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琊岭》 正文 第1章 茶馆曰少食 “小二,倒茶。” “来嘞——” 大堂里横竖摆了十来张桌子,正晌午客人坐得稀稀拉拉。堂上供着的玄武底下坐着个瞎老头,就着檐下笼里有气无力的蝈蝈有一声没一声地拉着胡琴。 “小二,什么意思?这茶说好的八分烫,这怎么才七分五?”叫茶的汉子声音突然炸开,这人脸生,穿着打扮与周遭的泉客不同,左颊上三四道刀疤吓人得很。 “客官玩笑了,这水是小的卡着更漏子烧的,茶是闷在紫砂壶里泡的,盅子是在滚汤里煮过的,壶又是小的紧跑慢跑给您提上桌的,就是没有七分六的烫最起码也有个七分七。”跑堂的小伙计一身粗缯大布,衣裤的袖口拿绛朱色的布条扎紧了。他把手巾往肩上一搭,弓着腰身对着那疤脸大汉笑进了眼仁儿里。那疤脸却不领情,挑声喝到: “你这是跟我打嘴炮?” “哎呦,不敢不敢。” “我问你,你是不是走过来的?” “小的打小跟师父学跑堂,不敢走不敢走,是跑来的。” “人走茶凉,你是跑的,凉得更快。” “客官这是说哪的话?” “我不跟你废话,你自己尝,凉不凉?” “啊哟爷爷,这是折煞小的了,小的哪配喝您的茶?小的就是再陪着爷爷您饶上会儿舌头,茶比现在还要冷一冷,那也不配喝啊。” “你跟我吊猴?我” “哎呀,是小的没脑子,小的打嘴了,小的不长脑子,爷爷别跟小的一般见识,您要热乎的,小的再给您热一热,保证没有七分九分也有七分八。” “我抽你丫的。”那疤脸不由分说,脚下扎稳,手攥成拳,作势要打。 “啪”小二一把接住闹事人的手,变脸上堆笑不减,依旧恭恭敬敬地问:“客官,小的哪有不是您提出来,这关上煞气重,您可莫气坏了身子。” 疤脸没料到猴也似的精瘦小伙计居然敢伸手来挡,再想往外撤手却觉得小二那五个指头好像要嵌进了骨头里,一时脸上的刀疤急得歪在了半边,“你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造反啊你?” “不敢!小的对当今圣上可是忠心耿耿,正伺候着客官好好地喝着茶,这造反二字从何而来啊?” “狗娘的,你他妈给老子撒手。” “客官何故骂人?是小的做错什么了吗?” “老子他奶奶的看你不顺眼!” 小二笑了,松了手放在在腹前恭恭敬敬地问:“客官这茶您喝是不喝?” 疤脸看着小二温和的笑,竟顺着后脊梁升出一股子寒气,嘴上还是不服软,抖着嗓子问了几句:“你干什么?”小二退后一步,依旧笑得温和: “小的什么也不想做,只是看客官不会喝茶,心疼爷爷您大晌午的干了喉咙。无咎,来啊,教教这位爷怎么喝茶。” 一伙计应声挑了帘子从后堂踏出来,皂衣皂鞋,系了条猩红的腰带,站到了疤脸面前不动声色。疤脸心虚,推搡了这人一下要走,可手才挨着对方的衣裳就被向后拽住了后脑的头发。疤脸被拽得颈一震,不由得仰面咧开了嘴。唤作无咎的伙计提起一壶滚烫的开水照着他大张的嘴就往上浇,不管疤脸怎么手刨脚踢,直把一壶水全部倒完才撒手了事。 疤脸“喝”了茶,脸上三道疤扭成了一道,干咧着嘴叫也叫不出声。堂里余下的几个茶客慢慢喝着茶看戏。 “客官,茶算店里送的,您歇好了就请早上路吧。无咎,送客。”小二把手巾往身上一掸,转身去给后桌的客人抹了溅在桌子上的水渍。 那无咎右手随便一提,把冒着热气儿的疤脸拎出了门去,小二在后面拱着手道:“客官走好,再来啊。” 疤脸连句狠话都没撂下,连滚带爬地就下了街。 前后脚地,一行二十来人赶着十几辆车在挑着“少食茶馆”四个大字的杆子底下下了骡子。几个人泉客打扮,东西行李全都不管,回家似的进了就茶馆。才刚收拾完疤脸的活计上前按住了头骡的辔头,把骡队带到后院饮水。几头畜生见了水喉咙里响成一片,舌头只一卷就卷进去半槽凉水,呼哧声响满了整个院子。范无咎见畜生渴得厉害,往左右两臂各挂了两桶凉水,一一泼进了槽子里。饲弄完牲口,他回头把卸下的车一手一个地拖到中庭排好,顺手把一个弯了的生铁车辐给掰了回来。 后院的厩里还站着匹膘肥体硕的大黑驹,那马儿慢条斯理地嚼着草料,听了不雅的饮水声打了个鼻响。门口这时候平地惊雷似的一道人声: “奶奶的饿死老子,这早上饭不吃到撑出屎来,就他娘的跟开胃似的!” 一抬眼见一身量魁梧的汉子荷樵回来,背上背着比自己还高的马草,大黑驹狗似的认主,一改方才的冷峻气势,还带了几分憨态。这汉子咋呼着先去厨房攮了两个馒头,才卸下马草给大黑驹拌了草料。 “吃吃吃,大屁股肥得溜溜圆。”见马儿吃上了,他便转到那几匹客人的骡子身边,一匹匹地看过去,走到了一头灰棕色的骡前停下了脚。他蹙了下眉头,伸手在它耳朵前后点了几下,那畜生竟立刻停下嘴,抬头对着汉子撒娇般地甩了甩耳朵,又在他手上蹭了几蹭。 “好小子,肚子里头揣了金蛋蛋了是不?”边说边掰开那骡子的嘴看了看牙口,然后去马房后面的仓里拿出几个棕红的圆子塞进它嘴里,那畜生吞野果似的吞了进去,少顷肠子间就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接着骡尾一翘,夹着酸臭和气响泻出小丘似的一堆粪来,里面杂着打成结的团草。 “混蛋小子,今晚就拿你的‘马黄’下饭。”便蹲在粪边在里面挑挑拣拣着什么,一边的无咎见怪不怪,抄起粪叉将汉子挑拣过的秽物收拾起来。 再说泉客一行进了屋,小二迎上去唱了个肥的,侧身边把领头的往里头迎边道:“孟老板好久不见,下月就是秋分,前些日子伙计们还念叨您呐。”堂下的几桌茶客见了鹤徕的人都起身打了躬,为首的泉客抱了抱拳还礼。 “刚刚什么人啊?” “脸生,怕是在损福关挥霍了银子又不敢去前岭闹事,到我这讨钱来了。” “哟,跑到‘小鬼门’讹诈,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孟爷爷说得是啊,落了疤痕还好意思走琊岭,不嫌丢人您还是老规矩呐?” “老规矩。” “鹤徕泉客孟老板来店,上房十五间。”小二扬声吆喝着,又朝后堂叫道:“无咎,叫蒙屯别喂马了,把鲛尾煨上。” 听见后堂的人干脆地应了一声,小二给几位客人看了壶明夷茶,端了几道零嘴。 “你们这范六爷还不爱说话?” “说的是呢爷,三鞭子抽不出个屁。” “这里什么都好,就是闷了点,连个唱小曲儿的都没有,这两年好歹有一个瞎眼老头拉胡琴。”玄武底下的老头“噹”地在低音区拉拨了一道,孟怀蚩哈哈大笑起来,“老爷子,别来无恙啊!” 老头揉了揉弦算是招呼过了,复又自顾地苍凉起来。 “眼看着要上无常戈壁,孟老板就在少食养养神吧。”小二说着给几个人端了热帕子揩脸。 “哎我说——”孟怀蚩边上的一个泉客抹了把脸开了腔,“这折寿关唯你一家住处,开什么不好说是开茶馆?叫什么茶馆不行叫非要叫少食?听着寒碜。” “嗨客官,少食少食,少不了您的吃食欸。” 孟怀蚩嗤笑了一声,道:“吃食是不少,就是少乐子啊。这要是上了无常回不来,你们折寿关可是最后的人气儿。” “孟老板好怕寂寞,没到损福关就听闻您的风流艳名,怎么到了‘小鬼门’还敢不安生?不怕招上门个妖精?”从楼上突然传出一道女声,这声音媚而不腻,字眼儿里透着娇笑。 闻着声还没见到人孟怀蚩等人就会心地笑了,昏昏欲睡的大堂也苏醒一般蠢蠢地暗涌起来。 抬眼,楼上走下来了个红艳艳的女子,头发懒懒地挽着两道簪儿,那簪儿随着人走摇摇晃晃的,但就是不掉下来。这女子朱红的上襦掖不住胸口似的,一点绿绸子抹胸随着身段的起伏时见时无,雪白的地段露得恰到好处,脖子上暗红的细绳拴着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她腰上不似当下女子那般围着道贴合腰身的腰封,只系着腰封外的那道璎珞腰绳,下裳也是干净利落,像要及地又半点不拖泥带水,走起路来裙角带风,掩映着一双腊梅点染的素色绣鞋。 穿红露翠本是媚俗的打扮,但眼下这红与翠却出尘出了新的方法。来人周身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明红里透着鲜亮,暗绿中含着水汽,乍出现在黄尘肃杀的折寿关关口非但没叫人觉得扎眼,反让人心里生出几分爽利。女子下了楼往堂前一步步走过去,步态袅娜而不扭捏,节奏徐徐冉冉又夹着几分轻快干练,一派柳过静湖,涟漪稍纵的态势。 女子一亮相,大堂一下子精神起来。新走琊岭的赶忙扯住边上起身招呼的老人儿,急吼吼地打听这来者系谁,一时人声把老头的胡琴声给盖了过去。 “九姑娘,你这打扮在沐城要被沉塘的。” “头派的,你们这说的什么话,九姑娘撂地一站就是折寿关的标识,哪里要守王城的规矩?” “我说九姑娘,你这底子拿到损福关乾凌山上也不输,干嘛在‘小鬼门’便宜阎王?” “咱九姑娘这条儿这盘儿哪是损福关那些站不稳的小花魁比得上的?” “也不知道是尾派哪家的公子,花了半年的泉资去喝人家站不稳的小花魁鞋里头的酒哟?” “要我说啊,九姑娘该上前岭削禄关去。往路中间一躺,俩脚蹬在两边山上,保证没人过得了关。” “想要过折寿关,还不在姑娘石榴裙底下拜一拜?” 玩笑越开越荤,玖天风脸上带着戏谑的嗔怒,这桌啐上一口,那边甩个媚眼,搅得堂下跟着了“七九”天的河沿儿似的溶溶地荡漾。这俏佳人一直走到了孟怀蚩桌前款款坐下了才把目光聚回来,看向一直含笑的泉客头人。堂下的老人儿见她坐下了也就不再打趣,拉过跃跃欲试的新人互相敬起了茶。 玖天风坐下之后随手拿过孟怀蚩面前的茶杯沾了沾嘴,便用指尖把弄着茶盏边道:“孟老板,别来无恙啊。” “无恙。小九颜色依旧,‘小鬼门’的小鬼儿伤不到你啊。” “小九就是小鬼儿,自然只有阎罗降得住。岭上三关加上三百里无常,这能伤了小九的,也就是孟老板了。”玖天风边说边转着手里的茶杯,认真地端详着上面的犀角纹路,“可此番孟老板在损福关问道逍遥了整整一月,也不管小九坐在峡谷里吹着冷风,看一伙伙儿的泉客来了又走却都不是你。小九叫他们欺负着,还要听着您在中岭的风流韵事。孟爷爷啊” 孟怀蚩眯着眼睛,笑着看玖天风把茶盅轻轻按在桌子上,欺身半俯在桌边。她嘴里说着埋怨眼里却没有委屈,带着戏谑透着迷离的眼风看向孟怀蚩,“小九身上这么多美德你不学,非和小九学绝情啊。” 一桌人哈哈大笑起来,孟怀蚩虚点着玖笑骂道:“这小浪蹄子跟我谈美德,是想气死沐城的老夫子?你倒是说说,你有何美德?” “那老夫子不是说了,‘女为悦己者容’,小九今儿算着爷爷怎么也该来了,起了床就打扮起来一直打扮到现在。这位爷您评评理,小九这可不是美德了?”同桌的泉客带着笑,连道了四五声“美”。 小二提了壶过来要添水,玖天风推了他一把轻吐了个“去”,自己提起壶给桌上倒了一圈。孟怀蚩呷了口茶才放下,玖天风放壶时一个“不小心”把他的茶盅拂下了桌。孟怀蚩左手翻掌平稳地接住滚烫的盅子,里面的茶水漾了漾,点滴未出。玖天风趁其伸手接茶盅忽地捏起剑指往他颈侧戳去,孟怀蚩不紧不慢地将手上的茶盅一抛一敲,玖的两指就插进了盅子的热茶汤里吃了一烫,“哎呦”一声缩了回去。孟怀蚩复伸手接下盅子,一口喝干残汤。 “孟老鬼,你烫我。”佳人把眉毛一拧,没烫到的手在孟怀蚩身上胡打了几拳。孟怀蚩放下茶盅抓住玖的拳头将她拉坐在自己腿上。 “年年教你功夫年年没多大长进,自己闹了就要自己负责。” “呸,爷爷说我功夫差,我倒是爷爷自己年纪大了才功夫不行了,难怪不敢到折寿关见小九,乾凌山上风流不减的流言也是自个儿放出来的吧。” “嘿!小丫头片子敢将老子。”孟怀蚩将人往肩上一扛起身上了楼,玖天风在那里“咯咯咯”地笑起来,满堂的茶客轰然叫好。小二见了连忙放下茶壶,窜上楼梯在前面带路。 “小二子!” “明白爷,隔个时辰小的就给您把送吃食送到门口。” 鹤徕的活计又吃喝了一阵儿才上了楼,在剩下的几间房里胡乱地歇了。下午又零星地来了几伙儿泉客,基本上都是老主顾,但比起鹤徕都是些小家小户的生意,没有那么大的阵仗,堂下算是又静了回来。 到了上灯时候孟怀蚩才下楼,叫小二把煨好的鲛尾烹了,请各家来的一块吃。又将两锭足银递到小二手里,叫他送给医好了自家骡马的汉子蒙屯。小二把门口一口没动的饮食收了,喊了句“晚上孟老板请客,谢孟老板!”听见消息的泉客们又是一番起身道谢,进了房的也都派人出来做了揖。 晚饭时候泉客就都聚在了大堂里,老头难得换了支欢快曲儿,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前面七八个冷热盘子很是可口,小二却一边上菜一边叫着“客官少食”。老人儿们心里门儿清,这大菜还在后面。果然,后厨最后一声“起锅——”之后,桌上的人就耐不住了,后厨传来的香味袭人好像打沐城就能闻到。 菜端上来,堂下的人都举着筷子静静地看着孟怀蚩。孟老板挑了一筷子送到嘴里,良久没吭声,半晌频频点着头,道了声“绝了!”宾客们松了一口气般笑起来,孟怀蚩平举着筷子又说到:“诸位,鲛尾名菜混江龙,天下独少食汉子蒙屯一人能将烹得如此登峰造极,入味三分。蒙大厨在药理上还精通,这道混江龙可是补口舌又补了身子,请了。”众人纷纷下箸品尝,一时桌上啧啧声不已。 菜过五味,泉客们纷纷到鹤徕的主席上敬酒,孟怀蚩来者不拒,跟自己弟兄也喝得火热。 “孟老板,怎不见九姑娘,还有气儿没?”鹤徕的一个伙计祝了酒之后又打趣了自家掌柜一句。孟怀蚩也不恼,慢慢地喝了酒放下酒杯,“叫她再睡一会儿,晚点她吃了东西你们再进去。” “哟,孟老板真是怜香惜玉啊。” 说话间,一边其他小泉坊的泉客也都挤过来敬起了酒,酒劲上来之后,一些活计间还起了几分推搡的意思。 “孟老板,明儿起进了无常,还请孟老板怜惜怜惜咱们小家小户。到了鲛漓也赏咱们几个小湖的糊口。” “头派的,你长成这样还想孟老板疼你?你有心还是想想改明儿出岭怎么帮大姑娘绣衣服吧。” “哎不是我说你们尾派,做的营生阴损也就罢了,嘴上还这么不留德。” “得了吧,咱们两边都是做鲛人生意的,就谁也别瞧不上谁了。” “行了行了,喝酒,喝酒!” 一屋子人吵吵嚷嚷地闹到半夜,玖天风中途揉着乱蓬蓬的头发下了楼,红色的外衣披在肩头,要掉不掉。墨玉色的璎珞腰绳直接系在雪白的藕节小腰上,下裙依旧整洁利落,看不出一丝的凌乱。暗绿的绸子抹胸这会儿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胸口绣着的“鬼擎火”在油灯底下摄魂般鬼魅。 玖天风的加入使夜宴进了,一群人闹到鸡鸣才休息。翌日,喧闹了一整晚的人睡到午后才起,梳洗过就坐在大堂里喝茶。快到黄昏无咎把各家的车在街上排好,由鹤徕家的打头。楼上房间的门一开,大堂里喝茶的人哗啦啦地全都起了身候着,孟怀蚩带着一行茶客旁若无人地下了楼,堂下的人安静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出了门。 车队前已经备好了香案,玖天风早早到了关口,站在无常的风沙前面给车队送行。她今日换了件广袖的红衣,胸口怕着风似的捂紧了,头发半披在身后,背对着戈壁竟透出一股子圣洁端庄。 孟怀蚩走上前去上了三炷香,敬了一杯酒,然后面向香案而立。余人也都肃立在自家的车马边,风穿过无常戈壁,在人的肤发间探抚。 车前三炷香尽了,鹤徕队伍里的一个年轻人询问地看了东家一眼,得到示意后跃出人前,高声喝到: “礼成——起——行——” 骡嘶马叫,鞭声起伏,队伍浩荡开拔,小二立在玖天风身边,高声喝到: “少食有礼了,少食祝夜火添光,鲛漓无风——” 一行人渐渐消失在了无常戈壁里,身后连脚印都不曾留下。少食茶馆从前厅到后院一下子空空荡荡起来,老头的胡琴声听着缥缈得很,似也咿咿呀呀地追着泉客们去了。活计们洗洗涮涮着杯碟碗筷,洒扫间,关口的月亮就一点点地显出了亮来。 今夜,三百里琊岭依旧风平浪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虎踞削禄关 “立山遥望三百里,三百里路是琊岭。英雄过岭魂出窍,小人入山得宝锭。” 沐城酒家的龙头沐南客栈又迎来了晌午后的高峰,今日还不比寻常,沐城第一叫座的说书人屏湘子隐世多年后将在此处重说《鲛石夺魂案》,打今日起每日都有场次,只在沐南客栈。 消息一出,大半个沐城的闲人都挤到了客栈的大堂里,店家只得在楼梯的拐角处都设了桌椅,又提高了茶价。后来又不得不大开门窗,将外场的桌椅都挨着窗子码好,好让外面坐的茶客都能听到。 晌午过后,满堂的人闹闹泱泱的,乍听角落熟悉的定场诗一出,虽未见其人茶客们却纷纷叫好。再一抬头,只见一人扇着折扇徐徐步上台去,正是多年未见的屏湘子。一旁的负责记录的小厮将紫毫饱蘸了浓墨,只待将台上人的话悉数录下。 这屏湘子说书与旁人不同,旁人说书都是登台后念诗敲堂木,为的是静场,可屏湘子仗着嗓子亮堂,能够“一语定乾坤”,故意在台下念诗后再上台去,非得等场下都静了才敲堂木,这一敲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尊重行里的规矩而已。 “当——”醒木一惊,茶客皆屏息以待,沐城第一说书人屏湘子,开场了—— 话说,当今的国都沐城分南城北城,有北穆南华之说。北城是皇帝住的地方,庄严肃穆,庙堂林立,布局上对称整齐。人走在南城的街上谁都不敢招惹,连洒扫街市的都许是朝廷命官的裙带。南城则是截然不同的景致,过了巽远门一抬眼,有小楼连苑横空之景,有临水照花窥园之意,乃是一片繁华的豪奢之地,商帮云集。 早些年来城南做生意的现在都发了家,但这些年城南的各行各业都有了自己的规模,连街上小本的摊位都有自己的帮派,再想来分一杯羹,要么攀附上巨贾,要么冒险走些旁门左道。在这边不看官位高低,只看家底殷实。 从沐城南下三百里就是琊岭,进了琊岭再行三百里才能出岭,琊岭北边是三百里无常戈壁,自古荒凉萧索。人们对琊岭的大多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知道琊岭情形的人少之又少,至今没有个确切的史料记载,只有江湖艺人之间的讹传。 琊岭有个别名叫“百里关”,是说每隔百里左右就有一道关卡,琊岭走下来总共三道关,分别是削禄关c损福关和折寿关。 一道关是削禄关,关上土匪流寇扎推结伙。削禄关的匪徒是讲规矩的,你走一遭只收你一次买路钱,也就是说南下留财,北上不管。每回不管你带多带少,就收你全部身家的六成,这叫“陆”林好汉。走琊岭的哪有寻常之人?开始总有些个不信邪的,好汉们也不废话,直接将人拖走,从此以后那人就再没音信。削禄关山回路转,层林叠嶂,里头多少卧虎藏龙谁也说不清楚,人拖上山连尸首都收捡不着。初来乍到更是人生地不熟,甭管你是盖世大侠还是皇亲国戚,都得乖乖拿钱买命。 也有人就是专门为了被赚走来才来走琊岭的,不少是因为在岭外得罪了达官显贵。 人到削禄关,若是口袋里分文不带,匪寇就直接当成要落草的带走。进了寨子里考验考验,若是真有气力胆识,混口饭吃不在话下,再有能耐点的还能得座山头。这具体进了寨子怎么考验,考完没合乎人家规矩怎么办?就都不为外人所知了。 自古只听说过有人被掳进关里,没听说过哪个人是从削禄关出来的,人们对于密林里的景致有着无数的猜测。当今天下几乎每个说书人都会讲削禄关的本子,这似乎成了我们行里不成文的规矩,哪个说书人的故事酣畅哪个就叫座,就会有大的茶馆酒楼上家来请。还有唱戏的c作年画的c打把式的但凡沾点故事性的行当就有削禄关的传奇。有说,削禄关的风云c损福关的风月和折寿关往南的风雨,养活了沐城九成的曲艺戏班。屏湘我不才,得在座各位的宠幸,也就吃上了这口江湖饭。 既然咱们说书人都没见过削禄关里面究竟什么样,那这些故事都是怎么编来的呢?无非是从行商那里打听些山路上的见闻,再加上点自己的戏说,这就成就了酒肆茶馆里头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削禄关匪寇形象。 但传奇总归是传奇,屏湘没恁才华也编不出那么多的花样,只能实话告诉您,削禄关上终究只是一群有些武力的凡夫俗子,吃的也是五谷杂粮,也要遭七灾八难。那么就有人说了,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削禄关上的匪寇如此猖狂就没有官府管一管?这个问题就有些说道了,还得从沐城定都前说起。 话说琊岭的“琊”字早先是不带王字边的,“琊”字是当今圣上后来封的。琊岭早先因为主峰长得像半卧在榻上的富家公子,便被沐城原来的百姓叫作“小爷山”。削禄关好汉在山上落草之后,人们觉得山脚下的草木都有了诸多邪性,便把“爷”字换成了同音的“邪”。后来有个行吟诗人游历到小邪山下,听了山下草木诸多邪性的说法以为是杀人所为,嘿然吟道: “行不得,行不得,白骨岭嵤无人问,谁家青山忍此邪?” 说山上定是白骨堆得像深山一般,连青山都看不下去了。 这行吟诗人作的“岭嵤”取的“山深之貌”意。可辗转着被史官记录在纸上时,因为方音讹传等因素的干扰,诗意就被附会成了“山本是仁心宽厚之物,唤此处为山都污了山的雅意,需用‘岭’字才压得住”。还因此引发出对上古“山”“岭”二字的推演讨论,最终的结果是“邪岭”这个名字被慢慢地就叫开了。 当时邪岭北面的城镇——也就是咱们现在生长的这座沐城也还不是王城。咱们圣上要迁都沐城时,不少不明真相的遗老都在反对。沐城当年地方不大,可水路畅通也还算富饶,但还是有安土重迁的说老都城是千年的基业,有忧国忧民的说迁都劳民伤财,有通阴阳五行的看好老龙脉的风水,有深谋远虑的说沐城背靠邪岭不利于国都发展,且邪岭容易藏污纳垢,后患无穷 旁的不说,“深谋远虑”的这帮人就是一群愣头青,得亏是皇恩浩荡不予计较。人家跟着皇上打江山的元老可都是心知肚明:当今圣上不是别人,正是这三百里邪岭上削禄关总寨的二当家。 当初削禄关匪寇占了山后也遇见过不自在的事情,总有不识时务的官府拿了不懂事的行商的好处,想要上岭打个抱不平。不过这也怪不得官府和行商,当初岭上还没立下“琊岭事琊岭了”的规矩,没能耐的行商折了财自然要求个援手,做父母官的也不能不应,就频频派遣兵力上山剿匪。 三番五次的骚扰虽说动不了削禄关分毫,但跳蚤咬人终是惹人厌烦得很。官府下令大兴剿匪后,负责通达传令的弟兄就总生抱怨,说隔三差五地就得为了一帮朝廷的老爷兵山上山下的送信,老是这一趟刚报完“来袭”,刚回了山下喝口水酒的功夫就要端着碗再上山告捷。虽然每每打了胜仗都是不出所料,但是不上报又不成体统。 各山头首领也烦的紧,直告状说朝廷兵穷得很,进邪岭没本事不说还不揣些宝贝。刚开始看首领的盔甲好看还能跟弟兄们赏玩赏玩,但又都嫌盔甲穿着不舒服,玩两天就丢在库里去了,赏都赏不出去。朝廷兵还老不地道,回回不知道把尸首收干净,又要劳烦弟兄们拖到谷沟里头去烧了。 不过后来朝廷兵发现钱能买命之后便学精了,进山剿匪的时候一人身上揣点银两,短兵相接后发现不敌就丢兵卸甲,双手把银两奉上。往往削禄关的弟兄们杀下了山,兵器拿在手里还没焐热,对方就交了钱蹲在一边看起热闹来了,这可气坏了好汉们。 但是取财就不取命的规矩又不能坏,好汉看朝廷的老爷们三天两头堵家门口看自己“打把式”,一个个热血直冲脑门子,堂上的告状声吵吵嚷嚷得像菜市场。大寨主当初也是太年轻,听各家滚车轱辘似的告状烦得很烦得很,便大手一挥—— “罢了,朝廷的人不会做事咱就辛苦点,替他们管管这破烂江山。” 便带着弟兄们从邪岭一路北上,等到长驱直入老京城城门的时候,刚长胡子小皇帝还在小狐狸被窝里愣是啥也不知道。 也不怪他年纪轻轻就“眼盲耳聋”,要怪只能怪削禄关好汉所到之地的衙门。 各地衙门串好了一般,不“懂事”的就装聋作哑,“懂事”的就给好汉们接风洗尘。削禄关好汉并非穷凶极恶之人,一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百姓也只求安居乐业,谁当皇帝无所谓,乐得跟着热闹。一路上最大的困难就是总遇见垂髫小童拦道,一个个光着屁股拎着棍子就说要入伙,还得派弟兄们一个个地拎着扔到道边草垛子上。 大军进了皇宫禁院只遭到了象征性抵抗,那小皇帝也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一大早沐浴正冠,高座在明堂之上,案上放着传国的玉玺,腿上横着着祖传的宝剑。见大军已然攻入了殿中,他便认命一般悲壮地合上了双目,再睁开眼睛,把宝剑和玉玺高举过头顶,一步步走到陛下。 一行土匪正以为他要殉国,纷纷散开给末路英雄让路,却见小皇帝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把宝剑跟玉玺一并奉上,只求不要伤害后宫的姐妹们。 打江山这等轰轰烈烈之事最后闹了个欺负孩子一般的收场,削禄关大寨主自觉讨了个没趣,接过玉玺随手丢给了一起来的二交椅,自己带着一帮弟兄班师回山了。这位大当家的回了寨子里觉得有些百无聊赖,就把先前几个带头嚷嚷着要打的弟兄点着脑门说教了一番,末了嘟囔着搞不好天下人都要耻笑削禄关的英雄们,笑话他们一群七尺男儿大老远地去欺负一个傻小子。嘟囔完了又骂那个傻皇帝,埋怨他也不假装杀剿两下或者抹个脖子,好歹也算是抵抗了一抵抗。 再说二当家接下了烫手的玉玺,低头见小皇帝颤颤巍巍地看着自己,心中一阵烦闷,便收了才小自己四岁的小皇帝作了义子。择日不如撞日,小皇帝当天晚上便把皇位禅让给了新认的干爹,也就是咱们当今的圣上,自己成了延乐侯。而后是举国欢庆,如此改朝换代之事便也顺理成章。 新皇上任,以老京城民风污浊为由迁都至邪岭北面的弹丸之城,易城名为沐城,传说这个城名是为了致敬削禄关的大交椅名字里的一个字,感谢大哥这些年的帮扶。 新皇与自家大哥的关系不比寻常,这新皇落草前原是三朝元老南荣氏的后人,祖上出过宰相当过元帅。但他幼时家中因朝堂党派倾轧受到牵连,被诬为乱党满门抄斩,全家只剩他一人因年幼而脱难。后来他在街头流浪时偶然遇见了当年就是孩子王大寨主,这才有了后面的种种因缘。新皇这人骨子里带着雄才大略,几年下来竟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首都沐城一片繁荣祥和,诸多雅致。 新皇不是忘本之人,登基后认邪岭为桑梓,将其奉为王山,才有了“琊岭”的名字。 相传易名的圣旨传到削禄关上,宣旨的太监得了皇上的指示,要求一切从简,但简到什么地步却没细说。正常的“从简”就是省去沐浴焚香几出前戏,往往是传口谕或者是大敌当前临危受命时的权益之举。如今皇上亲自赐名,传旨的小太监心想,即便是从简对方应该会自己主动把礼数都周全了。 打定了主意这公公就进了岭,刚到天然的山门底下,两路突然杀出几条壮汉。小太监吃了一吓,眼睛一翻,登时就倒在了地上。后面跟着的护卫却都是见过世面的,二话不说,立马把腰刀摘下来丢在地上,又从袖口里掏出几张银票高举过头——真不愧是先皇当年带出来的侍卫。 又说传旨太监醒来了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厅的地上,连忙一骨碌地爬起来,抬眼却见一屋子的凶神恶煞或坐或站围在自己四周。他傻了一会儿眼,猜出自己应该已然是进到了“敌营”,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是来干什么的,急三火四地往身上一摸,却发现带来的圣旨不见了踪影。心中正急,却听头顶一声雷炸: “兀那阉人,你可是在寻这个?” 小太监急忙抬头,见黄灿灿的圣旨正被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拎在手里,他壮着胆子叫了句“大胆”,可舌头也大了,嗓子也劈了,惹得满屋子炸雷般哄堂笑开。削禄关的几个弟兄是糙人,这会儿都抢着圣旨要拿给自家的爷爷看。一个小喽啰仗着灵巧先一步把东西抢到手,然后蹭蹭爬上柱子,腿夹稳了之后便腾出手来把东西抓着来回翻看,嘴里都大笑着道: “咱二爷真有意思,有啥话直接说不就完了,写的这是啥玩意儿?” 说罢将金黄的布帛丢给下边的兄弟玩,传看到最后,圣旨的边角都扒了丝。 一见圣旨坏了,传旨公公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再一想东西又不是自己弄坏的便又站了起来,指着经手的几个土匪想骂却又不敢。 可这事就不好说了,谁又能想到堂堂的圣旨居然这么不经摆弄?不过倒是也不能怪织锦的匠人技术不精,人家东西做出来就是为了给人供在案上的,从来没考虑过被一群顽徒拿糙手抓弄的状况。几个汉子见小太监色厉内荏的样子煞是亡赖,又上前来玩笑地揉了揉他,当下就把公公吓得哭倒在地上,惹得他边抽搭边咧咧着: “洒家回去告诉皇上,告诉皇上” “好了!”大厅正前方危坐着个硬汉,眼角眉梢里带着精干。他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谑闹,偌大的大堂立刻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小太监还在抽搭,“二哥派来的人来自然是削禄关的贵客,得罪公公了。快,把公公扶起来。” 刚刚揉着小太监的汉子笑着把泪眼婆娑的公公提起来摆在地上,小太监定了定心神强压哽咽道: “皇上说现在刚刚登基,俗事政务繁忙得很,等忙完这段马上来御驾亲临来看来看” 精干汉子仰天大笑打断了对方的语无伦次,走下高椅来到小太监身边: “好了好了,跟我那二哥说兄弟之间没那么多说法。你既然是哥哥派来的人我们理当认真招待,来啊,今晚设宴款待这位公公贵姓啊?” “免贵免贵,祖上姓桂,不用麻烦大人了,洒家这就得回去复命。” 一群土匪听了这话轰然又乱了,都嚷着“这叫什么话”。 精干汉子也道: “到了削禄关就要守削禄关的规矩,我这么的就放你回去,我那二哥还得怀疑你是不是真的过来了。” 桂公公摆着手,连声道“不会不会” 精干汉子又说: “再说跟你来的几个护卫已经叫咱弟兄放倒了,现在就剩你一个,你敢自己走回去吗?” 见桂公公眼睛瞪得牛大,精干汉子笑着拍拍他说: “哈哈哈,别怕,他们只是喝醉了酒。” 说罢把咧着嘴的小太监带去了山寨后面。 相传这位桂公公第三日上午才睡醒出岭,一身的酒气到了宫里都没散。他就这么跪在皇上面前抖成了一团,原本想好的告状词这会儿一句都不敢说,只合计着命能不能保住了。皇帝却没闻见他一身的酒汗味似的,只问了岭上几个兄弟的近况,可不管问什么得到的答案都是“好”,便憋着笑叫他下去修整了。 削禄关的“陆”林好汉们就继续当着土匪,日日自在逍遥。三百里琊岭有好汉守门,至今依旧风平浪静。可听了削禄关传奇的人总要问了,像琊岭这等穷凶极恶之地能有几多人行走?身上带钱财作甚?一年到头能有几个火点?好汉们靠着这个营生吃得饱吗? 诸位,走琊岭的大头儿多半是满满地装了大笔家当的,这就要说说琊岭的第二道关了。这第二道关可是比削禄关更为逍遥自在的地方,此生不过一回这道关口算你在世上白走了一遭。具体如何?咱们下回分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损福削禄关 一段书末了,屏湘子坐到堂下喝起了茶,负责记录的小厮把这一段场录下的词捧将过来请他过了目。座中的茶客们开始进进出出,留在了堂里的就互相闲话起来。店里的小二带着伙计忙前忙后地添茶倒水,收茶钱书钱,着实热闹了一阵。 屏湘子休息的时候好吃几片脆藕,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好这一口,常有喜欢他的人守在说书间隙的时候送藕给他,他吃与不吃的就算是个心意。这会儿他又嚼着藕片审起了小厮录下的底稿,台下便有人打诨道: “先生,您这大冬天的吃藕是从哪弄里来的?” “钉不离卯,哪时的藕不都是荷叶子底下来的?” “您怎的这样喜欢藕?” 正说着堂里响起了一阵胡琴声,原来是今日茶馆请来与屏湘子搭班的弦子病了,一旁的茶博士扯出把板胡想要帮忙暖场,可惜却是拉了个呕哑嘲哳。屏湘子闻听笑了,把手伸到说书的台子上拿起醒木道: “咱们这差事,不怕天花乱坠,不怕信口雌黄,甭管旁的再怎么没溜儿,就是得说他个煞有其事,有板——”说着一手把堂木往台上一摔,另只手从碟子里拈起了个藕片示予众人道,“——有眼。” 茶博士听出屏湘子在打趣他离弦走板,便脸红了红,放下了弦。 又歇了半晌,小二见堂下稳了,便过来借添水的由头催起了场。屏湘子“啪”地开了扇子,复走上台去—— 上回咱说到,琊岭上有三道关,一道关是落草好汉盘踞的削禄关,不了解琊岭的人往往都认为琊岭就是个虎狼之地,但其实不尽然,再往下走就是一处人间,也就是琊岭的第二道关。 这二道关叫损福关,与琊岭别处风光凛然不同,正是个山清水秀鸟语花香c雕栏画栋风帘翠幕之地。损福关的关口叫乾凌山,此山原本不在走琊岭的必经之路上,徒步的行人要再往西绕上一个弯儿才能拐到到乾凌山脚下。 “乾凌”原是早先到这里的一个风月道士的道号,他因缘巧合地发现了这处宝地,就在山上开始“修行”,还捎带着一群弟子做起了“半开门”的生意。有了这先河,走琊岭的人便将损福关里寻花问柳之事雅称为“问道”。 后来乾凌山脚下就慢慢地衍生出了一片饶有味道的风月之地,有些味道连沐城的大花街里都寻不到,不少人南下不为过岭,就为到乾凌山下做恩客。损福关原本就叫乾凌关,可后来前来问道之人乐不思蜀的愈来愈多,这温香软玉里头可不仅仅是销金窟,久而久之身家性命都不好过,有妻离子散的也不好说,“损福”二字就由此而来,正是“不惜削禄惊虎狼,但为乾凌山下客。” 总有问道成瘾后不愿归去的,若相貌端正可以选择留下做“兔子”,相貌不周的就只能叫龟公有请出关。能被留下的相公一般都有一副好皮囊,所以乾凌山的小倌不仅是传统,也是一大特色。经常有小倌前半夜赚钱,后半夜逍遥,便有“亥时推酒嗔不胜,子漏更断醉太虚”的说法。甚至还有几日星移斗转间就互为了恩客的,都是关里的会心之事,不少的还成了美谈。 但损福关里的人也不全都是些出卖身子的,有在音律格律上精通的,妈妈就会将其留下做半个清倌,人称“赘芳秀才”。像是前些年沐城里风名鹊起的槃硕公子,早些年就是在损福关的未晞斋里赘芳的。槃硕本是这位公子的风月名号,后来这名号反而比他本名响,上了朝堂连皇帝都跟着这么叫,人也就不管他原本姓甚名谁。 未晞斋出了槃硕公子后一下子名扬岭外,赘芳秀才一时成了不少落地书生的选择,后来不单是落地的,不少名门子弟都来凑个热闹。坊间把对赘芳秀才的招选称为“花举”,不乏将花举和文举c武举并称为入仕三辙的说法。 如此,损福关在文思和风月两件事上愈发地出名,关上有两簿名录,一是风月录,收录的自是风月里的那点事,由乾凌山乾凌观每年主持评定撰写;二是赘芳录,就是看谁家的秀才才气高,由若扬山未晞斋主持。来年再有新人想入关赘芳,自然先从未晞斋这样连年有才子荣登卷首的窑里递送干谒帖,不得青睐再往后面的脂馆粉房投递。 末等的馆子里想要出人头地就难了点,不少一辈子都淹在了关里,到了江郎才尽名字也传不出关去。不过这风月中人说无情真无情,说有情也是实打实的讲义气。损福关上下赚的是走琊岭之人的钱,没有妓债这么一说,有钱是爷,没钱就兜底子给扔出去。但是自己的家人若是真的“没用了”,打更守夜,总能给个营生做。所以说,损福关虽是区区风尘之地,却连倒夜香的小厮都是舞文弄墨的好手,有诗曰:“三年沥血书中求,不如未晞一夜游。寻诗不觅何搔首,请教花下老茶头。” 赘芳录每年都在八月中秋那天将新一年的“新公子”公之于众,实际上赘芳录从上秋霜月各地的桂榜放了之后就开始评选了。评选的标准分为两个部分,一是请鉴芳官来品评,鉴芳官都是当下最有学识才气的文人,再就是应召出谷了的赘芳秀才。 得邀鉴芳就是对一个读书人才情的认可,甚至是地位的象征,不少人死后还会把鉴芳的经历写在墓志铭里。其二就是看传唱,看谁家公子作品的传唱得广c得恩客赞赏得多c被点名要听或是本人被点名来作的次数多,这个在平时都是有公中的人专门记录的,不存在虚报之说,且是重质轻量。曾经就有秀才呕心沥血了一年写了一千零二十四首作品,最后却连三甲都没进,只得了个第六。而当年的卷首获此殊荣却只用了三句,说起来此事还成了岭内外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觉得是佳话,也有人对此事嗤之以鼻,这孰是孰非不如各位听了这个故事以后自行定夺。 话说那年七月上秋之时,损福关来了一位贵客,是皇帝亲自派人护送到岭上的,这人便是安西上将军宴晢曜的年轻遗孀——涵苵夫人。那一年年初,北疆的平远侯才过年关就病死了,侯爷身后无子,只有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儿涵苵。平远侯曾与当时的上将军结过儿女亲家,此番侯爷仙逝便由皇帝亲自做主,让平远侯遗女与上将军之子完婚,并封新郎为将军,安疆破土;晋封新妇为二品诰命夫人,以名为号。 以名为号原是没有先例的,只因新夫人的名字是老侯爷当年平定藩乱时取的,代表的是朝廷与藩王永结同好。有趣的是,老侯爷当初平的藩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未来的亲家,后来的负荆上将军。 平藩时的平远侯只是个普通的将军,他带人在峡谷行军时恰与乱藩中军狭路相逢。两军交战,武将先挑,二人缠斗之中与军队越来越远,最终迷失在了崇山之中。又值天降暴雪,阻隔了道路,二人暂缓冲突,于风雪之中寻得一处山洞。洞中隐约有字书“涵某洞”,中间一字已经残漏了。往洞里走进去,竟有绿油油的一丛草叶,但不知道是何品种。 二人就着雪水吃了些草叶,第二日待雪停了便寻着马声找到了队伍。到了近前一看,只见双方将士均已半埋在了雪里,清点之后,竟没有一人萎缩逃窜。二人早在对决时生了些惺惺相惜之意,又在大雪里同生死共患难了一遭,此番见彼此治军之道也如此相似,不忍将士们无端地送了性命。两下对视,心有灵犀,便一同还京。 皇帝惜才,听了二人的讲述便破例让老藩王的铠甲代受枭首之刑,念其有统军之才便封其为负荆将军,将其部队重新编入朝廷其他的各个营中。而将军因几乎未损兵卒而取得战功,被封为平远侯,接管了老藩王的旧领地。二人一战之后相当于互换了身份,正可谓缘之妙,妙不可言。 那日,皇帝给前将军封了侯,却未给新侯爷摆宴庆功,而是先准他回家看看孩子。侯爷听了大喜过望,谢恩都忘了,一路奔回家中。没等进门,家中老仆就远远地迎出来报喜,称夫人洛氏于半月前诞下千金,母女平安。 侯爷当日双喜临门,自然喜不自胜,掐指一算,女儿正是自己与负荆将军对决的风雪夜里生的。想到此处,侯爷命人去当初决战之处寻那山洞,却没寻得;又遍寻古籍,找“涵某洞”的记载,亦是无果;又想找出数九寒天里还能在山洞中生长的草,也是没有,但在上古《百草录》里发现一种苵草的样貌与那日山洞里的草颇为相像。于是,平远侯便给女儿取名涵苵。 再三寻找未果,侯爷却对那日的山洞仍是没有放下,赴封地时特意取道当初的峡谷,令队伍停下半日以寻找故地,依旧是没有找见。 后来,平远侯的夫人月子里落下病,到了北疆水土不服,一直病恹恹的,所幸结识了神农门传人,才又熬了七年,在郡主七岁生辰那天的夜里去世了。而后平远侯没再续弦,上书皇帝,称自己与负荆将军早有约定要结为亲家,如今自己身后无子,侯位不好传袭,望待女儿及笄之后可以封地为聘,将负荆将军的长子招为赘婿。 相传皇帝那日得了书信后龙颜大怒,还砸了龙案上的笔洗,怒斥平远侯自恃功高,把朝堂当作市井街坊,以为封地可以作买卖人情,还跟儿女情长之事相提并论。后被左右劝说,又念平远侯过去与夫人鹣鲽情深,或是过度心伤才出此狂念,便不予深究。皇帝称,负荆将军是虎狼将军,其子也必成大器,以后要在沐城居中策应,以备不患。涵苵郡主要嫁可以,皇帝还可以亲自作保,但必须是涵苵嫁进沐城。又说平远侯正值鼎盛之年,若还能再有子嗣便承袭爵位,若百年后仍无后人,领地便归朝廷所有,编为郡县,由朝廷派人驻守,并设立机构加以管制。 故事讲到这里就该有很多人咂摸出了味道:这莫不是皇帝与平远侯君臣之间排演的一出戏?若是侯爷真的身后无子,那皇帝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回北疆那万顷土地。可若真是戏,这场戏从什么时候开始策划的?负荆将军与平远侯究竟有无兄弟之情?平远侯在这场戏中到底是什么身份?嫁女儿这出戏侯爷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各位还是莫操闲心,自古江湖事江湖了,朝堂的事朝堂了,咱们平头百姓就不便评点了,还是接着说这安西将军和涵苵夫人的故事。 