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食》 001章 漂亮男人 任胭的心情有点复杂。 刚才她猫在天桥底下的包子铺边上寻思生计,转头就看见了个漂亮男人。 男人穿身板正的白衬衫黑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漆黑的眼睛却和这里的市井烟火味格格不入。 不过,美人总是受上天眷顾的。 任胭觉得他冷漠的神情特别顺眼,像年画上的仙女菩萨,远远地看见就由衷地想要顶礼膜拜。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幸再远观一回? 她抓心挠肺地合计了一会,漂亮男人竟然回来了。 不但回来,还在她面前站住了。 “啪嗒——” 就在她想入非非的时候,三块银元被丢在她破烂的蓝布鞋前。 任胭低头—— 鞋面被灰糊的面目全非,原先绣着的顶漂亮的白梅花,现在变的黑黢黢的,在光可鉴人的银元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 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么个漂亮人儿当成叫花子施舍,更让人绝望? 任胭觉得自己是那梅花,漂亮男人就是那银元,云泥之别! 三块钱哪里是在地上砸出印子,三个坑明明是凿在了她的心坎上。 任胭伸手把钱捡起来,吹了吹上头的浮灰,土黄土黄的,跟她的脸一个色。 “刚才那是辜家七爷!” 包子铺方向窜出个老叫花子,破衣烂衫拄根咧嘴的黄竹竿,左手掐着个巴掌大的肉包子,正得意地冲她笑。 后头撵上来的包子铺掌柜,拎了二尺长的擀面杖要揍这个偷包子的老贼,结果前面一溜小乞丐跑过,半屉包子没影了。 老头儿掀开包子温软的尖角,露出里面滑嫩鲜浓的肉馅,他满足地嘬了一大口,整条胡同里都是醉人的香味。 任胭看他。 老头儿以为她在等辜七爷的下文:“辜廷闻辜七爷啊,世家哥儿大才子,他爹是最上头那位跟前的大红人,像过去的宰相秦桧啊李鸿章啊,这么红!” 这算好人还是坏的? 任胭竖起大拇指:“叔,您懂得真多!” “皇城根儿底下讨的是皇粮,一肚子学问!”老头儿骄傲地拍了拍肚子,又问:“哪儿来的,姑娘?” “保定。” “嘛来了?” 逃婚! 任胭笑:“混口饭吃。” “爹娘呢?” “没了。”她穿的麻布褂子里正露出一截白袖口。 老头儿掀了块包子皮递给她,心疼地叹口气:“吃吧!” 任胭接过来嚼。 老头儿眯起眼:“这是天桥最好的包子,滋味绝了!” 任胭琢磨味:“面皮饧的凑合,馅儿太次了。” “嘿!” 任胭笑眯眯的:“包子要用水打馅,一面打一面浇上汤和姜水,这包子馅是硬打的,底透漏汁就没味了,您瞧!” 她伸手将半拉包子翻个身,包子底洇满了油。 “还有笋丁和香菇,要用福建的明笋和湖北的白花菇,炒熟了搁进去,馅才会香软。” 任胭乖巧地将包子翻回去,“我絮叨,您别气,接着吃!” 老头儿斜眼看她:“那么样的包子只有鸿雉堂才卖,鸿雉堂知道吗,北京城所有大饭店里最拔尖儿的,东家正是辜七爷,你要能耐就上那儿白活去!” 鸿雉堂? 招女学徒吗?(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2章 冰糖萝卜 老头儿给她兜头一瓢冷水:“不过,可着整个北京都找不出一个女厨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不好听,但是实话。 任胭找了五天的活,跑遍了大宅小院和饭馆茶肆,倒是有雇丫头老妈子,就是不要女厨子,甚至还有给她往八大胡同指路的! 她不是瞧不起佣人,毕竟厨子在这年头也是下九流。 娘憋屈在深宅大院的角落里一辈子,教她这门手艺不容易。 日子能将就,但人不能凑合活着。 所以等给母亲出完殡,她就到处打听谁家招厨子,一来手里的钱压根不够活十天半月,二来,她不能把手艺撂下。 可辫子好剪,根深蒂固的偏见难除。 人只要男人,瞧不上姑娘,言语里占两句便宜,翻脸撵人。 也有好言相劝的:“这可不是您能干的活,回头再冒犯了灶王爷,我这两边落不着好!” 说话的时候,路边墙上还贴着男女平权的标语。 发黄的纸条卷着边,笑话一样! 今天是第六天,再无功而返,她真要喝西北风了。 “哎,姑娘,”老头儿瞅她,“你不会真要去鸿雉堂吧?” 任胭掸掸裤子上的灰:“是啊,谢谢您!” “嘿!” 她走了。 包子铺掌柜的兜着袋包子来,嫌弃地丢地上:“那姑娘给付的账。” 老头儿眯眼:“可惜了,好姑娘!” “哟,胡子是粘的,眉毛是画的,跟这儿蒙我呐!” 任胭手里掐着菜刀,眼瞅着鸿雉堂的堂头把她脸上的伪装给揭下来。 堂头拎着散乱的一条胡须,俯身打量:“跟剃头匠那踅摸来头发做的吧,顶漂亮的姑娘,脑瓜含糊?” 任胭耷拉着头。 刚才离开了老叫花,她找了间成衣铺买了身男人的衣裤,又生怕素净着脸叫人识破,索性贴了两绺胡子。 鸿雉堂最近新请了两位名厨,今天招收学徒,慕名而来的挤得人山人海,她得以蒙混过关。 户籍来历早有准备,考验厨艺,她更加不怵。 最后一关是刀法,她用的是剞花刀。 眼看着冰糖萝卜在刀口下被雕成盏红灯笼,谁知道这个年轻的堂头眼尖,识破她的身份。 他指了指门脸的方向:“姑娘家面子薄,旁的话我就不说了,请吧!” 任胭心平气和地争取:“我哪里做得不足,您可以指出来!” 堂头抱着肩,不耐烦:“你是个女人。” 盖棺定论。 任胭回:“女人就天生不足?” 案前十来个爷们儿直瞅着她。 “论手艺,我不觉得我比谁次!”她将巴掌大的灯笼码在盘子里,仰脸笑,“要说女人,更不比男人次!” 堂头急眼了,张嘴骂了句娘,就听外面有人训斥:“吵吵什么,七爷来了!” 墙壁里镶着的红木窗开着,能看见外头十几号人进门,再拱着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上楼,满堂都是问七爷好。 辜廷闻还是先前在街上那副模样,清贵冷漠。 他身边的男人随口问了句:“嚷什么呢,怎么又是女人,又是男人?” 掌柜的提袍子到了两个人跟前,低声回了话。 辜廷闻停了脚步,站在楼梯口向下扫量。 他微微抬了眼睛,扫到任胭这儿,目光里尽是疏离。(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3章 女学徒 “廷闻,真没想到你会留下她。” 门扇推上,阳光透过窗户洒下几缕。 满室静谧里,辜廷闻将布袋中的镜头取出来,淡然地回:“男女平等。” 男人笑着脱下西装,戴上袖箍,帮他收拾将行李箱里余下的镜头:“她是天桥底下的那个女乞丐,你这是怜香惜玉呢,还是怜贫惜老?” 三块银元的交情,竟然找到鸿雉堂来,要说没点歪门邪道的心思,哪个姑娘这么大胆子? 辜廷闻无视挚友的调侃。 男人看他无动于衷的样子,又笑:“看来,你的追求者中往后得添位女乞丐,有意思!” 没人接话。 他只得扬扬手中的镜头,换了话题:“上好的德国货,备着好些时候了,你要采访的人多早晚才能露面?” 辜廷闻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却不经意地想起刚才那女孩子的眼神,干净又执拗。 他皱眉。 心血来潮,随手三块钱,只怕招的是个麻烦。 啧! 所有人心里也都是他这么个意思。 上到掌柜,下到跑堂,看猴戏一样,纷纷来看鸿雉堂新收的女学徒。 掌柜的再三交代,七爷瞧任胭身世可怜,大伙儿往后做事情多避讳着些就是。 事不关己,多数人也仅是瞧热闹。 真论起收任胭当徒弟,杜立仁坚决反对。 半月前,他被掌柜的高薪请来鸿雉堂做大师傅,刚到任两天,就遇上这么个糟心的事。 赫赫有名的红案师傅,收个女人当徒弟,这么羞于启齿的事叫人听去,简直威风扫地。 掌柜的劝半天,也没了耐心:“您本事比肖师傅大,照顾您才只给您仨徒弟,这原本就是七爷的意思,要不您受累跟他说去?” 杜立仁皱眉,越瞧任胭越膈应。 掌柜的一笑:“这丫头的手艺俊,若是心思正,早晚出人头地,到时候杜师傅面上也有光,七爷面前讨个人情没什么不好。”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什么出人头地,什么人情,虚头巴脑的东西! 杜立仁领着俩徒弟进了后厨。 任胭要跟着进。 杜立仁转头,瘦条子脸上两条粗眉毛立得像尖刀:“出去,这是你能进的地方吗?” 任胭心里明镜似的,留外头鞠了一躬:“是,师傅!” “啪——” 门扇差点拍她脸上。 院里有煤栈的伙计拖进来两车大煤,倒进沫煤里,再摇着铃出门。 杂工听着声,各自拎了铲和锤子出来,有人捎带着往任胭手里塞了把小个儿的。 砸煤的灰四散飞扬。 有人告诉她,各个灶膛里添的块煤个头不一,力道和准头要控制得当,否则火候失了准头,大师傅们是要骂娘的。 任胭听得仔细。 日头往西转,她才拎着锤子杵地上,清脸上的煤灰。 杜立仁领着两个徒弟重新露面,隔老远指着她:“哎,晚上打烊之后把膛封上,明儿早上三点半把火再捅开!” 得! 这光学着砸煤捅火,倒是顺手。 任胭恭敬地点头。 两个徒弟路过她身边,憋着笑,都憋到鼻子眼移位。 杜立仁压根不想跟她搭腔,皱着鼻子丢了块银元在地上:“拿去,买身干净衣裳换,跟我见七爷。”(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4章 自重 灰头土脸。 任胭看着水缸里的人影叹气。 杜立仁撂了话正等着,没工夫容她委屈。 她抹了把脸,一阵风似的跑回栖身的大杂院,重新梳了条乌黑的大辫子,还从小布包里翻出来盒桂花油擦在头上。 杜立仁是去巴结辜廷闻,她虽然用不着,但是见那样漂亮的人物,还是要收拾齐整的。 怀春的心思又不丢人。 任胭对着镜子里的圆脸少女,笑出一口白牙。 她收拾利落了,杜立仁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叫了辆黄包车,让她跟在后头。 七拐八绕地到了个胡同口,打里头两个石狮子跟前起,一溜黄包车等着招呼辜家进出的客人。 任胭跟在杜立仁身后,看着车夫来往几十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才有人来领着进辜府。 进了门,还是要等。 管家说七爷在会客,稍候。 任胭垂着脑袋,趁机四下张望。 辜家大到离谱。 原先任家没败落前,在保定也算是户妇孺皆知的土财主,结果连自家正房的陈设都比辜家待客厢房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因觉得辜廷闻顺眼,所以她看着辜府哪哪都好,直到他们被叫进去。 辜廷闻正在吃晚饭。 侧座是下半晌陪他去鸿雉堂的年轻男人,这会歪在椅子里笑着看他们。 杜立仁先恭敬地行了礼,再和颜悦色地把任胭推到人前:“这是不成器的弟子任胭,小胭,给七爷和成先生请安。” 任胭心里嘀咕,新师父能屈能伸,很叫人刮目相看。 辜廷闻没抬头,只是让入席同坐。 杜立仁举起杯酒,讨好道:“能到七爷身边做事情,真是三生有幸。” 辜廷闻不应,那位成先生还是笑。 杜立仁的表情更加谄媚:“小胭是个机灵孩子,若非七爷慧眼识珠,小人也不能收这样的好徒弟。小胭,还不去陪七爷喝一杯!” 话是刀子,猛地扎中任胭。 她以为杜立仁只是让她当跟班,谁知道他竟有龌龊心思,拿她是陪酒的粉头么? 对座的成先生,轻飘飘地投来目光,颇为玩味。 任胭如坐针毡。 杜立仁见她不动,余光扫到她这儿,恶狠狠的。 手边就是把酒壶,壶肚上泛着的柔润光泽,却能刺伤她的眼睛。 “啪嗒!” 辜廷闻撂了筷子。 悄无声息的压抑在蔓延。 杜立仁额头见了汗。 “杜师傅是南派红案中首屈一指的人物,”辜廷闻开了口,声音沉而冷冽,“得识,也是辜某人幸运。” 杜立仁打个哆嗦。 辜廷闻端了茶:“杜师傅刚来,最好扫听清楚规矩。” 杜立仁弯着腰,连连称是。 守在门外的管家进来请人,面无表情。 任胭攥紧了手指,跟上。 她走得快,却还是把辜廷闻最后的话听得真:“自重。” 声音轻且低。 看她是女孩子,到底是留了面。 眼睛鼻子一瞬发酸,她咬牙没哭。 外头夜色沉沉,没有星光没有月。 杜立仁恼羞成怒,满腔邪火:“伺候个人都不会,什么玩意儿!” 她咽干净眼泪,扬起脸:“我来是学手艺,不是伺候男人。” 杜立仁把礼盒全数砸在她头上:“手艺也是你能学的,真把自己当人了?”(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5章 不委屈 有句老话,面条不算饭,女人不算人。 任胭头次听,是在刚会走路的年纪,大房夫人的丫头路过她住的小院子,阴阳怪气地给母亲丢下这么一句。 没想到过了十来年,这根刺又从杜立仁的嘴里吐出来。 这会她倒不气了,光呲牙乐:“老话还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呢,我不是人,那师父是什么,老王八?” 带过的徒弟边边角角加起来不下百十,个个低眉顺眼,就连在他面前大声说话都没胆子,甭提回嘴了。 杜立仁抬手就是一巴掌。 能捅娄子就得会补漏,任胭知道骂人准没好果子吃,耳朵眼睛瞬间都机灵上了,见了巴掌转身就躲。 辜府门前,众目睽睽,杜立仁没揍着她,也不好再添一巴掌,气得拂袖而去。 任胭被撇在陌生的黑暗里。 飘摇的灯笼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寞的一条。 她蹲地上把散乱的礼盒码好,再起身慢吞吞地往回走。 “任胭?” 身边滑过黑色的汽车,玻璃窗上露出那位成先生的笑脸。 他下车,臂弯间还挂着整齐的西装。 “成先生好!”她鞠躬,手臂却被扶住了。 “见外了,我叫成世安。” 他把西装披在她肩头,按了按她推拒的手:“夜里冷,穿着吧,你师父呢?” “先走了。”她小心翼翼地缩着身体,尽量不碰到西装。 成世安笑:“姑娘走夜路不安全,我送你。” “谢谢成先生,师父命我回鸿雉堂封膛火,来回得耽误您不少事。”任胭隔着手绢将西装折好递过去,转身就要走。 成世安细长的眼尾弯着:“离打烊还有段时间,我送你到人多的地方,你再一个人去。” 胡同里的人影成了孤单的一双,直到融进熙熙攘攘的夜色里。 “刚才的事别放心上。” 街口有独轮车飞驰而过,成世安伸手,虚虚地替她挡住带起来的一溜烟,轻声安慰。 任胭抬起脸。 成世安又说:“廷闻向来严肃,看不惯的难免疾言厉色,不是对你。” 任胭问:“女人出门做事情,是不是真的叫人瞧不起?” 不哭不闹不委屈,倒是执着这样一句。 成世安有些意外,笑了:“现在是中华民国,男女平等,旁的不说,廷闻的报馆里就有几位女记者和编辑,大伙儿一视同仁。” 任胭回:“知道,谢谢您。” 她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成先生的话记在心里了,没什么能报答您的,我的厨艺倒还拿得出手,如果您不嫌弃,我随时愿意听您的吩咐。” 乌溜溜的黑眼珠子像一双琉璃球,里头的光是干净的,直接的。 成世安想起她攥紧拳头骂杜立仁的样子,心被猛地揉了一把。 “大少爷?”跟着的人唤他。 他回神,小姑娘的身影都瞧不见了:“走。” “这西服?” 成世安低头瞧,笑着递出去:“扔了。” 任胭回到大杂院已是月上中天,哪都没亮。 她摸黑进屋,擦着了木桌上的小油灯,晃悠悠的光拂过矮柜上的灵位。 任胭把一碗凉茶灌进肚里,冲那儿笑:“娘,我找了份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了。”(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6章 碗碗糖 鸡叫第一遍,任胭已经梳好了两条长辫。 对门豆腐坊的婆婆推窗叫她:“任姑娘,上大娘这来吃豆腐脑儿啦!” “嗳!” 她从窗根底下拎了个小罐,扣了门栓上对门吃早饭,风正吹起她头绳上的蓝穗子。 “您上回给的韭花,我用刚磨的姜盐辣椒末给瓮这罐里了,过五天成了酱,您吃的时候舀一勺。” 任胭边说边将手里剥好的花生米拍碎,和着萝卜干撒豆腐脑里,再浇两勺卤子,就是俩人的一顿早饭。 婆婆笑:“都便宜我了,这卤子还是你做的,比外头买的好。” “我还天天上您这填肚子呐!” 任胭三两口吸溜完,洗干净碗,再把模子搬到独轮车上,拴在磨盘边上的驴子拿嘴来拱豆包布。 她薅把它脑袋上的绒毛,冲屋里笑:“大娘,豆腐给您搁好了,我上工去了!” 婆婆站门口,往她兜里揣个纸包:“这个拿着,姑娘家吃了好。” 红通通的碗碗糖,看着就叫人喜欢。 任胭捻小块搁嘴里,到了鸿雉堂也舍不得含化。 后厨没个人影,她自顾用火筷子捅开了煤泥生了火,再把昨天下半晌砸好的块煤用簸箕兜来搁进去。厨里这才有洗涮的,叮咣一通。 杜立仁领着俩徒弟来时,预备着挑错。 灶膛里的火旺的恰到好处,用具摆得齐整干净,连人也是规矩地站在门边行礼,他满腔的火哑在肚里。 他挥手,把碍眼的姑娘撵到堂口洒扫。 任胭拎了比她还宽的大水桶上井沿儿,打水抄了墩布,自三楼往下抹楼梯。 二月的大清早,冷水扎骨头。 堂头抱着胳膊哈欠连天地来监工,瞅着任胭冻得通红的手指头,气得直踹懒散的伙计骂废物点心,又讲这姑娘是死个膛儿,甭干了。 任胭溜溜达达上后厨。 杜立仁正教徒弟,没她的份儿,她就扒着窗扇支棱着耳朵偷听。 “你嘛呢!”偷师是大忌,她那师兄吴司海下半晌找着她训斥。 年轻轻的爷们说话老气横秋,任胭盯着他宽扁豆似的眉毛,一个字儿也没听心里去。 吴司海反叫她套出被杜立仁骂到狗血淋头的糟心事儿。 任胭说:“卤子汤里有羊膻味儿啊,好办,白瓷瓮里的纸袋存的是蒙西白蘑吧,下回加汤里一块儿煮,去膻去腻还增香。” 吴司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任胭很诚恳:“蒙西白蘑是上品,肉厚鲜嫩,味儿香得不得了,搁汤里保管药到病除!” 吴司海的扁豆眉抖了抖:“你知道的不少。” 任胭还是笑:“师兄也是一时没想起来,而且同门理应,互相照应!” 得! 拿人手短在前,照应在后,偷师只当看不见。 他拿脚走人。 “任姑娘真是伶俐。”成世安不知道站后院里多久,热闹看了几成,“才来一天,鸿雉堂上下谁不说你好?” 任胭鞠躬:“都是看成先生的面子。” 成世安摇摇手指:“可不是我,是那位爷。” 他身后的树下,辜廷闻站在那,手臂上挂着西装,漆黑的眼睛看向他们,也映着温吞的落日。 浮沉的余晖正慈悲地照拂着世间众生。 和他这个人很像。 守礼温和,只是表象。 好或者歹,都冷眼旁观,如昨晚也如今日。 她委曲求全,或洋洋得意,却从不能入他的眼。(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7章 佛手燕菜 “你可别怕他,廷闻是个纸老虎,不咬人!”成世安逆着她的目光看回来,眼睛里都是笑。 任胭也跟着乐。 成世安拿他逗闷子:“享誉中外的大记者,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名流,可背着人嘴馋呐,要不然能跟这儿立个饭馆,还见天来点卯?” 一扭头想再侃两句,结果表里不一的那位走了。 成世安没趣,也要跟去,临走前嘱咐:“背着点你师父!” “嗳,您走好!” 任胭长出了口气,偷师这事总算对付完。 隔天再来,她就不在那么扎眼的地方猫着了,换了个废弃大酱缸后头蹲着,握住小锤子扒着缸沿往后厨里瞅—— 杜立仁正背着俩手看徒弟择燕子毛。 两盅佛手燕菜是客人早个月定下的。 鸿雉堂头几天才新到了暹罗官燕,拿温水泡过三四个小时再冲洗,白盘子里搁的已经是两个涨透的燕窝,得用尖嘴竹镊把细小的杂物捏出来。 任胭来得巧,不大会就瞅着杜立仁接了镊子撕燕窝丝。 腕上的劲用得恰到好处,动作快而不乱,根根燕窝丝齐整地码在盘子里,他还有工夫去交代吴司海如何收拾鸡芽子。 鸡芽子抽了筋剁碎,添上卵清剁成鸡茸,反复三两回再剃掉筋丝,兑盐水搅匀后才在盘面上摊了薄薄一层。 那头有帮案把烫好的燕窝丝端了来,杜立仁下镊子把燕菜粘在那层鸡茸上,摆成吉祥如意的佛手样。 任胭抻长了脖颈瞅,那一对精致的佛手下进开水锅里氽,再捞上来浇鲜香的清汤。 戏子的腔,厨子的汤,大师傅的手笔果真举世无双。 她痴迷地提鼻子嗅,打底的醇香母鸡老鸭,馥郁的云腿,鲜嫩糯香的干贝,以及脑瓜顶上罩下来的一片阴影! “七爷?” 蹲的时间长了,她脑袋发蒙,嗓门没控制好,惹来杜立仁厉声呵斥:“外头谁!” 振聋发聩! 要完! 任胭手忙脚乱地逃走,腿脚麻木得没了知觉,蠕动了两回,一屁股坐酱缸边上了。 杜立仁绷着脸打屋里出来,错愕着行礼:“七爷,您怎么在这儿?” 多新鲜呢,东家在自个儿馆子里,爱上哪上哪! 任胭躲辜廷闻身后抿着嘴乐。 辜廷闻开口:“任” 她一哆嗦,合掌举过头顶,拼命地央求别把她抖搂出来,一双大眼珠子都要眨地上了,结果这人还是错身—— 瞬间,她和杜立仁大眼瞪小眼。 “任胭!” “嗳,师父您叫我!” 腰不酸了,腿也不麻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唱戏:“砸煤累了,刚猫着这儿眯盹,一眨眼的事儿,师父您别生气。” 谁不知道她心里那二两弯弯绕! 杜立仁心里的火能一股脑蹿房梁顶上:“给我跪下!” 碍着辜廷闻的面,他不大好发作,窝着火恶狠狠地瞪任胭,再点头哈腰地送大佛爷。 辜廷闻特地打任胭眼跟前过,老长的一条影子慢悠悠地滑走。 任胭抬头,恨不得把他的后背盯出个洞。 都那么低声下气地求他了,还把她往杜老头儿的刀尖上送! 顶漂亮个人儿,脑瓜子不好使! 德性!(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8章 干烧鲫鱼 任胭入师门第三天就把大师傅给气到上房。 这事儿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连前门外茶馆里的鹦鹉都能学两句舌。 成世安进门,就差笑得背过气去。 他扭开了斜纹衬衫的领扣,脖颈下露出两道红肿的伤痕:“头回见你捉弄小姑娘,辟邪的石狮子也能开窍了?” 辜廷闻不抻茬,单手拎了呢子西服说走。 成世安伸手拦人:“司机我给你备着了,自个儿回,我今儿要做骑士!” 嬉皮笑脸。 辜廷闻知道他揣着鬼主意:“世伯这几鞭子应该抽在你嘴上!” “哎,蔫坏劲儿吧!” 成世安在他肩头搡一把:“就准老爷子纳三五位姐儿进门,不许我接个戏子温床暖被,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人!” 辜廷闻拂开他,登车。 成世安笑眯眯地冲着夜色挥了挥手,转身上后院。 原以为任胭还跪着,想上前安抚两句,说说风花雪月,结果等到快打烊也没见着人。 成世安败了兴,打算出门叫黄包车,没料着小姑娘风风火火地跑进门,撞了个对脸。 “成先生好!” “哪儿高乐去了?” 任胭把赏钱装进柜台边的歪嘴玉葫芦里:“给客人送燕菜,您有事儿?” “找你。” 任胭挑了套粉彩的茶具,泡了碗大红袍给他:“您是来瞧我热闹的,那对不住您!” 成世安乐了:“说不着,是廷闻对不住你。” 任胭的脸瞬间耷拉着:“甭提了!” 往后有她就没他,走着瞧! 成世安笑着摇头:“我以为你还要跪到多早晚呢,你师父那人,心眼儿忒小。” 任胭斜着俩眼打量四周,压低了声:“师父没规定时辰,他前脚忙着,我后脚就跑了,要是跪到现在,哼——” “机灵!” 任胭咧出一口小白牙:“您受累招呼自个儿,我得上后头洗碗。” “我等你到现在,饿了。”成世安抱着肩,品着茶,翘着腿一摇一晃地看着她。 任胭啊了声:“后院缸里还剩两条鲫鱼,白洋淀的,老肥了,您吃吗?” “好啊。” 大师傅们都下了工,任胭回过掌柜,直奔后厨。 成世安跟进来的时候,鱼已经浸进薄薄的一层酒,漂亮的花刀口里沾了细细的盐巴。 她的手脚利索,面前两个小瓷碗里很快就盛了个头饱满的笋菇丁和肉末。 热火腾了油,鱼呲溜进锅里。 眨眼间,肥鱼就瞪着灰白的眼珠,涨着圆鼓鼓的脆嫩黄肚皮被装了盘。 煸过的末丁添了勺艳艳的辣椒糊,再用鸡汤冲开浓郁的香味,把鱼焖进汤里,任胭趁机从笼屉里捞了三只热乎乎的胖馒头。 她自己叼了只最白的,剩下的装在碟子里端给成世安:“您这么凑合吧,再给您蒸饭,日头都升老高了。” 三两口囫囵吃完,她脚跟一转,再上灶前。 鱼出了锅,浇芡汁上桌,柜台前盘账的先生闻着味儿,算盘珠子错了一溜。 成世安掂着筷子评价:“看模样就胜了,坐下一块吃点?” “您慢用,我等着发财呢。” 堂头正把玉葫芦里一整天的赏钱倒出来,分给跑堂伙计,又数了几枚叫任胭。 小姑娘抱着茶碗笑眯眯地跑去领赏。 得! 几枚大钱都比他吃香! 成世安彻底倒了胃口,撂筷子转身去了。(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09章 攀高枝 任胭没把这事搁心上,只是架不住谣言传得快。 一扭脸就成了她上赶着巴结成世安,结果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成先生压根儿不领她这份情意。 假充大头鬼! 第二天她上工,两个师兄嘀咕了这么一句。 闲来无事的嚼舌根比起女学徒的话茬,显得微不足道,直到杜立仁把人聚齐训话。 鸿雉堂八位大师傅手底下的徒弟,加上帮案杂工一块,几十号人都低着头听他指桑骂槐。 “攀高枝是条路,可根基不稳,即使上了台面也得重重地栽跟头,里子面子折干净,丢人现眼!” 都知道他讲的谁,一水儿的目光有意无意往任胭这儿瞄。 “握不住刀把的草包,光会咋呼嚷嚷,有这声口和心思怎么不上广和楼唱大戏,成了角儿我也高看一眼!” “戏子?”有人跟着小声嗤笑,“那不是下九流的胚子,一辈子贱骨头,更让人看不起!” 骂的笑的。 闹够了,杜立仁盖棺定论:“往后躲远点,少在我跟前晃悠,脏了我的眼!” 也不知是谁特地顶了下任胭的肩。 人挨着人站,抱团的鸡崽似的,她没留神摇晃,鸡窝里顿时乱了套。 杜立仁气得指着她鼻子:“烂泥下窑,烧不成的东西——” “任胭姑娘!” 可巧廊下来的两个年轻人出声断了他的骂,再上任胭跟前,递上巴掌大的漆红小盒:“成先生给姑娘的谢礼,您收好!” 任胭猛地抬头,眼睛呛得通红。 无论收不收,高枝今儿她是攀定了。 外人在,人群里的议论声蚊子似的,可意思搁在那儿,连被接进成家的日子都数上了。 毕竟成家的老爷是外交部的要员,进门做个姨太太也是有头有脸的上流人,后头的人嬉笑:“任姑娘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咱们!” 有起哄的:“苟富贵,勿相忘啊!” 哄堂大笑。 “还不拿着,显摆什么?”杜立仁的脸色成了蟹壳青,骂道,“不成器的玩意,都散了!” 挤眉弄眼,一哄而散。 剩了任胭攥着盒子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 盒子里是顶漂亮的一副珊瑚耳坠子,她在家时曾见大夫人戴着出去宴客,欢喜得不得了。 她揣进袖里,拎起了靠在墙边的小锤子。 “任姑娘,马上做贵太太了,活就我们替你做了吧!” 有人假逗闷子,有人真拈酸吃醋,她当耳旁风。 吴司海也来:“下半晌发月钱,原本没你,掌柜的瞧你这两天不容易就破了例。” “谢谢师兄提醒。” “哎——” 任胭抬脸,看他凑在一起的扁豆眉。 吴司海犹豫很久:“我看过鱼,手艺不错。” 任胭抿嘴笑了。 吴司海走得快,没看着。 进了后厨,杜立仁轻飘飘一句:“真有本事就把人娶了放家里,大伙儿的麻烦都省了,我这儿也少不了你的好处。就怕你下三滥,人瞧不上你!” 吴司海隔着窗子看院里的小姑娘,攥紧了拳头。 任胭不知道他们琢磨这一出,欢欢喜喜地领了月钱,趁着给客人送食的功夫买了支钢笔。 不是好物件,但胜在使得顺手。 回鸿雉堂的时候,正碰上成世安的车。 她亲手把钢笔给了他。(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0章 银耳鸽蛋汤 “怎么挑这个?” 成世安头回被姑娘正儿八经地送这么件礼,很新鲜。 以前都是手绢荷包,讲究归讲究,架不住次数多了熏得他心力交瘁,更不提香囊丝袜之流,其中滋味只可意会! 任胭回:“成先生是个读书人,还留过洋,钢笔很适合您。” 成世安逗她:“廷闻还留洋读书呢,没旁的讲究?” 有啊! 她扣除下月的房租口粮,这支钢笔是在余下的钱里最体面的,人送她一件谢礼,她总不能马虎地对付过去。 她笑:“黑笔帽上压着金线,和您今天这身西装般配。” 嘿,还真能对付! 成世安低头瞅黑西装袖口的暗纹,寻思早该换件再来。 这算什么? 上了楼,他坐窗跟前举着瞧,笑一阵恼一阵。 “你若是不想要,就不会接。”辜廷闻打跟前过,正眼都没给他。 成世安撇嘴:“我差她一支笔,稀罕!” 辜廷闻倒没应他这句:“她像正经人家的女孩子,心思不歪,不似你以往的女人。” “合着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邪的?”成世安叫屈,“我是在替你赔礼啊世兄,往后咱们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 他收了笔,起身就走。 可门扇都没碰到就又折回来了,他屈身趴在辜廷闻面前问:“你瞅我,像是对她动歪心思了?” 辜廷闻奋笔疾书,不搭理。 成世安仰面栽进椅子,刺啦一声滑老远,酸涩又甜:“爷们儿喜欢漂亮姑娘天经地义,追求也是人之常情,你真迂腐!” 辜廷闻挑高了眉头:“晚上跟这儿吃。” 成世安拿眼斜他,这么上道? 可总有不长心的,一桌饭七八道菜,杜立仁跑了十来趟,嘘寒问暖叫人心惊肉跳。 辜廷闻无动于衷,成世安倒是噙着笑问:“杜师傅不歇会?” 杜立仁的谄媚僵在脸上,再下楼就使唤任胭:“端汤上去!” 清汤泡透的银耳盛进瓷盅,浇上滚烫的清汤,再把两只蒸成梅花样的鸽蛋放在当中,盖了盖儿,放上托盘。 任胭伸手去取—— 洗梅花模子的杂工路过,不留神碰歪了一角,两只汤盅砸下来浇了任胭满手,手腕子到胳膊肘眨眼就通红。 吴司海拉了她的手往水桶里塞。 “吃的这口饭,矫情什么?”杜立仁不满,叫人重新盛了两盅搁任胭手里,“送上去,东家等着!” 刚出锅的汤,打后厨到堂口三楼,她这双手得废了。 大师傅不发话,也没谁敢多事添个托盘来。 任胭悄没地拿袖子掩住手抵挡一阵,进了门往桌上一搁,转身要走。 “哎——” 成世安还叫她。 辜廷闻不动声色地扫他一眼。 任胭拧了脸:“您有事?” 姑娘还是漂亮的,就是眼珠子今儿格外的黑,里头还蕴着团火,笑归笑,不怒自威那种。 成世安看得牙根发冷:“你去。” 她鞠了个躬,扭头走了。 乌黑的长辫子马鞭似的,在成世安心头狠狠抽了那么一下。 什么毛病? 他也恼了,拿筷子戳鸽蛋里油绿的豌豆苗,怎么瞧都不顺眼,对付了几口就撂了筷子。(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1章 病急乱投医 今晚存心不让人安生! 成世安出了鸿雉堂,又叫十来个人堵个正着:“成少爷请先走,老爷让我们务必接七爷回老宅。” 他皱眉,回身看辜廷闻。 这人面上难得有了笑意,却是隐在暗处的。 夜风拂灯笼,光影一摇,那笑就抹上了三分嘲弄七分不屑,像打碎了太平的假面。 碰巧任胭拎个竹篓出来,要上胡同口丢垃圾,路过热闹,正眼都没给一个。 成世安摇了车窗,当真算得上气急败坏。 往后三五天,谁也没碰见谁。 任胭胳膊上浮了大片的水泡,拿针给戳了,抹了两把万金油算完。就是每天抡锤子洗刷跑进跑出,挥汗如雨时难熬。 好在杜立仁那天泄了愤,这些日子也没怎样为难她,她该偷师还偷师,吴司海时常替她扯谎,难得顺遂了一阵。 任胭眯着眼睛看了眼快要落下去的日头,听着隔墙堂会上咿咿呀呀的腔调,满足地叹了口气。 “任胭——” 耳朵里的单皮鼓点正热闹,身后头冷不丁一嗓子,吓得她一激灵,一扭头:“成先生?” 荒腔走板的招呼,这姑娘还撒癔症呢! 成世安笑:“可不是我么,找你。” 任胭捋了捋围裙起身:“您吩咐。” “上回说欠我个人情,要还我桌大席面,还作数吗?” “作数的。” 成世安又笑:“今儿怎么样?” 任胭望了望日头:“我还没下工您说了算吧!” “我跟掌柜的说了,这儿等你。”成世安养在靠椅里翘着腿,和颜悦色地冲她乐,“你去拾掇拾掇。” 任胭多看他两眼。 “鸡丝酥盒两圆三角,干贝菜心一圆七角,杏仁豆腐一圆三角”跑堂伙计正给客人报账,瞧她风风火火地来,使了个眼色问话。 她笑眯眯的,无声地讲句下工。 伙计翻了个白眼,数清碟子报完账送客:“收您十圆,找您九角半高爷高太太赏九角半,谢谢先生太太,下回还来!” 任胭换了身干净的裤褂出来,伙计已经把赏钱装进玉葫芦,顺手摸了包油炸花生米塞她手里:“仔细你师父。” “嗳,谢谢您。” “除了你师父,都对你挺好。” 上了车,成世安翻翻她的小纸包,劫了一颗捏着玩:“你倒是下下心思,过了这劫难啊。” “没方儿!” 她安心地吃着零嘴:“您瞅耗子和猫没有,这辈子就这样了。” 成世安乐,按这姑娘的心思,耗子保不齐就是杜立仁! 过了两条街,猫姑娘零嘴也不吃了,肃着脸问:“成先生,这不是上辜府的路吗?” “是啊,席面是给廷闻做的。” 成世安见她紧张,就安慰:“廷闻叫他爸给关家里了,抑郁成疾茶饭不思,我寻思着可着北京城,也就只有你做的饭他没吃过了。” 任胭抿着嘴:“您这是病急乱投医!” “能救人就成。” 任胭没言语。 “哎,你知道他为什么被关吗?”成世安没话找话。 “您说。” “廷闻他爸快六十了,新娶的姨太太才十五,廷闻写了文章大骂他晚节不茂,狐鼠之徒,估摸整个北京连耗子都知道这回事了。” 好半天,任胭才幽幽地回:“七爷真是当世英豪还有,谢谢您对我的评价!”(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2章 栗子鸡方 “我不就随口那么一比方,还呲儿我!”成世安把茶碗磨得刺啦响,“小姑娘年纪不大,气性不小!” 辜廷闻只穿着衬衫马甲,坐在风口上,叫他嚷得头疼。 成世安把脸凑他跟前,忿忿不平:“你说我怎么就瞧上她了?” “自讨苦吃!” 盖棺定论。 “嘿!” 辜廷闻单手扭上纽子,笑:“找她做什么?” “做菜啊。” 辜廷闻皱眉。 眼镜片里,成世安的笑都是扭曲的:“知道你挑嘴,可那姑娘的手艺真是不差,新鲜劲儿,好歹对付一口,再跟你爹较劲。” 避讳话题,没了下文。 成世安也不急躁,起身去给他拿外套。 任胭端菜来的时候没见着他。 辜廷闻不是个爱热闹的人,她尽量轻手轻脚,可架不住漂亮人眼睛会说话,望着她欲言又止的。 所以她略停了停,站在一边等着。 辜廷闻斟酌着开口:“世安生性豪爽,对女孩子从不设防。” 任胭琢磨着回:“下半晌鸿雉堂有堂会,唱的是红鬃烈马,薛平贵出征西凉娶了代战公主,后来又继位为王,妻子王宝钏却苦守寒窑十八年!” 他提点她不要居心叵测,她回他男女原该一视同仁。 还真是,气性不小。 辜廷闻头回觉得,话少是件吃亏事。 任胭并没有认为被冒犯,挚友之间替对方考虑本就是人之常情,于她而言,至少应该把话讲透。 “我今天答应成先生,一来是谢那天他顾全我的面子,二来我许下的诺言,理当践行,再者您二位是我的东家。” 她缓缓地笑着:“除此之外别无他想,恕个罪讲,如果您二位同我素昧平生,路上见了赞一句漂亮人物,也算到头了。” 辜廷闻没言语,修长的指在白瓷杯壁上慢悠悠地滑动,月光拂下来,是玉一样的光泽。 廊上的窗开着。 庭院里有看守他的人,三五不时地望过来一眼再匆匆地去,外头的剑拔弩张和这里的散漫闲适,泾渭分明。 他就是那条鸿沟,人在哪儿,哪儿就遗世独立。 “手怎么了?”他问。 “滚汤泼的。”她回。 “银耳鸽蛋汤。” 不是问话,倒像是解了惑。 任胭没料着他那天注意到了。 辜廷闻握的茶杯空了,没见他放下,也没听命人来伺候,是在等她的解释。 她仍旧是笑着:“后厨人多手杂,砸了汤,师父怕慢待您和成先生,催得急,伤着了。” 这话讲得有意思。 他搁下茶杯:“去吧。” 成世安进门,探头朝外看:“她来过?” 任胭正转过后廊,两个人打这儿错过了。 “栗子鸡方,不尝尝?”辜廷闻岔过了话。 “鸡肉炸得酥脆,栗子糊汁浓味香,味儿入得地道,她跟着杜立仁真是可惜了。”成世安搁了筷子满口称赞,又嘀咕,“鸿雉堂有这菜?” 怕是那姑娘偷师,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这些天的功夫没白下,只是瞅找不到动手的机会,所以进了辜府就如同游鱼入了海,任胭满眼的光。 她看着沸水里翻滚的冬笋片,白嫩嫩的,越瞧越欢喜。 有人进来叫任姑娘,递给她一罐烧烫伤的膏子:“成先生给的,您收好。” “他人呢?” 那人愣了下:“成先生没大好意思来。” 任胭心里古怪,给罐药而已,为什么怕羞?(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3章 杏仁蛋糕 辜廷闻的胃口还是不见起色,敷衍了几箸就撂开手,成世安却大快朵颐,相形之下他倒成了那个要解愁的。 任胭再端菜来,袖口被他碰了碰:“歇会。” 辜廷闻的目光从那截白袖子上划过。 任胭也没推拒,抱着碗上侧座的小圆桌,一面吃,一面还要小声地回答成世安的问题。 那盅碧绿晶莹汤羹是护国菜。 要先把抽掉茎丝的红薯叶放进碱开水里焯过,再和牛皮菜一块剁碎了,添上汤和火腿冬菇泡制。走汤的时候添一小勺鸡油,把清醇和鲜香的味儿糅出来。 手边的碟子里是煮干丝。 巴掌大的白干要片成十八张薄片再切成霏霏的丝,反复烫洗去掉豆腥,加火腿冬笋白蘑王鱼丝下汤煨干,碟子里配姜丝开洋,浇卤汁和香油。 成世安听得出神,索性不动筷子了。 这时候的任胭,有她难得的样子。 不似在鸿雉堂时委曲求全的圆滑世故,也不似在天桥下为生计奔波时的愁云惨雾,她的眼睛是亮的,声音也是柔的,脸上的笑都那样鲜活。 他看一眼,心头的软肉就被痒痒挠耙那么一下,又酥又软。 后来,那些菜也进不到耳朵里,眼前晃得都是她那张素淡的唇,弯着,像润润的小月亮。 小月亮在向他招呼:“成先生?” 成世安狼狈回神:“嗯。” “七爷刚出去了,叫您早些回府。” “好,我送你。”话从嗓眼里溜出来,光明正大。 他为自己唐突的心意难堪,上了车没了言语。 而任胭在观察膝头上的一盒小蛋糕,这是临出门前,辜廷闻命人送她的。 半球的糕点拿油纸托子裹着,面上一层薄薄的酥皮,咬一小口,有微咸的牛奶味,可还有种她不知道的滋味。 化在嘴里的是杏仁和栗子碎,像细腻的桃酥,香甜的让舌头不由自主地打转。 是融了这两种果子的糖泥装进模子,搁在窑炉里烤出来的? 多久时间? 多少炉温? 她一直想,小蛋糕就顶着一道豁口,一直盯着她。 “任胭?” 她抬头。 车停在大杂院的胡同口,成世安打着车帘,看蹲在石墩子边的人:“你师兄?” “啊,吴司海。”任胭顺势望一眼,脑仁都疼,“估摸代师父来的。” “你去吧。” “嗳,谢谢您,回见。” 任胭抱着蛋糕下车,鞠了个躬,黑汽车擦着胡同口一溜烟走了。 “你真跟了成先生?”吴司海起身,扁豆眉绷紧紧的,灰布的裤褂子立在那儿,像一根倔强的秧。 任胭笑着摇头:“没有,师父有话交待?” 吴司海近一步:“那他为什么用汽车送你回来?” 任胭不笑了,抬头瞅他:“顺路,要是没话,我就先回了。” 吴司海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子:“那是高天上的云,你没根基,上得去,也立不住。” 任胭奋力甩开他,胳膊肘磕到墙上,疼得她倒抽了口气。 吴司海步步紧逼:“咱们什么人,你心里没谱吗?” 任胭咬了牙,要笑不笑的:“什么人?” “下三烂,台子上的戏儿,窑子里的姐儿,一样的人!”(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4章 下三烂 任胭抬手就是一巴掌。 她劲儿大,吴司海被打了个趔趄。 她笑:“你自轻自贱算了,可别来惹我搓火儿,这样的话再叫我听着,扇你满脸花!” “还敢打我,你要造反!” 任胭的手背在身后,死抠着砖缝:“咱们同辈,打你也就打了,有什么敢不敢的!” “男人是天!”他一巴掌要抽回来。 任胭转身就跑。 吴司海跟后头伸手拉扯。 “任姑娘——” 豆腐婆婆牵着驴子站门口叫她。 吴司海停下,攥紧了手指,扬声:“攀高枝儿,跌得没脸子成了老姑娘,叫人笑掉大牙,自个儿想明白,什么才是你的归宿!” 回答他的是重重的门栓声。 婆婆拉了任胭进屋,拨亮油灯问:“刚才那爷们是你什么人?” “师兄,一个师父。” “听他的意思,要聘你?” 任胭笑笑:“我不答应。” “你这样貌配给他,确实亏。” 婆婆叹口气:“可女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若他能有出息,你不妨打算起来,省得独个儿熬着。” 任胭失笑:“您没看着,他刚才要揍我?” “爷们儿气性大,有几个不打娘们儿,忍忍就过去了,咱都是这么过来的。” 话不投机。 任胭起身:“嗳,谢谢您,您歇着,我回屋去了。” 婆婆站门边,还嘱咐她往后顺从些,是为了自个儿好。 桌上的小油灯没火光,冷清清的,外头的风都不愿进来。 任胭躺在炕上看母亲的牌位,笑一笑。 都说民以食为天,可到厨子这儿,怎么就是下三烂的行当? 她不明白。 再上工,见了吴司海,任胭都绕道走。 他主动张口:“师父叫你。” 她懒得敷衍。 吴司海补一句:“掌柜也在,我能怎么着你?” 她不是怕这个,唯恐自个儿收不住手,把他左脸也挠出个五指山来。 掌柜和杜立仁正讲话,笑着招呼她:“打今儿起,你这个杂工就上你师父身边做帮案,好好的。” 这姑娘没什么可交代,怎么样人品,这些天都搁眼睛里,倒是这个做师父的心思含糊。 临走前,掌柜语特地语重心长:“瓦罐里点灯,心里得亮堂着,一家子师徒,一荣俱荣,杜师傅觉着呢?” 杜立仁的面子文章向来做得出类拔萃,温和谦逊地将人请走,扭头就给任胭翻脸:“昨儿上辜府显摆去了?” 任胭说:“做了桌席面。” 杜立仁对这没兴趣:“怨不着你师兄寻你不着。” 这里还有他的事儿? 杜立仁说:“那也是我的意思,给你们保个大媒,好好地跟你师兄过日子,在家里相夫教子,做娘儿们该做的事!” 今儿能进后厨了,刚有点盼头,怎么就说到过日子,八字还没一撇。 任胭拒绝:“我尚有哥哥在世,师父说这话不妥当。” 杜立仁打这女徒弟跟前折了多少面子,刚要发火,可掌柜的还在外头晃悠,无可奈何。 他拉长脸:“放肆,还不滚去把那海参给发了。” 任胭刚拎了木桶,搬了锅炖火上,挑刺的来:“这一地油水,你照镜子呐!” 得! 趁着煮滚水,抹地板罢。 墩布刚蹭个来回,又叫她的:“这筐子葱姜洗摘干净,剁碎,麻利儿的!” 那头听了,不甘示弱:“一屉豆腐切成丝,师父等着呢!” 于是俩大老爷们儿站干岸闲扯,嘲笑姑娘被使唤的脚下生了风火轮。(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5章 胖海参 任胭趁着抹地板的工夫,蹬翻了水桶。 俩师兄站的地方巧,两双棉布鞋里满满当当接了整桶水,人瞬间像蹚进了河,冷到哆嗦。 “这寸劲儿嘿!”任胭拎着墩布蹭回来,仰脸,“对不住了师兄,我忙得上房,一眼没照顾到,您二位多担待。” 杜立仁平常苛刻性子,哪有容他们换鞋的工夫。 吴司海摁住了暴跳如雷的师弟,狠狠地瞪了任胭一眼,那模样活脱要把她下油锅炸了! 葱姜豆腐到底没过任胭的手,抹完了地板,她守着小炉子熬水发海参。 发海参有讲究。 像光溜溜的大乌参得先放在火上把皮给燎焦,刮干净后扔滚水锅里慢煮;煮软了捞出来开膛破肚清理,搁小火上再炖透,丢进冰水里发三两壶酒的时间。 另有梅花参,得先搁在温水里泡半天,再上火煮软,捞进凉水里洗涮。 杜立仁给她差事是下半晌,等海参泡透了已经是月上中天。 任胭呵欠连天,拿着小蒲扇控制着火候,嘴里还咬着半块碗碗糖,味儿甜得很,不像丢在炕头的小蛋糕有些微微的苦。 可因为蛋糕滋味新奇,她格外的喜欢。 反正闲着,她从罐里摸出把杏仁隔着油纸捣碎了装进碗里,又磕了两枚鸡卵,添一勺糖一撮酒曲半勺酥油搅成糊,筛了细细的面再倒进碗里。 鸿雉堂的糕点模子繁杂,她挑了个模样最像蛋糕的,把发好的面糊糊灌进去,戴着厚厚的棉手套把模子架进烘炉里。 她在小凳子上坐下,等心心念念的小蛋糕出炉。 胖胖的海参在水里躺着,任胭越瞅越迷糊,直到眼前混沌着出现了双光亮的黑皮鞋。 她瞪着一对惺忪的睡眼,顺着笔直的长裤往上瞅,看见辜廷闻漆黑的眼睛。 半夜里的辜廷闻和白天不同,白衬衫的领口没再系得那样严丝合缝,敞开一粒,露出泛红的脖颈,像芙蓉玉。 任胭觉得自己是个女风流鬼,把脸一捂:“七爷” 辜廷闻皱着眉头瞧她,也不说话。 时间久了,任胭提鼻子闻到酒味,浅的,浮在夜色里。 喝多了? 好呀! 她笑,腾出张小板凳给他:“您坐,我去给您倒碗茶。” “不用。” 他拒绝,倒是不排斥腥腥黏黏的胖海参,伸手到凉水里捏了捏:“发好了。” “啊。”任胭背着手,瞅他脚步虚浮着直起腰。 醉酒的七爷性子不大好,摘了眼镜挂进上衣口袋,散漫地看她一眼:“杏仁饼,焦了!” 她伸出去扶他的手飞快地转个弯,捞钩子挑出了模子。 辜廷闻倚在窗沿上,手指一搭一搭地敲着,看她手忙脚乱。 石青色的方袖扣骨碌到地上一颗。 他醉了酒,无意识;她满心小蛋糕,没发觉。 小蛋糕成了乌黑的一团,拿刀划开,瓤也没剩下多少好看模样。 任胭撇着嘴,倒了,洗干净模子搁柜里。 一转头,人早走了。 灶火正旺旺地腾着,肥嘟嘟的海参顶着肉刺在等着被开膛破肚。 她捞起来一只,手起刀落,嘟囔一句:“才不是杏仁饼,什么眼神!”(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6章 阳奉阴违 这晚上在后厨,任胭是枕着一鼻子的焦杏仁味入睡的。 梦里,杏仁还立在火堆里骂她是二百五;后来辜廷闻来了,鼻梁上扣一黑乎乎的圆眼镜,抱着坛老酒一脑袋扎火堆里了。 她是乐醒的。 有上工的伙计进来,斜眼瞅她:“大清早捡金元宝啦,多大个儿,嘴咧脑瓜顶上了!” 任胭抿嘴笑。 洗漱了回来,把海参煮开,拿原汤焖上,等着杜立仁今儿来使。 从杂工到帮案,活计并没多大变换,后厨里的杂活还是她一人的,甚至比原先还累。 任胭倒不以为意。 活永远是干不完的,她再怎么拼命,杜立仁也不会给她张好脸,反而变本加厉,就望着她能知难而退早早滚蛋。 她慢悠悠地擦着地,捎带手给别人看着火,学得是拿捏火候;切葱姜的时候递个盘子送个碗,盯着人家怎么摆盘。 来这儿是学手艺,杜立仁堵了她的门,她就麻利地翻窗。 办法多得是,她为什么要逆来顺受? 她阳奉阴违,又小心谨慎,杜立仁拿她丁点办法也没有。他恨得咬牙,越发指派活给她。 发完了海参,发鲍鱼。 倒不是活重,就是拿小火蒸鲍鱼要蒸两天两夜,火候要掌握好,还要时不时续水,防止熬干了锅。 打烊后挺久,任胭困得眼皮打架,实在没辙,接茬做小蛋糕。 灶台站久了,对食物都有种与生俱来的敏锐。 昨晚的蛋糕虽然焦了,但她也知道和辜廷闻给的蛋糕千差万别,就仗着模子好看,说那是杏仁饼也没错。 她看着手里的面糊糊,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吱呀——” 有人推门进来。 任胭慌张转身:“肖师叔?” 肖同是和杜立仁同时被聘来的大师傅,只是人温和,不爱计较。所以杜立仁成了霸王,肖同这个白案大师傅越发成了被低声下气的学徒。 可甭管温和暴躁,偷师这样的事,但凡做师父的都容不下。 任胭心里擂鼓。 肖同笑着点头:“你几个师兄清理囤久的食料,可他们毛躁,我不放心,回来瞧瞧。” 她的心还没放下,就听他又补了句:“做点心呐。” “是。” 肖同打开柜子取出几个罐,随口说:“洋人做点心跟我们这儿的不一样,鸡卵得分开清和黄,把黄搅碎筛面进去,清得打发。” 又生怕她不明白,亲自来教。 卵清倒在一个碗里,撒了俩撮糖粉使筷子搅,搅了一盏茶的工夫才递给她。 “你瞧这密集的沫子,添一撮糖接茬打,看着细纹再添一撮打,等着这个清能立在筷子上算是打发了。” 任胭瞅着稀奇:“外头洋人的点心铺子那么多糕点,都是这样做的?” 肖同笑:“洋人有专门发卵清的工具,通上电,铁筷子可以自己搅拌,看着时间就成。” “然后倒进面糊里?” “对,还得混合乳酪和黄油。”他用手沾了面粉在案板上比划了方形,“就是发酵和提炼过的牛奶。” 他说的,任胭压根儿没听过,就追着问。 肖同一一同她讲,后来笑着劝:“你还年轻,慢慢学。” “肖师叔——” 她盯着他拎走的罐子:“您能把这些食料给我吗?” 反正都是囤久了的食料,不能给客人做菜,丢了又可惜,但是能给她练手啊!(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7章 蘑菇桃仁 肖同点头。 走前,搁了一排纸包罐子在案板上。 外头的夜黑得发沉,院里的两盏灯笼滑过冒了芽尖的老树,聚在树下的人影上。 肖同上跟前行礼:“七爷。” 辜廷闻披着西装独坐在凉亭上,一壶酽茶相陪。 肖同接着说:“任胭姑娘机灵,爱学又爱琢磨,无论红白案都是好胚子。” 辜廷闻点头:“多谢。” 肖同没再说别的话,行了个礼,绕远路走了。 辜廷闻搁下茶碗,起身—— “七爷。” 小姑娘跑来得急,声音还带着些微的喘,试探,不稳。 刚才的话,不知道被她听了多少。 啧。 辜廷闻沉默着看她。 任胭从口袋里摸出个小手绢,打开,是那枚石青色的袖扣:“早上擦地的时候捡着了,想是七爷昨儿晚上落下的。” 一早知道他在这儿,还是跟着肖同问话的,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的眸色依然很黑,沉沉的,无言。 任胭不跟他僵持,自顾自走近了,将袖扣搁在石桌上。 “您瞧见肖师傅了么,他刚才教了我好些学问,我还没闹明白,这就要回了,七爷保重。” 走就走吧,偏生添了这么句。 辜廷闻扶住了额头。 石青的袖扣在夜色里的光泽很温柔,干干净净躺在姑娘家的手绢里,无尘无埃。 可出了门,黄土漫天,风吹吹卷卷,呛得人灰头土脸。 两趟汽车的人守在鸿雉堂门前。 见他露面,侍从官恭敬地打开门:“七爷回吧,您都熬了半宿了,老爷和姨太太也跟着担心,回头再伤了身子。” 也是,新姨太太才十五,还在长个儿。 辜廷闻哂笑。 登了车,一溜烟尘,连门脸儿上的对联都糊住了。 鸿飞遵陆,雉离于罿。 赞美和忧思从来都相生相伴。 后厨的烛光还亮,辜廷闻掏出怀表,还有两个小时,鸿雉堂就得上工了,又是热热闹闹的繁华模样。 繁华来前,任胭抱着她的瓶瓶罐罐,看着筷子尖儿上立住的卵清,笑得香甜。 “完了,这姑娘癔症了!”上工的伙计来,瞅着她的笑脸,脊梁骨直冒凉气。 任胭笑:“捡着块大金元宝,您瞧我这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蒙谁呢!”伙计斜眼瞅她。 还真抬不起来了? 往常她一个人举俩大水桶,这回拎个小竹篮都吃力。 金元宝,哪儿捡的? 白天,任胭照旧守着箅子上的鲍鱼,等打烊人散尽了,她才把藏起来的罐子纸包搬出来。 鸿雉堂对食料的存放很严格,哪年哪月打哪处来的,何时何地由何人查验,能囤到什么日子都会贴张纸条提醒,省得不仔细吃坏了胃口。 任胭倒出一把桃仁,手边还剩了二两前两天的杏仁,另俩罐里是干蘑豌豆,还有一纸包扁豆—— 她把纸包砸进了柜子。 蘑菇泡温水,杏仁和桃仁刮了皮洗干净丢进冷水。 鸿雉堂有道鲜蘑豌豆,也是这么个制法,这些天她痴迷于各类果子仁,总想试试。 鸡汤添了勺鸡油烧沸,把蘑菇和杏仁添进去,另一小锅是桃仁。 桃仁和杏仁都微苦,她特地用糖腌了,可勾芡出汤,味还是不尽人意。 她坐地上,和两只碗干瞪眼。(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8章 又要揍 隔天上工,任胭惦记着那道不成器的鲜蘑果子仁,迷迷瞪瞪的。 杜立仁以为这两天给她上的紧箍咒起了作用,志得意满。 吴司海是指着师父的笑脸得活的人,见他得意洋洋,心里也不由得有了底。 虽然任胭不理他,但是他可以主动,尤其这样的时候,事半功倍! 趁着任胭洗墩布,他站她身后开口:“知道错了吗?” 任胭满脑子果仁,冷不防被他一嗓子,险些一头扎井里去,脸都吓白了。 吴司海暗乐,不由得放软了声:“你识趣些,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任胭稀里糊涂地看他。 “你们娘儿们本就该在家相夫教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合该你遭罪。你好好地跟我过日子,我不会亏待你的!” 又来了! 任胭丢了墩布:“你我认识前后不到个把月,怎么就谈婚论嫁,你喜欢我哪儿?” 溅起的水花拍在吴司海前襟上,印了乌黑的一片,不比他的脸色好看。 “你要不要脸,大庭广众勾引爷们儿!” 任胭气乐了:“嘚啵了半天,你不喜欢我,跟我过什么日子,嘎子琉璃球!” 小姑娘骂人声调尖,进出的人耳朵灵光,都斜眼瞅这不要脸的老爷们儿。 吴司海心里那把火,腾就起了—— 任胭捋袖子:“怎么个茬,又要揍我?我可不是你老婆,敢打我,我就掀了你脑瓜顶子!” 看热闹的越聚越多。 吴司海的面子叫她踩脚底下拾掇不起来,像她说的又不是自个儿老婆,揍也就揍了,现在俩人不过就师兄妹,大打出手不成体统。 他绷着个脸,伸手扯她。 任胭眼尖,腰一拧,佯装着脚下拌蒜,顺着井沿扑地上,瞬间昏迷不醒。 院里顿时乱了套,大呼小叫的—— 师兄打师妹啦,要出人命了! 吴司海傻眼。 他知道她装的,可也没方儿,他要去救人,别人还以为他要落井下石,给扯开老远。 掌柜来问话。 任胭没日没夜干活,熬了几宿,鸿雉堂守夜的都看在眼里,说是姑娘身体单薄撑不住了。 吴司海对姑娘动手动脚被发现了,恼羞成怒推搡,连送煤的伙计知道来龙去脉,说给姑娘吓昏了。 当师父的苛待徒弟被严厉斥责,当师兄的助纣为虐,被罚了整个月的工钱,任胭被送回大杂院,修养三天。 等人走干净了,任胭在炕上舒坦地骨碌了一圈,眯着眼睛笑。 这些天遭老了罪。 如今,大仇得报! 她休息得美了,爬起来继续琢磨她的果子仁。 成世安的车在胡同口停下,离老远就瞅着她蹲门槛上砸核桃。 “就知道你不老实!”他跟她面前站着。 她小小的身体被他的影子蒙住,像藏进了他心里。 任胭抬头,看着他俯身来,眉眼弯着,含了万水千山。 真是个漂亮人儿。 她抹抹手,把小碟子递上去:“吃吗?” 成世安没接,顺势把她拉起来:“来瞧瞧你这个病号,嘛呢你这是?” “做吃的。” “哪派的菜?” “任家菜,蘑菇桃仁!” “什么玩意儿?”(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19章 妄念 任胭把他让进院坐着,添杯茶递他手里:“没做成,等能走菜了,头个给您品评。” “那我可等着。”成世安瞅磨房里哼哧的驴子,觉得憨憨的模样和这姑娘挺像。 当然这话不能讲,回头又得挨呲儿。 他清清嗓,问:“晌午是怎么一回事?” “我装的。” 任胭倒也没瞒着,把这些天的事儿都跟他讲了:“不给他们长长记性,当女人好欺负,都是爹娘生养的,谁比谁金贵!” 大清都亡了九年,那师徒俩还抢孝帽子戴,德性! 成世安听个乐,惦记的却是另外一件:“没瞧出来,你这小圆脸跟月饼似的,还挺招人。” 任胭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您可别拿我逗闷子了,我师兄向来以师父马首是瞻,指不定他俩私底下怎么合计的,就想着把我撵走。” “天长日久,这也不是个事儿。” 她愁云惨雾:“可说呢,好在我师父那人是有真本事的,看在这个面儿上,熬着吧。” 成世安面上笑着,心里却不落忍:“我带你上外头散心。” 任胭摇摇头,拒绝。 成世安找个理由:“我妹妹今儿生日,家中父母皆不在,你去也不显得冷清。” 这下她没话了,换了件干净的裤褂,跟着他走。 半道,汽车拐了个弯,停在樱桃斜街东边的一处院子跟前。 门头匾额黄底红漆写着“京声报馆”。 院门朝里敞着,进出的记者抱着相机和镁光灯,还有四五个伙计,肩上扛了二尺来高的报纸捆,行色匆匆。 成世安先下车:“我去接上廷闻,咱们一块走。” 任胭攥紧了膝头的棉布,可又怕起褶子,松开了。 辜廷闻被成世安勾着肩,一面系西装纽子一面歪歪倒倒地走出来,又被他塞进副驾。 除了买礼品的时候提了句建议,一路上,他也没什么话。 进了成家,朝北直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到一个僻静的院子。 院子里来往的都是丫鬟,堆叠成山的衣裳首饰被搬进搬出。 穿过垂花门,绕了游廊,成世安好容易从花团锦簇里找着妹妹:“徽瑜,这是任胭。” 成家的小姐是真正养在高门里的闺秀,穿得还是旧时的锦缎褂裙,梳着圆满髻,一笑满是三月烟雨江南的婉约温柔—— “任姑娘好。” 成徽瑜明眸皓齿,说话和和气气,越发让人亲近。 任胭在家倒有两个姐姐,因着不是一个娘,所以但凡见了面就像斗鸡;再说姐姐们没一个有成徽瑜好看,她不待见。 “成小姐好。” 成世安在边上乐:“你俩差不多得了,任胭是廷闻馆子里的女师傅,徽瑜学的是美术专业,鉴定字画,要不您二位抽空拜个把子?” 漂亮人儿的工作也讲究,任胭越瞧越喜欢。 成徽瑜抿嘴笑:“咱们也有自己的女厨师了,真好。” 成世安顺着她躲闪的眼神瞥见了始终沉默的男人,碰了碰任胭的袖口:“家里请了大师傅来,偷师去?” “好。” 她乖乖地跟上。 身后,微雨长廊,成徽瑜小声地问候一句辜世兄。 因有妄念,才不知诸法生无常,灭也无常。 任胭收回了目光。(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0章 刘公雅鱼 “徽瑜打小就喜欢廷闻,却从没听她讲过一句。”成世安怒其不争,“北京城里喜欢廷闻的大姑娘小媳妇,可不老少呐!” 任胭勉强凑一句:“看得出。” 她晃神,成世安就把脸扭她眼皮子底下了:“喜欢我的,也不少!” 眉飞色舞,像个讨好的孩子,把最得意的成就拱手送上。 任胭终于呲一口小白牙:“也看得出。” 成世安很满意:“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姑娘,直接,利落!” 到了后厨跟儿,他不再往里进。 嗖—— 两手撑着游廊的红栏杆,他窜上头坐着,两指滑到颈下扭开衬衫一粒扣:“你呢?” “嗯?” 任胭正闻着厨里的鱼味,鲜香四溢。 和平时见的不同,也不像海鱼,汤里虽佐了海参鱼肚,但鱼本身味美的叫人心驰神往。 成世安瞅她那馋样直乐。 任胭回过神,摁了摁肚皮,不大好意思:“您问什么?” 罢了。 他一笑:“我送你的坠子,也没瞧你戴。” 任胭说:“我娘病逝,孝期没过,还在服丧。” 成世安笑不出来了。 相识月余,确实没瞧着她跟别的小姑娘似的爱穿红着绿,连头绳也都是一水儿素淡的,不是绀青,也是黛蓝。 可他却送了副火红的耳坠。 顶好的一桩韵事,硬是叫他给糟践了。 真不痛快! 他清了清嗓子眼:“对不起。” 任胭靠在红漆方柱上,两条辫子郁郁地搭在肩头,人转脸却是笑的:“是家事,我不言语,您上哪儿知道?” 成世安觉着心口被攥着,涩涩地疼。 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 “厨下做的是嘉鱼,清早从建昌道雅安县送来,徽瑜自小爱吃这一口鲜味。”说灶间的事总不会出岔子。 果然,任胭饶有兴致地问:“嘉鱼,是那位老太后曾赞龙凤之肉也难以媲美的?” “是。” 有见识的姑娘,他笑:“这不会也是你的拿手菜?” 任胭说不是:“以前只听说过,很向往,我,能去看看吗?” 成世安比了个请的手势,用的是西洋的绅士礼节,却配他玩世不恭的姿势,像出滑稽戏,成功地逗乐了姑娘。 灶间,在猪油里溜过的雅鱼已经被起了锅。 下高汤,放参肚鱿鱼片和菇笋豆腐,再佐以川盐和料酒,沸腾后就是刚才让她魂牵梦萦的美味。 大师傅教得认真,任胭学得仔细。 外头的成世安瞧得有意思,连妹妹到了跟前也没留神。 成徽瑜背着手,抿嘴乐:“哥,你就偷偷猫这儿,瞧人大姑娘学手艺?” 成世安往她脑门上拍一记,接过她手里的伞:“你哥我素来光明正大,来做什么?” 成徽瑜说:“前头送了筐汾州的核桃,辜世兄亲自挑去了,你和任姑娘都没带伞,我就来瞧瞧你们。” 成世安揶揄她:“你的辜世兄总记着你爱吃口桃仁,年年亲手给你做一碟,这么罗曼蒂克的事儿,他怎么就不惦记点着我!” 成徽瑜红了脸,转身就跑。 成世安举着伞跟过去:“哪儿去,下着雨呐!” 任胭还追在大师傅后头东问西问,余光瞥见辜廷闻拎篓核桃进来。 白衬衫叫微雨蒙了一身,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叠在镜框上,显得他一双眼睛越发漆黑。(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1章 琥珀桃仁 蔑篓里的核桃干干净净,圆滚滚的,个头大又壳薄,想必里头的仁也少不了,香脆的滋味更甭提了。 鲜少见这样喜人的果子,任胭的心思全被勾走了。 辜廷闻立在窗沿下擦眼镜,大概是小姑娘的眼神太过专注,白手帕溜过眼镜腿再挪不动步了,他顺着她的视线划过去—— 嗤。 人人都说她精怪,浑身的攒儿,如今半点没瞧着,就剩了傻劲儿。 任胭觉着如芒在背,目光万般不舍地离开核桃,往上走—— 辜廷闻的嘴角抿成薄薄的线,把眼镜带回去,伸掌抵住镜框边角稳在鼻梁上,肃着脸,却有种风流落拓的美。 那股灭了的妄念,就这么涅槃重生。 任胭胡思乱想,大师傅多早晚走的都没注意。 辜廷闻拿袖箍系了袖子,舀了几瓢冷水到锅里,搁盛着核桃的蒸笼;等火劲上来,笼盖上被冲开白蒙蒙的烟气。 外头的雨正盛,噼里啪啦砸在芭蕉上,手掌宽的绿叶在风里晃,撞进窗沿,有雨滴落下。 辜廷闻抬手取铜盆—— 里头已经装了半盆清水,任胭正将瓢放回原处,她踮着脚,鞋面被盖在叶子的阴影里。 他问:“做过琥珀桃仁?” 笼盖被揭开,水雾太大,他没听清她的回答。 或者,她根本没听见他有此一问。 蒸过的核桃浸进冷水里,褶皱的皮壳上很快绽开细小的裂纹。 谁也没言语,两双手夹起一个个核桃顺着裂缝掰开,取出完整的仁,再搁进碟子里。 锅里的水滚着花,堆成小山的桃仁被倒进去氽几个来回,再用笊篱捞进笸箩里沥干。 任胭将一碗水递过来,里头融了蜂蜜和糖粉,甜味和他平常用的相差无几。 辜廷闻看她。 辜家家规森严,祖父和父亲都以封疆大吏自诩,当然瞧不上玩物丧志的嗜好,例如烹饪。 加上世安不善此道,十来年没什么人能和他分享心得。 能做得一手好菜,也不过是他背着祖父和父亲阳奉阴违,才得以找到的乐趣。 如今,好容易有个志同道合的人,只是 “七爷?” 任胭问:“寻常您不是这样的做法?” “做得很好。” 辜廷闻把糖水倒进锅里,煮开了加桃仁,等桃仁浸了甜味再出锅。 任胭背着手站在灶台边瞅,圆嘟嘟的眼珠左一下右一下,也不知道踅摸什么鬼点子,倒是没忘搭把手,递了碗油给他。 “甜的,核桃仁” 锅里的油刚来得及冒一缕青烟,倒听她咕哝这么句。 辜廷闻目不斜视,将凉了的桃仁下了油锅。 呲呲啦啦的油花顿时蹦得兴高采烈,却不及任胭脸上笑容的十之一二。 “谢七爷,我懂了!” 然后她一路刮了出去,到了长廊上截住个丫鬟,火急火燎地问人家要纸笔,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懂了什么? 又为什么谢他? 刚才脸上是什么表情,如释重负? 辜廷闻高高挑起了眉头。 核桃仁熟的快,裹了琥珀色的糖浆,搁在水晶盘子里,倔强地顶一层白芝麻。 廊上的小姑娘正把胳膊肘贴在柱子上奋笔疾书,雨水晃进来,湿了她的辫子稍,丝毫不觉。 辜廷闻手里的筷子掂掂,又搁下了:“也不尝尝。”(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2章 差劲 那道蘑菇桃仁可算有了找落。 先前用过杏仁和桃仁,味道都不尽如人意,刚才被琥珀桃仁启发,回去就可以试试核桃仁了。 任胭心里高兴,在纸上记个大概揣兜里,再进厨房,哪还有辜廷闻的影子。 大师傅们照旧忙忙碌碌,刚才他们用的灶正被另一对师徒拿来蒸糕点。 架子上的水晶盘大概也叫辜廷闻顺走了,琥珀桃仁连碎渣都没给她剩一块。 任胭噘着嘴:“小气劲儿吧!” 哼! 她东瞧西看,游荡够了,垂着袖子走出厨房。 成世安正拎着伞靠柱子上等她,老远就冲她乐:“丢钱了,嘴巴能挂一打油瓶!” “可不么,心疼得倒不上气儿了,这一时半会都缓不过劲!”任胭笑。 成世安作势要抽钱包:“丢好些,我都跟这儿给你补上。” “成先生真是个好人!” “客气客气了。” 说笑着,慢慢在廊上走,终是碰上游廊尽头的月洞门下,站着的一对男女。 