮,加快脚步跑了过来。 李尚源还没开口,陆锦就激动的对他连声道谢,把李尚源吓了一跳,以为陆锦考糊涂了,急忙把他拉出了人群,试探地询问道:“陆锦少爷,你还好吧?” 陆锦两眼放光,拉着李尚源道:“阿源,多亏你了!” 李尚源不知其意,陆锦已经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原来他绞尽脑汁,把两篇文章做完之后,正要往纸上誊抄,忽然想起在社学里他们互改文章的时候,李尚源曾帮他改过第一篇的开题,他刚开始急着写,把这事彻底忘了。 陆锦回忆起李尚源给他改的破题之后,再看自己的,觉得确实立意上逊了一筹。他试着在稿纸上将原先的破题抹掉,改成了李尚源给他讲的意思,再通读了一遍,发现,整篇文章都增色不少。 这下子,陆锦有信心多了,将文章认真抄到考卷上,收拾好东西就去交卷。他交卷子的时候,正好大堂里没有别的考生,知府将两篇文章仔细读了,面露犹豫之色,道:“你四书是读通了的,只是理法不够严谨,这文章也还欠些锉磨,但却有两点好处:其一,你这一篇字写的十分端正,若不是用了苦心,就是还有些天资;其二嘛,你的这第一篇文破题着实不错” 陆锦在底下站着,紧张的直淌汗,咬牙跪下道:“多、多谢大人指教,学生、学生从前文字上是有些荒废,但这半年来悬梁刺股,总算略有进境,求大人让学生进学罢!” 知府看了陆锦一眼,见他相貌端正,年纪又轻,心中好感顿生,道:“嗯,我也有此意,可你回去要好好把那制艺的选文多看几篇,不要看那些讲杂家闲论的人的选本,就看如今山东提学道范督学的程墨新编那一本,再去考道试!” 陆钧一听,这就是说自己府试过了?他还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看着知府提笔把第一篇的破题圈了,又写了几个字,方才相信,自己是真的过了。 他大喜过望,一心想出来找到李尚源,好好谢他。谁知正好碰上,他便拉着李尚源,忙不迭地道起谢来。 李尚源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忙道:“陆少爷千万别谢我,这也是你自己争气,我哪里能贪这个功劳?”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院子,德福还着急的等着呢,一见他们,忙迎上来,笑道:“看陆少爷满面喜色,印堂发亮,必是中了无疑!” 陆锦这时才发现只有他们两个,赶紧问道:“我两位哥哥去哪儿了?” 李尚源对他解释了一番陆钧交卷的时候发生的意外,陆锦惊道:“竟然出了这事?都是我不好,前几日我有些发热,我哥哥照顾我来着” 李尚源宽慰了他两句,三人对这科场再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便匆匆收拾东西,一起赶回了客栈。 陆钧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他睁眼一看,外面的天黑沉沉的,安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直打盹儿。陆钧开口叫他,却发现自己嗓子哑了,鼻子也有点儿堵。这回感冒的症状全出现了。 不过,陆钧记得,府试已经结束,而他,考过了! 果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不管成绩怎么样,他要踏上去蒙兴读书的路,县试和府试的成功就是那把钥匙,为他开启了有些神秘又有些神圣的那个新世界的大门。 不过眼下,还是要把身体养好了才行 陆钧回忆起自己在科场里晕倒的事,自己生病和最近身体的劳累固然是一个原因,不过,他也有些奇怪,那好像是梦,又像是回忆的画面,到底是原身真的经历过的事情,还是自己急于知道许多事情的真相而产生的幻想呢? 他正半躺在床上琢磨,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先是常晓成不悦的抱怨声,道:“阿源,我当然不是怪你收下了她这块玉,瞧她这一番行事,肯定是个说一不二的大小姐,我只是有点后悔”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又传来了陆锦的声音:“表哥,你小点声,我哥还睡着,别吵到他。” 三个人的脚步停了,似乎是在门口商议了起来。陆钧心里纳闷,打哪儿出来了一块玉?似乎还惹得常晓成不高兴了?这时候,屋门轻轻一响,不知道是被谁推开了。 安材听见动静,猛的睁开眼,再一看陆钧已经醒来,斜靠在枕头上,正带着笑意看着他呢,吓得他忙站起身,给陆钧拉了拉身上的被子,跺着脚道:“哎哟我的少爷,您什么时候醒的,怎么都不叫我一声?!” 门口的另外三人听了,赶紧也走到床前,观察起陆钧的脸色来。常晓成先是对安材道:“愣着做什么,快点灯去!”然后,又小心翼翼的凑到跟前,问陆钧道:“阿钧,你可算醒了,要不是知府大人派来的医官说你没事,我们几个和你四叔早就急坏了!” 陆钧一开口,嗓音实在是嘶哑难听,而且,他的喉咙似乎还有些肿痛。他咳了几声,安材忙送上水来。陆钧心里其实有很多话要问,但他嗓子很不舒服,只能要来纸笔,先写道:“我睡了多久?” 常晓成看了一眼,道:“你忘了,昨日咱们两个从科场回来,吃了点东西便歇下了,你就一直睡到现在,足足一日半,不吃也不喝,我们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叫醒你。好在昨晚知府大人不知从何得知我们住在这里,派了科场里替你把脉的医官来看你的情况。那医官一看便道,你原本就是因劳累引发了旧疾,导致身体虚弱,风寒侵体,才会在科场晕倒,如今正需要休息。他还说,若是你今日一直不醒,再去找他。” 陆钧点了点头,又在纸上写下了他最关系的第二件事,三人低头一看,是个“锦”字。 陆锦知道陆钧挂念的是他府考的结果,急忙坐在床边,把那天的事对陆钧说了一遍。陆钧一听,高兴的忘了自己的嗓子,开口道:“阿锦,你考过了!” 虽然发出的只是模糊的声音,陆锦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声道:“是啊,哥,我考过了,头一回县试多亏了你让爹写的那个什么‘模版’,这次府试又碰上阿源帮我改的破题,我、我运气真好!” 屋里的另外几人也被陆锦的兴奋感染,加之陆钧醒了,他们终于有心情来体会大家府试都考过了这件喜事,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许多,纷纷笑了起来。 安材趁机问陆钧道:“少爷,您饿不饿,想吃什么?对了,那医官开了药,我已经叫伙计去熬了,想来这会儿应该好了,我去给您瞧瞧。” 陆钧想吃点清淡的,便在纸上写了两句,安材看了连忙点头,出门去了。常晓成则继续对陆钧道:“阿钧,你四叔说了,府试发榜,可能要十余天呢。我和你四叔商量,一则是你病了,二则是知府大人取了我们几个,又对你颇多照拂,我们往后就都算是他的门生,按理,我们该备好礼物,去他府上拜谢他。” 他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你四叔说了,这两天他的生意已经谈好了十之八九,再过几日,你们陆家的茧绸买到滋阳这事就彻底成了!所以,他怎么也还要过上些日子再回去。总而言之,我们就在滋阳等府试的结果出来吧。” 陆钧心中又是一喜。不仅仅是因为生意成了,而是因为经过这些事情,陆兴玹办事的能力提高了不少,和以前那个对家事不关顾问的四老爷判若两人。有了这样的陆兴玹和稳重的陆兴璘在陆家坐镇,对了,还有陆锦,他就可以放心的去蒙兴书院里读书了。 至于陆锦,陆钧是真的没有想到他能有这么快的进步,虽说他能连过县试、府试,确实也有些运气的因素,可若是他仍如半年前一样游手好闲,好逸恶劳,就算有再好的运气他也是不可能被取中的。但是,也正因陆钧没有想到陆锦竟然会有这样的转变,他那时自然也没有替陆锦也要一封去蒙兴的荐书。陆钧有些后悔,不过,以陆兴璘和周峙的水平,眼下对陆锦来说也足够了。况且,等他们到了蒙兴,还可以继续寻找引荐陆锦进书院的机会。 不仅是陆锦,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一想到这些,陆钧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若是他在书院的表现不尽如人意,恐怕影响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前途,还有陆家其他孩子的命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2.喜报频传 陆钧迫切想知道的事情都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 其余的事,都可以慢慢再说。他忽然想起方才门口处常晓成说的又是什么玉又是小姐的, 刚想问一问。门外又传来一阵声响, 隐约飘来了难闻的药味儿。陆钧估计是安材把药端来了, 不禁皱起了眉头。 果然屋门一响, 安材托着个大托盘,上面一碗满满的药汁, 还冒着热气, 这味道可比加了不少糖的板蓝根难闻多了。陆钧刚穿越来的时候没少喝过各种各样的中药, 一闻着味儿就胃里作呕。不过,他再往后一瞧, 德福提着一个大食盒,站在安材身后。 安材道:“少爷, 这药还热,况且要喝汤药, 肚子也不能空着不是?你一日多水米未进了, 我到厨房里瞧了瞧,有粥有面,还有几味点心, 你吃一点再吃药吧。” 食盒一打开,顿时满室香气, 一闻这味儿, 陆钧的肚子“咕咕”的叫了起来。他让安材端上来一碗清汤面, 对屋里的其余人道:“你们也饿了吧?要不要一起吃一点?” 正是晚膳时候, 其余三人也都饿了。坐下来用了一餐过后,眼看着陆钧咬着牙把乌黑的药汁一饮而尽。陆钧把被子裹的紧紧的,不过一刻就觉得隐隐有些汗冒了出来,根据他对自己的了解,这药虽然难喝,但应该还挺有用的。再过几天,他应该就会渐渐好转了。 正当陆钧努力的判断着自己的病情的时候,常晓成却对李尚源道:“唉!那一件事,还少不得要阿钧帮忙拿个主意!” 李尚源会意,忙把玉佩掏了出来,常晓成接在手里,仿佛烫手的山芋一般,往陆钧的被子上一扔。陆钧颇为吃惊,捡起来瞧了瞧,是块上好的白玉,刻着一个怡字。陆钧笑道:“方才听你们在门外说起什么玉,原来就是这个。这看着眼熟,不是咱们刚来那日替那位小姐寻回来的么?” 常晓成道:“你还说呢,若不是我多事,也不会有这么一出。咱们府考那日,你和我先走了,留下阿源等着阿锦,结果你猜他遇上谁了?正是这叫什么怡的,说是知道咱们是来应考的,要送这个给咱们做谢礼。阿源怎会要她这个,便和她推让了起来,谁知道她竟然把这么值钱的东西就往阿源的考篮里头一丢,自己跑了。你说,这可该怎么才好?!” 陆钧听了,颇有些吃惊,他转头看着李尚源,李尚源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见陆钧疑惑的看着他,方道:“少爷,我和你说过了,陆小姐这玉佩,说明是送你的。” 陆钧一听,方才有些明白了。这摆明了不是谢礼,倒像是定情之物。那个少女应该就是“怡儿”,看她在山上的言语举止,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来,陆钧倒是并不惊讶。但是,这确实会给常晓成带来不少意料之外的麻烦。 因为李尚源说的是事实,常晓成也没法反驳,但他马上就站了起来,拍着胸脯道:“阿钧,我如何打算,你是知道的。这什么‘怡’的这东西,我不想要,也不会要。阿源说,她也姓陆?是蒙兴陆家的人。还说她外公就是取中咱们的那许知府?!那么,等咱们拜见知府的时候,或者是等咱们到了蒙兴,这东西我当面还给她就是。” 这件事情实在是出乎陆钧的意料,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只能点了点头,道:“阿源对她身份的猜测,我觉得也颇有道理。若真是如此,她的婚嫁之事,必定是要要由她家人提出的,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不如就照实对他们说明原委,好过与那陆小姐私下里相见。” 常晓成闻言沉思了一会儿,点头道:“嗯,阿钧说得有理。” 说罢,仿佛不想在讨论这件事情似的,常晓成对李尚源努了努嘴,李尚源叹着气过去把玉佩替他收了起来。常晓成起身对陆钧道:“阿钧,你好好歇着,明日我和阿源打算要去备些礼物,到时候拜见知府,总不能空着手去。” 陆钧点了点头,便让陆锦把他们送出了屋门。 常晓成他们一走,陆钧整个人钻进被子里,很快就睡着了。过了四五日,他的“风寒”就已经好了大半。随后几日更是过得飞快,他渐渐能出门走动,还和另外几人又去吃了一次美味的甏肉干饭,这第二次吃感觉又有些不同,愈发觉得鲜香可口,回味无穷。 到了四月末,他们在滋阳住了快两个月了,花费着实不小,府试还未发案,虽然知道已经取中了,但四个人心里还是免不了都有些焦急。眼看到了四月二十七,这天陆钧刚一睁眼,就听见客栈外面吹吹打打,有人在店外高声喊道:“捷报到了,哪一位是陆相公讳钧的?取中了洛陵县府试第一名啦!” 陆钧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陆兴玹“啪”一声推开了了隔壁的房门,对着下面叫到:“正是在下的侄子,官差大人稍等,我和他马上就一同下去!” 那报信的又笑着道:“这位大老爷急什么?还未说完呢!” 陆锦也被吵得醒了,和陆钧一起披上了外袍,开门一看,陆兴玹正站在门口,慌手慌脚系着前襟的衣带,见陆钧陆锦两人并肩站在门口,脸上无一处不冒着喜色,连声道:“快,快下去听听。” 说着,又回头嘱咐安林:“准备赏银!” 要给来报信的人银子,这是规矩。陆兴玹也没说多少,看来是早早的就备下了。然而听说陆钧中了洛陵县第一,他又伸手在袖袋里摸索了半晌,掏出几块碎银放进安林递过来的红色小纸袋里。带上陆钧、陆锦两人快步走到楼下。那差役接过银子,顿时笑逐言开,道:“我这里有四个人的喜报,怎么就下来两个?” 说话间,常晓成和李尚源也快步跑了下来。那人打量了一下他们四个,认定这就是今天的主角,于是将手中几张红纸一一展开,把四人的名次都报了一遍。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洛陵县破例取了二十余人,而陆锦正是第二十一名。 再往前,第二取的又是常晓成,李尚源取在第九,常晓成对他的名次一向不甚在意,倒是李尚源听了之后,脸上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 常晓成这会儿回过神来,连忙对李尚源道:“阿源,银子,拿银子来。” 陆兴玹摆手道:“不必不必,晓成你这是做什么,你四叔已经把你们四个打赏的银子都给足了,来” 他转身找到安林,吩咐道:“还不快让厨房把点心茶水都呈上来,给这位差爷用。” 这客栈的主人不用吩咐,早命人备了一桌茶点,这对他的客栈是天大的好事,讨了这个彩头,日后他哪里还用为客源发愁呢? 和这些忙碌的大人相比,陆钧他们反倒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四个人站成一排,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才回过神儿来。这会儿外面聚集的人看了热闹,渐渐散了,只有零星几个百姓还指着他们,尤其是陆钧这府试的案首说说笑笑 ,传来几句“是个年轻后生”,“长的倒是俊俏”,一句句的把陆钧的脸都说红了。 待差役走后,陆兴玹又写了书信,命人速速送回洛陵,给陆家和常家两家报喜。随后,又亲自选了几匹上好的茧绸,做四人去拜见知府的谢礼。待陆钧好的差不多了,已经到了五月,洛陵的回信也寄来了,满篇都是思念之意。四人读了归心似箭,约定日子去拜过了许知府,便打点行囊,准备回洛陵了。 来的时候,陆钧他们的心情是忐忑不安中带着一丝期待和激动,而如今他们终于如愿以偿,成了童生,自然心情格外舒畅。他们一开始坐在舱内,说笑了一阵,后来觉得有些闷了,便走到甲板上来,一起欣赏两岸美景。 陆钧眼看这宽阔的江面上,船只来往如梭,那乘船的掌舵的,不少都扶舷而歌,不禁有些遗憾的道:“可惜我不会唱什么,否则此处天高河阔,高歌一曲,也是一件快事。” 陆锦听罢,转头对常晓成道:“表哥,你会唱的曲子最多,唱一个我们听听?” 常晓成横躺在甲板上,仰面朝天,翘着腿,故意道:“你这小子,敢指使起你表哥来了?你教我唱我就唱?你有本事先唱一个!” 陆锦笑呵呵的,道:“我怕我唱了,你们三位哥哥跳河算了,为咱们听一回表哥唱的,我献丑一次又怕什么?” 说罢,他扯着嗓子,吼了两句庙会上听来的唱词,把另外几人,还有船上的小厮都笑得东倒西歪,连陆兴玹都疑惑地探出头来,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有趣的事。 常晓成听不下去了,抓起手边船上的一堆麻绳,超陆锦丢了过去,坐起身来,咳了两声,道:“陆锦,你给我闭上嘴。阿钧、阿源,你们都听好了!” 陆钧和李尚源饶有兴趣地凑了过来,见常晓成拍着甲板,自言自语:“哎,唱什么呢?” 想了半天,他站起身来,拿起甲板上备用的楫,在旁边的船栏上轻轻一敲,扬声唱道: “人去阳台,云归楚峡。 不争它江渚停舟,几时得门庭过马。 悄悄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我觑着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 这曲子听着十分耳熟,陆钧想了想,好象是前朝的一首杂曲,庙会的戏台子上还有人唱过的,不过那是个女子,唱的凄婉,而常晓成的声音响亮清澈,把这曲子唱的十分洒脱,远远的传到江面上,引得过往船只都放慢了速度,朝这边看来。陆钧正听的入神,常晓成却把船楫一丢,道:“唱完了!” 陆锦道:“咦,没完呢啊,表哥你怎么不唱了”他转念一想,笑道:“表哥,是不是因为后面那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3.上门提亲 陆钧一想, 也明白了,常晓成唱的这个曲子讲的是一个女子因为担心去赶考的情人, 魂魄离体随着他一同赴考的故事, 下一句是:“想倩女心间离恨”, 常晓成自然唱不出口。 陆钧看着常晓成表面毫不在乎, 丢下船桨就走了。他却觉得,常晓成自从上了船, 时不时就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平时常晓成总是一点都闲不住, 不是吆喝着让他们陪他下棋, 就是偷偷摸出他在滋阳买的志怪来读。这两天,他隔三差五躺在甲板或者船舱里, 两眼望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钧悄悄问李尚源道:“晓成这几天是怎么了, 无精打采的,从前可没见过他这样。” 李尚源犹豫了一会儿, 道:“一是因为那玉佩的事, 少爷不知怎么处置才好,这第二嘛,他不叫我说, 陆少爷你也别问,等回去后, 你自然就知道了。” 陆钧还是纳闷, 不过他知道李尚源口风很紧, 常晓成不让他说, 他肯定不会说。可是之前常晓成也没什么事情瞒着他呀! 陆锦听见两人说话,竖着耳朵凑了过来,问道:“表哥为什么为那玉佩的事情发愁?莫非他对陆小姐也动心了?” 李尚源忙道:“那倒没有,锦少爷你可别在他面前提这事,你表哥的脾气你也知道,惹他生了气,弄不好他还要揍你几下。” 他们三个围坐在船尾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就被常晓成发现了,他满脸警惕的往这边一瞧,三个人一起笑着对他招手,道:“这儿风凉快,景色又好,你不过来瞧瞧吗” 就这么行了几日,回程的路也和去时一般,顺利的很。远远瞧见洛陵码头的时候,陆钧的眼眶竟然一湿。这回他们离开洛陵足足有两个多月的时间,热闹非凡的庙会、有惊无险的科场经历、鲜美难忘的甏肉饭,还有碰见的那两个姓陆的姑娘,这一切都好象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境,而现在,他终于回到了现实。 考中童生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也绝不算小的事儿。尤其是陆钧他们几个才十五六岁,就考中了,这在以前是很少有的。陆兴玹考中童生的时候二十出头,陆家还大肆庆祝了一番。如今,陆家多少又恢复了些当年的体面,常家也过得不错,两家一起办了一场流水席,请县里有头有脸的人们都来大吃了一顿。 当一切安顿,从旅途的疲惫中恢复过来之后,陆钧很快就听说,王知县已经回来了,并且官复原职,似乎还要升官。这让陆钧他们几个都松了口气。这至少说明,上面在接到陈穆呈递上去材料之后,并没有继续追究这件事情的意思。 然而,他们也听说,林朝诚到底还是被流放到边境去了。他离开的时候,百姓们都守在道边,一路为他送行,声势浩大,那押送他的衙役也不敢为他带枷,说一路上一定好好照料,不让他受苦。 这件事情仍然让陆钧觉得遗憾,可是这也让他意识到,世上总有些事,是要有人有所牺牲的。有人要挺身而出做这个牺牲,更要有人挺身而出,为这种牺牲讨回他应有的价值。 让这一切风波都平息过后,陆家和常家,又开始为三个孩子打点行囊,因为这一次,他们要去的地方虽然不如滋阳那么远,可他们要离开的时间,却比上一次要长得多。 如今是承兴二十六年春五月,明年是丙申年,正是科试的年份。这童子试的最后一关一般定在四五月份,考过了这一场,便成了秀才,已经一只脚踏入庙堂的门槛里了。 自从陆钧和陆锦回到陆家之后,陆垠心里高兴,身体也有所好转。眼看两个孙子一举成了童生,陆钟如今在社学里学问名列前茅,另外两个小孙子也开蒙了,陆家曾经在他的手里败落了,可如今到了陆钧这一辈,终于又有了复兴的希望。 除了几个孙子的前途,另一件事情却也显得迫在眉睫了。 这几天,来陆家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这其中自然大部分县里的乡绅大户,前来道贺,而另一部分则是各家遣来的媒婆。其实,就连那些来做客的,言语中也没少流露出要和陆家结亲的意思。 陆钧的亲事,陆垠全部都一口回绝了。而陆锦的亲事,他则交给了陆兴璘处理。可陆钧县试、府试连中案首,又这么年轻,在洛陵县这几乎是多少年没有出过一次的事,他一下子成了洛陵家喻户晓的人物。再加上陆家多年来的名气,洛陵县所有体面的家庭都不想放弃这个和陆家攀亲的机会。他们理解,陆钧暂时不想娶妻的原因,毕竟他若是到时候高中状元,很有可能还是青春年少,陆老爷子说不定还在做着陆钧被哪家显赫高官,甚至是皇亲国戚看上,一步登天的美梦。不过,他们纷纷打听到陆钧的妹妹陆茗,也快到了及笄的年纪,家中有儿子的,一时又都打起了陆茗的主意。 陆垠知道陆茗的脾气,把求亲的人的帖子都递到了二房。赵氏和陆钧坐在一起翻看,但陆茗却丝毫提不起兴趣似的,一个人坐在一旁愣神。 陆钧生怕陆茗还惦记着陈礼文,时不时的就找机会教她读读书,逗她开心。陆茗一心惦记着陆钧就要到山里求学,和赵氏两个人问陆兴玹要了些绸缎布匹,日夜为陆钧做他一年四季穿的衣服,生怕他到了一群家境优渥的士子中间,有人瞧他不起。 穿越后折腾了整整一年,陆钧终于可以享受上这么几天平静的日子,有些时候,看着温暖的阳光下赵氏和陆茗并肩坐着为他缝制衣服,祁儿和安材在一旁打扫院子,说说笑笑,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甚至闪过了一丝不想离开家去蒙兴的念头。他不是穿越前那个孑然一身的孤儿了,他有自己的家,有爱自己的母亲和这么聪明美貌,又信赖倚仗着自己的妹妹。他相信,就算他留下来,帮陆兴玹打理生意,陆家也一定会蒸蒸日上,越过越好,这样,他还可以承欢赵氏膝下,看着陆茗长大嫁人。而自己嘛,也可以娶一个洛陵县里知书达理的姑娘,她的家和自己家或许就隔着几条街的距离,过几年怎么也能考中个秀才,然后就像常晓成的父亲那样,不再留心仕途,而是安安稳稳的过自己的生活,这样,难道不好吗? 然而这个念头一出,在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两场莫名其妙的噩梦,不,不是噩梦,而是原身深深的埋藏在某个地方的支离破碎的回忆。他想起了陆茗和赵氏痛彻心扉的哭声,想起了树干上深深刻着的“匹夫不可夺志”,他想起了陈礼文谈起朝局时脸上的忧虑,审问林朝诚的时候在县衙里出现的张尹,还有下落不明的黄步宇。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留在洛陵,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得到他所寻找的问题的答案。 况且,看了、听了那些盐监税使横行乡里所造成的一桩桩惨祸,他更认识到,在如今的大魏,商人就是任人宰割的肥肉,他听陆兴玹说,河西的一百六十多家布店,如今已经有一百三十多家倒闭了,留下来的不足五分之一。而临清的三十多家绸缎店,在冯公公的掠夺下,几乎全部破产,因为活不下去而举家投河的不计其数。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的世道,真的并非阳光下运河的水面那样亮光闪闪,一片平静。而他,必须要有在惊涛骇浪之中为这个家挡住风雨的能力。 天气变得越来越暖和,已到了暮春时节,府试时候的一场病,让陆钧再一次认识到了身体的重要性。趁着这段时间还没动身,他又开始早起跑步,做俯卧撑、引体向上,如果有空的话,他也会打一套太极拳。如今他把太极拳教给了赵氏,赵氏和他的两个婶婶都学会了,连陆老爷子偶尔也练上几招,都说身子轻快了许多。 这天陆钧和陆锦跑步回来,一进院子,安材就小声告诉他道:“常少爷来了!” 陆钧有点奇怪,常晓成隔三差五就来一趟,用得着这么神秘兮兮的么?他接过安材递来的棉布,在脸上抹了一把,道:“他在哪儿,有什么事么?” 陆钧原以为,因为自己不在,常晓成自己溜达到陆兴璘那里,听他讲春秋去了。陆兴璘最近春秋研究的很有进境,周峙还请他去社学里给那些开读五经的孩子们讲过几次书,陆兴璘对自己能做点事情也颇为欣慰,将家里的藏书还有陆钧从滋阳带来的基本抄本都重新编纂了一遍,连陆钧看了也觉得受益匪浅。 谁知道,安材答道:“他和他爹常老爷一块儿来的,带了好多东西,还有一支极大的呃,大雁?眼下他们去了老太爷屋子里头了。” 陆钧听了,吃了一惊,他心里琢磨了一会儿,方才明白,原来,这就是在船上的时候李尚源不肯告诉他的第二件事! 陆钧连忙催促安材:“你快点去老太爷院门口找祥叔打听打听,看看爷爷是怎么答复的?” 安材纳闷的道:“答复?答复什么?常少爷到底来干什么了?” 陆钧凑到安材旁边小声对他说了两句。安材恍然大悟的扭头看了看西厢房,连声道:“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这时候,西厢房的屋门一开,陆茗和祁儿一前一后的走出了屋子,陆茗看安材那慌里慌张的模样,瞪他一眼道:“你又想使什么鬼?是谁来啦?还不快告诉我,跟少爷在那里嘀咕什么?少爷就要去蒙兴读书了,你别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让他分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4.新的征途 原来陆茗以为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媒婆, 一大清早给陆钧做媒来了。可是在陆茗的眼里,这些人一个都配不上陆钧。她还曾经问过赵氏:“娘, 你说哥哥要是中了状元, 会不会娶公主, 当驸马啊?!” 赵氏当时就乐了, 道:“怎么,茗儿想要个公主做嫂嫂吗?” 陆茗又去问陆钧, 陆钧也笑着跟她解释, 那都是戏文里写的。陆茗心情有点复杂, 一方面,她也希望陆钧早点成亲, 另一方面,她又实在想象不出,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够和陆钧并肩而立, 相守终生? 陆钧趁陆茗带着祁儿揪住了安材的功夫, 三步并作两步走出院子,朝陆垠的正屋走去。安材在后面直叫唤:“哎呦少爷啊,你可不能丢下我” 陆钧知道陆茗也不会把安材怎么样, 便加快脚步,走到了正屋门口, 刚一站稳, 就听见里面传来了陆垠和常晓成的爹, 常仲的阵阵笑声, 看来他们谈得不错。正好祥叔从里边出来,陆钧忙问道:“常少爷这是来做什么,是不是来提亲了?” 祥叔乐呵呵的点头道:“是啊。我方才听说,常少爷坚持不要媒人,他和他爹亲自来。常老爷也看出来了,他这个儿子非咱们家陆茗小姐不娶。‘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他这不是备了十二箱的厚礼,一大早就抬到了门口” 陆钧有点着急,常晓成这么做,怎么事先也不给他透一点消息呢?没错,这一年过去,常晓成确实也和以前不同了。虽然一直以来,陆钧都尽量避免用自己对常晓成的看法去左右陆茗的决定,但是他不能不承认,和陈礼文一比,他心中的天平,还是在渐渐倾向了常晓成这边。 但问题是,现在,陆茗能接受常晓成吗?陆钧小心的把自己的担忧对祥叔说了,祥叔道:“嗯,陆茗小姐性子倔,要么,你回去探一探她的口风,我也进去瞧瞧老爷子的意思。” 陆钧点点头,赶紧出了院门,回身往二房走去。到了院门口,就听见陆茗在里面一声声的逼问着安材,安材苦着脸道:“哎呀小姐,待会儿少爷回来了,您问他呗。小的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哎哟,您别打小的,伤了您的那什么‘纤纤素手’” 陆钧哭笑不得的进了院子,看陆茗正要假装要去揪安材的耳朵,安材绕着树跑呢。陆钧喊了一声“茗儿!”陆茗才慢慢走过来,道:“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是不是那王婆子不死心,又回来啦” 陆钧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王婆子,茗儿,你过来,哥哥问你一句话。” 陆茗疑惑的又往前走了两步,正好,赵氏也出来了。陆钧便道:“娘,过来一块儿坐,我有事情要和你们商量。” 赵氏也一下子紧张起来,她不安的挨着陆茗坐了,道:“钧儿啊,没出什么事吧。” 陆钧道:“没有,娘。有件事情,要和茗儿商量。” 陆茗盯着陆钧的脸瞧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小脸一阵白,一阵红,一扭头瞅见安材,柳眉倒竖,指着安材道:“你倒是学的猴精,知道有人给你撑腰了,是不是?” 说罢,又对陆钧道:“是他来了?” 赵氏被他们说的一头雾水,问陆茗道:“谁呀?谁给安材撑腰了?” 陆钧点点头,道:“娘,常伯父和常晓成现在爷爷屋里说话呢,他们他们是来提亲的” 赵氏这会儿才恍然大悟,道:“哎呀,常家那孩子,原来是喜欢上茗儿了。我也真傻,到现在才想明白呢!” 说罢,又道:“那孩子啊,这一年变了个人似的,又懂事,又知道长进。个子高,长得又好。茗儿,你是什么意思呀,说给娘听听。” 出乎陆钧意料的是,陆茗没有生气,也没有扭头进屋,她的表情挺平静的,甚至还有一点释然。陆钧也不甚了解女孩子的心思,他想问的问题赵氏已经替他问了,他看着陆茗,不知道陆茗会说些什么。 谁知道,陆茗低下头,道:“我的事和哥哥的事情比,根本就算不得什么。我全听爷爷、娘,还有哥哥做主。不过,我有三个要求。” 陆钧和赵氏面面相觑,赵氏道:“你这孩子,什么要求呀,你说吧。” 陆茗道:“第一,那天我说过,哥哥不成亲,我是不会成亲的。我和常晓成可以定亲,但成亲的日子,一定要等哥哥的日子定下来之后再选。” 这个要求还算合理,况且赵氏见陆钧对哪家的姑娘都没什么兴趣,心里也有点着急,她先点头道:“好,这个好说。” 陆茗听了,接着道:“其二,我从前就已经当着常晓成的面说过的,常晓成不是能耐的很么?他要全心全意帮着哥哥考中道试的案首,他自己也要考中秀才,否则,我们的亲事就不作数了。” 赵氏疑惑的道:“这,这怎么行,况且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当着他的面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陆茗抬眼看了陆钧一眼,陆钧没说话,她便继续道:“第三,等哥哥成亲,他们都中了秀才,哥哥也中的是案首,还有一事,他若不依我,我也不嫁。” 