话说这平远侯上书皇帝的事又过去了八年,八年里平远侯依旧没有再娶,连填房的丫鬟都没纳一个,膝下仍只有女儿相伴。八年里,负荆将军与其子晢曜父子军上阵,为朝廷平定了几处乱党,又降服了西部的几个番族部落,战功显赫,负荆将军当之无愧地当上了上将军,挂帅中军。第八年年初,平远侯殁了,膝下的涵苵郡主已然及笄,奉旨嫁进了沐城。 如此过了一年,时晢曜将军与娇妻正新婚燕尔情义绵浓,却一夜风云乍起——西边某番族佯作朝拜之态扰乱边境,而上将军却卧病在床,无法行军。国事当头,兵贵神速,晢曜将军匆匆告别爱妻,点兵沙场。 将军神勇,同年上巳节刚过便传来捷报,称西域蛮夷一时再无犯边之力,大军将整顿三日后班师回朝。皇帝大喜,派仪仗远赴凝翠关迎师。涵苵夫人乃是将门女子,身上有些武艺,从军没有问题,此番思夫心切,便自请带领仪仗队迎军。皇帝准奏。 早春三月,西塞依旧冷得很,涵苵夫人一行在凝翠关远远地迎回了捷军。当时的晢曜将军背映西塞霜雪,猎猎东风扯着战袍往夫人处送去,豪情万丈。无限江山,将军眼中却是寸寸柔光只追着迎面奔来的倩影,没提防马下近卫的暗剑。 涵苵夫人只觉得周身都冷了,军中刀剑出鞘她听不见;乱贼扯下遮蔽头脸的军帽,用番语高喊着什么她听不见;凝翠关西侧风雪乍起,她听不见。 凝翠关的凝翠是针对西塞的,冬天绿意从此处先行褪去,春天绿意到此处似凝结一般迟迟不向西蔓延。晢曜将军从战马上摔下,落进了西塞最后一场雪里。 “寒棠破影年光煞,月近弯刀断心珏,衣染西关雪。” 赘芳录将这三句的作者评为当年的卷首之后,损福关上下一片哗然,据说那年得了第六的秀才知晓了以后当场吐血昏厥。 损福关将这句评为卷首并非无端。 晢曜将军死后被追封为安西上将军,涵苵夫人在军中哗变时斩杀乱党,安定军心,算立军功,破格晋封一品诰命夫人。 相传,这位年轻的一品夫人十六岁新寡伤心越绝,几日水米不进,只想一死了之,谁也劝她不得。但上将军一直是把涵苵当作亲生女儿的,他上表皇帝,说自己刚失了儿子,不能再失了闺女,若是能够让涵苵高兴,自己愿意作娘家人,把她再嫁一次。 话是糊涂话,但一代武夫在朝堂之上声泪俱下,朝野上下无不动容。皇帝便下旨,说谁能为夫人解开心结,便可随意讨要封赏。男子不论身份地位,只要夫人愿意,便可入赘上将军府。 但自古情伤最为难愈合,几个月的开导反而叫涵苵心生抵触。万般出在无计奈,便有人提议,不如让夫人换个环境,到琊岭损福关上问道散心。 却说这涵苵来了损福关之后依旧谁也不见,终日在屋里呆坐,转眼就入了秋。一夜,涵苵窗前对着的秋海棠开了,却叫西风一卷,半数零散在了澹澹月华之中,本是闺情满满的凄凉之景。 院墙外边这时却跌进来个醉酒的男子,袒胸露腹,手里拎着个酒葫芦,把一地海棠浸月的景致给踏碎了。妃色的花瓣沾了月色有些惨白,那人嘴里“倏”地拟了个杀伐之音,叶底芳菲应声悉数离枝。男子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复又要原地一个鹞子翻身——失败了,倒在了一片残花淡月里。摔倒他后不急也不恼,指月长啸一声,凝气吟唱: “寒棠破影年光煞,月近弯刀断心珏,衣染西关雪。” 涵苵夫人闻见之后猛地起身,从窗口跃下小楼,朱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那醉汉在霜月里挣扎了几番也没有起来,索性摸过酒葫芦躺在地上喝起来,边喝便道: “涵苵者,韩蝶也;晢曜者,折夭也;安西者,安息也。南荣南荣,世道难容;善变善变,时过境迁。” 话音刚落,那人便又吟啸起来,随之一地落英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清扬曼舞,似拟九州八极宏图,似拟尘埃落地之姿,又似拟欲语还休之态;耳边似有蝶翼之声,似有落雪之声,似有云来之声,又似有花开之声猝尔东峰后朝阳乍起,月辉净退,啸声只留余响。半空中的花瓣在白月下如雨零落,顷刻之间,满庭空余碎玉惨淡。 照顾夫人的丫鬟打了水上楼,却不见夫人踪影。凭轩一看,见夫人独自站在院子里,满园的秋海棠一夜之间只剩下残瓣虬枝。那小丫鬟赶忙下楼去,到了院子里却发现夫人又不知了去向,只在地上留下一张字条,是写给当朝圣上的。大意是说自己谢过皇帝费心照料,心觉不配,自请革去周身头衔封号,流放江湖。 又有人又问了,既然再没人见了夫人,那前面那些个风花雪月的场景是怎么得知的?自然是有人说自己看见了。夫人出走的当天下午,还有人传说某某人前夜看见夫人与一男子在海棠丛里颠鸾倒凤,而后把臂双归了。 消息越传越邪乎,传到沐城銮殿上已是不堪入耳。字条呈进沐城城北,上将军在朝上闹得鸡飞狗跳,皇帝只觉得太阳两处突突地疼,心里埋怨夫人太胡闹——这私奔和改嫁他不一样啊,不成体统与不成体统间还有区别,何况自己都准了她可以随意选择郎君下嫁,她为何要搞得这般难以收拾?更别说现在人都不知去向,没法向负荆将军这老匹夫交代。 再说损福关这边,那夜与夫人“幽会”的男子念的“寒棠”三句竟也叫人传了出去,还被编成了曲子。此时涵苵夫人的故事已是被传得人尽皆知,不少恩客冲着新鲜劲儿专点这三句小调叫歌伎来唱,有时夜里沿着损福关的街道在各家馆子外面走一遭,能不间断地把这首曲子从头到尾听上几茬。 有趣的是,鉴芳官们几日评来选去,竟也觉得这区区三句就得了夫人的心很了不得。再仔细琢磨,认出这三句中既写了那日眼下之景,又暗示了将军遇难之景,最难得的是把原本萧瑟的景致写出了豪气,不似过去劝慰夫人的词作那般满是闺阁气,便都给了这三句上上的评价。后来不少人就以涵苵夫人的这个故事为典故,依着起初那三句的格式格律进行了诸多模仿,慢慢还演化出了一个新的小令词牌曰“寒棠调”,这都是后话了。 那年的赘芳录很是有趣,卷首的不是关里的赘芳秀才,甚至都不知道这人姓甚名谁,录中也只是呼他为无逾公子,是以当时夫人居住的无逾轩取的名号。无逾公子还成了唯一一个没被皇帝召见,反被下旨缉拿的赘芳录卷首。可就算是圣上,真在琊岭抓人也不容易,我们只知道,三百里琊岭至今依旧风平浪静。 这桩事的余波很长,争论也很多。有人认为无逾公子这三句拿了卷首实至名归,有人对此不以为然;有人觉得涵苵夫人敢作敢为,有人却骂她浪荡不堪;有人猜无逾公子是夫人的老相好了,有人认为只是关上不出名的小倌被夫人看重了皮相,“寒棠”三句是其他秀才后来附会的 涵苵夫人的故事说起来可是没完没了,我们先按下不谈。再怎么说九月的赘芳录也主要还是读书人之间的事,寻常人家听不懂也只是当个哈哈,这葳蕤月里风月录中的争妍斗艳才是损福关的真正好味道。平日黏在鼻子上闻得见舔不到的这块酥糖,这下终于叫你知道是酸是甜,是苦是辣。具体光景如何先容咱卖个关子,且听下回分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暗涌寻芳节 涵苵夫人这一段故事讲罢,屏湘子又下场歇息,底下的茶客也活动活动了身子,开始互相敬茶闲谈。 “冯兄,听闻您前几日去了琊岭?” “我去琊岭?我哪有这能耐?是我妹夫家的表亲去了,贱内和几个婆姨总拿这个事儿闲磕牙,怎么传成了我去?” “您那妹夫的表亲是做什么的?居然能在评定赘芳录的时候去岭上?” “他那表亲是有些不一般,好像是今年那个文武状元岳噤岳行枚的一个友人。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咱们和人攀不上。” “文武状元岳行枚?他可是不一般,从来‘五十少进士’,他才不到而立之年,居然能在文武两路都有如此成就,不简单,可不简单。” “什么不到而立,才将将弱冠。听说已经游历过不少地方了,行万里路者,岂止是不简单。” “可是朝堂不比江湖,他从未入仕,骤然伴君,能玩得过北城的爷爷们吗?” “这且轮不到你我操心,人家能当两路状元,他若是都弄不明白这中利害,咱们就更别想弄明白了。” 茶客们又闲聊了一阵儿,屏湘子复登了台,把书归了正传—— 先前咱们说了,赘芳录从九月初开始评定,待八月十五云遮月的时候定下,张布的那天夜里还会有些借着时令吟诗作赋的仪式。其实赘芳录的评定针对的还是已成赘芳秀才的关里人,选在什么时候倒也都是可以。但是,赘芳录评选的时候还要捎带着招选新一批的秀才,如此在选择这一评定时间的时候就要有些讲究。 八月南吕乃是什么月份?那时各地放出桂榜的时节,届时举人的名单定下了,不管中与不中,各地的书生就要开始在心里打下主意——是按部就班地接着往上考,还是准备盘缠上琊岭考花举?而在一些富家公子之间,考完乡试就上岭基本上成了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若能成赘芳秀才,那身份地位自然都提了一大截,即便日后不留在关上,以后也能在酒席饭桌上拿来炫耀一辈子,往后能进殿面圣也更有底气。若是成不了的话也无妨,算是见习见习,长长见识,最不济还能挨个馆子逛上一逛,也算借问道是消一消乡试过后的倦意。 考花举不是损福关一家的事,八月从初一到十五,削禄关上的军师四爷都会揣些文字题目跟着弟兄一起拦道。路人答上了就可以在应缴的过路费上打些折扣,若是真合了四当家的眼缘,还能得个举荐条子,这就相当于半个琊岭的通路条,到了损福关上鉴芳官们也都认,以后在其他考花举的书生中间也能高上三分。 可惜这路条并不是那么好得的,这位削禄关的四爷爷单有读书人的心性,却没读书人的耐性,还看不起读书人矫情。要想和他的眼缘,诗书通了才是基础,脑子还得有灵性,脾气里最好带点土匪的野性。这几遭下来可是比过花举还难,人们戏称削禄关老三这里是“考花进士”,诗云“五年花举残进士”,戏说五年也出不来一个整人真正和四当家的脾性。 前来考花举的良莠不齐,总有一些想要投机取巧的就把前人的诗作拿来揣摩研读,特别是把未晞斋秀才们的诗作奉为经典。可未晞斋秀才们的作品也是有高有低,有一些是用心填的好词,有些就是酒肉间的儿戏。但总有些个半瓶醋看不清楚高低,也甭管好赖,先借鉴借鉴再说。人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嘛,就看抄得巧与不巧了。你写个“汀兰点弱水”,我就写个“梧桐点秋水”;你写个“浅杯载醇情”我就写个“薄酒传好意”,不管通或不通,先借鉴了再说。由此,在这些考花举的人里面还出了个“未晞派”。未晞派里倒是也不全是庸才,倒是也借鉴出过上品的句子,但文人多数还是不把未晞派划入正经流派里,说谁是未晞派的一般也都是在骂人。 未晞派毁誉参半都是后话不谈,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大家也再熟悉不过,此处就不再赘述,咱们要是再不说说这风月录的事情,西边那边的几位爷可就要起堂了。爷您稳了,屏湘我这就跟您说说这风月录上的好处。 总有人说风月录的评选无非是损福关各家脂馆吸引恩客的手段,这话却不尽然。能上琊岭的人要么是英雄豪杰,要么就非富即贵,耍小心眼子这种事情都不要想。再者说,损福关上的勾栏早就不单单是为了拉客赚钱,主要是为了论个行当里的高低,整个损福关的风月行当不亚于一个小武林小江湖。不过这些个勾心斗角血雨腥风跟咱没甚关系,名录评选期间来的客人确实比平日要多,您非说是吸引恩客也是无可厚非。评选风月录的月份里确实是群芳争妍,满谷的流芳带韵,更有翩翩君子潇洒倜傥,确实叫人见之不忘,流连忘返,不是风月里的人来观礼的也就把这段日子当作个玩赏芳菲的节日,寻芳节这个词就是这么慢慢叫开的。 风月录的评定一般从清明过后开始筹备,基本上到季春三月会正式定下来。这个时候,人蛰伏了一整个寒冬,开春后又历了寒食和祭祖,身子上心里头都窝着一股子的火气泻不出去。乍逢着破暖轻风,单衣初试,四下里的花儿开得闹泱泱的,惹得人心里头直挠痒痒,此时的损福关上却不管你是要看花还是要寻花应有尽有,岂有不去之理? 寻芳节伊始,损福关上会安排着在乾凌山脚下的燕婉谷里做一个仪式,各家推出来参评的花魁要在谷底穿花蝴蝶似的轮流露个脸,都做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温婉模样,惹得人打心眼儿里怜爱疼惜。而后的这段日子里,竞技的台子会慢慢儿地从谷底到山脚再往山腰上搭,到了最后的大典就要上到乾凌山峰顶,有种步步封禅的意思。届时能够花名入册的就都一改过去的娇柔态势,变得清高而不可亵玩。这会儿恩客花钱买的已经不只是皮相或是一技之长那么简单,不仅要让别人觉得这钱是自己花得起别人花不起的,更要让人觉得这钱是自己花得到而别人花不到的。 寻芳节期间每天从早到晚都有表演,更确切地说是比拼。有比体肤的,像是比肤容,比眼睛,比眉毛,比玉手,比指甲,比腰身,比双脚凡是人身上有的甭管平日里看不看得见,都有赛场;也有比才艺的,像是比小曲,比跳舞,比耍剑,比操琴,比唱戏,比身段,也有比吟诗作画的当然还有比风月功夫的,这个风月功夫和前面比身子里头“平日里看不见”的那部分一样,得贵客到内场里头才能见到。 风月里的比拼都是分内外场看的,真正损福关的滋味都在内场里头,内场里头存的都是各家的头牌,代表的是关上的“风骨”。外场虽然也是不可方物,但在内行眼里,“皮相”什么的再难得也不敌有韵味的“风骨”,这乃是本末之别。 另外,每年这个时候岭上的赘芳秀才们也是忙碌的很,一方面景致怡人难免叫人文思泉涌,一方面花魁小倌们也需好的句子来衬自己。每年风月录评定结束后,各家养着赘芳秀才的馆子会着重看一看这段日子里秀才们成绩如何,但有成绩斐然的,日后在起居上会多有照顾。 这边的爷就要问了,这风月录里那位佳人到了关上最值得一看?您若是这么问可就外行了,佳人要的就是一个新鲜,自然是年年都有不同。我且拿赘芳秀才跟您打个比方,前头咱们说赘芳录的时候提到了一个槃硕公子,算得上赘芳秀才里面的传奇人物,但这位传奇可是没上过赘芳录的,只在别册里面有个记载,因为槃硕公子那时候还没有赘芳录这个说法,连赘芳秀才的提法确切来讲都是他之后才有的。而有了赘芳录之后,关上的公子们都无非是一时名噪,再没有像槃硕这般长久被人念叨的了。 为何?是诗文作得越发不行?非也。 损福关上的诗文年年都不乏佳作,且整体来说是越发精彩。可是年年的新旧更迭,没能入册的自然不被记住,熬到了卷首的常常就应召出岭了,或是新人进来把旧人顶替了。一旦几个月在关上没有打眼的作品,自然就叫源源不断的新人们顶了名声,有些“潮起潮落空泡影,云卷云舒惟雨声”的意思。 而赘芳秀才和花魁小倌还不完全相同,秀才虽然也是代代更替,但应召出岭的不是每年都有。虽说新人不乏才气盛的,但整体还是会敬一敬前辈,且确实有一些资历老的身怀“长才”。而风月中人就不同了,皮相也好,根骨也罢,这些个东西图的就是个新鲜,即便是怀有极品的“根骨”c技艺,也是撑不过两三个春秋的折腾消磨。有秀才作“待看花,日暖蒸花入融土;欲尝笋,夜长思笋余新竹”来比赘芳录中的更迭,而风月录里的更迭速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有人为这些风月中人伤情了,还编一些故事来传讲。各位,可莫叫这些才子佳人的话本给骗了。原本人家色衰成了师父,老主顾来时他在一边指导着新人伺候,闲时为老故交舒络筋骨,把昔日的笑话拎出来乐一乐,这乃是一大雅事c美事。可江湖上总有些不解风情的先生愿意编些故事把俩人绑扎了一块,好好的情谊在柴木油烟里头消磨净了,自己却说是团圆。各位,但凡是把损福关情谊糟蹋成这样的,绝对没尝过损福关的滋味。 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是不了解损福关的。 岭上三关里,损福关的事情听起来要离咱们更贴近一些,其实不尽然,反倒是人们对损福关最不了解。就好比说,有人觉得损福关在琊岭里面,前岭又有削禄关一群土匪守着,再怎么说生意不如外面,所以搞出个寻芳节来招徕恩客。再有人觉得,琊岭上的损福关不是文人就是风月中人,阴柔得很,怕在岭上三关里面要受气。诸位,可有一句话说得好,“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损福关就是这样一个典型。多咱不说,就一点:每年死在损福关的人,要比死在削禄关土匪手上多上几倍。为什么呢?咱今天就好好说说损福关在琊岭上的地位。 琊岭,纵横三百里,三百里琊岭早年没什么人走过,要过琊岭比登天还难。虽说这些年走琊岭渐渐地有了体系,到岭上赚钱玩乐的人多了起来,但琊岭依旧也不是普通百姓随随便便就能过的,至今为止敢走琊岭的都是各行各业的一方诸侯,在座的各位爷中里头一定有厉害的屏湘却不知道,但若非是琊岭难过,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花钱到我这里把琊岭当成故事来听——容屏湘说这么一句玩笑话。 这时堂下就有人喊了一句“话粗理不粗”,屏湘子拱拱手,继续说道—— 人说琊岭百里一道关,好像走琊岭难就难在过关上面。但内行人知道,若没有这三道关,特别是中岭的损福关,想过琊岭更是难于上青天。这人在山里走,脚力好一点一天行个几十里没什么问题,但是琊岭不光山路蜿蜒盘转,坎坷崎岖,一些地方还藏着瘴气非,得是熟悉前人踩出来的“大道”,在山里头钻来绕去才能平安通过,其中最曲折的路段几天都走不出五里的直线,别的不说,在供给上就是很大的问题。 损福关的位置在岭上偏西,看着往那边去是在绕远,但是路段安全不说还是补充给养的圣地。损福关上不单单是做恩客的生意,还给过岭的行商续命,这一点与后岭的折寿关有相通之处。如此,损福关的地位可想而知。 损福关的地位如此,寻芳节在损福关上的意义又不简单。那些到了寻芳节上却把寻芳节简单地想作温柔乡的人可要仔细,有认为来寻芳节的人都是色字当头的,这里先劝您别太过单纯。这寻芳节上才是真的风云暗涌,绵里藏针,每年死在损福关上的人,在寻芳节上是一个。 相传寻芳节的主办者每年都是借寻芳节做引子,为的就是召集各路人汇集,具体什么心思,不在其中的人自然不知。但有了这种先河,人们也喜欢借寻芳节的场子来清一清恩恩怨怨的“琐事”,有点像民间年关收账。人们说“禄易通福难得”,其实损福关本身不难过,难过的就是这些做了断的。 三百里琊岭,能走的就不是百姓俗人,能站住脚的更不是有点三脚猫功夫就行。说损福关上每年的“悬案”不下百十件,可损福关上唯一的悬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这关上究竟有多少双眼睛?然而这些眼睛知道自己看东西的时候什么时候该睁眼睛,什么时候该闭眼睛,什么时候该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江湖上哪有宛丘不透风的地方?反倒是这种明知道处处透风但是风却懂得自己该风向的地方叫人放心。 有了这些门道,每年的寻芳节上就会有一些其他的热闹,像是门派掌门人的更选,商帮的分并仪式,大宗族的庆典不一而足。这些热闹,热闹着热闹着可能就真的出热闹了,哪一年的寻芳节不死人那才是真的热闹。如此,寻芳节期间有两种人也纷纷上岭来,一个是间人,类似于中间人c公证人,给处理“琐事”的两方或者几方人联络联络场子,送送口信的的。另一个是仵人,就是专门处理尸体的。 损福关有规矩,可以在关上解决事情,但是不能在关上添麻烦,你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都没关系,但是牵累了旁人又结了仇怨的,那就得自己兜着走了。再就是不许留下一地的狼藉,自己家里清理门户的,尸首要自己带走;了断恩怨的,不管你是暗杀还是明杀,都得把尸体带出岭外处理干净。这便又有人犯嘀咕——暗杀哪能随便就查出真凶来,人家不带走你不也是没辙?再说暗杀要怎么处理尸首,处理了不就暴露了?理儿的确就是这么个理儿,所以说损福关上仵人的作用就十分重要了。 仵行里的规矩,不经雇家允许绝不可以说出替谁办事。一般杀手若是被抓捕到了,对方可以对其进行拷打审讯,但是审讯仵人是被认为极不耻的,仵人在命案里往往只作工具看待,官府也约定俗成地不提审琊岭的仵人做证人。 像是间人仵人这些,有门道的家族门派自己带,小家小户的只能到关上现雇。关上有一些常驻的老人儿,但是到了忙时却分身乏术,慢慢地,老人儿们就成了坐商。每年赶寻芳节的三教九流到了关上就凭着能耐到老人儿那里挂上名,有个吃住的地方,也有个来活的消息。雇主有需要就去老人儿那里请人,佣金直接交到老人儿手里。每一单老人儿与外来的三七分成,老人儿拿大头,不过会给外来的补贴在削禄关上的损失。外来人虽是拿小份,但一场寻芳节下来,真能在关上办上两三件事情,比外面一年赚得都要多。 寻芳节上各馆各花魁间的明争暗斗有多热闹大家都能猜出个一二,而借着寻芳节的场子了解仇怨的也是精彩的很,前年震惊四野的那起“鲛石夺魂案”就是典例。而这一场传奇里面,有一个人乃是传奇中的传奇。 说损福关上年年有传奇,但是听得多了就和家长里短的无异,左不过出事的主人公的身份有些特别而已。而损福关上这些身份特殊的主人公里面真正称得上是奇人的却只有一个人,这人一不是什么赘芳秀才,二从未夺魁乾凌,甚至都不完全算是损福关的人,也不是什么远道而来的望族。这人性情多端,好红衣打扮,相传是个风月里的老手,每年寻芳节的时候都会被邀请到乾凌山顶参与最后的评点。 这人乃是一女子,芳名玖天风。 见识过玖天风相貌的人都说,这玖天风生得是不错,但是和损福关的皮相担当们扔在一起,倒也没见她多出众。只是她真的和一群花魁们站在一块了让人去挑,十个里面个都会挑玖天风,剩下一个多半是自诩娇矜。有人就猜,玖天风一定是根骨出奇,才这么叫人念念不忘。这个是真是假就不清楚了,可是咱听说过一个传闻,玖天风就没在损福关上开过张,损福关上传说尝过玖姑娘滋味的也都真真假假,不可得知。 又有说玖天风和后岭折寿关的关系不一般,总有人听见走后岭的泉客们交谈时提到这个名字。只是琊岭的泉客在岭上颇为骄矜,不屑与普通的行商恩客打交道,人们也只是暗中传说一下偷听来的碎语。 玖天风到底是什么人呢?这说法就太多了,有说她是当今圣上在民间时的妹妹,过不惯公主的日子,在岭上料理皇上过去的家务。还有说她是损福关总舵的偏房,有说她是后岭折寿关上吃泉客饭的,还有说她是泉客和鲛人生的杂种的,不一而足,至于她到底是什么人,谁也不清楚,人们初听到这个名字就是在“鲛石夺魂案”上。 每年到了泉客赶湖的时节琊岭都会热闹热闹,年年会传出鲛石问世的话儿来。寻芳节虽不是什么赶湖的时节,但是琊岭上关于鲛石的故事是不分时节的。说到底,真正能使琊岭上下心头一紧,且不管出过多少次乌龙都不会被懈怠的事情只有一个,那就是关乎道鲛石的事情。而那一年“鲛石夺魂案”的话头儿里,紧张的意味似要盖过戏谑,大家心里都闪着个念头:莫非那鲛石真的出现了? 也就是这一年,琊岭的泉客到了折寿关遇见了过去不曾见过的一道风景。 那日沙途迎鸾传浩歌,荷衣回风盼流雪,鹤徕大掌柜孟怀蚩多少年之后又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可一回想起那日光景依旧嘘嗟不已。玖天风究竟是何许人也?有了玖天风的琊岭是否依旧会风平浪静?传说中的夺魂案又有何内幕?琊岭的最后一道关又有怎样的名堂?咱们下回分解。 屏湘子醒木一落,留下一句“下回分解”,然而这一个“下回”开始之前,沐城里却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沐城泉客归 屏湘子连着说了两段,这会儿又坐了下来,一边看着小厮录下的书道儿梁子一边吸溜着店家给的茶。熟悉的询家一听前头没留扣子就知道一会儿还会有,有内急的都刻意吩咐了伙计给留位子。 这屏湘子说起书来一向就是由着自己的喜欢,高兴了能连着说上一天,可若是不高兴了那谁请也不会给面子,只不断地说要再歇着一会儿。今日屏湘子看起来心情不错,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又重新回到了台上,然而他才刚一使挂子,外面却伴着一人的呼声传来一阵喧闹: “鹤徕的,鹤徕的,你家掌柜回来了!” 哟,走琊岭赶湖的泉客们回来了。 说是叫鹤徕的人,可鹤徕泉坊那边还没动静,客栈里的屏湘子倒是先把手里扇子一扔,撩起前襟儿就出了茶馆跑上了街,大步流星地直奔城南朱冥门而去。 听书却跑了说书人,沐南大堂里的人正面面相觑,一个老茶客却首先把茶杯撂下,起身大手一挥,嘴里招呼着: “愣着干什么,快去看今年有没有蓝眼珠子的啊小二,茶钱那个记我的记我女婿账上。” 说着也跑了出去。 店里驳了口儿,小二却也不一惊一乍的,在后面连声叫着“不急不急”,又转过身对着大堂里的人道: “各位客官,茶钱都不急,回头再说。” 茶客们这才纷纷缓过神来,互相招呼着往城南的朱冥门去。 朱冥门下这会儿已是人声鼎沸,一群顽童在城脚下拍着手唱: “莫言下岭便无难,岭下无常戈壁滩。若入鲛漓得鲛石,便图四海也平安。” 这一带住得近的人家可是赶到了不少,眼下正成群地围聚在一起或窃窃私语,或高谈阔论。南城各个与泉客行当相关的店家也纷纷派出了人探听,城门下面都是在讨论泉客事情的。 “今年估计是个大丰收,这都快入冬了才回来,肯定是货多。” “我看是啥也没捞着吧,每年车就是去的那么几辆车,肯定是什么时候装满了什么时候回来,要是早能打到东西还会拖到现在?” 立在城门口,远远地就见称外走来一行人,头骡的车上插着一面大旗,上面行云流水地书着两个大字: 鹤徕。 不大一会儿,车队到了城下,围拢的人让开了一条路,却忍不住还是往跟前凑。 孟黔孟怀蚩坐在头骡的车上,手里盘弄着两块核桃大的顽石,那石头说圆不圆,说方不方,看不出什么形状来。一见到鹤徕的骡队,人们的议论声更大了。 “我看孟家的脸色不错,应该不是没打到东西。” “鹤徕老板的脸——波澜不惊,什么时候跟咱们变过?反正鲛人的价格都是他家来定,怎么也轮不到他赔钱就是了。” 车队越行越近,旁边一家药行的查柜挤开人群贴了上来,伏着身子,跟着骡子的步调亦步亦趋,对着孟怀蚩停不住地嘘寒问暖,叫周遭的伙计胳膊上麻麻地浮起了一层。 “孟老板辛苦,小的是无妄药号的大查柜,知道您今天回来,特意在这候着您呐。” “嗯,您有心了。”孟怀蚩嘴里应着,面色不动,眼睛半阖着。 “哟,孟老板这两块石头好玩。小的昨儿新得了一对‘闷尖儿狮子头’,包了浆的。您说小的也不懂这个,搁在手里头也白瞎了,孟老板若不嫌弃的话改明儿小的叫人给您送到柜上去。” 这查柜话音未落周围的人都不禁失笑,孟怀蚩也不由得撇着嘴角露出一点笑来。那人见状以为是得了对方欢心,腰更加弯了下去,又露出了排牙来。孟怀蚩到也未置可否,伸手随在自家骡子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击了一掌,骡子便不可察觉地快了步子。查柜陪着笑再要在说什么,却觉着脚下再也跟不上,只得闪在一边,边喘着气边懊恼地长叹了一声。 边上一头派的泉客早对这种人见怪不怪,但看着此人蠢笨得出了憨态,不由得想要打趣他几句: “不怪你说你自己不懂,你还真的是要命。孟老板手里的可是‘云归’,还想拿两个核桃就换了,您过去是管账房的吧?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贵号的掌柜得了你可是福分,不想发财都难啊。” 几句下来惹得周围的人笑得格外欢畅。 那查柜听了颇为愤愤,却还是敛了不快跟在了人家车后面: “谁有他大财主的眼力?什么云龟云鳖云王八的,没见长得有多周正,还不敌我家掌柜的核桃。” 刚刚的泉客听了他这话,嬉笑中生出些不屑来: “孟老板的‘云归’,一块上大小八十一个窟窿眼儿,上能冒烟,下能淌水,笼在香烛上可以通晓神灵,供在几案上作茶宠豢养能够延年补气,那可是正儿八经的乾离石。按照当年琊岭上大哥给定下来的标准,就凭云归的这个品相,在乾离石里算得上极品了——乾离石你知道吗?” “乾离石乾离石?我们掌柜先前提到过,说是” “鲛石!这你总知道?” 这位查柜听了面色一惊,忙问: “这鲛石不是至宝,这圣上都” 他边说边还向北面抱了抱拳,却又被人给打断了: “亏你还想贴上孟老爷做泉客买卖,连鲛石的根系都不清楚。您快一边歇了吧。” 说罢拍马要走,可这查柜却还不依,颠着脚步又贴上去,一定请对方仔细说说,那泉客随意地把身子半倚在了身后的厚麻袋上,麻袋微微耸动了两下又静了下来。 “我说这位兄弟,鲛石这事咱们做头派生意的都不敢沾染,你这啥也不知道的还敢动这种心思?” “您这话说的,我家掌柜今年才把号子开到沐城来,就是跟孟掌柜打个招呼而已,做泉客?没那个心思,没那个心思。” “就是有那个心思你也得有那个福分。您啊,跟你们掌柜的说,到了城南不容易,好好地做买卖,泉客的事情不是你该问的。若是犯了太岁,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泉客也不再与他废话,又加了几鞭往自家的泉坊里赶。这边这位大查柜愣是讨了个没趣,见周围的人也不再理会他,便悻悻地要回去,一转身却吓得往后窜出一大步。 背后不知什么时候似笑非笑地站了个穿着破烂溜丢的脏道士,这位查柜一个没提防,差点没与他闹了个脸贴脸。再定睛一看,见这破落道士一手搭着个秃毛的拂尘,另一只手却举着个算命的幌子,忙颇为嫌弃地挥了挥袖子转身要走。一回身,那道士却游身移步般地又绕到了他面前。 “起开,找别人去。”穆娄心中有些冒火。 “这位施主莫不是没听过,在沐城可不要随便瞧不起任何人。” “这是城南,你要是哪家权贵的亲戚,过巽远门北边讨生活去,在这跟谁俩装这些去去去,我不和你废话,你也莫在我这讨嫌。” “施主家的掌柜是否姓穆,唤做穆奎?施主乃是穆掌柜的弟弟,唤作穆娄可有错?” “咱们无妄堂上月在沐城开的张,宴请了四方的宾客捧场,你知道我们兄弟二人也不稀罕。” “贵号掌柜把分堂号开到沐城不只是为了悬壶济世,是动了赚泉资的心思,今日探得泉客进城,派你来了解了解,最好搭上” “你”穆查柜拉过道士拽到一边,指着他的鼻子道,“今天的事情就到此刻为止,你若是再敢把这些话到处讲说,我们无妄堂虽是小门小户,能把生意做到城南就也动得了你。” “施主莫恼啊,您这次出来,若是什么有用消息都带不回去的话也不好交差不是?您且布施贫道一碗茶水,一碗茶水也不值几个钱,若贫道真有值当的消息了,也不枉费您走这么一遭。” 穆娄听了他这话暗地里一怔,又把对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心里竟有了一丝松动。他一抖袖子把手背在身后,率先迈向了沐南客栈。 沐南的小二正恹恹地收拾着大堂里的残局,穆娄一见满屋狼藉的样子便吩咐伙计拾掇出了一个雅间。说来也是有趣,今日来了屏湘子,大堂长条板凳的身价倍增,雅间倒是给人冷落了。 进了雅间,小二沏好一壶火泽茶斟了两盏,不等说句客气话儿就被穆娄挥下去了。破落道士不等主人请,也不理会案上精致的小茶盏,直接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就往嘴里倒,被烫得“老君老君”地叫了起来。 穆娄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把自己茶碗里的茶水慢慢地喝光,不轻不重地把盏子撂在了茶桌上。破落道士见状便也收了卖关子的心思,把茶壶放好,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始讲了起来: “这位施主知道多少有关鲛石的典故?” “我只知道这鲛石乃是天下英雄都在寻求的宝物,当年今圣上曾重金悬赏进献鲛石之人,但每年都有大量浑水摸鱼的商贾叨扰圣听。后来陛下又颁旨重罚鱼目混珠之人,进献鲛石这两年才没那么盛行。” “施主好灵通,传说君子得这鲛石则可以安定四海,武者得了鲛石便能独步天下,自然是至宝,那施主可知这鲛石从何而来?” “说是拿鲛人的脑髓炼出来的。” “这鲛人从何而来?” “城里的孩子都知道,过琊岭往南深入无常戈壁,有一鲛漓湖中栖着一族鲛人。” “施主您对琊岭有几多了解?” “琊岭的故事四处的说书人都有讲说,这些在别的地方都不算什么新鲜事情,何况现在是在沐城。” “施主,您听的说书人口中的琊岭是不是说岭上有三道关?” “自然,削禄c损福和折寿嘛。” “那您仔细回忆回忆,那些说书人口里的要么就是些绿林好汉的传奇,要么就是些风花雪月的故事,有几多是说琊岭第三道关的事情?” “这都道第三道关上没甚景致,就是区区一道隘口,也没多少行人,怪不得没人探究。” “施主倒是明白人,还知道折寿关是道隘口。可施主不知的是,就这么个小小的隘口,接待的是当今天下所有的泉客,这里面会有多少名堂贫道也不妄语,施主您可以自己猜想猜想。况且这岭上三关,削禄关虎踞龙盘,损福关明枪暗箭,可折寿关至今从未传出有人殒命过却偏偏得了个‘小鬼门’的称号,施主就不觉得奇怪吗?” “这琊岭本来就是一处邪地,有些邪情也不只得惊奇,再说这折寿关如何与鲛石有甚关系?” “哈哈,既然施主不知此中利害,那贫道就得先和您从这琊岭第三关折寿关开始说起” 破落道士这边与穆娄正说着,鹤徕的骡队已经在南城心的泉坊下停住了,泉坊的匾额上“天下鹤徕”四个大字恢弘中带着几分俊逸,真似有鹤云来之势。 匾下,鹤徕的几十个伙计在大门两侧次第排好,垂手肃立,一直排到街弯处。中间一老者临风而立,才见车队转过街角便长揖作礼,正是鹤徕的大管家卫霆卫谨仁。孟怀蚩见到老者忙从车上跳将下来,手上回着礼,脚下急急地赶到老者身边。一边跟着的卫恒瑞也跳了下来,跟着孟怀蚩迎了上去。 “卫老有礼,怎的还亲自来迎?” “隆重与否,自有天知。” “哦?卫老是否算出什么了?” “掌柜一路辛苦,外面风乱,里边说话。” “请。” “请。” 几个人进了堂去,两边立着的伙计连忙去帮赶车的牵骡卸车。 进了堂,卫恒瑞对着卫谨仁跪下拜了拜,唤了一声“爹”。卫谨仁笑着示意他起来,问孟怀蚩道: “祯儿此行没给东家添麻烦吧?” “定祯有眼力有魄力,无论是行路还是捕鲛都很得力,帮了我不少忙。” 卫恒瑞本名定祯,恒瑞乃是孟怀蚩的父亲赠的字。 “没添麻烦就好——阿黔,昨日我卜卦见南方大利,此次蓝瞳收获怎样?” “卫老神算,那陵虞倒是没耍滑头。这次我在老湖那里领着大部分的弟兄猎捕绿瞳好掩人耳目,定祯领着弟兄绕到南湖那边,果真有不少蓝瞳。可惜几只蓝瞳眼睛已经发白,在路上就断气了,不然收来的蓝瞳得有三十。” “三十?那我们如今有多少?” “现在活着的,一共二十三条。” “二十三条?” 卫管家一下子直起身子,扶着太师椅的把手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半晌才猛地意识到屋里还有旁人似的稳了稳心神,道: “你们且去洗尘,待伙计们入好了库带我去瞧瞧吧。” 晚些时候,孟怀蚩和卫谨仁约着进了鹤徕的后堂,卫恒瑞也跟在了后面,一行三人出了前屋过了院子又钻进西厢,直接走进了一个女子闺阁样的房间里。 这房间里脂粉香伴着熏香的味道甚是浓郁,叫人闻着有些熏熏然。卫恒瑞率先走到阁里的绣榻前,将里侧叠好被子抱到一边,又将下面床单褥子什么的一股脑儿地掀开来,露出了底下的床板。再把靠墙一侧的床板压住一头向上一撬,再揭开来,就露出了下面黑魆魆的地道,一股子酒味冲鼻而来。 卫恒瑞开了地道便退下来站在床边,孟怀蚩将妆台上一盏小灯点着了端着,率先进了地道,卫谨仁紧随其后。卫恒瑞见二人进去了,在外面把床板归了位,床也铺好了,自己放下床幔在床头静坐。 地道里面,进来的二人前后脚地踩着仅能容一人欺身的阶梯拾级而下,拐了一个弯之后楼梯变得宽敞了些。辗转走了三四道阶梯,就嗅得那酒味越来越重,阶梯下到了头再转了个弯儿,眼前便开阔了起来。 这块开阔的地方方圆丈许,两边累着几口陈旧的木箱,箱子上都上着黄铜的大锁。正对着的一面是一堵坑洼石墙,孟怀蚩提着灯上前去,灯近了才看见上面有个三尺见方的孔洞。孟怀蚩把手中的烛台放进了墙上的孔里,里面的底座吃重,缓缓地降了下去,墙内隐隐地传出轰隆的响声。轰隆声过后,里面弱弱地传出一道女声: “夫人睡了,明日请早!” 孟怀蚩听了话后高声道:“给夫人的参茶到了,请小玉出来拿。” 墙里又道:“小玉姑娘不在。” 孟怀蚩道:“那就请司冠的双成出来回话。” 墙里“咔哒”一声响后又是一阵轰隆,坑洼的石墙訇然中开,扑鼻而来的酒气叫二人一时睁不开眼睛,再看清时,眼前是已是另一处洞天。 这石墙里面别有一番天地,此处天棚低矮,但是横纵开阔,里面几步就吊着一个铁盘,铁板上面荧荧地盛着烛火,都带着蓝绿色的淡光。这里面水汽大得很,叫人无法多待,更有那股子浓烈的酒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谁家的酒窖。刚刚在墙里喊话的女子将二人让进里面,待二人站定后,女子向着他们揖了一礼。 “老爷,卫先生。” 这女子相貌姣好,一面气质沉稳叫人觉得十分老道成熟,一面举手投足间又有几分讨喜的灵动,单单从面相来看看不出具体年龄。 女子见人进了来,便示意了一下墙边候着的一个大汉,那大汉伸手一拉墙门边的一条铁链,将石墙轰然闭合起来。大汉又将其中一个铁盘上的一个烛台捧起来,仔细地放在墙上一个与外面无异的孔洞里。这烛台与先前孟怀蚩所持的相似,坐进了孔内亦缓缓下沉,连着的铁链带着无数的齿轮铁链,又在方才墙开的位置下了一道玄铁幕墙。 “这次的货都入池了?” “都安排妥当了,蓝瞳的每条单独设了缸,里面加了鲛漓湖水里炼出来的浓浇,说来这些日子鲛漓水要吃紧了。” “我会叫老邬再去取,先带我和先生过去看看。” 三人先到了一个巨大的池边,池上崖壁低矮,水面昏暗。带路的女子将一旁铁盘上的烛台端下来在池边一照,顷刻间池边翻腾出一片鱼尾,不时探出三两个五色头发的鲛人。那些鲛人一面见着蓝绿色的烛火想奔上岸来,一面又受不了干涸要往水中钻。岸边不高,水泽不小,鲛人却相互拥挤着谁也挣脱不开谁,上不去岸也下不去水,就那样一边拖累着自己的族人,一边又被自己的同伴羁绊折磨着。 “不愧是下贱的畜生。”孟怀蚩看着水里相互倾轧的鲛人,颇为恨恨地吐出一句,说罢转身边走边道,“带卫先生看看蓝瞳吧。” 又向深处走了百十来步,此处的酒味闻起来更加浓烈了,然而却未见到什么大的水池,只有一口口大缸。孟怀蚩伸手拿过一铁盘上的灯盏,走到一口缸前,里面的鲛人哗啦一声跃出缸口,却又马上虚弱地滑回了缸底。孟怀蚩护住灯盏挨得更近了些,趁着鲛人往上窜的功夫抓住了他泛白的头发,手上施出压力迫使他睁大眼睛,果然灯下盈盈地映出了一双冰蓝的眸子。卫管家也上前来,看清楚了鲛人的眼睛后颇为赞叹地点了点头。 孟怀蚩撒开了手,将灯盏递给了一边的女子,几个人退后几步,看着眼前二十余个隐隐激荡出水声的大缸错落地摆在地上。 “先前每年能捕到十条蓝瞳就是丰年了,今年的缸还是得到消息后立刻搬进来的,好在之前也做了些准备。”女子说道。 久久不语的卫谨仁突然开口问道: “那老陵虞也还在这里吗?” “还在老地方。”女子答。 “带我和卫先生过去打个招呼吧,这样的丰年,得好好谢谢人家。”孟怀蚩道。 几人转身向密室的另一个角落走去,此处昏暗压抑,借着光能隐约地看见墙脚的一口大缸。女子在离缸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孟怀蚩和卫谨仁则上到前去。 “陵虞,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缸中似有异物在蠕动,隐隐间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唼喋。过了好一会儿,缸底才响起一道嗓音苍老嘶哑,几乎听不出人声的声音,好像猛兽被扼住喉咙后带着威胁的哽咽: “孟黔,你定不得好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南湖有鲛人 再说回沐南客栈里,方才泉客这一回城,好纂弄蔓子的屏湘子自然不敢错过这段热闹,他一心着急采风,扔了一堂听书的茶客就走了。 其实这倒算不上什么奇事,即便是屏湘子不走,听书的也都是好热闹的,出了跟泉客相关的事情准要开闸。可这会儿鹤徕的泉客们都各回了各的家,茶客们也陆续地都回了店,还从外面带回了不少相熟的人,堂下一时又纷闹起来。沐南客栈的掌柜连忙派人去外面把屏湘子请回来,“鲛石夺魂案”的故事终于慢慢地入了柁子。 