大半的伞面都撑给了成徽瑜,辜廷闻的右肩已经浸了浅浅的雨水,顺着西装衣袖滚落在他手里握着的另一把黑雨伞上。 成世安笑:“嘿,这寸劲儿,怎么上哪儿都能碰着。” 任胭没言语。 成徽瑜侧过脸,有些红。 辜廷闻将手里的伞递给她,又把蜷着的那把随手丢进成世安怀里,进了游廊。 “哪儿吃枪药来的?”成世安低声问妹妹,“吵架了?” 成徽瑜回:“世兄丢了钢笔,辜伯母过世前送他的最后一支。” 任胭转头—— 刚才辜廷闻进门,身上穿着的白衬衫并没有口袋,钢笔搁哪儿的? 而且做那盘琥珀桃仁,她一直都在,没瞅着什么掉出来。 再说,刚才她在里头转悠大半晌,边边角角都走过了,可真没瞧着哪有钢笔。 兴许是她没留神? 那样重要的东西,千万要找着才好。 不成想眨眼的功夫,辜廷闻已经出来了。 成世安伸手搭上他的肩,拍了拍:“真丢了?” “嗯。” 成世安问:“寻常你最稀罕的,今儿怎么想起来带身上了?” “顺手。” 成世安又说:“下回甭带着了,磕了碰了,大伙儿都得跟着提心吊胆,我这儿还能少你用的笔,应有尽有!” 辜廷闻却问:“是吗?” 成世安见他古怪,瞬间恍然大悟,挤眉弄眼:“当然了,任胭送我的,你想都别想。” 辜廷闻嗯一声。 细细地听,却像是嘲弄地哼气。 任胭和成徽瑜并肩走在前面,两个男人的话隔着雨雾,实在听不太真切。 钢笔风波让成家的人格外紧张,连上菜的时候都小心翼翼。 直到成徽瑜悄悄地给任胭夹了一块琥珀桃仁。 任胭咬了一口,甘甜又酥脆,香得要醉了:“好吃,谢谢成小姐。” 成徽瑜腼腆地笑,又给她添一筷子。 成世安拿眼瞅边上:“徽瑜最喜欢的点心,也亏得这位祖宗年年今日给她做上一盘,辛苦辛苦。” 辜廷闻不搭理他。 成世安也不恼,自个儿端酒杯磕在他的杯子上。 叮—— 清脆的一声,凿任胭心窝里了。 她咬住桃仁,磨得粉碎再吞下去。 涩,苦,还带着酸味。 一点也不好吃。 辜廷闻的手艺,真差劲!(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3章 要么打要么骂 “好好的,跟盘点心较什么劲?”成世安瞅任胭手里拎着的纸包,“走的时候,徽瑜给你装琥珀桃仁,心里老犯嘀咕,就怕你不好这口。” 外头的夜被春雨洗过一日,润得温柔。 汽车飞快地驶过,溅起一溜水花,敲碎了如玉的夜色。 任胭的目光从这盘浓墨里剥离出来:“我很喜欢,让您和成小姐费心了。”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外头久了,她的眼睛漆黑,成世安有一瞬的恍惚,以为瞧着了辜廷闻。 真是! 他笑起来:“你偶尔不笑,还挺唬人!” 比方那天在鸿雉堂,一顿饭吃得胆战心惊。 “您这是夸我,还是挤兑我?” “夸吧。”成世安满脸惕惕,勉强开口。 任胭突然就笑了:“那天我被滚汤泼了一身,不自在,寻常也不是那模样,您别见怪!” “烫得重吗?” “这么会早好了。” 上回不还是他给了管烫伤膏子吗,这么快就忘脚后跟儿了? 成世安又笑:“难怪,当时唬得我没敢吭声。” 任胭捏捏小拳头:“我多半时候挺讨人喜欢的,不过上火这事在所难免,上回么,就蝎了虎子掀门帘,露一小手罢了。” 成世安斜她一眼:“瞅您这谦虚劲儿嘿!” 说谦虚都有些抬举她,不到半个钟头,他有幸再次遇上这位小姑娘的火气。 豆腐胡同口给她放下,成世安摇车窗:“廷闻过会有个采访,我得赶着送他,自己能回吗?” 任胭点头:“两步路,您慢走,回见!” 她背着手溜达进胡同,走两步就立那儿了。 吴司海还跟石墩子上头蹲着,今天穿身皂青的褂子布裤,戴着瓜皮黑帽,拉着个脸,不留神还真瞅不着这位。 任胭冲天翻了个白眼,没打算理他。 “噌——” 吴司海从石头上蹿她面前,扁豆眉立得老高:“哪去了?” 任胭闷头往前走。 吴司海不依不饶:“你根本没病!” 你才有病。 任胭心里的火瞬间就着了,继续昂头往前走。 吴司海跟后头撵:“你不怕我告诉师父?” 任胭回头瞅他满脸得意的样儿,挺可笑:“你觉得我是怕您告状,还是怕师父啊?” 她哪样都不惧。 要不是成世安撑腰,她能这么横? 吴司海说:“成先生风流,上个月要娶舞女,前些天要纳戏子做妾闹得满城风雨,新鲜劲儿一过,他还能护你到几时?” 成世安风不风流,碍着她什么? 再说了,她多早晚要别人保护? 任胭闹不明白:“大晚上说这些车轱辘话,您有事没事,闲着家里拿耗子去!” 吴司海补一句:“到时候你跟过了人,嫁谁去,就算师父说情,我吴家也不会要你这样的媳妇!” 就这胸襟和模样,还成天惦记着娶媳妇呐! 任胭笑:“您这样式的,但凡有姑娘肯跟您,就该把人当祖宗奶奶供起来日日烧香跪拜,诚心些,别成天想着有的没的!” 吴司海以前见着的女孩或是女人,无不是羞涩内敛,任胭这样泼辣张扬的,独一份。 当然,他并不认为这有趣。 离经叛道的女人,要么打要么骂,让她老老实实回到规矩里去,再也不敢冒头。 作为她的师兄,或者以后的男人,他都觉得应该肩负起这份责任。(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4章 好人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任胭你年纪小,没见过世面,自然不懂人心善恶,这不怨你,但是你得听话。” 任胭问:“听话有什么好处?” 还算上道。 吴司海可算松了口气,没成想这姑娘还有后半句等着。 “能让我学好手艺,养活自个儿,过得快活自由吗?” 吴司海的扁豆眉越皱越紧。 按理说任胭不该有学问的,哪个有学问的女孩子肯当个厨子,可要是没学问,为什么整天都是他闹不明白的说法。 女人就该相夫教子,依靠男人活着。 什么自由,什么快活,不知羞耻吗! 吴司海近前一步:“你费尽心思进鸿雉堂,闹得鸡犬不宁,不就是为了嫁个好人家,现成的路搁眼前,为什么又不肯了?” 得! 什么道理和这么位都说不着了! 任胭也不气:“白天要是您没听明白,我这会再跟您多句嘴,我瞅你就膈应,宁愿孤独终老也不嫁,劳驾您回去再跟师傅言语!” 她也没管吴司海什么反应,绕过他:“我不知道师父跟你怎么合计,但盘算到我头上就没门!” 吴司海恼羞成怒,抬手就是一巴掌。 还真是师徒俩,动武把抄的狠劲都一模子里刻出来的。 任胭躲出了经验,瞅着吴司海落空的巴掌乐:“我不惯逆来顺受,动起手来没轻没重,虽然不定打得过你,但怎么着也得把你的皮揭下来一层!” 吴司海酝酿着火气,估摸着要把她一招毙命! 任胭比了比:“我跟这儿住的工夫不短了,嚷嚷一声,到时候街坊四邻出来,是帮你还是帮我?” “小胭。” 两个人火气都轰到顶梁盖了,谁也没注意着老树根底下站了个人。 成世安拎着纸包走近:“点心落下了,不长记性。” “成先生。” 吴司海欠着身子,卑躬屈膝,和刚才颐指气使判若两人。 成世安没应,笑着对任胭说:“口渴,讨杯水喝。” “好啊,您请。” 说是请,成世安自顾自去了任胭住的院。 婆婆在磨房里喂驴,听着动静抻脖子瞅,瞧着成世安,又把扭头缩回去了。 “这是第几次了?”他问。 “第二回。” “下回送你进门。” 点心纸包搁在院里的石桌子上,并排躺着下半晌没敲完的一把小核桃。 成世安难得正经:“你很勇敢,但男人通常不经刺激,在你揭了他的皮之前,得受多大罪,犯得着吗?” 任胭耷拉着脑袋,揪袖口:“那会害怕,总得给自个儿壮胆。” 因为知道这儿的人,就算她嚷嚷,深更半夜,地面不太平,也不定有几个人肯帮她。 成世安屈指扣了扣桌面:“傻!” 任胭不大好意思:“耽误您接七爷了。” 成世安嗤了声:“他那人成天事儿事儿的,就算按时到,他也得挑刺,晾那儿吧!” 嘴上说着,人却没多留,上外头时候捎带手把院门给扣紧了。 外头的脚步声渐渐听不着,任胭才笑着,握着纸包进了门。 桌台上的油灯晃一下,亮了。 她坐在昏黄的光影里吃点心。 离开成家前,成徽瑜从内宅追出来,给她塞了这包琥珀桃仁,笑着说等着她下回再来。 成小姐是个很好的人。 成世安也是。 还有,辜廷闻。(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5章 受委屈 那包桃仁,任胭没舍得吃完,分了三成给对门的豆腐大娘,得了通旁敲侧击的问话。 左右离不开成世安和她的关系。 大娘觉得成世安比吴司海俊,又读过书,过日子至少不会动手。 可成家那样的大户,能容下她们这样的贫贱人? 门不当,户不对,嫁过去也得受委屈。 这么一瞧,还是吴司海妥帖,就是脾气不大好。 任胭给核桃去皮,大娘就坐跟前长吁短叹。 她笑,随口解释了两句,不喜欢这个也不爱那个,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手底下这道蘑菇桃仁。 揣兜里的纸条不知道撂哪儿了,好在琢磨出的工序她记得一清二楚,家里的蘑菇不大新鲜,可味道总算出来了。 日子没白熬着,任胭觉得很高兴。 过了三天舒坦日子,她照旧上工。 鸿雉堂里的人大半都挺照顾她,惦记着她的小身板,照了面问两句,再塞把瓜子点心,叫她做工的时候留着点神。 注意谁,不言而喻。 任胭不怕杜立仁,也不怕吴司海。 上回说的那样明白,爷们儿都要脸面,她那师兄应该不能够再威逼利诱了。 她在后厨来回跑,上头照顾着锅碗瓢盆和砧板上的菜,下头注意着地板零碎和膛里的火。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很快乐。 天见黑,大师傅下工,杜立仁照旧把人聚一块训诫。 老生常谈的轱辘话,任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好等着人都走完了,继续她没完工的菜。 不妨杜立仁叫她:“任胭——” “师父。” 杜立仁每回听这称呼都很难过,表情狰狞到要把她撕稀碎:“明儿大清早上东市场。” 买菜有伙计专门负责,这活现在归了她,估摸着又是吴司海嘚啵添的麻烦。 吴司海接了张单子递给她,脸上难掩幸灾乐祸。 任胭不明就里,看仔细了就有些傻眼。 上头全是洋文,二十来行,漂漂亮亮地正瞅着她。 在家那会,不成器的爹倒是给几个儿女请了洋文先生,当然这些子女里并不包括她。 她有时候也会趴窗跟儿听先生说洋文,一来是淘气劲儿上来要跟她爹对着干,二来是她实在好奇,洋人平时是怎么讲话的。 教洋文的先生很有特点,一撮花白胡,一口流利的保定洋文。 任胭琢磨,难不成西洋也有保定这么个地方,大伙儿的口音差不离? 她渐渐不爱听了,偶尔会溜到书房里找课本,依着上头的字囫囵念一念而已。 这么凑合着长大,但不代表她能看能懂,还照单买菜。 她为难地向杜立仁低了头。 杜立仁嫌弃透了:“鸿雉堂享誉四海,多少洋人慕名而来,做厨子还敢挑剔客人,趁早卷铺盖卷!” 俩师兄跟后头瞎乐。 任胭撇嘴,又把单子翻来覆去瞧了两眼,上下打听鸿雉堂里会洋文的。 人人都愁。 伙计说:“咱平时给洋客官上菜,都是照着菜谱比划,洋文食材单子,这不为难人吗?” 可不么,杜立仁生平一大爱好! “那要是遇上今儿这事,您怎么料理?” 伙计挠头:“都是七爷身边的秘书接电话,翻译好给咱们置办,您这么样,头一份!” 哦。 深更半夜,她能为买个菜去找辜廷闻的秘书吗? 任胭把纸扣脸上了。(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6章 您真好 杜立仁懂不懂洋文这事暂且不提,即便说得跟国文一般好,他也不会告诉她。他就等着她出岔子,好把她撵走。 任胭长吁短叹。 可不能这么干等,眼瞅着天亮人来了,就真没救了。 她骨碌两圈眼珠,抓起单子往外跑。 街口稀稀拉拉的还有摆摊的小贩,她一路往前门西街蹿过去。 那有座教堂,上个月找活的时候瞅了俩眼,牧师是个年长的洋人,当时他正在救济五六个小乞丐,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教些洋文给她。 踩上台阶下的红毡,任胭忐忑地敲门。 意料之外的顺利。 老牧师做完弥撒和信友作别后,亲手写了份国文的单子交给任胭:“愿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他的笑容很和善,和家里的大夫人硬挤出来的那种,大不相同。 大夫人是为了赶时髦,和上流社会的小姐太太有话讲,其实她并不明白信教的意义,在她看来,牧师和跳大神的唯一区别就是洋气。 这样的人,主应该是不会保佑她的。 任胭千恩万谢,揣着纸条一路跑回了鸿雉堂。 她抱着两张单子猫在后厨,一面瞅一面乐,囫囵眯个盹,等着天擦亮时候去东市场。 掐着点,她醒了过来。 可买菜这回事却像唐僧取经,有九九八十一难。 东市场归洋人管,门脸上除了三个国文字,底下一溜洋文,任胭瞅着直发愣。 进了里头更是东西南北转向。 这儿更像是洋人的杂货铺,东边售卖锅碗瓢盆,西边是时新的菜肉,还有胭脂香粉,上头全是洋文。 她看不明白,铺子掌柜的也不大明白。 东边跑完跑西边,老大的地儿,来来回回天都大亮了,单子上还有大半没进她的筐。 任胭数了数,脚下加紧,结果上头慌张,一脑袋撞了个人,还把公文袋磕地上了。 白纸撒了一地。 “对不住您——” 她蹲地上捡,火急火燎。 “忙什么?” “七爷?”俩大眼珠子往上看—— 辜廷闻俯身接过她手里的纸,眼睛却望着她,等着回信。 她简单言语了两声:“我赶时间,回头给您赔不是。” 一阵风似的又刮跑了。 回回见她,总这么着三不着两的。 辜廷闻阖上公文袋,抬脚要走,却听着她的声音打后头传过来。 任胭的声口清脆,像水嫩的青萝卜,甜又辣,正手舞足蹈地比划要熏肠和干肉。 做什么? 刚才她说的是杜立仁? 这位著名的红案大师傅为难人的手段,当真日新月异。 他觉着顶有意思。 任胭跑了好几个铺面,才揪出单子往下瞅—— 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伸过来,夹住一角,又很快收了回去。 辜廷闻替她寻了几样丢进筐里:“付钱。” “好嘞!” 她拽着比她还宽的筐跟后头,尾巴似的扫一圈,单子上的食材齐活啦! 出了东市场,朝阳艳艳。 任胭通体舒泰,惬意地打了个喷嚏:“七爷,您真好!” 一双大眼睛满含热泪,要落不落的,鼻子尖都皴红了。 还真不是谢他,亏得刚才那喷嚏,给她装腔作势。 辜廷闻皱眉:“上车。” “哦。” 七爷果然是好人。 一扭脸,这位好人把手里的照相机镁光灯,连带着公文袋都放她怀里了:“拿好!” 嘿!(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7章 驴肉火烧 竹筐里头什么都有,味道飘在汽车里,实在无法言喻,亏得辜廷闻没计较。 任胭规矩地把筐挤在腿边,不叫碰着他。 车里安静得很,坐久了她耐不住,眼神打眼角飞出去四处瞄。 辜廷闻正闭目养神,眼皮下泛青,黑色的镜框压根儿盖不住。 他本打算伸手松一松领带,可考虑到身边坐了个姑娘,不成体统。 任胭的余光没跟着他的手一块儿放下来,原地打转。 领口的纽子是原是象牙色啊! 什么质地,玉还是真象牙? “看什么?”辜廷闻冷不丁一问。 被逮个正着! 总不能说我瞅你脖颈下那粒扣子挺漂亮的,听上去像个女流氓。 任胭摸摸鼻子,转过头装傻:“您说什么?” 辜廷闻哼了一声。 她刚才倒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放在膝头护着照相机,俩眼朝前瞪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派头,可架不住大眼珠子在眼眶里乱溜。 溜着溜着就停他身上不动了,那点小心思能糊弄谁? 他挑了挑眉尾。 任胭觉得脖子后头发凉,缩了缩:“七爷吃了吗?” “没有。” 那就好办了。 快到鸿雉堂,辜廷闻把她放下。 任胭拖着竹筐下了车,请他稍等,然后直奔街口一个卖驴肉火烧的独轮车。 那掌柜的似乎和她认识,两份火烧都多添了两勺卤驴肉。 等她再笑眯眯地跑回来,火烧还是热腾腾的。 “这家火烧在北京城里是最好的,七爷尝尝?”她隔着张手绢包着圆饼子,递给他。 熬了半宿,却不见得困。 辜廷闻也没着急离开的心思:“怎么个好法?” “您瞅瞅这火烧烤得外脆里嫩,圆滚滚黄澄澄的讨人喜欢,太行驴肉细嫩,再添一勺老汤卤汁,咬上一口简直齿颊留香。” 舌灿莲花,就她这模样吧? 辜廷闻接过来,问:“你才是火烧掌柜?” 任胭呲着牙乐。 她站黄土漫漫的路边,举着个早点,身后老大一筐零碎,怎么瞧都惨不忍睹。 辜廷闻厚道地没再挤兑她,点了点头摇上车窗走了。 任胭狼吞虎咽填肚子,进门的工夫正碰上师父带着俩师哥上后厨。 杜立仁瞅她这模样就来气,指使吴司海检查,等人来跟他嘀咕,他脸色更不大好。 打算着今早上就撵人,结果美满的计划成了水泡泡,任胭笑着就给扎破了。 他磨着后槽牙,来日方长! 这一难算是过了,可任胭的心还是悬着。 洋文又不是只有英国有,明儿杜立仁给张法兰西文的单子,她可上哪儿讲理去? 一整天,任胭都警惕地竖着耳朵,草木皆兵。 到了,吴司海送来的单子还是跟昨儿一样的字,密密麻麻,就是多了一张。 还是上教堂? 可总这么麻烦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家,她颇不好意思,寻思着下回可得找个妥帖的方儿。 问完了歇一宿,接茬上东市场。 等她塌着腰拖筐进门,两下里这么一比划,出岔子了。 单子上的三文鱼块被老牧师翻译成了沙丁鱼片。 两个词,任胭都不认识,连辩解的理由都找不到,只能垂着头认错。 小姑娘孤零零地站着,被骂到狗血淋头。 大伙儿敢怒不敢言。 大师傅在气头上,谁沾上谁生计无门,掌柜的都不言语,哪个愿意砸饭碗?(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8章 逐出师门 “师父说把任胭逐出门。” 杜立仁不好出面跟小辈计较,所有的话都是吴司海代劳。掌柜的听着热闹来,问清原因就得了这么个解释。 吴司海还说:“师父同我再三提醒哪里不明了的问清楚,可至今没听她言语,今儿出了乱子,客人发了老大的火气,影响的是鸿雉堂的声誉。” 掌柜的又问:“客人订的菜这会怎么着?” “师父跟人赔了不是,迟些工夫送去,还得跟人保证下不为例。” “这么说,都是任胭的过错?” 吴司海看了任胭一眼,叹气:“那不能,她还小,我这个做师兄的没尽到督促的责任,她要是十分的错,我也得领三分!” 任胭的白眼珠子能翻上天。 师徒俩是鸭子踩水暗使劲,悄没声儿地往死地里折腾她。 刚才掌柜的没来,他可是另一套说辞。 “任胭,这就是你不听话的下场。早早地服个软,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先前师父和我都是为了你好,你为什么就不明白?” “女人就不该抛头露脸,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谁敢不从?” 任胭说:“我确实错了。” 吴司海狐疑地望着她:“错哪儿了?” “我不懂洋文,没把事儿办好。” 说话说不到点子上。 吴司海循循善诱:“倒不是说你没学问,你们女人呐,从来办不好差事,瞎糊弄罢了。” 听听,她能接哪一句? 她笑笑:“师兄原来懂洋文,是我舍近求远了。” 他不懂,可他不能说。 但不代表任胭不明白:“您瞧,你们男人呐有时也办不好,连瞎糊弄的本事都没有。” 图一时心里头快活,才叫吴司海在掌柜的面前撒了欢地挖苦,最后倒大霉的还是她。 掌柜的瞅她臊眉耷眼的模样:“大姑娘什么话?” 任胭诚恳认错:“全是我的不是,眼神不好使又不认字,没瞅明白,怪我!” 案子审得明明白白,等一句公断,杜立仁也打后厨露了脸。 掌柜的背着手琢磨:“罚归罚,任姑娘是七爷做主留咱这儿的,劳驾大师傅上七爷跟前讨句准话,是去还是留!” “杜某人打南边千里迢迢地来,如今连处置个徒弟也不方便?” 掌柜的失笑:“您委屈,七爷面前讲去就是。” 杜立仁绷着脸:“不撵也罢,只是我眼前容不下这样的人。” “哟,这可得听您的,您方便就成。”掌柜的摆摆手,赶看热闹的,“都散了。” 在后厨里的窝还没焐热呢,又抡起锤子挑扁担,砸煤担水;杜立仁不许她进后厨,倒是把捅火封膛的活省了。 打这起,任胭重新做回杂工。 不是她挑剔,只是她有天赋有手艺,志不在此。 一锤子抡下去,煤渣尖儿往外骨碌,有个好心的还给踢回来了。 “还伤心呢?” 成世安溜达到她跟前:“多大点事儿,惦记这么久!” 任胭闷头砸煤:“您乐意瞅我跟这挥一辈子锤子?” “不乐意,我这不给你踅摸办法来了!” “什么办法?” 她眼睛里的光晃人,看着就失了心神。 成世安撇开眼,笑:“徽瑜的洋文说的不错,我跟她讲明白了,你得空就去寻她教教。”(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9章 忘乎所以 成小姐? 当她师父? 任胭听了直发愣。 成世安看着她直乐:“伤心过了头,还是高兴傻了,我瞅你这模样是不乐意?” “不是,我,不大好意思麻烦成小姐。” 她搅着手指头,来来回回的,对着日头久了,鼻梁根儿都泛红。 成世安摆摆手:“她这学期没什么课业,寻常不出门,在家里也光坐着不说话,收个徒弟对她来说也是件好事。” 何况任胭这样活泛的,成天上蹿下跳,那姑娘还能过得快活些。 任胭很高兴:“刚才还想着往后再遇上这样的坎可怎么过,这回好了,谢谢成先生,回头要当面谢谢成小姐。” “那,怎么谢我?” 他俯身看她的眼睛。 大眼眶里藏着一对儿琉璃珠子,被这世俗蒙了尘,可仍旧光彩华丽,看久了会忘乎所以。 成世安伸手,拂去她脸上的煤灰。 任胭退了步,笑容不大自然:“谢谢您。” 他回过神,狼狈地收了手:“抱歉,我” 任胭飞快地打断:“后儿不用上工,如果成小姐有空,我会” “好。”成世安急切地要找个新话题,“到时候去接你。” 她没言语,只是抓紧了手里的锤子把。大概是觉得不妥,又松开了。 成世安点点头转身,倒还能保持礼貌,只是心里不大痛快。 不成体统的事也做过不少,风流薄幸的名声就打这儿来,可风月之事里多少机巧手段,也不过是情调罢了。 只是刚才一桩事,他实在是后悔不迭。 归根究底,对任胭早已不是当初逗玩的态度,她不开窍,可他明明白白。 这份心思闹得他不舒坦,也不露面,连接任胭去成家学洋文也是派了亲信的司机。 任胭心里头存了疙瘩,迟疑了好些天,这会难得松口气,等见了书本就彻底是丢了杂念。 成徽瑜按照英话注解来教。 大字小字都在家看过,学起来没那样困难,只是这书本里注解的洋文读音—— “中国,采纳;大英,恩掰蓝脱;英国京城,伦敦” 这跟家里那位老头儿的满嘴保定洋腔,有什么区别? 任胭眨了眨眼睛:“是这样吗,成小姐?” 成徽瑜知道不妥当,可也没有笑,她也是这么过来的,要是没有请先生好好教,说得还不定有任胭好听。 她一字一字地纠正她的发音:“学会字就好,读音有待商榷。” 温柔的人,听她说话都如沐春风。 “书本你带回去看,不要贪多,但求学得会”成徽瑜把书放进她手里,抬头一笑,“辜世兄,哥哥。” 任胭跟着回头:“七爷,成先生。” 成世安远远地坐下,笑着问:“给你寻得这个徒弟如何?” 成徽瑜点头:“任姑娘学得又快又好。” 四个人对坐着,各自存的都是心思,没再接话。 任胭站起来:“我琢磨了好些天的新菜式,今儿下厨做给三位尝尝。” 成徽瑜看哥哥。 成世安坐那格外木讷,光笑不言语,也没了寻常的劲头。 她叹口气,不忍任胭落单,也跟着去了。 “廷闻——” 湖光摇摇,辜廷闻抬头。 成世安脸上三分无奈,三分嘲弄,剩下四分说不尽的情意:“这回,恐怕我要栽了。”(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0章 喜欢 辜廷闻哂笑:“哪个月,你不栽个三五回?” 成世安就知道他没好话:“我瞧上那小姑娘了,古灵精怪,招人喜欢!” 任胭吗? 菜做得确实不错,只是这个女孩子 辜廷闻说:“才认识多久。” 成世安摇头:“一见倾心,日久生情,一个月浪漫而又美好!” 一见钟情? 杜立仁上家里那晚,师徒俩勾心斗角,哪里浪漫美好? 可对于挚友的私事,他不予评价。 没料着成世安又叹:“就是她对我不上心,有招没算了,你这样无趣的人,想不出好方儿!” “她不喜欢,何必强求?”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连辜廷闻自个儿都觉得意外。 成世安光沉浸在求而不得的悲愤里:“说你这人没劲,世上哪里来那许多两情相悦,要不何谈追求?” 追求姑娘这样的风雅事,恕他实在无能为力,尤其是那样顽劣的女孩子,他 辜廷闻一笑了之。 顽劣的女孩子正握把菜刀,站在灶间刮蘑菇皮,捎带手游说成徽瑜一块儿出门玩。 成家家规比成世安说得森严,成徽瑜除了上学都是在内宅,连前院都很少去。 她还穿着旧时的衣裙,梳着板正的发髻,像画上温雅雍容的仕女,庄严有余活泛不足,然而她只比自己大了两岁。 成徽瑜笑着摇头,端正地坐在廊下看任胭做菜。 她好奇任胭把蘑菇的根皮刮掉放进滚开的水里,烫完了用凉水冲洗,去了皮的核桃仁要泡着;也好奇鸡油鸡汤里的盐酒和糖要搁多少,才会有那样柔香的味道。 任胭带给她的感觉都是新奇的,她很喜欢。 可她突然生了私心。 辜廷闻也嗜好烹饪,如果她多学多看,往后讲话会不会更亲近些? “新出锅的滋味才好,尝尝?”任胭先装了只小碗递给她。 成徽瑜心里愧疚:“很好吃抱歉。” 任胭笑:“我和成小姐亲近,自然向着你,再说了,女士优先!” 在她这里,女孩子都是最好的。 蘑菇桃仁上了桌。 成世安格外捧场,有风卷残云的架势,又为了哄姑娘开心,暗暗对辜廷闻使了个眼色。 七爷矜持地开了金口:“尚可。” 成世安简直恨铁不成钢。 任胭认真地瞧他:“七爷觉得哪儿有待改进?” 辜廷闻撂了筷子。 成世安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成徽瑜忙笑着圆场:“我尝着,和世兄馆子里那道鲜蘑豌豆的滋味一样好,小胭这个新菜式,我很喜欢。” 任胭在别的事情上不大上心,唯独手艺不能容忍半点缺憾,尤其还是辜廷闻的意见。 她没言语,余光倒是不错地儿地盯着他,很想知道尚可的具体含义。 奈何七爷被挚友胁迫,直到她离开成家,也没听着。 汽车里,任胭抱着膝头上一大包点心,眉开眼笑。 成世安被她逗乐:“一点吃的,就把你收买了?” 走前,成徽瑜亲手给她装点心,因为不知道她的口味,各样都有一袋,派人给抬到车上。 任胭摇摇手指:“姑娘家的情意,爷们儿不明白的。” “懂。”成世安纵容地笑。 胡同口,他送她回家。 车里,辜廷闻摇下车窗:“任胭——” “七爷?”(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1章 糖人 辜廷闻同她讲的还是厨艺:“烹饪最忌讳拘泥。” 嗯? 相较于鸿雉堂那道蘑菇豌豆而言,拘泥的也只有蘑菇了,她沿用的还是鲜蘑,所以辜廷闻所说的尚可,是指蘑菇有待改进? 任胭鞠躬:“谢谢七爷,我明白了。” “还有——” “您说。” “世安是真心的。” 无论是替别人还是为自己,这样的话都从未说过,难免觉得不自在,辜廷闻肃着脸点了点头,摇上车窗。 任胭眨眨眼,没明白他的意思,扭头瞧成世安—— 他轻咳了声,正笑着侧过脸。 啊。 说的是前儿那事吧,想着道歉又觉得不大好意思,他就托挚友铺这个台阶下。 雨过天晴。 任胭冲成世安笑:“知道了,成先生。” 知道什么? 不该羞涩或有所回应? 成世安瞅她那释然的表情,总觉得她该是想岔了,算了,不急于一时,上回那样莽撞的事儿再不能来一回。 “刚才廷闻开口,把我吓一跳。”他和她并肩走着,“他那人出了名的挑剔,尤其对待做菜和写文章。” 任胭说:“我看过七爷的文章,有才学的人就该有傲气。” 像是听了夸他的话,成世安乐:“那倒是不假,在他做报人前最想做的就是厨师,不过辜家的情况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办了报馆做记者。” 怎么听都跟章回演义似的,任胭哭笑不得。 成世安神秘一笑:“报馆有版刊物老饕,主笔就是他,廷闻每月会为一道菜写篇文章,那道菜的大师傅会一夜之间名声大噪。” 真的? 那样她岂不是能遇到更多的大师傅,学习天南海北的厨艺了? 任胭心里的小算盘本就拨得哗哗响,更架不住成世安在旁边撺掇:“我会帮你的。” 好啊。 “谢谢成先生。” 她笑眯眯地跳进院子里,冲他挥手作别前,把手里提溜的糖人分了他一根。 小木棍挑着齐天大圣,大圣的虎皮裙子虎虎生威,金箍棒直挺挺的别在背后,威风凛凛。 “擎小就惦记的好玩意,没成想这把年纪竟得着了。” 成世安上了车,举着糖人给辜廷闻瞧。 这爷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他笑:“今儿多谢了,兄弟。” “客气。” “这可叫我怎么报答?” 辜廷闻说:“替我去趟广州。” “嗯?” “五天前在东市场,我见过他的学生,人逃去了广州。” 成世安不笑了:“你可想好,这事儿要抖搂出来,你爸都保不了你。” 辜廷闻冷笑:“眼下的时局,惧的,是生。” “好了好了。”成世安叹口气,绝望的话不听也罢,“我就你跟前一碎催,你说上哪,我明儿就上哪!” 辜廷闻难得一笑:“劳驾。” 成世安惶恐不安:“别介,我怕折寿,话说,托您点事儿呗?” “说。” “您瞧我这十天半月也不见得回来,我心上那姑娘,劳烦七爷照顾。” 辜廷闻睨他。 “这么个事啊,她有个师兄叫吴司海——”成世安说书似的一通,“小姑娘不胜其烦,这么着也不安全,所以往后替我送她回来。” 辜廷闻半天没言语。 成世安把糖人往他跟前杵:“要不这个给你?” 糖稀快化了,险险要滴下来。 辜廷闻嫌弃透了:“知道了!”(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2章 抢功劳 任胭第二天上工,连挥动小锤子的时候都很起劲。 一来,自从打成世安那儿知道了月刊的事,她觉得自个儿往后有了奔头。 毕竟人能站多高,就能瞧多远。若是有天她的菜能在老饕上露露脸,就有了跟别的大师傅切磋厨艺的底气。 学无止境,厨艺也是这样。 蘑菇桃仁就是她迈出的第一步。 现在进不去后厨不要紧,事在人为,总有天她还会做回帮案,再到掌勺。 她想得很明白。 二来,杜立仁把她清理出后厨后神清气爽,瞧谁也都有了点乐模样,不再刀子似的吓人。 他舒坦了,吴司海就用不着寻衅滋事,所以任胭每天也不再如履薄冰。 她觉得好日子快要来了。 这天下工前,杜立仁照例要耳提面命。 他寻常不大夸人,这回把吴司海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本来一窝子笋,老的提拔小的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任胭听了两耳朵,觉出不对味。 吴司海琢磨出一道新菜式,牌子挂到堂口,一天下来点过这道菜的客人无不夸赞,掌柜的高兴,说道了吴司海几句。 杜立仁面上有光,自然压不住喜庆劲儿,铆足了劲头宣扬:“司海一门心思都在厨艺上,做出这道鲜蘑桃仁是迟早的事,其他师兄弟也上点心。” 吴司海站在最前头,得意劲儿藏不住,尤其把目光扫到任胭这儿,更盛。 任胭攥紧了手指。 吴司海会做鲜蘑桃仁,她一点都不意外。 成徽瑜生日那晚,她从成家回豆腐胡同时候和他大打出手,进门后就没找着那张纸条,她以为撂哪儿了,也没在意。 现在一看,肯定是被吴司海捡了去了。 十天没到,她精益求精没言语,这位倒是急不可耐邀功请赏了。 杜立仁把他夸成朵花,心满意足地下了工。 吴司海没急着走,站在树下等任胭。 她也没客气:“你要是个爷们儿就大大方方站出来,抢别人的物件,瞧不起你!” 吴司海毫不避讳:“一个娘儿们做出来的菜,谁敢吃,我这是帮你,搁你手里,这道菜就毁了!” 任胭看着他那张嘴脸,冷笑:“客人不吃那是我没本事,同你又有什么相干,你偷了我的菜谱据为己有,下作!” 吴司海阴阳怪气回:“那你去告诉师父,掌柜的,告诉天下人,让我身败名裂啊!” 她不能。 除了成家兄妹和辜廷闻尝过她的手艺,谁能知道鲜蘑桃仁是她的心血,无凭无据,只要她敢言语,杜立仁头个就不会放过她。 一个杂工要抢帮案的功劳,这个杂工还是个犯过错的姑娘,怎么瞧,眼下的形势都对她不利,所以吴司海才敢有恃无恐。 见她不言语,吴司海更加得意:“趁现在我娶你的心意还没变,最好想清楚,你嫁过来和我就是一家人,谁的菜谱,又有什么分别?” 长这么大年岁,厚颜无耻的也见过不少,比方家里就有个卖妹子捞钱花的哥。 不过吴司海这样,抢人东西还理直气壮的,世间罕有,上回骂他那一句真是抬举了。 任胭服气:“你就死了这条心,打我嘴里抢东西,也要有能耐咽下去,咱们来日方长!”(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3章 朽木不可雕 吴司海本就没怕的。 纸条是他打豆腐胡同无意中捡的,做了菜给杜立仁品尝,还一五一十地把经过交代了。 杜立仁非但没责备,还很高兴。 徒弟出息了,师父总归面上有光。至于任胭,一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野丫头,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吴司海把鲜蘑桃仁这道新菜据为己有的事儿,他算是默许了。 这样一来,吴司海胆子更大。 姑娘家软弱怕事儿,被抢了心血,胆子大的最多嚷嚷几声,还真能螳臂当车? 于是在这样失意的时候,他再站出来说婚嫁,任胭肯定高兴的不能自已。 他把她娶回家相夫教子,就不用不着上工了,杜立仁也不会愁云惨雾。师父给他撑腰,他就得这样投桃报李。 可结果,又碰了一鼻子灰。 他实在闹不明白任胭每天都在踅摸什么,天大的好事砸头上,怎么就不知道接着? 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他气得拂袖而去。 人都走光了,天也黑透了,陪着任胭的只有眼跟前那棵老树。 她气坏了,委委屈屈蹲地上,拿头杵着粗粝的树干,悲从中来。 现在这光景,多少能体会当初母亲的心情,她总叹息着委曲求全也没能给任胭体面,直到去世前还在耿耿于怀。 如今轮到她了。 千辛万苦琢磨出一个娃,还没漂漂亮亮地面世,就叫人给抢走了,她那个恨! 恨不得把吴司海埋树根底下! 身后也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叫她:“任胭——” 她烦死了:“干嘛!” 辜廷闻单手插在长裤口袋里,打量她瘦弱的背影,哼,脊梁骨倒是挺硬。 她跟那儿数蚂蚁,他可没闲工夫等着:“送你回家。” 小姑娘软塌塌地站起来,垂头丧气跟后头;上了车也不像平时欢蹦乱跳的,小小的一团缩在座椅里,愁云惨雾。 她这模样,辜廷闻觉得挺有意思,但没开口问。 女孩子的心事。 汽车穿过两条街,任胭先开口:“七爷——” 伤心成这模样了还记着他是谁,挺难得,辜廷闻嗯了声。 “问您个事。”她犹豫着,打量了他的表情才说,“有人抢您的孩子,您预备着怎样?” “你有孩子了?” 辜廷闻还是比较关心这个事,成世安挑姑娘的眼神,一向让人忧心如焚! 任胭翻个白眼:“我还没成亲,哪来孩子,我说的是鲜蘑桃仁!” 她原原本本地说了通:“您遇上过这样事儿吗?” 可着北京城,还没谁敢上辜家门前为非作歹,他无缘一见。 不过这姑娘并非忍气吞声的性子,吴司海抢了菜谱,她再不济也得从人身上扒下层皮来,同他讲,是想让他做个证明? 辜廷闻问:“你什么打算?” 任胭摇摇头。 “也不想让我出面?” 她还是摇头:“我是您留下的,不明事理的肯定认为您是向着我,谁还在意真相,您一露面,大伙儿更觉着我仗势欺人了!” 不算笨。 他再问:“就这么忍着?” “忍不了,可现在不是时候。” 任胭垂下眼睛:“我人微言轻,抢不回自己的东西,还得把自个儿给搭进去,这一时半会得忍着,忍到能一击即中!” 她飞快地用手背抹了眼角,再抬起头人却是笑。 眼睛里有细碎的光。(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4章 如意竹荪 辜廷闻将口袋里的方帕放到她手边。 墨灰的三条纹路,交错成方正的细格子,蔓延进叠压得齐整的褶皱里。 任胭低着头,圆润的指甲在上头小心翼翼地滑,眼泪滚下来。 他始终没再看她,不知道。 她也装作不知道。 长长的路到了尽头,胡同深处的灯亮着,豆腐幌子杵在门头上,年久失修,旗面已经发黄破旧。 辜廷闻把她送到幌子下头:“再见。” “再见,七爷。” “任胭——” 她回头。 辜廷闻在夜色最暗处:“要么永远蛰伏,始终委曲求全;要么走到最高处,让他们俯首称臣,自己选。” 这就是他给她的答案。 他想不出还有更适合她的。 像是溺水的人碰到了岸,岸上还有人向她伸出手。打保定逃婚至今,任胭心里从未有过的熨帖。 遇上这样的爷们儿,如何能不悸动? 她笑着开口,声音微微发颤:“知道了,七爷。” 木栓别上,也锁住了心事。 她靠在门扇上,背后隐隐地发热,热气烘到了脖颈都不肯歇,她摸摸脸,也是滚烫。 任胭笑。 怕什么,她也有恃无恐。 天亮前依旧上工,天晚了下工回家,休息的档口上成家跟着成徽瑜学洋文,余下的时间还是琢磨她的新菜谱。 虽然她被撵出了后厨,但是肖同答应给她的囤料丁点也没少,三五不时让徒弟包好给任胭送来。 上回的鲜蘑桃仁,她用囤料的干松蘑把蘑菇替换下来,滋味果然比以往更好。 加上自个儿寻常打菜市场淘换来的,任胭就在家里立了个木架子,分门别类给归置好,再隐约有了点粮仓的意思。 她很高兴,练手的样式越来越多。 可她的工钱有限,温饱对付完了,能买到的食材也不过寻常那些。成徽瑜知道后,但凡成家哪日有外请的大师傅,都会派人去接任胭。 “今儿请的师傅,祖上是御厨,最拿手的一道如意竹荪,就让你来瞧瞧。”任胭刚进门,成徽瑜就握住她的手,先领着她上后厨。 成家的四姨太太做东,宴请亲戚女眷,成徽瑜同她不相熟,只露个脸就来瞧任胭。 她正趴假山石头上往人大师傅料理竹荪。 泡过水的竹荪被搁在菜墩子上切掉尖尖的脑袋和圆滚滚的根,打中间剪开,改刀成一指头半长,半指头宽的薄片,沥干水后裹一层玉米粉。 另只碗里搁的是拌上劲的鸡茸和卵清,添了盐酒熟猪油,和马蹄末一块搅成糊摊在薄片上。再对面铺上一层火腿末和油菜末,打成个卷上屉蒸。 任胭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我瞅竹荪和蘑菇也该是亲戚,鸿雉堂里的蘑菇堆成山海,怎么就没见过竹荪?” 成徽瑜摇摇头:“如意竹荪原是御膳,辜世兄不爱和过去有瓜葛,这些话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 怨不着他跟他父亲冤家似的,任胭了然。 她们跟这儿坐着,外头汽车夫来:“任姑娘,七爷路上被绊住了,今儿我送您回。” 成徽瑜挽着绒线珍珠衫起身,上一边低声问:“出事了?” 灶上,蒸熟的竹荪正被取出来切块,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浇了鸡油和烧开的上汤。 任胭不经意回头,成徽瑜正望着夜色,忧心忡忡。(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5章 小耗子 “是七爷遇上麻烦了?”人走后,任胭问。 成徽瑜心思单纯又柔软,喜怒向来在眼睛里:“有一些,很棘手。” 任胭又问:“七爷是记者,写文章,也会遇到危险吗?” 成徽瑜勉强笑一笑:“文人的笔比武人的枪还要厉害,他们害怕呀,因为害怕,所以就会疯狂。” 他们是谁,任胭不大明白,又为什么害怕? 她说的都是她不懂,也问不得的事。 很快成家上下都紧张起来,四姨太的宴中途就停了,门口安排汽车把女眷们送走,成家老爷的座驾也消失在夜色里。 成世安不在,成徽瑜安排的人手有限,竟也显得慌乱匆忙。 等她从院门跟前回来,握住任胭的手:“刚才父亲接了通电话去公署了,今天晚上家里不让留客,对不住你。” 任胭拍拍她的手背:“我来了半晌,也该回了,你保重。” 成徽瑜叫人给她装了两食盒的饭菜带上,出门前又嘱咐:“无论遇上什么人,都不要说今晚的事,也不要提起辜世兄。” 任胭点头。 汽车走远了,成徽瑜还站在门里。大门上的灯笼昏暗,给不了她半点亮光。 任胭下了车,提溜着俩食盒上家里。 豆腐婆婆上怀来探姑娘去了,不知道多早晚回来,小院里就剩她一人,约莫受成家那遭事影响,黑黢黢的路看着瘆得慌。 任胭放轻了手脚往家蹿,鼻子尖嗅食盒里的香味,险些一脑袋扎进去。 她饿的头昏眼花,恍惚瞅着三条黑影蹿过来蹿过去,胡同里嘀嘀咕咕像找东西;她站在老树底下没敢挪地方,探头探脑。 这一探,倒探出个人来。 老树底下是块大石墩子,吴司海常爱蹲的那地儿,如今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正靠着坐,和她脸对脸。 任胭先认出来的是他袖口上的方扣,前儿在鸿雉堂后厨找着石青的那枚。 她看眼熟,再往上瞅—— 嚯! 辜廷闻半张脸上全是血,碎发全搭在额前,人没戴眼镜,正阴森森地瞅着她,冒的冷气能在她身上钻俩眼儿。 她吓得脸都木了,鼻子和嘴被辜廷闻捂在手掌心里,血腥味糊的她差点昏过去。 辜廷闻皱眉。 她点头。 两下里达成共识,辜廷闻这才把手撒开。 刚撂开手,这姑娘撒丫子就跑,照准斜刺里的小胡同就蹿了过去,眨眼工夫人没影了。 到底害怕么? 辜廷闻哂笑,胳膊肘撑住老树。 胡同里瞬间就静了,那些追着他来的人消失的干净。 夜把时间拉得漫长,他站在那里,等生,或者等死。 死亡面前,他姓不姓辜,并没有多大分别。 他背对着无尽的黑暗,沉默着,抹一抹唇边的鲜血—— 有人来。 身影又瘦又小,正贴着墙边东张西望,像个精怪的小耗子,世安曾经的无心只谈当真没有错。 辜廷闻笑。 小耗子手脚麻利地回来,一手拎起俩食盒,一手打他的腋窝下抄过去,架起他的背—— “我暂时把人引开了,不定多早晚回来,还能走吗,离家就两步路。” 小耗子身板瘦弱,力气倒大,撑着他一路拖回院里。 销死了闩,任胭耳朵扒门上听了好大会:“还没动静——” 一扭头,俩人紧挨着,脸贴一块了。(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6章 莲肉粥 院里没电灯,黑黢黢的,又静。 纠缠的呼吸一瞬退开。 任胭清清喉咙:“咱,咱上屋里,你好歹歇会。” 房间巴掌点大,收拾得倒是齐整干净,任胭抱了被子叠一块让辜廷闻靠床上坐着,再把烛台挪近些,来验脸上的伤。 血流的吓人,是脑瓜上叫豁了个口子,幸好不深。 她把热毛巾拧干递给他,又上床边的小木柜的包袱里翻出个小铁盒,盒里是药粉和白布条,封在纸袋子里。 任胭清理伤口的手法娴熟,也不害怕,眼睛睁得滚圆,很认真。 辜廷闻问:“你” 任胭瞧他满腹狐疑,就笑:“擎小被揍得多了,也就有了经验,别慌,我比郎中手稳。” 也是,她这样上蹿下跳的性子,小时候不定多淘。 她瞅他那要笑不笑的模样,就知道他想歪了:“我娘是妾室,大夫人瞧着不顺眼,不是打她就是打我,甭捞着什么罪名都栽我身上!” 给他脑瓜子缠得像粽子,任胭没好意思笑,接茬来瞧辜廷闻的胳膊。 “您瞧,那就是我娘。”她比了比矮柜上的灵位。 辜廷闻转头—— 腕上一阵剧痛,他咬紧了牙,脸色苍白。 任胭撒了药粉,拿布条给缠上:“骨头错位,不接好,您往后可怎么写文章呢?” 辜廷闻直皱眉:“姑娘家,手劲那大!” 嘿! 瞧病还挑三拣四! 成世安先前的评价很是中肯,这位爷成天事儿事儿的。 任胭弯弯嘴角:“手重啊,外头仨位手劲倒合适,我给您叫去?” 火气不小。 这会不跟他客气了。 辜廷闻气乐了。 疼劲过去,浑身疲惫,他没力气跟她计较。 她跟着笑:“您这模样,明儿还是上医院瞧瞧正经医生,我这儿的药也就凑合一时,时间长了,您身体可吃不消!” 说这话,她捏住了他的皮鞋。 辜廷闻不叫她碰。 任胭抬头:“您瞅您这脚,都肿成个大肉馅儿包子了,不瞧仔细回头再落一跛症,挺漂亮一人不可惜吗?” 话很中听,可怎么都像是在调戏他。 辜廷闻眼睛漆黑。 任胭逗他:“怎么着,七爷的脚有隐疾?放心,我这人嘴最严实了,知道也跟不知道一模样!” 要被她烦死,破罐子破摔,他一抻腿,躺那儿不动弹了。 任胭很满意,三下五除二,给人收拾妥当。 终于能歇会了,她洗干净手,再拖条长板凳到小木桌前,拆食盒。 成徽瑜给她装了七八样饭菜,丰盛得很,色泽诱人,香味勾得人饥肠辘辘。 任胭眯着眼睛夹了几筷子塞嘴里,舒坦地叹了口气。 她没回头:“七爷吃了吗?” 本就客套两句,谁知道这位顺杆儿爬:“没有。” 怎么个意思,虎口夺食? 任胭木着脸给他盛了碗粥,塞把勺到他左手:“您伤口咧着呢,咱就甭吃荤腥了。” 辜廷闻抿着唇,不乐意接。 她语重心长地劝:“您瞧这莲肉粥用的是皮薄肉实的汀莲,圆润如凝脂,久煨汤汁清甜香醇;添一把粳米和半勺红糖,用文火熬出来香糯软粘” “闭嘴!” “哦。”(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7章 想不开 任胭到底没为难,放了只瓷碟,分了几样饭菜。辜廷闻不方便的时候,她还颇有耐心地用筷子放进他的小勺子里。 “谢谢你。” 任胭收拾碗筷的时候,身后的爷们儿说了句,很郑重。 她笑:“应该的,邻里街坊遇难了,都得搭把手,何况是七爷呢?” 到底不是邻里街坊,也不是寻常的难,辜廷闻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可见她眉飞色舞的,估摸着就没什么好听的。 鬼使神差,他还多嘴问了句:“怎么?” 她扭头,眼睛晶晶亮亮的:“您要是有个好歹,鸿雉堂就得垮了,鸿雉堂一垮,我可要伤心坏了!” 得! 他还得对鸿雉堂感恩戴德! 小姑娘笑弯了腰,正为取笑他得意,大约欺负他英雄末路。 他一时无言,却又忍不住乐。 伤口昏昏沉沉的疼,直到任胭轻轻叫七爷。 她放了盆热水在长条凳上,床头正搁着两件肥大的男人衣裤:“自己能换洗吗,我要上外头洗衣裳了。” 他看一眼衣裳,再看一眼姑娘,眼熟。 任胭不大好意思:“本想着扮成爷们儿模样混进鸿雉堂,结果当场被堂头发现了,这件衣裳再也用不着了。” 辜廷闻记得,那时候她正握着刀和人据理力争。 男女平等。 这就是她想要的。 前儿不久,广州上千女性集会,要求男女平权,若是她在,只怕头一个冲锋陷阵。 这一晚上,他满脑子都是外头那女孩儿。 辜廷闻把热毛巾捂在了脸上。 “哟,您这熥馍呐!”任胭拖了把竹躺椅进来,顺手把毛巾掀开了。 躺椅擦得虽然干净,但旧到腿儿少了一只,被杵了跟粗柴,勉强能站那儿。 任胭把床上被子抱椅子上,抽空还打趣:“哪儿想不开同我讲,这么折腾自个儿,都对不住刚才受得那份罪。” 辜廷闻不想理她。 小姑娘自顾自乐完了,给他铺了个新炕。 辜廷闻要下地,去竹椅上卧着,被任胭摁住:“您别同我客气,身上伤筋挫骨的,养不好会落毛病。” 受过的教育不许这他样为难女孩子,辜廷闻很坚持。 任胭歪头打商量:“我知道您留过洋,讲究照顾女性,可事急从权,您心里要实在过意不去,不如给我涨点工钱吧!” 好好的气氛,被她败个干净,辜廷闻哭笑不得。 她倒是乐,露出一口小白牙。 吹了烛台,任胭在黑暗里解辫子。 辜廷闻迟疑着说:“若是你介意,明早我” “真不是我瞧不起您,”竹椅咯吱响,她翻个身,“您说您都这模样了,能干点什么吧?” 辜廷闻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什么感激,愧疚,可去他的吧! 屋里外头都黑灯瞎火,任胭的心悬着,怕外头的人没走,又怕辜廷闻的伤恶化。 闹够了,她跟椅子里摊煎饼:“他们是什么人?” 真如成徽瑜说的那样怕,怕到去动辜家七爷,都是死路,偏捡了条最痛苦的! 好半天,也没等着辜廷闻应声。 想是睡了?她也阖了眼。 女孩儿家细条条的身形卧在夜色里,小的可怜。 辜廷闻枕着手臂看着,轻声地回:“我父亲的人。”(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8章 麻茸包 天还没亮,任胭睁开眼睛。 这夜的梦光怪陆离,总是会梦见胡同里三个鬼祟的身影,把躺在血泊里的辜廷闻扛在肩头就跑。 她追着追着就醒了,伸手探探辜廷闻的额头,还好不烫。 看时辰要上工了,她悄悄地起身抱了衣裳上灶间穿好,又理了头发,才打水和面下酒曲。 罐子里囤的是麻茸。 前儿她上东市场给自个儿买了个玻璃瓮,还让掌柜的饶了她几两黑芝麻。 昨儿早上才炒熟,用碾子碾碎,添勺糖和花生油拌成茸,本打算晚上回来做麻茸包蓉糖包吃,谁成想会出那档子事。 亏得天凉,馅还是好好的。 醒面的时候,她捞出瓷碗里泡了半夜的白木耳,洗净去了黄根焖进滚水里泡着。等洗漱完,再回来换进煨了一宿的鸡汤里。 面醒的白胖,掐了八个小团包了馅儿,和鸡汤白木耳一块搁俩笼屉里蒸。 等糖包熟的时间,她把鸡芽子砸成泥,用水泡上抓开,下进撇去油沫的鸡汤搅匀。 火劲儿上来,鸡泥裹干净汤里的碎渣,光剩了半盏清汤,再浇进汤盅,泡几朵干茉莉花。 笼屉里的糖包和白木耳都到了时辰,白胖包子躺进碟子;汤盅里的茉莉花挑出来,搁白木耳。 任胭抓了两只包子喝了一碗汤,剩下的饭煨在笼屉里,翻出铁药盒,再留了张纸条给辜廷闻,转身出门。 胡同里上工的,推车的,早就热闹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打招呼,问候两声,探一探昨夜里可发觉有什么异常。 好在大伙儿都睡眼惺忪,只惦记着今天的活和工钱,外头的动静一概不问。 胡同口的老树笔直地站着,任胭路过那儿,绕到背面用鞋底把泛黑的血迹蹭干净,接茬上鸿雉堂。 街上吹短笛揽客的货郎,路过房檐下打竹板讲故事的老头儿,津津有味地听了两耳朵,回头就撞上跟篾匠买竹笸箩的小道士,担子上的风铃砸下来—— 叮咣—— 惊着路边搀在爹妈手里的小娃娃,嗷一嗓子还没哭出声,就被路过卖小金鱼的引走了;爹妈撂下刚做好的糖画,挤过纱灯挑子去追孩子。 喧嚣市井把平静和惊恐利落地分割开,任胭回过神,人已经到了鸿雉堂。 今儿上工掐着时辰,院里的伙计笑着和她招呼,也没觉得意外,倒是后厨里的吴司海特意多瞧了她两眼。 任胭心里头有事,也没注意。 这天日头转得格外磨蹭,她百爪挠心。 好容易熬到下工,咬牙买了见精致的男人衬衫,扭脸直奔家里去。 胡同口,和迎面过来的吴司海碰个正着。 他寻常都是上杜立仁家伺候师父师娘晚饭,完事了才来寻她不痛快,今儿可真奇了! 任胭原以为又是老生常谈的事,还真没往辜廷闻身上想。 结果,吴司海语出惊人:“你房里藏了男人!” 任胭的心缩一块儿,原想否认,生怕招事端,索性大方笑:“是啊!” 吴司海被噎住:“你真不要脸!” 任胭回:“我这么大个姑娘,又没嫁人,有爷们儿多正常事儿,许你们爷们儿找媳妇,不许我们女人跟男人!” 吴司海上来,要握住她的胳膊肘:“他是谁?”(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9章 喜欢 “和你有关系?” 没见过这么招人烦的。 任胭躲开他,拉足了架势,心想着他要是再敢动手动脚的,她就铆足了劲儿揍他。 天还没黑透,上工下工人来人往,她嚷嚷一嗓子,谁怕! 吴司海没再为难她,凶神恶煞似的往她家走:“我倒要看看是那个狗胆包天的。” 反正院门上了锁,任他肋生双翅,也不能青天白日飞进去。 任胭背着手跟他后头。 “开门!”吴司海呵斥她。 她笑着,背靠在墙上:“这是我家,走错地儿了!” “为个奸夫,还敢冲我大小声了?” 任胭被他气着:“是啊,因为我喜欢人家,到死都揣心里爱着,就瞧不上你,怎么着吧!” 吴司海的脸都白了:“师父把你许给我了,你就是我未过门的媳妇,现在竟敢在家里藏男人,你要造反!” 八字没一撇,还真敢攀关系。 任胭轻蔑地瞅他一眼:“民国十年了,您还跟这儿过老黄历呢,师父许你归许你,我可没答应,滚边儿去!” “你这样轻贱的女人,除了我谁还敢要你,不要自甘” 任胭回给他一巴掌:“脑瓜子清醒没有,还要迷糊,我这儿巴掌管够!” “你” “任胭——” “七,七爷?” 院侧的栅栏门朝磨坊里开着,辜廷闻还穿着昨夜那身西装,脸朝外,倒是没把包了药布的脑袋露出来。 磨房里黑咕隆咚,只瞧得见他瘦削的侧脸和下巴,难为吴司海怎么认出来。 胡同里有人来去,斜着眼往这儿瞅。 生怕动静不够大,磨房里的驴子还把白嘴边拱了出来,脖下的铜铃铛铛响,甭提多热闹了。 这磨坊的后门,是她早上走前特意留的。 她打算着,若是那些人再回来寻辜廷闻呢,他也有条逃生的道;若是他要走,随时都可以离开。 留的字条上也写得明白,谁成想,把自个儿给埋坑里了。 眼下这场景,怎么瞧都不对味! 她俩手一捂脸,背过身去不愿看。 吴司海也傻眼。 他本来寻思着任胭跟屋里藏着哪个车夫货郎的,叫他抓出来一顿打,回头指不定传到成世安耳朵里,断了任胭的攀龙附凤的念头。 坏了名节又没爹妈的女人,还不是听由师父摆布。 算得挺好,可谁能想到是辜廷闻? 吴司海脑仁疼,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恨不得给辜廷闻跪下赔礼道歉。 事到如今,任胭也不能干站着,薅住他脖领子低声威胁:“今儿的事敢说出去” “不敢不敢!对不起,七爷!”他抬手在脸上狠狠地刮了两下,转身就跑。 热闹散尽,任胭把辜廷闻推进屋里;又生怕哪个通风报信的,反锁了磨坊才完事。 “七爷好些了吗?” 挎在身上的小布包取下来,拿出那件衬衫,还好没压出褶子,她笑着递给他。 “我很好,谢谢你。” 辜廷闻接过来,白色的棉麻布,很柔软。 “我没剩下几个大钱,挑得不好,您别怪。”她的手背在后头,反复地搅着,脸有些红。 他笑着摇头。 任胭也笑。 两厢静下来,就生出点别的意味。 尤其刚才在外头,她那一句“到死都揣心里爱着”,炸雷似的,他又怎么听不见?(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0章 花篮白菜 “我要走了。” 他露过了脸,父亲的人很快会找来。 任胭攥紧了毛巾角,挂回木架子上:“也好,七爷在外一日夜,家人肯定挂怀得很。” 不会。 辜廷闻哂笑,没言语。 收拾起药盒,本想给他带上,可她又琢磨辜家要什么没有,觉得自个儿担心得很没道理。 “吃了饭,再走吗?” 她背对着他,扒拉长长的黑辫子,可他却像能瞧见她殷殷的眼神,鬼使神差应了句好。 “吃什么呢,笋好不好,还有些白菜” 任胭嘀咕着跟自个儿商量,迈步往灶间走,角落里立着囤料的木架,上头好些空余。 早知道多囤些别的了,她暗暗后悔。 “就按你刚才说的。”辜廷闻跟进来,左手握住颗春笋放进笸箩,替她解了难题。 他换上了棉布衬衫,右手落落地垂着,左臂的纽扣 任胭顺手就给他系上了。 辜廷闻一双漆黑的眼睛,来瞧她。 她觉得耳热,顺手抄起了瓢,舀了水浇在笋上:“七爷午饭吃了吗?” “麻茸包很好,茉莉银耳汤也很好。” 她来鸿雉堂不久,招牌菜的滋味学了个十成,不知道是不是他带了心思在里头,竟觉得要比寻常吃得更得胃口。 任胭笑起来,倒也没跟他客气:“我也觉得好。” 还真是 辜廷闻又笑,没遇上过这样的女孩子,可他并不反感。她手艺确实出色,用不着谦逊。 “我中午吃得也不差,疙瘩白菜浇上熬化的糖醋,再炸了腌过的红辣椒瓮上半天,很是入味,就不够辣!” 但长相喜人,盘成小巧玲珑一个篮,坠上红艳艳的小圆椒。 任胭片了冬笋,十字花刀切长条,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模样。 辜廷闻拎了只小竹椅在灶膛前坐下:“花篮白菜?” “是。”任胭往前探探脑袋,“七爷,还会生火?” 七爷非但会生火,且火候控制的恰到好处。铁锅里的水烧开,下笋条和花菇萝卜丁煮透。 任胭瞅着手边碗里剥好的青豆,也丢了把,顺口夸人:“七爷人前显贵,人后贤惠!” 说不了两句,就没了正形。 她笑,剁葱姜末儿:“真是夸您,寻常人家甭管富贵寒微,是不是君子,爷们儿也都不愿下厨啊!” “我擎小体弱,母亲将我寄养在奶娘的家里,七岁前我也是要放羊,要生火的。”辜廷闻要笑不笑地瞧了她一眼。 “奶娘苛待你吗?” “她对我很好。”他的话难得多,“她因生了瘸腿的女儿被夫家赶出门,帮工为生,却从未听她叫过苦。” 任胭说:“奶娘是个好女人。” “可她,终归因我” 灶膛里的柴劈啪一声,她没听清:“怎么?” “辜家因我生病迁怒她,关了十天,她的女儿因无人照顾病故,她逃了出去。”辜廷闻缓了缓,“父亲杀了她!” 葱末掉进了锅里,溅起的油花烫了任胭的手腕子。 “是我放她离开,父亲以为她绑架了我。”辜廷闻将手里的柴填进红通通的膛里,“所以,任胭” “嗯?” 他想说,不要靠近辜家。 可他说不出口,尤其这样的时候,显得太不近人情。 再等一等,等一等,等成世安回来。 他把她交给他,就好了。(记住本站网址,om,方便下次,或且百度输入“ 时空网 ”,就能进入本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1章 烧春笋 谁也没有说话。 葱末呛锅,任胭滑了小勺豆酱炒到出了红油,再加了盐酒和糖兑水煮开,下笋片和萝卜花菇慢慢地煨。 等收了汁盛盘,笼屉里的老面馒头也蒸透出了锅,一人拿一个,对面坐着。 任胭说:“这道烧笋是我娘家乡的菜,以前总做给我爹吃,后来给我,前些年她病得进不了灶间,就一遍一遍教我。” 她数不清煮了多少回,却始终没有娘的味道。 “任夫人”辜廷闻欲言又止。 任胭摇头,看看矮柜上的灵位:“父亲到广东谈生意得罪了人,是我娘救了他,后来有了我,父亲才把她接到了保定做了第四房妾。” 往后的事儿不说也明白,生了个姑娘,不受宠,娘儿们日子江河日下。 任胭把菜夹进他的勺子:“娘恨父亲,落了心脏上的毛病,身子就一天天坏了,来北京的路上,没撑住” “抱歉。” “我过得很不错,所以辜廷闻,”她抬起头,看着他,“你现在名扬四海,奶娘泉下有知,自然欣慰。” 哪有做娘的,不爱自个儿孩子有出息的? 她娘是,辜廷闻的奶娘也是。 “你现在不怕我了?”他释然,笑着问。 任胭摇头:“不怕。” 她从来也没有怕过他,她喜欢这样有本事的爷们儿,也喜欢他这个人,没什么好避讳的。 是好事。 辜廷闻想了很久,才得出这么个结论。 彼时,他们坐同一趟黄包车从任胭的小院离开。 他的踪迹暴露,放任任胭独自跟这儿也不安,辜廷闻将她送到了成家。 任胭是个不挑剔的人,在哪儿不是住着,何况还有成徽瑜能跟她说说话。 她只是担心豆腐婆婆的驴子。 “喂过了。”辜廷闻走前,特意跟她交代。 成徽瑜拉着任胭,不明所以:“喂什么?” “驴。” 这个话题超出了成徽瑜的认知,半天回了一句:“好养活吗?” 任胭点头,跟她胡天胡地地说了通。 成徽瑜听得云山雾罩,可她认定了任胭是个有见识又活泼的女孩子,说的自然都是趣事儿;何况她救助过辜廷闻,还说动他帮她养了会驴子! 要知道辜家的七爷,可是出了名的挑剔。 她久在家里不出门,对胡同杂院的生活格外的向往和好奇,从任胭的只言片语里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成徽瑜将让人搬了新的褥子枕头来,她和任胭躺在一个被窝里,头挨着头听她说话;要不是外头的奶妈催了三回,只怕能叙到天亮。 天亮任胭上工,成徽瑜问:“大师傅今儿晚上要做哈士蟆,你下了班,能早些回来吗?” “好啊。”任胭欢天喜地地出门了。 辜府的电话是快到中晌时候打来的。 辜廷闻问了任胭,也问了成徽瑜。 成徽瑜为他挂了一夜的心,到这时候才能问一句好不好。 辜廷闻只说很好。 其实这一夜糟糕至极。 昨晚进了家门,母亲就让他跪下,厉声斥责他的文章给他父亲招了多大罪过,言之凿凿,辜家老七就是个无药可救的叛逆! 辜廷闻挺直了背听着,脑袋和手臂上的伤,疼得磨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2章 喜欢你 辜老夫人手里握着一沓报纸:“你爸打前儿起进总统府,到这会还没见动静!北边儿的新闻不够你写,往南边去,嫌你爸活长了?” 她气辜廷闻,是气他理想抱负净往邪道上走,辜老爷年尽六旬,回回因他的篓子为前程奔波劳碌。 辜廷闻沉默。 母子相峙,老夫人先败阵,叫管家:“给拜尔德医生打电话,来瞧瞧七爷的伤。” 等吩咐完,她又惦记起一件事:“你叫个女孩子给收留了,还是鸿雉堂的帮工?” 辜廷闻应:“是位女厨师。” 辜老夫人点头:“甭管是什么,救了你是人情,回头给她一笔钱当谢礼。” 辜廷闻没回。 老夫人气够了:“你起来。” 他哂笑:“母亲知不知道,儿子身上的伤是父亲的人” “那也是你自作自受!”辜老夫人打断他,“往后报馆也不要去,封了,让你爸给你在公署某差事!” “妈!” 老夫人瞪他:“还有,别以为换个笔名,你爸和我都不明白,小兔崽子那点弯弯绕绕糊弄谁!” 自此,尘埃落定。 辜廷闻又给关院里。 这回,是他心甘情愿自投罗网。 成徽瑜知道他处境艰难,电话里试图宽慰他的心:“哥哥已经打广州往家来了,世兄按捺些日子,我们再想想办法!” 没什么招儿可想。 他们空负虚名,徒有满腔激愤,在那起人眼里,不过是演滑稽戏的跳梁小丑。 成世安进京头天,直奔辜家探监。 “你放心,报馆的人安置得很稳妥,我上广州也收获颇丰,等我大爷不乐意跟你较劲儿了,咱们还是条好汉!” 辜廷闻听他瞎白活,只笑:“多谢!” 成世安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这不对劲儿啊,擎小冲我笑的次数一巴掌可数的过来。今儿打我进门你就一直挺乐呵,怎么个意思,感恩戴德瞧上我了?” “滚!” 成世安心满意足:“哎,跟你说个事儿,哥们儿差点交代在广州。” 亏得怀里的物件。 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支钢笔,金线黑笔帽,上头一凹窝。 任胭回赠他那支,辜廷闻记得。 “说来惭愧,打小胭送我起我也没放心上,这回却替我挡了一下子。”他指指心口,“要不然得给我这儿钻一眼儿,你这会该上南边给兄弟我扫墓去。” “万幸。”辜廷闻说。 成世安转眼瞧花亭上坐得俩姑娘,眼睛里是扎了两根长辫儿的:“你说,叫我怎么不喜欢她?” 辜廷闻握紧了茶杯:“你该同她去说。” 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的。 成世安得了趣:“你说的很是,只是你觉得她喜欢我吗?” 辜廷闻的手指已经握得泛白,那天任胭的话,犹在耳边,“我喜欢人家,到死都揣心里爱着”。 若是真的 若是真的,那该 喝尽了杯里的茶,苦的,涩的。 他仓皇着,对成世安说:“一并问去。” 这样无趣的人! 虽然说得甚是有理。 成世安翻个白眼,唤:“小胭——” 任胭正和成徽瑜说话,听着声,转就见笑:“成先生,您说什么?” 成世安扬声嚷嚷:“说喜欢你呀!” 辜廷闻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3章 别哭 花亭离着游廊就几步路,虽然隔着几幅纱幔,但是话还是能听明白的。 何况成世安又不藏着掖着,坦坦荡荡的声量,院子外头看守辜廷闻的人都频频侧目。 任胭愣在那儿。 成徽瑜觉得脸红,自己这位大哥是个风流人,爱姑娘非得说出来,引得人家芳心大动以身相许,然而亲热不过三五月就成了昨日黄花。 可那些姑娘偏偏没个说他薄情寡义,恩情散尽,言语间提起仍旧含羞带怯,还盼望着能够前缘再续。 成徽瑜把任胭当作密友,她并不希望她经历类似的伤心事,她希望哥哥能够好好对待任胭。 她寻常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这一次,她想维护自己的姐妹。 成徽瑜拉起任胭的手,下了花亭:“哥” 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太直接会给任胭留下不甚美好的印象,太委婉,又怕提醒不了成世安。 正为难着,却是任胭先开了口:“您说您喜欢什么,我没听清楚,七爷吗?” 她笑着,给他留了面儿,也给了自个儿台阶。 要是成世安再不明白,就枉费了这么些年的风花雪月。 拒绝了啊! 本来情情爱爱的事就讲究个你情我愿,许他进,就许人姑娘退,你追我赶也讲究个点到为止。 他最尊重姑娘,笑一笑逗个趣就罢了:“离得远,你听岔了,我喜欢这位爷儿做什么来的,半夜翻箱子,想不开吗?” 说说笑笑,这篇就这么翻过去了。 成世安起身,搡了把辜廷闻的肩:“我上家去了,你跟这儿好好的算了,你向来能忍!” “任胭——” 最该隐忍的人却开口。 “七爷?”任胭扭脸,瞅他手边倒在茶渍里的盖碗,“您伤口又不得劲了?” “我有话,同你讲。” 