什么?这次,连陆钧都纳闷了,问道:“茗儿,你还有什么要求?” 陆茗遥遥往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其三,他们家要把常氏送到乡下去。我以后就算是嫁了常晓成,也不能忍受天天看见那个害人的婆娘。” 陆钧一听,除了第一个之外,其余的两个要求其实都不容易实现。取中道试的案首比县试、府试难度又大了一倍,他现在一部春秋只不过读了个皮毛,另外四经更只是浅浅翻了一遍,他甚至对自己明年有没有实力去考道试都有点怀疑。况且,道试的应试者就不再是这些没考上童生的士子,而是洛陵县千千万万的童生,这些人一个个都不知道考了多少次,进了几回科场,读了多少经书,他明年才十七岁,和这些人竞争,他心里一点也没有把握。 而常氏的事情,更不是常晓成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常仲为人忠厚,他怎么忍心把常氏送到乡下呢?陆茗这表面上是提条件,实际上就是在拒绝常晓成啊。 谁知道陆茗刚说完这两句,门口就传来了常晓成的声音:“茗儿,我都答应你!” 陆钧抬手按在太阳穴上,常晓成这个家伙,为了陆茗,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回头一看,常晓成站在院门口,手里还提着一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走进院子,对赵氏行了个礼,道:“伯母,阿钧是茗儿的哥哥,他先成亲,我和茗儿再成亲,合于礼数规矩,我愿意等。”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我从前年纪小,不知道分寸,常常来找阿钧的麻烦,那都是我的不是,可我如今已经大了,和阿钧也成了朋友,往后我们自然应当互相督促,共同进学,因此茗儿说的那第二件事,我是一定要做到的。” 赵氏看着常晓成年轻而神采飞扬的脸上,带着几分倔强和坚定,这好像已经不再是她印象中那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王,楞小子,他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站在那里,一袭淡青色长衫微微摆动,完全是一个温文有礼的读书人。他和陆钧的脸颊都出现了隐约的棱角,下巴也有点微微发青,赵氏喃喃道:“时光过得怎么如此的快,你和钧儿,你们都长大了” 常晓成躬身一拜,答道:“伯母说的极是。圣人有云:‘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伯母啊,如今正是我和阿钧潜心向学的时候,可是,若不能娶到茗儿,那将是我终身的憾事,即使茗儿拒绝了我,我也不会另娶他人。伯母,您若是同意把茗儿嫁给我,我不敢向您保证我一定能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我能保证,我一定一生一世尽我所能好好守护她,不让她受委屈,也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一分一毫。” 陆茗站在院里,既不开口阻止常晓成,也不答应,就那么静静的听着。常晓成又接着说了下去:“至于我大姑,其实这几日我爹娘已经和杜医官商议过了,洛陵虽然诊病方便,但地方有限,她也不能随意到街上走动,睹物思情,对她的病无益,杜医官也建议她到乡下,我三叔那里去住。乡下地方宽敞,又不会勾起她那些不好的回忆,她在那里住着更有好处。” 这倒是陆茗没想到的,她本来想用常氏压一压这门亲事,谁想到,这竟然是一个常家已经做出的决定。她唇角一挑,对常晓成道:“好啊,常晓成,我哥哥前一阵子刚教了我几句话,听你方才说什么一辈子对我好,我就想起来了——‘诺不轻许,我不负人;诺不轻信,人不负我。’所以呢,我劝你别总想着这些,回去多读读书吧!” 常晓成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这却和他过去几年里受到的陆茗对他的一切拒绝一样,丝毫没有动摇他的信心和决心。对陆老爷子来说,陆茗的婚事i没有陆钧的婚事那么要紧,他虽然恨透了给陆家抹黑丢人的常氏,但对事后勇于收拾这个烂摊子的常仲和他年纪轻轻就学业有成的儿子还算比较欣赏。况且,陆家和常家这次定亲,就可以把之前一些关于他两家之间因为常氏而交恶的传闻压下去。陆家,还是洛陵的陆家,陆家在洛陵的声誉,还是陆老爷子心目中最要紧的事之一。 眼看到了暮春,满树的槐花吐蕊,洛陵城里一片清香。天气要热未热的时候,早晚还有丝丝凉气。陆家和常家一起商定,陆钧他们该启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5.又见陆府 这一回, 陆钧和常晓成也商量了一下,就不用两家的大人送他们了。他们打算自己前去, 也算是一次历练。况且, 这次到了山上, 有吃有住, 无需旁人打点食宿,更没有大人带他们去的必要。陆钧之前向安材许诺过, 因此就把他带上了, 而常晓成只带了李尚源一个。四人一早打点行装, 备好行李,又在洛陵码头碰了面。 又坐上了陆家的船, 三个少年的心态却和上一次迥然不同了。县试,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科举考试, 那一次考试,真正的为他们打开了科举这个特殊的世界的大门。而府试, 则让他们成为了童生, 在滋阳的日子也让他们见识到了洛陵之外的世界。考完府试之后,他们都颇有一种曾经沧海的世界,仿佛什么也难不倒他们了。可是, 这一次的启程却让他们心中又不安起来。蒙兴,是当今大魏的青年才俊聚集的地方。想起庙会上那几个士子骂他们是“乡下来的小子”, 即使是最自信的常晓成, 也难免有几分忐忑——他们在蒙兴的生活, 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呢?! 陆钧他们赶到蒙兴山下的时候, 刚下过一阵细雨,山脚下一片片农田如裁剪的整整齐齐的碧绿绢帛,在迷蒙雨气中显得格外青翠。云雾渐渐散去,上山的路也渐渐清楚了。陆钧他们雇了几名挑夫,为他们搬行李、引路。这山远看时层峦叠嶂,进到山林中,才发现上山的石阶修葺的宽阔平整,两旁松柏苍苍郁郁,山里的空气十分清新。他们上山的脚步声伴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潺潺水流声,令陆钧神清气爽,精神也为之一振。 山路一转,水声渐渐大了,陆钧无意间抬头一瞧,只见不远处一条瀑布飞泻而下,溅起的水珠迎着雨后初晴的明媚阳光,闪烁着不同的色彩,隐隐聚成了一道白虹。那瀑布上下被水雾笼罩,吹来的风里也带着凉爽的湿气。 这景色又是他们从前不曾见过的,三个人和安材一时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注视着眼前飞溅的碎玉琼花。片刻,常晓成开口叹道:“哎呀,真是:‘悬水落成千丈玉,翠屏横截万里天’!真想不到,这山中竟然有如此奇景,更想不到的是,书院竟然建在这样一座山里!” 那几个挑夫笑道:“你们几个少年,是到书院里来求学的罢!” 常晓成道:“正是,怎么,来求学的士子很多吗?” 两个挑夫相对一笑,道:“那是自然,来的很多,不过” 常晓成最不喜欢别人跟他卖关子,一再追问,那两人方道:“不过,你们要有些准备,虽然来的人很多,但回去的也不在少数,如你们这般新来的学子最终能留下来的,我看一月也没有几人。” 陆钧听了有些好奇,问道:“怎么?我听说蒙兴书院广招天下士子,不论出身、不论家境,皆可入山求学,为何留下来的却这么少呢?” 那挑夫道:“你说的没错,这儿收学生,确实不论什么出身,也不管你是富贵还是贫寒,但对学生的资质要求很高,那蠢的、笨的、开蒙太晚的、年纪太大的,他们都不会收的!” 另一人又道:“况且,就算留下,他们每个月都要查问功课,每年到了年底又要论什么文,听说排在最后的,也要被送回家。一到月末、年末,下山的都不少呢。” 说罢,他两人又对着陆钧几个一笑,道:“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不过,我听说山上收学生都喜欢年纪小些的,看你们几个年纪轻轻,言谈举止倒像是有学问的样子,所以啊,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 陆钧他们听了,不由得心里一沉。虽然身上有范督学的荐书,但若是他们的水平和山上的学子相差太大,那这几封书信怕是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一下子,眼前瀑布飞落的水花溅在他们脸上,带来了阵阵明显的寒意。 那挑夫刚要开口催促他们快些上山,石阶上却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怎么,你们几个还未上山,就有退意了么?” 陆钧被吓了一跳,回头看时,见台阶上站着一个身穿青灰色直裰的中年人。他个子不高,却肩宽背厚,体格十分健壮。这人面容白皙,两道剑眉,留着短短的胡子,一双眼炯炯有神,背着手站在阶上。 那几名轿夫似乎认识这名中年人,恭敬的行礼道:“赵先生。” 陆钧一瞧,这人袖口上似乎绣着一个“蒙”字,再听轿夫们略带诚惶诚恐的语气,这中年人,应该是书院里的一名先生。 于是,他们三个也赶紧躬身道:“我等是从洛陵前来求学的士子。见过赵先生。” 这位“赵先生”慢慢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打量了他们三个一番,道:“你们是从洛陵来的?” 三人点了点头,赵先生微笑着道:“陆老真是料事如神,说这几日你们该到了。果然今日下人来报,说是有三名少年,一大早就上山来了。” 在这儿就见到一名未来的老师,这有些出乎陆钧的意料之外,他抬头看去,这人虽不似周峙那么古板严肃,笑呵呵的,甚至言语还算随和可亲,但他的目光却比周峙锐利多了,看向他们三个的时候,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陆钧被他看得心里有些紧张。身后瀑布巨大的水流声一下子就变成了背景音乐,周遭的空气又冷了几分,他尽量稳住心神,谦恭的站着,等这赵先生发话,带他们上山。 赵先生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方才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们跟我来吧。” 陆钧看了看常晓成和李尚源,他们好像也有些忐忑,几人跟在赵先生身后,又回到石阶上,往上走去。一路上,赵先生只是略略询问了几句他们县试、府试的经历,三人认真答了,正说话间,眼前出现了一条平坦的长长的青砖路,铺的十分宽阔,两旁都是青翠的苍松,地上茵茵绿草,林中鸟鸣阵阵,十分幽静清雅。 赵先生也不再问他们话了,带他们沿着这条甬道,走到一座数层楼高的石牌坊前。这牌坊灰白的石头似乎历经了无数岁月,但一眼看去又簇然如新,陆钧高高抬起头来,看那牌坊上龙飞凤舞,刻的是“观海来游”,下面一块匾额,才是“蒙兴书院”四个苍劲有力的正楷大字。 赵先生伸手一指,道:“这书院乃是前朝大儒杨时讲学之所,他游览至此,见这山上前可眺望沧沧东海,北接蒙兴港,前临运河一脉清流,古木参天,既清幽,又方便客人往来,是个传授学问的所在,便建了这座书院,当时,前来求学的有数千人之多。” 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是百年前的事了。” 陆钧这时候已经随他走过了石牌坊,再回头看,只见石碑的背额上写的是“青兖中枢”四字,细细一想,果然蒙兴这座山是在青州兖州中央。走过这座牌坊,他们眼前便是甬道的尽头,白墙灰瓦的书院围墙。 此时还是清晨,墙内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赵先生却没有带他们进书院的意思,而是带着他们沿着书院的院墙往书院后面走去。 白墙一转,眼前却是一片茂盛的竹林。陆钧他们心中都很好奇,但赵先生好像并没有对他们解释的意思,他们也就不好开口询问,只能绕着竹林,继续前行。 谁知走着走着,竹林中竟然露出了一条小径,赵先生便带着他们走了进去。脚下曲曲折折,两旁又响起了水声,地上铺的是圆润细碎的石子,读书声渐远,四周静了下来。竹林渐渐稀疏,小径往两旁扩开,变成了一处宽敞的院子,又是一道簇新的粉墙横在院子的另一边。 陆钧见了这处宅院,竟然生出一丝熟悉感。常晓成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咦,阿钧,这院子、院门,倒和你家有几分相似。” 陆钧又一细看,那院门高耸,里面处一左一右,两块抱鼓石,和陆府门口的一模一样。 他们到了跟前,大门的牌匾上竟然也写着“陆府”二字。 这回陆钧终于明白,赵先生带他们来的这个地方,是蒙兴陆家的宅院。 这时,赵先生才回头对他们说道:“陆老听说你们三个来了,想要见上你们一见。你们随我来吧。” 陆老?他们来蒙兴之前,陆家和常家自然把他们知道的和陆家相关的事情全都告诉了陆钧他们。这蒙兴的陆家,是从三十多年前开始发迹的。陆家的旁支自从搬到这里之后,就一边做些小本生意,一边让孩子入学读书。其中,有个叫做陆睿涵的陆家子弟,三岁能读,五岁能诵,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连中三元,被先帝点中翰林,授了编修之职。 从那之后,他在宦海中几经沉浮,虽说也有数次危机,却都被他一一化解,最终入了内阁。到了五十二岁上,当时的内阁首辅年事已高,致仕回乡了,陆睿涵便由次辅升任为首辅,从此后执掌朝政,长达近二十年的时间。 算起来,他应该七十多岁,快八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陆钧是在没法想象一名快八十的老人巍颤颤的出来接见他们的场面。赵先生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疑惑,微微笑道:“我说的陆老,是曾任礼部尚书的陆杭陆大人。” 陆钧一听,恍然大悟。原来陆睿涵还有三个儿子,却不知为何,他的二儿子和三儿子都早早去世,只留下了几个年幼的子嗣。如今的家业,包括书院,都是大儿子陆杭在管理着。陆杭也和他父亲一样聪慧,再加上陆睿涵在朝中的关照,他一路升到了礼部尚书,却并不曾入阁,今年早早致仕了。他回到蒙兴之后,一心在此研究学问,著书立说。 赵先生上前敲开院门,两个小厮站在门口,都穿着青绡衣服,面貌十分端正。见他们来了,躬身道:“老太爷在书斋里等着诸位,请随我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6.无理取闹 陆钧进了这院子, 感觉结构确实和自己家十分相似,却比自己家里大了数倍, 门口的轿厅明亮宽敞, 轿夫们三三两两坐在一旁喝茶。庭院花圃, 都有人在那里照料打理, 到处整洁干净,一尘不染, 因为是在山里, 处处朴质中透着幽雅, 精致中仍有几分浑然天成的味道,却又不知道是那位高人特意设计过的。 几个人走过垂花门, 进到正院,左右两间厢房, 赵先生问清了安材是陆钧的小厮,便令人先把他领下去了, 随后, 他带着陆钧三人,到了其中一间厢房门口,上面牌匾上写的是“时雨斋”, 看来,这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陆杭的书斋。 时雨斋门紧闭着, 门口一左一右守着两名更为清秀的小厮, 而里面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赵先生上前询问了几句,那小厮似乎是说他们可以进去。于是赵先生便在门外报道:“陆老,人已到了。” 乌黑的雕花格木门一开,里面正对着门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头带葛巾,穿一身淡灰的道袍,拄着根木藤做的手杖,整个人看上去出尘潇洒,他手边立着名又瘦又高的中年人。听见门响,他二人一起往门口看了过来。 陆钧在心里琢磨,陆杭曾是礼部尚书,相当于他穿越前的国家外交部、教育部部长,算起来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官了,他带着敬意抬头看去,见陆杭须眉仍未全白,相貌和陆垠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陆垠脸上整日阴沉沉的,而这陆杭少年得志,一路官运亨通,又得全身而退,自然没有陆垠那般的煞气、怨气,虽年纪大了,又已致仕,但整个人却仍精神十足,看上去颇有些说一不二的派头。 他见陆钧几人进来了,把藤杖在地上一敲,若是换了陆垠,这就是他要发脾气的前兆,陆钧条件反射,心里还是一颤。然而陆杭却哈哈笑着站起身来,对那中年人道:“元敬,这就是子瓒说的那几个孩子,怎么样,送给你做徒弟如何?” 和陆杭相比,那中年人面无表情,看上去有些不苟言笑,陆杭称呼的应该是他的字,听上去挺熟悉的。陆钧还未想起他到底是谁,旁边常晓成、李尚源倒都有些激动了,常晓成敬佩的看着那中年人,道:“莫非这位就是开创了‘理道之学’的方元敬方先生?” 陆钧隐约记起,周峙曾经提过,如今的大魏,南方以新兴的“桐乡学派”为尊,而北方所推崇的,则是对传统的“程朱理学”有着深刻研究,并将其发扬光大的“河津学派”,而眼前这位清瘦的中年人,就是“河津学派”的创始人方程和。 方程和字元敬,被北方士子们尊为“理学之首,道学之宗”,他三十出头参加会试,便中了乙榜第一,因为那时他已经颇有名气,便被授为临清州一州的学正,掌管一州学务,陆钧心里纳闷,难道他已经辞去了学正之职? 方程和看着眼前的三个少年,常晓成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一副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模样;李尚源眉目清秀端正,气质沉稳,目光中露出几分坚毅之色。而陆钧文雅俊美,一眼看去是个翩翩少年,可眼看他从容站在堂下,却又有几分和他的年纪很不相符的稳重成熟。 这几人府试的文章他都已经从许知府那里要来看过,确实都是可造之才。如今一见,这三人个个相貌出众,一表人才,方程和心里十分满意,但他表面上却没有任何喜色,干巴巴的开口对常晓成道:“小子,你也听过老夫的名字么?” 常晓成忙上前行礼,道:“方先生学贯古今,声名响彻南北,天下士子,有谁不知道先生的名字?三年前先生在曹州讲学的时候,家父还带着学生去听过一回呢!” 方程和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对那位赵先生道:“明时,你可曾考校过他们的功课?” 赵先生刚想回话,陆杭却笑着道:“元敬,你也太着急了,他们三个今日才到,我正要命人安排他们在宅子里住下,过几日,再让明时考他们学问不迟。” 陆钧估计,他们说的,应该不是随随便便的问答两句,而是上山的时候曾经听过的,判断这些上山求学的士子们是否有资格留下的“入学考试”,陆杭没让他们住进学舍,而是住在陆府,想来,他们若是通不过考试,那怕是就要打道回洛陵了。 谁知这方程和听了,仍不罢休,他背着手,迈步走下阶来,道:“嗯你们府试的文章我已读了,虽尚存不足,却也有些可取之处。县试你们是在谁手里取中的?都做的是什么文章,说来听听。” 这时雨斋里陆钧他们正在小心翼翼的回答着方程和的提问,院子另一边的游廊里,却出现了一个穿着银红色比甲,白纱挑线镶边缎裙的娇小身影。小厮见了忙过来行礼道:“怡小姐,老太爷在时雨斋里见外客,您若是无事,还请回您自己的院子,等着上早课罢。” 原来这陆府上下皆要习文。陆家子弟有自己的私塾,读书读的好的,便选入蒙兴书院深造,读的不好的,也要在私塾里读到十五岁。陆家的女眷另有女学,也是读经书,学词曲,琴棋书画,从小就要日日练习。甚至连主人身边的小厮,无事的时候也要在私塾外听课,为的是自己服侍的少爷将来为官了,自己言谈举止也能上得了台面。 陆杭生有二子,长子陆长鸿刚满四十,两榜进士出身,因殿试成绩出众,选了庶吉士,前两年参与编修会典,升了翰林侍读,后又任经筵讲官。陆长鸿生有二子二女,长子陆怀,今年刚满二十,中了秀才,在蒙兴书院内舍读书。后面便是那日陆钧在嵫山遇到的两个少女,陆忻十七,陆怡十四岁,下面还有一个小儿子陆悦,去年方到开蒙年纪。 陆怡在家中一向娇横,谁也不敢惹她。不过,她还是知道轻重的,譬如陆杭和他身边的小厮,陆怡向来不敢随意顶撞。听说家里来了客人,陆怡赶紧问道:“是谁?是不是洛陵来的三个年轻人?” 那小厮道:“没错。老太爷正在里面和他们说话。想来这会儿他们也快该出来了,小姐,他们三个年轻男子,看见您在这儿,于礼不合,小的再劝您一句,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陆怡“噢”了两声,转身做出往后走的样子,那小厮一转身,她又躲在了游廊栏杆后面,偷偷往这里看着。眼看那小厮唤来了一个丫鬟,嘱咐她道:“你在这里等着,待会儿客人出来,你将他们带到客房里去。” 那丫鬟应了一声,规规矩矩的立在一边。陆怡等的心焦,半天才看见时雨斋的屋门打开,陆杭的笑声响起,道:“元敬啊,我早说了他们学问不错,怎么样,这样的文章,你现在的弟子,有几个人能做得出来?!” 随后,是方程和的声音,道:“嗯小子们确实有些见识。只不过,礼不可废,规矩还是要遵守的。我看,明日还是要劳烦明时,依例考一考他们,以方便我命人为他们在书院里安排座次。” 陆怡紧张的看着,果然跟在方程和的身后,陆钧他们三个走了出来。陆怡的脸腾地红了,即怕陆杭瞧见她,又不想走,幸好,这时候外面又来了一名小厮,对陆杭道:“老太爷,临清的陆家二少爷来了,现在外面求见” 陆杭听了这话,忙道:“好、好,叫他进来。” 说着,又转头嘱咐那小厮道:“住处可备好了?!” 小厮应道:“回老太爷话,一切都为少爷们准备妥当,小人这就命人带他们下去歇息。” 说罢,他对那丫鬟道:“带三位少爷去客房吧。” 陆钧他们躬身拜谢了陆杭、方程和,恭恭敬敬的等他们又转身进了书斋,方才跟在那丫鬟身后,沿着游廊往后走去。 陆怡听见临清的人来了,陆杭和他身边的人肯定忙着接待,没人管她,高兴的从另一边追着三人去了。她的丫鬟不见了她,刚从后院找来,陆怡却早去了客房的方向,那丫鬟转了几圈没寻到人,急急慌慌的找陆忻去了。 陆钧他们跟在丫鬟身后,心里却还在想着方才方程和问他们的那些问题,第一天来到书院,就和这样泰山北斗一样的人物面对面,被他考校学问,虽然惊险、紧张,但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极大的荣幸。他们一个个还在回味方程和说的话呢,因此,当陆怡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三个人无一例外的都吓了一跳。 那丫鬟一看是这位大小姐,连忙行了个礼,她知道陆怡最受夫人宠爱,因此丝毫不敢和她作对,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看陆怡有什么话说。陆怡高高兴兴的往三人面前一站,开口问李尚源道:“哎李呃,李源,我的玉佩,你给他了吗?” 李尚源愣在当场,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常晓成却镇定的问李尚源道:“阿源,玉佩呢?” 陆怡一听玉佩不在常晓成身上,怒道:“怎么,你没把玉佩交给常晓成?” 因为东西贵重,玉佩李尚源倒是随身带着。他拿了出来,在陆怡气愤的目光中,递到了伸过来的常晓成的手里。 常晓成接过玉佩,道:“陆小姐,今日既然相遇了,我正好把这玉佩送还与你。想必阿源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们当时帮你把东西找回来,并不是贪图你的回报,况且,这玉佩上刻着你的名字,是你的随身之物,男女授受不亲,怎能私相赠予?!你若是不肯把东西收回,明日我便把这玉佩还给陆杭陆老太爷,让他来处理此事,你看如何?” 陆怡不敢相信的瞪圆了眼睛,看着敢于顶撞她的常晓成,她那伶俐的丫鬟不在,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憋了半天,方才道:“什么?你不要?!你、你为什么不要?!” 陆钧和李尚源尴尬的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下也不太好,眼看着陆怡气得满脸通红,把玉佩又往常晓成那里一推,道:“我是一番好意,你拿着,又有什么要紧?!再说,这不是什么私下赠予,这、这是我娘和大哥都说了,你虽是寒士,但将来会有出息,若是我喜欢,可以叫你入赘我们陆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7.一见如故 常晓成一听, 脸色大变,打断她道:“陆小姐, 这是什么话?!我在洛陵已经定亲了, 你说的这事绝无可能, 即使明日你母亲、大哥来与我说, 我也是如此答复。我再说一遍,这玉佩你若不拿走, 我就去还给陆老太爷” 说罢, 他也不管陆怡接与不接, 直接弯腰把玉佩往陆怡面前的地上一放,对陆钧和李尚源道:“咱们走!” 眼看三人撇下那带路的丫鬟, 自己走了,陆怡脸色惨白, 从地上捡起那玉佩来,往远处一抛, 摔了一个粉碎, 又对那丫鬟发脾气道:“待会儿你回去交差的时候,不准把这事儿告诉别人!” 那丫鬟唯唯诺诺的点了点头,眼看陆钧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觉得这个差能不能交还是个问题。谁知道陆茗看着三人离开,脸上的表情由愤怒转成了怨恨, 一把拉过那丫鬟道:“你听着, 你给我把他们带到院子外面” 她凑上前去, 对那丫鬟说了几句, 那丫鬟慌忙摆手道:“不行不行,杨姑娘那里平日不准外人去的啊,夫人要是知道了,能不罚我吗?!” 陆怡把眼一瞪,道:“你不做,我有的是办法让夫人罚你!那丫头成天缩在她那破院子里装神弄鬼,把我大哥迷住,连新娶的大嫂都冷落了!我看她最不顺眼!他们几个乡下来的小子,在陆家乱跑,也怪不到你的头上,你去不去,你要不去,我叫别人去,这个月我娘房里头挑水冲地、洗衣服,都让你做!” 那丫鬟吓了一跳,正想反驳,却见远处陆怡的丫鬟引着陆忻,往这边来了,陆怡好像也觉出了动静,把她一推,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给他们带路去?!否则我就告诉姐姐,这玉是你给我摔碎的!” 在陆怡的威逼下,那丫鬟看着一地碎玉,又怕被陆忻盘问,赶紧迈开腿跑了。陆忻走到近前,看这场面,估计陆怡十有八九又闯祸了。她板起脸孔,问道:“怡儿,你怎么不等姐姐一起去上早课,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陆怡翻翻眼珠,道:“姐姐,我不想去上早课,每天之乎者也,夫子还老是要打我,我跟娘说了,今天就让我在家里歇一日吧。” 陆忻知道今天陆钧等人上山来了,她想,要避免陆怡闹事,必须得让她一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才行。她伸手拉起陆怡,道:“不成,你这月已经歇了两次,若是爷爷再问起来,又该如何是好?你快随我去,不要再耽搁了。” 陆忻生怕有人看见陆怡跑到了这里,着急拉着她走,也没注意地上摔碎的玉佩,倒是陆怡的丫鬟瞥见了,没敢开口,跟在两人身后,往他们大房的院子走去。 陆钧跟着怒气冲冲的常晓成走了几步,忽然发现他们不知道走到哪儿了,忙开口唤住了常晓成,道:“晓成兄,快停步!这是人家的宅院,咱们可不能乱闯。” 这会儿,后面的丫鬟也气喘吁吁的追上了他们,常晓成守着外人,不好再说什么,但陆钧能看得出来,他仍然怒气未消,只是放慢了脚步,跟在领路的丫鬟后面。 一路上,他们见着不少身穿青绡衣袍的小厮,都是一个打扮,丫鬟也不似普通有钱人家穿着粉衣红裙,而是清一色的月白色的对襟袄,下着天青色缎子裙,看上去比普通人家的女子还素净几分。 然而走着走着,小径曲幽,两旁花木掩映,按陆钧对自己家的了解,这条路很像是往院外去了。陆钧心里有点纳闷,不过又转念一想,或许,他们蒙兴陆家家大业大,专门在外面辟了一处院子待客,尤其是像他们这些不太要紧的客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可是,又往前走了一阵,过了一道拱门之后,只见眼前一座小桥,潺潺流水,不知道通往哪里,而那丫鬟已经不知去向了。走在最前面的常晓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还是李尚源提醒他道:“少爷,那丫鬟呢?” 常晓成抬头一瞧,眼前哪有那丫鬟的身影?他站住了,回头问陆钧和李尚源道:“是啊,她是往左,还是往右去了?” 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十分奇怪,这丫鬟发现他们没有跟上来,难道也没有回来找他们吗?常晓成想了想,顿足道:“肯定是陆怡搞的鬼,故意让丫鬟把我们引到这儿来,这里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咱们快回去吧!” 他们三个虽然平时都还算机灵,可这一早上连接见了两位声名如雷贯耳的大人物,任凭是谁,头脑也得开点小差,况且刚才还参观了一场闹剧,看得他们不知所措,脑袋里更多了些不安和疑惑。这会儿虽然大体记得回去的路,但看着眼前这绿树掩映下的一湾溪水,竟然有些挪不动脚步。 李尚源先回过神来,回头一看,那拱门却不知被谁“啪”一声关上了,把他们几个关在了外面。这会儿,陆钧基本可以确定,这已经是陆宅外面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常晓成往旁边树上一靠,“哼”一声道:“这年头,真不能做好人!咱们好心帮那丫头要回了她的什么玉佩,她倒是讹上咱们了!让我入赘?!真是笑话!” 在常晓成愤愤不平的在那里谴责陆怡的时候,陆钧却打量起宅院外的这一处地方来。这一座桥仅有几步,对面柴扉半掩,竹石交映,炊烟阵阵,在晨曦微光之中,倒像是一个世外桃源。陆钧不禁起了好奇,举步踏上了那座窄小的木桥。 李尚源见常晓成还在那里扶着树干骂着陆怡,而陆钧却要往桥上走,连忙叫住他道:“陆少爷,我看那院子里在生火做饭,肯定是住了人的,怕又是个是非之地,你别过去。” 他话音未落,那小院里却传来了一阵琴声,陆钧现在多少也通晓些音律了,只觉得这曲子悠扬婉转,听在心里虽有几分惆怅,却似乎又带着一丝不容撼动的坚决,仿佛是荒原上一粒草籽,一心要从石缝中生长出来。他知道李尚源的担忧不无道理,但仍然神使鬼差一般的,几步走到了院门前。这时候,听见里面琴声一顿,似乎是一名女子调了调琴弦,然后出声唱道: “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 檐外蛛丝网落花,也要留春住。” 这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微凉,如夏日冰凌一般沁人心脾,陆钧的脚步更是无法从这院门前挪开,心中想道:“这里住的到底是谁,声音怎么这么好听?” 谁知道,这一句过后,里面的琴声忽然停了下来,那女子问道:“盈儿,你说,后面该对什么好呢?” 陆钧听到这里,心中有所触动,开口续道: “几日喜春晴,几夜愁春雨。 宜将琴瑟调新曲,莫题伤心句!” 待这几句话脱口而出,陆钧一下子觉得自己太冒失了,头一天来了蒙兴,他们就惹了陆怡,现在又不知道身在何处,本应格外谨慎的。既然知道这里住的是个女子,他怎么这么想不开,还敢随便搭话呢? 果然,院子里的琴声和吟唱声没有再响起来,院里院外陷入了一片寂静。后面倒是传来了李尚源的声音:“陆少爷,咱们还是回去那边叫门试试吧。” 