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君携》 第16章 茂林别院 一 顺承二十五年的南华帝国,那年的冬天尤其寒冷。 多少年后,南华国人犹清晰记得那年初春的那场皇家围猎,猎场□□改变了南华。 那场大变故后,京城乃至郊县戒严了足有五个月之久。前去参加围猎春祭的达官显贵皆被拘捕。官员押送刑部,皇亲贵戚拘押太常院,都察院的御史们协同调查嘉和公主府和太子府所有人员。 沸沸扬扬的猎场□□的审理和调查,经过了漫长的一整个夏天和秋天,也没有个结果。陛下大怒,冬至那一天,京城张街口刑场,鲜血染红了地面。人头堆叠。可也扭转不了陛下唯一一对儿女的命运。 春猎前晚,公主的正夫在猎场突发暴病,命悬一线。公主请旨陛下移嘉和侯于城郊茂林镇,并调宫中太医圣手医治。虽有良医灵药,嘉和侯也只熬了五日时间,便逝去。公主悲痛欲狂,不欲朝政,在茂林镇持斋茹素,心如死水。 太子在公主退离猎场的情况下,亲自策马主持春猎。在猎取头彩时,不慎坠马,伤及脊骨。陛下又急派骨科圣手前去救治,却也无能为力。太子被抬回府时,四肢皆麻木,唯有眼、唇可动,己成废人。 陛下闻两大恶耗,倍受刺激,一病不起。宫中贵妃衣不解带,侍病床前。陛下也没熬过这一年冬天,冬至后便崩逝了。 国不可一日无主,六部公卿,满朝文武就拥立一事,分成两派。一派欲拥戴陛下亲弟,齐王之子赵侃为帝。另一派欲从女主临朝,拥嘉和公主为帝。南华史上并无女主临朝先例,朝议,民议纷扰不休。 当是时,北疆燕国朝局也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几位成年皇子在夺位的争斗中相继死去,大皇子的五岁幼子祁武,被扶上皇位。摄政王与太后共同听政。 那一年冬至后,在华国就储位争执最激烈的时候,燕突然举兵进犯。一日侵犯边境十六个县,还隐隐有南下的趋势。华国举国震动。 齐世子赵侃本是皇亲贵戚,娇养出来的龙子龙孙,时势所逼,只得行代天子守国门之责,率部亲征,却被燕摄政王亲率大军,拦截在虎门关外,大败而归。撤下来时,连京城都没进,直接回了封地,闭门养病。 “华国积弱,怎能胜我大燕铁骑?尔等回去报个信,吾等必挥师南下,直取华都。”一身玄色长衣的摄政王,巍然于马上,抿成一字的唇中,轻吐出震人战书。 赵侃被众将扶持着,勉强坐在马上,燕国摄政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进他的耳朵里。他惊恐地看着面覆铁盔,只露出深湛双目的人,心中全无战意,忙裹着众人溃退。 跑出老远,回目再看,高坡之上,那一人一马仍巍然不动,他身后,是骑着高头大马的玄甲武士,黑压压一片,象乌云盖顶。 这一战,赵侃彻底被吓破了胆。再不愿入朝听政。 在国人呼吁下,隐居地茂林县的公主嘉和,临危局挺身而出。她一身素衣,出府会见文武官员。筹备时间仅用了五天,便于京郊点将台上誓师。当时,她单手执剑,形容清瘦,目光坚定,号令三军集结,奋起抗敌。 这一仗并未打多久,便以燕撤兵为结局。而这一仗也牢固地确立了公主救国于威难的功绩,至此,全民皆推崇女主临朝。 冬末春节前,女主登基称帝。次年,改国号,嘉和。 -------------------------------------------------------、 茂林镇,雅居别院。 重甲的兵士封锁了整个藏林镇。 公主正夫嘉和侯,病情严重。公主当夜请旨,将人从猎场移出来。因伤得太重,不敢走太远,只得在最近城镇歇下。 京里派来的数位圣手诊过后,皆束手无策。 一夜未合眼的嘉和公主,一直守在床边,即使大夫诊治也一直把嘉和侯抱在怀中。 “殿下,您歇歇吧。”女官上前相劝。 赵嘉垂目看了看怀中的人,冰冷、苍白,唇边的血渍仍缓缓地向外渗。 是伤了肺腑。她听说过筋脉反噬,却不知是这样的惨烈,圣手们连番诊治,没有任何成效。祁峰就这样,一直内脏出着血。 “天亮了?”赵嘉无神的目光,看向辽远天际,初升的太阳,没有一丝温度。 侍从从来没见过如此失神的公主,皆惨然垂头。嘉和侯瞧着样子,拖不过这个白天了。 “你们可还有办法?”嘉和公主目光凌厉错乱,扫过跪在地上一排御医,“铭则痛成这样,止止痛也好,为何竟无策?” 御医们皆深叩在地,“疼在肺腑,不是筋骨皮肉。便是最好的良药,也止不了。” 嘉和公主眼中泪滚,寒星点点,“既然无用,便不必再留。” 众太医忙叩头求恕。 房内正乱着,一个女官跑进来,跪在床前,“殿下,顾夕求见。” 嘉和不耐地摆手。忽然一顿,想起什么来,眼睛一亮,“快传。” 顾夕是清晨得知祁峰的事的。派出去的剑侍回报说嘉和侯重病,移居茂林县,顾夕大惊,忙赶了过来。 县城门已经戒严,他挂念着祁峰,不敢造次。只得层层投书求见。直拖到了日头升起,天光大亮,才来到了雅居别院。 到了这里,才听到确切消息。顾夕心痛如焚,再不迟疑。提气飞身而起,朝内院掠去。几个腾起,便来到人头攒动的院子,顾夕进院,看见了院中众人惶恐不安的脸。 他大恸,“先生怎样了?” 有认识他的侍者忙上前,“夕少爷噤声。铭主子正在内里医治,公主殿下也在。” 顾夕急得泪滚下来。 正焦躁,内里传出话,顾夕晋见。 顾夕忙胡乱抹了泪,跟着女官进去。 转过屏,顾夕透着重重人影,看见虚弱躺在床上的人。 他愣了愣,几步扑到床前。 床上的人面白如纸,唇色几无,只有唇边几缕血迹,触目惊心。顾夕颤着手试他鼻息,若有若无。 “先生,您怎么了?”顾夕一下子哭出来。 泪眼朦胧间,忽听有人唤“夕儿”。他惊喜,“先生,您醒了。” 可先生仍紧闭长睫,气若游丝。 顾夕茫然片刻,抬头,看见公主赵嘉坐在床边,双目含泪地看着他。 “夕儿,你先生是受了内伤,药石无用。”赵嘉哽道。 “内伤?不是病了?” 赵嘉殷殷看着他,“是,是内伤,散功的内伤。你可有办法?” 顾夕怔忡一瞬,眸子突然亮起来。用内力运功疗伤当是可行的。他是内家弟子,得万山真传,先生与他同宗同脉,正好用他的内力导引祁峰的筋脉,使之平复。 赵嘉眼中也现出光彩,“好,你上来一试。” 事不宜尽,顾夕忙除了鞋,跃上床来。 赵嘉遣退众人,一边帮他把昏迷不醒的人扶起来。 祁峰一动,唇边又溢出血迹来。 “别动别动,就躺着也行。殿下就这么扶着他半倚着吧。”顾夕吓了一跳,忙道。 嘉和公主也不在意他指使,配合着将人搂好。 床上挤了三个人,顿时局促,顾夕也不拘姿势了,只跪坐在侧面,双目微盍,双臂微抬,抱元守一的圆周式,内息运行周天。 赵嘉抱紧人坐在对面,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顾夕的那一股蓬蓬勃勃的内力。 赵嘉从没这样近距离地看见过宗山剑气。看见顾夕运功,才知道原来剑气也可以这样清柔,绵缓,象是缠绵音韵,又像如镜湖面。仿佛可荡涤心灵,让人无端心安。 顾夕运功周天,集内劲于修长指尖,双手微动,如拨动琴弦,轻轻拂过先生周身大穴。 赵嘉关切地看他脸色,不似方才那么苍白,唇边的血迹,也渐渐淡了。她长长松下口气,真正的高手就在眼前,铭则或许得救了。 室内安静,掉针可闻。 赵嘉轻盍双目,专心感受着铭则渐稳的呼吸。 三十六周天过后,日头西落。侍者送上烛灯。 赵熙一直搂着人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她的正夫脸色已经不苍白了,内脏已经不再出血,呼吸完全平稳。她欣喜地看着他平稳下来的睡颜,全没感觉到自己一天一夜未合眼的困倦。 顾夕仍跪坐在床里,第三十七周天在体内缓缓流转时,他感受到了特别明显的来自脉筋的剧痛。这是力竭的表现。 他缓缓吐纳,抱元守一,第三十七次将内劲蕴于微微发颤的指尖…… “夕儿……”耳边听有人轻唤。 顾夕缓缓睁目,目光清澈,犹有运功至鼎盛时的波澜。 “铭则已经好多了,你休息一下?”赵熙轻声。 顾夕本就面如冠玉,此刻煞白得仿佛瓷器,他不想开口讲话,便又闭上眼睛。 赵熙看着他发颤的手指,精准地再次拂过几处大穴,仍然清纯和缓又淳厚的内力,缓缓注入。 一夜,无眠无休。 清晨,朝阳跃出层云,金光洒满大地。 祁峰终于止住了内脏出血。 赵熙将人放平躺下。活动着僵硬的手臂,站起身。 “夕儿,你歇在这儿,是先睡一会儿,还是先吃点东西?” 顾夕坚持着运行一百零八周天,缓缓收功。他缓缓睁目,眸光全是波澜。 赵熙猜度他此刻也吃不下东西,她指指床里,“先睡一会儿?” 顾夕仍不说话,只轻轻点头。用手臂撑着,一点点侧躺下去。 赵熙在一边看着,探身到床里,伸手揽着他肩把人放平,入手才发现顾夕全身都湿透了,在打着颤。 赵熙忙替他褪下外衫,里衣也是湿透的,可是顾夕已经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赵熙无法,只得把铭则的被子拉开,把人盖了进去。 她在床边立了片刻,看着完全虚脱的顾夕,转而看向渐平静的铭则,长长叹出口气。 ---------------------------------------------------------- 三天后的清晨。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的顾夕,被侍者摇醒。 他条件反射地去看身边的人,果然唇边又渗出血。他已经耗了三天三夜,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先生离了他的内力导引,便会内脏出血,痛剧不已,所以他必须时刻输几力。顾夕忙跪坐起来,凝神运气,开始新一轮百周天的输内力。 三天的耗损,他筋脉大损,一运功,牵痛得难以忍受。这是第四天,他强压住喉头的咸腥,开始运功疗伤。 公主一早便去了猎场。太子今天回京,是被抬回去的。公主必须留在猎场,处理一并官员事宜。 顾夕遣退侍从,开始给先生疗伤。这是四天来,两人在没有赵熙在场的情况下,头一次独处。 运行了十六周天后,顾夕痛苦地咬唇。 忽然他感受到气息的波动,他睁开了眼睛。 “先生?”顾夕哑着声音,“您醒了?” 祁峰目光里全是波澜,他伸出手,按住顾夕的手指,“夕儿,停功,我有话与你讲。” 顾夕滞了下。手握在先生手里,全不似记忆中那样温暖。冰冷冰冷的。 “先生……”他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点点头,“我先不给您输内力了,您饿吗?吃了东西,咱们继续。” 祁峰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只几天功夫,瘦了一大圈,眼睛变得又大又圆,亮得让人心惊。那是散功的前奏,顾夕一已之力,耗了三天三夜,即使万山在此,五天后,也逃不过筋脉寸断的结局。 “夕儿。”祁峰看着顾夕的眼睛,那样清澈,如一泓深潭,却也染上了愁绪。他不豫让这汪清泉因他而点染上墨迹,祁峰挑起唇角,露出个和暖笑意,“你初运功时,心里便对我起了疑。为何还要拼了性命去救我?” 顾夕垂着眼帘,半晌,“是啊,你内功路数全不是宗山的,先生与你的体质,也大相径庭,以我对先生的熟知,便知你不是他。” 他抬目,盯着祁峰渐湿的眼睛,“我不知道你是谁,却猜得出,你定是先生身边顶重要的人,先生信你如此,让你顶他姓名,辅佐公主殿下,替他照顾顾氏一门。我若不能救下你,他日无法向先生交待。” 祁峰苦涩地垂下长睫,“那也不必搭上自己的性命。” “不过是散功,我承得起。”顾夕平静。 祁峰凝眉,“夕儿,顾兄长十年育你成才,你便如此自轻?” 顾夕别开目光,半晌不语。 “夕儿……” 顾夕抬手止住他话,“我知道你的意思,可你不能死,如此,我无法再面对先生。” 祁峰长长叹出口气,“好,我出此计,当是死遁,你只需配合,我便可全身退回燕国去。” 顾夕转目惊诧地看着他,“为何要遁去?公主若是知道了,可会善罢干休?这几日我观她情形,只是强弩之末。怕只要你一去,她 立时颓败。” 祁峰目光幽深地看着床顶繁复纹络,“我终日缠绵病榻,对公主大业,毫无助力。只要她还守在病床,她就只是一名妻子。朝堂之大,才是她真正的天地。我不去,她如何振作?” 顾夕不赞同,“你不是公主,怎知她是如何想的?朝堂虽然适合她,但人总是要有自己的生活,总不能和朝政相依相伴一生吧 。” 祁峰哑然失笑,“夕儿教训人还挺凌厉。” 顾夕脸上一红,“不是教训先生……”忽而抬目,“你既不是先生,那是谁?” 祁峰怔了下。 “不能说?”顾夕有些失望,可也不纠结,“不愿意说我就不问,那……我是谁?” “你?”祁峰又怔了下无言以对。 顾夕看他神情,便知自己也是白问,斜目看他笑道,“我也不只是宗山上一个小徒弟吧,待时机成熟才会告诉我?” 祁峰缓缓点头。与顾夕只相处了这几天,却能感受到,他天性洒脱,行事果断,竟是与顾兄长一个模子套出来的。 顾兄长早料他在公主身边呆不长远,特地把顾夕教出来,长大后送到京城,长伴公主左右。顾兄长人虽不在这里,可心全在她心上一般。只是他更清醒,更冷静,在情爱和自由中,顾兄长选择了后者。 夜。顾夕只身潜入公主别院,在正君房间的梅瓶里,找到那只蓝花的瓷瓶,里面有两丸药粒。 祁峰服下一粒后,药力霸道,当夜又开始呕血。 公主第五天回程,入内探看。 她的正君已近油尽灯枯。面上全无血色,长睫墨黑紧闭,在下眼睑覆上薄薄暗影。 床里,初至公主府时,那个明丽的少年,虚弱侧卧,瘦得形容枯萎,唇角亦带着触目血迹。 已经耗到第五天了,顾夕已经濒临散功边缘。 “铭则。”赵熙轻轻坐在床边,握住正夫的手。竟不似那么冰,甚至还有些暖意。 赵熙眉头微动,眼晴全红了。 祁峰平静睁开眼睛,“阿熙,我……”祁峰用尽力气,也只摆出个唇形。眸子里有痛惜、愧疚,解脱、牵绊……诸多说不清的情绪,汇聚成点点星光,随着一滴滑落枕边的泪,渐渐暗淡。 顾夕于恶梦中惊醒时,看见烛光下公主满脸泪水。他呆了呆,蓦地醒过神来,一跃而起。 重伤五天五夜的人,安然地仰躺在他身边,无声无息。 顾夕几乎伸不出手来探他脉息,只觉剧痛袭遍五脏,他仰天长啸。抬手,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如弘剑气直指天际。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茂林别院 二 茂林县。 公主正君不幸病故。 从京城至猎场的戒严仍在继续,全县境内,扯起漫天白幔,街市萧条,街景零落。 公主暂居的雅园,一片暗沉之色。自正君逝去,公主就一直守在床边,彻夜不肯离去,也不许人来装殓。无人敢上前来劝,更无人敢在府中举白素。 熬到了第三天,大总管赵忠进了正君房间。 房间布置仍同正君住进来时一个样,帷帐轻垂,药香环绕,公主赵熙仍旧坐在床边,搂着已经故去的正君大人,目光悲恸,形容消瘦。 赵忠心里难受至极,哽咽拜下,“殿下……” 公主似被惊了一跳,茫然四顾,“铭则,别忙走,我们再聚一刻……” 赵忠哭着扑到赵熙脚上,“殿下啊,您节哀呀,您这样执著不放,正君大人走得也不安乐。” 赵熙凌厉立目,眼中全是血色,“铭则方与我交心交意,怎会骤然离去?莫惊扰他魂魄,他还能与我待一刻。” 赵忠细打量赵熙,见人已经近癫狂。他大愕,急切间又要相劝。赵熙已经难敛暴怒。暗处的暗卫只得现身,把人提出去。 赵忠被扔到门外,无声恸哭。围在他四周的人,都是一脸惊惶畏缩。 “我去。”麦冬红着眼睛要往里面冲。 暗卫们上来死死按住他。再放人进房,公主真会开杀戒的。 麦冬挣不过,拼尽全力,朝门里叫道,“殿下,夕少爷不好了,求您想想办法吧。”暗卫吓出一身冷汗,忙堵嘴,呜咽声全咽里喉咙。 院中正乱,房门忽地打开。赵熙阴沉着脸的站在门内。 众人吓得都噤声,跪成一片。 半晌,听见赵熙哑着声音问,“夕儿怎样了?” 麦冬呜咽难言,赵忠赶紧急道,“回殿下,夕少爷瞧着是不好了,这几天一直昏迷,食水皆喂不下去,大医们束手无策。” “那是内伤,散功呢。”赵熙拧眉仿似处自语,“伤及筋脉,药石不及。”她说至此,声音都打着颤。众人谁也不敢接话,公主的状态迷离,定是想到了刚过世的正君,生前也如这样情形。 赵熙回目,看着屋内。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许久,她才终于长叹出一口气。 “吩咐下去,好生装殓,设陵堂,三日后出殡。” 赵忠愣了一瞬。 赵熙下阶,走到赵忠面前,扶起老泪纵横的人,“走吧,去看看夕儿。” “哎,哎,”赵忠又哭又笑。只要公主殿下肯走出这房间,便是不再钻牛角尖了,这可好了。他忙去拉麦冬,“快,带路呀。” 麦冬被暗卫押着,动弹不得。 暗卫并未松手,只看着赵熙。 赵熙眼神不善。 赵忠忽然想起一事。正君病后一直昏迷,赵熙令人拘押了他的贴身小厮夏禾,至今不知结果。麦冬拨给顾夕前,同夏禾一样,都是正君大人最亲近的侍从,难保不受夏禾牵连呀。 果然,赵熙眼里都是肃杀,盯得夏冬全身汗毛倒竖。 “带路吧。”盯了一瞬,赵熙冷道。 暗卫这才松开手。麦冬身上已经冷汗全透。 东跨院里,站满了大夫,都在窃窃私语,见公主进院来,纷纷下拜。 赵忠怕她触景伤心,忙挥手让大夫都退出去。赵熙怅然立了一会儿,领先进了顾夕睡房。 午后柔和的阳光,铺洒在房间里,连空气都漾着温暖的金色。大床的床幔并未放下,玉雕般清澈的少年,安静侧卧。修长的身材曲线在被子下起伏流畅,一只手搭在被外,光洁的指尖,指甲蕴着珍珠光泽。 过午暖阳遍洒在他身上,跳跃的光班,随着他轻浅的呼吸点点闪动。 赵熙站在这片恬静里,心中的伤口豁然裂开。泪,又一滴滴滚落。 赵熙走过来,选择坐在床头。 她坐下,伸手抚了抚顾夕的额。饱满额头,有薄薄冷汗。 “疼?”赵熙温柔地抚他的额头。正君故去前,靠顾夕输内力给他,才暂缓痛苦,那种分筋错骨的痛,如今这个少年正在承受。不过才十七岁,这孩子舍了命去救他先生,最后,人还是没能留住。 赵熙握紧顾夕的手。顾夕的手指节分明,修长优雅,指腹处有薄茧,是常年握剑柄的地方。