辜廷闻让人搬来个匣子,打开,里头是成摞的红封银元:“谢谢你救了我。” 任胭的笑收了收:“我跟您说给涨工钱,您出手也忒仗义了!” 辜廷闻缓了口气:“我并非特意到豆腐胡同,世安去广州前嘱咐我好生照顾你,我一日没忘,那天赶巧碰到了,说来” 往后该讲什么? 明明想好了万种说辞,却做不到一鼓作气。 他擅长写文章,爱在字句上耗神,可是听听,这些话叫他说成什么模样? 任胭没放过他,也不肯放过自己:“七爷是想给成先生做说客,刚才的话我听见了,可那天的话您也听见了,我勉强不了您,您也别勉强我!” 这些话,是最后的平静。 辜廷闻还是残忍地撕开温情:“世安是真心的,你不妨考虑。” 眼泪呛到了嗓眼儿,堵得慌,她问:“七爷的话,说完了吗?” 怎么有个完? 他低着头,桌边是淌不尽的茶水。 “说完了。”他告诉她,也告诉自己。 “告辞!” 任胭抱起桌上的钱匣,转身就走。 辫稍拂过袖口,辜廷闻的手指动了动,可也仅是那样,再没什么动静。 院门上,是成世安声儿:“廷闻气性大,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哎,你别哭” 哭了吗? 不该这样的。 荒烟蔓草,流转经年,还是剩他一人。 也好。 辜廷闻披衣起身。 西装下,罩的是那件棉布白衬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4章 跟了我吧 任胭上了汽车,怀里还抱着小匣子。码得扎扎实实的银元还挺沉,可她就是不许别人碰。 成世安想帮她。 她没言语,嘴抿得紧紧的。 成徽瑜悄悄地拉了拉哥哥的胳膊,摇了摇头。 成世安古怪地冲辜家的大门看了眼。 辜廷闻这人吹毛求疵,富贵里养出的少爷脾性,但对待女士从来都极为守礼,把个姑娘讲到哭鼻子,至少这二十来年他从没见过。 这得多大仇? 况且任胭还在他落难的时候搭了把手,照理不该! 成世安满腹狐疑,到了豆腐胡同送任胭上家里,旁敲侧击地问:“匣子里装了什么,这样宝贝?” “银元,老多银元。”任胭满腹邪火都呛了出来,“下半辈子光躺着吃也花不完!” 这就过分了! 救命之恩,就使钱啊,怨不得小姑娘委屈。 成世安热络地解释:“估摸他脑瓜子被打坏了,回头我替你骂他,让他来给你赔不是!” “谢谢您,用不着,我怕我一不留神把银元砸他脸上!” 说得是气话,她不愿糟蹋钱,也舍不得人。 光跟自个儿怄气,瞧什么都不顺眼,偏偏还有往跟前找不痛快的。 隔天中晌,任胭洗净了手上的煤灰,跟伙计一块儿搬菜肉筐子。 筐里头是三个挂着白绒毛油绿皮的大冬瓜,挺沉,任胭拖进后院,低头缓口气的功夫,另一只手搭上来—— “跟了七爷,你还用干这些粗活?” 任胭丢开手,瞧着吴司海握着藤筐磕地上:“您忘性可真大,胡同里说的都不记得了。” “你用不着瞒我,谁不知道七爷前儿受伤,你救了他吧,想想也是,七爷能瞧得上你?” 是啊,谁也瞧不上她,成了吧! 任胭打他手里抢过筐子往后厨走,吴司海却跟后头嚷嚷一句:“我瞧得上你,你跟我!” 他这声口老大,歇晌吃饭的伙计听着热闹前赴后继往这儿赶,探头探脑地嘀咕,瞬间给他们包了个圈。 任胭走得慢,吴司海两步赶上来拦人:“我说我娶你,师父也答应了,你就跟了我吧,咱们才相配。” 她跟谁不配? 任胭心里有根刺,谁言语两声都疼得慌。 她不得劲儿,哪里有好脸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瞧你那德性,我就算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跟你,滚边儿去!” 人群哄笑。 杜立仁跟后厨窗户前站着,眼刀子能把人戳个窟窿。 吴司海脸上挂不住,一把薅住她的手腕子:“我天天晚上去寻你,这么些天,你都忘了不曾?” 坏她名声? 可见是逼急了,什么下三滥的招儿都用上了。 吴司海又说:“以前咱们天天在一块,你也没拒绝我,这事儿师父也知道,现在跟你求亲怎么就不应了,你当真只是糊弄我玩吗?” 好好的姑娘倒是瞧不出里子,这样不检点,瞧热闹的眼神止不住往任胭这儿瞅。 任胭冷笑:“你天天上师父家点卯伺候晚饭,图夜里端茶倒水省事,就歇师父床跟儿,你倒是有能耐上我家啊?” 吴司海涨红了脸,声嘶力竭:“这样事儿,一回就够了。” “什么事儿啊?” 瞧热闹的人群里,成世安正握着西装,懒洋洋地往这儿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5章 正等着 “成先生,我实在是没法” 窗户外头,吴司海耷拉着头还在一字一句地认错,任胭拖着三个冬瓜进后厨存放。 掌柜正同杜立仁和肖同交代:“后儿成家老爷五十大寿,单子回头有人给你送来,寻几个聪明伶俐的小辈儿张罗好了,七爷和成先生的面儿可不是玩闹的。” 伶俐的小辈儿,总归不是外头只会琢磨嘴上功夫的的吴司海。 今儿这出闹得,做师父的面上也挂不住。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杜立仁心里明镜似的。 两位东家,讨好谁都好,他开口:“我瞧着徒弟里小胭最机灵,后儿准是要带了去,掌柜的请好吧!” 掌柜的打哈哈:“杜师傅瞅着行,我这儿没二话,谁让您是寿宴掌勺,受累了您!” 要是没今天的事,杜立仁肯定不会带上她;肖同是她师叔,正经师父不开口,肖同也没辙,合着今天这事歪打正着! 估摸成世安面前闹上一出,错都认了,吴司海什么心思也该收收了。 任胭心里挺乐。 出门时候,成世安站在汽车跟前等她,瞧她脸上的笑模样就知道事儿成了:“高兴吗?” 任胭点头:“谢谢您,您要不来,后儿我不知道得错过多少学手艺的机会。” 成世安也笑:“我瞧你也不是个听话徒弟,他不让去你就老实了,指不定踅摸多少方儿自个儿往跟前凑,倒不如我受你这份人情。” 任胭知道他安慰她,心里暖洋洋的。 成世安的目光投向她身后:“那位讲到第几回了?” 任胭扭头笑:“您让他认十回错,老长一段由头,怪来怪去都是师父之命不得不领,可有的说呢!” 成世安嗤之以鼻:“自个儿耳根子软,事发了怪张三李四!自有杜立仁收拾他。” 任胭抿嘴乐。 成世安拉开车门,冲她笑:“徽瑜还惦记着教你洋文,晚上我来接你,你们俩好些天没见了。” “好啊。” 任胭送走了成世安,蹦蹦跳跳回后院。 吴司海还跟那儿咕哝,想替师父分忧解难,所以才动了娶她的念头,可他压根儿不喜欢她这模样的姑娘。 任胭翻个白眼,谁稀罕! 雨过天晴,她干什么活儿都有劲头,但并不包括往辜家送菜。 眼瞧着到了下工的时辰,堂头派给她一活,辜家的新姨太太久闻鸿雉堂的名声,点了几样招牌菜要人给送家去。 任胭的脸垮下来:“我能不去吗?” 堂头拍她脑门:“嘿,大伙儿忙成家老爷的寿宴人仰马翻的,我就瞧着你一闲人,你不去谁去,麻溜儿的甭挑活!” 任胭验过菜,拎起食盒撒丫子往辜家飞奔。 到了门上有小丫鬟接出来,递过食盒,领了赏钱,她扭头就走。 可那小丫头还有半句话:“任胭姑娘,七爷有话交待。”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任胭磨磨蹭蹭转身:“您吩咐。” 小丫鬟抿嘴笑:“怎么是我吩咐您呢,七爷正等着,请跟我来吧。” 七拐八绕,人被领到上回那院门跟前。 丫鬟朝门上人交待两句,抬手比:“七爷身上伤势未愈,请您来瞧瞧,方才外头不便说。” 伤口疼找医生,寻她有用吗? 任胭撇嘴,一抬头—— 辜廷闻正站院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6章 夹花蟹卷 “来了。” 可不么? 任胭磨磨蹭蹭到跟前,问候一声:“七爷。” 脸上的笑既不亲近,也不疏远,规矩的模样,假人似的。 辜廷闻比了比对面的石凳,说:“坐。” 打那天他自投罗网起,就一直被困在这里,双亲日防夜也防,生怕他再出些纰漏影响辜家前程。 如今成家主人将要做寿,过府送了请帖来,捎带手给他求了个情,看管才慢慢松散些。 可还是出不得院,不能亲自去见人,倒把人家还在置气的姑娘给催了来,实在不成体统。 他寂寂着无话。 任胭背着手,站石桌跟前:“您有什么吩咐,我跟这儿听着,还要赶回堂口给堂头回话。” “没什么要紧事,近日闲来无事整理旧书,翻出几本食谱。”辜廷闻将石桌上一摞书推到她面前。 清异录、本心斋食谱、饮膳正要和一卷随园食单。 说食谱也不太恰当,书本里涵盖天文地理和草木饮馔,倒像是旧时的杂记汇编,可任胭随意翻了翻,就爱不释手。 里头唐代的烧尾食单,讲了道金银夹花平截剔蟹细碎卷,是把蒸熟的螃蟹剔了蟹黄蟹肉,分开夹在蒸卷里,切小段码盘。 蟹黄是忍冬花的金,蟹肉是忍冬花的银,金黄雪白,蟹香四溢,美艳美味皆不可方物。 任胭把书捂心口上,眼睛里窜亮光:“七爷,书能借我瞧两天吗,瞧完了就完璧归赵!” 本就是找出来送给她,辜廷闻点头:“好。” 这趟差事来得很值,任胭又翻了翻,格外开怀。 可任胭转念一琢磨,该不会是这位爷想给上回的事儿赔不是,又拉不下脸面,迂回着演了这出吧? 本心斋食谱正对着一章,绿粉,绿豆粉也,铺姜为羹,她俩眼顺着羹字往上瞅—— 辜廷闻的目光和她的撞在一起。 先心虚的还是她,又把书给举了上去。 女孩子家的心思,辜廷闻也不点破,笑一笑:“不是说还要回去。” “是,这就要走了。”任胭手忙脚乱把书收进怀里抱着,“谢谢您,七爷,回见!” “好。” 他话少,要说的也藏在心里,讲给明白人听。 门上的人瞧她走动,侧目过来,这一瞧可就没挪开眼。 任胭觉得古怪,也跟着往身后看,辜廷闻扶着额头歪歪倒倒地就往地上栽—— “七爷——” 任胭三两步跑回去,半跪在地上把人扶住:“您这是怎么了?” 听着动静的丫鬟小子一拥而上,扶了人往卧房里去,打电话叫医生的,端茶送水的,还有跟任胭解释的,挤成一团。 “七爷的头前儿叫碰上了,时时晕眩,洋大夫说这叫后遗障碍,可有的养着呢!” 一时半会她也走不了,就摇了电话给鸿雉堂。 等卧房里静下来,任胭再去瞧人。 辜廷闻歪在帘子后的罗汉床上,双目紧阖,俩手搭在腹间,盖在身上的白绒毛毯被他攥出褶来。 脸怎么白成这模样? 任胭站那儿,有点晃神。 辜廷闻睁开眼睛,瞧见她:“下工了?” 说谁呢,迷糊了? 该不会还以为在豆腐胡同呢吧? 任胭斜眼看。 辜廷闻翻个身,把手臂枕在脑后,懒洋洋地开口:“想吃晚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7章 羊肉酸菜汤 都病成这模样了,嘴还这么馋呢,别是脑瓜子被砸坏了? 要真是坏了,可经不起刺激。 任胭小心翼翼地凑近:“七爷,您认识我吗?” 辜廷闻没言语,挺漂亮一双眼睛狐疑地望着她,巴巴的,甭提多可怜了! 坏菜了,不认人了! 任胭的心哆嗦了那么一下,这么美好一爷们儿要是傻了可怎么好?别是家里头那刀伤药放久了没药效,反倒把人治完了吧? 这怎么办,治坏了可是要对人负责的,养他一辈子吗? 可是现在她连养自己都成问题,再添一双筷子,想想就很伤感。 她提心吊胆,又问:“您知道自个儿是谁吗?” 辜廷闻还是没搭腔,跟刚才一模样。 任胭的心都凉透了,但是自个儿闯的祸,那得认呐,打哪儿开始? 哦,刚才说要吃晚饭来着。 她放软了语调,哄孩子似的声口:“晚饭想吃什么?” 躺床上那位终于吭声了:“羊肉酸菜汤。” 她也想吃,正饿着呢,可是不能啊! 任胭和颜悦色地笑着:“您伤还没好利落呢,咱得忌口啊,刚才院儿里瞅那书上还写着呢,兽品羊肉大热,要不您换一个?” 辜廷闻很坚持:“书中还讲羊肉主暖中,虚劳,补中益气。” 这也是饮膳正要里的话。 不是糊涂了么,记性倒挺好,瞅这模样,哪需要补中益气? 任胭斜眼觑他。 外头的小厮送茶进来:“老爷昨儿送了碟风羊片子,七爷没胃口撂那儿了,只怕今儿是惦记起来那一口味儿,您受累了任姑娘。” 她还能跟一个病人计较不成。 任胭点点头,问人厨房跟哪儿,蔫头耷脑去做饭。 小厮把茶给辜廷闻,捎带手扶起来,伸头探脑往窗外瞧:“任姑娘走了,七爷起身坐会,毯子里怪闷的。” 再一转头,七爷在笑。 那乐模样是打心底里头出来的,眉梢眼角都是欢喜。 未曾见过。 这是捉弄人姑娘得手了。 小厮嘴角歪歪,光风霁月的七爷,怎么骨子里头这样没正行? 任胭当真被辜廷闻那模样唬住了,到了厨房还一心想的是他的脑瓜子,蹭破了皮,怎么二十来天过去还是这样严重? 不过那晚胡同里撞上的人,一看就来路不正,腰里还别着响儿,兴许正是要杀辜廷闻灭口的,打伤脑袋算什么? 名门贵胄开门立户做记者,还要担着危险,这么想想,辜廷闻也不容易。 任胭剔尽羊肉,切片的时候多下了两刀,加了调剂拌上香油候着;泡在碗里的绿豆粉涨得晶莹透亮,圆滚滚得很讨人喜欢。 酸菜坛捞出来几条脆嫩鲜亮的酸白菜,切成了细细的丝,下进葱姜呛了锅子的豆粉清汤里,等着菜丝在水里翻滚起来,再氽羊肉片。 汤里的白气钻出盖儿,撇干净浮沫,撒一把芫荽段。 上桌的工夫,油绿的叶还在汤面上打着旋,勾出一串香气。 任胭把瓷勺放到辜廷闻手边:“仔细烫啊。” 那语气恨不得代劳。 成世安闻着味儿进来:“左等右等不见人,你俩倒跟这儿开小灶,不仗义!给我也盛碗来!” 小厮要跑着去。 辜廷闻委婉地开口:“没了。” 成世安斜眼:“廷闻,你今儿可不对劲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8章 捉弄姑娘 任胭都要哭了。 成世安才来多久啊,就看出辜廷闻不对劲了,难道是她太想撇清关系,反而忽略了他的病况? 老话说的只缘身在此山中,诚不我欺! 她塌着张脸,愁云惨雾地轻咳两声。 成世安转头—— 任胭小声讲:“您还真猜着了,七爷的这儿不大好使了,刚才晕得厉害,都认不清人!” 她敲敲自己的脑袋,凄惨模样几乎感同身受。 什么玩意儿? 成世安看看安静吃晚饭的辜廷闻,又瞧瞧身边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实在不忍心告诉她,这位赫赫有名的辜七爷今早才写完一篇文章,让他带出去刊印。 文章中的字句堪称狠辣犀利,行行如刀,段段泣血,估摸着再叫辜家二老知道,这辈子都甭想再见天日。 所以,一转眼就不认人这事,九成九是装的! 但,成世安考虑到今后还要继续为辜家做事,当着少东家的面儿,话讲得太明白不大甚好,毕竟这位爷睚眦必报! 他和煦一笑:“我瞧他挺正常。” 任胭沮丧地摇头:“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我觉得七爷很好面子,如今脑袋不中用了,表面工夫还要做足,您这样说他会伤心的。” 寻常顶聪明个姑娘,就这么叫人给蒙了! 成世安不动声色地扫了辜廷闻一眼,他正无声又严肃地吃羊肉,肥瘦适当的薄肉片煮得软嫩,扑鼻的香。 装腔作势,德性! 任胭扒完碗里的汤,郁郁地放下勺子—— 面前递来半杯温水,一张手绢。 她抬头,辜廷闻对她一笑,和颜悦色。 多好一人!自个儿身体不适,还惦记着别人。 任胭既感动又羞愧,走得时候紧紧抱着那摞书,依依不舍:“七爷好生将养,抽空我再来瞧您。” 成世安给她送门口,转道回来往辜廷闻跟前坐,俩腿一翘问案:“您这什么毛病!” 捉弄个姑娘,稀罕事啊! 辜廷闻安静吃饭,不搭茬。 成世安摸摸下巴:“我虽然给你爸做资产顾问,但是有些话还是要说在前头,小胭是我看上的姑娘,不兴你欺负她,不然” “怎么?”辜廷闻撂了筷子,抖开手绢,懒洋洋地扫他一眼。 还挺吓人。 成世安嗤之以鼻:“咱们兄弟之间也就得掂量掂量了!” 突然的心悸,手绢被捏成个卷,辜廷闻蹙眉。 成世安没察觉,还在说着白天给心上姑娘撑腰的事儿:“她往后消停,我也放心了。话说我爸做寿,你后儿当真不来,他们还有话要同你说呢!” “去。” “嗯?”成世安怕自个儿听岔了,又问一遍:“当真?” 辜廷闻点头。 先前死活不松口,这会突然改主意了,有古怪啊! 成世安斜眼瞅他,颗什么也瞧不出来。 天黑透了,任胭才回到鸿雉堂,把赏钱装进玉葫芦时候也心不在焉的。 堂头心想又被杜立仁骂了,就宽慰:“你师父争强好胜,一口气没倒上来晕地上了,你师兄给药又慢,他醒过来难免火气大,别放心上。” 任胭听得云山雾罩,奔了后厨才打听明白。 杜立仁想在成家寿宴上出人头地,下半晌铆劲儿琢磨新菜,可徒弟到处添乱,骂得狠了,倒把自己给气晕过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9章 莲花卷 大伙儿下半晌都火急火燎的,要照顾堂口的客人,又要忙活成家的寿宴,冷不防躺倒一个,嚷嚷两声报信算完。 要不是吴司海东翻西找,把药拿来给杜立仁灌下去,他这会就该在医院里骂街了。 任胭觉着肯定是他平日里苛待晚辈,没人愿意待见他,才这么任他晾在地上自生自灭,真是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呐。 她唏嘘了两声,不打算上前找不痛快,毕竟救人的吴司海还跟面前跪着呢。 这样暴躁的掌勺,真要到了寿宴,还不得把灶间掀翻了啊! 当然这并不是她该问的事,今天她有书要看,有洋文要温习,明儿一早还得上市场买菜。 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寿宴前夜,她索性没有回去。 大清早,成家就派人来带大师傅小徒弟进府。 成家老爷做寿,请的是天南海北的贵客,胡同口的汽车从头到尾排得满满当当。大伙儿从人马车缝里挤进角门,日头都升得老高。 鸿雉堂的大师傅们负责晚上那桌宴,这会需得忙起来。 按照平日里的规矩,要点四个火眼,俩大的用作烧菜和蒸锅,俩小的用作?菜和烤肉。 任胭和俩伙计拖了三五筐硬碳进门,烧旺了火力,那头帮案切配好的整鸡整鸭送来,杜立仁用上肘子,一块儿下进锅里吊汤。 吊出的清汤留作走头菜,比方燕菜和银耳,或是氽驼掌。 余下的剩在锅里,添干贝和火腿熬出一锅浓汤,煨些翅参或是熊掌。 任胭收拾完了杂活就站在边上看火,灶间十来号人安安静静地穿梭着;前院的丝竹笙箫正响得热闹,飘飘荡荡地闯进院门徘徊不去。 热闹之处正是重地,他们被禁在这间院里,不许上前。 隔间,肖同正带着徒弟们做点心。 盛在白瓷盆里江米面和老面,一半添糖水酒曲和猪油,和成白胖的面团;另一半多加两大勺玫瑰酱水揉成浅红的团,一并饧面。 醒好的面摔打抻开,揉成几十个圆滚滚的小团,压在玫瑰面皮里擀成圆饼,刷了层油水。 小圆饼们再叠两折成个半开的小扇面,自顶向下横切四段。切面两两向摞,刀背打中间横竖挤压,切口两头翘起成了个双色的莲花胚。 浓淡相宜的生胚,坐住珠圆玉润的底座,等着上笼屉蒸熟装盘。 总跟着杜立仁做红案,难得见白案师傅的手艺,任胭俩手攀住窗台,眼巴巴地盯着。 做点心是她的弱项,娘没有教过,勉强成型的也是道听途说,自个儿胡乱琢磨来的。 上回那样的麻茸包是来了鸿雉堂后,三眼两眼偷师的结果,她花了多少工夫,点心才能赶上肖同手底下出来滋味的八成。 无论是米面,还是菜蔬,都认人。 它们至今跟她都还不熟络。 可是不要紧,她长时间浸在灶间,大师傅在眼前来去,最不缺的就是机会。 任胭又看膛里的火,红通通的模样,瞧着心里也欢喜。 她同它们一样,也有天赋,有雄心壮志,早晚能旺起来。 另只灶上的水滚开,任胭舀出来晾着,捎带手去叫吴司海来泡鱼翅。 可这位正蹲墙角跟筛糠,抬起头,脸都白了:“我,我闯祸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0章 没担当 任胭的嘴角抽抽,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模样就问:“怎么的呢?” 吴司海说不出句整话:“我,我把鱼翅搁进,铁锅里了。” “多早晚搁进去的?” “有一会了,都上锅煮了一回,正等着凉水泡过给师父刮沙。我慌里慌张也没注意,这可怎么办?” 这下,任胭也没话了。 鱼翅娇贵,做法也精致。发制的时候不能用铁器或是铜器,不然鱼翅就会染层锈色,斑斑驳驳得瘆人。 不说模样落下一大截,瞅着不是滋味,口感也得差着十万八千里。 今儿做的是鱼翅宴,十二道干果和六道酒菜之后,头道上的就是鱼翅,虽然任胭不知道杜立仁做的新菜的模样,但总归离不开吕宋黄。 这种黄肉鱼翅与寻常的排翅或者散翅不同,翅里有层像肥膘模样的肉,翅筋则在其中层层排列,胶质丰厚,味道最是肥美。 若有客人中意,需得提前俩月订下,打南洋用飞机专程送来,再发制熬煮,不大常见。 任胭来鸿雉堂差不多百来天,亲眼看杜立仁烹制也不过一回,如今算是第二回,结果被地上这位仁兄给截了胡! 她干巴巴站那,扭脸往后厨里观望,杜立仁正跟案前忙活他那鲍鱼,专心致志,脸上罕见的笑模样。 这要是叫他知道了,还得了?前儿刚背过气去一回! 现在还能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任胭正胡乱琢磨着,吴司海又言语了:“小胭,小胭,咱们是同门不是?” 这会想着是同门了,叫的亲切,早干什么去了? 她心里烦,可还惦记着寿宴的事:“你想怎么着?” 吴司海满脸央告:“等师父问起来你就说你弄错了好不好,反正有成先生护着你,师傅不敢把你怎么样,我不一样,他会把我撵出师门的” 挺大个子的老爷们儿说哭就哭,蹲地上抱着脑袋,鼻涕眼泪都糊一块去了。 任胭看着恶心。 怕事儿,没担当,紧要关头拉无辜的人顶罪,都什么玩意儿! 她嫌弃地退开一步:“现在是谁认罪的时候吗,鱼翅发成这模样,做不了宴,丢脸的是咱们鸿雉堂,还不想补救办法!” 怎么补救,到现在这地步,神仙也难为! 就这时候,杜立仁打灶间出来了:“你俩猫那偷什么懒,鱼翅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任胭没言语,拿眼瞅地上那个。 吴司海哭得不成调了,杜立仁老远瞧见就知道要坏菜,三两步到跟前,一把攥住他的前襟:“问你话,说!” 吴司海都哭打嗝了。 杜立仁越等心越凉,一把将人搡地上,自个儿去找。 桶子里的鱼翅发得倒挺好,就是那模样,惨不忍睹! 这东西又不是萝卜白菜,成家再泼天的富贵也不能铆着劲给,何况讲求个稀罕劲儿,通共就那么一双,叫糟践了。 杜立仁握着桶沿哆嗦,脸色由红转白,还没等任胭上跟前去扶一把,人一头栽倒。 “师父——” 她没敢嚷嚷大声,给里头的人叫出来几个,悄悄抬了人去送医。 红案这儿掌勺的出了岔子,余下的人再精干,手底下也隐约开始不稳当。 肖同打隔间露面的时候,气氛颇有些惶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1章 下策 “任姑娘,你来。”肖同同几位师傅合计半晌,笑眯眯地招呼任胭。 “肖师叔。” 肖同放低声:“今儿不同往日,来得都是北京城里的大人物,可你师父的身子骨也瞧见了,照这么下去,咱们鸿雉堂的脸面可都叫抖干净了。” 任胭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师叔想到辙儿了?” 肖同颇不好意思:“说来惭愧,照理遇上事儿,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不该叫你们小辈儿出面扛,但是事情到如今得补救,难为你了。” 任胭吓一跳:“师叔,鱼翅那模样,我也没方儿啊,我” “你别急!”肖同笑,“我瞧着也救不回来了,索性不用,只是要你去问问成先生或是成小姐,府上可还有另一对。” 任胭没言语。 肖同知道她不情愿,好言相劝:“这事确实不体面,不过仗着你的人情,山穷水尽才出此下策,我这儿先给你赔不是” “师叔!” 任胭托住他作揖的手臂,勉强一笑:“您别这样,成不成的,我都先去问问。” “好,我们就跟这儿等着。” 她还没迈步,就满屋子殷切目光。 任胭垂头丧气往外去,守门的认得她,也没为难,差了个小丫鬟领着去见成徽瑜。 她正陪着母亲招待女眷,任胭等了大半个钟头才见她姗姗来迟。 成徽瑜听了,悄声找来个信得过的管事上库房去踅摸,好半天才捧来个匣子,里头只剩了一只。 管事的犯难:“前儿老爷送了一对儿出去,这一对分了伴儿,叫大少爷送给七爷了,就剩下这么些。” 成徽瑜说:“先留下,若父亲母亲问起,你就说我送了旧友,别声张。” “是。” 任胭觉得愧疚。 挺实诚一位小姐被她牵累,悄没声儿拿了自家东西出来补窟窿;别的也就罢了,还是这样贵重的稀罕物,都叫什么事儿? 成徽瑜还安慰她:“左右都是要我家吃的,搁久了也不是味儿,我让人去找哥哥了,看世兄那儿可还有剩下的。” 任胭更没脸回话。 等好容易凑齐一对鱼翅,人中晌的饭都要开了。 任胭抱着匣子直奔后厨。 红案师傅们接了,闷泡搓擦再剪骨,换滚水焖煮两三个钟头,浸进冷水里,日头已经往西转。 吴司海打医院里头回来,说杜立仁刚才清醒了片刻,没说两句话又睡过去了,大夫说人受了刺激需要好好静养。 肖同叹气:“咱们晚些时候再去瞧他,你师父可说今儿的鱼翅做什么用处,是烧焖还是炖,我瞧报纸上写的花里胡哨,没闹明白?” 吴司海的嘴唇哆嗦了两下:“是新菜” 肖同的脸色顿时不好:“什么新菜,怎么个做法?” 吴司海直摇头,又要哭:“师父不肯说,我也是昨儿听记者采访他的时候说的,寿宴这道鱼翅不是鸿雉堂单子上的,谁也没见过,都不知道!” 话都已经撒出去了,报纸铺天盖地的嚷嚷,还能不做吗? 可怎么个做法? 鸿雉堂单子上的鱼翅,寿宴的主客哪个没吃过,再端道一模一样的去,不是活打脸? 打了杜立仁没人在乎,可这回打的却是辜廷闻。 一堂鸦雀无声。 任胭温了盆鸭子进门,说:“我来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2章 竹荪柴把翅 吴司海头个反对:“不行,你做了师父的菜,那他回来怎么着?” 没担当,还不分轻重缓急,世上还能有这么次的爷们儿? 任胭斜眼瞅他:“当着师叔师伯的面,咱们不做菜,你倒是给指条出路来!” 祸是他闯的,说什么都打嘴。 吴司海耷拉着脑袋,谁也不敢瞧,恨自个儿手足无措,也恨任胭咄咄逼人。 这会倒显出她来了。 他越瞧任胭越不对味,黄毛丫头罢了,遇上事不躲爷们儿后头,哪来那么多主意,煽风点火不守妇道! 可再恨也不敢露出来,毕竟能给他撑腰的是叫自个儿给扳倒的。 吴司海不吭气了。 肖同问:“任姑娘是有主意了?” 任胭说:“也不是现成的,我这手里温的是要做柴把鸭子的,别家馆子里还有柴把鸡和柴把桂鱼,我寻思着能不能做一道柴把鱼翅。” 几位师傅互瞧一眼:“倒是可行,只是用浓汤或是清汤煨煮,还和原先的料冲了,换汤不换药,谈不上什么新鲜。” 任胭转转眼珠:“用竹荪汤煨呢?” 上回在成家,那道如意竹荪,虽然没尝着味儿,但只闻着鲜香已经让她念念不忘。 何况前天从辜廷闻那儿借阅的几本旧书,其中的调鼎集里就有一品竹荪汤。 她说完,就有红案师傅笑说:“倒是把这位草八珍给忘了,蜀地有品竹荪肝膏汤,大师傅们手底下的瓷器活,出汤时候清香鲜醇。” 另一位也如梦初醒:“不光川菜,广东有道鼎湖罗汉斋,草八珍占了三样,其中就有竹荪一品,那模样漂亮极了。” 肖同也笑:“既然大伙儿都有这意思,咱们就这么着,这道菜谁来做?” 又是半晌无话。 杜立仁霸道又好面儿,心心念念要在寿宴上一鸣惊人,巩固他红案魁首的名声,现下时运不济倒成就同僚风光,等回过味肯定又是数不尽的责难。 大伙儿在他手底下的日子本来就很难熬,不能再雪上加霜。 肖同把目光转向任胭:“任姑娘觉得” “还是我来。”任胭这会都看开了,“不是我在几位师伯叔面前放肆,师徒本就一损俱损,师父今儿只带了我和吴师兄,这会就该咱们顶上。” 先前那位老师傅开口:“让个小丫头扛事,传出去咱们是砸了招牌,柴把鸭子是我做的,鱼翅还是我来。” 他身后跟着的年轻人也道:“肝膏汤我是瞧过,也尝过的,竹荪汤就打我手里过。杜师傅回头要是怪丫头,咱们都有份!” 肖同点头:“那我可在这儿做主了,酒菜一过,头道上竹荪柴把鱼翅,第八道一品柴把鸭换成冬菜鸭。” “好嘞!” 肖同拍拍任胭的肩头,和善一笑:“去给你师伯叔们搭把手。” 现成的鱼翅摆竹箅再盖一层,架上竹筷子,上头放鸡鸭和火腿干贝,添葱姜冷水下锅煮滚开,再转用小火?汤。 另个灶上的师傅们已经劈开鸭背,淘洗干净塞料,搁笼屉里蒸。 新送来的京冬菜也已入锅,等着鸭子出锅镶边。 膛里的火旺着,任胭瞧着出神。 刚才斩钉截铁,真上了手难免犯嘀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3章 冬菜鸭子 点子是好的,做的时候是坎。 蒸翅入味的时候可多放了哪一味料,少放了哪一味料;这么样做法是?四个钟头还是五个钟头,剩多少量汤合适? 跟鸭肉似的,出了笼屉再添鸡汤鸡油蒸二回,还是只需要盛盘沥上竹荪汤算完? 要用苔菜条系切块,还是韭菜条,会不会串味儿? 这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谁也没试过,靠经验之谈,好不好的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可千万要成!” 任胭把脑门抵在墙面上,咕咕哝哝的。 一位师叔唤她:“任丫头,嘛呢,上这儿来。” 方才洗干净的鸭子已经搁在盆里,师叔正码了料腌上,瞧她来就言语:“料搁一半,抹匀了,把冬菜这么着,铺两边儿!” 在家的光景,母亲时常也会买些冬菜。 不过保定售卖的冬菜是沧州的模样,是拿糖蒜拌成的酱菜,味道很好,就只是与这里的不大相同。 鸿雉堂素来和胶东的广丰酱园合作,开春就有冬菜包送进北京城。任胭曾在后院卸过一回,但没瞧过里子是什么模样。。 据说是去年冬岁把白菜心切条晾干,搓上盐巴粒和酱油,拿绍光酒一闷,封在缸里三两天,出胚后加蒜泥再装坛醉到今春。 切成细匀的小段,色棕鲜亮,给整鸭镶上一圈,清香味美。 “口水收收,搁竹箅子上蒸笼啦!记着点!”师叔敲她脑门。 她跟这儿守着鸭子,又惦记着屉里的鱼翅,还有一个钟头。 鱼翅到了点出锅,和冬菇冬笋切成长短一模样的丝,拿苔菜扎牢。 任胭也试了两块,另一位师伯点了点残汤搁嘴里琢磨味,她不错眼盯着,心悬得老高。 良久,才听了一句:“我瞧着,差不离能成。” 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沉了沉。 捆好的翅块码进深盘,浇了竹荪汤和料,接茬蒸半个钟头。 这个灶上的鸭子也快到点了,她洗了手,又回来蹲在灶膛边,心咚咚地直跳。 师叔瞧她那模样,就笑:“这么些老家伙儿跟这儿再做不出个样子来,咱们都回家得了,多大点事,来,咱们也到点了!” 揭了笼盖,把鸭子搁在竹箅子上倒原汤。 师叔跟旁边指点:“对,就这么搁脑袋冲下,好嘞,小火焖会,守着吧!” 柴把鱼翅走菜前,任胭送了碗芡汁去,小心翼翼地瞄一眼—— 嗯,真好看! 要是能尝一筷子就好了! 毕竟是自个儿一拍脑门琢磨出来的,跟半路捡来的孩子似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里头。 菜被端走了,她还抻长了脖子瞅。 鸭子也很快被扣进圆盘里,拿冬菜嵌了边,浇汤勾芡,很快也跟要跟着鱼翅一道去。 鱼翅宴进行得正热闹,第七道最后一品清蒸桂鱼上过,就是第八道鸭品类的。 任胭的心里头记挂着刚面世的娃儿,七上八下的,可是最后一道甜品刚有个着落,正码盘,走不开。 肖同打隔间出来,边走边嘱咐徒弟端稳了杏仁酪,上任胭跟前的时候分了她一只酥盒子:“这光景了,好不好的,都成事了!” 也对。 放心吃吧! 于是辜廷闻进院时,就看着这姑娘猫树底下,叼着个虾肉,懵懵地望着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4章 欢喜 “呲溜——” 任胭把虾肉吸进嘴里,再三两口把手里半只酥盒子吃完,伸手在布襜上抹了抹,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好。 这模样活脱一个偷嘴的被抓了现行。 辜廷闻站那儿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进厨间。 他来找杜立仁,遇上的却是肖同。 方才柴把翅一上桌,他就知道后厨出了变故,越往后越古怪,连鸭品类的菜也调了个儿。 柴把翅火候上佳,品相也端正,新奇滋味儿好,宾客无人不称赞,果真如先前报上说那样,一流的菜品。 候着记者也听说了,点名要采访今日鱼翅宴的掌勺,写文章拍照片报个新闻。 皆大欢喜里,只有他琢磨出不对劲来。 这道菜太急,从发制到走菜,慌里慌张,所有的味儿都被压制在翅里,像是本该翱翔的鲲鹏硬生生被扔在了浅水滩上。 一块美玉,带上细微的瑕疵,就剩了遗憾。 杜立仁的争强好胜,贪慕虚荣,但是从来都谨小慎微,生怕丁点的岔子影响他的地位,因此兵行险招并不是他的习惯。 若是早有意图做柴把翅,不会是这个结果。 所以这道菜只该是临时起意。 他很想知道原因。 肖同同他讲了来龙去脉:“七爷,主意虽是任姑娘出的,但是菜是大伙儿同做的,是为了救杜师傅昨儿夸下的海口,不得已!” “知道了。”辜廷闻点头,抬手,“你过来。” 任胭耷拉着脑袋:“七爷——” “成家叔叔要赏你师父,你跟我来,接赏钱!” 任胭心花怒放。 钱给不给她不要紧,赏杜立仁也没关系,主要是那道菜,看着情形是真的成了! 她眼睛里亮晶晶的,攥着的小拳头也微微地抖着:“七爷,柴把翅真的很好吃吗,什么味儿,您同我讲一讲啊!” 她雀跃着,连束在一处的长辫子都要飞起来了。 辜廷闻停下,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任胭的笑渐渐凝住了,攥着袖子磕巴:“您,别这么瞅着,什么意思呢?” “次品。”他撂下句话,调头就走。 “啊?” 任胭不信,抬脚就追:“怎么就次了,刚才不还说要赏的,到底次在哪儿,您给句话也好哎呀” 她赶得太急,脚下拌蒜,险些一头扎地上。 辜廷闻扶住她胳膊:“说你两句就急眼,这是要砸死我!” “黑灯瞎火,我也没瞅见还有您这话不中听,嫌我胖是不是!”任胭拍拍腿上的灰,撅着嘴嘟囔。 他就那么站着,看她使女孩儿家的小性子,手里还攥着她的小细胳膊,倒是没撒开。 也不知道这姑娘的脑袋瓜子怎么长的,拍了一半忽然就立起来了,瞪着俩大眼珠子上下打量他:“七爷,您脑瓜还没好是不是,算了,不和你计较了。” 嘿,小丫头! 还敢骂他! 辜廷闻把人扔那,走了。 花园里头山石嶙峋,明一处暗一处,他又生怕她在后头出意外,结果一回头—— 小姑娘腿脚倒快,尾巴似的跟着他,呲着牙正乐。 他无言,接茬走。 有人寻来,扬声唤:“前面可是七爷?” 辜廷闻一把拉住任胭,闪身藏进了石头后面。 夹缝逼仄,俩人手贴着,身子也贴着,热度慢慢就烘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5章 星辰 寻人的那个傻眼了。 刚才还瞅着前后俩人,怎么一转眼就都不见了? 他又大着胆子唤了两声七爷,无人应他。 天黑黢黢的,挑着的瓦盏红绸灯在风里晃悠,他打了个冷战,继续往前跑。 人走了,任胭才小声地问:“七爷,咱们,为什么要躲起来?” 是啊! 自打到了这儿,辜廷闻一直在琢磨。 碰了人,光明正大地走过去便是,为什么躲起来? 地方本就狭小,两个人进来都得贴一块,疾走后的气息急促地交缠。 久了,他停止了这个问题,转而在想,这股若有若无的茉莉香,是头油还是面脂? 干净的清香。 他的手肘撑在假山石头上,臂间是她那两条乌黑的长辫子,系着黛色的头绳,这儿透的光有限,瞧着和头发一模样。 只是辫子散了,方才跑得么? 辜廷闻伸出左手,解开了她的头绳,三指埋进头发里,自上而下梳开。 任胭转头的时候,脸颊擦过他的下巴,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悸。 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两只手紧紧攀住身后的石头缝,佯装侧脸去看他梳头发,着实是脸烧得厉害,让她根本无法正视他的眼睛。 今儿的月色正好,半边牙儿,光弱弱的。 外头的灯盏识趣,明明暗暗,透不进来。 适宜做些,嗯,不合规矩的事情。 辜廷闻编发辫的熟稔手法出乎她的意料,三绺头发在他的指缝间来回穿梭,不消片刻已成型,留了截柔顺的发梢在掌心里。 他一只手,不大方便给她绑住头发,目光顺着辫子而上,看见她的眼睛:“你” “好。”她不假思索地应下,抬了手拎住发绳一端,另一端在他手里。 几个来回交错,扎鱼翅似的,绑住了辫子,还系了个漂亮的结。 活忙完了,人又静下来。 任胭抬起头—— 眼角印着外头灯笼细碎的微光,浅浅的,眨眨眼睛,就被带起一片星辰。 “七爷——” “嗯。” “你,领带歪了。” 是么? 他低头—— 她的手已经按住了领带结,轻轻地扭了扭,捎带手扶了扶小巧的蜻蜓领针:“好了。” 寻人的去了一位,来了一拨,再寻不到他,寿宴也不会再安生。 “走吧。”他开口,稍稍退了半步。 可是又能退到哪里? 任胭慢慢地直起腰,腿有些软,捏着衣角走到夜幕下,光刺眼得很。 辜廷闻跟出来,前后在园里的石径上走:“方才” 任胭缓了缓步子,竖起耳朵听。 方才他吃醉了酒,没了分寸。 辜廷闻原想说这些,可是她呢,好好的,只吃了只酥盒子罢了,也醉了吗? 没有。 他也没醉,只是借口。 追根寻源,到底是什么,早已是笔糊涂账,不谈也罢。 任胭始终没听着下文,回过头瞧。 辜廷闻同她并肩而行:“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正笑着,唇角弯弯的,像天边的月牙。 前头热闹正盛。 任胭到的时候,成家的老爷正叫了寿宴的掌勺说话,头个坐的就是杜立仁。 人还病着,脸色惨白,却噙着得意的笑。 任胭皱紧了眉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6章 忍不了 寿宴圆满,宾客尽欢,成老爷有面儿,兴致昂扬地把几位大师傅都夸了个遍,掉过头来还是最待见杜立仁。 杜立仁到了鸿雉堂后并没有特别的成就,外界传言他几欲江郎才尽,直至昨日夸下海口,大伙儿也是半信半疑,今日寿宴上才算心服口服。 寿星老儿赞不绝口,旁人也跟着巴结,对杜立仁自然高看了一眼。 杜立仁本就体弱,这会更是找不着北,起身客套两回都是发虚的:“成老爷谬赞了,这都是我该做的,只要您满意,诸位爷们儿高兴,我今儿算是伺候着了!” 人人都笑言杜师傅深藏若虚,不露圭角,红案魁首的美名果真名不虚传。 一时间杜立仁倒真成了天生有地上无的神仙之手。 可谁又真正知道,他到了成府不过两三个钟头,就已经被昏迷不醒。 肖同当时怕出变故,送医院也只对外说杜立仁劳累过度,到清静之地喘口气。 大伙儿劳形苦神,熬到最后却成就了这个捡巧儿的,给了他登云的梯,高攀的翅。 任胭不服气,迈步就要往人前走,膊肘叫人拉了一把—— “肖师叔?”她回头。 肖同笑一笑,比个手势将她带到人后:“嘛去?” “您瞧见了,病成那模样还巴巴地赶过来,就为了担个虚名,也不怕阎王爷一睁眼” “噤声!”肖同皱眉,“那是你师父!” 任胭气:“您瞅见有这么样做师父的,不悉心教徒弟给小辈儿立榜样,倒是趋炎附势占便宜的大拿,回头鸿雉堂出去的都是这模样的厨师,还有没有好了?” 肖同摇摇头:“任姑娘,你还小,需得懂忍。” “我忍不了!”嗓门大,惹得好些人往他们这个方向瞧。 她扭过脸,眼睛里直蹿火苗子。 肖同笑:“我知道吴司海上回冒领了你的蘑菇杏仁,你忍了一口气,这会心里更是扎了根刺。” “这不一样,竹荪柴把翅是几位师伯叔合力完成的,有他什么,领钱领名也就罢了,不能歪曲事实。” 她气不过,还要大庭广众去嚷嚷,撕破这层脸皮,哪怕没了师徒名分又怎样! “任胭,给我站那!” 肖同指了个方向:“好好看清楚了,什么是事实!” 头前儿记者正将杜立仁围在当众,拍照的,采访的,镁光灯晃眼,奉承声吵耳朵。 连上首坐着的辜家和成家人也频频点头。 是杜立仁做了那道柴把翅,这才是事实。 任胭通身发冷。 肖同说:“任姑娘,你只是鸿雉堂的杂工,而你师父是享誉天下的红案师傅,该信谁?” “不该,信真相吗?”她说,最后一击。 肖同说她痴:“大伙儿已经认定了,你人微言轻,无能为力。” 所以他没说,做菜的几位师叔师伯也没说,只是站在人群里,面无表情。 不应该是这样的! 难道这天底下,再不能有一个说实话的人吗? 就因为别人不肯相信,真相就要被埋没,被掩盖,服从于所谓的权势与虚名? 任胭不信。 她抹了把眼泪:“师叔,这不对,谁也不说实话,这不对。我错了一次,不该再错第二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7章 自寻死路 “如今这是什么场合!” 见她犟脾气,肖同难掩急躁:“一旦说出去,要七爷和成先生如何收场,什么事等回鸿雉堂再商量着来,别耍孩子脾气!” 任胭摇头:“眼下已然是错的,就不能再错下去,民以食为天,咱们做厨子,怎么能够扯谎!” “任胭!” 肖同气急了,去拦她。 小姑娘腿脚走得快,早不管不顾地冲到人前,嚷了句:“师父!” 四下里都安静了。 戏台上打金枝唱得正欢,郭子仪骂儿子醉酒打公主:“谁似你竟这样不分高低” 两下里逼出她这么个所在,不伦不类。 杜立仁见了她就知道要坏事儿,好容易挣来的脸面,不能叫她随意给拆了台子,可大庭广众又不能疾言厉色将人呵斥走 他难得和颜悦色:“小胭,有事儿?” 说完了又跟众人笑着致歉,这就是收的那位女徒弟任胭,姑娘聪明伶俐,自己欢喜不已,待她跟亲生姑娘似的。 北京城里有女记者、女售货员和银行职员,但馆子却没个女厨师。 前儿鸿雉堂收了个女学徒是个大新闻,光听着声响,就没见着人。 如今见着了,虽不像西洋镜似的看,但难免心里犯嘀咕,姑娘年纪还小,这没长开的花骨朵能成事吗? 听了杜立仁问,都往这儿瞧,小女孩子倒不怯场。 镁光灯刺眼睛,任胭整个人都被晃得发白。 她问:“师父,柴把翅是您做的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 杜立仁脑袋发蒙,脸色越发难看:“这丫头喝酒上头,怎么净问糊涂话?” 任胭不跟他纠缠:“进了成府不到两个钟头您就昏了,在医院躺倒这工夫才来,菜是师伯叔替您做的,讲句实话,您还怕这个?” “别听,别听她的,这丫头气我严格要求居心不良。”杜立仁张皇失措,不住地跟人解释,“我没昏,就是身体不舒服,菜是我做的!” 他一面说,一面恶狠狠地盯着任胭。 记者把镜头都要杵到任胭脸上了:“是你师父说的那样吗,坏他的名声,你有什么好处?” “听说你在鸿雉堂工作得并不好,是不是有去别的馆子谋生的打算?” “北京城里至今没有一位女士从事烹饪工作,任胭你觉得,是不是因为女士无法忍受苦累,转而勾心斗角,不安心于工作?” “女人是不是就不该做厨师?” 这些问题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不该是询问杜立仁真相吗,如何就讨论起女人不能够做厨师? 镁粉在夜色里腾起,落下,周而复始,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记者们将她死死地围在当中,提出的疑问越来越苛刻,疾言厉色,耻笑诘责,尖刀一样一下一下扎进她的心里。 而本该被追问的人却平安无事,置身事外冷漠地看着热闹,看着她捉襟见肘,看着她深陷泥沼。 “活该!” 杜立仁给她下了定论。 无声嘲讽,轻蔑眼神。 她高傲地站着,受万人追捧,瞧她像蝼蚁一样被世间唾弃。 一个真相。 自寻死路。 这就是肖同以及她的师伯叔们明哲保身,为了避免的结果。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8章 我不孤独 “我讲得是事实,医院会有病案。” “男女平权,这并不是空话。” “如果有天我离开了鸿雉堂,只是我想离开而已,我还是女厨师。” 到最后任胭早已看不清人脸,听不懂声音,周遭嗡嗡地响,不停歇地晃,燃烧的镁粉虚构出一个迷离的世界。 谎言与荣耀,真相与卑贱。 光怪陆离,荒诞离奇。 她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阴暗处,光照拂不到,人人唾弃。 能为自己辩解的也仅仅剩下这三句。 别的,都不重要。 事态并没有因为她的解释而好转,反倒愈演愈烈。 嘈杂的声响终于惊动到席间的贵客,虽未有交头接耳的议论,但对这场热闹诸多不满。 “那个女孩子是七爷馆子里的女学徒?” “是啊,瞧着胆子挺大的。” “像是没读过书,算是欺师灭祖?” 再往后就没了话,随意的笑闹,点到为止。 成徽瑜最先发觉不对劲,起身离座,悄悄地绕到成世安那桌:“哥,小胭那是怎么了?” 辜廷闻和成世安同时抬头,起身—— “坐下!” 上首的辜老夫人发了话,面上虽笑得和善,但隐隐地显了不快:“这是成府,你父亲和成世叔还跟这儿呢,下人的事儿,掺和什么?” 陪坐的成老夫人随即扫了儿子一眼,对成徽瑜招招手:“你也去坐着,听戏。” 戏台上正唱到“他都是成双成对的,但丢你儿独子一”,做儿子的央告爹爹,因不肯向不拜寿的公主低头,才打了金枝。 辜老夫人听了,便回头笑:“徽瑜今儿年岁也不小了。” 提起年岁,便是婚姻。 成徽瑜落座前便红了脸。 成老夫人接话:“可不是,读书,耽误了的。” 辜老夫人的目光打辜廷闻身上略停停:“女孩儿家读书是好事,徽瑜有才气,不能荒废了,我瞧着就很好。” 成老夫人抿嘴笑,瞧瞧自家姑娘,再瞧瞧辜家小子,哪儿有不满意的。 话到这儿就打住了,再往深了去,就不该是大庭广众下讲的。 辜廷闻在席间坐,盘弄着掌心里的盖碗,终于耐心耗尽,再次起了身,沿途惊起无数的寒暄问候。 “那个女孩子,叫任胭,救你的?” 辜老夫人端了茶来吃,辜廷闻正打她身后路过。 他停下来,道一句是。 老夫人又笑:“模样生得欢喜,也颇有些胆色,就是太莽撞,留她不安生。” 还是要用钱打发了吗? 挑着明瓦灯的引路小厮跟前面候着,薄凉的光拂到他的皮鞋上,投下明暗交叠的影,让他莫名地想起那个雨天,成家厨房里踮着脚的女孩子。 窗沿下的芭蕉叶,不知道还好不好。 皮鞋踏在漆红的地板上,沉闷的响,他走了几步,又停在那里。 他被母亲绊住的时候,成世安已经到了任胭身边,记者散了,他陪着孤零零的姑娘,低声在说什么。 成世安的长相风流俊俏,笑起来颇有几分醉玉颓山的味道,如今更添柔和。 辜廷闻清楚地知道,他是真上心了。 不知道从哪时候起,或许真是那支钢笔,让他动了念;广州之行九死一生,还是那支笔救了他。 成世安是个不爱欠人情的性子,芝麻点大的,也要仔细地还上一还,何况还是救命之恩。 只怕是真的要以身相许了! 那他呢,该怎么办? 他也欠她的,一条命。 辜廷闻看着前方的一对男女。 成世安的庇护姿态不言而喻,切切地说着话逗她开心,抢一步怕冒犯了姑娘,慢一步又怕人走远了,小心翼翼。 辜廷闻的眼睛一瞬晦暗。 也好。 他是个寡言的人,与他在一起,她也只怕没有多少开怀的日子。 刚才后花园假山,只当是一场梦。 他从梦里醒过来,想要她永远留在梦里,可又盼着她永不记起。 “七爷——” 任胭瞧见了他,抹了把眼泪,恭敬地问候着。 他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身后的成世安还在说:“说你傻还跟我急,多大点的小身板跟那么些人较劲,差人知会我一声又能如何,你不喜欢姓杜的,大不了我把他撵出去!” 任胭回:“成先生,您太仗义了。” 成世安嫌她眼皮子浅,不服气:“这就叫仗义,赶明儿我给你开一馆子,请你做个女掌柜,可怎么谢我?” 满脸的晦气被他闹得七零八落,她也有心思笑一笑:“您说怎么谢?” 辜廷闻停下脚步。 心在腔子里剧烈地跳动,不安的情绪将他的手脚束缚在原地,在等一个结果,一句审判。 他好像比成世安迫切,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答案。 成世安说:“我提个要求,来日你必要应下。” “好啊。”任胭说,“只要我做的到。” 嘣—— 心里头的那根弦,终于绷断了。 辜廷闻走得飞快,像是,落荒而逃。 任胭一直注意着他:“七爷这是怎么了,是我给他惹祸了?” “大约是乐坏了。”成世安笑,“我妈瞧上了他,辜伯母瞧上了徽瑜,方才给他们撮合着,说不准过三两月你还能讨一杯他们的订婚酒喝!” 任胭不笑了,手脚发冷,连头都是昏沉的:“恭喜了。” “现在早了点,八字啊刚瞧着那一撇,保不齐你的饭馆开起来的时候就哎,你去哪儿?” 任胭回了厨房。 寿宴已是尾声,成家老爷派了人送宾客各自归家,厨师们虽被禁止出入,但看管的比白日松懈很多。 她慢吞吞进门的时候,杜立仁正在发作吴司海。 顶大个老爷们儿又一次跪在地上哭哭啼啼,求师傅别将他赶出去,今儿这样的错,下回保准不再犯了。 杜立仁冷笑:“下回,哪个给你下回?” 吴司海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哭诉着。 杜立仁嫌恶地退了一步:“你也别怕,不是撵你一个人,不还有你师妹陪着你,你俩一块儿,哪儿来的回哪儿!” 他连眼风都吝啬于给任胭,披着衣裳抬脚就走。 任胭站在那儿,高声:“师父撵师兄是因他出了岔子,可我没错,师父为何要罚我?” 杜立仁肚里头那点火窜出来了:“欺师灭祖的玩意儿,你还有脸问!” 任胭回:“事实是什么,没谁比您清楚,我如何欺您,就因为我没跟您一块儿哄骗这天底下的人吗?” “你大胆,还不给我住嘴!” 肖同把她挡身后头:“杜师傅先别气,您手底下通共就仨徒弟,如今撵俩使起来不方便;再说今儿的事闹大了,没有也成了有的!” 杜立仁在气头上,谁说话都不好使。 肖同给任胭使眼色:“给你师傅赔个不是!” “我没错!” “这孩子” 杜立仁死盯着她:“死性不改的东西,打今儿起,我门下再没你这号徒弟。” “任胭!”肖同拽住她的胳膊肘,扽住了,“说话!” 任胭抿紧了唇。 肖同轻声:“还想不想学手艺了?” 任胭反问:“学手艺之前,不该学会做个人?” 杜立仁彻底被激怒:“反了你了!” 他抄起手边的竹笊篱对准任胭就是一下子,使得劲儿大,嗡的一声就抽下来—— 任胭转身就跑。 杜立仁一下没揍着,跟着就追,结果忘了自个儿刚从医院赶出来,身体还虚着,跑两步人就一脑袋栽地上了。 又是通忙乱。 后厨已经拾掇干净了,成家的管事还在张罗着夜宵和明日的吃食。 任胭出了院门,远远地在台阶上坐着,影子斜斜地拉一溜,细条条的,孱弱得很。 累极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比她从家逃出来后经历的所有还要累,快要撑不住了。 归根结底,是她从来都摸不透人心。 倘或她同上次一样,忍下这口气,讲讲来日方长 可是她做不到,做不到一而再,再而三。 所以,只有她离开这个古怪的氛围,大伙儿才能回到相安无事的状态。 太平盛世本该有的模样。 她自嘲地笑一笑,把脑袋埋进胳膊肘里。 辜廷闻来了好一会,坐在石凳上,往前迈两步,就能够着那个小身影。 他没动,就那么看。 还是任胭先瞧见了他,以为压久了眼花,使劲揉了才开口:“七爷,您怎么跟这儿?” “世安有事,我送你。” 这是成家,成世安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单薄到可笑。 任胭心里不痛快,也没察觉:“哦。” 想想也是,她是单相思,要不是成世安嘱托,这位尊贵的七爷能特地来寻她? 何况人都要订婚了。 想到这儿,她更不痛快,耷拉着头,像斗败的蛐蛐儿! “任胭——” 她看他。 “知道最早的记者吗?” “同治十一年,申报最先有了报事人和访员。” 其实她在认识辜廷闻之前,对这一切都很陌生。 辜廷闻笑:“我更喜欢报事人这个称呼,不掺杂任何利益,尊重所有的事实,用直接的是非判断,去唤醒沉睡的人。” 任胭有些意外,他会跟她说这样多。 可他还说:“所以,这条路上我并不孤独,谢谢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9章 情意太浅 我也是。 任胭想。 在自我怀疑的时候,大约没有比发现志同道合的人更加欢喜的事情。 辜廷闻同她说完这些,就没再开口。 穿过月洞门,还是通向花园。 这会寿宴散尽,功德圆满,红灯笼的烛光业已阑珊,周遭湖石假山在夜雾里满目叠嶂,更像是误入了恍惚迷蒙的深山幽壑。 薄雾最终蒙在了任胭心上,雾障之下是一对男女,相对而立,梳一梳头发,理一理领结。 太湖石嶙峋的模样大差不差,这里像,那里也像。 一段路而已,走得她面红耳赤。 “怎么了?”辜廷闻问。 她微侧过脸,和他的目光撞在一处,唔,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想的还是同一件事。 心口的燥意燎上来,她的喉咙开始发干。 辜廷闻还是认真地看着她,然后掌心向上:“手给我。” 前面有台阶,青方石头铺就的三层,踩得多了,石面光可鉴人。 任胭伸出右手,握住。 他掌心合拢,修长的手指将她包着,拇指搓下来,压住指背,微微用力—— 带着她拾阶而上,从柳暗走到花明。 路边青柳摇曳,滚了颗水珠进交握的掌心。 辜廷闻从上衣口袋取了块方巾,握住她的手,细细地擦拭过,再清理自己。 任胭把手背在身后。 皮肤到现在都是烫的,从刚才肌肤相贴起,燎原的火顺着手臂蹿到心里。 是谁在园外放了烟火,半夜春光,燃尽繁华? 任胭的眼睛里却都是身边这个男人。 辜廷闻折了方巾,搁回口袋:“总瞧着我,做什么?” 他问话的时候,微低了头,是笑着的。 她搅了搅手指:“七爷——” “嗯。” “您这样,是会让我误会的。” 他还是笑,两只手指握住领结,说:“那就,误会着。” 哎? 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解释。 任胭顾不上问,在胡思乱想,只瞧见他挺直的背,长裤口袋里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还有眼镜下若有若无看向她的余光。 等两人露面,成世安已经等得心慌,成徽瑜倒是安静地站着,腼腆的笑,脸颊泛红。 任胭的心被攥了一把,堵得慌。 “寻你的小子说你叫同事绊住了,脱不开身。”顾忌任胭在,好些话成世安没言语,挤眉弄眼的,让他懂就成。 辜廷闻没多余的话,简简单单应了一声。 成世安这才长出了口气,掉过头去看两个姑娘。 成徽瑜握了任胭的手,正问她宴后的事,她师父有没有为难。 成世安靠在车门上,懒散一笑:“还用问,杜立仁准急眼了!” 任胭叹口气:“这回怕是真要瞎了。” “多大点事,天底下就他一个师父了不成?”他拉开车门,请女士先上车,“没了他,我们任师傅还不成事儿啦?” 任胭笑:“成先生您可瞧得起我!” 成徽瑜和她拥抱告别。 姑娘实诚,挑了两大盒点心塞到她手里,嘱咐着口味,观察她的反应。 这样好的女孩子 任胭笑着,又抱了抱她。 心里那点恶念,灰飞烟灭。 成徽瑜又回到门内,站在那片灯影里送他们,始终不肯越过雷池一步。 成世安开着车,还惦记给她出气:“我瞧着你比他能耐,就吃亏在年轻上,他算个什么玩意儿,老土鳖,砸窑的东西!” 心里堵得那股火,被他这么一通骂,倒是通畅了许多。 任胭笑,眼神软软的。 成世安见她这么样,心花怒放,说话便没了分寸:“哎,我瞅你和我妹妹很亲近。” “是呀,成小姐很好。”任胭看他望来的眼神古怪,补了句,“成先生也很好。” “既然都很好,那你对我哎,辜廷闻,你踩着我脚了!” “车开得不稳当。”沉默的人,开了金口。 成世安斜眼觑他:“没坑没凹的,怎么就不稳当,要不您来,矫情!” 辜廷闻避开他贴过来的脸:“闭嘴。” “我跟姑娘说体己话,碍着你什么,不服气呐,憋着吧您!” “啰嗦!” “嘿!” 任胭笑,望着车窗外的夜色,真好! “我说辜七爷,你今儿又不对劲了!” 送完任胭,成世安又絮叨上了:“饭吃了一半,你上哪儿去了,回来时候身上有姑娘家的脂粉味,该不会跟哪儿金屋藏娇了?” “后厨!” “后厨还有花香呐,别跟我来这套,老实交代吧!” “你闻错了。” “不可能。” 辜廷闻转头:“我如今有没有,都不该。” 哎,这算是认了? 成世安坏笑:“怎么个意思呢?” 辜廷闻半晌没话,后来才言语:“走吧。” 他想说,我有心上人了,世安。 可惜,夜色太沉,情意太浅。 任胭这夜过得甚好,安心睡到上工的时辰。 鸿雉堂正热闹着。 杜立仁病恹恹的,还在跟掌柜据理力争,仨徒弟不要俩,外头跪着吴司海,看戏的都要把后院挤破了。 任胭撇嘴。 她接茬做她的活,倒是可怜了吴司海,从大清早跪到晌午,谁的眼风都没往他跟前挪挪地儿。 等到日头往西转,麻烦来了。 昨儿一道竹荪柴把翅让杜立仁名声大振,一下午接的电话都是要订同道菜的,指了名要杜师傅掌勺。 这也就罢了。 前俩月还有订蟹黄翅和鸡茸翅的,这会要换成柴把翅,让隔天送到府上去。 杜立仁跟医院里躺不到半天,就硬生生让掌柜的给请回了堂里,没别的差事,做菜吧。 这会,杜立仁彻底恼羞成怒。 掌柜的不急不缓:“名是您担的,赏钱您拿着,结果等忙活不开您就撂挑子,咱敬您是大师傅不假,可咱不惯着您!” 杜立仁哑口无言。 掌柜的还言语:“您要是干不来,拿了契书上七爷跟前言语一声,我这儿给您结工钱,回头再找一师傅接班,咱们离谁不成事儿呢?” 杜立仁本就是心脏上的毛病,这会气急攻心,往那一歪,动弹不得。 掌柜的差人大张旗鼓给送医院,谁也不瞒着。 忙活完,他又叫任胭:“上后厨给你师伯叔们打下手,打今儿起你的活让吴司海接,往后好好的,甭跟炮仗筒似的,灶间哪儿不是火呢!” 掌柜的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任胭满怀高兴,上了灶间。 经过昨儿一事,师伯叔们待她更好些,有什么密不外传的手艺也倾囊相授。杜立仁不在的这半个来月,她过得如鱼得水。 不做菜的时候,她就跟长辈后头研究这鱼翅。 寿宴上只求着不出岔子,如今就得精益求精。 她始终记得辜廷闻那句次品,次在哪儿,她得闹明白。 不能拿整只鱼翅祸害,切下不使的边料角料的倒可以下锅,锅里滚水煮两回,凉水洗两回最能去味,比上火前开水氽还要更好。 ?汤时候,水的斤两多余五斤,时间超过四个半钟头,翅容易?得软烂,扎出的柴把不成型。 另有干贝去筋蒸软再抓碎,最后放进鸡汤里更为鲜美;鸡汤则用老母鸡炖汤,浇在翅身,雏母鸡适合鱼翅在箅子上蒸入味时一块儿用。 反复尝试了大半个月,竹荪柴把翅才算尽了人意。 招牌挂出去,风靡一时。 任胭很高兴,总想做来给辜廷闻尝尝,再把那句次品给收回去。 若是这次的月刊,他能写一写柴把翅,那就更好了。 她万分努力,想要自己的手艺更上一层楼,也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夸奖。 这些天下工后,她偶尔会在鸿雉堂逗留久些,始终盘算能不能再遇上辜廷闻一回。 听说辜家父母并没有再囚禁他,虽说不能上报馆里去,但准许他外出走动,他最常去的还是成家。 任胭跟着成徽瑜学洋文的那些天,他们并没有碰见;而她私心里也并不希望在成家做这道菜,她更希望是在鸿雉堂里。 鸿雉堂是他的,而她,是鸿雉堂的帮案。 除此之外,再没有杂务。 可世事都不能强求,偶遇不到,只能等待。 再譬如成世安的热烈追求,她拒绝过,委婉地表达了谢意,也不再乘他的汽车回家,然而每天上工和下工都会收到一束娇艳欲滴的花。 成徽瑜说这是时髦的摩登男女表达心意的一种方式。 任胭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成徽瑜有欢喜也有焦虑:“不是哥哥吗?” 任胭摇头。 她对着这样沉静的她,始终说不出那个名字来。 此后,花束的次数减少了,但是从未断过。 后来,任胭对成世安说了同样的话。 他没恼,只是笑:“没关系,只要你没嫁人,我还有机会;就算你嫁人,我们还是朋友。” 任胭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和辜廷闻,她和成徽瑜,犯不着为了缥缈无影的事儿,坏了感情。 她装着心事,在鸿雉堂的后厨兜转。 直到那天晚上,她在上回的亭子里遇到了辜廷闻,把亲手做的柴把翅端到了他面前。 “还不够。” 他尝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哪又不够好?”她颇为气馁,嘀嘀咕咕,“忙活这么久,夸一句也成呐!” 辜廷闻抬头:“你学手艺,就为了我夸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0章 珍珠汤 话说重了。 辜廷闻沉默着。 她与他是什么关系呢? 上司下属,那么疏远?还是朋友,可他怎么不甘心? 一颗心像自己长了腿脚,遇上她就跑起来,虎虎生风,拦都拦不住。 究竟什么程度,他也分不清,早乱成一团麻。 越乱却越亲近,越亲近,越握不住分寸,在他印象里,任胭不该是这样浮浅的女孩子。 他开口:“我不信你来,只为了讨生活。” 所谓情之深,恨之切,他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又荒唐的理由。 小姑娘耷拉着脑袋,一对辫子都不晃悠了,双手在身前死死地搅着,不言语也不抬头,落寞极了。 都解释到这程度了,还不理? 这样伤心吗? 辜廷闻抬头,果然,小姑娘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想想也是,满怀希望地来,叫他好一顿呲,搁谁也不乐意。 到底还是年岁小,经不住打击,是他莽撞了。 他站起身,握着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她:“肝膏汤里本就有味云腿,鱼翅还使火腿末子,鲜味足,可也够腻的。” 帕子倒是接了去,人的精气神还是往下走,哆哆嗦嗦得,好不伤心。 辜廷闻斟酌着该怎么再开口,可这么着打量,时间一长,就琢磨出不对味来。 眼泪呢? 肩头都要晃虚了,也没看见个动静,听见个响。 怕是,在捉弄他。 “任胭!” 这回,他是真要气了呐。 小姑娘再也没绷住,抬起头,一双圆圆的眼睛都要笑弯了:“七爷,你上当了!” 她笑,嘻嘻哈哈,露出一口齐整的小白牙,白的晃眼睛。 辜廷闻抿紧唇。 不是为了被戏耍生气,被轻易左右了喜怒,有懊恼也有窃喜,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不知道这该不该。 闹的人还在笑:“我不是个小气人,您说我缺点,骂得再狠些也能受得住,何况您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别地儿讨不来的。” 嘴倒甜,就是这模样,不怀好意。 任胭见他还不言语,笑容收了收,上前一步:“七爷?” 辜廷闻盯着她,不大合规矩的那么样眼神。 任胭终于不笑了,伸出手扽了扽他的袖口:“七爷,您真生气了?” 小心翼翼地讨好,像幼时家里那只大花猫蹭翻了瓶子,满地狼藉里就窜上他的膝头坐着,伸出舌头舔一舔他的手背,再喵喵地叫。 怎么能让她得逞? 得逞了,不怕他,下回还犯。 辜廷闻被她扯得东摇西晃,故意绷着,不肯给她好脸色。 摇得狠了,她的手碰到他的腕子,一下一下,猫舌头舔着似的,酥痒软麻。 心思塌了,表情轻易就露了馅。 他忍不住笑。 任胭也笑:“好了好了,笑了,就不生气了。” 脸上盛着笑,像甘甜的蜜糖,一点点往他心窝里揉,忍不住,他敲她脑门。 她眯着眼睛往后躲,还是笑,好像从来就不知道烦恼。 “笑,方才说的记住几成?”这叫他怎么苛责。 任胭揉着脑袋躲:“十成十成,我记住啦!回头就调方子,等下回您来,就吃上!” 还惦记他脑瓜子有毛病是不是,欠收拾! 辜廷闻伸手—— 她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笑,还扭过头来冲他做鬼脸儿,伸老长一根舌头,直翻白眼。 真是,要翻天了! 他腿长,捉她不费劲儿,握住了小细胳膊把人往回带。 上蹿下跳的姑娘被困在红漆方柱上。 刚才跑得太急,猛地停下来气喘吁吁,任胭心虚地别开眼,辜廷闻的气息也乱,交错着就没了章法。 心口靠得近,折张纸贴着也未必掉的下来,咚咚的声响凑一对,砸得人头脑发昏。 辜廷闻摘下眼镜。 他的眼睛漆黑,藏在额前的碎发后面,有种神秘而孤僻的美。 任胭被蛊惑了,喘了口气:“七爷,您可真好看!” 头回见,就觉得他像画像上的人,现在画上的人走下来了,她的心都要化了。 “都这样了,还调戏我?”他笑。 说话没规矩没分寸,简直有伤大雅,可他早管不得了。 