陆钧回过神来,转过身往桥的另一边走去,谁知道走到一半,方才的院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门口娉娉婷婷站着的,竟然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此时,陆钧已经又站在桥上了,隔了半座木桥,陆钧看不清楚院门处那女子的模样,只见她荆钗布裙,身材高挑,眉目清丽,略有些削瘦,仪态却很是端庄。自从穿越来到大魏之后,陆钧也见过不少年轻女子了,陆茗活泼娇美,任怀容出尘洒脱,至于陆忻、陆怡都是大家小姐,各有各的好处,但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却和她们都不一样。 陆钧整个人一愣,心头砰砰作响,不知道是该上前行礼,还是应该快些避开,还是那女子不慌不忙的,从容低下头福了一福,道:“在下杨文茵,请问三位是这陆府的客人么?” 陆钧还没想好怎么答话,常晓成疑惑的走上了木桥,喊道:“呃,杨杨姑娘,我们确实是到陆家来做客的,但不知怎么走到你这里来了,劳烦你告诉我们,他们家的客房在什么地方,我们好寻路回去。” 杨文茵抬起手,刚想为他们指路,却见方才他们出来的那个拱门“啪”一声开了,门口处,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人带着几名仆从,傲然走了出来。 陆钧和常晓成也走下了木桥,见这青年人穿着和他们见过的赵先生、方先生很相似的长袍,只是颜色稍浅,样式也略微简单一些。他倒背着手,昂首阔步走到桥下,和陆钧他们面对着面,依次在他们三个身上打量了一番。 陆钧虽没见过这年轻人,但他的相貌看上去却有些眼熟,陆钧稍一细想,马上就明白了,这人的眉眼和陆怡非常相似,且他年纪比自己大,一举一动虽然并无十分失礼之处,但颇有些盛气凌人,如此看来,他应当是陆怡的一位兄长。 陆钧对另两人使了个眼色,然后退一步,打了个躬,道:“我们是从洛陵来蒙兴求学的士子,方才陆家老太爷命人送我们去客房歇息,但却不知为何被引到了此处。” 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这青年人的目光已经从他们身上挪开,越过他的肩膀,关切的往杨文茵站的方向看去。然后,这人略微欠了欠身,一拱手道:“杨姑娘,这几人不曾打扰到你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8.院墙之外 杨文茵也回了个礼, 客客气气的,却带着几分疏离, 甚至不如方才和陆钧他们说话时那么温和, 她开口道:“回大少爷, 他们并不曾打扰到我, 倒是我,不该在外面乱走, 冲撞到了府里的贵客。” 杨文茵如此回话, 大有回护陆钧他们几人之意。她口中的大少爷, 自然就是陆长鸿的长子,陆怡的大哥陆怀。陆怀前两月刚刚成婚, 娶的是朝中太子太傅、谨身殿大学士张继先的女儿。然而陆府上下尽人皆知,他夫妻两个虽是新婚, 关系却并不和睦。 陆怀叹了口气,道:“文茵, 你我仍有兄妹情分, 你何必称我为少爷?”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杨文茵福了一福,道:“少爷, 陆家礼法严格,我不敢逾越。您想必是来接这几位客人回去的吧, 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罢, 她一路低着头, 往她那间小院里退去。待到了院门处, 一个小丫鬟怯生生的探头看了看,等杨文茵进院之后,她也向陆怀行了个礼,把院门从里面闩上了。 这又是怎么一出?陆钧明显的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劲,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莫名生出几分烦躁,眼看陆怀回头看着他们几个,他又觉得,陆怀的表情中,隐藏着几分不快和淡淡的敌意。 在一众仆从面前,陆怀不一会儿而就恢复了陆家大少爷温文有礼的模样,他开口对陆钧道:“方才你说你是从洛陵来的,想必你就是我的远房堂弟,陆钧了。” 陆钧他们三人都听的出来,陆怀把“远房”二字咬得很重。下人们似乎也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这三个少年穿戴皆普普通通,显然不是从临清陆家那样大富大贵的家族出来的子弟。既然如此,看来往后他们也不用对陆钧太过恭敬。 看上去,陆怀也在蒙兴书院里读书,今天他们已经惹了陆怡,决不能在搞不清状况的情况下再和陆怀交恶。陆钧恭敬的行了个礼,道:“正是。” 陆怀见他态度谦和,又把目光转向了常晓成,这回,他的语气好了一点,道:“你,就是常晓成?我妹妹陆怡说,在嵫山的庙会上,你帮她寻回了玉佩,可有此事?”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到“玉佩”两字,常晓成答话的语气马上就变得有些生硬,道:“陆少爷,那日在嵫山之上,我们确实抓住了一名趁乱盗人财物的窃贼,并将他所盗的东西都归还了原主。您的妹妹或许也是这些丢了东西的游客中的一位吧。” 陆怀方才在那拱门附近,遇到了那名慌慌张张往回走的丫鬟,他直觉有点不对,才带了几个人往杨文茵这边来了。他不知道方才发生在常晓成和陆怡之间的事情,但他从常晓成这番回话中感觉到,常晓成对他的妹妹,好像并没有什么兴趣。 陆怡对常晓成的好感和常晓成目前的态度都让陆怀对他很不满意。他瞟了李尚源一眼,也没什么兴趣再问他姓名来历,勉强笑了一笑,道:“嗯,你们是今早刚上山的吧?想来爷爷对你们的住处已经有了安排。我陆家的客房有好几处,待我回去问一问他想让你们住在哪里,再打发下人来给你们引路。” 说罢,他轻轻把手一挥,那几个仆人马上聚拢在他身后,跟他一起进院去了,把陆钧几人又丢在了这院墙之外。 陆钧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上山的疲惫,陆杭和方程和居高临下的问话,陆怡的无理取闹,还有方才那名陌生的女子的琴声和吟唱声,还有方才陆怀对他们的莫名的排斥,这短短的一个早晨,已经有无数种情绪在他心中涌过,看来,这蒙兴的陆家,表面看来显赫无比,是真正的簪缨世家,书香门第,可是,这座高大的宅院里到底住着些什么心思各异的人?他是来求学的,不是来和这些人们周旋的。他们最好是赶紧通过赵先生的考校,离开这儿,住到书院里去。 在院墙的另一侧,陆怀心不在焉的往回走着。陆怀自从成婚之后,并未曾见过一次杨文茵,此次一见,又有些心神不定起来。他仍是要找人去带陆钧他们去他们的住处,只不过他现在想的是,让他们在外面等一会儿,杀一杀那什么常晓成的锐气也好。 他带着随从们穿过后面的花圃,来到他们大房的院门前,原以为陆忻和陆怡都已经上女学去了,谁知道,她们两人还在院子里不知道争执些什么。他推门进去,只见自己的母亲陆夫人身穿一件沉香色的窄袖茧绸背子,身后两个丫鬟扶着,出了屋门,坐在院中一个花梨木鼓凳上,满脸慈爱的看着陆怡,对陆忻道:“你也不要太责怪怡儿,都是我那日多了一句嘴,她倒记挂上了。咱们当时也不知道这几个孩子是什么模样品行,也没想到,竟然真有让她中意的人!” 陆怀听了,又想到常晓成身上,叹了口气,对陆夫人道:“娘,我看怡儿这回,怕是不能如愿了。” 陆怡一下子愣住了,道:“怎么?!大哥你见过他了?” 陆怀点了点头:“方才我听见院子外面有动静,一看是他们三个被关在院外面” 说罢,他瞪了陆怡一眼,道:“多半是你捣的鬼吧?!” 陆怡从来都懒得在她娘和哥哥姐姐面前掩饰,撇撇嘴,转身朝另一边坐了,道:“大哥,你别说我,这大清早的,你又去后院那里做什么?” 陆怀脸色一沉,道:“怡儿,这不关你事。我告诉你,常晓成若是不想娶你,你不要和他胡搅蛮缠,我陆家的儿女,没有这样不懂礼节,不识大体的。没错,爷爷同意你可以自己选择夫婿,可是你也要找一个你情我愿,有心为我们陆家出力的人,不然,你嫁他做什么?!” 见陆怡又要反驳,陆怀想了想,道:“也罢,或许是他还年少,不知道分寸,我看爷爷那样子,多半是要让他们都入学读书的了。那日后若有机会,我再和他好好谈上一谈,做我陆家的女婿,是那书院里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事,我就不信他不动心。” 陆钧他们背靠着桥下的大树,等了近一个时辰,都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那院门还是紧紧关着,不见有人出来。三人行李都在安材那儿,连可以果腹充饥的东西都没有。常晓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道:“陆家的少爷、小姐,一个个都好大的架子,真是不把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放在眼里,就算我们是普通的上山来求学的士子,也不能这样对待我们!” 陆钧也觉得陆怀和陆怡都有点太过分了,他们早上刚和陆杭见了面,这绝不是陆杭的意思,想来一开始是陆怡的恶作剧,后来陆怀又不知为何看他们不顺眼了,把他们晾在这儿,又或许,他只是忘了他们。但他们三个初来乍到,院门锁着,左右也没人来,难道他们真的只能在这里等陆怀或者是陆杭想起来的时候,派人来找他们?! 饥饿加深了陆钧的烦恼,也让他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思路。没错,他们来蒙兴,本来是指望摆脱那些是非,专心致志的提高自己的水平和能力,为道试准备的,可是现在看来,哪里没有争斗?哪里没有是非?不要说在官场上,不要说蒙兴陆家这么大的家业,想想他们洛陵陆家以前都快破败了,还不是照样整天斗的乌烟瘴气的么? 他开始觉得自己那种排除一切障碍,一心向学,独善其身的想法或许是行不通的。看来,想在蒙兴生活下去,要学的并不仅仅是四书五经,还要好好学学如何与这些从前没怎么接触过的满腹诗书的蒙兴士子们相处,他们不是和他志气相投的常晓成和李尚源,也不是不学无术恶贯满盈的黄长义。他们,可能是他以后的同事和朋友,又或许,是他的对手甚至是敌人。 正想着,桥对面的柴门又响了一响,陆钧下意识的“腾”的站了起来,往那院门处看去。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却在看见那名小丫鬟的时候,心里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那小丫鬟快步走过了桥,手中托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块块两色的糕点,一种晶莹如白玉,一种清透如碧玉,两种交替,整整齐齐的摆在盘里,下面铺着绿色的薄荷叶子,煞是好看。陆钧再仔细一瞧,很像从前他给陆锦做过的雪花糕,只不过,别人做的比自己做的精致多了,就连一向稳重的李尚源,看了也咽起口水来。 小丫鬟似乎也就十一二岁,一张脸因为害羞而红通通的,她低着头把那托盘往陆钧他们面前的地上一放,行了个礼,就转身走了。常晓成实在太饿,对着小丫鬟的背影喊了一声“多谢”,就捡起一块塞进了嘴里。陆钧缓缓坐下,也拿起了一块,咬了一口慢慢地品尝着,入口又甜又嫩,清香四溢,一下子让他把心中的不快抛诸脑后,享受起了眼前的美味。 他再把手伸向木盘的时候,那盘子都快空了,常晓成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太饿了” 说罢,又忿然道:“竟然现在还没有人来,阿钧,你说待会儿我们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个,三个人心里又是一沉。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那院墙的木门后传来了一阵声响,似乎是有人拉开门闩的声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9.初入书院 小小一盘点心, 虽然不能够让三个少年饱腹,但也足以充饥。陆钧他们肚子不再咕咕作响, 反应也快多了。常晓成马上站了起来, 道:“这回来的不管是谁, 咱们都得想办法让他带咱们去客房, 不能在这里再等下去了!” 谁知他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身影打开了门, 从院里着急的走了出来。陆钧一瞧, 原来来的是安材!安材见到他们几个, 似乎长长舒了口气,同时拼命对他们招手, 道:“少爷,常少爷、李大哥, 我带你们去客房。” 陆钧他们见到安材,个个喜出望外。常晓成正要拉起陆钧过去, 陆钧却低下头, 看着脚下的木托盘愣起神来。 常晓成道:“阿钧,看什么,快走吧。你忘了, 明天赵先生要考我们功课呢,已经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还不快回去准备准备。” 李尚源看见陆钧的样子, 微微一笑, 对常晓成道:“少爷, 反正安材已经寻过来了,你不要再催陆少爷,咱们两个先过去便是。” 陆钧这会儿才听见常晓成和李尚源的谈话,他站起身来,道:“嗯,你们先去,我把这木盘还给杨姑娘。” 说着,他端起那木托盘,踏过窄小的木桥,再次来到了杨文茵的院门前。陆钧这会儿忽然觉得自己喉咙有点发紧,踌躇起来,他想了一想,最终还是把木盘放在了门口,轻轻敲了两下木门,在门口道:“多谢姑娘一饭之恩,希望改日改日还有相见的机会。” 说罢,他也转过身,往后墙的院门这边跑了过来。安材见他来了,道:“哎呀少爷,我找你们几个找得好苦!早上的时候你们进了那什么陆陆老爷的书斋,我就被领到后面客房,为你们安置行李去了,谁知道左等右等你们还不回来。一开始,我还以为那陆老爷留下你们用午膳了呢,结果方才来了个送茶水的小厮,我按四老爷和常老爷说的,凡事多留个心眼嘛,我就给了他两个钱,打听了几句。谁知道他偷偷告诉我,你们被什么大少爷关到院门外了,他不敢带我来,我这一路小心翼翼的打听着找过来,费了好大力气!” 常晓成道:“哼!你说的没错,就是他们陆家的大少爷,说是一会儿派人来给我们领路,结果却一去没了消息!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你快带我们去客房吧!” 安材忙点了点头,再一看陆钧,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想起在滋阳的时候他生过病,这才好没有多久,忙问道:“少爷啊,你没事吧?” 陆钧缓过劲儿来,摇了摇头,道:“没事,我们走。” 安材带着三人,踏进后院,往回走了一段,果然丫鬟仆人又渐渐多了。见了府里这几个生人,没人上来询问,却有不少都向他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陆钧被这些人看得很不自在,不过还好,客房其实离这后院门不远,他们很快就在安材的带领下,来到了一个小院子里。 这院子里有两间不大的客房,陆钧和安材在其中一间住下了,很快就有人送来午膳,陆钧和安材一起用了午膳,之后他便躺在床上,回想着这一上午发生的事,谁知道,大概是由于太累,想着想着,他竟然昏昏然闭上眼睛,做起梦来。梦中一会儿是赵氏的笑脸,一会儿又是陆垠挥舞的拐杖,陆杭不知怎么也走了出来,和陆垠两个合成了一个人,对他喝道:“陆家就败坏在你们这些人的身上!”陆钧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转身想跑,门口却飞进来一只大雁,嗷嗷叫着,扑棱着翅膀追在他的身后,他越跑越快,耳边却忽然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陆钧不顾身后追赶着自己的大雁,猛然停住了脚,却见杨文茵容颜清澈如水,笑靥温婉如花,对着他道: “蛛丝落花留春住,莫要将春误” 陆钧伸出手去,却见一片白雾,在他和杨文茵之间弥撒开来,他着急的叫道:“杨姑娘” 轰然一声响,陆钧不得不睁开眼睛,屋门半开着,院子里竟然已是暮色沉沉。门口传来常晓成故意压低了的笑声,道:“你们听见阿钧刚才在梦里喊的是谁?” 陆钧赶紧披上外袍走下了床,一眼看见安材也在门边,本以为他会赶紧阻止常晓成这个无聊的话题,谁知道安材兴致很高的催问着常晓成,道:“常少爷,你快说啊,杨姑娘是谁,她长得有没有我们家小姐好看?” 常晓成又笑了两声,道:“你这小子,待会儿你家少爷起来之后,你问问他,什么晴春雨,是不是有人思春了,哈哈哈” 这回,三个人都笑了起来,陆钧满脸通红,在门口咳了一声,道:“常晓成,你少胡说八道。” 常晓成一看是陆钧起来了,一把把他拉到身边,道:“我可没有胡说,我倒是觉着,那个杨姑娘人挺不错的,知道咱们被关在外面了,还给咱们送东西吃。” 常晓成偷看一眼陆钧,谁知道陆钧的脸色却很严肃,他以为自己把陆钧惹恼了,连忙又道:“呃阿钧,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生气” 陆钧把他压在自己肩头的手臂推开,摇摇头,道:“我没生气,我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我打算,再去见一见这位杨姑娘。” 常晓成一愣,转头看着陆钧,道:“不会吧阿钧,我刚才还想跟你说呢,你没瞧见今天陆怀看见杨文茵跟我们说了两句话那气急败坏的样子,你你想去见她?” 陆钧转过身去,把披在肩上的外袍拉了拉,道:“你们进来,咱们慢慢地说。” 常晓成和李尚源不明就里,迈进了陆钧和安材住的屋子,在屋内一张圆桌边围着坐了,安材给他们到上茶水,陆钧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道:“你们说,杨文茵,她姓什么” 常晓成疑惑的看着陆钧,又看了看李尚源,指着陆钧道:“这阿钧他怎么了,杨文茵,当然是”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李尚源却若有所思的把茶盏放下,道:“陆少爷,你是说” 陆钧道:“没错,杨姑娘她年纪不过和你我相仿,却一个人孤零零住在陆家宅外,你说,她爹娘去哪里了?若是陆家的仆人,陆怀对她又十分客气,若是客人” 李尚源接道:“若是客人,何以不住客房,却自己住了一个院子?可见,她在这陆家,不止住了一日两日了。” 李尚源顿了一顿,看着陆钧,又道:“不过,陆少爷你要见她,我看今天不行,我们还是慢慢谋划吧!” 陆钧觉得李尚源说的没错,如果想要找机会去见上杨文茵一面,前提是,他们必须能通过明天的考试,留在蒙兴才成 第二日一早,一名陆家的小厮就来到了陆钧他们住的院子门口,道:“赵先生在书院里,等着三位。” 陆钧早起来了,正和常晓成、李尚源一起,在院子里面看书。闻言,急忙起身随着小厮往院外走去。谁知这一回,他们没有走上次来的道路,反而是往陆宅深处走去。今天这小厮十分客气,带他们绕过几处书斋,道:“这里是家中的私塾。” 又道:“听说与陆少爷同来的,还有一名书僮,他若是愿意,待三位少爷入学之后,他也可以和陆家其他小厮一样,每日去书斋里听一听先生讲书。” 陆钧赶紧谢道:“若能如此,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那名小厮一笑,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这会儿,他们似乎又见到了院外那条小溪,沿着溪水顺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走了一阵,又穿过了一个前后都有门锁的院子,他们忽然发现,眼前的房舍变得有些不一样起来。 虽然隔着一道低矮的围墙,陆钧还是隐约能从一扇扇拱门之中瞥见院内的情景。陆家的宅院优雅精致,而院墙内这一间间屋子却大方简洁,错落有致。旁边的走廊也不见格窗雕花,只是灰砖白墙,直直往前通去。那些屋舍里隐隐有些声音,像是读书声,又像是夹杂着说话声,时不时还能看见一两个人,穿着和昨日陆怀所穿的一模一样的袍子,袖口上绣着“蒙”字,在回廊里走动。 那小厮感觉到了陆钧他们的疑惑,对他们道:“小的这是带着少爷们走了一条近路。这边”他伸手一指:“就是书院里的士子们平日里居住之处,学舍就在前面。” 说话间,走廊一转,又过了一道大门,眼前赫然是一片宽阔的空地,大概是士子们练习投壶骑射之处,如今只有寥寥数人,在院子里锻炼身体。小厮带他们绕了过去,又过了两道门,一间小院古树荫荫,花香阵阵,一溜排着四五间斋房,想来就是书院的先生们平日里休息的地方了。 小厮来到一扇门前,敲门道:“赵先生在么?” 房门一开,陆钧又见到了昨天带他们上山的那名中年人,他身后还立着两名书院弟子。陆钧心头一紧,又是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0.入学考试 屋门内, 赵子筵见陆钧他们精神饱满的站在那里,他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道:“你们上山的时候也曾听过, 每年到山上来求学者众, 能留下来的却寥寥无几。昨日方先生略略考校了你们几句, 你们答的都不错,今日叫你们来, 原因有二。一个自然是考校你们功课, 第二, 若是你们对这书院里设置的科目,所学习的内容有什么问题, 尽管问我。有些士子才华出众,却觉得蒙兴书院不适合他, 自己不愿留下,也是有的。” 陆钧一听就明白了, 这正是所谓“双向考察”, 他们只要能通过考试,肯定是会留下的,但是赵先生说的也对, 有才的人往往也有个性,大魏的书院不止蒙兴一所, 有些少年高中, 却又不愿意进京入国子监读书的人, 也会成为各个书院邀请的对象。 不过, 能有这个机会了解一下书院里的事情也很不错。陆钧他们一起谢过了赵子筵,赵子筵满意的点点头,往斋房的一边一指,那里临时搬来了三套桌椅,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看来这入学考试,还挺正式的。 陆钧赶紧过去坐下,低头一瞧,连卷子都准备好了!他还没来得及看题,赵子筵先做了个自我介绍,他是承兴十一年的举人,之后考了三次进士,并未考中,然后他便从师当时已经颇有盛名的方程和,跟着他潜心研究理学。后来陆睿涵致仕回到蒙兴,邀请方程和与他一同在前朝先儒讲学旧址上重建一所书院,实现方程和推广他多年苦心研读程朱理学所悟出“理道之学”于天下的抱负,方程和欣然同意,也把数名一直跟随他的弟子一同带到了蒙兴。 赵子筵就是方程和带来的弟子中的一位,他虽然不曾考中进士,但他的学问却深的方程和的真传,陆杭对他也极为信任,再加上他办事稳重,因此就让他在书院里做了襄校,掌管学务,按时考校诸生。 赵子筵说罢,指着他们面前那一沓纸,道:“你们面前是一些基本的四书五经经义题目,半个时辰时间,你们捡自己会答的答便是。” 陆钧翻了翻那一堆纸,题目很多,根本就做不完。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都会有些着急,所以,考四书五经的同时,又考了学生承受压力的能力;而且,因为做不完,答题的人越往后就越会去挑自己最熟悉,最有把握的去做,那么也就能看出来这名学生那些知识掌握的最好,那些比较生疏了。 这年头用的是毛笔,不可能写字太快,没过一会儿半个时辰就过去了,陆钧答了十几道题,后面他不熟悉的尚书、礼记他就看也不看,直接跳了过去。与其在那些他没有把握的题目上浪费时间,还不如把自己会的答对。 赵子筵把卷子收上来,扫了一遍,每个人的卷子上都圈点了一番,道:“嗯,你们几个四书都没错一处,五经嘛,就稍稍差了一些—常晓成,你倒是什么都答了几句,答得也多,可这几次处经义都写的模棱两可,可见你读书有不求甚解的毛病,往后要多加注意。李尚源,你是按照顺序一题题答下来的,虽然意思都对,但答得题目却有些少了。陆钧,你答得最多,也没有错,可你只答了春秋中的题,这是为何?” 陆钧有点羞愧的道:“回禀赵先生,五经之中,学生只精读了春秋一册,其余的,只是泛泛看过,不曾深修,因此不敢乱写。” 赵先生倒也没说什么,把卷子交与身旁那两名弟子收好,便背着手又走了过来。陆钧见状,心想,莫非这样就考完了吗?这也有些太快了。谁知赵先生走到他们几个跟前,道:“四书五经虽然是举业中的根本,但死记硬背,却并非是做学问的良方。蒙兴书院这里收学生,更看重的是学生的天赋、资质。所以,我再出几个破题,你们试着做上一做。” 陆钧直觉自己会被头一个问到,于是他赶紧集中精力,听赵子筵开口道:“‘学而时习之’”说罢,他果然指向了陆钧:“你先做。” 陆钧思索片刻,道:“君子学尽其心,扬其善而复其初也。” 赵子筵略一点头,旁边那名弟子便提起笔来,将陆钧做的破题记在了纸上。 接下来,赵子筵对着常晓成道:“‘君子务本。’” 常晓成马上答道:夫天下事,莫不有其本,本立而其道自生也。” 常晓成的破题也被记了下来,赵子筵又对李尚源道:“‘就有道而正焉。’” 李尚源认真想了一会儿,道:“人虽笃志力行,失正道则不可为之好学矣!” “” 赵子筵又接连问了几句,三人轮流作答,很快就打开了思路,反而应对的越来越顺畅了。到最后,那一名学生笔下已经记不过来,另一人也拿起笔开始帮忙。这样问答了小半个时辰,赵子筵喘了口气,笑道:“不错不错!” 常晓成还有些意犹未尽,道:“赵先生,下面考什么?” 赵子筵道:“按理说,下面该考试帖诗,或是做对子我看这个不必考了,这样吧,陆老让我接你们上山的时候,我听常晓成你看着瀑布,吟了句‘悬水落成千丈玉,翠屏横截万里天。’这一句有几分豪情,我印象很深。” 说罢,他转身对一名正在活动手腕的学生道:“记下来罢。” 那学生忙去蘸墨,赵子筵看向陆钧和李尚源,道:“你两个也各做一句来听。” 昨天初见瀑布,那景色确实让陆钧印象深刻,飞花碎玉,闪着初升的朝阳暖色的光芒,却带着山涧中溪水的寒意,一如他们进入离开洛陵,进入蒙兴时那种跃跃欲试却又紧张不安的心情。可是,他知道,这只不过又是另一个起点罢了。 迎着赵子筵期待的目光,陆钧刚想开口,却听李尚源沉声道: “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 赵子筵拍手赞了声“好”,随即对陆钧道:“有你两位朋友珠玉在前,我倒是想听听,你这县试、府试的案首,能做出什么样的句子来。” 陆钧早已想好,赵子筵一问,他不慌不忙,一字一顿的道: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这句话一出,连两个记录的学生都停下了笔,定睛看着陆钧。赵子筵拍着的手停在半空,愣了一会儿,方才道:“这” 他苦思冥想,却不知该如何评判——这句兼有常晓成的豪迈情怀和李尚源的远大抱负,而且化入大海,却并不是兴风作浪,而是融为波涛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一时有些不太确定,陆钧到底是不是真的如他手中这份卷宗中所记的,今年才只有十五岁而已。 陆钧看他们都默不作声,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上,只希望自己能顺利过关。好在不到一会儿,赵子筵就回过神来,已经催促着那两人开始记录了。待那两人写完之后,他自己又提起笔,在其中一人所写的后面又洋洋洒洒写了半天,方才把笔一放,抬头对其中一人道:“抄两份,一份照例与其他士子的考试记录一同存放,另一份拿去给陆老和方先生看!” 陆钧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只答了春秋的经义题,这这样一份小学生水平的答卷落到中科院科研带头人级别的方程和手里,唉!陆钧不愿再想下去了。 常晓成却激动起来,道:“赵先生,我们都考过了?” 赵子筵“哈哈”一笑,道:“当然,你们今日就可将行李搬进书院里的号房中,明日开始,就与书院里的其他士子们一同听讲罢!” 陆钧感觉到李尚源在旁边拉了拉自己,他忙和常晓成、李尚源一起,拜谢了赵子筵。随后,李尚源又开口问道:“赵先生,我听说学生被录入书院之后,有正、副、内、外、随等不同身份,还会被分入不同水平的学斋,敢问我们几个是以何身份入学,被分在哪一个学斋?” 赵子筵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道:“你们可知道这些身份都是何含义?” 李尚源恭谨的低下头,道:“这个,学生们愿闻其详。” 赵子筵坐了下来,道:“开始时我已经说过,要把这书院的情况对你们介绍一二。如今你们都通过了考试,我就将这书院里的规矩,讲给你们听听。” 陆钧对此很感兴趣,认真的听了起来,原来,如今算上他们三个,在蒙兴书院就读的士子一共有一百六十七人。这其实比陆钧想象中的人数要少的多,不过想想这里严格的学规,想来就如赵先生所说,能留下来的并不多吧。 这一百六十七人当中,有一百多位生员,四十几名童生。还有的,已经中了举人,却仍然回来随书院里的先生学习,准备乡试,或者就是纯粹的为了做学问而读书。 所谓正课和副课,有些书院也成为内舍外舍,就是按考课成绩所分的快慢班。而内课外课随课则大概类似于住校、走读、以及旁听,只不过,蒙兴书院建在山上,大概除了陆家子弟之外,没有人能符合“走读”的条件。 不用问,陆钧他们只能和童生们一起学习,这还是他们刚刚为自己挣得的殊荣呢。童生的人数不多,就是不知道是会被分到内课,还是外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1.气急败坏 赵子筵看出了他们的疑惑, 道:“你们资质都非常不错,但是” 不用再听下去, 陆钧也明白了, 他也理解, 反而感到一阵释然。他踮着脚, 能够上蒙兴这些出类拔萃的士子们的尾巴,陆钧觉得这样已经不错了。留下来, 是他现在唯一的信念, 只有留下来, 他才有机会再去陆家后墙外的那个小院子,才能再听到那个清新悦耳的声音, 再见到那名淡雅从容的女子,把他想问的事情问个清楚。 他正想着, 忽然常晓成在他耳边嚷道:“怎么回事”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常晓成拽了出来。常晓成还在那里不停的道:“你不要再整天魂不守舍的!” 陆钧忙问道:“咱们现在做什么去?” 李尚源道:“赵先生命人带咱们去看咱们住的地方, 待会儿有人来带咱们熟悉一下书院里的环境。” 有了昨天陆怀一去不复返的经验, 陆钧他们等的格外忐忑,幸好赵先生派的人马上就到了,是一个个子不高, 面色微黄,但容貌端正, 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他见了陆钧几人, 一本正经的打躬道:“我叫左玉安, 是童生内外两课的管干。敢问诸位长兄贵姓?” 陆钧几人报过了姓名, 又与左玉安互相叙过年龄、故乡,原来左玉安就是这蒙兴人氏,家住在山脚下一个村子里。他今年才十七岁,两年前考中童生之后,便来到这蒙兴书院里继续读书。 他是如今童生当中课绩最优秀的,为人又认真可靠,因此便被推选做了管干。陆钧一开始自然而然的以为管干就是一个类似于班长的职务,后来常晓成一问,经左玉安解释,他才明白管干比班长要重要得多,管的是学生们的收支开销,米盐住宿,甚至还有许多本应是教师负责处理的事情,至于“班长”,这里叫做“经长”,内课和外课每个“班级”里也各有一名,都是由品格优秀,成绩突出的学生担任。 左玉安和他们聊了一阵,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之间的气氛融洽起来。左玉安说自己家境贫寒,在家中无力继续读书,因此才来了蒙兴书院。他略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一笑,道:“我这管干,一年还有十六两银子的薪酬可拿,吃住也不花家中一分一毫,若不是如此,我早不能再接着读书了。” 此时大概正是早课时分,到处都是读书声,院里院外却都不见人。左玉安正好借机带他们在蒙兴书院四处走走,认认真真的将所到之处都介绍了一番。这书院占地极广,一上午也才不过走了一半,大概分了讲学区、住宿区、祭祀区、游憩区四个部分,大大小小数十个院落,陆钧的感受就是:在这里千万不要乱跑,如果乱跑是很容易迷路的! 快到午膳时分,大概是赵先生派人回陆府报了消息,安材和几个佣人一起,把他们简单的行李都运了过来。