赵熙用力握紧这双曾蕴着温柔又纯净剑气的手,仿佛要传递决心和希望,“夕儿,这一次,我一定会救回你。一定。” 她一动,顾夕便有了反应。 “夕儿,醒了?”赵熙往前坐了坐,揽紧他的肩,轻轻唤。 顾夕初醒,筋脉剧痛,全身无力,他闭着眼睛,只感觉有一个温柔爱怜的怀抱,将他所有的痛苦包裹。这个怀抱如此包容温暖,让他无端想到了宗山时的先生,儿时的秦嬷嬷……他颤着长睫,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三天,只要你再坚持三天。”赵熙伸手指替他拭泪,低声安慰,“三天,我定能救回你来。” 顾夕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眼睛。本来明澈的目光只剩下微弱的亮点。他用力看,迷茫中,公主欣喜含泪的脸映入眼帘。顾夕迷茫了片刻,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心里的那道伤痕,又裂开。 赵熙揽紧他,传递着所有的希望,用力之大,整个人都在发抖。 顾夕只好用尽力气牵起嘴角,露出个释然笑意,可笑才做出一半,就又昏了过去。 三日后凌晨,正君出殡的日子。 东跨院里的顾夕,油尽灯枯,已近弥留。 大夫们都垂头叹气,只有赵熙,坚定地握着他的手,一直守在床边。 林泽带着宗山首尊常剑一,于正午终于赶到了茂林县。林泽又伤又累,入府便支撑不住了。首尊未经通传,径驾轻功,掠至房中。 他只来得及冲赵熙施一礼,便一步踏上床,盘坐在床里。 顾夕于弥留间,在梦中看到了一道金光,温暖祥和。他潜意识知道自己将死去,即将从这无边痛楚中解脱,唇角微微翘起。耳边,那道声音又执著响起,“夕儿,坚持住,夕儿,坚持住……” 顾夕皱着眉,那道金光退散,剧痛又袭遍肺腑。 忽然一道纯厚真气由脉门缓缓注入。仿佛干涸了数天的泽地,终于沐浴了甘露,空荡荡的丹田,在这股真气带动下,开始慢慢流转。 顾夕浑身震了一下。他不用睁开眼睛,也感觉到这股真气来自于谁。传功与治伤方法不同,对传功者的损伤也不同。他刚经历过一次,明白其中的差别。首尊不是在给他治伤,而是正将内力缓缓注入到自己的筋脉中。 顾夕心里的裂口又一次裂开,他流着泪,振荡起刚获得的一点内息,全力抗拒。 首尊立刻感受到了气流的异动。他睁开眼睛,一只大手按在顾夕腹上,吐力微震。顾夕刚聚起的内力,一下子被震散。更加浑厚的内力,全数涌进顾夕筋脉中…… ----------------------------------------- 那一年的冬至后,南华帝国的政局,随着一场初雪的降临而尘埃落定。 街口刑场上的血迹未干,以嘉和公主为主战派的远征军,闪电结束了征战,正由京都正门凯旋。 女帝临朝,举国拥戴。 女帝登基,发布一系列政令,改国号为嘉和,三司未动,六部承袭,以稳朝局。后宫里,册封已故正君为中宫,林泽位至贵侍。中宫陵柩并未葬入皇陵,而是按他生前愿望,移陵至宗山。女帝准其遗愿,并颁明旨,在宗山正君陵旁留一墓穴,百年后,她要在旁相伴。 世人皆感叹正君与女帝感情笃深,惜英年早逝,令人叹息。 太子伤重,在府内休养。太子妃代他上折,言顾侧妃无故失踪,其中牵涉到顾家。御史们也纷纷上书,隐隐指顾家有犯上嫌疑。 顾相本就是太子一党,如今竟至反目。朝中人皆观望两方动态。女帝把奏折留在御书房,半月未发还。正待大家猜疑不定,女帝颁下明旨,着顾相卸下首相职,出内阁,在文渊阁替皇家治经典。 旨意一发,内阁五名大臣顿失首辅。其余四人心怀各异,终难一致。女帝这一招也算各个击破。 女帝关于江湖门派,还发布了一条圣旨。当值国家用人之际,江湖儿女学成武艺还需从军报国。特别提到宗山剑宗,乃华国第一大正派。门下弟子中优秀人物倍出。宗山弟子当随军历练,按军功升迁。 入仕之门一开,仅宗山,便有千百名弟子投身军中,各领官衔。 圣上又说,首尊常剑一因耗尽内功而故去,圣旨特指派尊者万山继任首尊。 一时宗山成了华国第一大派,风头无两。但明智之人不难看清,宗山弟子皆奉旨入仕,余下一座空山。禁锢门派中的,便是新任首尊万山了。 顾夕得到首尊的内力,这条命算是从鬼门关上被抢了回来。赵熙把他圈在府中,大医随侍,珍药不断,如此休养了半年,才艰难恢复。 公主府内有了很大变动。除赵忠外,旧有侍者皆被发往庄子里。夏禾再没能回来,麦冬也在某个午后,被拘捕带走。顾夕身边曾有从宗山带下来的暗卫和侍从,也被公主一并换掉。如今随侍他的,都是新选上了的内监。 顾夕是宗山天阁掌剑,但因年纪太小,未能入仕。公主将他手下百名剑侍收在手下,分别安排进御林军、京郊大营等处。 对此,顾夕未有任何异议,默然接受。 ------------------------------------------------ 这一年,南华的冬天异常寒冷。 顾夕披着长披风,站在廊下,看雪花纷纷扬扬。毕竟是南地,再冷,也不如宗山风厉。飞舞的雪花轻柔曼妙地飘落下来,落在地上,便化为晶莹水珠。只有占在树尖上的雪,屯了小小一撮,象是绿叶捧起的白絮团,绒绒的,煞是娇嫩。 顾夕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身后有脚步声。 一个御医带着小童过来,在他身后急唤,“小祖宗哇,还敢在廊下吹风?”顾夕大病未愈,身子虚弱,上回就着了寒,烧了好几日才清醒。陛下听说此事,特传口谕,让照顾好。简单的一句话,就牵着一干人的性命,至此,大家自是又加上了二十四分的小心。 顾夕敛了敛长衣,跟着大夫回了房间。药,药膳,药浴……按序等着他呢。 顾夕站在屋子中间,瞧着这几批人,忽地伸手把他们挡住,“不用了。” “不成”“不行啊”……众人七嘴八舌。 赵忠进来解救了他。 室内两人独处,顾夕明显放松了许多。 “从今天起,我就闭关练功了。”顾夕斜倚在花架边,一手玩弄着笔洗,一边如此通报。 赵忠拿眼睛瞅他,养了半年多,半大的小子似是又长了些个子,人也长回些肉。不过长大了些,性子也变了不少。不似年轻人那样爱说爱笑,时常沉静思考。他只当这小子是将成人时的迷茫,如今仔细打量,才惊觉,那深潭一样清澈的眸子里,竟有愁绪萦绕。 赵忠沉吟下,故意笑道,“哟,多大的人儿,也知道闭关了?成仙呢?” 顾夕浑不在意,认真解释道,“成仙都是世人愚信,但闭关确实能让人心智清明。” “那何事让你心思不属了?”赵忠敏锐地把握住重点。 顾夕滞住。 茂林别院里,如今只住着顾夕一个小主子,陛下入宫前特地把大总管赵忠也留下照顾他。 这几日,大夫来诊脉也说顾夕已经无妨了。估计过几日,京中的陛下便会有安排了。赵忠这么想着,估摸这几日便是顾夕仅有的清闲日子了。于是,他回身招呼侍从给顾夕安排间闭关的静室。 赵忠负手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想起一事,“小爷呀,你生辰快到了?” 顾夕正在案前鼓捣着文房四宝,闻言背上僵了僵。 赵忠怕他心内郁结,引着他高兴,“待到了正日子,咱们就在府里热闹热闹,如何?” 他本想提议让顾夕把朋友叫上,可顾夕只身入京,并未交友。他手下原倒是曾有不少师兄弟,听说都叫剑侍的。可如今深居府中,也是一个也见不着。赵忠颇头疼地咳了几声。 “不用摆酒,我又喝不了。”顾夕倒是挺认真地打算了一下,道,“那天,我想进京都逛逛去。” 那天正是腊月二十三,京里有大集。 赵忠思索道,“这个我得安排安排。” 顾夕起身,“那就这样吧,我闭关去了。” 赵忠待他入了静室,赶紧派人去宫中把顾夕的要求如实禀报。 ------------------------------------- 女帝正在暖阁会见大臣。 江北三郡郡守林傲天,正襟危坐。因着这一年京中连续变故,他年前才得入京。未及见独子林泽,便被传至暖阁见驾。 女帝宽坐在大桌案后面,和蔼笑道,“江北这一年风调雨顺,官仓充盈,郡守大功呀。” 林傲天谦逊起身,“不敢居功,江北三郡是当年您的封地,根基本就好。” 赵熙笑笑,示意他宽坐。 又顿了一会儿,赵熙自语道,“光三郡仍不够。” 林傲天垂着目光,不敢接话。 不多一刻,內侍报称贵侍奉旨候传。 林傲天仍正襟危坐,目光却望向门口。 与儿子分别,又是两年未见。林泽进来时,林傲天眼睛都湿了。 林泽含笑瞅了父亲一眼,先撩衣跪下给陛下请安。 赵熙招手让他过来,拉住他手对林傲天说,“这大半年,阿泽可是累坏了。幸好年轻底子好,若是有个什么,朕无颜跟卿交待呀。” 林傲天惊惶起身,连道不敢,“泽儿是您的人,自当一心为您。我们林氏一族,誓为陛下肝脑涂地。” 他是武将,说起话掷地有声。赵熙抿唇笑了笑,拍拍林泽手背,“自然要倚仗的。” 又嘱咐林泽与他父亲聚聚。 等两人退出去。赵熙略疲惫地闭目养神。新皇登基,有无数事务等着她去处理,她这些日子,每天也只睡得几个时辰。人也瘦了一圈。 她静静闭目养神,赵忠的大徒弟,太监副总管得力站在一边,小心看她脸色。 半晌,听陛下仿似自语道,“今年是国丧,腊月里的大集断是不能有了,否则御史们要说话的。” 得力目光落在大桌案上,从茂县送来的线报,正撂在那里。 赵熙起身在案前踱步,明黄金龙暗纹的常服,随她动作仿佛周身有金龙环绕。转目,看向窗外。冬雪仍纷纷扬扬地下着,仿佛上天温柔地把抚慰洒遍大地。她目光迷离许久,吩咐,“传旨下去,今年腊月二十二起歇朝三日,国丧期间不得举宴笙歌,众大臣即与家人叙天伦吧。” “是。”得力小心应。 “准备一下,腊月二十二,朕私服回茂县去。”赵熙停了一下,“别走漏消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茂林别院 三 茂林别院。 静室。 室内四壁素净,并无陈设。顾夕自己提着个蒲团进来,面壁而坐。 只微微行功,丹田内那股内力仿佛一直等待被唤醒,立刻强势运转。更淳更厚的内息,如涛涛洪水,泄入他的七筋八脉,撕扯着,一遍遍扩张着。这滋味,犹如洗髓。顾夕煞着着脸色,艰难运转百周天,每一次都似经历筋脉重塑,这感受真是难以名状。 一日夜后,顾夕缓缓收功,睁开双目。眸子里,犹有波澜,仿佛深海起涛。面前只有一堵素白墙壁,顾夕长久凝滞。 习武,到了某个阶段后,不再执著于招式的精妙转而修内力时,便成了熬人又孤单的活动。凝神静思于某一处穴位,或是试着导引内力经过某一条经脉,微小得几乎察觉不到的进境,往往需要几个月时间甚至一年时间,才能做到。那种枯燥的痛苦,常人难以忍受。涤经洗髓,乃逆天而行,在宗山常有师兄弟们练功出了错,就算是师父们,也有内伤缠绵一生的例子。顾夕从小到大,在练功一事上,从未出过差错。他其实并不怎么用功,在山上时,整日和先生四处游荡玩乐,也就是师父查问功课时,他突击一下,就比其他师兄弟勤学苦练得来的,还要好。首座曾当众说过,顾夕就是宗山上历代传说的那些天纵奇才中的一个。面对师兄弟们的艳羡,他总记得戒骄戒躁,可私下里肯定是沾沾自喜过。 顾夕长长吐纳换了口气,丹田气息强势流转,不以意志为转移。全身筋脉都极度兴奋地迎接着这股新生力量的加入。既痛苦又轻快,难以名状的感受。 顾夕眼角、睫毛全湿了。他抗拒了大半年,却仍逃不过这个结果。他与首尊的内力,融为一体,也不过用了百周天。不知首尊当年断言天纵奇才,是否预料到今天的结局。顾夕想到首尊,想到宗山,泪湿了前襟。 静室外,隐隐传来更漏。子时了。腊月二十三这个特殊的日子又闯进他的脑海里。每逢这一年,先生和秦嬷嬷都会给他操办,还有他的那些侍从,暗卫,山上的师兄弟们相熟的,也会过来给他庆生。 雪庐,温酒,弹剑高歌。 先生一身素衣,站在一片粉妆玉砌中,腰带未束,衣袂随风飘起,披着的长发扬起洒脱的弧度。他一手执剑,另一手用小酒壶指点他,微醉着笑着,“夕儿,来,听你师父说你进境了?咱俩走两招。”“好。”飞扬的少年被挑战,甚是雀跃。象一道闪电从席面上腾身而起,张扬地从大家头顶飞身出去,引得碗盏叮铛作响,大家一片怨声。 雪地里,两个素色的身影,裹在一团剑影里。雪花簌簌地飘落,被剑气裹带着揉成无数小冰凌,刮在脸上又冰又疼。大家一边倒替先生打气。因为先生在几年前,就已经不是顾夕对手。 果然,一个错身,先生的剑气一滞,少年玩心大起,合剑在身后,反掌一拍,正中先生后背,人就向前踉跄了几步,扑进厚棉絮般的雪地里。 “哎呀,夕儿不得淘气。”秦嬷嬷就会跑出来,一边责备他,一边给先生拍雪。先生却不起身,翻身仰躺着,在雪地里摆出个大字形,仰面哈哈大笑。 众师兄弟早等这一刻,一拥而上,叠罗汉一样,一个个扑上去。少年见状,忙撇了剑,第一个扑进先生怀里……身后一个个家伙压上来,雪地里乱做一团。 等到众人玩闹够了,全身都是雪。秦嬷嬷又开始数落,把人一个个从雪堆里扯出来,赶回雪庐里,姜汤一人一大碗,必须一口气灌下去。 他总是和先生坐在对面,两人比着把浓浓的热汤喝下去。 顾夕脑中定格在欢乐的笑脸上,挂着泪的脸上,露出情不自禁的笑意。 他睁开双目,眸光中狂澜难平。目光定格在面前这堵墙壁上,良久,一口血喷了出来…… 从静室出来走回自己的院子,已经是后半夜了,别院里却灯火通明。兴许是腊月二十三的缘故吧,虽没有大集,但各家各户还是按例点了长明灯。 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仆从。府内人员不多,公主回京当皇帝后,只有赵忠和几个仆从,专为伺候他。此刻,夜静更深,顾夕不想把人从熟睡中叫醒,自己悄悄回了房间。他坐在床上,简单调息了一下,控制着丹田内微乱的气息缓缓归入,也不再吐血了。他顾夕也有练功分神被反噬的一天,顾夕拿手背拭了拭嘴角,无奈笑笑。 压制住了内伤,顾夕起身开始收拾东西。从宗山上下来时,他带的东西都放在京城公主府了,顾夕自从被仆从环绕伺候着,自己也不会收拾什么东西,本就对这些身外之物也从没在意过,所以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准备天明时,和赵忠辞个行,就悄悄离开了。 京城,他当初兴冲冲地来,如今却失意而去。估计有生之年,也不愿再踏入一步。顾夕也不想再回宗山去。他想好了,要学着先生的样子,游历江湖,快意人生。 门外,有仆从叫门。 顾夕开了门。 仆从躬身,“小爷,府门外车马已经备齐?” “备车了?”顾夕奇怪。 仆从躬身相请。 顾夕只得放下小包裹,跟了出去。 府门临街。顾夕站在阶上,看到一辆青呢马车停在街角。 他疑惑走到车前。 车帘被侍从轻轻掀起。车内暖意暗香,柔和灯光轻轻流溢。一个着雪白轻裘的女子,坐在车里。云鬓低垂挽,素颜含着温和笑意。正是女皇赵熙。 顾夕迷茫地上了车。虽然疗伤时,赵熙朝夕守望,但毕竟没在清醒的状态下,与她独对。顾夕略尴尬地在她对面坐下了,才惊觉自己好像挺没规矩。 他只好后找补,抱拳道,“参……参见陛下。” 赵熙好笑地看着颇具江湖气的行礼,笑着不出声。 顾夕不好再敷衍,只得从座位上蹭下来,双膝跪下。 车内虽宽敞,但毕竟空间有限,顾夕这一下几乎是跪在赵熙膝前了。他略局促地动了动膝,却也没腾出多大距离。女皇安坐,并未叫停。顾夕只好继续全礼。 双手按地叩拜时,他尽量动作小小,也擦着了赵熙的裙摆。 正尴尬不已,一只素手轻轻伸到眼前,顾夕一只手臂被拉上来。 顾夕迷茫片刻,眼见赵熙两只手脉搭在他脉上,才醒过神来。他轻轻翻腕,一个巧劲就挣出。 赵熙手指停在空气里。 “伤已经无碍了。”顾夕尴尬地低声解释,悄悄地把腕子藏回袖子里。 赵熙在半空中搓了搓手指,“喔,好了就好。” “走吧。”她示意顾夕坐回去,命令外面开车。 顾夕向外看了看。 “去京里。”赵熙笑道,给顾夕倒了杯茶。 顾夕明显没缓过神,随手接下来喝了两口,又后知后觉。 赵熙微微挑起唇角。这小家伙迷糊起来,还挺有趣。 “听赵忠说,你要去京城大集去逛逛?”赵熙温和道,“对不住呀,今年国丧,民间一律不许欢庆。所以大集也没了。” 顾夕忙摆手。他又不是真想凑热闹。 “夕儿正是爱玩爱热闹的年纪,我料想大集即使有,无非是些货物和杂耍,你也未必喜欢。我今天带去你个地方,倒有不少新鲜玩意。” “啊?”顾夕惊诧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传说中日理万机的陛下,是特意来接他去玩的? 赵熙好笑地看着这双绝美的眼睛,睁成了满月的圆形,好好地解释了一句,“我这几天微服私访呢,顺便……” “喔。”顾夕也不知道信与不信,瞪成圆月般的眼睛忽闪了两下,长睫象刷过夜空繁星,轻轻垂下一半眼帘,遮住满天的星辉。 马车行的很快,入城时,早有差役等候,也没惊扰人,从城门开启的一条缝进去,城门即合拢。又穿过寂静街道,走京城的中轴线,穿城而过,由西城门出了城。 西郊毗临济水。济水河蜿蜒向远方伸展。河道上,画舫座座,丝竹声轻轻从水面飘过来,犹如仙乐。 “济水河绵延三十里,最是热闹去处。”赵熙下车,负手站在灯影里,回目招呼顾夕,“下来呀。我包下一座画舫,咱们游河去。” 顾夕跳下车,好奇四望,满河的灯影,河面长桥,河边两堤,华衣男女或成群为游,或成对相依,他疑惑道,“不是说不许举乐笙歌?” 赵熙笑笑不语。 顾夕跟着走了几步,忽然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此刻已经是后半夜,若不是女皇下令撤了西城的城防,留出一线余地,这三十里济水河上的画舫怎能又做起了生意? 顾夕不会设想这是专为女皇游玩,而预留的特例,但他跟在那挺拔背影的身后,跟着她的步子,走进这片美仑美奂的不夜天里,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赵熙的落寞与失意。 这些日子顾夕一直不敢设想,真假难辩的那两个人,哪个才是真正的顾铭则,哪一个才是正君?或许他也渴望着今朝一醉,让烈酒荡涤纷乱的思绪。顾夕想及这些事,心绪又开始不稳,内息牵痛。 画舫上丝竹雅乐阵阵,美酒盛在玉杯里,散发着甘冽的香气。两人放开羁绊,喝得很尽兴。