任胭是个识时务的女英雄,瞬间伏低做小:“我知错了。” “真知道?” “知道知道!” “错哪儿了?” “我不该调戏您!”她认得很诚恳,却又不甘心,“可您能调戏我?” 啧! 辜廷闻松开她,戴回眼镜。 斯文礼教,像是一瞬间也回到了身上。 “天晚了,送你回去。” “好啊。” 鸿雉堂门口有候着的汽车,很快绝尘而去。 胡同深处还停着一辆。 成世安靠着车门抽完了烟,伸手弹飞烟蒂,笑一笑,上车。 他原先站的地方,烟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还没到上工的时间,任胭就已经醒了。 她抱着被子翻滚了一圈,笑出了声,昨儿晚上美好的像场梦,不想醒过来,到鸿雉堂的时候还是迷迷登登的。 吴司海比她来的早,手里拎着火通条,站在膛口守着。 “任胭,我回来做帮案了,还跟着师父。”路过,他跟她说了这么句。 “恭喜你,如愿以偿。” 吴司海苦笑:“没什么值得恭喜的,他是哪样人,你瞅的一清二楚。” 哎,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背后数落别人不是,还是自个儿师父,这样的话还是不搭茬的好。 任胭闷头洗菜。 吴司海没个完,凑到她跟前帮忙,还言语:“你不晓得我在杜家伺候的时候遭的罪,简直没有人模样,为奴为婢也不是这么个糟践法。” 任胭笑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儿子伺候爹,苦点累点,应该的。” 这是实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是师徒,要么蹿到师父头前去,出师;要么夹着尾巴忍辱负重一辈子。 吴司海叹口气:“我娘也老这么说,可是他不把我当人看,那会他领着你上七爷府上去,你应该知道!” 往事不堪回首,提起来她还想再揍杜立仁两巴掌。 任胭觑他:“说您的事,怎么还带上我呢?” “咱们是同门,不跟你说同谁讲,那个是闷葫芦,蹦不出几个字!”吴司海将配菜码在盘子里,“我不想跟着他了。” “您想另谋高就?” 吴司海神神秘秘的:“想跟着肖师叔,人和善,还不苛待徒弟,小辈儿谁不想跟着他?” 这倒也是。 任胭把二寸长的玉米剥了皮,摘光了须,拿冷水洗干净,把最尖最嫩的地儿切成丁,下滚水锅里煮。 今儿的玉米是洞子货,模样好是好,却没有夏秋时节的滋味,可惜了的。 她正感叹着,不妨吴司海来问:“你要跟着去吗?” 去也不能跟他讲。 任胭装傻:“上哪儿?” “跟着肖师叔。” “这不好吧,你可才刚回来。”任胭眼珠转了两转,觉得这位今儿估摸着是作妖了。 吴司海一副热切手足的模样:“因你是师妹才同你讲,别是还记恨我以前对不住你的事儿吧,那都是他授意我做的,就为了把你赶走,我可没这意思!” 嗤。 任胭随口敷衍:“可不么,我心里明镜儿似的。” “自打我知道你跟了七爷再没敢听他的话,他再大,能大的过七爷?” 吴司海的扁豆眉又凑了一对儿:“虽然他不待见七爷也不是一两天了,老想着怎么离开鸿雉堂,干出番事业让七爷后悔去!” 今儿这新闻也太丰盛了些。 任胭笑笑没言语,捞了玉米尖加清汤上蒸笼,剩下的滚汤烫豆苗。 吴司海还要言语,任胭拿眼风往外头扫:“师父来了!” 这位瞬间成了麻爪的秋蝉,纹丝不动不说,连嚷嚷都不敢了。 任胭乐得清静,把玉米尖和豆苗装进盛了清汤的碗里,给杜立仁过目。 “珍珠汤一品。”外头的伙计进来端了汤碗出去,又顺手塞给她一块枣泥饼,“肖师傅刚做好的,热乎呢!” 院里,肖同正蹲树底下抽旱烟,瞧着任胭冲她乐,也回了个笑脸。 杜立仁后头看着:“怎么样了?” 吴司海小声说:“没上勾!” “她心思多能耐大,鸿雉堂迟早盛不下她!”杜立仁狠狠地笑,“我叫你回来可不是站干岸瞧热闹,我日子不好对付,你的可想而知。” 吴司海的脸抖了抖:“师父瞧好吧!” 打这天起,任胭觉得吴司海待她是无比热络,嘘寒问暖,有时候忙活不过来还殷切地搭把手,倒真成了师兄照拂师妹的模样。 人人都说他改邪归正。 任胭可没这么觉得。 背了人,他老说杜立仁的坏话,尽管她那师父也不怎样;他还抱怨天抱怨地,偶尔羡慕肖同手底下的几位师兄弟。 虽说秘密能使人亲近,但任胭每回遇上扁豆师哥,眼皮就老跳。 坏事说来就来。 这天晚上她下工,到了豆腐胡同跟儿就叫个黑色汽车给拦了,车上下来俩精壮年轻人,二话没说抄了她塞车里,一路飞驰。 还没等她问出话来,汽车停下。 辜府。 里外照旧门庭若市,进的出的,山呼海啸。 年轻人把她带进二门,叫个小丫鬟引着进了个偏僻的院。 小丫鬟很和气:“任姑娘救了七爷,老夫人说还没好好谢您,今儿得空,请你到家里做客,别拘束。” 说是请客,结果里外堆满了年长的下人,横眉立目,把小院子守得像铁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1章 芸豆糕 任胭还没傻到认为辜家人当真是要谢她,要谢早谢了,至于隔着一个来月? 再说了,辜家又不是占山为王的响马,还个人情要这么样别出心裁,闹不明白的以为是绑架勒索。 哪儿也去不了,人也不跟她言语,只是好吃好喝的端来,除了没自由,人过得倒是很不错。 她着急,来回转磨磨,这么对付了一天。 带她进院的小丫鬟第二天来,还领了仨中年人同她一一介绍,高胖的那位是鲁菜岳师傅,白瘦的是江浙来的薛师傅,剩下那位圆脸弥勒似的是川菜邓师傅。 在家闷着时候她没什么见识,自打到了鸿雉堂,各地儿有名的大师傅,甭管红案白案年长年轻的,认识了一摞。 即便没见过面,但时时听人说起,算是神交已久。这仨位,都是大师傅中拔尖儿的。 任胭恭恭敬敬行了礼,心里还嘀咕,这是什么意思呢,别是辜家人感谢的方式当真如此与众不同吧? 小丫鬟给她解惑:“家里这些日忙着,老夫人还不及亲自致谢,任姑娘且安心住下,闲暇时候和几位师傅切磋厨艺也是桩美事,或是您有别的大师傅要见一见也可以告诉我。” 话里话外,要她在这小院安营扎寨? 天底下大师傅多了去了,要说厨艺,倾尽她这一生,等到提不动刀擦不着火的年纪,她也只能挨着皮毛。 瞧这光景,养老送终也不是没可能,多大的仇,跟她一花样年华的小姑娘置这样的气? 任胭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当日给七爷搭把手也是巧了,我何德何能,要不劳驾您回一声,等老夫人得了空,我自来拜望?” 小丫鬟四两拨千斤:“这还没谢就请您走,回头可就是咱们无礼了;再说了,上亲戚家串门还要过个三五日的,您千万别说这样见外的话。” 她说完,摇曳生姿地走了。 任胭愁云惨雾地把三位大师傅请进门,心想着反正也出不去,倒不如真跟人好好学一学手艺,结果这仨位毕恭毕敬,比她还客气。 言语什么都说好好好,对对对,姑娘说的极是,不是怕她,是怵这个府宅的姓氏。 没过半日,任胭只好客客气气给人送走了。 院子是清静了,光剩她一个跟蹲大牢似的,这么下去可不成,她得溜走。尽管九成九不会成功。 头回,她还没到院门跟儿,就有个老嬷嬷问她要上哪儿? 第二回,她就斜眼瞅瞅东面的院墙,两个小丫头就开始在墙根那儿乱遛。 左右不成事了,她心想着回屋歇会,不仔细被帘子绊住给豁开老大一口子,刺啦扯下一绺布条。 老嬷嬷火急火燎地赶到,眼都直了:“任姑娘,您可别想不开啊?” 以为她要悬梁? 她斜眼,老嬷嬷更觉得不对劲儿,着急忙慌地让人把所有带尖儿的都给清理出去了,连个针都没给她剩下! 任胭坐在焕然一新的房间里,哭笑不得。 连着两天都没上工了,杜立仁正踅摸着方收拾她呢,这下可正好,自己栽人手里去了,饭碗要倒。 没人救她,倒是来个探望的也好,跟她说说外头要不要紧的啊。 第三天,她还执着于踅摸边边角角逃跑的地方;第四天,竟能在老嬷嬷的眼皮底下眯着眼睛歇觉了。 逃走的念头倒是没撂下,就算是换个迂回婉转的方式,老虎还有打盹时候呢,等人开始放松对她的警惕了,再跑也不迟。 又过了两天,她觉得时机成熟了,开始暗地里打算,结果还没动作,却来了个探监的。 她正在贵妃椅子里吃芸豆糕。 小点心外头一层芸豆泥通身雪白,中间夹着的红豆茸拌了蜜糖,甜而不腻,用牡丹花模子压出个漂亮的型,尝在嘴里绵软细腻。 小时候跟家里也常吃,趁人不注意溜到后门跟前躲着,等着货郎来一个大钱能换好几天的零嘴。那里的芸豆糕也有夹着山楂泥的,印成精巧的小月饼样或是小果子样。 不同的滋味。 她趴那儿细细地品,直到眼跟前出现男人的一双皮鞋尖儿,擦得很亮堂,还有笔直的裤管。 任胭抬脸笑:“七爷,您来看我了!” 上他家都这么些天了,终于露脸了,可真不容易。她翻身坐起来,背着脸抹抹嘴理理头发。 等到了阳光下头才发觉辜廷闻精神不济,模样虽很是齐整,但额前的碎发没梳上去,眼睛有些红,眼镜片也压不住的疲惫。 任胭眨眨眼:“您怎么啦,是又不叫出门了吗?” 认识他这俩月,光听着七爷被软禁的事。 倒也恰当。 辜廷闻只问:“委屈你了。” “不委屈,有吃有喝,人待我也很好。”她放轻了声口,“就是不让出门,憋得慌。” 他的声音有些哑:“今儿我送你走。” “这样好?” 她很雀跃,却又觉察出不对劲来,辜老夫人把她禁在这儿这些天,不光是为了养着她逗闷子吧? “出了什么事儿,七爷您好歹言语两声?” 怎么说,与她来说没什么要紧,不过是因为他放浪形骸了一会,把她裹进他和辜家的涡旋里,成了一念生死的筹码。 他开口,连自己都厌弃:“我做了些事,连累了你。” 哦。 大约又是报馆,或是他又写了什么文章,对于辜家人来说大逆不道,可是这些与她有什么相干,难道鸿雉堂的人都被关了? 她不解。 他的生活离她是实在太远,也想要努力地赶一赶,可是无从下手,她很沮丧。 在她沮丧的时候,辜廷闻开了口:“那天晚上,是我没分寸。” 嗯? 任胭有种不详的预感:“七爷,我们我” “听我说完!” 辜廷闻笑一笑,这样强硬的话不过是堵死退路:“原该有了名分才可以那样亲昵,说来是我冒犯了你,事先并没有问你一句愿意或是不愿意,我曾受过的教育,并没有这样教过我。” 所以,对不起。 他想说,可是说不出口,他看见她的眼睛开始发红,手指攥得紧紧的,在忍耐。 很多时候他不愿承认,着实羡慕世安,一场爱情开始的潇潇洒洒,过程轰轰烈烈,结尾也同样荡气回肠。 他没有这个本事,情还没有萌芽,已经体会到个中滋味,求不得,不可说。 伤人三分,自伤七分。 情之一字,于他太过艰难。 任胭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话开了头,就知道走向,悲或是喜多半在人的精神里,和言语没多少关系。 她攥紧了拳头,又撒开:“你可以现在问我,愿意还是不愿意,人要懂得变通,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过几天补上也并不会失了体统。” 他沉默着。 因为知道答案。 她是个赤忱的人,干净坦诚,爱或者恨都是直接的,像是白纸黑字,都写出来。 得不到答案,那么她来讲:“辜廷闻我喜欢你,我觉得你和我在精神上非常契合,人一辈子想遇上一个这样的人不容易,我想和你好,你呢?” 飞蛾扑火,孤注一掷! 横在她和辜廷闻之间的并不只有大相径庭的生活状态,不只有辜家,也不只有世俗的眼光,还有她和他无法预料的苦和痛。 可是这都比不上他,比不上能和他相依为命。她想开始这段感情,他不提,就由她来。 男女平等,谁追求谁,都是爱情。 辜廷闻沉默着。 他素来寡言,尤其在情事上更是受亏,好在他在这方面看得淡泊,直到遇上任胭,才明白万事不过只讲求一个缘分罢了。 可这缘分与他而言,是奢望。 辜廷闻笑一笑:“我都明白的,任胭。” 可也止步于此,多行,就是万丈深渊。 无法同她提,不能,也是不舍。 任胭的嗓子堵得发疼,疼得眼睛都模糊:“甭想糊弄我,你对我,我都看得清楚。” “你性子很好,谁都喜欢。”辜廷闻缓了口气,慢慢地说,“我也不例外。” 话到这个份上,不必再提了。 任胭站起身,头发晕:“话我只问一遍,我,任胭,你要还是不要?” 他失神,怕答了,前功尽弃。 她点头:“我知道了,七爷,往后咱都好好的,您保重!” 也想讲一讲狠话,让他知道任胭这姑娘是个夜叉投的胎,发起火来,神仙也不敢惹的。 可是细想想挺没意思,上窜下跳,大呼小叫,耍猴戏给人看而已,姑娘家的脸面多金贵。 她磕磕绊绊地往外头走,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芸豆糕,塞进嘴里又苦又涩,尝着尝着都成了咸的,顺着喉咙滑进肚里。 天黑透了,成世安才在僻静的院里寻着辜廷闻。 这爷们卧在贵妃椅里,脑袋枕在胳膊肘上仰面朝天,另只手里还握着凉透的芸豆糕,紧抿着唇。 “我上天津去了,听说你爸连人带家眷都给抓了,还要审问判死刑,这是要抄报馆的老底,跟你断绝关系了?” “嗯。”累极了,辜廷闻阖了眼。 反叛么,要抄干净的。 成世安宽慰:“甭蔫儿啊,天擦黑那会,家眷不是都给放了,好事儿,咱爸还是心疼你!” “世安——” “你说。” 辜廷闻哂笑:“这个结果,知道是我拿什么来换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2章 失恋 “是什么?”成世安问。 辜廷闻这个人是富贵金银堆里出生的哥儿,又是辜家的垫窝儿,老辈儿捧在心窝子里长大的尖尖,打小就养成个顽主的性子,怕没什么是他不能赏不能得的。 或许是擎小玩得兢兢业业,鲜少有没见过的,等长大了性子也淡了,从留洋回来就联络了有志之士创刊办报,副心思都在上头。 这回不是玩儿,是他报国的路。 在洋人那儿吃的亏,跌的脸子要拾起来,头件事就得是让同胞清醒,大伙儿得意识到身处的时代才能同仇敌忾,才能众志成城。 人脊背挺直了,国才不会倒下。 这是他所求的梦,但并不是辜家的,不但不是,还是死敌,是横在辜廷闻眼前遮天的顽石。 他螳臂当车,飞蛾扑火,但凡慷慨悲愤的形容都能往他身上使使。开始,成世安觉得他痴。 他却是最先被打动的那个。 自小一块儿读书,一块儿淘,辜廷闻要是东宫太子,他就是最红的伴读,也是最懂他的人。 后来,他就跟他一块儿痴,一块儿大逆不道! 为了报业,辜廷闻能把命舍下。这么些年,他也就惦记这一件事,多早晚见过为了别的什么伤怀到这模样? 他实在好奇。 辜廷闻没回他,却问了个不相干的:“你最近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这话提的,倒把他比成个浪荡子! 成世安斜眼:“你不都知道么,还来戳我痛处。你这个人自个儿不痛快,也见不得别人安生,什么德性!” 是了。 辜廷闻笑一笑:“你没有追求人家?” “怎么没有?”成世安摇头晃脑,“送了花讲了情,一颗心捧到人面前,可她说有心上人,转脸就把我给丢地上了!” 辜廷闻微微低了头,在敛着情绪。 “不过我不会放弃,许久都没遇上这么个得意人儿,我一见她,就知道她是我的。” 当然这话掺了水分,他有这样念头也不过是打广州回来,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成世安些话,一分一分,把他压垮。 辜廷闻解开衬衫第一粒纽子,缓了口气:“说些别的。” 成世安古怪地看着他:“说什么别的,你也不讲拿什么交换,一劲儿挤兑我!小胭呢,我听说辜伯母给她请家来了!” “刚走。” “走哪儿了?我刚打鸿雉堂来,说是给请家来掌勺,我正寻思着什么宴连着六天,以为她要出人头地了!” 话赶到这儿,成世安也觉察出不对劲来。 辜家双亲因一篇文章的事情恼怒不省心的儿子,抓了人又放,不过是瞧辜廷闻妥协;节骨眼上任胭来住了数日,该不会她就是那个一击必中的筹码? 那天晚上见到的,果真是实情? 成世安拧眉。 再抬头,那位已经出了院门,天黑黢黢的,一口把他的影子吞个干净。 吞人的夜色里,任胭正蹲在直通辜府的胡同口。回回来辜家总碰不上好事,不过,再不用来了吧? 话都说得那样明白,往后释然了也抹不开脸儿。头回喜欢个人,喜欢到这模样,真是差劲! 罢了罢了,人又不喜欢自个儿,撒泼耍赖也强求不来,还跌份儿! 哪儿不是两条腿一对眼的爷们儿,不能跟姓辜的这棵歪脖树上头挂着,换个杆儿呗! 委屈地把事想明白,任胭揉了揉脸,重新站起来。 回鸿雉堂的时间,堂头正把伙计聚一块领赏钱,瞧她来也额外赏了一枚,没对她失踪这几天感到意外,还热热络络的。 “上七爷府上了,这些日子过得可怎么样呢?”有人问,一水儿好奇的目光投过来。 任胭的心突突地跳,强打精神敷衍两句直奔后厨。结果,杜立仁和吴司海都没走,迎面还是说跟辜廷闻相关的。 杜立仁倒不是真关心她,是有危机感,趁机探探口风,再琢磨琢磨这个徒弟还能留几天! “老夫人做主给你叫去做掌勺,也不跟师父回一声,真是翅膀硬了。做的什么,几样菜品?” 倒是想知会,人家也不给这机会不是? 任胭心里翻江倒海似的的嘀咕,信口胡诌,吃过没吃过,乱嚷嚷了一通。 杜立仁听出她糊弄,脸色越发沉:“能耐的你,天南海北没你不会的,也不看自个儿是不是揽瓷器活的料,老实说话!” 任胭没心思跟他弯弯绕绕:“真没扯谎,前儿还遇到几位大师傅,切磋厨艺来着,您要不信,回头等您几位见了面问问管保知道。” 这下,杜立仁颇有百爪挠心之感。 任胭在辜家跟大师傅切磋的事儿早传开了,什么模样的谣言都有,讲来说去,都琢磨着这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最后能不能青出于蓝,也等着看杜立仁的好戏。 自打拿了红案头魁的名声,这些年没惧过谁,还能怕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片子?他有的是手段收拾她,让她在鸿雉堂一日也待不下去。 可收拾两回没收拾出个结果,还把自个儿折腾够呛,杜立仁不得不正视起任胭来,这是鬼精,还是个跟自己犯冲的鬼精。 若她真得了辜家捧,自个儿这条命压根儿不够她消耗的。那是北京城的一大片天外天,他这模样的小蝼蚁,连仰仗人鼻息的资格都没有。 说来捧戏子捧婊子,可真没见过捧厨子的。前儿是你情我愿的皮肉交易,捧厨子能讨着什么好,这丫头连毛都没长齐! 只是到了他这一步,名声跟命一模样,老了老了,提不动刀按不住砧板,也就靠名声吃下半辈子了。 所以这个威胁得尽早除掉,哪怕干些违背道义的事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杜立仁这么安慰自己,于是他看任胭的眼神跟瞧个煞似的。 任胭唬得后脖颈发麻,师父这是气啊还是恨,总觉着下一刻就得提着把剔骨尖刀奔她来了:“师,师父,您有话好好说!” 作为爱护师妹的师兄,吴司海适时挺身而出:“师父您别恼,小胭素日也不是扯谎的孩子。咱不是都知道她跟大师傅们学手艺,这是好事儿,她出息了您也有面儿!” 有个屁面! 打进了鸿雉堂,他最恨这一句! 杜立仁狠狠瞪了吴司海一眼。 厨艺没学三成,眼色倒能看个九成。师父这是要收拾不安分的徒弟了,作为马前卒自然得效力,吴司海了然。 于是他看任胭的眼神,也跟师父没两样。 这天夜里头任胭就做了噩梦,师父师哥张着俩血盆大口,把她咬得骨头渣都没剩下。到了白天果然精神不济,上成府学洋文也是有心无力。 成徽瑜体贴,早早地阖了书本:“小胭,今儿有旧时女高的校友要来,你要学手艺吗,或者你想给我们做新菜式吗?” “好啊。” 前儿辜廷闻点出柴把翅的毛病,她正好趁机改进,可是好端端的,怎么又想起那个人来,真是没出息! 她摇摇头,一刀下去把竹荪砍成两截,结果非但没把杂念给剁了,还越生越多。 这儿是上回辜廷闻和她站着做点心的地方,她还拿了水瓢舀水给他呢,可惜做的是成小姐爱吃的点心,好吃归好吃,就没她什么事儿。 人家才是天作之合,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是要订婚了吧,才把话说得那样明白。 好了,彻底没她的份了! 她越想越沮丧,手底下没轻没重的,成徽瑜来给她送茶,站在外面都吓了一跳。 “小胭她,怎么了?”她轻声问坐在院子里,远远瞅着人姑娘的痴心哥哥。 成世安坐那好一会了,顺手接过小丫头端着的茶:“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失恋了。” 成徽瑜发怔:“啊茶是给小胭的” “喝都喝了!”他抱着肩往厨房比划,“她是单相思,人明确拒绝了,也就昨天的事儿。至于是谁,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既这么说了,成徽瑜也没再追问:“小胭是个好姑娘,会有更合适她的爷们儿的。” 成世安点头,颇为兴奋。 成徽瑜古怪地打量他:“哥,小胭失恋了,我看你好像很高兴?” 不然呢,跟她一模样垂头丧气,黯然销魂? 他确实很快乐! 当然这样不讲义气的事儿不能给妹妹知道:“我是替小胭高兴,用不着在错地儿耽误大好年华。再者我想到个好主意,能让她学手艺,出名。” 杜立仁不是不好好教小姑娘吗,也不让抛头露脸做菜吗,可成家的私人宴会多,他以个人名义请人来做菜学手艺,杜立仁还能拦着不成? 小姑娘机灵,眼手都活络,出师是早晚的事儿! 他越想越觉得得意,追求女孩子么,自然是投其所好,以前的鲜花首饰实在是配不上这样独特的姑娘,所以情路坎坷也在所难免。 如今柳暗花明,于她是,于他也是。 成世安跟任胭提,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经不住诱惑,一口应承下来。 成世安趁机为自己讨私利:“过三五天你不是休息,徽瑜会跟同学外出郊游,有支子老烤肉,想不想尝?” “想!” 真乖。 他笑,想摸摸她的头,忍住了:“说好了,去接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3章 松鼠鱼 在家那会,姐姐们也爱跟女中的同学外出郊游,郊游完,会结伴去看电影吃番菜。 保定的番菜出自本地师傅的手笔,然而却顶着洋气拗口的名字。滋味未必有自家的饭菜好,但是姐姐们爱去品尝,也爱同她炫耀。 任胭从她们充满保定口音的洋文里分辨出洋人爱吃的鸡鱼和牛羊,加上番茄汁和咖喱汁,还有听不明白的菜蔬,混在一起就是一道时髦的番菜。 这是一段古里古怪的记忆。 任胭始终对番菜充满了好奇和热情,她想见也想学。学贯中西么,说的是学问,对厨艺想来同样适用。 这是她答应成世安的原因之一。 其二,她想出门散散心。 无论是家还是鸿雉堂,哪儿都有辜廷闻的影子,就算她不想也会有别的人提,辜七爷的名头太大,街头巷尾走一遭都能听个三五回演义。 她是个反叛,人不待见她,她就不待见人,不待见到连名字也不打算听,后院里养的肉鸽子“咕咕”叫唤两声都能惹她心烦! 结果,郊游还是同样。 成小姐的同学们都是青春洋溢的女孩子,性子热烈,围在一处讨论吃穿和书本,还有时兴的电影和明星,永远不会萧瑟寂寞。 当然还会有比明星还要红紫的辜七爷。 “京声的头版文章看了吗,真是振奋人心,这样的时刻要站起来的不光是男人,还有我们,我们女性也是有力量的!”穿着嫩黄连衣裙的女孩子说。 跟她坐对脸儿的格子旗袍女孩搭话:“七爷是最早支持男女平权的报人,我最喜欢弥尔顿的那句‘什么是和谐,或是真正的欢乐呢?这要求互相平衡,互相授受’,也是七爷在报上引用过的话!” 有人笑话她:“瞧你这模样,若是没有徽瑜,岂不是要去追求七爷了?凤求凰,只怕你是要凰求凤啦!” 格子旗袍女孩子反唇相讥:“你们这些啊没一个好人,七爷是徽瑜的未婚夫,也不怕人恼了,把你们一个个嫁给那些不通文字,只会打女人的莽夫!” 成徽瑜握着蕾丝裙摆,腼腆地笑,听她们闹,面颊不由得发红,大约是想到了心上的情人。 任胭手里的一把青翠柳叶被她折碎了,压出黑绿黑绿的褶,憔悴的模样,她觉得自个儿的脸色估摸没比人家好到哪里去。 “小胭——” “成先生。” 成世安把手里的柳条帽扣她脑瓜上,新制的,枝枝叉叉,野花横七竖八插得老多,五颜六色在眼跟前晃悠。 任胭努力把脸从花草丛里抬起来,扶了扶这顶夸张的帽子。 成世安捧着下巴打量她:“这样就不显得你脸圆了,先头是块小月饼,现在是块大银元。” 合着她还涨价了! “真是谢谢您!” 成世安脱帽搁在胸口,屈身:“我的荣幸!” 帽子重新戴回,他手里却突然变出一把小野花,正娇艳欲滴地直立着,有风刮过,再规规矩矩点头哈腰。 戏法吗,真是太有意思了。 任胭不由自主地笑。 身后依湖而坐的女孩子们也报以热烈的掌声,有人扬声喊:“成家大哥哥,追姑娘可不是闹着玩,追到了就要娶人家,不然我们不依啊!” 众人纷纷附和,还有笑闹的:“也不能只有一束野花,我们是要见到你那颗心,火热的,充满了对人家的爱意的!” 成世安飞出二指,比划个手势表示自个儿知道了,然后拎拎长裤,在任胭面前单膝跪地举起那束杂乱的野花:“我的公主!” 掌声比刚才还要热烈,女孩子们欢呼着,围过来要他再说些能够打动女孩家芳心的话,否则就不许他起身。 “您这是干什么呀?” 动静大,周围的人铆足了劲往这儿瞧,说说笑笑,等着看一场摩登的爱情喜剧。 任胭没见过这阵仗,心咚咚跳,小心翼翼地往身侧避了避,伸手去拉人:“您快起来。” 成世安笑,顺势把花放进她手里:“想让你高兴些,别愁眉苦脸,我挺担心你。” 叫人喜欢是件好事,却不是心上那个,说不上是喜是悲,只觉得颇为心酸。 她无可奈何,嗅了嗅花束,再抬起脸,人比花娇艳:“我很高兴!” 成世安极为满意,重新将她送进芙蓉堆里,自己再远远地避开,容女孩子们惬意地讲话。 “任姑娘,你怎么就轻易放过成大哥哥了,再为难为难他,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格子旗袍女孩拉住她,热络地说。 嫩黄连衣裙的女同学嗤笑:“以为世上都是你这样狂放的人,人家可是个老实的,任姑娘,咱们快离她远些,省得被她牵连了。” “不错不错,我们快走!” 说着闹着,笑成一团。 坐在最后烫西洋卷发的女孩子说:“姑娘就是那位女厨师吗,今儿可算见着真人了。好几位要辍学嫁人的同学听到你的事情,现在都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将来找份工作独立起来呢!” “正是,和灵魂不契合的伴侣结婚,下半辈子围着公婆爷们儿孩子就完了,咱们读起书才能不依靠家里,往后能挣能花才算是潇洒。” 成徽瑜犹豫着开口:“我觉得爷们儿也不都是精神不相合的,遇到好的,也省得光棍孤苦伶仃,而且嫁了人最好再要有两个孩子,等到花甲才不会寂寞。” 有人笑着推她:“世上能有几个七爷呢,缘分果然是妙,你们还是青梅与竹马,两个孩子怕是对不住你们的深情厚意了。” “你们呐,跟敬斐说的一样,不是好人!”成徽瑜也恼了,她是个安静人,说不上什么狠话,温柔地啐两句也就罢了。 那个叫敬斐的格子旗袍女孩笑出声:“是是是,咱们都是坏,好的那个人可不是没有来吗?” 女孩子们又笑。 敬斐又握着任胭的手问:“最近可又有做什么新菜没有,上回去徽瑜家里做客,心想是哪位大师傅的手艺这样好,她说是你,原来你这样有本事!” “是啊,那道柴把鱼翅比鸿雉堂里的还要好。”穿旗袍的女孩子也坐过来,“我是苏州人,任姑娘会做苏州菜吗,来读了女高和大学,很久没尝过家乡菜了。” 任胭想了想:“会做一些,响油鳝糊或者松鼠鱼” “松鼠鱼!”女孩子抢先讲出口,“我最爱酸甜的味,最后再撒一把金黄的松子!” 敬斐摸一把她的嘴,对任胭说:“任姑娘快给评若画张大饼充饥,你瞧她的口水都要飞出来了。” 任胭笑:“把洗净的鱼齐鳍斜刀切,头下剖开两半拍扁,再沿鱼脊两侧从头至尾平批,去头脊,把胸片成两片鱼叶子” 她说得细致,生怕人不明白,掰了一根柳条在地上画个大概的模样比划。 “鱼叶子皮向下剃刺,再用菱形花刀小切,涂了盐酒,蛋黄糊给挂住。” 长条条的鱼被切得漂亮,隐约有了松鼠的样,接下来就该应了调鼎集里取季鱼,肚皮去骨,拖蛋黄,炸黄,作松鼠式! “等油热,提鱼下锅,也不能轻易下,鱼叶子朝外卷,夹住了慢慢搁。” 最后放鱼头,一面炸鱼一面舀热油浇鱼尾巴,瞧着现了金黄的漂亮色泽再出锅,头身给拼一块儿,是须尾的松鼠鱼。 评若又问:“可有松仁?” 众人大笑。 任胭也乐:“炸鱼的时候,松仁已经熘熟了,再搁爆香的芫荽段笋菇豆和蒜末,最后和虾仁在香油里炒熟,添酱汁浇在鱼上就成啦!” 她在鱼周身在添上两笔,画出一个长盘子,抬手比了比:“评若同学请品尝。” 女孩子们都哄笑:“评若等这一刻,可谓海枯石烂,快吃快吃,是不是家乡的滋味!” 众人默不作声,眼巴巴地瞅着她,等一句滋味。 评若闭起眼睛摇头晃脑:“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松仁寂无扰,桂鱼澹自肥” 又是一阵哄笑。 成徽瑜啐她:“歪诗歪诗,不通不通,两句话离不得吃,冲撞古人,怕是一片鱼鳞也不给你留下。” 敬斐抹一把笑出来的眼泪:“都叫你们说得饥肠辘辘,前儿就是烤肉季,中晌的牙祭,咱们是文吃还是武吃?” 文吃是让人烤肉季的伙计烤好了肉,专程送来;武吃则是自个儿动手下场烤肉,脚踩长条凳,盯着炙子上芳香四溢的薄肉片。 穿嫩黄连衣裙的女同学最先跳起来:“武吃啊,咱不学那些盛气凌人的王府老爷,让人推着料车肉车,赶堂会似的来伺候咱们,走喽!” 一呼百应,女孩子们都起了身跟着去。 红通通的松木火烘烤着炙子上摆得齐齐的肉片子,一撮香料添上,香气能穿过整条湖,推着依依绿柳摇动,树下的几对情人霎时穿过整条湖慕味而来。 下半晌回家的路上,任胭闻到袖口腻着不去的烤肉味儿,瞬间想起方才得野趣,以往没经历过,分外有意思。 成世安瞧她回味的模样,存心逗她:“替我也闻一闻。” 袖子一伸,凑到她鼻子尖底下。 什么德性! 任胭抬起头,刚想挤兑他两句,结果脸色就变了。胡同里伸出个两臂粗的大棒子,照准她的脑门就砸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4章 虾籽冬笋 “任胭,小心——” 下一瞬,她就被人扽住胳膊,眼前发花,成世安的身体就向她砸了过来。 这可不是一般得砸,搬山倒海一样,一来怨她身量小不经事,二来成世安替她挨的那一棍分量不轻,嘴角噙着血面白如纸。 “成先生” 任胭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才把人给架住,抬头刚想问句您怎么样,结果一瞅他模样—— 好么,上医院吧! 汽车夫正候在胡同口,见势不对,慌忙上前搭手,托了人一路飞驰。 到了医院找大夫,人都已经昏过去了,俩指头还惦记要攥着任胭的胳膊肘死活不撒,膀大腰圆的男护士费了老大力气才给掰开,送进病房。 熬到成徽瑜火急火燎地赶到,成世安的手术已经完成,人瞪着俩眼都能逗乐了。 洋大夫出来咕咕哝哝地叮嘱家属,走前还特意对任胭这个野蛮的“对象”交代,好好说话,不要再动手动脚,病人经不起刺激。 成徽瑜惊愕的目光投过来。 任胭拼命地摇手,这关她什么事儿呢,要怪就怪那根棒子。 刚才救人走得太急,也没留神偷袭的,仇人是男还是女,情债还是金钱债,到底多大的梁子! 成徽瑜在这点上坚定不移地支持任胭。 任姑娘多好一人,不结仇不结怨的,跟谁都客客气气;再说了来北京城也不过仨月冒头,能招什么恨? 倒是她的这位哥哥,风流债数不胜数,怕是哪个姑娘因爱生恨,抱着为爱情殉葬的极端想法,痛下杀手了吧? 当然,这些话她得搁在心里头。哥哥追求任胭正在劲头儿上,她可不能暗地里使绊子,她也盼着真能和任胭成一家人。 自个儿妹妹是个老实姑娘,什么话都写脸上,成世安哪里有不明白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哦。 姑且是真的。 成徽瑜看了看任胭:“哥哥是说那人是来埋伏小胭?” “八九不离十!” 要是跟他过不去,何必在豆腐胡同动手呢,老大个北京城,到处都是撒欢的地儿。 再说了,知道他跟着女孩子们郊游,又送任胭回家的时间,掐时辰能掐这么准的,是得多稀罕他! 所以,那根棍棒九成九是给任胭备下的。 给她备下的,那就好办了。 这姑娘机灵活泛,虽然做不到人见人爱,但也不至于招人恨,要说恨到打闷棍,那也就没别人了。 不是师傅,就是师哥! 谁让这姑娘遇上这俩人,脑瓜子后头就生反骨呢! 俩加起来七十来岁的爷们儿,对个姑娘下这么狠的手,臭不要脸的!不讲究! 被打了一棍,疼归疼,好在人还没傻,懂得玩玩心眼子。 成世安斜眼觑任胭—— 小姑娘懊悔得不得了,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瞧他看过来,立刻往跟前凑了凑:“成先生,您有什么话要说吗?” 成世安额头蹦了蹦,又不是什么大毛病,闹得像交代遗言。 不过风月中的心眼子,是你情我愿,愿者上钩,既然都送上门来了,就不能怪他不厚道了。 他颤巍巍地扶着头,试探地道:“小,小胭?” 任胭这姑娘什么都好,可遇上人情官司永远理不明白,成世安这模样把她吓够呛,不会又傻了一个吧,前儿辜廷闻可才刚好。 她握住了成世安的手:“是啊,成先生,我是任胭!” “哦,我刚才一时间没认清楚。” 任胭更害怕了:“那现在呢,您好些了吗?” “好些了,就是头疼,背疼哎,浑身疼” 任胭慌得手足无措,说话都不利索了:“您,您等着啊,我给您找大夫去!” “用不着,你坐坐这儿,跟我说说话。” 这时候干梆硬正的妹子早早躲了出去,光亮明媚的病房里也没多余人,天时地利人和,按照惯例,他早已和姑娘拉小手亲上小嘴了。 然则,他不想这么唐突了任胭。 他心里待任胭有种说明道不明的正直,正直到但凡有些歪斜的念头,他都会自我唾弃,骂成世安不是个玩意儿,这种感情很陌生。 陌生到他误以为是自律。 所以,他在追任胭的过程中,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鲜和趣味,这让他在喜欢之外,多了无法自拔。 他甚至觉得任胭光坐在这儿,看着他,哪怕什么不说,也都很好。 真是! 约莫是被大棍子砸坏了,还没恢复。 小姑娘说话了:“成先生您要是哪儿不舒服同我讲,您要是想吃什么喝什么也同我讲,您有要求,但凡我能做到的,我都尽量去做!” 成世安欢喜的心都要化了,像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他清了清嗓子:“想喝水。” 这是真话,口干舌燥。 小姑娘很快倒了杯温水,吹凉了,伸出小细胳膊托住他的头,一点点喂给他喝。 水是甜的,人是晕乎的。 他得寸进尺:“想吃饭。” 这是假话,塞了一肚子烤肉,才过多久呢? 任胭信以为真,仔细考虑他现在的状态吃什么好。 病了的那个替她拿主意:“想吃蟹肉海棠果,凤尾裙翅,广肚乳鸽,甜点么,就一份得汁鸳鸯筒!” 任胭笑笑:“您瞅您爱吃的这些可有份素食没有,刚才人大夫嘱咐了,好生养着,等您好了,您想多少我都给您做了来!” “可嘴里没味儿。” 任胭又笑:“我给您蒸些米露来换换口味吧,莲花南枣和龙眼或是香稻米和糯米,再或是蔷薇香椽和桂花,米露清香怡人,炖热了喝下堪比人参呢。” 说来,这也是调鼎集里记载的旧方。 书翻到了最后一页,是辜廷闻的读书笔记,遒劲的字迹和他温润淡漠的外表大相径庭。她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又想起来。 也只能想想。 “小胭——” 她愣神了许久,直到成世安唤她。 “成先生。” “你在想谁?”他问。 任胭怔了怔,笑一笑:“菜。” 成世安挪开目光:“你骗不了我,更骗不了自己,你的心上人,他还没有答应你?” 委婉拒绝了啊,哪里是不答应这么简单。 任胭低头:“是。” 成世安沉默很久,才开口:“你不妨考虑我。” 就算任胭现下想有别的说辞,看在他救她一命的份上也不好开口。 乘人之危,卑鄙至极,成世安自嘲。 任胭果然没有推辞:“成先生您现在还病着,等您身子好了,咱们再说些别的好吗,我现在没什么心情思考,不能贸然给您答复。” “我等着你。” 话至此,已经说尽了。 后来成家双亲赶到,成徽瑜提前将任胭带回了家,这也是成世安的意思,把所有的事端揽到自个儿身上,省得任胭被裹挟进来。 她独个儿坐在成府里,心思杂乱,索性进了灶间做了饭菜。 除了一碗南枣米露,还有一碟虾籽冬笋。 极嫩的冬笋扒了外皮,切成三棱的厚块,再下进滚水中焯干净酸涩的味道,撕干净老筋,下到添了虾籽的鸡汤中煨煮。 等菜盛盘,她请人添到食盒里,一块儿往医院送。 病房的门虚掩着,辜廷闻正背对着她坐,成世安正倚在窗沿上,低着头手里夹根烟,没点。 任胭收回迈出去的腿,不进,也没言语。 “你注意些。”是辜廷闻开了口。 成世安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怕什么,北京城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还能有成家护不住的人,再不济还有我,为她豁出命也值!” 辜廷闻没言语,只是脊背挺得笔直,到这时候才微微弯了些,像泄了气,疲累至极。 成世安又笑:“你啊你,二十七八的人没有过女人,是不大能理解这样患得患失的心情。再说要不是我知道你,只怕会怀疑你有别的嗜好!” 辜廷闻哂笑:“同你讲过,我也有心上人。” 原来如此,怨不得 任胭背靠着墙,仰脸。 走廊电灯的光刺眼睛,白晃晃的。 成世安取笑他:“任她是谁,你也要和徽瑜订婚了,你该对我这个大舅哥好些,否则是要给你吃拳头的。” 辜廷闻不答。 是抗拒,还是默认? 就算没有成小姐,辜廷闻也有喜欢的人;他那样的人只怕会为了心上的姑娘守节吧,人在曹营心在汉。 她可怜成徽瑜,也可怜自己,就羡慕那个不知名姓的女孩子。 其实左右都没她什么,任胭低头笑笑,笑自己痴,笑自己贼心不死。 成世安重新回到床上去,掀了被子搭在腹间:“七爷看也看过了,咱们明儿见,走吧您!” “你好好的。” 辜廷闻起身—— 任胭推门进来:“七爷,成先生。” 他怔在那儿,是没想到她会来。 任胭同他错身而过,放下食盒:“成先生,给您做了米露还有虾籽冬笋,余下的是您府上大师傅做的,您尝尝。” 辜廷闻转身—— 她正将碗碟从食盒里取出来,笑吟吟的模样。 那日自己装病,她是不是也是如此? 是不是只要对她好,她就会投桃报李? 她会不会 可任胭举起勺子,吹凉了米露,喂给了成世安。 他想起那碗酸菜羊肉汤。 不,还是不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5章 三六九等 那日的酸菜后劲儿这样大,都好些天了,腌渍的心口涨疼。 “累不累?” 生怕他痛得不够,成世安偏生补了这样一句。 用不着回头,都知道他现在的模样是怎样的柔和。他待喜欢的女孩子永远都热烈积极,也永远会有耐心,是位优雅体贴的猎人。 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形容,然而世安如何为人,也轮不到他来置喙,尤其在应对爱情时,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辜廷闻离开病房。 掩好房门前,成世安正要接过任胭手里的勺子,顺便揉了揉她的头顶,乌黑的长辫子,神情温软到像被驯服的麋鹿。 “不累。”任胭长长地出了口气,小心地捧着碗,“是成先生受罪,那根棒子分量很重。” 回成家前,她向巡警报了案。 上豆腐胡同口的时候,那根行凶的枣木棒槌正堂堂正正地横在路当中,又沉又笨重,被路过的不知道踢了多少回,蒙了好几层土灰鞋印子。 枯瘦跟条黑炭似的巡警兴许多抽了两口大烟,迷迷瞪瞪地一下还提溜不起来。任胭上前搭把手,拎了短头给递到他手里,他拖着回分驻所办文书。 走两步还惦记着没跟小姑娘道谢,一扭头咧嘴就笑,满嘴黑黄的牙齿稀疏难闻。任胭看在他好歹是个官爷的份上,没把他的脸给推个面儿。 成世安却满不在乎地摇头:“所以记着这个经验,回头跟爷们儿不要拼劲儿,咱们这样人粗鲁不懂轻重,就算是轻磕轻碰,最后苦得还是你。” 任胭歪着脑袋琢磨他的话,这么一里一里也就回过味儿来。是说吴司海呐,让她别急赤白脸地去报仇,得用心眼儿。 成世安喝着米露,瞅空瞧她:“小眼珠儿直转悠,想什么坏点子呢,不叫我给你斟酌斟酌?” 任胭腼腆地笑:“我一个人够使的,不劳烦成先生,您是好人,要堪当大用的。” 看来是听明白他的提点了,聪明姑娘。 成世安又揉她头发,圆圆的脸,在他的手掌心里小小的,可怜的,恨不得给揣心窝里头搁着。 这才几天呐,就这样稀罕了? 他闹不明白自个儿这份心情,按着以往,缘来了就接着,琢磨打哪儿起打哪儿败没什么意义,徒增烦恼而已。 手里的辫子快揉乱了,小姑娘正懊恼地看着他,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含嗔带怒欲语还休,直往他心窝的软肉上蹭。 不成了。 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做出些不成体统的事情。他收回手,笑:“天晚了,早些回去,可有人跟着?” “有,来前,成小姐都嘱咐了。” “路上好好的。” “知道了,成先生,您早些歇着,回头我再来看您。” 回头,是多早晚? 人还没走,就已经念上了。 成世安嗤笑,这么些年越过越不济,成了初出茅庐未经情事的愣头青,叫个小姑娘摄住了心魂。 任胭抱着食盒下楼,穿过草坪就看见长椅上坐着的辜廷闻,月色蒙住他霁青色的立领衬衫,瘦削孤寂的侧脸,以及一双漆黑的眼睛。 七八个随扈不远不近地站着,目光偶尔从任胭身上略过,再投向夜幕,这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 “七爷,还没走?” 随口一句问,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再攥,出口的话还是不成调子。 辜廷闻站起来,走近,影子将她罩住:“世安还好吗?” “医生说脏腑有些出血,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看成先生这个样子,应该会很快好的。” 辜廷闻回:“他那个人总说欢乐,不爱讲苦。” “哦,那七爷多来陪着他。” 什么鬼话! 她皱眉。 却听他问:“你呢?” “我,没有伤着,棒子都砸到成先生背上了,凶徒颠得快,没工夫给第二下子!” 又是胡说八道些什么? 辜廷闻笑:“你不用怕我,昔日世安说我是纸老虎,不咬人。” 是说笑,却难掩心酸,就如同他想说些什么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不提到成世安,好像这场对话就会戛然而止。 任胭讷讷的模样:“七爷是好人,我不怕您,您别误会。” “任胭,我” “七爷,您要成小姐订婚了吗?”她抢先问出口是怕他先说出来,自己无力招架,想补一句祝福,又没有这个勇气。 她垂下眼睛。 等待答案的时间被抻得格外漫长,忐忑不安里,像被座了尊钟表在滴滴答答,发条铆足了劲头,走动得越来越快。 “没有这回事。” 钟表停了。 任胭心里有窃窃的欢喜,不能宣之于口。他果然如她所想,坚贞地对待爱情,不为外物所动。 这样温柔,又这样好的爷们儿。 “是长辈的好意。”他又作了解释,“不用在意,也并不重要!” 在意? 什么? 不能,不能再想了! 自个儿的心信马由缰,任胭不敢再放任,眼神游移,踅摸着什么新鲜的话题。 随扈再一次望过来。 谈话的过程中,他们始终保持着警惕。 任胭压低了声问:“您还开报馆吗?” 辜廷闻笑着点头,模样有些嘲弄:“不急。” “您的文章写得真的很好,我我们很多人都盼望着能够再读到,再难,也请您坚持下去。” 她绞尽脑汁,才想到的合适话题,适合他们,却不适合他们身后的人。 “好,我记下了。”他笑。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任胭的脸微微泛红:“您早些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我送你。” “谢谢您,不用了。”她后退了一步,鞠躬离开,干净利落。 她要是七爷心里的姑娘,若是知道心上人送别的女孩子回家,肯定会不高兴,说不定还要闹上几场才能解恨。 可这么一寻思,她还是高兴不起来! 不管哪样,都没她什么事儿。她越想越不对味儿,索性一溜小跑,逃得飞快。 小姑娘心慌意乱,连食盒都忘了带走。珐琅提盒拧开锁头左右一分,露出六只碗碟来,只有一碗一碟是空荡的。 他要是没记错,是刚才世安吃的米露和虾籽冬笋,跑掉的那位小姑娘的手艺,冬笋爽嫩,米露香甜。 那些书,果真在她手里最好。上头的笔记,是否看见,又作什么想法? 更深露重,耳目重重,他无心其他,却在这里对着一个空食盒想入非非。 等汽车在豆腐胡同根儿停下,任胭才记起手里少了样东西,成家那食盒多半是扔给辜廷闻了,真是,成天毛手毛脚的! 回头再跟人要吧? 不过辜廷闻常在成家出入,应当是见过,就算不明白也会知道她用不起那样贵重的食盒,左右是要给成家送去的,那便不去要了? 可物件是她弄丢的,不讨回来不好吧? 心里老惦记着这事儿,她在小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磕碰着床边瘸腿的竹躺椅,嘎吱嘎吱的响,像那回她躺上头跟七爷说话。 任胭拉高被子,蒙住脸。 天亮的时候,她五迷三道地进了鸿雉堂,耳边有人嗷一嗓子,彻底给她惊醒:“任胭,你——” 吴司海站窗户底下瞪着她,跟见了鬼似的,脸上像糊了层白纸,越看越瘆得慌。 有个伙计刚进院,照准他后背就是一巴掌:“咋呼什么,鬼上身,起开!” 吴司海险些被拍地上,都这模样了,还顶着俩扁豆眉死盯着她,恨不得给她盯出千百个窟窿。 任胭心里明镜似的,故意跟他逗闷子:“多新鲜呐,可不我吗,师兄,咱俩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今儿上这撒癔症来了?” 吴司海警惕地看着她:“你是人是鬼?” 任胭掏掏耳朵:“人人人,这不有影子,你瞧我这脸这胳膊,都热乎的,真让鬼上身啦!” 吴司海长出了口气,强颜欢笑:“昨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你叫人揍不轻,重伤难愈快不成了,这会还没缓过来!” 哼,说得跟真事似的! 任胭呲牙:“谢谢您这么惦记我,不过让你说着了,昨儿确实有人要打闷棍,结果手下劲头不够没打着我,把成先生打到住院了!” 吴司海的脸跟糊了似的,黢黑,磕磕巴巴地问:“怎么,怎么会这样?你,你没事儿吧?” 她要有事儿,还能须尾地站他跟前,明知故问!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她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爷们儿果然是分三六九等,昨儿见着俩上等的,今儿这位,越瞧越次!真膈应。 她不高兴,也不打算让吴司海好过:“我没事,不过成先生伤得重,昨儿就报警了,等捉了人非得摁地上揍十棍八棍的,是吧师兄?” 吴司海一哆嗦,脸直抽搐:“是,是啊,可,可说呢” 一早备受打击,整个上午,吴司海就活脱一惊弓之鸟,但凡嗓门大点就能叫他浑身抽搐,久久无法定神。 下半晌是月末的厨艺考教。 前些时候任胭做杂工没资格进后厨,如今是头一回,她颇有些跃跃欲试;相较之下,吴司海倒成了脱毛的鹌鹑。 杜立仁恨铁不成钢,又不好发作,交代完了规矩又言语:“本月前三甲的帮案,回头一并带进辜府,七爷和成小姐的订婚宴席,势必有咱们鸿雉堂一份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6章 荷花酥 吴司海拿眼往身边瞅,看着岿然不动的小女孩子,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他乐什么,任胭心里一清二楚。 “上回那样好的时机,我真当你能攀上七爷,结果你是个不成器的,这才几天凤凰变麻雀,高看你了!” 她背着手,不为所动:“看起来师兄胸有成竹了。” 吴司海笑笑:“我关心任师妹,可巧师妹也关心我,同门之间相亲相爱,师傅知道了一定高兴,是不是师弟?” 他的胳膊肘往左边杵,另一位师兄是头呆鹅,茫然无措地望过来,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俩人,半天才来一句:“啥?” 吴司海翻个白眼。 任胭笑,一个人唱戏唱砸了吧?相亲相爱,背地里指不定怎么合计着掐死对方,没瞧着大棒子都抡下来了吗? 这个仇怎么能不报? 任胭煽风点火:“我自然关心师兄,您跪了多少天才跪进后厨里来,回头考教再出点岔子,师父那暴脾气,真能亲自给您叉出去!” 痛处被扎个对穿,吴司海的脸跟熬糟的大酱汤似的,还勉强挤个笑:“放心,我有谱,倒是师妹,甭乐过劲儿了!” “任胭又是你在嘀咕,嘀咕个什么?望乡台上打秋千,不知死活的玩意儿!” 杜立仁瞧人说悄悄话,又炸了庙了,可回回抻掇她一个算怎么个事,吴司海说话难不成他没看着?没见过这样厚此薄彼的! 任胭大声说:“回师父的话,师兄教训我要好好应对考教,要像他一样拔得头筹!” 她中气十足,数十师兄师弟都往他们这儿探脑袋。鸿雉堂谁不知道他们的恩怨,心里明白这师兄妹俩还有得斗,乐得看热闹。 吴司海心里本来就没底,上回砸了几天煤,灰头土脸的倒是悟出个道理,在鸿雉堂得做人上人,不然就得任人搓扁捏圆。 想做人上人好办也难为,手艺最吃香。他勉强是做厨子的料,但是总差那么股劲儿,对比刺头儿似的任师妹尤其明显。 天赋和心思,他一样没有,在师父面前受了多少打骂才勉强有点盼头,结果一转头,任胭早跑到头前了。 远的不说,最近鸿雉堂的几位老主顾订饭菜,总会时不时地问起任胭,要她掌勺几道菜给送府上,听意思还有些执着。 次数一多,连杜立仁都被惊动了。虽然回回回绝,说她暂且不够大师傅的格,但是也算人家的名声。 他不服气,悄没声儿打听。 说是成家的少爷小姐设宴待客,十有六七会有任胭做的菜,甭管老样式还是新鲜货,尝过没有说不好的,名气也就一里一里地攒起来了。 上流社会的摩登先生和小姐说文明也文明,说封闭,交际圈也就那么大点,厨师任胭的名姓不到几天也就颇有些众人皆知的味道,尝她做的饭菜成了时髦。 当然,这是他挖空心思淘换来的一点儿闲话,他仍然觉得一个小丫头片子不足为惧,毕竟跟大马路上随便拽多少人问,谁也不知道任胭是哪方神明,她也就靠着成家兄妹走了条捷径罢了。 直到最近杜立仁时常眉头紧锁,他才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杜立仁看不起任胭归看不起,但是危机感比胜过任何人,连带着他也有些忐忑。 吴司海决定在考教时给任胭点颜色看看,好宽一宽师父的心。哪知道这个女人多事,把他的心里话讲个明明白白,火药味十足。 心里想是一回事,讲出来就是板上钉钉,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任胭说他要拔得头筹,他就得拔得头筹! 一来是给师父挣脸子,二来是给自己立威。几个月了,别的没学会,跟杜立仁学了十成的好面儿。 心思一旦不单纯,早晚都得出纰漏。 考教刀功时候,杜立仁肖同和另三位师傅各自背着俩手在徒弟们跟前晃悠:“历来三分烹,七分割,刀功要出好模样,手眼心都要活络” 话还没言语完,吴司海手底下一个不留神,白萝卜皮被滚断了,眼瞧着滚刀批萝卜快到底儿了,功亏一篑。 他慌得脸涨通红,趁着几位师父没往后头来,把批坏的换给了呆鹅师弟,一把抢过他手里刚拿到的新鲜萝卜,还勉强对他挤眉弄眼一阵儿。 吴司海放平刀刃,打右面兜底重新推进了萝卜里,边批边往左边滚,试图做个完整的长条薄片来,好糊弄过关。 呆鹅师弟反应慢,意识到他抢了自个儿萝卜已经晚了,刚张了张嘴,师父和几位师伯叔们已经到了身边,指着他批坏的萝卜不住摇头。 任胭早批完了萝卜,一面啃着脆甜可口的瓤,一面斜眼看戏。 吴司海火急火燎地赶完这一场,考教勺功时险些把半锅花菇丁抖自个儿脸上;浆糊的工夫差点把碱面当成团粉下到腰花里;到了装盘,就把百鸟朝凤堆成了金鸡独立。其余总体而言还算合格。 面点后面是红案,杜立仁重视后者,自个儿徒弟把面点做成什么德行也不大在乎,做得好看的,倒要被怀疑是不是胳膊肘往肖同那儿拐去了。 任胭生怕他挑刺,就简单做了两件荷花酥。 去了皮和心的干莲子上笼蒸熟,搓揉成茸,添进在猪油中熬融的糖粉,再续上点糖和猪油,炒成白亮亮的馅。 温玫瑰水加猪油和面,揉成光滑的团,另一半不添水压成油酥,醒好了擀成薄薄的酥皮,和揉成圆滚滚的酥心包在一团。 收口的油酥团子再擀成长条薄片,叠压三回再擀,反复两次剪成圆圆的胚皮,裹住茸馅收口,脑袋冲下。 顶端下刀切成五瓣,能瞧见里头的茸,再下进热油锅里炸到酥皮花瓣们渐次绽放,捞出来装盘里,再搁一顶暗红的小樱桃干。 嫩酥的脆皮泛着浅浅的玫瑰红,招摇地释放着勾人的香甜滋味,除了不是樱桃时节,小帽子的模样差了些,任胭对自个儿偷师的结果很是满意。 肖同很高兴,觉得任胭很有出息,好好培养,可以接接他的衣钵。 杜立仁很不高兴,一个合格的红案厨子,做一手漂亮的白案活,是想另找山头落草吗? 当然了,他觉得任胭永远成不了厨子。 他只喜欢吴司海的大寿桃,壮实饱满,上头还有鲜红的一个福字,血糊糊的那种,特别喜庆。 师父不喜欢归不喜欢,任胭还是认真对待考教,反正她学手艺又不是为了杜立仁高兴;就算他高兴了,也不会善待她。 考教最后一项是红案活。 最近拿手的菜都得铆足劲头使出来,膛火旺得恰到好处,把每个徒弟的脸都印得发红。吴司海的脸最为夸张,夸张到不到五月的天一劲儿冒汗。 他到握着锅的时候还在哆嗦,任胭悄悄地离他远了些。当然也不能太远,那样他就看不到她做的鲜蘑桃仁了。 这是她故意挑的菜,为了吸引吴司海的注意。 扬名立万的菜么,化成灰都能认得,吴司海老往任胭的锅里瞅,一眼一眼地死盯着,生怕错过她哪个动作。 任胭平平静静地把菜出锅,装盘,准备端给外头的师傅们品评,这时候吴司海锅里的鸡球也成了型,和鲜蘑桃仁并排摆着。 “小胭啊——” 任胭听他七拐八绕的声口,就知道他要作妖:“有事啊?” 吴司海笑着,一手托起两个盘,慈眉善目的样子:“刚出锅的菜,别烫着,我帮你拿!” 任胭摆手,去抢自己的菜:“不用不用,回头放师傅面前,再闹混了,是要出笑话的。” 吴司海见势迈出一大步,离她远远的:“跟师兄还客气什么,你好好跟着我走就成。” 说让她跟着,自个儿先三步两步跑走了。等任胭追出去,鸡球正叫呆鹅师兄捧着,吴司海端着鲜蘑桃仁已经摆在了杜立仁的面前。 杜立仁对他又做这道菜很不满意,不过这回换成了新鲜的松蘑,倒还值得一试。他夹了一筷子品了品,面色和缓了些。 碟子被推到了肖同和其他几位师傅面前,人刚举起筷子,任胭就端着鸡球上前了:“师伯,师叔,这是我的。” 吴司海对她不吵不闹的态度大为意外,按照这丫头的性子,这会早应该窜出来把房梁掀了,还能这么平静? 有古怪! 他再次把目光放在鲜蘑桃仁上,瞧来瞧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他又斜眼打量任胭,有什么问题吗? 任胭正抱着托盘站着。 肖同冲她乐:“别急,一个个来,先尝尝你师兄的,再是你。” 他和另几位师傅夹了菜还没来及往嘴里送,身边坐着的杜立仁脑瓜上就冒了汗珠子,眨眼人就弯成了煮透的虾,撑着桌子站直腿,佝偻着直奔茅房。 这么一闹,余下的师傅们也顾不上验菜,议论纷纷。等杜立仁回来脸都成蟹壳了,灰青灰青的。 这是,闹上肚子了? 肖同看着吴司海:“你这菜,拿什么做的,瞧瞧你师父!” 吴司海脸都白了:“不是我,不是我是她——” 他张皇失措,拖了任胭的胳膊就往前扽:“这菜是她做的,是她” 肖同又皱眉:“考教厨艺,你还敢拿小胭做的菜充数?还是自个儿闯了祸,让师妹担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7章 以身相许 无论回答哪个都是砸饭碗的事儿,吴司海的脸正跟这儿唱大戏,一会一个角儿。一手指着任胭一手比划自个儿,磕巴半晌也没磕巴出个所以然来。 座里的杜立仁又忍不住了,平日耀武扬威的大拿这会肚子里头打仗,叽里咕噜的声能传出好几里地,人怕他脸上过不去,都憋着笑! 等他再回来,投毒的案子还没审清呢,人已经快不成了,精气神都撂在了茅房,眼神都是散的。 肖同顾不上孽徒了,问杜立仁:“杜师傅要是不成,咱们上医院找洋大夫瞧瞧,总这么下去,身子骨顶不住。” “我哪儿都不去,就跟这儿,看看这个畜生”肚子咕噜响,把大师傅的气焰给咕噜完了,“看他怎么害我!” 吴司海的脸都白了,膝盖发软就往地上跪:“师父,师叔,菜不是我做的,是任胭,任胭她要害人” 他原原本本把隐情都招了,前面做菜老出岔子让他心神不宁,就琢磨了一出招偷梁换柱,企图蒙混过关,哪知道任胭心思歹毒早有防备。 至于为什么盯上任胭那道鲜蘑桃仁,都是陈年老黄历,胡同里捡着宝贝据为己有,到今儿才肯把实话给撂干净,真是悔不当初。 末了,他红着眼睛死盯着任胭:“是她,就是她居心叵测,要投毒害死大伙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杜立仁又气又急,五脏六腑跟哪吒闹海似的,叽里咕噜放炮仗,他忍了又忍,指着任胭大骂:“下作,货,色” 一句骂劈成三瓣儿,到底还是撑不住,又匆匆忙忙往外赶,这回时辰长,半天也没回来。 肖同指了俩徒弟跟去伺候,回头对任胭叹气:“这回是你着实太过分,在饭菜里动手脚是做厨师的大忌,倒灶的差事,不该不该。” “肖师叔,鲜蘑桃仁根本没毒。”任胭回,“我是正经做的菜,您要不信,随便找个郎中来瞧瞧。” 捎带手也给那位大拿治治肚子。 吴司海急眼了:“你没有投毒,师父怎么会生病,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你还敢扯谎!” 任胭觑他:“师父不大舒坦是因为你中晌给他买了小半根烤兔腿,考教前他又吞了两颗生鸡卵。兔肉性寒酸冷,与微寒的鸡卵共食易泄痢。” 那本饮膳正要她可是没有白看。 伺候的徒弟请来了大夫给杜立仁瞧病,捎带手验了验那碟子险些交代了杜师傅的毒蘑菇。大夫吃了两筷子,又夹了两筷子,意犹未尽地搁下—— “好好一碟儿无毒无害,哪位师父掌勺?我上堂口候着,诊金不要了,给我来两碟子带上。” 出个诊还馋嘴儿,肖同哭笑不得,嘱咐人好生给送头前去,再叫任胭上后厨做两盘子,人可正等着要呢! 肖同指了俩红案徒弟和一白案徒弟,跟着上辜家的订婚宴。好大一出热闹戏散了场子,大伙儿上堂口后厨各忙各个,谁也没工夫过问地上跪着的那个。 老话怎么说来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伙计传菜回来,笑着说那位老大夫阔气,给得赏钱老丰厚了,堂头说要给任胭封个大的,今儿这笔意外之财算她的。 任胭搓搓手,老乐:“这不大好吧,我不在堂口上工,论理不该得,大伙儿分吧,我也高兴高兴。” 伙计讲:“您可别推辞,当初堂口一锅里吃饭的情意,再说了哪那么多规矩,您瞧外头那能合规矩吗,咱们不也容他多少日子了?” 肖同要撵吴司海出鸿雉堂,他硬挺着不肯,非得要等到杜立仁回来发落,是走是留,他都认了。 肖同乐得做好人,随他去。两碟子菜叫人端走了,这会他还跟地上跪着,耷拉着脑袋觉得大势已去。 任胭看了眼问:“师父还没回来?” 伙计摇头:“您可没看着,拉家去时候人气都喘不匀了,提溜纸片儿一样给扽车上,撒手都能吹跑了,可有得养着呢!” 叹着气,他又端着菜出门了。 熬到快下工的点,任胭出后厨喘口气,走廊刚转个角,就听人阴森森地叫她:“师妹——” 她吓一跳。 伙计们嫌吴司海跪路当中碍事,给弄不起眼的犄角里跪着去了,天快黑了,他又穿身皂青布褂子,不注意顶吓人! 这位抬脸,脸色比衣裳色还沉:“我今天这个下场,师妹是不是很高兴。” 任胭点头:“说实话,有那么点!” 吴司海被呛得老半天没接上茬:“我想也是,你千方百计把我挤出师门,这次终于成功了,你这个女人手段真毒!” 任胭没听明白:“您这话说反了吧,菜谱是我让你偷的?菜是我让你换的?师父吃食不干净难道也是我动手脚?你自个儿做错事怎么赖别人呢?” “成,不管怎么着,你赢了!” 吴司海认命:“可我就看着你什么时候重重地栽一跤,遭人唾弃,永世不得翻身,到时候你求我娶你,我都懒得搭理!” 怎么还记得这茬呢,过不去了是怎么着? 任胭笑笑:“栽跤是好事儿,站起来能走更远。至于婚嫁,就算我打一辈子光棍,也瞧不上您这样人!” 说得口干舌燥,她背着手溜去找茶。 吴司海这人还真执着,杜立仁交代他件事,都这时候还惦记着没完呢。就算他娶了她或把她撵出去又能怎样,这光景谁还能留他在鸿雉堂? 下工时候,人已经不在了。 据说掌柜的打天津回来,刚进门就叫伙计给丢大街上了,言语鸿雉堂往后再没这号人,再另招徒弟。而吴司海直奔杜立仁家赔罪去了。 耳根终于清净了,任胭心里很高兴,又琢磨起新徒弟的事儿。她希望能招个姑娘,往后她在这儿就有伴儿了。 更重要的是百货公司的女售货员、银行的女职员还有报馆的女记者,人家都好些个,哪像女厨子,整个北京城就她独一份儿。 她很希望有人来把这个缺儿给补上,虽然她微不足道,但是能这么着就说明男女平等这事儿上,大家都在朝着文明的方向去,着实有十分大的进步。 成世安看她满面春风,心里头也高兴。任胭今儿到医院他都要睡着了,吃不到她做的饭,能同她多说会话也是好的。 所以明明知道下半晌的事儿,却非得要再问一遍,亲耳听到她对他说,像是这样,他就会满足一样。 任胭捧着下巴一五一十同他讲,他听进耳朵里,看在眼睛的是她的嘴唇,小小的红红的,唇角圆润。 他看得入迷,伸出手想去碰一碰,是不是和心里惦记的一样柔软;可小姑娘受了惊吓,缩着身子警惕地看着他。 “晚上吃了麻茸包吗,嘴角还黏着馅呢!”成世安不动声色地撤回手,攥紧,若无其事地扯谎。 若是事先不知道她晚上吃了什么,这个谎该怎么圆?说他早对她有非分之想,情不自禁?他对她越发把持不住! 任胭讪讪地抹了两遍嘴:“我没留神,让您看笑话了,其实我平时挺爱干净的,就是忙起来有点邋遢,您别见怪!” 嘴唇被她揉得更红了,他喉咙又干又哑:“想喝水。” 任胭倒了杯水放进他手里握着:“我嘚啵了半天,还没问您今儿怎么样了,可比昨天好?” “我都好,你别” 他想说你别挂心,可想着她能惦记着他,心里就觉得熨帖。四肢百骸像活过来是的。哪哪儿都舒坦。 任胭接过他的茶杯就笑:“不惦记您可不成,要是没您,那一棒子下来,我就得交代了。您可是我的大恩人!” 可他并不想要这样的惦记。 他想要她心里有他,时时刻刻都爱着他,而不是什么报恩。报恩是责任是疏离,不是亲近,更不是爱情。 “搁以往,救命之恩是要以身相许的!”他开玩笑,却不晓得到底有几分认真。 任胭呲牙,耐心解释:“以身相许这事儿吧它得有个前提,姑娘要对这英俊潇洒的英雄一见钟情;要是生得歪瓜裂枣,姑娘又不喜欢,她肯定只会说小女子甘愿做牛做马报答英雄大恩大德!” 成世安哭笑不得:“你知道得倒明白。” 任胭乐:“演义我可是没有白看,下回我来给您说段书吧,罗通扫北还是五女七贞或者,要不无盐娘娘,您爱听哪段儿?” 合着拿他当三岁孩子哄呐!话说回来,袍带、短打和志怪书,这丫头可真是口百宝囊,应有尽有。 成世安摸摸她的头:“小胭,你就算不做厨师,还能是个名声在外的评书人,怎么着,我都不会错过你。” 任胭低头笑一笑:“成先生,上回的事儿,我想跟您讲讲心里话” “小胭!”成世安扯扯她的辫子,“我有些累了,咱们下回说好吗?” 下回,下回她会不会换一换主意,讲些他想要的话?可若是下回还有多少个下回,能让他等着。 任胭悄悄掩上门,心里头沉甸甸的。 她顺着走廊向前,还有几步路就是楼梯,转身的工夫余光瞥见身后有道身影,一闪而过,细条条的穿着粗布褂子。 任胭转头,走廊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8章 我在这 任胭以为自个儿白日里兴奋过了劲儿,眼花了。 要么就是方才说神鬼志怪的,冲撞了什么,怪力乱神之流她不怕也不信,就是这地儿一瞬阴一瞬阳,空空荡荡瘆得慌。 她跑下了楼。 有值夜的男护士穿着雪堆的工作服,鼻梁上架着副眼睛,低头在走廊上游荡,手插在衣裳兜里,远远看一眼像团随风即逝的云。 人生得不差,工作也庄重,可这么个地界儿,谁敢生点旖旎的心思来驱驱邪? 任胭不大好意思地笑,接茬往外走。 可身后的影子又像是跟了上来,她快他快,她慢—— 一回头,还是什么都没有。 上了车,成家的汽车夫送她上家。 院里豆腐婆婆正喂驴,就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任姑娘,我瞧你印堂发暗,最近有灾有祸,出门可当心着点! ”您还会看相呐!”