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业》 作品相关 乱世慷慨我行歌,千万人总有相和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山河永慕》中的歌词,也谨以此句,赠予在茫茫网络中聆听我讲述心中山河日月的有缘人—— 我写过很多故事,绝大部分是那些江湖逸事。 也许在心中我一直憧憬着仗剑携酒江湖行,多少恩怨醉梦中的侠与义爱与仇。言语勾勒再以情义染之神魂,一诉衷肠。 但这终究只是简单的恩怨情仇,笔下之人来去如风,爱恨轰烈,决绝如刀。 可我又想写一部长篇纪实小说,在那个世界里有热血;有爱情;有权谋倾轧亦有江湖义气;更有在风雨飘摇之时的守望相助。 去年初定大纲时,由于见识太过浅薄笔力不济以致于初构建完框架便无以为继。后来电脑突发崩盘更是丢失存稿大纲,令我几欲放弃。 但二十余万字的残稿便像一簇微弱烛火燃烧在心中某个角落,它就这么默默燃烧着,最终燎原。 我心中的锦棠就是这样一个人啊,最开始为了生存,再后来为了国家,最后献身于理想。 他是一个野草一般的男人啊,卑贱又倔强。可也只有野草才会如此苟活下来继续仰望漆黑的苍穹,奋力生长直至参天撕开阴霾,直至阳光破云穿风而来。 最是唯物才唯心,最是唯心是唯物。 我想写下他的故事,想将他心中那簇小小的火苗引到荒原,最终燃烧整个世界。、 最后写一点题外话: 近日天气逐渐冷了,还望诸位读者添衣保暖。若有兴致,可前来企鹅群856243730聚首言欢。 此生与你,幸甚相逢。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1·风雪初定东周平凉朔 “大周胜了!大周胜了!明威将军率兵冒雪夜袭敌营,阵斩北燕大将宇文林涛!“ 嘚嘚的马蹄声踏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传令使的声音回荡在驿道山间。积雪没过了马蹄,每一次踩踏都会带出雪下的泥浆与冰渣。传令使不顾雪地打滑,扬鞭快马疾驰,和着马嘶高声宣布这场战役的胜利。 打了一年有余的凉朔原争夺战终于以大周夺回凉朔关,北燕大将宇文林涛被阵斩的结果落下了帷幕。 彼时连续缠绵玉京以北一月的大雪骤停,雪破云开,连绵一冬的雪灾终是到了头。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打了胜仗的消息似乎像是给这个老迈倾颓的王朝打了一针强心剂。黎明的第一丝光透空而来,远方玉京城中传来低沉如龙吟一般的晨钟像是濒死老人喘过气一般的猛力长舒,随后趋于平缓。 朝鼓三声后,大周东宫的后侧门缓缓开出一条仅能过一人的小缝儿。暗血色的宫墙高耸,四周枯萎的树杈在雪地里投射出森然的影。 门缝后钻出一个略佝偻的背影,那是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太监。他提着一盏宫灯,小心翼翼的将足下积雪踩平了,回过身道: “九殿下,老奴便送至此处。今儿太子听闻凉朔大捷,吩咐老奴备宴盛待兰相爷。” 门后的人伸出一只手,在飘摇烛光下竟是冻疮满布,对比起一只手缩在狐皮暖手捂的老太监,手糙的竟是连个宫人都不如。 他一面接过太监手里的宫灯一面自怀中掏出一小巧锦囊放在太监的暖手捂里:“真是谢过徐公公了,这点儿银钱你收着……还需劳烦你往内务府打点打点。” 徐公公收了锦囊,心道这九皇子当真是天真无比。他一个随侍太监能在这宫里说上什么话。在这宫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也不过是个随侍太监。他自暖手捂中掂了掂锦囊的分量,想着有钱不要白不要。反正九皇子无权无势,能在太子殿下手中活下来已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有口饭吃有个住处已是太子殿下对其最大的仁慈。 思至此处,徐公公不禁连同想到了自己,心底不禁生出了三分悲凉。对比起自己,这九皇子或许过得还不如自己。眼看着圣上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太子殿下大权在握,一旦登基将九皇子除名于皇室,以后怕是过得连个太监都不如。 徐公公捏紧了手中的钱袋子,心想这大概就是命。若说可怜,只得叹九皇子小小年纪便要永远被压在这锦绣地狱的最底层永不超生。回头看去。身后的人裹着一身棉布的素色披风自门后走出。 那是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紧紧的裹住了身上单薄的披风将脖子缩进了领子以抵御寒冷。先前还下着些雪,连带着他发上还积着一些雪粒子。堂堂皇子,竟是连把伞都没有。 他手中的宫灯被寒冷的晨风吹得飘摇不定。明灭灯火下,他仅露在领子外的半张脸被烛光映射出惨败的腊色。可同他外表瘦弱潦倒不同,少年有着一双异于中原人的深碧色瞳子。 那双瞳仿佛透着光的墨玉,幽幽碧色浓的有些妖异。似墨非墨,仿佛眼中含了远山青黛潋滟春水。 再向上看,见少年眉弓极高,眉峰若剑,观之眉眼,竟无端的生出几分凛冽肃杀。这分明是极傲的面相,此时敛下眼柔声道谢。徐公公总觉着这九皇子不像是在这深宫中依附太子苟延残喘的病猫,反倒是像静观猎物的猛兽,如狼如狮。 徐公公被自己这等想法吓了一跳,心想自己可真是疯了魔—— 九皇子萧锦棠,母亲不过是教坊里豢养的胡人舞姬。 宫中从来是母凭子贵子凭母贵,二者荣宠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这胡姬无名无姓,身份低微连个扫洒宫女都不如。不过是宫中教坊收的府婢。一朝献舞于花朝,因惊世之貌受圣上一夜宠幸。也算得胡姬肚子争气,一夜承幸便怀上了龙种。 彼时圣上沉迷炼丹修仙不问政事,膝下前八个皇子早已长大成人为太子之位争的不可开交。后宫之中位分高的嫔妃也绞尽脑汁辅佐儿子夺嫡。因此无人注意胡姬肚子里的孩子,也幸得如此,胡姬才得以在后宫之中平安产下了九皇子萧锦棠。 萧锦棠虽是皇子,可因母亲出身卑贱加之年纪差了几位皇兄太多未受夺嫡之争波及,也算得上是大幸。 而胡姬因产子有功被封为嫔,赐字俪。不过两年,又诞下一女锦月公主。 常理来说,俪嫔在这深宫中已儿女双全。此生荣华已保。虽无大权,但有生存地位在后宫之中无人能威胁。可就在锦月出生不久,皇长子萧锦辉登上了太子之位。 太子一入驻东宫,便将兄弟手足连同其母家一同连根拔起,株连满门。手段之残暴令朝臣为之胆寒。 无论手足兄弟当年是否参与过夺嫡之争,一律抄斩,圣上清修不问世事,面对朝臣控诉,只一句轻飘飘的:“孤已下旨令太子监国。”便搪塞了过去。 萧锦棠此时不过四岁,算是刚刚知事儿的年纪。萧锦辉以雷霆手段诛杀自己手足兄弟后才想起有一个小了自己二十余岁的小九弟。 所以当萧锦辉亲自来到俪嫔所住的棠棣阁时,俪嫔闻太子驾临,淡然整装出门相迎,道孩子无辜,恳请太子殿下高抬贵手,饶锦棠锦月一命。 萧锦辉从未见过这位俪嫔,只当她只是一位普通以色侍君的舞姬。可第一眼见着俪嫔时,见惯美人的萧锦辉亦不禁为之华艳气度心中一动。 鎏金云鬓,瓷肌玉骨,眉似华羽,眸含春山。俪嫔盈盈一跪饶是风情万种。如此倾世美人垂泪恳求一个男人,这怎不能令人心生怜悯? 萧锦辉不敢再看俪嫔,心中隐有薄怒。他从来认为女人不过是男人的装饰或者收藏。能被之影响的都是些懦夫。见俪嫔长跪俯首于地,只道是妇人愚见,不值为之思虑。俪嫔见萧锦辉面色不善又不言语,叹息一声便欲告辞将锦棠锦月交出。只求太子殿下留半刻时间给母子分别。 萧锦辉挥了挥手允了诺,俪嫔告了声礼儿便回了里屋。半刻过后,俪嫔未出,也没见着小皇子。萧锦辉心底恼怒正欲令人破门抢人之时,却听得里屋一声哭嚎,两个孩子的哭声霎时响彻小小宫室。惊得萧锦辉拔步就往里走。 太子随行的宫人一面将棠棣阁中的宫人往外赶一面将主寝殿的门推开。却只见得俪嫔已悬梁自尽。 她手里紧紧抓着一封信,而萧锦棠和萧锦月正哭着跳着想抓母亲的裙摆。 萧锦辉没想到如此柔媚华艳的女人竟如此烈性。心下撼动之际看过俪嫔遗书。上无外乎道自知太子忧嫔妾妖颜惑主,故自裁谢罪。若此锦棠锦月无依无靠,恳求太子放弟妹一条生路。哪怕无名无分也可。 一向不念兄弟之情的萧锦辉看着自俪嫔手里拿下的遗书犹豫了,转眼又见着抱着母妃尸身哭的凄凄惨惨还不明所以的弟妹。太子殿下终是动了丝恻隐之心没对萧锦棠下手。可不曾想的是,萧锦辉为了以绝后患,竟是将萧锦棠打上了奴隶烙印,面上实常传萧锦棠去往东宫作一面兄友弟恭。暗地里却让萧锦棠代替自己做些谋刺之类的见不得人的事儿。 远方天际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萧锦棠伸出缩在披风里的手搓了搓提灯的那只手。清晨天寒,也不知萧锦辉允诺的两石银丝碳送来了没。 锦月自幼便缺衣少食,身体自是不好。且宫中没人看得起这对名义上的皇子公主,分例能克扣便克扣。更逞论宣太医了。今年的冬天尤其寒冷,大雪连下三月,内务府下发的炭又不足。公主一次伤寒便断断续续拖了快两个月,这怎不让萧锦棠心焦。 再说萧锦月眼见着就快十三岁了,就连宫中伴着他们长大的小宫女都开始拔了个子长了腰肢,一个个都跟初春的柳树似得。就剩下公主殿下瘦小干瘪的跟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一样。 萧锦棠思至此处,不由得回头望了眼身后深幽的宫道。 长长的宫道一眼望不见底,往远了看尽是阴森的影。仿佛正应着这巍峨宫城是一丛锦绣地狱的理儿。 萧锦棠咬了咬牙,转身便走。他必须活下去,为了锦月,为了自己,他不能轻举妄动。哪怕他再恨萧锦辉,也必须笑着陪这位长兄演这出兄友弟恭。 他是萧锦辉的刀子,也只能当一把听话的刀子。哪怕是为了复仇,他也必须活下去等待时机。 萧锦棠思至此处,暗自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忍耐。哪怕不为自己,也要为了锦月—— 若是自己死了,那锦月也难逃干系。萧锦辉纵是权势滔天,总是有漏洞的。 正当萧锦棠沉思之时,却听得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 且不说这天还未亮,就是东宫后的这条暗巷整座宫里的人都没多少知晓的。萧锦棠眉头微皱,提着灯便往那声响处摸过去。 暗巷四周有许多分叉的死胡同,平日里这地儿又没人来更逞论有人来打扫了。搞不好这声响是受不了冻的野猫上下折腾觅食。 萧锦棠摸索着往暗巷走去,心道可能真是自己想多。也不想想这是个比冷宫还偏僻的地儿。可萧锦棠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转身便见着胡同里有个穿着锦衣绣裙的女人把脖子往挂树上的麻绳圈儿里套。 冷宫里的女人大多都死于绝望,宫中离冷宫近的暗巷时不时便会拖出一两具尸体。但着欲上吊的女人穿着华贵,却又不像是哪宫的嫔妃。光看这女人蹲在树杈上准备套着脖子跳下来的狠劲跟身手就更不可能是这宫里娇生惯养的花儿。 萧锦棠正琢磨不定要不要救人。却只听得一声尖啸破空而来,惊的萧锦棠下意识将手中宫灯甩出去抵挡。 袭来的是那条女人用来上吊的麻绳。 被甩出去的宫灯在半空中被抽的粉碎,灯油火芯四散开来燎着了萧锦棠身侧的残枝枯叶。 萧锦棠震惊的看着树梢上的女人。那女人不知何时已解下了绑在树杈上的绳子,她将绳子盘绑在自己腰际,用来上吊的一端系了一个活扣。当时袭来的便是这活扣,目标是萧锦棠的脖子,只要这女人将这活扣套上萧锦棠的脖子。不消片刻,吊死在树上的就是萧锦棠。 那女人稳稳的站在树杈上俯视着萧锦棠,手一抖便见那索命活扣如蛇一般窜回了女人手里。她一面将冗长华丽的襦裙系在大腿侧一面死死盯着萧锦棠,宛如一只凶狠妩媚的母豹。只要树下的猎物胆敢有一丝轻举妄动便会以雷霆之势取之性命。 萧锦棠咬着牙,他体力不好,力气也比寻常男孩小的多。萧锦辉让人教他的尽是些贴身行刺的刺杀之术。讲究的就是一个防不胜防和一击必杀,但这女人用的是北燕人惯用的套马技巧,且是个中高手。若是硬来,怕是这女人一脚便能叫自己骨断筋折。 北燕无论男女皆是马背上的战士,男儿套野马,女儿驯野马。一手套马索使得出神入化。但女人手臂力量不足,只得借腰力作辅助,故常将套马索绑在腰上。 借着火光萧锦棠才勉强看清女人的模样。星星点点的火光下女人修长矫健的小腿紧绷如弓弦。哪怕她不使手上的套索也可从树上一跃而下三两下将自己打倒。 正当萧锦棠思衬着如何开口时,女人却垂下手,疑惑的看着萧锦棠:“你…你是胡人?哪个部的?” 萧锦棠闻言一愣,不过瞬刹便知是女人看见了自己的眼睛,以为他是个胡人奴仆。 他抬头看着女人,试探性的往前走了几步才开口道:“我不是胡人,我是…九皇子萧锦棠。” 可不曾想话音刚落,便见着女人脸色霎时一变。萧锦棠还未有何动作,便见着女人将绳子一甩,那活扣便如电一般窜出往自己面门袭来。 这分明是下死手的架势,招招夺人性命。萧锦棠心底慌乱,又不知道自己何时招惹了这样的仇家。但来不及细想,那活扣来势凶猛,萧锦棠只得就地一滚躲了过去。 女人见一击未中,心中冷哼一声,道这小皇子还算有点功夫,反应到挺灵敏。 萧锦棠心知不能硬拼,但就着躲避的时机粗浅一想,却觉事情并非毫无转机—— 这女人来历不明。且听说自己是皇子才怒下杀手。父皇多年不理朝政权力早已被朝臣太子逐渐架空。行刺圣上倒不如行刺太子来的有意义。 但没时间让萧锦棠多想。女人见萧锦棠爬起来扶着墙欲退出暗巷,不由得冷哼一声,一个纵跃自树梢跳下,轻盈矫捷如豹。 只见她落地起跳,修长有力的腿直往萧锦棠面门袭来。 萧锦棠咬了咬牙,突然转身向女人扑了过去。 女人本以为萧锦棠会避开这一击,却不想他似同归于尽一般向自己冲了过来,可自己已经跳起在半空,怎么都无法躲开萧锦棠的冲撞。 积雪混着残枝败叶飞溅而起,女人被萧锦棠撞倒压在地上。萧锦棠喘着粗气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不仅是紧张,他腰侧被女人狠狠踹了一脚,疼的他几乎说不出话。 他反手将女人的手腕反绞在她头顶,女人奋力挣扎却收效胜微。若真想挣扎出来,怕是手腕连着手肘都得一并脱了臼。 女人被压在地上吃了一嘴的雪沫子。她挣扎着吐出嘴里的雪,回头一口唾沫喷到萧锦棠脸上: “东周的两脚羊崽子,有种你就现在杀了老娘!” 萧锦棠喜洁,被喷了一脸唾沫自是不好受。可女人挣扎间大袖滑落,露出了蜜色手臂上的烙痕—— 那是属于萧锦辉太子的奴隶烙印。 那烙印显然是刚烙上不久的,伤口红肿不说,因刚刚一番打斗,刚结痂的伤口崩裂,流出混着脓的血。 女人见萧锦棠看着手臂上的烙印,更觉心中屈辱。她一咬牙,趁着这一分神拼着骨断筋折翻身一脚夹住萧锦棠的脖子反将萧锦棠压制在了地上。 情势瞬间转换,萧锦棠心知女人只消将双腿一绞便能扭断自己的脖子。可和女人预料的惊慌失措不同,萧锦棠反倒是冷冷的看着自己:“杀了我对你没好处,洛央郡主。“ 知萧锦辉喜美人。北燕投降时便送来了几位北燕美人。再加上刚烙上的奴隶烙印,除却被萧锦辉玩死的几个北燕女奴,便只剩下了这位出身高贵的北燕郡主。 也算的耶律洛央可怜,她的未婚夫便是那被明威将军阵斩的宇文林涛。宇文家族失了主心骨自是树倒猢狲散,北燕皇族亦是和东周一样。只有落井下石没锦上添花的。 为了彻底扳倒宇文家族,这位可怜的郡主便成了身份低微的女奴被送往东周。 耶律洛央闻言一愣,旋即冷笑:“知道我身份又如何?我可没打算让你活着回去给你的太子哥哥告密。” 她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欲捂住萧锦棠的口鼻,恨恨道:“你们萧家的人我做鬼都不会放过,反正也横竖是个死,拉一个姓萧的垫背也算赚了。” 萧锦棠偏过头狠咬了一口耶律洛央伸来的手,疼的耶律洛央反手一耳光扇在了萧锦棠脸上。 可还不等耶律洛央再出手,萧锦棠忽道:“既都不想放过,那何必杀我这无足轻重之人?” 耶律洛央咬牙,想直接扼死萧锦棠叫他闭嘴。可萧锦棠反倒是笑了,像是感受不到脖子上逐渐收紧的手一般: “若是我,便杀了萧锦辉。这大周没了他便算垮了一半。杀一人,怎对的起死去的北燕将士?“ 耶律洛央咬了咬牙,不予理会萧锦棠。东周人素来奸诈狡猾,满口花言巧语,这不过是这个将死之人的垂死挣扎罢了,他说的倒轻巧—— 杀萧锦辉?她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奈何不得东宫之中随处隐藏的暗卫。 萧锦棠只觉扼住自己脖颈的手愈来愈紧。他急促的吸着气,声音近乎是从齿缝中逼了出来: “若是我,便要亡了他的国以作偿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2.萧锦棠搏命暗设杀局 耶律洛央闻言一愣,扼住萧锦棠脖颈的手莫名一抖,指尖却是怎么也使不上劲。 萧锦棠拧着脖子盯着她。她只觉着那双深碧色的瞳迸出的杀意仿佛朔风割面。幽幽的碧色仿佛浸了铁水一般,像是一头饿极了的野狼。 萧锦棠感到脖子上的力度轻了些,趁机喘了两口气,低声道:“你想杀他,我也想。” “洛央郡主,你现在的处境你自己最清楚。你杀我这个没用的皇子垫背怎么比得上杀掉萧锦辉让东周的未来为你陪葬来的好?” 耶律洛央纵使被那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却仍强忍着不松手。见萧锦棠欲再言,只觉一丝寒意自尾椎顺着脊梁往上窜去。她打了一个冷颤,勉力挤出一个轻蔑的笑:“东周人果真巧舌如簧奸诈无比,这点伎俩还想骗我?” 耶律洛央心中也是没有底气的,她莫名的惧怕这个看似命不由己的少年。她感觉手下扼住的不是一个少年温暖纤细的脖颈而是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 她有那么一丝恍惚,似乎自己才是猎物,而少年则可以随时暴起将自己一口毙命。 “郡主若真这么想,为何还不下手?” 萧锦棠扯出了一个笑,满眼戏谑的看着犹豫不决的耶律洛央:“郡主大可现在杀了我给你陪葬,但郡主你的未婚夫呢?你北燕的将士呢?凉朔原上他们被俘虏后被砍头呢?“ 耶律洛央闻言脸色骤变,可萧锦棠却像是丝毫感受不到耶律洛央的怒意一般,仍是拖长了调子幽幽道: “郡主未婚夫宇文林涛的首级被悬于东周军旗之上运回玉京,现在正摆在萧锦辉的堂前当烛台。” 他说着顿了顿,语气竟是带了丝戏谑:“没想到北燕勇敢无畏的战士们,最后可都是跪着死的呀——” 耶律洛央身子一颤,如遭雷击。萧锦棠轻描淡的几句话如尖针一般刺进了她的脊梁骨。是的,她的未婚夫,兄长,同胞都死在了凉朔原。死的还如此屈辱,而自己则被战败的国家以家国名义捆绑着送来求和。 她不再是北燕高傲的郡主,从来到玉京城这一刻,她就仅仅是战俘奴隶。她的骄傲被践踏进尘土。而随她一同来的侍女则被萧锦辉玩弄至死,自己却被捆了手脚塞了嘴眼睁睁的看着。 看着那烧红的烙铁印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似乎连灵魂也打上了屈辱的印记。 而明天晚上,在侍女身上发生的事儿将在自己身上重演。等到自己尸体变得冰凉被人抬去乱葬岗喂狗。 她不敢再想,萧锦棠的话仿佛像是一只冰冷的手血淋淋的掀开了自己隐匿最深的伤口。她不敢再听,蓦地收紧了双手,如同丧偶的母狼一般怒吼:“你闭嘴!” 萧锦棠咧了咧嘴角,笑的更加放肆,他似乎没感觉到自己的要害受制于人。耶律洛央被彻底激怒,但他仍是笑着:“我们都是奴隶,不如我们做笔交易吧?” 耶律洛央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般,连制住萧锦棠的手都不顾了。她现在只想萧锦棠快点死。 萧锦棠仰着头急促的喘气,他的呼吸正在被逐渐剥夺,他看着耶律洛央气急败坏的样子扯起一个冷笑:“我…我助你杀掉萧锦辉,如何?” 耶律洛央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可就在此时,萧锦棠忽然抬臂,于打斗中散落开的大麾再也遮不住寒酸大袖下空荡荡未着棉衣的手臂。 少年的手臂纤瘦,有着薄薄一层的肌肉轮廓。因常年不见日光,他肌肤泛着略有病态的苍白。 可这也更显得他手臂上的烙痕扎眼—— 飞龙凌云的烙印跟耶律洛央手臂上的烙痕一模一样,只不过萧锦棠的烙痕早已全部长好,不规则的边缘像是攀爬的蜈蚣。 耶律洛央见着这烙印,似感觉自己身上的那印子也隐隐作痛起来。她怔怔的看了半晌,终是缓缓的松了手,又忽的低声笑了起来: “奴隶…都是奴隶。” 萧锦棠扭过了脸,他感到有冰冷的水珠滴在了自己脸上。湿润寒冷的触感似渗进了骨子里。 耶律洛央哭了。 他忽的有些没法直视这位北燕郡主。她分明是如此烈性的女子,像匹野马或者豹子。可现在她流泪的样子无助的就像一个无路可逃的女孩。 萧锦棠低声咳嗽了几声,喘匀了气道:“奴隶?”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手臂,指尖一寸寸滑过那凹凸不平的烙印,声色冷然:“我是皇子,你是郡主,这烙印算得了什么?” 耶律洛央没有动作,半晌后才缓缓起身。不知何时,她已收了眼泪,似刚刚的无助痛苦像是萧锦棠的幻觉一般。她冷静俯视着躺在雪地上的少年。卷长的睫半掩着她灰蓝色的瞳,似酝酿着一场看不见的风雪。 “九皇子?”她顿了顿,问道。 “曾闻东周皇室夺嫡之残酷,太子尽诛手足——” 萧锦棠闻言一挑眉,似笑非笑:“可总有苟且偷生之辈,比如你我。” 耶律洛央唇角一翘,笑的竟有几分妩媚:“激将法不管用了,皇子殿下。” 萧锦棠正欲开口,却见耶律洛央转眼间便敛去了笑意。她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声线冰冷如擦铁:“你是如何在夺嫡之中存活下来的我没兴趣。” 她微微眯起眼打量着萧锦棠,眼神冰冷又妩媚:“我想知道,跟你合作,要如何杀掉萧锦辉?” 她垂下头,一面说着一面将那绳索绕回手腕:“你既有法子能杀掉他,为何你自己不去?” 萧锦棠看着耶律洛央,心知自己只要说错半句话今日便会命丧于此。他瞥了眼缠绕在耶律洛央手腕上的绳扣,淡然一笑:“不知郡主可曾听过一句话。” “自古最难消受美人恩。” 萧锦棠说着顿了顿,拖长的调子似带着些遗憾:“只可惜我这位皇兄并无断袖之癖。” 耶律洛央猛然抬头,见着萧锦棠眯了眯眼,眸中碧色一线,竟是无端的生出几分妖异。 耶律洛央眸色一黯,沉吟半晌后缓缓道:“那我如何行刺?既无锋刃,也无毒药。东宫之中暗卫四伏,我难道是赤手空拳去送命?” 她说着戏谑的看了萧锦棠一眼,眼波流转:“难不成殿下还指望你这位皇兄在我身上马上疯死了?” 萧锦棠哑然失笑。他倒是没料到耶律洛央会突然呛自己一下,心头无奈之际正欲开口解释,却是耶律洛央先开口了:“我看你是早有准备吧,委曲求全这么些年,不就是等着这一个时机么。” 萧锦棠不予置否,他一面拢着大麾扶墙站起来一面道:“明日此时,还请郡主来此一见。我自会告知如何行事。” 耶律洛央定定的看着萧锦棠,萧锦棠心知她在犹疑什么:“郡主放心,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告诉太子,与我并无好处,相反会招来杀身之祸。” 萧锦棠说着顿了顿,忽的笑道:“比起郡主担心的,我更担心郡主若是说漏了嘴。我说也好郡主说了也罢,我都逃不过一死。” “郡主随时可以反悔将今日之事告诉太子,没准太子怜香惜玉便许了郡主脱了奴籍封一个奉仪也说不准呢?” 耶律洛央闻言冷笑一声,咬牙道:“奉仪?听着真是恶心。” 天已经快亮了,深沉的墨蓝色逐渐浅淡退却。耶律洛央摘下自己的发钗重新绾好了因打斗凌乱的发髻。她放下了系在大腿侧的裙子,认真整理了自己身上凌乱不堪的衣裳,像只优雅梳理自己羽毛的鸟儿。 萧锦棠静静的站着,等待着她的答复。 耶律洛央整理仪容完毕,缓缓道:“我北燕儿女,最是信守承诺。” 萧锦棠一笑,学着北燕人的礼节将手放在胸前弯腰对耶律洛央行了一礼:“锦棠必助郡主取得萧锦辉性命,自此结盟,绝不背叛。” 东方已破晓,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雪过风停后的天空显得格外清朗。云层后的朝霞烂漫的晕染开来,将暗色的云边渲染的如同烈火燎原。 “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耶律洛央突然道。 “本以为萧锦辉狠辣无情,却没想到这深宫之中还有比之心性更为狠绝之人。” 耶律洛央说着柔柔一笑,眸光潋滟。她忽的伸出手抚上了萧锦棠的脸颊。 萧锦棠的脸上还有她留下的泪痕。 萧锦棠没有动,只是微微垂下了眼。抚在自己脸上的手心触感是温热又略微粗糙的。耶律洛央温柔的拭去那浅淡的痕迹,幽幽道:“你们都是魔鬼。” “是什么有多重要呢?所求不同罢了。”萧锦棠回答道。 耶律洛央将指尖停在萧锦棠的眼前,只要她微微一用力便可将这对妖异的瞳剜出。 但她终是垂下了手。 她将绳子往暗巷里一抛,自己转身向暗巷外走去。她的声音回荡在这一方小小巷子里,如同魔咒一般重复着: “终有一天,我北燕大军将会踏平东周。这玉京宫殿,迟早会变成我们的牧场。杀我族人,必以血偿!” 萧锦棠像是没听到耶律洛央的话一般转身与之背道而行。 积雪压断了枯枝发出簌簌的声响,萧锦棠伸出手抚上脸,蓦地笑了。 “那我所求为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3.锦棠面圣初遇楚清和 萧锦辉是个老谋深算的主儿。他当年留下萧锦棠兄妹一命,除了惊艳于俪嫔风华气度之外,还有一层原因便是怕给他人留下话柄。天下悠悠之口如何去堵?且彼时他根基未稳,太过赶尽杀绝落人口舌岂非得不偿失。 自己一时心软放过了萧锦棠兄妹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隐患萧锦辉是最明白不过的。所以他可以给萧锦棠选择依附自己这条活路,只要抓住了萧锦月的性命,萧锦棠是万万不敢生出反心的。 萧锦棠不需要活的太好,这样他就永远生不出羽翼,永远只能扮演着听话的皇弟角色。 这一点萧锦辉和萧锦棠心知肚明,某种层面来讲大家心意暗合。 萧锦棠思至此处,心中暗自冷冷一笑。 走出暗巷,面前是两条宫道。一条是往他与萧锦月所居的棠棣阁,一条则是往帝宫潜龙水榭。 萧锦棠顿了顿脚步,思量片刻,转身便往潜龙水榭走去。 通往潜龙水榭的路上随处可见来来往往的宫婢太监。见萧锦棠衣着寒酸,来往宫人均窃窃私语。 奴才私下议论主子乃是死罪。可这位九皇子除了名义上是个皇子,却是半分实权也无。过得连不少下人都不如。宫人在他眼前当面议论已是常事。 萧锦棠垂下眼,权当人言如风过耳。 走了约半个时辰,萧锦棠刚绕过离潜龙水榭不远处的相知楼时,却听得有宫娥窃窃道:“圣上已两个月没出过太清宫了,听闻已是病的下不了榻。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萧锦棠瞥了一眼行走匆匆的宫娥,心中暗道没想到萧锦辉下手的这么快。 萧锦棠亦有大半年未见过自己这位父皇了。当今圣上沉迷修仙不问政事,整日将自己关在寝宫烧香问道。可近年来粮食收成不好,不是大旱便是大水,又碰上了今年冬天闹雪灾寰朔二州冻死了不少人。 此时积压已久的民怨因雪灾爆发,坊间流言四起。可萧锦辉不甚在意,他倒是认为此灾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寰朔二州的两位刺史均是齐王所举荐,现下借此抓紧时机折了齐王羽翼,还能顺带着平了民愤,可谓是一举两得。 但寰朔二州刺史一向清廉爱民,百姓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今年朝廷下拨的赈灾粮食照例被是被沿路贪官污吏层层搜刮,等到了重灾区,运来的米袋都是瘪的。若不是二位刺史花了自己的钱买来粮食,将自己的俸禄拿出来救济,怕是这场雪灾之中会死更多的人。 可怜这二位刺史大人,无端平白就这么背了着监察治理不力之名,落得个株连九族的下场。 萧锦辉本以为这便能压得下民愤,可没过几日便收到了万民联名的请愿书。 这请愿书递到了萧锦辉案前,气的他直接拂了桌子,不顾形象的怒骂刁民。 萧锦辉将请愿书压在案底置之不理,可没想到寰朔二州受过刺史恩惠的难民竟自愿结队上京请命,一时间帝都流民众多。 那些饿狠了又没钱的流民四处游荡在帝都的各个角落,一时间抢劫事故多发,闹得几近得执行宵禁令。 萧锦辉见事态压不下去才以圣上仁德,将二位刺史自秋后问斩改为流放。 但这事儿还是做得晚了,民怨已经沸腾,那边刚解决完刺史的事儿,这边不知自那传出的流言道说着皇帝不管事,大周国祚已尽。 萧锦辉几乎为这事儿愁得近一月都不得安眠。 若是禀告父皇,让他来主持大局,但是父皇是否会对自己失望? 一个监国的太子,连这些事儿都处理不好,将来如何继承帝位? 可若是不禀告,那民怨便得不到平息。 那时北燕和东周还在凉朔原上打仗,军粮不得拖,可军饷已有两月未发,内忧外患不过如此。 萧锦辉思衬多日,在举棋不定之时,却得到了齐王即将进京面圣的消息。 ——若是齐王为民请愿,那自己便是彻底丢了民心。 萧锦辉见状亦顾不得多了,于齐王进京前两日拜见皇帝,请皇帝主持春祭,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以定民心。 皇帝闻言将萧锦辉数落一通后拒绝了,并叫之别扰自己清修。 萧锦辉在皇帝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本想就此作罢。心道若是齐王来请愿也得吃个闭门羹,谁也讨不了谁的好。 可没想到齐王请愿时,一直伺候皇帝衣食起居的大内总管福禄却道:“皇上,若是难民造反夺了您江山,您打算如何?” 那时皇帝正净手焚香,听得福禄进言,头也不回道: “不怎样,天下任他们去夺。” 福禄闻言一笑:“如果天下没了,那皇上您又去哪儿修仙呢?” 试问天下亡国之君,又有哪个有了好下场? 更何况皇帝虽然昏庸无能,可也不想背个亡国之君的名头,遗臭万年。 待到齐王出宫,皇帝便吩咐人下去,要同皇后太子于二月二春龙节举行春祭。 太子听闻齐王劝动了皇帝,气的连饭食都吃不下。朝堂之上自己虽把控了大半,但齐王是自己的叔叔,当年皇帝都没能奈何得这位看似闲散的逍遥王爷半分。几十年过去,齐王势力早已根深蒂固,若是他打着一个顺应民意的旗号逼自己退位那可如何是好? 萧锦辉虽娶了兰卿睿兰相国的长女为正妃,看似有丞相撑腰权倾朝野。但手无兵权。而齐王不同,齐王手下有冠军侯穆钰。 穆钰手中兵力虽不及安国公楚凌云多,但却掌握了大周最精锐的部队龙图卫。 龙图卫镇守大周咽喉重城临阳城,若是齐王要反,自己必会死无葬生之地。 且最要命的是,穆钰他也动不得。他只是有丞相撑腰,可穆钰的亲妹则是当今皇后。 思虑再三的萧锦辉始终不知如何对齐王一派下手,可不曾想皇上宠妃姜贵妃却暗下毒计。她知晓若是自己儿子被夺了位,别说自己,便是姜家都难保。她借着看望皇帝的时候给圣上下慢性毒药,企图让帝位更早空悬,只要萧锦辉当了皇帝,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春祭那日,帝后亲登占星天坛,焚香祈祷。 整个燕京百姓得知数十年未曾谋面的皇帝亲自祷告不禁纷纷寻天坛之外的高楼围观,欲一睹圣颜。 那日燕京万人空巷,春幡漫漫,虽是料峭清寒可依旧挡不住山呼般的天佑大周,国祚绵长。 萧锦辉见状对此十分满意,正当皇帝完成祭礼准备乘龙辇回宫修仙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儿发生了。 只见圣上跪祭起身,脚下一个踉跄便倒在了皇后身上。 穆皇后忙扶住了皇帝,以为皇上是年纪大了身子虚有些站不住,可没想到就在穆皇后欲唤福禄帮忙搀着皇帝时,皇帝一口鲜血便喷了皇后一头一脸。 穆皇后不过刚刚三十,嫁进宫后哪里见过这等形势? 她一向听从兄长冠军侯穆钰的指示,见这阵仗,面色一下变得惨白,竟是也要随着皇帝一同昏过去。 萧锦辉见状暗道不好,这百姓众目睽睽下,皇帝竟然倒下,怕是又不知要闹出什么流言蜚语。 可这说到底也是萧锦辉母子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本想下药暗取皇帝的命,却没想到在这节骨眼子上皇帝毒发。 而春祭过后,大周竟是碰上了百年难遇的春旱以及倒春寒。 仲春之际,只打雷不下雨,谷物枯死在田地里不说,又三月下大雪,冻死无数百姓。人道是萧皇已失了龙气,加之天坛吐血,怕是大周气数已尽。 宫外时局动荡,可宫内却依旧锦绣煌煌,丝毫不受宫外动荡影响。 萧皇自天坛吐血后便一蹶不振,本是硬朗的身体是一日更渐一日的衰弱下去。 萧锦棠深知若是萧锦辉知道自己早知皇帝体弱真相,必会被灭口。 就在此时,萧锦棠不知觉的便到了潜龙水榭之外。他仰头看向步云阶上的宫殿,五色琉璃瓦在朝阳的映衬下光华粲然,似回天宫。 大周皇宫依山而建,各处宫殿以众星拱月之势环绕着潜龙水榭之上的太清宫。 而皇帝居住的太清宫则独立众宫阙之上。宫殿以汉白玉为底,以名匠雕琢筑造的九层八十一梯的步云阶自太清阁起如飞瀑一般蔓延而下,自下而上望去,仿佛一道凌云天梯。 且说是凌云天梯亦不为过,若遇冬日或烟雨雾岚不散之日,在外之人远远望去便只能看见太清阁一个隐约的轮廓,仿佛太清阁真的是凌空驾云而建一般。 萧锦棠缓缓走到太清殿前,只见殿前以往清幽的潜龙水榭不知何时变为十步一哨五步一岗,心想定是皇帝病重,怕有心人传出去什么消息以乱朝纲。 现下太子对外说是皇帝多年劳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可所有人都知道,皇帝醉心修道十余年,十余年间从不问政事—— 这又哪里说皇帝多年劳累? 但朝廷上还有萧锦辉和齐王压着,民间朝廷虽众说纷纭,可也不知真相为何。 萧锦棠思衬片刻后抬脚向太清殿走去,可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响起一声脆生生的呼喊: “你是谁?怎么我从未在宫中见过你?” 萧锦棠一愣,还不知别人叫的是他。那人见萧锦棠没反应,两步上前拍了一下萧锦棠的肩:“本郡主问你话呢!” 萧锦棠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却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瞳,色泽如陈酿多年的美酒。 那双如酒一般的眼睛眨了眨,好奇的盯着萧锦棠上下打量。率性明亮的眼神半点不像一个婉约含羞的东周姑娘。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材高挑,竟是比萧锦棠略略高些。她身着绯色圆领猎装,足蹬一双北燕人惯穿的牛皮短靴,马尾高梳,鬓坠长璎,腰间系着一卷透着淡绯色的鞭子,英气十足。 她看着萧锦棠,眉宇青翠飞扬,明艳迫人仿若高烛照海棠。 萧锦棠微微仰着头,蓦地说不出话。 徐徐春风飘摇而过,吹的她身上铃铛叮铃作响;明媚暖融的春光洒落在四周的积雪上,她身侧似有金尘飞舞。 少女见萧锦棠呆愣着不说话,扑哧一笑:“你的眼睛可真好看,跟凉朔原外的神女湖一样。” 萧锦棠这才回过神,正欲开口之际却见皇帝的贴身侍卫带着一众侍卫匆匆而来,见着少女便单膝跪道: “麟懿郡主原是在这儿,真叫下官一阵好找。您可不知道,玉泉长公主都急坏了。” 侍卫语毕才看见了站在一旁的萧锦棠,不免尴尬:“参见九皇子殿下。” 萧锦棠略略一弯腰,虚扶道:“裴侍卫请起。” 少女歪着头眨了眨眼,忽的笑了:“原来你就是那个甚少出门身娇体弱的小九弟?” 萧锦棠暗自无奈道什么身娇体弱真是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无稽之谈,面上却恭谨回道:“原来是麟懿表姐,恕锦棠失礼了。” 麟懿郡主咯咯一笑,心道这小九弟真是个呆瓜。可还没开口戏弄,便听远处侍女道: “郡主,长公主等着你出宫呢!” “诶呀,怎么这就出宫了,我好不容易才回玉京一次,也不让我玩个够。”麟懿郡主不满的翻了个白眼,嗔怪一声,撒腿就跑远了,竟是没半分贵族之女的矜持。 裴侍卫看着郡主风风火火跑走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果真将门虎女,可郡主这样,还说回京觅夫婿。整日里舞刀弄棒的,哪家公子哥儿招架的住啊。” 他说着一面看向了萧锦棠,见着萧锦棠衣着寒酸,心中亦是不忍。帝王家斗争残酷谁人不知,见着萧锦棠往太清宫走去,只得心中暗叹一声。 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对这个小皇子跟忘了似的。这九皇子又常年抱病,今日好不容易来一回太清宫,没准儿下次见就是龙驭宾天之时。 萧锦棠一步一步走向太清宫,心中回忆到刚刚见过的明艳少女—— 麟懿郡主楚清和,其父乃镇国大将军,世袭安国公楚凌云;其母乃父皇最为宠爱之妹玉泉长公主。 更别说她还有一位号称军神的哥哥,楚麟城。 大周朝四大家族唯一能和出过三朝皇后的兰家抗衡的楚家。手握半个虎符,世代忠烈,堪称大周的守护神。 萧锦棠思至此处,眸色一黯,徐徐跪倒在太清宫外: “儿臣萧锦棠,前来给父皇请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4.最是无情孑然帝王家 太清阁宫门紧闭。里面侍女听得萧锦棠前来请安,一面派宫娥出来接待一边叫人进去知会福总管。 萧锦棠随着侍女进到屋内等候传召,忽才发觉自己似乎很久都没来过太清阁。 自萧锦辉掌权开始,皇帝已很久不召见其他皇子或是兄弟。就连萧锦辉入主东宫之后戕害兄弟,皇帝也不闻不问。 福禄在寝宫里听得萧锦棠来探望皇帝,不禁皱了皱眉。 如今圣上身子虚弱,太医千叮万嘱不得废神忧心。他正欲叫人回绝萧锦棠时,却忽的听得榻上的皇帝缓缓道: “是太子来了?他来了就让他回去,孤不想听那些琐事。” 福禄忙快步走到皇帝身旁低声回道:“回禀皇上,是九皇子来了。” 榻上的皇帝显然已是病的不轻。虽是倚着软枕半坐着,可神色语气都有气无力的。 “九皇子?” 皇帝幽幽念叨着,似有些失神。他眯了眯眼,像是大梦方醒般想起自己的小儿子来。 “是锦棠来了?” 福禄见皇帝神色变了,旋即笑这应道:“是啊,都说九皇子身子不好。这不,他身子刚好,又知道您病了,特地来探望您。” 皇帝伸出手,福禄立即奉上热茶。皇帝抿了口茶,忽道:“福禄,孤似乎很久没有见过锦棠了。” 福禄弓着腰笑了笑:“是啊,约莫快一年未见了罢。” 记得很久以前,这个小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自己还亲手抱过他喂过他米糊来着,孩子的母亲站在一旁微微含笑,真似寻常人家夫妻养孩子一般。 他还记得锦棠的母亲是个极美的女人,有着一双翡翠一般的瞳和一头鎏金粲然的发,可惜就是去得太早了些,委实是红颜薄命—— “福禄,我记得俪姬还生了一个女儿,怎么今天锦棠来了,锦月没来?” 福禄略略一弯腰,恭谨道:“回陛下的话,三公主殿下自冬天便惹了伤寒发着烧。这些日子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好容易开春了好些了,现下见不得风,怕再次伤了寒。”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一边缓缓拿起榻旁的参茶一边冲福禄摆了摆手:“让锦棠进来说话罢。” 福禄诺了声便退了下去回萧锦棠的话。 萧锦棠坐在寝殿外,却是无端的生出了些不安。他端着宫人奉上的茶盏,正思衬着一会儿如何答话。便见着皇帝身旁的亲信太监福禄微微伏着腰向自己快步而来。 萧锦棠正欲起身向福禄见礼,却见福禄对自己深深一弓腰:“老奴参见九皇子。” 福禄见着萧锦棠一副欲给自己见礼的样儿,面上忽的有了几分笑意:“殿下,外面冷。皇上请您进寝殿慢慢叙叙。” 萧锦棠闻言一笑,却见福禄拍了拍手。侍奉于门侧的宫娥听得掌声便立即快步上前,将萧锦棠身上寒酸的棉布大麾褪下。 大麾下的萧锦棠身着一身单薄布衣,不过薄薄两层。福禄见状不由得皱了皱眉:“殿下恕罪,现下春寒料峭,太医叮嘱说陛下不得沾染寒气。” 萧锦棠笑了笑,笑意晏晏间,一双瞳像是含了一泓春日碧水一般,饶是潋滟万分。 “父皇身子要紧,多谢公公提醒了。” 福禄早知萧锦棠依附太子而存,但未曾想太子殿下如此苛待手足。堂堂皇子冬日只身着单衣布袍寒酸至此。 福禄心中隐隐有些不忍。可转念又想到那些被太子殿下戕害的皇子们,无奈只得心底叹息一声,语调也不由得柔和了些许,倒像个慈祥的老人:“九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这委实太过折煞老奴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 不消片刻,萧锦棠和福禄便到了寝殿门口。 里面照应的侍女听见门口的脚步声,不须吩咐便将门打开跪下请安:“奴婢参见九皇子殿下。” 皇帝正半倚榻上闭目养神。听得门外声响,转头一看便见着一身素衣的萧锦棠对自己恭谨的跪拜而下:“儿臣锦棠参见父皇。” 皇帝微微颔首,伸出手虚扶了一把萧锦棠,示意他起身说话。 萧锦棠谢过皇帝之后,缓缓起身道:“锦棠冒昧了,许久未见父皇了,心中甚是想念的紧,委实忍不住思念之情。打扰父皇静养了。” 皇帝已经不年轻了,萧锦棠记忆中的皇帝是一个眉目深刻不怒自威的男人。他身材高大,坐着的时候宛如一尊金漆雕像一般。 他哪怕是笑着说话,但语气中亦带着无形的压迫力,几乎令人不敢直视说话的人。 而现在的皇帝却发了福,明黄的锦被覆着他臃肿且软趴趴的肚子,更衬得他面色蜡黄不堪。 皇帝看着萧锦棠呵呵笑了,看着他的眼神说是慈和却不如说是黯淡。看着看着,皇帝的眼神有些迷蒙起来。像是透过萧锦棠望见了过往岁月。 萧锦棠委实太像他的母亲了—— 除却他的发色和眉弓,五官神韵几乎跟过世的俪嫔一模一样。 尤其是那双碧色的眼睛。 他像是透过萧锦棠的眼睛看到了盛年时的自己,俪嫔的青春美貌犹如火焰一般点亮了自己残败的年华,他仿佛在俪嫔面前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少年时?皇帝忽的愣了一下,思至此处,他又看向眼前的少年,原来他的小儿子已经是个少年了。 “福禄,赐锦棠座。” 福禄诺了声,不过片刻,侍女便手脚轻快的端上了软凳和茶点。 萧锦棠随意看了眼端上的茶点,目光忽的顿了顿。 在一众蝴蝶酥,肉桂苹果卷,椒盐条中。中间那碟炒花生显得格外寒酸也格外瞩目。 皇帝是最喜欢吃花生的,每次茶点必然有一碟油酥的花生。 可很少有人知道,太子萧锦辉是半点花生也碰不得的。 就算是沾了半点花生沫子,萧锦辉也会呼吸困难全身长满红疹。 若是多了,那可就是要命的事儿。 萧锦棠曾记得自己母亲跟自己说过,萧锦辉年少时跟人在宫外游玩,不慎吃了块花生酥,没想到当即呼吸困难口吐白沫,差点连命也去了。 那时候姜贵妃急的多次昏厥,整日里求神拜佛替萧锦辉祈祷,或许真是祈祷起了效用,萧锦辉愣是撑了过来。 至此之后萧锦辉再不碰任何花生类制品,甚至一见到见到花生便会大发雷霆。而萧锦辉掌权之后,更是下令东宫乃至整个宫廷不得出现花生。 无奈皇帝喜欢,御膳房便留了花生给皇帝做些零食茶点。 萧锦棠目色略略一沉:“儿臣记得父皇最喜吃花生,不如儿臣给父皇剥点花生吃罢。” 皇帝乍一闻言,不由得愣了愣。 剥花生这种事一向都是下人做的,而这么多年,除却自己的妃子,他那些皇儿倒没有一个给自己真正意义上端茶倒水的—— 就是连给自己奉茶也是照着请安的规矩来办,更逞论私下给自己剥个花生呢? 福禄见皇帝神色微变,面色欣慰:“九皇子真是有心了,只是这剥花生的事儿应是由咱们奴才来做,皇子您是万万做不得的。” 萧锦棠垂眸微微一笑,指节一拉一搓便将那花生籽儿剥到皇帝榻前的瓷碟里:“父皇之于儿臣,不仅是君臣,更是父子。” “父亲患病卧床,儿子难道不该亲奉床前照料?锦棠虽年幼读书不多,可也知百善孝为先,锦棠无力替父皇承担病痛,能做些讨父皇开心的事便已满足。” 皇帝回过神,僵硬木然的面庞上忽然爬上了一丝笑意。福禄见了,与皇帝对视了一眼,得了眼色后便恭谨的向二人行了一礼下去了。 宫内难得见如此父慈子孝的场面,还是多留些空间给这许久不曾谋面的父子多聊聊的好。 寝殿内宫娥徐徐而出。不多时,寝宫内便只剩下了萧锦棠与皇帝。 除却萧锦棠剥花生那微弱的声响,整个寝宫安静的令人感到窒息。 不消片刻,皇帝榻前的白瓷碟便积了十多颗花生籽儿。 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这等寂静了般,皇帝终于开口问道:“锦棠,你可是有求于父皇?” 萧锦棠闻言,只是略略一抬眸,手中动作仍是未停:“回禀父皇:锦棠只是许久不见父皇,甚是想念罢了。” 皇帝一只手撑着头,模样甚是疲惫:“是啊,你都长大了,记得寡人上次见你的时候,还是俪嫔刚刚去的时候罢。” “那时候你还是个幼童,锦月也刚刚出生不久——” 皇帝喃喃着,已是有些糊涂,连时间都记不太清了。 萧锦棠见皇帝渐渐的陷入了回忆,一边伸手将瓷碟递给皇帝,一边接着皇帝的话头缓缓道:“是啊,若是这些年父皇还记得儿臣与锦月,怕是今日也见不着儿臣了。” 皇帝像是被戳中了脊梁骨一般倏的睁眼怒视萧锦棠:“锦棠,你这是何意?” 萧锦棠见状,径直跪拜俯首,丝毫不惧皇帝怒视:“儿臣不敢,只是想到当年常伴父皇身侧的皇兄们已然不再人世,徒感自己幸运,如今还能见到父皇罢了。” 皇帝眼神瞬间清明,他冷冷的看着跪俯于地的幼子,像是被这话狠狠刺了一下脊梁骨一般—— 见萧锦棠恭谨拜俯,皇帝不知只觉心头无名火起。只见眉峰一皱,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竟是抬手将榻前的案几掀翻。茶水点心还有那碟剥好的花生全部撒在了萧锦棠跟前,上好的飞羽雪花瓷在地上碰出清脆的声响,雪样的残渣四处飞溅。 门口守着的福禄听着声音不对,忙推门而入,见着便是皇帝怒气冲冲,萧锦棠跪在地上的样子。 福禄暗想这九皇子太不会来事,好容易见自己父皇一面还不知讨好,非要触了皇帝的逆鳞。 九皇子在宫中本就备受冷遇,还不懂得好言好语讨皇帝开心让自己过得好点,现下看来,将来九皇子在宫中际遇更得雪上加霜。 福禄看也没看萧锦棠一眼,转身倒了盏参茶奉给皇帝:“皇上,九皇子年幼不知事,您喝点参茶下下火气,什么事儿也比不得您龙体安泰啊。” 皇帝看了眼眉眼堆笑的福禄,一反常态的摆了摆手:“福禄,你下去,刚刚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 福禄的眼睛在萧锦棠与皇帝之间极快的来回转了几转,见皇帝目光清明,心中已有定数。他将参茶放在皇帝榻侧后弓腰笑道:“老奴明白,这便先退下了。” 待到福禄重新关上门,皇帝缓缓的抿了口茶道:“锦棠,当年夺嫡之争虽是惨烈,可也证明了只有太子能控制得了朝廷上那些臣子——” “你的皇兄们早已明白夺嫡失败便是这个下场,你现在将这些陈年旧账翻出来又是想做什么?” 萧锦棠闻言,不由得心中冷笑。 原来在皇帝眼中,无论太子与否,都不过是控制朝臣的筹码罢了。 在天家说父子兄弟之情,委实可笑。 “父皇,儿臣并非此意。” 萧锦棠躬身再度三叩拜后恭谨道:“儿臣此来说无所求那是不可能,但所求之物只有一样。” 皇帝皱了皱眉,疑惑道:“你说,你想要什么?” 萧锦棠语调不疾不徐,从容开口:“今年锦月身患寒疾,缠绵病榻多日,绝大部是因内务府克扣月俸导致。儿臣别无所求,只恳请父皇下令开恩,多赏赐些药材给锦月补补身子。” 皇帝看着萧锦棠:“后宫琐事应找皇后,为何须劳烦孤?” 萧锦棠垂了垂眼:“母后因惊吓过度仍在静养,儿臣委实不便打扰。” 皇帝冷哼一声,上次天坛祭天皇后失态委实太过丢了皇家脸面。 “你真的只求这一样?若说赏赐,为何不要财物,不求换离宫殿?” “后宫高位嫔妃那么多,无嗣之人比比皆是,你为何不求为你们兄妹二人寻一高位母妃依仗?” 萧锦棠闻言,忽的沉肃道:“儿臣只知,知足常乐。若是太过张扬,总有人容不得儿臣与锦月。” 皇帝微微一愣,沉吟片刻:“你起来罢。” 萧锦棠依言起身,垂首立于皇帝身侧。 皇帝眯着眼上下打量番萧锦棠,忽的倾身笑道:“当年夺嫡,寡人只以为因你年幼太子才未下狠手,现下看来,未必如此。” 萧锦棠闻言心头不禁一紧,心中正思衬如何答话之时,却听皇帝徐徐道: “你懂得进退舍得,这很好。正是因为你不贪婪权势,所以你能活下来。” “锦棠,有些事你看的比你那些皇兄清楚的多。” 萧锦棠只觉刚刚蹦在嗓子眼的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待回过神来,背后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见皇帝不再看自己,萧锦棠才缓缓行了一礼: “父皇谬赞了。” 皇帝不再看萧锦棠,只是轻轻的拉了拉床沿上悬着的五色丝绳。 不消片刻,寝宫门被忽的推开,一众宫女随着福禄进来快速有序的收拾了遍地的碎瓷茶渍,再缓缓退出。 皇帝见收拾的差不多了,忽的转头对福禄道:“吩咐内务府,自下个月起,多给三公主加三成补药开支。” 福禄领命,正欲下去时却听见皇帝补充道;“一会儿你单独给九皇子包十两黄金。” 福禄闻言微微一愣,不禁多看了眼站在皇帝身侧的萧锦棠。 福禄下去后,皇帝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锦棠,你也回去罢。” 萧锦棠沉默片刻,再度跪道:“儿臣谢父皇恩赐。” 皇帝没有再看萧锦棠,只是摆了摆手。 萧锦棠起身,正欲离去时却听得身后皇帝语气疲惫,无力仿若风中残烛: “若是无事,便来寡人这坐坐罢。” 萧锦棠侧身谢礼,遥遥望了半倚在榻上的帝王: “儿臣遵命。” 太清阁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上。萧锦棠深吸了一口气,只觉一股寒意被吸进了身体,令自己在暖意融融的太清阁陷的有些混沌的思绪清醒了不少。 真是孤家寡人啊。 萧锦棠拢了拢自己的大麾,忽觉皇帝悲哀万分。 皇帝永远不知道,他也是那个残杀兄弟选出来的太子眼中的猎物。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即将死在他以为那个可以有能力控制朝臣的儿子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5.飞白冤死锦棠誓复仇 芷兰宫·棠棣阁内。 一个身着暗青襦裙的侍女踮着脚自里屋轻轻的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年纪已经不轻的侍女,约莫二十余岁,却仍身着下等宫人的服饰。 棠棣阁很小,里屋和堂屋的分割只有一条不长的走廊。为了通风,堂屋还开着窗。可这处宫室太过偏僻,采光也不大好。料峭春风携着寒意不住的往屋里灌着,混着怎么也除不干净的霉味儿,更显得棠棣阁内阴冷潮湿。 或许棠棣阁内唯一的的景色便是窗外的一方海棠。 棠棣阁外不大的院子密密的种满了海棠,初春之时,棠花白雪,艳极而清,明丽的动人心魄。 自从俪嫔过世后,这里便成了萧锦棠兄妹最后的容身之所。小小一方宫室,除却这对兄妹和两个当年侍奉俪嫔的下人便再无他人了。 侍女绕过屏风便觉着一股子寒意自脚底往脊梁上窜去,那寒意混着湿气,像是足腕上爬上了一条蛇似的。 她一面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一面拾起地上的细火钳拨弄了下堂前的炭盆,想将那要熄不熄的炭火翻几翻,最好将之翻出点火苗来。 棠棣阁的月俸总是被内务府的人克扣,若不是内务府的人还买着当今太子的面子,这棠棣阁怕是连这银丝炭都分不着。 侍女蹲在炭盆边翻弄着炭火,炭盆里的火却是怎么也旺不起来。 她见状不禁皱起了眉,一边拨弄一边小心翼翼的对着炭盆吹气。棠棣阁内已没有存炭,而内务府那边却没半分音信。 这炭早已不够了,再加之棠棣阁湿冷无比,烧个炭盆像是没烧似的。正当她想着将堂屋的窗户稍稍掩着点挡风时,里屋内却传来细细的咳嗽声。 侍女一听见声儿便放下火钳往里走。 她饶过分割堂屋的屏风,再撩起不算厚实的帘子,便见着里屋的榻上坐着一个小小的人。 那是个女孩,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瘦小的跟八九岁的孩子一般。她坐在床上,正将被子卷成一团儿裹在自己身上,更衬的消瘦的脸小而尖。她缩着颈子不住的低低咳嗽着,见隔帘被掀开,也不顾室内寒凉,竟是将裹身御寒的被子一扯便向刚进里屋的侍女爬去。 侍女见状一惊,一边连忙将被子拿了过来替女孩披上一边柔声劝慰:“公主殿下怎地如此不爱惜身体?你本已是伤了寒,若是再着一次凉,难不成还想再发几日热?” 女孩像是没听出侍女语气中的焦急一般,一双翠盈盈的瞳眨了眨,吃吃笑着抱住侍女撒娇:“斜红姑姑刚刚去哪儿了,月儿醒来没见着姑姑也没见着哥哥,心下好生不安。” 原来这便是萧锦棠之妹,当朝三公主萧锦月。 侍女闻言失笑,只得无奈的揉了揉萧锦月的头出了一切便等于失去了价值;更何况她是俪姬的心腹,抚育萧锦棠长大的人,难保不成是萧锦棠插给自己的一根毒刺。 萧锦辉怎会给自己留下后患? 斜红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推门而出便见着堂屋里站了七八个太监。 太监们都是年纪轻轻的,鱼贯而入各自站队,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不知何时,雪又开始下了。屋外细雪簌簌,一众小太监簇拥着一个拥着狐裘着绿色长衫的老太监下轿。 连宫里非妃位的娘娘非孕都不得坐轿,可见太子身侧的亲信有多飞扬跋扈。 天子眼前藐视圣威,可惜皇帝两眼一闭不听不看不知道。 萧锦棠站在堂中面色镇定:“原是汪公公,真是贵客。” 老太监持着一柄麈尾,弓腰站在堂口,见萧锦棠看了过来,便略略低头,旋即一撩衣摆跪道:“老奴参见九皇子殿下。” 萧锦棠见状不由得抿紧了唇,再回眼看向一脸难色的飞白时,忽的一扬手,一记耳光便扇在了飞白脸上! 他是使了真力。清脆的一巴掌,直接将飞白打的脸一歪嘴角渗血。不消片刻便看着红肿起来。 “真是不长眼的奴婢,汪公公来了也不通报一声,还让人在雪地里站着!真不知养着你伺候有什么用!” 飞白还不明所以,脚下一个踉跄便跪在了地上啜泣道:“是,是婢子愚鲁,怠慢了公公!” 萧锦棠没有再看跪在地上的飞白,反倒是匆匆快步而出将那太监扶起:“汪公公怎么有空亲自来棠棣阁?” 汪庭虚搀了一下萧锦棠,眼神却飘向了瘫软在地上的飞白:“殿下千金之躯,何必跟一个奴才动怒?气大伤身,公主殿下身子还未好,若殿下您再不好可不得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眉目低垂的萧锦棠,像是想看出些什么。 萧锦棠却始终垂着眼,不去看汪公公一眼。 汪庭见萧锦棠面不改色,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笑容灿烂:“不中用的奴才惹恼了主子,拖出去乱棍打死免得污了主子的眼睛。“ 萧锦棠还是像没听见汪庭说的话一般,眉眼低垂着,语调温声和气,似事不关己:”今日公公亲自前来,难道是皇兄哪儿需要锦棠做什么事儿么?“ 汪庭是太子萧锦辉的心腹太监,若是得罪了他,那也就变相等于得罪了太子。 自己现在还不能摊牌,若现在漏了半分马脚,死无葬身之地也算轻的。 汪庭的随侍太监们上前便拉走了飞白。飞白猛力挣扎,她抓住了堂屋里的桌脚。太监们却一脚踩在了她的手背上。飞白尖叫着痛哭求着萧锦棠为她求情饶命,一遍遍的奴婢知错殿下开恩回荡在堂屋内。 萧锦棠别过头去,竟是带了几分笑意:“真是劳烦汪公公替本宫清理门户。” 汪庭亦笑:“殿下真是折煞老奴了,举手之劳,怎能让殿下道谢?” 就在二人言笑晏晏互打官腔之时,被拖去堂外的飞白忽的凄厉泣诉:“萧锦棠!你这个畜生!俪嫔娘娘因你而死,你不思复仇,却认贼做兄!” 堂上众人闻声脸色皆一变,汪庭老眼一眯,厉声怒斥:“怎么办事的?还不快把人拖下去!” 里屋的太监慌忙走出去想捂住飞白的嘴,却不想飞白发了狠,愣是将捂住自己嘴的手咬了个皮开肉绽。那太监吃痛松了手,飞白几近是嘶吼出声,字字诛心句句泣血:“吃里扒外的孬种!你当初就活该被萧锦辉扒皮抽筋丢进乱葬岗喂狗!” 飞白说着凄厉狂笑,诅咒道:“萧锦棠,你这个自私自利的贱j种!你在意的都终将失去!你不得好死,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她突然拉长了声,只听得一声尖叫后,整个宫殿重回安静。屋外簌簌飞雪,冰冷阳光照在飞雪上被反转似漫天琉璃屑。 石头砸碎头骨的声音黏腻而清脆,血在用处的瞬间便在热气中化为冰渣。重重深宫似回荡着她的诅咒。萧锦棠愣愣的注视着屋外。只觉眼前血色一片。 不消片刻,屋外太监又回屋列队开来,除却他们蓝色布袍上沾染的暗色血迹,似刚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斜红站在走廊后,用力咬着手背,直至手背见血。 她不愿哭,可泪水止不住的从颊畔滑落,滴滴砸碎在足下坚硬冰冷的石板上。 不知觉间,萧锦月已经悄悄推开了屋门走了出来。她自背后拥住斜红,悄声道:“姑姑,别出声。不然飞白姐姐就白死了。” 斜红讶然回头,见萧锦月眼眶泛红,昔日盈盈翠瞳冷冽若冰,眉宇间像是藏着把刀子。 她当真是像极了她的哥哥。 “真是晦气,殿下这里竟有这等不知好歹的贱奴。” 汪庭边说边笑:“老奴真是年纪大了,太子殿下吩咐的事儿竟未第一时间禀告九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萧锦棠颔首,面上带笑,像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般:“无妨,汪公公为皇兄分忧自是辛苦。” 汪庭又笑了,面色慈和:“太子殿下心里念着弟妹们,特命老奴给棠棣阁多送些银丝炭来。” 萧锦棠闻言,一向挂着浅淡笑意的脸上忽的涌出了惊喜之色,像是银丝炭是多金贵的东西要赏赐予他一般。他神采飞扬,忽的向汪庭微微施礼:“锦棠代锦月谢皇兄关爱。” “九殿下这可使不得!” 汪庭也是一愣,虽九皇子地位卑微,但主仆有别。真受了皇族大礼,他还怕夭了寿。见萧锦棠喜形于色,汪庭一抖麈尾,却是压低了声儿:“圣上不是常说,家和万事兴。太子殿下和九殿下您兄弟相亲,这是好事。” 萧锦棠闻言面色微微一白,仍是不动声色。 汪庭低头抚了抚沾着些雪粒子的麈尾,哦了一声,似想起什么事儿来。 “对了,还有一事,请容老奴禀告。” “今儿太子殿下邀您今晚去东宫共进晚膳,叙叙兄弟之情。您看可方便?” 萧锦棠眸色略略一沉,笑道:“多谢皇兄垂爱,既然皇兄盛情相邀,锦棠自是乐意。” 汪庭满意的点点头,他拍了拍手,随侍太监们又捧着香炉衣物等鱼贯而出。 “戌时一刻开宴,届时还请九殿下快些,免得太子殿下等着急了。” 萧锦棠沉默一刹后点了点头。 太子之约,谁敢不赴? 萧锦棠根本没有理由,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拒绝。 汪庭见萧锦棠点了头,便向萧锦棠鞠了一躬道:“那老奴先行告退,这便回东宫禀告太子殿下。” 萧锦棠看着汪庭上了停在门前的轿子,直到再也听不见人声他才嘶吼出声。 刚刚已是他忍耐的极限,飞白的泣诉,汪庭的笑几近将萧锦棠的理智压垮。 其痛入骨,其恨欲狂。又能如何?你能奈何! 无可言喻的无力感似萧锦棠包裹。萧锦棠只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又觉自己似沉溺进无底深水一般冰寒刺骨。强烈的窒息感袭来,他支撑不住往后倒下。 绝望似浪潮一般拍打着他的神经,飞白的诅咒回荡在他的脑海里,尖啸着泣诉着。 帘后的斜红与萧锦月赶忙上前搀扶。却见萧锦棠仰躺与地,大张着嘴,泪流满面。 但他却一点声儿也发不出。 萧锦月见状慌忙给萧锦棠掐按虎口人中,斜红猛力拍打着萧锦棠的背,知道他是气急攻心,淤血塞了气管。 萧锦棠抽搐两下,一口暗色淤血喷出,浓腥的血飞溅在萧锦月最心爱的藕色绣花扑蝶襦裙上。 萧锦月猛然拥住了萧锦棠,感受到萧锦棠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缓,忍了多时的泪终是决堤而出: “都是锦月的错!是锦月太无用!” 她埋下头,和萧锦棠脸贴着脸,泪水和血混合流淌晕染开来。 “哥,别去太子哪儿。刚刚你和姑姑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萧锦棠躺在萧锦月怀里眨了眨眼,眼眶中再无泪水。他伸出手温柔的抚上萧锦月的脸,摇了摇头。 “月儿,扶我起来。” 斜红正欲阻止,萧锦月却扶着萧锦棠站了起来。萧锦棠踉踉跄跄的往屋外走去。 少年少女的身影互相依偎着蹒跚向外走去。风忽然大了起来,夹在着雪粒子,迎风犹如刀割面。 寒冷使他们紧紧的拥在一起,萧锦月仰着头看着身侧的兄长,泪水茫茫围在眼睛里,像是晨露又像是即将分崩离析的碎冰。 飞白的尸体被丢弃在棠棣阁门侧的海棠树旁,鲜血已经凝结成冰。上面覆着星星点点的新雪和被风撕落的棠花。 枯树上栖息的鸟雀们扑啦啦的飞走了,乌鸦在风雪里高歌。 “哥,别看了。”萧锦月搂紧了萧锦棠的胳膊,幽幽道:“我还在,我会一直陪着你。” 风又起了,玉京的深宫中,有飞鸿落雪,有血浸棠花,凄异诡艳。 萧锦棠定定的看着飞白的尸体,忽的低头看向萧锦月:“锦月,哥哥不甘心。” 萧锦月抬头,盈翠欲滴的瞳泛着血丝,那一瞬她不再像个天真的女孩,而像一头饿极了的母狼。 “哥哥,你以前说过,辱我们者,有朝一日,定要之百倍偿还!” 萧锦棠忽的笑了。 “那是以前。” “我不要他百倍还我,我只要之血债血偿!” 萧锦棠回头,眸光寒冽犹如含刀。他几近是将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来一般: “斜红,替我更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6.鸿门夜宴毒下美人计 酉时一刻,迎接萧锦棠前往东宫的小轿停在了棠棣阁门口。来人依旧是汪庭,只不过这次他是走着来的。 屋外落雪簌簌,门前一道暗色血迹早已浸没在青石地里。汪庭踩过门槛,面色很是不好。他也没叫随侍太监搀着。待走近一看,萧锦棠才看见汪庭脸上青紫不堪,像是被人用了刑。 萧锦棠早已整装坐于堂前饮茶,汪庭却丝毫没了早上那嚣张跋扈的劲儿。见了萧锦棠噗通一下便跪着磕了一个响头。 见汪庭跪了,屋外的一众太监根本不敢进门,手捧锦盒跪在雪地里,齐声道:“太子殿下有请,还请九殿下更衣移步东宫。” 萧锦棠很清楚这是萧锦辉惯用的套路,先是叫人给你一巴掌,然后再赏给你一甜枣。如此循环往复,令人既惧又贪。利用那一丁点的好处来笼络人心,萧锦辉委实老谋深算。 汪庭跪在地上,瑟缩的像条败狗。 萧锦棠垂眸看见汪庭正悄悄抬眼瞟向自己,心念一转,将茶碗一放便蹲身握住汪庭的手: “今日风寒天凉,公公数次来我这棠棣阁也是辛苦。怎还行得如此大礼?” 汪庭不敢抬头,眼角余光瞟着萧锦棠唇角带笑。心中更是惊疑不定。见萧锦棠纡尊搀扶,又不禁想起今日太子赏给自己的一顿掌嘴板子,心头更是无限惶恐。 萧锦棠见汪庭似瘫软在地上一般。正欲发问,却见汪庭自己撑着地缓缓站起:“殿下真是折煞奴才了。老奴卑贱之身,怎能让殿下纡尊搀扶?” 萧锦棠面不改色,心中已猜到七八分今日东宫所发生之事。 汪庭对萧锦棠鞠了一躬,弯腰低头缓缓挪向了一边:“殿下,时辰不早了,还请快些上轿吧。” 萧锦棠略略点头。此时薄暮低垂,天边暗沉。下了一天的雪后,云层渐渐变薄,云边隐约的透出些模糊的夕阳幻色,墨色天际和似血残阳交融,无端的像是一线干涸浓腥的血。 深幽的宫道似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口,萧锦棠捏了捏着袖中包好的花生粉末,眸光暗暗瞥向随轿而行的汪庭。 这次汪庭鲜少的没有同萧锦棠说话,反倒是离萧锦棠远远的。 萧锦棠早已料到太子震怒。但从汪庭的反应来看,怕是今晚太子可不是叫自己来陪宴敲打自己的,而是来问罪的。 汪庭奉命来找自己麻烦,为表大度萧锦辉竟让亲信受刑使了一出苦肉计。届时再将汪庭多年忠心剖白一番,弄得似自己的过错。如此皆大欢喜,自己再不敢私见皇帝。 只待圣上不久之后龙驭宾天,再慢慢收拾自己也不迟。 萧锦辉从未信任过萧锦棠,而仅有的一点连系更是随着萧锦棠的年纪越来越大而越来越少。 萧锦辉很清楚,一个人的羽翼是无法通过外力环境而折断的。只要有心,一朝得风入水,便是龙入江洋凤鸣九天再不回头。 除非萧锦棠死了。 萧锦棠将那包包着花生末的纸包悄悄放入了袖口的暗袋里。 载着萧锦棠的软轿稳稳的停在了东宫的后面的小侧门处,一个老太监将这仅能容一人过的破木门打开,露出门后锦绣煌煌。 东宫如以往一般灯花粲然,但繁华背后便是锦绣地狱。萧锦棠随着汪庭一路来到萧锦辉的寝殿。 萧锦棠心下疑窦丛生,可面上却不露声色。以往萧锦辉同他会面都是在偏殿进行。这来寝殿又是何意?难不成萧锦辉这次不是来找资金兴师问罪,而是坐不住了准备暗下动手的? 现下春寒料峭,地暖还仍烧着。 萧锦棠只觉着宫殿里委实太热了。即便他穿的单薄,可衣衫下还是闷出了些微汗。 东宫上下门窗紧闭密不透风,香炉里烧着略带辛辣的沉香,袅袅的烟混着食物的香味脂粉的香气熏得人浑浑噩噩甚至是有些飘飘然。像是一池子暖融的香汤,直教人魂酥骨松情愿溺死在这无边暖意中。 萧锦辉早已在寝宫等着萧锦棠,见萧锦棠被汪庭领着进来,忽的将手中端着的瓷杯放开。 瓷杯触地顷刻粉碎,清脆的声音瞬间打碎了萧锦棠有些恍然的思绪。他见萧锦辉正端坐桌后凝视着自己,不禁心里发紧。 萧锦棠抿着唇,努力的想要自己镇定下来—— 摔杯无非是为了警告自己罢了,若是现在自乱阵脚,一会儿便再无自保之计。 汪庭见状,告了声安后正欲吩咐人将碎渣收拾了。可还没吩咐下去,便听得萧锦辉道:“汪庭,你下去。” 汪庭的视线在萧锦棠与萧锦辉之间来回的打了个转儿,告了声礼后便将门带上下去了。 室内又只剩下这兄弟二人,不过是一个坐着,一个却走了几步后在另一人身前跪了下来。 “臣弟参见太子殿下。” 萧锦辉看着俯首贴地的萧锦棠不由得皱了皱眉,眼中疑惑更甚:“锦棠,你这是做什么。” 萧锦棠闻言将身子伏低更甚:“臣弟见皇兄本该如此。” 萧锦辉被萧锦棠的话梗了一下,原本备好想敲打敲打萧锦棠的话愣是一个字儿都说不出。且见萧锦棠依旧如此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禁心头有些发恼,说的话也有些乱了章序: “你这是打算怎样?本宫召你前来无非不过吃个饭罢了。” 萧锦辉本以为萧锦棠会给汪庭难堪。毕竟他杀了萧锦棠的贴身侍婢。本想着自己既折了萧锦棠一条臂膀,算是在萧锦棠身上狠狠捅了一刀子。既能起到敲山震虎之意。也让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明白自己永远不过是依附东宫而生的人。 你想活下去,那就当条狗,把头抵在尘埃里。 若是抬了头想当一头狼,那就别怪主人家一刀将你的头给剁下来。 萧锦棠深深吸了口气,定定的看着眼前那堆碎瓷渣缓缓道:“可臣弟不敢这么想,臣弟一向仰仗皇兄,依赖皇兄...可如今却怕有心人乱了皇兄耳目。还请皇兄恕了臣弟的罪。” 这一番话萧锦棠说的情真意切,祸水东引的不露丝毫痕迹。萧锦辉看着萧锦棠伏在地上微微颤抖的身子,心头的火也不禁下去了几分: “本宫不是怀疑你,只是宫中人云亦云,可总归是一句空穴不来风的理。” 萧锦棠闻言,忽的微微仰头看着萧锦辉的袍脚,竟是一副委屈得欲哭无泪的模样。看的萧锦辉恍惚想起了当年那个抱着自己母妃哭的撕心裂肺又抓住自己袍角的怯生生的小九弟。 “皇兄!臣弟不过是向父皇...讨了些药材罢了。” 萧锦棠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竟是带上了哭腔:“臣弟与皇兄同气连枝,可锦月是臣弟的妹妹,见她小小年纪便整日抱病,臣弟心底委实难受。” “至于前去太清阁,臣弟不过是去探望父皇聊表孝心,却不曾想说错了话儿惹得父皇发怒。若是这点,还请皇兄替父皇责罚臣弟。” 萧锦辉看着俯身于地的九弟,心想萧锦棠所说的话跟他安插在太清阁中的人说的并无一二,心中的疑窦不禁打消了大半。 也是,他这个弟弟性格一向软弱,从来不争不抢。更别说在宫中有些什么势力了。 如果他肯争气些,也沦落不到像被汪庭之流的太监骑到头上作威作福。虽说汪庭是受自己指派去寻萧锦棠的晦气,但若萧锦棠搬出皇子身份斥责乃至对汪庭用刑皆是合情合理。 但若他骨子硬气些,萧锦棠也绝不可能活到现在。 萧锦辉伸出手捻住萧锦棠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见着萧锦棠是真的哭了出来,萧锦辉没由来的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子气。 看这眉宇凌厉的相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人心气儿有多高。可谁知这张好皮囊下面塞了一个怎样窝囊无用的灵魂? 俪嫔风华绝然,可这双眼睛分明和俪嫔一模一样。却怎么也没其母半分气度风华。 萧锦辉松了手,示意萧锦棠起身。 萧锦棠母妃早亡,在这深宫之中,若是没有一个有势力的母妃,那皇子便如无根浮萍。 自己是萧锦棠这无根浮萍唯一的靠山,自己若是倒了,那萧锦棠绝不会不知唇亡齿寒的理儿。 看着萧锦棠微微颤抖不敢起身的样子,萧锦辉终是打消了最后那点疑虑,只觉是自己多虑了。 “锦棠,起来说话罢。” 萧锦棠心中暗暗长舒一口气,只道是终于将太子心中疑虑打消了。 可若是待会儿太子细想起来自己的话,怕是会发现漏洞太多,隐瞒太多,会更起疑心。 届时再解释,便会全盘变成掩饰。至那时,自己必定九死一生。 他必须和耶律洛央尽快碰面,否则等萧锦辉反应过来,他便再无反击之时。 萧锦棠垂了垂眸,谢了萧锦辉后便落座同萧锦辉一同吃起了饭。席间二人相谈甚欢,推杯换盏,倒像是寻常人家久未谋面的兄弟一般。 酒过三巡,萧锦辉似有些微醺了。他看着萧锦棠全程都没动两筷子菜,扬手将一桌子珍馐扫到地上。 “怎如此拘谨?可是本宫厨子做的饭菜不合九弟口味?” 杯盘当啷落地,碎瓷四溅。萧锦棠面色一沉,慌忙谢罪。道自己是胃口不好,一向少食。 萧锦辉轻蔑一笑,将酒壶往萧锦棠跟前一放:“年纪亦是不小了,缩头畏尾的倒像是个不争气的奴才。” 萧锦棠看着眼前的酒壶,心中忐忑。他不知这壶是不是鸳鸯壶,若是,那这可不是赏赐美酒,而是催命鸩毒。 萧锦辉似没注意到萧锦棠眼底的复杂神色,他竟亲自执壶将酒杯斟满,盯着萧锦棠缓缓道: “皇弟便喝了罢。” 萧锦棠心知自己是再无理由推脱。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却被呛辣的酒液烧的不住咳嗽。 萧锦辉见状大笑。萧锦棠趁机弯下腰拭去额上冷汗。可就在这俯身的瞬间,一阵寒意瞬间从他的脚底往脊梁上窜去—— 他分明看见了太子寝宫内重重锦帘后的刀光! 这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萧锦辉从未信任过自己,若是今日自己稍有不慎,这就是自己的死地! 萧锦棠瞬间汗湿重衫,同时心中庆幸自己没和萧锦辉鱼死网破,他缓了缓气儿,满面通红: “皇兄这里的酒果真不似凡物,臣弟委实…不胜酒力。” 萧锦辉哈哈大笑,大手一挥:“美酒当配美人!烈酒当配绝色!” 萧锦辉话音刚落,萧锦棠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寝宫大门被汪庭推开。 “太子有赏——” 萧锦棠惊疑不定的看着手捧锦盘锦盒鱼贯而入的太监们,门口汪庭高声念道: “太子殿下体恤弟妹,特赐九殿下魏紫色云浪银丝礼服一套,赐三公主殿下百花穿蝶洒金赵粉裙一件,东珠粉晶穿玉莲花璎珞两串——” 萧锦棠心下忐忑,但又猜不准萧锦辉到底在想些什么。见太监们齐刷刷的在殿内跪了一地。萧锦棠抬眸瞥见萧锦辉倚着软靠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心头蓦的一惊。 他忙起身,正欲跪下谢恩,却被萧锦辉抬手搀住: “还没完呢,锦棠,你也快十六岁了吧?“ 萧锦棠讶然回头,却听得萧锦辉在自己耳畔幽幽道:“十六岁是个好年纪,今日本宫便送你这份大礼。” 汪庭意会的点了点头,转身往外拍了拍手:“抬进来。” 四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抬着一卷华丽彩绣羊绒毯自门外而入,汪庭又拍了拍手,门外又进了一队侍女。 那些侍女手脚轻快的将萧锦辉扫落于地的饭食和残渣清扫干净,又给香炉添了些香便退下了。 待到这一切做好,那四个太监单膝下跪,捏着绒毯边缘以巧劲儿一抛—— 猩红色的毯子上绣着繁复华美的花鸟仕女图,随着毯子滚动迤逦开来。似徐徐展开一幅绮丽画卷。画中花鸟鱼虫栩栩如生,随着毯子的移动连那些蝶鹊花鸟似于画中蹁跹。 但这毯子再瑰丽再巧夺天工,却也比不上尽头处所包裹着的女人。 她披散着一头黑玉一般的卷发,发梢带了些金色。像是沾染了草原上最初的一抹阳光。 女子缓缓起身,除却身上遮掩的肚兜儿便只剩一席淡紫色的薄纱罩身。 萧锦辉呆滞的看着女子玲珑有致朦胧于纱下的胴体。半晌鼓掌大笑,喜道:“果真绝色!赏!” 萧锦棠的心却凉了半截,那女子回眸顾盼,灰蓝色的瞳正正撞进了萧锦棠的眼底。 他未曾料到,萧锦辉赐他的女人竟是耶律洛央! 萧锦辉的算盘再明显不过,他竟是要让自己沉溺于女色,至此已女人掌控自己。 耶律洛央看着萧锦棠,眼底划过一丝惊慌。但见萧锦棠面无表情,自己亦不能暴露。便对着萧锦辉盈盈拜下: “洛央参加太子殿下。” 萧锦棠此时心中百味陈杂,他自诩看穿了萧锦辉的一切,却不想自己依旧低估了萧锦辉。 萧锦辉生性多疑。而萧锦棠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人,自己再怎么装无欲无求不争不抢也难逃萧锦辉的怀疑。 至始至终,萧锦辉信的,只有他自己。 既然不确定萧锦棠彻底是否彻底依附自己,那便令之沉溺于女色。 女人永远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她们柔情似水,身体绵软温润如暖玉。自古温柔乡便是销魂蚀骨窟,磨灭埋葬了多少英雄好男儿。 “锦棠,你瞧你都长成一个男子汉了,身侧没有一两个侍妾怎说得过去?” 萧锦辉抿了一口酒,鹰隼似的眸看向萧锦棠:“如此,本宫便将此女赏赐于你,你看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7.刀出红绡洛央欲行刺 萧锦棠闻言,浑身一抖。再掩不住心中惊讶之情。 他知道萧锦辉正看着自己。 萧锦辉微微低着头,正摩挲着手上的白玉酒杯。萧锦棠明白,此时自己正是那只杯子。选错一个,不,哪怕是说错半个字,这杯子也会顷刻间被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埋伏在寝殿四周的暗卫刀已出鞘,只等摔杯为号。耶律洛央同跪拜于地,却不住的瞥着自己给自己使眼色让自己赶紧拿主意。 背上萧锦辉的眼神却愈来愈凌厉。宛如一把把无形的刀子正凌迟着自己,恨不得将自己连皮带骨拆分开来看起个清楚。 ——是接受,还是拒绝? 萧锦棠的额角渗出涔涔冷汗,心中思绪翻转不休。 “怎么,可是这美人不对皇弟胃口?”萧锦辉冷冷一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还是…皇弟嫌弃本宫送出的美人不够格?” 萧锦棠听出语气中暗含的一线杀意。他侧首看向耶律洛央,眸色一沉:“美人自是绝色,但如此厚礼,臣弟认为自是不可独享的。” 萧锦辉“哦?”了一声停了手上动作。将酒杯放到了桌上为自己斟了酒,冷声问道:“不知九弟此话何意?” 萧锦棠见萧锦辉放了酒杯,心中暗自舒了口气。心中暗自庆幸自己从未放松过警惕一直低头瞥着萧锦辉的脸色。若是自己未看错,刚刚耶律洛央自绒毯中站起时,萧锦辉分明露出了惊艳之情。 萧锦辉所好不多,一好名剑,二好美人。此事天下皆知。而耶律洛央此等异族绝色美人,又是北燕皇族中人,萧锦辉没有理由不动心。 换做以前,耶律洛央早成了萧锦辉宫里一件珍藏。如今却肯割爱,怎不令人生疑? 自己若是直接谢赏,定会令萧锦辉对自己不满。萧锦棠很清楚,在萧锦辉眼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仅仅是个依附者。便是天大的赏赐也得看自己有没有福气消受。且萧锦辉也是防着自己,拿这件事测试自己忠心与否,是否吃水不忘挖井人。 但若自己直接拒绝,便是当场打了萧锦辉的面,更显得自己不愿承恩,今日决计是走不出东宫的。 萧锦辉很是满意萧锦棠的回答,看着萧锦棠的眼神也柔和了些许。他伸手虚扶了一下萧锦棠,语气似带了丝笑意:“说得好!” 而跪在一旁的耶律洛央心头却一阵惊慌。她不敢说话,也不知说什么。更不知萧锦棠此言是否是要卖了自己? “既然本宫已将此女赏赐与你,锦棠你自己看着办,便不用过问本宫了。” 萧锦辉似大度的一挥手,眼神却黏在了耶律洛央被薄纱轻裹的背上。 红绡轻裹美人身。耶律洛央蜜色的肌肤流淌在那一层薄薄的纱内,她瑟缩一般跪俯着,像是一只招人怜爱的幼兽。脊背明皙柔软如玉,此时跪在绒毯上,更像是抹了蜜的祭品。 萧锦棠瞥了眼萧锦辉的神色,再度叩首谢恩,垂首恭谨道:“美人在前,自是先请皇兄品尝。” 萧锦辉大笑。萧锦棠此话正合他意。只听得萧锦辉击掌三声,门边候着的汪庭旋即捧着锦盒走上前来。 “美人既已赏赐与你,那今日便是你的好日子。过了今日,便是个男人了。“ 萧锦辉示意汪庭将锦盘上的衣物放在萧锦棠的面前:“好日子当是要穿些新衣服,你看你这寒酸样,怕是美人嫌弃于你。” 萧锦棠赮然一笑,接过衣物谢恩。萧锦辉看着耶律洛央,忽的开口:“便让这女奴伺候你更衣罢。” 他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萧锦棠一眼,语气竟带了丝促狭:“美人还是趁热吃的好。” 分明是一派艳情的调笑话,萧锦棠却听得冷汗直冒。自己暗袖里藏有花生沫儿。而整宫上下除却皇帝那里有花生之外便再无花生。他既前去探望皇帝,又拿了花生研磨成粉带进东宫,谋刺之心昭然若揭。若被发现根本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萧锦辉倒没看出萧锦棠的异样,摆摆手便让汪庭领着他和耶律洛央到寝殿旁的侧殿更衣。 萧锦辉的更衣自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更衣,汪庭笑着将随侍宫人领出侧殿,回头关上了门。 侧殿和普通寝殿一般无二。屋内红烛摇曳,桌上还摆着酒壶,甚至还燃着略带甜味的玉兰香。暖意温香混着酒气明灭着人的理智。直熏得萧锦棠神思一阵恍惚。他看见他和耶律洛央的影子被烛光拉的很长,像是交颈鸳鸯一般缠绵在一起。 耶律洛央看着萧锦棠,满面焦急的抓住了他的手。萧锦棠被女子冰凉的手一握才回了神,方知这房里燃着的香有问题。 他看了看门外,发觉寝殿外竟有侍卫把守。耶律洛央终是按捺不住,轻声问萧锦棠:“事已至此,你究竟有何——” 话未说完,萧锦棠便伸出一根手指封住了耶律洛央的唇。他拉起耶律洛央的手,绕到拔步床旁的屏风后,不慌不忙的脱衣:“将皇兄赏赐衣物拿来。” 耶律洛央不明所以,但见萧锦棠没有动作,纵然心急但也得无奈照办。她将衣物捧来,转身替萧锦棠褪下时,见萧锦棠侧身唇语:“这屋里的影子外面都看得见。” 耶律洛央一惊,萧锦棠又启唇道:“别说话,外面也听得见。” 耶律洛央点了点头。似乖顺的褪下萧锦棠的衣物。二人的影子映在薄纱门上是如此的亲密无间,汪庭见状,低声吩咐随侍太监看好动静。自己去向太子复命。 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匆匆离去,萧锦棠忽的拥住耶律洛央,埋头在她耳畔低声道:“东西在中衣袖子里。” 耶律洛央听见门外脚步声匆匆,心知是有人随时都在向太子回报这里的状况。她回拥住萧锦棠,将纸包自衣袖中拿出。 萧锦棠压低声音俯首于耶律洛央颈侧,窗外之人看上去就像是少年与女子耳鬓厮磨。 “这东西是花生粉,一会儿你含在嘴里,喂给萧锦辉。” 耶律洛央闻言一愣,侧过头疑惑的看着萧锦棠:“你在逗我?” 萧锦棠一面穿衣一面用唇语道:“听说你们北燕贵族很多不能吃西魏那边送去的鱼?萧锦辉也吃不得,你可懂我的意思?” 耶律洛央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心知萧锦棠说的是何意。北燕旁系皇族的确是有一部分人的确是不能沾海鱼,一沾便呼吸急促全身发红,严重的甚至当场口吐白沫厥死过去。 难道东周的太子也有这个毛病? 耶律洛央还没来的及细想为何萧锦棠会知道北燕皇室密辛,却又听得耳畔萧锦棠轻声道:“萧锦辉平日里最喜欢吃杏仁酥。晚膳后的茶点必会有杏仁酥。你一会儿就咬住杏仁酥去喂萧锦辉,他不可能不接受。“ 耶律洛央皱了皱眉,一面为萧锦棠穿衣一面示意着太子寝宫内有暗卫。 萧锦棠沉吟片刻,道:“一会儿我设法将暗卫引出去。” “若是无法引出去,我们今夜都会命丧东宫。就算是死,也要萧锦辉陪葬。” 耶律洛央站在萧锦棠身后为他束发,将珍珠璎珞为萧锦棠佩好后道:“我明白的。” 她和萧锦棠都明白,今夜是行刺萧锦辉最好的时机。皇帝的身子已经撑不了太久,若是龙驭宾天,他们就再无可趁之机。 耶律洛央看着手里的纸包,犹疑片刻,仰头服下。她将花生沫儿压在了舌底。萧锦棠接过那张包过花生粉纸,将纸张吃下了肚。 从现在开始,耶律洛央便不能开口说话。二人对视一眼,绕过屏风,将门推开。 门外站着的侍卫看见二人推门而出愣。汪庭吩咐的意思是让他们好生盯着屋里的动静,莫去扰了九皇子的好事。可怎地也没想到,九皇子还真的只是更了一个衣。 屋外寒凉,穿堂风夹杂着丝丝细雪拂过。萧锦棠抖了个激灵,寒风似吹走了屋里旖旎的玉兰香和酒气,被暖香熏得有些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门口站着的随侍太监见萧锦棠出来了,忙跑着去回禀太子。可不曾想回禀太监刚进寝殿汇报,萧锦棠后脚便踏进寝宫: “臣弟更衣久了些,还请皇兄恕罪。” 萧锦辉此时正半倚在榻上品茶。见萧锦棠衣冠楚楚的向自己行礼,忽觉心里不大高兴。 面前的少年紫衫白袍,鬓坠长璎。洒金丝在雪浪袍上若隐若现,勾勒出翻卷如朝阳的云浪纹。萧锦辉突然反应过来,萧锦棠已经快十六岁了,正要到了男孩拔个子的时候。少年虽身形瘦削,脊背却挺直,像初生的竹一般。 萧锦棠正在逐渐长大,萧锦辉却莫名的感觉眼前这个少年正不受控制的脱离自己,哪怕他表现的再奴颜婢膝。 难道是自己老了?萧锦辉忽然想起,他比之萧锦棠年长了二十余岁,已然是人到中年。 思至此处,萧锦辉心头一窒。似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脸色转眼便拉了下来。他转眼看向了耶律洛央。恰巧耶律洛央正偷偷打量着萧锦辉,忽然的四目相对,耶律洛央眼波流转,缓缓低下了头。 这落在萧锦辉眼里叫欲语还羞。 看见美人含羞,萧锦辉的心情又好了些。萧锦棠连个毛头小子都算不上,而自己正当盛年。天下至尊之位已然在握。这么一想,他对萧锦棠什么都没做的态度很是满意,面色又稍稍好了些。 萧锦棠见萧锦辉面色变幻,心中忐忑。他上前一步,向萧锦辉微微欠腰:“曾听皇兄说,美人的第一口是最美味的。” 他说着顿了顿,回头给耶律洛央使了个眼色。 “臣弟认为,这个彩头还是皇兄夺了好。” 萧锦棠的这句话算是说到了萧锦辉的心坎里。见萧锦辉微微有了丝笑意,耶律洛央起身,蝶似的盈盈上前,在萧锦辉面前旋了一圈儿。 萧锦辉平日里是最不喜的便是目无规矩的奴隶。放在以前,未经萧锦辉允许便自作主张的奴隶是会被直接拖下去打死丢乱葬岗。可耶律洛央不同。她并非是不知人()事的雏儿。她知道年轻的躯体和灵动顾盼的眼波是最为吸引男人的。男人总是喜欢在暖玉温香中找到慰藉,且尤其是急色的男人。 女人鲜活跃动的魅力是抚慰男人内心的良药,流转的眼波令她带着妖一般森严的蛊惑。她时而仰望眉目却哀愁,薄纱轻扬后转眼却是笑靥如花。 女人的多变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她神态犹如圣洁的祭品,眼中端的是烟视媚行。 不光萧锦辉看呆了,连萧锦棠也怔然的看着舞蹈着的女人。 蜜色丰润的躯体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她旋转着,薄纱半褪到手臂。她身着北燕女子管穿的皮制里衣,曼妙柔韧的腰肢上环璎配珞,那珠串儿翩飞,在烛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她看着萧锦辉,纤细的足踝上金铃急颤。 只见她嫣然一笑,指绽莲花,侧身衔住案几上的糕点,翩然至萧锦辉身侧,竟是欲以口喂之。 萧锦棠蓦地一惊。难道耶律洛央忘了这里有暗卫吗?还是她从头至尾就只想着和萧锦辉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美人投怀,岂有拒绝之理?萧锦辉一面大笑着赞叹耶律洛央的舞姿一面伸臂欲揽。萧锦棠心急如焚,可就在那一瞬间,隐藏在房梁上的暗卫突然落下,手中寒芒出鞘! 身着黑衣的暗卫便要将耶律洛央一刀断头,萧锦辉忽的怒喝:“狗奴!没眼力劲的东西!” 暗卫首领持刀往身后瞥了一眼自己的主子,却是不跪:“太子殿下,听风小筑既奉皇命随侍东宫便日夜不敢懈怠。若是殿下有所不测,吾等如何向银兰令主人复命?” 萧锦辉恶狠狠的盯着暗卫首领,怒斥道:“你是要反了不成?柳言萧就是这样教你们的?” 暗卫首领压根当没听见萧锦辉的话。仍是持刀警惕的看着瞪大眼睛说不住一句话的耶律洛央。 萧锦辉气的握紧了拳。是,他是有暗卫。还是父皇亲自指派给他的。 听风小筑本是江湖刺客组织,因第一代主人银兰曾是东周开国皇帝之后的缘故由江湖组织变为皇家直属密探暗卫。而听风小筑首领只听从东周历代帝王所传承的听风银兰令。只要皇帝不死,银兰令就不会落到萧锦辉手里。 他们是皇帝的眼睛和耳朵。也是皇帝安插在东宫的眼线。萧锦辉不能拒绝也不敢拒绝。他知道自己这个看似不管事又老糊涂的父皇心底其实跟明镜似的。自己在东宫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监视下。 见耶律洛央盈盈含泪,萧锦辉心中既是怜香惜玉又恨不得将之揽入怀中好好疼爱。他对耶律洛央招招手,一面示意她来自己身边,一面瞪着暗卫,怒道:“本宫房事,难道还要你在此看活春宫?” 萧锦棠见此情形虽也惊骇,但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支走这些暗卫。 “今夜她是皇兄的女人,那锦棠便不打扰,先行告辞了。” 萧锦辉心道今日萧锦棠会来事,自己这眼色倒是看的清楚。他一手揽过耶律洛央一面道:“怎么?九殿下都走了,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 那暗卫首领冷哼一声,众暗卫收刀回鞘。其余暗卫不发一言的走出了门,独留暗卫首领一人。 萧锦辉的耐性彻底耗尽。他扬手将手畔美酒砸向暗卫首领,却被人家单手接住。酒壶里的酒未洒出半滴。 “主子,你可知红绡刀的故事?” 萧锦辉气的连话都不想答了,他见暗卫还杵在自己跟前,更是气的左右顾盼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往他身上砸的。 暗卫仍是看着左顾右盼的萧锦辉,眼神仿佛在看一只暴怒的猴子。 萧锦辉更觉恼怒,竟起身将自己床帐内悬挂的宝剑摘下,亦不顾旁边萧锦棠震惊的眼神,怒道:“本宫对这个没兴趣,现在有兴趣的是,等本宫拿到听风银兰令,第一个命令就是叫人把你打断了手脚凌迟处死!” 暗卫看着萧锦辉手中的剑,似乎是笑了笑。他不再劝诫萧锦辉,转身向门外走去,留下一句轻飘飘的悉听尊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8.太子遇刺折剑芳魂归 薄纱随着旋转轻落,便是东宫地龙高烧也抵不住淡淡寒意袭来。急旋慢转中,耶律洛央异常冷静。 所以当看见那自天而降的凛冽刀光时,她竟丝毫不惧,反倒是觉得若是这一刀中了,她也算是解脱了。 这个念头不过闪现一瞬。耶律洛央咬牙,似受惊一般往后退了一步,堪堪避过刀锋。 不,不能在此结束。寝殿内煌煌烛光似无数只眼睛在看着她,她妩媚的舞姿在墙上扭出凄厉的影,像只在无边业火中尖叫挣扎的恶鬼。 她的未婚夫的魂灵还在这小小一方锦绣地狱不得超生,他的头颅变成了烛台,正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耶律洛央跌坐于地,眸光含泪,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悲伤难抑。 萧锦辉早已无暇顾及于她,暗卫的出现扫了这位太子殿下的酒兴,此时正被这位脾气暴戾的太子数落责骂。她冷冷的瞥着萧锦辉,看着他和暗卫争吵。而当她看见萧锦辉怒不可遏拔出床帐内用以防身的宝剑欲砍那暗卫时,目光便再不能自剑上移开—— 他手中所拿的这分明是宇文林涛的家传佩剑!耶律洛央心知这绝对是从自己未婚夫婿身上抢来的战利品。她见着金色的剑穗在烛光下微微颤动,宝石光华流溢,更衬的穗中垂吊的鸽血红鲜艳欲滴。那剑上的剑穗是自己用纱金线混着自己的头发和宇文林涛送给自己的订婚宝石千丝缠绕而成! 寸寸相思细细缠绕伴君征战。耶律洛央死死的盯着那晃动的鸽血红,恨不得此时自己能化身为野狼。用尖利的牙齿和爪子将萧锦辉开膛破肚吞其肉嚼其骨饮其血。 见萧锦辉色欲熏心,暗卫冷笑一声转身离去。萧锦棠不好再多说话,只能遥遥望了自己一眼,眼神复杂。 她知道萧锦棠在担心什么,若是自己无法成功刺杀萧锦辉,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萧锦棠对萧锦辉告了一礼也跟着暗卫离去。耶律洛央看着萧锦棠的背影消失在隔帘后,重重宫门重重闭上。她忽然心底松了一口气。 无人再影响自己的复仇,萧锦棠求生,而自己求死。萧锦棠不希望自己拉他垫背,那这也算各得所求,大家心意暗合。 思至此处,耶律洛央眼眸微垂,轻泣出声。一副泪光盈盈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萧锦辉正提着剑余怒未消。忽闻身侧一声女子低泣更是烦躁。他最是烦女人哭的,她们哭哭啼啼的没完没了听着晦气。刚刚朦胧半醉里的旖旎情思早被这些不长眼的暗卫扫的一干二净。他正欲叫这轻声啜泣女奴滚出寝殿,低头却见耶律洛央正抬着头看着自己,自己的目光正撞进她灰蓝色的瞳。 他见女子眸中含泪,盈盈欲滴。那一瞬间萧锦辉突然想到了俪嫔,很多年前,一个绝世美人也这么抬头看着自己。眼眸隐含玉隐华光。耶律洛央垂眸轻转眼波,檀口微张,丰润红艳的唇欲说还休。 萧锦辉心头那股子火气一下子便下了半分,一腔怒火似要尽数化在女人柔媚的眼波里。他将剑随手掷在案侧,上前伸手虚扶耶律洛央。 “果真美人。”萧锦辉感叹。 北燕同东周自古便是纷争不断,不似东周和西魏一般交流密切。北燕女人个个骁勇,人都道是草原上的烈马母豹。可现在,这头妩媚的豹子对自己低下了高傲的头。如驯服野兽烈驹征服欲激荡了萧锦辉全身。如绵羊娇花一般的东周女子从不会有如此鲜活跃动妩媚。 萧锦辉有些失神,耶律洛央却忽的却抬手抓住了萧锦辉的手臂。站起时又似柔若无骨的倒向了萧锦辉怀里。 萧锦辉下意识的搂住了她。二人呼吸相贴,旖旎气息随着鼻息交缠而生动涌现。耶律洛央磨蹭着萧锦辉的脖颈,其间隐含的暧昧意味再掩不住。萧锦辉大笑,打横抱起她。 耶律洛央顺势搂住了他的脖颈,丰润的唇若即若离的划过萧锦辉的唇。 不知为何,萧锦辉觉得这个女奴大胆的过分。他低头,发现女人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没有半分刚才的含羞带怯。 萧锦辉心底一颤,忽觉遍体生寒。怀中女人眸光不再婉转柔媚,反倒是艳烈迫人。她看自己的眼神不像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慕和渴求,而是宛如一头母豹紧盯着她的猎物一般。 萧锦辉忽的想起有人曾说过,北燕女人都是烈驹豹子,但自古见谁能驯服一只真正的野兽?烈驹臣服,不过是为了摔人下马践踏之;野兽为猎杀猎物可隐忍多时只求一击必杀。但来不及让萧锦辉多想,女人的舌尖便扫过了他的的齿列,如同野兽进食前舔舐过猎物咽喉。萧锦辉无端的惊恐起来,这不是唇软语媚软玉含香,这吻上自己的分明是一头獠牙毕现的母豹! 萧锦辉猛然一推,想将怀中的凶兽推开。而耶律洛央早有准备,反手扣住萧锦辉的头颅,翻身落地一个膝击便是后退了,此时他站着都觉得十分吃力。他转头欲呼,却感觉一股子气提不起来喊不出声。落在汪庭眼里,萧锦辉分明呼吸急促脸色由白转红,根本是他曾误食花生的症状。 刀剑临身,耶律洛央大笑出声。她向后退一步仰去,忽的抬剑,剑锋倒悬! 汪庭目眦欲裂,尖叫着分开呆愣的侍卫想上去挡剑。可终究是晚了一步,剑锋带着错金辉芒透穿了耶律洛央的胸口。长剑铮然,带着艳烈至极的锋刃同时洞穿了萧锦辉的胸口。 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打算以同归于尽的方式行刺。 疲惫和疼痛如浪潮般层叠袭来最终撞向沙滩重归虚无。恍惚中她看见四周煌煌烛火下明灭刀光席卷而来,如业火升腾如流星划过永夜如故土草原上天光乍破。 雪破云开天光乍破的瞬间,水淌羊悠,牧歌回荡。 宇文林涛披着战袍披霞打马向她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9.柳萧夜谈灵帝突病危 重重宫门次第关上,萧锦棠回眸一瞥。只见太子寝宫内纱幔翩飞,隐约可见女子跪俯的背影,如一只蛰伏的豹。 汪庭先行而出,见萧锦棠还在回头看着寝宫内。心想八成是这九皇子心里不大高兴,到手的美人就这么飞了,换谁心里都不大舒服。 今夜本应是他同美人花前月下芙蓉帐暖,可惜太子殿下有意,九皇子无奈只得拱手让美人。 “九殿下,夜深了。”汪庭一面低声上前提醒一面示意其余宫人赶紧关门挡了萧锦棠视线。若是一会寝殿内闹腾起来被外人下人们看见了可是要剜眼的。 萧锦棠闻言一愣,方知刚才自己是失了神。他回头笑了笑,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多谢公公提醒了。” 汪庭总觉着萧锦棠有些不大对劲。萧锦棠幼时便一直依附东宫而存,他也算是看着萧锦棠长大的。这位九皇子待人谦卑,从不敢忤逆东宫这边半分,事事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从不见他在人外恍惚失神过。 但又见萧锦棠脸色不是很好。汪庭也摸不准萧锦棠在想些什么。不就是让了一个美人么?这些年东宫对萧锦棠给个甜枣的事还做的少了?可就算萧锦棠心有不满,但他能说,敢说么? 他在这深宫本就是无根浮萍。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更何况太子允许他活下去便是最大的恩赐,萧锦棠还想作何要求? 思至此处,汪庭脸色也沉了几分。觉得这九皇子忘了今日棠棣阁内的一番敲打,看了美人起了贪念。太子没叫萧锦棠走,但他又怕留着萧锦棠在东宫多生事端,便自作主张道:“今夜雪大,不若老奴遣人送殿下回宫罢。” 萧锦棠正想着怎么寻个由头离开,汪庭这下正好给自己造了个台阶下。 更何况自己根本不想呆在这个是非之地。耶律洛央已决意孤身动手,自己留得越久危险越大。 “不妨事。公公跟着皇兄做事想必事务繁杂。本宫自行即可,不劳公公费心了。”萧锦棠笑了笑,语气平润,已是再恢复那副谦卑谨慎的样儿。 汪庭身侧的随侍太监听得萧锦棠如此回答,忙给萧锦棠递上防风的宫灯,汪庭叫人给萧锦棠拿了伞又吩咐下人明日将太子赏赐之物送去棠棣阁好抚慰萧锦棠今夜之失。 萧锦棠含笑谢过,撑着伞自个儿往侧门走了。 见萧锦棠一走,汪庭心想总算是送走了这个烦事精。他摸了摸自己青红交错的脸,暗啐了一口。 萧锦棠就是扎在东宫的一根肉中细刺,平日里不疼不痒,但就是没由来烦的慌。他一直很好奇为何太子不干脆杀了萧锦棠省的夜长梦多,可太子殿下像是沉迷于这种猫抓老鼠一般的游戏。 一旦出了事,到头来还是他们做下人的倒霉。 晚雪簌簌,远处隐约传来宫婢的吵闹调笑。东宫一派忙碌繁荣景象,隐约听见是什么今日太子妃回府省亲排场甚大,想来不多时快回来了。但此时萧锦棠却无心顾暇其他,心中焦虑。 他本计划的是自己盗来花生交予耶律洛央侍寝时行刺,纵使查出花生来源他也有近一天的时间将锦月斜红送出宫去。可如今计划有变,时间已然不够,要紧的是自己下一步将之若何?耶律洛央即将动手,无论成与不成,自己已是无法回头。 如果刺杀失败,耶律洛央身死验尸必会验出花生粉。她从哪弄来的花生,她跟谁接触过,自己迟早会被查到;若是刺杀成功,萧锦辉死因为何,他也逃不了干系。 自己是注定逃不掉的。只能赌耶律洛央能成功杀掉萧锦辉。太子遇刺,宫中必然大乱。借机便能将萧锦月和斜红送出宫去。 ——不能让锦月给自己陪葬。 萧锦棠暗自思衬着如何安排萧锦月出宫。他明白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然不多。他必须趁着还没查到自己头上时送走萧锦月和斜红。 足下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东宫后有一小片松树林,是先帝为自己长子萧厉松亲手植下的松园,寓意太子为人应如松柏一般正直坚强。几十年过去,松园的树苗早已郁郁葱葱。此时在幽暗的光影下,参差彼伏的树影像是恶鬼的獠牙。萧锦棠看的浑身不适,几步绕开后欲推开那低矮的侧门。 “九殿下走这么急作甚?也不怕行多夜路滑了脚?” 来人无声无息。萧锦棠根本没听见任何脚步声。他猛然回头,见一身形瘦削的蒙面黑衣人抱着一把乌鞘刀,他戴着黑纱斗笠正站在自己身后树丛的阴影下看着自己。 寒风拂过,斗笠上的黑纱浮动。像是一缕淡色青烟。而来人像是一个影子一般溶入了一片寂寂夜色。若不是他故意站到光亮处来,萧锦棠根本不可能发现他。 萧锦棠停下脚步,一语道破来人身份:“执令使大人真是好功夫,本宫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只是不知,大人这轻功是真的踏雪无痕来去无声。还是在此守株待兔?” 此人正是随侍萧锦辉的暗卫首领。那暗卫见萧锦棠识破了自己身份也没说话。只是转了转眼珠,将萧锦棠上下打量一番,忽的嘻嘻一笑,仿佛在萧锦辉跟前的沉肃冷厉都是萧锦棠的幻觉一般。 “九殿下真是自谦了,您哪里是兔子呀。” 萧锦棠愣了愣。方才暗卫声音还低沉磁性,可这一开口却稚嫩清朗,根本不像是个成年男子,反倒像是个顽劣少年。他忽的想起斜红曾说过的宫外市井小混混,油腔滑调没半分正经。 暗卫一面说着一面看着萧锦棠的表情,又翘了个兰花指点向萧锦棠,蒙着面罩的脸一埋,隔着面纱面罩都能看到那十足的娇羞样: 他似瞟了萧锦棠一眼,目光含羞带怯。捏着自己那把有些软糯的嗓子,神态又娇又喜,语气里透着掩不住的兴奋:“依着下官看呐,您就是头披着羊皮的狼。” 语调可称百转千回,萧锦棠被激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想这暗卫怕不是个断袖吧?先不说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的很,且自己总觉得这人是在给自己飞媚眼。 明明他看不见黑纱后那人的面孔,可依旧能感受到暗卫看他时的灼热目光。 萧锦棠自觉自己全身上下寒毛乍起。暗卫笑嘻嘻的堵了他身后的路令自己进退两难。他也不知对方来意为何,只得先试探几分再做打算。 “大人为何不随侍皇兄左右,反倒有雅兴在这小树林子里吹风?” 暗卫双手抱胸抖了抖。刚刚还是嬉皮笑脸的市井娘娘腔眨眼变成深闺怨妇,半泣半诉我见犹怜。 “刚刚的话九殿下也听清了,他要同美人春宵一度,下官怎敢叨扰?” 他说着说着还带了丝啜泣,掐着一把软嗓子活像是被小混蛋们欺负了的小姑娘一般,呜呜咽咽好不悲伤:“天可怜见的。下官忠心为主,可也没多久好活了。” 这人浑然忘我自导自演看的萧锦棠一阵发毛。暗卫倒像是没注意到萧锦棠诡异的神色,翘着兰花指挽着斗笠上的面纱做手帕往眼角上抹。 “真是狠心,他还说要打断下官的手脚丢去乱葬岗喂狗……” 暗卫抽泣几声,放下面纱又是一笑。看着萧锦棠的眼神似嗔非嗔:“殿下有所不知呀,这下人要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可是要剜眼的。” 萧锦棠摸不清这暗卫来意若何。见暗卫还有心思调笑,便知萧锦辉那句威胁对他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一句话。 “执令使被派来太子身边多长时间本宫自是不知,但这活春宫执令使肯定看了不少。” “只是深夜私见本宫,执令使是所为何事?” “呀,套不出话便开门见山。伶牙俐齿又熟知人心,怪不得能从太子手下活这么长时间。”暗卫故作讶然,转眼间变收了那副阴阳怪气的作态。 “难怪太子一直注意着你。” 他自树侧阴影走了出来,整个人都暴露在光亮之中。 此时萧锦棠却暗暗心惊,下意识的瞟了身侧两眼。心道难不成萧锦辉早发现了端倪。此时叫暗卫来做了自己? 若要下手,萧锦辉大可刚才鸿门宴就动手。是毒死自己还是当面斩杀都行。为何非要现在派人来? 萧锦棠略略后退半步。心中思绪翻转—— 刚刚萧锦辉因暗卫打扰才暴怒将之赶出寝宫,而这点却不像是萧锦辉同自己演戏。 萧锦辉根本没有必要和自己演戏,若是疑虑自己,大可杀了自己。反正自己的生死对于萧锦辉,对于大周朝廷来说都没有任何影响。 暗卫见了萧锦棠的动作,似为了打消萧锦棠的疑虑一般,上前几步。背对萧锦棠而立。 “九殿下放心,来者只有下官一人。” 萧锦棠沉默半晌,看向正对自己不过十步远的暗卫,冷声道:“既被主子逐出宫殿,不思将功补过,反倒是来等本宫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子。” “如此玩忽职守,皇兄若知,怕是当下便将你拖出去斩了。” 暗卫无言,又听得萧锦棠戏谑道:“难不成执令使想叫本宫在皇兄跟前为你求个情?” 暗卫嘻嘻一笑,侧过头瞥着萧锦棠,学着他方才语气戏谑道:“求情就免了,九殿下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 “只不过下官第一次见九殿下这付神情。心下震撼不已,不知是感叹太子殿下眼拙还是感叹九殿下好耐性,一头狼披着羊皮装了这么久的羊也真是委屈。” 萧锦棠心下忐忑。他不知这暗卫何时开始便暗中观察自己。也不知他是得了萧锦辉的示意还是得了父皇示意。可他感觉暗卫对自己并无杀意。 思至此处,萧锦棠松了口气。起码现在这个执令使不会杀了自己。 “可大人不也是嘴上说着忠心护主,现下可还不是与本宫在此吹风?“ “殿下这说的是哪里话?” 暗卫忽的转身向萧锦棠走来。萧锦棠下意识的退后半步。他见暗卫怀中抱着的乌鞘刀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到手中,不着正经的样儿瞬间敛了起来,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暗卫刀已出鞘。 他拿的不是自己在太子寝殿里看见的那把普通佩刀。那是一柄直刃,双面开刃,薄如脆冰,甚至刀锋已如蝉翼般透明。刀尖微翘,穿刺必留一道十字伤口且不卡骨缝。无论劈砍还是直刺皆可以最快速度将人分筋断骨。 可以想象刀刃挥舞之际定如疾风掠影,常人根本难以用肉眼辨别锋刃何在。萧锦棠自知自己那些暗杀术在此人跟前不若为是雕虫小技。他只觉瞬息间面前杀气如刀割面。 “太子遇刺,殿下您说走就走,这少了个人证可说不过去。” 萧锦棠心中一惊,旋即强捺住心中惊惧,怒斥道:“逆臣!且不论你随意诅咒当朝太子,便是此含血喷人诬陷皇子便能治你死罪!” 暗卫勾唇冷笑。那唇角弧度像是嘲讽萧锦棠搬出太子皇子身份压他一般。萧锦棠见暗卫无动于衷,正欲继续开口辩驳突听得东宫喧哗。东宫上下惊慌尖叫叫嚷着有刺客太子遇刺快传太医之类的话。 马蹄嘚嘚,铁甲摩擦,树上积雪微落。东宫外传报声迢第更迭。萧锦棠看向暗卫身后,火把将东宫外的天空映成沉沉的暗橘色,像是一滩干涸的血。 萧锦辉遇刺已惊动禁军! “九殿下前脚刚走,太子殿下后脚遇刺。刺客还是太子殿下赐您的女人。” “您说这是不是太过巧合了,九殿下?” 萧锦棠冷哼一声,嗤笑道:“执令使血口喷人也需讲个证据。先不说本宫从未与刺客见过面,便是执令使你也未在现场,怎知刺客是谁?” “太子遇刺,执令使护卫不利。不随侍身侧护主,玩忽职守,应处死罪。” “证据?”暗卫喃喃着重复二字,像是要将这个词儿给嚼碎拆解了般。萧锦棠看着他,却不料乌鞘刀突然出手,刀芒破风掠影往萧锦棠面门袭来! 萧锦棠眸光一凛。见刀光掠影如疾电似丝毫不惧。反倒是上前一步不顾刀光临身。他大踏步往前,乌鞘刀尖堪堪停在他鼻梁前一寸! “执令使既非前来杀本宫,而是是在这里跟本宫磨嘴皮子,想来你也不仅仅是想抓本宫做人证这么简单。” 暗卫死死的盯着萧锦棠的眼睛,似想从这一汪翠色中找到一丝惊惧。可萧锦棠却抬高了下巴将咽喉露出。 分明是示弱的姿势,暗卫看见的却是面前人神色睥睨,仿佛他的命根本不是捏在自己手中一般。 暗卫莫名有种感觉。这世上是无人能抓住萧锦棠的。能掌握他的只有他自己。 装的还挺像,可谁能在生死关头无惧呢?暗卫冷哼一声,薄刃微挑,一线刀风擦过萧锦棠脸侧划落他鬓角长缨。不过瞬刹长缨尽断成数段,上缀东珠触地即碎成两半,切口平滑,可见其刃锋利至极。 “既不杀,那大人又何必卖关子呢?” 萧锦棠昂首凝视着暗卫的眼睛。抬手便往停在自己眼前的锋刃挥去! 暗卫显然没料到萧锦棠竟会自残。他慌忙收刀,见萧锦棠唇角似翘非翘,心知这场心理博弈是自己败了。 “志骄易生事,器小难容人,贪生不成业,自负毁江山。” 暗卫收刀回鞘:“欲成帝王,萧锦辉还不够格,不过如此蠢材,将来怎可执掌银兰令让我听命于他?” 这次暗卫倒没有以下官自称。他摘下斗笠,一头灰发散落而出,比起他的奇异发色,更为抢眼的是在他额际一道墨色兰花纹身。 一道墨兰几乎分裂了他半张脸。他原本眉眼清隽随和,生的很有些书卷气。单看眉眼倒像是一个少年书生。可因那一道墨兰,令他整个人都带着森严的妖气。 萧锦棠看着暗卫,忽的一笑,似嘲弄似悲伤。 “若萧锦辉知道你就是柳言萧,怕是对你礼遇有加罢。” 柳言萧无所谓的耸耸肩,又恢复了那市井娘娘腔的做派,语调一波三折,可称千娇百媚: “知道了又如何?最痛苦的难道不是太子殿下吗?” 是啊,知道了又如何?萧锦棠这才恍然明白,柳言萧就是父皇名正言顺派给萧锦辉的眼线。无论他是如何戕害同胞手足,在皇帝眼里不过是这些皇子夺嫡失败应有的下场。这是皇家宿命的淘汰,成王败寇,自古皆然。若连夺嫡都无法存活,将来又有何能力执掌天下? 柳言萧是皇帝御赐给萧锦辉的护身符和催命符。只要他还不是皇帝,柳言萧就是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剑。圣上是不会让任何一个皇子威胁到自己的帝位,他心中只有自己。 可千算万算,圣上也没算到自己最为宠爱的姜贵妃身上。或许他确实是老糊涂了,竟是忘了亲者为谋爱人相杀这条皇家定理。 萧锦棠思绪混沌。他知道自己知道了太多,而知道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的。 但见柳言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萧锦棠忍不住问道:“为何听风掌令使要帮扶于本宫?” 柳言萧没有丝毫犹疑:“强弱之势固无定则,我等当择明主而栖不是吗?” 柳言萧一面说着一面戴上了他的斗笠,不过瞬息间便潜入林间暗影消失不见。萧锦棠是彻底愣了,他根本没搞清楚柳言萧此话何意。他看向身后破旧的侧门,想赶紧逃回棠棣阁。虽然那里既小又破,总归来说是个温暖的家。 什么逃走,什么报复他统统不想再想了。一家人在雪夜拥着火炉抱团取暖似乎美好的像一场幻梦。萧锦棠颤抖着手去推门,可怎么也无法下手。 他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东宫和门后是两种命运。无论是走是留,他的命运已经彻底被这场刺杀所改变。 萧锦棠眸色一凛,咬牙回身,往东宫走去。天如业火升腾,煌煌锦绣地狱尖叫喧嚣如恶鬼受刑。这里曾是大周皇宫最奢华糜烂之地,长夜未央,一派繁华盛景下掩盖无边枯骨。此时它终于在业火之中褪去了外层华美绚烂的袍露出了腐烂恶臭的内里。 宫人惊惶的哭声像是为这场未央盛世敲响了丧钟。萧锦棠走至东宫温泉池畔,忽见皇帝身侧掌事太监福禄拥着一华服苍发女子携兵而来! 萧锦棠不知如何解释,可不曾想的是,福禄隔桥见了自己却忽的跪下: “圣上病危,还请九殿下随老奴速去太清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10.定国公主携兵谋太清 “还请九殿下移驾太清殿——” 列前玄甲禁卫军纷纷跪下,摩擦的甲胄声声铮然,长戈从立,刃芒如冰。萧锦棠怔愣站在原地,不仅是因为皇帝病危的消息如凌空霹雳打在他头,某种层面来说她是整个大周朝最为尊贵的女人,皇后太后远不能及。 定国大长公主萧丽华乃是当今皇帝的姑姑。年轻时曾统一方兵权,御外敌,攘国内。当年先皇年幼,她作为先皇长姐,年仅十七便一手辅佐先皇统御江山,时至国之无将,她便同夫锦衣候沈言夏镇守漠北凉朔原二十年得国内安平再无战事。 先皇极为敬重这位长公主,赐尊号定国。驾崩之时甚赐龙头拐杖,立下遗诏道若是新皇昏庸,长公主便能以此匡正国祚。 先皇驾崩后,定国长公主荣升定国大长公主,依先皇为她上的尊位和赐予的权力,便是当今圣上见了她也得行礼恭谨的唤一声皇姑母。 只可惜长公主年事已高,加之女儿已因难产离世后便鲜少出府。当年她还插手朝政时,当今圣上哪里敢不去早朝痴迷炼丹升仙? “真是懂事的孩子。”定国大长公主抚了抚萧锦棠的头容忍他广招美姬,她连帮着萧锦辉纳妾都愿抢着做以表自己贤良淑德,令萧锦辉对自己相敬如宾,让自己即使无嗣也能坐稳太子妃之位。 她不爱萧锦辉,他们不过是利益合作罢了。她一向看得清分的明白。可现在一想,若是她当年插手一下萧锦辉的私事,制止一下他纳妾娶姬,或许现下境况便不会这么糟。 兰芝华冰雪聪慧,怎不知父亲心中思为何事。可萧锦辉娶她以来,同她圆房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又哪里怀得上孩子呢? 萧锦辉遇刺,兰芝华隐约的感觉这事定与萧锦棠脱不了干系。萧锦棠太会忍耐,从未露出半分的马脚。可她现在凭什么去质疑萧锦棠?难道说一句女人的直觉? 萧锦棠不受宠是人尽皆知的,且他与太子一向暗中往来,萧锦辉给他打上奴隶烙印和让他去行刺的事除却她这个枕边人外便无人知晓。但萧锦棠再不济也是个皇子,实打实的龙子凤孙,这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就贸然往他身上泼污水,最后的结果便是惹火烧身。 若挑明了,能不能拉下萧锦棠陪葬还说不准,但只要她一揭露,毫无疑问的,这东宫的面子,兰家的面子就彻底扫了地。 现下兰芝华真是有苦难言,一腔愤懑只能憋在腔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太清阁里连皇帝呻吟也听不见了。 兰芝华终是沉不住气,抬眸看向兰卿睿。 “父亲...我……” 兰卿睿微微摆了摆手,示意兰芝华莫要多言,太清阁内耳目繁杂,以免再多生事端。 “罢了,娘娘节哀,只怨太子殿下福薄,无缘帝位。” 兰芝华闻言,心里又急又气,不禁十指用力,直把尖锐的丹蔻都陷入了掌心。 就在父女二人再度无言时,太清殿的门再度大开,这次来的是当朝的冠军侯穆钰和镇国大将军楚凌云及其妻玉泉长公主。 兰卿睿见到这二人入殿,转眼间面上便换了个脸色,起身客套施礼后便落座回位。 镇国将军这一家可谓是与兰家齐名的世家,若说兰家掌文,那楚家便掌了武。 镇国公楚家一门忠烈,世代英雄,这大周近一半军权便握在楚凌云手里。饶是兰家倾天权势,朝野大臣多半是兰家的门生故吏,但即使如此亦十分忌惮楚家实力。 兰家能出一门三皇后,那楚家便是代代娶当朝公主为妻,这楚凌云的妻子,便是皇上最为宠爱的妹妹玉泉长公主。 最令兰卿睿头疼的是,楚家这一代也是英才辈出。且不论楚家长子楚麟城年少游历诸国,学富五车。便是他年仅十九岁接替父亲镇守凉朔原后,北燕军便被牢牢控制在凉朔原以北不再骚扰寰朔二州百姓。且之行军亦不惊扰百姓,闲暇之时还让军士扶助百姓务农,在民间威望极高。 更何况不久前楚麟城阵斩北燕大将宇文林涛,一举结束了大周和北燕打了一年有余的凉朔原争夺战。 且因楚麟城母亲玉泉长公主同定国大长公主之女沈瑾砚自幼相伴如亲姐妹,沈瑾砚难产过世后,楚麟城便跟着定国大长公主生活,由长公主和锦衣候亲自教导发蒙。楚麟城学了他们多少兵法兰卿睿不得而知。而最令兰卿睿寝食难安的是楚麟城和定国大长公主的这层关系。 是否定国大长公主也站在楚家这一党?从这一面来说,那楚家可谓说是真权倾天下。 而这冠军侯穆钰则是齐王萧厉煜一手提拔上来的武将。年少从军,先后随定国大长公主和楚凌云镇守凉朔原,领军三十二战未逢一败,一时被传为神话,后又组建大周最为精锐的骑兵龙图卫有功,被圣上破格封至侯爵。若说这些还不足让兰卿睿忌惮他,可穆钰却将妹妹穆妙柔扶上凤座。 皇后没有主见遇事不定,完全听命于她的哥哥,这中宫等于是掌握在穆钰手中。 现下无论是谁登基为帝,穆妙柔便是母后皇太后,这宫中纷争,牵一发而动全身,将来无论是送兰家的那个女儿入宫,都得看穆家的脸色。 几人外殿就坐,侍女奉茶。每人都暗怀心绪,茶烟袅袅之际,一派风云暗起之势。 就在这时,内殿里忽的走出皇帝的贴身侍女姚黄。 姚黄快步走到外殿重臣之间,对之行了一礼,缓声沉肃道:“陛下有请诸位大人进内殿商议要事。” 几位重臣皆对视了一眼,心知这便是圣上要召群臣立遗诏了。 就在众人准备进去时,却见福禄领着一众人快步进了殿。 几位重臣纷纷一愣,人都知皇帝最为信赖的便是这位大内总管,此时他不在皇帝近前伺候,反倒是出去作甚? 福禄对几位大臣微微告了一礼,同随他而来的宫人一起往太清殿门口躬身跪拜。此礼如君王亲临一般,诸位重臣面面相觑,倒是楚凌云和玉泉长公主似知道什么似的也一同跪下。 门外禁军将士山呼如长钟: “定国大长公主、锦衣侯携九皇子殿下驾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11.灵帝驾崩锦棠灵前继位 众人闻言一惊,纷纷撩衣摆袍对太清阁门跪下去。 龙头拐杖碰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磕嗒声。描金的帝紫长袍迤逦眼前。兰卿睿目光复杂的盯着那截袍角,心下复杂。 他是怎么没想到定国大长公主竟会深夜前来,还且是带兵前来。五千禁军将潜龙水榭外围的水泄不通,兰卿睿心下颤抖之际,更摸不清长公主来意。 她究竟是作何打算?若说篡权,二十年前她便放了权归隐再不问朝堂之事。不然自己也坐不上这丞相之位。可如今而来,她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楚家? 兰卿睿瞥了眼镇定自若的楚凌云夫妇,心下冷哼,知此事绝对和楚家脱不开关系。楚家的兵权被穆钰分了不少,且大周重文轻武,朝堂之上门生亦少。楚凌云这老狐狸果真还是坐不住了,想趁此朝廷洗牌重占重权与文臣分庭抗礼。 “都起来罢,本宫多年未见诸位大人。这么行礼倒是显得生分了。” 定国大长公主微微抬手,兰芝华忙将太清殿中副位让出,自觉退下至兰卿睿身后。 待施礼完毕,兰卿睿抬头一瞧,却见大长公主挽着一个身着紫衫白袍的少年,神态甚为亲密,似寻常人家祖孙一般。 福禄见状,一抖麈尾,沉肃道:“这位便是九皇子殿下,殿下一向体弱,且年纪尚幼,鲜少出宫,想必诸位大人不曾见过。” 众臣纷纷看向萧锦棠,若不是福禄这么一说,他们几乎记不得圣上有这么一个儿子。 萧锦棠被这些审视的目光看的头皮发麻。站在他跟前的皆是大周肱骨之臣,在他们眼里自己仅仅只是个孩子。他那些心思算牌在这些大臣眼里不过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把戏罢了。 定国大长公主昂首微笑,面下不动声色的捏了捏萧锦棠的手腕。萧锦棠回过神,想起刚刚长公主的嘱咐。他是大周尊贵的皇子,流着是最为正统高贵的皇室血脉。目下皆臣,他委实不必也无需害怕。 见萧锦棠挺直了腰背,诸臣心中虽各有思量。却也对萧锦棠微微颔首施礼:“臣等见过九殿下。” “圣上病重。太子遇刺且齐王未归。宫中现无主事之人,本宫请九皇子来主持事宜,诸位大臣觉得如何?” 定国大长公主说着看向在列几位重臣。可众人心里都明白真正主持的人还是面前的这位尊荣无上的长公主。但论出身正统,整个大周却再无比萧锦棠更为合适之人。 萧锦棠心下震惊,他已隐隐猜出定国大长公主之意却不敢妄断。父皇病重,召群臣立遗诏。定国大长公主带兵前来,一是为了自己,第二种可能就是她并不想皇权旁落,而自己又的确是现下父皇身侧唯一的皇子—— 兰卿睿闻言,心下思量却见定国大长公主正看着自己。他恍惚想起了二十年前与长公主同朝共事时的日子。长公主殿下的手腕兰卿睿见过一次便毕生不敢忘。他自觉一阵心虚,仿佛自己被剥皮剜肉从里到外被看了个干净。 若说萧锦棠在他们眼里是个孩子,那他们在这位长公主面前也是些孩子。她为大周镇疆安国时他们可能还没投到自个儿的娘胎里。 定国大长公主收了目光,鎏金护甲搭上萧锦棠的手腕。站于一旁的姚黄见状,忙重复道:“陛下有请诸位大人进内殿商议要事。” 她携着萧锦棠进了皇帝寝宫,兰卿睿正欲跟上,却觉衣袍被扯了扯,回头一看,正是定国驸马锦衣候沈言夏。 兰卿睿一愣,不知沈言夏为何忽然拉住自己。沈言夏微微一笑,忽用唇语对兰卿睿做了个口型便随着定国大长公主一块进内殿了。 兰卿睿打了个冷颤,沈言夏的口型分明是“兰太师”! 寝殿内,龙涎香飘飘渺渺,可怎么也掩不住空气中那刺鼻的血腥味和人即将死亡的腐朽味道。 诸位重臣鱼贯而入,萧锦棠本想站在定国大长公主身侧听令。却不想长公主示意自己站去了皇帝龙榻旁。 皇帝躺在榻上半眯着眼,一副倦怠至极的模样。他侧着身子让福禄给他垫了几个软枕将他撑坐起来。几位宫娥扶着皇帝起身,皇帝却软趴趴的搭在宫娥臂弯上。分明是神志不清了。 偌大寝宫内,众人无言,心下忐忑。倒是长公主坐在一旁,面色镇定。 重臣们纷纷跪于龙榻之前,一面心下思量一面等着皇帝的遗诏。 过了好半晌,一直半昏半醒的皇帝似缓过来一般长舒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坐在一旁面色沉肃的定国大长公主。 他转了转眼睛,看向身侧的萧锦棠,眼神迷蒙:“福禄,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福禄闻言,立刻恭谨上前:“启禀陛下,现在已是寅时了。” 皇帝喘了口气,呼吸急促起来。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衰弱。甚至连说句话都觉得十分疲惫。便是动动手指头这等小动作也像是要抽干他身上仅剩的一丝力气一般。 “寡人累了,让寡人再歇一会儿罢。” 福禄见状,心知皇帝昏迷良久忽然醒来,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多半是回光返照。 “陛下,兰丞相,楚将军,定国大长公主和九殿下都来了,您看......” 皇帝一听得福禄说到了“九殿下”三字,蓦地睁开眼看向站在一旁随侍的萧锦棠。 萧锦棠见状,立刻撩袍跪地:“儿臣在。” 皇帝的目光自萧锦棠身上游移开,面色阴晴不定。他看着殿中跪下的几位朝中重臣,吸了好几口气才有了些力气道:“怎么?难不成你们也以为寡人不行了,要敦促寡人立遗诏了么?” 此言一出,重臣们亦不知如何接话,普天之下,九五至尊,谁敢说皇帝即将驾崩这种话? 就在此时,兰卿睿却叩头道:“陛下千秋鼎盛,怎能轻易怀疑龙体安泰?只是现下太子遇刺不治,东宫之位空缺。国不能一日无君,也不可一日无储君。” “若无储君,怎能定四海,安人心?想必陛下此次深夜召臣等入殿议事,定是心忧家国,难断立谁为储安国安民。” 兰卿睿顿了顿,余下众臣反应过来,齐齐跪拜:“臣等自当为君分忧。” 兰卿睿这一席话说的天衣无缝。皇帝闻言,不由得低低笑了声。 “那依兰卿之言,那现下谁最有资格入主东宫?” 兰卿睿这次却被皇帝堵上了—— 他方才一席话就像是踢皮球,面上讨好了圣上,却又把问题不动声色的踢回给圣上自己做决断。立谁为储不是他们做臣下能妄议的事,可先下眼见着皇帝快撑不住了,他能举荐谁? 现下谁有资格被立为储君? 当年夺嫡,萧锦辉对其兄弟毫不留情斩草除根,他现在哪里去扶人上位? 兰卿睿思虑万分,现下说错半个字都对前朝有天翻地覆的影响。太清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没人敢于现在妄论立储。可跪于兰卿睿身后的穆钰却忽的开口: “启禀陛下,曾时诸皇子因不贤为太子殿下所废为庶人,自当无德入主东宫。依臣拙见,储君当是择贤而立,现下臣有一人选,却不知陛下圣断如何。” 兰卿睿闻言,心中暗道不妙。 穆钰素来与齐王交好,现下定是要举荐齐王登基。若是齐王登基,兰家便再无能力插手后宫。且齐王能力才华出众,绝不会如现在这位皇帝一般做个甩手掌柜。他更不可能如同娃娃皇帝,任凭朝臣把持。 若真的齐王上位,那现下朝局势力必将会重新划分,届时穆家真就叫一手遮天。 皇帝瞄了眼穆钰,缓缓道:“穆卿请讲。” 穆钰对皇帝再度一拜,沉肃道:“臣下认为,齐王萧厉煜品德出众,所治辖之处风调雨顺,百姓和乐衣食无忧。现下应择贤而立,应此臣举荐齐王。” 皇帝抬手揉了揉眉心,瞌上眼后忽的笑了笑:“齐王啊...他是个有才华的。” 福禄见皇帝疲乏不堪,忙递上参茶给皇帝提气润喉。兰卿睿狠狠的看了眼跪在自己身后的穆钰,却瞥见了同样在看着穆钰的沈言夏。 入殿之前沈言夏拉住自己说的话忽的炸开在兰卿睿的心底。他忽的起身对皇帝施一大礼:“陛下,臣以为冠军侯之言有所偏差。” 皇帝低头呷了口福禄端着的参茶,微微抬手示意兰卿睿继续接着讲。 “古往今来,皆是嫡长子继承。若是无嫡,则为长子继承。现下虽诸皇子不贤无德为储君,可皇帝并不是无嗣!” “齐王再有才华,亦是皇室旁系,乃为臣。现下陛下有直系继承人,为何不依祖制,立九殿下为储君?” 兰卿睿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唯定国大长公主同安国公楚凌云对视一眼,气定神闲。 萧锦棠闻言,心头蓦地漏跳一拍,他看向定国大长公主,见之不动神色甚至唇角不经意微微一翘,只觉背后冷汗涔涔。 一切看似都是这么巧合。定国大长公主面下退隐不问朝堂之事。可眼睛却一直盯着太清殿和东宫从未懈怠。自己默默无名于深宫,可从太子遇刺开始她便联合楚家预备立自己为太子。可见其城府计谋。更令人惊惧的是她的行动力,萧锦棠根本不敢想,她是否随时都做好了今日的准备。 萧锦棠毕竟生的晚了,他对定国大长公主的印象仅限于曾听宫人口耳相传的事迹和她那显赫荣耀的尊号。他不知道的是早在几十年前流传于大周市井的顺口溜:“定国公主,铁腕执断;锦衣沈侯,谋事于前。” 一切看似冥冥注定。兰卿睿举荐于他,乍看突然,但旋即一想便知,兰卿睿为权臣,自是不愿放权。 太子妃兰芝华便是他安插在萧锦辉身边的棋子,若是齐王即位,兰家必定会被穆家夺权。 兰卿睿需要的是一个他可以控制的傀儡,就像自己,因长居深宫,朝中无人,届时他便可大权独揽,美其名曰皇帝年幼,为皇帝分忧。 当真老谋深算! 萧锦棠见皇帝的目光又瞄回了自己身上,心里暗暗思衬片刻,忽的跪道:“父皇,儿臣自知不如齐王叔,还请父皇三思。” 皇帝沉默不言,半晌后,他忽的咳嗽了起来,福禄见状,立刻拿着白绸巾替皇帝擦拭。 萧锦棠注意到,那白绸缎上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罢了,你们先下去罢。寡人乏了,先休息一会儿。锦棠留下随侍。” 他说着顿了顿,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福禄:“你也下去。” 福禄深深看了皇帝一眼,随众臣一起对皇帝再度叩拜后退出了寝殿。兰卿睿临走时深深的看了眼萧锦棠,眼中情绪不明。 待到众臣走后,皇帝软倒在龙榻之上,连软枕都撑不住皇帝倾颓的身体。萧锦棠正欲去拿了参茶给皇帝喂水,见皇帝软倒在榻忙转身欲扶。却见皇帝眼神异常清明: “锦棠,对刚刚的事,你怎么看?” 萧锦棠心中一惊,正欲下跪,手却不敢松,将皇帝扶稳了才跪道:“儿臣不敢妄言,只是...儿臣认为,穆侯说的没错,现在时局纷乱,当择贤而立。” 皇帝沉默半晌,忽的冷冷的笑了,笑声极尽颤抖:“他们真当寡人糊涂了么?” “穆钰举荐齐王,可他不知道寡人早已知晓皇后当年未嫁与寡人时曾与齐王私定过终身?皇后这些年一直安分,寡人亦不多管,却不曾想穆钰还想走这步棋。” “至于兰卿睿,他不过是想扶一个傀儡上位,自己仍然掌权罢了。他能力是不错,可就是目光太浅。” “他以为太子妃能制得住太子,可太子也是唯一能制得住这些臣子的人。” 皇帝说完,深深的看着萧锦棠:“锦棠,你可懂寡人言下之意?” 萧锦棠虽心下震惊,可仍竭力保持声线平稳:“儿臣明白。” 皇帝长长的吸了口气,幽幽道:“你能在夺嫡中活下来便是你的能力,寡人虽厌恶政事,心里却是明白。” “定国皇姑这些年虽隐退了,但也一直同寡人有些书信往来。也多亏她了,一直对储君易位之事有所防备。早些年寡人便知锦辉性子太过狠厉,纵令朝臣胆寒不敢觊觎皇权,但迟早也会害了他自己。” 萧锦棠缓缓抬头,低声道:“儿臣不知父皇所言何意。” 皇帝低低的笑了声:“刚极易折,柔极无主。锦辉令群臣心惧,纵然有兰家撑台,但终究是孤家寡人。无旁人相衬,一君独裁,必然为祸自身江山。” “帝王者应顺天时地利人和,其人和最重。”皇帝说着咳嗽几声,血沫子自他唇角溢出。萧锦棠忙起身替皇帝拍背顺气,却不想皇帝一手抹了唇角鲜血,看着萧锦棠的眼神冷的令人心底发寒:“人和即使从最细微处洞察人心,掌控人心。为帝王者,首重权术平衡群臣效忠,此为王道。” 萧锦棠听得冷汗涔涔,他终于明白了皇帝即使多年不上朝为何仍将朝局之事洞悉。原早在几十年前他登基之时便懂得限制群臣,朝中政党相争,渔翁得利的必然是皇帝。只要党争不休,朝臣便永无觊觎皇位之机。 可如此一来,这不和萧锦辉的独裁异曲同工么?明面上放着给群臣治国,却是实打实的暗操独治。萧锦棠暗自思量,心知皇帝说的有理却不敢苟同。 “所以为帝者统御群臣,最大的要领是什么。” 萧锦棠回过神,却不敢直视皇帝。他心知皇帝心下已有决断。 “禀父皇,是制衡。” “除却帝王的决断力,只有平衡群臣权力,才能统御群臣。” 皇帝笑了。他瘫软在软枕上,眼神又渐渐趋于迷蒙。萧锦棠听得他如梦呓一般喃喃心知皇帝已是大限将至。他转身推开寝殿大门,群臣静默进殿。 他站在寝殿门口,入目除却几位宫娥便是站在门口眺望的福禄。萧锦棠关门,身后哭声大作,福禄抹了抹眼睛,推开太清殿的大门,高声道: “圣上驾崩——” 驾崩之声迢第深宫,殿外恸哭震天,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萧锦棠看着偌大太清殿,竟觉此地华丽到苍凉。群臣鱼贯而出,定国大长公主手捧明黄遗诏,携着众臣对萧锦棠跪了下去。 萧锦棠似已听不见殿中呼喊的万岁之声,他看见风从堂前穿到寝殿里。龙榻上一只惨白且沾血的手无力垂下,帐幔在冷风中飘摇。 景和三十二年春·周灵帝萧厉英驾崩于太清殿,立九皇子萧锦棠为储君,灵前继位,登基大典从简操办。 同时册封兰卿睿为帝师,上尊号太师。辅国大将军楚凌云为太保安国公,冠军侯穆钰,尚书令王谦之,御史大夫沈言夏为辅国大臣,共辅新帝。 至此,后世称为海棠皇帝的萧锦棠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 于此不久前,北燕未来的帝王正骑着马于草原猎狼完成自己的成人之礼。 在那一天,茫茫云珠草原上,一位一身绯衣的少女扬鞭纵马自他身侧擦过。只听得一声马嘶,他便看着她一头栽进了自己挖的准备坑沙鼠的陷阱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12.新皇登基穆后垂帘听政 一夜之间,玉京宫城白幔高悬。清晨之时,晨钟未响,京城戒严。圣上驾崩之事转瞬传便大周全国上下。 此时正逢初春,应当是万物复苏雪破云开兴兴向荣之时,但宫城内外尽是哭丧之声。灵帝倒是龙驭宾天撒手的爽快,可留下萧锦棠和一众朝臣面对大周国祚将尽的市井流言。 民动如烟,人心似水。自古最难掌握之事便是人心。且不说大好春日万物复兴碰上皇帝驾崩多乱民心。就算算上不久前的春龙祭,皇帝祭典吐血昏倒,民间便是流言四起压制不住。比起宫城内外哀恸哭声不绝,民间却道皇帝十余年不上朝无德到连上天都看不下去才将之收了。明是国丧,却反有一种死的大快人心之感。 国之根本在于民心,灵帝倒是秉着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精神。眼睛一闭就将身后的烂摊子丢给了萧锦棠。 萧锦棠久居深宫,虽依附太子多年但也没学到什么所谓的治国邦策,甚至连发蒙也未有过。萧锦辉不是傻子。他需要的是一个没脑子依附自己的皇弟,最好还能听话的当一把刀子。留给萧锦棠与外界接触的机会除却刺杀几近于无。 萧锦棠除却从东宫所知的消息便再无了。他本以为即便是权臣当道,可也是效忠于帝王的朝臣。但现实很快破灭了萧锦棠这些幻想,很快他就会发现,这些权臣所效忠的的确是大周江山,但这皇座上坐着的人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党争的砝码和挟天子以令天下的傀儡。 灵帝说的没错,制衡群臣是稳定帝位的砝码。但换言之,若是君王无法服众也无亲信,那他也会成为权臣手中的砝码。 天下为棋,从无掌局者之说。众人皆是棋子。 彼时太清殿里,众臣皆跪。萧锦棠骤然继位,心中虽有恐惧迷茫但更多的却是胸口中抑制不住的热血激荡。 十年隐忍,一朝为皇。萧锦棠年仅十五,便是身处深宫饱尝人情冷暖权术险恶,可终究有一份少年心性。更何况无人能对肱骨之臣下跪和九五之尊无动于衷。萧锦棠看着他们臣服于自己脚下,万岁相呼,第一次体会到了有了身而为皇的荣耀于责任。 可这些骤然的热血沸腾在次日清晨便被现实浇灭。萧锦棠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些权臣不是些好相与的,可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些权臣是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 萧锦棠明白兰卿睿选择自己是为了自己依旧能控制朝政。而定国大长公主似乎也是为了维持政局稳定推了自己上位。他本以为最起码自己身侧会有定国大长公主这个亲信。然而现实却是定国大长公主将自己推上皇位后便继续隐居公主府并不打算继续插手朝政。 萧锦棠发觉,自己虽身为皇帝,做的事跟先皇并无两样。而自己的预感也像是印证一般,他将献上他所拥有的一切。从此之后,他所拥有的便只是这个皇位,其中苦楚,唯有自己品尝。 国丧之事,兰卿睿携和礼部将一切都打理妥当,过程井然有序,而萧锦棠似乎连奏章都不需批阅。只消兰太师站在一旁执御前朱笔代为批阅即刻。不过三日,大周更朝换代,只等一月后举行登基大典。 后宫之中应是哭丧哭的最厉害的。为先帝哭的倒没几个人,多的是那些先帝宠妃们为自己哭的。她们好容易躲过了宫中明枪暗箭和萧锦辉的株连,本以为可以受享太妃尊荣,却未逃过殉葬遗诏。 当年为争一时之宠费尽心机。殊不知已忘了伴君如伴虎之理。兰卿睿奉遗诏赐前太子生母贵妃姜氏、淑妃王氏殉葬。三尺白绫一杯鸩毒见证了朝廷变更。 二妃自尽时萧锦棠也去了。历代帝王宠妃所居的披香殿前,珠钗环佩委地。昔日宠冠后宫的姜贵妃披散头发一席白布盖着便了却一生。此情此景,又何其像十年之前棠棣阁那一幕。 转眼间已是五月春末夏初。国丧已过,钦天监择吉日正式举行登基大典。 大周历五百九十三年五月初九·周炀帝萧锦棠于玉京城宣政殿行登基仪式。且因钦天监所言,登基前夜星辰异动,众星作麒麟之样对入紫微,乃破而后立之兆。故自此改年号为麟棠,即日起行新年号,始为麟棠元年。 承先帝遗诏,忧国力空虚,劳万民心力。故新帝登基仪式从简,故不设置龙辇游帝都之礼。 饶是如此,宣政登基之礼却不可少。 时逢天光晴明,万里无云。朝鼓鸣钟后百官由午门入列,宣政殿外各级官员以官阶品级次第排列开来。自午门起,五千羽林军着盔持枪列队至宣政殿前。禁军皆着玄甲白翎,甲胄之上流光黯黯。 且羽林军阵中,每五人一距便有一士官着银甲戴红翎,手持印有大周皇帝徽记的殷色飞龙旗肃立。殷色飞龙这本是大周开国皇帝萧彻的帅旗。飞龙扬旌便是萧氏大军出征之时。萧彻一生征战无数,终一统中原建立大周。故而殷色飞龙便成为了皇帝的专属旗帜。每当新帝登基,便升此旗。意味着新帝继位破旧立新,同时告诫新帝为皇即是征途。 殷红旌旗展扬,午门外的鸣鼓声声回荡在宫城内外。众臣肃然不言,待得朝鼓礼毕,见萧锦棠身着玄衣纁裳,头戴玄玉冕,身后随着先帝遗命的辅政大臣们行至宣政殿前。 阶陛两侧逐阶站上的是当朝四品以上的大臣及诸位皇亲贵胄诰命夫人。而皇亲队伍的最前列并列站着的是当朝新帝亲妹明毓长公主萧锦月和定国大长公主萧丽华。阶陛尽头处则站着负责宣礼的礼部尚书。见萧锦棠已至阶陛下,礼部尚书整装肃容高声道: “圣上进殿——” 羽林卫听得命令,拄枪于地,齐齐半跪,甲胄摩擦声色铿锵。群臣肃拜道:“臣等觐见圣上——” 汉白玉铺就的阶陛直达宣政殿。那里是这个国家权力的最中心。一切的明争暗斗都围绕着宣政殿中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展开。萧锦棠暗中握拳,透过眼前冕旒望去,那阶陛上的云龙石雕在阳光之下仿若真如龙卧云间,似要凌云而起,直冲九霄。 阶陛总共九九八十一阶。萧锦棠一步步的踏上云龙阶陛,四周大臣均肃拜于地不敢抬头瞻仰圣颜。兰卿睿楚凌云等辅政大臣紧随萧锦棠身后。宣政殿前,辅政大臣也次第跪下。萧锦棠顿了顿,看了眼身后。 浩浩天地间,魏巍宫城下。帝王之旗猎猎招展,万人齐跪。山呼万岁。 他昂首看向前方,却见宣政殿内,那鎏金龙座旁驾起了一顶凤椅珠帘。 此等变故萧锦棠始料未及。这分明是太后垂帘听政之势,难道兰卿睿竟允许太后垂帘听政以此架空自己? 萧锦棠心下震惊。此时方知四周可谓是狼环虎视。他回头看向身后,却见兰卿睿正扭头看着故作无辜的穆钰。萧锦棠还没来得及起疑,便听得兰卿睿低声怒斥:“这是怎么回事?陛下登基大典,太后娘娘怎么在上边?” 自古以来,仅是帝王年幼无知太后才可垂帘听政。萧锦棠虽年仅十五,但已提前行了冠礼算是成人,此时太后行垂帘听政,且不说后宫不得干政。登基大典先坐上了凤座,这是要置圣上于何地? 礼部尚书亦是一脸无奈。见得兰相发怒,他正欲硬着头皮开口解释,不料话未出口,便见着一只赤金点翠的护甲撩开珠帘。 “兰太师,气大伤身,哀家可什么话还没说呢。” 兰卿睿久居高位,便是先帝见了自己也得礼让三分。更何况自己现在贵为帝师,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时听得此话心头自是腾起一股子火气。可他一抬头,便见着穆太后拥着一袭殷红色云霏缎锦袍,手持一卷明黄圣旨扶着贴身侍女款款往自己跟前走来。 穆太后性张扬喜奢华,宫袍之下的明黄襦裙长及三尺,迤逦于地的裙摆上绣满连片牡丹。殷红宫袍上又以金线密密绣制出凤舞九天的图样,饶是十足华艳。再瞧她梳着繁复华丽的望仙朝云髻,十八支凤衔珠步摇插了满头,似摇摇欲坠。 “先帝遗诏在此,哀家奉诏垂帘听政!” 穆太后话音刚落,便听得兰卿睿不顾礼仪起身怒道:“休得胡言!先帝驾崩前曾召我等辅政大臣亲立遗诏。彼时娘娘您还因凤体不适于凤仪殿静养。先帝驾崩之时娘娘未曾随侍先帝,那敢问娘娘是从何得来遗诏?” 穆太后冷哼一声,于萧锦棠身侧站定,朱唇轻启:“先帝英明,早已有所预备。先帝半年前便赐哀家此诏,道无论是哪位皇子继位,哀家都需奉诏垂帘听政,辅佐新帝。” “若是兰太师不信,大可自行查验遗诏真伪。” 兰卿睿不可置信的看着穆太后手中的那卷圣旨,却见穆太后抬手冷肃道:“太师兰卿睿接旨!” 兰卿睿气的半晌无言。但圣旨再前,只得恭谨跪下:“臣兰卿睿谨接先帝遗诏。” 明黄卷轴自掌间徐徐打开,兰卿睿的手不禁抖了抖。纸上墨迹朱批的确是出自先帝之手,若说笔迹还可作伪,那这玉玺龙章可作不了假。 萧锦棠看着穆太后和兰卿睿争辩,心中却知此诏不过是先帝为保新帝之位不受动摇之法。若是穆太后垂帘听政,无论这皇位上坐的是谁,兰氏一族在朝廷之上的地位必然受到威胁。届时兰穆二家相斗,坐收渔翁之利的必然是皇帝。 连身后事都能将这群权臣算计其中。萧锦棠不知如何评价自己父皇,是该说他一世聪明终被聪明误,机关算尽却忘了枕边宠妃的温柔刀;还是该说他太懂这场权力游戏的规则? 难道做了这场游戏的掌局者便是赢了天下,所谓制衡便是为皇之道? 萧锦棠又想起灵帝临终前同自己的对话。迷茫之际,却听得楚凌云和沈言夏齐声道:“请陛下移步宣政殿行登基之礼。” 二人一语提点了穆太后和兰卿睿,宣政殿可不是太后与太师的争辩之地,此时亦不是争辩之时。 礼部尚书见有人出言解围心中也暗自舒了一口气,见穆太后扶着侍女往珠帘凤座上走去,出言低声提醒:“陛下,吉时快过了。” 萧锦棠环顾四周,耳侧充耳冰凉。见之进殿,宫城外礼乐齐鸣,礼部尚书高声宣道:“拜——” 殿外三叩九拜,高呼万岁。萧锦棠落座龙椅,列位辅政大臣见萧锦棠手抚玉玺,亲手在继位诏书上盖上朱印后肃拜道: “臣等觐见陛下——“ 礼部尚书听得辅政大臣们已拜,便领着殿外臣众再度拜道: “臣等谨祝大周江山社稷永昌,万世不朽——” “天佑大周,国祚绵长——” 宫城内外响彻山呼,似整个玉京城内外都在回荡天佑大周的祈愿呼喊。萧锦棠莫名觉得眼眶发热。是了,这万里河山社稷,皆是萧氏天下! 天佑大周,万世永昌。天佑大周,国祚绵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13.鸣悠携令上殿初遇锦月 殿外声浪如潮,似玉京城中百姓也于此时膜拜山呼,向天祈祷家国太平,国祚绵长。 依照礼制,新帝受礼后应抬手示意礼部尚书宣旨平身以示帝王宽容恩德。可就在礼部尚书正欲宣旨平身时,却忽见一帜紫底墨色麒麟大旗迎风展动,以携风卷云之势自午门掠来! 圣上登基之日,全玉京城中戒严禁马。又是哪等狂徒竟敢于宫城之中纵马而不被巡防营和这五千禁军所阻?宣政殿外观礼的众臣皇眷皆纷纷看向那胆敢于登基大典上纵马入宫的狂徒。可人未到旗先至,无论是谁看见那面旗帜时,皆无人能抑制住心头震畏之情。 紫底墨麒麟乃是镇朔军军旗,亦是大周镇国公楚氏家徽。楚氏先祖曾是大周朝开国元勋,乃大周开国皇帝萧彻结义兄弟。军功卓著,满门忠烈,代出名将为大周守土开疆。而这面军旗,则象征了无上的功勋与荣耀。 而大周以武立国,虽现今朝堂之上重文轻武,但太祖皇帝遗命却无人敢忘—— 凡持将军令者,无论何时何地,皆可纵马带刀上殿,以报军情。战令如山,不可延误。 马嘶长吟,只见那传令官着轻甲披黑袍,身负长弓。一手执军令一手掌旗自午门纵马而来。他于宣政殿外广场下马,自马鞍侧解下一个黑布包裹。 这包裹似极贵重一般。只见他小心翼翼的将包裹解开,露出里面所装的物什—— 那竟是一个人头大小的象牙盒子! 象牙自古便是奢侈之物,连大周皇室都没的有几件象牙制品。这珍贵的兽齿听闻只有海外才有且极难捕猎。传说中远在海外的大象高如小楼,重逾万斤。连北燕最好的烈龙马在它脚下也宛如蝼蚁。每捕一头大象,至少伤亡上百人。 而西魏是三国之中唯一临海的国家,且海中变故也是险象环生。西魏商人远洋出海十有九不回,但若有一根象牙上岸,甚价比半座城池。 传令官双手捧着那象牙盒,大步向宣政殿走去。待行至云龙阶陛前,锵然跪下,将象牙盒高举过头顶,朗声如洪钟:“昭武校尉陆鸣悠,奉明威将军之先行令,携礼参见陛下!” 这时站于外殿的诸位大臣和皇亲国戚们才真真看清了这位昭武校尉的模样。只见他虽着轻甲黑袍,但细细一瞧就能发现他甲胄上还黏附着些许未擦拭干净的血污飞尘。想来此人亦是一路快马加鞭自战场赶回玉京。 众多目光注视着这位昭武校尉,其中也有萧锦月的一份。 这是萧锦月第一次见到陆鸣悠。她只觉连天上的阳光都追随着少年的脚步,他的步伐是那么的矫健、像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冲进了自己的心扉。 那紫色麒麟旗就像是天边忽来的紫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着英武不凡的少年披着黑袍向她走来。明明隔得那么远隔着那么多人,她却觉着他身侧似有金尘旋落。她感觉心跳蓦地加快,从未有过的热血冲入了四肢百骸与少年身上蓬勃的朝气产生共鸣。 萧锦月久居深宫,十三年来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人。幽幽深宫十三载,她和兄长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伴随她的只有萧锦棠和几位棠棣阁的宫人。 她自幼看惯了宫中人心险恶,也受足了宫人的不屑和冷脸相待。无人视她为公主,就连路上的宫人都道她是个累赘。 现她为新帝亲妹,赐封号明毓晋为长公主,萧锦棠更是为了她打破规矩,让她搬进了宫中风景最美的临晚殿居住。一夜之间,她从一个命如草芥的公主一跃成为这个王朝最为尊贵的几个女人之一。登基大典前,她的宫室前放满了诸位皇亲大臣送的礼物。那些当年对着自己冷嘲热讽的宫人则心怀畏惧的跪倒在殿外乞求她的原谅。 今日登基大典,她刚踏进宣政殿外广场,便有一堆不认识却自称跟自己沾亲带故的朝臣皇亲前来巴结,看了更是令人心生厌恶。 而这位昭武校尉策马而来。虽是一身风尘,但只远远一见,便能感受到男儿的意气风发威武不凡。他虽官阶低微,可面对诸位重臣皇亲,却丝毫不惧。即便是跪倒于地,亦是不卑不亢。 现他就跪在云龙阶陛下,离得近了,萧锦月才看清陆鸣悠的长相亦是不俗。逆光之下,少年将军露在轻甲之外古铜色的皮肤上尽是刀痕,可见此人悍勇血性。瞧他身量已和成年男子并无一二,但眉眼还未彻底长开,纵然五官深邃眉宇飞扬,但怎么都带着两分稚气,像是雏鹰一般。 萧锦月侧过头想要更仔细的打量陆鸣悠,一旁的定国大长公主见了,心底一下便知了萧锦月那些少女心事。见她朱唇微抿,隐带笑意。便低声问道:“明毓,你这是在看什么呢?” 萧锦月还未反应过来,一面看着陆鸣悠一面脱口而出:“这真是好生英武的少年。” 话一出口,萧锦月才醒悟过来这是在登基大典上,而见问自己话的人是定国大长公主,更是面上赮然,不敢再看陆鸣悠。 而此时,礼部尚书正为难的不知所措。登基大典上纵马上殿,此事大周开国近六百余年来今儿还是头一遭。而宣政殿内,兰卿睿不屑的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楚凌云,心道这明威将军可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如此目无礼法命人纵马上殿,此行往小了说是少年意气,往大了说便是恃功而骄也不为过。 见楚凌云面无表情。兰卿睿心下冷哼,只等着圣上起疑楚家,自己再往圣上哪儿参一本,再等个十年定国大长公主也不行了的时候,楚家衰落也不过顷刻。 自己已是帝王之师,真真的一人之下,只要掌权于手,四大家族终只有兰家能享万世荣耀。 诸位朝臣皇亲都还跪着,萧锦棠正欲发话先平身再受礼。可不曾想一旁凤座珠帘却撩开了一线,穆太后竟无视君王威严,抢先道:“既是楚少帅特意恭贺圣上登基之礼,那还不快速速呈上来?” 穆太后说着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楚凌云,方才伪装的欣喜之情转瞬消失殆尽。 “只是……不知能让少帅动用将军令也要于登基大典之上令部下纵马入宫送的礼究竟是什么呢?” 她放下了珠帘,华艳的护甲轻掩朱唇,笑意难藏:“这真是令哀家和皇帝好奇呢。” 萧锦棠侧目看向珠帘之后,见穆太后冷笑宴宴便知楚穆二家不和已昭然若揭。一个是将门忠烈,一个是新兴贵族且又掌握了大周最为精锐的骑兵。楚家兵权一削再削,穆家一吞再吞,难怪两家相看生厌。 萧锦棠心下已对朝廷势力划分了解了个大概,只是这穆太后讽人的手段太过低劣了些,一个楚少帅的称呼自以能坐实楚家恃功而骄,却不想有意为之的太过明显,反倒是吐露自己企图闹得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楚凌云闻言更是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唇角,心道穆钰精明一世,怎有个如此不谙心计的草包妹妹。 殿外的陆鸣悠似没听出穆太后话里的夹枪带棒,昂首骄傲道:“五日前,明威将军率部清扫凉朔原以北时和北燕豹王耶律引泓遭遇。” 穆钰闻言疑惑的看向了楚凌云,和北燕王爷战场遭遇实乃大事,此等军报自己怎会不知?难道是楚凌云自己按下了消息? 就在穆钰心中暗自猜量时,却又听得陆鸣悠朗声道:“彼时敌众我寡,将军诱敌至惊鸿谷中,以落石阵重创北燕军,亲手阵斩北燕豹王!” 陆鸣悠说着高捧象牙盒,向宣政殿肃拜三叩:“此乃豹王人头!末将谨贺陛下登基之喜,以壮我国威!” 群臣闻言哗然,哗然惊愕之后又是狂喜。大周建国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斩了北燕的王爷。 他们已经忘了萧锦棠还没赐平身礼的事儿,就算赐了,此时他们也会再度跪下。 满朝文武再度向宣政殿叩首肃拜,呼声如潮如山—— “天佑大周,武运昌隆!” 也不怪这群臣子如此激动,大周自开国以来便和北燕争伐不断。能斩一个北燕的皇族,这是多么振奋士气和国威的壮举。 斩一国王爷那是何等之难,更何况还是北燕当权掌军的王爷—— 北燕一国建于云珠草原,举国以游牧而生,随水草迁徙。且云珠草原环境恶劣,猛兽丛生不说,便是冬天就有近半年。 半年时光水土封冻,羊群马群无水草可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性,北燕人虽不及大周多,可个个都是骁勇的战士。只有最强的战士才能在最恶劣的环境存活下来。瘦弱的马群被冻死了,他们便追随丰美的水草去套野马驯化。冬天无粮羊群吃没了,那便南下找找富裕的邻居打打秋风抢个粮顺便屠个城抢个女人。 北燕人都是骁勇的骑士,他们骑着凶悍的烈龙驹挥刀驰来。东周的人本来就比北燕人瘦小不少,再加上这高大的烈龙驹和几近疯狂的冲锋,且不说大周百姓有没有能力反抗,便是大周的官军被骑兵阵冲中也会被绞杀的个七零八落。 而此民族悍勇到何种境界呢?北燕男子于十五岁成年之时,只许带三天的干粮和一把刀独自去往草原腹地猎狼。而草原上是鲜有独狼的,这意味着北燕男儿要独自面对狼群的威胁,稍有不慎,便葬身狼腹。且这还算不上草原的其他毒虫猛兽威胁。 每年猎狼节,北燕全国的十五岁男孩便被父亲们集中带去云珠草原腹地。而其中近六成的少年永远回不来。 这个传统是从北燕人骨子里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便是连皇族也必须遵守这个传统。且皇族历练更为残酷,皇子十五岁则会被丢去云珠草原以北寻觅雪狼猎杀,而那里环境更为残酷。千里冰封的云珠雪原,若是不幸得了雪盲症,便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在历练中活着带回狼头的男孩则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北燕战士。而活着带着雪狼头回来的皇子,也将被当场封王列入继承汗位的候选者名单。 男孩们带回来的狼头是他们人生中获得的第一个荣耀。狼头会被干制成皮帽,将在他们临死时戴上入葬。而狼嘴里左上方的那颗獠牙则会被拔下贴身收藏。这是北燕男儿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信物,是留给妻子的生死之诺。在北燕,无论是对被抢来的女子还是北燕本族的女子,这颗狼牙也只能交付一次。 若此为婚,一夫一妻,如狼一般,至死不渝。 先是北燕少将宇文林涛被阵斩,北燕宇文世家倒台。此时骁勇非凡甚至可能继承北燕大君的豹王都被明威将军折了。这下北燕定是元气大伤,想来边境和平不止十年。 殿外欢呼雷动,宣政殿内却暗潮涌动。穆钰恨的咬紧了牙关,心想如此功劳被楚家小子抢了先,那他好容易在朝堂之上站稳的脚跟便松了不少。 兰卿睿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国威得壮,人心能定。忧得是楚家又动不得了。自己身为太师压着楚凌云也就罢了,可自己那三个儿子个个不争气,别说是握剑提刀上阵杀敌了,连个纸上谈兵都不会。整日里就知道跟那些教坊里的花娘们吟诗作对调词弄曲。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家里的女儿们。 等得自己百年之后,又是谁来撑着这兰家门楣呢? 陆鸣悠丝毫不知宣政殿内的暗潮涌动,见身边诸臣都备受捷报传染欢欣鼓舞,自己心中也有一股子气儿在升腾。 礼部尚书忙下阶来接过陆鸣悠手中人头,正欲捧着进殿之时,却又听得陆鸣悠语出惊人,惊的自己险些把盒子给摔了。 “明威将军为贺陛下登基,星夜兼程赶回帝都,现已率楚家军至玉京城二十里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14.宣政殿争兰穆暗结盟 陆鸣悠一语激起千层浪。听闻明威将军即将率部凯旋,殿外文武百官惊愕之后再度朝贺,有功之将凯旋归朝,且又恰逢新帝登基好事成双,这新朝初立,当真是好气象。 加之钦天监说的什么吉时天相破旧立新,一众朝臣更觉新皇登基顺应天意,且和北燕战事持续数年,一换代便斩了人家的王爷。此消息一出,普天百姓都觉振奋,似觉一个国泰民安的盛世隐隐在望。 纵外殿群臣情绪激昂,但此时的宣政殿内却死寂一片。呆在里面负责宣旨的礼部尚书心道今天算是个什么事儿,好好一个登基大典弄得是个一波三折,又是斩王又是凯旋的。 这些都是好事,可所有好事都在一天内发生就成了坏事。礼部尚书现在只想赶紧些主持完登基大典走人,生怕四大家族的纷争殃及自己。瞧着那兰太师和穆侯爷看镇国公的眼神。眼光跟刀子似的,恨不得要将那姓楚的给活剐了。 穆太后也被陆鸣悠的话弄了个不知所措,依照穆钰的吩咐,她今日只需在这登基大典上摆出自己的太后威仪,用这垂帘听政之权好好杀杀兰卿睿和楚凌云的锐气。可没想到这楚家小子又是立功又是凯旋,穆钰可没教她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穆太后隔着珠帘望向自己哥哥,却见穆钰亦是一脸愠怒。殿外臣众皇亲都等着宣政殿里宣旨。 她忽的手足无措起来,求救似的看向站在珠帘后的贴身侍女。那侍女也满面难色,她不过是一个伺候主子的婢子,能随驾来这宣政殿便是无上荣光了。这宣政殿内的事儿,岂是她一个婢子能开口的? 穆太后的一举一动被坐在一旁龙椅上的萧锦棠尽收眼底。他现在算是看出来了,穆太后的美貌和她的脑子是呈反比的。她不过只知依附穆钰的草包罢了。不过这也难怪,穆太后比之穆钰小了近十岁,入宫即为后。若没穆钰在朝中撑腰,她的皇后之位早坐不稳了。 萧锦棠也算是摸清了这阶下之臣心中究竟想的是什么了。他本想开口下旨令禁军开宫门迎明威将军进殿赐赏,可他旋即发现,自己现在不能做出什么多余动作引得兰卿睿起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兰卿睿既能扶自己为皇,那必是有法子翻手将自己打回原形。他现在既不通国策,亦无亲信臂膀。在自己羽翼未丰之前,自己所需扮演的角色就是第二个穆太后,要如兰卿睿所愿一般,做一个能被他操纵于掌心且不能有自己意见的娃娃皇帝。 在没有确定四大家族有谁可同自己结盟时,提早暴露自己怕是会引起兰卿睿和穆钰的警惕。 灵帝留给穆太后的垂帘听政之权是一把双刃剑,虽能制衡兰穆二家权势,但若是他们联手与将自己废了,自己也无可奈何。而自古以来废帝的下场都不好过。 自他踏进宣政殿坐上这龙椅的一刻就已经走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征途。萧锦棠缓缓握住了龙椅的把手,摩挲着那鎏金的龙首。 就在殿外群臣候旨,穆太后拿不出主意之时。只见兰卿睿提袍上前拘礼肃拜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明威将军战功赫赫,实乃我大周英雄。” “将军率军凯旋归京与登基大典乃好事成双。这实为大周之幸也。微臣以为,当立即赏赐明威将军及随军将士以昭陛下恩德。” 兰卿睿此言一出,穆太后顿时面露疑色。兰楚二家自开国以来便存着竞争关系,不合已非一代之事。怎地兰卿睿会突然想到为楚凌云的儿子请赏?难不成是兰卿睿不满自己垂帘听政,想要和楚家结盟? 穆太后思衬片刻,正欲开口驳回。却又听得兰卿睿徐徐道:“明威将军此战居功甚伟。且因连年天灾战乱,民心不定臣心动摇。不如借此机会迎明威将军入宫,即刻行赏。一表将军功德可做群臣表率,二则昭告群臣天下陛下怜才之心,以彰显陛下仁德。” 兰卿睿说罢再度叩首行礼:“还请陛下准奏。” 楚凌云闻言,没由来的右眼皮一跳。兰卿睿这摆明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可无奈已被兰卿睿抢得了先机,他这话听着字字都是为楚家着想,若是自己提出异议,闹不好还被兰卿睿反咬一口。 兰卿睿若是单论战功为楚麟城请赏自己托个理由回绝也就罢了,可毕竟是老谋深算的兰相爷,张口闭口扯上陛下隆恩家国天下。自己又不善言辞,若当场回绝不知会被这位巧舌如簧的兰相爷扣上多少帽子。 他抬眼看向兰卿睿,却见兰卿睿也正瞥着自己,唇角忽绽出一线冷笑。 而兰楚二人之间的心理博弈穆太后显然没察觉到。在她眼里,兰卿睿为楚凌云之子请赏就是示好的表现。若是兰楚二家联手,届时她穆家将如何于朝廷之上立足? 穆钰战功再显赫,可也不过是借着齐王之势崛起的新贵。纵掌握了龙图卫,可又怎么能和绵延几百年的世家大族相争呢。 “哀家认为此行不妥。”穆太后越想越觉兰卿睿是想和楚凌云结盟,冷然开口驳回了兰卿睿的意见,见她凤眸微眯,眸光冷冽如刀。 “封赏臣下乃为大事不容随意。且今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君臣有别,无事可比登基大典更为紧要,此事容后再议。” 楚凌云面无表情心底窃喜。心道还好这穆太后看不清形势,替自己挡了兰卿睿的糖衣炮弹。 兰卿睿心底暗啐道这穆钰的妹妹当真是个愚妇,可心底再气面上仍需言笑晏晏:“太后娘娘此言差矣、若于登基大典之上为臣行赏更可体现陛下仁德。” “且明威将军更是为了登基大典才特意率军星夜兼程自凉朔原赶回祝祷。为祝陛下登基,还不惜使用军令命部下献礼。此等忠心,如不昭告,如不迎赏,这天下众生悠悠之口如何堵得住啊。” 穆太后有些慌了。她的出身并不高贵也没多少见识。进宫之后左右皆有穆钰派遣给她的亲信打点。而面对纵横前朝几十载的兰太师,她那点曾在市井唬人的小伎俩委实不够看。兰卿睿三言两语便堵死了她的退路,她想反驳,可张着嘴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儿。 她看着兰卿睿面上带笑一派云淡风轻之色,心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跟兰卿睿争辩嘴里就像含了把刀子似的,弄得自己进退两难。张着嘴支吾半晌才憋出一句:“哀家是瞧着明威将军及将士们千里奔袭过于劳顿,想着修整几日等休息好了再来也不迟。” 兰卿睿心底冷笑,正欲反驳回去。眼见二人又要争论起来,跪在楚凌云身后一直不发一言的穆钰却忽然开口:“微臣附议太师所言。” 穆太后和楚凌云同时看向穆钰。只不过穆太后是不可置信,为何哥哥忽然要帮着楚家说话? 楚凌云抿紧了唇,心底暗道不妙。穆钰如此以来顺水推舟卖了兰卿睿一个人情,将来若是兰穆二家结盟,楚家就算能拥兵掌握凉朔关但于朝堂之上也就彻底没了立足之地。 他忽的有些后悔急召楚麟城回京。他本想着若是新帝继位臣下混乱,有楚家军坐镇玉京做一手防备。可现在想来却是被兰卿睿找了空子钻。 在场朝臣都知兰卿睿为何选择扶持萧锦棠上位。新帝初立,且不说尚无实权,便是连发蒙也没好好发过。兰卿睿身为帝师,将来自是新帝左膀右臂。若是兰卿睿妄此借机彻底架空圣上一揽大权再和穆家联手分裂楚家,且不说楚家下场如何,怕是这大周江山都将改名易姓。 兰卿睿有没有这个胆他不知道,但身后的穆钰可真真确确是头狼。 穆太后一向听从自己哥哥的话。她虽不解穆钰用意,但见着哥哥都这么说了,也就顺坡下驴道:“哀家一介后宫女流之辈自是不甚了解政事。既然穆侯都附议太师了,那便准太师奏了。” 兰卿睿瞥了穆钰一眼,却见穆钰冷冷的看向楚凌云。无需多言,大家心意暗合。 “微臣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跪在殿门旁负责宣礼的礼部尚书听得懿旨,心道这楚少帅回了京,怕是这朝局又得要翻个天。新帝登基看似百废待兴一派欣欣向荣,可其中之事怕是愈搅愈浑,真乃多事之春。 四大家族互争也就罢了,但斗争的结果却是让他们这些并无世家门阀出身官儿丢脑袋。朝廷之上派系划分的清楚,站对了派系则一荣俱荣,跟错了队则一块儿丢脑袋。但无论站哪儿,他们这种非开国世家出身的官儿都是被拉出去挡箭的。 礼部尚书纵心中不满,可亦不敢言说,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只得恭谨的向那殿上龙椅凤座叩了一个头后起身宣道:“承陛下圣旨,太后娘娘懿旨——” “陛下感明威将军楚麟城忠心赤胆,为昭群臣天下之表率,特令明威将军行马上殿。随军将士即刻扎营修整,待后封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15.紫麒凯旋楚萧初相见 宣令之声迢第相传,宫城之外的令卫早已备好快马随时等候皇帝急诏。宣政殿内圣上口谕一下,不消片刻便见令卫策马如箭一般往玉京城外赶去。 见殿外诸臣还跪着,萧锦棠忙宣旨平身。可现在已是辰时三刻,正逢春末夏初时节,白日里的日头已经有些大了,大家又都着盛装礼服,自是捂得一身臭汗。男子尚且感觉疲累,更何况身娇体弱头戴金钗珠翠的皇家女眷们。萧锦月身子不好,此时已微微有些喘了起来。 她只觉着这金钗步摇压的她脖子直往下塌。可见着身旁的定国大长公主还挺直着背站的不动如山一派气定神闲,萧锦月只能心底叹气怨自己身子弱,面上却咬牙站稳了。 宣政殿外诸臣心底都暗自叫苦不迭,而他们所等候的明威将军此时正率军往玉京城旁四十里地的眠龙镇赶。 五万楚家军皆是骑兵,玉京城内的巡防军营自是驻扎不下的。倒是眠龙军营尚还能驻扎。 往眠龙镇的路就在里玉京城外十里地的官道岔口。若是顺着路往玉京走,便可见玉京城北门以外十里长道四周皆种满海棠花树。这一片海棠林一路绵延至玉京城最后一道咽喉要塞眠龙山下。 每逢冬末春初时节,玉京城外十里棠花烂漫艳烈傲雪。传说这些海棠是大周开国之君萧彻下令种下的,而皇后银兰每当立于玉京城墙之上遥望宫城以北时见棠花飞散便忍不住泪落。有人道因银兰皇后喜爱海棠,萧彻便将玉京城外植满海棠。可坊间野史却说这是萧彻为纪念昔日故友而种。彼时年少意气风发,同故友共种棠花于陌上。可如今君临天下,故友不再,伊人已逝。 与十里棠花遥遥相对的则是眠龙山上云外山樱连绵隐云岫。眠龙山脉连绵,山上多雾雨。平日远眺仿若青龙卧云间。 说来也是唏嘘,这眠龙山上樱花漫漫,却是楚家先祖楚飞廉和兰家先祖兰明逐共植,昔年知己至交于眠龙山上指点天下共谋江山。转眼百年悠悠,知己不再二家势同水火。纵人心易变,可这云外樱飞对这棠花连绵却成了玉京一大盛景。 就在楚麟城下令队伍整队报数时准备掉头往眠龙镇走时,只见往玉京的官道上,身披玄甲的青年骑着一匹燕紫骝飞驰而来。 来人一身皇家禁军的服饰,玄甲白麾手持令牌。见楚麟城正在点兵,不由得笑道:“幸得少帅在此停步,不然下官可就要追远了。” 传令官一面说着一面下马正欲半跪对楚麟城行礼。楚麟城见之一笑,忙翻身下马将之扶起:“三年未见,见面便行如此大礼,亭之可真是与我生分了。” 方亭之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拍了拍楚麟城的肩,既喜友人重逢又感二人身份之别。 “若是当年我没听从父命留京进了禁军而是跟你一般自请去了凉朔关,想来如今亦是如此凯旋归朝。” 方亭之欣羡的看着楚麟城身后肃列整齐的骑兵,心中暗叹遗憾。楚麟城正欲开口解慰,却见方亭之忽的正色,手持令牌,朗声宣道:“明威将军谨接圣上,太后娘娘旨意。” 楚麟城见状,肃容整装单膝跪下:“末将听令。” “奉圣上,太后旨意,陛下感明威将军楚麟城忠心赤胆,为昭群臣天下之表率,特令明威将军行马上殿,行即封赏——” “末将谢主隆恩。”楚麟城再度行了一礼谢恩。 宣令完毕,方亭之将谕令放在楚麟城手中低声笑道:“哥们你这次可立了大功,赶紧些进宫吧。满朝文武都在宣政殿外等着呢。” 见圣旨一下,跟在楚麟城马后的副将便笑了起来。待楚麟城接旨后纷纷笑道:“少帅,你送的那份礼怕是过重了些吧?瞧着朝廷上那些迂腐酸人都开心成什么样了。” “休得胡言。”楚麟城笑斥了几位部下,心中却是疑惑。他早与父亲通信过,新皇登基,朝局势力虽无大变,但具体细节还等着父亲登基仪式回来与自己商议后再做打算,怎地忽然就让自己上殿受封了?难道兰卿睿没阻拦吗? 亦或者这就是兰卿睿的提议?楚麟城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莫非是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楚麟城看着手里的令牌有些微微晃神。两位副将还在相互打趣,方亭之见状,忍不住出声提醒:“麟城兄,时候不早了。” “这不都凯旋回来了吗?急什么急。”副将李绛小声嘀咕了一句,转身笑着拍了拍楚麟城的肩:“少帅快去,这次穆家的那只长毛怪和兰家的酸秀才铁定气死了。” 方亭之听得李绛形容,又联想起穆钰不爱修理自己的头发且闲暇时喜欢披头散发美其名曰名士风流不由得笑出了声。 楚麟城闻言笑着佯锤了一下李绛胸甲,转头敛容神色沉肃:“先锋军一二营全体出列。” 李绛一怔,旋即明白楚麟城的用意:“少帅这是打算带着先锋军的人一块面圣吗?” 先锋军整齐出列又极快的分裂成两队,楚麟城一面点兵一面道:“此战先锋营冒死诱敌深入惊鸿谷,当属首功。” 先锋营营长整兵完毕,正欲上前报告。却见楚麟城看向自己:“你叫杨行漠对吧。” 杨行漠愣了一下,旋即有些茫茫然甚至是受宠若惊。他怔怔的点点头,连回答都忘了。 自古沙场之上死伤最为惨烈的便是先锋营了,每次战役大家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从北燕人的刀下马蹄活下来。这个先锋营营长听着像是个官儿,可也没几个人坐的稳。毕竟铁打的将军流水的兵,要么刚当上营长下次就死在冲锋,要么便是运气好立了军功往上升。 没想到少帅还记得自己这朝不保夕之人的名字。 “你这个宣节副尉是该升了。这次咱们整个先锋营的弟兄都是功臣,都该升。” 杨行漠闻言一愣,这才明白了将军是要带着自己跟先锋营的兄弟们一起进宫。这下不光是杨行漠,便是整个先锋营都炸了锅。且不说圣上口谕是让楚麟城单独进殿,他们这些无名小卒,将来能有一日升到羽林卫当禁军便是天大的福气了。现在大家一没名儿二没爵便跟着去圣上的登基大典,这何德何能啊。 杨行漠忙道不可。李绛却主动下马,将自己的爱驹流霞牵给杨行漠:“这有什么?有功论赏能者居功。这就是咱们楚家军的规矩。” 杨行漠再三感激,忙下令先锋营兵士整装。既是要入宫,这一身狼狈风尘可怎见得圣上?自己平日倒不觉得形象有多重要,可这要是丢了楚家军的颜面就不好了。 说是整理仪容,无非是兵士将水囊的水倒出擦了把脸再用残水抹了抹身上的甲胄。杨行漠叫部下整装,扭头却见自己的披风已经被战火燎没了大半截,外露的军裤也因急行军没换而沾满血污泥垢。楚麟城见之为难,便脱下自己的云纹披风递给他:“行军之人不拘小节,我的披风还算完好便赠与你好了。” 这云纹锦缎和着狐裘织就的披风是楚麟城从自家带出的。杨行漠虽出身寒微,却也知这披风价值不菲,他正欲推辞,却见楚麟城已驭马跑在了最前面:“先锋一二营,列队跟上!” 春风微漾,今日玉京城天光晴好。马蹄踢踏声声铮铮。近千骑兵浩浩荡荡纵马扬旌驰过玉京城。海棠道旁的摆摊少女见为首少年将军朱枪银甲红翎黑马,不禁望的痴了。 而宣政殿里,穆太后却是等不及了。她今日早膳粥水用的有些多了,如今想如厕。可群臣都站在殿外。身为一国太后贸然离开自是留人话柄。 萧锦棠见她在凤座之上坐立不安免不得有些想发笑。见穆太后抿着唇,华艳的面孔都有些微微扭曲,萧锦棠忽的有些幸灾乐祸起来。心想若是自己忽然吹个口哨穆太后会不会气的花容失色? 穆太后的贴身侍女见主子坐立难安,只得低声劝慰道:“娘娘再且忍耐些时候,这明威将军马上就来了,您可千万不能这时候失态叫殿外诸臣看了笑话呀。” 穆太后深吸一口气,心底将楚氏父子和兰卿睿的祖上问候了个百八十遍。若不是兰卿睿说要什么殿前行赏,这登基大典早结束了。她正欲想些其他琐事分散注意力,却见午门之外紫底墨麒麟大旗张扬急掠,连绵片阵,如霞如云。 马蹄混着甲胄摩擦和旗帜的翻动声犹如滚滚闷雷,似大地都在为之肃容颤抖。男人们的歌声夹杂在滚滚马蹄声中,如苍穹之上的神祇低语—— 龙吟天海兮踏苍茫,千军如烈兮怒弦张。 剑赋朔风兮浓雪艳,拓山河尽兮征云荒。 望雪尽,见云岫,君行千里兮莫回头。 行千里,越荒丘,与子征战兮定千秋。 心奉明昭壮志酬,醉罢沙场歌未休! 歌声隐隐迫近,似雄狮低哮又似九霄龙吟。而在场所有人听闻此歌,无一不觉胸中热血沸腾。 这是大周开国皇帝萧彻同挚友楚飞廉共作词曲的《风行烈》。彼时二人相逢乱世,楚飞廉一介游侠,萧彻一介流氓,乱世相逢,陌上浊酒一壶共谈便引为挚友,此后共争天下。 而时至觋山城之战,敌多我少。