陆钧终于见到了他们住的地方,条件其实不错,但唯一陆钧没有想到的就是,这里的学生睡的都是“通铺”,从这头到那头,每间“号房”里大概住了六、七个人。 虽然有些不太适应,但陆钧知道自己不是来这里享受生活的,他也不太在意,大学宿舍什么条件自己也都经历过了,回到房间里不过就是晚上睡个觉而已。何况他睡得晚起得早对了,就是不知道自己睡得晚会不会影响到别人,如果实在不行,那就早点睡,再早点起好了。 有了住的地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新生活的开始,陆钧心里踏实多了。他们稍稍休息了一下,准备待会儿整理归置好自己的东西,等左玉安来叫他们去用午膳。 而此时,在陆府内,不用住校的陆怀刚刚踏进他自己的屋门。陆忻不久就要出嫁,陆夫人有许多事情,要和陆怀商议,便叫他回来一起用膳。陆怀正在自己房里等待,却听他一个亲近的随从凑上来道:“大少爷,方才在书院里,您那位姓莫的同窗有些事情,想要见您一见。” 陆怀回来后打听了一番陆钧他们考校的结果,听说陆杭、赵子筵都对陆钧三人交口称赞,他当时就有些不痛快。他命人把他们的卷子和做的题目都拿出来看了看,心中又有些自愧不如,更加气愤,这会儿瞧谁都不太顺眼,又听见一个“莫”字,马上把桌子一拍,指着自己的随从道:“以后姓莫的要找我,不要应他,就推说我没有空闲,他问一百次,你就这么答一百次就是。” 那随从偷偷瞧着陆怀脸色,小心的道:“他说,他得了一副米南宫的真迹,想要和大少爷您一同观赏。” 陆怀脸色微变,随后冷笑道:“你又收了他的银子了吧?” 他那随从急忙晃起了脑袋,道:“小人我怎么敢,只是上次他带来的东西少爷您十分中意,我这才听他多闲扯了两句。不然,我哪里会去理他!” 陆怀坐在案边,趁他娘那里还没催他过去用膳,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暗自琢磨起了如今的形势。自己的随从所说的那位“姓莫的同窗”叫做莫映寒。虽然他这个人举止有些怪异,但自打他进了书院以来,一直对自己屡屡示好,一见面不是奉上极合自己心意的珍品,就是设身处地的为自己出谋划策,给自己解决了不少麻烦。 如今,陆钧他们三个刚考中童生的毛头小子,连规矩都不懂,竟然去打扰文茵,还在他爷爷面前大出风头,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说不定,姓莫的这次又能帮上忙,只是,自己要不要让他出手相助呢? 陆怀正想的头疼,陆夫人身边的丫鬟已经来这边催促了,陆怀只得起身,往陆夫人房中走去。 他来到陆夫人那里一瞧,他两个妹妹上过女学,中午也回到了陆夫人房中。陆怡见陆怀到了,便对众人道:“我想好了,我不嫁常晓成了,我要嫁给李源!” 她这话一出,陆怀差点没气的背过气儿去。陆忻也瞪大了双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陆夫人似乎还没有彻底理解这话中的意思,她看向陆怀,迷惑的道:“李源是谁?!” 陆怀一上午的怒火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上前把陆怡往外一拉,吼道:“你要嫁谁?!陆怡,你一点规矩都没有了?!婚姻大事,岂同儿戏?!我告诉你,平日里常与我来往的那几个内课弟子,我给你选一人,你若是不嫁,你就谁都不要嫁了,如今皇上正好要选宫女,我给爹写一封信,把你送到宫里头去!” 陆怡被陆怀拉的险些跌了一个跟头,又听说“送到宫里”这四个字,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陆夫人发现平日里很少发火的长子竟然做出如此举动,又说出这样严厉的话,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看着陆忻。陆忻忙上前去拉开二人,先是对陆怀道:“哥哥,你先坐下,消一消气。怡儿岁数还小,嫁不嫁的不急在这一时,你让我慢慢的劝她。” 陆怡把泪一抹,也对着陆怀嚷道:“你相与的那几个我都见过,丑的丑,老的老,你要把我嫁谁?常晓成他在家中定了亲了,所以不能娶我,我要是嫁别人,岂不是就再难与他相见了?!我偏要嫁他那个好友,往后他两人少不得要来往,我让他时时都知道他没娶我陆怡,是他此生最大一件憾事!” 这话一出,就连陆忻都惊的跌坐在了床上,陆夫人更是脸色煞白,她们都以为陆怡不过是顽皮些,骄纵些,谁知道,她竟然会有如此想法,她二人心里顿时有些怕了。 和她们相比,陆怀已经气的七窍生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强忍怒火对陆夫人拜了一拜,道:“娘,学里还有些事情,忻儿与陈家的事,待晚上我回来时再议。”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处,又回头道:“娘,怡儿这几日,不要让她去女学了,忻儿,你也在家里看着她,这么个乱糟糟的时候,外面的人个个争着出头,人人等着看我们陆家大房的笑话,你要是让她出去惹出什么事情来,咱们就一起等爹,等爷爷发落吧!” 陆怀带着随从,快步从近路回到了书院。一进书院,他就对随从道:“莫映寒呢,他不是想见我么?叫他到我房里来!” 他的一名随从应声而去,陆怀便绕过乱哄哄的号房院子,来到一处僻静的斋房里,关上门在里面等着。 陆怀是陆家大少爷,且是蒙兴书院的堂长,他虽然也在号房里有一个“床位”,但他怎会屈尊去住?他命人收拾了一间斋房,琴台香炉,装扮的极其雅静,平素若是不想回陆家,就在这里用膳、休息。 陆怀等了一会儿,想着方才的事,气的他都不饿了,又想起昨日杨文茵的眼神在陆钧身上频频停驻,言语中又替他们开脱,更是怒火中烧,烧的他头脑发昏。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屋门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随即扑面飘过一股和他室内清新悦神的熏香迥异的馥郁芬芳的香气,陆怀一下子清醒过来,抬头望去,却见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斜倚在门口,眼角带着味道不明的盈盈笑意,直勾勾看着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2.怪人献策 陆怀被来人看的浑身发毛, 将椅子的扶手一拍,低声道:“进来说话。” 莫映寒字羲和, 苏州人氏, 是今年初新进书院求学的一名生员。陆怀戒备的看着他, 莫映寒却不以为意, 他手持一柄紫白檀木的扇子,上坠一小块通透光润的琥珀, 轻轻扇着, 摇摇摆摆地走进了屋子。 陆怀没用午膳, 腹中本来就有些不适,被这莫映寒身上的香气一熏, 忍不住一阵作呕。再一抬头,莫映寒那搽了不知道几层粉的鼻子已经快碰上着自己的脸了, 慌的陆怀把莫映寒一推,道:“你坐下, 有什么话, 快些说罢。” 莫映寒在一旁的椅子上稳稳坐了,掩唇一笑,道:“陆大少爷难道不记得了, 是你命人唤我来的。” 饥饿和烦躁一起发作,陆怀的思维显然受了不小的影响, 他忘记了随从说过的莫映寒要送他东西的事, 而是往琴案的方向一指, 道:“你上次送我的琴, 文我、我不喜欢。你拿回去罢。” 莫映寒往琴案那里毫不在意地瞟了一眼,低下头,拿着手中折扇把玩了一晌,道:“东西已经送出了手,哪里有再收回来的道理,大少爷若不喜欢,随便赏给哪个人便是了。” 陆怀摆手道:“我爹已经写了信给我,要我专心举业,那些通晓琴棋书画的旧友,近日我与他们来往不多。况且,你这琴贵重的很,无功不受禄,我把它留在这里,心实难安。” 莫映寒却轻声笑道:“大少爷这是说的哪里话,如今陆尚书年纪大了,陆大人仍在朝中效力,谁不知道这蒙兴书院都是靠着陆大少爷您苦心孤诣的在经营维持呢?再说陆家这些年来显赫荣耀,世间有哪家能及?我这几样东西别人或许稀罕,在你陆大少爷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几句话说的陆怀心里舒畅了不少,眉头也渐渐展开,嘴角轻扬,道:“莫兄不必自谦,你这琴我找人看过,实在是当世少有,只可惜”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道:“只可惜我与它没有缘分。若是莫兄你就不肯拿走,就暂时寄放在我这里,改日再为它另择明主罢。” 莫映寒听陆怀对自己的称呼变了,领会了他的意思,忙开口道:“陆大少爷真是贤人高见,弟自愧不如。我刚才进来时,见大少爷您脸上有些忧愁之色,不知道可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么?” 陆怀看莫映寒言辞恳切,只觉得他那一张擦了粉的脸不是那么突兀,身上的香味也好闻多了,于是他想了想,沉声道:“莫贤弟有所不知,如今蒙兴书院名气大了,来这里求学的弟子,虽然都做的几篇像样的文章,品德却是良莠不齐的”说罢,他便把陆钧三人的事,略略对莫映寒讲了一番,道:“那陆钧凭着他也姓陆,愣要和我陆家攀亲,祖父心肠慈善,竟然信以为真。还有那个姓常的,明明在乡下已经有了妻室,却趁我小妹上山烧香之际,故意设计与她相识” 说到这里,他愤愤的道:“我妹妹年纪尚幼,又自小养在深闺,哪里知道世间的险恶?她听了那常晓成花言巧语,见他一副好皮囊,便对他念念不忘,谁知昨日,他早已定亲的事被我妹妹知道了,他见事情败露,又做出一副绝不抛弃糟糠之妻的姿态我妹妹与他赌气,眼下闹着,要嫁给李源” 说罢,陆怀气的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起步来,走着走着,忽然站住,回头对莫映寒道:“这几个反复无常、沽名钓誉的小子,着实可恶!他三人一进这书院,书院里的风气,只怕是要败落了!” 莫映寒一听这话,几步走到陆怀身后,将手中扇子一展,给陆怀扇起风来,扇子上也带着一阵浓浓香气,头脑刚清醒些的陆怀又开始发晕,只听见莫映寒在他耳边道:“陆大少爷身份高贵,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这三人,我也略有耳闻。若要对付他们,法子多的是,只是,我也听说,他们已经通过了今日赵先生的考校,如此一来,要想让他们下山,还要费些脑筋陆大少爷,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还望大少爷把和他三人相关的事,全都一一告诉我,我好为您拿个主意。” 陆怀这时只想把陆钧他们赶走,解决自己家后院的各种麻烦,便把莫映寒叫到案边,将陆钧他们如何打动了范督学,又过了县试府试,乃至陆杭命人打听来的他们三个如何斗倒黄家,又替林朝诚脱罪这一系列的传闻都一一讲给莫映寒听了。 最后,陆怀从袖中掏出一卷纸,往莫映寒眼前一扔,道:“这就是他们今日入学的答卷,爷爷和赵先生都赞不绝口的,莫贤弟,你也来观摩观摩,瞧瞧这些连秀才都不曾中的乡下小子们,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接过那一沓纸,莫映寒刚才有些玩世不恭的神情变了,变得认真起来。他一页页翻着,略略看了破题,看到三人咏蒙山瀑布的诗句的时候,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陆怀还以为他看出了破绽,忙道:“莫贤弟,这几人写的句子,可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莫映寒不慌不忙从案上拉过两张纸,提起笔,将那三句话一字字抄了一遍,然后,在另一张纸上,他又写下了三句陆怀不曾听过的话。 写完之后,他将两张纸一转,摆在陆怀面前,道:“大少爷,您瞧,这就是那几人在范督学面前所做的诗,您之前可曾见过?” 陆怀摇了摇头,道:“不曾我只是听说范大人对他们几个都很欣赏,对了,尤其是尤其是那个姓李的哪一句是他做的?” 莫映寒伸出手指,在方才那两张纸上轻轻点着,道:“大少爷不妨一猜。” 陆怀一点也不想看陆钧他们做的诗,他瞥了一眼,冷笑道:“这什么‘占鳌头’,肯定是常晓成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写的。还有这‘春来振九州’想来是陆钧的沽名钓誉之言。” 然后,他皱起眉头,看着剩下一句,道:“ ‘燃尽忠魂照千秋’这句话能得范大人青眼,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莫映寒见陆怀终于开窍了一回,笑道:“没错,这李尚源,在范大人面前做的诗如此慷慨,在赵先生面前写的这两句,又是一副勤学上进的腔调,大少爷您不觉得么,和另外两人一比,这李尚源倒是个可造之材!” 说罢,他站起身来,话音一转,对陆怀道:“大少爷,这三人虽然都有些小聪明,但您有没有想过,他们能在洛陵做出那两件惊天的事,是为什么?” 陆怀多少有些明白了莫映寒的意思,自言自语道:“‘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他们三个合在一处便难以对付,可若是他们之间生了罅隙” 莫映寒接过话头,道:“若是他们之间生了罅隙,一来,要单独对付他们中的每一人,自然容易得多;二来,若是他们因为彼此不睦,而生出事来,被赶出书院,那就与大少爷您毫无关系了。” 说到这里,陆怀对莫映寒越发信服,又道:“莫贤弟言之有理,可我看他三个相交甚厚,如何才能让他们反目?” 莫映寒并未答话,目光却在李尚源那两句诗上扫来扫去,半晌方道:“大少爷,府上几位小姐的终身大事,想必也都是陆家精心考虑过的,陆尚书是否确实有意为令妹挑一位寒门士子呢?” 陆怀道:“确实如此,只是书院之中,寒门士子众多,何必一定要常晓成这样的狂妄之辈?!” 莫映寒道:“既然令妹如今不想嫁他了,我看李尚源,其实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或许令妹比你我更早明白这个道理,也未可知。” 陆怀听莫映寒竟然肯定了陆怡的这个主意,大吃一惊,但他转念一想,便对莫映寒的话生出了几分认同,只是,明知道陆怡是在赌气,却不加制止,而是任其为之,日后陆怡会不会怪他? 他正在琢磨着,莫映寒却又道:“不过,若是要李尚源答应此事,我看,少不了先令他吃些苦头,大少爷,这就怕是还要交给您手下的人去好好安排。” 陆怀想了想,冷笑道:“好,这有何难,他们品德如此不堪,又不懂礼仪规矩,刚进书院,肯定少不了要出些笑话,莫贤弟,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说罢,他又道:“多亏你为我将此事梳理清楚,日后你有何需要,尽管开口便是。” 莫朝谷把扇子一收,笑道:“能为大少爷分忧,小人我求之不得呢不过,眼下确有一事,还望大少爷能行个方便。” 陆怀心里一紧,不知道这莫映寒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抬手端起已经冷了的茶啜了一口,故作镇定的道:“你说来听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3.第一堂课 莫映寒道:“也并非是什么大事, 前几日收到家中书信,说是要送一个伶俐的孩子上山来求学, 特地吩咐我关照他的。他一向勤学好问, 刚十六岁, 已中了童生。只是, 他从小不曾拜过什么名师,万一在赵先生面前对答有什么疏漏, 还望大少爷美言几句, 让赵先生能放他入学。” 陆怀一听原来是这事, 心里轻松多了,道:“这有何难, 只要他学问不是差得太多,我保他入学!” 莫映寒心里暗喜, 再三谢了,转身要走, 随着他那香气飘远, 陆怀似乎想起了什么,叫住他道:“且慢,那陆钧三人在范督学面前做的诗, 你是如何知道的?” 莫朝谷一愣,随即笑道:“大少爷呀, 这几人的事迹在坊间早就被传遍了, 李尚源那两句还被拓成碑, 立在洛陵社学里头, 谁人不知?只是没人敢在大少爷您面前搬弄罢了。” 陆怀释然的点点头,又道:“李尚源就不必说了,剩下两个,我看常晓成刚愎自用,不必管他,他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至于那陆钧嘛,他冒充我陆氏族人,十分可恶,莫贤弟” 他还没说完,莫映寒却正色道:“大少爷,我知道您除恶心切,然而我劝您一句,我方才看着陆钧的对句和他的破题,觉得此人城府颇深,且赵先生在下面批的是“匡国之志,济世之才”,又将他做的破题都一一评了。可见他有几分本事。”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他不像常晓成这般恃才自傲,又不像李尚源那样急于进取,依在下看,不好在他身上做什么文章。更何况,他到底也和您一样姓陆,眼下最好是不要与他为敌,以免落下同室操戈的恶名。” 莫映寒一语惊醒了陆怀,陆怀不禁对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敬佩起来,赶紧把头一点,道:“我知道了,你快去罢。” 陆钧他们千算万算,也无法知道,他们刚到两天,已经有人开始谋划着对付他们。他们这会儿刚收拾好了自己那一块床铺,把带来的东西都摆放整齐,准备去用午膳。 谁知,他们刚一出门,左玉安走了进来,他面带几分歉意,对三人道:“不好意思,在下方才弄错了,这房里已经安排了别的士子,眼下只有两个空位,陆、常你二位住在这里,李兄,你随我到隔壁来。” 陆钧和常晓成虽然奇怪,但既然是学里的安排,他们也不好多问,只能看着李尚源把方才收拾好的东西又重新打包,带到了隔壁,陆钧他们跟着过去看了一眼,见这两间号房并无区别,才放下心来,三人一起用午膳去了。 这会儿已经有些晚了,士子们用膳的地方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陆钧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食堂”,只见宽敞的房舍内,四方木桌整整齐齐摆了二十多张。围坐桌边的士子们穿着一模一样的青色袍衫,无论是什么样的年纪相貌,一个个都衣着整洁,举止端正。陆钧他们刚刚坐下,就听见门口传来了一阵说笑声。陆钧抬头一瞧,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似乎是生员身份,往里面走来。为首的那人一身异香,鬓边斜插着一大朵芍药花,身后跟着两三个跟班一样的人,旁若无人似的进了屋子。只是,他们经过陆钧等人的桌子时,那簪花的年轻人意味深长的瞟了陆钧等人一眼,嘴角挂上了一抹笑意。左玉安瞧见这人目光有异,皱眉道:“这人叫做莫映寒,据说是苏州府首屈一指的风流才子,听说他和书院里那些权贵子弟都交情颇深,咱们最好不要招惹到他。” 陆钧看得更明白了,表面看来这书院里分班看的是成绩,但让士子们真正聚在一起的,还是他们的家世、背景。对于招摇过市的莫映寒,陆钧认为自己和他的交集是零,但他的目光让陆钧感到十分不安。他打心眼里同意左玉安的话:以后遇到这个人的时候,还是小心为妙。 几人用完午膳,外面传来了熟悉的云板敲响的声音,看来,下午的课就要开始了。常晓成便问左玉安道:“左兄,如今我们既然已经入学,是不是就可以去听先生讲课了?” 左玉安笑道:“那是自然。只不过,明日就是初八,是考课的时候。赵先生吩咐过,你们今日刚刚入学,明天就要考课,有些太仓促了。你们若是旅途劳顿,不如休息一两日,再入学也成。” 常晓成可不愿意闲着,道:“我们歇的差不多了,待在屋里也没有意思,不如去听先生讲经。阿钧,你们说呢?” 陆钧和李尚源也都有些好奇,陆钧点头道:“没错,哪怕去看一下,有些准备也好。” 左玉安见状,便将这书院里考校的规矩对他们说了一遍。原来书院里比社学考试更多,这里称之为“考课”——每个月初八是一次“官课”,而十八日,二十八日还各有一次“堂课”。蒙兴书院规模颇大,虽然不是县学、府学这样官办的学校,却因为就学的大部分都是生员,就读的学生们也要接受官府的考核。官课对于还不是秀才的童生们没有太大的影响,但他们也要随着秀才,照例考上那么一次。轮到考课的日子,从早上辰时,也就是七八点钟,一直考六个时辰,一道经解,一道史论,一篇八股文,必须当场做完,方能离开。 左玉安道:“明日是官课,蒙兴县里的教谕亲自来考。今日一般不会再讲新课,而是让士子们自己读书。” 刚考完试,又要再考,而且往后的日子隔上十天就要考上一次,比以往更甚,陆钧心想,往后自己的日子,大概就会在准备考试和考试之中度过了。 见陆钧他们听到“考课”二字都有些紧张,左玉安又安慰他们几个人道:“虽说书院里考课频繁了些,但平日功课并不十分严格,上午先生在讲堂里讲书、经、史、集,下午多半都是自己在斋舍之中读书。遇上‘讲会’的日子,书院里热闹得很。” 他这么一说,陆钧他们又提起了兴趣,三人问了左玉安一阵子“讲会”的事,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书院的讲经堂门口。 虽然云板的余音已经散去,但偌大的讲经堂里竟是空的。陆钧想起了左玉安方才的话,今天下午,大部分学生可能都在“自习”。 讲经堂并非一间,而是从东往西排了一排,童生两间,生员就有七八间之多。每一间都比陆钧他们从前读书的洛陵社学大了三四倍,里面的桌椅板凳看上去质量也好多了,总而言之,一切都比洛陵社学上了一个档次。 左玉安见他们往里面看,笑道:“你们也不用纳闷,明天官课的时候,就要在里面坐上大半天了——瞧,那最末一间就是童生副课听讲的地方。” 听见“最末”两字,常晓成不悦的撇了撇嘴。左玉安在他肩头一拍,道:“常兄不必介怀,以你们的才学,升到内课是早晚的事。” 这时候,士子们三三两两,或往讲经堂东边,或往讲经堂西边走去。左玉安带他们来到东侧的斋舍前面,只见这斋舍也是一排,中间一块牌匾,上书“崇义斋”三个字。 左玉安道:“这便是下午大家读书的地方。一般每人都有自己的桌椅,座次和讲经堂里一样。赵先生已经命人准备好了,童生斋舍就是这两间。” 他抬手一指,陆钧看了过去,果然屋内摆了几排桌椅,里面坐了十来个人,还有几个空位子。斋内一名先生踱步走了出来,对左玉安道:“是新来的三名士子么?” 左玉安打了个躬,道:“回王先生的话,正是他们。” 说罢,他对陆钧等人道:“这一位是童生副课的协讲先生。” 这名王先生对左玉安道:“我已知道了,你去读书吧。”然后,他便把陆钧他们带到后面一间小斋房里,详细询问他们四书五经读了多少,本经可曾选过,都写过多少文章,读过些什么样的选文。 一一盘问下来,两个多时辰已经过去了。王先生让他们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他翻出上次“官课”的题目,对他们道:“你们去旁边斋舍里,把上月考课的题目仔细看看,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你们的经长,也可以问我。” 陆钧他们拿了题目,进了一旁的斋房。陆钧坐下,把手中纸卷打开一看,果真如左玉安所说,上月每次考试,考的都是经解,史论,八股三道题目。八股文倒不必说,可经解和史论该怎么写呢? 先看一下题目是什么吧,陆钧从官课的卷子开始看起,官课是官府的教官出的题目,自然是中规中矩,经解题是中庸里的一句话,史论选的是春秋中的桓公六年“北戎伐齐”,而八股文的题目却是诗经里的一句:“蒹葭苍苍。” 陆钧以为后面应该是其他四经的题目,结果翻了翻,却好像仅仅有这一题,他纳闷的问自己旁边的一名学生,道:“这怎么只有诗经题?” 那人一脸茫然,道:“考课向来只有一道八股题,这有何奇怪?” 陆钧心中疑惑,继续问道:“若是我的本经不是诗经,那该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4.考试内容 那人好像多少明白了陆钧的意思, 他略有些不屑的开口答道:“我们书院中所有的士子, 都是要熟读五经的,你选了本经之后, 其他四经难道就不读了么?” 陆钧心中暗道,读是要读,但哪有那么多功夫一一仔细钻研啊?要是明天县里的考官再给他们出个“蒹葭苍苍”之类的题, 那他就只能交个“白卷一张”了。 陆钧看着那几份卷子, 心中涌上一阵深深的郁闷。他刚拿起第二份卷子,也就是上月十八“堂课”的考题想接着看下去, 却听旁边那人继续道:“哦,对了,方才我说的并不准确, 我们读的不是五经,而是十三经,除了五经之外,还有周礼仪礼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孝经尔雅” 陆钧默默的回头和常晓成、李尚源对望一眼, 另外两人的脸色也已经变化了。在洛陵社学里, 他们只学了做四经文, 五经文根本没有写过一篇。常晓成偶尔还在他爹考察他的功课的时候, 被他爹按在桌前做个五经的破题, 但听了这话之后, 连常晓成也意识到, 他那想要尽快从副课升到正课的梦想, 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别看这是蒙兴书院的童生副课, 书院里成绩排在末尾的一个班,也别看眼前坐的这些学子,一个个都年纪颇轻,最大的可能也不过二十岁,但他们的学问,却足以碾压山下大部分苦读了一辈子书的读书人。当然,这其中也包括陆钧自己。 陆钧有点坐不住了,他开始琢磨,只有半天的时间,自己上山之后的这第一个难题,到底该怎么解决呢? 常晓成、李尚源显然也有同样的忧虑,这时候,正好云板又响了,大家陆续起身,到院子里去透透气,常晓成把卷子在桌上一拍,站了起来,对另两人道:“走,咱们出去商量商量。” 陆钧脑子里也转过了几个念头,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他已经下了决心要选春秋做自己的本经,而他上蒙兴最直接的目的,就是好好学习春秋,其他的经书有空就读读,没空就先放一放,以便全心全意准备明年的道试。可是,现在看来,这样是行不通的。 他们三个坐到了院中的一棵树下,琢磨着明天考试的事。过了一会儿,常晓成开口道:“我看方才的卷子,上个月是诗经,这个月多半不会再考诗经了,不如再把之前的卷子都从咱们那位协讲先生那儿要来瞧一眼,看看这几个月出的什么题目。况且,咱们社学里,也没教过如何写经解、史论,咱们怎么也的弄几篇文章来好好读读,方才知道该如何下笔。” 李尚源道:“少爷说的没错,只是时间太短了,我怕已来不及。” 两人一起看向了陆钧,陆钧斜倚在树干上,还在那里思索。见两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他坐直了,道:“左传有云:‘见可而行,知难而退,军之善政也。’原本赵先生就没说我们明天必须参加官课,依我看,不妨直接去找王先生,将我们的情况如实相告,看看他能不能允许我们稍微准备一下,再开始正式的学习、考试。” 常晓成和李尚源听了陆钧的话,都认真的思考起来,他们的基础比陆钧好一些,本来想硬着头皮考上一考,但现在一想,这书院里的考试结果可都是要记录在案的,无论是升是降,都以考试为准,若是他们一上来就留下了一个很糟糕的官课成绩,那往后又不知道还要花费多少力气才能弥补回来。 换了平时,常晓成绝对会对这种不战而退的策略嗤之以鼻,但是这回他也沉吟不语,开始慎重的考虑这个提议。他不得不承认,他听到陆钧说出方才的话的时候,心里一下子轻松多了。 然而思量再三,他还是皱着眉头道:“阿钧,我看这儿的学生,并不都像左玉安那样为人率真坦荡,咱们要是明天不考,他们背后里怕是又要说三道四。况且,就算明日躲得过,这月十八还有一场堂课,咱们就不能不考了吧。” 陆钧点点头,道:“没错,因此我想,咱们要尽快摸清这考试的思路。譬如经解、史论,到底该如何写,我们还是请先生推荐一些有值得学习的文章,咱们三个研究一下,应该很快就能摸到窍门。” 见这回两人脸色好转了不少,他又道:“至于别人怎么看咱们嘛,我觉得,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时逞强,对咱们并无好处,咱们到底有没有本事,日后他们自会知晓。况且或许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看一看谁是值得结交,而谁是要避而远之的人。” 说罢,他站了起来,把衣服拍了拍,道:“走,咱们这就找王先生,借书去。” 果然如陆钧想的一样,王先生并未因此责备他们,而是道:“嗯,洛陵那地方文风不盛,我早已想到,比起别的士子,你们可能经书读的要差一些。不过,你们也无需太过忧虑,如今世上的书院,有的以科举为主,有的以讲学为主。我们蒙兴书院绝不是仅仅拘于传授举业的,而是希望你们这些年轻的士子,能多多思索,将理学正道发扬光大,将来学以致用。” 他顿了顿,接着道:“因此,我们取学生入学时,留下的都是头脑聪明,见解独到之人。你们仅仅读了四书和本经就能通过考试,自然也有你们的可取之处,只要你们勤奋些,把没读过的经书尽快补上,后面再学起来,应该就轻松多了。” 他这一番话,对陆钧等人是极大的安慰。陆钧眼看他坐在案边,提笔写下了长长一串书名,然后又站起身来,从柜子里取出三块木牌,交给他们,道:“这样吧,我去对赵先生说明,这个月的三场考试,你们就先不用考了。你们去藏书楼里把这些书借来,明天好好看看吧。” 陆钧和常晓成、李尚源满怀感激,躬身谢过了王先生,拿着东西走了出去。此时其他的士子们还在休息,见他们往斋舍外面走,果然有几个立在墙边的士子讥笑道:“怎么,才来一天就读不下去了?也是,靠说几句大话,做两句歪诗骗得督学大人同情,就想上我们这北方首屈一指的书院读书,是不是也太异想天开了些?” 陆钧头也不回,继续往外走,李尚源听那名士子的话,似乎说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常晓成可不干了,他马上把陆钧和李尚源一拉,转过身去,一双眼睛冷冷的瞪着方才说话的人。 陆钧被常晓成拉住了,也不得不往后面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张长脸,两只眼睛略凹着,鼻梁高高的,正面带讥讽之色,瞧着他们。 陆钧绝不想让常晓成这时候惹事,忙和李尚源一人一边拉住了他,道:“走,我们还要去藏书楼呢,不要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常晓成把胳膊从陆钧手里抽了出来,走上前去,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常晓成从小就整天街头巷尾的打架,动起怒来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又比那少年高了半头,从体力到气势上,常晓成都占了上风。况且,这少年接到的指示,并不是和常晓成作对。他一下子退缩了,低低“哼”了一声,就要进屋。 常晓成还不依不饶的,一步跨过去拦住了他,道:“你敢口出狂言,就不敢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告诉你,有本事,你也做句诗让督学大人高看一眼啊?在别人背后胡说八道,想来你的学问也不怎么样,我日后再和你慢慢计较!” 说罢,他绕过这人,拽着陆钧和李尚源大步走了。陆钧虽然觉得常晓成有点莽撞,但从那少年在后面气得咬牙切齿的效果来看,倒是挺解气的。他们几人心情好了许多,一边走一边谈论着前几次考课的题目,说着说着,经过了一座古朴庄重的亭子,面前却忽然出现了一汪波光漾漾的池水,三人有些意外,赶紧停住了脚步。 上午他们并不曾到近前细看,并不知道这里有些什么。如今站在池前,眼中的美景让他们都有些惊讶。陆钧实在想不到,这竟然是一座书院中藏书楼的所在。如果只是偶然到此,他还以为这里是哪个王公贵族,文人雅士的后花园呢。 这池水延向四周,茫茫不见边际,只是东西两边隐约可见郁郁葱葱一片碧绿,不知种的是什么些什么花木。白玉般的石桥通往池心处的一座淡灰色的砖楼通去,这砖楼在午后阳光下岿然耸立,虽不算太高,但在一泓碧水的围绕下,看上去却十分宏伟庄严。 明天考试,来借书还书的人都不少,大概只有他们三个是头一次来,愣愣的站在那里。来往的学生们都挂记这考试的事情,也没有人去管他们。陆钧半天才回过神来,对另外两人道:“咱们快些借书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5.