任胭冷不丁被她唬一跳,勉强挤出个笑脸,“认识您这么长时间,可是头回听您言语。” “乡下人,古怪事儿见多了,心里有谱。”婆婆拍拍膝头子,“你那师兄最近没瞧着,是不打算来聘你了?” “他本来也没打算,不是老实人,叫师父撵走了。” 婆婆颇为遗憾:“这么回事,上回那位先生呢,他什么打算,有没有给你个准信儿?” 说的是成世安。 提到他,任胭就一脑门官司,敷衍道:“还没呢,劳您惦记。” 婆婆着急了:“都随着你上家来了,怎么还不定?我跟你这般大的岁数都俩孩子了,你俩可都不小了,再这么糊弄下去是要叫人笑话的。” 任胭知她是好意,笑笑没言语。 婆婆跟着她进门,盘腿坐在她的炕上剥瓜子唠闲磕:“咱们这样式的找个读书人不容易,人家对你有意思,露出个口风,咱们就得捏住了,给那样人家做小都比富户老婆好。” 怎么又说上小老婆了? 任胭哭笑不得。 婆婆又言语:“他要还是不肯,你就跟他多闹闹。读书人情面薄,架不住女人的眼泪,心一软你们的事儿也就成啦。” 成了又怎么着,她难道跟不喜欢的爷们儿绑一辈子,糊弄一辈子吗? 对人家不尊重,对自个儿不负责任。 任胭说:“我不喜欢他,有喜欢的爷们儿,可” 他要跟别的姑娘订婚了。 那姑娘不好倒也罢了,可是十足得好,好得万里挑一,她想嫉妒也转不开心思。 婆婆更急了:“嫁人就是给爷们儿传宗接代,给他过好日子不叫烦心,怎么还说上欢喜不欢喜?我跟我那死鬼男人过了二十年不也好好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絮絮叨叨又说了一通,她拍干净手心里的碎皮下炕:“你好好想想,年纪大了生不出小子,又是道苦差事!” 任胭被嚷得脑仁儿疼,捡把破笤帚去掏炕缝里的瓜子壳。 越掏灰越多,她看着心烦,笤帚往门后一甩,成大字躺床上不动弹了:“嫁人,小老婆,生儿子?去他大爷的!” 把脸一埋,睡觉! 但愿梦里可别见着方才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结果一梦天亮。 倒也真神奇,任胭叼着只火烧出门,笑眯眯地看了眼温吞的日头。 可跟她一块儿看日头的似乎不只她一个,那个影子又来了。 她回头—— 身后胡同里过个担着芝麻酥糖担的老头儿,带着顶黑布棉帽,蓝棉褂子袖口长短不一样,长的那只手里拎着个破锣:“酥糖——铛——” “酥糖——铛,酥糖姑娘,边上点儿!” 任胭掏出一枚大钱—— 老头儿眼明手快,包了一大纸包塞她手里,接了钱还饶了俩糖瓜。 “大爷,您来那方向,这会有人吗?” “没人,就我,还要吗?” “不要了,您请。” 老头儿佝偻着走了,晃晃悠悠敲他的锣:“酥糖——铛——” 任胭又往后头瞧一眼,推车的,担担的离老远,谁也不像。 她被这影子困扰了三天。 第四天就安生,起先她还疑神疑鬼,没瞧着影儿以为自个儿又犯迷糊了,好好的,怎么说不见就不见呢? 第五天,仍旧这样。 再过三两日,恢复如常。 任胭笑自个儿贱骨头,前些时候叫人盯上了心里嘀咕,这会人不盯着了,心里还嘀咕,是叫闹出毛病了! 她再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辜成两家要议亲了,人来人往得忙乱,成徽瑜教不了她洋文,她没上人家里给添乱,下了工就去医院瞧成世安。 文弱的爷们儿身子骨倒很强健,恢复得不错;洋大夫待她也有了些笑模样,年轻的情人相处总不知道分寸,坎坷过后更能加深感情。 任胭觉得委屈:“您怎么就不能跟人说明白?” 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成世安靠在枕头上仰着脸:“美丽的误会。” 无辜又满怀羞涩的笑,还深情款款地将她望一望。 哪儿美? 任胭的脸发热,起身抱起杜瓦瓶:“我给您倒点热水。” 走廊尽头是锅炉房,烧热水的在隔间鼾声如雷,任胭倒开水—— 这里的灯尽数熄灭,就剩里间那位脑袋上那一盏。 身后有疾风向她刺过来—— 她把怀里的瓶子扔出去,夺路而逃。 前些天的一切,真格儿不是她疑神疑鬼,是有人要朝她下手? 是谁? 吴司海? 人虽然次了点,但是内里真有这样坏吗? 她忙着逃,根本来不及多想。 那人跟上来,大概是被瓶子砸到了,气急败坏呼哧带喘,顺手就抄住了她两根辫子往怀里拽,还捂住了她的嘴。 头皮撕扯着疼。 她挣扎不过,被拖倒在地。 走廊的灯光顺着门缝照进来。 那人带着油黑的布帽子,帽檐拉得低低的,颧骨上有道疤,看轮廓老熟悉,却一时想不明白。 任胭被捂住嘴,牙磕在腮帮子上,也咬不住人,那人在等她连踢带打的劲头过去,好把她装进腰间别着的麻布口袋里。 女人拼劲真不是爷们儿的对手,任胭折腾到眼前发白,浑身无力也没脱开一点。 锅炉房的那位还在呼呼大睡,兴许梦见满汉席,哈喇子流满地。 黑帽子男人像是轻笑了声,慢条斯理地解下腰带上的布袋子,抖开,就要往任胭脑袋上套—— 门被一脚踹开。 布袋子瞬间兜在了任胭身上。 她被蒙着脑瓜子,什么都瞧不见,只听着叮铃桄榔一通响,怕是动了刀子攮子的,铁器凿在铁器上的骇人动静。 “小胭” 她手忙脚乱地把自己从袋子里挣出来,成是非已经到了她跟前,扶着人上外头:“你跟这儿站着,别进去,什么也别看,我们很快出来!” “廷闻,你给人抓紧!” 里头是七爷! 任胭蓦然抬头。 这儿闹得剧烈,惊动了医院的巡捕,那人见势不对,扒拉开窗户纵身一跃—— 任胭追过去看,人早已经一瘸一拐地窜进夜幕里。 “您还好么?” 成世安靠在墙上,夜色里蜷曲着身体,笑一笑:“没事儿,叫锅炉烫了一下。” 任胭心惊肉跳,扶了人上外头。 电灯下头,他胳膊肘上大片的红肿,隐隐地要泛起水泡。 她火急火燎地叫医生,连拖带架给人扽进病房。 辜廷闻站在锅炉房门前。 手臂上挂着刚脱下来的条纹西装,被西装压住的手腕和手肘上,老长的一道口子,翻卷着皮肉,狰狞恐怖。 任胭再次从病房里出来,穿过走廊上交头接耳的医生护士,身心俱疲。 逃走的爷们儿,不是吴司海。 她这位师兄虽然生得不怎么样,但是脸上无伤无痕,平平整整。 所以,那位她熟识的,却又想不起来,还要套走她的到底是谁? 她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路过的俩小护士低声交谈:“七爷的手伤成那模样,往后还写得了文章吗?” 嗯? 任胭睁开眼睛。 另个护士摇摇头:“不晓得呢,洗了两盆血水,缝了十来针,看着都疼。” “七爷可一定要好起来,阿弥陀佛。” “你也是上过护校的人,怎么还信这些?” 小护士不乐意:“谁保佑七爷,我就信谁!” 另个捂着嘴偷乐。 后头的话听不清了,任胭转身跑下了楼。 夜风刮得烈,隐隐有了晚春的意味,可她还是冷得发颤,顺着大路小径寻人,跑到喘不过气来跪倒在地! 她应该看看他的。 毕竟是他最先闯进去救她的。 当时她被成世安的模样吓住了,生怕他病情反复,也顾不上许多,却把最重要的给扔在身后头了,不该的! 她没去问候一声,简直薄情寡义。 任胭捂住了脸,眼睛发酸。 他,当时该有多疼。 她越想越心酸,抹了把脸站起身,接茬往医院外头跑。 辜家的黑汽车还停在夜幕里,随行环立。 任胭喜不自胜,一路奔过去,握住一人的手臂:“求你,让我见见七爷!” 她从不低声下气。 可她想见他! 那人还在皱着眉打量她是哪一号,任胭又补了句:“哪怕远远地见一眼,也好!” 她用光了力气,就要往地上栽。 有人来扶住她,软软的气息在叹:“小我在这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9章 哥哥 低垂的夜幕,夜幕下寂寥的长街,长街边斑驳的老树,她看见他漆黑的眼睛。 辜廷闻的手臂上始终挂着那件西装,衬衫有些褶皱,并没有领针束缚,连纽扣也松散着,不甚合身。 任胭抬起手,替他系上。 是玉石。 她始终好奇的,今儿解了惑。 他低垂着眼睛看她摆弄他的衣裳。指甲圆润细长,如饱满的明月,说得是温其如玉,乱我心曲。 知道不合规矩,败了分寸,暧昧不明,可谁管得那些?一双手柔柔地自肩而下—— 手臂,腕骨—— 他轻轻压住她的手背,微微使了力气拍了拍,像是安慰又颇为戏谑:“想做什么?” 她看着他漂亮的眼睛,还有纵容的笑意,开口:“让我看看,好吗?” 手背上的力气还在,很坚持。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搓了搓:“已经没事了,别怕。” “让我看看。”她也很固执,抿紧了唇。 他微微笑起来,还是委婉地拒绝。 “给我看看,辜廷闻。”她大着胆子,回握住他的手,像是给了他无穷尽的力量,“好吗,廷闻?” 他的眼神蓦然沉遂,气势一瞬溃败,在未及反应之前,已经握住她的手,掀开了遮住伤口的西装。 衬衫上的污血已经凝固,裹卷着纵横交叉的两道豁口,露出里头缠着的寸厚的绷带,斑斑点点的血迹蔓延到袖筒深处。 “对不起!” 任胭低着头,手虚虚地搭在他的膝盖上,哆嗦的指尖泄露了她部的心事,害怕愧疚一股脑儿汹涌而至,辜家七爷如何能这样狼狈? 他将西装搭回原处,覆住她的手,覆住一片凉:“你未递刀,也未帮凶,为何要道歉?” 为飞来横祸,也为后知后觉。她摇头,一双辫子郁郁低垂。 辜廷闻握住她的手臂:“先站起来,好吗?” 她讷讷地应了声,怕他身体不支,摁住自个儿膝头往处站。蹲得时间久了,脑袋发蒙歪歪倒倒。 辜廷闻将她带进怀里,要拢不拢地贴着挨着,耳鬓厮磨,在温声安抚:“好了,没事了,不怕。” 心里绷住的弦应声而断,遇险时的恐惧无助倾泻而下。任胭攥住他心口的衬衫,眼睛胀得发痛,死死地咬住牙不肯落泪。 他一下一下揉弄她的头发,散乱的辫子裹着发带一圈圈打着旋儿,成了绒绒的窝儿,风吹雨打后能钻出个小雏燕来,黄嘴丫直拍翅膀。 “那人,约摸是我哥子!” 任胭松开手,可指缝里还捏着衬衫料子,一下一下,寻安慰似的,到底要把心里话给讲明白。 这不是什么好事,家里枝叶藤蔓闹秧子,煮豆燃豆萁的结果,搁谁身上都伤怀,辜廷闻沉默着。 “他吃醉酒赌输了一大笔钱,没方儿还账,把我随便卖个人当小老婆。我不肯如他愿,就带着我娘上北京城来讨生活了!” 任家在保定算不上呼风唤雨,可也有头有脸,能使动几个推磨的鬼儿。当然这都是在她那败家爹活着的时候,人一完家也完。 她哥哥任越是个漂亮人物,长相漂亮,玩儿也漂亮,尤好在对姑娘上,俩手像生了无底洞似的。 姐姐妹妹嫁妆耗干净了五成的家产,且老子玩儿,儿子也玩儿,所以任老爷在秦楼楚馆的胭脂床上一口气没上来,任家很快就走向末日。 姐妹都嫁人了,老大一个宅院就留了自个儿妈,还有个无人问津的姨娘和庶妹,尽管寻常没怎么搭理过,但任越也是上了心的。 这种上心并不是尽职尽责照顾妹妹,他觉得这是个快速来钱的方儿。妾是个玩意儿,玩意儿生的姑娘也是个玩意儿,拿个玩意儿换钱挥霍是应该的。 所以最终在赌场用妹妹换了二百大洋。 财神爷是个大人物,有多大,任越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手里能握着钱就特别畅快。 畅快完了是要交人的,他捡了俩歪瓜裂枣似的小厮晕晕乎乎上家找妹妹,蒙上盖头往轿子一塞完事,往后是死是活是要看任胭的造化。 不过他心里没丁点遗憾,一来卖任胭跟卖只猫崽子一模样;二来听说那位财神爷年轻有为,能在北京城呼风唤雨,给个庶妹找这样好的人家简直是他开眼做善事。 结果他这位庶妹还不领情,他到家的工夫人没了;不但人没了,连带着她娘和她屋里的金银细软一概不翼而飞,留个空落落的院儿给他醒神。 任越的酒顿时就醒了。 拿了家里仅剩的下人来审,才知道身边有个老仆把他这哥子的好事捅到了任胭跟前。那小姑娘当即卷了包袱领了妈逃出家门,天大地大,谁知道这会跑到了哪儿? 任越根本不知道任胭长什么模样,哪能了解她的为人,这会才明白碰上个有主意的妹妹,无声无息摆了他一道,叫他里外不是东西! 真是个伶俐人儿! 任越咬碎了牙,恨不得立时抓了人回来碎尸万段。可他也就是想想,追债追人的很快找上了门,他都没多少恨的机会就已经焦头烂额。 仔细一琢磨,人小姑娘带着妈都能逃,他一个老爷们儿还能叫追债的逼死不成,于是他也卷了仅剩的零碎,亡命天涯。 离家后的事儿,任胭不大明白,要不是今儿叫人握住了命门,她还真没把心思放在这事儿上,如今想想多半是任越摸到北京城里来了。 她这个哥哥一无是处,倒是十足的小心眼,但凡不如他愿的,天涯海角都能叫他揪出来咬下块肉,何况二百大洋这么要他性命的事儿。 如今瞧这模样,报仇雪恨倒是其次,他还做着拿妹妹换荣华富贵的打算,毕竟腰间时时别只布口袋,方便随时随地装了套走。 一旦叫他缠上了,往后的日子就没个完。 这是家事,也不大光彩,她不爱同人说。只是辜廷闻今儿救了她,她不该瞒着。 “知道了。”辜廷闻简简单单地回。 俩人挨着,他的声音沉又低,像情人间的絮语,还掺了轻轻的叹,深深的怜。 坦白完了,任胭终于觉得耳根子热,一双手垂下去:“那,七爷慢走,咱们回头见。” “好。” 他应了声,却站着没动,也没撒开手。 衬衫袖口依旧贴着她腰后的衣料,长长久久的时间,横纬竖经顿时有了生息似的,绵延交缠,当真应了那句横也丝来竖也丝。 都是明白人,哪有不懂的道理。 只是眼下时机不对,地儿也不对,倒成了笔盘不清错不开的糊涂账,心思越滚烫,账面越没有章法。 “头发乱了。” 千头万绪,归结这么一句,他解下她的头绳,握在手里。车身挡着外人的视线,好替姑娘梳个妆。 辜廷闻一只手不甚方便,临了还是要和她一块绑住发尾,好在有了上回的经验,发带系了个漂亮的结。 任胭歪着头,露出的脖颈也微微地泛着红,她抬手,顺了两下头发—— 他的手碰上了,指腹贴着指腹,试探似的摩挲着,最后十指交握,扣紧。 任胭的心一瞬不肯再跳,铺天盖地的悸动将她整个人摄住,眼睛里的景都是虚的,长街古树,郎君如玉。 辜廷闻俯身,贴近她的耳朵笑一笑,气息有些乱,温度慢慢爬上来:“下次,争取更好。” 下次? 更好? “什么?”她的喉咙有些哑。 他笑,也不答:“有些话,再等些时候,我想同你说说。” 把身边的杂务料理干净,再光明正大的同她讲。如今这笔糊涂的风月,该是有个结果,这么些年他也想为自个儿讨个名分。 他想说的,可是她想要的? 任胭看着他。 他捏捏她的手指,说一句是:“我担了些流言,现在不能堂堂正正地把话说出口,这里,是要向你致歉的。” 她也有。 任胭笑一笑,点了头,交了心,有些事自然迫在眉睫。 汽车离开医院。 她和他并排坐,交握的手搭在他的膝头始终没有放开;指尖压着彼此的手背,轻轻地动,两双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对望。 下了车,她碰碰他的西装,没敢掀开瞧,疼都搁在了心里,只说:“你仔细些。” 这样时候再说的话就有了别的滋味。 是怨,是疼,里外都是缠绵的情。 他应声好。 任胭又絮絮地嘱咐,每一句,他都郑重地应承下,回握她的手让她安心,不厌其烦。 说到后头,她都有些不好意思,点一点他的胸口:“是真要走了,你好好的,明天见!” 他笑着,还是应了一句好,再替她推开门,抚了抚她的头发,这才放她离开。 院里有烛光透出来,汽车滑进夜色里,拖着长长的又沉默的影子。 豆腐婆婆早早地歇下了,磨坊里的驴子在呼哧呼哧甩耳朵;屋后的枣树叶子在风里摇晃,新鲜细嫩的几片撞在一块儿,吵得热闹。 任胭盘腿坐在炕头,也打算捧一捧瓜子和娘说说心里话,后来想想又作了罢。她坐过去看着灵位,只说:“娘,过些时候,我给您说个爷们儿,您之前也见过的。” 灵位孤苦地立着。 下头压着张纸。 任胭抽出来,展开:“好久不见,妹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0章 新邻居 任胭老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到她那白捡的哥哥,他也没再跟着她,也没张个布口袋到处逮她换两笔大洋,前儿闹得那样大跟场噩梦似的,梦醒就散。 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把这事儿暗暗搁心里头。 本来叫贼惦记着是该报个案,敲敲边鼓让人收敛些,可她这情况不大常见。万一任越说句只是想带她回去嫁人,捎带手拿出那张买卖契书,她九成九没什么活路。 再说了,任越那人是死乞白赖的祖宗,她逃都逃走了,他还风尘仆仆地赶好几个月找到她,要绑了去给人做小老婆,只能说明他这回是碰到硬茬儿了。 硬茬儿据说是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闹得大了,保不齐人心血来潮给她逮了去补补面子,别说讨生活做厨子,回头是生是死谁会管她? 所以来北京城的第四个月,任胭决定卷卷她的小铺盖搬离豆腐胡同。 但是房子并不好赁,地界儿不太平,房东们心里总揣着嘀咕,疑神疑鬼的。 独个儿的爷们儿若是是个贼,谁愿意把贼搁自个儿家里?要是一伙儿的那更不成,万一是帮绑匪响马,事发时候连房东也得连坐。 独个儿的女人也是千万不许的,就怕是个暗家子,床上来往的都是不三不四的爷们儿,这样的租客传扬出去,往后出门都直不起腰来。 任胭找了三五日的房,也没个敢收留她的。房东不约而同地问是否嫁人,知道她独居,脸色都不大好瞧。 也有好心的给支招:“找活儿没有,要是有,上工时候求东家给写份担保文书,这房子就能赁给你。” 任胭抱着纸笔进后厨,临了又犹豫上了。杜立仁给不给她写倒不大重要,万一他说话时候歪歪嘴,吴司海可还惦记着跟她有笔帐没算明白呢! 俩腿一转,想上白案的灶上找肖同。 走两步,她又留那儿了,自个儿是有正经师傅的徒弟,回头让杜立仁听到一句半句的,只怕又没了安稳日子。 任胭叹口气,把纸笔揣袖口里。等过上一月半月的,掌柜的打东北回来再言语吧。 “任师妹上这儿来。”肖同手底下的大徒弟站门边冲她招手,“才鼓捣出的点心请你尝尝鲜。怎么个事儿,愁眉苦脸?” 他冲隔壁努嘴:“又挨呲儿了?” “那倒不是。”她原原本本地讲。 大师兄乐:“我以为多大事儿,回头我跟师父说声给你踅摸个地方,实在不成悄没声儿给你做个担保就是,都一口锅里吃饭的,甭跟咱们客套?” 任胭欢天喜地地表示了感谢,叼着点心上师父跟前点卯,捎带手帮衬师兄过过筛子,给师父找合适的新徒弟,其实她是想找个师妹。 当然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 且不说有没有大姑娘小媳妇愿意当厨子,光她师父就想要个十十美的男徒弟,能在他百年后接手衣钵,堂堂正正地成为红案杜家传人,而不是让女人兴风作浪。 收任胭为徒已经成了人生中难以承受的重击,他不打算再给自个儿添堵。于是找徒弟这事儿于他来说已经没了任何期盼,只要是个提的动刀,不好吃懒做的爷们儿就成。 三条腿的蛤蟆都能找着,何况是个平头正脸的男人。 下半晌肖同来寻任胭,杜立仁的新徒弟正给师父敬茶。暗上焚着上好的香,供奉着祖师爷,杜立仁正襟危坐满脸是笑。 同门之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想当初吴司海和呆鹅师兄都行过了师徒大礼,只她没有;后来杜立仁勉强接收她当帮案也没让补一份,说实在的她也不算正经徒弟。 小姑娘扒门口眼巴巴地瞧着,扭脸来还掩饰不住的羡慕:“师叔,您有事儿啊?” 是赁房子的事儿。 肖同没说担保,倒是给介绍了个院儿:“我有位朋友是满清汉军旗人,如今只能靠着祖上两进院儿贴补日子。内院赁给了四位读书写文的先生,东跨院两间房都还空着,你若是趁意不妨去瞧瞧。” 看她犹豫,肖同又笑:“四位先生都是七爷的朋友,我也上门给做过饭,是正经人。虽说是文人,但好歹是爷们儿不是?” 这话说的不假,因这地界儿当真不大太平,青天白日就有歹人敢往家里闯,拎个攮子逼人交金银,一个姑娘哪能应付来这样事儿,和膀大腰圆的魁梧爷们儿合租成了时兴的景儿。 任胭颇为心动。 当然也并不只为了能有个院儿。 下了工,她火急火燎赶过去。 整整齐齐的两间屋,正屋老宽敞一间,里头是卧室外头是客厅,拿博古架子和幔帐隔开,若是大清早投进光来当真漂亮。 靠近月洞门另间还是个厨房,尽管长久没往里进人,但里头的摆设一应俱,扑扑灰就能使,比她原先那院儿不知道好了多少。 关键离鸿雉堂很近。 任胭满意极了,忐忐忑忑去问人赁金。 这家房东是太太负责管事儿,圆胖的女人说话粗声粗气,人倒是很仗义和气,张口的钱没比豆腐胡同的贵多少。 任胭觉得自个儿捡了个大便宜,连夜辞别了豆腐婆婆上这儿。婆婆很伤怀,拽着驴送她到胡同口,嘱咐若是许了人家可千万请她去吃顿喜酒。 任胭笑着点头。 婆婆抹抹眼泪,又塞给她俩小包碗碗糖,让她吃完了记得回来看看。她站在老树根儿底下念念叨叨:“吃不上姑娘做的酱了。” 走了老远,她回头看—— 婆婆还站在那树下头,佝偻着背,牵着头驴子。 到了地儿,任胭撂了包袱打水抹抹床架子和木头桌,再好好歇了一宿等上工。回来的时候,房东太太正使唤男人锯木头做个梳妆台。 房东一脚踩在长条凳上,拎着个阔刨在推一段榆树木,刨下的薄薄的刨花用盆接着,里头囤着水纹似的一堆,小山一样。 “任姑娘回来啦!”房东太太冲她乐,“回头来拿罐刨花,回去用滚水泡上,梳头的时候拿篦子沾上点,保管头发乌黑油亮。” 宫里的老方子,老太后和娘娘们常用刨花油抿头,老大年纪了,一头乌发还跟丝绒似的,远远一瞧漂亮的不成。 任胭听她絮絮地说着,琢磨的却是另一件事儿。要是能把猪或者牛羊肉刨成这模样,下到汤里滚开不但滋味好,模样也上佳。 可现在还没到三伏天,街上也没有挑着铜盏挑卖冰的货郎。她左思右想上冰窖口的冰坊踅摸两块,人伙计看了她俩眼也没意外,利落地给她凿下一大块冰装进铜槽里。 任胭顺路买了肉,上家时候新缝了小褥子,把肉和冰块码一起,铺上稻草,搁进灶间后头的地窖深处。 这个地窖想来也是房东祖上藏冰的地儿,凿得又深又长。第二天晚上她下去把肉端上来,已经冻得梆硬了,跟个大木头疙瘩似的。 她绕到前院,问房东太太借了刨刀清洗干净,把肉疙瘩摊在砧板上拍拍平抵住了,俩手握住刀把,使上力气平推出去,倒真是叫她推出一小截肉刨花。 薄薄的一层,卷成个筒立在砧板上,肥瘦相间雪花似的;任胭又推了两把,锅里头的鸡汤就要炖好了。 等汤水翻滚的时候,她拿筷子夹住一块刨花肉放进汤里;等熟了捞上来就翻卷着圆润的边儿,浸透了鸡汤冬菇春笋的鲜味,又软又香。 任胭吃了两块觉得不够滋味,又从橱子里搬出一坛子八宝酱。这是上回剩下拿黄豆和面做的甜酱,加上香油、笋姜和砂仁橘皮一块晒干瓮好的,走前还给豆腐婆婆留下一罐。 她倒了半小碟子出来,沾了肉吃完。 等刷碗时候想明白件事儿,她这不是涮锅吗?要么红泥小炉要么铜锅木炭,上边烧点热汤,再下点肉片菜叶。 真是。 任胭给人洗干净刨子送回去,捎带手邀请人什么时候来屋里一块儿吃锅子。 房东先生俩眼放光,可太太搡了他一把:“胖的熊瞎子似的,吃什么玩意儿!任姑娘,咱俩明天一块吃,下半晌我给你买菜去!” 任胭笑着点头。 第二天下工后,她又绕道去了冰窖口,瞧人家拿刨子刨出冰花,加点蜂蜜和白糖做了冰碗子卖给一小孩,又甜又冰。 要是能把肉片刨成这模样呢,她想。 溜溜达达上家里,房东太太已经把菜堆厨房门口了:“前院儿来了位贵客,做了桌饭菜请咱们吃去,你要不一块儿吧,同去见见。” 任胭还没应,就被房东太太拉走了。 “我同你讲啊,七爷是个美男子,人又和气,菜做得也好” 她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什么,任胭再没听清,一副心思绕在七爷俩字上。那样重的伤,竟这样快好了? 到了前院,房东太太扬声叫人。 厨房里头出来个戴着眼镜的爷们儿,卷了袖口露出手肘,上头还缠了雪白的纱布,薄薄的一层,隐约瞧着撒伤口上头的药粉药膏子。 七爷。 俩字在唇舌间滚了一遭。 却是他先开口:“晚上好,新邻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1章 刨花广肚 房东太太的心思活络,听句招呼就明白面前这一对儿有事儿,俩眼一骨碌就笑开了口:“七爷跟任姑娘认识啊,这寸劲儿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都是有福的人!” 讨了好,占了巧,夸别人也抬高自个儿。 任胭心动,抿唇笑。 辜廷闻没言语,沉沉的眸色,望过来的神情一瞬却颇为玩味。到底是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武陵少年,正经是他,飘逸也是他。 应了那句无声胜有声,房东太太乐着把任胭往前一送:“七爷先忙着,我上前院招呼我那当家的,这就去了啊!” 说是去,宽胖的身体一步三挪,耳根儿都能立起来听听后面的动静,好容易闯了别人的鸳鸯梦,流连往返。 任胭斜着眼,瞧她最后还是遗憾着出了门,这才抬头笑着:“谢七爷。” 谢,照拂她。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时候,默默地为她铺条道,让她顺顺当当地走。 “谢我,什么?”明明知道,偏要问句,也不是真想要答案。 问的时候又始终是闲散模样,离了辜家与随行,连尾音也勾缠着,不合规矩,也不成体统。 脊背虽还是笔直的,但就是精神上头说不尽的轻松和舒坦,像日头下窝在屋瓦上的餮足老猫,眯着眼漫不经心地看人世间来往,无动于衷。 可他却是在红尘中沦陷最深的那一个。 任胭不打算瞧他的千面,只想后头那颗赤子之心。她走近些,看一看他的伤:“七爷的伤好些了?” “还是疼。”他的声低且轻还含着笑,像调侃又像撒娇,跟痒痒挠似的耙了任胭那么一下。 不该是说不疼了,或是好多了,别担心吗? 这是怎么个意思呢! 任胭胡捋两把耳朵遮掩心慌意乱,清了清嗓子眼:“那你还上厨房来,碰刀沾水的,活该你疼!” 半嗔半笑,心思近了,章法尽失。 “那便,不碰了吧。” 言出必行的爷们儿是不能跟姑娘跟前儿扯谎的,辜廷闻把握着的两根洗净的葱顺手放进了她的手心里,还讨好似的拍了拍替她合住,眼里含笑,像说了句都听你的成了吧。 哎? 任胭傻眼。 细条条的小葱还挂着几颗水珠子,顺着她的指缝骨碌过嫩绿的葱叶,掉在了地面上,钻进了大方砖的缝隙里。其实她挺想跟着后头一块钻一钻。 “七爷准备做什么菜?”她从自个儿刨的坑里爬出来,换个安的话题。 “还没想好。” 辜廷闻为了迁就她,半侧着身体同她并肩上台阶,推开雕花的木门。屋里亮着电灯,光束打在棉布门帘上,透不进夜色。 任胭失笑:“我若是不被佟太太拉了来,您就预备着握把葱跟这儿苦思冥想,您是吃晚饭呢,还是打算和明儿早饭一块预备了?” “不会。” 不会什么? 他偏着脸,额前的碎发在眼镜上笼出片柔顺的影子,眉眼的笑从阴影里漾出来,一波一荡,讲的都是他的心里话。 不会,等不到她来。 若今日不成,换一天而已。 任胭扭过头,心里颇为唏嘘。不光爷们儿贪恋美色,姑娘也一样,她就为了眼前这位人间绝色接连往坑里栽了两回。 说实在的,她好像并不打算再挣扎着爬上来。 那人又言语了:“怎么不说话?” 她低着头装腔作势,其实耳朵发烫,烘得眼睛也热,怕一抬头就让他看见,顶没出息的样子。 辜廷闻没打算放过她:“古有尾生,我如今大约能明白他的心意。” 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怎么就说上这样的话了呢? “七爷” “嗯?” 他应一声,音里有笑,抬起眼睛,心里有她。 任胭心上悬的那根弦断了,瞬间山摇地动,以至她说不出什么话来,背在身后的手揉搓着,始终发热。 “报馆的同僚住在这里,我偶尔来,”他中止了刚才那场由他而起的对话,颇为无奈地笑,“来给他们做饭。” 哦。 七爷真的很平易近人。 任胭看着瓷碗里腌着的鱼,铜盆里洗净的菜,还有蒸笼里窜出来的白气,闻着味儿像是荷叶蒸鸡,鲜醇的荷叶香勾得人饥肠辘辘。 分明早有主意,说什么尾生抱柱,至死不休!可见他刚才趁她心神不宁,说得都是诓她的话! 她瞪他。 辜廷闻还是笑:“来了许久,茶未吃一口,精神不济了。” 说完了话,伸出了手给她。任胭没搭理,就是抱着肩瞅他,瞅他还能闹什么妖! 他没往回收收,倒是执着地往前递,递到她眼皮底下,指尖轻轻碰碰她的胳膊肘,在她的袖口划出道浅浅的印子。 身量高胳膊长的爷们儿耍赖,都是这样占巧吗? 任胭叹口气,拿指尖戳他的指尖:“您有什么事儿吗?” 辜廷闻还是刚才懒散的模样:“七爷说他胳膊肘不便宜,劳驾任胭姑娘给解解袖口。” 那方才您怎么卷上去呢? 她还是瞪他。 他不恼,同她指尖相对,倒真有点尾生的意思。任胭叹口气,输了阵也输了气势。 “医生没嘱咐您好好养着,您上这儿,不爱吃外头的,也该叫人来给您下厨。”任胭拆了袖箍,小心翼翼地放下袖子,“您哪能自个儿动手呢!” 再不济,等她回来。 不是说懂尾生吗? 辜廷闻低头,看着她在自个儿眼前忙活,小小的一团气性大得唬人,越发觉得熨帖:“知道了,下回注意。” 任胭不满:“您还下回呐?您这胳膊肘不好,谁给您下回,这边儿!” 他好脾气地抬手,听她接茬絮叨:“我瞧您这袖口都沾上了水渍,浸了伤口可了不得。要上医院去瞧瞧吗,伤口那样深,才几天” “吱呀——” “七爷——” 门口来了俩戴眼镜的爷们儿,一前一后朝里进,边走还边说笑着:“今儿可还能吃上七爷的手艺,若是无此荣幸,那我们可就” 一抬眼,辜廷闻背对他们立着,肩头上露出个姑娘的半张脸,瞪着俩圆滚滚的眼睛,欲言又止。 这是冲撞了人家的风月。 两位先生相视一笑,冲任胭点了点头,不急不缓地退了出去,隔着门帘笑道:“若是七爷不得空,咱们回头再聊,不急不急!” 说完,脚步悠闲地远去。 怎么叫不得空呢? 什么又是不急? 任胭把头抵在辜廷闻胸口,搓了搓牙。哪里就有不能告人,不过是场误会罢了,回头遇上定是要讲清楚的。 脑后的发叫只手顺了顺,接着是辜廷闻的声:“他们是报馆的同僚,寻常写文章,也爱写,常常天马行空,你若同他们解释” 故意留了半句收在心里。 任胭垂着头,瓮声瓮气地:“难不成七爷觉着咱们之间有什么说不清的,都是读书人,心里肯定明白着。” “怕的就是明白人,”他叹口气,抚抚她的头发,“装着糊涂。” 说谁呢? 她抬眼,凶神恶煞的模样。 辜廷闻很温和:“况且我不大想讲明白,讲明白了,伤情也伤心,这样糊涂着,你觉得好是不好?” 任胭不搭他这茬:“您觉得呢?” “好,也不好。”他顺着她细条条的胳膊握住她的手,带到案前:“我总想名正言顺。” 任胭耳朵又红了。 身边这位还是笑:“别急,让我找个合适的时机和地方,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好吗?” 谁急了? 任胭拍开他的手,捂住脸心里嘀咕,那你倒是快点找地方呐! “好啊。”她听自己应了一声。 辜廷闻轻声笑,许久才说:“佟太太讲,你原本是要请她吃涮锅的?” “是。” 任胭把昨儿不成器的经过叙给他听:“后来琢磨明白我就馋了,倒不如请了佟先生佟太太做一块吃,热闹。” 辜廷闻想了想:“把肉片换成广肚。” 任胭眼睛一亮:“您是说干广肚,刨成花,发过了再下到汤里?” 他点头:“可以一试。” 可广肚不管是体厚的提片,还是体薄的吊片,圆归圆,干货终是有些凹凸不平。凹面光滑也就罢了,凸面有些波纹,只怕不好下刨子。 寻常做法都是发透了切斜刀或是坡刀,不发的可怎么使呢?任胭有些跃跃欲试。 辜廷闻命人送了些广肚来,透明的厚片片压在砧板上,任胭拎了刨子平推出去,翻卷出一块小小的肚花。 “哎,这模样也挺好看。” 她又刨了几片,然后兴致昂扬地回头,把刨子递给他:“你要来试试吗?” “好。” 他应声,然后走过来,从身后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下颌几乎贴在她的肩头,他怀里整个都是眼前这个小小的姑娘。 任胭微侧了头,呼吸不畅。 他却还说:“我手臂还疼着,你用力,推刀。” “好啊。” 广肚不是个好物件,难收拾,推了两把,任胭就冒了一脑门的汗,她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去发肚花,您继续!” 任胭逃出他的怀抱,坐了锅凉水等烧开。 辜廷闻丢下刨子:“回头给你订做刨刀。” “怎么呢?”她回过脸,好奇。 “你手太小了。” 他低头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2章 花菇冬瓜 多什么嘴! 非得要问问,这会可怎么收场呢? 任胭坐小板凳上守着红彤彤的膛火,柴禾烧得旺,把她的脸烤得滚烫;伸手背贴住了冰凉,可不由自主想到他就更热了。 一双皮鞋走近,她瞬间从椅子上跳起来 于是,辜廷闻站在原地,手里握着盛菜的铜盆:“水滚了。” 可不么。 她端了锅搁在边上,里头焖着广肚,瞧这模样得要到明儿早上,到时候汤也应该煨出味儿了,正好把发好的广肚给加进去。 要加些旁的,鸡茸、干贝亦或是火腿? 还是火腿吧,艳艳的颜色配上好看。 切片,还是丝,又或是块呢? 她正琢磨着,余光瞥到那位爷捏了颗泡开的花菇切去了根蒂,刀法极好,动作利落,只是那胳膊么 瞧不下去了。 她嘟着嘴咕哝:“方才可是白说了,您自个儿不注意着点,旁人干着急,那有用吗!” 刀被夺了,还受了通数落,声儿小小的,就给他一人听见,力道控制地恰到好处。 辜廷闻仍旧是笑着。 任胭收拾完花菇,给大半块冬瓜去了皮和瓤,切成和花菇一般大小的齿轮样。 盆子里留了块辜廷闻事先切好的,骨碌到新切的块上,严丝合缝扣齐了边角,活似是一个人的手艺。 她察觉了,眼神不由自主往身旁溜达—— 辜廷闻正瞧着,笑一笑,就把她的目光给拿住了。 任胭低了头,心不在焉,刀口蹭过指甲盖儿划出道白印,掀了层薄皮。 她没在意什么,随便起来胡捋了一下了事,可那位爷的神情却一瞬严肃。打花菇在热鸡油中煸炒起,他就没再言语。 任胭抱来自个儿厨房里炖的鸡汤倒进锅里,他仍旧面无表情;直到冬瓜下汤里烧熟勾芡,花菇冬瓜装盘子出锅,他才端着盘子上客厅里去。 怎么就气上了? 任胭眨巴两下眼睛,熄了火,伸出指头,在墙上把指甲盖儿上的倒刺给蹭平,再跟着他后头走。 佟家夫妇受了邀请,却没上这院儿里来,在自个儿堂屋早早地闭门歇着了,连伺候的两个丫头都睡在了廊檐下,抻腿打呼的。 任胭又溜达回了客厅。 饭桌上摆了新开的洋酒,每位先生面前放了一瓶,辜廷闻面前也有,只他右手边的空座位前没摆,那是留给任胭的。 四个人围着辜廷闻说话,当中有位穿天青衬衫的先生正在分洗净的筷子,笑着对任胭招呼:“任小姐回来了,咱们都坐吧。” 辜廷闻还是冷淡的模样,只应了声。 任胭斜了他一眼,拉椅子离他远些,坐下。 那位先生方才没上厨房去,知道的风月消遣,也都是从另两位戴着眼镜的先生那里听来的,难掩对任胭的好奇:“知道新邻居是位女厨师,却不知道是熟人。” 话里话外颇为调侃。 一位戴眼镜的先生正为不小心搅了人家的幽会愧疚,这会欠了欠身以示歉意:“对不住,任小姐。不过咱们这就算认识了,往后都是自家人。” “可不是吗?” 另一位戴眼镜的先生也附和着:“一个屋檐下头生活,一锅灶里吃饭,比兄弟姊妹还要亲近。廷闻,要说你早些搬来住着才是正经!” 搬离那个是非牢笼,追求文明自由。 可哪有说的那样容易,他们为之苦苦拼搏了数年,终究抵不过别人一句命令,动辄生,动辄死。 义愤之处,心都为之悲戚。 说闲话,也不过是缓缓绷紧的心思,松快这一时半会的。 任胭闷着头笑。 寻常车轱辘话说不完,遇上这些事儿就成锯了嘴的葫芦,实在不晓得怎么回上一句半句,近了怕不庄重,远了又怕坏了情意。 辜廷闻由着他们闹,给她夹了箸菜搁进盘子,像是默认。 诸位先生都是明白人,这下心里头更是有数,言谈间也没落下人家小姑娘,说笑两句,不叫冷场。 菜得了意,就要吃酒。 任胭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来。 辜廷闻手里的杯子举了又放,婉拒:“不胜酒力。” 这是稀罕事儿,七爷也能叫人给擒住,真是了不得了。 四位先生酒也不吃了,乐得看戏。 任胭不大好意思,笑一笑,端过了孤零零的杯子—— 辜廷闻的手不大方便,拦下时已叫她抿了小半口;她不会吃酒,这会脸发了红,多了两抹醉意。 “我先送她回去,你们坐。” 扶了人,歪歪倒倒出了门,叫夜风一激,酒劲儿上来更不得了。 任胭伏在他怀里,咧一口漂亮的小白牙,冲他傻乐;脚下也不注意着,磕着绊着走。 上屋门前倒还记得,打兜里摸串钥匙捏住一把,揪了门锁就要往里捅;折腾半晌也没把钥匙塞眼儿里,倒把自个儿闹一脑门汗。 小姑娘嘟囔着嘴,一脸困惑:“怎么回事呢?” 都没上锁,瞎忙活什么?辜廷闻叹气,伸手把门锁拨一边,给她推开了门。 人倒不乐意了,回过脸来凶神恶煞:“你是谁,怎么进的我屋,看我不打七爷——” 跟变脸儿似的,打喝断当阳桥的张翼德,一乜眼成了游园惊梦的杜丽娘,从千军万马取上将首级唱到荼蘼烟丝醉软,也是个能耐人儿! 辜廷闻笑,给她扶到沙发里靠着,倒了杯热水喂嘴里;这是个识时务的小姑娘,就着手咕咚咕咚喝个干净。 温水下了肚,人也安静了,趴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冲他乐,懒洋洋地叫七爷,眉眼含笑。 后来,她问:“你为什么不高兴呢,七爷?” “没有,我很高兴,因为今天做成件极好的事儿。”他笑着摇头,好像遇到她的这些时日就会常常不由自主地笑,“你瞧,我的同事们也很高兴。” “哦,那感情好。” 他说的,她都信。 “为什么替我挡酒?”他坐过来些,低着头,将热毛巾敷在她脸上。 “你不能喝!” “你能吗?”醉成这模样,酒量是有多浅。 小姑娘拍拍胸脯:“不能,可我不怕。” 豪气干云,是个女英雄。 女英雄醉糊涂了,要讨讨便宜,手指摸摸他的手背,脑袋枕在手臂上满意地笑:“我娘说要对喜欢的爷们儿好,我觉得也是!” “谁是你喜欢的爷们儿?” 明知道,偏要问。 “七爷啊,辜廷闻,你认不认识?”糊涂上了,倒还记得要紧的。 哦,恰好,我也喜欢你。 热毛巾重新送来,他拎起边角给她擦脸抹手。她未曾抬头,没看见他眉眼间漾开的笑,是暖风揉散的一汪三月春水。 她自顾自地说话:“我娘最喜欢我爹,把心都掏给他了,可他就是不接着。他喜欢年轻漂亮妖里妖气的女人,还有能要他命的大烟!” 打小就没跟父亲见过几回,家里的状况江河日下时,姐妹们嫁的嫁,哥哥常常不着家,她爹才想起还有她这么个姑娘。 人尽其用,拉身边伺候点烟泡子。 后头买不起上好的大烟,就让佃户打地里划种的大烟杆儿上结的烟葫芦,接点冒出来的白浆晒成烟土。任胭给拿家来调水滤掉烟淋子,再把剩下的烟膏凑到炉上烘烤。 她爹抽的时候,她负责给拿到烟灯上滚成烟泡。那时候她没见过世面觉得有意思,她爹还哄她抽几口,因为看着瘆得慌就没搭理。 后来是母亲赶来,连拖带拽给揪回去一顿打,罚跪在院儿里一宿,听她保证再不去碰那玩意儿才算完,然后母女俩抱头痛哭。 拖她下地狱的人没了,教她走正道的人也没了,剩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在世上漂浮无根,想想还颇为伤怀,她揪住热毛巾盖住了脸。 然后,她被人抱进了怀里。 后背上有只手一下一下拍着,掌心有暖意润进她心里,驱散她的不安和阴霾。她埋着脸,脑袋歪在他怀里,眼泪透了毛巾。 “不热么?” 那双手拍拍她,换了毛巾敷她的脸。辜廷闻始终没低头,只把她抱得紧些,再紧些。 任胭抹了把脸,再抬头,眼睛鼻子皴得发肿,像马戏团带了大红鼻头的杂技演员,辜廷闻笑。 “别揉。” 俩互相望着,望着就往心坎里走了。 辜廷闻先开的口:“上回说,同你有话讲,本打算挑个合适的时候,恰当的地方,可如今我却也不大能控制的了心。” 任胭的手在他的掌心,烫得很。 他望着她的眼睛:“我正经工作是记者,名下有两套宅院两套洋房,京声报馆和鸿雉堂是自个儿的产业,寻常可以贴补家用,只工作危险常招人记恨。” 怎么就说上贴补,家用呢?任胭低着头。 他笑笑,又揉揉她的手:“同你认识四个来月,或许能让你了解些我的为人。不算好,但确实是实际的模样,若你不满意,往后我再努力些。” 满意,没有一处不满意的地方。 她抬起头,眼睛更红了。 辜廷闻笑:“再问些想知道的。” 她摇头。 “那么,我” “七爷!” 她打断他的话,鼓足勇气:“我是逃婚出来的,我哥把我抵给人当小老婆,不晓得那家姓冯陈褚卫的陈,还是程嵇邢滑的程,总归我还是别人家没接进门的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3章 觉醒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安静。 蜡烛爆了个花,抖动的烛光拂过陈列柜门上葡萄藤棂条,那些藤蔓瞬间在对面梳妆台的水银镜子里活泛过来。 窗帘被风推进来又带出去,裹住窗台下羊蹄腿的高脚花几,一飘一荡,包边镶嵌的贝壳让人眼花缭乱。 实在没得看了,任胭只好把目光挪回来。 辜廷闻是在望着她,含着笑;手也交握着,她浑身发冷,才觉得他是滚烫的。 “好,我知道了。”他说,再没有别的话。 任胭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手指,是在他掌心里,这能够说明一切问题。 可不能总让女孩子去猜,去掂量爷们儿的心事。 还是他先开口:“过去的事,有我;未来,也交给我。” 这就是要定下了。 搬来前,豆腐婆婆还在发愁她的婚嫁,也没过许久,这就要定下了。 想来,她也会高兴吧。 反正她已经乐到稀里糊涂的,口齿不清地应了句:“好的。” 后来,她看见他笑,把她抱进怀里揉了揉揉头发。 今晚的酒吃得太过,晕得她攥着他的衬衫就能醉进梦里。本来该说些什么的,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可是她连梦也没梦见。 没有心慌,也没有羞涩,这一晚上她都在一个再没想起来的梦里。 天还没亮,她就抱着被子趴在床头眨眼睛。 辜廷闻靠在床脚的软包沙发里,抱着肩,沉沉睡着。 沙发的绒布面儿上是朵红艳艳的大花,佟家太太特地给她找来的,说年轻的小姑娘比花娇,使上好看又喜庆,房子里就该热热闹闹的。 如今是真的热闹,心坎上都在放炮仗。 她披了衣裳轻手轻脚地下地,去盥洗室洗漱,编了辫子出来,沙发上是空的,人站在镜子跟前系领带。 衬衫是新换的,领带也是,包括眼镜。 这是回了趟自个儿的屋子,是又上她这儿来了? 镜子里的人在对她笑。 任胭也回一个笑,心照不宣。 出门的时候,她的四位邻居在锻炼身体。 戴眼镜的两位先生在打太极拳,另一位脖子上围块手巾在跑步,剩下的那位站在树下调侃辜廷闻:“我们今儿正好要外出,您刚换的衬衫也给捎去洗了。” 简单的衣物送洗,倒成了件了不得大事! 辜廷闻微低着头正在擦眼镜,掂了掂手里的镜布,作势要丢过去;那位先生见了抬手就搪,却搪了个空。 他放下手臂兀自惊讶,没成想镜布这时候才扑到脸上,又顺着镜片滑到了皮鞋。他吃了记暗亏,众位同僚不厚道地笑。 “出你不意,攻你不备!早说叫你不要跟七爷逗闷子,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对君出手了。” 接下来是阵笑骂。 任胭在厨房里捞出了广肚,搁进兑温的清水里,一面刮洗,一面听外头的热闹。 刨花最后搁进汤盅里,浇了鸡汤烧滚,撒了一把腿丝,模样煞是好看。 四位先生占了个头彩,每人分了一盅。 清香软滑的广肚,煨进了清汤的鲜美滋味,刚入了肚,内心就极为熨帖。 其中那位先前起哄的先生,嚷着要辜廷闻把这道新颖的汤羹添到下月的月刊上,结果遭到直接的拒绝,还唏嘘哀哉了半晌。 鸿雉堂上工后,任胭将这道刨花广肚汤回给了杜立仁和掌柜的。 掌柜的喜笑颜开,约个时间试菜,若是得意,就叫人把菜牌给挂出去。 他走了,杜立仁的脸就撂下了。 “怨不着一早来清点,说是广肚少了,原是你拿了去。”他当着新徒弟和呆鹅徒弟的面数落任胭,“还不敢自个儿动手,竟敢撺掇七爷!” 好好的事儿,到了师父嘴里就能唱出大戏。 任胭耷拉着脑袋,挨呲儿。 起先她还争辩两句,次数多了,她就发觉不能杜立仁硬顶,那会把他脑袋上的犄角给顶出来,到时候吃苦受累的不还是自个儿么? 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没什么大事儿,她还能跟她这位白捡的爹急眼吗? 听着吧。 杜立仁又老生常谈:“早瞧出来你有这本事,原先上辜府还装模作样。就算给七爷当傍家儿,难道不比外头抛头露脸的好,怎么想的!” 哎,话说着说着就往下流走! 呆鹅师兄始终是呆,眼里除了锅碗瓢盆,菜刀砧板,别的一概不往心里头去。 可新师弟是口眼都格外活泛的,知不知道的都要问都要看,这会俩眼珠子死盯着任胭,那意思大约是瞧不出她是这么个人物。 任胭呲牙一乐:“那还不是多亏师父您。” 一句话给杜立仁气个倒噎。 这姑娘还有后半句候着他:“您回回使不得的珍馐美味,还不是求了掌柜或是七爷托人给您运来试菜,好不好的他们也没说您一句不是,这不我要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跟您学的!” 她嘴皮子溜,溜得杜立仁恨不得举刀给她钉砧板上。 他苛待这个徒弟,甭说鸿雉堂里,就算是堂口的常客也有所耳闻。 大多数人看热闹,也看不起女人,这是他张牙舞爪的本钱;可他也不是不懂得收敛,他知道任胭和辜廷闻和成世安那点事,收敛的同时更看不起她。 一个半大的女人,要么寻个人家嫁了相夫教子,要么图省劲给人做小也是吃穿不愁,何必非要在爷们儿堆里凑热闹,不三不四的? 古往今来那么些年,见过几个女人能干成事儿的? 如今大清朝是没了,该有的规矩本分也被推翻了,他痛心疾首,越痛心疾首越看刺头儿似的任烟不顺眼,他必须给她个教训。 他每天不教她,还总想这事儿,脸都想得削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之前那徒弟是瞎了,可不新来一个么,心活眼也活,早晚能把这眼中钉给拔了! 杜立仁看了新徒弟一眼,新徒弟也瞅他,互相点了点头。 打完仗的任胭一面切菜,一面打了个寒噤。 下工前,她就遭了报应。 徒弟的工钱是打各自师父的工钱出的,鸿雉堂门脸儿大,再微末的徒弟的工钱都能抵上别家馆子帮案的月钱,那师傅们的更就是阔绰,可再阔绰也架不住一个耍心眼的师父。 上月的月钱到任胭的手里只有三成。 杜立仁当众作了解释。 红案这头一位师傅回老家奔丧,月余未归,底下四个徒弟下月总不能喝西北风,他就把自个儿的月钱拨出一半给分了,余下到自个儿徒弟的手里也没剩下几个。 杜立仁的目光打任胭这儿过,说了句:“大伙儿都是同门,理应互帮互助。” 互相帮衬倒没什么,就是给人家,任胭也不是不乐意。 关键是呆鹅师兄和新师弟的月钱比她多了不知好些,当面儿给的,她又不瞎,人家的工钱正常握着,到她这儿连下月的赁钱都给不起。 杜立仁当了八面玲珑的大佛爷,赢得一片赞誉。 任胭猫在犄角旮旯里,吃了个哑巴亏。 于是下工后,杜立仁再次被这个刺头儿似的徒弟给堵在了后厨里。 任胭的目的很明确,她的工钱少,师兄师弟的工钱也得少,要么把她的工钱补得和师兄师弟的工钱一模样多,要做到一视同仁。 杜立仁的火又叫她拱上来了:“失心疯了吧你!” 任胭二话没说,打呆鹅师兄的衣兜子里翻出红纸包好的月钱,数了六枚给拍桌子上;又翻出自个儿衣兜里可怜巴巴的两枚,看着杜立仁。 “后厨是儿戏和玩闹的地方吗?”杜立仁指着她的鼻子,叫她认清现实,“你就是个瓷器,养在那儿就为了赶时髦好看,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值两块大洋吗?” 任胭不怕跟他讲道理:“我每天和师兄师弟们一样时间到,做同样的活,该做的从没有拉下,打鲜蘑桃仁到刨花广肚,我做的值多少大洋您心里难道没数?” 赶时髦,瓷器,说谁呢都? 这师徒俩见天儿就干仗,师傅伙计们早习以为常。 杜立仁顶有名气的大师傅成天为难自个儿徒弟,面子里子都不要了,也要给小姑娘撵出门去,多大恨! 瞅着看热闹的,杜立仁越发急躁:“滚边儿上去,自个儿也不瞧瞧清楚什么样人,再闹,再闹就没你这个徒弟。” 这才是真格儿的目的吧。 任胭笑:“您收了我这徒弟,没错没过的,又凭什么给我赶出去呢?您也甭想让我遇上事儿就缩起来,我不是这样人!” 她有的是招儿维护自己,有的是招儿维护公平。 上家就去找了那四位邻居,要写文章,好好说说男女工之间不公的事儿。 戴眼镜的张先生是个炸药桶,点火就着,义愤填膺地道:“离上回咱们写论今后妇女的出路已有两年了,两年来我们谁都没有提过娜拉精神,也没有再提过打破家庭的藩篱到社会上去后应当做什么,任小姐的想法实在太好了。” 他激动地在颤抖,提笔就写要觉醒,要解放,要富有,要冲破一切阻碍和禁锢。 还有男女平权,首先是作为人的平等。 公事上,最起码要男女同酬。 第二天,任胭是揣着刊登了张先生文章的报纸上工的。 后厨的砧板上放着一小摞包好的银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4章 订婚 任胭毫不犹豫地抓手里,红纸封被她掀了个劈叉,露出里头四枚整整齐齐的大洋,一圈光可鉴人的直齿边,托在手里沉甸甸。 杜立仁瞅她那守财奴的模样心里就来气,越气越瞧不起。 女人家眼皮儿浅,光盯着兜里的寸把地方。 有钱就喜笑颜开,没钱,甭管你是谁,骂三孙子似的给骂到狗血淋头,规矩礼法早丢到太平洋里去了。 这更是个有主意的,见说不通他,就蛊惑别的爷们儿扯着平等解放的幌子,背地里干下三滥的龌龊事儿,倒真给她闹出点动静了。 如今的读书人心眼子都叫女色给糊弄完了,不干正事,成天给女人写文章,给女人伸张正义,斯文败类。 杜立仁心里头越想越不对味儿,还都是女人闹的,家里头围着锅碗瓢盆转悠完了,非得上外头惹是生非,褶子了吧? 他坚信自个儿的想法,女徒弟不能要,尤其任胭这样的,哪是女徒弟,简直女土匪! 数钱的工夫,哪能知道她师父针对她想了一车主意,任胭把钱揣兜转过脸,一攮子又杵她师父心窝上了:“师父好!” 好个屁! 杜立仁扭脸就走。 任胭习以为常,要是杜立仁哪天待她和颜悦色,脑子里反而要鼓风车似的想,师父是不又准备拾掇她了。 委屈归委屈,埋怨归埋怨,工作照旧,日子照过。 她今儿除了帮案的活儿,还得让师傅和几位师叔试菜,除了哑了的鲜蘑桃仁和集思广益的柴把翅,刨花广肚才是头道完由她掌勺的新菜。 过了晌午,撤换了下半晌的菜式,挂在汤品头前的恰是那道刨花广肚,后头缀着任胭的名儿。 鸿雉堂在这上头不讲师父徒弟那一套,谁手底下出来的菜就归谁,师父讨不着徒弟便宜,就算是后院里头杂工琢磨出上的大雅之堂的,也缀着自个儿名。 任胭站在招牌架跟前,笑眯眯地看了半晌。 红漆木牌晃晃悠悠,伙计捧着先生新写的菜单子上外头拓印去,跑过她身边还笑:“任师傅加把劲儿嘿,能琢磨出新菜单,让咱一天跑仨回也乐意不是?” 人家给脸面,接过来揣心里头乐一乐就完了。 心满意足,任胭抿着嘴,溜达上后厨去。 吊汤发干货,已然忙起来了,灶间除了丁当规律的刀板声,走动咳嗽一概不闻,膛里的火直烧到天黑仍旧旺得热烈。 下了工,任胭记起数日没去探望成世安,人替她挨了那么下子,到这半会还没好利索,她包了两兜果子和几包点心直奔医院。 上回那俩巡警正陪着四五位上司规矩地贴墙站着,咧着大黄牙点头哈腰地给成世安道别,瞧见任胭笑一笑,问候声,溜得更快。 心里没底么,这么些天了,连根歹人的头发丝都没薅着。 成世安直叹气:“抓了个鸡崽子似的吴司海,一顿拳脚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就会上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跟前糊弄,看见他们就恨不得给踹回娘胎里去。” 成家是从不相信这些裹着公服的,自个儿也打发人找过。可除了那个棒槌打谁手里做出来又使过,查了个底掉,余下的什么也没摸着。 要么是那抡棍子的有大来头,要么就是有人把事儿给兜紧了。 这里头什么弯绕,成世安和任胭心里都不大安。 她笑:“什么好人呢,犯不着为他们置气,您好些了没有,前儿都没腾出空来瞧你。” 好不好的倒在其次,姑娘是来服软的,他接住了就顺杆儿爬:“你还记得有我这号人?” 话是说笑,面上的表情却说不尽的哀怨。 成世安的面相阴柔,有点男生女相的味道,平日里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爷们儿,背了人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哀婉娇柔,看得任胭心里头发怵。 闹妖儿,就是说这样的吧? 但他对她有恩,不能这么肆意诋毁恩公。 任胭规规矩矩地交待:“我发明新菜式啦,刨花广肚,一品汤,等您好了,我做给您吃。” 怕他不明白,她还比划个刨子,凭空推了那么几下;又给描述肚花的模样,生生把成世安给说得饥肠辘辘。 饿归饿,他到没忘了正事:“昨儿我让人寻你,婆婆说你早搬走了。” 任胭摸摸鼻子:“是前儿的事,我怕人接茬报复,白给大伙儿添麻烦。” “搬哪儿了?” “砖塔胡同。”任胭笑,“从百年前起和住的都是戏班子,白天晚上唱杂剧的,锣鼓喧天可热闹了,结果光绪二十六年来了那伙子洋贼,大伙儿都跑了。” 砖塔胡同,不住着辜廷闻的同事吗? 她关心的是热闹,他关心的是她:“那儿住着好吗?” “好啊。”她低着头盘弄手指,耳根微微地发了红。 年轻女孩子的心里是藏不住爱情的,但凡沾点边角,都能勾动她心里那个人,说一说讲一讲,心思跑那人身上去了。 成世安恨自个儿以往遇上那么些姑娘,练就了一副好眼力,歪歪眼儿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廷闻达成所愿,她也心满意足,可他呢,光棍伶仃一个! 凭什么? 明明是他先喜欢这姑娘的,怎么就被辜廷闻捷足先登了? 不讲究! 平时看老实正派的爷们儿,竟然这样鬼头鬼脑? 瞎眼了! 伴着长大二十多年了,都没发现他是个挖墙脚的货色。 那个恨! 果然应了那句话,没有挖不动的墙角,只有不努力的兄弟。 好兄弟! 心里翻来覆去把辜廷闻都给嚼烂了,也没埋怨点任胭,果真是情到深处无怨尤。 他脑子转风车似的,开口却很温情:“你自个儿搬过去的,那么些东西,累不累?” 任胭摇头:“我力气大,扛得动,就几步路的事儿。” 看来辜廷闻并没有去接她,这上头,他们俩打了个平手。 成世安又开口:“我这身子骨虽然不成器,但是力气活还是能做些的,下回要搬个什么物件,我帮你。” 任胭笑着致谢:“您的心肠可真热,那等您好着。” 他抻胳膊动腿:“快了快了,还有十来天徽瑜就要订婚了,到时候我这个做哥哥的不能弱不禁风,叫她婆家看热闹。” 任胭心里咯噔一下,张嘴就问:“不是因为七爷受伤,订婚取消了?” 成世安心里不落忍,可话还是得说:“两家父母都点过头,哪里能取消,不过延迟几天,否则订婚宴上未婚夫绑得跟粽子似的,不好看!” 任胭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许久,才听她言语一声:“我没有,听说。” 成世安强颜欢笑:“你是不是又偷懒,没跟徽瑜学洋文?勤学好问才能进步,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多早晚能出师?” 她还是不说话,低头着,手攥在一块儿,没动静了。 成世安有些心慌,欠了身子去叫她:“小胭?” 她茫然地抬头,眼圈有些发红,隐忍着。 若是掉眼泪,他倒能名正言顺地安慰她,可现在这样,他能做什么? 是他惹了祸,却束手无策, 恶劣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一股脑压在他的心上,沉甸甸的,越沉越有怒意,他于她而言算什么? 任胭开了口:“您歇着,我要回去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站起来就走。 “任胭——” 他在身后叫她。 她像没听见,开门,关门。 成世安抱肩靠在沙发里,抬头望着屋顶,雪白的,纤尘不染。 他比辜廷闻差在那儿? 都不重要了。 他心里有怨,有气,这档口也得忍着, 十天之后,辜廷闻会是徽瑜的未婚夫。 任胭算了算时间,好像也没几天了。她在鸿雉堂活得很自在,一乜眼就是一天,不像在家度日如年。 这有好也有坏,坏的比如,今天她和辜廷闻爱情就要结束了,算来算去也就两天,眨眼的工夫。 情深易夭,说得是这个意思吗? 她在热闹的长街上游魂似的,心里头都是恶念。 怪他伪善,眼瞧着就要订婚了,还来同她讲那样的话,一字一句都刻在心里了,回头看看不过是谎言。 任胭堵得慌,赌到眼睛发胀,在不发泄是要坏事儿的。 她跑起来,回砖塔胡同,等他到家势必要问个清楚明白,欺负个姑娘是什么意思! 他的同事不在,辜廷闻也没露面。 东面的天都要醒了,院子里还是悄然无声。 任胭咬了咬牙,出了门去辜府。 胡同口悚然,远远能望着府门前两盏电灯,洒下来惨白的光;阴影处站着数十辜家的人,警惕地环视四周。 无法靠近。 他若不肯相就,她永远被排除在世外。 任胭低着头,回身上工。 今儿掌柜的来的早,同所有的师傅们在言语:“七爷和成家小姐的订婚宴又续上了,前头的单子不顶用,回头老夫人会差人送来,她老人家亲自督办,各位都紧着点心!” 鼓点都敲上了,戏哪有不开嗓的。 这就是事实了。 任胭笑笑,自个儿这样傻么? 掌柜的叫她:“任胭,订婚宴你莫要跟着你师父去,另有差事嘱咐,切莫办砸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5章 白扒鱼肚 “知道了。” 甭管是谁的主意,正中她下怀。 她是爱热闹不假,可热闹跟热闹也是有三六九等的,不想叫那俩人杵眼窝里头,回头再伤了眼睛,往后即使见着了也绕道走。 就是有些事无疾而终,颇为遗憾。 洋文学得不好不坏的,如今是不愿意再上成府了,看来还得再踅摸个师父,最好是个成过家有过孩子的。 还有哈士蟆啊,说了好几回都没看着,甭说下锅了,运来时候什么模样,谁知道呢? 任胭闷着头,拎了个冰糖大萝卜到手里,掂了掂。 嗯,实心的。 灶上被鸡汤氽透的鱼肚装了盘,挤干净了汤,候着大锅里满满当当的二斤鸡汤煮滚后,再次下锅,煮个一盏茶的时间。 她一面看着锅,一面雕萝卜,琢磨不早不晚的,是谁在这档口点了白扒鱼肚,小日子过得这样精致。 师弟又送了一笸箩萝卜。 任胭斜眼,什么意思呢,萝卜开会? 师弟是个笑脸弥勒佛,老大一张嘴,乐呵乐呵嘴角都能咧到天灵盖上头:“师姐,师父还让雕十来个,您手上功夫活,多受累,这膛火我替您看着!” 任胭一哆嗦,险些把手里的萝卜牡丹豁两半。 “哪位爷,吃的这是萝卜花宴吧?” 师弟蹲地上咧嘴:“辜家的二管家,说是给七爷的婚宴试菜来了,三楼一坐品茶吃点心,点什么咱都得照办。” 生怕她不够闹心,还介绍得淋漓尽致。 “您手里的这位,回头摆白扒鱼肚的盘;再捡个小点儿的雕出来搁酥盒子那盘,说是成小姐爱看,七爷爱吃。” 任胭的脸当时就撂下了,重瓣大牡丹险些被她切成玲珑小芍药,一甩手,歪七扭八的牡丹花被她丢进盘里。 “爱看的自个儿来雕,爱吃的自个儿做,订个婚了不起!” 她咕哝的小声,师弟只听了个大概其,心里头明镜似的却不说,手忙脚乱捧住了花谄媚:“咱们厨子做不了客人的主,师姐好歹看它的面儿,给个痛快!” 蔫巴巴的红萝卜在白盘子里挺尸,丑得没眼看。 任胭叹口气:“我重雕个新的!” 萝卜雕好,时间也到了。 鸡汤里的葱姜挑出来,搁盐酒糖,盖了盖儿再煨会,等鱼肚入了味勾芡淋鸡油。 国色天香一朵大牡丹花开在盘子边上,配上味鲜汤浓、软糯雪白的肚块,甭说订婚,就是结婚也够格儿啊! 任胭又醋上了。 架子上的老陈醋都没她的嫉妒够劲儿! 挥了一早上的刀把子,歇过晌还得对付那位二管家。 任胭心里头嘀咕,这位爷的肚子别是个漏斗吧,吃了一早上了怎么还没个完,就算每盘尝一筷子,到这个点儿了也够瞧的。 天擦黑好歹那会给人送走,任胭还没喘口气,堂头又来了。 “承德的唐老爷后儿做寿,叫了咱们的大师傅上府里去应承,这儿忙得走不脱,你师父叫你带上你师弟跟着肖师傅上那儿历练一场,我把话回给唐府了。” 她那位师傅在取舍上,脑袋瓜子向来灵活。 任胭问:“这儿离承德也不近,后儿来得及?” 堂头说来得及:“唐老爷包了趟火车,咱堂里有汽车给你们送火车站,到地儿有人接着,甭耽误点儿了。” 他又交代:“这位唐老先生原是辜老爷在政事堂任职时候的钱袋子,如今虽说辞了官,上承德颐养天年,可官威犹在,不能马虎。” 任胭点头:“我这拾掇了,今儿晚上就走。” 她出门,师弟也出门,跟在肖同和他徒弟后头钻进汽车里。 还未及两步路,绵密的雨就刷了下来,一程接一程,等到了火车站,雨大得连伞都撑不住。 上了火车,任胭的裤子褂子都往下砸水,鞋底下淌成条河。 包袱里带的两件换洗衣裳也是半干,上盥洗室换过,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潮气。任胭对着镜子胡捋贴额头上的刘海,湿漉漉的。 开了门,门边一道黑影匆匆而过。 前儿她被任越跟踪的心里头发毛,这会一乜眼看见个鬼祟的,心里头就起疑,尤其这黑影窜到走廊尽头还略顿了顿,回头看一眼拐进了前面的车厢。 她怕他跑远了,只同沙发椅里的肖同简单交代两句,就跟了上去。 那人走过一个个狭窄拥挤车厢,脚步越来越快,飞檐走壁似的,快到任胭眨眼的工夫,人就已经消失了。 车上的客人吃罢晚饭,横躺竖卧,行李包裹塞满了整个过道,堆积如山,任胭被围在其中。 很快,就有一个女人的尖叫:“我的孩子——” 她来回地奔跑询问,说睡迷糊了看着个人路过座位,把她的小子给从怀里抢走了,疯疯癫癫的模样。 周遭的人顿时警觉起来,翻衣兜的,找行李的,逼仄的空间瞬间像惊了的鸡窝,一窝蜂似的你推我搡。 这个那个都说钱没了,耳环手镯子叫人摸去了,哭的喊的,震耳欲聋。 鸡飞狗跳里,只有任胭在人群里安静地站着,招摇的很。 是那个快要疯了的女人最先冲上来:“就是你,就是你抢了我娃儿,你把他还给我!” 歇斯底里一顿打,任胭搪不过,手背上叫挠了两道血印子。 失窃的人没有理智,但凡有个发泄的地儿,甭管是与不是,都铆足了劲头闹,把任胭围在当中要搜身找孩子找金银。 肖同带着徒弟好不容易挤进来,任胭的两条衣服袖子都叫扯掉了,小姑娘头发被抓得横一道数一道,攥着拳头红着眼睛狠狠地盯着人,随时准备扑上去。 听了动静的警察吹响了哨子向这儿跑,脚底下使劲儿,可身子动不了,干张着嘴像露出水面的鱼,急得满头大汗。 等他们来,把失控的乘客制止住,被围在当中的人已经彻底落拓成了叫花子,衣裳头发没个完整的,嫌疑更重。 况且,他们身上都没有车票。 任胭翻遍了包袱和衣兜,连张纸片儿都没有,她师弟蹲地上哆嗦成一团,嘴里不住地念叨不是贼。 肖同试图跟警察讲讲道理,可抬了唐老爷也不顶用,刚到滦平就给人撵下了车。也不是白撵,叫了当地的警察来给人逮住关结实了。 这会甭说寿宴掌勺了,连身家性命都堪忧。 师弟坐在腥臭的干草堆里嚎啕大哭:“师姐,你为什么要偷人东西,还偷人孩子!” 他又哭,还想着上承德的唐府见见世面,这回好,上阎王爷跟前见世面吧! 哭得狱警都烦了,拎了根棍子,把牢门凿得地动山摇。 任胭扒扒耳朵,想得却是另外一回事。 那人到底是不是任越,若是,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安得什么心;若不是,她又跟谁结了仇? 上承德,是下半晌杜立仁突然拍脑瓜子决定的,谁也不是个半仙,能透什么消息呢? 事儿里头透着古怪! 师弟还在伤心:“我要是死了,老娘可怎么办,还有我五个孩子,最小的才两岁,靠着我活着,可坑苦了我喽——” 任胭被他哭得脑仁疼:“可闭嘴吧,就算你死了,还有你媳妇,没有你还不成事呢!” 师弟不哭了,扑过来抓住大铁柱子,预备着把脑袋塞过来审问她:“你为什么偷人东西?” “我没偷。” 最后一遍,爱信不信! 肖同看着她不耐烦的模样,轻声问:“你可看轻那人的脸了?” 任胭摇头,可她总觉得那人会是她哥子,八九不离十吧。 肖同叹口气:“如今别想别的,承德那儿接不着人会告诉七爷的,七爷不会丢下咱们不问,你且安心。” 于公于私,辜廷闻都不会把他们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儿上。 肖同还特意冲她笑了笑,以示安心。 任胭讪讪的,也没了话。 监狱里的日子难熬,一眨眼的时间都像是过了年。任胭坐在地上咪了个盹,被冻醒的时候身上的衣裳还没干,师弟还哭。 三顿馊窝头在地上摆着,有人来提她。 是刑讯逼供还是别的,任胭心里擂鼓,走着路,脚底下就拌蒜。 