为激励士气,二人共作此歌,于军中弹剑作奏,由此之后,此歌便成为了楚家军的军歌,无论出征凯旋,皆唱此曲。 一曲恍然,众人仿佛来到沙场之上。见群雄并起豪杰拔剑。风啸秋瑟,阵前击铗而歌,朔雪席卷赤焰腾空,男人们恣意而战直抒胸臆。远征还没结束,他们要趁着扶摇的风征至云荒天之尽头。 宫门徐徐而开,少年将军纵马而来,红衣银甲,朱枪雕弓。 楚麟城利落的翻身下马,单膝跪下,抬头看向那宣政殿内晦暗不明的鎏金龙座: 少年眉宇飞扬,眸似晨星,令人欲望难忘。 “末将楚麟城,参见陛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16.太后专政麟城入殿受封 那红衣银甲的身影委实太过夺目,萧锦棠远远望见不由得心生羡慕。日光映在楚麟城的银甲上折射出耀眼金光,更是衬的少年将军器宇轩昂宛若神祇临世。 他身上似乎拥有所有男儿都渴慕的一切。显赫的军功,出众的武艺以及荣耀的家世。少年将军,驰骋疆场,名震天下,哪一个不让人心向往之?在自己还在深宫里为了生存拼命讨好萧锦辉苟且度日时候,他已随父征战沙场,为国立下汗马功劳。 思至此处,萧锦棠忽的想起楚清和,那个初春时自己在潜龙水榭外见到的明媚少女—— “你的眼睛可真好看,跟凉朔原外的神女湖一样。” 萧锦棠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的瞳色是令人厌恶的。父皇不想看他的眼睛,萧锦辉看他眼睛的时候便抑不住的一脸嫌弃。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母亲的缘故还是在这个注重血统的皇室里他的眼睛代表了他卑微的出身。 而楚清和却直勾勾的打量着自己,脱口称赞笑意晏晏。萧锦棠想称赞她,说郡主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像是一汪浓烈醉人的美酒。可他面对明丽照人的姑娘却说不出口半个字。 她跟她的兄长一样,天生就带着光芒。就像是天上的太阳一般,而瑟缩在影子里生存的人只敢远观羡慕,却不可靠近。萧锦棠看着那跪在宣政殿外的将军,忽的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楚卿平身。”萧锦棠回过神道。 礼部尚书听闻圣上口谕,再度高声宣旨。楚麟城垂首抱拳谢恩旋即起身快步上殿。他一身玄甲风姿挺拔,风拂动他的赤红翎羽,猎猎如腾焰。四周诸臣皆转身侧目看着这位将军,想一睹这位被誉为“战神”的少年将军的风采。 站在次列的楚清和倒没注意这些。好容易她回了趟玉京,听闻玉京城中绮梦阁里的新头牌霏云弹得一手好筝,昨儿夜里她便大摇大摆的溜去坊里去寻这位霏云姑娘听筝想附庸一回风雅,结果听着听着还睡着了。若不是楚凌云派家丁前来绮梦阁寻她把她给弄回去,今日这登基大典她都得忘了,估摸一觉直接睡晕在绮梦阁里。 这也怪不得楚清和。她出生在凉朔关,长在云珠草原,活的像个北燕姑娘一般。玉泉大长公主自嫁与楚凌云便随他一同驻守凉朔关,兄妹两人便在凉朔关出生长大。近几年玉泉大长公主的身子不太好了不想住在北疆。但楚麟城的年纪已经可以随父征战,一年到头回京两次探望母亲。 玉泉大长公主回了京,想叫女儿随身陪着母女俩随身有个照应。再说楚清和也十五六岁了,是该许一个好人家出嫁的年纪。可楚清和在草原上军营里野惯了,又受不得玉京城中那些冗杂繁复的规矩,便习惯了两头跑。这头母亲带着别家的夫人上门议亲,她后脚就牵着马背着行囊往北疆跑。 玉泉大长公主又气又无奈,干脆叫了曾经的好姐妹,如今的禁军统领夫人徐氏领着长子来议亲。可没想到楚清和在军营里混惯了,楚凌云和楚麟城又怕她一个姑娘家出意外便教得她一身好功夫。那公子哥儿还没踏进镇国公府的大门,便见里面窜出一条银鞭将自己连人带礼一块抽了出去。统领夫人站在一旁看的都愣了,半晌才道好鞭法呀好个将门虎女,若我儿有郡主半分武艺便好了。 站在一旁一同围观这场闹剧的玉泉大长公主差点没被气哭出来。想自己当年以淑仪德贤之名闻名玉京,琴棋书画诗花茶样样精通。可怎地就生出这样一个混世小魔王。若是男孩也就罢了,丢去边关打仗定是块好料子。怎地她是自己的亲女儿啊。 经此一事,楚清和名扬玉京城,谁人不知麟懿郡主明丽绝伦武艺高强目无章法任性妄为。再加上楚清和不换男装逛教坊进赌场等轶事,活的活像一个纨绔。纵使楚清和备受帝宠身份尊贵,但玉京城中却没哪家的公子敢往镇国公府上提亲,生怕自个儿被郡主抽出来。 而楚清和却不以为意,反倒是瞧不上那些所谓的公子们。她放出话去,说敢娶她的婚后大可上坊间寻花娘,只不过得许着自己一块去寻花问柳。 乍一听这当真美事,未来当家主母竟不看管自己丈夫去那烟花地逍遥。可往后一想,若真娶了楚清和,将来自己去坊间寻美娇娘,佳人在怀暖玉温香。抬头却见自己夫人也坐在一旁听曲儿嗑瓜子,同样是佳人在怀,还有姑娘为之斟茶添酒捏腰捶背最后柔声软语道夫人有空下次再来—— 这导致一来二去楚清和都已十八岁快成了一个老姑娘,仍待字闺中。 楚麟城进殿,众人为之侧目。站在楚清和前面的诰命夫人一转身,头上的金簪跟着一晃,嵌金的珍珠流苏径直扫到昏昏欲睡的楚清和脸上。她昨晚没睡好,此时迷迷糊糊的,突然被流苏打脸,霎时醒了过来。 楚清和正欲开口谁胆敢扰了本姑娘的清梦,睁眼却见自己哥哥身着银甲打自个儿眼前走过。 楚清和大梦方醒,见兄长披甲执枪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凉朔关,全然忘了自己在登基大典上。见楚麟城快步走着目不斜视像是没看见自己一般,不由得兀自挥手:“哥!” 楚麟城闻言僵了一下,侧目便看到自己一脸蒙圈的妹妹,心知她定是在登基大典上睡着了。玉泉大长公主见状忙拉了下女儿。楚清和这才反应过来,心知自己丢了大脸,不由得面上赮然。 四周站着的群臣夫人们皆是窃窃的笑了起来,心道这镇国公的这个女儿果真是在北疆长大的,行为举止跟那些蛮子没半点区别,虽着金戴玉,却半分身为郡主的骄矜修养都没有。 楚清和听得四周笑声,面上发热却只得佯装不在意一般努了努嘴。玉泉大长公主见之叹了口气,竟是懒得说教了。 殿外的小插曲倒没惊动宣政殿内,只不过这登基大典过后,玉京城中又多了一茬可供人们茶余饭后闲谈的笑料。 “末将楚麟城,参见皇上,参见太后娘娘。” 宣政殿上,楚麟城再度跪下。但男儿铮铮傲骨,却是连下跪都无法遮掩的。 “楚卿免礼。” 楚麟城谢过起身。萧锦棠正欲开口,却又被穆太后抢先道:“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呐,如此年轻便立如此功勋,到底是镇国公教的好。” 穆太后忍着内急,憋了一肚子的火儿无处发泄,话里藏话夹枪带棒,楚麟城一来便撞了枪口。兰卿睿心底暗笑,而站在他身后的楚凌云却心道今日怕是要出变故。 可如今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先见招拆招。 楚凌云上前一步,当是没听懂穆太后的弦外之音:“谢太后娘娘谬赞,臣愧不敢当。” 萧锦棠这才看清楚麟城的样貌。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和他妹妹楚清和五官虽相似,可气质却大不相同。那是一个极其英俊的青年,高鼻薄唇剑眉星目,眼尾眉尾上挑飞扬,这本是张扬凌厉的相貌,可他的眼神却明亮柔和如溪水,瞳仁漆黑如被水晕染开的墨一般。 若不着战甲,他定是一个风度翩然的贵公子。适合他的定是闲赋诗书醉作画的日子。见他唇角微翘自带三分笑意,饶是十足俊雅谦和。他并未同朝中大臣一般敛目垂首,反倒是站的笔挺。既不直视圣上,也不垂首显得小气。 他亦不轻浮的四处张望,却总给人一种顾盼生辉之感,一派儒将风姿饶是令人心折。 萧锦棠想着他跟他妹妹的名字可真是起错了,名唤清和的性子却飞扬跳脱,跟个男孩似的。 “臣启奏陛下、太后娘娘。明威将军雪夜斩敌将宇文林涛,智折北燕豹王,乃是我大周英雄。” “这一战可换得边境十余年安定,如此功勋,理应封赏。” 萧锦棠这才发觉自己走神了。见兰卿睿出列拱手启奏,正欲开口却又被穆太后抢了先。 “不知太师觉着什么封赏适合明威将军?” 兰卿睿皱了皱眉,似对穆太后擅自逾权有了些意见。今日是萧锦棠的登基大典,穆太后却想上去唱独角戏。可楚家仍是兰家的一根眼中钉—— 兰卿睿纵然心底不爽,可面上却不得直言。 “臣以为,明威将军劳苦功高,理应奖黄金百两,银千两。依臣看来,明威将军才华纵横,留驻北疆委实屈才。” “我大周武将薄缺,臣认为当是缺乏历练的后果。“ “哦?那太师有何高见?”穆太后心想既然哥哥都不做阻拦,那不妨便为兰卿睿顺水推舟一把顺带卖个人情。 兰卿睿再度拘了一礼:“臣认为,我朝首为提升武将能力,二者为褒奖明威将军之功,三折为将职能者居上。不若将禁军统领一职让明威将军担任,而现在的禁军统领顾振轩则封为怀化将军调往北疆驻守。” “微臣以为,顾统领久居京师,怕是对于行军布阵已经生疏。常言道,人算不若天算,若帝都有异,怕是顾统领不能独当一面。” “而现下楚将军凯旋归朝,战功卓绝,谋略才学过人。这禁军统领一职由楚将军担任再合适不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17.明升暗降麟城困玉京 兰卿睿说的一派真心像是处处为楚麟城谋官职。但楚麟城与楚凌云闻言皆是一惊。禁军统领乃是正三品职位,明威将军不过从四品下。这次提升,连越四级,无异于一步登天。 但细细一想才知兰卿睿打的什么算盘。好一招明升暗降,兰卿睿摆明了是挖了个火坑要楚氏父子往里跳。 如今禁军统领顾振棠乃是锦衣候沈言夏的门生,楚凌云年少时曾与之是同僚。后来楚凌云成家继承镇国公爵位,而顾振堂便回了玉京做了禁军统领。但兰卿睿这一招分明是让顾振棠明降暗升,掌军北疆。且不说楚家兵权再被分散。若是顾振棠掌军,那楚顾二人势必会因兵权一事产生摩擦。 一个顾振棠到算不得什么事儿,但他身后站着的是定国大长公主。若是楚顾二家产生摩擦,楚家就跳到了和定国大长公主的对立面。如此既削兵权又挑拨三家关系,兰卿睿这一石二鸟之计委实狠毒。 但问题是楚家现在是必须得跳这个火坑。兰卿睿一席话说的天衣无缝,如此隆恩,怎可谢拒? 新皇没有话语权。太后的垂帘听政之权完全掌握在穆钰手里。现今兰穆两家突然结盟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当是以何计策推了这份盛情? 楚凌云面上也挂不住了,他正思衬着如何婉拒,却忽的见楚麟城上前一步利落跪道:“太师委实谬赞了,末将不过一介武夫,怎可胜任防卫帝都的重职?且末将久不回帝都,对帝都边防尚不了解。顾统领掌军多年,当时最为知晓帝都周围的布防分布。“ “常言道,带兵如带子。禁军兵士和边防兵士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对将领的适应非几日便可,反之将领亦是。凉朔关和帝都都乃我大周安国立命之根本,边防和禁军将领更换更是不能儿戏。更何况顾将军善于守城,而末将善于进攻。如此本末倒置,反倒得不偿失。” “且末将以为守疆卫土乃是军人天职,封赏连越级委实太过,还请陛下三思。” 楚麟城说完又是一拜,言之切切将兰卿睿的话给堵了回去。 兰卿睿被堵了个出乎意料,楚凌云不善言辞,可没想到这个楚小子是个机灵人。这份荣宠置于旁人怕是会高兴得意的上了天。却不曾想这后生不过几瞬便看穿了自己想的事儿。 但看穿了又怎样? “明威将军此言差矣,将军既说顾统领适合守城,那守卫凉朔关必是擅长。将军两役折北燕两将,北燕十年之内必是不敢再犯我朝。且这几年因征战损耗国力太甚,再加之天灾百姓受难。委实不宜再起兵戈,当以休养生息为主。” 楚麟城正欲开口反驳,却又听得兰卿睿不急不缓道:“天下皆知明威将军曾拜百家学者为师。十岁游学三国,十五岁入军征战。才学之名广为天下流传。” “此次请任明威将军为禁军统领,实乃还有一不情之请。” 楚麟城心底正想着如何回了兰卿睿,却不曾想到兰卿睿竟忽的转过身,对自己揖了一礼。 见兰卿睿行这一礼,不光是楚麟城愣了,这宣政殿内的人都愣了。普天之下能让兰卿睿揖礼怕只有圣上太后以及定国大长公主。而兰卿睿行的这礼,分明是将楚麟城作为同辈乃至前辈所行的揖礼。兰卿睿身为帝王之师对一个后辈行揖礼,怕是整个大周开朝以来都闻所未闻的。 帝王见师长都要恭恭敬敬的请教。而兰卿睿此举,是要将自己置于何地?他到底是想唱哪一出戏? 楚麟城毕竟年轻了些,纵然擅掌军征战,但却从未和久居庙堂之人真正打过交道。兰卿睿见楚麟城反应,心道当真这楚家小子是个初生牛犊,怕不是没听过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 “先帝驾崩前将陛下托付与臣教导,臣既为相又为帝师。虽说君臣有别,可陛下到底是臣的学生,哪有为师者不为学生考虑的呢?” 兰卿睿一言一行饶是十足情真意切。他叹了口气,满面忧愁:“可政事繁忙,臣不可随时作为太师辅佐教导陛下功课。臣见明威将军不过弱冠之年,年纪又与陛下相仿,便想谋个私心借此机会让明威将军留在宫中,一是统领禁军护卫圣上,二是同陛下做个贴身伴读。” 楚麟城哑口无言,他本以为兰卿睿会一直同他纠扯易军换将之事。若说领兵行军,楚麟城自是自信,兰卿睿一介儒生,连个纸上谈兵都不会,怎可与自己相辩?可没想到兰卿睿这老狐狸见自己身处庙堂不善军事,竟是把阴谋挑破,阴谋转瞬便阳谋,令自己进退维艰。 兰卿睿纵横朝堂多年,一根三寸不烂之舌说败多少政敌。朝堂之事瞬息万变,要紧二字在于人心。这楚家小子机灵是机灵,可就是不太懂得变通。 楚麟城不知如何回绝。兰卿睿已经用太师身份给他施加压力,若是拒绝,便是拒绝天家圣宠,太过不识好歹。 就在楚麟城沉默之际,跪在一旁的楚凌云却忽的冲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同意。 楚麟城心下不解父亲用意,可眼下法子只得如此,再次强拒,委实是说不过去了。 萧锦棠见二人争论,心中也有了打算。他本意是想让楚麟城继续镇守北疆,可自己却在这朝堂之上说不起话。但细细一想,若是楚麟城进宫随侍,无异于龙困浅滩。 兰卿睿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这次楚家明胜暗损。既折了兵权又将楚麟城困在玉京,一石二鸟委实妙计。 可这对自己而言却是一个机会,自己无力的原因是自己在这朝廷之上并无亲信党羽。而兰卿睿自是不想见到自己脱离他的掌控的。 楚家现在被兰穆二家针对,沈家持中立态度不争也不表态。但兰卿睿已经开始设法挑拨楚沈二家矛盾。现在楚家在朝堂之上已是独木难支,若想翻盘,便只能和自己合作。 楚麟城虽被困于玉京但却想回凉朔关,自己想掌权不再被朝臣所摆布。或许这对自己来说是个机会。 “那便依太师所奏罢。”萧锦棠闲闲抬眼,似一副困倦不堪的样子。 “孤方才登基,对政事不解亦不通国策文墨,委实有劳太师了。” 兰卿睿满意的笑了笑,对萧锦棠揖了一礼后道:“那微臣稍后便拟奏章为陛下阅。” 见事已成定局,楚麟城虽心中愤懑却不得言表。只得压着心中不平闷声谢恩。 穆太后内急的慌,见楚麟城服了软忙打算赶紧结束登基大典,却不想楚麟城又道:“末将还有一事之请。” 兰卿睿心道真是多事,但又不好出面驳回。萧锦棠见穆太后紧紧的抓着袍子上的绣花,心中忍俊不禁面上正色:“楚卿有何事要奏?” 可没想到的是,楚麟城却不顾武将面圣只用半跪而是肃拜叩首:“此战楚家军先锋营诱敌入惊鸿谷乃为首功,微臣恳请陛下将赏赐钱财分发给将士们。且为诸将士提军衔半级。” 兰卿睿本想出言阻止,这楚麟城分明是收买军心。可想了想边境将士断饷三月,若再不发饷,怕是军心不稳会引起内乱。 “楚卿所言甚是。”萧锦棠侧目看了眼兰卿睿,见兰卿睿也不反驳,便道:“传孤谕令,楚家军先锋营将士全体升衔半阶,此事交由兵部尚书报备。赏银则问户部支取。” “谢陛下恩典。”楚麟城再度叩首谢恩。礼部尚书见状忙对外宣旨:“承陛下圣谕,为进殿楚家军先锋营将士升衔半阶,赏金百两,赏银千两——” 殿外众将士闻旨山呼陛下圣明,心中更对楚麟城多了十分敬慕。 而穆太后终究是忍不下去了,掀开珠帘便内走。 众臣皇亲闻旨再度朝贺赞叹新帝体恤将士乃为仁君。萧锦棠见穆太后走了,佯作慌忙跟上。可回头却见楚麟城正抬头看着自己。 仰视天颜乃是死罪,但此时无人关注这点。礼部尚书见圣上太后离席,忙宣布登基大典结束。在宣政殿外站了近一上午的臣子皇眷们终是松了一口气。 登基大典结束后,兰卿睿看着楚氏父子两人的背影心底很是得意,几十年过去他总算是将心中恶气出了一口—— 他与楚凌云同年同月出生,自己父亲和楚凌云父亲也是相互看不过眼的,两家长子自出生开始便被放在一块比较。俗话说人不怕穷就怕比,儿时楚凌云三岁上马五岁纵马长街好不威风人称楚小将军,自己却是头一遭上马便跌下马背险些摔死。这些事儿被玉京城中的世家子弟暗地里不知讥笑了多久。若不是楚凌云文墨口才上逊于自己,兰卿睿怕是这辈子都要被比的翻不了身。 后来二人登堂入朝各自娶亲,本以为就此只是政敌,兰卿睿正欲大展宏图,却不想自己恋慕多年的云柯公主宁愿给楚凌云做妾也要和姐姐玉泉公主一块嫁给楚凌云。 这件事给了兰卿睿莫大的打击。宣帝自觉女儿任性,哪有二位公主同嫁一臣的事儿,便将云柯公主指婚给了兰卿睿。兰卿睿终是娶得美人归,可云柯公主却心有不甘,虽是嫁进兰家,可怎么也不愿给兰卿睿好脸色看。 再后来二人生子,兰卿睿觉得自己三子三女皆是云柯所出兰家人丁兴旺自得不已。反观楚凌云一子一女成了单传。可没想到楚凌云的儿子是个栋梁之才,自己的三个儿子却个个不争气。这两家子女也是莫名有缘,兰家的儿子是纨绔,楚家的女儿是纨绔。兰家的女儿们冰雪聪明,楚家的儿子能征善战。 等等,纨绔? 兰卿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的抬眼看见了正欲出宫的穆钰。 “穆侯爷请留步,今日为时尚早,不若来寒舍用过晌午再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18.兰穆宫道互探终结盟 穆钰闻声顿了脚步回头看向满面含笑向自己走来的兰卿睿。挽袖对之拘了一礼:“原是兰太师。” 兰卿睿本欲借共用午膳的机会侧敲击今日结盟之事,可还没开口却听得穆钰忽道:“太师盛情难却,但小女已经做好了午膳等某回去一同用餐,委实抱歉了。” 兰卿睿倒没想到穆钰会拒绝的这么爽快,见穆钰神色匆匆,他面上有些尴尬。但穆钰疼惜自己唯一的女儿这件事是全朝皆知的,兰卿睿也不好多做阻拦,只得打了个笑面:“令媛可真是孝顺呀,穆侯爷好福气。” 穆钰亦觉自己说的太过果决不太给兰卿睿面子。他向兰卿睿拱手告了声罪:“既然今日尚早,不若太师也赏光来某府上坐坐,小女的手艺很是不错。” “也不是什么紧要事儿,再说谁家里没人相候呢?”兰卿睿笑着摆了摆手,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侯爷既是赶着时间,不若边走边说罢。” 穆钰笑着应允,二人一面往宫外走却见几个太医提着药箱一路从太医院跑过来。兰卿睿看的起疑,抬手拦着一个随行太医的宫婢问道:“你哪个宫的?这怎么回事?宫里是谁病了?” 那宫婢身着低等婢女服饰,还是个小丫头,自幼进宫侍奉自是不识兰卿睿这等前朝大臣。但见兰卿睿身着青衣纁裳上绣九章纹想必是一品大员。她慌忙对兰卿睿福了一礼,神色焦急:“回大人的话,登基大典上明毓长公主中了暑气晕倒了。” 兰穆二人相互对视一眼便将宫女放走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毓长公主再得萧锦棠宠爱也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她的死活的确不太干系他们的事儿。且因公主中暑晕倒,宣政殿外嘈杂一片,一众皇亲大臣争着给明毓长公主遮阳递水以期待明毓长公主能记事儿点向她的皇帝哥哥美言几句。二人不想混这个人多,便趁着人都聚集在宣政殿外走一旁的偏道出宫。 二人身着一品宫卿朝服,自是无侍卫敢阻拦,只要不往后宫走都无所谓。待绕行至无人处,穆钰唇角微翘边走边道:“如此大费周折,不知太师找某所谓何事?” 穆钰倒是看得通透,今日二人宣政殿上联手给楚氏父子难堪,想必兰卿睿是来同自己结盟的。但穆钰问的如此小心也是怕兰卿睿突然出尔反尔。这朝堂之上从没有永远的合作伙伴,可信的只有自己。 兰卿睿见穆钰明知故问,心知穆钰敏感多疑,便决意同穆钰绕绕弯子试探试探。 “不为何事,一来是感谢今日侯爷相助,二来则是找侯爷商量些事儿。” 穆钰剑眉一挑,也不等兰卿睿把话说完便回道:“太师当真是取笑某了,今日之事不过是为臣本分罢了。” 他说着顿了顿,见兰卿睿神色如常便继续往下说道:“楚氏一族掌兵近半,既是主战一派又扼守大周门户。但如今大周国力薄弱,经不起再兴兵戈。太师考虑长远,某自是支持的。” 兰卿睿含笑点头,心知穆钰这番话说的很是明事理。他正欲开口夸赞一番顺带旁敲侧击,却不曾想穆钰又道:“但此次明威将军屡立战功,震慑北燕。民心所向为何想必太师最是清楚的。民心已动,实权加身,那镇国公下一步……将之若何?“ 穆钰语出惊人,兰卿睿听得脸色一变,这穆钰妄议朝臣揣度圣意分明是僭越!兰楚二家虽是世代政敌,但也都是大周柱国家族。朝中几大家族覆灭兴荣都无法撼动兰楚二家势力根基。大周开国五百余年以来,二家一文一武相互制衡已经成了维持萧氏江山的砝码,无论哪一方覆灭必会影响大周根基。 待得穆钰话音刚落,兰卿睿不再侧目旁听,反倒是上前堵在了穆钰前面站定,神色凌厉如刀:“穆侯!你此话何意?” 穆钰见兰卿睿隐隐薄怒,心下思量一瞬,面上不动声色,徐徐言道:“兵权乃为立国之本,若一人握之,稍有不慎,便是祸及江山啊。” “权之分重,太师您是最为清楚的。分权而上,圣上方才无忧呀。” “而为圣上分忧,岂不是我等辅政大臣的本分么?” 穆钰说的情真意切,嘴上说着制衡之道,可为权臣者都希望一家独大。兰卿睿很清楚,穆家作为仅次于楚家的军武家族,谁不希望自己对手弱些呢? 自古以来,楚氏虽掌军权,但朝中自是有其他家族武将分权的。如今朝中将才稀缺才造成楚氏一家独大。兰卿睿心知是自己失态了。但换而言之,穆钰虽说的过了些,可现在无论是谁都不愿再见楚家持续发展。自古兵权等实权,若楚家再发展下去,将来势必会取得穆钰的临阳城防守权。届时大周各处门后咽喉皆由楚氏镇守。而圣上并无兵权,剩下一众文官又能将之若何? 圣上的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 兰卿睿暗自思衬片刻,敛去方才露出的惊诧之色,再开口时容色平静,仿若刚刚失态只是穆钰的幻觉一般。 “为臣者当是为圣上分忧。”兰卿睿说着顿了顿,又徐徐笑道:“不过圣上初初即位,朝中百废待兴,未完之事还有很多,本相一人之力委实难以解决,还需侯爷帮衬些许。” 兰卿睿一面说着一面看向穆钰,唇角微勾。 穆钰心领神会,心道兰卿睿的狐狸尾巴终是藏不住了。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兰卿睿这又是想送哪个女儿入宫争取这皇后之位? 若是兰家再出一皇后,那兰卿睿在朝中的地位便是再也动不得了,圣上原配皇后的名头便足以保兰家此代无虞。 “圣上现在年幼,还得依仗着太师——”穆钰拱手,顺着兰卿睿的话往下说道:“圣上身为九皇子,年已十五尚未立妃。” “国嗣乃立国之本,你说是吧,兰太师。” “不敢不敢,穆侯言重了。如今后宫有着太后娘娘坐镇,后宫之事,还是得听从太后娘娘的安排。”兰卿睿微微摇了摇头。穆钰见之心生疑惑,难不成兰卿睿不是为了送女儿入宫一事来找自己的? “不过此次明威将军进宫伴读,本相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此计的确可以遏制楚家势力,把一个带兵的良将栓进深宫。看似禁军统领官居要职光鲜体面,可这等于将楚麟城丢进了穆太后手中抓着,届时楚家在朝廷之上再势大,家中嫡子还在深宫,量他们亦不敢做什么。 这招等于拔了楚家在凉朔关的牙,还顺手断了楚家的后路。一进深宫,谁还能出的来? 现下皇帝朝中无甚根基,朝政之事净是辅国大臣操持。萧锦棠虽坐于龙椅之上,却是半分实权也无。就算是上朝,也是后面垂帘听政的太后做主,当真是一个娃娃傀儡。 “此事有利也有弊,若是圣上亲信楚麟城,那又将如何?” 穆钰越听越觉着不对劲,兰卿睿这话的意思不太像是想让自己女儿进宫啊。兰穆二家联盟最重要的一环便是这后宫之中,毕竟自己妹妹也是当今太后。就在穆钰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兰卿睿却道:“圣上年幼久居深宫,不擅与人相处,说话做事唯唯诺诺畏畏缩缩。本相看麟懿郡主活泼外向,应当是个好玩伴。她同兄长一起进宫伴读圣上,不知穆侯意下如何?” 穆钰闻言一愣,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兰卿睿不把自己女儿往宫里推反而将楚家的女儿送进宫干什么?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万一这少年天子情窦初开将之提前纳入后宫。就算排个先来后到,兰家的女儿也不可能爬到楚清和头上去。 见穆钰眉头微蹙,兰卿睿像是明白穆钰心底疑惑一般补充道:“麟懿郡主活泼好动是玉京城中出了名的,想必侯爷也有所耳闻。” 穆钰微微颔首,一想到楚清和不由得心下汗颜,这玉京城中谁人不知混世小魔王楚清和的威名? 穆钰早年丧妻,后虽高升侯爵之位,但心中一直念着亡妻,府中既无侍妾也无续弦,只有一位视若掌上明珠的嫡亲长女穆唤晴。可穆钰怎么也是个正当盛年的男人,偶尔去教坊花街消遣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可令穆钰记忆犹新的是,前几日晚间他去听绮梦阁自西魏新弄来的花娘唱评弹时,却见着麟懿郡主一身猎装腰系银鞭摇着扇子飒然而入。她顺手一捞门前揽客的花娘纤腰,动作熟稔仿佛多年混迹烟花地的老纨绔。 只见楚清和一手揽着花娘纤腰一边摇着扇子大摇大摆道:“徐妈妈,听说你这儿来了几位西魏的姐儿。人呢?本郡主要听她们唱评弹!” 老鸨子一脸堆笑,忙招呼了姑娘下来伺候,显然楚清和是这里的常客了。穆钰见着楚清和轻车熟路的往堂上一走,跟几个相熟的公子哥儿一打招呼。那几位公子哥儿见了楚清和茶也不喝美人也不抱了,放下银子跟见了瘟神一般作鸟兽散。只留的楚清和翘着二郎腿坐在堂中头一排,一面听着曲儿一面张着嘴等着花娘喂她吃时兴的水果。 穆钰思至此处,忽的明白了兰卿睿的意思。 皇帝年少又久居深宫,早些时候活的苦了些,也没享过乐。从未尝过甜头的人一旦尝过了甜头就忘不掉,人一旦沉溺进女色便再出不来温柔乡。人的志气骨气自然而然消失最后变得倦怠慵懒。届时以后萧锦棠成年,他也不得不依赖兰卿睿这位帝师为他打理朝政。 而楚清和就是这么个纨绔,她那无法无天的性子连其兄长都无法管教。若是一同进宫带着圣上耽于玩乐—— 无所谓先进宫还是后进宫,若是皇帝无权,兰家就是他唯一的依仗,而兰卿睿的女儿,只会注定为后。 穆钰垂眸,沉吟半刻后笑道:“那便谨遵太师的意思了。” “届时,小女还得依仗着太师啊。” 兰卿睿微笑颔首,大家心意暗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19.庙堂如棋麟城意入宫 就在兰卿睿和穆钰密谈之时,陆鸣悠已奉了楚麟城的命令带着先锋营兵士出城往眠龙军营上走。 时值春末夏初,玉京城中飞花扬柳繁华熙攘。有道是玉京飞花杨柳絮,马蹄疾来踏春风。少年软甲流光,麾袍猎猎,一派少年意气高。四周行人又是欣羡又是嫉妒的看着为首掌旗的少年,而少年却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想些什么似的。 玉京城有着最盛大的光景,雕梁画栋,玉槛玲珑,金屑铺街。陆鸣悠却无心欣赏这煌煌千年帝都。他悄悄抬手抚上自己胸口软甲处。胸口的护心镜里藏了一支粉晶嵌东珠的簪花,那是今日登基大典结束时捡的。 彼时登基大典初初结束,众臣谢恩后正欲离开时。陆鸣悠奉了令准备带着先锋营的兵士出宫。却不想自己身边不远处忽的炸了锅,方才仪态楚楚的朝臣皇亲们都手忙脚乱的叫喊着宫人。人声嘈杂,陆鸣悠没听真切,只隐约听见他们说谁谁谁晕倒了,想来是个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 一旁随侍的护卫内监们听闻明毓长公主晕倒皆是手忙脚乱,又是宣太医又是叫人来服侍。公主身侧的掌事侍女斜红忙过来抱起萧锦月便往临晚殿走。萧锦月体质虚弱,初春才病一场不能见风。从前又少离开阴冷的棠棣阁。今日被这日头一激定是中了暑气。 而陆鸣悠站得远看不清楚这喧杂是作何回事,他正忙着清点前来受封的先锋营军士人数,而就在他正欲上马出宫时。一众宫娥嚷嚷着叫他先锋营的军士们让开道,仿佛一群嘈杂过路的鸭子和母鹅。陆鸣悠皱了皱眉,却见这群女人簇拥着一个年纪稍长的掌事女官匆匆而过,女官的怀里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孩,乍一看陆鸣悠以为她抱着一堆华美的锦缎。 女孩纤细瘦小的像个婴儿一般,她蜷缩在那堆繁复华美的锦缎轻纱里,漆黑的发娓娓垂落,发梢带着丝薄金的色泽。她纤白的手垂在一旁摇摇晃晃,手腕凝霜细瘦的像是一节玉竹,腕上的镯子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会脱落一般。 陆鸣悠忍不住想多看几眼那截手腕。但旋即人潮涌过淹没了他的视线。女孩像是被洪流冲走了一般消失不见,只余下地上一枚粉晶嵌东珠簪花格外醒目。 陆鸣悠鬼使神差的俯身捡起那枚簪花,莫名想起刚刚晕倒的女孩—— 这应是她掉下的吧? 陆鸣悠悄悄将簪花收到了怀里。这分明是个款式寻常的簪花,稍微富裕一些的百姓女儿家都有的款式。这很可能是哪位宫娥头上掉落的,可陆鸣悠总觉着它应该是那个女孩的东西。 他没有看清女孩的容貌,唯一的印象便是那锦绣丛丛中一截纤细如竹的手腕,像是承载不住这一身荣华一般,如这突兀的粉色簪花之于华美繁复的金钗步摇。 陆鸣悠心不在焉的率军出了城,而此时楚麟城也与楚凌云一同回了镇国公府。 一路上父子二人均神色沉肃,一下马便进了楚凌云的书房。府里的管家见老爷和少爷的面色都不好看便打发了小厮婢女们不准靠近书房以免旁听些不该听到的东西。而刚进书房,沉默了一路的楚麟城终是忍不住问道: “父亲,您这是何意?” “何意?今日之事,难道你辩得过兰卿睿?”楚凌云心知楚麟城是不满今日朝堂之上对兰卿睿的妥协。他拂袍落座,面色亦是沉肃。见楚麟城眼中流露出的愤懑和不解,楚凌云也无可奈何。 楚麟城抿紧了唇,强压下了心中愤懑,半晌才道:“您明知儿子最不愿受庙堂束缚。此次斩王折将可换边境十年太平。我原计是想此次得胜归朝后便辞官继续游历天下,待再过几年再回来。现下可如何是好?” “没时间了,兰卿睿已经趁着新皇登基朝中势力洗牌的时候对我们动手。此时在不反击,无疑坐以待毙。”楚凌云冷冷的看着楚麟城,道:“朝局本就是战场,战场形势变幻如同风云莫测。城儿,计划只是预谋,而预料的事总比未知的变数少。你随我行军多年,难不成连这些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楚凌云一面说着一面为自己倒了杯昨夜残剩的冷茶,长叹一声:“今日时局你也见着了,现下朝政由兰卿睿把持着。帝王无权,他为帝师便代表了圣上的意思。” “且你屡立战功,安定了边境却也是刺激到了穆家。今日兰卿睿提案你进宫任职,穆钰竟未出面阻止。太后反倒是推波助澜,想必是兰家和穆家已经结了盟。” “若是以往,我楚氏跟兰家相互制衡倒也罢了。但现下兰家穆家联盟,我楚氏独木难支,你可知我楚氏一旦根基动摇,大周朝将面对怎样的境况?” 楚麟城不是傻子,他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若是楚家倒台,军权分散旁落,大周朝势必陷入军阀割据的内乱之中。届时大周不攻自破,根本等不着北燕动刀。这事楚家不允许,而兰卿睿更不允许。兰卿睿想要的是楚家对圣上的忠心,只要兰家控制着皇帝就等同控制了楚氏。 “但我楚氏五百年的忠义,不是拿来给兰卿睿把控朝政的!”这句话楚麟城说着都是没底气的,若是兰卿睿真的彻底控制了皇帝,那他们究竟是继续坚守自己的祖训信仰,还是反抗? 楚凌云何尝不知儿子心中所想,他心中何尝不愤懑。楚氏乃大周开国第一功臣,这半个大周都是楚氏先祖打下来的。当年萧彻说要同楚飞廉一同平定乱世,建立一个再无战乱国泰民安的繁华盛世。他们做到了,历史见证了属于他们的辉煌。可岁月匆匆流过,曾经的人和事以及承诺早已被时光的车轮碾过。那草庐之中歃血为盟的盛世之约只有楚氏族人未忘。 萧氏给楚氏的承诺是世袭镇国公,换来的则是楚氏五百余年的忠义。楚飞廉临终时曾留下遗训,楚氏后人世代为将,无论何种境况也必须效忠萧氏江山,护天下黎民苍生太平不受战乱流离之苦。 镇国二字是萧氏皇权最后的守护者。楚氏不亡则大周不灭,楚氏一族必以生命践行当年的承诺。 “但现在紧要的是,兰卿睿已欲分权而立。他想渔翁得利,乱的却是大周的江山。”楚麟城思衬片刻看向楚凌云:“父亲,你认为应当如何是好?” 楚凌云呷了一口茶道:“今日之事,我们已丧失了主动权。但主动权这事,是要靠自己创造而不是等着天时地利。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他不是个眼光长远的人。或者说,他太过自负。” “在搬弄权术之上的确无人能出他其右,但很多事往往不会按照计划而行。若是一切都能以权谋之术解决,那还要军队作甚?” “父亲的意思是……必要之时,肃清君侧?”楚麟城心下震动,若是真兴兵清君侧,那势必造就诸王觊觎帝位。大周若是内部开战,且不说皇权复立,很可能诸侯各自拥兵为王,天下一统之后又将分崩离析直到被北燕西魏挨个击溃。 楚麟城不确定的看着楚凌云,但这也是他们必须面对的问题。兰卿睿此次是想以穆钰和其他的军武家族来代替楚家地位,若是真走投无路兴兵一试,无异于谋反篡位。单是一点便能将楚氏彻底击垮。 “下下之策。”楚凌云摇了摇头,喝光了杯中最后一口茶。“庙堂如棋,人人皆在其中。肃清君侧那只是我方王被将死咱只能掀棋盘骂人了。” 楚凌云一面说着一面走到书案之前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盒乌木棋子。这是西魏商人远行海外所带回来的玩意儿,同大周流行的象棋规则有些相似。只不过棋盘为正方形,由六十四个深浅相间的格子组成;棋子亦分深浅两色。深浅两方棋子共三十二枚,每方各十六枚。虽规则和传统象棋相似,但因棋子称呼不同而被成为“王棋”。 楚麟城走到书案之前,王棋的规则他很熟悉,这是他儿时经常同自己的父亲妹妹常玩的游戏。他见楚凌云将黑白两子打散。黑色的王身侧站着白色的相和黑色的相,但王身侧的后位却是空悬。白色黑色的车遥遥相对,双方面前各有阻拦。黑马藏于兵后针对着白马,棋盘上黑白兵各占一半呈互犄之势。白马同白相为配合,遥遥剑指黑王。 此局缺棋少子,但纵观形势黑棋已快被将死,但无论是白相还是白马都无法将王。楚麟城看着散落在一旁的棋子,伸手拿起剩下的黑色棋子。手心中还有一匹马一个相一个后而白棋亦然。 但此局危险的是,白棋先锋的兵已经快走到黑王身侧,若是走到,则兵升变为白后。届时此局将死。 “麟城,如此残局,你为黑棋,当如何摆棋可逆转此局?”楚凌云将剩余的黑棋交给楚麟城,又道:“这次是我们先手。” 楚麟城将黑后放在了黑王的身侧,一瞬间,后动则吃白相,再动则可吃白兵。但无论如何,黑后却被白车紧盯,局面再一度僵持。 楚麟城沉吟半刻,又将黑马退后一步,护卫于黑王之前。而此局形势恰如当今朝堂,他看向自己的父亲,却见楚凌云拿出第二个白马放到了棋盘之上。 “这局难行。”楚麟城皱了皱眉,正考虑如何摆棋之时却听得楚凌云道:“此次的确是黑子棋差一招,但如今这是死地也是生路。棋子还未全部上场,怎么就难行了?” 楚麟城闻言,垂眼抬手行王,王车易位! 楚凌云执白棋,见王车易位王围将解。他将白子的另一个相放在了棋盘上。而楚麟城见之,则将手中另一匹黑马放在了棋局之上。 楚凌云见之微微一笑,道:“麟城,你游历各国所学终是要派上用场的,难道你就没有一丝抱负来施展自己所学?” 楚麟城沉默,白马一走,他出相吃车。黑后转瞬吃白相,王与王后与马相对相扶,黑棋纵横。 “那谁会是这个后呢?”楚麟城喃喃道,抬眼见楚凌云正看着自己。 “麟城,我们都是这是上面的棋子,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你身为楚家长子,也是下一代中唯一的男人。这是你的责任和使命。” 棋局仍在进行,楚麟城抬手落子:“楚氏族训莫不敢忘,父亲放心。” 且不说楚家已危如累卵,皇权旁落,他自是不可能袖手旁观。而摆在楚家眼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站帝党。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楚氏永远是皇族最忠实的拥护者。 从前兰家和楚家相互制衡,可先皇多疑,怕两家联合威胁皇权,于是便扶起了穆家和齐王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现下兰穆二家联合,楚家能倚靠的便只有皇帝。 先皇早就预料到有两家会联合夺权,这也留给了新皇一份实力,无论新皇境遇如何,总是有一方实力掌握在手中的。 帝王才是棋局中的掌棋者,而他本身也在棋盘。棋局仍在下着,而站在最后的白王终于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20.江山尽绮梦 叶素痕失踪 棋局依旧在进行,棋盘之上黑白两子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难分伯仲。楚麟城审视棋盘,马相斜对执子难定之际,却听得门外喧闹。 屋外传来少女的笑声和清脆的铃声,女孩的脚步如蝶一般轻盈,身上的铃铛随着她的跑动起起落落,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和管家又焦又急:“郡主!老爷跟少爷在书房商议要事呢!您别去打扰啊——” “吓,什么要事我听不得?难不成父亲兄长会吃了我不成?”女孩回过头对着跟来的侍女做了个鬼脸,那侍女又是无奈又是焦急。劝阻女孩的话还未说完,书房的门便被楚清和推开。见屋内的父子二人沉默不言,气氛显得有些压抑。楚清和却丝毫没有打扰父亲兄长的歉意。她扭头看了看门外,回手关上门,几步踏进内室。 “父亲,哥哥。”楚清和满面含笑,见父兄正在下棋便探身看了看棋局:“呀,这黑棋跟白棋相互掣肘,可哥哥你为何不动后棋呢?折后吃白相和白马,届时黑马和黑王夹击白王不就结了吗?” 楚麟城深深的看了眼自己妹妹,面色略有犹疑。见楚清和欲上手下棋,终是忍不住低声训斥道:“阿婉,你什么时候才会知些礼数?” 阿婉是楚清和的小字,纵楚麟城说的是训斥之话但语气却是宠溺。楚清和眨眨眼,歪头一笑眸光狡黠:“我实话实说嘛,有舍才有得这可是你教我的。这局棋只要黑棋肯舍棋,那换来的就是白王的将军,哥哥你在犹豫什么呢?这样下去,这盘棋就是平局,怎么也下不完的。” 楚麟城正欲开口辩驳,却被楚凌云示意别再同楚清和争论。他被女儿扰了棋局却并未恼怒,反倒是放下棋子看向楚清和:“婉儿,你这么急着来找我跟你哥哥可是有何要事?” “我再不走母亲可要请鸡毛掸子以正家规啦,父亲你可要保护我。”楚清和看着棋盘。听得楚凌云问话,抬眸一笑,眸光流转过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狡黠,活像只云珠草原上的赤狐:“方才我跟母亲下马车时见绮梦阁的小厮在府门前候着等着给我请柬呢,也不知是什么消息这么急,害的我被母亲一顿教训。” 楚麟城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堂堂镇国公之女收了妓馆的请柬,作为母亲且贤名在外的玉泉大长公主怎么不气?今日楚清和本就在登基大典上出了糗害的玉泉大长公主颜面尽失。本就余怒未消,这又当面来了张请柬,不分明是打她的脸么? 楚清和没好气的瞪了楚麟城一眼,楚麟城忙收了笑咳嗽两声正色。他这个妹妹一肚子鬼点子,搞不好一会儿出糗的就该是他了。 楚清和见楚麟城不吭声了,得意而又挑衅的像楚麟城眨巴眨巴眼睛。她自袖中拿出一份绯色描金的碎花信函来,浓墨行云上书麟懿郡主轻启。 信函上隐带着一丝甜香,若是识香之人闻见,必知此是西魏花山城特有的女儿情。此香以桃花蜜入方又以百花相衬,在当地是作为新婚时的洞房帐中香。 而楚清和手中的花帖则非妓馆常客不能得。绮梦阁是玉京城中颇有名气的一处妓馆,打的就是雅俗共赏的号,来者是客来者不拒。上可设宴高官公卿作风雅之谈,下可接待贩夫走卒行床笫之欢。除此之外,每半个月还会广发请柬邀请常客前来“品鉴赏花”一番,既可品文辞礼乐行风雅之事,亦可品美酒美人雾雨贪欢。加之姑娘如花似玉才情卓绝,所聘请的厨子也是各国有名的大厨。故此生意兴隆口碑良好,开业不过三年,却也隐隐有作为行业龙头之势。 照理说将这等不入流的花楼请柬公然拿到楚凌云面前当是对这位镇国公教女无方的讽刺,这也难怪为何玉泉大长公主大动肝火。可楚凌云却并未恼怒,反倒是将请柬打开。里面簌簌的掉了一堆干蔷薇花瓣和一张粉色漆金的帖子出来。楚凌云打开帖子,浅粉的桃花笺上写着一行端正秀美的小楷—— 西魏容王叶素痕于大周境内失踪,行踪未卜。 楚凌云眉峰一皱面色微变,看后即刻将之递给楚麟城。楚清和不满的撇了撇嘴,抬手压住楚麟城的肩上踮起脚道:“我还没看呢,快给我看看,上面写什么了?” 楚麟城看后面色也不大好,楚清和隐隐觉得不对劲。她一面接过桃花笺一面听得楚凌云问道:“昨夜你去绮梦阁,可曾听见了什么消息?” “没呀。”楚清和被这突然沉寂的气氛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父亲面色沉肃,楚清和皱了皱眉,又补充道:“前些日子倒是最近玉京城里风言风语有些多,说什么当今圣上弑兄夺位什么的……还流传了不少版本呢。好在哥哥平定凉朔,不少说书先生都去讲明威将军雪夜破敌营这段了。” 她说着嘻嘻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在楚麟城眼前晃了晃:“这段最近在茶馆酒肆都快被说书先生们讲烂了了,每人五十文听一场呢,哥哥你可值钱了。” 楚麟城白了一眼不去看笑嘻嘻的楚清和。楚凌云闻言叹了口气,民心如烟流言如沸,又怎是能去堵的呢?他看向女儿,慈爱的抚了抚楚清和的头顶:“这几年也是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呀?难道是嫁不出去?反正母亲又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楚清和嘻嘻一笑,像个顽劣不堪的市井孩子。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打开手中花笺,可见到请柬上的内容后也敛起一贯没个正经的神色。 “叶素痕失踪?这等重要的消息,玉娘也不等我过去说?被人瞧见了怎么办。”楚清和皱了皱眉,拿着花笺便走到一旁的烛台前烧了。 任谁都想不到,镇国公府上的麟懿郡主才是帝都风头最盛花楼绮梦阁的真正老板。而绮梦阁的前身则是楚氏组建的军情密探组织“风声”。但在十年前楚凌云刚继任镇国公不久时,“风声”组织却被西魏的“广寒宫”剿灭殆尽。楚凌云继承镇国公之后,才设法将之恢复。风声组织本是由楚氏家主直接掌握,可边境吃紧,楚麟城身为独子自然要随父出征。而重建风声的任务则秘密的交给了楚清和。 而楚清和却认为,楚氏之围不在外而在内。教坊花街这等鱼龙混杂之地才是最好的情报收集场所。她花了大价钱买下了绮梦阁,让风声残余的旧人们在此运作培养新的耳目眼线。花楼乃是销魂地,各国旅人来来往往,醉梦之时在温柔乡吐露出的话皆被记录下来送到楚清和眼前。且绮梦阁近年盈利丰厚,所得之财足以私下购买广寒宫的情报。 但无论近况如何,在十年之前,叶素痕的这一举动算是彻底断了楚氏的耳目,令楚氏在对北燕战场上频频失利。而后又出面给大周售卖北燕内部军情。让楚氏在一段时间内不得不同西魏联手合作。这样无论战争还是乱世,大周都得买着西魏的面子。 大周覆则西魏灭,二者唇亡齿寒。西魏和大周国境相邻,两国之间互助共生。且西魏地势平缓,无法抵御骑兵冲击,那与北燕接壤的大周则是最好的防御线。 西魏人并不善战,他们大多经商,同重视农耕的大周不同。他们才思敏锐,人人都有着一副好口才。而他们从海外带回的物资则是黄金的源泉。不仅如此,因为矿产资源丰富。他们还掌握了最精良的锻造技术和纺织技术。他们将兵器贩卖给北燕给大周。战时,他们是大周的盟友;和平时,他们是北燕的盟友。以此而来,两国都奈何不得西魏,只有纷争才是西魏的立国之本。 这便是广寒之主叶素痕送给西魏国君的见面礼。从此之后,关于北燕的秘密军情,大周都要从叶素痕手中购得。 而这个出手则搅乱天下的人正是西魏新封的容王殿下叶素痕。那一年,叶素痕十五岁,带着西疆最为神秘的月宫组织,乘着柳叶长船渡海归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21.西魏异动楚氏兄妹进宫 叶素痕的经历宛如一场华美的传说。他是西魏成帝的幼子,母亲则是西疆月宫组织的三圣女之首流光。昔年流光圣女渡海为传教而来,又成帝恰逢微服出海巡游。入夜之时,苍茫海天潮生明月繁星烁烁。远方驶来一帆白楼船,船上煌煌烛火摇曳白帆漫漫,仿若星坠大海。待到船只相近,只见流光圣女立于船首,一袭白袍广袖轻纱款摆,风姿如仙似临风欲举。成帝恍然之间,以为月女下凡,而流光圣女不知面前之人正是海岸之后辽阔国土的帝君,只是款款而来,翩然之间一举一动流风回雪。令成帝想起了自海外流传而来的洛神传说。 圣女含笑轻问帝君之船可否让开航路。成帝这才幡然醒悟一切并不是海市蜃楼,如画女子是真正存在于自己眼前的。他忽的有些紧张,宛若亲眼见到神迹降临的凡夫俗子一般,斟酌忐忑的问道:“不若仙子同某一块儿回岸。某本是驾船出海欲赏星河一夜,却未有幸能见仙子临世。仙子容光照夜,令这碧潮繁星都失了颜色。” 流光圣女觉着面前英俊的年轻人言谈诙谐幽默,心觉有趣遂欣然应允。而这一回,不识情爱的流光圣女便对温柔潇洒的成帝动了心,后不惜违背圣女终身不得婚嫁的教义叛教入宫嫁与成帝被封为昭华妃。然红颜薄命,二人相识不过三年,昭华妃死于难产。成帝痛失所爱整日以泪洗面,不久相思成疾抑郁出海自沉楼船葬身于与昭华妃相识的海上。 且彼时成帝正值盛年故未确立太子,这逝世来的突然,西魏一国陷入了夺位之乱。而刚出生不久的小皇子叶素痕也于皇长子和皇三子的夺宫之变中自宫中失踪,直到十五年后如他母亲一般渡海而来。 谁都不知道这十五年叶素痕经历了什么,只知他再度出现时是以月宫主人的身份驾临西魏。十五年倏忽而过,西疆鼎盛的月宫残败凋敝,昔年三圣女亦只剩一位被叶素痕尊为养母的流影圣女。而叶素痕回国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秘密捣毁楚氏的风声组织,然后携着这份大礼直奔西魏帝都金庭城认祖归宗。 西魏新帝叶素君自是不想认这位胞弟的,叶素痕都消失十五年了,皇族中人都深信着这位小皇子早在宫变之中死于乱军或是亡于市井。可叶素君又听闻这位远道而来的少年是如他母亲一般是驾着白帆楼船自海外而来,相似经历令叶素君半信半疑。叶素君思前想后,想着帝位之争已过十五年,自己亦是而立之年,就算叶素痕归来也兴不起什么风浪。若是不见,还得落人口实,不若见上一见,看看这少年究竟是真是假,若是个冒牌货,当场拖出去斩了。 但叶素君见着叶素痕的一刹他便明白,眼前的少年真的是失踪了十五年的叶素痕。少年一头暗红浓艳如赤霞烈酒的发正是西魏直系皇族的标志。且少年的脸分明同昔年成帝八分相似,剩余二分则是他继承自母亲流光的一对粲然含情的墨蓝色眸子,那双曾经令成帝一瞬倾心的眸仿若星夜之下的大海,粼粼波光漾着脉脉含情。 而与叶素痕同归的,还有他所带的一份大礼。东周自古是西魏的挡箭牌又是最大的隐患,叶素痕一举剿灭风声无疑是打消了叶素君最大心病。此等功劳加之出身,叶素痕回归不久之后便被封为容王成为皇兄的左膀右臂。他带来的月宫组织则更名为广寒,更是成为西魏国内最大的谍报暗杀组织。 更令人遐思的是,叶素痕如成帝一般风雅又如流光圣女一般多情。在广寒之主的背后,他寄情风雅流连花楼茶肆。一面之下,他是纵横庙堂出手翻云覆雨的容王殿下;又是一面之下,他又是精通多种乐器流连烟花之地茶楼酒肆的风流浪子。更有甚传言,他喜欢带着青铜鬼脸面具于深夜之中锦衣夜行,待遇见今夜最美的姑娘,他就上前与之攀谈,或清谈至天明,或二人春闺恨晚。待到朝阳初升,他便将一枚宝石赠与姑娘留作凭证。而此,叶素痕更是成为了西魏东周甚至北燕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而现在,这么一个传奇人物平白无故的失了踪,且西魏那边也没传来半分消息,这怎不令人深思。 镇国公府内的书房里一片静默,楚清和的眼珠在父兄身上转了转,终是忍不了这满室沉默:“父亲,如此多思无益,还是我让绮梦阁的人多注意些吧。” 楚凌云点了点头算作应允,毕竟现在只有如此办法。可在场三人都知道,若是叶素痕诚心想销声匿迹,他们谁都别想找出这个精于易容之术诡秘莫测的容王殿下。 他们现在所愁的,不过是叶素痕失踪的理由。这次失踪,究竟是叶素痕所布的迷魂阵,还是说西魏那边真的出了什么事儿?若是局,那叶素痕意欲何为?难道是他察觉出了楚氏暗中在恢复风声,准备再度动手? 且无论如何,西魏容王在大周境内失踪,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造成西魏同大周翻脸,那大周便真是背腹受敌,内乱未平外患又起,国难之日想来不远矣。 楚麟城思至此处,只觉国危如累卵。见楚清和正看着那堆被燃烧殆尽的残灰出神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嘱咐道:“阿婉,一切小心打听。自现在开始将风声主力撤走,万一出了事,还能保存实力。” 楚清和回过神点了点头:“好,我今夜便去绮梦阁一趟。” 可不曾想楚清和话音刚落,便听得镇国公府外马蹄疾驰。这镇国公府外也算是朱门禁地,平日里连走商小贩都不许过的,胆敢行快马者定是显贵出身。楚清和正欲推门出去看来人是谁,却不想刚推门便见管家匆匆跑来,急道:“郡主!是大内总管福公公携旨来了!” “来宣旨了?”楚清和一愣,旋即想到今日登基大典之事。这不用想都是让楚麟城进宫的圣旨,只是没想到这个旨意来的这么快。门外车马喧嚣,想是福禄已至。楚凌云同楚麟城对视一眼,两步自内室踏出对吩咐管家:“速速备茶!福公公可怠慢不得。” 管家应了一声匆匆下去,父子三人商议片刻便往偏厅走去。还未至偏厅,便已听得福禄在同玉泉大长公主寒暄打趣,见楚凌云携子女进来,福禄忙快步过去笑着行了一礼:“咱家见过镇国公,少帅,郡主。” “这么生分作甚?福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且不说你是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的,就是本宫和凌云,不也是公公看着长大的吗?”玉泉大长公主一面笑着打趣一面将笑着将楚清和召来,又是幽怨又是打趣:“郡主可不似本宫当年那般,倒是随她父亲多些,跟男孩一般好动生事。” 玉泉大长公主说着叹了口气:“若是性子稍微静些,再有我半分贤淑,还能二八有余还嫁不出去?若是随了我,现玉京城提亲的公子哥儿早把镇国公府的门槛给踏平了。” “母亲,那是我不愿嫁。”楚清和嘟了嘟嘴,挽着玉泉大长公主的手臂撒起了娇。福禄见此,心感这镇国公一家感情好得不似寻常公卿家族。楚凌云一生一妻,从未纳妾甚至连个通房都没收。而麟懿郡主行事再怎么出格,母亲再急再气也只是说说便罢了。这等寻常之情,却是天家罕有。 “郡主乃是将门之女,生性活泼才不负镇国公之女之名。且看郡主天姿国色明丽非凡,这那是寻常人家公子配得上的呢?”福禄笑了笑,又道:“依老奴愚见,能配上郡主之人,定是人中龙凤。” 玉泉大长公主被逗得笑出了声儿,心道还人中龙凤呢,就自己这女儿的脾性,是龙要抽了龙筋,是凤得拔光翎毛。 “诶呦,奴才真是年纪大了,光顾着同殿下叙旧了,差点忘了正事。”福禄一拍脑门,旋即鼓掌两下。偏厅之外候着的少监听得掌声,立即躬身捧着锦盘悄然而入。 少监手捧玄漆红锦盘,上面盖着一面玄色锦缎。玉泉大长公主见了,心知盘中的是圣旨。她扶着楚清和站起身,整理衣摆,仪态款款的随着丈夫跪了下去。 福禄徐徐展开圣旨,一字一句像是砸在了楚麟城的脊梁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楚凌云之子麟城,平底凉朔原,阵斩宇文林涛,耶律引泓,战功卓著,应立为武将楷模,众臣榜样。孤感其忠心,为奖其功勋,由从四品明威将军特封为御林军统领,掌三万禁军,领眠龙镇军营。且帝师与孤慕其才华学识,特召入宫伴读圣上,加封一等御前带刀侍卫——“ 楚麟城面色冷凝,心知自己入宫之后前途未卜,但圣旨已下,只得叩首谢恩。可楚麟城正欲开口只是,却不想福禄又道:“镇国公之女,麟懿郡主清和,游历军中,才情出众,实乃巾帼不让须眉,辅佐父兄忠君护国,应为女子之模范。特赐御前一等带刀女侍官,同兄随侍伴读陛下,钦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22.变故突生楚女志鸿鹄 楚清和闻言愣了,福禄刚说什么了?自己被封为随侍带刀女官进宫?她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福禄,已是忘了宣旨时不得抬头窥视圣旨的规矩。 此言一出,楚凌云谢恩的话儿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如同喉管里梗了跟鱼刺似的。自己儿子进宫已成定局,可为何兰卿睿要让自己女儿进宫?且不光是楚凌云惊愕,饶是楚麟城也没反应过来兰卿睿这是唱的哪一出。 楚清和怔愣半晌又看了看父母兄长才知自己方才并未幻听,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想站起来伸手去拿福禄手中的圣旨看个究竟。还好玉泉大长公主眼疾手快拉住了女儿才没让之犯下大不敬之罪。 “镇国公大人,接旨吧。”福禄合上圣旨,依旧是是笑吟吟的,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 “这……”楚凌云的喉头上下滚了滚,满腹狐疑不知从何说起。倒是跪在他身后的玉泉大长公主抬袖再拜道:“谢陛下恩典。” 楚凌云侧目看向身后的妻子,却见玉泉大长公主叩头伸手道:“本宫一双儿女能入宫侍奉圣上身侧,实乃我楚氏大幸。” 楚清和和楚麟城同时震惊的看向自己母亲,母亲虽不参与朝政,可心底一直都如明镜一般。但这分明是兰家给楚家下的套,玉泉大长公主倒是出奇镇定的往里面跳。 “是啊,这普天之下,谁家能有如此荣幸呢?怕是连太师一族也不曾有过。”福禄依旧是笑吟吟的,可目光在楚氏兄妹身上转了两转才将圣旨放在玉泉大长公主手心。 “时候不早了,咱家还得回宫服侍陛下用晚膳呢。”福禄见玉泉大长公主接了旨,麈尾轻甩,再度拘了一礼:“咱家先祝贺少帅和郡主了,圣上念及郡主是个姑娘家,进宫定是要多做些准备的,特意择七日之后让郡主随少帅一块儿进宫随侍,特许恩典每月休沐九日归家团聚。” “那本宫替小女谢过圣上隆恩了。”玉泉大长公主起身一笑,举手投足仪态款款。管家知色主母心意,将一包提前备好的银两奉给福禄。福禄笑着掂了掂那荷包,却是又将之放回了管家手中绝了这份不菲的赏钱而后便带着宣旨的人马浩浩荡荡的回宫去了。 车马声渐渐远去,待福禄的人走后,楚清和终忍不住道:“父亲,为何我也要入宫?” 楚凌云摇了摇头,今日朝堂之上,楚麟城入宫是个变数,但事儿已成定局,也只能入宫之后小心行事别让兰卿睿抓了把柄。但楚清和入宫意义他的确没弄清楚。古往今来,官家女子入宫随侍圣上,照规矩说就是成了皇家内定的妃子,兰卿睿送自己女儿入宫他都能理解。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可他现在让楚清和入宫作甚? “云哥,你当真是糊涂了。”玉泉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拿着圣旨缓缓归座。她抚了抚手中的丝卷又抬起手对楚清和招了招:“婉儿你过来。” 管家见了,忙作了手势示意厅中服侍的下人们带上门出去,别听得主子说话。 楚清和不明所以的走到母亲身侧,却不想玉泉大长公主苦笑一声,无奈道:“还不是因为你整日没个正形儿才被兰老狐狸看中了?” 玉泉大长公主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兰卿睿让楚麟城进宫伴读是想夺其兵权,而让楚清和一块儿,则是让楚清和这个混世小魔王带着新皇玩物丧志。想想楚清和那副纨绔子弟的做派,若是新皇也被带成了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那这朝政之事不全得倚仗着兰卿睿? 就算楚清和将来真的嫁进皇家,就算她随侍圣上资历高于兰家女儿。可这深宫险恶,谁又能顾着谁?嫁入皇家,那镇国公府就再也护不得女儿,就算有心,可也鞭长莫及。将来只要兰家的女儿生下个一子半女,那楚清和那点资历就再算不得数。况且后宫之中还有个暗中下绊子的穆太后。 “让你早早嫁人你就是不听,若是许了人家便不能进宫侍奉。可你非要学那些男人们说什么建功立业,跟着你父亲兄长抛头露面。”玉泉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拉着楚清和让她如儿时一般坐在自己膝上。她抚着女儿额发,眸中忽的浮了层泪光。 “母亲知道你是个倔脾气的,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你出身显贵又生的好,从出生你就拥有了一个女人梦寐的一切。可祸福相依,拥有越多失去越多所需承担的也越多。可你怎么就是不明白这点呢?” “你出生的时候,听说你是个女孩,我开心的不得了。我只是想你做个普通的女人,在父母的呵护宠爱中长大,然后嫁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接着生几个可爱伶俐的孩子,平平淡淡的享受一个女人该拥有的一切美好。我多庆幸你是个女儿啊,你不知道,每次你的父亲兄长上战场,我都担心的彻夜睡不着,一夜一夜的在神像前祈祷到天明,生怕他们再也回不来。”玉泉大长公主说至此处,眼中那层朦朦泪光终是滑落。楚凌云站在一旁满心焦急,可因不善言辞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妻子。 他看向楚清和,心中又是一阵酸涩。楚凌云真心疼爱这个唯一的小女儿,楚清和是他的掌上明珠,是尊贵的镇国公之女还是先帝所封的麟懿郡主。她理应享受最好的,她的任性,她的妄为自己都可以满足。若她是个小女儿,自当是如玉泉大长公主所想一般生活。可她不是,她流着楚氏的血是个真正的将门之女。 他的女儿聪颖明丽又可提枪上阵,这怎能让他不骄傲?可如今一看,却真不知是福是祸。他当初的决定,是成全了她还是害了她。 楚凌云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有一天会嫁进皇家,他以为自己和楚麟城能护她一辈子。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只希望能看着你平平安安的长大成家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啊。我当初真该强硬一些不许你随军,你可知宫里是比战场更为残酷的地方?” 楚清和看着不住泪流的玉泉大长公主眼中也是一热,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哭,若是哭了出来,母亲岂不是又要多一份担心?且依着玉泉大长公主外柔内刚的脾性,闹不好她还会直接进宫求圣上收回成命。天子金口玉言,真要请命,怕是又要被兰卿睿参上一本。且换而言之,兄长一人入宫孤立无援,若是自己也去了倒也还好些。 她咬了咬牙,强把眼泪憋了回去才伸出手将母亲颊畔的泪珠拭去:“母亲,不过是个侍卫女官罢了,女儿明的清事理,女儿进宫,为的是辅佐兄长匡扶圣上以报国恩,而不是同奸臣狼狈为奸。” 玉泉大长公主看着女儿,终是摇了摇头。楚清和正欲开口安慰,却听得身后的楚凌云道:“说的好,这才是我楚凌云的女儿。” 玉泉大长公主一听,还挂着泪的眸子一下便瞥向了此时还不思悔改的丈夫。楚凌云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楚清和的肩头。楚清和看了父亲一眼,知趣的自母亲膝上下来。 楚凌云见妻子狠狠的瞪着自己,心知自己此时说什么妻子也是听不进的。楚清和的倔脾气倒是像她母亲,当年的玉泉公主是以优雅贤淑闻名帝都,二人婚姻也是寻常的宗室联姻。那时他只觉得这位少女温柔沉默,当是个会持家的好主母。可只有他知道,当时自己婚后不久便要第一次出征,他这位只会持家绣花的夫人,一位从未上过马的公主殿下听说他趁夜走了,抱着马脖子抓着马鬃强忍着恐惧追上了自己的部队。 他还记得一向注重仪容的少女云鬓散乱的趴在马上哭着说楚凌云你个负心汉,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你信誓旦旦说什么夫妻同心不离不弃,怎么转眼就自己走了?而当时领军的楚老将军见了追来的儿媳妇,当机立断道若公主不怕吃苦,便随着这小子一块走。玉泉公主死抓着楚凌云的胳膊不放手,就这么女扮男装的随军上路,且一去就是十多年。 “阿玉,你现在说清和,可当年的你不跟她是一个脾性吗?”楚凌云一面说着一面拥紧了妻子,他听见女人的啜泣声,心中百味陈杂。 “我们的儿女这么优秀,为人父母者应当骄傲。清和她同你一般,是天上的鸿鹄是九天的鸣凤,而不是笼中豢养的金丝雀。” 玉泉大长公主苦笑了一声,伸出手拍了拍丈夫的背。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放开,我同清和说会儿话。” 楚凌云依言放手,又见着妻子同女儿絮絮叨叨的嘱咐进宫之后的事儿。什么提防穆太后提防兰卿睿,既然身为随侍圣上的女官,当是要摸清圣上喜恶,说话也要三思而后再说之类的。 楚清和听得有些头脑发胀,可不知怎地,当母亲说起圣上的时候自己却莫名想到了年初时自己随母亲入宫时在潜龙水榭之外偶遇的那个少年。 她记得当时驻守潜龙水榭的裴侍官叫他九皇子,而现今的新皇正是九皇子。 楚清和想起那天雪霁初晴,她远远的看见有一个单薄又挺直如竹的背影便起了好奇心跑去问少年是谁。 而少年回眸,眉目清冽如冰,如月覆清霜,眼瞳碧如寒潭又似藏春山。他周身都似笼着一层看不见的寒意,像一个孤独迷惘的旅人。 他看着自己,而自己伸出的手顿了顿,有一个瞬间,她想去拥抱这个少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23.楚氏兄妹进宫福禄托言 七日倏忽便过,转眼便到了楚清和要进宫的日子。普通女官进宫,皆是走宫后小门而入。由于楚清和的身份特殊,进宫时便按照贵族女眷之礼在东侧门下车,再由宫人领着去往宣政殿后的侧道和早朝之后的楚麟城一块去御书房面见圣上。 麟棠元年五月十九日,楚清和难得起了个早,前日宫里的内务府已将她的官服给送了过来。那是一身暗殷色绣玄羽的武官制服,上配银色贴身软甲,楚清和换上后倒真像个俊丽的英气少年,看的玉泉大长公主直笑她是楚家二郎,瞧她这样的打扮,哪里像是镇国公家的大小姐,这分明是镇国公家的小少爷。 楚清和听了也笑。她高束马尾,换上了男孩式样的玉冠,却嫌宫里做的制式鞋子不合脚,仍是坚持穿着自己那双绯色小皮靴。 天光大亮,早朝已快结束。玉泉大长公主见时候已不早便前来催促女儿,楚清和一面应着一面将自己的铁鞭挽在腰畔疾步出了府门。 门外的马车早已备好,可她回头看向母亲时却没由来的有些慌张。楚清和想自己可能是没睡好有些精神不济。马车徐徐前行,车轮辘辘,窗外的风景从来往行人商贩逐渐变成了下朝后身着官服的官员,繁华熙攘的街景逐渐同化为朱红金璃,像是世间万物都融在了这一墙朱红之中。 楚清和莫名的觉得这烈烈朱红仿若业火一般灼人眼目,而自己分明最是喜欢红色的。 正当楚清和思绪翩飞之际,马车忽的一顿,马微微嘶鸣了一声。楚清和这才回过神来见得车门被一个三十余岁的太监打开。 “奴才参见麟懿郡主,还请郡主下驾。”那太监弓着腰毕恭毕敬的对楚清和行了一礼。 “哦。”楚清和心不在焉的应了声跳下了车,她不是第一次进宫了,可他第一次觉得,这朱红高耸的宫墙,溢彩光华的琉璃瓦都似变了样,分明是晴光大好的艳阳天,她却莫名觉得这宫城深深望不到头,宫道幽冷的令人直打冷颤。 ——自己这是怎么了?楚清和揉了揉眉心,心道自己可真是晃了神。远处响起沉闷的吱呀声,楚清和回眸,见着那厚重如山的宫门徐徐关上,沉闷的响声回荡在幽幽的宫中,像是一颗石子丢进了一汪死水里。 那太监见楚清和神色不佳,还以为这位尊贵的郡主是否身体不适,连忙上前来询问:“郡主怎么了?可是这日头大了中了暑气?”太监面色有些焦急,若是郡主出了什么差池,镇国公和玉泉大长公主不得扒了他的皮做鼓抽了他的骨头作鼓槌? 楚清和收回目光,见这太监紧张的汗都出来了,不由得一笑,端的是明艳非凡。 那太监低垂着头,余光却瞥见了少女微微上翘的唇畔。那一瞬间太监只觉面前的少女容光熠然好似一朵迎光初绽的蔷薇,这令饶是见惯了后宫三千佳丽的宫人也不禁心生惊艳。 “无妨,大概是方才被阳光晃了眼罢。”楚清和道。 太监闻言心底长舒了一口气,心道幸好这位郡主没事。他领着楚清和往宫里走去,又见她眉目顾盼,不由得道:“奴听闻郡主这些年回京的少,您可知这太清宫城的每一瓦都是上好的彩璃作的,若是从钟楼上看过去,整座宫城都是彩光熠熠的,而陛下所居的潜龙水榭高伫云头,倒真像天宫一般。” 楚清和闻言眨了眨眼,她倒是真没听说过这宫城是怎么造的。太清宫城在她的印象里只是巍峨的一座城罢了,且自己每次回宫都是冬日,只是面见完圣上便走了,哪里又知道这宫里的事儿呢。只不过她每次见到圣上,都会想一个人坐拥有这一座孤城是什么样的感受。 是和自己在凉朔关上眺望云珠草原一样么?记忆里的云珠草原是远方晴光一线,天空湛碧如洗,远目所及草扬鹰飞。她可以看见男人们策马飞驰,见到羊群缓缓如云落岚,神女湖畔波光隐隐,风中牧笛悠悠。 而这太清宫城里,居住在潜龙水榭上的人是否只拥有孤独呢?他名义上拥有着江山万顷,可远目所及,也仅仅只是眼下的一座宫城罢了,天风来来去去,带回的只有静默,宫殿再豪奢也终是只有一个人啊。 “那你说说看,这宫里哪处景致最好?”楚清和忽的问道。 太监见楚清和听得来了兴致也打开了话匣子,说自己原先是一名扫洒太监,因为出身贫贱没钱通融管事公公们就被分配去洒扫这宫里的偏僻角落,一年到头见不到一个主子们。好在这些年熬了些资历才被调派的门监日子才略微好过了些。 这太监嘴皮子到也利索,从临晚殿说到此夜阁,一座宫城里几乎囊括了大周各处风貌,听闻开国建宫之时,因开国皇后银兰出身市井江湖,不喜宫城拘束,故萧彻将大周各地有名风貌皆令人在太清城中复刻一份以便皇后游赏。 故事旖旎动人切切情深,楚清和一面听着一面随着太监往宫里走去。这是她从未走过的一段路。在她身后,最后一道宫门徐徐关上,早朝完毕的大臣们的车马也渐渐远去,整座宫城瞬间寂静的可怕。她从来不知道这座宫城是那么大宫道是那么长,这一路走去近半个时辰,竟是一个人也没瞧见。 像是瞧出了楚清和心中所想一般,那引路太监叹道:“这就是宫里啊,若是受不得孤独的人在里面怕是会被逼疯吧。奴才虽一人,但可趁着扫洒之便纵览山河,也觉此生不亏了。毕竟这可是只有圣上能瞧见的景色呀。” ——哪怕终其一生也不得再出宫也无悔么?你不会觉得孤独么?楚清和想这么问,但话到唇边终是未出口。引路太监又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他领着楚清和转了个弯儿,一派春色景明跃然眼前。 她倒是没想到这条隐蔽宫道直通御花园,抬眼一扫,饶岸垂杨凌波轻摆,风烟袅袅衬着末梢柳絮飞花轻舞如雪。 楚麟城早和福禄在此等着楚清和了,见她随着宫人过来,楚麟城忙迎上去,一面却不忘对福禄笑道:“真是有劳福公公替小妹安排了。” “少帅这说的是哪里话?郡主千金之身,做奴的怎不可能放在心上呢?”福禄一边应着一边躬了躬身,见了楚清和,忙欲躬身揖礼:“老奴见过麟懿郡主,给郡主请安了。” “福公公这是哪里话,还请免礼。”楚清和忙上前虚扶了一把,可手一伸出她便后了悔,福禄可是侍奉过三朝帝王的内臣,可谓是帝王的心腹,昨夜母亲千叮万嘱在宫里可要笼络好这位老人,可自己因即将进宫而心不在焉便忘了母亲说了什么。 母亲说了什么?是打赏?还是道谢?还是如何? 楚清和思绪飞转,想回想起年前同母亲一同进宫时母亲是如何做的。可自己来时见宫中松林上的雾凇浩荡,映着难得的晴光可称是熠然迷离。自己心里挂念着那雾凇奇景,见过先帝便溜出去了,哪里还记得母亲是如何办事的? 楚麟城见妹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心知是这个妹妹又没好好听母亲的话。他正欲上前解围,却见福禄双手握住了楚清和的手笑的慈和:“郡主真是折煞老奴了,只是到了圣上跟前,还得委屈郡主克制自己三分呐。” 福禄这话说的直白,直把楚清和说的面飞红霞。若要换了其他奴才对堂堂麟懿郡主指手画脚,这铁定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可这话从福禄口中说出,便是成了忠告。 她和楚麟城的岁数加起来还没这位老太监的一半多,福禄自幼便在这深宫中摸爬滚打,吃过的盐比她和楚麟城一块加起来吃过的饭都多。楚清和闻言正欲道谢,却见福禄忽的压低了声,用力握了握楚清和的手,肃容道:“陛下除了明仪公主殿下便再无其他亲人了。郡主,您是陛下的表姐,且不说镇国公一族世代忠烈,便是这点,您和少帅就是陛下的内家人。还望老奴看不见的地方,请您和少帅好好护着陛下。” 楚清和闻言一愣,还未来的及反应便见着福禄松开了手。似刚刚的一派肃容不过是楚清和花了眼。老人的臂弯里拢着一段麈尾,一派谦恭慈和:“陛下正于御书房上早课,这时候过去,恰好赶上陛下下课。” 楚清和抿了抿唇,心下莫名的有些慌乱。她先前只是以为陛下手中无权,可再就是再落魄,他也是一国之君。可没想成现在竟是一个太监来央求自己去保护他。 这宫中环境究竟是怎样残酷?楚清和迅速和楚麟城交换了一个眼神,见楚麟城亦神色凝重,楚清和也不再多言,兄妹二人随着福禄向御书房走去。 照理说,皇帝下朝之后一般是独自批阅奏折至午膳时分。若是勤恳些的皇帝,午膳过后便罢了午休开午朝听经筵。但因萧锦棠早年一直不得宠,只在国子监发了蒙之后便随着诸位贵族之子一同上课。而这些所谓的贵族之子,不过是玉京之中的纨绔,圣人之言权当狗屁,课上打盹嬉笑,气的授课的学士们吹胡子瞪眼。在这种环境之下,萧锦棠又哪里受过太师亲讲亲传的帝王之学? 如今萧锦棠初登为帝,需学之事甚多,以至下了早朝之后便去上书房听太傅兰卿睿授课。 如福禄所言,楚麟城兄妹到的时候兰卿睿正好授完课。福禄忙进去通报新任的禁军统领和御前女侍已在上书房外等候多时。兰卿睿听得福禄通传,心中不由得暗自嗤笑一声。 楚氏兄妹这一进宫便是完全拿捏在自己和太后手中,就算楚凌云心有不甘,难不成他还能不顾他这一对儿女?就算他舍得,那玉泉大长公主怎舍得? 兰卿睿思至此处,心中仿若春风过境。被楚凌云压制了几十年,终于一朝翻身扬眉吐气,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你楚凌云今日还得看我兰卿睿的脸色。 兰卿睿见福禄叩首于御书房之外,心下得意之际面上却不忘一派谦恭:“陛下,既然统领和郡主…不,是御前女侍来了,还请立刻宣见,以表陛下怜才之心。” 坐于书案之后的萧锦棠幽幽抬眸看向兰卿睿,见他于阶前俯首揖礼,忽的笑道:“还是太师思虑周全,那便依太师的意思办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24.兰相作威锦棠摆驾北苑 宫内规矩繁多,说是臣子已至殿外不过是到了御书房外小半里处的长廊候着。待到萧锦棠的口谕由宫人们层次传出已是又过了小半刻。 楚清和暗自咂舌宫中这冗杂不成文的规矩,一面跟着楚麟城缓步进殿。 御书房毕竟是宫中仅次于潜龙水榭的宫殿,因皇帝平日在此处理公事面见大臣,便是皇后不得旨谕也不得入内。而为了保证皇帝不被外人所扰和与大臣谈话不被内臣所窃听,这御书房又分外殿和内殿。值守于御书房外的掌事宫监见着福禄携着楚氏兄妹二人来了,忙上前躬身迎道:“奴参见少帅,郡主,福总管。” “不长眼色的东西,怎么挡着路?没见着少帅和郡主来了么?”福禄两步上前低声呵斥着御书房的掌事太监,那掌事太监听得呵斥,又见了站在福禄身后的两人不禁心下惶然跪道:“总管明察!太师只说了让少帅和郡主于外殿相候,可没宣……进内殿面圣啊。” 福禄闻言面色一僵,还不等那管事太监再辩解,扬手便是一耳光扇了过去,那太监还未反应过来为何平日里和和气气的福总管动如此大肝火,便又见那麈尾劈头盖脸的往自己脸上扫来。 “糊涂东西,你耳朵怕是聋了罢?我瞧你耳朵不好使,脑子也不中用。圣上的口谕你也听不懂?” 那管事太监挨了打骂也不敢吭声,惹得福总管生气,最多不过被发配着去掖庭涮马桶,若是惊扰了御书房里的人,他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福禄打骂完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挥挥手让这管事太监下去自行领罚。那管事太监见状,告了声罪便连忙下去了。待到太监走远,福禄才叹气一声,回头看向楚麟城和楚清和:“真是惊扰少帅和郡主了,这君不君臣不臣的,相信少帅心中也有杆秤。” 楚麟城点了点头,心中已有思量。虽说如今圣上无权兰相坐大,可在这宫城之内都圣上都被动如此,可见兰卿睿气焰嚣张至极。 福禄轻声叹了口气,君臣不分这事儿也算是先帝一代留下的余孽。若是先帝勤勉务政些,若是新帝已有羽翼忠臣为属,如今又何至于此?煌煌萧氏五百年的江山,现是如此乌烟瘴气,这怎不令人心酸? 他转身推开了御书房的门,告了一声罪后便领着楚麟城楚清和进了内殿。 福禄历经三朝,虽说只是个内廷总管,可威望也名震前朝。就算他无视兰卿睿的命令,兰卿睿也不得多说什么。内殿之中,兰卿睿听得福禄声音传来,回头一瞧便见着他领着楚氏兄妹进来。 “启禀陛下,禁军统领楚麟城,御前女侍楚清和奉圣谕觐见。”福禄上前向坐于书案之后的萧锦棠行了个揖礼,目光却瞟向了站于萧锦棠左下方的兰卿睿身上。 “末将楚麟城,见过圣上。”楚麟城见状,忙领着妹妹一同跪拜行礼。而一旁的兰卿睿见此情景,虽说自己的绊子被福禄给拆了,可见此情此景心中亦是得意。如今楚氏兄妹一进宫,这楚氏最大的软肋就捏在了自己的手里。 “臣素闻楚氏一族人才辈出,楚统领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郡主…御前女侍亦是巾帼不让须眉。我大周江山人才济济,臣真是甚感欣慰。二位能与陛下一同读书,日后定成一段明君忠臣之佳话啊。” 兰卿睿一面说着一面看向萧锦棠,又见萧锦棠如往日一般毫不在意的神色,不由感到心下一挫。他转眼瞟向了跪拜于地的楚氏兄妹,话锋一转:“只是身为陛下伴读,还望统领女侍谨记自己本分,在这学堂之上,切莫坏了规矩。” 自古以来,皇子伴读便是个苦差事。若是皇子争气荣登九五,则一荣俱荣。若皇子与龙椅失之交臂,轻则伴读一家门楣衰落,重则满门抄斩。皇子伴读犹然如此,皇帝的伴读更是难上加难。兰卿睿贵为太师,在这御书房的学堂之上,连萧锦棠都要恭恭敬敬的行礼喊一声老师。楚麟城心知兰卿睿是不满今日福禄作为而对自己暗下警告,可如今兰家势大,暂不可触其锋芒,只得隐忍下心中怒气道: “末将谨遵太师教诲。” 此言听得兰卿睿心中一阵快意,他缓步踱到楚麟城跟前,沉声缓肃:“楚统领,如今你不单单是陛下伴读,且执掌五万禁军,平日里亦同御前女侍一般贴身护卫于陛下身侧。此等责任,你可明白?” 楚麟城听得心下一沉,虽说兰卿睿话里藏刀叫着他们夹着尾巴做人。可此言一出,楚麟城瞬间明白身上责任之重。君臣家族荣耀皆为一体,何为忠君,何谓忠臣。此然一刻楚麟城心下顿悟。 “太师之言,末将定铭记于心。”楚麟城略略垂首眼神一瞥,却正对上兰卿睿低垂审视的目光。兰卿睿只觉面前戎装少年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一只飞鹰又似藏着一把名刃,抬眼之间寒光出鞘,凛冽迫人似寒风过面,瞧的人心里不知那块儿地方隐隐生疼。 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半步,待到反应过来时兰卿睿才想起他竟被一个毛头小子的目光给逼退了半步。见楚麟城依旧跪在殿前,兰卿睿心中顿感不快。他略略的平复了一下心境,转身向萧锦棠行了一礼道:“陛下,今日早课便结束了。还望陛下勿忘课业,臣明日早课时再来检查。” “有劳太师了。”萧锦棠闲闲开口,语气似极不耐一般。楚清和倒是第一次听萧锦棠开口说话。只听得那声音清冷似雪,带着少年独有清朗,或许是萧锦棠年纪尚幼,清冷泠泠如扣玉一般的声音还夹杂着些许童音的软糯,像极了一个挺直了背垫着脚装大人的孩子。 那日潜龙水榭前匆匆一见,两人连话都没说上便因事分开。她又想了想萧锦棠的年纪,方满十五还未十六,不就是个半大孩子吗? 兰卿睿听得萧锦棠语气不耐,面色一僵,只得再行一礼便告退离宫。待到兰卿睿走了,萧锦棠才道:“楚卿,郡主,平身罢。” “福禄,赐座。” 福禄听得萧锦棠命令,诺了一声后往殿外拍了拍手便见两个手脚麻利的宫人抬着凳子放好便随着福禄一块出去。整个过程不过瞬息,可见宫人训练有素。 “谢陛下恩典。”二人再拜谢恩后才起身。楚清和毕竟是少女心性,虽心思玲珑却自幼生长于凉朔关外云珠草原之上,自是带了些草原儿女的性子,不如长兄沉稳。见兄长脊背挺立如山,她却心生好奇的将眸光瞥向了阶上御案。 她只见那偌大的乌檀木书桌后坐着一个身着白色锦衣的少年,那书案上堆满了奏折经卷,密密实实的码放着像是一座大山。乍一眼看去,仿若有种少年快被这些经卷奏折淹没的感觉。 可她不由得有些呆滞,因为书案后的少年也在看着她。 那是如记忆里一般的翡翠瞳,眸光澄澈,流转间盈盈潋滟,像极了云珠草原上的神女湖。 很久之后楚清和都记得那时她心中所想,有这样一双眸子的人怎么可能是帝王呢?可很多年后百尺城楼之上,她见着江山烽火燃尽天下百废待兴之时,方才明白也只有眸光如此澄澈之人眼中心中才能装下这偌大江山。 而萧锦棠也在看着阶下的人,不由得心生羡慕。登基大典上,楚麟城是少年意气锋锐如枪。如今为臣却彷如沉岳,如此年龄却有如此见识气度,萧锦棠只觉自愧弗如。他转眸一瞧,恰巧撞进了楚清和好奇的眸光里。 恍然之间他想起了初见之时,少女眼眸如琥珀蜜酒,笑意流淌如酒暖心喉,她看着自己,身侧金尘飞舞。 而她现在就站在自己眼前,瞳仁如烈酒却明净如最后一场冬雪。她看着自己,眸光毫不退缩。那一瞬间萧锦棠只觉她像是明丽的蔷薇又像是初春之时破云而出的第一束光,冲破了淫雨绵绵的天幕照亮了晦暗无明的宫墙。她眉宇如柳如羽又如她兄长一般眉弓上挑,浑身上下跳荡着骄傲。 然后他看见眼前的少女眨了眨眼,像是有些尴尬。萧锦棠心下一紧正欲收回目光,却见楚清和笑了。 萧锦棠忽的心下有些慌乱,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不明如今楚家立场故不敢妄言。御书房内静默无言,萧锦棠看向楚麟城,却不知如何试探。 而楚麟城倒是第一次见萧锦棠的真容,往日上朝之时,少年的面容都被遮在冕旒之下。这一见饶是见多识广的楚麟城也不由得心生惊艳。 惊艳之词本不应用于男子之上,可面前的白衣帝王面容是男子中少有的阴柔俊秀,加之年纪尚小身材瘦削,倒还真有几分像个俊俏的女孩。可与女子不同的是,他生了一双潋滟却凌厉上挑的凤眼,浑然自成一股威严气度。眸光掠过之时,竟有一种凌驾于性别之上的美。 楚麟城思至此处,心知自己这叫藐视圣颜。他正欲低头想说些什么,却听得萧锦棠闲闲道:“孤乏了,摆驾北苑。” 楚麟城不明所以,诺了一声后却觉萧锦棠不大对劲。 候在殿外的福禄早有准备,原是萧锦棠登基以来便习惯早课后前往北苑消遣玩乐。龙辇起驾,楚麟城跟着萧锦棠的辇后,方才知为何他一直觉得不对劲。 他以余光瞥向重重纱帘后半倚软枕的帝王,方知萧锦棠为何不对劲。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凌厉如鹰却仿若昙花一瞬。只有那一瞬的风华气度令人心折,可转瞬之间,他就就像是摆在那龙椅上的一尊与真人无异的玩偶一样。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 楚麟城瞥向龙辇之上,见着萧锦棠正捻着一粒点心把玩,眼神却散漫不知何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25.锦棠游北苑困兽虎狼斗 北苑临近宫城边缘,加之帝王巡辇排场甚大,半个时辰的路硬是走了一个多时辰。楚麟城身为御前侍卫,自是同福禄随辇而行。在去的路上,楚麟城才听得福禄道这去北苑散心赏玩是自萧锦棠登基以来每日必去的。想来也是陛下少年心性,对这飞禽走兽的兴趣是大些。 楚麟城听得眉心微皱,心道难不成萧锦棠是个沉迷玩乐的昏君?可宫内情势复杂加之又对萧锦棠不甚了解,楚麟城纵使心中忧虑却也不敢妄断。 随着列前内监的高声宣唤,萧锦棠的龙辇缓缓停在北苑门前。一列列侍女鱼贯而出,又是铺毯又是端香进果的,做派豪奢令楚麟城瞠目结舌。自大周开国以来,上至帝王下至群臣皆以节约为祖训,就算是帝王出巡驾临行宫也没见有此等阵仗。更何况这只是在宫中了。 北苑的管事太监早早的便跪在了门前接驾,见萧锦棠下了辇,那管事太监行过礼后便弓着身低声问一直伴于萧锦棠身侧的福禄:“福总管,今儿圣上还是老样子?” 福禄面色不善,见着那管事太监谄媚的嘴脸不由得生出几分嫌弃:“你不是管着北苑的么?难道这些事儿也需知会于咱家然后咱家再请圣上裁决?瞧你这脑袋大的倒像个西瓜,里头全是水,脑仁儿跟粒瓜子似的。” 那管事太监挨了顿数落,虽见福禄并未真正发怒,心底却有些打鼓。毕竟是在宫里能做到管事的太监,哪个不是人精。见了萧锦棠身侧跟着两个面生的男女,心想既是能伴驾的,那定是贵人了。他目光在萧锦棠的袍角和楚麟城兄妹之间来回转了几下,旋即赔笑道:“是是是,总管教训的是。小的明白,这就去安排。” 北苑管事匆匆下去安排,一众宫人簇拥着萧锦棠进了北苑。这北苑倒是比楚麟城想象的大得多,进去便是宫桥回廊,远远望去又是一片苍茫草场,再远一些就是苍茂树林。其中驯养了不少野味,若是帝王又兴,亦可在宫中行游猎之事。但萧锦棠却看也不看那草场骏马,只是跟着人穿过一道道宫廊来到一个看台前。 那看台约有两三丈高,看这看台布局倒像是帝王前来观看马球似的。楚麟城瞧这看台底下地面凹陷又带着暗门,心道这定是先帝所建的戏兽场。这戏兽本是西魏那边的民间活动,戏兽人以人力驯服猛兽,与兽共舞,西魏人民看的得劲,于是这戏兽便从街边胸口碎大石这等流动表演变成了特定的驯兽班子。 先帝早年喜爱戏兽,便命人从西魏请来了驯兽班常驻,又在北苑修了一处驯兽场。不过这驯兽节目饶是有趣,萧锦棠少年心性喜爱也无可厚非。 看台上早已奉上了瓜果饮品,萧锦棠旋身就坐,眸光往台下略略一扫便瞥向了楚麟城:“楚卿,你过来。” 楚麟城正当沉思,闻言不禁微愣,心想这小皇帝唤他作甚。 “陛下有何吩咐?”楚麟城两步上前,抱拳问道。 萧锦棠见楚麟城言语恭谨却面无表情,上下打量两眼之后只觉这位楚家的少帅大抵是心下不悦。 他虽久居深宫,可就凭楚麟城在登基大典上的一番举措,也知此人性情刚正不阿。可毕竟是少年将军,心气甚高,如今朝野之上楚氏受挫,楚氏背腹受敌,而唯一可依靠的皇帝又是手中无权。此次进宫本是着了兰卿睿的道,进来了又见自己一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样—— 萧锦棠眸光微敛,不动声色的瞟了眼四周:“孤曾听闻楚卿曾游历各国,学遍百家,不知楚卿对御兽这等杂学可有所研究?” 楚麟城被问的一愣,可见萧锦棠正看着他,只好将这个皮球又踢回给萧锦棠:“御兽毕竟是杂学,人道是民间自有高手,可宫中毕竟是集百家精粹所在之地。臣于宫外所见,自是不能同宫中相比。” 萧锦棠抿了抿唇,忽的转头看向了站在楚麟城身后的楚清和:“那楚女侍游历关外多年,你又有何见解?” 楚清和压根没想到萧锦棠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她侧目想给楚麟城使眼色,抬头却只能瞅见自己哥哥的后脑勺。圣上问话又岂可不答,楚清和微微撇了撇嘴,半跪回道:“回禀陛下,臣女不擅驯兽……不过倒会驯马养马。” 楚清和话一出口,围绕在萧锦棠身侧的宫娥们不禁面上憋笑,定力差些的竟是直接笑出了声儿。楚清和听得笑声不明所以,可回头见着在草场之上牧马的宫人时才晓得,原是在这大周宫中,驯马驯兽乃是最为低贱的活儿。她虽名为御前女侍,可身份却是高贵的郡主,郡主亲自驯马养马,这跟圣上亲自洗涮恭桶有何区别?又加之自己习惯如男子一般抛头露面,这怎不让人看了笑话? 楚清和心中冷哼一声,趁着那发笑的宫娥没瞧这边时偷摸冲她翻了个白眼。 “这可真是好本事。”萧锦棠遥目看向兽场,抬手轻支下颌,声音都似被吹散在风里。 “可孤连马都未曾碰过。” 这句话说的极轻,轻的楚清和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有些不确定的抬起头,却见萧锦棠瞥了自己一眼。 那眼里满是艳羡。 楚清和只觉的胸前闷了闷,萧锦棠的眼神看的她第一次有了做错了事的感觉。就在此时,只听得几声鸣鼓,旋即似极远处传来即为低沉的兽吼。 楚清和的思绪被鼓声打乱。这戏兽风靡西魏,可在民风保守的东周却不盛行。她也只是儿时看过几场戏兽,后来去了凉朔关便再没见过。她侧过身子想看清看台下,却见并未有驯兽师表演戏兽,反倒是自兽场两侧暗道闸门放出了一头斑斓猛虎和三匹狼。 而这三匹狼中,还有一头竟是只不足半岁的小狼。 那只小狼身形连两头成狼的一半都不到,抬足弓背还看不出狼的样子。它畏畏缩缩的躲在那两头成年狼身后,倒像是一条幼犬。 可若仔细看了,那小狼身子虽是极尽颤抖,可也呲牙咧嘴的冲着那猛虎发出阵阵低咆。 萧锦棠支着下颌看了半晌,忽的起身用手指着兽场:“去将那小狼带过来。” 侯在一旁的北苑管事一听,顿时面露难色道:“启禀陛下,这是……奴才安排的新节目,名曰《困兽之斗》。” “这老虎是饿了三天的,这狼也是,如今饿虎饿狼出笼,人要是下去了,准是要被撕成碎片的。” 北苑管事话音刚落,便听得斗兽场内响起一声凄厉之极的虎咆。 萧锦棠闻声回头一瞧,只见一头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死死的咬住了老虎的肩侧,而同时另一头狼不知何时已绕至老虎背后,正欲扑上。 那老虎吃痛,虎血汩汩染红了它的脊背。它正想甩掉身上挂着的狼。却见另一头狼扑上,它亦不顾身上的肉会被另一头狼撕扯而下,只听得虎啸一声,见那虎尾如钢鞭一般扫中了扑向了自己的狼腰上。 楚清和看的心中一紧,她在凉朔关多年,自是知道狼是钢筋铁头豆腐腰的,这被虎尾一扫,那狼哀嚎一声滚了几滚,还未起身便生生被虎爪拍了脑袋。 只听得一声凄厉狼嚎,那头狼的一张脸被猛虎拍了个血肉模糊,只怕是双眼都瞎了。而这一回合,猛虎也不好过。它这一转身,背上连皮带肉直接被另一头狼给撕了下来。 “真是造孽……”兽场上狼嚎虎咆震天,血腥之气被风送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鼻腔。一些胆小的宫女见状都不禁暗暗闭上了眼。 萧锦棠定定的看着兽场上的这一切,眼底一黯。又见两头成狼皆负了伤退于一侧,他转头看了看身侧宫人,唇畔忽的绽出一线笑意:“这谁想出的节目?” 北苑管事见圣颜带笑,心下一喜,心想着准是这节目对了圣上的胃口。 “回禀陛下,是奴才想出的。” “哦?”萧锦棠旋身落座,一边拈起一块花生酥一面看向那面带喜色的北苑管事:“你倒真是有心了啊。” 那北苑管事听得圣上夸赞,不由得心中窃喜,可谢恩的话还未说出口,他便听得萧锦棠笑道:“可孤还未尽兴,现下这场斗兽正酣,要不你也下去凑个热闹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27.清和救狼遇险穆后驾到 萧锦棠话音刚落,那北苑管事还未反应过来便下意识的跪在了地上。谢恩谢赏的话都到了喉咙口,这怎地圣上就笑意晏晏的要让自己去喂畜生? “怎么?你不自己下去,难道还等着孤叫人把你给送下去?”萧锦棠闲闲伸手,自一旁侍女的手中接过飞羽雪花瓷的茶盏。这位相貌清俊可称冶丽的少年帝王似享受般闭眼嗅了嗅茶香,再睁眼时,透过袅袅茶烟看向北苑管事的眼神却冷如寒铁。 “怎么还不下去?难道你想抗旨不遵?”萧锦棠抿了口茶汤,热气熏的他唇色愈发红艳。他缓缓放下茶盏,唇角微翘似笑非笑,似那北苑管事自满怀期待到肝胆俱裂的反差神情能带给他极大的愉悦一般。 “陛下……陛下恕罪!陛下饶命!”北苑管事已是完全瘫软在地上。此时别说是让他自己走下去喂那些畜生了。能在这节骨眼儿上没吓得失禁已是能耐。见萧锦棠微微含笑他才回过神,只觉天灵盖如遭雷击。 他本是想着陛下有赏,可怎么也没想到陛下竟是想杀了自己! 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惹恼了陛下? 北苑管事根本来不及多想,他只觉膝盖下意识的一软便趴在了萧锦棠跟前,竟是已经跪不住了。他的脊梁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抽了出来,只留下一具烂软的肉体抖如筛糠:“陛...陛下,可是奴才哪里伺候不周?” 萧锦棠眨了眨眼,神色一派的天真无辜。他侧首抬眼望向了戏兽场,语调悠闲:“困兽之争固然好看,若是困兽与人相斗岂不更是有趣?” 他一面说着一面斜倚上一旁的软枕,慵懒的像只饕足的猫:“孤喜欢那只小狼,现下场里那两头狼已快死了,孤不过是想让你将那小狼救出来罢了。” 那北苑管事闻言霎时面如土色。他怔怔回头看向戏兽场,只见两头饿狼已经死在小狼跟前。那小狼浑身是血的嗷嗷直叫,可猛虎却死死盯着小狼。它疯狂的撕咬着一匹狼的骨肉,心头还惦念着小狼这个饭后甜点。 “陛下的旨意难不成你是听不懂吗?“见萧锦棠神色不耐,福禄一面出声斥责一面吩咐侍卫欲将把那北苑管事拖下去丢进戏兽场时,楚麟城却见一直站在他身侧沉默看着戏兽场的楚清和动了,他下意识的想拉住妹妹,但还是晚了一步。只见楚清和屈膝半跪,仰头直视萧锦棠:“陛下,臣可替管事前去救下小狼。” 楚麟城闻言心道楚清和怎如此冲动,正欲开口解围之时却见萧锦棠垂眸看向男装少女,眼底掠过一瞬讶然:“郡……女侍,孤是让这北苑管事去救狼,这与你何关?” 楚清和眼珠一转,朗声回道:“陛下,您瞧这管事跟条死蛇烂鳝一般,别说是去救狼了,就算用他去堵虎口,猛虎也不会瞧上一眼。到头来不仅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小狼还是会死。臣女别的不会,这拳脚功夫还算过得去。还望陛下恩准。” 福禄闻言看向楚清和,他倒是没想到这素来纨绔不知事的郡主竟如此机敏。这事说不好了便是陛下草菅人命,若是被堂而皇之宣之于口便是大不敬之罪。 “罢了,不过是一头畜生而已。若让女子相救,成何体统?” 萧锦棠敛下眸,目光又投向了戏兽场。说话间那猛虎已吃完了一头狼。沙地上狼的皮肉翻卷,森然白骨沾着粉色的肉碎曝露在空气中。殷红的狼血虎血一同浸没在沙地里扭曲成凌乱的图腾凝涸成浓腥的黑色。小狼守在另一头成狼的身侧绝望的弓起了背。 它的脊背如拉满了弦的弓,若是那猛虎再往前一步,它便要弹射而出与之拼个玉石俱焚。 那猛虎甩了甩尾巴,好似没将小狼的威胁放在眼里,它缓缓的伸了个懒腰,正欲扑向小狼。眼见着小狼即将命丧虎口,萧锦棠只见一道红影飘摇掠过,回过神之际方知那是楚清和马尾上系着的红色发带。 萧锦棠慌忙起身,他疾步走至看台前,正欲让楚清和不要冲动,可话至口中却被只听得身后侍女齐声惊呼打断。戏兽场内,身着殷色圆领袍的少女已飞身纵旋。一卷银色长鞭自她手中探出仿若虬飞蠖动,疾若闪电向猛虎横扫而去。 那银鞭出手,携着撕风裂云之势狠狠的咬上了虎头,一卷一收之际便将虎首连皮带肉一同抽开。猛虎吃痛低吼一声后跃跳开,警惕的盯紧了楚清和。 萧锦棠呆滞的看着楚清和的背影,女子身影翩然矫捷,像极了话本志趣里说的赤狐又让人想到了行走江湖的女侠。正当萧锦棠心生赞叹之际。耳畔却听得一声怒喝:“胡闹!” 楚麟城心知困兽凶猛,绝境负伤必以死相搏。楚清和毕竟是个少女,纵然拳脚功夫不差,但怎能与困兽相斗?楚清和一鞭子逼退了猛虎却也激怒了它。负伤的虎死死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发出低低的咆哮。 楚清和的手有些抖,她虽生在凉朔关,却未真正上过战场。她去过战后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战场,风将血腥和腐烂的气息灌进自己鼻腔。但她从未感受过如此彻骨的杀机,仿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她原本只是想逼退猛虎带走小狼,可在这里,她忽的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这头猛虎绝不会放自己离开,自己一旦转身背对它便是死路一条! 楚清和略略呼出一口气,握紧了手中长鞭。她听见身后自小狼喉中翻涌的咆哮,忍不住侧目一瞥,却见这只狼的眼睛是绿色的,恰似上好的翡翠,又似春日湖泊,碧色幽幽。 ——就像云珠草原上的神女湖。 就在楚清和愣神的刹那,猛虎忽的扑击而上。它敏锐的感觉到面前的对手分了神,动物的本能驱使它发动攻击。自己虽惧怕女子手中锋利的长鞭,可在她分神的时候,她绝不会有时间挥出长鞭! 看台上一阵惊呼,眼见着楚清和就要命丧虎口。萧锦棠慌忙回头正欲叫人射杀老虎救下楚清和,却见楚麟城一跃而下,身形快若疾电。若说楚清和是飘逸流云,那她的兄长便是万钧雷霆。楚清和正欲后退躲避,却见自己的兄长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推开了自己。 转瞬之间银鞭脱手,看台之上女眷惊声尖叫。这时护卫下去救人根本来不及,瘫软在地的北苑管事看着这一切目露绝望,他先前饿了这猛虎三天,又为了观赏效果给之喂了发狂的药物。现在他只想咬舌自尽心道吾命休矣,这可是麟懿郡主和少帅啊。若是他俩出了事,自己灭了十族都顶不上罪啊。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线寒光闪过,那猛虎尚在半空的身子忽的一歪,旋即便落在了楚麟城的身侧。楚麟城一手将楚清和护在身后,一手甩鞭,只见一蓬鲜血扬起一道凄厉的弧线自半空炸开。不过一个瞬息,这猛虎动了动,突然歪倒在地,再仔细一瞧,一汪鲜血自它咽喉出汩汩流出,不过瞬刹之间,它便被一鞭断喉。 楚麟城深吸一口气,低垂着眼,挽手将银鞭收回,拉着楚清和旋身跪道:“臣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众人不明所以,再定睛一看,原是那鞭势太过凌厉波及甚广,楚麟城杀虎救人心切收鞭未及,那头小狼没有避开从而不幸死在了楚麟城的鞭下。 萧锦棠呆愣的看着场下的一切,片刻后他回过神,忽的鼓掌大笑,叹道:“好好好!楚卿身手真是令孤大开眼界,还不快赏!” 楚麟城拉着妹妹正欲拜谢,却听见自北苑门前传来通报声:“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纷纷闻声纷纷下跪相迎,萧锦棠听闻,也只得敛下笑意。不过片刻,楚麟城便见着拥着一袭鹅黄色绣粉色牡丹锦袍的穆太后被一群一众宫人簇拥着款款而来。 太后驾临,前有熏香小侍四名,后有二十四名宫娥手捧各类用品紧随其后。排场铺张更有甚于帝王。 萧锦棠见穆太后来了,敛了眸光,下座迎上道: “儿子给母后请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28.穆后酷刑施威麟城进谏 “皇帝这是说的哪里话?”只听得一声轻笑,为太后开道的侍女们纷纷低头退至两侧。穆太后一手扶着自己的贴身侍女一手微微掩唇敛住笑意。她身后跟着两个女侍捧着那绣着粉色牡丹的迤地长袍。见萧锦棠起身相迎,穆太后眸光微挑,唇角带笑:“我们是母子,哪里有这么生分的?哀家听说皇帝你来了北苑,特地过来瞧瞧。” “多谢母后关心了。”萧锦棠微微颔首,一面伸手自侍女手中接过穆后之手一面以余光却打量着眼前美艳迫人的太后。他扶着穆太后来到御座之旁的软座之上,却见她眼光四处打量。萧锦棠心中霎时明了穆后来意,想来是她听闻今日楚氏兄妹进宫才前来见见探探虚实的。 台下的楚麟城携着楚清和跪在戏兽场里,他趁着旁人不着意之间偷偷瞥向看台之上。楚麟城遥遥的看着这对名义母子,心里总觉得有些诡异。和朝堂之上太后垂帘听政帝王不发一言不同,私下里萧锦棠跟穆妙柔乍眼一看倒是一幅母慈子孝的模样。 不知为何,楚麟城忽的想起了当日登基大典之上见过的太后。太后虽华艳迫人,可却甚无主见,一切安排仅听兄长穆钰的安排。可经过几日朝会,楚麟城注意到她虽面上笑着,眼睛里却空空荡荡,不知是漠视还是不屑。 可穆太后是那样张扬自傲的性子。照理说她已经拥有了一个女人梦寐以求的权势地位财富,应是耀武扬威的。她已经是名义上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但她为什么还会流露出漠视和不屑?她是对萧锦棠这个傀儡皇帝的不屑还是如何? 楚麟城猜不出来,他听见看台之上传来阵阵笑声,想来是萧锦棠在同太后闲话家常。四周的侍女侍卫跪了一地,可没有旨意谁也不敢起来。楚麟城虽心有不满却还是得跪在沙地里等平身的旨意。 台上二人相谈似甚欢,似全然不见四周跪了一地的人。可不知怎地,二人聊着聊着便听得穆太后语调忽的拔高,话锋一转便问询起萧锦棠的课业起来。 “皇帝,今日母后听太师说昨儿让你背的《帝策》是一句话都没背下来?”穆太后的语气听上去倒真像是一个忧心儿子的母亲。萧锦棠被这反常的问题问得一愣,自即位以来,穆太后从不关心自己的课业。见太后正打量着自己,萧锦棠心中暗暗思衬后垂眼笑道:“……儿子愚钝,那些经卷讲义,不知为何就是听不懂。” “无妨,你发蒙晚,听不懂这些经学讲义也无甚大碍。”穆太后闻言不怒反笑,反倒是抬手抚了抚萧锦棠的额发,像是安稳孩子的母亲:“皇帝不喜欢读书那便罢了。朝中还有太师镇国公和穆侯他们。” 萧锦棠一面打量着穆后的神色一面顺从的点了点头。见穆后神色无异,他正欲开口打消穆后疑虑时却又见着穆太后瞟向了戏兽场。萧锦棠看向戏兽场里跪着的人,心里正欲顺水推舟让楚氏兄妹平身,却不想穆太后忽的面色一沉:“哀家方才来的时候听说今儿北苑有些不懂事的人惹恼了皇帝?” 太后骤然厉声诘问将一众随侍的宫人都吓得不轻。本就被吓的瘫软在地的北苑管事更是没被吓得晕过去。他方才刚刚缓过气,这小皇帝性子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上一刹还言笑晏晏下一秒就要自己项上人头。好在今日郡主少帅出手杀虎让自己捡了条命回来。自己丢了官职不怕,保住了命才是不幸中的大幸。可老天像是没开够他的玩笑,北苑管事是怎么也没想到太后也要往这里插上一脚。 “太后娘娘息怒!”北苑管事闻言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手脚并用的爬到穆太后脚前三步远,浑身抖如筛糠,一面叩头一面颤声求饶:“……是、是奴才准备不周,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叩头求饶之声不绝于耳,顷刻间那北苑管事额头上已是血淋淋一片。鲜血混着泥土从他脸上滑下,萧锦棠看着那北苑管事狼狈不堪的样子皱了皱眉,但又见穆后面色不善,终是没有开口。 穆太后瞧着跟前吓得魂不附体的北苑管事冷冷一笑,厉声斥责道:“这北苑本就是让圣上放松寻开心的地方。平日里圣上政务繁忙,好容易有空驾临北苑。你这没眼力劲的蠢材惹恼了圣上,还有资格管北苑?” 那北苑管事涕泪横流,恨不得将地上的青砖给磕碎了:“太后教训的是!是奴才愚钝!是奴才的错!还请圣上太后息怒!” 穆太后冷哼一声,眼眸微眯,轻抬下颌,她眸光一转瞥向了戏兽场内。见戏兽场内兽尸横陈血流遍地不禁皱了皱眉。萧锦棠见穆太后注意到了楚氏兄妹,正欲让之平身觐见,却不想穆太后悠悠开口,语调悠闲似笑非笑:“听闻今日镇国公的一双儿女进宫伴驾,想来这二位便是新任的禁军统领和御前女侍了吧?” “参见太后娘娘。”楚麟城忙低头抱拳半跪着向穆太后遥遥行了一礼,右眼皮却没由来的跳了跳。穆太后受了礼心情似乎好了些,可仍是没令楚氏兄妹平身。她又看回了脚下颤抖不已的北苑管事,自顾自的喃喃道:“真是好身手呀,朝会之上统领风采出众,当真英雄出少年。不曾想女侍亦是巾帼不让须眉,镇国公当真教的好。” 楚麟城只觉脊背发凉,但又不确定穆太后话中何意。他侧目向看台瞥去,却见穆太后一面说着一面优雅抬手招来身侧贴身女侍,闲闲吩咐道:“来人,将这管事的拖下去打六十大板,革去职务,以示惩戒!” 那管事太监闻言顿时面色灰败的以头顶在地上,仿佛只有这种蜷缩跪拜的姿势能支撑他不会瘫软成一滩烂泥。穆太后没有再看这个被绝望击垮的人,她眸光一掠,看见了地上蜿蜒血痕。 “还不快谢娘娘饶命?“站在一旁的福禄正欲上前提醒,可不想穆太后却轻抬戴着鎏金护甲的手:“福总管且慢。” 福禄不知太后还有何吩咐,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得穆太后冷笑一声:“伴驾不周,令圣上动怒。北苑其余人等,均赏二十大板。” 萧锦棠看着坐在一旁的暗暗咬紧了牙没有说话,他心知穆太后此举不过是借题发挥想给楚氏兄妹一个下马威。她倒是要让之瞧瞧,在这宫中,她才是做主的那个人。也得万幸楚氏兄妹的父亲是镇国公,现在朝廷上虽分为两派,但谁也不想把关系彻底闹僵。朝局如棋,或许下一秒敌人便成了朋友。穆太后虽跋扈,但也不会傻到将穆家和楚家的关系搞的没有转圜余地。若她真没脑子,怕是今日不是杀鸡儆猴而是直接让楚氏兄妹挨板子。 上位者的心思下人是猜不着的,那北苑管事此时也没空去想他为何要受此无妄之灾。他在听见六十大板这四个字的时候立时便瘫在了地上,满心想着还好自己这些年攒了些钱寄回家里,圣上太后纵使恼怒也没有株连自己家人。 他又想着自己的死相,忍不住悲从中来。常人若是挨上二十大板都得伤筋动骨一百天下不了床,就是四十大板也足够人丢了命。 在他刚入宫的时候也照料过被打过板子的同僚,知道其中厉害。 那些被打了四十大板的人,屁股大腿里面的骨头和肉全都打烂,给之上药的时候大腿软的像是团棉花,皮却是完好的。过了几天,这人的下半身便肿成了刚灌好的香肠,肿的紫红发亮。用刀划开便会爆出些混着脓血的碎肉。人就这么在床上躺着叫唤,直到下半身全部烂掉,人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六十大板,这下半身岂不是要当场被打成肉酱? 他木然的想了想,或许这个来的算痛快。总比在床上苟延残喘生不如死十多天再死要来的好。他恍惚之间听见北苑的宫人们哽咽着央求太后开恩赦免,又听见一道清朗男声忽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竟有人胆敢对太后旨意提出异议? 众人纷纷向声音来源瞧去,只见戏兽场内的青年昂首直视看台之上的皇帝。萧锦棠略带惊讶的看了眼楚麟城又看了看眉峰微皱的穆太后,忽的笑道:“楚卿,这是母后的旨意,你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比较好。” 楚麟城被萧锦棠堵得一愣。萧锦棠这话里的意思他明白,自己不过一个禁军统领,一个贴身侍卫,纵使自己是镇国公之子是曾掌军一方的楚氏少帅。但下令的却是当今垂帘听政的太后。 当今时局下,她的话可比萧锦棠这个皇帝的话重了不少分量。 穆太后勾起唇角,冷冷瞥了眼楚麟城,并不说话。 “还愣着作甚?难不成是听不懂太后娘娘的旨意?”穆太后的贴身女侍见四周侍卫都没反应,不禁出声斥责。被她这一喝,站在一旁的侍卫才纷纷上前欲拖下北苑管事等人。看台之上哭泣讨饶声连成一片,楚麟城抿紧了唇,忽的起身遥遥对萧锦棠行了一礼:“陛下!请听臣一谏!” 萧锦棠一挑眉,起身走到看台边缘,忽的冷声道:“谏言?怎么?楚卿这是打算死谏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29.麟城死谏锦棠当众折辱 楚麟城闻言一愣,滚在喉头正欲出口的话却被萧锦棠轻飘飘的堵得梗住。少年帝王冷漠的言辞仿若对他当头棒喝,他怔了怔,心下忽的犹豫起来。 死谏一词委实太重,自古以来为臣谏言都应出自庙堂之上,为臣者唯有与君王在社稷之事上出现分歧才以谏言。而以死谏言这种事自大周开国以来都没发生过几次,除非是帝王一意孤行且错的离谱才有臣子愿意死谏。而此事不过只是宫闱内事,犯事之人不过是一个深宫太监罢了。楚麟城犹疑片刻,正欲咽下口中之话时却遥见萧锦棠一脸漠然的看着匍匐在他脚下请求开恩的仆从们。 “听不懂话么?还不快将这些贱奴拉下去免得脏了圣上太后的眼!”穆太后贴身的侍女不耐的皱了皱眉,侧首间见她眉心微皱,愠怒之意不言而喻。 一旁的北苑侍卫偷瞥了穆太后一眼,见太后神色不悦,又见着瘫软成烂泥一般的北苑管事,心下更是恐惧,生怕办事不利撞上了太后的枪口。饶是北苑一众宫人哭天喊地,也值得咬紧了牙低声吆喝着将他们拖下去。 那北苑管事已是心如死灰,他身后两个侍卫架着他胳膊想将他拖走时竟是连半声讨饶的话也说不得了。他心想着只希望这个行刑的人心地好些,能将他快些打死免得活受罪。可就在他即将被拖出走廊时,却听得戏兽场里一道声音似惊雷一般炸起,惊得拖着他走的侍卫的脚步都是一踉跄。 “是!臣愿以死谏之!”楚麟城忽的抬头仰视看台之上的帝王,少年逆光而立因此看不清表情。楚麟城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只觉那身影孑然森森。他收回目光,转而瞥向了他身侧站着的女人,女人衣袍华美,高耸的发髻斜簪着一支鎏金嵌鸽血步摇,日光下那凤口坠珠如血光刺目。 他收回目光,忽的双膝跪下,肃拜道:“恕臣无知,臣不知北苑人等犯下何等罪过,竟要被杖责至死。” “奴才们办事不利,难道不该打死?”穆太后身侧的侍女冷冷一笑,还未等主子应声便先抢了口。楚麟城闻言皱紧了眉,心道不过一个婢女便有这等嚣张气焰,可见穆太后在宫中究竟势大到何种地步。 “淑乐,闭嘴!” 淑乐话音刚落便听得穆太后一声怒斥,她被这声怒斥吼的愣了愣神,才如梦方醒一般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她是太后的陪嫁丫头,是太后的心腹。地位超然连在这宫中连福禄都要给她几分面子。且太后又是继后,自先帝沉迷修仙,偌大的凤仪阁里,能陪着太后的只有她一人,故穆太后待她不似主仆更似姐妹。 她拥有了曾经的皇后,当今的太后的全部信任,自是目中无人。而这时她才想起,台下的少年将军可是死谏。臣谏与君,这等场合,她一个婢女贸然出言岂不是找死? 还没等淑乐跪下讨饶,一直漠然旁观的萧锦棠却忽的开口:“说的不错。连堂堂二品禁军统领的谏言都能插上一嘴,淑乐女官指点江山的架势倒比孤强了不少啊。” 萧锦棠说着说着竟带了丝笑意。淑乐面色一白,自萧锦棠登基以来便听闻宫人说这位新皇沉默寡言脾气乖戾。她惶然垂首,又瞧见地上的一滩血,想起了方才北苑管事绝望的叩头,心中又惊又惧,一个踉跄便跪下了。她此时不敢再开口以免多生事端,只能看向穆太后求助。 穆太后被她渴求无助的目光一望,面上更是红白不定。奴婢妄言君臣之谏,犯下的是铁板钉钉的死罪,但自己却不能没了她—— 若是在这深宫里没了自己的心腹,这宫中长夜森然凄冷。无数的眼睛在这血涂的宫墙外盯着自己……穆太后抿了抿唇,她早已知自己的一生已经注定在这四四方方的院里度过,而自己身边若是连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的话又该如何挨下去?淑乐虽犯下死罪,可她跟了自己十年! 思至此处,穆太后涂着蔻丹的指甲攥紧了胳臂上挽着的披帛。她看着这个匍匐于地的侍女,正欲开口,却听得萧锦棠声隐含笑,语调冷冽如刀:“倒真是个没用的奴才,倒和这管事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呀。” 淑乐听得冷汗直冒,圣上说自己无用,那北苑管事也是无用…… 而穆太后一听得这句话,原本想好的说辞却半分也说不出口了。无用不得力扰了主子欢心的奴才拖下去杖责可是自己亲口说的。 淑乐见穆太后面色骤变,恍然一想才理解了圣上言语之意。她思至此处,不由得猛然抬头,却正撞上了萧锦棠含笑却肃冽至极的眼里。她无端的打了个寒战,恍然间她才想起自己竟在正视圣颜! 而萧锦棠看自己的眼神分明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她怔怔的移开目光,目光却不受控制的看向地上那滩还未干涸的血迹。 “淑乐女官方才怎么说的呢?”萧锦棠说着顿了顿,像是想了片刻一般才悠悠重复淑乐的话道:“还不快将这贱奴拉下去?” 淑乐闻言惊恐的看向穆太后,她想大声喊叫,却被身后的站着的侍卫捂住嘴架着胳膊往后拖。淑乐纵使平日里再蛮横,此时也不过是个受缚于人的女人罢了。穆太后见她双腿乱蹬双手胡乱的扒住侍卫的腕甲想让之放手亦是心急如焚,她正欲开口命令侍卫放下淑乐时却听得戏兽场上里的少年将军朗肃道:“臣以为,事分大小,凡事应论法处置。陛下如此草菅人命,实为人诟病!” 楚麟城语出惊人,那拖拽着淑乐的侍卫闻言也不敢再动,生怕萧锦棠反悔了饶了淑乐的命。 “当真可笑。”萧锦棠还未说话,便听得穆太后冷笑一声后道:“楚卿何出此言?奴才们该做的就是讨主子欢心。这讨不了主子欢心的还反倒给主子添堵的奴才跟咬了主人的狗没区别!这宫里不养没用的人!” “再者,陛下为天下万事万物万民之主,是天子更是万民之父!为何谓依法论处?陛下的旨意,便是上天的旨意,便是法度!” 萧锦棠不动声色的瞥了眼站在身侧的太后,心知太后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又想叫自己留淑乐一命。台下是死谏之臣,身侧是大权在握可垂帘听政的太后,萧锦棠心下犹疑,可这等犹疑却在楚麟城眼里变成了这位少年是个听不进话的主儿。他今日才初入宫廷,哪里又知道皇帝与太后之间的弯弯绕绕? 见萧锦棠似无动于衷,楚麟城只觉胸中一阵憋闷,一句话脱口而出不似谏诫倒似怒吼。 “臣只知,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草菅人命,无视法度,何不是罪?!” 此话一出,连那些抽噎啜泣的宫人都不禁噤了声。穆太后亦被这一声怒吼吓了一跳,她倒是没想到楚麟城是如此狂妄。胆敢在太后皇帝跟前怒吼也就罢了,但这草菅人命四个字就是给萧锦棠扣上了暴君的帽子。 当着皇帝的面说他是暴君,这楚麟城倒真是胆大包天! 穆太后深吸一口气,心里正琢磨是叫人将楚麟城拿下还是如何之时,却不想身侧的萧锦棠忽的笑出了声儿。众人惊疑不定的看着这位喜怒无常性情乖戾的皇帝,心道莫不是萧锦棠还敢对镇国公之子下手? 萧锦棠略略扫了一眼身侧的奴仆,转身抬脚便往戏兽场里走去。福禄站在一旁正欲劝诫陛下戏兽场里又是污秽又是血气去了不吉利,可话还没说出口,便见萧锦棠脚步如飞,三两下走到楚麟城跟前。 楚麟城见着萧锦棠于自己跟前站定,他头一次离萧锦棠这么近。来人似裹着一层霜风雪意,楚麟城只觉身前之人仿佛骤然变了,那个在御书房里的精致如人偶一般无甚生气的少年此时孤冽似刀,他本潋滟明净如春日湖泊的瞳里仿佛藏着一刃寒芒。见楚麟城毫不畏惧的仰视着自己,萧锦棠微微敛下眸,像是想透过楚麟城漆黑的瞳望进他心底。 楚麟城忽的有些不知如何面对萧锦棠的目光,少年的目光比朔北的风雪更加凛冽,像极了一头正在猎食的狼。楚麟城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萧锦棠。可来不及细想,他只见眼前少年唇角微翘,转瞬之间他扬手便是一耳光打在了自己脸上! 这一巴掌打的真可谓是快准狠,楚麟城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出手竟是那么的快,快到自己眼前似晃过一线残影,还未来得及躲避便落在了脸上。 那清脆响亮的一巴掌似打在了在场每个人的脊梁上,除太后外所有人齐齐跪下,山呼陛下息怒。 楚麟城愤然起身,他身后跪着的少女蓦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摆。楚麟城回头看向楚清和才勉力遏制住自己欲拔剑的手。 若是自己拔剑,那便是刺驾,便是弑君之罪。楚氏五百年的忠义,不过于他愤而拔剑的一瞬灰飞烟灭。 “楚卿,那你说,孤当何罪?!”萧锦棠似没感受到楚麟城的怒意一般,他负手昂首,脊背挺的笔直的望着眼前的青年。他碧绿的瞳不再如春水潋滟,而是如封冻冰湖一般寒冽迫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30.穆后心病复发麟城受罚 楚麟城死死咬紧了牙关愣是没出声儿。虽说君臣有别,君王之惩他不得反抗。但萧锦棠这一巴掌算是真真的打在了楚麟城的脊梁上。他身为镇国公之子,年少成名,战功赫赫。而眼前这个少年喜怒无常不学无术还草菅人命,若是奉这种人为皇,那这大周还有出路? 本就国危如累卵,外有强敌虎狼环伺内有奸臣祸乱朝纲。大周已到了生死存亡之刻,他是趁着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才斩了北燕王爷令北燕大伤元气短期之内不得觊觎大周,他本想着新皇登基当是有新气象一扫前朝颓丧之气,抓住这段难得的缓冲期让大周恢复元气养精蓄锐重回盛世,可没想到又摊上这么一个君王! 楚麟城心中气急,胸中愤懑至极却不得说。他回头深深的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妹妹,又见楚清和对自己摇了摇头。楚麟城正欲起身的动作被楚清和恳求的眼神硬生生的顿住。他深吸一口气,纵使心中有着喷薄欲出的怒意和不满,但也只能被强压下。 楚麟城转过头,不再看萧锦棠。他再度单膝跪倒在萧锦棠跟前,以武将最隆重的礼仪对眼前的少年帝王表达自己无上的忠诚。 是了,他是臣,楚氏百年忠义,怎能毁在自己手上?君臣君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萧锦棠掌风凛冽,扇的楚麟城的颊畔是火烧火燎的疼,或许疼的不是脸,而是为臣的忠诚被狠狠的打了脸。楚麟城估摸着自己的半边脸应该肿成猪头了。可比起生理心理上的耻辱和疼痛,楚麟城却觉得这些似乎都不那么重要。 他想到了凉朔关浴血奋战却三月没领军饷的楚家军将士们。他们为国而战,为百姓而战,为眼前的君王而战,沙场拼命,只因身后有人相护。军人们来自大周各地,因军中不得饮酒,他们闲暇时最爱做的事儿就是坐在城头眺望南方。虽然触目只有荒野与云天,但南方有他们的家,有从未去过的玉京城。军中传言,大周的帝都是真真建在天上的,君王是云中君是天之子,因为他的太清殿是建立在云上的。 他端坐云端俯视着他的臣民,他爱他们如爱自己的孩子,他听着臣民们的山呼万岁,会庇佑他的臣民,带领着他们平定战乱,为他们创造衣食无忧的太平盛世,为此他们甘愿做他的枪做他的刀做他的盾。可眼前的萧锦棠如此乖戾,为君如此,楚麟城不由得生出绝望无力之感。 父亲要自己效忠辅佐依靠的就是这种人?楚麟城心底迸出了强烈的不甘,像是被暴风雨携卷的浪潮一般不停的拍击着他的理智。他凝视着眼前萧锦棠的锦靴,看见那雪白锦靴旁沾染的泥土和血迹时闭紧了眼。 他先前以为,先帝是昏君,那这位小皇帝不过是个久居深宫心无大局而被臣下太后宠溺挟持的庸君,可现下看来,他分明是个暴君! 楚麟城忽的觉着,现在朝政虽由权臣把持,可这国家还尚算正常,朝堂之中虽藏污纳垢,但最起码它还能正常的运作。若是这小皇帝大权在握,后果怎堪设想? 萧锦棠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楚麟城不发一言,像是气急无话。整个北苑一片静默,几近落针可闻。谁都怕这时候触了圣上的霉头丢了命。 他凝视着跟前跪下的将军,过了半晌,萧锦棠才忽的抬眸回头看向看台之上的穆太后,见圣上动了,众人才如梦方醒一般继续山呼恳请圣上息怒。 穆太后被萧锦棠看的身子都颤了,她只觉得脊背上浸泌出了一层冷汗,分明是初夏的天,她却总觉得颈后钻进了一缕寒风似的。她抿紧了唇,心下暗悔又忐忑不已。这楚麟城是镇国公的嫡子。她来北苑的本意不过是来敲打敲打楚氏兄妹,再顺带着用这不值价的奴才命杀鸡儆猴以正自己威严。她是想叫楚氏兄妹看清了,谁才是这宫中的当权者。可她怎想的萧锦棠不知天高地厚一巴掌把人给打了?这打人还是事儿不算大,但这小皇帝像是没听过打人不打脸这句话,一巴掌当着奴才们的面将楚少帅打了耳光。楚麟城身为镇国公嫡子,他在这里受了辱,护子心切的楚凌云在朝堂之上指不定要给哥哥难堪。 虽说现下兰穆二家联盟,但楚氏乃是开国之臣名将之后,是绵延了五百年的世家大族,他们手中掌了大周近一半的兵权又在民间极有威望,即便是哥哥如此得势又有兰卿睿作为盟友却也不过只是掌握了大周最精锐的龙图卫罢了。 楚氏手中可随时调用的军队至少有二十万人,而龙图卫不过五万人。比起龙图卫镇守的临阳城,楚家才是大周最坚固的防线。若没有楚氏世世代代镇守凉朔关,那大周早被北燕铁蹄踏成牧场了。 况且定国大长公主还在京里,这前禁军统领便是她的门生,现下虽是楚麟城接任统领之职,可定国大长公主与楚氏的关系一直令人琢磨不透。定国大长公主虽不徇私,但楚麟城是她和锦衣侯亲自发的蒙,楚凌云也曾是她的部下。穆太后思虑重重越想越慌,心道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能跟楚氏撕破脸。 万一...万一这楚家要是反了可如何是好?楚氏若反,根本不用从关外调军进攻帝都咽喉临阳城,这玉京城中三万禁军便足矣自己命丧黄泉,就算届时哥哥同楚氏一场恶战,那也是哥哥回到临阳城之后的事儿,她自己断断是活不到那时候了。 她忘不了楚麟城杀虎时的冷厉,他手中的银鞭势若奔雷快若疾电,虬飞蠖动间转瞬间斩猛虎于当下。他若出手,自己怕是根本看不清自己是怎么脑袋跟身子搬家的。 穆太后越想越怕,她觉得萧锦棠看她的目光莫名的令人毛骨悚然。她这才恍然想起,萧锦棠有这么大的胆子是仗着自己的威势,是太后要惩罚下人,皇帝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既然楚麟城违抗太后旨意,皇帝亲自出手教训。细细一想,无人会将此事的后果丢给这个少不更事的少年皇帝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结局后果只有自己承受! 面对如此僵局,穆太后久未发作的风眩症似乎又有发作的征兆。穆太后深深的吸着气想平缓自己的呼吸。可再猛力吸气只觉心悸无力头晕目眩,但现下骑虎难下,却又不能在楚麟城跟前面露难色失了皇家威严。 “孤心情不好,亦不想见血找了晦气。这板子就免了罢,北苑人等免了职,去浣衣局收拾吧。” 萧锦棠终是开了口。他语调悠闲,仿若一个看戏的过客,同方才的暴怒冷厉完全判若两人。白衣帝王像是一个闲极无聊的富贵公子一般解下了系于腰侧的折扇。折扇玉骨金漆,精巧非凡。少年帝王一面把玩着那玉雕的扇骨一面转身缓缓的向看台上走去。软底的锦靴在粗糙的沙地上磨蹭出沙沙的声响,破了这一派死寂。 这时北苑跪着人的才反应过来,这死里逃生祸福轮转来的太快。除却谢圣上恩典之外他们说不出任何话。那北苑管事大悲大喜几近起落,听到自己保住了命时不由得痛哭流涕。他挣扎着爬起来对戏兽场疯狂的磕着头,嘴里不住却含糊的念着谢圣上恩典,他念的越来越大声,终是昏厥了过去。 穆太后见状更加不知所措,这杀鸡儆猴的戏演砸了,自己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若不施惩戒,那自己的威严岂不是扫了地?她不知如何是好,心道不如此次作罢,萧锦棠徐徐上阶,福禄赶紧迎上赶着用温水浸过的手巾为他拭手。 萧锦棠任由福禄为他拭手,却看见了胸口起伏不定眼神慌乱的穆太后,忽的冷声道:“楚卿既以死谏之,孤不可不听忠臣良将之言。“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刚刚那北苑管事没受的刑,便由楚卿代之受了吧。” 此话一出,吓得福禄手巾都险些掉在了地上。穆太后呆愣的看着身侧的萧锦棠,心底莫名涌现出一丝短暂而莫名的惊恐。萧锦棠是软弱的,是他们手中被迫登基的绵羊与偶人,可这种惊恐就像是自己买的装饰玩偶忽然对自己笑了一般。 楚麟城闻言反倒是舒了一口气,他不慌不忙的谢恩领罚,心想还好自己多年习武内力深厚,这六十大板连皮都伤不住。他看向看台,想着这北苑伺候的少说也有六十人,佛家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己挨一板子换一个人的命,这怕是要造个四百二十级浮屠的。 皇帝如此重罚镇国公之子,众人心中虽各有思量却不敢言说。萧锦棠下了令便乘辇回了太清殿,临走前还没忘叫了两个侍卫带着这位尊贵的楚少帅去挨板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31.锦棠暗计刑房探麟城 便是萧锦棠再如何盛怒,但楚麟城也毕竟是当朝大臣而非后宫之人。即便是圣上口谕赐刑,宫人侍卫也只得将这位禁军统领请到了刑房,又去遣人请了龙头廷杖才敢动刑。 楚麟城身为镇国公之子又是战功显赫的楚家军少帅,纵使行刑,宫人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这位少帅。圣上不知天高地厚杖责忠臣,可宫里的人谁不是人精谁不明白现下圣上的处境?萧锦棠名义上说是皇帝,可手中半分实权也无,也就只能在这深宫中逞逞威风罢了。若真把楚麟城打出个好歹来,便是圣上不要自己的性命,那镇国公和玉泉大长公主是吃素的吗? 楚麟城心中愤懑,他本意是进宫辅佐君上匡扶国祚,却不想圣上昏庸残暴至此,他一边思量着如何将宫内情况告知父亲一边跟着福禄手下的亲信太监进了刑房。 在楚麟城的印象里,宫内的刑房应是脏污不堪的。就算自己未曾来过,但想想刑部大牢也能想象的出内廷私牢的样儿。这毕竟是行那腌臜事儿的地方,地上没点污水耗子都对不起这个内刑司的名号。可不曾想他前脚刚踏进内刑司的大门,便见着一众宫人端盆提桶扫洒而出,瞧这净水洒路黄土铺道的气势,不知自己是来受刑的还是来这儿参观的。 福禄早已在门内候着了,见了楚麟城忙快步迎上对之揖了一礼:“统领,还请随老奴进……进这刑房。” 楚麟城见老人面上一派愧疚之色,心下再为火大也不禁软上了几分。福禄虽为宦官,但也是伺候了三朝帝王的老人,虽无功但也无过,一颗忠心委实可昭天地。见福禄如此为难,楚麟城心念一转便知他是此次杖刑的监刑人,依照大周刑责规制,除却受刑人,一场杖刑还需五人在场观刑。其中监刑官一人,行刑官两人,医官两人以防受刑人在行刑途中耐不住刑送了命。 不过最重要的是,杖刑是要脱了裤子光着腚受刑。帝王亲令杖刑,那一般都是要杖责示众的,就算受刑人没被打死,回去后也是寻死觅活不肯苟活—— 论谁被脱光了裤子在众人面前被打了一顿,这面上屈辱可比身上屈辱来的重得多。楚麟城思至此处又不禁暗暗咬牙,他心底直念着大丈夫于世能去能伸,不过见这阵仗,似乎这小皇帝还为自己留了面子,没让自己在这内刑司的院里脱了裤子在一众宫人围观下受了这刑。 思至此处,楚麟城心底暗暗松了口气。他又想到自己多年习武内功深厚,这六十廷杖打下来怕是只当给自己挠了个痒痒罢了。再说自己这一顿板子救了那么几十个人,怎么说也不亏。 楚麟城费尽心力的为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心底的愤懑也被平和了不少。可不曾想的是,福禄将刑房门推开时,那房内的陈设摆件竟跟一间空旷普通的宫室一般,莫说是污水耗子了,若不是堂前摆着一条刑桌,楚麟城还真想象不出这便是内宫刑房。瞧这刚刚扫洒过的样子,定是福禄让人将这里清扫整理了一番。 楚麟城见状,心底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心道为何忠臣在侧君王却昏聩无用?先帝如此,现在的小皇帝也是这样。福禄是忠,但毕竟是内宫之人见识短浅,只懂服侍主上不懂朝事大局,只难为他如此用心,在此情况下仍顾全了自己的面子里子。 福禄见着楚麟城神色略有松动,思绪一转便知这位楚少帅心底想的是什么事儿。只听得清脆的几下掌声,楚麟城便见着外面候着的行刑官和太医对自己告了声儿礼才往屋子里进。 楚麟城心底苦笑一声,正想往那刑桌上趴,想着赶紧受了刑走人。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便见最后进来的太医将门带上,一众来人竟齐齐的跪在了自己跟前。 楚麟城是真愣了,他虽出身显赫但为人行事谦和,若不是军中行军之时需军法参礼之外是决计不受任何人跪拜。他正欲开口让这些人站起来,却听得身侧福禄缓缓道:“少帅,今日之事,圣上不便亲自出面作保,委实委屈了您和郡主。” 楚麟城回首看向身侧站着的福禄,又见老人苦笑一声,忽的向自己跪下肃拜道:“今日这一礼,是老奴代圣上行的,也是代那些不得力的北苑奴才们谢少帅的救命之恩。” 楚麟城慌忙半跪下扶住福禄,急道:“总管您这又是何必呢?” 见福禄还低着头执意下拜,楚麟城也干脆跪下拖住福禄的臂膀,低声道:“为臣者进谏佐正君道乃是天职,麟城又何尝不明白当今圣上处境?” “圣上登基不久,朝堂之上自是羽翼未丰,如今被权臣奸佞左右掣肘,自是不得不顾虑大局。想必福总管您亲自来监刑,也是圣上的意思罢。” 福禄叹了口气,心知楚麟城已然明白萧锦棠苦心。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应了,缓缓起身,这次是他来代圣上下跪请罪,怎能让楚麟城也跪? 堂堂将军跪他这个大内总管,委实不成体统。 楚麟城不是不知趣的人,今日他虽受辱,比起脸上的巴掌,他更寒心的是圣上的为人。现今看来,这小皇帝倒还不算是不可救药,只是时局迫人,纵身为九五之尊也不得不屈从于臣下太后。 “今日北苑之事,麟城虽觉面上难堪,但若圣上有心匡正国祚,麟城定会鼎力相助,不负我楚氏忠义之名。” 福禄听得楚麟城如此说道,又见眼前青年目光灼灼,言辞恳切,便是寥寥数语也不由得让人心生出信任依赖之意。福禄想笑着掩饰眼底情绪,却终是没忍住心下一热连带着眼眶一红:“统领不计前嫌那是再好不过,陛下有陛下的无奈之处,他还那么小,也是个深宫可怜人罢了。” 楚麟城正欲出言安慰,却见眼前老人面色变幻既喜又似愁:“今日进宫之时,老奴信托之事,不曾想这么快便成了真。” 楚麟城想起,晨间楚清和进宫之时,福禄曾托言他们兄妹护着萧锦棠。这宫内狼环虎伺,便是皇帝也如履薄冰。他虽不满萧锦棠行事,但饶是他也无法在那种情境之下想出万全之策。 不知为何,楚麟城又想起了萧锦棠站在自己跟前的目光,那目光是那么冷厉决绝,像是眼底藏着冷凝千年的寒冰。可少年的眼底却还蕴着一把锋锐无匹的刀,以炙热铁水相护,像是在无声的问他,问他是否愿意守护着点眼底星火,直到星火燎原。 他有种隐隐的感觉,萧锦棠这个人本身就是一把出鞘则一往无前的名刃,或许这个国家已不能用寻常方式改变,而是需破而后立。 楚麟城被心底蓦地跳出的想法惊了半刻,他忙垂眸看向福禄,柔声劝慰道:“总管不必心忧,麟城定拼死护陛下周全。” 他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便是楚氏只剩最后一人,也定护陛下安危到最后一刻。” 青年的嗓音柔和沉稳,分明是劝慰的话语,却带着沉肃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坚定。福禄哽咽两声,泪水倒是比言语先一步涌出。见楚麟城慌了手脚,福禄一面拭去面上泪水一面连声道:“少帅委实言重了,言重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亲自扶起地上的宫人太医:“这里的人也都是老奴一手培植起来的,都是忠于圣上的老人了,少帅大可放心。” 楚麟城闻言,想起这四人进来时都对自己行了礼,此时见四人跪地,忙对每人回礼,再将之扶起。 “麟城入宫之时,本以为宫中再无忠君之人,未曾想到,竟还有忠心赤胆之人!”楚麟城环视众人,忽的一笑。那一瞬他敛去了方才的沉肃,像是褪去了一层铁甲一般。见楚麟城唇角含笑时众人才恍然回悟,面前的人不仅是楚家军的少帅。他有着少年独有的飞扬神采,只不过平日里他背负的期冀太多,让人往往忘记他不过只是个初初弱冠的少年郎。 “诸君既同为帝党,还请打板子时别脱了某裤子,也请大人们下手轻些。”他笑着作势要往那刑桌上趴,他素日是不爱笑的。玉泉大长公主说他笑起来跟他父亲一样,唇角一翘就带着点痞气儿,跟那些风流公子们一样。再说军中爱笑之人镇不住军心,故而父子俩习惯了人前板着一张脸。 可楚清和却说,哥你千万别轻易对其他女孩笑,你笑起来时,就像是四月的风一般。 福禄连忙拦住了他,慌忙道:“统领这说的是哪里话?既都是忠君一派,如此坦诚相见,那又何谈板子一说?难不成陛下给了统领这么大的委屈受,陛下还会打您板子?” 楚麟城还未答话,便见那俩行刑官将门推开,不消片刻便搬进一抬担架置于楚麟城跟前。 楚麟城看的不由失笑,心知福禄是要自己扮作受了刑的样儿。虽觉自己被这六十大板打的走不动道儿委实有些有损自个儿英明,堂堂禁军统领被六十大板打的被人担架抬走像个什么话?但楚麟城也知,这些话只能自己暗自腹诽罢了。这宫中四处是眼线,他只得听从福禄的话躺在担架上作痛不欲生的样子被宫人们抬去皇帝贴身侍卫所居的偏房。 但楚麟城不知道的是,在宫人们抬着他走后,刑房旁一侧的门却悄然被人从内推开,而里面走出来的人赫然是在北苑大发雷霆后愤然回宫的萧锦棠。 穆太后在北苑突感心悸已回寝宫宣了太医。太后抱恙,太医院自是倾巢出动前往太后寝宫请脉问诊。现下宁仪殿早已乱成一锅粥,且听闻妹妹有恙,穆钰连午膳还没来得及用完便往宫里赶。穆太后这方既要照顾主子又要接待进宫的穆侯爷,故安插在萧锦棠身侧的眼线自是松懈了不少。 见萧锦棠出来,福禄忙上前请安。萧锦棠淡淡受了礼,眼底神色晦暗,沉吟半晌后才问道:“福禄,你觉得楚麟城为人如何?” 福禄没想到萧锦棠会如此开门见山,但见萧锦棠神色沉肃不似随口一提,只得如实回道:“启禀陛下,方才老奴以按您吩咐对统领进行试探……只不过老奴以为,楚统领乃真君子是也。” “君子?孤倒是有些看不懂他了。”萧锦棠喃喃半晌。他想着这人可真是多面,既像个沉稳如山岳的男人,又像个多变的少年。如此多面性的人物,究竟那一面是他?而他那一份赤子忠君之心,又有几分真假? 是否该去相信这么一个人?庙堂如棋,他们都是棋子,谁又能真正的说是谁的人? 萧锦棠暗自思忖半刻,又侧目看向跟在福禄身后的太医:“柳言萧,你觉得呢?” 柳言萧嘻嘻一笑,他这次易容成了一个六十余岁的老人。他这一笑,满是褶子的人皮面具像是绽开了一朵菊花儿似的。只瞧这他完看向了一侧的福禄,声冷似裂冰擦铁:“听闻心疾之人是最见不得血光的,福禄,你亲自将人头捧到太后榻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32.罚后失策麟城夜探御膳房 楚麟城自是不知他走后内刑司发生的事儿。 抬着担架的宫监们面无表情沉默不语,楚麟城瞧着他们倒觉得平白无故有种看活死人的意味儿。宫里的人怎么看都觉得没点人气,他们的身上都带着无形的链锁一般。有人是困兽,有人则做了狗,总之不像个人。他趴在担架上睁着眼看着四方宫墙外的天,微暖的风在深长的宫道中迂回徘徊,带着墙外的垂柳直往里面荡,像是少女款摆的罗裙腰肢。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她们裙琚迤逦环佩叮当,却再无如此生动的鲜活。楚麟城看着天,想着若是没有今日这些插曲,今日当算是春和景明和乐闲暇的一日。他闭上眼,感受那风如女子含香的丝绸披帛轻轻掠过自己的脸。诶,要是这担架不这么晃,在这里小睡片刻亦是无妨。 想着想着,楚麟城心底不由得失笑,想不得自己堂堂楚氏少帅进了宫还有这等苦中作乐的情怀。他正无边无际的想着,思绪随着风飘飘荡荡,灵魂像是回到了凉朔关一般。他站在城楼上,风还是这么徐徐的吹,吹的人心都像那云一般飘摇。可还没等楚麟城的心绪飘摇向草原,便觉担架一抖将他这魂儿给抖回了这宫墙内。 这一抖差点没将他从担架上颠下来。再一睁眼,原已到了侍卫们在宫中居住的偏房。 楚麟城还没来得及打量打量他在宫内住的地儿,便见着侯在偏房外的内监快步而出,见了楚麟城躺在担架上,他忙上前迎道:“少帅感觉可还好?圣上太后体谅少帅受了这皮肉之苦,便特地让奴将这偏院收拾出来给少帅养伤。” 听见这内监于言辞中提到了穆太后,楚麟城不由得心生疑窦。这宫中眼线纷杂,他初初进宫也无法判别这内监所属势力。且又见这内监目光一个劲儿的往自己身上瞧,楚麟城心下也有了三分底,忙挤眉弄眼作痛不欲生状谢了恩。 那内监见楚麟城面色不佳,又或许是楚麟城的身份使然。他一面将那房门打开一面道:“少帅还请在此偏院安心养伤。圣上口谕,道郡主金枝玉叶,自是不可同寻常女官一块住。圣上体谅,便将玉泉大长公主未出阁前的泠玉轩打扫清理后让郡主所居。不过少帅毕竟是男子,不可居于后宫,委实让您委屈在这偏院住了。” 楚麟城暗道还好楚清和没事儿,这宫中尽是人精又口尔纷杂,依着她那性子,让她一人去泠玉轩住着也好。自己这挨了打,也算是给她上了一课。 不过话说回来,给自己拨一个偏院的主意穆太后也有份儿,怕是穆太后也忌惮着楚氏的实力。今日她欲杀鸡儆猴却不想引火烧身,穆氏也不愿跟楚氏彻底撕破脸,这样以来,日后穆太后在宫中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与楚清和。 “那真是劳烦公公了。”楚麟城勉力挤出一个笑,看上去倒真像是强逞出来一般。他由着那几个抬他进屋的太监将他挪到床上,还适时在触床时嘶了声儿。 “蠢材!连挪个人手下都没得个轻重!”内监见楚麟城似吃痛,神色忽的紧张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他怒声呵斥了几位抬楚麟城进来的太监,又见楚麟城面色发白,赶忙道:“少帅言重了。” 楚麟城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内监似乎很不耐呆在他这偏院一般。楚麟城思绪一转,便知此人生怕自己在他手上出了什么差池。他这刑虽说是萧锦棠罚的,可这也由的是穆太后的意思。若是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楚家必会找太后的麻烦,而若这内监是太后宫中的人,届时自己真出事儿了,穆太后定然要将他丢出去过御膳房的御厨做的点心是天下一绝,从此心念不已,今日趁此时机,偷吃一些,想来明日不过是被宫人道御膳房里出了狐仙,晚上馋嘴偷了吃。 四周只有往来侍卫巡逻的脚步声和甲胄铁器的摩擦声,楚麟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小厨房的门偷偷拉开一线,迅速闪身进去,动作之快仿若疾电。他似乎忘了想,为何御膳房这等防卫重地不锁门。 楚麟城回身关门速度轻快,心道幸好自己轻功了得。可不想刚刚关上门,便见着一人猫着腰从灶台后钻了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33.麟城清和偷膳探宫闱 楚麟城被这鬼鬼祟祟黑影吓了一跳,心想这宫内守卫怎跟摆设一般?自己潜进来也就罢了,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御膳房分一杯羹,这哪里是皇宫,这分明就是路边摊儿好么? “什么人?”楚麟城也不知对方来意,只得警戒的低声喝道。他脚步微抬,心想着若是这小贼有什么轻举妄动,他必会于他出声前将之放倒。这贼今日是注定没法醒着走出这御膳房,若让他知晓了自己身份将自己夜探御膳房的消息传了出去那才完了—— 刚受完刑的禁军统领深夜抓贼,传到穆太后那儿的话必然引起穆氏警惕,且不说今日自己是白挨了巴掌,便是萧锦棠那儿也交代不过去。但若是禁军统领自己也是贼,贼喊抓贼,那岂不是丢尽了大周的颜面? “哥?”贼抬头,一双琥珀色的瞳眨了眨,好一派无辜。楚麟城面色一僵,心道好你个楚清和,什么不学好,今日捅了篓子还敢来御膳房偷东西吃。瞧她也是衣物反穿,此时屋外星火微光透过窗棂更衬得她头发凌乱灰头土脸,活像是刚从黑煤窑里爬出来的苦力。 “你怎么在这?!”两人异口同声,同时上前两步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嘴。 楚麟城扭过了脸,一巴掌打掉楚清和的覆在自己脸上的手。她方才也不知刚刚翻找了什么地方,满手黑灰,这么一抹一蹭,自己也灰头土脸成了逃难的难民。楚清和甩甩手,眼睛骨碌碌的转了转。楚麟城见她眼眸弯弯,笑的像个偷了腥的狐狸。他直觉方才手心被磨蹭了两下,不由得眉峰一抖,旋即又是一巴掌拍在了楚清和的脑门上:“吃吃吃,就知道吃。吃了还擦嘴,也不嫌恶心。” 楚麟城眉头快拧成了麻花,见楚清和还在笑,不由得伸手提住了她耳朵:“臭丫头不学好,到宫里捅篓子不说还学会了偷吃?” “彼此彼此,说的你不是来偷吃的一样。”楚清和翻了一个白眼,伸手往楚麟城的虎口掐了一下:“放手呀壮壮!” 楚麟城最忌讳谁叫他的乳名。他出生在凉朔关,又是早产,出生时气息不足,可将玉泉大长公主给心疼坏了。军营苦寒,楚凌云寻思着民间有贱名好养的习俗,便起了个这个乳名。此时听见楚清和叫自己的乳名,楚麟城瞬间脸黑如锅底。楚清和一面含含糊糊的将嘴里的酥饼给嚼了咽下一面后退两步躲开楚麟城的巴掌。嘴里的酥饼还是牛肉馅儿的,里面还搁了她喜欢的胡椒。她喜欢胡椒辛辣暖融的香味,合着肉香像是冬夜里喝的暖汤,从唇齿留恋到下肚的过程中有种在阳光下骨酥筋软的感觉。 只可惜楚麟城委实来的不凑巧,自己害怕被他人发现,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这馅儿便只得老牛嚼鲜花一般将这上等珍馐囫囵吞枣的塞进肚。楚清和见楚麟城肚子里的窝的火儿都快窜上头这太清殿的寝殿窗口正对着皇后所居的凤藻宫寝殿的轩窗,萧彻每每上朝归来便自窗口望去,晨起的皇后正于轩窗之下描眉篦发。 小轩窗,正梳妆,朱颜对镜,遥遥一望,恰对情郎目光。夜晚相望,太清殿灯火煌煌,崖穹星淡,举目望万里河关。垂首念卿窗畔,低语念谁正轻欢。 楚麟城心中感叹,抬步正欲离去,却正忽见太清阁内掠过一点烛光—— 这么晚了,难道这小皇帝还未睡? 楚麟城不禁顿住了脚步,楚清和见楚麟城突然停下,忙回身掠到楚麟城身侧,疑惑道:“哥,怎么了?” “你瞧。”楚麟城遥遥一指对面太清殿,楚清和顺着方向看去,果然见了那窗内一闪而过的烛光。 楚氏兄妹擅骑射,自幼便目力惊人。他们能看见在阁外待命的宫人,那说明这太清阁内只有小皇帝一人。这小皇帝也是怪,自个儿睡个觉干嘛将宫人全部赶到宫门外面干站着的?皇帝就寝,宫里没有八人服侍这根本不合宫规族祖制。 楚麟城同楚清和对视一眼,心下生疑之际却被勾起了好奇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34.四面楚歌麟城清和闯太清 夜色已深,太清殿外的宫人手中的宫灯摇摇晃晃,一派昏昏欲睡。楚麟城远远观望了半刻,瞧见窗口那点火光忽明忽灭,若不是他们兄妹目力惊人,旁人是断不可能发觉太清殿内的动静。楚清和看了楚麟城一眼,忽的运起轻功欲往那太清殿上掠去。 “你干什么?”楚麟城忙抓住妹妹的衣袖将她拽住:“夜闯太清殿,你是不要命了么?” 楚清和却不甚在意,她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下楚麟城,眸中笑意隐隐:“你不是想去吗?我看你的眼睛都恨不得黏过去了。” 楚麟城被堵的一窒,竟是哑口无言。他又远望了下潜龙水榭四周的布防,心道这布防确有几处疏漏。若是真来了高手行刺,这小皇帝怕真要做个糊涂鬼了。 楚清和显然也发觉了布防疏漏,只听得少女轻笑一声,便见她身姿缥缈如登云踏月般瞬息往太清殿轻掠而去。她束起的发丝在月光中荡漾开来,如墨落画又好似轻羽横渡碧空。楚麟城心里暗暗叹息一声,忙运起步法追上前去。可二人掠空而过,专挑巡卫疏漏出处往里飞掠。不想飞至途中却,楚麟城忽见步云阶下的侍卫竟然身着赤金锻钢甲。火光中,他肩上的虎贲肩甲似仰首嘶吼,朱红翎羽凛立于玄色重盔之上,兵士软甲之上,错金飞龙凌空纹被似要驭光腾飞。 楚麟城惊的瞳孔一缩,这分明是龙图卫副将的甲胄式样! 龙图卫是冠军侯穆钰所组建的亲军,曾随他缔造三十二战无一败的神话。若以十年来划分一个时代,二十年之前,是楚凌云锋芒毕现;十年前,便是穆钰的主场。当年穆钰率临阳军连夺燕云十八城被先帝赐封冠军侯,后穆妙柔奉兄命进宫入主中宫。穆氏风头无两。后临阳军改编为龙图卫,人数虽不及凉朔镇北军多,但胜在兵士以一敌十。而穆氏也一跃而成仅次于楚氏的军武世家。 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穆钰最引以为傲的并不是龙图卫,而是他手下的两位将才。一位名为薛景君,擅突袭进攻,率领龙图卫左军二万人。另一位名易子凛,擅布阵防守,统御龙图卫后行军。一军之中,一帅二副将。此时在这潜龙水榭前,驻守的竟然是穆钰的亲兵,而一军副将竟亲守太清殿。楚麟城虽任禁军统领,但上任不过几日,自是还未同前任禁军统领顾振轩交接完毕。但在定国大长公主眼皮底下派私兵进宫驻守,穆氏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为何还要让自己与楚清和进宫?既是护卫圣上,那这太清殿前的副将定然是易子凛。但易子凛不驻守帝都咽喉临阳城,若是楚氏兵变则无人可挡。兵临城下无险可守,穆钰再怎么急功近利亦不会下如此昏招。 就在此时,楚清和忽的发出一声惊呼。楚麟城蓦地从思考中回神,忙旋身抱住楚清和往后疾退而去。 这根本不是什么防卫松懈!潜龙水榭之前有宫道四条,分支十二条,六主宫皆有主道通往潜龙水榭。而这看似松懈有疏漏的防卫却是利用了这错综复杂的宫道地形所布下的阵法。无论刺客从哪儿进来,他们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形成包围圈封锁住潜龙水榭。他们并不担心被圣上被歹人偷袭,因为那些站在殿外的宫人,分明是龙图卫假扮的! 易子凛根本没有守在底下,底下的赤金甲胄只是一个幌子。楚麟城暗道不妙,他清楚的看见一个人望向了自己! “谁!竟敢私闯帝宫!”一声怒喝如惊雷乍起。那人虽身着内监服侍,此时猛然抬头目光如炬。楚麟城心下断定他就是易子凛。易子凛的怒喝像是一声信号,楚麟城来不及退走便见潜龙水榭下军阵忽变,自潜龙水榭为始,火光次第燃起如狼烟,层层火光暴露了在楚麟城看不见的地方还隐藏着的兵士,此时他们一同点亮火把,将这玉京宫城渲染如昼。甲胄摩擦声铿然,不过几个瞬息,整个宫城便以潜龙水榭为中心戒严。 楚麟城心中暗道不好,他未同易子凛交过手,自是不知对方武学深浅。但能随穆钰北伐三十二战定是不弱。潜龙水榭下火光燎天,四周兵士迅速集结。楚麟城抱着楚清和绕至太清殿梁上背光处,却见不远处的龙图卫持炬快步而来。 楚麟城抿紧了唇,他心头第一次体会到了四面楚歌的意味。这若是一张天罗地网,他和楚清和就是网中的猎物。可他现在出去又要作何解释?堂堂禁军统领夜探帝宫,这往大了说可就是刺驾! 眼见着兵士越逼越近,楚麟城正悬于梁上想着被发现后的说辞时,却听得楚清和转过头向左边努了努嘴:“哥,左边窗户开着!” 楚麟城顺着方向一看,这不正巧是他们方才在远处时看见有微光的窗户么? 底下兵士距步云阶不过十数尺,不过瞬息他们便会暴露在光亮之下。楚麟城深深的看了一眼正在指挥兵士包围太清殿的易子凛,犹豫片刻后抱着楚清和自窗口一跃而入。 太清殿内一片黑暗并无烛火,仿佛刚才他们看见的光亮只是幻觉一般。月色自窗口徐徐洒入太清殿,映得这一片雕梁画栋无端的冷冽。楚清和在地上滚了一圈儿,爬起来时向四处张望了几眼,可这几眼张望,楚清和顿觉他们走错了地儿。 初夏的晚风无声的随他们潜入了帝宫,卷起迤逦如轻云的洒金纱幔。层层纱幔在月光下流丽生辉,像是徐徐而绽的金云搏浪。在这层幔掩映下,一张鎏金嵌玉象牙床置于正中。 帐幔上系着金铃,此时被风一吹便发出清越的声响。楚清和无心欣赏太清殿内别致的设计—— 试问谁会将这么大的床放客厅或放侧房的?楚清和见状心中不由得骂了街,她回头看向同是一脸不知所措的楚麟城,对自己兄长露出一个悲伤的表情。 看这情况。怕是他们误打误撞闯进了皇帝的寝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35.锦棠再见清和妙计解围 楚麟城被楚清和看的后背发凉。他只觉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下要是被人给发现了,他们俩这夜袭刺驾的罪名可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关窗呀哥!”楚清和蹲在地上对楚麟城一阵挤眉弄眼,楚麟城看见她的口型连忙蹲着将那扇窗勾回关上。一刹那间楚麟城有点恍惚,仿佛他们此时不是在太清殿,而是回到了童年他们在凉朔关时调皮捣蛋的日子。 “你可别出声儿了——”楚麟城下意识回头提醒妹妹噤声,但猛一回头却跟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楚清和很少见到兄长这等极度震惊的表情,不由得顺着楚麟城的目光转头看去—— 她从窗户进来时顺着地上滚了两圈儿,因此离楚麟城有段距离。此时她顺着楚麟城的目光看去,只见身后的高脚茶桌似乎动了动。她翻进来时没来得及细细打量这月光照不到的太清殿深处,除却他们误入寝宫之外未觉有何古怪。但她身侧的桌子先是抖了抖,然后又像是长了腿儿一般动了动。她下意识的往后挪了一步,心道别不是这太清殿闹鬼吧?说好的陛下真龙之气邪祟不侵呢? 楚清和心底打鼓,她虽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怕闹鬼。她脚下一软,手下意识的想撑地却触到了柔软的锦缎,楚清和下意识的低下头,原是她碰到了一床锦被。 可被子怎么在地上?楚清和总觉古怪,猛一抬头,却见眼前蓦地开了条透着暖光的缝儿。 借着这缕光楚清和才发现,这桌子上的茶具全被人摆在地上,而这整张桌子则是被一床锦被覆着。但还未等楚清和反应过来,便见着那小皇帝从那缝隙处钻出个头来。 他显然是已经睡下了的,身着中衣披头散发,漆黑的发如泼墨一般迤逦了一地。他这么一探出头,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寝殿竟然摸进了两个人。楚清和离他近在咫尺,两人愣的不知所措,只得大眼瞪小眼。 “我…我我…你…你…我……我草。”楚清和惊得舌头打结,市井粗话脱口而出,这他娘的小皇帝玩的是哪一出?吓人也不带这么吓的吧?瞧你这样儿不应该好好的躺床上睡觉么?怎么没事儿钻桌底下啊? 明明儿时在凉朔关偷灶房的肉被抓了也没这么紧张?楚清和忽的感觉手脚都不听自己使唤,她想往后挪也挪不动。面前的少年微微仰着头看着她,那墨玉一般凝碧的瞳像是被这暖融烛光给融化了一般,融成了一眼潋滟碧水隐隐春山,满目春光沿着他浓丽的睫流荡开来。楚清和不知道,此时的萧锦棠亦是不知如何是好,又是这样,她又像这样突然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少女的琥珀色眼瞳本就如佳酿一般引人沉醉。他恍惚想到了初见那一日,少女突然拍了拍他后背,金铃声声中,一转眸便浸入了那坛酒里。早春的阳光自她身畔斜斜洒落,在积雪上点染出迷离的碎星。她拥着最后的雪披着清晨的光,身畔金尘飞舞,长鬓如墨,浅绯色的唇像是早春初绽的海棠。 她现在离自己不过二指距离,少女的呼吸似乎带着令人微醺的酒香,无声的润入了自己的面颊,缓缓清浅,像是早春吹醒桃花的风。萧锦棠别过眼,心道这烛光怎么忽的变得那么暖,像是阳光,燎的自己面上发烫。 楚麟城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想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口。他这才明白,原来他们在外面看到的时明时灭的光是这桌下发出的。 “你们夜探太清阁,是想刺驾?” 倒是萧锦棠先开口打破了这满室寂静,他缓缓起身,声线随冷却有些颤抖,不知是紧张还是冷的。他仅着一袭白棉中衣。那衣衫似有些大,更衬的少年身量单薄瘦削如初生的竹。 “臣不敢!”楚麟城听见萧锦棠先说了话,心底莫名的舒了一口气,旋身半跪干脆利落。 “臣…臣女也不敢。”楚清和有样学样跪下低头看地,她方才瞪了萧锦棠那么久,算不算直视圣颜大不敬圣上? 可那眼瞳……真是好看,宝石一般,像是能看进人心底儿一般。 萧锦棠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的转了圈儿,他也不叫人,语气一派悠然:“那你们夜探太清阁可真是好雅兴。”他说着顿了顿,语带戏谑:“楚统领的伤可好的真快。” “谢…圣上体谅。”楚麟城也想骂街,怎么这小皇帝这么喜欢堵人话头呢?还什么好雅兴,分明是走投无路。为何走投无路,还不是因为你不给吃的,害的他堂堂楚少帅跑去偷东西吃—— 兄妹二人心中暗自叫苦不迭,心道这小皇帝脾气古怪谁也琢磨不上。今日北苑一事,虽事出有因,但萧锦棠就是那种上一秒还能同你谈笑风生下一秒就能赏你板子的人。 兄妹二人跪地不言,萧锦棠倒是跟没事儿人一般坐在了一旁的茶凳上。太清殿内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楚麟城正欲想说些什么,却忽的听得殿外一阵喧闹,甲胄的摩擦声、士兵的叫嚷声、火把噼啪的燃烧声混杂着涌入了太清殿,声势浩大烈火烹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造反军打到宫门外了。 他清楚的听见太清殿外殿的门被人猛力踹开,紫檀木门来回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萧锦棠闻声望去,面不改色,几步走到纱幔边,一面撩起纱幔一面低头对着还有些呆滞的楚清和冷声道:“既然不是刺驾还不快躲着?” 楚清和如梦初醒,楚麟城反应倒是快,两步上前拉着妹妹便冲过纱幔趴在床侧,动作行云流水堪称连滚带爬。 “噗嗤。”锦被再度掩上,仅存的一点光亮迅速湮灭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是谁轻笑了一声,楚麟城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被他护在怀里的楚清和,却不想寝宫大门蓦地洞开。 透过纱幔,他看见了单薄的身影挡在了门前。火光将少年劲瘦如竹的身影拉的极长,他的声音冷然如冰。 “易将军,何事惊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36.太清殿内君臣对峙初立威 少年声色冷冽如冰,声量虽弱却隐含凛然不可侵。光影摇曳间将他单薄的身形拉扯的像风中的竹,竹叶虽随风而舞,但劲节风骨却是宁折不屈。虽着中衣长衫,但亦威仪具足。 殿外声势浩大,火光跃动如昼。他一袭单衣形单影薄伫立殿前。但此时无人再敢多言,铁甲铿然间,殿外龙图卫次第持炬垂首屈膝半跪。洒金纱幔光影婆娑,楚清和看着萧锦棠的背影,忽的觉得挡在他们身前的少年是在颤抖。他半背对着他们,透过背光隐约可见他紧抿成线的唇。他还是个少年啊,五官轮廓还带着些稚气。楚清和遥遥的看着少年,只觉他面如铁铸,殿外火光如钢水一般为他浇铸上这层铁面。 “方才太清殿外有可疑人等,末将心忧陛下安危,担心歹人刺驾,故此率军护驾。”来者声色温润,语调不疾不徐,说像是军中儒将,倒不如说像个谦和温润的君子书生。人未到声先至,不过瞬间,殿外除却火把燃烧的声音便只余肃静。男人缓步而入,青缎流光纱帽坠缨,这分明是个内监的打扮,可无人觉得他像个内监,那丝缎长袍穿在他身上更像是铁甲,他所经之处军士皆以枪杵地以示尊敬。 “什么歹人刺客?”萧锦棠冷哼一声,戏谑道:“原来孤的太清殿是这么容易被潜入的?孤怎么觉着,这太清殿热闹的像个菜市口呢?” “这宫城之中统共有两千龙图卫精锐,难道他们都没长眼睛不成?难道非要等着刺客进了太清殿拿刀搁孤脖子上你们才来护驾?”萧锦棠说着顿了顿,一字一句仿若霜吻刀锋:“还是孤就是易将军手中的一个饵?易将军既受母后之命护卫于潜龙水榭,那为何不是尽心尽力防范于外,而是等着什么没见着影子的歹人刺客进来了才带人放马后炮?” “…这是…穆太后竟私调龙图卫进宫?”楚清和只觉呼吸一窒,她不可置信的看向楚麟城,却被楚麟城轻轻捂住了嘴。 楚麟城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妹妹不要出声儿。楚清和看着兄长的眼睛,顿时明白楚麟城的想法与自己并无一二。龙图卫进宫驻守就等同于穆太后的私兵,穆氏将精锐尽数派进宫中且不报备禁军,难不成他们是打算逼宫? “陛下息怒!”易子凛忙屈膝半跪,但语调依旧不疾不徐:“还请陛下恕末将无能,但若刺客真混入宫中,陛下有任何闪失末将都万死难赎其咎!” 萧锦棠略略眯眼,那双浓翠的瞳在火光下更显妖异:“无能就是你的理由?所以你就让你龙图卫的兵士强行破门闯殿?”他的声调陡然拔高,甚至隐带嘶吼,像一只被逼困在角落里的斗兽:“易子凛!你说!藐视皇权,该当何罪?!” 纵然易子凛有穆太后撑腰,但此时穆太后心病复发只得在凤临阁静养亦不得出援。萧锦棠脾气乖戾性子喜怒无常是整个宫里人尽皆知的,或许是这位小皇帝早年太苦了些,骤登帝位便忘乎所以为所欲为。但无论如何,穆太后是乐见其成的。她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年,脾气好坏无所谓,只要能被她所掌控,什么都无所谓—— 就算是今日他要降罪于易子凛,穆太后也就顶多帮他说个情。自这位皇帝登基以来,再荒诞无礼的要求,穆太后都会应允。她想要的不仅仅是现在萧锦棠无条件的依附自己,她要的是溺杀,最上等的谋杀,是诛心。 思至此处,易子凛心中忽的没了底儿。见萧锦棠面似寒铁,他只感觉后背浸凉如霜雪压脊。火把噼噼啪啪的燃烧着,一滴冷汗不受控制的自他后背渗出:“启禀陛下,末将是出于对陛下、太后娘娘的安危考虑,才不得已如此兴师动众。” “不得已?这便是你擅闯太清殿的理由?”萧锦棠上前一步,下颌微抬,眸间戾气横生。他似乎已经到暴怒的边缘,那双浓翠如墨像是被火光点燃了一般,泛着如狼一般的荧荧碧色:“真是好一片忠心呀,敢问易爱卿,你是想带人来搜查孤的太清殿?” 易子凛被萧锦棠堵得进退两难,他低低垂首,几近是将字眼儿从齿缝中咬出:“为陛下安危考虑,末将恳请陛下,今夜移居偏殿!” “放肆!”易子凛话未落音便被殿外一声厉斥打断,他回头看向殿外,却见福禄领着一众宫人快步进殿。老人满面怒容挡在寝殿之外,怒斥如一头发怒的雄狮:“易子凛,带兵进殿,你是想逼宫篡位?!” “末将不敢!”易子凛暗自叫苦不迭,心道此时福禄怎么来了。福禄是宫中三朝老人,见过的风浪比他吃的饭还多。他既敢将谋逆的帽子扣上自己脑袋,那定是派人知会了宫外的顾振轩和楚凌云,若是自己此时不退殿,那等禁军一来,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刺驾之罪了。 “好个忠臣良将。”萧锦棠冷然一笑,他略略垂下眸,敛去了那点碧色。他忽的笑着赤足踏出殿外,面对眼前的金甲龙图卫,他仿佛只是在晴光大好的天儿出来花园散步的少年一般。 易子凛不敢直视圣颜,他紧盯着萧锦棠的袍脚,心跳随着那袍脚起落忐忑。如今他真是进退两难,自己奉太后之命监视皇帝,防的就是皇帝与他人私下接触发展党羽。其实哪儿有这么多的歹人刺客,他借护驾搜宫的理由欲防患于未然,可现在这谋逆的帽子扣在自己身上,他若是轻举妄动就是死,谁也保不住。但若自己没有眼花,今夜太清殿外的人是真逃入了帝宫—— 若没进帝宫,那总不可能是闹鬼,怎么人就会平白无故的消失了? 易子凛回忆了下他在太清殿外见到的虚影,此等身法定是高手中的高手。饶是他都未看清来人男女。若来人真是忠君勤王之辈,有如此身法,他若以勤王名义出手,那自己未必能活着从太清殿出去。 可事情已经闹大,就算自己今日活着出去,那穆氏兄妹会如何待自己? 易子凛无端的惊慌起来,他微微抬头,却见萧锦棠在宫道上如巡阅一般打了个转儿又绕回自己身侧。 他不敢抬头,他知道面前的帝王正低头打量着自己。他的目光蕴着无法言喻的压迫力,重如千钧直直的砸在自己背上,像是要将自己生生的砸进地里。 易子凛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知道他在本能的惧怕面前的少年。少年是狼,而自己是待宰的羊。 “谋逆刺驾……当是死罪!”萧锦棠忽的一笑,笑声清脆泠泠如叩玉。 “孤觉着,易将军你可能还想说,是孤窝藏刺客?那是不要要由你来判罪,孤窝藏刺客,是为叛国?!”萧锦棠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清鸣,易子凛身侧佩剑出鞘。名刃流秋,剑纹如流云流水,剑出一瞬云破月白流光烁烁。萧锦棠持剑而立,寒芒破风撕裂了满殿寂静:“还不退下!” 易子凛清晰的感受到冰凉的剑锋吻上了他的脖颈,他只觉着腔子里滚烫黏腻的鲜血都被这剑刃冻住了,血流过剑刃再流入颈子,浸凉的令人颤抖。他顺着剑刃向上看去,看见了一只素白且骨节分明的手。 生死只在方寸,他深深低头,颤声肃拜:“谨遵圣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37.太清君臣夜谈解帝策惑 萧锦棠微微敛目,眸光自剑脊流转而过。易子凛不敢妄动,他下意识的侧目看向剑锋,却忽见剑锋轻挽,寒芒绕颈不过瞬息便将自己鬓侧长缨扫落。珠串迸裂落珠噼啪滚动,那微凉的寒意润进他的皮肤令他动弹不得。萧锦棠冷声一笑,提剑转身,袍袖挥舞间殿门紧闭。 易子凛心知是萧锦棠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方才那一剑萧锦棠完全可以往他喉咙上划去。他不由自主的颤了颤,缓缓起身,又再度对寝殿门肃拜三次后才率兵退下。易子凛不知道的是,萧锦棠一直提剑站于门后。他敛眸轻抚过剑刃,动作温柔仿若触掠过情人香软的唇。他一直看着那紧闭的门,若有人还欲闯殿,等着他的便是一剑穿喉。 萧锦棠自认自己无甚本事,但论剑出一瞬,他还是有把握要了别人的命,哪怕代价是搭上自己的命。 殿外龙图卫齐声告罪后便次列退下,火光如潮水一般退却。福禄在殿外问了声安后便将太清殿外门关上。不过几个瞬息,太清殿又陷入一片黑暗寂静。 无人的帝宫寂静如死,这时楚清和才听见萧锦棠隐隐的喘息声,他见人都退下了才放松身子退后几步。他手中流秋剑当啷落地,发出清越的鸣响。楚清和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见萧锦棠快步走到床畔,他两三下卷起帐幔便往上一躺,蜷缩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又像个幼小的婴儿。楚清和见他如脱了力一般,忙欲将身侧被子捡起替他盖上。可就在她碰到被子的一刹,却听得萧锦棠轻声道:“多谢郡主,还请将桌子下的灯给熄了,再将茶具放回去。” 楚清和闻言,直觉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扎了一般不是滋味儿。她瞥了眼萧锦棠,依言照做。她亦是好奇萧锦棠究竟躲在里面作甚。可却不想桌下只有一灯一书,书还是兰卿睿快讲烂的《帝策》。 她吹熄了蜡烛将茶具归还原位,又将沾染了烛灰的书擦了擦才放在了怀里。见萧锦棠蜷成一团,她又忙将被子抱过来想替萧锦棠盖上。站在萧锦棠的床侧时她才发觉少年的额间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楚清和忽觉心下一窒,忍不住捏住袖口轻拂萧锦棠的眉头。似欲擦拭汗渍又似欲轻摁抚他紧蹙的眉心。可不曾想她的手刚伸到一半便被萧锦棠抓住了手腕。 楚清和一愣,却见萧锦棠却忽的坐起,自顾自的接过被子裹住自己。楚清和抿了抿唇,终是垂下手。 她不由自主的看向自己的手,回忆起方才的触感—— 那一瞬间,她碰到萧锦棠的手时,她感觉那个少年在不住的颤抖。 萧锦棠见楚清和眉心微蹙不由得苦笑一声,几近是将字句自胸腔中挤出一般道:“孤这个皇帝做的很是窝囊对吧?” 楚清和心下一颤,抬眼间却见萧锦棠微微仰起了头,那双华艳浓翠的瞳直直的撞入自己心底:“这太清殿更是……呵,想进就进,还是带兵带刀的进。若今日易子凛真要搜宫,便是孤也保不住你们。” “擅闯寝宫乃是死罪,陛下多虑了。只是恕臣冒昧,陛下是何时知道潜龙水榭的护卫被换成了龙图卫?私换禁军,为何顾将军未曾跟臣说过?”倒是先楚麟城开了口,可话一出口,楚麟城才发觉自己压根不会安慰人。萧锦棠的转过头看向了楚麟城,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你们不也是擅闯寝宫吗?至于龙图卫,孤登基时曾和易子凛有过一面之缘,方才观其兵士甲胄瞎猜的。” “……”楚麟城被这有些过分随意答案梗的不知如何接话,楚清和瞧这气氛又僵起来,忙道:“哥哥嘴笨,陛下您可别介。”她说着眨眨眼,一抹俏意跃上她的眉梢眼角:“我们这是路过,陛下您可别误会。”她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子靠在床畔:“我倒是觉着陛下您一点都不窝囊,你可算是一人挡了千军万马呀。” “千军万马?郡主委实言过其实。”萧锦棠垂下眼,却见楚清和歪着头对自己嘻嘻一笑:“哪里言过其实了?但若您不保我们放任搜宫,那穆氏会怎么想陛下?我们顶多再去挨个板子,但陛下您私下勾结楚氏……可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呀。若我们真被拉出去斩了,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原来还有这么一说?孤倒不知麟懿郡主如此聪慧,当是孤孤陋寡闻了。”萧锦棠忽的笑了起来:“郡主想问的,是孤为何会选择护住你们罢。” 楚清和眨眨眼,明眸流转过萧锦棠的颊侧:“陛下当是信忠烈之后。” “忠烈之后?”萧锦棠敛下眸,几个字儿在他唇齿间辗转几分,似细细咀嚼其中意味:“忠烈不忠烈,谁又能说的定呢?孤在深宫学到的第一课,就是谁都不要相信。” “可你必须相信。”楚麟城突然开口,缓声沉肃道:“楚氏先祖五百年前就发誓效忠于大周,陛下怎可轻疑?” “孤信什么?孤若信臣,难道太师不是孤的臣子么?孤若不信,又如何令太师代行御笔朱批之权?”萧锦棠眉峰微挑,方才柔和的神色瞬间敛。他再抬眼望向楚麟城时已然眸似寒冰,且凛且冽:“他还会教给孤为君之策,而楚氏呢?坐拥一方兵权,难道孤之卧榻还能容猛虎酣睡?” “陛下!”楚麟城声音顿时拔高了个八度,他只觉心头顿时腾出一股火气直冲天灵。他能承受朝臣非议亦能为国为君与之权谋倾轧。但这一腔赤忱,又如何能被自己所尽忠的君王所非议? “兰氏专权摄政,乃为佞臣。谁是猛虎,陛下您——” “哥!”楚清和低声呵止了楚麟城,她悄悄握住楚麟城的手安抚,一双明眸俏生生的看向萧锦棠:“猛虎不提,可陛下现下能倚靠谁?代笔朱批,陛下莫非心甘情愿?或许单论家族不成气候。但现下兰穆二家联合,而穆家与齐王相勾结。定国大长公主一家向来不参与党争。陛下可选择的余地委实不多呀。” “哦?”萧锦棠忽的勾了勾唇角,面上一派冷肃之气尽散:“若不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孤还以为郡主深谙读心之术。” 楚麟城听得一头雾水,这小皇帝方才还将自个儿同那兰氏相较,怎么现在转态跟变脸似的?可还未等楚麟城反应过来,便见萧锦棠忽的坐正,对自己揖了一礼:“孤方才冒犯了。只不过孤还有一事不明,素闻楚卿学富五车,还可请楚卿答疑否?” 楚麟城忙正坐肃容回拜,萧锦棠这一礼分明是对师长所行,如此大礼,几可比肩太师尊仪。 “陛下请问。” “这几日太师行课,孤却听得不大明白。”萧锦棠说着顿了顿,缓缓道:“《帝策》有论,堂溪公谓韩子曰:‘臣闻服礼辞让,全之术也。’” 楚麟城眉心微皱,迟疑半刻才道:“陛下若是对《帝策》内容不解,自是可以于早课之上提问太师,为何要提问于臣?” “那孤闻礼辞让,全之术也,可对?”萧锦棠没回答楚麟城的问题,仍是自顾自道。 楚麟城抬眸看向萧锦棠,此时他亦管不得什么直视圣颜:“为臣之道,不同于为君之道,还请陛下明示。” 萧锦棠倒没被楚麟城审视的目光看的浑身不自在,他反倒是迎着楚麟城的目光与之对视:“楚卿莫非还不明白孤话中之意?” 楚麟城心下迟疑,帝问不可轻回。他想着该如何委婉的表达自己看法,却不想萧锦棠一字一句,沉缓而言:“现下朝堂之上,君臣不分,孤若不藏锋敛芒,试问谁能容得下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38.楚萧互探锦棠请结盟 “所以你便故作不学无术,以求自保?”楚麟城心急之下一句话脱口而出,连敬语都忘了说。 萧锦棠亦不恼,似乎陛下二字无关紧要:“便如方才郡主所说,孤现下能倚靠谁?