狂欢末尾,女皇陛下说要亲自奏乐。顾夕笑着说,好,愿闻。 他凭栏坐着,看她走到船头与乐工混在了起。喝尽一个美婢献上的美酒,顾夕目光空洞看向远空。夜宴狂欢,挥洒的是积压在心里最深处的阴霾。天边已经放白,夜宴马上就要进入尾声,空下来的心里那道裂痕又缓缓裂开,越来越痛。顾夕落寞地再笑不出来,眼中含满雾气。 耳边有人弹剑而歌,在这片丝绵软滑的丝竹声中,颇出人意表。顾夕转目看向船头,一众乐师中间,素衣的女皇陛下,正弹剑而歌。发丝乌长随风飘飞,衣角轻扬,仿佛欲飘然飞去。 此情此景,何其相熟。追忆往事,何其徒劳,一首高歌,狠狠地戳着顾夕的心。顾夕仰头,饮尽壶烈酒,泪滴混着酒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滴进他的脖子里。 不知何时,天已经放明。女皇陛下脚步略虚浮地走回来。顾夕眼前一花,下巴就被人抬起。 赵熙半醉半醒,目光痴迷地描画着少年的眉眼,明明与那人绝不相像,却无端契合。是那淡然的性子,还是随遇而安的平和?赵熙无从分辨。面前的少年,与他相伴十年,举手投足间,全是他的影子。赵熙晃了晃头,眼前的人与正君交替辉映,让她头痛欲裂,心跳如鼓。 一滴晶莹的水珠,悄然落在酒盏里。不知是泪,或是天空降下的冰雨,声音几不可闻地,滴的一声,让她心中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 对着那淡色的唇,狠狠地,吻下去…… 顾夕猝不及防,眼前放大的脸,唇上一痛。 血腥味在口中弥散,顾夕清醒过来,用力推开她。 内伤未愈,酒意牵动愁绪,纷乱的内息在被强吻的剧烈冲击下,全数暴发,他侧过头,一口血喷出来。 赵熙被推开,怀里突然的虚空,让她的眸子里现出痛楚迷茫。她滞了半瞬,突然强势地按住已经软倒的人,就按在桌案上掐住他脖子,另只手捏紧他下巴,迫他不能别过头去。 “为何又推开我?为何总是把心意藏起来?明明有情,为何走得那么决绝,不给我留一点余地?” 赵熙凌厉的低吼,仿佛是从胸膛里迸出,含着最深的失意。 顾夕无力出声,一股凌乱真气,在筋脉里狂乱游走,让他痛不欲生。他颤着手想再次推开大醉的赵熙,可是赵熙用了真力,按着他喉咙的手用力收紧。 顾夕五内如焚般痛楚,他无力强压住气血翻腾,反噬之力,顿时侵入四肢百脉。 “殿下……”顾夕拼着力气,声音也只咽在喉咙里。耳边,是刺耳的裂帛声。 长襟被挑起,下身一凉。素色的长裤被褪到脚踝。顾夕羞惭难当,急切间艰难伸手到身侧,捞到桌上一只筷子。他以筷当剑,凌厉回击。奈何招数再精妙,内力无以为济。赵熙单手便制住他的反抗。 赵熙伸手在案上一推,满桌的碗碟推落一地,溅起的碎瓷,划破了顾夕的脸颊。雪珠溅起,和着冰雨,甚是凄迷。 赵熙忽地顿下,扼住他喉咙的手有一刻松动。 顾夕艰难地喘息,“殿下,醒一醒,我是顾夕。” “伪装,都是伪装。”赵熙眸色又渐凌厉,她缓缓探手,坚定地扼住顾夕的喉咙,“你果然狠绝,面具撕脱了一层,还有一层,连死,都在演戏……” 冰雨从天而降,打在仰躺在桌案上的顾夕的脸上,他看到头顶,赵熙眸光里全是错乱,噙满了泪水。将赵熙的心戳伤,那里,也有他出的力。 赵熙一步踏到桌案上,单膝压住顾夕丹田,狠狠低语,“你装给我看,连死都在演戏,你好狠厉。” 顾夕眸色暗得缩成了一个光点。唇角溢出血迹。 执念如狂。 顾夕双腿被自己的衣物缚在桌脚上,大敞着,迎接冰冷的雨水,还有赵熙的暴虐。 不知多少次倾泄,不知耗了多长时间。 他于昏迷中醒来,太阳在头顶,高高挂起。人仍仰缚在桌案上,全身又痛又冷,夜里的冰雨打湿了船上一切东西,包括他自己。冬日的阳光不及晒干,到处都是冰冷潮气。 顾夕攒回些力气,艰难坐起来,看到身下一片狼籍。双腿青青紫紫的痕迹,触目惊心。 他翻身从桌子上下来,打量了一下周遭。画舫上空无一人。 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撕烂,尤其裤子,缚住他时,已经被扯成细条,再难还原。 顾夕试着走了两步,腿软无力。是内伤未济,也是纵情过度。他才十七岁,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即使初通人事,也不过是去岁的事情。顾夕从不知情爱是这样的惨烈,他无力地蹲下身,小腹也痛得难受。 顾夕一直等到夜幕再次降临,裸着腿,潜进旁边农舍悄悄顺了衣裤。顾夕回到船上,在舱里睡了一会儿。加上前夜,他三日夜未合眼睛,又没吃东西。又饿又伤,又困又冷。次日正午,顾夕终于醒过来。 济水河面,再无一艘画舫的影子。清平和面,北边凛冽。 那夜的事,就像是一个梦,难以追忆。 顾夕久久站在船头。 远水悠长,远山迷茫。他竟不知该往哪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茂林别院 四 午后的京城,街市繁华。 新年的气息从各个摊位上,扑面而来。 一个少年,从西城街道走过来。 少年虽有些憔悴,但容颜绝美,气质清雅,只站在街角,光华自现。凛冽的北风,挟着薄雪,呼啸地卷过地面,那少年虽只着单衣,却仿似未觉。路人有注意到的不免低声议论。 顾夕入了城后,就尽量避开人群。他身上这套衣服还是农舍里顺来的,内里什么也没有,又空又冷。一走动,大腿内侧斑斑点点擦伤处,涩涩的,又蛰又羞惭。 顾夕撑着走过一段繁华街道,街角有一处成衣铺。他站在门口观望了一下,成衣铺里倒有贴身衣物出卖。他进店挑了几件清爽些的内衣和中衣,因出来的急,身上没带多少钱,棉衣终究没买。 顾夕从小到大的衣物皆有专人管。没穿过外面现成的衣服,何况是贴身的。不过他也不是拘泥的人。挑好衣服,借用店家内室。 穿衣服时,顾夕稍稍检视了一下,臀上的杖伤好了大半,只是青青紫紫的,很是触目。大腿内的擦伤是新的,因为没上过药,都红肿了。腹下丹田处,一大块淤青。那个冰冷的雨夜,赵熙用膝压住他小腹时挟了内力,伤他内息最重。顾夕试着提了口气,疼得几乎岔了气儿。他惆怅地叹了口气,放弃自我诊疗,快速把衣服穿戴好。 出到街上,他精打细算地在街边食肆里用了生平最简单的午餐,囊中干净。 顾夕随着人流,闲闲地逛了一会儿。京城的中心,街道向八个方向伸展。街上人很多,店铺鳞次栉比。 随便逛了逛,顾夕很快就失去了兴趣。“街上虽然热闹,但无非是卖东西的,还有杂耍,想你并不会感兴趣……”赵熙那夜的话,果然是对的。 可是,很多事情并不会因为对错而被取舍。就像现在,明知没兴趣,他还是走在人群里,因为,无处可去。 一切都是各人的选择。 在顾正君的事上他也做了选择。本来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只是没有料到需要承受的是这样的情形。 那个己半疯女人啊!估计她清醒后,也是一刻也不愿停留吧。顾夕甩甩头,把画舫、雨夜和赵熙最后看着他的样子,以及狠狠顶在他丹田上的那膝……全数甩出记忆。 走吧,离开吧。先生也好,女皇也好,正君也好,这里的一切,他都不愿再忆起。 京城的纷扰与纷杂,不该是他的选择。那个冰雨交加的深夜里发生的事,终是帮他下了这个决定。 他决定此刻便开始他的江湖游历。 挺拔的少年,衣衫朴素单薄,在城门前久久而立。这画面多少有些突兀。坐在他身侧茶肆里的两个人,已经盯着他看了许久。见少年似是想通了什么一样,缓缓松下肩。其中一个人马上探身对另一个低语,“快点出手吧,晚了该留不住了。” 另一个人郁闷地叹了口气。悄悄地在沿街茶肆、酒楼里布了那么些人,就为等这个少年坐下来,他们好演戏给他看。可是人家偏偏不停留,让他们有力无处使。城门露天的茶肆,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只是这样太着于痕迹。 看着那少年已经抬步要出城,两人赶紧当机立断。 “哎,你可听说了顾相府的事?”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顾夕被吸引,转目朝身旁那个露天的茶棚看过去。两个男人分坐两个桌子,正在大声聊着天。 “喔,听说了,京城里谁不知道,顾相如今可是难捱……”另一个男子也提着声音附和。 顾夕皱着眉,只听到了半句,就果断抬步子,一溜烟地穿过城门口跑出城去。 那两个细作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面面相觑。 顾夕提着口气儿,从城门跑出不近的距离。伤被牵动,叫嚣着疼得他一身冷汗。顾夕扶着一棵树轻轻喘。 身后巍峨城墙渐渐远小,放眼城郊远山,层叠染绿。只要放开心怀奔过去,从此天大地大,江湖儿女,快意人生。 顾夕却驻了步子,久久凝视着远天,眼睛眼全是迷蒙雾气。 ------------------------------------------------- 赵熙正在暖阁里。 那夜醉得厉害,又淋了冰雨,回来时就着了风寒。 此刻她吃了药,正有些发汗,鼻塞好了些,却仍有些晕眩。 赵熙呆呆地靠坐着,不事朝政。大臣们也知道皇帝陛下病了。先皇病故,正君病故,陛下能撑到这时才病,也算是坚强的。大臣们这样感叹着,纷纷上了请安折,请她千万别再日理万机,要好好休养。索性,她就什么也不理,这样净歇了两天。 赵忠急急从外面进来向她见礼。从前日起,他就跟着入了京。 “人,出了城。”赵忠禀了半句,停下,看她神情。 赵忠口中说的是谁,赵熙自然清楚。这两日,赵忠是忙里忙外的。她因病了,只懒懒的。 此刻,赵忠似乎是终于得到了准确消息,才来回禀的。 赵熙想到那个清澈的少年,手执玉杯,微醉地倚坐在船弦,专注地看着自己弹剑而歌。那目光,如此眷恋,含着最幸福的光彩。他定是透过自己,想到了那人。在宗山上,曾这样大醉着,狂放不羁,弹剑而歌的,定是那个宁可死也不愿留在她身边的人。赵熙在那一刻,突然暴起最强烈的怒意。脑中所有的意识全聚集在这里。那个人,注定是她永远迈不过去的一道坎,那个她最爱重的人,也是伤她最深的人,至死,她甚至都不知道原因。 赵熙觉得心内虚空痛楚,大大空洞的心里,全是不甘。压制了数日的情绪,在那一个瞬间全数倾泻…… 赵熙目光望向虚空,眼中一片迷离。想到那夜的自己,她甩甩头…… 赵忠眼巴巴瞅着她,终于等到她神魂归位,补充道,“在途中听说了顾相府的事,小爷就又折回来了。” 赵熙回目看了赵忠一眼。赵忠惶恐垂目。作主留下顾夕,是他派的人。那沿途排下多少暗卫,只为让这小爷留下来。不能放他回归江湖,不能让他离开,这是赵忠最清醒的意识。他知道,如果顾夕离开,女皇陛下的心结,便永远也解不开。这两天她的阴沉,让多少人都跟着胆战心惊,如果不想她一生都这样,必须留下顾夕,留下这个与曾正君关系最密切的少年。 “你便如此笃定?” 赵忠听到陛下探问,急忙用力点头,“在公主府时,林侍君用杀气试他,他先挡在老奴身前,再才是还的手。”赵忠感慨,“小爷啊,江湖侠义装了个满心,若知顾相府出事,他怎么着也不会撒手而去。” 赵熙默然半晌无语。 那夜她离开后,留下的暗卫们远远近近密切留意。顾夕怎样自己解了绑缚,怎样在舱里留到半夜,怎样从农家顺了衣服蔽体,她都一一获悉。 赵忠也曾提议把人带回来。 未得响应。 赵忠只得命人细细盯着,将上报的时间,缩至半个时辰一次。 就这样,一直到了今天过午,才传来顾夕确切的消息。 赵忠只是颇有些想不明白,顾夕为何又从西城门出城去了。 “他得等天黑再去顾府。”赵熙语气虽淡,却很笃定。 赵忠细想了下,恍然。果然就是应该这样的。他与顾相府本无任何联系,贸然上门,恐怕会被排斥。所以,他得等天黑,悄悄地探进去。 顾夕出了城,在一家农舍里借宿。他没钱,提出要替那户人家做活抵宿费。那户人家瞧他那样子,也不像是干活人,坚持不允,让他白住。顾夕转身上了山,替他们猎了几只野味。 这会儿,一家人和顾夕正围在一起,吃烤野味呢。 赵忠啧啧叹息,在府里时,珍肴美味,珍惜药材,流水般地供着,却只见这位小爷瘦了下去。如今撒到乡野里去,却如鱼得水。看来这位真的很适合快意江湖的生活呀。 “召顾砚之来。”赵熙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道,“悄悄地。” 赵忠吓了一跳,“啊?是。”顾砚之就是顾正君的父亲,刚失了一子丢了一女,又被御史台盯着使劲参,没了首辅之衔,一夕之间老了十岁。现在在编修院里,主持编撰皇家典籍,也算是荣养起来了。 赵熙却像是一下子精神起来,坐起来仿似自语,“一个两个的,都似有天大的秘密。朕就不信,我贵为天子,却连个人的身世都查不清。” “顾老大人未必知道小爷的事吧。”赵忠狐疑。 “他知不知道,不打紧。”赵熙穿好常服,目光露出锐利光彩,“朕会自己查个明白。” 赵忠脖后生出冷风,忙出去传人。 -------------------------------------------- 夜。 顾府。 遭逢大变,以往门庭若市的顾府一夕之间门可罗雀。 顾夕是在夜里,探进顾家去的。 顾府人丁不旺,一子一女都去了,余下老夫妻俩。老夫人久居佛堂,一心理佛,不理外事,如今更是连外人也不见了。偌大府里,只有顾老爷一个主子了。 大管事顾常海扶着顾老爷子,站在一个偏僻的耳房的窗前,看着外面的动静。起更时,果然见一个身影,轻盈地从房脊上纵下来。 这个院子,本是顾家大少爷旧时所居,现在的灵堂就设在这里。那个身影只在院里停了片刻,就进了灵堂。 “老爷,真的来了。”顾常海低低道。 顾老爷子面色沉肃,目不转晴。陛下今天白天突然见召,说出的话耐人寻味。 女皇陛下宽坐在大桌案后面,一杯香茗,是她亲手斟给自己的,“卿失子之痛,朕无以安慰。御史们只揪着顾侧妃的事不放,朕让卿暂时从内阁里退出来,也是为了保全铭则的身后之名。” 顾砚之亲子早逝,谪女不知所踪,心中早淡了那些争名夺利的念头了。闻言只有道谢。 “顾氏一族人丁凋零,颇令人惋惜。朕听闻铭则在宗山时,有个同宗的子弟相伴,哎,幸而你们顾家还留有一个血脉。”新皇喝了口香茗,淡淡道。 “啊?”顾硕之怔住。完全没听说过这个血脉啊。 “铭则常提起的,说是叫夕儿。为人忠孝至纯,又善武艺,等长大些会把他荐到军中效力。哎,可惜铭则未看到这一天……” 顾硕之细细品味陛下的话,一时怔忡。 “喝茶。”赵熙抬手虚让。 顾硕之茫然喝了一口,香气清淡,口味怡人。从没尝过这种茶,低头细瞧茶叶,不知出产哪里。 “铭则最爱这茶,每年山上也只出这么点,他说的那位族弟夕儿每年都会亲自采了,孝敬了铭则和卿的府里……”说到这,赵熙眼里有些雾气,她拿起茶盏遮掩在眼前。 顾硕之缓缓端起茶杯,再品了一口。 “是,果然出自宗山。”他现出了然神色,长长叹出口气,“夕儿真是有心了,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赵熙微微牵起嘴角。明明从未尝过,却能顺水推舟,一句夕儿,叫得毫无障碍。顾砚之久浸官场,确实是极善体察人心。 她目的基本达成,又与之闲谈了几句,拿人将茶包了一句,才放他离开。 --------------------------------------------------------------- 顾夕入了灵堂,刚站住,便听身有响动。他回头,看见一个老者站在门口。瞧气度甚是威严,又带着几分憔悴。顾夕只瞧了一眼,便笃定,这人神似先生,定是顾老爷子。 “阁下是……”那老者向顾夕面前走了几步,步伐虚浮,显是病中。 顾夕执子侄礼,撩衣襟下拜道,“在下乃是曾受顾先生大恩的人,特来拜祭,惊扰老大人,请恕罪。” 顾硕之走近前,细打量端正跪下的人,不觉目中现出惊讶之色。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孩子,又清雅又英气,万里挑一。他唯一的儿子十几岁便离开家,临走那年,还不及眼前这孩子大。也是清雅英气,光华内敛。顾硕之想到经年前的一幕,当年端正拜别的孩子,如今已经与他天人分隔,心痛如绞。 自铭则病逝,他便浑浑噩噩,全无往日雄心,准备就这样度过残年。可如今陛下却亲自将另一个顾铭则送到他面前,他心中已经冷却的火焰重又燃起。 顾硕之向前踏了一步,仿佛这一步里,又年轻了十岁般,目中现出光彩,“可是夕儿?”声音打着颤,蕴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极。 顾夕怔住。 “可是夕儿回来了?”顾硕之老泪纵横,已经搂住顾夕,一套说辞说得颇哽咽,“你娘亲为生下你,乃至殒命。你生下来身体赢弱,太医都说养不活,为父只好送你到宗山去,那里人杰地灵,最适合修身养气。后来铭则念你孤单,又赶到宗山一手将你带大的。父亲心中对你有愧,十多年来不敢相见。今次你来府上却不认为父,可是心有恨意?” “啊?”顾夕如被大锤重击,脑中接收了太多信息,一时转不过弯。 他扶住哭得摇摇欲坠的老人,“您……您老人家病着,不要大喜大悲,伤身。” “哎,哎。”老人喜极抚顾夕额头,“铭则说你纯善至孝,果然不假,你既心里挂念父亲,来府上岂有不认之理。” 顾夕脑中纷乱,疑惑道,“老大人,您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顾砚之喜泪还挂在脸上,眸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这少年并没有什么受宠若惊或是惊怒的表情,应该是个性格豁达,为人冷静的人。顾砚之垂下目光,心里暗自计较。 “先生并未同在下提及。”顾夕坦言心中所疑,“您手中可有先生相关的信件,赐在下一观,以解心中疑惑。” 顾硕之心中暗定,命管家常海把信件拿上来。 顾夕接过厚厚的一撂,从中间抽出一封。 “失礼了。”他冲顾硕之一揖,才把信打开,双手捧在手里。 顾硕之关注着顾夕的一举一动,进退有礼,举止有度,看来是在铭则身边长大的孩子,铭则也用心培养了。 信纸泛黄,是多年前的东西。