学舍交友 三人走进书楼, 一楼宽宽敞敞, 古朴厚实的木地板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踩上去已有些微微作响, 诉说着这书楼的悠远历史。这百年中,不知道有多少心怀大志的年轻人,踏进这座书楼, 带着对未来的期待、向往, 和思索,寻求着世间万事万物的道理。自古来存放书籍的地方总让人感到格外神圣, 陆钧心怀敬畏站在门口处,都忘了把王先生给他的木牌拿出来了。 结果,他刚一进楼, 就被人拦住了。原来他们只是童生,还不能进藏书楼,但是有王先生的木牌和书单,可以让藏书楼中的人去帮他们取书。其中一人接过东西, 便转身走进楼中, 沿着中间的石阶走了上去, 没过一会儿, 他抱着厚厚一摞书出现在了陆钧面前。 陆钧一瞧, 这藏书楼中的书无论是纸张还是所用的墨, 质量都比外面买的好了许多。读了这么久书的他对这些书卷现在有一种特别的喜爱, 闻着怀中淡淡的墨香, 他心里原本那一点郁滞之气也渐渐消散——他已经顺利的进入了书院, 第一个月的三次考试也被免掉了,虽然要学的东西很多,时间也很紧张,但是,有常晓成和李尚源与他一同想办法,有蒙兴书院这么好的资源,他们的学问一定会突飞猛进,到时候,再也不会有人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人! 不禁如此,如今在他的眼中,他不能再把道试作为自己的目标,道试之后,还有会试,还有乡试。如果他只琢磨着如何把道试应付过去的话,又怎么能彻底激发出自己的潜力呢? 下午的课开始了,往藏书楼来的学生渐渐变少,书院里又重新安静下来。因为陆钧觉得他们多半要边看边讨论,所以他们没有回自习的斋舍“崇义堂”,而是往他们住的号房走去。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都在房中研究借来的书,至少,他们搞清楚了考试的内容到底是什么——经解考的就是四书五经的释义,只不过并非默写,而是要以朱子注释为主,加上自己的理解做一篇文章;史论是对历史事件进行论述,就如同左传中的“君子曰:”,史记里的“太史公曰:”一样,是标准的议论文。总而言之,这些东西就不仅仅是考背诵,而是考察学生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想法了。 除了一些经典的经解、史论的例文编成的“精选集”之外,还有几本书是考课中优秀的课卷的选编。序言中所写的是:“择其雅正者三十余篇,刊录成册,以示鼓励。” 陆钧似乎在滋阳的书院中也看到过这些书,因为有“蒙兴书院”几个字印在上面,他还拿起来翻了一翻,只是当时他没有看序言,也不认识这些人,竟然以为是当世的名家或者是某年的科卷传出来做的选本,真想不到,这些文章都是书院里的学生写的。 陆钧再往后翻,发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有陆怀的,还有莫映寒、左玉安的,陆怀的文章中规中矩,莫映寒的一片史论倒是辞藻华丽,一气呵成,至于左玉安,他的文章其实早就超过了一般童生的水平,只不过他还没考秀才。若是去考,肯定也能高中。 看了一会儿以后,陆钧一开始的喜悦渐渐淡了,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年,他们能练到这些人一半的水平吗?常晓成也边看边感叹道:“哎呀,怪不得蒙兴书院声名赫赫呢,阿钧、阿源,我看这几篇,连咱们周先生都写不出来吧?咱们算是来对了,要是一直呆在洛陵,那还不就成了井底之蛙了!” 赞赏了一番之后,三人都开始面对现实了——该怎么准备下个月的考试,拉近自己和其他同学之间的距离?一遇到这种和学习方法有关的难题,另外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了陆钧。陆钧心想,这次任务实在是有点太重了,实力的差距,不是那么容易在短时间之内弥补的。 但是再怎么样,他们也不能不战而退。陆钧想了想,道:“晓成兄,阿源,咱们这次少不得要拼一拼了——从现在开始,咱们得抓紧一切时间,熟读五经。但是,咱们现在要是从头开始一点点的研究五经,那怕是一天也看不了几卷书,也不会有什么明显的效果,只是着急,就要急死。,所以咱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的读程文,这叫做‘题海战术’,不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吧,就说如今考的题目,若是见过的,至少能给咱们提供一个思路。” 说罢,他又道:“我大伯总结的那些模板,这时候也能派上用场。遇到相同的题目,能套用的,都可以试着套用一下。至于五经本身嘛,我看咱们还是各自专攻自己的本经,对了,晓成兄,你选了本经没有?” 常晓成转转眼珠,道:“没有我爹的本经是诗经,咱们洛陵大部分人都是修诗经的,要不我就选诗经吧?” 陆钧点头道:“那好,我们把自己的本经精读,其余四经略读,若是不明白的,不要自己费心查证,直接问别人。比如我读诗经一旦有什么不会的,就问晓成,若是读尚书的时候卡住了,就问阿源。这样就可以节省很多自己琢磨的时间。至于其余两经,礼记和周易,有什么难懂之处,我们就互相讨论,或者是去问王先生。” 三人连声称好,商定了每天起床、读书等等的时间作息,就干脆坐在屋里,开始读书,一直读到日暮时分,外面云板敲响,他们方才放下书本,随着人流去用晚膳了。 晚膳过后,士子们却并没有回号房休息。书院四处都点上了灯,无论是庭院里还是斋房里,都十分明亮,无异于白昼。不知道是不是明天考课的缘故,大家仍然自觉的回到斋房里去读书,看程文去了。陆钧他们已经商定学习的计划,因此也和大家一起,回到了崇义斋里,开始挑灯夜读。 春秋陆钧已经读完,但是他还没有达到字字句句都能背下来的地步。这次一点点再从头读起,结合着那几本程文,他每读几句都会有些新的感受。他同时也有些感叹,这蒙兴书院的书编的就是好啊,不像他买到的那些程文,四书五经的文章都混在一起。王先生为他们选的这一本,不但收录的都是春秋里的文章,而且,还是按照春秋的章节编排的,也就是说,他看完一章,就可以去看相应的程文,这些程文里的见解很多时候对他理解原文也有帮助,这样读下来,怎么能没有进步呢? 外面的更声响了几回了,陆钧已经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他身边的其他学子也和他一样,忘记了时间,仍在埋头苦读。直到最后一次更响,一声接着一声,陆钧身边那名士子便站了起来,拍了拍手,道:“子时了,都回去休息吧。” 原来已经子时,也就是半夜十一点了,陆钧看着那些仍然拿着书不肯放手的士子们,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崇敬,他一向以为自己还算勤奋,但看看眼前这些人,他要对自己的努力程度重新进行评估了。 虽然不太情愿,这些学生也只好收拾起东西,一个个出了斋房。那少年转身对陆钧他们三人道:“你们也别磨蹭了,快走吧。” 陆钧估计这人应该是童生副课的班长,不,应该叫做经长才是。常晓成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卑不亢的过来拱手道:“这位兄长贵姓?” 那少年虽然觉得他们三个水平不高,但这会儿他也知道了陆钧姓陆,常晓成看样子也不好惹,于是他马上答道:“我姓孙,名叫孙迟,是这童生副课的经长。王先生已经对我说过你们几位,却不知哪位姓陆,哪位姓常?” 陆钧他们与这位经长互通了姓名,帮他摆正桌椅,熄灭火烛,四个人一同往学生休息的号房走去。一路上,孙迟对见他们虽然是从洛陵小地方来的,却言语得体,对他这个经长也挺恭敬的,不由得态度好了许多。要知道进了蒙兴书院的士子,莫映寒那样特立独行的就不说了,恃才自傲的也不在少数,像陆钧他们这样随和好相处的,并不算多。 到了号房门口,他们又发现,这孙迟就和陆钧、常晓成同住一一间,只有李尚源住在隔壁。李尚源嘱咐了常晓成几句起居之事,便回自己房里去了,孙迟还和陆钧、常晓成一起聊着,进了他们住的号房。 陆钧进去一瞧,房里除了孙迟之外,还有两人,见孙迟带着陆钧他们进来,忙下床行礼,询问起陆钧他们的姓名来历,看样子都是出身不错,很有教养的世家子弟。再一问,果然一名是来自于江南士族,另一名则是出身于兖州本地的书香之家。孙迟的父兄在地方做官,虽然官阶不算很高,但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只是为官时间尚短,仍在历练之中。 常晓成最喜欢这种结交朋友的场面,几人寒暄过后,他回头喊道:“阿源”左右一看,才想起李尚源不在,只能自己去行李里翻找出了家中准备的几样礼物,都是洛陵的一些风味小吃,对众人道:“我和我表弟阿钧初来乍到,还要倚仗各位兄长多多指点学问。” 大家学到这会儿,肚子也都饿了,礼貌性的推辞几次,便围坐在门口的圆桌边一起吃了起来,说说笑笑,气氛一下子就融洽了。孙迟这时方开口道:“其实你们也不用太过意不去,刚来的士子免一两次考试,前面也是有先例的,毕竟山下的社学、书院多半和蒙兴书院设置不同,来的学子都需要一段时间适应。况且考课不过是为了督促我们不要学问荒废,只要你们勤学好问,王先生都看在眼里,不会与你们为难。” 常晓成谢了他几句,忽然想起他准备的这些礼品之中,还有李尚源的一份,连忙叫上陆钧拿了东西,往隔壁号房走去。 谁知道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一个耳熟的讥笑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6.楼外清晨 常晓成和陆钧停住脚步, 只听里面有人说道:“你的被褥如此破旧, 别再有蚤虱吧?!我听说你明日也不用考试,不如趁此机会把你这些东西都拿到后院让人清洗清洗, 你若没钱,我可以借你”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门就“砰”的打开了, 常晓成和陆钧站在门口, 面前就是今天在斋房那儿嘲讽过他们的那个少年,号房的另一边, 李尚源抱着自己的旧被子,面色微红,尴尬的站在那里。 那少年见了常晓成, 马上就不出声了。常晓成冷冷的在屋里扫了一眼,见这屋里除了李尚源和那个少年之外,还有另外三个人,并没人出声为李尚源说话。 陆钧也随常晓成一起进了屋子。他见李尚源还站在那里, 便走过去, 对李尚源道:“阿源, 你的东西还都在我们那边, 要不, 你过去和我们一同住一晚再说吧。” 李尚源想了一想, 摇头道:“算了, 不好破了书院的规矩, 已经十分晚了, 陆少爷你赶紧带我家少爷回去歇着吧。” 常晓成这会儿才注意到李尚源抱着的是他的一床旧被子,他气呼呼的跑到隔壁,把自己那崭新的被褥拿来,往李尚源的床上一扔,一言不发的卷着李尚源的被子走了。孙迟大概是感觉到常晓成回去的时候面色不善,也随后赶了过来,一瞧这场面,赶紧道:“郑朋兴,这么晚了,你又在这里生什么事?!书院里规定:‘喧哗滥语者,连犯两次便记一过,六过扣除膏火银一两’ ,你想被扣钱么?!” 那叫做郑朋兴的少年听了这话,赶紧走到门口,对孙迟笑道:“经长,我是好心好意要借钱给李尚源去清洗被褥,不信的话,你问问他们。” 孙迟也没和他继续理论,只是嘱咐他们都快点休息,不要耽误明天官课。这一回众人都老老实实的熄了灯,准备睡觉了。 陆钧回到屋内,和孙迟一起将他们桌案打扫干净,铺好自己那一块床,躺了下来。他心里有点奇怪,为什么这个郑朋兴两次发难都针对李尚源呢?他想不明白,又累得很,闭上眼睛没有一会儿功夫,他的头脑就停止了转动,睡着了。 第二日,陆钧在床上醒来,昨日太过疲倦,他睡得沉沉的,一夜无梦。刚睁眼的瞬间,他有些糊涂,不知道自己是在洛陵家中,在滋阳的旅店里,还是在摇摇晃晃的货船上,最终他的记忆和眼前所见渐渐重合,变得清晰起来,这里,是蒙兴书院,而他已经成为了蒙兴书院的一名学生。 号房里的一切都让陆钧感觉极其陌生,看来,他还需要些时间来适应这个新环境。他轻手轻脚的爬了起来,到院子里洗了把脸,昨天他特地问过左玉安,他若是早上起来锻炼身体,是不是会违反什么规定,左玉安告诉他,只要不打扰到其他士子休息,还有不要到书院祭祀先贤的阁楼附近乱走的话,是没有问题的。 陆钧走到院子里,在天井中打水洗了把脸,如今正是初夏时分,但山中的清晨,空气略有些潮湿,微微发凉,带着夏日特有的青草芳香。书院里种了不少树木,因此时不时响起栖息在树上的鸟儿们婉转清脆的叫声。 陆钧想,若是在现代,这一定是一个极好的避暑胜地,尽管他要面对的是繁重的学业和迫在眉睫的一场场考试,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这一番美景,在清晨的寂静中等待朝阳初升,享受着独自一人没有喧嚣烦恼的时光,这也是他喜欢早上起来锻炼身体的一个原因。 想起美景,昨日藏书楼周围那清澈的池水和远处茂密的树林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左玉安只是说不准去祭祀的地方,却没说不可以在藏书楼周围走动,实际上,那一带本来就是为了让书院中的学生们放松精神,陶冶性情而建成的,听说每一处景色都有讲究,只是左玉安对这些不感兴趣,所以昨天也没有给他们仔细介绍。 陆钧穿了一件薄衣,在院子里稍稍活动了一会儿筋骨,就往藏书楼的方向跑去。这会儿还早得很,书院里只有一两个仆从模样的人役走动,应该是准备早膳和做洒扫之事的杂役。陆钧沿着院墙跑着,不一会儿就到了藏书楼前。面对着那玉白色石桥,他脑海里却恍然出现了另一座桥,那是一座简陋的多的木桥,通往一扇木门,一个琴声袅绕的小院。 陆钧心念一动,不觉就停下脚步,转身往石桥上走了过去。走过石桥,脚下是一片用同样的白色石头铺成的空地,不知道是陆家从哪里请来的能工巧匠,用这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拼出了一圈圈好看的花纹。这些都是昨日他没有机会注意到的,蒙兴书院,陆家,文文茵,这山上还有多少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呢? 陆钧正在那里沉思,书楼前忽然传来了一阵“唰唰”的声音。陆钧抬头看去,却是一名小童拿着竹枝编成的大扫帚,在清扫书楼前的地面,旁边坐着一个须眉皆白的老人。方才他们可能在另一侧,这会儿转到前面来了。那老人穿着布衫,脚边放着一根藤杖,对扫地的小童道:“又快到时辰了,咱们该回去了。” 那小童把扫帚一放,转身却见着了桥边的陆钧,对着老人往陆钧的方向一指,那老人眯着眼,摸到拐杖,搀着小童要站起身来。 陆钧见他年老,忙走过去恭恭敬敬躬身一拜,道:“敢问老人家尊姓大名?” 老人并没回答,却道:“咦,今日不是初八么?是官课的日子,你怎么到这藏书楼来了?” 这老人穿的普普通通,和院子里的下人无异。陆钧一开始以为他是个老仆人,但近前细看,方才觉察到,他虽然上了年纪,两眼中却没有多少老年人浑浊的色泽。他面容清瘦,精神十分矍铄,飘飘然颇有些仙风道骨,陆钧心里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敬重,回话时也更为谦恭有礼,先是报上了姓名,又把他们几个如何上山求学和上山后的事情对老人讲了一遍,老人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之后,道:“这么说来,你是陆家的子弟喽?” 陆钧道:“晚生确实姓陆,只不过,蒙兴陆家和洛陵陆家从许多年前起就已经分开,如今已经是两个家族了。” 老人仔细瞅了瞅他,道:“嗯,你年纪轻轻,看着倒有点骨气。说起这做文章,我年轻时也用心做了不少,只是后来为了糊口,把这圣贤的教导一并都抛却了,不过说也奇怪,我二十岁时,吃饭、睡觉都念着四书五经,如今八十岁了,四书五经一句也不记得,反而心里畅快了许多,倒觉得比从前更明白事理似的。” 陆钧笑道:“原来您老人家是个科场中的前辈,怪不得看着如此亲切。道家不是说‘道可道,非常道’嘛,老先生所悟得的道理,想来是先贤想要说,却又无法言说的,因此并不在四书五经之中了,却在四书五经之上了。” 那老人听了这话,抬起头来,饶有兴趣的盯着陆钧看了一会儿,道:“你这少年说话倒是有些意思。” 说罢,他左右看看,道:“唉,我年纪大了,别的事也做不成,偶尔来这藏书楼,打扫一番,也算是活动活动腿脚。你若是以后早起,就到这里来瞧瞧罢说不定咱们还能碰上。” 陆钧忙躬身站在一边,等这老人背影渐远,他才站直身子,离开了这池心的石楼,绕着池子跑起步来。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比起方才又明亮了许多,今日陆钧起的比往常早,他估计这会儿大约是五更天,大部分人应该就快起床了,于是他也停了下来,转身往回跑去。 他一踏进号房的院子,就见李尚源从隔壁屋子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些衣物,往院子一侧那晾衣服的绳子上搭。陆钧有些奇怪,过去问道:“阿源,怎么这么早就洗衣服?” 李尚源不知道陆钧有早起跑步的习惯,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道:“不小心洒了水,衣服湿了,若是不早些晾上,只怕来不及替换。” 陆钧觉得有些蹊跷,一瞧,李尚源那一堆衣服都湿的透透的,这得洒多少水,才能湿成这样?他叹了口气,问李尚源道:“阿源,是不是哪个郑朋兴做的?想不到这蒙兴书院,竟然还有如此品德败坏之人!你我哪里招惹了他?!他却处处与你为难?这样吧,我看你们房里也有一两个忠厚的,待会儿晓成起来了,我们三个一起想想办法,待他们官课结了,让晓成出面叫上那几个孩子,去找王先生” 李尚源摆手道:“陆少爷,咱们好不容易到了这书院里头,有一个留下来的机会,何必为了这等些微小事,惊动王先生?你也知道少爷的脾气,若是让他生了气,闹出事来,咱们眼下的处境就更艰难了。我想这什么邓朋兴,也就是年纪尚幼,喜欢无事生非,过不了两天,他见咱们都不搭理他,估计也就不折腾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7.再入书楼 陆钧正琢磨着李尚源的话, 却见常晓成打着哈欠走出来了, 问李尚源要他擦脸的棉布,还有换的衣服, 李尚源一面拉着他进屋去找,一面对陆钧使个眼色,让他不要在常晓成面前提起此事。 陆钧一想, 也决定还是观察观察再说, 这儿的学生虽然至少也是个童生,但年他们的年纪很多都只有十五六岁, 就算古人成熟的早,十五六岁又能有多少经历?又是在书院这样单纯的环境里,或许他不用太过担忧。于是, 他也跟着进了屋里,开始和常晓成、李尚源商量他们今日该做些什么。 这会儿,屋里的人纷纷起床,收拾书篓, 准备用早膳, 去考试了。孙迟等人一早起来, 见了常晓成和陆钧, 分外客气, 和李尚源那屋的气氛迥然不同。孙迟知道他们三个今日不用考试, 又嘱咐他们几个, 今日官课知县会派人前来巡视, 他们最好是不要到前面斋房走动。 陆钧等人谢了孙迟, 等他们走后,李尚源道:“我昨晚看王先生给我们列的单子,有一本书似乎藏书楼里的人漏掉了,昨日借的书太多,咱们也没来得及一本本查看,你们二位先去用膳,我去藏书楼问一问如何?” 陆钧把那单子拿来一瞧,确实有一本书没有勾上,不知道是被别人借去了,还是那人一时疏漏,没有见着。他对二人道:“我们不如一起去,也熟悉一下后面的环境。” 常晓成刚起来,一点不想读书,马上点头称好,三人拿上书单,随便吃了些东西,又一起往藏书楼去了。 这会儿,前面讲经堂那里传来钟声,辰时已到,一月一次的官课开始。即使是在后面,陆钧也能感受到整个书院里的气氛比方才更加肃穆、安宁。藏书楼前更是一个人都没有,他们走到跟前一瞧,还好,门是开着的,昨日的两个书童仍在忙忙碌碌,打扫收拾。陆钧上前把事情说了一遍,那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便道:“你们几个在这里等着,我上去看看。” 陆钧点了点头,和常晓成、李尚源一起等在门口。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不知为何,陆钧还没瞧见来人是谁,心跳却忽然快了起来。 常晓成纳闷的往门外一看,低低惊呼一声:“咦,怎么好象是她?” 陆钧更紧张了,却仍然不敢回头,那脚步声近了,常晓成却一把扯住陆钧的衣袖,道:“来了来了,阿钧快瞧。” 陆钧现在恨不能把常晓成一巴掌拍死,他一把把常晓成的爪子拨开,慢慢转过身去,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书院中杂役打扮的人,身穿着天青色的衣裤,却略略显得有些宽大,迈着轻盈的步子,踏进了书楼的门。 为了防火,这藏书楼是砖石所建,一层比二层大些,开着一溜天窗。朝阳初升,温暖的晨光从天窗里倾泻而下,正好有一束晨光落在这两人身上,把她们窈窕的身影照得袅袅娜娜,甚至晕染的有些模糊。陆钧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在那名高个子的年轻人脸上,只见她脸上映着微曦,如门前的玉桥一般蒙了一层莹白的光泽,淡淡两道蛾眉,双眸透彻明亮,濯然如楼外池水中的几株青莲。一见陆钧他们三个,她眼中光彩流转,似乎也透出了几分惊喜。陆钧几人见她薄唇微挑,略一躬身,便走了书楼,大大方方的站在了陆钧身侧,开口和那书童说起话来。 陆钧自然一眼就看出来这两人是杨文茵和她的丫鬟,但这会儿杨文茵与他并肩而立,真是相隔不到咫尺,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只觉得鼻尖传来一丝清爽的幽香,他定了定神,待杨文茵和那人说完了话,侧过身去,用极低的声音对杨文茵道:“那日打扰了。” 杨文茵抬头一笑,并没有答话。 陆钧看着杨文茵清丽的侧脸,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比如那天陆怀有没有再去找过她,她有没有因为给他们几个送了吃的而被为难,她为什么这个时候到藏书阁来,她在陆家住了多久了但是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因为心里莫名有点慌张,也因为毕竟是在书院里,和陆家一墙之隔,他不希望再平白生出事端。 他正想着,方才去找书的那人已经走下楼来,手中拿着那本昨天没给他们的书,对陆钧他们几人说道:“实在是昨日疏忽,漏掉了这本,你们拿去吧。” 陆钧没理由在站在那儿不动了,只能接过书来,对杨文茵轻轻一躬,和常晓成、李尚源一起走出了藏书阁。他心不在焉,没防备常晓成忽然停住,两人差点撞到一起。 常晓成一脸坏笑的转过头来,对陆钧道:“陆少爷,你上哪儿去?” 陆钧不想理他,于是举起书就往他的脸上一拍。谁知这时,身后有人轻声一笑,陆钧赶紧住了手,回头看去,只见杨文茵的小丫鬟盈儿掩着嘴,杨文茵脸上也带着淡淡笑容,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 常晓成故意捂着脸,哎呦嗬呦的叫了两声。叫的陆钧心烦意乱。他抬头迎上了杨文茵清澈的目光,就和前两天见面的时候一样,她十分从容,丝毫没有那些闺中女子的忸怩做作之态。 四目一对,陆钧把心中的踌躇和疑虑全都抛在了一边,如今整个藏书楼前空空荡荡,所有的士子、先生都在讲经堂那儿,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好的机会,能和这位杨姑娘说上几句话呢? 他略一拱手,开口道:“前日多谢姑娘给我们送的点心,请恕我唐突,我和姑娘,确实有些一见如故之感。不知道姑娘家乡何处,又为何旅居在此地呢?” 杨文茵脸上的笑容渐渐散了,她左右看看,并没有回答陆钧的问题,而是低声开口说道:“三位公子,我虽然不是这蒙兴书院的士子,但也算是陆家的客人。因为我闲居无事,又略通晓些文墨,陆家特别准许我,在每月考校的日子,可以来这藏书阁里借书。不仅如此,书院里会讲的时候,我也常来听一听。”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道:“因此,我对这书院,比在这里读书的人,怕是还要更熟悉上几分。” 陆钧会意,道:“既然如此,我们三个初来乍到,只听说这藏书阁四周处处都是景致,步步都有文章,却不知道姑娘可否带我们游览一番?” 那小丫鬟听到这里,怯生生的凑上前来,道:“小姐,大、大少爷吩咐过,不让您和这书院里的士子随便搭话。” 杨文茵微微一笑,道:“这位陆钧、陆少爷,也是陆家的子弟。陆少爷,这位想来就是您的表兄,常少爷吧?其实你们上山之前,就已经声名远扬了,你们不知道吗?” 那小丫鬟眼睛一亮,道:“原来如此,就是范大人举荐的人啊。我、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年轻。” 说着说着,她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缩回了杨文茵的身后。杨文茵又是一笑,对他们道:“跟我来吧。” 陆钧看着前面杨文茵笔挺削瘦的背影,心里不觉砰砰直跳,想回头看看常晓成,谁知他拉着李尚源远远跟在后头,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陆钧在心里骂了他两句,跟上杨文茵的脚步,随她一同往前走去。 几人走过石桥,杨文茵却在桥边停下脚步,对他们道:“这水池因环绕藏书楼而建,因此名曰‘环池’,你们瞧这池内莲花,六月方得盛开,到时候有人会在池中泛舟而行,欣赏这一池的景色。” 常晓成往里一看,天上层云映在水中,确实好看,他好奇问道:“这池子,还有别的名字么?” 杨文茵笑着,抬手一指,只见池中天然一块磷峋的巨石,上书“天光云影”四字。常晓成“哦”了一声,偷偷乐着一拍陆钧肩膀,道:“阿钧,不知何夕,你也来个‘搴舟中流,与子同舟’吧?” 杨文茵似乎听到了这句话,白皙的脸泛起微红,陆钧恨不能把常晓成的嘴堵上,怎奈杨文茵就在前头等着他们,他只好狠狠瞪了常晓成一眼,对杨文茵道:“我这个表兄特别喜欢信口开河,杨姑娘你不要介意。” 杨文茵什么也没说,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的笑容,带他们继续绕池而行,原来池东边是一片葡萄园,搭着整整齐齐的藤架,攀爬满了葡萄绿色的枝叶,如今已经结满了一串串碧玉般的小葡萄。杨文茵边走边道:“这环池之西是葡萄园,有亭名曰‘月种’,东面是石榴园,也有一亭,叫做‘日心’。” 走着走着,他们似乎已经绕到了藏书阁后面,这里的景色和阁前迥然不同,不再是欣欣向荣的田园风光,而是一滩险峻的乱石,一直往后铺去,堆砌出了接连而立的几座山峰。陆钧见那山上似乎还有一座亭子,山上怪石遍布,树木繁茂,而两旁连着的两座小峰也气势傲然,松柏丛生。陆钧和常晓成他们没想到藏书阁后竟然是这么一个地方,都停住脚步,赞叹起来。 杨文茵道:“这后面还有诸多美景,只怕不能一一赏遍,仓促间也品不出意味。日后若有机会,我再带诸位去观看吧。” 陆钧见她仍然要往前走,于是便问道:“杨姑娘,咱们要到哪儿去?” 杨文茵一笑,并不说话,而是抬手指着不远处从池水里引出来的一条小溪。那小溪蜿蜿蜒蜒,闪烁着日光照下来的七彩颜色,往远处巨石掩映中的一片竹林流去。 陆钧恍然大悟,道:“原来以为远在天涯的地方,竟然是近在咫尺之间了!” 杨文茵轻声答道:“正是如此,不知道几位可愿意赏脸到我院中一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8.曲径通幽 陆钧跟随着杨文茵的脚步, 绕过层叠的石块, 抬手拨开密密的竹叶,只听水声在侧, 潺潺不歇,他目光不离眼前杨文茵的背影,不时见她略略停步侧身往回看一眼, 她挺直的鼻梁和眼角一点晶亮的光芒闪过, 每次都让陆钧心里猛跳一番。 在竹林中走了一阵,陆钧发现他们绕到了杨文茵那间小院的后面。原来小溪只是在院前流过, 后面只种了几株垂柳,随风轻轻摆动。 杨文茵嘱咐那小丫鬟道:”盈儿,进屋去, 烧一壶茶。“ 盈儿忙去开院子的后门,那木门摇摇晃晃,被小丫鬟一推就开了,陆钧带着几分好奇和几分期待, 走进了杨文茵的院子。 这院落果真不大, 只有一间主屋连着耳房, 倒是建的颇为精致, 院中一个花圃, 琴樽香炉萧萧然别有生机。 杨文茵请他们在院中木凳上坐下, 自己坐在琴后, 调一调弦, 轻声唱道:” “菡萏香销翠叶卷, 西风吹皱绿波延。 还与韶光共把盏, 昨日莫轻言。 细雨梦回姑苏远, 小楼吹彻玉笙寒。 只影却向孤坟叹, 残泪莫轻弹。 ” 这一回,杨文茵弹的曲调和第一次完全不同,虽然仍然悠扬,仍然婉转动人,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黯然。陆钧听罢,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了他在府试时做的那个梦,心头一酸,眼眶热了起来。李尚源也低着头默不作声,只有常晓成呆愣愣的盯着杨文茵的琴,喃喃道:“阿钧,我想茗儿了。” 这一句话来得及时,陆钧还没怎么惆怅,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杨文茵弹琴的手同时一顿,停了停,好奇的往陆钧这里看来。 常晓成刚要大说特说一番他那矢志不渝的爱情故事,杨文茵的丫鬟把茶端上来了,杨文茵道:“鄙舍窄小,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招待各位,这倒是今年的新茶,略饮一杯解渴吧。” 陆钧将茶喝了,只觉得出入口时清苦,过后却有一缕淡淡的微香。喝下茶后,陆钧开口问道:“杨姑娘,你平日住在这陆宅之外,又是如何知道范督学举荐我们三人的事情的呢?” 说起这个,杨文茵淡淡一笑,道:“原本,一直到几个月前,我都在陆家的女学里,和陆家的女子们一起读书。只是近来,陆家的长房的两个女儿都到了要议婚的年纪,我岁数也不小了,便去的少了些。尤其是近来” 她叹了口气,道:“不瞒诸位,先父原本也在朝为官,是陆阁老的门生。陆阁老对先父不仅有师徒之情,更有知遇之恩。后来我父母都不幸早逝,只剩下我一人没有亲戚抚养,陆阁老得知此事,便命人把我接到了山上” 杨文茵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接着道:“只是后来我年岁渐长,住在府中多有不便。这一处院子,是先前就有的,我觉得这地方又僻静,又清幽,便请求搬到这里居住,到如今,也有两三年了。” 她又道:“近来只因陆家大小姐婚事迫近,我年龄与她相仿,陆夫人一直也想为我寻一门亲事,只是我早已决定,若是不能找到一名能与我琴瑟和鸣的人,我宁愿终身不嫁,遁入空门。可陆家于我有恩,我一直未能完全拒绝他们的好意,因此陆家的女学,这两月我去的更加少了。” 陆钧几人听了,都对她的处境多了几分理解,寄人篱下的滋味肯定不太好受,再加上根据他们那天所见,那位已婚的陆大少爷好像对她还有点不寻常的关注,还有蛮不讲理的陆怡,陆钧也明白了,她为什么搬出条件优渥的陆家,带着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小丫鬟结庐于此。 他正想着,常晓成却在一旁低声道:“阿钧,你不是要问她嘛,为何不问啊?” 陆钧轻轻摇了摇头,常晓成见状,也就不做声了。杨文茵自己端起茶杯,抬手掩着饮了一口,随后,她也没再提自己的身世,而是问起了陆钧他们昨日在书院中的经历。听到陆钧他们觉得自己和书院的学生水平差距太大,她走进屋里,捧出厚厚一摞书和一些零散的写满了文章泛黄的纸放在院中石桌之上,对他们道:“这些书大多是我家中留下来的,我都已看过,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今日就赠予各位吧。” 说罢,又翻着那些纸,道:“这些文章,都是我读书时,胡乱涂抹的,你们看过之后也不必放着,就将它都付之一炬便是。” 陆钧见她进出几次,搬了不少书出来,心里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问到:“杨杨姑娘,这些书,你往后当真都不留着了么?莫非莫非你要离开此地?” 