此时二楼的雅间里,穆娄可是没有心思去听那些有的没的传奇故事,只盯紧了对面那个对着壶嘴咂摸得满堂响的破落道士。道士喝得爽心了,复才开口道: “琊岭的第三道关叫折寿关,您知道的,人又称‘小鬼门’,是个隘口不假,过了这个隘口也就出了岭了。守着这道关卡的有两座山峰,西峰叫时鸣山,东峰叫谪运峰,山底有个舒吟镇,镇子不大,但在整个琊岭都有名。时鸣谪运两山一夹,南来北往做买卖的赶考的,迎嫁送娶的回乡祭祖的,都得从山中间的康庄谷取道。” “哎你等等!”穆娄敲了敲桌子把那道士制止住了,“我是不懂泉客里面的弯弯道儿,但也别给我扯淡。这谁不知道夹着小鬼门的两座山没有名字,说是底下镇着冤魂,怕起了名字惊醒鬼魂缠上了起名的人。你那又是舒吟镇又是康庄谷的,这这这折寿关底下做假账——你糊弄鬼呐?” “哎呦,串了,串了前两天和个说书的打哈哈,这串了本子了。” 穆娄颇为恼怒地摇了摇头,一拍桌子起身就要离开,那道士在原地也不阻挠,自顾地又喝了两口茶道: “施主,您既然打听泉客的事情,这屏湘子讲琊岭可是一绝,您为什么不到外面去听书?”。 眼见着要挑帘子出门的人却站住了,那道士接着说道: “但凡是说琊岭,总是止于损福,施主若不是在外碰遍了钉子是不会带贫道来喝这么好的茶的。” 穆娄转身又坐回原地道: “老子就当出来看一出瞎囫囵戏了,倒是要听听你今天能放出什么屁来。” “施主好雅兴,贫道今天就好好与你说说。” “小二——小二——” 外面正忙,小二老远地边应声边跑了进来: “来了来了,爷,您吩咐。” “把你这顶好的茶给我招呼上,今天谁也不许打扰我这屋。” “好勒,爷。” 那道士笑得脸上的褶子纷纷绽开,大发慈悲地把叼在嘴上的茶壶拎下来给穆娄斟了一杯,复又开口道: “折寿关确实是很少有人过去,去的人一般都是泉客。这个地方其实离了鲛人也却是没什么说的,贫道得先给您先说说这琊岭出去往南的鲛漓湖。折寿关过去,琊岭就算走完了,但是出了岭后还要再往南行三百里的戈壁,也就是传说中的无常戈壁。再过了三百里无常戈壁才能到鲛漓湖,鲛漓湖再往南可就是南海。鲛漓湖这几年在沐城已是妇孺皆知,可是具体它方圆多大鲜有人知晓。据走岭的泉客说,想到鲛漓湖只能从折寿关这一处过去,折寿关这道隘口扼守着的是整个泉客生意的命脉,自然无比重要。” “这未免不是在夸大?琊岭这么大的地界,怎么可能除了折寿关一个口子都打不开?再说鲛漓湖听着也不小,实在不行绕过琊岭从侧一面过去,再不济走海路不成吗?” “施主,今年桁定进献的砚台您可见过?” “御贡的贡品,我等闲人如何见得到?你个走江湖的难道见过不成?” “贫道自然是自然也没见过,但贫道的一位供奉是行当中人,每年沐南的文房铺子里头都会仿照着贡品制作新的样式。今年贫道与这位道友看相卜卦的时候刚好听闻了一二,说今年进奉的砚台叫忆桑梓,就是依着琊岭的形状造的。” 道士说着用桌上的茶杯累了一个形状,一边比划着一边道: “这砚台研墨的地方就是鲛漓湖,北边一片装饰的浮雕就是琊岭的崇山,山顺下来有块澄笔的地方做的是无常戈壁,从山这边往南出来,就只有一个口子能进去无常戈壁,别的地方都是陡峰,很难下去。这些都是你知道的,关键是这湖的最南面,鲛漓湖南边是海,但是海岸上又是一排陡峰,虽然比琊岭主峰这边的山单薄,但是要高上许多,陡上许多。再加上东c南海岸上这些年海寇猖獗,商船渔船出海都要掂量。” 穆娄见道士拟作山峰的杯子都在南北码着,东西两边则是空空荡荡,便问: “北有琊岭,南有海寇险峰,那东西两边呢?” “忆桑梓的两边不是平的,并非没遮没拦,这一圈都有山形的浮雕作沿。放在实地上说就是南北两边山的余脉顺着东西方向衔在了一起,相当于把整座湖圈在了里面,里面的水啊墨的跑不出来,人想从外面翻进去也不容易。” “话是这样讲,但是自古没有拦得住人的险峰天堑,区区几道山梁如何?山上就是再虎豹豺狼横肆,只要人想过去,就不可能拦得住。” “这两边的山梁有陡又秃,常年往外渗水,人人踩不住又没个抓手。再说现在琊岭的路已经走通了,放着不走走那不可知的麻烦之地作甚?鲛漓湖临着无常戈壁不好将息,从琊岭取道可以补充南去的给养,整顿路上的风尘。相传这折寿关少食茶馆的店家又极热情好客,何乐不为?” “这折寿关若真是这般好,为何起叫这个名字,还称什么小鬼门?” “鲛人的生意多杀戮,都说这营生做多了有损阴德。至于‘小鬼门’的提法针对的其实是无常戈壁,戈壁里面虽然没山岭里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但是百里不毛,时常风沙大作,夜里还总有鬼哭狼嚎的声音,像是要找人索命,所以叫作无常。折寿关就在无常戈壁门口,人就把他比作鬼门关了。” “难怪说‘莫言下岭便无难’,即便是能过了琊岭,接下来的路也是不好走的,泉客这一行当委实不是一般人能做得的。” “还不光是路不好走,若是没什么功夫,捕鲛也不是一般人捕得了的。鲛漓湖的湖水总是泛着酒味。但是这湖水可不能喝,凡人喝上一口就如一口闷了乾坤大碗,三魂七魄都给醉散了,再活不得,人体质差的闻多了也要生病。而且泉客生意赚头大,盯着这块肉的眼睛多,稍有不慎就是杀身之祸。鹤徕的早年做泉客之前做的镖局,开过客栈,那孟黔孟怀蚩打小不是个省油的灯,黑白通吃,交下了不少朋友,鹤徕这才有今天第一泉坊的规模。” “客官,您的茶。”茶馆的小二突然进了来,将桌上的茶换了新,“这茶是在琊岭上采来的,能安神补气,最” “好了好了,你先下去,茶钱记在无妄堂的账上。” “好勒客官,您喝着。”小二也惦记着外面的堂会,果真不再来聒噪。 破落道士把手里的茶壶放下,将新上来的好茶斟在了自己的杯盏里,饮了两口,复又自顾地讲了起来: “鲛漓湖水里养着的鲛人,人身鱼尾,胎生水养。鲛人的传说有很多,但真实的鲛人与传闻有所出入。鲛人不生在海里,至少没人在海里见过,唯一能捕到鲛人的地方就是鲛漓湖。而做鲛人生意的人叫泉客,泉客本是传闻里鲛人的别称,叫一些不了解实情的人误读后就叫开了。过去传鲛人泣泪成珠,传鲛人善织绩,还有用鲛人炼油做蜡烛什么的,这些都是谣传。鲛人不会纺织,什么也不会,但它们的头发晒干着色后却是轻盈飘逸,见风辄干,比蚕丝柔软隔热,透气却不透光,制成衣物或者绣品美观实用,也就是传说中沾水不湿的龙绡。对了,施主听过泉客里面分头派和尾派吧。” “先前以为是行当里分出的高低,后来才知道不是,原来头派做的是鲛人头上的生意,尾派做的事鲛人尾巴的生意。” “不错,鲛人泅水厉害,尾巴上的肌肉锻炼得紧实劲道,还容易入味,烹调起来能令人三个月不再想旁的吃食。鲛尾肉还极为温补,不似人参王八多食上火,是食补的上上选择。鲛人尾骨晶莹剔透,做装饰极为漂亮。有人说鲛人在深水游行靠的是尾巴判别方向,不少风水先生阴阳卦师以此认为鲛尾骨能够通灵,将其作为占卜驱邪的法器。头派和尾派面子上势同水火,但总是要结在一起瓜分鲛人的。” “这么说来鲛尾的功用可比鲛头要多啊,头派的泉客岂不是亏了些。” “此言差矣,这鲛人全身上下最珍贵的还要数脑髓。您或许知道鲛人分两种,一种是绿瞳,一种是蓝瞳。有人说蓝绿眼睛可能跟鲛人的雌雄有关,但也未经证实过。绿瞳鲛人的脑髓可作回仙丹的药引,不管你是伤筋动骨还是头疼脑热,只要没伤着病到心脏,保证药到病除。绿瞳鲛的脑髓与其他滋补药材调和成保养品也是上乘。施主家是做药铺行当的,打的空怕也是这鲛髓的主意吧。” “这话叫您说的我们不敢打这里面的主意,就是好奇,好奇您还没说这蓝瞳脑髓的功用呢。” “蓝瞳鲛人的脑髓不能治病,误食还会中鲛毒,先是目不能视,再是嗅觉失灵,然后耳不能闻,口不能开,喉不能鸣,身上也由上至下一点点变的刚硬,周身如烈火焚烧,不能动弹。而且最可怕的是过程中人还没死,又刀枪不入,没法给他个痛快,只能慢慢饿死。但是蓝瞳鲛人的脑髓处理后与香料混合会使原香更加绵长怡人,燃在香炉里会使人有种飘然升仙的感觉,对床笫之事也是极有助力,久之还会使人上瘾,一日不闻就心慌气短,做什么事也静不下心来。蓝瞳鲛的数量比起绿瞳鲛少之又少,还性情狡猾,因而其脑髓的价格比绿瞳鲛高出几翻。” “那这位孟掌柜做的就是头派了?” “鹤徕和这些小泉坊不能并论,那是最早就做了泉客的,头派和尾派说的都是是除了鹤徕以外的作坊。就说现在的北城,有说分成了新旧两党的,你能说皇上是新党还是旧党的吗?” “你这道士怎么满口的狂言,连圣上与大人们都敢编排?” “罢了罢了,贫道还是再与你说说泉客的事。这捕鲛不是简单的事情,先就说捉。鲛人生性狡猾,稍微不留神就扎进深水里去了,人又受不得鲛漓湖水的厉害,只得将其引到岸边再进行捕捉。不过,每年的秋分前后鲛人都会到北岸水域活动,这时候鲛漓湖靠着戈壁这边的水‘酒’味会变淡,鲛人无法生存。泉客一般会在秋分前到达鲛漓湖附近,于破晓前在岸边点燃几丛火堆。泉客的火种来之前要在老坟圈子里头存几天,上面这样点着之后上面不时会冒出蓝绿色的光,鲛人是见了这种光就会往前上的,拦都拦不住。” “鲛人到底是人是兽?这名字里有个人,怎么就任人宰割?” “鲛人只是上身稍微有个人形状,又不通人语没有思想,心智连门房里的狗都不如。人鲛相恋的故事倒是有人说过一段,但很快就被封禁了。虽有‘阴形与丈夫女子无异’的说法,但鲛人毕竟是兽类,这种情愫实属不齿,连损福关上都不做这种营生。” “如此这鲛石又是怎么一回事?” “施主刚刚可见到了鹤徕孟掌柜手里的乾离石?” “他们说那就是鲛石?” “施主听过哪些鲛石的典故?” “这外面的孩子都知道,刚刚城门下面就有唱的,说什么‘若入鲛漓得鲛石,便图四海也平安’。这鲛石不是天下英雄志士都在寻的东西,那鹤徕的掌柜如何轻易就得了一对?还当街拿在手上盘弄。” “方才贫道说鲛人分绿瞳与蓝瞳两种,这世人都在说的能图四海的鲛石相传只有蓝瞳鲛人的脑髓才炼得出来。传说这鲛石落在武者的手里能叫人独步天下,若是为君主所得手上可以安定四海。有这样的传闻,一旦鲛石问世那必定是一场血雨腥风的争夺。但其实不仅仅是蓝瞳鲛人的脑髓可以炼石,绿瞳的也可以,可也是极难成功,但是比起从未出现的蓝瞳鲛石,隔上几年总能练成一个两个。” “绿瞳鲛石不是鲛石吗?” “早年最先炼出绿瞳鲛石的也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鲛石,可是古籍上记载的鲛石外壁浑圆光滑,内有玲珑九曲,暗处观之与寻常卵石颜色相貌无异,可是映月则玲珑剔透,其中九曲之迹若有潜流暗涌。炼出绿瞳鲛石人一见与古书不符,二来石头却是没什么奇功异效,后来被当做文玩赏玩。泉客便不把绿瞳鲛石唤作鲛石,只叫作乾离石。” “这么说孟老板的云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至宝。” “可乾离石也不是那么好得的,得多少鲛髓多少道火才能炼出一块来,每一块乾离石可都是有名字的。孟黔那对‘云归’更不简单,是同一炉里出来的一对儿,有载以来鲜有出现,到哪都是压堂的宝贝,不能单纳单出,这种成对儿的乾离石行话里头叫‘比纳’。” “受教了。” “乾离石这种东西连北城的达官显贵轻易也不能得到。其实也不是不能,是不敢。由于这鲛石有能图四海之说,为官之人都不敢沾染有关泉客的事情,更不敢入手。孟黔是泉客行当里首屈一指的人物,也是北城唯一看得起的商贾。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个孟黔一心向利,无心权势,也就只有他敢大摇大摆地把乾离石当玩物出来盘弄。” “原来如此,我先前听闻连最小的泉坊每年的泉资都是不可想象的,怎么北城就不把这营生和盐铁一起收为朝廷所有?再说鲛石有这种传闻,北城就放心叫商贾去猎捕鲛人?若是得了鲛石这起了异心当如何?” “起初出了这种说法,皇帝是要垄断泉客生意的,但一来人家有这方面的门路又成了体系,加上巨额泉资的诱惑,屡禁不止。二来鲛石迟迟不曾出现过,估计北城那位也没把这种事情太放在心上,也便罢了。三来,鲛石是这种宝物,你一商贾得了敢留在身边吗?到时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穆娄听到这里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叫道士看在了眼里。 “这位施主,贫道见你是个有眼力的不妨提点提点你,你回去和你们掌柜的说,有关鲛人的事,不做则已,做的话切记:止于至,莫止于终。泉客的这盘棋很大,泉客生意在三年内必有变数,这三年你们不要沾染有关鲛人的任何事情。三年后契机到了,若还有心可以试练试炼,不过届时是福是祸,还要看你们如何应变。” “契机?什么契机?道长可否明示?” 破落道士正欲开口,忽然手指着天,两只眼睛向上看着,半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穆娄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背后毛毛的,连声唤他。 “我说多了天机不可泄露,施主您好自为之。” 说罢抓过秃了尾巴的拂尘和漏风的幌子,一头从二楼的窗户扎了下去,穆娄忙扑到窗口去看,已经不见那人的踪影。 这穆娄“嘿”了一声,原地打了几个转儿儿,摸着脑袋满心“活见鬼”地出了雅间。下了楼见堂里刚又说完了一段,茶客正聊得如火如荼。大堂南边一茶客远远地认出了穆娄,起身高声唤他。穆娄一抬头,认出他是沐城第一买办能手蒋诚蒋德久,便靠过去寒暄。 “穆先生辛苦,柜上可好?” “安好安好,我正要回去看看。” “别急着走啊,下一场书里玖天风就要出来了,您坐我这,茶我请。” “下回下回,下回我做东,请您栖凤居喝酒。” “您坐,我会亏待您吗?咱们这有位兄弟前些日子才从损福关问道回来,得的姑娘竟是损福关的教头魏先生调教过的,别有一番滋味,你坐下听听。” 穆娄心里想着回家与兄长说说今日见闻,却被拉坐在桌上不好离去,心中正恼,却听蒋德久突然附在耳边道: “今日泉客回城,明日我就要与几家头派商谈鲛髓的事情。鲛髓可是难得的好药材,就是不知无妄对泉客生意有没有兴趣啊?” 穆娄心里一惊,自己此次确实受兄长指示,尽量要找些泉客的路子,此番蒋德久提出本是好事,可耳边突然响起方才道士的说辞,犹豫了起来。 “我与浦远泉坊的掌柜是老相识了,你若是愿意,我可以给无妄拿到最低进的价。” 穆娄犹豫再三,还是含糊道说自己得回家与掌柜商量。蒋德久这样一听也不再劝,只给穆娄斟了一杯茶。同桌的一个茶客却突然开了腔: “我给你们讲一桩趣事,前些日子我们对门的掌柜在街上遇见一道士,穿得破破烂烂的,嘴上说话的时候却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把那位掌柜骗得光着身子在河里游了三圈,回家就病倒了。” “我说今日怎的不见他人,话说他平时猴精八怪,怎么也能被骗?” “嗨!这位道士,说话不全胡诌,他一半真一半假,最难得的是居然说得出人家家里人想什么念什么。这咱家掌柜的脑子里想着发财谁都知道,可我们后宅里姑婆家的事情那老道也都能说对个七七八八,这下就把人给唬住了。最是那道士走得时候,从窗户往外一跳,嘿!就没影了。” “这就是些个江湖骗子,找上您之前都已经踩好点的。早先我跟我家老爷在东边讨生活的时候什么人没见过,您那位打小就过的是人上的日子,才不知道这下面的厉害。” 穆娄听在耳朵里却越来越觉得不舒坦,告了个身上不爽就出了客栈回了家。至于到了家他与兄长如何言说,日后无妄又如何发展就都是后话不提。 天上的月亮渐渐显出了亮,却忸怩地掩在云里不见明朗,沐城的店家陆续地掌上了灯。沐南客栈的大堂之上,屏湘子又眉飞色舞地登上了台,醒木一惊琊岭的风云又起。而那三百里外,折寿关少食客栈里的胡琴悠扬,依旧笼着个风平浪静的琊岭。 这天下的茶客都喜欢听琊岭的传奇,殊不知到底是琊岭传奇一点,还是琊岭的传奇传奇一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海寇自东来 沐城禁宫,涵清殿。 这世间大概有两种帝王,一种是过去的寻常帝王,一种是南荣比。没有人敢在寻常帝王还活着的时候在茶馆酒肆里对他品头论足,可是却有无数的说书人说过当今圣上的故事。 人说南荣比是削禄关的头目,是沐城皇宫的主人,这两道烙印一打,人们提起他时自然就会心生敬意,都不需要他亲自去给自己画一套多漂亮的皮。 皇帝有一套皮,臣子有一套皮,老爷有一套皮,夫子有一套皮,连城楼下的乞丐都有一套精雕细琢过的皮。一到了深夜人会脱掉这层皮与皮下的自己好好亲热一番,可是深夜的南荣比却还要困在这副皮囊里,倒不是不敢脱,只是没有必要。 “陛下,时辰不早了,歇了吧。” 桂子在一边不知道第几次说出了这句话,烛光摇曳里的陛下也不知第几次地听完了这话,揉了揉眉心。揉过了眉心,南荣比开口问道: “泉客回城,算算日子琊岭的赘芳录早该出来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奴才派人去打探了,今年的赘芳录可能要有些意思。” “哦?说来听听。” “是削禄关的四爷,前些日子在山门口落虎崖底下相中了一个过岭考花举的公子,这四爷很多年没点中人了,这一下损福关上下就热闹了。” “老四是许久不点人,可也不是第一次,怎么会耽误评定?” “回陛下,这次岭上的几个鉴芳官出了分歧,一些先生执意要推选四爷点中的这位公子为魁首。” “这是什么规矩?赘芳录是针对既成赘芳秀才的人,新来的再厉害最多也就是未晞斋去赘芳,哪有上来就入录的。” “奴才想当初的无逾公子连琊岭的人都不是,会不会是因为有了这个先例,各位先生就” “你说什么?” “奴才该死,奴才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 这公公跪了下来连声请罪,皇帝却敛了怒色,嘴里长叹了一声道: “罢了,左不过是掩耳盗铃之举,你且起来——不过这事也是奇怪,莫不是老四他不会,老四不会有这个闲心。桂子,这人写了什么叫那帮老书生这样喜欢?” “这奴才学话还成,背诗奴才背不下来啊。” “总不能一点都没记住,记下了点什么就说什么。” “陛下,您这真是难死奴才了对了,奴才好像听说什么天命,天机的哦,还有人说说是纪念当初的平远侯的。” “你说什么?” 御座上的人声音一急,桂子便又跪了下去: “奴才该死了,奴才今后一定多在诗书上用功,遇见什么好句子一定马上记住了。” 皇帝半晌才缓过劲来,伸手示意桂子平身: “朕没有怪你,你起来。”说罢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又突然吩咐桂公公道,“你去前岭削禄关找老三,就说东面又闹了海寇了。” “海寇?这是,奴才这就找三爷去说。” “你自己走一趟,别对外人说。” “陛下放心,奴才明白。” 鹤徕泉坊的地下密室里,孟怀蚩与卫谨仁正要离开。 “绿瞳已经不是我们的目标,但是不猎会叫其他的泉客生疑。不过我们暗中开设的泉坊混迹在小泉坊里面,他们对绿瞳仍表现得极为上心,倒是可以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女子道,“还是卫老有先见之明,暗中让我们自己的人开办泉坊,还分出头派和尾派佯装争斗竞争。现在外面对头尾之争的议论颇多,将注意力从我们身上转出去不少。老爷,您也是要做大事的人,多少收收性子,行事还要忌惮着树大招风才是。” “哪有那么夸张?对了,这次的鲛髓不要久等,明早便开炉,今天夜里便安排兄弟取髓吧。” “老爷,绿瞳的鲛髓也都不卖了,都拿去做鲛石的引子吗?” “不错,你们不是老说着什么树大招风树大招风嘛,卖髓的钱叫下面的头尾两派去赚,账面上照着往年的数额划一部分到鹤徕这边就行了。” “鹤徕的鲛髓一直也是直接对接老主顾,门市的铺子也都可以用下面的髓。老爷放心,不会露出破绽。” “北城可又来问过鲛石的事情?” “自然来过。” “怎么说的?” “按照卫老说的,逐年减报蓝瞳的数目,要他们相信蓝瞳在不断减少。” “嗯,若无卫老居中策应,咱们绝不能如此安心。” 卫谨仁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更是微闭着双目,好像要来看鲛人的不是他。 “老爷,我们虽然这样上报,但北城的人不是蠢货。” “北城从未真的相信我们,他们也不会全靠我们” “夫人,”孟怀蚩似要说些什么,一直未曾言语的卫谨仁却打断了他,扬声唤了那女子一声,“还要劳烦您着人看好那个陵虞,千万别叫她死了。” “是。” 孟怀蚩被打断后便也不再多言,和卫谨仁回到了进门的地方。守在门口的大汉将墙上的灯盏取下,铁链绕着铁轮哗啦作响,将护着大门的铁幕牵了起来。孟卫二人站了一会儿听外面没什么动静,便又示意大汉将墙上的大门打开。 二人出了门后,身后的大门立刻应声关闭了。孟怀蚩门要关上没关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向着门里说了一句“走了”,而后顺势拿起墙上还在燃烧的灯盏,墙上孔洞里面的底座缓缓地升了上来,隐约能听见墙里的那道铁幕闷声地放了下去。一切恢复平静后,孟怀蚩与卫谨仁前后上了阶梯。 “卫先生,北城莫非有什么动静?”孟怀蚩便走便问。 “削禄关老二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没查清楚他们有什么计划前先不要与人提及关于北城的事,连秉心都不要,毕竟是江山是人家的江山。” “是,阿黔明白,只是先生您是否连秉心也忌惮着?” “小心为上你这次到岭上探出什么消息了吗?” “琊岭倒是没甚动静,依旧风平浪静的。” “对琊岭我们也要做些打算才是,送消息的人我们不知道能不能信,这事的真假也尚不能确定,事关鲛石,又涉及到折寿关,还得从长计议。” 二人说话间到了密道顶端,孟怀蚩三短两长地叩了叩密道口的床板,就听卫恒瑞在外面问: “看过夫人了?” “夫人已经服了药,还有些咳嗽。” 床板从上面被打开,卫恒瑞接过孟怀蚩手里的烛台,待对方出来后又伸手把自己老爹扶了出来。几个人出了闺阁样的屋子,孟怀蚩称舟车劳顿便去歇息了,卫恒瑞也与父亲回了自己的屋子。 翌日,孟怀蚩晨起洗漱后坐在堂屋里喝茶养神,卫恒瑞来与他说泉坊里和沐城上下新近发生的事情。 “咱们的坊里的事务一切照旧,庖丁们明日午前便能完工,丹师们的炉也都开了。” “各家都在做什么?” “老样子,卖肉的卖肉,制药的制药,织布的织布对了,城里新开张过来一家药铺叫无妄堂,早年好像是南疆一代行医。他们查柜昨儿还跟掌柜的您搭过话,后来又四处地打探泉客生意。我派人暗中探过,这家铺子的底子倒是不错,做个明面儿上的主顾绰绰有余,便叫蒋先生去试探了。可是这一试探他又畏畏缩缩,看着不像真有兴致,我心觉得奇怪,也就没再多接触。” “他不想就罢了,城里有什么新鲜事?” “今日南路两边的摊主都在传,说沿海一带又闹海寇了,还说这帮贼人顺着江漂进陆上来了,但他们也不知道是从哪传来的消息,准是不准。” “近日临海又不太平啊,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说法,你传话下去,不许咱们的人跟着嚼舌根——北城那边有什么事情?” “北城倒是没什么,但是听闻今早南城朱冥门开的时候进来一个人,没做停留就直奔巽远门就去了,这会儿差不多已经进了北城。您之前叫我留意从琊岭来的人,这人清早进城肯定是夜走削禄关,还没带什么行李,八成就是岭上的人了。他如此行色匆匆的,不知道到了北城会不会弄出什么名堂。” “这次在损福关的时候,听闻几个鉴芳官吵吵闹闹地定不下今年的赘芳录来,此番怕就是因为这件事情。” “咱们皇上为什么这么看重赘芳录的事情。” “文人嘛,安邦定国还是要靠这群人。不提了,咱们是商贾,只图利来,不问国事。” “这诗书的事情定祯可是一点不懂,确实不如跟着掌柜的多赚些银子。” “你啊,你父亲总叫你多读些书,你就是不听。言商也要懂谋略,才能更好地在行当里立足不是?你父亲年纪大了,你要学的还很多啊。” “多跟着掌柜的您就是了,那诗书里头的名堂咱搞不明白,读书什么的我怎么都不如咱少爷。” “远昇倒是好读书,随他二爷爷,就是可别像他二爷爷那样终不得愿就好。” “您是想让少爷考文举还是考花举?” “孟家一直都是商贾,我倒不指望他如何,只是琊岭太乱,我也不想他入朝伴君,若是能在镶脚城里有个一官半职最好。” 孟怀蚩说着捧起桌上的盖碗,将茶汤上面的茶乳撇在了一边。 百许里开外,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一袖子将桌上的纸扎扫到一边就要扬长而去,身后一个才过而立之年的学士戏谑道: “陈老学士,您主持太学,怕是把诗书都教死了。这赘芳录的评定是崇新尚奇,您那点老脑筋怕是吃不动这些年轻人的手笔吧。” 说话的人叫贾涵清,字旨丰,当朝的风流才子,少年时在前朝明经入仕,一直做的都是言官。其人平生最喜欢吟诗作画,流连教坊,还有就是与朝中一位老鸿儒陈喻远斗嘴。陈喻远,本名陈简,喻远是字,为人严肃公正,好为人师,主治学,对待学生一向严厉,但是在外又极为护短。陈老读了大半辈子辈子书,配得上一句满腹经纶,可是文风呆板晦涩,年轻时屡不中第,前朝末年与贾旨丰同年入仕,却长了他二十余岁。这二人是同年,又是同乡,原本是一段佳话,可是两人在朝中时常意见相左,经常当堂用方音拌嘴,旁若无人,今年两人却一并被邀到岭上鉴芳,也不知道那未晞斋的是如何想的。 “贾旨丰!”果然贾大人那边才一开口,须发皆白的老头便转过了身开,眉毛微微打着颤,“万变不离其宗,写诗填词不能舍其精华,舍本逐末就是忘本。” “何曾忘本?这后生用典一不偏离史实,二未悖离典论,于我看就是字字珠玑。” “字字珠玑?根本就是火龙黼黻!我陈喻远一声最恨浮文妨要之作。写下这种东西的人若是得入赘芳录,日后再被圣上召见,定是个虚谈废务之徒。” “再不济也不至于像陈老您那样,辛辛苦苦写了篇长赋却叫圣上听了打瞌睡。” “你” “哟呵呵——老腐儒足不出户,竟异想天开以为自己看透了当今天下局势,又是夜观天象时哪位神仙道友告诉您的?” “你再说我替圣上打你个不臣之人。” “您这话从何谈起?我何时不臣了?何时不臣了!” “圣上敬天,你出此狂语,你敢说你不是咳咳你”话没说完,陈喻远咳嗽不止,门外得闻两位学士又吵了起来的宛丘妈妈正好赶到,赶忙敲门进来。 “二位先生,二位先生,这一大清早的怎么又吵起来了?可吓坏了我斋里头做晨课的公子。有什么话说不开的跟我说说?” “你来得正好,”陈喻远边说边把手往下一甩,“叫人送我回去,还请你告诉你们斋主,这差事喻远实难胜任。” “陈老” “你莫劝我!” “老身不是劝您,老身才不劝您,可是斋里的武生被差出去办事了,没他陪着您到了土匪窝下面就不怕?” “老朽老朽有圣人庇护,有皇恩眷顾,怕什么?什么也不怕!” “好了好了,您不怕,斋里的人还怕呢。您今天歇着,明早老身派人送您。” “你莫和我耗功夫,赘芳录的事情我是不管了,肯定是不管了。” “您不管正好,我们这边一些念书的秀才一早听说您来就要拜访求教,老身怕叨扰了您的清净就没许他们打搅。您不管赘芳录的事情就有功夫来指点咱们的后生了,这岂不是正好?” 陈喻远听了这话嘴上犯起了嘀咕,面上的不悦里面多了一点跃跃欲试的兴奋。 “陈老,有学生您要见吗?” “可说好了,这些东西我不看了。” “不看了不看了,今天什么也不看了。旨丰先生也忙了几日了,今天也不看了,先生来了损福关上几日还没好好看看损福关的景致,也是我们怠慢了。来啊——送两位先生去休息。” 门口应声进来了两个衣着严整的书生,行了古制的敬师礼后便请两位翰林回房。跟在两个书生后面的是几个妆容素雅的姑娘,进来后洗笔的洗笔,收拾书稿的收拾书稿,书斋里方才的呛辣的烟火打了个涟漪儿地就又清爽了起来。 陈喻远与贾旨丰出了门就分道扬镳了,陈老余怒未消地随书生回了自己下榻的竹猗阁,贾旨丰则叫书生领着往斋外去了。 “这个陈老头,老夫子活过来都得叫他酸死,就是因着这些人世人才总叫酸秀才酸秀才,白白叫人背骂名,哎罢了罢了,好久不来关上正好我今日找个乐子。哎我说——你未晞斋的装点还是这个样子,跟关上的馆子都不相同,完完全全就是一副书院的模样,好容易出门一躺,哪知道见的又都是这些景致。这损福关上下多少馆子,并非只有你未晞一家寄着好的赘芳公子,但是只做诗书生意完全不谈风月的,独你这里一份,多自矜啊。” 领路的书生听他喋喋不休也不多嘴,只是“喏喏”地附会着。 “可也是,馆子里一旦做了风月生意,就算姑娘小倌不似岭外那般聒噪,店内也做了文人装潢,可味道始终是不对。这雅趣二字最为矫情,哪怕只是沾上了那么一点点的烟火味都更容易俗了,甚至不如那些个大红大绿的。” 说话间二人就行到了无荒画廊上,迎面过来了个书生,见了贾旨丰便侧在一边行礼让路,贾旨丰微微回礼就出了未晞斋。风流才子贾旨丰,如今才子的活干完了,自然要把另一半的名声也给坐住了。 却说才刚在画廊与他错身而过的书生,这会儿到了方才二儒论诗的地方,找到了在里面尚未离开正在看诗的宛丘。 “妈妈,前岭来话,说东面闹了海寇。” “前岭,哪来的消息?” “是北城的桂公公亲自到前岭说的。” “你确定是他亲自来的?” “前岭的人是这样说的。妈妈,这海寇说的莫不是——小爷?” 老鸨微微垂下头蹙了蹙眉头,又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你别多问,可知道魏先生现在何处?” “应该是去了后岭小鬼门,妈妈要我送信儿过去吗?” “你今天午后就出发,亲自去往小鬼门那边去一趟请魏先生回来。你脚快,走的时候也留意一点路上,若是能在半路遇上了你就给迎回来,若是没遇上你就到茶馆里头请。” “要对魏先生说什么原由?” “魏先生定是早已经知道了,你只说请先生回来就好,旁的不必。你见到了先生之后人家不说你也别多嘴,多说说关上的事吧哎呀,这愿不愿意见还两说呢。对了,今晚叫斋里的咱自己的公子去陈喻远房里聆听下教诲。” “您且放心——对了,这陈大人与贾大人之间最后还是要听老人的吧。” “贾涵清不鉴芳也会来关上问道,而陈简只在乎这个。” “旋济明白。” 此时的折寿关少食茶馆里满是一派懒洋洋的景象,茶馆大堂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小二坐在门槛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听玄武底下的老头有一声没一声地拉着胡琴。不知道是不是太阳暖了的缘故,今天琴声里面透出了一点的温软味。正熏熏然着,蒙屯猛地往大堂冲过来,大嗓门雷劈似的从后院一路炸到前厅: “我说,这九妹妹快中午了也不起来,老子这汤过了火候就没法喝了。” “才刚可不是去叫了,小九没说话,把什么东西摔在门上了。”小二被太阳晒得眯了眼睛,猫也似地慢条斯理。 “那可咋办?海寇那事开始飞过来找九妹妹的几茬都给敷衍走了,这十弟跟咱们犯了这么多年浑,这次回来还不知道又要怎么样。到时候耽误了什么事,哥哥们三天两头地又要拿我撒筏子,俺这风箱里的耗子招谁惹谁了?” 说着瞪了一眼南堂那边,拉琴的老头似乎应和他的话,拉出几个戏谑的悲音。 “那你说怎么办?”小二在太阳下面翻了个身,整个人躺在了门槛上,“要不你进去叫去?” “我?我给那叫春的野猫抓虱子去我也不摸她那腚腚。” “蒙哥哥,你在那说谁呢?” 蒙屯一抬头见玖天风懒懒地从楼上下来了,咧开牙花子笑道: “哟,九妹妹醒了,来来来,尝尝哥哥给你煲的汤。” 玖天风摇摇晃晃地在桌边坐下来,边给自己斟了杯茶边问: “今儿可有人来找我?” “三拨人刚走,小九你躲得时辰刚刚好。”小二依旧躺在门槛上眯缝着眼睛,猫儿似的开口道。 “非是小九躲他们,只是一群不知根系只会聒噪的人当真叫人厌烦,小九是真的不愿意绞和进来。” “事关海寇,就是谁都不掺和,你也逃不掉啊。” 玖天风面色微凝,却又马上回复了漫不经心的轻佻: “这谁离了谁世道人心不还都是这么回事,我就能躲便躲吧。” “怕也是——躲不掉啊——” 小二念了句白,从门槛上翻身起来也坐在了桌边,就听蒙屯一路高呼: “汤来了汤来了,来来来,黄泉水熬的爷爷的烫手!哎?”他见小二坐在了桌前不悦道,“你不是晒虱子吗?你坐过来干啥?” “喝汤啊。” “汤是咱九妹妹的,就缩一碗,多了没有。” “你这小子,怎么兄弟喝你一碗汤还推三阻四的?” “丹参c檀香和砂仁,给妇人补心的,你是妇人还是你也有这毛病?” 小二眼神一厉,玄武下面的胡琴声也停了一停。玖天风心脾胃都不大好,偏偏又讳病忌医,一直都是拿食补。蒙屯自知失言,两只手绞在一起,把猪肝色的前襟攥成了抹布。 玖天风却没放在心上似的,吹着汤喝了一大口:“哥哥这手艺不减,小九近来住在茶馆里,就觉着这衣服腰身越来越发紧。” “嘿嘿,九妹妹长的单薄,站山门下面都站不稳,风一刮就跑了,兄弟们追都追不上。哎,过些日子哥哥给你做阳春白雪糕,里面炒点茯苓山药,还有芡实的莲肉,再掺些糯米跟黄米进去,你肯定喜欢,到时候可多吃点,别老叫你小二哥抢吃了。” “哥哥也是,给小二哥留些又如何?也没有坏处。” “那可不成!该是什么时节吃什么!该给谁的味道就是给谁的!乱了规矩就把要把庖神得罪!” 小二责备地看了一眼蒙屯,却也没再多言,又躺回了门槛上。沐城与琊岭也都按部就班地各行其是,一切看起来波澜不惊,只有东边沿着江逆流而上了一叶扁舟。 小舟在沐城东北面的码头上停下了,上面衣衫褴褛地爬下来一个伤痕累累的人,翻着白眼跪倒在地上,颤抖着嘴唇从嘶哑的嗓子里扯出几个破音: “海寇海寇来了海寇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王城雪初近 沐城的秋天一向来得晚去得急,若非是秋天里的故事多,怕都没人注意过蝉鸣和下雪之间还隔了个季节。如今说入冬转眼就入了冬,城南的摊贩们觉得,好像前两天还嫌弃着日头大,这两天就急着让家眷捣起寒衣了。 城北的金銮殿,南荣比端坐在龙椅上看下面有一个穿着官服打瞌睡的人,脸上却要装作视而不见,心里好生无奈。 “启奏陛下,昨夜得报,海寇之患非但未得以解决,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臣受皇命主查此事,办事不利,辱没皇恩,还请陛下恕臣失职之罪。” 南荣比不再看那个昏昏欲睡的人,酝酿出怒意开口道: “年年上报海寇袭击商船,年年出海剿杀,年年加紧巡哨,可是年年不见成效,这是何道理?” “臣等死罪。”一群大臣乌压压地跪了一地,把正在打瞌睡的人惊得髭髯一颤醒了过来,一睁眼见高堂上那人若有若无地瞪了他一眼,连忙负手站好。再左右一打量,见满朝文武连七老八十的都颤巍巍地跪下来,便指了指自己,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着南荣比,作势也要跪下。南荣比不着痕迹地白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他,叫朝堂上的人都起来。 “范爱卿。” “臣在。”才刚汇报了寇情的员外郎连忙应声。 “朕听闻,今年海寇不光在沿海猖狂得很,还从几条大河的入海口漂进了中土及沐城九王畿一带,侵扰沿岸百姓,毁伤良田家畜。现在各河流沿岸百姓人人自危,在一些地方甚至还出了难民,可有此事。” “这回陛下,确有此事。” “如此大事,为何隐瞒不报?” “臣” “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皇上!”郑洵甄正要跪拜谢罪,却见陈喻远跃身出列: “范大人确有失职之过,但此番风头正紧,又是寒冬临近,还是处理好海寇和难民之事最为要紧。范大人一直在接触此事,对情况最为了解。此番危急关头不宜换帅,还请陛下准许范大人戴罪立功。” “陈老先生,您这么急着帮范大人脱罪,莫不是收了人家的好处?”开口的不是旁人,正是陈喻远的老冤家,风流才子贾旨丰。 “贾大人,你这是血口喷人皇上,贾大人前些日子奉命评定赘芳录时在就损福关上消磨拖延,导致赘芳录迟迟定不下来,让皇上您这么晚才见到鸾哕公子。他还在损福关上寻欢问道,拿皇命当儿戏。此番他又如此诽谤老臣,老臣绝不容忍这等谗佞小人在您御前扰乱圣听。” 陈喻远急得满面通红,一边今年的赘芳录卷首鸾哕公子今日是头回上朝,此番突然被点了名字看起来有那么些战战兢兢,向皇帝施的一礼中还透出了几分楚楚的委屈,可是嘴上喏喏地却说着: “鸾哕得幸面圣,已是不枉此生” “哎哎陈大人陈大人,您这说的是什么话?”贾旨丰不满地嚷了起来,张嘴打断了鸾哕公子的客套话,“皇上,微臣是言官,只是指出陈大人之举有些不妥,可陈大人一口一个谗佞,一口一个小人,这到底是谁诽谤?谁扰乱圣听啊?” “够了,”皇帝出声制止了当庭吵架的两人,“朝堂之上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遇到事情说不出解决办法,就只会互相推诿猜忌。” “臣等有罪。”大臣们又连连告罪起来,南荣比面上不悦正要发作,就听一年轻俊才朗声出列,乃是今年名声大噪文武状元岳行枚。 “陛下,海寇之所以厉害是仗着在海上有特制的武器和一套娴熟的攻船方法,加之水上一览无遗商船无处可躲,他们才总能占到便宜。可是一旦上了岸,海寇武器和人力皆不足,地形也不熟悉,分明就是自取灭亡之举。可此次他们敢上岸来,还给沿岸如此大的打击,绝非是即兴之作。这些人兵分几路,同时从多条河流逆流进入中土,各路人马挺进速度相当,手法相似,定然是做过精密的计划统筹。微臣在考察沿海一带的商帮时在这一带海寇的实力方面做过些功课,据臣了解,海民和商船遇见过的海寇中还未出现过具有如此规模的。而且海寇劫掠一向是单刀直入,重视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谈不上有什么谋划。船队里的头目多半都作风散漫,没有能制作这样计划的领袖。这次,不管是新萌生的势力还是几个船队联盟在了一起,这个背后将他们组织起来的人一定不可小觑。要剿杀这伙贼人还要先摸清楚他们的底细,擒贼先擒王。” 一语末了,堂下的大臣们纷纷议论起来,不少面露赞许,也有人皱起眉头,可南荣比却未知可否。 “陛下,臣有话讲。”郑洵甄年年上报海寇之事时皇帝只是敷衍地说声“知道”,他也是没想到皇帝今年对海寇的事情这样上心,方才是吃了一吓才有些自乱阵脚,这会儿他缓过了劲来便开口道,“岳大人所言臣早已掌握,都不是什么新鲜的言论,但是抓捕海寇不是纸上谈兵那么简单,还要从长计议。海寇无非是见利忘义之徒,不会有长久气候,陛下功过古今,海寇在您的治下定会不得善终。恳请陛下再许些时间,臣一定不会辜负陛下期望。” “陛下,”岳行枚又道,“今年海寇行事有些蹊跷,范大人称海寇杀人越货只是为了图财,可这伙贼人一路只是破坏房田粮仓,不曾抢夺或是有意伤人。臣愚见,以为贼人的目的不是钱财,而是要借天寒之势制造难民潮扰乱王城安稳” “岳大人,”郑洵甄出声打断了岳行枚的话,“您心系百姓固然是好,但未免有些听风是雨,小题大做了。陛下,岳大人初出茅庐,想要立功也情有可原,只是所谓难民云云有些言过其实了。海寇是毁了些田地和房屋,可是眼下都入冬了,地里已经没有庄稼了,百姓损失不大。至于毁坏了房屋和粮仓,臣也已经命各地官府加紧置办新房,清点粮仓,这些事情过不了多久就都会解决的。皇上您日理万机,如此小事臣不是有意隐瞒,而是觉得不必上书叨扰。” “范大人虽说房屋在建,米粮在筹备,但请诸位大人抬头看看这天象,若是突然天降霜雪,百姓该如何度日?另外,陛下,这些年海寇频发,可是据臣所知,时至今日除了一些流窜上岸的散兵游勇连一个小头目都不曾活捉。今年海寇都登上岸来了,可一堂关于此事的审讯都不曾有过。臣以为,还是办事的官员懈怠了。” 岳行枚却当仁不让,句句紧逼,此话一出郑洵甄面色唰地一白,忙道: “陛下,臣不知这岳大人是从何听闻这些事情的,一定是有人妒忌臣久承皇恩才信口雌黄污臣清白。可岳大人也是,居然就这样相信了这番鬼话。臣请皇上务必查明岳大人这些说法的由来,还臣一个清白。” “范大人,您说下官所言不实,那您愿不愿意当着陛下和诸位大人的面说一说,您具体都有了哪些进展。对了,根据我国律法,擅散太仓粟可是诛族的大罪,您说不想用这些小事叨扰陛下,那各地清点了粮仓后又该报到谁那里去获批开仓?” 