先生那时的笔体与他所见,还是有些不同,略显生涩,显然还是孩子时书法不成熟。顾夕一目十行看下去,果然有先生谈及他的段落。顾夕读了一遍,眼中就溢出泪来。 “这些都是。”顾硕之示意他接着看。 顾夕摇头,把信双手奉还,“先生写给大人的手书,夕为解除心中疑惑,拆了一封,实属逾越,再不敢造次的。” 顾砚之点头。面前这孩子虽话中有礼,却也极聪明。他从中任抽一封,便也是侧面验了其他信的真伪。不过百密一疏,他定未料到手中这一厚撂信,除了信封不同,里面的内容全是一样的。 这也是顾砚之兵行险着的无奈之举。 女皇陛下今天只向他透了个底,他回来后,需要派人去查证,还要做准备,铭则出外十年,没有一封手书寄回来,他拿出铭则早年离家前的习作,命人找到十余个年龄相仿的学童,临出了这封信。因着临书的人不同,所以每封信笔迹其实都略有不同,顾夕只要再拆开一封便可断真伪。可这孩子太过赤诚,对顾铭则的父亲根本没什么防备。 顾夕看过信,垂着眸子,久久没有声音。 顾砚之也不催他,招呼他坐下。一杯香茗亲自斟给顾夕。顾夕只闻蕴起的茶香,便知是自己亲手制的茶味,亲自带来公主府给先生的。他端着一杯茶,泪大滴滴落在盏里。 半晌,顾夕终于抬目,“老大人有何打算?” 顾砚之眉头一动,试探道,“铭儿已去,采薇也不知所终,幸而还有夕儿,不至让为父孤老……” 顾夕垂目道,“大人,夕认为不妥。顾氏门弟清白,先生更是贵为中宫,身后名不该有污点。” 顾砚之讶然。他突然意识到筹备了半天,似乎算漏了这个孩子的为人。 顾夕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入大家族谱,从此平步轻云,而是首先想到了家族秘辛。既然是本家子弟,为何秘不示人,其中必有不为人道的隐秘,而这隐秘只能是他这个为人父做下的,或许是对某个女子的始乱终弃。大家族常有这样的事。顾夕虽久居山上,却也明白这些人情世故。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让顾家的家事成为世人的谈资,污了先生的身后名。 顾砚之重新审视面前的孩子,心里隐隐明白,新帝之所以处心积虑的真正原因。这孩子如此难得,铭则育之成才,定是呕尽了心血。女皇不肯放手,他又怎能轻易放手呢? 想至此,顾砚之探手拉住顾夕的手。少年的手掌温暖干燥,握之让人安心。顾砚之愣了会神,眼中全湿了。他抬起头,眸中全是慈爱的泪,“孩子,若不委屈,便做旁枝血脉,过继到我膝下,从此称父亲,你可愿意?” 顾夕缓缓摇头道,“其实夕并未曾打算久留,大人现下病着,又心绪沉郁,夕可留下一段时间,待大人恢复,夕便告退。隔年累月,总会回来看望大人。” 这就是拒绝了? 顾砚之松开手,无计可施。 顾夕扶起老人,将他送回房中。看着他睡下,才退了出来。 常海守在门外,请他回房歇歇。顾夕看看天色,已近天明。他又伤又累,又突闻这么大的变故,心神疲惫,点头答应。 睡下再醒来,竟然已经是中午了。 顾夕坐起来,有侍者鱼贯进来服侍。 刚收拾齐整,便有侍者传话来请。顾夕随着出来,绕廊穿桥,刚走到正院门口,便看见有侍者引着几个太监服色的人,向这边来。顾夕怔了下,转目才见院中已经备齐香案,顾砚之朝服冠带,立在案后。 太监经过顾夕,侧目看了一眼,“这位小公子可是旨中提及的人?” “正是,夕儿,还不快过来?”顾砚之向他招手。 圣旨?顾夕猛地抬目。 “哟,这是什么规矩,难道让圣旨等着不成?”太监见人未动,便有些不满。 “夕儿,快过来。”顾砚之满面憔悴,一脸殷切。 顾夕心中不忍,终是走到他身侧。 顾砚之大大松了口气,拉住他手,“夕儿,快跪下。” 顾夕身子轻晃了几下。 “夕儿,跪下。”顾砚之苍老的声音里打着颤。 顾夕长长叹出口气,撩衣跪在香案前。 长长的圣旨展开,里面是工整的对仗句子。司礼监对这种封妻和荫子的旨意,有着一套现成的说辞。顾夕没细听里面都说了什么,只是请封次子的句子,反复出现,让他避无可避。 不知读了多长时间,那太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顾二少爷,顾老大人晨起便亲到司礼监请封次子,足见爱重。您是中宫亲弟,只是珠落民间,未曾得封。如今顾老大人幸寻得回来。朝廷方面理当封爵的。只是您未满十七,便先记在案上,入了族谱后,等您二十了,再一并加封。” 顾夕未出声,身侧顾砚之一脸殷切,让他无言以对,只在心中叹气。 那太监见顾夕并未谢恩,只当他规矩疏漏,转目对顾砚之道,“小公子散落民间,寻回来,是喜事,陛下正在朝上呢,听司礼监黄大人说及此事,当即批复,还说恭喜大人了。” 顾砚之喜上眉梢,“臣叩谢皇恩。” 送走宣旨太监,顾砚之回目看顾夕,长身立在香案前的少年,身形修长,形容优美,垂目似在沉思,长睫在午日阳光下轻轻一颤就仿佛墨蝶振翅飞展。 顾砚之眼中泪又模糊。经年前,圣旨下到顾家,定下婚约,接了旨的儿子,还是个小小的少年,也是这样久久站在案前。时隔多年,这画面如此熟悉,又如此新鲜,让他重获新生般,腾起的希翼和喜悦, 顾夕抬目,望向虚空。 “夕儿……”老人的声音响在耳边。 “小爷……”管事常海也在一边轻唤。 顾夕醒过神,眸色微暗,勉强笑笑,“大人,夕还有件要紧事去办,先告辞了。” 顾砚之怅然。 眼见着顾夕一步步走出院子去。 “老爷……”常海焦灼。 “无妨,给他点时间,他也需要缓缓。”顾砚之阻住他要拦的举动,“毕竟是孩子,一夕间有如此大变故,能这样镇定,已经是难得了。” “大人心里把得稳,万一小爷一走了之呢?” “何须我来操心,”顾砚之苦笑,也轮不到他来操心了,皇上如此处心积虑,此后关于顾夕的事,他只须配合即可了。 ------------------------------------------------------------- 午后,有暗卫来报,顾夕单人匹马,正往茂林县而来。 赵忠刚下马,浑身都颠散了般地疼。他本来在宫中筹划一切,心中很是怡然。可陛下一句话提醒了他,“你可不要太过笃定,顾夕有可能不接旨,还有可能回茂林县找你帮忙呢。总之一切变故皆有可能,皆因他现下无欲无求,这样的人才最难把控。” 一句惊醒梦中人。赵忠忙命备快马,他要赶回茂林。 记得他临行前,陛下从桌案后抬头瞟了他一眼,“你这般为他着想,万事也只是让他牵着鼻子走。他一动,你才动,永远占不得先机。须知应对顾夕这样的,你得主动出手。” “喔,是。”赵忠行走内廷这么多年,还有什么点不通的,“老奴明白,得让他有牵挂,有忌惮才行。” 皇上轻轻点了这一句,便又埋头公事里。 这一路疾行。 赵忠刚进别院,气都没喘匀,使有暗卫报,顾夕回来了。 正好赶得及。 赵忠亲自迎出来。 及看见顾夕,他一下子愣住。才几天不见,顾夕又瘦了回去,脸色苍白,下巴都尖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怎么造成这样?”看线报是一回事,看真人站在眼前,真是另番感受。赵忠看顾夕这一身单薄衣裤,几乎哭出来。 他上前一把揽住顾夕,顿足道,“刚养回来,出去三天,就成了这个样子。” 顾夕本是急急策马而来。心中压着诸多难题,迎接他的,却是赵忠的心疼。顾夕的心一下子松了起来,浑身伤痛一齐叫嚣,他只及送给赵忠一个笑脸儿,便晕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茂林别院 五 顾夕这一病,便是半月有余。 赵忠守在别院,每天伺候汤水的仆人绍绎不绝地进出院子,赵忠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故去的顾正君。 这般景象何其相似,让人无端心惊。 顾夕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整日昏昏沉沉。本来灿若星辉的眸子里,暗淡成了一个光点,那曾让人惊艳的少年,仿佛夜昙正迅速枯萎下去。 病到第十六天,赵忠再沉不下气。亲自策马跑回京城。 赵熙已经能上朝理事了。午后正在书房会见几位大臣。 赵忠进来时,几个人都抬头看。刘阁老惊讶道,“哟,多日不见,赵总管原是病了。” 赵忠早先脸上是白白净净、煊煊呼呼的,现在早瘦成了刀条,还添了不少愁纹。赵熙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又埋头进文案里。 直待皇上把手里的东西看完,交给几个大臣去办。人鱼贯退出去。 赵忠掩了门,转身扑通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陛下,您快拿个主意吧。” 赵熙眉头微动了动。 “小爷看着总也不好,大夫说是外感风寒,内灼燥火,内外交困,人怎么受得了,躺在床上半个月了,总是昏昏沉沉……” 顾夕本是散了功,门户大开,筋脉大损之际,且要将养,可又……赵熙垂目道,“太医派了最好的去,药也紧着最好的用,还把你留下照料了……到底还是不好,那你说,怎么着好?” 赵忠愣了下,“自然是……”自然是什么?他也说不准。上回小爷命悬一线,是赵熙把人从鬼门关上硬拉回来的。这回可怎么办? 他目光从下往上偷偷瞅了瞅赵熙,垂头丧气地闭上了嘴。 瞧他那眼神,怎么看都像是在控诉她欺负了人家孩子。赵熙有些懊恼地捏了捏眉心,“圣旨下到顾家了,他没接旨,我不也没惩办吗?”原本想着用顾相的事拿捏一下,可是顾夕直接一病不起了。她自己还一肚子怒火,到底不是纵着他了? 赵忠得不到答案,悲悲切切地走了。 日暮时分,赵熙接见了最后一拔大臣后,推案而起,“来人,备马。” ----------------------------------------- 深夜。 顾夕扶着床栏,勉强起身。 躺了这么些天,身子一点劲也寻不出来。 十七岁的人生经历,从没这么病过。他甚至认为自己是干了那件骗人的事,所以上天要罚他去死了。 顾夕先是试着自己站起来,头晕目眩。 估计还是体内的那股真气作怪,也是外感了风寒,不然自己不至于这么不禁折腾。顾夕甩了甩头,振作一下。他没力气去够外衫,便先在面盆里洗了脸,清爽了不少。顾夕甩着水珠,去够面巾,却握着只温热的手。 他吓了一跳,猛抬头,头晕起来,腿一软,差点跌倒。 “……”看清是谁站在他屋里,顾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戴着风帽披着长披风的赵熙,负着一只手,另只手还挑着那条面巾。 顾夕怔愣。 越熙把挑着的面巾往他面前递了递,“擦擦?” 顾夕狐疑地接过来,胡乱擦了擦,简直想不明白,为何听不到她气息。 “内力不调,五感不灵,若我成心屏气潜入,你确实听不到。”赵熙仍负手看着他。 顾夕擦了脸,也缓过神来。现在的重点不是他内息不调,而是她为什么要潜入?不过顾夕只抿紧了唇,垂下头去。 “身子好些?”赵熙上下打量他。身形修长,又瘦,身上只穿着素白里衣,站在那无端萧索。她脑中又闪现出那个熟悉的瘦削身影,心中一阵难受。 “太医开的药还得用?赵忠说总是不好,我已经让太医院再换人过来了。”赵熙和缓了声音。 仍听不见回答。 赵熙微簇了簇眉,沉吟了下,“你别怕。太医只治得病,不懂内伤。我琢磨是筋脉受损,让你体力不支的。半月前我已经派人去调几个宗山宗师级的师父来,再帮你调调。估计昼夜兼程,明后天就能到。” 顾夕身子动了下,仍未出声。 “你别急。等身子调养好了,你想做什么,都随你。” 赵熙瞧顾夕死死垂着头,不出声。她心念微动,探头看他,“你还有什么要求?” 顾夕抬目,用力摇了摇头,“没有。” 到底是能有反应的。赵熙被拒绝了,心里却是松了口气,笑道,“还以为夕儿一生也不同我说话了呢。” 顾夕澄澈的眸子里挂着星辉,“那还不至于。”那件事,终究是他们合伙骗了她,他其实并无怨怼。只是面对毕竟尴尬,他还有些不太适应。 赵熙展颜笑了笑,瞧这小子直接的,到底是个明丽的性子。 “天明我就想启程。”顾夕病了这些日子,声音还有些哑。他看着赵熙的脸,微微簇了簇眉。半月不见,竟比上回见脸色更差了些。想起赵忠提过,她也病了。估计那夜着凉的不止他一人。想到那夜,顾夕又垂下头去不再看她了。 赵熙恍然,若她此刻不来,顾夕方才就已经离开了。 竟是来见临别一面的。 一时沉默无语。 “顾相爷说的事……”顾夕踌蹰了一下,终于问出口。 赵熙微挑了挑眉,顾夕口中称的仍是顾相爷,说明他根本不信那套说辞。 顾夕也挑眉,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不信”两个字。 赵熙又被逗笑,心内又不免有些感慨,能做相府公子,多少人盼不来的事情。便将错就错也是可以理解的。顾夕这孩子,还是太澄澈了。 “离开这里想去哪?”赵熙寻了个座宽坐下。 顾夕滞了下,还是跟过来,站在她面前。 “不能说?”赵熙笑问。 顾夕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就是没想好。” 赵熙再次被逗笑,“走到哪算哪,随遇而安,倒是随性。” 顾夕眸子忽而闪了亮儿,整个人一下子有了神采,“对,就是这么想的。” 赵熙被他奕奕神采晃得眼前一亮,含笑点头道,“是啊,男孩子,哪有不向往自由天地的?天大地大,好男儿当志在四方的。铭则……”她忽然顿了下,心中刺痛,缓了一瞬,才和缓笑道,“铭则就喜欢读些山川风物的书,我每回出巡,都会给想法子他寻来,他的大书架上,倒有一半是这些。想来,也是因为自己去不了,才尤其喜爱吧。” 顾夕想到先生书房中那几面墙的书架,脸色暗了暗。 “铭则在宗山时,是什么样的?”赵熙目光略湿地看着虚空,轻声问。 顾夕目光也有些放空,回忆像流水,轻轻流淌,就像根植在骨子里,往昔如此美好,竟如梦境,“在山上,先生……最是洒脱不羁,整日游玩,也不拘着我读书练功。咱们在后山有个小茶园,还有个小兽园,里面有许多动物……” 恍然间,顾夕忽觉得脸颊微冰。 他垂目,看见赵熙的手指从自己的颊边收回,指尖全湿了。 “哭了啊……”赵熙举着手指给顾夕看,却全未觉自己的脸上也铺满了泪。 顾夕眸色中有片片裂痕,心中的空洞又大大裂开。那个人,只一提,他都痛彻心扉。那天的事情发生得始料未及,他甚至到现在都不清楚原因。别说正君和先生,就连自己是谁,也成了迷题。可他就是不能觉得委屈,不能觉得冤。因为这里也有他出的力。他们合力做的事,才让面前的人痛碎了心。 顾夕再说不下去,深垂下头去。 良久,沉默。 赵熙从悲痛中缓缓苏醒。她眯着眼睛,狐疑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子。一个念头强烈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怀疑。 分离五年,最亲的先生过得怎样,有什么经历,顾夕会不想知道,不想关心?可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听他问过,连赵忠那边,也没汇报过类似的消息。这才是最大的疑团。赵熙觉得心中似乎抓住了什么蛛丝蚂迹,却又飘忽着从意识里溜走。这样不确定的猜测,让她的愤怒再度燃起。 赵熙挺直背,冷峻了神色,沉声,“夕儿,你怎么不问问你先生在京城的情形?” 她缓缓起身,带着最沉的压力。 顾夕仿佛也意识到了问题的重点,神色大变。 赵熙向前踏出一步,抬手…… 顾夕下意识格挡了一下,两人电光火石间,甚至过了两招。 宗山招式,果然精妙,手中虽无剑,顾夕骈指一划,也在赵熙眼前闪出叠叠剑影。 这一式,赵熙何其熟悉。正君那修长手指,也曾这样在胸前划过,一样的曼妙,一样的魄丽。 赵熙眼睛全红了,咬牙直接轰上内力。 顾夕单手被内力压制,身子微向后倾,腰背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本是极漂亮的闪避,却被赵熙再次发力,带着他的手臂,直接摔在了地上。 后背撞在长绒地毯上,并不太疼,也让病中的顾夕眼前一阵发黑。缓了一瞬,才发觉,赵熙已经欺身过来。单膝直接压下来…… 还是在丹田。 顾夕没忍住,痛叫出声。 赵熙出掌如风。他忍着剧痛,先抬手格在喉咙间。 果然,赵熙一掐不中,隔着他手掌压在喉上。顾夕呼吸一紧,却也不至于象上回那样,无法呼吸。 顾夕强提了口气,大声唤,“赵忠……” ------------------------------------------------- 赵忠听到动静,赶过来时,看到的情景难以置信。 他怔了半瞬,忙不迭跑过来,乍着手,“陛下,陛下……” 顾夕仰面被她压在地上,唇角已经有血迹。 顾夕艰难道,“拉她起来。” 赵忠哪敢,跪在两人身边,不住叩头,“陛下息怒,小爷有什么差错,您慢慢教,慢慢问,别,别再伤了他呀,他还病着呢……” 凄厉的求告,让赵熙气势顿了顿。 她垂目看着顾夕惨白着小脸儿,倏地收了力,从顾夕身上起来。 顾夕身上一松,马上难受蜷起身子,小腹疼得要命。 赵忠扑上去,张惶地叫,“小爷,小爷,你怎样了?” 赵熙负手,看着顾夕疼得缩成一团的样子,眸色沉沉。 “来人。”赵熙突然道,“备车。” 赵忠和顾夕一同抬目看她。 “我用了内力,该是伤了内腑。”赵熙微微皱眉,“火速派人回京中调派医中圣手,我们坐马车回京,现在出发,在路上汇合。” 顾夕脱力地跌回地毯里,痛苦地吸气。这回不是内息,是内腑,硬伤啊。 赵熙也长长吸气。一番发泄,让她的心又空又累。她目光望向窗外,月亮已经沉入天际,启明星放出光明。星夜赶来本是为探病,也给这孩子一个了结,谁知,她心思太过波动,又一次难以自控。赵熙自问自己不是这样冲动的人,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冷静自控。最近实在是心情起伏太大,才会如此反常的? 赵熙不及多想,亲手从顾夕床上拉过被子,把人裹住。