现下兰穆二家联合,穆家与齐王相勾结。定国大长公主一家向来不参与党争,现下看来,孤还能倚靠的便只有楚家。” 他说着抬眸看向楚麟城,眉峰凌厉如弧刃:“楚卿,你说是么?” 楚麟城的心底忽的突了两下,像是瞬间没了底儿似的。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在他的认知里,萧锦棠不过是个迫于形势登基的皇子罢了。初进宫时以为他是性子暴戾的昏君,后觉他不过是个有心无力的少年。但在这昏月浸润的太清殿里,面前的君王眼中似蕴着风刀霜剑,那戏兽场的对视又浮现在楚麟城眼前—— 楚麟城知道,他现在才算真正认识了萧锦棠。眼前的少年高傲且坚忍,像是茫茫原野上的独狼。楚麟城深深的看着萧锦棠,忽然发现他一直忘了件事儿。 当年萧锦辉戕害手足同胞,唯有萧锦棠因年幼而逃过一劫。但自己怎么忘了,一个能在深宫中长到十五岁的人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在萧锦辉手下学会生存?在朝臣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城府早比那些老奸巨猾的大臣们更深。 萧锦棠见楚麟城神色肃穆,不由得心想这镇国公的儿子是个实心眼。见楚麟城沉默不言,萧锦棠忽的一笑:“楚卿不必多虑,是非因果孤还是清楚的。如今兰穆二家结盟,沈王二家明哲保身不参与党争。孤能信的,只有楚氏。而你们,也只有选择孤。” 楚麟城闻言心中一动,他知道现在是萧锦棠欲与楚氏结盟。但楚氏自开国以来便是效忠帝王,萧锦棠此问不过是在探明自己的忠心罢了。不过他心底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不安,眼前的少年有着狼的眼神。楚麟城自负明解人心,可自己却怎么也读不懂萧锦棠的想法。 “陛下,您既为帝王,所求为何?”楚麟城沉吟半刻,终是开口问道。楚麟城知道自己若是答应了萧锦棠,那不光是他的一生,还有楚氏的荣耀都将跟萧锦棠绑在了一起,是再也逃不开庙堂束缚了。 自己愿镇守一方守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远离玉京就是不想参与这庙堂党争,但自己所学必报效于国。他愿为天下苍生而出仕,却不知萧锦棠作何所想?他是帝王,是天下万事万物万民之主,是视国为私予取予夺,还是愿守河山护佑苍生? “麟城,难道你也认为孤不应为帝王?”萧锦棠忽的站起身,白色长衫笼在他身上更显他风姿如竹:“孤现下有何所求?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他说着顿了顿,语气揶揄又似嘲弄:“孤为帝王,性命却尽拿捏于臣下太后之手。若太后废帝……你见过哪个废帝下场是好的?孤所求,不过是活着罢了。” 楚麟城忽的无话可说,是,他有鸿鹄之志,欲得明主而图。但眼下君臣颠倒权臣当道太后垂帘。与活命相比,一切理想都不过空谈。 楚麟城咬了咬牙,俯首肃拜:“臣愿为天下而出仕,但陛下亦知,良禽当择木而栖。” “楚卿这话倒是有意思,不过这大周境内,哪儿还有木头让你栖宿呢?”萧锦棠蹲下身,眼眸微眯,眸光流转潋滟如风过春水般扫过楚氏兄妹。 楚麟城以额抵掌心,正欲开口却发现自己的手忽然被萧锦棠握住了:“起来说话罢。” 楚麟城还没应声儿萧锦棠便站了起来,他被猛力一拽,下意识的随着萧锦棠站了起来。他已是个青年了,自是比萧锦棠高上不少。俯视帝王乃是大不敬,他正欲躬身谢礼,却见少年帝王紧紧抓住自己的手,一字一句神色沉肃:“是萧锦棠,是我想同楚麟城结盟,不是一个左右制肘的皇帝同他的臣子的结盟。” “楚麟城,你可愿成为我的助力?” 少年眉宇飞扬凌厉,他紧抿着唇,挺直了脊梁看着面前的青年,眼里的不甘和渴求交织融汇,像是刀又像是怒吼的狮子。 “臣下与君,从无结盟,只有尽忠。”楚麟城深吸一口气,似同军中同兵士打闹一般揽过萧锦棠拥住了他。萧锦棠愣了愣,却感觉楚麟城拍了拍他的背:“但若说楚麟城和萧锦棠之间,是朋友。” 他忽的想起,北苑内他见萧锦棠看斗兽,那时他见饿兽相搏笑的残酷,细细想来,那笑容几分残酷几分悲凉。萧锦棠下令去救那只小狼,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他就是那只小狼。 “萧锦棠,你并不是独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39.三人坦心相对楚萧结谊 “朋…友?”萧锦棠愣了一瞬,又迟疑着将这二字复述了一遍。他像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个词儿一般,又像是得到了天大的恩赐一般喃喃着不敢确信。楚麟城深吸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是的,朋友。” “孤…从未有过朋友。”萧锦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又似想到了什么一样不自觉的笑了笑。他看了看楚麟城,又转头看了看楚清和:“朋友就是玩伴么?如果是的话,孤也曾有过,不过她已经死了。” 幼年时的事儿萧锦棠已记不大清了,只有午夜梦回时还能忆起些许残存记忆深处的温暖。那时俪姬经常抱着他,流金一般的发娓娓垂在他颈畔,扫弄的他咯咯直笑。待他笑累了就枕在母亲温软的怀抱里撒着娇。俪姬唱着家乡的歌谣哄他入睡,异域的调子婉转悠扬。阳光斜斜洒落进棠棣阁,落在俪姬的眼中,她的歌声清亮,像是大漠的清泉亦或是驼铃叮当。入睡之前,他嗅到屋内隐隐带着花的香。 可每每梦至此处,晨钟乍响,睁眼凉寒刺骨,美好的记忆瞬间幻作泡影。清醒的时候,他的记忆似乎就自那一根悬于棠棣阁内的白绫开始。自那时起,他身侧只有三人,一个是萧锦月,另外两个是年纪稍长的斜红和与他年纪相近的飞白。 他虽从萧锦辉手中活了下来,但宫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最初的时候,能陪他玩耍的只有飞白。只不过飞白已经死了,死在年前雪化之前。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救不得。不仅自己救不得,还得笑着送她去死—— 他笑的如同第一次和飞白教他做宫人之间常做的游戏一般。她的尸体就躺在棠棣阁前,乱棍打死,死不瞑目。最后萧锦棠看着她的尸体被无言的宫人抬上板车丢去了宫外乱葬岗,像是同过往的自己彻底诀别。 “不是玩伴。”楚清和拉过萧锦棠的手,却觉他手心冰寒。她双手包住了少年的手,想用掌心温度温暖他:“朋友,就是会一直陪着你走下去的人。无论将来如何,总有人同你并肩而行,为你排忧解难,与你祸福共担的人。” “你有了朋友,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不用再一力独挡所有事。”楚清和柔柔一笑,她忽的无比心疼这个少年。见萧锦棠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她恍然间觉着心里一动,像是初见那一日一般。那日她看见少年独立寒雪,背影是那么孤寂,无助的像是凌风傲立的孤竹,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去拥抱他。 “一直一个人,一定很苦吧。”她鬼使神差的上前拥住了萧锦棠,不顾礼法:“以后,你身边就有我们啦,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少女柔和的呼吸如兰似麝,似带着早已忘却的香味儿。她的怀抱温暖如昼,像是很多年前从窗棂外斜射进来的暖阳。这些早该湮灭在时光深处的感觉倏忽涌上,如逆流的潮水一般拍打着萧锦棠的神经。他似自无边寒夜中浸入了温水一般,无端的惧怕这突然的温暖:“你……你们,会一直在我身边么?” 他不敢确信,声音微弱像是怕惊破这不属于他生命中的温暖幻梦。 “会的,会一直在。”楚清和松开他,与少年平视而望。眼前的少年瞳似春水,眉似春山。她知道,这个少年的心里包含了太多的愤怒与不甘,可他的瞳却明净如水。他心底还藏着一个喜欢做梦的小男孩,天真而又仿徨。 萧锦棠不自觉的抖了抖,嘴唇开合几下却是没能出声儿。楚清和的话像是雪霁云开的第一束阳光,骤然之间照亮了他晦暗的生命。他有朋友了,这是一种多么奢侈的感情,奢侈的荒唐而不现实。楚清和还想多说几句安慰萧锦棠,却不想萧锦棠忽的蹲了下来。楚麟城慌忙半跪下想问个究竟,生怕他是否身体不适。楚清和也蹲了下来,二人却见萧锦棠撇着嘴,努力将眼睁开,但泪水却止不住的从他面上滑下。 萧锦棠见他们都在看自己,不由得闭上眼将脸埋在臂弯里胡乱的蹭了蹭。这么多年,他是极少哭的。就算是哭,也是痛到极致忍不住了才哭。俪姬在的时候就对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萧锦月还需要他保护照顾,若是他哭了,锦月岂不是也跟着伤心? 楚麟城忙给楚清和使了个眼色,他嘴笨不知如何安慰人,开口说不好就是往萧锦棠的伤口上撒盐。他只得拍了拍萧锦棠的背,却不想这一蹲身,两个油纸包便从他怀中滚落出来掉在萧锦棠眼下。 “……”楚麟城手上动作顿住了,看向楚清和的眼神无端的多了几分幽怨。 楚清和缩了缩脖子,只觉楚麟城的眼神夹枪带棒恨不得当场揍自己一顿。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这两个纸包是什么时就听得萧锦棠抽了抽气,还带着哽咽的问道:“这……这两个纸包里面是什么?” 楚麟城心底暗暗叫苦不迭,抬头又见楚清和一脸幸灾乐祸,只得硬着头皮道:“……臣…臣今日未进水米,腹中饥渴难耐,故去御膳房走了一遭。” “所以,你们擅闯孤寝宫,就是因为偷了吃食被人追来?”不是,我们只是好奇,没想到惹祸上身了。楚麟城这话没好意思说出口,见萧锦棠还盯着那俩纸包看,只觉丢脸丢出无方海。他自觉比萧锦棠年长,虽是朋友君臣,但他还是想展示自己作为兄长是沉稳且可倚靠的。怎不想新交的朋友还没说上话,自己这梁上君子的行径便暴露无遗。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儿…就是玫瑰糕跟什么白雪饼,都是清和打包的。”楚麟城说着瞪了一眼楚清和,立刻化身不粘锅。 “我还不是看你肚子饿!”楚清和小声嘟囔了句,又抬眼看了看萧锦棠,贼兮兮的笑了笑:“陛下晚上挑灯夜读想必也是饿了,这不,现成吃的,我们刚从御膳房出来弄的,不如尝尝?” “噗。”萧锦棠终是憋不住笑出了声儿,楚麟城被他笑的面红耳赤,心道自己伟光正的形象算是彻底完了。可见萧锦棠忍不住的笑的样子,他才忽的觉得此时的萧锦棠无比真实。他终于不像一个过早背负一切的帝王,而是一个正当十五六岁无忧无虑的少年。 萧锦棠不敢笑的大声,生怕放声笑了引的宫人一探究竟。他捂着嘴笑了半晌才止住了笑,憋着一股儿气道:“这受了杖刑照例是三日不给水米的,吃了东西会排泄。为了防止动作扯了伤口也怕秽物感染,这一不注意,人就没了。” “……那多谢陛下体谅。”楚麟城露出了一个悲伤的表情,他怎么知道宫中规矩这么体贴人性。这军中打了军棍,谁抬你走啊,还不是被打了棍子自己爬回去躺着。等到了饭点,还得自己拖着身子出来吃。 “你若是饿得慌,我便下旨多赐些菜品给郡主,让她给你带来。你们这一闹,明日怕是整个御膳房都得戒严。”萧锦棠眨眨眼,眸中流露出少有的天真之色:“楚卿,你喜欢吃什么?” “他喜欢吃甜的,就喜欢点心零嘴儿。”楚清和嗤嗤一笑,冲着楚麟城吐了吐舌头,心道叫你甩锅给我,分明是我瞧你肚子饿好心给你打包的。 楚麟城真想一巴掌打楚清和脑袋上,可碍于萧锦棠只得忍着不得发作。萧锦棠见这兄妹俩眉来眼去,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他盘腿坐了下来,忽的轻声道:“别陛下圣上的叫我了,既是朋友,你们就唤我锦棠罢。” “那锦棠你也别楚卿郡主的叫啦。”楚清和看着萧锦棠,一双琥珀色的瞳似含着光,如同暮星一般:“你叫我清和就好,至于我哥嘛……”她说着顿了顿,楚麟城右眼皮莫名一跳,下意识的想伸手捂住楚清和的嘴。 “你叫他壮壮好啦!” 楚麟城闻言一掌拍在了楚清和身上,满面通红。 萧锦棠捂着肚子笑的直打滚,他已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这么笑过。虽是压抑着笑声,却莫名觉得通体舒泰。他想他也是有朋友的人了,从此身边有了可以信任的人,即使身在深宫,日子却不会再如往日一般晦暗无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40.麟城复职面圣遇兰相 三人袒心相聊,不知觉已到后半夜。待到帝宫之外宫人昏昏欲睡,二人又偷偷自窗外翻出,遁夜而去。但楚氏兄妹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走后,萧锦棠看着那扇半掩着的窗户心绪纷杂,他翻来覆去不得入眠,似一闭眼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女孩的气息像是阳光,无声之间点燃了他。 友情对于常人或许不过唾手可得,但身为帝王孤家寡人……这份感情奢侈令人不敢置信,美好的仿佛只配做心中的愿景。萧锦棠想着搭在他肩上的臂膀,拥住他的少女,但心底却无声的挣扎不愿相信。这是在皇家,他出身在皇家……他怎能去信他人? 拥有江山,必然会失去一些东西,比如感情。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亲情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更何况友情了,这些浅显易懂的道理分明是他知事儿以来学到的第一课。 萧锦棠闭上了眼,倚在窗边,夜风拂入寝殿浸凉若水。再睁眼时他望向远方,灯火自太清殿下一路蔓延至外,像是昏黄色的星海。这万家灯火就是楚麟城所说的天下么?萧锦棠不得而知,他极目远眺,伸出手想去抓住那些流动的光雾。昏黄的星火落在他坚定若铁的眼底像是跃动的火苗。 萧锦棠清楚的明白,他不能退却,他的身后从无退路。自他看着俪姬的尸体垂坠在棠棣阁的房梁上时,就已知此生只有向前再无退路。但若生退意,便是万劫不复。 一夜很快过去,这晚上一闹腾,第二日萧锦棠自是精神不济,在兰卿睿的早课上昏昏欲睡,气的兰卿睿直扶额叹气。 帝师不是个好担当的活儿,皇帝金尊玉贵,只能说教不得打骂,且说教也得言辞婉转,开口闭口江山社稷家国天下以励帝王雄心。便是皇子读书不用功,先生处罚皇子也只得是处罚皇子伴读,令其代主受过,也让年幼的皇子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可萧锦棠的伴读是谁?一个是威名赫赫的禁军统领楚家少帅,一个是镇国公夫妇疼成眼珠子的先帝亲封的麟懿郡主。这借给兰卿睿十个胆子也不敢去打这二位主儿,他是知晓楚凌云的脾性的,虽然现在已是不惑之年,但谁动他的宝贝儿女,这怕是要同二十年前一般提着枪当街打人。 兰卿睿心底也愁,楚氏兄妹进宫虽受制于太后,但他可怎么也没想到穆太后竟打了楚麟城的板子,听这消息时,他几乎吓得筷子都掉了,后又听闻是萧锦棠为讨穆太后欢心下的令,更是对自己这个学生愁上加愁。 他虽欲大权独揽,但也不希望萧锦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草包。他需要的是萧锦棠的信任以保兰氏门楣不被撼动。君臣联合,那楚氏便不得翻身。但现在瞧来,萧锦棠真是个孩子心性,谁对他好他便听谁的话,穆太后宠着他,那他便为穆太后因一只畜生打有功之臣的板子。如此不明是非任性妄为,那这实际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便是穆家。兰卿睿思至此处,更是痛心疾首,没想到自己打压楚氏的手段,却给穆氏做了嫁衣裳。 可再痛心疾首也无甚于事,他现在只能同穆氏联合。若能拉拢萧锦棠,那放弃穆氏倒也无所谓。可不曾想的是,初阳节三日休沐一过,兰卿睿便再不想进御书房。 六月初一为大周初阳节,依国律全国休沐三日。正巧楚麟城受了刑不便走动,趁着初阳节便呆在侧房整整三日没挪窝。萧锦棠又打着初阳佳节的名义特命御膳房给这位禁军统领好吃好喝的供着,而另一方楚清和也将自己的小灶开在了楚麟城这儿。楚麟城就在这侧房里当了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爷。 说来奇怪,这几日楚清和给楚麟城送的食物都是偏清淡的,而御膳房送来的绝大多数都是观之乖巧闻之香甜的小点。午后傍晚,还带加餐,例如宫外少见的鲜花牛乳冰碗,莲子马蹄百合饮。 楚麟城一边嚼着新送来的槐玉紫霞糕一面啜了口蜂蜜梨藕汁,在感叹在这宫中偷得闲暇塞神仙时却又知萧锦棠是铁了心想拉拢自己—— 萧锦棠仅仅只凭着自己的片面之词,连自己口味清淡喜甜喜花果都料到了。楚清和的小灶是由萧锦棠拨下的厨子所做,所用材料定是经过萧锦棠吩咐。也不知萧锦棠在这宫中是否还有眼线,连自己这些小癖好都了解的一清二楚。 其实萧锦棠并没有调查过楚麟城的喜好,他只是想着那夜御膳房里那么多点心,为何楚麟城单单就打包了玫瑰雪耳冻和阳春白雪糕?这二者皆以花入馔较之其他甜腻或鲜咸的点心清淡不少。萧锦棠便这么推断着也就这么吩咐了下去。没想到还误打误撞的寻中了楚麟城的口味。 在这侧房呆了三日,再如此好吃懒做下去怕是又要惹人口舌。楚麟城瞧着日头算着小皇帝应该下了早课,擦好了嘴便去了上书房觐见请求复职。 可不曾想的是,他前脚刚踏进御书房的门槛,还未来得及遣人通报便见着兰卿睿沉着一张堪比锅底的脸自里面走出来。 见兰卿睿边走边叹气的样,楚麟城断定萧锦棠今儿定是又装了傻。可萧锦棠装傻已成习惯,初来御书房之时,兰卿睿也没见这么气的啊。能气的兰卿睿七窍生烟,莫不是楚清和这个御前女侍做了什么事儿? 兰卿睿也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楚麟城,楚麟城见兰卿睿窝着火星儿的眼睛只觉右眼皮子没由来的一跳。 “末将见过太师。”楚麟城硬着头皮向兰卿睿问过礼。依着兰卿睿的脾性,便是心下再为窝火也不会失了礼数。可他仅仅只是对楚麟城点头问候便不发一言的走了。楚麟城越想越觉不对劲,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进了屋。转脚问安进殿,抬眼便见着萧锦棠跟出一只手支着脑袋,一只手拿着笔,不知在纸上写画着什么。 楚清和笑嘻嘻的站在他身侧,手上也拿着一杆笔,贼兮兮的不知在跟萧锦棠鼓捣些什么。 见此情形,楚麟城亦明三分为何兰卿睿气的七窍生烟。臣子不得触碰御案,此乃祖宗礼法。便是帝师行课,也知得站于阶下行讲。见楚清和如此目无礼数,楚麟城正欲开口说教,却不想萧锦棠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停笔抬眸,见是楚麟城来了,忽的笑道:“麟城免礼,进来罢。” 楚麟城听见萧锦棠直呼他的名,不觉间心下一动,直感觉一股暖流自心头涌上,但见楚清和的泼皮样子,不由得无奈道:“陛下,在这御书房中这样称呼臣,实于理不合。” 萧锦棠撑着脑袋歪着头看着楚麟城,心知他此言不过是在提醒楚清和不可太过放肆。他瞥了眼抬头看天的楚清和,眸中闪过一线戏谑之色:“怎么个于理不合了?难道孤连称呼臣下名字都不可了?不是你说的,我们是朋友么?” 楚麟城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心想三日不见,这萧锦棠怎有些像楚清和了?不过这样也好,萧锦棠毕竟是个少年,若整日面无表情阴沉着脸,还是这样更适合他。要是自己整日见个满脸阴郁的帝王,就是自个儿也得憋出病来。 楚麟城见了礼便站到了一旁,萧锦棠见状不由得撇了撇嘴,心想莫不是楚清和蒙我呢?便是在这深宫,他也知楚麟城在江湖之上风名广传,加之这几日楚清和闲来便同自己讲些楚麟城曾经的江湖逸闻,弄得萧锦棠对宫外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心。什么楚麟城年少之时独闯西魏月宫之后独上乱花楼同谁谁谁琴中和诗对剑。萧锦棠听得目瞪口呆,心道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什么武林门派江湖侠客,而楚麟城也曾是其中翘楚。 萧锦棠侧目看向桌上的书,那是楚清和给自己带的坊间话本《靖宁列英传》,里头写的江湖侠客风流不羁锦衣佩剑,开口款款剑出凛冽。可现实的楚麟城却规规矩矩,萧锦棠不止一次怀疑楚麟城脑子里是不是横着块木头,可登基大典之上那副口才却又不像,若说身手,那日北苑楚麟城快若疾电的身法和舞如银龙的鞭法却又同话本里所描写的如出一辙。 “麟城,你过来。”萧锦棠看着呆站在一旁出神的楚麟城开口道。 楚麟城心想萧锦棠又要玩什么花样,他走到萧锦棠身侧却忽的想到方才兰卿睿气的七窍生烟的样子。萧锦棠同楚清和又埋首写画,也不知写了些什么。楚麟城心下好奇,便趁机瞄了一眼萧锦棠的桌面。 这一看楚麟城也愣了:“陛下,您画的是个什么?” 萧锦棠把笔一扔,任着饱蘸浓墨的笔在画中人的脸上戳出一个大黑痦子:“孤画的兰太师,麟城你看可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41.锦棠暗挑兰穆隔阂间隙生 贼眉,鼠眼,两绺黄须淡墨勾勒尽显猥琐之色。瘪唇,撇嘴,塌鼻,眉梢吊翘眼珠相对似斗鸡,外加额上皱纹浓墨三杠,眉心厉纹不偏不倚杵在三杠正中,胡须之上也不知被谁连着两边打了两斜杠,工工整整脑门上一个王往下看一个八。楚麟城看着那张画嘴角不禁抽了抽,半晌无言:“陛下,您刚刚在早课上就画了这个?” 萧锦棠无辜的眨了眨眼,伸手点了点刚戳上去的大黑痦子,眸中戏谑之意更甚:“这几日清和教了孤不少东西,例如画画。清和,你来说说,若是照太师的话,这痦子该如何作评?” 楚清和提笔,金丝狼毫于纤指之间婉转方寸中又给痦子上添了笔惟妙惟肖的毛:“这叫画龙点睛!” “……”楚麟城的眉不由得抽了抽,他瞧见那白宣上扭曲的可谓苦大仇深的斗鸡脸,心道兰卿睿没被气死真是心宽。 “太傅让孤默写《韩非子·问田·第四十二》,孤一句话也没背下来,只好画一张画像聊表心意了。”萧锦棠亦是笑嘻嘻,面上一派顽劣之气活像楚清和。 果真又是装聋作哑,楚麟城心底顿时不是滋味。可这作画诋毁他人却并非帝王所做之事。天地君亲师,尊师重道是寻常幼童皆知的道理,依萧锦棠的性子定不会故意做些顽劣之事惹的兰卿睿心烦。楚麟城一个眼刀扫过一旁跟偷了腥的猫儿似的楚清和,压抑着愠怒问道:“你还嫌乱子不够多?” “是孤许清和这么做的,不关她的事儿。”萧锦棠见楚麟城愠怒,只得敛了笑意。那点少年的顽劣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那个沉肃的有些阴郁的少年帝王。 “麟城你不会不知道,为何兰卿睿会让清和进宫侍奉孤近前罢?若是不做些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儿,难道你认为他不会起疑么?”萧锦棠放下笔,抬手揉了揉眉心娓娓而述。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之前。 “臣前日所讲的《韩非子·问田·第四十二》,陛下您可理解其中之意了么?”兰卿睿持芴揖礼,缓声提问。他知道知道自己问了也白问,萧锦棠定是如往日一般一问三不知,这小皇帝从未发蒙,能将字儿认全都算不错了,更别说与臣下高谈阔论治国雄章,就是寻常理解他也做不到。可这次萧锦棠却连回一句不知都懒得,兰卿睿见萧锦棠如此无视自己不由得心底一阵窝火,亦不顾臣下不得直视圣颜的规矩向阶陛之上的萧锦棠看去—— 只见萧锦棠腰背笔直,平视前方,若不是身体前后摇晃加之上下眼皮疯狂眨动暴露了他坐着睡觉的事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兰太师讲学太过吸引人,直听得帝王回味无穷情难自已。 “陛下!”兰卿睿一声怒喝,萧锦棠直抖了个激灵,困倦之意瞬间便被抖上了九霄云外。他抬眸见兰卿睿吹胡子瞪眼的瞧着自己,看那额上青筋之绽的架势,心知自己定是睡着了没听清兰卿睿的提问才惹的他大发雷霆。瞧着兰卿睿的眼底都快迸出火星儿,萧锦棠摸了摸鼻子,低下头,好不委屈:“孤不知。” 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兰卿睿心中锤地长叹,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看向了伴读于御前的楚清和,强压怒意道:“御前女侍,你身为陛下伴读,当辅佐陛下课业。陛下无心读书,当是失职!” 楚清和心道你让我进宫不就是带着陛下玩物丧志的么?怎么还怪起我来了?但她转念一想,便知兰卿睿是想借机给自己绊子下,若是她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定是要替萧锦棠挨一顿戒尺,但她身为镇国公之女,兰卿睿最多指责两句也就罢了。兰卿睿还想着楚清和俯首认错,自己再以失职名义再给楚氏扣上一兰氏门楣不倒,就是能否留的一条性命也是问题。兰卿睿绝不会坐视兰氏倾危而不顾。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庙堂蝇营,皆为利来。庙堂如棋间,从无真正的同盟,也无不化的敌人,只有最终的利益。 就如看似坚不可摧以合作共赢为目的的兰穆联盟其实已隔阂间隙暗生。萧锦棠思至此处,缓缓起身,语调悠悠闲闲:“太师言重了,孤自是明白太师的一片苦心。课业孤定会完成,还请太师于前殿歇息片刻,稍用果茶,再来行课。” “微臣谢陛下恩典——”兰卿睿叩首拜谢,起身之时,却又揖一礼:“陛下,光阴如寸金,今日事还请今日毕。在陛下赐茶这段时间,还请陛下少做歇息,将问田一文抄写一遍。” 萧锦棠出乎意料的没有流露出不耐的神色,他没有看向兰卿睿,反倒是瞥向了站在阶陛之下的楚清和,温言款款唇角微勾:“孤谨遵帝师教诲,楚女侍,还不上前来为孤磨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42.清和作画妙戏兰卿睿 楚清和乖顺的应了礼向萧锦棠走去,她虽低着头,但眼角余光却不住的往萧锦棠瞧去。她发觉萧锦棠在想事时唇畔会不自主的带上三分笑意。兰卿睿如此相迫必然惹恼了萧锦棠,可依着萧锦棠的忍耐力,怎么也不会因为这等事儿就跟兰卿睿撕破脸。 兰卿睿倒没心思去猜楚清和心底是如何想的,他也没注意萧锦棠的神情,毕竟这个陛下委实没有什么发言权。他的心情好坏并不能动摇他的权力。兰卿睿跪谢之后便往偏殿暂用果茶歇息去了。 楚清和见兰卿睿出了书房才走到萧锦棠案侧,描金雕花的墨锭斜枕在少女的指间掌心与砚相融,幽然浸脾的墨香萦绕在少女袖畔凝而不散。萧锦棠一时有些失了神,蓦地想到了红袖添香这个词儿。少女的指甲莹润又似带着一层釉光,萧锦棠下意识垂下眼,却忽的听得楚清和忍不住好奇道:“锦棠,你这是作何意思?这文章分明你是会背的,就算敷衍两句也好过抄《帝策》啊。” “这《帝策》这么厚一本,咱们一人三遍……兰老头子不是诚心想要我的命么?” 萧锦棠听得楚清和抱怨才回过神,他抬眼却见楚清和垂着眼一脸委屈的盯着手里的墨锭,似要将这墨锭当做兰卿睿脑袋一般往砚台上碾。他倒从未见过楚清和委屈的模样,此时见她作如此情状不由得心下一揪,话一出口也不由自主的软了几分:“兰太师是何等聪明之人?若不假戏真做,他怎会不起疑?” 楚清和还欲再言,却见萧锦棠抬腕抚上自己那磨墨的手,少年掌心微凉且潮润。楚清和心下一颤,立时抬眸向萧锦棠看去。可她抬眸一瞧却见萧锦棠的唇角略略翘起一个戏谑的弧度,连带着他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似风含春山:“清和,你会绘画么?” “啊?”楚清和被问得一愣,反应过来时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天性跳脱好动,舞枪弄棒还行,让她规规矩矩的习礼读书简直要了她半条命。这识文断字还是被父兄母亲拿着荆条站在身后逼着学的。某种意义上兰卿睿说她是个纨绔还抬举了她,纨绔子弟流连花丛,好歹琴棋书画还知道些许,而她就是一个四体不勤六艺不精连附庸风雅都欠妥的人。若说比那些纨绔强的方面,大概她还能分得清五谷。 “不会。”楚清和想了想,又补充道:“琴棋书画诗酒茶都不会,不过喝酒喝茶我还是会的。”这她当然会,民以食为天,她还知道什么地儿的什么酒好喝呢。 “噗——”萧锦棠听得楚清和如此答话,一个没憋住笑出了声儿。见楚清和撇着嘴往一边看去,心知她是害了羞,又怕她心里恼了不愿再搭理自己,忙道:“孤…不,我的意思是,你会画小人儿么?” “小人儿?”楚清和眼珠一转,垂眸见萧锦棠笑的促狭,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我懂!不就是画个兰太师吗?这个我擅长!” 她怎会不知萧锦棠心底的心思?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听不懂可就是她蠢了。萧锦棠故作不学无术惹的兰卿睿生气,又故意讨好穆太后暗下离间两家联盟。兰卿睿是不会容许自己失信于帝王。萧锦棠在兰卿睿这里闹腾的越狠,在穆太后面前表现的越乖顺,那穆氏对兰氏的威胁越大。兵不血刃离间两家之后再找机会逐个击破—— 楚清和思至此处,心下不由得暗道萧锦棠好深的心思,即便如此被动,亦不忘筹谋离间。他才十五岁啊,要养成这样隐忍深重的性子,那他在成为帝王之前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她忽的想起先帝在时太子当权戕害手足之事,萧锦棠能从萧锦辉手中活下来,又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活下来尚且如此艰难,他又如何登上帝位?难道萧锦辉真是暴毙而亡?她又想起了市井流传的萧锦棠弑兄夺位的流言,但深宫之中人心叵测,又怎是外人能想象的?她与兄长进宫几日亦是如履薄冰,更何况萧锦棠呢?萧锦棠总是习惯性的敛着眸,旁人看来不过是帝王昏庸,整日恹恹不振,可只有近侧心腹才知,他是惯于隐藏自己心绪,避免眼神暴露过多信息。 楚清和心底轻叹,面上却绽出一线笑意。萧锦棠见她抬手提笔,颊畔一个浅浅梨涡似酝蜜酒,眼波流动似含着雪后晴光:“我跟你讲呀,这画画是有口诀的,背错一句都是画不成的。” 萧锦棠心中疑惑,他怎么不知画画还要口诀的?可还没等他开口询问,便听得楚清和轻笑几声,似连话儿都随着笑意跳荡起来:“一个兰太师,欠我两煤球,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我可去你妈个大鸭蛋。三根韭菜三毛三,一块豆腐六毛六,再加冰糖葫芦七毛七——” “哈哈哈哈哈哈……这,这是你哪儿听来的口诀?”萧锦棠瞧着楚清和一笔一划一字一句的样儿终是忍不住大笑出声,那画上老头龇牙咧嘴,一双煤球眼圆瞪着自己,萧锦棠好容易敛下的笑又收不住了,直捧着肚子一叠声儿的道画的传神极了。 “市井粗话罢了,陛下想听倒还多得是。”楚清和也嘻嘻笑着又欲提笔忘上再添上几笔,萧锦棠这一招委实让她解了被兰卿睿罚抄三遍《帝策》的气儿。二人笑成一团,却不想笑声惊动了外殿的兰卿睿。御书房内本禁大声喧哗高声谈笑,更何况萧锦棠课业欠妥,本应认真罚抄加紧背诵,如此大笑成何体统?! 兰卿睿在外殿气的一磕茶盏,瓜果点心被他这袍袖一拂滚了一地。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内殿走去。刚一进门,便见着楚清和在御案上不知写画着什么,御案乃是帝王批阅奏章之处,怎能容忍女流之辈在上放肆?兰卿睿见二人笑声不收,全然无视自己,不由得心头火起。连礼仪都不顾了便往御案旁走去:“陛下,这成何体统?您怎可如此荒唐?!” “体统?”萧锦棠往椅背上一靠,眼睛一吊,学着楚清和的样儿嘻嘻一笑,眸带戏谑:“就是这个体统!” 兰卿睿被这副市井泼皮的做派气的一窒,心道这楚清和真是个祸害,她哪算什么纨绔,她分明是个市井流氓!她才进宫多久就把一个畏畏缩缩的皇帝带成了一个小流氓!可还没等兰卿睿开口训斥自个儿的眼神便不自主的瞥向了御案上那张洒金白宣—— 雪白生宣白纸黑画,哪有什么工整抄写的帝策。雪宣正中一好一个小老头,龇牙咧嘴张牙舞爪,正瞪着自己,一张蠢脸上还被写了个连笔的王八。更令他气急的是,作画者生怕他看不懂似的,还特地在一旁写了个“兰”字儿。 听得萧锦棠阐述事情经过又加之楚清和一旁润色,楚麟城总算知道为何兰卿睿会气成那样。兰卿睿虽为人刻板且醉心权势,但单论相貌来说,他年轻时可是名盛玉京清贵公子。出身显赫不说,谁人不知兰家卿郎柳眉星目,漆鬓坠璎相貌清俊。加之才学出众,上写一手好文章,下能舌辩群臣,睿智风流俊雅之名流传玉京,是多少姑娘春闺梦里人。如今位极人臣,却被俩毛孩子如此糟践,怎不令人气急?! 不过事儿已经出了,楚麟城只得训过两句也就罢了。可就在三人于御书房闲聊之时,兰卿睿在出宫的路上却碰上了匆匆进宫的穆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43.北燕乱起顾振棠战死凉朔 穆钰这时候进宫作甚?难不成是奉太后懿旨进宫?瞧穆钰这匆匆而来的架势,兰卿睿心下疑惑之际亦不由得多了几分猜测,他现下虽对穆氏怨气颇多,但见穆钰迎面走来,兰卿睿纵是心中余怒未消也不得不迎上去,袍袖略摆间,他面上又挂上了惯有的三分笑意,袍袖舒朗间一派光风霁月:“穆侯爷,这时辰进宫,可是同太后娘娘共用午膳叙旧?” 穆钰这才注意到迎面而来的兰卿睿。兰卿睿见状心下疑惑,穆钰虽为武将,但为人沉稳是断不会走神至如此地步的。见穆钰眉心紧锁,兰卿睿心头疑惑更甚,没由来的觉着心底忽的突了两下,总觉着有些莫名的心慌起来。照理说穆钰统军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能将让一向沉稳的冠军侯如此焦虑得是何等大事? 穆钰见了兰卿睿正欲抱拳见礼,却不想兰卿睿先开了口:“见穆侯爷形色如此匆匆,可是太后娘娘哪儿……出了什么事儿?” 楚麟城兄妹进宫头一天就挨了板子还将穆太后气得心疾复发,这等大事兰卿睿不可能不知道。他还以为是穆太后的身子又出了什么事儿,却不想穆钰连见礼都不顾了,急道:“非也!太师来的正好,我们边走边说,本侯正要去御书房急面圣上!” 什么事儿非要在朝后私见陛下急奏?兰卿睿心下一沉,心道若是朝廷党争之事,穆钰是绝不会不跟自己或太后商议就贸然面圣的。还未等兰卿睿将心头疑惑问出口,便听得穆钰语出惊人:“这日前才到凉朔关不久的顾振棠……被北燕的耶律引岳给杀了!” “什么?!”兰卿睿闻言不由一惊,顾振棠是和楚凌云同辈出身的将领亦是定国大长公主的门生更是前禁军统领,虽一直驻守玉京,但早年他同楚凌云随定国大长公主驻守凉朔关时在军中威望甚高。在战事刚息百废待兴的节骨眼儿上,北燕突然发难斩大周大将,难不成是又想与大周开战? 不,不可能。兰卿睿迅速在心底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先前几战,北燕大周虽两败俱伤都元气大损,但北燕先折了宇文林涛又折了耶律引泓,实力大折已不能与大周势均力敌。再加上去年冬天大雪封境冻死了不少牛羊,且北燕大汗耶律霆奕年事已高且顽疾缠身,国内有继承权的皇族早已为了汗位争得不可开交。北燕如此风雨飘摇之际,贸然再度开战不过以卵击石。就算是为了复仇,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动手。 “顾振棠方才上任不久,怎会死于耶律引岳之手?”兰卿睿沉思半刻,疑惑道。 耶律引岳乃是北燕汗王长子,更是耶律霆奕的大妃图赫氏所出。北燕虽是以幼子为储,但耶律引岳却掌握了北燕的王庭禁军虎贲骑。不仅如此,图赫部乃是北燕数一数二的大部落,图赫氏的主君便是大妃的兄长。兵权家世,耶律引岳有着最丰厚的筹码去竞争汗位。对比起他那个俘虏来的东周女子所生的世子耶律引羽,二人差距简直可称得上是天差地别。北燕人向来敬慕勇士,皇子竞争也多看兵权军功,但这位小世子今年不过十三岁,还没一匹马高,别说是母族势力,小世子长这么大连一只羊都没杀过,怎么看汗位所属也轮不上这位名正言顺的世子。 北燕传统一夫一妻至死不渝,但为表皇权,北燕大汗可娶妻一位纳妾两位。耶律霆奕膝下共有三子,却只有一妻一妾。除却图赫氏大妃所出的耶律引岳,便只有一个因家祸逃难来北燕却阴差阳错被俘虏进献给耶律霆奕的东周侧阏氏生下的世子耶律引羽。 而他的次子耶律引铮则身世莫测。二十年前大汗例行巡猎,却误入极北之地失踪。当年耶律引岳年幼,若不是大汗幼弟豹王耶律引泓临危摄政,否则耶律王朝早因内斗而成一盘散沙覆灭。说来可称神迹的是,一年之后,听闻极北之地后的冰狼川突现巨狼骚扰临近牧民,耶律引泓率军前往剿杀。可不曾想的是,北燕大军刚到圣山露曲喀格时便遇上了雪崩。雪崩之后,失踪一年的耶律霆奕抱着一个婴儿自雪山走出。照理来说这里飞鸟不渡寸草不生,人在这里九死一生。说是大汗失踪,更多皇族心底早已认为大汗已遭遇不测葬身狼腹。按照规矩,若是大汗失踪未归,三年之后则由世子顺位继承。而当年身为世子的耶律引岳除却名分和母族之外是半点资本都没有同皇叔竞争的资本,可以说是耶律引泓已成了众人默认的大汗。 耶律引泓是怎么也没想到耶律霆奕还活着,他虽因雪而盲,但衣冠尚整,除却他怀里抱着的婴儿,他简直就像是游猎外出散步归来一般。耶律引泓见兄长归来上前相迎,却一入风雪再不归来。十万大军守候三日,兄弟二人并肩走出。也不知三日之内发生了什么,耶律引泓出来便自愿归还政权被封为世袭豹王,子孙后代永享年贡十万牛羊,五万奴隶。 耶律霆奕回来了,还带一个天生银发金瞳妖异不已的孩子。众人皆以这孩子是狼妖所化,更有甚者说大汗就是被狼妖迷了魂才在极北之地失了踪。可耶律霆奕却坚持这个孩子是自己迷路雪山后得露曲喀格圣山女神相救照顾后与之相爱所生之子。而对于孩子的身世,耶律引泓也缄口不提。耶律霆奕初回王庭,第一条谕令便是为这个婴儿正名,封皇子,赐名引铮。后来北燕皆传引铮皇子乃是神女之子,乃是神佑北燕之天命。再加之年少领军天狼骑,扫并胡族后又以三个月内独潜圣山夺杀雪狼坐稳根基,于汗位之争来说可谓于耶律引岳各占半壁江山。 身份地位如此显赫尊崇的耶律引岳在此时本该专心对付国内政敌,此时耶律引泓已死,这两兄弟应该内斗得不可开交。但耶律引岳却在此时骤然发兵,委实不合常理。且顾振棠刚到凉朔关不久,纵使两军交战,也应有狼烟为报或飞马快传军情,怎可能悄无声息便死在耶律引岳手里? “听回来的探子说,是耶律引岳派遣使臣送信给顾振棠请求于凉朔原上进行和谈,却不想顾将军在去的路上遭遇伏击,被引至囚月沼泽……坑杀。”穆钰听得兰卿睿疑惑,迟疑半晌,终是说道。他说的缓慢,像是在追思惋念故人一般。也是,二人同为武将,庙堂之上虽各站不同党派,但想想多年相识之人却落得个被敌国皇子坑杀的结局,论谁心底都不好受。 “……”兰卿睿没有说话。他顿住脚步,抬头已是又回到了御书房门前,他隐隐听到宫殿内似有嬉笑声传来,不禁心下涌起一阵酸楚:“顾将军带了多少人去和谈?逃出来了几人?” “一人,听回来的探子说是身负重伤从沼泽里爬出来的,刚到巡逻境内就咽气了。” 门前值守的宫人本在打盹儿。方才换岗是他才见兰太师气冲冲的迈出御书房,本以为今日兰太师不会再进宫,可怎想到太师像是遛了一个弯儿般折返回来了!更要命的是,兰太师怎么还把穆侯爷给带来了,莫不是今日圣上真将太师气急了,瞧这架势,怕不是过一会儿子连太后都要来? 还好自己没睡着,若是真打了盹儿被兰太师跟穆侯爷抓个偷懒的现行,今晚他的下场就只能去乱葬岗了。 “奴见过太师、侯爷,陛下……陛下正在殿内温习功课,还请太师稍侯,等奴先去禀告……”话未说完,便见着兰卿睿同穆钰径直跨过门槛往里走去。 “太师!”那宫人见状也急了,一个屈膝便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磕起头来:“太师恕罪!若不得禀报进御书房便是擅闯!奴们当值不力万死难辞其咎,还请太师稍后片刻,留奴一条生路!” 这宫中谁人不知萧锦棠的乖戾性子,这位小皇帝喜怒无常,发起火来连楚少帅的板子都敢打,谁惹的他不开心,别说是他的脑袋了,弄不好今儿在御书房当值的所有奴才全都得掉脑袋!兰卿睿是太师圣上不敢动,可他却能动奴才们的脑袋呀! 兰卿睿见状只觉心下一窒,自己原想的是萧锦棠不学无术依赖自己,他只是一个可随意拿捏掌控的少年,只要他亲信于自己,兰氏何愁不保百年门楣?可如今看来,自己这步棋却是错的不能再错,兰卿睿少有的迷惑起来,心底不知同穆氏结盟是对还是错。 穆钰倒没心思去猜兰卿睿心底想的是甚,他亦不管门口宫人的哀求,抬脚便要往御书房走去。可刚一迈步便被兰卿睿拉住了手腕。穆钰不解,回头一看,却见兰卿睿倏的跪在了地上。冰凉的青砖地上,他似乎听到了骨头与地面磕撞的闷响—— “凉朔兵变,帝师兰卿睿,冠军侯穆钰,急见陛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44.书房密谈疑镇朔内鬼 “兵变?”楚麟城闻言瞬间一愣,他下意识看向楚清和,却见楚清和亦是一脸疑惑。楚氏风声组织虽是近年才开始由楚清和着手重建,但作为现任的风声之主,楚清和是不可能对北燕动作一点消息都不知。风声最初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北燕,而能让兰卿睿半途折返急报的军情定然急重。楚氏镇守凉朔多年,眼线探子众多,怎会连一丝异动都不知? “陛下,现下当以军情为重,太师跟穆侯已跪在殿外,还是快宣罢。”楚麟城皱紧了眉,同楚清和对视一眼后一同跪下肃拜道。 “陛下?”萧锦棠轻笑一声,闲闲道:“我说了几次无须叫我陛下。麟城,可是你自己说自己是我的朋友,这里又无外人,怎又陛下陛下的叫呢?况且我亦不喜自称孤。分明是皇帝的自称,却听着孤孤单单怪可怜的。” 楚麟城心底叹了口气,正欲改口重言进谏,却不想萧锦棠轻拂摆袖,一面提笔一面伸手拿过镇纸抚平案上那张画着兰卿睿小像的白宣自言自语道:“军情为重?能有多重?”他说着笑着摇了摇头,像是没瞧见楚氏兄妹肃拜似的:“镇国公镇守凉朔多年,若是连你们都不知道的事儿被兰卿睿所知,岂不蹊跷?” 楚麟城怎不会不知中间有异,但沙场之上,战事向来分秒必争,战机稍纵即逝,任何微小错漏在战场之上都会被放大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错。见萧锦棠还有闲心提笔写画,楚麟城心系凉朔,不由得急道:“先不管蹊跷与否,事关边境安危。锦棠,现下当以大局为重,凉朔乃我大周门户,若是有变,燕云十八州百姓必将因战流离失所!现今凉朔初定,正是百废俱兴之时,大周禁不起再战!” “若真打起来了,怎不见边关狼烟急报?”萧锦棠像是没听到楚麟城的劝诫一般,他歪着头打量了那小像,提笔欲再画时却抿唇一笑,转指之间,狼毫携着一串儿墨点飞落在楚麟城跟前。楚麟城略一眯眼,墨汁飞溅于面上幽香浸凉,玄色的墨在他的脸上晕开,他伸手抚去面上墨迹,抬眸看向萧锦棠,却见萧锦棠抬手拔下自己发冠之上的金镶玉簪,潦潦点墨于纸上勾勒。 “麟城,不是论语有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么?北燕于我大周如饿狼,但猛虎就在这御书房外面。狼环虎伺之际,攘外必先安内不是?”萧锦棠的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似砸进了楚麟城心底。他敛眸细想萧锦棠的话,是觉自己方才冲动了些,但对于攘外必先安内的话却不敢完全苟同。 楚麟城思至此处,正欲开口提醒萧锦棠外敌当前之际当以国家为重,可还未出声儿,他便见着萧锦棠将头上发冠一摘随手扔在地上,少年一头乌黑的发顿时散落开来,如迤逦漫延的泼墨一般。萧锦棠随手抓乱了发,抬手之间又掀翻了笔架,墨渍转瞬便在乌木的案上晕开。楚麟城瞧的一愣,心下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锦棠,你这是作甚?” “论语除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有三思而后行。”萧锦棠说着往龙椅上一靠两腿一收腰一塌,坐没坐相的样子十足纨绔:“麟城,你明知此事有诈为何还往坑里跳?镇国公不知道的事兰卿睿知道,难道兰卿睿的手当真就能长到凉朔关去?” “你的意思……是灯下黑?”楚麟城眉峰一皱,心底莫名涌上了些不安。楚氏世代镇守凉朔关,其军队核心楚家军更是自己直属部队。楚家军人数不过万余,但却是精挑细选的军人。入楚家军者除却三代必为镇朔军军人外还要自幼入伍受训,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亲兵的忠诚,但若是其他军人呢?镇朔军的最高指挥权在楚凌云手里,但手下也不乏如顾振棠一般遣去守关的将领。 “哥,锦棠说的在理。但即便有内鬼,那内鬼又是谁的人?”楚清和见楚麟城的神色越听越沉肃,又忙补充道:“现下我们在宫中鞭长莫及,急了反倒是自乱阵脚。若锦棠急切宣召兰卿睿反倒会将隐藏的一切都将暴露。庙堂如战场,何尝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萧锦棠赞许的点了点头,抬手示意楚氏兄妹起来:“清和说的不错,此时自乱阵脚只会让有心之人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在御书房外的兰卿睿跟穆钰自是听不见萧锦棠说的甚,他们在殿外跪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也没听得萧锦棠的传唤。兰卿睿的面色越跪越差,他正欲再呼拜萧锦棠,却听得御书房内传来一阵放肆大笑。 这笑声似有着排山倒海之势,以摧枯拉朽之姿压垮了兰卿睿的理智。他此时再不顾君臣有别亦不顾宫人劝阻,提袍便往御书房走去。殿外到殿内不过几十步,但此间笑声不断,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断断续续,仔细听似乎还在讲些什么市井笑话。兰卿睿沉着一张脸,深吸一口气以平复心下怒火。可不想他推开内殿的门便见着楚氏兄妹围在御座旁同萧锦棠笑作一团。 更令他火大的是,萧锦棠竟披头散发的同臣下嬉笑打闹,别说什么帝王威仪了,与其说他纨绔做派,倒不如说他像个疯子!而一向沉稳的楚麟城,竟也是满面墨渍陪着萧锦棠玩乐! 听得殿门被猛然推开,萧锦棠抬眸看向满面怒容的兰卿睿,满面笑意似春风:“太师未经允许擅闯御书房,可是失仪?” “难道陛下要问臣之罪?”兰卿睿快步上前,萧锦棠还以为他要训斥于自己,却不想兰卿睿忽的肃拜叩首道:“陛下失仪,乃是臣为帝师之过错!” “太师就为孤失仪之事才擅闯御书房?”萧锦棠敛下笑容,挑眉又看向跪在殿门之外的穆钰,语调闲闲:“就为此事,连穆侯也要一起跑一趟?看来不止是孤觉着这日子无趣的紧,连太师和冠军侯也觉着如此。” 兰卿睿被气的一梗,正欲开口之际却听得穆钰朗声道:“启禀陛下,方才镇朔军探子飞马快报,北燕耶律引岳于囚月沼泽以和谈之名设计坑杀顾振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45.麟城穆钰唇枪舌剑辩忠奸 “顾将军……被耶律引岳坑杀了?”楚清和不可置信的喃喃出声儿,顾振棠年少时曾和楚凌云与定国大长公主一同镇守凉朔关且被封为宣威将军,由此可见其军功赫赫。且其尤擅防守,曾独率一千镇朔军与北燕于乐浪镇中巷战三日三夜。后虽调回玉京作禁军统领,但也决计不是会轻易中计之人。现下两国战事刚歇,双方都不愿再交战,那顾振棠又为何会死于耶律引岳手下? 楚麟城站在萧锦棠身侧,见楚清和无意失言,不由得侧目看向她欲提醒之,却不想眼神一瞥瞧见萧锦棠的手正死死的抓着乌木的椅子。少年的身量还有些瘦弱,整个人像是被御案和龙椅所禁锢。他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听得臣下战死不由得有些颤抖,好在兰卿睿和穆钰看不见他的动作,他唯有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抓至手背青筋暴出才可缓解一二。 萧锦棠清楚的明白,顾振棠之死意味着北燕还在觊觎东周,此为外忧。但更为棘手的是内患,顾振棠是定国大长公主的门生亦是楚凌云的同僚,他这死法说是战死,可中计被坑杀就是打了以楚氏一族为首的武官的脸。穆钰进宫一来是报军情,而来怕是想参一本楚凌云放纵部下督管不力。顾振棠一死加之北燕虎视眈眈,首要之急就是谁去是楚凌云一派的军官目无大局楚凌云督促无方,往大了说,给顾振棠扣上一顶通敌的帽子都行。与其等着穆钰拿着楚氏的把柄作文章,倒不如自己先挑明了。 穆钰听得楚麟城连珠炮似的发问并未着急,他瞧了眼肃拜于地的兰卿睿,冷哼一声,讥诮道:“国危之时,连太师都跪下请命,倒是统领站着还咄咄逼人?” 楚麟城心知穆钰是想转移话题,正欲开口之际却听得穆钰冷笑道:“这凉朔关的事,若是统领不知那本侯更是不知了,好似这顾将军中计是本侯的意思似的。且统领这问题也问的好生奇怪,句句都要本侯解释顾将军的死因。若是本侯能未卜先知,顾将军又会被耶律引岳坑杀?且本侯所属的龙图卫驻守临阳城,离着凉朔关有足足十州进千余里地。况且凉朔关的军务不是一向由镇国公负责的么?怎么这会儿又怪到本侯头上来了?若问详情,统领还不如问从镇朔关回来的斥候。” 穆钰说着还斜睨了一眼楚麟城,见楚麟城被自己三言两语堵的哑口无言,穆钰心道这楚家小子到底还是个愣头青,还想借机先发制人让楚氏脱身,只可惜兵行险招必有后手,楚家小子倒是激动的将自己底牌抖干净了,怕不是当日在宣政殿上在兰卿睿手上栽的跟头还没让之长了记性。 楚麟城咬紧了牙,正欲开口反驳,话未出口却听得外面值守的内监一声高呼:“镇国公快马急见陛下!” 萧锦棠一面垂下眼略略扫过阶陛下的穆钰和兰卿睿一面伸手握了握楚麟城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自乱阵脚。兰卿睿跪在阶下倒是没注意到萧锦棠私下的动作,他心下亦是复杂,若在此事同穆钰联合打压楚氏必定会动摇其在朝根基,但换念一想,若楚氏逐渐丧失凉朔军权,那代替之人必定是穆钰。穆钰的龙图卫已掌握镇守玉京咽喉临阳城,若是再掌军凉朔,那大周岂非不都落入穆钰手中? 兰卿睿不敢再想,军权是皇权的保障,但皇权亦是兰氏荣耀的保障。他曾将楚凌云和穆钰比作虎狼,虎狼相争必然兰氏得利。但一方大损,那这缓过劲来的虎或狼又会将獠牙对准谁?他虽身负太师丞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手中却是半分兵权亦无。若谁一家独大,可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太师,方才楚卿和穆卿说的好生热闹,你怎么看哪?”萧锦棠还是那副闲散调子,似未听懂方才楚麟城与穆钰的唇枪舌剑。兰卿睿被萧锦棠这声提醒才回过了神,方明白是自己走神失态:“陛下还是快宣镇国公进殿罢。” 萧锦棠深深的看了兰卿睿一眼,略略抬手示意:“宣镇国公进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46.殿前辩军权楚穆智斗争 萧锦棠话音刚落,已候在殿外的楚凌云听得宣召立即快步进殿抱拳肃拜道:“臣楚凌云参见陛下。” “镇国公不必多礼。”萧锦棠唇角一勾,以手支颌倚在案上,依旧是那副闲散模样:“方才太师与穆侯来时孤倒不觉这御书房拥挤,镇国公一来,孤瞧着这书房的地砖都能被爱卿们跪裂了,爱卿们不嫌跪的膝盖疼,孤也心疼爱卿们呀。”萧锦棠说着冲楚清和使了个眼色,悠悠道:“来人,还不快赐座奉茶。” 楚清和心知萧锦棠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以赐座之名借机让她赶紧离开这是非地。大周自世祖以来便规定女流不得旁听参政,今日她已惹恼了兰卿睿,方才事发突然她也未回避。现下楚凌云已为顾振棠之死焦头烂额,而她若是被回过神来的兰卿睿抓住把柄再参楚氏一本无疑是对分心无暇的父亲兄长雪上加霜。 楚清和垂首诺后领命出殿,不多时便有内监抬凳捧茶进来。兰卿睿等人刚谢完恩,还没坐上凳子便听得穆钰冷哼一声,话带讥诮:“镇国公来的正巧,方才统领还在质问本侯顾将军的死因,本侯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哪里知道凉朔关的事儿?镇国公总掌凉朔兵权定是知道的比我们多,不知镇国公可有什么消息?” 楚凌云一听,便知自己所知消息与宫内的楚麟城楚清和知道的并无一二。今晨斥候急报凉朔兵变顾振棠被杀,事发突然连他亦感措手不及。只是蹊跷的是,为何他从未收到顾振棠的军报,甚至关于北燕请和之事更是为闻所未闻。而他认识顾振棠二十余载,知他并不是惯于自作主张之人。楚凌云心知此次楚氏必又要面临兰穆二家的联合打压,严重的话甚至可威胁楚氏根基。但这件事太过蹊跷,乍看事发突然但却宛如一柄尖刺直袭楚氏咽喉。 在听到消息的一瞬,楚凌云也怀疑是镇朔军里出了内鬼。但他旋即否认了这个想法,若只是内鬼倒也罢了,是北燕的最多是输送军情,是穆钰或者兰卿睿的最多不过往上抓些自己的把柄加以弹劾罢了。有什么内鬼能坑杀顾振棠乃至用计坑杀一个主将?思至此处,楚凌云蓦地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是有人伪造了自己的军文呢?如果说是顾振棠上报朝廷和镇国公府的军文被他人截获并假传圣旨给他呢?顾振棠不擅心计,很可能没有怀疑过收到命令的真伪。这种想法太过荒诞,但也不是绝无可能。若是真的,那此人究竟是在大周隐藏了多少年才能如此手眼通天胆大妄为?伪造圣旨也就罢了,若他连自己的虎符和陛下的玉玺都能伪造,那他究竟是谁? 他到底隐藏在皇宫还是隐藏在自己的镇国公府里?他究竟是北燕人还是西魏人?亦或者,他不属于任何一方? 穆钰见楚凌云神色凝重沉肃便知他对这事儿也无底气,思至此处,他心中蓦地涌起一股窃喜之情来。他穆钰哪里不如楚凌云?论军功,他比楚凌云建的多,三十二战无一败便是他的称号。而楚凌云除了守着那凉朔关之外便再无作为,真论战功,就连楚麟城也比的他父亲上得台面,可惜他作为楚凌云的接班人还是个愣头小子罢了。 但楚凌云就是牢牢的抓着那块虎符,只因为他是开国之臣之后。说是世代镇守凉朔关守护大周边境门户,但换而言之,可不就是划土封疆的土皇帝么? 他看向兰卿睿,却见兰卿睿正盯着手上茶盏走神。楚凌云和兰卿睿不和朝堂皆知,穆钰心想兰卿睿此时说不准正在心中暗喜,谁能见着自己看不惯的人在眼前跌跟头不开心的?穆钰又看向楚麟城,见他神情与其父肖似,不由得故作沉肃道:“敢问镇国公,顾振棠出关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楚凌云倒没想到穆钰会突然发问,他抬眼见穆钰持盏抿茶神色泰然自若,总觉其中有诈却只得如实相告:“据斥候来报,是二十五日前。” “哦?”穆钰拖长了调子,楚凌云只觉他语气中的揶揄之意令人如芒在背。 见楚凌云下意识的别开目光,穆钰挑眉冷笑,又问道:“那镇国公可知,北燕往凉朔关送和函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楚凌云紧皱眉峰,心底愈发觉着穆钰另有所图。但无奈事情出在凉朔关自己毫不占理,只得硬着头皮道:“不知。” “北燕来使,应是人尽皆知,镇国公这意思,是北燕密函顾将军和谈?”穆钰说着一顿,看向楚凌云的眼里满是揶揄:“这其中……是否隐藏了什么?还是是顾将军了隐藏什么...亦或者还有谁呢?” 楚凌云抬眼,眉峰紧锁如被惊扰的猛虎又如隐着一柄即欲出鞘的利刃:“那便借一句侯爷方才的话,某身在镇国公府,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哪里能事无巨细的知晓凉朔关的一切?” “镇国公这话说的可比统领还有意思。”穆钰戏谑一笑,心知楚凌云已被激怒:“这凉朔关的最高指挥权可是在镇国公手中,到头来,感情镇国公也是一问三不知啊!” “你!”楚凌云被穆钰激的怒喝出声,眸中已是隐蕴冷厉之色:“穆侯爷,你可是在拿顾将军开玩笑?” “玩笑?”穆钰闻言冷笑:“镇国公你负责凉朔关内一切军务,如此重事一问三不知怎不是失职?本侯生疑亦是为大周边境太平着想,便是镇国公不想着边境百姓,难道圣上不心忧么?” 楚凌云心知穆钰定是要拿圣上做幌子打压自己,甚至不惜往顾振棠身上泼通敌污水。但还未等楚凌云怒斥出口便见穆钰忽的跪下:“启奏陛下,顾振棠镇守玉京多年却死于北燕皇子之手委实令人扼腕可惜。但当务之急并非查出顾振棠死因。凉朔关乃我大周门户绝不可一日无主将。若无主将,兵心涣散,我大周咽喉要害便等于暴露于北燕铁蹄之下!” “臣认为,现下应选出新主将驻守凉朔关,以定军心以定凉朔,以护我大周江山太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47.凉朔将缺穆氏欲夺权 “穆侯说的在理。”萧锦棠微微颔首,抬眸却看向自楚凌云来后便没说过话的兰卿睿:“太师,你意下如何?这朝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兰卿睿被萧锦棠一提才觉方才是自己失了神,他见穆钰已肃拜于地,亦忙撩袍拜下。萧锦棠看出兰卿睿方才心不在焉心下定是另有心思:“只是不知,现下还有那位将领能担着镇守我大周门户之职?太师,你觉着哪位武官可担此大任?” 兰卿睿闻言眉峰微皱,一时竟想不出有什么万全之策来。早年定国大长公主镇守凉朔时,世家子弟皆以从军为荣,朝中皆以军功为重品阶为次,尚武之风大行导致文臣集团势微。而后定国大公主年事已高加之儿女相继离世渐觉有心无力便放权归政于先帝。彼时先帝而立,初初即位,定国大长公主一党可谓上掌内政下掌军权,虽后放权,但先帝始终心存芥蒂。因定国大长公主镇守边关多年,大周几十年未受战乱侵扰。太平盛世之下,先帝逐渐忘却了外有北燕虎视眈眈开始沉迷享乐,为高枕无忧维护皇权,先帝暗中平衡朝中武官权势大行重文轻武之风,又造成世家子弟一心只读圣贤书,朝中武将稀缺。 若不是太过于重文轻武,朝中武官不得晋升亦不得重用。否则又怎会让楚氏一家独大多年?顾振棠作为朝中仅次于楚凌云的守将却被人暗害至死,那剩下可独挑大梁的武官便只剩下楚氏父子和穆钰了。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侯虽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但年已古稀隐居翠微温泉公主府颐养天年。再说若请她二位重归朝堂,依着定国大长公主的铁腕手段,她怎会允许自己一介外姓之臣僭越半分皇权? 定国大长公主此生及看中皇权与皇族利益,兰卿睿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朝堂之上到底还有多少她的门生。这些人当年被称为公主党,先帝在时份分销声匿迹,有请辞归乡亦有继续留下任职。但他们的门生却还是效忠于定国大长公主。兰卿睿思至此处忽觉脊背一麻,他忽的想到那日先帝驾崩太子萧锦辉遇刺,宫内乱作一团时定国大长公主却径直率兵进宫拥萧锦棠即位。 这是怎样可怕的洞察力,简直可称未卜先知。兰卿睿不敢想,是不是她早已做好了若是先帝驾崩太子遇刺就率军进宫的准备。她的眼线只怕早已渗透各处,甚至渗透进宛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的东宫?兰卿睿不敢想,是不是连自己的府邸也有着定国大长公主的眼线?在他年少出仕时正是定国大长公主鼎盛之时,他又怎会不知定国大长公主的铁血手腕,如今她虽隐居公主府,但朝中文官集团与兰氏的依连必定瞒不过她的眼睛,只是无心政事对自己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就在兰卿睿沉思斟酌之际,穆钰却觉兰卿睿的沉默不言是想卖自己一个机会。想来联手打压楚氏,兰卿睿必定喜闻乐见。他见兰卿睿垂首不言楚凌云满面肃容,穆钰不禁心下冷笑,他抬眸看向龙椅之上的萧锦棠,再度深深肃拜:“陛下,臣有一议。” 萧锦棠略略皱眉,心道兰卿睿当真是要看着穆氏逐渐崛起一家独大么?自己在宫中被穆后所溺爱已到了无法无天之境甚至敢于戏弄于他,依着兰卿睿眦睚必报的性子,他能竟能忍? 不,还不急,压垮兰卿睿的心底防线还需最后一根稻草。萧锦棠思至此处,眉心舒展开来:“好!能为孤及时分忧,穆侯果真是我大周忠臣良将。不知穆侯有何人选提议?” 穆钰心下暗喜不已,他微微颔首再拜,抱拳抬头声音洪朗:“臣心下有一人选,便是临阳城守军副将,龙图卫右军指挥易子凛。” “子凛从军多年,一直与臣共战北燕护我大周安危。且子凛极擅防守,故臣下认为,易子凛当能担此大任。” 萧锦棠眸光一凛,那夜易子凛率人欲搜太清殿之事跃然眼前。那晚以前,他从不知晓自己身侧竟有这么多龙图卫把守,原先只以为那是普通的侍卫,可不曾想他们竟在无声无息之间被换成了穆氏的亲兵。他清楚的记得,潜龙水榭下火光燃起的一瞬间映照永夜如白昼。萧锦棠第一次有一种猛虎在榻而自己却于安眠于榻上的恐惧感,就像是头顶上悬着一把可能会随时坠落的剑。 易子凛用实际行动再次警醒宣告了萧锦棠,一个没有权力的帝王是没有任何自主权的。在这深宫,他从来命不由己。当皇子时,他必须依附萧锦辉才能和萧锦月得以苟活。即便荣登大宝神为九五之尊,他亦只是一个傀儡,一个象征。在他安眠之时,他的枕侧尽是刀枪剑戟。萧锦棠知晓自己的不由己,所以他选择挺身迎锋而上。那一瞬间他知自己是能做回主,因为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自己的意愿,即使此举可能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他要赌自己身为帝王的尊严,亦要赌易子凛不敢背负这个弑君之罪。 穆钰自是不知那夜太清殿萧锦棠的举措,他只从穆太后口中得出知易子凛搜宫未遂,但古往今来,哪个臣子敢搜皇帝的宫?且这件事之后萧锦棠亦没表现出生气,照吃照玩,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这等举措更让穆钰更没将萧锦棠放在眼里,他的政敌是跟他并排跪着的两人。朝堂之上,战场之上,从来只有永恒的利益而没有永远的朋友。至于龙椅上的帝王,不过是个连他身侧那个愣头青还不如的毛孩子罢了。 所以他必不会注意龙椅上的少年帝王的眼底似藏了一簇火又似藏了一只年轻且正欲咆哮的雄狮,少年深碧色的瞳被眼底的光亮映出莹莹的碧色,像一头在狩猎中隐忍不发的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48.词穷理亏穆侯难下台 “穆侯与太师皆是我大周肱骨之臣,所举荐之人亦定是良将。”萧锦棠说着敛眸一笑,余光却瞥向了一直垂首不言的兰卿睿:“太师你觉得易将军如何?孤认为既是穆侯举荐的武官自是不会错的。” 兰卿睿闻言心下少有的纠结起来。他心知自己此时必须要做个决断。若自己选了易子凛,那楚氏的根基必将被动摇。但若放楚氏一马便会错失此等良机。自古朝堂如战场,战机稍纵即逝。楚氏若是过了这一劫,那将来楚凌云必会死守凉朔,更何况宫中还有楚麟城和楚清和兄妹,外有国公严防北燕内有少帅郡主提防朝堂暗箭,到那时再他要再想扳倒楚氏那就难了。 但穆钰却未注意到兰卿睿略有为难的神色,此时他志得意满,心道此次无论如何楚凌云都是逃不脱这失职之责。且龙椅上的小皇帝依赖兰卿睿和太后,现下萧锦棠已首肯自己提议,兰卿睿要做的不过就是一个顺水推舟。思至此处,一股狂喜之情于穆钰心底急涌而上,他志在必得的向着楚凌云睨了一眼,眼中的倨傲不屑显露无疑,像是在无声的示威和炫耀—— 楚凌云啊楚凌云,你楚氏五百年的镇朔之权,终将被我穆钰所夺! 穆钰的眼神像是一柄尖刺一般戳向了楚凌云的脊梁骨,他贪婪的眼神像是一头饿狼,他以看战利品的目光打量着楚凌云,锋锐的爪牙已不耐的欲将眼前男人的骨头皮肉都剜出来曝于天光之下以此来宣告自己的胜利。楚凌云怒视着穆钰,宛如一只不留神便被狼咬了一口而激怒的虎。莫名的,穆钰被楚凌云的目光瞪的心底一虚,只是他不知道,这是狼对虎天生的畏惧。 楚凌云不再看穆钰,他转过头对着萧锦棠深深俯身肃拜,可还未等他出言参见便听萧锦棠身侧的楚麟城亦肃拜跪下,容色冷肃:“圣上,末将认为冠军侯此言欠妥,还望圣上三思再做决断。” 穆钰见状心底暗啐了一口,心道楚麟城当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愣子。如今事已至此,楚氏失职已成定论。楚凌云与他穆钰之间的较量早已成败分明如板上钉钉,而楚麟城一个愣头小子还能翻出一个什么花来? “楚统领,方才圣上都已首肯了易将军出任凉朔关守军总将一职,圣上金口玉言字字千金,话已出口又怎能轻易更改?”穆钰说着顿了顿,旋即拖长了调子,语气揶揄:“难不成统领是在质疑陛下决断?” “若圣上只是听信片面之词便作决断,那穆侯爷可不是将圣上当作一个昏君不成?”楚麟城瞥了眼穆钰,昂首抬眸不卑不亢:“首先,臣认为带兵如带子。顾将军中计亦有可能是不熟悉凉朔军情才令奸人有机可趁,易将军虽是良将且亦擅防守,但凉朔军情与临阳天差地别。如此贸然调任易将军前往凉朔委实不妥。”楚麟城说着顿了顿,冷冷道:“顾将军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穆钰闻言冷哼一声,正欲开口辩驳楚麟城的观点。他猛一抬头,却对上楚麟城那双暗隐含冷厉的眼神。对视的一瞬间,穆钰便觉着浑身不自在,楚麟城的眼睛太过清澈,但他瞳玄如墨深邃异常,看向他的眼睛就像看向了一面苍然的古镜。楚麟城这一眼像是直接看进了穆钰的心底。穆钰只觉他心底最隐秘的地方被人无形之间看了个通透,他下意识的不愿再与楚麟城对视,转眼瞥向了一旁的萧锦棠。 但出乎穆钰意料的是,萧锦棠这个无权皇帝正倚着椅背面带微笑的看着他们。他的眼神飘忽,乍一看好似他对此事漠不关心一般,他像是因闲极无聊而神游天外,但穆钰却莫名的觉着萧锦棠像是在看戏,在看一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 他忽的有种错觉,好似这御书房的人都是这场戏的主角,一个个的都跃跃欲试的想着如何粉墨登场。穆钰无端的有些心慌起来,他总觉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场戏的结局,只唯独他不知道,而他还在尽情的在观众面前尽情表演。他忽的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若是每人都有自己的台词,而自己的台词已经说完了,但没人告诉他怎么谢幕—— 穆钰只觉后背一阵浸凉,反应过来才知是一线冷汗顺着他的脊背滑落。他明白,一个没词儿唱了的戏子还站在台上就意味着他下不来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49.麟城激将兰相弃穆侯 思至此处,穆钰无端的有些惊恐起来。他下意识的看向一旁跪着的兰卿睿,期冀他能说些什么缓缓这略显尴尬的场面。可兰卿睿还是那副垂首敛目事不关己的样儿,仿若方才自己的明示暗示他听不懂一般。穆钰见状只觉心下忽的一沉,一线不祥的预感逐渐在他的心底蔓延开来。 是自己算错,不,是自己自大妄为了。穆钰一直以为兰卿睿不言不语是为了给自己顺水推舟。但自己却忘了另一种可能—— 若是兰卿睿此次不愿助自己一臂之力呢?兰卿睿不是傻子,穆钰看着这个垂首不言的当朝帝师,忽才想起,在这个御书房里,最善弄权制衡之术的人正是兰卿睿! 他不言语并不是他的默许,他只是在静观沉思权衡利弊罢了。易子凛若是掌了凉朔关的守军指挥权,这就意味着大周的门户咽喉全都落在了穆钰手中。说句不好听的,这朝中便只剩下了穆氏独大,皇帝无权,穆太后垂帘听政。内掌朝政外掌军权,这可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 兰卿睿不可能不知道穆氏掌权对楚氏乃至对皇族甚至对整个大周意味着什么。穆钰只觉一线寒意顺着自己的脊上往颅内窜去,凉寒之意直激得他抖了个激灵。穆钰再明白不过了,轻敌妄为乃是兵家大忌,他本以为可以抓住楚麟城失职一事狠狠打击楚氏。但机会来的太突然,令他忘了三思而后行的道理。自己往上这么一参,敌对楚氏的态度委实太过锋芒毕露,欲挟天子以令诸侯之野心暴露无遗。 他怎可完全信任兰卿睿?朝局如战机,分秒之间瞬息万变,这世间哪里有绝对的敌对和绝对的信任?像是要应证他的猜想一般,阶陛旁侧的楚麟城敛眸垂首,再度躬身对萧锦棠肃拜道:“请圣上恕罪,容臣下再禀。” “说。“萧锦棠轻点御案,神色淡淡,似笑非笑。 “陛下。”楚麟城说着顿了顿,似犹疑又似名刃即将出鞘。穆钰听得心下一紧,他慌然抬眼向楚麟城望去,却见少年将军眼底似隐一线寒芒:“还望陛下恕罪,但陛下不妨想想,临阳城是玉京咽喉门户,又有龙图卫作守。”他说着顿了顿,深深的看了眼穆钰,语调忽的昂跃起来:“但我大周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一将守两城的情况,一将一关,既可避免主将分散造成的防守失利,亦可防止军权过于集中……而冠军侯不仅守了帝都咽喉,还想守帝都门户,那试问如此……冠军侯是要将陛下视于何地?” 穆钰闻言面色一寒,见楚麟城张口又欲再言,竟顾不得礼数站起身便指着楚麟城怒斥道:“含血喷人!本侯忠心为国,屡次率军平乱北燕不说劳苦,便是十余年来镇守临阳莫敢不怠亦不敢认功高。张口便论臣忠奸,圣上面前,哪由得尔等小儿混淆是非信口雌黄!” 穆钰越说面色越难看,他心底亦是惶然。楚麟城是否含血喷人他心下最为清楚。他此番一言委实让穆钰始料不及,穆钰怎么也没想到,楚麟城竟敢当面质疑自己。而那听似胡言乱语的话细想却是字字珠玑,一字一句力似千钧的让一场鲁莽且不算高明的阴谋成了阳谋。穆钰只觉冷汗缓缓的自脊背里渗了出来,众目睽睽下,他仿佛一个站在台上忘词的跳梁小丑。 楚麟城斜睨了穆钰一眼,心知穆钰亦是心虚。他正欲继续开口激将,却不想一直沉默不言的兰卿睿忽的叩首打断了他:“楚统领的言辞未免太过咄咄逼人,臣与冠军侯同朝共事多年,实认为此言欠妥。” 兰卿睿话一出口,御书房内所有人都有些始料不及。难不成利害关系如此明了的情况之下,兰卿睿仍要选择帮穆钰?萧锦棠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晦暗无明。难道穆钰野心如此兰卿睿亦可当视而不见?他看向楚麟城,见少年将军眸光坚毅如铁壁又沉稳如山岳。似乎只要有他在前,所有风浪均可被其阻挡。萧锦棠定了定神,心知此时决不可自乱阵脚。 御书房内,无形的暗流交织涌动。乍惊乍喜之间,穆钰慌忙将目光投向兰卿睿。他没想到兰卿睿会真的帮自己,绝境之时竟还有援手相助,当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了兰卿睿的支持,穆钰自然觉着腰板硬气起来。有了兰卿睿撑腰,方才楚麟城一席诛心之语完全可被称作污蔑诽谤。 “启奏陛下,楚氏不思弥补凉朔失职,还污蔑朝臣,渎职在先污蔑在后。臣委实惶恐!”穆钰言毕,不由得勾起一线冷笑,他看向楚凌云,心道这次楚氏父子彻底无话可说。却不想又听得兰卿睿缓缓道:“冠军侯亦是言重了,想来楚统领亦是担忧凉朔军情才如此口不择言罢?楚氏镇守凉朔几百年,其忠心可鉴天地日月。” 兰卿睿此言听得穆钰一愣,而斜倚在龙椅上的萧锦棠唇畔忽的带了线难以言说的混沌笑意—— 兰卿睿终究是忍不住了。 “方才冠军侯上奏欲用易子凛守凉朔,可臣亦认为不妥。”兰卿睿一面说着一面再次肃拜,面色八风不动,甚至可称冷然。 穆钰的唇角的笑顿时僵硬在面上,他不可置信的回过头看向兰卿睿,却见兰卿睿深深叩首,朗声道:“陛下登基之时,楚统领曾在宣政殿上说过带兵如带子,易将军虽是良将且擅防守,但毕竟对凉朔军务不熟。” “顾将军被暗害想必也是人生地不熟的理儿,如此前车之鉴,这怎可行?” “但穆侯方才所言亦是在理,这除却顾将军的责任,还有镇国公的责任,镇国公将功折过乃天经地义。但镇国公也说的对,他人在千里之外的玉京城,怎可对凉朔关的军务事无巨细。” 他说着再度一拜,一字一句轻描淡写又力重千钧似压死穆钰的最后一根稻草:“故此,臣有一谏,望陛下准许镇国公亲自回凉朔镇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50.兰相纵归镇国公重掌凉朔 穆钰闻言仿若被兰卿睿当头棒喝,他竟是怔愣半晌才回过神。兰卿睿怎么突然变卦?就算他不支持自己,但兰穆联盟已成,此番作为同落井下石又有何两样?穆钰不信兰卿睿不知让楚凌云亲回凉朔镇守意味了什么—— 放了楚凌云回去不是调虎离山而是放虎归山!他们好容易才掣肘住楚氏将将楚麟城和楚凌云困在这玉京城中,现在又将楚凌云放回去,难道兰卿睿是想看着楚氏父子里应外合吞并兰穆二家? 穆钰思至此处不由面色陡变,难道兰卿睿是打算放弃同自己结盟,转而卖了自己讨好楚凌云?若真兰楚二家结盟,那可真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届时别说自己了,怕不是这大周江山姓谁名谁都要打个问号! 兰卿睿冷冷瞥了穆钰一眼,敛眸垂首躬身肃拜:“微臣之谏,还请陛下三思。” 御书房中每人心中各有所思。穆钰气的心底发颤却不敢言说,见兰卿睿开了口,他亦只能跟着肃拜谢罪请萧锦棠恕了自己这殿前失仪之罪。纵使他心中万般愤懑,但也不敢同兰卿睿当面撕破脸。穆氏作为新起贵族,门生故吏甚少,除却齐王太后和几位亲信将领支持便再无其他。楚氏与兰氏作为开国功臣之后早已是树大根深,且两家与皇室渊源颇深。穆氏本就与楚氏交恶,若再失了兰氏扶持,即便有齐王太后撑着亦不过一个空架子。 穆钰闭上眼,他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浸凉的青石砖上以求冷静,在场所有人都清楚的明白,龙椅上的萧锦棠只是个傀儡皇帝,他能有什么异议?兰卿睿说是陛下三思,还不如说是兰卿睿已将此事拍板定论。 萧锦棠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自己预料的没错。兰卿睿纵然贪权,但兰氏和皇族一衣带水,真要触及利益底线的问题兰卿睿绝不会坐视不管。见兰卿睿发话,萧锦棠乐的顺水推舟,抬手轻扬间面上一片不耐:“太师说的自是错不了,就照太师的意思拟旨罢。” “陛下英明——”阶陛之下三人齐声高呼肃拜,不过其中谁是真心臣服谁心底愤懑不甘亦只有自己知晓了。 “孤乏了,今日上书房前女侍不是说从民间找了些什么西魏的评弹艺人进宫么,你让她带着人去临晚殿给锦月瞧瞧让她开心开心。今日孤便不去北苑了,你同孤一块儿去临晚殿看看锦月,顺道也听听曲儿。”萧锦棠一面示意楚麟城起身一面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他扶着书案懒懒撑起身欲往外走去,那懒散怠惰的样儿怎么瞧也不像是个一国之君,倒像是个沉溺风月的纨绔子弟一般。 萧锦棠没下令平身,阶下三人皆不敢起身,只能看着萧锦棠一步三晃往外走。兰卿睿见状心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虽说臣跪君主乃是天经地义,但圣上如此任性妄为毫无皇族之姿委实是他兰卿睿教育不当的过错。他头一次后悔将楚清和召进宫,这混世魔王才进宫不出一个月就将烟花柳巷的腌臜人往宫里带,当这皇宫是花楼么?!瞧瞧这皇帝成了什么样! 楚凌云见状只是敛下眼眸,但目光辗转间瞥见一旁跪着的兰卿睿紧抿着唇似心有所思,心念一动之际唇边亦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来。 兰卿睿生性多疑敏感,且非常在意旁人目光。萧锦棠作风纨绔不学无术自是跟他这个帝师脱不了干系。兰卿睿自觉面上无光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咽,且今日麻烦事还不止于此。凉朔镇守一事解决了,但穆钰这边亦是得罪了。此时他忽的觉着有些不自在,像是有人在看他一般。他下意识的向身侧看去,却恰恰看见了楚凌云唇畔那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楚凌云瞬间便敛了笑意,仿佛兰卿睿看见的不过是一场幻觉。但兰卿睿却心头巨震,似心中一系列疑问似得到印证一般—— 他倒是真低估了楚凌云的城府,他只当楚凌云还是那个当年在朝堂之上被自己堵得哑口无言的愣头小将军,就算是他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但在这朝堂之上还不是被自己所掣肘。但楚凌云不是傻子,虽不善言辞但心如明镜。自己让楚清和进宫伴驾,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会不知自己女儿秉性?他想的事儿楚凌云定也料着,楚清和伴驾难以出宫,她又哪儿来的手眼将这些莺莺燕燕送进宫呢?这可不是托了楚凌云这层关系么? 怕不是从一开始楚凌云便打算以退为进!借着兰卿睿的手将女儿名正言顺的送入宫中先手拿捏住少年帝王。兰卿睿思至此处愤然咬牙,楚凌云虽愣但亦是硬铮铮的汉子,大周开国以来,可从未见过楚氏女儿嫁进皇室以保家族荣华。难不成楚凌云亦是被逼急了,动了让楚清和觊觎后位以保楚氏的想法? 自古后位便不是专宠之属,想要登临凤座母仪天下必须手腕出众能平和后宫。楚清和现在弄进宫的这些莺莺燕燕自是跟她站一条道上,将来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若其中真有几个莺燕讨了萧锦棠兄妹的欢心,将来无论是谁诞育龙嗣,都是为楚清和争夺后位增加砝码。届时就算自己送女入宫,仍是被楚清和抢了先机! 当真可恨,自己让楚清和进宫,到头来却是为楚凌云做了嫁衣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51.锦棠初露锋芒兰相论蚕食 三位辅政大臣仍跪在地上,萧锦棠走至门口,似又想起什么一般忽的问道:“麟城,上次让你从宫外给孤找的箜篌找着没,听闻箜篌之声乃是盛世之音清越如凤鸣,孤想学的紧。” 兰卿睿听得殿外君臣对话不由更为火大,三位辅政大臣还跪在地上,皇帝却想着些不着边际的雪月风花。 “启禀陛下,微臣听闻有琴名曰寒松鸣霄,此琴声高音清越如涧鸣鹤唳,低音如流盘走珠,据说和弦齐鸣时琴声华美缠绵,如霞如锦。日前已派人前去琴主处求琴,想来不多时便能携琴入宫进献。”楚麟城微微颔首,目光辗转又瞥回御书房内,迟疑半刻才出言提醒道:“陛下……兰太师他们还在御书房呢。” “哦?孤倒是把这茬忘了。吩咐下去,让他们平身罢。”萧锦棠似才想起殿内还跪着三位辅政大臣,他有些烦闷的挥挥手示意内殿的大臣们起身。内监们还没将平身的旨意传进去,他却加快步子像是逃一般上了殿外早已备好的龙辇。 楚麟城见状急忙率侍卫队跟上龙辇侍奉在侧。随着起驾之声高呼,福禄早已领着宫人在殿外相迎。萧锦棠的出行阵仗无比铺张,简直可称大周历代帝王之最,便是说帝王出巡行宫也未曾如此。这毫无疑问是穆太后的吩咐,除却四十九人的贴身卫队和十八名掌旗手外,还有十六人的辇夫及执香奉茶捧物的婢女内监各三十六人。帝王的御驾行列不仅占满了整个宫道,还绵延直更远的分叉宫廊。每十人间还有二位掌旗军士护列,烈烈殷色飞龙旗迎风而展,更昭示了身为帝王之尊的无上威仪。 兰卿睿同穆钰楚凌云出来便见着这等奢华铺张的仪仗。宫人山呼,辇舆缓缓而行,如川如龙。楚凌云遥遥看了一眼远处伴驾的楚麟城,不发一言的与之背道而行径直往宫外走去。兰卿睿见楚凌云一派风云再前吾自不惊的样儿不由更为光火。 行列缓缓而过,飘展的旗帜挡住了兰卿睿的视线。帝王出行,所有人不得直视圣驾。坐在龙辇里的萧锦棠半倚着辇内备着的软枕打着哈欠隔着纱帘缝隙回头望去,见兰卿睿和穆钰不情不愿的低着头站在御书房门口时竟生出些恶作剧得逞的愉悦。兰卿睿低着头,自是看不到萧锦棠的目光。 行列渐远,在确定御书房已消失在自己视线时,萧锦棠终于在唇角勾起一线笑意—— 兰卿睿之谏于自己而言是正中下怀,纵然心中万般不愿,但他今日不得不谏以维朝堂平衡。楚凌云重归凉朔亲镇,兰卿睿和穆钰怎么都会收敛不少。比起这点,今日之后,兰穆联盟即便还能维持但亦被兰卿睿亲手埋下了令之覆灭的种子。辇外的楚麟城听得萧锦棠轻笑出声亦是松了口气,心道幸好兰卿睿还没被权欲彻底熏晕了心智。今日他和萧锦棠行事虽荒诞,但为了激将兰卿睿,这戏是必须得演下去。 楚麟城清楚的明白,自己和自己所效忠的君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就如同这幽深且长的宫道一般。但他也知道,只要熬过了黎明前的黑暗,旭日初升之时,天下将海晏河清。这混沌世道终会被扫浊一新,他定会缔造一场繁华盛世。 他揣着心底隐秘且伟大的愿望看向身侧的龙辇,里面坐的少年是他选择辅佐的帝王亦是他选择效忠的朋友。萧锦棠心性冷静且果决,他对人心的把控似乎有种超然的天赋。虽然他还太过稚嫩,但他具备做一个优秀帝王的资质。 “麟城,今日真是谢谢你了。”就在楚麟城沉思之际,忽的听见辇内的萧锦棠低声道谢。楚麟城正欲提醒萧锦棠人多口杂,却见萧锦棠隔着纱帘望着自己,眸中隐含笑意。那双总是低敛的眉眼似因初夏微醺的风而舒展,浓翠的瞳似乎也被洒落进龙辇的阳光点亮。 “为陛下寻琴不过是微臣分内之事罢了,陛下何须言谢?”楚麟城会心一笑,君臣二人默契天成。 待到龙辇御行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兰卿睿和穆钰才动身往宫外走去。二人无言的走在宫道上,各有所思。事至如今,谁还敢信任彼此将利益相托? 兰卿睿怎不知穆钰心中所想,无非是怨怪自己今日落井下石。但形势所迫,若自己真助了穆钰,这大周朝还不得翻了天。见穆钰面色阴沉,兰卿睿也知多说无益,越描越黑这个理儿他还是懂。 兰家的车辇停在朱雀门侧,而穆钰却是骑快马而来,二人自是不顺路。他正准备回去拟旨后交与萧锦棠批阅盖章,却不想转身欲往朱雀门走之际,穆钰却不知何时走至他的身侧,面上神色淡淡,但语气再如何压抑亦是流露出三分怨气:“太师,您今日所为何意?” 兰卿睿略略摇了摇头,暂做不言。穆钰见状,不由得心底微慌,面上强忍不动神色语气却暴露五分心虚:“楚凌云回凉朔意味着什么,难道太师不知放虎归山之理?” 兰卿睿惯是喜欢唇带二分笑的,此时他抬眼瞥了眼穆钰,唇边那点笑意往上略略一翘,竟是勾出一副嘲弄的弧度。望向穆钰的眼神中竟流露楚一丝戏谑:“侯爷,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呀。太贪心是会引火烧身的。” “……太师此话何意?”穆钰被堵的一窒,他同兰卿睿等着抓楚凌云的把柄等了多少年?好容易将之困在玉京,此刻却纵虎归山还彻底跟楚氏撕破脸皮。怎么看也是得不偿失。 “侯爷不妨仔细想想,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了么?陛下登基不过三月,我们就剥了楚氏父子军权困他们于京中,这么大动作,就算楚凌云父子没意见,陛下没意见,但你忘了这宫外还有谁?”兰卿睿依旧唇角含笑,但眼底却蓦地沉肃下来,整个人似笼在一层看不见的寒意里。他冷厉的目光直刺穆钰心底,如刀如剑一般刺破了穆钰沉浸在即将扳倒楚凌云幻梦。 “您是说……定国大长公主?”穆钰心下一惊,旋即后怕起来。他知道这朝中三大家族互相掣肘方可保证皇权无忧,但自己实在太过贪心,贸然打破朝堂平衡破坏游戏规则是会被直接清场出局。 谁也不会忘记那一夜,太子遇刺先帝驾崩。再没有比这更糟的情况了,国无储君江山动摇。可半个时辰内禁军围城,定国大长公主便决意拥萧锦棠即位新帝,这等谋略胆识及行动决断力,当朝在无人可与之匹敌。 “谁知道呢?当年公主党极盛之时,侯爷您还是齐王殿下王卫之下一名副将,还未出仕朝堂罢?”兰卿睿顿了顿,负手向宫外走去,不再看面色苍白的穆钰:“可谁又知这朝堂之上又有多少公主的眼线?可能在我府邸,亦可在你龙图卫中,更能在镇朔军中。” 兰卿睿的话回荡在冗长的宫道中,回声荡击着穆钰的耳膜,像是警钟又像是戏谑:“穆侯爷,切莫忘记。进五分退三分得二分,此为蚕食。豪夺则虎狼之态尽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52.锦月失踪锦棠封城搜宫 穆钰和兰卿睿的对话自是无人听见,小半个时辰后,萧锦棠的龙辇刚绕过临近临晚殿的醉液池畔,便见远处一众宫人捧着各种物事的小跑奔忙着。帝辇临前,竟不叩首跪拜,实无规无矩。福禄身为大内总管,见宫中竟出了这些毫无规矩的宫人,不由大怒:“这些是哪个宫的人?!陛下临前,竟不叩拜见礼!” 萧锦棠正倚着软枕小憩,帐幔外岸花飞送,樯燕语留。他正享受这片刻初夏晴光,却不想被福禄一声怒喝打断了思绪。萧锦棠自登基以来便从未见福禄对宫人发过如此大的火儿。他抬手掀开帘帐,遥遥眺去,却见一众宫人便是听得怒喝亦并不跪礼,反倒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这当真是好大的胆子。”楚麟城嘀咕着皱了皱眉,心道这些宫人如此不知礼数,保不准是穆太后宫中的人。萧锦棠瞥了楚麟城一眼,似明白他心中所想。正欲停辇追究之时,却见楚清和快步而来,不过几个瞬刹间她便半跪于萧锦棠辇前,神色焦急:“启禀陛下,明毓长公主失踪了!” 萧锦棠闻言亦是一愣,忙喝令队辇停下。还没等他下辇仔细问询,便听得楚麟城低斥妹妹:“圣上面前休得胡言,明毓长公主还未出宫开府,怎会无缘无故失踪?” 楚麟城说着也是心底没底儿,那日他与楚清和夜探御膳房时便发觉了宫中禁卫的疏漏之处。若不是潜龙水榭又龙图卫驻守,他与楚清和绝不会被人发现踪迹。可这宫中便只有潜龙水榭防范严密。其他地方,包括御膳房的布防委实可算疏漏。他入宫时间还不长,还未来得及开始整顿布防便出了这等事。一国公主宫内失踪,这追责起来他楚麟城定是首当其冲。 前头刚平了顾振棠一事,现在公主又无缘无故失踪。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清和,这到底怎么回事?锦月一向身体不好,连在宫中游乐都甚少,又怎会于自己宫中失踪?”萧锦棠撩开帐帘,眸中急切之色溢于言表。 萧锦月是萧锦棠唯一的亲生妹妹,这朝中谁人不知陛下登基之前同明毓长公主相依为命,兄妹二人感情深厚远胜寻常兄妹。如今兄长登基为皇,自是将自己这个宝贝妹妹当仙女供着。公主要星星,圣上绝是连月亮都要一并奉上。当真是捧手心怕摔含嘴里怕化。 “启禀陛下,臣女方才奉命送伶人至临晚殿。却不见长公主殿下前来接旨,问询后才知长公主殿下与宫人捉迷藏。但却怎么也找不着长公主,呼喊长公主也无应答,临晚殿的宫人搜宫也未见长公主踪迹……”楚清和越说越小声,她明白萧锦月对萧锦棠的重要性,更明白公主失踪对楚氏意义。 “废物!孤不是让你们好生伺候长公主的么?这么一个大活人平白消失,这临晚殿的下人莫不是都没长眼的?”萧锦棠心急如焚,又惊又气。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跪下,无人再敢触怒盛怒之下的帝王。 “今日服侍过公主的宫人,全部拖出去杖毙!若公主……若锦月但或有甚差池,整个临晚殿的人,全都给公主陪葬!” 萧锦棠声色嘶哑,近乎将咆哮隐在了牙底。几个负责临晚殿扫洒的宫娥顿时吓晕了过去。霎时间临晚殿哭泣求饶声不绝于耳。楚麟城心知萧锦棠心急如焚,心中最为关切的亲人骤然失踪,任谁也无法保持理智。他正欲开口劝阻,却不想一直跪在萧锦棠身侧的福禄颤巍巍道:“请陛下息怒!这偌大宫中,层层禁卫,长公主绝不会无故失踪。” “请陛下息怒——”四周宫人齐声山呼,萧锦棠的理智似乎被呼喊声引回了些,他怔愣半晌,看向了足畔那个服侍了三朝帝王的老人。福禄总是带着笑的,慈和温顺且贴心,是最忠诚敬重于皇帝的贴身奴仆。可萧锦棠没想到的是,最恪守宫规礼仪的福禄竟微微抬首望着自己,那双看惯前朝后宫风云变幻的眼里竟涌出了泪水。 下人是不允许直视圣颜的,福禄这么做已然不遵礼数。见萧锦棠看着自己,福禄垂首肃拜,一字一句声声掷地:“长公主安危未定。不明前因后果便贸然处死宫人,纵陛下无惧他人诟病,但事因长公主而起,天下舆论又会怎样对长公主、对陛下口诛笔伐?” 福禄语毕,再度叩首,额头抵碰在青石地上发出重重的回响:“奴斗胆进言,还请陛下三思!” “福总管言之有理,陛下切勿冲动。还请陛下下令搜宫,长公主定会安然无恙。”楚麟城忙顺着福禄往下安抚萧锦棠。 萧锦棠的身子颤了颤,手不自觉的负于身后。楚麟城见少年帝王的手几次握拳又放松,知他是在制怒。萧锦棠的瞳底黯沉一片,但总归是冷静下来:“临晚殿宫人全数集中于主殿庭院问话。麟城,即刻戒严宫城,率禁军搜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53.心绪乱清棠竹影相拥 “诺!”楚麟城抱拳领命,转身正欲离开却被萧锦棠叫住了:“等等,鸣鸾殿便不必去了,太后心疾尚未痊愈,就不必打扰她清修静养了。” 楚麟城回身会意的点了点头,抬眸一瞬君臣对视之间,楚麟城见萧锦棠眸底已是一片冷然。身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必随时保持绝对的冷静。在深宫里,一步之差便是生死之隔。而若掌权,一念之间,则定天下兴亡。 穆太后自北苑一事后心疾复发,后又受了萧锦棠的血激,惊吓之后彻夜不得安眠。请来的护国寺法师只说太后是遭邪祟魇着了,无奈之下穆太后只得搬到皇城最西边的鸣鸾殿清音阁礼佛静养。 这段时间太后凤体欠佳,别说是垂帘听政,就是连客也不见了。再说萧锦月不过是依附于萧锦棠的妹妹,穆太后连萧锦棠都不放在眼里,更是不会在意这个长公主,更逞论于病中对她下手。且不说贸然大兴人马搜太后的宫是多么荒谬,此时若惊动太后,算上上次血激太后一事,萧锦棠难免会被怀疑是有意为之。届时太后同穆侯一起发难,萧锦棠的处境决计艰难。 见楚麟城领命一走,福禄亦告了声罪便带人去集中提审临晚殿的宫人们。楚清和正欲请命去协助福禄提审宫人,话未出口便听得萧锦棠道:“楚女侍,你留在孤身边。” “是。”楚清和回答的有些迟疑,她微微皱了皱眉,心道此时多一人参与搜寻便是多一份力。萧锦棠似没听出她话中的迟疑之意,一面以手势屏退身侧随侍的宫人一面对楚清和冷肃道:“女侍,方才是你先来临晚殿发现的异样。现在你带孤将这临晚殿好好的走一走,尤其是方才你还未搜寻的地方。” “孤倒是要看看,这临晚殿到底成了什么龙潭虎穴,竟让孤的妹妹无故失踪。” 见圣上不愿带随侍,宫人自然不敢跟随萧锦棠,冗长的御辇行列就这么停在了宫道上。楚清和在临晚殿附近搜寻了快小半个时辰,临晚殿附近的宫道参差早已熟悉。她领着萧锦棠便往右前方的紫藤萝花廊走去。这是去醉液池廊桥上最近的路,过了醉液池便是临晚殿。但御辇庞大且行列人多拥挤,自是不可能走近道去临晚殿。因此要浪费不少时间顺着宫道绕行醉液池畔方能抵达临晚殿。 萧锦棠匆匆跟上楚清和,绕过花廊,便见引深风雨桥之上从花掩映,碧萝青翠相缠。廊桥横跨湖心而过,远观仿若金虹凌波。醉液池畔遍植芙蕖,人入桥上只觉湖中漾来清风徐徐迎送阵阵莲香。廊桥之下下光斑花影交映,碧水清莲摇曳,叶底锦麟相戏,翻起粼粼湖光。 此时萧锦棠却暇欣赏那一派闲雅别致。他越走越快,几近是要跑了起来。楚清和愈发觉着不对劲,正欲提醒萧锦棠身后宫人眼线纷杂。但还未开口,二人就已过廊桥到了通往临晚殿后的听晚径。花径曲径幽幽,四侧遍植翠竹。朱墙深深,树影层层。萧锦棠终于止住脚步,他往前走了几步,终是回头看着紧跟而来的楚清和:“说来可笑,其实这临晚殿连孤…我都没来过几次,还是清和你领路罢。” 萧锦棠自登基以来,一言一行皆受穆太后掣肘。他不愿将萧锦月也拉入这潭浑水中来,兄妹二人自登基大典一别不过仅短短相见三次罢了。此次穆太后心疾复发,萧锦棠亦想趁此机会好好与妹妹聚聚。可不曾想,他还未至萧锦月便出了事。 自听得萧锦月失踪的消息以来,他除却那一瞬的失控便不曾失仪。众目睽睽下,他不过片刻便又敛下自己的心绪。哪怕穆太后现于卧床静养,他也不得露出丝毫破绽。一意孤行远离宫人更像是少年任性的表现。他决不能让穆太后抓住自己一点把柄。 楚清和只觉萧锦棠方才似乎一直憋着一口气,也就是那一口气强撑着他的冷静。此时话一出口,萧锦棠强撑的镇定终于在这无人之处土崩瓦解—— 他褪去了冷厉任性的伪装,露出了原本属于少年的脆弱和迷惘。萧锦棠倚靠在朱墙之上,望着遮天蔽日的竹荫深深的吐了几口气。穿堂风凉,楚清和心底叹息一声,正欲上前出言安慰,却见萧锦棠反身一拳砸向了墙。 “锦棠!”楚清和一声惊呼,不顾礼数直接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向后一带。萧锦棠力气弱,被楚清和这猛力一扯竟后退了两步。他猛然抬头,却见楚清和直接挡在自己跟前,眸光凛然:“你这是做什么?没事打墙,你不要手了么?” 萧锦棠低低的喘了几喘,但他的喘息声像是被游荡在幽长宫道中的风吞噬了一般。他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楚清和,眸中愤怒和无助似如铁水翻涌。楚清和抿紧了唇,定定的凝视着那隐蕴风暴的瞳,仍是挡在萧锦棠身前不退一步。 她知道萧锦棠急需一个情绪的宣泄口,但她决不能放任萧锦棠冲动。萧锦棠背过身,不知为何他不知如何面对楚清和坚定的目光。那目光像是一面古镜,苍然的照出了自己的软弱。 万般心绪纷杂入脑,萧锦棠几欲嘶吼出声,却终究将喉间宣泄的情绪全数压抑住,发出了一声类似低声的嘶吼,像极了一只负伤的兽的呜咽。 楚清和沉默片刻,忽的两步上前伸臂揽住他的肩。萧锦棠只觉后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蓦地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少女扶着肩转了过来。 他望进了那双如酒的瞳,那里蕴藏的光芒平静且温暖。楚清和没有说话,将萧锦棠深深拥入怀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54.清棠初诉心怀锦月疑出宫 少女的怀抱温暖且柔软,带着久违的暖意将一缕不知名的蜜香通过交缠的气息熨帖进了萧锦棠的鼻腔。那仿佛是蓦地开坛的陈酿,吐息之间携着撩人的甜醉。 楚清和身材高挑,比起刚开始拔个子的萧锦棠略略高了些。萧锦棠被她用力的抱住,下颌刚巧抵在她的耳畔。日光透过树梢斜映在她白皙柔软的颈后,晕出莹润温和如羊脂玉般的光泽。她长鬓垂坠如漆,但颈侧却有一绺被阳光映成金棕色的勾发。恍惚间,他似透过那卷曲的勾发看见了多年前的棠棣阁。还是那样明媚的日光,母亲娓娓垂落在阳光下的长发…… 萧锦棠身子忽的一僵,那一瞬浮现的是回不去的过往。十多年了,他再没有感受过如此纯粹的拥抱。他忽的挣动起来,却被楚清和更为用力的抱住,女孩安抚的话语同她的动作一般坚定:“明毓……不,锦月表妹一定会没事的。你是她所依赖的哥哥,更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这时候自乱阵脚呢?” 她说着顿了顿,又似低声的笑了:“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呆呆的站着,像根野草,孤独的让人心疼。可现在不一样了,我跟哥哥回来了,你不会再一个人独挡风刀霜剑,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呀,你可以慢慢尝试着信任我们啊。” “你还记得你初见我的时候么,那时你还唤我一声表姐。既然你知道我是你的姐姐……那就算天塌下来都还有我这个姐姐替你顶着呢不是?你瞧,我是不是比你还高些?天塌下来高个儿的顶着嘛。” 萧锦棠挣动的动作忽的停下了,他像是愣住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道:“不会安慰人就不要说话。孤…总会长得比你高的。” 楚清和闻言笑出了声,她清晰的感觉到萧锦棠颤颤的回拥住了她。萧锦棠拥抱的力度很大,像是溺水的人用力的抱紧一根浮木一般,甚至勒的她有些生疼。她这才发觉,锦绣龙袍下的少年身躯劲瘦的像竹一般,骨节明晰令人心疼。但萧锦棠只紧拥了一瞬,旋即便仰起头将楚清和轻轻推开。 楚清和没有再做阻拦,她不言语,只低下头用力拉住了萧锦棠的手腕,像一个姐姐拉着弟弟的手一般领着他往前走去。径间竹影簌簌,萧锦棠怔怔的看着走在前面的红衣少女,整个听晚径只有沙沙的风声和他们的脚步声。听晚径不长,萧锦棠忽的希望这段路能再长些。不过愣神的片刻,二人便走到了临晚殿后,他们甚至都能听见殿外福禄的审讯声和宫人的哭泣声。 楚清和松开了手,正欲低头领着萧锦棠往殿内去,却不想萧锦棠停住了脚步,站在后院里环顾四周。楚清和回身看着萧锦棠,却见萧锦棠看着屋檐上斜开的琼花缓缓而述:“这临晚殿真大,以前听母妃说,这里是整个皇宫最美的地方,可她到死都没来过,只能远远的站在桥上瞧了瞧。” “而孤也没怎么来过,只在殿外看了看就走。清和,你知道么?锦月她是孤唯一的血亲,孤希望她能得到孤得不到的东西。潜龙水榭那么高,夜里却只有孤一个人俯瞰着孤看不见的江山。而棠棣阁的冬夜那么冷,门口连宫人都不愿路过,甚至连鸟都不愿往我们这儿飞,静的似乎只有我们的呼吸声。整整十一年,在那座无人问津的宫室,只有我们相拥取暖。” “记得有一年冬天,孤发高烧,一直叫冷。可宫里没有多余的炭跟棉被,一直照顾我们的斜红姑姑要伺候我们的饮食起居无暇分身,另一个跟我们年纪相仿的侍女还得去内务府缠着人讨炭火。炭火烧没了,是锦月钻进我被窝里贴肉暖身,等我好了,却过了病气给她。” “都过去了,现在别乱想。”楚清和柔声劝慰,唇畔隐隐笑意映得她如酒瞳眸明净如初雪。 萧锦棠敛下瞳眸,微微的叹息一声便继续跟着楚清和往内殿走去。可楚清和走着走着却在临晚殿侧的小厨房旁绕了起来,萧锦棠见状不解,还没开口询问,便听得楚清和自言自语起来:“这怎么会有车辙印?这临晚殿难道还有马车么?” “这是孤为锦月吩咐设置的小厨房,那应是临晚殿小厨房外出采买的马车,锦月的膳食都是斜红姑姑手下的侍女亲自外出采买,现下出去应是准备晚膳——”萧锦棠说着顿了顿,与楚清和异口同声道: “若是锦月躲上车出了宫——” “不,马车行进途中颠簸,就算锦月躲在这里,马车一走她总能感觉到。”萧锦棠眉峰一拧,喃喃道:“难道她是故意躲上去出宫?” 楚清和沉下眼眸,面色沉凝:“上次我跟哥哥去御膳房偷吃的时候发觉宫中守卫漏洞频出,若真有一流高手潜入的确难以发觉。” 萧锦棠闻言面色瞬间一变,他见楚清和微抿着唇,心下逐渐没了底:“你的意思……锦月有可能是被高手劫持的出宫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55.锦月被掳血印惊现临晚殿 萧锦棠说着面色陡变,楚清和忙继续道:“不过还不能确定锦月是否被掳走。毕竟青天白日之下,三国之内,能无声无息带着一个少女从皇宫中出去的高手绝不超过三人。这些隐世高人从不介入朝堂纷争,锦月被他们带走的可能性太小了。” 楚清和放软了语气,但心底却隐隐有些说不出的不安,她不能在萧锦棠面前露出半分犹疑,那丝犹疑会成为压断萧锦棠紧绷的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见萧锦棠面色不佳,她只能往内殿走去以行动安抚萧锦棠:“现在时间还不算太迟,等哥哥回来再派人出宫去追还来得及。” 可萧锦棠的心思何其细腻,他见着楚清和微翘的唇角不受控制的颤了颤,心中已然明白六七分。他不动神色的握紧了拳跟了上去,刚进内殿,便见福禄神色凝重的躬身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临晚殿内宫人五十七人尽数到齐。但无一人……知晓公主去向。” 萧锦棠闻言面色更是沉了几分,还未说话便听得殿外忽的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未到声先至,楚麟城三步并作两步跨入殿内,于殿前半跪抱拳道:“启禀陛下,末将已令禁军已将宫城内外全部封锁。” “先即刻搜宫。”萧锦棠眉峰一蹙,当即下令。楚麟城垂首领命后正欲起身出殿时,却见站在一旁的楚清和蓦地跪下:“恕臣女冒昧,陛下且细想。方才福总管说临晚殿宫人五十七人尽数到齐……难道驾车外出采购的宫人,不属于临晚殿管辖么?” 萧锦棠闻言一惊,正对上少女凛然的眸光。楚清和此言一出,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但萧锦棠还未开口细询,便听得福禄疑惑道:“郡主何出此言?负责临晚殿采买的宫人并未驾车出宫。他们才从御膳房领回西魏新产的白燕窝,此时都在殿外候着。” ——那驾车出去的是谁? 楚清和紧抿着唇望着萧锦棠,她清楚的看见萧锦棠浓翠的眸子顿时沉黯下去,无声的酝酿起愤怒的风暴。楚麟城见妹妹面色大变,正欲开口询问究竟所为何事,却见萧锦棠隐隐抽了一口气。他强压住被不安和愤怒所煎熬的内心,冷肃道:“将主管临晚殿小厨房的人全数带进来。“ “诺!”福禄心知萧锦棠应是猜到了什么,忙领命而出,不消片刻便将七个宫人领了进来。 那几个宫人在踏进殿门的一瞬便吓软了脊梁,他们闭着眼都能感觉到殿内无声的杀机。宫中谁人不知萧锦棠性子乖戾任性,再加上有穆太后纵容,这位少年皇帝更是嚣张的无法无天。只要宫人稍稍做错了些事儿便会被萧锦棠赏一顿板子。但今日却是明毓长公主失踪,这位千尊万贵的长公主是乖戾无常的帝王的亲生妹妹,是帝王最为珍视宠爱的亲人,更是帝王的逆鳞。 负责掌管临晚殿小厨房的宫人们进来便软倒在地上哭泣,连问礼都因哭泣颤抖而含糊不清。他们都知道,若是明毓长公主真的有甚差池,哪怕是破了快块儿皮,那先前萧锦棠说让整个临晚殿为之陪葬的话绝不是一句空话。刀似已架在脖子上,他们伸头缩头,就只等萧锦棠那一刀。 “是谁负责临晚殿宫外采买?”萧锦棠倒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旋身上座,审视着跪成一列的宫人。 “是……是奴。”半晌,那列宫人中才哆哆嗦嗦的爬出一个浑身颤抖的内监。他几乎被吓破了胆,似乎连挪动身子的力气也不剩下什么。只是颤颤巍巍的往前爬了几步,像是瘫软在了地上。 “今日你做了些什么?”萧锦棠以手支颌,眉目微合,似全然敛下情绪。 那内监哆嗦半晌,抖了半天才将一句话说清:“是奴…负责长公主殿下的日常饮食采买……不过今日御膳房知会奴去为长公主殿下领新到的白燕窝,便误了时辰回殿。今日还未出宫采买。” “那为何出去采买的马车不见了?”萧锦棠神色骤然冷肃,声色见隐蕴杀气冰寒如擦铁。 “陛下饶命啊!”那内监听出萧锦棠声色隐藏的杀气,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只得一面磕头一面一叠声儿的讨饶:“奴不知,奴真的不知!奴领了燕窝在回临晚殿的路上便被侍卫带回来了!” 见采买内监已被吓得魂飞魄散,楚清和知晓此人定问不出什么。她旋身下跪,朗声道:“启禀陛下,臣女倒有一提议。” “清和有何提议?”萧锦棠纵然面色冰寒,却弯腰握住了楚清和的手臂:“麟城,清和,起来说话。” “谢陛下。”楚清和道谢起身,沉吟片刻后道:“臣女怀疑,是有精通易容之术之人潜入宫中,还请陛下查这采买内监的出入宫禁腰牌。” 那宫人闻言如蒙大赦,忙对着楚清和磕头如捣蒜:“是!今日奴还未出宫,腰牌就放在奴在小厨房旁的通房床案的枕头下!还请圣上明鉴!” 萧锦棠对着楚麟城点了点头:“搜。” 楚麟城会意点头领命而去。自他走后,临晚殿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无人再敢啜泣,谁都生怕杂音扰了圣上清净而无故丢了脑袋。内殿里落针可闻,压抑的令人窒息。就在跪于地上的采买内监觉着自己快死于这无声的恐惧之中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沉默。他以余光瞥向身后,见着楚麟城提着自己的枕头匆匆而入,面色沉肃:“启禀陛下,通房内衣柜被人翻捡过,令牌也没找到。” 楚麟城此言一出,采买内监当即如受五雷轰顶,宫禁令牌丢失足以追究自己失察之责,若是因为自己失察而让歹人趁机入宫掳走长公主殿下,那别说诛自己九族了,就算十族都不为过。眼看着那采买内监就要昏死过去,楚麟城却将那枕头递给萧锦棠。 “陛下请看这个枕头。”楚麟城说着将枕头一翻,一个红褐色的血掌印赫然映入眼帘。楚清和见了,不仅皱紧了眉:“新鲜的血迹,干涸不久。掌印修长骨节分明,是个成年男子,而且外伤不轻。” “不仅如此,来者应是伤重,并且还偷了衣服。衣柜内侧也有干涸血迹,他偷走了宫人的衣服和腰牌。并且乘着马车混出了宫。至于长公主殿下是否被此人掳走还不得而知,但潜入皇宫——”楚麟城越说面色越难看,他倒真没想到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潜入宫中,这究竟是谁踩在他楚麟城的头上扇他楚麟城的耳光! 那宫人听得得魂不附体身子抖如筛糠,生怕那血是萧锦月的。惊惧之下憋在腔子里的话竟是不收控制的脱口而出:“陛下明鉴哪!奴身体康健,哪里受了伤!而且这临晚殿离东门最近,奴亦每日驾车外出采买,连门口的侍卫都将奴认熟了!这怎么可能是奴挟持了长公主殿下呢?” “易容出宫。”楚麟城几乎是从压牙底将这四个字儿咬出。 萧锦棠见了血面色苍白,楚清和心知他是担忧萧锦月,忙安抚道:“血应当不是长公主殿下的,我搜寻临晚殿,未见隐蔽地有血迹,再说长公主殿下也不会躲到一个奴才的房间里。若真为谋刺,何必如此劳神费力?” “若是来人掳了长公主殿下,我倒认为此人应是伤重,进宫后发觉不能保自己无虞脱身,才会出此下策掳走长公主殿下,以防万一之时当做质子。” 听得楚清和详略分析,萧锦棠的面色才缓和了些许。他起身缓缓向殿外走去,语调却平静如死水:“孤倒是不知宫中何时混入了拥有如此冷静胆识的人,身受重伤竟还能易了容带着孤的妹妹驾车出宫。” 萧锦棠越说面色越寒,唇角竟逐渐扬起三分笑意。福禄见状慌然跪下,正欲劝萧锦棠息怒时却听得楚清和冷然开口。 “哥哥,三国之内,武功卓绝潜入宫中而不被发觉,且拥有如此冷静胆识,还精通易容之人你说还能有谁?”她说着看向了楚麟城,兄妹二人对视之间楚麟城心下蓦地一动,他们同时想到萧锦棠登基时收到的密函,不由得异口同声道: “西魏,叶素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56.君臣密谈清和引风声 “西魏叶素痕?”萧锦棠微微愣了愣神,旋即反应过来:“你们说的是…西魏容王?” 叶素痕这三个字就代表了一段华美的传说。这天下,你可以不知道西魏皇帝的姓谁名甚,但绝无人不知西魏容王殿下叶素痕之名,而比起容王殿下这个尊荣显赫的封号,更多的人愿意却愿唤他一声广寒公子。他不仅是那个权倾天下谈笑纵横的容王殿下,亦是名震江湖的杀手密探组织月宫的广寒之主,更是风流千面的广寒公子。他的传说,就连久居深宫的萧锦棠都自宫人闲言中听说不下百遍。 如今萧锦棠登基为帝,西魏作为东周的邻国和盟国,兰卿睿不止一遍的跟他讲述叶素痕和他所掌控的广寒组织对于西魏皇室那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比起这些,叶素痕还有一重身份,即他亦是广寒杀手。自古以来,杀手都是存活于暗影中的职业,被人知晓其真容真名那即离被杀不远。而叶素痕却是古往今来名号最为响亮的杀手。不过能请的动容王殿下亲自动手的,怕也只有西魏国君了。 “是。”楚清和微微颔首,目光轻瞥间低声道:“还请陛下屏退无关宫人。” “福禄。”萧锦棠轻抬下颌示意,站在一侧随侍的福禄立刻会意主子意思,他一面往殿外走去一面呵斥道:“都跪傻了不成?还不快退下!” 跪在临晚殿里的宫人哆哆嗦嗦的谢了恩,纷纷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而那被萧锦棠亲自问话的采买太监听得退下二字时更是止不住的哭了出来,他心道自己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若无麟懿郡主出言岔开话题,只怕自己早已被陛下泄愤拖出去杖毙了。 见宫人尽退,殿门又被福禄带上。楚清和同楚麟城将整个临晚殿搜寻一边后,确定殿内再无他人后,楚清和才与楚麟城对视一眼,忽的对萧锦棠肃拜叩首:“启禀陛下,我们入宫之前就得到消息,叶素痕于西魏失踪。但西魏内政之事,我们不可尽得而知。” “你们这是作甚?”萧锦棠且惊且诧,楚氏兄妹突然下跪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正欲蹲下扶起二人,却见楚麟城抬首庄重道:“陛下,这礼您必须受。无视您是作为大周的君王,还是作为萧锦棠。” 萧锦棠皱紧了眉,心里莫名的紧张起来。他疑惑的看着面前的两人,心道难不成二人有何事情瞒着自己。他正思衬之际,却见楚清和正仰望着自己,目光沉凝凛凛。萧锦棠看着凛然的少女,心底的疑虑莫名的消散了不少。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楚清和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 “陛下,您可知楚氏风声?”楚清和忽的问道。 萧锦棠眉峰微皱,心底却更是疑惑:“知道,兰卿睿曾与孤说过楚氏风声……曾于十二年前被叶素痕带领广寒所灭,而那时老镇国公正于凉朔抗击北燕,风声被灭则军情缺失,这也导致了老镇国公中了北燕伏击后伤重不治——” 身为帝王,萧锦棠怎会不知楚氏的风声组织?风声组织同听风小筑一般由来源久。当年大周开国皇帝萧彻之后银兰为听风小筑之主,而风声却是开国镇国将军楚飞廉一手所创。银兰皇后出身江湖,听风小筑作为前朝最大的情报组织为开国之君萧彻提供了数不胜数的线报,前朝无数军情内政尽数泄露于萧彻耳目之下。萧彻之所以称皇,其中银兰皇后功不可没。 立国之后,大周根基未稳还屡受北燕所扰,但无奈听风小筑能力再大势力也只限于大周,故此楚飞廉自创风声组织收集北燕军情。 待到萧彻龙驭宾天,大周又历几代帝王发展,情报系统逐渐完善。故当年银兰皇后留下的听风小筑逐渐成了皇室专属的情报及暗杀机构;而楚飞廉的风声组织则顺利的渗透进北燕高层甚至西魏皇室。两个组织自此分工明确。一内一外成为了大周帝王的耳目,为当年大周缔造“景德盛世”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如今时局纷杂,甚至连对外的风声都被叶素痕捣毁,这无异于将大周对外的耳目刺聋戳瞎。大周本就国力衰微,此举无异对大周雪上加霜。 “是,但楚氏风声已经重建。”楚清和定定的看着萧锦棠,眼底似有星火跳动,而她的神色却可称庄严肃穆:“楚氏风声现任首领,绮梦阁阁主,参见陛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57.疑西魏内乱楚家军搜城 “清和…你是风声首领?是你…重建了风声?”萧锦棠看着眼前目光坚定的少女心下震惊不已,半晌他才失笑道:“你们到底还瞒了孤多少事?” “不过风声才重建三年,根基尚未稳定。”楚清和说着眨眨眼,少女特有的灵俏之意跃然眉宇间:“如此以来,臣女便再无欺瞒之事。之前不说,是因时机未到,我楚氏忠义百年,臣等怎敢欺君?” 萧锦棠只觉心中不知名的地方蓦的一动,似有沉寂许久的情感逐渐于此缓缓复苏。他不知道那骤然迸发的不知名感觉是什么。那感觉热烈且不安,像一只即将破蛹而出的蝶,躁动的想咬破他心底封冻然后破茧而出。萧锦棠看见少女那双明净的瞳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不知觉间对楚清和所说的每一句话产生了一种隐秘的期待。 他明白楚清和话中的意思,之前她不说风声之事,是因为楚氏也如他一般亦在庙堂权力的漩涡边缘试探。无人能彻底信任这场游戏的参与者,盟友和敌人,往往只是一线之隔。在没有认清规则之前,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而楚清和向自己袒露她的底牌,袒露楚氏的底牌,是对自己的信任和承认。但反观自己,却还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帝,哪怕手里有着听风小筑,却不知如何利用。如同孩童执名剑,却不知章法,有心无力—— 他究竟能做些什么?利益是相互的,他争取什么?是活下去的权利,还是什么?他当真担得起他人的信任和承认么? 像是看穿了萧锦棠潜藏于心底深处的不安与茫然一般,楚清和又笑道:“臣女之所以敢向陛下袒露风声组织一事,不仅因为忠君,而是因为你是萧锦棠,你当得起风声的效忠。” 少女轻轻柔柔的说出对少年的承认,柔声细语见字字却重逾千钧。那双如酒的瞳似有流光灼灼,无言的安抚让萧锦棠只觉四肢百骸仿若被暖融的温水浸润而过。楚清和浅笑敛眸鬓发娓娓如墨落画:“不过当务之急,是先寻锦月表妹,还是陛下开恩,恕了臣女的欺君之罪,让臣女先起来?这临晚殿的地砖跪的膝盖凉的很。” “你们赶紧起来,以后别再突然跪了,不是你们说不让我再做个孤家寡人么?”萧锦棠哑然失笑,心中郁结之情顿时消散不少。他忙蹲下身伸手扶起楚氏兄妹,但想到下落不明的萧锦月,萧锦棠仍是心忧丛生:“若是锦月被掳出了宫,玉京城人海茫茫……若真是传言中的叶素痕,他又精通易容,那又从何搜起?算他身受重伤,可锦月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能在他手中自保?” “那为何不换一种想法呢?若真是叶素痕,那他又为何潜入大周,又为何身受重伤?他武功这么高,谁又能伤他?就算伤重,他为何不在自己的容王府上休养还千里迢迢从西魏跑来还冒险潜入大周皇宫,为了脱身甚至还不惜掳走一国公主。” “劫掠公主,完全可破两国邦交。而就算叶素痕行事无忌,但身为西魏王爷,他也应知大周是为西魏阻挡北燕的最佳屏障,若破邦交,与大周交恶。若战乱再起,唇亡齿寒之理他怎可不知?担了这么大风险也要进宫掳走锦月,他所求为何?”楚麟城自进殿以来甚少说话,此时一语既出,如惊雷骤起,令人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你是说……叶素痕身受重伤还如此冒险,更有可能是西魏内乱?”萧锦棠眉峰紧皱,沉吟片刻后道。 “只可惜风声还未彻底重建,西魏内政,我们知晓甚少。”楚麟城说着摇了摇头,他一向行事沉稳从容,此时却也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究竟是不是叶素痕谁也不能确定,但我认为清和分析的没错,锦月应是性命无虞,若真是单纯的刺客,刺杀一个公主毫无意义。若故意带走锦月。歹人应该只为挟持。” 萧锦棠的心渐渐定了些许,他暗自咬了咬牙,心道自己此时绝不能再乱阵脚,若是他这个当兄长的连自己的妹妹都无法保护,那他又何价值值得自己去被他人信任和保护呢? “现在当务之急是将锦月找到,找到了她,自然知晓来人目的为何。”楚麟城又道。 “那我即刻派兵封城搜查。”萧锦棠转身正欲往殿外走去让福禄拟旨宣令,却不想楚麟城反手拉住了他:“公主失踪不可宣扬,否则民心动荡。且现在禁军封宫,暂无人手搜寻。但楚家军还驻扎于眠龙镇,不如派楚家军搜寻,这样也来的快些。” 萧锦棠被这一拉,理智算是被楚麟城扯了回来。他细细一想,心道是自己冲动了。 “麟城,照你说的做罢。”萧锦棠回身将手覆在楚麟城手背上用力的握了握:“我相信你。” 他说着解下自己腰带上的龙纹令牌,郑重的将之递给了楚清和:“此乃帝令,你将它交给负责搜城的长官。若有恃权拒令便使用此物。见此令者,如见孤亲临。若有人敢抗令不遵,当斩无赦。” “定不辱命。”楚清和双手接过那枚令牌,将之牢牢握在掌心。楚麟城见状,亦将怀中一枚透着紫意的墨玉麒麟拿了出来交予楚清和:“清和,你现在快马出宫,携我军令先去通知鸣悠率巡防营的人暗查城内周边,然后去眠龙镇上通知杨绛封锁玉京城外五十里所有道路,从外向里排查可疑人等。来人伤重,驾车绝无这么快脚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58.为风流故广寒公子盗密宝 “事不宜迟,那我先行一步。”楚清和将帝令与楚麟城的兵符紧握手中,转身快步离去。殿门被她猛然推开,倾入一室乍破天光。萧锦棠被骤然刺入殿内的日光眩了目,他微微眯起眼睛,却见楚麟城也随着楚清和的脚步离开:“臣去调遣金吾卫配合巡防营搜查,人手多谢,事半功倍。” 一刹那间,萧锦棠身侧亦再无人。殿外晴光和煦,殿内却帐帷重重,少年单薄的影子被斜拉的极长,于光中透出沉奢的昏色。殿外侯命的福禄见着楚氏兄妹一前一后离开,忙躬身进殿欲问萧锦棠有何吩咐,却见少年帝王逆光行来:“摆驾,去棠棣阁。” 福禄深深的看了眼奢华却空荡仅剩斜影的临晚殿,恭谨道:“诺。” 浩浩荡荡的御列再次挪动起来。春风漫漫送岸花的平静掩盖着因公主失踪而产生的混乱。比起玉京宫城内的暗流涌动,叶素痕应算清闲,此时他正瑟缩在玉京平康坊的一个堆砌厨余垃圾的后巷里,如同一只不得见光的老鼠。当然,这都得拜那个一直装昏的东周长公主殿下所赐,想他堂堂西魏容王,怎知会有一日落到这般田地。 身为西魏直系皇族,叶素痕有着一头浓艳如赤霞烈酒一般的发。他知自己天生一副好皮囊,这一头堪称招摇的红发更是为自己的魅力锦上添花。如同所有的西魏人一般,叶素痕非常爱美,他从不觉得这招摇的发色会为一个杀手带来什么困扰,反倒如鸟儿爱惜自己华美的羽毛一般精心养护。就算有任务需要潜藏易容,月宫内也有改变发色的染料。 但此时他一身狼狈,从宫中偷盗出的衣服自是不能穿了,他仅只能裹着一层单薄的中衣,暗巷里酸臭的泥浆溅在他身上,西魏的王爷因失血泛冷不住的哆嗦,像只落水的败狗。掩盖发色的染料由于浸水已开始褪色,黏黏答答的蜿蜒成黑色的水线流淌了叶素痕一头一脸。他原本精心养护的发此时跟杂草纠结成一团,引以为傲的发色浸在黑浆里混合成烂泥一般的颜色,他想扒掉黏在头上的杂草,可手却得捂住腰侧不断渗血的刀口。叶素痕盯着一旁潲水桶,肚子竟不争气的叫唤了一声—— 他已近两天没有进食。 叶素痕心底暗自叫苦,后悔的肠子都快青了。谁让自己于两月前在金庭城的冲霄楼里听得一位自东周来的琴女一曲箜篌,那琴女箜篌技艺堪称国手,调子华美缠绵一派雍容大气,素手一拂即奏一曲盛世风流。叶素痕听得呆立台下,只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见琴女独坐高楼抚琴,虽以纱蒙面,但白衣一袭仿若谪仙。一贯风流惯了的容王殿下当机立断今晚要与仙子春风一度,可不曾想一曲毕了,还不等容王殿下夜寻美人,那琴女趁着天光还早就带领随从往东周去了。 容王殿下哪儿肯错失美人,次日一早便一纸奏折告诉自己皇兄自己要去云游寻美,但不曾想月宫此时出了叛徒,叛徒还是自己的养母和师父流影圣女。叶素痕即便武艺高超,但也架不住人多势众,更何况流影圣女身为叶素痕师父,功夫比之叶素痕只强不弱,围攻之下以惊月掌重伤叶素痕。 无奈之下,叶素痕为甩脱追杀者一路逃进东周。他不敢确定月宫是否完全叛变,只得暂缓归国一事。但流影圣女一掌威力强劲,就算叶素痕武功再高也敌不过内伤。拖的时候越久,他越感气息淤窒,再加上皮外伤颇重,一身功夫十不存一。否则他是决计不会犯险潜入东周皇宫欲盗皇室密宝引瑰返魂丹疗伤。 而这引瑰返魂丹亦不是好得的,这等奇药曾是药王百里虞为身受重伤的周烈帝所献,据说就算人已病入膏肓油尽灯枯,但只要服用此药,一丸亦能强拖阳寿十日。昔年烈帝皇后难产血崩,太医院束手无策。百里虞仅喂皇后一粒丹药便将阴阳逆转,保得母子平安。 后百里虞隐世加之不曾收弟子传艺,这引瑰返魂丹的方子也就失传了。但百里虞当年所炼的引瑰返魂丹还封存于东周皇室密库,因其药方失传,故此药无比珍贵。因其有逆转阴阳之效,后来的东周皇帝都会将此药一枚加诸在大婚之时给皇后的赏赐中。当然,也有将此物赏赐给皇亲或者重臣之例。 叶素痕习武多年,知晓自己内伤严重。现在虽看不出有何异样,但内里淤血会逐渐堵塞自己经脉最后五内俱损吐血而亡,而等内伤只有自己依靠引瑰反魂丹之药效冲破经脉内的淤血方可痊愈。 索幸自己还精通易容缩骨之术,即便于西魏皇室身居高位,叶素痕也没忘少年时作为杀手的基础功夫。但好不容易混进了东周皇宫,叶素痕却不知皇室密库位于何处。但转念一想,东周当朝长公主殿下是当今东周少帝的亲妹妹。昔年东周夺嫡残酷惊震三国,叶素痕自然有所耳闻。如今萧锦棠即位,更是对一同患难的妹妹宠爱备至。 既然萧锦棠如此宠爱萧锦月,那说不准萧锦棠也赐了萧锦月引瑰返魂丹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59.容王出逃锦月搏命刺广寒 可叶素痕没想到的是,他刚潜入临晚殿便内伤发作。霎时间,经脉剧痛瞬间抽空了他的力气,令他只能蜷缩在地上喘息。但宫中人多眼杂,一个宫人痛苦如此自会被看出端倪。无奈之下他只得就近躲进临晚殿旁的山水庭院里的假山石洞里,却不想运功疗伤时又被玩捉迷藏的萧锦月发现。 一个宫人躲在公主寝殿的庭院的石洞里打坐,身畔还有血迹,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而萧锦月骤然闯入,更是吓得叶素痕一口血喷了出去。见了血光,萧锦月自是吓得花容失色,为防这位长公主殿下惊叫出声,叶素痕只得打晕了萧锦月。且萧锦月已发现自己,醒来之后临晚殿定会戒严,届时再盗引瑰返魂丹定然无望。且因方才惊吓,自己功力更是散了不少,就算常人此时也可取之性命。 叶素痕思量片刻,只得携公主为质,赌一把自己的易容术能瞒得过宫门侍卫,就这般浑水摸鱼出了宫。 思至此处,叶素痕望着从自己眼前招摇过市的老鼠,心道这当真是色令智昏。也是自己失算,想他叶素痕英明一世,却不想栽在了自己的师父手里。但落到如此田地,还是那瞧着瘦瘦小小的长公主殿下给的惊喜。 或因拼着一身伤混出了宫,在远离最危险的的地方后叶素痕的神经便渐渐放松下来,以至于他忽略了最危险的人就在自己的马车里。他本欲出宫后就在隐蔽之处弃车而逃,至于萧锦月则与他无关。可叶素痕没想到的是,刚过平康坊,萧锦月便醒了。只是她一直装晕,直到叶素痕将车停在了平康坊内的柳浪湾。 平康坊作为玉京城内的声色犬马之所,花街柳巷之地,最是鱼龙混杂。此地人来人往且毗邻西市,各国商人商队皆暂住于此。就算搜城,这平康坊也是最难搜查之地。叶素痕本打算在此地浑水摸鱼依着易容之术混到风声过去再潜行回到西魏,却不想挨了萧锦月一刀。 他将马车停到隐蔽处,打开车厢看见昏迷中的萧锦月。本想就此溜之大吉,却不想自车厢出来的一刹,车内瘦弱的少女忽的醒转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贴身带的匕首一把捅入了叶素痕的腰窝。 若是叶素痕未曾受伤,那他仅凭气息便可知萧锦月是否装晕。但此时他伤势严重,不仅没察觉出萧锦月的气息,又严重低估了萧锦月的胆识才让之轻易得手。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叶素痕宫中内伤发作,调息之时又被萧锦月打断。此时便是连反抗的力气也不剩多少。他咬着牙猛然推开萧锦月,却不想女孩握着匕首,一双碧色瞳眸荧荧瞪着自己,活像一头被激怒的小母狼。 活了二十多年,叶素痕头一次被一个持着匕首的女孩给吓住了。他还有些力气,这些力气扼碎一个女孩的喉骨已是足够,但叶素痕怎么也没想到萧锦月一刀得手后会不要命似的再度扑上,那鱼死网破的架势看的叶素痕打心底里发憷。眼前的女孩显然也是害怕的,她贵为公主,应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在颤抖,甚至牙齿已将自己的唇咬破。可她拿匕首的手却异常的稳,她看着自己,眼底满是哪怕搭上自己的一条命也要给叶素痕来上一刀—— 这哪里是一国公主,这明明就是个小疯子! 被萧锦月捅伤的腰窝不住的渗血,连着其余的皮外伤一块钻心挠肺的疼。叶素痕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透过斜射进车厢里的光,他才认真的看清了萧锦月的模样。 女孩虽瘦弱,却有着一双盼若琉璃的湛碧色瞳眸,那瞳里似隐寒星,如天光破云击碧水。但与她堪称凌厉的眼瞳相比,女孩却眉若飞羽,淡色一抹似含远山,好似那凌厉的眼神都连带着柔和忧郁起来。若未露出这等凶相,当是一位楚楚可怜的娇弱美人。 虽然女孩凶猛如狼,但叶素痕也不能否认萧锦月是个极为难得的美人胚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60.容王苟缩困暗巷 锦月回宫踏柳浪 但此时已不是欣赏佳人之时,叶素痕连忙跳下车捂着腰退后几步。心道自己从业多年,决不可违抗自己的杀手职业道德—— 美人和小孩是绝不能杀,作孽。 他怎么能承认自己是被一个小公主给吓着了呢?他怎么能承认自己伤重到连个小姑娘都制不住了?叶素痕迅速的瞥了眼身后的柳林,觉得就算自己身受重伤,但拼着一口气,萧锦月肯定追不上自己。更何况这可是大周的长公主殿下,无缘无故的让她在自己手上出了事儿,那宠她至深的东周少帝岂不是要倾国之力来找自己寻仇? 他叶素痕自是不怕那东周少帝,但难缠的是现在跟在少帝身边的楚麟城兄妹。在离开西魏之时,他早已得到线报楚氏正在着手重建风声,本打算从东周回去时再思虑如何处置这个重建的风声,却不想自己方一出国自己手下的月宫便毫无征兆的叛了。流影圣女自是知他逃进了东周,但也不知他这个师父会不会转而寻求东周合作? 毕竟他叶素痕的项上人头可比那什么北燕豹王值钱多了。 他不能对萧锦月动手,否则届时他面对的便不止是他的师父,还要面对那个武学天才,那个连他也不知武学深浅的楚麟城!更何况自己当初一手覆灭楚氏风声,害的楚老将军含恨凉朔,这笔账楚氏一直记在自己脑袋上。如今自己落魄,楚氏能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这绝不是他对萧锦月认了怂,这分明是大丈夫能屈能伸,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还没等得叶素痕掉头开溜,他便见着一只素白纤细的手自车厢里面伸了出来握住了车厢门框。女孩的手腕套着几个金铃儿,抬手间清脆的铃音叮当。女孩的手纤细如竹,分明是可称皓腕凝霜雪,但叶素痕怎么瞧着那沾血的手怎么看怎么都觉着车厢里坐着的是个恶鬼,现在恶鬼从地狱里伸出了手,叶素痕又不禁退了两步。 可萧锦月倒没和叶素痕想的那般跳下车追着自己再给自己两刀,她已出乎叶素痕意料的冷静倚着门框坐了下来,将匕首敛在了自己的大袖里:“你潜入皇宫劫持本宫,意欲何为?”她顿了顿,握着匕首的手更紧了几分:“还是说,你故意潜进宫,是为了谋刺我皇兄?” 萧锦月不动声色的将袖子叠合在一起,她知自己其实现在其实手抖的连匕首都握不住。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您皇兄有什么刺杀的价值?世人皆知东周少帝不过权臣傀儡,比起谋刺他,相信更多的人会选择刺杀东周四大家族里的人物。 叶素痕暗暗腹诽,但这心底话却不敢说出口,他怕说了萧锦月跳下来再给自己两刀。 “都是误会!公主息怒!”叶素痕捂着腰连步向后退去,心道活命要紧,这小公主绝不如她外表般忧郁柔弱,瞧她那一刀的狠厉疯劲,若真跟自己来个玉石俱焚可得不偿失。 萧锦月心思细敏,她看着逐步后退的叶素痕,心下不禁生疑。这人明明有本事混入皇宫掳走自己,可为何此时步步退让?她犹疑片刻,正欲开口询问,却不料叶素痕连退二十余尺后,掉头便拼着仅剩的气力运起轻功溜了。 萧锦月呆呆的望着叶素痕逃去的方向,她长于深宫,从未见过轻功这等神奇的轻身功夫。斜红给她讲的话本里,都是神仙才会飞的。怎么这个歹人也是神仙?那神仙为何会被自己刺伤?这些疑问叶素痕自是无法向她解答,在逃进柳林后,叶素痕便因剧烈的疼痛再度跪倒在地上。他捂着腰,心道萧锦月只是刺了自己一刀。若是她手抖上那么一抖,往旁一拉扯,那自己这肠子怕不是就流出来了。 柳林不远便是驿道,再往前便是鱼龙混杂的花柳之地。叶素痕卧在地上喘了几口气,撑着力气挪到了驿道旁的楼阁酒馆间堆放潲水的暗巷里。 叶素痕逃后,萧锦月坐在马车边儿上看着白沙绿浪此起彼伏。她不懂驾车,亦不会骑马。拉车的马似完全没注意到方才车上的动静,待叶素痕走后只是优哉游哉的流道河畔吃起了草。 她垂下眸看着这匹蠢马,那马丝毫没有感受到萧锦月的目光。反倒是扬着尾巴,打着响鼻继续吃草。 萧锦月见状却是不慌,她脱下了自己云隐纱的大袖,又将冗长华美的襦裙提了起来在在小腿侧打了个结儿系了起来。她跳下车,提着裙子踩在了湿软的白沙地上。 那马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吃草。萧锦月走到马侧,试探性的摸了摸马脖子。那马儿也不恼。她拔出匕首,两三下将系在马身上的缰绳挑断,只留下系着马嚼头的绳子。 她牵马欲走,却忽的在车门旁看见一缕一指长的碎发。 萧锦月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自己虽鬓发微散,但那歹人却未对自己以利器相伤。倒是自己先给了那歹人一刀,难不成这是那歹人的头发? 萧锦月秀眉微颦,抬手将这缕发丝细细收进自己袖口暗袋。湖畔沙地绵软湿润,她踩了两下觉着不适便脱下了自己锦缎金线织就的绣鞋,竟赤着脚踩着水沿着湖畔往远处的白塔走去。 马儿亦趋亦步的跟着女孩,水花自一人一马的脚踝溅起,仿若踏柳逐浪。萧锦月四处环望,她从未出过宫,更是不知宫外景色如此。她听得柳林之外隐隐车马喧闹,忽然想起斜红姑姑曾对自己所说的玉京城风貌—— 这里有着最盛大的光景,雕梁画栋,玉槛玲珑,金屑铺街。城内有九湖十二溪穿城而过,飞花扬柳繁华熙攘。坊市里商铺毗邻,路道纵横。少女绣阁奏乐吟诵飞花杨柳絮,英俊的少年策马疾来如踏春风。 而城中还有九湖,这九湖源头以潜龙水榭为起始潺潺而流,出宫则入成主溪名为水龙吟,流过城东云生结海楼后便沿其侧的玉水明沙湖分流穿城。入夜之后,玉京城内九街十二市烛明灯火迢第而起,灯火煌煌如星海浩渺。而柳浪湾是十二溪最后一支,岸边水清沙幼百鸟低回,垂绿丝绦间正对位于玉水明沙中的湖心白塔起云台。 萧锦月不知此时自己现身于何地,但她曾在潜龙水榭的高台上看过与之遥遥相对的起云台,若往起云台的方向走,定能走到宫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61.奉令搜城鸣悠心藏花 自楚凌云携兵班师回朝,北燕和大周战事方歇。楚家军便暂时派不上用场,只得驻扎在玉京以东的眠龙镇上。而楚家军的一众武官除却练兵以外亦无事可做。故百夫长一下的军人皆被下派玉京城周农田里助农人春耕,而身为昭武校尉的陆鸣悠则被调去做了皇城巡防营的营长。 其实巡防营平日里也无甚事儿可做,除却例行巡查便再无事。即便在玉京城中有纨绔行欺男霸女之事,但碰上陆鸣悠都会收敛几分。虽说昭武校尉不算什么大官儿,但无奈陆鸣悠可是楚家军的先锋,光是少年那一身锐气便无人敢捋其锋芒。更何况他那官儿可是实打实立的战功堆出来的,又是楚麟城的亲信,得罪了他不等于得罪了手握大周近半军权的楚氏? 陆鸣悠却觉着这日子过得太过无聊。少年心性跳荡,总渴望战场拼杀建功立业。而玉京城虽光景盛大却无事可做,所解决之事无非不过偷鸡摸狗等杂事。他有些后悔答应杨绛来替他接替玉京城内巡防营长之职,每日交岗,他只能携着战友去酒肆消遣,他觉着玉京城就是一坛浓香绵喉却后劲极大的酒,人掉进了这个酒坛子就酥软了骨头,自此只能溺毙其中。 现刚过晌午,初夏之时已有蝉鸣阵阵。熏风拂面,陆鸣悠抱着他的枪坐在宫城外不远处的巡防府衙的门槛上。玉京太过安逸繁华,酒不再是苦寒的凉朔之地所稀缺的战利奖赏,而是出门右转便能去酒肆打个二两的消遣。他有些迷恋烈酒入喉的感觉,那刺辣的酒液顺着喉头一路燃烧入腹的感觉像极了战争之前他擦拭着自己的枪。 就在陆鸣悠想去打酒之时,远处官道之上却响起急促如奔雷的马蹄声。玉京城内无故禁止疾行,违者扣押马匹罚银十两。更何况这里更是巡防府衙,敢在府衙跟前疾行怕不是翻了天?陆鸣悠持着枪正欲拦人,却不想拐角处窜出的马是楚麟城的追月驹,而来者正是麟懿郡主楚清和! “郡主!”陆鸣悠即刻站起,他仿佛找回了战场接令时可让全身兴奋的燃烧感。 楚清和并未下马,她骑术极好,一夹马镫双手收缰便停在了陆鸣悠跟前:“鸣悠,速召巡防营人马!” 她一面说着拿出萧锦棠给出的帝令,沉艳的碧色玉佩上用泥金填出了飞龙凌云的纹样:“帝令在此,明毓长公主殿下为歹人所掳,圣上现令巡防营即刻封城并秘寻长公主殿下及人犯。切忌不可惊扰百姓,但若有人恃权抗令,即可出示帝令强搜。若有违抗,当即关押侯审!” 陆鸣悠闻令不禁一愣,他并未惊诧于这玉京城里要么不出事儿要么就出大事儿。他耳里只听到了明毓长公主为歹人所掳这几个字—— 圣上登基之时,他曾于宫道之侧遥遥见过一眼明毓长公主。说是见过,倒不如说他只遥遥瞥见了女孩纤细如竹的手腕和那垂下一握的乌发。她卧在堆叠锦绣之间,莹白如玉的腕子上套着一串金铃儿跟一个与之手腕不大相配的玉镯。她似乎是个身子羸弱的女孩,因为那天日头太大而中暑晕了过去。那一众女官簇拥着她高声且焦急的宣令太医,带着浓郁的脂粉香味儿踏然而去。 她们过处只留下一支粉晶的珠花,珠花精致小巧,比之华美珠翠却再普通不过。那跟堆叠锦绣完全不搭调的珠花,让陆鸣悠想起了那与她不相配的玉镯。他将它捡了起来,小心将之擦拭干净,它精致脆弱,似稍微用力便可将之折断。陆鸣悠想了想,将它放在了贴身的护心镜里。 它的主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陆鸣悠不止一次的看着珠花猜想。但无论怎么猜测,却只能回忆起那一握如水长发和一截皓腕。但如今不知为何,此时那朵珠花像是扎进了他心底,沉闷且尖锐的自心间从内向外的刺痛开来。 她是那样尊贵娇弱的公主,理应受到最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受到最尊崇的礼遇。她应该是那锦绣宫城,是他所护卫的的宫城中最明媚娇妍的花。他不仅护卫着玉京,还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护花人。 但她却被歹人所掳—— 巡防府衙离宫城不远,她等同于是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掳,而自己却在片刻前还想着去酒肆喝酒。 楚清和见陆鸣悠的面色霎时变了,她突然觉着眼前的少年有些变了。她自小长于军中,陆鸣悠同她的年纪差不了多少。她觉得陆鸣悠是一匹小烈马,少年的热血鲜活于锐气昂扬在他的眉宇。他有着无所畏惧的冲劲,如同一支利箭以撕风裂云之势撕破敌阵,故此他成为了楚家军最年轻的昭武校尉和先锋。 但此时他却肃跪而下,将手抵在了自己胸口,发出的声儿像是狼或虎的低咆:“末将定不辱命,定将长公主殿下安然救出!” 楚清和隐隐觉着陆鸣悠变了,却说不上哪儿变了。她没时间细想原由,只将帝令交给陆鸣悠。府衙内驻扎的兵士听得府衙外的动静纷涌而出,在见到陆鸣悠手中帝令之时尽数跪拜。 点兵暗巡不过小半柱香的时间,上千名兵士兵分四路开始对玉京城内展开搜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62.末路穷途素痕遇揽月 楚清和走后,巡防营迅速集结搜城。而倒在柳林里的叶素痕终于自伤痛之中缓了过来。趁着平康坊人多眼杂,他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扮作一个乞丐仓皇逃进楼坊夹角的暗巷。这里污水横溢,他倚在墙畔一身脏污如过街老鼠。见驿道之外巡防营的人陡然增多,叶素痕心想当是那东周少帝派人来找自己那宝贝妹妹,还好自己没跟那疯子公主硬碰硬。不然他俩尸体躺一块儿,那他叶素痕一世英明可就完了。 想他广寒公子最后跟一个小疯子公主同归于尽,传出去岂不是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叶素痕心底暗自庆幸,却想了想若是自己于此伤重不治跟耗子一般死在暗巷里委实也不太体面。 叶素痕望着天,见那日头渐渐将玉京的天际晕成沉郁的暮红。玉京比之西魏帝都金庭城要靠北许多,因此初夏时节,玉京的黄昏极长,同海那头的西疆一般。自回归西魏之后,叶素痕再未见过如此漫长的黄昏。若他此次是来东周出游,那大可登上起云台上的杳云阁独赏垂暮山河之景。只可惜他虎落平阳,也不知自己拖着这身伤还能不能活到第二天早上。 天际渐沉,叶素痕的意识也有些飘忽起来。过多的失血令他感到寒冷与无力,但思绪却轻盈的欲逐天际。他呼了口气,似身子也轻了不少,就连疼痛也似被麻木。多年于生死间游走的经验告诉叶素痕,自己可能真的快死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还是他幼年被人贩贩去西疆月宫之时的事儿。 那时他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正是初初开始记事的时候。但他连父皇的模样还没记清,自己的父皇便因伤情沉了海。父皇沉海殉情的消息方才传来,他还没被宫人带上孝,便见燎天业火烧毁了自己的宫殿,无数的军人如潮水般涌入宫中说自己是不详的妖女所留下的妖孽要将之斩草除根。可昭华殿那么大,混乱中他被人抱着逃出了西魏皇宫。而那一夜亦是他第一次看见宫外街坊闹市,不过只看了几眼,他便被人打昏塞进了笼子,再醒来时,他已被送上了去往西疆的柳叶长船上。 每天都有孩子熬不过风浪和黑暗死去,叶素痕看着他们被丢进海里喂鱼。咬紧了牙熬过了在铁笼中上吐下泻的日子。他终于上了岸,到了西疆。 月宫作为西疆最神秘强大的杀手组织,每年都会去奴隶贩子哪儿挑选骨骼清奇的小孩送进月宫进行训练。叶素痕很幸运的被流影圣女挑中,以一锭银子的价格让他脱离了作为**的命运。最初的时候,他很敬爱那个与绝望中救赎自己的少女流影,她将珍馐美味和锦衣华服赠与孩子们,并告诉他们她从今日开始就是他们的母亲。 流影有着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和一双灰色的瞳,她总是带着莫测又混沌的甜美笑意看着自己,神秘的像是黎明之前未散的雾霭。她习惯用珠链将额发束起,并在鬓边戴上一朵新鲜的红玫瑰。她的嗓音甜美如同夜莺,会唱婉转悠扬的西疆曲调哄这孩子们入睡。 在叶素痕寻回最初的记忆之时,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个灰发灰眸鬓边一朵鲜艳玫瑰的少女。 这幻境一般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直到有一日流影告诉他们,在月宫即将进行一个名为“播种”的仪式。她将她所谓孩子们每十人分为一组,交授他们武艺的同时亦给他们服用一种名为阿芙蓉的金黄色蜜膏。那蜜膏香甜如蜜酒,是上好的伤药,只是点上一点在伤口之上便能止疼。若将其燃烧吸入,则人可忘却一切苦痛烦恼,飘然欲仙。 她说这是她对苦难之人的馈赠,那时的叶素痕觉得进入月宫遇见流影就是对自己命运的馈赠。只是他还不知,命运所有的馈赠背后都会明码标价。 阿芙蓉是灵丹妙药没错,但若是十五日不吸入阿芙蓉,则会受万蚁噬心之苦。据月宫的传说,阿芙蓉的意思是浓郁沉艳的死亡之花。它们最喜欢扎根腐尸汲取养分,而断药之痛就仿佛是死亡之花自自己身体内部生根发芽最后钻出颅脑开出一朵花。 当“播种”进行三年后,当他们都习惯了嗅着阿芙蓉的甜香的味道入睡的时候。流影忽然就不再给他们这种神一般的药膏了。十五日后,药效以摧枯拉朽之势发作,剧烈的疼痛自身体内部炸开,很多孩子会因熬不住断药之痛以各种方式自尽。但撑过五日的孩子则会被流影赐予更多的阿芙蓉膏。 又三年之后,叶素痕十一岁。月宫的流月圣女会将他们带到西疆的雅兰图沙漠,只给他们一把刀跟一袋水和一张地图,举行一个名叫“放野”的仪式。 叶素痕茫然了,这是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之后第一次没看见流影温柔的坐在自己身边。但流月圣女告诉他,流影就在雅兰图大漠中的某个绿洲里。叶素痕得到了一把匕首和一袋水,这是他唯一能找到流影的方式。他不知道是,他们从“播种”下活着的孩子都会被一个个渐次的从不同的地方进入沙漠,然后找到地图上标注的绿洲。 他们还不知道这次的寻找是多么残酷,只有等到水尽之时,人饥渴难耐之际,他们才会迸发出求生的本能。沙漠之中,白日气温可将人生生烤死,而夜晚却寒冷的滴水成冰。这群被放野的孩子需要不择手段的熬过最残酷的环境活着找到绿洲。雅兰图沙漠上毒蛇毒虫横行,它们是食物亦是索命的厉鬼。若是遇到同伴,他们亦可能是敌人,人在极度饥渴的环境之下,同类的血和肉就是最好的补给。 饥渴毒物和极端的环境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还是不知何时出现在沙漠中的海市蜃楼。那缥缈的绿洲浮现眼前,亡命之人不顾一切的追求希望却终究幻灭在旅途成为绝望的亡魂。 叶素痕熬了下来,一路走来他遇到四个同伴杀了四个同伴,并喝光了他们的血。 当他从沙漠中出来时,他的眼神已经不像个人。他的眼瞳永远的失去了光彩,如同清晨神秘的雾霭。他终于明白了多年前流影唇畔笑意含义。他亦知道,自己将再算不得一个人。 他将自己最信任的亲情托付给了流影,那是为人的情感。但此时自己属于人的感情已被背叛,叶素痕终于从幻梦中醒来,如同以火烧之法破了海市蜃楼一般—— 他被流影骗了,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但他不能说,他要活着,要活着回到西魏。 但还没等叶素痕喘口气,他们这从“放野”中活下来的最后二十人将会被随机分为十人一组进行生死搏杀。而最后留下来的两个人则会成为月宫的真正顶尖的杀手—— 从此他们心冷如铁,心中无畏无惧。无论环境再艰难恶劣,他们总会最完美的完成刺杀。月宫用最残酷的方式将他们打磨成最锋锐的刀,他们出鞘只为饮人鲜血,他们天生就是绝世的刺客。 叶素痕看着渐渐下沉的夕阳,想起了那苍浪海上晦暗无明的牢笼,想起了阿芙蓉在自己身体内花开的感觉。他想起了自己坐在自己同伴的尸体上看着雅兰图大漠上渐渐西沉的夕阳,那绚丽的晚霞逐渐交织沉郁成与沙地上血迹一般的枯红。他收起自己的刀,向着绿洲走去。他要在绞杀中存活,更要成为月宫中唯一戒阿芙蓉膏的人。 大部分人到死都无法戒断阿芙蓉,但叶素痕却做到了。他戒断完成那日正好是他的出师之日。十五岁生日那天,他杀掉了他的养母之一,月宫前任宫主流月圣女。他取代她成了月宫中最强的人,理所应当的成为了宫主。 一直陪伴在叶素痕身侧的流影向他臣服,不仅助他打造了举世无双的柳叶长船,更助他将广寒渗透到各国。 叶素痕顺着记忆渡海归国。他不愿再做一个影子里的刺客,他想拿回应属于自己的荣耀,那是镌刻在灵魂中皇族的骄傲。 他不光要完成在绝境中的梦想,他还要更多。 ——他绝不能死在这个地方。 叶素痕蓦地睁眼,思绪逐渐回笼,疼痛令他神志清醒。 天际余晖未落。他撑着墙站了起来,蹒跚的挪到巷口。他想着哪怕讨口饭也得活下去,他想要的还没得到,死在这未免太不划算。 可他刚一出巷口,便见巷子外宝马香车光灯流转。这分明还没入夜,却见着平康坊来往公卿如织。这平康坊本是男人来消遣的地方,今日却不知怎地来了许多贵族女眷。女眷们香扇扑面抚弄着自己如云发间上的珠翠,此时蓦地见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乞丐出现在人群前,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叶素痕被看的浑身尴尬,只得仰头一瞧想看看自己到了哪儿。真是巧了,自己这暗巷背后可不就是名震三国的雅馆云生结海楼么? 可还没等叶素痕感叹够,便见着一桶冷水合着两杆扫帚便往自己面上捅:“哪儿来的臭乞丐,这儿也是你能来讨饭的地儿?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贱命,就来脏了贵人的眼!” 什么贵人不贵人,我还是西魏容王呢我。叶素痕心中腹诽,可还手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硬生生的被泼了一身冷水还被那两小厮用扫帚打翻在地。 围观的贵妇公卿见状都不由得笑了起来,乞丐的狼狈与挣扎无力的滑稽像是一个极为有趣的余兴节目。 叶素痕痛苦的闭上眼,心道真是龙游浅滩被虾戏,难不成自己要被这等小厮用扫帚活活打死?这等死法,比之前两种还不如,难道当真是苍天要亡我叶素痕? 笑声愈来愈大,叶素痕抱头蜷缩,想着就算死也可千万不能破了相。可就在此时,笑声忽然停了,就连挨在自己身上的扫帚也停了。叶素痕不明所以的放下手,却看见了一截绣着白梅花的裙角,一双嵌水冰玉的绣鞋停在了自己跟前,来人声音清冷泠泠如叩玉。 “这就是名动天下的云生结海楼的作为?” 女子冷声一笑,那揍他的两个小厮竟是径直跪了下去。叶素痕缓缓抬头,看见了绝世无双的容颜。 冰肌玉骨,雪肤红唇,清冷如白梅更如谪仙。她一袭白衣,行止高华衣袂翩跹仿若流风回雪。她抱着一架乌檀木的琴,指甲被修的齐整,像是冰片一般覆在她的指尖,于光下莹润如透明。 叶素痕骤然词乏,竟再找不出一句话来形容女子。他眼中仅剩那女子一头墨发如瀑。女子不同寻常东周女子,她不束发佩簪,任由一头泼墨般的发几近奢侈的流淌在身后。 叶素痕的目光落在她娓娓垂落的发梢,直觉喉中一梗,他见女子清冷明净的瞳瞥向了自己:“今日雅会,恕不奉陪。这人,我带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63.揽月救广寒 鸣悠再遇萧锦月 女子语毕转身,她身上未着环佩,只留一抹裙琚翩跹,略有些昏黄的日光透过屋檐洒落在她的雪韵纱大袖上,折晕出如朝霞般的绚烂。她飘然似仙,来去似只留下如缥缈的幻影和一缕清冷醒神的暗香。 她身后跟着的侍从听得主人命令,忙上前来扛起叶素痕。叶素痕勉力的睁着眼看着女子的背影,却见她似隐没于长街尽头。朦胧间他想起了月上神女。耳畔有马蹄声嘚嘚而过,叶素痕匆匆一瞥,却见了一众巡防营的兵士策马而来。他下意识的想躲,但是意识却不受他的控制,彻底晕醉在那空气中隐隐的白梅香中—— 而与叶素痕一湖之隔的萧锦月并不知此时玉京城内外已因她的失踪而戒严,她牵着马逆水而行,却不知为何却总绕着湖边转。杳云台伫立前方,却无论怎么靠近都只能在这湖畔打转。她想她应是迷路了,但身边跟着的蠢马却一点都没老马识途的样儿。只是跟着她一起在这儿打转。 萧锦月毕竟久居深宫体力不好,大半个时辰后,她委实走不动了,只能将马系到湖畔的柳树下,自己则坐到一旁的琼花树下倚着。她不知此地为何处,亦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将自己的大袖垫在身下,坐望水天。初夏熏风和暖,只需轻轻一拂,那云霞便会翻卷变化,如同花的绽放凋零。逐渐西沉的阳光为它们镀上一层淡金色,光从云间金缕一样迸射出来。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天不再是四方宫墙划隔出的工整渺小,而是那么辽阔且绚烂。天色渐晚,燃烧成苍红色的烟云流映在如镜的湖面上,竟是晕染出难以言喻的瑰丽紫色。 距楚清和宣发搜查令已过了快三个时辰,只剩下人流最为混杂密集的平康坊还未搜寻。陆鸣悠先令兵士搜寻街道暗巷,但均一无所获。平康坊后还有柳浪湾还未搜。若他今日亲自带队还没法找到萧锦月,那他只能连夜带着帝令挨家挨户的搜。如今全城禁严,他看见了兰太师的车驾已往皇宫驶去。想来明毓长公主失踪一事已是惊动顾命大臣们。 陆鸣悠来不及多想,又搜过一家平康坊里的妓馆,那鸨母见了他手中帝令顿时吓得魂不附体的叫出楼里的女人们都跪在了大堂上,生怕自己这地儿被搜出些什么不该搜的东西。兵士一间间的翻查屋子,堂里的人抖如筛糠。陆鸣悠见状不禁皱起了眉,这等场景他今日看了太多。如此兴师动众的搜查将整个玉京城闹得鸡飞狗跳,那前去宫里的兰太师又会怎样对付尚在宫里的少帅和皇帝呢? 他虽只是一介昭武校尉,但他自幼便是楚家军的一员。后成为楚麟城的随从亲信自是耳濡目染知道些许京中的关系。且萧锦棠登基那日他也在场。宣政殿内的唇枪舌战他听得一清二楚。在他的印象中,兰卿睿就是个权欲熏心且老奸巨猾的奸臣,整日跟楚家军不对气。谁知他这时匆匆进宫会找些怎样的由头去为难少帅呢?毕竟如今封城搜城的可都是楚氏的人。 日渐西沉,风也不似方才那般和暖,反倒是带了些暮春特有的凉意。萧锦月微微蜷了起来,她将下颌埋在膝盖和胸腔间的缝隙里。不知为何,这里到现在都没出现过一个人。身侧的马甩尾巴的声音成了唯一的动静,她忽的有些怕了。迟来的孤独与恐惧随着渐渐落下的太阳渐次涌上心头。萧锦月知道,人最怕的就是孤独。 她想起了曾经在棠棣阁,所有人都走了。哥哥要去东宫,每一次去之前他都会深深的拥住自己,仿佛诀别。斜红姑姑总是要四处张罗打点去各宫询问有没有丢弃的垃圾,因为别的宫的垃圾,对于她和萧锦棠来说已是极为珍贵的物资。而年纪相仿的飞白,则每天都会去内务府询问永不会下发的棉被炭火和食物。在他们出去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呆在棠棣阁,她只能望着那四方宫墙,看着天色渐黑,一片萧索。 她并不怕死或者其他什么,她怕极了孤独,如同曾经,如同现在。萧锦月握紧了怀中的匕首,吸了吸鼻子,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哭出声。她这时候要是怕了,说不准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而陆鸣悠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平康坊人多眼杂,他将兵士分为三路同搜。而自己则带了四人去往临近城郊的柳浪湾搜寻。这里柳林密密,湖光潋滟,本是踏青的好去处。但无奈前几日一场大雨将来这儿的路冲刷的泥泞。许多公卿贵族都不愿此时趟泥水来这儿。而自己搜这儿,是因为手下兵士说今日未见有人单独驾车出城,反倒是见了往柳浪湾的路侧有车辙急转的痕迹。 他顺着车辙往里进去,却发现此地其实离平康坊不过一湖之隔。但无奈树林层密,不易为外人发现这近路罢了。他刚到湖边没多久,便见了那歪倒在湖边的马车。 陆鸣悠当即心下一紧,这马车上有血迹且附近水草凌乱。这般打斗痕迹,难不成此地不久之前还发生了搏斗?若这是劫走萧锦月的那辆马车,那萧锦月此时应在何地? 就在他心焦之时,部下却提醒他倒一旁的沙地里有女孩的脚印和马蹄印。他们顺着脚印一路逆流而上,才发觉这柳浪湾比外面看见的要大得多,且里面错综复杂,极易迷路。陆鸣悠带人寻着脚印找了小半个时辰,在扒开挡路的芦苇丛后便见着湖畔的柳树边上系着一匹马,而一旁的花树下靠着一个女孩。 她躺靠着一棵琼花树下,头埋在臂弯里。簌簌如雪的琼花在春风中飘飘摇摇的,树梢的花像是绵软的云。有隐隐的水声传来,飘飘忽忽的。苍红的夕阳透过树梢透过如雪般的花映在她素白的脸上,给她增添了一分不属于她年龄的酡红娇媚。她似乎从女孩变成了少女,就像是冬末春初将要融化的冰似的,肌肤亦透着玉一般的莹润。 陆鸣悠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他从未见过萧锦月,但相隔这么远,他都能感受到少女游走于孤寂下的优雅,就像暗夜里的萤火虫,星星点点,美好,却不忍触碰。他屏住呼吸,就似心也不曾多跳一次。 他走到萧锦月跟前,手却紧握住了那朵捡来的珠花。 女孩容颜不同于寻常东周女孩那般温润柔和,反倒是线条明晰。她纤长的睫毛像是一道浓丽的墨线又像是振翅欲飞的蝶。陆鸣悠屏住呼吸,他不忍开口打破这般静谧。但萧锦月却蓦地睁开了眼,那双冰绿色的瞳带着似带着星星点点如薄雾的朦胧,如同暮光里的晨星。 陆鸣悠心跳一顿,他下意识的将手中的花递到的萧锦月的眼前: “公主……这是您落下的花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64.鸣月初心动兰相夜进宫 萧锦月一睁眼便看见那递到眼前的簪花,她蓦地一愣,旋即泪水止不住的涌溢而出。这是萧锦棠第一次送她的簪花,自收到那日起,她便将这朵花日日佩戴,从不离身。只是在萧锦棠登基那日,自己中暑晕厥。等醒来却再找不到这朵不起眼的珠花。旁人都劝慰她道不过是遗失一朵珠花罢了,长公主殿下何必恼怒。更何况自己中暑,新登基的萧锦棠更是送了不少珠翠过来。新皇的赐予的珠宝哪一件不价值连城,但明毓长公主就是闷闷不乐。 侍奉萧锦月的宫人都知道这簪花并不是多贵重的首饰,城外寻常人家的姑娘几乎人手一支。可能唯一能体现其价值的便是这珠花是先太子妃兰芝华赏给当时的九皇子萧锦棠的。但对于自幼缺衣少食的萧锦月来说,这朵簪花已是无价之宝。萧锦棠每次去东宫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这珠花难道不是兄长拼了命才送自己的?就算她如今贵为大周唯一的长公主,尽享富贵,但无论再多华美的珠翠也抵不上这朵小小的粉晶珠花。 “是……是末将说错话了么?长公主殿下,是末将嘴笨,您便责罚末将罢!听人说哭伤眼睛,您别哭坏了身子。” 陆鸣悠见萧锦月泪盈于睫,顿时慌了神,他慌忙半跪,心下细想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惹的长公主殿下不高兴。他自幼从军,军中常见的女性便只有外柔内刚的楚氏主母玉泉大长公主和那混世小魔王麟懿郡主楚清和。凉朔那等苦寒之地,就算是姑娘都带着一股子抹不去的蛮气。更何况燕地常年风吹日晒饱经战乱,姑娘们都灰头土脸。若不是到了玉京,陆鸣悠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这等繁华如仙都的城池,而城里的女人能美的如梦如幻,优雅华贵仿若画中仙。 而萧锦月与她们都不同,她虽身在帝都,贵为长公主,但她却与那一派雍容格格不入。她有着与生俱来独特的迷人的孤寂,像是凉朔原上晚春独自凌风绽放的百合花。 听得少年急切甚至有些焦虑的问询,萧锦月蓦地抬眼,一瞬愣神。 是他,萧锦月怔怔的看着陆鸣悠。她怎会忘记那个登基大典上那个策马而来的少年?他的面庞似乎比之前更加锋锐了,像是逐渐褪去软毛的雏鹰。她怎会忘记呢?那日少年策马入宫门,一身风尘却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带着不可抵挡的锐气猛地冲入自己的四肢百骸。他高举旗帜,仿佛驾着一片紫云。远处湖光潋滟,泛着瑰丽的暗紫色;天边薄暮低垂,苍红的晚霞衬着少年恰风华正好,一切似回当日。 萧锦月缓缓伸手接过那朵珠花,它被少年的掌心捂的炽热,萧锦月只觉一股暖流自指间始缓缓的在暮风中流荡开来。 “你……你怎知我是长公主?你不怕认错人了?”萧锦月抿了抿唇,不自觉间将那朵珠花攥紧了。 萧锦月指间微凉,陆鸣悠却觉被她轻触的地方灼热无比,连带着心跳亦不禁快了几分。他不敢再看萧锦月那双冰玉般的瞳,就连声音亦不禁低下去几分,他怕说的大声吓着萧锦月:“那日登基大典,末将曾与长公主殿下有过一面…不,半面之缘。” 萧锦闻言月心下一动,心道难不成那日陆鸣悠策马进宫之时,看见了站在女眷之列的自己。她正欲开口询问,却见眼前少年敛眸垂首看着自己的手腕,面色赮然:“登基大典时殿下您晕倒了,末将远远的看见您手腕上的玉镯子和金铃儿……那日地上还掉了一朵珠花,末将便想是不是您落下的,便收了起来。” “这些不过是寻常姑娘家的首饰,你怎可凭这些便断定是我?”萧锦月缓缓起身,眸中狡黠灵动之色一闪而过,可称光华流溢。 陆鸣悠像是被问住了一般,他蓦地僵硬了身子。萧锦月正想拿出自己贴身的公主令给他瞧瞧,却不想少年猛然抬头,梗着脖子,跟喊口令儿似的大声道:“末将听人说过,说当今的圣上与长公主都有一双翡翠似的眼睛。您的眼睛绿的像是初春还未雪化的草原……更像是天上的星星!您这么美丽,怎么可能不是公主?!” 萧锦月被陆鸣悠说的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得陆鸣悠身后的兵士嗤嗤的轻笑起来。陆鸣悠说完才发觉是自己冒犯了长公主殿下,他见萧锦月低着头一动不动,心道自己可真是个莽夫,怎么半点不懂说话。他正欲下跪请罪,却不想萧锦月忽的伸手抓住了他的腕甲。 女孩腕间的金铃儿颤颤叮当,她抬眸,素白的面上泛起了酒晕似的酡红,那一瞬间她已是个少女。 “回宫罢。” 陆鸣悠下意识的点头,他僵直着手腕却不敢动。他不敢再去看萧锦月的脸儿,只能将目光四处乱飞,可他见到萧锦月袖子上干涸的血迹时忽的一愣,方才他来看见了马车上的血迹还有搏斗的痕迹,那为何萧锦月却安然无恙的在这儿坐着? 他手腕一颤,萧锦月自有感觉,她疑惑的看向陆鸣悠,却撞上陆鸣悠看向她的目光,刹那之间四目相对。 陆鸣悠顿时结巴,他可作先锋破敌无惧沙场,但不知怎地,他见到萧锦月就莫名的紧张:“长公主殿下……您受惊了,末将见您衣裳上……有血迹,可否告诉末将,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锦月垂首,陆鸣悠没看见少女陡然冷下去的眸光。他只听得少女低声细细,如莺婉转:“本宫会亲自面见皇兄诉说详情。” “是。”陆鸣悠说着蹲下身:“这儿前日才下过大雨,晚上露重泥泞,还是让末将背着您罢。” 萧锦月面上一赮,少年宽阔健壮的脊背仿佛一头年轻的猎豹。她红着脸点了点头,又觉身下少年肌肉浮动间仿佛一匹年轻的骏马。 那几名兵士牵着那匹蠢马在前面开路,陆鸣悠背着萧锦月走在后面,他想到了初见那日,少女蜷缩在锦绣丛丛中,她是那么娇小脆弱。此时她在他背上,只觉她轻盈的像蝶。 萧锦月看着陆鸣悠的侧脸,心跳似乎又快了几分,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簪花。忽的将它插在了陆鸣悠的发髻上。 陆鸣悠一愣,却听背上的女孩轻笑一声:“这珠花可是我最宝贝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保管,等你下次见我的时候再还给我,可以吗?” 陆鸣悠无声的笑了笑,他将萧锦月用力向上托了托,引的萧锦月低声惊呼。他悄悄侧过头,以最胆怯最大胆的方式瞥了一眼少女埋在自己肩窝的下颌。那一瞬间,他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些,最好永远没有尽头,这样他可以永远的背着少女走下去。 而他们不知道,此时兰相,穆侯,楚凌云,甚至是中书令王谦之都跪倒在潜龙水榭前。他们并不是为了萧锦月失踪而来,而是因为兰卿睿一本弹劾的奏章—— 禁军统领楚麟城,渎职懈怠,以至明毓长公主为歹人所掳;御前女侍楚清和,目无尊法,不敬帝师。故请诸顾命之臣前来商议处置,以正君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65.福禄避圈套兰相寝殿上折 时已入夜,天际一弯冷月高悬。灯烛自步云阶自上而下逐阶点亮,再迢第燃向整个宫城。九九八十一阶的步云白玉阶的萧锦棠见兰卿睿,那自己便会被兰卿睿扣上一顶不忠的帽子,套话设套是兰卿睿的惯用伎俩,福禄虽身在内廷,但作为三朝帝王的贴身内侍,几十年间耳濡目染无数权欲谋计。兰卿睿这点套话把戏在他眼里还是太嫩。 “福总管当真是……恪尽职守。”兰卿睿心底冷哼一声,心道福禄果真是个老狐狸。但转念一想,福禄能历经三朝而稳坐内廷总管便可见其城府。几十年间,江山几易其主,其中还出了一个叱咤风云几十年的定国大长公主。当真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总管。见福禄仍是在这里给自己陪着笑但就不通传的样子,兰卿睿心知萧锦棠就是想磨光自己耐性让自己作罢。 “太师,您别怪老奴多嘴,陛下不见,那谁也别想见。您为帝师,自是知晓陛下的心性。陛下虽任性,但骨子里执拗。您越跪着,他越反着来。”福禄说着叹了口气,语气唏嘘:“您这是何苦呢?” “总管此言差矣。”兰卿睿垂首敛眸,心中对萧锦棠那点小伎俩不屑一顾。他再度肃拜,朗声道:”既食君禄便有臣职。臣为帝师,圣上犯错,臣怎可坐视不管?如此臣枉为君臣,枉为人师!” “若今日陛下不见臣,那臣便殿外宣读奏折,还请陛下静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66.为保楚氏福禄折跪兰卿睿 “您这是何苦呢?”福禄闻言急的来回踱了几步,太清殿四周宫人见内廷总管和当朝帝师相峙均纷纷跪下,福禄心道这时候了兰卿睿还装什么忠臣良相,他看向兰卿睿手上的奏折,心知其中内容定然是弹劾镇国公一派的。但他不能让兰卿睿将奏折内容给说出来,一旦说出,长公主失踪楚麟城失职这事儿就彻底压不下去。明毓长公主于宫中被歹人所掳,怎么说都是楚麟城的失职。一国公主被掳,足够楚麟城被革职甚至问罪。且陛下心忧长公主殿下安危,贸然派兵搜城,加之麟懿郡主不敬兰卿睿已久,以兰卿睿见缝插针眦睚必报的性子,麟懿郡主这往小了说是镇国公教子无方,往大了说可不就是谄媚惑主么? 福禄沉下眼,见兰卿睿神色肃定,料定兰卿睿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放过楚氏。他见兰卿睿轻舒奏折,正欲开口殿前宣奏,忙上前道:“太师,陛下到底是少年心性,不知太师良苦用心。咱们为臣者,当是为陛下尽忠,为陛下分忧。您这寝殿之前上奏,若传了出去,外边儿会怎么议论陛下?” 兰卿睿倒没想到福禄会突然阻止自己,他心下略感惊愕,顿生疑窦。但宣折在即,兰卿睿不愿放弃这等难得机会。他正欲开口辩驳之时,却见这侍奉过三朝帝王的老人抬手摁了摁眼角,竟是哭了出来。福禄以袖掩面,哽咽几许才颤声道:“奴方才僭越,还请太师恕罪。” 老人说着顿了顿,几许情真意切:“老奴只是感怀太师为国为君用心至深。奴虽为一介内监,但亦知防民之言难于防川。若这等事儿传了出去,那陛下…他还是个少年呀,这若是被天下幽幽之口说为昏君,那要如何去堵那些百姓的口?且不说是否民心动荡,只是流言失真,太师您一心教导陛下,这流言一起,可不就是白费了您一片心血?奴……奴这是替太师您不值啊!” 兰卿睿心下思忖片刻,心道难不成福禄还在打将奏折压下的主意,压下奏折,便能压下楚麟城失职一事。思至此处,他蓦地一惊,难道福禄想保楚麟城,难道这个老太监是楚氏的人? 兰卿睿纵横朝堂位极人臣,朝堂之上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有着极度灵敏的政治嗅觉以来制衡朝臣。这个突然迸出的想法如尖针刺中他的脊梁一般,他敛下眸光,心道福禄一向只忠于皇帝。若他此时偏袒楚氏,难不成这是小皇帝的意思?难道小皇帝真真就是一个不谙世事养在深宫的孩子?难道他就没有一点对权欲的渴求? 身在天下至尊之位却不得不委屈苟全自身,就算小皇帝真无权欲,难道他就一点怨怼之心也没有么?若是小皇帝有意拉拢楚氏抗衡自己,那楚氏便是正儿八经的帝党。那自己身为楚氏政敌,岂不就是乱臣贼子?! 福禄瞧着兰卿睿的面色陡变,心知这兰相爷果真是个七窍玲珑心。自己几句话,落在他耳里定是听出了自己有意袒护楚氏的意思。福禄知晓自己的一言一行在兰卿睿眼里都隐晦的代表着陛下的意思,见兰卿睿渐入沉思,福禄深吸一口气敛下老泪,似做出重大决定一般对兰卿睿肃然拜下! 老人跪的响亮且果决,他将额头重重的抵在汉白玉阶上,碰出沉闷的声响。这一跪,不止是兰卿睿始料未及,便是在太清殿内偷听的萧锦棠和楚麟城亦没料到。萧锦棠于门口听得跪地磕头声响,若不是楚麟城直接反身拉住萧锦棠并捂住了他的嘴,萧锦棠几乎按捺不住心中冲动欲破门而出。 他怎会不知兰卿睿此时来的目的?若兰卿睿还不愿离去执意参上这弹劾奏折,他便直接吩咐把守潜龙水榭的龙图卫将兰卿睿轰出宫去。 福禄的下跪,让萧锦棠再度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隐忍是否正确,福禄虽为内廷总管,但怎么也说是侍奉过三朝帝王的老臣。如此给同为臣的兰卿睿行叩拜大礼,简直可称折辱。而自己却只能站在一门之后看着,什么都不能做。在这深宫多年,他怎会不明白主仆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当年在棠棣阁,因为自己的隐忍,飞白惨被汪庭的人直接活活打死在自己宫门前,而自己还得陪着笑去赴东宫鸿门宴。他设计谋刺了萧锦辉成为了皇帝,但无力和绝望就像是一条无尽的循环,身为皇帝,却保不住一个老人为了自己去给兰卿睿下跪! 这龙图卫是穆钰的人,驻守于潜龙水榭无异于直接往他萧锦棠脖子旁架刀。如今这刀架在兰卿睿让龙图卫对付兰卿睿,萧锦棠不信兰卿睿心下会对穆钰如此作为无动于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67.麟城一石三鸟智激定国长公主 “锦棠切莫冲动!你这时候冲出去便是前功尽弃!既然事以定局,何不再静观其变片刻?”楚麟城见萧锦棠欲夺门而出,忙自背后拥住萧锦棠,他压低了声儿,连拉带劝的将萧锦棠拉进了寝殿。 他明白,这时候萧锦棠可以慌,但自己不能慌。这时贸然行动定会打草惊蛇。若是不好,不说楚氏门楣将倾,便是萧锦棠自身都难保!若兰卿睿执意施压,那等待大周只有内战,而楚氏忠义之名将彻底被乱臣贼子所取代。萧锦棠挣动几下终是冷静些许,他示意楚麟城放开自己,却听得殿外福禄再度叩首三次,话一出口竟是泣不成声:“奴……奴是不识大体,太师一心参谏,其心为君为国,奴怎可在这等事上犯了糊涂?奴为太师忠心所折,愿冒圣怒劝诫陛下!” 福禄一席话似字字肺腑,兰卿睿怔愣片刻,心道福禄究竟意欲何为?