郑洵甄没想到这几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岳行枚居然这般咄咄逼人,又一时语塞。要说这个郑洵甄是三朝元老陈喻远引荐的,虽然只是个员外郎,但是管的是海寇的事情,没有大员压着,直接与皇帝汇报。郑洵甄每年都会捕获一些海贼,明眼人看得出来他心思不在这上面,捕获的海寇只是为了应付差事而已。然而海寇难灭的现实人尽皆知,郑洵甄每年多多少少还是能有所捕获的,从政绩上来看,甚至比从前司理此事的一些官员还要好看。加上大家都知道陈老护短,碍于面子就都不曾说些什么。今日岳行枚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状元郎居然才上朝几天就公开叫板郑洵甄,着实惊到了满朝文武。 “范爱卿,”久不出声的皇帝突然开口了,“岳爱卿对你有所质疑而你又不服,那你就同朕说说,你在海寇一案上具体有哪些斩获?” “这前几天那边的府尹过来说说有进展了,臣昨日没听他汇报完就急着准备今日上朝的事宜,具体的容臣回去听他仔细汇报完再向陛下回禀。” “慎大人!慎大人!”刚消停下来的贾旨丰却突然又咋呼起来,把跳出了五行之外的髭髯男子给唤了回来,“皇上,慎大人可是咱们大豫的智多星啊,慎大人一定有办法,你说是不是啊慎大人?” 慎若颣,字卑洁,闻名于世全靠两桩本事,一是传闻里的睿智故事,二是随时随地能睡着的能耐。这慎卑洁抹了一把脸又搓了搓下巴,把硬翘翘的胡子揉的乱蓬蓬的,响亮地清了下嗓子里的痰,问道:“唤我何事啊?” 贾旨丰道:“皇上问你海寇的事情呢。” 慎卑洁反问:“这事不是范大人管的吗?范大人怎么还没有进展吗?” 郑洵甄连声道:“有进展了,有进展了。” 慎卑洁道:“嗯,这个我可以作证,昨天还见到汔港的提督过来找范大人汇报公务,还带了十来坛子的海蛎子孝敬给范大人的夫人。” 郑洵甄带着讪笑道:“哎对,皇上,贱内自幼生长在临海的渔村,时常惦念着海味,每次有来汇报进展的就托他们稍点过来,微臣按照市面的价格给了回礼,这不会耽误公事。” “回头范大人这海蛎子可得给我分些,”慎卑洁把手缩进袖子,看似不经意地戏谑道,“各位不知,范大人家的这海蛎子肯定比咱们市面上卖的肉质肥硕丰腴。我昨日听下人说见着范大人的家人卸运那些装海蛎子的坛子,坛子也不大,但是一个坛子得四个家丁拿十字扁担一起扛起来,这得是什么分量啊?还是范大人不厚道,给下人吃的东西太素了,人家干起活来都提不起来力气啊?”说罢还伸手拍了拍郑洵甄的肩膀,拍得对方身形一颤。 郑洵甄抬起头陪着笑脸,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忽听殿外有人求见。传进来一看,原来是沐城的府尹沈阅沈长顾。 “启奏陛下,微臣奉旨带人去往郑洵甄范大人家中搜查,查明昨日运进范大人家地窖里的八坛礼品都是千足金。此外,地窖里还有二十六箱金银珠玉,其中有十一箱是上等的海珍珠,成色不亚御贡的珍品。范大人的管家已招供称沿海一带一直有人与范大人接触,每年都会请范大人去琊岭损福关问道。管家还提供了他们往来的信件,里面清楚记录了这些年范大人与海寇的交易。每年海寇会为范大人提供备捕的贼人,范大人则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今证据确凿,特来向陛下复命。” 郑洵甄两股战战,终于站不住跪了下去。 退朝时候,朝臣成群地聚在一起议论,才刚在朝上见郑洵甄犯错的陈喻远气急败坏,正被人搀着往外走。一早被陈老点名的鸾哕公子则凑到岳行枚身边,客气道: “岳大人留步。” “原来是鸾哕公子,有何贵干?” “大人,今日朝堂之上岳大人勇斗贪官若折槁振落,于海寇一事上又见解独到,相比之下实叫鸾哕汗颜,日后还请大人多多提点。” “岳某所言皆是管见所及,公子言重了,这些也不过是分内之事。” “大人衣锦褧衣,鸾哕再受教。大人与鸾哕虽入仕法子不同,但也算是同年,听闻岳大人文武双全叫人佩服,日后还望大人多多指教。” “公子客气。” “岳大人若是不嫌弃,鸾哕可否私下里与大人兄弟相称?” “岳某虚长公子,若是公子不嫌弃岂不甚好。” “哪里哪里对了,小弟久闻行枚兄的大名,却对您一直不甚了解,敢问行枚兄桑梓何处?” “岳某自幼父母双亡,与师父四处漂泊,谈不上是哪里的人。” “是鸾哕不懂事了。” “无妨。” “鸾哕打小就生长在沐城,二十岁在损福关赘芳,今年二十有六才有幸得召出关,一直没见过什么世面,比起行枚兄的见识真是远远不及。鸾哕可否请行枚兄到酒楼一絮?能与当朝绝无仅有的文武状元交谈,鸾哕也能长长见识。” “贤弟言重了,贤弟盛情本不该拒绝,只是陛下命岳某在翰林院抄书,这是个修心之事,不敢玩乐怠慢,恐辜负了陛下的好意。待哪天抄书之事了了,岳某再设宴款待鸾哕贤弟如何?” “既然如此鸾哕自然不能耽误行枚兄的正事,改日你我兄弟再聚。” “告辞。” 岳行枚走后,鸾哕公子四下环视见贾旨丰站在月门前还没有走,这会儿他正在目送被人搀扶着还走得一步三停的陈喻远。鸾哕公子见左右无旁人,便上前去施了一礼。 “贾大人安好。” 贾旨丰回过头来,见是鸾哕公子便道: “公子同安。” “鸾哕在关上就听闻过大人金断觿决之盛名,拜读文章时只感大人文词铿金戛玉,心中一直钦佩,却一直没有机会聆听圣教。” “不敢当,陈大人一直看重你,现在陈大人身子不好,你不去看看?” “鸾哕虽得陈大人力荐,但对陈大人的一些事情也不太看好。今日陈大人又在朝上这般偏袒范大人,大人您觉不觉得陈大人或有私心啊?” 贾旨丰上下打量了鸾哕公子一番,反问他道: “在损福关我读过你的诗作,看起来严正清丽,颇有古风,不同于寻常矫揉造作的俗作。可是我仍旧没有选择你,反而选了个满纸胡言乱语的小子,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鸾哕愚钝,一直也想请教。” “没有风骨。” 贾旨丰抛下一句就要离开,鸾哕公子在后面深揖道: “还请贾大人明示。” “鸾哕公子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既然圣上都唤你鸾哕那我也就这样叫你。我这样跟你说,我若是不认得陈老,自然对你只有赏识,可不幸的是,懂得陈老喜好的人不止你一个。你若是当赘芳录只是文人间的事情我自然不会苛求你,可很明显你看重的不是这个。我是宁可选个未晞派的蠢货,也不敢给皇上引狼入室。” “大人” “既然你来找我,我就我再和你多说一句,陈老这人看书比看人多,诗书典论他如数家珍,可这看人的眼光属实不容恭维。今儿你也见到了,这个郑洵甄,当初就是拍着了陈老马屁上来的,我那是时明里暗里地劝他,可他是个倔脾气全当我是耳边风。但是我也知道,陈老虽然护短但是心里可是从来没有弯弯道的,要不然他今天也不会气成这样,他不是恨自己脸面上过不去,而是恨铁不成钢啊。公子,按着年纪辈分我也能算得上是你的父辈,我就与你卖个老劝你几句。我与陈大人怎样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其他任何人无关。但是陈大人对你的是知遇之恩,他年纪大了,你可绝对不能叫他再经历一次今天的事情了。” 鸾哕公子没想到贾旨丰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忙拱手过头道: “贾大人误会了,陈大人对鸾哕的知遇之恩鸾哕自是没齿难忘,陈老在损福关上对鸾哕的点拨更叫鸾哕受益匪浅。只是同食君之禄,鸾哕此番的猜测也是为朝堂着想,绝无他意。朝野上下都道贾大人刚正不阿,既然大人您都觉得老师清正,老师定是不容诟病的,方才是鸾哕多虑了。哦,鸾哕也正打算回家换了衣服就去老师家中探望的,那鸾哕就先行告退了。” 鸾哕公子转身走出几步又听见贾旨丰在后面道: “知恩要图报,人前陈老就是你的恩人,今后不管是在哪个营里,别再叫人听见你派陈老的不是。甭管这人与那老头儿有没有梁子,于你而言——无益。” 鸾哕公子听完话后匆匆行了个礼,头也不抬地就走了。贾旨丰看着陈喻远已经走得不见了,轻笑一声,也慢慢地踱出了皇宫。 另一边的南荣比下了朝还没换便服就坐在御书房的椅子上,边揉着眉心边对着轻嗅茶香的人抱怨。 “吵吵闹闹了一早上,到最后也没拿出个什么办法。早些年看不起这些披着官服的人,现在自己成了皇帝,却依然拿他们没有办法。朕这个皇帝当得甚是窝囊。”说到这里话音一转,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连臣子在上朝的时候睡觉都管不了。” 一旁品茶的慎卑洁听到最后眉毛一挑,抱着茶杯连声道: “哎呦微臣知罪,求皇上一定恕罪啊。” “老四啊,别闹了,哥哥这已经焦头烂额咯。” “我说皇帝哥哥啊,这海寇为什么而来?海寇为什么治不了?海寇谁能治得了?别人不知道您还不清楚吗?” “是啊,最了解海寇的人是朕,朕对此都无可奈何怎么能苛求他们。” “您也别太心急,臣弟看天象今夜怕是要降雪,哥哥您还要仔细着身子。回头我去岭上,叫兄弟们再上上心。” “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了,既然要下雪朕叫人把树根子下面埋的酒挖出来两坛,咱兄弟二人今夜就着泥炉,温酒赏雪。” “哟,哥哥您这么好的日子不陪陪后宫的嫂嫂们?” “亲弟弟,别打诨了,今夜辰时咱们老地方见。” “得了,这陛下指责微臣上朝睡觉,微臣可要好好用功以表悔改的决心。茶也不敢再喝了,看折子的事情有嫂嫂们陪着就好,臣先跪安回去处理陛下交待下的任务?” “去去去。” 慎卑洁走后,南荣比却没有闲话时的轻松。自己是琊岭出来的人,现在是这天下的君主,虽然君临天下是计划里的事情,但是真正做了君主一切都与想象中有很大的差别。琊岭的一草一木都是天下动荡的反应,琊岭的风平浪静又能坚持多久?琊岭带给自己的忧患与便利自己又该如何取舍?望着宫墙上阴郁的天空,南荣比心想: 今夜,当会有一场很大的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风雪夜归人 是夜,南荣比遣散了左右近臣,独自坐在御花园的旁逸亭里。亭里宫人们已经生好了红泥小炉,温上了流玉酿,桌上也备好了酒器。 “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 南荣比的流玉酿是从琊岭上带回来的,是师父的手艺。出酒时一开蜡封,有形的酒香结成了雾打浇漓里缓缓盘旋出来,散去之后露出嫩绿的酒汤。南荣比斟上两盏酒,一边看着不远处的湖灯一边轻叩起石桌。远处辰时的更漏一响,就见有细碎的雪影映着微弱的灯晕越来越密,再一抬眼,已是大雪纷飞之景。南荣比心念一动,凑出两句: “雪作杨花穿堂柳,却道人间食盐肥。” 一语才落,就听亭外传来赞声: “二哥好诗兴,这风花雪月乃是大雅之景,茶米油盐却是至俗之物,却不知作下这句子的二哥是个心忧百姓的仁人雅士,还是个暴殄天物的媚雅之徒?”闻声望去,浴雪徐行而至的正是前来赴约的慎卑洁。 南荣比清摇着脑袋,浅笑着谑道: “雅士也只是士,这词用在朕这个皇帝身上怕是不妥吧。” “是不妥,”慎卑洁从容地掸了掸毳衣上的湿雪,坐下来道,“既然陛下不是雅士那就是后者了?” “哈哈,”南荣比笑着用手点着对方的胸口,笑骂道,“你这大逆不道之徒。” “臣弟是个大逆不道的,可臣弟这个大逆不道比起落‘海’为寇应该还算是轻的?” “唉,草寇变海寇,他到也不算忘本。” 二人相视,大笑起来,又对饮下一杯。 酒曰流玉酿,入口清冽绵软,似吞一口云雾抵在了喉头,隐隐地带着一点清苦点艰涩。把酒在嘴里打几个转儿咽下去,这几个转儿的功夫就已经叫人有些迫不及待。可是真的咽了下去,又生出一丝不舍,一丝后悔,只想再把酒回到嘴里多品几品,恨自己怎么这么快就咽进了肠胃。 酒下了肚以后合上牙关,慢慢把胸中的气呼出,就有余香在唇齿心脾间缱绻往回——才刚只是尝着它口感好,真滋味这会儿才出来。酒好似有股子花香味,却说不上是哪一种香,嘴里像是三月三进了青君的大园子,什么香都沾一点,什么香又都说不出来。千回百转,缠绵悱恻,萦绕迂回,曲折委婉,一口下去还想马上再来一口,却怎么也不解恨,心里有千般的喜欢说不出,只留下了万种的委屈来。 “流玉酿喝着叫人委屈,不是帝王酒。”慎卑洁叹气道。 “做帝王前还不能解其中滋味。”南荣比接口道。 “如此说来臣弟便将这就喝糟蹋了。” “世间委屈却是千千种,异时异人只是委屈的不同罢了。” 二人沉吟一会儿,却不再说酒,将今天白日朝堂上的事情端了出来。 “郑洵甄既除,对朝中贪赃枉法之事大抵可以有个震慑。借此海寇契机,加上之前几年寻芳节和评定赘芳录时从岭上传回的消息,朝中的大臣们二哥可以看个究竟了。” “陈喻远是个忠臣,可惜沉稳有余变通不足,遇事墨守成规还有些刻板,过些日子弄去礼部做个闲官养老吧。” “陈老与贾旨丰算是一对活宝。这个贾旨丰是世家出身,入仕前常去损福关问道,当初还差点破格招进关里赘芳,只是他那时已金榜题名便没有走赘芳的路子。这人在朝堂上插科打诨的倒也耳聪目慧,他早早就发现了郑洵甄与海寇中一些头目态度暧昧,假装不经意地与我说过。今日借早朝的功夫查郑洵甄的事情,朝堂上原本只有你我知道,可他却在话里话外察觉出了味道。他假意诽谤陈老收受好处,把众人引过来之后却又不明说,又将话头全推到了我的身上,到时候不管哪一方失利他都只是得个搅混水的名头,是真正的明哲保身,也是不失巧妙。” “就是这样朕才生气,他是言官,就该抬着棺材上朝来劝朕严惩郑洵甄,可他却听着朕的话锋虚与委蛇,他唉。”南荣比说着又叹气道,“可他若是真的抬着棺材上朝,保不齐不等开口就被朕先轰出去了。这些年朕做皇帝,感觉自己变了许多不提也罢,贾旨丰这人表面上总是假借着与陈喻远相争规避风头,看起来装痴作傻口无遮拦,但其实是个聪明人。” “他是个聪明人另外,今年这位赘芳录卷首比起以前岭上来的那些公子可是聪明得多啊。文采上我看了,颇有陈喻远当年的风韵。而且,他可比陈老爷子更是聪明得不只一星半点。” “这人初上朝廷,看起来不不党不私却处处都不得罪人。过去的赘芳秀才出岭要么是不谙世故要么是知世故而不世故,这个人是怎么来的?前些日子怪乱的,朕也没有好好问过你,赘芳录到底怎么回事?你在前岭点中的那个人又有什么名堂?” “这个鸾哕公子的确是阴差阳错,后面的事情我都没参与,是中岭的人主持的,这个鸾哕公子也是他们定的。” “当时到底出了什么事?” “寻芳节前那会儿我照例回岭上拦花举的道,听见一个秀才填了句寒棠调,他说的那两句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我心里头一惊,就给了他个名头叫未晞斋的人多注意一下,可是叫几个鉴芳官知道了,抱着各自的心思都要点他做卷首。” “你那天急着还朝是为这个事情?” “当时还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情况,我只给您传来信,没有让别人乱说,谁知道那鉴芳官一闹还是叫北城知道了。你传话过来说海寇已至,我便知道你起了疑心,又怕前岭的兄弟们生出什么是非,连夜请蔺斋主出关亲自试探那人深浅。那人招称是进岭前有人给了他两句寒棠调,说只要见我的时候背出来就能在损福关得一席之地。那时我便猜测十弟根本不在岭上,是声东击西,便猜他是来了沐城,这才急急忙忙要回宫。” “撕破脸归撕破脸,可是十弟总不至于真对我们怎么样吧?” “我自然不是担心十弟对您如何,而是觉得事情有几分蹊跷——这消息传得时间不对啊,我封锁了消息,只传给了您一人,可是您没收到臣弟的消息,却从外人口中得知了。” “你的意思是?” “子规鸟会把自己的卵产在别的巢里,是因为它没有自己的巢。我们做不了子规,因为我们有后顾之忧。” “你觉得我们的巢里也有异卵?” “不能不防。还有,臣弟在北城时见到郑洵甄了,他居然在鹤徕孟家的家宅后门鬼鬼祟祟地出来。” “你是说郑洵甄与鲛石还有关系?” “郑洵甄倒是不会,此人见利忘义,利用尚可,不足以过多接触,没有人会对他托以重任。但是鹤徕的人恐怕不能全听全信,日后我们也得有个懂行的人。” “鲛石的事情没有人懂得过大哥,可是大哥闭关研究入音,如今都第三年了,真是大哥的这个性子,咱们也没有办法。琊岭上下,真实实在在在帮着朕的也只有你了。” “二哥言重了。” “眼下我们不知道十弟此番回来到底为了什么,琊岭以及朝中宫中的人不能全听全信,最重要的是自己先稳住阵脚,鲛石的事情且要从长计议。那日还朝你急三火四的,若让人看见以为我们乱了可就不好,以后还是要慎重。” “不在原野久了,遇事就像惊弓之鸟,是臣弟唐突。” “朕何尝不是,多年不见故人定是厚积而来。现在我们在明,唯有磨砺以须。” “那个岳行枚就是二哥要磨的砺?” “他年纪轻轻文武两下都能服众,最关键的是不骄不躁。朕叫他在翰林院抄书想试试他的心性,没想到这份枯燥差事他不但沉心做了下来,还在前些年翻刻的旧兵法里面挑出十八处纰漏,他日若积累些实战经验,倒是个帅才。许他上朝听政也是想看看他的远见,这些日子下来倒是没叫朕失望。” “二哥是想叫岳行枚做武官?” “负荆老了,不宜在外出拼杀了。何况他有些喜欢拼蛮力,兵法上略输几分,近年打起仗来消耗甚大。从前阵子报来的战报上来看他似乎更莽撞了,能得此战果一来是有天助之嫌,二来朕听闻,西域几个小国正在商议联盟事宜,暂时无心战事。眼下种种都不是长久之计,藩国结盟之事若非谣传,日后要是真成了气候,咱们现在吃进来的怕早晚要吐回去。外人说他们是乌合之众,可朕不能掉以轻心。” “负荆将军也该收回来了,咱们当年吞了他们晏家万顷的封地,还是要提防小心。依臣弟只见,眼下海寇猖獗,不如将将军调到海边去。以老将军的性子乍一不用他少不了来回言语上拉扯,这般迂回一下或有意外的效果。” “如此甚好。” “二哥刚刚的意思是有意让岳行枚接老将军的班?”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西域一战是迟早的事情。这个岳噤文韬武略都不同凡响,尚且性子刚而不烈,沉而不讷,不能不叫朕起惜才之心。只是一来岳噤尚且年轻,有自己的性子,还需要历练;二来这个人只说自己同着师父长大,也不知道父母是谁,我倒是担心以后生出什么事端。” “索性西域一时半会闹不出什么名堂,负荆将军尚还有心有力,若是晢曜还在可惜了。” “若晢曜还在,十弟也不会与朕们决裂,也不会给朕出这么多难题了。” 二人心照不宣地不再说话,两坛子酒很快见底了,慎卑洁摇摇晃晃地起身告辞。南荣比站起来也觉得就有些上头,便想去园子里走一走,赏雪消酒。 正走着,却听身后结着薄冰的湖里似乎响起了一阵唼喋声,像是有什么惊了水底的睡鱼。南荣比回头要看,却被一支小剑“嗖”地奔脑后而来。他伸出右手两指“啪”地将箭夹住,箭被夹住后又向前移了半寸,箭尖堪堪浮插进他脑后的发丛里。 映着雪光,绿筱削尖制成的箭蒙着一层寒意,箭尾光秃秃的没有箭羽。南荣比把箭握在手里,看向雪风湍急的虚空: “你回来了。” 折寿关的少食茶馆里此刻清清冷冷,不是捕鲛的季节就更没有什么人愿意来这个乏味的茶馆,玄武下瞎眼老头的琴声都显得更加悲凉可怜。窗外裹着湿雪的冷雨被夹在阴郁的邪风里,从无常戈壁的深处鬼叫一般传来,到了岭前似乎生出了一丝的踌躇,不再忙着向前,反而缠绕起了隘口下孤零零的小楼。 “小九,损福关新来的人请你去见见,这都两个月了,去看看吧。”茶馆大堂里,换上了冬衣的小二支起火炉,难得地没有煮茶而是温了一壶酒。 “沐城里面还在说鲛石案的本子吗?”玖天风没有接小二的话茬,反问了一句。 “肯定还说着,等说完早着呢,说完这一出,还要说后面的。” “那我就去听听书。” “去什么去,大冷的天你着了凉老子不给你熬汤药。”蒙屯搂着膀子走到大门口,把从无常戈壁挤进来的风关在了外面。 小二劝天风道:“风停了你从损福关取道,看看新人再说。” 天风一脸的不以为意:“绕远,我直奔前岭去,不走那边。” 小二又劝:“半盏茶的功夫,你到老师父那里落一脚。” 天风道:“听说难民都快到了北城口了,我得替朝廷效效力。” “呵,效力”小二听了不由得笑出声来,“有你四哥在,哪用得着你?” “就是有四哥在,小九更要去看看热闹啊。” “你这丫头,拿人命当儿戏啊?” “小二哥哥啊,您真是跑堂跑久了当天下太平,亏你住在小鬼门,还跟我来什么人命关天。再说了,我若是真的惦记着人命就更不能由着我四哥胡来了,他可是把大哥的命都当儿戏呢。”正说着,玄武下的老头颤巍巍地颤了几个拍子的弓。 “哈哈提起四哥干的那些事俺就想乐,”蒙屯封好门也扯过条凳也坐到火炉边上,“要不怎么叫四哥去宫里,留咱小二哥在这喝西北风啊。” “四哥是能谋天下的谋士,六哥是会打胜仗的军师。所以四哥在北城陪王伴驾,六哥只能在茶馆里面做个跑堂。” “嘿你这丫头,少食茶馆这堂你四哥他就跑不了。”说着唱起了琊岭的七个师门,“德和天下君子道,坤以简能风月门。止戈为武睽豫道,悬壶济世神农门。观世不语临渊道,止于至善亢龙门。更有一门名希声,希声门下有旁门。大智如愚是正道,智周万物纫水决。入世出世七门道,为舟作楫渡野人。” 玖天风道:“‘大智如愚是正道,智周万物纫水决。’说是这样,但是四哥的很多做法却像流氓的行当,只是这些流氓行当用拟旨的那套文绉绉的说辞一说,往各处落下去,着实把这破烂江山收拾得不错。” 蒙屯见牙不见眼地说道:“俺听说了,前些日子四哥为了收地学着以前哪个皇帝把那些侯爷家的半大小子都封了王,说这样他们大了以后互相干仗就不用咱们收拾了,结果好说不说地遇上了个生不出孩子的王妃。四哥愣是拿做法事当引子,把乾凌观的一批风月姑子给送了过去。带去点的香烛不是檀香是蓝鲛香,把老王爷直接折腾得蹬腿了。嘿,这下也不用等他的娃子长大了,直接齐活。” 小二道:“四哥拜的是希声门正堂堂下,讲得是大智若愚,行事看起来荒唐无道却总是直击七寸,这一点上我不如他。当初若不是四哥做大局部署,那明堂上的龙椅可是没那么好坐的。” “小二哥哥的纫水决也不是一般人修得的,战机部署上比四哥机灵。其实比起正堂的大师父,偏堂那小老头智周万物那套反而更得小九心意。” “这琊岭上下也就只你敢这般唤我那师父,话说师父的纫水决修得真乃出神入化,我的功夫只在‘柔’,师父的功夫却是‘韧’。我遇事可保全自己,师父却是蓄他人之力于不动神色间还彼之身。” “所以说小二哥哥的师父境界还是不如大师父,”玖天风道,“这可不是小九说的,是未晞斋以前那个神叨老头儿说的,他说希声门大师父是真的上善若水,小二哥哥的师父一心想着以牙还牙,乃是旁门左道。” 小二笑道:“老斋主所言不虚。” “其实上善如水没什么好的,”玖天风扁了扁嘴,“还不是怕四哥负责鲛石的事情出了差错才叫小二哥哥驻守小鬼门的,这四哥别哪天看我值钱,再把我给卖了。” 蒙屯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一口喝干杯里的茶戏谑道: “小二哥你当初不在前岭不知道这桩事,俺们四哥这人读了大半辈子的圣贤书全他爷爷的读进狗肚子里去了,邪性得很。那会儿我和小九还在前岭,有个人要花一大票金银买俺大哥的命,找到了俺四哥手底下的人,想要挑拨离间那人不愧是我四哥调教出来的,当场他就把定钱给收了。” 天风也笑着说道:“听说那小兄弟拿了钱乐呵呵地就找哥哥们邀功来了,说白给关上赚了一大笔银子,仰着下巴颏就等着领赏。” 小二也笑道:“哟,这咱四爷还真会调教人,知道要干拿钱不干活,只是这小喽啰怕是还不了解他家四爷爷。” “那可不是!俺四哥听说这事当场一拍桌子,乍一起来给俺三哥都吓一跳。四哥一把抢过那定金的银票就揣怀里了,然后拽着他手底下那人就出了门,把俺三哥晾在太师椅上直楞眼。” 玖天风又接口道:“谁能料到四哥是嫌手底下这人只拿了定金回来,把尾款落下了。他叫人把那买凶的人家叫来,说一天之内不见尾款就把这事告诉咱们大爷,还说到时候自己肯定得奉大哥的命谁给的钱就杀回去。把买凶那人吓的,赶紧凑钱补齐了尾款。最有意思的是后面,大哥自然是要对想害自己的人赶尽杀绝,可是四哥不许他,说答应了人家的事情不能不做数。四哥当时说了,咱们要是杀了他属于毁约,可他要是自己死了那咱们也没办法。就在江湖上撒了帖子,说他家藏了大量龙绡和鲛骨,没过两天他家就被抄干净了,连条狗都没剩下。” 三人笑得更加欢畅了。说话间楼上下来一个人,是昨日从鲛漓湖回来的,他见楼下这样热闹便抱了抱拳出声询问。小二笑着起身问客官要什么,那人说伙计们抱怨屋里冷想讨个火炉,小二便上楼给他置办去了。下来的人见玖天风在堂里便没急着回房,坐到了桌前说要讨一杯水酒。蒙屯听了大手就伸过去要给人家斟酒,被天风一巴掌拍了回去,亲自伺候了那人一杯。 “邬爷,您去的时候我没见到您,怪可惜的,您这个时候您去鲛漓湖作甚?您说您要是腿脚慢一慢晚两天回来,岂不是要冻在戈壁滩上?还要等开春化开了,小九才能去捡你们回来。” 邬爷哈哈一笑,喝了酒答道:“这还不是因为我们掌柜的,咱尾派的生意这几年不好做,鲛尾越来越不好剥,掌柜的就想找找别的路子。可你也知道,这盐铁的生意全叫北城收了去,再没有什么比得上开泉坊赚钱。泉客做久了,咱掌柜也就看不上其他的那些买卖了。” “这个自然,能做泉客的都是真正的英雄豪杰,这曾经沧海难为水,当了英雄的人哪还看得上旁的?那小九刚刚在后院看见的那些坛子就是大掌柜的路子了吧,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宝贝?” “没什么宝贝的,就是些鲛漓湖的水。” “鲛漓湖的水?这小九就不懂了,那玩意儿也不能喝,要它作甚?” “谁知道呢?过去咱们捕鲛回去总要打一些湖水,过戈壁的时候好能给给鲛人沾一沾身子。前些日子伙计们刚赶湖回去,买鲛的都还没上门呢就有人过来把剩下的水都给买走了,也没说要湖水做什么。后来又有不少店家也登门要买,我们掌柜的就想了,开门做生意,有主顾要就不能叫人跑空,便让我带人趁着天没彻底冷下来之前再走一遭。谁知道这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一路上冻坏了几个坛子,我们兄弟几个都险些没折在路上。” “掌柜的真是不疼人,来邬爷,您再喝杯温酒。咱们蒙大厨前些日子新酿了碧鲛酒,小二已经在后面温上了,过会儿给伙计们送上去。” 又闲话了几句小二就下楼来说炉子已经填好,邬爷便告辞天风上楼去了。小二下来后去后厨拿了一坛酒,双手按在坛子上微微运气,不大会儿坛子仍旧冰冷,可里面的酒却温热了起来。 送了酒回来,小二见堂里剩下蒙屯一个人呆坐着喝酒心中一惊: “怎么回事?小九到底是去沐城了?” “才刚说尾派突然要买鲛漓水肯定是有啥阴谋,就说要去宫里头找她二哥报信。” 小二却难得地变了脸: “你说刚才好不容易劝好了你说这话你也信?你怎的不拦她?” “俺说你这人也是,人家不愿意见不愿意见你非得叫人家见。见完了她伤心你就痛快了?” “你这憨货!我会不懂?北面来的消息,十弟在四哥那里虚晃一招,其实根本就没来岭上,保不齐这会儿人就在沐城。我就是怕她撞过去才百般劝她去中岭,叫她找点事做好别多想。” “一直不都是你左一句又一句地明里暗里叫她去劝老十吗?你这能怪俺吗?中岭来消息你咋不告诉俺?再说咱九妹妹啥时候听过咱们的话,你越劝她不是越拧?这可怎么话儿说的?哎呦,这可怎么话儿说的?” “算了,早早晚晚的事。” 小二没再说话,用力推开了紧闭的窗牖,打着旋儿的风携着冷雨寒冰砸向了窗棂。风带着雪撞进屋里,炉火着寒“噗噗”地作了几声响。 “这场雪,算是把琊岭搅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可曾识天命 雪魇住了王城的街道,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雪天总是极静的,虽然茶馆酒肆还在开张,可人却都恢复了兽性偏好于蛰伏,隐藏在自己的皮囊里各怀心思。 “你回来了?” “罪臣钟适虚见过吾皇万岁那个万万岁了。”来人随便往上拱了拱手。 “罪臣?” “陛下对外称臣为海寇,臣自然是罪臣。” “人臣当忠君,朕与你君臣之义早已了结,你不配再以此自称。” “既然如此,陛下不妨现在派人缉拿草民?” 草民 雪染白了宫闱的飞檐,御宇褪去了威武与华丽。南荣比看着尚未落尽残叶的柳枝,映着雪光隐约还能看见上面的浅绿,他乍地想起早些年在城外乞食的一个雪天。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神——身边还有一个刚刚对他射出利箭的故人,连忙将头脑中莫名其妙的想法清了出去。 “朕听闻老四点了人,那人念了当年的《寒棠调》,就猜到你要回来了。” “四哥可是个重情重义的,兄弟的人来考花举,自然要给个帖子” 龙颜沉郁,像是想着了什么,却突然又面色一凛: “你回来做什么?” “没什么,草民修的是那临渊道,本该观世不语,然而方才御风游历时却听得了两句闲诗——这‘雪作杨花穿堂柳,却道人间食盐肥’。食盐肥,食言而肥,听完之后也不知道怎么着心里居然起了几分的唏嘘,便想下来讨教一二。人说圣人诗与百姓诗不同,总是别有几分深意,殊不知陛下您这句是心系百姓口中滋味,还是在警醒谁不要食言而肥?” “随口之言。” 钟适虚笑了一下,手中寒光巍巍地把玩着一对铁镖: “我就在想,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我原先以为是从九叔的事情开始,后来我才发现不是。海上没有风浪的日子很平静,叫人总能思索一些事情,想当初朝廷与琊岭本来相安无事,却无端地闹出了一场荒唐的剿匪?细想一下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我居然完全没有去想过,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毕竟,削禄关的好汉向从来只想着快意恩仇,可是有一个人的心思似乎没我们这群莽夫那么简单。” “南荣比得此皇位,乃是先皇禅让” “琊岭三百里,”钟适虚打断了对方,“处处天堑巉岩。原本岭上三关各不相扰,可居然阴差阳错地变得同心同德。谁曾想过琊岭合起来竟能有如此经世之用?谁能料到三百里琊岭南面,出了个产异族的鲛漓湖?若能想到这些,怕也是个有帝王之命的人吧?” “帝王之命,朕担得起。” “是,您担得起,当年小爷山山顶乍现天命书:‘天降混沌,祸起丘南;错勘贤愚,妄鉴悲欢;昧谷绝木,旸谷乏湍;朱雀焚鼎,玄武病寒;以待圣德,兴彼朱冥;襄以圣物,假以异端。’这‘以待圣德,兴彼朱冥’,朱冥为南,说的正是一个‘南荣’。那南荣氏一族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活下来的就只有一个了,还真是天命所示啊!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就时为了成全一个你?” “口下留德。” “是是是——您是皇帝嘛,可不是有德。” “朕从先师修君子之道,先师有训——德和天下,朕得天命登基,是为了苍生,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天下。” “君子之道,德和天下。草民我敢问皇上,您行的是哪家的君子之道?您为的又是哪一家的天下?若是兵荒马乱哀鸿遍野也就罢了,若是先王昏庸民不聊生也就罢了。陛下您登基之后对外称禅位倒是也不假,大军逼宫一路的血雨腥风也确实都成往事了。可如今呢?我们一时快意得此天下已属大错,今时今日你却依旧时时惦念着发动战事,终日以开疆拓土为乐,使无数将士折损沙场。你又为一个虚幻的鲛石之说纵容泉客戕害鲛人一族,你若是个不知情的也就罢了,你可是琊岭出来的人!你可是七哥的兄弟!” “鲛石一出,天下归心。朕若得此鲛石,便可事半功倍。你才刚说心疼那些征战无归的将士,朕又何尝不是。舍鲛人一族便能得圣物相佐,得鲛石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止边疆祸乱,守百姓安乐。朕与兄弟们要成的是大事,断不能因小失大。” “事关性命,何以为小?” “鲛人本是下品,获罪受天命惩罚,无论是诛杀还是灭族都是天命所致,就是朕下令制止也无济于事。” “所以你就落井下石了?你说这种话置七哥于何地?还是,只有七哥能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怕了?” “朕问心无愧。” “琊岭十雄师出七门,七个门派宗法门规皆不相同,可都是辅君之道,纵是师父们也不曾像陛下您这般自己挑担子揽天下。陛下说自己舍弃鲛人是为了百姓安乐,臣弟我便要看看,您是否真能将百姓放在首位,还望陛下到时候莫要再说几个百姓尔尔,也是末节。” “你什么意思?” “送给您的大礼就要到城门了,陛下失望于兄弟就罢了,可别叫百姓们失望。” “你莫拿百姓开玩笑。” “是草民想要看看,百姓的皇帝会不会拿百姓开玩笑。鲛人是下品,那么百姓在陛下心中是否也有上品下品之说?” “老十,我知道你为什么离开,也知道你为什么回来,你从来不想与兄弟们决裂的,有些事情非是你我所愿。当年对天风落井下石的大臣们你也都除干净了,如今天风都放下了,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放下?哼,我有什么可放不下的?算算日子这小爷山上预示的天命将近,草民知道没有什么阻挡得了陛下您的雄心壮志,根本用不着我在这里瞎忙活,您会自掘坟墓的。草民此次回来只是想趁着沐城还有个模样多看两眼,好歹兄弟一场,以后送您一程。” 钟适虚挥袖卷起一地乱雪,把自己隐在了一天迷茫之中,只在半空里留下一句: “陛下,好自为之。” 南荣比脸上生出了怒气,可望着虚空却又不知道如何排遣。 琊岭,削禄关。 “雪下得很大啊。” 安易知坐在宅厅的窗户底下的木榻上,手里捧着个剑谱,腿翘得个悠哉闲适。安易知本名安格正,字易知,乃是削禄关的现寨主,不过他这幅样子倒是没人能把他和说书人口中那个恶魔头子联系到一起。炕桌上灯罩里的蜡烛烧得只剩短短二指高,焰苗舔着灯壁倒是分外明亮。 “三爷,今日大雪,兄弟们给您温的酒。” 安易知的随从燕绥敲敲门进来,把酒具撂在了小桌上。他伸手正要换蜡烛,叫易知伸手止住了: “不用换,来,一起喝。” “哟,谢谢爷。” 燕绥得了令熟手熟脚地盘腿上了榻,给安易知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 “又是个雪天啊,你前些日子去哪了?好几日也不见你。” “去中岭看了看热闹,毕竟过去在中岭待了那么久——哟三爷听外头这声音,真是好大的雪,山头暗岗子上的弟兄咱都给送了浑酒。” “我记得排座次的那天也是这么个雪天,这一转眼,兄弟几个有人去了后岭,有人去了前朝,有人不知道这会儿在什么地方。这皇上老寡人寡人的叫着,我看啊,到我这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三爷可不想当什么皇帝。”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天下谁不想当个皇帝?” “‘东风花树下,送尔出京城。’您这两句诗念了这么多年,燕绥好歹也是在未晞斋待过的人,再不懂也要明白爷的心思了——不过三爷您这种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哼哼哼皇帝,哈,皇帝”安易知喝了两口酒看着窗外的大雪,半晌不经意地问道,“小七最近在做什么?” “天冷,七爷且蛰伏着呢。” “这半个天下就是因为他们乱的,他倒是真安稳。” “七爷确是奇人。” “老七啊,奇人,奇人,虽非我族类,却是难得的‘奇人’。” “不然如何做得了削禄关的爷。” “想那时候当年岭上还没分家的时候,长辈们想着有趣,要给几个孩子们排排坐次,说不看资历看能耐,可是到了却还是按照年纪顺下来了。不过永霂哥哥当大哥,于武力,于德行,于谋略,即便放在一些前辈中间也是能服人的。” “大爷爱钻又喜巧,非是只会下死功夫或投机之人比得上的。” “当时说是排座次但是大家也都是图一热闹,并非真要知道孰一孰二。比拼的规矩也没有非常死板,也不只是以武艺论高低,声望绝技什么的也都可以算在内。但是有一条必须守的,就是比拼虽然点到为止,但要求都必须看家本事,不准因年龄交情而谦让藏私。当时的小九娉娉袅袅十三余,虽是女流但是完全不让须眉。” “九姑娘现在不常在关上,燕绥也常听兄弟们抱怨。” “说起来还有些意思,老十大概是比小九小了不到一岁,那会儿还住在山上,虽不在武学上用心,但是对付小九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是老十向来偏爱小九,当时眼见着小九些不依不饶之态便收了手,说自己打架破阵什么的比小九厉害,但是小九若是使了风月功夫,天底下一半的人都受不住。他说自己没那个信心让天底下的另一半人都为自己倾倒,毕竟已为人妇的不敢动这些心思,告饶说放在大局里自己实力还是不如小九的,这样就居于小九之后了。” “小爷与九姑娘也是惺惺相惜。” “早年的雍师父才是真的坤道高手,声色不露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惜雍师父早亡,这风月门的真髓再无人可得,便是九儿得的也只是致用的功夫而已。” “九姑娘已是聪慧玲珑,燕绥素闻风月门奥博,姑娘半参半学到现在,已属不易。九姑娘当年在关上时的光景,兄弟们都历历在目。” “不得不说,那些日子兄弟们饮酒切磋,逍遥自在,着实是一段酣畅淋漓好日子,叫人一回想起来就觉得心里畅快。时至今日,当时观礼的老前辈们归隐的归隐,仙逝的仙逝。大哥几人又去了后岭,二哥住了皇城,十弟远走海上,小九哎我带着剩下的兄弟在前岭虽也是逍遥度日,但终究是觉得,山上旧日的光景,再回不来了。” “爷且宽心,几位爷还是心系岭上的。” 主仆二人正你来我往地喝着酒,不时就剑谱上的招式或关上的事务聊絮几句。正说着安易知突然就不再说话,燕绥刚要询问个究竟,却也听到屋顶上隐有异动。燕绥笑了笑,放下酒杯对着易知道: “三爷,燕绥且去后山遛一遛栅栏,完了就回去歇了。”说罢下了榻出去,却把门留着没有关。 安易知一个人坐在小桌前,看蜡烛最后一星火光灭了,屋里渐渐映出雪光来。 “丫头,房上不冷吗?” 屋外无声。 “三哥这里开着门可冷,你再不下来,酒就干了。”边说边仰头又喝下一杯酒。 屋顶上人闻声踩响了几注雪,转间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安易知喝尽杯中酒将杯盏放在桌上,却见一红衣女子头上戴着斗笠,已经隔着小桌坐下了。 “仔细你衣角的雪,别融在了榻子上又要吵着与哥哥换地方坐。” 玖天风这才去了斗笠和外衣,随便地抛到屋子另一头的椅子上。 “三哥这一到雪天就爱嚼陈芝麻烂谷子的毛病真是越来越重,喝了酒更是叫人不胜烦听,也就是燕绥哥哥还能忍得了你。” “堂堂琊岭的人,竟然躲在梁上听人家的闲话,师父教你仁义道德确是都忘记了。” “九儿是女子,君子的事情哥哥们做就是了,不必顾忌那些子曰诗云的大道理。” “左右都是你有理。” “哥哥何故又提起当年旧事。” “来了故人,自然就想起来旧事。” “世人皆知琊岭十雄其利断金,却不知道早已是这般光景。” “咱们十个除了大哥和老七分别师从岭上七位先人,当初几个老先生就吵吵闹闹的,不能常常相见,咱们也算是承袭了。” “当年的兄弟们可是快意得很,只是师父说的是——凡事终有尽数。” “要小九来看,当年排这座次的时候就都不单纯了。哥哥们若是真的用心争一争,咱们岭上的座次怕还要变上一变。” “哥哥修的是亢龙门,要止于至善,这样做自然有道理。那老四老五都归在希声门下,老四是正堂,讲大智若愚;老五是偏堂,修纫水决,讲智周万物——那也都是不争之态。无咎修睽豫道,尚武,但讲止戈为武。至于蒙屯在神农门,晓畅药理,讲悬壶济世,这般也是正常。” “我从母亲归风月门,坤以简能;适虚从父亲修临渊道,观世不语。如此说来这样还是真有道理,只不过当年说的是都要拿出看家本事,还说如若不然天诛地灭,可是到底还是都藏了私。