几个侍者早候在门外,七手八脚将人抬上春凳,小跑着送上马车。 马车里早铺好厚毯,顾夕疼得蜷成一团,冷汗涔涔。 赵熙跟着上了车,拍拍车窗,“快走。” 马车疾驰出去。 驰了一段,赵忠听见车里又传出命令,“别太快,稳着点。” 车内,赵熙已经坐在顾夕身侧,把人揽在怀里。顾夕不断地呕血。车太颠,她只得把他抱在怀里,才聊解痛楚。果然是伤了内腑。赵熙刚经历过一次,知道这种伤的厉害。 她单手按在顾夕丹田上,想输内力,可是自己又不是宗山的高手,又不知伤到底怎样,不敢贸然下手。 她紧簇眉头,探手擦了擦顾夕额上的冷汗。顾夕却舒展了眉头,煞白的小脸儿上全是平静。 就是这一条命,赔给她又如何?顾夕这样想着,心头一片平静,陷入昏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百福宫 一 黎明。 城门。 守城的卫兵,人力推开大门,放下吊桥。一辆马车从正门驰进。 从城内驰迎出来两队御林军,马不停蹄人不离鞍,护着车驾径往皇宫而去。 车内,赵熙搂着昏迷又被疼醒的顾夕,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圣手御医。 老者满头是汗,目光如炬,苍老的手指把着一根银针,缓缓刺进顾夕的下丹田要穴。 顾夕本就只着里衣,这会儿衣襟大敞,睡裤褪到小腹下面,露出平坦的小腹和半截下身。小腹上,上回的那一大块淤青还未散去,大腿上斑斑点点擦伤仍很清晰。 赵熙目光缩紧,沉声,“夕儿,挺住。” 顾夕挑了挑唇角,说不出话,只侧过头,吐出一口血。 “这样不行。”老御医皱眉,“小公子伤了内脏,里面在出血。” “怎样?”赵熙沉声。 老御医犹疑了一下。 赵熙紧紧拧眉,“是不敢医?” 老御医深深垂着头。 面前这个少年,漂亮得耀眼,一路上就这样衣衫不整地被陛下裹在被子里,抱在怀中。看陛下神情紧张,不难设想这定是位新贵人。老御医宫中行走数十年,自然知道对贵人,只得用缓药,不能下重方,何况……他深摇头,“臣也没有把握,若是旁人,姑且一试,可是小公子……” 他欲言又止。医者医病不医命,他若行破腹的手术,那就是在跟天争命。如果争不过,人死也落不了个全尸,于皇家礼仪不合。 赵熙抬手止住他话。 垂头,用手轻轻抹去顾夕头上冷汗。顾夕微颤的长睫,轻轻撩开,满眼星辉已经暗淡成一个光点。他漂亮的眼睛依然澄澈,没有惶惧。 赵熙心中计议已定。她坚定地说,“试吧,不会失败,夕儿挺得过去。” 顾夕轻轻合上长睫,面上一片安定。 老御医惊讶地看着这个少年,眼里也蒙上雾气。 只要病者不怕,皇上不怪,他还有什么顾虑,活到这样一把年纪,怎忍心看着这样一个明丽的少年,哀哀死去? 顾夕于半昏迷状态,沉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小腹,一股柔和的真气,缓缓注入。 明显不是和宗山一个路数的内力,顾夕睁开眼睛。 赵熙单手搂着他,另只手按在他小腹上,正缓缓吐纳。 “不,不行。”顾夕大惊,挣扎了一下。 赵熙一震,睁开眼睛,“宗山的师父们还没到,我先给你续内力,你若觉得难受,我缓缓的。” “不行,不要……”顾夕颤着抬手想抗拒,被赵熙按住。 “没用的,白连累你。”顾夕眼角浸湿,颤着声音。 “我知道,聊胜于无。”赵熙知道他在挣什么,缓声安慰。“师父们马上就到,我怕你撑不到宫里。我先来,不会散功,不会受伤,你别担心。” 顾夕看着赵熙明显瘦削迅速苍白的脸色,挣着摇头,“不用,真的不用。” “别说话,省点力气。”赵熙冲他露出个安慰的笑意,便闭上眼睛,凝神聚气。 顾夕的泪哗地涌出来。下腹,一股陌生的纯净内力,缓缓注入,如石沉大海般,又悄无声息。 聊胜于无,却是她唯一能做的。顾夕无法阻止,却也明晰她心意。 “放心,我能挺住,我保证。”顾夕泪眼迷朦,沉声保证。 “嗯。”赵熙吐纳了一口气,微微翘起唇角,“好,咱们一起努力。” 顾夕长长吐气,合上眼睛。他能做的,只有努力平和气息,凝神聚力。他必须坚持活下来,才能救赎赵熙满心的痛和歉意,否则,就是在这颗已经痛碎的心中,又添伤痕。 ------------------------------------------------ 再醒来,已经是宫中。 皇上的寝宫设在百福殿。很是清幽的一处,而且临近勤政殿,办公方便。 顾夕在一个艳阳的正午,睁开了眼睛。 老御医被仆从搀过来时,激动得老泪纵横。 “小公子,总算醒了。” 顾夕虚弱地抬抬手,想坐起来,小腹撕裂般地疼。 “内脏受损,圣手说需要把受损处弥合。”一个声音从身侧响起。顾夕侧头去看,一身明黄龙袍的赵熙,含笑站在那里。 “听到信儿,皇上就从朝上下来了。”赵忠也喜泪纵横。 赵熙走过来,身上还带着朝堂上指点江山的气息。她坐在顾夕床沿,熟谂地替他拭了拭汗,又接过侍者手中的药,拿勺喂了顾夕两口。 顾夕茫然咽下。 其他人鱼贯撤去。赵熙自己起身脱下龙袍,露出内里常衣,松泛了一下,坐回来笑道,“可算醒了。” 她扶着顾夕坐起来,顾夕顺着她指点向身下看,一块白纱布覆在小腹上。赵熙小心地替他揭开,露出寸长的伤口。 “破开小腹,寻见内脏的伤处,圣手替你弥合了。”弥合了伤口,便整夜高烧,昏迷了五天,才苏醒。顾夕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这道疤会淡下去,我着太医给你配药粉了,等伤好了,每天涂抹,便会平复。”赵熙瞧着顾夕玉质一样的肌肤,颇有点可惜。 顾夕注意力被吸引,颇好奇地瞅着自己腹上的那道伤痕,“里面也有这样的一道伤口?” “……”赵熙滞了下。 顾夕转目看他,方醒,他清亮的眸子里,星光点点,映着午日艳阳,分外光彩。 “对不住。”赵熙垂目,替他掩了掩被。 顾夕怔住。 对不住这三个字,他莫名地羡慕赵熙可以这样坦荡地说出口。他更渴望对她说上这么一句。 赵熙不是个狭私的人,但几次失控,皆为着同一件事,顾夕虽没有经验,也知道这件事牵扯之广。他垂下目光,只得不语。 赵熙垂目打量顾夕的神情,猜他心里还是有些介意。毕竟自己两次失控,伤他很深。 不过这些天,她已经做好决定。以后都不能这样失控了,并且相信自己有自控的能力。所以虽然没得到回应,赵熙还是颇乐观地拍拍他手背,“好好养着,御医圣手都调配过来了,紧着你用。” 顾夕吓了一跳,张大眼睛看她,“咦,不用吧,都快好了。” 他突然扬起的眸光仍旧澄澈清明。 赵熙微簇了簇眉。看着这双清澈明透的眼睛,她忽然强烈地意识到她方才猜的不对。正沉吟,赵忠恰好进来伺候。赵熙往旁撤了几步,让出位置。 赵忠亲自端了面盆水,绞了面巾,要替顾夕擦身。 赵忠是总管,不该干这活,何况还当着赵熙,顾夕使力抗拒。 “小爷,您消停些吧,看抻了伤口。”赵忠低声劝,不由分说,去掀被子。 “圣手说了,下腹伤口直达内脏,得时时清洁。”赵忠不放心假手于人,这些天一直亲力亲为。 “哎,不用不用。”顾夕涨红了脸。 赵忠回头瞅了瞅赵熙,笑得一脸了然,“小爷这是害羞呢。其实有什么必要呀。当时你昏迷着,圣手用刀破腹前,清洁的活计,都是陛下亲手,老奴我都抢不上……陛下手稳呢……” “啊……”顾夕茫然一瞬,下意识探身往下看。被子被掀开,裸着光洁的腿,下身光洁……顾夕羞惭的把头扎到枕头里。 赵熙负手,摇头失笑,“捡回小命就算万幸,身体不过皮囊,有什么在意?” 顾夕脸烧得通红,心里更不服气。正如当日正君当众令他去衣受责,也是这般云淡风轻。想是你们没受过,才这样不在意。他把身子转向床里,不再理这两个人。 赵忠喜气洋洋,全不顾顾夕的波动心理,见人转过去,就从后背擦起。顾夕不胜其扰,干脆闭目。 赵熙哈哈笑起来。 转目看向窗外,天色正明,艳阳高照,大晴天,映着好心情。多日来的阴沉,随着这个小家伙又欢蹦乱跳,一扫而净。 折腾了一会儿,侍者终于送进药来。 顾夕被从被子里挖出来。他不情愿地捧着药碗,瞧着老御医,“大人,喝了药还要睡吗?能不能别加安神药?让我醒会儿吧。” “多休息吧。”老御医示意他趁热喝。 顾夕叹气,没什么精神头的一口口咽药。 赵熙被他的小样逗笑,笑道:“你是不是饿了?” 顾夕惊讶地回头,一脸你怎么还在这里的表情。 赵熙负手走过来,“瞧你睡下了,我再去前殿。”又扬眉指那碗,“你肚子里有伤,圣手说不能吃饭。这是上好补药,喝吧,聊剩于无。” 聊胜于无,这话如此熟悉。赵熙瞧着顾夕又垂下头,心里感叹不己。 她垂着眼睛,看了顾夕半晌,缓缓抬手揉了揉他头顶。 顾夕抬目看她。 “对不住。”赵熙轻轻叹气。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如此说。 赵熙摩娑着顾夕的后颈,轻轻拍了拍,“对不住,夕儿心里难受吧。哪怕提起都心痛的,我尚且如此,却没能体谅你。” 顾夕咬紧唇,无言以对。 药力上来,顾夕向后缓缓倒去。赵熙接住他,平放床上。 一个老者进来。 “法正尊者。”赵熙冲他点头,再次让开床前的位置。 宗山共有尊者八人,首尊居其首,其下七人各辖一阁。法正也是个出家人,所辖正是地阁。 法正见了礼。便探手试顾夕的脉息。 “还睡着?”法正遗憾道,“若能醒着,输内力时才知深浅。” “好,下次,让他醒着。” 法正点头,坐好,谨慎行功。 今天是第五天,法正已经耗了五天。运功一会儿,他的脸色开始灰暗,额上有汗滴。 赵熙默默看了一会儿,走出房间。 --------------------------------------------------------- 赵熙负手走在阳光里,明亮的日光洒在她肩上,映着明黄的金龙仿佛绕身腾起。道旁的人纷纷跪伏,膜拜他们南华的真龙。 殿前,一些大臣正候传,按品排序,跪在殿前的青砖地上。 赵熙经过时,大臣们皆山呼万岁。赵熙面上一片沉肃,王者之气,沉沉溢出,让所有笼罩其中的人,深伏下身。 “候传……”有内侍扬声,赵熙脚步不停,进入殿中。众臣在她身后山呼万岁,整肃跪正。候传的牌子,会在过一会,一块块递出。他们就有机会向陛下陈述自己的主张和政绩了。 赵熙走进殿中,一个暗卫已经候在那里。见她进来,单膝跪下。 “光华、未然、伯涛三位尊者,会在今夜,三日后和五日后相继赶到。”暗卫叩禀。 赵熙宽坐在案后,“做得好。派人在城门守着,人到了,无论何时,都开门迎进来,直送入宫中。” “是。”暗卫叩首,膝行退出。 赵熙松了肩,长长舒出口气。 法正已经耗了五日,强弩之末。其他尊者赶来正好接手。此回,她调了宗山四名尊者,用意其实并不单纯。 这要从她初登基时计议。当时新皇颁布的圣旨里有一条就是倡导宗山和其他江湖门派中成名弟子入军中效力,并许以官衔。因是刚结束了一场抗击外族的战役,国民正群情激动,令一出,众多好儿郎皆纷纷投身军中。 她这一政令,其实大有深意。不仅充实军力,还从根本上瓦解了江湖势力,杜绝了游侠以武犯禁的旧习。 她又借势重下严令,有田者终生不可离开故土,弃田而走者以杀头罪论处,亲族连坐。若有经商、考学、探亲,需离家外出,跨郡县者,必有保人,还需到官衙领取路引,上面写清何时,去哪里,何时归。若逾期不归,或是中途去了别处的,需重置路引,否则重罪议处。 此令一出,各郡县即重整户籍,查出不少流窜之民,还有周边国家潜入的细作,皆拘捕以充役。各地流民绝迹。 更重要的收获是,她的一系列举措,隐隐将整个江湖,把控在手中。 她此次就是动用了宗山多位尊者救治顾夕。 宗山首尊一身功力,皆导在顾夕经脉中,若不赶紧纳气归息,便是要终生受它所累了。可观顾夕,对这件事可以说是相当抵触,借病着,尽是拖延,不肯调息。 赵熙果断决定直接调师父们来。得治好,还要不留病根。赵熙品尝过正君筋脉难以修复的悔憾,不想再蹈覆辙。 而赵熙这个举动,继架空万山首尊后,更直接动摇了宗山的根基。 万山、顾铭则都来自宗山,宗山与祁燕,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不能坐视这样一处所在成了南华江湖中最强势力。必须要利用一切机会削弱、瓦解。 一举数得,赵熙下得一手漂亮的好棋。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百福宫 二 自从顾夕伤后五日醒来,身体恢复的速度便快了许多。 身上各处伤痛,被数位御医圣手悉心照料。许多浅一些的伤痕,渐渐浅淡得几乎寻不见了。 这天午后,赵忠来找赵熙,“陛下,御医们说,小爷的内伤外伤均无大碍了。” 赵熙从书案后抬起头。 这些日子,法正,光华,两位尊者先后赶到,在顾夕昏睡时,替他调理经脉。这种高手间的移功导脉,最是耗费精力,几日下来,两位尊者殚精竭虑,身体大损,被安排着回宗山休养。今天应该是天阁尊者未然了。 在疗伤的这段日子里,顾夕即使醒着,也从没试图自己运行周天的事实,就摆在赵熙和几位尊者眼前。赵熙估摸着,这小子心里的结,是首尊为了他耗尽功力的事。倒是个倔强的性子,宁可不用内力,也不愿坐享其成。 可是他的经脉已然如此,若停滞不前,必会终身受它所累。赵熙便下令,每逢替他行功时,便着御医让他下安神的药,让他昏睡过去。 “再不好让人昏睡了不是?”赵忠忧心忡忡地叹气,“可让小爷知道了,他能干?” 赵熙沉吟了下,推案起身,“走,看看去。” 顾夕就住在百福宫。赵熙抬腿也没走几步,就进了他的院子。 今天是腊月三十。院子里的几株墨梅开得正盛。一进门,就见披着披风的修长身影,挺拔地立在梅树下,微仰着头,正专注地看着什么。 人入画中,竟比墨梅还清雅。 赵熙心内微动,停了步子。如此美好的画面,竟不忍直走进去。 画中的人,似有感应,动了一下,扭头朝这边看。眸色清澈,满目星辉,亮得耀目。 赵熙含笑点头。养了这些日子,终于缓过来了。猛一瞧,似乎个子也长高了些。赵熙忽想到那夜在画舫时,正是他生辰,那今年他就十八岁了。 赵熙甩甩头,把雨夜、画舫封印在脑子中,不再触碰。 有侍者上来,请二人回屋。 赵熙也怕他大病初愈,再冻着,带他进了房间。 侍者帮她脱了轻裘,赵熙宽坐在暖笼边,看着顾夕净了手,开始烹茶。 “哟,手艺不错。”赵熙瞧着修长灵巧的手指,轻拨慢抹,犹如弹琴般,一壶香气四溢的茶,就泡好了,不由赞叹。 顾夕托着一盏茶,漂亮的眉眼全蕴在四溢的茶香里,“尝尝?”他抬起的眸子里含着的暖融融的笑意。 赵熙欣然接过去,轻轻闻了闻,果然沁香无比。 “小爷用的是梅芯里的雪水儿呢。前日下雪,奴才几个忙了一早晨,也就收了一壶。陛下好口福,今日小爷说要泡茶,您就来了。”一个侍者口齿伶俐地笑着插口。 赵熙品了一口,果然有梅香在舌尖缭绕。 又有几个宫人从外面拿进几枝梅枝来。 顾夕接过来,斜倚着矮几,伸长腿,悠然坐着,梅枝就在手指间摆弄。 赵熙一边喝茶,一边他看手下的动作,只一会儿,他就把虬枝修整好,朵朵梅花在枝叉间疏密有致,插在梅瓶里,煞有情趣。 赵熙再次惊讶,“你方才在树下就是挑梅枝呢?” 顾夕点点头,随手把瓶子交给宫人。 “还会什么?”赵熙看他浑不在意的样子,似乎这些都不足为奇。要知道勋贵人家培养一名优秀子弟,不知要耗费多少力气,君子六艺,只是其中之一,更多的,是浸润在骨子里的修养和熙养之气。这些她在顾夕身上都不难得见,赵熙微簇了簇眉,心内对顾夕的身份,又多了些狐疑。 顾夕有些发怔。不过是随手泡了茶,插了枝梅瓶,有什么稀奇?从小,在先生身边耳濡目染,先生也手把手教过他这些小玩艺。“可不准死读书,学问不都在书里。人得有爱好,有情趣,修身养性,洒脱快意才好。”先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先生的音容笑貌就刻在记忆里,挥不去。在宗山上他们玩的东西,他随手掂来,没觉得不对劲。如今看陛下惊讶的反应,顾夕心内才有所警醒。不该再触动赵熙心中的伤痛,他呆在她身边每一天,就得管住自己不去想宗山的往昔。 赵熙看他神色,哪会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赵熙垂下目光,看着暖意茵蕴的茶盏,眼里湿润,仿佛是那个人展眉暖暖笑意,迷糊起来眼中的雾气蒙蒙。在府中五年,他从未曾为她雪夜采过雪水儿,也没亲手插过梅瓶。前前后后,只留下了那幅春景图在别院里,随此之外,只是一个清清淡淡的正君。他得用多大力气,才把那些深植在骨子里的美好和盎然,在她面前掩了个干干净净。那么洒脱的人,被困在府里,他该是什么心情。 如今透过顾夕这孩子,赵熙慢慢地,一步步还原着她的正君,试着去理解他的决定,虽然一想至此,她的心还是会撕裂般地痛。 长长舒出口气,荡开胸中的悲痛,赵熙认真地看着顾夕,“夕儿,相信时间会抹平一切。我……不会再……你照样做你爱做的吧。” 顾夕长睫瞬了瞬,迷蒙中有光点亮若晨星。 “今天是三十儿,晚上我要回后宫里去一趟。你先喝了药休息,等夜里守岁时,我再来瞧你。”赵熙心中反复计议,还是决定让顾夕先喝药睡过去。今日是除夕,她不能一直陪护着他,所以……改天再跟他谈吧。赵熙这样想着,冲赵忠使了个眼色。赵忠自然明白,赶紧下去吩咐备药。 顾夕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喝了御医圣手的药,就得昏睡过去。这些日子他也抗议过,但赵熙和赵忠,均不予采信。 “年后夕儿就满十八了。有什么打算?”赵熙起身穿外衣,随口笑问。 “我呀,想去千里草场的大草原,”顾夕跟着站起来,很认真地琢磨道,“我就贩马了。往来就骑着最神骏的一匹……” 赵熙瞧着顾夕那满心的喜悦都漾在两汪清泉里,她禁不住也神往了一下,笑着叹道,“果然好。” 她一路向外走,一路回头对顾夕说,“你就做个马匹商人吧。从草原部落里多换些好马,我南华需要呢。到时给你个官商的衔,你也好打开生意。” 顾夕笑开了,满目星光,晃得屋子里都光彩起来。 赵熙翘着嘴角上了辇,临走时,不忘带走了那瓶插梅。 赵忠手拢在袖子里,看着远去的御辇,一脸感叹。陛下很久没有这样一身轻松,满脸笑意了。