结果一扭脸到了没人的地方,那狱警险些给她跪下:“任胭小姐,对不住您,小兔崽子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到您头上了,您赎罪赎罪!” 赎罪的话,一直说到干净敞亮的大办公室门跟前。 他抬手敲敲门,腰都直不起:“爷,任胭小姐请来了。” 就说不能是给她脸面,来了位了不得的。 任胭心里很高兴,肖师叔讲的话奏效了。 既这样,就少些怨他吧! 她背着手,欢欢喜喜地进门:“七成先生” 沙发歪着个公子哥儿,西服不好好穿着,一搭长一搭短的挂在肩头;脸上扣着张报纸,滑下来半面露出眉眼。 他正冲她乐:“瞧着我不高兴?” 她刚要说的话,他不是没听见。 可那又如何? 来的是他,不是辜廷闻。 成世安起身,握住她冰凉的手带到沙发里坐,推了杯热茶:“紧赶慢赶,还是叫你受了这些苦,别怕,我替你出气!” 这话,有人也同她讲过。 茶气熏热了她的眼睛:“七爷呢?” 小小的声,怀着希望。 成世安歪歪嘴角:“陪着徽瑜试礼服,不大有工夫,怎么想起问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6章 腐乳肉 热茶喝个精光,暖意融到四肢百骸,消沉的精气神也被化开。 陷在不见天日的地界儿这么久,身上本来就有味儿,再添一副怨天尤人的模样,肿眼泡子拉长脸,那能好看的了吗? 任胭捋捋头发,再抬头,抿嘴笑一笑。 成世安手里转悠的钢笔,冷不丁就停了,满腹心思都留在她身上,不肯挪地儿。 打接到信再赶到滦平,白天到黑夜倒了个个儿,小女孩儿被关牢里无依无靠,不知道吓成什么模样了。 听说她那师弟一天哭八回,顶大个爷们儿顿足捶胸,如丧考妣。 他看不起他! 不过待姑娘尤为宽容,觉得任胭被救出来时候,什么模样都是天经地义。女孩子么,哭的闹的都很可人。 事先翻来覆去琢磨了安慰之词,甚至在什么档口拦她入怀,什么样温柔絮语的安慰能让她芳心大乱。直到刚才她进门前,他都还在庆幸曾经的风流能让他有十足的把握。 结果,失手打了脸。 人姑娘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明明喝茶的时候都要落泪,这会却笑起来。 蓬头垢面的,可眼睛里有光,明媚灿烂,让他那点龌龊不堪的心思无所遁形,他喉咙口哽着不好受。 任胭见他不言语,以为在等方才那解释,就说:“掌柜的说唐老爷是辜老爷的左膀右臂,如今眼瞧着寿宴赶不上趟儿,怕七爷怪罪。” 什么左膀右臂? 辜家老爷子在政事堂的时候是人前君子,姓唐的是他不能见人的影子,卖官卖爵,大笔的金银在他们手里流转,养出一个富可敌国的辜家。 拿钱买了势,谁还用得上拿住自个儿命门的狗腿子? 姓唐的是个活泛人,瞧情形不对劲就辞了官衣锦还乡,省得叫人卸了磨杀驴。要是没有寿宴这出,谁记得承德还有他这号? 别说赶不上趟儿,就算把他的寿宴砸了,他也不敢哼一句。 至于那位,辜家眼珠子似的七爷,估摸都不知道这事儿。 成世安又言语:“有什么的,承德要问就怪他个办事不利的罪名,要是不问,你就当来一趟那么不得已的出游!” 任胭斜眼。 谁没事儿出游往大牢里游,那不是大河里洗煤,闲得慌吗? 当然了,人不辞劳苦来搭救,不能拿歪话捅人心窝子。 任胭点头:“您这话说的人爱听,成先生,我又欠您一人情,上回的还没完,这回的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了!” 怎么报答呢,以身相许,许两回呗! 不过这话不能讲,显得他心怀鬼胎。 成世安懒洋洋地笑:“回头上家,给我办两桌席面,我要吃的不舒坦,这事可没完。” “就这么说定了。” 瞧,姑娘乐了吧? 成世安心里得意,越得意,越没形,凑手在她吃过的茶杯里续了口茶,一饮而尽。 任胭站那儿,若有所思地看他。 他回过味儿来,也觉得放浪形骸:“去年年初咱这儿一场大旱,旱得人心直抽抽,我这儿还没缓过劲头,瞧着水亲近。” 您这缓的时间也够长的啊,任胭干巴巴地笑。 出门跟他上了汽车,肖同带着徒弟师侄们上了另外一趟车。隔着厚重的雨幕,还能瞧见成世安站的笔管条直,面前塌着一溜穿公服的。 成世安握着手心里的烟,捻一捻,有碎渣渣掉在了鞋面上。 滦平县长和保卫团长立刻跪下插秧儿,一左一右抻袖子给人擦干净,嘴里念:“成先生,您有话吩咐!” 成世安伸手给烟弹开,卷烟滚进雨水里,浇的透湿:“那人叫什么?” “任越。” “叫他死这儿!” 有人替他撑开把黑伞,成世安的手插在长裤兜里,慢悠悠地朝汽车晃,皮鞋底不经意踏过烟卷,碾得粉碎。 开门,上车,关门,汽车甩出一溜水瀑,排山倒海地压过来。 他连个眼神都没回。 任胭坐他身边儿,怀里抱着个有她两个宽的大食盒,眼睛铮亮地望着:“都是给我吃的吗?” 成世安笑:“你愿意,匀我点也成。” 任胭掀开了盖儿,快要把头给埋进去了。 他靠在椅背上,抱肩瞅她那俩眼放光的模样:“那是腐乳肉,给你解馋的。” 还热乎呢。 任胭扭脸笑:“知道,前儿在外头跑得时候遇上过一个摊,瞅掌柜的把焯好的大肉块打水锅里捞出来,又软又嫩,离老远都闻着肉香了!” 也就这点出息了。 成世安笑,越笑,心里越柔软,可也越难掩戾气。 想去争去抢,把她从辜廷闻那儿夺过来放在心坎上疼着,只要她肯对他笑,哪怕是假的,他都愿意把命给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样泥足深陷了。 任胭捧着肉,还在叨叨:“——横三竖三划肉皮,再炒好蜜糖下肉块,等均匀的裹上酱色,倒进去腐乳汁化开的腐乳,再添勺酒和酱油一块儿焖” 成世安看着她,嘲弄道:“你就猫人摊子跟前偷摸瞅着,回头人把你当耗子拿了!” 任胭摇头:“那哪能呢,我跑完活计回来,人客人都快吃完了,我没瞅着方块肉什么模样,光闻着味儿就觉得要醉了!” 没尝着,是遗憾。 后来杜立仁和师傅们言语时,她才知道,大块儿整个儿的叫酱方,切片的叫腐乳肉,就今儿她手里捧着的这碗。 成世安直摇头:“你啊,光纸上谈兵!” 她埋头苦吃,话都说不利落了:“不能不能,回去我也要做的肥而不腻,软糯酥香,这么漂亮的光泽,不尝一口都对不住人家。” 她夹起一筷子递给他:“成先生尝尝吗?” 他看着她,突然伸出手,拇指轻柔地在她嘴角一抹,沾上滴肉汁。 任胭直着眼儿,撂了筷子背过脸儿抹干净,回头清了清嗓子:“这下没了” 成世安把那滴肉汁凑到鼻尖下嗅了嗅:“是很香。” 任胭嗓子发干,一筷子把肉扎了个坑。 他也不再调笑,取了手帕擦干净,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吃。 任胭如芒在背,哆嗦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未进嘴里,不时还拿眼风瞄一瞄身边的人。 成世安看着她乐,旧事重提:“我刚才,说的是菜,你瞎磨什么呢?” 能不提这茬吗? 任胭顾左右而言他:“香的也不止这一道,六七月里有荷叶粉蒸肉,中秋前后有梅干菜扣肉,等落了雪可以尝这道腐乳肉,明儿开了春能做樱桃肉呢。” “你知道的倒齐。” “那可不。” “会做吗?” “腐乳肉可以学。” “回头做来我尝尝。” “好啊。” “任胭,做我女人!”话撵话撵出这么一句,藏在心里多久了,他不说,等回了北京再没有任何机会。 任胭低着头,唇边的笑意尽数收起来。 事儿知道是回事,说出来又是另回事,她不能再装作没明白。 放下筷子,抹了嘴。 她正经地坐着:“上回同您言语过些时候回您话,可没过两天我就把自个儿许了人,事儿一程赶了一程,没来得及和您明说,实在是对不住您。” 成世安的嗓音有些低哑:“我知道。” 任胭落拓地笑笑:“如今那人要和别人订婚了,我不愿意给人做小老婆,所以打算赶回时髦,等进了北京就跟人分手来着。” 他的心就攥在她掌心里头,一收一放,一瞬疼得痛不欲生,一瞬又甜得神魂俱荡。 “所以?” 他想听结果,迫不及待,心都要从腔子里钻出来了。 任胭看着他:“等我分了手,再来认真地和成先生说这事儿,可以吗?” “好。” 他等了太久,好容易等到又坐立难安。怕她哄他,怕她只是一时不知道如何推脱的缓兵之计,也怕她离不了辜廷闻。 变数这样大,等回了北京城,在她点头之前,除了他一颗痴心,什么都不作数的。 日久干涸的心块要被撵成齑粉了。 可她对他笑一笑,又枯木逢春。 任胭说:“成先生,我说话是算数的。” “好。”他信。 怕是没救了。 再往后,谁也没有言语。 那碗腐乳肉剩了一半,凉了,搁进食盒里,和别的菜一处,再没有启封过。 回了鸿雉堂,任胭到掌柜的和杜立仁面前领罚。 半道出的事故和她脱不开关系,连带着给肖同和几位师兄师弟招了场无妄之灾;人家的寿宴没赶上趟,说出去也是砸了招牌的,鸿雉堂打成立初就没遇上过的事儿。 掌柜亲自给人致歉,唐府并没有怪罪,还差人送了二百大洋以示补偿,他也不好出面过问,可杜立仁这里是要惩罚的。 “打今儿起,我和你的师徒关系就到头了。” 他不大高兴,撵任胭,想归想,但是并不想她离开的时候还连累他一番。 “你当日没有正经拜师傅,也没有帖子,如今没有杂务,这样很方便,就自己去了。” 话里话外,一眼都不想再多看。 任胭恭敬地鞠了个躬:“是,谢谢杜师傅往日的照顾,任胭感激不尽。” 这话听着刺耳,杜立仁拂袖而去。 轰轰烈烈要当女厨师,如今被人扫地出门,任胭垂着头,就琢磨出仨字—— 不甘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7章 分手 任胭跟这儿顶了一脑门霜,蔫巴巴的,一个个还赶着趟跑来捅她心窝子。 呆鹅师兄是实诚人,旁的话没言语,就瞅着她那么会,叹了口气又回去了。 这算什么事儿,无声地告别吗? 师弟的眼泪都叫在滦平的监狱里哭完了,这会瘦条脸肿着,凸着双大眼泡子,寻常挺俊的爷们儿,这会跟遭了灾的轱辘眼大金鱼似的。 心里头还气着她惹是生非来的,能讲出什么好话? “师姐要拾掇铺盖吗,看在往日同门的份上,给您搭把手!” 任胭翻个白眼,被杜立仁撵出师门罢了,又不是叫鸿雉堂给辞了工,犯得着收拾细软仓皇出逃吗,合着大伙儿都以为她没脸跟这儿吃饭了? 她笑:“谢谢您,铺盖就不劳烦您了,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照应就成。” 怎么着,赖这儿不走了? 师弟斜眼瞅她,杜立仁目光如炬,恨不得将她给点了。 肖同打堂口来,给他俩心坎上又扎了包绣花针:“任丫头今儿归到我白案门下,我跟掌柜的告了假,下半晌行师徒大礼,杜师傅若是得空烦请来收徒宴聚聚,都不是外人。” 惯会兴风作浪的小丫头片子,什么好人呢,个个巴巴地要,离了上家就有下家收留,这世道要倒个儿了? 可人白案师傅收徒弟,他总不能拦着。往后任胭不叫师父,改叫师伯了,还是膈应。 杜立仁那个恨。 大师傅的火,能把灶间给烧塌了。 任胭还木讷地站在火心子里,有点儿傻,这就有新师父了吗? 肖同见她没跟上来,回头打趣:“怎么,还不乐意了,那让你来收个师父?” “不敢不敢!” 她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个大秧插下去:“谢谢肖师傅收留。” 肖同望着雨幕,意味深长地开口::“你是个红案的好胚子,这原也不是我的主意罢了,来日方长,你机灵勤奋,往后总有你的巧宗。” “是。” 这会是真要有新师父啦! 她心里头高兴。 否极泰来,一趟牢房蹲完,也不尽然都是晦气。 下半晌才是拜师,可中晌吃饭的时候,师娘就喜气洋洋地进门来,后头领了俩小丫头,挎着一个木箱一个包袱。 “爷们儿心眼子粗,没一件事能考虑周。” 师娘挤兑完男人,扒扒脑后头乌黑的圆髻,翠绿的耳坠子甩的叮当响:“前儿才给姑娘裁的新衣裳,今儿才去取的,我瞧你俩身量一模样,拜师是个喜庆日子,就先给你了。” 她不叫任胭推拒,抖开那一整套衣裳。 荼白的斜襟竖领棉布褂子,扭着三粒琵琶盘扣,领口一道心口一对儿;细细的腰身,配条豆青的棉布裙子。 木箱子装的是一双雪白的长筒袜子,加双圆头黑皮鞋,脚背上系着花纹襻。 跟里屋收拾完了,师娘又给她拉屋外头,箱子里寻面大镜子摆上,给她梳辫子:“顶漂亮个姑娘,布褂子布裤的,成了老气横秋的爷们儿,这么样多活泛,水葱似的。” 她一面梳头发,一面柔柔地笑:“我家姑娘跟你一边大,不爱读书,好玩儿,以后你想上哪儿溜达,叫她领着你保管错不了地儿。” “谢谢师娘!” 黄铜镜面印出她局促害羞的脸,上头的笑,水纹一样的漾开。 师娘也乐:“你这姑娘就是太抹不开面儿,往后就一家人,这么客气怎么处呢俊,怎么瞧都俊。” 她给她系了两道玄青的头绳,举了小镜子身前身后照照,嘴里不住地称赞:“成啦,到了点儿行拜师礼去!” 任胭被她推着出了门,出门前还有仪式。 跟来的俩小丫头点了艾草把子,师娘接过来在她身边来回绕了几圈:“刚遭了趟罪回来,去去晦气,阿弥陀佛。” 草把子之后是新摘的柳条,她接过来冲任胭的衣裳上轻轻地抽打,赶走邪祟,这才领着她奔后院。 鸿雉堂后院儿是使来唱堂会的,二层一栋大戏楼,对脸二层做来看戏用。 二楼当中一间正屋,宽敞亮堂,中堂奉着五位祖师爷的画像,底下燃着香火,烧得正旺。 当地两溜摆了八张紫檀太师椅,如今坐满了肖同同辈的几位红白案的大师傅。后头站着两排,是各自的高徒。 任胭的几位师兄陪在主位的师父师娘身后,师娘将任胭带进门,甚是满意地看了眼丈夫换的新衣裳,下垂手坐了等着新徒弟敬茶。 掌柜的爱凑热闹,领了个司仪的职,捧着个帖子跟边上乐呵呵地站着,叫肖门大徒弟领着新师妹拜祖拜师。 大师兄姓杨,瘦瘦小小的个儿,正是老爱给任胭点心吃的那位,如今正点了三炷香来引她去拜祖师爷。 下头磕头完了,再给师父师娘行礼,三跪九叩,再送上拜师贴。 贴子是师娘口述,任胭写了一遍觉着字歪扭,又誊抄了一遍,这才满意。 肖同接过看了阖上,肃然开口:“你既自愿入了白案门下,往后当尊祖守规,清白为人,勤勉处事,切勿为恶为歹。” “是。” 听她斩钉截铁应一句,肖同面上这才有了笑意:“你与诸位师兄一样,当领和字辈,三年师满出门,一切随缘。” 任胭再次磕头,应一句是。 大师兄捧了托盘来,上头是两盏斟好的热茶,任胭双手取过,举杯齐眉,再躬身献上。 肖同和肖太太吃了,他这才开口:“既受你为徒,三年内我必倾我所学,传你技艺,望你鹏程万里。” “是。” 小丫头送的木箱子里头是两小坛即墨老酒,任胭接了递给肖同,权当做拜师礼。 后头又见过同门的师兄,拜师礼这才算完。 对面戏楼请了大班唱戏,这头热闹罢了那又给续上,直到天擦了黑才算完满。 下工前,肖同交代:“你我虽为师徒,但终归一个女孩儿家,贴身端茶捧箸多有不便。何况如今民国,那些虚礼就一概免了。” “多谢师父。” 肖同笑笑,背着手领她出门。 鸿雉堂门口,杜立仁刚坐上黄包车,一乜眼瞅着这师徒俩,心里更不痛快,刚要扬声叫走—— 肖同比了比:“任丫头去问候你师伯。” 多大一程工夫呢,师父成了师伯了! 虽然她不再跟门下杵着碍眼,但是这回更糟心,一墙之隔算什么挪地方,不但如此,他还发落不着。 心里那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可众目睽睽,他又不能为难个晚辈,咬着后槽牙哼了声。 这算是成了。 肖同也乐:“他应下,没人再敢言语,往后好好的。” “是。” “为师就不多留你了。”肖同扭头望着个方向,欠了欠身,“成先生好。” 他登上黄包车走了,成世安打马路对面上这儿来,脸上比她还欢喜:“半日不见你,出息了啊嗯,漂亮姑娘就得有漂亮衣裳配着。” 任胭笑:“我有师父啦,衣裳是师娘给做的,这里还有一套呢。” 她拍了拍胳膊上挎着的小包袱。 成世安眯着眼望望夜色:“你这新师父比原先那个讲究,走,我带你下馆子吃番菜,回头再给你做身新衣裳,旗袍怎么样?” 任胭斜他一眼:“您是北京城头一大馆子的二东家,上哪个馆子呢?您受累,带我去趟辜府成吗,我有事儿要跟七爷讲。” 成世安的笑容有些恍惚,侧着脸不知道琢磨什么:“你这姑娘怎么老惦记着他,有了好事儿,头一个要跟他分享,我这么打个字立在这儿,当看不见吗?” 提分手,算好事吗? 估摸对辜廷闻和成徽瑜来说,算是卸了挑子吧! 任胭低着头,心里郁郁的:“您就当是吧,回头我请您下馆子,把这回给补上。” 成世安敲她脑门:“让个姑娘请我,说出去是要叫人看笑话的。得了,上车吧!” 路上,任胭一直紧攥着她的小包袱。 等到了辜府门前,成世安去接,她还抓手里牢牢的。 “怎么个意思呢,你是要把衣裳裙子给廷闻送去?”他打趣她,心里头擂鼓。 任胭这才缓过神,把包袱搁进车里:“我自个儿进去就成了,您寻个地方歇歇脚,我很快出来,对不住您!” 领路的是辜府里一个明眸皓齿的小丫头,进的是她头回来做饭的院儿。 院儿里静悄悄的,小丫头冲她欠欠身:“任姑娘您请,七爷不爱叫人打扰,我就不随您进去了。” 她走得快,顺着游廊拐个弯,人就不见了影子。 正房的门开着。 丫头小厮来往忙碌,有看见她的也只是微微颔首,接茬忙活自个儿的伙计,倒有眼神相接狐疑的,却没有听一声交头接耳。 屋里没有人,对面的书房倒亮着。 门扇虚掩,任胭站在那儿了。 “七爷——” 她低低地唤了声。 里头半天没什么动静,隔了半晌,才听着细微的水声。 任胭的心凉透了,提了嗓门又言语:“七爷还有七日订婚,日子说长说短也就眨眼的工夫。我想着这光景还是把话说明白,我不爱给你做小,您也不是这样人” 话到嘴边,剜的是心。 她低头疼了一霎,开口:“咱们好聚好散,成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8章 是场梦 话讲到这里,再往下去就该坏了情分,回头见了面,就得有种夙世冤业的意味。 任胭不愿他两个落到这地步,斟酌了半晌才挑句好聚好散,留些余地,往后 可这也要辜廷闻点头。 当初他来同她讲做对情侣,如今分开也要人同意,一厢情愿不成事。 里头始终没什么动静,烛影浮沉,先前的水声像是她不讲道理时的妄想。 她低着头,眼睛越发酸胀难忍,抬手轻叩门扇:“七爷” 一声唤百转千回的,说尽了她的心事。 “若是您没别的话,咱就这么样了,往后我好好的,您和也好好的。” 有些话,她始终没说出口。 半晌,里头才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急促,奔着门匆匆而来。 这是要当面说离散了? 谁又爱东劳西燕,没得伤怀! 任胭的心一霎提到了嗓眼儿—— 门却打里头反扣上了,带起的风扑到任胭脸上,五月的夜里还有些微微的凉。她哽得嗓眼儿发疼,调了头上穿堂。 走了两步,心里又不甘心,悄悄回头—— 万籁无声。 任胭心神恍惚,脚下不成了步子。 前些年在保定,她的二姐姐也有过心上人,不过心上人搁她心里的时间并不长,自己连本书都没来及翻完,二姐姐就有了新的情郎。 她也看过二姐姐分手是怎样伤怀,可外头看场电影听场戏,要么铺子里逛两圈,也就喜上眉梢了,她也可以这样吧? 回家歇一宿,明儿上工,忙过一整天,等着再睁开眼睛,约莫是能忘记辜廷闻了。 想到这里就更难受了,凭自个儿本事喜欢的爷们儿,怎么能说忘就忘? 她耷拉着脑袋走得东倒西歪,没留神那窗户后头露出的半张脸。 小厮悬着心,看任胭消失在夜色里,撂下帘子再望一眼床上躺的爷们儿,更是惴惴不安。 “这怎么个事儿呢?”他捞了条毛巾沾热水,跪到床沿给人擦脸,“好好儿的,怎么就说不愿意跟您了,七爷,您这罪得遭到什么时候?” 辜廷闻跟床上躺着,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下巴上隐隐的有了胡茬,显得脸颊更加瘦削。 小厮擦完了,跪坐在脚踏上叹气:“还有七天,快点儿过吧。” 都说虎毒不食子,老爷太太就这么样心狠? 曾经的五爷不听话给关牢里头,叫什么狗脚歹人给咬了几口,接回家来成天缩在屋里头不敢见光,后头趴地上抽搐嘶嚎,吓得人夜不能寐。 平日温和善良的五爷,到后头几日连少奶奶和小少爷也都认不得了,狂躁起来抓了小少爷的衣服就咬,一里一里,就这么生生地耗没了。 如今七爷呢,不过是叫知道了和任胭定了情,竟被在吃食里下了药,一日清醒不了几时,成日浑浑噩噩地躺着。 今日幸好是他在,若是真叫任胭闯了进来,不定得闹出多大乱子。 这节骨眼上,七爷自顾不暇,怎么去救那个莽撞天真的小丫头? 分手就分,回头七爷再把人追回来就是。 万事,等订了婚再言语吧! 他叹口气,爬起来吹灭了蜡烛,抱膝在脚踏上坐着,俩眼瞅着外头—— 这天儿,可真黑啊! 任胭在这乌漆墨黑的天里险些栽了一跤,崴了脚,叫漂亮小丫头给搀出来的,脸上没个笑模样,甭提多惨了。 成世安扶了她的胳膊肘朝脚上瞅:“要不是我知道廷闻的为人,以为你俩干仗去了,摔得怎么样,带你上医院。” 任胭咧嘴笑:“拐了一下子,回去跌打药膏子一抹就完事儿了。” “你活得可真粗放!” 成世安开了车:“我看你这月饼脸都要生白醭了,也不像能上馆子对付一口的,叫人送份饭菜上家里头垫巴吧。” 车外的灯影把任胭的脸晃出五光十色,辨不出她原先的模样,光看着她笑:“谢谢您还有您那比方,一如既往的叫人瘆得慌。” 成世安乐:“话说完了,心里头高兴了?” 任胭嗯了声:“原先跟我心口上压了块大石头,堵得慌。” 现在大石块子叫她剜了,倒是不堵,改疼了。丝丝缕缕的那么样,喘口气,浑身都打哆嗦。 成世安没言语。 不妨听任胭问:“以前,成先生的红颜知己不少吧?” 女人都爱翻旧账本子吗? 他有些失望,还是颇为耐心地笑:“尚可。” 任胭听了,自顾自乐:“那,有主动跟您提分手的吗?” 有倒是有,欲擒故纵罢了,重中之重还是那个擒。 偶尔他闲来无事,乐得配合演出戏;若是不大高兴,纵也就纵了,不能讲他薄情寡义。 他想了想,说:“爷们儿好面儿,这么样事情,你心里头明白,咱不言语了。” “好。” 任胭笑,可又落落地耷拉下唇角。 辜廷闻大约也是觉得没有面儿吧,才不肯见她。 她又长时间不肯开口讲话,成世安心里跟猫爪儿挠的似的,说两句俏皮话逗她乐乐,她倒也捧场,可心思不然在这上头。 车停在砖塔胡同,送给她的除了一食盒,还有把娇艳欲滴的黄月季。 不值钱的物件,送的他心里忐忑不安。 可人姑娘很高兴,颠颠地跑回院儿里,包了两包亲手做的点心和一坛子茉莉花酱塞给他,算是回礼。 有来有往么,成世安看到了希望。 他想,毕竟辜廷闻要许配给自个儿妹子了,任胭再揣心窝里头也得掏出来不是?她是个果断有主意的丫头,这样事儿哪能委曲求? 所以,如今算是给他腾了地方。 兜兜转转,她还得是他的人。以往一场鸳梦而已,在意人家过去没必要,看得是以后。 副驾座椅上摆着两摞小纸包,还有一个小瓷坛,没开封就闻着香,成世安乐,回家的这条路都是茉莉花味儿的。 从未有过的事儿。 任胭送走了成世安,再进院儿,邻居们的屋子还是黑漆漆的,不知道是始终没回来,还是已经睡下了。 她又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晚把酒言欢,多好的事儿,应该常常有才是。 回了屋推开食盒,一碟碟摆上吃完,再洗漱睡觉。夜里醒来一回,看着沙发上靠着个人。 再仔细瞧,是场梦。 她瞠着俩眼直到上工。 肖同叫人请了去,大师兄带着她在后厨晃悠:“咱这儿跟杜师伯那儿不一样,只围着米面打转,抻的面,压的饼和揉的点心,成了模样就交给炉灶师傅那儿。” 他比了比两位上了年纪的师傅:“李师伯和郑师伯,跟二位后头的是你三位师哥,瞧模样顶大了,其实才二三十岁,叫火烘的!” 他压低了声儿调侃人家,得了三个白眼。 任胭跟着乐。 大师兄又说:“咱这儿的面、皮,包子饺子馒头卷一类的大案归蒋师傅,瞅咱这屋儿最壮实的那位” 蒋师傅两步赶过来,张着蒲扇似的大巴掌要揍人,他拉着任胭到处乱窜。 “咱们师父看管小案,鸿雉堂的一百九十六道点心,多半是出自他和三位师伯叔的手笔,往后咱们一道儿习学。” 他塞了本点心簿册搁任胭手里,又带她上别处:“那儿坐着的是面锅朱师傅,后儿跟着的是他俩徒弟,前儿出师一位叫别家馆子请了去,如今正踅摸好徒弟呢,本事大脾气也大。” 瞧他脸上的意思,是叫她往后收敛着点。 任胭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原先在红案那儿也有各式各样的分工,只是杜立仁不待见她,大伙儿也不好给她分派,这儿看着那儿守着,做的仍旧是杂工的活。 往后有了个帮案的名儿,成日里杀鸡宰鸭,泡发收拾干货,勉强算是个水案。 像杜立仁这样的红锅主厨名儿响手艺高绝,使得是第一面灶第一火眼儿,做的是大菜,除了做汤菜的几位二锅和三锅师叔能给他搭把手,一般而言没人能靠近。 连他带的三徒弟也不肯轻易教授,只给远远地看俩眼,使上密不外传的手艺,连几位师叔也不得在场。 那会她扒窗户偷师叫他给察觉了,往后她再没能捞着丁点机会,叫防贼似的防着。 名义上的师徒罢了。 自她那便宜师父再往下数,就是二锅的几位师伯师叔,虽比不得杜立仁,那可也是红案里的大拿,外头人提起来是要数大拇哥儿的。 师伯师叔们是乐于倾囊相授,只可惜的是不是她拜的师父,授归授,但心有顾忌所教有限,等学到手里也就是皮毛罢了。 她也曾给墩子上的师傅搭过手,头墩搭配菜和编制菜触不到,只跟着二墩和三墩的师傅切配;要么看着冷墩子师傅做两天烧卤凉拌,回头再跟笼锅师傅学学蒸菜。 杂七杂八糊弄了一通,学得不精细,最后还叫人给撵出了师门。 如今她到了这儿,人仔细教,她就得重头好好学。 大师兄领着她逛完,给送到蒋师傅那儿:“师父走前交代,你今儿跟这儿琢磨米粉面团,再调调面胚。说是往后就算做洋点心,这些也得分细喽。” 任胭点头,呲牙乐:“好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9章 兰花饺 蒋师傅虽生得壮实面冷,可人心肠热,任胭跟案边分辨不同种类的面的劲道,他站边上一点点地教。 案上摆着三把大木头勺子,里头盛的满满当当的面,任胭挑了把倒掌心里攥成个团,再打开,粉团瞬间就塌了。 蒋师傅说:“这样的劲道最好,使来做油条嚼劲儿最足,油锅里滚完捞出来,咬在嘴里那个香!” 当然也能做些酥饼或是空心饼,但都是洋点心,任胭没见过,不知道什么模样,估摸是腻人的香甜。 她又依次握了另两把勺里的面。 次些劲道的面粉团不容易散,拿来做些饺子馍馍,或是面包;再次些的就是寻常一个大钱能买好大一兜的那么样,能做松糕或者西洋饼干一类的酥点心。 她琢磨了半晌,抬脸问:“瞅着越白净的面,劲道越低,是这么个理不是?” 蒋师傅点头乐:“这徒弟收的好,有悟性,来,上这儿瞧大米和杂粮。” 模样蜡白又长得短胖肥圆的是粳米,产自关外,肥厚的粒能熬出粘软的粥,滋味甘淡,揭了盖儿没入口都是沁人心脾的香。 细条条精瘦的是籼米,两广一带出产,捏手里能捏个粉儿,但入了锅浸了水焖上又能发胀的圆润,磨粉做些糕点或是调成粉团做曲子。 再后头是软塌塌的江米,沾了水焖煮上就粘得很,用来包粽子或是打粢米糕,也能跟别的米粉掺一块做些软糯的糕饼,甜得粘牙。 最里的木头碗装得是粟米,方才有师叔来取了去做酸茶;边上的瓷罐瓮着苞米茬子,等磨了粉跟粟米拌一块能做煎饼,或是自立门户做个饽饽。 一对儿广肚罐里,一个盛着瞿麦,一个盛了粉,口感糙得很,不得不跟面掺一块做扒糕或是饸饹。 任胭打保定逃出来就没再尝过饸饹了。 家里那会,娘自个儿搭了个木头床子在灶上,把和好的面塞进木床眼儿里,她就跟边上铆足劲压床子的木柄,挤出面条似的饸饹进汤锅。 滚水里过两回,盛出来加两勺面酱臊子,细嫩的蘑菇豆腐丁和金针菜,还有拌了辣酱的肉末丁子,油光红润。 那会年纪小,不谙世事,吃上两碗跟过了年似的,捧着筷子恨不得窜房上。如今想来,格外得温暖。 她跟那儿站着,俩眼直瞅罐子,耳边还是蒋师傅的声口:“一碟碟的是各式样的豆,瞧你这机灵劲儿也用不着认,回头自个儿打磨了粉儿做馅料给我瞧瞧。” 任胭点头。 “不慌忙,你师父没回来,先跟我搭把手,把兰花饺子给蒸好喽!” “好嘞。” 她自觉地捧了大白瓷盆,捞了木勺去舀面。 捡了劲道的那个,闻了味儿过了筛子,端到蒋师傅面前;大师傅点了头,再摊在案板上添温水揉面团。 和面也有讲究。 当中扒个坑,先添一波水叫面把水吃透了再和,和到雪花片似的撒第二波水,揉成发硬的疙瘩絮;再沾水把疙瘩絮子揉成光滑可人的面团。 蒋师傅的活计有徒弟师侄代劳,乐得站干岸瞧热闹,一面还絮絮地闲唠嗑:“小菜苗的岁数搁徐州给老爷种地,地刚解冻的时候,穿件单褂子拎着把小挠子锄麦” 杨师兄上库房师傅那领荷叶,顺道遛弯溜这来。 蒋师傅的书正讲到他新娶了第一任太太,抢麦的时节不肯下地给他送饭,看着别人家篓子里的豆汤馍馍,他就萌生了做厨子的想法。 “大热盛夏的也就罢了,种地前我推着独轮车漫山遍野送粪的光景,蹲坡上饥肠辘辘,就知道这婆娘不能要了,过得还不如驮篓的驴。” 任胭和几位师兄闷头乐,把手里饧好的面搓成条。 摘剂子的时候,大师兄开口嫌弃:“师叔,咱跟后厨也不避讳点,都是入口的东西,您瞧您说的那什么,怨不得我前任师娘不乐意要您呢!” 蒋师傅恼了,拎了案板要揍他。 大师兄手脚灵活,一乜眼窜出老远,搁着两排木头架子叫任胭:“小师妹,回头豆酥糖切好了,回来拿点给师叔和师兄弟们试试味儿。” 先头的豆酥糖里添的都是饴糖,枯黄枯黄的,甜归甜,可模样不好看。 肖同一直在琢磨这种饴糖,近些时候熬制成了水饴,柔软而且颜色淡,拌进黄豆面里比饴糖好看得不止一星半点。 任胭咽了口水,脑门上挨了蒋师傅一记:“圆皮擀豁了,甭老想着糖,兰花饺子出锅比饴糖好吃!” 她诚恳地点了点头。 兰花饺馅要的是肉末、熟卵黄和卵清、香菇和火腿末,再佐以菜末分两份,一份拌匀了打进胚皮里。 蒋师傅接了胚皮上了馅儿,再把面皮分五份捏紧,搁到案板跟切开的羊桃似的;再拿剪子把五个边各剪出两条细胡子,隔条给粘一块。 胡须子粘成兰花模样,中间空出的五个窟窿分别添上余下份的五种馅料,托底的边角再剪成细碎的边须,手指绞一个弯儿,成最终的兰花饺生胚。 任胭小心翼翼捧了六层小竹笼过去,里头是饧好的饺子,朱师傅那儿的滚水已经炖上了,略略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接过去。 她候着时辰,到了点儿走菜,让伙计来给端到堂口。 白案上又学又忙,到了歇晌,她惦记着师兄那儿的糖,拿荷叶兜了一包来给大伙儿分了吃,再上后院儿踅摸一地方猫着吃晌饭。 下半晌肖同回来,考教她和面搓条扯剂的基本功,又让擀了各式样的饺子包子胚皮,这才露出笑模样:“还有几日是七爷的订婚宴,索性你也跟了去,有根基,多习学有好处。” “是。” 她雀跃的心一瞬不知是什么滋味。 师父没来前,她帮人揪剂子,呼呼啦啦摆了一案板。 杨师兄抽空抬头,仔细分辨了半晌:“你这儿摆八卦阵呐,这摆的什么古,一,门,缶,哪座观里的咒?” 哪有什么咒语,一句话罢了,辜廷闻缺心眼儿! 当然了,这话不能要他知道。 任胭把面剂子阵给揉乱了,讪笑:“没事儿,我胡乱摆的。” 大约是觉得她癔症了,杨师兄掏出块糖拍她面前。 任胭低了头,心口火烧火燎。 话是说出了,可心不跟着自个儿走! 瞧瞧这怨气都直冲脑门了,一晃神,心都不知道飞哪儿去,这要进了辜府参加订婚宴,还不得抢亲去啊? 她是个女大王的脾气,这点她很有自知之明,所以近些时候成徽瑜找她两回,她支支吾吾地都推脱了,怕她看出什么毛病来。 那姑娘是个实诚人,心思又细,万一想到这上头来,可怎么看待她呢? 成徽瑜是她进北京城来第一位朋友,说实话相处着还处出来姐妹的意思,她不想失去她,可也不想失去辜廷闻,两下里都矛盾着。 如今板上钉钉了,用不着再为难了。 人以后是别的姑娘的爷们儿,容不得她胡思乱想,自个儿埋心里头吧,往后跟成小姐好好做密友,那位爷能别见就别见。 她怕管不住自个儿的心。 所以订婚宴,她其实不大想去。 可又一琢磨反正圈在厨房里头,等婚宴散了再跟着师傅们回鸿雉堂,左右见不着谁,还能学好些本事,最后还是给应下了。 肖同若有所思,只笑,也没再言语。 订婚宴那日,大清早就是个响晴天,万里无云的,也不怎么样热,是个好兆头。 任胭在后厨忙得脚不沾地,腾出手来抄了水桶上井沿打水,把才空了的水缸给添上。 水井边上的树下头站着个人,一套丝绒西装,系着漂亮领结,可正抽着烟,要笑不笑的模样。 她一面摇轱辘,一面打招呼:“成先生,您怎么上这儿来了,是有事儿交待?” 成世安笑,烟雾散开,露出他意味深长的眼神:“小胭——” “啊?” “我带你去见廷闻好不好?” 她心神不宁,劲头散了,麻绳上拴着的水桶磕在了井口,清水飞溅出来,泼湿了老大一片地方。 任胭手忙脚乱把轱辘定住,水桶捞上来,心静了:“我见七爷做什么,大喜的日子里,平白给人添口舌,您别拿我逗闷子。” “没说笑。”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廷闻为了你,韬光养晦,心机深到我都害怕,知道吗?” 嗯? 任胭拎了两水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您今儿怎么了,不如上前头歇歇吧,我怪不放心您的。” 成世安掐熄了烟:“用不着忙,今儿的婚是订不成的。” 怎么就订不成了,方才辜家的三管家上这儿发红包,喜气洋洋,大洋流水一样的淌。 任胭心里头直跳,也没琢磨明白:“我得回去了,后厨正忙着呢,回头再来跟您言语。” 她撒丫子跑飞快,水打湿了裤边也没注意。 成世安望着她的背影,笑一笑,那股难以抑制的戾气又窜了上来。 昨晚上,他上这儿看辜廷闻。 半月不见,人瘦了整整一圈,可眼睛漆黑精亮,像把利刃,看得人心惊肉跳。 “世安——” 他开口,招手请他坐:“你看,这么多天,他们也没能砸碎我的脊梁骨,也是时候还回来了!” 成世安心沉到了底,毛骨悚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0章 鸳鸯酥盒 他跟那儿坐着,微侧着脸吃茶,差一缕蜿蜒的香篆,或是斜月下的小帘栊,就能生出点世外桃源的意味。 辜家七爷就是有这能耐,剑拔弩张都会叫人瞧成是和光同尘。 跟着再久,心里头偶尔也难免犯嘀咕。 成世安试探:“你这人,就是心思太重,独个儿南下十来天而已,这样多感慨,又是瞧过了不该瞧的?” “我被困囿于书房,浑浑噩噩十六日,今儿才算活过来。”辜廷闻握着茶杯,笑一笑,“你这样说,南边是有动静了?” “你一直在家?” 辜廷闻点头。 饮食中的药量猛又久,身体已经力不从心,他轻咳了两声就开始头晕目眩,心慌气短。 “辜伯父讲你秘密去了广州,我以为你参加了五日孙先生的就任典礼,怎么”成世安心思翻转几个来回,“闹到这地步?” “自然是为叫我俯首帖耳。”他还是笑着,“父亲的话你听听就好,如今竟是一成也不能信了。” “抱歉,伯父和我父亲把这场订婚看得太重。” 辜廷闻摇头:“用不着同我讲,徽瑜与我都是祭品,明日晚间内阁就要改组,我父亲先发制人,而成世叔只是迫不得已的胁从。” 内阁? 这样机密的事情 成世安错愕地看着他:“你怎么” 辜廷闻低着头,院儿里灯笼扫过来留下一片浮光,他的脸一瞬明一瞬暗,卸了的戏妆又粉墨一番,喜笑鬼浑。 “你当真以为这些年我次次死里逃生,是因为父亲?”他撂了杯子,气定神闲看茶水翻卷惊涛骇浪,“对我出手最多的就是他,他绞杀心腹大患向来不遗余力。” 身上的疤痕,一道叠一道,他记得清楚。 成世安握了他的手腕子,肃声道:“你明儿要怎样做,我都帮你,但是徽瑜,万望让她有体面。” 辜廷闻拍拍他的臂:“所有的事我一力承担,徽瑜不会牵涉其间。” 这是昨晚上,他们最后一番对话。 至于怎样相助,今日又会发生什么变故,辜廷闻始终没有和他提过;另外今早他随车去接成徽瑜,两人密谈了半个钟头。 此后再有何事,一概不知,只知道他打定了主意要自个儿扛事,成世安忧心忡忡。 任胭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打探消息的人。 尽管前儿她雷厉风行地把辜廷闻给撇脚后跟儿了,但看那位爷的模样,似乎还不知道这事儿,所以趁机套套口风也是好的,谁知道那姑娘压根儿不上套。 其实任胭根本没明白成世安做什么打算。 好好的日子里头说什么订婚不成了,还要带她去见人,准新郎是能随意见别的姑娘的,这不是往成徽瑜脸上招呼巴掌吗,回头辜成两家还不得把她给蒸成点心? 再说了,遇上七爷要不了两句话,她就能把人揍晕了搬走,抢婚的心思跟滚雪球似的在她心里翻腾好些天了,万一一个没留神 越想越不成体统,所以这几天还是不见辜廷闻的好。 她打定主意,挑了俩水桶窜进了后厨。给朱师傅锅里添了水挂了瓢,帮人忙活完,回头接茬跟肖同后面学手艺。 筛过的面分两拨,一拨添二两猪油和三两温水,搓成小面疙瘩,再添半小勺温水揉成光滑的水油面皮,搁案板上等着上劲。 另一拨直接使细腻的熟猪油拌上面,跟案板上推擦揉搓,滚成白白净净油酥面,饧到了时辰,再和水油面皮一道揪成成对儿的小面团。 面皮包裹上小面团揉扁搓圆,上够了劲再擀出圆皮,卷成细长卷。 长卷压扁擀开,打长边儿一头卷上一大半,余下的擀成薄薄一层切两份,左右抻开贴在长卷两头,再把圈成的圆对半分。 扇面儿胚皮压成一对新剂子,有花纹那面冲下擀成圆皮,各自包了艳艳的红豆茸馅和香甜的桂花糖馅成扁圆的饺子样儿,鼓鼓的饺子肚搭上粘牢,成一漂漂亮亮的圆盒子。 盒子边儿得绞出花来锁紧,饺子肚鼓起的那头还使筷子沾了玫瑰水点出鸳鸯的一双眼睛,锅里的油热到五成,再搁进里头炸。 等到酥盒的肚儿彻底鼓得圆润,再从油锅里捞出来装盘,丝丝缕缕的香味溜出来,一口咬下去,是外头酥,里头软糯又饴甜。 托盛的楠木漆盘,上头的纹理里早用金漆镌的两行小字,“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配着内里红黄相应酥盒,相得益彰的金玉良缘。 任胭的眼神一溜,想跟着人盘子要往外头去;杨师兄笑话她,掀了蓝布襜要给她擦口水。 她不屑一顾,放出豪言那有什么的,若是来日她许了人家,也要请人给她做鸳鸯酥盒。 杨师兄冲肖同作揖:“师父可听见师妹的雄心壮志?” 肖同也笑:“任丫头明儿若是能嫁人,我亲自上门给你做去。” 杨师兄得了势,更拿话激她:“听清楚么,冲着师父,今儿晚上也得麻溜儿找一爷们儿,明儿就许给人家,过了时辰可就不作数了。” 任胭啐他,等闹够了,也郁郁的,心里头妖风四起。 说不羡慕是假,不嫉妒也是假,她是个宽和的姑娘,但心眼儿里总有细密的地方,用来藏藏她的心事。 喜欢的爷们儿要和别家姑娘订婚,她上这儿来给人做订婚宴,要是喜笑颜开的那才有鬼儿,不是下了巴豆就是把糖换成了盐,蔫儿坏的。 如今她勒着手,万事儿都没动作,盼着人顺顺利利的,就脸上不大高兴。 肖同见了,心里头明镜似的,不叫笑闹了,使唤大徒弟上外头取牡丹模子来。 人走到半道又回来了,脸上的表情颇为惊惶,上肖同面前低声:“外头禁止出入了,守着院儿的也不是先头那波人,手里腰里都有响儿,怕是出了要紧事。” 肖同的眼风往外头扫,一霎又收了回来:“别问,顾着眼皮底下的活儿。” “是。” 他走了两步,肖同又把他叫回去:“还有,瞧着点任丫头,她心里头不痛快,我总觉得她要憋不住。” “是。” 杨师兄转脸,任胭正跟在蒋师傅后头,搬了个大笼屉上朱师傅那儿,对外头的动静一无所觉。 可到了中晌,再木讷的也觉察出不对劲儿来。 管事儿的已经差不离俩钟头没进来巡视,院儿里倒多了不明身份的人,开始时候俩三还不怎样显眼,后头多了,难免让人侧目。 再往后有人进来,说是辜府爷们儿的吩咐,灶上的火部熄了,师傅们请去东西两溜的厢房歇歇脚,若是有吩咐再请进来。 说话倒是极为客气,可要求不容置疑,话罢了就有人随后而来,利落地捅灭了火封了膛。 锅里蒸的煮的,水里焖的?的,油里煎的炸的,一乜眼瞎了,半晌的工夫白费。 人说的是客套话,有吩咐再请,可都快到下半晌了,再预备宴哪能来得及,是真格儿要出变故了。 杜立仁是领头的大师傅,火气略略压不住,跟人分辨了两句,没得着答案,头个叫人拧住胳膊肘送了出去。 大伙儿一瞧不成事,个个低了脑袋瓜子装哑巴保命。 厢房宽敞得很,一应用品也齐,吃喝都有着落,就是不让开窗户也不让交头接耳,数十人闷在里头死气沉沉。 任胭坐角落里的玫瑰椅里,眼前是撂下的帘子,外头什么光景看不明白。 往西头去的日头晒进格子窗,浅浅的光拢着罗汉榻上的一张小几,没往她这头来,凭空生了森冷的味道。 她坐这儿无所事事,开始想成世安方才的话。 今儿的婚宴要是不成了,辜家双亲能放过辜廷闻?差不离又给人关院儿里软禁,好吃好喝的伺候,就是要把他的反骨给抽掉。 可是如今看这个情形也不大像,外头那些精壮汉子个个不凡。 胡乱琢磨时候,她猛然想起豆腐胡同袭击辜廷闻的人,乌漆墨黑的好像也是这模样。 那晚上,他说是辜家老爷的人。 这会呢? 辜家老爷又发难,收拾起儿子了? 她的心咚咚直跳,跺脚打椅子里站起来就向外跑。 帘子还没掀开,她就停那儿了。 风风火火地闯出去顶个什么用呢,是打还是能拼?她连吴司海都打不过,还能打的过这些五大三粗的爷们儿,回头人一根指头就给她杵断气儿了! 跑出去非但救不了人,还给人添累赘。 她垂头丧气地趴回椅子里。 外头的脚步声就没断过,一霎来一霎去,扰得她心烦意乱,越乱越担心,要不溜出去瞧两眼呢? 偷摸儿的,不叫人发现?瞧过了,再溜回来呗。 她又从椅子里爬起来,站到了罗汉床上,把窗沿上的瓷瓶子玻璃碗儿一个个给搬到小几上,腾出地方,她凑手把窗户掀开一道缝—— “任小姐有事儿?” 外头冷不丁有张黝黑脸出现,煞神那么样严肃冷厉,吓得她一哆嗦,握着窗户扇讪笑:“屋里太闷了,我开窗透透气儿。” “任小姐请回吧!” 啪嗒,人一抬手给就给她扣里头了。 扣完了还不算,守窗户根儿底下了,山一样的背影堆在那儿,亮堂的屋瞬间就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1章 追求女孩子 天是真的黑了。 铁塔一模样的男人离开后,任胭才发觉。 壁橱上有小座钟,黄铜钟面雕着对闲坐的小人,上了弦的机芯推着钟锤左右摆,铛铛敲了七下,外头仍旧乌漆墨黑没声儿。 屋里头的人开始压着嗓眼儿嘀嘀咕咕,未卜的前途都没工夫议论,想的是今晚上有几成把握活下来;外头坐的站的是天顶上的人,谁在乎这一屋蝼蚁的生死。 尤其后来,窗户扇一霎被照得亮如白昼,嘈杂鼎沸的闹腾冲进来,把逼仄的空间挤出窄窄一道阴影,推向绝路。 那些闹腾不是正常动静,嘶喊的哭闹的,别在腰间拎在手里的响儿也派上了用场,你来我往勒出一个天网,里头是死外头也未必是生。 屋里不晓得是哪位没绷住,嗷一嗓子哭上了。 这一哭不打紧,屋里像是被杵穿了的马蜂窝,点着了的草垛子,眨眼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等哭得昏了头的,就奔着亮堂的地方逃。门打外面上了锁,就砸了桌子腿椅子背搬去砸窗户,好好的菱格窗被敲成了寒冬腊月的枯树杈子。 大伙儿争先恐后从杈子缝隙里钻出去,脚刚落地,就叫人用响儿顶了回来,像咬了饵被提溜出水面的鱼,光挺在地上瞎扑腾。 任胭躲帐幔后头,缩着身子塞角落里,捂着嘴不敢言语。一对裤腿凑一块筛糠,心里那面鼓都快擂破了。 这都是些什么人,要不要紧? 外头好与坏,她没胆子也没资格问问,自个儿生死却是头等大事。 很快,厢房里消停了。外头呼呼啦啦好大一阵儿,也消停了。 光线暗了下来,门上的锁被打开,吱呀—— 有人进来,握着支手电,四下一扫,点了两溜蜡烛,絮絮地说着话。 隔着雾似的布帘子,瞧那说话的身形像是辜府的三管家,早上抱着红纸包来散大洋的财神爷。财神爷和颜悦色地言语订婚宴散了场子,明儿鸿雉堂歇一日不开张。 另交代,是七爷的意思。 闹鸡瘟似的人堆儿这才活泛起来,推推搡搡地说走,从敞开的大门里低着头小步跑,不敢四处乱看,也不敢踩出点响。 任胭也耷拉着脑袋混在人群里,叫人领着出了辜府的后门。 也不是多晚的点儿,胡同里竟连一趟黄包车的影儿都没瞧见;府门前的光束一时间在空荡荡的街面上拉出老远,搅和进薄薄的雾气里,荒凉得很。 散开的人群扎进这处荒凉里,脚底下踩着风火轮,朝着家的方向奔逃。 任胭一气儿进了砖塔胡同,窜进院儿阖住门,靠在上头还在急促地喘。 佟氏夫妻歇得早,院儿里只剩那四位先生的屋是有光的。 这样巧,辜廷闻没动静时候,对面的灯始终没能亮;这会闹得翻江倒海,这四位就出现了,事先合计好的。 游廊的柱子上头有星点红火光,张先生正倚在那儿抽烟,烟雾缭绕里冲任胭招呼:“任姑娘下班啦!” 任胭应了声,接茬站垂花门上琢磨,是直接回房呢,还是从他这儿打听点事儿? 张先生像是知道她的心思,灭了烟卷才对着院儿里的石凳比了比,又扬声让同伴送壶热茶来,开门见山:“是不是担心七爷?” “是。” 张先生也没瞒着她:“我们也是打辜府刚回来,比你知道的可能要多点儿。” 订婚宴中途夭折,因为成徽瑜没露脸,陪同的老妈儿被敲晕在车里头,闹不明白自个儿家的姑娘多早晚没的,或是根本就没出家门。 辜家老爷正着急上火,又接了个的内阁选举结果的电话。 他一败涂地,甭说头把交椅和各部门总长,连个文书的职也没落着,就这么着结束了光华璀璨的仕途。 苍穹顶上的人一瞬跌下来,敲得北京城的地皮都生疼。 虎落平阳,倒也没被欺负得过于凄惨,还捡了个西北检阅副使的任。 半大不小的官儿,也算得上肥美的差事,就是上司给的期限赶了点儿,今天夜里的飞机送走,后儿上任。 辜老爷老了老了还叫人往脸上揍了一巴掌,得亏宦海沉浮经得住,没一口气背过去;一面叫人收整行囊拖家带口往西边儿赶,一面命人捉拿吃里扒外的小畜生。 小畜生长大了,添了俩翅膀的猛虎,一头扎下来就能给他往心窝里捅刀子,辜府里闹了那么一出,辜老爷最后铩羽而归。 张先生轻轻地叹:“若不是太过惊险,当真该叫你出来瞧瞧七爷布的这道局,精彩精彩。” 任胭听得云山雾罩,唯一能闹明白的就是辜家父子俩斗法,老头儿棋差一招,离开了富贵窝,得去那苦寒之地挨着。 她不大明白,什么要紧事儿,父子二人前后闹成这样。 张先生欲言又止:“廷闻和辜家不能同存上回他叫人打伤是辜老爷下的死令,动手的都是辜家老人儿,没舍得对廷闻下死手,如今都失踪了。” 高门大户,父不是父,子不是子,这样事儿也不新鲜。 可听说是回事,眼瞧着又是另回事,任胭沉默着。 张先生也颇为不忿,想抽根烟缓缓,又惦记着姑娘跟前不能造次,海饮了两盅茶才好些。 任胭哑着嗓子问:“我听说的不多,不过七爷是最受宠的,老夫人也” 张先生摇头:“听说过辜家五爷吗,和廷闻是双生子,前后就差那么一刻钟,也是叫辜老爷的令给造没的,多好一人” 任胭没再开口。 “辜家最不缺的,就是儿子。” 也是,上回辜老爷新娶的十五岁的姨太太,如今也有了身孕。 张先生按着石桌起身,摇摇晃晃:“七爷之前学的是法律,因着五爷的事儿才改了行他想知道真相,想要地下的五爷知道真相,也想让天下人知道。” 总有人得先醒过来,替沉睡的记着些事。 张先生没再多说,道了句晚安,回了屋。 对面的灯彻夜亮着,任胭时睡时醒,迷糊间总能看着分明。 隔天鸿雉堂不开张,用不着上工,可还是按着点儿醒过来。瞅着镜子里俩肿眼泡子的姑娘,她有点恍惚。 箅了头梳条大辫子上外头打水,一拉门,廊下正坐着个爷们儿。 黑裤白衬衫,袖口用袖箍勒着,乌黑的短发蒙了层水雾,抬起头,就拂在镜片上:“早!” 辜廷闻笑一笑,兜里拿了手帕擦眼镜。 任胭握铜盆的手,松一阵儿紧一阵儿,喉咙口又干又堵,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多久没见了呢? 其实也没一程子工夫,却像隔了一年半载。 他跟这一年半载里瘦了一圈,她的心也跟着缩了一圈,尤其昨晚上张先生的那番话,心眼儿就像有把锋利的刮刀,嗖嗖地剔她的肉。 任胭垂下眼睛,端着铜盆下台阶,没应他。 哎,怎么也没跟上来呢? 她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响,人坐那儿,纹丝未动。 心里怄气,脚步声越发大,噔噔跑过去,再噔噔跑回来,洗漱时候把水抄得哗啦啦响,天翻地覆。 哪吒把海都要搅翻了,那位爷还是老神在在。 任胭那个火。 端了盆把水泼院儿里,都能下场雨,等再预备着进门的时候,袖口叫人扯了一下:“是否方便,我有话想跟你谈一谈。” 你想谈就谈啊,德性! “说吧。”心不争气,顺嘴就往外跑。 “我没有订婚。” 知道啊。 “家里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我想出些下策才把这事儿应付过去,所以之前的消息是刻意隐瞒你。” 这算是,道歉吗? 任胭站那儿,背对着他,想听一听,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话。 “今天的报纸会刊登出徽瑜与我解除婚约的新闻,原因是我这个人衣冠枭獍,顽皮贼骨,前缘散尽,各自另寻良配。” 任胭斜眼瞧他,成小姐解除婚约的说辞,你知道的倒清楚。 成徽瑜是个春水样温柔的女孩子,这样不假辞色的诘责,怎么会出自她的口中,何况在她眼里,辜廷闻没一样不好。 任胭搅着手,刚才动静闹得太大,手心里是湿滑的水珠子,这会心没着没落的。 她想了想,说:“昨儿我也在,听了两耳朵。” 辜廷闻问:“你有什么想法。” 他解除婚约了,光棍一个,她的想法何其多,可怎么说呢? 任胭垂下头:“那天晚上,我上你家啦,堵你书房门口和你提分手来着,你要是没听见” “禾听着了,同我说了个大概。”他言语里有笑意。 任胭顿时觉得脸热。 这都什么事儿,鼓足勇气跟人分手,结果闹场乌龙,还叫人给听了墙角。 辜廷闻说:“姑娘既然提了分手,理当遵从。” 任胭的心往下沉,扭脸—— 他却在笑:“我这个年岁的人,再遇上年轻的女孩子,理应正经追求一番。我等在这儿,想同你说的正是这些话。” 她的心欢蹦乱跳,跳的活泛,活泛的耳根子热,出口的话没了章法:“那要瞧,你怎么追求了。” 他笑,手边的食盒推开,里头一碟子鸳鸯酥盒:“早起,做了点心。” 碟子上还是那行字儿,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2章 事了拂衣去 唔,不够诚心。 同她幼时念的诗句不大相同,意思是有那么九成,可见是后人杜撰了凿在这碟子上,更年日久以讹传讹,就成了押韵的顺口溜。 任胭噘着嘴巴挑刺:“昨儿我也瞧着了,别是拿我的来糊弄我。” 哪里就有她什么,碟子不是她磨的,点心不是她做的,充其量酥盒下锅炸完了,她搭把手给捞出来而已。 辜廷闻笑,使筷子夹了一块递到她面前:“尝一尝,好不好?” 温柔美人乡,这美人无关乎性别。 当下,秀色,可餐,两样占了。 任胭张开嘴,咬了小小的一下—— 入口酥脆,清甜的是芝麻茸和红豆茸,研磨的细细腻腻还拌了桂花,沙沙的香。 她三两口咬去了一只鸳,剩下残缺的鸯实在孤苦得可怜,她毫不客气地用牙打筷子里抢了去,吃进肚子,和先前去的那个作伴吧。 筷子上新添来一只。 弯了腰去叼,叼了半块来,糯甜的馅料瞬间在口齿间充盈。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嚼一嚼磨碎了酥皮,香得舌头发软。 辜廷闻笑:“就这样馋?” 对于她如此给面儿,他心里充满了疑惑,就着她吃剩的半块咬了一口—— 哎? 半块酥盒上,她的唇贴过的地儿,留下的隐隐绰绰的牙印,被他吃进了嘴里,细嚼慢咽。 没言语,只是望着她笑。 不做评价,却比开了口还要勾人的心肝。 任胭的心头被把锤子愣愣地敲,哐当哐当,凿的震耳欲聋,耳朵里头嗡嗡得响,响得她神志不清。 不清醒归不清醒,还惦记被人抢了口吃,俯了身子张牙舞爪地去报仇,细胳膊细腿地奔着筷子尖儿上小半块点心就去了。 俩人跟走廊的曲阑上对面坐着,巴掌大点的地方,红漆栏杆宽度也不越过姑娘家的手掌,哪容得下她这么活泛的闹腾? 任胭一心顾着吃的,当下根基不稳,盘着的腿左摇右晃,眼瞧着就往大方砖上栽—— 腰上的胳膊抄来得快,一臂把她搂住了往怀里带。 顶大个姑娘砸下来也够呛,辜廷闻的后背被整个儿挤到了柱子面儿上,贴得紧紧的,好容易才稳住了,没叫俩人一块摔地上。 人稳当了,心不老实。 毕竟刚才电光火石一瞬,谁也没顾上体统。 眼下任胭正叠着腿跪在他膝盖上,人伏在心口,一双手搭肩上圈着他后脖颈,心里害怕还搂得紧,白衬衫都叫攥出几道褶子。 辜廷闻也没好哪儿去,侧脸贴着人姑娘的衣襟子,里头山峦起伏的,还汪着两处温泉水,正汩汩的热气。 热气袅袅娜娜地四处走,熏了脸,烘了身子,到处都是烫。 姑娘先撒的手。 可正跪人身上啊,底盘不坚定,慌乱间俩胳膊一抻,抵后头柱子上了。 这么一来,斯斯文文的爷们儿叫她给圈住了。 爷们儿生得霞姿月韵,才华横溢,一双漆黑的眸子在镜片后头无辜又惶然不安;任胭心里藏着的女大王气势又死灰复燃,如今天时地利人和—— 她伸手跟人下巴上薅了一把,笑嘻嘻地品评:“美人儿——” 茫然的眼神瞬间被戏谑取代。 辜廷闻扬起被她讨过便宜的下巴颌:“瞅你,很顺手?” 振聋发聩的一声,任胭被糊住的脑仁开了窍了,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然后咬紧了牙讪笑着要从他身上逃走。 他伸胳膊,堵死她的退路:“上哪儿?” 什么品性! 事了拂衣去,登徒浪子! 任胭闭着眼儿,心里嚎啕着失策失策,被美色所惑,终于做下这不成体统的事宜,再无颜见江东父老。 怎么就不听老话的劝导呢,色字头上,如今悬刀至矣。 她捂住脸,掀开一只眼,透过手指缝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人的脸色,说不上好与坏,面无表情的。 手指头被人摸了一把,她吓得闭上眼睛。 耳朵边上有微风拂了拂:“第几回了?” 天地良心,第一回! 以往她在保定也瞅着过漂亮爷们儿,只是觉着人长得好看,但是芳心未动;后来听说那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始知好模样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心里头若是有坏瓤,再漂亮的脸也被拖累的不成样。 不像他,里头外头的都好,上佳的,独一份儿。 任胭捂着脸咕哝:“七爷,我知道错了。” 小姑娘蜷着身子在他怀里,小小的一点儿,脑瓜子磕在他肩膀上,蒜杵子似的跟那儿捣,算是求饶了吗? 他拉下她的手,握自个儿掌心里,还是笑。 任胭也望着他,望着望着,就望心里头去了。 还是他先开的口,征求她的意见:“亲一下,好不好?” 亲哪儿? 怎么个亲法? 这都是在任胭的认知里没有发生过的事儿,她见过自己的二姐姐和别的爷们儿嘬嘴,嘬嘴的时候手也不老实,老往衣裳里去,挺漂亮的料子下东一处西一处鼓个包。 他们也要这样吗? 她犯难,但是心里好像并不排斥,就很恳切地点了点头,还拿手指了噘起的嘴:“来吧。” 辜廷闻哭笑不得。 鸿雉堂的这位女师傅在厨艺上是天赋异禀,但在情事上就不谙世事,单纯简单,心里有了主意,一脑门儿热劲直往前冲。 这会不知道做了又什么决算,颇有慷慨赴难的凛然之气。 他认了命,新夹了块热乎的鸳鸯酥点点她的嘴巴:“来,吃。” 跟喂池子里的红金鱼似的,给了食,摇头摆尾,她现在跪坐在他身上,可不就这模样? 小姑娘认吃的,可也没忘了刚才那事,咬了一口还问:“不亲一下吗?” 未施粉黛,唇还是艳艳的。 大概是吃多了红豆茸的缘故? 想亲。 他喉咙口发痒,拢在她腰上的手指头下意识地揉搓了一下,惊觉了,扶了人下来坐好:“等吃完,好吗?” 也对。 现下吃的杯盘狼藉,缓一缓吧。 她笑,捂住心口,里头咚咚跳,砸得手心都在震。 食盒里头还有松软白胖的包子,咬一口汁香四溢,馅儿还滚热着,能暖到心底下。 几个月前,她还在天桥底下跟个老头儿瞎白活,说那天上有人间无的肉包子,这才多就工夫呢,就吃上了。 甭说别的,还有煮的软糯的粥和两碟脆爽的小菜,丝丝缕缕的腌味儿从浓润的粥里漾出来,咬碎了的萝卜条还是脆的,韧的。 两人对坐着,你一口我一口,若不是有人突然来访,算得上不亦乐乎。 贴身小厮禾站门上小声唤七爷。 任胭正跟辜廷闻讨论,金才子临去前同后辈儿交代的花生豆干一块儿入口,嚼起来的肉味,到底是云腿子还是牛肉,能使他这样念念不忘。 辜廷闻拍了拍她的手背,中断了这个话题。 禾走了两步,并没有靠近他们,只是垂着头小声回话:“二爷来了,要见您,一壶茶吃光了又添上,不愿走。” 任胭扭脸—— 辜廷闻已经起了身,嘴边浮起玩味的笑,慢悠悠地摘了袖箍搁进她手里:“替我收着。” 禾捧了茶水手巾和新袖扣来。 他漱了口,又伺候了姑娘,袖扣却没换,仍是对她讲话:“今天打算做些什么?” 用不着上工,鸿雉堂的事儿多少和昨天的变故有关,她想。 任胭摇头:“想做点心练手。” “好,我一会回来陪你。”他答应的很爽快,像是纵容,“先回屋里歇歇,好吗?” 看来是有要紧的事。 任胭点头,要去收拾食盒。 手被他握住了,拉她起身同站着,话也没有讲,只笑。 任胭心里还是忍不住犯嘀咕:“会很快回来的?” 辜廷闻点头,还是笑:“是。” 以往加身的苦受着,一则惦记着父母之恩,二则是等待时机,如今事态发展已如他所料,往后北京城里还是有他说话的分量。 “那,你去吧。” 但凡沾了辜家的人,一间屋檐下,都像搁着千山万水。 辜廷闻握着她的手,长久地看着,然后低头,问:“现在,可以亲你吗?” “好,好啊。” 吻落在额头,浮光掠影。 任胭烧得耳朵都烫了。 辜廷闻还是没撒开她,声音离倒是有了笑意:“补上了。” 什么叫补上了? 她把头埋得更低了。 那人还在言语:“在你这个年岁,应该好好享受被人追求,所以不要太轻易地答应的我要求,偶尔也为难为难我,好吗?” 那,这话,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她抬起脸,眯着眼睛看他。 辜廷闻不逗她了,替她推开了门:“我一会就回来。” “好。” 她站在门里,看着他离开。 禾收拾了食盒跟着去。 最后放进盒里的是那只装点心的碟子,上头两行小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同昨儿的大相径庭。 是他给她的承诺。 她的心思往前院儿飘,这光景他应该已经见到辜家二爷了吧? 辜家人昨儿半夜里就走了,剩下个装着金银富贵的大宅子,总不能无人看管,就命二子留在北京城守着根基,还做着卷土重来未可知的打算。 二爷是个悠哉人,乐乐呵呵瞧人进门。 “二哥,早。” 二爷端着盖碗儿,要笑不笑:“父亲母亲半夜里走的,就没我这个福气了,听不着你一声问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3章 樱桃煎 张口就是句怨。 若不是琢磨着叫人看笑话,是要撕破脸皮戳着他辜廷闻的脊梁骨骂的;他一手把辜家推上绝路,不忠孝不仁义,是个阴狠忘祖的撅竖之辈。 昨晚上候到半夜,父母亲仍旧不肯见面,连句话也不许人带,若不是今日客至,他始终不知道双亲的恨至几重。 二爷翘着腿儿一抖一抖的:“临出门,父亲倒是对着你的院儿说了三声好,我说老七,你这心是什么玩意儿做的,够狠!” 辜廷闻沉默着。 二爷对他寡言的模样,早习以为常,坐那儿自说自话:“你走的是廷望的老路,妙得是,你身上少了他那股横冲直撞的耿直劲儿,所以手足这些年,愣没瞧出我兄弟是条毒蛇。” 毒蛇盘踞在犄角旮旯里,不显山露水的,可心里头攒着事儿,不留神叫惦记上了,能一命呜呼。 提起亡故的人,辜廷闻的情绪才波动:“二哥还记得五哥?” 什么话儿呢,讽刺他不是? 二爷笑:“廷望同你出生那会,我都会叫先生了,后头成天领着你俩上天下海,顽儿的交情都烙心里了。” 辜廷闻笑。 二爷话锋却是一转:“可惜了的,好好的书不读非得要革命,祸害自个儿,祸害家里人,落得疯狗似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辜廷闻的指尖攥得发白,一言不发。 “后头指头粗的麻绳就拴不住啊,得亏你下得了手,叫他少受些罪。”二爷吃罢了茶,嗓眼间餮足地哼着小曲儿,“老七啊,你可不能步老五的后尘。” 生怕他心上的疼不够,二爷又补了句:“到时候换了你躺下,咱家可没个心狠的能朝你心口上来一攮子,好叫早日超生脱胎。” 辜家的五爷患得是狂犬症,不过一个星期就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老大夫洋医生都瞧遍了皆让预备后事;辜家老爷省得他吃苦牵累别人,叫人一刀扎进心口断气了事。 动手的,据说是七爷。 第九日早上小丫头心惊胆战地去伺候人,却瞧见窗户扇开着,五爷心口捅着把匕首直挺挺地卧在满床血泊里,七爷就跟边上坐着,白衬衫上糊着血。 后头发了丧,小丫头不知去向,这事儿就成了辜家的秘闻。 外头的七爷还是光风霁月的大才子,闭了门,辜家上下都晓得那是个能手刃手足的狠辣角色;狠角儿也渐渐不爱讲话,弃了专业投向报馆直到这会。 二爷捅人心窝子向来不遗余力。 自个儿兄弟谁不了解谁,甭说辜廷闻和辜廷闻一个娘,打小亲厚得像一个人,就算没这些,辜廷闻也不可能走弑兄的道。 刀,是辜老爷叫人给辜廷闻预备的,事先搁进了五爷的房里。 人病得再糊涂,情意终归是忘不掉的。 谁动的手,不言而喻。 可人呐,闹到不堪的地步都要寻个理由脱罪,既然有个出来扛事儿的,脏的臭的就一股脑儿泼上去得了,乐得自个儿个心安理得。 这么些年,假的也成了真。 今儿日头温吞,透进厅堂里的光也单薄,昏昏暗暗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辜廷闻摘了眼镜,摸了手帕慢悠悠地擦拭:“二哥倒是把五哥始终记心里头。” “手足嘛!”二爷觑着眼儿瞧他,乐一乐,“这不快到老五的忌日,北京城就剩咱们兄弟俩,到点儿一块儿拜祭拜祭去?” “好。”他应下。 好似今儿来又执意要见他就是为了约着去缅怀故人,二爷起身:“没什么事儿,二哥这就走了,有工夫上家看看,我独个儿也怪闷的。” “好。” 出了门口,二爷在廊上站住了,四下里踅摸:“听说你跟这儿养了个大姑娘?” 辜廷闻同他并肩站着,算是默认:“二哥的消息还是这样灵通。” 二爷咧嘴乐:“你这有意思嘿,人捧戏子婊子,你跟这儿玩厨子,够新鲜!” 没人应他。 天一瞬暗下来,没风,熥得心头起燥。 二爷不由自主摸了摸鼻子,知道话说歪了,忙找补:“怎么也不把弟妹领出来我瞧瞧?” 辜廷闻这才转身,禾手里取了纸袋子:“里头文件给二哥,您下回来,兴许能见着。” 二爷狐疑地接过,扬扬手:“走了,留步吧。” 还真没人送他,孤零零上了车,游魂似的。 禾打台阶下头上来,跟在辜廷闻身边:“任小姐后院儿摘樱桃呢,您要去瞧瞧吗?” 辜廷闻的面色和缓了些:“拿把伞。” 那姑娘是个吃家,天边乌云翻卷涌过来,这会还踮脚扒在树干儿上够樱桃。佟太太捧着个竹篮跟下头,摇晃着胖大的身体满目艳羡。 佟氏夫妻承得是祖上过活的闲散,这院儿大,东边葡萄架子,西面樱桃树,前儿还栽了两溜苹果海棠。 杂七杂八,闲的时候请人来精心照管着,不得闲就任老树随意长着,倒是长出几分野趣来,结的果子也喜人。 樱桃树跟六七尺的模样叫拔了尖儿,扑腾开老大的冠,疏散的叶子里头缀着半黄的圆溜樱桃,下头得没长开,任胭挽了袖子要再上上头去瞧。 佟太太是个大嗓门,一声七爷险些把她从细条条的枝上给震下来;等朝下望,佟太太抱着半篮子樱桃已经走远了,哼着两句昆腔像张飞握了绣花针。 任胭捞着一根树杈子,探身向下,将手心里三颗绯红能滴出水珠儿的大樱桃递给辜廷闻:“尝尝。” 他咬住一颗,笑:“甜。” “可不嘛,”任胭朝佟太太离开的方向瞅,“我捡了最熟的搁手里藏着呢,不叫她知道,幸好她走得急,再晚点就地捂熟了。” 辜廷闻拎着篮替她接樱桃,细条条的树枝里小姑娘来回窜,身子轻手脚又敏捷。稳稳的,也没怎么样晃荡。 那句老话儿怎么说的? 猴儿顶灯,是这个意思不是? 小姑娘不知道他诡谲心思,捡了个大圆润的往篮子里丢。樱桃果子不光甜,还皮实肉厚,被丢到他身上也没见好歹,骨碌进篮子里。 任胭扭脸看见了,像得了趣,一个接一个冲他胳膊砸过来,甭管砸没砸中,都蹲树上乐得前仰后合。 他眯起眼。 她收了笑,老老实实摘果子。 两小筐子,一份给了对门的四位先生,一份自个儿留着,叫任胭捧了去放在自来水下头冲洗。 白净的圆瓷盆瓮着半盆红通通的樱桃,连囤着的清水都像是被染了色,粉嫩的清甜飘荡着晃出来;任胭没忍住,偷拈了一颗塞嘴里。 好甜,好甜! 身后头是翻报纸的声儿。 她悄悄地扭过头去打探动静,院儿里,屋檐下,那双漆黑的眼睛正兴味盎然地望着。 被抓个正着! 任胭赌气,泄愤似的捞出两个塞嘴里,舌齿间汁水四溢,身后的声响更大了,像是还带着笑。 她把一根樱桃梗摘下来,弹进了水里。 那个笑话她的人倒是没忘正事,腿边摆着个三腿的木墩子,上头摆着把小蒲扇,对脸儿是个红泥火炉,烧着小砂锅里的清水。 任胭捧着摘洗干净的樱桃回来,清水已经微热了。 