现在咱们兄弟离散,怕就是应了这话去的。” “当年的藏私无非是兄弟高兴,与现在不同。说起来,最藏私的还是你那师弟。” “嗨,九儿当年年轻不懂事,现在这不是也都应下了,早晚全要还回来。” “适虚还是回来了,没有回岭上,你说他在哪?” “怎的到哥哥这里还逃不过这个清净?” “你这时候来哥哥这里,难道是为了清净?” “九儿说谎向来厉害,可是小时候最怕的就是三哥,三哥总能知道九儿的心思。后来便是七哥那般通晓人心的也不曾这样时时戳穿九儿。” “不是三哥戳穿你,是你希望三哥知道。” 天风静静地喝了一盏酒,复又开口道: “先前我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最近突然就九儿是好久没这么乱了。” “你二哥他为了江山社稷不容易,过去我们兄弟间闹些别扭也就是兄弟间的事情,可现在不一样。事关天下苍生,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哥哥没有别的意思,不是说你应该忘了放下过去的事情,只是,真的不能放过去这一时吗?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九儿和几位前辈的牺牲不是全都白费了吗?” “三哥,有些话九儿只对你一人说。三哥对这天下的态度原本与九儿无异,可是三哥比九儿聪明,或者说亢龙门的确乎是有独到的智慧。您在棋局中步步走得明白,着着留有后手,与纷乱若即若离,时刻留有余地。可九儿就蠢了,母亲仙逝得早,九儿的功夫只学了些坤道的皮毛,没真的领会其中的德行,现在非牛非马,让九儿看不清世道,还不如不学。九儿原以为凭自己的风月道足以在世间游走而不沾衣袖,现在想想,最不知所措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十弟为你鸣冤,你一直有意纵容,其实你还是放不下当初的。” “九儿傻就傻在这里,一面口口声声说着为陛下大计着想,做什么都可以。另一面适虚为我至此,我心里头又生出一股子的解恨来。” “你不要自责,委实是哥哥们对你不起。” “其实我明白,只要我好好劝和适虚一番,他也就不再报复陛下。毕竟陛下也没做错什么,头里的事情是我自己请缨的,后面的事情不是他控制得了的。” “大家心里都清楚,十弟也不仅仅是因为你,这些年二哥为了大计,舍的小节越来越多。说实话,我们之前都没能料得今日,只有十弟看出来了。十弟刚开始与我们决裂的时候我们完全不能理解,可是大家现在,特别是十弟这次回来,大家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头也发觉了二哥的变化。” “陛下是心系天下的。” “是啊,他要心系天下,他必须如此。” “可是九儿心里可是慌得很。” “十弟回来,大家都是希望你能劝他回头的,但是大家都张不开这个嘴。” “我心里这道结怎么也解不开。哥哥知道九儿不是狭隘之人,但是若是适虚师弟自己不愿再出头也就罢了,九儿也不会说什么,可是让九儿亲自去讲,我” “不忙,不忙,哥哥们不会逼你的。” “我倒是宁可陛下下旨逼我。” “若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走一步看一步,你这些年不是在中岭就是在后岭,很少到哥哥这里来,更是从来没有去过沐城。” “九儿还真是不敢见哥哥您,一见了哥哥,九儿肯定要做后悔的事情。” “后悔不后悔也得做了以后才知道,我听闻沐城的雪景别有风味,你去看看吧。说不定九儿看了沐城浮华,心向往之,自然就想开了。” “哪有三哥这样劝人的?”玖天风眉眼露出一丝嗔怒之色,“我就说,见了哥哥,准有后悔事要做。” 第二日是个晌晴薄日天,雪浸江河大地一片清爽。恰风静,琊岭三百里的层峦叠嶂之上碧空澄澈,偶地划过了几声脆亮的鹤鸣,抬眼却只见云底无痕,那音息早过岭去了。 无咎在茶馆的旌旗底下打了一组套拳,拳风犀利,将槛前积下的浮雪清了个干净。正他回气的功夫耳边却闻见了岭上传音的鹤声,转间便见有鹤落飞檐,那大鸟自顾地低头衔起一口雪,啄理起了自己右翼上的翎羽。 小二依旧懒洋洋地出了门,看见有鹤落在屋檐定上便伸手招呼。那雪鹤却褪去一身的清冷高傲,撒娇一般栖坐在了屋顶上,惹得小二一阵笑骂,伸手示意无咎上房捉鸟。无咎面无异色,向着屋顶腾跃而起,顷刻间就与屋脊比肩。那顽禽却故意在无咎双脚离地的刹那从上面扑棱棱地避着他向着地面落下去,却不知无咎先前的一跃乃是虚招。只见他半空里利落地一个转身,再一伸手就擒住了大鸟的细颈,与它一并落下地来。那顽禽被人钳住了脖子,伸嘴就要去啄却啄不到,直仰着血点过的脑袋朝着天上长呖,叫出来看热闹的蒙屯听见了。 “嘿,这畜生说是想俺那口大灶了,回头俺剁几斤葱姜蒜末给它腌上,晚上哥儿几个开开荤腥。” 雪鹤似听懂了似的朝着蒙屯哀啼,无咎嘴角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来。小二伸手把鹤腿上的竹简筒打开,取出纸函,无咎则撒开了手放雪鹤自由。那大鸟抖了抖周身的羽毛,盈盈地信步进了中堂,歪着脑袋看着调试胡琴的老头,末了拧着脖子,伸过头去啄了啄人家的琴码。 小二看过了纸笺随手丢给了无咎,无咎看了又递给蒙屯,蒙屯看完随手揉成团,丢在了玄武底下。 “老十到底还是弄出了事情,多亏三哥把小九劝明白了,希望以后都能平平安安的。”小二叹道。 “十弟到底是要干什么啊?”蒙屯问。 “当年小爷山上降现天命,老师父推演过,说有一斗转乾坤的局势要在天地间展开,算算日子,老师父算出的日子不过这几年。” “十弟不想让二哥成事?” “倒不至于,‘观世不语临渊道,止于至善亢龙门’,不会真的坏事。” “俺倒是觉得咱们干的不是人事,”蒙屯打看完纸笺就一副愤愤的样子,“二哥天天满嘴百姓百姓的,那些人是百姓,怎么九妹妹就不是百姓?” “小九和二哥都是成大事之人,你这憨货哪里懂得。” “俺不懂,俺不懂,但是俺知道九妹妹不痛快。” “得了,这人活在世上有几个真正活得痛快的的,这琊岭是文武两路想青史留名人的心之所向,可是对于我们倒是成了樊笼。我们兄弟几个承的是师命父命,修的是天下至道,若是小事上想不清楚,只能徒增痛苦哎,我和你说这些作甚?马草打了吗?” 蒙屯嘟嘟囔囔地往堂后去了,范无咎立在原地看着玄武下的老头,跟边上的雪鹤一般凝在了地上似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云深结月影 却说当下皇帝最忧心的就是难民潮流进王城的事情了,涵清殿里,南荣比与慎卑洁正就此事秉烛夜谈。 “四弟,难民拥到了东城下,我们怎么打算?” “自古皇城里涌来了难民都是在派官兵镇守不让进入,再在城郭外设立粥棚。” “搭建粥棚倒是快,可是现在天寒,不光要考虑饱腹的事情,还有考虑避寒事宜。” “自是没那么容易,此番定会有海寇夹杂在难民里面怂恿煽动,难民们不会轻易放弃进城的。即便皇上您派人搭了粥棚,盖了草房,难民们也未必会买账。这是十弟给哥哥您出的一道题,是舍百姓?还是舍皇尊?” “就没有两全之策吗?” “办法倒是有,只是还是要冒险。不管怎样难民都会有所折损,哪怕有一个人死在城外都有人借此大作文章。” “你先把法子说来听听。” “这天眼看着就要黑了,人且容他再闹一闹,入了夜可能还会再闹一阵儿,再接着也就慢慢地闹不动了,陛下且叫官兵堵而不驱。臣弟见晚半晌时起来北风,今日夜里必然骤寒,就叫大伙儿吹一宿冷风清醒清醒。您这就叫人去附近的酒馆饭庄里订些吃食,明早天一亮可着家里有老弱妇孺的发下去,吃完之后再去劝。届时人疲乏体寒,又吃了人嘴软,也就闹不起来了。海寇也要自保,到时候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地挑事。只是不知道身子骨差的长途跋涉后还经不经得起这一夜。” “就不能派人去游说这些体质弱的难民先找地方休息?能纳下百十个人的地方,城周围还是有的。” “林子里头有一只鸟乍一飞起来就会带走一群,若是有一人得了去处,再怎么小心谨慎也可能叫第二个知道。到时候被人发现朝廷的接济一碗水端不平那才叫彻底得罪这帮难民了。再者说就算难民们可以配合皇上不动声色,可是藏在里面的海寇怎么办?皇上敢保证这一番游说的百十个难民里就一个海寇也撞不上?叫他们添油加醋地传说出去,可不一定传出什么花花样,耽误之急就是先拔除这些毒瘤。” “罢了,先照你的法子来,真有熬不过去的也是海寇的罪孽,朕已是仁至义尽。” “陛下!”桂子在门外忽地叫了一声,声音里面有点急迫。 “何事惊慌?” 桂子推开半扇门进来,连施礼都忘了: “刚才天上降下来个红袄子的女子,指名道姓地要见慎大人,大内的禁军竟然都没发现她,我” “说了我来见的是我哥哥,骗你作甚?” 桂子话没说完,玖天风将他一推,娉娉袅袅地走了进来,屋里的两个人皆是一怔。 “小九来了。”慎卑洁率先缓过神来,“哥哥这次回岭上也没有见着你,你倒是自己跑来见哥哥了。” 玖天风朝着他莞尔一笑,一如旧日光景之静好。 “小桂子失礼,快见过郡主。” 南荣比眼睛看着玖天风,嘴上却色厉内荏地吓唬着小桂子,桂公公却是驾熟就轻地跪在地上,口中连连谢罪。 玖天风却道:“陛下甚是健忘,天风早非什么郡主,他不认得我也是应当。” 南荣比又对桂子道:“自己下去领罚。”桂子便喏了一声退了下去。 “天风来了,”南荣比朝着天风微一点头,“二哥很多年没见到你了,这些年最近你怎么样?” “天风久沐皇恩浩荡,自然诸事顺意。” “你许久不近皇城,此番为何前来?” “昨日在前岭与安寨主喝了两壶热酒,从他处听闻皇城这些年光景甚好便心生向往。不料满目热闹繁华,处久了竟然失了方向,不留神踏进这禁宫大院里来,再一想这来都来了,不如就下来看看哥哥。” “小九你来得正好,”慎卑洁道,“哥哥恰好有事要与你说。你来的时候往东面去过了吗?” “东面热闹,小九自然要去凑热闹的,不过这难民里面倒是有会拿海椒煮水吃的,我总记得这是东海一带驱寒果腹的法子,不想远海的灾民也习得了。” “来人!”南荣比闻言立刻朝外喊道。 “陛下。”桂公公进来回了话。 “派人悄悄潜到东城外去,见到主持煮海椒驱寒的便暗中带走。叫建粥棚草屋的加快速度,明早要能住人,有热粥。” “是,陛下。” “记着是煮东海海椒的,煮别的不要管。还有告诉沈阅,让官兵把住城门,但是避免冲突。吩咐东城边的餐馆食摊连夜赶制简易餐食,明早天亮派发。”慎卑洁补充道。 “明早这顿吃的要包子不要馒头,要赶时间嘛做个头儿不用做得太大,但是盐别吝惜。对了,热米汤里要多放糖。发的时候,一定叫穿官皮的去发。”玖天风又在旁边接口道。 桂子见皇帝默许,便一一应了,退身出去。 “天风还是这般聪慧。” “陛下错爱。天风今日游历皇城身上有些乏了,不知陛下可否赏一处住处,让天风歇息一晚。” “老地方,你认识路,自己去吧。我与你四哥还有事要谈。” 是夜,月朗星稀,有流云一点点地在月晕四周聚合起来。云越积越厚,月光在云层的缝隙间透出光来,深浅的月影在浓云里面显得束手束脚。雍和殿里,天风放下头发披着外衣,倚在栏杆上盯着月亮发呆。 “这个住处过去是你父母的,后来晢曜入宫与朕长谈时常常聊得太晚就住在了这里。” “是个好地方,看得出修缮得很是用心,连中庭一棵古柏的心意都还记得。” “琊岭的一草一木朕都铭记于心。” “陛下是重情之人。” “天风莫再取笑朕。” “天风岂敢取笑陛下?” 玖天风慵懒地一声嘤咛,换了个姿势趴在栏杆上,困倦地眨着眼睛,迷离地看向南荣比,南荣比却转过脸去: “一晃这么多年了,天风,你我真的是许久不见。” “没想到有一天,天风能与陛下这般平静地提到晢曜与爹娘,看来往事终究都会随风而去。” “有些事情你不会忘的,朕也不会忘。” “是吗?” “难民的事情,朕要谢谢你。” “陛下还是这样,只在乎结局,不理会过程,也不在乎过程中会不会伤到人。” 天风一边说着一边似笑非笑地看向南荣比,媚眼如丝。 “你一向心善,这是极难得的。当初或许你做了皇后一切就不同了,你会是位好的皇后。” “好的皇后?”玖天风笑着,可是眼角眉梢却和着眼下的时景,“这天下最难做的就是皇后,皇后要做好一国的母亲,又要做好皇帝的妻子。做好一国之母就要辅佐好帝王,助他做一代明君。做好妻子就要用心侍奉夫君,面面俱到。想要面面俱到的服侍就必要有一颗真心,而帝王无心啊。一位皇后若是深情,这深情必然是要牵绊住皇帝的。皇家要求皇后尊贵,要求皇后贤良,却从未要求过皇后深情。不要皇后深情,却要皇后做好妻子。皇上,您要的好皇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天风玩笑了。” “是皇上先玩笑的呢。皇上长了天风二十岁,单单论年龄尚可以唤天风父亲一句哥哥,算起来,天风应该唤皇上一声叔父才是。” “你父亲可是朕师父的兄弟,你这是论的什么辈分?”南荣比伸手欲揉一揉玖天风的头发,却叫对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陛下的皇后还唤天风一声师父,怎么不见陛下改口?” 玖天风自顾地揉着头发推了几步,双手抱掌遮住了脸,身子磬折,碎步后移,带着戏腔道: “皇叔父,小九先行告退了。” 翌日清晨,南荣比例行上朝,沈阅率先汇报了难民一事,城中以鹤徕为首的商户主动出人出资到城郭一同救济,难民基本安定了。 “启奏陛下,东城的难民已于今晨被陆续送往城周粥棚,城东已无执意进城的百姓。” “可有非议朝野之人?” “回陛下,偶有微言之人以被训诫劝化。另外,昨夜城里的说书人已连夜做好了准备,今日便会在城中各大茶楼酒肆宣讲陛下对百姓难民的隆恩。” “昨日命你暗中捉拿煮海椒之人,可有收获?” “陛下圣明,微臣确有所得,其中不少人的身上还发现了海寇的标志,微臣已命人连夜突击审讯,很快会有结果。” “好。”南荣比站起身走了几步,“此次难民成潮乃是海寇所为,难民聚众滋事亦是海寇教唆。今日,就将捉来了的海寇枭首示众,各位爱卿同朕一起前往观刑。此后,但有与海寇勾结者,不论身份地位,按同罪论处,士则诛九族,百姓商户行连坐制。另,再有妄议朝政,聚众滋事者,一律押回候审,举报者赏黄金千两。” 满朝文武纷纷跪下,山呼:“陛下圣明。” “海寇危害百姓已达数年,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再不严惩,将危害江山社稷。从即日起,但有在剿杀海寇事宜上尽力者,皆有奖赏。” “臣等定尽心竭力,为圣上分忧。” “岳噤。” “臣在。” “朕命你主查海寇一事,若有懈怠,严惩不贷。” “微臣遵旨。” “报——”正这时,殿外忽地传来一声急报,有一侍卫从殿外奔来,扑倒在大雄宝殿之上,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报陛下,负荆将军率将士大捷还朝,已到西城天狼门下。” 午后,涵清殿。 “陛下亲迎,微臣再拜谢恩。” “老将军快快请起,将军几场大捷稳住了西疆番国,功不可没,朕要代表豫国百姓感谢于你。” “陛下言重,此乃臣之本分。” “将军刚刚还朝朕就带将军看了一场刑事,不成敬意,今晚就在宫中设宴,为将军正式接风洗尘。” “多谢陛下。” “将军此番在西域可有什么特别的见闻?” “倒是都没什么特别,近年西域这帮蛮夷之族畏畏缩缩,不怪是一群乌合之众,不成气候,早晚叫老臣杀剿个干干净净。” “东海一带海寇的事情,将军可有耳闻。” “家书里听人提起过。 “将军在外御敌还不忘关心朝政大事,朕甚是感动。” “皇上何故提及此事?” “朕希望将军过些时日去带兵去东面剿杀海寇。” “陛下让老臣去东海?” “将军觉得有何不妥吗?” “这陛下,臣在西域厮杀了一辈子,您为何突然派老臣去往东海?” “正是因为将军征战了一辈子,朕心里最信任的便是将军你。如今西域在将军的镇守下已经日趋平静,而东边却缕生是非,朕希望将军可以救百姓于水火。” “陛下” “当然,将军如今年事已高,也该是颐养天年之时,说来是朕唐突。若是将军吃力,朕绝不为难。” “陛下,为国尽忠臣愿鞠躬尽瘁,臣过去就常教导犬子,将军一定是要死在沙场上的,臣绝非不愿带兵” “将门之风啊。如此,朕便替沿海一带的百姓谢过将军了。每每见到将军朕就要想起晢曜,晢曜生前与朕情同手足,这些年更是时时都在想念着他。这些年晏家为朝廷做的太多,朕本不该再劳烦将军。待海寇之事一了,朕定以亚父之礼照顾将军晚年。” “这些,就都不提了陛下,说起来那丫头呢?” “她很好,这些日子就住在宫里,只是今日出城去了。将军请先休息,朕这就派人找她回来。” “她在沐城?她在沐城?” “今夜宴上便可以相见了。老将军,你我今日可是要不醉不归。” “老臣遵旨。” 雍和宫里,玖天风一身紧俏打扮在中庭闲游。她凝神盯紧了翩跹而下的老叶,随即腾跃而起,竟借落木之力在庭树上下穿梭。雍和宫四面高墙环立,素来无风,庭树的枝叶一向静寂稳重,此番任凭玖天风在树遭如何戏耍,树上只有叶子嫩枝稍颤一颤,脱了绿的枝干依旧是纹丝不动。 “小九这青女醉倒是越发登峰造极。” 玖天风闻声卧在了树冠上,撑着下巴看树下的慎卑洁。 “小九,今日老将军回朝,你当去见见。” “见,自然要见。”玖天风在树上翻了个身,“陛下也想让我见吗?” “你二哥当然希望你可以多陪陪老将军。” “不怕我说错了话?” “市井之人都懂的理儿老将军如何会不懂?” “将军早就懂,将军只是怕陛下再做出什么斩草除根的事情。” “不要乱说,老将军可是识大体之人,他追随二哥不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是为了” “天下苍生嘛。看来天命果真没错,这全天下所有的识大体之人可都在咱们皇上身边,小九也要好好为天下苍生出力。” “下来吧,四哥带你去。” 馔玉炊珠有色有味,玉碗牙箸琥珀杯流,王庭盛宴里盛满了皇家的威严,觥筹交错间总要带着几分恭谨,言笑晏晏中叫人隐隐发寒。朝臣中这会儿除了岳行枚都到了,这位状元午时三刻观了刑后一刻也没耽误,回家打点行装就往海边去了。 轻歌曼舞里坐着位沙场上厮杀了数十载的常胜将军,挺拔惯了的腰身细看来竟也有些佝偻。 负荆将军晏止怀,传奇中的老将军,已故的安西将军晏晢曜的父亲。 鳏寡孤独,失子为独。将士在战场上杀人不是罪孽,相反是为了大义。可是,大义凛然的将军得知自己失去了亲生儿子的一刻,也曾失声恸哭。 玖天风隔着曼舞的舞姬看着将军,将军也不时地回看着她。将军有一个问题一直想要问玖天风,玖天风有一个解释一直想说给将军听。可是将军的问题问不出口,玖天风的解释没没得来由。二人无论谁先开了口,不仅仅是这段情分了了c尽了,连老将军的这条性命也无法再留了。 将军自知自己正在做着一个梦,不好说是美梦还是噩梦,他没得想,因为梦这种东西一旦去留意它,它就破了。将军在这个梦里复仇,给自己的儿子复仇,梦外他或许不知道是谁夺走了自己的儿子,但是梦里他知道——是西番那些野狗。 可是梦不会一直做下去,即便老将军已经拼命地在闭着眼睛,可是梦还是越发地模糊起来。玖天风大概知道老将军的心情,可是就好像夜云遮住月亮留下的虚无月影,即便云可以一直不散去,但是太阳总是要出来的。 乐音止,南荣比起身敬酒。 “这次将军大捷还师,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朕代表各位敬老将军一杯。” “将军辛苦。”众人纷纷举杯。 “今日为将军接风,君臣同乐,大家不必拘束。” “多谢陛下。” 皇家的宴会没有觥筹交错的欢乐,但有歌舞升平的热络。一边的角落里,有个小太监暗地里向着桂公公招了招手。桂子跑了过去,附耳一听,微微变了脸色,连忙闷着头到南荣比身边,悄声道: “陛下,太医局的提点莫大人昨日下朝后出城,遇害了。” “莫惟筝他去琊岭作什么?” “大人前往琊岭是以拜访赘芳公子为由。” “胡闹。” 能做帝王座上宾的都是明眼人,说是不必拘束可是这会儿明显见皇帝脸色与方才不同,各位栋梁之才们也不动声色地放下了酒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只是耳朵一个个都竖得很高。 慎卑洁看了看自家二哥的颜色,猜出事情不大,而且多半与鲛石海寇之类叫人头疼的事情无关,便扯过酒杯敞开嗓子道: “陛下,微臣敬您和将军一杯,祝陛下福泽绵长,愿我豫国万世恒昌。” 南荣比缓过了神来举起了酒杯,晏止怀也回敬回去。 “将军,”玖天风自座位上起身,举杯向着晏止怀道,“将军征战辛苦,玖天风代表琊岭上下谢过将军。” 一语末了,堂下的臣子们止不住地窃窃私语起来。损福关上来的鸾哕公子仔细看了看玖天风,却突然瞪大了眼睛。 晏止怀看了看天风,却转头看向皇帝道:“陛下,敢问敬酒之人乃是何人?” 玖天风原本不叫玖天风,改了名字后与晏止怀的确再没见过,可是晏止怀断然不会不认得她。南荣比心知他心里这道结这辈子都不会解开,此番公然向自己询问也是在埋怨,但自己也无法挑理,毕竟当初是他自己说的前尘往事不准再提,这是易名后二人第一次相见,负荆这般也并无过错,便只得正色道: “此人乃是朕的义妹,这些年都住在琊岭。” 晏止怀捻着酒杯,缓缓站起身来: “这么说就是公主了。” “晚辈只是早年与陛下相识,并不敢担公主名号。” “那是老夫唐突了,请。”说罢尽饮杯中浇漓,玖天风亦以军中之姿将就饮尽。 “老夫今日初见姑娘,却有一见如故之感。” “承蒙将军厚爱,晚辈亦对将军心生敬重,望能时时聆听将军指点。” 两人语罢各自落座。鸾哕公子在一旁有些坐立难安,自打玖天风一出来他就几次想要说话却又频频欲言又止,转眼又见一旁的陈喻远一直在给他使眼色叫他表现,只得收敛情绪斟酌起词句,准备见机向皇帝献诗。 觥筹交错间,一列宫女捧着果盘走上前来,撤掉了主菜换上果子,把酒器也都换成了茶具。鸾哕公子见果盘之中尽是葡萄石榴一干西域水果,便借机起身,拱手称自己见蔬果可爱,欲赋诗一首。 贾旨丰听了鸾哕公子的话不由失笑,却忍忍着不表现出来,只是偷眼看陈喻远的反应,果见陈喻远双目溜圆,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鸾哕公子——这是将军大战凯旋,这位鸾哕公子居然要为一盘蔬果吟诗作赋,不少大臣也是心中生出一丝荒谬。 鸾哕公子却没见到几个大人的反应,但他好歹也是懂得廷规矩的,稍作酝酿便将葡萄比作西域战俘,称赞起将葡萄带回沐城的负荆将军,并感谢起派将军出征的皇帝来。鸾哕公子也是有些功力,才说到一句“绿玉乍迸残浆血”,众人听得只觉眼前一粒一粒的葡萄这会儿已经变成了乱军的血肉,谁也再吃不下去一口。 晏止怀这会儿赶巧地正咬开一个葡萄,原本乍一咬开果肉时总有果汁迸溅的脆爽感,现下只让人觉得嘴里上演着一场腥风血雨。正待鸾哕公子念到一句“嗜血长矛亦回甘”时,晏止怀将军只觉得嘴里真的泛出一阵甜腥之味,正想要伸手拿过茶杯压一压,却发现自己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了。心里正急时,脑后一阵眩晕,嘴里的腥味猛地上涌,最后“哇呀”吐出一口血来。 鸾哕公子一回头,见状“啊呀”一声跌坐在原地,用袖子掩着脸不住颤抖着,再不敢出声。桂子则在一旁喊起了“救驾”,却叫南荣比止住了。玖天风从座位上一起一落便在晏止怀身边,将老人扶到自己身上,伸手封住他几处大穴。南荣比也从主席上走了下来,迈步到将军身边,嘴上叫着连声御医。贾旨丰闻声连忙起身上前,拱手对南荣比道: “陛下,微臣早年认得个神农门后人,学过几天医,可否让微臣为老将军切脉?” “神农门?”玖天风问道,“你可是师从早年南游的阿魏真人?” “不敢师从,和真人的弟子学过几手。” “你来。”玖天风将负荆将军扶好,又挽起将军的袖子,将他的手臂托好。 贾旨丰三指切在了将军腕子上,凝神片刻复回过神来。 “如何?”南荣比询问道。 “回陛下,将军中的是蓝鲛脑髓之毒。但下毒之人并非想要折磨将军,他在鲛毒中掺了钩吻,想来将军不必尝到烈火焚身之苦。” “是他。”玖天风扶着将军的手不自主地颤抖,她也不顾旁的,怒视着南荣比道,“他用鲛毒不是为了毒死人,是为了告诉你。” “天风,你冷静些,先处理老将军的事情。”慎卑洁也走了过来,按住了玖天风颤抖的手,“贾大人,可有救急的方子?” “可粉二两生甘草并一升绿豆急煎,只是” “没有只是,着人去熬药!”南荣比道,“太医局其他人呢?” 丫鬟太监忙作了一团,余下的大人们却不敢乱说乱动,坐在座位上交换这眼色。玖天风冷静了下来,低头轻轻唤着负荆将军。 “将军,将军。”老人却迟迟没有回应。“我是小九,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半晌负荆将军咳嗽几声,微微张开眼睛。 “小九。” “爹,是我。” “爹有话问你。” “您问,我在呢。” “这么多年了,自打我儿走后,你先被送到琊岭,我随后被派往西疆,其实我不是没机会问你,只是我不想开这个口,我想等你来与我说。可是咳咳爹不怪你,知道你也咳咳丫头,当年的事,当年的事” 我知道当年事出于皇帝想要北疆的大片封地,削藩乃大势,我无可奈何,可是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晢曜在凝翠关遇害,当时只有你在那里,这件事与你可有关系? 玖天风自然知道晏止怀一直在郁结于什么,可是她不能开口。虽然路人皆知南荣比的心思,但这层窗户纸是万不能捅破的。这些年她虽没见到晏止怀,心里却想过千百种方法把这件事摊开来说明白,可是到了还是用了最简单的方式。 “当年小九若是有半点预料到绝不,小九绝不允许事情这样的事情发生。爹,小九带您,待阿曜,一直都是真心。孩儿父亲走后,您待我如同亲生,晢曜对于孩儿更是如父如兄,孩儿原以为原以为这辈子就会这样过去。” “天命”负荆将军长叹一声,喘息片刻后又道,“陛下,老臣有一事请问。” “将军请讲。” “老臣没有旁的意思,老臣只想知道,晢曜真的死在西域乱族手里吗?” “将军,朕绝不会害晢曜。” “如此我晏止怀便也也算是报了这桩仇——小九” “小九在。” “小九儿啊” “爹您说。” “你要好好的” 语罢,将军溘然长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长歌还故里 沐城今天起得很早,天还是蒙蒙亮的,街道上却已经有了人的影子。 一排排步履滞重的的行人穿着层次繁复而颜色简单的麻衣从灰蒙蒙里面走过,彼此间都不说话。队伍里面有孩子,孩子费力地透过睫毛交织的缝隙看着脚下的路,走着走着就靠到了两边的大人身上,被摇起来之后还是摇摇晃晃地倾着身子,踉跄地趿拉了几步,却依旧向着前面的人倒了过去。 街道两边的铺子都显出一副哀伤的样子,哀伤的匾额,哀伤的楹联,哀伤的阶梯,结了霜的,整个街道都重孝一般。送葬的队伍缓缓地打一丛丛的哀伤中间走过,冷不丁天上节节开花地炸开一簇簇的纸钱,又飘洒洒地零落在地上,任人践踏。 玖天风看着自己面前不远处走着的一匹御马——想来它是看不见纸钱翩跹的样子的,只在低头时能扫见街面上凌乱的一片片白。 这时候还是冬日,可是雪在沐城的街道上是存不住的,会有人在它碍眼之前就给清理干净。可是地上总还会有些个遗漏了的星星点点,粘在那里没有形状,也都似个重孝一般。那御马分得清楚什么是雪什么是纸吗?有何关系?马儿也都眯逢着眼睛,本能地跟着头马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将军离世,是为国殇。 送丧的队伍快走到巽远门的时候天开始大亮了,早先的灰蒙蒙悉数散去,结在街道上寒霜见了光以后也都蒸腾进了越来越明朗的天空里,人们这才发现——将军大殡这天竟是个艳阳高升的大晴天。 后来很多人说,将军生前无憾,这一日天气才这般晴朗,这是叫子孙后辈不必记挂;也有人说,将军一生为国,骁勇善战,老天这是特意为了迎将军大行摆下的排场。 玖天风站在人群后面看着披麻戴孝的皇城,耳边静悄悄地,却又像是回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心里一半酸一半凉。 街道被肃清了,不许人走动,街道上的铺子只留着空位。玖天风耳边听见一阵不和谐的叩击声,转头见西街铺子的窗子里现出个带着白色虎头帽的孩子,硕大的白寿帽总是扣住他本就不大的半张脸。 孩子在人群里一眼看见了玖天风,一只手胡乱地往后推搡着帽子想要露出眼睛。玖天风看不大清他的脸,只看见寿帽上的虎头瞪着铜钱大的一双眼。不等孩子把眼睛露出来,窗子后面又现出了个伙计模样的人,伸手将孩子从窗口抱了下来。孩子乍一被抱起来似乎有些不舒服,一双手小手臂在空中胡乱地挥舞了两下。手一抬起来,硕大的寿帽又扣回了脸上,只一瞬间孩子就被抱走了。 玖天风抬头看了看不合时宜的天,越发觉得它蓝得刺眼——一位将军死了,天居然晴朗得这般不堪。 将军战死沙场是件壮烈的事情,即便不是战死,只要死在边疆,哪怕是边疆的别院也都会让人觉得十分悲壮,不免要对那里的反臣咒骂几句。可是如果将军是死在皇城里——一位将军却死在了里皇城里,还不是刀枪剑斧所伤,乍听起来很不应当。 不过人们也已经听说了,这位将军是被乱臣贼子害死的,不是死在自己的床榻上,沐城空气里的悲伤这才更添了几分义愤。将军生时为国效力,死后还能鼓舞人民对敌的愤慨和仇怨,将军这一生着实是个好将军。 “各位大人城下留步,本家多谢了,本家多谢了。” 再往外走就要出城了,队伍前面传来将军家人的呼声。 将军的老家在漠北,将军冢却修在了南城外,好在皇恩浩荡,皇帝特许将门家的祖坟以后都可以迁到将军冢一带。 将军死后不久就可以等到迁过来的祖坟,这对将军来说是件好事。为这个国家征战了一生,还奉献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将军最后终于能够回到自己的家里。将军在世时之于儿子是战友,是领袖,此时将军终于可以到儿子身边去做一个父亲,终于可以享受一下这一个甲子以来都没怎么享受过的天伦之乐。去往天伦之乐的路上,外人到这里该留步了,将军的儿媳却也不能再陪着了。 队伍里头走出来了个戴着重孝的男子,一直走到玖天风面前作了个揖,玖天风则敛衽还礼。 “叔父不是个拘泥小节的人,照说嫂子理应再送叔父一程。” “不必为难,风月中人不给将门戴孝,这是老祖宗的规矩。今日天风可以随行,家中已是极为照顾。” “嫂夫人是明事理的,只是这城中总有那些个不明事理的,今日叔父大行,你我都是图着叔父清心上路。” “阿仲不必为我挂心,你且去忙吧,我也是要回去了。” “改日阿仲再去琊岭拜访嫂嫂。” 有风微微掀起了玖天风玉色的衣裳下摆,打膝盖那里一点点地渗出冷来。玖天风回了回神,转身快步往回走去——自己虽也是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但在披麻戴孝的人群里终究还是乍眼了一些。玖天风虚望了一眼南去的的将军,转身向北面走了,再没回头看。 玖天风没有回宫,而是去了北城的枢密院。 国殇停朝三日,朝中大臣今早都去了城郭送丧,不过估摸着这会儿也都快回来了。玖天风跳着外墙进了院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慎卑洁做事的地方,坐在他的案前,手指在案上叩起了板眼。 不大一会儿,慎卑洁一身粗缯大布地推开了门,边往屋里进便和人交代着什么,一跨过门槛却看见屋里坐了一个人。慎卑洁倒是没什么反应,可是把正听着慎卑洁吩咐的小吏吓了一跳。慎卑洁示意小吏先退下去,嘱咐了他一句,叫他出去不许胡说。 “这里是枢密院,这桌子上全都是政要机密,你这么的就进了来可是要杀头的。”慎卑洁色厉内荏地唬着面前的人。 “杀了小九有人岂不是要心疼?”玖天风懒懒地抚着脖子上戴的坠子,“哥哥的这颗心可比这些机密值钱得多了吧。” “怎么想着来找我了?” “小九要走了,回岭上去。” “这么急吗?” “此番本来想着能见到他,把之前的事情了一了,不想没见到。好在也不算白跑,如今老将军走了,也算是了结了我另一桩心事,小九终于可以静了心修习。左右他现在也不在沐城,我也不必在这留着了,尽早回损福关上去,继续我那未尽的事宜。” 慎卑洁好多的话想说说不出口,突然羡慕起自己那几个会说话的师弟来,末了只是挤出来了一句: “在岭上多珍重自己。” “将军这次遇害不是意外,你们要多加小心。” “将军遇害前,太医局的莫太医还有朝中几位大人在中岭遇害了,琊岭那边,小九回去以后还要多留意留意。” “他们都是前朝之臣,都有过不臣之言。” “你当年还朝的时候,他们都说三道四过。” 玖天风睫毛指着地,再三犹豫还是没有保证什么,只道: “今日来就是与四哥告个别,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劳烦雪鹤吧。” “不和你二哥告个别吗?” “该说的小九与四哥都说完了,有四哥提点小九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什么时候四哥再来拦道,你我岭上再见。” 说罢转身就要出门,一回头却见门开了,南荣比走了进来。 “陛下好伶俐的耳目。”玖天风也不惊异,对着南荣比施了一礼道。 “今日将军大行,朕理应看看你,便叫人留意着你几时回宫,却得知你来了这里。” “陛下不是来怪我乱闯重地?” “这天下是我们兄弟的天下,没什么你不能知道的。” “陛下错爱,天风惶恐。” “不再住些日子?” “屡有朝廷命官遇害,天风觉得这与海寇有关,海寇又与琊岭有关,便想着快些回到岭上去。” “朕与你还有些话想说。” “陛下要说的天风都懂。” 南荣比还要再说点什么,却被慎卑洁打断了: “我说陛下,这皇宫虽气派却不比琊岭三关开阔,小九不是一般的凡鸟,在这边如何施展得开?” 南荣比便不再多言,他扫了一眼玖天风胸口的乾离石,便和慎卑洁一起送着玖天风到了院子。 “天风,这次朕与你四哥斩了个与海寇私通的逆贼,此前见他与鹤徕泉坊有联系。” “天风会留意。四哥,陛下,天风告辞了。”礼罢,玖天风御风向南而去。 两百里外损福关上,未晞斋斋主蔺言念打开雪鹤传来的信笺,读了负荆将军的讣告。末了把纸笺揉了丢在一边,换了件衣服抹了把头发走出斋去,在堂口碰见了宛丘妈妈,就唤上了一起走。 宛丘乃是玖天风身旁的人,这段时间玖天风不在,又逢未晞斋评定赘芳录才住到了这边。未晞斋矗在若扬山半山腰上,一直往山底下去全都是各式各样的瓦肆勾栏。两跬为一步,这一条灯红酒绿的下来大概有个千百来步远,早先就叫作千步道。后来由于与“千步倒”谐音不甚吉利,便改唤作十里街。平日里蔺斋主极少出门,此番他却带着宛丘慢悠悠地步下山去,要穿过燕婉谷上乾凌山。 “斋主,咱们这是去哪?”宛丘难得见到斋主一回就张口问。 “送你回家见你家魏先生。” “魏先生不在岭上,宛丘着人去寻了几次了都没有后话。” “我去了,自然就在了。” 宛丘对蔺斋主这故弄玄虚的样子再熟悉不过,便也不再多问。此刻,琊岭正值天寒地冻之时,可损福关上倒是不缺少好看的景致。二人一路上或是四下顾盼地看着燕婉谷里的冰挂残雪,或是引颈品读乾凌山腰碑廊里的碑刻木雕,颇为自得。 乾凌观周遭松柏甚多,在山脚下难以见到道观真身。蔺言念二人顺着沿溪涧修的天梯栈道缓步上了乾凌,少焉遇见了路上起着的一座牌坊,正中书篆体的“乾凌观”三字。而后前后又过了四道牌坊,上面各书着道法自然的教诲。接着又向山上行了百十来步,眼见着两边的松柏疏落起来,不似方才那般高大密集,一抬眼,这才看到了道观的真貌。 有鹤来朝乾凌观。只见这道观依山而建,由苑c阁c殿c廊c楼次第排到山巅,数顶上那一座鼓楼最高。乾凌山常有云来蔽顶,常常不可得见那鼓楼的形貌,唯有几道飞檐斜出旁逸。每每到了更点上,就有浑厚的钟鼓之声从云雾里传出,在琊岭的千沟万壑间激荡出浓淡交织跌宕起伏的叠韵。不时有南来北往的雪鹤在绝顶歇脚,给叠韵中添上几声窅渺悠远的鹤鸣,着实叫人恍然神怡。 乾凌观既是道观,装潢上自然都向着个仙风道骨用力,道观里里外外出来进去的人在关上房门之前素来也都是一幅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在拂尘头或帽子上系了条红绳来区别于寻常的修道之人。 二人走近了苑门,临门立着的道童远远地就向了来人稽首。 “蔺斋主,稀客,有失远迎了。宛丘妈妈,您也里面请。”客套完道童便一甩拂尘,将两人让进了里头。 大堂里面也是道观的装潢,正对门设了香案,供着元始天尊的牌位。大堂两边各设了一排打坐的清修之位,几个帽子上系着红绳的道士盘坐在那里神游太虚。 几人对着老尊的香位略拜了拜,绕过后面的屏风从后门出去,又过了个院子进了阁里。此处便不同于前头味道,处处透出了一股风尘气,虽是不同于寻常风月场上的媚俗,但从桌椅的陈设上便能看得出生意人的精细。里面迎客的道士熟门熟路地将蔺言念和宛丘引到了二楼一侧柱子后边的老位置,上了壶琊岭离采来的肆隐茶,乃是蔺言念的独爱。 蔺言念坐的这处可是个好地方,一打眼整个大堂里的故事尽收眼底,底下的人抬头又不会马上注意到这里的人。哪怕人在楼下大堂打起来,只要二楼不塌,坐在此处可以接着喝茶看戏,一般不会被波及。 “蔺斋主,今日所来何事?”道士边斟茶边与蔺言念客套。 “等人。” “能让蔺斋主和宛丘妈妈等的定不是寻常之人。” “自然不同凡响。” “二位请。” 半盏茶的功夫二楼对着楼梯的地方开了一道门,一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身后送出来个娇俏温润的小道姑,帽子上也系着个娇俏的红绳。富家公子风度翩翩地一提前襟下了楼,道姑则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肃拜之礼。 楼梯下面已有道童拱着手候下了,公子抖开折扇往下走,走到一半的地方突然停住了。只见他身子一歪,手里的扇子“啪”地滑了下去。紧接着人身上一软,“丁零当啷”地竟闷着声顺着台阶滚落了下去。楼梯上的小道姑明显的道行尚浅,见状“哎呦”一声破了功,跌坐在地上。下面的道童倒是见过些世面的,赶忙地到了公子身边,伸手一探鼻息,却已是没了生气,忙招呼着道友去唤人。 “发生了何事?” 从堂后走来一个道士一个道姑,前者道号南归子,后者道号混真元君。此二人代观主崇牙道人主持观内大小事宜,此刻听了禀报匆匆前来查看。 “道长,师太,这位公子问道出来后从楼梯上跌了下来,断气了。” 混真元君抬头看见楼上坐在地上哆嗦成一团的小道姑,有些责备地使了个眼色令她回屋。那小道姑得了指示匆匆施了一礼就闯回了单房去,紧闭房门。 “死了就快联系家人,再请仵人过来,在这里慌什么?冲了恩客静修岂不是罪过?”南归子责备道。 “道长,师太。”小道童附耳到二人身边,“这是沐城一品大员尹大人的公子,前些日子中了文举。” 南归子蹙了下眉头,念叨了一句:“又一个?” 却这时,不等南归子想要叫人安排排查清场,一个正往外走的恩客一声哀叫就倒在了地上,手捂着胸口惨叫不已。一道红色的身影倏然入室,踏在了那人身上。 “诛杀朝廷命官,谁派你来的?” 来者正是才从沐城归来的玖天风。 地上的人头一歪,欲咬破嘴里的毒囊。玖天风手上一运气,那人嘴里的东西便“嗖”地飞了出来。 “带下去,好好审问。”玖天风腿上将那人向着南归子一踢,上身一个云手将势收了回来。 “恭迎魏先生回山。”混真元君不多嘴问事情来龙去脉,也不好奇玖天风如何得知那人便是真凶,只是对着玖天风依着门里弟子的规矩行一大礼。旁边的人见状纷纷回过神来,按照门中的辈分,叩首的叩首,行礼的行礼。一个小道童待行完了礼起身,双脚如轮地向着前院跑去,朝着山下长呼:“魏先生回山!” “魏先生回山——” “魏先生回山——” 山腰到山脚依次有人将话传下山去,话又顺着燕婉谷两边一路传到了脂馆林立,烟花云集的十里街。街上的亭台楼阁里除了赘芳秀才和问道的恩客,不论姑娘小倌还是老鸨龟公纷纷朝着乾凌山长拜,嘴上念着:“恭迎魏先生回山。” 再说乾凌山顶上,玖天风刚收了手正待交代几句,却听二楼柱子后面有人道: “群霙弋枝,寒松释雪,招式不动声色,气力柔中带刚,魏先生不愧是琊岭上的一代雄才。” 玖天风一听这声音笑了,对着楼上道: “蔺斋主光临风月之地,想必必有所求。先生但说无妨,天风必然会让先生此行功德圆满。”