他这般作态半分不像是个楚氏的人,难道方才是自己想多了?可此时来不及细想,兰卿睿慌忙扶起福禄后竟是对之肃然揖礼:“福总管这是作何?你我虽不同在庙堂,但亦同为臣子。劝谏陛下乃是为臣天职,您这又是何必?” 福禄见兰卿睿纵是惊愕亦不失礼数,便整装揖礼回之:“奴不过内臣,拜见帝师天经地义。太师委实言重,还请太师稍待片刻,奴这便去劝诫陛下。” 兰卿睿见福禄满面沉肃,心底生出的疑云似消散了不少。他见福禄进了太清殿,却不知哪儿有什么不对劲。 福禄缓缓推开殿门,侧身进入之时还不忘同兰卿睿躬身致意。殿门略微开启后又再度关上,偌大帝宫内寂静无声可称落针可闻。殿内萧锦棠已屏退所有宫人,仅留下福禄的徒弟寿康随身伺候。寿康听得殿门开启之声忙自寝殿而出,见着福禄忙道:“师父,陛下方才可急坏了,您看着如何是好?” “多嘴,这是咱们能妄议的事儿么?”福禄一面说教徒弟一面快步走到寝殿,正欲下跪请问萧锦棠之时却见寝殿的门被猛地推开,萧锦棠快步上前扶住了正欲下跪的福禄,眼中关切之色溢于言表:“有话等会儿再说,先传孤口谕,孤感念福总管年事已高,自今日起,特赐见君不跪之权!” “陛下这说的是哪儿的话?”福禄闻言更欲下跪,这见君不跪之权,只有帝师才能享有,他一个内廷总管,何德何能能担此殊荣?他心底知道,萧锦棠虽是个心思极深的少年帝王,但心底却非常在意和关心自己亲近的人。福禄思至此处,只觉心底不知从何涌出一股暖流。他握住萧锦棠的小臂,沉肃的面上更显出了几分慈爱之色。但事态紧急,他来不及谢绝萧锦棠的恩典,只能匆匆道:“陛下,太师哪儿奴只能缓个一时半刻。瞧太师的样子,今日若不弹劾少帅跟郡主,只怕是劝不走了。” “当真逆臣!”萧锦棠愤然咬牙,心下焦急却无计可施。就在太清殿内陷入沉默之时,楚麟城忽道:“此事还有转机,陛下,您还记得龙图卫么?” 萧锦棠闻言一愣,方才他便想动用龙图卫驱赶兰卿睿却被楚麟城拦住说是打草惊蛇。他正欲质疑楚麟城前后矛盾,却见福禄几近是颤声道:“少帅,您的意思是……放急令焰火?” 楚麟城郑重的点了点头。萧锦棠不可置信的看着楚麟城,急令焰火乃是大周帝王为乱军所围之时所用的求救信号。这信号一旦发出,则意味着君王身危,所见信号者皆来护驾之意。这信号自开国之君萧彻于战时所设,自大周开国以来从未有皇帝于自己玉京城中发令。 这信号一发,不就表明了皇城为叛军所占,这不是谋逆么?! “麟城,若是放了救驾急令,那孤便算彻底同兰卿睿撕破脸……一份奏折,哪里能说兰卿睿逼宫谋逆?”萧锦棠沉吟片刻,心觉若贸然急令号君勤皇,自己又无凭无据的说当朝帝师逼宫。这可不就是烽火戏诸侯一般的笑话么? “非也,兰卿睿虽奸猾,但谋逆之事却做不出。”楚麟城顿了顿,正色肃然:“但这潜龙水榭四周的人可是穆钰的龙图卫而不是理应护卫圣驾的羽林卫。先帝从未召过龙图卫进宫护驾,那龙图卫为何会于帝宫之侧?” 萧锦棠自是心知龙图卫是穆太后的私兵,但若无诏无兵符擅自入宫,这便是谋逆之嫌疑。思至此处,萧锦棠心道难道楚麟城打算借机再挑拨兰穆联盟的关系?他略带疑惑的看向楚麟城,却见一旁的福禄忽道:“少帅,您的意思是……圣上有难,身陷叛军,皇权即将旁落。那最看不得朝臣弄权的人……您是想激定国大长公主以平此事?” “是,定国大长公主虽退隐多年,但她执政期间,是最看不得臣下弄权窃取皇权。”楚麟城微微颔首眉峰却依旧紧锁:“明毓长公主失踪,我确实在责难逃。但这宫中禁军却并非我直辖统领,于此牵扯进穆氏龙图卫,则可为楚氏洗清失职之罪。但若承认失职,禁军之权定会被穆氏所夺。” 萧锦棠怎会不知其中利害。若禁军统领一职为穆氏所占,那便是真真的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兰卿睿和定国大长公主都不愿看到的局面。若是此时将私兵一事公诸于众,原本大家心底默认的权力划分就会被打破。若定国大长公主肯出手,那埋在自己身边的龙图卫便能拔除不说,还能让穆氏的作为触及兰氏和定国大长公主的底线。 “一石三鸟。麟城,你这是兵行险招。”萧锦棠喃喃道。 “情非得已,若不将水搅浑冒险一搏让兰卿睿看清穆钰是头狼,否则他绝不会松开咬住楚氏的口。” 萧锦棠握紧了拳,正欲入寝宫开启暗阁拿出急令焰火,却不想福禄忽道:“请陛下三思,若贸然放急令焰火,虽能一石三鸟,但今日之后,陛下又将如何自处?” 萧锦棠被问得一愣,却见福禄肃跪在地道:“陛下,若是信得过老奴,您可将急令焰火交予寿康,让寿康直奔锦衣侯府传召救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68.欲求援锦棠智收寿康心 福禄话音刚落,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寿康一个没站稳竟径直直的跪了下来。他听得师父让自己去锦衣侯府请定国大长公主,心中的恐惧竟是瞬间抽尽了他腿上的气力。谁人皆知门口跪着的是权倾朝野兰太师。寿康身为福禄的徒弟,怎不知兰氏和穆氏的结盟关系。若是自己去了,这不就真真的就跟太师和太后一派为敌了么? 主子之间的权欲争斗,拿的却是奴才的命去消遣。寿康想起了那些曾被萧锦棠处决的宫人,心下更是惶恐。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死路一条。他若怯了,今儿他就走不出太清殿。他若去了,兰卿睿跟穆太后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自己出宫报的信。他若出去叛了,双方都容不下自己这个背弃旧主的奴才。他们不敢拿圣上拿少帅如何,圣上亦不敢真对太师怎样。但他们却能不费吹灰之力碾死自己这只蚂蚁。 “怎么?”福禄说着转身看着跪倒在地上的徒弟。寿康一抬头,只觉自己师父蓦地变了,福禄素来是个好脾气的,对宫人虽严苛但极少发怒。但此时他不再是哪个往日慈和待人的总管。老人眼神锐利如鹰,他面上松垮的皮肉因挺直的脊梁似虬结起来。他不再是个迟暮的老人,而是一个正直风华的少年。 寿康不自觉的颤了颤,他看着福禄的眼睛,思量片刻后心知此时自己必须做个决断。惶然间,他的目光飘向了萧锦棠,他全然忘记下人不得直视圣颜的铁令。但寿康不曾想到的是,眼前的少年帝王亦看着他,面上非但没有半分恼怒。目光交汇间,寿康只觉少年目光沉静坚毅如铁如冰。那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眼神,不是兰太师闪烁着算计的眼神,亦不是穆侯爷身上特有的混沌且流动着不知饕足的兽性。少年帝王眼底清澈如冰湖,映着天际飞鹰的影子。 萧锦棠怎会不知寿康心里想着什么。他太过明白这种在于绝望边缘挣扎的感受,那种眼神决绝而炽热,让他想到了看着自己泪流的耶律洛央。而他自己亦感同身受,在决定刺杀萧锦辉那晚上,他心中亦是如此—— 末路穷途,唯剩舍命一搏。 寿康心下撼动,思忖片刻后,他正欲叩首领命。可谁都没想到,萧锦棠忽的半跪而下,寿康见状一时惊的说不出话,可一旁的楚麟城和福禄却都没出声儿。寿康心头大为惊骇,天子跪奴才,这是什么话?他忙不顾礼的起身托住萧锦棠臂膀,颤声叠叠:“陛下,使不得!您太过折煞奴了!” 萧锦棠用力握住寿康的手,一直坚定肃然的面上竟是浮现出几分笑意:“孤如今被去权夺势,你这一去无异于搏命。孤无甚感激,这是你应得的礼遇。“ “陛下!”寿康闻言直觉热血直冲天灵,他猛然跪下,对着萧锦棠猛磕三个响头:“陛下言重了,为君尽忠是奴……不,是身为大周子民的本分。奴不过一内监,却担如此大任,此生亦是无憾。能为陛下略尽勉力,奴今即九死无悔!” “说的好!”萧锦棠弯下腰将寿康扶了起来。寿康心中既惊又喜,只觉身体某处像是被点燃了一样。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寿康便见萧锦棠从寝殿而出,手上拿着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筒状物出来。他明白那便是急令焰火,那焰火外壳是金属制成,上刻皇族萧氏徽记飞龙凌云。他肃跪而下,几近虔诚的用双手接过那枚焰火筒。只感觉那原是冰凉的外壳竟是炽热如火。再度领命之后,他将之郑重揣入怀中,对萧锦棠参拜一礼后向太清殿外走去。 兰卿睿见殿门再开,出来的人却不是萧锦棠或福禄。寿康身为福禄的徒弟,兰卿睿自是见过几次。寿康对仍是跪着的兰卿睿见了一礼,正欲离去之时,却被兰卿睿蓦地叫住:“寿康公公,你这是上哪儿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69.寿康出宫受阻穆后令破殿 寿康闻言脚步一顿,忙陪着笑转身再对兰卿睿揖了一礼:“奴见过太师,未曾想太师还记得奴贱名,委实让奴受宠若惊。” 兰卿睿眉峰微皱,见寿康答非所问,不由得心下生疑。他上下打量着寿康,最终目光定格在寿康额上因叩首而留下的红印上:“寿康公公,你的额头这是怎么了?” 寿康心下一惊,面上却仍是陪着笑。他心道兰太师果真心细,他垂首以眼角余光瞥向兰卿睿,却见他正审视着自己。寿康慌忙敛回目光,心念一转面上转瞬露出一抹苦笑:“承蒙太师关怀,只是太师您也知……陛下他性子略有急躁,这就免不得我们做下人的受点委屈。” 他说着顿了顿,微微叹息,语调五分委屈五分无奈:“这下人本不该在背后议论主子,但您是太师,奴也就不瞒着您了。今日明毓长公主失踪,陛下心忧长公主殿下的安危,急火攻心之下遭罪的便是咱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福总管在里劝着,就让奴去御膳房取些点心和金银花露来给陛下下下火气。” “陛下火气果真如此之大?那可得劝慰陛下保重龙体啊。”兰卿睿狐疑的审视着寿康,却见眼前的宫人似委屈极了,竟是翘着指头抹起了眼泪。阉人声音本就尖细,此时哽咽更是令人有种错乱阴阳之感。兰卿睿听着寿康尖细的啜泣声儿更觉浑身不适,忙挥挥手让寿康下去。 “太师说教的是,是奴想的不周。可不,现在福总管还劝着呢。”寿康一面啜泣着一面再度向兰卿睿揖了一礼,他低着头匆匆往步云阶上走去。可还没走几步,兰卿睿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更为尖利的女声自步云阶下传来:“陛下急火攻心便是不见帝师的理由?” 寿康听得一惊,竟是不顾滚下台阶的危险径直屈膝跪了下去。九重宫灯烁烁明灭,步云阶下忽的出现了几个人影。几个侍女侍卫提灯着香而来,寿康偷着眼角余光向下看去,不禁心头大骇—— 来人正是穆钰和穆太后! 穆太后本应于鸣鸾殿清音阁静养心疾,看她未着华服仅着素衣,今日应是被匆忙进宫的穆钰带着来的。午后巡防营搜城,穆钰不可能不知事发原由。既然兰卿睿进宫,那定然是准备弹劾楚氏。今早兰卿睿虽未帮自己,但楚氏身为两家政敌,穆钰不会抓着时机落井下石? 见太后亲临,潜龙水榭四周的宫人忙肃拜而下。兰卿睿匆匆回头,只见穆太后扶着兄长的手缓缓拾阶而上。她身后跟着的内监高声尖细欲裂:“太后娘娘驾到——” 兰卿睿一面心中暗暗思忖一面肃拜叩首:“臣参见太后娘娘。” “呵,当真是哀家近日身体欠安,陛下便无规矩到连帝师也不见了吗?”穆太后怒声含威,下巴轻抬凤眸微眯。只见她素手轻抬,声色皆厉:“任性妄为!来人,给哀家强开了太清殿的门!哀家倒要看看,皇帝的心究竟是被火气冲成什么样儿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70.龙图替禁军兰相疑穆氏 兰卿睿心下暗道不妙,心道穆太后这发的是什么疯。他自登基大典之上便知穆太后不过是一介不谙心计的女流之辈,她的行动更代表了穆钰再在宫中的行动。让人强破帝皇寝宫,这成何体统?穆太后虽持先帝遗诏有垂帘听政之权,却亦只是监国而已。这天下是名正言顺属于萧锦棠的,她纵身为太后,却也是后宫之人。如此张扬行事,不顾圣上威仪体面,究竟谁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兰卿睿眼眸微眯,正欲开口劝阻之际,目光落在了扶着穆太后的穆钰身上—— 这等行事,难道都是穆钰的指示? 但这宫城禁军都是掌握在楚麟城手上的,兰卿睿怎会不知楚氏忠义。若让楚氏听命于政敌对当朝皇帝兵戈相向,只怕是太阳得从西边出来。今日若是楚麟城没拦着手下禁军破了这太清殿的门,那过会儿楚凌云来了,只怕是要当场打断他这儿子的腿。 兰卿睿思至此处,却总觉自己想漏了什么,暗自思索亦是无果。他自负读书记事过目不忘,如今骤然遗忘,难不成当真是自己上了年纪?兰卿睿冥思无果,眼角余光便瞥向了身后的太清殿。殿外喧哗,殿内之人怎会不知。萧锦棠亦是未料到穆太后会亲自前来。不用多想,寿康定然被拦在了殿外,若无法通知定国大长公主,那一石三鸟的计划岂非空作笑谈?楚麟城缓步于殿门前站定,他身为禁军统领,自是有佩剑上殿之权。他缓缓拔出腰间长剑,肃然注视着殿门之外。今日若有人胆敢闯进太清殿,当是以谋逆之罪殿斩。 “麟城,若是龙图卫破宫,你有多少胜算?”突然间,萧锦棠轻问出声。他将声音压的极小声,随侍身侧的福禄却能听得他声线隐隐嘶哑如擦铁。 “陛下这说的是什么话?”楚麟城竟是低低笑了,他答得没有分毫犹疑,肃定且坚决:“臣未战死前,陛下定然无虞。” 萧锦棠沉下眼,楚麟城很巧妙的避过了他的问题,其实他自己亦知若真是破宫几近毫无胜算。纵然楚麟城功夫再高,面对众人亦是寡不敌众。蚁多咬死象这理儿萧锦棠还是听过。思至此处,少年帝王握紧了身畔椅子的把手。萧锦棠清楚的记得,在父皇驾崩那日,他被定国大长公主从东宫领了进来,气度威严且高华的女子让他坐在了这堂中的主位之上。 他低着头,扶着椅背缓缓入座。椅背上精刻着盘龙雕纹,缓缓用力摩挲,竟是膈的掌心微疼。这微弱的疼痛刺激了萧锦棠,他刚刚入座,便听得殿外穆太后高声震耳耳:“怎么?哀家方才的命令,难不成没人听见?” 兰卿睿瞥了穆太后一眼,心下不由冷笑。他心道这殿外可都是禁军。且不说禁军只听皇帝跟禁军统领的命令,你一个妇道人家,虽为贵为太后,却无兵权。其次若真令人破宫,那岂不是谋逆刺驾?兰卿睿思至此处,心道自己可是跟穆钰是一条船上的。若是真放任穆太后任意作为,那岂不是连自己都要跟着牵连进去? 思至此处,兰卿睿又看向了穆钰。穆太后是个草包,但穆钰不是。为何此时穆钰不做阻拦?兰卿睿心中疑窦更生,心下合算片刻,终缓肃道:“太后娘娘息怒,依臣愚见,兵士擅破帝宫,传出去便是逼宫谋逆。还请太后娘娘三思。” “呵?”只见穆太后掩唇冷哼,眸光凛冽:“何为逼宫?太师您这话倒有些意思。哀家是圣上的母后,是圣上的嫡母!圣上是哀家的儿子,都是一家人,这怎么叫逼宫?”她说着顿了顿,又扶了扶云鬓上欲坠的金雀钗:“难道为娘的连说教不听话的儿子都不成?” 兰卿睿直觉额角青筋一蹦,穆太后话中的夹枪带棒他怎会听不出来?但穆太后行事嚣张至此,兰卿睿不由心下冷笑,禁军统领不在,你手上也没兵符,这光杆司令还耍什么威风。 ——等等,禁军统领? 兰卿睿心底蓦地一惊,难怪说他方才怎觉不对劲。楚麟城和楚清和是萧锦棠的贴身侍卫,萧锦棠在太清殿,那他们兄妹怎么不在?根据大周律令,军人擅离职守,乃是重罪!但没时间让兰卿睿细想,便听得身侧穆太后一语惊人:“你们还愣着什么?易子凛,还不带龙图卫进去瞧瞧陛下怎样了?” 什么?兰卿睿听得直接愣住了,他震惊的看着穆太后,却见穆太后满面志在必得才知方才并不是幻听。他身为一国丞相,当然知道易子凛是谁,龙图卫是什么。那可是穆氏的亲兵,是大周最精锐的骑兵,更是驻守帝都咽喉临阳城的兵—— 但独独不是宫里的禁军! 兰卿睿心下惊骇异常,楚氏归朝这段时间,楚氏亲兵便驻扎在玉京城外的眠龙镇上。亲兵驻帝都之外,兰卿睿怎么都觉着这叫私兵围城。但此时穆氏无声无息将私兵带入宫,这居心何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71.暗筹谋灵帝遗诏布龙图 随着穆太后话音一落,一直驻扎在暗处的龙图卫忽的涌出。上次楚麟城兄妹夜探太清殿惹怒了萧锦棠,穆太后知晓萧锦棠不满易子凛,于是便吩咐龙图卫隐在暗处。此后那象征龙图卫的金盔铜甲亦不必穿了,就着普通宫卫制服。 她令龙图卫除卸了铜盔金甲不碍着萧锦棠的眼已是给足了这个小皇帝的面子。但兰卿睿却不知其中缘由。此时他见龙图卫骤然出现,兵刃相击间森然铿锵,兰卿睿不过一介书生,虽贵为丞相,却何时见过除演练外的真刀真枪凛然出鞘? 再加之龙图卫身着禁军便服,谁知太后令这些龙图卫私下驻宫多久?兰卿睿后背冷汗直冒,想自己每次入宫都等同进了龙图卫的包围便只觉不寒而栗。他转过头瞧向太后,却见穆太后一袭素衣淡妆昂首冷然,一副胜券在握之感。见此情形,兰卿睿心下震动不已,甚至不禁瑟然颤抖。 穆太后此举无异于逼宫谋逆。兰卿睿不禁于大袖中暗自握紧了手中奏折。眼见着兵士次列涌上步云阶,兰卿睿暗瞥环顾四周,却发觉这些龙图卫行的却是守阵之势,他虽是个文官,但行军演练却看得不算少。既是守阵不为攻,那想必是穆太后亦不敢真谋这个反。再说若此时穆太后贸然破宫,宫中一出事,不说宫城里的禁军,便是驻扎在玉京城外的楚家军围城救驾,那穆氏兄妹也得死无葬身之地。 暗分利弊后,兰卿睿心下亦有了几分底气,望向穆太后的目光亦多了几分镇定:“太后娘娘,请恕微臣斗胆一问——为何龙图卫会在此处!?” 穆太后闻言柳眉一挑,侧首却见兰卿睿拂袖起身,眉宇肃然,字字掷地:“这龙图卫为临阳城守军,更是冠军侯的亲兵。宫廷之内,应只有禁军。而微臣亦未知陛下何时调龙图卫进京——” 兰卿睿眉间一凛,竟不顾礼法抬眸直视穆太后。他说着一顿,几近是一字一句道:“未经朝廷商议,未得陛下圣旨便私自调兵,这就是谋逆!” “哦?”穆太后凤眸微眯,面对兰卿睿的诘问,镇定仿若那条条谋逆之罪不是指向她一般。 “兰相爷身为帝师,可不得信口雌黄……不,是妖言惑众吧?”穆太后微勾朱唇,似笑非笑。她见兰卿睿眉间沉肃,但目光却仍有些闪烁,心想兰卿睿这分明是佯装的镇定。看来兰卿睿这老狐狸亦是坐不住了。 “太后娘娘,您此话何意?”兰卿睿闻言愠怒,什么妖言惑众信口雌黄。这分明是太后暗驻私兵涉嫌谋逆,却说得像自己这个帝师的过错。兰卿睿还未开口驳斥,却不想穆太后冷声一笑,眉宇风发似胜券在握:“是哀家失言了。哥哥,将圣旨拿来。” 兰卿睿听得一愣,太清殿内的萧锦棠亦是一愣。穆太后说的什么圣旨?萧锦棠登基以来,何时下过这般圣旨?二人皆是久经庙堂权谋之人,此时心念流转间顿生同一想法—— 穆钰身为冠军侯,掌管临阳城军卫,亦是当年灵帝临终前的顾命大臣之一。难道他和穆太后手上的圣旨,是先帝留下的遗命?!可先帝为何要下令让龙图卫进宫暗驻?这岂不是与猛虎同塌而眠? “先帝在世之时,曾召齐王殿下携龙图卫易子凛同两千兵士秘密进宫驻守护卫。”一直一言不发的穆钰开口便言惊四座,他不疾不徐的自袖中拿出一个被蜡密封的锦盒,兰卿睿见此锦盒不由得瞳孔微紧。穆钰手中的盒子被特制的殷红色封蜡密封,盒中烙印着代表皇室的飞龙凌云印。且飞龙印痕又以泥金细细填平。这正是大周帝王密函的封制规格! 穆钰双手托着锦盒,缓步从容行至兰卿睿跟前示意他打开锦盒:“先帝密函在此,还请太师鉴别。密函内有先帝亲笔写下的诏书以及齐王殿下的复命诏书以及本侯写下调兵入宫的军令,如有作伪,我穆氏愿弃家族荣光,甘当这欺君之罪,愿受诛连九族之法!” 那装有先帝遗诏的密匣被穆钰捧至兰卿睿身前。兰卿睿手指微颤,却怎地也伸不出手去接那密匣,在他眼底,那密匣犹重千钧。他若揭开来,那穆氏于宫中驻军岂不名正言顺?楚凌云即将率军回返凉朔,那京中驻军便只剩楚麟城掌控的禁军。这禁军之中混入了龙图卫,可不是将所有人的脑袋都悬在了楚氏和穆氏的刀刃上? 此时谁都看得出兰卿睿的进退两难。若龙图卫是奉先帝诏命进的宫,那自己便再无理由阻拦穆氏兄妹。正当兰卿睿心下盘算利弊之时,却见穆太后蔻丹略掩唇畔,幽幽叹了口气:“是哀家心急了,但太师是明事理的人,您怎会不理解哀家的良苦用心呢?哀家令龙图卫强开太清殿,亦是担心皇帝忧思过度伤了龙体。且皇帝年幼,难免任性了些,躲在这寝宫不听太师教诲,为一己私欲将朝臣关在殿外,这再不严加管教,将来如何做一位明君?” 兰卿睿听得冷汗直冒。穆太后说着字字句句似一位疼爱自己儿子的母亲担忧自己的儿子不学无术,但明里暗里却是将她欲令龙图卫破宫的理由往自己身上推。她是摆明了想将自己拉于穆氏同一阵线。但若自己承了这个看似顺水推舟的情,可不就是帮着太后逼宫了么? 说是上谏,可是不是逼宫,这人又不是瞎子聋子。就算堵的上幽幽之口,但谁人心里没杆儿秤呢。 萧锦棠纵然贪于享乐不学无术,但他也不是傻子。兰卿睿还没蠢到相信萧锦棠是真的脑子缺根弦儿,以为兵士持刀执戟站在宫门口不是胁其性命而是同他玩乐。萧锦棠无权不明说,但天下幽幽之口和楚氏还有那定国大长公主是能蒙骗的么?这往大了说自己跟穆氏可不就是乱臣贼子?自己要是点了头,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兰卿睿敛眸暗暗思索,他正欲想个法子将这话头避过。却不想穆太后再启朱唇,柳眉微皱,眉间笼在一片哀怨愁绪中,看着好不令人心生怜悯:“太师,虽说哀家虽贵为太后,可说穿了还不是孤儿寡母?您看看楚氏掌管的禁军都是些什么酒囊饭袋?!明毓是圣上的胞妹,是我大周的长公主。哀家虽不是他们的生母,却是他们嫡亲的母后。哀家作为先帝皇后,而先帝又子嗣凋敝,只剩下这两个皇儿。若真出了事,哀家又有何面目将来九泉之下面见先帝?您说说,哀家的女儿在大庭广众下失了踪,在楚氏禁军的眼皮底下失了踪,这宫内的禁军,又怎叫哀家信得过?” 穆太后怎不知自己贸然召令龙图卫会给人留下口舌话柄。兰卿睿见她亦不想背上这个逼宫的骂名,心念一转间忽道:“太后娘娘与圣上母子情深委实令臣下动容,但请恕微臣失礼,敢问太后娘娘,这龙图卫和易将军,是何时入的宫?” “是先皇驾崩前三月。”穆钰蓦地开口解释,见兰卿睿的态度缓和些许,心中明白兰卿睿是在给自己和太后找台阶下。穆钰将手中密匣奉于兰卿睿身前,沉色朗声:“先皇在世之时,曾密诏本侯与齐王秘密觐见。而诏书就在这密匣内。由于要掩人耳目,这两千龙图卫是本侯与太后亲自以新入宫人为由将龙图卫带入宫中,此法亦是先帝应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72.庙堂暗锋无休麟棠定宏志 兰卿睿闻言面色一黯,似想到些什么却无法言表。他定定的看着穆钰手中的密匣,犹疑片刻后只得将密匣接过。而殿内的萧锦棠将殿外之事从头至尾全然收入耳内。他此刻心下亦是震惊不已。原以为龙图卫是穆氏私兵入宫,是穆氏野心勃勃意欲暗中制约新皇。可却不想这是父皇暗中安插。 萧锦棠略略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寝殿,那是大周历代帝王的寝殿。在那个春雪将消未融的时节,他被定国大长公主领进太清殿,第一次坐在身下这个位置上。那时他可称懵懂无知,只听着臣下在庭前的山呼万岁。他有些惶然的张望着,看见寝殿内被料峭春风吹的翩飞的帐幔,还有那垂落在侧的,苍白虚浮的、带着暗色血迹的手。那是死去的父皇,他最后再龙榻之上咳血衰竭而亡,但萧锦棠清晰的记得,那个年迈昏聩的帝王在死前的眼神却明亮可称神光熠熠。他问自己帝王之术为何,何为制衡统御臣下之心。 可没想到,他在大限到来之前已算到这一步—— 灵帝在世之时,禁军统领是镇国公楚凌云的同僚、定国大长公主的门生顾振棠。暗引龙图卫入宫,则是要暗下制衡那位身退江湖却心于庙堂的定国大长公主。朝中四大家族,明面之上是兰楚二氏争斗不休,但四大家族之间利益错横,均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帝王要要做之事,就是将其中矛盾翻搅不休,自己渔翁得利。再者楚凌云亦是定国大长公主门生,纵然楚氏满门忠烈,为大周驻守凉朔五百年,但先帝怎会不忌惮其家族功高震主? 庙堂如棋,谁都是一枚棋子,包括帝王。太清殿是权力交互的中心。所谓的奸臣忠臣,都是这场棋局的参与者。在权力的漩涡中,没有所谓的忠臣良将之后,只有利益的共同与敌对。哪怕你是帝王,也可随时被其他人取而代之,所谓的帝王,不过是所有利益的交汇点而已。 先帝亦是经过定国大长公主铁腕执政期间的人,自然明白大权旁落在自己皇姑手上的滋味并不好受。帝王无权,则帝位废黜生死荣辱都拿捏在他人之手。纵然定国大长公主为国尽心镇疆御外荣光无上,但如果不将之分权,先帝如何高枕无忧? 可不曾想定国大长公主高寿,古稀之年身体亦是康健。反倒是先帝亦预感自己不久于人世,若是新帝即位后根基未稳,难免再出现定国大长公主联合其门生主政的事儿。 那时的太子还是残暴狠辣的萧锦辉。可萧锦辉的狠辣残暴在定国大长公主眼里委实像只乳牙未全的小猫,他就算诛尽手足确保帝位无虞,又娶兰氏嫡长女为太子妃同兰卿睿结盟,但兰卿睿虽驻庙堂却无兵权,萧锦辉名正言顺却手无兵符。大周境内,远有驻兵一方的镇国公和封疆一方的齐王。近了有驻守帝都咽喉临阳城的冠军侯和藏锋敛芒的定国大长公主。灵帝只有尽可能的将其中的利益链挑动起矛盾,这样无论是萧锦辉即位,还是被赶鸭子上架的萧锦棠即位,这四家为了争夺新帝支持必定纷争不休。 而只要抓住其间矛盾,将之利用,新帝即便根基浅薄,亦可保帝位无忧。 引龙图卫进宫,让宫闱禁军分为两派,自是令穆氏和定国大长公主一派暗中争斗不休。兰卿睿久经庙堂,方才穆钰一言点醒梦中人,他怎不知先帝这是一箭双雕之计。他一是要制衡定国大长公主与镇国公的势力,二是要挑动起穆氏与兰氏之间在宫闱之内的矛盾。 思至此处,萧锦棠回首瞥了眼身侧不发一言的楚麟城,心中五味陈杂。楚麟城是那么恪守楚氏家训的一个人,他们的家族好像已经将对大周的忠义,对帝王的忠义刻进了骨髓里。面对如此缜密的算计,纵心头一腔热血澎湃亦会心寒渐凉。 所谓的忠义,亦是帝王的忌惮之一。说是圣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君臣不过都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罢了。 像是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一般,楚麟城微微回首看向萧锦棠。萧锦棠见楚麟城回眸一望,不由得迅速的低下目光,他忽的有种莫名的愧疚感。楚麟城说自己是他的的朋友,是他愿意献上忠诚的人。萧锦棠其实并不明白君臣与朋友之间的差别,但楚清和带给自己的话本上所说知己朋友即是性命相托。 什么关系能为之性命相托呢?天家朝堂之上,连至亲骨肉都可自相残杀。手足之情如此,更何况他人呢?萧锦棠心下惘然,不由得想到,若是楚麟城真以性命相托,却换来的是这般天家无情的算计。那自己当得起楚麟城的忠心么?可就在萧锦棠迟疑不知如何开口之时,却听得楚麟城轻声道:“陛下是陛下,先帝是先帝。庙堂本是如此,陛下此时心怀歉疚,无非为臣下忠心感到不值。” 萧锦棠心下一惊,他蓦地抬眸望向楚麟城,却见他背对自己,肩脊紧绷如狮如虎。殿外传来兰卿睿和穆钰的交谈之声和隐隐甲胄摩擦声。可萧锦棠却只觉自己听不清外面发生的事儿,他只见挡在自己身前的后背如坚壁如山岳。 “还记得那夜太清殿,您一人挡在殿外,微臣曾与您说过的话么?”楚麟城说着笑了笑,语调竟带上了几分不合时宜的轻快:“是,朋友之间当是以信义生死相托,但无论为臣为友,能得性命真心相托,则死生无憾。是君臣,亦可是知己。为臣者能得帝王真心愧疚,那便说明我的朋友,是我所能以生死尽忠的帝王。你与他们的不同之处,是在于在历尽风波后,还有一颗能坚持至情至性的本心。” “权力是致命的毒药,会将人的一切腐蚀殆尽。这世间沽名钓誉追名逐利之徒如过江之鲫。可你即便身处权力中心,亦能坚守本心。你说你不知所求为何,或者说只是想活下去,但你又怎是会是甘愿被命运摆弄之人?你是敢拔剑的男儿,我认识的萧锦棠,是即便命运以万钧之势对你迎面压下,亦是能于绝境之中拔剑粉碎一切阻碍的男儿!你的隐忍与反抗,不是无人看见的难言之隐,而是拔剑时的铮然一瞬。” “古语有云,不鸣则已,一鸣动九霄。你出鞘之时,便如龙出江洋,定让天下皆新!” 楚麟城说罢回头侧首看着萧锦棠,那一瞬他眸中光彩耀如晨星:“臣楚麟城,愿为陛下,力挡千军,死生无悔。” 萧锦棠愣愣的看着他的眼睛,一时太清殿半晌之间无言。殿外又起喧哗躁动,萧锦棠却无心暇顾。怔然之间他只觉眼中酸热,热泪几欲夺眶而出。他的嘴唇颤了颤,却忽听太清殿外马蹄嘚嘚,带着隐隐如山岳将倾的铁甲摩擦声铮铮而来—— 宫闱纵马本就是大忌,究竟是谁胆敢在这节骨眼儿上纵马入宫?难道龙图卫还不止太清殿外的人?萧锦棠与楚麟城同时望向太清殿大门,却不知殿外的兰卿睿和穆钰亦是同样不解。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那蹄声传来之处。 楚麟城往前略略走了两步,他眉峰微锁,手摁在了腰间佩剑之上。可还未等他拔剑,他便听得身后脚步徐徐。回眸一看,竟是萧锦棠走到他身旁。萧锦棠的神色总是带着些难以言喻的、不属于他年龄的乖戾阴郁,但此时他堪称神采飞扬,当真是恰风华少年:“既为帝王,怎能站在臣下身后呢?君臣君在前,我无甚本事,但求与麟城比肩而行。” 是了,楚麟城读懂了自己。他看穿了自己的无奈和隐忍。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个正当年纪的少年,而他正巧是自己的朋友之一。就是这么平凡而又奢侈的关系。所谓朋友,当然是要并肩而行是要为之两肋插刀的。萧锦棠想了想话本的描述,当之该称为义气。 或许在旁人眼中,自己不过是困在这重重锦绣地狱中癫狂绝戾的疯子。他之于他,是君臣,亦是知己。庙堂天家纵然无情,可古语亦云士为知己者死。 楚麟城明白了自己,而自己也明白了楚麟城。他出身军武世家,见得最多的便是沙场征伐,在从军之人的眼里,人命反倒是最轻贱如飞蓬的所在。而他亦与他人不同,他深刻的明白兴亡皆苦众生之理。他知晓,征伐不能解决一切问题。所有的人都求一个安定的生活,包括自己。 他要的不仅是海晏河清,而是天下大同。所谓知己,即可生死相托。 “麟城,你曾说你为天下而出仕。那孤向你允诺,只要孤活着,无论前路如何荆棘艰险,就必将实践我们共同的愿景,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萧锦棠声声坚定,无形之间,君臣二人已是心意相通。在永安十五年腊月十七日晚,当楚麟城站在这潜龙水榭之上俯瞰江山星火之时,依旧能清晰的记得在多年前前的那一晚,大周的少年君王站在自己身侧,字字坚定的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所愿。或许任谁听得愿清平天下得海晏河清的理想都太过遥远和虚幻,但萧锦棠却义无反顾的认同了这个看似不可实现的理想。 他用自己的一生兑现了这个承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73.定国锦衣携兵围太清 但此时的他们并不知将来之事如何。此时他们眼前最大的危机是如何将龙图卫之乱化解。就在萧锦棠想说大开宫门避免矛盾激化之时,二人忽听得少女纵马高呼,声音清越高昂如凤鸣。 “臣女幸不辱命,已寻回明毓长公主,特此回宫复命——” 兰卿睿心下一惊,心道这可不是麟懿郡主的声儿么?他抬头一望,只见宫道之上一匹漆黑骏马飞驰而来。定睛一看,那骏马是极少见的墨雪马,是北燕烈龙驹同东周银雪马混出的战马,举国亦不过百余匹,当是楚氏骑兵中最精锐骑兵的坐骑。再抬眼一瞧,只见马上少女一袭绯衣猎猎,矫健修长的腿紧踩马镫,竟是半站起了身。那是北燕骑兵的冲锋姿势。墨雪马速度比之烈龙驹更胜一筹,全力奔驰之时人根本无法坐稳于马背,唯有半蹲立于马背之上。 任谁都未曾想到,楚清和竟敢快马闯宫。她纵马而来快如疾电,高举手中萧锦棠给她的帝令直奔太清殿。 这等大胆举动可称惊驾,在圣上寝宫前还敢纵马,这说是大不敬之罪都是轻的。众人见楚清和如此荒诞行事,不由得惊愕万分。但楚清和丝毫不在意其目光。奔行至太清殿前,只见她扬手勒马,还未等马停稳便翻身而下。她一面三步并作两步走向龙图卫,彷如一支开弓的绯色利箭。 阶上龙图卫见此情形,立即调转兵刃指向她。可在看见她手中的楚家军的兵符与萧锦棠的帝令后,都只得跪服而下。 见帝令者,如见帝王亲临。 楚清和紧抿着唇,昂首快步行至与太清殿前,这时兰卿睿几人才看清楚清和手中所持之物。兰卿睿看见楚清和同时拿着帝令与楚家军兵符时心下一惊,他暗自瞥向一旁的穆氏兄妹,见二人面色亦带菜色。 帝令是帝王身侧最重要的信物。萧锦棠能将之交给楚清和,就说明他早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小皇帝,在所有人都没有发觉之前,他已暗中同楚氏结盟。而楚氏,现在才是名正言顺的帝党。 当真是好一个小皇帝,如此隐忍如此伪装,当真连他们都被蒙蔽了一段时间。也难怪,为何萧锦棠能在萧锦辉手下活到现在,最终将其取而代之。若说以前,兰卿睿还可信几分萧锦棠是懵懂无知让萧锦辉起了恻隐之心。毕竟谁会在意一个快十五岁从未开蒙过的深宫皇子呢?而现在看来,当真是自己大意失荆州。他隐约的感到萧锦棠开始逐渐挣脱自己的控制。他从来不是自己当初所想的那个毫无根基的、任自己把持的九皇子。 兰卿睿思至此处,忽的想起萧锦辉和先帝的暴毙。他抬眸看向宫门紧闭的太清殿,忽的感觉脊背发凉。 先帝身子早因服用金丹而变得内里空虚,想来亦是时日无多。再者说萧锦辉是怎样一个人,兰卿睿是最清楚不过的。戕害手足都敢做的如此明目张胆,那萧锦辉为何不敢弑君夺位呢?他从来不是一个善于忍耐的人。但萧锦辉的暴毙是最具疑点的,萧锦辉正当盛年,身强体健。怎会被一介北燕女奴刺杀毙命呢?而那北燕女奴,又是从何得知萧锦辉沾不得花生的呢?萧锦辉当权之时,花生已成宫廷禁物,这女奴又是从何得来这等禁物? 兰卿睿越想越觉脊背发麻,他不敢妄自揣测萧锦辉的真正死因。但他敏锐的预感告诉自己,萧锦辉的死亡是和萧锦棠有关系的。若萧锦棠真的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他又怎么可能在这深宫之中存活? 楚清和深深的看了眼兰卿睿,亦看见了兰卿睿骤变的面色。她知晓如此行事,萧锦棠先前一切伪装已是彻底暴露在这二位顾命大臣的眼底。但如今情形,已容不得萧锦棠再继续隐忍下去,古语有云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她握紧了手中帝令,旋身肃拜而下:“启禀陛下,锦衣侯同家父镇国公已携楚家军至宫外——” 楚清和此言一出,堪惊四座。楚凌云来了很正常,若萧锦棠派楚清和出宫,那她定然会去回禀其父。但谁都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惊动了锦衣侯沈言夏。兰卿睿看向穆氏兄妹,见他俩面色难看至极,忽的无由来的有些心虚起来。沈言夏是定国大长公主的夫君,惊动了他,那势必也惊动了定国大长公主。兰卿睿年少初入朝堂的时候,正是公主执政之时。他再清楚不过定国大长公主的手段与沈言夏的智谋。 当初先帝太子双双暴毙,二人直接进宫与顾振棠楚凌云堪称里应外合的以不容抗拒的雷霆之势将萧锦棠推上了皇位。分明是早不过问朝政之人,但宫中情形却尽收眼底。兰卿睿不敢估量定国大长公主究竟在这朝堂之上还有多少势力。但见穆钰密诏暗驻龙图卫,这个消息就算楚清和跑出去给楚凌云报信,但为何定国大长公主也能第一时间知晓? 难道楚氏怎会未卜先知龙图卫暗驻宫中?或者说,定国大长公主早已发觉?兰卿睿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得楚清和再度语出惊人:“定国大长公主持先帝密诏请见陛下!巡防营长陆鸣悠,护送明毓长公主回宫觐见陛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74.行先锋清和殿前质遗诏 定国大长公主?这个名号一出,兰卿睿和穆钰似同时呆滞一瞬。兰卿睿方才正想斥责楚清和不知礼法,话到喉头却被定国大长公主几个字儿给生生惊了回去。楚清和朗声开口,其声中气十足,哪儿像是个闯宫惊驾之人。 似是明白兰卿睿的欲言又止,楚清和旋身肃定,将帝令双手奉于额前,肃拜叩首在最后一阶步云阶上:“臣女殿前失仪,还望陛下、太后娘娘恕罪。” 穆太后心中愤懑,道恕什么罪,她现在恨不得将楚清和当场拿下拉出去痛责八十大板,直把这骄傲明艳如高烛照海棠的少女打的零落成泥碾作尘。 今日萧锦棠兰卿睿算是给足了她难堪,兰卿睿不知情给自己使绊子也就罢了,遗诏一出,他又能如何?再说自己不也是想抓一个楚氏玩忽职守的把柄不是?可这时候又跑出一个没规没矩的楚清和打乱了全盘计划,龙图卫暴露在兰卿睿眼皮底下无妨,可楚氏若知,若定国大长公主若知,那这便是有着遗诏亦跳进黄河洗不清。 穆太后虽愚钝,但不代表她不能辨别其中利害关系。在这么明了的情况下,只肖略想便知当下楚清和出宫求援镇国公定是萧锦棠授意。这事儿条条件件摆在自己眼前,桩桩都是朝着穆氏和龙图卫来的。兰卿睿不知龙图卫的事儿,但萧锦棠知道。往这么一想,定是那夜易子凛惹怒萧锦棠后,这小皇帝早对穆氏有所防备。 这也难怪,任谁大半夜突然被一群人拿刀持剑的喊开门都会心怀畏惧和怨恨,更何况这个人是皇帝,哪怕他毫无实权。 更令穆太后感到恼火的是,她被萧锦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摆了一道。她竟真的信了萧锦棠真是个不学无术任人拿捏的小皇帝。或许是萧锦棠戏演得太好,平日里唯唯诺诺又脾气乖张,就像只宠物猫似的,再怎么张牙舞爪,只要她这个太后眉头一皱,他缩成一团的喵喵过来学着狗一般舔舐主人讨好。她是太后,垂帘听政,萧锦棠的皇位和性命,不都绑在权臣外戚之手么? 可就这么一只奶猫,竟然是头狮子藏爪敛牙伪装的,此时冷不防的扑出来咬了自己一口,这让她怎不心底窝火? 思至此处,穆太后一手鲜红蔻丹紧刺入掌心。她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太过自大愚钝。甚至忘了在宫中,除了自己谁都不能信这条恒守无言的生存法则—— 这是穆钰和煜哥哥在她进宫前对自己千叮万嘱的话,她怎能忘? 是自己贵为太后,仗着在外穆氏军功赫赫,又有齐王做靠山。太过顺风顺水无人忤逆万人之上的环境麻痹了自己在宫中生存的本能。 穆太后垂眸俯视着跪在身侧的少女,正欲开口怒斥之,却不想楚清和叩着首,在她裙侧闷闷的却无比洪亮的说了一句:“启禀太后娘娘,定国大长公主殿下托臣女先前相询,敢问先帝给太后娘娘的密诏中,可写明了这暗驻宫中的龙图卫,是由谁来指挥?“ “放肆!尔等竟敢质疑先帝遗诏?!”穆太后一声怒喝,四周兵士见太后震怒,不由得尽数半跪而下,执戟于侧,低呼肃道:“望太后娘娘以凤体为重,还请太后娘娘息怒——” 穆太后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那声怒斥像是泄光了自己全部的底气,她现在只觉有冷汗顺着脊梁往下划去,像是有见不得的寒刃冰芒贴在自己后背逐渐划开肌肤那般。 楚清和的问题提的堪称刁钻。她问的没错,自己只是个太后,一个后宫中的女人,手中又哪里来的兵权呢?无论大周还是西魏,都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她若有兵权,那岂不是犯了大忌?穆太后感觉自己的嘴里像是被人塞进一柄钢刀,有口难言。她若开口,则舌断唇裂。 而最可怕的是,她是看过遗诏的。但灵帝遗诏里分明写的驻宫龙图卫的指挥权所属是易子凛!穆太后忽的觉得自己想的太过简单,易子凛明面上虽是她穆氏的人,是听命于自己和哥哥。但在驻宫龙图卫中,无论是自己还是哥哥,都没有指挥权—— 思至此处,穆太后只觉冷汗刹那间浸润里衣。可还未等她和穆侯想好说辞,便又听得远处宫道上马蹄阵阵。抬眸远望,竟是八匹纯黑的北燕烈龙驹拉着一辆马车向潜龙水榭疾驰而来。但这次无人敢说宫闱纵马驾车的人不知礼数。那马车乌木为体,木体之上以精钢锻面又镀黄铜,与其说这是一辆马车,坚固程度却比之战车还甚。乌木厚重,加之精钢黄铜,非北燕烈龙驹不可拉。马车渐行渐近,疾驰带风猎猎。车顶一面殷色飞龙旗飘摇,被道侧宫灯映的明灭鲜活。 这正是定国大长公主无上殊荣之一。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噤声,轮辙辘辘,马蹄渐停。驾车的兵士弯身下车,竟是躬身跪下充作脚凳。 刻印着飞龙纹的车门被在外的另一名兵士徐徐拉开,一只苍白却可称明净的手拄着一条龙头拐杖自里伸出,旋即一截帝紫鎏金凤凰裙琚层叠迤逦散下。女人的声音轻柔且沉,带着无形的威严。既像携雨拂面,又似山岳临风。 “太后娘娘,您又何必为难清和呢?问题是本宫让她问的。也是本宫老迈昏聩,这等失仪,本宫应当亲自前来问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75.惊风华定国锦衣殿宣诏 “臣兰卿睿……参见定国大长公主殿下。” 只听得咯哒一声,龙头拐杖触地发出沉脆的声儿。定国大长公主没让他人搀扶,她步伐稳健,仅在车旁稍等同行的锦衣侯下车后与之相携走上步云阶。 兰卿睿见状,略略吸了一口气,立刻垂首对定国大长公主肃容揖礼。步云阶上的兵士纷纷倒戟垂首退列至步云阶两侧,半跪抱拳,以军中之礼对那个已是耄耋之年雪鬓霜颜的女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他们军衔不够,连末将亦不得自称,只能用这无言的动作来表述自己的心境。 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侯是大周最为华美的一段传说。除却攘内安外的功绩之外。他们可以说是在烈帝之后再兴军武之人,肃帝年幼继位,定国大长公主身为护国长公主身份摄政,外定北燕内奋军武,大周至此一扫重文积弱之弊端,当是再启中兴盛世。在她执政的二十年间,再无北燕骑兵在临冬之时对着寰朔二州百姓行烧杀抢掠之事。长公主年仅十八便联合沈言夏以雷霆手段诛尽内宫太后外戚,二十从军,驻疆二十载,竟为镇朔军训出一支与北燕雪狼骑不相上下的飞龙骑。这也是大周第一支骑兵,亦是楚家军的前身。 而那时的飞龙骑统领,就是当时的老镇国公。 穆钰站在步云阶看着那个身形高挑挺拔的女人,只觉渐行而来之人华艳迫人,竟让人不敢逼视,令人不由自主的想低下头对之肃容行礼。 穆钰不知如何形容这位封号为“定国”二字的摄政长公主。他入朝出仕较晚,于先帝驾崩前未曾与之谋面。可当日她带着萧锦棠携兵来到太清殿时,他的内心却只剩下敬畏之情。她分明是个鸡皮鹤发的老人了,可怎么也不能将之称之为老妇。今日她如先帝驾崩进宫那日一般,拥着那身象征无上荣耀的帝紫鎏金大袖袍,鹤发高髻,峨光粲然。她的眼神依旧犹如盛年女子一般流盼生辉。不,不仅仅是流盼生辉,说她眼神睥睨凛然生威都无法描述她无形之间一行一止威仪具足漠漠高华的气度。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竟无法将之称为老妇?穆钰终于明白为何兰卿睿每次谈及定国大长公主时都会下意识的流露出一丝紧张,这等习惯竟是多年后他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也未曾改变。 任何人见到定国大长公主都会不自觉的紧张乃至不敢直面她的眼神。那是一个绝然于世的女人。且不说她如今年事已高,若她正当盛年,真真是风华绝代。 她一步步向太清殿走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对比起她的高华气度,穆太后华艳的面容顿时委顿下来。方才她还意气风发,手持先帝遗诏似胜券在握。可一对比,她那等睥睨气势便像是市井泼妇的张牙舞爪。不知名的无力感自穆太后心头升腾而起,她自负容颜堪称国色,如今却在一老妇面前切切真真的体会了什么叫做萤火之光怎敢与皓月争辉。 但她可是本朝最为尊贵的女人,是本朝的皇太后啊!她怎么能承认自己是萤火呢?穆太后兀自昂着头,捺住心虚作淡然状平视前方。照理来说,她虽是晚辈,但论身份,定国大长公主虽功绩甚伟,但也毕竟是公主。即便她见自己见皇帝不用跪,但理来说也是要对自己见礼的。可不曾想,当那定国大长公主拥着华袍金簪高髻站在自己十步之遥时,自己却控制不住的想退却肃拜。穆太后不由自主的微微低下头,脚步竟是以晚辈之礼退了三步。 这分明是损了自己皇太后的面,但穆太后只觉自己在这位大长公主殿下眼神下化为了一缕尘埃,随着她的步伐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自己狠狠压进土里,而自己却连半分委屈的情绪都生不出。此时穆太后忽的明白了,定国大长公主的气度来自于她那与生俱来的威仪,那是一位真正的帝国公主应有的自尊和骄傲,她继承了萧氏皇族最优秀的血脉。睿智、果断、沉稳、美丽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这些气质是后妃乃至皇后都不曾有的。纵然她们出身高贵是大家闺秀,但再养尊处优也养不出如此威仪。 穆太后再一次明晰且深刻的认识到这位摄政定国公主压根没将自己这个太后放在眼里的事实。要知道,她手上可还有一条纯敏太后的命!即便如此,自己竟然连点不满的情绪都生不出。仿佛对她的敬畏是自己的本能。 她忽的明白了,纵然自己自负国色之容,但却永远摆脱不了自己的出身见识。她纵然凤袍加身,却终究是别人口中那种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的人。宫中流传的那句话说的没错,某种意义上来说,定国大长公主才是这个王朝最为尊贵的女人。 “太后不必多礼,方才亦是本宫心急了些,还请太后娘娘见谅。” 穆太后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般欲说无声。她竟是不知如何回应的定国大长公主的这份通知口吻一般的道歉。 但旋即她发现自己委实自作多情了,定国大长公主眼神一转,根本未曾在她身上多做半刻停留。她挽着锦衣侯,瞥了一眼紧闭的太清殿大门,不疾不徐:“诸位卿家免礼罢。陛下既然龙体抱恙,为臣者应为陛下分忧。你们堵在陛下寝殿大门算怎么回事?” “启禀大长公主殿下,臣……亦是无奈。”兰卿睿揖礼垂首上前,声音下意识低了一个八度:“容臣下禀,陛下是因明毓长公主宫内失踪伤了神才如此。但明毓长公主于宫内失踪,这定是宫内禁军防守失责。且事发至今,也没见到禁军统领,于情于理,委实不合规矩情理。故此太后娘娘…才下令龙图卫暂接陛下寝宫守卫之职。此外诸事,还需请陛下圣裁。” “嗯,的确于理不合。陛下如此作为,的确任性了。”定国大长公主微微颔首,侧目微笑:“言夏,将遗诏拿出来罢。” 遗诏?又是什么遗诏?穆氏兄妹闻言面色齐变。先帝究竟在驾崩之前布了多少他们看不见的局? 此时不光穆氏兄妹心下暗惊,就连坐在太清殿内的萧锦棠心下亦是暗自心惊。他此前从不知自己的父皇如此深不可测。他看似修仙不理朝政,但暗中又是以怎样的明醒俯视着整个庙堂呢?是了,若是一个真正不理朝政之人,又怎会在那皇位上安安稳稳坐了那么多年?也真是可笑,他最后竟是死在了萧锦辉手中,但柳言萧早被父皇派去监视萧锦辉,难道萧锦辉与姜贵妃所谋划之事,他竟真的一概不知? 可容不得萧锦棠细想,便又听得一人清润悠容道:“定国大长公主身为先摄政公主,本侯亦为先帝临终所托顾命大臣之一。先帝临终之时,曾赐下遗诏密匣。而此诏内容,当是同龙图卫有所关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76.对质遗诏穆后僭兵权 穆太后闻言一惊,抬眸欲望向说话之人。却不曾想到自己眸光一抬间却正正撞进了了一名苍发苍髯老者明晰深邃的眼里。穆太后愣了愣,旋即只觉遍体生寒。 老者的眼神同定国大长公主的眼神完全不同,他们仿佛是一个极端。若说定国大长公主眸光流转间威仪天成,那老者的眼神便是平静无澜的镜湖,穆太后乍眼一瞧还以为自己望向了一个眼神清澈如水镜的少年眼底。但旋即她便觉得不对,那双眼,竟是在自己未发觉前一直定定的注视着自己!若是一双无波无澜的眼静静的注视你,而自己却毫无发觉,那是何等令人暗惧之事!且细看之下她只觉老者瞳深不见底,犹似千山寒潭。 若说定国大长公主眼中含着永燃不灭的火,那他的眼神就像是绵密浸骨的水。她带着无畏无惧侵略如火迅疾如风的气势荡平一切,那他便是在她身边以柔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眼前的障碍逐渐摧毁的存在。 仅仅一眼,穆太后只觉自己如坠深潭冰窟。那眼神中绵密浸润的压迫感像是将自己的头摁进了冰水里。水无孔不入的涌进自己的耳膜胸腔,将自己从里到外抽经剥皮一般细细瞧了个通透。 她从不知锦衣侯沈言夏是如此令人胆寒的男人。或许是定国大长公主的风华太过耀眼,竟让人忽略了锦衣侯。但在那个定国大长公主的时代中唯一能与之比肩的人,唯有她的夫君沈言夏。 与他的妻子不同,沈言夏此次进宫不仅未着朝服。他仅着一身便衣青衫落拓,素衣微褶,简朴无华,倒像是一个隐居山林的老者。且若细看,还能见他袖口出还沾染了点点藤黄染青。这倒像是晚膳后锦衣侯雅兴丹青时被匆匆定国大长公主匆匆拉来进宫一般。 穆太后不敢再暗自猜测,她下意识看向穆钰,希望这进退两难之际哥哥能拿个主意。可不曾想的是,一向遇事从容不迫的穆钰此时亦紧锁眉心。他定定的看着沈言夏手中的遗诏密匣,半晌后才单膝跪道:“先帝筹谋帷幄,臣下敬畏不已。这既是关于龙图卫的遗诏,那本侯身为龙图卫统领,自是由本侯接旨。” 穆钰说着以军中之礼对定国大长公主抱拳肃拜,垂首沉声:“请定国大长公主殿下明示末将遗诏!” “本宫早已不是摄政公主,冠军侯委实多礼,快快请起。”定国大长公主缓袖微抬,她一面示意穆钰起身,一面侧目示意身旁的沈言夏将遗诏密匣交予穆钰。 沈言夏会意微微颔首,转身对着步云阶轻轻拍了拍手。只见方才随行二人的兵士立刻自乌木车旁躬身快跑至太清殿前。只见那兵士先对紧闭的太清殿大门叩首肃拜以示朝拜陛下。拜过之后,旋即便从自己胸口甲胄的护心镜后拿出同穆钰手中一模一样的遗诏密匣。 穆钰见了那遗诏密匣心下更是忐忑不定。遗诏密匣做工繁复绝不可作伪,且今日之事变故突生,他委实不知先帝还给定国大长公主留下遗诏。当年先帝密诏自己和妹妹在宫中暗布布下龙图卫。自己只是猜测先帝如此用意是想借穆氏的手暗中牵制住兰氏楚氏和定国大长公主三家。可此时看来,先帝更留了一招后手。 自己早该想到,先帝密诏自己暗自布局,又怎会不留下自己的要害拿给他人拿捏呢?这才是帝王的制衡之术,当真是自己大意了!穆钰心下懊悔,正想着如何将此事遮掩过去时,却不曾想到那捧着遗诏密匣的兵士竟忽的拔出腰间佩剑! 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这兵士竟敢在太后面前拔剑!穆太后见那兵士离穆钰不过咫尺,心顿时蹦到了嗓子眼。她只见剑芒出鞘寒芒如雪如霜,张了口哑了半晌才发出一声惊呼。兰卿睿离得远,还没来得及叫人将之拿下,便见那兵士一手捧着遗诏密匣,一手持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遗诏密匣一剑劈下! 遗诏密匣由本由蜜蜡封存,若要开启,需将密匣放于铜盆内隔着沸水将外层蜜蜡先融了才能开启密匣。穆钰和兰卿睿谁都没料想到那兵士会以如此暴力手段强开密匣。只见一剑下去,蜜蜡混着匣子皆被斩开。穆钰心下惊骇,抬头只见匣中明黄诏书自里滚落。当啷一声,诏书落地迤逦展开,缎底白宣墨字朱批,传国帝玺之印赫然醒目。穆钰看着那卷诏书,只觉脑里骤炸霹雳—— 昔定国大长公主、锦衣侯。兴周煌煌、威名远扬、攘内安外、明德有功。特此拜内宫龙图禁卫、金吾卫、禁军之都统,行监军之职,佐新帝于侧。 不光是穆钰呆滞了,就是一侧的兰卿睿也不由瞠目。这份遗诏,竟直赋定国大长公主禁军都统之职。换而言之,只要定国大长公主愿意,无论是易子凛率领的龙图卫还是楚麟城率领的金吾卫和禁军,她皆可查证所行所为甚至插手其中。像是要印证兰卿睿的想法一般,只听得定国大长公主朗声威言: “禀先帝遗诏,本宫自有督查宫内龙图禁卫的权力。”定国大长公主斜眸一扫,威仪具足:“太后娘娘,本宫既已将先帝遗诏公诏,那您是否也应将先帝遗诏公诏?” “哀家……自是谨遵先帝旨意。”穆太后几近是将字儿从牙缝中挤出一般才说出这句话。也无怪她这般咬牙切齿,她急在这遗诏公布自己这般行事难逃诟病,若真要往自己身上泼污水,一句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宫规便能将自己幽禁深宫。而她愤是愤在,先帝表面对穆氏倚重以制衡楚氏,可不曾想到最后他们穆氏兄妹竟被先帝摆了一道。 那兵士听得穆太后松了口,又看向身后的定国大长公主。见公主侯爷颔首示意后,他抱拳对穆钰和穆太后分别行了一礼:“方才末将鲁莽,惊吓了太后娘娘。还请太后娘娘,侯爷见谅。” 穆钰没有出声,他只能将手中密匣双手奉上。只见那兵士手持密匣,抬手再度拔剑,众人又见剑光一瞬,那密匣中遗诏再度滚落迤逦自众人眼前—— 龙图军将易子凛,荡平流寇、守疆一方、功臣昭著,着晋升四品龙图禁卫指挥使,回着玉京,益显臣节。后行龙图禁卫指挥之责。 兰卿睿眸光一凛,他自是心知此诏含义。易子凛是龙图卫的将军,是穆钰的下属是不错。但这进宫的龙图卫早已被先帝改为龙图禁卫,从此易子凛不再从属临阳驻军龙图卫,而是玉京禁军龙图禁卫的指挥使!龙图禁卫的指挥权在易子凛手中,却不是在穆太后手中!穆太后虽贵为太后,但绝无号令禁卫之权!在这宫中,唯一有权力号令禁军的,除却楚麟城和易子凛,便只剩萧锦棠! “龙图卫的指挥权是穆氏的,可龙图禁卫指挥权不是。太后娘娘,您僭越了。” 定国大长公主面色沉肃,回眸冷厉锋锐,瞳中似藏着一把出鞘的刀。 “龙图禁卫指挥使易子凛何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77.退二进三定国杀鸡儆猴 “禀大长公主殿下,末将在此。”听得定国大长公主垂询,易子凛自龙图禁卫中出列,径直上前三步,对定国大长公主肃容半跪而下。 “易将军免礼。”定国大长公主微微含笑,纤长素白的手摩挲着掌中的龙头拐杖,尾指上赤金嵌红玉髓的护甲似在宫灯中折出欲滴的血光:“易将军忠心为主,尽职尽责,遵军人天性以服从为本,这自是好事。” 好事?易子凛暗暗抽了抽嘴角,心道在场只要耳朵没聋的人都能听出定国大长公主话中是笑里藏刀,但只无人敢辩驳她罢了。兰卿睿静立一旁,决意暂时静观其变。如今朝中四大家族利益交互纵横,最好都别撕破了最后的脸。且见穆太后如此越权触及到皇室利益安慰惹恼了定国大长公主,兰卿睿纵使心有那些转移话题的法子也只得往肚子里咽。 若是穆氏真惹恼了定国大长公主,连带上脏水泼上了自己的身,那岂不是得不偿失?庙堂之上,从未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兰卿睿微微眯起眼,心下暗自思量。 穆氏虽为新兴贵族,但穆太后还掌着垂帘听政之权,照大周国例,幼主即位,太后临朝,需幼主年满十六才得归政。且穆钰掌握着临阳龙图卫,身后又有列土封疆的齐王撑腰。即便穆太后再如何越权,圣上却还未满十六岁。就算圣上年满十六,想要太后归政,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看穆氏身后的靠山是不是敢动的。 兰卿睿在一侧暗自权衡。太清殿前,定国大长公主说着顿了顿,再开口时那唇畔笑意顿消:“但易将军作为军人,未见兵符便贸然听令,这便是玩忽职守!若是任意之人皆可随意调兵行军,那军法国法何在?” 穆太后心中一窒,这定国大长公主一席话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唇枪舌剑一字一句分明是冲自己而来!可遗诏在前,白宣墨字朱批龙印作伪不得,自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定国大长公主轻瞥了穆太后一眼,敛眸严穆:“易将军,除却军令能调动军人外,便只有皇帝的帝令!且身为军人,易将军效忠之人应只有一位,那便是圣上!” “谢定国大长公主教诲!末将身为大周子民,自当效忠陛下。”易子凛闻言心下暗惊,他在龙图卫中多年,又是穆钰门生,自是最清楚不过穆氏身后的还关联着齐王。此次的确是穆太后做的过了。他也看出来,定国大长公主有意是拿着太后越权一事想给穆氏一个下马威,但这个下马威不知是单纯的威慑还是杀鸡儆猴就不确定了。此事往大了说,便是太后私兵迫圣,就算穆氏有齐王撑腰,但宫外楚家军和禁军早将宫城包围。真要鱼死网破,大家都讨不到好处。 就算他们忌惮齐王势力,不敢将穆太后跟穆钰如何。但真要追究起来,自己是定会被穆氏兄妹推出去做挡箭牌的,只要定国大长公主愿意,自己这个脑袋就得掉。 但易子凛没想到的是,定国大长公主仅是隔山打牛似的提点了自己和穆太后一番,给自己和穆氏各留了三分余地,当算是见好就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78.锦月归重臣齐聚太清殿 定国大长公主没有深究便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易子凛长舒了一口气,心道今日自己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易子凛暗自庆幸自己保住了自己的脑袋,但定国大长公主这几句话在兰卿睿和穆钰听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她明面上说是易子凛未见军令玩忽职守,暗地里却是将一切的事儿都甩给了穆氏兄妹。且事情起因皆是兰卿睿参楚氏玩忽职守才引出这一系列闹剧。定国大长公主这么不留痕迹的将祸水东引到穆氏身上的用意再明显不过,若穆氏还想帮着兰卿睿要拿楚氏的把柄说事儿,那穆氏就得跟着楚氏一块下水。兰卿睿若真要摘了楚麟城禁军统领的名头,那易子凛的龙图禁卫指挥使也得让贤。 兰穆二家已是联盟,若此时兰卿睿因眼前之利毁了和穆氏的盟约,那必定穆氏会寻定国大长公主或是楚氏结盟。届时兰氏手无兵权独木难支,那才是一个墙倒众人推的境地。兰卿睿于广袖中暗暗握拳,心道当真姜还是老的辣! 穆钰见兰卿睿眉心紧锁心下愤懑的神色,眼中情绪晦暗不明。他心知穆氏是齐王和先帝为制衡楚兰沈三大世家所扶植而上的新兴贵族,纵有齐王一党撑腰,但在穆氏朝堂之上委实算根基浅薄,他只能攀得上兰卿睿这条线,即便想换盟友亦无人可换,与楚氏结盟自是不可能,那若想法子进入公主党—— 不,或许是自己一开始,就不应结盟,而是选择游离于这三家甚至帝党之间呢? 就在穆钰沉思之际,太清殿的门忽的开了。 他见着兰卿睿愤懑的神色转瞬变为惊愕,穆钰抬眼看向看着开门的人,不由心下微惊。开门的既不是太清殿服侍的宫人,也不是萧锦棠,而是楚麟城! “末将参见太后娘娘、定国大长公主殿下。夜凉风寒,陛下体恤定国大长公主殿下年高,特此请诸位大人进内殿商议。”楚麟城说着半跪抱拳而下,朗声清润。一旁的穆太后闻言则白了脸。心下暗道这是什么意思?她身为皇太后,萧锦棠竟不请自己一同进殿议事?穆太后思至此处,柳眉微皱,冷哼一声,竟是拂袖径直向太清殿内走去。 兰卿睿见状微微摇了摇头,心道这穆太后真是愚钝到无可救药。此时她应自觉避嫌,而不是逞一时意气。但穆太后已进殿落座,兰卿睿再恼也值得作罢。他看向跪在一侧的楚麟城,冷肃道:“楚统领,既你随侍陛下身侧,且又身为陛下伴读亲臣,方才为何不劝谏陛下,反而是由着陛下任性妄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79.辩兰相定国公主智无双 楚麟城抬眼看向兰卿睿,眸色凛然:“陛下心忧之下劳心伤神,臣认为此乃人之常情。且明毓长公主无故失踪,臣认为宫中不宁,是以随侍陛下身侧贴身护卫为上。” 兰卿睿斜睨楚麟城一眼,低低冷哼了一声:“好一个宫中不宁,宫内不宁,那禁军所属的侍卫兵士都是作甚的?公主失踪,归根结底还是禁军失责。楚统领,难道镇国公没教过你,事后马后炮在宫中是行不通的么?” 楚麟城闻言眉峰一皱,心知兰卿睿绝不会被定国大长公主旁侧敲击几下就如此罢手的。萧锦棠既给了楚清和帝令,那等同于在最不合时宜的时机向所有人宣告他选择了楚氏。兰卿睿绝不会让萧锦棠再有第二次机会发展羽翼。萧锦棠只需要乖乖的做好他的小皇帝就行,然后乖乖的听从兰卿睿的安排。至于他现在这个“羽翼”,兰卿睿定是会想方设法的将之除去。 见楚麟城没有作答,兰卿睿甩袖进殿。太清殿内堂皇如旧,烛火煌煌间携着清冷醒神的晨露香。他看向大殿中央,只见萧锦棠斜倚在殿中主位之上接受定国大长公主的见礼。他还是习惯性以手支颌眼眸低垂,如每日进书房听课一般神色倦倦,一副似神游天外的模样。此等做派,若放在往日,兰卿睿定是要上前好一顿说教。但此时兰卿睿却生不出半点说教之心,他发觉自己从来没了解过眼前的小皇帝或者说自己的学生。 或许是身居高位太久,自己识人辨色的本能已然迟钝。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把萧锦棠当做一个养在深宫中的皇子。不说深宫,便是他能从萧锦辉手中活下便是他的本事。这个少年究竟有怎样的内心,竟能隐忍至此。若不是明毓长公主失踪令之方寸大乱,可能他至今也认不清萧锦棠的真面目。兰卿睿无端的生出些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惊惧,在某一瞬间,他竟觉得那皇座之上坐的不是一个斜头耷脑的少年,而是一头暗中蛰伏的狼。太清殿是他的猎场,而自己就是那个被紧盯的猎物。 定国大长公主不着痕迹瞥了眼身后有些出神的兰卿睿,她无声的勾起唇角,径直坐在萧锦棠左侧副位上。穆太后见状,心下恼怒却碍于定国大长公主威仪不敢发作,只得坐在了左中座上。定国大长公主目不斜视,像是没看见穆太后不满的神色。只见她微微抬了抬手,福禄于宫中伺候多年,立刻会意道:“陛下赐诸位大臣茶、坐——” “谢陛下恩典——” 谢恩揖礼后,太清殿内的侍从婢女即刻端上软凳香茶。但身为臣子,兰卿睿即便身为太师也只能坐在离萧锦棠五步开外的地方。萧锦棠端着茶盏嗅了嗅,神色隔着袅袅茶烟看不真切:“今日委实惊扰皇姑奶奶了。” 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抿了口茶,心道这茶盏幸好是飞羽雪花盏,若是青瓷盖碗,杯盏碰撞间,一准会叫人发觉其实自己手都在抖。此前他一直觉着兰卿睿和穆钰是压在自己身上的两座大山,一左一右掣肘的自己动弹不得。可今日定国大长公主携遗诏而来,面上是不动兵戈平了这场闹剧,但细细一想,她是早知遗诏内容。从一开始她便知道龙图禁卫安插在宫中,而她却一直不闻不问—— 她每次出现都会给事情带来翻覆的转机,昔日灵帝驾崩她扶自己上位如此,今日龙图禁卫逼宫亦是如此。她表面淡出庙堂,可眼睛却无时无刻的注视着这太清殿。她像是一个绝世的棋手,从落子开始,她便算好了自己和对手的棋路,抬手进退有度之间便已定胜负。萧锦棠知晓,兰卿睿虽重权逐利,但眼光短浅,他想做的就是位极人臣显赫门楣罢了。但他却始终猜不出身侧气度高华的女人心头有何计划。萧锦棠不惧那个想处处掌控自己的兰太师,却由衷的敬畏自己身侧的定国大长公主。 “陛下何出此言?只是陛下,您身为一国之君,以后切莫任性和……晃神了。”定国大长公主无声的笑了笑,萧锦棠闻言才惊觉自己竟出神了片刻,而最令人惊讶的是,即便片刻晃神亦被定国大长公主察觉。萧锦棠心下暗惊之余忙微微点了点头,像是一个犯了错被师长教导的学生。 五步之外,兰卿睿敏锐的捕捉到定国大长公主唇畔转瞬即逝的一线笑意,他略略皱了皱眉,眉心一道竖痕将他原本清隽的眉眼衬的分外肃厉。他起身揖礼,正色肃言:“启禀圣上,臣认为,歹人竟能瞒天过海混入宫中将明毓长公主掳走定是禁军失责所致。此等歹人连一国公主亦敢掳掠,可见其胆大包天,亦可见宫中禁卫守卫松懈。臣望请陛下明察!” 兰卿睿这话说的甚是巧妙,他若直接弹劾楚麟城渎职让萧锦棠将之革职,那不见军令便擅自动兵的易子凛也免不了被革职的下场。但若自己旁侧敲击,将两件事分开,那便单追楚麟城的责任。 可他不曾想到,自己这点伎俩不过被定国大长公主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挡了回去—— “太师言之有理,但既是要陛下明察,那便需一件件的事儿理。事出有因,起因是明毓为歹人所掳。不过方才麟懿郡主来报,道明毓已被救回,好在是有惊无险。这明毓也平安的回来了,那先不妨问问明毓她究竟因何被掳,被谁而掳。究竟是禁军的失责,还是其他如何?” 定国大长公主一面说着一面还拈了块手畔小几上的茶点,闲雅信谈之间将兰卿睿噎的半呛。 萧锦棠见兰卿睿被堵得说不出话,转念一想便知定国大长公主的心思。既是要一件件事儿说,那楚麟城统帅禁军不力是一件事,而易子凛擅自动兵也是一件事。若要革职,也得看兰卿睿得不得罪的起穆氏兄妹。思至此处,萧锦棠心下叹服。他不禁侧目向定国大长公主看去,却见她一反方才通身威仪,竟拿着果糕小口咬着。她抿着笑咬着点心看着兰卿睿,带着如狐的狡黠,眸光跃动间竟恍若少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80.踏流月殿上锦月述实情 “……定国大长公主殿下思虑周全,是臣等愚见了。”兰卿睿心下长叹,懊恼之余一时却也不知要以何种理由将楚麟城革职。且现在楚凌云即将重返凉朔,北疆离玉京路远天遥,自己鞭长莫及。而庙堂之上还有楚麟城,父子俩一内一外,这让自己如何是好? 兰卿睿只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他看了眼那坐在定国大长公主身侧的穆太后,心下更是无名火起。本来今日自己只肖跪倒在太清殿门前请萧锦棠将楚麟城革职,就算萧锦棠有意包庇楚氏兄妹,那也难堵朝堂众臣悠悠之口。届时自己发动门生集体弹劾,楚麟城必在这玉京城中待不下去。一切都是天赐良机,怎奈何被一个任性行事的妇道人家给搅了局。 “太师言重了,明毓身为一国长公主,太师为此心忧亦是人之常情。”定国大长公主一面说着一面呷了口茶。福禄作为服侍过三朝帝王的老人,自是再熟悉不过定国大长公主的一言一止。他侧目看了看萧锦棠,见少年帝王未有反感之色后上前高呼—— “宣明毓长公主进殿——” 宣召之声于宫中层层迢第,不一会儿,潜龙水榭下又响起车辙辘辘。步云阶下传来微微的嘈乱之声,守在门外的寿康见了,忙躬身快步进殿肃拜道:“启禀陛下,明毓长公主请见——” 萧锦棠闻言不自觉的以拇指指甲掐了一下食指,微弱的痛楚令他清醒。一反常态的,他竟第一次在朝臣面前坐直了身子。他抬眼平视,一双浓翠的瞳似有碧色荧荧,他学着方才定国大长公主的姿势微微抬了抬手:“宣。” 兰卿睿看着坐直了身子的萧锦棠,虽明知他是照着定国大长公主有样学样,但不知为何,他只觉萧锦棠变了。那个小皇帝不再是单纯坐在皇座之上任人摆布的牵丝偶,而是他生出了脊梁,挺起了胸膛,真真正正的成为了一个人。 金铃声声如脆冰落玉盘。兰卿睿思绪骤断,侧目一瞥却见殿外一片明朗流月。少女拥着轻纱大袖缓步而来,皎月明灯下,她身侧似环笼着一层流光银烟。 纵然年纪尚轻,但兰卿睿仍不可否认萧锦月丽质天成。雪肤乌发碧瞳,形容纤巧,眉似飞羽,目含春山。她若长成,定是倾绝天下的美人。恍然间,兰卿睿想起先帝俪嫔的传闻。萧锦月年纪尚幼便能见天姿,可想而知其母当年该是如何风华。 萧锦月发觉了兰卿睿正在打量自己,她眸光在殿内众人身上迅速流转一圈,上前盈盈肃拜,声线却是微颤:“锦月参见皇兄、母后、定国皇姑奶奶。” “皇妹免礼,赐座。”萧锦棠忙令妹妹平身,萧锦月谢礼后起身环视四周,柔婉一笑,却是有泪盈于睫:“本宫见过诸位大人。” “不必多礼,明毓吓坏了罢?快到皇姑奶奶这儿来。”定国大长公主对萧锦月的表现甚是满意。即便是为歹人所掳,身为公主,亦不可在外跟前落仪失态。她对萧锦月招了招手,面色慈和:“明毓莫怕,跟你皇兄和皇姑奶奶说说,你可记得你是被谁掳走了?” 萧锦月行至定国大长公主跟前后又福了一礼,眸光颤颤间似泫然欲泣:“明毓今日不过是跟临晚殿的宫娥们寻常捉迷藏嬉戏,躲进临晚后殿的假山洞里时,不曾想里面竟有一个侍卫在里面疼的打滚。明毓一时好奇便上前查看,却见那侍卫竟是前殿的周侍卫!但明毓方才还见着周侍卫在前庭还帮着宫人扫洒,明毓心头疑惑之际,那侍卫却突然起身打晕了明毓。” 萧锦棠听得妹妹被打晕,心下登时急了起来,忙问道:“那歹人可伤着你哪儿了?” 萧锦月微微摇了摇头,柔声道:“皇兄不必担忧,锦月未曾受伤。” 话至此处,萧锦月却又想起那歹人除却将她打晕之外便再无伤害举动。反倒是自己受了惊吓,生怕这歹人是混入宫中欲加害皇兄的刺客,反倒是给了他一刀。她看向萧锦棠,心下百感交集。她既庆幸自己还能得见兄长,却又深恨自己身为深宫女子手中无力不能帮扶兄长一二。她见萧锦棠的眸中是掩不住的焦虑和疲倦,犹恍然想起他们在棠棣阁朝不保夕时,兄长亦是这般眼神。 若东宫是狼窝,那好容易杀了萧锦辉以为能逃出那无间地狱,却不想又迈入了朝堂的虎穴。且看太清殿这阵仗,定是因自己为歹人所掳,群臣又来为兄长施压。萧锦月虽不知朝堂之事,但见跪在殿外的楚清和及面色不佳的楚麟城,心中亦是明白一二,定是兄长同楚氏兄妹结谊才招致群臣如此作为。 她伸出手握住了萧锦棠的手,掌心暖流交互,无声的安抚了萧锦棠:“再醒来之时,明毓已在临晚殿小厨房外出采买的马车上。那歹人再开门时,竟是打扮成一个采买太监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好像受了伤,把锦月和马车丢在了柳浪湾,自己……飞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81.麟城辩落发众臣疑素痕 萧锦月说着顿了顿,不着痕迹的隐瞒了自己刺伤那歹徒的事儿,不过那歹徒会飞的确委实令自己大吃一惊。 “会飞?敢问长公主殿下,那人可是会轻功?”楚麟城闻言眉心微蹙,竟是不顾礼法打断萧锦月的话:“那侍卫的容貌可和那采买太监容貌一致?” “轻功?”萧锦月一愣,不知楚麟城此话何意。她久居深宫哪知何为轻功,且此前见过最为厉害的武人便是找到她的陆鸣悠,见楚麟城如此发问,萧锦月不由得因自觉太过无知而面色赮然。 “本宫久居临晚殿……不知何为轻功。”萧锦月赮然迟疑,但旋即她又道:“但侍卫和采买太监的容貌绝无相同之处,且那歹人走时落下一缕头发在车上,锦月见了奇怪,便捡了起来!” “呵,一缕头发又能说明什么?这厮既会轻功又精于易容,想必亦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且明毓长公主殿下未见其真容,连画像通缉亦不得。人海茫茫,又何处去寻?”兰卿睿冷哼一声,斜睨向楚麟城的眼神三分轻蔑:“说到底,还是禁军护卫不当,当真是什么三教九流之人都能混入宫中!” 然而楚麟城像是没听出兰卿睿话中的夹枪带棒,他压根不理会兰卿睿的刁难,反倒是对着萧锦月柔声相询:“不知长公主殿下,可否让末将查验这缕头发?” 萧锦月点了点头,将那缕遗落在车辕上的头发自袖口暗袋中拿出交予楚麟城。兰卿睿一看便笑了,那不过是一缕寻常头发罢了,若说奇特,那只能说这头发色泽干枯,甚至可以说是黑黄不接,想来主人可能还有些营养不良。楚麟城以指腹捻了捻那缕头发,忽的转身行至太清殿侧的灯台前将那头发凑近了明火对着光看。 兰卿睿不知楚麟城所行为何,正欲斥责他殿前失礼之时,却见楚麟城快步行至萧锦棠于定国大长公主跟前道:“易容之术,无非通过化妆缩骨染发而已。这头发并不是本色,还请陛下允末将即可查验。” ”孤允了,楚卿验罢。”不是本色?难道这歹徒竟不是大周之人?萧锦棠心下疑惑,心道东周国人皆是黑发黑眸,北燕西魏虽为大周邻国,但北燕接壤番邦西魏又与异疆往通海路,与异族之人联婚亦不是没有。但即便如此,绝大部分百姓依旧是以黑发为主。 楚麟城得到萧锦棠应允后,伸手蘸了些方才侍官们端上的茶水,以指腹细细搓揉那缕发丝直至水干。如此数次之后,只见楚麟城指腹如蘸墨一般,而他拢在掌心的头发,竟是透出一缕暗红的色泽。 “诸位请看。”楚麟城一面抬手拿起茶盏将茶水淋上那缕头发冲刷掉最后一层染料,一面将这缕头发拿到每个人眼前察看。 照理来说,一缕湿漉漉的头发是该令人感到厌恶的,但此刻太清殿上众人沉默。这缕头发经过数次清洗,露出了原本浓艳如赤霞烈酒一般的本色。这等艳烈沉离之色,世间绝无仅有。那是西魏皇族引以为傲的朱明发,是西魏皇族的标志! 轻功绝世,精通易容,楚麟城在临晚殿的判断并没有错。殿内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人—— 西魏容王叶素痕! 兰卿睿面色沉郁,心想这事儿怎么就跟西魏扯上了关系。本是一件禁军疏忽职守的事儿,怎么就上升到事关两国邦交的问题。 西魏和东周的关系相当微妙,二邦相邻,自是容易产生摩擦争端。但东周毗邻北燕,西魏又是平原,若是北燕来犯,东周便成了西魏的挡箭牌。若东周国破,重商轻武的西魏在平原之上根本没有面对北燕铁骑的还击之力。两国之间唇亡齿寒,虽盛世太平之时西魏经常挑起东周和北燕争端以免东周强势吞并西魏,但即便如此,东周西魏亦结世代秦晋。 容王乃是西魏帝的左膀右臂,他没事不在金庭城中花天酒地风流人间怎么就跑大周来潜进宫中掳走公主?就算西魏想趁着大周战后国力羸弱时跟东周撕破脸,也不至于叫容王掳走公主自己半途走人吧?依容王殿下的功夫和他手下月宫的刺客,潜入宫中刺杀萧锦月都方便快捷的多,为何容王会如此行事? “现下时辰不早了,明毓今日受了惊,还是快让女侍们送回临晚殿歇息罢。”定国大长公主一面说着一面示意福禄送萧锦月出去。萧锦月见殿上众臣面色沉肃,心知此事非同小可,是自己听不得的。她深深的看了萧锦棠一眼,示意兄长不要担心自己,便听话的跟着福禄回了临晚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82.寻广寒兰相先礼后兵 见萧锦月出了太清殿,定国大长公主沉吟片刻后再度抬手,寿康身为福禄的徒弟,自是最懂察言观色的主儿。见此情形,他忙带着太清殿内伺候的宫人出去。随着殿门徐徐关上,定国大长公主沉声道:“如今西魏与我大周为邻交友邦,仅凭一缕头发委实不能决断事实。且明毓也没伤着,如若真是叶素痕所为,那此事暂不宜声张,应在大周国内派探子暗中寻访。既然叶素痕来了东周还潜进宫中,所图之事绝不简单。他不会这么快的回返西魏。” “大长公主殿下所言极是。”兰卿睿微微颔首以示赞同:“那这件事便由臣负责,待明日早朝过后,臣同刑部尚书商议后便禀报圣上与太后娘娘裁请圣决。” “辛苦兰卿了。”定国大长公主指尖轻点椅背,眉间神色竟是少有的沉肃:“此事不光涉及两国邦交,更涉及西魏皇族。兰卿行事自有分寸,本宫便不再过问了。” “谢圣上、大长公主殿下。”兰卿睿闻言起身对着定国大长公主揖了一礼,旋即他转身对着萧锦棠肃拜而下,肃谨叩首:“请圣上、定国大长公主殿下、太后娘娘放心,臣一定竭尽所能查清真相。” “太师免礼。”萧锦棠抬手示意兰卿睿平身,他微微敛下眸,似是有些倦意。见兰卿睿向自己肃拜而下,萧锦棠却不知为何的觉着此事兰卿睿的主动请命过于蹊跷。他本能的觉着此事并不会这么容易平息。他清楚的明白,此事的关键并不是锦月被掳走,而是在于长公主于宫中被掳走后禁军的责任。至于萧锦月被掳出宫后是生是死不过是让楚麟城被革职还是如何的砝码罢了。 既然锦月已经平安回宫,定国大长公主又暗中保下了楚麟城,那锦月便无利用价值,那为何兰卿睿要抢着去查一个几乎找不到的人的踪迹呢? 萧锦棠自是不信兰卿睿会如此善罢甘休,但依着兰卿睿的性子,当是会再找机会将楚麟城从自己身侧拔掉。就在萧锦棠沉思兰卿睿意欲何为时,却见兰卿睿再度对萧锦棠行了一礼:“启禀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 萧锦棠皱了皱眉,正欲让兰卿睿启奏,却不想定国大长公主抢他一步朗声回道:“天色已晚,陛下亦倦了。兰卿究竟是有何等要紧事启奏陛下?” 兰卿睿怎听不出定国大长公主语气中的威胁意味,见定国大长公主一双鸣凤目微眯,便知她心下已有怒气。若自己真抓着楚麟城弹劾不放,那易子凛也保不住。定国大长公主的意思已表现的非常明确,但兰卿睿却出乎意料的带上了三分笑意,他行至楚麟城身侧,竟是对楚麟城揖了一礼。 楚麟城见状,登时起身回礼。他现在只觉自己仿佛是一只炸毛的猫一般,全身的寒毛都不由自主的乍起。兰卿睿这先礼后兵的阵仗可是让自己和父亲在萧锦棠的登基大典上吃够了亏。想当时兰相爷面上情真意切身上礼数周到,可嘴里却分明吐着钢刀要挖着坑让楚麟城不跳也得跳—— “今日潜入之人乃是江湖高手,如此精通易容轻功之人,的确非禁军所能查。是臣错怪了楚统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83.折羽翼兰相谏遣清和 楚麟城心头忐忑,他委实不知兰卿睿这老狐狸打着什么主意。兰卿睿倒是躬身揖礼不嫌腰疼,但他要如何接受兰卿睿的道歉?若是接受,那自己未免也太过厚颜无耻。若不接受,那岂不是自认了治军不严?楚麟城思绪急转,心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现下时情所迫,也顾不得脸面了。思至此处,楚麟城一咬牙起身也对着兰卿睿躬身揖礼,朗声振振—— “太师言重。末将亦是意识到来人乃是高手,故伴驾陛下身侧贴身护卫以防万一。且此等高手委实乃寻常兵士可防,待明日,末将必重整禁军,严加护卫,以不辜负陛下信任。” 萧锦棠低声咳了一声,他尽力的抿着唇,但唇角的上扬亦掩不住他心底的笑意。方才楚麟城一番话,厚颜无耻的让兰卿睿的以退为进成了自己的顺坡下驴。当真楚麟城同楚清和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虽说楚麟城平日沉稳端重,但真厚颜呛人起来却更胜其妹一筹。他转眸向兰卿睿瞧去,只见兰卿睿一股怒气梗在心头上不来,气的下颌胡子都在抖的模样,活像是当日御书房内看见楚清和的大作一般。 思至此处,萧锦棠一个没忍住差点没笑出声。兰卿睿回头看向故作困倦但强行憋笑的萧锦棠,心下更是火冒三丈。但再如何,自己身为帝王之师绝不能殿前失仪。他扬起三分笑意,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火气强捺下后拂袖对萧锦棠又揖了一礼。袍袖拂掠间,当真可称光风霁月。 “启禀陛下,臣认为此事虽为特例,但若不罚禁军统领,还是难立军威,无罚则无管束,故臣还请圣上罚俸楚统领一年——” 就仅仅是罚俸?萧锦棠听到罚楚麟城时心都吊了起来,可没想到兰卿睿话锋一转,竟是想将此事一笔带过。楚麟城越听越觉不对劲,心道兰卿睿怎会如此轻易善罢甘休?就在君臣二人满腹疑惑之际,却见兰卿睿忽的敛容整肃,沉声道:“臣还有一奏,此奏非臣以丞相之身所禀,而是以太师,以陛下师长之身份启奏。” 萧锦棠闻言心下暗道不妙,但兰卿睿已搬出太师身份启奏,那自己亦不能在这么以困倦之姿糊弄过去。 “太师请奏。”萧锦棠朗声沉色,他抬眸同楚麟城对视一眼,见楚麟城眼底亦有掩不住的紧张。萧锦棠敛下眸,心道兰卿睿这老狐狸果真还有后手。方才楚麟城不过占了个口角上风罢了。 兰卿睿俯身揖礼,垂首间唇角微扬:“御前女侍楚清和于御书房中私上帝案,胡乱作画,行为放诞,毫无贵女之仪德。后私引歌伶入宫,以靡靡之音混扰宫闱。不敬陛下,不尊师长。故臣恳请陛下革职麟懿郡主伴驾陪读之职,遣其归家思过,不得外出。“ 果然,兰卿睿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既已明了萧锦棠并非是个不知世事的傀儡,那兰卿睿便要将萧锦棠欲意倚重之人尽数拔出。他深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理儿,这次扳不倒楚麟城,那拔走一个楚清和也是好的。楚凌云一走,楚清和禁闭,宫中的楚麟城独木难支,在他眼皮底下,有的是时间来告诉这个愣头青何为来日方长。 唯独可恨这楚清和还是自己送去给萧锦棠的,到底是自己识人不清,竟差点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自己身居高位多年,到头来却被两个故作纨绔的毛孩子给演了。 萧锦棠怎不知兰卿睿心头打算,他喉头滚了滚,却怎么也说不出话。他毫无理由拒绝兰卿睿的请奏,他现在不再是哪个纨绔放诞的木偶皇帝,这出戏已经在自己交予楚清和帝令时便演完了。半晌后,倒是坐在左侧的定国大长公主先开口打破了沉默:“麟懿年轻气盛,凌云玉泉又是娇惯过了些。宫中不同民间,此等行事委实太过。太师此谏陛下应好好思量,身为国君,自明是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84.月夜诉别离清和赴凉朔 自明是非。四字说来容易,做来亦不过动动嘴皮。定国大长公主的意思萧锦棠怎会不知。今日萧锦月失踪,四大家族为己利益初次交锋。舍一个楚清和牵制住穆氏的龙图禁卫当是再划算不过,且楚清和于宫中助力本不如楚麟城,舍一个御前女侍保住禁军统领,是个明眼人都会算这笔账。庙堂如棋,弃卒保车之理萧锦棠又怎会不知? 可她仅仅只是一个卒么?萧锦棠的心底第一次产生了犹疑。他忽的忆起初遇楚清和时的情形,彼时少女一袭绯色圆领猎装,足蹬短靴,马尾高束鬓缀长璎,腰畔系着一卷绯色的鞭子,那是怎样一个英气明丽的少女呀,竟是如此光华耀目。她踏雪拥着晨光而来,身侧似有金尘飞舞。她说他眼睛像是凉朔原上的神女湖时眉梢微挑,似起一带春山,琥珀色的瞳如酒流淌。 似乎每次见到她,自己都不可避免的沉进那双如酒的瞳里,她的气息像是三月吹醒桃花的风。太清殿中她忽的出现在自己眼前,萧锦棠第一次觉得心突然跳的厉害,在她的掠过自己面上的吐息中,自己只觉仿若风中飞蓬,再难将息。她带着不容置疑的迫人明艳闯入这沉阔宫闱中,亮丽了荒芜的命途。萧锦棠不知道,所谓命运,就是如此狭路相逢。 “幼妹逾越礼制,荒废体统,不成教养。委实难以伴驾圣侧,末将附议太师所言。” 萧锦棠蓦地回过神,却见楚麟城亦半跪在殿前。他知道最正确的做法是什么,但他就是不愿说出。若楚清和走了,那宫中是否又会回到以往的压抑荒芜沉阔?她若走了,还会再回这宫中么?那何日又是归期? “陛下,为君者切不可耽于玩乐。”定国大长公主深深的看了眼萧锦棠,提醒道。 “太师言之有理,且御前女侍的确目无尊法,荒废体统教养。传孤谕令,御前女侍楚清和即日起革职遣家,还望镇国公好好教养。”萧锦棠微微颔首,顺着话头下了令。他说这话时轻快且流利,像是让一个无关紧要的宫人出宫一般。他亦不知为何自己能说的如此轻松,分明那字字句句都似压在了自己胸口一般。 或许是自己演戏演到人戏不分了?就像是假象做久会成真一样。在这深宫庙堂,皇帝是这出戏永远的主角。一旦登台,非死不得下台。他听见了兰卿睿和楚麟城对自己揖礼呼拜陛下英明,而自己却麻木的说出天色已晚不再议事的话。他看着自己的顾命之臣们鱼贯而退,独留下自己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太清殿内,看着如昼灯火煌煌。 人声俱静,茶盏已凉,举目所极,倍觉苍凉。萧锦棠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早已不见昔日冻疮皲痕。他不再是那个在冬日中依旧身着破旧单衣的九皇子,如今他身着玄衣纁裳,位尊九五,可这双手却还是抓不住任何人或事。 飞白是如此,楚清和是如此。飞白不过是宫中最为底层的侍女,所以她被打死亦无人问津。楚清和不同,她有着尊贵显赫的出身,纵然犯下大错亦可赦免。如若她不过一介女侍,想必今日兰卿睿定会令自己下令将之处以极刑罢。 思至此处,萧锦棠用力的握紧了拳。他不想也不能再失去了,他再也不想无力的躲在他人身后却连自己的妹妹都无法保护。如楚麟城所说,他必须争取,自己既然已坐上这把龙椅,那就只有一往无前,因为他已是这个国家的君王,而不是那个棠棣阁任人宰割的皇子。若是自己还踟蹰不前,不说自己允下的诺无法兑现,便是连自己的性命亦会化作泡影。 萧锦棠起身深吸一口气,起身向太清殿外走去,殿外龙图卫已经撤下,步云阶下再无人声喧闹。宫道幽幽,明灯飘摇如星子。夏夜里蝉鸣声声,潜龙水榭外风荷摇曳,绵绵清香如缕不绝熏人欲醉。萧锦棠抬头,只见今夜明月高穹,星淡辽阔。 “这么晚了,福总管还没安排陛下就寝么?”就在萧锦棠远眺明月时,太清殿的廊柱后忽的传来一声轻笑,少女嗓音清脆泠泠如叩玉。 萧锦棠闻声一愣,他蓦地转身回望,只见自太清殿廊侧阴影处转出一道明丽的影。宫灯摇曳间,少女立于灯火阑珊处,她的马尾有些散乱,于风中漫漫飘摇。 “清……清和?”萧锦棠喃喃出声,她不是被自己遣出宫去了么?怎么现在还在这儿?不,她是在殿外亲耳听见自己谕令的,她又会怎样看待自己?一个过河拆桥的朋友还是什么?似有万语千言在萧锦棠喉头中滚来滚去,但张了张口却是无言。 “你看你这样,哪像个皇帝,倒像是个被欺负的小孩。你可别说话了,说不准一说就哭出来啦。”楚清和轻轻一笑,容光照月。她快步走向萧锦棠,琥珀色的瞳里似有华光流淌:“锦棠你不必愧疚,你做的很对,只是以后你可得跟哥哥在宫中当心点,可切勿如今日一般冲动了。” 萧锦棠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他想对楚清和道歉说今日委实情势所迫才不得已逐她出宫,话至喉头却又想对她说自己以后不会冲动行事,但一张口却蹦出一句想令萧锦棠自掌嘴二十的话:“这么晚了……清和为何还不出宫?” “你很想我走呀?”楚清和眉峰一挑,似带起一段连绵春山。 萧锦棠心底暗骂自己嘴笨,见楚清和似有不悦,他连忙摇头不再开口越描越黑。就在萧锦棠不知如何解释之际,却听得楚清和柔声道:“我是特地来跟你道别的,阿娘说只要跟人道过别,无论再久亦会重逢。” “你要去哪儿?”萧锦棠梗了半晌不知所言,却在听见楚清和对自己道别时脱口而出,他下意识的感到一丝无法言喻的不对劲。自己下令是将楚清和遣出宫去回去闭门思过,可怎么听楚清和的意思,像是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很久都不回来一般。 “我要跟着父亲去凉朔,风声重建不久,我这个风声之主可不能撂摊子做个甩手掌柜呀。”楚清和眨眨眼,像一只狡黠的狐。 听见楚清和说要去凉朔,萧锦棠却忽的冷静下来。他怎么忘了,眼前的少女可是在边关长大的麟懿郡主啊,她那么英姿飒爽无拘无束,像是草原上的狐或者鹰,她本就不属于这四四方方的宫闱。她这样的姑娘,当是应一身绯衣纵马驰骋在天地间的。 思至此处,萧锦棠的眸似黯淡了几分。他再知不过楚清和的天性,可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何时归来?” “我也不知道,或许一年,或许好几年吧?”楚清和以指尖绕了绕鬓发,眸中俏皮之色一闪而过。她本是想打趣一下萧锦棠,却不想萧锦棠整个人像是如遭霹雳一般呆在原地。楚清和心道这怕是打趣过了头,就在她正欲开口解释时,却听得闭宫的钟声遥遥传来。 她若再不走,便走不出这宫城了。 “锦棠,我会尽快回来的。到时候给你带北燕的刀剑,他们的刀可漂亮了,你一定喜欢。”楚清和说着转身欲走,转身间缺见自己的袖子被萧锦棠抓住了,那是萧锦棠第一次抓住她的袖口。多年后,楚清和才明白,那时的萧锦棠并不是想再多跟自己说几句话,而是一个人抓住了黑夜里的明灯。 “我不要刀剑,宫里的刀剑够多了。我只想你在回来的时候给我说说一路上的见闻。”萧锦棠仰着头看着楚清和,他还是个少年,比之高挑的楚清和还略略矮上两分。楚清和看着一脸认真甚至是倔强的萧锦棠,忽的想起眼前的少年从未出过这一方宫城。 “好,我答应你。”楚清和点了点头,转身自太清殿的廊上跃出。那是萧锦棠第一次看见楚清和的轻功,多年后他忘记了她腾挪辗转如飞燕的身形,只记住了她翩然而去长发翩飞若秋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85.风起北燕清和探囚月 夏去秋来不过转瞬,当楚清和随着楚家军回到凉朔关时,已是临近十月。 季节之于东周百姓来说,九月的天气或许还存着一丝丝暑夏的余热,但对居于极北云珠草原的牧民来说,这已是一个枯荣往复的轮回。牧草茂盛又枯萎,水源丰盈又干涸。沉阔橙暮色中,雁阵高鸣着掠过天空往南飞去。当最后一只大雁飞走时,云珠草原就将迎来第一场雪。在雪落草原封冻之前,北燕的牧民必须跟着部族首领赶着牛羊骑着马迁徙至北燕王庭雁回城和神女湖附近。 这是云珠草原的严冬里唯二水源不会封冻的地方,且游牧部族会依惯例将今年牛羊的三成进贡给雁回城的大君。进献完毕后,大君和祭司将会举行为期七天的对露曲喀格神山的祭祀,此时雁回城篝火不休美酒不断狂欢不夜。待到祭祀礼毕后,正是凛冬最为寒冷之时,此时今年年满十五岁的北燕少年就会被父辈们带往云珠草原的腹地进行猎狼式。 七日狂欢之后,每个英勇的北燕少年都得到了最好的补给和滋养,他们的母亲会给他们制作好够吃三日的干粮,父亲则会给他们打造一把锋利的战刀。凛冬的雪原上是鲜有独狼的,若要猎狼,则要直面狼群的威胁。严寒之中,近六成的北燕少年会永远的葬身狼腹。而活着带回狼头的少年,则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北燕战士,他们将狼头制成皮帽,这顶帽子意味着这是一个北燕战士一生中获得的第一个荣耀。 当一个北燕男儿死时,将会带着这顶帽子被裹在皮毡里被一匹母马拖着驰向云珠草原,母马奔至何处,他的亲人们便在哪里掘一个坑将他放进去。然后他们会将这匹母马生下的小马用死者父亲给他打的刀当着它母亲的面杀死作为陪葬。他们从不掩埋尸体,相信着草原的狼和秃鹫会将人的灵魂带回露曲喀格女神的怀里。而若亲人想凭吊死者,只需牵着那匹母马去往草原,从此之后,只有那匹母马还记得天葬之处在哪。待到母马老死,便再无人记住天葬之处,而死者的灵魂将彻底得到安息。 北燕男儿们还会将带回狼头的左上颌的牙齿拔下贴身收藏,这是北燕男儿留给妻子的生死之诺。在北燕除大汗之外均为一夫一妻无妾,无论是本族女子还是异族女子,这颗狼牙亦只能交付一次。至此为婚,如狼一般,一夫一妻,至死不渝。这是北燕世世代代传下的规矩。 如今已快十月,也就是说还有不到三个月,北燕将会举行猎狼式,而按照往常惯例,这等彪悍的邻居将会在第一场雪落下不久后便来东周打打秋风了。凉朔关彻夜灯火不灭,以便随时应对南下劫粮的北燕铁骑。 楚清和跟着斥候队骑着马驰骋在云珠草原上,他们前日才探查了顾振棠被坑杀的囚月沼泽,此时正欲回凉朔关复命。但可疑的是,囚月沼泽不知为何失火,如今已是一片荒地。但纵然秋日枯草连绵,但北地寒冷,又怎么会失火呢? 楚清和总觉得有种无法言喻的不对,北燕人崇敬自然,是绝不准蓄意纵火的。但若说有人故意纵火,那纵火之人又是谁? 就在楚清和纳闷之际,一阵北风忽起。方才还晴空万里的草原瞬间昏暗一片,楚清和抬头一看,心道这乌云来的真不巧,他们离凉朔关还有半日脚程,此时若是下雨,他们回去可不成了落汤鸡? 就在楚清和正欲下令全速回关之时,一点冰凉落在她额角,楚清和一面心道这雨怎么下的这么快一面抬头仰望,却见空中白绒弥天而落——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未免来的太过早了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潜龙出渊 85.清和回营剑离忆从军 北风骤起,漫天雪绒簌簌无声。阳光在远方的云层线上隐镀金边,铅灰色的浓云下,一匹墨色烈龙驹载着少女往凉朔关疾驰而去。蹄声嘚嘚中,萧萧飞蓬翻卷如浪。 楚清和明白,草原上一旦开始落雪,气温便会极剧下降,第一场雪后的十天内,云珠草原将会封冻大半。往年这时还是深秋,北燕的游牧部族正赶着牛羊缓缓往雁回城迁徙而去。但是一旦遇上草原封冻,牛羊就将无水草可食。若是脚程稍慢些的,他们还赶不及去往雁回城过冬,牛羊和人便冻死在草原上。牛羊和人手的损耗会令这个冬天更为难过,若是饿狠了,这群北燕的战士南下劫掠的劲儿就越狠。 思至此处,楚清和快马加鞭提前赶回了凉朔关。凉朔关内还未下雪,尚还有一丝深秋独有的凉爽。她纵马入关,一下马竟是连缰绳都没拴便往中军大帐快步走去。驻守在帐外的楚凌云亲兵见了她,忙上前拱手道:“郡主,镇国公同军师商议如何改造关内的防御工事,您现在可不能进去啊!” “统帅还在议事?”楚清和摘下玄甲头盔抱在腰侧,戎装的少女柳眉一挑,两步上前,以军人之礼于帐前半跪而下:“报告统帅,风声斥候楚清和探查囚月沼泽已毕,特此前来复命。” “进来。”楚凌云的声音似有些疲惫。楚清和总觉着有些不对,但听见父亲命令,她忙快步入帐。 现下已近傍晚,帅帐内已经燃上了牛粪火盆照明。楚凌云的帅帐布置当算是非常简朴甚至是简陋的,临近冬日,整间帅帐里却是连火坑都没有挖掘,更别说铺上地毯或是兽皮。楚凌云一向认为身为统帅当与兵士同甘共苦,且奢华的布置只会叫人忘却凉朔的苦寒,真到了行军之时,统帅却是意志力最为薄弱的。故此他只叫人将帅帐内的地面铲平,以便在帐中摆放一架凉朔地区的地形沙盘。账内亦未有多余装饰,仅是在帐周挂着三面地形图。除却这些,便只剩下帅座和一张摞着一叠军文奏章的桌子。 楚清和一进去,便见着一位身着略旧的灰色布衫头戴青色纶巾坐着轮椅的中年人正在同楚凌云围在沙盘边谈论着什么,见帐帘被掀起,那中年人转头看向楚清和。他虽人至中年,眉眼笑纹已显风霜,却依旧肤如冠玉。只见他徐徐的摇着一柄玉骨折扇,通身的儒雅潇然之气丝毫不像是苦寒北地的凉朔军营之人,倒像极了玉京城中喜开清谈诗会的清贵大儒。 “哟,是小麟懿回来了?听凌云说你从玉京回来便马不停蹄的去了囚月沼泽,回了凉朔看都没看秋叔叔一次,你可是把叔叔我忘了?”笑意隐隐中,又听得那中年人语气颇带幽怨,只见他以扇遮面,长叹一声:“叔叔可是从小把你跟壮壮带大的呀,你俩第一匹的小马还是我挑的。你们小的时候还每天晚上跑我帐子里缠着我给你们讲故事,现在大了,都不过来看我这把老骨头了——” “那一会儿我就去陪秋叔叔下棋?”楚清和闻言不由得笑了出声。原来这中年人是楚家军首席军师秋剑离。秋剑离出身自云州世家大族秋氏,二十二岁那年本是要出仕庙堂接替其祖父户部侍郎之职,却不想在上京路上被兰卿睿以太过年轻不宜担任户部侍郎为由将之调排去沈言夏手下做了个八品闲职的编文校使,而户部侍郎这个肥差,自是被兰卿睿安排给了自己的妹夫陈思和担任。 秋氏身为一方百年世家,纵门楣不若兰氏一门三后显赫,但由于族人善于经商,百年积蓄财富万贯亦不可小觑。秋氏族长难忍屈辱,心道既然兰卿睿将长女嫁给了萧锦辉,那秋氏就将长女嫁给了皇三子萧锦玄。然人不如天算,萧锦辉一朝登临太子尊位掌监国之权,萧锦玄首当其冲的便成了第一个试刀石。 萧锦玄平生喜风音雅乐好吟诗作歌,故常在府内大开清谈诗会。曲水流觞以诗会友间,当真是来往雅客鸿儒谈笑不绝。那时天下谁人不知玉京城中清毓风流萧三郎。可没曾想萧锦辉上位后借着一次例行的清谈诗会给萧锦玄扣上结党谋逆之罪,一夜之间三皇子府上满门抄斩。彼时恰逢秋氏族长病逝,当家主母受不得如此打击竟是一根白绫悬梁求了解脱。秋剑离回乡奔丧路上听得如此噩耗,快马归家却见百年世家大族一朝树倒猢狲散。 昔日世家清贵公子,一朝家破人亡只能靠在街头写字卖画为生。后镇朔军征兵,秋剑离图着从军吃饱饭的念头入了伍。那年恰逢大寒,北燕人来凉朔关劫掠时又砍伤了他的腿,好在秋剑离机智过人,上表楚凌云利用天时严寒以沸水泼骑兵之法大破北燕军,故被提为楚家军谋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86.凌云心叹庙堂忧寒灾 楚凌云看着正在同秋剑离打趣的楚清和,不由得眉心微皱。楚清和见父亲面色变了,正欲敛笑肃容便听得楚凌云沉肃道:“清和,军中参议当事分轻重缓急,你既要随我行军重建风声,便不再是麟懿郡主,而是楚家军下的一名普通的斥候。军情紧迫,时机即为战机。若此时正与敌军交战,你可知你方才多言是贻误战机?” “是!”楚清和立即肃容立正,朗声正色道:“禀报统帅军师,囚月沼泽被焚毁,属下认为此乃人为。且属下归来途中路遇大雪,想必十日内云珠草原即将封冻。” “今年的雪下得这么早?那云应寰朔四州的秋收怎么完成的了?”秋剑离闻言眉心紧锁,楚凌云伸手拂过面前沙盘,面色亦是凝重。楚清和心知凛冬提前,秋收未完那粮食都冻坏在地里。而饥荒并不是最可怕的,而是漫长冬日所造成的雪灾。届时无数百姓不说流离失所,只怕是会易子而食。 “这不是最要紧的,而是今年年初刚结束战争,四州粮食收成不太好。马上就是凛冬了,但凉朔关存粮已快告尽。朝廷下派的军粮已经延误了近一个月,麟城在朝中留意着,但亦未发现有甚端倪。当又是户部的人想从中抽些油水走罢。” 楚凌云说着叹了口气,难免心生无力。朝廷贪墨横行成风,兰卿睿即使心知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心里,只想着自己位极人臣保着兰氏门楣荣耀。身为一国丞相,却不心系民生反倒是醉心权欲,当真是鼠目寸光愚不可及。楚清和看着父亲凝肃的神色,思衬片刻后迟疑问道:“统帅,若是我们楚氏出银两向百姓收粮补贴军粮,这可行么?” “就算咱们用银两去换,但百姓未必愿意跟你换。若今年严寒成灾,银两又吃不得,米面才是救命的。”秋剑离摇了摇头,眉间笼上一层淡淡的阴霾之色:“小麟懿你可没经历过寒灾,要知道你秋叔叔就是为了吃口饭才入了伍。那时候天寒地冻,人饿到吃树皮草根,就算你拿着一锭银子,也没人愿意用草根同你换。” 楚清和怔怔的听着秋剑离说着以前的事儿,心中忽的酸涩不已。她虽生在凉朔,但身份尊贵,从不知何为忍冻挨饿。这些事儿秋剑离从来未同她讲过。因为秋剑离腿脚不便不能随阵上前线,他便留在后卫军中策谋行略。还是小孩子的楚麟城和楚清和很喜欢去找这位秋叔叔玩,秋叔叔温文尔雅学富五车,连母亲都让他们多向秋叔叔讨教。 他教他们读书识字行书作画,会给他们讲诗词歌赋后的故事,还会弹琴吹笛。楚麟城会吹笛便是秋剑离教的。小时候的他们一直以为秋叔叔是玉京城中哪家的清贵公子,像是顾叔叔和父亲那般的出身。却不想再年长些时问母亲才知秋叔叔半生坎坷—— 若今年再度寒灾,那大周境内的百姓是否又会像秋剑离所说这般民不聊生?大周尚且如此,那北燕呢?楚清和思至此处,不由得心下一沉。 镇朔军统帅的中军营帐中静默一片,火盆爆溅起清脆的噼啪声。但是这里没人知道,云珠草原的雁回城里,一座鲸骨华帐被一位身拥碧羽锦丝滚雪狐皮棉袍的男人掀开。帐外凛风严雪,而厚厚的九层牛皮帐内却温暖如春。掀帘一瞬,辛辣沉烈的沉香混着一丝奶茶香沸沸扬扬的扑面而来。 男人长发以豹尾扎束于脑后,额扣赤金红玉髓飞鹰带,手腕上又缠了绿松石的链子。这代表了他身为北燕皇子的尊崇地位。他大步走进帐内,番疆进贡的万金一匹的雀绒华毯垫着上好的羊皮铺在地上,人踏其上仿若如踏云端一般温和松软。 “合那塔,快到母亲这儿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87.大君病危耶律引岳欲篡权 合那塔是北燕大皇子耶律引岳的北燕乳名,意为草原上的无畏的虎豹。耶律引岳如今恰逢而立壮年,手掌北燕三成烈虎骑,北燕大君耶律霆奕亲赐封其为世袭大汗王。天下间能以乳名唤之的,唯有北燕大君耶律霆奕和其母妃,北燕大阏氏,图赫部长公主图赫其木格。 “孩儿一别半月,不知母亲可安?”耶律引岳快步向着自己母亲走去。北燕人身材高大,耶律引岳更是其中翘楚。男人身逾九尺,挺胸信步竟是要同帐的是。今年咱们牛羊不够,还得往大周借点儿。父汗病重需我随侍身侧照料,幼弟还未成年,此次便叫引铮去罢。” 图赫鲁吉微微颔首,唇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侄儿心细,舅舅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既然引铮要去,那我便去告知部族,好助二皇子一臂之力。” 是了,若是要夺取大君之位,耶律引羽这个两脚羊崽子不是个威胁,最大的威胁,是自己的那个把两脚羊崽子当宝的妖怪二弟。他们两人手中掌握了近北燕近四成兵权,自己加上母族不过能与之分庭抗礼罢了。但自己解决不掉的问题,楚凌云却能帮自己一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88.耶律引羽冒雪候天狼 三日后,云珠草原上已是苍雪茫茫,坚冰冻硬了泥土,积雪封冻了尚未完全凋零的牧草。这意味着牛羊将彻底无水草可食。但今年的寒流却比以往更为猛烈。初雪后的第三天,云珠草原上竟下起了冰雹子。小半个拳头大的冰雹子砸坏了牛羊和预备过冬的帐篷,同时这冰雹也令大周北境四州秋收更为艰难。 晨风初展,墨蓝的天幕上滚着浓稠如乳又如丝绸般的云,连日大雪,这天上竟是连半颗星子都见不着。火声在不远处噼啪的跳动着,耶律引羽抱着他的小羊羔正站在雁回城外的草坡上远眺。他身后跟着两个比他略略大些的北燕姑娘,此时她们正往火堆里添着烘干的牛粪。见耶律引羽一直站在草坡上也不来火堆旁烤烤,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姑娘便走至他的身旁,解下自己的绵绒披风给他捂上。 “世子,清晨天寒,您有寒症是经不得寒的。便不在暖帐呆着,也该来火旁暖暖,引铮皇子说是今早回城,可也不知确切是什么时候。您这么早等在这里又是何必呢?” “把披风拿下去罢,我不是穿了上回二哥给我带回来貂绒金丝裘么?听说还是东周皇室的贡品,穿着可暖了。你这么顾着我,把我裹成了球,回头自己伤寒谁来照顾我呀?”耶律引羽笑了笑没回答侍女的提问,他伸手解下侍女的棉绒披风让她自己穿上。此时天际一线枯红忽从远方地平线上破开,晕的墨蓝的天幕似成一片浓艳瑰丽深紫色。云层滚滚间,一缕金红色的光芒似撕风破云而来。 耶律引羽见日出开始,忙跑上草坡的最高点。他极目眺望着远方,只见晨光如熔岩又如铁水一般以势不可挡之势自地平线上翻涌的滚上天际。他定定的看着远方,忽然间,他唇畔绽开了一线笑意。他本就像自己的东周母亲般生的纤弱清隽,纤鼻薄唇,眼睛略圆,水汪汪的像只初生的小鹿。此时抿着唇笑起来,倒真有点迎风含露的意味。侍女好奇的看着他,她没去过东周,也不知富庶的东周是否人人都同世子一般。可世子确是与北燕格格不入的。他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和精致。她顺着他的目光向远方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大约一刻钟后,远方响起了沉沉的马蹄声。强壮彪悍的烈龙驹踏破封冻的泥土带着如虹士声势滚滚而来。最前列的骑兵手持玄底旗帜上用泥金泼画出狼头的图腾,帜展翩飞似遮云蔽日,所经之处冰雪枯草飞溅,像是不可阻挡的钢铁洪流。这是北燕最为精锐的骑兵,有着最为凶悍的战士和最为彪悍的战马。这支骑兵不似其他骑兵一般着兽皮软甲,而是仅以玄钢锻甲护住身体要害,就连马匹身上都覆着甲胄。 这便是耶律引铮一手训练统领的天狼骑,也是北燕最为精锐的骑兵。一共两万七千人的天狼骑兵,皆由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壮年男子组成,他们一日可不吃不喝昼夜奔袭五百里。只是他们从组建起来从未同东周交过战,虽经百战,但都是攻打云珠草原以西的番疆。年前北燕同东周交战失利还折了一王一将,但耶律引铮却不接粮草一路西下便攻破了番疆帝都。他们只携带少量辎重,一路补给皆是破城之后以敌军用。他们如同一柄破军之矛,以雷霆万钧之势撕开对方所有防御。他们来去如风,如同群狼出猎般迅疾如风侵略如火,前面城破的消息刚燃狼烟,他们便已兵临番疆帝都脚下。 在狼群的围剿下,谁都是绵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89.引铮率军归引岳暗设伏 然此次天狼骑的任务却是接应困于云珠草原上的牧民。这也不怪耶律引铮杀鸡用牛刀,云珠草原提早封冻,大部分牧民尚未备好过冬干粮,缓慢向雁回城迁徙只有冻死途中。牛羊冻死放在冰原上冻着今年冬日还能将就吃,但根据北燕律令,每个部族每年要上贡羊三万只牛一万头马八千匹。这就是要了牧民的命,严寒之下,牛羊没水草死了大半,仅剩活着的还不知能不能凑上贡品数。待到来年开春,难道要叫人去吃草不成? 故此北燕王庭下令,出动天狼骑,以最快的速度援救困于云珠草原上的牧民和牛羊。今日恰是耶律引铮归来之日,耶律引羽一早便在雁回城外等候。随着天狼骑旗帜逐渐迫近,整个骑兵阵型变作“人”字型,一时间车轮辘辘,牛羊声吠,长啸马嘶间,骑兵阵后赫然是成群的牛羊和马群! 阵型变换之时,一骑罕有的踏雪烈龙驹突围而出,跃然于阵首。为首骑士一身劲装身覆玄甲,一柄错金斩马刀负于他身上的玄狐裘上。而最为显眼的,则是他有着一头异于常人的白发。他纵马逆光疾驰,长发飞扬如金似银。 耶律引羽见状,忙蹦跳起来对着骑兵阵挥手,骑兵首领见了一旁草坡上的少年,仅作了一个手势让副将顶替自己的位置便向耶律引羽的草坡上纵马奔去。 不过瞬息之间,那匹踏雪烈龙驹便停在了耶律引羽面前。一声长嘶后,玄甲银发的骑士翻身跃下马背,他三步并作两步行至耶律引羽面前给了自己弟弟一个热情的拥抱。朝阳初升,映的耶律引铮眼瞳粲如鎏金。 “这天寒地冻的,不是跟你说了别这么早出门么?”耶律引铮一边搂过自己弟弟一边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谁人都知他俩关系亲睦,但唯有耶律引羽的贴身侍女知道,这两人岂止关系亲睦,他们简直可称兄弟同胞。 耶律引铮是被大汗从露曲喀格山抱回来的白发金瞳的“神子”,自他回来,引铮皇子便被不少人暗地里说是狼妖孽种。而世子的母亲则是一个身体羸弱的东周侧阏氏,据说她曾是东周的某个望族之女,家族没落后逃来北燕做了引铮皇子的女奴。后来引铮皇子三岁时,她因容貌姝丽异于北燕人而被大君纳为侧阏氏,然她肚子争气身子却不争气。生下世子三年后便因伤寒去世,留下了不受待见的两兄弟相依为命。 “当然得这么早出门,若等我日上三竿再起来,二哥你恐怕就带着天狼骑去送命了。”耶律引羽眨眨眼,晨光照在他身上,将他身上纯黑的貂绒金丝裘映出一片片绣工精致的银杏叶。 “此话怎讲?”耶律引铮眉峰一挑,他心知耶律引羽是不会骗自己的。今日他仅带着贴身侍女来迎,定是有要紧事要同自己私下说。 “昨晚上飞鹰骑副将厄齐鲁家的羊圈被冰雹子砸破了,故而丢了十几只羊。他出去找羊的时候见着图赫鲁吉大晚上带着人离了雁回城。巧的是,他趁夜去了图赫部在雁回城外的族营,却发现马匹和男人都少了近半。我本欲去大哥哪儿探探虚实,却不想经过大母妃帐子的时候听见大母妃哭喊着大哥的名字叫他回来。” 耶律引羽说这话时平静异常,倒像是再说些什么不打紧的事儿。耶律引铮闻言,金瞳之中的瞳孔竟如兽一般缩成一线。他转头看向朝阳出生的地平线,沉默片刻后问道:“引羽,你是觉得,这是夜行军?” 耶律引羽点了点头,如今天寒地冻,北燕人不聚在水源充足的雁回城附近是没法过冬的。如此恶劣的天气,近半族的男人被族长带着去往风雪之中,若不是行军,那便是一群人想不开了想要集体冻死在草原上。 可什么行军要等到晚上?若是要抢东周,只需下达军令便会有无数北燕男儿提刀跨马往凉朔原驰去,大部队会佯攻凉朔关拖出东周主力,而最强壮的战士们会骑马奔进凉朔关附近连绵的山脉,从防御最为薄弱的地方突袭进去,抢完就跑绝不恋战。 但这根本不需要伏击,除非耶律引岳又想故技重施。但楚凌云不是毫无经验的顾振棠,有他在的凉朔关可谓固若金汤。排除伏击东周,那便只有自己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90.辩情利引羽智激引铮 “战事方歇不久,父汗病危且又遇寒灾。若再起内讧内耗我北燕国力兵力后果不堪设想。当下应保存实力,再谋将来。可在这节骨眼儿上大哥还想着争夺汗位,真是荒唐至极!”耶律引铮愤然握拳,指节竟被他捏攥出噼啪的脆响。他侧首望向自己身侧北燕汗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耶律引羽却不甚在意的笑了。 “大哥如此行事无非不服我罢了,我年纪尚幼又暂无军功,且又有一半东周血统,自是没资格成为大汗的。”耶律引羽说着拢了拢披风。清寒晨风卷着雪粒子拂过二人身前面上,耶律引羽定定的看着耶律引铮,眸光寒澈如初雪:“但二哥你是神子,论出身军功,你出身绝不逊色于大哥,且军功来讲你于甚大哥尤过,你才是最适合作为大汗的人选。” “引羽,你在胡说些什么?”耶律引铮少有的变了脸色,连语调都不自主的拔高了几分。 这也无怪耶律引铮,虽说他是耶律霆奕所说的神女之子,但是这其中真伪只有耶律霆奕知晓。在他的神子之名流传开来之前,流传更广的却是狼妖孽种之名。耶律引铮幼时常听人私下道自己是妖怪,唯有耶律霆奕愿为他正名。多年间,耶律引铮很多次怀疑自己不过是耶律霆奕从哪儿抱回来的孩子罢了,但耶律霆奕却让自己建立军功堵住了所有的口。于情于理,耶律引铮都非常敬爱他的父汗,若咒耶律霆奕崩逝,耶律引铮第一个先斩了他的脑袋让这张乌鸦嘴彻底闭嘴。 听得兄长厉声似有斥责之意,耶律引羽心下顿知是自己无意失言。他正欲垂首认错,却不想耶律引铮一反常态的没有对自己严加斥责,而是抚了抚自己头顶,舒缓了语气道:“现在父汗只是重病,若是露曲喀格女神庇佑,那父汗一定会好转苏醒。现在计划一切……未免都太早了些。” “二哥你觉得时候尚早,可大哥已经等不及了。如果他埋伏了你,那等待我和父汗的结局是什么?是近四成北燕战士葬身同族之手你我尸骨无存?还是父汗被谋刺?!”耶律引羽仰着头直直的看向那双粲然如鎏金的兽瞳。果不其然的,他看见了耶律引铮下意识敛下了眼眸以掩盖内心的动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91.重情必伤引羽激逆鳞 “二哥,大哥的为人我们再清楚不过,他不会对我们心慈手软的。”耶律引羽见耶律引铮心生动摇,忙压低了声音补充道。 这并不是耶律引羽随意且不负责的臆想,而是摆在眼前的事实。若说全北燕上下,最看不惯他们兄弟的便是耶律引岳。二十年前,耶律引铮毫无征兆的出现便夺了属于耶律引岳的世子之位。本以为将来是兄弟二人争抢汗位,却不想耶律霆奕看上了一个东周女奴还生下了耶律引羽,让这个杂种成为了名正言顺的世子。种种事件累叠而上,耶律引岳怎不心怀怨怼。 耶律引铮沉默了,他清楚的明白自己弟弟现在对自己说的绝不是危言耸听。见耶律引铮还心存迟疑,耶律引羽内心忽涌上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略略叹了口气,低声缓缓:“二哥,我知道你不想违抗父汗谕令也不想同室操戈,但若现在不加以防备,大哥一旦动手,我们就再无翻身之希望了。如果我们反抗失败,整个天狼骑都将成为我们的殉葬。但若不反抗,二哥你会甘愿引颈受戮?” 耶律引铮闻言只觉耶律引羽所言字字如重锤一般砸在自己心窝上,他抬眸看向耶律引羽,却见少年一副琉璃珠似的瞳正直视着自己。或许因为母亲是东周人的缘故,比之擅力不擅智的北燕人,耶律引羽自幼早慧且生就出一副玲珑心肝。 多年朝夕相处,他再了解耶律引铮不过。耶律引铮是个极重情义的人,但是他太过看重“情”之一字,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心底藏着一匹狼。他的感情如动物一般单纯且直白,信奉着恩仇必报不死不休。可古语有云成大事者不可心慈手软,太过重情是他的致命弱点,因为用情来推断一个人总是很准。 “……那当如何反抗?若说先发制人,图赫鲁吉已率部在不知何处设伏,先机已为大哥所占。但论兵力,我们与大哥不相伯仲。无论我们那方整军突袭雁回城,无论胜负,我北燕也会因此元气大伤,东周人的斥候整日在云珠草原上探查,我们这一打,岂不是让东周渔翁得利?” 耶律引羽得到了他预料之中的答复,他从不认为耶律引铮会对耶律引岳俯首称臣,不是因为他自持军功军权,而是他因为他在乎的东西委实太多。他太像一匹狼,骨子里就带着磨灭不掉的贪婪和兽性。在更大的利益驱使下,他会放弃一小部分原则的利益。这是他的逆鳞,也是他的软肋—— 任何人的心底都藏着一片逆鳞,而感情用事的人,逆鳞亦是软肋。在乎太多,想拥有的太多,最终往往会一无所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92.鹬蚌争引羽授破连环计 耶律引羽思至此处,心下暗暗思量片刻后幽幽道:“那倒要看谁是渔翁谁是鹬蚌了。” 耶律引铮闻言微愣,却见耶律引羽唇畔忽斩一线莫测笑意:“二哥,若你手中同时握有天狼骑和图赫部,你将这一部三千兵力暗地派出,当做何用?” 耶律引铮瞳眸如兽一般微微紧缩成线,耶律引羽知晓这等细微变化是耶律引铮正在思考的表现。几个瞬息后,耶律引铮朗声旦旦,自信不疑:“若做伏击,当作奇兵。一者两军交战作二次冲锋侧翼撕裂中军阵型。二者可卸辎重,挂轻甲,以急行军绕至敌军辎重后速战速决切断补给粮草。若被拖延恋战,则全军覆没。且之兵力有限,不可用于正面战场冲锋,否则无异于以卵击石。” 晨光徐然辉映,远方雁回城传来鸣木风铃架的声音。谈及行军,耶律引铮似整个人都被初升熹光点燃。他不擅权谋心计,但他绝对是个天才的军事指挥官。他对地形兵种战术配合有着与生俱来且超脱凡人的理解,好似这些都是上天刻印在他灵魂深处的。或许他真应是生在草原上的狼王吧,耶律引羽深深的看了耶律引铮一眼,心念渐转之际又开口道: “既然大哥不准备与我们正面交锋,那谁是鹬蚌?谁会做大哥手中的刀?而大哥又需如何稳妥的坐收渔翁之利?” 耶律引铮闻言犹如醍醐灌顶,他蓦地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大哥想率烈虎骑断天狼骑的后,而图赫部则为奇兵。在整个草原上的,唯能与我们一战的,就是东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93.剑吟留谋引羽将计就计 “正是如此。今年天气苦寒,大哥和几位大汗王已经商议会派军去东周劫些冬粮回来。我自是不可能领军上阵的,大哥身为长子陪伴父汗理所应当。若我假想没错,大哥应是会让二哥你去劫粮,然后同东周军队里外夹击。至于我……我既不懂如何行军亦不懂如何布阵,父汗赐予我的飞鹰骑倒像是个摆设。我是生是死,无非多费大哥劳思片刻为我想个理由罢了。” 耶律引羽说着微微叹了口气以证耶律引铮心中猜想。熹光晨微中,他见耶律引铮的眼神渐渐冷冽如寒铁。自己猜想的没错,露曲喀格女神的儿子不会就这么束手待毙。 见耶律引羽颔首承认,耶律引铮却再度沉默了。沉默的氛围总是令人窒息,可却无人开口打破这份再度开口即决定是手足相残的沉默。晨风清寒入骨,还略略带着凛冬开始前最后的一缕青草香味。阳光渐升,以万钧之势分风破云耀照天地却让人感不到半分暖意。 沉默之间,耶律引铮忽的想起自己的养母,那个闻言出身自东周世族的秋姓的侧阏氏。童年的记忆已经有些过于遥远,甚至连她的面容都早已模糊。耶律引铮只记得她有一个婉约且肃杀的名字。在一个月清映夜的晚上,她说她名剑吟。 她已过世有十一年有余,耶律引铮只记得她身形纤细如草原上的莹月花,她的眉单薄且弯如天上的弦月一般,她总是一个人坐在草坡上眺望着南方,眉眼间有着挥之不去的落寞和清冷。她挽着东周女子的高髻却身着北燕女子的赤色马步裙,抱着一坛烈酒默默的饮着,静静的看着日升月落。 小时候的耶律引铮不解为何自己的养母喜欢发呆,他不解相问,却听她道日升月落枯荣往复皆是命理。太阳会每日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四季会有春夏秋冬循环往复,草原上的兔子会被狐狸和狼吃掉。这便是万物生来之宿命,每个生灵都会根据命运的安排走向对应的结局,如同她曾出身钟鸣鼎食之世家,后家破人亡流落至北燕,最后坐于此处静观万物看破红尘,这便是她的一生。 如果每个人都必将踏上命运安排的结局,那自己将会被命运安排至何方?自己违抗父汗之愿与大哥为敌,即便能赢,那今后的路应如何走?耶律引铮心底闪过一线从未有过的迷惘。 像是过了一瞬又像是枯荣轮转仓皇而过,待耶律引铮再度开口时,耶律引羽忽的发现他的兄长似乎变了。那个鲜衣怒马的狼王皇子似乎收敛了爪牙,在一瞬间他的眼中多了一份从未出现过的从容和镇定。他看向远方,像是一只正在远眺自己领地的狼王:“东周人体格羸弱,步兵自然不成气候。但想与我北燕骑兵抗衡,那东周必然会派出其精锐部队。大哥是想着用天狼骑同楚氏骑兵拼的两败俱伤再用烈虎骑坐收渔翁之利,这计倒是一箭双雕,可确是太狠了些。” “可二哥你可是大哥口中的狼。他对你这么狠,你这个狼妖可不是要比他更狠一点?”耶律引羽笑着打了个东周人的字谜,他一面说着一面如同一只狐狸一般微微眯起了眼:“听阿娘说她的兄长……也就是我那个素未谋面的舅舅曾跟她讲过一个张姓谋士的故事,里面有个词儿叫将计就计,既然大哥给我们下了这个套,不如等着大哥来自己跳?” “最笨的猎人也不会自己去踩自己的陷阱,大哥又不是傻子……”耶律引铮说着顿了顿,他似想到了什么一般,沉吟半晌后又道:“天狼骑尽灭,那我北燕亦会元气大伤,东周若是乘胜追击,无粮无兵,这便是灭国之危。” “二哥你身为天狼骑兵主,自是最清楚天狼骑实力。要灭天狼骑,东周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且不说大哥还有烈虎骑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耶律引铮闻言看向自己三弟,却见耶律引羽敛下眸。他像极了他的母亲,清秀的眉宇甚至有些单薄。可现在他那有些单薄的眉宇间笼上一层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寒冽,眸似柳叶眼似含刀:“既是打仗必会伤亡,东周也好不到哪儿去。就算是要乘胜追击,也得看有没有这个国力支撑。再不济,我们俩的脑袋便学着宇文将军一般送给东周朝廷当烛台。阿娘以前说过,在东周,有时候死人比活人好用的多,人头是最好的缓兵之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94.红云京华过苍生十年劫 耶律引铮再不擅权谋也拎的清其中利害关系。耶律引羽说的没错,当今三国并存,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国力强盛至可以完全吞并另一个国家。战事虽频发,但谁都懂得及时止损才是上策。三国纷争不断,却也是稳定的根源。耶律霆奕曾对自己说过,战争亦是外交之中的一种,就像是沼泽中的鳄鱼和身上的鸟雀一般。 鸟雀在鳄鱼口中以齿缝残渣为食,但要取得残渣,必要冒着随时被鳄鱼当做腹中餐的危险。但鳄鱼往往不会动这些鸟雀,就像是西魏和东周一般。而北燕与东周虽摩擦不断,但谁都轮转着扮演着鳄鱼鸟雀和食物残渣的角色。比如那宇文林涛,手握兵权还欲同皇族旁支联姻巩固势力,却不想被耶律霆奕作为食物残渣送给了扮演鸟雀的东周。 ——那自己究竟扮演的是那个角色呢?耶律引铮思至此处,忽的开口疑惑道:“引羽,若大哥不派我带兵劫粮,那又当如何?” “那当静观其变。”耶律引羽说着眨了眨眼。他眼睛生的略圆,看向旁人时眼中蕴着水色一抹倒像是只无辜可爱的小鹿儿,可他想事情时总习惯微微眯这眼睛,那一眯眼间,墨玉一般的瞳仁中水色一抹活像是只小狐狸:”二哥,你想问的可不是什么大哥会不会派你带兵劫粮,而是他要怎么让固守不出的凉朔楚家军出关迎战吧?” 耶律引铮点点头,这冬日劫粮只能当算是小型边境摩擦。自北燕东周建国以来,只要北燕强盛便想着南征东周将这富庶之国变为自己的牧场,但再彪悍的战士再强壮的战马一到了冬日也得发愁,于是冬日难过便来东周打打秋风更像是成了一种不成文的习俗一般。百年来,一来二去间来来回回的北燕劫粮行军套路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非便是佯攻凉朔偷袭边城,或者集中兵力攻打一座边城罢了。 而东周主要以步兵为主,骑兵数量不多,楚家军和龙图卫一个作为凉朔关驻关精锐,一个则驻守东周军事要塞临阳城,二者从不轻易交战。但步兵追不上烈龙驹。故此在东周文宣盛世之时,甚至会将边城居民提前疏离出城,城中留下些许余粮,待北燕人挥舞着马刀杀气腾腾冲入城中却见空城一座,人早撤入寰朔州城之内。 这往好听了说是北燕战士勇猛不战而胜,往难听了讲则是东周慈赈善济灾民。 见耶律引铮眼巴巴的等着自己支招,耶律引羽却抿着嘴略略一笑,少年眸中狡黠之色溢于言表:“可是二哥,我哪儿会行军打仗,什么诱敌深入什么行军布阵我可是一概不知。我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图赫鲁吉率部离了雁回城和大哥想着派你去劫冬粮。” 耶律引铮闻言只觉心口一窒,心道是自己又是被三弟逗了趣。他转身踩上马镫,旋身翻上马背。耶律引羽只见他身后战麾飞扬起落间如振翅凌云的鹰,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耶律引铮拦腰抱起架在身侧道:“走!今日还未喝酥盐奶茶,一会儿你亲自给我煮了道歉!” 耶律引羽被耶律引铮抓住披风骤然提起,他正欲惊叫之际却见兄长手中缰绳一紧。只见马鞭起落,踏雪烈龙驹前蹄腾空长嘶一声便如离弦的箭直奔雁回城。耶律引羽闭紧了眼,用力的抱紧了他怀中的小羊羔。马蹄声声似御风踏火,西风长啸耳畔如刀割面。雪屑尘泥飞溅间,耶律引铮的声音缥缈在风中却低沉如雷:“此去前路未知。引羽,当年秋阿娘离世是托我好好照顾保护你,如今却是你替我周旋看护,是我愧对了秋阿娘。” 耶律引羽闻言微微一愣。他忽的有些想放声大笑。劲风骤停,蹄声瞬歇,余风萧萧簌簌而过,耶律引羽徐徐睁眼,只见巨石磊落而成的城墙伫立于无垠雪原中央,五色长幡漫漫,脆木风铃声声。他回过头,身后红云烁烁朝阳似铁。 耶律引铮架着耶律引羽长笑下马,像是草原上寻常兄弟之间的嬉笑打闹一般。耶律引羽站在地上深深吸了几口气,正欲开口想对耶律引铮说无所谓承诺保护,而是他们相伴长大,自当同进同退。 可还没等耶律引羽开口,便又听得马蹄声声,耶律引羽抬眸一瞧,却见是耶律引岳的贴身护卫图木古轻骑而来。他是北燕最好的骑手之一,还未等马停下,便见他翻身纵跃至耶律引铮跟前道:“参见世子、二皇子。大皇子听闻二皇子归来,想请二皇子前去暖帐里共饮奶茶议事。新鲜的牛羊肉已切好,几位大汗王也已到了。” “我知道了,待会儿就去。”耶律引铮微微颔首示意,正欲问询耶律引羽意见时却见他侧首看着身后天空。他顺着耶律引羽的目光看去,只见今日天际红云滚滚而来。 耶律引铮只觉此等奇观难得,却不想远在千里之外的玉京城中,萧锦棠于潜龙水榭之上也看着远方天际犹如火烧—— 一朝红云玉京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他不知为何想到了这句话。晨风清徐穿廊而过,金云搏浪帐幔翩飞。太清殿的大门再度打开,年迈的内廷总管躬身行至少年帝王身侧,神色谨肃。 “陛下,该早朝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95.寰朔快马奏北地起雪灾 麟棠元年十月二十日晨,朝钟九响后,群臣次列执芴进殿。萧锦棠坐在鎏金龙椅上静静的看着阶陛之下垂首的大臣,浓翠瞳底深处划过一瞬落寞。然冠冕之上的玉旒垂下挡住了他的目光,倒是无人察觉出少年帝王心底的落寞。 自龙图禁卫一事过后,穆氏对萧锦棠防备之心日盛。兰卿睿虽面上不说,但也默许了穆太后暗自停了萧锦棠课业的举动。毕竟谁也不知萧锦棠是真听不明白兰卿睿所讲的帝王之学还是假不明白。他装傻充愣太久,以至于初露锋芒时震惊了所有人。在楚清和高举帝令和楚氏兵符纵马归来时,他们便已知道那坐在龙椅上的并不是只奶猫,而是一只磨牙擦爪的幼狮。 好在如今楚凌云已率楚家军远驻凉朔关,楚清和也被逐出了宫,剩下一个楚麟城于宫中独木难支委实难成气候。而那夜之后,定国大长公主又闭府不问朝政之事。但兰卿睿却犹是心有余悸,生怕自己再触了定国大长公主的逆鳞。但经此一事兰卿睿也心下有了三分底,那便是定国大长公主关心的永远是皇族利益。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那她绝不会插手过问朝廷之事。 朝钟已毕,却忽闻宣政殿后传来窸窣脚步声。只见四名女侍提炉捧香垂首快步进殿,香烟袅袅而散,两名掌扇女官横持孔雀翎扇紧随其后。福禄见状,忙上前一步,朗声沉肃:“太后娘娘驾到——” “臣等拜见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懿安——” 众臣闻言齐齐再跪太后。穆太后挺胸昂首,拥着一袭正红金丝锈凤穿牡丹大袖袍步态雍缓。掌扇女官先行撩开凤座珠帘,穆太后扶着贴身侍婢的手腕旋身款款落座。她扶了扶高髻侧的步摇衔珠,正欲开口令众臣平身之时,却敏锐的感到这朝堂之上的气氛不大对劲。 今日朝堂之上的氛围太过沉重。穆太后心觉异常,环顾群臣间,却见中书令王谦之面容沉肃不似往常。而那讨人嫌的楚麟城则满面冷肃的在中书令后垂首半跪。 “诸卿都平身罢。”萧锦棠斜倚銮坐,指尖轻点椅背,语调闲闲:“今日有何事要议?若是无事上奏,那便退朝罢。” 这是同往常一般的说辞罢了。自龙图禁卫一事后,穆氏有意控制帝权,穆太后便以陛下龙体欠佳不宜久朝为令群臣琐事不可朝议,而奏折皆由兰卿睿于朝后在御书房内代为御笔朱批。朝臣有事启奏,若无关乎国之根本之事,则于早朝后于御书房内私见兰卿睿禀报。 萧锦棠于此被彻底架空行政之权,但他对皇权架空之事并不急恼,这等情形,是龙图禁卫事发之时他便预料到的。他需要忍耐蛰伏,直到自己羽翼丰时,直到那个合适的时机到来时。 然不想今日事发有异,萧锦棠话音刚落,便见中书令王谦之上前一步执芴揖礼,面容谨肃:“启禀陛下,臣有要事请奏。” 兰卿睿闻言斜睨了身后一眼,见是王谦之便收回了目光。穆太后下令命朝臣不许于早朝之上奏议,群臣无敢不遵。但王谦之却从不买兰穆二氏的帐。因为他委实不必低头做人。 这朝堂之上,谁都得给兰卿睿和穆钰面子,唯独王谦之不用。因为他不仅是先帝临终时的顾命大臣之一,而且还是定国大长公主的女婿。兰卿睿猜不出这朝堂之上到底还藏着多少公主党,但王谦之却是那明面上官最大但也没人敢动的那个。他身为中书令,司统六部,位同副相,饶是兰卿睿和穆钰都得给他三分薄面。谁若是动了他,便是明着要同定国大长公主对着干。 穆太后见是王谦之启奏,蛾眉不禁微蹙了几分。她瞥了一眼坐在自己身前的萧锦棠,心中暗自不屑,面上却冷肃开口:“王卿家有何事要奏?” 王谦之略一躬身,朗肃沉声:“今晨上朝之前,臣收到云应寰朔四州刺史联名快马加急奏书,今年本不算丰年,且天降早雪连绵,北地四州秋收大损,且恐发雪灾,如今四州情况不容乐观,故请朝廷准许其开仓放粮,救济百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96.凉朔急军折兰相令赈灾 又是雪灾?萧锦棠闻言颇感意外。照理来说若去年极寒今年便会是暖冬,而就在去年临冬时寰朔二州也发生了雪灾,彼时自己还是困居于棠棣阁的九皇子,而负责监国的太子萧锦辉却误判形势,将一心为民督查刺史流放岭南毒瘴之地以至流民暴乱。 他抬眸看着阶下执芴肃立的群臣,诸臣均闻北境四州雪灾急情,却无一人敢出列开口行谏。庙堂关系错综复杂,说错一句话便有可能站错了队。并不是每个人都是王谦之那般有着定国大长公主撑腰,可以视太后懿旨而不顾。 见诸臣均垂首不言,萧锦棠难得能认真打量起站于阶下的臣子。有人眉心微皱眼珠乱转,心下怕是在想自站党派心思;有人暗自冷哼满面不屑,心下清高自持不愿与弄权之人同流合污,但一声叹息却叹出了对着蝇营苟结贪墨横行的庙堂的无可奈何。千人千面,萧锦棠忽的觉着有些讽刺,无论是清高之辈还是贪墨之流,在穆太后未行禁言令之前上朝便是平日里你弹劾我我弹劾你,日日朝堂之上唇枪舌剑争吵不休,可现下真出了事儿,倒是全都闭了嘴。 “灾情紧急,诸卿有何应对之法?”萧锦棠的目光在阶下众臣中巡梭来回间,坐于垂帘凤座内的穆太后却看向了肃立于左侧臣首的兰卿睿:“太师,您认为如何?” 兰卿睿听得穆太后点名,心头顿升一丝无名火气。他早已不满穆太后所为,前有龙图禁卫,后为限权禁言庙堂。如此行举,早已凉彻人心。但即便穆太后再如何愚钝将这朝堂搅的乌烟瘴气,但为保兰氏门楣不倒,自己却只剩和穆氏联手这一条道。他瞥过眼,心知此时亦只有自己能拿主意。思忖片刻后,兰卿睿出列揖礼道: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臣以为现应即刻开国库放粮支援云应寰朔四州,令四州州牧速开粮仓,援助难民。” “臣附议太师所言——”兰卿睿话音刚落,殿内兰党附臣均是纷纷出列附议。萧锦棠瞥了眼立于右侧三列的楚麟城,见他对自己微微颔首便知他亦认可此奏。就在萧锦棠正欲开口准奏时,却见户部尚书曹清徐缓缓出列,执芴揖礼,缓声沉肃。 “启禀陛下,我大周与北燕交战多年,国库内耗严重。且去年雪灾严重,国库已开赈灾。但今年秋收不丰,国库空虚无收。若今冬又起战乱,镇朔军则毫无粮草支援,届时将如何御敌?且镇国公亦派斥候回京呈奏,道是月前派发的军粮还未至凉朔,如此情形,此时动用国库怕是不妥。” “军粮还未至凉朔关?”兰卿睿眉峰紧蹙,蓦地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曹清徐。曹清徐见兰卿睿正看着自己,忙自袖中取出一册奏折呈递于兰卿睿眼前。那本奏折不同于其他奏折,而是以玄色为封,正中淋上朱红火漆麒麟印,这正是楚凌云自凉朔关发回的加急军折。 谁人皆知军粮事关凉朔关安危,军粮若缓,则边关将士即将面临断粮之危。届时凉朔关才真正是不攻自破。兰卿睿怎不知其中利害,他接过军折一看,顿时变了面色。萧锦棠看的疑惑,若是凉朔关有急情,楚麟城定是第一个急的。但此时见楚麟城却是满面淡然,难不成其中还有何隐情? 兰卿睿来回看着楚凌云的军折,面色瞬时几经变化。满朝上下为他马首是瞻的兰党臣子见丞相如此神色均不敢吭声。庙堂静默半晌,兰卿睿的喉头滚了滚,终是开口道:“军粮是臣亲令下派,许是今年早雪积了路耽误了。臣即可派钦差使快马追查军粮进度,力保半月内将军粮运抵凉朔关。至于北境四州,臣还是认为,即可开国库,开州仓放粮赈灾。” 曹清徐闻言长叹一声,他无奈的退回臣列之中,心道这庙堂上当真是蝇蛆之地。那楚凌云的军折里,分明写着军粮延迟未至,凉朔军派人追寻,却见途中军粮无故少了近三分之一。 他身为户部尚书,怎不知户部侍郎石简是穆钰的亲信之一。而派送军粮,亦是石简一手负责。其间他暗自克扣多少又有谁人能知。石简之所以敢如此胆大妄为克扣军粮,还不是因为那穆太后垂帘听政么?就算知晓石简以公谋私,也不过敷衍了事罢了。军粮短缺,兰卿睿说是如此,但依着他与穆氏的结盟关系,这克扣的军粮能归还一部分便不错了。 但如今皇帝无权,只能任凭太后和兰卿睿专政,当真是青天乾坤逆转的污浊之世。 “那便依太师之谏罢。”穆太后微抬手腕,雍声朗然:“太师拟好诏书后送予御书房呈予陛下批阅即可。” “臣定不负陛下、娘娘所托。”兰卿睿再行揖礼退回臣列之首。见兰卿睿退列,众臣亦知今日早朝算是毕了。毕竟太师已无事可奏,那其他人便不能有事。站在萧锦棠身侧的福禄见此情形,忙一甩麈尾,高声道: “今日议事已毕,退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97.运帷幄楚氏暗行长远计(一) “臣等恭送陛下、太后娘娘——”众臣闻声,均再度跪地参礼叩首。萧锦棠起身正欲离去,却忽的停住脚步侧首望向楚麟城:“楚卿,待会儿随孤去一趟临晚殿。” “是。”楚麟城闻令起身行至萧锦棠身侧。阶下臣子看着君臣二人的背影,心下皆知陛下是有意倚仗楚氏。只不过如今楚麟城于京中独木难支,陛下还如此高调宣楚麟城随侍,难道不怕惹得实权在握的穆太后心下不悦? 穆太后见状心下虽膈应的紧,但想着如今萧锦棠已被自己架空,而楚麟城一人在宫中亦翻不出什么风浪时穆太后心底才好过些许。她抚了抚鬓边珠翠,心底冷哼一声,拂袖起身被一众女官簇拥着出了宣政殿。 宣政殿后的明銮道上,萧锦棠的帝辇缓缓的向着临晚殿而去。楚麟城心知今日萧锦棠唤自己伴驾是因为疑惑曹清徐上报军折之事。帝辇缓缓而行,帐幔翩飞间君臣默契无言。直至到了听晚径前,见萧锦棠以独行观景为由屏退耳目后楚麟城忙道:“今日军折之事我昨夜便已知晓,然昨夜不便进宫,便想着今日朝后再与你说。” “军饷迟运不至,这等重事你竟瞒而不报?”萧锦棠顿住脚步,眉峰微皱间浓翠碧瞳深如寒潭:“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何你今日早朝之上你不追问押运官是谁。按大周律例,军饷缓至延误军机,押运官当为阵斩。且兰卿睿和穆钰在户部均有门生为官,若是说了,细查之下倒能拉下这等污吏。” “我看倒不见得。”楚麟城见萧锦棠这般眼神,心知他是心底愠怒。他只得无奈牵起唇角,笑意无奈:“就算押韵官是兰穆派系的人,然兰卿睿随便找个什么理由便能将之搪塞过去。我们有能力让兰卿睿细查么?今日早朝之上你也看见了,他明显不愿深究其中内幕,即便我说了,我一个禁军统领说的又有何用处?倒是平白惹他们猜忌罢了。” “……你说的对,是我太急了些。可见此污浊庙堂,又怎会让人不心燥烦闷。”萧锦棠说着微微闭目,他深吸一口气,初冬的寒气掠过面颊颇为醒神。听晚小径深幽,旁侧竹林四季常翠。晨风清微穿径而过,只留沁脾竹香。 片刻后,萧锦棠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向身侧若有所思的楚麟城,眸光清明寒冽:“麟城,若我猜的没错,你知道的定比镇国公书于军折之上的多得多。如非如此,你也不会如此淡然。难道这件事,镇国公还知道些什么……或者说,还是另有应对之策?” “应对之策?”楚麟城被骤然打断思绪不由一愣,但不过一瞬他便反应过来萧锦棠话中何意。 “哪有什么应对之策,就算在边城田埂上种了些粮食,那也只能应付一下短期缺粮罢了。”楚麟城说着顿了顿,如星眸中掠过一瞬狡黠之色:“若说消息,父亲的确还有一条没有上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98.运帷幄楚氏暗行长远计(二) 萧锦棠微微一愣神,方才楚麟城眼底掠过的那瞬狡黠之色委实太过像楚清和。思至此处,他不由得心下失笑,心道毕竟他们二人是兄妹,眉眼相似之处那是自然。可细想一看,原时光如水般匆匆而过,这一别已是近快半载。楚麟城倒没注意到萧锦棠这一瞬的晃神,又道:“父亲早已清和沿着官道去探军粮已至何处。军粮到是没丢,但看着数量少了近半,想必是被人克扣了。” “清……你是说,有人私吞军粮?!这当真是胆大包天,难道这些贪官污吏竟不知唇亡齿寒之理?”萧锦棠说着一顿,竟差点将楚清和的名字脱口而出,字至唇畔他才反应过来,只好慌忙掩了过去。话出口后,萧锦棠才发觉楚麟城说到军粮被私吞亦是淡然。但令萧锦棠更为疑惑的是,军粮军饷为立军之本,即知私吞亦不上报—— “麟城,我虽不懂带兵行军,但亦知军饷为立军之本。军饷拖欠军中断粮自是军心涣散,为何镇国公不将清和所见之事也一齐上报?兰卿睿即便再饱存私心,也应肃查私吞军粮之人。” “那若不是兰卿睿的人干的呢?而除了兰卿睿,还有谁有这个胆子敢冒着被太师和镇国公双重弹劾的风险私吞军粮?”楚麟城似料到萧锦棠的提问一般,只见他唇畔略含轻笑,却是开口一句反问便问住了萧锦棠。萧锦棠闻言,顿如醍醐灌顶。楚麟城说的没错,兰卿睿决计不会做动摇国祚根基的蠢事。而让兰卿睿不能擅自动手的,除却定国大长公主派系之人,便只有穆氏了。他瞬时明白了楚麟城的意思。 兰卿睿现同穆氏结盟,自是不能同穆氏翻脸。故此若现在追查必然受阻无果,如果真要逼兰卿睿动手,那这件事必须闹得更大些。 “你的意思是,等军中出了乱子,再以此事为题打压兰穆之盟?”萧锦棠敛眸思忖片刻后看向楚麟城,可这一瞥,萧锦棠只觉脊背后暗自生凉。 “打压自是不够,若要出手,那必重创之。行军如此,而庙堂亦是如此。所谓出击当疾风掠火,出手便要一击必中。军中出乱子自是不够,今年大寒,北燕那边自是坐不住了。” 萧锦棠看着面前的楚麟城,忽的发现其实自己对之了解甚少。初见之时,楚麟城风流英武,眸似晨星令人欲忘难忘。策马入宫风华惊艳,论谁也无法忘记那个白马雕弓锦袍银甲面带春风的少年将军。登基大典之上,他才学出众力辩兰卿睿,心怀天下恪守忠义甚至执着的有些木讷。再相熟时,他总是护着自己和楚清和,更像是一位可靠的兄长,令人忍不住的想依赖于他。 可如今他面上仍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但眼底隐蕴寒芒似如名刀出鞘。他语调悠悠,却隐蕴一丝看不见的血腥杀伐之气。萧锦棠忽的想起,他并不甘愿做这个受制于人的禁军统领,他是镇国公的儿子,是楚家军的少帅,是驰骋草原计斩北燕豹王的云麾将军。 他天生就是该去席卷天下的,他不是自带三分笑意的和善之人,而是他从来都运筹帷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99.天狼征引岳携酒践军行 麟棠元年十月二十五日晨,蔽日烟云一朝散,携雪长风破云开。晴光乍现间风卷细雪稀微,云珠草原上竟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晴雪之象。耶律引铮回首间,只见身后雁回城巨石磊磊威严耸立于草原之上,城覆积雪百转流光。祈风铃清脆声声,一展玄底沉金天狼旗迎风而展。玄甲沉沉,长刀出鞘铁骑铮铮。 果如耶律引羽所料,耶律引岳请自己共用早茶只是为了告诉自己预备着五日之后带兵劫掠东周边境一事。而更令人心寒的是,在天狼骑凯旋归来的夜里,飞鹰骑的斥候便于午夜扮作侍从前来密报耶律引羽,说是耶律引岳手下烈虎骑副将已率千余人出了营。事已至此,似耶律引岳铁了心要耶律引铮此征一去不归。 但劫掠东周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若现在回绝,耶律引岳必会生疑。耶律引铮明白,出征即是背腹受敌,但为稳耶律引岳之心,耶律引羽只能于雁回城中按兵不动,以免耶律引岳与他们拼得鱼死网破。 他们如今只有一路可走,便是引东周和耶律引岳同时出兵,再做中间那个渔翁。 耶律引铮深深的看了眼身后巍严石城,他亦不知此行是否还能再回此地。而就在此时,城墙之下征鼓骤响如闷雷轰鸣,角号低吟呜咽如风沙袭来之前兆。伴随风雷之音的还有隐隐的铁链交错倾轧之声。出征之时已至,耶律引铮正欲下令出兵,却听得身后一身高呼: “二弟且慢!” 耶律引铮勒马回首,只见耶律引岳身披貂绒重裘自城门内快步而出,鼓号之音交作间,当真一时风雨如晦。 耶律引岳身为汗王长子,地位尊崇。耶律引铮见状,正欲翻身下马相迎,却不想耶律引岳以手势遥遥制止。他笑着快步行至耶律引铮马侧,将绒麾之下的琥珀佳酿递至耶律引铮手畔:“长兄听得东周一句诗,道是:‘以我杯中酒,赠与远征人。’二弟,这出征酒可不能不饮。这只有饮过烈酒的男儿,才能勇猛的作战,才能平安的归来呀。” 耶律引岳笑着将手中酒壶递给耶律引铮,唇角似笑非笑意味深长。耶律引铮看着耶律引岳手中的酒,心下暗惊之余却不敢接过饮下。若是此酒有毒,那他与耶律引羽的计划将成文天上浮云水中泡沫。可若是不饮,这便是彻底于耶律引岳撕破了脸。风声呼啸,耶律引铮心下犹疑片刻后,接过了耶律引岳手中的那壶酒。 事至如今,他唯有放手一搏。他必须赌耶律引岳不敢在天狼铁骑前毒死自己,若自己身亡,那天狼骑定会与之拼个同归于尽。耶律引岳没那么大本事可以自万人阵中全身而退。他是个惜命的人,不会兵行险招和自己同归于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00.凉朔空引岳借酒探引铮 “那谢过兄长了。”耶律引铮朗声一笑,他用力将酒壶封泥拍开。还未开盖,便闻壶中蜜香混着花果之气甜冽袭来。耶律引铮眉峰微皱,他从未饮过甜酒。可揭封一嗅,只觉酒香醇厚悠缓中竟是带着几分沉水香的辛辣之息。瞬息之间,他便明了耶律引岳之意图。若在此酒中下毒,酒香浓烈便可掩盖毒药之味,饶是耶律引铮嗅觉出众,却也闻不出此酒有何端倪。 “二弟,这酒可还合你心意否?”耶律引岳话中含笑,言笑晏晏间耶律引铮本能的感到其中暗藏杀机:“此酒并非我北燕酿造,而是东周御酒琥珀封。此酒开坛甜香清冽,却实为一等一的烈酒,为兄想着只有此等好酒,才能为二弟践行。” 践行?耶律引铮低头看着手中美酒,心道难道这不是催命酒么?可见耶律引岳正看着自己,自己已是不得不喝。千钧一发之际,他瞥见了悬于马鞍之侧的水囊。耶律引铮心念一转,忙解下水囊将封盖拧开。这水囊是自番疆皇室宝库中劫掠而来,封盖是以足金嵌着鸽子血制成,可其中机关精巧,只要摁住那枚鸽子血,封盖之中便可分开成一个金盏。 耶律引铮翻身下马,将琥珀封斟入金盏递给耶律引岳:“如此美酒,一人独享易醉,还请兄长共饮。” 耶律引岳深深的看了眼耶律引铮,他笑意未减,却敛眸隐去眼中神色。片刻后他接过金盏,仔细端详后笑道:“这番疆玩物果真奢靡精巧,那便承了二弟好意,为兄饮尽杯中酒,祝二弟凯旋而归!” 他说着将金盏内的酒液一饮而尽,耶律引铮见状,也举坛饮了一口:“好酒!” “既已饮下,便出征罢,兄长便不远送了。”耶律引岳含笑将金盏递回,他紧了紧领上的貂绒皮扣,袍袖挥摆间便往城内走去。耶律引铮翻身上马,号令出军。人潮逆流中,耶律引岳面寒如冻石。 随着耶律引铮的号令,天狼骑纵马奔入云珠草原深处。耶律引岳负手缓步入城,他缓登石阶,最终坐在积雪的石墙之上。石墙之侧挂着的五色幡幔掠过他的面颊。如墨云般的天狼骑旗帜伴随着隆隆马蹄声翻涌而过,直至这钢铁洪流再看不见后,他才自怀中拿出另一坛一模一样的琥珀封。他看着手中的酒,却忽的将此等佳酿泼下城墙。不过瞬刹,泼酒凝冰。但酒液触及的城墙上,却微微“呲”了声儿。 “大皇子又何必浪费如此美酒呢?”一人自身后行来,见耶律引岳正极目远眺,便低声道:“大皇子,图赫部的战士们皆已到囚月沼泽了。” 耶律引岳回头,那人正是率军出行的图赫鲁吉。他起身拍拍身后的雪粒子:“既是践行,那便以真正的好酒相待罢。酒既饮罢,那便是时候整军随援,希望二弟战无不胜,可别输给了东周两脚羊们。”他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红玉髓扳指,悠悠道:“只希望我还能再见我二弟,然后亲手斩下他的头。” 远处再听不到马蹄声,耶律引岳缓下城墙。北风又起,猎猎朔风如刀割面。隔着大半个云珠草原,积雪已覆上了凉朔关。 出奇的是,凉朔关上只有稀疏守军扫雪。城楼之上灯火稀微,偌大雄关,竟像是一座空城。 而离此地百里之外的寰州城楼之上,楚凌云正负手远望。楚清和一身戎装满面风雪,她快步行至楚凌云身后,低声道:“主帅,凉朔关和云州城的百姓和守军都撤回寰州城了。而风声斥候也来报,北燕天狼骑已出兵凉朔关。” “传令下去,令杨绛守好朔州城。”楚凌云看着如晦风雪,眉间冷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01.天狼结引铮弃粮攻凉朔 斜阳渐落,风雪又起。耶律引铮看了看天,今夜注定风高雪急无星无月,再过两个时辰,积雪便会没过足踝,这对于东周步兵来说是相当阻碍进行和作战的。但北燕的烈龙驹身材高大,积雪对其来说毫无阻碍。而绵密的积雪则会消除一部分马蹄的声音,小半个巴掌大的雪粒子和呼啸的北风将会成为天狼骑最天然的掩护—— 今夜极适突袭攻城,但耶律引铮却下令天狼骑暂缓行军并于背风处安营生火。天狼骑副将温都苏不明耶律引铮为何如此行事。天狼骑的机动性冠绝天下,但这亦是抛弃大部分辎重减轻防御所换。换而言之,天狼骑适合急行先锋和突袭,但绝不适合打持久战。一旦被拖住,便是粮绝之境。今夜风急雪骤适宜破城,安营扎寨只是徒耗干粮。夜里的严寒滴水成冰,火塘的温度只是杯水车薪。 眼见着日渐西沉,温都苏心下权衡利弊后,还是决定向耶律引铮提出意见。他行至兵士们临时搭建起来的指挥毡帐前,低声道:“兵主,属下有一事相禀。” “进来吧。”帐子里传来的声音有些低哑,温都苏闻声心道难不成兵主受了风寒?若是在如此环境之下受寒,极有可能引发寒哮之症。北燕冬季苦寒,一旦患了寒哮之症便只有等死的份儿。他掀帘进去,只见耶律引铮坐在火塘旁,枯枝杂草混着牛粪烧出噼啪的火星飞溅迸出。火塘的旁边摊着一卷牛皮地图,而耶律引铮正托腮看着图,满面愁容。 温都苏甚少见耶律引铮流露出如此神色,他行至耶律引铮身侧半蹲下来,却见耶律引铮将一块石头压在凉朔关的位置。他不解耶律引铮用意,正欲开口询问时,便听得耶律引铮低问道:“往常劫掠冬粮,当如何行军?” 温都苏闻言心下更是不解,他不明白耶律引铮问这话是何意。这几乎是任何一个北燕战士都可答出的问题,可见耶律引铮愁眉不展,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回兵主,当是佯攻凉朔关或朔应二州,然后派主力五千人奇袭朔应二州其一以快速破城。劫粮之后,务必于天亮之前快速撤退。” 话至此处,他又抬眸看了眼耶律引铮的脸色。见耶律引铮依旧不展愁容也不说话,他也只能继续往下说:“若是奇袭朔州城,当以北返,朔州以北近囚月沼泽。东周即便出兵追击,亦会为囚月沼泽所困。若奇袭应州城,则往西撤退,此处丘陵起伏,积雪最深可没至人腰,且此处为水源之地,雪下隐有暗冰。唯有烈龙驹可勉强而过,但东周骑兵和步兵不易。” 耶律引铮自是知晓云珠草原地形分布如何,他现在愁的是,后路已被耶律引岳所断,但天狼骑强攻凉朔关无异于以卵击石。风骤雪凛,粮绝人乏,背腹受敌,以上任何一种情况都堪称绝境,然面对三重绝境,他却是一筹莫展。他又不是能呼风唤雨的神仙,又要如何让东周和耶律引岳的人马交战?东周人并不傻,他们绝不会深追入草原腹地,而耶律引岳也不会贸然动手。 而耶律引岳派出的图赫部,则定会在自己归途之中埋伏。积雪原雪厚且有暗冰,他们自是不会于此埋伏。那这般看来,他们只有在囚月沼泽设伏。 “兵主,请恕属下直言,我们只携带了三日干粮。今夜若在此地驻扎,则会平添折耗。若不破城劫粮补给,只怕明日便已粮绝。天气恶劣,若不速战速决——” 耶律引铮怎不知温都苏话中何意,可速战速决又谈何容易?如今战机渺茫,如若不自创机会则必败无疑。耶律引铮伸手拂过地图,心觉自己好似真是草原上的一只头狼,凛冬之时狼群集结,他率着族人于茫茫荒原上觅食,若他找不到食物,则群狼必亡。 北风卷着暴雪自帐外呼啸而过,最后一线枯红已被浓黑的夜幕吞噬。夜晚是狼的猎场,是最好的偷袭时机。耶律引铮看着地图上描绘的凉朔关,忽的问道:“战士们都吃饱休息好了没有?” 温都苏一听,立即明白耶律引铮是要下令行军了。他忙道:“兵主,战士们都吃饱了。军粮还能支撑半日,现离凉朔关还有一百里左右,现在出发,丑时便可发动佯攻。您是要派谁去主攻应朔两州?” “不必了,你通知下去,让他们多吃点,半刻之后急行军,一律弃粮。”耶律引铮一面起身一面将地图卷起,他捡起地上那块方才压着凉朔关的石头,声寒如刻冰擦铁:“还有,让所有人都喝上酒,今夜没有佯攻,只有强攻。” 温都苏一愣,旋即他反应过来,心道莫不是耶律引铮决定集中所有兵力强攻一城?这倒是符合天狼骑的一贯作战之法,如同最锋利的矛一般直刺敌人心脏,他们不带任何辎重,断绝了自己的退路,若是不强攻下城池补给,那便全数粮绝而亡。为了生存,天狼骑的士兵会竭力而战。他身为天狼骑副将,自信无军敢直面全力强攻之时的天狼骑,也无城不被天狼骑所破。 “兵主,您是决定要攻哪一城?”温都苏接过耶律引铮手中地图,他正欲道朔州城易攻且撤退方便,却不想耶律引铮回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双粲金兽瞳紧缩一线,直看的他打了个哆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02.箭三雕楚凌云智摆空城计 这眼神温都苏曾见过,这是在他成年猎狼之时见过的饿狼眼神。他很幸运又很不幸,他不幸的是遇见了正在猎食的独狼,那时风雪茫茫,他握着刀整个人都蜷缩在雪里,而山坡之上的狼就这么看着自己,眼神之中的饥渴凶戾不甘混杂凝聚成一线兽瞳,他那时也是这么看着自己,然后对自己咧开了森白锋锐如匕首般的牙齿,眼里尽是不死不休。 幸运的是,就在饿狼正欲进攻之时,一头迷路的羚羊自林中飞窜而过,人肉毕竟不如羊肉丰美,那饿狼转瞬便窜回捕食那只迷路的羊。而那时的自己早已被直面而来的杀机吓得手脚发软,若不是羚羊窜过,只怕自己早已葬身狼腹。 “直线行军,丑时直接强攻凉朔关。”耶律引铮抛下这句话便径直走了出去,温都苏呆若木鸡的看着耶律引铮的背影,心道兵主脑子可不是被冻坏了吧? 但军令不可违,耶律引铮自领军天狼骑以来,天狼骑便成为了北燕三骑之首。他率领天狼骑征略番疆,自出征始只带三日军粮。到番疆边城之时,正好粮绝。饥渴的战士们势如破竹,以无挡锋锐破城补给,三月内天狼骑直破番疆王城。耶律引铮正如草原上最聪慧凶悍的头狼一般,他带领着最骁勇的群狼杀伐掠城,无往不胜。天狼骑的战士绝对信服敬仰他们的狼主,哪怕他有时的决意让众人不明所以,但只要按照耶律引铮的指挥去做,那胜利必然属于他们。 哪怕让他们强攻凉朔关,只要耶律引铮下令,他们便会一往无前。 “属下领命!”温都苏选择了无条件的信服。他大步出帐,帐外人头攒动,密密的影如蛛网一般投射在昏暗的帐上。耶律引铮听见有人在唱着北燕的歌,有人在说些荤段子,笑声中有年长的男人也有刚成年的少年。他们怀着虔诚和喜悦迎接着战斗,他们是天下最骁勇的骑兵,并深以为荣。 温都苏扯着他的大嗓门吼着卸除辎重熄灭火塘的命令,耶律引铮拿出晨时耶律引岳送他的琥珀封一饮而尽。 甜蜜且辛辣的烈酒自食道灼热而下,像是铁水迸溅着滚落入腹。耶律引铮只觉喉头滚辣犹如刀割,但被严寒侵蚀的有些麻木僵硬的四肢正被无形的暖流激活复苏。他将酒坛摔碎进火塘,将那柄耶律霆奕亲手为他打造的错金斩马刀负于身后大步出帐。帐外风急雪骤,火光明灭间,空气中还弥留着马奶酒的香味,但嘈杂的氛围仿若幻觉,所有人见到耶律引铮的一刹,皆将右手覆于左胸肃静躬身行礼。 “都带上最烈的酒,即刻出征凉朔关!”风雪苍茫间,耶律引铮嘶声拔刀上马,北燕最骁勇的战士们跨马拔刀相和,如群狼啸月。 风雪茫茫无尽,除却烈龙驹的喘息声和甲胄的摩擦声外,马蹄踏雪的声音皆被松软的雪地和风声吞没掩盖。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高速行军之时火把根本燃烧不起来。而这也恰恰隐蔽了天狼骑的行踪。他们几近于无声的奔驰在雪原上,势如无声且迅猛不可挡的雪崩。 耶律引铮天生能于黑夜之中视物如白日,他一面敏锐的在黑夜中辨别着方向一面心底默算着时辰。如今已是子时一刻,至多半刻后他们便会抵达凉朔关。他令天狼骑加快了速度,凉朔关高不可摧,想要攻城便只有借助云梯和攻城木等大型辎重。但天狼骑不同,他们从不借助这些东西,在每个天狼骑战士身上都装备了精钢打造的爪勾,勾中藏着一枚钻凿,他们只肖将爪勾钉入城墙,以三枚爪勾轮流攀爬城墙,不消片刻便能无声且迅速的攀上城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凉朔关愈发的近了。耶律引铮已能看见城头虚微昏黄的灯火,但他总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这灯火委实太过稀疏了。积雪飞溅,他看见了远方角楼之上悬挂的灯笼,但令人惊惧的是,箭塔之上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耶律引铮带兵多年第一次有些懵了,凉朔关已近在眼前,然而城头之上除了那几盏灯之外连个人都没有!任何一座城池都会有士兵防御,哪怕只是象征性的站岗也算作数。但如此巍峨雄关之前却无人驻守,耶律引铮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了当初秋剑吟同自己讲的以空城退敌的故事。 但谁能说这真是空城呢?凉朔关身为东周门户,怎么可能是座空城?耶律引铮已是一头雾水,心道难不成东周人是故作空城引自己冒然突进请君入瓮?耶律引铮清楚的明白骑兵的优势与弊端,在平原之上,骑兵的确无人能挡,但在城池之中,高大的烈龙驹反而成了行动的阻碍。若是破城,他们只能暂时弃马转为近身作战。但天狼骑的士兵大部分使用的是利于马上劈砍的单开刃的斩马刀或弧刀,而这东周镇朔军除却个别武艺高强者之外,其余士兵一律使用一种男女老少皆宜且制造使用难度极低杀伤力极大的武器——狼牙棒。 一根木棍只肖钉上钉子即可,制作成本无比低廉,且挥挡劈砍间只要命中敌人即非死即残。北燕战士在狼牙棒下吃了不少苦头,眼见着凉朔关近在咫尺,耶律引铮思忖良久终是下令勒马停军。温都苏也觉着这凉朔关诡异的紧,他正欲同耶律引铮说出自己心下疑惑,便听得耶律引铮道:“传我兵令,令百人队登墙查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03.诡道兵行引铮意入关 “是!”温都苏闻言颔首领命,他一面策马出列作了个手势一面高声道:“右行军第一百人纵下马出列!兵主有令,速攀城头探查情况!” 雪风长啸过原,天狼骑中竟是无人答话,只听得温都苏话音刚落,便见着天狼骑右行军第一纵的骑兵们以极度的无言和效率策马向凉朔关城头奔去。谁人皆知,若是此时凉朔关内的守军向之泼下金汁热油便是有去无回。但无人质疑耶律引铮的命令,烈龙驹踏雪急奔,一百余名北燕战士挥舞着攀城爪将之用力钉在了关壁之上! 借着烈龙驹的疾奔的惯性,他们拽着钢索踏墙奋力攀援,不一会儿便攀上了一半。耶律引铮看着正在攀援的天狼骑战士们眸光深沉如寒潭,探兵已快至城头,为何东周人还不做出应对?难道他们还在等着自己按捺不住发起冲锋时才开始防御,以取得更大的战果?但天狼骑的战士有着以一敌五的实力,他们不仅是天下最强的骑兵,还是最强的战士。北燕人的体格比之东周人高大不少,若是让之登上城头,凉朔关上的驻军绝无可能毫无损伤。 几个瞬息后,第一个天狼骑战士攀上了凉朔关的城头。耶律引铮心下莫名的紧张起来,他死死的盯着那个天狼骑战士,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攀援而上,凉朔关上逐渐亮起了火光。温都苏紧张的看着耶律引铮,以为这百人纵队无声无息在凉朔关上全军覆没,却不想凉朔关的城楼上灯火次第而燃。又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玄底沉金的狼纹旗帜自城头缓缓升起。 见天狼之旗高悬于城头,耶律引铮和温都苏同时呆愣了。天狼骑每破一城便会于城头之上悬挂自己的旗帜,但眼前此景又是何意?难道仅一百人便将凉朔关攻占了?耶律引铮还未来得及细想其中是否有何阴谋,便听见那玄铁城门于风啸中发出了沉闷嘶哑的沉吟,铁链与坚冰摩擦发出清脆的迸脆声。只见那玄铁城门缓缓开启,一位天狼骑战士站在城门侧打了个呼哨,一匹负甲烈龙驹便向他飞奔而来。他提身纵马奔回耶律引铮前,沉声抱拳。 “禀报兵主,经一纵先探,凉朔关内……并无一人!” “什么?”温都苏不可置信的惊呼出声,他心道这怎么可能,这凉朔关可是东周的门户,北燕于东周对峙百年,但北燕从未真正的占领过这座巍峨雄关。在天狼骑进攻番疆之时,东周还凭着此等天险杀了宇文林涛和豹王殿下,这怎么说没人就没人了? “城内有补给么?”耶律引铮平声询问,冷静外表之下,却无人见他眉峰微皱,他微微侧首瞥向身后天狼骑。若是凉朔关毫无补给,那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再度进攻其他城池补给。一个将领的本能告诉他事情绝不这么简单,他看着凉朔城头上飞扬的天狼旗帜,心底迅速的开始回忆东周边境城池布防情况—— 凉朔关双面环山,占据天险要害,而北燕与东周的边境则以此觋山山脉为分割。觋山山脉东西两边的山后便是云州城与朔州城,而后便是燕云平原寰应二州。寰应二州之间又一道山脉相隔,这山脉便是东周边境最后一道防御觋山城的所在之地。 “回兵主,凉朔关内只余少许面粮以及油脂,其余便再无了。”那天狼战士说着顿了顿,想了片刻后又道:“属下觉得,这倒是像匆忙撤退所行,只是不知东周国内出了何事,竟会让镇朔军全数弃关撤离。” “只怕是兵行险招。”耶律引铮喃喃了一句,温都苏正欲提醒耶律引铮切莫冲动,万一这是敌军伏击之策,那他们的出路便只有凉朔关的城门。届时若被夹击,那便真是成了瓮中之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04.死地后生引铮入关探云朔 “传我兵令,速进凉朔关补给。”耶律引铮思忖片刻,当即高声下令。天狼骑闻令,无声且迅速的纵马踏雪往凉朔关内奔去。温都苏震惊的看着耶律引铮,心道兵主莫不是真疯了。万一镇朔军将他们包了饺子,这空空的凉朔关可真就成了猎狼的兽夹子。朔风袭面,刮得暴露在外的皮肤只觉犹似刀割。耶律引铮眉梢积霜,可他迎风看着那展飘扬的旗帜却是不动。城头之上火光逐渐大盛,映得关外雪光苍茫。 “兵主,您这是何意?若是东周依仗天险三面环攻此处,我们即便撤退亦会战损不少兄弟!”温都苏眉峰紧皱,言厉声急。他话已出口才意识到此等口吻对耶律引铮是何等不敬,他抬眼见耶律引铮神色平静,又心道说不准这也是兵主的计策之一。他正欲开口对方才的无理道歉,却不想耶律引铮冷声开口,声色喑哑。 “我何尝不知会有被夹击围攻之风险?”天狼骑的最后一人已策马往凉朔关内奔去,耶律引铮见状,轻抖缰绳紧踩马镫,踏雪烈龙驹是耶律引铮一手养大的,与主人心意相通。耶律引铮一个动作它便知道如何行动,它飞驰踏雪,温都苏见状连忙纵马跟上。 凉朔关近在咫尺。但耶律引铮清楚的知晓,除却东周三面围攻,他背后还有耶律引岳。这是给他布好的四面楚歌无天无地之绝境,但有了凉朔关,他还能借着此等天险放手一搏,能否置之死地而后生,全凭这座关隘。浮雪寒光间,温都苏听见耶律引铮的话在朔风中缥缈且坚定。 “东周兵行险招诱敌深入,唯有剑走偏锋才可破之。”耶律回头看向温都苏,声线冰冷锋锐如磨冰擦铁:“进关之后,你吩咐二十人出关,每人带上三天的干粮和两匹马,每十人前分为一队伍,分别往朔州云州刺探东周布防兵力而后回来复命。” “是!属下领命!”温都苏正欲调马加快进关布置耶律引铮之令,却不想耶律引铮自他身后忽道:“温都苏,你是我自幼的伙伴,在天狼骑中,我最信任的就是你。” 温都苏闻言一愣,他突觉自己脑子拐不过弯来。他不明白耶律引铮突然对自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他们有被三面环攻之险,但也不是什么此战必亡的局面。耶律引铮的话里包含了太多自己听不出来的情绪,像是要同自己生离死别似的。 他疑惑的回过头,却见耶律引铮解下了什么乌沉沉的东西丢给了自己。 温都苏下意识的接住那个乌漆墨黑的东西。那东西入手瞬间,他只觉手中像是握着一块热铁,这当是耶律引铮的贴身之物。他低下头定睛一看,却差点吓的摔下马—— 这是耶律引铮的天狼令!只要手持此物,便可号令天狼骑,成为真正的天狼兵主! 他怔怔的看着耶律引铮,过度震惊竟是让他张口无言。耶律引铮看着自己的挚友和属下,沉声平缓,字若千钧:“温都苏,那你带着我的天狼令回雁回城,你将天狼令交给耶律引岳,告诉他我们攻下了凉朔关,如今正在进攻朔州城。天狼骑已有伤亡,还请烈虎骑出兵来援。” 温都苏的眼神在天狼令和耶律引铮之间来回转了几转,他看着耶律引铮赤金如熔金的瞳,瞬如醍醐灌顶。他总算明白了为何耶律引铮此次出征心事重重,也明白了为何只是劫粮大皇子和大汗王们便要出动天狼骑。原来竟是大皇子想借刀杀人,除掉耶律引铮这个竞争对手! 大皇子想借镇朔军的刀,而兵主也想。这座凉朔关是天狼骑唯一的突围之地,只要烈虎骑来援,他们便引东周三军夹击耶律引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05.风缨动萦烟雕弓乘雪开 沉浑号音随风低诉,似太古巨人的沉吟又像是挟杂在风声中的狼啸。卯时一刻,距凉朔关二百四十里的寰州城上灯火映长夜。风中隐隐传来了北燕人攻占城池后会吹响的象牙角的声音。楚凌云负手立于城楼之上,远眺着眼前连绵风雪。楚清和缓登城楼,积雪在她脚下擦蹭出咯吱的声音。她正欲上前报告凉朔关已破之事,却见自己父亲蓦地回首看向自己。 “凉朔关现况如何?”楚凌云气定神闲,像是耶律引铮占的不是大周的门户,而是随手丢弃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他见楚清和行至自己身侧,同他同看眼前肆意飞扬的鹅毛大雪,不由望雪低喃:“风缨荡血烟萦带,雪云月移雕弓开。绝塞明月不可见,当真遗憾。” “猎鹰才开雕弓。”楚清和唇边勾起一丝浅笑,微微退步颔首:“启禀统帅,据前线风声斥候飞马快报,天狼骑已如我们所料已入凉朔关驻扎,但目前并无进攻之势。” “那便等,凉朔关内的存粮不多,他们若不突围便会无功而返,若是进攻,则三面受敌。听闻天狼骑兵主是闻名北燕的神女之子,我倒是想看看这位少年英雄究竟有何能耐。”楚凌云一面说着一面将身上战麾解下给楚清和披上。见父亲给自己系上披风,楚清和由得微微睁大了眼。她明白父亲的苦衷,在军中,私情和军情是分开的。人前他们统帅和斥候,只有四下无人之时才是父女。 楚凌云看着女儿微微讶异的神色不禁心下一揪。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掌上明珠,是自己放手心怕摔含嘴里怕化的珍宝。但如今她身着轻甲戎装,眉间英气勃勃,当是个真正的楚氏女儿。思至此处,楚凌云心底暗叹了一口气,他终究还是将楚清和拉入了争斗的漩涡之中。 无论她是楚氏的风声之主也好,是大周尊贵的麟懿郡主也罢。从今日开始,她的一举一动便彻底跟楚氏的利益挂上了钩,她会成为楚氏的耳目,自此再逃不开庙堂算计与边关血战风沙。只要消息传回玉京城,她便再无可能嫁入寻常贵族之家享受玉泉大长公主所期望的平稳生活。 思至此处,楚凌云少有的犹疑了。凉朔关破之事还未上奏朝廷,只要上奏,楚清和便无退路。他拂去楚清和额发上的雪花,忽的想问问楚清和究竟是否完全清楚其中利害或有后悔之意。可还未等他开口,便听得楚清和问道:“父亲,是否现在便让斥候飞马传令回玉京城?” 楚凌云闻言一愣,垂眸却见楚清和琥珀色的瞳明亮如星。她的眉宇青翠飞扬,顾盼流转间,她那似藏了琥珀封的瞳当真像极了她的母亲。可眼底的迸发的坚毅却像极了自己。楚凌云心下暗暗自嘲,他当真是见识短浅,竟是小瞧了自己的女儿。要知道楚氏的女人从来不是玉京城中的娇花,她们从不输男儿。谁说金尊玉贵的生活便是幸福,在他的心中,只有楚清和自己选择的生活才是幸福。 “让你手下的风声斥候速回玉京。奏章早已拟好,记得给兰卿睿和穆钰各递一封。”楚凌云拍了拍楚清和肩膀,语气是阔别良久却又熟稔宠溺之意:“快去休息,若是北燕开始进攻寰州城,那你便要跟着你秋叔叔带兵包抄凉朔关,这可是累人的活计。” “我知道啦。”楚清和抿唇一笑,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下城楼。晚雪渐浓,楚凌云看着女儿的背影渐渐远去,眉峰却是微微皱了起来—— 根据风声刺探的情报,耶律引铮和他所率领的天狼骑是以速攻闻名。他们卸除全部辎重换取了可怕的机动性,但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毫无补给。就算是粮草先行,但行军速度过快,便是急行补给也无法跟上他们的行军速度。无补给便是这支骑兵的最大弱点,但兵贵神速,两军交战之时要的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们是一支出弓无回头的离箭,一个完美的先锋,谁若阻挡便将谁撕裂成两半。 可此时这支箭却毫无征兆的在凉朔关停下了。秋剑离曾算过天狼骑的粮耗,若要保持机动性,则每人最多携带三日干粮和水。每次的停留都是他们的折耗,而耶律引铮身为天狼骑的统帅,当是最清楚自己所带之兵的优势与弱势。就算是凉朔关内还有少许粮食未撤干净,也不过一两天的粮食。 耶律引铮既能领军,那绝不是痴傻之人,他若深入凉朔关以南,则是被三面环攻。这怎么看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他若真想劫粮,攻打朔州或云州胜算要比直突凉朔关大得多。权衡利弊下来,耶律引铮根本没有理由跟他们对峙消耗。 楚凌云百思不得其解,他心底还算着耶律引铮的路数,却不想站在凉朔关上的耶律引铮亦是心忧。他一进关便吩咐全军搜查存粮和油脂。可到头来却也不过两缸油和仅够吃一日半的粮食。 他看着空地上堆放的粮油,心下犯愁之际却见着二十多个天狼骑战士拖着几个硕大的麻杆袋子往空地上挪来。 “这是什么?”耶律引铮眉峰微皱,他正欲上前查看,却见为首的士兵拔出腰刀往袋子上一划。只听得“刺啦”一声,一股尘灰扑面而来,耶律引铮猝不及防吸了一口灰进去,不禁猛打了个喷嚏。 “兵主,这些都是东周镇朔军的军服,但都是被虫蛀了或是早已穿的破烂的,当是镇朔军还未处理掉的垃圾吧。”那天狼骑战士踩了踩滚落在地上的军服,又扬起几缕尘灰:“可属下觉着这里面的棉花还未腐朽,若是漂洗后再晾晒几日,当能制新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06.谋囚月引铮先发制人 耶律引铮闻言直觉额角青筋一抽,现今天狼骑补给稀缺,他的命令是搜出所有能吃的。这破烂衣服里的棉花洗干净了能吃么?还耗动他人搬运这些无用的杂物浪费时间。他正欲怒斥将这破烂军服搬出来的兵士,却见那衣服散乱一地,心念蓦然一动。 “这衣服有多少件?”耶律引铮蹲下身拨了拨那些废弃的衣服,旁侧负责搬运的兵士立刻回道:“大概有两千余件,搬来的都还算完好,大概有一千余件。里头还有一些缺胳膊少裤腿的,破烂的棉花都跑没了。” “把这些衣服一件不少的全给我搬出来。”耶律引铮起身下令,那天狼骑的士兵闻言心下不禁纳闷,这些还算完整的衣服还能将棉花扒出来带回去,可兵主要那些破烂作甚?但即便他心下不解,这也是耶律引铮的命令,他作为天狼骑的战士,自是唯耶律引铮命令是从。他一面拍了拍身上的雪粒子,一面呼喊着战友一块搭把手将凉朔关中的废弃之物搬出来。 耶律引铮看着地上的衣服,粲金的眸子眯成了一弯狡黠的弧度。一线笑意自他唇畔勾起,似一只紧盯猎物的狐或者狼。他收回目光,转身高声呼喊:“那日苏!” “诶!谁叫我啊?”一旁正在清点战马的少年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挠着头回首张望。他只见耶律引铮在离他五十步远的地方正对他招着手,立刻转身边跑边问:“兵主找我何事?” 那日苏是温都苏的堂弟,前不久才满十七岁。他黝黑的面庞上还带着些孩子般的圆润,乌溜溜的眼里跃动着属于少年独有且天真的激情。他径直的像耶律引铮跑来,矫健有力的双腿像是初初长成的骏马。可耶律引铮却清楚的明白,这个骏马般的孩子还是北燕数一数二的刀客,悍勇之名北燕皆知。他极擅使一把双开刃的月牙刀,说他是匹烈龙驹,倒不如说是一只初露獠牙的狼崽子。 因他悍勇无匹,十五岁初入天狼骑便立下赫赫战功,假以时日必定是名震天下的猛将。耶律引铮对他相当器重,在他十七岁生辰时便将他破格提为了天狼骑的参将。