樱桃倒进去,不大会就咕噜噜地在里头翻滚;皮已经转向暗红,娇滴滴的红慢悠悠地渗进了汤水里,浅浅的水汪汪的嫩。 “这本书,给了你正好。” 辜廷闻放了报纸,捡起黄杨木案上的山家清供,翻开那页上正是一味甜品樱桃煎,“含桃丹更圜,轻质触必碎。外看千粒珠,中藏半泓水”。 任胭一面挥着蒲扇,一面扭头瞧她:“受益匪浅。” “怎么想起做这个?” “你方才上前头去了,佟太太来寻我给她摘樱桃,说佟先生爱吃这口,我就想起书里这方子,不如试一试。” 辜廷闻笑得意味深长:“佟先生爱吃?” “是啊,佟太太说她那爷们儿好吃,尤爱樱桃,年年这会都要摘来给他做” 讲着讲着,她就明白过来他这话的意思了。 佟太太做樱桃酱给佟先生吃,她跟这儿做樱桃煎给他吃 这人看着斯文守礼,瓤怎么这样坏,两句话不讲,就要占占她的便宜。 任胭虎着脸朝他腿上踢了一记。 他不气也不恼,纵着她闹。 闹得时辰长了,他就俯身将她罩在怀里,握着她手里的筷子搅一搅砂锅里的樱桃:“再不动弹,就糊了。” 她噘嘴杵开他,将砂锅搬下来,钳开煤眼儿调小火再把锅给炖上,搁了一小撮蜜糖慢慢地熬。 樱桃煮到粘稠倒进水晶碗里,使了模子压出花模样,晾温了再添一小滴蜂蜜融开,晶莹剔透的胭脂红,是位盛妆的美人儿。 确如书上所言:万颗捣虚脆,印成花钿薄,染作水澌紫。北果非不多,此味良独美。 任胭握着小勺吃到笑逐颜开:“你说,往后鸿雉堂里单辟一块牌子,上头专门供应旧时食单上的吃食,再配上精致的食器,也是一桩风雅事,辜七爷是不是又得赚得盆满钵满?” 他笑:“那就仰仗任师傅了。” “好说好说,”她咬着勺子,口齿不清,“我再琢磨些别的,你也多给些意见呐。” “好啊。” 鸿雉堂么,自然是要听女主人的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4章 椰汁炖雪蛤 他心里什么打算,任胭压根儿不明白。 她埋着头只顾上吃,一面往嘴里送勺子,一面还琢磨樱桃熬出来的颜色真讨喜,回头跟师傅说声给点心上色还有的可添,玫瑰水算是老黄历啦。 不但如此,等入了秋,海棠果红彤彤的挂满树枝,也是能取下来熬一熬。 要说最好的海棠果,还得数保定的。 离开这么些日子了,不知道那儿的果子长得憨实么? 还有春不老,她逃出来那会就预备着摘一笸箩蒸了或是拿盐巴腌上,吃的时候拎出来两条切成碎,再和肉丝一块炒,滋味真应了那句妙美具难陈。 一碗樱桃煎,吃出这样多想法。 碗底空了,她伸了手去够勺子给续上,难免又惦记海棠果,还有三月就能摘了吧? 只是不知道熬出来的模样,深了或是浅了,拿捏好分寸再点在面上头,那岂不是栩栩如生? 正满怀憧憬,勺,就被人拿住了。 她顺着勺把子往上打量,拿勺的手顶漂亮,白皙修长,腕骨也好看,一看就是活得精致的读书人。 这位读书人今儿没戴眼镜,眸色显得更深,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还吃?” 不能,吃了? 任胭意犹未尽地瞅着玻璃碗的樱桃煎,再回头看看秀色可餐的漂亮人儿,艰难取舍后,叹了口气:“怎么呢?” 挣扎之心不死。 辜廷闻接过她手里的勺,捎带着她那碗,取了热毛巾给摁手里:“樱桃温补,吃多了,嘴角上头的火疖不舒坦。” 打滦平回来就着急上火的,没过三天嘴角冒了一个疖子,老疼,好些天了也没消失的迹象。 可是,越不吃,她越不舒坦。 她笑眯眯的,坐小木墩子上仰脸瞅他:“再吃一碗?” “不行。” “呐,一口,就一口。” 美人儿直言正色。 任胭背过身不理他,捧着下巴委屈地瞅着玻璃碗,不吃了,就那么干看着。 辜廷闻叹气:“我陪你一块不吃。” 同归于尽么,多稀罕呢! 她还是不理他。 寡言的人哄姑娘,显得捉襟见肘,左思右想才开口:“还想做别的点心吗?” 做出来也不给吃,不做了! 她怏怏地开口:“我又不是饭篓子,铆足劲儿吃。” 又没话了。 禾来收拾碗碟,小心翼翼地瞅了俩人一眼,对任胭张口:“成家小姐来电话了,说是今儿家里炖哈士蟆,问姑娘能去吗,这会正等回信儿。” “哪儿?去的去的。”她蹦起来老高,一股风似的就往门房那儿刮,赶不及地回电话去。 禾憋住没乐,低声同辜廷闻讲:“二爷上家,拆了那份财产分割文件看,大发雷霆,还打了二少奶奶,公母俩正干仗呢。” 辜廷闻又展开报纸,慢悠悠地看:“他赌债还了?” “还了六成,余下还是个无底洞,二爷心里头正上火。” “还是不够急。”辜廷闻勾起唇角,“让世安再补充一份文件。” “是。” 禾应下,又问:“二爷那三位外室今儿一块儿进京了,加上城里的两位,小的回头去给五位小姨奶奶透透口风,二爷不是正愁家里不热闹?” 辜廷闻翻了页报纸,面上隐约有笑意:“去吧。” “是。” 院儿里又剩他独个儿。 报纸上头介绍内阁新成员,没了辜姓,倒添一位成氏,一时间显得人心惶惶,无端的揣测在版面上占得老大块儿地方。 中缝里夹着辜成两家半途夭折的订婚仪式,配上头版,政治与婚姻么,就显得极为微妙。 成家? 成世安。 接电话的姑娘跑回来了,脑袋后头一根大辫子甩得虎虎生风。 罢了。 他笑,她的桃花债,让她自个儿处置吧。 “这就要走?”辜廷闻放了报纸,抬头看她。 任胭显得不好意思:“我跟成小姐很好一程子没见面,彼此都怪想的慌,而且她还要考教我的洋文学得怎么样,顺带让我瞧瞧炖哈士蟆,所以” 万事都有个先后主次,他信人姑娘之间的情意,可也信哈士蟆对她的诱惑。 “晚上回来吃饭吗?” 任胭觑眼瞅他:“你下厨吗?” “好。” “回来的。” 辜七爷做饭呐,多难得,今儿有口福了。 她心里雀跃,却又因半途把人给扔家里,于心不忍,多嘴问句:“那我走了啊,您下半晌做什么呢?” “想你!” 辜七爷戴回眼镜,展开报纸,唇角一抹笑。 任胭心坎上那把大锤子,又开始哐哐凿,凿得她晕头转向。 直到进了成家门,见到成徽瑜。 她的脸色不大好瞧,又穿了身月白的立领薄衫,更显的人病恹恹的:“小胭,你快坐下。” 笑容很美,却又很勉强,伸手来握她的手也是凉的。 任胭有些急,去摸她的脸:“身子不舒服吗,没叫医生上家来?” 成徽瑜摇头:“这几天过得不舒坦罢了。” 任胭想到昨儿的订婚宴,也沉默下来。 成徽瑜难得同她说些消沉的话:“辜世兄那日同我讲的分明,所以昨天我连门都没出,可父亲母亲怨我,我,又有些后悔了。” 只怕不是埋怨这么简单。 任胭也看过报纸,辜成两家早有结秦晋之好的意思,除了辜廷闻和成徽瑜青梅竹马,完成小儿女的情意,还为了两家的仕途和声望。 到了两家如今的地位,看重的必然是后者,防范的就是出现如今的局面。可眼下辜家远走西北,大势已去。 任胭并不懂辜家日后的走向,但釜底抽薪么,甭管是烹小鲜,还是治大国,都是大忌。 两家的联盟坏了菜了,想找补回来也不易;成徽瑜从来都是个乖顺的后辈,忽然这样有主意,少不得一顿疾言厉色的训斥。 成徽瑜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哭:“现下父亲母亲也不打算再和辜家联姻,又寻了别家的人,母亲同我说的那起子人,光知道名儿没见过面,我怎么能嫁过去?” 任胭皱眉:“不认识人没感情,不能嫁的,而且你还在念书,竟这样着急吗?” “母亲说我就是书念的多了,把头脑念糊涂了。”成徽瑜越想越伤心,“先让我订婚,等哥哥结了婚,就让我嫁人。” “你知道对方是什么爷们儿吗? 成徽瑜说:“是父亲同僚家的,我同他们姐妹们认识,就是没见过那些爷们儿。母亲让我尽快在他们中间挑选,她好给人回话。” 任胭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事儿,又不是上东市场买萝卜白菜,瞧哪个水嫩新鲜就往竹篓子里搁。不让上学还强迫着挑丈夫,这不是坑害自家姑娘吗? 任胭心里住着个叛逆,这会叫成家的爹妈给鼓捣起来了,她自个儿跑出保定,在北京城里混得还算如意,就打算着游说成徽瑜。 她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口道:“要不,你逃吧!” 逃婚这事儿也不算稀奇,反抗包办婚姻甚至离婚的事情,成天在报纸上都能见着,而且现在是民国,越来越多的姑娘追求解放和自由。 可是成徽瑜还是吓得不轻,摇晃着她的手:“我不行的,我能逃到哪里去,又怎么生活?” “你读过书啊,又会洋文,可以去学校里给人当教员。” 有学问的人,另谋出路,还能把自己给饿死吗? 成徽瑜脸色更白了:“不行,外面的地界儿不太平,常有歹人的,万一” 也是。 她是养在深闺里的姑娘,不像自个儿顺风长,胡打海摔怎么都能过的,遇上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不知道怎么应付,万一又出个吴司海怎么办呢? 任胭抻抻辫子,商量着开口:“要不你上天津,离着近,也有人能照应到你,隐姓埋名,你父母寻不到的。” “可是我不会一个人生活,怎么找老妈子找丫头,怎么赁房子,都是道听途说” 她越说声儿越小,涨红了脸直摇头:“不行的不行的,我不能逃出去,我” 任胭握着她的手,试图给她点力量:“你有本事,找份工作能养活自己的,用不着靠爹妈,回头就算他们强迫你嫁人,也张不开嘴。” 何况现在是民国,闹着给姑娘包办婚姻,面子还要不要了? 好说歹说,成徽瑜都是摇头。 任胭也没再逼她。 头回出门么,心里肯定会犯嘀咕,遇上什么事儿什么人,会不会有危险,该怎么活下去? 她带着母亲刚离开家门,心里头想的也是这些,所以成徽瑜的畏惧,她感同身受。 这事儿急不得,要不然瞅准机会,把她偷出去,让她适应两天再说吧。 她一双眼珠子乱转,盘算主意。 成徽瑜知道她的好意,又可怕她再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就急着带她上后厨:“我想吃椰汁炖雪蛤了,请了人来做,咱们看看去。” 她们来的时辰恰好,大师傅刚把哈士蟆打温水里捞上来换进清水,举着个竹镊子在挑里头的黑丝和杂物,摘洗干净搁在白瓷碗里。 碗里盛着半盏浓郁味甘的黄酒,切了对半的枣干码在哈士蟆上头,碗底下镇了葱姜段子,一块儿放笼屉里蒸。 等熟透的哈士蟆出锅,用清水料理干净,搁进煮沸的椰浆里。 白色的浆汁牛乳似的,腾着鲜香的气味还有糖蜜糖的甘甜,裹着软嫩莹白的哈士蟆,像雪堆里挑出来的冰珠子,再进了蒸笼就羽化登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5章 我有喜欢的人 两盅雪蛤端上来,大师傅领了赏钱叫人送出了门。 成徽瑜还沉浸被父母斥责的愁云惨雾里,掂了小银勺舀了一小口,细细地品完也就放下了;任胭不大好意思再狼吞虎咽,也矜持地搁了勺子。 “我没有胃口,你吃呀。”成徽瑜怔了半晌,忽然觉得她也没了动静,强打精神头劝,“前儿家里炖的时候你没来,好容易来一趟,要多吃点。” 说完了,又安静地坐着,手里握着的手帕在膝头上飘着,若有风来,轻轻一吹就能跟着去了。 任胭心里沉甸甸的,握住她的手问:“天渐渐热了,咱们就吃点开胃的,雪花糕或是翠玉豆糕好不好,里头添上点薄荷汁,清清凉凉。” 成徽瑜笑得勉强:“你真有本事,什么糕点都会做,我呢” 心上人不喜欢,爹妈也不待见,甚至埋怨到不叫她学自己的专业,要她改行嫁人,她陷入了深深的绝望里。 想起来就伤心好一会,漂亮的小手帕子时时被提起拭眼泪。 任胭安慰她:“可你是我师父啊,你教我洋文,教我画画,所以你要比我还有本事对不对?” 成徽瑜哭着乐,弯弯的嘴角显得不那么凄凉。 她的心性多数时候像个孩子,背着人悲了就落泪,喜了就眉开眼笑,不再是人前金贵的淑女,端庄的假人一样。 任胭还是喜欢这时候的成徽瑜,活泛灵动:“哭完了咱把眼泪抹抹,成太太要你订婚也不是朝夕的事儿,咱们静下来想想招,我先前说的你也考虑考虑。” 成徽瑜低着头想了想:“我就是怕,怕离开了家,万一” “那你再琢磨,我回头也好好想,看能不能有个万的法子。” 成徽瑜点点头,终于是不哭了。 任胭看她还是兴致不高,又提议:“咱们今儿出去溜达吧,我来北京城还没好好逛过,你领着我,怎么样?” 成徽瑜很茫然:“我都是跟着父亲或是母亲出门的,没有溜达过,你想去哪,我跟母亲回一声。” 这要是回了话,还有她们的好吗? 任胭刚想婉拒,候边上的小丫头已经撒丫子跑远了,瞧模样应该是回话去了。 她很不安。 还没过一会,小丫头就回来了。 “太太说二小姐今儿宴客的时辰够久了,回头暑热腾了可不好,房里头去吧,琢磨上回的事儿,可别落下了。” 果然,给人姑娘偷出门的计划没成功,还把人家的伤心事给勾出来了。 任胭很愧疚,握了她的手送她回房:“巧了,我得上我师父家看一眼,正不好给你开口呢。下回我再带着点心来,你等着我。” 成徽瑜用力地点头,站在廊檐下冲她挥手,黯淡的影子,细细的一条,终是要回到房间里头去的。 小丫头送任胭出了府门,悄没声儿塞了只两个巴掌宽的圆铁盒给她。 铁盒盖上是位西洋的卷发少女,穿着蓝绿相间的洋装,手指比划的地方有两行洋文,巧克力和糖果工厂,这个她认识。 扭开盖子,里头埋着金箔纸卷住八个小圆块,大概手指薄厚;揭了闪闪亮亮的皮,露出里头褐色的巧克力。 珠圆玉润的,任胭咬了一小口—— 有点苦。 里头包着果仁碎,混在一块嚼了嚼,苦味叫果仁的清香给冲淡了,咽下去时候,肚子里都是甜的。 还是很好吃啊。 她把剩下的半块吃完,阖了铁盒盖儿揣袖口里了。 “什么宝贝物件,掖得这么紧?” 黑色的汽车从她身边蹭过去,胡同口停下又倒回来,车窗从里头摇下来,露出成世安的笑脸:“拿来我瞧瞧。” “成先生好。” 任胭笑着,掏了铁盒分了块巧克力给他:“成小姐送我的,见者有份。” “你怎么不把盒给我呢?”他下了车,靠车门上,剥了巧克力塞嘴里,逗她。 “您还缺这个吗?” 成世安俯身瞧她的眼睛:“我缺什么,你能不知道?” 一句玩笑话罢了,任胭的神情严肃起来,她记起上回跟人说要给说法的,这下大概是要叫他失望了。 “成先生,我——” 成世安要笑不笑地看着她,忽然伸了手指压在她唇上:“嘘——” 她受了惊吓,退了一步。 他收回手,背后头攥紧了,面上还是笑:“想好怎么拒绝我了?” 任胭低着头:“对不住您,我有喜欢的人,人没有订婚,我也答应跟人好了,欠您的情意大概是还不清” “怎么着,想跟我好就跟我好,不想跟我好,就拒绝的这样干脆?” 什么叫想跟他好,多早晚跟他好过了? 任胭皱眉,抬脸,却看见成世安得逞的笑。 他揉揉她的头发:“男欢女爱,多大的事儿,你什么也不欠我的。” “成先生——” 成世安拉开车门:“上哪儿,我送你。” “我探望我师父,两步路,不敢劳烦您。” “那成,廷闻催得紧,我赶着上辜府去,回头寻个空儿瞧你。” 他摆摆手,摇下车窗,一眨眼跟胡同拐了弯儿,汽车就不见了。 糖纸还在成世安手里握着,金箔纸脆,攥得是褶子。 他脸上没了乐呵模样,阴森森,挺吓人。 良久,摇下车窗,抬手把糖纸给丢了出去。 不要他的,他犯不着稀罕。 前头街口人车纷纷的,汽车慢下来,他瞅着外头,越瞅越熟悉。 头回见面,他脱了西装披在那丫头身上,她小心翼翼地生怕把他的衣裳弄脏,还隔着块手帕还回来,最后他还是跟这儿把西服扔了。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把他给扔了,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瞧。 情场交手,头回兵败如山。 他却还惦记着,妒忌到发狂,甚至跟心里较劲,辜廷闻的订婚宴昨儿要是成了多好,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 可她不喜欢他,就跟他甩那糖纸似的,毫不留恋。 成世安的心狠狠磕了一下,疼得他难受:“停车!” 他跟她还是不一样,狠绝的人有时候格外长情,想要的就会死死攥在手里,不能放掉。 他下了车。 街口热闹非凡,熙熙攘攘,地上有纸团有树叶,还有哪家姑娘的几根长头发,甚至街角还糊着半块化了的糖人。 却始终没找到那张糖纸,带着樱桃味儿的金箔,丢了就是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任胭的心绪始终低沉。 前头是成徽瑜,后头是成世安,一个她帮不上什么忙,另一个叫她给打了脸了。 成先生待她好虽然有目的性,但是瑕不掩瑜,不妨碍他是个好人,拒绝的事情谁都不喜欢,尤其方才他还强颜欢笑地安慰她。 虽然当时狠了心,但是回过味尤觉得对不住,下回给成徽瑜做点心的时候,再多做一份给成先生,她竭尽所能的补偿吧。 她耷拉脑袋寻思事儿,不防备前头有人给她招手:“师妹!” 杨师兄拎着食盒一溜小跑到她跟前,呲着牙乐:“还真是你,我陪师父正要寻你去,恰好你就来了,闻着味儿来的吧?” 任胭没理会他的调侃,对着他身后头的肖同插秧作揖:“师父好。” 肖同笑:“钱市胡同十七号是北京城里的厨师俱乐部,我常带了你几位师兄去,今儿聚会,就叫上你,跟咱们一块儿去见见行里头的前辈大拿。” 任胭眼睛放光,钱市俱乐部哎,做厨子没个没听过。 里头常有吃家和名厨的聚会,除了分享彼此的手艺,还会交换红白案上的时下流行的新闻和消息,里头逛一遭,抵上在后厨闷头学半年。 “谢师父。” 肖同瞧她乐得大辫子乱舞,不由得摇头:“乐归乐,想个拿手菜,回头要摆台面上的,得给你师父长长脸。” 她这时候倒自谦上了:“我是晚辈,尽量不叫人笑话。” 肖同说:“劲头儿都使上,多听少言语,琢磨人家的品评,夸的听一耳朵就罢了,贬的要记心里头好好改正。” “是。” 门口登上黄包车,胡同里头穿行,很快在钱市胡同停下。 胡同窄,车夫没往里头进,任胭最后跟在师兄后头走;门上有人验了会员铜牌,放行时候还特意多瞧了她两眼。 俱乐部是二层钱庄旧址,屋顶悬着水晶吊灯,灯没开,却因外头的阳光穿过彩绘的长窗罩上头,呈现琉璃样的光彩。 二层两厢的房间打通了,成了对脸的走廊,廊上摆着桌椅,人或坐或站,举着酒杯相谈甚欢。 还有三位记者对着几位先生和女先生,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身后有同僚正举着相机和镁光灯前后寻找合适的位置,大约是在采访。 肖同带着俩徒弟上下楼走过一遭,认了人,递了块铜牌给任胭:“人还未聚齐,一楼顶里头那间屋空着,上那儿歇会,回头有人叫你。” “是。” 任胭溜溜达达上那儿,路上遇到几位写书的女先生在说西洋的糕点;她听了几耳朵,对东洋的琼脂粉最为感兴趣,据说用它做的点心跟水晶一样透明。 推开门,她还在想,那点心的模样得多好看。 房间里有人高谈阔论,因她突然到来,谈话略顿了顿。 上首的男人正侧身坐在沙发里听左边的一位先生说话,这会也向她望过来,笑着招呼:“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6章 济公扇骨与糖醋河鲤 任胭站在门槛外,还是保持着推门的模样,倒是把手悄没声儿给收回到身侧。辜廷闻望着她,她也在看他。 兴许是和挚友闲聊难得轻松,他穿的那件墨灰衬衫领口的两粒扣子散着,袖口也挽到肘上,摘下的眼镜正抻着一双腿躺在矮脚茶几上,说不尽的懒散。 难得见到他这样不拘小节的时候,任胭多看了一会。 他们这样望着,在座的几位先生就旁观出别样的意味。 不好打扰么,只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再不约而同地收回目光,适时终止了闲谈,互相谦让着吃茶。 好心留了块静谧闲适的地方给他们。 越是如此,越显得他们之间的暧昧。 这人偏还起了身,两步路都要上门口接她,接也不正经接,靠在门框上笑:“不想进来?” 辜七爷和女孩子说笑是件罕事,身后七八只盖碗儿一块顿在半空,齐齐地朝他们望过来,好奇尚异么,人之常情。 任胭的脸颊发热,瞪他一眼:“想的。” 想的,是什么? 辜廷闻讳莫如深地笑,也不问,侧身比个手势,请她进门。 “这是鸿雉堂的厨师,任胭。”他对着打座位里站起来的几位先生介绍。 “然后呢?” 候了半天,也没听着下文,方才同他交谈的那位先生忍不住先开了口。 辜廷闻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你想,知道什么?” 那位先生笑了,转过矮几,向任胭伸手:“鄙姓梁,梁拂,这家俱乐部的发起人,之一。” 他身边的另一位先生敲了敲他的胳膊肘:“人家任小姐没有伸手,你倒是伸的不亦乐乎哦,收起来!” 梁拂瞪他。 那位先生恍若未见,也笑着向任胭伸出了手:“鄙人叶嵩渠,屈尊和梁拂先生同为发起人之二,余下那位发起人先生正是你的东家辜先生。” 任胭私心里觉着“东家”二字,是他再三掂量之后才故意言语的,重要之处,非得要顿那么一顿,闹得众人笑得意味深长。 身后那位只是笑着看热闹,要紧的地方倒是握起眼镜,作势要砸过去,给叶先生好看。 叶先生笑着躲,将剩下五位先生介绍给任胭,再请她坐下。 辜廷闻把座位让出来给她,自个儿靠在她的椅背上站着,添茶倒水弯腰时,像是要把罩在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里,恳切殷勤。 这算是,红袖添香吗,倒个个儿了? 梁先生笑着说:“任小姐不知道我,但是我久闻任小姐的大名。我的堂妹评若和成小姐是闺中密友,常常提起在成家品尝到任小姐的手艺,回味无穷!” 成家的太太小姐们常常饮宴,成徽瑜又爱吃任胭做的菜,但凡有空闲就会请到家里去做来吃。时间久了,任胭的名声就在和成家亲厚的女眷圈子里流传开。 后来也有邀请她上家里掌勺的,回回被杜立仁以不够格挡了回去;若是推不脱,就使了别的红案师傅顶上,不叫自个儿徒弟露脸。 可越是如此,越显得任胭手艺稀罕。 鸿雉堂的女厨师倒是得了上流阔太太小姐的喜爱,平时闲聊时又省不得和家里的爷们儿提起,一来二去,她的名声隐隐有鹊起之势。 任胭不好意思地笑,请他代为问候那位评若小姐。 叶先生拆梁拂的台,同任胭道:“任小姐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今儿来一遭认识了就是朋友。往后他家若是有请,可不兴推辞的,这个蔫儿坏的人!” 任胭未及说什么,那二位唇枪舌剑又挤兑上了。 辜廷闻弯腰来添茶,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们胡闹惯了。” 任胭斜眼瞧他:“我以为你的朋友,该同你一样的性子。” “什么?”他似乎被勾起了兴致,俯身伏在椅背上,要听她话里的来龙去脉。 不苟言笑,只可远观。 可认识的久了,才发觉他并不是这样人,私底下平易近人的很,也有像现在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候。 她没答话,辜廷闻也没追问,好像只想和她这样亲近些,并不是为了一个答案。 “梁拂是泰兴春的掌柜,请的多是鲁菜的大师傅。”他同她介绍。 任胭抬头。 身边围坐的几位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避到外头的大客厅里,吃着点心糖果,被点到名儿的梁先生正在研磨咖啡,醇苦的清香很快晃荡到他们这间偏厅。 “嵩渠是华安居的东家,爱吃粤菜,多请了当地的师傅。” 叶先生仍旧和梁先生插科打诨,北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几家馆子的钱囊,这会可都聚齐了。 任胭捧着下巴感慨:“加上你这位鸿雉堂的爷儿,发起了俱乐部,又办了老饕月刊,半匝北京城都要被吃光了。” 辜廷闻曲腿坐上靠椅扶手,握着盖碗儿要笑不笑:“不急,还差一位。” 谁? 任胭眼巴巴地瞅着他。 到了大师傅聚齐,他始终讳莫如深。 今儿来得巧,时辰也早,大师傅各自拿了手里的绝活出来会客,头一道就是膏肝汤。那会在成家只听几位师叔伯提起,这会却是亲眼见了。 料取的是黄色的细沙鸡肝,使小木锤子捣成泥糊,再用细钩子挑干净肉筋,盛进白瓷汤碗里。 再添清汤调匀,倒在绸布上滤赶紧肉渣,要一碗纯粹的鸡肝汁水。拍松的葱姜趁机搁进去,一盏茶的工夫吸干腥味。 挑出葱姜,拌上卵清,加盐酒和白胡椒末儿,搁笼屉里蒸到凝固。 大师傅手底下有功夫,行云流水似的动静,为得是保住肝膏的软嫩,免得怠慢了,否则进了汤糙的不成样子。 这程子,添了龙眼和糖块的高汤也熬成;还得把剁碎的鸡芽子和肉茸添里头扫汤吸渣,滤成浅茶色的清汤才能添竹荪煮滚,等凝固的膏肝滑进碗里。 走菜时候,雨伞一模样的竹荪松脆滑嫩,膏肝味醇鲜美,干干净净一道清汤,吃出的却是山珍海味。 海味还在口齿里回荡,那头济公扇骨也要出锅了。 酱骨头要的是细嫩的草排,剁成一模样的肉骨头块,使料子腌上半日再下清水焯干净;热锅旺油炼化了糖块,给肉骨头裹上层漂亮的酱色。 还要加无锡的老黄酒和葱姜,还有蜜桂花和香原料一块和水煮开,添黄豆酱油瓮上;焖两个钟头到肉骨头酥香软融,得一盘子酱红香郁的济公扇骨。 劲厚的火功成就的鲜味汤汁,适口的咸甜,吃出了江南三月的柔软迤逦,连风雨里都是醉人的滋味。 任胭躲人群后头认真地瞧人大师傅的手艺,等上了菜再细细地品;得了一二感悟就从衣兜里摸出线订的小本子,一行行地写下来,回头好好琢磨。 她很想把肋排和肝膏汤和一块,做一道新菜,味道岂不是绝伦?要猪肉难以煮成肝膏那碎茸模样,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正怅然着,梁先生馆子里的大师傅命人端上道新菜来,是盘糖醋河鲤。 长圆的白瓷盘托一条两头翘起的大鲤鱼,肥厚的脑袋顶一粒红樱桃,宽大的尾巴冲天;立在盘面上的被豁开的鱼身,每一处花刀口里都裹满了浓醇的酱汁。 “那是” “黄河鲤鱼。”辜廷闻站在她身边,瞧了眼她手里攥着的体悟,笑着。 黄河之鲤,头金尾黄,身金灿灿的鱼鳞,鱼肉肥美又柔嫩。 她回头:“鱼身是剞花刀?” 他笑:“是。” 自鱼脊骨两侧起,直斜剞刀推剖,剖成大概麦穗的模样;提着鱼尾让鱼身绽开,用清汤油料芡汁裹上鱼肉。 下油锅前给鱼身再挂一次糊,两根筷子勾住鱼鳃和鱼尾上的花刀口,蜷起鱼身下到热油里定型,炸到金黄,再搁进盘子里把鱼身敲松。 重新呛锅后倒酱红的糖醋芡汁,炒到鼓出圆泡泡,再把炸鱼的滚油冲进芡汁里拌匀,最后浇在立盘子里的鲤鱼身上。 琥珀色的鲤鱼娇艳的很,端上来时候滚油余温未散,滋滋的轻响,伴着外酥里嫩的鱼肉,蹿出一溜酸甜的清香。 曾经的老饕月刊上推荐过这么道菜,描写的滋味倒是记不清了,只配的那张糖醋鲤鱼的黑白照片,任胭记到现在。 她几乎脱口而出:“在老饕去年五月那期,第六页,对不对,你花了两张的页面去写它。” 辜廷闻关注的重点很古怪,问她:“你很喜欢那本杂志?” 她垫了脚,抻长了脖子去看:“对啊,上回是在成家看到的那本杂志,可惜后来不知道被成先生放哪儿了,没借到,很遗憾。” “晚上吃它,好不好?” 她下意识地答应:“好啊。” 等回过味来,辜廷闻已经和几位先生相伴着去了。 所以,晚饭,他掌勺吗? 任胭欢快地把纸本子捂在心口。 大师傅们亮完了手艺,品的评的,她跟在师父和师兄后头到处走看,到了掌灯的时候,热闹才渐渐散去。 她独自坐在休憩室等辜廷闻,手里抱着本子一页页地翻着回味,等得久就睡了过去。 似乎是有人来给盖了件衣服,也好像有人匆匆忙忙地来去,说外交部颜姓的署理要见七爷,云山雾罩不甚清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7章 跟你住这儿 “醒了?” 辜廷闻的声儿平稳且沉,略微的哑,是被夜色揉得发软。 唔,有点儿甜。 任胭的手还是打滑,樱桃从鱼脑袋上骨碌下去,跌在瓷盘子里晃悠两下,不动弹了。 盘子里是她做的糖醋鲤,翘头撅尾的,浑身披着金红色的浆汁袍子,叉着层层雄壮肥嫩的肉铠甲,是位威风凛凛的鱼将军。 只可惜这位将军裹了酸甜的清香,掩盖了一身泼辣蛮横,只会让人垂涎欲滴。 任胭拎着樱桃给定脑袋上,扭脸朝门口看:“可不么,也饿了,借你的厨房用上。” 身后的笼屉上了气,大枣和山药的甜味散出来,满室清香。 辜廷闻取下眼镜,笑:“抱歉。” 说好今天的晚饭,可见过了客,夜已经深得很了,再耽搁下去,大概要预备早点了。 任胭并不在意,拎着墩布把蒸笼从锅上搬下来,捡出山药和红枣搁碗里摊凉,捎带手盛出碗粳米粥递给他:“那你可记着,要补两顿的。” “好。”他轻声应,不打算惊醒沉静的夜。 粥里盛着六颗圆润细嫩的龙眼肉,馨香的味儿沉在最下头,像跋山涉水碰上的珍宝,可遇不可求。 那盘子河鲤也是。 不过是她试手的菜,头一回竟能把滋味模样学个九成,剩下那一成输给了青涩。若是多做几回,济南府那位大师傅的招牌是要砸了。 小姑娘却对此毫无知觉,背对着他把烫洗过的印花模子晾干,说:“我觉得杜师傅先前的想法不对,红案白案很多地儿都是相通的,没那样多的区别。” 她回身指着鱼:“就像它和荷花酥都是下了滚油定型,甭管点心模样还是鱼模样,一面做的好,另一面也不会太次,熟能生巧对不对?” 他索性撂了筷子,安静听她说话。 “你呢,是先学的白案还是红案?” 任胭把山药泥压成个圆胚子,裹进枣泥团收口,包成雪白的圆球搁案板上,使模子压成型,重新摆进蒸笼里熥着。 回身来瞧他,一双眼睛笑得弯弯。 辜廷闻仔细想了想,摇头:“没什么规矩,跟家里大师傅的后头,有什么就学什么。” 唔。 按照辜家的作风,大师傅约莫常换常新,难怪他自小就能一手好功夫。当然这事儿还要瞧老天爷赏脸不赏脸,愿不愿意给人这口饭吃。 他得上天眷顾,她也同样。 能和喜欢的爷们儿有同样的天赋,多完美的事儿。 她过来喝粥,也不好好的,跪坐在凳子上翘着脚摇摇摆摆,喝一口粥对他笑一下。 他无奈,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敲敲以示警告:“多大的人?” “比你小。”她把一颗龙眼肉卷进嘴里,佯装费力地想了挺久,“小个八九岁吧,还是个娃儿!” 斩钉截铁的一句,闹得辜廷闻啼笑皆非。 可她说的是实话,她还是娇艳欲滴的青春年华,而他已近而立之年,汲汲营营空担一个虚名,却一无所成。 任胭见他长久不说话,以为戳到他痛处,颇不好意思地笑:“可七爷看起来仍旧芳华正茂,鸿俦鹤侣,还是个难得的漂亮人儿。” 辜廷闻要笑不笑地望着她。 任胭把龙眼肉吞下去:“真格儿的,头回天桥底下,我就琢磨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爷们儿,后来到了鸿雉堂才发觉,你是真的好看!” 这是在说什么? 他也笑,轻咳了两声:“好了,吃饭。” 一碟子枣泥山药糕,一碗粳米粥,加上一盘光彩夺目的河鲤,晚饭吃得餮足。 任胭揉着肚子溜达出俱乐部,眯着眼睛叹了口气。 寂静的胡同里远远近近地站着好些人。穿着一样的黑色中山装,靠着墙或树在抽烟。若不是忽明忽暗的暗红火光,当真很难发现。 她回头—— 辜廷闻笑一笑:“没关系,我先送你回家。” “是有事情吗?” 他们离开,那些人中一部分跟了上来,坐进了两趟汽车,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护佑。 他沉默了片刻:“和我父亲调任官职有关。” 任胭点点头,不再问了。 看来那位颜姓署理的到访,并不是她听岔了。 已经是后半夜,路上并没有什么人,空空荡荡的五月里,隐隐得起了燥意。 对门儿的四位先生并不在家。 辜廷闻对此的解释是报馆重新开张,还是在樱桃斜街,他们是报馆的旧人,忙于诸多杂事无暇分身,叮嘱她独居于此要小心谨慎。 “你也不常回来住吗?”她站在门前的廊檐下,想了想,问他。 辜廷闻说:“我尽量。” “哦。” 她从衣兜里摸出钥匙,转身插进锁孔里,扭开。 屋子里很暗,佟太太常来给她重新收整家具,在此不过几日,她并不太清楚屋子里的陈设。磕磕绊绊摸到墙壁上的按钮—— 有人扶住她的手臂。 灯亮的一瞬,她转头,看见辜廷闻的那双漆黑的眼睛。 “我不请自来。”他笑着,略带了歉意。 两个人挤在墙壁间,薄薄的衣袖交叠,身上的温度很快就能传给对方。 “哦,我默许的。”她脸上有些热。 他先笑:“有批琼脂,明天会送到鸿雉堂。” 任胭的眼睛里是雀跃的光。 “天渐渐热了,拿来做些冻糕,或是杏仁豆腐,还是你有别的想法。” 早上在鸿雉堂,她听人说起东洋的一种叫羊羹的茶点。 先是从中国的羊肉羹传过去,因僧人不食荤腥,渐渐做成一种长条的豆冻或者是果子冻,和那里的另种点心外郎糕相似,素净清甜。 眼下正是吃枇杷樱桃和杨梅的时节,据说还有从俄国运送来的红莓果子,是不是也可以使琼脂做成那样的冻糕? 回头到了七八月盛夏时节,堂口就可以挂出这些冻糕的牌子了? 她一心想着点心,忽略了眼前人。 辜廷闻并不着急,低着头,笑,眼睛里印着她小小的影子,极有耐心地等着她想完心事。 房间里的座钟敲了一下,小姑娘蓦地回神,茫然地抬起眼睛:“七爷?” “是我。” 大约是她琢磨得太久,忘了时间跟地点。 “早点休息!” 她送他离开,站在台阶上。 他在台阶上看她:“晚安!” “好。” 谁都没有挪一步。 还是他先笑:“快些,去吧。” 看她阖了门,熄过灯,这才转身离开。 怀表已经慢悠悠地挪过两点,还有三四个钟头,天就要亮了。 俱乐部二层的那间客厅,灯火通明,梁拂和叶嵩渠正在摸骨牌。 瞧他进门,梁拂先开的口,谑笑:“我以为,今晚等不到七爷了。” 辜家家规森严,牌类一概不许小辈接触,这是辜七爷的短处,如今他只好在侧边的沙发里坐下,喝沏的酽茶。 “让你失望了。” 梁先生碰了牌,大呼哪里:“十里八里送娇儿,今夜不归也可。一桩风月美谈怎么叫人失望,身为手足,自然为你这棵逢春的枯木高兴。” “太早了些。” 叶先生也侧目:“怎么说?” “我还在追求任小姐。” 他直言不讳,两位先生大失所望。 说笑过了,回归正题。 叶先生说:“颜署理的秘书长刚才来了三个电话,还是极力邀请你进公署,希望明天能与你会面,我觉得你们也应该再谈一谈。” 辜廷闻说:“他是在邀请我手里的势力。” 叶先生说:“你借了他这把刀大义灭亲,好借不好还。” “亏得我姓辜,若是换一个姓氏?”他笑,饮干净手里的茶,“大约我与二位兄长,要泉下歃血为盟了。” “跟着七爷,也快哉!” 摸完了牌,二位先生也相继坐进沙发,豪言壮语立罢了誓,火烧眉毛的境地也是得解决。 “嵩渠兄不日要赶赴横滨,世安也很快去西北,我南下的事,要不要缓缓?”梁拂问。 辜廷闻抬手:“不必,这里一切有我。” 这一忙,已近八月。 鸿雉堂堂口的招牌几近更换,除去应季的菜品,夏日的糕点最是讨喜,其中十有四五缀的是任胭的名儿。 肖同待徒弟同杜立仁不是一模样,若是有手艺极力推捧;不过俩月有余,鸿雉堂白案学徒任胭,已是声名鹊起。 肖同又时常带着她上俱乐部里见大师傅或是学手艺,北京城里有哪位爷儿做席面,能带着这位得意门生的,一准儿是要带了任胭去的。 又或者成家或是上回那位若评小姐宴客,请了任胭当师傅,甭管红案白案,肖同一概是准的,倘或得闲还让大徒弟收拾了跟着去。 一时间,这些追求时髦的少爷小姐讲起吃食,若是没请过鸿雉堂的任师傅,热闹是讲不响的。 八月末的考教结束,任胭已从学徒成为小案的帮案。 日常的活计忙得规律了些,她就抽出空闲来去女校。 七月里教育部公署发了通令,各地学校都要设女子部;成徽瑜求助女校的教员,给任胭寻了个旁听的席位,偶尔会一同上下学。 跟她相处的时间久了,成徽瑜倒学了点任胭身上的反叛。 那日下了工上家里,任胭就瞧着门口站着个俏生生的姑娘,穿着旧时的衣裙,怀里抱着一摞书。 “小胭,我从家里逃出来了。”离老远,成徽瑜就小跑着到她跟前,脸红扑扑的,“我以后跟你住这儿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8章 茯苓夹饼 都把人给领屋里了,任胭还有点懵。 成徽瑜是个好姑娘,但好姑娘身上却有个无伤大雅的毛病,胆儿小。 遇上事儿就跟打着赤脚过刺蓬似的,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看着人心里急得慌,恨不得以身相替。 任胭不求她和自己一模样,夜不闭户穷大胆,这样也不大好,但碰到麻烦好歹能有决断,总犹豫那可不成。 上个星期五结伴出女校时候,她还提起这事,成徽瑜仍旧摇头,言语里放心不下爹妈又怕他们生气,这次劝说同样不了了之了。 结果没过四天,这姑娘竟然跑这儿来了。 任胭心里很高兴,一则是她终于想开了,二则是往后有了伴儿,能和小姐妹说说体己话,分享秘密了。 她一高兴就多问了两句,怎么想开的,怎么来的。问多了,结果成徽瑜又掉了眼泪。 任胭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床头小柜子里给她找副干净手绢来:“甭哭得那么急,倒不上气儿了,慢慢说,左右在我这个地方,没有家长的。” 成徽瑜耷拉着脑袋:“妈给我挑好了人选” 好么,包办上婚姻了! 这也难怪,成家是个保守的家族,成世安那样活泛的毕竟是少数,况且他是长房长孙,骄纵些也难免。 但是成徽瑜是个姑娘,按照大家闺秀培养,这婚姻大事自然也在培养的范围内。 儿女有性子尥蹶子那是不行的,一回两回可以暗自容忍,时间长了,就得给摁这儿约束好了。 任胭倒了碗茶,推到她手边:“是什么人?” “侨工事务局梁局长家的小公子,梁季昭,后儿嫌累赘,自个儿改的名儿叫梁拂。” 任胭的脑仁发紧:“是不还开了个馆子叫泰兴春?” “你认识?” 任胭讪讪地笑:“一面之缘,我是个厨子,北京城里馆子的大小事,多少知道点。” 她谦虚上了,既不想再杵她伤心事儿,又不想让她通过梁拂知道她和辜廷闻的关系。 成徽瑜不晓得她心里拨弄的飞快地算盘珠子,垂头丧气地道:“就是他,长什么模样呢?” 反对婚事归反对,该有的好奇可一点儿也不少。 “梁先生的样貌长得很周正,搁北京城里也是上上乘的,性子活泛也好相处。”怕说多引起她的怀疑,任胭打住,“了解不深,也就这样了。” 成徽瑜更加颓废了:“模样好,性子好,顶什么用呢,他不喜欢大姑娘!” 任胭一口高茉卡嗓眼儿了,上不去下不来,憋得脸都红了:“这话,怎么说?” 成徽瑜的脸也红,目光躲闪:“就,就你想的那么意思,他有个伴侣,姓叶,叶先生” 该不会是叶嵩渠吧? 任胭咕咚咕咚把茶给咽肚里了,冷了热了,浓了淡了,愣是没品出来味儿。 八月的天,眼瞧着要入秋了,这么样热呢! 她手忙脚乱地扶着桌子起身:“吃,吃晚饭了没有,我给你做去?” 成徽瑜摇头。 提起吃,任胭几乎能把所有事儿抛在脑后,转身推门上厨房,碗柜顶下头的大抽屉里拎出一只铁圆模子来。 模子一个巴掌宽大,头前拿铰链连着,另一头是木头长柄,可以自由掀动,拿起来就能放旺着的火上烤着。 案板边上的锡皮桶里是刚拌好的面、茯苓霜和玉米芡粉糊糊,使小刷子掀开的铁模子里刷了油,烘热了倒上一层薄薄的面糊,再把模子压实了,烤出一张薄纸似的雪白面皮子。 竹镊子夹住面皮子掀下来,摊一层早上出门前就拌好的蜜馅。 蜜糖熬茸的松仁,核桃花生碎和白芝麻,再添一撮甜香的干桂花,拿另一片烤好的面皮铺住,重新搁在圆模里烘。 烘透的蜜糖果仁味被氤氲的热气带出来,在小小的灶间飘散无孔不入,整个厨房里都是酥融的清香,软又隐秘。 码在条藤盘子里茯苓夹饼,堆雪似的上了桌。 任胭顺手递了干净的筷子给成徽瑜:“滚水里正氽着银鱼,我忙不过来,锅里有莲子百合粥,使边上的黑铁勺,劳驾自个儿盛一碗。” 成徽瑜跟后头上厨房,任胭正用竹笊篱捞银鱼。 指节长短的雪白小鱼,软嫩得像水晶条,规规矩矩地躺在细密的竹网子里。 等下了锅裹上金黄的鸡卵,翠绿的细葱花,烹了酒颠个锅进盘子,又鲜又香,是化了的五彩琉璃。 “小胭,我想好了。”成徽瑜小口吃着茯苓饼和银鱼,满含笑意,“等我毕业了,跟你去鸿雉堂当厨师,你做我师父。” 任胭咬着瓷勺笑,一口牙比勺面儿还白:“那敢情好,往后啊,咱们一块儿住,一块上工。” 吃过饭,成徽瑜把带来的小包袱一股脑儿摊在矮几上:“我走得急,也没带几样首饰,光带了这个月的月钱,你看够不够赁金,我同你一人一半。” 任胭把她的所有家当收整起来,搁在她膝头:“你这够十年二十年的赁金了,这儿不比家里,飞檐走壁的燕儿耳朵好使,油锅里的钱还要偷呢,何况你这明晃晃的,千万别漏财!” 成徽瑜把小包裹攥紧,羞涩地笑。 趁着佟太太还在前院儿葡萄藤下纳凉,任胭上跟前言语,塞了银元只说当茶水钱,又胡诹了一套成徽瑜的身世蒙混过去,请她容成徽瑜住些时日。 佟太太拿了一摞亮堂堂的大洋,心里头高兴,翻出新褥子枕头给她搬院儿里。 卧房的门开着,门槛跟前站一爷们儿。 佟太太眼睛亮,垂花门还没迈过去,就高着嗓门嚷嚷:“哟,是七爷回来了,好阵子不见,哪儿高就去的?” 任胭被她嚷得脑仁疼,心里头擂鼓,成徽瑜别是发觉了什么,回头解释不好又得哭的。 其实她跟辜廷闻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又不好直不愣登地跟成徽瑜张口,回回打定了主意,等见了人又打了退堂鼓,慢慢就延挨到现在了。 这下不说也得说了。 可成徽瑜大约是听了佟太太的言语,想岔道了,以为任胭并没有和辜廷闻见着面,开心地冲她招手:“小胭,你来,原来辜世兄也住这院儿呢!” “啊。” 可不么,对门就是,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这姑娘心思简单,纵使有订婚不成那出,也不爱把事儿把人往别处想:“往后咱们就是邻居了,真好!” 辜廷闻这会是淡漠的表情,冲她和成徽瑜点点头:“来看看你们,早点休息。” 他转身离开,对面的房间里的电灯很快亮起来,直楞窗推开,是他在窗下伏案看书。 成徽瑜面儿薄,飞快地扫一眼就红着脸进门去了。 佟太太铺好了床,跟她们唠了一会,顺走了桌子上半碟子茯苓饼。 “小胭,我真是太高兴了!”成徽瑜握着任胭的手坐在沙发里,说话都在颤,“你和辜世兄都在这儿住着,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任胭想了想,犹豫着开口:“徽瑜,我” “小胭!” 她打断她的话,兴奋地说:“最近我的课业不多,想去辜世兄的报馆写文章。” 任胭哭笑不得:“您倒是拿定个主意,是做女记者,还是女厨师?” 成徽瑜害羞地笑着:“都好都好,都是能挣钱养活自己的,容我想想,再想想。” 她逃离成家所有的不安,都在这一刻被兴奋取代。 任胭没好打扰她,说了两句话就上灶间洗刷。 灶间有人在吃焖在蒸笼里的茯苓饼,热乎的,只是有些软了。 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睛,任胭的心也软下来。 “知道我要回来?”他随意地坐在条木凳上,腿很长,蜷在那儿,很委屈。 任胭抿着唇看了他半晌,绷不住呲牙乐:“那我哪儿知道,就知道你把我明儿的早饭吃光了。” 辜廷闻掂着手里快要空了的碟子:“同样的点心,隔天你不会吃了,这我也知道。” 点心隔了夜,味儿不对了,宁愿麻烦,重新做一碟子来。 跟这位爷儿,也养出这么个骄奢的毛病。 任胭嗤之以鼻:“怨谁?” “我。”他笑。 “您倒明白!”她也乐。 笑声裹在洗刷的声儿里,是家的烟火味儿。 他走过来,倚在木架上望她,身后是她的屯粮,使来练手的,小耗子似的。 她没抬头,只说:“昨儿去的俱乐部,碰见了梁先生,说你从南京回来,今儿下半晌就该到了。” “我知道。” 她又说:“也看了稻香村的白案郭师傅做点心,茯苓霜是我磨了他许久,才答应教我做的,要不今儿这茯苓饼是吃不上的。” “嗯。” 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可数月不见,他偏偏想好好听一听。 任胭把碗摞起来,甩干净水珠子,有一颗顺着她的手腕子往袖口里溜达。 他瞧见了,飞快捋去。 她扭头对上他的眼睛—— 没有眼镜的遮挡,亮盈盈的,有光,在这样的夜里,光彩夺目。 “亲一下,好不好?”他问,忍不住低着头,唇边有笑。 任胭仰脸瞧着他,手上没什么力道,把碟子碗给滑进了柜子里,大约没放稳,叮叮当当地脆响。 “小胭,出什么事儿了?” 隔着小窗,是成徽瑜的声儿。 离了家,她的嗓门也大。 辜廷闻揉了揉额角:“徽瑜为什么在这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9章 同伙 任胭摸了摸鼻子:“说来话长。” 辜廷闻替她放下卷起的袖口,微垂的眼睛里仍旧是若有若无的笑,是在等待她的答案,满含兴味。 一段凄婉的情感纠葛。 任胭说完,没忘缀上自个儿的感慨:“让徽瑜嫁到梁家,不是把她推火坑里吗,我就给她收这儿了,往后怎么着,等天亮了在从长计议吧!” 辜廷闻的手还握着她的袖子,捏上头绣着的一朵茶花,无奈地叹气:“梁拂是我的朋友。” 任胭怔了一霎,瞠着一双大眼睛辩解:“我不是那意思,你看啊,梁先生和叶先生是情侣,现在梁先生要和徽瑜订婚,对二位先生而言不也是件伤心事?” 他松开她的袖子,屈指敲敲她的鼻梁:“意气用事。” 任胭斜眼瞅他:“人姑娘上这儿投奔我来了,我还能站干岸不管吗,回头叫她爹妈知道了给抓回去,彻底坏菜,要不您言语个十十美的来?” 没什么好主意。 徽瑜一直被成家娇养着长大,性子纯净又没什么思虑;这会是叫逼迫得急了,加上这小姑娘的撺掇,才决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这会满腔热血,回头成家的人问责,慷慨激昂的心情一过,慌了手脚哪哪儿都是破绽,任胭就算再八面玲珑也补不过这窟窿。 小姑娘蔫头耷脑:“我何尝不明白呢,成家老爷在北京城里呼风唤雨的,找自个儿姑娘还不手到擒来,何况我跟她又好,最迟也就明儿,人家里准得知道。” 唔。 这样明白事儿的小姑娘吗? 他低头,看着她乌黑的发顶。 忙碌得太久,几根头发丝从束得规矩的纹理里挤了出来,她一动就晃上一晃,像把钉住那儿的小扇子,扇的是兰花的香风。 他凑手,把发带给解了。 乌黑的麻花辫子一瞬抖开,蜷着的发卷儿像被推动的几重水纹,一层一层地漾开,在灯光底下亮的晃眼睛。 这个人,说着好好的话,解她的头发做什么? 任胭瞪他,却被他从后头拢在在怀里。 也不是正经地抱着,他在给她梳头发。 “这半个月,我都会住在这。”她的头发很柔很顺,在他的指间绸缎一样的铺成,“我上下班的时间同你差不多,方便接送你。” 她乖乖地站着,听他说话,又为给他添麻烦不好意思:“我劝徽瑜逃家并不是最终目的,是想让她父母知道她的立场和底线,她是个独立自由的女孩子,婚姻尤是,她应该自己做主。” 他听出她话外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 发带重新绑好,是个漂亮繁复的如意结。他从后头递过来给她看,捎带手半拥住了她。 “做这些是因为我在追求你。”辫子梢扫在她的手背上,微微发痒,他的声音也很轻,在挠她的心,“我绞尽脑汁,想得到你的青睐,无关外物。” 狂妄,又温柔。 世人口中心若古井的七爷,跌进风月,原是这副模样。 她回头,凑在他唇上,轻轻地碰着。 他说亲一下,那便亲一下好了。 只是她不敢再进一步了,身子在哆嗦,嘴唇也在抖,头回做这样不成体统的事情,再大胆的姑娘心里也怵得慌。 他抱着她,感受到她的不安。 轻轻地吻住她,先是唇,后是牙齿,再是软软的舌。 唇齿相依,相濡以沫,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些了。 温热的体温驱散了不安,任胭握住了他的衣襟,踮起脚再要靠近些,长长久久。 腰身瞬间被握住,再是后颈,他的手指在她的领口摩挲,反反复复,难舍难离。 后来,是他先退开。 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嗓眼儿里溢出笑:“再这样下去,我” 急促的喘息交织在一块,是要坏事情的。 可他又不甘心,接着吻一吻她的额头,鼻梁:“这样,好不好?” 要她说什么呢? 脑瓜子里嗡嗡地响,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也都听不见了。 她只记得后来他们又亲了很久,只因为他问再亲一下好不好,她点头,点着点着,就没了分寸。 成徽瑜已经卧在新褥子里睡着了,换了干净的睡裙,仰面躺着,双手规矩地叠在小腹上,连头发也是整整齐齐地铺在脑后。 任胭摁灭了电灯。 对门映在窗帘上的光,很快也消失了。 他也应该睡下了? 任胭侧卧在床边,抚了抚嘴唇,好像是肿了。 想久了,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却又忍不住笑出来,他的嘴巴好香,也好甜! 是茯苓的味道吗? 她想不起来了,梦里是他的眼睛,疲惫,又满含笑意。 天亮后的早饭,是大伙儿一块吃的。 隔壁的四位先生于半夜里赶回来,拎了几包嘉兴的粽子,还有两兜南湖菱角;晨起搁在锅里煮上,凑合当一顿早饭。 剩下的分给了任胭和成徽瑜,还送了些给闻着香味儿上后院儿的佟太太。 成徽瑜对邻里的相处方式感到很好奇,就从自个儿的细软包袱里摸出把金簪子送给了佟太太;任胭在洗碗,一个没留神,就叫佟太太兴高采烈地把簪子别在发髻里了。 今儿日头好,她顶着满头的金光出门炫耀。 任胭委婉地告诉成徽瑜稍微隐忍些这种大方和阔绰,毕竟往后自个儿过日子,大手大脚,很快就得山穷水尽。 实诚姑娘老老实实地点了头。 可出了门,碰上胡同口有个卖干货的老头儿,揣着袖口蹲墙角,面前搁着俩竹筐子,里头剩了半多不少的花生堆。 成徽瑜心生怜悯,摸出两块大洋要下车去照顾他的生计。 任胭揪着心把钱给扣她手里了,荷包里倒出一个大钱递给老头儿,老头儿乐乐呵呵地把剩下的花生兜给了任胭。 他也不知道打哪儿又擓了两筐子来,脚下飞奔而去,嘴里吆喝着:“半——空儿,多给——” 老远的一溜声儿里,成徽瑜剥了一把花生,香归香,十之六七都是空壳子,还剥了一手的灰。 她茫然地看着任胭。 任胭笑:“这就是半空儿,一个大钱能买两斤,便宜得很,可大约一半儿干瘪没仁,吃个香嘴儿打发时间罢了。” 成徽瑜并没有认为被骗,只觉得寻常市井的日子很有趣罢了。 送她到了学校晨读,汽车再转道上鸿雉堂。 街口任胭就下了车,率先揣袖子跑飞快;可她前脚刚进门,辜廷闻跟后头也到了,她那会正趴在玉葫芦边上跟堂头说话。 东家进店巡查,多正常的事儿,可她心里闹鬼儿,魂不守舍。 辜廷闻被人前呼后拥,里头外头都转了,最后停在这玉葫芦跟前。 也没什么要紧事儿,葫芦用久了,瞅人不顺眼罢了。大了小了成色也不好,要掌柜的重新订做个新的来。 大伙儿都诚惶诚恐地盯着那闯了大祸的玉葫芦,这爷儿倒好,乘人不备,握住了她的手。 也不是握一下就了事的,十指相交,勾勾缠缠。 后头任胭心里头的鼓都擂破了,这人才肯把手放开,面上还是那副冷淡模样,漆黑的眼睛却有一闪而逝的笑。 任胭不想搭理他,闷着头上后厨去。 她今儿忙,有十数位客人订了前后几日的点心,是她拿手的那几道,打早上起转到下半晌日头落下去才一一安排妥帖。 琢磨过晚上上家里要温习的功课,接了通辜廷闻同僚的电话,采访路上叫绊住,接她的时辰就晚了。 她也不着急,想家里盆子里的菱角是炒肉煮汤或是熬粥。 后头快入夜了,她又盘算起还没成型的新菜式;得益于那日在俱乐部尝过的膏肝汤,这几个月她尝试过用各式样的肉砸成碎茸,想熬出一锅同样美味的高汤来。 做配汤或是煨?菜也罢,一成不变的汤品总有吃腻的时候。 只是她现在做着白案的活,老惦记着红案的事儿落人口实,所以悄无声息地试了几回,模样倒好,就是滋味太差劲。 她有些丧气。 后厨里踅摸着,看杂工剁肉切鱼,给未下工的二师傅三师傅打下手。 晃荡的久了,她灵光一闪,牛羊猪肉出不来的味儿,那么鱼肉呢? 什么鱼肉好呢? 这个季候要西江的鲃鱼,九月里,关外或是白洋淀的鲫鱼也不差,回头煮出来捶成鱼茸,大可下汤试一试。 她想明白了,越发迫不及待要上家里去。 可这个点儿,堂口的客人都稀稀疏疏了,人还没影儿。 任胭心里嘀咕,越嘀咕越乱,该不会是成徽瑜出了什么岔子了吧? 她风风火火跑鸿雉堂外头,叫了辆黄包车一路飞奔回砖塔胡同;胡同口还没进,就听见佟太太宽亮的嗓门大呼小叫,把安静的夜砸个稀碎。 任胭摸了把钱拍车夫手里,跳车就往家里跑。 佟太太正被两个警察给摁着跪地上,哭得妆容都花了,一个警察手里正握着那支金簪子,说是她偷了成府的首饰,要给人逮捕起来。 佟太太六神无主,眼瞧着任胭,爬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裤腿不撒手:“任姑娘,你说说情儿啊,这不是我偷的,这是你姐姐送给我的啊,快叫你姐姐出来!” 俩警察直盯着任胭:“怎么着,还有同伙儿啊,得嘞,您二位一块请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0章 蟹黄鱼肚 一听要吃牢饭,佟太太可炸了庙了,山呼海啸似的哭嚷,腕子上还暗中使劲儿,任胭的裤腿险些让她给扽下来。 好说歹说,就是不听劝,任胭也急眼了:“闭嘴!” 佟太太一个嗝憋回嗓眼儿,脖颈子抽抽两下,急赤白脸地瞪着她,酝着一肚子的火气和委屈。 料理完这个,任胭咬牙将兜里剩余的银元都掏出来,悄没声儿塞警察手里:“您二位受累,听我解释两句。” 有钱能使鬼推磨么,钱不多,也能凑合着推两把。 眼瞅着人的面色就和缓下来了,年长的那个说:“姑娘知道成家吧,人二管家大清早报案丢了金银细软,还画了图影叫咱们比对踅摸,其中就有这么件金簪子。” 多新鲜呢,可这话怎样解释呢? 人成小姐放着自个儿家不住,跑她这儿凑合日子来,还隐姓埋名的,说出去谁信?到最后不还得要成家认人来。 认人也就罢了,认完就得领人,这趟折腾还有什么劲儿? 要不说成家呼风唤雨呢,收拾她这模样的小鱼小虾易如反掌。 人好送,往后可怎么处,真让成徽瑜嫁给梁先生吗? 要是梁家答应了,这段婚姻就算完;要是不答应,成徽瑜的名声又得被拖累,进退两难。 都叫什么事儿! 她眼珠子骨碌着,警察还劝她:“咱不为难姑娘,姑娘也甭为难咱们,给句痛快话,回头跟人家苦主好交代,这事儿也就过了。” 可不就不痛快吗,否则谁跟这磋磨时光? 任胭脑子里鼓风车似的想辙,一乜眼,瞅见身后缓缓停下趟车,先下来一条长腿,再是成世安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 这是接妹子还是藏妹子? 她还没琢磨明白,俩警察老爷早摁着腰间的红白棒槌一溜小跑到跟前:“成先生——” 问安的话说了一篓子。 成世安靠车门上光笑,后头扒扒耳朵才开口:“听说我家一柄金簪子寻着了?” “可不么,您瞧!” 年长那个点头哈腰,双手把簪子递过去。 成世安也没接,瞟一眼:“这么次,给谁使?” “这”两人面面相觑,只好跟着指鹿为马,“是,成先生受累,咱们看岔了。” 又掉过头,给任胭和佟太太赔了不是,灰溜溜地钻出胡同。 佟太太不哭了,可也没笑模样,打地上爬起来盯着任胭瞅了会,进门去了。 任胭也没买她的账,对成世安颔首:“成先生是来接徽瑜的?” “我来瞧瞧你们。”成世安和她并肩进门:“也是奇了怪了,你唤她那样亲近,怎么一直成先生的叫我,唤句世安来听听!” 您要是别居心叵测,兴许还真能这么叫。 任胭讪笑:“您要是大姑娘,我也跟您亲。” “合着你不喜欢爷们儿,喜欢大姑娘?” 这话怎么说的? 任胭霎眼:“我喜欢大姑娘也喜欢爷们儿,跟姑娘做姊妹,跟爷们儿成亲生孩子,哪儿有毛病?” 成世安起了兴味:“话既然说这儿了,我多句嘴,说喜欢你不是假话,打算娶你做老婆的喜欢,你要成亲生孩子不妨考虑我!” “谢谢您,我许了别人了。” “谁啊?” 任胭住了脚,正儿八经地看着他:“成先生您这样就没意思了,徽瑜不爱打听事儿,有主意也没多少计划兜着,要不您告诉她,她会直不愣登上我这儿?” 成世安敛了笑:“你以为我挑唆她上这儿,是为坏你和辜廷闻的好事儿?任胭,我这人虽不怎么光明正大,但还不至于爱你爱到这么样龌龊!” 话赶话到这儿,谁都抹不开面子。 任胭因着先头的事又气又急,这会又触到心里那道坎,收不住满腹的火和委屈,撒成世安身上了。 而成世安素来吃软不吃硬,大半辈子的跟头都栽这姑娘身上了,这会还叫夹枪带棒的一顿呲,骄矜的气性再也没能拢住。 两个人各自扭头,不言语。 成徽瑜站在廊下看着他们,面色苍白,出口唤人。 方才的话不知道被她听了多少,任胭心里不安,可说了半晌的话都围着回家不回家的事儿打转,也没听她提起别的。 成世安说:“你要想住小胭这儿就安生住,爸妈那儿总归有我,关键是你要拿定主意,甭瞻前顾后。” 成徽瑜点头。 成世安叹口气:“算了,往后这样事儿也少不了,我跟廷闻那屋住几天,看看情势再言语。” “辜世兄派了人守着院了,”她羞涩地看一眼院儿里杵着的俩门神,“哥你不用担心我,今天也没个好歹。” “我就你这么个亲妹子,其他都不是一个妈,哪儿放心,得守着你。” 说着话,他就使人回家搬铺盖卷,自个儿上对门辜廷闻的房间住下了。物件都是现成的,他朝那儿一卧算是安营扎寨。 自此,成家兄妹一块儿住这四合院里了。 白天上班上学的,晚上搭伙儿吃饭,热闹归热闹,任胭心里犯起了嘀咕。 她能料着成家爹妈非得急眼,姑娘不但没给接回去,还饶出去个儿子,俩反叛一块儿造反了,这还能忍吗? 嘀咕没几天,事儿就来了。 星期日轮着她不用上工,女校里也放假,她就跟家里候着,等胜芳螃蟹来。 成世安住这儿后旁的事儿没有,成天守着她和辜廷闻,早饭要吃粤菜的汤品,中晌工作没人理他,下了班又惦记上川菜那口辣劲儿。 嘴刁到成天换花样,银元流水一样淌出去;任胭倒是不心疼别人家的钱,只觉得自个儿的厨艺进不了不少,心里挺乐。 昨天他让人打天津送螃蟹来,一篓子螃蟹进家门时还横冲直撞;蟹壳油黑发亮,细腿薄壳厚肉,翻个身螯爪舞得生风。 任胭拎了三对洗刷干净,拿了搓好的马蔺草给腿绑结实了搁笼屉里蒸。 隔壁油锅里的广肚也炸了一炷香的工夫,先头温油凉油里轮番泡了两三个钟头,这会捞出来已经松脆膨胀。 浸进温水里洗个三五回,漂干净油水,斜刀切块搁鸡汤里氽。 氽过的鱼肚放进滚开的高汤里煮了,料子和鸡油最后搁进去,再捞出来装盘;扎得结实的蟹也蒸的透,等晾温了掀开盖儿取蟹黄。 等候的时候,任胭忍不住剁了两根蟹腿,剔了柔韧的一小撮肉,沾了酱醋鲜美香甜,浓墨重彩的鲜味。 回头等舀了鸡汤融了蟹黄,浇在广肚上再也用不着瞅着别人吃得浓香四溢的了。 做厨师的好,果然无法言喻。 她很满足,伸手碰了碰漂亮的油红蟹壳,不烫手了,扣着圆肚子掀开盖,剔出肥美的蟹黄堆在小碟子里。 那是凝脂似的一座小山,光闻着醇厚的鲜,就打算乐不思蜀了。 余下的汤汁拌了蟹黄,浇在广肚上。端了盘子出门,任胭不由自主就往对面瞅。 对门那位吃家,往常闻着味脖子都能打窗户扇里伸进来,今儿这是怎么了,静悄悄的? 瞅完了,她就站那不动了。辜廷闻房门口站着四五彪形大汉,不是保护成徽瑜的两位那样弱不禁风的,是真格儿的彪。 里头有个斯文的在指挥人替成世安收拾铺盖卷,举着把白纸折扇,弓着腰替坐着的少爷扇风,扇一阵儿低声说一阵,成世安盖着脸儿仰躺在沙发里。 成徽瑜站在自个儿屋门前,攥着柱子,担心地望着。 任胭没敢上对门去,菜搁在廊上的小桌,低声问她:“是家里来人了?” 成徽瑜点头又摇头:“我哥要走了?” “他上哪儿” 成徽瑜红着脸开口:“前儿他上西北跟个女孩子,他们人昨儿挺着肚子到了我家,妈妈说成家的后代得清清白白地落生家里,让哥哥回去给人娶了做姨太太。” 任胭有点傻眼:“这” 成徽瑜摇头叹气:“哥哥也是情不自禁,往常这样的荒唐事儿,是不会留孩子的,没想到这次” 成世安风流的名声,任胭上北京城里这些日子,早都塞满了耳朵,但风流到这地步也是没想到。 她干巴巴地说:“既然跟人有孩子了,就正经娶了当老婆,也是对人姑娘负责。” 成徽瑜摇头:“那姑娘家里清贫,有个病弱的父亲和不成器的哥子,若不是有了孩子,家里是不许的。” 哦。 总归人家家事,再亲近也管不着。 彪形大汉一趟趟把行李卷给送出去,斯文的那位收了扇子,堆着笑在跟成世安言语。 人不愿挪窝,他只好干等着,等来等去,没想到挺着肚子千里迢迢追来的姑娘进院了。 姑娘很清秀,只风吹日晒的又黑又瘦,细条条的身子,倒凸出了大肚子,脸上的表情是坚韧的。 进了门,姑娘跪地上就要伺候成世安换下拖鞋。 这人被蜂蛰了似的弹起来,趿了鞋就上外头,一眼看见任胭。 他笑着过来,寻常问候一声:“菜做好了?” “啊。”任胭有点尴尬。 成世安回头,使唤那斯文人:“来,给我装了走。” 人忙不迭提溜来食盒给装上,塌着腰还笑任姑娘费心。 任胭摇头:“您可真不客气。” 成世安还是笑,近前一步将她抱在怀里。 任胭要躲,被他死死扣住,耳朵边是他的声儿:“对不起” 啪嗒,肩头上落了滴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1章 狠角儿 他这么着,任胭心里也不大好受。 叹口气,她体贴地拍拍他的背:“您没对不住我的地方,相反您可太对的住我啦,回回救我于危难,我打心里头感激您!” 成世安抬起脸,头发被滚乱了,盖住他眉宇间的情绪,只能看到笑:“救你,你是要以身相许的,救这么些回,这辈子下辈子论理都不能许给别人。” 任胭好言相劝:“您是留过洋的读书人,怎么还信怪力乱神的事儿呢?您这辈子好好的,我也好好的,成吗?” “好啊。”他答应下来。 晚了,就怕自个儿反悔了。 他双手兜口袋里,摇摇晃晃下台阶,可又忍不住回头看她:“我这几天,过得很美。” 虽然跟她跟前不得烟抽,但挚友,爱人,闭眼睁眼就能一辈子,巴不能够儿跟这扎根。 以前没觉着,现在好像活明白了。 任胭和他逗闷子:“可不么,您住这儿白斋多少天呢!” 成世安颇为怅然:“我都这么样了,还挤兑呢,得了,往后你耳根清静了。” 这话说的,好像一别再不见了似的。 任胭冲他摆摆手:“您心里要惦记,常上这儿来串门,别的没有,吃喝还是给您管够的。” 对面那姑娘攥着手,直不愣登的看着他们,不言语,抿着嘴,犟得很。 任胭特意把人给捎上:“您可别忘了带着太太孩子来,也能认认脸。” 提起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太太,成世安一脑门官司,看也不看,皱着眉先走了。 那姑娘跟着去,离开前特意上任胭跟前来:“我叫连绣,绣花那个绣。” 眉眼都绷着,如临大敌。 任胭没闹明白她怎么个意思,刚要给人打招呼,这姑娘就捧着肚子大步流星走了。挺着了腰杆儿从垂花门里迈出去,器宇轩昂。 这个气性,够大的啊! 任胭眨眨眼,回头跟成徽瑜言语:“你这小嫂子,我瞅着厉害。” 成徽瑜也皱着眉叹气:“哥最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了,我担心他们日后会不会过不好,小胭,咱也帮哥逃婚吧?” 任胭啼笑皆非:“他逃了,那连绣和孩子呢,人千里迢迢地来,他总得担起责任。” 突如其来这一出,倒是坚定了成徽瑜的想法。 她说:“我一定不要像哥哥这样,跟不喜欢的人结婚。” 终于不迟登了,任胭心里头也舒了口气,把人劝回屋里坐着,等外头那通忙乱彻底散场,又给她重新做了份蟹黄鱼肚。 鱼肚刚下了两筷子,鸿雉堂的伙计就找到门上。 成府要在鸿雉堂办宴,算是接连绣进门当姨太太;又琢磨着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让亲近的小辈们聚聚,唱场堂会了事。 茶果点心酒菜是按照府里纳妾的谱子来的,样式没上回做寿时候那样丰富,可到底精致,丁点也马虎不得;何况又是鸿雉堂二东家纳妾,不能砸自家脸面。 人府里的单子送来了,这儿就得预备上,上工不上工的得聚一块合计,怎么置办点花样出来。 任胭匆忙塞了两口饭,柜子里摸包点心,分给伙计一半,俩人路上吃。 到了后厨见过肖同,师徒几个凑一堆商量事儿;到了下半晌,大师兄上掌柜跟前回话回来,眉飞色舞的:“知不知道我刚才瞅谁了?” 他是个包打听,一分的事,能让他打听出九分来,更别提亲眼见着。 这会儿大伙儿人困马乏,正想听点趣闻轶事的,就一块直瞅他。 大师兄更乐了:“我瞧见小老板娘了,就成先生那小老婆,人长得挺周正的,穿个水红色的旗袍,除了黑点没别的毛病。” 嚯,这小老板娘可不得了,进北京城头天就上自家产业这儿巡察来了。 几个徒弟和伙计扒着窗户扇,抻长了脖子向外瞅,想看看这位小老板娘何许人也。 大师兄一人给了一巴掌:“都瞎琢磨什么,不上咱这儿,跟杜师伯说话呢;成先生没来,她就露面说说办堂会的事儿。” 待嫁的新娘子,自个儿筹备自己的婚宴,有主意,就冲这份利落劲儿,任胭就挺待见那个叫连绣的姑娘, 不过人不是为了白案的事儿来的,大伙儿说笑一阵儿也就意兴阑珊,忙各自手头的活儿去了;可连绣在后厨逗留了挺长一段时间,且只见了杜立仁一个。 婚宴的事其实是个借口,成家的人再不待见她,也不至于让个快要进门的女孩子来操持家务,连绣相见杜立仁,还是为了任胭。 