杨文茵大方的点了点头,道:“没错,这些年陆家对我有养育之恩,如今我已经年长,又不想嫁人,实在没有理由在留在山上,我想回故乡,找一间寺庙寄身,至于往后,就随缘而定吧。” 陆钧脑海中轰然一响,道:“你你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还是,还是有回旋的余地?” 杨文茵道:“陆夫人心地慈善,她不希望我空守闺中,原是一片好心。而我已经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如今陆府多事,我不想再让她为我担忧。我想,等过一阵子,陆小姐出嫁,事情都顺顺利利的结束之后,再告诉她我的打算。” 陆钧心头涌上一阵苦涩,他本以为日后自有和杨文茵相见的机会,但这样一来,杨文茵回了姑苏,他再到哪儿去找她?还有,他到底应不应该,再去揭开杨文茵以往的伤疤呢? 想起杨文茵弹的那一首曲子,他心里越发犹豫,谁知道这时候一直守在门口的盈儿忽然进来道:“小姐别忘了,今日陆夫人请小姐一起去用斋饭呢,咱们差不多也该过去了。” 陆钧他们听到这话,急忙起身告辞,杨文茵那些书他们一再的推辞,但杨文茵坚持要送给他们,他们只能接受,杨文茵道:“你们应该知道回去的路,从这院子后面出去,很快就到藏书楼,且不说今天是官课的日子,就是有人瞧见你们拿着这些书,但是是从藏书楼方向回去的,也不会多问。” 一路上,陆钧满腹心事,常晓成和李尚源也都不做声了,默默跟在他后面,三人一起回到了他们住的地方。 虽然杨文茵的琴声还在耳边回荡,但是一踏进书院,陆钧又感觉方才的邂逅有些不真实,好像是在另一个时空发生的一样。场景的变化让他的心情马上就变了,他的思路很快转换到了四书五经,史论八股上,书院里严肃的气氛提醒着他,全书院的学子如今都在讲经堂内考试,而他,却连考试的资格都还没有。 陆钧知道,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但说长也绝不算长。他再也没有一点时间可以浪费。捧着手中从杨文茵那里拿来的沉甸甸的书,他又有了一份新的动力。 傍晚时分,陆钧那几位考了一天试的室友们陆续归来,交流着今天考试的各种心得。官课出的题目都比较谨慎,经解是一道中庸题“为政在人”;史论是鲁僖公四年,齐桓公率中原诸国伐楚;八股文则选自尚书,“盘庚迁于殷”,记载的是商王盘庚率民迁徙的时候,对那些反对的贵族的训话。总而言之,都是以歌功颂德为主,讲的都是明主建功立业的事。虽然这些题都难不倒书院里久经考验的士子们,但考试毕竟不是件轻松的事,孙迟他们都带着满脸的疲惫,简单的擦洗了一番,就早早歇下了。 陆钧和常晓成怕打扰别人休息,也都熄灭了灯,躺在床上准备睡觉。陆钧本来以为自己折腾了一天,下午看书看的也挺累了,很容易就会睡着,谁知躺下半天辗转反侧,屋子里响起了别人一阵阵的鼾声,他的头脑还是清醒得很。 陆钧无奈的睁开眼望着黑暗中的房梁,他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他失眠了。 陆钧在心里默默回忆着今天新看的几本春秋的注集,这些书都不错,但其实,他还是觉得自家流传下来的那本思路清晰,见解既符合朱子的思想,又颇有些独到之处。只可惜,家中仅仅留有三卷,剩下的,到底底去了哪里? 他想着想着,思路却又慢慢飘远,想起了今天偶遇的两个人,早上那位老者,还有后来的杨文茵。一想到杨文茵说她想找一个人能与她琴瑟和谐的伴侣,陆钧心里暗自琢磨,他要是从现在开始学点吹拉弹唱的,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呢 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正当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个新的姿势,把常晓成那沉重的手臂挪开的时候,他隐隐听到隔壁又传来了一阵哄闹声。 陆钧担心李尚源,轻手轻脚的披上衣服,推门走到了院里,同时隔壁的门也开了,李尚源狼狈的光着上身,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见陆钧,他苦笑道:“陆少爷,你还也没睡么?” 陆钧皱起眉头,往隔壁屋里看了一眼,正想推门进去,李尚源一把把他拉住,道:“陆少爷,他们都睡下了。” 陆钧问他道:“你的上衣呢?” 李尚源叹一口气,道:“一不小心,掉到夜壶里,一股味道,暂时没法穿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9.作业难题 陆钧一听, 知道肯定又是郑朋兴的恶作剧, 估计闹了半天,还起哄嘲笑了李尚源。他刚想劝一劝李尚源不要这么忍气吞声, 李尚源却仍是把自己不想惹事的那番话说了一遍,又道:“如今他们也并不曾做出什么事来,而我们新来乍到, 您昨天也瞧见了, 就算是经长在这里,顶多也就是训斥他们几句, 甚至还会觉得是我多事。若是日后他们做的太过分了,自然会受到惩罚。” 说罢,他低下头自嘲的一笑, 道:“反正我吃苦吃惯了,这点小事都不算什么。” 陆钧听他这么说,只能再次作罢,回屋取来了几件自己的衣服, 送给了李尚源。 李尚源穿上衣服, 和陆钧一起坐在院里, 他们聊了一会儿今日读那些书的收获, 心中对杨文茵都颇为感激, 两人不敢提起杨文茵的名字, 陆钧放低声音, 像是对李尚源说, 又像是喃喃自语道:“她说她一定要找一位情投意合的伴侣, 却不知她心目中所寻之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李尚源看着陆钧的侧脸,在月光下染着一层淡淡的惆怅,他笑着宽慰道:“陆少爷不必忧虑,你想,我们与她萍水相逢,她若是若是无意,又怎会邀我们去她家中?读书之人,对自己的书往往视若珍宝,她又如何会忍痛割爱,悉数相赠呢?” 被李尚源看破了自己的心思,陆钧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听了李尚源的话,他心中忽然一亮,回想起杨文茵和他对望时的眼神,莫非她对自己也有好感吗? 然而马上,陆钧耳边就响起了杨文茵的声音“我想回故乡,找一间寺庙寄身”,他不自觉的叹了口气,道:“可是听她昨天的意思,她很想离开此地阿源,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 李尚源听了,苦笑一声,道:“陆少爷,这个你问我的话,可真问错人了” 他抬头看了半晌夜空中闪烁的星河,叹道:“我若是知道,又怎么会眼睁睁看任姑娘走呢?” 陆钧闻言,心里觉得十分意外,以前他从来没和李尚源探讨过这个问题,李尚源也再也没有在他们跟前提起过任怀容的名字。陆钧还记得仁怀容离开的时候脸上那深深的失落,他和常晓成都觉得,如果李尚源开口的话,任怀容就不会走了。原来,李尚源竟一直都没有忘了她? 陆钧一直都在疑惑,李尚源仅仅是因为他姐姐的死对他打击太大,所以才不肯留下任怀容?可是逝者已逝,活着的人,难道不应该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感情,好好的生活下去吗?他想了想,终于开口问李尚源道:“阿源,你你后不后悔?” 想不到,李尚源摇了摇头,道:“陆少爷,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只是心里头很不好受。” 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陆少爷你和我不同。你和杨姑娘若是两情相悦,应该、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把声音放的极低,道:“对了,陆少爷,我知道,你一直想弄清多年前和令尊大人一起遇害的那位大人的身份,可少爷旁敲侧击问过老爷,却并没有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这个陆钧是知道的,他“嗯”了一声,听李尚源继续说了下去:“我看杨姑娘似乎也颇有些难言之隐,不能告诉我们实情。但是,昨日我见有人在藏书楼里借了几本本朝的忠臣录、名儒集,若是我们能借来瞧瞧,说不定能有些收获。” 陆钧一听,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要说这么一点事,在现代社会根本不算什么,上网一查不就全清楚了?可古代没有网络,想要查明一个人、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往往是很困难的。当时秋月说她不记得那个姓杨的官员的名字,其实,并非她不记得,而是陆钧的父亲的信中根本没写,只是说这位杨兄和他相谈甚欢,“欲以要事相托。”至于他叫什么,是什么事,陆兴琛丝毫没有提及。 想起这些事情来之后,陆钧自然也问过赵氏,陆兴琛的信里还有没有说过些别的什么。可是赵氏所回忆到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另外,赵氏还说,有些信她并没有拆开,这是从前陆兴琛出远门的时候的一种习惯,有些事情他喜欢在信里附一封信,但是会嘱咐赵氏先不要看,等他回家之后两人一起读,算是一种夫妻之间的小情趣。可是这些信不管拆的没拆的,后来都被赵氏在悲痛中扔进了火中。 然而,上次在府考的时候,陆钧在昏迷中涌上来的记忆告诉他,那些信并没有全被烧掉。剩下的信到底去了哪里?他恨自己醒来的时机和不争气的脑子,这残缺的一张画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拼全呢?! 陆钧还在那里皱眉苦思,李尚源却道:“好了,陆少爷,我要回去了。怕我不在的时候,他们又会在我的东西上做什么手脚。”说罢,他站了起来,把衣服裹紧,慢慢的往他那一间号房里走去。 陆钧看着李尚源的背影,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现在他的生活看似简单,简单的只剩下读书、考试;但实际上,他要考虑的还有很多而这,只不过是他来到蒙兴书院的第二天而已 漫漫长夜过去,天又亮了。陆钧继续早早起来,到藏书楼前跑了一圈。这一回,他没再见着昨日那名老者,却隐约看到藏书楼的门早已开了,有些勤奋好学的士子抱着厚厚的书卷,从楼里进进出出。看来,果真像他所想象的那样,比他刻苦、比他用功的大有人在。若是不加倍努力,他很难赶上这些人前进的脚步。 陆钧放慢脚步,调整呼吸,沿着“环池”往前跑着,绕了一个小弯之后,远远望去,藏书楼后堆砌的石山隐约可见,陆钧往那个方向看了一会儿,自桥畔初见到昨日书楼重逢,他和杨文茵的相识像一部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重播了一遍。他很想去验证一下,山后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一条细细的溪流,通往一个僻静、幽雅,却又可亲可爱的小小院落,而那院子里是不是真的有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抚琴而歌,又抬头用那样清澈的目光定定注视着他。 虽然脑海中不时的冒出这样的想法,但陆钧并没有真的停住脚步。昨天是因为官课的缘故,他们才敢跟着杨文茵前去,而现在则不同了,昨日一见,想来杨文茵已经承担了太多的风险,他可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再给杨文茵带来更多的麻烦。 等他跑完步回去,号房里其他人已经陆陆续续起来了。陆钧昨天还有点纳闷,蒙兴书院的士子四书五经早就背的滚瓜烂熟,他们所谓的“讲经”课,到底会讲些什么呢? 半个多时辰之后,陆钧和众人一起坐在童生副课的讲经房里,眼前悬挂着今天“讲经”的主题。这个主题很长,陆钧用现代文把它翻译过来理解了一遍,大概就是: “论周易在春秋时期的应用以及春秋左传中的占卜实例分析 ” 陆钧暗自压抑着心中奔腾咆哮的滚滚江水,故作镇定的听着他们的班主任,协讲先生王蕴左手一本春秋,右手一本周易,站在台上侃侃而谈。他分析的实例是春秋左传里襄公二十五年所发生的一件事情,叫做“崔杼弒其君”,讲的是当时齐国当权的大夫崔杼去一名去世的大夫家中吊唁,为这名死去的大夫的妻子堂姜的美色所动,想要娶堂姜为妻,便请人占卜,结果得到的卦象是“困之大过”。所有的解卦之人都告诉他这是吉利的,只有一位叫做陈文子认为这是凶兆。然而,就像所有“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故事一样,最后事实证明,只有陈文子所预言才是对的。现在,王蕴正拨弄着沙盘里长长短短那几根木棍,道:“此乃困卦六三爻变。谁知道,这一卦的卦辞为何?” 陆钧真正心虚了,他最不喜欢研究的就是周易,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春秋里有许多卦象占卜相关的描述,在以前读书的过程中,他都有意无意的把这些内容忽略了。只是大概记住了卦象那几句话,以免以后考到不认识而已。 这会儿,王蕴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有一种心思被王蕴看破了的错觉。 这段卦辞在左传当中有所记载,几个学生都开了口,王蕴满意的点了点头,把这在陆钧看来玄而又玄的“困之大过”认认真真讲了一遍。 一堂课的时间马上就要过去,正当陆钧觉得自己可以喘一口气的时候,王蕴把台上的两张纸一收,翻动着自己手中的另外几页纸。根据陆钧对所有老师的理解,这就到了该布置作业的时候了。 王蕴道:“由此看来,这卦象定是凶相无疑,可是,崔杼身边其他解卦之人都对他说,此卦象为吉,只有陈文子一人曰凶,因此左传之中只记载了了陈文子所解的卦象,今日我想让你们探讨的是——此卦是如何解为吉的呢?”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潇洒的把衣袖一挥,带着那几张画满了卦象的纸走了,留下了一屋子目瞪口呆的学生,其中自然也包括陆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0.书院新生 这堂课彻底让陆钧开了眼界, 春秋、周易混着讲, 虽然有点挑战但他还可以理解,但这作业该怎么办?陆钧对着那玄之又玄的卦象看了半天, 越发不得要领,好在,这个作业明天才交,他还有时间可以再把这个卦好好算上一算。 第二节课王先生并没出现,是由经长组织, 学生们轮流讲经的讨论课。今天讲经的是李尚源屋里的一个人, 士子们围坐四周, 讲经之人每讲一段,就要停下来接受其他士子的提问。这讲经的人乍一看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其貌不扬, 但他旁引博证, 讲的条理清楚, 回答问题时候答的头头是道, 令陆钧感到非常敬佩。而其余的士子们提问的时候,也是井然有序,礼数周全, 他们问的问题, 很多都是陆钧读的时候根本不曾想到过的, 这一堂课下来, 陆钧感觉自己似乎听了一个小时的高水平演讲会, 实在是受益良多。 午膳时分, 陆钧他们随孙迟一起来到了斋房,孙迟对他们几人说道:“哎,我方才听说又来了一名新生,也是你们洛陵人呢。” 陆钧和常晓成、李尚源都很惊讶,洛陵县士子的水平他们都很清楚,若不是有范应珏新的推荐信,他们根本没有半点上山读书的打算和希望,在他们之前,洛陵并无一人在此就读,而和他们一同考中童生的人当中,更是没有什么他们听说过的赫赫有名的人物。 陆钧觉得自己没听过也就算了,连常晓成这么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人都不知道,那这就有一点蹊跷了。 陆钧正在那里低头琢磨,耳边忽然想起了一个耳熟的带着惊喜的声音:“陆贤弟!” 陆钧十分意外,疑惑的抬头往门口看去,寻找着某个或许在洛陵见过的身影,然而眼前所见却让他更加惊讶——刚进门的几个人中,有一人青袍缎带,面如冠玉,眉目清朗,翩翩然带着一副世家公子的优雅风度,往这边走了过来。 而常晓成一瞧来人,一张脸马上变得铁青,原来这来的人并不是他们所以为的洛陵同乡,而是山东巡抚之子陈礼文。陆钧只知道陈礼文要娶陆忻,但却不知道他也要到蒙兴书院来读书了,再一相见,陆钧心里倒是有些感慨,如今陆茗已经定亲,听昨日杨文茵的意思,陈礼文和陆忻应该很快就要完婚了,既然两人的婚姻大事尘埃落定,之前的尴尬也就变成了一场云烟——至少陆钧是这么想的。 陆钧能感觉到,正在用午膳的学子们对陈礼文的到来都非常关注,陈礼文的爹是山东官场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掌握着山东各个官员的绩效考评结果,这些士子们家中多有在当地为官之人,自然都对陈礼文极其恭敬,而陈礼文又是来自江南的少年名士,那些从南方来的,又看不惯莫映寒的,马上把陈礼文作为了自己可以依附的最好的目标。 陆钧起身与陈礼文寒暄了一番,把与自己同坐的常晓成、李尚源,还有他们的经长孙迟都对陈礼文介绍了一番。当说到常晓成的时候,陆钧稍一犹豫,还是加了一句:“我和晓成兄不仅是表兄弟,我们出发来蒙兴之前,我家人已经将舍妹许配于他,我们两家可算是亲上加亲了。” 陈礼文一脸错愕的神色,连声道:“什么?令妹已经许配人家了?” 陆钧发觉自己原来高估了陈礼文的心理承受能力,看起来,他还不如常晓成呢,最起码从刚才到现在,常晓成都一直保持着虽然冷淡,但客客气气的神色。而陈礼文听了这个消息,整个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过了半天才惨然一笑,对常晓成拱手道:“既如此,那就恭喜这位常贤弟了。” 常晓成一心要在陈礼文面前炫耀,顿时就拱手回礼道:“我和茗儿青梅竹马,两家早有此意,我离开洛陵之前,茗儿多有不舍,家里终于将此事定了下来!听闻陈公子不日也要与陆家大小姐成亲了,我常某一直佩服陆公子您才学出众,陆家大小姐又温文贤雅,满腹诗书,你二人真是天合之作,我更应当恭喜陆公子才是!” 常晓成这几句话给陈礼文带来的感觉非常复杂,一方面,这让他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娶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女子,心里更难受了;而另一方面这也提醒了他,自己到蒙兴来的主要目的是结婚,不是来悼念他和陆茗之间那无疾而终的一段感情的。他一想自己肩负的严峻使命,努力收敛愁容,和他们几人寒暄了一会儿,然后和几名南方来的士子一起用膳去了。他一走,常晓成就得意的笑了起来,小声对陆钧道:“阿钧,你瞧见没有,就他这没担当的样子,还想娶茗儿呢?茗儿才不稀罕嫁他!” 陆钧故作轻松的一笑,心想,茗儿稀罕嫁谁这件事,你暂时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不过,他离开之前就觉得,陆茗曾经对陈礼文的好感,已经如清晨的露水一样在阳光下渐渐消散了。说不定就算陈礼文不和陆忻订婚,陆茗也从这一件事中吸取了教训,不会再选择他这样一个犹豫不决,没有主见的人。 午膳还没有正式开始,他们隐约听见了陈礼文和同桌几人用他们不太能听明白的吴侬软语在说这些什么,眼见了这一颇为戏剧性的一幕的孙迟感叹道:“如今来蒙兴求学的南方士子也多了,之前是莫映寒,如今又来了这位陈公子,看来,眼下这南北之争多少会消停些了”他一边说,一边好奇的往陈礼文那里望去,这位即将成为陆家贵婿的陈礼文陈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不仅是他,也是很多士子心中的疑问。而这位陈公子和陆钧似乎关系不错,这让大部分人对陆钧又高看了几分。 环视这个宽敞的斋房,陆钧却在心里觉得,虽然蒙兴书院在山中颇有些与世隔绝的意味,然而,这些来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背景的士子们,在这里聚集,在这里求学、交友、高谈阔论。在陆钧眼中,他们仿佛就是整个大魏文人的一个缩影,或者说是一个映射,每个人都有着着自己相应的角色和位置。但是,好像只有他和常晓成、李尚源三个,游离在这一个个小集团之外,没有任何的背景,也没有打算要依靠什么人。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呢,一上午有些用脑过度,现在还饿着肚子的陆钧,虽然还在思考,但脑子转动的速度明显已经慢了下来。 云板敲响,众人的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孙迟最后嘟囔了一句:“咦,都这会儿了,怎么没见那位莫映寒呢” 此时,就在陆怀那件斋房之中,淡淡的芍药香味传了出来,屋里并没有陆怀的身影,莫映寒就端然坐在里面。 屋门一响,门口出现了一个面色仓惶不安,瘦小的少年。他一进屋,就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道:“莫、莫公子” 莫映寒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春风般的微笑,道:“张尹,你进来吧。” 生长在洛陵这样民风淳朴的地方,张尹一瞧见莫映寒那打扮的男女莫辩的模样,心里就又怕又慌,他哆哆嗦嗦的走到一边站住了,道:“多、多谢莫公子在陆少爷面前为小的,为小的美言几句” 莫映寒把手一摆,道:“原是你自己争气,我哪里有什么功劳?对了,我已经和赵先生说过,就将你安排在你的两位同乡,陆钧、常晓成所住的号房里,你看如何?” 张尹惊愕的张大了嘴,连连摇头道:“不不不,常晓成一向和我有仇,他、他和陆钧会整死我的,还求莫公子开恩” 莫映寒站起身来,几乎是飘到了张尹的面前,把个张尹吓的魂不附体,干脆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莫映寒也俯下身,把张尹的脸一抬,道:“你将来也是要入朝为官的人,怎的这么不经吓?你放心,这里是书院,他们不敢把你怎样。” 说罢,他站起身来,转身背对着张尹,道:“你出身寒门,幸得家中长辈抬爱,才有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入蒙兴书院读书的机会,该如何做,你自己知道的,对吧。” 张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低声道:“知、知道。”又道:“小人一定专心研读经书,不负公子和和大人的期望。” 莫映寒点了点头,道:“你若有不懂,我随时可以指点你。只是在人前,你不要显得与我相熟,你明白么?” 张尹拼命点头,心想,你就是让我显得和你相熟,我也做不出来。莫映寒也没看他,满意的一笑,道:“你先出去吧,自会有人来带你去你住的地方。” 张尹一走,门口守着的一名莫映寒的小厮便走了进来。虽说书院不准,但这些世家子弟,多半还带了一两个贴身照顾的人,书院里特地为这些下人安排了住处。不过莫映寒和陆怀越来越熟,陆怀也就不管莫映寒和他的小厮每天是不是住在一处了。 那小厮年纪不大,面白无须,他紧跟在莫映寒身后,两人一起往用膳的地方走去。那小厮一开口,声音却有些尖尖细细的,既不像是年轻男子的嗓音,又不像还没变声的少年那般沙哑,他凑了过来,对莫映寒道:“陈礼文已经上山,公子您可听说过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1.天性人心 莫映寒点点头,道:“当然, 我早知道了。” 那小厮又道:“陆少爷可曾透露过, 陈礼文与陆小姐的婚期定在何日?” 莫映寒嗤笑一声, 道:“他们着急的很, 但成亲毕竟不能在这山上,还是要将陆忻送到陈家。但我看陆家对这件事情,似乎还多有疑虑,这次陈礼文上山, 应该是陆家想观察一下他的为人, 看看陈家联姻的诚意。” 那小厮皱了皱眉,对莫映寒道:“时间紧迫, 公子,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莫映寒笑道:“不要着急,陈礼文和陆怀一样,都不是什么难对付的角色。就算咱们不动手,他这门亲事也未必能成。” 他的小厮似乎还不太放心, 刚想再次开口, 莫映寒却轻轻把手在他唇边一按,让他闭上了嘴, 再也不敢说些什么了。 斋房里,陆钧他们刚刚举箸准备吃饭, 门口左玉安又带来一名学生, 让他们都惊异的睁大了眼睛。一顿饭来了两个新学生, 还都是他们认识的人, 这实在是太意外了。常晓成这次反应大得多,他“啪”的把手中竹箸往桌上一拍,咬牙切齿的道:“呵呵,张尹,他长了本事了,竟然自己找上门来挨揍了!” 陆钧也结结实实的被出现在门口的张尹吓了一跳,虽然从张尹的表情来看,他比他们三个人受的惊吓更甚,他抖的像片树叶一样,紧紧跟在左玉安身后,弄得左玉安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新来的少年到底在怕些什么。 常晓成冷笑了两声,自顾自的又捡起筷子,开始吃饭了。孙迟好奇地问他们道:“怎么,你们和这人有过节吗?” 常晓成道:“哼,何止是有过节,简直是不共戴天!”说罢,他就将在洛陵时张尹如何投靠黄长义,后来又出堂作证,想害死林朝诚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他没提他们放蜜蜂蛰黄长义以及张尹给黄长义报信的事,一来这事儿是个秘密,二来他也绝不想再触动李尚源心里的伤痕。孙迟听罢,也有些愤然的道:“他这样一个势利小人,学问又不出众,书院怎么能让他入学?!” 说到这里,陆钧才发现这是他们最应该关注的问题,这个张尹没钱没势,学问虽然还可以,但也没有那么出类拔萃,到底他是怎么进入书院的?陆钧的思路回到了他们火烧黄家的那个晚上,从那之后,张尹一家在洛陵就销声匿迹了,陆钧想着想着,不由得就想到了在河边聚集的愤怒的洛陵百姓,高大的黄家宅院,通往那一间装饰华贵的地窖的层层石阶,忽然间,一声声惨叫在他耳边回荡,他眼前冒出了他们再次赶回去的时候,地上那一小滩干涸的血迹。 这些回忆让他一阵作呕,他不由自主地想道,一个什么都没有了的人,拖着一副残躯,他又能兴起什么样的风浪呢? 过了晌午,讲经堂里空了出来,据说今天生员正课的学子们要在这里“论经”,不过他们论经的方式有些特别,陆钧从来没有见过,于是也就打算跟着孙迟他们一起去看一看。 到了讲经堂,陆钧不出意料之外的又见到了堂长陆怀,然而令他颇为意外的是,刚到的陈礼文也在台上,还有莫映寒和另外几个陆钧没见过的士子,估计也是正课生员之中的佼佼者。可能是由于学院对论经之人仪表上的要求,莫映寒把花也摘了,粉也洗了,这么一看,还是很干净清秀的一个人。 今天论经的主题是理学之“道”和“性”之间的关系。陆钧大概知道,在这个话题上,南北的各个学派之间存在分歧,但以陆钧现在的水平,还没法脱离四书五经,去探求理学中这些更深层面的东西。他只能耐着性子,听陆怀在台上侃侃而谈,道:“何谓‘性’?中庸有云,‘天命之谓性’——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天下之道理,皆从‘性’中来。人能若能知性,则天下之理无不明,而此心之理无不贯通。然而天命虽与生俱来,却常为外物所役,故我等为学,需存天命之善而摒弃外物之恶,力求知性知天,方能归于正道” 陆怀说完之后,陈礼文却开口道:“陆兄高见,然而在下以为,万物与我乃是一体——人心之灵,才是天地的主宰,原在‘性’之上。若是没有你我心中的灵明,谁去敬仰天的高远,地的辽阔?谁去分辨鬼神的吉凶灾祥?与其求于‘天性’,不如寻自‘本心’,才是真正的‘道’” 陆怀自以为深得方程和的真传,以前他论经的时候,也从来没人反驳过他,这陈礼文初来乍到,就试图把他们桐阳学派那一套带到蒙兴来,他盯着眼前在那里洋洋洒洒说个不停的陈礼文,心里觉得他根本就配不上自己的妹妹陆忻。 陆怀虽然心中不悦,但下面的士子们却都兴趣大增,心想,这次论经比平时有意思多了,虽然后来莫映寒等人纷纷开口,把陈礼文驳斥了一番,但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一直到快晚膳的时候陆怀才宣布论经结束。 来听论经的士子们,包括陆钧都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慢慢走出了讲经堂。对书院的生活,陆钧已经开始找到了一点感觉,他意识到,这里的“教学模式”虽然也是围绕着科举,但却并不仅仅局限于科举,毕竟,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青年才俊,入朝为官对他们来说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目标,他们有些人还是想在儒学上有所建树的。很多人都是为了追随方程和的思想,才选择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学习。 也正因如此,这座深山里的书院的影响力,也就远远的超过了山下那些只会背背书,写写文章的社学、官学。 陆钧满脑子都是天性人心,所以,当他在号房里和张尹打了个照面的时候,他的脑子还一时没有转过弯儿来。 张尹手里的书篓“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引得号房里的其他人都看了过来。常晓成就跟在陆钧身后,他的沉默让张尹更加恐惧,陆钧觉得他都快昏过去了。 常晓成好心的打破了这个局面,他把自己的东西往塌边桌案上一丢,对张尹道:“走吧,咱们出去好好叙叙旧。” 张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把自己的书篓捡了起来,抱在怀里,道:“不、不行,我哪儿也不去,你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罢。” 陆钧回头和常晓成对望一眼,然后,对张尹道:“已经晚了,在这里说话,打扰别人休息,就去院子里,你也不敢?” 张尹耳边回响起了莫映寒的话“这是书院,他们不敢把你怎样。”“他们若是问起,你就按我说的说,他们绝不会与你为难。”他低下头,想了想,把心一横,道:“可以在院子里,不能出院子” 常晓成扯住他的袖子往外一推,把他推了出去。 张尹踉跄几步,跑到墙下站稳了身子,眼看左右无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陆钧他们三个道:“常少爷、陆少爷,我真的没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黄长义嫌我不听他的话,他就报复我,故意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落马的事,都是他手下那几个混混查到的,真的不是我告诉他的” 黄长义已经死无对证,陆钧觉得在这件事上纠缠是没有意义的,他打断了张尹,道:“那么陈巡抚来洛陵的时候,是谁让你出堂作证的?!” 张尹一看他们没有接着追问告密的事,赶紧接着道:“那、那当然是陈巡抚和谭佥事找到我,让我作证的,他们派人在洛陵明察暗访已经很久了,那天的事情他们全都知道,他们也不过是想惩治几个人,向上面交差” 见陆钧沉吟不语,他又哭道:“我原本也、也不愿意,黄长义不仅打我,还打我爹娘,我也恨他!但是谭佥事说了,若是我肯作证,他们就送我上蒙兴书院来读书我、我实在羡慕几位少爷能来此求学,就、就答应了” 说完这话,张尹抬起头来,他这一会儿就流了满脸的泪水,陆钧对他的演技深深佩服的同时,也在琢磨着他这些话的真实度。其实,他所说的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陆钧他们自然也不能去找陈礼文的爹问话,,看来这件事情,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弄清楚。 陆钧把常晓成往后一拉,张尹一个人留在了围墙的阴影中,陆钧小声问常晓成和李尚源道:“他说的话,你们信么?” 常晓成冷笑了一声,道:“信鬼我也不会信他,瞧他那样子,他要是没做坏事,会举家离开洛陵?!