因为年纪尚小,他亦不拘礼节,待至耶律引铮跟前,他还仰着头睁大了眼,乌溜溜的瞳像是好奇心旺盛的幼豹:“兵主,你这个笑……可是有仗让我去打么?” “满脑子尽是打打杀杀。”耶律引铮闻言失笑,反手锤向那日苏胸口。他看着那日苏天真的神情,心下只觉蓦地一痛,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毒蝎给蛰了似的。那日苏倒没留意到耶律引铮目光中的复杂情绪,他笑嘻嘻的退后两步,将耶律引铮的拳头避了过去。 积雪深深,骤然退却难免打滑。他灵巧如燕般在积雪上打了个转儿稳住了身子。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觉后颈一凉。远是耶律引铮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比将手一下伸入他的后领子里。那日苏一面捂着领子蹲了下去一面笑着打了个寒颤。他正想说兵主仗着比他身量高些便欺负自己,抬头却见耶律引铮已敛了笑意。 那日苏的笑凝固在脸上。他瞬时明白耶律引铮现在可没同自己闹着玩了。他瞬间站直了身子,正欲告罪之际却听得耶律引铮声色沉哑:“那日苏,你现在即刻带着两万人直奔囚月沼泽。无论在此驻军何人,哪怕是我北燕人,也照杀不误。务必,不,你切记,一个人都不准跑掉,办完此事后,你留下一万人佯攻朔州城半日后回援凉朔关。而你,必须在天明之时将所杀之人的尸体带回来。” 那日苏闻言顿时如遭雷击,他像是被一闷棍打蒙了思绪。他怔怔的望着耶律引铮,不解的神色和天真的瞳仁看的耶律引铮心底猛然一扎。那日苏从未见过这样的耶律引铮。在自己心中,耶律引铮是引领他们横扫天下的群狼之主,他的面上流露过决然或犹豫,他的眼瞳却永是如熔金一般炽热,像是眼底藏着太阳。 可他从来没见过狼主的眼中露出如此决然肃寒的神色,像是搏命一击的狼。而他自己,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刀锋会指向自己的同胞。 “那日苏,或许你还不能理解这些事。可此次出征,若不踏着同胞尸身而归,那这凉朔关便是天狼骑的坟墓。”耶律引铮说着用力的拥住了那日苏,像是兄弟之间的诀别:“大皇子预备派虎豹骑截断我天狼骑的后路,而囚月沼泽则图赫部等着我们的伏兵。我们如今四面环敌,只有此法方可突围。” “为什么大皇子要杀我们?我们难道做了什么对不起大燕的事么?”那日苏喃喃出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究竟为何。耶律引铮敛下瞳眸,将双手搭在那日苏肩上:“因为我,因为我耶律引铮是天狼骑的兵主。因为他想做大汗,而我跟世子会挡他的路。” 那日苏沉默半晌,他低下头,良久之后他抬头看向耶律引铮,墨色眼瞳仍是天真如幼兽,但却不知为何隐若深渊。 “那是不是只要赢了,兵主您就是未来的大汗?” 耶律引铮一愣,他不知如何回答那日苏的话。他想说耶律引羽才是名正言顺的世子,他才是未来大汗。可话至喉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注视着那日苏深不见底的墨瞳,终是点了头。 良久沉默后,少年退后一步,眉宇间最后的天真神色消失殆尽。他像是瞬间长大了,像个真正的北燕男人。 “那日苏定不辱命。” 北燕青年退后一步,飞扬的眉弓有力且骄傲,像一头年轻力壮的野兽。他仰着头注视着耶律引铮的瞳,躬身半跪,对他行下北燕人对大汗的礼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07.战局布引铮谋天定北燕 “好!凉朔关的粮食,你们带三分之二走。参战之人,务必每人分到一日的粮。至于囚月沼泽驻军所携带的粮食,则分一半留给佯攻朔州城的人。” 耶律引铮声线从容沉稳,那日苏这一跪,像是一座巍峨大山一般压住了他浮动且不安的内心。这一跪让他清楚的明白自己的身份。他是天狼骑的兵主,是北燕最强骑兵的统帅,是他的部下心里唯一的大汗。纵然刀锋所向,身后依旧有人回护。可纵然如此,他的指尖却忍不住的微微轻颤。 那日苏应了一声,领命而去。在他起身离去的瞬间,耶律引铮只觉神思刹那恍惚。那一瞬间似天地俱静,好似连如蓬飞雪都凝滞在空中,天地间只余下凉朔关内煌煌火光和那日苏离去时被拉的极长的影。他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回头,只是招呼着天狼骑右行军牵马列伍。兵甲擦错战马嘶鸣,那日苏纵马列首,朔风夹雪中他长发飞扬,如年轻雄狮的鬃毛。 马蹄踏雪分为六列六纵出关而去。风急雪骤之夜,群狼当围猎。 耶律引铮缓登城楼目送着那日苏率兵远去。城楼之下,只余下一万天狼铁骑。凉朔关内的废弃军服逐渐被收拾出来同城楼广场之下的两缸油及剩余的米粮摆在一起。耶律引铮看着关下石刻的时柱,心知现下大抵已是卯时过半,离天亮大约还有一个半时辰。温都苏已出发近一个时辰,全力奔驰之下,他应能在巳时回到雁回城。 但耶律引岳真的会在雁回城傻等着么?耶律引铮心下默算,若时耶律引岳已带兵出城,依照烈虎骑的速度,温都苏应当于辰时一刻便能见到耶律引岳,而若耶律引岳中计全速前来凉朔关,应未时三刻至凉朔原。如此算来,留给那日苏的时间便只剩下四个半时辰。这是环环相扣的计划,任何一环出了差池则天狼骑全军永葬凉朔关。 思至此处,耶律引铮回身向南眺望。雪夜苍茫,闻声只余雪簌簌,这样的夜里,便是目力最强的猎鹰也除了雪花再看不见其他事物。但耶律引铮明白,往南的觋山群城中驻扎着东周最为坚实的防线。他们如今像是正在打量对方实力的野兽,谁都在揣摩着对方的软肋和破绽,他们的每次对视行动均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凡谁先露出半分破绽,便足以致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08.那日苏破军奇袭灭图赫 声渐微,悬于城头的玄金天狼旗止停空中。风渐静,城头雪纷纷扬扬但雪势已渐弱。耶律引铮深吸了一口气,心知这场夜雪应会在黎明之时停下。凉朔原上清寒的空气令他焦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心知自己已将七分战局谋布,只余三分天意东风。如今他只能向他传说中的母亲,露曲喀格神女祈祷。 祈祷东周不会在此时发动进攻,也祈祷那日苏一定会在四个时辰内回到凉朔关,祈祷自朔州城回撤的骑兵务必将耶律引岳的烈虎骑一分为二的切断。 凉朔关城头之上的灯火逐渐稀微,那日苏回首一望后加快马速率军一路东行,再不回头。他明白此时每次喘息的时间都足够决定或逆转战局。时间无声滑过,那日苏握着缰绳的手已有些麻木。他知道黎明之前是一日最为寒冷的时刻,天狼骑的战士呼出的气息都凝成了冰雾飞散开来,因长时间的奔驰,身经百战的烈龙驹们都剧烈的喘息着。 可还是无人开口讲话,这不仅是因为天狼骑军纪严明,而是因为此时开口,寒冷的空气会瞬间冻伤脆弱的咽喉,轻则风寒,重则伤及肺部引发寒哮之症。积雪深深,马蹄声似都湮灭在割面的霜风里。狼群奔驰,如影一般掠过雪原,似乎要将时间都踏碎于马蹄之下。 与此同时,驻扎在囚月沼泽的图赫部族人正缓缓的从牛皮帐子里钻出来生火。他们并不知天狼骑已在战前磨好了手中的刀,此时正如龇着獠牙的饿狼一般往囚月沼泽奔袭而来要以他们的血作为战争的祭品。他们只是受族长图赫鲁吉和大皇子耶律引岳之名埋伏于此处多日,只等天狼骑回返雁回城时配合大皇子的烈虎骑给予这支人困马乏的军队致命一击。 在未得到号令之前,他们只需埋伏在此处就好。他们带来了足够吃大半个月的粮食,其中不光有晒干的马草,还有盐茶砖和冻成冰砖的牛羊奶。且图赫部又是图赫大妃的母族,自然是北燕诸部生活最优越的部族,前来埋伏,还带着堪称奢侈的奶干奶豆腐和风干的牛羊肉。 黎明之前委实太过寒冷,不及时补充盐分和油脂委实难熬。图赫部的族人陆陆续续的自帐中走出,他们手脚麻利的将雪扫干净,在露出枯黄草梗的地上堆砌火塘架起铜锅。洁白的冰雪是神女赐下的水源,他们将雪水煮沸后投入盐巴和砖茶,然后再加入冻成方块的奶砖和酥油。馥郁醇厚的奶茶香气渐渐弥漫在雪原之上,图赫部的男人们一面捧着木碗,就着奶茶吃着风干的肉,一面看着东方的暗色逐渐变淡,一线暗红浸润天幕。 快要天亮了,滚烫的奶茶熨帖过在这苦寒之地埋伏的男人们的四肢百骸,分明是雪地冰天,但喝着奶茶吃着肉的幸福感仿佛像是一潭温水般滋润着苦闷无聊的心灵,像是畅快饮下上好烈酒后的飘然欲醉。图赫鲁吉哼着牧歌小调自自己的帐中走出,他用温度恰好的水洗了脸,悠悠闲闲的在一棵被火烧焦后的枯木旁畅快的解了个手。 族人们将煮好的奶茶盛放在木碗里端给他。图赫鲁吉接过碗,奶茶馥郁醇厚的香气钻入他的鼻腔。雪停风止,雪后的空气总是格外的清新,他想今天当是个好天气。他端起奶茶正欲啜饮,却只觉一线朔风携着鸣啸之声迎面袭来!他抬眼一瞧,只见远方天际晨光熹微,只觉足下雪原微微震颤。 只是一眼,图赫鲁吉便怔愣住了。这是他此生见过最为盛大的光景,他看见黎明的第一缕光映在雪原之上迷离耀眼却被天狼骑所披挂的玄甲吸收的湮灭无踪,他们撕夜驭光奇袭而来—— 那是耶律引铮的天狼骑!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图赫鲁吉再来不及思考这些问题。他像是被瞬间剥夺了移动的能力,只能站着听得耳畔锋锐尖啸。抬头间惊羽裂空,乌木狼牙箭犹如暴雨般倾盆而落。 没人来得及上马,也没人来得及去帐子里拿出刀剑。不过几个瞬息,钢铁洪流伴随如地鸣般的蹄声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兵戈之锋迎光破雪,图赫鲁吉端着热乎的奶茶,只觉天狼骑进攻之瞬如名剑发硎。男人嘶吼战马嘶鸣犹如群狼咆哮,狼群狠狠的撕裂了绵羊的栖息地,这不是战争,而是单方面的献祭或是屠戮。图赫鲁吉退了一步,刀锋之上流动的血溅上他的领子点染出花色浓稠。暗风浮动间,一柄弦月刀迎面而来,连带着图赫鲁吉的脖颈和手中木碗一分为二。 “快,将尸体赶紧搬上马背后就地补给!列长统计伤亡报告,将食物集中搬出来统计数量,随我回凉朔关的人则每人带两人的量,一刻钟后右列军前三纵由纵长带领换马佯攻朔州城,不得有误!佯攻开始一个半时辰后不得恋战,径直回援凉朔关!”那日苏手持弦月刀紧踩马镫立于马背之上憋着吃奶的力气高声呼喊,听得领将命令,天狼骑顿时如一部精密的机械机关一般迅速且有条不紊的运作起来。 那日苏喊完后只觉浑身脱力,胸腔里的心脏似要激越的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缓缓下马环顾四周,浓腥的血味混着沼泽枯草的腐味和雪后的清新之气杂糅着冲入他的胸腔。他怔怔的看着鲜红浸染的雪地,终是无力的靠在了同他出生入死的战马身上。他并非没有见过血,相反他还杀过不少人,可战争从未有一次让他感到这般心寒。 此时的那日苏并不知道,这些杀戮是成为优秀将领所必须的成长过程。自己的血磨练出战斗的技巧,敌人的血历练出将领的策略;同袍的血则磋磨出统帅对生命的敬畏和对战争的心境。唯有敬畏生命和战争,才能真正心沉如钢心硬如铁,如此方可冷静指挥无往不胜。 他伏在马脖子上狠狠的喘咳了起来,一旁的战友以为他被寒气呛住了肺,忙将火塘旁还未打翻的铜锅里的木勺递给他,勺子里盛着滚烫的鲜奶茶。闻着奶茶的香味,那日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率军灭了一个部族。他颤颤的接过战友手中的木勺,不顾奶茶炙烫便啜饮起来,苦咸的眼泪因为水分的补充开始逐渐浸润他的眼眶。 那日苏闭了闭眼,那滴泪滴落在手中的木勺里。再睁眼时,他眼底沉冷如坚冰。 自此以来,北燕图赫部的男人们,全灭于囚月沼泽。而在图赫部被灭族的半个时辰前,在云珠草原腹地,温都苏终于见到了耶律引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09.夜奔袭温都苏悍闯烈虎骑(一) 草原的夜里滴水成冰,空旷无垠的雪原之上,温都苏能听见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吐息和马蹄踏碎冰渣时发出的脆响。他离开耶律引铮时带了两匹马走。这是草原民族的生存智慧,无论何人若在草原之上独行夜路,皆必带两匹马。一匹为坐骑,另一匹则是在另一匹马体力不支时换乘备用,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理由。 凛冬的云珠草原总是大雪连绵,天空漆黑一片无星无月。独行之人只能在似看不到尽头的茫茫雪原上奔驰,这不光对人的体力和意志是极大的考验,对马亦是如此。朔风雪寒刮身而过,气候再寒冷也比不过心冷。独行雪原是件险之又险的事儿,稍不注意便会死在雪原之上。但大部分的人并不是在马背上被冻死,而是望着茫茫不见边际的草原绝望而死。 人有绝望之情,马亦会有。马和人都是群居动物,对群体有种天生的依赖和安全感。它们必须跟着头马才能在草原上逐水草而居,像是北燕人会在冬日到来时聚集于雁回城过冬一般。在漫长无边的夜里,它们也只能听凭主人的命令一往无前的奔跑,妄图跑过这片寒冷的迷障。若不带着另一匹马陪同,独马很可能会因为恐惧丧失方向感而原地停滞打转。 这比力竭而亡更为可怕,因为一旦停滞,严寒不一会儿便会将马匹冻死。 温都苏自幼生在云珠草原,自是深谙草原生存之道。可饶是他此时也不禁生出几分绝望之感,因为他已经跑死了一匹马。 若以天狼骑的行军速度来算,凉朔关离雁回城是一日的脚程。但因寒夜独行看不清路,速度便会打折不少。且积雪下可能是封冻河流形成的冰锥。稍有不慎,则是马折人亡。温都苏觉着自己是受着露曲喀格神女护佑的,因为他的马仅是累的跪了下去,喘了几口气便累死在雪原上。若是踩中冰锥,那他从马背滚落时早被地上锋利的冰棱扎了个透心凉。 他趁着马刚刚断气尸身尚温时划断了它的咽喉狠狠的吸吮了那腔子里还未完全停止流动的浓腥血液。腥咸滚烫的血味令人作呕,但在酷寒之下,这是能救命的食物。温都苏咬着牙喝饱了血,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虱子。随着马血逐渐流入自己身体,麻木僵硬的四肢逐渐暖和了起来。温都苏将贴身携带的锡制酒壶拿出来接满马血后,转身上了另一匹马继续向前—— 可他也不知究竟何时才能碰到耶律引岳的人,他此行所有的把握仅仅只是倚靠着耶律引铮的预判。从出发的那一刻他便明白最坏的结果。如果耶律引岳不顾名声,沉住气不出兵而是在雁回城等着耶律引铮回去、那当前最大的问题不是他今日能不能见到耶律引岳,而是半个时辰后他会不会冻死在这雪原上。 时间流逝在每一次的马蹄起落和呼吸间,温都苏明显感到胯下骏马的喘息逐渐粗重急切起来,他知道这匹马也撑不了多久了。温都苏将手放在心口位置,护心镜后藏着耶律引铮的天狼令。他又将手往下滑了些许,摸到了贴腰放着的锡酒壶。 他颤颤的拿出酒壶而后咬掉木塞,几近是贪婪的喝下了里面最后一口混着马血的烈酒。呛辣腥臊的血酒令身体的温度迅速回升,温都苏狠狠打了几个喷嚏。他抖了抖手,正想再抖出些血酒时,却见前方坡上似有几点火光。 疲劳至极的烈龙驹发出颤抖的嘶鸣,它也看见了火光。它明白那里有人,有人的地方意味着有水和食物。它奋力的向那点火光冲去,温都苏心下狂喜,因为那火光下撩动的旗帜的花纹是用泥金绘成的虎首,那是烈虎骑的营帐! 耶律引铮赌对了,耶律引岳的确如自己预料一般沉不住气。若是他死守雁回城,那与天狼骑的胜算则有七成。但没有人能在唾手可得的汗位跟前保持矜持和冷静,耶律引岳等这个时机等了太久,他早已迫不及待的想坐上草原至尊的宝座。但是耶律引铮唯独漏算了一点,那便是他忘了耶律引岳的行军速度远比他预料的要慢。因为耶律引岳是个皇子,而不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烈虎骑的行军速度本就比之天狼骑慢很多。一是天狼骑是轻骑兵且不携带辎重,故而行军奇快;二则是因主将作战方式的不同,耶律引铮擅奔袭速攻,但耶律引岳早已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他自十五岁猎狼成人礼后便再不亲自上阵杀敌,且他生活骄奢,行军之时竟是要带上极难拆卸搬送的鲸骨九层牛皮帐和大量的美酒及肉类,倒像是要将自己在雁回城的王帐给完完整整的搬上战场一般。 种种原因极大的拖住了烈虎骑的脚程。他们下午才从雁回城动身,此时离凉朔关还有一日半的脚程,且这一日半还是算在烈虎骑全力行军之下。也难怪温都苏跑死了一匹马,原是这里离雁回城不远了。 毕竟耶律引岳来守株待兔的,自然是等着耶律引铮这只兵困马乏的兔子撞死在他们这棵树上。故而委实不必急行军赶着去催耶律引铮的命。毕竟胜券已然在握,谁又会在意那么几个时辰呢? 此时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耶律引铮自是在他的帐子里睡得安稳不已。从东周运来的银丝炭将帐子里烧得暖洋如仲春,烈虎骑的营地里只剩下几盆微弱的火光和靠着火塘拥着皮裘半梦半醒的守夜人。 这可是北燕大皇子的烈虎骑,试问在这云珠草原之上,谁又敢突袭烈虎骑呢?守夜人缓缓躺了下来,他将脑袋枕在了自己的箭袋上。火星子噼噼啪啪的迸出火塘,他的思绪也渐渐混沌。就在此时,他忽的感到耳膜微震,守夜人顿时睡意全无。他附耳于地,只觉地面微微震颤—— 有人纵马而来!守夜人几乎是蹦起来想大喊有人袭营,可还没等他喊出声,便听见一个男人的嘶声高呼:“救命啊——” 温都苏的高喊惊醒了整个沉睡的营地,所有人以最快速度冲出帐子,却只见雪坡之下跑上来一匹快要累死的马。而那匹马刚踏入营地,马背上的男人便体力不支的滚在了雪地上。守夜人忙上去扶起男人,却发现男人浑身是血,嘴里支支吾吾的不知说着些什么,显然是已有些神志不清。 “何事喧扰?这天还未亮,怎么就闹腾起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10.夜奔袭温都苏悍闯烈虎骑(二) 听得帐外喧闹,耶律引岳的半梦半醒扯过放在华裘被褥旁的袍子给自己披上。他迷迷糊糊的随口一问,还没来得及反应话便只觉一缕寒风窜入帐中钻向自己脖颈。耶律引岳拥着暖裘被激的一个哆嗦,正欲斥责这搭建帐篷的兵士粗心大意,抬头却见暖帐的帘子被掀开了一线,自己的亲兵正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瞅着自己。 “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只是有个受伤的人冲进营地呼救呢。天色还早,委实惊扰殿下了。” 呼救?耶律引岳一面抱着被子一面揉了揉自个儿的太阳穴才觉思绪清楚了些。北燕冬季的雪总是来得凛冽,且雪日总是伴着如刀朔风,一下便是好几个时辰。牧民们一看见下雪,无论是正在打猎或是放羊,都会即刻往聚居地赶去。这雪是今日下午才开始下的,下到现在也有大半日了。这里虽离雁回城不远,但总不至于到这时辰了还有人敢深夜冒雪捕猎吧?当真也不怕被饿狠的狼给叼了去。 耶律引岳思至此处,越想越觉着不对劲,他又想了片刻,还是决定将棉袍套上出去看看的好。可不想他刚一掀开帐帘,便见着今夜守夜的兵士慌忙向他跑来。耶律引岳眉峰一皱,心道就算那人被冻死也不过就是叫人拖回雁回城埋了而已,这样慌慌张张的跟只受惊的鹿有何区别?他正想叫亲兵将这守夜人拦住,却不想守夜人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猛然半跪,将自己手中所持之物双手捧至额前—— “兵……兵主,这是从那人身上掉出来的东西,属下见了…倒觉得像是二皇子殿下的……天狼令。” “什么?”耶律引岳忙快步上前接过守夜人手中乌沉沉的令牌。那枚令牌入手沉重,寻常看去,不过是个巴掌大小的黑铁牌子。但于火光下,那令牌竟是显出些细碎的金色。耶律引岳拂过令牌之上的浮图雕文,沉默片刻后立刻道:“那人呢?” “已经送去帐子里暖着了。也不知他是从哪儿跑回来的,他那匹马都快累的吐白沫了。”守夜人想着温都苏那样便觉着害怕,那手的皮肤可都被生生冻裂了。见他一身血迹,也不知他伤势如何,这大冷天的跑回来,也不知还有没有命能活着。 “带我去见他。”耶律引岳一面说着一面接过亲兵递来的狐裘披风给自己披上,那守夜人忙起身引路。温都苏被安排在了烈虎骑营地最外缘的帐子里,倒是离中军帅帐有些距离。 一路上耶律引岳的亲兵见着自己兵主面色沉凝不发一言,心下更是猜不准耶律引岳所思为何。不是大皇子一向看不惯瞧不起二皇子和世子么?这若是天狼骑出了意外,那岂不是兵不血刃便解决了大皇子的心腹大患么?亲兵思前想后,终是开口问道:“兵主,是不是天狼骑出事儿了?” “只怕是天狼骑贪功冒进,中了计吧。”耶律引岳冷哼一声,不再与亲兵搭话。 他虽是这么说,却是自己也不知何事能让耶律引铮让人带着天狼令跑回雁回城求援。难道那东周的镇朔军还能将天狼骑打的全军覆没不成?他虽不喜耶律引铮,但从不否认自己这个二弟在军事上的天赋。就算东周的楚麟城杀了豹王和宇文林涛,但耶律引铮怎么可能折在他手里?天狼骑是整个北燕最强的骑兵,就算镇朔军人数是天狼骑的几倍,又仗着天险相护,那耶律引铮打不过不知道跑么? 思至此处,耶律引岳更觉着此事不对劲。若来人真是天狼骑的人,那这人怎么就歪打正着的跑来烈虎骑的营地求救?难道这是有意为之? 怀揣着一肚子的疑问,耶律引岳来到了暂时安置温都苏的帐子里。帐子里徘徊着一股子黏腥的血味,混着燃烧着的牛粪味道分外冲鼻。耶律引岳皱了皱眉,见着火塘旁铺了张垫着褥子的草席,而那求援之人便躺在褥子上要死不活的喘着气儿。他走过去蹲下身剥开那人覆在面上的头发,蓦地一惊。 “温都苏?!”耶律引岳怎不知温都苏和耶律引铮的关系,他是耶律引铮自幼的玩伴和亲信,亦是天狼骑的副将,他如今成了这个鬼样子,难不成天狼骑还真全军覆没了不成? 温都苏没有回答耶律引岳的问题,他紧闭着双眼,嘴唇发紫,一直蜷缩着身子发着抖,牙齿因寒冷而颤抖不断引起磕碰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耶律引岳见状,心下既急又恼,忙转身吩咐:“赶紧给他用热毛巾擦拭身子。” “是!”守夜人忙去帐外火塘旁拿融好的雪水,他手脚麻利的给温都苏擦着脸和脖颈。几番擦洗之后,温都苏终是止住了颤。就在守夜人打算解开他衣服给他用热巾子暖胸口时,温都苏的眼皮动了动,片刻之后,他悠悠醒转过来。守夜人见状,正欲向耶律引岳报告说人醒了,可没想到倒是温都苏先开了口。 “……这…我到雁回城了么?”温都苏声音沙哑不堪,粗粝沙哑的像是草原初春时混着冰渣砂砾的西风。耶律引岳闻声皱了皱眉,他正欲上前询问温都苏,却又见着温都苏猛力弓起身体又瘫回褥子里。如此来回两次,温都苏似清醒似混沌一般盯着帐篷顶喃喃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不是你一边喊着救命一边跑来烈虎骑营地的吗?怎么,你不记得了?”守夜人一面抬着温都苏的脖子给他擦身一面道。温都苏闻言并未答话,像是还没彻底清醒过来。他目光迷茫,眼珠转了几圈才定在了给自己擦身的守夜人身上。那守夜人被盯的心底一阵犯怵,险些将温都苏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11.夜奔袭温都苏悍闯烈虎骑(三) “这里不是雁回城?”温都苏瞠着眼睛又挣动起来,他提着一口气想坐起来,但在寒夜里过久的奔袭耗尽了他的体力,拼尽全力的挣动更像是肌肉的抽搐。见着耶律引岳在侧,那守夜人正欲将温都苏摁住别让他在大皇子面前失仪,却不想在搂住温都苏肩头的一瞬间,温都苏竟颤巍巍的抬起了被冻裂的手。 “我的马呢?我的马呢?”温都苏一面伸着手一面喃喃着。帐内因火塘高烧而温暖如春,他冻伤的手不住的在虚空抓挠着,以致手背上凝涸的血口子又再度迸裂。细细的血流自他手背蜿蜒而下,但他似乎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一直执着的伸着手,神志介乎于清醒和混沌之间:“我要去…去雁回城向大皇子复命……我的马呢?” “你要见大皇子?”守夜人闻言迟疑的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耶律引岳。耶律引岳此时腹萦百惑,见温都苏说着要见自己忙上前蹲在温都苏身侧。守夜人见状,忙拖来两个箭袋让温都苏靠着。耶律引岳看着半昏半醒的温都苏,一面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一面沉声问道:“温都苏,你有什么要说的?你怎么跟天狼骑分开了?可是二弟出什么事儿了?” 话一出口,耶律引岳只觉心跳蓦地快了几分,他一想到耶律引铮可能命丧凉朔原,那一直隐蔽在心底的欲望便像是一头饿狠的野兽在围栏里横冲直撞。他看着憔悴不已的温都苏,喜悦之情几乎自他眼中喷溢而出,他迫不及待的想听见耶律引铮命丧凉朔原这个好消息。但碍于面子,他只能皱着眉拧着脸强作担忧状。温都苏看着耶律引岳,只觉他原本英武的面孔上情绪杂糅扭曲,活像一只面目狰狞却开心不已的恶鬼。 不过恶鬼也会有快乐这种感情么?温都苏不是恶鬼自然不明白耶律引岳的心情。当时耶律引铮对他说耶律引岳想对天狼骑动手时他心底其实是不愿相信的,没有谁会愿意对自己的同胞刀锋相向。一路上他还曾有过隐秘的期待,但这整军出发的烈虎骑彻底踏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期冀。温都苏只觉耶律引岳握着自己肩膀的手微微颤抖,想来心下当时百味陈杂或是只觉自己胜券在握。 他转了转眼珠,两眼一翻。耶律引岳瞧温都苏翻了白眼以为他又要昏了过去,忙想伸手扶着他,却不想温都苏连打几个喷嚏,唾沫鼻水溅了耶律引岳一脸。这下耶律引岳的脸是真拧成了一团,他正想起身,却见着温都苏悠悠睁开眼睛盯着自己看。 “大…大皇子殿下。”温都苏颤颤巍巍的抬起手,耶律引岳见他醒了,也顾不得身上污秽,忙蹲下身握住温都苏的手,眼中似是担忧意切又似是狂喜万分:“温都苏,天狼骑可是出事儿了?” 温都苏反握住耶律引岳的手,喉头滚动支吾间眼中情绪激荡万分。耶律引岳总觉着不对,如果天狼骑真的出事,温都苏此时不应是目眦欲裂血泪齐下的请自己出兵相救么?可现在温都苏的确是目眦欲裂血泪齐下情绪激动,简直可称喜极而泣。 耶律引铮出了事温都苏能这么开心?耶律引岳满腹狐疑,心道难不成是自己理解有误。可还没等他开口再问,便又听得温都苏颤颤道:“末将奉二皇子谕令……携天狼令请见大皇子……恳请大皇子,出兵相援天狼骑!” 出兵援助?难不成耶律引铮真的兵败凉朔原了?思至此处,耶律引岳顿时心生一计。若耶律引铮真兵陷重围,那自己只需当着没见过温都苏拖延着不去援助不就完了?他知肖等着耶律引铮被东周的镇朔军斩了,且还不必背那弑弟夺位的骂名。 可耶律引岳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温都苏下一句话便如一道晴天霹雳一般将自己炸了个神思茫然。 “二皇子带领天狼骑,奇袭破凉朔,截获东周军粮米面等粮食共五万石,麻布棉制品不计其数,且尽斩东周镇关兵士……二皇子此时已率军直攻寰州城,预计天明时便可破城。故特派末将来请援烈虎骑以押送战利之物回国,更望烈虎骑出兵,联手夺回年前被东周楚氏所夺的朔应二州。” 什么?耶律引岳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他只觉自己的脑子里炸炸嗡嗡的,但温都苏憔悴却兴奋的面色明确告诉自己的臆想就是臆想罢了。他推翻了自己所有侥幸的想法,以一种最直接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了自己天狼骑大捷的消息。耶律引岳算破脑袋也想不到耶律引铮竟然会破了凉朔关。 那可是东周的天险门户!他怎不知凉朔关如今是楚凌云亲自驻扎?昔年东周丢了凉朔关,也不过是因东周寒灾流民暴乱他们才得此机会乘虚而入,可那时耶律引铮还在番疆征战,天狼骑调不回凉朔,故占了没多久的凉朔关便被楚氏带兵给夺了回来,而他们却为此折了豹王。 难道天狼骑果真如此悍勇不可挡?难道真是耶律引铮真的是露曲喀格神女的孩子,无论何时都如得神佑?如此绝境之下,他还能破关而后生? “好、好啊!二弟果真神勇!”耶律引岳干巴巴的皮笑肉不笑了两下,此时他心中是真的百味陈杂。他看着虚弱的温都苏,脑内思绪千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12.温都苏智激引岳出凉朔 “还请大皇子殿下出兵速援天狼骑!”温都苏紧紧的握住耶律引岳的手,耶律引岳不敢再看温都苏的眼睛,那热切的目光似要将自己内心的欲望逼灼的无处遁形。他想把手抽回来,却觉温都苏满是伤痕的手竟是像个铁钳一般将自己的手箍的不得动弹。 “温都苏,你累了,不如先歇会儿吧。即便烈虎骑出兵速援,却也是远水解不得近火。” “殿下,您此话何意?”温都苏闻言一愣,像是料到温都苏的惊愕一般,耶律引岳一面僵笑着将手从温都苏的手掌禁锢中抽了出来。 “二皇弟固然神勇无匹,但镇朔军却是有天险相护。破得了凉朔关,可凉朔境内的觋山山脉才是真正的防线。即便破得了凉朔关寰州城,但天狼骑能破的了觋山防线么?若是破不了,直线行军攻打寰州城则是中了东周人的诱敌深入之计,届时三面环敌,退路便只剩下凉朔关这一条。古人皆说贪多嚼不烂。温都苏,你跟随二皇弟行军多年,怎不知劝着他及时鸣金收兵?” 耶律引岳说着叹息一声,他敛去了面上僵硬的笑容,眉峰紧皱间倒真像是个担忧弟弟的兄长:“寰州城后还有觋山城,进可攻退可守。若二弟执意攻城,则难免后继无力。即便依仗凉朔关截获的军粮能固守支撑,但若朔应云三州驻军包抄凉朔原回攻凉朔关,背腹受敌侧翼夹击就是四面楚歌!便是烈虎骑现在出兵援救,也来不及了啊!” 温都苏闻言心底暗暗冷笑,耶律引岳扯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着自己按兵不动,等着镇朔军慢慢耗死天狼骑么?人总是趋利避害的,弑弟夺位这事儿传出去委实不好听,谁愿意长途奔袭损兵折将的去弄脏自己的手呢?谁会去做这听上去就赔本的买卖? “唉,本殿下也心知你担忧二弟,但你已劳累过度,还是先养好伤再说其他罢。”耶律引岳叹息一声,起身正欲离去之时却见温都苏强撑着身子半坐起来,他近乎是梗着脖子看着自己,面色红胀几近嘶声力竭:“可是大殿下,应州城已为兵主所破。只等寰州城破,我北燕铁骑便可尽占东周三分之一的防线,如此以来,进退有度。且今年雪寒,东周边境饿殍遍地,军心动荡,正是重夺燕云之地的良机!” 什么?应州城也被耶律引铮占了?耶律引岳回首深深的看了一眼说完话便似脱了力一般躺在褥子上喘息的温都苏。这次他是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躺在地上喘息的青年,眼底隐着的欲望终于如饿狠的野兽一般破笼而出,他每一分的打量都似要将温都苏剖的透彻露骨,好似要将他剥皮拆骨一般看的透析。 温都苏心知耶律引岳是头饿狠的猛兽或是在陷阱旁等待太久的猎人,如今大势已固,他似乎只需坐收渔翁之利。但在草原上,猎人和猎物的角色通常是随时转换的,当你想猎狼时,那也必须做好葬身狼腹的准备。温都苏清楚的明白自己要做的,那便是挑起耶律引岳心头的欲念。只要他动身,便会露出破绽。思至此处,温都苏仰起头,昂然不惧的迎向耶律引岳的目光。二人目光相对的一瞬,耶律引岳转身掀帐而去。 温都苏听见了耶律引岳踩着帐外积雪的嘎吱声,那脚步似有些乱,更像是逃一般。他似拼尽全身一般坐了起来,对着帐外大喊:“大殿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雁回城离凉朔原最多两日脚程,请您务必出兵相援兵主!” 帐外的脚步声似乎顿了顿。温都苏喊完便又倒了下去,他没有喘气,只是定定的看着映着跳动火苗影子的帐顶。一直守在他旁边的守夜人见他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忙用温暖的巾子替他擦拭:“副将,您这又是何苦呢?我虽然只是一介守夜兵,但也清楚出兵必有伤亡之理,每次出战,必有人回不去。谁都不希望开战的,二皇子殿下贸然占据三城,那东周定会全力反击,大皇子殿下说的对,不若及时撤军见好就收,这样冬日里大家也有吃的,又何必如此呢?” 何必如此呢?温都苏看着守夜人,心道自己也不过和他一般是个普通的军人罢了。死在冲锋的路上他无悔,有道是杀人者人恒杀之。但若死于同胞之手,那又当是如何悲凉惨境?他闭上眼,心绪纷乱之际却也不知耶律引铮那边如何了。 他倒是唬骗耶律引岳说凉朔大捷天狼骑连占城池勇不可当堪称势如破竹,但其中内幕如何当是自己心明。凉朔关已是空城,正如耶律引岳所说,这就是明摆着的诱敌深入之计。如今天狼骑占据凉朔关与寰州城遥遥相望,当真是龙虎相啖之局。谁若轻举妄动,便是自入死地。 温都苏必须赌,赌自己能成功激将耶律引岳。耶律引铮夺城斩将也好,劫粮占域也罢。他必须让耶律引岳明白,即便天狼骑不回雁回城补给也是无妨。既然自己已回来自投罗网一般的求援,他若不出兵或自己不归天狼骑,耶律引铮自是会明白雁回生变。待那时他率兵归雁回,便真是天狼骑和烈虎骑决一死战之时。 耶律引岳怎不知耶律引铮占城补给是给自己徒增后患,若等耶律引铮真的站稳脚跟兵强马壮的回来,那烈虎骑真的能跟北燕最强的骑兵抗衡吗?他有十成的把握取胜么?便是取胜,北燕已是内耗严重。耶律引铮弃城回国夺位,东周徘徊在云珠草原上的斥候们可不是瞎子,自己打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算盘,难道更狡诈的东周人不会打么?届时便真是死战之局,是亡国死战。 不,耶律引铮不能回来,他根本不能活着从凉朔原出去!自己必须出兵,必须堵死耶律引铮的后路。待自己斩下他的头颅送去东周求和,不仅能换来粮食和锦缎丝绸,还能换来汗位!宇文林涛不就是这么被斩首送给当时的东周太子的么?若是不够,还能送上美人和现成的世子去做质子,东周没理由会拒绝这般诚恳的求和。 自己离汗位的已剩临门一脚,这一步自己必须踏出去!耶律引岳看着自己金杯中的艳烈醇厚的美酒,一饮而尽。 “传我谕令,即刻拔营收寨。就地卸除大型辎重,起兵凉朔关!”耶律引岳自暖帐内大步而出,身侧亲兵闻令正欲传令之时,却被耶律引岳拉住:“待会起兵之后,你便吩咐人去囚月沼泽通知图赫鲁吉往朔州城靠近,只待我烈虎骑大军一至,便带着人自侧翼佯攻天狼骑。而你,则提前出发,快马前往凉朔关打探虚实,看看凉朔关是否真的被破了。” “是!”那亲兵躬身抚胸对耶律引岳行了一礼,领命而去。 此时天起长风,曙夜交际黎明破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13.谋凉朔凌云剑离叹国情 风彻寒萧,天狼玄金旗飘展于熹光之上。镇朔军的斥候每隔半刻便轮替着快马回返寰州城向楚凌云汇报凉朔军情。此时正是辰时一刻,楚凌云正同秋剑离坐于寰州城关下的统战营里就着稀粥吃着糙面窝头。秋剑离看着碗里米粒漂浮的粥,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这那里是粥,说是米汤都牵强。军粮犹然如此,那朝廷拨下的赈灾粮又有多少能真正的分到北地百姓手中呢? 弃守凉朔关,也不仅是诱敌深入之计,更是无奈之下缩短战线减少粮耗之措。楚凌云瞧着秋剑离嚼着窝头盯着陶碗失神的样儿,心念一转便知秋剑离又想到当年落魄街头食不果腹的日子。他正欲开口安慰,却不想帐外马急,来人翻身下马行至帐前一气呵成,那一嗓子高喊差点把秋剑离惊的噎住—— “启禀统帅,天狼骑仍驻守凉朔关,虽整兵列伍,却并无进攻寰州城之意。”那斥候喊口令似的喊完后,又是一阵马蹄急踏,斥候纵马离去,楚凌云哭笑不得的将米汤递给一阵猛咳的秋剑离:“快喝些缓缓,清和这丫头带出的人,一惊一乍的倒跟她的性子极像。” “只可惜我这把病弱老骨头可禁不起这小魔王的折腾喽。”秋剑离一面抚着胸口饮下米汤顺过了气一面笑道,楚凌云摇了摇头,但笑无言。帐内火盆里燃着枯枝噼啪作响,秋剑离喝完了最后一口米汤,叹道:“咱们的粮还匀了些给百姓,但亦只是杯水车薪罢了。现下天狼骑还在凉朔关赖着不走,整军备战间又是平添折耗。如此对峙下去,当真不是长久之计啊。” “我看倒是对峙不了多久。”楚凌云一面拿着窝头一起身行至身后摆放的凉朔布防沙盘前。那沙盘长宽约七尺,以铁桦雕凿固边,其间混以凝土堆砌成丘陵山地,竟是完整的复原了整个凉朔原和觋山防线的地形。秋剑离拄着拐杖挪到沙盘一侧,便见着楚凌云用一个红圈儿将那耸立在凉朔原尽头的凉朔关给套了起来,他正欲开口,却又见楚凌云用红圈将寰朔应云四州给套了起来。 “合围之势。”秋剑离伸出手将寰朔应三州出兵凉朔关的行军路线划出,随着他指尖划过,两道横跨凉朔原的行军路线形成一个钳形将天狼骑撤离的唯一去路给堵死。 “是再明显不过的合围之势,只要稍微熟悉一些凉朔原附近地形的人都知道合围阵型一旦铺展开来,被围之人便是插翅难逃。耶律引铮身为天狼兵主,他不可能不懂他正处于我镇朔军包围圈的正中心。若是常人见凉朔关空,要么急攻冒进,中我诱敌深入之计。要么观察地形后自发退却另行突破。但耶律引铮没有,剑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楚凌云说着抬眸看向对侧的秋剑离,只见他眉峰紧蹙。 秋剑离指尖拂过沙盘之上的凉朔关,沉吟片刻后道:“一、耶律引铮有十成把握可全身而退。二、他在等一个时机,比如援军。三、他无路可退,只能固守凉朔关。” “十成把握我们已经给了,他没有退。”楚凌云拈起沙盘旁放置的小型令旗,抬手间将其掷出,只见一道红芒自沙盘之上掠过,在抬眼间那小令旗已经插在了凉朔原的边缘。 “我们虽从未和天狼骑交过手,但是也素闻天狼骑是以先手奇袭强攻为主的轻骑兵,他们自出征开始,便只携带三日军粮以激士气破城补给。这是狼群一般的军队,只为猎杀而奔袭。他们的停滞是平白消耗他们的粮食。凉朔关的粮食最多够他们撑一日,算上从雁回城奔袭而来的消耗,他们已快断粮。而一旦断粮,他们必然进攻。若还不进攻,那必有援军补给。” “你的意思是,此次的天狼骑是佯攻?”秋剑离看着那插着令旗的凉朔原,抬眼看向满面凝肃的楚凌云:“难道烈虎骑或者是…耶律霆奕所统帅的凌龙亲军才是他们的援军?” “不确定,其实我到现在都还摸不清楚耶律引铮的想法。”楚凌云揉了揉眉心,看向沙盘的目光沉肃冷凝:“若是寻常劫粮,他大可进攻朔州城或应州城。凉朔撤空,我们本意是为了减少战线消耗。但耶律引铮却直奔凉朔关而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且发现凉朔关无人后,他既不回撤也不改换目标,反倒是就地驻扎,难道北燕还真准备撕毁年前的不战协议,顶着两国元气都尚未恢复时便再度于东周开战?” “届时一旦开战,后果委实不堪设想。”楚凌云话至此处,只得长叹一声。秋剑离心知他是担忧如果开战,为了筹措军需朝廷便会强行提升赋税。年前与北燕一战,大周国内税收便从三十税一提到三十税二,如今若再开战,那岂不是要提到三十税三?这让百姓如何过活?只怕如此税收,还不等北燕铁骑踏破觋山防线,东周便已因内乱不攻自破。 “只不过如今尚无定局,一切还是未可知之数。”楚凌云说着一顿,这一瞬他的眉宇间似藏了一头骤然苏醒低咆的雄狮又像是名刀出鞘杀机迎面:“无论援军是谁,既然耶律引铮要等,那如今之计只能陪他等。他若撤兵,自是兵不血刃而退,这是最好。若是来了援军——” “我军已占尽地利,若敢进攻,那便一箭双雕。” “虽已占地利,却丧人和,此战大意不得。”秋剑离心下长叹,他看着那钉入凉朔原的红色令旗,肃容之上七分无奈:“统帅,不是我说。镇朔军只是军队,我们只是军人,您也只是武将。即便能守疆一方破敌破阵,但又怎能破开那沉积腐朽的庙堂?您想奋力拨云,可这世道是拨不清的啊!” “就算我们接济了北地百姓,可真正该去接济,去改变他们的人却在庙堂之上冷眼相看!想想去年大寒,无数北地百姓涌上玉京,皇城之下饿殍倒满大雪之中,朱门内外不过一墙之隔,可有谁曾问过?有时候我真在想,我们在这奋战,护的究竟是谁的命。” “我们护的是国命,无论庙堂还是百姓,皆是我大周子民。我们能做的,就只能守好国门。若是我们不在这,那大周便是流血漂橹伏尸百万,是真正的国破家亡。”楚凌云深深的看了眼秋剑离,缓缓沉肃:“只要我楚氏不亡,那这大周,必不会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14.天狼动剑离密会柳言萧 “王风沉沦,国命何能纵横?庙堂无方,我们又能护得了这所谓的国命多久呢?这世间,谁又能护得了谁?”秋剑离语罢苦笑一声,拄着拐杖挪向自己的轮椅。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一向对他悲观言论不予置否的楚凌云却在他身后缓声沉肃:“作为统帅,我相信我效忠的国家。作为父亲,我相信麟城清和所选择的君主。” “既是少帅所认定之君主,那定有过人之处。”秋剑离一面说着一面侧首回瞥,他只见铁桦沙盘之侧,镇朔军的统帅宽阔挺阔的背脊仿如沉山铁岳般不可撼动。秋剑离见状不再言语,他回首掀帘,自己推着轮椅回到楚凌云专门拨给他的营房里。 楚凌云一向惜才爱才。他作为统帅,十分清楚军师对一个军队战略决策所起的作用。秋剑离是个文人,最是清高自持。且他早年受伤腿脚不便,更是不能同寻常兵士一般住通铺营房。昔日玉泉大长公主随军时知他素来喜静,便吩咐人将凉朔关内最为僻静的营房收拾出来单独让他居住。如今内撤寰州城,楚凌云也没忘了将寰州军营旁一间尚算完好的小书院的书房拨给他住。 这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是个茅屋。边地苦寒,书院亦不过是土坯石砌再加盖茅草的破屋罢了。秋剑离勉力挪着轮椅进了这个所谓的书房,却见一个镇朔军的士兵正站在他的书案前翻翻拣拣。这若是换了旁人见一陌生人贸进自己书房且如此放肆,怕早已大发雷霆怒斥小贼。但秋剑离却只是放下了门帘,悠声缓缓:“私闯镇朔军还胆敢如此放肆,你也真不怕隔墙有耳。” “即便耳目八方,那又能耐我何?”那士兵转过身正对着秋剑离,他有着一张再平淡无奇的一张脸,可那眼神却阴冷似亡魂。秋剑离眉心一蹙,正欲避开他的目光时,却听得士兵道:“秋军师目光闪躲,难不成是做贼心虚了?不过想来我们也是最后一次相见。相逢即是有缘,您又何必如此作态呢?” “此话何意?”秋剑离闻言倒不气恼,反倒是唇角微勾噙着一弯笑意。那士兵见状也笑了,他没有回答秋剑离的提问,开口却是话锋语气同时一转,冰寒如冻铁间却带着一丝女人独有的婉转,糅合谈吐间简直可称阴阳怪气:“京中那位大人对顾振棠一事儿很满意,故此托我来送您一份大礼。” “这不是你们应该兑现的承诺么?说吧,你们不是说知道我妹妹的消息么?”秋剑离面上仍是噙着三分笑意,可他的手却紧握轮椅扶手。那士兵瞥了眼秋剑离因过度用力而至骨节发白的指节,细眼一转,眸光流盼间竟是生出几分别样妩媚:“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军师难道不曾听过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么?什么是我们?若不是我欠着人家的情,谁愿意千里迢迢的来着鸟不拉屎的地儿?您要清楚,我所忠的,天下间只有一人。” “哦?让镇朔军的军师伪造军文,您当真是忠心可嘉啊。”秋剑离说着敛罢笑意,反唇相讥。 “这是京中那位大人的提议,又关我何事?我不过是个传话的罢了。不过京中那位大人说,这也是遂了您的意。若是顾振棠不死,镇国公又怎能重掌凉朔呢?顾振棠一上来,总是要换上自己亲信才好办事。日子久了,楚氏可不是便逐渐丧了掌军之权了么?镇国公对您有知遇之恩,您这是替他守好了镇朔军啊!且还能换的您妹妹的消息,一举两得,您当是赚的。” 那士兵说着还背着手在房里转了两圈儿,像是在模仿托他带话的那位大人。秋剑离冷冷的看着在自己书房转悠的士兵,心下思绪翻转不休。从一开始他便知道眼前这个士兵就是听风小筑之主柳言萧,昔年自己就任京中时,曾听得萧锦玄和长姐对自己说过这听风小筑。只是他不明白为何柳言萧会替他人办事,照理说天下间能令柳言萧办事的,也只有听风银兰令主,也就是当今圣上。但柳言萧口口声声说他是为了还人情才办事,那能让听风小筑之主欠下这么大人情的人究竟是谁? 而那人,竟然还熟知当年秋氏被灭门的详情,可见是狗贼太子未当政前便立于朝堂之人。他说自己幼妹逃过了灭门一劫,但要知晓妹妹近况,便要他伪造军文,设计坑杀顾振棠。秋剑离怎不知这是一举两得之事,顾振棠虽曾和镇国公是同僚,但军权当前,谁不心动?提出此等提议之人,究竟是楚氏之人还是是公主党之人?又或者是其他党派之人? 秋剑离难猜其中缘由,但京中那位人物却料的很准,他无法拒绝这个提议和理由。 “您看,这时候也不早了,咱们长话短说。这要是打起仗来刀枪无眼的,伤着我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多不好。”柳言萧抬手抿唇一笑,合着他那张易容的脸委实诡异无比:“您的妹妹秋剑吟逃去了北燕,只不过早已离世。” 柳言萧言笑晏晏的阐述着别人的事儿,他自是心无挂怀。他含笑看着轮椅上的男人面色瞬时狂喜但那笑意却僵硬在脸上。 柳言萧的眼神平静无波,像秋剑离这种因喜悲交际太快而僵硬的眼神他看过太多,听风小筑里曾经过审的人和他们的亲人都会露出这种神色,大悲大喜的情绪看多了会令人木然,在意太多终是伤人伤己,只可惜天下间太多的人看不透。 秋剑离仍是坐在他的轮椅上,但他的背脊似乎弯了些,像是再也坐不直了一般。柳言萧叹了口气,自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那信封全裹火漆密不透风,柳言萧将它递给秋剑离,悠悠道:“军师节哀,那位大人说,这是特别的谢礼,说您定会喜欢。将这封信交予你后,我的人情也算是还清了。” 秋剑离闻言不禁身子一颤,他看着那封暗红层裹的信,颤颤的接过。柳言萧垂下眼,转身掀帘离去。不过一瞬,便再看不见他的踪迹。秋剑离拿着那封信,行至桌旁用剪子剪开漆封。只见里面落下一张桃色的洒金笺子,上面绢花小楷清秀婉约,像极了帝都女儿家私寄情郎的情书密信。 可上面的字却让秋剑离如遭雷击—— 【秋剑吟逃至北燕后,成为大汗耶律霆奕侧阏氏,生世子耶律引羽。军师若不信,自可查证。】 【耶律琳晴】 耶律乃是北燕国姓,而这耶律琳晴又是谁?这一看就是个女人所书,而知道当年之事的东周贵族中,哪儿又有北燕之人?秋剑离看着这个落款,只觉冷汗湿重衫。他看着耶律引羽的名字,更觉震惊不已。若此信确真,那秋氏现存的唯一血脉竟是北燕的世子? 思绪混乱之际,秋剑离忙瘸着腿匆匆点燃烛火焚笺。他颤着手,看着烛火顺着桃花笺缠绵而上,那火苗至燎到秋剑离的指尖他才因觉痛将残笺松开。灰烬分崩飘零在地面,秋剑离忽的想到,灵帝的父皇曾迎娶过一位妃子,她是北燕送来和亲的公主。而这位太皇太妃的名字,正是耶律琳晴。 但听闻她入宫没多久便因不服水土而薨逝,秋剑离思绪翻转间,却听屋外快马兵戈之声铿然连绵。那蹄声于茅屋外骤停,马上之人甚至来不及下马便急声肃厉道:“军师!天狼骑开始进攻朔州城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15.定战局天狼铁骑死地后生 “什么?”秋剑离闻言一惊,他一面慌忙的拄着拐杖将散落一地的余烬碾碎一面颤抖着向自己的轮椅走去。他怔怔的看着自己袍脚沾染的灰烬,半晌后才回过神。茅屋外人声鼎沸且急促,想来是因战况突发且紧急。自己身为镇朔军师,如今已容不得自己再想其他。他缓缓坐在了轮椅上,揉着眉心强行让自己定住了神。 轮辙辘辘,秋剑离推着轮椅掀帘出了茅屋。他已敛去了方才慌乱的神色,此时他又是那个谋算千里自运帷幄的镇朔军首席军师。茅屋之外,一匹黑马正不住的打着响鼻。秋剑离看向马背上的风声斥候,冷肃道:“天狼骑何时开始进攻朔州城的?” 听得军师发问,驻马在茅屋前的斥候忙于马上抱拳回道:“约是小半刻前,朔州城递回的消息说今日辰时三刻左右,约有一万余骑兵行天狼兵旗囚月沼泽而来奔袭朔州城,不过令人疑惑的是,这支天狼骑行至朔州城后便撤了一半的人往凉朔关去了!” “我知道了,你且先去回禀统帅,说我即刻便去帅帐商议。”秋剑离微微抬了抬手,沉声敛眸。那斥候闻令,告了声罪便驭马向中军帅帐奔驰而去。秋剑离看着那马蹄奔腾扬起的尘土陷入了沉思。他一面推着轮椅一面想着耶律引铮究竟意欲何为。思绪千转间,秋剑离已至楚凌云的中军帅帐。驻守于帐外的亲兵见军师急来,忙上前将秋剑离推进帅帐。 因秋剑离腿脚不便,故而他是最后一个来的。秋剑离一进帐,便见着帅帐内已有十多名镇朔军将领立于铁桦沙盘前,见秋剑离掀帘进来,除楚凌云之外的将领纷纷对秋剑离抱拳施礼。秋剑离微微颔首,低声告了声罪后忙撑着拐杖挪到了沙盘跟前。 帐帘又被重新放了下去,但却掩不住寰州军营内马蹄纷踏喧哗。秋剑离清楚的明白,觋山防线无论哪儿被进攻或是出军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此时寰州城内正在整军已备防御。楚凌云立于沙盘尽头,沙盘之上红圈刺目。他没有立即说话,反倒是环扫过帐内将领后才开口,声线眸光凛肃如霜:“诸位如何看待此次天狼骑的进攻?” 帐内沉默半晌,众将领纷纷对视。但楚凌云治军严谨,便是此刻亦无人窃窃私论。片刻后,楚家军副将谭策恒出列道:“启禀统帅,末将认为,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佯攻。” 楚凌云没有答话,他转眸看向秋剑离,开口肃然:“军师以为如何?” 秋剑离看着面前的沙盘,沉吟片刻后缓声沉言:“我亦认为这是佯攻,若是天狼骑万人攻城,那杨绛那边压力绝是不小。但根据斥候来报,说自囚月沼泽奔袭而来的天狼骑竟是分兵而动。若只是留下不到五千人进攻,即便天狼骑的战士再如何猛悍,也敌不过天险相护的朔州防军。这已不能说是佯攻,依我来看,这更像是一场武装示威。” 楚凌云闻言微微颔首,示意秋剑离接着往下讲。秋剑离得到楚凌云的示意,伸出手在沙盘之上画出一条印痕。那是朔州城到凉朔关的路线。众将领看着秋剑离划出的印痕,心下更是疑惑。这从朔州城到凉朔,便是急行军最少也要一个半时辰。就算耶律引铮调军预备进攻寰州城,那这自朔州城奔袭而来的天狼骑定是人困马乏,是难以作为战力的。调一支短时间不能充作战力的军队来前线,耶律引铮到底在想些什么? 见众人面上疑惑,秋剑离也只能心底暗叹一声。他看向楚凌云,面上竟也是三分愁绪七分疑惑:“启禀统帅,我并不能猜出耶律引铮的行军意图。常理来说,佯攻往往伴随正面进攻同时开始,即便是为了引诱兵力去朔州城行错时进攻,那凉朔关的天狼骑也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且进攻朔州城的天狼骑临时分兵。剩下这些天狼骑人数比之朔州守军少了不少,若是杨绛主动出击,甚至能将其重创之。” “耶律引铮行如此险招,只能说明他有十全把握全身而退。若他走投无路只能死守凉朔,便应集军于凉朔关内。如此行事,那他必有援军!” 若真是有援军,那北燕发动如此大规模的进军可就不只是劫粮那么简单了。难道北燕真的要撕毁年前才制定的停战之约么?楚凌云看着面前的沙盘,心下斟酌再三后满面凝肃道:“暂不增派朔州守军,寰州城内按兵不动,看看耶律引铮究竟想要做什么。” 而与此同时,在凉朔关的城头上,耶律引铮正眯着眼看着初升的日头掐算着时间。他并不知此时的寰州城帅帐中气氛凝肃若冻铁。他眺望这茫茫的凉朔雪原,心下却也是忐忑不定。若是自己的计划没有失误,那耶律引岳应该率领烈虎骑在赶来的路上了。而寅时出发的那日苏也应该快至凉朔关。只要等到那日苏将补给带回,便可开始佯攻寰州城。届时佯攻朔州城的天狼骑开始撤军,为防万一,镇朔军不会放过这疲乏不堪的不对而乘胜追击。 无论东周的人在担忧什么,自己必会引来三方围剿。这是天狼骑的死地,也是天狼骑最后的生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16.云雪开那日苏得胜归凉朔 凉朔关前,北风卷舞起原上积雪,雪粒纷扬翻卷间带起一片细微连绵的流光。耶律引铮立于城楼之上远眺着囚月沼泽的方向。日头渐升,应已至辰时三刻。城楼之下的天狼骑战士似都有些不耐,连带着烈龙驹的响鼻都打的频繁了些。他们从未在一个城池驻留如此长的时间,且这凉朔关还无甚金银米粮,既不守亦不攻,如此虚耗,难免有些军心散乱。 作为一军统帅,此时最为心焦的应是耶律引铮。但到了这一定胜负的节骨眼儿时,耶律引铮反倒是觉着心静了下来。他解下身后负着的牙角虎筋长弓,抬腕张弦搭箭开弓如满月,刹那间冷狭寒光一抹,一支狼牙寒铁簇直奔远处连绵千嶂,惊破寒鸦衰草。 箭出一瞬破空嘶鸣,但也掩不住自远方传来的铮铮蹄声。耶律引铮收弓回望向东方,只见天光之下雪原之上,玄底金纹的天狼图腾似披霞踏云而来,玄底旗帜迎风翻涌,即便相隔甚远,但耶律引铮依旧嗅到了熟悉的兵戈寒肃之气以及那弥散在雪原之上几近微不可闻的血腥之气—— 是那日苏回来了。 耶律引铮拢了拢披风,敛眸转身缓下城楼。他听见关墙之外马蹄奔腾如雷鸣,心底却是思绪千转,方才他射的那一箭大约是一百七十步左右,这已是他所能达到的极限射程。但这远不能一箭射杀耶律引岳,如此以来,他如今的胜算仍只有三成。 沉闷如兽咆的声音缓缓低鸣,铁链崩断了覆于其上的坚冰擦迸出清脆的裂响,凉朔关的关门缓缓而开,奔杀一夜的骑兵刹那间如钢铁洪流一般涌进这道天险关隘。他们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掩不住的疲累困乏,却仍是沉默的驾着马将抢夺而来的物资丢放在凉朔关的校场之上。而他们所背回的尸身,则放置在仓库一侧的空地之上。 这一幕委实令人毛骨悚然。那是同胞的尸身堆砌而成的小山,每一具尸身之上都带着几乎横跨半身的刀口。那是他们亲手劈砍而下的伤痕,他们的血早已流干,此时只有暗红凝涸成冰渣的血迹还附着在他们破烂不堪的衣服上。耶律引铮沉默的走到那骇人的小山前,只觉心底疼若刀绞。 他定定的看着冻硬的尸骸,忽的将右手覆于左胸之上,微微躬身对惨遭屠戮的图赫部族人行了一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17.将计行连环借刀斩引岳 此时无人可知耶律引铮心底的所思所想。一旁负责整理仓库的怔然看着自己的兵主,竟是愣住了。北燕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之族,最严苛的环境自然造就出最彪悍的战士,故而因战被灭族的部族不在少数。在大部分的北燕人思维里,这就是草原之上常见的物竞天择。弱者注定会被强者所灭,这是天经地义的。强者委实不必因为弱者的覆灭而感伤,毕竟没有狼在吃羊之前会对羊表示默哀。 耶律引铮敛下眸子,他忽的觉着自己有些变了。他不明白自己是真心愧对无辜的生命还是做出猫哭耗子般的伪善来安抚自己内心以掩饰对权欲贪婪的渴望。但耶律引铮知道,在那日苏对自己行下对大汗的礼节的那一刻,很多事他便再也不能如常相待。或者说,是自己决定先发制人诛杀耶律引岳时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从布局的那一刻开始,他便不是单纯的天狼骑兵主,而是草原之皇的竞争者。 凛冽如刀的风从他面上刮过,耶律引铮微微侧首,抬眼间却见一旁负责整理仓库的战士正看着自己,面上带着掩不住的惊愕之情。那战士见耶律引铮正在看他,心想自己这么发愣怕是要被兵主呵斥玩忽职守。可耶律引铮反常的没有训斥他的愣神,他听得草原的狼主的声音清晰且坚定:“来人。” “兵主。”他慌忙行至耶律引铮身侧听候兵主的命令。耶律引铮看着面前垂首的战士,战麾之下的手却是不动声色的握紧了拳。 “你带三百名未参战的士兵,将搜出来的镇朔军废弃衣物给这些图赫部的男人们换上。换好后全都随意的丢在凉朔关外伪造战场。”耶律引铮的声音清晰且冰冽,字字沉硬如铁。 那战士闻令一愣,半晌后才迟疑开口道:“可……可是兵主,这人身上的血迹都冻上了,战场之上不见血迹,委实太过怪异了些。” “无妨,你做完一切之后回来复命。”耶律引铮说罢便往校场走去,那天狼骑的战士虽不解耶律引铮用意,但这是兵主之令,他自是不会质疑违抗。耶律引铮方一转身,他便吆喝着战友给那些尸体罩上镇朔军的衣物。耶律引铮听着身后忙碌的吆喝声,心知胜算已有五成。 耶律引岳不是傻子,东周的镇朔军更不是。耶律引岳若率军来围堵天狼骑,必会派出斥候侦查凉朔关附近,若是没有血迹的突兀尸体被发现,那烈虎骑的斥候必然会携尸回禀耶律引岳。但在这凉朔原上,除却耶律引岳的斥候,还有东周人的斥候。 耶律引岳发觉尸体有异必然心知图赫部已为自己所灭故而会立刻退兵,而此时自己派去佯攻朔州城的兵已将东周围军引至凉朔关附近,彼时侦测凉朔关附近的东周斥候定会告知围军耶律引岳之军所在之处。自己入关之后,不防不攻,一动便同时突袭双城。在东周人眼里,自己这么做定是有十成全身而退的把握。那此时来凉朔原的烈虎骑定是自己的援军。 自己在这凉朔关虚耗了一日,在他们眼里定是粮断水绝的笼中困兽。且自己正同寰州守军交战,在他们看来,天狼骑已被双向牵制。而自己唯一的生路便是耶律引岳的援军,若想覆灭天狼骑,则必断其后。他们必会先行突袭欲行撤退军心大乱的烈虎骑。但烈虎骑也不会引颈受戮,无论是矛阵冲锋还是弓箭,镇朔军都会替天狼骑抵过这最凶猛的一轮反击。 届时天狼骑回撤,弃关正面自阵型大乱的烈虎骑突围而出。若是阵斩耶律引岳,烈虎骑定会因兵主阵亡而成为一盘散沙,存亡之际,大部分的北燕战士必会归顺天狼骑,听从自己的命令放弃辎重全力突围而去。 北风又起,但此次风中除却淡而冷凝的血腥兵戈之气还有更为馥郁香醇的奶香。耶律引铮蓦地闻到奶茶的气味,紧绷一日一夜的思绪不知觉间松和了些。奶茶温暖的气息勾起了进食的本能,耶律引铮只觉腹中饥鸣一声,此时方知自己已是饥肠辘辘。他看向身侧。原是他思绪翻转间已是到了校场。 校场之内堆放着那日苏自图赫部劫掠而来的粮食,疲累的战士们正坐在校场边上喝着雪水煮成的奶茶。咸香醇厚的奶茶和肉干极大的补充了他们的体力。那日苏方才率兵而归,此时正在清点劫掠而来的粮食数量未曾休息,他见着耶律引铮来了,忙自铜锅里舀起一碗奶茶拿着撕好的肉干端至耶律引铮身侧。 “兵主,您喝些奶茶吧。不出您所料,这图赫部果真驻扎在囚月沼泽。他们定是一早便在囚月沼泽驻扎了,带的粮食足够三千余人吃上半个多月。而且您看,他们竟然还带着奶冰,这可真够奢侈的,光奶茶都够咱们喝好几天呢。” “你做的很好。”耶律引铮一面接过滚烫的奶茶啜饮了一口一面道。滚烫咸香的奶茶瞬间温暖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觉自己仿若浸没在一池温水中,连带着紧绷到麻木的神经都舒张开来享受这份战地难得的恩赐。饥饿令耶律引铮不顾形象的吃起来,但待到这份可称奢侈的早餐下肚,耶律引铮才发觉那日苏一直站在他跟前并未离去。 耶律引铮下意识的想抬手摸摸那日苏的额发,然后像是朋友或者兄弟一般搂过他夸赞他的战功。但他敏锐的发现,那日苏并不似以前一般兴奋的向他邀功,反倒是沉默的看着他。 耶律引铮定定的看着眼前初初长成的男人,终是用力的拥住他,大声夸赞道:“你是个优秀的战士,不,你已是个优秀的将领了。你做的很好。” 这就是将领的感受么?那日苏闭上眼,只觉胸口沉闷不堪。耶律引铮笑着拍着自己的背,但自己分明觉着耶律引铮更像是紧绷到极限的弓弦亦或者是埋伏良久正欲扑击的狼,他猛力的拍打着自己,但他也在颤抖。那日苏心想这大概就是将领吧,即使自己心中也是不安,却依旧运筹帷幄的扛住所有的压力。 思至此处,那日苏忽的大笑着回拥住耶律引铮,他们的笑声感染了更多的战士,连带喝着奶茶都似在饮得胜酒一般谈笑推杯换盏。耶律引铮看着那日苏的目光欣慰且感怀,大笑声中,他低声道:“你赶紧带人去休息,再过半个时辰,我负责佯攻寰州城。” 那日苏明了的点了点头旋即转身招呼着方才参与过囚月奇袭的战士们赶紧休息。耶律引铮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向凉朔关的关门走去。天光大亮,如今已是巳时一刻。 还有半个时辰,佯攻朔州城的天狼骑便要开始撤军引兵凉朔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18.鹰扬破阵天狼征寰朔 城楼之上,八名天狼骑战士将半人长的牙角长号架在城墙之上以三长三短的节奏屏息而吹。沉雷低浑如太古龙吟又苍然如群狼啸月的牙角长号再度响彻凉朔关上空。听闻号鸣之声,所有天狼骑的战士都放下了手中的事儿,这是独属他们的荣耀之音。每当此音响起,便是出征与胜利之时。城楼之下,十二匹骏马于凉朔关内疾驰而过,马背上的人振声长呼:“传兵主令,所有未参与囚月奇袭的人即刻上马于凉朔关后整列!巳时半刻出发佯攻寰州城——” “遵兵主令!”所有人看着纵马疾驰而过的传令战士皆抚胸颔首,他们终于等到了跨上战马发起进攻的这一刻。战争是天狼骑的狩猎,是狼群的狂欢。马蹄嘚嘚之声还未渐远,便见未参囚月奇袭的战士们纷至马厩跨上自己的战马,如千流汇江一般往凉朔关后整队急行而去。 耶律引铮早已在凉朔关后等候,玄底沉金的天狼旗帜在他身侧凌风纵展。闻令而来的兵士们自觉的排列成九列九纵的翼形阵集结于他身后。这是他亲自设计的破军之阵,只为冲锋而组建。若天狼骑完整编制于此,则是十八列十八纵。此阵随着行军而会逐渐展开,如同扑击的猎鹰又如狩猎的狼群。 此阵之所以悍勇无匹破阵如砍瓜切菜,是因耶律引铮清楚的了解天狼骑中战士所擅武器皆是不同,如果随意编制,不但影响行军效率还容易误伤。如果细分兵种相互搭配互补,则无往不利。这破军之阵收阵之时,最外两翼皆是擅使弧刀之人,若有追兵相迫,最外侧的战士则能灵活的以弧刀反击断后而不影响行军速度。 而阵型展开对阵冲锋之时,则最外两翼的战士则皆是使斩马刀的一把好手,他们通常背着五尺长的长刀,待到冲锋之时,若遇步兵,则低敛锋势借着马匹的速度和连于阵隙倒刺绊马钢链将其绊倒后,再如割麦子一般斩下阻挡之人的首级。便是侥幸不被长刀斩首,亦会被滚滚铁蹄和倒刺绊马链绞踏的尸骨无存。但若遇上骑兵对冲,他们便连人带马一块斩断。 牙角长号沉吟又起,风声低回间,耶律引铮将他负于身后的错金斩马刀高举于顶。他奋力嘶吼出声,同时将手中斩马刀劈斩而下,那错金的刀背在天光之下虚化成一叶金色的光影,带着无可阻挡的锋锐将无形的阻碍劈斩开来。胯下踏雪烈龙驹知得主人心意,长嘶一声纵身奔跃而出。 马蹄苍然沉阔如奔雷,出征之时已至,一万铁骑如利箭一般向寰州城疾驰进发。耶律引铮眉峰紧锁,他清楚的明白,从自己出发的这一刻开始,便是一条无归之征途。如果失败,这是他回不去的死地之征。如果成功,那他的征途则是天下! 他手持长刀,墨色的战麾猎猎而扬,如鹰扬之翅。而此时的寰州城楼之上,弓兵列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19.兵临城下引铮攻寰州 “可是凉朔关那边有新动静?”镇朔军统帅大帐外,一名风声斥候快马急来,他还未入帐便听得主帅于帐中发问。战马尚未停驻,他便自马背上翻身跃下行至于帐前半跪抱拳道:“禀告统帅,天狼骑仅出动九纵九列约一万骑进攻凉朔,但凉朔关内仍有驻军,并未完全出动。且此次进攻由耶律引铮亲征,目前离寰州城还有不足五十里地。” “来的这样快?”楚凌云眉峰一紧,心下暗算着凉朔关至寰州城能容九列九纵骑兵阵型通过的最近行军路线。可即便如此,天狼骑的行军速度仍是比楚凌云预计的快了近两倍。即便卸除辎重,楚家军全速前行也需近一个时辰才能自寰州抵达凉朔。而天狼骑从出发到兵临城下,竟才不足半个时辰! 这是何等可怕的机动性。楚凌云神色凝肃,看着面前沙盘不由得抿紧了唇。他身为一军统帅,自是最知兵贵神速之理。如此可怕的行军速度,天下间又有哪支军队能抵挡天狼骑的奇袭?好在天狼骑人数并不多且此次他们于凉朔关驻扎太久贻误了奇袭战机。若是那夜他们冲破凉朔直袭寰州,那自己即便得到斥候消息也来不及布防,就好比你知道刀锋迎面而下,却身处死角无处可躲一般。 思至此处,楚凌云不由得暗自庆幸起来。幸好年前凉朔原争夺战时耶律引铮正出征云珠草原以西的番疆,若是那时耶律引铮率领天狼骑奇袭破凉朔,那镇朔军绝对会被这个未知而强大的对手打个措手不及因此重创元气。而若是正面交锋,谁又能抵挡这般可称摧枯拉朽般的攻势? 楚凌云思绪翻转,他正想着如何列阵才能抵挡住天狼骑的冲锋,却不想帐外再度马蹄疾驰,这次来的斥候竟是连马还未下便厉声高呼,少女以往清脆如冰的声音此时竟尖肃如鹤唳:“统帅!天狼骑行箭阵已至寰州城外十里!” 十里?楚凌云再度为天狼骑的行军速度所震惊。他只觉后脊一寒,心道难不成天狼骑的马真是长了翅膀还会飞的不成?但此等苦中作乐的妄想不过一念划过脑海,楚凌云立即明白了楚家军和天狼骑的差距之一在于何处—— 那就是马匹。马匹的耐力、速度、体格是骑兵的灵魂。马匹的耐力决定了骑兵的长途奔袭能力,而速度则是骑兵冲锋和奇袭的关键,体格更是关乎于马匹的负重,而马匹的负重便决定了士兵的甲胄重量和携带武器及随携物资的多少。哪怕楚家军也同北燕人一般使用烈龙驹作为坐骑,但自这行军速度来看,天狼骑的坐骑绝对是更优秀的马种。而马种的优劣,从根本之上就决定了骑兵的优劣。 思至此处,楚凌云忙快步出帐。他必须看看天狼骑的马种及其进攻方式和行军策略。不想他方抬手掀帘,便见楚清和携着一身仆仆风尘于帐前正欲下马进帐。她见楚凌云出帐,面色更是急肃:“统帅,据前线斥候来报,天狼骑忽换阵型,只怕是欲强攻寰州城!” “切莫慌乱,临阵之前,切忌不可自乱军心。”楚凌云深深的看了楚清和一眼,他正欲如在玉京一般摸摸女儿的头顶,抬手却见楚清和戴着战盔。楚凌云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终是只能拍了拍女儿的因忙于军务而瘦削不少的肩膀。楚清和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父亲的手掌后,父女二人便相背而去。 他们没有多说半句话,楚凌云暗暗握了握方才楚清和回握的手,心下蓦地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心酸。但丝心酸很快便被更多的骄傲所取代。楚清和她并不是那腐朽帝都中的花儿,而是真正的楚氏女儿,她做的甚至比男儿更好。楚凌云唇畔不自觉的扬了起来,但足下却并未放缓脚步。 寰州城楼之下,几名参将正在商议如何行防御之事。见楚凌云疾步而来,忙上前与统帅见礼汇报防御工事及计划。却不想楚凌云并未理会他们,反倒是急登城楼。那几名参将见状,忙随统帅其后。 楚凌云方一踏上城阶,便觉足下似有隐隐震动。寰州城外,绊马索马蹄钉以及陷坑等防御工事已布置完毕。他方登上城楼,便听得如闷雷又如太钟龙吟一般的沉鸣自远方传来。城墙之上的弓箭手们纷纷撘弦欲射,远方地平线上,玄底泥金的天狼旗帜翻卷如云。马蹄奔腾迅若疾电,北燕最为悍勇的骑兵已长刀出鞘,刃芒寒光毕露如寒山冷月。 而那为首之将,正奔于阵前,长发纷扬如金碎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20.惊谋略引铮长薪射麒麟 风声低回沉咽,城外牙角长号振声长鸣,旗帜如云压境。玄甲铁骑如墨云驰光一般携着惊雷之意涌向城阙。城关之上所有人都面色凝肃。弓箭手们弦弓如满月,只等统帅一声令下便万箭齐发。镇朔军的军人们都明白,这是北燕骑兵冲锋的号角声。楚清和的身子有些颤抖,她虽长在边关,但这却是她第一次上前线。 她去过战后的战场,见过黄沙埋骨见过赤血没足,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堆叠在地上,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但她从不知晓真正的战争有多么可怕,她只听得楚麟城说过,真正的两军鏖战之时,所有人皆是贴肉搏杀,根本不知脚下踩的是地面还是谁的尸体,只能感觉到鲜血没过了脚背,像是一群人在无间地狱里挣扎。 天狼骑已近兵临城下,她似乎能看见马蹄奔踏间带起的纷扬积雪。这就是骑兵攻城么?像是钢铁铸造的洪流一般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几近凝聚成千钧重压的杀气碾压一切?天狼骑愈发近了,近的已能看见甲胄上凄烈的乌金色流光。她不自觉的抖了一下,只觉迎面而来的不是凛冽朔风而是如刃杀机,似刀光自四面八方夹袭而来,自己却无处可逃。 就在楚清和惊惧之时,一只粗粝的大掌紧紧的包裹住她的手。那掌心粗糙却温热,像是有无形的力量将一切森然杀机化解开来。楚清和心中一定,抬眸却见楚凌云站在了她的身前。他握着女儿的手,眉峰紧皱声线却沉稳如山:“弓箭手,放箭!” 弦铮鸣镝破空袭去,一轮齐射万箭犹如暴雨骤压。楚清和定定的看着那如潮骑军。眼看箭矢倾轧如雨幕般笼罩了整个天狼骑,却不想天狼骑整军突然变阵,九列九纵之军顿时如巨浪分潮一般裂展迂回开来扭折成一个巨大的弧度,阵中盾骑涌出,他们高举盾牌冲在前锋,箭矢如雨点般落下,但却射不穿那九层皮革浸油叠铜所铸的盾。 马匹仍在奔驰,中箭负伤者不过十余人。这时楚凌云才看清天狼骑的坐骑。这些烈龙驹比寻常烈龙驹高出了近一个头,且胸前、马头、膝骨之处皆覆有玄钢所锻的硬甲。若是与其正面作战则此防御毫无死角,这些烈龙驹能凭借高大的身躯将阻挡之军顷刻间践踏进入绞肉机一般的铁蹄之下。 “上火箭,预备火箭齐射。”楚凌云冷定下令,弓箭手们忙自身侧的火油桶中抽出已经预备好的火箭,他们将其在火盆中点燃,随着一声令下,火矢尖啸而下,顷刻间便引燃了先前放置在城前的干草垛。霎时间,浓烟火光燎天而起。便是再优秀的战马也是动物,动物对烟与火有着本能的畏惧,以火阻挡虽不能完全抵挡骑兵的冲锋,但马匹必然会受到一定的惊吓。且天狼骑盾骑所持之盾是以油浸皮裹铜工艺做制,若是强行挡火箭必会引火自焚。 果不出楚凌云所料,天狼骑果然开始迂回回撤重整阵型。趁天狼骑回撤的间隙,寰州城楼之上的兵士忙提着沸水浇淋在城墙之上。酷寒之下滴水成冰,而城墙覆冰则可令攀墙进攻者无从搭手落脚,即便攻城者带着皮制护套,也难以在光滑的冰面上攀爬而上。再加上滚油已沸,只要天狼骑弃马强攻而上,泼天滚油足以重创其先锋。 见火攻有效,一轮火箭齐射后弓箭手们忙再回身自油桶中取箭。但谁也不曾想到,便是在取箭的这个间隙间,三列三纵的骑兵反以浓烟为掩护驭马踏火而出,那为首之人银发猎展,正是天狼骑兵主耶律引铮! 他们皆身负斩马刀,但此时他们并未拔刀,而是纷纷抬起了龙骨长弓。火光下那长弓竟成一片铅色,烟光之下弓身寒光烁然,竟是以铁胎制成。弓长余约四尺,箭长三尺约二指粗,箭头则是狼牙倒钩以红铜混钢制成。这等制式的弓,因非力大无穷者不得开,故而绝不会成为制式武装。 这不同于楚凌云所见过的任何弓矢,但他清楚的明白,这箭矢绝是能连重铠也能一击洞穿。思至此处,楚凌云瞳孔一紧,他正欲令城墙上的弓箭手们趴下避箭,却不想天狼弓队开弦更快。百余支铁桦狼牙箭破空而来,却并未射向城楼之上。 楚凌云终是料错了,这些箭固然能如破甲如破纸,但它们并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攻城!铁桦本就坚硬如钢铁,再配合倒钩箭簇,一箭袭来均稳稳钉死在城墙之上。那些沸水所浇筑的冰面在无可阻挡的箭锋面前如琉璃般迸碎开来,而那箭头竟尽数没入城墙!楚凌云怎么也没想到,耶律引铮竟以铁桦箭为天狼骑搭起了云梯! 这支骑兵的战术大大超乎的楚凌云的预料,他面色凝肃起来,顿时下令士兵往那钉入城墙上的铁桦箭矢上浇上滚油。城墙之上的火箭已再度预备完毕,天狼骑弓兵趁烟回撤。但谁也不曾想到,耶律引铮在回撤之时竟蓦地驭马回首,那匹神勇无匹的踏雪烈龙驹于刹那间长嘶一声后四蹄腾空。在那一瞬,楚清和第一次看清了耶律引铮的脸,他的唇角紧抿如刀锋,可她却只记住了火光中他的瞳孔熔金流赤似被点燃一般。 耶律引铮回首搭弓开弦,楚清和下意识的撞向楚凌云将他压倒在地上。刹那间,她只觉一道冷狭寒光自耳畔易掠而过,又似带着微不可闻的清啸,耶律引铮收弓长笑踏入火中。片刻后寰州城楼之上蓦地喧哗起来,原是那面高悬于寰州城楼之上的紫底墨麒麟旗帜竟被耶律引铮一箭射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21.战僵着引铮凌云互谋心 旗帜晃晃悠悠的飘落在城墙之上,像只自空中悬落而下负伤的鹰。军旗坠落本是大伤士气之事,可却无一人立刻将旗帜再度升起。不是因为他们沉浸在耶律引铮开弓一箭的凌厉风华中不可自拔,而是因为他那一支长薪狼牙箭直接射穿了旗杆,但那时耶律引铮尚未跨过寰州守军所设置的陷阱,这意味着这一箭是从一百七十步外开外射来。 这是何等令人敬畏的弓术,像是撕风穿云的一道惊雷又像是无处可避的天谴。城墙之侧的弓箭手们慌忙将落在墙侧的紫底墨麒麟旗收敛起来,回身才见统帅一身灰的自地上爬起来。楚清和饶是反应再快,但那一箭自她耳侧掠过之时的寒意竟是划破了她的脸颊。但她已无暇顾及自己是否破相,她有些慌乱的看着楚凌云,好在主帅并未受伤。 那真是险极凶极的一刹,楚清和从未觉着一支箭矢能附夹着这么锋锐的杀机,那一瞬间她全身寒毛几乎都乍了起来。见父亲安然,她才觉着安心不少,在放松下来的一瞬,她感到颊边火辣辣的疼。她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却是无比庆幸自己能感到痛楚,起码这证明了她还活着。 楚凌云缓缓起身,他拍了拍腕上沾着的尘土不发一言面容冷肃犹如铁铸。他的目光瞥过楚清和面上的伤痕又看向那被射落的旗帜。他定定的看着士兵抱在胸前的旗帜,嘴唇紧抿成一线。寰州城外烽火尽燃马蹄奔涌,但寰州城楼之上却静默的只剩风声。 楚凌云虽治军严谨,但却是个众人心知的好脾气。或许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时还似寻常武将一般冲动且急躁,但自从迎娶以娴静端慧闻名的玉泉大长公主后反倒是学会了如何收敛脾性。可此时众人皆不敢出声,他们只觉身后站着只因暴怒而沉默的雄狮。草原上的猛兽总是喜欢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打着盹,因为他们强大到不须战战兢兢的炸着毛给自己壮胆。但谁若不长眼的挑衅它们,那便是自寻死路。 紫底墨麒麟的旗帜象征着楚氏的荣耀,而楚清和是楚凌云最为珍爱的女儿。耶律引铮这是一箭双雕,正正扎进楚凌云的两处逆鳞里。这是毋庸置疑的挑衅,楚凌云暴怒了。 “统帅,天狼骑大部退至火线之外,仅余部分弓手还于陷阱之外行快马并以流箭骚扰。”城楼之下一名斥候登楼速报战况,他并不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觉城楼之上气氛沉默的令人窒息。所有的弓箭手们都拉好了弓,就等着楚凌云一声令下再度万箭齐发将那些不知死活的流窜弓手们射成筛子。 “收弓。”暴怒之下的楚凌云却是一反常态的淡定,若不是能听出他语气中咬牙切齿的寒意,在场所有人皆会以为方才无事发生,统帅依旧是那个运筹帷幄的统帅。 “父亲?”楚清和压低了声音问道,她不明白为何弓兵就在射程之下转悠而父亲却下令不放箭,天狼骑的盾兵已退至火线之后,现在放箭,便是那些盾兵长了翅膀也挡不住万箭齐发。 “佯攻而已,又何必浪费箭支平添损耗?”楚凌云微微眯了眯眼,像是一只正在审视对手的雄狮。他明白他方才心中爆发出许久未见的狂怒,但久经沙场的经验瞬间令他清醒过来。耶律引铮要的就是他的暴怒。战场之上,两军统帅谁若急功冒进谁便是必败无疑。战场之上,军力的搏杀是为最次,其次则是统帅制定的战略,而核心则是两军将领的心战。 这世间无处不是战场,但皆是攻心为上。 楚凌云忽的意识到他今日犯了一个错误,他委实太过小瞧了耶律引铮的年纪。经过这第一轮的交手他才明白,这个北燕的皇子虽和自己儿子年纪相若,但却是个极为凶狠且狡猾的对手。他是个真正的天才,无愧于北燕狼主之称。 耶律引铮远眺着寰州城墙,他并不清楚与他对阵的将领正是镇朔军的统帅。他只明白这座城池的守将绝不是寻常泛泛之辈。两军交锋过一轮,此时正该是整军再战之时。但寰州城墙之上的弓箭手们纷纷收了弓,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火线之后的天狼骑,像趴卧在树上的狐狸看着树下饥饿焦躁却上不来的蠢狼。 但耶律引铮却丝毫不觉急恼,他心知对方已洞悉了他应是佯攻的计划。但问题在于,如果对面认定了他是佯攻而选择闭城不出,那自己的计划便会全盘皆输。他必须引出寰州军,因为他们才是斩向烈虎骑的那把长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22.朔州军行三线袭引岳(一) 战况开始逐渐胶着僵持,两军主将像是以天地为盘下一局无声的弈棋。眼见着日头越升越高,耶律引铮的手心不由得浸出一线冷汗。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他胯下的踏雪烈龙驹不耐的扭动了几下并打了几个响鼻。寰州城下火势渐微,只余星点火花和滚滚浓烟。耶律引铮夹紧了马肚,高举手中破城长弓纵马冲了出去。 “备油。”楚凌云定定的看着冲过来的天狼骑弓手,冷声下令。他心下委实不解,他不明白为何耶律引铮既为佯攻却一味的消耗自己的战力。难道他作为一军主帅,竟还不知守城者惯用的策略么?自己既不放箭决意守城,那再来试探便是白白送命。楚凌云不信他闻不见城楼之上滚油的气味,且不说滚油会引燃残余火星,便是泼天滚油倾泻洒下,城下之人亦避无可避。 滚油在烧红的铜缸中劈啪作响,守城兵士正戴着皮套以木桶将铜缸内的滚油取出。城墙之上不时传来令人牙酸的蹦碎声,一根一根的狼牙长薪箭钉没在城墙里。不知为何,楚凌云作为将领的本能告诉他其中有诈。耶律引铮大胆而狡猾的战术打乱了自己的计划。楚凌云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开始快速梳理起自己的思绪—— 耶律引铮是佯攻没错,但佯攻只是为了拖住敌方兵力或是消耗敌方战力。且天狼骑深入觋山防线被三面环围,唯一退路便是凉朔关。若比拼消耗,是决计拼不过坐拥觋山防线的镇朔军的,这是自己一早便知晓的信息。且天狼骑兵分两路,另一方此时正在佯攻朔州杨绛那边。如此大胆的战术,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耶律引铮的确有援军能保自己全身而退,此时他佯攻,那定是在等候援军! 但楚凌云这次委实是想岔了,此时的他并不知这是北燕的皇子之间的绞杀争斗。但他若是知晓此时的天狼骑并无援军反倒是四面楚歌时,只怕再不能说耶律引铮行军用兵大胆,而会说耶律引铮简直肆意妄为。 就在楚凌云沉思之际,城楼之下却又再传急促马蹄声。那马上之人匆匆下马急登城楼,一身软甲覆着尘沙雪粒已满是仆仆风尘。楚凌云回首一瞥,却见来人却不是风声的斥候,而是朔州城的副将祝燕! “末将参见统帅!”祝燕匆匆向楚凌云半跪抱拳,神色急肃:“统帅,进攻朔州城的天狼骑忽然往凉朔关的方向撤了,且据朔州驻军派往云珠草原腹地的探子来报,说是在凉朔原以西百里处见烈虎骑正往凉朔关行军而去。杨统兵认为天狼骑和烈虎骑必为增援,故已开城率骑兵追击回撤天狼骑,欲在凉朔原上狙阻烈虎骑!” “半路狙阻敌军侧翼以破阵型,这些年杨绛倒算是学了些本事,进步不小,当得起统兵之职了。”楚凌云闻言微微颔首,朗声一振:“传令应州城云州城,立刻派军自东面包抄烈虎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23.朔州军行三线袭引岳(二) “是!末将这便先行前往应州城传令!”祝燕一面说着一面抱拳颔首对楚凌云施了一礼,他并未多做停留,领得军令后便自寰州城后门走觋山道快马加鞭的往应州城赶去。与此同时,城下佯攻试探的耶律引铮也趁着楚凌云同祝燕交流的短短几瞬率领弓兵回撤至天狼骑的军阵中。 他怎会闻不见那刺鼻的滚油味儿?就算闻不见,他也能见城楼之上翻滚而起的油烟。楚凌云欲用滚油作为守城的战术之一,那想必他是不打算出兵迎战而是决意当个缩头乌龟死守寰州城了。天光已盛,日头逐往正空,耶律引铮的心底终是忍不住焦虑起来。他已经不剩多少时间,可楚凌云偏偏按兵不动。 这也无怪乎楚凌云固守城池不愿出兵。即使双方兵力悬殊,但北燕铁骑终究还是胜过东周军一筹,更何况这是耶律引铮亲率的天狼骑,是北燕骑兵精兵中的精兵。既知耶律引铮用兵行军大胆且出人意料,楚凌云自是不敢大意轻敌。他身为统帅,并不是普通将领。将领只需带领部下进行冲锋或者是以局部战况制定战术。而统帅却需顾全大局,例如避免不必要的损耗以及保护士兵不做无谓的牺牲便是根本性的战略。 耶律引铮的确是个不世出的领军天才和战术奇才。但他虽为天狼骑兵主,却依旧只是北燕四骑之一的将领。他目前还不是真正的北燕铁骑统帅,他还不是真正的掌控云珠草原的北燕大君。他终究是年轻了些,故而于战略及对阵心态一面,他终究还是稍逊年长他二十余岁的楚凌云。 但即便耶律引铮心底明白二人差距,可时间已经不能容许他再拖下去。战况催军迫人,便是连他也不知留于朔州城外佯攻之兵成功将朔州守军引至凉朔关没有。他的计划委实太过冒险,每一步几近都是建立于幻想的海市蜃楼之上。但这是他唯一能做且可做的。如果计划顺利,此时朔州守军应正向凉朔原追击,若他算的不曾错,那这支朔州守军正可与烈虎骑侧翼遭遇。若是如此,那自己还有五分胜算。若是没有朔州城固守不出,那他的胜算便只剩三成。 而若温都苏失败,耶律引岳于雁回城守株待兔,那自己必败无疑。 天地偌大,却是无论何处亦像死地。耶律引铮心头思忖片刻,低声命令间字句似乎自齿缝中挤出:“传我军令,现即刻回撤凉朔关!” “是!”耶律引铮身侧的亲兵立刻应道,他作为天狼骑列长,是顶替温都苏位置的人。他将牙角长号再度吹响,号声依旧低沉如太古洪钟,但却再无来时激昂与豪气。三段号声低回如风声呜咽。楚凌云眉峰一皱,他心知这是北燕军的退兵之令。他心中疑窦丛生,心道怎么这耶律引铮大张旗鼓的来佯攻一阵,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便走了?他不应该是领着天狼骑佯攻寰州城拖住自己然后等着烈虎骑进关合并破城的么? 可眼前之景确真是骗不得人的,楚凌云眼见着天狼骑却调转马头如潮水般退却,心头却抱着三分怀疑,难道耶律引铮是想以撤退之像然后趁寰州守军疑惑之时回军反击么?可谁也不曾想,这天狼骑是真的拍马就走。且其行军速度极快,不过几个瞬刹间,寰州守军便只看得见因天狼骑的撤退而扬起的滚滚尘雪,再几个瞬息,便只听得隐约蹄声,竟是只能见那雪上空留马行处。 寰州城楼之上,众将士面面相觑皆是不解。楚凌云亦是不解耶律引铮所行为何。耶律引铮究竟有何用意?如此兴兵动武,耗的是军队的士气和补给。出征是要以国力作为代价,今年本就苦寒,东周境内尚且民不聊生,更何况云珠草原以北的雁回城呢?尽丧物库之存,却无举地夺城之利。如此赔本的买卖,耶律引铮究竟将之若何? 而这寰州城的状况竟跟朔州城那边一样,便是眼见着天狼骑大张旗鼓的前来走一圈进行示威? 就在楚凌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直站于他身侧的楚清和却忽的开了口,她看着楚凌云,低缓肃肃:“父亲,天狼骑此时骤然退兵……可是因为得到了朔州军出动的消息?斥候既报北燕烈虎骑已出动凉朔原,那北燕两大骑兵皆集于凉朔关前,如此兴师动众,定不是如寻常劫粮一般简单。且天狼骑轻辎重无补给,或许是补给耗尽回去同烈虎骑汇合也未可知。” 楚凌云闻言一愣,楚清和这一席话倒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既然北燕出动了近半兵力来这凉朔原上,那所图便不仅仅是一城之财粮库存。毕竟两军出动所损耗之粮物,可不仅仅是这北地苦寒边城所能满足的。既无劫粮之意,那便只剩夺城占池之机。且天狼骑长时间未攻下城池补给,此时回撤必然成为烈虎骑内应。 若耶律引铮此时退军前去内应烈虎骑进行补给,那杨绛的前来朔州军可不就正正撞在了天狼骑和烈虎骑的刀刃上?楚凌云思至此处,心下暗惊,难不成耶律引铮这个先锋,竟是打的诱敌贸然出战而后逐个击破的算盘?且就算是应州军赶来支援杨绛,双面夹击北燕两军胜算亦是不足六成。 而天狼骑和烈虎骑一旦汇合再攻城池,经过一番损耗,朔应二州定然兵力空虚难以及时补继。难道这才是北燕的打算,想要趁着严寒之时破掉东周的觋山防线么? 不,不能让天狼骑和烈虎骑成功汇合。即便云应联军和朔州军奔袭破了烈虎骑的左右两翼,那整军的天狼骑定然会做螳螂捕蝉后的那只黄雀。 但若天狼骑被拖入苦战,那战况便会形成三线合围之势。 楚凌云思至此处,心下已有谋断。只不过无论庙堂疆场之上,螳螂黄雀和蝉的角色是时常互换的。三军皆往凉朔原上行进而去,只不过坐在十六匹马拉动的毡帐暖车中的耶律引岳并不知情,他依旧还认为,他是这场战争中的黄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24.朔州军行三线袭引岳(三) 云珠雪原之上,烈虎骑环簇着一辆红木所雕制的十六乘牛皮毡车平稳且快速的行碾过茫茫苍雪。 沉红色的车身之上以清漆铜皮所覆,帐顶玄底泥金虎首旗帜展扬。耶律引岳倚在兽裘软枕上半眯着眼闭目养神。昨夜温都苏惊了他的好梦,以耶律引铮攻占凉朔关一事逼的自己令烈虎骑连夜出军,这让一向养尊处优的耶律引岳自是觉得困倦。 他倚着软枕撑着身子,目光又瞥向帐侧微开的卷帘之外。只见雪原之后的觋山山脉叠嶂连绵,晴光倾落间天云翻浪层层。此等北国风光自是美不胜收。可不知为何,轮辙辘辘的声响混着沉如闷雷的蹄声总是令他感到一丝无端的不安。自己的军队离凉朔关越来越近,但此次出兵自己却只听信了温都苏的一面之词。 这委实太过冒险和冲动,万一天狼骑根本没有攻占什么凉朔关,而是在哪儿给自己下了个埋伏呢? 耶律引岳思至此处,忙起身将目光探向帘外。他抬眸远望,却见举目所及雪原平坦一望无垠,如此平原,又哪里能埋伏的下伏兵呢?见着如此苍茫一片,耶律引岳也稍稍的定了下心。 帘外寒风凛冽,方才一探冷风入帐将他那些困倦之意都吹去了九霄云外。耶律引岳揉了揉眉心,心下却道这怎么去囚月沼泽和凉朔关查探的斥候怎么还未归来。 但看这雪原之上积雪深深且昨夜又是暴雪,想来耶律引铮那少辎重的天狼骑并不好受。再加上奔袭作战,此时天狼骑定是人困马乏,自己这边士气正盛。即便天狼骑身为北燕第一军,疲累之下,又如何能与人数更多的烈虎骑抗衡?耶律引岳这么想着,觉着自己又心安了些。 他并不知方才寰州城前所发生的事儿,也不知耶律引铮正急奔回凉朔关,欲整军自烈虎骑正面突围。 此时的寰州城下,燃尽的草垛只剩星点烟火。残烟还未升腾而起便被北风吹散。楚凌云看着雪地之上的残留的泥泞蹄印眉宇冷肃,出声寒厉:“传我军令!寰州守军紧驻寰州城,不得擅开城门与敌交锋。令觋山城之军速援朔州城,以补朔州城兵力所缺。待杨绛率军回城之后,援军再回返觋山城内。” “遵统帅令!”楚清和闻言忙垂首应道,她正欲转身下楼前去觋山城传令。却不想楚凌云一面反手拉住了她,一面颔首示意城楼之上另一个斥候前去觋山城。 楚清和看着那斥候低声领命而去不由得眉心微蹙。她不解的望向自己的父亲,不明白为何如此大型的调军之令却让一名普通斥候去通传。 但她在看向楚凌云的一瞬却是微微一怔,她只见楚凌云眉宇凝出一片沉寒之色。她近乎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楚清和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得楚凌云声线缓肃坚定,字句如刀杀机款款:“传令楚家军,令之即刻出城整军。所有骑兵,皆挂轻甲、卸辎重,随我追袭天狼骑!” 楚清和正欲颔首领命,还未开口却又听得楚凌云顿了顿补充道:“不,不仅是追袭。你且传令所有楚家军将领,这次不是追袭,而是要将天狼骑与烈虎骑汇合之前,配合三军将耶律引铮绞杀于凉朔原。” 楚清和闻令不禁微微一颤,或许是她身为女子,天性便较男子更为敏感。她清楚的感知到自己父亲身上凝聚着自己从未见过且暴露于外的杀意。闻令之间,她却不由自主的想到在那支自城下错面而来的箭光。自己迎面望去,却在烟火中看见那北燕的兵主长发如金碎银,他策马一箭,熔金般的瞳中跳荡飞扬着倨傲和野性。 在那一瞬间,她便明白耶律引铮是一个从骨子里就带着狼性的人。父亲的命令她不难理解,因为耶律引铮委实是个不可控的人,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一匹骄傲的头狼。在他的眼里,战争就是他的围猎。他还如此的年轻,若等他历练经年,定会成为东周最大的隐患。 “是。”楚清和微微颔首,心知此人不得不除。她正欲领命而去,却不想楚凌云自她身后又道:“传令之后,你也着轻甲随军。” 楚清和闻言一愣,但旋即她的唇角便微微的翘了起来,朗声之中隐含笑意:“谢统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25.朔州军行三线袭引岳(四) 楚清和说完便匆匆领命而去,但她却不知身后的楚凌云却面色复杂。楚凌云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目光沉沉里既蕴着骄傲又带着掩不去的愧疚。作为父亲,他怎不知楚清和为何难掩笑意。 古往今来,上战场乃是九死一生之事,若是别的军士听得要与北燕军正面交锋只怕是避之不及,出征之前定是要写好遗书交托后方。而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虽然性子好动顽劣,但私下却极为懂事。她于这凉朔关内出生长大,常年随父兄戍守边关,自是比寻常女孩眼界更为开阔也更知边关战事凶险。且近年玉泉大长公主身子大不如前不能再随夫驻守凉朔,加之其奔劳多年虚耗了底子再不能生育。故楚氏一族嫡系就只剩楚麟城兄妹两人。她既知楚氏人丁凋敝,便从不把自己当成女儿看待,而是当做楚氏的儿子一般想着法子为父兄分忧。 楚凌云虽令楚清和重建风声,但此前却从未动过让她上战场的念头。楚清和兴奋喜悦是在于她终于能如兄长般随楚氏的亲军出征,这也意味着父亲对她的认同,意味着她真正的成为了楚家军的将士之一。但楚凌云却心下愧疚万分,不仅是对女儿的愧疚,更是对妻子期望的愧疚。 楚清和接手风声随军出战,这意味了她再也不能如玉泉大长公主所期望一般度过安乐无忧的一生。从此之后,她的一生都会与楚氏的荣耀与利益所捆绑。这个事实像刀子一样尖锐的插在楚凌云心头,以剧痛嘲笑他作为一个父亲无法护住女儿的无能。他不知道楚清和是否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将要面临的未来,也不知楚清和将来会不会因为楚氏的身份而对自己心生怨怼。 而他之所以下定决心让楚清和随军,是因方才耶律引铮的表现太过惊艳。天狼骑这支骑兵更是以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实力证明了他们足以纵横天下的实力。他自信自己的儿子青出于蓝,但楚家军于天狼骑的军备的差距委实过于明显。如果此次不能借着地利人和除去耶律引铮,那终有一日北燕的锋矛定会再度对准东周。 北燕东周自立国以来便纷争不断,楚凌云可说自己守得住这凉朔关一时,但却不能说守得住一世。战场本就无情,如果自己如同父亲一般阵亡边关,那整个家族的存亡重任便担在了楚麟城兄妹身上。如果楚麟城有朝一日阵亡却子幼或无嗣,那楚清和作为嫡女便必须担起整个家族。 远方苍雪茫茫,觋山山脊连绵入云。风啸簌簌,寰州城内的战鼓之声如同太古巨人的心跳一般沉鸣跃动。楚凌云被鼓声拉回了思绪,出征之时已至。他垂首向城楼之下望去,驻守寰州城的楚家军已整列集合完毕。紫底墨麒麟旗再度鹰扬于阵前,负责追袭的先锋官由楚家军副将戴睿新担任。此时他牵马半跪于城下,朗声振振:“禀告统帅,驻寰州楚家军共一万七千人已集结完毕,现请追袭天狼骑!” “既已整军完毕,那便即刻出发。”楚凌云朗声扬手下达了追袭之令。代睿新抱拳领命后便翻身上马奔至阵前。一时间马蹄阵阵,军旗鹰扬,银甲流光。 看着万军齐发声势浩大,楚凌云心下却有些隐隐的担忧。近年天灾连年,而朝廷之上武将式微又以兰氏等文官士族弄权坐大,而寒门士子即便报国无门也不愿入伍从军。经过年前一仗,便是觋山防线加上镇朔军常驻总人数亦不过四十五万左右,比之定国大长公主执政之时边镇六十余万大军委实不足。若真至国难之时,朝廷只能抽调壮丁组一军乌合之众。 但没有时间让楚凌云慢慢思虑边境招兵一事,此时他必须亲调其余镇朔军压赴凉朔关。他下了一招险棋,用镇朔统帅一职和楚氏一族荣耀来下注。他一面暗自撤兵弃守凉朔关减损物耗,同时又以凉朔关被攻破之名趁机对朝中克扣军粮和赈灾粮的兰党官员进行发难。即便兰卿睿知晓其中缘由,但克扣军饷导致凉朔关失守的罪名足以诛连负责派发押运军粮的户部侍郎石简。 兰卿睿保不住穆氏的人,而他也不能保。如今北境四州寒灾严重,朝廷定要派遣户部下派粮食进行赈灾。户部尚书曹清徐虽出身河东曹氏,但却在文官势大的朝廷中只能同出身更为寒微的刑部侍郎杨明正抱团结盟。至于二人不归附兰氏,而是因兰卿睿委实看不上二人的出身。 当年大周开国一统中原时,楚兰沈三氏随开国皇帝萧彻安定天下,其中开国丞相兰明逐便是出身前朝世家晋原兰氏。而兰氏本朝出过三位皇后,在前朝亦然。且兰氏之威不仅在于朝堂,更在于其雄厚家世。而曹清徐出身的河东曹氏开国之时不过是一介茶商,当年萧彻起义打到河东地界,曹家主人变卖茶田筹措米粮投靠了萧彻,待到建国论功,曹氏祖上被封了一个降袭伯爵。而刑部侍郎杨明正的出身亦与曹清徐相差无几,二人出身寒微,皆是兰卿睿眼中的投机取巧之辈。 他们在朝堂之上既无党羽,也无显赫家世,只能抱着传袭的官位混沌度日。在根深错节的兰氏家族面前,他们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稍有不慎,头上的乌纱帽说没就没。毕竟户部两位侍郎,一位是穆钰的门生,一位是兰卿睿的门生。 如今负责押运派送军粮的石简已是泥菩萨过河,而剩下这一份押送朝廷派往北境四州的赈灾粮食的肥差又会是谁接手呢?石简贪污军粮已是板上钉钉,玉京城中就等着凉朔关失守的消息将他从户部侍郎的位置上压到刑部大牢。楚凌云向南眺望片刻,转身下了城楼去了帅帐令副将整军。 在凉朔失守的折子递到萧锦棠和兰卿睿的眼前时,凉朔关必须夺回镇朔军的手里。而现在,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是很多。只要自己拿回了凉朔关,那遇到大麻烦的兰卿睿和穆钰便不敢将关隘失守之罪这盆脏水贸然泼在楚氏身上。但楚凌云没想到的是,耶律引铮却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大礼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26.朔州军行三线袭引岳(五) 寒风如刃迎面凛冽萧肃,耶律引铮领军铩羽而归。今日是北地冬日少有的晴日,一夜骤雪后,白日天色湛碧如洗云淡如烟。若是往日,这样的好天气会带给耶律引铮整日的好心情。但此时他面色凝沉,只觉那晴光映在雪上折反的光无端晃的人双眼发花。佯攻回撤本是计划中的一环,但此行却并未取得耶律引铮期望的成果。 作为统帅,耶律引铮明白战胜与战败的差别不在于杀敌破城的的多少,而是在于自己的战果是否达到了战前的期望。这是毫无疑问的战败,哪怕兵力未损,但耶律引铮本能的感受到天狼骑士气的低落。但时况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容不得他心怀半分犹疑。他抚了抚鞍侧箭袋翎羽,正欲抽出鸣声令箭令全军加速赶回凉朔关,却不想一匹枣色烈龙驹载着一少年忽的自阵后绕阵而来直奔阵首。 耶律引铮侧目一瞥,见那少年是负责阵后迂回侦测的斥候便隔空打了个手势令那少年近前禀报。那斥候少年见得手势,忙绕至阵首之侧高声道:“兵主!寰州城门已开,东周骑兵已整军追击而来!” “你再说一遍?东周派出的是什么兵追截?”这也无怪乎耶律引铮没太听清楚斥候说的话,骑兵行进途中马蹄飞踏轰闷如雷鸣,再加之朔风迎面,那斥候少年再大的声音也几近是破碎在风中。但耶律引铮心底却涌起了一丝隐秘的喜悦和期待,既然寰州派军追击自己,那便算不得一败涂地。 斥候少年闻言,旋即夹紧马肚紧踩马镫,他竟是在急驰的烈龙驹上半立着弓起身子向耶律引铮耳侧凑了过去:“兵主!那支骑兵打的是紫底墨麒麟旗,这北境之上,敢追咱们天狼骑,应是东周的楚氏亲军!” 楚氏亲军?耶律引铮闻言眉峰微皱,只见他眸光略略沉了沉,心下思忖片刻后才开口问道:“那你可能看清对方兵力几何?” 那斥候少年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思忖片刻后回道:“近两万人,但见阵型所缺,人数当是略略少些,但绝不少于一万五千人。” “知道了,你且先随阵后迂回,有什么情况即刻禀报。”耶律引铮打了个手势示意斥候少年退至阵后迂回。他扬鞭纵缰,胯下踏雪烈龙驹扬蹄长嘶疾奔。一侧兵士见耶律引铮骤然加速,亦抽鞭跟上。攻打寰州城本就是佯攻,城池能否攻打而下并不是决定胜利的因素。众兵士见耶律引铮快马疾驰,心下当是认为兵主满意这个战果。既然兵主满意,那就是胜利。 方才耶律引铮面色沉凝不发一言,天狼骑的兵士们不明其所,故而士气低落。既然现在耶律引铮面上没露出颓丧之气,那整军士气便提升不少。万余铁骑浩浩荡荡踏过苍原雪森,耶律引铮抿着唇闷闷的笑了声,他忽的觉得这真是露曲喀格神女显灵庇佑自己。分明是战败之局,却忽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无论如何,他已取得了最好的战果。近两万人的楚氏亲军追袭自己,看来楚凌云是要对自己动真格的了。他并不打算阻截自己,而是打算让自己真葬在这凉朔原上。 现在已是绝境死地,那天狼骑前有烈虎骑正面所阻,东面侧翼应有朔州军所围,后有楚氏亲军追袭,当真是四面楚歌之绝境,但胜算却有了七成。即便派往朔州城的人没有引回朔州军,那胜算亦有六成。对于行军速度,耶律引铮有着绝对的自信令楚氏亲军追不上自己。在楚家军追来之前,他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在凉朔关内集结剩余天狼骑。而他剩下的要做的便只剩最后一环,就是借着烈虎骑冲出这出死地。 天际辽辽如展如练,骏马铁骑飒踏万里乘风。明耀之光正正隐于流云翻浪间,已是午时已至。巍巍凉朔关下,那日苏正做着最后的点兵。他是明白耶律引铮全盘计划的人,自是心知耶律引铮回关之后便会整军于正面突围烈虎骑。遵照耶律引铮之命,他将七千余人留在朔州城外引撤朔州军。此行无论功成与否,这支佯攻朔州城的队伍也应回至凉朔原了。 此时整军会为合军出关突围节省不少时间,那日苏跟随耶律引铮两年,自是明白兵贵神速之理。此时凉朔关门大开,得到补给休憩的兵士们已然束甲列伍整装待发。他们只肖等着耶律引铮带兵回关,便立即出关接替先锋之职。眼见日头逐凌正空已至午时,但佯攻寰州城的耶律引铮还未率军归来。那日苏不由得有些焦虑起来,如果耶律引铮反被寰州守军拖住,那他们便真要成了那瓮中之鳖。 他在凉朔关后焦躁的打着转,像一只被关进羊圈却无处可逃的野马。他来回的转了几圈又抬头看看太阳,如此往复几次后,那日苏终是忍不住想遣人前去寰州城探探虚实。就在他正欲唤人之时前往寰州城打探之时,只听得身后一声响箭鸣啸破空而来。他蓦地回首望向声响来处,却只见一线凄烈的乌金色流光自地平线上如潮水般涌来—— 地面似在微微颤动,如同雷动隐隐。远方逐渐传来隐约兵戈蹄踏之声,三支鸣云令箭破空齐鸣响彻凉朔关。那日苏心下狂喜,他知道这是独属耶律引铮的鸣云令箭。三令齐鸣乃是整军之令。他翻身上马,只见地平线后玄底泥金狼首旗帜朝展猎猎。他急忙驭马向那旗帜之处奔驰而去,耶律引铮早看见了那等在关外的那日苏,见他纵马而来,正欲令之回关整军突围,却不想倒是那日苏先开了口。 “兵主,凉朔关内剩余天狼骑已休整列阵完毕,可随时作为先锋行合军突围!” 耶律引铮闻言眉峰一挑,眼中不由得划过了几分讶异。他倒是没想到那日苏竟会提前做好战备事宜。而就在这禀告之间的间隙,天狼骑已至凉朔关前。耶律引铮见关内丛军列阵盔明甲亮,便知那日苏早已准备好一切。他看着那日苏,露出欣慰的笑意。那日苏终不是那个只知喊打喊杀毛小子了,只要再假以时日历练,他定能胜任天狼骑副将之职。 “你做的很好,那日苏。”耶律引铮一面说着一面解下身后所负的铅色铁胎弓:“即刻传令凉朔关内驻军,全军解弓合军突围。弓阵于中,遇敌则进以作先锋。齐射之后刀阵破敌盾护侧翼。” “是!”那日苏微微颔首纵马领命而去。 凛风再卷关前清霜,茫茫凉朔雪原之上,万乘玄甲铁骑尽踏寒关而出,惊破寒鸦踏卷衰草。乌金色的甲胄兵刃于晴霄之下流光如发硎。横云乘风排空万顷,耶律引铮握紧掌中寒弓。马蹄沉沉如闷雷动地,却掩不住男人们低吟牧歌低回—— 溯彼高冈,春水茫茫。 踏风万仞,城郭饮江。 何惧穹霄,暮落朝翔。 愿俯层云,绝瞰锋芒。 溯彼高冈,秋水茫茫。 袍泽枕戈,骁抵穹苍。 千帐猎猎,颅为城疆。 争无方休,荆蓁四方。 耶律引铮听得歌声,亦不由得跟着调子缓缓而歌。这是北燕传统牧调《鞍上歌》,大抵歌颂的是草原男儿的气魄与志向,却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作,但几乎所有的北燕男儿都会唱这首牧歌。久而久之,这支歌也成了天狼骑男人们作战之前会唱的战歌。只愿此征骁抵穹苍,无人可阻天狼锋芒。 牧歌沉浑混着清脆的兵戈之声回荡在无垠寒荒雪原之上,而此时的耶律引岳,终于见到了他派去凉朔关打探而归的斥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27.绝境破军北燕虎狼相啖 耶律引岳派去凉朔关打探的斥候回军汇报之时正值午时一刻。彼时天光晴好,耶律引岳正坐在他的毡车的车辕上晒着冬日微暖的日光啜饮着滚烫的奶茶。烈虎骑的马匹虽是北燕的优种烈龙驹,速度却比不得天狼骑所捕驯的野马。且两军兵士素质也相差不少,天狼骑的马匹和兵士可不眠不休千里奔赴。但烈虎骑不行,他们并不适应如天狼骑一般只携带少量干粮辎重的奔袭作战。 自凌晨伊始,他们已赶了大半日的路,此时早已人困马乏,故而耶律引岳下令烈虎骑在片寒桦林旁生火修整一番。寒桦林离凉朔关只剩八十余里地,过去亦不过大半个时辰的事儿,耶律引岳可信耶律引铮一夜之间大破凉朔关,但他绝不信耶律引铮还能在两日内占城破防,也不信在他会在自己修整的一个时辰里全军覆没。如果天狼骑真全军覆没了,耶律引岳倒得好好感谢楚凌云替他拔了这个眼中钉。 且来这仗也不是一时能决出胜负的,不若先让耶律引铮同东周军互相消耗,届时自己再坐收渔翁之利。耶律引岳是个贪心的人,他不想等着耶律引铮据地反攻,也不想平白放弃攻占东周觋山防线这样的战功。他要的是一箭双雕,既要城池,也要汗位。耶律引岳心里的如意算盘打的噼啪作响,只等攻城之后同着镇朔军前后夹击将耶律引铮卸磨杀驴。 馥郁香醇的奶香热气袅袅钻进耶律引岳的鼻腔,他看着远方觋山山脉,思绪翩飞。风徐徐掠过寒桦林,拂落下星点霜凇。耶律引岳缓缓的打了个哈欠,却忽的听得远方传来略显疲沉的马蹄声。他抬眼循声望去,只见自己派出去的亲兵正在雪坡之前下马。不多时,耶律引岳便见着他扛着一具尸体苍白着面色向自己踉跄而来:“兵主,天狼骑的旗帜……的确悬于凉朔城头,只是…还有几点可疑之处。” 耶律引岳闻言不由得心下暗惊,昨夜天气如此恶劣,酷寒暴雪行军极为艰难。可不过半日,耶律引铮就将北燕东周争持不下的凉朔关给打了下来。如此说来,温都苏所说的耶律引铮夺城占线之略并不是瞎编唬人的。思至此处,耶律引岳不由得对天狼骑的实力感到暗暗心惊。此前他还想着若是烈虎骑和天狼骑正面交锋,那烈虎骑还能凭着人数的优势同天狼骑不分上下,如此看来,当是自己大意轻敌。 “引铮既已攻下了凉朔关,那又有何可疑之处?”耶律引岳一面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一旁的车辕上一面问道,面色沉凝肃寒。 “是凉朔关外的痕迹不对。”那亲兵面色惨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他迟疑片刻后才颤颤道:“如果按照温都苏的话来说,引铮皇子是昨夜带天狼骑破的关,昨夜骤雪风急,一夜之后,再深的马蹄印也当被雪抚没。可属下却见蹄印新鲜,倒像是踩上去不久的。若说是固守关隘派兵巡查,然属下却见关门紧闭关外未见其兵。且凉朔关外有东周兵士尸骸散落却未见血迹。若是血迹被雪掩盖倒也罢了。只是这些尸骸的伤口皆是自颅顶纵劈而下,直接削没了半截身子,但身上所着衣物甲胄却并无刀痕……” 那亲兵说着顿了顿,他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声线却是止不住的抖了起来:“骑兵对上步兵以斩马刀挥砍便是这样的伤痕,可属下所查十几具尸身中的伤痕皆是如此,这样可怖的伤痕,但凡作出半分抵挡也不可为之。这不像是两军交锋所伤,更像是攻其不备的屠戮。为此属下带回一具尸身,还请兵主查验。” 耶律引岳闻言只觉右眼皮没由来的一跳。不知为何,他心底忽的升腾起一线惶然不安。他看着眼前的人半跪复命的人,这是他最为信任的亲兵,他的话绝不会有假。如果真如他所说,那凉朔关外的一切都可能是被精心布置的。或者说,这就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局,不知自何时开始,他便已经入了这个局而不自知。 “先看看尸身吧。”耶律引岳说着翻身下了车辕,他快步行至亲兵身后的那具已算是面目全非的尸身前,却猛地发现这尸身虽没了半截身子,但却披散着略微卷曲的长发。这无疑是个男人,但在东周镇朔军人中,根本没有男人留着一头长及腰身的头发。这边地驻军苦寒,那个男人还有闲心打理一头长发?而北燕人却是无论男女皆蓄长发,平日里皆是编着长及腰腹的辫子。 思至此处,耶律引岳心下忽的闪过一念可怖的猜想。他慌忙蹲下身扯开尸体身上的衣物,尸体早已被冻的僵硬如坚冰,顺着头颅脖颈淌下的血早已在胸口上凝涸成暗色的冰渣。但这些都不能掩盖那尸身左胸口上方所纹雄鹿图腾。乌青色的图腾浮在因失血而苍浊僵硬的皮肤上,耶律引岳在看见图腾的一瞬间只觉自己脑海中一根紧绷已久的弦猝不及防的断了—— 这奔鹿纹分明是图赫部的族徽。在北燕,只有族长才有权力将族徽纹于左胸之上。耶律引岳双手颤抖,他几近是呆愣的看着那奔鹿图腾,这意味着自己手下这具面目全非的尸身,正是自己的亲舅舅图赫鲁吉! 中计!这是耶律引岳脑海中浮现的第二个想法。他猛地站起身,喉头滚动间张口却好似被愤怒震惊惊惧等情绪给掐住了喉咙一般一瞬无言。他瞪大了眼,脑内思绪翻转如浪潮—— 都是鬼话!什么天狼骑攻占觋山防线?这都是耶律引铮让温都苏谎报军情引自己上钩的鬼话!好一个耶律引铮,平日面上孝顺听从父汗,信誓旦旦说着兄友弟恭,到头来却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他从一开始便知自己计划,故而将计就计先灭了自己所埋伏的图赫一族,什么等待支援,耶律引铮分明打的就是同自己一般的算盘。自己本想在雁回城守株待兔,没想到却是自己上了套成了那只撞向凉朔关的兔子! “撤!赶紧撤兵回雁回城!卸除一切辎重,立刻回返雁回城!”耶律引岳面色铁青,他憋了半晌,终是暴喝出声。他此时忽的生出一丝庆幸出来,幸亏自己下令在此补给休养耽搁了时间。若是真马不停蹄的赶往凉朔关,此时此刻怕不是早已被以逸待劳的耶律引铮将脑袋挂在了旗杆上。极度愤怒之下,耶律引岳一声暴喝声如惊雷,惊的所有正在修整的烈虎骑战士皆不明所以的看向了中军毡车。 “愣着作甚?听不懂军令?!”耶律引岳的怒喝几近颤抖,一旁的副将裨将们忙起身带头以身作则。见将领们都翻身上马,烈虎骑的兵士们这才如梦初醒般丢下手中食物拿起武器跟上。 他们的动作略有些迟缓,耶律引岳看在眼里急在心底。他知晓为何他的战士们为何会如此懒怠松懈,任谁奔劳行军半日却不明所以的撤退心下会没有怨怼之意?但已没有时间跟他们解释这一切。耶律引岳看着地上的尸身,他明白如果他不撤,那自己的下场就跟图赫鲁吉一样。 耶律引岳心底既惊又惧,他已来不及去追究什么温都苏谎报军情什么耶律引铮将计就计。他现在只想回到雁回城,只有在那他才是安全的。耶律引铮能耐再大,他难不成还敢回攻雁回城不成?眼见着烈虎骑重整阵型,耶律引岳心下稍稍安定了些。他正欲翻身跨上自己的战马,却忽觉马镫晃了晃,一旁的寒桦林枝桠上的雾凇簌簌而落。 耶律引岳瞳孔微缩,他蓦地回身,却听得一声脆响,原是自己放在毡车车辕上的瓷碗被震落在地迸裂而碎。足下的震感越来越强烈,在那一瞬间他心中的危机感膨胀到极致,他作为烈虎骑兵主,自是最清楚这种震动来源于急行的骑兵。而像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匹褐马载着巡视斥候跃上东边雪坡,雪原之上斥候颤抖的声音扩至整军—— “敌……敌袭!东边十里之外,天狼骑!”那斥候紧张的话亦说不清楚,只得拣关键词急告。耶律引岳心下暗道不妙,十里对于天狼骑来说不过咫尺之遥,难道此地便是他与耶律引铮的决战之地么?可还未等耶律引岳下令,便又见前去南方查探的斥候快马急归:“兵主!南面十里处有天狼骑、西面五十里处有东周骑兵围袭而来,我军已被三面夹击!” 东周骑兵?耶律引岳闻言只觉脑子轰然一炸,心道耶律引铮能攻占凉朔关是通敌叛国了不成?可没时间让他细想,平原之上迎战三方夹击必败无疑,耶律引岳紧握缰绳,当机立断一扬马鞭首当其冲奔于阵前:“回撤!立刻回撤!” 马蹄踏雪纷扬出一派兵荒马乱。骤然的撤退号令和被包围的恐慌情绪令烈虎骑像是被狼群追赶而混乱的野马群。耶律引岳只想自己的马能跑得更快些,但自朔州城而归的天狼骑来的更快。似是只过了几次吐息的时间,一展玄底泥金狼首旗帜忽的自东方雪坡上蔽日而现,耶律引岳望着那展迫近的旗帜,只觉冷汗涔涔浸没里衣。 今日晴光正好,明耀的光洒落在天狼骑玄铁甲胄之上映折出凄烈的乌金色流光,那黑色的铁潮像是发硎的刃芒一般带着凛冽的寒意和刻骨的杀机同时向自己袭来。耶律引岳夹紧马肚,却见那乌金色的铁潮之后紫底墨麒麟旗飞扬! 耶律引岳心下已来不及震惊为何天狼骑会同镇朔军在一块儿,他几近是爬伏在马背之上。而就在此时,三声响箭自身后急鸣掠空尖啸而来。耶律引岳回头一望,只见身后玄底天狼骑翻卷如墨云,不知何时,耶律引铮已率军追上。嘶吼喊杀声如怒雷滚地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如同利斧一般劈断烈虎骑后路! 不,他们本来就没有后路,他们只有一条来路。耶律引岳惶然的意识到这个问题,只觉遍体生寒。在他怔愣之间,阵后哀嚎骤起,耶律引岳猛然回神,回首只见自东边而来的天狼骑竟强行冲乱烈虎骑尾翼阵型同身后的追袭而来的天狼骑合并。不过瞬息之间,天狼骑顿时变阵扩为十八列十八纵雁回冲锋阵,一匹踏雪烈龙驹自人群之中奔跃而出如破军之矛一般直袭而来,为首之人长发飞扬如金碎银。 此时不光耶律引岳惶然惊惧,自朔州城百里追袭而至的杨绛更为惶然惊惧。他早已自风声斥候处得到消息,道统帅谋定三军合围之策围袭天狼骑,切不能让之与其援军烈虎骑汇合。可杨绛还是低估了天狼骑的速度,他率军一路追袭,却由于马种不若人家优良而吃了一路的尘烟。风声斥候传令自己配合云应联军截杀天狼骑,却不想等自己到时自己追袭之兵已冲并入阵。 可就在杨绛心底还在犹疑想自己是否要冒险做这三军先锋破其阵型,却不想天狼骑阵型陡转直扑援军。 这是什么意思?自己人打自己人?这是……北燕内斗?杨绛惊愕的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本想着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儿,见天狼骑与烈虎骑缠斗不休,他正欲下令全军直袭北燕两军前锋交战之处以配合自云应联军破其阵型。可还未奔至阵前,杨绛便立刻令全军调转马头回撤。 他只见天狼骑挽箭齐射如流火,惊羽裂空尖啸犹如暴雨飞星。若是入阵,便是平白替烈虎骑做了挡箭牌。二来杨绛惊惧的发觉,云应联军和寰州军尚未奔至。这支佯攻朔州城的天狼骑撤退之时便一直同他们近似胶着的上演一出追袭战,快到凉朔原时突然便跑的没了影儿,自己率军沿着马蹄印一路追来,便见着这虎狼相啖之景。 耶律引铮侧目瞥了眼坡后不敢妄动的朔州军,只觉心如沉石。他清楚的明白,如今自己亦是殊死一搏。自寰州追袭而来的楚氏亲军至多还有小半刻便会追上自己,他必须在这小半刻的时间内阵斩耶律引岳率军撤退。若是真等合围之势形成,那自己将会和耶律引岳一块死在这凉朔原上。 齐射一轮后,耶律引铮紧踩马镫半立起身子打了个手势。见得兵主手势,天狼骑后阵盾骑与弧刀骑顿列阵外变阵为守势,而前阵则以耶律引铮为首变为箭形直破烈虎骑入阵! 而烈虎骑后方早已因方才天狼骑穿阵合并而阵型散乱,见天狼骑于阵后直破突袭加之一侧还有东周军虎视眈眈。烈虎骑顿时军心大乱,面对扑袭而来的天狼骑,他们便如被浪潮席卷的散沙一般。在发起冲锋的一瞬,耶律引铮清楚的听见天狼骑的阵后传来如龙吟一般沉悠的号角声与战鼓的鸣震,那是自凉朔关所传来的龙鼓之声。 与此同时,朔州守军忽的自侧翼袭来,耶律引铮心知楚氏亲军已至,合围之势初成。但他唯一的生路,便只能用手中长刀劈斩开来。不等耶律引铮号令,天狼骑侧翼再度挽弓如月,冷狭齐射若急雨而降暂时拖住了朔州军。耶律引岳紧攥手中缰绳,他几近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撑起了自己的脊梁,他明白,如果此时自己还趴卧在马背上,那烈虎骑便会丧了最后士气而全军覆没。 烈虎骑早已不战而败。但自己作为一军统帅,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烈虎骑的折耗。耶律引岳咬着牙用力挺直了脊梁去迎接一个战败者应有的结局。他听见耳后杀伐之声不歇,回头望去,只见玄底天狼旗高悬猎猎,紫底墨麒麟旗帜于四面八方夹攻而至。这是耶律引铮为自己所设下的绝杀之地,以两人性命作了一场豪赌,他赌赢了。 就在天狼骑全力突围弓骑齐射后的间隙,朔州军趁着此番间隙冲入已经溃不成军的烈虎骑前锋阵中。前路被断,后路被截,耶律引岳回首望去,只见刀光错金如烈阳,耶律引铮粲如赤金正紧紧的盯着自己,像是猎食者看着猎物的眼神。凛冽刀风无声,一蓬鲜血飞溅如弧洒上了耶律引铮的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28.绝境破军北燕虎狼相啖(二) 一线腥热顺着耶律引铮的颊畔缓缓滑下,寒凉的朔风卷携着浓腥的血味强行灌入他的鼻腔。耶律引铮缓缓敛眸,只见自己右手握着的错金斩马刀上只留一线飞迹殷红,而他的左手,正提着耶律引岳的脑袋。耶律引铮心知自己的刀极快,便是斩马亦觉不过是切开一块柔软的豆腐。但不知为何,方才一瞬刀锋摧折颈骨的感觉却像是破开了一节劲韧的竹。 但此时三军交战正激,朔州军借着天狼弓骑齐射后的间隙拦在了奔溃而逃的烈虎骑前方,这阻断了烈虎骑的退路同时也阻断了天狼骑的退路。而天狼骑后方,楚氏亲军已至,前后夹击间让耶律引铮无暇愣神细想。耳畔杀伐之声不歇,耶律引铮明白此时自己必须尽快的凝聚军心率领北燕军突出重围。 此时此刻,三军合围之下,他已无退路。耶律引铮明白,这场计划从一开始,便已绝了他和耶律引岳两人的退路。如今他的面前,只有无尽征途,他明白此刻他手中攥着的不仅是兄长的头颅,而是草原之主的位置已然在握。他扬鞭驭马向雪坡之上疾驰而去,那踏雪烈龙驹同耶律引铮出生入死数年,自是最通主人心意。只听得它长嘶一声而后猛然起跃,耶律引铮趁机高举手中头颅,力呼声嘶—— “烈虎骑兵主耶律引岳蓄谋欲篡汗位,今天狼骑奉大汗之令,阵斩效尤!负隅顽抗者一律以同谋叛国论罪阵斩。归顺天狼骑者则无罪赦免,随天狼骑撤退!” 紧随耶律引铮的天狼骑战士们见得耶律引岳为兵主所阵斩,不禁士气大振,皆更为悍勇的举刀往前冲锋而去。乱军之中,耶律引岳被阵斩之事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绝大部分的烈虎骑兵士见得耶律引铮手中人头后皆不再与天狼骑兵士缠斗,而是转而攻向拦在前方阻碍突围的朔州军。玄底泥金虎首的旗帜轰然落下,烈虎骑的掌旗手们纷纷扔掉帅旗拔出刀剑。 他们并不是是傻子,耶律引岳为何出兵凉朔原烈虎骑全军将士再心知肚明不过。从头至尾,这就是一场关于汗位的争夺。自古以来,北燕便信奉胜者为王强者为尊,如今耶律引岳计不如人反被阵斩,左右也就应了成王败寇那句理儿。耶律引铮方才的话不过是随口编的说辞,什么奉命大汗什么谋篡叛国都是废话,要紧的是那句归顺赦免。 烈虎骑本就因三军夹击而军心散乱溃不成军,前有朔州守军堵截后有天狼骑逼迫冲锋,如此穷途末路之际骤闻耶律引铮所说的归顺赦免之令,烈虎骑的兵士又怎会放过这唯一的活命机会。只要归顺了天狼骑,那敌人便只有东周军队,只要击溃了东周守军,那便能撤回雁回城。这仅存的求生意志凝聚了烈虎骑本已溃散的军心,他们不顾一切的策马冲向了朔州守军。朔州军统帅杨绛见状暗道不妙,此时的烈虎骑已是穷寇末路,若强行所阻朔州守军定然死伤惨重。 身为一城守将,杨绛怎不知穷寇莫追之理。但此时若是整军回撤避其锋芒,那这合围之势便算是彻底崩溃。北燕军只要突围而出,便再追留不得。杨绛思至此处,不由得暗骂这云应联军为何还未至凉朔原。就在杨绛思忖的瞬息,烈虎骑的前锋已冲并入了朔州军的军阵之中,不过一瞬,朔州军的军阵便被其悍猛无匹的冲锋撕开了一道裂口。 杨绛见状不由得恨恨咬牙,他之所以敢率朔州军追袭至此,是因佯攻朔州城的天狼骑不过数千人而已。他自信率朔州军一万五千余人可自兵力压制这股天狼骑,却不想合围交战之时天狼骑的行军速度远超预计以至于云应联军追围不上。如今北燕军统共五万余人皆已归附耶律引铮。若自己这一万余人的朔州军强行阻挡北燕军突围无异于螳臂挡车,最后只能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且这耶律引铮当真狡猾,先是借镇朔军之刀诛灭烈虎骑军心趁机阵斩耶律引岳将烈虎骑收复归顺,后又借烈虎骑残兵之悍猛充作自己前锋替自己撕开一条突围之道以保天狼骑实力。而朔州守军奔袭追击至凉朔原早已是兵困马乏,这又如何能抵住烈虎骑的亡命之徒?杨绛看了看凉朔原西面又看了看于烈虎骑前锋绞杀在一块的朔州守军,心下权衡想着临阵而撤不过战后论斩。比起全军覆没,杨绛还是咬牙下达了撤退避其锋芒的指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29.清铮初见狼烟染风华 朔州守军早已抵挡不住烈虎骑的冲锋,听得主将下令,皆往追袭而至的楚氏亲军侧翼撤去。耶律引铮见朔州追军开始撤退,心头不由大喜。他再度下令冲锋,身侧人潮汹涌而往,眼见全军即将突围,一众惊呼却蓦地引起了耶律引铮的注意。他回首望去,瞳孔不禁猛然一缩。 不过小半刻的时间,自寰州追袭而来的楚氏亲军已至阵末。天狼弓骑正欲以箭阵逼退楚氏亲军,却不想此时位于天狼骑阵后方的盾骑与枪骑已与楚氏亲军绞杀在一起。若贸然放箭齐射,天狼骑定伤于本军之手。不过所幸耶律引铮布阵之时已将盾骑与枪骑排至阵后防御,否则天狼骑定会被其冲散阵型。雪坡之上,耶律引铮只见紫底墨麒麟旗帜飞扬而至,他微微敛眸,摘下了挎于鞍侧的龙骨长弓。 天狼骑所备制的龙骨铁胎弓乃是耶律引铮一手选材设计,作为设计者,他自是最知此弓威力。此弓威力极大,催城破甲犹如破纸,若是对阵齐射委实太造杀孽。就在耶律引铮搭弦欲开弓退敌之时,却忽闻侧翼之外一声嘶声惊呼:“兵主小心!” 耶律引铮被这一声嘶喊引去了注意,他蓦地望向声音来处,却见是温都苏趴伏着抱着一匹还未挂鞍的马的颈子自烈虎骑后方侧翼向自己奔来。耶律引铮还未来的及为挚友平安脱困而感到开心,便见着温都苏身后竟追着一支千余人的楚氏亲军!原是在他同烈虎骑交战之时,楚氏亲军早已兵分两路向天狼骑合围袭来。 温都苏抓着马鬃冲进了烈虎骑的侧翼,却不想追袭而至的楚氏亲军竟直接撕裂冲破了烈虎骑的侧翼向自己所在的雪坡迫近而来。耶律引铮心知这支奇兵的目的绝不是为了追袭温都苏,他们定是想撕破天狼骑侧翼弓骑阵型减缓主攻前锋的压力。北燕军已撤走了近一半,若是中军的天狼骑侧翼被破,那便无人可掩护负责拖延断后的天狼盾骑。 思至此处,耶律引铮微微眯了眯眼,见着这支奇兵之中的为首之人身披银甲,银盔之上一束白翎随风飘扬。身着这等制式铠甲,应是镇朔军中的一名地位不低的裨将。烈虎骑的侧翼虽被其撕裂,但其残部已突围而去,故此烈虎骑阵型被破对整军来说并无大碍。眼见着这支奇兵离雪坡还有七十步左右,耶律引铮微微敛眸。 乱军之中,他不慌不忙的举起了手中的龙骨长弓。而就在他举弓的刹那,只见那为首裨将竟自腰间掏出一卷绳索,耶律引铮见状,不禁眉峰微皱。瞧那绳索之上的活扣系法,分明是北燕的套马索,难不成这东周裨将也会用北燕的套马技巧?要知道北燕套马索不仅能用来套抓野马,更能在战场之上套取敌军。若骑兵被套中,便会被对方借着马力给强行拉卷下马。骑兵对战厮杀时,跌落下马便只有被践踏成肉泥的份儿。 在这支东周骑兵迫近的同时,天狼骑的弓骑亦开始撤退。耶律引铮只见那裨将一面将套马索的一端系在了自己的腰间,一面挥舞起绳索纵马向正在撤退的弓骑疾驰而来,而在他的身后,东周骑兵的弧刀已然出鞘,刃芒寒凉如冰覆霜。 耶律引铮眉峰一凛,刹那间便明白那裨将的用意。他分明是想直接套下正在撤退的弓骑令撤退进度放缓。而弓骑所备只有短刀没有长刀,只要阻碍一瞬,那镇朔军的长刀手们便能顷刻间撕裂天狼骑的阵型。那裨将并未注意到天狼骑的兵主正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紧踩马镫缓缓自马背上半立而起,手中套锁飞旋。 而就在他将套索抛掷出去的一瞬,一支长薪狼牙箭自七十步外骤然而发。凌厉无匹的箭簇带着无可阻挡的锋锐箭势向着套索急射而至。瞬刹之间,那混着钢丝所制成套马索竟于半空中被耶律引铮一箭射断!那裨将反应极快,见箭势凶猛,便径直伏下身子解下了腰间的绳索。他弓伏的脊背在马背上弯曲成一弯极为柔韧的弧度,像是初春的随风而摆的杨柳枝条又像是正欲开弦的弓。马蹄奔腾,他离耶律引铮只剩不过五十步。 耶律引铮见状眉峰一挑,他正欲驭马上前拔刀相迎,却不想那裨将不知何时解下了系在腰侧的银色长鞭。只见他的上身忽的前倾,长鞭卷舞袭来韧如开弓之弦柔烈交杂又似一头正欲扑袭猎物的豹子。耶律引铮猛然后仰,同时挽弓如月一箭射偏那向自己面门袭来的宛如虬飞蠖动的鞭势。 但这鞭势只是佯攻,就在耶律引铮后仰起身的一刹,裨将紧握在右手中的弧刀凛然出鞘后发先至。耶律引铮心下一惊,猛然拔刀格住了这一记凶狠之极的偷袭。马鸣风啸间,兵刃相接间迸出了一瞬明灭火花。便是在这一瞬,耶律引铮忽觉压在手上的弧刀力量却并不若自己预料那般大。他看着那明亮如秋水的弧刃,手臂寸劲猛然发力,错金斩马刀飞掠而起,刃芒映阳折出一线橙红熹光。 耶律引铮驰骋沙场多年,一手斩马刀早已使得出神入化。此时猛然发力,便是一匹马都能斩成两截,更何况荡开一柄弧刀。只见那弧刀于那裨将手中骤然脱开,锋刃翻旋落地,但在弧刀落地的前一瞬,耶律引铮只见银亮如水的弧刃上映出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刃芒流转间,那双眼睛顾盼流光如酒。耶律引铮蓦地一愣,手中刀势不知觉间弱了些许,本欲斩向那裨将首级的刀刃也微微偏了半分。 只听得一声脆响,耶律引铮手中的斩马刀锋刃擦着那裨将耳侧而过,但凶猛霸道的刀势仍将裨将顶上银盔扫落在地。在那一瞬,耶律引铮是真真的愣住了。在头盔落下的一瞬,少女的发丝飞扬在刀风中,她那双浅色的瞳眸像极了那甜蜜却辛烈的琥珀酿,她定定的看着自己,眼神凌厉却带着少女特有的妩媚。她颊畔还有一线未愈新伤,伤口已结成暗色的痂,但此时她凛冽的眉眼却映的那伤妖红胜血。她嘴唇紧抿,眉宇纤长有力犹如一弯弧刀。 当真是美人如名刀。这是耶律引铮心头涌出的第一个想法。但旋即他又疑惑起来,心道镇朔军中怎么会有女人? 思至此处,耶律引铮拿刀的手颤了颤,可不知为何,他竟心生了片刻的犹疑。刹那之间,他只觉手中斩马刀重于千钧又轻似春风。乱军之中,她纵白马持长刀,容光照银鞍,那一瞬刀光翩翩,白马犹载碧月霜花而来。她腰挎银鞭,纵马突上之间刀芒光影错然朦胧,映得人面犹似明月栖山阿。 耶律引铮只觉手握春风,那一刃挑落的不是她的银盔,而是熏风挑落三春桃花灼。那一箭亦非箭,而是拈桃花射春风。 时间像是短暂的凝滞了片刻,似过瞬息又似一念之间已过枯荣轮转。就在耶律引铮同楚清和短暂交锋之际,天狼骑弓骑已尽数撤退完毕。耶律引铮忽的笑了,胯下踏雪烈龙驹长嘶一声,腾跃转身便自同是怔愣住的楚清和跟前撤离。楚清和见那银发飞掠才回过神,她正欲驭马追击,却见耶律引铮头也不回的冲入了撤退的人群中。 楚清和一咬牙,她心知自己贸然向天狼骑追去定然是自寻死路。可就在她正欲对兵士下令堵截尚未撤离的天狼盾骑时,却见本已奔远的耶律引铮向她抛出个物什。楚清和下意识的伸手接住,却惊的差点没将这东西给扔掉—— 耶律引铮抛给她的,正是耶律引岳的头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本文阅读避雷指南 1、太子的赶尽杀绝逻辑。 本文伏笔之一,萧氏皇族都有精神问题(偏激躁郁),皇族遗传神经病,这个设定借鉴于冰火坦格利安家族。真的不是逻辑有问题,是他脑回路不对,包括皇帝。 2、其余皇子为什么没有反抗全部gg 有,都失败了。争夺东宫之位的时候牵连了三个,剩下四个因为涉及后文世家之争和种种原因挂了。本文设定有一部分借用了唐初世家门阀垄断权力的背景。 官位制度是察举制+世官制,其余基本沿用唐朝官位制度 3、皇帝为啥什么都不管还不退位最后又死的这么憋?为什么死的那么尴尬戏剧性皇帝难道没护卫的么? 请您跳到第11章,皇帝自私但老谋深算,谁都不敢动。 以及老皇帝的原型是嘉靖皇帝,他还差点被宫女勒死呢,这个更尴尬,还是十几个宫女合谋,历史永远比想象扯淡。 顺便作者很喜欢玩在欢声笑语中打出gg的梗,突然去世突然暴毙。 4、为什么太子不杀九皇子?为什么不封闲散王爷 他需要作一个兄友弟恭的表象且他对自己的威胁没有那么大,然而跟皇帝一样阴沟翻船,自认六神装跑去跳泉水。并且他真的是个变态,致敬一下权游的小剥皮。 5、虽然是架空历史,但有些梗还是借用了某些野史或正史典故,如果这个喷我抄袭,我承认我抄了百度百科,谢谢。如果喷子要说我抄了其他小说,请拿调色板实锤举报我。 以下列出我致敬的小说《冰与火之歌》、《银河英雄传说》 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文中某些角色有些相似之处,例如穆太后跟瑟后、定国公主和老玫瑰、萧锦棠和莱因哈特 我喜欢怀有狮心的男主。 6、本文纯架空历史,请诸君不要跟中国历史牵扯从而引战。因为其中历史梗概不仅有中国历史,还有金雀花王朝的红白玫瑰战争等等国外历史梗概。详究你会发现历史更扯淡,请不要说作者是个没常识的人了。 也不要说没人写纯架空,左转一下《九州缥缈录》、《云荒》等等架空奇幻历史小说。 架空的意思就是本文纯属瞎编,如果觉得没逻辑以及不习惯文风请点叉,很抱歉给您糟糕的阅读体验。 7、请诸位大老爷们不要喷女频,女作者,女读者。男女平等,谢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30.清铮初相见狼烟染风华(二) 头颅之上血迹未凝尚有余温,楚清和捧着这颗金尊玉贵的皇子之颅双手不住的颤着,这大抵是世上最为可怖的又最为贵重的见面礼。这是草原之君继承人的头颅,是象征着云珠草原上至高的尊荣,无论北燕还是对东周军人而言皆是无上的军功。 楚清和明白这颗头颅能给楚氏带来多大的利益,但此刻她终究只是个初上战场的少女,或许她还能忍住贴肉绞杀的残酷,可抱着一颗尚有余温的脑袋委实太过挑战她的心理底线。但这颗头颅的价值重如千钧泰山,便是她再觉恶心之意在心头翻江倒海也不得松手。这颗头颅并不是带给楚氏利益那么简单。方才交战之间,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是北燕内战。耶律引铮将兄长的头颅丢给自己,用意绝非那么简单。 是求和?是宣战?还是另有其他用意?楚清和不得而知,况且此时此地也没时间与条件让她细想其中缘由。 就在她同耶律引铮交手的时间里,天狼骑的主力和烈虎骑的前锋已经成功撤退,而留下掩护断后的天狼盾骑和烈虎骑的长刀骑早已杀红了眼。他们虽暂时挡住了追袭而来的楚氏亲军,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成功撤离的机会却越来越少。眼见着镇朔军的包围圈逐渐形成,余下的北燕军如似困兽犹斗。他们已被绝境激发出骨子里的悍勇血性,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是在包围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突围撤离,二是再多杀几个东周人给自己陪葬。 方才交手之时,楚清和被耶律引铮挑落了银盔与弧刀,此时她虽身在北燕盾骑边缘,但杀红了眼的北燕人才没什么怜香惜玉之情。他们见着长发披散的少女,就像恶鬼见着落入地狱的羔羊一般发出了兴奋的吼叫。沙场杀伐生死之际,拉上一个明艳的女将作为垫背也算不亏。几名烈虎骑的长刀手浑身是血的像她冲来,还未近身便被追随楚清和而来的枪骑给捅了个对穿。 楚清和定定的看着在马背上挣扎捂住胸口血洞的烈虎骑战士,像是呆愣又似在沉思。长枪猛然自他们的胸腔中拔出,飞溅的血花在楚清和的面颊上留下一串儿殷红的痕迹。赶来的楚家军战士见楚清和的银盔弧刀尽数落地,心中又是后怕又是担忧。统帅虽同意楚清和随楚家军出战,但在大部分士兵眼里,她依旧还是统帅的掌上明珠,是镇朔军中最明媚跳脱的姑娘,是大周尊贵的麟懿郡主。 她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便是整个楚家军的耻辱,他们楚氏亲军的男儿,还没软孬到要站在女人的身后看着她去替他们负伤挨刀。 赶来的支援的楚家军校尉见楚清和如此狼狈,正欲开口劝诫楚清和退回凉朔关休整,但他劝诫的话尚未出口,便见着凛风将楚清和颊边的乱发掀撩而起,楚清和侧目看向校尉,眉眼之间冷然凝肃。那校尉被那凛然眼神瞥的心下一惊,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战场之上,楚清和才是领导他们这支千人队的将领。他忙驭马靠近楚清和,朗声道:“郡主!北燕军主力已全数撤退,我们是继续追击还是如何?” 楚清和的眸光沉了沉,她看着已被镇朔军包围的北燕军,冷然下令:“留下一半人马协助封锁,剩余人等随我快马回凉朔关复命。” “是。”那校尉微微颔首领命,他转身打了个手势,这支负责奇袭的楚家军立刻分裂成两阵。楚清和将耶律引岳首级上的长辫拴在了马鞍之上,做完这一切后,她将手用力的在大腿上抹了抹,想要抹去那腥涸的黏腻感。天光微斜,积雪尽染新血,少女的长发在风中漫漫散开,她奔行在这支百人阵的最前端,心下思绪翻转不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31.清铮初相见狼烟染风华(三) 天时已至未时过半,流云如浪翻涌过无垠天际蔽住了晴光,天色陡然阴蔽了下来,只能见得云层薄处还勾有一线浅淡金光。楚凌云站在凉朔关的城墙之上负手远眺,紫底墨麒麟的旗帜又重扬于凉朔关的上空。他看着辽远的天际,心道方过正午云层便陡然增厚,想来今夜应又有一场大雪。 凉朔城关之上,二十余面龙鼓沉振迢第不休。回溯的凛风中蕴着微弱的血腥气,楚凌云闻着风中的铁锈味,心知此时凉朔原上应血战正酣。如今楚氏亲军已出,配合合围之阵应能重创北燕大军。但不知为何,楚凌云心底总有一丝隐晦的不安,他明白这丝不安的来源是耶律引铮,那是个狡猾且凶狠的对手,说他是战术出其不意,倒不若他行军带着一丝野蛮原始的兽性。人与人的交战可以揣摩对方战略战术,但野兽作战只凭与生俱来的本能,人是猜不透的。 思至此处,楚凌云不仅暗暗握紧了拳。他微微阖目,正欲回想方才在寰州城楼之上见到的天狼骑的阵型演化,可不曾想他刚刚敛眸,便见着一纵百人骑自雪原尽头向凉朔关奔来。楚凌云心下疑惑,心道自己并未下达撤军之令,为何会有人胆敢提前撤兵。他定睛望去,想看清这是哪支部队的骑兵,却不想这支百人纵骑阵前紫底墨麒麟旗帜展扬,赫然是楚氏亲军之兵! 楚凌云见状不由得眉心紧皱,沙场之上,若主帅未下鸣金之令便擅自回撤,那便是临阵脱逃之罪,而临阵脱逃,按军法当斩。更令楚凌云疑惑的是,究竟出了什么事儿,能让这支百人纵骑冒着被斩的风险撤退回关? 不过几次吐息的功夫,那百人纵骑便已奔至凉朔关下。楚凌云扶着城墙将身子向外探去想看清楚谁竟如此大胆敢违抗军令临阵撤退。可这一探,楚凌云直觉心下一窒,这百人骑首之人虽披头散发未着银盔,但他仍是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己的女儿! 凉朔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楚凌云心知楚清和绝不是临阵脱逃的怂包,她擅自回关定是有急情相告。但即便如此,擅自带兵撤离战场便是脱逃之举。既然楚清和选择了带兵协战,那便是一名真正的镇朔军军人,只要是军人,便必须服从军法。军法之下,无论尊卑私情,绝不能因她是麟懿郡主,是他楚凌云的女儿便能免除惩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32.清铮初相见狼烟染风华(四) 凉朔城关之内,绞索缓缓启转从而拉动那由玄铁生铸而成的铁链,关门徐徐而开,在坚冰冻土上摩擦出沉闷的声音。楚清和见状,心知父亲定然看见了自己才令人开了关门。她没有迟疑,率着人马径直冲回凉朔关内。她方一进关,便见着楚凌云正站在左侧的城阶上看着她,倒像是正在等她一般。 楚清和看见父亲,忙急喝了一声勒住了马,随她回关的楚家军将士亦纷纷勒马列队。一时间巍峨关隘之下一阵蹄乱马嘶。楚凌云没有说话,待到这支百人骑的兵士全部下马后他才缓缓问道:“临阵脱逃,该当何罪?” 楚凌云面上不动声色语调却隐含凉意。众将士见状忙半跪肃容不言。楚清和心知父亲是真的动了怒,自己擅自撤返而统帅不加以军法严惩,将来定会引起军心动荡。她没有多言,翻身下马之际顺手解下了挂在马鞍革带上的首级,就着首级的头发将之提起快步行至楚凌云跟前。楚凌云见女儿提着一颗人头不由得暗下心惊,再观之楚清和一身血迹狼狈不堪,楚凌云忽的有些后悔自己让楚清和协战的决定。 但事已发生便再无挽回余地,就在楚凌云正欲诘问女儿之时,却见楚清和忽的半跪而下。她微微颔首,双手高举过顶将耶律引岳的首级捧至楚凌云眼前: “回禀统帅,临阵擅撤,按律当斩。但有急情不报,亦是当斩。而此乃北燕大皇子耶律引岳之首级,末将认为,应急率军将此首级护送回关,禀报统帅。” 楚凌云闻言心头剧震,他怔然垂首看着那颗满面血污的头颅,一时间竟是呆愣住了。他的目光在楚清和与耶律引岳的脑袋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心道难不成还是楚清和斩了耶律引岳?若真如此,此等战功足以让楚清和成为楚家军的将领之一。楚凌云思至此处,缓吸凉气之间抬手将这颗首级杂乱的头发掀开。 这首级的额前扣束着一条赤金红玉飞鹰带。在北燕,亦只有北燕皇子才可束金带于额前。楚凌云一面示意随身近卫将楚清和手中的耶律引岳首级接过一面正欲问询楚清和,却不想还未开口便听得楚清和沉声缓诉: “统帅容禀,耶律引岳并非死于我军之手。我军追袭凉朔原后方之时,见烈虎骑正与天狼骑搏杀。是北燕天狼骑兵主耶律引铮阵斩耶律引岳而后将其首级抛掷于我。此乃北燕政变内战,故末将认为,如此急情应及时回关禀告统帅。” 北燕内战?楚凌云闻言不由得一愣,他敛眸沉吟片刻,于脑海之中细细梳理了所有事件的关联,而细想之下其实种种事件早已有了端倪,例如耶律引铮身为天狼骑兵主,当是最清楚这云珠草原及周边的地形,他既知凉朔关是大唱空城计还义无反顾的走进觋山防线的合围圈便是打定了引兵东周以破烈虎骑的主意。 从头至尾,耶律引铮打的便是将计就计借刀杀人这个算盘。思至此处,楚凌云心下却更为震惊。如果耶律引铮真是引兵破敌借刀杀人,那他这几日的处境便是背腹受敌四面楚歌,在如此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还有如此胆略设下这连环计,楚凌云忽的发觉自己委实太过低估了这位北燕二皇子。 而他送来自己兄长的首级,想必用意匪浅。楚凌云眉峰微皱,忽的问道:“这次合围,北燕军共损多少兵力?” 楚清和不知父亲为何忽问这个问题,但见楚凌云神色凝肃,楚清和只好如实答道:“因耶律引铮阵斩耶律引岳且迅速整合了天狼骑与烈虎骑,两军精锐已在我军合围之阵形成前便已成功撤退。剩留被合围住的残兵不过五千余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33.引铮求和玉京风云再起 “五千余人…还算不错。”楚凌云眉峰微皱,沉吟片刻后喃喃自语道。这个战果他还较为满意,此次虽未成功重创北燕军,但若成功俘虏了这五千余人,想来北燕今年冬日也不敢再贸然出兵东周。 北燕为游牧之国,因云珠草原和露曲喀格高原环境苦寒故国人之数不过东周的四分之一,再加之游牧民族民风悍勇又承继猎狼节之礼,故而有近半北燕少年会在成年之时死于凛冬的雪原之上。折损五千余人虽未伤及北燕元气,却是实实在在的伤了北燕成型的军力。话虽如此,但北燕军却不是没有再战之力。思至此处,楚凌云又再度出言确认:“你是说,这脑袋是耶律引铮掷于你的?” “是。”楚清和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是末将亲眼见着耶律引铮将其阵斩,决计错不了。” “这样也好,若两军死战凉朔,想来伤亡定是惨重。”楚凌云说着微微叹了口气,他看向纷纷垂首半跪请罪的兵士,轻咳两声后伸出手示意他们起身。楚清和见父亲没有责罚自己,心底却隐觉不安。她清楚的明白,若是自己不受罚,无论事情原委如何也会有人因心下不忿编排自己仗着身份不遵军法。 带回耶律引岳的首级是有功,但不报而退确是有罪。楚凌云身为统帅应做到赏罚分明,若是被扣上了徇私的帽子,那镇朔军军心定然会有所动摇。楚清和咬了咬唇,正欲开口请罪时却见楚凌云忽的握住了自己的臂膀。她抬眸看向自己父亲,却听得楚凌云在她身侧振声开口,沉言声肃。 “今日之事而后绝不可再犯。若非今日事况委实特殊,众将士齐破烈虎骑阵斩耶律引岳居功甚伟,否则你们皆当以军法论斩!但楚参将身为将领擅离战场,罪加一等,当领三十军棍,收兵后自行前去领罚。”楚凌云说着看向了楚清和,沉声道:“楚参将,你听清楚了么?” “是,末将领命。”楚清和朗声颔首,欣然领罚。楚凌云话一出口,她便心知楚凌云所思为何。既然耶律引铮已将耶律引岳的头送来,那暗地里的意思便是要让镇朔军顶杀了耶律引岳的锅,毕竟弑兄夺位这档子事儿传出去委实不好听。耶律引岳的死对耶律引铮是一盆污水,但对于镇朔军则是无上军功,且北燕军被俘五千余人,耶律引铮要用这份大礼换他们的平安。 且北燕军随损五千余人的战力,但仍有再战之力,此时抛首退兵,想来耶律引铮亦不愿再多引战事战平添双方损耗。而这不过是北燕内战,如果牵动东周再引两国战事反倒是得不偿失。耶律引铮既已借着镇朔军之刀铲除了自己的竞争对手,那这首级便绝不是送来挑衅宣战的,而是求和之意更甚。 思至此处,楚清和不禁对这位行兵谋计奇诡大胆的天狼骑兵主有了新的改观。北燕人素来擅力不擅智,她倒真没想到这耶律引铮心思竟如此缜密。在如此绝境之下,他以最小的损失换取了最大的胜利。而镇朔军既收了耶律引岳首级这份大礼便是应了这求和之意,从此大家对此事缄口不提,只说耶律引岳是死于乱军之中,如此以来,这份功记在了楚家军头上,于此双方心意暗合。 楚清和敛下眸,她忽的对耶律引铮产生了更多的好奇心。他与自己兄长年纪相若,但论用兵实略上,楚清和却自认兄长并无他那般敢于背水一战的胆魄。楚麟城善于谋事帷幄于前,哪怕变数再多也是心有所料。但耶律引铮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将领却正正与其相克,若有朝一日二人交手,不知是楚麟城算准了耶律引铮,还是耶律引铮奇袭破军?楚清和思绪翩连,想入非非之际却忽的觉着自己肩膀被拍了一下。 楚清和心下微微一惊,她侧目瞥去,却正见自己父亲沉肃的看着自己。随她回关的将士已得令牵马散去,楚凌云握着她的肩膀,在她耳畔低声道:“你一会儿吩咐斥候将这首级用石灰制上,然后你亲自将之即刻加急送抵玉京。记住,务必将这头颅亲手送抵宣政殿!” “是,父亲。”楚清和伸出手回握了一下楚凌云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旋即领命而去。一个时辰后,楚清和便带着一个土陶罐自凉朔关内携着楚凌云亲手所书的密折出发。在楚清和走后的第三日清晨,日前凉朔关为北燕天狼骑所破的折子以八百里加急军报之名直抵宣政殿之上。 当凉朔关为天狼骑所破的消息传布于金殿之上时,所有大臣的面色都不太好看,其中以兰卿睿阴郁沉凝似能滴水的面色尤甚。在听得军报的一刹,萧锦棠抬眸看向了站在一侧的楚麟城,见他神色如常,萧锦棠忽的明白了日前楚麟城对自己所说事还未完切勿心急是怎样一会事儿。 因军粮延误以至觋山防线后撤导致凉朔关被破,这事儿已不是可以寻常贪污结案。凉朔关被破等同于国门被破,因贪污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足以令负责押送军粮之人株连九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34.凉朔失守北境贪污现 宣政殿上静默一片,众臣们的目光全盯着那跪阶陛十步之下的镇朔军斥候身上。半柱香前,那斥候携着一身仆仆风尘持军令纵马入宫,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宫闱中沉霾的寂静,而他所带来的边境急报则如平地惊雷一般炸的这群大周的肱骨之臣张口无言。那斥候像是完全没感受到这宣政殿上无形的暗流涌动,只是低头半跪着将手中淋着楚氏家徽的密折高捧过顶。 萧锦棠斜倚在皇座之上以手支颌,玄玉冕旒垂下掩住了少年帝王意味深长的眼神。他的目光在宣政殿上的每位大臣的面上短暂的停留了一瞬最后停在了面色阴沉的兰卿睿脸上:“诸位爱卿怎么看待此事啊?” 兰卿睿沉着一张脸出了列,他明白此时只有自己才有资格在此等军国重事之上开口。一众大臣见兰卿睿出了列,皆将目光投向了这位权倾朝野的帝师。兰卿睿出仕几十载,却从未有一次如今日这般觉着他人目光令自己如芒在背。他缓步上前对着萧锦棠和珠帘凤座后的穆太后揖了一礼,弯腰一瞬却见穆钰正冲着自己使眼色,而就在此时,珠帘之后的穆太后也低低的假咳了一声。 兰卿睿见此暗示只觉心下一沉,他怎不知穆钰和穆太后暗意何为?负责押运军粮户部侍郎乃是齐王所举荐,齐王封疆于东北,朝堂之上这石简便算是穆钰的门生。户部侍郎是个肥差,明里暗里都能为穆钰和齐王提供不少好处。前些日子楚凌云上报军粮延缓兰卿睿便知石简揩了军粮的油水,但这件事既然已经被放上了明面,想来穆钰也会敲打敲打石简让他收敛些。 石简是个聪明的人,他贪了军粮便联合一些北地的地方官私通民间米行将粮食高价出售给因雪灾受冻挨饿的百姓,左手贪污右手销赃堪称一条龙买卖。而楚凌云一封折子揭露此事,但奈何他身为穆钰门生谁也动不得。石简心知这要真追查起来便是掉脑袋的事儿,故此还没等穆钰过去敲打便让人停了手将还没抛售的粮食赶紧归还送去凉朔关。 细来算算,自己也不过才销了三万石的粮,其余尽数归还。比起那六十万石的粮应当是影响不大。的可谁也不曾想,军粮抵达的第二日凉朔关就这么破了,天大的篓子就这么被石简给捅了个对穿。而楚凌云给出的理由更是简洁明了的一招致命,直说是军粮延期外加被克扣才会缩短防线。 延缓下派本就是丢官的事儿,在加上贪污数目如此巨大,似乎等待石简的只剩下秋后问斩这一条道。穆钰一个劲儿的给兰卿睿的后脑勺子使眼色,而站在兰卿睿身后的石简早吓得六神无主,若不是因为他吓得呆住,估计此刻早已吓得瘫软在地连饶命的话都喊不出了。 思至此处,兰卿睿心道这让他怎么保?事情都捅破了天,弃卒保车这个理儿难不成穆钰还不懂不成?于此之下,兰卿睿心下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缓声沉肃:“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臣以为如今最为紧要之事乃是凉朔战事,凉朔关乃我大周北境国门,凉朔关破则北境平原尽数暴露于北燕铁蹄之下。今年北境又发雪灾,百姓早已食不果腹,如若战火蔓延至我大周境内再兴战乱,那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臣以为,当调动国库原以赈济云应寰朔四州的粮食急援镇朔军和觋山防线以保军力。如今的首要之事应是现将将凉朔关夺回,而后再议其他。” 穆钰闻言,心知兰卿睿想以缓兵之计先按且下此事暂且留住石简一条命。只要缓住了现在,那就不怕找不出替死鬼,官粮下派本就是层层剥削贪污,只要不追下细查,那只要拉出经手过军粮的地方官顶罪即可。户部侍郎是个肥差,穆钰还不想丢掉石简这个好用的棋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135.凉朔失守北境贪污现(二) 再议其他萧锦棠眉峰微挑,他怎听不出这是兰卿睿的缓兵之计在萧锦辉手下苟且偷生的那些子里,他随未曾详解其中但也曾耳闻过这大周朝廷之上的蝇营纳垢积弊深久。 这些早已在朝堂之上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皆手掌要职,但仅凭着俸禄又何以支撑起整个庞大且牵扯甚广的利益网络这世间任何地方都离不开金钱,无论前朝后宫还是民间,只有拿了钱人才会办事。在帝国光鲜辉煌的表面下,谁也不知其中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暗隙。 宣政上暗流涌动,列于武官之次首的楚麟城则满面八风不动。萧锦棠的目光掠过他的脸,却觉着他是否有些太过沉得住气了些。此事虽说是石简贪污在先,但凉朔关失守却是镇国公的失职。国门被破,楚凌云无论如何也会被扣上一个治军不严战略失策的帽子。但见楚麟城神色依旧如常,萧锦棠亦不好多说,只得暂时静观其变。 “贪污一事干系重大,镇国公尚在北境率镇朔军将士守疆卫土,如若不加紧查案给天下一个交代,恐令北境百姓将士心寒。孤认为查案一事不可延拖,须尽快进行。” 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看向了楚麟城。阶陛之下的穆钰闻言微微抬眼瞥了眼萧锦棠,恰巧正见萧锦棠向楚麟城看去。见此形,穆钰心下顿生狐疑。自那龙图卫事变后,朝中上下谁人不知新帝意与楚氏交好,且此事已牵涉了定国大长公主。虽定国大长公主尚未明确表态,但萧锦棠意拥楚氏为帝党之心昭然若揭。 且凉朔关乃为大周边防要塞,是大周北境平原的门户。楚氏世代镇守于此以防外族侵扰,而凉朔关后的城池皆是楚氏族人寸土寸血拼守下来,此次骤然失守无异于是给楚氏百年将门荣光上留下一笔抹不去的污迹。照理来说,此时的楚麟城和萧锦棠已该是急的七窍生烟。 毕竟一个家门受辱一个拥败军之族为帝党的新皇搭配在一块儿委实像两个快要淹死的人,而两个快要淹死的人放在一块只能死的更快。只要有心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楚氏一族定然会大伤元气。但出人意料的是,萧锦棠与楚麟城闻讯后倒都是面色平静。穆钰心下觉着委实太过蹊跷,他自己也曾于觋山防线任过近十年守将,凉朔关后天险相依,就算因军粮延缓减少凉朔关的驻军拉近防线,但这天险雄关哪儿是能说破就能破的 此事绝不是如面上这般简单,穆钰心念急转,现如今北燕于大周战事初定,北燕折了一王一将,而大周这边也折了一个顾振棠。照理来说皆是元气互损需要暂缓生息,且今年北地寒灾,想必北燕那边更不好过。若是出兵抢粮是绝不会往凉朔关上撞的。思至此处,穆钰陡然惊觉方才斥候来报说是北燕天狼骑所破凉朔关 天狼骑天狼骑的兵主不是北燕的二皇子么北燕骤派皇子亲兵攻凉朔,而带兵之人却不是耶律引岳或是其他人而如果仅仅只是天狼骑,又怎破的了驻兵十万还有天险相衬的凉朔关穆钰眉峰紧皱,他忽的生出一个令人心惊的猜测,如果说楚氏是兵行险招故意拱手让凉朔想于军粮一事大做文章呢 北燕东周战乱初定,北燕又怎会冒险再攻凉朔关这其中究竟有何内幕 凉朔失守事关重大,如果楚氏以此事bi)迫细查下去,那其中会牵扯进多少世家派系难道楚氏竟动了以一关失守之由bi)着朝廷将这些士族连根拔起以平民怨的想法 就在穆钰暗下思忖之时,兰卿睿也注意到萧锦棠和楚麟城反常的平静。他心中早已明白,萧锦棠从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掌控的傀儡皇帝,他久居深宫在朝廷之上无根基羽翼,于此便陪着自己的顾命之臣们演一出装傻充愣,若不是明毓长公主意外为叶素痕所掳,想来萧锦棠如今亦是不动声色的暗自蛰伏。 如今萧锦棠已与楚氏联盟,而凉朔关失守一事又来的骤然蹊跷。那若是任由其发展羽翼,想来兰氏不多时便会为楚氏所越。届时无人能制的住羽翼已丰的皇帝,思至此处,兰卿睿略略敛眸,执芴揖道“陛下忧国忧民,心怀天下,实为我大周之幸。臣为太师,即刻便遣人调查军粮贻误一事,务必最快给陛下,给天下一个交代。” “贻误是一事,贪污又是一事。镇国公来的密折上分明还写了六十万石的军粮只到了五十万石的粮。整整十万石的粮难不成还能凭空消失不成”萧锦棠冷冷开口,语调似有隐怒“难不成路上的折耗能有十万石不成” 众臣闻声皆齐刷刷的跪下道陛下息怒,但眼神却都往兰卿睿上看。大周朝廷贪墨横行已不是一两之事,这宣政之上除却几名非兰党的清流,又有谁敢说自己手上是干净的便是楚氏一族,也敢说手上是干净的么兰卿睿心知萧锦棠是想顺着这条线细查最终拉下石简,但如今楚氏治军不严失守凉朔应是自顾不暇,而萧锦棠在朝之上又无他人,委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思至此处,兰卿睿心念一转正出言安抚萧锦棠,却不想珠帘凤座之上的穆太后忽的开口道“皇帝勿要动怒,古语有言万事无定论,若仅凭镇国公一纸急折便急着给人定罪岂不是太过武断依哀家来看,还是等兰太师调明清楚后再议也不迟。” 萧锦棠微微侧目看向龙椅之侧的凤座,心道穆太后果真是捺不住子的人。这朝堂之上谁都没说此事如何解决,她自个儿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先跳出来给石简认了罪。兰卿睿闻言心下亦是冷哼一声,道这穆太后果真还是如此愚钝不堪。兰卿睿正顺着穆太后的话头将之吹捧一番将此事揭过,却不想穆钰忽的揖礼出列,声声朗肃。 “方才陛下说军粮贻误是一事,贪污又是一事,那这凉朔关失守可不也是一事如今臣虽驻守临阳,但也曾在觋山城任驻守统军十年。凉朔关乃我大周北境之门户,若是凉朔关失守,则北境城池百姓尽数暴露于北燕铁蹄之下。镇国公密折上说因军粮贻误才缩短防线减少粮耗,既如初策定防守之略,那镇国公想必心知缩短防线可能带来的后果。如今凉朔关失守,可是镇国公定略不当” “这”兰卿睿话至喉头却被穆钰的骤然出言给硬生生的给哽了回去。但转念一想,穆钰此言却正正言中了凉朔关失守一事的蹊跷之处。兰卿睿与楚凌云一同出朝入仕,自是最明白楚凌云的为人与心。楚凌云恪守楚氏家训,以维护萧氏江山与北境安定为要责。依他的子来看,要破凉朔关除非是楚凌云战死于关前,否则北燕人绝不可能越过在他活着的时候打进凉朔关内 难道是楚凌云故意为之兰卿睿忽的涌生出和穆钰一样的想法。难道楚凌云想用以凉朔关失守之名义来给兰穆联盟施压但此行如此冒险,几近堪称引狼入室。如果稍有差池则是两国再战。楚氏作为大周的守护之军,当是为萧氏江山尽忠,楚氏忠的是国而不是君。若如此行事,楚氏尽忠的对象岂不是成了萧锦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狼主北燕 十月十六号首订求支持哟~小小的上架感言 很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读者们,谢谢你们陪伴我、陪伴《江山业》走过了三十万字的路。 不过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要知道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我很期待与你们一同分享我心中的山河人间,与我共览天地浩大,与我一同感受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江山此夜。 以后每天4k字不断更,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我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风一顾 136.宣政殿楚穆舌战辩忠奸 思至此处,兰卿睿细思之下只觉后脊之下蓦地渗出了些白毛冷汗。但他还未来得及细揣其中利害,便见着站于穆钰后的楚麟城信步出列,于中朗声揖礼道“穆侯爷此言差矣,如若不是因为军粮贻误,父亲又怎会出缩短觋山防线减少粮耗这等下策穆侯爷既也为龙图卫统军,当知军粮与军饷乃是定军之基。” “如若贸然断粮,则军心必然散乱,届时内乱纷起,觋山防线不攻自破。届时北燕未定内乱又起,如此取舍,不过也是被那些贪臣墨吏被bi)无奈罢了。”楚麟城说着顿了顿,抬眸却看向了面色如腊的石简“您说是么,穆侯爷” “楚统领此言差矣,既然你我二人皆为军人,当知军人本职便是戍守河山,镇护我大周黎民苍生不受战乱流离之苦。而镇国公为镇朔军统帅,守我大周西北国门。若因粮食短缺便弃我大周门户于不顾,那将置我大周北境四州百姓、置圣上天威于何地”穆钰朗声振振,字字堪称掷地有声。他不着痕迹的微勾起一个冷笑,蓦地肃跪于阶陛之前。 “启禀圣上、太后娘娘。臣认为镇朔军首要之职便是镇守凉朔关保我北境四州不受战乱之苦,如今镇国公贸然缩减防线以致凉朔关失守,令我北境平原面临战乱险境。臣以为镇国公不顾边境大局妄下决断,实为渎职” “渎职穆侯爷这话说的倒是令人费解啊。”楚麟城斜瞥一眼叩首于地的穆钰,出言冷声相讥。只见他上前两步行至穆钰侧,双膝一跪竟是同穆钰一般肃拜于阶陛之前。 “启禀陛下,穆侯爷既道父亲渎职失守关隘是不顾百姓安危。那负责押送军粮却贻误之人,克扣贪污军粮之人又当何罪这群贪臣墨吏在克扣贪污之时,可曾想到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引起的后果”楚麟城说着瞥了眼侧叩首于地穆钰,启唇又道。 “父亲之所以选择缩短防线,乃是为我大周国局安定所考虑。边境之局与国局孰轻孰重,难不成穆侯爷心下没有论断么末将以为,凡事必有因果,这些贪臣污吏才是动我大周国祚之根本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渎职” 楚麟城一言出口堪称语惊四座,少年将军声声朗诉回dàng)在静默的只剩呼吸声的宣政内。他深深的看了眼阶陛之上的萧锦棠,肃拜叩首而下时面色却是一派从容。萧锦棠早已料到穆钰会以此事来给楚氏发难,为此他还心底替楚麟城捏着一把汗。但见楚麟城镇定自若,当知此事是伤不动楚氏根基的。 虽说楚穆二人斗唇合舌争辩不休,但明眼人都心知穆钰借机发难不过是想保住石简而已。毕竟凉朔失守楚氏也逃不了干系,此事两家谁手上都有对方的把柄,不过半斤八两,若真闹起来谁家也讨不得好。一旁的朝臣们早已习惯庙堂之上两家互泼脏水,看着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斗的闹,但起决定之意的人却是那一人之下此时正站在文官首列隔岸观火的兰太师。 众臣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向了列于文官首列的兰卿睿。而此时兰卿睿心下也犯了难,他不犹疑起来,若是此时帮衬穆钰,穆氏便会借机觊觎凉朔掌兵之权,龙图卫一事已表明穆氏野心绝不止于庙堂,若是继续帮衬,则定会造成朝局失衡。而若将此事放任不顾,那便等同于默许楚氏拉下石简。 若楚氏一族决意效忠萧锦棠,那这龙椅之上的傀儡皇帝便再算不得傀儡。若是如此,自龙图卫一事起,萧锦棠已不再是朝局之外任人拿捏的棋子,而是真正走上了这天下之局的帝王。若是萧锦棠初掌权柄,那手握兵权的楚氏岂不是于朝堂之上一手遮天 兰卿睿思至此处心下已有思量,他缓步执芴上前,正开口之际却见一名侍卫忽的闯入中,抱拳半跪高声道“报”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镇朔军夺关之战告捷,麟懿郡主自凉朔携镇国公急行军令折返归京,现已携凉朔捷报至午门之外,还请陛下准其上觐见” 什么兰卿睿只觉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他猛然回首望向后,却见得那骤然闯入宣政中的侍卫满面喜色高声再呼“恭喜陛下末将于此贺我大周武运昌隆,天佑大周,国祚绵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风一顾 137.清和奏捷报太师亲查案 “捷报难不成是镇国公将凉朔关给打了回来这可是好事呀”听闻捷报,宣政上众臣皆回顾侧首议论纷纷,兰卿睿闻言眉峰一凛,眉间骤然显现的锐利竖痕破了他一派清雅的面相,见朝臣自顾议论,兰卿睿不侧沉斥“虽是捷报,但宣政乃君臣议事之处,岂可大声喧哗如此以来,成何体统” “是,太师所言极是”听得兰卿睿出言斥责,众臣纷纷闭口敛衣整袍肃容而立,不消片刻,宣政内再度静若落针可闻。兰卿睿敛眸垂首执芴上前,心下却是惊疑不定。方才侍卫来报之时他分明听得清清楚楚,是楚凌云派麟懿郡主回京奏报,难不成自己将楚清和调离出宫,而楚凌云竟抓住此机让女儿从了军 楚凌云究竟想做什么难道他是想让楚清和去代替她暂被困居宫内的兄长接管凉朔思至此处,兰卿睿忽的不知该作何应对。若是贸然弹劾女子从军一事便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大周虽民风保守,但古往今来女子从军出仕庙堂却并不是没有,前有开国皇后银兰随军出征,这玉京城便是她与开国皇帝萧彻一同攻下;后有定国大长公主戍守边疆,铁腕摄政辅佐幼帝启中兴盛世。 细思之下,兰卿睿面色愈发沉凝,他心头正想着以楚清和被萧锦棠惩戒出宫闭门思过一事来作作文章,却不想话未出口便听得龙椅之上的少年帝王冷肃开口“传孤谕令,宣麟懿郡主进述职。” “谨遵圣谕。”那侍卫闻令,忙抱拳起快步出。萧锦棠看着侍卫快步而去的背影,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乌木御案之下将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不知为何,他在听到楚清和奉令上诉捷报这句话时心跳蓦地加快了几分,久违的愉悦之顺着血流灌入沉寂的四肢百骸。他只能握紧了拳头才能强捺下口之中奔涌的激动。宣政上众臣静默,他几乎用尽全气力才能维持那平缓的语调。也只有他知道,在开口的一字一句间鼓膜轰鸣心动如急鼓。 宣政外的飞檐影子逐渐缩短,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一片叶子飘落在外廊前,细碎的北风将马蹄踏在青砖地上清脆且明快的声音传至宣政内。萧锦棠定定的看着宣政外,只见汉白玉的阶陛纵横绵延,尽头之处却是隐于一段暖光之中。萧锦棠一愣,却见是郁连绵多的天空忽然放了晴。 几缕阳光穿风破云而来,温暖柔和的斜斜洒在了那晦暗无明的殷色宫墙之上。玉京的冬总是少见晴光的,萧锦棠只见阳光洒落处的宫墙像是被点亮一般骤然明媚起来,像是晦暗天幕之下无端的开出了花。 马蹄声渐渐近了,近到似乎连马蹄踩过未干水洼的迸溅声都能听见。远方一展紫底墨麒麟旗猎猎而展,萧锦棠看着那面张扬急掠而来的旗帜,忽的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登基大典那一。彼时天光大盛,浩dàng)天风之下,紫底墨麒麟大旗连绵片阵而来,如霞如云。马蹄混着甲胄摩擦和旗帜的翻动声犹如滚云闷雷,似大地都在为之肃容颤抖。 刹那恍惚之间,马蹄声于外骤停。萧锦棠的目光定在了自马背上翻跃而下的少女上。乍破的天光在她的银甲上折出迷离耀眼的辉光。长风忽掠,紫底墨麒麟旗帜飞扬前宫阙,那一瞬间,她像是拥着紫云霞光而来,似带三桃花艳烈灼灼,骤然且不可抵挡的点亮了自己的世界。 银甲摩擦铿锵坚然,只见楚清和手捧一个灰土罐子信步上。众臣见状皆不免窃窃议论,心道这当成何体统。楚清和目不斜视,权当充耳不闻。她行至中,向着萧锦棠揖礼半跪而下,振声朗朗 “末将楚清和,奉镇朔统帅之令返京急报。我军历经鏖战,于三前午时将凉朔关夺回。且于此战中,北燕大皇子耶律引岳死于我军冲锋之中。故特奉统帅之令,将其首级快马进献于陛下,以壮我大周国威,愿我大周国祚绵长,愿陛下武运昌隆” 楚清和语毕将灰土罐子高捧于顶,旋即叩首肃拜而下。她此言一出,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哗然间却不得不感慨这一幕何其相似,昔登基大典之时,楚麟城亦是派人如此般携北燕豹王之首级奉于上。先兄长困于庙堂只见,但其妹亦巾帼不让须眉,看来玉京盛传流言说那楚氏嫡女是个不知事儿的纨绔简直是天大虚言,就看这麟懿郡主披甲纵马的英姿,便知镇国公府上堪称龙腾凤鸣。 萧锦棠闻讯,心头更是喜上加喜。方才宣政上楚麟城与穆钰争辩不休的原因便是穆钰抓住了楚凌云擅弃凉朔关的这个由头。如今镇朔军折了北燕的大皇子又夺回了凉朔关,过不抵功,穆钰便是舌灿莲花也再不得拿此事大做文章。便是他想于此事纠缠不放,楚麟城也能以镇朔军缩短防线为施敌深入之计给挡回去。 穆钰此时并不知萧锦棠心头在想些什么,他回首面色沉凝的看着那个装着耶律引岳人头的灰土罐子。他此时在意已不是能与楚麟城在这庙堂之上争个高低胜负,而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耶律引岳会死在镇朔军手里。 穆钰虽由齐王举荐而出仕从军,但二十年前,他亦只是个军功尚未高建的青年。那时他还只是齐王王卫下属的一名小士官,因种种原因被齐王举荐上报将之调去了觋山城当了一名裨将。他曾驻守北境四州近十五年,怎不知觋山防线之构造。凉朔关虽为大周西北门户,但只破凉朔关而贸然深入则无疑进了镇朔军的包围圈。 加之寰州城后多山地,北燕骑兵即便踏过北境平原也极难在山地作战。觋山山脉便是最好的天险之地,故而北燕要破东周防线,当先破东周边境四州入侵据拥部分觋山防线形成守势才可再行。东周北燕素来交战频繁,耶律引岳为北燕皇子,怎会不知这点 穆钰越想越觉着不对劲,而一旁肃容而立的兰卿睿见状亦知穆氏这次决计是伤不动楚氏根基,但若自己坐观不顾,那一直以来的朝堂平衡便会因楚氏恃功而破。不过楚氏屡建奇功,一时半会儿也打压不得。而穆氏野心甚大,不易控制。 兰卿睿思量急转之间,心知如今所谓联盟已不过表象,现在楚穆二氏势均力敌,而兰氏要想立于四大家族之首,必将做那影响天平的第三个砝码。而萧锦棠于看着三氏顾命之臣,心知制衡之势已初成,不过这还不够,他清楚的明白,如果想要坐稳天下之主的位子,必须自己亲手握住那无形的权柄,他必须建立起真正的帝党与兰穆二氏分庭抗礼。 无声之间,君臣之间各自思量已是暗流涌动。宣政内窃窃密谈渐止,众臣皆等着看皇帝太后要如何封赏楚氏,亦或者看那穆侯爷要如何应对楚家少帅的发难,可不曾想皇帝太后谁都还没开口,便见着礼部侍郎吕华元忽的出列肃容揖礼道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麟懿郡主份矜贵,一言一行皆代皇庭贵女所范。如今抛头露面于外且不顾礼法以女子之直上朝堂,委实不守妇道。即便郡主为镇国公特使,但由此可见镇国公委实教女无方。臣恳请陛下惩戒郡主,罚令其闭门思过,否则郡主牝鸡司晨之举传言开来,委实伤我国体风化。” “风化吕卿可真是能说会道。”萧锦棠冷声戏谑,还未等穆太后出言便不着声色的将之祸水东引“吕卿,孤还是罚你自行掌嘴二十罢。你说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登堂入朝,那你要将母后置于何地还是说,吕卿是想影母后为女子为孤辅佐朝政是为牝鸡司晨不守妇道” 萧锦棠话一出口,便见着吕华元惶然高呼着圣上太后饶命的话双膝一跪。众臣见状皆是窃窃而笑,楚清和亦不低头暗暗的抿了抿唇,她心知萧锦棠这是变着法的给自己解围出气。 而群臣笑看吕华元跪着讨饶亦是心下解气,谁人不知吕华元是个阿谀谄媚之人,他这明摆着想踩一脚楚氏让兰卿睿对自己另眼相待,却不想给自己惹了一臊。现下只怕兰太师早已在心中暗骂其为蠢材。 兰卿睿倒是不甚在意这墙头草自导自演的谐剧。他在意的是龙椅之上的少年帝王,萧锦棠如今虽羽翼未丰但已不再藏锋,如此过早暴露之下,萧锦棠将意如何如果他真的握上了权柄,那这朝局又将如何翻覆 而一旁的穆钰看着楚清和面前的坛子又看了看面色凝肃的兰卿睿,终究只能无力的叹了口气。无论内幕如何,如今楚氏斩了北燕皇子,此功高不可没,看来石简是必然不保了。但就在此时,兰卿睿却忽的上前揖礼肃容道“启禀圣上、太后娘娘。北境苦寒,而就在这军粮贻误少缺之际,镇国公还率军折斩北燕皇子夺得如此功绩,实乃用兵如神。臣以为当朝后同礼部尚书共拟封赏。” “那便依太师的意思办吧。”穆太后微倚凤座,语调中透着些许不耐与倦意。她虽握有垂帘听政之权,但见兄长亦不多言,自己一人一言想保石简委实太过有心无力,不若顺水推舟,让这件事赶紧了了。 “臣必当谨遵皇太后懿旨。”兰卿睿一面说着一面微微躬颔首领旨,可他没有退至文官行列之前,反倒是缓步振袖行至阶陛之前,执芴肃容徐徐而拜“虽镇国公收复凉朔关,但拖欠军粮体兹重大,臣以为此事必当严惩。” 他说着顿了顿,不顾朝臣满面震惊疑惑之色徐徐叩首道“臣将派得力之人细细清查此事,必当亲自过目案宗,定给陛下、给镇朔军的将士、给天下一个交代。” 