言罢脚底羊角生风,转眼已站到了蔺言念的桌前。宛丘连忙起身,对着玖天风揖了一礼。 “魏先生的青女醉也是越发地出神入化了。” 玖天风修的是风月门的功夫,多半得传于母亲。风月门在武学上并无多的研究,两套用来交手的功夫也都不似尚武的睽豫道那样狠厉,甚至初出手时叫人喜欢,可一旦招数施展开来就叫对方绝无还手之力,着实是很女子的功夫。 群霙弋枝与寒松释雪都是老前辈从雪景里头悟来的。群霙弋枝的优势在于不动声色,将小股的真气一点点地输到对方的要害处,直到连成气场爆开,再将对手制服。真气刚刚输出的时候,被攻击的一方会有如沐春风之感,在战场上极容易误会自己是有所提升,从而放松警惕。这一招得悟与大雪压枝的景致,开始几片几十片甚至几百片落下来的时候,对于林子里的树枝毫无影响,可等到积攒得够了,轻飘飘的一片雪一阵风都可以将枝干折断。 群霙弋枝是个偷袭的法子,人被盯上的时候毫无察觉,但是这招数不能用在面对面的交战上。而在面对面交战时,风月派的功法旨在防与护,对自己曰防,对伙伴曰护,这时用的是一招寒松释雪。大雪能折断劲枝,却摧不毁松柏,寒松释雪就是将对方的攻势顺势化解,可解自身之困,也可解同伴之危。 而青女醉并非是风月门里的功夫,是天风母亲自己悟出的一套轻功功法,这套功法的奇特之处在于它的姿态。传那日也是天降大雪,玖天风之母大醉飞身入空中游历,醉后头重脚轻,在空中颠倒了天地。惺忪之间,只见漫天彤云映在了一水冰湖里,自己脚踏苍穹,看大雪似溯回般飞入湖中的洞天里,别有豪情。待酒散了之后,其忘不了醉中的滋味,便效仿当夜情境,揣摩彼时的姿态。然而已是时过境迁,那时的滋味再未寻得,可是她却意外地发现了更加敏捷轻快的功法,即枕虚倒入流云,倚风背行九天。要先腾跃九天之上,再如背跃沧海一般斜倒着插进云层里,借着高出乱风激流向一方滑去,远看着就像是问了罪被打下云层的谪仙,别有风味。由于是霜雪天里悟出来的,就以霜雪之神青女命名。 轻功是外功的功法,这些年来江湖中人对于轻功的修习无非是钻研两点,一是求轻,再是求快,但也有不寻常的就是求美。风月门起来后,很多人将武学融进了表演之中,追求功法的美感,主柔中有摘花引路的殷修篁,主刚中有扬刀作马的华攸同。但这些都不是很主流的,因而青女醉初现时人们只当是风月门的出了新的舞蹈,等到真正见识过才觉叹为观止。 人在空中,提气托起自己之后身子就轻了,身子轻了行得就快,可是行得快了就有风来阻,研习轻功的人管这叫作克风。风有定向,人无定向,人不能永远跟着风向走,研习轻功的人用过各种克风的办法,但是都不若青女醉。青女醉非但不克风,相反假借风力,这便使之成为了眼下江湖上最快的轻功。玖天风自幼修习的正是这青女醉,同时她悟性极高,现在比起母亲当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蔺言念此言实为实话,算不得奉承。至于蔺言念此番前来何意?且看下回分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饮凤竹溪下 却说玖天风与蔺言念寒暄了几句后就坐了下来,由一旁的宛丘妈妈伺候了一杯茶水。玖天风知道未晞斋这位蔺斋主素来痴迷于史学诗书,不愿出门,此番前来必是有要紧的事情,便也不再兜圈子闲聊,直言问道。 “蔺斋主,今日您前来是特意来见天风的吧。” “的确,老夫唐突,老将军之事还望先生节哀。” “将军死而无憾,此番将军魂归也是正果,我们不应哀叹,反应为将军高兴。” “先生这时回来应是为了朝廷命官屡遭不测之事?” “不错,天风与几位兄长都以为,此与海寇系同脉之祸。斋主莫非知道些什么吗?” “这天下之事琐碎不堪,向来与老夫毫无关系,老夫也从来不愿过问。只是前些日子自弈之时突然打了个瞌睡神游到了先师那里,先师让我转告给先生一个消息。” “斋主请讲。” “先师在梦中画了一道卦符,老夫醒来解了回想了一下,这卦符乃是《易传》六十四卦里的,先师指点的应该是‘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这一段。” “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水火未济,离上坎下?”玖天风默念了几遍后叉手道,“多谢斋主,天风谨记。” “如此老夫便完成了使命,与师父回话去也。呐,宛丘今儿也来了,赘芳秀才的事情就由她与你答复。” “斋主好走。” 蔺言念走后,玖天风又听宛丘说了好些关上的大小事情,期间有道童来禀报过两次审讯刺客的事情,都没什么进展。眼看着月亮挂上了屋角的飞檐,宛丘便称天色晚了要伺候玖天风去后山房歇着。玖天风却道自己要独自走走,叫宛丘回去休息,明日安排在仲敬堂指点坤道。而后玖天风遣散了随从,一个人往殿后常住的单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品味起蔺言念刚刚提到的老先生托梦的卦辞。 未济卦与既济卦相反,各爻均不正,有未完成之意,到不是个吉利的卦象。玖天风再三揣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想不出来这卦象和眼下的局势有什么关联,倒是这辞中藏着了“濡尾”二字与七哥撞了名字。莫不是这件事情还要去前岭请教七哥? 玖天风没怎么系统地念过书,但打小学过不少东西。玖天风初到岭上时琊岭还不是现在这般情形,那时南荣比这些人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前岭的山头,现在的琊岭十杰当年也不过是各个老先生门下的小弟子。 玖天风七岁就离开了父母来到了岭上,不过外人是不知道的,江湖上一直以为她是在父亲去世后才回到南边。岭上的女孩子少,先生和兄弟们对玖天风甚是照顾,特别是岭上的老先生。 老先生对于男弟子们十分严厉,但是对于玖天风总是很宽和亲切,常常将她带在身边,跟弟子们传道的时候她就在一边听,这家听点道法,那家听些史料,转日又听些兵法。有时候兄弟们在辩论的时候她也在一边听着,不时插科打诨。长此以往,玖天风什么都不精,但是什么都略通一二,那些个道理规律经她的一番理解后常常变成了一些“歪理邪说”来,可这些邪说有时候却叫老先生们哑口无言。 安易知曾经戏称玖天风是个杂家,说她“昨日礼佛,今日悟道,明天又要效法先贤,后天说不定打了把大刀,就要寻着挂帅封侯。”当然这就是玩笑话了,这天下最后一个配称得上是杂家的只有蔺言念口中的先师。 这位杂家是个奇人,相传他读过圣贤书也当过和尚,还给当时的皇上炼过几天长生不老的丹药。后来他云游四方到了琊岭,那时还没有岭上三关的说法。他在后来的损福关那里辟了一处藏书阁,不藏经典,只录史书,同时养了一群弟子四处采集传奇。这藏书阁后来则演变成了现在的未晞斋。一日,这位杂家将弟子召在一起正说着法,却忽然就睡了过去,一屋子弟子不敢唤他也不敢走,就都坐在那里看老爷子冲盹儿。半柱香的功夫老师父醒了,说天君要召他上天记录天道律法,刚刚传他上去就是说这桩。他说要回来交代交代身后事,交代清楚了好静心去天上就职。 老师父就将斋中大小事宜交付给了蔺言念,他特别嘱咐,三年内,未晞斋要与整个琊岭同舟共济,但是不许主动插手天下大事;等三年后,就由蔺言念亲手把未晞斋全部藏书焚而弃之,将弟子散尽,各奔东西。众弟子正面面相觑,老师父却不给大伙儿询问的机会,当下静坐在原地,魂飞到九天之上了。 玖天风由这句卦辞越想越远,琢磨着就行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抬头见到了正房匾额上题着的“无逾轩”三个大字,一时有些恍惚,却在这时身后乍响起了一道戏谑的男声: “这都说‘牛不喝水强按头’,可是这凤凰不行。凤凰清白而来,洁净而去,只在梧桐树上栖息,只喝纯净的甘泉水,只吃密林里生长的竹果。如果想要囚禁凤凰,无需绳索囹圄,只需要保证这些高洁的去处吃食就只有自己家的庭院里有就够了。” 月光下缓缓走出一个人来,玖天风的回头看去,一时水眸瞳仁微颤。 “哟——师姐,许久不见,不想您在这方寸锦园里依旧还能引万鸟来朝,只是这些与你同为笼中鸟儿的青眼,你当真可以满足?” 一语末了,正赶上一只大鸟睡得惊了从密林里窜了出来,向着折寿关猛地飞了好远。小鬼门下,蒙屯正拉着脸在月光下的茶馆后院锄草,一汪泉水从他身边绕过,积在不远处的一个土台样的槽子里。这一湾泉水看起来平淡无奇,乍见着让人想不到这就是那眼闻名岭外的黄泉。 黄泉周围的土色与整个琊岭暗棕的土色不同,呈现出的是中原一带的黄色。其实低着头一路走到这边看不很明显,得飞身到空中和远处的空地比对才见分明。其实黄泉的水并非是黄的,相反清澈得很,倒满一缸陈上几天缸底都不见渣滓。这眼泉水的水道也甚是奇怪,它在别处都是暗流,只在茶馆后院这一处黄壤上才现出真身。 不仅是黄泉,这茶馆本身也是极奇怪的。早些年人过不来琊岭,后来青女醉问世后给了修习轻功之人一些启发,很多侠士也便探索起了过去人迹罕至的地方,当年琊岭上的孩子们也是如此。渐渐地,这些孩子们也拓宽了在琊岭的游戏范围,一直到了现在的小鬼门。现在的折寿关就是玖天风慎卑洁这几个孩子发现的,可奇怪的是他们第一次到了小鬼门时这里就已经有了这一座建筑,或许是早年的泉客留下的,但已经荒废了。 这建筑看着样式很旧,可是保存完好,砖瓦蒙尘但桌椅不见腐朽,院落荒芜但墙落未显破败。当时的皇帝提出了效仿古制的说法,世风中也随之兴起了溯古的热潮,一些工匠在制衣c作曲等很多方面也都喜欢借鉴古法。或许就是因着这个原因,小鬼门这里几处旧址的样式细看来与当下的建筑在风格上也有些相似之处。几人便将房屋简单修葺,不时背着他人来此处享宴欢之乐。后来南荣比入主沐城,鲛石的传说被重新提起,泉客的生意与走岭的路线都渐渐成熟,这里就成了著名的少食茶馆。 少食茶馆琊岭深居却名扬岭外本是琊岭人不曾想到的,原先这里就只是个孩子心性时游戏的地方。少食茶馆对于岭外大多数的人来说都是一处奇处,但是对于不同的人群它奇的原因不尽相同。对上不得岭来的人讲这个原因很简单——少食是琊岭小鬼门上的茶馆,是小鬼门唯一的店家。 很多人都不认为少食真的就是个茶馆,而是把它当作个神秘的江湖组织,这一点主要归功于江湖说书人。不乏有说书人将少食茶馆演绎成终日不见阳光的地下鬼城的,说里面的人皆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魑魅魍魉。当然这些故事真真假假,人们听了虽然不会全然相信,但对少食茶馆的态度就非常微妙了。 而对于考花举和去损福关问道的这群人来说,少食茶馆是一个想要触及却不能触及的地方。这些人进了琊岭,看起来像是离少食茶馆更近了,可是来了以后才知道其实是更远了。就像那些个年纪轻轻时扬言要中状元的人,辗转考了几年的试之后才知道这种困难。 普通人和能到中岭的人觉得少食奇是因为没见过,而在第三种人心中仍觉得少食茶馆奇恰恰就是因为见识过,这些人就是走岭的泉客。泉坊分为不出门的泉坊和出门的泉坊,所谓不出门就是从别处进货,之后加工倒卖;而出门的泉坊则是过岭到鲛漓湖捕鲛的泉坊。鲛人加工是个耗时耗力的事情,而且秘方与手艺都是家里的绝密,不是所有的泉坊捕了鲛就能卖出细活。因而出门的泉坊与不出门的泉坊间也不存在着孰高孰低,有些不出门的泉坊是因为没有捕鲛的能力,有些则是守着技术不需要过岭。但是能被派到岭上捕鲛的泉客多半还是让人羡慕的,在行里不论到哪都会被奉为座上宾。而“少食三奇”的说法,就是这些本身已经成为了传奇的人提出来的。 所谓少食“三奇”,一奇就奇在天下第一美食“混江龙”。能出门的泉客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这些人无不称“混江龙”为人间第一味。吃过混江龙的人有数,能做混江龙的据说也只有少食茶馆里的蒙屯。沐城的酒家里倒是有三家的的厨子说自己也会这道菜,但其实是欺世盗名。可就算是欺世盗名,胆敢盗这种名的,也只有三家而已。 “混江龙”三个字就是一道幌子,一个招牌,究竟是何滋味鲜有人知,很大程度上是人云亦云出的名声,而少食二奇是实实在在的神奇,这就奇在茶馆的位置。少食茶馆是旧址,往南去过了山门就是无常戈壁,夜里风在山门这里一憋,进了岭来就四处横虐,除了少食茶馆这幢房子再没有立得住根基的地方。过去少食的人也想过把茶馆扩一扩,起码是腾出个放车的地方,免得捕鲛的季节后院太过拥挤。可是后来发现少食这房子真真是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再把墙挪出去一尺就吃不住风了。 少食的第三奇则其在茶馆后院的这眼黄泉,市井里有传言称这是观音菩萨的玉净瓶点过的泉水。 黄泉水从黄泥上流过而不沾染污痕,是真正意义上的“出淤泥而不染”,这水的源头在哪没人知道,最终流到哪里也没人知道,乃是一条地下的暗流。这暗流只在进到了茶馆的后院才从地底下钻出来,曲曲折折地流出两三丈远之后又钻进地里,而后竟从不远处一个三尺高的土台子上冒出来。 这土台子长得像口井,但是又和井不同。井四周围起来的鸳甃是怕落进去了家禽走兽,里面的水是和地面齐平的,但这个“井”里的水是和井台子的沿齐平的。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从来没听说过有往上流的水,还能不盈不溢地存住。琊岭上的老师父们也曾经研究过这眼泉,大概其地得出个结论,说是水又钻回地下去以后前面的水路窄了,这一憋就从地底下泵了出来,带起来的土码在了四圈就围成了个土台子。后来蒙屯曾想把土台子这块挖开,把前后的水路通一通,叫水流得畅快一点,可是挖了许久也不见暗流,刨开的水台子也是不到两天也又恢复了老样子。 黄泉奇不仅仅奇在这样貌上,还奇在其味道与功效。黄泉水无论是沏茶还是酿酒都是一绝,在炮制药材c烹调佳肴c锻造兵刃c炼制丹药等方方面面无不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这黄泉水四季不冻不涸,不惹虫豸,只生一种细长绿叶的黄泉草。 蒙屯这会儿挖的就是这草,黄泉草在疏通经脉方面上有着惊人的功效。习武之人常将这个晒干了入进香料里,内修时在一旁焚上一点,防止走火入魔不说还能顺通真气,进而增长修为。不习武的用之焚香或泡水都可以开胸顺气,益寿延年。可惜,现下挥着锄头这人胸中闷气,可是有些对不起这黄泉草,小二在一旁也甚是唏嘘: “好好的老将军,居然叫山砒霜毒死了。” “中了山砒霜就研一两防风拿清水送下去,或者石青研末清水调服了,百试百灵,怎么就能死了?我看南荣老二压根就不想给他治。” “将军当年早看出了二哥和九叔的把戏,但也确实是与九叔惺惺相惜,对二哥而也极欣赏。将军知道当时那小皇帝无道,只有二哥趁得起这江山,他也是心里怀着一腔安平四海的热血,这可是大爱——哎呦,轻着点,从根上刨,拦腰断了的黄泉草存不住的。” “大爱?就是傻,自己家的地叫人占了还得跟占地的磕头。放下这些不说,还的帮人家买命。要是换了俺,哼!” “所以说,给了你地你也当不了王,只能当个土财主。将军可不是一般人,这才是真的为了大义。” “大义大义说得好听,俺倒是看看,南荣比那老小子不把这天下归拢好了他去下头有什么脸面?” “你怎么总是排挤咱们自己人?” “俺看他早就不把咱当自己人了。” “又牢骚——仔细脚边那一溜儿,眼看着踩上了。” “自打他当了皇上住了皇城哼!那金銮宝座都是有邪性的,甭管是谁坐上去都得迷了心窍。还都争竞呢,白给俺都不干。” “叫你说的了,谁愿意干呢?——左脚,左脚,仔细你那边。” “你来!俺这得累死,”边说边把锄头往地下一撂,“我说范寐,六哥!你这一身力气别白瞎了。” 范无咎乜了他一眼,双指虚一指,一股气流“咻”地打在地上的锄头的精铁头上,锄头杆应声“啪”地撅了起来,正打中蒙屯的将军肚。 “嘿,你个老小子。”抬腿就要追上去打,范无咎却早已翻身上了房梁,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惹得蒙屯嘴里有种没种地嗷嗷叫着。小二在一边看着热闹煽风点火: “老八!无咎是你哥哥,哪有兄弟咒哥哥没种的?他若是没种,你不得给人过继个儿子?” “嘿!老子还没个媳妇呢,他赶明儿把媳妇过继给俺,俺就把儿子过继给他。” 三人月下吵吵嚷嚷地,冷寂萧瑟的小鬼门竟有了几分的人气儿。这注定是个有牢骚的晚上,蒙屯有牢骚,他要说;小二也有牢骚,他不要说;损福关这边玖天风有牢骚,她本来不要说却偏偏有人要替她说。这个不识时务的人在月光下现了形,正是初雪夜里在御花园呛了皇上的那位,如此看来他还是真的不懂事。 钟适虚,琊岭十雄中的老幺,比玖天风年纪还小了一点,身手倒是不弱,只是当年让贤给了天风,居于第十位。算起来,这个钟适虚已经出走了三年了。 “你终于露面了,许久不见,师弟。” “许久不见,许久不见,师姐你风韵犹在啊。” “呵,又不是七老八十了,你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寒生修的是临渊道,观世不语,师门里学的就是怎么闭嘴,自然不大会说话。” “可你如今做的事情怕是有辱师门吧?你师父若是知道了,定又要罚你在大门前翻一晚上的跟头。” “索性师父再也看不见了,呀——师父怎么就再也看不见了呢?哦,师父去了,死了。也没多大岁数,就没了。师父怎么就没了呢?怪谁呢?怪他自己,师父明明知道不可参与到这世道中来,口口声声教导着咱家不许与世,可自己却还是违背了师门教诲与天道。如此看来,师父自己也没什么教训我的立场。” “甭管什么道,都是为了世道变好,为了大义。你又是为了什么?你勾结海寇,祸乱百姓,有悖臣纲,有辱师门,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 “大义?为了谁的大义?是为了大义,还是为了他的大计啊?我有悖臣纲,有辱师门,了他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就为了他的大计,雍姨刚生下你就舟车劳顿地远走塞北,在月中落下病来。那时我虽是稚童,可犹记得雍姨当年马上擒贼何等飒爽,凭什么她竟要落得如此下场?你的父亲,我的师长,没有他岭上的兄弟今天或许还只是一群散兵游勇,是他找到了琊岭这一去处,是他奠定了削禄关大寨的威风,可最后呢?就为了北原的土地,你父亲被遗忘抛弃,老死塞北,正尸骨未寒时,他又利用你去稳住将军府。” “圣上并未将父亲遗忘,我与父亲在北地时,圣上时常派人前来问父亲的安。” “是问安,还是监视?曾经为了他的大业抛下一切的人,最后居然被最信任的人猜忌。一句帝王无心说的轻飘,但是九叔在朔风寒雪里惨淡离世时,该是怎样的心境?” “父亲无憾!母亲亦是无憾!” “那你呢,你无憾吗?你当初不求前不求后,只求岭上老九的位置,不是纪念九叔吗?” “父亲身后无子,我纪念父亲有何不妥?” “那对于安西将军呢,你就一点不痛心吗?” “阿曜的事情与他无关,是西域乱藩作的恶。这也是圣上的明断,倘若九州归一,阿曜的事情就不会再发生在任何一个人家了。” “你新寡之后,他又迫不及待地又利用你在关上” “他是为了天下!” “他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他的野心?他若是为了天下,怎会不顾夺取鲛石过程中置身水火中的百姓?他若真是仁君,如何能容忍屠戮鲛人c脑髓炼石这般残暴血腥之事?如若他心底里还有半点人性,又能让你和你的家人饱尝鳏寡孤独的痛苦后,又为了控制鹤徕泉坊让你与那孟怀蚩虚与委蛇?魏涵苵!” “够了!魏涵苵十几年前就死在江湖里了,在下玖天风,乃是琊岭削禄关总寨的九当家,是损福关上的首席风月教习,是折寿关少食茶馆的女掌柜。受家父遗命,匡佐圣上绘锦绣山河,守四海清晏。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况天风与兄弟要成就的不只是良将,而是一代圣君。莫说是叫天风手刃几只鲛人c几个布衣,若真能遵循天命,使南荣一族后人君临天下,德合万野,就是要决我这条未亡人的命,玖天风在所不惜!” “若是百姓安居,纵使皇帝不能整合江山又如何?若是为了一统江山反而伤天害理,岂非是自相矛盾?” “这是天命所示,天风有幸的天命指引,自然要为了天下苍生尊崇天命,万死不辞。” “他为了天下,你也为了天下你真的为了天下吗?我们当初年轻气盛,以为有了力量和上天的垂怜就可以做一番惊天伟伦的事情,却不想这背后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师姐,你与他不同,你口口声声说也是为了天下,到底是真的心系苍生,还是以告慰天下苍生为由安抚你自己心中的愧意?” “我玖天风一生坦荡,何愧之有?” “七哥的事情里,我们都没担任什么好的角色。此后的事情,更是一错再错。师姐,南荣比总说自己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日德和天下,可是这样一个人,你觉得他得了天下之后能做一个仁君吗?又何况,天下之大,到什么时候才是真的德和天下?” 玖天风许久不言,半晌转身开口道: “天命所示。” “你” “钟寒生,你记着了,损福关上有规矩——杀人不留迹,余波不余迹。我念你是琊岭故人,此次便不予追究,但有下回,按规矩处置。” 钟适虚捏了捏拳头竟一时无言,可看着玖天风的背影远去终忍不住又道: “师姐,你说过你对他全然不恨,既然全然不恨,你为何不肯再唤他一声二哥?” 玖天风闻声脚步未停,孤身进了房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 披香弥乱音 一道镰刀弯月斜插在夜空里,雪色的月辉中错落地点着三点寒星,冷光穿户,终是落在一间甚是简陋的小屋里。四下里的灯都熄了,折寿关的三个兄弟已经睡下,整个后岭一片肃寂,除了风挤进山门发出的呜咽一时再没什么旁的声响。 五更平旦,山顶东望隐见曙光,中天的残月却犹自清亮,冷月清辉之下,少食茶馆的偏房里“铮”地响起一声悠远的琴音。 琴音传出的房间里没有挑灯,借着窗牖间洒进的月色,朦胧可见一人散发盘坐窗前,手上抚弄着一把琴。房中的陈设甚是简单,素榻裸几,粗布蒲团,墙上依稀能辨出三个画也似的古字: 披香阁。 琴音断断续续不成曲调,越弹到后面就越发地凌乱,不知第几次出现了杂音之后,琴师终于双手按住了琴弦,半晌向后虚倚,箕踞太息,抬眼正看见窗子框住的斜月三星。他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也是这样月色清泠。 “入音阁以意念入曲,摄人心魂,不是正道。你眉宇间透着正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卷进这个世道之争来,但是我不能收你做入音阁的门徒。” 那时窗下坐着的是一个老道——崇牙道人,乃是入音阁的掌门。崇牙掐指算了算,微微地蹙起眉头来,半晌张开眼睛看着面前恭谨的年轻人,叹口气道: “唉,倒有些意思,你虽与我入音阁无缘,却似乎与我崇牙有些渊源。罢了,我便传你些入音的奥义,方便你在尘寰行走。我且为你操琴一曲,这套音律只给你演示一次,领悟到多少是你自己的事。你要记得,今后不论在哪,你都不能以入音阁弟子自居。” 年轻时的陆永霂连忙伏首称谢,崇牙道士却伸手止住他: “你莫要谢我,贫道只是顺应自然之势。” 语罢,崇牙道人十指轻轻按在五弦上,凝目沉思,屋内一片死寂,连案上的烛火都像凝住了似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跳动。少焉,静室之中隐约有暗流涌动,初微乱,并无章法,片刻后竟觉其乱中有序,耳中若有若无地漾起了缥缈玄音,可再仔细听去,却是什么也没有。暗流在老人广袖须发间穿掠,慢慢向屋内四处扩散,案旁的烛火因风轻斜,顷刻间倒在烛泪中湮灭,老人与琴便骤然在黑暗中不见了痕迹,屋内静流随即陡歇。 须臾间,穿户而入的月色又淡淡地映出了人与琴的剪影。静流及时地从梁上绕回,在归途中编织成股,终成一缕,又环回了那人那琴周遭。 崇牙道人终于开始抚琴了。 老人并未触及琴弦,结成风的流在他十指指尖被打散,轻柔而果决,像激流冲上利石,汹涌澎湃,却泼洒出了片片清凉绵柔的雪浪。雪浪的流漪动了灯草的弦,乐音出来了,未待闻及,已润心脾。 陆永霂不知道什么时候老人停下的弹奏。激荡起琴音的流净尽,老人又燃起了烛火。 “此曲,只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器此人中奏出方能融意入音,通汇百情。异时,异曲,异境但凡有一点不和,各方间就会产生龃龉,奏出的就是俗音。入音不是简单的弹琴鼓瑟,琴可无弦,声却不可无意。你且记着:曲中有千律,一音一韵即洞天;千人操千声,一章一器莫拘泥。” 陆永霂没有道谢,亦没有作礼,起身缓缓走出老人的居室。 “永霂,”老人在背后轻唤了他一声,“天地人和方能奏出大彻之音,此可渡人,亦可毁人。但入音者皆须有度,大彻之音一人一生只能奏出三次,三次后则器毁音希,从此再无法入音,即便超凡脱俗也要牢记及时止损。大彻之音是习音之人的追求,也是信仰,贫道终其一生只奏出过一次,此后再未能入此佳境。天地有德,予众生佳音,希望你不要辜负天地的心意。” 房间里的陆永霂惊梦一般张开眼睛,低头看看自己不再年轻的手指,良久,又抬头看向了窗牖框住的斜月。 范无咎睡在自己的房里突然觉出一丝异样,猛地醒来提起宝刀疾行至大堂,接着晨曦映雪打在窗纸上的淡光,果见玄武前站着个人。正待他抽刀横上对方脖子之时,那人却将头偏了过来,范无咎虽看不清那人面目,却在心底生出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便开口问道: “大哥?” 陆永霂早早地就认出了范无咎,“嗯”了一声,伸手拍醒了玄武下抱着胡琴睡得正香的老头。老头嘀咕了一声醒了过来,缩着脖子有些彷徨地四下张望了几下,却听面前黑暗中那人道: “当初我救下你家上下十二口人,你说要来谢我。我本不求你一个谢字,只是有人指点说不让我在世上留下什么恩怨,我量算了这中因果,就让你跟我三年。如今三年已至,你我恩怨已了,从此你再不欠我什么。今日你就去吧,随着心中之音走,不日便可还乡。” 老头没有说话,起身把胡琴往身上一背,打开门栓走进了蓝盈盈的晴雪里。 损福关的太阳还没从山后跃出来,玖天风的无逾轩里还亮着灯光。宛丘在乾凌观与玖天风住得很近,看见了灯亮着怕她守夜胃里生寒,就披了件鹤氅捧着盏琉璃圆灯进了厨房,恰好值夜的厨子辛釜守着汤还没睡。宛丘认得辛釜,算起来还是她把辛釜介绍到这里来的。辛釜也知道东西是送到无逾轩里的,忙认真地准备了一番。待妥当了之后,宛丘便一手捧着灯,一手提了个红木食盒,敲开了玖天风的房门。 “先生还没睡去?学生给您去厨房拣了几件新鲜的点心坯子,有蟹黄的粉酥馅,糖蒸的鲜乳糕。厨房有个叫辛釜的野鸡汤熬得不错,今晚刚到火候,他知道您没睡就盛出了一碗请您先尝,说如果先生喜欢,明早就拿这个汤做底,用虾仁和鸡胸裹几个馄饨煮出来给您当早饭。”说着掀开食盒,露出了上面的一盏汤。 玖天风原本心里梗着钟适虚的事情不想吃东西,要挥去宛丘的当头却闻到了汤里飘出来的香味,果真觉得腹中有些饥馁,便道: “汤我尝尝。” 宛丘端出盛汤的瓷盏,微微吹了几下送到玖天风的手边。玖天风喝了一口只觉得口齿留香,连连生津,胃里头暖烘烘的,不由得食指大动。宛丘见玖天风面有悦色,一面麻利地将筷碟摆好一面开口说道: “听说这小伙计仰慕后岭的八爷,用心学过,做的东西有些门道。” “有点意思,点心我看看。” “知道先生不喜欢花哨,厨房就把点心料子里的精华直接切了两碟。” 玖天风也不理会那对漂亮的镶银箸,只伸手拈着酥馅和乳糕放进嘴里,果然蟹粉鲜咸酥松,质地细腻,乳糕软糯微甜,奶香怡人。 “粉酥馅是要做火烧的,蟹黄是南边的,但用的是中原的做法。乳糕是辛釜新琢磨出的手艺,本来是要寻芳节以后天暖和了再给先生做的,到时候敷上一层核桃酪再拿冰镇一下,配上时令的果子,保证先生喜欢。现在冬天寒气大,辛釜就给做成热食了,尝着却也别有一番滋味,这就都呈了上来,先生觉得可还能入口?” “中岭的几处厨房里数乾凌观的地道。对了,明天午前我要在这里看姑娘们的敬酒和下楼,你叫新馆子里那几个迎送的过来我看看。” “他们好造化,宛丘替他们谢谢先生了。听闻今年乾凌来的这波丫头识人察色都很上路,先生可以省下不少心来。” “明日看了再说,你去歇着吧。” “是,明日先生的汤里是下笋丝还是菌丝?好叫辛釜去准备。” “他是行家,叫他看着做就好。” 宛丘连声应下,利落地收了食盒走出房去,关上了门哈欠连天地进了厨房拍醒打盹的辛釜传了玖天风的话。辛釜听闻得了夸奖很是高兴,知道是宛丘妈妈美言了,见手边有和面用的茺蔚蜜,急急地拿温茶水调了半碗伺候宛丘喝了,罢了才各自回房睡过。无逾轩这边玖天风吃了热食心中宽慰,想着翌日还要指点新人便也不再缱绻,也爬上软塌扯过锦被,囫囵成一团就睡了。 损福关起的比其他地方要迟,连侍奉的都要巳时才起。辛釜巳时头里就起床进了厨房,里面白日轮值的厨子已经熬上了粥,他大模大样地执过勺来,称魏先生点名要吃他煮的馄饨。这话可不敢作假,一众的伙计无不艳羡,更有懂事的系了围裙上前打下手。辛釜也不重新起锅烧水,就在滚粥里面煮了馄饨,另一边把鸡汤热上了,下了些菜码。馄饨煮好之后鸡汤也热了,盛出两碗来,先在第一碗鸡汤里过了一遍冲掉了米粒,又盛到第二碗中,这才算是做好一碗。 隅中快近午时,宛丘坐在房里急急地抿着鬓角的头发,原本半个时辰前就该把前头的事情准备妥当去请玖天风起床,却不想前日多走了山路,夜里玖天风没睡自己跟着折腾了一番,一睁眼睛太阳已经露了大半个头。 心里头正焦,忽听见外面有人敲门,进来一看是个脸生的伙计,自称是伙房来的,给妈妈送早点。宛丘打开食盒见里面放了两碗馄饨,两碟时令小菜,心里明白过来,看看时间自己这份却是吃不上了,便留了一份送给跑腿伙计吃,叫他去厨房回话说是自己吃的。打发走了伙计之后宛丘将食盒盖好,拎着送进了无逾轩。 玖天风已经自己起来了,却是恹恹的没有精神,宛丘进来时她正穿着中衣歪在妆台前懒懒地拢着额发,见宛丘过来了便叫她为自己梳头。宛丘担心馄饨冷了便叫玖天风先吃,玖天风乍起床吃不下,一回头见宛丘的衣服虽然规整,但腰上璎珞下面的流苏是乱的,便伸手捋了一把,又从宛丘手上拿过梳子自己梳了起来,叫她用自己的碗筷把早饭吃了。宛丘知道玖天风晨起食欲不佳,劝她也只会惹得她不开心,便就不多推辞,到外间小桌上尽快地吃完。又趁着这功夫吩咐人传话去厨房准备些饱肚子的茶点,晚点送到仲敬堂去,罢了又回到里面妆台前给玖天风匀水粉化胭脂。 这边宛丘服侍着先生出了门,后岭的小二才起来下板,走进了堂里就觉得空落落的,再到门前发现门栓的位置像是叫人动过。四下寻摸着到了玄武下面才意识到,坐在那里拉琴的老头已经不见了踪影。正纳闷着,耳听着后面院子里有拳脚声,小二便疾走了过去,却见自己闭关三年的大哥陆永霂正与范无咎走拳脚。眼见着范无咎渐渐地占了上风,陆永霂越发抵挡不得,小二在一边高喊了一声: “蒙屯,大哥来了!” 范无咎一掌打偏,错过要害,给了对方一个喘息的功夫。陆永霂得了空挡却也未不依不饶,中规中矩地与范无咎对了几掌便双双弹开,站定后对着抱了拳。 “老六的功夫越发精湛,真的是打不过了。” “无咎是遇强则强,是大哥厉害,无咎才厉害。”小二见两人不再死缠时就去屋里拿了水,回来刚好看见两人收手,便一边递水一边接过了话头。刚好蒙屯听见声音也揉着斗大颗脑袋挑了帘子来到院里,看见中庭站着陆永霂,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却又觉得才睡醒阳光刺得慌,一路过来挤眉弄眼的惹得陆永霂笑出了声来。 几人从院里进了屋,小二摆上几碗黄泉水酿出的泻春潭,举起一碗对着陆永霂道: “恭迎大哥出关。” 陆永霂一碗入口只觉辛辣爽美,含在嘴中时恍有甘霖之感。顺着胸口流下肚去,竟不觉得是酒水,只疑是一整块的凝胶滑过,顷刻间腹内温热舒坦,真若春色乍起寒潭,溶溶冰释。陆永霂不由得赞叹了一声,抬眼却见蒙屯已经自顾地又斟了一碗,急躁躁地送到嘴边,下巴一扬就喝尽了。 “蝽象还是这么贪杯?” 蝽象是蒙屯的乳名,陆永霂给取的,琊岭上的弟兄们数蒙屯与南荣比跟陆永霂的时间最长,说是陆永霂带大的也差不多。当年陆永霂捡到蒙屯的时候,这小子刚从人家地里偷挖了好些甘薯,正被主人追着打,陆永霂接应了他一把,帮他夺过棍棒之苦。蒙屯就请陆永霂吃甘薯,结果蒙屯肚里久不存食,一肚子甘薯下去不停地往出排气,陆永霂便管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蝽象。 当年陆永霂给南荣比也取过一个乳名,也是从草虫里取的。当年的南荣比生的小小的,见人说话带着几分怯懦,似个不起眼的小蚜虫,陆永霂就给他取名叫蚜郎。有一次街上的一伙儿野孩子来到陆永霂“驻扎”的破庙里争地盘,正赶上蒙屯带人出去趟活儿,身边的人手不够,陆永霂被几个小童围殴,双拳难敌四手一时束手无策。 南荣比本来见到进来了人就一直缩在一旁哭,“敌人”也便没有理会他,可是眼见大哥不敌,南荣比不知哪来的勇气抄起了台上的香炉,连着砸破了几个野孩子的头,将其中一个当场砸得没了气息,扭转了局势,把陆永霂都惊到了。砸完人的南荣比把手里的东西一丢,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役”结束后,陆永霂吐着嘴里的血,一边拿香灰堵身上的创口一边逗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南荣比,直道不成想关键时刻他可以这般“狠厉”,便不再唤他蚜郎。 “蚜儿你知道吗?有一种虫子叫蚜虱,怕是看着不起眼,却专吃其他的小虫子,可厉害着呢,以后你就叫蚜虱了。今日他们抢不来这破庙,以后咱们不屑与他们争破庙,大哥早晚带你出头。快别哭了,以后要是真出头了,得有个样子。” 后来,兄弟们慢慢地多了,有的家里给取了字,有的是入门之后师父给的,陆永霂便开始唤兄弟们的表字,改唤南荣比为仲襄。可是兄弟里面只有蒙屯本来无字,师父又是个散淡人,没给他取字,蝽象这个乳名还没被完全忘了。 “大哥可错怪蒙屯了,”小二一面给几人满上一面笑着道,“他的毛病改了不少,只是这泻春潭难得拿出来,他就馋了。”说着自己也又喝了一碗,范无咎在一边也是不甘示弱。陆永霂笑道: “都说是钱越耍越薄,酒越喝越厚,只因耍钱都愿自己赚到,喝酒都愿友人多喝。今日到了这泻春潭倒是要翻过来,这眼里只有好酒哪里还有大哥?” 说罢几人大笑起来,蒙屯叉着腰道: “大哥挑理了,咱们该罚,来,再给俺满上来!” 三人终于又都举起碗来,碰在一起,陆永霂朗声道: “兄弟们!久违了。” 兄弟许久不见也没甚客套,坐下来就是爽饮调侃,这正是衷心好义酝佳酒,不敬虚仪敬真情。 这边后岭上酒正酣时,连妖风打鬼门下过都觉得畅快淋漓,而中岭乾凌观仲敬堂里,一众窈窕的姑娘并清举的公子却是心中揣满了惴惴不安。仲敬堂是玖天风教习风月的地方,能得入仲敬堂的一般都是各家勾栏的得意子弟,若能在仲敬堂学成出来,在风月丛中便可得一席之地。可是仲敬堂不是好进的,更不是好留的,玖天风平日里素来好说话,却在指点风月时严苛的很,又偏偏方法规矩清奇叫人摸不清规律,偷奸耍滑不得。 此时玖天风坐在堂里主楼梯下面的一把贵妃椅上,一手撑着头,一手虚拄在唇边,看着排成一队的弟子从楼梯上走下来,或摇曳生姿,或端庄稳重,或行云流水,或铿锵雄健。每个人下来她都面无表情,只在走到跟前时用唇边的手或向左指一下,或向右指一下,将一众人分为了两伙儿。 待人都走完了,宛丘附身过来询问留哪边,玖天风却不答,只叫两伙儿到两间不同的屋子里面候着。这两间屋子里各有一张大桌,两边的佳人候了一会儿就有人进进出出地摆盘布菜,一边屋子里摆的是山珍海味玉盘珍馐,一边屋子里备的是瓜子点心茶水糖食。玖天风先到大菜这边屋子坐下,弟子们一个个地上来敬了一轮酒,她有的喝了有的没喝。一轮过后玖天风进了另一间屋子让弟子们敬酒,依旧是有的喝了有的没喝。等到所有的人都下来,玖天风就称自己乏了,去内堂自己的房间休息了。见玖天风走了,也没撂下一句话,一众弟子们不敢言语但是教习们交头接耳起来。 仲敬堂里每五个弟子都有一个分管的教习,玖天风一般负责演示和考核,每年能得玖天风亲传的少之又少,有时候一年也没有一个,能拜到玖天风门下的更是只在传闻中听过。这些教习们趁这个机会对自家的弟子指点起来,由于摸不准玖天风的意思,基本上都是在责骂,就有些娇滴滴的姑娘落下泪的,却还不敢哭出声,只在教习转身批评旁人时才敢啜泣一下两下。 宛丘跟着玖天风进了内间,虽已是司空见惯了,可还是不懂玖天风的意思。内间里已经给玖天风备下了各色的点心和羹汤,玖天风见澄粉包着的水晶虾仁蒸得玲珑可爱,便就着边上的那盏藕粉椰子羹吃了几筷子。见她吃了几口又吃不下了,宛丘便开口问道: “先生要留哪些?” “都好,都不好。” “还是找不到可心的?” “先都留着吧,以后慢慢说,这往后肯定是要乱上一阵子,中岭上一年比一年人多,得以用到的人却再难见到。” “先生怕不是箩里拣瓜拣得眼花了,得了,今天就不授课了?” “就这样吧,让她们自己练功去。” 说话间外面传来一声鹤鸣,二人抬头一看,见一只雪鹤探头探脑地停在窗口想要飞进屋里。窗子外面没有台子,可怜那鹤扑棱着着膀子,爪子在窗纸上没抓没挠的,逗得玖天风弯了眼睛。 “快把窗子打开,叫它进来。” 雪鹤进了房内,被卸了信笺后骄傲地在屋子里踱起了方步,见案上有吃食一个小展翅上了桌,一柄长喙颇为嫌弃地挑挑拣拣。雪鹤进来不大一会儿,又一只鹤从北边飞了过来,宛丘赶忙又去给它卸下信笺,拍打了一拍打。 两只鹤缠在了一处玩,玖天风则拆开看两封信来看。头一封信是少食送来的,说的是大哥出关的事情,后一封是从宫里来的,上头写着皇后要例行到损福关上来采德,明日就要进岭。 沐城有些声望的人家家里主妇小姐来关上拜师学艺是常有的事情,男人入岭称问道,女子学艺就称采德。姑娘家出嫁前入过风月门总能得到婆家的赏识,但是很多人并非真的入门学习,来岭走一遭权作镀金。 后来宫里的皇后,也就是南荣比的这位妻子,上书提议嫔位以上的宫人都要来岭上拜师学习。但是过去皇后上岭都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一般在寻芳节结束之后。可眼下正是大雪封山,这位主儿这个时候进山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而这雪鹤传音向来纸短字寥,写不清楚缘由的。 皇后此时进山有何打算?这乃是皇后本人的意思还是南荣比的意思?玖天风想也不明白,索性不管,坐等着这位徒弟嫂夫人大驾光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 深巷千家水 话说家里的女子去琊岭采德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仪式,都道男子得计则家宅兴旺,女子有德则家宅和睦,自然马虎不得。家里当家的男丁和主事女人要凑出一对儿有些威望的将她送到南城门,以表对这件事的重视。一般姑娘家的上岭采德,来送的男丁是父亲或长兄,女人便是嫡母c长嫂亦或是长姐。出了阁的女子则是由丈夫和婆婆送出来,但是很少真的有婆婆给送到城门口的,顶多是到巷口,再委派家中资格老的奶妈姑姑作为代表。 照这个理儿说,皇后出门得是皇帝和太后来送,可是本朝没有太后,皇帝又不光是皇后的丈夫,所以一般皇后上岭都是宫人陪着的。可是这次南荣比却像是难得的好兴致,与皇后一起换上了布衣往城南去了。快正午时候,皇后终于出城进了山,南荣比遣散了随行的一众人,说自己要在城中走走。 南城这会儿热闹,南荣比也不急着往回赶,顺着主街慢慢儿地溜着。这半边城区有个河水的支流,本来没有这么宽,是过去一个富商扩开做景致用的,上面横着六座画桥。富商着人在琴谱里头挑拣了六个好听的四字给桥命了名字,分别是瑶天笙鹤c秋宵步月c潇湘水云c天风环佩c雪窗夜话和龙归晚洞。 