他要说的是真话,至于怕成那样子么?” 李尚源道:“若说是陈巡抚他们让他作证,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我也总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 他顿了一顿,道:“我就是怕” 陆钧和李尚源相对一望,心里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常晓成道:“算了,他来的倒好,他要是不来,我还不知道到哪里去和他算这些帐呢!” 三人商量好之后,便走回墙下,常晓成踢了张尹一脚,道:“起来,别在这里趴着,像什么样子!” 张尹诚惶诚恐的站了起来,连滚带爬的跑回号房去了。剩下陆钧他们三人在院墙底下又仔细商议了半天,方才回到各自的号房休息。 陆钧接下来的日子在各种各样的讲座和研讨会中度过,几乎每一天,他们都有不少新的收获,陆钧也越来越认同常晓成所说的话——如果他们呆在洛陵,是一辈子都没有可能接触到这样的思想和知识的。 至于那天王先生留下来的让陆钧头疼的作业,他之所以能够完成,还是靠了藏书楼前那位老人的帮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2.滚滚浓烟 陆钧自从上山以后, 雷打不动的保持着早上跑步的习惯。听完论经的第二天,他带着对昨天王先生留下的卦象的一脑子疑问去跑步, 很快又到了藏书楼的门口。见藏书楼前还没什么人,他干脆坐在地上, 把细树枝掰成几段,在那里研究起来。没过一会儿,头顶忽然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道:“年轻的女子与中年男子这不是‘困之大过’嘛?” 陆钧吓了一跳, 忙站起身来, 只见前日遇到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拄着拐杖,眯着眼睛瞅着地上,道:“怎么,你要解卦?” 陆钧恭恭敬敬的对这老人行了个礼,问道:“是,左传道:崔武子要求娶堂姜, 占卜得此卦象,‘史官皆曰吉’,可这明明是凶兆, 怎能解为吉呢?” 老人扶着拐杖坐了下来, 笑道:“你可还记得,陈文子解释了卦象为凶之后, 崔杼是怎么说的吗?” 左传读到现在, 陆钧几乎也已经倒背如流了, 他开口道:“崔杼说的是,寡妇有何伤害呢?就算有的话,她那死去的丈夫已经承受过了。” 说到这里,陆钧似乎有所领悟,感叹道:“崔杼已经决定要迎娶堂姜,所以,说是凶兆的,及时是说的多么对他也不会听,说是吉兆的,无论有没有道理,他都会信以为真,难道,这就是王先生让我们研究卦象的意思吗?” 那名老者笑呵呵的把拐杖往旁边一放,和陆钧一起坐在了藏书楼前的石阶上,道:“嗯,或许是吧。” 陆钧心里还是有些疑惑,道:“既然如此,老先生,您相信占卜之术么?” 老头转转眼珠,反问他道:“怎么,你不信么?” 陆钧心想,我一个现代人,让我相信乌龟壳和小木棍,这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了。但他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能道:“照老先生方才的意思,一个卦象,正解也可,反解也有道理,还怎么叫人相信呢?” 那老者捻了捻自己的胡子,道:“我可没有这么说过” 陆钧见状,心中有几分好笑,眼看天已亮起来了,他起身道:“多谢您的教导,我先走了。” 老头对陪自己来的小童伸一伸手,陆钧和那小童一起,将老头拉了起来,又把拐杖递给了他,行了个礼,刚想要离开,那老头却问他道:“我问你,所谓‘格物致知’,格的是什么,致的又是什么?” 陆钧一愣,道:“格的是世上的事物,致的是其中的道理我说的对吗?” 老头拿拐杖在他胸前一点,道:“你要做学问,格的就是事物,可你要做官,格的却是‘人心’,你记住我的话,再去读左传吧。” 老头虽然看起来巍颤颤的,那拐杖敲了一下子敲的还挺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陆钧觉得自己胸口一阵发闷,自言自语道:“格的是人心?那、那致的又是什么呢?” 老头把拐杖一拄,撇撇嘴,道:“这可就一句两句说不清喽。” 说罢,他不再理陆钧,沿着池子,往书院后面绕去。陆钧把地上木棍慢慢捡了起来,老头说的话却还在他心中打转。他就这样草草的写了一篇卦辞交了上去,出乎意料的是,王先生只是圈了一个圈,并没有写任何的评语。 就这样几天的课下来,又快到了堂课的日子。经过这些天读了不少经解、史论,尤其是听生员们论经,陆钧翻看之前考试的题目的时候,心里好像也渐渐有了主意,不再是头脑一片空白了。这几日他读了几篇经典的史论,读过之后,脑海里总是回荡着其中的话,动不动就冒出来一句,好几次都把李尚源和常晓成吓了一跳。 到了本月十七,第二天就要考堂课。陆钧对常晓成和李尚源道:“我们读书、听讲也有一阵子了,明日要不要去考一次试试?” 常晓成和李尚源没怎么犹豫,就连声道好。他们原本就悟性很高,最近这段日子也收获颇丰。不光是学问上,和其余学生的关系也是如此,常晓成很快就和副课里的学生们打成了一片,张尹谨小慎微的讨好着他,但大家明显的都能看出来常晓成不喜欢张尹,因此,张尹再次被冷落了。可一直让陆钧担心的,是李尚源面对和他同屋的郑朋兴的不断挑衅,仍然毫不反抗,能躲就躲,邓朋兴时不时的给李尚源的衣服书本泼泼水,弄丢弄脏他的笔墨,这两天又开始往他的东西上洒灰、滴蜡,昨天还把李尚源刚写好的几篇文章烧了,谎称是他不小心,害得李尚源大半夜跑到陆钧他们房檐下问陆钧借来纸笔,又连夜重写了一篇。 这回,李尚源没瞒过常晓成,被他知道了,常晓成气得七窍生烟,马上就要找郑朋兴算账。不过眼下,考试在即,这件事只能先放一放。 他们三人商量以后,一起去找了王蕴,告诉他,他们明天可以和大家一起参加堂课。王蕴也点头道:“我看你们做的文章,比来时大有进步,这样吧,你们这月两次堂课,结果不予记录,只当练习便是。” 陆钧听了,十分高兴,这下子他们可以没有心理负担的好好考试了。参加道试之前,多“模考”几次真的很重要,想想他们县试、府试紧张兮兮的样子,还有自己竟然在府试中晕倒了,真是丢尽了脸。他觉得,自己从今天开始,一次考试都不能落下,每次都要当成是真正的进考场来对待,好好锻炼自己的心态。 最近虽然做文章不多,可新知识接触的不少,这为他写东西提供了大量的思路。再加上他们按计划一直在苦读程文,互相讨教五经中以前不太熟悉的篇章,第二天考试的时候,陆钧发现,至少所考的内容都是他知道的,这就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他没想到的是,堂课的考试内容可比官课大胆的多,第二道史论选的竟然是僖公五年“晋侯杀其世子(太子)申生。”——如今陆钧对时局的了解已经不比从前,所以,他知道,这绝对是一个敏感话题。 这一段讲的是晋献公听信谗言,一步步把太子申生逼得上吊自杀的故事。几次论经也不时有人提到“怀德惟宁,宗子惟城。”也就是说,注意修养德行就会带来安宁,宗室的嫡子胜过坚固的城邦。如今大魏的状况和晋献公时的政局有不少相同之处,陆钧提着笔却有点不敢开始写,不过最后,受那天藏书楼前的老人给他带来的启发,陆钧没有讨论该立谁当太子,而是从忠言如何才能压倒谗言,让人采信的角度,认认真真的做了一篇论。 考试过后,众人都回到号房休息,却也有不少人仍然在为那道“僖公五年”的题目而进行着激烈的讨论,听说如今的太子昭王还在镇守着北部边陲,而从今年开始,原本一直都还算平静北部的三个部落已经联合起来,屡屡进犯大魏的边境。可是,一直到如今,皇上还没有把太子召回京城的打算。 太子戍边,这在大魏建立之后是从来没有过的做法。而这一切和晋献公命令太子申生伐东山的史实何等的相似,陆钧有些不敢往下想了,而他的两个同屋还在那里议论纷纷着:“自从陆阁老致仕之后,沈如渊当了首辅,可他哪里有一点作为?” 另一人道:“可不是么?如今内阁之中,哪里还有为太子说话的人?难道晋国之乱,又要在我大魏重演吗?!” 众人越说越是激愤,只有陆钧一人躺在那里,默然不语。不是他不想参加讨论,而是他的还在脑子里整理这些事情。陆家如今在朝中的,就是陆怀的父亲陆长鸿,他是翰林侍读,太子的经筵讲官,不仅如此,陆怀所娶的是太子太傅,谨身殿大学士张继先的女儿。这么看来,陆家一家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太子党了。 长幼嫡庶决不可乱的思想在大魏朝的读书人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可是,听他们的意思,如今这位沈阁老却在这件事情上不是那么坚定。这其中的原因,恐怕并不是他们这些山中的学子所能想象得到的吧。 虽然身边的讨论声渐渐小了,陆钧的思路却清晰了起来,这么看的话,陈礼文上山求娶陆家的女儿,这件事情的意义比陆钧原先想象的要重要得多 更声响起,号房里彻底安静了下来。陆钧坐起身,脑子里仍然乱哄哄的,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头一次书院里的考试,太兴奋了,反而有点睡不着。他坐起来,趁着窗边的月光,把杨文茵给他的书和文章都摆在案上,一页页的翻看着。 谁知道没过多久,他忽然觉得,窗外飘进来的风里,似乎夹杂着一股烟味。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于是便站起身来,把窗户轻轻一推,结果,一股浓烟扑面而来,马上就呛得他咳嗽不停。 他赶紧把窗户一关,三步两步跨进院子一瞧,滚滚的火舌和烟雾,正从李尚源他们的屋子里往外冒着。 陆钧大吃一惊,高声喊道:“走水了!走水啦!” 幸好,院里有个水井,陆钧冲到井边拎起一桶水,就往那间着火的号房里跑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3.大火之后 听见陆钧的喊声, 旁边号房里马上就有人起来了, 陆钧提着桶, 脱下外衣蘸湿了往鼻子上一捂,提着桶跨进了冒着烟的屋子。 进屋一瞧, 陆钧的心马上一沉,床上的人都没动静, 很有可能已经被烟呛晕了,这个时候, 救人比灭火重要。屋里都是烟,但好像火势并不算大, 他摸到那张大通铺边上,在浓烟中拉过一个人,背上就跑了出来。 他一出门, 就瞧见孙迟和另两个人赤着脚,慌慌张张的拿着盆去打水, 陆钧对他们喊道:“火快灭了,先救人!” 那几人学着陆钧的样子, 捂住口鼻, 跑进屋里, 很快就把四五个人都弄到了院子里。有的人已经醒了,可有的人或许是吸入的烟太多, 还在昏迷。 这时候, 常晓成也晃晃荡荡的从屋里出来了, 一看李尚源躺在地上, 那屋还冒着滚滚的烟,冲上去一脚把刚刚醒来的郑朋兴踢翻在地,怒喝道:“你这混帐!你烧了阿源的文章,我还没来得及和你理论,你竟然放火想烧死他?!” 郑朋兴迷迷糊糊的,满脸黑灰,一张嘴,嗓子也嘶哑难听,他争辩道:“我就是烧了点他的东西,没放火啊!我” 他还没说完,常晓成就把他从地上揪了起来,对孙迟道:“经长,你听见没,你瞧瞧,阿源还没醒,咱们是不是要把这郑朋兴送官?!” 孙迟还没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他一看人都已经救出来了,几个人往屋子里泼水,火已经基本熄灭,还有些烟,但是,整个屋子都已经烧掉了一半,损失实在不小,他想了想,对身边两人道:“你快去通报王先生,你,马上找大夫来。” 从前,陆钧生活的孤儿院着过一次火,那次把他吓坏了,后来他听说,火灾中的人的死因往往都是烟熏,而不是被火烧死的,一到三分钟之内,浓烟就可能让人致命。陆钧赶紧让人打来清水,给两个人清洗了一下,让他们的呼吸道保持通畅,他感受到了李尚源脉搏的跳动,还好,他的生命没有危险。 王先生和大夫赶来的时候,李尚源和另一人都醒了,只是他们似乎被熏的最厉害,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山上许久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连许多生员都被吵醒,到处闹哄哄的。邓朋兴已经被王先生派了两个学生看守起来,众人将烧毁了一半的屋子清扫一遍,发现火正是从李尚源的书案附近着起来的,因为那里的东西烧得最厉害,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李尚源一听,眼泪马上就流了下来,常晓成和陆钧把他扶到一边安慰了一番,道:“只要人没事就好,东西还可以在重新办置。” 李尚源哑着嗓子,艰难的道:“书书院的书“ 王先生这时候也踱步走了过来,道:“这你不用担心,天灾人祸,不算你的过失。”李尚源听罢,似乎心稍稍放下了些,一阵猛咳,倚在旁边的墙上开始休息。 这一下子就几乎折腾到了天明,第二天,陆怀和赵子筵都亲自来细细查问了此事,并且将李尚源屋里的其他人都叫到屋里,挨个的询问,因为大家的东西都被烧坏、烧没了,同屋的人没有不恨邓朋兴的,纷纷将他平日里如何欺负李尚源的事抖了出来,赵子筵听了,勃然大怒,道:“竟有此事,你们为什么都不说?”又道:“这样的学生,怎么还能留在山上?” 大少爷陆怀这几天心情比之前更加糟糕,陈礼文来是来了,带的聘礼也十分丰厚,但是,他虽然礼数周全,言谈中却总带着一丝傲气,不说别的,就说那天他刚来的时候,和自己论经,竟然就不留一丝情面,把他们蒙兴理学的精髓批驳的体无完肤,难道他不知道他来此做客,对主人应当有一些基本的尊重吗? 陆夫人却不管这些,见陈礼文相貌出众,言谈举止也挺有江南大族的风度,对他十分喜爱,陆忻和陈礼文也见过面了,陈礼文对陆忻恭恭敬敬的,但是陆怀作为一个男子看得出来,这位陈公子对他的妹妹,眼神中并没有一点爱慕,只有冷淡和防备。 是谁想出的这该死的联姻的主意?!他自己的婚姻已经被葬送了,陆忻还要步自己的后尘!虽然陆忻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做的无可挑剔,陆怀心里还是很不痛快,甚至几次在陆杭的面前流露出了这种意思,挨了陆杭的几次训之后,他终于不情不愿的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和陈礼文一起,维持着这次联姻表面上的完美和顺利。 至于陆怡,陆怀简直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他本以为过了几日,陆怡就会放弃什么常晓成、李尚源,可是他低估了陆怡的倔劲儿,陆怡干脆用绝食来威胁他,她要嫁给李尚源,这件事陆怀一定得给她办成。 这一场火,好像不是烧在号房里,而是烧在陆怀的心头,他听了莫映寒的主意,打算先给李尚源吃点苦头,再给他一个大大的恩惠,让他感恩戴德,谁知道,这件事情又被邓朋兴办砸了! 不过,毕竟他昨晚就收到了消息,当他出现在斋房门口的时候,他已经和莫映寒商量好了新的主意。 莫映寒远远的站在生员的号房那里,看着这边的一片混乱。他在心里冷冷的嘲笑着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材。想不到,这么一点小事,还要他亲自动手。 不过,这个叫李尚源的,还真挺有本事,比他想象的厉害得多,看来,他没有选错人 这次起火的事折腾了大半个月,方才渐渐平静下来。因为山长方程和不在蒙兴,所以陆怀和赵子筵等人商议,将邓朋兴暂时遣送下山,让他回家反省自己的过失,和李尚源同屋的学生都由书院出银子,赔偿了他们的损失,并将他们安置在环境更好的斋房中,让大夫为他们好好医治。 然而,在这件事情之后,山上的士子们对陆钧、常晓成、和李尚源这三个新来的少年多了些敬重,再没人随便与他们为难。王蕴对他们的态度也大为改观。第一次堂课的考核结果出来,整个童生副课二十余人,陆钧排在十五,虽然靠后,但是对于刚上山的陆钧而言,他觉得,这已经很不错了。 炎热的夏季到来,新的号房也盖好了。李尚源还是住在隔壁,少了邓朋兴一个人,新来的张尹被安排到了李尚源的房间,陆钧和常晓成都嘱咐李尚源要小心他,李尚源道:“放心吧,我会注意他的动静,好好看看,到底是谁把他送上山来的。” 六月、七月的官课和堂课,陆钧他们都一次不落的考了过来。几次之后,陆钧方才弄明白,书院里有一套很严格的排名次的系统,每次考试的成绩都会被记录,评分,然后整个童生两个班级一起排名,若是有人的成绩好,便会被调整到童生正课,若是成绩落后的,就会降到童生副课来。 不仅如此,平日里课上先生考问,若是表现不好,“凡默经误一字,读经忘一句者,记过一次。”每次记过都影响总体的分数。当然,蒙兴书院里,即便是童生,也是很少有人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的。 很快,他们的经长孙迟就因为三次成绩都排在前面,升到正课去了。陆钧他们的排名虽然也在继续往前,但还没有可以升班的资格。 三人之中,如今成绩最好的是李尚源。由于他熟读最难懂的尚书,上次官课的八股文中正好考到一篇尚书题,他的文章脱颖而出,得了第一。这让他的排名一下子提高了许多,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很快就会升入童生正课了。 陆钧和常晓成的文章写得也还算不错,尤其是史论,陆钧发现比起八股文,他更喜欢这种可以自由发挥的文体,不过史论毕竟不是科举考试的重点,让他们对史实进行评述,也只是为了锻炼他们的文笔,加强他们对那些事情的理解罢了。就连协讲先生王蕴也一再告诉他们,不必在那上面下太多的功夫。 常晓成由于声音洪亮,又仪表堂堂,被王蕴推选做了书院中的“引赞”,这引赞一职也颇受人关注,一个书院里只有两名,是在山长、副讲平时教习礼仪和其他书院以外的宾客来讲学的时候,负责接待他们的学生。常晓成见识了书院里各式各样的能人之后,性格脾气也收敛了不少,比平时谦逊多了,虽然得了这引赞的职位,也不过是老老实实的履行他的职责,很少在别人面前吹嘘。 正因如此,虽然他排名不如李尚源,但由于这引赞之职在身,到秋季重新排名的时候,他也很有升入正课的希望。 陆钧倒不急着升班,不是因为他水平提高的不快,正相反——两个月的时间对于从前的他或许还太短,但是现在,他读书的速度大大加快,对书中经义奥秘的领悟力也增强了。不得不说,这和书院里先生对他们贯通五经的要求有着很大的关系。从前没有打通的思路,譬如春秋之中运用的周易占卜之术,君王和士大夫们宴饮时吟诵的诗经中的片段,各种礼仪和诰、表等等的记载,这些原先只不过是有个模糊的概念的东西,如今都已经成为他耳熟能详的内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4.言论自由 更让陆钧感到欣慰的是,山上的空气对原身那虚弱的体质似乎很有好处。他从前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体能仍然存在着某种难以突破的限制, 而在山上生活了一两个月之后, 他的体力比从前好了许多, 再也没有出现过以前呼吸不畅,或者是劳累时心口发闷的情况。他知道, 自己的身体素质和穿越前越来越像了。如今他比同屋的人们都睡得晚, 起得早, 但他的精神却没有收到一点影响, 每天读书、做文章,脑子还是清楚得很。 这两日除了每天要做的功课之外, 他还要准备一次“讲经”, 讲经是在同一个经房的学生之间轮流进行的,明天, 就轮到了他。王蕴给他出的题目是“王孙满对楚子”, 这也是春秋中的题目, 那个著名的“问鼎中原”的典故, 就出自于此。看了这么多次别人讲经,陆钧对其中的套路也摸透了,然而摸透了, 并不代表容易运用,首先, 书院里的讲经绝不局限于讲这段话本身。还要把事情的背景, 相关的人物和前后关联都说清楚, 然后才能开讲具体发生的事情, 而讲完之后也不能结束,还要把如今与此有关的政事品评几句,方才算得上是一次完整的论述。 在书院里待了这么久,陆钧发现,这里的士子们对时事的讨论非常开放,完全是“言论自由”,而先生们也经常会加入讨论,不时引导一下。这一点,他开始时还感到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他也就理解了,这不过是在书院里,读了一肚子书,还没能开始做官的学生,自然会对当今朝局产生兴趣,书生喜欢谈论国事,这是没法止的住的。而且,蒙兴书院的士子们继承的都是方程和那种忠君忠国的思想,顶多批评当政的官员几句,骂也不会骂到皇帝头上,估计就是有人听见了,也不会给他们招惹来什么祸端。 也就是在这一次次的讨论中,陆钧终于弄明白了大魏如今的疆域和边境的危机,宫内朝中的种种矛盾,内阁都有谁在把持,皇上身边换了又换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洛陵举子,对于时事,他越来越感兴趣,也懂得越来越多了。 但是尽管如此,当众讲经,这件事陆钧多少还是有点心理压力的。以前他从事的工作和人打交道并不多,虽然他不怕面对面的交流,但能声情并茂的讲好这一段历史,坦然接受一堆人的提问,这对现在的他来说还有点难度。 常晓成和李尚源帮他一起准备了半天,把春秋时楚国的历史梳理了一下。这些都好说,可他却不知道,这件事情和大魏朝局有什么联系。春秋时的周天子不过是个傀儡,诸侯纷争,礼崩乐坏,大国的兴起和周王室的陨落是早晚的事。大魏这两年虽然不如之前太平,但还远远没有到周王室那么衰微的地步。 第二天一早,陆钧怀揣着自己的“演讲稿”,出去跑步了,他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练习一下。讲的好坏是次要,主要是这一次是对他这一段时间学习的结果的一次检验,还有,对他的心理素质也是个考验。平时听别的士子讲经,听了一回又一回,别人都从容的很,给他一种这件事并不算是很难的错觉,然而轮到自己身上,他却发现并非如此啊 夏日的蒙兴山上,一间间房舍都笼罩在淡淡的水雾中,充盈着山间清爽的气息,不但一点也不热,反而有丝丝凉意从脚下的青石板中往外冒着,陆钧很快就跑出了一身薄汗,但仍然觉得舒服得很。当他来到藏书楼的时候,门口还没有人,不过陆钧觉得那里太空旷了,万一谁起得早点,看见他在那儿自言自语,还是挺奇怪的。于是,他往四周看了看,决定到环池东边那一片石榴林里去。 这些天来,他再也没见过杨文茵一面,那位曾经在藏书楼偶遇过两次的老人也没了踪影。陆钧还记得杨文茵所说的话,在陆忻出嫁之前,她是不会向陆家提出离开的。但是在那之后呢?若是杨文茵离开,自己该如何去挽留她? 正值盛夏,石榴树初夏时分火红娇嫩的花朵全都落了,结出了一个个浑圆鲜红的石榴,石榴树长的低矮,却枝繁叶茂,红绿相映,十分好看。可是陆钧没心情欣赏美景,他倚在一棵树上,掏出自己准备的讲经的稿子,打算再最后练习一番。 看着看着,他的思路还是不争气的转移到了杨文茵的身上。穿越之前,他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可是为什么,他就是对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女子如此倾心呢?他回想起了在那座摇摇欲坠的木桥上,转身的时候,木门初开,门口那个穿着布裙的身影,他连杨文茵的脸都没看清楚,然而,杨文茵站在那里,不卑不亢,不慌不乱,不娇揉做作,目光中带着一点期望,仿佛是两点黑暗中灼灼发亮的灯火。陆钧很快就知道了,她是一个父母早逝,无依无靠的孤女,然而在杨文茵的琴声中,他却没有听出一丝一毫怨天尤人的弦音。 或许,她就像他,虽然没有受到命运公平的对待,但是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人生的希望。也没有停止过努力。即使是寄人篱下,远离故乡,她也能把自己小小的一个院子装扮的生机盎然,自有一番趣味。她大胆的邀他们前去,一诉衷肠,却又不愿把他们牵扯到自己身世的是非纠葛之中。 陆钧抬头望着自己眼前的累累果实,他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是茵茵一片,后来又染上了灿然的点点鲜红。时光荏苒,时空变换,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穿越前看似平静的生活更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境,而如今心中的感受才是最真实的——杨文茵想要找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就在这棵石榴树底下,他下定决心,既然天意让他们两人在这蒙兴相遇,那他就一定不会放任机会流逝,让自己抱憾终生。 抬头一望,透过果林,藏书楼前郁郁青松,袅袅白云,却是一直都没有变过,陆钧心有所感,把手里的纸张往身旁一放,开口道: “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 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 他话音刚落,却听旁边一个沧桑的声音笑着道:“小友,你这几句,好像不在纸上啊” 陆钧吓了一跳,起身看去,原来是之前见过两次的那位老先生。他一开始叫陆钧“小子”,上次和他聊了一会儿,如今叫他“小友”了,陆钧连忙行礼道:“不知老先生在此,打扰您了。” 那老人几天不见,身子骨好像更加硬朗了,陆钧眼见他摘下一个石榴,缓缓扒开,递给自己一半,然后又把另一半拿在手里,抠出几粒放在嘴里,品尝起来。过了半晌,点头道:“嗯,今年的石榴不错,甜得很。” 陆钧笑道:“老人家若嫌吃石榴费力,不如榨成石榴汁,如何?” 老头听了两眼一亮,道:“榨汁?待我回去之后,试上一试” 说罢,他在陆钧肩头一拍,道:“你方才吟的是五柳先生的诗,怎么,你小小年纪,就有归隐田园之意?” 陆钧摇了摇头,道:“就算想,也不是现在” 那老人对他伸出了手,陆钧不好意思的把手在身上蹭了蹭,道:“老先生,我、我没洗手,怕是、怕是不太干净。” 老头也不和他客气,道:“这样好了,你去环池里把手洗干净,来给我剥几个石榴吃,我把你写的这篇文字看上一看,如何?” 陆钧当然求之不得,连忙道:“我这就去。” 老人回头对这自己带来的那名童子笑了笑,道:“来,你读给我听。” 陆钧回来的时候,那童子正读到一半,他就坐在旁边,一边给老人剥石榴,一边听别人读着他写的东西。这一听不要紧,还是听出了不少问题。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其中不够顺畅的地方,决定回去后再好好加工一下。 童子读完之后,老人道:“‘成王定鼎于洛阳,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 当时有谁能想到,刚刚四百余年,蛮夷荆楚已经能问鼎之轻重了呢?” 陆钧接过自己那几页纸,思索着老人的话。楚国,乃至后来统一中原的秦国,在春秋时期的人看来,都是野蛮的“外族人”。纵观整个春秋,这些所谓“蛮夷之国”,不就是在中原各国的纷争之中,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变得强大了吗? 老人接着问陆钧道:“你可曾想过,为何会如此?” 陆钧想了想,道:“人心离散,权力更迭,中原各国已经无暇自顾,在各种内耗外耗中消磨掉了大部分的国力,而楚国、秦国,乃至春秋后期的吴国越国,却可以抓住这些时机发展自己。等到中原诸国注意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没有力量和他们抗衡了” 老人点点头,道:“事情所有的变化,都起于微末之处,不管你信不信周易,那其中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在的。坤卦有云:‘履霜,坚冰至。’正是此意。” 陆钧心中一凛,喃喃道:“不知道大魏立国的时候,有没有人占上一卦?” 老头整了整自己头上的葛巾,把手中的石榴籽往地上一撒,道:“兴衰荣辱自有天命,就如四季交替,树木枯荣,我是老了,小友,你自勉之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5.重提旧事 陆钧没有想到,他这一次讲经, 在士子们中间产生了极大的反响, 一直到快睡觉的时候, 和他同一号房的人还在议论纷纷。听他们讲这些事情,陆钧也很有收获, 作为一个普通人, 他自然以为大魏的四方边境都是比较稳定的。更何况兖州地处中原, 没有一点打仗的征兆, 不过如今他才知道,这些年来, 北方大漠里的部族, 从来都没有停止过骚扰大魏的子民。 孙迟虽然升班到了童生正课,但仍然和他们住在一起。他正和另一人道:“听闻数年前, 有一位姓杨的御史, 后任兵部侍郎, 总督三边的, 家父曾和他有数面之缘,他坐镇西北之时,大漠贼寇从来未敢进犯中原, 可惜后来他却英年早逝了,他死的蹊跷, 朝中还不准人随便议论, 你们都听过这件事情没有?” 陆钧原本在案旁看书, 听到这里, “腾”的站了起来,问道:“这位姓杨的大人叫什么名字?他可还有后人吗?” 这句话问的大家都是一愣,陆钧也觉得自己出言仓促了,忙道:“我的意思是,如此忠烈之人,若是早早离世,连个继承香火的人都没有,岂不可惜!” 孙迟听了,思索一阵,道:“家父提起这位杨大人的时候,称他为襄忠公,想来是他的谥号吧,至于他有没有子孙,这我就不知道了。” 孙迟说完之后,其余两人也应和了几句,表示似乎也听人提起过此事,却不知其详。常晓成见陆钧有些激动,便打断话题道:“诸位,若是边境真的烽烟再起,你们可愿意弃笔从戎,立功异域吗?” 孙迟感叹道:“当然愿意,但是如今的朝局不比从前,就如同那位襄忠公,原本是一心为国,后来却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他死后这些年里,边境并无一日安宁。现在,已经不知道是何种状况了!” 常晓成一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道:“那些边境的鞑子,就像当时的楚国一样卑劣无耻,贪心不足,楚国围宋,害得宋人‘易子而食’,遭殃的是老百姓!将来我要是入朝为官,我才懒得天天在朝堂上打口水仗,早晚我要学这襄忠公,为大魏平定边陲,不让大魏的子民再受这个罪!” 说起这个,众人又议论起来,大魏这些年已经没有打过仗了。他们这些士子年轻气盛,没有经历过那样战火纷飞的岁月,对战场上的硝烟几乎都没什么畏惧,再被常晓成一煽动,更是群情激愤,一起骂起当今朝廷的不作为来。只有陆钧一个人,在黑暗中想着杨文茵的父亲的事情。想不到,他竟然真的是这样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看来,当时朝廷特地封锁了他的死因和消息,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杨文茵不想让他们过多的知道她的身世的原因。 但是,这些对于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他迟早会查明真相,还杨文茵,也还自己一家一个公道。 八月份最后一场堂课完毕,陆钧他们几个出了讲经堂,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成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李尚源这一次很有可能就会升入童生正课了。 另外,最近山上传来消息,范督学从京师回到山东之后,已经开始安排道试的时间了。由于蒙兴书院里大部分士子来自山东,他们对此格外关注,宗师按临各个州、府,不仅要主持道试,还要对登记在册的生员们进行考评,最终会将他们评为六等,若是学问实在荒废的,甚至会革除生员的身份。当然,书院里的生员们都没有这样的担忧,他们全都是生员中成绩最为优秀的廪生。但若是文章做得出众,在科考、岁考中脱颖而出,他们就有可能获得岁贡的资格,也就是直接被选为贡生,得到进入国子监学习的机会。 入国子监学习有好处也有坏处,如今的国子监已经不比大魏朝初建之时,监生几乎没有了直接做官的机会,而且即使是能够入国子监读书,大部分士子还是想要通过科考博取功名,因为这才是如今天下士子心目中做官的唯一“正途”。 