兰卿睿此言一出堪称语惊四座。穆钰心下既惊又疑,兰卿睿说自己要亲自插手此事,究竟是要保石简还是要将之若何但见兰卿睿面色沉容,穆钰便知这贪污军粮一事牵扯甚远,怕不是其中也波及了兰党之人。而萧锦棠闻言虽惊愕一瞬,但旋即明白过来兰卿睿是怕楚麟城恃功请命参与其中,若是楚氏参与其中细细深查,怕不是会牵扯进多少世家门阀。 但这亦是一个打压门阀的绝佳机会,难不成就要如此平白放过萧锦棠瞥向楚麟城,却见他对自己微微颔首。见楚麟城尚未动作,萧锦棠纵有不解但亦只能缓缓道“那便有劳太师了。” “臣谨遵圣上旨意。”兰卿睿再度肃拜叩首,萧锦棠见状抬手揉了揉眉心,他扶着椅背懒懒起,随侍于侧的福禄见状,忙道“今事毕,陛下退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风一顾 138.宫道再会锦棠调听风 “臣等恭送陛下、太后娘娘”宣政内群臣肃拜高呼,穆太后慵慵起,倦倦掀帘扶着侍女款款而去。萧锦棠的脚步顿了顿,他微微侧目回首瞥了瞥跪在朝臣之中的楚清和,她与朝臣们一同叩首于地,他想让她平不必叩拜,可他能做的只有这回眸一顾,终是拂袖而去。 宣政后列着四十八位提香捧盘的宫婢,这等过于奢靡铺张的排场却只是穆太后的随侍。萧锦棠见穆太后缓登凤辇,遥遥虚告了声礼,穆太后也懒得再同他做样子,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应了。福禄见状,心道自那龙图卫事变后,圣上同穆氏关系堪称骤降冰点。以前圣上太后还做做母慈子孝的表面功夫,现在真是相见生厌。 只是朝堂于后宫之间息息相关,朝堂之上盟友敌对关系从无定数,制衡自己的棋子也可利用去制衡他人。皇帝太后关系如此紧张,将来穆氏又怎会成为圣上手中的棋子呢即便不成,穆侯爷也是驻守帝都咽喉临阳城的统军,无论如何,圣上总得顾及三分穆侯爷的面子。福禄思至此处,只能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他为内监,自是不能妄议国事。见着穆太后的凤辇缓缓而去,福禄正开口询问萧锦棠是起驾回宫还是去临晚同明毓长公主说说话,却不想萧锦棠比自己先一步开了口“你们先下去罢,孤想一人去御花园走走。” “陛下,这”寿康正想出言劝阻,说陛下这于礼不和,哪有陛下出行没有宫人随侍的道理但不曾想自己话未出口便见着福禄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寿康见师父让自己切勿多言便住了口。福禄微微躬上前,轻缓开口“那老奴便率人于御花园后的撷梅亭等着圣上,只是鸣鸾的人经常于御花园中采集鲜花供予太后娘娘,委实惊扰陛下闲了。” 萧锦棠轻笑一声,他心知福禄是在提醒自己注意穆太后的耳目。他对着后脊背已微微佝偻的老人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他的叮咛,转便往宣政后左边的宫道上走去。 若自宣政正而出便是宫门,但若是往左而行便可直抵御花园,穿过御花园便是倚水而建专供皇后所居的未央宫。这等巧思妙想自是出自开国皇帝萧彻之手,为的只是下朝之后能更快的走条捷径去探望自己深的银兰皇后。而若自潜龙水榭上眺望,便会见着这条宫道当算是隔断前朝与后宫的一条分界线。 但此时萧锦棠却无暇他想,屏退随侍内监后他的脚步已是捺不住的快了起来,只要绕过重重宫道楼阁,便是那走向那通往御花园的偏道。随着他急切的步伐,步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他一绕进去,便见着楚麟城兄妹正站在离他几十步远的地方,楚麟城抱着妹妹卸下的银盔,正垂首与她说着些什么。而楚清和则抄着手倚在朱墙上,一面听着兄长的絮絮低言一面对着越过宫墙还未落光树叶的金黄银杏吹着气。 一片银杏颤颤落在楚清和的面上,因卸下银盔,她高束的马尾已经有些松和散乱,几绺碎发卷曲在她的颈侧,阳光迎面洒落在她的面上,映的那碎发像是弯弯的小钩子。听得宫道一侧传来声响,她回眸侧首看向了萧锦棠。那一瞬间她一束垂直颈畔的长发娓娓跃动于光中,带起淡金色的碎光。 她也看见了萧锦棠,少年着繁琐沉重的玄衣裳,朝服未换便赶来于此。萧锦棠见她抬手拿起那片垂落在面颊上的叶子对着自己远远的挥手时不由得笑了。他知道,她的挥手之意不再是离别而是重逢。有一个瞬间,他觉着楚清和应是天生便应带着阳光的,她不应是惊艳宫闱的明艳红蔷,而应是拨开晦暗天幕的暖阳,好似只要见到她,就连徐徐洒落的阳光都显得格外的明亮几分。 他快步向楚清和走去,行至面前时却发觉自己腹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明明不过分隔半年而已,却好似分隔几转枯荣。比起离别时,楚清和清减了不少,但这更衬的她的琥珀色的眼睛清润且明亮。思至此处,萧锦棠才发觉自己正直勾勾的同楚清和对视着。他慌然敛下眸,余光却瞥见楚清和侧颊上一道还未脱痂的暗色血痕。 “清和你的脸怎么了这是怎么伤的谁伤的你”萧锦棠眉峰一凛,近乎是连珠炮一般惊呼出声。楚清和闻言一愣,旋即她抚上自己的面颊,如远山一般的眉向上一挑,竟是如被惹怒的小母豹一般瞪了眼萧锦棠“你怎么跟哥哥一样,一来就问我的脸怎么了,你们这些男人,是不是就知道看女孩家的脸” 萧锦棠被楚清和堵的一梗,不知如何接话。他不知哪里说错了话得罪了楚清和,只能求助似的看向站在楚清和后的楚麟城。楚麟城无奈的摇了摇头,缓缓抬手抚了抚妹妹的额发。楚清和看着萧锦棠微微叹了口气,再抬眸间哪里见得到方才蕴在瞳中的凶意,她抬手抓住楚麟城的手腕,开口却像是有些委屈 “我可是从凉朔原之上带着耶律引岳的脑袋整整三三夜马不停蹄的急奔回京,你们都不觉得我很厉害么我还跟那个北燕二皇子过了几招呢你们可不知道,世间竟真有人是银发金瞳的。别的不说,他那一功夫可真的俊,两三下便把我的刀给挑了。我这脸也是他弄伤的,他那时带兵攻寰州城,一百七十步外就把楚家军的旗帜给落了。我这伤不过是被他的箭给挂了一下” “哎哟”楚清和说着一顿,她猛然抱住了脑袋愤愤看向楚麟城“壮壮你拍我脑袋作甚知不知道人是越拍越傻的” “拍的就是你你以为上战场是闹着玩你知不知道那北燕二皇子的箭再偏一分落的就不是旗帜而是你的脑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敢去跟人家过招不要命了你你一个女孩家当个斥候我不反对,但你要知道,女人的力气本就比男人小,逞强也得有个度不是不然你这那是去为父亲分忧,你分明就是去送死,为我楚氏蒙羞” 虽是这么说着,楚麟城的神色却也是掩不住的焦虑。他这也是与楚清和分别几月以来第一次相见,听闻妹妹说那凉朔战况险象环生心底亦是关心则乱。他见楚清和委屈巴巴的抱着脑袋看着自己,心想定是方才自己拍的重了些。他抬手轻轻抚上楚清和的头顶,语气虽急却是放缓了不少“我就看不惯你这好运气,真要是伤哪儿了你才知道什么叫怕。” 萧锦棠在一旁也听得心头后怕,他此时非常理解楚麟城的心。彼时萧锦月于宫内被叶素痕所掳,他亦是急的犹如五内俱焚,恨不得自己能将整个玉京城翻过来去寻她。她是自己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是真正陪伴自己走过那段晦暗岁月的人。如果萧锦月遭遇不测,萧锦棠委实不知该如何支撑下去。 他理解楚麟城的愤怒和担心,如果楚清和真出了事儿,那楚麟城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因为楚清和所在的战场所属的职位,本应是他的。就算受伤,也应是自己而不是她。楚麟城绝不会原谅自己站在自己妹妹的后,看着她替自己去沙场搏命。 但所幸楚清和无恙,他们三人又能于这玉京城中再度聚首。萧锦棠微笑着看着正在拌嘴的两人,恍然之间像是回到初识那夜的太清,明明外龙图卫环伺,他俩还不忘拌嘴互损。战后重逢,方才发现平淡之言当是如何可贵。 “清和无事便是大幸,只是女孩子面上留伤总归不好,不若一会儿还是宣太医瞧瞧罢。”萧锦棠难得温声出言打断了正在拌嘴的兄妹二人,楚麟城看着楚清和眉峰紧皱,只恨不得揪住她的耳朵一顿教训“我看还是留着这伤的好,免得将来这妮子好了伤疤忘了疼。” 楚清和撇了撇嘴,却是出人意料的没有将楚麟城的话顶回去。她看向站在一旁的萧锦棠,如琥珀佳酿一般的瞳眸如初见时将之上下打量了一番。萧锦棠忙避过她的目光,心想难不成自己面上沾了什么东西。他正抬手抚面,却忽的听得面前少女惊讶道“锦棠,几月不见,你长高了。” 萧锦棠闻声一愣,抬眸却见楚清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跟前正昂首的抬手在自己的脑袋上跟她的头顶上比划了两下。楚清和本就生的高挑,初遇之时萧锦棠还比她矮了半个脑袋,不曾想几月未见,两人竟是一般高了。萧锦棠正开口说自己最近拔了个子的事儿,却又见楚清和歪着头看着自己“我看你不仅长了个儿,心眼也长了不少。我今回京连兄长都不得知,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会于此地密谈” 萧锦棠闻言只觉耳后一,他见楚清和正睁着明亮如酒的眸子好奇的望着自己,只能敛下神色故作沉凝道“福禄跟我说过,那你入宫为御前女侍时便是走的这条道。这宫道隐蔽且直通内宫,除却扫洒宫人之外,一般朝臣和宫人是不会来的。而麟城作为军统领和伴读,自是需随侍与我侧。你现在又不便入宫,想来你们也只有于此短暂相见了。” “这你都注意了”楚清和眉峰微挑如带起一段连绵山,她微微敛眸,心下却想着萧锦棠当真是心细如发。转念之间,她又狡黠的眨了眨眼“既然你心知我们于此密谈,那你这么匆匆赶来,又是想跟我说些什么呢你跟兄长倒是君臣相伴,如今特意而来,我看你倒不是只是为了单纯见见我这么简单。” 是二者皆有。萧锦棠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他忽的觉得眼前这个少女的眼光委实过于毒辣了些,或者说她过于聪明了些。她像是永远带着狐一般的狡黠,别人琢磨不透她而她却能将别人看的一清二楚。但如果楚清和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问自己是否特意为她而来,那自己反倒是不知如何应对。 见楚清和已出言挑明自己来意,萧锦棠便也不再瞒着“清和既然心知我来此另有旁意,那我也不妨直说。关于军粮贪污一事,镇国公跟麟城花了这么长时间布下的局如今却被兰卿睿抢了审案之责,届时他只需随便拉几人出来顶罪便算交了差。如此以来,你们这么大费周章所布下的局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就知道是这事儿,哥哥方才也跟我说这事儿呢,你说你们男人就知道这些事儿,也不知怎么哄哄女孩子。”楚清和说着微微叹了一口气,眸光跃动之间带着一抹如狐狡黠“哥哥方才便与我说,让我命玉京风声的人私下暗查,届时以楚氏风声之名翻案。若是兰卿睿随便找人顶了包,那便是失察之责。只可惜我真是个劳苦命,回来还睡不得一个安生觉便要我继续跑。” “原是如此,真是辛苦你们为我筹谋了。”萧锦棠闻言,浓翠的瞳中碧色似又沉了几分“但因此事便让风声暴露于天下,我认为委实不妥。风声既为暗部,若贸然曝光,难免引至灭顶之灾。” 听得萧锦棠此言,楚麟城兄妹也知萧锦棠是指若是风声暴露很可能再引来那个胆敢擅闯宫的叶素痕。可不动用风声那能动谁这朝堂之上,又有哪个文官敢得罪兰卿睿 楚麟城与楚清和皆面面相觑不知萧锦棠此话何意,一时之间,他们委实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在楚麟城正开口询问之际,却见得萧锦棠抬手解下了自己的步。他将那枚墨玉制成的步自珠链上解下,将那玉递给了楚清和。 “这是”楚清和伸手接过,却见这墨玉之后竟凹刻了一株兰花,而刻纹之内,则以泥金填平。这块玉嵌金当是很有些年岁了。便是连填平的泥金与玉体本也已被摩挲相融的犹如一体。 “这是听风银兰令,乃是我大周开国皇后银兰之随信物。唯有此令,才可调动听风小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风一顾 139.清和寻听风锦棠询揽月 “这这可是历代帝王随之物,怎能轻易交予我”楚清和为郡主,自小便自玉泉大长公主口中听过听风小筑的由来历史和地位。手中玉触手凉润,但楚清和只觉着这听风银兰令竟犹重千斤。她抿了抿唇,抬手正将这玉令递还给萧锦棠,却不想萧锦棠似早已料到自己会将听风银兰令递回一般,竟先一步伸手将自己的手覆住。 少年的手心温指尖却是微凉,楚清和的手不颤了颤,下意识的便想将手自少年的掌下抽回。东周民风素来保守,除却上元灯节之外,坊间街外男女私会皆是胆大骇俗之举。楚清和子虽似男儿平里亦是不拘小节,在军营里是也曾与战友勾肩搭背,但她也是头次被少年如此柔款执手。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敏感,但她本能的觉着,这跟她曾经在听晚径上拥住濒临崩溃的萧锦棠、去像姐姐一般牵着他的手时的感不一样。那时的萧锦棠无助的像只困在笼子里撕咬的小兽,她对他伸出了手,想帮他打开樊笼,想领着他往前走。她拥住了他,像是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化他眼底的孤独寒凉,却委实无关。 “抱歉。”萧锦棠覆手之后才恍觉自己此举委实唐突,他敏锐的感到楚清和的退缩,道歉之言倒比楚清和抽手的动作更快。还未等楚清和反应过来,便见萧锦棠慌然垂手,耳后已是然一片。楚清和握紧了手中的听风银兰令,却忽的咬着唇笑了“抱歉什么难不成我的手是老虎的股不成你可是皇帝呀,若是连碰着姑娘的手都这样,将来你以后怎么面对那三宫六院的妃妾” “你怎能这么说这这委实太过失了体统。”萧锦棠闻言更觉耳后一烫,若不是垂下的冕旒挡住了楚清和的目光,不然她定会发现萧锦棠的耳尖都成了粉色。见楚清和仍是笑嘻嘻的,萧锦棠却顿觉心头一窒。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心烦意闷的绪,但不能否认的是,楚清和说的并没有错。自己是皇帝,终究是要有妃妾的。后宫与前朝本就息息相关,利用后宫亦是制衡前朝的一种手段。 这是个再浅显不过的事实,但不知为何,萧锦棠却最是不想自楚清和口中听到这个事实。他生在深宫,自是明白最是无孑然帝王家的道理,这琼楼宫阙中,亲者为谋人相杀,无论帝王后妃,皆一生囹圄于此。再光鲜伟岸的人活的也宛如坊间话本所述西疆蛊虫一般,在这个四方的琼楼玉阙里噬骨饮血而活。自己的父皇是如何死于枕边人之手,萧锦棠是最明白不过。 或许他该感谢楚清和的无心之言提醒了自己。与其将这后宫交由他人把持,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掌握在自己手中。宫闱若是一场锦绣死局,那便不要因一己私将他人牵扯其中。 思至此处,萧锦棠缓缓垂眸,却见楚清和牢牢的握紧了那听风银兰令。见此形,萧锦棠忽觉心下不知何起的郁结之似乎消散了些。他抬袖低低的咳了声,转瞬之间便敛去面上的然之色。透过冕旒,楚清和只见少年帝王深碧如幽潭的瞳明澈且冷然,他注视自己的目光似乎带着能令人平和的力量。 楚清和见状亦敛了笑意,她心知萧锦棠定然有话要对自己说,可还未等自己开口相询,便听得萧锦棠缓肃道“清和,我将听风银兰令交予你,是因你于宫外行动方便。我要你去听风小筑以我之名命听风执令使暗查军粮贪污一事。你需持令亲自见到听风执令使柳言萧,令于他五之后的夜里秘密进宫见我。” 楚清和闻言不眉峰一蹙,她以拇指摩挲着手中冷润的玉,抬眼却是眸光深深“锦棠,这听风银兰令既是历代帝王随之物,我认为还是你随携带的好。既是密召,你为何不写一纸密令托予哥哥给我呢” “你连帝令和兵符都敢拿,这又有何不可呢”萧锦棠顿了顿,缓声清肃“听风小筑认令不认人,只要持此物者便可号令听风小筑。且这规矩是银兰皇后亲口懿旨所定下,为的便是防止有心之人伪造密令,而此令代传帝王,故也只有大周之君才可调动听风小筑。” “既然听风小筑认令不认人,那我拿着此令,岂不是成了听风银兰令主锦棠,你难道不怕我用此去做旁事”楚清和眉梢一挑,眉眼间满是讶异。她虽知听风小筑乃大周帝王专属密报组织,却不知听风小筑认令不认人这一事儿。若真认令不认人,那这听风小筑便对萧锦棠算不上是绝对忠心。他们忠心的只是自己手中这块玉,而不是大周的帝王,更不是萧锦棠。 “他们效忠的是你手中的听风银兰令,所以他们可以暴露,而风声不可以。”像是知道楚清和心中所想一般,萧锦棠定定开口。楚清和心下一震,猛然抬眸间只见冕旒相撞,而少年帝王眸光坚定犹如铁铸“初见之时,麟城曾说孤当信忠烈之后,你和麟城是孤的朋友,亦是楚氏之后,孤信你,信你和麟城绝不会背弃于孤。” 楚清和一听便知萧锦棠是想让听风小筑成为众矢之的从而保护风声,但她却怎么也没想到,萧锦棠会郑然肃色的跟她说他信自己。抛却帝王臣子的份,在这世间,一个人要真正的信任另一个人要有多难楚清和心下一震,攥紧了手中的听风银兰令,在某一瞬间,她忽的很想问萧锦棠知道信任的意义么 萧锦棠没有说话,凝视楚清和的眼神坦然且坚定。楚清和心下失笑,她垂首看向手中的听风银兰令,如漆般的长鬓娓娓垂落如墨落画“既然是锦棠相托,那臣女定不辱命。只是”她说着顿了顿,眸光闪动间带上了一丝如狐狡黠“只是臣女并不知听风小筑在何处,更不认识那听风执令使,万一找错了人,岂不是铸成大错” “这倒不会,你只肖去京郊的大理寺辖狱后的寿材坊一瞧便知。至于这人”萧锦棠说着迟疑了半刻,终是憋出了心底一直想说的话“那执令使姓柳名言萧,举止颇为妩媚,应当是个断袖。” “噗嗤。”楚清和听得萧锦棠如此形容,一个没憋住竟是闷闷的笑出了声儿。萧锦棠正觉自己形容不妥,见楚清和笑了,他只能支吾着不知如何更改措辞。楚清和见得萧锦棠面色微窘,轻笑着将那听风银兰令收入轻甲之后“时候也不早了,我即刻便去大理寺。若是再迟些宫门关了,人言口杂,指不定又会惹出什么乱子。” “既自凉朔奔袭归来,还是先好生休息一再去也不迟。”萧锦棠见楚清和转走,下意识的出声但终究说不出挽留之言。楚清和闻声侧首回眸一笑,颊畔暗褐色的血痂看的萧锦棠口一窒。他想提醒楚清和注意脸上的伤,却不想楚清和回头拍了拍楚麟城的肩膀接过他手中的银盔便向宫外走去。 殷色宫道之中,戎装少女的背影湮没在一片暖阳里,她的长发娓娓跃动如碎金,似连带着她的声音都像是带着些清浅的笑意“战场之上有句话叫做兵贵神速,若是因一己私而休息便是贻误战机,而贻误战机可是要挨军棍的” 见着楚清和影渐渐远去,萧锦棠和楚麟城都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楚麟城正想同萧锦棠说自己妹妹去了趟凉朔回来是越来越没规矩。可回首之间楚麟城才发现站在自己后的萧锦棠早已敛了笑意。他站在方才楚清和站过的地方,越过宫墙的银杏枝桠在他的面上头出破碎的影。 他微微抬首看向楚麟城,眸色深沉如冻湖“麟城,你了解定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风一顾 140.欲破兰穆锦棠探定国 “你是说沈揽月”楚麟城倒没想到萧锦棠会忽出此问,他讶异的看着萧锦棠,却见萧锦棠微微颔首。 这也无怪乎楚麟城心生讶异。在政事上,除却世家关系职位依附此类的事儿,萧锦棠几乎从未问过楚麟城其他问题。而他与萧锦棠结识大半载,亦心知萧锦棠其实是个静默内敛之人。四下无人之时,他总是喜欢细烹清茶同自己临风共饮,他们席地而坐,如同一个孩子遇见了一个暂时歇脚的远行客一般安静的听着他讲宫外的事儿。 他喜欢一边听着故事一边远眺着他从未踏足过的玉京城,如诗般阑珊的暮色在他的明澈的瞳底神光离合。楚麟城觉得萧锦棠过于明澈的眼神与他的帝王份并不匹配,每次看见他那双浓翠的瞳,楚麟城总会觉得萧锦棠其实是个很单纯的少年。为帝王随侍,他惊讶的发现萧锦棠的好近乎屈指可数。除却与自己闲聊,便是将时间都打发在了宫外的话本和去临晚同明毓长公主说话之上。 这委实不像一个少年帝王,更像是一个木讷无趣的苦行僧。故而听得萧锦棠竟问起世家女眷之事,楚麟城委实心下讶然。不过既然萧锦棠感兴趣,楚麟城自是不做隐瞒。更何况自己幼时曾随定国大长公主发蒙,自是认识这位才动天下的沈家小姐。 “沈小姐之名,这天下谁人不知她不仅是玉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名门贵女,更是大周箜篌第一国手。便是不知她的名讳,坊间巷里,便是孩童都听过自西魏金庭城中流传出来那句由容王叶素痕亲作赞词弦动曲长潇,素手摘星陨所夸赞的白衣箜篌女。而那被叶素痕称赞扬手便是盛世风月的箜篌女,便是前往金庭城赴雅乐清谈的沈揽月。” “沈揽月既为名门贵女,竟能如此于外抛头露面,甚至游历他国”萧锦棠闻言微惊,他虽于宫人闲谈中听过沈揽月盛名,却不曾想她为贵女竟如此不拘世俗礼法。 但此话一出口萧锦棠便觉是自己失言。不说他认识的楚清和随父驻守凉朔,便是沈揽月的外祖母定国大长公主就是攘外定内的奇女子。这么一想,若是沈揽月成了只知待字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才真是辱没家门。而自己为帝王还如此惊异,确是显得自己格局小气不如女子了。 楚麟城倒是没注意到萧锦棠微变的面色,见萧锦棠不说话,便权当给他讲故事一般自顾自道“沈揽月闻名于天下的不仅是她的琴艺,还有她的容貌。我幼年曾于定国大长公主府上发蒙,那时沈揽月年仅七岁,容颜姣美之名便已盛传于玉京贵族之间。虽已近十年未见,想来她如今早已出落成一个欺霜赛雪的美人。” “且前休沐之归家,我还听得家母说自沈揽月归京以来,玉京各大世家去递八字合婚帖的媒人便快将定国大长公主府的门槛给踏了断”话至此处,楚麟城却是猛然一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忽的看向隐于婆娑树影中的萧锦棠,却见少年唇角翘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笑意。 气氛骤然沉默起来,西风自涌进深长的宫道中簌簌的卷起落叶亦拂动了萧锦棠印刻着十二章纹的玄袍大袖。越过宫墙的枝桠深影斑驳在他的眼底,而少年帝王却是面含微笑,声音是难得的柔款甚至是深“沈揽月如何盛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外祖母是定国大长公主,外祖父是锦衣侯,父亲是当朝中书令王谦之。” 话已至此,楚麟城怎不知萧锦棠心想作何。当年王谦之不过是个没落世家的公子,怀才不遇之际却于上元灯节时被定国大长公主的女儿沈瑾砚相中,入赘沈家后便平步青云,一路登到中书令之职。若说现在朝堂之上兰穆二家还有谁不敢动的人,王谦之绝对是他们最不敢得罪的那个人。 沈王二家联姻之后便是一衣带水,王谦之的家族势力不大,可他后站的却是三朝元老,当年战功赫赫威震诸国的锦衣侯和定国大长公主。而萧锦棠的言下之意却再是明显不过。若是将沈揽月接入宫中,那等于同时拉拢了沈王两家。 “但沈揽月是定国大长公主唯一的外孙女,亦是唯一的孙辈。宫闱纷杂人心倾轧,定国大长公主又怎会同意自己跟锦衣侯的掌上明珠嫁入后宫为妃呢” 不知为何,楚麟城只觉自己上的软甲轻裘挡不住一缕入骨凉意。他只觉着自己心头一窒,却不知是心底哪儿不舒服。联姻是获得世家支持最好的方式,当年萧锦辉便是靠着迎娶兰氏嫡长女兰芝华为妃而获得了兰卿睿的支持从而在朝堂之上站稳了脚跟。若是萧锦棠同沈王二家联姻,那便是得到了四大家族中一半的支持。届时萧锦棠羽翼已丰,兰穆结盟便再不可掣肘于皇帝。 但所付出的代价是舍弃夫妻之,从此之后只是君王与妃妾。楚麟城明白,互相帮衬的关系比所谓真牢固太多,况且在帝王家讲真委实可笑。但即便如此,楚麟城却不可避免的有些心生悲哀,若是盛名风华的沈揽月嫁入后宫,纵使萧锦棠以礼相待,她亦只能于这琼楼玉阙中看着自己的容颜与自己的风月之音逐渐消弭。而萧锦棠,此生的枕边之人却无一人真心相待。 这等民间再寻常的男女之却于深宫中是如此难得。楚麟城心下叹息,可不曾想萧锦棠却仍是笑着,他微微眯起眼眸,容色冷定,一字一言明晰理的堪称残忍“若是私,定国大长公主自是不愿沈揽月入宫,但若是为了大周安定,想来定国大长公主也不会不那么通达理。” 宫墙深深,斜而来的晴光将萧锦棠和楚麟城的影子在朱墙之上拉的细长。萧锦棠抬手折下低垂的银杏枝桠,一片将坠坠的金色扇叶在他的折拽动作中终是飘落在墙边。萧锦棠俯拈起那片叶子,眸中竟也带了些难以琢磨的悲哀“孤曾于话本上看见,说这银杏是为长生树,一树千年仍是鼎盛秋。只是树可为人寄语是因千年长生不朽,而人于树不过庭前落尘风拂即逝。” “寄语枝上叶,千年长在枝。定国大长公主曾教孤要自明是非,现下沈王两家不过是由着锦衣侯跟定国大长公主余威撑着。麟城你说,待他们百年后,沈揽月应是如何” “与其问臣,不若说陛下心里已有思量了罢。”楚麟城心知多说无益,萧锦棠是个固执的人,他说出口的决定是绝不会轻易更改。他看着萧锦棠掌中的银杏叶,却不知为何觉着眼前的少年帝王骤然陌生起来。萧锦棠眼底笼着如轻雾般的悲哀,可是自己却有些看不清这位孤独的朋友。 “麟城,待休沐之你便去一趟定国大长公主府,替孤好好把把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侯的口风。”萧锦棠以拇指轻柔的摩挲着那片金色的银杏叶,微微敛眸间声线尽是冷寒“就说是母后于宫中寂寞,要揽月表姐进宫随侍母后。” 楚麟城闻言一愣,旋即他便明白萧锦棠的用意并非是要沈揽月入宫为妃联姻沈王二家那么简单。萧锦棠此时尚未十六,待过了十六岁生辰才可行选妃之事。当兰卿睿为夺楚氏军权将自己和楚清和扣在宫中随侍萧锦棠,如今萧锦棠依样画葫打算让沈揽月进宫去掣肘穆太后 而沈揽月的份比之楚清和更为矜贵,穆太后决计不敢动沈揽月分毫。且自古以来,贵女入宫伴驾,便是已成皇室内定妃子之意。将来行册封之礼,沈揽月亦会因入宫资历深些而成为众妃之首。 这一步,萧锦棠必须走在兰卿睿前头。 “臣遵旨。”楚麟城微微颔首,抬手拂去了落在萧锦棠肩上的枯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风一顾 141.试听风清和密会柳言萧 玄色宫门于后徐徐合上,楚清和自是没听见宫道之中君臣二人的密谈。她抬手略略拍了拍马脖子,胯下白马打了响鼻便颇通人的自青砖地上小跑起来。沉闷的响声隔断了御街行人偷望向宫门后雕栏玉砌画廊飞琼的好奇目光。林风转街卷起片片落枫,楚清和这才发觉如今玉京时节已至初冬。 玉京不比凉朔,此时距落第一场雪应还有些子。时至晌午,树梢青砖旁落霜早已消融无迹,反倒是街道两侧历霜迎风的枫树艳烈正盛如火如荼。一片枫叶落至眼前,楚清和这才自方才与萧锦棠宫道密谈中回过神。她长于凉朔,早年回京总是在冬,故而她对玉京繁华旖旎的景倒无甚印象,倒是这落枫偏偏像极了嫣红的落花,故而楚清和最是喜欢这玉京城中枫红十里的盛景。 此时出了宫见着这枫红之景,楚清和蓦然之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一瞬之间,凉朔原上厮杀震天刀锋冷狭迎面和宣政上庙堂舌战争斗历历眼前。似感知主人心意一般,雪色白马放缓了脚步,楚清和环顾四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初冬的风微微清寒,夹带着些酥香绵缓的食物气息,阳光徐徐洒落在街上,呼进腔的气息暖融且甜蜜。 楚清和长舒一口气,踩着马镫坐在马背上缓缓的伸了一个懒腰。她明白这片刻晴光盛景再好,但此时却没太多的时间让她去享受。思至此处,她扬鞭收缰,快马急策的奔回了镇国公府。玉泉大长公主见的几月未见的女儿归来,不涕泣如雨,楚清和看着心里发堵,却愣是咬着牙没陪着母亲一块儿哭。 陪着玉泉大长公主用过晌午后,她便趁着玉泉大长公主午睡的时间换了轻简的男装骑了一匹不打眼的瘦黄马往京郊大理寺狱后的寿材坊行去。 这玉京城中设有两大牢狱,一个是城南郊的刑部大牢,此处关押之人大多是为曾经的官僚显贵或是富豪乡绅一类,这类人一朝自高位摔下却罪不至死,多是于这刑部大牢中关押个十几载等着哪圣上隆恩大赦天下便可放逐归家,故而民间称其为“活牢”,加之其间不乏出狱之后还能东山再起之人,故而牢头一般都不会怠慢牢中犯人,虽是困居与牢中,却是三餐有继,勉强能照看个温饱。 当然,有“生牢”便有“死牢”,这死牢指的便是城西郊的大理寺狱,此处乃是羁押重犯死囚之地,非大大恶之徒不收,一旦进去,最好的结果便是待在此处等着秋后问斩。其间不乏专关老弱妇孺的大型牢监,一人犯事全族陪葬,俗称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不过自大周第四代皇帝仁帝立下以仁政治国以来,这株连九族的极刑便极少出现在大周历史上。且要判人株连重刑,必当皇帝亲自阅案朱批才可行刑,故此没有一任皇帝愿意被史官笔伐墨溅于史书之上留下一个残暴之名遗臭万年。但即便如此,大理寺狱亦是为刑狱拷问之所,其中更是不乏千奇百怪的刑房,有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若是进了大理寺狱,那便是真的九死一生,便是幸之又幸的活着出来,那也是得落一伤残。但颇具黑色幽默的是,因贩卖寿材自古以来便是被人唾为晦气的营生,故而寿材店铺不得再玉京城内开设以免冲撞了贵人们的福气。久而久之,这寿材坊便开在大理寺狱背后,无论你曾是显贵抑或平民,只要进了这大理寺狱,这外边卖的东西十有是得用得上。死牢寿材一条街上,当真是服务周全。 楚清和虽为玉京一大纨绔,却从未来过这等煞晦气之地。她询着路人问到了这寿材坊的位置,本以为听风小筑极为隐蔽甚是难找,却不想她刚一踏进这寿材坊巷,便见着两个狴犴雕像蹲在一扇半开的院门前。楚清和行至狴犴像前抬头一看,只见那悬于横梁上的匾额已经脱了漆,甚至匾旁还生了些蛛网。 若不是那匾额上镌刻的“听风监”三字积灰未深,楚清和还真以为自己来错了地儿。见着这门匾落魄的听风小筑,楚清和不皱了皱眉。就在楚清和心道这听风小筑怎么无人扫洒时,一阵穿堂风携着粉尘直冲她面门袭来。风中除却湿的霉味还有带着一缕说不出的腥味和腐朽味道。 楚清和慌忙掩鼻,却还是忍不住的被冲了个喷嚏。不知为何,她总觉着那股子腐腥味冷且黏腻,风混着粉尘灌入鼻腔,无端的令人作呕。但即便自己心下厌恶此处,如今亦是怀令在。思至此处,楚清和抬脚拨开积灰的院门踏过了门槛。 这听风监门面虽小,可内里还算是别有洞天。楚清和侧入内,只见这听风监背后的建筑格局和普通衙门没什么区别,除却门口没有鸣冤鼓以外,这听风监里面倒像是一个小镇上的衙门。但令楚清和疑惑的是,对比起积灰生网的大门,这听风小筑里面倒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就在楚清和上下打量这方小院时,堂内忽传一声千百媚百转千回的男子声音。 “姑娘请止步,这里是听风小筑,不是大理寺衙门,不收报案,不闻冤,不开放探监,若是家人进了大理寺狱,请回家等候消息前来收尸。” 阳怪气,这是楚清和闻声后的第一个想法。她总算明白萧锦棠为什么说他是个断袖,但论声音来讲,她还以为这是个十六七岁稚嫩清朗还带些软糯的少年,但若是这十六七岁的少年似被掐着软糯嗓子挤出这莺啼婉转的媚之声,楚清和顿觉浑一阵恶寒且被渗出一层鸡皮疙瘩 这若是个断袖,那就是断袖界的耻辱,还是最没品位的断袖楚清和抬手隔衣抚了抚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咬紧牙关硬着头皮跟喊口令似的朗声喊道“麟懿郡主楚清和,奉陛下之令面见听风执令使。” “陛下” 那屋里的人又重复了一遍,语调千百媚还带些许且惊且乍,好似骤闻陛下临幸的妃嫔一般。楚清和只觉全寒毛乍起,心道这地方本就晦气,难不成自己还真大白天进了一个妖精孽巢就在楚清和胡思乱想之际,一名约莫二十多岁穿黑衣披发闲束的青年扭腰款款而出。 楚清和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青年不知混了哪国的血统,竟是生了一头灰发。细观之下,才觉青年眉目间竟带着几分书卷气,清隽平和的眉眼委实与他的行为不相符。而更令人惊异的是,青年的面中竟纹了一株墨兰。他扭捏缓步而来,光之下他的肤色竟呈出一种蜡样惨白,而那株纵裂过他面上的墨兰在他的眉间点染成一朵半绽的兰花,森严妖异的像是间长久不见阳气的鬼魂一般。 他行至楚清和十步外停下,漆黑长袍别无纹样,仅是袍脚用银线绣着一丛兰花。 楚清和见状,忙自怀中掏出萧锦棠所给的听风银兰令。那青年见了楚清和手中的玉,眼眸悠悠一转,还未等楚清和开口询问便媚眼横飞端的是烟视媚行向楚清和看来“卑职便是听风执令使柳言萧,不知郡主尊驾前来听风小筑有何吩咐” 楚麟城闻言一愣,心道这听风执令使果真是认令不认人她看着面前长袍披发的柳言萧,心念一转,朗声问道“你如何能证明自己便是听风执令使” 柳言萧似早已料到楚清和会如此发问一般,他定定的看着楚清和微笑不言。不知为何,楚清和只觉脊梁一寒,她只看的柳言萧足间微动,不过瞬息之间,柳言萧便鬼魅般出现在她眼前,惨白的手上拿着一个与楚清和手中的听风银兰令几近是一模一样的玉。而柳言萧手上的玉之上除却泥金填平的兰花,还刻着越矩的龙纹。 “听风银兰令本为一对,一玉双生双刻,故为一一阳。昔年银兰皇后与开国之君萧彻各执一令,共令听风小筑。如此这般,可证明卑职份否” 楚清和疑惑的接过柳言萧的令牌,细查之下发现此令与萧锦棠给自己的听风银兰令除却雕纹不同外的确是一玉同生同雕。思至此处,楚清和一面将玉令还给柳言萧一面低声道“此处不便说话,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是可以。”柳言萧抬手掩唇一笑,眼波流转间扭着腰侧领着楚清和往堂内走去“那便委屈郡主在这听风小筑内稍坐片刻了。” 楚清和在柳言萧媚的眼神下不打了个冷战,她看了看后,强忍着不适跟着柳言萧进了堂内。 堂内陈设倒和寻常府衙相差无几,断案长桌上纸墨笔砚倒是齐全,就差了令筒和惊堂木。四周随意的摆着几件椅子。且蹊跷的是,这堂屋虽大开着门,里头却满散着一股难言的腐腥味,楚清和一进门便觉喉头一紧,她只觉着这味儿像是把沟里的淤泥全翻腾出来倒在了从未清洗过的屠场那般。柳言萧敏锐的发觉来了楚清和骤变的面色,竟是颇不好意思的开了口。 “这当真是委屈郡主了,只是我这听风监的密道直通大理寺狱的密牢您来的突然,我这正做着事儿,便是连密道也没关就来了。这密牢您大概也听过,也就是大理寺的刑房。咱平里也无甚事做,总不能白领着俸禄当这个闲差,所以没事儿的时候,咱也就帮着大理寺的牢头们做点事儿。” 柳言萧说着一顿,他颇为神秘的凑近了楚清和的耳畔,低声笑间带着难以言喻的恻“郡主可知,这大理寺狱中最深的几个牢叫做听风狱。只可惜咱们大周历代帝王皆奉行仁政,这听风狱也是多年没人住进去了。如今圣上派郡主您亲自尊驾来此,想必是要给听风狱的牢房里添新人了不是” “你是说这堂内密道直通大理寺狱”楚清和眉峰紧皱,她正垂问密道所在之处,却不想柳言萧的动作更快,他一面低声诉诉一面抬手指着那堂上桌案。 “桌下便是密道,方才咱刚从那儿出来呢。能住进这听风狱的人又有哪个不是等闲之辈咱不得抓紧时间收拾收拾给贵人们挪个地儿您也不用担心,咱们的话牢里的人听得见,但是死人却是说不出的。” 柳言萧说罢,以袖掩面顿退五步。他像是此时才想起那句男女授受不亲,但此时楚清和已无意在乎方才柳言萧的冒犯,她回首冷定的看着唇畔带笑眼波流媚的柳言萧,容沉如冰“妄自猜度圣心,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见楚清和凛容肃色,柳言萧倒也是不惧不慌,只见他轻笑一声,眉锋一挑间却是收敛了那副阳怪气的作态“郡主您可是言重了,微臣不过是个当差的,可不得看好台阶才能往上走若是睁眼不看路,也不知何时便会崴了脚。至于揣度圣意更是冤枉,要知道,圣上所在意的事儿早已人尽皆知。只不过圣上想见的,别人未必愿意给他瞧见罢了。” 柳言萧说着一顿,目光却是停在了楚清和手中的听风银兰令上“当今震惊朝野第一事,除却您从凉朔原上带回来的脑袋,可不就是军粮贪污一事么圣上既派郡主亲来密见微臣,想来也是怕兰相爷查不干净。若是什么都让其他人查尽了,那还要我们听风小筑作甚” 楚清和定定的看着柳言萧无声的咬紧了牙,她猛地发现,自己从一进这听风监开始便是被柳言萧带着走。或许她从一开始便着了柳言萧的道,柳言萧绝不是面上那个行为轻浮荒诞的断袖,他的心思比自己想象的更为深沉难。为一手重建风声组织的首领,楚清和本能的感觉柳言萧在隐藏着什么,亦或者说,他种种作态,皆是为了掩藏那个秘密。 只是现在,谁也猜不出这个听风执令使在想些什么。楚清和心知此时自己绝不能露出半分怀疑之色,她略略敛下眸,沉声道“听风执令使柳言萧谨接圣上密旨” “圣上密令,听风执令使柳言萧于五后亥时于太清阁密见。” “谨遵令主之命。”柳言萧从容半跪接令,在目送楚清和走后,他缓步踱到长桌之后敲了敲那空心的青砖地。 不消片刻,这青砖地上又空响了几声。柳言萧低低的笑了声,心知是这听风狱的新住户已经就了位。 他在楚清和进来的时候便已明白,如今的听风小筑便不再是暗处的差事。如今他柳言萧即将登堂入朝踩进宣政里的权力漩涡。而所有的事实都明确的告诉他,东宫事变的那夜,他的选择并没有错。章节内容正在努力恢复中,请稍后再访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风一顾 142.雪菊清宴麟城试谦之(一) 五倏忽即过,玉京的第一场雪转眼便至,细雪纷纷簌簌的落了一夜,将金装玉砌的玉京城积裹起一层薄而莹的软润。夜雪素来总伴天晴,只见次清晨万里天光破云璀璨,绯霞漫漫而渲,似要将女儿眼角颊畔唇心的胭脂也揉碎在这晨光之中。 今虽是例行的休沐之,但楚麟城亦是同在凉朔关一般,四更半便起习武。楚氏以忠武立家,故而镇国公府的后院亦设一方校场供族人习练,只可惜楚氏此代嫡系只剩楚麟城兄妹二人,晨光之下,校场上的楚麟城一杆银枪舞如游龙枪尖寒芒碎纷如梨花,看的楚清和不手痒难耐想去跟兄长过几招。 纵是再心痒难耐,她如今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楚麟城枪走游龙,而自己却只能拥着云雪银纱的披帛笼着浅绯色金枫大袖在一旁暗叹有心无力。见兄长长枪横扫破空,楚清和下意识的想挪步上前拆招,可不想一个迈步又踩中了自己的曳地襦裙。她叹了口气,只得无奈的扯了扯上的披帛。 她生好动,且素来惯穿方便行动的圆领袍和猎装,甚少着如此华美的襦裙大袖。一想到要这么朱簪高髻盛装款款的陪着母亲酬应一天,楚清和就恨不得即刻撒腿就回凉朔关。只可惜这军粮贪污一事还未落定,加之自己离京太久也不曾陪伴母亲,否则她是绝不会答应今出席玉泉大长公主所举办的雪菊雅谈清宴。 然一想到雪菊清宴,楚清和便又觉着头疼起来 玉泉大长公主未出阁时便是以温婉贤淑精通风雅七艺之名而闻达玉京。她早年虽随夫共驻凉朔关,但归京后便潜心于府邸中侍弄花草。今年玉京的第一场雪来的是晚了些,但却恰好撞上玉泉大长公主所培植的雪海星浪与瑶台望凤首次开花,故此玉泉大长公主便于三前发柬广邀玉京贵眷及其家属一同前来府邸内一观这雪菊盛景。 但楚清和怎不知自己母亲心中是作何打算玉泉大长公主如今归京定居,最为担心的便是自己跟兄长的婚事。眼见着楚麟城翻年便二十有三,而自己翻了年也将满十九岁。要知道玉京有些份的贵女十三岁便已许好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只等及笄之年便嫁做人妇。可惜自己凶名在外而兄长又是常年戍疆不归,二人到了孩子都该上街打酱油的年纪却尚未婚配。 如今好容易兄妹齐聚归家,为了他们婚事头发都愁白了几根的玉泉大长公主当然得抓紧时机为他们张罗。 这雪菊清宴不过是一个噱头,能哄得自己和兄长陪母亲一同出席清宴雅会结识年纪家世相仿的贵女公子才是玉泉大长公主的打算。而玉泉大长公主忧心儿女婚事一事满城皆知,因此谁都知这雪菊清宴背后的目的。为了能拿到镇国公府的请柬,不知玉京多少显贵人家费尽手段高价收购。 如此大费周章,当是为了让自家妻女或者儿子能来玉泉大长公主面前走一遭认个眼熟。首先此宴为玉泉大长公主所办,而在这玉京城中,除却当朝太师兰卿睿之妻云柯大长公主,又有哪家贵眷能如玉泉大长公主这般显赫尊荣能赴大长公主之宴,这是多么面上有光的事儿。且大长公主的目的就是挑媳择婿,若是自家儿女能入得那楚氏兄妹的眼,那可就是一家子鸡犬升天。 为了此宴,玉泉大长公主甚至请来了宫中的御厨烹膳和宫中花匠前来造局布景。她就不信自己这一双儿女都是石头做的心。楚氏为玉京四大家族之一,能与之地位相匹的也就只有兰穆沈三家,既然这三家的平辈楚麟城兄妹一个都没兴趣,那就将这玉京城中家世上乘但比楚氏门第次些的贵女公子们尽数请进府里给他们看看。雪菊盛景中,姑娘如花似玉,公子玉树临风,这么多人,总得有个能对上眼缘。 也难怪乎玉泉大长公主如此心忧急切。楚氏为将门以忠义立族,但如今凉朔战局频发,竟是连自己的女儿也上了阵,可见楚氏已是人丁凋敝。 玉泉大长公主为楚氏主母,深知战场无,她不能保证每次出征迎战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能活着回来,如今却是连女儿都不能护住。她只心恨自己子不争气不能为楚氏开枝散叶,但她为主母,当知继承人对于稳定家族重要。楚氏兄妹无子女,若是有朝一战死沙场那楚氏便算是彻底绝了根。 就算楚麟城将来要承袭镇国公的爵位遵祖制迎娶当朝公主为妻。但新皇亦不过是个尚未纳妃的少年,子嗣更是无从谈起。当朝唯一年长些的公主便是新皇的亲妹明毓长公主,但即便如此,明毓长公主也尚未及笄。如此算来,就算联姻皇室还得过个两三年。但谁又能知两三年间能发生什么事儿与此之前,玉泉大长公主决定先给楚麟城纳个妾诞下庶长子也行。 玉京城中皆知楚氏嫡长子世代联姻皇族,但无数贵女却还是巴巴的想过了那镇国公府后院的小门。做妾又如何那可是名震天下斩王折将的楚氏少帅呀。那登基大典,楚麟城带兵进,驾黑马着红袍披银甲戴雪翎,容貌明俊目若晨星引的多少少女心折于他且他出仕庙堂手掌军且为陛下伴读,武艺学识样貌皆是一等,若能与他相伴白首,试问天下哪有女子不会心动 楚麟城虽知母亲是为家族和自己心忧,但他确是暂无意与儿女长,答应出席不过是想借机同答应参宴的王谦之搭上话。毕竟定国大长公主常年闭门谢客,要想私见定国大长公主于锦衣侯,那必得同王谦之打好关系。楚清和倒没想那么远,她到觉着嫁与不嫁与她并无甚影响,只要别嫁个病弱公子或者酸腐书生就行,她可不想一嫁过去便守了活寡。 然天不遂人愿,唯一敢上门提亲的顾振棠之子却正是个体弱的书生,楚清和一瞧他那病猫样儿便来气,扬鞭一抽便将顾公子连人带礼给送出了门。从此楚清和凶名大走,纵然她是玉京城中一等一的贵女,却是再无人敢上门提亲。玉泉大长公主多方打探,别家只说将门虎女高攀不起。 楚清和思至此处,不抱着手臂叹了口气。楚麟城见妹妹靠着石雕一派怏怏不乐的样子,忙收枪回势停了习练问她心忧何事,可还未等他开口相询,便听得镇国公府外的街上轮辙辘辘伴着马蹄声声铃动而来。阳光自镇国公府外朱红的飞檐上泻落一地碎金,楚清和闻声马上敛去了面上的忧色,伸手接过了楚麟城手中的银枪。 “兄长,你要等的人来了,你先随母亲去正厅,我稍后就来。” “嗯,一会儿你可得在前面帮衬着些母亲可别让人惊扰了王大人的雅兴。”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抬手将她鬓边的景福坠珠步摇扶正后才往前厅走去。 晨风穿堂清寒微凉,镇国公府外马蹄渐止,楚麟城于堂后放下银枪理好仪容后才整冠而出。他方一推门,便见着镇国公府的前院亭台尽布仙菊,雪团似的花儿含羞初绽,上面还覆着一层未融积雪。府外长街之上香车宝马次列而,贵族女眷们迤逦的裙琚叠叠而漫晃若层云舒展又似群莲舒绽。 贵眷公子们言笑晏晏,簪花曳裙缓袍长袖款入朱门,楚麟城缓步行至门前,一众贵女皆含羞以团扇掩面怯看这器宇轩昂的楚氏少帅。楚麟城对过往贵眷公子虽以礼相问,眸光却是垂落在门外一驾无甚装饰的乌木厢车上。 那乌木厢车朴实无华,且驾从之人只有一名小厮,且不说随侍之人的多少,便是这乌木车比起贵眷们珠饰玉镶的华艳香车也委实太过寒酸。众人顺着楚麟城的目光看向那乌木厢车,想着这是哪个小门小户也敢往镇国公府门前凑。也不知这车里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或者小姐。 那小厮倒是无甚在意朱门之后打量的目光,他缓缓勒马下车,将随携着的乌木脚凳放在车门前。只听得一声微响,乌木车门徐徐而开,从里面走出的并不是什么公子小姐,倒是一个量中等面容清肃的中年人,他披着一件墨蓝色的布制大氅,纵着布衣亦无法掩住他如劲竹般的脊骨。 楚麟城微微一笑,忙快步上前揖礼道“晚辈见过王大人,今初雪清寒,还请王大人随晚辈行至宴厅之中。母亲年前回京定居,已是多年未见王大人,故特命人备好今晨自眠龙山海棠泉所运回的雪水以及小团玉壁茶侯等故人一叙。”章节内容正在努力恢复中,请稍后再访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风一顾 143.雪菊清宴麟城试谦之(二) “团璧生玉芽,龙泉濯海棠。好茶配好水,大长公主委实有心,王某于此先行谢过了。”王谦之微微一笑,抬手整了整自己因下车而有些微皱的大氅。他话是这么说着,却是对出门相迎的楚麟城郑重的回了一礼。楚麟城亦是笑着虚握住王谦之的手腕,二人相携谈笑着进了镇国公府的大门,一派宾主尽欢之色。 见楚麟城与王谦之相谈甚欢,方才还于府内窃窃私议的贵眷公子们见状纷纷噤声往花园行去作赏花之样,他们三三两两的聚在花丛一处,目光却越过团扇广袖往王谦之上作无意的瞥着。方才他们还在私论着王谦之的车驾寒酸不配停于镇国公府门之前,若这话被王谦之或者楚麟城听到,那现在该被扫地逐客的就是他们 如果说王谦之的家世委实寒微不能同真正的世家大族相提并论,但他不仅为当朝中书令位同副相,且还是定国大长公主唯一的上门女婿。如今定国大长公主退隐,他便是在朝唯一活跃的公主党,他的一言一行不仅代表王氏,更是代表着四大家族中是沈氏。更何况他的女儿是名震天下的沈揽月,这雪菊清宴的目的人尽皆知。王谦之此番前来,若是有意于沈楚联姻,那天下之间除却新帝亲妹明毓长公主外,无人可与沈揽月争其家世。 且明毓长公主尚未及笄,但沈揽月却是正好与楚麟城年纪相配的韶华之龄。虽说楚氏嫡长子历来是迎娶当朝公主为妻,但沈揽月的外祖母是定国大长公主,虽是萧氏皇族的旁系血脉,但也能如楚氏大小姐一般被赐予郡主封号。若是沈楚二氏联姻,这边境军权等同于又回到了沈家的手上,定国大长公主虽年事已高,但新皇尚幼,难保定国大长公主不会借机重归朝堂。 雪菊垂绽中,绮罗锦袖掩住了贵眷公子们的暗猜遐想,他们不住的瞥窃着楚麟城与王谦之,但二人像是没听到一般径直往明鲤池上的水阁宴厅而去。 镇国公府原本占地不过二百亩左右,但因其世代与皇族联姻,故而同位玉京城东崇仁坊的公主府也同镇国公府合并起来,二府相并却如刚柔相济,占地将近五百余亩。而这明鲤水阁原是公主府上的建筑,二府合并后便引府外玉水明沙湖的湖水凿出一条小溪覆于原来的隔墙之上。 楚麟城与王谦之转过分隔镇国公府和公主府的涉溪青砖桥,便见两侧建筑风格陡然一变,好似在这沉肃简练的镇国公府里独辟出一方柔媚水乡一般。 “本以为岳丈岳母以竹林并府已是神思妙想,却不曾想镇国公辟水合府,当真是匠心独运,不知此等设计,又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王谦之见此妙景不由得连声赞叹,他只见不冻碧溪环廊汇入明鲤池,池畔垂兰幽幽,水映芳泽。桥后是浮刻为莲台的白石基,人行水上如步踏白莲一般,当真是雅极妙极。而水阁之内,又以黑白水磨石交错而铺,细看之下,竟是铺凿成纵横十九道之样。 “王大人谬赞了,此景乃是母亲闲时所构,当是初嫁予父亲之时所造。”楚麟城含笑答话,言谈之间二人已至池畔。明净池水之上偶有锦麟游曳,池上白莲引步,棋盘作基,楠木起梁,青瓷为瓦,锦纱铺帘。雪光清菊香阵绵绵潋滟,王谦之心道如此品趣风雅若此,不愧是当年雅名广传的玉泉大长公主。 水阁之中已有宾客先至,但却静若落针可闻。玉泉大长公主居于主案之前,前的冰纹釜中腾升起袅袅茶烟,楚清和难得安静的随坐于侧,捧着一盏新点的茶喝着。细风掠帘迎送过清雅菊香。幕帘之后,婉转高低的琴声缓dàng)于水阁之中,令人如临云端仙境。楚麟城与王谦之立于阁外,只待一曲终了才缓步入内。 “好琴好曲若某不曾耳拙,这当是云生结海楼的镇馆之琴猿啸青萝,而能抚此琴者,当是我东周国手秦大娘吧能将云生结海楼主请赴雅宴,这玉京城中估计也就只有大长公主了。看来某赴此宴,当真是不虚此行。”王谦之一面拊掌而笑一面熟稔的行至玉泉大长公主左手第二案撩袍落坐。楚麟城告了声礼,于母亲左侧副案落座。 “王大人委实谬赞奴家了,谁人不知二十五年前,王大人抚名琴空谷鸣鸾于湖畔榴花之下,风流之姿如玉山将崩。奴家当年不过是一介琴童,遥遥一见公子抚琴亦是心折至今难以忘怀。奴家琴技,委实不足于大人相提并论,论琴之国手,唯有大人才以相配。” 王谦之话音刚落,便听得幕帘之后有一女子之声娓娓而述,她的声音微沉如南箫语调却是微急,若只听她声音,当知她应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了。可楚麟城却莫名的觉着她的话中竟带着些许少女的雀跃。 王谦之闻言却是对着对案纱帘中的女琴师摆了摆手,他朗声一笑,一直凝沉于眉间的端肃之色顿时消散了不少。随着他眉目的舒展,此时的王谦之似乎骤然年轻了不少,他好像不再是那个稳坐庙堂沉稳不言的中书令,而是那个二十五年前卧于月下花前抚琴的风流少年。 “秦大娘何必妄自菲薄某自砚娘故去后已断弦焚琴,且琴者心境与琴音琴境相通,某琴心已失,当是不得再奏。倒是秦大娘这一曲蒹葭音转沉阔缠绵,可见其绵绵如水溯回不绝,音低如诉音高如花落冰弦,曲境深然,远胜某当年。”王谦之说着似微微叹息一声,眸光却是看向了主座之上正在执盏啜饮的玉泉大长公主“十余年未见,大长公主风采仍似当年,今某承公主盛相邀来此,不知可否讨盏茶喝” 王谦之一言既出,顿听安静只闻琴风之声的水阁之中顿时议论纷纷。在座皆是名门贵眷公子,如此议论委实不雅。但王谦之言下之意分明是要玉泉大长公主为之烹茶,这于于理委实说不过去。玉泉大长公主为皇族而王谦之为臣下,尊卑有别之理难不成王谦之不懂此等要求不是无理,而是无礼 但谁也不曾想到的是,一直端坐于主座上的玉泉大长公主竟是以袖掩唇轻笑出声儿。她看向王谦之,眼中带着故人相逢的喜悦亦带着时过境迁的怅惘。看着王谦之拊掌而笑的样子,她忽的想起她的少女岁月,那时她以诗茶花三艺独占玉京七艺其三魁首,而号称琴画双绝的则是王谦之与沈瑾砚。一朝雅会聚首,三人遂引为知己,他们时常结伴出游,就地烹茶抚琴作画。只是一别经年,友人已逝,故人焚琴风流不再华发早生。 “王大人说笑了,烹茶如抚琴,当是需用心而为。只可惜王大人来的迟了些,方才本宫已为小女烹制一盏,如今只觉有些乏了。不若让麟城替本宫为大人烹茶一盏,如何”玉泉大长公主一面说着向坐在一旁的楚麟城使了个眼色,楚麟城只觉脊背一麻,心道这算个什么事儿。他瞥向自己母亲,却见着玉泉大长公主甚是急切的看着自己。 坐在母亲右侧的楚清和端着茶盏闷闷的压住了自己已至喉头的笑声,她怎不知母亲心想若何。玉泉大长公主并非自恃份不愿为友人烹茶,而是她想让楚麟城在王谦之面前博个好印象罢了。沈揽月家世高贵同出皇室旁系,当算是最符合玉泉大长公主心中的儿媳人选。若楚麟城能搏得王谦之的好感,有着定国大长公主这一层的关系,沈楚两家说不定真能结成姻亲呢 “哦能得楚少帅亲自烹茶,某自是却之不恭了。”王谦之闻言微微讶然,他倒没想到楚麟城为武将竟还会如此风雅之艺。水阁帐幔翩飞而起,只见一众小厮婢女无声的捧着各类器具自帘幕之后款至厅中。他们无声的换走了王谦之面前的桌案,换上了整块紫檀所雕的茶案。 楚麟城见状虽知母亲是有意于姻亲之事,但此事亦可借机暗探一下王谦之的口风。思至此处,他遥遥的向王谦之告了声礼便行至茶案之后端坐。 “晚辈失礼了。”楚麟城整肃跪坐与案前,对王谦之微微颔首。 王谦之看着楚麟城将银盘内备好的银萝炭夹入红泥小炉中,唇边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备好炭后,楚麟城又以竹夹夹起玉璧团茶置于炭火之上翻动炙烤,火力之下,团茶逐渐迸渗出清幽的酽香,一缕茶香袅袅漾开在二人之间,王谦之看着楚麟城手中的团茶,语调悠悠。 “楚少帅当真不愧是镇国公与玉泉大长公主之子,纵横威名之下,还有如此雅致cāo),委实令某叹服啊。”王谦之说着一顿,却是笑道“上一个文武风华无双之人,还是某的岳丈大人。岳丈外能谋胜沙场,朝下却已一手妙笔丹青闻达玉京。只可惜岳丈大人年事已高久不上朝,若是能与如此后生结识,想来楚少帅定会与岳丈成为忘年佳谈。” 楚麟城夹着团茶手微微一抖,他蓦地抬眼看向唇角带笑的王谦之,顿知对方此来也不是单纯为了叙旧的。他是公主党的人,而定国大长公主无时不在注意这朝堂动向,难道此次的军粮贪污一事,定国大长公主又出手就在楚麟城一晃神间,已被炙烤的有些松软的茶团忽的掉出了一缕茶末。 茶末触炭即湮化成灰,楚麟城手中竹夹微微渗露,浸入茶团时漾起一抹深碧色。炙茶已毕,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将炙好的茶饼放于白瓷碾子里细细碾碎“晚辈又如何能与锦衣侯相提并论王大人委实言重了。” “何来言重有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只是楚少帅,你这茶碾的有些快了。碾茶过快,则茶末不均,烹茶切勿cāo)之过急,否则反失其香。”王谦之一面说着一面拿起紫檀茶案上的青色茶盏把玩起来“这碧瓷裂冰盏可是宫中之物,细看之下,这釉薄脆如冰,当真是稀罕物件。” 碾子将茶饼碾成碧翠的茶末,楚麟城手上动作同语调一般不疾不徐“盏是好盏,能得懂茶之人欣赏才能显其价值。王大人既喜欢,那不若待会儿让人给您包好送至锦衣侯府上。” 王谦之闻言但笑不语,白瓷碾子里翠色一抹,茶已碾好。楚麟城缓缓将冰纹釜置于红泥小炉之上,又以竹勺将雪水添入釜中。一时间,水阁之内又是寂静只闻水风之声。楚麟城本就是此宴的主角之一。贵眷们本以为楚麟城是个器宇轩昂的少年武将,却不想他竟精通风雅之艺,一时间更是心向往之,纷纷目不转睛的看着青年修长如竹的手。 红炭明灭间,已是水翻鱼目,水声微微,一沸已至。楚麟城见状忙娴熟的舀起水中浮膜并飞快的在釜中投入些许细盐。盐花落水即融,王谦之静静的看着楚麟城手上的动作,拂袖不言。 不过几次吐息之间,冰纹釜内水声渐起,只见水渐沸涌如连珠,楚麟城忙取水一瓢环击汤心,雪水于沸水相击,竟是未洒出釜半滴。水微沉寂,楚麟城又往釜中投入碾好的茶末。茶末入水,顿化为滚翠一汪。银炉高烧,茗烟缓升间腾波鼓浪,三沸已至。 楚麟城以竹勺取茶倒于盏中双手递与王谦之,王谦之执盏深嗅,眸光沉沉语调却是一派闲悠“楚少帅的茶艺定是大长公主亲传,连这火候都如此相仿,只是好茶需慢烹,若加以习练,少帅茶艺定会成为一代大家。”王谦之说着微微啜饮一口,垂目暗品半晌后才道。 “香气清高幽雅,汤色翠碧如,入口回甘留香。这玉壁团茶果真妙极。方才少帅说要赠某以瓷盏,但瓷盏不过锦上添花之物。若某想要这玉璧团茶,不知少帅可否割”章节内容正在努力恢复中,请稍后再访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风一顾 144.雪菊清宴麟城试谦之(三) “好茶当赠懂茶之人,既然王大人欣赏此茶,晚辈稍后便让人将这团茶与茶盏一并奉至锦衣侯府上。”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不疾不徐的给自己舀了一盏茶,滚翠的茶汤在冰纹瓷盏中漾出一汪凝碧,楚麟城持盏微举,眸光却是落在了茶案对侧的王谦之上。王谦之微微一笑,亦是举盏相对,无声之间,二人倒像是以茶代酒把盏言欢一般。 “少帅盛,某自当却之不恭,只是麻烦少帅了。”王谦之笑着啜饮了一口盏中茶汤。新盛的茶汤升腾起袅袅茶烟挡住了王谦之若有所思的眸光。楚麟城话已说的如此直白,他又怎听不出楚麟城以送礼之由私见锦衣侯与定国大长公主的弦外之音只是如今朝堂正值多事之秋,楚麟城私见定国大长公主,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今楚氏已站帝党,军粮贪污一案却被兰卿睿占得先机得以全权查案。定国大长公主已退隐多年,公主党势力早已衰落,就算自己想在案子上做文章亦委实力不从心。自己虽为中书令,但如今亦是以明哲保为上。王谦之垂眸暗自思忖片刻,放下了手中茶盏。 “恕某失礼,今某还有要事在,委实不便久留。承大长公主与少帅以好茶款待,还请大长公主恕了某离席失礼,过几某定当登门谢访。”王谦之一面说着一面起便向玉泉大长公主肃容揖礼。但玉泉大长公主并未对王谦之的骤然离席感到恼怒,她自是知她的故友素来随,便只是微微颔首道“麟城,你去送送王大人。” “是,母亲。”楚麟城轻声而应,他起向在座宾客微微揖了一礼“诸位见谅,暂且失陪。” 在座的宾客倒没想到王谦之说走就走,未嫁的贵眷们闻言皆含蓄且遗憾的看着楚麟城的渐渐远去的背影。玉泉大长公主见状,心下只能无奈叹了口气。楚清和心知兄长定是去同王谦之密谈,便出言打破因兄长和王谦之骤然离席的尴尬,却不想话未出口便见着玉泉大长公主浅笑拍手,白纱之后的秦大娘听得掌声,挑弦勾抹间又是一曲天音流泄引去了众位宾客的注意。 水阁之内一曲野有蔓草悠缓流dàng)过镇国公府上曲折的石径,楚麟城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王谦之正开口试探定国大长公主之意,却不想王谦之先一步发问“如今四下无人,某敢问少帅,这赠茶送盏是玉泉大长公主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王大人这是何意”楚麟城微微一笑,语调悠悠“母亲之意人尽皆知,不过晚辈愿只做流水笑谈。而蒹葭佳人当配君子,是这赠盏之君有意与佳人溯回相逢罢了。” “这是陛下的意思是陛下托你私见岳丈与岳母大人”王谦之的脚步猛然一顿,面上再勾不出洒脱潇然的笑意。他猛然回头看向楚麟城,却见锦冠缎袍的青年将军笑意未减。在于楚麟城目光交错的一瞬,王谦之忽的明白了方才楚麟城以碧瓷裂冰盏替自己烹茶的意义。这碧瓷裂冰盏乃是宫中之物,若此盏为宫中之人相赠,那这赠盏之人只有当今皇帝。 虽早知楚麟城方才与自己烹茶而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双方试探之间,王谦之亦只是怀疑楚氏有意与沈氏结盟以维持朝内平衡。要知楚氏效忠的是大周的江山而非帝王本人,在王谦之看来,就算楚氏站了帝党也是因兰穆结盟时事所迫罢了。军粮贪污一案已被兰卿睿抢占先机,在朝之中,楚氏亦只有求助于沈氏。 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玉泉大长公主又举办了名震玉京的雪菊清宴。王谦之心知玉泉大长公主是个喜慕风雅之人,故在收到镇国公府的请柬之时王谦之便在想楚氏是否在打以联姻拉拢沈氏的算盘。可千算万算,王谦之却是没想到楚麟城所效忠的竟是当今圣上。但他却怎么也没想到,想迎娶自己女儿的竟不是楚麟城,而是新帝 以联姻来增加自己手中的筹码是所有皇帝都会做的事儿。王谦之思至此处,心下震然之余亦知此事已非自己可言断,他暗暗思忖片刻,终是缓缓开口“少帅之礼委实重之又重,不若趁天色尚早与某一同去往定国公主府用过晌午以表谢意。”章节内容正在努力恢复中,请稍后再访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5.麟城拜侯府暖阁定密谈(一) “既是王大人相邀,那晚辈便却之不恭了。”楚麟城说着谦和一笑,礼数周到的侧身让开半条石道让王谦之先行。王谦之深深的看了一眼笑面从容的楚氏少帅,心下却暗自思量起圣上和楚氏的用意起来 无论为臣为父,王谦之都自觉女儿能嫁予楚麟城当是再好不过的。且不说沈楚二氏世代交好,就算楚麟城不是镇国公之子,仅凭他的才学品性便足以为君子之楷模,与自己女儿委实郎才女貌登对无比。况且镇国公还是岳丈岳母的学生,楚麟城幼时亦被定国大长公主亲自教导发蒙。如此算来,楚麟城和沈揽月还算是半个青梅竹马,若是亲上加亲,实乃一桩佳谈。 但无论如何,王谦之是最不愿沈揽月嫁入深宫为妃的。若楚麟城没借烹茶之机向自己试探,自己是决计没想过有朝一日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闱会向自己的独生女儿张开了口。他曾想过,若是沈揽月无意与楚麟城结姻,那便依着沈揽月自己的意思择选夫婿琴瑟和鸣相携一生亦是美事。 可在楚麟城向自己提及联姻之事时,王谦之才猛然惊觉自己想的委实太过简单。自己以为不插手党争政斗便可明哲保身,但他身处于宣政殿,又怎不会被权力的漩涡波及自身?不是权力漩涡波及了沈揽月,而是沈氏一直处于权力的最中心。自己一直以为自己是隔岸观火,但细细一想才觉是束手待毙。如今沈氏尽靠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侯的余威撑着,若有朝一日二老仙逝,这沈氏又将落到如何境地? 王谦之思至此处,只觉后脊一凉悚然一惊。他不着痕迹的打了个寒颤,却发现在自己这一晃神间自己已至镇国公府门之侧。还未前往明鲤水阁的贵眷公子们见着二人同出府门,不禁心下疑惑为何这王大人才来一个时辰不到便匆匆告辞。然作为深闺女眷,她们唯能遐想猜测的便是楚氏少帅的终身大事。今日雪菊清宴本就是玉泉大长公主为挑媳择婿而办,瞧这楚氏少帅与中书令相谈甚欢样子,难不成是楚氏有意与沈氏联姻? 楚麟城自幼耳聪目明,他听得身侧贵眷们私语窃窃,唇角却很少四不着痕迹的微勾起来。想来今日雪菊清宴过后,楚氏意欲与沈氏联姻之事便会传遍玉京城,届时兰卿睿定会提防楚沈结盟欲借机从中作梗。如此故布疑阵,当是必须保证沈揽月成为第一个进宫的贵女,萧锦棠的妃子不可能只有沈揽月一个,兰卿睿定会将女儿送入宫中。只要他如今分神延误了送女入宫之事,那将来兰家的女儿进了宫就翻不出浪。 私语窃窃间,只见载着王谦之而来的乌木马车已徐徐的停在了镇国公府门前。楚麟城见状,忙上前一步抬手以晚辈之礼请王谦之先行上车。王谦之见状,亦是对楚麟城颔首致谢。在旁人眼里看来,二人这般交好倒像是翁婿之情,但楚麟城看着王谦之眉宇间的沉凝之色心知要说动定国大长公主绝非易事。 马车辘辘的走了约大半个时辰才到位于城郊以东的定国公主府。本照锦衣侯沈言夏同定国大长公主的身份地位来看,这府邸必定位于玉京宫城左右坊市之中,坐拥左右繁华。但锦衣侯素来喜静,故开府之时便将侯府选址在了京郊。再后来定国公主嫁予锦衣侯,便决意将公主府于侯府连并。 且景帝素来敬重这位一手将他扶上皇位为他安邦定国的皇姐,故令能工巧匠修葺侯府,不惜引眠龙山的地下之水入侯府造成一眼阴阳温泉,寓意公主与驸马阴阳相谐白首不离。再加之锦衣侯生性风雅号无竹不居,故此景帝又命人在侯府中遍植翠竹奇花,清雅舒适堪比帝王行宫。 随着马夫一身轻喝,马车徐徐于定国公主府前停下。府前当值的几名家丁见得王谦之的车驾停于府前,忙搬上脚凳将大门打开进去通报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侯。楚麟城随着王谦之进了府,他正欲开口提醒王谦之为自己代为引见定国大长公主,却不想二人刚踏入府门便见着一名着锦拥缎云髻苍华的女人正站在中庭山茶树旁抬手欲摘那艳红欲燃的山茶花。 听得脚步声渐来,女人回首望去,却正见着王谦之与楚麟城一前一后缓步而来。她见此情状却无半分讶然之色,她略略一笑,抬手将山茶摘下随意的簪在了鬓边:“是谦之回来了啊,怎么今日赴宴未至午时便归,还将这雪菊清宴的主角请回了府?”定国大长公主一面说着一面将眸光投向了站在王谦之身后的楚麟城:“统领前来之意不,是陛下圣意如何?” 王谦之和楚麟城闻言同时一愣。王谦之早知自己的岳母耳目通广料事于前,可他却没想到定国大长公主竟如此开门见山的挑明楚麟城来意。而楚麟城虽有预料定国大长公主可能会对自己来意猜测一二,却不曾想到定国大长公主竟是一语中的。定国大长公主见二人面上均闪过一瞬怔愣不由得低低笑了声儿,似连话语都笼上了一层笑意。 “若是为沈楚联姻之事而来,那来人定是玉泉丫头。而麟城又是个忠君的好孩子,他这位禁军统领贸然前来拜访,想来此事定于圣上有关罢。”定国大长公主一面说着一面拢袖回首,顾盼间风华流转:“初雪天寒,本宫这把骨头已经老了,不比当年耐得住寒。这日头里午膳尚早,言夏此时正于暖阁里作画,不若先于暖阁一叙,如何?” “是。”楚麟城与王谦之闻言均同声揖礼应道,定国大长公主的语气虽是询问,可那语调却是没有半分商量的态度。她拢袖往暖阁而去,却是看也未看身后的女婿和禁军统领一眼。但这等高傲的态度却并不会引起他人的反感,而是让人不自觉的去遵循她的命令,她天生便该是这般的威仪具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6.麟城拜侯府暖阁定密谈(二) 见着定国大长公主笼袖而去,楚麟城和王谦之连忙跟上。三人转廊而过,见着定国大长公主缓步而来,扫洒庭院的家仆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躬身向她致意。如今初雪新落,锦衣侯府内翠竹积霜,莹白翠绿相叠之间恍带出一层玉色,磨如青镜。楚麟城已近十年未曾造访过锦衣侯府,如今步步而入,只觉这侯府朱阁画阑之间景致未变分毫,置身于此,仿若踏过一段静止的时光。 就在楚麟城出神的片刻间,三人已来到侯府内的暖阁叠翠庭外。这叠翠庭四周松竹茂茂,乃是景帝令能工巧匠在锦衣侯府修葺。而最为精妙的设计便是将眠龙温泉自地底引入这叠翠庭地下,无需炭火高烧,只借温泉水热便可令这青石雅居冬日之中温暖如春。而为了不让温泉灼坏翠竹之根,匠人们又另辟暗渠引府外冷溪暗灌竹林。 而更匠心独具的是,这叠翠庭是修在竹林中央的,若要进去,只有一条青石小路。这等设计当真是应了那句一条曲径通幽处,对比侯府那隐隐透出的奢华,这里更像是被独辟出一方的世外桃源。 清寒的风穿叶过林簌簌而来,定国大长公主扶了扶鬓边山茶,一手提起宫装裙角轻上台阶一面伸出手轻敲半掩着的门轻声相询:“言夏,是我,家里有客人来了。” 楚麟城闻声,忙退后三步欲以晚辈之礼见予锦衣侯。他只听得暖阁里传来微微响动,像是里面的人急促的在做些什么。可楚麟城还未来得及心生好奇,便见暖阁大门忽的被人推开。一缕松墨香携着一缕暖洋洋的苏合香迎面而来,身着青衫的男子快步而出,他竟未整束衣冠便匆匆而出,甚至大袖还挽至手肘指尖还染着几分靛青朱砂。 “丽华,你怎么亲自来了?有客人叫下人知会我一声便可。你看你出来也不知罩一件披风,你伤寒刚愈,若是再凉了可如何是好?”楚麟城委实没想到锦衣侯快步而出竟是看也未看他与王谦之一眼,他只见锦衣侯一面说着一面脱下了自己的大氅披在了定国大长公主身上,神色焦虑切切间却是笑道。 “这山茶很是衬你。” 楚麟城闻言,不禁心下一动顿生感慨。要知寻常公主驸马皆是床下君臣,公主在家自称本宫,连叫自己的丈夫也都只叫驸马这个头衔。驸马见着自己的妻子还需行参拜之礼。如今见着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侯,楚麟城忽觉他们不是君臣,不是公主与驸马,而是寻常人家相持至白首的一对恩爱夫妻,他们在彼此的目光中走过了自己的盛年芳华,却仍是千衷不渝。 即便锦衣侯沈言夏已是耄耋之年,但或因他年少从军的缘故,现下看来他与定国大长公主一般并未太过显老。二人同是雪鬓霜颜,可他一袭青衫温雅谦谦,气质漠漠雍容,对比定国大长公主的威仪天成,他更如一缕竹间清风。这气质行举本是冲突的二人此时站在一块儿,竟又是出奇的圆融和谐,像是少了谁都不能凸显对方一般,当真是一对璧人。 定国大长公主听得夫君夸赞,抿唇敛眸一笑间的微羞神态恍若少女。她轻轻拢了拢披罩在身上的青色大氅,柔声诉诉:“我这不是穿了狐皮坎肩么,还裹得跟粽子一般作甚?” 沈言夏眉峰微皱,正欲开口间却被定国大长公主接话打断:“你也是的,你没瞧见客人和谦之都来了么?还不让人家进屋坐着让人跟我一块站在这吹风呢?” 沈言夏闻言一愣,他这才意识到妻子还站着身后的王谦之和楚麟城。他抬眼一瞧,便见着二人均是肃容揖礼站于定国大长公主三步之后。沈言夏见状,不禁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心道自己当真是有些老糊涂了。 “原是麟城和谦之啊,这是我与夫人的府邸不是朝堂,委实不必如此拘礼。是老夫心忧夫人身体故而失礼,还请见谅。方才老夫正在温水,快请进屋,初雪天寒,你们来了可正好有杯热茶喝。” “晚辈谢过锦衣侯。”沈言夏虽说不必拘礼,但楚麟城仍不敢失礼妄为。要知自己的父亲年轻时亦曾是锦衣侯手下的偏将,而自己幼时亦是为锦衣侯亲自发蒙,锦衣侯于他而言,不仅是长辈,更是师长。 四人前后进了暖阁,楚麟城只见临窗的书案上一方青玉镇纸压着的生宣上以淡墨勾勒出一个女子的剪影。而在书案靠里的地方则摆放着一方棋盘,上面黑白棋子交错纵横,略略一瞥间,楚麟城便知那是一盘未完的残局。棋盘之上,黑白棋子以四方为局纵横相错,而白子坐拥半方,势若横云破开黑子之阵若斩星汉。但细看之间,却见棋盘之上天元之位尚未落子,若是黑子落于此处,则可吞提白字前锋造眼活棋。若是白字落于此处,则黑子只有死线之间劫杀保气暂活再觅时机复盘。 就在楚麟城暗自思忖如何破棋之时,却被锦衣侯的出言打断了思绪:“这孩子轮廓当真是像极了凌云那小子,可这五官眉眼却跟玉泉丫头一个模子刻出来,都是漂亮的紧。” 楚麟城闻声一愣,抬眸却见着沈言夏正笑意晏晏的看着自己才方知自己是晃了神。他见三人已落座于暖阁内的茶案之旁,而自己却呆呆的站在榻前。他慌忙告了声失礼匆匆上榻入座,心知在长辈之前神游天外实乃不敬,就在楚麟城欲出言道歉之时,却见着坐在沈言夏身旁的定国大长公主浅笑之间便替自己解了围。 “你真是老糊涂了,夸男子怎能用漂亮一词,当是得用俊朗。” “是,你看我当真是老糊涂了。”听得妻子妙语解围,沈言夏只得笑着摇了摇头。 楚麟城跪坐在茶几之前,正欲寻机试探定国大长公主于沈言夏如何看待沈揽月进宫一事。他微微垂首,却见着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一瓮铜壶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红泥小炉,炉旁放着几个再寻常不过的紫砂茶盏。壶内水气微腾,此时正是微沸翻出丝缕水烟之时。楚麟城眸色一敛,忽的开口。 “今日雪菊清宴之上,王大人觉着晚辈府上的玉璧团茶和冰纹瓷盏尚可入眼便让晚辈带来献于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还请大长公主与侯爷品鉴一番。” “哦?可这玉璧团茶和冰纹瓷盏皆是宫中贡品,这当真是麟城你的好意?”定国大长公主闻言眉峰一挑。她一面说着一面撩袖提壶给自己倒了杯水,紫砂茶盏之中水烟袅袅蒸腾而上,她隔着一袅水烟看向端肃而坐的楚麟城,眸光凌厉如刀出鞘, “在本宫面前说暗话的你还是第一个,本宫从不喜欢听人废话。本宫只想听你要什么,而本宫需要做什么和能得到什么。麟城,今日你是为了楚家而来,还是为了圣上而来?” 楚麟城被这目光逼视的竟是欲下意识的低下头去避开她的目光。虽早闻定国大长公主行事雷厉风行,但出言便开门见山委实令自己措手不及。但仅仅只过了一瞬楚麟城便定住了神,他抬首直视着定国大长公主威严凌厉的目光,沉声肃然道:“大长公主果然料事如神。不过晚辈此来,不只是为了圣上和楚氏,更是为了沈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7.麟城拜侯府暖阁定密谈(三) “是么?但依本宫看,你此行而来的目的更像是欲劝诫本宫重入朝堂吧?”定国大长公主微微一笑,三言两语间直接将话题挑明。楚麟城闻言只觉喉中一梗,他的目的已被定国大长公主一语道破,自己就算舌灿莲花亦无法辩解半分。 他在猛然之间心下乍明,坐在他眼前的鹤发雪鬓的女人并不是以他发蒙师长的身份在与他对话,亦不是以一位和蔼慈祥的长辈身份与他交谈。她的言辞宛如一把出鞘利刃,不带任何花哨招式,出鞘便指指对方咽喉要害,她现在是定国大长公主。 “本宫已退隐朝堂多年,为的便是急流勇退保住沈氏。你说你是为了沈氏,不过是想说待本宫与言夏百年之后沈氏门楣必然衰微罢了,但你要记住一句话。‘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任何事物皆有盛衰之轮。若本宫如今还不愿放手朝政,那待本宫百年之后,是如今明哲保身树的敌多,还是骤然薨逝引起朝堂骤变和落井下石的乱子大?” 楚麟城闻言一愣,他倒是没想到定国大长公主竟思虑的如此周全。她并非不是不在意沈氏家族的百年荣辱,而是荣耀与生存之间,任何人都会选择后者。她如今功成身退,自然可得名利双收。她已经握住权柄太久,权力对她来说已然麻木。 楚麟城抿了抿唇,他微微垂首,拇指和食指下意识的在茶几之下磨蹭起来。这是他紧张思虑时会做的一个小动作。定国大长公主见着面前的青年微微垂首的模样,心知他定然是在思索对策。她没有出言打断楚麟城的思绪,而是端盏抿了一口微烫的白水。一盏缓缓饮尽,她轻轻放下茶盏,抬眸平视这楚麟城,眸色苍然如古镜。 “麟城,你还是不明白。本宫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沈氏退出这世家之列朝堂之争。这庙堂之上你来我往尔虞我诈,稍不注意便会丢了脑袋。你既出仕朝堂,这军粮贪污一案会怎么结案难道你还不清楚么?谁会被摘的干干净净,谁又成了谁的替死鬼,这些你我早已心知肚明。如此险恶之地,又如何比得上寻常百姓过得幸福安乐呢?” “大长公主殿下所言极是,只是微臣还是有一事不解,斗胆望大长公主殿下c锦衣侯及王大人为晚辈解惑。”听得定国大长公主携沈氏退隐庙堂之言,楚麟城却并未露出半分慌然之色。只见他微微昂首,顿整跪坐之姿,以学生临面师长之仪端正的向着在座三人揖了一礼。 “麟城何惑之有?”一直旁观不言的沈言夏忽然出言温声相询,却见楚麟城端沉肃言道:“晚辈不知定国大长公主殿下c锦衣侯c王大人对如今朝局有何见解?” “当是一派乌烟瘴气,还能有何见解?”楚麟城倒没想到是王谦之先出言相解,他侧身正对王谦之作洗耳恭听之态,却见王谦之摇了摇头:“如今兰相独权,穆家势大,楚家独木难支。麟城你来锦衣侯府,无非是想与沈氏结盟罢了。只是如今锦衣侯府早已无甚实权,不过是余威犹在勉强撑着罢了。若真欲在朝堂之上抗衡兰穆二人,倒不如扶植其他有意上位的世家。” “王大人的意思是扶植新兴世家来对抗旧士族?”楚麟城微微敛眸,并将这句话暗记于心。王谦之说的没错,如今兰穆势大几近可算称之纵横朝堂。即便军粮贪污一案能够翻案,但也绝不会伤其根基。这归根结底的原因便是这朝堂之上无一世家可以将其制衡。如果扶植那些被兰氏打压的世家上位,那便可逐渐蚕食其家族根基。 “晚辈多谢王大人赐教。”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心下已有想法,但他并未执着的追问王谦之如何扶植新兴世家立于庙堂之上。他转过身又对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揖了一礼,缓缓道:“若是为了楚家而与沈氏结盟,麟城自来时便知已无可能。但大长公主已知这礼麟城是替陛下送的,陛下托臣带言,若是为了大周中兴,大长公主殿下和锦衣侯难道不考虑出手帮扶?” 定国大长公主闻言迅速同锦衣侯对视一眼,二人目光交接之间心下已有思量:“此话怎讲?” 楚麟城深吸了一口气,抬眸直视对迎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审视的目光:“方才王大人已说,如今朝堂纷乱君臣不分。兰相独握大权于朝政之上可谓生杀予夺。后宫之中太后掌权,兰穆二家佞臣相结里应外合早已冒犯天颜,恕麟城斗胆说一句实话,如今圣上早已被兰穆二人架空,楚氏身为臣者,若是尽忠于大周,那究竟是为陛下镇守天下,还是为他人助纣为虐?” 这分明是大不敬的话,但定国大长公主却并未出言打断楚麟城。楚麟城见定国大长公主面色沉凝却并无开口之意,心知自己定然还未说至定国大长公主底线之上。他定了定神,屏息缓诉:“便是楚氏尚还暂驻凉朔关,能守得一时安定。但军粮贪污一事楚氏却无力细查,可见楚氏亦离被蚕食不远。” “但即便如此,可本宫亦是无能为力。本宫放权已久,早已手无军权,委实是爱莫能助。”定国大长公主敛下眸,不疾不徐的回绝了楚麟城的试探。可她却怎么也没想到,楚麟城闻言竟是忽的起身退后两步,竟以臣下见帝君之仪于定国大长公主跟前肃叩而下! “请恕麟城失仪,沈大人,王大人乃是先帝临终前钦点的辅国大臣。朝堂之上,除了二位大人,谁又能与兰相比肩?麟城斗胆认为,但若是此形势再不加以遏制,再过十年,或许还用不着十年,这天下可还姓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8.麟城拜侯府暖阁定密谈(四) “放肆!楚麟城,你可知妄自诽谤当朝太师c妄论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乃是死罪?!”定国大长公主眼锋怒挑,竟是拍案而起。只听得茶几上的紫砂壶与壶盖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似连红泥小炉明灭燃烧的炭火也要迸出火星一般。 楚麟城下意识的一抖,他只觉自己的脊梁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往下猛力一压,他暗自庆幸这自己早已叩首于地,若是坐着,只怕自己当场便会下意识缩跪而下。 纵然多年不上朝堂,但定国大长公主的气势威压仍是分毫未减。难怪现在权倾天下的兰卿睿提起定国大长公主仍是心有余悸。楚麟城暗暗呼出一口气,心道自己这激将之计终是激在了定国大长公主的底线之上。她费尽心力佐政朝堂力定边疆,辅佐景帝力起中兴,若是大周皇权为佞臣架空所夺,当是离亡国不远矣。 “还请大长公主息怒,微臣只是实话实说,朝堂若何,难道大长公主殿下心下不知么?收手或许可以得存一时,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周即便不亡于佞臣之手,亦会自内部分崩离析。庙堂之中已是如此藏污纳垢,又何谈兴国安邦?”楚麟城以额抵地,强扛住定国大长公主威如千钧的目光肃然急诉。 “您曾于微臣幼时与微臣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今我大周内部早已千疮百孔。若不及时止损亡羊补牢后果委实不堪设想。人情如烟民心似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真到了群民乱起之时,便是山河尽破苍生流离之惨相。大长公主殿下以几十年的时间缔造的中兴之世一朝断送,难道这也是您愿意看见的么!?” 楚麟城一席说罢,暖阁内顿静若落针可闻。王谦之沉默的看着昂首无言的定国大长公主,他几乎从未见过这位运筹帷幄的女人有过如此暴怒的表情。他委实没想到楚麟城会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这可不是什么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分明就是楚麟城自己作死! 楚麟城仍是叩首于地不发一言,一时间暖阁气氛骤然剑拔弩张起来,沉默的令人窒息。 “这水都沸了,若是再不下茶,只怕这水煮老了。谦之,你且先去揽月哪儿一趟,上回她从金庭城回来氏跟我说她带回来什么劳什子的花茶,这西魏人的东西就是跟咱东周的不一样,你且去问她拿些过来。”就在剑拔弩张之时,沈言夏悠悠开口,以一席不着边际的话打破了这沉默的令人窒息的气氛。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拉住了长公主的大袖让她坐下。 “是,岳丈大人。”王谦之敏锐的感到沈言夏已有了自己的决断,而在这世上,唯一能劝得住定国大长公主的便只有她的丈夫。王谦之没有多留,轻声告了声礼便起身快步而出。见着王谦之走远了,沈言夏才不疾不徐的开了口。 “麟城,你的意思本侯明白。可你也知道,现下本侯和夫人早已交还兵权,本侯虽为御史台令,却也和谦之一般不过得一闲职。可以说,现下的锦衣侯府早无实权。方才谦之也说了,这朝廷之上非兰家派系的世家大族还是有,你为何不寻他们做长远之计?” “是陛下的决意,晚辈不过是个执行之人罢了。但晚辈不仅是个执行之人,更是一个忠君勤皇之人。”楚麟城语毕微微抬首,几近是将字句从自己齿缝中逼出:“因为这天下姓萧,不是么?” “或许晚辈可以寻其他世家联盟对抗兰穆二氏,但这庙堂是方存于制衡之道。麟城不能保证新晋的世家大族是否会在权力的诱惑下滋生出不该有的狼子野心从而再度争权。若是如此,即便陛下皇权在握,那朝廷情况沉疴顽疾不改,还是会如此贪墨横行。故而这权力,必须掌握在明君忠臣之手。” “那麟城,何谓明君忠臣?既言制衡,那便以清浊之水来区分贪臣与忠臣。江山若田,若要灌溉之,则不可以水清而偏用,不能以水浊而偏废。”楚麟城话音刚落,却又听的沈言夏缓诉娓娓:“这世上,谁也无法保证谁将来不会腐坏。人非圣贤,自是不可预知未来,包括麟城你自己。而新皇,又当得起明君二字么?” “当的起,只是需要时间。若是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愿以教导辅佐,又何愁新皇不为明君?更何况,沈大人和王大人皆是先帝临终之前钦点的辅国大臣。”楚麟城言之切切,他清楚的明白,萧锦棠有成为一个明君的资质。萧锦棠虽年少,但逆境所历练而出的隐忍胆识和决断魄力已让他的心境远超旁人远矣。他从未见过能在晦暗中走出的人,还有保持住那么明亮清澈的眼神。 萧锦棠绝不会止步于生存。他是野草一般的少年,卑贱的出身给了他及其顽强的意志。只要前方有一丝光亮,他都能在黑暗中摸索生存下来。若是天光乍破,那他必会以席卷之势鸣动九霄。 他信任这个看似乖僻孤戾的少年帝王,不是因他只有自己这一个指望,而是在太清殿中,少年只为一面之缘的人提剑直迎千军,他是帝王,哪怕他手无实权,亦会亲自执剑向前。太后逼宫之时,他愿以身为盾拔剑为义。既为知己,他知他为天下而出仕,自当以天下海晏河清为报。知己若此,生死相托。他们的心中藏着同样的理想,他们要朝堂沉疴肃清,更要天下海晏河清。 见楚麟城沉肃道出他对萧锦棠的信任之情,定国大长公主不仅认真打量起楚麟城的神色。一个人的话永远只能信三分,但即便掩饰的再好,眼神也会出卖心中的虚伪。可定国大长公主没有从楚麟城身上看出半分动摇,而更出乎她意料的是,楚麟城竟是抬首以坚定的目光看向了自己。 “若现假设现已斗倒兰穆两家,陛下皇权在握。但论首功,楚家不就成了第二个兰家?”定国大长公主逼视着楚麟城,眸光赫赫威仪具足:“兰卿睿虽贪权,可他的心性委实绵软了些。他要的只是兰氏显赫门楣光耀,倒是没有那么大的心敢觊觎这大周江山。” “而你,又有何理由证明你没有这等野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9.麟城拜侯府暖阁定密谈(五) “晚辈”楚麟城是怎么也没想到定国大长公主会质疑起自己对于大周的忠诚,他怔愣了一瞬,却是猛然间想起了功高恃主这四个字。思至此处,他正欲开口解释,却不想定国大长公主敛下了逼视的目光。她正身端坐,敛好微褶的衣容,抬腕提壶给楚麟城榻前的紫砂盏里倒了盏滚沸的白水。 “说了这么久,还是先喝杯水润润喉罢。”定国大长公主一面说着一面以指尖托起紫砂盏示意肃拜于地的楚麟城起身说话。楚麟城见状,告了声礼后正欲双手接盏,却不想定国大长公主唇畔一翘,转手之间茶盏翻落跌于案几之上,滚沸的开水迸溅而起,几滴新沸之水溅在楚麟城手上,烫的他不禁眉峰一皱。 “这煮水的理儿跟庙堂之事倒算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水需时间煮沸方可饮之,贪一时之快饮生水则会腹泻。若是见水开则急饮,不待热度稍降再饮,便有烫喉之患。麟城,很多事不是一夕可成,心急总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定国大长公主冷定的看着楚麟城被沸水溅红的手背,不疾不徐的将翻落的茶盏扶立而起。楚麟城看着通红灼烫的手背,强忍住针刺般的灼痛感道: “晚辈多谢定国大长公主指教。微臣以楚氏的荣耀起誓,微臣愿效忠于大周皇帝萧锦棠,更愿为之死战不渝!”楚麟城说罢顿了顿,他缓吸一口气,肃言之间字重如千钧。 “且若大长公主殿下担忧旁族恃功而骄有盖主之虞却无人可制衡之事,那陛下思略早已与大长公主殿下不谋而合。既同为皇亲,那沈氏为何不可作那权力的枢纽呢?若担心外臣摄政难行国策长久之计,萧氏皇族之间,陛下自是最为信任大长公主与锦衣侯。” “哦?这是陛下的意思?”定国大长公主闻言眉峰一挑,心道楚麟城当真是忠君忠至愿将自身软肋交由他人掌予? 而最令人震叹的是,这等筹谋,竟是出自那身处深宫中的少年帝王之手。当日东宫事变,自己意拥萧锦棠登上帝位不仅是因为需要稳定朝堂之势,更是有冒险一赌的心态。她此前从未见过萧锦棠,却赌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九皇子可于太子萧锦辉手下安存十年的本事足担国之重器。 如今看来,自己当真是押对了宝。自己虽不曾与新皇深交,但仅凭东宫事变和明毓长公主被劫之事便可知萧锦棠的心性极为沉稳已不是可用少年老成形容。虽然他作为帝王的心性与权谋之术还尚且稚嫩,但他所拥有的冷定理性却堪称冷厉。 只有保持绝对清醒的人,才能牢牢的握住天下的权柄。 就在定国大长公主心下暗暗思量之时,却不想楚麟城再度开口语出惊人,竟让她与沈言夏同时面色大变:“陛下心知,若要令沈氏成为制衡朝堂的枢纽,首要之事便是光复沈氏昔年荣光。而沈氏以军武立门,陛下认为帝都咽喉为萧氏族人所掌才可解卧榻之侧与猛虎酣睡之危。” “陛下的意思是要在铲除穆氏之后,将龙图卫的指挥权交予沈氏?”定国大长公主略略沉下眸,此时的她亦不能保持从容面色。要知穆氏背后站着的可是封疆一方的齐王,若动穆氏,则无异于与齐王为敌。这往是收权于皇,往大了说则是新皇忌惮诸侯势力意欲削藩。而若贸然削藩,轻则藩王动乱,重则大周顿陷内战。 “若是定国大长公主愿掌临阳城军务,陛下心下定然安妥不少。只是如今前朝有太师掣肘陛下,后宫有穆太后掣肘陛下。若待陛下年满十六至立妃之龄,太师穆侯定会送贵女入宫与前朝里应外合。陛下认为此事应先占取主动,故托臣言,望沈氏小姐入宫,以助陛下一臂之力。” 楚麟城一语如石投静水击千浪,他竭力平静的看向对案端坐的三朝元老,却见定国大长公主面色骤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0 定国大长公主听得萧锦棠有意让沈揽月进宫的消息时虽心下惊震,但她心中一直悬而不定的猜测却在楚麟城话音刚落的一瞬尘埃落定。楚麟城借雪菊清宴之机随王谦之私拜锦衣侯府不为楚沈联盟而是以萧锦棠说客的身份而来。既知他为说客,那一切能为萧锦棠谋益的行为她都有几分猜测。 帝沈联姻的提议虽也在定国大长公主的预料之中,但她想楚麟城必知沈揽月在沈府中的地位及其特殊,让自己答应让沈揽月入宫的可能性几近于无。但她却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楚麟城和萧锦棠竟真打起了让沈揽月入宫的算盘。 她一生唯有一子一女,长子出生即夭折,而临阵而生的女儿平安长大却死于难产。沈揽月是她唯一的外孙女,是唯一的血脉亦是此生唯一的寄托。她欲携沈氏归隐远离庙堂,为的便是将来沈揽月能做个富贵闲人安度一生。她如此尽心费力的保护便是希望沈揽月能避过世家贵女入宫为妃的宿命。因为沈氏没有楚氏族女世代不入宫这个由开国皇帝萧彻定的规矩所护。 这个看似无理的规矩却是楚飞廉唯一主动以开国首功的身份要求萧彻起誓的事。对于此事大周历代史学大儒各执己见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楚飞廉恃功而骄,认为无须女眷入宫楚氏依旧稳坐大周第一世家之位。而开国皇帝萧彻听得挚友要求,便将亲妹下嫁楚飞廉,并定历代公主必嫁楚氏为主母。 有人说此乃楚飞廉的先明远料,楚氏镇掌凉朔世守国门,女子入宫必位尊显赫,若是诞育皇子则有外戚干政之危。即便楚氏世代忠君,然最是伴君如伴虎。萧彻虽不会废黜楚氏,但谁又能测后世君心?楚飞廉明白唯有彻底绝了外戚干政这一点可能在纷乱时局中保全楚氏。而公主下嫁则可对楚氏多一重保护,若将来楚氏遭遇帝王揣测无法以自释兵权之由自保时,主母身为公主亦可保全一部分楚氏血脉不致招与满门全灭。 这个誓言无形之间更是提高了楚氏在开国世家中的地位。但这玉京城中的未嫁的贵女,除却身份显赫却不得入宫的楚清和,最尊之女便是沈氏的沈揽月和兰卿睿的幼女兰芝雅。若以门第相较,沈揽月的门第当更甚兰芝雅一筹,若是先遣入宫必为后妃之首。若是将来诞育皇子,那皇后之位便已然在握。兰卿睿想将女儿推上后位当上国丈,但萧锦棠决计不会将中宫交予兰氏之手。 且如今兰穆二氏联盟,穆钰之妹为太后把持后宫于手,若是兰氏之女入宫后列居后宫首位,那整个后宫便算是彻底落入了兰穆二人之手。萧锦棠必须选一个家世能与穆太后抗衡的贵女为后妃之首对抗如今一手遮天的穆太后。而沈揽月身为定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便是最好的选择,只要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侯在,那便无人敢动沈揽月分毫。 “若是让揽月进宫,一则令旁人难以觊觎后位,二是牵制了穆太后和将来入宫的旁系后妃。而揽月一旦进宫,本宫为护她必然重回朝堂站定帝党,这当真是个好买卖,小九儿果真不负本宫所期。”定国大长公主低低的笑了声,她说着顿了顿,抬眸看向楚麟城的眼神却是沉不见底。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于本宫答应让揽月进宫的前提之上。那若本宫不愿嫁予揽月呢?陛下可有权求娶揽月?麟城,揽月是本宫唯一的指望,你可知她是本宫唯一的希望。在定国大长公主这个身份之前,本宫只是她的外祖母!试问天下,又有哪个真心疼惜后辈的外祖母愿意将自己的外孙女送入哪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后宫不仅会消弭女人最宝贵的爱情与青春,你可知后宫之斗狠厉尤甚前朝?!” 在定国大长公主的厉声诘问之下,楚麟城竟是生不出半分反驳之意。他怎不理解定国大长公主的心境,那琼楼之间玉阶新血叠旧血,埋葬了多少花眷佳人。沈揽月盛名动三国,乃不世佳人,若此生埋葬于那锦绣地狱之中,又是何等可悲可怜?且她为辅佐萧锦棠稳定后宫而进宫,帝王于她连半分情爱亦无。在将来几乎可称漫长的岁月中,她一抚盛世风月的手又会染上怎样的色彩? 在那个抬首唯有四方天地的囚笼中,她这支初盛的花又会是如何下场?是艳骨芳魂委渠沟,还是母仪天下罗衾不耐五更寒,抑或是端坐于琼楼玉阙中,望着来回的飞鸟回忆着少女时游历三国的自有和浪漫?在一瞬间,楚麟城忽的想起那个幼时坐在廊下抚琴的白衣女孩。 定国大长公主说罢微微阖上了目。楚麟城见状,不禁心下一窒。他见着沈言夏伸出手握紧了定国大长公主的手,却同是无言。但帝王之托不可不行,楚麟城咬了咬牙,欲以国事为重再劝定国大长公主思虑此事时,暖阁的门忽的被推开了。 但谁人敢在定国大长公主与禁军统领密谈之中不敲门便贸然推门而入?楚麟城还未侧目看向门口,便闻见一缕清冷白梅香冽冽袭来。那清冷如雪的香气顿时冲散屋内暖洋洋香甜的苏合香气,好闻且醒神。 一只嵌着水冰玉的绣鞋缓踏入暖阁,女子身披雪韵纱大袖,白衣凛凛绣红梅,浑身未着半分环佩,一头墨发未挽只由一枚水冰玉额扣而束。那发如瀑般倾泻流淌于白衣之上,宛如雪色生宣之上一迹泼墨。她拥着一身清冷站在门前,高华气度与定国大长公主如出一辙,但举止之间却无定国大长公主那般威仪天成,她裙琚翩跹,行止之间仿若回雪流风。 她捧着茶罐的指尖如覆冰片一般莹润而似透明,声音清冷泠泠如冰扣玉,墨色的瞳里明净且清澈。 “请恕揽月失礼,方才揽月于暖阁之外听见了外祖母的话。只是辅佐帝王乃臣等尽忠报国之事,揽月身为女子,无法登堂入朝,更无法如外祖母一般戍守边疆护我大周。故揽月愿意进宫辅佐帝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1.为素痕故揽月意入宫 “揽月?你可知你在胡说些什么?后宫不是前朝,且不说里头的说不尽腌事儿你可知,你若是去了便此生也再不得出宫了?”定国大长公主见着沈揽月贸然推门而入,竟已顾不得出声责怪,她撑着茶案想要起身,却好像是失了力一般怎么也起不来。见此情形,沈揽月忙上前将手中茶罐放在茶案上帮着沈言夏扶稳了定国大长公主。 楚麟城惊愕的看着定国大长公主,他从未见过这个肃然端重的女人会在旁人眼下露出如此失态的一瞬。而就在沈揽月弯着腰扶住定国大长公主的时候,楚麟城却猛然发现这位多年未见的沈小姐的目光竟隔着那层雪韵纱的广袖向自己望了过来。二人目光相接之间,楚麟城心下顿生惊艳之感。隔着一层白纱,女子乌发雪肤朱唇,唯此三色,极清而艳。 方才她携着一身清寒雪意来的凛然,楚麟城感慨其气度并未看的仔细。但在这惊鸿一瞥间,他却明白了何为北地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她一双鸣凤妙目和她的外祖母如出一辙,但与定国大长公主眉间自蕴纵横威仪不同,她点漆般的瞳却好似蕴了泷薄雾一般明澈且柔婉。眉若飞羽间,漆黑的发丝自她素白如生宣的颊边娓娓而垂如墨落画,当真是净容妆雪点朱唇。 若是寻常闺中贵女如此与男子对视,只怕是早的双颊绯红。可沈揽月竟是定定的看了楚麟城片刻,瞬刹之间,她敛眸微叹,却是无奈的勾起了唇畔。楚麟城不知她为何眉间微蹙轻愁不散,他下意识的想伸出手抚平佳人眉间轻愁,但还未来得及意识到自己所想唐突时便见沈揽月跪坐在定国大长公主跟前。 她的身材修长高挑,跪坐而下时长发顺着白衣迤逦而散宛如泼墨。定国大长公主看着自己的外孙女,正欲开口劝诫之时却见一双素白如宣的手缓缓覆在了自己手背上:“外祖母,请恕揽月失礼揽月其实已至多时,只因听得外祖母尚与统领大人交谈才未贸然打扰。恕揽月见识低微,揽月认为方才楚统领说的并没有错。” “揽月!你可知进宫不是儿戏,更不是所谓的游历。那是一座进了便再也出不来的锦绣地狱!你可知一进宫闱,你会失去你所拥有的一切?!”定国大长公主听得沈揽月竟认同楚麟城所说不禁再度急声劝诫,她看着这个与女儿有七分相似的外孙女,言语之间竟是泪润眼眶。沈揽月是她唯一的血亲,她亲手送走了自己的儿女,先如今又怎能为了那个早已厌倦的权力再将外孙女送入宫闱? “外祖母,揽月亦知进宫非儿戏。但揽月游历三国而归,对比西魏,我于大周境内路途所见的确是民生多艰。而皇城之下更是王法不存,纨绔之徒仗势欺人之辈层出不穷。去年冬日大雪,多少因战乱被迫南下的难民倒满皇城之外大雪之中。” “外祖母花了四十年兴我大周,如今却是基业将倾。国破之下,又焉有小家?揽月即便闲贵一生,亦不过是一介亡国流民罢了。届时纵有家财千万又如何守得住?外祖父曾与揽月说过您欲出征凉朔关时,先帝曾道您匡扶社稷已是劳苦功高,委实不必去那苦寒边塞驻守,还道再为您扩建修葺公主府。” 沈揽月话至此处,渐渐放柔了声音。她嗓音比寻常女子略略沉些,缓言柔诉间便能安定下定国大长公主此时焦躁的内心。 “而您却拒绝了先帝的劝诫,于朝堂之上请命道自己身为一国公主,是以天下所养。既为天下养,当以身为报天下,这是一个公主的责任觉悟与信仰,当心怀她的子民和天下。揽月虽不为天下养,但亦为皇亲享百姓上供锦衣玉食。既然楚统领愿匡扶国祚,君臣一心再兴盛世,那揽月又怎能以私拒国?且不论这些,若身为女儿便丧凌云之志,这委实太过折了我沈氏的傲骨门楣,请恕揽月做不到。” 沈揽月一席说罢,敛眸之间竟是微微的笑了。她这微微一笑,似如春风过雪拂醒百花初绽。刹那间,她身上清冷孤凛的气息顿如雪融冰消。定国大长公主沉默的看着自己的外孙女,眸光深沉。沈揽月握紧了外祖母的手,祖孙二人相视无言。 茶案上烧着的水已是滚沸,白色的水烟翻涌而出掀动着壶盖发出清越的磕碰声。就在暖阁内再度陷入沉默之时,坐在定国大长公主身侧的锦衣侯缓缓出言打破了这满室寂静。 “揽月身为女儿心志不输男儿实令外祖父骄傲。丽华,我们已经老的土快埋上脖子根,但这些孩子们的路才刚刚开始,他们的路是要靠自己走下去的,这是他们的选择,我们应该高兴才对。” “是啊,是老了,老的不过半日光景不到就觉困乏了。”定国大长公主闻言终是叹了口气,她抬手抚上沈揽月漆黑的鬓发,抬眸却是看向了楚麟城。不过瞬息之间,她的眼中便再见不着方才的慈和与湿润。雪鬓苍颜的女人眸光睥睨凛然威仪,她是曾掌天下于股掌之中的定国大长公主。 “揽月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和陛下一定要记住,是揽月代表沈氏选择了帝党。若是以后本宫和言夏驾鹤西行,她便是沈氏的家主。麟城,你可懂本宫的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2.为素痕故揽月意入宫(二) “麟城明白。”楚麟城微笑颔首,转身竟是恭谨的向沈揽月端正行了一个臣下面见皇妃的参拜大礼:“末将代陛下谢沈小姐深明大义,自此刻开始,我们便当同力佐君,共匡我大周国祚。” 楚麟城怎不知定国大长公主心中所想?作为纵横朝堂几十载的摄政长公主,她再清楚不过萧锦棠迎娶沈揽月所看重的不过是她所带来的前朝助力。 萧锦棠想借着沈揽月的名义与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候联手,但萧锦棠没想到的是,她归隐放权亦只是为了保住沈揽月余生无忧。如今沈揽月愿意入宫为妃支持萧锦棠,定国大长公主此举无疑是要萧锦棠保住沈揽月一生的平安荣华。 自古难测帝王心,今时是助力,那以后说不准便会卸磨杀驴。如今沈揽月可仗家世助萧锦棠平后宫定前朝,但此举定会遭到其他后妃的嫉恨。若自己和锦衣候一旦薨逝那沈揽月便除了王谦之外便再无依靠。 后宫险恶更胜前朝,前朝之人想保却也是鞭长莫及。若将来沈氏不可避免的失势,萧锦棠无论如何也须念着旧情不能废弃沈揽月。 “楚统领还请免礼。”出人意料的是,沈揽月生受了楚麟城的参拜之礼,她一面说着一面微微抬手以示楚麟城起身。 于身份而言,楚麟城对沈揽月行参拜大礼实为越矩,但此下沈揽月竟是受下了此礼,与其说是将楚麟城以同僚相待,倒不如说她已以皇妃身份自持。 楚麟城见此情形,心下暗衬不休面上却以臣礼谢过沈揽月之后方才起身。沈揽月见着楚麟城垂首谨坐之态,沉吟半刻后才缓缓道:“楚大人方才委实礼重了,您方才那一礼不应对揽月参拜,而是应参拜揽月的外祖母。” 楚麟城闻言却是没有动作。他心知定国大长公主要的是沈揽月的平安荣华,若楚麟城为萧锦棠效忠,那这天下间除却萧锦棠和他的皇后之外他便无须参拜任何人。 他如此行事,便是要给定国大长公主留下沈揽月极有可能位掌中宫之可能,若是沈揽月入主中宫,那便在无人能威胁其地位。 沈揽月见楚麟城不动声色,眸光微敛间已将楚麟城心下想法猜到七八分。她提袖掩唇,眉目盈盈巧笑倩兮。 “楚大人委实太心急了些。既要同为帝党同僚,那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儿。我沈氏愿效忠陛下,却也不知陛下心下有何圣断?毕竟陛下是想同揽月的外祖母结盟,而沈氏,却是揽月想与陛下结盟。” “若陛下愿与沈氏结盟,那便请陛下遵循迎娶世家贵女之礼节遣人至锦衣候府问礼下聘,令揽月以随御贵女身份入宫伴驾。待至陛下合婚之龄,再以迎娶贵妃之礼请赐揽月别于他人的尊荣入宫为妃。想必陛下也明白,后妃的威信地位皆系于帝王宠爱。如此以来,便等同于赐揽月于宫中立足不,是凌驾于旁人的权力。” 沈揽月说着一顿,她抬手微微靠在茶案之上,袅水烟中,朱唇轻启间,女子一字一句声渐冷肃但唇畔笑意却愈是深浓。 在那一瞬,楚麟城猛然发现沈揽月竟是像极了在她身边坐着的定国大长公主,那唇畔深浓笑意他曾见过,在明毓长公主失踪的那夜里,定国大长公主亦是这般倚坐在萧锦棠身侧,谈笑间便化解了兰卿睿的唇枪舌剑。 “陛下若愿接受揽月所提条件,那便还得请楚大人再来这锦衣候府一趟。一是与外祖父与外祖母商定下媒聘之期反禀陛下,二是如今这军粮贪污一案,想必陛下和外祖母定有商议,届时还是得麻烦楚大人转述不是么。” 沈揽月缓缓说罢,一双明眸隐着冽冽秋水望向端坐于自己三步之外的楚麟城。楚麟城下意识的垂首想避过沈揽月浮沉生春的目光,那双古镜似的瞳似带着洞悉一切的帷幄,她根本不是纯然醉心风月心无城府的女子,她完美的继承了外祖父与外祖母对权力的敏锐直觉与决断。 比起素手摘星的雅号,或许她更像是一个天才的棋手。在她落子之前,却是早已谋势于前。她清楚自己的地位,更明白自己要如何行事,她从一开始便要争取主动奠定优势,她并不想做成为联姻象征的宠妃,将来只靠所谓的旧情维系地位。 都说女人如花,但她却是一个树一般的女人,她要自己扎下坚实的根,长出茂盛的枝叶。 她要的是不动声色的稳立于权力的最中心。在这世间谁又能护的住谁?唯有自救而已。 “沈小姐思虑周全,实令微臣受教。微臣定将沈氏态度原述上禀陛下。”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暗自心惊于这位久未谋面的青梅故人的心胸城府。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沈揽月答应入宫一事有些说不出来的蹊跷 沈揽月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闺中女子,她自幼跟随定国大长公主生活,耳濡目染间眼界心胸自是远胜常人。定国大长公主欲隐退护沈氏周全,沈揽月作为沈氏唯一的嫡系自是最清楚不过外祖母意欲何为。但她却如此果决的执意进宫为妃,且方才她那一席话语似含壮志凌云,但观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候的反应却会发现他们亦始料未及,可见沈揽月此举定是贸然自行。 她究竟为了什么愿意放弃自己的自由而踏入那个锦绣囚笼?难道真的是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耀或是难以抵挡入主中宫的权力诱惑? 沈揽月是为定国大长公主亲自教养长大,当自是最懂庙堂后庭险恶。且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未表现过对权势的迷恋,若是她但凡有一丝贪恋,那在她及笄之时大可嫁予其他皇子。 若定国大长公主参与当年夺嫡之争,那还指不定是哪位皇子入主东宫。但沈揽月却在及笄之龄后退拒了所有皇子与名门公子的求婚,根本不在意太子妃之位,竟是我行我素的游历去了。 一个从不贪恋权势的人于此时执意进宫,楚麟城怎么想怎么觉着不对劲。就在楚麟城心下思忖之时,却是定国大长公主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揽月既愿入宫辅佐,那麟城你便回去复命罢。本宫今日乏了,还请三日后再来拜访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3.为素痕故揽月意入宫(三) “是。既然大长公主乏了,那晚微臣先且告辞。”楚麟城说着一顿,将几欲脱口而出的晚辈给生生的咽回喉咙里。她怎听不出定国大长公主言语之间的逐客之意?就算是沈揽月出面亲道愿意进宫,但定国大长公主心下定然不悦。见定国大长公主已露疲态,楚麟城忙起身再度对茶案之后的三人各揖了一礼。 礼毕起身,楚麟城缓缓退至暖阁门口。他垂着头正欲再度道辞时,抬眸却见着那张放在画案旁下了一半的棋盘明灭在烛火之下。烛影混混,燃烧的烛泪却正正的滴落于天元之位上。楚麟城微微敛眸,转身正欲推门而出时,却不想沈揽月拂袖盈盈起身缓至自己跟前。 “外祖母,我且去送送楚统领。” “这”楚麟城闻言不禁怔愣一瞬,他既已臣下之礼见过沈揽月,那怎能有皇妃以千金之躯亲送臣下之理?可还没等楚麟城出言婉拒道此行于礼不合,便见定国大长公主微微抬手以示应允。既然是定国大长公主示意,楚麟城亦不好推辞,低声谢过后便同沈揽月一块出了暖阁。雪风清寒穿林而过,撩乱沈揽月长鬓如烟雪色裙琚娑娑。 楚麟城看着笼袖缓步的沈揽月,心想着她应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私下讲。可出乎楚麟城意料的是,二人快行至锦衣候府门前也没听得沈揽月开口。他们沉默的并肩而行,一路上只听得二人相错的脚步,沈揽月面色平静的堪称淡然,好似她真的只是来送自己一般。但常人在作出入宫决定后,岂会这么平静? 楚麟城越想越觉着不对劲,他不明白为何沈揽月会骤然答应入宫的请求,其间太多蹊跷他委实百思不得其解。他疑惑的看向身侧的白衣女子,心下踟蹰再三后终是忍不住欲开口相询时却见沈揽月忽的侧首瞥来:“楚统领想问什么呢?是不明为何揽月愿放弃宫外闲适自由愿入宫相助么?” 楚麟城闻言一愣,他下意识的侧首垂眸,却正正撞进女子明澈如秋水的瞳里。那双瞳依旧笼着一层水色泷,像是栖着一场绵绵无尽的春雨又或者是一幅未干山河水墨。楚麟城不明白,有着这样一双眼瞳的女子怎么会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耀和权力放弃自己的自由。但听得沈揽月发问,楚麟城正欲说出自己的疑问,却不想沈揽月竟是低低的笑了声,却是自问自答起来。 “其实我来的更早,听得也多了些。楚统领,你说你是为了陛下而来。你不明白我为何愿意进宫,但我也不明白你为何会如此信任陛下?” 臣下妄议陛下乃是重罪,而私论君臣秘事更是重中之重。但沈揽月却说得轻飘飘的,仿佛丝毫不把律法放在眼里一般。似乎在她眼底,她不是即将踏进的旁人眼里的锦绣地狱,而是闲往春郊赏花一般。于她而言,天下之君不过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更逞论是她即将嫁予的夫君或是自己决定辅佐的君王。 “这说来话长。”听得沈揽月发问,楚麟城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其实他也不知是何时信任起萧锦棠,分明他们的见面更像是一场闹剧。但有些人有些事,一个眼神一个举动信任便心照不宣。沈揽月见楚麟城陷入了回忆,只是放慢了脚步却并未出声催促。楚麟城思忖半晌,终是无奈的笑了笑:“可能是我说我要为天下而出仕,陛下便许我一个海清河晏吧?” “难道只是如此?楚统领,恕揽月多言,揽月虽是闺中女流之辈,但亦听外祖母常道楚氏只是效忠我大周而非帝王本人。且既为朝堂之人,便知伴君如伴虎之理。为此一言你便如此信任陛下,是否太歉思虑?”听得楚麟城如此答话,沈揽月虽是出言不解,但水养墨玉般的瞳却是微微一亮。 楚麟城倒没注意到沈揽月瞳中一闪而过的神光。他沉默了半晌,直到二人行至锦衣候府门前才缓缓开口:“我也曾怀疑过自己太欠思虑。或许说来惹得沈小姐笑话,麟城是个愚钝之人,旁人道君心难测,但我却还信情义无价。当日龙图禁卫逼宫,我看着一个手无寸铁亦无权势的少年拔剑挡在臣下面前迎敌时,明知命局无归但亦愿一往无前,此为君王担当。凭此一点,麟城可为大周尽忠。” “而于私,麟城亦自知自己所期望的天下海清河晏沉疴肃清太过理想,说起来甚至连自己都觉不切实际。但陛下却毫不犹疑的认同了这个理想,并说愿意同自己的朋友一起去为之奋斗。他是个太过孤独的人,在黑暗里前行了太久,哪怕是一点星火都能点燃他的生命。他是最不愿屈身于黑暗的人,而我又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我愿帮我的朋友罢了。” 楚麟城一席说罢,竟是难为情的挠了挠自己的额角,他本以为沈揽月听得自己这般絮絮多言会不屑一顾心道幼稚,毕竟她是如此聪慧明皙的女子。可出乎楚麟城意料的是,沈揽月听后竟未流露出半分轻蔑之意。他只见她的唇畔漾起了一丝笑意,眺向远方的目光也不似方才那般平淡泷。 “看来统领亦是性情中人。当是人生最难求一知己,而士为知己者死亦是无憾。”沈揽月轻声笑道,言语之间,篆刻着沈氏家徽的乌木马车缓缓停于门前。马夫停稳了车,恭谨的搬下了脚凳。楚麟城见状这才回过神,想起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沈小姐,你又是为何,愿意入宫?” 沈揽月却是没有回答楚麟城的问题,她只是微微的笑了笑便笼袖转身走进府内。楚麟城到没想到沈揽月竟是直接走了人,寒风过水穿花迎面而来,吹撩起沈揽月的额鬓发丝。她微微侧首避过风头,回眸之间,清冷眉睫却是流淌出一段难言的多情或是甜蜜。楚麟城站在马车之前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心下疑惑更甚。 沈揽月倒没注意到楚麟城怀疑的目光,她送别楚麟城后便径直往自己的酌墨阁走去。不是她想入宫,而是那里有她必须入宫的理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4.为素痕故揽月意入宫(四) 送罢楚麟城,沈揽月便匆匆往自己的闺阁走去。她的闺阁名为酌墨,取自濯砚洗墨之意,以前曾是锦衣候为她的母亲沈瑾砚所建的闺阁。然沈瑾砚红颜早逝,故而锦衣候和定国大长公主极为宠爱这个与其母亲九分肖似的外孙女。自沈揽月由定国大长公主亲自抚养后,锦衣候便将这酌墨阁再行修葺后为之闺阁。 作为玉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闺阁,这酌墨阁可谓是极巧思能工之极事。说若镇国公府上的明鲤水阁是雅趣非凡步步生莲,那这酌墨阁便是以玉水明沙湖中的白沙玉屑铺做曲水之景,再以卵石错叠铺道,远观而去,黑白相错间仿若流墨尺素。人行其上,当真是踏墨留香,若是沿墨道向里,便可见明沙之上以奇石意造山水,琼竹玉尘矮松垂珠之间,苔痕翠然郁郁,槛菊兰烟泣露。 然此般风情雅趣不过其表,此阁能以担题酌墨之名,便是因这庭院之下便是锦衣候府的藏书密室。沈氏自开国以来便是书香儒道立身,世为文官大儒,故而珍藏古籍经典无数。但不曾想世事易变,这些古籍经卷却因锦衣候沈言夏之故遗失损毁大半,沈言夏身为沈氏幼子,本该以文官之身出仕庙堂,却因爱慕定国长公主愿弃族不顾辅佐她夺权于朝同她驻守边关。 但因定国长公主早年行事凌厉结仇甚广,且其常年身在凉朔,残孽余党寻仇莫及便转而攻其夫家沈氏。一夜之间,百年望族沈氏府邸大火连天,沈言夏的父亲及兄弟为护经卷典籍尽死于火中,而起火之地,正是沈氏引以为傲的藏。 此事之后,偌大沈氏家族一夜凋敝,而此时凉朔战事正当焦灼,沈言夏得知家中惨况已是两月之后。肃帝感念姐夫忠义,便名人将沈府细细打扫后以忠烈之士之名将沈氏族人厚葬,并赐沈言夏世袭侯爵之位,战后沈言夏快马归京,面对已成白地的沈府长跪三日直至力竭昏厥才被定国长公主接回公主府静养。 此后肃帝为补偿二人,下令将公主府和新沈府连并府邸大肆修葺。然族人已逝,沈氏唯存几名老弱女眷和几名忠仆。而那些父兄抢救下的典籍,便成了沈言夏此生关于家族仅有的慰藉之一。为护这些传家残卷,沈言夏便私开密室将其珍藏于孙女闺阁之下。 然此时谁也不曾想到的是,这位于贵女闺阁之下的藏书密室里竟藏了一个男人。要知沈揽月尚未出阁,若是发现其私藏男子于闺阁,这清白之名必然污毁。且如今沈揽月已允楚麟城愿进宫为妃,若此事传出,这便可治沈氏欺君之罪。 沈揽月何尝不知此事暴露后会带来怎样的蜚语甚至祸端,但事已至此,这亦是唯一能救他的方法。见沈揽月归阁,她的贴身丫鬟蘅皋与翩鸿便将庭内伺候的侍女尽数遣出,道小姐欲静心读书不得打扰。待到四下无人之时,沈揽月才行至书斋欲转动那放在书架上用于开启密室的青玉瓶子。可不曾想,她方一进自己的书斋,便见着案前站着一男子提笔临于案前。 书斋缓静,墨案生香,乌案尺素间,朱笔一砚缓落熟云宣,洽点画中女子朱唇莹润。斜光晓穿户棂,男子青衣散发,发色沉烈艳若赤霞流朱,他听得身后脚步声渐近,却并未回首望去看来者何人。他只提袖蘸墨,瘦笔行易间又在那女子画像左侧提了半阙木兰花。脚步顿停,他展卷回身,恰见沈揽月站他身侧看着案上的画。 “月姑娘回来了?这画我昨日画了一半不甚满意,总觉画中人神韵未至。方才见你匆匆而归,琼琚飘扬间仿若初见之时。” 男子说罢,低声轻笑间让了身侧位置。沈揽月见状,没有说话亦未出言责怪男子贸然出密室还擅自于她的书案纸上作画,她只上前半步细看。只见纸上墨迹淋漓尚未干透,云母隐屑淡隐微光,好似画中之人身周似绕星辰。画中女子抱琴而来,淡墨染神浓墨描魂,水墨氤氲间,眉目鬓丝却是细细勾勒,她微微垂眸,眼底似含细雪又似蕴绵雨。 沈揽月定定的看着案上的画,忽的抬手以指尖轻轻点上画中女子的眉眼,唇畔竟是扬起了浅浅的笑意。她的指尖顺着那未干墨意缓缓下滑,终落在了画中人左侧的题词之上。那半阙木兰花尚未填完,但左侧留白已无位置,与之对称的右侧却恰好有一处留白,好似在等人填那下半阙一般。而在画中女子所抱之琴上,作画之人又以朱砂石青于浓墨之上留名落款三字‘叶素痕’。 “疏风挽衿逸似仙,钿花凝黛眉翠烟。晓雪懒积明玉肌,清月又依水云间”沈揽月缓声低吟出那半阙词,思忖半刻后顿时颊飞红霞。她猛地抬眼看向在一旁忍笑的叶素痕,不禁然低斥:“你这写的什么浑话?谁会跟你一样浑写填着下半阙?” 叶素痕见沈揽月情状微恼,却是笑慰道:“我这是在夸你呀,难道接受他人的赞美是不好的事么?我看见了什么便画下c写下什么,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听得叶素痕如此答话,沈揽月竟是一时无言。她怎不知叶素痕是作词赞美自己容貌,但看这半阙词,前两句还夸自己逸似仙,岂料这笔锋一转便说自己明肌赛雪姣若水云溶月,无端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艳情。或许是西魏民风较东周开放不少,但这等夸人方式却是再东周闻所未闻。 而这下半阙词必当与上半阙相对应,叶素痕于上阙夸赞自己,那下阙留着给她填,岂不是让她自卖自夸?沈揽月思至此处,心下更觉羞恼。可那西魏王爷却像是不知羞一般还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等着自己出言夸他几分。 可自己却又哪里来的兴致夸他?这满纸风流氤氲间,沈揽月便只能想到其间含义不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八个字。可二人相识数月,不过是引为君子之交。 西魏民风开放,男女交流向来直白大胆,谁又知叶素痕是否只是单纯夸赞呢?纵他现时运不济算得是沦落异国,但无论怎样说,他也是西魏容王,而自己已回允陛下进宫之请,是东周新皇未来的妃子。 若是不嫁予新皇,她便拿不到那代表恩宠独赐的引瑰返魂丹。她虽于云生结海楼前救下叶素痕治得了他的皮外伤,但那能要了他命的内伤却只有引瑰返魂丹可救。本以为自己可为知己两肋插刀,能救知音一命,入宫为妃又何妨?可谁又能想到自己竟是在不知觉间暗动情愫,而这份隐秘的心思,竟是在见着画中人时方才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4.为素痕故揽月意入宫(四) 送罢楚麟城,沈揽月便匆匆往自己的闺阁走去。她的闺阁名为酌墨,取自濯砚洗墨之意,以前曾是锦衣候为她的母亲沈瑾砚所建的闺阁。然沈瑾砚红颜早逝,故而锦衣候和定国大长公主极为宠爱这个与其母亲九分肖似的外孙女。自沈揽月由定国大长公主亲自抚养后,锦衣候便将这酌墨阁再行修葺后为之闺阁。 作为玉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闺阁,这酌墨阁可谓是极巧思能工之极事。说若镇国公府上的明鲤水阁是雅趣非凡步步生莲,那这酌墨阁便是以玉水明沙湖中的白沙玉屑铺做曲水之景,再以卵石错叠铺道,远观而去,黑白相错间仿若流墨尺素。人行其上,当真是踏墨留香,若是沿墨道向里,便可见明沙之上以奇石意造山水,琼竹玉尘矮松垂珠之间,苔痕翠然郁郁,槛菊兰烟泣露。 然此般风情雅趣不过其表,此阁能以担题酌墨之名,便是因这庭院之下便是锦衣候府的藏书密室。沈氏自开国以来便是书香儒道立身,世为文官大儒,故而珍藏古籍经典无数。但不曾想世事易变,这些古籍经卷却因锦衣候沈言夏之故遗失损毁大半,沈言夏身为沈氏幼子,本该以文官之身出仕庙堂,却因爱慕定国长公主愿弃族不顾辅佐她夺权于朝同她驻守边关。 但因定国长公主早年行事凌厉结仇甚广,且其常年身在凉朔,残孽余党寻仇莫及便转而攻其夫家沈氏。一夜之间,百年望族沈氏府邸大火连天,沈言夏的父亲及兄弟为护经卷典籍尽死于火中,而起火之地,正是沈氏引以为傲的藏。 此事之后,偌大沈氏家族一夜凋敝,而此时凉朔战事正当焦灼,沈言夏得知家中惨况已是两月之后。肃帝感念姐夫忠义,便名人将沈府细细打扫后以忠烈之士之名将沈氏族人厚葬,并赐沈言夏世袭侯爵之位,战后沈言夏快马归京,面对已成白地的沈府长跪三日直至力竭昏厥才被定国长公主接回公主府静养。 此后肃帝为补偿二人,下令将公主府和新沈府连并府邸大肆修葺。然族人已逝,沈氏唯存几名老弱女眷和几名忠仆。而那些父兄抢救下的典籍,便成了沈言夏此生关于家族仅有的慰藉之一。为护这些传家残卷,沈言夏便私开密室将其珍藏于孙女闺阁之下。 然此时谁也不曾想到的是,这位于贵女闺阁之下的藏书密室里竟藏了一个男人。要知沈揽月尚未出阁,若是发现其私藏男子于闺阁,这清白之名必然污毁。且如今沈揽月已允楚麟城愿进宫为妃,若此事传出,这便可治沈氏欺君之罪。 沈揽月何尝不知此事暴露后会带来怎样的蜚语甚至祸端,但事已至此,这亦是唯一能救他的方法。见沈揽月归阁,她的贴身丫鬟蘅皋与翩鸿便将庭内伺候的侍女尽数遣出,道小姐欲静心读书不得打扰。待到四下无人之时,沈揽月才行至书斋欲转动那放在书架上用于开启密室的青玉瓶子。可不曾想,她方一进自己的书斋,便见着案前站着一男子提笔临于案前。 书斋缓静,墨案生香,乌案尺素间,朱笔一砚缓落熟云宣,洽点画中女子朱唇莹润。斜光晓穿户棂,男子青衣散发,发色沉烈艳若赤霞流朱,他听得身后脚步声渐近,却并未回首望去看来者何人。他只提袖蘸墨,瘦笔行易间又在那女子画像左侧提了半阙木兰花。脚步顿停,他展卷回身,恰见沈揽月站他身侧看着案上的画。 “月姑娘回来了?这画我昨日画了一半不甚满意,总觉画中人神韵未至。方才见你匆匆而归,琼琚飘扬间仿若初见之时。” 男子说罢,低声轻笑间让了身侧位置。沈揽月见状,没有说话亦未出言责怪男子贸然出密室还擅自于她的书案纸上作画,她只上前半步细看。只见纸上墨迹淋漓尚未干透,云母隐屑淡隐微光,好似画中之人身周似绕星辰。画中女子抱琴而来,淡墨染神浓墨描魂,水墨氤氲间,眉目鬓丝却是细细勾勒,她微微垂眸,眼底似含细雪又似蕴绵雨。 沈揽月定定的看着案上的画,忽的抬手以指尖轻轻点上画中女子的眉眼,唇畔竟是扬起了浅浅的笑意。她的指尖顺着那未干墨意缓缓下滑,终落在了画中人左侧的题词之上。那半阙木兰花尚未填完,但左侧留白已无位置,与之对称的右侧却恰好有一处留白,好似在等人填那下半阙一般。而在画中女子所抱之琴上,作画之人又以朱砂石青于浓墨之上留名落款三字‘叶素痕’。 “疏风挽衿逸似仙,钿花凝黛眉翠烟。晓雪懒积明玉肌,清月又依水云间”沈揽月缓声低吟出那半阙词,思忖半刻后顿时颊飞红霞。她猛地抬眼看向在一旁忍笑的叶素痕,不禁然低斥:“你这写的什么浑话?谁会跟你一样浑写填着下半阙?” 叶素痕见沈揽月情状微恼,却是笑慰道:“我这是在夸你呀,难道接受他人的赞美是不好的事么?我看见了什么便画下c写下什么,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听得叶素痕如此答话,沈揽月竟是一时无言。她怎不知叶素痕是作词赞美自己容貌,但看这半阙词,前两句还夸自己逸似仙,岂料这笔锋一转便说自己明肌赛雪姣若水云溶月,无端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艳情。或许是西魏民风较东周开放不少,但这等夸人方式却是再东周闻所未闻。 而这下半阙词必当与上半阙相对应,叶素痕于上阙夸赞自己,那下阙留着给她填,岂不是让她自卖自夸?沈揽月思至此处,心下更觉羞恼。可那西魏王爷却像是不知羞一般还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等着自己出言夸他几分。 可自己却又哪里来的兴致夸他?这满纸风流氤氲间,沈揽月便只能想到其间含义不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八个字。可二人相识数月,不过是引为君子之交。 西魏民风开放,男女交流向来直白大胆,谁又知叶素痕是否只是单纯夸赞呢?纵他现时运不济算得是沦落异国,但无论怎样说,他也是西魏容王,而自己已回允陛下进宫之请,是东周新皇未来的妃子。 若是不嫁予新皇,她便拿不到那代表恩宠独赐的引瑰返魂丹。她虽于云生结海楼前救下叶素痕治得了他的皮外伤,但那能要了他命的内伤却只有引瑰返魂丹可救。本以为自己可为知己两肋插刀,能救知音一命,入宫为妃又何妨?可谁又能想到自己竟是在不知觉间暗动情愫,而这份隐秘的心思,竟是在见着画中人时方才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5.为素痕故揽月意入宫(五) 沈揽月思至此处,心底蓦的泛上一丝惶然。面对忽然明了的情意,她却觉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纵是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开口。叶素痕仍旧笑着看着她,期待着她能展颜一笑。 可沈揽月却不敢再看叶素痕,她别过目光看向书案,云母宣上衣翩流云裙袂回风容灿如昭月辉映的女子鲜活几欲脱纸欲出。 沈揽月虽不擅丹青,但亦知作画描形容易,题神却是最难。她的外祖父擅画,曾说唯用心者才可一笔点睛落神。 她想起方才叶素痕一砚朱色点素唇,瘦笔几点痴缠间便赋满纸鲜活,难道他也是这般用心的么?但若他对自己用了心,那自己又怎能回应其情?可叶素痕是多情风名广传天下的西魏容王啊,或许在他眼里,自己同那些关于他的风流传说中夜游偶遇的女子并无不同。 想到自己可能是自作多情,沈揽月却反倒觉着定了定心。但即便如此,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在她救回叶素痕为他清理伤口时,她发现了他发色的秘密,但一个可能是西魏皇族的男人却流落东周街头,沈揽月总觉其中必有蹊跷,于是便擅作决定将叶素痕藏在了自己闺阁的密室里。 这么几个月相处下来,她也从叶素痕口中得知他是为追寻自己才从金庭城一路寻至东周,不想途中却被歹人暗算不得不进宫偷解药才落魄如此。 归根结底,这都是因为自己。他要千里相寻的箜篌女是自己,在他命悬一线时救他的也是自己,他是于自己酒醉后以君子之礼端坐于她跟前道出她曲中意的知音;对他心动的,还是自己。 太过凑巧戏剧的相遇,总会让人觉得这是宿命;而太过完美的相识,便是离别也会令人觉得这是宿命。 叶素痕看着沈揽月,本能的感到了沈揽月心间隐蕴愁绪万千。初见之时,他意识朦胧间以为这身着一袭白衣清清冷冷好似月中仙的女子是个性子喜怒不形于色的冰美人。 但熟络之后,他才发觉她是个极浪漫率真的女子。与她的外表的清矜不同,私下的她喜好饮酒,半醉微醺之时会抚琴作诗。比起她一手盛世风月的箜篌,她其实更擅能奏金戈之音的琵琶。 那时自己伤势初愈方能下榻,趁浓夜想出去透气时却见她抱琴醉倒花丛。她笑着告诉自己,琵琶之音为方为国色。说罢她便抱着琵琶枕靠在花丛旁,说听见了有风过水穿花带来的低语,谈笑之间她抚手轻弦如珠落玉盘。待到一曲终了,她笑自己曲意为何。 她醉卧一笑眉目生春容光照夜,似骑白鹿下青崖入红尘的仙子。自己拊掌朗声笑道 云霭霭兮引春涣,风飒飒兮沐芳。 木萧萧兮蔓草吟,峦重重兮敛重光。 星昭昭兮霜穹崖,月霰霰兮潮夜茫。 水澹澹兮生紫烟,雪簌簌兮雁双往。 沈揽月听罢但笑不言,抬手却是扫摇四弦,繁音急节间,一曲山雨欲来风满楼。曲毕女子大笑,一面折花掷与自己怀中一面道,弦音铮铮还蕴朔北旌动孤城万仞,天下间唯琵琶可奏破阵之乐,我幸得一知己,可懂我心中山河日月。 那一瞬间,叶素痕明白她并不是喜怒不形于色,而是她秉性孤洁自傲,她是个极傲的女子,恃才傲物的理所应当。她并非不苟言笑,而是不愿与不懂之人言笑。 她救自己,并不是因为自己是什么西魏王爷,而是因她最是看不惯趋炎附势狗仗人势之辈。只是她救的下自己一人,却救不了这真正该救的天下。 或许是因她的外祖母是位不拘旁人言论的奇女子,故而她并未如寻常贵女般被繁琐的闺中规矩所约束。比起东周的寻常女子,她的作为甚可称之为放浪。 但就是这份不拘世俗的放浪才令她拥有这般的至真至纯至性。比起她的才情,她的性子才是世间最为难得且最能吸引自己的特质。 叶素痕思至此处,顺着沈揽月的目光看向那墨迹未干的画时又觉着画的不太满意。画中女子美则美矣,但眉间却少了一缕不羁风流。他下意识的看向沈揽月的眉目,却见沈揽月眉间微颦。 见她心怀愁绪,叶素痕这才想起东周的女儿家都是易羞的,沈揽月虽不似其他贵女,但也是个东周的女儿家。细细想来,方才自己所作之词委实略带轻佻。她是个骨子里矜傲的女子,定是自己措辞不当才惹恼了她。 思至此处,叶素痕正欲开口道歉。但话至喉头,他却不知从何开口。这是他第一次为一位女子作画,而让沈揽月看见这画,亦有自己难以言说的心思。 他先慕她才情,再慕容貌,后慕性情。千里相追,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好似宿命相逢。若是她有对自己亦怀风情月意,那委实是天作之合。 而这幅画,能让她明了自己的心事么?叶素痕见沈揽月沉默不言,竟有些无端的紧张起来。他风流花丛,妙语连珠是最会哄人。但一见着沈揽月,却是只字片语也说不出口。 就在叶素痕心下纠结之时,却听沈揽月蓦地开了口,她不着痕迹的避开了自己那一阙词,语气低回委婉。 “你的伤如何了?可是好些了?” 叶素痕闻言不禁一愣,他本以为沈揽月会再斥自己几句,却不想她为何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但见沈揽月眉间暗愁不解,他心道莫不是沈揽月无意自己又不知如何拒绝? 不过刹那间,叶素痕心下已是千回百转,但见沈揽月正看着案上的画,只好硬着头皮干巴巴道:“月姑娘妙手仁心,只可惜叶某内伤难愈,恐还需再休养一月才尚有自保之力。” “是么不过也够了。”听得沈揽月低声喃喃,叶素痕顿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心道什么够了,可还没等自己发问,变见着沈揽月忽的挽袖提笔蘸墨在画卷的右侧题写起来。 叶素痕见状,忙凑过头去瞧那墨迹。云母宣上,笔墨缠绵出半阙木兰花: “愿携江湖一夜春,何处山河寄平生。最是人间应识我,曲墨入梦千秋痕。” 半阙念罢,叶素痕却见沈揽月笔锋一顿,一滴墨迹晕染漫漫: “素痕,我要进宫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6.但为情故沈叶难别离 “”叶素痕没有说话,他眉峰一挑,心道难不成流影的惊月掌还能把自己打出幻听不成?思至此处,叶素痕只觉可能自己内伤未愈才会如此。他摇了摇头,正欲对着沈揽月灿烂一笑说她这下半阙词写得妙极。可不曾想沈揽月指尖忽的一松,手中的狼毫在云母宣上迤逦出一道墨痕后‘啪嗒’一声滑落在地。 叶素痕闻声瞥去,不由得心下一颤。在那一瞬间,他总觉得落下的不是一支笔,而是对准他天灵盖正中毫无征兆劈下的晴天霹雳。沈揽月看着那破了画的墨痕,眉眼间的歉意稀释了那丝似化不开的愁绪。 她回过头看向叶素痕,眼中如解脱一般释负之情无言的确定了方才那句“素痕,我要进宫了。”并非叶素痕幻听。叶素痕近乎呆滞的看着沈揽月,一时间万语千言尽数堵塞在喉头。他觉着自己像是一只被人猛然掐住脖子提起来的鸭子,唯一能做的便是胡乱拍打着翅膀蹬着脚蹼最后无力的嘎嘎叫唤两声。 “怎么这么突然?你为何,不,你怎么会想要进宫?”叶素痕再掩不住心底的不可置信,他只能尽量的敛下神色让自己上去仍旧从容平静,但不知所云的问话却出卖了他几乎堪称惊慌的内心。 沈揽月没有立刻回答。她别过目光,不着痕迹的退后了几步。斜光晓穿朱户,雕花的阴影洒落在她的素白的面颊上像是给她笼上了一层纱。她抬手抚上窗棂,抬眼望向窗外雪竹垂兰,涧芳苔痕润。 “我沈氏世代出仕入朝为臣,到我外祖父这一代因寻仇人丁凋敝。我出身皇室旁系,又是沈氏嫡系唯一的后人。因我不是男儿,无法出仕朝廷为国尽力,唯有入宫才算不辱没家族荣光。如今陛下方到选妃之龄,更需亲族帮衬平助后宫稳定前朝。我身为沈氏女儿,这是我应尽的责任。” “可你”叶素痕话至唇畔却兀自强咽了回去,看着沈揽月却是半晌无言。 作为沈揽月的知交,他清楚的知晓自己是无法改变沈揽月的决定。她同她的外祖母一般,是个骨子里执拗的人。也正是因为这些在旁人眼里看起来难以理解的执着才造就了她们的风华。 沈揽月不是寻常女子,她虽有担风袖月之怀,但却是从骨至相皆清高之人。入宫非她所愿,但她亦不愿见国祚衡乱,这是她的外祖父祖母穷尽毕生心血乃至倾覆家族所换的稳固江山,她又忍受东周庙堂之上的沉疴混瞻?她想见明月清风,奈何无法出仕庙堂,便只能以此全尽作为沈氏后人的忠义 可些理由这值得她为之付出一生年华么?她本能游山历水闲寄一生。 叶素痕自问替沈揽月不值,可反问自己,不也是仅凭一丝不甘支撑才走至如今么?他不甘在柳叶长船上死去,不甘在大漠死去,接掌广寒之后,他本可在西疆逍遥度日,却难释自己母亲死因不惜千里渡海归国。归国之后,他并不想甘为臣下额叩高殿。如今皇兄常年抱病身子羸弱却是常年无子,若是一朝无子驾崩,那新皇必为西魏皇室旁系出嗣继承 从幼时流亡到如今位极人臣皆是种种执念和那骨子里的不甘和执拗所支撑。他和她又是何其相似? 执着是燃在心间的一寸火,唯有守得住这寸初心,才可不忘始终自明前行,才可称之为名士风流。 他心慕沈揽月的纯真,而纯真便是人敢忠于自己本心的勇气。她心怀勇气无所畏惧,那自己呢?在沈揽月看不见的地方,叶素痕的手在书案之下已握成了拳。纵自己明白沈揽月心中所想,但却终是不甘。作为知交,他听得出沈揽月的拒绝之意,她要进宫的理由是多么冠冕堂皇,竟让人生不出半分反驳的念头。 他应该含笑表言沈揽月的高洁志向,并道叶某钦佩沈小姐,愿做君子之交,望沈小姐多加珍重。 可自己真的说得出这么违心的话么?叶素痕只感觉心里有个名为不甘的小东西疯狂的在噬咬自己,它想咬破自己伪装的从容然后爬出那名为理性的桎梏到他的耳边对他说带她走 你已经是西魏的容王殿下,有足够的能力去护住一个女人。你现在放了手,那你费尽心力爬到这个位置又是为了什么? 人这一生最怕的就是大器晚成四个字,因为等你功成名就手翻之时,你想得到的想守护的全都已经失去了。后悔有什么用?力量有什么用?那不是得不到,而是错过。你只能坐于高位扼腕长叹,想着你的梦,恨恨的咬着牙,像一只看着树上的果子却折了腿焦急的抓耳挠腮的猴子。 错过不是错了,而是过了。你看似拥有了一切却一无所有。 叶素痕,现在还为时不晚,你不是一无所有的大器晚成,你能抓住她。 可那理性的桎梏却在说:你是西魏容王,有什么样的女人你得不到呢?你又何必去强求一个和你同道殊途的女人呢?你九死一生的从西疆回到故国,权谋周辙险象环生换来如今的地位。要知你离那广袤富饶的江山之主的地位只有一步之遥!你如今伤势未愈,若强行带走她,不说破坏两国邦交,便是归国之路,你又怎可能保证躲得过流影的追杀? 你可以为她而死?可她需要你为她死么?你能保证在归国路上她不会被你拖累甚至因你而死?你要为一个注定嫁予东周皇帝为妃的女人掀动两国动乱? 叶素痕瞥过头看向案上舒展的画卷,画上的女子挽袂如揽风,微步若凌波。她似踏月而来终停于云雪之上,缥缈的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他躬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狼毫,抬手间猛的一甩。沈揽月闻声回眸,却只见一串墨滴飞溅划破案上美人图。叶素痕提笔勾勒,不过片刻只见,墨点相连破开佳人如云裙琚另成一株枝丫繁错相结的墨梅。 “方才是叶某失言,不知沈小姐何时入宫?”叶素痕一面俯身吹墨一面轻声问道,他好似又变回那纵是重伤初醒但仍从容不迫气度谦谦向自己问礼的西魏容王。 可为何自己会觉胸口如此窒痛?沈揽月张了张口,竟是半晌才缓缓出了声:“只待陛下年满十六亦就是今年天长节之后罢。” “是么?”叶素痕低低的笑了声,他未再多问,只是挽袖提纸,指尖轻快的将那美人图卷了起来置在了一旁的画架之上:“叶某如今落魄身无金银,那这画便算叶某赠予沈小姐的贺礼罢。” “那你,何日离去?”不知觉间,沈揽月已是抓皱了自己的大袖,她微微退步靠在了墙上,她只觉浑身的力气已被胸口无形的闷痛抽干。她看着叶素痕,眼中酸胀却是干涩的流不出半滴泪,好似整个躯壳仅凭着一丝不知名的期望撑着。 叶素痕没有说话,只是哼起了一首沈揽月未曾听过的西疆小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7.临晚夜邀君臣密谈案 洲汀,有女濯玉。 颜胜舜华,迟春僚兮。 中夜思卿,辗转徨兮。 悠悠怀哉,宇阆迢兮。 莎莎洲汀,有女珠辉。 缱缈琼琚,攘袂来云。 朝霓思卿,辗转寐兮。 悠悠怀哉,云堑远兮。 濯濯洲汀,有女明。 环佩饮风,婉幽清扬。 夕行思卿,辗转叹兮。 悠悠怀哉,洵情怅兮。 一阙场缱绻幽婉的调子自叶素痕口中缓诉低吟开来。沈揽月虽不通西疆方言,但西魏话和西疆话原语相通,她虽不能完全理解歌词含义,但也能从只言片语和这幽婉曲调中明晰这是一首哀婉的情歌。 悠悠怀哉,云堑远兮。悠悠怀哉,洵情怅兮。这是怎样一种不得宣之于口的思慕,又是怎样一种求而不得的怅惘呢?分明是一水之隔,思慕之人缓立洲汀就在眼前,但咫尺天涯,纵隔一水亦如相隔天堑。男子只能藏情于心远慕佳人。她娇美鲜活的面容令他心动,她是他迟来的灼春桃花,但迫于某些原因,他们注定错过。 这些娓娓缠绵缱绻又真挚亮烈的思念之情,终究只能化作不解的怅惘。他们的相遇就像是初春的晓雪,朦胧且不适时宜的美好。 沈揽月垂下头,叶素痕反反复复的哼唱着。她攥紧了自己的大袖,却是只能静听却不得回应。或许是只过了一瞬,有或许过了一转枯荣。沈揽月再不敢听这徘徊悱恻情歌。叶素痕的感情亮烈如酒,她又如何敢耽溺于此?思至此处,她忙拂袖出了阁门。 酌墨阁外风起清寒,几声寒鸦鸣过才将沈揽月因情而混沌的思绪拉扯回来。在思绪回至的一瞬,她猛地发现,叶素痕的歌声传不出自己的酌墨阁也传不出锦衣侯府。这多像是她隐蔽在心中的感情,叶素痕的歌,唱的是他,亦是自己啊!悠悠怀哉,她至始至终的心念,却是他。 沈揽月蓦然回首,第一次发觉自己的酌墨阁三面环墙。锦衣候府的墙是那么高,她站在这里却怎么也望不不见墙外的景色,唯一能见的,便只有越墙而来的柳枝。锦衣候府尚且如此,那宫中的朱墙又有多高呢?风将沈揽月的发丝抚乱,她下意识的张了张口,却觉有一缕发丝飞连至唇畔。但她没有抚下那缕发,反倒是咬紧了那缕发丝,一滴泪终是顺着她的颊畔滑落。 这段隐秘的情愫传不出酌墨阁,自然也传不到匆匆回府伴母出席雪菊清宴的楚麟城耳中。他是觉着沈揽月愿意进宫委实不合寻常,但他又怎能猜出沈揽月私藏叶素痕于自己闺阁之下呢?且如今诸事纷杂,委实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细想。 晨间楚麟城随着王谦之拜访锦衣候府时,前来参宴的世家贵眷们皆以为王谦之属意楚氏少帅为婿。既然楚麟城已随王谦之前往锦衣候府拜访,那想必今日定是再见不着他。可不想晌午过后,楚麟城竟又回来了。他的出现令世家贵眷们既喜又惊,她们喜的是还能得见英武俊逸的郎君,惊的是楚麟城半途折返,难不成沈楚二氏联姻不顺? 要知楚氏家主世代皆娶当朝公主为妻,纵沈揽月家世显赫非凡,但却仅是皇室旁系,纵她外祖母是大长公主,可论血统,她又哪能同真正的天家之女相媲美呢?想来定国大长公主也不愿自己的外孙女委身下嫁镇国公府为妾。 但定国大长公主不愿下嫁外孙女,却不代表寻常贵女们不愿做妾。当日楚麟城于新皇登基之日凯旋归京,那红衣银甲白袍的青年将军早已是她们心尖暗念的人。 听说玉泉大长公主办雪菊清宴,一个个恨不得将脑袋削尖了往镇国公府凑。可不曾想楚麟城英武之下,还精通风雅之道,所烹之茶便是连王谦之都说得其母亲传。若能嫁得这等文武双全品貌皆全的郎君,别说是做妾,就算是做个通房这些贵女也愿意。 可想而知,楚麟城一回府便被无数女眷隐晦又热切的目光瞥探着。在某一瞬间,楚麟城甚至觉着今日他家来的不是一众如花美眷而是引狼入室,且这狼还不只一头,而是一群。 且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楚清和这丫头还不嫌事儿大一般往自己跟前凑,美其名曰今日找她攀谈的贵公子太多,瞧着一个个油头粉面弱不禁风的样儿委实看着心恼,还得请兄长将之打发走,若是楚麟城不帮她挡着,她便自己动手将人请出去。 楚麟城素知自己妹妹的秉性,若是让她出手将人打出去,失了镇国公府的体面事小,怕不是母亲当场就要被气的厥过去。 无奈之下,楚麟城只得左右推劝将人打发走,待到清宴结束,他亦是被折腾的一个头两个大。且今日晚间正逢宫城禁军三日一次的察视,等镇国公府结束宴请,楚麟城赶回宫城视察巡职时已是月上梢头。 待到巡察排岗完毕,更漏点滴间已是戌时过半。按照大周皇室祖制,皇帝于酉时半刻用完晚膳后需往书房批阅奏折或听经筵读书至戌时三刻。 楚麟城巡察完毕,心道时候恰好,他正欲去御书房请见萧锦棠并告知其今日在锦衣候府发生的事儿时,却不想他方下正阳门角楼便见着一名身着赭色圆领袍的年轻内监匆匆向角楼而来。 楚麟城见状不禁心下疑惑。要知赭色圆领袍是宫内职位较为低等的内宫宫人穿戴,负责扫洒外宫的外宫宫人皆着深绿色圆领袍,而若无主子特赐的出宫令牌,内宫宫人是决计不可踏入外宫的。 思至此处,楚麟城正欲叫住那宫人垂询,却不想那宫人见了楚麟城,忙一路小跑行至他跟前躬身道:“奴参见统领,圣上听闻统领休沐归来,特派奴来请统领前往临晚殿一叙。” 临晚殿?那不是明毓长公主的寝殿么?楚麟城闻言不禁眉峰微皱,要知自己上次去临晚殿是因叶素痕将萧锦月掳走自己不得不去。但现夜已深沉,自己一介外臣前去长公主寝宫委实于理不合。就在楚麟城心下思忖之时,那内监竟是似知晓他心底暗思一般低声开口。 “镇国公府备在宫内的车辇已往镇国公府去了,今夜少帅巡察毕了便归了府,这宫中之事,便只有陛下晚间时候去了临晚殿探望明毓长公主殿下。毕竟有些人,是最听不得陛下私见少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8.听晚试麟城初识听风使 “那委实劳烦陛下费心了。”楚麟城不着声色的沉了沉眸,一面说着一面颔首示意那内监前面带路。那内监闻言笑着对楚麟城躬了躬身,一甩手中麈尾将之笼在了臂弯后便沉着脊背行在了楚麟城前方领路。楚麟城看着内监的背影没有说话,二人沉默的走向那条前庭直通后宫的宫道。 现下已是戌时过半,前庭扫洒之人仅余寥寥几人当值,而这条除却日例扫洒便几乎无人过处的宫道便更显清寂。楚麟城从未这么晚由此道进入内廷。风卷枯叶簌簌滚过青石地面,楚麟城下意识的环视四周,他生于凉朔长于军中又擅弓马,故而他与楚清和的夜视视力极佳。而这一环视却让楚麟城心下顿生疑惑。 这玉京宫城内朱墙高巍最是易成挡光之角,白日天光大亮之时还不觉有何异样,但这一入夜,这条夹在宣政殿和外殿角楼之间的宫道便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此时尚未月中,整条宫道完全被覆于宣政殿与角楼的浓厚阴影之下,而唯一可见的光源,不过是角楼宫灯和宣政殿外的朱阁影绰罢了。 这两点光源微弱的委实可以忽略不计。可自己早已习惯夜间行兵,黑暗的环境对自己并无太大影响。反观看之,这走在自己身前的内监虽脊背微有佝偻但足下却稳健如常,显然此人亦是有着极佳的夜视能力。但一个侍奉于深宫的内监能锻炼出如此的夜视视力么?楚麟城思至此处,忽的开口问道:“陛下今日这么晚了还在临晚殿,可是晚间陪长公主殿下同用晚膳?” “回少帅的话,今日朝上休沐,太师又忙于查案不得空闲入宫行课,圣上难得了空闲,故而一整日都在临晚殿陪着长公主殿下。” 那内监说着笑了笑,又道:“前些日子长公主殿下为歹人所掳受了惊吓,陛下也没好好陪着,今日可算是得了空陪着,又赏赐了长公主殿下好些首饰衣裳。可不曾想长公主殿下竟不喜那些金玉之物,竟少见的缠拧着陛下许她出宫游玩。陛下心忧长公主殿下安全,只得许了殿下,正等您去了给殿下亲自指派护卫呢。” “是么?不过长公主殿下孩子心性,自是好奇宫外民间。”楚麟城不咸不淡的将话头应付过去,敛眸之间心下已有决断。只是无论这内监所说真假与否,楚麟城才想起萧锦棠是一次宫也不曾出过的。这话听来委实讽刺,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却从未见过他的江山,而他的妹妹却是因为被叶素痕强掳出宫才得以见识。 “这宫中虽是荣极富贵之地,可其中冷清却是连鸟雀也不愿长居于此。但鸟雀尚有羽翅可翔于天际,长公主殿下却只能望着那些乱飞的鸟雀心生羡慕她不过只是个孩子。”内监说着微叹一声,自顾自的絮叨起今日萧锦月是如何央求她的皇兄让她出宫。楚麟城默默听着,足下却不着痕迹的加快了脚步。 但令他更为生疑的是,这内监不仅可一面回过头与他絮叨更能始终走在自己斜前方三步远。不多时,二人便已至临晚殿后的听晚径前。此时已是戌时三刻,夜露深重已于青石板上积起薄霜。临晚殿内灯火煌煌,映的殿外醉液池廊晕折出旖旎金缕的波光。暖融的灯火穿林过叶而来留下几分影绰。中天月自潮生,月华如练倾泻风檐,湖风微拂,将系绑在檐角的银铃玉芯碰击出清越的鸣响。 “都说临晚殿一日六景变幻,景致为玉京宫城之最,如今来看,果真名不虚传。”楚麟城忽的开口,他于听晚径前猛然顿住脚步,抬手便折下一支低垂的竹枝。行于他左前方的内监闻言一愣,立刻停下脚步躬身向着楚麟城揖了一礼,不疾不徐道:“少帅说的是,这临晚六景唯有此宫之主才可独赏。且是一季一日六景,一年之间共有二十四处绝景于此,便是连陛下也难以得全观” “你倒是知道的清楚。但你一个赭衣内监,当得应该是直殿监的差,别说是来这临晚殿侍奉,你连去浣衣局洗衣都算是僭越。”楚麟城垂下眼,一面说着一面以指为刃将竹枝上的细枝末叶尽数削去,那竹枝刹那间被抹的平整,竟是像一把细剑了。那内监见状,下意识的想退后两步,却不想他只挪了挪脚,那竹枝的尖端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了自己的喉头。 “你一个赭衣内监,根本不可能随侍于陛下和长公主殿下身侧,更逞论听得陛下与长公主殿下的交谈。就算是陛下恩典令你随侍,但你不思伺候,还私记主子言行。且你于夜色中行动无异于常人,定是常年行于黑夜。说,你到底是谁?!”劲风凝聚着深邃的杀机以不容置疑的速度直抵内监要害,一丝血痕绽于内监喉监肌肤,楚麟城微微后退了一步,声色如冰擦铁。 那内监见状心下一寒,他面前的青年将军在一瞬间变了。他褪去了温雅和煦的笑容,露出了如狮如虎一般的爪牙。 而在内监看不见的地方,楚麟城的掌心亦是微微出汗,他不知道这个内监何时混入萧锦棠兄妹身边,看他的样子像是对这玉京宫城内的道路极为熟稔,他到底是谁?是叶素痕?还是穆太后那边的人?亦或者又是其他的势力派来的刺客?若是太后那边的人,那他这个禁军统领夜访当朝长公主寝殿便是怎么也说不清的污名。 思忖之间,楚麟城如豹一般躬起脊背,他盯视着眼前瑟瑟缩缩的内监,像是猎人紧盯着他的猎物。他手臂微曲,一手背于后作拔刀之势一手持竹犹似持枪破阵,犹如一张紧绷的弓。只要眼前这内监敢做出其他动作,那自己手中竹枝便会刺穿他的咽喉。哪怕这内监避过这记凌厉至极的直刺,也避不过自己后发先至的那记拔刀。 那内监的喉头上下滚了滚,他垂下眼看着抵在自己喉间的竹尖,心知他们之间的胜负在那一记避无可避的直刺之间便已得出,他清楚的明白,楚麟城那自沙场上拼杀出来的刀术绝不是什么见缝偷袭的刺杀之术,他若出刀,便定会带着赫然无匹的威压与力量将面前一切圆融斩断,他眉间凝于一线的杀意,唯有血与火可历练赋予。 “看来我这身打扮露了不少马脚,委实委屈少帅忍至如今方才动手,只是这临晚殿风景如画,让在下的血为此积些血色,委实不太搭调。”那内监说着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反抗之心,他不着痕迹的缩了缩头,声线微颤却毫无慌张之色:“少帅误会奴了,若是杀了奴,可就没人帮着陛下和您调查那军粮贪污案了呀。” 楚麟城闻声一愣,手中竹剑不禁微微晃动了几分,就趁着楚麟城分神的一瞬,那内监忙如乌龟一般蜷缩于地抱作一团。楚麟城惊愕的看着那蜷缩成一团的内监,却不想那内监身上竟发出了令人牙酸的脆响。楚麟城下意识的欲将手中竹枝刺下,却不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临晚殿后的门忽的打开。 一线暖光倾泻而出照亮幽幽竹径,一时间光映雪竹,迷离若幻。光影中一名少年缓出,他身着墨蓝长衫,袍间金绣竹叶飞花,斜影修长入竹:“麟城来了?我不是叫人去接你过来么?怎地不进来?” 楚麟城闻言不禁呆愣当场,一时间竟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垂首看着那蜷缩于地的内监,却不想那内监揉着腰自地上缓缓的站起身。此时他完全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微微佝偻着背眉目瑟缩的小内监,虽然他眉目依旧平庸,但在一瞬之间他便拔高了不少,他对楚麟城微微躬了躬身,挺直的脊背却带几分如竹临风之感。 萧锦棠见得二人不言,又见楚麟城持竹未敛杀意的模样,霎时明白楚麟城定是将他当成了不轨之徒:“柳卿,麟城是第一次见你,你怎地忘了告诉他你是谁?” “什么叫做第一次见过?少帅当真贵人多忘事,那日陛下要打你板子的时候,我可还在呢。”挺直了脊背的内监眸光一瞥,开口却是幽幽怨怨阴阳错乱,他一面说着一面翘着小拇指抹了抹眼角,顿时从玉树临风变成了弱柳扶风:“微臣听风执令使,柳言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9.临晚夜谈言萧诉案情(一) “”楚麟城闻声只感一溜恶寒之意顺着脊梁直往自己天灵盖上窜去,他看着神色正似娇羞少女般既喜又幽的瞥看着自己的柳言萧,总算同楚清和一般明白了为何当日萧锦棠说起这位听风执令使的别扭支吾,只是他倒没觉着柳言萧是个没品的断袖,而是下意识的觉着柳言萧在以夸张的形式掩盖着什么。 西魏由于与海外诸国通商,故而民风较之大周开放不少,其间亦有不少海外艺人渡船前往西魏,其中便有以反串之技谋生的艺人。只是那些反串女人的男人是将反串当做艺术看待,以毕生之心力来钻研女子的一言一行,故而他们扮演的女子风情更胜真正的女子,力求一颦一笑尽态极妍。 柳言萧精通易容,而易容与反串某种意义上是异曲同工。若只易得其形不得其心,那这等易容只能算是下等,有心之人稍微留意便能看穿。而听风小筑以帝王直属的暗卫密探而立身,故此作为统领的听风执令使自是最会模仿各色人等。他方才那唯唯诺诺的内监扮相,若不是多说了话加之夜行脚步走得快了些才在自己跟前露了马脚。 单自扮相来看,自己是决计看不出半分异样。但现在萧锦棠已道明他的身份,而柳言萧却还是这般夸张作态,片刻恶寒之后,却无端给人一丝装疯卖傻之像。 然这些只是楚麟城心下的暗想猜测,柳言萧既在,他自是不会将心中想法宣之于口。而站在门侧的萧锦棠看着二人,心想楚麟城定是被柳言萧阴阳错乱的举止惊的说不出话。再见柳言萧翘着小指摁眼角的作态,萧锦棠只得一面心下叹息一面出言打破了楚柳二人之间尴尬的氛围。 “时候不早了,柳卿也已来了好些时候,为得就是等着麟城你巡察结束将贪污一案新的进展同你私下说说。自贪污一事后,鸣鸾殿那边便分外注意孤的一言一行。这临晚殿为长公主寝殿,掌事宫女又是孤的心腹,鸣鸾殿的耳目还探不进里面。再过些时候便要到明毓的就寝时间,那时候孤再不走,鸣鸾殿那边又该起疑了。” “陛下费心了。”楚麟城望以萧锦棠向之投向感激的目光,回首一面说着一面向柳言萧微微欠身揖了一礼:“方才是某冲动,还请柳大人见谅。” “少帅亦是心忧陛下安危呀,咱们同为臣下,理应齐心为君分忧不是么?”柳言萧掩唇娇笑,语调千回百转不像是个臣子倒像是个说着姐妹齐心侍奉陛下的后妃。 楚麟城敛下眼,淡淡的应了声便向萧锦棠走去,柳言萧见状连忙跟上。萧锦棠瞧见了楚麟城微皱的眉心,心知他心下定是对这柳言萧颇有微词。 门扉缓闭,暖光再敛,听晚径上除却一枝被折断的竹枝之外便仅剩几点灯火影绰和星点透层林密叶而来的月练疏辉。而一门之隔的临晚殿里却同听晚径的清冷大相径庭。作为宫内风景最美的殿宇,临晚殿内自是遍植奇姝,而临冬百花尽凋之时,唯有梅花傲雪独立,故而殿内遍植各品不同的梅树,以达凛冬花开傲雪盛景。 此时临晚殿内早梅初绽,寒香欺霜透雪而来,橙红的灯光映着早绽的腊梅像是在枝丫上凝成了昏晕的琉璃小盏。楚麟城还来不及感叹灯花辉映如星火离坠一般便见着萧锦棠已快步行至后偏殿门前。这后偏殿与正偏殿不过一廊之隔,而花廊之后便是长公主寝殿。 楚麟城见状,心道没想着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来这女儿闺阁议事,可还没等他大抒感慨之情,便见着殿门忽自里而开,一名约莫二十六七岁的女官快步出殿行至萧锦棠身侧低声道:“启禀陛下,方才长公主殿下已遣后殿宫人前去择花烧水以备沐浴,一刻之内这后殿除婢子之外便再无他人。” “孤知晓了,你且先下去看着罢。”萧锦棠微微颔首,一面说着一面微微抬手示意楚麟城和柳言萧随他入殿:“都进来吧,斜红姑姑是自孤幼时便随侍身侧的人。在这宫里,除却明毓,孤最信任的便是她了。” 斜红闻言忙对着楚麟城和柳言萧二人行了一礼万福,她垂首转身轻轻将殿门关上。由于是偏殿,故而整殿只燃烛两架。萧锦棠一面落座一面示意楚萧二人不必拘礼随意坐下。楚麟城寻了离窗近的一处落座,他下意识的瞥查四周是否隔墙有耳,抬眼却见萧锦棠坐于烛架之侧,跃动的火光在他浓翠的瞳底明灭浮沉:“长话短说吧,柳卿。” “是。”柳言萧瞳仁一转,眸光在楚麟城身上流转一圈儿后似明白他心想若何一般启唇一翘似笑非笑:“这案子倒是蹊跷的很,这五日微臣顺着运粮线一路往下追查,发现到凉朔关的军粮一共五十万石左右,朝廷共下发军粮六十万石,其中十万石不翼而飞。” “然鲸吞如此巨额米粮,绝不是一官所为,这粮运过处无不是层层剥削。请陛下恕微臣无能,微臣五日之内委实不能细查出其中贪污细枝账目,但这粮食大部分的折耗地与相关人等微臣业已查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0.临晚夜谈言萧诉案情(二) “十万石?!鲸吞如此巨额粮食势必坏我大周军心,难道这群逆臣当真不知唇亡齿寒之理?”柳言萧话方起头,便听得一旁的楚麟城愤然开口打断。照理来说,臣下向皇帝例汇公事未毕时旁人不得插口,否则是为不敬。 但出乎柳言萧意料的是,萧锦棠对楚麟城的情急打断不仅并未露出不悦之情,反倒是自顾自的以手支颌以眼神无声的示意自己接着往下说。 作为曾经的东宫暗卫,柳言萧最是明白萧锦棠隐忍面目后的孤戾性子。昔年先太子对其百般折辱,他面上逆来顺受唯先太子命是从,那等隐忍卑膝,连自己也差点信了他演出来的奴性。当日他被打上奴隶烙印时自己也在暗处看着,嘶声痛喊之下却不忘跪在先太子脚畔讨求怜悯之时,委实让人觉着他身为人的脊梁早已被彻底折断。 可这世上真的有人会遭受了这种对待还不会心存半点怨恨么?便是连狗被主人家毒打了,心下亦会记仇,恐惧只会暂时压制住仇恨。但所有怨怼仅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便能尽数引发。 或许萧锦棠唯一的失策就是他表现的太过顺从。任何事物都有着正反两面,极端的顺从则代表着极度的疯狂,他以为自己藏的够深演的够真,殊不知这才是他最大的破绽。 极端的顺从成了萧锦辉皮肉上的一根刺,他始终未对萧锦棠放下戒心,而自己也不放心这个看似软懦的九皇子。故而从那时起,自己便悄悄的观察起这位九皇子。直到东宫事变那夜,他在梁上看见了萧锦棠接过萧锦辉那杯酒时眼底划过一线玉石俱焚的决绝。 那是怎样野心和不甘?千种情绪于他眼底浮现,交融成名为的混沌。那一刻柳言萧明白,被拴住脖颈的装了这么多年狗的狼终于露出了他森然的獠牙。萧锦棠最初的心思不过是想活下去,但当生存的条件也即将被剥夺的时候,即便是兔子也会咬人。 那一刻柳言萧恍然大悟,要知那跪在地上的少年亦是这个庞大国度的继承人。但他跟自己一样,自己永远只能躲在见不得光的暗处,便是死了也没人知道。这个九皇子亦是如此,他若不争,便只会为人刀俎,生死无名。 自己作为灵帝的亲信,将来必然会被萧锦辉所不容,从一开始他和萧锦棠便都是萧锦辉的弃子。萧锦棠是个一无所有的赌徒,在权力的赌局上,他的筹码少的只剩他那微不足道的一条命。但最终的赢家往往是最为疯狂的赌徒,因为他们早已将自己当做筹码押了上去。他不会去做萧锦辉的弃子,他要做萧锦棠的筹码。 可柳言萧没想到的是,他本以为楚麟城和自己一样是萧锦棠手上为数不多的那几个筹码,但现在看来怕不仅如此。 萧锦棠很聪明,他不想做赌桌上的押家,他要成为那个庄家。而他要赢,就必须跟同桌的押家联合出千。而楚麟城,这就是他手下那个跟他一唱一和的押家,而自己,就是那个千。 “少帅急甚?这群贼臣可都是人精,听得北地雪灾镇国公又密折上去催粮,生怕这国门破了或许是怕真追查起来自己被拿去当了替死鬼。还将盘剥的粮吐了不少出来。若他们不吐,怕送至凉朔关的粮只有四十万石吧?” “再说在这军粮之上能做多少文章,少帅您可不是心知肚明?若是镇国公的折子真递到了朝廷之上一五一十的宣读,可不就是打草惊蛇?不若稍旁提点,先逼回粮草以小博大计走偏锋。” 柳言萧说着一顿,眼角余光一瞥窗边,竟是无端的带了几分戏谑:“军粮缺损是个由头,延误又是一个由头,这两罪并下,最好也是整族流放朔北。若是真出了什么岔子,这些手脚不干净不利索的人可不都得” 话至此处,柳言萧的唇角不禁勾出一线难以觉察的混沌笑意。他一面暗探着楚麟城的神色一面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他心道自己当日去凉朔关找秋剑离之时便见官道粮运少了些许,而镇朔军斥候尽布北境四州,楚凌云绝不会不知沿途军粮缺损之事。且作为楚氏少帅,楚麟城定与其父常往联络,故而绝不可能不知军粮贪污一事。但楚氏父子却于此事保持缄默,楚凌云更只是向朝廷发来一封不轻不重的催粮折子。知情不报,险计连环,可不就为的是将朝廷上负责此事的人拉下来么? 到底是兵者诡道,楚氏父子一手策划这场将计就计,最后以国境被破之由给兰卿睿施压,逼之不得护其党羽。若是此计稍有纰漏,觋山防线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楚氏五百年忠义威名便是彻底扫了地。但楚麟城身为谋策之人自是知晓其中风险,如今面上愤懑说着唇亡齿寒的理儿,可又是做给谁看? “柳卿。”萧锦棠的眸光隔着灯架望向柳言萧,明灭烛光跃动在他墨玉一般的瞳底,掀起如狼一般的荧荧碧色:“孤只想听孤想知道的,懂?” “是,请陛下恕微臣多言之罪。”柳言萧闻言,忙低声告了声罪后继续道:“原本五日是根本不够臣细查的,故臣为求速便命人沿着粮运官道沿途查访。在距寰州城三百里外的新洛城的驿官说军粮至此便只有四十万石。想来那运抵凉朔关的五十万石,还是镇国公那封催粮折的风声让不少手脚不干净的人讲军粮又还递回去的结果。” “微臣便顺着此线回溯查证,专查沿途米行仓库,贼臣既贪粮食,必会寻地储存。今年北地雪灾,粮食少缺,这些贼臣定然会将米粮储存至凛冬,待到饥荒一起,便将粮食伙同奸商高价出售给百姓,借机大发国难财。幸而微臣判断未错,纷纷于各地米行寻到还未来得及销赃印有官印的军粮,只是数额大小不一,查证时间亦不足,故尚未详列账目。” “不思为百姓谋福,还欲啖我百姓血肉。当真都是些无法无君弃国弃家的虎狼之臣啊。”萧锦棠冷哼一声,却是怒极反笑。 他心道自己身为天下之君,却只得于女儿闺阁之侧听得臣下报述民情,即便心知自己已有盟友,但仍深感有心无力。他明白,自己必须要握住天下的权柄,唯有如此,他才能对得住自己的誓言和不负楚麟城为天下而出仕的忠义。 楚麟城说的没错,要想天下河清海晏,必要匡纲立命。贤臣匡纲,君行立命。贤臣明主,方能国命纵横。 思至此处,他忽的想到萧锦辉监国之时那场寒灾。他常常听得那些能外出采买的宫人私下议论,说北地饿殍流民上京请命痛斥官场贪墨横行,可太子却忙于笼络朝臣对此并不上心,以至于皇城之下朱门之外百姓倒满大雪之中。现在萧锦辉已薨逝,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去年的寒冬,唯一不同的只是这皇位轮叠到自己手中。 柳言萧瞧着萧锦棠冷肃着一张脸,正欲开口劝慰陛下息怒之时却见着萧锦棠一面摩挲着自己腰畔玉佩一面缓缓开口。在那一瞬。柳言萧只觉眼前的小皇帝的心境似乎有些变了。他似在一瞬之间长大了,他端坐在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檀木靠椅上,脊背挺拔带着君临庙堂的威仪。暖融的烛光映在他尚且青涩的面容上,明暗交接间却勾勒出几分如铁铸一般的明晰线条。 “方才柳卿不是说案有蹊跷么?那蹊跷又在于何处?”萧锦棠微微垂首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像是方才流露出的一丝怒气只是旁人晃神的假象。他语调轻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柳言萧见此情形,亦敛去面上轻佻之色。他沉容肃禀,眉宇微敛却像是东宫事变他与萧锦棠夜谈之时:“微臣顺着新洛城继续沿途往回追查,却发现沿途只是盘剥。直到追至离京以北一百五十里处的易宿城时,便发现六十万石军粮在这一城之内便折损十万石。” “胆敢鲸吞如此巨量的米粮,贪污之人必然会寻地储存。于是微臣连忙暗查玉京和易宿城周围的仓库和米行账本。发现有几家颇有名望的商铺都曾在一神秘老板底下购入了大量低于市价的米粮作为囤货。而在往上查,便查到了户部侍郎石简家中的管家石洪身上。” 柳言萧说着一顿,唇角微翘间竟是勾出了一线混沌笑意:“而于石洪的口中,微臣更知道了这收购军粮商铺背后老板的名字。其中一人,便是兰太师的亲侄儿,另一位户部侍郎陈思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1.临晚夜谈言萧诉案情(三) “易宿县离京不过百里,竟敢于皇城脚下如此行事。在这些逆臣眼里,或许孤只是个放在那龙椅上的摆件,而百姓,不过梗间枯蓬罢了。”萧锦棠微微垂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他微微敛眸,烛火将他的面容明灭分割成晦暗的块面。在那一瞬间,一直留意萧锦棠神色的柳言萧却猜不出眼前的少年帝王心想若何。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的觉着萧锦棠想要的比他想的要更多,他不仅仅只是单纯的要权柄,而这天下间,又有什么比权柄更为人的呢柳言萧思至此处,正开口暗探萧锦棠心想之时,却见萧锦棠忽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见少年帝王两腿一翘,换了个舒适的坐姿斜倚在椅上悠悠开口却是话锋一转。 “你说这陈思和是兰太师的侄子,难道这件事,连太师不,是兰氏本家都参与了销赃”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暗下思忖着,若是兰卿睿间接参与了贪污一案,那以此事做文章便可合理重创兰氏在朝廷之上的根基。思至此处,萧锦棠眉峰微蹙,似又想起什么似的疑惑开口“既然陈思和是兰太师的侄子,那为何他姓陈不姓兰” “这件事说来话长,陈大人的世,也算得上是玉京贵族之间的密辛了。他若按着兰氏子辈的排序,应从芝字辈名芝竹。而论辈分,他其是兰氏家族的嫡长子。” 听得萧锦棠骤然发问,一直坐于窗畔静听的楚麟城倒是打开了话匣子“臣曾听得家母说过,这陈大人随的是母姓,而这其中缘由,却是兰氏最难以启齿的隐痛。兰卿睿与微臣父亲同年出生,是前代兰氏家主的老来子。但虽对外宣称是嫡长子,然在兰卿睿之前,兰氏家族已有一位嫡长子。” 萧锦棠闻言暗惊,他倒是从未听旁人说起过这等密辛。不过想来也是,如今兰卿睿位尊太师又是先帝钦点的顾命之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若是自己不追问,又有谁敢妄议其家族之事呢思至此处,萧锦棠又觉着自己委实还不够了解这场权力牌局上交错纵横的关系 联姻是在权力场上的两个家族之间最重要的联结,而血缘则是名为家族的利益共同体的枢纽。自己即位不久,对于玉京城中的世族之间的事儿委实知之甚少,而权力纷争之事,永远是牵一发而动全。若是自己不够了解其中利害,不仅会错失盟友,甚至还会引起其他麻烦。兰氏作为开国世家,在朝廷之上的关系网就像是盘根错节的树根,想要撼动绝非易事。若是贸然动手,势必会引得朝堂动乱。 昏黄的烛火在静默的空气曝起明亮的花火,一瞬间的沉默让萧锦棠蓦地想到了灵帝去世那夜。那夜也是这般,静默的中只听得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灵帝将死时断续的呼吸。他软塌在塌上,浊黄的眼球盯看着自己,但眼瞳却明亮的令人心惧 他问自己,为君之道为何而自己答,是制衡。 思至此处,萧锦棠下意识的微微一抖。他蓦地睁大了眼,原是自己一开始便错了。他忽的发觉自己不过是这权力棋局上的初学者,他想起楚清和给他搜寻来的坊间话本上写着什么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这类的话,但他并不懂下棋,翻翻话本也就当消遣。因为在自己的理解里,谋子的字面意思就是吃掉别人的棋子,书中所描写的棋势之类自己完全一窍不通,可就算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但围棋的规则是以围地多者胜这点自己是知道的。 自己一直想的是将兰氏家族彻底拔起,可不就是谋子的做法这不仅背离了制衡的要点,更是因子失地因小失大。他既坐在这把龙椅上,就不能只考虑眼前的效果而放弃长远的利益,要根除一个势力庞大的朝中重族,非伤筋动骨不得成。他要做的,不是赶尽杀绝,而是找到机会加以利用,让这悬在自己头上的剑变成自己手中的剑。 由于萧锦棠背对着楚麟城,故而楚麟城也注意到萧锦棠骤变的神色,他顿了顿继续娓娓而述,语气竟是带了几分唏嘘。 “这位本该是兰氏家族第一继承人的兰大少爷却因执意要娶陈氏商行的独生的庶出女儿为妻这事儿当年可谓是震动玉京,就是连兰卿睿的长姐,先帝原配皇后也是极力反对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即便陈氏商行是为专供宫中织造的皇商有着万贯家财,但也只是最末等的商人。作为兰氏嫡长子,不与皇室联姻也应与家世相匹配的贵女联姻。” “但为了此女,兰大少爷甘愿放弃家族继承权和姓氏,以入赘之名同那陈氏女儿结为姻亲。这世家嫡子入赘商家庶女,对于百年望族的兰氏而言委实是丧败门楣的奇耻大辱。故而兰老爷子盛怒之下便将其名字从族谱上抹去逐出兰氏,而对外甚至不谎称其病逝,就当自己从未有过这个儿子。直此二人就此断绝父子关系。” “直此这位兰大少爷便随了妻姓,同那陈氏小姐继承了陈氏商行,可不曾想二人婚后不久,兰大少爷就染上了时疫,没多久便去世了。只留下陈氏这对孤儿寡母撑着商行,那时兰老太爷子也不大行了,弥留之际想起长子,才知长子已过世多年,于是在临终之前吩咐兰卿睿将自己的孙子接回兰府教养。” 楚麟城说罢微叹一声,又道“四大家族或多或少都有互相联姻或是与皇室联姻的传统,这也是他们为所谓皇亲国戚的骄傲。若娶商人之女,这无疑是败坏自己皇族血统的。自古以来,也只有没落世族的男子才会迎娶母家财产丰厚的女子强撑门楣。但这些事儿若是放在明面上来说,无疑是遭人耻笑的。更何况是出了三朝皇后的兰氏家族。” “原是这般,孤倒是从未听闻过这些。” 萧锦棠闷闷的应了声,不知为何,楚麟城口中说的分明是旁人的故事,自己作为一个旁听者,听得这般心下却无端的发起堵来。他总觉着这些规矩像是一根根透骨的铁钉,每一根钉子都似要把一个人的希望和命运都钉死在这玉京城的青砖地儿上。 有时候命中注定的相遇会让人相信这是宿命,但有些注定不得相交的感,会让人去怨恨宿命。兰大少爷和那陈氏小姐是如此,那自己呢 不动声色间,萧锦棠甚至没发觉自己手已牢牢的握成了拳,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下意识的,他想起了心头那明媚如蔷薇的影和那个温暖醉人的拥抱。她太过艳烈,像是一场光暖的梦,美好的可望不可即,让人不想为她向所谓的宿命和规矩低头。 楚麟城听得萧锦棠声线涩闷,心想着自己的朋友应是被这个故事所感动。要知自己当时听得母亲讲这故事时也是被感动的泪盈眶,而一旁的楚清和则说若她是那陈氏小姐,就坐着十六乘的金车驾着配金鞍的烈龙驹去风风光光的接自己的郎然后将他娶回家,最后生一堆活蹦乱跳的小崽子骑着马天天打兰府门口招摇过市,气死那个棒打鸳鸯的兰老头。 思至此处,楚麟城的唇畔不牵起了一线笑意,他低咳了两声掩住了言语之间的笑意,沉肃道“这也是疑点之一,陈大人其实并无贪污动机。他虽因母家的原因不能认祖归宗,但其母过世时便将陈氏商行交给了他。这些年他受兰氏教养,虽对外宣称是兰卿睿的门生,但兰卿睿甚至将其捧至户部侍郎的位置,可见对这位侄儿的看重。