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意识到,反正他们中间早就传遍,住在百福宫的这位小主子,皇上的喜怒哀乐,全凭他牵着。也只有在小爷这里,皇上还有点活跃气儿。 虽然两次都伤了人,但那说不定就是缘份呢。赵忠坚信,顾夕以后定会成为皇上心尖子上的宝贝。 -------------------------------------------------------- 陛下启驾的消息一直传到后宫里。从腊月起,她这还是头一回后宫呢。内外后宫为陛下驾临,已经准备了好些日子。 外后宫。 贵侍林泽年前已经休沐了。他在自己的宫门口,迎圣驾。 “臣侍参见陛下。”林泽深叩下,行的礼郑重又认真。 赵熙下辇,亲手扶他。林泽趁赵熙扶他起身的当,抬目看她。算起来,他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了。林泽总领皇城护卫,又兼着军职。虽是贵侍,但朝堂上他也是臣,因此要想见陛下,也得等召。 林泽细细地打量她病后略暗淡的脸色,心疼地咬唇。当着人,他不好多说,侧身将人恭请进宫去。 进了内室,宫人们环绕,给赵熙更衣。时辰已经要迟了,她得赶紧换装,再进内后宫谒见太后去。 林泽早已经换了好宫衣,跟进来时,长襟拖地,宽袖展袖,与他平日的武将修身常服相比,别有一番风格。赵熙隔着镜子里,往他身上瞧了好几眼,笑道,“真是人靠衣装,阿泽这么一穿,也有些贵侍的样子喽。” 林泽被她调笑,也是习惯成自然了,跟在她身后,交代今年的除夕家宴事宜,“太后的意思是今年就办家宴,不兴丝竹笙乐。” 林泽林林总总地照单子上读了一遍。不过就是除夕的那一套老章程,往年都是先皇主礼,今年轮到新皇,赵熙看了这么多年,看也看会了,所以只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了。 林泽滞了一下,“太后说,年后就将宫中的老宫妃们遣散了。年纪大的送回原籍荣养,年纪轻的入千页庵修行。……” 赵熙回目瞅他,林泽咬了咬牙,后半段话还是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留在府里的一些旧人儿,如何处置?”赵熙替他说。 林泽略窘迫地点头。 赵熙登基时,男侍都留在了府里。他现在总理着赵熙的内府,这些事本该是他来过问。可这话,他有些问不出口。 他窘迫至极,脑子里又思及正君。当初在府里,公主殿下身边的男侍层出不穷,当时正君管着内宅。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瞅着,等公主过了新鲜劲不喜欢了,便又安安静静替她处理。这该是怎样强大的心理,才会这样云淡风清。 赵熙穿戴好,拉他上了辇。两人共乘一辇,往内后宫而去。 车行了一阵,赵熙道,“阿泽,如今我的外后宫里,没什么闲杂人等。我知道你不善于此道,所以暂时也不准备再多进人。” 林泽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熙示意他别急,“我知道。母后打理后宫多年,冷不丁清闲下来,也是没意趣,后宫的事还是让母后多操持吧。” 林泽这才如释重负,长出口气,“谢陛下恩典。” 赵熙摇头失笑,释了他的权,他还要谢恩。这小子,就适合在营里厮混。后宫也就好比大家子的后宅,里面的弯弯绕,他且弄不清。给他卸了这副担子,也是保他。现在外面的人都知道陛下只他一个圣眷正隆,他是万众瞩目的存在。若他走差一步,被有心人逮住把柄,后果还是挺难收拾的。 “不过你毕竟担着贵侍的名,中宫不在,内外后宫有事,你还是要首当其冲的。”赵熙又嘱咐了一句。 林泽郑重点头。 “过了初一,你也不用守在宫里。你父亲来京城一次不容易,你且回府陪陪他吧。” “是。”林泽眼圈有点红。 赵熙轻轻捏了捏他手心,低语,“想我了?” 林泽没掩饰,重重点头,“听说陛下病了,可……”他有些哽。不在后宫,他便不是贵侍,谒见陛下谈何容易。也只得干着急。 赵熙心疼地拍拍他肩,“是我疏忽了。本该给你特权的。” 林泽忙摇头,泪还挂在颊上,英气的眉拧得很紧。 赵熙止住他,轻轻吻他的眉心。林泽全身都绷紧,呼吸不稳。 “我知道你不会滥用,只是想见我时,用一次也无妨。”她将如朕亲临的玉牌,按进林泽手心里,“已经着礼监司记了档,你当善用。” “……谢陛下。”林泽珍视地握在手里,睫毛全湿了。 ---------------------------------------------------------- 内后宫。 一进门,就见张红挂灯,喜气洋洋。宫妃们围簇在太后周围,喜笑颜开,堂里摆了许多梅瓶,一枝枝冬梅绽得正盛。 赵熙带着林泽进来。众人都起身。唯太后含笑坐在主位。 赵熙撩衣,衣襟上黄色金龙随动作飞腾。 太后眼眸里,全是泪水,微微发颤的手指握住手中的绢帕。 “我儿,快快平身。” 赵熙起身,林泽深伏叩下,“儿臣给母后请安,祝母后新春多福,福寿安康。” “好。”太后含笑抬手,有宫娥上前,在林泽腰间上玉佩上系了条红绦。这是南华的习俗。 林泽脸全红了,深叩下,“儿臣谢母后赐福。” 一众宫妃都掩着嘴笑,一个贵嫔起身道,“臣妾祝太后娘娘来年抱个金孙。” 这贵嫔声音极脆,又活泼,一句话满堂皆是笑声。 “阿泽,还傻愣着,快过来。”赵熙笑着示意林泽,他又不善口舌,说不过这些人。 林泽赶紧起身,坐到赵熙身侧。 太后着看两人互动,宽坐着但笑不语。 “皇上这时候才到,险些错过了我们斗梅呢。”那贵嫔又笑着对赵熙道。 赵熙目光扫过满堂的梅瓶,笑笑,“今年春节,园子里的梅花开得倒真是不错。也是母后和众位母妃有这个兴致,也不枉它们绽放了一场。” “皇上不妨品评一下,哪一瓶能夺了冠去?” 赵熙负手绕着堂里看了一圈,微微点头,“都好。” 大家又是满堂笑声。 “哟,皇上也折了一枝来。”有眼尖的,看见跟着的人手里也捧了一瓶。 赵熙回目,她携来的那枝梅就捧在一个宫人的手里。赵熙几不可闻地簇了簇眉。 “喔?”太后立刻来了兴趣,吩咐呈上来她看看。 顾夕这一支虬枝墨梅一端上来,形态孤奇,色淡如雪,香气幽深,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太后眸子微微缩紧,淡声道,“好一瓶墨梅,这人儿匠心独运,也是个妙的。” 赵熙垂目笑道,“不过是个玩物,母后喜欢,便放在堂上供您赏玩吧。” “喔?舍得?”太后探身笑问。 赵熙怔了一下,转目瞧了瞧那梅瓶,心里隐隐有些异样,却也点头,“自然,本该孝敬给您的。” 堂上众人都没了声音,齐齐瞧着二人。都是在宫中浸润已久的人精,谁能不明白听话听音的道理?大家都端坐着,耳目观心,可外面,有多少心腹已经开始跑动,务必要替主子打听明白这里面的关窍。 宴毕,太后携赵熙到后堂叙话。 母女俩倚着暖笼,喝茶聊天。 “今年我儿新登基,政务想是繁忙,不必时时入内来看我。” “嗯。是够忙的,我叫阿泽每日下值都入内给您请安,若有事,差遣他就行。” “林泽啊。”太后拉长声音,林傲天所辖的北江三郡,兵力雄厚,也是赵熙的家底子,她得替赵熙拉拢着些。 “今日赐了他红绦,不过是个姿态,我儿心里要把得定。”太后不放心地嘱咐。 赵熙微微点头,“嗯,我刚登基,下面还都不消停,短期内不会考虑怀妊。” “没释了林傲天的兵权之前,林泽都不行。”太后皱眉。她心里也急。赵熙是女子,不比男人,要亲自怀胎生产,过程何等艰辛。她可不愿意看到赵熙一怀妊,就被架空,生子后就被软禁,最后落得个傀儡下场。 “嗯。我明白。”赵熙柔和地抚了抚母亲的背,一年未到,母亲老了许多,白发也有了星星点点,这都是替她操心累的。她异常柔顺地笑道,“母亲说行了,我再动。” 太后终于放下心来,合目养神。 “天色不早了,您别守岁了。早歇吧。” 太后睁开眼睛,“前朝的宴还没散?” “散了,大臣们都回家团聚去了。我在皇宫前摆下流水席,今年与万民同守岁呢。得去露个面。”赵熙和声。 “喔。”太后赞许地点点头,“当是如此。我儿也不必守到子时,差不多了就回宫。”瞧了瞧赵熙还不太红润的面色,太后微微簇簇眉。 “是。”赵熙起身告退。 太后闭目养了会儿神,吩咐道,“先给皇上准备好饺子。近子时,叫醒我。” 外面有宫娥轻声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百福宫 三 顾夕醒来时,已经近子时。 宫室外面,目之所及,火树银花不夜天,整座花园都在灯火照耀下美仑美奂。他眯了眯眼睛。初至公主府那夜,景致也是这样耀眼夺目,还有先生陪公主夜宴的那个水中亭阁…… 顾夕甩了甩头,把有关记忆强行封印。 记起赵熙说守岁时要来,顾夕在窗前站了片刻,天降起大雪来。 纷纷扬扬的雪花普降大地,荡涤着世间的尘埃。顾夕长长吸了口气,雪的味道如此甘冽,沁人心脾。面对这粉妆玉砌的壮美天地,心胸也随之开朗起来。 他回身摘下挂在床栏上的一柄宝剑。剑鞘古朴,镶着名贵宝石,有岁月的痕迹。临下山前,先生所赠。他从画舫上下来,决定江湖游历时,甚至想将它一并留在茂林别院。可是赵忠殷殷地一路将它送进宫里。 长剑出鞘。顾夕凝眸注视着雪亮的剑刃,忽而轻吐内力,悦耳的嗡声,从剑身传来,没有肃杀,精纯而温和的剑气,缓缓注在剑尖。 顾夕身子一动,从窗子轻盈跳出。遍地白雪,没有一个脚印。他吸一口气,腾身而起。衣袂微扬,剑影如银练,缠绕相随。 这是他病后第一次舞剑,剑尖在雪花里轻盈抹挑,身姿仿佛雪中仙子,从天宫驾临。 舞到酣时,顾夕低啸一声,贯内力于剑尖,剑脱手而去,准确地钉在梅树上,剑柄犹在内力的作用下,翁翁颤动。 顾夕呆立在雪地里。收势时,他竟感觉到有数道真气,在丹田里洪流汇聚,又折返出去荡涤着筋脉。 他终于明白每日的昏睡中,发生了什么。 多日来他刻意逃避,她从未当面置一词,劝过一句。可行起事来,却雷雳风行。是怕他抵触拒绝吧,帝王行事从来只要结果,无所谓手段。 他痛惜地闭上眼睛。一位首尊,三位尊者…… 她给的霸气,他却万万受不起。 一念至此,顾夕只觉胸中气血翻滚,口中尝到了咸腥。 忽然,他锐利地看向门口。五感全开之际他清晰地感知到,门外有人,却不是赵熙。 大门缓缓大开,一个盛装老妇,在一盏灯笼指引下,走进院中。她身后五十步外,遥遥一片灯火,人影幢幢肃立。 “太后驾临。”内侍长长唱报。 ------------------------------------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 太后安坐在四角亭中。院子中央,素白的雪地里,脸色煞白的顾夕,笔直地跪着。 内侍将剑从树干上拔下来,呈在太后驾前。 顾夕抬头看了一眼,侍立在太后身侧的宫妆中年妇人喝斥他,“低头,什么规矩!” 太后垂目瞧了瞧那剑,又抬目看院中央的少年。自她进门始见驾,跪了有一刻钟了,虽只着单衣,却身姿挺拔不见瑟缩。周身纷扬雪花,静静飘飞,仿佛静置的画面。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侍立的丽贵嫔替太后出声,“赵忠何在?上前回话。” 众太监宫侍从百福宫各处被拘到这里,跪伏在雪地中,无人吭声。 丽贵嫔放弃了找人,直接指责顾夕,“你既在宫中,却私藏凶器,可知罪!” 顾夕没理她,目光沉沉扫过围上来的几个拿着大杖子的太监。 有杀气! 顾夕回目冷冷看了丽贵嫔一眼。 丽贵妃滞住。少年眸光中含着淡淡的冷意,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让她心头一紧。 “太后是问此剑?”少年缓缓开口,声音清冽动听。 “放肆,老实回话,怎敢向太后发问?”丽贵嫔喝止。 少年目光扫过丽贵嫔企图碰剑的那双手,嫣红的指甲已经划到剑身,他微微簇眉,淡淡道,“您最好别碰它。” 丽贵嫔听出他语气中的嫌弃,脸都气红了,“狂妄,来人,将这凶器砸碎。” 顾夕不屑地挑挑眉,轻轻吐出几个字,“此剑……名唤碧落。” 太后倏地握紧手指。贵嫔花容失色。 南华朝并不盛产宝剑,最有名的有两柄,全为南华陛下私剑,其一便唤碧泉。前朝曾充当过尚方宝剑,斩过亲王和权臣。只是先皇处事过于和缓,在位几十年,从未用过。碧落这才宝剑深藏。谁能料到,今日却能拿在这少年的手里。 众人都瞅着丽贵嫔,丽贵嫔又羞又怒地看向太后,太后冷眼看着院中少年。 瞧着年纪不大,却异常淡定。从她进院,便不急不躁,不惶不惧。话不多说便不露破绽,冷不丁说个一句半句,一招就能拿住要害。她即使是太后,也无法对拿着尚方宝剑的人无端发作。 院中气氛凝滞。 “房中有药。”一个搜屋子的太监跑出来。 药?太后怔了下。 丽贵嫔凑到耳边,低声,“太后娘娘,臣妾听闻这些日子陛下将太医院的圣手们,全拘在百福宫里。难道是专为了给他治病?陛下真是上心了呀。” 天下母亲,都希望儿女和自己一心,断不会容得下别人能越过自己去。丽嫔准确地把握住太后的心思,一句挑拨成功激起火。 太后眼中射出寒意,伸出带着金护甲的手指,遥指顾夕,“近前来,让哀家瞧瞧。” 顾夕未动。 丽贵妃冷哼声含着险恶,“哟,可是恃宠生骄,仗着皇上,连太后亦唤不动了?” 顾夕死死咬唇,强抑着将这老妖婆打倒的念头。若是按他性子,必不会如此委屈自己。可他念头一生,当日在公主府,正君架起刑杖时的严厉告诫,就自动在耳边响起。 身在府中,当守府中规矩,无论是他还是正君,谁能豁免?这话,明显若有所指,此刻,顾夕才意识到,顾正君竟是早预料他会身陷局中,及早提点了这一句。 是为免得让陛下为难吧,正君果然用心良苦,时时为陛下打算。可既然情深至些,为何宁可散功死遁,也不肯留在她身边呢?多日来顾夕一直回避的问题,又不可避免地闯入脑子里。一想到死遁,不免挂牵到赵熙。想起那暗淡脸色,瘦削的面容,顾夕轻轻叹出口气。 不过是些阴私搓磨,他又不是受不起。顾夕这样说服着自己。 可思想上理顺了,人却未必动得起来。雪地里跪了大半时辰,膝盖往下连着小腿都冻木了。疼是来自皮肉,寒气却能入骨。本就是体虚,寒气侵袭,必是病上加病。顾夕想到自己病的日子里百福宫的阵仗,恐怕她回来后又是好一番折腾……他若再执拗,便真是恃宠而骄了,丽贵嫔就这一句说到了点子上。 顾夕微微合目,缓缓提气。丹田内洪潮般的来自一位首尊三位尊者的雄浑真气立刻运转,瞬间运行一周天,阻了膝下的寒气侵袭。温暖的气流,又流进七经八脉,强势驱走寒意。 顾夕这才试着缓缓挪了挪腿。他一动,膝上针刺般疼。可时间不容顾夕再缓缓,他硬气地挺起腰,抬目衡量了一下自己与凉亭间的距离。 膝行…… 距离不短不长,却真是折辱人的好主意。 顾夕咬住唇,只行了几步,薄薄的单裤便被石子和冰碴子刮破。 顾夕踉跄了几步,知道这样不行。他咬了咬唇,缓缓地沉下腰,单手撑在雪地里…… 想明白了是一回事,可真做起来,却从未有过的狼狈。就像那次去衣受杖,他自信能做得到,可心里的那道坎,确实是很久之后也过不去。顾夕咬住唇,将屈辱硬咽了回去…… 院中鸦雀无声,气氛凝滞。百福宫的人,大多是赵熙留下来伺候顾夕的。眼见小爷身后,拖出两道触日惊心的血迹,却无能为力,只得深深跪伏。 贵嫔看得心悬,转目看太后。太后亦眯起眼睛。 终于蹭到亭下。手上也磨出几道血口,冰水混着血水,蛰的疼。顾夕轻轻甩了甩手,并拢双膝跪正。 “来人。”太后沉声,“给他把把脉。” 身后侍立的一个太监听命上前,直接拉起顾夕左臂。顾夕瞧着那人手法,眸子微微缩紧。他忽地转腕,轻巧又迅捷地脱出这人桎梏。 “大胆。”太后未料他能反抗,勃然变色。 顾夕收回手臂,自己把袖子撸回来,淡淡瞟了眼这个无须的中年人,他气息悠长,目光如炬,应该是大内高手的存在。若让他把住自己脉门,他一身数道内力,马上就会泄了底细。到时太后自可联系到茂林别院,联系到猎场,联系到宗山,这里面牵着多大干系,何况还有死遁的那位顾正君。 顾夕忆起,在公主府时,顾正君不想让他把脉,想来定是怕泄了他祁山派的内功底细。真是欲盖弥章啊。顾夕心中苦笑,可惜当时自己从未对先生起过疑。但愿当今太后不会那么聪明,他才有机会蒙混过去。 “药,是在下用的。”顾夕清晰地说,“这满院子的御医皆是陛下宣召而至,各司其职,诊断精细,太后可观医案,立时分明。” 太后霍地站起。磨了半天,她净是一句有用的也没问明白。瞧着文文静静的少年,对上她这个当今太后,竟然一句顶着一句,却又有理有据,有倚仗,让她寻不出一点借口来。 这样的人……怎能容! 太后赫然沉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顾夕淡淡垂眸,“顾夕。” “顾?”太后怔住。 前几天礼监司还来报备,说顾砚之请封次子。她还说才十七,待长到二十成人,再承爵吧。难道这少年就是顾家散落在外的次子?那究竟是皇上找回来送进顾府,还是顾府找了个漂亮的男孩子献给皇上的?顾铭则刚故去,顾家就急着送个男孩子进宫,这其中的心思,不言而喻。 太后狐疑目光扫向丽贵嫔。她祖籍同太子妃同在西南,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回她撺着自己非要来百福宫瞧瞧,难不成是太子主意?顾铭则死得蹊跷,顾侧妃失踪得更离奇。更关键的是,她还怀着太子的骨肉。若是太子妃能顺着顾夕这条线,找回顾采薇和那孩子…… 太后能在后宫一手遮天,靠的也是心思缜密。她只一瞬,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又惊又怒。这是太子妃指使着丽贵嫔,合力蒙骗她呢。妄想借她手发难,好让她们有机会混水摸鱼。 太后暗悔,今次听闻百福宫里的事,一时沉不下气,带人闯了进来,直弄得这样难以收拾的结局。 丽贵嫔尤自不觉太后心思,还在厉声喝斥,“大胆,回太后话竟不尽不实。满宫的奴才都该罚。今日是除夕,太后宽慈,不豫送你们去内务司严办。来人。” 拿着杖子的太监终于派上用场,个个摩拳擦掌,站到场中。 “每人赏二十板子,正正规矩。” “谢太后娘娘。”一片哀痛声中谢恩。 