风雅是风雅,就是不好记,连富商自己都叫不全,便每个里头只摘出两个字来,唤成了笙鹤桥c步月桥c水云桥c天风桥c雪话桥和龙归桥。眼前南荣比踏上的就是这天风桥,玖天风的名字就是打这里来的。 天风桥下面一向是商贩云集,但总没有常驻的。有的是家里近些天有了闲置,便与摊头儿饶块地方,摆几天摊子,有的则是过路的行商或打把式的艺人在这里撂地。说起来这桥也有些灵性,相传玖天风的母亲雍姨有一日中了歹人的暗算被一路追杀,跑上了天风桥这里的时候忽闻天边弦歌泠泠,歹人们一踏上桥就抱头喊痛,一步也踏不上来。于是便有将刀向桥上掷的,有运足内力向桥上打的,结果刀都卷了刃落下水去,力道也像是揉进了虚空里,雍姨因此躲过一劫。后来玖天风寡居后自请流放江湖,行到桥上记起了这件旧事,又想起自己自己过去以名为号,去了封号涵苵两个字也不好再叫得,便以行为姓,指桥作名,唤作了玖天风。 南荣比一边玩味着桥名一边踱步上桥,倚在栏杆上向下看,忽地想起桥是有名了,可这条河还没个名字。城里就这么一条河,河里的水在地下连着南北两城的井,任你是王亲贵胄还是平头百姓,任你井边搭的是琉璃的鸳甃还是草编的围栏,任你是亲自来挑水还是下人来取水,里面的水追本溯源都与这条河同宗。沐城的人平日里只要一说“河”,彼此间就都知道说的是什么,因而这河一直也就没个正经的名字。南荣比想着改日把朝中大臣唤出来看看市井民情,顺便给这条河征一个名号。 他正想得入神,却听桥下有好似争执的声音,留心一看发现不是真的在吵,而是一老一少两个在桥头卖零碎香料的。 “师父不成不成,这个价钱就卖可绝对不成,可不成。”那少的一手摆得晃成一片影,一手抓着一块兰膏的角料。 “这兄弟真心要,真心喜欢咱的玩意儿,不能不给让价。”老的推过徒弟,将兰膏往下夺。 “师父啊,你就说这个价钱连跑路费咱都赚不出。”少的摊着的俩手不断地拍着,满脸地焦急。 “你这孩子,师父怎么教你的?来买咱的货是各位爷给咱的脸面,咱们卖货走江湖,就是要广结兄弟,这兄弟的情分搁账面上算那就只有越拎越薄的份。”老的一面皱着眉斥着徒弟,一面向着看热闹的众人拱手,那叫一个诚恳。 “你把人家当兄弟,可兄弟管咱们晚上有没有吃。”小徒弟一摔手,抱着膀子转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 “你这孩子,话可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话啊孩子。兄弟欸,我这小徒弟不懂事,您见笑,我回去教他。来这位爷,您的货。”老板这边一边点着小徒弟,一边给方才还价的主顾赔着笑。 “您就让,您就让,回去师娘挠您可别捎上我。”小徒弟见银货就要交讫了,涨着通红的脸对着师父嚼了句舌根,惹得众人嘿然哄笑,臊的掌柜脸上一红,往小伙计脑袋上拍了一小巴掌。 “嘿,我这日子过的,任谁都敢给我脸色了。各位见笑了,见笑了” 从来都是先生骂徒弟,这会儿却见那小徒弟把老板埋怨成了个受气包的样子,人觉得新鲜就都凑过来看,听了几句被勾得直发笑,就有陆陆续续掏出钱在手里掂量的,到近前去看了看有没有什么上眼的。 南荣比看着不由得生笑,过了桥继续往北走。抬眼就能看见巽远门了,南荣比的目光却突然停在了路边的一个包子摊上,等到一看清楚脸上微微变了颜色。包子摊的侧面放着的一叠蒸笼不住地冒着白漾漾的热气儿,在寒风里头格外地撩人。那摊主就着热气儿杵在那里,缩着脖子把手插在袖子里抗着春寒,看见摊前走过了人就唱上两句“薄皮大馅”的吆喝。南荣比在一边看了一阵儿,走上前去。 “老板,您来包子吗?薄皮大馅,新出炉的。”摊主堆着的笑中藏了几道刻进骨头里的皱纹,他边说边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一手拿过张包包子的油纸,一手放在了蒸笼顶上。 “你可还认得我?”南荣比站在摊前,抬头看了看上面遮雨的油布棚。 “哟,小的年前才搬进这王城里头,对老板有些脸生,您莫见怪。” “你可是从老城城隍庙边上迁过来的?过去顶棚上有个明黄色的幌子?” “您怎么知道?可不是有个幌子,就是颜色怕犯了圣上的忌讳叫我给撤了。这么说老板这是老乡啊?可是听您口音不像是老城来的,您怎的在老城吃过小的的包子?” “过去我可是吃不得你的包子。” “难怪,过去小的地方偏摊子小,老板您一看就是体面人,可不是吃不得小摊子上的包子。不过小的的包子可是真的好吃,前些日子北城的大人到这边来还买了小的的包子。您且尝上一尝,包您再忘不了。” 南荣比笑了笑,见摊子上的器具都崭新锃亮,已不是过去的风貌。 “前些日子沐城闹了难民,可有人到你的摊前乞食?” “这个没有,咱圣上圣明啊,将这伙儿难民挡在了城外。若是他们进了来,挤在我这摊前要吃要喝,叫小的如何是好?” “你这铺子在沐城不会少赚,接济个难民很难?” “非是小的心不善,可是这施舍的口子不能开,开了就收不住。老话说‘升米恩,斗米仇’,咱这卖的包子,小本生意,做不得这善事啊。这一个包子小的才卖十文钱,里头用的却都是好料,这家要一个那家赊一个,小的就要关张大吉了,您是说是不是?我说老板哟,您来点吧?” “来两个。” “好咧——” “你怎么想着来沐城?”南荣比看着摊主装包子,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人往高处走是水往低处流,小的祖上就是做包子的,这可是祖传的秘方,咱就想着怎么不得到天子脚下,那卖的也算是沾了龙气的包子。小的为了来沐城可是没少废周折,刚开始合计着能有个恩准提着篮子在脚下卖就不错了,现在可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啊,这辈子都值了——您的包子老板,您趁热吃——二十。” 南荣比接过包子在摊子上放了个银锭,把摊主连声的道谢留在了身后。 眼见着要走到巽远门了,南荣比脚下却踟蹰了起来,四下逡巡了一会儿转过街角去,坐在了鹤徕泉坊对过一家面馆外面的桌子上。小二过来见来人自备了干粮,便问要不要帮忙热了。南荣比便把包子揣进胸口说不用,叫了一盘花生米,又要了一壶黄酒。 外面南荣比像市井平民一样吃喝着,对面泉坊里孟怀蚩却是有些百无聊赖。宰了鲛之后货派了下去,日子一下子淡了许多。 “近日有什么新鲜事情没有?” “回老爷,泉资陆续进账,一切风平浪静。”卫恒瑞在一边放下了茶杯回话。 “哦,挺好,就是这日子怪无趣的。” “掌柜的若是觉得无趣,小的倒是能给掌柜的找个玩意儿。” “哦?说来听听。” “西街那边鹿鸣泉坊的沈掌柜这些日子好像有点不忿您,前些日子有人听见他在酒馆喝酒,指名道姓地瞧不上您呢。听说他得了什么路子,说咱们往后鹤徕都得跟他改姓沈。” “这倒是新鲜,这个鹿鸣的掌柜算盘一向打得不错,咱们这些日子暗地里没少叫下面的坊子给他生意,他怎的还不忿了?” “可不就是老爷您抬举他了,他吃饱了肚子有些不识抬举了,以为没了掌柜的您也能不错。” “嗯,有意思,鹿鸣这鹿打从前是姜子牙的坐骑,大来头啊。” “可是坐骑就是坐骑,就是畜生。” “那咱们就看看这畜生骨头有多硬吧。要是真的不错,爷我不妨再抬举抬举他他们归头派?” “是了,头派。” “不出门的头派?” “是,他们年年不走岭,都是从咱这进的货,不过他不知道。” “他都从哪几家进货啊?” “鹿鸣这位沈掌柜有趣得很,上货不在一家上,四处收拢,怕就是要避开咱的势力,可惜避来避去也没怎么避开。” “有点意思,他认得你吗?” “不好说,但是可以叫我手下的石皓跟着,他这人机灵。” “嗯!不错,走,咱们西街转转。” 孟怀蚩带着主仆两个到了西街,却不想身后盘了条龙。 西街这边挨着个笙鹤桥,这一带的泉客生意以头派为主,因而卖成衣布料,开药铺医馆的特别的多。石皓向着掌柜告了一声,跑到成衣店换了身短打扮,又不知道从哪讨来了一个褡裢,里面塞了点小手巾c碎银子之类的散碎玩意儿。孟怀蚩见了颇为赞许,石皓当是得了应允就扎着膀子晃晃荡荡地要进鹿鸣泉坊的大堂,被孟怀蚩拽下了。 “不急,急什么,人一着急就容易被人落下把柄。” 石皓被拽得打了个滴溜,站稳之后弓着腰直道:“掌柜的教训的是。” 孟怀蚩平日里穿得也随便,这会儿在人堆里也不打眼,便带着恒瑞二人坐在了鹿鸣斜对过的枣茶摊子上。一口枣茶入了口只觉得满嘴枣香醇厚,茶汤咽下肚去一路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熨帖,唇齿间半晌还流连着一股沁人的甘爽。 “老板,您这枣茶绝了啊!” “老板行家,小的早些年在旧城卖,前些年才跟着新皇搬到了沐城。” “我也是跟着新皇过来的,这巽远门南北我都吃遍了,怎的没见过你?” “老板您吃也肯定是吃的街面上的东西,小的这摊子前两日才从暗巷子里迁出来。老板您举手投足不像那糙人,过去您定是不屑来巷尾找我们。” “可你这还不是搬了出来,茶香不怕巷子深,你还是厉害。” “小的厉害什么啊,还不是这两天凑够了银两送给了那个沈干儿。” “你说什么?” “小的没说什么,小的浑说了,老板您慢慢喝。” “哎你等会儿,回来回来。” “老板,要茶小的就再给您添来。” 孟怀蚩从袖子里头掏出个足两的锭子按在桌面上,抬眼见石皓一碗茶水喝干了正在那唆碗底儿的干料。 “给我们这桌再添三碗来。” 那茶摊老板把银子往袖子里一拧,转身从大锅里又舀出三碗来码在了桌上。 “你跟我说说这个沈干儿。” “老板您这是难为小的。” “嗨,我又不给你说出去,就是听一个新鲜,你怕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 “那你甭说,我问,你答总行吧?” “老板您说。” “你说的这个沈干儿,是对面那个沈掌柜吗?” “这南城里头姓这个姓的也就一家了。” “那这位沈掌柜叫什么?” “这小的可不配知道。” “那这个沈干儿” “老板您发发慈悲,小声一点吧,这个诨名可不敢让他听见。早年有人开玩笑说他家大公子是个杂种,叫他给”茶摊老板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那你跟我讲讲这个典故吧,别害怕,就当你说个故事给我,跟对面掌柜的无关。”说着摸了摸腰上的荷包。 那茶摊老板叹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 “咱们城里有位掌柜是个有成就的,他做到今天的这个位置认过三个干爹。第一个不算干爹,是他的岳父,当初是沐南这一片儿做小本儿买卖的总管,管着整个沐南的小摊小贩。这人有一闺女其丑无比,三十了还没出阁,这位沈掌柜趁着小姐去寺里还愿与她勾搭上了,成亲后入赘到了人家家里,这算是第一个爹。 “第二个爹是对面泉坊的老东家,老东家喜欢听戏,他就在老东家寿辰上假装冲撞堂会,又登台献艺编自导了一出,拍足了泉坊和老东家的马屁。而后下了台一个脚下不稳跪在了老东家前面,自己也不臊得慌,张嘴就喊亲爹爹讨赏钱。这个老东家的儿亲子是个不肖的,这位就在老东家前前后后地奉承,又在泉坊里头上上下下地打点,接借着自己老岳父的力慢慢地就把鹿鸣给盘下来了。但这个这位掌柜到不忘本,老东家他也还恭恭敬敬地养着,老东家的儿子吃喝嫖赌他也都流水似的供着。 “可惜,鹿鸣泉坊是个不出门的,只进货不猎鲛,在行当里头式微,于是他就认了第三个干爹,是北城一个大人的幕僚。有了这位大人,鹿鸣在北城的一些底下行当里头搞垄断,赚的钱过来补贴鹿鸣这边。说句不好听的,鹿鸣泉坊现在就是个把黑钱漂成白钱的地方,与他们接触的不是至黑就是至白。一些人看不惯他,拿他给人当了三回干儿子的事情做文章,加上他这人长得干巴瘦,瘦得没人形儿,就管他叫‘干儿’,开玩笑的时候就把‘儿’字叫得重一点长一点,占占嘴上的便宜。” “嘿,有点意思。”孟怀蚩喝干了茶又赏了茶摊老板一个大的,带着恒瑞两人往回走了。 三人刚走,茶摊上又坐下了个人。 “老板,来碗枣茶。” “来嘞。” “老板,刚刚那三个人坐在这和你打听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问问最近城里什么生意做着赚钱。” 南荣比也拿出锭银子塞进茶摊老板的围裙,“我若是说错了你就打断我,我若是说对了你就去给我盛茶——这三个人问的生意和对面有关。” 老板脸上堆笑不减,回身去灶上给来人盛了碗枣茶。 “掌柜的,为何不让石皓进去?”卫恒瑞见石皓没表现着耷拉着个脑袋一脸的委屈,就不由得问了一句。 “我教你什么来着?做事不能急,这叫欲速则不达。”孟怀蚩扑棱着袖子,眼睛扫着街边卖的玩物。 “老爷,您到底怎么想的?” “老爷我心里自然有数,先回去。”孟怀蚩卖了关子往回走,主仆三人便又回了鹤徕不提。 南荣比见人已经回去了也不再闲逛,转身往北城走去。 一晃儿南荣比捧着个纸包进了宫门,门口久候着的桂子忙迎上前去,伸手接过了纸包,跟着南荣比进了涵清殿。进了殿桂子说要给南荣比更衣,南荣比没理会,直接坐在椅子上指了指面前的御桌,桂子忙把纸包放在桌前打开来。 包子捧到了这会儿早就冷透了,南荣比盯着那包子褶皱不清的外皮不知道想着什么。 “陛下,这包子冷了,奴才叫人给您热一下。” 南荣比没说话,伸手拈起一个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陛下,您仔细伤胃。” 南荣比伸手指了指剩下的一个包子,示意桂子吃。桂子看了看包子有看了看自己主子,念了句“谢皇上”,双手接过来,一手掩着脸一手把包子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好吃吗?” “这包子倒是别有一番滋味。陛下想包子了,奴才回头吩咐御膳房一声给您多备几样。” “这包子与御膳房的相比如何?” “奴才这舌头不行,吃不出什么是好味道,不过今天这包子的味道确实与御膳房的不一样。” “御膳房的包子多少钱一个?” “陛下您每日的饮食都是天底下独一份,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这个包子你猜猜多少钱。” “奴才每日的用度都是宫里按规矩划拨的,自己也很久不上街了,对街面上的买卖奴才也不是非常清楚。” “十文钱。” “哟,十文的包子,十文钱的包子能做成这样倒也不错?” “就是十文的包子,朕当年都舍不到一个。” “陛下”小太监早知道南荣比过去有过不易的生活,想说点什却又怕触碰到逆鳞,便只是垂着首。 “当年草街巷尾的摊子卖到了沐城来,再见到时他虽不知道朕是皇帝,却也懂得要毕恭毕敬。” “陛下,这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大可以将他驱出城去。再说他冒犯了陛下,就是下狱都不足为过。” “朕当年就想,若是他年得志,必将过去种种屈辱悉数归还,可如今见了他他祖上做包子,如今还是做包子,他这辈子的心愿就是把十文钱的包子卖进皇城,不管这做皇帝的是谁,也不管皇城在哪。如今他不仅把包子卖了进来,还有了个尺把宽的摊子,他心里已经高兴得紧了。朕当年想向他求一个包子都不能够,如今朕坐上了金銮宝殿,有了这几千里的山河,他却连送包子给朕都不配了。” “蝼蚁之人如何与陛下相较?” “蝼蚁之人,区区蝼蚁之人凭叫阵耿耿于怀这么多年?凭什么朕一眼就能在街上认出他而他却从来不记得朕是何人?” 桂子没有接话。 “蝼蚁之人蝼蚁之人,朕随便的一句话就可以毁掉他竭尽半生之所得。可是朕竟然没有,朕还赏了他银子。” 桂子低着头,眼中闪过一道异色,缓缓问道:“陛下为何没有?” “朕不知道。或许朕恨他那时是流民,也是蝼蚁之人,蝼蚁之人与蝼蚁之人才要斤斤计较,如今朕已经不是了。” “陛下是君子,海纳百川之容奴才佩服。” “可是朕质问他为何不能接济难民,他说担心的事情却又与朕一般朕在处理难民的时候也是不许他们入城,说是担心沐城混乱,其实扪心自问,怕的不就是自己门口被扰了清静?这样看来,朕与他有何分别?朕修的是君子之道,如今朕当上了君主,却为何还是以蝼蚁之心度天下。” “陛下” “你下去吧。” 桂子慢慢地退到殿外关上了门,走了几步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恰有一团浓云在太阳前飘然而过,地上摇曳的花影便时深时浅了一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 种瓜安得豆 孟怀蚩翘着脚坐在屋子里,听着卫恒瑞跟他报账。一笔笔大头的流水对过去,左右没什么差离,卫恒瑞就把账本放下了。 “爷,鹿鸣的掌柜最近可有喜事。” “什么喜事啊?” “妊娠之喜,昨儿把出来的,孩子已经足月了。” “喝!好事啊,他沈干儿这是第十二个孩子了吧?哪房的事情啊?” “是六房还是七房来着?是个窑姐儿出身,我还听说了,这不是姨太太的喜事,是姨太太带的陪嫁丫头。” “窑姐儿还带个陪嫁丫头?” “鸨子会来事呗,这不是一下子就出了俩贵夫人?” “嗯,不错不错” “老爷要怎么办?” 孟怀蚩刚要开口,就听门外有人来报说夫人来了。两人向着门口看过去,就见佟秉心宛转步来,进了房间后向着孟怀蚩微微施了一礼。 “夫人来了?鲛人处理好了?” “库已经清好了,只是陵虞不大好,看样子坚持不了多久了。” “也不必再留了定祯你先下去,我与太太有话说。” 卫恒瑞鞠了一躬退了出去,佟秉心在屋子里头坐好了,孟怀蚩则站起身凑过去倒了一杯茶,拿腔作势地鞠躬举过头顶端给了她,一边嘴里唱着: “夫人近日可是辛苦了——” 佟秉心眼里含着戏谑的笑,接过茶打趣道:“给老爷办事,哪里辛苦?” 孟怀蚩笑着在一边坐下,手里拉着夫人的袖子孩子似的闹,说着佟秉心在地窖呆了几天湿气重,要和她一起去蒸一蒸药浴。 “您别乱抓,最近我不在宅里,你可是快活得很啊?” “哪里的话?时时刻刻惦念着夫人,这叫一个度日如年。” “家里没什么事吗?” “没事,正想着收拾一个小子,用不着夫人废心。” “那天卫老爷子在地窖好像要说什么” “哎呀,他能有什么事情,我看他岁数大了,脑子像是有些糊涂,不必理他。”说着转身在屋子里边走边扩了扩胸。 佟秉心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多说,转过话头来问道:“你才刚说收拾什么小子?” “哦,有个鹿鸣泉坊的掌柜有点犯浑,我教教他规矩。” “怎么又要教训人?老爷,种瓜安得豆,结怨岂得功?咱老太太也常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孟怀蚩连连摆手道:“他还不配做我的冤家,我就是教教他规矩。” 佟秉心见劝不动他,便道:“那你打算怎么教,说出来我给你参谋参谋。” 孟怀蚩凑到佟秉心跟前,坐在她椅子的扶手上道:“他家里有个姨太太的丫头有了他的孩子,我想着” “这可是损德行的事情,孩子有什么过错?” “不是啊,你想哪去了,我是说这个孩子他可不可能有没有可能不是这沈四姓的啊?” “你这也太损沈四姓?他不是叫干儿吗?” “他姓沈,又认了三家干爹,可不就是四个姓?我要是让他那孩子不是他的那就有意思了,他家就有五个姓了,你说他是不是得谢谢我?” “你真是不过要我说啊,这事我能帮你。” “你怎么帮我?” “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丢这个脸,不管怎么说最近鲛人的事都办妥了,我闲着也是闲着。” “嘿,你就是闲不住,这一点像我。” “我过去可不是闲不住的人。” 二人正说着,卫恒瑞在外面叫了一声“老爷有客”,孟怀蚩应了一声就去了外堂,还不忘嘱咐佟秉心休息。 再说上岭采德的皇后娘娘这天终于走到了削禄关下,果不其然一众匪寇跃出山门将队伍围住,当中一大汉跃身出众,向来人抱拳拱手道: “绿林好汉脚下,财取六成,洒家这里谢过各位衣食父母,当护诸位一程。” “若无财物,则当如何?”队伍中一人扬声问道。 “那就烦请诸位随洒家山上闲话。” “说咸的不说淡的,如此甚好。” “大侠有请。” 一行人便上了山进了堂,才一站定,打堂后浩浩荡荡地走出两路好汉立在大堂两边的两排木椅前。高堂上大旗后转出一人,身着粗缯大布,腰系苋红汗巾,脚蹬玄青足衣。两面旌旗垂挂在身后煞是威风凛凛,左一面题着天下一词,右一面刺着方寸二字。高堂来人一落座,堂下两路兄弟跟着轰然坐下,而后一片肃穆。 “来人可是相识的?”静了堂后,安易知终于开口问道。 “三爷安好,许久不见。”皇后上前一步,站直身子向着堂上说道。 “竟是皇后娘娘。”说着在高椅上抱了抱拳,却也没有起身。 “三爷好大威风。”皇后嗔怪了一声,身段却是放下了。 “老规矩了,娘娘莫怪。”言罢又叫人将皇后带到了后堂休息。 皇后被送进房间休息了一阵子就听有人敲门,她亲自打开了门见外面站着的是安易知。安易知见到皇后就要行礼,却被皇后挡下了。 “三爷请勿多礼,临行前陛下特意嘱咐过,一切都要按照琊岭的规矩来,您快请进。”说着把人让进了屋,一边走一边道,“本宫来的时候带着一车金银细软,按照规矩,我们走的时候您叫兄弟留下六成。” “感谢娘娘体谅,方才在堂上多有得罪。” “自家人不说这些,三爷还是唤我嫂子吧,琊岭上没有娘娘。” “如此二嫂安好。” “叔叔安好。” “二哥怎么样?” “他当然好。” “二嫂这次是回去见天风?” “是要见的,不过这次来还有一事要麻烦三爷。” “您请说。” “其实也不是我求,是二爷求,求的是七爷。” “哦?二哥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二爷也没有与我细说,他把事情拆开来告诉了三个小太监,不知道七爷有没有时间见见他们?” “七弟那里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领着三位公公分三天过去。” “三爷办事自然完全无需忧心,那么我们休息一晚就上路,这三个人留在这,我们明儿个就走,他们三人自己回去,不必等我们。” “那嫂嫂今日好好休息,我去安排嫂嫂下一段路的给养。” “多谢。” “告辞。” 安易知转身出了房门,派人到皇后随从下榻的地方找到三个太监带到自己跟前嘱咐了一番,又安排他们沐浴斋戒,到佛堂里面念了一晚上的清心经。 转天皇后就上路了,这一走又是好些天。山路曲折,景致枯燥,没甚好看的。倒是皇熟识些音律,这会儿抱出个琵琶来,借着山林鸟兽的音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队伍里也算是多了一丝声色。 留在前岭削禄关的几个小太监在皇后走后的辰时开始陆续“出关”,安易知亲自到佛堂里去一个一个把他们叫出来。 这三个人都是南荣比亲自选出来的,头一个太监这是第一次走琊岭,头回上琊岭连带着又要见关上的七爷,这会儿腿上哆哆嗦嗦的,待打从七爷的后院里出来更是整个人站也站不稳。 第二个不是第一次上岭的,但是心里也因为要见七爷而打鼓,都知道这位七爷是能通晓人心的,人活一辈子,几个能是心里绝对坦荡的?便是能够足够坦荡,谁又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心里想些什么呢?因而二一个见了七爷出来,也是僵着个脸,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到了第三日,轮到的这个太监是个走琊岭的老油子,不过这却是他第一次要见琊岭的七爷濡尾。这人是前朝的老资历,看遍了人间是非多,就喜欢听些传些闲话与传奇,总是闲不住,要不怎么这么大岁数了还来走琊岭?这会儿这位老资历跟着削禄关前岭的土匪头子是不卑不亢不害怕,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往后山走,边走边还与安易知闲话。 “三爷,您这位七爷定是个有七窍玲珑心的人。” “何以见得?” “您看这一带水汽蒸胧,却没有阴潮之臭。下头那湿泥里面生的不是青苔,是野莲。诗文里头说荷尽已无擎雨盖,这里还留着这么些个残荷。必得是主子澄澈,才能养得出这么好的风水。” “叫您说的,风水就是风水,都是风水养人,风水还能因人而异?” “哎这三爷就有所不知了,风水养人,人养风水,这就是个相互相通,相得益彰的事情。这宫里头有个荀兰殿,紧挨着花园子,早年偏殿住的是先皇就是延乐侯啊,延乐侯的生母昀嫔。昀嫔刚进宫的时候就是个普通的美人,荀兰殿主殿住的是娉妃,昀主子得了娉妃不少照顾,后来能立门户了也没搬走。” 老资历一嚼起宫中的闲话,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这位昀嫔生性活泼,很讨人喜欢,自打昀嫔住进那荀兰殿来,荀兰殿里外的阳光总是不阴不晒,舒服得很。哎就奇了,下雨的时候到处都是阴的,可就是那个地方有太阳。它不偏不倚儿地,就晒昀嫔住的那个院角。可是后来昀嫔失宠,又与当年还是太子的延乐侯决裂,终日郁郁寡欢,哪怕别处都晴空万里,她的那个厢房也总有云蔽着。” 过去这位老资历上岭来只是替南荣比捎东西,安易知并没与他交谈过,但这位老资历喜欢和小的们聊天,安易知对他有所耳闻,知道他的话得逆着风隔着雾那么的听,便也就笑笑不搭茬。说话间二人来到了琊岭老七濡尾的院子。 安易知到了门口却不进院子,只一伸手请这位老资历自己进去。老资历心里更是生出了好奇来,一步一探头进了屋。 推开门,一股子酒味扑上来,他脚下刚一停,却听有人叫他近前走。 谁在说话?没人说话,这声音没经过耳朵直接钻进了心窝。老资历紧走几步绕过一道镂空大屏风,见后面原是一汪大水池,有个彩发的姑娘浸在当中。老资历虽然是舍人,这会儿也怕人家不愿意,便微微垂首看脚面,却听耳边传来一声笑——这回才是真真切切地从耳边传出来的。 老资历慢慢地抬眼向前看,那人已然回过了头——原来不是什么姑娘,竟是个俊俏秀气的小伙子。才看了两眼,老资历就听心里传来一句话: “你倒是个干净的人。” 说罢水面一翻腾,里面居然翻出一条鱼尾——这位七爷竟是一个鲛人。 老资历一生对什么事情都好奇,耳朵里一早灌满了鲛人的这般那般事,可是从未见到真正活着的鲛人,此番只大瞪着眼睛半张着嘴,一脸的不可置信。 正这时,老资历的心里就又浮起来一句: “我能知你心,也能让你知我心。我二哥叫你过来传什么话?你且静下心来好好回想一遍。” 老资历便将陛下见自己时的情景在心里过了一遍。 说实话,当初南荣比的话儿里又是鲛石又是阵仗的,他可是什么也没听懂,还怕见到七爷被问住了。可是不大会儿他心里头竟觉出七爷听懂了陛下的话,又觉出七爷也给陛下留了几个字,末了七爷开口说了一句。 “记住了就好,你去吧,谢谢你。” 老资历不由自主地往外走,是走到了院子再一回头,竟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再一出院子见到安三爷,三爷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脸上是有些惊奇之色,可是除此以外并没有惧意,更无怒色,不由得向他行了一礼,道: “敢问公公名讳。” “入了宫就是皇上的人,延乐侯的那会儿就唤我一声老总管,陛下倒是也不嫌弃,一直也是这么叫,我都忘了我叫什么了。” “老总管方才说七爷是一颗七巧玲珑心,可老总管才是真的七窍玲珑。请,今晚我设宴犒劳您老。” “哎呦,无功不受禄,我今天长了见识了,怎么还能吃您的?” “我七弟尾巴沾上鲛漓水就能与一丈之内的万事万物心意相通,他知你心,你知他心,你能在他那里知道他是喜是怒,也能知道你真的是喜是怒。” “嗨!我自己是喜是怒用他来告诉?” “老总管这话要让多少人汗颜您在里面没感到怕?没感到什么异色?” “我个老头子也不吓人,他怕我做什么?要我说啊,这七爷长得秀气人也好,他与我心意一通,我这心里面怪舒坦的。嘿嘿我这可是头一回见到真的鲛人,咱七爷长得可真是好看。” “你说他好看?你在里面这样想的?” “这不然呢?七爷确是生得好看,鲛人都这么好模样吗?” “他就没气?” “我怎么知嗯是没气,这有什么好气的?” 安易知不再多说话,伸手请过老总管往回走,一路上老总管张口闭口是没闲着,安易知在边上一句一句地应和着。 又几日,老总管三人要还了城,临走老总管万般舍不得安易知。这几天他是天天缠着安易知听故事听传奇,自己也是天花乱坠地讲了许多。安易知便留了书信给二哥,说以后可以常叫老总管来走动,高兴得老总管眼角绽开了两朵复瓣的细条花。 那一边边娘娘辗转多日后终于快到了中岭,她离十里街还有百十步就下了车,整理好衣服洗了把脸,这才进了损福关。玖天风却是早已候在了仲敬堂,就等着国母来拜过。 进了堂,皇后规规矩矩地一跪三叩首,朝着堂上喊了声“师父”。玖天风还没开口,皇后边上跟着的丫头心疼地伸手去搀扶,嘴里说: “娘娘刚出月子,仔细身子。” 皇后赶紧出声制止她,对着堂上道不是。 “怎么?有孩子了?” “是,弟子托师父洪福,好歹是给二爷膝下伴了一儿一女。” “皇帝既然登基,就不能再称二爷了。” “是,弟子一时口误,请师父勿要怪罪。” “皇后娘娘是有福气的是公主大些还是王子大些?” “王子长公主半盛茶的功夫。” “你是刚出月子,算起来上一次负荆将军仙逝那次你就” “万请师父海涵,太医说弟子这一胎不稳,怕出了什么差错生了变故,白白闪了师父一道,这才没有提前告知师父。”皇后再拜道。 “你有心了,难怪那些日子没见到你。” “依着门里规矩,芄容的长子是要来岭上侍奉师父的,等过些日子天气暖和了就把太子给师父抱来,由师父带着。” “太子?” “是,孩子体弱,陛下便早早封了太子,希望孩子在储君之位能得神仙佑护。” 玖天风心里掂量来掂量去,这个徒弟倒是翅膀硬,什么事都叫她说了,但是也没有表现出来。本想着说当上了皇后的人不可能不变,可是转念再一想,即便是入主中宫之前她也是个见主意格外多的主儿,自己好像有点拿做皇后的事情找寻她了。 玖天风心里这么颠来倒去地一合计,就着实耽误了一会儿功夫,底下那皇后娘娘却还跪在那里,没有得话儿不敢起身。一边的宛丘假装上前去理了一下玖天风翻起来的袖子,把玖天风叫回了神。 “你起来吧,太子就算了,留在宫里学着朝堂的事情,公主改日带来我见见。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先下去歇着吧,晚上歇好了去见见门里的人,不用来请安,有什么事情明儿个再说。”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宛丘漱洗好自己以后要来伺候玖天风起床,出了门之后去廊上提了一架鹦鹉下来。 这鹦鹉是前些日子玖天风在林子里捕下来的——说来奇怪,损福关后山的林子里居然还有鹦鹉。鸟捕回来之后玖天风一直没有闲工夫,就把鹦鹉交给了花鸟房的人驯着,昨天晚上花鸟房的人给送来了,怕鹦鹉晚上吵着玖天风就没立刻送去。宛丘这会儿提着鹦鹉到了无逾轩,在门口碰见了皇后。 “问娘娘的安。娘娘来找先生吗?先生还没起来呢。” “你先去休息吧,我不在这要麻烦你,我在这里了,哪有不亲自伺候师父的道理?” “娘娘已然贵为国母还不忘师恩,宛丘佩服。这是魏先生要的鹦鹉,您看” 皇后看着鹦鹉踟蹰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说会帮忙送去。宛丘就谢过了皇后,要去给先生和娘娘准备早膳。 宛丘转身刚走,玖天风便在屋里叫了一声宛丘,皇后赶忙应了一声走了进去,却把鹦鹉放在了外间。玖天风见来的是大徒弟,怔了一下,慢慢坐起了身,皇后忙上前把软缎的靠枕垫在了她的腰后。 “师父,近来饮食可好?” “还好。” “如今天凉快师父还吃得下,等开了春又要吃不进东西了。” “你师叔制的药开胃顺气,我吃了还好,那药我给陛下也捎去不少,你见着了吗?” “娘家来的东西,自然见到了。”边说边把漱口水端了上来。 “你不用这样伺候我,我又不是上了年纪的人。” 漱了口玖天风下了床,皇后伺候着她穿了衣服。收拾妥当了之后宛丘也送来了早饭,皇后又伺候着玖天风吃了饭。吃饱喝足,玖天风撂下碗筷,皇后也刚好擦完了嘴。 “你这些功夫倒是还在,只是风月门里可不都是这些伺候人的活。” “弟子时刻记着师父教诲。” “你这次回来对我好生客气。” “弟子是” “是我昨日叫你跪久了,你是不是当我在给你脸色?” “师父这是哪里的话?芄容不在师父跟前舍了太多礼,见了师父恨不得时时刻刻守着规矩补周全。芄容知道师父不喜欢这些假的虚的,但是芄容却也是没办法,芄容与师父俩聚的少离的多,只有这样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师父在身边的好。” 皇后是自己调教出来的,说话做事自然滴水不漏,玖天风横竖挑不出徒弟的毛病,可是就是怎么都觉得不好,总感觉这姑娘这一次回来有些叫人不舒服。心想着她大概总被人恭敬着身上的功夫就落下了,而平日自己身边的人都是谨言慎行的,一时心里就不好接受——如此说来,自己和芄容现在是一个毛病,都是被宠坏了。 就这一转念的功夫,皇后作为玖天风的大徒弟一眼就看出了师父心里定是在踌躇着什么——这已是第二次见到师父说着说着话就犯起了嘀咕,芄容心里头紧张得很,端茶倒水间开始出现纰漏。好在玖天风只是稍稍转了个念头,很快就回了神,师徒二人接着说话。 “你这次来是什么事啊?一来一回这么多时日,马上到年关了,沐城不能没有国母,孩子不能没有亲娘,你不是要在师父这过年吧。” “就是年关才该来看看师父啊,您就不惦记着我?” “惦记你,也惦记着皇上——皇上最近忙什么呢?” “不过是惦记着西域那五国。” “种瓜安得豆,结怨岂得功?陛下这开疆拓土什么时候是个头?” 皇后今日没有盘起头,还是梳着过去在玖天风跟前的时候的发型,显得年轻俏皮。她便拉着玖天风的袖子,半撒娇地说着: “可不是嘛,陛下心系天下,可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若是真的能得了那传说中的鲛石就好了,也就省得将士们东征西伐的。” “有鲛石自然是好,可是一块石头怎么叫四野清平啊?” “陛下身边的方士遍寻古书,找出一个五行阵的法子,只要有鲛石启动了五行阵就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五行阵?是什么?” “是什么是什么的芄容也不太清楚师父,管他是什么呢?只要能成就陛下的大业不就行了,咱们不都是为了这个嘛。” “对啊,能就大业就行,希望陛下早些成功吧,你也不要天天往外跑了,既然做了要好好地为陛下分忧。” “芄容在后宫也做不了什么,也是希望能多帮帮陛下——师父,您说自打泉客生意兴起,这些年盯着鲛石的人这样多,为什么就找不到这石头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鲛石若是那么好得的,这天下不就乱了。” “可是听说咱们琊岭上就有一颗。” 玖天风方才一直牵着皇后的话说,这会儿一看皇后的神情语气,自知摸到了这次皇后来岭上的底。皇后前头的话真心也好,敷衍也罢,都是在自己教的格子里头说的做的。可是这两句话一出是实打实的垮了身段乱了神情。 玖天风这样的轻功行家怎么会看不出一个行路之人究竟有没有喝醉?她这会儿倒是明白自己哪里不舒服了,到不是这皇后开方要东西,也不是她藏私隐瞒孩子的事,原来是自己的这位大徒弟,现在跟着的已然是自家夫君的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 一试鹿鸣坊 女人的家长里短咱不提,还说说沐城的鹤徕泉坊吧。 鹤徕的石皓今日很是高兴,他家掌柜的终于开了金口许他去找鹿鸣的麻烦了。孟怀蚩说了,只要他今天不露出自己是鹤徕的人,随便他怎么闹,回头自己会给他擦屁股。 这小伙计兴高采烈地穿上了破褡裢,脸上抹了两把灰,腆着个肚子就往人家店里钻。堂里的小伙计一件这个架势的人进来,连忙上了前去,三分迎七分挡地把人拦在了外面。 “这位朋友,您是要进货还是自己家买?” “我看看。” “您看什么对我讲,我来给您挑拣着。” “什么意思,你们店里现在不许客人看。” “许!许!老客这是哪的话?您随便看,您随便看。” 石皓一看人家不上套,原想的是人家三推四挡把自己架出去,可惜这里的伙计也是见过世面的。石皓这是第一次出来给掌柜的办事,自然不能轻易就退缩,他便嗦拢着脖子踱着手,在人家店里迈起了方步。嘿,眼见着一个大户人家模样的正往里来,他片儿了片儿了地挨过去,快到人家跟前时,提起了脖子来回梗,喉咙里齁喽喽地响震天。 “咔,咔,咳咔——嘙!” 一口黄白夹青的老痰闷声贴着人家步风下了地,那人一个没收住,另一只脚面就盖了上去。石皓为了今天这一口,前一天晚上就着辣椒吃了不少生冷物,早上起来也没怎么喝水,白糖兑醋他就喝了一小盏儿。嗓子是辣完了激,激完了锁,锁完了齁,加上他这伤风感冒有一点,鼻鼽发炎有一点,这一口出来可真是要了踩中那人的亲性命。 那人一脚下去,脸白了又红,只觉得像是肉虫子胆破流了脓汁;要抬脚,脸红了又白,好像是什么巴住了脚底又拉起了丝。要哭不哭地又羞又恼又恶心,似有似无地还嗅得了一缕烂肺味,他看了一眼倒着痰音走过去的猴脏兮兮石皓,想骂又没敢上前,便伸手在店里那伙计面前狠狠地虚点了三点。末了,兀自掏出个手帕捂在了鼻前,拔起脚来转身再也不想来这店。 “这位老客,您这是做什么?” “我这嗓子不舒服,你这有什么药能治?” “咱们这店里不卖喉咙药,您快快起身别待着了。” “什么意思?你们这是仗着店大要欺客?” “这位老客您可别乱说,咱们自始至终可都没把您得罪过。” “那你为什么赶我走?” “你不买东西留着干什么?” “我怎么就不买东西了?” 要说来劝石皓的这个伙计是柜上的老人儿了,这会儿想拉着石皓出去却一想他方才唾出来的东西就下不去手。石皓这算拣对了家伙上场子,是能攻易守,人怕鬼愁,把古今英雄的多少斧钺刀枪都比了下去,一时间可谓是风光无限好。 店里有个小子血气重是这位老人儿的徒弟,他看着师父狗咬刺猬下不去口,撸起袖子就去推那石皓。这一推却实实地推到石皓的心坎里去了,人家一推,他顺势就倒,倒下后夹着痰音在地上是一会儿哼哼唧唧,一会儿骂骂咧咧。门口很快就聚起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店里的生意是彻底不用做了。 这边石皓正闹着,鹤徕大夫人佟秉心也带着丫鬟曙月出了门,登门去拜访鹿鸣的七姨太。七姨太和丫鬟不住家里住外宅,“当当当”一打门,开门的是个小丫头。小丫头见来人脸生便问,佟秉心说是鹤徕家的来贺喜。正说着话里面有人问了句谁啊,边问边扭着腰走了出来。佟秉心也算是见识过不少美人的人,见这人也觉得颇有几分颜色,相貌倒是其次,这人额上有一点殷红的痣显得整个人饶有神相,倒是让人过目不忘。再仔细看看她的穿衣打扮不一般,猜出来是家里的七姨太。 “七姨娘好,我是鹤徕孟掌柜家的,听闻鹿鸣家里要添丁,特来拜会。” 门里这位姨奶奶却是一下子就拉下了脸。 “拜会,拜会,老爷又不是头胎,有什么好拜会的?三天两头往家里来人,改明儿我叫这大小姐搬出去吧,我这里的门槛薄,哪天再给我踏坏了。” 佟秉心道:“扰了姨奶奶的清净,罪过罪过。” 这会子屋里又传来一道娇声细语来: “姐姐,什么人来了?” 门口的七姨奶奶一个白眼翻上了天,嘴里却是软了下来: “妹妹你好好在屋里坐,你今日可是有功德了,鹤徕泉坊的夫人可来看你了。” “快快请进来啊,怎么能叫客人隔着门槛说话?” 佟秉心进了门往屋里看,一个小姑娘穿着一身杏色的衣服,戴着一个颜色不大和谐的青石手钏,头没还盘起来,这会儿俏生生地坐在贵妃榻上要起身。哎呦喂,不得了,这个小姑娘眼看着是个小豆蔻,他沈干儿奔五十的老头子倒是下得去手。 七姨奶奶这边跟进来后也不叫沏茶水,也不给送果子,抓了件衣服披上身,说要给妹妹上街买点东西。小豆蔻这边见状对着佟秉心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这一笑倒是直直地笑到了佟秉心的心坎里。 若是相逢不投缘,点头之交都不算;倘若相见投了缘,造化自在命里现。佟秉心是识人的,这位小豆蔻不是个了无城府的闺阁女娃,但是对着自己的这一笑却是没掺着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说起来自己来是为了要害这位小豆蔻,可是一见到人却是有点下不去手。 