且兰氏家族根基深厚,兰卿睿亦是老谋深算,又怎会冒险对军粮下手” “少帅言之有理,然少帅常年戍守凉朔,恐还有些细节之处不甚清楚。”柳言萧眼珠一转,低笑一声“少帅也知这陈氏商行曾是专供内务的皇商,然微臣推测他如今参与销赃其实并非兰太师所授意,而是他为了筹集足够的本钱重振陈氏商行。而说到陈氏商行当年失了皇商的名头的原因,却是跟当年兰氏意笼络姜氏有关。” “姜氏”萧锦棠眉峰一皱,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印象中的玉京各大世家名门。而在这玉京城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世家里,出姜氏的只有鸿胪寺卿姜和他的长姐、先帝最宠的贵妃、先太子萧锦辉生母 这也为何可说明权倾天下的兰卿睿还要笼络姜氏,那时萧锦辉大权在握,离皇位只剩临门一脚。等他登基,兰氏的长女兰芝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姜氏作为当朝天子母家定会成为取代穆氏或沈氏,成为新的四大家族之一。所以姜氏想要那皇商之名号,兰卿睿自是乐的顺水推舟。 但姜氏的家族出却不比开国之后的兰氏家族,姜氏家族当年亦是商人出,同许多兰卿睿看不起的家族一般,当年的姜氏族长亦是变卖家产作为军费投靠资助萧彻,在最后论功行赏时被封了一个世袭伯爵。照理来说姜氏应该会守住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代代相传,经营着祖宗传下的商行也能过得不错,可不曾想这姜氏竟一朝出了一个雍艳冠后宫手段了得的女儿。 她不仅一手将自己弟弟提至鸿胪寺卿,还同弟弟联合大理寺卿设计了名震玉京的曲水诗案将刑部尚书杨明正、户部尚书曹清徐所拥护的皇四子萧锦玄扣上了结党谋逆之罪将其满门株连发配,为其子稳固太子之位。 然而心狠手辣又多谋绝色的姜贵妃,却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儿子竟被一北燕女奴刺杀亡,而自己筹谋一生,最后却被灵帝一纸遗诏下令三尺白绫缢死披香。现今改朝换代,陈思和自是想将那旁落于他人之手的皇商之名夺回。但兰卿睿向来是看不起经商之人,既然陈思和已入了仕途便不再是商户出,他又怎会帮自己侄儿去拿回所谓的皇商虚名 “孤知晓了。”萧锦棠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抬眸之间浓翠的瞳中掠过一线狠戾“你回去之后,给孤详查当姜贵妃殉葬之时兰姜二氏可有冲突。” “谨遵圣令。”柳言萧眉峰一挑,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看来萧锦棠是想从贵妃之死挑拨兰姜二氏关系。但就在柳言萧暗自思忖萧锦棠意何种方式对付兰卿睿之时,却没见着萧锦棠的目光却瞥向了坐在自己斜后方的楚麟城。 楚麟城并未注意到萧锦棠试探的目光,他面色沉肃,不知在想些什么。萧锦棠收回试探的目光,忽的问道“柳卿,你方才说石简的管家招了这一切,那石简为穆钰门生,如今兰穆二氏联合,你动了石府的管家,岂不是打草惊蛇” 柳言萧抬手掩唇,眸光一转低笑一声又转回了那副阳错乱的样子“那石洪要是敢说,那也怪不得微臣不讲道理呀。不说他的家人还在听风狱里,就是他说了,他的主子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军粮贪污一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便是穆侯爷想保亦是有心无力。这石洪不过一介管家,他若敢轻举妄动,那也别怪微臣翻脸不是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2.临晚夜谈言萧诉案情(四) “你倒是会拿捏人心的。”不动声色间,萧锦棠的眼角余光又瞥向了楚麟城,他一字一言说的极缓,似笑非笑的语气像是揣摩又像是揶揄“可你能问出来,也不过说明石洪是个骨头软的。若是个硬骨头,拼着鱼死网破的往上一捅咬死不承认,那岂不是得不偿失若他不在乎自己一家老小的命执意不说,你又能将之若何” “古语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若真冥顽不灵,那就只能先叹其愚,再议其蠢。他自以为尽了主仆忠义,却不知忠义二字乃是为国为君,违逆君意,则不忠不义。且方才陛下此言差矣,还请陛下恕臣多言。” 柳言萧见得萧锦棠不时往楚麟城那边瞥看,顿知这心思深沉的少年帝王定是想以自己的名义去试探那楚氏少帅的看法。 柳言萧从一开始便明白,萧锦棠和楚麟城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人。他们一个生于至暗至深的锦绣地狱,一个怒马鲜衣有着羡煞旁人的家世和功勋。萧锦棠的心思深沉缜密,自有他的不择手段和生存之道。 他在萧锦辉手下隐忍多年,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他敏锐的发现了楚麟城对于自己私启听风狱的不满,不过这也有可原,毕竟这么一颗赤心磊落的少帅自是最看不惯酷吏严刑的。 可一颗赤心磊落又有何用呢到头来又能不过青盖雄姿意气终覆枯土罢了,就是这他看不起的听风狱,又染了多少所谓忠良之血所谓的万事无定,即便是忠臣良相,评判标准亦不过能否能为君王顺手所用矣。 而茫茫史册不过后人云云,这世道无常,唯有握紧当下方为生存之策,至于那些后浮名,也只有那些迂腐的文人在意罢。 窗外一缕清月皎辉透夜入室,几缕清辉如练独笼楚麟城所坐一方,好似要将其从这满室昏暗隔绝开来一般。柳言萧见状,一面自心底轻叹一声,一面缓缓对着萧锦棠躬揖了一礼,他抬首起,却是面向了窗侧的楚麟城,一席话面上是说与萧锦棠听,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人若悍不畏死,那不如索成全之。” “你的意思是,你对石洪用了刑你这是屈打成招”萧锦棠眉峰微挑,出言打断道“他为石府管家,若陷听风狱或是负刑伤,难道石简不会发觉” “陛下此言差矣,听风小筑擅长的是从别人嘴里问出秘密,而不是什么市井打手。”柳言萧说着顿了顿,同时瞥了楚麟城一眼。 “天下之间,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然在微臣眼里,大抵只分怕死之人和悍不畏死之人。不畏死的,便以生之美好晓之以动之以理。若是怕死,听风小筑有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让他们招。石洪若是愚忠,至死不说出账目及其幕后收购者,那听风小筑也只好成全他。只是找出幕后销赃的名单的时间会稍长一些罢了。” “石洪的确是个硬骨头,进了死牢看着其他受过刑的人尚面不改色。微臣见状,只好将他带进了听风狱让他瞧瞧一年未见的妻女也好让他看看,他的妻女是如何在他眼前受了一臂打棉花说起来,这打棉花之刑,还是先太子为处罚不得力的宫人所发明。” 萧锦棠一听得打棉花三字,几近是下意识的一颤,这等可怖的刑法,是自己曾亲眼目睹过的。柳言萧曾为东宫暗卫,知晓此法并不为奇,但不知为何,他虽想试探楚麟城对听风狱的态度,但却并不想其知晓曾经东宫腌。他下意识的想喝令柳言萧住嘴,但一根名为理的弦却强压着他不许其开口阻拦。 他只见柳言萧说着掩唇一笑,柔声娓娓,似以话低语般缓声诉诉将那些金装玉裹掀开了一角露出其腐烂内里“这打棉花呢,不过就是用沉石压住手臂,一点点的加重,直到骨头撑不住重量寸寸断裂,若还不招,再用小刀划破受刑之处。啧,不过瞬时,骨碴白尽数迸出,就跟棉花似的。石简看了不过两个时辰,便都招了。招了就是弃暗投明的好事,就是有功,微臣虽断了他妻女一条手臂,但却是命无虞。” 萧锦棠忽的觉着这空旷的偏委实太暗了。柳言萧一字一言仿若一把看不见的刀子,无声且精准的将自己那段不堪的过往凌迟剖析开来,他下意识的握紧了雕花椅背,无端的有些惶然起来,他分明坐在这烛架之旁,可满室烛影却又像是张牙舞爪的无垠业火。他看见柳言萧回对自己又揖了一礼,君臣二人面容皆陷晦暗 “当然,留不留他们的命,还是要看陛下的心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3.谋天下楚萧初论皇道 “既然石洪是因念妻女安危方才招供,若做绝了,一来石洪会起鱼死网破之念,且若不慎将此事传出去,更是授人以柄。”就在此时,一直静默不言的楚麟城忽的出声打断了柳言萧的问询,萧锦棠回首循声望去,却见楚麟城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他站在那透夜而来的清辉之下,眸沉如潭,眉宇傲似带着名剑发硎般的锐意。 楚麟城一向是温和谦厚的,便是在庙堂与兰穆二人的争辩之上亦是理据力争不见失态。而这等冷肃厉色,自己只在当时曾经的北苑见过。那时楚麟城跪地死谏,直宽阔的脊背不屈如不可摧的坚壁,他望着自己,眉宇鹰扬倨傲,眼底像是横着一把淬火而出的刀。 “楚卿说的是。夜深了,你且先出宫罢,从明早朝开始,你便带着证据和石洪的口供于宣政偏等待传召。”萧锦棠微微抬手示意柳言萧退下,柳言萧闻言,再度对萧锦棠退步躬揖拜一礼。 “遵陛下令,那微臣先且告退。”柳言没有多说,他于揖拜之时瞥了楚麟城一眼,顿时便知楚麟城对于自己私启酷刑这档子事儿心生怒意。不过想来也是,这听风小筑往好听了说是皇室直属的密探组织,可这暗处的人,终究是登不上明面上的台面的。且扶植自己登堂入朝全由萧锦棠授意,这转念一想,也知自己胆敢用刑定是萧锦棠默许。 然这却无关自己的事儿了,毕竟事已至此,自己已上了这盘权力的赌局。他是萧锦棠手中的筹码,这世间没有哪个亡命赌徒会因道义二字放弃自己的筹码。 随着柳言萧的离去,窒息般的沉默蔓延开来。门扇开合发出吱呀的轻响,外渗透进的光于开启闭合间将萧锦棠的影子拉的极长。烛盏已燃过半,瀑起的火花将萧锦棠和楚麟城之间明灭出交着的影。萧锦棠莫名的觉着,横在他与楚麟城之间的光影,是自己此生也踏不过的楚河汉界。楚麟城与自己,就像是辉煌的明焰和灰败的余烬,有人生来耀世如光,而他从来就是背光而生的影。 他早已明白自己此番试探的结果,楚麟城是那般明磊的子,他又怎能接受自己启酷吏的想法、又怎能认同酷刑bi)供这等下作手段可若不启用酷吏,又有谁能来整治这横乱昏瞻的朝堂军粮贪污一事是楚氏冒着破关之危设计而成,若只拉下石简而不抓住机会重创兰穆二人之元气,那一个石简没了不过是小事,他要做的,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将此后的利益链一刀斩断。 思至此处,萧锦棠不握紧了拳,他定然的望向楚麟城,心下最后的紧张在无声的对视中消融殆尽。他必须要说服楚麟城接受自己的做法,这是他们目前最有效的手段,楚麟城不是不懂变通的人,权衡利弊间,他定会细做思量。此时若起妇人之仁,那先前所做一切皆成云烟妄谈。 但出乎萧锦棠意料的是,楚麟城并没有厉声诘问自己的自作主张。他深深的看着自己,眉间的锐意却若名刀归鞘般隐去。月光柔和了他的棱角,可不知为何,萧锦棠却是觉着楚麟城的神色带上了一丝妥协般的无奈。但还没等自己开口相询,便见他上前几步来到自己跟前握紧了自己的肩。 “国乱用重典,你做的没错。”楚麟城说着顿了顿,继而又道“可你要知道,柳言萧的所作所为足以成为为人诟病的酷吏。而自古启用酷吏,必被诟病为暴君。你可知行事如此激进,引来笔诛口伐为次之,且酷吏严刑定会引起依附兰氏的其余士族自危,兰氏于朝上蒂固根深,贸然拔起,定会伤筋动骨,甚至引起内乱。” “但不启用柳言萧,我又能用谁清和与风声是决计不能暴露的,如果不用他,我们岂非白白错手此机麟城,我们没有时间慢慢等下去。这已不是坐着空等理想实现的时候,这时候我们若继续等,便是坐以待毙。” 萧锦棠知晓楚麟城握住自己肩头的手是用了力的,可在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却觉着双肩似力沉千钧。在那一瞬他忽的明白,在与自己上所背负承担的,已不是单纯的夺权活下去那么简单。他抬头看向楚麟城言又止的目光,肃定开口“麟城,记得当初你我相识,我便说过,为君者不可因臣清浊而偏废,至于所谓骂名,史书自有公正不是么而所有的变革,必会伤骨动筋且付出血的代价,这些代价,不仅是那些士族的,甚至包括我们。” “你说的代价我何尝不知但我担忧的并不是这些。”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放下了搭在萧锦棠肩上的手,他看向面色坚毅容晰如铁铸的少年君王,沉声道“听风小筑是一把双刃剑。可怕的不是酷吏,而是长久的严刑峻法会造成的影响。以酷刑拔出障碍,朝臣、百姓只会惧你,而非敬仰与信服。你通过雷霆手段夺取权力,却会因此失去民心。当你无法为天下信服,那便只有借用强权镇压。” “你是天下之主,更是我的挚友,是权力的执行者与执掌者。但我绝不希望,你会成为权力的奴隶。” “当我为苟活谋权,你为天下出仕。但握不住权力,我们的命、理想不过皆是泡影空谈。”萧锦棠闭了闭眼,心下却是愈发沉重。他明白楚麟城的担忧,也更明白自己的抉择。他如今已为天下之君,自是要学会如何驾驭臣下。他可以和楚麟城是挚友,但君臣有别,他绝不可以驭下。 他明白楚麟城一直看着自己,目光中既有担忧亦有无奈。他是在担忧自己么还是在担忧他为之出仕的天下他是在无奈自己终是没按照他的期望去做一个仁君还是在无奈他不能劝阻自己萧锦棠思绪万千,却是不得而知。他想问问楚麟城的想法,喉咙却像是被扼住一般无法出声。 在一瞬间,萧锦棠忽的感觉自己孤独极了。这种感受是他从未感到过的,不是命朝不保夕的恐惧,亦不是无能为力的绝望。而是一种无可诉说的无奈与艰涩。楚麟城就站在自己侧,抬手即触却是咫尺天涯。他分明是自己的朋友,却碍于君臣之别再难吐露心声。半晌无言间,萧锦棠终是勉力梗出声儿。 “可你不是我的朋友与贤臣么如果有朝一我真的被权力所控制,你不会坐视不管的不是么”萧锦棠昂首看向楚麟城,他的量已比初见之时拔高了不少,昂首之时已有几分青年特有的轩昂拔“你会把我拉回来的。” “你既已决意如此,为友为臣,我都应追随。锦棠,你又在担忧什么呢你当说过用臣不可因清浊而偏废,而我也说过,你当信忠烈之后。”楚麟城笑了笑,以最平淡的口吻回答了萧锦棠心下不能宣之于口的疑惑“但你也需知晓,为君者,不仅要决策果断,更应知何时利用,何时放弃。严刑峻法只可用于一时。人心不是靠强权能掌握的,柳言萧的存在,你也应该明了如何取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4.谋天下楚萧初论皇道(二) 取舍萧锦棠敛了敛眸,他忽的想问楚麟城话中之意是否是让自己学会卸磨杀驴,然话至喉头,萧锦棠却是强咽了下去。他想自己应是会错意了,楚麟城绝不是器量狭小之人,即使他知自己有意启用柳言萧。 柳言萧是自己从暗处推至明处的一颗棋子,他的出现必然会引起兰党一派的集火,与其说他是自己的刀子,更不如说是抛出去保护风声的挡箭牌,而这一点,楚麟城也应明白。就算自己有意重用他,但柳言萧除却是自己扶植上位之外却于朝中并无根基,且自己令他以酷刑bi)供介入贪污一案便足以引人诟病,这朝堂众臣定会以此弹劾他。 即便将来自己让之居于要位,但无根无基的柳言萧要威胁楚氏地位委实可称痴妄。思至此处,萧锦棠压下心下思量,他微微颔首以示楚麟城言之有理。 楚麟城见状,心下正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萧锦棠会答应自己此事之后不再启用酷吏,却不想萧锦棠话锋一转,声声坚定一如当龙图卫bi)围太清他与自己并肩而立之时“麟城,你说孤当信忠烈之后当太后携兵bi)宫,孤许你一个清平盛世之诺,难道孤的决断,不值得你信任么难道孤在你心里,不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皇帝,而是一个不分是非的孩子么” 楚麟城一愣,他怎么也没想到萧锦棠会如此发问。听得萧锦棠的质问,楚麟城下意识想低头对萧锦棠解释自己并非此意,可这一低头间,他猛然发现初见之时站起来勉强及得上自己肩膀的男孩已在大半年间窜了近一个头的个子。萧锦棠定定的看着自己,目光沉寒如铁,再找不出一丝昔因隐忍而流露出的畏缩之意。他似比前些子又高了些,昂首提间已然是个风姿初显的青年。 在那一刹间,楚麟城不得不承认自己应是犯了最本源的错误,那就是他太过低视了萧锦棠。而事实无数次的告诉自己,他已经是个具备了握住天下权柄的资格。 他念着萧锦棠年纪把他当做自己的幼弟,他震慨于萧锦棠的胆识愿与他知己相交,他以为自己是在保护他,因为在自己眼里,他还不那么成熟,像是正在打磨的剑。而萧锦棠对自己的依赖,让他觉着他还需要自己一点点去教导去保护。但自己竟差点忘了萧锦棠是个在成长的帝王,即便他年纪尚轻,但无可否认的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君,他令自己信服的,除却敏锐的决断力,还有那份源于本心的赤诚。 萧锦棠是自己选择的君主。既已决定,那又何来疑虑呢楚麟城这么想着,却又不知何处不对劲。萧锦棠仍抬首望着自己,瞳色浓翠如寒潭,眼底却似孤月蕴清刚,带着化不开或是与生俱来的孤绝“你的担忧孤何尝不知你还记得那孤同你说的么孤道既为帝王,怎能站在臣下后。孤无甚本事,只求与麟城并肩而行且孤虽无甚学识,但亦知一诺千金,既已诺,必当做到。” 楚麟城闻言一梗,忽的不知如何开口。萧锦棠语气平和却带着难以撼动的固执和坚然,他要让楚麟城明白,自己是在告知他而非是与之商议。在那一瞬,楚麟城才发觉萧锦棠的固执已经超乎了自己想象。 萧锦棠自幼不曾拥有过什么,甚至连命亦是朝不保夕,故而他格外在意自己所拥有的一丁点,哪怕为此拼命亦在所不惜。他是个一旦拥有便会抓紧再不放手的人。楚麟城终于明白自己担心的是什么了,他担心自己拉不住如此固执的萧锦棠,最后会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向极端。 但萧锦棠在看见楚麟城眼中的担忧后却是敛下了眸,他没有说话,只是负手转走向方才楚麟城坐的窗边。一缕清辉朦朦由窗而透,少年帝王后影绰,皎白月色与橙明烛光于他后绚烈交融。他抬起手,出言字字铮烈“如今朝堂之上助力尚少,局势不破难开。帝策上也写着,凡革必动,不破不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孤愿辟开先河整肃朝堂,这是你我愿景。孤相信,麟城定会为孤助力。” “臣定当竭力辅佐陛下。”不知为何,楚麟城只觉心头压抑的紧,萧锦棠在贪污一案之事并未做错什么,只是他无言的否定了自己不再启用柳言萧的建议。但启用酷吏,强权怖政下,真的能得到所谓的清平盛世么萧锦棠所得到的,究竟是他人的尊敬还是恐惧 但楚麟城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见萧锦棠猛然抬手推开窗户。此时正起北风,清寒雪风顿时灌入沉昏内,直将那烛盏吹得飘摇熄。楚麟城正开口道此举可能引起其他宫人发觉自己同萧锦棠于此密谈,却不想抬眼一瞧却见月华倾泻如珠辉银曳,连带着混沌的思绪亦清明了几分。 因起北风,先前浮于天际的屯云早已被吹散。穹阔天苍间,繁星映月缀夜成昼。漫天星火之下,早梅雪砌的庭院暗香漫漫。楚麟城望向窗口,却见金灯花廊薄绡朱漆间站着一名拥豆绿透影纱绣宝蓝滚金蝶大袖的少女。她半倚着窗台俏生生的往内一探,却正正瞧见自己皇兄忽的推窗。她应是正预备去歇息了,故只用玉扣将长发束为一握搭在前。 见着萧锦棠开了窗,萧锦月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但瞧见这内只有萧锦棠和楚麟城二人,她眼眸一转便隔窗对着萧锦棠和楚麟城施了一礼万福“锦月见过皇兄、楚大人。” “末将见过明毓长公主。”楚麟城忙上前两步还礼,萧锦月见了,一面微微颔首受了礼一面不着痕迹的往窗侧退了半步,似乎是有些露怯。萧锦棠见着妹妹,唇角不自觉的便翘了起来,他抬手抚了抚萧锦月的额发,却发现萧锦月穿的有些单薄,不眉头又皱了起来“怎么穿的如此单薄你子弱,年前一次风寒三月方愈,若是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皇兄不必担忧,这临晚里有地龙暖着,严冬亦如仲,我倒是觉着呢。”萧锦月说着浅浅一笑,抬眸间却是瞥向了站在萧锦棠侧的楚麟城“夜已深了,这临晚的宫人也快至后行晚间扫洒之事。我本是想来提醒一下,却不想正扰了皇兄与楚大人商议要事,这倒是锦月莽撞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5.谋天下楚萧初论皇道(三) “怎么会呢是皇兄忘了时间,扰了你歇息才是。”萧锦棠垂下碧如青玉的眸子,指尖轻动又将萧锦月微敞的大袖给笼的严实“你且快些进歇息,切勿着了风寒。皇兄与麟城过会儿便走。” “皇兄此话倒说的我像是来逐客一般。”萧锦月虽嘴上嗔怪,但面上仍是笑着。她一面说着一面侧向萧锦棠后瞥去。萧锦棠见状,下意识侧给妹妹让出位置。而就在那一瞬,楚麟城本能的觉着上附着了一道打量的目光。他倏然抬眸,却正正与撞进一汪浅碧莹润如浮冰初泮的双瞳中,那双瞳比之萧锦棠的浓翠要浅澈不少,带着潋潋水色一抹,无端的惹人生怜。 楚麟城立刻便意识到那是萧锦月正在看他,他也不是被女儿家打量两眼就会脸红的人,见萧锦月如此打量,楚麟城亦迎着那目光与萧锦月对视而去。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萧锦月虽下意识的抬手掩住唇畔,但却又不像是闺中少女初见男儿的羞怯之色。少女拥月斜倚,婉约慵雅如一朵初绽百合,她半眯着眼,水色瞳中带着一丝他看不透的虚缈试探。 但那丝试探之色不过转瞬即逝,令楚麟城甚觉自己是否被那月色灯火晃的眼花。但他还未来得及确认,便见着萧锦月侧过子躲在了萧锦棠的前。风中寒香渐漫,少女柔声细细“那锦月便不扰皇兄与少帅了,我待会儿再令那些扫洒的宫人再去御花园择些花儿来,命他们明晨再来扫洒。再说了,斜红还在这看着,皇兄大可放心。” “那劳烦皇妹了。”萧锦棠抱歉的对萧锦月笑了笑,他一面说着一面正抬手关窗,但抬手一瞬却触到了萧锦月握住了窗框上的手。萧锦月微微一笑,反手先一步将窗户关上,楚麟城看见少女的鬓发被风吹掠而起,伴随着轻微的咔哒声,萧锦月的声音似隐含笑意“既然皇兄觉着麻烦,那可别忘了锦月出宫之事。” 楚麟城闻言,这才想起来方才来临晚时柳言萧与自己无意间说明毓长公主今缠拧着自己皇兄许她出宫游玩之事。窗户再度关上,偏内又剩昏色一片,萧锦棠抚着窗棂笑着叹了口气,语调几分无奈几分宠溺“也不知她最近怎么了,总是要闹着出宫去玩。上次她被叶素痕掳走分明是那样险之又险的形,她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般不长记。” “只怕是这临晚景致再美,也难挡清冷寂寞吧。民间市井总是带着难以抵挡的和趣味。而每一座城都像是美人,见得多了便会知各有各的风,像是西魏的金庭城来往着各国的商人,狂放的趣令人目眩神迷。而北边燕国则近半年覆以白雪,似连女子也似得了寒雪的灵气一般会较之旁的女子生的更为肤白且唇若涂朱。而其中城之翘楚,又有哪座城能比得上足累大周五百余年岁月的辉煌缔造的玉京城呢” 楚麟城说着忽的收了声儿,他意识到自己似是说多了话。他倒是逞了一时嘴快,却是又忘了眼前背影瘦削堪称伶仃的少年是从未出过宫的。见萧锦棠无言,楚麟城想了想,又开口劝慰道“长大有时是一件危险的事,但也只有危险能让人成长。锦棠,你也不能一直把明毓当小孩子看,方才我瞧明毓长公主倒像是比之前见着变了不少似是出落的更美了些。” 萧锦棠闻言却是无奈的回叹道“我只是担心她罢了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一母同胞的血亲,亦是我这么多年最为珍视之人。虽然知晓她终会长大,但我只想让她能慢点成长,让她替我去享受那些我不曾拥有的人或事。” “她可是同你一块儿长大的妹妹,你可别轻看了她。女人永远比男人想的多些,只是她们嘴上不说,心底却跟明镜似的。我母亲说过,同龄的女人看同龄的男人就像看孩子似的,有时候你把她当妹妹,但有时候,你得承认她已是个敏感的女人。” 什么女人不女人的萧锦棠垂下眼,心道楚麟城此话当真是故作玄虚,明明他还没娶妻,又哪儿知道什么是女人呢思至此处,萧锦棠才发觉自己从未了解过所谓女人。既然都不了解,萧锦棠又觉着他们俩都没资格议论这个话题。但不知为何,他竟觉着楚麟城还说的有几分道理。 楚麟城倒不知萧锦棠此时心想作甚,他只知萧锦棠的心思和自己对楚清和的心思没什么差别,在同为兄长这一层面上来讲,二人倒是有着高度的思维共识“等转年明毓长公主也快十四岁了,再过一年便到了及笄能正式出宫开阁立府的年纪。这几年正是女孩子最好的时候,也随她玩闹去罢,这事儿我回头让陆鸣悠在巡防营挑几个楚家军的亲兵给长公主作贴护卫,这样你大可放心了。” “那劳烦麟城了,但锦月在我心里,无论如何,她都只是一个需要人护着的女孩啊。”萧锦棠说着低低的笑了声,他扶着窗畔的方桌缓缓坐在了方才楚麟城坐的椅子上。 透窗而来的光将他的影子斜拉的极长,他背窗而坐,如练皎色透在他的墨蓝衫子上却像是被吸收一般消弭无踪。少年帝王瘦削的脊背拔在月色之下,线条似刚出鞘的弧刀又似铁铸的雕塑“今你去锦衣候府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候对于联姻是如何态度” 楚麟城本就是为禀此事而来,听得萧锦棠发问,他立刻回道“锦衣候府愿同陛下永结秦晋之好,并愿辅佐陛下平定朝堂。只是起初定国大长公主并不愿沈氏小姐入宫,倒是沈氏小姐听得臣与定国大长公主相谈后,自愿进宫辅佐。” “自愿进宫”萧锦棠闻言不眉峰微皱。他出深宫,自是知道宫闱残酷。定国大长公主不愿自己心疼的外孙女进宫是有可原,毕竟她已不再渴求权力,若是她不再渴求,那自己所能的报酬便几近于零。可那沈氏小姐为何会愿意进宫按照楚麟城曾对自己说的故事,她不应是个贪慕权势的女人。 但还没等萧锦棠问出心下疑惑,便又听得楚麟城开口道“是,不过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候已将沈氏家主之权给这位沈氏小姐继承,并说选择帝党是沈氏小姐替沈氏家族判下的决断。且沈氏小姐也说要陛下以正式迎娶世家贵女之礼节奉上迎娶贵妃聘独示恩宠令之有别于其他嫔妃。想来沈氏小姐不想单纯作为一个象征两氏联姻的嫔妃,她想做的,是陛下的盟友。” “哦哪怕放弃一生自由,也甘愿入宫做孤的盟友”萧锦棠闻言不由得吃了一惊,在一瞬怔愣之后他才缓过神来感慨道“倒是个心存鸿鹄的女子如此深明大义,只可惜是个女儿,想来若是男儿,定为朝堂栋梁之才。今麟城既见了她,不知心下又有何感想” “沈氏小姐自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不仅一手箜篌堪称天音绝籁,且又游历三国眼界开阔。而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候将家主之权传予她继承,想来也是希望将来陛下念及今助力,保她一生荣华平安,切莫不要废弃于她。”楚麟城说着顿了顿,又道“不过沈氏小姐既然愿意进宫,那定是明白自己该做的事。” 楚麟城说罢抬眼望向萧锦棠,忽然间他想看看萧锦棠对于即将迎娶自己的第一位后妃会流露出怎样的感。毕竟萧沈二人素未谋面,所有交集不过是自己一面之词罢了。萧锦棠不是见多识广的沈揽月,他虽为帝王,可终究不过是一个还未十六岁的少年。骤然以大礼迎娶一个象征着利益的女子,他又会作何感想 是紧张或是局促还是嫌恶遗憾亦或者是错失初开窦的遗憾但所有心中所预料的神楚麟城却都未在萧锦棠的面上发现。他看见那个独坐明月下的少年帝王容色平静如常,只是敛下了翠色沉艳的瞳似是在沉思什么。斜光将他独坐的影拉入昏色与晦暗的交界,似又为他加冕上几分难以言喻的寂寞萧索。 “孤知晓了,待明便吩咐福禄按照沈氏小姐所要求的聘礼准备。这也得劳烦麟城再去沈府一趟宣令。只等聘礼一到,便让沈氏小姐先且入宫暂伴太后侧。”萧锦棠语气淡淡,冷静的阐述像是纳妃入宫是一件漠不关己的事一般。 “是,遵陛下令。”楚麟城抿了抿唇,终是退后两步沉揖礼领命。不知为何,他只觉这一躬间,自己的脊背像是如负千钧一般令自己喘不过气。他虽早知宫闱险恶权与利益相互纵横,但莫名的,他竟生出了一丝迷茫无力感 权力的旋涡已经在无形的扩大,卷入其中的人只能随波逐流再不得脱。他与楚清和是如此,本该脱于外的沈揽月亦是如此。而这场游戏,自开始以来便不会再停下。他似乎可以预见,一个个被卷入权力游戏的人会宿命般尽数粉墨登场,而在里面呆的越久,抓住的权力越大,失去的就会越多;他们奋力向命运争取一切的背后,似早已被命运钦定的诅咒明码标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6.君臣计定朝锦月探麟城 “联姻一事,委实辛苦麟城你了。”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揉了揉自己眉心,他倦倦的慵靠在椅背上,敛住沉晦如墨玉的瞳眸,话锋却是一转:“还有一个月便要至年节了,想来军粮贪污一案,兰卿睿亦会在年节前给出一个结果。” “依着兰氏在朝上的关系手眼,兰卿睿查案的速度比之听风小筑是只快不慢。只怕是这几日便会出个结果,毕竟事拖得越久便闹得越大,迟则生变,兰卿睿自是不愿多生事端。”楚麟城见萧锦棠已生倦意,说罢便欲行礼告退,可还没等自己有所动作,便见萧锦棠蓦地抬眼,透过指缝看向自己的目光冷厉。 “既然柳言萧已经查出关键证据,那就不怕兰卿睿拉谁出来顶罪。石简和陈思和以及所有涉案官员,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以指尖轻扣椅背,指甲与檀木碰撞出清脆的敲击声在静默的殿内漾开,如棋局之上步步紧逼的落子声又如坊间戏剧开幕前的前奏:“如今孤唯一担忧的便是鸣鸾殿那边。若要重创兰穆联合,那此事以后,太后决不能再掌垂帘之权麟城,易子凛那边,你又打算怎么办?” 楚麟城闻言,正欲行礼告退的动作顿了顿。他抬首看着慵倦半倚的少年帝王,微怔之后顿明萧锦棠话中之意:“你的意思是穆氏欲倚龙图禁卫兵变?” 萧锦棠唇角一翘,自腔中闷哼出一声嗤笑,语调揶揄:“折一个石简对穆氏并非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但夺垂帘听政之权,保不准穆太后不会狗急跳墙。太后那性子,若没穆钰牵着,可不就是一只随性子的疯狗么?且如今定国大长公主虽名为禁军与龙图禁卫的监察督军,但谁知易子凛会不会买账?” 少年帝王说着又是一顿,抬眼看向楚麟城的眸光却不自主的多了几分试探。他的嘴唇嗫喏颤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将那梗在喉头的话问出来。他想问问楚麟城,若是定国大长公主以先帝赐予的督军之权要求楚麟城对党争之事袖手旁观,那楚麟城会怎么做?是听从军令,还是为了自己抗遗旨不遵? 这个问题于心底浮现的突然,甚至让萧锦棠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而感到莫名其妙。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蓦然产生这种想法,自己在这宫中能信任的人不多,但楚麟城定是其中之一。自己即位的这近一年以来宫中风波不断,楚麟城又有哪次不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自己这等想法,当真是轻贱了友人的忠心。 思至此处,萧锦棠又无端的生出些许心虚之情。他再度瞥向楚麟城的脸,想着自己方才的神色可别被楚麟城发现才好。这一抬眼间,萧锦棠才心下一定。他见楚麟城正站在自己十步之外敛眸沉思,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方才的神色。见此情形,萧锦棠心下长吁一口气,下意识的将身子往右边挪了挪,像是要将自己蜷缩进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一般。 就在萧锦棠微微往后挪的时候,楚麟城却忽的沉声开口盖住了方才乱了节奏的指尖与椅背的敲击声:“锦棠言之有理,龙图禁卫犹如卧榻之虎不可不防。” 萧锦棠闻言动作一顿,抬眸却见楚麟城眉峰微皱,他容色沉肃,思忖半晌后又道:“但今定国大长公主手无兵权仅剩一纸遗诏,若穆氏真心存反意,想来遗诏亦不过废话一卷。如今宫中禁军与龙图卫相互制衡。如果真要同穆氏撕破脸面,那不若去眠龙山上的慈业寺暂住。慈业寺作为皇寺,遵照旧历,年节后第三日陛下是要亲自前去寺中上香以祈国运太平。” “再论地理,眠龙镇乃我大周军事重镇,设有能容五万余人的眠龙军营。且眠龙山更是为玉京城以北的最后一道天险,山势陡峭易守难攻。当日陛下登基之时,臣正率楚氏亲军班师回朝。虽如今亲军大部分已随父亲重回凉朔镇守,但镇上尚留有约近三千未随父亲重归凉朔关的楚氏亲军。这些兵力算上玉京城内禁军和巡防营人数,约有一万二千人左右的兵力。” “若易子凛敢起龙图禁卫之兵同穆氏胁迫逼宫,不说兵力相差悬殊,便是穆氏欲自临阳城调兵攻打玉京,也难以于短期破眠龙天险防线。若是真到此步,这一万二千余人应足以撑到陛下安然脱困、凉朔楚氏大军回援玉京之时。” “是孤思虑欠妥,还是麟城思虑周详。”萧锦棠听得楚麟城说罢,心下却是暗惊后怕不已。他一是惊觉自己竟是听不太懂楚麟城所说的地理和布军之事;二是惊叹于不过短短瞬刹,楚麟城便能列出周详的战略,若是放在自己身上,便是给了自己军权怕也不知如何调兵遣将。萧锦棠唯一能做的,只能将楚麟城方才所说牢牢记下。 但楚麟城说的越详尽,萧锦棠却是越觉后怕。虽说他早做好了穆氏逼宫的心理准备,但如今从楚麟城口中听来,萧锦棠才发觉自己即便能将借此将兰穆二氏打压下去,但自己却是真真的手无兵权,即便自己手握帝令虎符,但除了楚氏,只怕是无军信服自己。若自己真要坐稳这把龙椅,除却楚氏的支持之外,自己必须拥有只听命于自己的军队。 思至此处,萧锦棠强压下心头思绪翻涌,他略略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唇角却是隐弯含笑:“麟城你身为禁军统领,这些事孤交予你去办是最信得过的。孤不通兵略布阵,还望将来麟城为孤讲解一二。” “只要陛下愿意听学,臣定当倾囊相授。你我二人既为君臣又为友人,这等小事,又何必说的如此见外呢?”楚麟城闻言亦是一笑,一面说着一面向殿门望去,因此并未注意到萧锦棠眸光中下意识的躲闪。 就在萧锦棠说话的当头,临晚后殿外远远传来宫人的交谈声接踵而来的脚步声,楚麟城下意识的循声望去,但宫婢们却是自偏殿外的廊道上匆匆而过并未推门而入。她们大声吆喝着将临晚殿内未当值已歇下的内监叫起来,让他们赶紧去烧水房中搭把手。楚麟城听力过人,宫人吆喝自是听得明晰。而临晚殿上下这般忙乱,原是长公主殿下嫌今日沐浴的水太过凉了些。 “时辰亦晚,臣先且告辞锦棠,你也早些歇息罢。”听得整个临晚殿皆忙于为萧锦月梳洗,楚麟城亦知自己不能久留。听得殿外脚步声与人声逐渐归于平静,楚麟城后退两步对着萧锦棠揖了一礼便欲往殿外走去。 萧锦棠却没有说话,只是在楚麟城转身之时如泄了力一般瘫软椅背上。他微仰着头,近乎目送一般注视着楚麟城的背影。透窗而来的光亮朦胧且锐利,光暗交接如刀一般劈裂了他的面容。在某一瞬间,萧锦棠似乎觉着自己似乎是真的做错了什么,他的冒险是决绝的一意孤行,这当真算是所谓的明君之行么? 萧锦棠不知对错,其实连楚麟城自己亦不知对错,但他们只知,若要改革,这是这个王朝必须经历的动荡,而其中是非,或许只有史书遗墨可评判。 就在萧锦棠思绪迷惘之际,他却见正欲推门而出的楚麟城停在了殿门前。楚麟城顿住脚步,垂在身侧的手几松几握,迟疑半晌终是回首道:“柳言萧并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人。听风小筑是一把双刃剑还望陛下,心下自清。” “”萧锦棠的喉头上下滚了滚,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答话。但楚麟城并未给他思忖的时间,说罢便推门离去了。 夜已深沉,浓云渐起蔽月敛光。楚麟城方一出殿,便被穿堂风激起一个冷颤,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天,见云层渐厚,想来明日定是雪日。 晚风簌簌穿叶拂花,漾起满庭寒香漫漫,漆柱摇红金灯煌煌。方才那些匆匆而去的宫人都聚去了水房和御花园为备受帝宠的明毓长公主殿下重备梳洗之用的物什,若不是廊角积雪上有着几个新鲜的脚印,楚麟城定会以为方才喧哗只是自己幻听一时。此时的临晚殿恬谧如静展的画卷,在无垠的墨蓝色天幕下如同坠入人间的星上琼阁。 但楚麟城倒无心欣赏这般闲雅景致,他只觉心下被压着一股子令他无名烦躁的浊气,他快步走到方才入殿的偏门前,却见着门侧的梅树下站着一个伶俜纤纤的背影。 楚麟城正欲推门的手顿了顿,他回头看向那抹伶俜如初绽百合的影。梅树下的积雪被踩出轻微的咯吱声,花影摇曳烛灯相映间,他只见着容色殊丽的少女似拥一层霭薄雾缓缓转身向自己望了过来。 少女的容貌与她的兄长有七分相似,除却二人瞳色深浅不同之外,便是少女的五官比之兄长更为纤细精巧。她年纪尚幼,五官还未长开,素白且小巧的一张脸像是精雕细琢的偶人。可她与那些讨巧精美的偶人却不同,她眉宇有力,有着如她兄长一般上挑矜傲的眉弓。她纤长锐利的柳叶眉一尾飞扬衔青入鬓,竟是将那双自蕴含郁的眼角撩出一丝逼人的艳色。 她定定的看着自己,楚麟城在瞬息间便明白萧锦月是在这里等他。 可还没等楚麟城开口问询萧锦月为何于此等他,便见少女咬了咬自己唇畔,先自己一步开口,柔声婉转:“我是来道谢的。谢少帅为哥哥如此殚精竭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7.锦月诉衷肠穆候访兰府 道谢?这有什么好道谢的?楚麟城见着攥紧大袖絮絮而言的萧锦月不由得心下失笑。少女站在红梅之下白雪之上,耳后微鬓丝微乱。她素日里定然是敏感且缄默的,不经常与人交流的她只能凭着贫瘠的片语只言拼凑出她与萧锦棠的过往。但即便如此,通过她的言语楚麟城亦知她希望自己能理解萧锦棠的偏执与固执。 “少帅莫怪锦月鲁莽私见,只是锦月见少帅神色沉肃似有不悦,担心您与皇……兄长是否闹了些矛盾。兄长的性子是难为他人所理解,他是骨子里执拗的人,这般的性子,难免会与旁人闹些不愉快。可这也并非兄长不愿听谏少帅,这么多年来,若没这执拗的一口气撑着,我们兄妹只怕已是冢上草寒了罢。” 楚麟城闻言顿住脚步,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他为萧锦棠在启用听风小筑一事上同自己意见不同产生分歧而心生烦躁,见萧锦月私见自己,他本想说辅佐萧锦棠不过自己分内之事将之打发,可不知为何,在听见少女的急切且零落的诉说时他竟觉着心中的烦躁消散不少。 他并不清楚萧锦棠的过去,但任谁也知天家无情,灵帝年间夺嫡之争的残酷更是震惊朝野。那时他自己还是个孩子,随着父亲驻守在凉朔关。由于楚氏世代镇守北疆且家中女眷也不曾与皇室联姻,故而楚氏并未被卷入这趟浑水中。而年幼的楚麟城对此唯一的印象便是父亲和被秋剑离提及先太子时紧锁的眉头。 朝臣畏惧先太子的狠辣暴戾,但灵帝又闭宫修仙暗操独治,可想而知唯一一个在先太子手下侥幸存活的萧锦棠兄妹这些年过得是多么不易。要知道若不是东宫事变那一夜定国大长公主力拥萧锦棠上位,包括楚凌云在内的朝臣怕是早已忘了灵帝还有萧锦棠这个幼子的存在。而萧锦棠能在先太子手下活下来并坐上天下至尊之位,绝不可能仅凭运气便能解释一切。 楚麟城不会忘记自己初见时萧锦棠时他的眼神,少年帝王眼底明净似燃铁焰,他眉峰高挑似飞鹰之翼,那一瞬间楚麟城明白他绝不是仅披着无知可怜的假象活下来的。萧锦棠的即位是必然,在旁人难以想象的无间深宫中,他利用苦难将自己打磨成最为锋锐的利剑。他的出鞘只为斩断晦暗命运的锁链,而在眼神相接的一瞬,楚麟城明白那些市井传言的九皇子弑兄夺位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萧锦月一面说着一面怯怯抬眼看见了楚麟城,见他正垂眸暗思,不禁眸色一沉。她抓紧了垂落襟前的披帛,似是有些局促:“先太子监国之时,因夺嫡之争的缘由,宫中之人对我们兄妹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有些许牵扯引得先太子生疑继而被加害……便是连我们宫中的侍女,亦被先太子的仆从所打杀至门前。” “而我们……素日的三餐、冬日的炭火都得靠着先太子的施舍。母妃位份不高,留下的首饰也尽数被典当为财物方能在这宫中打点一二。便是害了病,却是连太医也不肯过来好好诊治。那时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活下去,然后能逃离这座宫城。” 少女垂眸而诉,那些过往如同一片片碎片在她的话语中逐渐拼合,她咬紧了牙,一字一句像是从齿缝中逼出来一般:“彼时先太子欲扶植颍川秦氏财阀,而那秦氏家主又颇喜欢……年纪小的女孩子,先太子便想将我的年龄虚长五岁先行笄礼嫁予那秦氏家主。兄长为护我周全,在东宫受尽了折辱才得以保全与我。后来秦氏家主不知为何与先太子意见相左,没多久便得了急病身亡,我才幸免于难。” 萧锦月说罢抿紧了唇,她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像是在揭开一层结痂的伤疤。她的诉说如同无形的手将那段不堪的过往连皮带肉的再度揭开,血脓奔涌而出,露出了光鲜下早已腐烂的内里。楚麟城没有说话,只是上前如萧锦棠一般抚了抚萧锦月的额发,却只觉少女的身子猛地一颤。 萧锦月在感受到额间温暖之时蓦地睁大了眼,她慌忙抬头看向楚麟城,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楚麟城以拇指为她拭去泪痕,方才眉目间的冷肃尽数隐去,只剩满目柔和:“长公主殿下言重了,为臣者忠君,为友者助友。陛下之于臣,既是主君,又是挚友。挚友之间,又何来不解的矛盾呢?而若为臣,这亦是臣下的分内之事罢了。” 萧锦月张了张口,喉中却是半晌无声,她的嘴唇嗫喏了两下,似万语千言涌上心头却不得只字片语能表。楚麟城见状却是笑了笑,那笑容如同一段不经意拂掠而过的春风:“长公主殿下担心的,无非是怕君臣意见相左最后离心罢了……但这又如何?过去已是过去,锦棠不是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的人,他是怎样的人,你是最清楚的不是么?” 萧锦月一愣,她怔怔的望着楚麟城,眼底神光却似流露出一线迷惘。可还未等她细想,便又听得楚麟城缓声道:“锦棠有能力做一个好的皇帝,而我也相信他能成为一个好皇帝。我效忠于他,是因为他的品性令我钦佩。” “即便身处黑暗,但他并未堕入绝望,而是依旧坚守本心向往着光明。即便在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他依旧会化作锦月你心底的那盏明灯为你照亮未来与希望。哪怕力量微乎其微,也要拼尽全力去守护一个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到心怀整个天下。” 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放下抚在萧锦月额发上的手,萧锦月没有说话,只是静默的看着楚麟城的背影消失在临晚殿的小门后。悬挂在宫墙畔的的灯火被忽来的骤风吹得明灭飘摇,萧锦月笼在锦袖下的手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暗暗攥成了拳。她转身快步向偏殿走去,风在回廊上低回呜咽如同沉箫诉诉,将偏殿未关严的门吹得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儿。 萧锦月抬手止住了来回轻动的门框将之缓缓关上。她放缓了步子无声的走进殿内,方才的风将殿内的烛火吹熄了尽半,而萧锦棠坐在窗下仰首似闭目养神。萧锦月缓步行至兄长身侧,半晌才轻声道:“哥哥,你累了。” “你方才全都听见了。”萧锦棠并没有回答萧锦月,他微微睁开眼看向站在身侧的妹妹,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听见又如何呢?”萧锦月缓缓蹲下身,最终坐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她缓缓的趴伏在萧锦棠的膝头,亲密如同他们在棠棣阁一般时:“有什么话锦月是听不得的么?锦月倒是庆幸自己今日听了这么多话,方明白了兄长的不易,也明白了自己应当如何为兄长分忧。” 萧锦棠闻言眉峰一皱,他忽的不明白萧锦月话中之意 什么是为自己分忧?她想做什么?萧锦棠猛地坐直了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妹妹正定定的看着自己。她没有说话,而是微笑着撑着自己膝盖站了起来。月光下的少女挺直了脊背,带着萧锦棠不熟悉的但又理所当然的矜傲。那一瞬间萧锦棠觉着自己的妹妹变了,她不再像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女,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帝国公主。 而自己,也忽的有些看不懂她。 萧锦月俯下身深深的拥抱着自己的兄长,在他的耳畔字言凿定:“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无论将来若何,我会一直在哥哥的身边。这么多年的血路共走,即使将来皇座荆棘无人懂你,我亦懂你。” 萧锦棠无声的笑了,他抬手回拥住萧锦月,风还在殿外呜咽低回,而他们却像是回到了在棠棣阁相互依偎取暖的雪夜。这么多年,他们互相支撑着走了过来。而萧锦月,是这个世上同他最为相似之人。思至此处,萧锦棠只觉眼中一阵酸热,他沉默良久,才低声回道:“作为兄长,我却只希望你不要懂得太多。” 萧锦月没有再说话,她只觉着有一滴温凉的液体砸在自己的后颈上。片刻静谧后,临晚殿外又起喧闹,备好梳洗之物的宫人们发现萧锦月竟不在主殿,故而四处喊寻。萧锦月没有应答,仍是拥着萧锦棠,如同那日兄长前往东宫之前那样。 殿外浓云渐蔽,玉屑似的细雪簌簌而落。而就在此时,一辆桃花木的马车辘辘停在了崇仁坊的兰府门前,看门的兰府家丁见得马车上悬挂的姓氏,赶忙往后庭书斋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8.穆侯劝弃卒兰相意优柔 此时正是戌时三刻,玉京的不夜繁华才方起序幕。灯火接天间,平康坊的笙歌曼舞丝竹声声越过与崇仁坊一墙之隔的夜市缈缈回荡在夜色里。一街之外,风月争相,穆钰缓步下车仰头看了看门楣之上的匾额,在寒夜里缓缓呼出一口白气。兰府的管家听得穆钰突然造访,忙领着家仆出门相迎:“侯爷突访,有失远迎,还请先至偏厅稍坐饮些热茶,等小的前去回禀老爷。” “不妨事,也是本侯未递拜帖便忽然造访,委实打扰太师了。”穆钰微微一笑,一面随着管家往府内走去一面抬手示意身后小厮将备好的礼盒捧上前来:“本侯素闻太师雅好书法,然本侯粗人一个,不解风雅之事。这几日新得了一锭墨,听人说是以松烟为基,又辅了熊胆c麝香c冰片c珍珠之类的名药制成。” “此墨不仅颜色浓匀,还能题于纸上迹留千年如新且墨香馥郁。且更妙的是,将之烧了浸酒饮下便是医治热毒脓疮的良药。某想来太师擅书,这枚墨锭太师应是喜爱,便算作今日冒昧前来的赔礼了。” 兰府管家闻言不禁讶然一瞬,他的家族世为兰氏家仆,父亲亦是上一代兰氏管家。兰氏百年世家煊赫名门,旁人眼中的奇珍异宝在他眼里不过是兰府库房里的一件摆设罢了。 而能让他露出惊愕之情乃是穆钰所赠药墨,这药墨名为‘冻玺’,乃是西魏太医院每十年才可炮制几件的秘制贡品。且功效远不止穆钰说的那么简单,不说驱解热毒,便是人行垂危亦可强吊一口气。若说价格,可真是千金难求有价无市,也不知穆钰从何处寻来此物。 但穆钰从何得来这‘冻玺’的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未递拜帖便携如此重礼登门拜访,定是有求于人。思至此处,兰府管家心念一转便想到近日惊震朝堂的军粮贪污一案,他虽非朝堂中人,但在这兰府侍奉多年,自是能从兰卿睿口中得到一二分关窍消息。而这案子直接牵扯上的官员便是穆钰的门生石简,想来穆钰也是想保石简才上门赠礼疏通关节罢。 要知此案事关重大且户部侍郎又是个肥差,想来穆钰也不愿折了石简这颗棋子。既然兰卿睿亲自负责查案,比起找旁人,穆钰定是会来找兰卿睿暗中作保。兰府管家看着那礼盒却是没有接过,只是笑得一团和气的赞道:“穆侯爷所赠之礼当真不同凡响,只是这等厚礼,小的又怎敢私收入库呢?老爷擅书,自当是要等老爷亲自过目,才不枉侯爷这份心意啊。” 穆钰知道这兰府管家是在同自己打太极,不过他一个管事下人自是做不了主子的主,若接了自己的礼反倒是僭越。听着兰府管家这样说了,穆钰亦笑着暗示自己的贴身小厮递给兰府管事包好的银子。兰府管事笑眯眯的接过,领着穆钰穿过廊庭便往偏厅行去。 在与兰卿睿结盟之前,穆钰近乎从未夜里来过兰府拜访。照理来说,兰卿睿贵为丞相又承灵帝遗命为顾命大臣上太师之尊,这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加之兰氏百年世家积淀,这相府应是堂皇富丽。然不曾想的是,比之容威与风雅并存的镇国公府和匠意清雅的锦衣侯府来说,这夜色之下的兰府竟别是一派清幽景致。 比起一街之外的风月争相的繁闹,兰府之内竟是幽静的只余簌簌风声。穆钰环顾四周,只觉迎面雪风清寒料峭袭人,而廊庭之外,草木叶覆霜痕,白墙青瓦间,兰府内外道路皆以青石为基铺划而成。更有别与旁府的是,兰府内的道路每三步远便设有一齐小腿高的佛手雕灯盏错落于半人高的灯台间隔中。远观望去,只觉佛手如盏轻拢星火,如盛月华满盏。 为防走水,每个佛手灯盏外皆罩了一个小巧的牙色绸笼用来防风。透过绸笼的暖光朦朦,柔和映着凌霜微垂的兰草和尚未凋零垂枝雍婉的晚菊。此等意境,倒真有几分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雅致。 就在穆钰心下感慨之际,不知觉间已随兰府管家行至兰府临时会客的偏厅。管家一面示意随行小厮接过穆钰身上御寒的貂绒大氅一面挑开沉厚的锦缎门帘。穆钰只见一股暖风携着清冷白檀香气沸沸扬扬扑面袭来,他跨过门槛,却见兰卿睿已坐在主位端着盏刚点好的热茶饮着。兰府管事见状,告了声礼后便领着随行小厮们下去。 穆钰瞥了眼兰府管家的背影,抬手将自己小厮手上捧着的礼盒接过后示意他随着兰府管家一块下去候着。门帘又落,一时间偏厅之内只闻炭火高烧的噼啪声。穆钰一面将礼盒放在兰卿睿手侧的黄檀桌上一面笑道:“某今日不请自来,委实扰了太师雅兴,还请太师见谅啊。” 玉京贵族皆知兰卿睿素来习惯于晚膳半个时辰后习练一个时辰书法后就寝,穆钰此时造访,定是扰了正在习书的兰卿睿。 “侯爷言重了,只是侯爷这个时辰冒寒携重礼前来,本相却只有一盏薄茶相待,倒是本相招待不周了。”兰卿睿瞥了眼手侧的礼盒,方才穆钰来时兰府管事便遣了小厮同自己说穆钰携冻玺墨前来拜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携重礼来见,想必穆钰定是为军粮贪污一事前来。然此事已闹得天下尽知,朝堂之上百姓之中无数只眼睛都在盯着案情进展,若穆钰此来让自己保下石简,只怕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石简这个户部侍郎助力虽大,但在这朝堂之上亦不过是个可随时放弃的小卒子罢了。石简死了没事,只要下一个户部侍郎依旧是穆氏或兰氏门生便算不得损失。这次楚氏恃功相逼,若扛下压力保下石简反倒是授人以柄,且石简不死难平众愤,若是保住了他让有心之人细下暗查,难保不会查到陈思和参与了销赃。 思至此处,兰卿睿收回目光无奈笑道:“只是薄茶一盏怎能堪比至宝?侯爷的礼真是过重了,这等至宝,还请收回自藏,本相委实收受不起。” “哎,太师此言差矣,只怕是言之过早您连某送的礼是何物亦不知,又怎知受不起呢?”穆钰闻言却是笑意不减,他两步上前落座于厅前左上座,开口却是语出惊人:“这盒内乃是西魏皇室秘宝冻玺墨,只是一个户部侍郎的命,又怎能同这等至宝相提并论呢?” 兰卿睿闻言只觉悚然一惊,他蓦地抬眼看向穆钰,却见穆钰抚了抚拇指牙雕扳指,唇畔笑意更深:“某此次来,不是为了保石简的命,而是以此至宝为酬,斗胆向太师再买一个人的命。” “谁?”兰卿睿眉峰一蹙,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在一瞬绷紧如弦。骤然的紧张令他手指一颤,指尖端着的青玉茶盏顿时磕碰在桌沿发出当啷轻响,滚翠茶汤顿时溅出几分洒到兰卿睿的手背上,然而兰卿睿却无暇顾及手背上的灼痛感,他紧盯着穆钰,却恍觉眼前的男人笑意森然,像极了一头正在舔舐獠牙的狼。 “自是另一个户部侍郎,陈思和。”穆钰眉峰一挑,眼中冷铗寒光一闪而没,一字一句杀机暗隐于唇齿之间:“某要买的,便是太师您的侄儿,户部侍郎兰芝竹的命。” “你!”兰卿睿面色骤然一变,登时拍案而起,他缓缓抬手欲指穆钰叱责,然不想华衫大袖拂掠间,那桌上的青玉盏却被扫拂与地迸裂出清脆的声响。兰卿睿看着那迸碎成片的茶盏面色更是难看,他的嘴唇微微颤着,辩冠朝堂的莲花妙舌竟是发不出一言。 穆钰似早已料到兰卿睿的反应,他垂眸看着迸碎成片的青玉茶盏似慨似叹:“可惜这青玉盏请太师恕某直言,此案已并非弃卒保车之计能点到即止的。某也明白,陈侍郎是您已故长兄唯一的子嗣,但私情是私情,在这朝堂之上,陈侍郎不也是棋盘上的棋子么?或者说,他是,我们亦是,此次若不断臂自保拿出足够诚意让陛下不,是帝党无法再往下深究,这才是及时止损之计。” “您也知,陛下如今同楚氏结盟,且今日雪菊清宴上,楚麟城和那王谦之一同去了趟锦衣候府。您说,若是定国大长公主也要插手此事,依着她老人家的手段,这幕后的牵扯又有谁能逃掉?不若牺牲明面上保住根基。户部侍郎折了也就罢了,再换上便是。若真细查起来,伤的可就深了。太师身为一朝之相又是兰氏家主若伤了兰氏根基,某再来向太师来讲何为因小失大之理可不是太晚了?” 穆钰一席说罢,唇畔依是笑意未减。兰卿睿没有说话,他撑着桌角缓缓落座,一时间偏厅再陷静默,只闻黄檀木桌上红泥小炉上的银釜中水声滚沸翻涌不休。似是过了小半刻,兰卿睿才敛下神色拿过桌上摆放的瓷盏又给自己沏了一盏白水,热气白雾盘桓而上,兰卿睿隔着袅袅水烟瞥向穆钰,眸中却是冷然一片。 “方才侯爷说什么帝党这怕是僭越了!你我皆为大周之臣,自当效忠大周,难道侯爷一席话,是要将本相陷于不忠不义之地?” “太师说的是,是某嘴拙失言了。”穆钰笑着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心下却道兰卿睿也有脸说忠义二字。嘴上说着冠冕堂皇,心底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思却是路人皆知,然可惜兰卿睿鼠目寸光,握住天子近侧之权,却是压根无胆行令诸侯之事,他手握重权,想的确是保兰氏门楣荣华不衰。 如此器量,如此眼界,如此心性,又怎不会被他人取而代之?穆钰思至此处,心底决断暗下。见兰卿睿面色凝肃,穆钰开口又道:“太师心忧国祚,想必亦知朝中根系复杂,若定国大长公主和楚氏欲意深究细查,那便是动摇朝臣根本之事。届时若是太师您的门生受了波及,那我这个在朝中毫无凭依的穆氏岂不是无根浮萍么?” “侯爷委实说笑了,比起有着龙图卫和太后娘娘支撑的穆氏,我兰氏才真是独木难支的无根浮萍。”兰卿睿沉吟片刻,侧目间又看向手畔的礼盒:“侯爷的好意本相心领了,不过此等重礼,本相委实消受不起,还是请侯爷收回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9. 兰卿睿一面说着一面抬手将礼盒向穆钰所坐方向推了些许,穆钰见状,面上却是笑意不减:“太师且慢,古语有云,万事无定数,您又何必这么快的拒绝呢?”穆钰一面说着一面呵呵一笑,只见他双手揣袖,下巴向着礼盒抬了抬。 “穆某是个粗人,这等宝物放在某这儿无异于明珠蒙尘,想来在太师这儿定比放在某府内库房积灰来得好再说,这朝堂之上,某不过是薄有功勋的卒子罢了,不还得仰仗着太师不是么?” “且连城至宝虽难得,但毕竟也是俗物,自是比不上太师心底情义千斤。但某还是希望,太师能够三思而行,壮士断腕不过短痛,若是伤及根本,这等长痛,才真是得不偿失啊”穆钰说罢,语调三分怅叹七分揶揄,他不再同兰卿睿试探,而是抬手就着身侧小几的冷茶提壶直接对嘴喝了两口。 兰卿睿此时根本无暇在意穆钰此番举动是为失礼。大袖之下,无人可见当朝太师已攥指成拳。身为一朝之相,兰卿睿自明穆钰所言非虚。自那夜明毓长公主为叶素痕所掳之事后,他便明白了能在穆太后与众臣眼皮底下无声无息笼络楚麟城于麾下的小皇帝绝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娃娃。如今自己大权独揽,这小皇帝面上虽对自己客气,但试问天下,又有哪位君王甘受臣下掣肘呢? 而那些权高震主的臣子,最后又有哪个是有个好下场的?兰卿睿明白,如果此案详查,哪怕只露出半分蛛丝马迹,小皇帝和楚麟城也定会抓住这条线将兰氏卷入此案不放。这已不是保不保得住陈思和的事儿,而是保不保的住兰氏的事儿。一个是长兄留下未入族谱的遗孤,一个是兰氏百年世家基业,孰轻孰重兰卿睿自是明了。 如今穆钰前来让自己放弃陈思和,这无异于是保全兰氏最好的方式。穆氏虽同兰氏结盟,面上说着还得依仗着兰氏,但穆钰的提醒却像是刀子一般扎向了兰卿睿的脊梁 穆氏的底气比兰氏足了太多,军粮贪污一案中,他不过只是折了一个户部侍郎这个小卒子。而他的棋子,还有着如今手握垂帘听政之权的太后,还有驻守临阳的龙图卫兵权和封疆一方的齐王撑腰。穆氏虽说是新贵,背后所拥势力却是实打实的。 就算萧锦棠和楚麟城觉着穆钰碍眼,但却不敢真拿穆钰开刀,但兰氏不同,除却这份一门出过三朝皇后的荣耀和文官集团以外,兰卿睿真是一无所有。 思至此处,兰卿睿只觉无力感如潮水般涌拍上心头。他少年出仕,几经历练接替父亲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为了保住兰氏荣耀可谓是殚精竭虑,他怎不知兰氏能出三代皇后的背后的原因不过是兰氏手无兵权?兰氏虽名门显赫,但自先祖离世后便逐成帝王制衡朝堂的一枚重要棋子,手无兵权却以外戚之身坐稳朝堂,兰氏真正能凭依的只有后宫,能依靠的,便只有皇帝。 皇帝给了兰氏名为荣耀的枷锁,但如今兰氏无女入宫,兰氏就是式微。兰卿睿看着那包装精美的礼盒,却知自己是怎么也无法收下这份重礼的。这是兰氏亏欠陈思和的,他忘不了父亲临终前老泪纵横喃喃自己对不起长子长孙,恳求幼子定要照顾好兄长遗孤。 而那陈氏小姐却也是要强的,既然兰氏嫡长子因我逐出族籍,那这孩子便绝不入兰氏宗籍,即便他的名字,是寄托着父亲想同家族和解的愿念。陈思和同他母亲一样是要强的,不入兰氏宗籍又如何?他始终愿已陈姓重震陈氏家门。这么多年,兰卿睿是看着陈思和长大的,他虽为外姓,才华却远胜自己那几个不成器的亲生儿子。 说陈思和是自己侄儿,但这些年相处下来,兰卿睿早已视他如亲子无异,可如今自己位极人臣,却是连兄长遗孤也不得护。 就在兰卿睿心下天人交战的当下,偏厅的门帘却忽的被挑开,一缕好闻且醒神的薄荷香混着夜风冷冷冽冽直迎兰卿睿面上而来,骤然冲淡满室暖沸的檀香味。兰卿睿被激的小小打了个喷嚏,抬眼却见一个高髻簪花,身着黛蓝高腰裙,外披檀色广袖衫的女人昂首而入。女人神态倨傲,桃腮粉面颊丰玉润,蛾眉一点下却生着一双含水杏眼,瞥回顾来间,竟仍带几分少女的娇俏。 她的年纪已算不得年轻了,即便保养再好,岁月依旧在她顾盼俏然的眼角留下了几缕刻痕。她并未对兰卿睿和穆钰行礼,甚至连问候都没有便径直行至兰卿睿跟前。兰卿睿见了她,喉头滚了滚却是难说半个字。 女人目不斜视,似根本未见兰卿睿面上的为难之色。只见她素手轻抬将桌上的礼盒拿起端详片刻后笑道:“这冻玺墨倒是个稀罕物件儿,难为侯爷这般晚了还亲自将之送来,本宫先在此谢过侯爷美意。不过老爷既然不肯收,那本宫便做主受了侯爷这份礼,不然可不就是却之不恭了不是么?” “能得云柯大长公主殿下的青眼,也算是这墨锭的福分。”穆钰面上笑意不减,反倒是起身向女人躬身揖了一礼以示尊敬。揖礼垂眸间,穆钰瞥见了兰卿睿欲言又止的神色,心道这兰卿睿还竟是个惧内的。 “阿柯!这礼”兰卿睿见妻子自作主张的收了礼,一时面色急变,他自知这礼意味着什么,但妻子却是不知。若是贸然收下,那岂非等同于自己答应穆钰放弃陈思和? “这礼怎么了?”还不等兰卿睿说完,云柯大长公主便出声打断。兰卿睿被堵的一梗,抬眼却见妻子的眼角余光已落她足畔旁的玉盏碎片上。他只见妻子眉峰微蹙,再开口时眉目具冷:“老爷身为帝师,心胸气度竟是这般狭小?还有,请老爷不,驸马莫要在外人面前唤本宫闺名。” “”面对妻子在外人面前不加掩饰的责难,兰卿睿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却是没有出声叱责。 这分明是极丢面子的事儿。若是旁人这般讥讽兰卿睿,只怕早已惹得他大怒因此祸及一家。但即便云柯大长公主这般态度,兰卿睿不仅没有发怒,倒似一见了她便同毛头小子见了心上人一般手足无措。在她面前,什么帝师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压都顿时泄了气儿。 穆钰的眼光在兰卿睿和云柯大长公主之间来回转了转,正欲想着劝慰二人两句打个圆场。可不想自己话未出口,便见云柯大长公主忽的抬眸瞥向了自己,唇畔弧度讥诮:“怎么?侯爷礼也送了,还有什么事儿么?还是说,您想坐这儿看本宫的家事?是不是还想着让本宫命人再给您沏茶一壶,配些瓜果点心慢慢看呀?” “这还请大长公主殿下息怒。”穆钰怎么也没料到这云柯大长公主转脸就对自己下逐客令,经这骤然反问,饶是自己也被这一呛难挂面上笑意。 云柯大长公主听得穆钰息怒之言,垂首抬皓腕,并着花片似的蔻丹虚扶鬓边步摇,却是半分眸光也未瞥向兰卿睿难看至极的脸色。她眼尾一翘,带着十二分的不耐直盯穆钰。 穆钰见着云柯大长公主眼底藏刀唇畔冷笑不禁面色微变。要知云柯大长公主殿下年少之时可是出了名的任性妄为。听闻她当年心慕楚凌云,竟是扬言要同玉泉公主姐妹共侍一夫,哪怕以公主之尊也要嫁予臣下为妾。昔年先帝想着将她嫁予性子雅重的兰卿睿能约束其一二,却不想几十年过去她竟还这般刁蛮辛辣。 思至此处,穆钰心道自己该说的话也说了,该试探的也试探了,若再惹得云柯大长公主不悦,只怕是等同于直接得罪了整个兰氏:“既然大长公主殿下要处理家事,那某便不扰殿下和太师了,先且告辞。” 话已至此,兰卿睿亦只能顺坡下驴命下人送穆钰出去。云柯大长公主见得穆钰出了屋,抬手便将拿包着冻玺墨的礼盒抛掷于地。礼盒掷地有声,兰卿睿的心底又急又恼更如沉石压。他正欲压着脾气正欲同妻子说穆钰前来的缘由,却不想云柯大长公主冷哼一声扬袖落座:“迎管事方才去请我来时都跟我说了,这姓穆的当真是欺人太甚!连我兰氏族人的命也敢以此等俗物糟践” 她一面说着一面怒视兰卿睿,兰卿睿见妻子满面愠色更是不敢贸然出言。云柯大长公主见兰卿睿不言,更是气的一拍桌子,指着兰卿睿恨声道:“还不都是你纵容的?!即便那姓穆的再如何欺人,但却是话糙理不糙。那不成器的孽种这次瞒着我们同石简销赃,想着振兴那什么不入流的陈氏这不是吃里扒外是什么?他对得起家族的用心良苦么?!” 云柯大长公主话至此处,更是心下气结。她怎不知兰卿睿怎样看重陈思和,陈思和虽不愿改姓归兰,但平心而论,这陈思和的才干的确远胜于自己所生的儿子。且论正统,陈思和才是兰氏家族的嫡长子,若是将来自己的儿子真不成器,兰卿睿还想着劝服陈思和认祖归宗后将家主之位传予之。可现在倒好,陈思和跟着那石简将天都捅出个窟窿,兰氏虽势大,但怎能以一家之力平涛涛民怨? “阿柯!”兰卿睿委实忍无可忍,只得咬牙低喝道:“这都是兰氏欠他的,若不能保住思和,我有何颜面将来九泉之下去见父亲兄长!” “有何颜面?若是兰氏基业尽毁于你手,你才真无颜去见父亲与兄长!你知不知道,这北地百姓得知军粮贪污一事,怨沸都快闹到玉京城了!民心?你有什么资格去同楚凌云比民心?若没了他,那北边的蛮子早踏破玉京城了!而这陈思和,竟是连唇亡齿寒之理都忘了!” 云柯大长公主愤愤而言,她抬手抚了抚自己胸口,平定了心绪后又道:“如今兰氏处境如何你也知晓,现下圣上已与楚氏联手,你身为丞相,他们第一个削的便是你的权,他们等这个机会已经等得太久了,而此次出事,你难道就没觉着蹊跷么?且太后那般作为,你又与穆钰联手你可要知道,这皇座上坐的,哪怕只是一个孩子,他也姓萧!” 云柯大长公主说罢,也没等兰卿睿出言解释便拂袖起身。她神色复杂的看了兰卿睿一眼,丢下一句话便往屋外走去。兰卿睿看着妻子的背影,眉心深锁。 待云柯大长公主走后,候在门外的兰府管事才小心翼翼的躬着身进来等着兰卿睿的吩咐。兰府上下谁人不知云柯大长公主性子火暴骄纵,她一发怒,便是整个兰府都要抖三抖。 兰卿睿见着管事,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斜倚在雕椅一侧以指点眉轻揉,可不想越揉越觉自己头疼欲裂。云柯大长公主临走前那句‘兰府上下,你自行决断’的言语于自己如鲠在喉。 兰府管事见兰卿睿如此神态,心道怕不是老爷的头风病又犯了,他正欲开口询问兰卿睿是否要上些天麻祛风汤饮用,却不想兰卿睿忽的缓缓开口吩咐道:“你将穆侯爷这礼送去大理寺少卿李大人哪儿,就说我今夜有急事相见。” 兰府管事一听,忙捡起摔落在门槛旁的礼盒躬身应道:“是,待小的将这墨锭换个包装,即刻便往李大人府上送去。” 兰卿睿闻言微微颔首,抬手示意兰府管事下去办事。他瞌上双目,却不知为何一阵难以言说的疲惫如同潮水一般向他的神经汹涌拍打而来。黄檀木桌上的烛盏瀑起明亮的火花,轻微的爆裂声响像是朽木的开裂。兰卿睿缓缓睁开眼,却见身侧蜡炬已燃过大半,他正欲呼唤小厮进来换上新蜡,却在言欲出口的瞬间觉着这兰氏光鲜荣耀正如这残烛一般。 他现下可命人换下残烛换上新的烧灯续昼,那他何尝不是在为兰氏这个家族烧灯续昼呢? 思至此处,兰卿睿不由长叹一气。而与此同时,兰府管事的马车也匆匆驶入夜色往大理寺少卿府上而去。 更声渐起,玉京城中繁夜不休,任谁也不曾想到的是,辞别兰卿睿后的穆钰却未归家,反倒是颇有闲情逸致的坐在离自己府邸不远处的馄饨摊上吃着馄饨。 馄饨摊也就寥寥几个食客,而这老板显然也是与穆钰相熟稔的,竟是搬了张桌子放在了街道僻静处替他搭了一处。这也难怪,穆钰身袭侯爵,妹妹又是当今摄政太后,能纡尊吃这平民吃食已是这馄饨摊儿的福分。 他点了两碗馄饨,浓白的香气蒸腾在碗上袅袅不散。长桌之上,穆钰与一青衣长衫的男子对坐而食。男子匆匆而食,似丝毫不觉这刚出锅的馄饨鲜香滚烫。只见他三下五除二便将一碗馄饨连汤带水的吃了个干净。此等吃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多日不进水米饿的狠了。 男子食毕放筷,抬眼隔着那层浓白香气向穆钰直直望来。隔着一层水汽,男子面上一道纵劈似的墨兰纹身更显狰狞妖异:“侯爷深夜约见,难道就是为了请在下吃这一碗馄饨?”男子说着唇角一翘,眉眼之间惯带的烟视媚行瞬时敛去,他目光冷然,尽带肃杀:“可我记得,我欠侯爷的情,已经还完了。” “阿柳不,柳大人可是说笑了,某如今哪里敢让柳大人欠某这个小卒子的情?”穆钰一面说着一面夹起一个馄饨吹了吹,他笑着望向满面肃杀的柳言萧,却是拖长了调子堪称一波三折:“不过柳大人对某这个救命恩人的态度唉,可真是让某寒心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0.柳穆密谈流影揭身世 柳言萧无言,他垂首看着面前的空碗,一闪而过的迷惘自他惯是流淌着妩媚的眼底掠过。透过黑陶碗沿上还粘着的几粒翠绿葱花,他似乎看见了那个十三年前坐在这个位置上吃完馄饨还舔碗将边上葱花也抿在齿间细细品味半天的自己。 那年家乡大旱连着蝗灾,父母带着尚不知事的自己随着北上的流民中想讨口饭活下去。不曾想饭没讨着,自己却与父母失散或许是自己父母带着一个孩子活不下去亦或者是父母相继饿死留下自己一人,总之等柳言萧开始记事时,他已随着一个快饿死的老乞丐到了玉京城里。那时正逢冬日,他与老乞丐困缩在平康坊的暗巷里蹭着连绵的朱檐避着风雪。 平康坊有着玉京城中最为靡丽绮艳的光景。这里道路宽阔直通朱雀大道,雕梁画栋间,每临入夜都会见着万灯齐燃若永昼;玉槛玲珑畔,簇拥着薄纱柔绡或妩媚或清雅的女人携裹着浓馥的香味裸露着羊脂般的肩头缓步出阁。宝灯流转间,伴着轻狂马蹄声扬起妓馆铺撒的香尘金屑,来的或许是谁家意气风发的锦衣少年郎,亦或者是载着士族公卿的香车辘辘停在妓馆前。 燎烧的香料混着酒香和男人女人的笑声和酒香闹作一团。巷外暖融繁华如梦,无边靡艳中,柳言萧的记事便是从永夜寒冷的暗巷中窥视十步之外的繁盛永昼。老乞丐选择带他困缩这里,也是因为玉京城中流民管是拉帮结派,他们一个老头一个孩,能分得的地儿也只有这污水横流的巷子。好在这里是平康坊,楼阁严密还能挡风挡雪,且两楼相邻的暗巷一般都是堆放潲水的地儿,那些贵人们不屑多食的酒肉,倒给了乞丐们一线生机。 但有吃的却没御寒的衣物,柳言萧记不清老乞丐是什么时候冻死的,他依稀记得那是一夜大雪后的傍晚,余晖酡红流金,妓馆里的女人们纷纷跑出来看这难得一见雪后晚霞,他想叫老乞丐也来看看,但回头却发现老乞丐蜷缩在潲水桶旁,尸体已经硬的掰不开。那一瞬间柳言萧只觉天地茫然,他不知自己所归所去,竟是不顾被妓馆厮殴打的风险从暗巷里走出。 他忘了那日街站在街边女人们说的什么,或许是可怜,亦或者是嘲讽。他一路茫然的走着,等入了夜被冻得受不住便停在另一个巷子前的柳树旁蜷缩成一团。柳言萧想着自己大抵应会同老乞丐一般于今夜冻死,可就在自己快被冻昏过去时,一个戎装的男人走到自己的面前。男人不由分说的抓住柳言萧的手腕将他提起来带到这个馄饨摊儿给他点了碗馄饨。 柳言萧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吃过热食了,滚烫的汤汁划过喉管引起的灼痛都像是在给自己宣告活着的感觉。这碗普通的馄饨对自己来说无疑是玉馔珍馐,吃惯了馊饭酸菜胃此时为此欢呼雀跃又像是翻江倒海。强烈的反胃感涌上,柳言萧却压着不适感疯狂的进食,克制本能的令他泪流满面。 而就在自己狼吞虎咽吃馄饨的时候,男人忽的问自己叫什么。柳言萧一愣,旋即摇了摇头,他连自己父母模样都没来得及记清,又何曾记得自己的姓名呢?而收留自己的老乞丐更是大字不识一个,就只管自己叫孙子。 男人见柳言萧半晌未言却是一笑,他说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这样吧,既然我在柳树下救了你,那这柳树就是你的福地。从今以后,你就姓柳,我姑且暂叫你阿柳,等你将来出人头地了,就自己给自己起一个神气的好名字。我姓穆,单名钰,是一个有些战功跟着主子上京述职的军人。 柳言萧呆呆的望着面前的空碗,他从未听过穆钰这个人,更不知此人便是齐王手下那个连破北燕三十二战全胜的穆将军。他只想着自己从今以后也是个有名字的了,人都是有名字的,他有了名字,从此就能挺起脊梁做个人。 后来穆钰将柳言萧带去了自己暂居的旅店,命人给他沐浴梳洗,还给他置办了一身干净的棉衣。柳言萧从没想过自己能穿上新制的棉衣,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竟是半晌不认得自己模样。此时他就像那些大户人家的书童一般,这是他做梦也不敢奢望的光景。 然更令自己想不的是,穆钰竟然带自己进了宫,面见了灵帝。 原来灵帝一直忌惮齐王和穆钰的关系,穆钰为打消灵帝猜忌亦为获取上位机会,便瞒着齐王私见灵帝。在得知灵帝欲培植新一代听风筑作为自己亲信耳目,他便将柳言萧带进了宫面见灵帝,灵帝倒对还是白纸一张的柳言萧颇为满意,便命人将之带去了听风筑训练。苗子倒是好苗子,就看有没有本事从听风筑的训练中活下来。 柳言萧从未想过自己是从地狱掉进另一个地狱,他还记得穆钰跟说,等自己出了听风筑就是有官职的大人,从流民乞儿到那些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锦衣华服的大人,柳言萧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一切来得堪称如梦似幻,却不知命运的馈赠背后早已明码标价。 他曾在进听风筑前说等将来出人头地,定要好好报答穆钰的救命与知遇之恩,穆钰笑笑,赠予了他一把据说是由北燕圣山露曲喀格所产之钢所打造的一把影刃,说将来你只要无条件帮我做三件事便可。柳言萧满口答应,在穆钰的微笑中被去往那个血与死亡的地狱中。 在听风筑里,柳言萧只剩活下去这唯一的念头,当他活着结束了训练,得灵帝召见赐任听风筑执令使之职,从此统令听风筑,更得圣上亲赐名言萧,从此他便是圣上的耳目,更是圣上手中看不见的那把刀。 穆钰见柳言萧垂首不言却是不恼,他夹拈起馄饨细嚼慢咽缓缓吃下方悠悠开口:“这馄饨味道还如十年之前一般,只是物是人非啊。如今柳大人得了圣上倚重当算得出人头地。这朝局纷乱,某若想在这朝堂中站稳脚跟保住某项上人头,可不得同拿出故人交情同柳大人套一套。将来咱们同朝为臣,某还得请柳大人多担待点儿。” 柳言萧冷笑一声,心道穆钰又在打什么算盘。旁人不知穆钰,但他作为听风执令使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穆钰的过往查了个通透,当历案卷宗摆在自己眼前时,他方知穆钰岂止是老狐狸,他分明是头野心勃勃的饿狼。为了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他将自己妹妹穆妙柔送入宫中为继后,为了稳住齐王,他更是在之前有意撮合妹妹与齐王,就在齐王欲娶穆妙柔为妃时,一道圣旨便将穆妙柔接入宫中。 而齐王就算心怀怨怼,但穆钰却似吃水不忘挖井人一般同他站在一条线上,再者说穆钰势力已成,齐王更是不可轻易放弃穆钰。而进献穆妙柔,则更可稳住穆氏于朝堂之上的地位。如此以来,穆钰便在两方势力之中站稳了。而齐王若想有甚异动,也得先考虑深宫之中的穆妙柔。当权力和金钱无法撼动一个人的时候,无控而生的感情总是人最大的软肋。 “侯爷可是言重了,柳某亦不过微末之臣,又哪里能承侯爷一句担待呢?”柳言萧冷声一笑,眼中杀机隐现:“昔年侯爷救命之恩某已全数报之,还请侯爷将来好自为之。” “柳大人此言差矣。”穆钰不疾不徐的喝了口汤,又掏出随身的巾子擦了擦嘴才道:“这庙堂之上,哪有什么好自为之呢?权力和风险永远是呈正比的,真正的好,就是在这朝堂之上站稳脚跟,再一步一步往上爬当然,这若是稍不注意滑了一脚,可不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湿冷的风自巷口幽幽穿来,打着旋儿的将路旁枯败的叶子卷起,带着些难言的腐朽腥气。柳言萧只觉后脊一阵发凉,他看着面带笑意的穆钰,却发现从始至终他从未看透过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不惜一切的为自己搭桥铺路做保设伏,但却没人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权力地位他皆稳固,为何他还不知满足?柳言萧回忆起穆钰的卷宗,上面写着他曾是齐王府家丁的孩子,在齐王成年前往封地时担任齐王的侍卫。 但就这么一个出身寒微的侍卫,却在几十年后成为明震天下的冠军候。他被齐王举荐加入觋山防线任职,从此犹如龙入江洋,没人教他如何打仗行军,但他与战场却似用兵如神从未一败。穆钰身上有太多柳言萧看不见的谜团,从他第一次进京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开始计划向上爬,包括连自己在内也成了他的垫脚石。他见人总是带着几分笑意,面上亲和实则莫测。 “侯爷又是说笑了,若论根基扎实,除却手握镇边之权的楚氏,又有谁可与您相提并论呢?且要说助力,侯爷您不还有太师大人这个靠山?”柳言萧一面说着一面握紧了置于身侧的刀鞘,言语之间已是眉目俱冷。 “古语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某哪里有什么靠山?柳大人所说的太师难道不是危墙?”穆钰说着也敛了面上笑意,他抬首扬眉,本就粗犷的面庞竟生出几分难言狰狞:“军粮贪污一案所涉想必柳大人比某更为清楚,而陛下和楚氏打算若何,难道柳大人心下没有几分猜测?若某还同太师站在一条船上岂不愚蠢?柳大人如今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要说靠山,您才是靠山呀。” 柳言萧闻言一怔,他没想到穆钰竟是想放弃兰卿睿同自己结盟。但还未等柳言萧出言试探,便见着穆钰再度开口,他故意压低了声儿,语调揶揄:“再说鸟择良木而栖,人择明主而侍,柳大人,您不也明白这个道理么?若某不曾记错,东宫事变那一夜,您可是奉先帝之命随侍先太子” 一声清鸣隐于嘈闹喧沸的人声散于巷中,穆钰话未说完便见锋刃铮寒直抵自己咽喉,刺骨杀机凝于一线直袭自己要害。柳言萧眉眼微垂,眼底流荡的妩媚森严如古艳壁画上所描绘的修罗夜叉临世。他握刀的手极稳,薄如脆冰的刀刃于暗夜中只可见锋芒一线的朦胧剪影:“穆侯爷,切莫妄议,多则失言。” 穆钰眼中闪过讶异一瞬但却并未露出半分恐惧之色,他仿佛未觉杀机如刀割面,反倒是侧首向身后看了看。由于他们身处巷口再加之柳言萧所用之刀极为薄利,故而外边馄饨摊上的人并未察觉距离他们二十步处当朝冠军侯正被人拿着刀抵在喉咙处。穆钰回过头,曲起指节将刀尖轻弹偏离两分:“好刀,没想到柳大人如此念旧,这乌鞘影刃还是某当年赠你那一把。” “侯爷,您可知贪多嚼不烂这句话?”柳言萧并未收刀,他见着穆钰手指被刀刃划出一道血口,但穆钰却似未觉痛楚一般面色不改。 “柳大人此言差矣,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不也是历尽艰辛才走到如今么?但人都是想自己过得好的,要想自己过得好,那可不得踩着别人往上走么?” “这等浅显易懂的道理便是连畜生都明白,兔子若是不长出长耳探听,等天敌来时又哪来性命逃之夭夭?若鹰目不及千里,又哪里能捉到兔子果腹?兔子为了躲避猎鹰学会了耳听八方,鹰为了捕猎兔子学会了眼观六路。这便是生存的基本,若自己不求上进,那便只能停留原地随波逐流任人宰割这一点,从听风筑出来的柳大人,想必心得体会更胜于某罢。” 柳言萧手中的刀颤了颤,他的嘴唇张开又抿起来,似一时无言。穆钰敛了笑意,抬腕扬手一挥以手背击打在刀背上,这一动作令他的手背多了两条血痕,但柳言萧手中的刀却被打偏至桌上。穆钰没有再看柳言萧,而是起身便往巷子深处走去:“柳大人,本侯言尽于此。这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 柳言萧没有跟上穆钰,他沉默的收刀入鞘,只觉穆钰的话像是一把无形的刀子直接将自己心中的壳给捅了个对穿。若说这朝局是一场牌局,那他便是初初上桌便被穆钰看尽了底牌亦或者说,他的底牌,就是穆钰给的。 穆钰倒不担心柳言萧被自己一激就血气上头从而尾随自己偷摸给自己一刀,让自己这位冠军侯在府邸后面这条昏暗的巷子里死的不明不白。他太过了解从底处往上爬的人的心思,因为只有他们才明白,只有不断的争取,才是最好的珍惜。柳言萧如是,而自己也应如是。 思至此处,穆钰负手信步闲缓悠悠的往自己府邸走去。可不曾想,他走着走着竟忽的哼起调来,他声音本是沉且沙哑的,断续的调子像是重弦幅震,细细听来,他哼的却是北燕的《鞍上歌》。哼了一会儿后,他又转调缓吟起曲调袅娜的《洲汀》,或铿锵或袅娜的民调缭绕在巷子中,灰发的女人于避光处袅娜而出,鬓边一朵红玫瑰殷红欲滴。 “侯爷好雅兴啊,只是您这《洲汀》唱走了几个音。咱们这西疆情歌调子曲折,可不适合您唱。”女人幽幽开口,声色低醇如酒,微哑的嗓音像是带着大漠的风沙。 “流影圣女切莫见怪,某不过一介不通音律的粗人,又哪里能唱出圣女故国的曲调呢?不过听说那位金庭城的容王殿下曾于冲霄楼中放歌一曲《洲汀》,是引得无数金庭女子驻足楼前三日不散啊。”穆钰呵呵一笑停了哼唱,女子缓步迫近,白壁般的额间扣着一串如猫眼般的宝蓝色珠链,女子以灰色轻纱覆面,上翘的眼尾却在她的眼角留下一道于昏色下潋滟至凝然的风情。 “话虽如此,但穆侯爷看来您的耳目也找不着我那一曲能引旁人三日不散的徒儿啊。”流影圣女说着微微叹了口气,眸中风情尽敛。她眉目微颦,倒似一个忧心贪玩不归的孩子的母亲。 “若真能轻易找到,那岂不显得您教导无方了么?”穆钰挑了挑眉,开口却是话锋一转:“西魏陛下的身子是大不如前可是荣妃娘娘那里催的紧了?” “心急总是吃不了热豆腐不是么?虽然娘娘看不见我那徒儿的首级是夜不能寐,但有时候等待才是最好的选择。”流影圣女眼波流转,纤纤素手轻点穆钰胸口:“但我毕竟只是个女人家,你们男人之间的事儿可没我出手的份儿。只是我那徒儿逾期未归,他所备后手竟是令我也不能防侯爷手眼横跨三国,还请将来,垂怜一下我这个可怜的女人家。” 穆钰闻言一愣,片刻后竟是大笑出声:“圣女这个玩笑可不好笑,某哪有那么大本事?某这个卒子,应是得圣女垂怜才对啊!” “可又有谁比您有资格施恩于天下呢?您的祖母是远嫁北燕的西魏长公主叶穆绮,而您的母亲更是当今北燕大君的姑姑,而您的父亲您瞧,我都不知自己该叫您殿下还是大汗王了。” 流影圣女笑意盈盈,穆钰亦笑意盈盈,他轻轻拍了拍流影圣女搭在自己胸前的手,柔声款款:“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谁爱当真就当真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1.谋亲政麟棠暗计设宫变 “是,侯爷说的是。”流影说着抿唇一笑,灰蓝色的瞳顾盼流丽,端的是烟视媚行:“我来东周也听过什么前尘莫追只看今朝的话,侯爷这般的人中龙凤,又怎会拘泥什么过去呢?”流影说罢瞥向穆钰端着笑意的脸,葱白似的指轻点微曲,染着金砂的指尖在穆钰的胸前的勾挑抹划。她垂眸敛去眼中晦暗,眼尾余留一线妩媚刻骨。 “圣女谬赞,只是如今时候也不早了,某还得去趟石府想来某的老朋友,这日子也不太好过。”穆钰依旧笑意晏晏,他虚虚握住流影的手腕,却是猛地发力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不知圣女可否赏光陪某走一趟?” 流影轻笑出声,脚步一错便顺势依偎于穆钰怀里。她手掌微立,轻轻抵着男人的胸口将他与自己拉开一线距离。二人虽为合作关系,但穆钰这个男人多疑的像个成精的狐,他从未真正信任过他人,他信的只有自己。流影指尖微颤,方才在碰到穆钰胸前的一瞬她便摸到了穆钰穿在里衣下的暗针软甲。 要知自己以惊月掌成名,若是自己欲对穆钰不利,贸然出手定会被淬了毒的软甲刺伤。思至此处,流影微微抬头迎上穆钰垂首注视自己的目光,男人的注视似是深情又似玩味,女人眼波流转,面纱下之外眉目嫣然:“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穆钰闻言一面大笑出声一面松开了握住流影手腕的手,他不再看流影,反倒是负手向着巷子另一端缓步而去。男人哼着不着调的《洲汀》,低沉微哑的吟唱如同弹拨锈蚀的铜片一般回荡在灯色朦胧的深巷中。夜已渐深,天际落下细雪簌簌,和着悠悠歌声,身形窈窕的女人向后退了几步,曼妙的剪影逐渐融入夹角的阴影中,乍眼一看还以为那是墙砖新旧交叠的斑驳。 麟棠元年十二月十日晨,朝阳未起,黎明前的天穹泛着隐隐的铅色,即便尚未天明,但依旧能见厚重的浓云积压在玉京城上空。飞檐下佛铃被低回凛冽的晨风吹得急促作响。太清殿内灯火煌煌,临窗的灯火随着铃声起伏而飘摇不定间,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萧锦棠站在内殿的铜镜前微微瞌目,任由女官将冕旒于自己头上束定。 福禄一面吩咐着侍官们为萧锦棠熏香一面半跪着亲手替萧锦棠配好禁步,他在替萧锦棠整好衣袖上的褶皱后挥了挥手示意伺候萧锦棠穿戴的宫人们下去。四周的宫人见总管示意,均低声告退后快步退出太清殿。片刻之后,内殿之外响起了铁胄摩擦之声,来人脚步稳健且轻快,像是一头巡视领地的年轻雄狮。 “启禀陛下,时辰已近,群臣已至建福门等候,您该起驾了。”楚麟城的声音不似平常一般清亮沉稳,反倒是带着难以察觉的沙哑和颤抖。萧锦棠睁开眼,殿外风声喧嚣,少年帝王凌厉眉宇下的碧瞳沉若寒潭,他暗自握紧了拳,紧抿的唇线若刀。 “走吧。”萧锦棠轻声吩咐,福禄闻令随即拍手三声,三声后太清阁内外殿门次第大开,凛冽天风猛灌入宫阁之内,一时间满殿烛影飘摇,一室暖意尽数而散。萧锦棠被猛然袭来的凛风激去了最后一丝倦意,他昂首行至半跪于殿外的楚麟城身边示意他平身。楚麟城告了声礼缓缓起身,萧锦棠看见他的嘴唇干燥的起皮,素日里明亮有神的眼里血丝隐现。 “辛苦你了,麟城。”傍山而起的步云阶下宫人尽跪,阶下的御辇已备好,只待萧锦棠登临。萧锦棠站在太清殿外眺望着墨云倾压却依旧难挡乍现天光的远方,玉京城内尚未熄灯,黎明之前人间星火烁烁,巍巍城阙浩浩江山尽收眼底,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可手抬了一半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放下:“禁军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楚麟城站在萧锦棠身侧,身后氅袍飞扬,他微微躬下身,低哑的声音在猎猎长风中定若沉岳:“都按照计划都布置好了,今日朝钟三响后,陆铭悠便会持我军令将楚家军自眠龙镇带往玉京城,且他所带领的巡防营则会大开玉京城中朱雀门接应。宫内禁军这边我轮调了守卫位置且已完成禁军集结,下朝之后,便直护御驾由午门而出直往慈业寺。” 楚麟城说着顿了顿,唇畔扬起笃定笑意似胜券在握:“且年关将至,父亲也会率亲军启程回京述职,想来如今也快到临阳城了。” “麟城料定千里,孤看来还有很多要学啊。”萧锦棠轻笑感慨,当日临晚殿夜谈之时楚麟城还想着若是临阳城龙图卫反攻玉京将会何如,可如今镇国公已率兵南下,就算穆钰想调兵解围也奈不住背腹受敌之局。且贸然动兵即为谋反,想来穆钰心头掂量的清孰轻孰重。 “不仅锦棠要学,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当时思虑太欠考量便脱出海口,此事若不是我们占尽先机又歪打正着,只怕是早已一步错步步错了。”楚麟城听得萧锦棠感慨,心下却是感叹着他与萧锦棠的好运。萧锦棠听得楚麟城出言若此不禁一愣,他正欲问楚麟城言出何意,回首却见楚麟城眉心隐蹙不解。 “虽说对这案子我们早有计划,但若兰卿睿不因陈思和涉案有意拖延案情进展而选择尽快结案弃卒保车,那这案子的结案也轮不着我们今日去给兰卿睿施压夺取主动。我们犯了一个最大的忌讳,就是将赌注压在了兰卿睿身上,父亲曾说,行事如行军,若无完全把握便贸然而动便是愚莽之举。我们计划了一切,却将成败压于旁人,这委实太过草率。” “这世间万事,又有谁能真正将诸事皆在掌握的呢?否则又怎会有那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真能诸事皆掌于心,那定非凡人了罢。”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看了看天,楚麟城见他这般打趣不禁失笑。君臣二人交谈间已至御辇之侧,楚麟城躬身将萧锦棠扶上轿辇,隔着几重纱帘,萧锦棠低声问道:“龙图禁卫那里呢?锦月那里可安排妥当?” “这你放心,清和今日会同定国大长公主殿下一同进宫,朝钟过后,她便去临晚殿接锦月去往午门跟禁军会和。易子凛那边,抗旨不遵则为谋逆,这份责他若敢背,便人人得而诛之。”楚麟城说着一顿,似又想起什么一般补充道:“一会儿来的还有沈家姐,她会随着我们一同赶赴慈业寺暂住或是留下,暂伴太后身侧。” “沈家姐?”萧锦棠一怔,心道沈揽月来此作甚,难不成她不知此事名为祈福实为兵变?即便她心存鸿鹄之志但亦终究是一介女流,若真出了事儿,刀枪无眼可不认你是贵女还是宫女。而若伴驾太后身侧,可不等于孤身入虎口,万一穆氏以她为质,那定国大长公主又会如何决断? 楚麟城似看出萧锦棠心底疑问一般,忙开口解释道:“锦棠不必多虑,你前往慈业寺是为保险之计。届时圣旨下发,对外定是号称圣上因天灾忧心国祚而提前去往皇寺行斋礼佛以祈国运昌隆,这时宣沈氏姐陪驾,无论伴驾圣上或是太后身侧,都可坐实她身为贵女入宫侍奉的身份。等将来入宫行封,她这份恩宠也是独一份的这也是沈姐自己的意思。” 萧锦棠听罢,心下更是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异姓表姐生出了几分敬意,这份胆识决断,若生为男儿,定是不输于楚麟城的贤臣名将,若将之单纯拘于后宫无异于鸿鹄折翼,她不应是这琼楼宫阙中孤绽独萎的花。思至此处,萧锦棠竟是想同这位名号‘素手摘星’的沈氏姐对坐而谈,或许她的眼界见识更能为自己所学。 簌簌的脚步声迂回在长阔的宫道之上,见得御辇缓缓行过,道旁的宫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物什俯身叩拜。沉郁天色将素日朱艳的宫墙映衬出一片凝涸的苍红色,晨间的潮气泛上瓦檐,如涟漪一般在墙面上淡淡晕开。萧锦棠不再看帘外光景,而是收回目光以手轻摁眉心。但他清楚的明白,自己并非是疲乏,而是心底激荡难以平复导致的紧张。 他明白自己的指尖甚至是身体皆在止不住的轻颤,这种感觉似是自己初初登基那日一般。檐上飞鸟起落直冲穹霄,宫道长阔直通这个煌煌帝国的权力中心,萧锦棠明白自己已握住当初连奢想也不敢的未来,他不仅能改变自己的未来,甚至还能改写整个帝国的未来 为了今天,他已经暗下计划近半载。萧锦棠深知若要掌权亲政必先夺穆太后垂帘听政之权。为此他要让沈氏重归朝堂与穆氏分庭抗礼,而让定国大长公主重以摄政公主身份归朝则是稳住即将变革的朝堂的权宜之计,依照定国大长公主的威望加之锦衣候沈言夏顾命大臣身份,由她代行听政之权,朝中定无人敢予反对。 自己此番一去慈业寺,宫中事宜皆由定国大长公主负责,她手持遗诏奉命督军,龙图禁卫若敢忤逆之则等同于谋逆。即便穆太后想要破罐破摔,也得掂量掂量楚氏率军压临玉京的后果。 眼见着宣政殿愈来愈近,萧锦棠侧目深深的看了眼伴驾随行的楚麟城,青年将军眉宇飞扬清傲目光坚毅难催,楚麟城眨了眨眼,似感受到帘后目光一般侧首一瞥。即便隔着重帘冕旒,萧锦棠却依旧捕捉到楚麟城无言的口型和笑意,无言之间,紧张不安的情绪尽数化于二人相视一笑中。钟楼之上,朝钟长鸣,群臣进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2.展锋芒锦衣侯朝堂论礼 沉浑的钟鸣自午门之上向整个玉京城辐荡而去,栖停在檐梁上的鸟雀们为钟声所惊,扑啦啦的振翅向着天际透出的第一缕曦光飞去。兰卿睿因昨夜头风发作身体不适故而临近鸣钟方才进了建福门。照理来说,此时建福门旁的偏殿应早已人声鼎沸,但不知为何,今日偏殿之外只有几名内监垂首待命,而偏殿之内,则静似落针可闻。 按照惯例,朝臣于朝钟鸣响的前一个时辰便需至建福门旁的偏殿等候上朝,在等候期间,宫人则会奉上早已备好的茶点为早起而来的诸位大人垫些肚子,朝臣们则会一面吃着茶点一面议论着时政之事。然而今日过分的安静让兰卿睿隐隐觉着有些难言的不对劲,他不知为何有种没由来的不安感。这或是今日天气湿寒,积压的阴云给人一种莫名的天欲将坠的压迫感,又亦或是昨夜未休息好过于疲乏所致。 兰卿睿怀着满腹疑惑向建福门偏殿走去,走的近了,他才发现今日殿门之外竟是挂上了隆冬时节才会用上的皮草门帘。殿外值守伺候的内监见了兰卿睿,忙上前接过兰卿睿的狐裘披风并为他挑开厚实的门帘请他进去。在帘子挑开的一瞬,满室暖流直迎兰卿睿而来,众臣见了兰卿睿。纷纷向他颔首致意,却不似往日般上前揖礼相迎。 兰卿睿抬眼一瞧,这才发现往日自己所坐的左上座被一位身着青衣裳,头束进贤冠的白发老人所坐。老人须发尽白坐姿却仍挺立如松,通身的清隽风骨不似老人倒如少年。他此时正端着碗茶缓缓的喝着,见着兰卿睿进来,他一面嗅着茶香一面徐徐开口:“太师今日来的晚了,可是朝事太过繁忙了些?这朝事虽要紧,但身子更是要紧,太师虽正值壮年,但若不好生注意,只怕将来会落得跟本侯一样为沉疴旧疾所困啊。” “沈阁老说的是,只是圣上年幼,为臣者自是要多为圣上分忧才是。再说晚辈的身体,又怎能与政事相较轻重?”兰卿睿见是沈言夏坐在自己位置上,心下是半分恼怒也生不出来。在这满室重臣中,沈言夏无疑是资历威望最高的那一位。他快步上前向沈言夏揖了一礼,抬眼却见沈言夏眸沉如寒潭,看着自己的目光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孰轻孰重,太师心下自有思量。为圣上分忧自是头等大事,但若为了其他不重要的事而伤神,那才是得不偿失你说是么,卿睿?”沈言夏这次未称呼兰卿睿尊号,反倒是直呼了他的名字。兰卿睿闻言便知沈言夏话中有话。 近日他忙于同大理寺少卿疏通关节,请之务必帮忙设法保下陈思和,但玉京涉案米行有账本记录证据确凿,若想保下陈思和那定得暗改证据。这事儿要做的隐蔽就得要时间,可不曾想参与销赃的其他米行中却出了几个硬骨头,谁人都知涉嫌销赃就是杀头的大罪,若是顶了陈思和的那份说自己多贪,这就不是掉自己脑袋而是株连九族的事儿。因为这几人吃尽酷刑也咬死了牙不肯认供,故而口供和伪证对不上,导致一直无法结案 思至此处,兰卿睿蓦地觉着脊背一凉,他心道莫不是沈言夏知道了自己在做什么?他下意识的瞥向沈言夏,却见这位历经三朝的锦衣候眼瞳明澈如镜湖。兰卿睿见状心下一沉,可还未等他细想,便听得殿外朝钟沉鸣。 殿内众臣听得朝钟,忙起身整理仪容往宣政殿走去。兰卿睿作为文官之首,自是站在左行首位,进殿路上他才猛地想起今日也不是每月一度的大朝,沈言夏年事已高,除却大朝之外是可以不上殿参政的。新皇登基近一年来,沈言夏甚少出现在日朝之上,今日前来,难道只是老人家精神不错的一时兴起?兰卿睿侧首欲瞥行在自己身后的沈言夏,却发现右侧武官列里少了个本应在此的楚麟城。 楚麟城身为禁军统领,非休沐之日理应住在宫内偏房待命,就算突然抱病不能上朝也该在朝前派人前去建福门的偏殿传话告知才是。但是楚麟城自幼习武身强体健的,他能得什么病?就在兰卿睿心下纳闷之际,便见帝王随侍鱼贯入内,负责宣召的内侍见诸臣就列,沉声高宣:“陛下c太后娘娘进殿” “臣等拜见陛下c太后娘娘”听得内监宣呼,群臣皆肃拜叩首于地,只听得一阵脚步接踵,两队随侍穆太后的侍女便自大殿之侧提香举扇而来。同行而来的萧锦棠看着穆太后张扬奢华的排场不禁心下嗤笑。 但穆太后可不知道萧锦棠心中想甚,自龙图禁卫一事之后,她便再不同萧锦棠演那虚伪的母慈子孝。若说以前萧锦棠在她眼里是个任由朝臣捏圆搓扁的泥人,但现在谁人不知萧锦棠心里藏着一头磨牙吮血的狮子?只见穆太后方一落座,还未等萧锦棠开口,便听得那随侍太后的女官声音自皇座后侧的凤驾珠帘内传出:“肃承皇太后慈谕众位卿家不必多礼,请平身罢。” 萧锦棠仍旧没有说话,他静静的看着阶下朝臣,见得朝臣肃跪揖礼,山呼齐声:“臣等谢太后娘娘恩典” “今日众位卿家有何要事商议?若是无事,便可退朝了罢。”穆太后满意的看着对她高声谢恩的群臣,即便珠帘之后无人能见她的挺胸昂首,但她也依旧挺直腰背眼神睥睨。 她身为皇太后,名义之上是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瞧瞧这满朝重臣,哪个不是朝廷栋梁,哪个不是顾命元老,可还不是要对她臣服下拜,这就是权力的美妙。龙椅之上的萧锦棠心里藏着头狮子又如何?也不过只能在心里藏着的罢了。面对这满朝群臣,他又能如何?就算心有微词,也不过只敢在心里磨磨牙而已,不敢伸出尖牙利爪的狮子,连只病猫都不如。 思至此处,穆太后朱唇一翘。珠帘之下,她微抬纤手,仿佛握住了那虚无的权柄。 兰卿睿听得穆太后欲宣令退朝不由得心下松了一口气,他第一次由衷的感谢穆太后所下的琐事不可朝议这条荒诞命令,满朝大臣碍于这条懿旨不敢多言,而沈言夏威望虽高却已年迈不常朝议,即便他心知军粮贪污案的一些内幕又如何?他并不负责此案,又从何能找到理由弹劾自己?思至此处,兰卿睿不由得斜瞥向身后执芴站着的沈言夏,只觉心头那块无形的大石似是落了地。 可就在群臣准备谢恩再拜退朝之时,皇座之上的少年君王忽的冷冷开口 “既然众位卿家无事,那孤倒有一事不明。”萧锦棠方一出声,几近所有的大臣皆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穆太后更是心下震惊,她侧首看着身侧那个在朝堂之上只会说免礼平身退朝的皇帝,一时竟是有些慌了神。兰卿睿闻言,心头更是空了一拍,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听得萧锦棠冷肃道:“太师,孤倒是有一事想问问你。” 兰卿睿心下一寒,他忽的想起自军粮贪污一案楚氏所做的行动,从军粮延误缺损导致破关再到楚麟城借雪菊清宴私访沈氏,前因后果猛然在他心底串联起来,如果说这一切是个局,那自己如今的处境委实可称十面埋伏! 沈言夏今日上朝,只怕是早已与楚氏联手准备扳倒自己!而这个局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计谋连环,楚氏父子竟敢以国门被破做赌注来请自己入瓮!像是为了印证兰卿睿心底想法一般,他只听得萧锦棠沉厉道:“军粮贪污一案已过月余,此案事关重大,若不及时结案于年节之前给天下一个交代当是不妥敢问太师案情进展如何?” 萧锦棠此言一出,宣政殿内群臣皆惊,心道这皇帝竟敢出言直击太师! 兰卿睿已没心思注意群臣纷议,心底直后悔自己大意。他委实没想到这皇帝竟敢当面直击此案死穴,让自己当众下不了台。但情形迫此,若是避而不答恐对自己更为不利,思忖片刻后,兰卿睿执芴出列,躬身揖礼道:“陛下容禀,此案体兹重大,涉案官员c商行众多,恐不能于年前结案。臣知陛下心忧天下,但还请陛下稍安勿躁,待年节后臣将此案卷宗整毕后奉阅陛下,届时昭示,方可抵定民心。” “哦?太师果真思虑周全,这么说来,倒是孤心急了。”萧锦棠说着似隐带笑意,但听在兰卿睿耳里分明是笑里藏刀:“那查了多少了?主要案情如何?涉案之人可逮捕归案?” 兰卿睿心知萧锦棠问话刁钻,摆明了是下套子给自己钻。但事已至此不可不答,兰卿睿只能硬着头皮道:“军粮延误贪污,主责在于户部侍郎石简,此獠利用官职之便,于玉京以北一百五十里的易宿城贪污军粮十万石并命家中管事石洪暗下销赃,目前已将石简一族缉拿归案,待后提审。而其余沿途涉案官员则有盘剥之嫌,但后主动交还军粮,臣认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故列候名单,预视情节轻重将其降职或革职” 然还不等兰卿睿说罢,诸臣便听得一声冷笑将其打断。兰卿睿抬眼向笑声来源看去,却见萧锦棠正斜倚在皇座之上看着自己,他以手支颌的动作同往常一般堪称吊儿郎当,但今日却似有所不同,皇座上的少年似笼在一层难言的寒意里,冕旒垂下来遮住了他碧色的瞳却遮不住他凌厉至极的目光。 “知错能改?孤倒是认为,若不重惩,难定民心。”萧锦棠语调戏谑,再开口却是话锋一转:“既然太师已将石简一族缉拿归案,那贪污的军粮可已全数追回?参与销赃的商行是否已经全数封停并将涉案之人缉拿归案?而涉案商行,究竟是如何销赃这些,还请太师为孤解惑。” 兰卿睿握着芴板的手止不住的颤了起来,他心知此时自己无论作何回答都是再回不了头。若是保陈思和将其撇清干系,那便是欺君之罪。若是放弃陈思和从实托出,那陈思和必死无疑。时局至此,兰卿睿心知自己已别无他选。两难之际,兰卿睿闭上了眼,几乎是用尽了气力才稳住了声色的平缓:“启禀陛下,涉案商行已全数封停,但销赃数目尚在查证” “尚在查证?”萧锦棠的语调似是揶揄又似是将兰卿睿的话逐字嚼碎一般,兰卿睿闻言,只觉萧锦棠这几个字儿像是在磨牙吮血。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尽力劝慰住萧锦棠再行缓兵之计,不说保住陈思和,但能尽力保住陈思和家人不受牵连也就够了。可兰卿睿打算劝慰弟弟话还没说出口,便见萧锦棠猛地一拍御案,那个方才还斜倚在皇座上的少年愤然起身,发出了如狮般的咆哮 “查证?!孤的太师就是这般为一国之相,为帝王之师的么?兰卿睿,你难道当孤是痴儿不成?!” 谁都没料到萧锦棠会突然发怒,兰卿睿和穆太后更是没有料到。一时间满朝臣子都怔愣当场,直到一旁伺候的宫人第一个软着双膝跪下,众臣才后知后觉的纷纷肃叩于地山呼陛下息怒。在无人可见的地方,萧锦棠隐于大袖之下的手早已攥成了拳,他昂首俯视着满殿群臣,开口冷然威仪具足。 “你一口一个体兹重大,瞻前顾后美其名曰思虑周全。你也知军粮延误受损会令我大周国门被破,导致民心动乱。而今又起雪灾,北地百姓尽数南迁成流民,而这群脏了心肺的逆臣还贪着军粮坐地起价卖给灾民” “你以为孤什么都不知道?孤身在深宫也能耳闻宫外百姓寒苦,而你又岂会不知?既你知体兹重大仍查不清楚,不能及时给天下一个交代,那就能者居之,无能者自行让贤向天下请罪!” 兰卿睿只觉自己的脊背上似压无形千钧,一层黏附的白毛汗不受控制的从自己背后浸渗而出,他下意识的仰头看向阶陛之上的少年帝王,却只见少年冕旒之下唇线紧抿若刀。在那一瞬他忽的明白,这从不是君臣二人的针锋相对,而是从一开始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犯了一个最根本的错误,就是灵帝根本不可能选择一个无能之辈来继承这个帝国。 思至此处,兰卿睿只觉脊背一软,他再不敢抬首仰视阶陛上如狼如狮的少年,也无暇思顾萧锦棠那句能者居之的意思。可就在此时,凤座珠帘之后的穆太后忽的怒声呵斥:“皇帝!” 众臣一听今日一言未发的太后娘娘发了话,更是垂首不敢吭气。萧锦棠闻声看向身侧,冷肃道:“不知母后有何见教?” 穆太后看见微微昂首与自己对立的萧锦棠,竟忽的生出一丝不知名的惧意。她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萧锦棠,这不再是那个在深宫中唯唯诺诺,软弱可欺的傀儡皇帝,也不是那个露出稚嫩爪牙,心有不甘却不敢言的少年。面前的人身着绣着十二章纹玄衣裳,一言一行即便不语亦是威仪具足。 穆太后强压下心悸,沉声训斥道:“皇帝,兰相乃是帝师,是先帝钦点的辅国大臣,你今如此顶撞于他,可不是有违礼法?若是连天子亦不懂尊师重道,那百姓,那国家还有何秩序可言?而皇帝你且年幼,国事上还有诸多不解需依仗太师指点。你尚且不知案卷详情便如此动怒,可不是失了体面?” 兰卿睿一听穆太后出言解围,当即便想白眼一翻昏死过去。他不仅不心存感激,还恨不得现下亲手堵了穆太后那张嘴!宣政殿静默一片,穆太后字句清晰人人可闻,但这解围的话落在兰卿睿耳里跟丧钟无甚区别。他心下怒道,穆钰啊穆钰,你这妹妹别的本事没有,火上浇油的本事倒是无人能及,这兰穆联盟,就是毁在穆太后这张嘴上! 要知天地君亲师,师长仅排第五位,穆太后这一句话,便是乱了君臣之道!这一句话,便足以将自己定为不仁不义祸乱朝纲之辈! 萧锦棠听得穆太后训斥,不仅不恼,反倒是缓缓一笑:“母后此话何意?且不论案情如何,儿子只想问,古来是君臣之道在于前,还是师生之道在于前?” 穆太后闻言一惊,殿下众臣闻言心下更是明了几分。要知皇帝怒斥兰相便已是同兰党派系挑明对立关系,而现下问出君臣之道,只怕是要和太后撕破脸面。而穆太后毕竟只是一介深宫女流之辈,入宫之后便只听自己兄长的安排,萧锦棠骤一发问,她又哪敢妄言?便是她再不知天高地厚,也知在此她要是一句话说错,便会将兰穆二氏扣上不敬忤逆之名。 思至此处,穆太后不禁方寸大乱。她看着直勾勾盯着她的萧锦棠,不禁紧紧握住了拳,连修的锐利的指甲陷入掌心亦不觉。而就在皇帝同太后相顾剑拔弩张之时,只听得殿下一人缓缓道:“启禀陛下c太后娘娘,自是君臣之道在于前。” 群臣闻言惊愕,心道是谁这么大胆敢在这节骨眼上捋太后娘娘的虎须?穆太后闻言心中更加恼怒,正欲借此机会转移话题。她眸光一凛瞥向那出列发言的人的身上,可就这一瞥,她对上了老者深邃若寒潭的眼,那一眼就将她拉回龙图事变的那晚,定国大长公主夫妇那无形的威压令她如坠冰窟。 此人正是锦衣侯沈言夏。 朝堂之上,论资历,谁又能排的过这三朝元老锦衣侯?当年锦衣侯一袭银甲策马定疆时,他们这群人还没投进娘胎,现下沈阁老发了话,谁人敢插半句? “自古言天地君亲师,师长仅是第五位。若是说师生之道排在了君臣之道上,那便是逾越了。”沈言夏看着垂首不言的兰卿睿,又看了看负手而立的萧锦棠,忽的笑道:“难不成师长还想凌驾于圣上不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3.行兵变定国公主重摄政 沈言夏轻描淡写间便暗指出二人凌驾君权之意。可即便其话中夹枪带棒,兰卿睿和穆太后也无理责问沈言夏,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兰卿睿见沈言夏出来帮腔,霎时便知沈氏已站帝党,思至此处,兰卿睿心下更是叫苦不迭。穆太后虽言语有失,但于此案之上她却并未插手,沈言夏借机将祸水泼在自己身上,可今日之事因自己而起,这祸水也只能泼自己身上。 见着沈言夏笑意不减,兰卿睿只觉其笑里藏刀。他恨恨一咬牙,几近是将字句自齿缝中逼出来一般:“后生多谢沈阁老提点。” 穆太后见状却是长舒一口气,想着还好沈言夏没把祸水泼自己身上。可她心头那块石头还没来得及落地,便又听得萧锦棠道:“沈爱卿何必言重?兰相身为帝师,孤心急之下言语过激,确是孤的过错。” 兰卿睿与穆太后闻言皆不由一愣,萧锦棠替他解围的话听在兰卿睿耳里跟黄鼠狼给鸡拜年似的。他心道这小皇帝不仅不趁热打铁抓住自己的把柄不放,怎么反倒是主动认错替自己开脱?萧锦棠见兰卿睿一幅惊疑不定的模样便知其已自乱阵脚,他敛去方才满面的冷厉之色,转眼放缓语气,一派镇定从容字字如刀。 “孤曾记得太师于课上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方才太师所说目前还无法结案查不清案情,那就让查清楚的人来说说,也让太师学一学,别人是怎么查案的。” 听得萧锦棠出言,随侍其身侧的福禄立刻会意高呼道:“传陛下口谕,宣听风执令使上殿觐见” 兰卿睿闻言心一下凉了半截,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萧锦棠竟让听风小筑去暗查此事。一是听风小筑私下查案委实逾职,且其虽为开国之后银兰所创的情报组织,但于其后几朝暗下监听臣下私启听风狱,制造出不少冤假错案,酷吏暗探之风更是令朝野惊惧。这等风气直至仁帝废除听风小筑的参政之权让之仅作为帝王的暗卫组织存在后才算结束,而萧锦棠如今重启听风小筑,莫不是想重赋听风小筑参政之权? 若是如此,那岂不代表萧锦棠欲用酷吏制衡其他士族?兰卿睿面色惨败,心念急转间却见宣政殿外一名身着黑色绣银兰官袍的青年缓缓进殿,青年的面色泛着一股子带着死气的惨白,一道墨兰纹身黥面似的横裂扭曲了他那张带着些书卷气的脸。他似习惯般扭着身子穿过阶陛下的臣列,所走过之处留下一片阴阳怪气。 “微臣柳言萧,参见陛下。”柳言萧掐着嗓子于殿前肃拜而下,兰卿睿还没来得及感到恶寒便见柳言萧瞥了一眼自己,那一眼端的是烟视媚行,但兰卿睿分明看清了他唇边的混沌笑意。 “柳爱卿免礼。”萧锦棠抬手示意柳言萧平身:“说吧,让众位卿家都好好听听,什么是真相。” “是。”柳言萧撩袍起身,转身对着满殿诸臣微微躬身以示礼节:“陛下容禀:军粮贪污一案十分蹊跷,朝廷下发的六十万石军粮所至凉朔关不过五十万石,而鲸吞如此巨额米粮绝不是一官所为,而是军粮所过之处被各地官员层层盘剥所致。而最为蹊跷的是两点,其一是微臣命听风小筑沿着运粮官道盘查,却发现大部分官员贪污后又将米粮归还,这些细数账目和罪臣名单,微臣已备好卷宗,陛下可随时查阅。” 萧锦棠微微颔首,柳言萧得到示意,于是接着说道:“其二则是,微臣自北地逐向开始排查,发现沿途皆是盘剥,但唯独在离京一百五十里地的易宿城中发现军粮于此地直接损失十万石。而鲸吞如此巨量米粮,贪污之人必然会寻地储存,于是微臣便派人逐一排查玉京周边的仓库与米行,发现有几家颇有名望的商行曾在一位神秘老板的名下低价购入了大量的米粮作为囤货,而这位神秘老板,则是负责军粮押运的户部侍郎石简家中的管家,石洪。” 柳言萧说着侧首看向面色越来越差的兰卿睿,他无声的勾出一个揶揄的笑,徐徐开口:“如今石洪业已收押入监,微臣所说想必方才太师方才也说过,无法结案的原因无非是撬不开几个不知悔改的人的嘴。但这大理寺狱同我听风狱不过上下之分,故而微臣便顺道去问了问那几个不肯说的‘硬骨头’以及石氏主仆,不曾想,这只过了一个时辰,这些人便将该说的都说了。” 兰卿睿闻言顿时如遭雷击。柳言萧字字句句分明是在说自己私用酷刑严刑逼供,他平淡的带过自己的酷吏行径,却并未说出为何兰卿睿看见石洪已经受过刑但却选择漠视真相的事儿。可心下震惊不过仅仅一瞬,兰卿睿旋即便明白了柳言萧早已知晓一切真相只是一直同萧锦棠一般选择沉默从而以成请君入瓮之计。 他已明白柳言萧下一句会说出什么,他若是再执意保陈思和,那自己延案意欲欺君之事说不定也会暴露。思至此处,兰卿睿执芴的手微微一颤,他回首看向臣列之后的陈思和,却发现自己的侄儿此时面色平静如常甚至可称谦恭。他微微垂首听着柳言萧娓娓缓述为自己判处最严酷的刑罚:“据石简与石洪和涉案商行的物证及其人证吐露,此案协助销赃最多的便是陈氏商行,而这陈氏商行的老板便是当朝另一位户部侍郎陈思和。” “微臣为了取证,买通了陈氏商行仓管,并从之离玉京城外二十里外的仓库搜出了印有国库印记的粮袋。对比折损粮食和其他涉案商行的账本核查无误后,私查出其共计销赃三万石,故此所有证物证俱在,铁证之下,大理寺狱中所有涉案之人均已招供。微臣已将其整理为证物卷宗,而供状也已备案好,随时皆可结案宣判。” “招供?恐怕是屈打成招吧,柳大人!”兰卿睿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恼怒之意溢于言表。他知晓此番再保不住陈思和,但柳言萧若真领听风小筑重回朝堂,这势必是会对当朝格局造成猛然冲击。且柳言萧一旦参政,为了迎合萧锦棠势必会重启听风暗探大兴酷吏之风,届时满朝文武岂不是会同仁帝即位之前一般人人自危? 无论如何,柳言萧绝不能重回朝堂!兰卿睿看向萧锦棠,猛地跪下肃拜叩首斥道:“陛下!且不说柳大人私下插手此案实为逾职。昔年仁帝下令听风小筑不得参政涉案,为的便是杜绝朝上酷吏横行之风,广开众臣群谏之门。若是重启听风小筑,不仅有违祖制,更是会有损圣颜寒了臣心,失了民心啊!” 柳言萧听着兰卿睿一顶顶帽子往萧锦棠头上戴却是笑意不减,他侧目瞥向阶陛之上的萧锦棠,只见少年帝王振袖自御案后步出,出口堪称字重千钧:“酷吏?孤只知道,你身为一朝帝师一国之相,办事不利不如一个你口中的酷吏!祖制?孤只知道,规矩是人定的,我大周太祖皇帝赐予听风小筑参政之权,那仁帝废除此令难道不是有违祖制?!” 少年帝王清亮的声音如第一道破响初春的惊雷回荡在宣政殿中,众臣见萧锦棠怒斥兰卿睿纷纷再度叩首请求其息怒。兰卿睿看着全然陌生的萧锦棠,只觉脊背之后如压千钧,他没有同其他人一般叩首于地,反倒是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出言几近声嘶:“陛下!要知启用酷吏,乃是暴君之行!” “暴君?孤只知,若不顾百姓死活,不为我大周苍生谋福祉,才是真正的暴君!”萧锦棠傲然于阶陛之下的兰卿睿对视,目光凛然无惧,他的身形还有些少年的单薄,脊梁铮铮挺直,像是一杆出势锋锐无匹的银枪。他孤身站在阶陛尽头,却似拥携万马千军。 兰卿睿从不知萧锦棠竟会有这般凛然气势,一时之间怒斥之言像是尽数梗在了喉头。但还未等他出言,便听得一道隐含颤抖的尖锐女声撕裂君臣二人相持间短暂且窒息的沉默:“皇帝!哀家看你是全忘了为帝之道!当朝与帝师争辩,不听忠臣劝诫,滥用酷吏,你这难道不是昏君之行?!” 穆太后心知此时若是再不动用摄政太后之权制衡住萧锦棠,局面将彻底不可控制。重重珠帘之后,穆太后抬手抚摁这自己的胸口想要强压下这令人手脚发软的心悸。她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强稳住气息道:“皇帝年少冲动,依哀家看,此事还是暂缓几日再议。今日事毕,退朝!” 群臣闻言,想着摄政太后都下了懿旨,萧锦棠到底还是个未亲政的娃娃,即便今日怒发天威,却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思至此处,一些兰党派系的臣子皆不由得长舒一口气。但就在群臣准备谢礼退朝时,却忽的听见萧锦棠冷厉道:“孤还未发话,何以退朝?” 穆太后倏的站起身,像是没想到萧锦棠违抗她这个摄政太后的命令:“皇帝!这是太后的懿旨!” 萧锦棠闻言,旋身直视珠帘之后的女人,声色冷寒如刀擦铁:“孤敬您是孤的母后,但也请太后切莫忘记宫规,后宫不得干政!” 穆太后一听,顿时气得浑身颤抖。她是怎么也没想到萧锦棠会在今日突然同兰穆二氏撕破脸面,就在穆太后欲斥萧锦棠目无尊上无视先帝遗旨时,却见萧锦棠的唇角勾起一线极冷的笑意,穆太后蓦地抬眼,却见萧锦棠眼底蕴着狼一般的荧荧碧色,像是即将燎原的星点火光:“太后凤体欠佳,还是回后宫颐养天年为好。从今日起,太后便无须劳神费力垂帘听政!” 这次不仅是穆太后惊呆了,便是连满朝文武也不禁哗然。皇帝竟当朝欲废手持遗诏摄政太后的垂帘听政之权?要知萧锦棠尚未十六,离十八岁亲政之龄还有两年。且不论年龄,由皇帝当朝宣废太后之权更是闻所未闻,这根本不是桀骜不驯可以形容,而是不尊不孝大逆不道! 但无人来得及上前劝谏萧锦棠,只听得萧锦棠话音刚落,便见紧闭的宣政殿大门被四名银甲红翎的禁军士官猛地推开。士官之后,几十名金吾卫持刀进殿聚拢于萧锦棠身侧。骤起的长风涌灌入殿,吹散了一切哗然暗论,宣政殿内寂静如死,惟有兵戈铁甲接踵摩擦,雪刃锋芒明灭着殿外天光,如潮如浪。 清脆的哒哒声自殿外阶陛之上沉缓传来,群臣战战兢兢的侧首看向殿外,却见今日并未上朝的楚麟城跟在一位身着帝紫鎏金腾凤大袖袍的女子身后。女子鹤发高髻,峨光粲然。她拄着龙头拐杖缓步进殿,气度雍然漠漠高华,她髻上簪着九凤衔东珠步摇与多宝十二钗,眼底还流淌着如盛年女子一般华艳迫人的辉光。 定国大长公主的装束如在东宫事变那夜一样,但群臣见此皆肃叩拜见,她缓缓进殿,身侧冷锐刀芒映在她流盼生辉的眼底:“本宫附议陛下所言,既然太后凤体欠安,那便不如回鸣鸾殿颐养天年。” 穆太后只觉自己快要昏厥过去,萧锦棠的顶撞已让她气的浑身颤抖,骤然的兵变更令她无从招架。但最为可笑的是,她一个正值盛年的女人竟然会被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妇说回后宫颐养天年 一股怒火直冲穆太后心头,她只觉着心口蓦地绞痛开来,刹那的剧痛几近瞬间夺去了她面上全部的血色,但她面上脂粉浓厚,一时之间随侍身侧的女官也未曾发觉她的异样。萧锦棠更是没有注意到凤座之上的异样,他见定国大长公主进殿,忙上前三步以晚辈礼对定国大长公主微微颔首:“侄孙见过皇祖姑母。” 兰卿睿顿时心知萧锦棠意欲何为,但却再提不起半分力气开口。刀光之下,他看着萧锦棠接过定国大长公主的手将其扶上御座之右。兰卿睿恍然间只觉自己似回到了初入朝堂之时,那时的定国大长公主便是站在皇座之右,坐在垂帘凤座之上。他又看向了萧锦棠,心头百味陈杂,却只能无力的闭上了眼。 “母后凤体委实欠佳无法摄政辅佐,孤自知年幼,故请定国皇祖姑母重以摄政大长公主身份垂帘凤座听政辅佐,不知诸位爱卿可有异议?”萧锦棠朗声高宣,这一刻他终于不再心下忐忑,也不会再因紧张而颤抖。萧锦棠平视前方,殿外巍巍宫阙之下精兵列阵,他如今是真正拥有千军万马的帝王,他终于握住了这个帝国的权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4.为限权兰相谏启三堂会审 “陛下英明,臣等拜服”群臣闻得萧锦棠欲重授定国大长公主垂帘摄政之权纷纷肃礼俯首,满朝无一人敢有分毫异议。这是他们此生遇见过的最为强权的提问,锋镝之下谁敢妄议?一直以来他们都看错了萧锦棠,那个素日皇座之上沉默寡言的少年从不是任人把玩的傀儡,在无声无息间,所有人皆入了他觳。不鸣则已,一鸣则以雷霆手段打压兰穆二氏,如此以来,当真是龙入江洋再不回头。 且萧锦棠知晓自己若展雷霆手段虽可震慑朝野但也定会令人心惧,纵然手段酷烈可得一时优势,但自己年轻尚轻,资历尚浅委实难以服众。再加之自己重启听风小筑打破原有朝臣势力,若为有心之人利用,大可鼓吹当今圣上一君独裁启用酷吏弃用贤臣,朝堂言官虽不可惧,但流言传入民间则定会动摇民心,即便自己身为帝王,也不可背民心独行。 故此萧锦棠重请历经三朝,威望手段皆远在穆太后之上的定国大长公主摄政辅佐是最为合适之选,这不仅可平天下悠悠之口,更不违背祖制少帝年满十八方可亲政之规。这一点萧锦棠得感谢兰卿睿的言传身教,若说这天下谁最懂进三退二的蚕食之理,当无愧兰相爷莫属。 兰卿睿几近是匍匐跪抵在青砖地上,冰寒刺骨的温度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浸绕在他身躯的每一寸,直至凉彻髓骨。听着身侧群臣的山呼,兰卿睿不禁无力闭上眼,他心知此次再是翻盘无望,圣上当朝定罪,陈思和必然死罪难逃。比之陈思和,更让兰卿睿伤神的便是从今之后兰氏的地位必然大不如前,听风小筑和定国大长公主重归朝堂,首被波及的便是兰氏。 今日过后,兰氏又该如何立身于朝堂?依着萧锦棠的手段和性子,兰氏一派和其他党派势必会被之逐渐替换。难道自己从此就要看柳言萧的脸色过下去?难道朝堂从今日起,就要因听风小筑而人人自危?难道这朝堂之上,除了萧锦棠就再无人能制约柳言萧?兰卿睿思至此处,忽起一念。 古往今来,机要重案皆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进行三堂会审。而很多当朝定罪之事,亦是在三堂会审中翻了案。军粮贪污一案虽再无翻案可能,但此案重大委实不能凭柳言萧一面之审就草草结案,若此次不加以阻拦限权,那柳言萧将来岂不可随意插手朝堂之事?就在萧锦棠正同定国大长公主接受群臣肃拜时,只见兰卿睿忽的起身上前。 “启奏陛下,臣有一事要言。”他似是没看见身侧刀光寒烁一般上前执芴跪在阶陛之前,在最初的惊惧之后,兰卿睿又找回了他身为一国之相的那份从容镇定。若是此等阵仗就将之吓破了胆,那兰卿睿还有何本事坐的稳这丞相之位。 萧锦棠见兰卿睿此时出列不由得皱紧了眉,他看着列首肃拜的兰卿睿,沉肃开口:“太师还有何事启奏?” 萧锦棠这一声‘太师’可对此时的兰卿睿算得一个莫大的讽刺,但兰卿睿面色不改,气定从容:“启禀陛下,军粮贪污一案震惊天下,臣虽能力不及柳大人,辜负了陛下之期民之所托,但此案涉及甚广,且主要涉案的二位户部侍郎皆是朝中重臣。臣以为,仅是听信一面之审,当朝定案实为不妥。故臣谏言,当举行三堂会审,以柳大人所整卷宗为基,重审此案。” 兰卿睿说罢肃拜叩首,萧锦棠见状心道兰卿睿不愧是历经两朝的老狐狸,自己虽令楚麟城和定国大长公主携禁军上殿夺穆太后垂帘听政之权,但兰卿睿却知自己绝不可能杀他,为了制衡柳言萧,他竟将心思打在了这三堂会审之上。可萧锦棠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兰卿睿,却见几近满朝百官跪地膝行向前,皆向自己大行肃礼 “臣等附议太师,愿死谏陛下,举行三堂会审!” 萧锦棠还是头一次见这群臣死谏的阵仗,在这一刻他忽的发现自己依靠兵变建立的强权之势在群臣齐谏之下毫无还手之力。这等声势之下,萧锦棠竟下意识的退后两步,在群臣叩首之时,萧锦棠甚至恍惚觉着被逼的不是阶陛下跪着的大臣,而是皇座之前站着的自己。他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想强迫自己做出决断,却发觉自己心绪杂乱,兰卿睿骤然率领群臣谏言,自己委实没有料到,更不知如何应对。 当真好一句谏言!若是自己不应,那自己便真正背上了不听谏言的昏君之名。或许自己可以不听劝谏执意处死石简与陈思和等涉案之臣,但在这宣政殿齐谏的皆是大周的肱骨砥柱,君王虽怒,但法不责众。且这件事上兰卿睿有理有据,自己委实无理拒绝。 就在萧锦棠犹豫不定之时,站在他身侧的定国大长公主却忽的低声道:“小九儿,你还记得本宫说过的么?这宣政殿上跪下的,皆是你的臣下。你身为帝王,当统御群臣,导为统,疏为御。你为何重请本宫辅佐摄政?其中之理,你应是最明白的,你若还不明白,不妨看看跪在最前面的兰相,他这可是当着群臣的面给你上课呢。” “侄孙多谢皇祖姑母提点,方才是孤莽撞了。”萧锦棠瞬时便明悟定国大长公主话中之意,如今他于朝堂之上已占优势,若强行冒进威慑群臣反而会适得其反。在妥协和斡旋中逐渐占取优势,这才是蚕食之理。 而臣下对于君王就像是武士手中的刀剑与盾一般,刀剑愈锋锐,那执剑握刀之人难免会为利器所伤。他身为君王,要做的是驾驭这些刀剑为己所用,而不是因其锋锐伤及自身便弃之不用或折其锋锐。听风小筑的重归令群臣惊惶抱团,故而兰卿睿如今率群臣逼谏不过是为自保。倒是柳言萧初初重归便锋芒毕露,若不加以制衡,将来难免会有割手之患。 思至此处,萧锦棠心下已有筹谋,他敛下蹙起的眉峰,上前几步行之阶陛之下,竟躬身亲手虚扶住兰卿睿的胳臂。他看出了兰卿睿眼中的惊疑,因为兰卿睿在与他对视之时再看不清萧锦棠所思为何,留给兰卿睿的只是一潭深邃至莫测的碧色。萧锦棠将兰卿睿扶起,面上一扫方才冷厉沉肃之色,他甚至微微颔首以示对兰卿睿的尊敬。 “太师所谏极是,此案事关国祚,委实不可贸然定夺,既然群臣皆附议,那便依太师之谏择日行三堂会审定案。”萧锦棠说着顿了顿,再开口几近可称柔声和颜,与方才的冷厉满面近乎判若两人:“方才是孤心忧国事故而太过急切以致忘了师生之别,还请太师莫要见怪。” 楚麟城见得萧锦棠怀柔行事,立刻暗作手势命殿上金吾卫收刀归鞘。一时之间,宣政殿上那令人压抑的肃杀之气尽数敛去,在看不见的地方,兰卿睿在刀光之下都不曾颤抖的身体却在萧锦棠的柔声关怀中颤抖了。他不敢再与萧锦棠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对视,在那双瞳里,他看不见任何喜怒亦或是激动之情,那潭平静无波的碧色比他唇畔丝混沌笑意更令人无端的心惧,在那一刻兰卿睿一致自己早已一败涂地,他终于明白了萧锦棠的可怕。 楚麟城抱着枪站在殿门的梁柱旁看着二十余步之外的挚友却是笑了。他有些庆幸自己是那为数不多了解过萧锦棠的人。他明白萧锦棠在无人可见之处用他的隐忍一次次磨炼自己的锋芒,在初见之时,他就看见了萧锦棠眼中那即将燎原的星火。这一幕楚麟城记了几十年,哪怕自己老的连路都走不动时,他还记得今日萧锦棠向自己投过来的,带着燎燎雄心和希望的目光,那是他们一生追寻的期冀,亦是一生理想的开端。 而楚麟城的笑意除了萧锦棠之外无人得见,群臣见萧锦棠如此礼待兰卿睿,心下虽自有思量但不仅多了几分诚服之意。阶陛之上的定国大长公主见诸事抵定,便上前两步,振袖朗声宣道:“陛下决断英明,实为我大周国祚之幸。但因今年北地又起雪灾,陛下心忧百姓寒苦,故于即日起,欲提前去往护国寺为国祈福直至年节后归宫。而朝政要事,则于护国寺三日一次朝议,不知诸位爱卿有何异议?” “陛下心忧国祚离宫祈福,实为我大周百姓之幸,臣等拜服”听得定国大长公主亲口宣令加之萧锦棠所显手段,群臣自是对之又敬又惧。萧锦棠此时贸然离宫虽不和礼法,但只要打着为国祈福这名号就无伤大雅。早一月去晚一月去又有何妨?再说这满殿金吾卫虽将刀收了回去,但刀锋出鞘人头落地可就是一瞬间的事儿,现下连兰太师都服了软,那他们还上去凑什么热闹。 但文官所想却不代表穆钰所想,穆钰虽跪伏在地却面沉如冰。他委实没想到萧锦棠竟敢当朝废了自己妹妹的垂帘听政之权,萧锦棠此行虽主要针对兰卿睿,削了他的丞相之权,但这事儿上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可是自己。萧锦棠贸然离宫,想必是怕废太后之权而逼急了自己,怕这满宫等待龙图禁卫和自己在临阳城的龙图卫反了危及自己。 他跟兰卿睿到底是小瞧了萧锦棠,萧锦棠从没想过借用楚氏和定国大长公主之势来打压兰穆联盟,他比自己想的要聪明狡猾的多,明白要逐个击破渐渐蚕食。但事已至此,自己已不能通过兰卿睿和妹妹挟制萧锦棠。如今萧锦棠虽一鸣惊人,但终究还是只羽翼未丰的雏凤,他必须赶在萧锦棠羽翼丰满前完成自己的计划。 穆钰思至此处,偷偷抬头瞥向了阶陛之上,可任谁也不曾想,那皇座之侧的凤驾珠帘内忽的一阵骚动。还未等穆钰回过神,群臣便见那衣着华艳的太后忽的自凤驾之上一头栽出软倒在地,萧锦棠和定国大长公主心下一惊,随侍太后的女官慌忙将之搂起,尖利急切的声音响彻大殿 “不……不好了!快、快宣太医!太后娘娘心疾复发了!” 此言一出,群臣顿时哗然。穆太后有心疾之事满朝皆知,早先她虽先帝祭天之时与先帝双双昏厥令皇室蒙羞不已。然她此时骤然昏倒朝堂,明眼人粗略一想便知她此番发病定是被今日皇帝带兵废之垂帘听政之权给气的。但皇帝当朝气昏太后之事在大周建国以来更是闻所未闻,萧锦棠倒是从未想过穆太后竟会当朝心疾发作,这等意外比之群臣逼谏不逞多让,可御臣抚下他还知怎么办,这穆太后器量狭小能被自己当场气晕可真令之束手无策。 就在群臣纷议之时,定国大长公主却是冷笑一声微抬护甲,随侍萧锦棠身侧的福禄见状立刻肃容高宣:“肃静” 群臣一听,目光纷纷转至定国大长公主身上,在那一瞬他们忽的想起,这朝堂之上虽不曾出现过圣上当场气昏太后之事,却是出现过公主带兵进殿手刃太后之事。彼时定国大长公主年方十八,封号还只是一个平常的‘静舒’。而先皇子嗣凋敝唯余一子一女,临终之前将唯一的长女送至边关历练。 而少帝幼子登基不足四岁,朝政全权由嫡母皇太后一族把持。而身为长女的静舒公主私下联合楚沈二氏带兵围京,后亲手杀掉嫡母纯敏皇太后,夺摄政之权为幼弟辅佐近四十年。她手上沾的血,只怕是比大部分臣子吃的盐还多。 “宣政殿上私议喧闹成何体统?”定国大长公主沉声开口,她一面说着一面侧目看向了那吓呆的女官,冷声道:“还不快服侍着太后娘娘下去休息?太后娘娘不顾身乏体虚也要遵先帝遗旨辅佐陛下为国事劳心才体力不支昏倒,待娘娘醒后,便随陛下一同去往护国寺祈福静养,愿神佛能佑得娘娘凤体康健。” “……是,婢子谨遵定国大长公主之令。”那女官颤颤回声,却再不敢抬首直面定国大长公主凌厉的目光。 萧锦棠看着定国大长公主雷厉风行的将此事揭过,却不禁心下疑惑为何定国大长公主临时起意让穆太后同行护国寺?带着疑惑萧锦棠看向身侧的定国大长公主,却见之无声向垂首的穆钰抬了抬下巴。见此情形,萧锦棠瞬时明悟,宫中还有穆氏的人,而穆太后又曾与齐王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若是穆太后真出了事,指不定齐王会出现异动。而牺牲穆太后也的确像是穆钰能做出来的事儿。 “母后为国操劳凤体欠安,孤心下委实过意不去。”萧锦棠面带忧愁,好似真是一个忧心母亲身体的儿子一般急切道:“今日孤便去护国寺为国、为母后祈福,诸位爱卿,今日事毕,退朝罢。” “臣等恭送陛下”群臣再度肃礼山呼,萧锦棠深深的看了定国大长公主一眼,转身便随福禄去往早已在宣政殿后备好的出宫銮驾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5.兰氏渐势微锦棠初心动 见着萧锦棠离殿,楚麟城立刻示意禁军随之撤出宣政殿。禁军见得楚麟城手势,如进殿一般快速且整齐的退了出去,但即便如此,甲胄冰冷的摩擦声也依旧令尚在殿内的文臣们心惊肉跳。萧锦棠和楚麟城的离去并未令他们感觉好过多少,劫后余生的后怕与君威强权的压迫化作千钧重压抵在他们心底,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结伴的陆陆续续往殿外走,但一见着宣政殿外精兵纵列,腿肚子仍是有些颤抖。 而兰卿睿无疑是群臣中面色最难看的那一个,往日下朝,群臣皆是争相同自己结伴而出,恨不得多与自己攀谈几句混的熟络几分。但今日每个人面上皆忧色憧憧,见了自己更是目露复杂,毕竟如今的兰相爷再不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抬脚跺跺都能让玉京城抖三抖的相爷了。萧锦棠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他就是要夺了兰相的权,如今圣上也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娃娃,谁又知触了圣怒的兰氏将来会境遇如何? 毕竟这世上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可没几个,这朝局势力变幻,兰卿睿只能暗求少几个落井下石的。 就在兰卿睿心忧不堪时,他忽的看见了走在他左前侧的穆钰。今日的穆侯爷也失了往日那通身的倨傲,独身寂寥的背影倒似同自己一般落寞。兰卿睿眉峰一蹙,快步跟上了穆钰,穆钰见兰卿睿来了,眉峰微挑,说出的话却带着六分戏谑四分讥诮:“相爷今日面色不佳,可是后悔当日没听某的建议?不过这做出的事跟泼出去的水一样,想要后悔却是来不及了。” 兰卿睿尚未开口便被穆钰堵得一梗,但穆钰依旧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他侧首垂视着兰卿睿,目光中几许玩味:“只是相爷这个跟斗栽的也不算亏,毕竟古语有言长江后浪推前浪不是么?陛下可真是得了相爷的真传,软硬刀子皆施,进三退二拿捏的委实令某叹服。只是这后浪推了前浪,前浪可不就得死在沙滩上?” “侯爷!”兰卿睿虽被穆钰的一番话激得心下窘迫,但时局迫此,饶是他怒上心头却也不得不忍,见得穆钰眉带戏谑,兰卿睿的嘴唇颤了颤才终是开口道:“如今太后娘娘失势,陛下正欲初掌大权……这前朝后宫息息相关,现前朝尚未稳,陛下要想稳定前朝,以后宫定臣心才是上上之策,侯爷您” “相爷,这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就不必复述了,如今这时局,还是各自好自为之罢。毕竟令爱能不能得了圣心,那得看令爱的本事。这可不是我一个粗人,也不是我那失了势的妹妹能左右的。”兰卿睿话未说完便被穆钰打断,穆钰停下脚步,眼中那几分戏谑却似化成了令人难以琢磨的怜悯。 兰卿睿被这目光看的是如芒在背,他出身世家大族,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仕途之上更可谓是平步青云,几曾何时被这种目光注视过?这种怜悯的目光比讥屑更令人窘迫。但他也知,如今时局不同,为了兰氏的门楣荣耀,送女入宫是唯一的法子。 穆太后虽在前朝失了势,但如今中宫之位空悬,她依旧是后宫中最为尊贵的女人。这后宫险恶,若能得几分太后的庇护想必在宫中也能安稳些。穆氏今日虽在朝失了面子,但根基却是没伤着,自己想让兰氏站的稳些,想让女儿在后宫站得稳些,那就不得不低头有求于人。 “唉,到底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穆钰低声怅叹,尾音却带上了几分难觉的笑意,也不知他是真体谅兰卿睿的护女之情还是在暗讽兰卿睿明知后宫是个腌地儿却依旧要将女儿往里推。 兰卿睿咬紧了牙,却不想穆钰迈开步子便独自往宫外走去,话语轻飘飘的随风绕回兰卿睿耳中,但却如同一块巨石一般压在了兰卿睿心底:“毕竟是同朝为臣,某能照顾一二还是尽力而为……也算某偿了相爷的提拔之情。” “陛下年满十六后便会于明年花朝之日选秀充实后宫,若想登上那近水楼台,您可要在除夕时君臣齐宴上好好想想法子。太后娘娘如今虽被软禁,但如今后宫无妃,这宫宴之事还得靠着内务府太后身侧的掌事女官们协力操办,相爷若是有法子,那某就帮相爷往太后娘娘那捎个信儿。这就算相爷欠某个人情吧。只是相爷之后的打算,可不关某的事儿了。” 兰卿睿看着穆钰负手离去的背影,一句多谢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明白如今兰穆二氏的联合已经名存实亡,穆钰尚且如此,那这朝上的人心下怕早已对自己避之不及。没想到兰氏终究还是沦落到要靠女儿支撑的境地。汉白玉阶上,兰卿睿回望身后那玄重威严的大殿,却头一次觉着他与这大殿似隔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天堑。 浩荡长风猎猎而起,随侍护卫御驾的禁军列阵之上殷色飞龙旗迎风展扬。因萧锦棠出宫去往护国寺为楚麟城与福禄私下安排,故并未安排鸣奏礼乐的仪仗内侍和宫婢。没了这些繁琐仪仗,那轮辙粼粼、马鸣嘶啸后的繁华帝都便与萧锦棠只有一帘之隔。萧锦棠登基之时一切从简,并未行御辇巡京之礼。此次出宫去往护国寺,当算得是他第一次出宫。 少年人都是管不住的,便是连帝王也不例外。萧锦棠于朝上再如何沉肃冷厉,但这一出宫,那按捺许久的少年心性便如见了春风的新竹一般破封而出。他情不自禁的想掀帘瞧瞧那只有耳闻却从未得见的帝都光景,可不想掀帘一看,却发现身边尽是人马戍卫。 亲卫之后,又是十余辆扬着皇室徽记与各家徽记的六驾马车,占得城中街道水泄不通。唯一能得见的,便是那旗帜后的隐现的梁檐,那似是一座酒楼,金漆的牌匾在檐角下若隐若现。 萧锦棠下意识的想探出头去瞧那木牌,却发现自己所乘的御辇之右后侧竟跟了一辆未做任何装饰的乌木马车。照理来说,能随侍御辇之侧的皆是皇亲贵戚,今日萧锦棠虽是急往护国寺,但随行的还有沈楚二氏的人以及长公主萧锦月,依着他们的身份,即便是从简出行也不会乘如此朴素的车驾。 思至此处,萧锦棠不禁向那车驾多看了几眼,却忽的瞧见这车驾上挂着的是皇室的飞龙凌云徽记,只是这旗帜不与自己和萧锦月那般是殷色飞龙旗,而是白底之上绘着玄色的飞龙印。这难道这是宫中的车驾?就在萧锦棠心生好奇之时,巡视列队的楚麟城恰好策马行至御辇之侧。他见萧锦棠忍不住的往外瞥探不禁有些失笑,就在他想开口提醒萧锦棠注意些时却又发现萧锦棠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后的马车上。 萧锦棠见得楚麟城来了,正想说出心下疑问却不想楚麟城先一步开口替他解惑:“那乌木车是是沈小姐的车驾,之所以挂着飞龙凌云旗是因为她如今已是伴驾贵女……按照祖制,陛下出行,随侍妃妾的车驾便会挂起白底玄龙印旗以示身份。妃妾虽侍奉帝王但并非皇后,终究是与皇族有别,自是不可与圣上和长公主一般同用皇族之旗帜。沈小姐这般行事,便是坐实了陛下已宣沈氏贵女入宫伴驾,只待择日封号了。” 楚麟城说罢笑笑,便又策马巡视阵列去了。萧锦棠闻言,却是再没了往外探看的兴致,他收回目光往身后的软垫上靠了靠,心底既有些落寞又有些茫然甚至是不知所措。 他长于深宫,除却萧锦月和故去的飞白之外几近没有相熟的女孩。他虽懂得如何圆滑生存,但却不知何为真正的男女心悦相处。迎娶沈揽月虽是自己的计划,但真事到临头,萧锦棠反而不知要如何面对沈揽月,他想自己应该对她以礼相待,诚意致谢,但之后按照楚清和给他弄来的那些英雄传奇话本上写的剧情,应该是不世英主遇贤臣,当是士逢知己,君子之交。 可她无论如何也是自己的妃子,难道帝妃之间还能有君子之交?萧锦棠越想越觉思绪纷乱,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楚清和回来在宣政殿后的宫道上等他的情形。 那日杏树金叶,朱墙暖阳,影绰如水。他第一次执起那如红蔷一般明烈照人的少女的手,那一瞬的温软像是阳光透过指尖直入骨血融汇心底。他猜不出楚清和在想些什么,因为自己根本不敢看她那双如酒的眼睛。他不知自己在怕些或是期冀些什么,但她笑嘻嘻的调笑说自己跟摸了老虎屁股一样,以后要怎么面对三宫六院的妃妾们时自己却无端的如现在一般心下窒涩。 他不知自己在窒涩些什么,是在悲哀怜悯那些将会踏入这锦绣地狱的女人们,还是在怨……在怨楚清和像是那只可感受却抓不住的春风?她的怀抱温暖,像是久别的煦阳,他越过她的颈子看向繁叶后的青空,目光最后却定格在她颈子后那微曲如钩的卷发上。 他想起她突然闯进自己寝殿,夜风尚携着佛铃叮当,她离自己只剩一点烛光之距,少女的吐息早春吹醒桃花的风,又似带着令人微醺的酒香。他想起初见之时,早春的阳光在她身侧斜斜洒落,她拥着清皎的雪踏着初晨的光,长鬓漆墨,唇如海棠,身侧似有金尘飞舞。她微微探下身询问,纤长上挑的眉似连带着一段多情春山。 萧锦棠忽的明白自己为何窒涩了,因为这是可望不可即的折磨,生平第一次,他想永远的拥住这如梦的春光日暖,他想留住这些温暖去照亮这丛锦绣地狱。可地狱又怎么会有太阳?这一切的遐想与美好,不过皆是心底的幻梦泡影。 御辇缓缓出了城,萧锦棠看着连绵如卧龙一般的山脊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 如今还有一月不到便至除夕,新皇登基第一年,诸王皆会回京觐见,而这其中,势力最大的齐王不知又是个怎样的人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6.试真心锦棠初问情 玉京城到眠龙山上的护国寺不过五十余里左右,若是轻装快马,不过小半日便到。萧锦棠此次出行虽减了仪仗令禁军亲自护行,但因是帝王出巡为国离宫祈福,故而也不能走的太快失了威仪。巡防营虽事先封道令百姓避退,但玉京百姓听得圣上出巡仍是对其好奇不已,故纷纷寻得茶楼酒楼等高阁露阳之处借着叩首之礼悄悄窥视着行列,也算是一睹了圣上天颜。 这玉京百姓对萧锦棠为何如此好奇,三分是因其即位时未设帝辇游巡之礼,余下七分大抵还得归功于那茶坊酒肆的说书先生。 萧锦棠初初即位之时,没过三日关于他的故事便传遍了街坊巷陌。只听得那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道如今的圣上正当少年,少年帝王,听着都是那般意气风发。可说道意气风发又是话锋一转,说这陛下早年经历甚苦不得先帝宠爱,侥幸从夺嫡之争活下又巧合离奇的即位,其中过程说是天命眷顾又不禁给听书人留下几分遐想。 但最令人遐想的倒不是皇家手足相谋。因为那说书先生说当今圣上的生母是位异族绝色美人,而圣上与其妹明毓长公主殿下又同其母七分肖似,听宫里见过圣上和长公主的宫人皆说二人年少但已见天人之姿。这话一出口,所有听书人便皆不禁猜测当今圣上的容姿如何,后因猜测过甚,说书先生又编撰了什么异族美人同先帝缠绵凄婉的爱情故事,听得台下观众涕泪涟涟。 比起权谋相争的智斗,民间向来更喜欢英雄美人的故事,毕竟戏台上流传千年的话本,演来演去最脍炙人口的还是山河天下不敌美人矜顾,烽火鸣铮再烈,也得尽数化进风流眼波中。而因萧锦棠即位之时未设帝辇游巡之礼,故又为坊间巷陌中传言的‘天人之姿’之上蒙上一层神秘面纱。今日巡防营虽奉令命百姓避退,但被说书先生吊了近一年胃口的人们还是纷往高处观瞻。 如此这般,这御驾之列便磨蹭到了申时一刻才到了护国寺。等着萧锦棠净手上香之礼行毕已至傍晚。然寺中不比宫中,加之萧锦棠出巡未带御厨,故而晚膳只有素斋清粥。萧锦棠倒是无妨,他是个不挑嘴的人,比起当年在棠棣阁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这寺中的素斋无异于玉馔珍馐。待到用毕晚膳,萧锦棠才觉这菜色对于自己是吃的习惯,但对萧锦月可就不一样了。 听御医说女孩子十三四岁正是长身子的好时候,若是吃得不好便会落下体虚的病根。萧锦月早年便因缺衣少食而体虚,这一年来虽让御医替之温补,气血虽瞧上去好了不少,但终究也没多长些肉。若是这时候随自己吃的清素了些,那好容易补回来的不又给亏了回去?萧锦棠思正寻思着一会儿还是命福禄将临晚殿的小厨房给搬来护国寺时,却忽的见福禄躬身走了进来 “陛下,麟懿郡主请见。” “还不快请进来!”萧锦棠听得楚清和来了,顿觉心下愁闷阴霾一扫而空,似连心跳也似略略加快了些,加快的血流带着他不曾发觉的热度流向全身。他放下茶盏便往前厅走去,唇畔翘起一抹连自己也未发觉的笑意。 这还需要自己去通传?陛下这腿脚动的倒是比嘴快,都亲自相迎了还说请进来。福禄见状心下无奈,却也得提快脚步紧随其后。 可不想萧锦棠走至一半脚步一顿,转头向自己补充道:“这山上不比宫中,一会儿你命人回宫传旨,让内务府多调几个得力的宫婢,同临晚殿的小厨房及为锦月调理身子的御医一块儿前来护国寺禅宫随侍女眷。若是清……郡主或者沈家表姐有需,所有需求分例也应同长公主一般,要人务必尽心伺候。” “是,老奴都明白了。”福禄笑呵呵的躬身领命,想着萧锦棠想的什么都快写脸上了。这少年帝王平素沉稳自敛,但一提到长公主和麟懿郡主时就会不自觉的笑。 思至此处,福禄上前两步,跟在萧锦棠身侧打趣提醒道:“郡主可等了好一会儿了,来时听说圣上在进膳才没进来打扰。老奴知晓郡主同陛下情谊深厚,说了无妨可进殿相候。可郡主又说什么‘断食伤身’什么‘食不言’的话,非要等着陛下吃完了才让老奴前来传命。” “……怎么不早点说?你也就由着郡主在外面冻着?”萧锦棠听罢便瞪了福禄一眼,言语之间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一会儿你命人给郡主烧个手炉,还有什么你自己想着办。” “是是是……遵陛下令,一定不会让郡主冻着。”福禄笑着应和,这笑声落在萧锦棠耳里却像是别有深意,好似福禄知晓了自己那点深藏在心的想法一般。思至此处,萧锦棠又不禁了耳尖。但还未等耳梢燎意散去,主仆二人便已至门前。 这皇寺行宫虽叫禅宫,但房屋委实不能同宫中相较,萧锦棠所居的行宫,其实也比棠棣阁大不了多少,他正想着楚清和在此住的可还习惯时,却见半敞的殿门旁站着一个身着殷色女官袍的少女。她正双手抱着一个小包裹站在门外跺脚,见得萧锦棠亲自出来她下意识的想迎上去,但见四周皆是随侍宫人,只得一面悄悄噘了噘嘴一面上前揖礼。 “臣女参见”话未说完,萧锦棠便托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免礼,一旁的福禄见了忙招呼着门外随侍的宫人下去,楚清和下意识的回头一望,却觉手背被少年温热的掌心捂住了,她指尖一颤,回头去看时却见萧锦棠已将手收了回去,仿佛方才的热意只是不经意二人擦碰而已。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怎么出来……不披一件大氅?”萧锦棠不敢正眼看楚清和,生怕她看出了自己的小小心思,于是只好将目光往她手上那个小包裹上瞟。楚清和见萧锦棠目光游移,却是会错了意。她还以为萧锦棠是方才不小心碰着了自己,以为自己会像上次在接听风银兰令时一般缩回手,让他以为碰着自己就会惹得自己生气。 思至此处,楚清和不禁放柔了眼神,她轻轻的笑了声,笑声像是落湖的雨丝,忽的在萧锦棠心底激出一片涟漪,漾起浅浅浮光春色。萧锦棠正想说些什么掩饰,却不想楚清和先开了口:“眠龙山比凉朔关可暖和不少,大氅就不必了。倒是锦棠你未着大氅便出来相迎,也不怕见了冷着了风寒。”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上的小包裹递给萧锦棠,似连语调都带上了俏生生的笑意。 “这个是给你的,我想着这眠龙山上什么都没有,你又要在这住一个多月,倒不如用这个解解闷,所以今日就从家中将这个给你带上了。” “这……谢谢。”萧锦棠的面色掠过一瞬讶然,他接过那小包裹,旋即忽的反应过来楚清和还站在门口,他忙退后几步,连语速都急了几分:“你也知这门口有风,有什么话先进来再说,方才福禄已经沏好了热茶,先喝些茶暖一暖罢。” “那……臣女就叨扰了?”楚清和歪着头勾唇一笑,却见萧锦棠猛地转头就往里面走去。楚清和心道奇怪,她总觉着今日的萧锦棠有些说不出的不对劲,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不过他不愿说,自己更不好去问,或许等什么时候他想说了便会说了。思至此处,楚清和又不知什么事儿能让萧锦棠如此失态,毕竟她认识的萧锦棠,是那个心思沉睿哪怕殿外围军也敢持剑相对的少年,是那个隐忍筹谋一朝震鸣天下的帝王。 待到了堂间,萧锦棠一言不发的站在坐榻前给楚清和倒了一盏茶。楚清和谢过后伸手接过,她沉默的饮下半盏茶,忖度半晌后终是笑着打破了屋内的静默,她是个心底难藏心事的人,还是忍不住想将心中所想问出口:“怎么了?可是遇上了烦心事儿了?是朝上的事儿还是担心锦月?” 她也不等萧锦棠回答,启唇絮絮:“我来也是想同你说关于锦月的事儿……我让楚家军的人代替禁军戍卫女眷禅宫,为首负责的是哥哥先前在军中的亲信,叫陆鸣悠,他在楚家军担任哥哥的近卫队长一职,倒是个难得的将才。随哥哥回京后便入了巡防营任职,那日锦月失踪便是他找着的,让他负责戍卫是最好不过的了。” “既然是麟城的亲信,我自是放心的,倒是有劳清和你安排了。”听得楚清和发问,萧锦棠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他略略呷了口茶敛下心神,心道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稍稍平复心境后,萧锦棠看着面上不解的楚清和只得编了个谎将自己方才所想给掩过去:“说来也可笑……是我始终放心不下太后哪儿,今日朝上虽将之垂帘听政之权夺了,但不知为何,总觉着这是个后患。” “后患?若是说她还要在后宫中翻搅,那也得能起身有力气继续作威作福呀。方才我来时听见随侍太后的太医说她到现在还未醒过来呢。”楚清和听得解释也就释然了,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与楚麟城初初进宫时被穆太后的一顿敲打,此时说起穆太后病况,倒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萧锦棠见她这样也不禁放松了些许,楚清和见萧锦棠方才绷着的脸终于又带上了些笑意,却是抬手一拍自己额角,低声道怎么自己这么不记事。萧锦棠见状正欲询问,却见楚清和一面揉着额头一面将自己带来的小包裹拿来打开。这一打开萧锦棠才发现这包裹里装的竟是一个木制的折叠棋盘,只是这棋盘自己从未见过,竟是由一黑一白两个相互交错的正方格子组成。 而包裹里面还有一黑一白两个锦包,楚清和将其打开将棋子抖了出来。萧锦棠忍不住心下好奇,便拿起一个棋子把玩,这棋子也和宫中所流行的棋类游戏中的棋子不同,一个棋子,竟是被做成了讨巧的小木雕。楚清和见萧锦棠拿着棋子不忍释手,不禁笑道:“这是王棋,是西魏商人从海外带来的游戏呢,在西魏贵族中挺流行的。我想你定没见过,便想着给你带来玩玩。这下法也不算难,跟我们大周的将棋有些类似,我教教你就会了。” “好啊,那就劳烦清和教我了。这棋我从未见过,如今见了又甚是喜欢,委实不知如何言谢了。”萧锦棠一听楚清和欲教自己下棋,顿时来了兴致。楚清和见萧锦棠喜欢,顿觉心下十分满意,她将棋盘铺在茶案上又轻快的将棋子摆上,一缕弯弯的额发垂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这棋盘黑白格子共六十四个,双方各有十六个棋子。而十六子中又分为六个兵种,王、后、车、马、象和兵,也就是说双方各有一个王、一个后、两个车、两个马、两个象和八个兵……”楚清和说着抬眼向萧锦棠看去,却不想正正撞进了那正垂眸凝视着她的碧色深瞳中。 这蓦然的对视让楚清和愣了片刻,萧锦棠见此倒是不着痕迹的瞥开目光,但除他自己无人可知这个动作已几乎用尽了他的全部自制力,在楚清和看向他的一瞬,他看见那双明澈如古镜一般的瞳倒映着自己的面容,那一瞬案几上的烛火瀑起,光影在她眼中折叠重合,他在她的瞳中似看见了漫天花火。 “那这应如何行棋呢?”萧锦棠伸出手在楚清和眼前挥了挥才将她唤回了神。回觉自己愣滞的楚清和有些慌张的将指尖绕上了自己长鬓,她下意识垂首心道自己真是晃了神,但颊畔却像是被烛花燎了一般泛着热意,她想起初见萧锦棠那日,自己就惊异于他的瞳色竟是那般漂亮。 听得萧锦棠询问,她张口欲言却发觉自己方才想好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就在她心下正组织语言时,萧锦棠又缓缓开了口,他强压住了心中悸动的心绪,使自己的声色听上去尽可能的平和:“清和,这山上清寒无趣的紧。若你委实……奈不住这清寂,不如明日便回镇国公府上吧。” 楚清和闻言先是一愣,但旋即她眉峰一挑,倒颇有几分柳眉倒竖的愠怒之意:“锦棠你是何意?怎么跟变脸似的?这是要赶我走?” 少女连珠炮似的一串逼问让萧锦棠难得的手足无措起来,他心道让楚清和下山一是因自己之变不知如何面对她,二是这山上委实清寒,楚清和这好动的性子不得憋出病来才怪。可不曾想自己这一言反倒是触了楚清和的霉头,而楚清和又不是萧锦月,他纵是再会揣度人心,也不知如何安抚一个生气的姑娘。 “你……你别气了,我是想说”我是想说什么?说自己不知如何看待她?萧锦棠也有些急了,他只觉万语千言尽数梗在喉中却不知如何择言。楚清和见萧锦棠面色忽变,心道定是自己作弄太过,她忙敛佯怒之色,可又见萧锦棠一言不发的盯着自己嘴唇颤动的模样终是一个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声。 萧锦棠更不知楚清和所想为何,他看着掩唇笑弯了眼的楚清和忽觉着她像是一只狡黠灵动又有些可恶的赤狐。楚清和倒不知萧锦棠已在心中将自己比作狐狸,她忍住笑声,半晌才顺匀了心下那口气。 “哎呀,我怎么会生气?这眠龙山上虽清寒,但却比玉京自在不少。那日雪菊清宴后,母亲相中了那刑部杨尚书的嫡子。她老想着让我跟那杨公子见个面,要我在见面之前好好练练什么插花茶道……哎这想想都烦,你还赶我回去……你这难道不是坑我么?” “不过玉泉姑母相中的人,想必不会差罢。”萧锦棠闻言却是面色一黯,楚清和的无心之言却字如千钧,在轻描淡写间无形之间挑开了二人之间那无法跨越的鸿沟天堑,而他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期冀就这般被溺入无望的深海,那浸骨的寒凉自心口向着全身上下的神经末梢开始蔓延。萧锦棠忽的觉得冷极了,可这寒意却让他的头脑分外清醒。 “杨尚书为人刚正,在朝中亦不结勾结党派,更不与兰氏同流合污。杨氏虽出身不如四大家族那般高贵,但也算得是开国世家,想来其子若父,而能得玉泉姑母青眼,想来那杨公子定是风姿人品皆是过人” “你怎么跟个小老头一样呀?”还没等萧锦棠说完,楚清和便皱着眉气哼哼的打断了他的话:“年纪小小,说起大道理还头头是道,你还是不是我朋友呀,怎么都不帮我说话的?” 楚清和说着瞪了萧锦棠一眼,她语气虽是嗔怪,但一向明媚跃动的眼底却是难得的流露出几分落寞,像是晴空之下忽的落下了绵绵细雨:“都没人问过我喜欢什么样的……”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喜欢过谁吗?”萧锦棠闻言只觉心下一震,他心头那点快要熄灭的期冀忽的盛放燃烧起来,像是要燃尽的蜡炬最为热烈上窜的火苗,又像是心底突然有个被困的小兽在猛力的咬着关住自己的栏杆。 “我也不太明白,或许说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我认为的喜欢是相处愉快吧,比如我很喜欢跟锦棠这么聊天,喜欢跟哥哥去打猎赛马……但如果想跟他过一辈子,那应该就是母亲说的爱了。”楚清和托着腮陷入了遐想,衣领里露出的一截素白的颈子被烛光染上苍丽暖融的橘色,她看着壁上跃动的烛影,英气的眉宇却是勾缠出一片婉丽。 萧锦棠从未见过这样的楚清和,她应该是如火如蔷的,但此时她与生俱来的英气和独属少女的柔婉忽的在她眼角眉梢杂糅出一层朦朦胧胧的妩媚,她眼底流淌的光华若星火:“这样的人,一定要跟我志趣相投。要陪着我行遍天下,要跟着我去凉朔关,春天浅草没马蹄的时候,与我共踏春色风光。他还要对我好,我说东他不能往西!” 楚清和没头没尾的说着,但说着说着她有些羞涩的笑了,少女的面上泛起了微微如酒醉般的酡红,又认真的补充道:“一定要功夫好的,能保护我的,怎么说我也是个女孩子啊。” 萧锦棠心如沉石,他认真的将自己跟楚清和所提出的条件比对,却发现自己应是全部不符的。但不知为何,他一直不安的心却是定了下来,他不再逃避楚清和的目光,而是直直迎上那如星般的瞳眸:“可这样的人,如果拥有了却失去了……如果终要失去,你会怎么办?” 楚清和眨了眨眼,不知萧锦棠为何会忽然没头没脑的问这个扫兴的问题。但萧锦棠的神色不像是玩笑,他十分认真的看着自己,像是在确认着什么。思至此处,楚清和忽的福至心灵,难道今日萧锦棠躲躲藏藏就是在想这些?难怪他想不通,因为自己也不明白呀!但萧锦棠毕竟比自己年幼,若是自己说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岂不是丢大了脸? 思至此处,楚清和沉思半刻后才缓缓开口,她一字一句,尽力想让自己的话听着像是那么回事:“那就好好记住每一个拥有过的时刻吧,即便结局再令人惋惜,但回忆中总是会留下一处完美的角落。” “可如果心中恋慕,但却求而不得呢?”萧锦棠启唇又问,茶案之下他的指关节已被攥的发白。 “那就争取!如果不曾力争,那有怎么算得求而不得?如果求不能的,那就……顺其自然。”楚清和倒没注意茶案之下萧锦棠的动作,她抬手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瞳中如有蜜酒流淌:“北燕的猎人经常说捕猎要耐住性子,越急越没猎物。所以他们会在草原上挖出深深的坑,在里面灌上水和夹子,过两天去收,就会发现里面有新鲜的沙鼠。” 她说着直起身子,像是微醺一般意气上头,飞扬眉宇间像是藏了一弯出鞘弧刀。她的眉眼婉约且肃杀,一面说着一面猛地一拍桌子,带着威压全场的气宇:“都说缘分都是天定的,但我只知道,我遵从我的本心就好,如果我爱上了谁,那就力争,哪怕像是北燕女人那样” “按照北燕的规矩,如果两个男子爱上了同一名女子,那就相约生死决斗,直到一方认输或者死去才结束。赢的人就能娶那位姑娘。而若两名女子看上了同一名男子,也是相同的规矩。我要是看上谁,谁要同我抢,那我就拿着刀去同她打一场,输的一方退出这段关系!” 楚清和说着又是一叹,眉宇一蹙又是多了几分壮志难酬的悲凉:“如果他不喜欢我,那我就好好的看着他,我知道不跟他在一起一定是最好的安排,我也会继续等,继续寻觅,直到他老死在我心底……或者等谁再闯进来。” 等他老死……等谁闯入…… 萧锦棠忽的想抬手抚上楚清和的眉眼,哪怕他知道这是可望不可即的奢望,但他下意识依旧希望能触摸女孩轻骑踏飞草的背影。她现在有些落寞,停下了她的脚步,是不是也代表他与她之间无限接近但无法相交的命运能多一分其他的可能? 可萧锦棠没有动作,他依旧静静的看着面前鲜活明丽的少女。而那少女豪气干云的抒完心胸方是如梦初醒一般回想自己方才所说的话。而这一回想,她不禁红了脸……自己方才都在胡扯些什么鬼话! 回忆方止,楚清和真想给自己两巴掌让自己好好清醒清醒,但萧锦棠还看着,自己哪能跟个疯子一样自己打自己的?可自己方才说的,也跟疯子无甚差别了,这一通胡话也不知萧锦棠听进去几分。楚清和越想越不堪,思忖半晌终是开口想将这话题给带过去。 “我……我说了这么多,那锦棠你呢?”她看着萧锦棠,心里是怀揣了十五只兔子七上八下的,可不曾想萧锦棠却是轻笑出了声。 这声轻笑令楚清和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她莫名的有些紧张起来,却见萧锦棠神色肃定,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得不到那就得不到,但如果孤得到了,那孤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 “好志气不得了!只是做皇帝要雨露均沾才能平和后宫!”楚清和心里暗舒一口气,对着萧锦棠就是一个抱拳施礼。她想着萧锦棠还好没借着话题揪着她不放,但见着萧锦棠如此认真,楚清和又不禁想打趣他几分,可话未出口,便又听得萧锦棠沉肃言道 “那孤便独宠皇后,皇后为孤之发妻……如果我心悦一人,那她就是孤唯一的皇后。”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抬腕拿起棋盘上的黑后,他的指尖摩挲着那枚后棋,像是宣誓又像是不知对谁的承诺。楚清和心下蓦地一震,不知他这般是说给谁听,但这堂间之内,又只有他们二人 楚清和忽的不知如何开口,她忽的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眼前的少年。而就在二人之间陷入短暂静默之时,堂外的门棂忽的被轻轻敲响,只听得福禄开口打破这一室寂静:“启禀陛下,楚统领请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7.为情故素痕借夜会揽月(一) 桌上的灯火恰是时候的窜跃了几分,明亮是少年燎动一瞬的隐秘期冀,喑黯是少女一瞬垂下的眸光。不知为何,楚清和觉着自己的心底像是被一把钝钝的刀给磨了一下,让她连欣喜还是痛楚也分不清,那沉沉的情绪在无名中尽数转换成着难言的酸涩,无端的让人上不来气。听得楚麟城请见,楚清和逃也似的站起身,她看见萧锦棠正看着手中的后棋,忽的想起了登基大典结束后父亲与兄长的谈话。 这个后又会是谁呢?他们都是这盘棋的棋子,而这每一枚棋子,又是谁在扮演呢?谁又会在这场诡谲棋局中升变为谁呢?楚清和只觉自己的心像是空了半拍,她微微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晃出脑子,再抬头时她的面上又带上了些雀跃的笑意:“是哥哥来述职了,我去领他进来。不过我今日偷偷给你带礼物,他定会责怪我领着你一块贪玩。若我被说了,你定要帮我说话呀!” “这是自然,我也很喜欢清和的礼物。”萧锦棠放下棋子看向楚清和,方才眼底所流露出的热烈已被他尽数敛去,徒留下一潭凝静春水。他唇角微勾,笑容温和却有些疏离,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他又变回了那个隐忍而内敛的少年帝王,仿佛那心怀炽烈的少年不过是楚清和的一个幻觉。 楚清和见状说不上来的心头一窒,不过她觉着自己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或许是今夜真的吹久了寒风,此时被这无边暖意一激,脑子有些混了罢。她决意不再多想,快步走到门前挑开了门帘。 楚麟城显然是刚安排完军务就立刻过来的,他尚未卸甲,披挂着一身戎装的站在外面,风扬起他的披风灌入铁甲,发出如微弱如沉箫的震声。他见楚清和开了门,抬手敲了敲她的脑门,像是早料到一般笑了笑:“你倒是来的快,我布置给你的事儿做完了么?这时候可不准打什么偷懒的念头。” “怎么说人呢?你放心,我都让陆鸣悠带人驻扎好了,山道上的灯都是我盯着布置的,绝无差错!”楚清和一面说着一面笑着伸出手去抓楚麟城的手腕:“陛下让你快些进来,外面冷。” 楚麟城见状,只得无奈的翘起唇角任由楚清和拉着他进去,可他刚一脚跨进门槛,便听得身后的福禄一拍脑门道:“哎,瞧老奴这个不中用的脑子,当真是年纪大了,竟是把这茬给忘了。” 楚清和与楚麟城闻声不约而同的回过头去,却见福禄笑吟吟的上前,将装在云锦绒袋里的手炉向楚清和捧了过去:“郡主,这是陛下方才吩咐给您备上的手炉,这天寒着呢,可别害了冻疮。” “……有劳福总管了。”楚清和指尖一颤,忙放下楚麟城的手腕去接过手炉。楚麟城倒没觉着妹妹有何异样,只是在心头想着要不要回去命人硝几张皮料给楚清和做双手套再给萧锦棠兄妹弄个狐裘大氅,北地天寒物缺,但最不缺的就是丛山野兽。且因冬日天境恶劣,故而野物皮毛丰厚,皆是难得的极品。 楚清和握着那轻巧暖融的云锦手炉只觉掌中一炽,像是与少年掌心不经意的触碰一般。她心下一瞬意乱,因为这云锦绒袋隔热保暖极好,一般的手炉里窝了炭之后难免会隔着锦袋烫手,而云锦绒入手绵软却散热极慢,既可保证手炉暖的时间更久,也可避免烫手。但云锦绒的内里是用白鹅里绒制成,费时费力十分难得,宫中也只有帝后与妃位以上的妃妾可用。 楚麟城倒不知楚清和心想作甚,他跨入屋内带上了门。而在屋内的萧锦棠早已沏好茶等着了,他见楚麟城进来正要起身相迎,却见楚麟城大步一跨来到自己面前,站姿挺拔如qiang:“启禀陛下,玉京宫城已全面戒严,定国大长公主持遗诏令易子凛驻守宫城不得出宫。而太后则由禁军戍卫,并已下发‘懿旨’,一月内静养凤体不见旁人。而眠龙山从今日开始封禁,非持令者不得踏入。” “麟城委实劳心了,不过这就我们三人,又何必拘礼呢?”萧锦棠微微抬手,一面说着一面示意楚麟城与楚清和一同入座。楚麟城含笑颔首落座,萧锦棠向他递来茶盏,窄袖微垂不慎拂落了棋盘上的棋子。楚麟城眼疾手快的抬腕一捞将那枚差点落地的后棋凌空握住将之重新摆上棋盘。萧锦棠惊异于楚麟城的反应竟如此迅速,却不想楚麟城不由笑道:“这是清和给你带的?她早上神神秘秘的,让我还以为她得了什么好东西要给你。” “怎又不是好东西了?这王棋听着委实有趣,清和方才还说要教我下呢。”见楚麟城并未像楚清和所言那般指责妹妹带着自己耽于玩乐,萧锦棠便不由得起了几分同楚麟城打趣的心思。楚麟城无奈的摇了摇头,抬手在楚清和的脑袋上揉了两把:“得了吧,就她这个臭棋篓子还教人呢?这下棋是走一步思百步,她就是个走一步看一步的。” 楚清和见兄长当着萧锦棠面揭自己老底,顿时面上一烧,她像头被惹怒的小狮子一般瞪着楚麟城,似连说话也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不就下不过你和父亲吗!我跟你下不也是赢过几次么!”楚清和说着没好气的撇了撇嘴,却不想楚麟城笑容和煦马上顺着她的话往下继续揭底:“是是是,不过那几次你非要闹着我让你三个子,让完了还不行,干脆直接把我的王给拿了棋盘给掀了,可不得了。” “是不得了,你不服倒是打我呀,父亲还有一月便会归京述职,到时候我就告诉父亲你欺负我!”楚清和说罢柔柔一笑,楚麟城却眉峰一皱嘶了一声倒吸了口凉气。萧锦棠倒是明明白白的看着楚清和一面说着一面一脚碾上楚麟城的脚背,终是一个没忍住不由得轻笑出声。 他忽的觉着整个身体一阵轻松,像是在长夜踽踽独行了太久的旅人看见了天际乍明的破晓,又像是缠绕多年的梦魇被抽离了自己的身体。这些令人感到温暖的欢声笑语曾是他的奢望,而如今这份奢望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素来是讨厌烛影的,因为每到午夜,迂回在宫道上无处可去的风就会发出凄然的低啸。而那烛影的跃动像是攀爬在墙边的恶鬼之手,他们在火光中飘摇抽搐,尖叫着时刻想将自己拉入地狱。 而如今他发现他们三人的影子被烛影在墙上拉的极长,像是即将盛放的花一般,时境变迁,竟令萧锦棠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就在萧锦棠心生感慨之时,楚清和又像是忽的想着什么一般看向了萧锦棠:“锦棠你会骑马么?要不这样吧,哥哥教你下棋,我教你骑马怎么样?” 这一点楚麟城倒没有出言反对,显然他对楚清和的骑术还是颇有信心。萧锦棠闻言却不由得摇了摇头道:“眠龙山可是护京天险,又哪有平原之地纵马呢?这里山势陡峭,你也不怕打滑摔了。” “这怎么可能?我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再说这眠龙山虽陡峭,但又怎能和觋山防线相比?你可知作为我大周边防将士,最首要的就是先学会在陡峭之地纵马。那北燕人冬日劫掠可不会傻着去攻城,因为觋山山麓连嶂直连北燕圣山露曲喀格,他们最常用的法子就是从山林中突袭沿途城池,简直令人防不胜防。若我们的边防守军不能在陡峭山势中与之战斗,那咱们大周的边城怕不是早被劫掠一空了。” 楚清和说罢冲萧锦棠眨了眨眼,嘻嘻一笑:“你得信我,包教包会,我可是从小就在山里跑着的!你要是学会了,就可以跟我和哥哥一起打马球了。” “只希望我资质尚可吧,只是又要有劳清和了。”萧锦棠微笑颔首应了楚清和,但眼底却隐见愁色。他想起了母妃尚未离世之时带着自己去看诸位尚未离世的兄长们打马球,那时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一切都在平和下进行无声的暗涌。 可那时的自己却并不知那些影影幢幢的阴谋阳谋,他只记得兄长们身着各色锦缎圆领猎袍,骑在比人还高的骏马上一派意气英姿。而他们各自的姬妾们则骑着雪白的小马为他们捡球,绫罗丝绸被织染成耀目的色彩,她们在草场上迎风策逐,脆铃般的笑声伴随她们被风灌起的裙摆而起落,那起落一瞬秾艳绮丽若芍药艳放一盛。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憧憬着成为那般英姿的青年,可还未等他长成,一切都在太子之位决定时变了。 楚清和敏锐的捕捉到萧锦棠眼中一闪而过的低愁,她忽的想起初见之时,萧锦棠也是这般带着这般落寞而又艳羡的眼神看向自己。他说他从未碰过马,声音缥缈几近散在了风里。思至此处,楚清和忽的展颜一笑,柔声道:“其实骑马很简单的,只要你不怕它就行。马其实跟人一样,你越怕它就越闹,你若是不惧它,将它当做一位不能说话的朋友,那它自己都知道怎么不会把你给摔了……就,你对它好,它就会对你好!” 楚清和说着便滔滔不绝起来,从挑马跟择女儿择夫婿一般讲到给马涮毛等等琐碎杂事。楚麟城无奈的看着妹妹,想着她是一句也没讲到点上,也亏萧锦棠听得这么认真,等到时候萧锦棠真跟着她学时,自己再好好教算了。