成世安对任胭那点意思,她刚进北京城不到一天就听的耳朵里起了茧。 不能怪她过分关心,成世安是她男人,孩子他爹,往后要依靠一辈子的人。 以往风流归风流,这回要谈婚论嫁了,就不能再行为不检点;可今儿当着她的面,他竟然还跟任胭搂搂抱抱,不三不四。 她认死理,千里迢迢寻到孩子的爹,哪能再让别的女人捷足先登,男人收拾不了的女人由她来收拾,她要保护她眼跟前的一亩三分地。 可是她才到北京城,人生地不熟,能拔除这颗眼中钉的也只有任胭的仇家;踅摸一圈,踅摸到杜立仁这儿了。 杜立仁本来是不待见她的,小老板娘也就担个名儿,玩意儿似的小老婆罢了,他还不放眼里,好言好语给足面子就成了。 不过人抛出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对付任胭,让她在北京城里混不下去。这是他辗转反侧也没解决的事儿,有人给出主意配合就是。 要不说对付女人还得女人呢,合计半晌合计出个大概齐。这事儿要是一出,甭说任胭跟北京城混不下去,就是厨子也甭想再干了。 杜立仁不得不佩服这位连姨太太的手段,狠角儿。 往后遇上了,也得绕着道儿走。这么琢磨着,他毕恭毕敬把人送出门。 恰好任胭打白案的灶间出来,预备收晾在院儿里的粉糖,瞅着两人笑着招呼:“连绣姑娘,杜师伯!” 杜师伯倒不情愿地应了一声,那位连姑娘搭着小丫头的手扭脸走了,别说应声了,连正眼都没给她一个。 怎么个意思,杜立仁又讲她坏话了? 不能够啊,人两位头回见,说的是喜宴的事儿,没事能唠她么,所以毛病还出在她和连绣身上。 但她两个先前也没见过啊,能有多大仇? 琢磨来琢磨去,任胭把事儿琢磨到成世安头上了。 头几个月这位爷声称爱她爱得疯魔,一天三回送花,上班前来瞅一眼,下班后也得瞧明白送回家,有事儿没事儿任姑娘长小胭短。 最后闹得整个北京城无人不知,成先生不爱戏子不爱姐儿,爱上厨子啦! 连绣来的这会,这桩笑柄还没过去呢! 该不会是她听了什么动静,心里头不痛快了吧?等遇上了,可得说明白。 任胭没认为这是个事儿,解释明白了,人就会理解,往后避着嫌就是了;她挺待见连绣这样坚韧的姑娘,没往深里头想。 辜廷闻听说后,并未对此表达自己的观点,倒跟她讲起些隐秘家事。 辜老爷一生风流,娶了很多房妾,妾多了难免争风吃醋,而他的母亲作为正妻从来都冷眼旁观,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这些跳梁小丑。 任胭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连绣觉得我是个跳梁的?” 汽车急急拐了个弯,避让路上的行人。 辜廷闻顺势侧身看着她,低低地叹口气:“多早晚能开窍?” 任胭嗤之以鼻:“我聪明着呢!” 可不么,分事儿! 他笑,揉揉她的辫子,除了纵着,又能怎样? 转过脸,眼神没进漆黑的夜色,在光怪陆离的路灯里,笑容若隐若现。 连绣? 世安素来在女孩子的事情上犯糊涂,希望这回上心些。 汽车将他们送到四合院外头,佟太太还是同往常一样跳了出来,面上的表情很凝重,欲言又止,打那天警察登门起。 任胭总觉得她有事儿没好说出口,这回见着辜廷闻,又把话吞了下去,不情愿地换另外一件:“张先生受伤了,请过了洋大夫,您二位看看去吧!” 进门的时候,成徽瑜正小心翼翼地询问金头发的医生,张先生跟沙发里半躺半卧,右手臂上缠着厚厚一卷纱布,气色很差。 “岳年——” 张先生勉强撑起身:“别担心,廷闻,皮外伤。” 任胭陪着成徽瑜送大夫上门口,悄悄拉她一把,问:“你把张先生给揍了?” 成徽瑜又气又急:“哪能呢,招贼了,我该听你的话的。” 佟太太后脑勺别个金簪子乱逛,逢人就说小辈儿孝敬的,贼哪有不惦记的,今儿天擦黑就摸成徽瑜那屋了,翻箱倒柜找金子。 成徽瑜跟床上歇觉,冷不丁一声尖叫,张岳年在对门听见就破门而入,跟贼脸对脸碰上,还叫划了两刀。 张先生躺倒了,她心里过意不去,回了院扭捏着开口:“小胭,你教我些手艺吧,我想做点饭菜给张先生送去,觉得很对不住他。” “成啊。” 任胭领着她上厨房,挽袖子教她做清粥和几样小菜。 人姑娘聪明伶俐,学得也快。 打灶上把饭菜端下来给人送去,瞧人不方便,就要蹲床边伺候,倒把张先生闹个大红脸。 任胭悄悄退出屋,站窗户底下偷乐—— 这俩人,看样有门儿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2章 葵花肉和樱桃杏仁冻 锦食092章 葵花肉和樱桃杏仁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锦食平板网文字更新,牢记网址:om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3章 虾饺 不但没惹事,必要的时候还分派了好些人手来帮她的忙,人虽然没露面,但意思到了,不在要紧时候给她裹乱。 甭管人是活明白了,还是没那个雄心豹子胆,至少能把婚宴办得漂漂亮亮的,她就算功德圆满。 有人帮衬,筹备顺风顺水。期间,成徽瑜还给她出谋划策。 成家也派了管家督促,可人跟大爷似的揣手窝椅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话,高兴时候吃茶吃点心,不高兴骂伙计跟骂孙子似的,能指望什么? 成徽瑜到底是个心思细的姑娘家,茶饭桌上的规矩,堂会上的注意事项,还有亲戚里道的小癖好,能讲的说给她了。 怨不着她待见这姑娘,张岳年行动不便,成徽瑜晚上熬鹰似的照顾他,白天上学,还能腾出空给她搭把手。 任胭心里挺乐,琢磨着婚宴过后,要不好好撮合她和张先生作为答谢? 当然了,这话得背了人偷摸问她,姑娘家的心事哪能大张旗鼓的。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先心里惦记着,回头再预备上。 这么着,她这个假模假式的大师傅走马上任后就一帆风顺,婚宴筹备风生水起;北京城里以往哪有女师傅掌门的,好些记者闻风而来。 她能躲就躲,后头听见有记者登门撒丫子跑飞快;总想着事儿还没成,先把自个儿往天上抬,回头早晚得摔个屁股墩儿。 任胭觉得自个儿没别的好,就一点,夹着尾巴做人。兴许是跟杜立仁那儿吃了太多的霹雳火儿养成的习惯,大约能够时常约束自个儿。 但成世安觉得她扭捏,常从后厨拎了人给杵镁光灯底下。 她没说话,他倒四处宣扬这是鸿雉堂的任师傅,往后是要做大师傅做掌勺的,女师傅里的翘楚,巾帼英雄啦! 他铆足了劲头夸她,夸到天上有地上无的,到最后听得任胭脸直抽抽,心也跟着抽抽。毕竟外头报纸铺天盖地的都是这位稀罕的女师傅。 说心里头不乐那是假的,乐完了她更得警惕着手里的活,一样样的都得给料理明白了,半不啰啰的,都对不起成先生提携她的那份心意。 熬到最后,婚宴当天,她熬得俩眼通红,头发一揪掉一把。 成徽瑜安慰她:“你别怕呀,就半天的宴,吃一顿饭听一会戏,咱就回家了,没别的事儿。” 任胭这心里却跟猫爪儿挠的似的,心急火燎,老觉得这那儿不得劲,总得亲眼看看才成。 后头成徽瑜见劝不动也就放弃了:“我上前头听戏去,回头你得了闲就上来,好歹清闲会,老绷着弦儿人吃不住的。” 任胭点头,存着坏心眼儿打趣她:“是要坐到婚宴结束的吗,我给岳年先生挂个电话,问问他中晌吃什么,叫人给送去。” 成徽瑜红着脸瞪他:“人早来了,就在楼上,坏丫头!” 任胭笑,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拖老长的尾音。 人逃走了,她就背着手到处踅摸,瞧有没有不好的地儿有待改正,偶尔听两耳朵隔墙的堂会。 要不说成世安这人总闹妖呢? 人家成亲听些花前月下的戏码,要不恩爱缠绵的本子,实在不济的听一听喜庆团圆的调调,他呢,一出借东风接一出挑滑车。 隔着墙,任胭一会听见“山人将东风祭起,你家都督,大功已成”,一会又是“杀他个血染荒郊,单枪匹马把贼绞”,无不是旌旗招展,狼烟四起。 她抚着额叹气,跟了这样的爷们儿,连绣那个姑娘也是个人物;瞧她身上那股韧劲,往后两人估摸着还有得缠磨,徽瑜的担心真是不无道理。 “嘛呢,你跟这儿偷懒?”杨师兄后头拍她脑门,“你那点心预备上了没有?” 提起点心,任胭也是一脑门官司。 照顾到姑娘家的口味,她在单子上写了鸳鸯酥盒、桂花糕还有糖蒸酥酪之类的甜点心,喜庆清香,也就是吃个意思。 可人新郎官不乐意:“吃什么甜点,回头烙一张春饼,包俩菜叶子就那么样吃吧,她可配不上你说的那些精致的模样!” 通常他最礼遇女孩子,甭说指摘人家,连个冷脸都不舍得给的,这会话往重里了讲,可见心里头不痛快到什么地步。 后来她还是听成徽瑜讲连绣成天跟他干仗,成世安生气起来爱砸东西,连绣犟,跟着他一块砸,独居那院儿天天得派人拾掇。 好不好的连房顶上的瓦都得摔稀碎,下雨天一个不当紧,房子就跟漏勺似的,外头下大的,里头下小的。 成徽瑜有工夫就叹气,往后哥嫂的日子怎么样过? 任胭有点傻眼,有时候会跟辜廷闻旁敲侧击地提这事儿。 后来成世安知道了就跟她言语,气不打一处来:“你也甭撺掇廷闻劝我,我要不是看她有身孕,早给她提溜外头喂狗。” 任胭挤兑他:“您好好说话成吗,天天这么着,怪不得人姑娘跟你急眼!” “说不了好的!” 他气得往院里的老藤椅上一窝:“我跟家里丫头开句玩笑就闹,还把会计局里的女秘书脸都挠了,上回跟廷闻报馆里的女记者在馆子里碰上,叫她知道,差点儿给人番菜馆子掀了。” 任胭听得心惊胆战,磕磕巴巴道:“人大着肚子么,脾气自然也大,您往后少跟姑娘接触点,毕竟有家有室的人。” 成世安抻着腿,满脸绝望:“屁用,不如意她就闹,上回不知道打哪儿学来一句俏浪人儿,骂我整整两天!” 任胭低着头,没绷住,乐得前仰后合。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济事,瞅我水声火热乐什么劲儿?” 成世安翻个身瞧她,很落拓:“要是你我早把你供家里头当祖宗奶奶,就算你把我打死了,见阎王之前,也得给你笑着脸赔不是!” 他满腔满眼的爱给她,她就是不接,却遇上连绣这样的女人,像是场报应。 任胭清清嗓眼:“好好说话,您怎么还占我便宜呢?好事儿近了,您也不能咒自个儿,往后多跟人家处处兴许就好了。” 成世安阖了眼:“好不了,我不爱她。” 他爱的人,眼下隔着连绣,也没资格亲近。 任胭还劝:“您甭老留恋过去,得向前瞅。” 向前这么瞅着,就瞅到了婚宴这天。人穿着体面的西服来,身边坐着漂亮的姨太太,不言不语看上去还算是对璧人。 任胭送了碟子桂花饼过去,当季的桂花摘下来炒干磨出的粉,里头是枣泥馅,外头是雕成的鼓瓣儿桂花,精致又清甜。 成世安当初说的是气话,又不能正给人上一碟子春卷来,到时候吃的人满嘴都是油绿菜叶子也不雅观;这会他夹了个桂花饼搁在了连绣面前的碟子里,面无表情。 陪坐的亲友客套着说鹣鲽情深,满堂的热闹。 只有临近座位里的人听着连绣的抱怨:“做的什么东西这么腻,还吃不饱,我要吃肉馅包子,多放点葱花,快点去做!” 成世安的脸当即就撂下来,辜廷闻拍拍他的肩,摇头。 这个点儿马上要走二道酒菜,哪有功夫腾出地儿来蒸包子,况且馅料也来不及腌制,回头倒了鸿雉堂的牌子,她担不起这个责任。 任胭笑:“我给您做弯梳虾饺好吗,馅料子是先成有的五丰虾,肉馅还有笋,个头不小走菜也快,您看成吗?” 周遭人的人知道这儿的动静,心里头嘀咕却也没言语,吃着手边的点心茶水,笑一笑说说话,接茬看台上的戏码。 没人应她,连绣也没坚持:“那你快去做!” “好嘞。” 临时插了一杠子,好在都是有经验的师傅们,左不过忙点,有条不紊的。 面点是任胭负责的,又是她应承下来的活计,和面打馅料得是她一个人,杨师兄帮着她添水加料。 虾仁六成切大段,余下四成剁成茸,各自拌了料子肉茸和炒碎的金黄鸡卵腌上;澄面拿煮开的清水和猪油和了,搁案板上醒着等搓成条。 上回她在俱乐部看粤地的大师傅做过一回,人家的拿手点心她不能明目张胆地抢风头,只在家里做了来给朋友们吃,得了一致称赞,这会给连绣做就很有把握。 醒了面下了小剂子,竹片刀压平就是虾饺的胚皮,包了馅料捏成型,半月型蜘蛛肚一共十二道褶儿。 生怕连绣挑剔不够吃,她特意蒸了两笼十二只。 烘了火上了气,竹笼里蒸出的虾饺雪白如纸,皮薄近乎于水晶,里头的爽滑鲜美的馅料若隐若现,无论色味都是精美绝伦。 任胭长长舒了口气,招来个伙计让给连绣送去。 她守在厨间,一则是宴会的酒菜才走了第三道,还有四道鱼五道鸭,六道汤品。 二则她对连绣警惕是为之前和杜立仁走得近,也是为近些时她了解了些连绣的为人,对成世安跟姑娘接触就闹得不可开交,之前成世安跟自个儿闹得那样大,连绣心里哪能没想法。 惹不起,还躲不起? 伙计送了虾饺很快回来,说连绣吃了很高兴,也没说别的。 任胭的心微微放下,盯着人送鱼上去。 可还未等人出门,外头就跑进来个伙计,脸色灰白:“小老板娘分了虾饺给大伙儿吃,都中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4章 她是疯了吧 京胡大鼓响了半截戛然而止,拖出老长一声尾调,隔着墙听不真切,越发毛骨悚然。 伙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声口没控制住,跟任胭面前言语两声闹得周遭人都听了个大概。虽然不是一清二楚,但算是知道婚宴出乱子了。 有心里迷糊的,嘴里嘀嘀咕咕什么中毒什么虾饺,拿眼往任胭那儿瞅,叫大师兄跟摁住了,不叫再胡言乱语。 任胭慌乱地手脚冰凉,愣神了半晌暂且忍耐住,回头同肖同告假:“劳驾您跟这儿守着,我头前看看去。” 肖同不放心她个姑娘家对付这样大的篓子,也跟着出了门,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去,就叫人给堵住了去路。 杜立仁领着俩徒弟,门神似的站那:“虾饺你做的?”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人是鸿雉堂的大师傅,甭管负不负责这场婚宴,都有人说话的本钱,肖同把任胭推身后头了。 “头前什么光景还不知道,杜师傅不如一块儿去瞧瞧?”他怕还没问明白子丑寅卯,杜立仁就得拿任胭开刀。 杜立仁瞅他护短的样,蔑笑:“豁子拜师,无耻之徒!” 骂完了师徒俩才领着徒弟头前走了,呆鹅师兄还是呆呆的样,新收的那位徒弟憋不住笑,生怕人不知道似的,震得地皮都要抖三抖。 台上戏班子被管事的给了赏钱,匆匆地请出了鸿雉堂,临了还忍不住好奇往对面楼上瞧。平时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闹起病来跟大伙儿也没什么不一样,歪三倒四的软脚虾似的。 楼梯口扶的抱的背的搀的忙活成一团,小孩儿哭大人嚎,上上下下惨不忍睹,任胭站在那儿扶了俩人送外头车里去,手脚冰冷地扛不住。 成徽瑜抱了个苍白脸儿吐着白沫的孩子下来,塞丫头手里叫抱医院去,自个儿拉了任胭的手退角落里:“可是知道情况了,还不赶紧走?” 任胭知道她是担心,勉强一笑:“都这模样了,我能上哪儿,回头叫人冠个畏罪潜逃的名,没事也得生出几分事儿来。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个事?” 成徽瑜叹气:“连绣得了虾饺分给大伙儿,后头又跟着哥哥挨个座位上敬酒,一圈儿下来还没听两句戏文,就有人吐了,还拉了肚子。” “她和成先生怎么样?” “她是头个叫送医院去的,哥哥和辜世兄都好好儿的,我在这个季候吃虾容易发癣,也就没动弹。” 任胭脑子里跑马似的,连轴想前因后果,最后问:“你吃酒了吗?” “没有,但凡易发癣的我都没有碰。”成徽瑜也回过味儿来,“你怀疑酒里有问题?” “要么是虾饺,要么是酒水,可虾饺好好,要说酒水,那孩子又怎么说呢?” 闹不明白的官司,先救人要紧。 鸿雉堂外头是各个府上的汽车,见有人送了主人出来,火急火燎地接了往医院送,一路风驰电掣,排出老长的一溜车队。 街口对面或坐或蹲都是记者,见这样的大新闻哪有不跟上的道理,叫不上黄包车的就跟后头跑,一时间宽绰的胡同慌里慌张。 病人料理完了,任胭往堂口赶。 连绣和身边的丫头都在医院内,她问不着,这会要先捉了那个送虾饺的小伙计问明情况;可里头外头都搜遍了,也没见他的影儿。 婚宴热热闹闹的,谁会注意个跑腿的,这会知道有古怪也晚了。 任胭站在楼下头,这才知道栽进局里被人耍了。 耍她的那个连自个儿身子都不顾念,心狠手辣打她到满盘皆输;这么些人命,不出一个钟头,任胭的名儿就得叫人脚底下吐口水。 连绣? 她怕是疯魔了吧。 身后廊檐上是掌柜的声口,低声呵斥回话的小伙计:“七爷在后头,作死的东西!” 那小伙计丧着脸儿:“有人报了案,警察局的官老爷来的,说任师傅投毒害人,得要拿去问罪!” 任胭转身朝外头去—— “任胭——” 辜廷闻抄着手倚在楼梯的栏杆上,扶了扶眼镜:“上来。” 她摇头:“你甭管这事儿,我叫人装坑里头,得自个儿爬上来!” “上来!”他很坚持,笑着,对他伸出了手。 穿公服的人拎着棍进来,见势又后退了一步,点头哈腰,嘴角都要咧到脑瓜顶上:“七爷好!” 七爷没说话,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 领头的那位把来意说明,背身后的手摆了摆,叫手下的喽啰上来抓人;人到了任胭跟前,刚想动武把抄儿,就听楼上有人轻笑。 声儿小,听不大分明,俩小喽啰却浑身哆嗦,险些吓得趴地上,姑娘也不敢拿了。 领头的那个又塌了三分腰:“七爷,真格儿有人报了案说任师傅投毒害人,那么些爷和夫人小姐都叫送医院里头去,我好歹得问问,您见谅。” 七爷倚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要笑不笑的,倒是禾先开口:“什么人,报的什么案?” 话都来回轱辘三回了,这就是有意刁难,可那位不声不响不知道是个什么盘算,领头的警察没胆儿发作,还是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解释—— “说起这报案这位,禾小少爷想必也知道,成先生的小太太,连绣小姐。” 贼喊捉贼么,这就对的上了。 “任胭,我保了。”七爷开了金口,打楼上下来。 领头的苦着脸,又言语:“知道任师傅是鸿雉堂的人,我也为难,可成先生那儿烦请您体谅体谅咱们做小的的难处” 辜廷闻在台阶最后一层站住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任师傅是鸿雉堂的人不错,也是我的,女人。” 话有些轻浮了,可掷地有声,半晌没人再敢言语。 里头静,警察局的人愣在那儿吓出一身冷汗;外头也静,成世安和成徽瑜站门口,攥紧了手心各自有盘算。 站久了,腰酸背疼腿肚子也抽筋,领头的警察干巴巴地笑:“那我们跟这儿问任小姐些事情,配合调查?” “用不着配合。”肖同打角落里站出来,“我是鸿雉堂的白案大师傅,今儿的面点由我负责,出了岔子也问不到我徒弟头上。” “师父” “你闭嘴!” 肖同一把将她推开:“边儿待着去,连绣突然要吃虾饺,我就做了端上去,出了任何事自然是我担着,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不是的,师父,是我” “来了,给带走!” 领头的警察见有人顶了任胭的缺儿,乐得喜不自胜,生怕任胭这祖宗太实诚嘞出点什么隐情,火急火燎叫人把肖同带走了。 任胭跟着就追出去。 门上叫成世安一把握住了胳膊肘:“你可想好,这么一出门,你师父的苦心都完了!” 外面是记者,镜头底下谁也藏不住。 任胭急红了眼睛,推搡他:“连绣是冲着我来的,同师父有什么干系,他顶了我的罪,半辈子的名声就塌了,往后谁还聘他!” 成世安撒了手:“你去,告诉大伙儿事实,上回吃了亏,就是不长记性!” 任胭不理他,一路追了人出鸿雉堂。 晴天白日头底下,乌压压的人群,领头的警察站在一个小警察的肩膀上嗓子都要喊破了:“杀人凶手已经抓获,详细事宜下半晌会通知各位,请回吧,散了,都散了!” “不是,不是的”任胭哽得嗓眼儿发堵,拼了命地往人群里挤,要把肖同给换回来。 可汽车早驶离人群,开远了。 不甘心的记者重新追了出去,浩浩荡荡的人群散了场子,独留下任胭一个,她站不住,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禾赶到门口,要去给她扶进来,辜廷闻摇头,就那么站着瞧她。 任胭哭够了,打地上踉跄着站起来,抹了两把眼睛蹭了几道灰:“我上医院去了。” 耷拉着脑袋,也不知道同谁说话,说完了调头就走,宽绰的胡同口,细条条的一个小姑娘。 “让人跟着,别让她意气用事。”辜廷闻皱眉。 “知道了,七爷。” 医院里头陡增病患,任胭不敢上前打扰,有用得着的地儿她就上前帮一帮,没什么事儿就猫角落里瞅着,好似心里会舒坦点。 太阳往西头去,婚宴的十来位客人才消停,元气大伤,回了各自病房休养生息。 任胭在外头一个个看过了,才放下心来,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仰脸瞅电灯。 “小胭。” “成先生。”她扭头,双眼无神。 “同你没什么干系,别内疚。” “我是个厨子,吃食上出岔子怎么说的过去,况且还连累了师父,他最冤枉。” 成世安笑一笑:“今天肖师傅顶罪,廷闻可说什么没有?” 任胭回过味儿来:“您什么意思?” “廷闻是个记者,把真相瞧得比命重要,这事,他却默许了。”成世安点点她的脑门,“自个儿琢磨吧。” 她琢磨不明白。 问了,他也不回答。 “家去,鸿雉堂里乱糟糟的,提前打了烊,外头守得都是记者,甭往天罗地网里撞。” 他冲她摆摆手,径自进连绣的病房。 病床上,连绣吃到了她想要的大葱肉馅包子,如愿以偿。 成世安靠在门上看她,说:“这家包子铺的肉馅,是掌柜的打小胭那儿学去的,算起来,你吃的还是她做的点心。” 连绣面色大变,俯身就呕了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5章 面目可憎 “怕什么?”成世安站那没挪地方。 连绣的小丫头的慌里慌张地照料她,抽空还幽怨地冲他望望,大约是在给自个儿女主人打抱不平,一家人,怎么胳膊肘还朝外拐? 连绣吐完,热乎乎的肉包子也不吃了,摞了两层搁在床头柜上的碟子里,她仰脸靠在病床上,喘粗气。 成世安不爱上她身边去,靠在打开的窗户扇上,逆着光打量她。 当日辜家老头儿被亲儿子釜底抽薪,被迫放弃在北京城的半壁江山而远走宁夏,就这么着,辜廷闻也没放过老头儿,授命自个儿上那儿跟亲爹清算辜家财产。 老头儿气病了,辜老夫人恨他同辜廷闻亲近也不肯相见;不见归不见,但是事儿还是要办的,大不了等着就是了。 等人痊愈的工夫,他被设治局的一干人等陪着在宁夏瞎溜达,溜来溜去溜到了金积堡。见到连绣的时候,她正蹲在土坡上头揍羊。 一身大红色的布褂子,土黄色的裤子,穿着破破烂烂的布鞋,编着条长辫儿,灰头土脸的但不妨碍她是个漂亮人。 她揍完了羊,给揪下来大约是回家;路过他的汽车时候还特意回头看了眼,嘀嘀咕咕地说是什么铁盒子这么大,还能装人。 成世安当时就起了逗弄她的意思,心想不但能装人,还能驮着人跑呢。他利落地开了车,车轮蹬出的漫天黄土扑了连绣一鼻子一脸。 人姑娘不乐意了,赶着羊把车给拦了,找他讨要说法。 美人生气那也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成世安不但没气还很高兴,在这荒郊野岭的还能有场艳遇,他给人赔了不是赔了钱,还给人送回了家。 往后他就时常装作不经意的样儿上连绣家来,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他讨姑娘欢心很有经验,连绣是个单纯的女孩儿,哪里能招架的了他,从认识到以身相许,也不过二十来天。 后来辜家老头儿终于肯召见他,办完了事儿再跟小姑娘温存一宿,调头回北京后这场艳遇算完;要不是她怀着身孕找来,他老早就把这茬给忘了。 往后不定什么时候想起来,只记得宁夏时候遇上个淳朴漂亮的姑娘,兴许人嫁了人有了娃儿,微妙的缘分勾一勾他的心悸动两下,也是桩美事。 总好过他现在见到她,不由自主地感到恶心。 干净美好的女孩儿,内里怎么这模样,淌得都是臭水沟子。 连绣对上他的视线,冷冷一笑:“你是来给她撑腰的,凭什么,你是我男人!” 成世安的眉头挑了挑:“我给谁撑腰,你害了那些人躺外头,还有半大的孩子,还敢问凭什么!” 连绣翻个白眼:“胡说,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给你们下的毒,你还护着她,你也不要脸。” 成世安这会连吵架的心思也没了:“你跟姓杜的联手摆了小胭一道,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这儿是北京城,不是金积堡,数两头羊就完事的。” 话说这份上,连绣也不否认:“那是草粉,叫震天雷,羊吃了最多也就跑肚拉稀,拉两天也就好了,不是毒。” 成世安无言。 连绣颇为得意:“怎么样,那女人被抓起来了吧,看她以后还怎么勾引你!” 成世安试图跟她讲道理:“她有喜欢的人,只是,一直不理我的追求罢了。” “还敢给她男人戴绿帽子!怪不得在外面干活,就是为了跟男人说说笑笑的,现在幸好被关起来了,不然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也不知道会害了多少男人!” 记忆里纯粹的女孩儿,如何变得这样面目可憎? 成世安叹口气:“你怨我,冲我下手就是了,何必牵连那么多无辜的人?” 连绣义正言辞:“你是我男人,娃儿的爹,其他的都是外人。” “外人的命就不是命?”他急了,难掩戾气。 “我说过那不是毒,吃不死人!” 连绣犟,抻长了脖子同他闹:“你骂我我不怪你,我是你婆娘,要伺候你一辈子的。但是你不能为了那样不干不净的女人,闹得我们的家不安宁!” 成世安抬手就要揍她。 连绣梗着头,也不躲闪,就那么看着他,眼睛都红了。 成世安到底没下去手,兜里掏了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捂住了脸。 连绣从床上下来,脚步虚软,还是执拗地靠近他:“等我生完娃儿,去给他们赔钱赔礼,你看这样行吗?” 成世安笑一笑,揿灭烟:“你好好养着吧。” 他抬步走,想起什么又停下:“我希望你能生个女孩儿。” 连绣疯了一样扑过来抓住他:“你怎么能这样想,这是你第一个娃儿,必须是小子,我以后还要给你生更多的小子!” 成世安拂开她:“我会亲自教导她,她也用不着遇上同你一样的女人。” 连绣站在地上,赤着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成世安拉开门:“小胭好好的,她师父替她坐了牢。但愿,你往后不再打她的主意。” 掩门的时候,他是笑着的,可眼神冰冷,恨毒了她。 连绣把手边的碟子打翻在地。 小丫头来劝,她抬手给她一巴掌,似乎又不解恨,狠狠地踢了她一脚:“一个下人,也敢管太太的事!” 走廊上,成家的管事儿守着,见了成世安露面唤声大少爷。 他嗯了声:“往后不要再给她的院里配姑娘小子。” 管事儿叹了气,试图劝:“虽说连秀姑娘身子骨壮实,这会不需人帮忙,但若是到了快临盆的时候,再没人服侍怕是艰难,大少爷看” 成世安冷笑:“成家的人也是她能糟践的?要是现在搁金积堡,生孩子也不定有人照应,她要是闹就随她,甭叫她出院儿惊着父亲母亲和徽瑜就是。” “是。” “礼品备上了么?” “齐了。”管事儿又叹,“您还真上各家赔不是么?” “我找来的灾星闯了祸不得我收拾去?都是亲戚里道,没什么面儿不面儿,人遭了罪,我下个气儿也宜当。”成世安抻齐袖口,抬步就走。 管事儿跟着,不妨他掉头又言语:“甭跟小胭算了,她肯定是要来的,要是露面跟我言语声,我回头再陪她一道。” “哎,记下了。” 管事儿心里喟叹那位任姑娘多好的命,招大少爷这样稀罕,偏生不知道珍惜;虽说七爷也没有不好,到底中间隔着小姐。 想起成徽瑜,他还是叹,打从方才鸿雉堂里回来,小姐还在哭呢。 年轻男女这姻缘,怎么这样不顺意呢? 鸿雉堂里也不顺意,酒杯子点心盘翻出来的药粉子叫什么一枝花,土名唤作震天雷,专管泄沥之用,毒性不大。 不大归不大,闹得上下不得安宁却不成;掌柜的里外里一踅摸,什么事儿能瞒过他,直奔着杜立仁就来了。 可人家承认一半否认一半,是见了连绣还听她提起要害任胭,可他没答应啊,谁知道堂里的伙计被她收买了酿成大祸,就失踪那位。 无凭无据,也没什么对证,他自个儿摘得溜干净就只能看着。掌柜的也犯难,索性奔着罪魁祸首去吧。 可人成家的老爷太太也发了话了,今儿的事同成家所有小辈一概没干系,怎么圆是鸿雉堂的事儿,只要别把连绣裹进去就成,人还怀着成家的后嗣呢! 掌柜的傻眼。 一面不能牵连成家,一面儿也不能牵连鸿雉堂,说不成,不说也不成,里外不是人的倒成了他。 实在没辙,他厚着脸皮把罪责推到失踪那伙计身上了,报了案赎回来肖同,这事儿算完了。 任胭打医院溜进鸿雉堂后门,叫跑断了腿的掌柜堵个正着:“哎哟祖奶奶,您最近可甭露面儿了嘿,给您几天假,消停了再回来。” 任胭心里七上八下,再三确定了人不是要辞了她,这才千恩万谢地溜回了家。 砖塔胡同那儿又堵了个门神。 佟太太老远就嚷:“给你说件事儿,我昨儿梦里叫祖宗怪罪啦,说我把老宅子赁给外人住,要拿我问罪来的,可吓死我了!” 任胭心里明镜儿似的,怕是那会来了警察招了贼,她就想把她赶出去了吧? 只是老遇上事儿没工夫说出口,今儿又碰上件要紧的,她怕麻烦实在怕极了,才火急火燎开了口,也不带她央告就撵人。 任胭勉强笑笑:“我正要搬家呢,借您这儿再住一宿,明儿天不亮我就走。” 佟太太手里的瓜子嗑了一把:“你跟我这儿住也没什么不妥,论理我不该不讲人情,只是这祖宗怪罪,今儿晚上要是把我勾了去,你能把我再召回来?” 这是一晚上也不叫安生了,反正都这样落拓了,也不差这一星半点儿。 任胭点头:“您把这个月余下的赁金给我,我这就走。” 佟太太虽然肉疼,但为了打发走她也豁出去了,兜里翻出几块银元,咬牙塞她手里:“我多给些,路上使。” 任胭笑,也没应话。 进了院,屋里头亮着灯,她记起成徽瑜。 招了灾还牵连人家,连夜带着个姑娘能上哪儿猫一宿呢? 一筹莫展,推开了门。 成徽瑜在沙发里坐着,脚边摆了两只樟木箱子,里头是前一阵儿成世安给她添的衣裳首饰,码得整整齐齐。 她落落地笑,眼睛还肿着:“小胭,我叫人接我上家去了,往后,咱们还是少见些面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6章 老实过日子 “佟太太同你说什么了?” 成徽瑜摇头:“我住了这么些日子,是想家了,听说母亲身子不好,入了秋总咳,我心里头焦急。” 任胭哦了声:“那是得回去,往后你要有烦恼,还” 可她转念一想,自个儿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了,怎么收容人家呢?于是这话说了一半,吞了一半。 不知道哪句惹着成徽瑜的伤心处,她低下头,搓着腿上的裙子:“小胭谢谢你,可是往后咱们恐怕不能常见面了,我心里不痛快,过不去那道坎,我” 什么坎,任胭脑子里转一圈也就明白了。 打早上到晚上统共见了仨回,头回说笑她和张先生;二回急赤白脸地抱着孩子送医院;第三回是辜廷闻替她挡灾,成徽瑜打院外头瞧着。 她当时只顾着肖同,没注意成家兄妹。如今回过味来,倒是把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给理明白了,成徽瑜还是介意上了。 想想也是,一面是亲密的姐妹,一面是喜欢的爷们儿,如今姐妹和心上人在一块儿,哪有不闹心的? 任胭站在客厅里,绞着手:“这事,我对不住你。” 成徽瑜还是摇头:“辜世兄不喜欢我,我就不许他同别的女孩子好,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索性是你,可我却不知道怎么样面对” 任胭也没了话。 成家的管事来,拎走了箱子再请小姐出门登车。 成徽瑜打沙发里起身,走了两步住了脚,却又没有回头:“小胭,你容我想想,再想想。” “好。” 她走了。 佟太太是站在屋外廊上吃着零嘴监工,这会换了把花生,一面把酱红的花生皮拍的到处都是,一面拿眼往屋里瞅。 任胭的行李没多些,收拾了两包衣裳铺盖,还有一筐锅碗瓢盆的零碎,肩上挎俩手里一搬就能走人,十分方便。 当初怎么来,如今就怎么去。 她出了门,把一串铜钥匙给人递回去,勉强笑着:“谢谢您往日照顾,后会有期。” 成天给这屋里添东置西的,让她也过了阵舒坦豪奢的日子。 “谢不着我,我是拿了钱替人办差。”她往对门努嘴,眉开眼笑,“七爷给了不少钱,花这些日子也没完,你要走啊我老舍不得呢!” 任胭抿唇,往对门瞅。 门上落着锁,窗户暗着,丝绒帘布被风推出来又卷进去,就这么一处活泛的地界儿,显得这晚上不木讷。 她瞅完,上对门。 打筐里翻出瓶桂花酒,酿的日子不长也不短了,从窗户里递进去;捎带手拿自来水笔在张纸上写了告别的话,压在酒瓶下头。 再出了门,就真的剩她一个。 天边的月亮半圆,约莫着要到十五了,亮堂堂的。 她站在空荡荡黑的胡同里,抬头冲它一乐,接茬往前走;拐出了胡同口上大路,街边寻了家破烂的旅店猫一宿。 亏得她初进城时候到处溜达,不至于这样的晚上无处可去。 店伙计揉着眼打着哈欠给领到一间屋,收了几个大钱不情愿:“屋里头有冷茶,热水没啦,自个儿对付吧。” 说完,掉头就走。 巴掌大点的地界儿横七竖八躺了十来号女客,铺上的都是年轻力壮的,占了的好地儿舒坦躺着,年老些或抱着孩子的挣不过人家,就躺在地上铺的薄褥子里。 老的少的,哭的笑的,顶里间还有个蜷着身子靠着唯一一盏油灯抽大烟的,乌烟瘴气里,十几双昏黄的眼睛一霎直瞅着她。 有瞅她的人,也有瞅她包袱的,自然更多的是在琢磨她的的行李里有没有值钱的物件。 抽烟的那位撂了烟枪,餮足地抻个懒腰打个喷嚏,懒洋洋地靠床头上冲她呲出满口黄牙:“妹子,打哪儿来?” 任胭悄没声儿往后退了一步。 那女人又乐:“甭怕,我只吃烟泡子,不吃人,上我这儿住来,这儿宽敞。” 话音落,任胭抱着她的小筐子已经窜出了门,后头跟一串古怪的笑声。 柜台前,她咬牙拿出块大洋给了伙计。 小伙计哈欠也不打了,满脸是笑,领着她去楼上干净宽敞的屋。 干净宽敞是比着刚才那间,屋里有股浅浅霉烘味儿,杵在墙根的木板床上堆着还算齐整白净的被褥,玫红色的窗帘布落着,小伙计给揿亮灯转身跑下楼。 任胭撂了物件,推开窗的一瞬又给阖上了,楼下胡同里那味儿能给人呛昏过去。 重新放下窗帘,她长长吁了口气。 抖开被褥的时候,小伙计殷勤地送了热茶热水,还有一纸兜热乎乎的胖包子,客套两句再跑出去给她把门拴上。 闻着肉香,任胭才觉得饥肠辘辘。 忙活了一整天,净顾着别人的吃食,自己的五脏庙压根儿顾不上,这会知道有祭品了就开始跟她唱空城计,一劲儿闹腾。 倒了热水洗干净手,凑活着热茶把包子吃完,身上这才温和起来,觉得有了劲头。 她坐在小木椅里瞅着自个儿拉在地上的影子,乐,这算不算是个轮回? 打保定奔北京城来,一贫如洗;后头因为包子的事儿,进了鸿雉堂;如今一无所有,落到这地步,又跟这儿吃包子。 兜兜转转,她又过回去了。 她坐那发傻,琢磨着从头再来。 可好似身上那股劲头被磨平了,提不起拼搏的精神,只想跟这儿坐着,脑袋瓜里空空荡荡,不知道何去何从。 要不说连绣是个狠角儿呢? 做厨子的在吃食上动手是自寻死路,这辈子都甭想再抬起头来。釜底抽薪,一闷棍直敲在她天灵盖儿上,掐断她所有的信仰。 虽然事儿不是她做的,但是除了同她亲近的人,谁能闹明白呢? 难道有个替罪羊,大伙儿就不嘀咕了?要不老话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呢,沾了这盆脏水就别想独善其身。 连绣啊,是真的狠。 任胭抱着薄被躺床上,俩眼瞅着呲呲啦啦的电灯,想一阵乐一阵又恨一阵。 恨完了,想明天的事儿。 先找到落脚的地儿,然后去探望师父,最后上医院给人赔不是,再解释清楚,至于什么后果她都担着吧。 心事都倒,她闷头睡。天一亮,就搬着铺盖卷儿离开旅店,接茬在各式胡同里穿梭。 忙活一上午也没个落脚地能容她,眼瞅着快到了肖同家,她决计先去看看师父师娘,再做别的打算。 肖家门敞着,乱蓬蓬的,当地还落着几件箱子。 收拾行李的仆人接出来,小声说:“肖师傅和太太正打仗呢!” 任胭没敢往屋里进,就跟院里等着。 师娘是个大嗓门,一时间没勒住火气,冲着爷们儿嚷嚷:“你什么大瓣儿蒜充水仙花出头替她顶罪,你不要脸不打紧,我跟小子姑娘就要喝西北风了,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一阵沉默。 师娘憋不住火儿:“好啊,你还敢冲我横,我明儿不跟你走了,这就收拾东西带孩子回娘家!” 屋里头脚步声,师娘紧追慢撵:“你上哪儿,给我站那” 夫妻俩前后打着帘子出来,看到任胭脸上都讪讪的。 师娘抿了抿头发,冷着脸:“小胭来了。” “师父师娘好!” “你里头坐,我给你们倒茶去。”她脸上绷不住,掉头走了。 任胭没往里头去,鞠躬给肖同赔不是:“对不起,师父。” 肖同扶她起来:“别往心里去,你师娘寻常顶好,就是偶尔撒个泼胡言乱语,没别的意思。” 任胭点头:“我就来看看师父和师娘,您二位好好的,我忙着找窝,这就去了,回头再看您二位。” “哎——” 肖同要留她,小姑娘早撒腿跑出了胡同口。 跑出老远,实在没劲儿了,撂了行李跟脚底下,人靠墙上喘气。 这都叫什么事儿,真是,尴尬极了。 街口来辆车,火急火燎地停了,车窗摇下来,有人叫她:“任姑娘——” 她睁开眼,就笑:“梁先生好。” 梁拂探出身子招呼她:“搬家呐,上来,我送你一程。” 任胭摇头:“谢谢您,您忙,我这儿能够。” 梁拂点头:“那成,我今儿忙着送朋友,怠慢你了,回头上俱乐部给你赔不是。” 汽车风风火火地开走了,去的是肖同住的那胡同。 这么巧吗? 任胭不由得多看了眼。 别人的事儿问不着,接茬收拾自个儿的;转悠到下半晌转到了豆腐胡同,她很想问问豆腐婆婆是不还一个人住着,能不能再容她? 可巧她跟老树底下转磨,豆腐婆婆就赶着驴子回来了,见了她喜不自胜,拉了就往家里头去:“没地儿住就上婆婆这儿,当自个儿家似的。” 任胭心里暖洋洋的。 到了门口,院儿门敞着,婆婆径直推开。 任胭四下里望望,就问:“还搬了新邻居?” “哪儿,是我兄弟家的大侄子。”婆婆拴了驴子出来,冲她原先那屋唤,“祥生啊,出来见人来。” 门里出来高个儿黑脸的爷们儿,膀大腰圆,穿个对襟布坎肩系着俩扣,见了人就憨憨厚厚地乐。 婆婆也笑:“祥生就你刚搬走那会来的,跟城里当脚夫,脚行掌柜的说还有半年能升车夫头了,这样爷们儿多有本事!” 任胭听着古怪,敷衍着应了。 “往后你跟我住一屋,赁金都省了。” 婆婆热络地让祥生来拿她的行李,顺手悄悄杵了杵任胭,“你们年轻的有话说,处久了就知道他是个老实过日子的爷们儿,力气大能干活儿,还不打老婆,比外头什么先生少爷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7章 抗拒 锦食097章 抗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锦食平板网文字更新,牢记网址:om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8章 爆肚儿 “不,就是有些累。”任胭回他,也这么安慰自己。 昨儿白天兵荒马乱,夜里又光怪陆离,没一会是踏实的,兴许是没缓过劲儿来吧,回头歇一宿保管好了。 心里嘀咕,可面上不愿露出来,抬起头还是个笑脸儿。她的脸圆圆的像个没长开的孩子,很有欺骗性。 辜廷闻体谅她,捡了张不怎么油光的长条桌对面坐下:“好,我们不看。” 坐这地儿离着后厨远,听不着什么动静,任胭心里头擂得鼓点不那么密了。 掌柜的打后厨出来,给客人们上了一托盘爆肚和炸咯吱,直奔他们这儿,先问任胭:“姑娘想吃点什么?” 有工夫跟街上乱踅摸吃的,回回肚皮溜圆没够着吃慕名许久的爆肚,徒留遗憾;后头瞎忙,更是没得空吃来。 她不晓得人这儿吃爆肚儿的规矩,就瞠着俩眼往邻桌瞅。邻桌坐一个穿棉布长袍子半大的老头儿,倒不是那儿多新鲜,只是人吃爆肚跟吃黄瓜嫩萝卜似的嘎嘣响。 听着声,她就想坐这儿铆足劲儿嚼。 掌柜的顺眼瞅,压低了声:“那位冯爷是这儿常客,吃肚儿的行家。您还别说,手里不宽裕,倒是回回捡那上乘的点,绝不亏待自个儿呢!” 任胭笑:“我没吃过这些个,您给按照他那样的来一份。” “好嘞。” 掌柜的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两碟子爆肚儿,两碗酱料,随手往辜廷闻面前摆一份,余下地搁任胭跟前。 小姑娘抻着脖儿打量,没尝先乐:“好香,您这儿的肚切得又宽又大,实在人!” 掌柜的对面坐下:“可不,我这儿门脸儿外头溜过的耗子,下巴颏都双层的,老佛爷么!” 听着他贫,辜廷闻不做声,只看着他们笑。 任胭掂了筷子,掌柜的又言语:“入了秋吃爆肚儿,咱先捡鲜脆的地界儿最后尝嫩劲,您二位今儿来晚了,甭说葫芦蘑菇头,连肚领也没啦!” 他一比划外头檐下蹲的一溜脚夫:“那几位今儿也不晓得怎么个情儿,估摸接了大活儿,打早上到这光景来仨回了,吃得溜干净。” 任胭还是乐:“说明您手艺好。” “这话我爱听,姑娘是个明白人儿!”掌柜的心里高兴,放开了嗓门言语,“咱先吃这散丹,筷子夹上点儿朝碗底这么一兜,沉下去裹匀了酱再捞上来您尝尝。” “滋味爽淡,有嚼劲。”任胭这回没让人领着,自个儿又下了一筷子,“您这酱料也鲜香,又没盖住羊肚的味儿。” 里头是香油芝麻酱糙米醋和酱油辣椒油,拌了葱花芫荽和蒜泥,分量火候都宜当,沾了脆生生弹劲的羊肚儿,满口生香。 对桌的冯先生是个行家不假,可难得碰上个懂门道的同行,如今这姑娘也算一个,掌柜的心里乐,索性趁着天黑打了烊坐着唠闲话。 “您这话说得对,肚儿和料一边重要,回头您吃着和涮肉似的不还得上这儿打我脸来?我今儿四十有六,可经不起这么跌脸!” 任胭一面听人说书,一面又挑了肚仁吃。 肚仁软软嫩嫩的像虾仁,跟方才的散丹比较,前者是娇羞的江南美人,后者是粗犷的北地儿爷们儿,一碟子里把天南海北的滋味都要吃尽了。 宽宽敞敞的肚儿嫩脆,又挂着鲜香的酱料和翠绿的芫荽葱花末,算不上浓郁的滋味可偏偏相得益彰,叫人舍不得放下筷子。 她吃得意犹未尽,掌柜的还跟那儿自得其乐:“下回姑娘来早些,给你做烀饼配着吃,里头韭菜花鸡卵就着碎虾米,就一字儿,美!” 任胭眼巴巴瞅人家,恨不得跟这儿扎根了。 辜廷闻数了钱,要再拎两份。 掌柜的起了身往后头去:“今儿瞅着姑娘的面儿,不收七爷的钱,下回您要一人来,可不给您这面子!” 大盘子里切好的肚儿搁进笊篱,下进滚开的汤水里氽,火烧得旺,开水熥着腾腾的白气,眨眼的工夫笊篱捞上来装盘。 掌柜的一手过去,酱料装了两份,搁了盘子撞食盒里拎出来,手里还提溜俩纸包。 “一兜炸咯吱,一兜麻酱烧饼,给姑娘路上消磨时间,可不是给七爷的。” “走了。”辜廷闻拍拍他肩,转头拉了姑娘的手。 到了外头,任胭叼住一个咯吱,咔嚓一口—— 身边那位爷儿挑剔劲儿又上来,拧着眉瞅她:“一股蒜味,不讲究。” 任胭磨牙,磨完了那个炸咯吱,踮起脚凑人嘴上亲了一口:“你也不讲究,扯平啦!” 哎? 非得多句嘴呢? 他绷不住,还是笑。 任胭吃得心满意足:“哎呀,跟着七爷吃香的喝辣的,回头占山为王,还能呼风唤雨!” 瞧这点出息吧! 他问:“上哪?” “给赵妈妈送肚儿,掌柜的说要吃这口热乎劲,凉了就没滋味了。” “好。” “咱回完家,就上医院吧。” 辜廷闻看她。 任胭抱着俩纸兜的宝贝,笑着:“得给人解释清楚,我可不愿担这罪名。” “犟。”他揉揉她的辫子,还是笑。 他喜欢人家姑娘,什么样性子在眼里都是好的。何况偶尔像个威武倔强的志士也没什么不好,女孩子身子骨能柔能软,可精气神绝不能塌下去。 任胭嫌弃地躲开他的手:“辜七爷,您这时候应该夸奖我两句,犟又是什么话呢?” 辜七爷顺势就拉了她的手,十指叫我:“是心仪,赞美的话!” 哎! 谁说七爷不懂风月呢,绵软的情话,都是印骨子里头的,该不会是所有爷们儿的天赋吧?任胭斜眼瞅他。 光风霁月的爷们儿,不笑的时候老严肃了,跟私塾里拎着戒尺的老学究一德行,一尺子下来就是仁义礼智,温良恭俭。 她没瞧出什么,就撇嘴:“怎么跟成先生一德行呢,看错您了。” “他又跟你说了?”辜廷闻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说什么,俩人心知肚明。 任胭恨自个儿嘴把不住门,脸上热辣辣的,转身就跑。后头到了医院,她也没敢拿正眼瞅人家。 成世安跟走廊尽头的窗户台边抽烟,见了人先挤个笑:“可把二位祖宗盼来了。” “您受累。”任胭鞠躬。 不用打听,医院转一圈就知道,他这两天光跟人低声下气了。 成世安乎捋把脸:“什么事儿呢,本就是成家人的毛病,把你们给裹进去了。人明儿就得陆续出院了,你去吧。” 俩爷们儿对面站着,没话。 任胭最后去了连绣的屋。 桌上搁着空荡荡的纸兜,里头应当是韭菜花虾皮包子,油水味很足很香,人正微挺了肚子坐沙发里,翘着脚嘬牙花。 连绣见了她,一蹦三尺高:“怎么是你?” 有了身子的女人,身手都这么灵便?当初她爹新娶那小老婆为了挤兑母亲,挺着老大的肚子,恨不得能蹿房顶上。 任胭笑着看她:“您以为还有别人瞅您来?” 张口就是枪棒,跟她可没有好话。 她越得意,连绣越气,口不择言:“骚狐狸!” 任胭抬手就是一巴掌—— 连绣不躲不闪,硬扛着。 巴掌没落下去,揪住她梳得整齐利落的发髻,疼得她龇牙咧嘴,拧着身子就要扑上来挠任胭。 小姑娘轻轻巧巧地捏住她的手腕子:“看你是要做娘的人,提个醒儿,你肚里这个要是有个好歹,你觉得你还能在北京城里活几天?” 连绣撒泼耍赖,可不代表她傻:“放开!” 她退回到沙发里气得脸红脖子粗,鼓囊囊的胸脯曲线必现;说实话,任胭瞅了眼自个儿,心里还是很羡慕。 当然这都是闲事,不是她来的目的。 任胭翘着脚坐在茶几上:“你是个明白人儿,话能我只说一遍,你害了那些人还能好好跟这儿住着亏了肚里的,往后做什么事儿都得考虑到他,权当积福了。” “你嫉妒我,投毒害我,害他,该死的是你!” 任胭摊手:“我要是嫉妒你,就在你一个人的吃食里下毒,要你七窍流血生不如死;不像你来害我却拉一众人陪着,你没胆儿!” 连绣被她噎得没话。 这样心狠的女人,她没见过。 任胭又说:“不过你还算有点心,没给成世安一块药了,可他领你这情吗?你说你多可怜,大费周章只能让人更厌你弃你!” 这是连绣的魔障,被她刺破了,都是毒! “任胭,我后悔了,应该连你一块儿毒了,让你不得好死!” 任胭没接话,笑着打茶几上跳下来,冲着门外头招呼:“诸位可听见了?” 门虚掩着,方才叫她拿身子挡住了,连绣正在气头上,哪顾上这个? 这会门被推开,外头是辜廷闻和成世安,还有那些糟了连绣毒手的宾客,哭闹的孩子,一劲儿望着屋里。 然后,她离开病房,后头是哭的闹的,叱骂的求饶的,同她并没有任何关系。 她赔了礼致了歉,给了人一说法,能做的仁至义尽。到此,她心里压住的顽石才尽数挪出去。 回了家里倒床上,蒙了被子闷头睡一觉。 天亮了,日头晃荡进来,起床洗漱接茬进厨房。 她开始头昏,身子发抖,瞧见锅碗瓢盆就天旋地转。 可能是真的落下毛病了,任胭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9章 还回来吗 邻居的三位女先生昨儿半夜回来的,等任胭反应过来人几乎要睡下。 天亮起个大早,院儿里互相问了名姓算是打过照面,人又匆匆走了。而且瞧包袱行李一溜,约莫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影。 人走干净了,她独个儿坐在台阶上发愣。 赵妈妈拎着笤帚路过她这儿,轻飘飘落一句:“不上工,癔症啦!” 任胭眯着眼儿瞅太阳,温吞吞的没什么精神:“我老觉得我病了。” 当厨子的瞅着厨房就发怵,可不是生病了,但又说不上哪儿不舒坦,回头跟人大夫怎么言语,这毛病能抓副什么药吃? 赵妈妈没把这儿当回事,一面扫地一面撵她起身站着:“头疼脑热上医院看去,不顺意的往庙里求菩萨,跟这儿坐着能把毛病坐好喽?” 上了年岁的人应当有见识,任胭想麻烦她:“我前些时候遇上件事,料理完了,这会一见厨房刀具就心惊肉跳,您听说过这样事儿没有?” 赵妈妈杵着大笤帚想了想:“没有,八九不离十事撞邪了,有事没事,没事上东庙拜拜神仙,今儿庙市开了。” 人菩萨佛祖管世间不平,人间疾苦和那难了姻缘,还得问她进不进的了厨房?况且临时抱佛脚,这事儿能成吗? 倒不如摸个重点,上哪儿拜拜祖师爷,跟人告个饶,把这麻烦对付过去。 任胭兀自跟那站着琢磨心事,赵妈妈没听她动静,转脸来赶她:“招儿给你使了,怎么不见动静呢?哪儿不愿意去,外头散散也好,快走!” 扫地出门。 出了胡同,人海如潮,任胭不知道上哪儿。脚底下有主意,奔着鸿雉堂就去了。 到了跟前并不敢往里进,身后胡同里走出俩戴眼镜的先生,上了黄包车听人车夫瞎侃:“鸿雉堂的牌子要倒喽!” 俩先生好奇,问:“这不好好的吗?” “就那女师傅任胭,您二位知道吗,心眼儿坏透了,嫁不成成先生就给人小老婆投毒,死人啦” 车跑远了,往后的话,任胭没听着,就算听着了也没好事。 她仰在墙面上瞅天,叹一句世道不公,半句老天爷不长眼,哪有她什么,无缘无故顶了一脑门脏水臭汤。 寻衅滋事的那个还跟成家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呢,她倒成了过街老鼠,估计一露面,鸿雉堂的门脸儿都能让人砸喽! 她拉低了帽檐,闷头揣袖子打门口过,斜眼往里瞅—— 好么,她的招牌点心和饭菜给撤干净了,光溜溜的几处像口大豁牙,伙计正拿了别的牌子往上挂呢。 屋漏偏逢连阴雨,说的就是这么个情儿吧?任胭咧咧嘴,想笑也摸不着门路,游魂似的逛荡到了隆福寺。 今儿庙会,人群挤得密不透风,她由来爱热闹,瞧着大伙儿欢天喜地的,心里那点不愉快且先给丢一边儿了。 她扎进人群里,净往食摊那儿挤。别的地方也不是不爱,只是她有自知之明。 布匹料子买了来也是浪费,绣的花跟通条杵得似的,裁得衣裳像片窗帘;鸟兽鱼虫花木之类的更是不能祸害人家,她连自个儿都块养不活了。 奋不顾身挤到食摊前,瞅人家炸糕盛豆腐脑,西面还有切蜂糕,给红果儿粘糖稀做糖葫芦的,围了一圈拿空竹和抱着扑扑凳的孩子。 任胭不敢上前去,瞅着人家的炉子烧锅心里难受,亏得人多声儿响把油煎火烹的声给盖住了;瞅了一会,也没见着脑门上冒汗手脚发凉。 好事儿! 往后要是不成,把眼一蒙耳朵眼儿一堵再做菜吧。她想想那模样就觉得滑稽,在鸿雉堂里外都熟悉没笑话,万一上外头呢? 鸿雉堂的女师傅奇装异服,又是一番热闹话柄! 她摇摇脑袋,把这荒唐念头给打发了。 候了片刻,她捧了几碗吃食,桌子边上安静坐着琢磨,看来不怕碗也不怕碟子,筷子搁手里也没事儿。 明白这个,她忽然觉得有了盼头,囫囵把点心吃了,直奔杂货铺子去。 那儿有刀有砧板卖,瓢盆还有冶铸的铁器,她瞅了一行锄头笊篱心平气和,轮到锅啊刀的就开始发昏,连摆在最边上的一根小攮子都让她找不着北。 看来这个不成。 她耷拉着脑袋接茬往前走。 顶外面是穷人市,是卖些帽子布袜和花绳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或哄孩子一乐的陶泥玩具;还有些鱼肉摊子,混在炸臭豆腐和蒸包子的铺面里。 这面腾着白气像仙境,那边就是血淋淋的地狱。 鱼摊子临着一道小沟,里头半匝水,收拾完一条鱼,掌柜的就把手往里头抄抄;兴许手没抖干净,一刀把雪白齐整的鱼肚子划了个大豁口。 任胭看得心疼极了,买鱼的老妈妈也不干了,不愿多给大钱,俩人正吵吵得不亦乐乎。 对面有人推着独轮车来,山呼海啸似的嚷着让一让,任胭被挤到包子铺跟前,瞅人那蒸笼很顺眼,要买俩包子。 掌柜的正抱着自家小姑娘鼓风车,心眼儿里没生意,啊了声:“自个儿拿吧,钱您看着给!” 合着把一笼屉搬走,您也不当在乎的? 任胭兜了两包子笑着往前去,很好,她也不怕笼屉。 转悠到下半晌,她才蹲马路牙子边歇着。 面前摆着几个竹篓子,里头是胖大圆润的石榴,黑红的葡萄还有金黄水嫩的梨子,最底下是卖葡萄的掌柜饶的俩又柴又木的大枣。 旁边的篓子是些新鲜的菜蔬,上头顶花的顶水珠的,膀大腰圆又鲜嫩可人。 这些,她也不怕。 转悠了大半晌,任胭多少了解了自个儿这毛病。 怕炊具也怕荤腥,就是瞅那面点欢喜的很,要不是惧那铁锅里的滚油,她恨不得冲上去替了食摊掌柜的,或是给人比划两下。 这么着就闹明白了,那天她给人做了两屉虾饺,后头人上吐下泻哭喊叫闹,心里那道坎,看来是过不去了。 病根找着了,可这病怎么治? 老话说心病需得心药,心药又是个什么玩意儿,难不成再做一回虾饺? 方才忍住恶心去踅摸虾仁,甭说它了,看见虾米碎都嫌难受,她苦着脸歇了会,垂头丧气往家去。 院里,赵妈妈和辜廷闻对面坐着,言语:“丫头估摸着是叫那女人下了蛊了” 话说了半截,大概听着她来,赵妈妈起了身,说是端茶去,半晌也没露面。 辜廷闻冲她伸手:“来。” 任胭耷拉着头,把三篓子菜和果子塞他手里了。 她淘气,他含笑接着。 “我来看看你。” “你都知道了吧。” 俩人异口同声,任胭抬起脑袋,又低下了去。 “想和我说说?” “嗯。”她说。 大概的情况她今儿都摸明白了,说完了又支着脸叹气:“就算我不做红案了,白案也得用砧板刀具啊,这都什么事儿?” 她越想越伤心,胳膊肘一塌,趴桌上了。 辜廷闻摸摸她的头:“别急。” 昨儿她在爆肚铺子里的不妥,他看在眼里,今儿早上去拜访了预约的拜尔德医生,人说这是心理问题。 人身子骨会得病,精神也是同样。 如今北京城里的大学也开设了心理学组,还有实验室,只要对症下药勤于疏导,和头疼脑热似的,早瞧早痊愈。 任胭听了个大概:“要吃药吗?吃完了就好了?” 辜廷闻笑:“暂时用不着。” 任胭眨巴眼睛:“我需要去瞧瞧这位洋大夫吗?” “你方便的时候。” 她并不懂得心理问题到底是哪儿的问题,既然是生了毛病,却为什么又不需要吃药呢?自个儿嘀咕琢磨难免有些排斥,低着头考虑到底该多早晚去瞧瞧。 她在为难,辜廷闻就岔开话题:“昨儿肖师傅去鸿雉堂领了工钱,送了肖太太,今儿他也要南下。” 任胭抬头:“还回来吗?” 辜廷闻说:“他说许久未归故里,归期不定。” 要是没有婚宴那场闹剧,师父还是鼎鼎大名的白案大拿,也用不着顶着骂名回去。 任胭起身,要往外跑:“我去送送他。” 辜廷闻跟在后面,始终落下两步没上跟前。 他想,她难过的模样,定然不想让他瞧见。 肖同拎了行李箱要登车,听了后头中气十足的两声师父,回头,就笑了—— 小姑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还兜了一兜零嘴塞他怀里了:“师父路上吃!” 他乐:“我都记下了。” 火车鸣了长笛,嗡嗡的,车队长来撵人。 小姑娘退了一步声量小,委屈着问:“师父,您还回来吗?” 肖同只笑:“先回家瞧瞧,我父母俱在无锡,多年未见了。” “哦。” 肖同又笑:“得走了,你好好的,跟七爷也好好的。” “好。” 车轮骨碌起来,任胭追着跑了两步:“师父,我听您的话,您记得回来瞧瞧啊!” 肖同探出身子,还是笑:“听话就是好徒儿,记得给师父长面儿!” 她拼命地点头,哭得泪眼模糊,面前的火车吐着白气,扭曲着开出了车站。 月台上站了半晌,她攥了攥手里的票,胡捋了两把眼睛,向外跑。 车站外,那个人始终在等着她。 她跑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廷闻,我想去见见拜尔德医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0章 重阳糕 辜廷闻将她送到医院后,并没有等多久就因故离开。任胭跟拜尔德出办公室的时候,助手护士送来一张信纸,是他的解释。 头起是“见字如晤”,尾端缀了他的名字;字迹张扬遒劲,跟他正经严肃的解释截然不同,任胭在为他近乎于刻板的守礼发笑。 “廷闻,是个滑溜的爷们儿!” 拜尔德胡捋了两把颌下的金黄山羊胡,生出一句感慨,有那么点地道的北京韵味,却还带着西洋的口音,很有意思。 任胭琢磨着,他要说的大约是狡猾? “他曾说可以帮助我完成美梦,作为交换我必须得成为他的私人医生。所以现在我是他的医生、助手,管家和顾问,有求必应!” 拜尔德想了想,补一句:“而且并没有薪水。” 这和辜廷闻说的朋友,近乎南辕北辙,任胭闹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听他继续往下说。 拜尔德在一扇窗边站住了:“这样的男人一旦对你展开爱情的攻势,你是无力招架的;所以像我这样老实可靠的男人,只好无人问津,多么可怜。” 任胭笑。 他夸张地在胸前比个手势:“这位美丽的姑娘,真的不考虑我吗?” 这是,什么朋友?任胭哭笑不得。 拜尔德也笑起来,背在身后的手多了枝玫瑰,递到她面前:“作为我唐突的赔罪礼物,我希望你随时能高兴,这样有利于你的恢复,期待我们下次见面!” 下次,她的病症能恢复几成?任胭难免焦虑,可拜尔德再三告诫急躁是养病的大忌。 同她吊汤似的,急火猛料,非但鲜醇入不了汤水,还败了食材原先的味道。 是不是作为辜廷闻的朋友,对厨艺都颇有研究? 另外好像梁拂和叶嵩渠,还有张岳年和杨松庵几位先生,都是活泛的性子,更不要说成世安,那个人对交朋友也这样挑剔吗? 任胭琢磨这些事的工夫,正坐在鸿雉堂的后厨的长条凳上,瞅堂里新招的一拨学徒被师傅们考教基本功;案板上叮叮当当的响,她的心突突地跳。 瞅得久了难免头昏脑涨,她就胡思乱想,试图把这波难受劲儿打发掉。 来鸿雉堂应聘的学徒多如过江之鲫,杜立仁挑剔,白案上的几位师傅也是同样,能收的徒弟寥寥无几,就这么着每天还是门庭若市。 今儿肖同走后,堂里又聘了两位大师傅,任胭在俱乐部见过,都是白案里拔尖儿的。 如今人走马上任,自然得给人寻徒弟寻帮案,再不济寻寻趁手的杂工。 任胭打医院回来,正跟家里运着气发狠瞅厨房呢,掌柜的一个电话来叫同去踅摸踅摸,总归都是新人,也不怕说闲话。 撂了电话,她心里挺乐,这说明人家没拿她当外人呐!况且说不定上后厨多适应两天,心理的毛病能好利索呢? 她撒丫子奔进了鸿雉堂。 鸿雉堂如今风口浪尖上,客人却没怎样受影响,而且还多了些进馆子瞧热闹的,因此作为头牌的杜师傅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去盯着人收徒弟。 他不多管闲事,任胭就老乐,往后厨里一坐,哪儿都舒坦。 难受的工夫就跟新来的俩师傅请教学问,一里一里地把心里的坎给度过去;实在憋不住,上外头多喘两口气再进来,拜尔德的嘱咐给撂脚后跟儿了。 她跟自个儿较劲。 俩大师傅起先看着古怪,后头也没多在意。姑娘么,总有不方便的时候,老天爷都管不着! 就这么着捱到学徒考教结束,何师傅收了俩伶俐的杂工,邓师傅讨了个精明的徒弟,挑个良辰行师徒大礼,白案这儿也算有新人啦! 掌柜的闻信儿乐乐呵呵上这儿来,热络地给人叮嘱话,说够了回头又冲任胭笑:“你也甭急,等你多早晚成了大师傅,咱们也给你招学徒,招女徒弟!” 这感情好! 本来么,女人和爷们儿除了模样身子不同,其他哪儿不能够,谁还差着点什么? 因着婚宴风波,昨儿的月底考教她没赶上,失去往上再拔一层的机会,这会话撂这了,就有了奔头。 任胭咧嘴乐:“谢谢您,冲您这句话,不吃不喝了,我也得发愤图强!” 大伙儿都笑。 满堂热闹里,总有个跟人不对付的,外头有人插句嘴:“一个女人就闹得鸡飞狗跳,往天上捅娄子,再来俩谁能消停日子可过?” 瞅人小姑娘不顺意的也就那么位祖宗,谁也不想同杜立仁惹气声,相视而笑,热闹也就准备散了,可他并没有打算放过任胭。 “听说你病了?” 任胭心里直突突,勉强笑着:“啊,伤了风,谢师伯惦记。” 杜立仁冷笑:“怕不是伤了风这样简单,有位客人说你上半晌到医院看洋大夫,落了心病,看了厨房炊具就胆怵,这会连刀都拎不动了吧!” 可不么,他打听得倒清楚,也没添油加醋地指摘她,毕竟于个厨子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岔子了。 提不动刀挥不动铲,按他那意思,最好今儿就离开鸿雉堂,嫁人生子闭门不出。 话出口,满堂人都盯着任胭。 掌柜的脸也沉下来:“杜师傅,这话可不当讲的。” 杜立仁直盯着任胭:“掌柜的不妨好好问问!” 何师傅插话:“杜师傅这话重了,厨子见不得厨房不是笑话吗,任姑娘跟这儿坐了一下午,哪儿就见不得了?” 他说这话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可任胭一下午净往院儿里跑,他心里也犯嘀咕,别是真的吧? 掌柜的的目光最终落她这儿了。 任胭不认:“我伤了风,是瞧了洋大夫,不是大症候,杜师伯说的我也闹不明白。” 杜立仁步步紧逼:“这么说来我冤枉了你?这么着,昨儿学徒考教你没来,当着这些师伯师叔的面儿,今儿补上吧!” 话赶话到这儿,她被架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拒不拒绝,她都没好日子过。 一屋子眼睛都瞅着她。 她笑:“那成,眼瞅着到重阳,今儿做道重阳糕,请师伯师叔们指教。” 说完了,扭身往案板那儿走。 越凑近,身子越哆嗦,脑子里跑马似的是婚宴那天人喊马嘶,哭闹不休,她把指甲掐进了掌心的肉里。 水盆里冲干净手,化开渗出来的血丝。 她咬紧了牙,安慰自个儿,好在重阳糕不是多难做的点心,成了型搁笼屉里蒸上就算完。 竹刀片劈开老南瓜剁小块,搁笼屉里蒸成泥,简单的活儿叫她做的狼狈,刀片子好几回划破了指甲盖,一绺一绺的刀痕。 好在她低着头,动作又快,谁也没瞧清里头的古怪。 蒸南瓜的工夫,瓷碗里的粳米粉拌了江米粉和糖粉,添了油和清水揉成松散的粉团,分三份搁旁边醒着。 南瓜泥搬下来晾凉了压成茸,倒进化开的洋粉水拌成浓稠的茸堆;另一面醒好的粉团平摊在刷了油的平盘里,铺一层南瓜茸,再添一层粉团铺平。 摊平的粉团堆横着分六份,各份两头一卷,成个漂亮的如意卷。 余下的那层粉团上摊的是炒制好的红豆茸,一块成了十二只黄红的如意,搁进笼屉里复蒸一盏茶时间。 等下了锅,需得给如意卷撒上切成丝条的红绿果脯,各色干果凉果,以及桂花碎。 满盘子漂漂亮亮的如意,红的金的绿的,都是喜庆劲儿,没尝到嘴里就先闻到鲜香清甜。 任胭背着人抹了把汗,瞅着发虚的人堆端了盘子上前:“茱萸果子这会还半红半绿的,拿来装盘不好看,我就用红枣碎代替了。好在岁时杂记里有言重阳尚食糕,大率以枣为之,祝各位师伯师叔步步登高!” 点心模样好,寓意更妙。重阳未至,算是晚辈的那点儿心意,何况人也不是进不得厨房。 闲言碎语一笑了之。 杜立仁闹了个青蟹似的冷脸,糕点也没拿,拂袖而去。 任胭给自个儿挣了名,热闹散了场子,大伙儿各自忙活各自的。 因她叫掌柜的放了大假,谁都没来麻烦,她上哪儿,自然也没人过问,倒是给了便宜。 小姑娘火急火燎奔出后厨,院儿里寻了个僻静的角落蹲树底下,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吐的不成样。 脑子里跟上了发条似的,连轴搅合她,做糕点那会就天旋地转,要是再晚,她就得倒地上。 到时候别说杜立仁,但凡长了眼睛的都晓得她这位女厨师,算是彻底瞎了。 厨子举不动刀,文人拿不动笔,当兵的扛不动枪,这世道还能有的好吗? 好在,一切都叫她忍过去了。 任胭吐干净了,扶着树干子踉跄着站起来。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回回叫杜立仁攥掌心里,她多早晚能翻出他的五指山?她得往上走,得成为和他平起平坐的大师傅! 不,还得往上,得站在他仰视的地方。 否则,她一辈子只能叫人逼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苟且偷生,听由拿捏。 她不为功名,也不为利益,只想自由,女厨师的自由。 任胭扶着树,咬紧了牙琢磨心事,不妨背后伸来只手轻轻拍她的背,还问:“有身子了?” 她吓一哆嗦,回头:“成先生!” 成世安望着她,目光里是颓废和绝望,垂着手站那儿,声儿都在哆嗦:“跟廷闻的,孩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