丽贵嫔看着沉静跪在亭前的少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太后久久看着顾夕,眸色幽深。 滞了好一会儿,她缓缓开口,“这孩子看着乖巧安静,想是陛下喜欢得紧。哀家既掌后宫,当为陛下调、教宫人。先掌嘴二十,以惩口戒,再罚抄录《礼则》,以正其心。” 顾夕惊讶地看着她,掌嘴,抄《礼则》,这算什么? 太后脸上现出胜券在握的得意。 以她在这辈子阅人无数得来的本事,她瞧得出,这少年没受过委屈,性子洒脱,一身的傲气。她料定他宁可挨杖子,也不愿受这些零零碎碎。就等着他顶上一句,“这里不是后宫。”她便可顺势补上册封,让他自陷。即刻便可带离百福宫,拘到自己眼皮子底下。 顾夕却未如她所愿。除了最初的惊讶,全程死死咬着唇,不发一语。行刑太监上前,挑起顾夕下巴,令他仰起脸。顾夕闭上眼睛,唇角咬破。 太后眸中现出些微惊讶。倒是个聪明人,懂取舍,挺难得。 她止住行刑太监,淡淡命令,“不须你们……让他自己动手。” 顾夕霍地睁开双目,眸中寒星闪烁。 ------------------------------------------------- 赵熙从宮门流水宴上下来,迎面看见气喘跑来的赵忠。 “太后真去百福宮了”赵熙脚步未停,直接上辇。 “对。”赵忠心里火燎,扶着辇,“是丽太贵嫔撺掇地。” “果然是她。”这贱妇真是太子一党,藏的挺深。 “当日太后宫中的毒蜘蛛,她也逃不了干系。”赵熙冷笑,“她替太子干了多少阴私的事,还妄想着从夕儿这查到顾采薇的下落” 赵忠着急道,“陛下,咱赶紧回吧。” 赵熙点点头,“回吧。” 赵忠忙催车辇快走。赵熙累了一天,脸色暗淡,微合着目,随车摇晃,仿佛昏昏欲睡。 辇行的很急,拐到甬道上时一震。 赵熙皱眉醒来。 “赵忠,让他们稳些。”赵熙淡声。 赵忠心急火燎,只盼快到百福宫。 “你缘何心急”赵熙忽而发问。 “……”赵忠怔了下。这还用问,怕小爷吃亏,怕他遭罪呗。可在皇上的审视下,他突觉这话似乎说不出口。 驾临百福宫的是太后,那个睿智的女人,亦是皇上的母亲。她一生一心为陛下经营,对皇上身边的人,她怎么能不十分上心?严加甄别是必需做的,无可厚非。当初的正君,如今的林贵侍,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若他们无法让太后满意,根本不可能侍君侧。 赵忠微微皱眉,寻找自己在顾夕这件事上如此担扰的内心根源。盍宫上下,贵为皇上,在她面前都要恭领教训,顾夕为什么就不能? “想不明白?” 赵忠泄气点头。 赵熙瞧着自己最心腹的老太监,微微叹了口气,“初见夕儿,便觉似曾相识。谈吐洒脱,举止优雅贵气。京都里勋贵子弟也不过如此,铭则在宗山上悉心教养出,这孩子一身的优越。” 赵忠默默点头,确实,初见顾夕,这个感觉很强烈,只是相处下来,又觉顾夕与京中的公子哥们又有本质不同,洒脱,淡然,无欲无求,又有侠义之气,这样综合于一身,令他的本人比出色的相貌更吸引。 “铭则能教得这么好,为何不一贯到底”赵熙微微翘起唇角,眼角却湿了,“养出一身的傲骨,洒脱不羁,别说在朝堂,便是在公主府,也难立足。” 赵忠愣愣点头,的确是这样的。 “铭则在府中什么样与他在山上简直判若两人。他是刻意给夕儿树了个那样的榜样。”赵熙语气渐厉。 赵忠听得目瞪口呆。 赵熙缓缓叹气,眼前闪过各种画风的正君,或洒脱,或严谨,或清淡,或魅惑,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原以为山上十年,你过得随性,谁知竟也是面具。 赵熙微微摇头,笑容落寞失意,“他早就打算好了。朕生在皇家,身边并不缺男子,或美艳,或乖顺,多大的才华,都不会稀奇。除非……”赵熙一顿,除非她真正动了心。铭则说她是他漂泊人生的一盏心灯,他何尝不是她生命里的那束光他占住的何止她的心,还有她艰难的人生。 就是她生命中这样重要的存在,顾铭则,宁可死也不愿停留。在他散功那夜,她悲痛欲狂,绝望又恨,因为她根本猜不到他这样做的原因。 本以为他狠心绝情,却又把精心设计好的顾夕,送到她面前。面对这样的安排,赵熙同样猜不到原因。她心中撕裂的口子从未愈合,越来越痛,越来越空。 赵忠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不一样的顾夕,光彩夺目的顾夕,吸引的何止他这个阅人无数的总管,还有皇上的视线。顾正君真可谓用心良苦,算计得让人心惊。 “您真的这么笃定”赵忠心存一丝希望。 赵熙淡淡点头。这些日子相处,她怎能感受不出来,顾夕简直就是为她良身定做。 “就剩下这一点儿,”赵熙苦笑摇头,“顾夕身上的跳脱,他一心向往快意江湖的心性。撩拔了朕,却又一心想离去。连夕儿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这是在玩欲擒故纵之计。” “啊?”赵忠惊愕得合不拢嘴,“小爷他都是成心的?” 赵熙挑眉看他。 赵忠推翻了自己的猜测,顾夕若是心存故意,怎瞒得过赵熙的眼睛。就是这种清澄透明的孩子,最是撩人。顾正君算计得好啊。 “即使夕儿不是这样,朕也不能放他远遁。”赵熙淡淡道。 “宗山上他那位师父,京城里那位前太子当今的福王和他心比天高的王妃,顾府那位老谋深算的顾砚之,这几位就先不会放手。除此,尚不知还有多少股势力欲得到他。所以,只有把他放在身边,朕才能安心。” 赵忠长久怔忡。百福宫渐行渐近,看着越来越清晰的宫门,赵忠突然问,“陛下,留住小爷,只为这些原因?” 赵熙怔住。 及至下辇,赵熙道,“月.要留下他,倒要看看,铭则后面究竟还给朕设计了什么。” 赵忠在车蹬上绊了下。 他抬目,看着赵熙倔强又孤独的背影,走进巍峨的百福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百福宫 四 百福宫里,一片宁静。奴才们各司其责,还算有序。 赵熙问迎出来的太监,“夕儿呢?” 转头,见几个御医正从顾夕的院子里出来,随从皆拎着衣厢服侍左右。赵熙直接问太医,“夕儿如何?” 太医们未料陛下这个时辰会回来,忙上前见礼。 “回皇上,外伤已经处理,这会儿喝了药,已经睡过去。” “可是万幸,这么冷的天,雪地里那么久,竟没着风寒。万幸。”老御医最后从院子里出来,摇头感叹。 赵熙点点头,松出口气。大年三十,她不按制回后宫去,就是心里挂着顾夕这边。本以为百福宫这会儿得天翻地覆地折腾呢,谁知这么平静。 没拒绝太医诊视,没关起门不肯见人。乖乖上药,吃药,睡也睡得安静,全不需要人来哄一哄,这孩子倒是个省心的。 赵熙放下心来,挥手命令打赏,遣退欢喜谢恩的众人。 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从暗门里走出来,见礼,“宗山未然,见过陛下。” 未然,是天阁尊者,这两天,由他替顾夕调理。未然四十上下年纪,细算起来,是下一辈弟子。因他功力精湛,为人整肃,颇为能干,所以十五年前,当上代尊者故去后,他直接由天阁掌剑升任了尊者。 “顾夕是用内力护住了经脉,主动驱了寒气儿。”未然感叹道,“内家高手,是有这个能力的,只是他生了自暴自弃的心思,这些日子才缠绵病榻的。” 子夜,未然亲眼目瞩顾夕在雪中舞剑,察觉体内的异样,顾夕立时心绪不平,几乎连累内息。眼见着这些日子,几位尊者的功夫都要白费了。 未然忆及当时的危急,未然就有将那小子揪过来狠狠教训一顿的冲动。 他皱眉道,“当日首尊就说,宗山建派以来出过几个练武奇才,顾夕可占其一。孩子是块好材料,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太过骄纵。他师父万山就纵着他,这孩子在山上练功并不上进,却因着天纵的英才,其他弟子拍马也赶不上他的进境。” 万山?赵熙沉吟,未然说万山宠着顾夕,可她冷眼瞧着不像。在猎场,万山可一句顾夕的近况也没问过,倒是很紧张铭则来的。 “后来跟着他先生,更是纵着他没边,整天满山地玩,机巧花样,旁边杂项玩了个精。”未然很看不惯。这话他在山上就提出来过,奈何顾夕不是他弟子,万山我行我素,顾先生更是个有主意的。首尊只看结果,顾夕一举入了天阁甲等,些许小错儿,便谁也不追究了。 “顾夕下山时,不过十七岁。虽是天阁掌剑,宗山还没放过这么小年纪的弟子下山历练过。”未然忆及当时只有他据理力争,可无奈他毕竟在辈份上输了一成,首尊和万山都不听他的。 “瞧瞧如今……”未然话里一滞,瞧了瞧赵熙,冷哼,“弄得一身伤病,自暴自弃……” 赵熙面上有些不自在。未然给顾夕调理经脉,自然洞悉他的情况。顾夕元阳已泄,再不是完璧。能一出手就占了他们剑宗高手的身子,除了她这个皇上外,顾夕不可能给外人近身的机会。 腹上还破了口子,那是遮也遮不住的。未然那日一试他内息,便知是伤了元气。 这孩子下山不过几个月,伤得如此惨烈,却屡次被陛下不惜代价地抢回命来。人养在百福宫,周身环绕的,俱是御医圣手。每日陛下亲自探看,大年三十了,夜半了,还在夕儿屋外徘徊…… 未然是个耿直的性子,虽口上不好说,但目中已经有微词。他们宗山好好的一个未来首尊的苗子,就被陛下以这种方式摘到手了,怎能不让他生闷气? 赵熙负手站了片刻,索性坦诚,“尊者既然察觉到了,朕也把话说明。朕属意顾夕,已经拟好旨意,年后便发到顾府去。” 未然眸子缩紧。 赵熙了然一笑,“不过,夕儿毕竟是在宗山长大,一身功夫皆是师尊们所授。他既是朕的侍君,也还是宗山掌剑。若是多年后,宗山需要他出力,朕必不会相拦。” 未然看着她未语。 赵熙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不是空口许诺。尊者听听朕下面的提议,便知朕所言的诚心。” “哦?原闻详情。”未然有了些些兴趣。 “尊者掌的是天阁,天阁尊者向来是宗山首座的接班人。此回万山接掌,尊者心中可有不平?”赵熙发问。 未然愣了愣,脸色阴沉。 赵熙微笑,“万山是顾夕师父,顾夕又是正君的弟子,朕爱重正君,因而爱屋及乌,才横加插手了宗山内务……尊者是不是这么想的?” 未然被她的直白震了震,释然笑道,“未然在宗山数十年,受宗山大恩,当思回报,身外名利,并不上心。” 赵熙摇头,“尊者说差了。” “哦?”未然挑眉。 赵熙负手而立,侃侃而谈,“这话,要从宗山数百年基业谈起。宗山是大派,几百年,养出一片雍容之气。接连几届首尊都是和缓性子。对外一派泱泱大派,不与旁人争短长的优越。对内治派,常不按法令,只凭人情,宗山这些年势头不盛,积重难行,与这些并不是没有干系。” 未然怔住。面前的女皇陛下,目光锐利,睿智犀利的观点,正是他心中所想。 “万山尊者,本是祁燕人,我观此人好大喜功,行事也颇诡异。他似乎与燕皇室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您为何……”未然直接发问。 赵熙点点头,两人能敞开了谈,是个好开端。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的首尊万山,乃祁燕废皇子,燕人狼子野心,一心图谋我华国万里江山,他若做稳了剑宗首尊,朕亦是心不能安。” 未然眸色闪烁,惊疑不定,“陛下的意思是……” “权宜之计,朕需要从万山身上,挖些线索。”赵熙道。 未然震了震,恍然,“原来如此。” “未然尊者是朕心中首尊的最佳人选。尊者治下的宗山,必是一片整肃。宗山弟子能人倍出,这些日子,替军中输送了多少人才。有尊者这样忠心为国,诚心为门派的人替朕把着这泱泱剑宗,朕才放得下心来。”赵熙朗声。眸子里有坚定的光芒射出。 未然眼中神色震动,心潮难平。他一生抱负,便是振兴剑宗。但他并不是贪名之人,十几年治理天阁,为剑宗培养了多少人才。如今与女皇一席深谈,他才惊觉,面前之人,才是他的伯乐,竟比他自己还知他懂他。这样的女皇,他真的甘心追随。 未然后退一步,撩衣跪下,郑重下拜,“未然定会将剑宗弟子培养成我华国好儿朗,守土卫国,定不负陛下重托。” 赵熙亲自扶起未然,“好。不止剑阁,整个宗山,朕都托付给你。宗山上现在位尊者,只有万山和你了。朕替卿扫了大部分障碍。年后朕会找时机,把顾夕册封的明旨颁布下,朕就调万山进京。到时会封剑宗剑法,为我华国国技,未然尊者受封首尊。” “是。”未然神色凝重。女皇陛下心思深沉,行事狠厉,却又处处为宗山百年计,为华国臣民计。他虽心惊,却不能不认同。 “尊者立时启程回宗山,须防万山潜回祁燕。” “明白。” 未然滞了下,“此间事……” 两人同时回目看了看幽静的院门。 “夕儿既然已经想通了,自此后,自当自己调息。” “还有一事,既然陛下属意顾夕为在下的继任,当督促他勤加修习,不可荒废。”未然听明白了,陛下不仅认定了这一届的首尊,下届的首尊已经定下顾夕。顾夕在年轻一代弟子中,本就是佼佼者,他不排斥这个决定,反而认为对宗山只会有利。只是人不回宗山……他很不放心地多嘱咐了句。 赵熙笑笑,这未然还真是耿直,明知顾夕深得圣眷,还是言无不尽。先是指责这小子被师父们纵得没边,几乎斥他不学无术,不求上进。后又隐隐指责她这个皇帝陛下,不可贪图与顾夕享乐,毁了他宗山未来首尊的好苗子。 看来她选未然,真是选对了。这位宗师,果然是个诚心实干的人。 送走未然,赵熙负手而立。天边启明星冉冉升起,银色光芒笼罩大地。周遭,一片静谧,仿佛天地间,只有她自己。赵熙长长吸了口气,心中虽仍痛,却不那么闷了。她含笑翘起嘴角,提衣进了顾夕的院子。 随着房门缓缓开启,新年第一道曙光,洒进这片宁静。 ------------------------------------------------------------ 房内火龙烧得很足。赵熙一进门,就觉热气儿扑面而来。 她站在外间,自己解下长裘披风,宽下外袍,露出内里常服,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转过朱屏,进了内室。 顾夕的床未拉帷幄,薄丝被只盖着上身。小腹上的伤口是他舞剑时抻着了,有些血丝,覆着的白纱布。没穿睡裤,光着两条修长的腿,大腿微微分开,内侧的旧擦伤,已经快平复了,御医照例给他涂了药。赵熙走过去,弯腰打量顾夕膝盖上的淤伤和擦伤。虽擦了药,晾了一夜,仍很触目。 哎,还得着御医调点平复伤痕的药。赵熙抚了抚,旧伤未除,新伤又叠,好好的剑宗掌剑,这样也未免惨淡,怪不得未然要冲她发牢骚。 赵熙坐在床边。顾夕的睡相很好,估计睡下时,太医就是这样给他料理的,一夜后,他仍是这样。源于他良好的教养,更是因为他身心过度的疲惫吧。 顾夕的手,平叠在小肚子上。修长手指,指甲平整,泛着淡淡的珍珠光泽。赵熙拉过来,翻过掌心,掌心上遍布着细小的伤口。也都擦了药。伤口已经无大碍,只是整个手掌都明显红肿。 听宫人们说,当时顾夕在雪地里行得颇艰难,有半程路几乎是手膝并用……听着汇报是一回事,待见到顾夕,赵熙意识到,自己竟不忍设想当时的情况。说是该有磨厉,可那该有多屈辱。众人眼中口中骄纵的小爷,一步步放低了自己的底限,直到…… 赵熙咬咬牙,终于将目光移到顾夕的脸上。 一夜深眠,顾夕的颊上淤青消了不少。 赵熙伸手抚了抚,脸上仍很烫。两边面颊都有青紫印迹,嘴角也有些肿,些些破皮,那是抽他耳光时顺带伤到的。 宫人们说,小爷在雪地里都肯膝行着爬过去了,却死也不肯自己动手掌嘴。太后大怒,罚盍宫上下都要自己掌嘴。小爷止住众人,狠狠地,干脆利落地抽了自己。连太后都震住,及喊停时,脸颊全肿了。 赵熙轻轻抚顾夕饱满的额头,眼里有温和的光闪过。 这样难得的男孩子,铭则定是倾尽心血教养。未然只这一点说错了,铭则真不是骄纵,养出来的大气和隐忍,全都蕴在骨子里。不经一事,哪见真心,如今这一番经历,才看得出这孩子的真性情。她虽心有绊牵,可对着这样的顾夕,也不能不动容。 必不放手。 赵熙心中再次笃定了这个想法。铭则打的什么主意,这孩子身上背负着什么秘密,她都要知道。还有些她自己也不甚明晰的原因,在意识里隐隐飘缈着,一时也拿不清。 外间,有小太监探头进来。今天是大年初一,赵熙且有的忙。 她起身,拉了薄被,替顾夕把身下挡住,这才出了门。 “这几日朕抽不开身,夕儿这里,着太医们悉心照顾。”临走,她吩咐了句。 “喔,开朕的私库,寻出那柄碧落,拿到夕儿房里去。”赵熙嘱咐,“夕儿手里那柄,该是唤作碧泉的,收回,放朕私库里去。” “是。”赵忠含笑点头。 赵熙也摇头失笑,这小子,倒是机灵。拿她的宝剑名头唬太后和丽贵嫔,倒也挡了一程。只不过此后他的佩剑必须小心了,必须是碧落,否则太后那边如何交待。 赵熙笑着负手而去,赵忠喜气洋洋地去她库里翻剑,顺手带出不少珍稀补品。皇上都下令要悉心照料了,他用赵熙的东西,根本不用心疼。 吩咐小厨房赶紧开工,陛下去忙的这几日,定要把小爷养得精精神神的。 ---------------------------------------------- 正月初五。赵熙忙了这几日,终于应付完了皇家和勋贵的大宴小宴,多抢出了这一天的空闲。夜里,回到百福宫。 初六晨,伤已经平复的顾夕请见陛下。 “哟,这是要给我拜年的吧。”终于可以休沐,晨起就倚在暖笼边看闲书的皇帝陛下,心情不错。 顾夕教养不错,进门来,先撩衣跪下拜年。 “嗯嗯,来,给个红包。”赵熙笑眯眯地将早已经封好的一个荷包递过去。顾夕双手接过来,再叩谢长上赐福。 等他全了礼,赵熙示意人过来坐。 顾夕走过来,在榻前的绣墩上坐下。 赵熙打量,瞧着气色不错,脸上也长回些肉。又伸手捏住顾夕下巴,让他把脸侧一侧,颊上光滑,肤色红润。又拉起顾夕的手,手心里的小伤口,只剩淡淡痕迹。养的不错。赵熙冲一边的赵忠点点头。赵忠得了赞许,很是欢欣。 赵熙挥手令人都退出去。 房里安静。 她看着沉静垂眸的顾夕,和声道,“转眼年都要过去了,才腾出空来瞧瞧你。对不住啊,今年你都是一个人过的,太过冷清。” 