烛泪无声的流淌滑落,但在萧锦棠心里仿佛只过了一瞬。就在楚清和正要将如何给马接生时,沉浑的钟鸣忽的回荡在山间,原在不知觉间,已到亥时。 “亥时已至,还有半刻便该就寝。清和,还有什么话等明日再说。今日诸事劳顿,别扰了锦棠休息。”楚麟城听得钟声打断了楚清和的话头。楚清和这才回悟过来原来已至亥时,她忙收了话头起身欲向萧锦棠告辞,却不想萧锦棠也起了身,他将放在榻畔的大氅披上,缓声道:“今夜尽兴,反倒是有些难以入睡。我想去外边透透气,也想去女眷禅宫那边看看锦月。” 萧锦棠这话半真半假,他一半是想去看看萧锦月所居之处是否得心,一半想着再跟楚清和与楚麟城再待一会儿。 “也好,那一会儿我护送你回来,我就住在离你不远处的禅房。”楚麟城知晓萧锦棠兄妹感情深厚,便也不多加阻拦。三人就这么出了门,站在门外接替福禄值守的寿康见得三人,正欲指派宫人随侍,却被萧锦棠拒绝了。楚清和要了一盏宫灯提着引路,三人就这么向着更高处的女眷禅宫行去。 山路上积雪虽被护国寺的僧人们扫至一旁,但山间潮润,今夜虽未下雪,但这石嵌土砌的山路上却薄薄的结了一层冰片,映着山道旁照明的灯火,折出玉尘散飞的迷离景致。楚清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不怕滑似的在冰片上轻盈的蹦跳,她踏着清脆的的碎冰声,扬起的马尾像是掠山春燕的尾巴。 萧锦棠所居的禅宫离女眷禅宫其实并不远,但却得绕过一个背山的弯路。行至弯路之时,一块山壁凸起,萧锦棠正欲出言提醒楚清和小心些,却不想楚清和忽的停住脚步回过头对自己神秘一笑,她伸出手指了指那凸起山峦挡住的山谷,萧锦棠探身一瞧,却见山谷之上百盏风灯摇曳,临风欲举。这些宫灯皆是系在两山之间的吊桥上用作照明的,但在黑暗之中,既如天灯缀夜,又如星海倾落。 萧锦棠忽的想起了自己在太清殿夜眺帝都时,那灯火不夜的帝都就像烈烈燃烧的金色星火,街巷比邻,灯火相映,像是夜色中绽出了最为雍容华美的花一般。楚清和见得萧锦棠的愣神模样,不由得低声一笑。可就在此时,楚麟城却忽的出手握住楚清和的手腕将她向身后扯去,楚清和猝不及防,差点一个趔趄摔了。 这变故陡生,楚清和与萧锦棠皆是不明所以的向楚麟城望去。萧锦棠正欲出言相询,却见楚麟城跟老母鸡护鸡仔一般张开双臂把萧锦棠跟楚清和往那弯路上凸起的石壁后赶。楚清和马上明白了事情不对,忙吹熄了手中宫灯的烛芯。她方一吹灭灯盏,便听得楚麟城压低了声音:“你们看对面山崖上的风亭!” 崖山风亭本是为登山之人所建的风雅之设,但因可在其上纵览群山环翠,故而不少玉京的文人墨客也常来于此将诗词题于亭中梁柱之上。但这风亭并不建在山巅,而是建在山巅之下的一处断崖上,夜色之中这处断崖无异于隐秘于黑暗中,若不是楚清和命人将连接两山之间的吊桥上挂上了风灯,怕是谁也看不见那出背阴的断崖。 萧锦棠循声望去,只见得今夜胧月朦朦,虽有淡月相映,但山间林枝上又结雾凇霜华,月色与灯火相映雪上,倒是映得满山都透着一层莹润的玉色。至于那山崖,萧锦棠不擅夜视,只能借着风亭上方吊桥上的光亮勉力看清个轮廓。就在他睁大眼睛想认真瞧个究竟之时,只听得楚清和一声惊呼,她倒是在叫出声之前便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但那一瞬的闷声却被楚麟城和萧锦棠都听了个真切。 “那个!那个穿白披风是沈揽月!”楚清和低声叫了出来,此言一出,令萧锦棠不禁心下一惊,难道单凭一个背影,楚清和就能认得那人是谁?萧锦棠伸出手抵在鼻梁上向风亭望去,但终究看不真切,只能隐约觉着亭里似是有两个人形黑影,又哪里辨的出那影子穿的是甚。而楚麟城虽能看的那里有两个人,但看清相貌还是太过勉强。楚清和见楚麟城没个对策,以为是他不信自己,于是便低声道。 “沈家姐姐那般倾国颜色,又生的高挑,光是背影就足够令人惊艳难忘。我记得她今日就穿的是这白狐裘,而今日除了随侍的宫人,所有来眠龙山的女眷就只有我、锦月、沈姐姐、太后四人。锦月今日并未着白衣,而太后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宫人女官不得穿狐裘,那只有是——” “噤声。”楚麟城眉峰微皱,轻声打断楚清和的分析:“如今时况非常,我早下了禁令亥时后宫人不得行于山道妨碍禁军巡夜。而今日眠龙山已经行封山令,绝无可能是还未离去的游人。且不论你说那白衣人是沈家小姐,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旁边的黑衣人,这白衣人身形有一半皆被黑衣人完全挡住,如果是沈家小姐,那能将她完全挡住的,必定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 “……你是说沈家姐姐…晚上跟男人私会?!”楚清和不可置信的喃喃道,楚麟城见得妹妹一脸八卦之色,不由得心下叹气。他抬手将楚清和束发的银簪取下,顿时楚清和的头发便劈头盖脸的散落下来,楚清和心知楚麟城拿这银簪定有他用,只能将头发从脸上拂开看楚麟城究竟想做甚。 “等回了玉京,我请鲛珠庭的匠师再给你打一支更好的。”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以指拈起银簪,恰时一阵山风低回掠过,吹得桥上风灯烁烁,就在此时,楚麟城手腕猛然发力将指尖银簪如暗器一般打出,风声很好的掩住银簪的破风声,只见得一线流光划过,一盏桥上灯盏应光而坠,灯盏内的火油顿时飞溅散出,火花摇曳着往下坠落,映得山亭片刻明灭,衬的那黑衣的男人飘散在风中的长发赤艳如火如酒。 “……你看清了吗。”楚麟城也似有些呆滞,他回头看向楚清和,却见楚清和也在看着自己。萧锦棠不知他们看见了什么,正欲相询却听得楚清和干笑了两声,悠悠道:“看来这沈家姐姐的秘密颇多呀,这见得人也……我要没看错,那人还真是红头发。”17...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8.为情故素痕借夜会揽月(二) 这下无需多言萧锦棠也知楚清和此话何意。东周地处内陆,海外与混血之人本就少见。而西魏举国临海,随船渡海而来的异国之人众多,但唯有朱明红发为其皇族标志。如今在东周境内的西魏皇族,不就只有那自锦月失踪后便踪迹全匿的容王叶素痕么?而沈揽月曾游历各国,曾于西魏金庭城冲霄楼中一曲盛世之音颇得容王殿下赞誉,二人若此相识倒也无甚奇怪。 然沈揽月作为定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绝无可能不知叶素痕掳掠当朝长公主一事。无论她是否知晓此事,作为伴驾贵女,将来的帝妃,为何会于深夜在此私见叶素痕?叶素痕负伤逃脱之后踪迹全无,连楚清和手下的绮梦阁也未探听出一二分消息,那这些日子,叶素痕又躲在哪里?种种疑点堆叠而来,萧锦棠心念急转,立即思索起对策。 楚清和与楚麟城说罢自己所见才恍然发觉至始至终萧锦棠未发一言,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回头尴尬的看着萧锦棠。她忽的意识到自己应是失言了,毕竟没有一个男人在看见自己所要迎娶之人与旁人夜间私会时心里会不膈应,常人亦会觉难堪,更何况萧锦棠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依着东周国情来看,沈揽月此举往轻了说是有伤风化不知检点,往重了说就是欺君之罪。 可等她转头一瞧,她看见的不是萧锦棠难堪或者愤怒的表情。萧锦棠出乎意料的平静,以至于在看见楚清和神色尴尬时还不明所以的楞了一下。但他旋即反应过来楚清和为何会露出这般表情,因为说不准他的未来妃子竟跟一个别国王爷有了私情。可萧锦棠即便想到这点,竟是未觉半分愤怒,他心底反倒是轻松了些,或许是因为对沈揽月未来的愧疚,或许是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去碰一个不爱的人。 相敬如宾的利益合作,是远比依靠情爱维系的表象更为稳定的存在。萧锦棠在这宫中学到的第一课,便是明白了萧锦辉和先太子妃兰芝华的合作关系。 他与沈揽月本该如此,若是沈揽月心念他人,那这个契机正好是制衡其的手段之一。他一开始就明白,帝王身边的枕边人,或贪权势或恋荣华或有其他所求,又有谁会奉上真心呢? 思至此处,萧锦棠对着楚清和与楚麟城伸出手示意他们凑近过来,楚清和看着萧锦棠这般无所谓的神色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她有些希望萧锦棠下令让她与楚麟城把那叶素痕抓住痛打一顿,不仅是沈揽月与其私会的原因,她还想一雪叶素痕于宫中掳走萧锦月之耻。毕竟叶素痕当着禁军的面掳走了萧锦月,这无异于是在楚氏的脸上狠狠的打了一巴掌。但萧锦棠的眼里却连一丝波澜亦无,冷静的让人有些害怕。 “现在切勿轻举妄动,首先这对面是不是沈家小姐和叶素痕还不能确定。”萧锦棠看向了楚清和,眸光冷定如冻湖:“清和,我要你现在立刻回女眷禅宫去看沈家小姐在不在……至于是不是叶素痕,这是她的秘密,既然知道了,那就迟早有用的到的地方。且西魏是我东周重要的邦交邻国,若是为这些事惹得矛盾激化反而失了妥当。” 楚清和咬了咬唇,虽心有不甘但也只得领命。就在她正欲领命而去时,却又听得萧锦棠冷肃道:“叶素痕私进玉京宫城委实疑点重重,且事情败露后不回西魏反而滞留大周想必另有隐情,我要你派绮梦阁的人速查西魏国情……看看是不是西魏朝廷,出了什么让叶素痕不能回去的茬子。” 楚清和闻言不由心下一惊,顿觉自己想的委实太过片面浅薄,又惊于萧锦棠敏锐的政治嗅觉。她听得命令,立刻颔首低声沉肃道:“我明白了,待明日一早,我便下山一趟。”楚清和说罢拍了拍楚麟城的肩,即刻运起轻功往山上的女眷禅宫奔去。 楚麟城看着楚清和离去的背影却是不禁皱起了眉头,萧锦棠的话无意之间将叶素痕身上的疑点接连串联起来。俗话说有因必有果,叶素痕身为西魏举足轻重的人物,会因何缘由潜入东周?依着叶素痕在西魏手眼通天的权势地位,什么不是唾手可得?难道东周皇宫中,有值得他不惜亲自潜入的重要东西?而这一切,又与沈揽月有何关联? 思至此处,楚麟城忽的想到了那日雪菊清宴时自己从沈府离去时沈揽月与自己的对话。从定国大长公主的反应来看,沈揽月决意进宫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沈揽月是那般一个聪慧明晰的一个女子,又怎不知后宫是怎样一池不见底的浑水。沈氏退隐朝堂多年,这一切都是定国大长公主早已谋划好的身后之路,而沈揽月又为何要自断退路去走一条不归路呢? 若以因果论之,又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沈揽月将一生的自由去换取的呢? 而那日沈揽月送自己出去,说的话也令人琢磨不透,她眼底胧淡,似对一切都看的清明,却唯独说起那句‘士为知己者死’时闪过一瞬光华,若是她有一个能为之而死的知己,可那人又是谁呢?就在楚麟城屏神欲细思时,萧锦棠却出言打断了他的思绪:“麟城,你在想些什么?我唤了你好几声你才反应过来。” “方才想到了一些事儿,不禁走了神。”楚麟城抱歉的笑了笑,却始终揣着满腹疑点不能得解。萧锦棠看着眉峰深锁的楚麟城,不禁心生好奇,道何事能让楚麟城露出这般神色。见得楚麟城心不在焉的模样,萧锦棠终是忍不住开了口:“麟城,你想到了什么?怎么瞧着魂不守舍的。” 楚麟城回过神,却是沉吟半晌不言。萧锦棠也没过多逼问,转过身便缓步往回走去,二人无言的走了会儿,楚麟城才终是迟疑问道:“锦棠,你觉着沈家小姐……像是贪恋权势荣华之人么?” “麟城可是说笑了,我又没见过那沈家小姐,又怎会知晓呢?我对她的了解,只仅限于你与清和的叙述。”萧锦棠闻言不由得失笑,但见楚麟城依旧眸光深沉,却不由得心生怅惘:“不过见识过天地广阔的鸿鹄,又怎会甘愿入这吃人不眨眼的金丝笼呢?这庙堂之上,谁又是真心以敛权为乐呢?或许有人是想得到万人之上的地位受天下人景仰,但真正站在这个位置上,所求所做,却不过只求自保罢了。” “这世上,站的越高,摔下来时也就越是粉身碎骨。拥有的越多,所需付出的也就越多,命运很是公平,任何事物早已明码标价,只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支付的起。”萧锦棠说着顿了顿,却是话锋一转:“你想说的是,沈家小姐究竟为何要付出她一生的幸福与自由,也要进宫对么?” “知我者莫过锦棠,对于沈家小姐进宫,我只是感到有些遗憾罢了。”楚麟城长叹一声,那叹息顷刻化作一缕寒雾散在风中:“那日雪菊清宴,沈家小姐问我是为了什么进宫辅佐,我说不过是遇见了志同道合的知己,更何况我是锦棠的朋友。她说我也是至情至性之人……现在想来,她也是这般罢。” “那这就是她的选择。”萧锦棠回望向楚麟城,眼底凛然铮明,寒定若冰:“我只知道,现在我们决不能打草惊蛇,一切皆需从长计议。” “你说得对。”楚麟城苦笑一声,有时候他会觉着萧锦棠委实过于理性,甚至在某些时候,他会怀疑萧锦棠的身体里是不是住了两个截然不同人,一个是冷定肃厉的帝王,另一个是心怀炽烈的少年。但不得不承认,也只有这般的理性才能不被权力所迷惑,萧锦棠的心性过于纯粹,他很清楚自己所求为何。或许但也就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不被权力所蒙蔽,而不在他目标之外的事物,对他而言不过虚妄。 但这样真的好么?楚麟城不知道,只觉着心底似有些隐隐的担忧。萧锦棠倒不知楚麟城心中所想,他倒想的是如何利用沈揽月的这个秘密制衡即将崛起的沈氏。二人就这般各怀心事的一前一后回了禅房。富品中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9.初心动悠月情定棠花诺 楚清和跃过层密的树梢,轻灵且迅捷的动作像是一只正在潜行猎食的山豹。她一面小心的避过山路生怕引得他人惊觉一面时刻注意到山亭的动向。但在她往女眷禅宫奔去时,那山亭里的人却是消失不见。楚清和怎不知叶素痕轻功冠绝天下,若那红发男子真是他,那自己这速度又怎能跟得上他?思至此处,楚清和强提一口气加快了速度,希望着叶素痕因带着沈揽月速度会慢些。 山风凛冽的刮蹭着她的面颊,楚清和只觉面上刺痛。她咬着唇奔进环绕女眷禅宫的竹林里,想着借着竹林的掩映探探沈揽月的居所。思至此处,她便踏竹一跃,两下翻上与沈揽月所居相邻的长公主行宫之侧的那棵树上,可不想她方一上树还没来得及找枝树杈坐下,便见着萧锦月推门而出。 楚清和心道这时候也不早了,怎么萧锦月还未歇下,且就算睡不着要出来走走,怎么说也得带上贴身女侍才是。楚清和心下疑惑,不免多看了萧锦月几眼,然萧锦月却没注意到身后正有人看着她。她笼着缀兔毛领的披风缓步而出,却是珠翠容妆已卸,那一头流墨般的发用一根丝绢的发带松松挽在肩头,俨然一副睡下又起身的样子。 楚清和眉头一蹙,心道萧锦月也不怕受了风寒,就在她正欲收回目光之时,却见正在巡职的陆鸣悠正从禅宫一侧绕了出来,而就在此时,一声呼喊打破了山中静谧,脆生生的犹如静夜中被风拂掠的铃:“陆小将军!长公主殿下让我向您讨些东西!” 可萧锦月并未带侍女出来,那一声分明是萧锦月自己喊的!这一嗓子瞬间勾起楚清和的好奇心,她不由得探首去瞧,只见陆鸣悠听的呼喊猛然回首便瞥见倚门而立的萧锦月。庭前落叶她足边簌簌翻卷而过,楚清和瞧不清陆鸣悠神色如何,但却见他不发一言的一面解下自己的披风一面三步并作两步行至萧锦月的跟前。 他竟如似忘了礼仪尊卑一般,扬手便将自己的披风对着尊贵的长公主笼头而罩。在那一瞬,萧锦月微微颔首,似是低声窃窃的笑了。这笑声似是提醒了陆鸣悠一般,他手上动作一顿,却仍是将披风上系带给萧锦月系好后才半跪颔首道:“请长公主殿下……恕卑职僭越,只是夜深寒重,还望殿下保重贵体……“ “上次还一口一个末将,怎么如今就成了卑职?”萧锦月蹲下身,托着下巴与陆鸣悠的目光平视。陆鸣悠只见自己的脸映在那一双冰绿如琉璃一般的眼瞳里,顿时便垂下头不敢再看。少女的鬓发娓娓垂在陆鸣悠的膝盖上,蜷卷而成的形状像是一朵欲绽的花。 不过是半年未见,少年的身型就像是遇风的竹一般窜高了不少,还记得初见之时他也这般半跪着,微躬的脊梁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只是如今他耳尖红,这么躬身半跪倒像是只大猫。 萧锦月见陆鸣悠不言不语的垂下眼,心头既觉有趣又觉着有丝不知名的失落攀爬而上。见得陆鸣悠的头越埋越低,萧锦月转了转眼,忽的抬手道:“那你倒是把本宫的花还来呀。” 陆鸣悠闻言一愣,心道难不成萧锦月此时来找自己,便只是为了要回那朵珠花的么?他刹时觉着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又不禁想起了萧锦月伏在自己背上时给自己戴上的那朵簪花时说的话。那时她说,等再见之时再将她最珍爱的珠花还给她,但等到了此时,自己却不知为何舍不得。萧锦月的手还伸着自己眼前,白皙修长的指尖被冻得有些发红。 陆鸣悠心下一窒,忙解开肩上系带将上身的贴身软甲卸下。萧锦月看的一愣,她只见软甲之下,陆鸣悠只着一袭深色单衣,她忽的想起听楚清和说过的,巡夜值守的兵士不可穿戴过厚以免影响行动,而自己身上的披风,则是他在寒夜中唯一御寒的衣物。思至此处,萧锦月连忙要把披风解下来,但还没等她将披风给陆鸣悠披上,便见着陆鸣悠从紧贴胸口的护心镜里拿出了那朵珠花。 萧锦月登时愣住,珠花之上少年体温犹存,放在她手上时还带着似能将人灼伤的温度。她小心的握住那支珠花,忽觉鼻子一酸。陆鸣悠不敢看她,自然也没看见她眼中凝结的水雾,他低着头轻轻的将她的手塞进披风后又挠了挠头,犹疑半晌才低声开口:“殿下……末将斗胆,请问这珠花是海棠花式样的么?” 萧锦月指尖一颤,眼角眉梢不自觉的染上一抹笑意,她小心的将珠花拢在手心点了点头:“是,这是皇兄第一次送给本宫的礼物,还是当年先太子妃赏赐给……皇兄的。” 萧锦月说着一顿,眼底那些温情笑意顿时凝为一片冰寒,陆鸣悠倒没注意到萧锦月的眼神变化,他只觉着护心镜后滚烫一片……原来萧锦月给他的保管的,是这么珍贵的物什,她是这么的信任自己,光想到这一点,陆鸣悠都觉着心跳止不住的快了起来。但就在此时,萧锦月忽的伸手握住了陆鸣悠的手,柔柔开口:“陆小将军,你倒是抬头看看本宫呀。” 陆鸣悠闻言顿觉浑身血液涌上头顶,他哪敢真正直视萧锦月呢?不是惊惧于尊卑之别,也不是因为她的殊丽容颜。他是个粗人,又哪里识得女子风情?对于他而言,人的外貌无非美丑,但也只能分为美丑,让他说个美在何处他也答不上来,就只能干巴巴说一句好看便罢了。 可萧锦月的眉宇间总是似颦未颦,冰绿色的瞳眸里永远笼着一层薄雾般的朦胧,像是晨光之下尚未隐去的暮星一般。她的眼底像是下着一场绵绵无尽的春雨。就像是凉朔原上晚春独自绽放的百合花,优雅的游离在孤寂之下。那双寂寞又多情的眼一望过来,他就恨不得放下一切去做她的护花人。 陆鸣悠缓缓抬起了脸,看见了那净容如雪妆的容颜。萧锦月就这么看着他,眉眼柔柔,似笑非笑的等着他开口。陆鸣悠怔愣半晌,喉头滚了滚却不知目光又落回了萧锦月手上拿着的珠花上。萧锦月见陆鸣悠呆愣的样子,忽的笑出了声,她将珠花重新放回陆鸣悠手里,却是探起身凑近了陆鸣悠的侧颊:“你来给……我簪花吧。” 陆鸣悠脑子瞬时一片空白,但手上动作却比大脑先行。他看见萧锦月微微低下头闭上了眼睛,漆黑的额发有些凌乱的覆在她素白的肌肤上,姿态虔诚像是在许愿一般。他伸出指尖轻轻将她凌乱的发别在耳后,又颤颤的将手上珠花别在了她的鬓边。萧锦月感到颊边染上少年指尖特有的炙热,下意识的便想抬手去摸,但猛一抬手间,却发现陆鸣悠的手并未放下,而是似顿住一般停在自己的颊侧。 “……要是这是真的海棠花,一定更衬……你。”陆鸣悠终于憋出了话,他并未用尊称也说的很小声,但却带着不可抗力的暖意闯入萧锦月的心扉。在刹那间他蓦然明白,这个在自己面前低下头,面上浮起如酒醉酡红一般的少女,并不是这个帝国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她仅仅是他眼里心间的女孩。 “……不过棠花易散,花期极短,就是我想簪花而行,可一旦折了枝头,不过一时半刻便谢了。”萧锦月咬着唇低声道,她知道自己穷极一生也无法忘记陆鸣悠替她簪花这一刻。这一瞬间会凝成所有美好记忆的起始,萧锦月知道,从今以后,陆鸣悠的剑只会为她而挥。此时她手握剑柄,却陡然生出此生不愿拔剑出鞘的念头。 听得萧锦月感慨,陆鸣悠一面轻轻的伸出手将萧锦月鬓边乱发理顺一面柔声笑道:“那我就带你去看最漂亮的棠花如何?你可知,这天下棠花最美不过玉京城外十里海棠林,你想怎么簪花都可以。” 萧锦月眉眼弯弯,闻言不禁掩唇一笑。分明身在寒夜,但当她看见少年清亮明澈的眼神,却觉如慕暖阳。片刻之后,她止了笑意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替陆鸣悠披上,陆鸣悠正欲拒绝,却不想萧锦月忽的站起身拢紧了自己披风回头看向他:“这是你答应的,可不许反悔。” 楚清和坐在树上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全都尽收眼底。她忽的觉着心头有些乱,按照祖制,楚氏家主应迎娶当朝公主为妻,但本朝前两位长公主,一位早已联姻西魏,出嫁后不过两年便因病薨逝。而另一位公主幼年早夭,萧锦月便是本朝唯一一位长公主,萧锦棠年纪尚幼更无子嗣,萧锦月是唯一一个能成为未来楚氏主母的人。 但此时她已芳心旁许,而陆鸣悠又是兄长的亲信,他们之间若是动了情,那兄长与萧锦棠又会如何决断?而若要萧锦月违心嫁入楚氏,那对兄长、对萧锦月、对陆鸣悠公平么?楚清和不知道应当作何决断,但就在她心乱之际,她忽的见到山道一侧一抹白衣掠过。楚清和眉峰一蹙,翻身便下了树往沈揽月所居之处跃去。富品中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0.许期同梦奈何愿与身违 此时沈揽月正自山道口走出,她一面提着裙琚一面回头看向身后的山道,心下意乱生愁却也神驰情动眷恋难舍。叶素痕将她放在了路口便离去了。 眠龙山此时严军重守,叶素痕旧伤在身还贸然潜入已是极度冒险。沈揽月是怎么也没想到叶素痕竟会带伤潜入禁军之中欲带自己离开,她将右手于左胸口轻放,那一抹在见到叶素痕卸下易容之时的炙热悸动似还于心间萦绕不散。在叶素痕得知自己即将进宫之时,二人的关系便冷淡了许多,叶素痕虽还暂居自己闺阁密室之内,却是恪守君子之礼,好似两人已相隔天堑。 沈揽月一度以为所有的暧昧心动不过是昙花一瞬罢了,毕竟西魏民风开放,对感情之事也不似东周这般保守,西魏临海建国,冒险追逐的精神早已刻在每一个国人的骨子里。多元的文化交融令他们多情易感,心动就是心动,绝不会藏着掖着将心意隐忍。叶素痕想恪守自己的内心,却无法接受眼睁睁的失去沈揽月,她是天上的鸿鹄,又怎能入那腌的后宫? 在沈揽月今晨离开锦衣候府时,叶素痕终于坐不住了。他一路跟着出宫的行列,易容成了一名禁军兵士的模样混迹其中,到了眠龙山后,他又打晕了一个负责送膳的侍女,易容成了女人才有机会借着给沈揽月送素斋时与她碰上面。他忘不了沈揽月震惊的神色后掩不住的欣喜,那一瞬间他明白她对自己有情 这就够了,他不能再瞻前顾后的等着了。他明白,此时不带她走,那就再也带不走她了。在卸下易容的一瞬,他没有多话,径直抱着她一路往山下奔去,沈揽月没有反抗,她蜷缩在自己怀里,用力的拥住他后猛然发力推向了自己胸膛。 沈揽月的举动并未令叶素痕感到意外,他认识的沈揽月,是傲骨天成是从不会逃避责任的人,若是真不计一切的跟着自己逃了,那这绝不是他所心慕的人。叶素痕长叹一声,在风亭上将沈揽月轻轻放下。 沈揽月还未回过神,便见着叶素痕深深的拥住了她。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在她耳畔低声的道了歉,道是世间最难便是克情,情爱之起本就迷离扑朔。他先慕其才情,后悦于其貌,最终忠于其性,然千万理由,也说不清他何时对她心动。 他只明白了,世间并非人言七苦最苦求不得,在求不得之上,还有放不下,还有思卿不可追,唯余意难平。 叶素痕的意难平,又何尝不是沈揽月心底那份不甘呢?可她的自由与叶素痕的性命比起来,又能若何呢?沈揽月心中既是满足又是无奈,她轻轻推开了叶素痕,却是泪盈于睫终是滑落。叶素痕无声的拭去她面上的泪痕,将她送回了禅宫。一路上沈揽月见他无言,还以为他会就此别过,若是叶素痕此时一走,那自己入宫换来的药又怎么给他? 就在沈揽月正欲出言挽留时,却见正欲离去的叶素痕回首一笑,道他还会再来,直到沈揽月愿意跟他走为止。如此以来,便是求而不得也好过什么也不曾做过便放弃。沈揽月看着叶素痕离去的背影,心却像是一个被狠狠的揪紧了的青橘,酸涩的汁液漫涌而出,浸渍的血肉生疼直至麻木。 山间霜风盈袖,沈揽月第一次感到叶素痕的怀抱是那么温暖,而夜又是是这么冷。她用力眨了眨眼缓解眼中酸胀,强忍着想回头追去的冲动往自己住所走去,可不曾想她没走两步,便见着一旁的拐角绕出个人来。沈揽月先是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身着女侍官袍的楚清和。但还没等她敛下心神,便见着楚清和三步并作两步的向自己走来。 “这么晚了,沈姐姐也是出来散步的么?”楚清和笑嘻嘻的走上前去亲昵的挽住沈揽月的手臂将她往光亮处带,沈揽月心知楚清和性子外向活泼,加之其也是萧锦棠极为信任的御前女侍,自是不好推脱她这般自来熟的举动。她强心敛下心绪,勉力微笑着与楚清和向自己所居之处走去。 “今夜不知为何有些难以安眠,所以想出来走走。”沈揽月有些晃神,并未注意到此时的楚清和正借着光亮回过头看着她的裙琚。 照理来说,这山上才下过雪,最是潮润泥泞,而这里虽名为禅宫,却是怎么也无法同宫内和贵族府邸相比的,山上行路石板老旧,再如何打扫也难除其间沉积的雪泥。人若行过,必然会有少许污点沾于衣摆。但沈揽月的裙琚雪白,竟如在室内一般未沾染半分泥尘。 思至此处,楚清和不禁眸色一沉。沈揽月本就心神不定,自是没发现楚清和的小动作。她微微叹了口气,侧首看着楚清和柔声开口:“郡主还不歇息么?怎么也有闲情出来走走?” “哦,我方才与兄长陛下哪儿述了职,才回来不久呢。”楚清和眨了眨眼,方才眼中情绪已尽数被敛去。她比沈揽月略略高些,此时听得沈揽月发问,忽的微微低下头凑近她的耳畔,如亲昵的闺中密友一般同她咬起了耳朵:“对了沈姐姐,方才我去陛下哪儿的时候,还跟他说起你了!不过这些是咱们姑娘家的私房话,你以后可别告诉陛下是我说的!” 沈揽月闻言心下剧震,她心想着楚清和为何突出此言,难道是如今沈楚联手,楚氏也指望着自己将来入宫后为楚氏所助力么?但还未等她开口应和楚清和,便又见得楚清和兀自启唇絮絮,面上一派少女天真。“沈姐姐可别怪我多嘴呀,是陛下听闻沈姐姐国色天香,心生仰慕才多问了我几句……再说沈姐姐这么好看这才情卓绝,我也就如实说了。” “本来陛下还想与我一同来探望姐姐,却见天色已晚,不愿扰了姐姐休息又半途折返回去。”楚清和一面说着顿了顿一面拍了拍沈揽月的手背,笑容忽的暧昧起来:“可见,陛下对姐姐是多上心。” 沈揽月身子猛地一僵,楚清和的话顿时令她如芒在背。不知为何,她忽的有些心虚起来,楚清和敏锐的感到沈揽月一瞬的异样,心下立刻便有了数。就在她正欲出言继续向沈揽月套话之时,却见沈揽月下意识的瞥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这看似像是女儿娇羞的作态。楚清和见状,心下一横便探头向沈揽月凑去,却不想在对上沈揽月的目光时蓦地愣住了 她下意识的松了手,因为这个眼神她见过,就在方才同自己说将来要独宠皇后的萧锦棠身上。他们的眼神是那么的相像,眼中既是缱绻万千明粲若星火又藏着不甘和难言的悲哀。 这是怎样的感情?是怎样的一种……求而不得的意难平? 楚清和不知道,她只觉着自己的嗓子眼里像是塞了团棉花,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沈揽月见楚清和凑过来瞧自己,也没猜着楚清和心想之事。她只好一面微微掩唇干笑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一面手上微微使力推开了楚清和:“那我还得劳烦郡主一趟,请郡主下次与陛下相见时向陛下转达……我的谢意。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屋内也未备茶点,故不能招待郡主长谈了。” 这本是逐客的话,但落在楚清和耳里却像是救命稻草似的。她不敢在这里呆下去了,因为那眼神里的隐藏的情绪像是要将她淹没直至窒息。她觉着心底空落落的,忽的生起一种自己做错了事儿的感觉。楚清和也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起,但沈揽月和萧锦棠的眼神总是无形的提醒着她……有什么东西好像在不知觉间已经开始变了。 思至此处,她觉着后背有些生凉。这是她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权力的可怖,好像所有人都参与了这一场无归的赌局,他们将自己所拥有的全部一件一件押上去,而这一切还只是开始的筹码,若要结束赌局,除非生死为结。 而她要付出的筹码是什么呢?她又会在其中得到什么呢?她忽的想起自己奉旨进宫的那一日,母亲抱着自己的哭诉 她说这是自己唯一的女儿,她只想让楚清和享受作为一个女人幸福,无忧无虑的嫁予良人,在家受父母疼宠,出嫁后受夫君敬爱呵护,将来儿孙绕膝,共享天伦。而母亲所期望的一切,却被当时的自己不以为然的拒绝了,她带着初生牛犊的天真和锐气毅然参与了这场无归的赌局,带着骄傲和无畏上了战场。 但在这一瞬间她忽的明白了母亲为何会着急的给自己和兄长选亲,因为母亲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可能随时失去她的丈夫和儿女。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她不想再让自己的女儿趟这一趟浑水了,就像定国大长公主为何选择退隐一样。可现在她们都没有退路了。 楚清和不敢多想,逃也似的回到自己房间,觉得满室通明也难散心间寒意。而在一旁房间的沈揽月却命人熄了满室灯火,独留床头一灯如豆后才拿出叶素痕临走时塞给她的纸条 许期同梦归,愿与身违。富品中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1.故人相见齐穆暗交锋 从来闲时度如飞,自萧锦棠打着为国祈福的名头迁居护国寺已过了大半个月。由于得到楚麟城的消息,楚凌云提前率部众归朝述职,防的便是穆钰调兵临阳。但穆钰倒没做什么举措,像是认了栽又像是韬光养晦。萧锦棠虽不在朝,但满朝臣下皆是心底惶然,无一不惧这一怒雷霆的新皇。但反观穆钰倒像是成了个无事人,好似妹妹被软禁于他无甚挂碍一般。 不过转念一想,穆太后被夺了垂帘听政之权的确对穆钰来说无甚影响。只要兵权在手,垂帘听政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说辞罢了,此次萧锦棠虽重创了兰氏一派,却未伤及穆氏根基。而楚清和奉令下山暗查西魏时也得知近日穆钰去绮梦阁的时候较之平常少了些,伺候的歌姬舞伎说侯爷醉时说着临近年关了,要备个家宴给老友们接风。至于接谁的风,用脚趾头想也知是给即将抵京觐见新皇的齐王和其他封疆一方的王爷。 但风声毕竟恢复不久,所覆势力尚且短浅,再加之广寒势力在西魏根深已久,即便叶素痕不在西魏也难以渗入。萧锦棠想通过风声得知西魏皇室近况委实太过鞭长莫及,楚清和也就只能通过来绮梦阁消遣的西魏皇商口中得知如今的西魏皇帝叶素君龙体欠安,绝大多数时候的早朝已由当初的摄政王叶穆成与年仅十三岁的太子代行监国议事。 而叶素君虽龙体欠安,但却正值盛年,故而朝上谁也不敢说陛下龙体抱恙的事儿。可朝臣也不是傻子,若是叶素君一直抱恙难愈,一朝龙驭宾天也是迟早的事儿。若是这般,朝上目前最有实力与资格继承大统的便只有已逝中宫皇后所生的太子和叶素君最为宠爱的荣贵妃所生幼子以及摄政皇叔叶穆成。叶素痕作为叶素君的左膀右臂,他的立场几乎决定了夺嫡的成败,但就在这个多事之秋,叶素痕却留书一封失了踪。 萧锦棠听得楚清和汇报后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道切莫打草惊蛇,为了避免惊动叶素痕与沈揽月,他这半月以来竟是一次也没去主动拜访过沈揽月,然不想去看望萧锦月时又碰巧遇见过几次。 初见之时,萧锦棠虽惊艳于沈揽月之貌,但却谦恭相待,恪守君子之礼。沈揽月虽介怀那晚楚清和所说,可萧锦棠的作为却不似心慕自己的少年,他的行为言谈,倒让自己觉着颇有几分知己之感。 而萧锦棠长在深宫不曾读过几本书,更于风雅无解,但胜在年纪小学什么都快,没过几日便在楚麟城与沈揽月的教导下懂了些品茶点茶的皮毛。年关将近,但在山上的年轻人们却反寻得些清闲之乐,无事便相约小聚,任着时光在红泥绿蚁清茶飞雪中度过,几乎是转眼之间,除夕已至。 萧锦棠初初登基,本应于今年除夕于宫中大宴臣下,但谁料出了军粮贪污一案和强夺太后垂帘听政之权的事儿。萧锦棠便顺水推舟,以国库空虚为由将君臣同宴会改为御馔赐宴,且因陛下为国祈福不在宫中,故而除夕夜宴一切从简改为家宴,仅邀重臣宗室于护国寺后的金礼殿内开宴。 这本是于礼不合的命令,但无奈萧锦棠打压兰氏和强夺太后垂帘听政之权的雷霆强势早令群臣惶然,以至于竟无言官敢上谏此令荒诞,生怕这位新皇上任的三把火还没烧尽,摘了自己脑袋当柴火。可纵朝臣不言,然萧锦棠这条谕令却不知为何流进了玉京百姓的耳中,给百姓创造了新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萧锦棠的即位本就颇具传奇色彩,关于这段经历早不知在说书先生口中演变了多少版本。但结合起流传已久的手足相谋的言论,也就不知从哪儿冒出一派酸儒传起了新君蔑视礼法罔顾人伦谋兄弑父的流言。但这股流言并未掀起多大的风浪,毕竟萧锦棠登基不过一年便以雷霆之势审了贪污重案,加之定国大长公主重回朝堂辅政,一时间民心归定,总体来说褒大于贬。 再说新君年轻,方一即位便大刀阔斧的除旧革新一扫前朝衰颓迹象,无论上位手段如何,总归是一位勤政务勉的皇帝,且这朝廷背后的诡谲风波,又关乎百姓何事?即便萧锦棠的举措已可称妄为,但年纪轻轻便在政绩上已初有起色,落在天下人的眼中,也是一朝新气的好兆头。 待到除夕之日,玉京城中华灯已上,只等夜里齐放宝光。宽阔的街上宝驹香车踏玉尘,携载绫罗美物如花女眷飞驰而过,连带着街角暗巷里的流民乞儿面上都带上了喜色。年关已至,但这新年的繁华盛幕不过方启,按照东周传统,除夕当家人团聚守岁,而真正的盛典则是正月十五上元节的不夜狂欢。 那日玉京会燃灯火不夜,百姓会将寄托心愿的天灯齐放飞天,宫城之上亦会齐放烟火,街道之上商贩不休,每家养在深闺的少女会着盛装出行,祈愿今夜可于灯会夜市上觅得良人。但今朝较于往年略有不同,这除夕之日,高门贵府之外一片喧闹,却不是同以往一般忙着备宴相聚,而是车马喧嚷,直往城外眠龙山而去。 穆钰自是一早便去往眠龙山了,穆太后如今虽被夺了垂帘听政之权以养病为由被萧锦棠软禁起来,但身边贴身侍奉的女官却是她与穆钰联络的眼线。兰卿睿既托自己给他家女儿搭桥,也不过是穆钰嘴皮子动一动的事儿。毕竟如今萧锦棠暂无后宫,宴请这类的事宜还是要太后这边出人同内廷总管福禄一同准备着。 但今日穆钰除却带着贺礼之外,还带着几个女人。这也是穆太后吩咐的,说是伺候的人不得力,便让女官替自己传话让穆钰挑几个家世清白模样可人的侍女进宫伺候。穆钰听此要求只是笑了笑,他怎不知穆太后是看着兰卿睿张罗着送女入宫争宠有些急眼了,便动起让穆氏的女人也来后宫分一杯羹,若将来穆氏女儿入宫,也好有个帮衬。 穆钰也知这将人送入宫是一回事,能否争宠就是各凭本事了。但这样做总归没坏处,于是便命人挑好了良家女亲自给妹妹送去 就算如今穆太后被软禁这些时日不能与自己相见,但今日夜宴为定臣心她必会出席。届时二人相见合情合理,就算萧锦棠觉着碍眼也没理由去管太后私见自己兄长这种事儿。然即便穆钰能与穆太后再度联系,也没能缓和些许穆钰沉凝了进半月的面色。 楚清和的情报没错,他这段时日的确在忙着备宴请络诸位进京的亲王,请柬一派,应肃成三王皆欣然赴宴,唯独是一手捧他上位的齐王跟避嫌似的托病不出。 见齐王推辞不赴约,穆钰心下便有些拿捏不定这位一手将自己提携上来的老东家,一别数年,他竟还是猜不透萧厉煜心思为何。在他的印象中,萧厉煜是一手护下自己的兄长,是教会自己生存处事之道的师长,更是一手将自己提拔到今日地位之人。可以说如今的穆氏根基全拜他所赐,而穆氏再如何势大,也不过齐王的铺路石罢了。 自己是最不愿被人拿捏于手的,进京之后他费尽心思攒聚自己的力量,但这些动作萧厉煜却当看不见似的。这种态度让穆钰隐生惶恐,人都是有所求的,知道了他想要什么那这个人就很好看透,但齐王这般处心积虑的布局,却始终按兵不动,就是连自己也不知他的真正想法。当年他与还是少女的妙柔两情相悦,但转眼却面不改色的将她献给了自己兄长,让她的进宫为自己打开入京的大道。 他究竟在盘算些什么?为何先帝驾崩之时,他甚至半分争抢帝位的动作也没有?若是他登临帝位,那自己的计划便会容易的多……思至此处,穆钰忽的自觉悚然一惊,整个天下间,知晓自己真正身世的应该只有四人 自己、穆太后、流影、还有就是萧厉煜。 他既知晓自己的身份,为何还要放任自己不争帝位?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穆钰忽的想起自己年少时跟着萧厉煜的日子,他好奇的问自己的兄长,为何兄长甘愿列土封疆一方,却不愿拼一把争那天下之主的位子。而萧厉煜却是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眉眼温润如玉,低声嘱咐自己不可再口无遮拦,他所求的不过是大周盛世安平,又何必为一己私欲,徒掀战乱呢? 但穆钰记得清楚,他说这话时眼底却晦暗深沉不见底。明明是只狼,却非要披着羊皮蹲在羊圈里学着羊叫……但这么做的狼,一般都是打着让羊们放松警惕的算盘,等到夜深,在羊群熟睡之时,一口一口咬死所有的羊。 穆钰蓦地睁眼,一阵马嘶高鸣,原是自己的车驾猛然停下。穆钰还未来得及叱责车夫骤然停车惊了主子的举动,便听得车夫撩开车厢内的暗帘侧首低声道:“侯爷……前面齐王爷的车忽的停了。” “哦?”穆钰一面抬手揉了揉额角一面抬手掀开一旁的帘子看向外面。车窗之外苍山覆雪,头笑了,如今侯爷守镇一方,本王又怎担得起侯爷这礼呢?” 穆钰喉中一梗,心道萧厉煜这打的是什么算盘,当年送自己入京的是他,让自己培植龙图卫的也是他,让自己成为王府的眼线还是他。满朝文武皆知自己与他的从属关系,事到如今他还装什么大尾巴狼?就在穆钰心下暗猜之时,却听得萧厉煜悠悠开口:“侯爷盛情本王委实难却,只是想来太久未归故里,自至玉京以来本王便有些水土不适一直于别邸静养。如今好容易出来透透气,不若请侯爷陪本王走走罢。” “王爷雅邀,某岂有拒绝之理?”穆钰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让萧厉煜先行,萧厉煜微微颔首,旋即抬手屏退身侧侍从,让他们沿着车道上山,而自己则与穆钰一同步上登山的栈道。 眠龙山上距云樱花期还有些时日,此时山路之旁唯余光秃秃的花树。二人脚步缓缓都未说话,而萧厉煜却像个孩子一般故意将路上层积的落叶踩出簌簌声响,丝毫不介意叶上沾染的尘泥弄脏自己的衣摆。 穆钰陪他行过了一段路,忽的开口打破了二人之前令人窒息的沉默:“当年先帝登基之时,你也这般进京参拜朝贺,那时我还是你的侍卫,而妙柔还是你身边的小丫头,临着进宫的前一日,你带着我们来这里进香祈福,而路上妙柔就像你这般踩着叶子,你一边叮嘱她不要弄脏了裙摆。结果在你去进香的时候她崴了脚,我将她背着等你,你见了之后将自己披风解下给她裹上,还一路上讲着笑话逗她笑。” “……也难为你把二十年前的事儿记得那么清了。”萧厉煜的脚步一顿,面上却是笑意未减,他又打开了自己的折扇,一时间他又成了那闲雅矜贵养尊处优的王爷。他侧首瞥向,不咸不淡的问道:“你想对我说什么呢?本王如今可真是有心无力了啊。” “睹景思情罢了。”穆钰微叹一口气,面上尽是怅惘。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只是我一直很好奇,当年你为何要冒死将还是婴儿的我救出?你明知我的身份,为何还要将我送回玉京?这么多年,有多少机会从你手中溜走,你为何一次都不去抓住?” “抓住什么?大周的皇位么?”萧厉煜懒懒开口,仿佛穆钰的话无聊至极:“当皇帝未必是得意事,你看看我们的皇兄,看看我这位新上位的皇侄……哪个好过了?反倒是我这个闲散富贵人无忧无虑的活了大半辈子,不争之争,方为大胜,你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么阿钰儿?” 穆钰听得萧厉煜唤自己乳名忽的一怔,他的母亲在自己出生之时便于东周皇宫中被毒害。本应同被毒杀的自己却被尚未开府封王的萧厉煜以乳母之女的名义救下从此养在宫外,那时的萧厉煜比如今的萧锦棠还小几岁,无人知他出于何种目的救下了自己的幼弟后来封疆开府后又将他带做贴身侍卫。 穆钰也不知自己的活命能给萧厉煜带来什么好处,这个想法直到他将自己送去玉京时他才觉得萧厉煜可能是想让自己成为他在朝中的助力 但穆钰旋即发现他并不是萧厉煜的助力,而是他的挡箭牌。他一步步走入权力的中心,然一旦谁动起了齐王的念头,第一个想法就是先解决掉穆钰。而先帝虽不早朝但性情多疑,听闻萧厉煜欲娶平民为妃,竟是要萧厉煜献上此女以表忠心。而献上去的穆妙柔就这么成了齐王义妹,成了大周皇朝的继后,而自己因为妹妹和军功也被赐了爵位,成了名满一时的冠军侯。 “是,我是不明白。”穆钰的面色忽的冷了下来,连带着语气都似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是想说你是个懦夫么?付出了这么多只为求个自己富贵平安,那妙柔呢?你说她将来会是你的王妃,但现在你可别说你不知道她的境况!” “我的确是个懦夫,但你要知道,在这个世道上活着、并且活的好,才是真本事。”萧厉煜听得穆钰辱斥自己懦夫却是面不改色,但眼底情绪却是沉了沉:“你还是老样子没变,这世上最催命的就是贪婪,你本该死去,如今却成一军统帅,但你可别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从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穆钰像是忽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似惶然般低下头,如同少年时作为萧厉煜的贴身侍卫一般垂首低声道:“多谢王兄提点,只是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甘心,不能做王兄的矛和盾罢了。” “人要学会甘心。”萧厉煜语调淡然,像是带着一丝伤春悲秋似的倦极慵意。穆钰依旧微微弓着身垂着头亦趋亦步的萧厉煜身后,此景若是放在旁人眼里定会将人惊掉大牙,堂堂龙图卫统帅、声名赫赫的冠军侯竟如同小厮一般。 但此时若萧厉煜垂首看一看穆钰的眼神,便能看见那双鹰隼似凌厉的眼里流露出的锐光一线,那眼神中像是滚着一汪熔岩,似要将所有的不甘、贪婪、怨毒等七情六欲尽数熔炼成铸剑的铁水。那无休止的情绪如泼天的浪潮般在穆钰眼底翻涌,但巨浪腾拍过后,徒留下一滩死寂的平静。他抬头看着萧厉煜的背影,忽的想起了草原上带领部族逐水草而居的头马。 很多年前,他也这么注视着萧厉煜的背影,像是跟着头马后的马驹。但头马不再追逐水草时,整个部族年轻力壮的骏马就会将它赶去马群的末尾。而如今,他已经具有了作为头马的资格。 “这么多年……我见阿柔时,她总会问你是否可寄书信来。粗算起来,你们也近十年未见了。”二人无言的行了近半个时辰,穆钰才又开口打破因难言的隔阂而产生的死寂。 “不仅阿柔,你我不是也近十年未见了么?但时况如此,不见才是对我们、对阿柔最大的保护。”萧厉煜缓步拾阶而上,他语调依旧闲淡,但眼底却是沉晦一片。他们已快至半山腰的金礼殿,在静谧的林间,山上宗室亲贵们的寒暄笑闹声被无限放大传递。 “当年你送阿柔进宫时也是这么说的……可如果不这样,我们都会死,你做的没错,只要活着,什么都是最好的选择。”穆钰忽的苦笑一声,但眼底却平静无波:“我可能懂你了,从来都是命不由人。” 萧厉煜没有说话,握着折扇的手似乎紧了紧,但穆钰却像是没看见萧厉煜骤变的神色似的自顾自喃喃道:“可有些事,死反而是种成全,太后之位万人之上,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可那真的是阿柔想要的吗” 穆钰话未说完,便猛地听见啪嚓一声,他似回过神一般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却见萧厉煜执扇的手不知何时捏在了一起。方才那身脆响,原是他手中折扇在猛然收紧间扇骨错了位,将那由名家描山画水的扇面挑破了一角。穆钰见他盯着自己掌中折扇,竟是黯然失神一瞬。但那黯然似乎令这个慵贵倦雅的男人在一刹间老了,他眼角的纹路被这黯然映衬的格外刺目,像是如刀刻之,他低头看着扇面,却是连带着脊背都佝偻起来。 见此情形,穆钰的唇畔忽的勾起一线笑意。他敛下眸缓步上前与萧厉煜并肩而行,而眼中最后一丝情感彻底隐没。他那些炽烈燃烧的情绪彻底熄灭,只余冷凝若铁的锐芒自余烬中迸出。富品中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江山业》正文 182.除夕夜宴应王献焰晶 因萧锦棠于山中小住,故而这眠龙山的山路亦会由人每日打扫,虽有积雪落叶,但却也算是好走。而眠龙山虽为皇寺所在之地,但也是帝都之前最后一道天险,故而山道开双路,一路行人,一路行车。没过多久,二人便已沿着山路行至金礼殿后的祈台上。 这处祈台本是置着铜鼎礼器供大量香客前来燃香供奉的地方,此时礼器被浇水凝冰后被兵士齐力挪开,青石砖地上被随行而来的宫人铺满兽皮,再于兽皮之上布上自西疆而来的猩红底的羊绒织花鸟软毯。而祈台上那十二柱的长明万福灯则以缠了金银线的红绳相连后再挂上层层锦缎纱幔挡风,此时天欲将晚,山间生出乳似的缭缭云烟流风而聚,几许晚阳透过浓云将之浸出一轮火烧似的金边儿。 负责伺候的宫人见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便将长明万福灯给尽数点上。一时间灯火煌煌而起,燎烧的连流动的山岚也映转如明丽的春波,暖意洋洋的驱散寒意,明焰升腾间似要将那迎风而展的殷色飞龙旗给点燃一般。 这灯火一上,本应清肃的祈福之处顿时便融进了一派盛世觥筹中。那猩红色的毯上用千颜万色的细绒线织就成一幅繁花盛景,暖光和着流转着宝光的纱帘摇晃出如碎金般的影,偌大祈台顿时成了歌台舞榭,流转出一派花月风光。青嶂覆雪绵延而围,然此处精巧却似在寒冬之中独辟出一方旖人春色。 穆钰和萧厉煜此时正好登上祈台,见着这般别致的布置,一向拥慕风雅的萧厉煜不禁露出了欣赏的目光。他一面轻握扇柄将之在掌心中闲闲拍打一面向着早至此处正在赏景的的亲贵们走去。这大周开国以来,几乎每年除夕都在宫中度过,此次来这山上饮宴,这景致倒也算新奇。穆钰还是亦趋亦步的跟着萧厉煜,但还没走两步便见着萧厉煜脚步一顿往正在长在山侧的奇松走去。 穆钰抬眼一瞧,便见着楚凌云与其妻玉泉大长公主正站在那山松前说着话。穆氏与楚氏虽有利益冲突,但也不至于私下相见互相臭着张脸失了体面。玉泉大长公主听得脚步声回头一瞧,便见着齐王面上带笑的同穆钰一同向自己迎了上去:“玉泉妹妹朱颜似旧,即便多年未见,但仍风华未减,可见连这岁月无情也格外厚待妹妹。” “王兄归京,本宫还未下帖宴请王兄来府一叙,委实是失了礼数,还望王兄莫怪。”玉泉大长公主容笑端然,优雅的向着萧厉煜颔首示意。 “哎,玉泉妹妹何出失礼之言?倒是为兄见妹妹与镇国公琴瑟和鸣,心里当真是为妹妹高兴。”萧厉煜一面说着一面目光瞥去了站在玉泉大长公主身侧的楚凌云身上,唇角微翘言笑晏晏:“多年未见,镇国公可好?” “自是很好,劳谢王爷挂心了。这近十年不见王爷,王爷之态仍如当年一般玉树风流啊。”楚凌云虽知穆钰是萧厉煜的人,但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只好不咸不淡的应了过去。萧厉煜见楚凌云不愿与自己多加攀谈,心念一转便知是因穆钰与自己的关系。但他却仿似未听觉楚凌云话中冷淡之意一般,指尖一错折扇半开,一幅墨意淋漓的山水在他手间迤逦开来,和着他那通身的慵闲之态,当真是一派风流无边。 “人活一世,求得就是个吃喝玩乐过得顺心。过得顺心了,人自然就老的慢些。本王这辈子算是享尽了这富贵闲人之福,就只可惜膝下二子都不似镇国公家的人中龙凤,只希望陛下开恩,能给我这两庶子封个郡王让他们也同本王一般当个闲人便好。”萧厉煜絮絮的闲话着家常似不觉尴尬一般,穆钰见得萧厉煜同楚凌云寒暄的间隙,正欲上前问礼时却不想突响马嘶一声引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穆钰跟着回头一瞧,便见着兰氏的车驾停在了祈台之外。候在祈台一侧的宫婢见状忙帮着车夫侍从搬下脚凳服侍贵人下车。可还没等仆从们将脚凳布好,便见那雕花厢车门被人从里猛地推开,其用力之大,险些将站在一旁的宫人给打着。一旁伺候的兰府侍从忙捧着脚凳跪下,但那脚凳还没放好,严妆华服的云柯大长公主便极为不耐的下了车。 随她之后,兰卿睿也面色不佳的跟着下了车,但他并未流露出丝毫怒意,反倒是快步跟上云柯大长公主低声劝慰。围观亲贵见状,不禁纷纷幸灾乐祸的低声窃笑起来,道想来兰卿睿近日可不太好过。毕竟兰相爷权倾一朝。却不想被当今圣上跟那楚氏后辈联手摆了一道,朝中受创的时候回了家还得受那骄悍的大长公主的气。 这兰氏独大了这么些年,此时出了乱子可正给了亲贵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雪中送炭少落井下石多,只要这火烧不到自己身上,那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 “这不是云柯妹妹么?”玉泉大长公主眉峰一挑,正欲上前去打个招呼,可她刚迈出半步,便见面前的萧厉煜微微抬手制止了自己的动作:“还是算了吧,你看云柯那脸色都能沉的都能拧出水了,你现在去可讨不着好。” “这……”就在玉泉大长公主迟疑之时,旁侧亲贵的声音暗语之声却忽的转出一道惊叹。玉泉大长公主和萧厉煜同时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便见那挂着兰氏玉兰家徽的车上缓缓步下一名上着朱红滚银云琅上襦,下着朱炎混秋香色大摆齐胸,外披妃色绣白芍的少女。少女身量中等,但脖纤如鹤。她梳着高椎髻,发上未着珠翠,只在髻端簪了一朵与衣同色的朱红赤芍。 少女步履端庄,行止之间庄雅天成,螓首顾盼间更衬她纤瘦静雅若池畔水仙幽兰。但与她端静气质不同的是,她那如天际火烧云浪似的裙摆合着霞岚般的纱衫令她多了几分艳逸。与旁的贵家小姐不同的是,她竟以杏色轻纱半遮主了那雾鬟云鬓下芙蓉娇靥。这通身的艳色令她瞩目非凡,但她应是个端静自持之人,随母挨个与诸位亲贵见礼时矜持且含蓄,衬着她这身通身的艳色,仿若寂静之处炽烈燃烧的火焰一般。 眼见着云柯大长公主领着少女离自己越发近了,萧厉煜下意识的心下一窒,他忽的想到这般艳烈的颜色是阿柔最喜欢的,她说自己以前最讨厌赤色,因为楼里的颜色就是这般艳俗,那红色是血是火,是女人的娇小或哭泣,或是男人的浪声与怒喝。她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外面的红。后来她说她喜欢红色,因为是嫁衣的颜色,听说只有王爷迎娶正妃时她才能穿这般炽烈的红。 那少女虽未着正红,但念及故人,萧厉煜就算将心思强行压下但也不免对她起了好奇。他向那少女望去却是眉峰微皱,似怔愣半晌后才喃喃开口:“跟在云柯妹妹后面的可是她的女儿?这通身的气质与那眉眼,倒不似云柯,更像是玉泉你啊。” “有这么巧?”玉泉大长公主听得王兄之言,亦不禁侧过身子去看,这乍眼一看之间,那少女的眉眼侧影的确与自己年轻时有几分相似。见得萧厉煜还未收回目光,玉泉大长公主不禁低咳两声提醒王兄切莫失态:“本宫与云柯是亲姐妹,也是云柯女儿的姨母,亲戚间有些相像是应该的。王兄你瞧她执扇的姿势,可不是有些像你?” 玉泉大长公主抬手掩唇一笑,却似忽的想起什么似的疑惑道:“怎么今日除夕夜宴,为何兰氏只来了一位小姐,那嫡出的公子们没来啊?” “那群纨绔来可不是扫兴么?这可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场除夕夜宴,怎能让他们出来扫了兴致……或者说,兰相爷的脸是丢不起了。”接话的是穆钰,他一面说着一面抄着手臂目光玩味的看着那瑰姿风艳的少女,笑的意味深长:“毕竟今日可是兰三小姐的好日子。” “原来这就是兰相爷府上的小女儿啊……看来今晚有意思了。”萧厉煜听得穆钰话中的戏谑,顿时明白了穆钰话中隐意。他一面笑着摇了摇头一面缓步向云柯大长公主走去,但玉泉大长公主却听见了二人半是调笑半是戏谑的私语 “想要一门四后,也得看兰氏有没有这气运担的起啊。” “阿玉?阿玉?”见得妻子看着齐王与穆钰离开的背影愣住了神,楚凌云伸出手在妻子面前晃了晃见她毫无反应才不禁低声唤她。听得夫君低唤,玉泉大长公主这才回过神微叹一声,她微微敛眸,看着正与齐王与穆钰问礼的云柯大长公主一行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也难怪云柯会心情不佳,她本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此时却要亲手将自己的女儿,一个个的送入这当日她们逃之不及的后宫中。 楚凌云见妻子眸隐感伤,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好伸臂将她用力的搂了搂携着她往人少的一处走去。在他们身后,亲贵们之间的谈笑不绝,似是一晃间,便至酉时三刻开宴之时。 此时日已西沉,晚霞还余下几缕凝涸如血的枯红色镶刻在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明暗接衔之间,又是晕出了一层朦胧又绮艳的紫。穹苍之下青嶂白雪之间,十二柱长明万福灯将祈台辉映如昼,纱绸之间光华迷离。伺候的宫婢们引着亲贵们按身份高低入座,待到亲贵们尽数入座之后,宫婢们又整齐有序的捧上澎着冰的瓜果与赐下御酒‘琥珀封’供诸位亲贵享用。 玉京临北,冬日自是天寒雪封冻土的时候。这时候连草皮都埋在厚雪之下,更逞论长出时鲜的蔬菜了。要知在北地,冬日吃得上南方运来的新鲜蔬菜那是只有高门贵户才有的奢侈享受。家境一般的百姓人家只能早些将秋日里的收成晾晒成干菜和腌菜,再将耐冻一些的菜存入自家地窖这便是过冬的粮菜了,至于那冬日里的时鲜水果,寻常人家那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之物。 西魏的冬柑橘与南境秋润梨与苹果被切好摆在盛着碎冰的五色琉璃盏里奉与诸位亲贵,就在众人享用水果之际,帘帐之侧忽的传来几声拨琴挑弦之音,众人心知那是宫廷乐师正在做着最后的调音。而就在此时,福禄自锦帐华毯的首座之旁步出,他一甩麈尾,高声宣道:“陛下、太后娘娘入宴,诸臣行参” “臣等拜见陛下、太后娘娘”众位亲贵听得福禄呼喊,忙转身起立再以揖礼肃拜而下,萧锦棠同穆太后一同自金礼殿侧而入,然这亦是他至眠龙山后第一次见到穆太后。 穆太后今日华服严妆珠翠满头,显然是精心妆扮了一番,这段时日令她明显消瘦了不少,那身华艳的正红凤尾百蝶穿花锦缎大袖和朱色双鸾牡丹高腰裙在她身上竟无名的显得有些松垮。她以往惯是喜欢将华美珠翠尽数戴在头上已示自己的尊荣,但如今那金簪高髻却将她挺拔倨傲的脊背压的有些弯。即便她在眼角敷以金粉又以朱砂描红,但昔日艳光却好似尽褪了一般,她容颜未改,但却像是彩绘欲裂的俑人,华丽却无端的苍然。 萧锦棠见得穆太后如此情状心下却是毫无波动,他明白这便是在这场权力赌局中输掉的下场。她华艳之下的落魄自己在后宫早不知看了多少遍,穆太后或许还算是幸运的,毕竟她如今尚享尊荣,还没落得同自己母妃一般或是为父皇殉葬的妃嫔们一样的下场。但这场赌局的筹码就是将自己的全部押上,开始结束以生死为疆。 萧锦棠冷冷的看了穆太后一眼便昂首走进祈台锦帐的高阶主位之上,见得阶下肃拜的亲贵们,萧锦棠的眼瞳不禁又沉暗下几分。此次几位封疆一方的亲王归京述职,各方势力想必又会有所动作。然如今自己也摸不清这几位王叔的脾性,思量再多也不如静观其变。思至此处,萧锦棠放缓了面色,他行至主座之前,朗声宣道:“今日是除夕的团圆家宴,诸位便不必多礼守着朝上那一套。这团圆之夜,当以尽兴!” 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抬手示意诸位亲贵免礼。但圣上嘴上说免礼尽兴,然谢恩之礼却不可少。只听得萧锦棠话音刚落,便见着诸位亲贵皆回身将琥珀似的醇香酒液斟满银樽,带酒满之后,他们又将酒樽高举过顶,再面向萧锦棠肃拜而下: “臣愿以酒,敬奉先祖。愿先祖英灵祝佑大周,国祚绵长” 听得诸位亲贵重臣齐声肃拜高呼,萧锦棠亦是双手轻举玉樽示意。按照先前来时宫中礼官的提醒,双手持樽敬祝四方后才以袖掩面将酒一饮而尽……此时萧锦棠无比感谢饮酒需掩面这条礼仪,他本就是不胜酒力之人,若是不加遮掩的喝下,估计所有的宫人都能看见他拧成一团的眉宇和难忍酒液呛辣的低咳。 照理说他当年常入东宫为先太子侍酒,这酒量应该不差才是。但萧锦辉却喜欢喝那烟雨南地苏澜城特产的‘冻石春’,此酒以青杏竹叶和着茉莉花酿造,饮用之时需以白瓷盏盛之才能显出其那隐现青碧的颜色,彷如初解冰融的盈盈春水。而此酒闻嗅之只觉花香浓郁,入口却是酸甜中隐含竹香一缕。但酒划入喉便显出其辛辣之味,但下肚之后却是后劲极小,故而这‘冻石春’也是南地女儿们惯饮的果酒。 因其呛喉令女儿们饮后娇靥飞红,此酒又有被文人雅赠‘花欲燃’之名。而这‘花欲燃’本指的是西疆传来的红葡萄酒,此酒色泽深红欲滴,艳似血,入口呛辣回味却是甘甜悠长。然此为后话,于此暂表不提。 但‘琥珀封’可与‘冻石春’不同,‘琥珀封’可是实打实的烈酒,此酒是开国之时便传下的酿造方子,最早是由北燕贵族之间流行的烈酒兑蜂蜜所演化而来,传入东周后被加以改良后献予开国之君萧彻,萧彻年轻时素来好酒,未发迹前他不过一介地方小武官,那点微薄的军饷便被他全花在了贩卖劣酒的酒庐里。而也是于此他结识了后来的开国之将楚飞廉与治世名相兰明逐。 而登临帝位后他仍常念昔日与友人轰饮酒庐吸海垂虹的日子,而这种加以改良但仍不掩其粗烈本质的酒瞬间勾起了他少时的回忆。故而便将此酒定为贡品御酒,因其以蜜酿之,故酒液金棕透明,所得琥珀之名。但此酒虽经历朝改良,但仍没改掉酒烈的根本。此酒入口甘甜似蜜可称绵柔,可一旦入喉便如吞火,且其后劲极大,一旦下肚五脏六腑就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萧锦棠被烈酒一激,额上不免浸出了些薄汗,比起腹内的烧灼感,他更觉自己的脑袋像是吊了个铅坠一般沉,但不过瞬息,他又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随侍萧锦棠身侧的福禄一见萧锦棠耳根通红,心道糟了,可不是陛下有些醉了。见萧锦棠身形微颤,福禄忙开口高宣:“传陛下口谕,赐酒开宴” “谢陛下赐宴”众臣再度拜呼,起身之时亦将樽中佳酿一饮而尽。 萧锦棠似得救一般赶紧落座以免失态,福禄见状亦忙让随侍的宫人去端醒酒汤。锦帐外侧的宫廷乐师听得开宴之令后便行奏雅乐,和着若有若无的牙板轻响清弦鸣铮,锦帐之内众位亲贵重臣举杯换盏笑语交谈,俨然一派融洽和乐。而就在气氛舒和之际,坐在齐王萧厉煜身边的应王却忽的放下银箸起身上前对萧锦棠揖了一礼。 众亲贵重臣皆不知应王此举何意,心道难不成应王殿下还要在这除夕夜宴上述职不成?萧锦棠也不明其意,就在众人纷纷暗猜之际,却听得应王朗声开口:“陛下登基大典,臣远在封地未能亲自献礼恭贺,此乃实属失礼不敬,还望陛下恕罪。” 萧锦棠只觉着自己头晕眼花,此时也没了心思去猜应王心中的弯弯绕绕。他只想这夜宴赶紧结束,但福禄吩咐的醒酒汤还未送上,他只好强打着精神微笑颔首:“王叔封地离京甚远,且治守一方诸事繁杂。孤即位仓促又尊父皇遗命一切从简,不知王叔何来失礼之言?” 萧锦棠说罢心下只道这算是什么事儿,当日凉朔战事初歇自己灵前即位本就是一团乱麻的事儿,若是诸位亲王还前来朝贺,那才真是乱上加乱。而应王请求的恕罪更是令诸位在场的亲王尴尬,毕竟当时谁都没有去朝贺,今儿你突然跳出来道请陛下恕罪,那岂不是说大家不知礼数没将新皇放在眼里? 思至此处,萧锦棠又觉着应王所言所举简直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找来的麻烦他还得笑着接下。毕竟分封一方的亲王势力皆不可小觑,与诸位亲王斡旋平衡也是皇帝必做之事。而这应王虽无领军之才,但其辖属之地矿产之丰富令人瞠目,几乎小半个大周的兵器原料尽出此地,故而论上财力,应王可真真算是富可敌国。 “陛下宽厚,体恤臣下虽是好事,然祖宗礼法不可因一人而废,不然如何礼御朝纲?”应王一面说着一面再度肃拜而下:“故臣此来朝觐陛下,特携一礼献上,以贺陛下开元之喜。” 见应王之态如此诚恳,萧锦棠总是心下略有迟疑但仍抬手示意福禄宣令。福禄见得萧锦棠手势,上前一步高宣道:“陛下口谕,赐应王殿下免礼,因感应王殿下忠心,赐锦缎绫罗各五百匹,北燕雪色烈龙驹二十匹,增菜三色。” “臣多谢陛下赏赐。”应王听得福禄宣令,不禁面上带上了笑意。谢礼之后,他起身回头拍了拍手,亲贵重臣们听得掌声皆将目光投向帐外,众人皆知应王富可敌国,故更好奇应王会献上何等奇珍异宝。 掌声落下不过几个瞬息,众人便见着十个个王府侍从合力抬着一架蒙着黑绒缎的铁桦木台缓步进帐。透过那黑绒缎下的轮廓能隐约见得那铁桦木台之上的物什约有半人多高,且上窄下宽形状古怪。 萧锦棠毕竟少年心性,此时亦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原以为应王会献上是什么世间难见的精巧之物或是因自己即位之时为藏锋敛芒常去北苑从而献上什么珍奇异兽。但此物形状特异,观之倒有些像是宫中造山布水上所用的奇石,萧锦棠从未研究过山水之艺,更不知其珍奇雅致在何处,只道到底不过是个观赏的物件儿。难不成应王之礼,就是一块宫人口中难得一见的奇石? 就在众人心下暗猜之际,应王却是负手缓步行至那铁桦木台之前。他应是对自己礼物非常满意,底气十足的连带着走路时也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板。可他这么一挺,那圆润如身怀六甲的肚子就这么滑稽的显露无疑。亲贵之中的女眷见了,皆不禁以手轻掩檀口挡住唇畔笑意。应王也当算是萧氏皇族中的异类,萧氏先祖以武立国,所生男儿皆是高大英武,就算不擅武,也当如齐王一般温雅闲和玉树临风。 但应王却似半点也没继承那源自血脉的好皮相,长的矮且肥胖。即便当年他还是皇子时有着过目不忘的好本事,课业拔尖却也得不到先帝的半分赞誉,谁让他这痴肥模样半点也不似自己。不过这也算得他的幸运,因为先帝不在意这位皇子,成年之后便草草封王让他去封地任职,也算是躲过了当年夺嫡之争的风波。 然应王却好似没看见女眷们掩唇的小动作一般,他笑的有些骄傲,抬手捏住那黑绒缎的一角用力一掀开,便见一簇烈烈焰火升腾而起。在座诸人见此皆噤声不言,一时之间整座锦帐只听得那缥缈的雅乐之声。所有人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铁桦木台上的火焰……不,那不是焰火,而是一抹凝涸为永恒的霞光,揭开绒布的一瞬,好似黛云彩霞横天而起,那竟是一块足有半人高的焰晶! 那焰晶未经细琢,只经过简单的抛光保住了其最原始的形状,但那每一个棱角缺面却像是迸溅的火星又像是余烬腾飞。要知焰晶是不亚于鸽子血和红宝石的至宝,若是得其分毫镶嵌在女儿家的首饰头面上便能做传家之物,寻常至宝能得巴掌大一块便已是价值连城,而这半人高的焰晶,只能用绝世珍宝相比。一阵静默后,诸位亲贵终于回过神来连声惊叹。 “此焰晶是臣领辖之地的矿山里开出来的,而本王得此物之时正好恰逢陛下登基。想来奇宝现世因是感召陛下登临大宝,故而臣便想着将此焰晶献予陛下,也算的是讨个吉兆彩头。”富品中文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江山业》正文 183.为入宫芝雅献舞毕方 萧锦棠虽生在宫廷,但自小寒苦对奢靡之物亦知之甚少。然就算他再不知何物奢侈但见这华光耀堂也知应王此礼乃是稀世珍宝。听得诸位亲贵的连声惊叹,萧锦棠也不免为应王的阔绰出手吃了一惊。但一瞬惊讶之后萧锦棠却暗生心忧起来,这尊焰晶委实太过礼重,重的像是一个下马威。应王财力如此雄厚,反观国库却是因战空虚。纵使应王所辖封地每年皆按例向朝廷缴纳税贡,但国库与其囤积的实力委实不堪比较。 应王尚且如此,更别说一手培植出穆钰的齐王。在座前来朝觐的王爷哪个是真正的富贵闲人,若真甘愿当个闲人,只怕是成了那任人刀俎的案上鱼肉。天家从来无情,只有不断壮大自己的实力才是自保的最好方式。萧锦棠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但自己从未与应王接触过,也不知他到底是示好还是如何。思忖片刻后,萧锦棠只能强打起精神笑道:“多谢王叔厚礼,此礼孤甚喜之,必当好好珍藏。” “此物能得陛下赞誉便已是福气。”应王听得萧锦棠满意赞赏,又揖了一礼才缓归席座。那携礼而来的王府侍卫也告了声礼将焰晶和那铁桦木台一同抬下,十几步路的距离又留下一片惊叹。 雅乐依旧悠扬的回荡在帐里,几位王爷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的暗流涌动在言笑之间。萧锦棠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越发觉得脑袋昏沉。这个小动作并未引起诸位亲贵的注意,毕竟谁又敢盯着皇帝看呢?萧锦棠觉得小腹烧灼的更厉害,热气的翻涌令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觉得这热意莫名的熟悉,像是身处在密不透风的、烧着地龙暖融如仲春的东宫。 而就在此时,楚凌云却站起了身。他并未如同应王一般上前,而是站在自己席座的一侧对着萧锦棠躬身揖礼道:“启禀陛下,臣亦有一礼献予陛下。” “哦?”萧锦棠听得是楚凌云开口,感觉昏沉的思绪都清明了几分。他正欲开口让楚凌云上前禀告,却不想坐在萧锦棠侧席的穆太后忽的娇声一笑,半是打趣半是戏谑的回绝了他:“上次镇国公的礼是阵斩那北燕的大皇子,给送上来的还是一颗人头这虽是军功,但杀伐之事还是太过血腥晦气了些。今日是阖家团圆的大好日子,提这些事儿可不是扫了喜气?” 穆太后说着一顿,抬手轻掩朱唇,她微微抬眼,目光却是越过了楚凌云落在了他身侧正在自斟自饮的齐王身上:“若是国事还是等年节过了再提也不迟,今日是家宴又不是上朝,大家当齐饮欢聚才是。” 萧锦棠听得穆太后之言正欲开口以国之大事当直言不讳令楚凌云言禀,却不想楚凌云竟对穆太后揖了一礼道一声“太后娘娘说的是。”后便回座继续同玉泉大长公主私语饮酒,仿佛要说的并不是什么重要之事。萧锦棠心下有些疑惑,若是往日,楚凌云必然会站着不动不顾命令直言之,今日他这般轻易的妥协委实有些反常。 就在萧锦棠心下生疑之时,坐于楚凌云对座的穆钰却忽的朗笑开口:“到底是难得一聚,扫兴之事今日皆要莫提。但说起助兴,这曲如仙乐,但怎无美人歌舞?”穆钰说着一顿,再开口却是话锋一转:“说起来今日应王殿下与镇国公都携礼而来,这可衬的礼轻的穆某有些无地自容了。不过穆某听闻太师也欲献礼于陛下,想来太师之礼必不同凡响,不知太师可否让咱们开个眼界?” 萧锦棠闻言眉峰一皱,穆钰此言得算失礼,但今日家宴自己也不好出言驳斥。穆钰是齐王的人,但自己对齐王为人可算得一无所知,不必要为了一个一时语快而同齐王闹的不愉快。思至此处,萧锦棠下意识的看向了兰卿睿,却发现兰卿睿面色沉的像是能拧出水来一般。兰穆二氏联盟满朝皆知,但方才穆钰那番话却跟戳了兰卿睿的脊梁骨似的。 难不成因为军粮贪污一事,两家的联盟濒临破裂?如果是濒临破裂,那穆钰此举究竟是在帮兰卿睿还是挖坑给兰卿睿跳?而若放弃与兰氏联手,穆氏下一个联手的目标又是谁?正在萧锦棠暗自思忖之际,却被齐王的调笑打断了思绪,听得穆钰之言,萧厉煜故作惊讶的接过了话头跟着穆钰一唱一和起来:“哦?穆侯爷说的可是真的?本王倒也想开一开眼界了。” 看样子齐王也知道些内情,但见齐王那一脸事不关己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萧锦棠怎么也觉着他不像是同兰卿睿合作的而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看客。就在萧锦棠欲收回目光时,却见兰卿睿身后多了一席空座。 萧锦棠心下有些讶异,这除夕夜宴按例是由安排宫宴的官向诸位亲贵询问人来几何再安排赐座。能与圣上同宴是多大的殊荣,若是持帖未至便是对皇室的藐视与不敬。难道兰氏今日又人未至?但这个想法转瞬便被萧锦棠否定,军粮贪污一案已伤及兰氏元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兰卿睿绝不会允许兰氏发生空席之事授人以柄。 就在萧锦棠心下暗猜之时,却见兰卿睿起身上前对自己揖了一礼:“启禀陛下,臣礼轻微委实不足道。” “太师何出此言?轻微不轻微,不若让大家都见见,古语亦有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咱们今日是家宴,情意到了就好。”齐王折扇一开,山水金玉迤逦而开徐徐摇在胸前,笑意温润风霁如月。 “齐王殿下说笑了,不过是小女芝雅感及陛下登基福泽苍生所作拙舞罢了。”兰卿睿此言一出竟比方才应王献上连城至宝更令人吃惊,但此惊并不是惊叹于此物珍惜难得一见,而是在场诸位亲贵都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是从兰卿睿口中说出。萧锦棠也有些措手不及,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兰卿睿竟然会将这除夕夜宴当做送女入宫的一个契机,而看从穆氏兄妹的反应来看,显然他们也知道兰卿睿的打算。 可还没等萧锦棠开始思索对策,便听得不知哪位命妇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若说兰卿睿方才那一席话是个引线,那这笑声便是火星。转眼之间,除了定国、云柯、玉泉这三位大长公主之外未笑,几乎所有的命妇女眷都轻掩朱唇。窃窃笑意回荡在帐里,听得兰卿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萧锦棠听得笑声才猛然想起这以舞娱人本就是下九流的舞伎所学,而自己的母妃在宫中地位不高也是因为其舞姬的出身。这已不是身份微末,而是身份卑贱。兰芝雅身为相府的嫡小姐,云柯大长公主之女,竟然会去学这等娱人的法子学着那不入流的舞姬来邀宠,这不仅丢光了相府门楣荣光还给皇族脸上抹了黑,窃窃笑声隐传不绝,笑的是兰芝雅自甘作践,笑的是当真兰氏元气大伤只能出此下策。 云柯大长公主眼也不抬,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闷酒,但长了眼的人都能看得出她现在心下的怒意。福禄面色有些微妙的俯身欲询萧锦棠意见,却见萧锦棠神色淡淡的摆了摆手,见得萧锦棠默许,福禄立刻上前高宣道:“陛下口谕,宣兰氏芝雅上殿献舞” 萧锦棠听得福禄高声宣令却是微微瞌上了眼,那酒意还在他腹中令人烦躁的烧灼着。他并不在意那兰氏小姐所献之舞,无论她跳的再美身份再高贵,也不过是兰卿睿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上的押上的筹码而已。想想当年艳冠后宫的姜贵妃,还不是被枕边人赐予的一根白绫吊死在了披香殿里?只不过这筹码既然上了赌桌,那就有利用的价值。就像是对面的棋下进了自己的地盘,是吃还是让她成为挡路石,就看棋手的想法了。 他的指尖下意识的轻敲着桌案,这是萧锦棠沉思时习惯的小动作。可谁也没想到福禄方一宣令,坐在定国大长公主身后的沈揽月却忽的起身福身对着萧锦棠揖礼一拜,端的是落落大方:“今日既为除夕之夜,臣女亦无贵礼献予陛下。既然兰家小姐献舞,那臣女便托了兰家小姐的舞以拙技为陛下献乐一曲,还请陛下恩准。” 所有人都没料到沈揽月会说出替兰芝雅伴乐之言,要知沈揽月的箜篌国手之称可不是浪得虚名。加之她出身显贵,要想听她雅奏一曲还得看她的心情,断是没有强求这一说。而能听得沈揽月的演奏,即便是在玉京贵族间也是一件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如今她主动愿为陛下演奏,可见其对这位少年君王的另眼相待亦或者说,她是在给那兰芝雅一个下马威。 萧锦棠猛地睁开眼,却见沈揽月微微垂首而立。她惯是喜欢披散着自己那一头几近奢侈的墨发,而今日她却将秀发一丝不苟的盘挽成雍容的堕马髻。依照东周习俗,只有订婚或是已婚的女子才会梳全盘髻,而未订婚的单身女子则需留下一绺垂发已示自己尚未婚配。今日她如此打扮,摆明了自己已有婚约。而定国大长公主与萧锦棠朝上的联手加之沈揽月的伴驾,满朝重臣皆知沈揽月是伴驾贵女,将来嫁予萧锦棠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她这话一出口,一是帮着兰家小姐解了献舞的窘困,二又像是在点明自己是萧锦棠内定下的皇妃身份,即便将来兰芝雅入宫也是沈揽月的资历在先。在座亲贵虽面上不动神色,但心底却叹这沈揽月不愧是定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这一手使的着实巧妙,恩威并施,倒有几分母仪天下的风范。 兰卿睿听得沈揽月的话心底却是一沉,他知道沈揽月的举动算是当众打了兰氏的脸,但比起这个更令自己拿捏不准的是她的手段。定国大长公主这些年一直有意淡出朝堂,而沈揽月给所有亲贵的印象就是个孤标傲岸甚至是有些桀骜的才女,她不畏流言风语四处游历,怎么也不像是会入宫的人。但没想到她们祖孙一出手,便直拿兰氏七寸,连在后宫都要抢占先机。 而兰芝雅今年才不过十五岁,比那龙椅上的小皇帝还要小一些。当年自己悉心培养长女,就是希望长女将来能位正中宫母仪天下续兰氏门楣荣光。但长女嫁予先太子时,兰芝雅还是个髫年小女,但谁也没料到先太子会突然暴毙,长女无生育,一场计划只能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此时次女业以远嫁平琅为郡王妃,能进宫的只有自己这个尚未婚配的幼女。 虽然兰芝雅有着不亚于长姐的冰雪聪慧,但毕竟年纪尚小且养在深闺不识宫中险恶,她当真斗得过定国大长公主一手教出来的沈揽月么?可还没等兰卿睿想出对策,萧锦棠的回答却让满堂亲贵皆变了脸色。 因为他笑了,不是意味深长的混沌笑意也不是暗藏狠厉的冷笑,他笑的有些雀跃,像是见到了春日和煦阳光后不自觉且发自内心的笑。 “那便依揽月表姐的意思,说起来,孤只听过揽月表姐奏琴,还未听过揽月表姐演奏其他乐器呢。”萧锦棠这话的语气可谓是柔声款款,他在朝臣面前伪装过慵倦,但在军粮贪污一案上,所有人皆知这位帝王本性肃厉如刀。但此时他念着沈揽月的名,好似那‘揽月表姐’四个字儿改成‘爱妃’也毫无问题,那款款深情,当真是百炼钢尽化绕指柔,倒似跟沈揽月公然似的。 这落在诸位亲贵眼里,就只能暗道这沈揽月手段太过了得,伴驾不过短短一月便赢得圣宠,这还未进宫,便得见将来宠冠后宫之势。若是其将来诞下皇子,论其出身与资历,只怕是位正中宫指日可待。兰卿睿咬紧了牙,只觉着后背不自觉的渗出些冷汗,他再明白不过自己的处境,如今兰氏为圣上所介怀,朝上使不上力便只能依托后宫。他如今只能赌,赌萧锦棠不会立沈揽月为后。 萧锦棠如今已不再伪装,但他城府之深早令兰卿睿心惊。他既然明白联合楚沈二氏对抗自己和穆钰,那说明他清楚皇权的稳固建立于朝臣互相制衡,而后宫是与前朝相呼应的存在,里面的妃嫔不只是的他的女人,更是他平衡前朝的重要工具。而若立沈揽月为后,那朝局定会重为定国大长公主所掌。没有一个皇帝愿意将与性命相连的权力拱手让出。 毕竟后位从不是帝王爱谁便给谁的,这上面坐的,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只要萧锦棠不因宠立后,那兰芝雅便还有一争后位的机会。 兰卿睿心下的盘算自是无人知晓,听得萧锦棠准许,沈揽月又回以一礼后侧首柔声轻问:“不知兰家小姐的舞选定的是哪支曲子?” 听得沈揽月垂询,宫中云韶府的管事立刻自帐外快步而入,按照礼仪,她只用对沈揽月行揖礼便可,但此时她却跪倒在沈揽月身前,以面见皇妃的礼仪郑肃道:“回贵女的话,兰氏小姐所舞之曲是毕方。” 宫中的人自是最会看主子脸色的,更何况这云韶府本就是宫中司舞乐之所,里面不乏姿色才情卓然但出身微贱之人。若想脱了奴籍,得到贵人宠幸是唯一的办法,就好比萧锦棠的母亲俪嫔之前就是云韶府中的胡人舞姬一般。而云韶府里几乎所有的乐师舞姬歌伎几乎都有这个想法,故此较之寻常宫人更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 “哦?这不是支西疆曲子么?知道的人可不多。”沈揽月有些惊讶兰芝雅竟会选这支曲作自己的伴乐,这曲子还是叶素痕告诉自己的,讲的是西疆传说毕方鸟的故事。说那神鸟毕方偶遇人间君王后心思慕之,便下凡化作女子相伴其左右。但毕方鸟生性属火,所至之处便会引起大旱山火。面对天灾,君王焦虑却不得解,毕方心知人间之灾以自己私情而起,为救苍生解爱人之愁,毕方散尽力量堕天化雨而亡,终是不悔一腔痴情。 这曲子虽唱毕方痴情,但叹的终究是一场爱而不得终是阴阳错过的悲剧。君王心怀苍生,但毕方却爱君王一人。 兰芝雅选这支曲子为伴乐,但曲中之意委实有些不太吉利,倒不像是个献舞邀宠之人所求所图。 “贵女见多识广,若贵女不嫌,奴这便让人将箜篌搬入帐中为贵女所奏。”云韶府管事微微垂首听令,却不想沈揽月却是拒绝了她的提议,就连语气竟是带上了几分斥责之意:“你既为云韶府管事,便应知此曲曲意炽烈铮铮,箜篌之音雍然婉丽,又怎能合的上这曲的意境?” 见得云韶府管事见得贵人不悦,下意识的就要磕头谢罪,沈揽月却是一面微微抬手示意她无需如此,一面放柔了声道:“曲意铮烈当为乐中之兵所奏,去给我拿一把琵琶来。” 云韶府管事被吓得两股战战头冒冷汗,她不敢想万一沈揽月真怒声斥责自己失职圣上会如何处置自己。毕竟自己只是个微贱的奴籍,能进的这帐中已是殊荣。听得沈揽月未再怪罪自己,她忙忍着身体的颤抖往帐外走去。不过几个瞬息,一个女乐师便捧着一把鸡翅木的琵琶奉于沈揽月跟前。沈揽月接过琵琶坐下,信手拨音如珠落玉盘。 试得音准无差,她微微敛眸,再抬手间引弦起拨,顿时四弦齐震,声脆高鸣。听得沈揽月起调,帐外乐师忙和乐跟上。最先合奏的是琴与牙板,牙板清脆泠泠,节奏从慢到快,直至那清脆的琶音连绵成一片,让人感觉那块牙板都快碎了时,一旁的歌伎忽的起腔和歌,而就在歌声响起的一瞬,一名高髻簪花的少女踏着拍子轻旋入帐,广袖旋转翻飞,她拥着通身的艳色,飞旋间似裹朱炎霞岚。 歌伎缓声低吟,少女裙琚翩飞,艳烈的裙摆连绵绣出大片的白芍飞扬出曼妙的弧,她像是踏花而来又像是携云而舞。那一瞬她就是那垂行云间的毕方神鸟,火烧似的流云是她的衣。少女纤细修长的脖颈像是振首长鸣的鹤,云端的神鸟暂落洲汀,风扬蒹葭在水一方间,俊朗的公子回眸一顾,从此一瞥惊鸿 有鹤方兮,在水之汀。 青青其羽,衍木之灵。 寻兮觅兮,不我见兮。 营营之火,使我陷兮。 有鹤方兮,在田之町。 回风流翼,徂尔炼屏。 焚兮浴兮,灼我周身。 凡幽涉渡,化凤来仪。 长明灯烨烨而燃,光如熔金,光影摇曳迷离在少女身上如乱红飞花,歌伎缓缓而歌,却是声越激昂。少女大袖飞扬如翼般展略而开,她用力一跃,如欲破焰而出,可不知为何,她落地时却颤了颤。而就是这一颤令她乱了节奏,破了这华丽如梦的意境。坐在一旁饮酒观舞的齐王见得少女的失误却是冷冷的嗤笑了一声便不再看。 江永矣,水河澹澹无泳思。 天广矣,长空寂寂无乘熙。 江永矣,若闻我歌。 水河澹澹无泳思,川海玄凝。 天广矣,若昭我心。 长空寂寂无乘熙。 且慕重黎。 曲至,歌伎震声放歌,但舞者的脚步却已乱。那一次失误让少女失了节奏,为了跟上乐曲,她连带着步子也似踉跄了起来。这下她真似成了那一条腿的毕方神鸟,神鸟御云行风,但落入凡间却寸步难行。她强撑着再次单足旋转,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额头上渗出。 和着那愈加激昂的歌声,她妃色的大袖被抛上天旋转而开后落地,这本应是个极美的场面,飞扬的大袖应该像是凌空绽放的牡丹,可因为舞者的力竭,那大袖扬起的瞬间更像是一朵未开便败的芍药。那大袖衫旋转飞出,正好落在了楚清和的桌案跟前。 有鹤方兮,在田之町。 回风流翼,徂尔炼屏。 焚兮浴兮,灼我周身。 凡幽涉渡,化凤来仪。 火昧以,阮卿如火。 未成凤凰身先死。 施于伤夷。 歌声激昂如旧,但歌伎却逐渐放缓了调子,这应是一曲将尽的征兆。就像是盛放后的绚烂烟火留下的一抹灿烈却转瞬即逝的余光。楚清和向来是不喜宫中宴会的,每次宴会之前,母亲与兄长就会对自己三令五申的让自己安静坐着不要做出什么失礼出格的事儿。这让楚清和干坐几个时辰简直是要了她的命,故而整场夜宴她几乎都在神游天外,直到这衫大袖落在了自己跟前。 楚清和下意识的抬眼去瞧那舞至极致的少女,却猛然怔住。她下意识的侧首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楚麟城,却发现兄长亦是眉峰微皱,想来他早已发现了自己所注意到的异样。 我不惧,我身弗讫。 但教生死与君去。 永矢弗逆。 愿为君顾,敛翅沉吟。 “哥,你看她的腿!”歌声渐缓,歌者低吟轻转,却不过是一段曲中的间奏,想来这歌才过半阙。但楚清和却没心思听那婉婉如诉的歌声,她与楚麟城目力惊人,自是注意到兰芝雅额上尽是涔涔冷汗。少女还戴着那杏色的面纱,但楚清和却知道她面纱下的表情应该已能用狰狞形容她眉宇紧绞,眼泪不受控制的滑落融入面纱却仍在舞着。她是那么的痛苦,像是正在被烈火灼烧。 “她腿伤相当严重了,这怎么还能跳舞?若是再这么跳下去,只怕她今后再无法如常人般跑跳了。”楚麟城从军习武多年,一眼就辩出了兰芝雅有严重的腿伤。可她是个养在闺中的贵族小姐,又那里去受这样重的伤? “既然是闺中贵女,又怎会以舞娱人?”楚清和看出兄长疑惑,低声开口。楚麟城被妹妹出言一点,顿道自己真是脑子没转过弯来 兰芝雅身为相府小姐,身份矜贵定是从来没学过舞蹈的。但如今兰氏势微,兰氏又无适龄女子得以入宫,故而为了家族,兰芝雅只能进宫为家族筹谋。而为了得到萧锦棠的注意,估计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去练这舞蹈。然舞蹈与习武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绝不可能速成,若要急于求成,那反而会伤及自身。 楚清和看着勉力支撑的兰芝雅觉着心下莫名的有些窒闷,她亦为习武之人,自是明白强开筋骨后的疼痛,只怕兰芝雅每一步的感觉都似走在刀尖上。思至此处,楚清和侧首瞥向坐在上座的萧锦棠,想做点什么引起他的注意让他令兰芝雅停下舞蹈。可楚清和是怎么也没想到,萧锦棠竟然在闭目养神,兰芝雅这般苦心准备的舞蹈,萧锦棠竟是看都没看一眼。 萧锦棠本就对兰氏的女儿没兴趣,兰芝雅不过是兰氏家族下入后宫的一颗棋罢了。再说他被那烈酒烧的心烦意乱眼晕头沉,能歇得一刻是一刻,毕竟兰芝雅入宫是平衡朝堂势力的一步棋,这跟她跳不跳舞根本没关系。 而楚清和却是心想萧锦棠定是介怀兰氏才懒得去看兰芝雅的舞蹈,但兰芝雅这么跳下去可能就真成了残疾她才刚刚十五岁,这又是何必呢? 思至此处,楚清和的目光又落回了面前的大袖衫上,见那大袖衫的一脚落在了自己的桌案上,楚清和眼珠一转,顿时心底有了想法。她拈起那角大袖用力一抽,像是嫌着衣衫碍事般往身后一抛。但那扯拽的动作打翻了案上的汤碗。大袖抛起的同时连碗带汤的泼洒出去,落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比起汤碗落地的闷声,楚清和的一声惊叫顿时引去了所有的注意力。沈揽月下意识的停弦相望,乐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皆聚在楚清和身上,然后便窃窃笑起来。玉泉大长公主见状又只得无奈摇了摇头,但楚清和没脸没皮惯了,这种失礼的事儿也不是头一次 有什么事儿能比她在当今圣上的登基大典上睡着更为丢脸呢? 萧锦棠听得楚清和惊呼忙睁开眼,却见楚清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菜汤洒了她一身。他下意识的欲出言责问随行伺候的宫人,却不想帐中站着的少女忽的俯跪而下,像是只折翼的鸟。她穿着一身灼目的红,令萧锦棠无端的觉着有些扎眼 她不应配这红蔷般明丽的颜色。 福禄见得萧锦棠面色骤变,顿时便知萧锦棠心想作甚。他不等萧锦棠开口便抬手招来随侍在侧的寿康:“去,让负责伺候镇国公府上的人下去领二十板子。这怎么办事的?郡主千金之躯若是被烫着怎么办?赶紧让人替郡主梳洗更衣!” 萧锦棠见得福禄所为唇畔不自觉的翘了起来。然好好的歌舞被楚清和一闹自是未完便草草收了尾。还未等萧锦棠发话,兰芝雅便匆匆告了声礼退下。在兰芝雅与楚清和走后,帐中又起笑语欢声。方才不过是一个不知礼的郡主闹出的小插曲,毕竟楚清和的所作所为一直都是亲贵之间茶余饭后的笑谈。 楚麟城看着楚清和离去的背影却是无奈的笑了笑,而就在楚清和离去不久,楚凌云又站了起来,他纵身跨步至萧锦棠阶下,半跪而下。 富品中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江山业》正文 184.灭图赫引铮摄政定邦交 见得楚凌云忽的不声不响的半跪君前,满堂亲贵不禁觉着有些尴尬,心中皆暗道难不成楚凌云还真打算在除夕夜宴上跟兰氏过不去?毕竟兰卿睿让女献舞已是丢尽了颜面,且那兰氏小姐跳的也不尽如人意。现在楚凌云出来,可不是正打兰卿睿的脸么? 兰卿睿看着楚凌云,唇线紧抿面色铁青,而端坐一旁的穆钰却是端着酒杯不急不缓的抿着酒,眼角余光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之间的无声对峙。 他要的就是兰楚二氏相争不休,兰氏想要同楚氏抗衡,必须借助穆氏之力,若这两家不争了,那这朝堂之上可就没穆氏的立足之地了。而兰氏越势微,便会越依靠同盟的力量,到时候可就说不清究竟是穆氏依附兰氏,还是兰氏依附穆氏了。 萧厉煜瞥了一眼隔岸观火的穆钰,顿时便心知他想看着兰楚二氏鹬蚌相争。不过他们这把火目前只是烧在兰卿睿心底,要想将这把火引出来,还少了个人去充当这个引线可还不等萧厉煜撺掇谁去踩当朝太师与镇国公之间的雷区,便听得楚凌云颔首沉声道:“启禀陛下,臣礼轻微,自是无颜献予陛下。但有贵客托臣将一物面献陛下,以恭贺陛下登基开元。” “何人竟托镇国公带话献礼?当真是目无尊卑无礼至极。且敢在陛下面前妄称贵客镇国公,您这话,恐有些言辞不当啊。”楚凌云话音刚落,却听得一直面色沉凝的云柯大长公主发了话。听得妻子忽然出声呛了楚凌云一句,兰卿睿的面上不禁露出一丝惊讶。 他是素来心知云柯大长公主年少之时心慕楚凌云,先帝将她赐婚予己时她那百般不愿哭闹的情景仍似昨日。当年由于定国大长公主摄政之由朝上重武轻文之风盛行,故而每年的除夕之宴便在还未被灵帝改为兽园的北苑校场举行。先帝为讨皇姐欢喜,除却雍丽的雅乐歌舞外,还安排了骑射表演供回京的定国大长公主一寻梦回沙场连营之感。 那时的他与楚凌云皆是少年,兰楚二氏虽然与朝上不合,但也没到了私下相见生厌的地步。可在除夕夜宴上,楚凌云一箭却将所有表面维持的微妙平衡尽数打破。 那日他与楚凌云同参骑射,却不想这北燕的烈龙驹跟自己惯骑的良玉骢根本不是一个脾性,他方一上马便被那烈性马儿扬蹄摔落在地,自此成了所有亲贵口中的笑柄,而那镇国公府上的少将军则银甲白袍,雕弓烈马,一箭疾开于夜色中射中百步外的花灯。 玉京城中多得是言雅意风流的公子,但这般英武俊朗的少年又何曾在宫中出现过?少年郎是那般明烈如火,开弓时的肩膀宽阔挺拔流利的像是起伏山峦,这一箭的箭势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与风华疾射而出,它射中的不仅是花灯,还摧枯拉朽一般征服了豆蔻年岁情窦初开的玉泉与云柯两位公主的芳心。 先帝自是心明眼亮之人,一眼便看出了两位最为宠爱的女儿的少女心思,他想着女儿转年便已及笄,是到了许良缘婚配的年纪。那时的楚凌云年轻气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配予性子娴静沉稳的玉泉公主,定能好好将之锋芒锐气磨一磨。而兰卿睿虽才思玲珑但却过于少年老成,配予性情炽烈张扬的云柯公主方能带带他的血气。 可不想先帝初衷是好,但却没料到云柯公主竟愿嫁予楚凌云为妾也不愿嫁予兰卿睿为妻。但自古哪有二位公主同侍一臣的道理,故而云柯公主再如何任性,也不能违抗皇命,最后只能不情不愿的嫁进了兰府。 这些年她虽嫁了进来,但心高气傲的性子却从未收敛分毫,不管内人外人面前,她也从不给兰卿睿半分面子。那年玉京城中的亲贵都在暗笑兰卿睿倒了大霉娶了个泼悍公主回去,可不想一向爱惜脸面的兰卿睿竟从未苛责过妻子,反倒是对其一味忍让。就在玉京风传兰卿睿此举是想讨好妻子准其纳妾之时,却不想他不仅没纳妾,而那泼悍的云柯公主竟为兰卿睿连诞六位嫡子嫡女,对比起楚氏的门丁凋敝,兰氏这边可谓是欣欣向荣。 所谓夫妻关系好不好,一看孩子便知晓。云柯公主以行动堵上所有闲言碎语的来源,但就算为人母也并未改了她的骄悍性子,无论家里家外,她还是不给兰卿睿好脸色看。 这下所有人都道兰卿睿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同她个小娘子计较罢了。但只有兰卿睿知晓,他此生都是没法同云柯计较的,因为那天除夕夜宴自己摔下马,所有人都在笑,只有她没笑。 那日他低着头,踉踉跄跄的回到座位,一身矜傲似乎被四周亲贵的笑声踩进了泥地里,他巴望着这场宴会能赶紧结束,因为在这里每一秒都令他如坐针毡。但在一片窃笑声中,坐在他一侧的云柯公主却突然冷冷开口,她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脸还有些圆,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瞪着笑的最大声的成敏郡王妃,凶的就像那匹将自己摔下来的烈龙驹又像是只小豹子:“你笑那么大声干嘛?吵到本宫了!” 郡王妃被这骄悍公主吼的一愣,等反应过来后不禁面色尴尬眼眸含泪,坐在她身旁的成敏郡王见了忙要说教公主两句,却不想云柯公主蛾眉一竖,不等成敏郡王说话便抢先开口,端的是气势凛凛巾帼不让须眉:“怎么?王叔可是要说教本宫?难道书房里的先生没教过何为讽而不教亦小人?还是说,公主跟的先生教的与皇子跟的先生不一样?既然敢笑,那烦请王叔也去骑一骑那烈龙驹?” 成敏郡王自是不敢去骑那烈龙驹的,他不过是一介养尊处优的富贵闲人,哪儿能驾驭住这般性情凶悍的烈马?面对云柯公主连珠炮似的发问,他只好讪讪的摸了摸鼻尖闭了嘴,毕竟云柯与玉泉二位公主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女儿,他犯不上为了王妃得罪这位跋扈骄悍的公主殿下。云柯公主说完便不再看郡王夫妇,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下马而来的楚凌云,双颊红直至耳尖。 但是瞩目楚凌云的目光委实太多了,楚凌云压根没注意到云柯公主那饱含钦慕的目光,就像云柯公主也没注意到有人也在定定的看着自己一般,那时的兰卿睿只觉什么嘲笑讥讽之声都听不见了,所有的纷杂声音汇聚在脑海统统化作血管中的奔涌雷鸣。他只见那骄悍的小公主眼眸明粲,颦笑之间带着如不世明珠耀破山河的光辉。她骤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好似手持唇枪舌剑的神女临世。 她总是话里话外尖锐的像带着刺儿,但她总是会帮着自己,当日如此,今日亦是如此。兰卿睿此生从未听过她对自己说过什么喜欢一类的话,甚至连好脸色也没给过自己。或许是云柯从未心悦过自己,甚至在怨自己的出现坏了她的好姻缘或许她所有维护自己的言论都是在维护自己的心高气傲罢了。她是那般骄傲的人,又怎会允许别人踩在自己的头上给她的丈夫女儿难堪? 但即便她是为了自己又有何妨?兰卿睿知道,在所有人都站在自己对立面的时候,只有她选择了维护一个跟她素不相识的少年。 齐王倒是没想到云柯大长公主会突然出声,她明面上虽是呛了楚凌云却是护住了兰楚二氏的关系。兰卿睿是最要面子的,若是楚凌云拿出什么能将兰氏三小姐比作尘泥的稀世奇珍他定然面上过不去。只要别人开了口,势必会让两家积怨更深。但若由她开了口,一来先给楚凌云扣上一个目无尊上的帽子,那就算楚凌云拿出什么奇珍异宝都无济于事,毕竟何等宝物,也敌不过一句名不正,只要名不正,那兰氏也就不算失了体面。 二来她这算是帮夫说话,云柯乃是大长公主,性子素来骄悍泼辣,就算如今萧锦棠倚重楚氏,她这话里夹枪带棒的再难听萧锦棠也不敢驳了她的面子。至于她这话能不能进到萧锦棠心底,那不全看萧锦棠自己的心思么?话虽难听,但却是给了兰楚二氏双方一个台阶下。思至此处,萧厉煜只好心叹这暗煽兰楚矛盾的目的只好暂时作罢。云柯大长公主是个聪明人,她自是知晓兰楚矛盾激化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如今已经折了一个陈思和,兰氏在朝中的地位已然动摇。若是还想同楚氏分庭抗礼,那必须同穆氏联合。但穆钰此人心狠手辣,绝不是盏省油的灯。他携礼上门请兰卿睿放弃侄子委实让云柯大长公主心下撼动。他口口声声为稳固大局,但陈思和与石简于他而言却皆不过一枚弃子,而兰氏没有兵权支撑,更是如无根浮萍。只怕是与穆氏联合越深,反倒会沦为穆氏手中之棋。 如今大势已不偏重兰氏,兰氏自当要重新审时度势。萧锦棠已对兰氏心怀芥蒂,若是兰氏还忤逆圣意大权独揽只怕会更引猜忌。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与楚氏激化矛盾,无异于是在给自己引火烧身。 楚凌云饶有深意的看了眼持盏饮酒的云柯大长公主,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云柯大长公主所言甚是,臣自知失言,还请陛下恕罪。”他说着一顿,再开口却是话锋一转:“只是此礼,乃是北燕世子耶律引羽、北燕摄政大汗王耶律引铮所赠此二人于我大周而言,实乃贵客。” 众位亲贵闻言皆惊,这北燕与大周可谓是世代交恶,每年春天草原丰沃时就递和书停战,等到了秋冬时节,那和书在北燕蛮子眼里就成了张废纸,烧杀抢掠照行不误。就这还贵客赠礼?且不说北燕与东周国情势若水火,就不管是赠礼还是递和书也该是北燕使臣来完成,这又哪轮得到楚凌云帮忙?这往小了说是名不正言不顺,往大了说可不就是楚凌云有意私通北燕? “镇国公此言简直荒谬!既然是北燕国礼,那为何不派遣使臣前来,以邦交之礼赠之?且两国之交,当以国君之礼,怎么北燕大君无礼,倒让以世子和摄政王之名献礼,这不是辱我大周?”兰卿睿说着眉峰一蹙,心道楚凌云如此妄言,难道不知其中利害关系?他这海口一夸,不管事实与否,在旁人眼里不就坐实了他与那北燕什么世子摄政王有私交?堂堂镇朔军与敌国世子有私交,这可不是说着玩玩的关系。 他与楚凌云之间的斗的再厉害也不过是大周朝堂内部的权力之争,二人身为大周朝廷的中流砥柱,兰卿睿绝不会不顾大局去平白诬陷楚凌云通敌叛国。他虽厌恶楚凌云与自己处处作对,但他的为人却是正直磊落,且楚氏戍守大周北境百年,忠义之名天下皆知。自己若此时贸然去添油加火,反倒是会引火烧身。倒不如退一步帮楚凌云截下话头,一来示好,二来也免得有心之人借题发挥。 “使臣来否,还取决陛下之意。”楚凌云倒是没想到兰卿睿竟会帮他说话,不过转念一想他便猜到三分兰卿睿心下想法。如今萧锦棠在沈楚二氏的扶持下欲掌大权,兰卿睿只能重新在萧锦棠与楚氏之间寻得一个平衡。 “镇国公此话何意?”萧锦棠垂下眼,纵使楚凌云语出惊人,他也未变分毫面色。引起他注意的是兰卿睿的说辞,兰卿睿不愧是只老狐狸,心里算盘打的是噼啪作响。他知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虽碍了萧锦棠的眼,但萧锦棠就是再看不惯他,却不能将兰氏从朝上说拔就拔的。朝堂这盘棋最重要的就是制衡,现在除了兰穆二氏,还真没人能制衡这沈楚两大家族。 他明白萧锦棠敢出手软禁太后褫夺其垂帘听政之权的底气来自与沈楚二氏的支撑,萧锦棠这一怒看似威霆赫赫,却不过是个狐假虎威借刀杀人。故而去讨好萧锦棠,不如直接讨好楚氏。 楚凌云倒没注意到萧锦棠骤然晦暗的眼底,他听得萧锦棠发问,却是露出一丝无奈苦笑:“陛下容禀:臣率部启程归京述职之日晨,凉朔关外忽见北燕使臣携国函而至。臣本欲请之上京而述,为两国友睦邦交致力。” “然却不料使臣婉拒,并道北燕世子与摄政王愿以此国函为礼,同大周新帝缔交友邦,学以西魏,互开商市,永不交战。为表北燕之诚意,还将主谋侵扰大周边境的罪臣先北燕大皇子耶律引岳的母族行以灭丁之罚,并将其首领图赫鲁吉与其母图赫大妃的首级并与国函一同献上,愿与我镇朔军交换凉朔关一战所俘虏的五千北燕兵士。若陛下愿同北燕互开商市邻邦交好,当派使臣回以国函觐见世子与摄政大汗王。” 待到楚凌云语毕,满座重臣亲贵皆被他这一席话惊得是哑口无言。萧锦棠也有些没回过神,他正欲开口让楚凌云解释北燕国情时,却见兰卿睿猛地拍案而起,肃然怒斥道:“简直荒唐可笑!镇国公,你可真是糊涂。两国邦交当以两国帝君相谋所定,这般草率简直儿戏!更逞论什么拿什么北燕大妃的人头示诚,大妃为北燕国后,如此行事,岂不是谋逆犯上?谋逆之人的和书,镇国公你竟带回献予陛下?!” “太师可能对北燕国情不甚了解。”这次是穆钰接过了话头,比起大部分亲贵面上的不可置信,他神色淡然仿佛在闲聊今日天气晴雨一般。他腰后垫靠着软枕并膝而坐,眼眸微垂把酒而谈: “北燕人并不在意什么谋逆犯上的名头,他们向来信服胜者为王,即便名不正言不顺,也不过旁人说道两句罢了。既然耶律引岳已死,按照成王败寇的规矩,那耶律引岳的部众愿意归顺世子与摄政大汗王的自可赦免,不愿归顺的当然处以族灭以绝后患。” 穆钰说着一顿,唇畔竟是带上些难言的混沌笑意。坐在他身侧的萧厉煜微微蹙眉想要提醒穆钰,却见穆钰眼皮一抬,眼底竟是流露出几分饿狼般的凶狠: “北燕人以狼为信仰,草原上的狼群奉狼王为主,当狼王年老,年轻的狼便会向之发起挑战取而代之,而战败的狼王则会被逐出狼群等死。在北燕人眼里,年老的大君和体衰不能服众的狼王一般,被年轻力壮的儿子顶替是天经地义的。虽说北燕奉行幼子守家制,让小儿子继承大君之位,但若不能服众,这大君之位终究是坐不稳的。” “耶律引岳既被同胞手足而戮,那他的生母与母族自是难逃一死。”穆钰说着饮下一口酒,抬眼却看向了半跪阶前的楚凌云:“本侯常留玉京已久,对北燕之事疏于听闻。还是请镇国公,向陛下说说如今的北燕国情罢。” 富品中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江山业》正文 185.穆侯谋北燕剑离献国函(一) 萧厉煜的指节缓缓捻过飘花玉扇骨,折扇咔哒一声合上,穆钰抬眼瞥了眼萧厉煜,挑了挑眉不再多说。见得穆钰忽然开口替自己解围,楚凌云心下总觉着有些黄鼠狼给鸡拜年似的不对劲。但这皮球已经踢回了自己身上,他只得继续道:“穆侯爷说的不错,且北燕所递国函亦书明如今北燕大君病重,下令二皇子摄政辅佐世子殿下。若诚意与我大周行建邦交,我大周亦可派遣使臣前往北燕探查一番后再行定夺也不迟。” 其实楚凌云在拿到国函时心头亦是暗惊不已,这国函若是平日里送上他定是不会轻信。但联系到那日凉朔关一战,耶律引铮将耶律引岳的人头送来一事,这一切蹊跷便可说的通了。想来在初冬之时,北燕大君便已因故不能掌权,不然他决计不会放任儿子们率兵殊死相搏。彼时耶律引铮率兵突袭朔州城,他虽心知耶律引铮剑走偏锋引东周军借刀杀人,却不想其中内幕竟是皇子夺嫡。 “北蛮就是北蛮,三分人样尚未学出,这七分兽性却是根深蒂固。且不说这北蛮人撕毁和约多次,就这邦交之礼如此草率儿戏,可见其心不诚。再说与这弑亲夺位的乱臣贼子有何好谈?这名不正的什么摄政大汗王发来言不顺的国函当真是可笑至极。镇国公,你当真是糊涂了!”兰卿睿眉峰一凛,转身向萧锦棠躬身揖礼,声色俱厉。 “启禀陛下,臣认为此事不过是北燕贼子的挑衅儿戏罢了,且此事有两点可疑。其一,若按冠军侯所言,北燕谋篡天经地义,那为何世子与摄政王不自立为大君?其二,不自立大君反而让世子与摄政王并存,谁又能知北燕世子是否为北燕摄政王所架空?这与我大周签订和约之人,究竟是北燕的世子、摄政王、还是未来的大君?” 兰卿睿一席语毕,一针见血的戳破了楚凌云口中北燕国函上的漏洞。他身为一朝宰相,最知谕令之上一字之差可能带来怎样的漏洞与后果。萧锦棠闻言亦是眸光一沉,他当然知晓兰卿睿话中之意。若是北燕人以世子与摄政王之名签订和约,待将来二人其中之一成为北燕大君,那这和约便成了废纸一张。 楚凌云听得兰卿睿一言,顿时面色亦是一变,兰卿睿心道楚凌云果真是一根筋的脑子,竟是连这等低劣漏洞也不曾发觉。思至此处,他下意识冷哼一声,不屑道:“乱臣贼子而已,有何信誉可言?” 见得兰卿睿眉宇间的矜傲不屑,萧锦棠腹中的酒意猛然上烧,他无声的勾起唇角,却在即将笑出声时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唇畔。咸腥的铁锈味和疼痛令他保持住了理智,在兰卿睿开口的一瞬,他忽的觉得无比讽刺他不也是兰卿睿口中所鄙夷的弑亲夺位的乱臣贼子么?但是谁又能想到,他这个谋逆之人竟会坐在大周的皇座之上接受万人朝拜? 萧锦棠不动声色的微微舔了舔唇侧的伤口,强行将已至唇畔的笑意咽回肚里,他抬眼略略扫视一周,见众亲贵皆肃容而坐,心底竟生出几分难言滑稽。他又将目光移回兰卿睿身上,淡淡开口:“太师说的不错,但是国情不同,也就不必妄议他国内政了。” “陛下!”兰卿睿心下一急,责怪之情竟是怎么也没捺住便脱口而出。他委实不知为何萧锦棠要于此事上帮着楚凌云将此了了揭过,这龙椅上的小皇帝并不是不知事理还糊不上墙的烂泥,相反他是个极明白利益关系的人。萧锦棠身为一国之君,竟不怒斥谋逆犯上这等无赦之罪,这让座中亲贵心中作何他想?且就算萧锦棠再如何信任楚氏,但楚凌云所为确当小惩,若不训斥楚凌云妄言擅为,怎能恩威服众,令他人不起二心? 思至此处,兰卿睿跨步上前与楚凌云并身而立。一时亲贵之间私语又起,道兰楚二人这般做派当真是将夜宴当做了朝堂。兰卿睿此时已顾不得碎语闲言,只当纷纷议论如风过耳,他抬头一瞧,却见萧锦棠神色淡然,压根没将自己与楚凌云之言放在心上,亦或者说,就连自己上前也未让他动一动眼皮。这当朝太师与镇国公夜宴相争,而那小皇帝却远眺着帐外目光散漫不知何处。 当真是岂有此理!见萧锦棠如此做派,兰卿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就在他膝盖一曲,正欲肃拜劝谏时却见萧锦棠幽幽回过了眸光瞥向自己。兰卿睿心头一颤,只觉那一线眸光冷厉如刀,原来高座龙椅上的少年君王并非漠不关心臣下纷争,而是心下早有决断。但他的决断难道就是一味的偏袒楚凌云么?但楚凌云的话分明太过冒犯天威 思至此处,兰卿睿忽的觉着自己像是被一条从阴暗处猛然窜出的毒蛇咬了一口。那警告的眼神让自己想起了先太子萧锦辉,在这个瞬间,这对兄弟的眼神竟然跨越了时光与生死重合在一起在萧锦辉借诗案之名扳倒皇四子萧锦玄之时,他也是这样在东宫看着自己。 是了,这东周又有何资格去嘲笑北燕呢?所谓的乱臣贼子,不过是给亲者为谋附加了一层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萧锦辉是这样,而龙椅上的萧锦棠比他的兄长更为凶戾。忽然之间,兰卿睿猛地想到了萧锦辉在东宫离奇的遇刺与先皇的崩逝,而那夜还是九皇子的萧锦棠恰好也在东宫他明白这一切绝不是什么巧合。 忽然之间,孤长天风席压而来,帐外煌煌长明万福灯被吹的骤然一暗。泥金彩绘的祈福经幡于风中绚烂狂舞,香油倾倒迸出万千火星,座中女眷低声惊呼,兰卿睿却只见少年君王眉目低垂,明时他容笑闲淡,暗时唯见其身后宝殿金雄,君王端坐正中,碧瞳森严,火光映面间,他如熔金浇筑的神佛又如临世修罗。他眉峰一挑,唇畔笑意竟是从未有过的张扬。风止不过一瞬,但兰卿睿只觉刹那间呼之欲出的真相寒意砭骨。 兰卿睿的手有些止不住的抖起来,身旁的亲贵们纷纷抱怨着那一阵大风,内侍们快步将火盆端上,又将帐子外覆上更为厚实的锦缎。可还没等着兰卿睿细加思索,便见坐于萧锦棠右下第一位的定国大长公主端着盏温酒浅啜一口后缓缓开口:“太师何必这般武断呢?本宫倒是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镇国公的为人秉性想来太师比本宫更为了解,难不成此事还能是镇国公拿我们寻开心的儿戏之言不成?” “这”见得定国大长公主出言,兰卿睿心下更觉尴尬,他此时也摸不准定国大长公主心下所想,因为此时他才猛然醒觉自己方才那一顿‘乱臣贼子’之言无形之间也戳了这位大长公主的脊梁骨若说这北燕世子与摄政王诛灭兄长与嫡母,那定国大长公主当年对纯敏太后的作为何尝不是乱臣贼子所行? “太师思虑深远是好的,但本宫认为,北燕没必要同我们开这么一个玩笑。这两年北地雪灾,我大周百姓因灾饱受饥寒流离,那北燕人亦好过不到哪儿去。再说北燕方经内乱,正值国内兵乏粮空之时,决计是不敢贸起战事。既然镇国公说北燕已遣使者送来国函,那不若先看看国函所书为何再作决断。”定国大长公主一面说着一面看向萧锦棠:“陛下,您以为如何?” “皇祖姑母说的不错。”萧锦棠闻言,对之微微颔首示意:“北燕既已递国函,虽有失礼之处,但我大周素来以礼治国,贸然回绝委实失礼,亦与异邦之人无异。且我大周气象浩然,怎可流表出畏缩之意,视而不见反倒是失了我大周的体面。再说这两年北地雪灾,若能停战休养互通商贸,于我两国百姓也是好的。即便其中有诈,左右亦不过是一个使团罢了。” 萧锦棠说罢,略略呼出一丝酒意,方才他被骤风一激,那燥热之气亦散去了几分,连带着有些混沌的思绪也清明不少。他抬手示意楚凌云与兰卿睿二人免礼:“今日既是家宴就不必多礼了,既是北燕献礼,那就让人将国函呈上吧。” 富品中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江山业》正文 18.6穆侯谋北燕剑离献国函(二) “遵陛下令。”楚凌云听得萧锦棠谕令,颔首抱拳领命退至一侧。兰卿睿亦是揖礼之后拂袖归座,他看着福禄高声宣令,心下却是涌上了几分难言的后怕之意。他心知如今兰氏今非昔比,自己这一言一行皆是如履薄冰,此时若是再不同楚氏与定国大长公主缓和关系,只怕将来更讨不着好。就在兰卿睿心下暗忖时,帐外云韶府的乐师也听得宣令,一时间丝竹曼笙顿歇,所有亲贵皆举目帐外欲一睹北燕国函。 兰卿睿亦随众人目光所向看去,可不想奉函入帐的人没瞧见,反倒是听见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轮辙声响。楚麟城近日未曾归家不知父亲归来还带来了北燕国函这事儿,但今日楚凌云来时已与他相互通了气儿要于今日夜宴上将国函奉上,但这闻声未见人却令他心下生疑。楚麟城侧目看向站在阶下的父亲,却见楚凌云唇线紧抿。他只觉眼皮一跳,没由来的觉着有些不对劲。 “这这成何体统?!”还没等楚麟城回过神,便听得一声惊呼。他回头往声源处一瞧,却见面色一向和气的应王抬手指着帐外。 奉命献上国函之人不是镇国公府上的小厮或是楚凌云的亲兵,却是一位青衣纶巾的中年男人。且不说他穿着寒酸与这煌煌锦帐满座亲贵格格不入,而是他正坐在一架颇为陈旧的轮椅上缓缓入帐。男人形容颇为清瘦甚至有颇有几分落拓之意。因他自推轮椅而来,故露出袖口的手臂显出一截形销的苍白。 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填着泥金狼头图腾的漆黑木盒,而膝盖以下则显得有些空荡,只有风掠过他的袍脚时才能隔着布料看清他芦柴棒一般细瘦至畸形的腿部轮廓,想来他已残疾很久,久到连肌肉都萎缩到紧贴在骨头上,可能他此生再也离不开这把轮椅,因为他这样的腿根本支撑不了他走几步路。 “放肆真是放肆!陛下近前,尔敢坐行?!”礼部尚书亦是叠声附和应王,他颤颤抬手指着青衣男人,嘴唇嗫喏着想命令仆侍将之拖下去,但话到喉头方想起这是镇国公的人,他抬眼看了眼兰卿睿,想着兰卿睿见此情形当是暴跳如雷,可不曾想一向与镇国公水火不容的兰太师竟然也是同自己一般欲言又止。 楚麟城在看见青衣男人的一瞬竟是怔住了。他是怎么也没想到楚凌云回京述职竟将秋剑离也带回了京。秋剑离虽为镇朔军军师,从军多年亦屡献奇策立得军功,但这些年他却一直未得军衔晋升。按照大周律例,凡因军功晋职者需报备朝廷。但秋剑离出身自被先太子萧锦辉扣以与先皇三子萧锦玄暗合谋逆的云州秋氏。当年秋氏虽未被抄家,但皇三子一家被株连满门,萧锦辉本欲斩草除根平了皇三子妃的母族,却不想秋氏一夕树倒猢狲散省得他动手。 萧锦辉自然乐的捡了个方便,顺手便将秋氏一族划为皇三子一党的乱党。而秋剑离作为秋氏族中的幸存嫡系,自然就是萧锦辉口中的乱党余孽。然而还没等到秋氏的翻案平反之日萧锦辉与先帝便双双归西,故此秋剑离依旧是先太子所划的乱党族人。而楚凌云不仅包庇他,还在萧锦辉在世时便任他为军师,这放在有心之人的口中,楚氏岂不是包藏乱党,其心可诛?! 思至此处,楚麟城不禁心道父亲委实太过冲动。他知父亲一向敬重秋剑离,而秋剑离亦算是自己的师长之一。可当年悬案终究未平,而如今朝局亦未稳,如今要为秋剑离平反是会让楚氏落人口实。然就算因当年之案时间久远众人遗忘了云州秋氏,但自古以来,只有三朝元老才可面见陛下不行肃礼。秋剑离腿脚不便坐行上殿就是对萧锦棠的大不敬,而他又是楚氏部将,这般作为旁人定会以为楚氏恃功而骄。 但楚麟城还没来得及思索如何帮着父亲解释缘由便听得一位少女娇娇开口,隐隐笑意柔声婉转:“这位大人腿脚不便仍携函复命,那不若让本宫托个大,还请皇兄免了大人的礼吧。”萧锦月说罢起身向萧锦棠福了福身,眼角余光却瞥向了坐在对面的楚麟城。 楚麟城却是蓦地一愣,因为在恍然一瞬之间,萧锦月的眉目竟似与萧锦棠的眉目重合在了一起!他从未想过萧锦月会露出那样的凛冽锋锐的眼神,似是警告又似提示。但比他开口更快的却是齐王,萧厉煜唇畔笑意温文从容:“明毓此言差矣,我大周以礼治国,臣下觐君,只有免得跪拜之礼。然尊卑有别,非三朝元老不得坐行上殿。”他说这一顿,言辞如刀:“敢问镇国公,这位大人有何功勋,竟敢目无尊卑?!” 楚麟城顿时暗道不妙,还没等楚凌云出言,他忙抢先一步起身拦于秋剑离之前半跪肃容道:“携函而来者为我镇朔军军师秋剑离,军师为凉朔关一役献计实属首功,依照镇朔军军规,觐君殊荣当属首功者。然军师腿脚因战事而损,故而有失礼仪,还望陛下恕罪!” “但军规是军规,礼法是礼法!本王倒不知,这什么时候军法成了国法!”应王闻言冷哼一声,字句之间明指楚凌云仰仗军功行僭越之欲。齐王见状亦是坐在一旁微微摇头但笑不言的一副隔岸观火之态。楚麟城心道,却听得萧锦棠忽的开口:“秋军师既为有功之臣又因国而伤,这些虚礼也就免了罢。二位王叔,我大周虽是以礼治国,但也不能拘泥于此不是么?若一味墨守成规,反倒是会寒了功臣们的心。” “是陛下说的是。”应王是怎么也没想到萧锦棠竟会反过来说自己的不是,一时间他只好尴尬的应了两句,看向秋剑离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楚麟城明白萧锦棠是在给自己解围,于是忙转身接过秋剑离膝上的国函,三步并坐两步行至楚凌云身前,他将国函高举于顶,向着萧锦棠肃拜叩首而下:“此乃北燕国函,还请陛下过目。” 福禄随侍伴驾多年是最会看面色行事的。见得萧锦棠与楚麟城都在竭力避免节外生枝,忙对身后的寿康打了个手势。这一对师徒连忙行至阶下,福禄接过了楚麟城手中的国函奉予萧锦棠,而寿康则将秋剑离推出了帐外。楚麟城咬了咬牙,他心知此事对秋剑离而言无疑是莫大的折辱,但如今楚氏成了众矢之的,为顾大局实属无奈。 楚麟城一面想着一面侧首看向身侧半跪的父亲,却见楚凌云唇线紧抿,面色冷硬如铁。 萧锦棠倒没注意到楚凌云铁青的脸色,他只记得楚清和曾与自己提及过秋剑离几次,故而自己听见军师又见他腿脚残疾便想起了楚清和曾提及过的人。只是楚清和从未向他提起过秋剑离的身世,所以萧锦棠只当他是个普通的楚氏部众。身为楚氏部众,自当需为大局顾虑。他委屈些倒无甚,只是绝不能让有心之人抓了楚氏的把柄。而自己多给秋剑离些封赏也就罢了。 思至此处,萧锦棠打开锦盒。国函是以东周与北燕文字一式双份所书,上面亦加盖了北燕大君、摄政王、世子三印,内容也同楚凌云所说并无一二。萧锦棠自是看不懂北燕文字的,故而略略看了看后便让福禄将之奉递给定国大长公主与沈言夏。 待到这份国函被几位知解北燕文的亲贵们观阅确认无误后,萧锦棠方才朗声开口:“既这国函无误,那这遣使北燕的使团的人选不知诸位卿家有何推选?” 听得萧锦棠垂询,众位亲贵一时之间却无一人开口。要知北燕与东周素来边境纷争不断,如今仅凭一纸和书欲一朝互开商路缓和关系谈何容易。且因两国素来关系交恶,这出使之人的身份便是个难题。这北燕摄政王与世子遣来国函,同礼而言大周出使北燕的使臣身份便绝不能低了。低了身份便是失了平等之礼,若让北燕人拿了敷衍的由头寻衅滋事反倒是得不偿失。 而身份过高则难防北燕人背信弃义暗中使诈,毕竟顾振棠被耶律引岳引去囚月沼泽坑杀之事早已人尽皆知。且涉及两国互开商路,出使之人必得思绪活络能言善道,而最重要的一点,此人必须了解北燕国情。要找出同时具备以上几点之人,一时之间众位亲贵竟想不出一个策全之法。 萧锦棠心知此事亦是急不得,他看着亲贵低声而议,只觉酒意微散后的疲乏蓦地泛涌上四肢百骸。他揉了揉眉心,心道这酒劲怎么这么大,但还没等他回过神,却忽觉一阵熟悉的燥热猛然袭来。他只觉下腹部猛烈的热意至冲天灵,剧烈的刺激令他几欲作呕。萧锦棠身子一颤,抬手狠掐了自己的虎口一下。剧烈的疼痛令他清醒,那双浓翠的瞳却是一黯。 这种噬骨的燥热他太过熟悉,这分明是萧锦辉曾在东宫使用过的‘助兴’情药‘泽春浓’的发作表现。昔日萧锦辉命自己陪酒伴宴时常会在酒中香中加些见不得人的情药助兴。彼时自己年幼,全然不知自己已然中药,只觉每次去东宫侍宴便会全身燥热痛苦难耐,但即便身如火烧神识昏沉,却还得维持清醒不出差错。 萧锦辉生性残暴,他见自己于折磨中强行支撑便觉有趣。故而有意给自己下药以此折磨自己取乐。但不想时间久了,自己对‘泽春浓’反应逐渐小了,萧锦辉觉着此药不能折磨自己心生无趣才停了给自己下药。 而如今自己喝的酒中又被人下了这等脏药,萧锦棠狠掐脉门之际心念急转。宫规之上妃妾暗用情药魅惑圣上乃是一等大罪。而自己尚未纳入妃妾,于后宫中有这等手段弄到这种下三滥的脏东西的便只有穆太后和内务府的内监。但此次夜宴由内务府与太后宫中宫人协办,这下药之人是谁尚无定论。思至此处,萧锦棠正欲让福禄暗下彻查,却不想穆钰却忽的起身上前半跪而下。 “启禀陛下,臣愿出使北燕。臣年轻时曾驻北地多年,既通北燕文字,亦知晓北燕国情。且臣身为当朝太后兄长,承我大周侯爵之位,亦不算失了身份。”穆钰说罢一顿,眸光却是瞥向了楚凌云:“只是臣退守临阳城多年,自是不解如今北燕之情,出使之事兹关国体,臣一人自是无力承担出使之责,还望陛下托请镇国公替臣委派以副手。” 萧锦棠本欲将此事押后再议,却不想穆钰语出惊人。他下意识的想要回绝穆钰,却猛然发现满朝上下的确找不出第二个比穆钰更为合适之人。楚凌云父子是去不得的,楚氏人丁凋敝,折了谁也不能折了楚氏父子其中一人。且楚氏世代镇守北境,跟北燕算得上是世代劲敌,去了北燕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而穆钰虽早年力挫北燕,但也未曾斩过北燕哪位重要人物。除却他手握临阳龙图卫兵权,由他去的确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楚凌云与楚麟城互相对视了一眼,父子二人皆心道穆钰此举动机绝不单纯。且不说楚穆二氏素来相争,穆钰此举摆明了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就是出使北燕这一点便是安危未卜,可谁也不知这是不是北燕所设的鸿门宴。穆钰心思缜密,怎么会自甘冒险去做出使之举。而冒险出使能给穆钰带来什么?有什么东西是能让穆钰赌命而行的? 楚麟城看着穆钰微翘的唇角眸色却是一沉,一瞬间他忽的想到穆钰亦是熟悉北境觋山防线的人,若是此人将觋山防御地图泄漏给北燕人思至此处,楚麟城只觉悚然一惊,他心道穆钰虽然老奸巨猾野心极大,但说其心存反意却是空口无凭。穆钰虽同楚氏有着军权之争,但其为将德行却从未有失过。自己这般臆想,反倒是起了小人之心。 而穆钰亦道让楚氏派人协助其出使,换而言之便是将自己置于楚氏眼皮底下。而楚氏为监视穆钰,必会派出心腹随行,无论出使北燕事成与否,起码在出使期间,楚穆二氏便算是绑在了一起。穆钰若是出了什么事儿,楚氏也脱不了干系。 富品中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江山业》正文 187.穆侯谋北燕剑离献国函(三) 这般荣损共俱之法,等同于穆钰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数托在了楚氏手里。思至此处,楚麟城总觉着不对劲,他隐隐觉着穆钰是在进行一场豪赌,但豪赌所得的报酬却绝不是什么与北燕交好的人情。这些外交关系上的好处,穆氏能得到的楚氏也能得到。他求的定然是楚氏得不到的东西,可除却这些,穆钰又能得到什么? 楚麟城百思不得其解,然在座亲贵心不得解的并非他一人。兰卿睿看着并排跪着的三人只觉眼中犹刺针钉。在他眼里,穆钰此行无异于‘良禽择木而栖’,如今圣上仰仗楚氏打压兰氏,穆钰此举可不就是在讨好楚氏么?而若穆氏依附楚氏,那楚氏两军大权在握,试问这满座亲贵谁还睡得安稳?小皇帝是借着楚氏的手重创了自己,那若穆氏与楚氏联手,朝堂之中,谁又能限制楚氏? 华庭盛宴之上暗流无形涌动于众人各异心思之间,如今敌友未分,楚麟城总觉着贸然应下穆钰之求委实太过冒险,然就在他欲以穆钰身为龙图卫统军不宜冒险出使回绝其提议之时,却不想是定国大长公主先行出言打破了沉默,她敛眸持盏,似乎穆钰方才所说的惊人之言不过寻常之语一般:“陛下,本宫认为穆侯爷所谏不错。” 听得此言,兰卿睿与楚凌云同时回头看向正浅呷酒盏的定国大长公主,楚麟城咬咬牙,正欲开口劝阻定国大长公主时却见她唇角一翘。女人回首瞥向穆钰,顾盼见眉梢眼底尽显锋锐之意,她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出口却是言辞如刀:“只是侯爷身为临阳城龙图卫统军,要知这兵不可一日无将,此去北燕,少则半载多则一年且安危未卜侯爷不在期间,这龙图卫的指挥权,该当何人?” 此言一出,倒是比穆钰自请出使北燕更令人吃惊。定国大长公主发问堪称刁钻,字句之间竟是想让穆钰交出手中军权。楚麟城闻言心下长舒一口气,心道定国大长公主果然明白穆钰此去其中有诈。若以军权褫夺相逼,难不成穆钰还能为了芝麻丢了西瓜不成? 但不想穆钰却是一笑,他面着萧锦棠肃叩而下,言辞之间神色肃定,声声字字皆表忠义,陈词慷慨堪称振聋发聩:“大长公主殿下思虑周全某不能及,但带兵如带子,贸然换将必会军心不稳。不若某请奏陛下,在某出使期间,这龙图卫指挥之责便交由龙图禁卫指挥易子凛行使,易子凛在调任禁卫统军之前一直身为临阳城守将,让他驻守临阳是最为稳妥不过。” 定国大长公主眸底一暗,持盏的指尖亦不禁颤了颤,她心下暗惊,饶是她也不知为何穆钰要为一个出使北燕做到这个份上。若说身负军权不得出使为防通敌叛国,那如今褫夺兵权,穆钰就算是想通敌也没那资本。难道穆钰是真铁了心要讨好楚氏?思至此处,定国大长公主心念急转,若是易子凛拿了指挥权,兵权对穆钰而言不过是左手换右手罢了。 念及至此,定国大长公主正欲出言再逼迫穆钰一番,可不想穆钰却是径直再言:“但易子凛委实太过年轻了些,年轻守将经验不足,需要有足够军事经验者督军方为稳妥。”他说着一顿,一语既出激起骇浪千层:“臣以为,锦衣侯亦为先帝所指的顾命之臣,纵年事已高,但临阳城为我玉京门户关隘,臣委实不放心让他人驻守督军。” 听及此处,便是连定国大长公主亦坐不稳了,穆钰言中之意分明是要将军权交给沈氏。他这是打算讨好沈氏与自己结盟?可还没等她开口,穆钰却又道:“易子凛既为龙图禁卫指挥,调任临阳后宫中龙图禁卫的指挥自然便由禁军统领接管最合适不过。”穆钰说着侧首看了身侧的楚麟城一眼:“楚统领英雄出少年,臣自是信的过的。” 好一计一石二鸟!兰卿睿眼皮一跳,一声冷哼差点没憋住。他心道如今楚氏与沈氏为帝党,穆钰这一下是两面都讨好了,但这讨好的代价未免也过大了些。毕竟这交出去的军权等同于泼出去的水,哪能轻易拿得回来,便是拿回来了,沈氏督军穆氏,可不是授人以柄么?不过穆钰将兵权两分做楚沈二氏的中间人,难不成还想在楚沈二氏之间搅一搅浑水? 但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会看不穿穆钰的想法么?就算看不出,那楚凌云可是个以忠义立命的榆木脑袋,让他因私权而与定国大长公主相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难不成穆钰还真甘愿成为沈楚二氏的附庸? 穆钰说罢又是一个叩首,定国大长公主与沈言夏对视一眼,却皆不知如何开口。毕竟穆钰话都说到这份上,若是再寻理由阻拦穆钰,倒显得自己妄加揣测。且沈氏虽重归朝堂,但不过是仗着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的余威撑着,手中实权早已分散无几。如今沈揽月决意入宫,若是母族手无实权,想来在后宫中亦是艰难。 就在定国大长公主犹疑之时,一直未发一言的萧锦棠却是开口应了穆钰的请愿:“冠军侯赤诚可嘉思虑周详,那孤便依冠军侯之谏,请托冠军侯担我大周国使出使北燕。”萧锦棠说着一顿,指尖轻点桌面:“冠军侯出使后,这临阳城便劳烦锦衣侯亲自走一趟了。锦衣侯年事已高,孤记得临阳城附近设有一处行宫,锦衣侯去了临阳城后便居行宫罢。” 只听得萧锦棠话音刚落,便见沈言夏立身而出,肃礼振声:“陛下明断臣等自当遵令,只是从军入伍,卒帅同劳,断不可因一己之由开特立独行之先河扰乱军心。既为督军,便要以身作则,所吃所用,当与兵士同例。” “这”萧锦棠面露迟疑,他早听得楚麟城说过,沈言夏早年与北燕交战之时身负旧伤,且如今沈言夏年事已高,苦居军营委实说不过去。思至此处,他下意识的看向了定国大长公主,却见定国大长公主对自己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同意沈言夏的话。 “那便如锦衣侯所言罢。”趁着说话的间隙,萧锦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刺痛与口中蔓延的铁锈味短暂的压住了腹内灼烧的翻涌。他一面说着一面抬手示意沈言夏免礼归座,在转头看向面色迟疑的楚氏父子时忽的想到了方才被逐出帐的秋剑离。 是了,秋剑离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人选么?萧锦棠思绪急转间朗声开口:“方才冠军侯请让镇国公举荐出使副手,孤认为方才进殿的那位秋军师倒是不错的人选。冠军侯善武需以军中文职辅佐,军师足智多谋献计有功,便封从五品奉政大夫与冠军侯同去北燕罢。” 楚麟城闻言心下一热,他没想到萧锦棠竟还记得秋剑离。奉政大夫虽是个无甚实权的散官文职,但有了这个名头后将来便可于归京而居并能享到一份不错的俸禄,且有了大夫身份便是真正的贵族,也算是为秋氏重振门楣开了个好头。然就在楚麟城正欲替秋剑离谢恩之时,却见萧锦棠猛然起身离席。 众位亲贵见状皆不明所以,心道这宴未过半陛下便离席未免太过不成体统。但思至萧锦棠登基后堪称独断专行的作为和他那有些乖僻孤戾的性子,一时之间竟是出言敢于问询陛下因何离去。就在众亲贵私议纷纷之际,穆钰却是不疾不徐的再度肃礼叩首:“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必将尽力促成我大周与北燕和定,为我大周百姓谋得福祉。” 萧锦棠闻言回眸一瞥,正欲转身离去时脚下却是一个踉跄,他下意识的抓紧了桌案一角,指尖因过度用力竟泛起了青白之色。福禄见状正欲上前搀扶,却见萧锦棠紧皱眉头眸底冰寒,他以唇语无声制止了福禄的动作后深深呼出一口气稳住了声线,但即便如此,他的声音却是夹上了一些隐隐沙哑:“出使人选大抵便这样定下了,其余细节礼部与鸿胪寺卿协议,待到年节后再行商论筹备。” “遵陛下令。”听得萧锦棠下令,礼部尚书与鸿胪寺卿忙起身揖礼领命。楚麟城闻声猛然抬头,他总觉得萧锦棠有些不对劲,但无奈此时他并不能随着萧锦棠离席细询,只能跟着穆钰一同拜礼恭送。 但就在楚麟城心下焦虑时,跟在萧锦棠身边的寿康却向自己快步而来,寿康是福禄一手带出的徒弟,年纪虽轻但办事稳妥且懂得敛情收绪,可现时他虽沉着一张脸,但眼神却将其心中焦虑暴露无遗:“大人,陛下正在殿后,您快些去罢。” 楚麟城见得寿康如此神态,更觉萧锦棠骤然离去事出有异,心急之下,还未等寿康说完便起身往外走去。寿康见了亦是连忙跟上,但一旁的亲贵们倒是神色一变,心道这君臣二人一前一后离去也不知所谓何事,待到楚麟城的背影消失在帐外,帐内亲贵便开始揣测圣心,不过再如何揣测,也不过是猜测萧锦棠今后将穆氏置于何地罢了。 穆钰倒是权当听不见纷纷议论,仍是自顾自的饮酒吃菜。但比起穆钰的淡定,萧厉煜面色却是难看到了极点。 他委实也没想到穆钰竟会让出手中兵权以换的出使北燕这个机会。此举无异于是断了穆钰和自己的后路与筹码,而穆钰这一放弃,便等于将自己安插在朝中的根脉拔除近半。就算穆钰想同北燕搭上关系,那也得有筹码交换才是。萧厉煜越想越觉着不对,他抬眼看向穆钰,却发现穆钰正对着自己举盏相邀,笑的意味深长。 “王爷,常言皆道守业更比创业难。这朝局如战场,皆是瞬息万变,若不早些择木而栖,只怕这鱼肉刀俎的角色就掉了个儿您说是么?”穆钰一面说着一面抬了抬下巴示意萧厉煜看向凤座之上的穆太后,同时对萧厉煜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自己宴会之后再同他解释。 富品中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江山业》正文 188.忆往昔齐王心缱意怀柔 “你!”萧厉煜登时一梗,竟是没想到穆钰会用穆太后来要挟自己,他看着穆钰,喉结上下滑了滑却是无语可言。他猛然觉着面前自斟自饮的男人竟是全然陌生。恍惚之间,他忽的觉着自己从未了解过穆钰,亦或是在不知觉间,他与穆钰的角色已在无形之中对调。穆钰是他埋进朝堂的一步棋,而如今这步棋早已不受自己控制,反倒是自己成了他手中的一步棋。 不,萧厉煜旋即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他明白是自己远离庙堂,一时之间竟是忘了这是何处。 这朝堂之上每个人皆是棋子,谁又能说自己能操纵了了谁?每一个坐在这里的人,早在棋局开始前便将一切都押上了赌桌。自己当初押上了穆钰和阿柔,而今不过是向自己收讨利息的罢了。萧厉煜略略吸了一口气,只觉着这暖融如春昼的华帐竟如冰窟一般。他顺着穆钰的目光转过头去,却是蓦地怔住了。 这一回首,萧厉煜才发现凤座之上那雍丽的女人竟至始至终一直看着自己,而自己这一望,正巧对上了她堪称痴缠的目光。他想她应是哭了,不然她颊畔的胭脂怎会晕成连绵如酒醉的酡红。萧厉煜心底一窒,忽的想起初见之时,十三岁的她 那时的穆妙柔还是个未长开的孩子,远没有如今的华艳迫人的相貌。她甚至还没有名字,只依稀记得母亲唤她阿柔,故此这‘阿柔’二字,便成了她的名。 但她已经十三岁,又是楼里花魁的遗下的女儿,这等相貌过几年也是一棵摇钱树,故而到了可以接客的年纪时,妓馆的老鸨子便将她的花牌挂上了灯。但谁料她在竞价的关头从三楼华台一跃而下,正正摔在了楼下胭脂铺上的布棚上。而时值仲春四月,自己正同穆钰外出踏青归来,而她就这么滚落在自己的马车前。 穆钰下意识的拔刀相护,却不想滚落在车前的是个容颜稚嫩却描眉画目妆成风情万种的女孩。她兴许是摔得疼了或是被吓得不轻,眼泪不争气的夺眶而出,丝毫没方才那一跃的烈性。而自己掀帘看见的,便是一个抽噎着的、高髻松塌容妆斑驳的、眼神惊恐中带着兴奋与好奇的女孩。 老鸨子也吓得不轻,不是这新雏儿摔死了晦气。而是她看见了那停在楚馆花楼前的王府旗帜,这可是齐王的车驾,若是冲撞了贵人只怕是百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见得齐王下了车,老鸨子立刻领着全楼的女人小厮连滚带爬的出楼跪了一路。但是引起这场骚乱的女孩却是出奇的镇定,她立刻明白了那凶神恶煞的老鸨子怕的人是眼前刚从车里下来的俊雅公子。 或是她天生愚蠢,竟想不得连在楼里一手遮天的老鸨子也惧怕的人更不是自己能冒犯的起的。在穆妙柔心里,能让老鸨子怕的人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于是她直接抱着那公子的大腿哭诉起身世,说自己是楼里花魁娘子的女儿。母亲曾是楼里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但与一世家公子相恋,故而才有了入幕之宾。但不想世家公子薄情,月下花前海誓山盟后说要禀明宗祠纳她为妾,却不想再不见人。 可不想那时的花魁娘子却有了身孕,她怀着念想生下自己,却不想但遭无情弃。她曾想着去公子所说的家族寻人,但不想公子的家族竟说从无此人。花魁娘子这才回过神,发觉自己是受了骗。然自己已有女儿,在楼里的生意也因碎语闲言大不如前。几般折磨下,在攒够钱赎身后,从这花台高楼上一跃而下,触地而亡。 她本已赎身从良,女儿自当也是脱了贱籍。但不想老鸨子欺阿柔年幼不知事,便将其强行扣在楼里当烧火丫头使唤。待到她年岁渐长,出落的越发标致起来,便动了将其挂牌的念头。穆妙柔想着告官说老鸨子逼良为娼,却不想老鸨子在衙门认得些人,她这一去反倒是被捉回去毒打了一顿。事到如今,她只能同她天真又烈性的娘一般一头触死在这妓馆门口。 阿柔说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她不仅没去想自己这一哭将本地官商全部得罪的事儿,她甚至没想过,如果这位路过的公子没帮自己当如何是好。萧厉煜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看了那抖如筛糠的老鸨子一眼。那老鸨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按照大周律例,妓馆逼良为娼乃是流放抄家的重罪,更别说官商勾结,这要细查起来,只怕是自己脑袋都没了。 “王爷,她没处去了。”最终是穆钰蹲下身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给阿柔裹上,萧厉煜看着将瑟瑟发抖的女孩拥入怀中的少年,却是答非所问:“姑娘,这件事你是想作何打算?之后可有什么去处?” 阿柔听得一愣,她这才发觉自己哭完,却连所求都不知。她是想求个自由,还是想把那无良老鸨子送去见官,还是如何?至于之后,她更是想都没想过。萧厉煜见她抽噎半晌答不出半句话,最后只能磕磕绊绊的说出求公子替自己主持一个公道时终是叹了口气。他看着紧紧抱住女孩的穆钰,忽的想到了冒险将穆钰送出宫的自己。 起初是感耶律妃有恩于自己,其次不过是不想这天地间再多一个手足兄弟的无辜冤魂罢了。但如今穆钰年纪渐长,自己在朝中根基不稳,再过些日子,他便要离开自己前往觋山防线,而自己分封一方,却真正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思至此处,萧厉煜竟是不顾王爵之尊俯下身向女孩伸出了手:“若是没去处,那便跟我身边做个贴身侍女如何?” 阿柔此前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脱了这腌地儿去好人家里做个仆从侍女,更别说跟着这么俊雅的公子。她下意识的直点头,开心的竟是连句话也说不出。萧厉煜心底叹了口气,心道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天真,不知身份的人也敢随便跟着走。还好今天是自己遇见她,给她在王府中插个侍女的活儿,也算是行善积德。 就这般,阿柔随着萧厉煜与穆钰上了王府的马车,萧厉煜终是忍不住说教她两句:“先前你不知本王身份便答应同本王走,也不怕我们是势力更大的人拐子?” 阿柔想了想,认真的回答道:“母亲说过,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若真是拐子,那也便认了,但王爷与穆公子于我有再造之恩,所以阿柔也要以身相许,将来无论王爷让我上刀山还是下火海,阿柔皆在所不辞!” 这番话成功逗乐了萧厉煜,伺候她便成了王爷身边的贴身侍女。谁也没想到,在她最飘零苦难之时,感到的第一丝温暖竟是穆钰给她披上的披风。从此她格外的依赖穆钰,在穆钰出发去觋山防线的前夜正巧是她的及笄之日。萧厉煜赠了她一支芍药花簪给她,而穆钰则说他此去沙场,也不知能否再见王爷与阿柔。 但这次是阿柔抱住了穆钰,说阿钰是去建功立业的好男儿,若他死在北边,她一定会去给穆钰收葬。可收葬尸骨是要亲人方可,那她无姓,不如就跟了穆钰姓,从今往后,她就是穆钰的妹妹。她从此不再叫阿柔,而是成了有名有姓的穆柔,成了冠军侯府大小姐穆妙柔,成了大周皇后穆妙柔 可谁曾想到,她并没有为他们上刀山下火海,是他亲手将她送上进京的马车,是他亲手将她推入那暗不见天的锦绣地狱。而一别十年,万语千言朝夕相伴的过往却只能尽化入那遥遥一瞥。穆妙柔跟她的花魁母亲一般,从不是个聪明的女人,这宫中的女人皆是矜贵且机敏的,她就好比一只装饰鲜艳强装凤凰的山鸡,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挺直了背,做他们最需要的角色 萧厉煜这才恍然发觉是自己眼花。穆妙柔方才并没有哭,她早已不是与自己朝夕相伴的阿柔了,她是太后,纵使心底千愁万绪,却不再是那个敢肆意痛哭的女孩了。凝眸之间,十年光阴尽数化为她面上的阑干朱痕,烛火苍煌,映得她斑驳容颜像是古艳壁画上的仕女。 “有舍有得,破而后立。陛下为天下之主,哪能容得下不跟他一条心的人呢?”穆钰幽幽一叹,似是没感到萧厉煜的怒意一般自顾自道:“咱们到底是陛下眼底的外人,但能不能让陛下容得下咱们,就是我的本事了。” 萧厉煜握紧了拳,回头却见穆钰正向自己举盏相邀:“但我、阿柔、王爷,总是一条心的。” 富品中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江山业》正文 189.明仪初成锦月展风华 “今日之事,你最好能给本王一个满意的答复……龙图卫是我们手中最大的底牌,若是失了龙图卫,不仅我们是案上鱼肉,阿柔亦是。”萧厉煜冷声警告,目光却落在了穆钰手中的酒盏之上。琥珀色的酒液微漾,将二人的眉目尽数倒映其中。年少之时,他们亦是把酒言欢,那时的他们,又怎会想到今日的横眉冷对。滚滚往事历历而来,再冷硬的话语在经过时光磨洗也不禁柔和了些许。 穆钰当然明白失了兵权的武将下场是如何的,他面上本是淡然甚至含笑的,但听得穆太后的闺名,持盏的指尖却是一僵,片刻后方苦笑半声,似连声色亦有些喑哑:“这我自有分寸,阿柔是我的妹妹,我怎么可能将她的安危置之不顾呢?” 听得此言,萧厉煜的面色才缓和些许。他转过身似是不欲多言,其实只有他自己心下明白,不是不欲说不可说,而是不知如何开口。穆钰叹了口气默默饮下杯中酒,目光散漫不知何处。 而就在此时,帐外云韶府的歌伎却是漫声吟调,和着婉婉缥缈的歌声,舞姬们拥着薄雾般的轻纱侧旋而入,罗袜绣鞋随步没入绣毯,犹如盛放的花朵上舒卷开连阵云霞。一时间箫鼓再奏,舞乐又起。宫娥侍从随着舞姬身后再捧玉馔美酒缓步入内,众位亲贵见得如景美人,不禁纷纷止了议论,连带着本是暗涌不断的气氛也被这阵绮丽香风吹散。 穆钰也不禁被此景引去了注意力,萧厉煜见状却只是敛眸饮酒,似对歌舞毫无兴趣。他低下头想往酒盏中倒酒,却发现酒壶中的酒不知何时已饮尽。他正欲呼来宫婢为自己斟酒再添,却不想坐在自己斜对面的少女忽的持盏起身。 烛盏煌煌映在少女拥着的东珠纱上晕做一团柔朦的光,萧锦月正值长身子的年纪,比起一年前瘦小干瘪如孩童的模样,她如今已窜高了不少。因她生的瘦削,此时挺直了腰背亭亭而立,竟是有了几分身量修长之感。她一改往日偏好素淡之色的装束,着了身宝蓝色印团花上襦搭着杏黄色绣白昙齐胸裙,这本是极打眼的配色,但她却别出心裁的着了件东珠纱大袖。 这东珠纱不是什么名贵衣料,因其织脚细密若迎日光则可起到避光柔线之效,故而许多玉京贵女皆拿它做闺阁床帐,玉泉大长公主购置了些想于此纱上题字作画后给楚清和的闺阁做些雅致的纱帘,但楚清和嫌纱料遮光不好影响自己的白日大觉,故而转手便将其拿给了萧锦月。但没想到萧锦月竟是让人拿之裁了衣。此时华灯重色之下,此纱竟泛出明熠珠光,乍眼一看,仿拥披月华满身。 华衣霓裳宝色珠光,身姿初成的少女盈盈举杯,端的是落落大方,她声色婉转如莺,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气魄盖过了那缠婉的舞乐之声送达至在座每个人的耳朵里:“诸位难得相聚于此,今日除夕佳节,不若满饮此杯。” 她说罢挽袖,仰头将盏中烈酒一饮而尽。烈烈酒气蒸腾上她眼角眉梢,漫出如胭脂一般的色泽,她因酒液呛辣略略呼出一口气,唇覆丹光,风艳初成,如花欲绽。 众位亲贵面对这位平日寡言的长公主殿下的祝酒皆是一愣,萧锦月素来是羸弱沉默的,安静的像一个精致的玩偶一般。但此时她那明翠的瞳是那般的鲜活,像是早春初绿的柳枝又像是初解的冻湖。定国大长公主见状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她正欲举杯相和,却不想穆钰先一步起身举杯相应。只听得冠军侯朗声一笑,看着萧锦月的眼底却无端涌上几分难言怅惘。 “晔兮如华,温乎如莹。比起说些河清海晏祝词,此杯酒更应敬我们的明毓殿下!殿下是我大周的无暇美玉耀世明珠……来!让我们敬大周最年轻美丽的长公主殿下!” 听得穆钰激言赞美,其余怔愣的亲贵们方才回过神起身举杯相应道:“是,当敬长公主殿下!” 萧锦月听罢却是抿唇一笑,眼底如有春光流淌。她仰头将琥珀烈酒一饮而尽后再度斟酒,面对每一次的致意皆是酒到杯干。若是萧锦棠楚麟城在此,定会惊讶于她的海量。但此时无人想到萧锦月的酒量问题,因为谁能拒绝明媚少女的邀酒呢?见得萧锦月落落大方的举止,亲贵公子们亦是陆陆续续的走到她近前与她把盏。 她的容光风情在酒意的催发下第一次萌生,令近前的男人们一时间竟分不清她究竟是未长成的少女还是艳风流的女人。但毫无疑问的,她已然成了今夜毋庸置疑的主角,所有人都为她如明珠破夜的耀耀容光而倾倒。 这是萧锦月此生第一次笑的这么肆意,丹光流泻朱唇漾,端的是风华初成。听得齐声赞美,萧锦月双颊微,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听见对她齐声的夸赞,她怀着无限的欣喜挺直了腰背去接受这些溢美之词,心情仿似云中雀。她想着原来自己是这般美丽,原来美能让自己得到这么多曾经奢望不到的关注 这时谁也想不到,这个尚且稚嫩与妩媚并存的少女,会在十七岁时会成为这个王朝最美的女人。更不知她会在历史上留下怎样艳残酷的一笔,因为她即将成为天下翻覆的起始。 夜宴之上,歌舞不休,帐里暖融酒酣,所有人皆似沉醉在繁华终末的梦中。而帐外起云台的偏殿之后却是寒风肃肃,携霜夹雪如似含刀。浓厚的云层不知何时积聚在山峦之上挡住了明皎月光,只余森影寒寒。金殿华帐喧嚣背后,萧锦棠正毫无仪态的蹲在一处背光的树底下干呕着,他其实已经吐了不少出来,但却仍是执意忍着不适抠着喉咙,似是要将黄胆水吐出来才肯罢休。 楚麟城匆匆赶到殿外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见得萧锦棠这般狼狈,顿时便想到了可是方才夜宴之上萧锦棠是否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毕竟夜宴之前二人才见过,那时的萧锦棠还好好的,绝无可能两个时辰不到便成了这般模样。 他快步走到萧锦棠身边,正见着福禄满面焦急端着盏浓茶在萧锦棠身边低声劝慰着。要知福禄可是侍奉过三朝帝王的老人,什么阵仗没见过,能让他露出这般神色,想来在萧锦棠身上定是出了大事儿。而福禄见得楚麟城来了,更是如见救星一般握住了楚麟城的手腕,紧张的似连声色都有些颤抖:“少帅您可来了,陛下……只怕是中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什么脏东西?负责宫宴的人控制住了么?太医呢!怎么太医还不来?”楚麟城眉峰一皱,神色顿时冷肃下来。他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想先将萧锦棠背起来将他送回禅宫休养之后再行调查,竟是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福禄口中的‘脏东西’是什么,只道是萧锦棠中了药,惟恐宫中混入了刺客。他一面福禄见状正欲提醒楚麟城,却不想萧锦棠先一步抓住了楚麟城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动作。 楚麟城动作一顿,却见萧锦棠用力抹了把嘴,他撑着自己手腕站起来,呼吸尚且凌乱,然声音森寒若擦铁:“是孤让福禄不要声张不宣太医以免打草惊蛇……莫要担心,现在无事了,方才孤都吐出来了。” “锦棠!这时候还管什么打草惊蛇?若不宣召太医配服解药,只怕余毒后患无穷!”楚麟城情急之下亦忘了尊卑之别厉声急言,他正欲转身强命福禄去召请太医,却不想萧锦棠竟是抬手止住了自己的动作。楚麟城心下不解,心道有什么事儿能比性命更重要的,他正欲开口,却听得萧锦棠低低的咳嗽了几声。 “不过是中了些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这算不得什么。”萧锦棠平复了一下呼吸,神色依旧冷峻。他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触怒的猛兽喉管里隐隐的低咆。 楚麟城被萧锦棠过于平淡的反应弄得一愣,他怔怔的看着抓着自己手腕的少年这时他才借着屋檐之下宫灯渗出的昏光看清了萧锦棠的脸。 少年帝王的额上还透着未干的汗珠,他的肤色随了他的母亲,比之寻常东周人生的白些。但正因如此,他的面上那不正常的潮红格外醒目。楚麟城只觉目中一刺,抬手便覆上萧锦棠的额头,那指尖所感的微烫触觉似是更印证他心中所想一般。萧锦棠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不过是宫里惯用的手段罢了……孤真的无事,以前先太子经常用这些东西助兴,孤……早就习惯了。” 萧锦棠说罢,心下却无端的心虚起来。他低着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不敢面对楚麟城的目光。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涌出这种情绪,好似自己过往或是心底那些见不得人的脏污恶臭尽数见了光。而楚麟城是那般明磊之人,他又会怎会明白这宫中是个怎样的锦绣地狱? 这一瞬间,萧锦棠方才明白自己与楚麟城终究是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壁垒,这是无法跨出的光暗两极,像是天堑,又像是生死。 他不知楚麟城会怎样看自己,他是知礼的人,纵有想法也不会明着说出口罢。可令萧锦棠没想到的是,自己等来的却是一声无奈的叹息。他惊讶的抬起头,却见楚麟城温和的笑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语调缓缓:“既然这般,那更要请太医好好瞧瞧了。如果清和在,她肯定会咋咋呼呼的骂那些手段下作的小人,然后会跟我一样,说这么多年,你辛苦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江山业》正文 190.穆后愚计施锦棠赴鸿门(一) 萧锦棠闻言一怔,泪水竟是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他下意识的用力眨了眨眼抬手胡乱抹了抹脸,像是要抹去心中那多年沉积的酸涩不甘与委屈。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他独自面对着深宫无尽的黑暗与孤独,为了不让萧锦月担心,哪次不是饱受折磨后还要强撑着说无事。他觉着肩上后背一暖,却见楚麟城弯下腰将自己的披风替自己系上。 萧锦棠吸了吸鼻子,这才回过神自己竟是在楚麟城面前哭了。思至此处,他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只觉自己费心掩盖的软弱和不安尽数暴露于自己的朋友面前……不,哪有君王在臣下面前哭的?然不知为何,自己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子,因为楚麟城看自己的目光中没有怜悯或是厌弃,有的只是欣慰嘉许的笑意,像是兄长看着得胜归来的弟弟一般。 “既然以前中过药,那更要让太医好好瞧瞧,毕竟这药不是什么好东西,难免对身体会有影响。”楚麟城看着萧锦棠,心下却是百感交集。他忽的想到了那夜临晚殿后萧锦月私见自己所说的事,这般的成长环境,造就了萧锦棠的自我矛盾,他骄傲又自卑,一身高傲不愿沉沦污淖,如逆风而立的竹,又像是泥沼中开出了绝艳的花。 “可……”萧锦棠迟疑半晌,欲言又止。楚麟城刚想在软言劝慰他几句,却见萧锦棠眉峰紧皱,再抬眼时方才眼底流露出的软弱已尽数敛去。在这短短一瞬,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看向楚麟城,浓翠的瞳中碧色荧荧,像只决意反咬一口的狼:“既要宣召太医,那就去沈揽月的禅宫中密召太医。” 楚麟城听得疑惑,一时竟是不知萧锦棠作何打算,但还没等他问将出口,便又听得萧锦棠低声道:“今夜便委屈她与清和同住,待到明日一早,便以侍寝为由将之提前宣册沈揽月为妃。宫中早已已将聘礼备好,你三日之后便带礼去定国大长公主府下聘……既然有人给孤下了这种脏药,那不若将计就计。” “……若是遣了沈小姐与清和同住一晚让旁人知晓了,只怕沈氏贵女的颜面也就彻底扫了地。”听得萧锦棠所言,楚麟城半晌才哭笑不得的憋出一句话。他委实不理解为何萧锦棠会想出沈揽月今晚去跟楚清和住的主意,按照民间浑话来说,萧锦棠此举无疑是脱了裤子放屁。 虽然此时临幸贵女不太合乎礼数,但沈揽月如今已是伴驾贵女,将来嫁入皇家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就算今晚萧锦棠临幸了她,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反倒是萧锦棠要以临幸之名封妃还不与人家行夫妻之实,这事要是抖搂出去,沈揽月才会落成遭人耻笑的笑柄。要知君王入内遣妾不侍这等事儿在后宫中可是对妃妾的奇耻大辱。 萧锦棠见得楚麟城无奈的样子,心下却是一窒。他何尝不知遣出沈揽月可能招致的后果,但真让他去跟沈揽月同床共枕,只怕是二人都别扭的紧。萧锦棠自幼便是惯看萧锦辉脸色过日子的,故而心思极细又擅察言观色。他能感觉的出,在与众人相聚时沈揽月的眼底没有任何人。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少女,会同大家讲那些她所经的见闻风土,也会教锦月作画调琴。但在众人笑闹一团时,她却总是看着远处的山岚所有所思。 萧锦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她是在想叶素痕,在想她心心念念却不能宣之于口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起码不是在想自己。因为他明白,若是在意一个人,目光是会情不自禁的追随她,从此再容不下旁人。 楚麟城见得萧锦棠突然不说话,以为他是害了羞,他正欲劝慰萧锦棠两句,却不想宝殿回廊后竟是绕出几盏明光。萧锦棠听得动静回头一瞧,却是因药性未消头晕眼花的紧,脚上更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好险是楚麟城伸手一捞扶稳了他。听得这处动静声响,转廊而来的人忙快步往萧锦棠这里行来。 不过几息,几名宫娥嬷嬷便行至楚萧二人跟前。这时他们才发现,这为首的女官竟是穆太后身边贴身侍女淑乐。 萧锦棠素来厌恶这个狗仗人势的婢女,如今他同穆太后彻底撕破了脸,自然也没必要在淑乐面前装样子,故而他颇为嫌弃的眉峰一皱,转身便欲同楚麟城离开此处。但不想他方一转身,却见淑乐快步行至自己身后,面上笑意盈盈似全然不见萧锦棠臭着的一张脸:“婢子参见陛下、见过统领大人。” “起来罢。”萧锦棠冷冷抬手示意淑乐免礼,同时转身欲去不愿多留,然淑乐却像是看不出萧锦棠溢于言表的厌恶一般,仍是跪在地上脆声开口:“谢陛下恩典,只是婢子受太后娘娘之命所来……太后娘娘见陛下提前离席,颇为关心陛下龙体,故而想请陛下前去清心台禅宫一叙。” “太后?”萧锦棠脚步一顿,终是回头瞥向跪在地上的淑乐。他一时不知穆太后此时找自己有什么事儿,毕竟当日自己将那北苑管事的脑袋给她送去后,她就再没主动找过自己私谈。再加之褫夺垂帘听政之权一事,他与太后便已撕破了脸。萧锦棠抬眼看向楚麟城,却见楚麟城用唇语说了‘御膳’二字。 萧锦棠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楚麟城是在提醒自己此次宫宴是太后宫中与内务府协办,这主管夜宴膳食的宫人,可不正是太后宫里的么? 这般种种事件串联而起,让穆太后的邀请显得委实过于凑巧。萧锦棠垂下眼帘,心道穆太后再蠢也当明白自己如今泥菩萨过河的处境,她如今没了垂帘听政之权穆钰又放了兵权,她还有什么对自己出手的理由?若是换了个正常人,也知势微之时当藏锋敛芒养精蓄锐再图东山再起。思至此处,萧锦棠到觉着穆太后找自己可能是关于穆钰出使一事。思至此处,萧锦棠正欲开口,却见楚麟城猛地拉住自己手腕冲自己摇了摇头。 见得楚麟城眼中疑虑,萧锦棠以唇语对他道无妨。淑乐还跪在地上,见得萧锦棠半晌不言,她正欲出言提醒时却听得萧锦棠冷声道:“孤知晓了,等会儿便去探望母后。” 照理来说淑乐得了萧锦棠的答应便该起身谢恩回话去,然却不想她自顾自的开了口,胆子之大不知应说是蠢钝至极还是目无尊卑:“启禀陛下,太后娘娘方才已却宴去清心台禅宫等着陛下了,还请陛下快些去罢。” 福禄最是见不得那些不知礼数狐假虎威的宫人,他见得淑乐如此无礼,上前一步便作势要教训教训她。可不想萧锦棠却是微微抬手拦住了福禄,面上竟是流露出几分森寒笑意:“那就现在去罢,只怕再晚一些会妨了母后歇息。若是真有什么事儿,早些解决了也省的夜长梦多。” 福禄看着萧锦棠微微勾起的唇角,一时之间竟是觉着脊背有些发凉。他作为随侍萧锦棠近侧的宫人,最是明白这位少年帝王心性里隐藏的孤戾执拗,他是个将隐忍刻入骨髓成为习惯的人,他习惯了不动声色,却唯有在他濒临爆发时会露出这样森然的笑意。这种笑意像是野兽发动进攻前露出的獠牙,又像是卸下伪装后的痛快愉悦。 淑乐自是没听出萧锦棠的言外之音,她甚至连半点危险的气息也未曾嗅到。于她而言,萧锦棠先前在北苑对她的敲打早就被她好了伤疤忘了疼似的抛之于脑后。她可是穆太后情同姐妹的陪嫁侍女,论得地位可与福禄相当,便是穆氏如今再如何势微,那穆太后也是正正当当的太后,想来萧锦棠也不敢因她而同穆太后彻底断了情分失了转圜余地。 只是她却未曾想过,若萧锦棠是个在意名声情分的人,会做出以武宫变当朝褫夺太后垂帘听政之权的事儿?然她只见得萧锦棠微抬下颌示意自己领路。见得萧锦棠示意,她忙起身退至萧锦棠身侧,然还没走几步,她便停了下来。萧锦棠亦是不动声色的随她停下,他也不开口问询缘由,只管等着淑乐开口,看的一旁的福禄心下直道作死。 淑乐自是听不到福禄的心声,只管自顾自道:“启禀陛下,此去是太后娘娘请陛下私叙母子之情……这统领大人与福公公都是外人,若是跟着一同去,只怕是不妥。” “外人?”萧锦棠缓缓将这个字眼儿咬了一遍,面上依旧含笑半分不恼:“孤倒是不知此话何意……不知是指他们是站在外边伺候的人,还是淑乐姑姑你,对朝廷内外之臣的任命有何高见?”他说着一顿,语气却蓦地变得冰寒:“看来姑姑指点江山的本事,比之几月前更是长进不少啊。” 淑乐心下轰然,脑海中忽的浮现出那日北苑之事和那送来的鲜血淋漓的脑袋。那时的萧锦棠也是这般的语气,只不过那时他闲闲的端着盏茶,隔着袅袅升腾的茶烟,少年帝唇畔愈浓的笑意如杀意。她惶然怔住,一时间竟是连下跪求饶都忘了,然却不想萧锦棠不仅没有管她,而是自顾自的走了。她呆呆的立在原地,绣裙之下两股战战,她想到了请萧锦棠去清心台的目的,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在这一刻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愚不可及,然萧锦棠已与楚麟城走的远了,她想跟上,但是腿却怎地也挪不动,双腿像是没了知觉一般。就这般过了小半刻,她才挪动了步子往清心台走去。给她行走动力的是一丝残存的侥幸,这可是护佑大周国运安平的皇寺,便是萧锦棠杀意再盛,总不至于在佛门清净地开杀戒,只要她今夜能活着,那明日太后娘娘一定会设法将她送出宫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江山业》正文 191.穆后愚计施锦棠赴鸿门(二) 萧锦棠倒是不知自己这一番话竟是差些将淑乐的胆子给吓破,他见淑乐没跟上还觉着舒心些,反正不过是去穆太后那里一趟,有她无她又有何妨?他虽厌恶淑乐,但在这穆钰弃兵权换出使的节骨眼儿上还犯不着因这些小事要了她的性命。毕竟一介狗仗人势的刁奴,又能翻得起怎样的风浪?若是因她让穆太后又在宫中闹上几许,那才是得不偿失。 楚麟城总觉着穆太后之邀蹊跷无比,他见着淑乐未跟上,本想再度阻拦萧锦棠让福禄去寻个理由回绝了太后之请,毕竟一来萧锦棠身上余毒未清,二来也不知穆太后打的什么主意。可萧锦棠去意已定,只道事到如今,穆太后也不可能真的将他这个一国之君怎样。思至此处,楚麟城总觉着有些隐隐不安。他环顾四周,却发现随淑乐而来的宫人皆是低头不言,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一般。 楚麟城见状心下更是疑惑,见得随行的宫娥嬷嬷们一个个有些魂不守舍,便想搭话探探口风。然不想自己刚对一宫娥刚开了个声儿,字儿还没出口便见那宫娥猛地一抖。这般心虚作态,让楚麟城立刻便想带着萧锦棠走人,可萧锦棠却是笑意未减,只道若是无事,自己又何必费神去见穆太后呢? 见得萧锦棠这般执拗,楚麟城亦只能心下长叹一声放弃劝说。但他委实想不出,穆太后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私见萧锦棠,就算她想做些什么,可这眠龙山上全由禁军与楚家军戍卫把守,她一介女流之辈,又能做什么呢? 不多时,一行人心怀各异的便到了清心台。清心台傍山而建,禅房沿石阶左右对称比邻。石阶共分三段列行,最底层的便是伺候太后的宫人所居之所,而中段则是随行而来的宫中女官所居,阶尽处起台一平,上建屋宇。此处本是这里亦算是女眷禅宫的一部分,但为有别身份,故而太后所居之处离得亲贵女眷的住处还是有些距离。 但若说二者差异最大之处,莫过于清心台下日夜驻巡楚氏亲军二百余人,这阵仗与其说是护卫太后,倒不若说是羁押看管朝廷重犯防着歹人劫狱。 楚麟城见得手下亲军戍守于此,不禁放心了几分。而清心台下候驾的内侍宫娥见得萧锦棠携人前来,忙快步上前对着萧锦棠行了个万福礼:“婢子参见陛下,见过统领大人。还请陛下随婢子入内,太后娘娘已在内候着了。” “免礼罢。”萧锦棠瞥了一眼嬷嬷后便抬手示意她起身带路,宫娥见状忙再还礼谢恩,见得萧锦棠面上掩不住的不耐,她忙转身便要行领路之责。可不想她领着走了没几步,却忽将脚步猛然顿下。萧锦棠眉峰一皱,心下不悦之际正欲出言垂询缘何时,倒是宫娥先半步侧身而立肃定开口:“统领大人,婢子是奉太后娘娘之命请陛下至禅宫稍坐。然此为母子私事,外臣随侍入内恐有不妥。” 萧锦棠素来最是厌恶旁人说道楚麟城为外臣,更逞论还是由一介微末宫婢说道。同行随侍的福禄听得她这般言辞,一面心道这太后宫中的人皆是奴随主性一个蠢样一面正欲出言呵斥其无礼,然却不想这宫娥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颇有胆识,竟是不顾萧锦棠难看的面色兀自补充道:“请陛下恕婢子多言,太后娘娘乃是国母之尊,外臣武将踏足国母所居之处,传出去委实不成体统。” “……是个有胆识的,孤倒是没瞧出来,你这张嘴倒是长了一口俐齿伶牙。”萧锦棠听罢面上丝毫瞧不出半分不恼,他反之一笑掩住眼底晦暗,竟是侧首细细打量起这位领路的宫娥。但一打量,却让萧锦棠有些微微愣神。 这宫娥大约正值碧玉年华,昏昏灯火下她躬身而立眉眼低垂,但这般低垂神态,却总让萧锦棠觉着有些眼熟。她的肌肤却似透着一层朦胧莹润的玉色珠光。这虽与她天生的好肌肤分不开关系,但萧锦棠却分明瞧得清楚她面上的珠光是敷了层玉珠香粉所致。这玉珠香粉是宫中贡品,只有嫔级以上宫妃才可依份例取用。昔日他母亲俪嫔在世时便格外喜欢用这香粉敷面,只因灵帝夸之傅粉后肌有珍珠之泽。 俪嫔去后,她留下的一些遗物便成了萧锦棠兄妹仅剩的凭吊纪念。而她未用完的香粉,也被萧锦月仔细珍藏。萧锦月年纪虽小,但终究所有女儿家皆有爱美之心,在棠棣阁的日子是那般清苦,她哪又用得上公主应用的物什?而母亲留下的妆品,她只舍得逢年过节有新衣时才拿出来点妆些许,只是那时她面黄肌瘦的,敷着这粉倒像是往面上扑了层死气的墙灰。 萧锦棠将目光从宫娥面上挪开,不着痕迹的敛去了眼中的疑惑。这宫娥面生的紧,定是他以前未在太后宫中见过的人。而若是宫中调去服侍太后的宫人,决计不会是她这般年轻的。萧锦棠心道莫不是她同穆氏亲族有何关系,或是哪家没落贵族的小姐入宫想做个女官寻个出路,但转眼他却见宫娥的指节肿大且生着褐瘢,这种瘢痕萧锦棠再熟悉不过,这是他往年冬日必会遭过的冻疮之痕。 一个随侍太后的宫人,怎地手上会生冻疮?萧锦棠眸色一沉,心下疑惑更甚之际却转头对楚麟城低声道:“麟城,你在这等孤一刻。” 楚麟城正欲言道自己在禅宫之外候着便是,但见萧锦棠眸色深沉坚定,定知他心下另有他算。思至此处,楚麟城微微颔首揖礼退至一侧,毕竟如今穆太后已被软禁且愚钝无智,料想她是没办法给萧锦棠绊子下的。但他担心亦就担心穆太后的愚蠢之处,生怕她狗急跳墙乱使昏招。 “走罢。”萧锦棠微抬下颌示意宫娥继续领路,宫娥应了一声忙垂首行至萧锦棠侧旁相领。长阶三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眼见着太后禅宫近在眼前,萧锦棠却忽的柔声开口:“你是新来伺候太后的?叫什么名字?以前是在哪儿当值的?” 那宫娥一直垂首走着,听得萧锦棠骤然发问,一时竟是愣了半刻才回过神答道:“回陛下的话,婢子贱名娴意,承得祖上庇荫冠单姓‘秋’。从前不曾在宫中当过值,是得穆侯爷相助婢子安葬亡母,侯爷又见婢子识得些字,今日才被侯爷送来伺候太后娘娘。” “冠军侯的眼光倒是不差……只是孤觉着你委实妄自菲薄了些,从你的言谈举止来看,可不仅仅只是识得几个字罢。”萧锦棠的目光又瞥向秋娴意的手,心底却将她的姓氏反复念了几遍,沉吟半晌后才道:“你祖籍何处?可是家道中落了?” 秋娴意倒不曾想这少年帝王冷厉外表之下对待下人竟是这般随和的堪称温柔,方才初见萧锦棠,她本以为他的性子应极为孤戾自傲喜怒无常,毕竟能软禁自己嫡母的人,定然是铁石心肠目不容情的。况且自己更是以卑贱之身直指他带亲信入殿的不妥之处更是犯上之举,他若是要将自己掌嘴还是杖责都无可厚非。可他却真的听了自己的劝诫,真真是同自己心中那孤绝帝王的印象大相径庭。 思至此处,秋娴意倒是为自己的先入为主感到了羞愧。她壮着胆偷偷瞥向身侧少年的侧脸,却只见少年唇畔微弯似笑非笑。 他是在笑么?自己这么可算是直视圣颜了?秋娴意只觉自己的心跟直打鼓似的,但紧绷的思绪却是放松了下来,连话也不自觉的多了起来:“回陛下的话,婢子是北方流民,家乡何处早已不记得。家亡人散之时,婢子不过一介刚开蒙的幼女,而母亲又是旁支偏房才侥幸逃过一劫。”她说着顿了顿,见得萧锦棠不做声便当默许后才低声补充道:“母亲虽为妾室,却也是出身书香门第,故而婢子也识得几个字。” 旁支偏房的男子能娶书香门第的小姐为妾室,可以想来秋娴意的父族曾是如何的煊赫鼎盛。萧锦棠心下思量之际,正欲再询时却不想已行至长阶尽头禅宫之前,他正欲往太后寝宫行去,却不想秋娴意忽的快步行至他跟前垂首道:“陛下容禀,太后娘娘吩咐让婢子带您去清心台禅宫偏殿相见。” 萧锦棠眉峰一皱,但主殿毕竟是太后寝宫,她要在偏殿会客也得算理所应当。他没有多言,转步便往禅宫偏殿走去,而秋娴意见得萧锦棠面带不悦,犹疑片刻后终是壮着胆子低声道:“陛下请恕婢子多言……婢子觉着,母子之间没什么解不开的事儿……陛下与太后娘娘,都是很好很随和的人,请陛下……” “是么?在你眼里,孤与太后皆是随和温柔之人?”萧锦棠还未等秋娴意说完便出言打断,他停下步子,唇畔笑意却是愈发混沌深沉。随侍在他身侧福禄闻言面色却是一变,秋娴意此话无疑是揣测圣心之举,而这向来是宫人大忌。 秋娴意尚不知自己已然犯忌,听得萧锦棠发问,她忙道:“陛下不因婢子失言而责罚,太后娘娘则是对我们关怀备至赏赐了不少东西……陛下与太后娘娘皆不似婢子所想那般……婢子只是恼自己粗愚,竟听信那些民间流言对陛下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可陛下与太后娘娘同流言所说并不相同,是婢子坐井观天,妄议菲言了。” “罢了。”萧锦棠别过目光,面上浑似不以为意一般,心底却是将秋娴意的话思来又想秋娴意口中的‘我们’,是指伺候太后的宫人,还是指穆钰带进宫的人,不止她一个? 然萧锦棠并未再问,他继续向偏殿走去,声音轻的像是化在掠过秋娴意耳侧的风里:“你与孤不过一面之缘,又谈何了解?你说你觉自己听信流言是坐井观天,那仅凭只言片语便能了解他人,不亦也是听信一面之词么?” 秋娴意一怔,在那一瞬,她忽的觉着萧锦棠唇畔的笑意是那般的不可琢磨亦或者是深不可测。可还没等她回过神,他们便已至禅宫偏殿外。 殿外站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内侍嬷嬷,见得萧锦棠携福禄而至,那嬷嬷忙上前迎道:“婢子参见陛下,太后娘娘请陛下入殿一叙,还请福总管在偏房稍后片刻。” 福禄闻言立刻垂首候至一侧等候萧锦棠的命令,萧锦棠亦不知穆太后这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但行至此处,总不可能事到临头打退堂鼓。他抬手示意福禄去偏房候命,福禄应了声后便退至一旁。萧锦棠看着这偏殿,总觉着有些说不出的诡异。见得福禄下去后,那两位嬷嬷才将门帘挑开,萧锦棠心下是愈发疑惑,他跨入门槛,却猛地发现禅宫内灯火点的稀疏,故显得整个堂内昏暗幽微。 “怎么这么暗,难道是沉珠竟忘了将外堂的灯点上么?”还没等萧锦棠开口启唤宫人,秋娴意倒是喃喃着开了口,她一面说着一面拿起手侧的烛台欲将堂内未燃的蜡炬点亮,萧锦棠眸底凛寒一片并未管她,只是径直的往堂内走去。 秋娴意瞧着萧锦棠拔步便走,又见他还未除下披风,忙放下烛台抬步跟上欲为他卸衣。这屋内烧了炭盆,而萧锦棠裹着一身寒意入内,稍有不慎便会害了风寒。可不想萧锦棠脚步更快,他大步转过内堂,却猛地发现这偏殿内除了秋娴意之外竟是一个宫人也没有。就在此时,一声闷响忽如惊雷般传荡入二人耳里。秋娴意转身快步去看,却发现禅宫的门被人自外关上了。 萧锦棠侧首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却是冷笑一声。他并未喊人,而是反手掀开挡在内堂的帘子。 浓郁的香味混着满室如仲春般的暖意沸沸扬扬的迎面袭来,袅袅香烟自堂中香鼎重缭缭而出,辛辣的沉香与甜腻的凝露香诡异的燃烧重合。在帘子撩开的一瞬,这清修禅宫仿佛被浸在了一坛点之即燃的烈酒之中。站在萧锦棠身后的秋娴意被浓香直激的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顿时便觉者有些头晕目眩起来。她尚不觉香气有异,强撑着清明思绪掩着鼻子往内堂一瞧 只见与外堂灯火的幽微不同,内堂竟是烛火煌煌如临永昼。萧锦棠定定站在内堂外,唇线紧抿若刀锋。秋娴意一声惊呼,下意识的后退踉跄几步摔倒在地,她震惊的张了张口,喉咙却因为颤抖发不出半个音节。萧锦棠没有看她,而是缓步向那殿中软塌上那未着寸缕身裹薄纱的女子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