不过,对于北方的士子来说,国子监毕竟在天子脚下,藏书丰厚,条件优渥,又是一个提前进入皇城感受官场氛围的机会,多一个选择,总不是一件坏事。 陆钧没有想过,自己到底要不要进国子监读书,这个话题对于他来说还有些太遥远。他更习惯把眼前的事情先处理妥当——道试的消息又开启了他脑海中倒计时的钟声,他要认真的开始为考生员而做准备了。 孙迟将众人这次堂课的答卷收了起来,一张张认真封好,准备送到王蕴的斋房里等他批改。他刚拿起最后一份,外面有人道:“孙迟,堂长叫你去商议下月发放膏火费的事情。” 孙迟疑惑的站起身来,道:“这不是该左玉安管的么?” 那人进来对他道:“左玉安家中有事,已经下山去了,你们童生正副两课的膏火费到如今还没有报到堂长那里,明天襄校赵先生问起来,可该如何是好,你快去吧。” 孙迟一听事关重大,马上站起身来,道:“好,我这就去。可是,副课的卷子还未封好呢。” 那人走到案前,道:“我替你封,封好之后送到王先生那里,就行了吧?” 孙迟知道这人是陆怀身边一个亲信,不疑有他,将东西都交给他之后,匆匆去了。 他一出门,这人便将斋房的门牢牢关上,从怀里掏出了另外一张卷子,然后又在桌上翻找了一阵,疑惑道:“怎么不见那姓李的小子的答卷呢?” 他又找了找,忽然一眼瞥见,就在他的手下,那最后没有封的一份卷子,上面正整整齐齐的写着李尚源的名字。 这人笑了起来,道:“原来近在眼前,省得我费力气了。” 说罢他将怀中卷子与李尚源的卷子仔细一对,那字迹果真有八九分相似,他将李尚源的卷子收了起来,把他带来的那份卷子封了,往那一堆卷子里头一塞,把这一堆卷子抱在怀里,开门往王先生的斋房走去。 又过了两日,到了九月,官课放榜的日子一到,书院里所有的人马上都聚在讲经堂前的墙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陆钧这三篇文章都做得不错,排了个副课第五,常晓成竟然第三,陆钧对他都有些另眼相看了。 谁知道,他再往前一瞧,副课头一个的名字,写的正是“李尚源”三个字,许多人都连声祝贺李尚源道:“这一回升入正课的,肯定头一个就是你了。” 李尚源有些不好意思,连声道:“不过侥幸而已。” 在这一张排名榜旁边,还满满贴着一墙的字,都是这次考试之中做得好的文章,有人来对他们三个人道:“李尚源,你的文章也在榜上!” 李尚源有些惊讶,连声道:“真的吗?” 那人道:“不信你去看看呀,童生副课的文章能够上榜,你还是头一个呢!” 常晓成笑道:“果真如此,走,咱们去看看,让他们也见识见识,写出这么好的文章的人是谁!” 李尚源却摆了摆手,道:“算了吧,那里都是生员们,让他们指指点点,又何必呢。咱们还是回去好了。” 常晓成见李尚源不配合,只能道:“好吧好吧,咱们回去,可惜这山上也没有酒楼,不然,咱们该去喝一杯” 这时候,正好孙迟经过,对他们道:“怎么,晓成兄竟然有此雅兴?我告诉你们,下个月是九月,山上有诗会、文会还有酒会,我们也苦读了这么久了,趁此机会,可以好好热闹一番。” 常晓成一听这个,马上来了兴致,拉着孙迟问东问西,正好这时候,陈礼文也走了过来,陆钧和他寒暄了几句,询问了一下他的婚事进展状况,看样子,陆家对他还是很满意的,下个月,他就要离开蒙兴准备明年的乡试,而陆小姐大概会在月底左右被送下山,送至陈礼文的老家和陈礼文成亲。 听到这个消息,陆钧终于松了口气,他心里或多或少的觉得,陈礼文只要成了亲,心里就应该不再想着陆茗了吧,不过,陈礼文提到他未来的妻子,陆忻的时候,表情中总是带着一丝冷待,甚至还有一点不耐烦,这让陆钧的心情放松的不是那么彻底,不仅仅是为了陆茗,他如今知道了陈家和陆家联姻背后的含义,他打心眼里希望陈礼文能够收起他的傲气,好好履行这个重要的责任。 第二日午膳过后,陆钧他们都回到了号房里,按规矩小憩半个时辰。李尚源回到了隔壁,刚想躺下,张尹却忽然小心翼翼的,往他这边走了过来。 这些天来,张尹十分老实,规规矩矩的读书,考试,他倒是用功的很,成绩也有了一点提高。陆钧他们一直也没有抓到他什么把柄,也就没有功夫和精力调查他上山的事,这个时候他凑上来,李尚源直觉没什么好事。他顿时提高了警惕,道:“你有事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6.抄袭风波 谁想到, 张尹只是笑了一笑, 有点讨好的对他道:“李大哥, 你要升到正课去了,我不过是想恭喜你几句。” 李尚源没有理他, 张尹见状, 脸上的笑容变得有点诡异莫测, 他压低了声音, 道:“怎么, 昨天贴在墙上的你的文章,你没有去瞧瞧吗?” 李尚源一听这话, 感觉有点不对, 反问道:“我自己写的文章,有什么可瞧的?” 张尹一笑, 道:“那文章现在还在墙上贴着, 你何不去看一眼呢?” 李尚源心里一沉, 道:“你是什么意思?!” 张尹什么都没有说,转过身去,自己慢慢走回床上躺着睡午觉去了。李尚源心里十分不安,最后还是推开门, 往讲经堂的门口走去。 到了讲经堂墙前一看, 李尚源大惊失色, 自语道:“这、这文章, 不是我写的!” 他正在惊讶, 身后却传来了一阵香气, 有人在他耳边道:“‘圣王御宇,所以有治安而无危乱者,非有异术也。亦唯兢兢于顺人心,厚风俗而已。世主不察,记国用而不计民生,急事功而不急教化,于是聚于权谋之术尚而诽争竞之事与,其势遂岌岌不可终日’啧啧,你的文章,比墙上挂的这篇,写得好多了。” 李尚源愕然转过身去,却看见了莫映寒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他把手伸到怀里一抖,掏出了一张写满了字,叠的平平整整的纸,李尚源一眼就认了出来,低声吼道:“那才是我的卷子,你还给我!” 莫映寒笑道:“你别着急,我这里还有一部古书,你来看看。” 李尚源还没来得及开口,手里已经被塞了一本纸张泛黄,看上去颇有些年头的书,李尚源不知道莫映寒是什么用意,只听他道:“打开瞧瞧,最后一篇。” 李尚源着急的翻到末尾,一瞧,开头几句和墙上贴的那篇写着他的名字的文章一模一样,当然,这是一篇前朝的文集,文体、文风和大魏科举要求都有些不同,因此,墙上那篇文章后面就做了些许改动,感觉更符合当世八股文的风格,可是思路确是照搬了那本前朝文集上的。 莫映寒趁着李尚源还在发楞,把他手中那本书抽了过来,重新塞回了自己袖中,对他道:“你放心罢,这是我费劲了心思找来的,莫说是这书院里的士子,就是那些研究了八股数年的老儒生,也不一定见过。” 李尚源慢慢回过神来,感到自己手心里一阵一阵的冒着冷汗,他该怎么办,书院对文章抄袭的容忍度是零,如果莫映寒把这本文集交到书院里,那么,他只能落得一个身败名裂,被赶出书院的结局。 莫映寒看向李尚源的目光忽然又带了一丝怜悯,道:“我知道你的来历,要说起来,你能进这个书院,还真不容易。” 说着,他又往李尚源耳边一凑,道:“以你这般的才华,难道,你甘心一辈子都做常晓成的侍读么?” 李尚源气得浑身发抖,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我到底哪里惹了你?!” 莫映寒道:“我不是对付你,我是真心想帮你一回。陆钧姓陆,将来自会有人在身后帮他,至于你的少爷常晓成,想必你也知道,陆家想要召他为婿的事情了吧?你想一想,他们的文章真的比你好么?他们的学识又哪里有你的渊博?但是将来,即使你们同中进士,或许,你要在翰林院里苦熬上十年、二十年,将来也不过是个给事中,甚至,像你们洛陵的王知县,怕是一辈子就要老死任上,官不出七品,俸禄不过八石——你‘兢兢于顺人心’,又有什么用呢?” 李尚源心里又惊又气,完全乱了分寸,墙上贴的那篇字在他眼前变得模糊,那字迹和他的几乎完全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张尹偷了他写的东西给这莫映寒看,莫映寒到底是怎么把他的试卷调换的?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或许不论在什么地方,命运对他这样卑微的小人物,都没有太多的公平可言。 李尚源刚要开口反驳,莫映寒的脸色又变了,他的目光变得锐利,仿佛一直看透到了李尚源的心里,莫映寒接着道:“邓朋兴那么对你,你都没有一次反抗过,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人了,直到直到那一场火烧起来,我方才知道,我不是看错了,我是小看了你!” 李尚源听见这话从莫映寒嘴里说了出来,他仿佛被人击中了一样,头晕目眩,摇摇晃晃的转身就要走。莫映寒却仍像鬼魅一样飘在他的身后,说道:“你若是愿意听我的话,你修的是尚书,我可以为你安排最好的讲经的先生,你想进童生正课,你一定会在陆钧、常晓成之前如愿” 李尚源听着听着,猛地转过身来,道:“你、你想让我做什么?” 莫映寒见状,挑唇笑了,道:“我不想让你做什么,我想为你安排一门天上少有,地上难寻的好亲事若是能成的话,从今往后,你就再也不用担心落在陆钧、常晓成的后面了凭借你自己的努力,将来,或许他们还要唯你的马首是瞻” 下午,陆钧和常晓成照样叫上李尚源,三人一起去崇义斋读书。一路上,李尚源魂不守舍,陆钧问他道:“阿源,你怎么了?莫非是不太舒服?” 李尚源点点头:“没错,我有些头痛,要么,我回号房休息一会儿,晚一个时辰再去。” 常晓成诧异道:“咦,阿源,你从来没什么事,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上次被那该死的郑朋兴放的火熏的,到现在还没好?” 一听见是这事儿,李尚源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或许是这两天看书看的晚了些” 说罢,他掉转头,往回走去。陆钧和常晓成对望一眼,心里头都有点奇怪,但是李尚源做事向来是有分寸的,他们都以为他或许确实是读书读得太劳累了,于是也只能眼看着他越走越远,在不远处转了个弯,往号房去了。 九月一到,山中的天气仿佛一夜之间就凉了下来。李尚源不但升入了童生正课,且次次考试都名列前茅。陆钧和常晓成也升班了,只不过,他们并没有李尚源进步那么快,在童生正课中,头一次官课过后放榜,陆钧发现自己光荣的考了个倒数第一名。 虽说是在四十几名童生里,他的成绩还算中等偏上,但看到自己的名字在最后一个的时候,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太好受。上山其实才三个月,但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山里过了大半辈子,每天就在不停的读书、考试、讲经、写文章中度过,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和常晓成、李尚源比起来,他提高的却并没有那么多。 是自己又遇到了一个新的瓶劲吗?陆钧把自己最近写的文章都摆在面前,一篇篇的看着,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他一时半会儿也摸不到头绪。 除此之外,另一件让他担心的事情就是,李尚源这段时间的行踪越来越让他和常晓成捉摸不透了。他仍然和陆钧他们一起用膳,一起去讲经堂,承义斋,可是有些时候早上陆钧起来跑步,却隐约能看到李尚源的身影在院子里一闪而过,他好像出去了,可是他去了哪里?陆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此也不敢妄自揣测。 除此之外,张尹的态度也很令人感到费解,他和李尚源同住一屋,对李尚源的态度从最开始的惧怕变成了追捧,或许是因为李尚源越来越突出的成绩?虽然李尚源不怎么理他,但好像对他也不是那么冷淡和排斥,虽然李尚源一向与人为善,遇事都是能忍则忍,但陆钧还是觉得他们两个之间的感觉很是奇怪。 官课过后,书院里开始为一年一度的“酒会”做起了准备,陆钧初次听说了“酒会”这个词,还颇有些惊讶,不过经过孙迟、左玉安等人的解释,他才明白,这和现代的酒会截然不同,几乎就是一次周礼的大演习,当然,其中也有娱乐和放松的成分,但是总体上而言,必须要遵守礼记中的规矩,一举一动都要合乎礼法。 酒会上会奏乐,还要诵诗——这个“诗”不能是别的,只能是诗经中的诗,正如春秋中所记载的一样,古人正式的聚会场合用来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是吟诵诗经了,过去这几个月的课堂上,陆钧没少听王蕴给他们分析过春秋里国君、士大夫所赋的诗和其中深意,想不到这回,自己也要经历一次这样的场面。 不仅如此,酒会过后,还会举行一个盛大的射礼,每月两次,他们都要练习骑射,书院里和以前的县学不同,并不是只有一个小的可怜的院子,山后的射圃很大,可以跑马,说起这个,陆钧倒是有点成就感,就是因为如今原身那孱弱的体质已经在他一直以来坚持不屑的努力下,改善的和他穿越前很相近了,所以,骑马射箭虽然是他从前没有接触过的,但身体底子好了,协调性提高了,加上每天锻炼,骑射方面他倒是大有进步。 当然,很多士子都是官家子弟,从小学习骑射,陆钧现在还不能和他们比,但是他现在可以御马,在马上射箭十次可以射中三次靶子,在没有太多时间集中练习的情况下,陆钧自己觉得,这已经很不错了。 正当大家都在兴致勃勃的准备着酒会的时候,陆家忽然派人来告诉陆钧,酒会之前,陆杭请他们三个去家中赴一次家宴,这个消息令陆钧感到非常意外,所谓家宴,他这个远远远房的亲戚去参加可能还有点名头,陆杭请常晓成和李尚源去参加“家宴”,这是要做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7.陆府家宴 陆钧拿着帖子, 找常晓成和李尚源商量此事, 常晓成一听,警惕起来, 道:“这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是陆那什么陆忻还是陆怡的, 又要来和我纠缠她那块玉佩的事?!我不去!” 其实,陆钧心里也有这个疑虑, 虽然陆怀和陆怡和他们有些过节,但是, 平心而论, 陆钧对蒙兴陆家还是感激居多, 尽管他们得到范督学的举荐这件事有一点偶然因素在, 但陆家毕竟对他们还是友好的敞开了大门,如果没有这个到书院学习的机会, 他的“综合素质”绝不可能在几个月之内就有这么大的提高。 李尚源道:“少爷, 陆家邀我们前去赴宴, 这是一番好意, 不去的话, 似乎有些失礼。况且,你和陆少爷的妹妹有婚约在先,若是他们提起此事, 你正好以此为理由,彻底拒绝, 不正好把此事了结吗?” 常晓成一听, 这话也有道理, 于是就对陆钧道:“好吧,阿钧,到时候,你可要帮我说话!” 陆钧知道,常晓成是绝不可能娶陆怡的,于是便点头道:“好。我觉得阿源说的有理。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当着长辈们的面,把事情说清楚了。” 到了赴宴会的日子,陆怀带着两个人,到童生号房这里来带领他们前去赴宴。陆怀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但陆钧似乎觉得今日他似乎心情不错,好像要看一场好戏。这让陆钧心里更不安了。他嘱咐常晓成和李尚源道:“待会儿到了陆家,咱们一定谨言慎行,有什么事情,一起商量着决定吧。” 常晓成和李尚源一起点了点头,他们换好衣服,跟在陆怀身后,沿着那条许久没有走过的曲曲折折的回廊,往后面的陆家院子走去。 到了书院与陆府邻接的院门口,陆钧惊讶的发现,安材在那里等着他们。几个月过去,他来见过几次陆钧,但陆钧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就让安材继续回到了陆家,做些活儿,同时也学点东西。 如今看来,这样的决定十分正确,随着年龄增长,安材也健壮了些,一眼看去不再是以前那个畏畏缩缩的不受宠的少爷的瘦弱的小厮,而变得斯文稳重,有点大户人家拿得出手去的仆人的风范了。 若是之前,他见了陆钧,肯定会激动的蹦起来,但如今他看见陆怀在场,他忍着内心的喜悦,规规矩矩的行过了礼,跟在陆钧他们身后,和他们一起进了院子。 此时仲秋已过,天气转冷,天黑得也早了,但陆府四处都高高悬挂着明亮的灯笼,将府内各处假山奇石,湖苑美景照得清清楚楚。他们绕了几绕,只见湖畔一座敞榭,依傍湖岸而建,却又伸入湖中,灵空架于水波之上,四周插满了应时的,看上去秀美倩巧,恍若仙境,和书院里古朴庄重的建筑截然不同。敞榭里仆人们忙忙碌碌,已经开始布上果肴小菜,旁边搭着卷棚,一队乐工戏子候在棚里,随时准备开始奏乐唱曲。 陆钧知道,断然没有陆杭在这里等他们的道理,因此他们便立在榭外,等着主人到来,没过一会儿,陆杭手持藤杖,带着陆家的几个小辈,沿着湖岸往这边来了。卷棚里那一班戏子见状,马上舒展歌喉,开始唱起了曲子,有水、有乐、有花有榭,陆钧不禁在心中感叹,这这位致仕在家的陆老可真够会享受的。 陆杭走到跟前,陆钧他们赶紧躬身行礼,再拜之后,陆杭“哈哈”一笑,道:“王先生在我面前屡次夸赞你们几个,如今一见,果然神采不同往日了!” 说罢,他抬手在陆钧肩上一拍,道:“听闻你每日晨兴疾趋十余里,以强健体魄,如今书院里的弟子们纷纷效法。往年入秋,都有不少士子染病,今年告病之人大大减少,山上的大夫说了,这其中,有你的功劳!” 陆钧早就发现古人的字典里没有“跑步”这个词,他们管跑步叫做“疾趋”。陆杭这么夸他,陆钧连声道“不敢当”。陆杭伸出手,示意陆怀扶着他,一行人往那敞榭里走去。陆杭一边走还一边侧身又对常晓成道:“你如今做了书院里的引赞,王先生说你多才多艺,长于歌咏,过两日酒会的时候,你可又要大显身手了!” 常晓成生怕这是陆家要招他为婿的前奏,他一想到陆怡那蛮不讲理的模样,赶紧低下头去,含含糊糊的道:“王先生谬赞,晚生那、那不过都是些雕虫小技,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陆杭瞟了他一眼,又是一笑,此时众人已经来到敞榭里,陆杭在首座坐了,陆怀坐在他旁边,几个小辈坐在末座,这时候,陆杭忽然把手一抬,指着李尚源,问道:“你是李尚源?我听你们童生课的协讲先生说,你本经选的是尚书,八股文做的十分古朴庄重,早早就升入童生正课了,是么?” 李尚源的脸“腾”一下红了,站起身来,刚想说几句谦虚的话,陆杭却端起茶盏,对众人道:“‘夫贫自能乐,富自能好礼,而贫富之际,始有真实之学问以行乎其间。但斤斤然无骄谄于人者,不亦难乎?’你们听听,谁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来?” 陆杭方才说的,是上次堂课的时候李尚源做的一篇文章中的几句。李尚源急忙躬身辞谢道:“在坐陆家的各位少爷都是饱读诗书,才学出众之辈,岂是我这样粗鄙之人能比的?老先生如此说,可真是折煞我了!” 陆杭笑着摆了摆手,道:“唉,我这几个孙儿,从小锦衣玉食,却反而不如你们几个孩子争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旁边的侍女添茶,然后,十余名丫鬟一个个手捧精致的菜肴鱼贯而上,一道道摆在桌前。 她们布菜之际,陆杭抬手一指四周,对众人道:“这敞榭是家父致仕的时候建的,家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濯缨水阁’,你们几个谁知道这名字的来历?” 陆钧和常晓成、李尚源三人不知道陆怀是不是有意考问那几个陆家的孩子,因此一时间都没有开口,片刻,一个陆家的小辈道:“莫不是取的楚辞渔父里那一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陆杭的表情露出几分严肃,道:“正是!你们的太爷爷在宦海中沉浮三十余载,咱们蒙兴陆家能有如今这一番局面,靠的全是他老人家这多年的小心谨慎的苦心经营。如今他已经退隐山中,却造了这一座濯缨水阁,正是要你们常取这洁净的山中清泉之水洗涤衣冠上沾染的世俗尘埃——所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们蒙兴陆家清廉自守的志向和家风,是你们要牢牢记住的!” 说罢,他站起身来,在敞榭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又叹道:“只不过,当日他留下的三幅对联的上联仍在,这下联嘛,老夫一直还没有寻个空档对上一对” 说到这里,陆杭满脸笑意,往陆钧他们这儿看了过来,道:“不如,就由你们三位从洛陵远道而来的客人试着来对一下下联,若是对的好,我便命人刻在栏上,怎么样?” 到目前为止,这场“家宴”的气氛还算和睦,一如富足的大家大户偶然兴起,招待一下来本地求学的远房亲戚,宾主之间客客气气,礼数周全,但陆杭一提出让他们为敞榭里的上联做对,气氛马上就起了微妙的变化,陆怀看似神态自若,其实却在心里想着看陆钧他们出丑,其实不仅是他,座上其他那几个陆家的孩子们也多少露出了些等着看好戏的神色,有的事真的想瞧瞧陆钧他们到底有多少本事,而那些和陆怀亲近的,自然就是准备呆会儿想着法子贬低他们几句。 陆钧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里里却丝毫不敢放松。虽然陆杭表面上看一直是爽朗可亲,德高望重的一位长辈,但是陆钧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猜出他今晚把他们几个叫到这里的真正原因,看起来,他对常晓成并没什么特别的关注,反而对李尚源赞誉有加,这就令陆钧更加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了。 天虽然早已黑了,这濯缨水阁内外却悬挂着一盏挨一盏的青铜羊角灯,把水阁内外照的恍如白昼,十分明亮。陆杭带他们几个来到水阁前面,之见那里确实只有柱子左边的牌匾上刻了字,右边还是空空如也。陆杭指着左边开口道:“这是第一幅:曾三颜四——你们三个四书五经如今差不多可以倒背了吧,这一副上联用的是什么典故,老夫自不必再多说,来,再上一阶,看看第二幅” 陆钧他们将三副对联的上联都看过了,回到座上,眼前居然已经摆好了纸笔,陆杭道:“你们三个,各选一联来对罢!” 陆钧一听,这比指定一联更费心思,还要先想一想,自己该对哪一联是好。而且陆钧觉得,他们三个最好别对重了,以免被陆杭拿来互相比较。 他回忆着方才读的那三副上联——第一联“曾三严四”取的是曾子“每日三省吾身”和颜回遵循孔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训的典故。两则皆出自论语,寓意为读书人应当勤奋谦逊,这个很适合李尚源来对。而最后一联“雨后双禽来占竹”又有点太过于文艺,还是留给常晓成去发挥好了,而第二联“于书无所不读”,他就试着对这个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8.好友相争 这一联虽然看似朴实平淡, 但一开始构思陆钧才发现它其实并不好对。过了片刻, 常晓成和李尚源已经不约而同的提起笔, 开始写了, 陆钧还在努力地寻找着思路,最终他们两人都放下了笔,陆钧的眼前却只写了一副上联,陆杭便问陆钧道:“怎么?你还要再想一想吗?” 陆钧并不着急,点点头道:“陆阁老这上联出的实在精妙, 是这三副上联中晚生所最喜欢的, 因此不自量力, 选了这一副来对, 也正因为如此,晚生想要尽力对出一句自己满意的下联, 还望陆老给晚辈一点时间。” 陆杭笑着说道:“无妨,那我们就先看看你这两位好友对的好了 座上众人好奇的抬头看去,只见陆杭把常晓成和李尚源面前的纸都拿了过来,一瞧, 李尚源一手小楷瘦劲有力,常晓成的字则是俊逸潇洒,李尚源选的正是第一副上联“曾三颜四”, 陆杭递给了陆怀, 陆怀念出了下联:“禹寸陶分——嗯, 真是神来之笔!” 陆钧一边想自己的, 一边听着, 李尚源对的确实不错。意取自晋朝时候出身寒门的名将陶侃所说的话:“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岂可逸游荒醉是自弃也。”意思是,大禹珍惜寸阴,众人,包括他自己,应当珍惜分阴,“禹寸陶分”四个字既传承了上一联勤于向学的意思,又工整严谨。就连陆杭听了,也连连称赞道:“确实不错,我看这陆府上下,就算是老夫来对,也未必能得此佳句了!” 说罢,他们又转向常晓成对的,陆怀拿过那纸,读道:“雨后双禽来占竹,秋深一蝶自觅花。”读罢,他对着常晓成一笑,道:“爷爷,常贤弟这下联对的很是风流嘛。” 陆杭从两人面前把纸拿过来的时候,早就在心里将两人选的上联、字迹、还有所对下联的意境在心里比较了一番。这时,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听见陆怀的话,他将两张纸交给下人,笑道:“没错,人不风流枉少年!这两联都对的好!一个庄重,一个灵动,为这水阁添色不少啊!” 这时候,陆钧还默然坐在那里,陆怀转过头去,问他道:“你这两位朋友对的如何?你觉得,哪个更好些呢?” 陆怀见陆钧到现在还没有把他那一联对出来,知道他肯定选的是最难的,这三个人里,他不喜欢拒绝了陆怡的常晓成,但是,他更不喜欢陆钧,他刚想开口嘲笑陆钧几句,却听陆钧朗声道:“凡物皆有可观!” 陆怀笑道:“陆钧,爷爷是让你为你这两位好友做的对联评个高下,你却说的这么含糊,是不是有些太敷衍了?” 陆钧却站起身来,道:“大少爷误会了我的意思。这是我为‘于书无所不读’这一句想出的下联,至于我这两位朋友所对,也是如此,题目不同,风格不同,虽然没有办法比较,但在我看来‘皆有可观’,正如世间万物,变幻莫测,高下不过是一时的事情,我们只需要好好欣赏事物之中各自的妙处就好。” 陆杭听了陆钧的话,心里不觉一震,他对这三个孩子确实很有好感,但有能力的人往往难以驱使,所以他今天把他们几个叫来,故意让他们对他父亲陆睿渊为这水阁留下的对联,想挫一挫他们的少年傲气,却想不到,他们对的都十分精妙,就连自己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而且,陆钧刚才的话也提醒了他,既然他们的才华远在自己的子孙之上,将来风水流转,事情的发展难以预料,他想起了自己父亲一直以来的嘱咐,到了这会儿,他终于打心眼里认同了父亲的观点——对于这三个少年,还是要诚心诚意的善待他们才行! 再看这三幅下联的格局,不得不说,还是陆钧的更胜一筹,只可惜,即使关系再远,他也是自己家的亲戚 于是,他转向了李尚源,道:“曾三颜四,禹寸陶分。——这才是治学之人应有的态度!” 陆杭对陆怀等一众小辈道:“都听见了没有!这就是尔等做学问时,时时日日都要铭记在心中的话!” 李尚源赶忙站了起来,道:“晚辈能有这一点浅薄的见识,都是书院里的先生们谆谆教导的结果” 他还要接着再说下去,陆杭却一摆手止住了他,道:“都说‘满招损,谦受益。’可老夫过往数年的经验却让说的是另一个道理——人不能过于自满,也不能过于自谦,虽说是真金不怕火炼,但不试之以火,如何知道你是真金?!李尚源,怀儿说,你是书院里年轻士子中的佼佼者,我原本还心存疑虑,直到读了你写的文章,听了你做的对子,我方才知道,他所言非虚!” 说罢,陆杭站起身来,继续道:“更可贵的是,你父母皆是老实本分的务农之人,自你往上三代之内,并无一人入学堂读书识字,更无人出仕,如此家境,你能有这样的学问,足以见你求学之心之坚,也足以见你天资之高!” 他顿了一顿,道:“唉,如今天下之中,寒士众多,能像你这样脱颖而出的又有几个?”说到这里,他忽然对身边一人吩咐道:“把怡儿带过来吧。” 听到这里,陆钧和常晓成都惊异的抬起了头,往陆杭那里看去,他们猜到了一半的事实,可另一半,却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陆钧扭头往恭恭敬敬的站在那里的李尚源脸上看去,却没有在他眼中看出和自己还有常晓成一样惊异的眼神。 陆钧感觉自己的脑子一瞬间乱了,李尚源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这也是有可能的,毕竟陆家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应该先询问一下他的意见,万一他也和常晓成一样,打死都不容易那可怎么办?老头子岂不是就下不来台了?但是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李尚源竟然把这件事情瞒了下来,丝毫没有告诉他和常晓成。 陆钧努力的调整着情绪,尽量不在陆杭的面前流露出异样,他能感觉到,常晓成也正在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只有垂在身边的手还在微微发颤,他既没有看陆钧,也没有看李尚源,低头盯着眼前杯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只听栏外环配叮当作响,一名娇小的少女在四五名丫鬟簇拥之下,款款往这敞榭里走来。看得出,陆怡这回精心打扮了一番,她身穿银红色的通袖罗袍,下着金枝线叶白纱百花裙,腰里束着一条精致的碧玉女带,乌发紧紧的挽成三髻,髻根处缀满了金钿花朵,镶着玉叶,比前几次见时,少了几分少女的稚气,显得更加娴雅高贵。 陆怡一走进敞榭,目光就往常晓成这里看来,可常晓成只盯着手里的杯子,完全没有看她,旁边李尚源也恭顺的低着头,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陆怀见状,赶紧开口道:“李尚源,这就是我曾与你提过的,我的二妹陆怡。前些日子,家母已经找人算过了,你二人年、月、日、时都极为相合,将来是可为我陆家增福的。家祖有意将她许配与你,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陆钧和常晓成已经彻底呆住了,他们听见李尚源仍然用和方才一样平稳而恭敬的语调,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从容的道:“陆老能有此意是晚生的福分” 这一顿饭到此为止彻底成了家宴,新酿的菊花酒,南瓜糯米糕,蒸鲜蟹一桌的美味佳肴,陆钧和常晓成两人吃起来却如同嚼蜡,只想快点结束,好好问一问李尚源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陆钧心里转过了一个念头,他们所见的,就是事实的全部吗? 他还是相信李尚源的人品的。从沂源到蒙兴,李尚源为人处世他都看在眼里,或许这个少年有几分争强好胜的心和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坚定信念,可是陆钧一直觉得,李尚源有着自己的底线,虽然这件事情,他多少应该和自己,和常晓成商量一下再做决定,但是他这么做,应该也有他自己的原因。 秋夜的风变得愈发寒冷,这一场宴席也到了尾声,陆家的仆人刚把陆钧他们送出陆家的院子,常晓成就一把拉住了李尚源,问道:“阿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事先知不知情?!你、你要娶那什么陆小姐,你问过你父母没有你怎么不和我、和阿钧说一声,我们都被蒙在鼓里” 他语无伦次的还没说完,李尚源却把手一挥,将常晓成拉着他的那只手打落了,道:“少爷,你别怪我,这件事情陆大少爷确实提前在我面前提过,至于我为什么不和你说若是我和你商量,你会不会极力劝阻呢?” 常晓成愣了一愣,道:“当然!你看看那个陆怡,骄蛮无理,目中无人,而且你不是亲口对我说过,你喜欢任姑娘吗?!即使任姑娘走了,你、你还可以去找她,或者是等咱们回到洛陵,我让娘帮你挑一个知书达理,和你情投意合的人,你不能就随随便便答应这样的亲事啊!” 安材也跟陆钧他们一起来到了书院,陆钧打算打发他下山回洛陵一次,一则去报一报平安,以免两家人担心,二来也打听一下范督学按临山东各地的消息,看看洛陵的道试时间有没有定下来。谁知道还没到住的地方,常晓成已经和李尚源吵起来了。 陆钧和安材一起走过去,刚想分开劝他们几句,李尚源却轻轻笑了一笑,道:“少爷,那都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样,只想着自己的感受,不思进取,肆意妄为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