顾夕未料她会提这个,愣了下。往昔在山上团年,是热闹无比。不过,他也不至于这样自怨自艾,顾夕坦然笑笑,“不会,我们也挺热闹。” 赵熙知道他说的我们,是留在百福宫里的人,有赵忠在,定不会让顾夕落寞。 “喔,都玩了什么?”赵熙饶有兴趣地问。 顾夕想了想,笑道,“就是那些。” 赵熙知道他们团年吃了席,还在雪地里堆了雪人。赵忠发现顾夕会乐器,特地把宫中的乐阁乐师们找了来,陪他玩了一天。 倒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洒脱大气。赵熙瞧着顾夕,心里更加高兴。 “回顾府去看看没?”赵熙随口问。 顾夕愣了愣,摇头。 “怎么?” “原打算今夜去。” 赵熙点头。尽管从没相信过自己是顾家二公子,可因为那是铭则的父亲,顾夕怎么也会全了老人的心。 “好,守孝道,知礼仪,顾家的孩子当如此。”赵熙由衷赞了一句。 顾夕咬了咬唇,垂下头。 赵熙坐正,看着他,“夕儿,这几日忙的,也没空与你谈谈,今天得闲,有些话,想听听你怎么想的。” “年三十那夜,太后……”赵熙提了个头。 顾夕动了动,手指微微收紧。 “夕儿是怎么想的?”赵熙拉住他的手,手指温暖。 顾夕滞了一下,缓缓垂眸道,“太后娘娘乃华国最尊贵的人。臣子当敬伏她的威仪。” 赵熙摇头,“朕要听你真心话。” 顾夕抬目看她。这还是两人相处,头一遭听赵熙以朕自称。既是朕,便当以君臣论,顾夕心里微微叹气。 “顾夕生身父母,皆不知下落。从小到大,师父和先生,还有宗山上的一众人,虽然宠溺,可仍抵不过我心里的那点渴望。”顾夕颤着长睫,眼中全是泪,“此生,便是盼着父母双亲能这样教训一次,也是妄念。顾夕曾千百次想,若能相聚一刻,便是怎样的代价,都甘心。” 赵熙怔住。 “那夜?”顾夕回忆了下那夜的情形,微微苦涩,“太后娘娘是陛下生母,天下父母心,便都是一样的。她是极爱重皇上才会那样介意。所以,那日即使不是我,换做旁人,也是一样的。” 赵熙长长松下口气。他想得真透,倒是真不用人哄劝。跟这样的孩子谈心,她省了多少力气。 顾夕出了会神,又微微叹了口气。 赵熙微笑,这小子心里还是有些芥蒂。 久居高位,熙指之气最盛。太后眼中只有自己的孩子,对旁人,确实过于苛责。所谓母仪天下,她并未做到。这与她的出身有很大关系。她从嫔位起,一直努力向上爬,直升到贵妃,再无进境。中间多少艰辛多少血泪,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如今虽贵为太后,熙养之气仍是不够呀。 赵熙心里有这样的评价,却碍于身为人子,不好明说。 她拍了拍顾夕手背。估计顾夕也看出了这一点。不过他懂事,修养好,不会明言而已。 “母后年事已高,她一生艰辛,朕登基后,才得宽泛宽泛。若无出大格的事,朕都会依从。若真……朕会从旁提点。”赵熙缓言道。 顾夕不好表态,只得垂目。 “那柄碧泉,当真那么稀罕?”赵熙递给他个果子,想着松泛下气氛,便笑着换了话题。 顾夕想起换到自己房里的那柄碧落。 这可是个大事情。 他起身,撩衣跪下,“夕儿知错。” 赵熙颇后悔,本不是要追究他,结果还是迫他认了错。 话是收不回来了,索性一次把话谈明白。 “不是习武人,看宝剑,大概都是一个样子,哪里分得清碧落还是碧泉。”赵熙道,“母后只是最了解我,这些日子我经历颇多,这当口,断没有可能特特寻出碧落来,讨你欢心。” 这话说得挺直白,顾夕脸都红了。当晚,太后罚他的缘由是犯下口戒,他就意识到太后是知道在碧落上所言不实。顾夕甘心受罚,也在很大程度上是谢太后没有当场点破。 “知道你珍爱碧泉剑,不得以为之。”赵熙叹气去扶他,“不过以后不准再犯。夕儿受你先生教导多年,当知君子立于世间,有可为与不可为的道理。” 顾夕满面通红,郑重道,“是。夕儿谨记,发誓,永不二犯。” “好。”赵熙把他拉起来,鼓励地拍拍他肩。 “好了,过年呢,开心些。”赵熙揉了揉顾夕手心儿,笑着给他鼓劲儿,“用过膳,我带你出宫去逛逛。晚上,送你回顾府省亲。” “啊?”顾夕有些迷茫,“您好容易闲一天,歇歇吧。我自己可以。” 赵熙哈哈笑起来。这小子,她抢出这一天来,不就是为陪他,哄他开心? “走。”赵熙拉起他,“今天不在宫里吃了,咱们去京城最有名的聚仙阁,尝尝阁里的美酒去。” 顾夕被她的好心情感染,展颜笑。 两人就这样扣着十指,出了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百福宫 五 从百福宫出来,两人换了便装,都披着长裘披风,高挑的身形,并肩而行。 从宫里一路出来,街市逐渐繁华。 顾夕果然对各种摊位和小吃不感兴趣,略略地在赵熙指点下看了几眼,就过去了。赵熙还挺意外,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有不爱玩爱新鲜的,除非这些他都不稀奇。忽地想起,宗山脚下可是有好几座大城镇,繁华程度不亚京城,他先生定是带他玩过无数遍了,她心里又泛起些涩涩。 赵熙马上又提醒着自己,今天是过年呢,是带顾夕出来散心的。她振作了心情,牵起他的手,朝前指了指,聚仙阁就在街中央。那是一座红漆的高楼,门脸又大又排场。 进门来,食客不少,不过早有暗卫替陛下打点过了。店小二跑过来,瞧这对男女虽然低调,但一身华贵之气是掩不住的,便知来头不小,忙点头哈腰地让到二楼包间里去。 包间里清静不少。赵熙本是让顾夕想点什么吃,顾夕只扫了几眼,便把菜排丢给店小二,让他看着上。顾夕与她相对而坐,包房内并无别人。可这小子似乎并没有觉悟给她端茶洗盏,闲闲看窗外街市风景玩。 赵熙目光又有些迷离。记得别院里有回她沐过浴,正君也是这样闲闲地,没觉悟伺候她穿衣著履呢。赵熙心中又疼起来。铭则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当时她并不觉得怎样,如今细细在想……幕幕剜心。 面对一大桌子菜,两人随便拣着吃了几口。 顾夕宽坐在座位里,长腿舒展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啜饮聚仙阁的名酒聚仙酿。 聚仙阁的菜倒罢了,倒是酒算得上华国名酒了。当年,先生特意搜罗天下美酒,两人对着品…… 顾夕品着醇酒,思绪慢慢飘散。 店小二跑进来,殷勤道,“两位客官,点支曲子听吗?” 赵熙摆摆手,忽然心头一动,“拿把琴进来。” 扭头见顾夕端着酒杯,目光迷离。 “别喝醉了。”赵熙提醒了一句。 顾夕这才醒过神来。却见一把琴已经陈在案上。他下意识坐正,在心里快速地筛选曲目。 赵熙瞧他凝眉思索的样子,笑出声,“弹一首出水莲吧,轻松又惬意,正合休沐日听听。” 顾夕笑着起身,“哎,那多俗气,咱们今天奏一曲新的。” 赵熙怔了怔,了然一笑。这孩子瞧着漫不经心,其实心很细。旧曲恐伤情,他这是顾念着她的情绪呢。不过新曲岂是说有就有的,难道他的才情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赵熙倒颇期待。 顾夕伸手随意把琴拎过来,也不正正经经坐在琴凳上,抬长腿倚坐着靠窗的雕栏,琴半搭在花案上。 君子六艺,琴属于很重要的一项。赵熙倒是头回见有人这么弹琴的,不由笑着用筷子敲酒杯,“该打该打,不叫你焚香沐浴,便也罢了,怎坐也没个坐样?” “弹琴,就是一个心境,那些个繁琐规矩,若都守个遍,那弹出的曲子也无法直抒胸臆了。”顾夕不服气地挑眉,“要是想听好的,我可就得这么弹,坐稳了,就死板了。” 赵熙被他说得没了词,只得掷了筷子,“强词夺理,大话说的倒满。” 顾夕不服气地扫了她一眼。眼波中的潋滟星光,晃得赵熙眼前一亮。待要细看,人却在一瞥后便低头专注调弦,恍若未意识到自己方才惊艳的生动。 赵熙笑着摇头。 顾夕飞速调好弦,干脆利索地把琴的另一边搭在长腿上,挑眉示意赵熙倾听。赵熙笑着看他生动的表情,目光随他修长手指在弦上一抹,金石之音绕梁响起。 节奏快慢有致,调式随心所欲,听不出出自哪里,但却出奇的动听。顾夕的曲子果然比他的姿势更洒脱。 周围几个包房的人,皆从窗子探出头,往这边张。连一楼的食店也停了箸,抬头,注意地聆听着肆意挥洒的音韵。 一曲毕,竟有人叫好。 赵熙却微眯着眼睛,半晌未语。 她生在皇家,那里是天下规矩最森严的地方。君臣,父子,夫妻,纵使是人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也全在规矩条框里,活的全不是自己。她的正君,本来就应该是顾夕这个样子的。可一入公主府,便不得不掩了性情,用条框来规范自己的言行。苦苦熬了五年,弄得一身病弱,满腹心事。他自行散功,是不是因为这种演戏般的日子还要过一生,绝望至极,想要解脱呢? 顾夕是否借弹琴,来点醒她这个原因? 赵熙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狐疑和沉思。 顾夕收琴走回来,赵熙收回思绪,笑道,“倒真不是大话。我库里有把凤鸣,声音清冽,正适合你琴风,回去让赵忠寻出来给你吧。” 这便是皇上打赏了。凤鸣是华国国宝级的琴。 顾夕随意点点头。 赵熙心头一动。上回赐他碧落,他的表现倒比现在郑重些。可能在顾夕心里,这些是他和先生随手玩的东西,没什么稀奇吧。 越接近顾夕,赵熙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铭则教养他,费的心血全隐在骨子里。可某些方面,他却一点也没教。这让顾夕显得那么的特别。顾夕身上的种种特质,对于她,无疑是吸引的。赵熙认为,若顾夕以州郡层层晋贡上来的侍君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她也肯定会第一眼就看上他。 赵熙隐隐觉得理出了铭则的一些思路,却又有些捉摸不透。或许是铭则早有离开她的心思,才费尽心血,培养了最适合她的顾夕。这个念头一起,赵熙又觉得心里撕裂般地疼起来。 她面色阴沉地抬目。少年正坐在对面埋头玩着他新得的碧落。 赵熙目光又开始发散,半晌,“我猜另一把名琴鸾佩,就在你那里。”凤鸣和鸾佩都是名琴,本是一对,出自同一个大师之手。凤鸣收入皇家,鸾佩散落民间。 “嗯。”顾夕在桌前随意划了划,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浑圆饱满,象是精心护理的瓷器,“冰蚕丝的弦,不伤手指头。” 赵熙目光随他手指划动,心里不由感叹。这小家伙,吃的玩的,什么没见过,随手用的,都堪比她私库里的东西。她还真想不出,能拿出什么逗他开心。 出了聚仙阁,两人在长街上游游逛逛。 逛过了街,两人才发现,彼此有很多喜好重叠得特别默契。赵熙常在宫中,没人陪她玩得这么尽兴。顾夕少年天性,有这么投契的伙伴,自然兴致高涨。夜灯初掌时,两人站在长街尽头,都心满意足地叹出口气。许久以来压在心上的阴霾,仿佛都甩给了旧年,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明年过年,还带顾夕出来玩。赵熙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决定。 城门前,忽有马队进入。众人都往两边闪。 暗卫们紧张地要护上来,赵熙示意不必。顾夕下意识地护在她身前,两人退到茶肆里。就是当日他要出城经过的茶肆,里面也坐了不少人。 有人议论,“燕祁进贡喽。” “喔,牛羊牲畜,还有驼鹿呢。”很多人站起来看稀奇。 顾夕也好奇地往队伍里看。 燕祁的马队骑士有男有女,皆着轻裘玄甲,在华国人好奇的目光中,队形整肃。 赵熙负着手,看着给她进贡的马队从眼前经过。队伍中间,有几辆大马车,车窗压着青呢帘,里面寂静无声。 马队缓缓通过,长街又恢复繁华。顾夕回头悄声问,“您回去吗?” 赵熙淡笑摇头,“不过是番夷进贡,哪用得着我亲自处理。” “我陪你回顾府。”赵熙拉起他手。 一辆马车停在街角,迎着两人上车,绕人少的街道,往顾府而去。 --------------------------------------------------------- “夕儿,这次回顾府,顾大人必要开祠堂的。” 顾夕眉头动了动。 “入了族谱,从此不管你认不认,也做准了的。”赵熙看着他,“从此,便与顾氏一个族同气连枝。铭则即去,你便是嗣子……” 顾夕缓缓闭上眼睛。 “不愿?”赵熙轻声问。 顾夕长久凝滞。 “顾府到了。”外面有人轻声禀。 两人都是一震。 顾夕迷茫地看向车窗外,顾府高阶,有威严石狮。中门大敞,灯火通明,迎宾的家院们,整肃分列两边,久候多时。 无论是亲子,还是养子,只要冠了顾姓,便是顾家子弟。他只要踏进这个门,便会改变一生的轨迹。顾夕此刻完全理解了先生当时离府时的心情。在这里,只有顾氏门楣,家族荣誉,在沉重的重担下,谁也活不出个自己。 可人活在世上,不能只为自己。顾夕回目,神情悲伤地看着赵熙。这个女子,这个华国的皇帝,饱受着怎样的痛苦和煎熬,他最明晰。他不排斥先生的活法,可也做不到那样的决绝。说到底,面对这样一个被他们合力伤了的女子,顾夕无法狠得下心。 “陛下。”顾夕缓缓抬眸,目光中有星光点点。 两人相处以来,顾夕很少这样称呼她。赵熙心有所动,探头看他,“嗯?” “我有话讲。”顾夕悲伤而郑重。 赵熙坐正看着他。 “顾正君让您伤了心,我们无以为偿。”顾夕正面提及了顾正君。这是赵熙心头伤,全华国恐怕只有他俩人知道正君真正的死因。 果然,赵熙目光霍地犀利,含着疯狂的痛意。 顾夕注意地看着她阴晴不定的神情,艰难道,“若您不弃,夕儿……愿意……” 赵熙眸光闪烁。 “顾夕请旨投军,愿以一身功夫,报效国家,酬报宗山诸位师父的大恩。”顾夕咬着牙,一席话说完,全身脱力般。 赵熙目光缩紧,审视地看着面前脸色惨白的少年。在这个当口,顾夕还是讲了这样话,看来他早已经下了决定。 赵熙完全洞悉了顾夕的心理,他纵使聪明,也是太过年轻。对情爱太过美好的向往,才让他对未来的决定既惶惧,又不安的吧。奈何她只有一颗破败不堪的心,无力给出任何承诺! 顾夕垂着长睫,不敢看她眼睛。 “先生说过,情爱,最易伤人。”顾夕艰难道,“顾正君说,您是一国之君,……不仅仅是妻子。”当时,顾正君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顾夕思虑了这么些日子,便也只有这个理由,能理解他的死遁。 赵熙怔了半晌,怆然道,“铭则说给你的?就为这个说辞,铭则便宁可散功,也要成全我未来有可能的千古一帝的威名?” 顾夕无言以对,只有点头。 “那么你呢?你的先生教养你十年,煞费苦心的,可知又是为何?” 顾夕脸色惨淡,无言以对。 赵熙探手挑起他下巴,迫他看自己的眼睛,“夕儿,你如此聪明,一入京城,就发觉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吧。你十七岁入了天阁,是你先生始料未及,却是你师父一手促成。虽然在你入京城的年份上他们俩有所分歧,但无疑给你安排未来的路,就只有一条,那就是入京伴君。对不对?” 顾夕死死咬住唇。多日来的面具,被哗地撕破,他感觉到心头亦有撕裂般的疼。当他意识到自己竟是这样一种存在时,正是在顾正君死遁的那段日子。顾正君与他的身影,常在赵熙眼中交叠。他透过赵熙悲怆不甘的神情中,看到了自己,更看到了她的执念。 那是一种疯狂的执念,是对心中美好情愫的向往与求而不得的愤怒与失落。 “说要闯荡江湖,又说要贩马,如今又说要从军?你竟比你家先生更深谙求而不得、欲擒故纵的把戏?”赵熙言辞异常的尖利。 顾夕撩起眼帘,眸中全是雾气。 顾夕一颗心拧了几个结。他自觉没有这样深的心机,顾正君肯定也不是这么想的。人都死遁了,还玩什么欲擒故纵呢?可他却没法去反驳,甚至辩解的话也寻不出一句。 对她的三次试探,他得到了两次刻骨铭心的教训。 头一次,他始料未及,准备不足。第二次,准备充足,却又落了下乘。 他最开始是想过要走先生走过的路,可赵熙一出手,便掐断了一切可能——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她为给他疗伤,甚至直接动荡了宗山的根基,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除了沦陷在她一步步编织的罗网里。 多日相处,他的想法一变再变。他没尝过情爱,不知缘起于何。只是相处日深,让他无法放她独自在撕心的痛苦中疯狂下去。 情不轻动,所以不会伤心。先生早先同他讲过这句话,原来是要教他用在这里。先生在告诫自己,也是在表达一种挂念与不放心吧。想到与先生十年相处,竟是这样的结局,顾夕心头全是涩涩。 顾夕于他十七岁人生中,遭遇了天翻地覆的变故。独自在京城,面对这样的局面,他身心俱疲,孤独无助。 他不是经不起风浪,受不起磨厉。其实早在茂林别院里时,他就已经做了选择。踏进顾府,只是一种仪式,他只是想在这之前,确定自己的心意。 顾夕咬着唇,不再讲话。 赵熙看到少年脸颊上,两行清晰的泪痕,泪珠汇聚到下巴上,滴落。 “夕儿……”赵熙和缓了神色,语气里,带出疼惜,“新朝初立,朝局仍不安稳。你身份敏感,太子府,你师尊万山,都不会放任你。即使我放你走,你也走不远的。你入顾府,便是顾氏嗣子,年后,我以侍君之位迎取。一年半载后,时局便会稳定,到时你即可入军营,建功立业去。” 顾夕缓缓点头,“好。” 他黯然地垂下头,泪扑簌簌地。这悲伤,不是为了自己的境地。而是他都如此袒露心意,在她眼里,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她为留下这份执念,真是用了心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