佟秉心想了想,示意曙月去外屋待着。小豆蔻也很机灵,见着客人把贴身的丫头给遣走了,连个嘀咕也没犯,就叫自己屋里的下人也出了去。下人们有些犹豫,小豆蔻却坚持着把她们都清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她与佟秉心两个人。 “你就不怕我对你做什么?” “奶奶想做什么不用当面见着了烟萝才做。” “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 “有人不喜欢烟萝,有人不喜欢烟萝的孩子,有人想要烟萝死,有人擎等着看烟萝的热闹。” “你家的七姨奶奶,你信她吗?” “姨奶奶是最不容人的。” “那你为什么还住在她的屋子里,说话办事时还带着几分的主子气。” 烟萝没有说话。 “难得出头,还是沉不住气?” “烟萝自幼做的是窑子里的丫头,在外面和宅门里的丫鬟比不了,在里面和有牌子的窑姐儿比不了。烟萝本来也没有多高的心气儿,跟着七姨奶奶进了沈家,虽然奶奶脾气有时候不好,但是吃的用的都过得去,知足了。不想那日老爷一时兴起,烟萝便突然有了这一遭的奇遇。跟您说实话,这些日子烟萝过得跟做梦似的,这耳朵边上老有声音扰扰着,一面说着好,一面念着丧。有时候烟萝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烟萝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这好日子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到头。” “你年纪不大,倒是懂得不少?” “烟萝家里原是有门第的,九岁那年家父获罪烟萝才被做了官卖,从此流落风尘。那年仇家从中作梗,烟萝托身的不是什么风雅的花街柳巷,三年来什么都见识过了。所幸在里面我认识了七姨奶奶,有她护着烟萝,在里面的三年才没被人生吞活剥了。七姨奶奶过去待烟萝像亲姐姐一样,什么也都不吝惜地教给了我,只是这些年七姨奶奶被折磨得狠了,再没有早年的耐性。如今烟萝得了孩子,虽说七姨奶奶明白是老爷胡来的,与烟萝无关,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是烟萝叫七姨奶奶心里难受的,不比旁人。” 佟秉心心里头被戳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烟萝见对方不语,突然从榻上下来跪在了地上,连声唤着孟奶奶,佟秉心连忙把她扶起来。 “孟奶奶,近来烟萝心里七上八下的,可是深宅大院里这么多人,烟萝没有一个可以商量事情的。昨夜烟萝做梦梦见天边一团乌黑的浓云向着烟萝罩上来,烟萝正不知所措时,却在云雾里见到了个菩萨样的娘娘。烟萝醒来胸口发闷,但也不知道是吉是凶,不知道这菩萨指的是不是我那还生了几分佛相的七姨娘。可是方才一听孟奶奶来了,胸中这郁结突然觉得缓了,您就是是老天爷派人来指点烟萝的。烟萝知道,沈家内宅里的事情哪里入得了您的眼,您一定是来做大事的,烟萝虽然人微言轻,但若是拼尽全力总能给奶奶您做点什么。从前也就算了,如今烟萝也是要养儿女的人了,求求奶奶,您帮我一帮。” 说罢挣开了佟秉心的手,跪在地上,恨恨地磕着头。 佟秉心好说歹说地要掺烟萝起来,可是这孩子死活不肯,佟秉心便道: “你若不气起来,我没法与你说话,那要怎么帮你?” “请奶奶为烟萝指点迷津。” 佟秉心只得任由她跪着,自己坐了下来,半晌缓缓开口: “你的这个孩子,留不得。” 烟萝猛地抬起头看向了佟秉心,佟秉心却没有理会,接着说了下去: “这沈府上下多少房头?有多少孩子?你这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生下来会不会受宠?长不长得大?太太会不会容下你?你主子要怎么看你?这个孩子你生下,不仅讨好不了老爷,还会得罪夫人。你倒是不如舍了这个孩子帮你主子清一清路,做一个顺水人情,她今日记下你的好,以后就不会亏了你。” “烟萝不想别的,只想以后有个孩子陪着不行吗?” “你指着这个孩子给你养老,你未必活得到他长大,他也未必活得到你老。所以哪怕你是为了你的孩子好,也不要留下他来。” “奶奶”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世道你看不出来吗?让他生出来受罪你心里就好受吗?” 烟萝跪在一点点地缩了起来,肩膀猛烈地颤抖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石皓这边的热闹终于传到了沈干儿的耳朵里,他跟着送信的伙计从里间出来进了大堂。石皓一听动静就知道沈干儿终于来了,伙计们便也都安静了下来,等着看掌柜的怎么收拾这泼皮。 沈干儿搓了搓手走到石皓身边,一提溜前襟蹲在了他的身边,满脸的微笑。 “这位客官,您要买点什么?” “要说法。” “嗯,您说,您要什么说法?咱们这的说法可是出了名的物美价廉。” “你们的伙计打了我了。” “嗯,这可是要紧的事情。” “对咯,不给说法今日我便不走。” 这个石皓这般无理取闹想做什么呢?他想叫沈干儿找人打他一顿,或者把他捆到柴房去,到时候自己家的掌柜就可以出去说鹿鸣的人欺负鹤徕的伙计,有鹤徕两个字放在当前,凭鹿鸣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可是沈干儿今儿个心情也不错,他先是伸出手在石皓的胸口抚了抚,又慢慢转到头上捋了捋,石皓一挥袖子将他的手打到了一边去: “你摸狗呐?” “你不是要说法吗?我就给你说法啊,只是咱们店里的东西都是明码标了价的,若是您荷包里宽敞,咱们自然都好说。” “你们的人打了我,还管我要钱?” “我们的人打了人自然不对,但是您说的不是这个啊,您不是要说法吗?咱们啊这是开店,你甭管讨什么都是得算钱的啊。” “那你的人打了我算白打?” “不能够啊,咱们是买卖人,我的人不能白打你,但你也不能白讨我们的说法。我看这样吧,我们的人打了你,我们给你五百两银子瞧郎中,这就是我们给您的说法了——至于我们这个说法的价钱给你打一个狠折,我算算啊三一二五是,二去八进一,九归随身下,逢九进成十巧了,刚好五百两!您拿了银子,我们给了说法,咱们就两讫了。” 石皓到底是沉不住气,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了身: “姓沈的,你他妈的玩我!” “小子哎,我不管你是哪家派来的,叫你们管事的亲自与我来说,都是外场人甭搞这些下三滥。” 石皓见人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话挑明了,自己若是再胡闹非但捞不到好处还要连累这鹤徕蒙上个下三滥的名号,若是那样可就占了下风了,于是只得是悻悻地一拍屁股出了鹿鸣的大门。不过他倒是也机灵,怕鹿鸣的派人跟着他找到鹤徕的头上,在城里走街串巷地最后绕到了天风桥边上看人打把式,一直看到了夕阳渐沉才回去跟卫恒瑞复命。 又说回鹤徕的夫人佟秉心,她回了家之后心里有些后悔掺和这件事,不知道孟怀蚩这个教规矩是要怎么交,往后若是沈家的不懂事的话这沈家宅门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届时自己就算是护住了一颗卵,却帮衬着掀了人家的整个巢。唉,这真的是行了小善却做了大恶,里外里的更不是东西,还不如最开始就避得远远的。一旁的丫鬟曙月是跟着夫人嫁进来的,与夫人从来没有过二心,见夫人自打回来就一直恹恹的,这会儿都到了掌灯时候还没疏解,便在边上一边点灯一边小心劝和: “夫人今日从沈家外宅回来之后一直闷闷不乐的,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本来是想敲打敲打,没想到把自己敲打了这个烟萝,是个家道破落以后被官卖的。” 曙月听了没说话,伸手抚了抚夫人的胳膊。 “种瓜安得豆,结怨岂得功,这是师父教给我的老爷现在在泉坊中一家独大,却不是好打抱不平就是玩心太大,这不是长久之计啊。” “所幸还没有人敢动鹤徕嗨,夫人若是担心那个姑娘,不如到时候把她接出来。” “若是老爷的事情成了,沈家与我们就是仇人了,莫非让我们养一个仇家的妾室在自己家里?像什么话?再说了,这个孩子虽然玲珑,可是毕竟根基太浅,她现在是那深墙大院里的众矢之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果她能在里面活下来再说吧。” 主仆俩正说着,门外人叫“老爷回来了”,佟秉心便从里间出来相迎。孟怀蚩看起来心情不错,佟秉心一边给他解披风一边问道: “老爷今日派人去试鹿鸣的深浅,有什么结果吗?” “那个沈干儿倒是个有意思的,我可以陪他玩玩——你呢,见到沈干儿的那个小丫头了?” “见到了,挺有意思的姑娘。” “嗯?是吗?” “老爷觉得对这丫头肚子里的小崽子下手真能戳得动那沈干儿?” 孟怀蚩见夫人话里带着试探,却也不戳破,搓了搓手道: “嗯,不动她了。” “不动她了?” “我今儿个去了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 “就是一个也不知道是酒馆还是茶楼的地方,从里到外各个地方都站着十的大姑娘,一边笑还一边摇各个色儿的小手绢儿。哎,里头可香了。” 佟秉心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捶打了两下,回身拿起曙月递上来的一个小手炉掼在了他的怀里,然后转身要走。 “别走啊,”孟怀蚩将夫人拉了回来,“你听我说。” “你喝花酒的事还要和我细细地说吗?” “不是,你猜我在那里遇见谁了?” “哟,遇见哪个姑娘了?” “你这个人不识逗我遇见沈义殊了,那沈干儿的长子。” “沈义殊?倒是听说过这个人,一个吃喝嫖赌的花花公子,怎么,你要从他这里下手?” “我早就想从他下手了。” “那你还让那个石皓去鹿鸣闹事,还让我去找他的丫头。” “哪能鱼钩下水就干等着鱼上竿,我得先试试这鱼的反应。” “呵,难为妾身累死累活地替您跑前跑后,到了就落了一个鱼饵的名头,还不是普通的鱼饵,是单单拿来试水的鱼饵。甭管钓上来大的还是小的,钓得到还是钓不到,自古鱼饵都是有来无回。孟老爷,您还真是大义灭亲啊。” “哈哈”孟怀蚩起身,作势一拜,口道:“夫人呐,岂敢岂敢。” “别闹,那个沈义殊你打算怎么办?” “他被我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什么意思?” “今日石皓上门寻事我就知道不会有结果,你去找他的小丫头我也只是为再留一后手。我从始至终看上的都是他家的这个纨绔公子,早些日子我就打探好了这位公子常去的几处赌坊粉房,只是怕他不好弄,却没想到这么简单。今日石皓闹事肯定要惊动沈干儿,他一定心里留一道,再加上你们去他七房,他必然多留意那边。沈干儿不顾忌我这边,那沈义殊就是个废物少爷,我就刚好下手了。” “你把沈义殊绑了?” “绑了像话吗?请他来玩玩。” “好你个孟老鬼,算计到枕边人头上了,拿我们声东击西。” “你我夫妻好比同林鸟啊。” “讨打!” 夫妻二人正闹着,外厢的丫头隔着门叫曙月,说门外来了个女子,自称是秉心的远房表妹,说什么都要见见夫人。佟秉心纳闷地看向了曙月,曙月也是一脸不解。孟怀蚩道: “这个时辰来的不会是闲逗闷子的,叫进来看看。” 说话间丫鬟带进来一个女孩,女孩闷着头,胳膊上挎着一个包袱,身上的穿着打扮到不寒碜。佟秉心一见觉得眼熟,便说: “抬起头来我看看。” 那人抬头叫了一句: “孟奶奶,是我。” 来的正是白日里那沈家七房的烟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 逗驯五姓奴 话说这沈家烟萝进乐孟家的堂屋,一过门槛就三拜九叩,佟秉心这一认出来可是吓得够呛——这个主儿身上可还有孕,赶紧让着坐了下来。 孟怀蚩对白日的事情尚未得知,见此情此景一脸的疑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兀自坐到堂上喝茶,任凭佟秉心去处理。 “你怎么来了,巷子这样黑,你身边也不带着个人。如果门房的人不叫你进来又该怎么办?你到底来做什么?” “烟萝求老爷太太收留。” “收留?白日里还好好的,平白无故地怎么说起这个?你家姨奶奶给你气受了?” “烟萝在家里思来想去,总觉得人人见我都要害我。奶奶叫我舍了这个孩子稳住我家七姨奶奶作靠山,可是烟萝终是舍不得。自打烟萝九岁家里出事以来,在这世上就再没一个亲人了,我可以死,可是我的孩儿不行。奶奶,老爷,烟萝求求两位,留烟萝在这里,把这孩子生出来,烟萝愿意做牛做马。” “你为什么来求我们?为什么不去求你家老爷?”佟秉心问。 “老爷只在乎大公子,根本不在乎和几个姨娘的孩子,更何况是烟萝这样一个没名没分的丫头的孩子。” “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孩子” “老爷,太太,烟萝与二位说实话吧。”烟萝又跪了下来,“今日烟萝过来就是老爷叫来的,今日孟奶奶来我家,我们七姨奶奶假装与我置气说要出门买东西,实际上是去柜上通风报信去了。听说今日有人去柜上闹事,闹完以后在天风桥逛到了晚半晌才回,回的就是鹤徕老管家的宅子。七姨奶奶立刻和老爷说了孟奶奶今日来探我的事情,跟老爷提议说要我做戏来投靠,做老爷的细作,老爷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烟萝心里真的是凉透了,老爷根本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孩子烟萝本不是卖主求荣之人,只是眼下烟萝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了,求求老爷,求求太太不能叫烟萝的孩子再落在那个不仁不义的家里。” “你们老爷叫你来做什么?”孟怀蚩终于开了口。 “回孟老爷的话,我家老爷让烟萝过来放消息说他最在乎的就是沐城的泉坊,想借您之手从沐城来一个一退六二五。” “什么意思?” “烟萝知道得不多,好像是我家老爷他在中土得了什么奇遇,说沐城的泉坊都是小打小闹。鹿鸣其实早已已经虚透,他想借孟老爷之手退了这边的累赘,又怕乍一收手叫其他的泉客怀疑,跟着他去中土找什么五行鲛阵,鲛塚烟萝不懂。” “你家七姨奶奶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是七姨奶奶进门前的客人” “你们七姨奶奶怎么嫁了人还与过去的人牵牵连连的?” “奶奶现在只要是能得老爷的青睐,做什么都可以老爷更是,只要是能对自己有好处的,什么都舍得出去。” 孟怀蚩这下倒是对这个沈干儿佩服了起来,原本见他为了得势可以倒插门做儿子只觉得可笑,可没想到他还能舍了媳妇做绿毛龟。这世上最怕的就是把个事情做到极致,若是论厚脸皮这个沈干儿还真是当得上数一数二的。 “我怎么知道你现在不是在编瞎话骗我?”孟怀蚩回过神来又对着烟萝道。 “烟萝今日来本就是破釜沉舟,赌的就是老爷信不信我。若是老爷信我,烟萝就与腹中的孩儿苟延残喘几日;若是老爷不信,烟萝也没有办法,只是那沈家的宅门,烟萝绝对不再回去了。” 孟怀蚩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拿起把扇子起了身,佟秉心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暖炉,跟在了他身后。孟怀蚩似信步走到烟萝面前,低头看了看她,烟萝也战战兢兢地看了回去。随后孟怀蚩示意烟萝伸手,自己一手用扇子将她手腕托住,一手掀开了她的袖子搭上了脉。烟萝脸一红,低下了头,却没往回缩手。 “都四个月了?” “回老爷,四月有余。” “那怎么才让人知道?” “烟萝不是金贵的身子,又没外显,也就没乱提。” “你倒是有些沉浮,知道足月稳了才说。”言罢放开了她又道,“你既有身孕就不该这样四处奔走。” “那就别让孩子跪着了,老爷,不如今日先叫她睡下,明日再细问。” “叫人煮些补气的参汤送去吧。”孟怀蚩说着回身进了里间,佟秉心示意烟萝起来,便也转身跟着老爷回了房。 夫妻二人漱洗后解衣上床,就着烟萝所言种种聊了小半宿,决定暂且信她。翌日召了烟萝来又问了两句话,卫恒瑞突然过来传卫谨仁的话把佟秉心叫走了去了后房,烟萝就又被送回了临时住的暖阁。留下的卫恒瑞又与孟怀蚩闲话了一会儿,孟怀蚩叫他派人去找蒋德久家的人来一趟。传话的伙计前脚刚出去,就见石皓走进来道: “鹿鸣泉坊的人来了,说要拜见掌柜的。” 卫恒瑞问:“是沈干儿来了吗?” 石皓答:“没见他,来的是鹿鸣的大查柜带着礼品来了。” 卫恒瑞嗤了一声,道:“哟,畜生还派了喽啰来,这是当我们孟掌柜的什么人呢?打他回去,带来的礼也都丢出去。” 孟怀蚩不置一词,阖着眼睛坐在那里养神。 下午时候,家人又来报,说鹿鸣泉坊的掌柜沈奉庸亲自求见。孟怀蚩这才张开眼睛,说了句“请”。 沈干儿走进大堂,跟孟怀蚩行了一礼,孟怀蚩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自己却拿起了桌子上的茶杯连吹带嗦拢,喝了个满堂响,半晌按下了茶杯问了一句: “沈掌柜,所来何事啊?” “孟掌柜,先前我们有些误会,我虽然不知道您先前都是什么意思,但我想这终归是你我二人之事,犯不着牵扯晚辈。您放了我家阿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谈的。” “沈掌柜对儿子倒是上心可听说这些日子贵府有位怀着身孕的夫人不见了?听闻沈掌柜连柜上都没离,到晚上才回家看的,今日怎么在这生意正好的时候找来我这里了?” “呵,这是那条街上串的闲话?沈某在这里先谢过孟掌柜的关心。孟老兄,明人不说暗话,您也甭与我打马虎眼了,过去我做错了什么您愿意就与我说就说,不愿意也算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掌柜,沈某认了,您想要多少开个价,我保证不还。” “沈掌柜,我孟黔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市井小人?我究竟是哪一点失了德行叫你把我当成这样的人?您这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又是给谁看的?您这是在暗指我孟黔像街头的地痞一样吗?” “孟掌柜,我这是诚心实意地过来与你讲和,过去我沈某人在泉坊这一块或许坏了您的规矩,多有得罪,您万万不要再放在心上。您若是开口,以后我们鹿鸣便不再碰泉坊行当里的生意。” “沈掌柜,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想让鹿鸣再碰泉坊生意了?您这是把沐城泉坊行当里当成什么雁尾子青皮帮了?退一步说,你身上有什么是我能图的?银子?生意?产业?还是你家的三个爹啊?” “孟掌柜!咱们好话好好说,什么都可以谈。” “沈干儿啊,你还是再好好想想明白,你是觉得鹤徕惦记着你的东西还是我孟某人惦记着你的东西?我大家业为了你的仨瓜俩枣折腾这么久?不能够。我之所以这样可不是为了为难你,是为了叫你明事理懂规矩。在这泉客的行当里,你不说把我当你的三个爹看,也要把我当你半个祖宗不是?你怎么就不明白?你说我这么多事情要忙,分出一块心来叫你懂事,你却是这样的不识好歹,真真寒了我的心啊。” “孟黔,你他妈嘴巴别那么贱。” “看来你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到了也没明白事。你回去吧,也不要再急着来了,什么时候明白了,什么时候你该怎么来再怎么来。”说罢又叫人把他打发走了。 把沈干儿赶走了以后卫恒瑞带着石皓在他跟前儿拿沈干儿打趣,孟怀蚩坐在太师椅上也是耷拉着眼皮抿嘴笑着,笑了一会儿他开口道: “我琢磨着是咱们的不对,咱们这肯定是有什么事情没说明白,让人家误会咱们的意思了,这沈干儿还以为咱们和他玩呢。这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来人了就不能让人家白白空着手走。” 石皓一时没反应过来,卫恒瑞却乐了,立刻应了一句“明白”,拉过不明所以的石皓道: “你过去学的那些个下三滥的东西就忘了吧,今儿你看看老爷怎么叫他沈干儿哑巴吃黄连,有苦他说不出。” 沈干儿带着气回了家,坐下才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家人就来报说鹤徕泉坊来人送了东西。沈干儿一见到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的纸包先是心里一沉,拆开一看是声泪俱下,拍着腿口里大骂孟怀蚩不是人。一旁沈家总管接过纸包一看,里面鲜血淋漓地包着的正是一只断指,上面翡翠贴金的扳指分明是大少爷沈义殊的。 沈干儿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悲是怒,在屋里团团地走了两圈,抄起一旁丫鬟洒扫用的扫帚就要出门找孟怀蚩拼命,叫管家拼死抱住了。这边嘴里正劝和着,庭中乍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嚎哭,抬眼一看,正是听到消息的大夫人带着一群老婆媳妇拉着长声闯了进来。 管家这一见方觉不妙,老爷正是心烦的时候,却来了这么一位,这位大夫人原来就不得宠,面貌丑陋不说性情又矫情泼辣,只因为生了大少爷才在宅中站住了脚。本来大少爷出事不该瞒着她这个做娘的,可偏偏这是个不懂事的人。这么大的宅院又哪有不透风的墙?这边老爷正在心烦,她一进门便撒泼赌咒地将埋怨一股脑儿地倒向了沈干儿,不依不饶地叫他赔儿子给自己。沈干儿受的这一肚子的憋屈和愤懑正无处发泄,耳边被婆娘冤唧唧的声音气得是一佛出世,便把被拽着的手一甩,另一只手挥起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了大夫人的脸上,又将扫帚在腿上“啪”地折断,拿着棍子那头劈头盖脸地将大夫人好打了几棍。下人们这一下都愣给住了,居然一时没人上来劝,还是管家先回过神来抱住老爷夺下了棍子。 再看那大夫人,先头挨了一巴掌时就觉眼冒金星,脑壳嗡嗡作响,直接懵在了原地,后面的几下闷棍竟是完全不知躲闪,棍棍都打在了脑袋上。她倒是没觉着疼,单听天灵上“哐哐”几声闷响,接着就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摸出一手花开富贵,惊得嘴巴一咧,要哭却倒不开气,只鼻子和嗓子两处三个眼一齐向内猛抽长气儿。沈干儿身上已经叫汗浸透了,他把棍子一丢,抽了魂似的坐在地上抱起了头。 “老爷啊。”管家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手颤巍巍地示意下人赶紧把夫人搀扶下去。 一番闹剧暂告一段落,沈干儿方才想着儿子被废了手指危在旦夕,一时急火攻心才这般莽撞。不过这会儿得亏大夫人这么一闹,他算是把气撒给出去了,心里明白过来不能与孟怀蚩硬干,摆明了自己再没个态度孩子可就要裹着布抬回来了。其实他完全不想与那姓孟的争竞什么,可是礼送了被退回来,要给钱人家不要,自己也亲自登门给对方台阶下了,人家还是得理不饶人。沈干儿不明白孟怀蚩的意思,现在是真的无计可施。 正这时,外面一个丫头怯生生地唤了一声老爷,说沐城第一买手蒋德久求见。沈干儿已经无力再发脾气,一甩袖子示意丫头不见,蒋德久却自己从院子里走了进来。 “沈大老爷,哟,这是唱的哪一出?怎么坐在地上纳凉啊?我说袁总管,快扶你老爷起来?这才几月份?地里多凉。”一边说一边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蒋德久,你来做什么?” “我当然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你今年要的货有着落了。” “我现在没这个心思。” “嗨,生意人要以生意为主,儿子丢了而已就不管生意了?” 沈干儿仰起头,调高了声音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嗨,走街串巷咱赚的就是消息钱,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蒋德久,我知道你家自祖上起就与鹤徕的枝枝蔓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我这些年可没少给你家赚钱。话说这每一年的鲛货,若不是我在中牵线,就凭你不得孟掌柜的喜欢,谁会卖给你?孟掌柜可是一直照顾着你,是你不懂事了。” “老子的货与鹤徕从来无关。” “沈干儿啊,事到如今你骗自己还有意思吗?你早就知道这些东西与鹤徕脱不掉关系,你就是死鸭子嘴硬。”言罢也不管沈干儿两眼冒火,自顾地道,“事已至此,你要是想活,就放下你那点乞来的傲气。你从最开始就把自己位置放错了,孟掌柜从来没想与你交易,他就是要叫你知道知道,什么叫作规矩。你只要把自己放对位置说话办事,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我今日来见你也是因着平日里的交情,你好自为之吧。” 蒋德久说完话就走了,这番话叫沈干儿彻底承认了现实。他突然不生气了,但是委屈,无比的委屈,都道他沈奉庸处处当儿子,可他才是最不愿意当儿子的人,他才是最爱脸面的人。若不是为了以后的呼风唤雨,他哪里会受先前的做低伏小?可哪想到遇到了个孟怀蚩?唉,殊不知一日屈于人一世难翻身,打他跪下去开始他的天地就已经窄了,这辈子再怎么扑腾,也就只能跪着顶天立地了。 沈干儿第二次走进孟府,进了大堂见孟怀蚩依旧坐在那里不愠不火的。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道: “孟掌柜小的求你,求你叫我见见我儿” 孟怀蚩慢慢地开了口:“你这孩子不下十几个,怎么就对这个这么上心?你不是最看不上你这位大夫人吗?” “小的小的便不瞒您,阿殊不是贱内的孩子他娘是小的的相好,生完他之后死了,我不想他出生没娘,刚好大房生产,就把大房的孩子换成了阿殊。” “那你家大夫人的孩子呢?” “谁知道?给人了她是趁我醉了与我有的孩子,那孩子生出来皱着眉头,与她那阎王脸简直一模一样,我” “喝!虎毒尚不食子,你” “孟掌柜,孟大爷,”沈干儿突然福至心灵,噗通跪倒,伏在地上道,“您是我亲爹,您是我亲大爷,小的不懂事,但是不能没有阿殊您是掐准了我哪块肉最疼,我什么也不再瞒您。小的知道您什么也不图,是小的不懂事叫您操碎了心,打今日起我沈奉庸就是您的亲儿,年节双寿,儿子一定孝敬您。” 说罢把头磕得震天响。 话说到这个份上,孟怀蚩明白沈干儿是认了,可孟怀蚩却突然失了兴致,没了驯化的乐趣,原本想好的一些话也不想说了,便叫人把沈义殊叫出来。谁知道叫人的人去了三波,迟迟也叫不回来人,沈干儿跪在那里耷拉着眉毛,一脸要哭出来的模样。孟怀蚩心里也泛起了嘀咕,便叫卫恒瑞去看。卫恒瑞刚一应声要去,头前去的那个家人回来了,附在孟怀蚩耳朵上说了几句。孟怀蚩听了以后笑出了声来,沈干儿却觉得自己这颗心快被揉弄碎了。 孟怀蚩笑着道:“你倒是着急,你家少爷可是一点也不急,你起来坐下,等一会儿吧定祯,搀沈掌柜一把。” 沈干儿张了张嘴,捏了捏拳头,没理会卫恒瑞自己站起来杵在了一边。孟怀蚩拿过桌上的茶呷了一口,也不再说话,拍着大腿哼起了小调儿。半晌沈家大少爷终于叫几个人给搀了过来,只见他满面通红,散着酒气,脚下步伐虚浮绵软没什么气力,到不像是被动了刑,反到像是才给人从温柔乡里拖出来的。 沈干儿见到儿子没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再一见儿子十指齐全,身上也没甚伤痕,忙不迭地看向了座上的孟怀蚩。孟怀蚩却喝着茶,没有理会他。其实孟怀蚩根本没有斩断那位少爷的手指,相反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从章台巷陌请来两个姑娘与他掷花色儿玩。至于那断指,乃是近日窖中死去的一只鲛人的。 这边的沈义殊被打断了好事原本满脸的不开心,这一见到父亲才收敛了一收敛,抖开扶着自己的下人站稳了,陪着笑叫了声爹,说是孟大爷把自己叫来玩的,不是自己出来的。 沈干儿一面心里松了下来,一面恨铁不成钢,腿上却是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沈义殊见父亲这般样子有些不明所以,伸出手一个“哎”字没说完脚下一个不稳,也摔在地上。沈干儿见状,缓缓开口说道: “想我沈奉庸这一辈子不配英雄豪杰,不算光明磊落,但好歹是做得了一些事业,当上了几天的人上人。天道终有轮回,有这样的子孙,有这般遭遇,这一笔一笔的都是我命里头欠下的,罢了,罢了!阿殊,跪下!叫爷爷。” 沈义殊摔倒时冲着的是自己的父亲,这会儿跪也是朝着沈干儿跪的。父亲下令了,他心里头不明白却也不敢反诘,便迷迷糊糊地直接对着自己父亲“咣咣”叩头就叫起了爷爷。卫恒瑞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石皓更是拍着腿直接出了大堂,一路笑进了院子里。 孟怀蚩似没见到这父子二人的怪相,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儿想离开王城去外面寻更好的出路,这样不好,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这里打点,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出城胡闹。哦对了,你的那个小丫头叫烟萝是吧,你娘看上留在身边了,以后会帮你照顾,你私下里就别与她乱寻听事情了,叫她好好歇着。” 沈干儿抬起头,身子晃荡了几下,而后认命般颤巍巍地抬起双手,慢慢地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孟怀蚩看着沈干儿无地自容地整个垮在了那里,心里头倒是透出了几分同情,心想这个干儿子就算认下了,便叫沈干儿带着沈义殊回去了。至此,沈干儿这三个字在街面上也不再算什么禁忌,他还落下了一个新名字,相传是他新干爹给取的,唤作五姓阿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 沧海珠泪尽 太阳一升一降地日子就过去了,眼看着年关将近,沐城里无论是宅门富贾还是小家小户都开始张罗着要过年。南城不用说,就连北城的几条主街都有商户把摊子摆到街沿上。酒肆茶馆里清账结算的也是往来不息,大到钱庄年关收息,小到你家借了我早稻却还了晚稻的,吵吵闹闹地好不热闹。不过说来说去百姓家里的都不是些惊天动地的事情,用不着等到寻芳节跑到琊岭上再盘算,因而真正忙得脚不沾地的都是些三教九流。 鹤徕接连三日置办酒席,第一日宴请泉坊行当里商户商贾,沐城里但凡是与泉客沾边的有些声望的人都来到了孟宅里喝酒;第二日是宴请鹤徕内部的伙计,感谢自己人一年的操劳;第三日就是家宴,宴会上孟家的老太太,也就是孟怀蚩的母亲坐镇,一家人觥筹交错地说着吉利话,逗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鹤徕的这位老太太可不是一般的深宅女子,当年鹤徕还不做泉坊做货通时她就能在家里挑大梁,鹤徕几次遇到大危难这位老太太都功不可没。常有人奉承,说孟家得这么位老太太是有福星降世,虽然老太太如今在家已经不管事了,但只要老太太居中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传言自然都是捡好听的说,但家里人都知道,老太太这些年的名声可不只是靠上天眷顾,这都是一点一点拿着命搏下来的。一路上或有贵人相助或有机缘巧合,也都是拿着心力和老天爷换回来的。 当年还在旧城时,孟怀蚩奉母命来到当时的沐城办货,无意中发现了鲛人买卖里的机遇,便早早地抢占了泉坊的先机,这几年也是做得顺风顺水,独占了泉坊中的鳌头。商户中对于鹤徕泉坊眼红的人有,抱怨的人有,但是不论有什么仇怨,人们对于鹤徕家的老太太都是绝对的五体投地。 孟老太太刚被掺着进了宴厅,笑得慈眉善目,一屋子的人不论年纪辈分都站起身来,口道“老太太来了”。老太太一身新衣样式素雅又做工考究,身上没有什么珠翠,只有左腕上戴着一只玉镯。这桌子温润通透,苍翠欲滴,一看就不是俗物。虽没有艳晶晶的金银宝石那般夺目,却把一屋子富太太周身傍着的饰物都压了下去。认识的人都知道,这一只玉镯有名,唤作涤露,跟了老太太几十年了。 今年的家宴上老太太难得高兴,提议大伙行令饮酒,一圈虚虚实实地下来以后,鹤徕家宴主席上年年都来的一个“外人”落在了老太太手上,这人就是沐城第一买手蒋德久。蒋德久与鹤徕有三代人的交情,从鹤徕没做泉客起就相识了。今年正是孟怀蚩的长子远昇的更衣之年,老太太便半真半假地与蒋德久讨他家的千金做孙媳妇。 蒋德久早年丧妻,没再续娶,多少来说媒的要给他续弦填房他都给回了,说自己闲游自在惯了,家里有人惦念自己反而不安心。蒋先生半辈子了都没有儿子,他的亡妻生前给他留了一个闺女叫匪禁,是飒爽英姿,干练果伐,无论是在外买办还是主持内务都是一把好手。蒋德久做的是买办,据说是上古妖商五蠹子的传人。 凡事尽极则近妖,而非近神。人想要飞升成神就要戒掉七情六欲,神仙想要超脱就要戒掉身上残存的三魂七魄,而想要将一事做到极致非得有超乎寻常的,但欲乃修道之人与戒魂之神的大忌。故而,真正能将一件事做到出神入化的绝非是神,只能是妖,这位五蠹子就是这样一位妖商。相传这位五蠹子能与天地谈生意,那琊岭的小爷山就是他与天公饶来的。 相传,当年这位五蠹子代人间向天公讨购货品三样,一是凤凰来仪c百兽率舞之景,二是八街九陌c软红十丈之态,第三样货物却是诸录未见,无人知晓究竟是什么,只知道为了这第三样货物五蠹子与天公针锋相对,互不退让,直直争论了七天七夜。 期间,五蠹子是舌灿莲花,妙语连珠,使出浑身解数,用尽了毕生所习,一旁的弟子奋笔疾书,轮班记录,也只录下了论战内容的一半而已。七日之后,人闻天边三道惊雷,似有人在云端大笑三声,不久天降神旨将三样货品以九百九十九斗九升的价格贱卖给了人间,其中九升是给五蠹子的佣金,除此之外还赠予人间四座小山。四座山里的其中三座隐于海外三处仙境之中,最后一座就是琊岭的门面——小爷山。不过“四山”的说法是南荣王朝迁都以后才常常被提及的,过去流传的版本里一直只有三座,这中真假便不得而知了。 却说当年神旨降下后,普天同庆,人们涌向五蠹子与天公论战之处贺喜,却只见到了五蠹子弟子摆下的祭台。原来七日之争中五蠹子在商战上战胜了天道,却是在第五日就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精力。第五日那天的清晨,五蠹子力竭身亡,魂魄出窍。眼看着买卖之事要就此罢了,却见论战台上烟火乍起,本该魂归九天的五蠹子以强人之念焚烧肉身,做阵聚魂,以魂形继续与天公论争,硬生生撑到了第八日天将黎明之时,天公终于服其理,感其情,应下了这桩交易。 五蠹子魂飞魄散以后,其弟子们将记录下的论战内容并着先生生前的语录整理出了一部《商典》,用以指导买卖货殖,其中包括了行商c坐贾c买办等林林总总几十部,可流传到后世却已残漏得可怜,几乎找不到完整的一部。当年的《商典》录下的只是五蠹子智慧的半数,《商典》流传于世几遭拆分遗失,又丢了一半。可就是为了这一半又一半的真知,后世五蠹子的弟子们因利生邪,勾心斗角起来,各家皆以藏私,只有嫡系近人才可能得其中真言。相传,这位蒋诚蒋德久就是这买办这一部残卷的传人。 市井中提到买办无非是买卖交易,可实际上人们常说的买办只是假借了《商典》里的这个词而已,与五蠹子所谓的买办相差甚远。世人皆知蒋德久买办上是一好手,没有他寻不见谈不来的,可事实上买办的真谛不在牵线谈判,而在三个“识”上:一是识向,二是识物,三是识人——要能知道何处有宝,何物是宝,又该卖予何人。 再说回蒋家的这位独女蒋匪禁,姑娘自幼于商事上天赋异禀,什么事情一点就透,打小被父亲抱在外面见世面,长大一点跟着父亲上过琊岭,才及笄就能出面做牙商。如今这位姑娘也是桃李年华尚未出嫁,比鹤徕的长孙孟远昇还年长几个月。而鹤徕的这位孟远昇虽然生长在商人之家,却是只对圣贤书感兴趣,对于货殖之事一窍不通,鹤徕若是能讨到这样一位孙媳可是弥补了这一房的一大空缺。 事实上,老太太讨孙媳妇这话也不是没由来地占人家便宜,蒋孟两家在老太太这一辈就定过儿女亲家,可是这位蒋德久云游在外时看上了蒋匪禁的母亲,死活不肯接受孟家的小姐。所幸,小姐是通达的小姐,父母也不是迂腐的父母,结亲之事便也不了了之了。只是话虽说如此,但是毕竟蒋德久算是悔婚,又是私定终身,蒋匪禁的母亲当年也不过是一村野乡夫的孩子,蒋家在当地又算是名门,若不是鹤徕的老太太几次去蒋家安顺说情,匪禁的母亲还要多受些波折,因而蒋德久对于孟家老太心里一直怀有感激。如今蒋家的老人都亡故了,蒋德久的兄弟们也都不很成气候,蒋家却有中落之势,此番老太太有意重订亲事,看得出是要勾销前账,有意帮忙提携蒋家。 孟怀蚩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对老太太的话说一不二,此番自然就着老太太的话帮着敲砖钉板。蒋德久这边对老太太的意思也再明白不过,也知道老太太真心喜欢自家闺女,只是两个孩子虽然打小相识,但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种意思,自己过去吃过这上面的亏,不想这么快就应下。可话再一说回来,此刻老太太兴致大好,人人都不愿意拂了老太太和孟怀蚩的面子。于是,蒋德久便含糊地举起了酒杯敬老太太,可惜什么话都还没说出口,一旁的孟怀蚩却高兴地一叫好站起身来,也跟着举起了酒杯。孟怀蚩这一咋呼,桌上的人纷纷起身敬酒道喜,把这事情来了一个敲钉钻脚,彻底拍瓷实了。蒋德久只得先喝了这一杯糊涂酒,想等酒杯撂下了再说,谁知道酒杯一放老太太又说话了。 “如此,老太太我这辈子算是没什么遗憾了。前些日子我梦见了那边,咱们家我那几个叔嫂都又结成了伴了,只有我还在阳间苟延残喘着,害得怀蚩的爹见了我委屈兮兮的。俗话说‘老而不死是为贼’,等过些日子远昇的亲事一成我也就能安心去了,我这一辈子不枉了,不枉了!” 一番话说得酒桌上的人喜忧参半,都围在老太太周遭询问劝和。蒋德久在商场上口若悬河的一张嘴眼下却跟胶着了似的,再张不开。 酒席散罢,孟怀蚩接着酒劲儿挽着蒋德久的手连声叫亲家,说要约定时间上门提亲,蒋德久心里烦闷得很,喏喏地应了几句就装醉告辞了。孟怀蚩之前因为烟萝的话托了蒋德久留心,原本是想酒宴后与他议论此事,可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提了结亲的事情,见蒋德久如此反应,孟怀蚩便想着来日方长。 孟怀蚩看着蒋德久出了门便站直了身子,整理了衣冠漱了漱口来到母亲的房里,行礼后坐在了母亲床板就着结亲之事闲话了一会儿。娘俩儿聊得正在兴头上,卫恒瑞突然进来说夫人有急事叫他,老太太听是急事就叫儿子先去,但嘱咐他晚点把儿媳佟秉心唤来。 孟怀蚩直接被卫恒瑞带到了西厢地道的入口,佟秉心已经一脸忧色地等在了那里,说陵虞的情况很是不好,三人赶忙下了地窖。 大门訇然中开,几人快步走了进去,同初回城的那次不同,地窖里一片死寂,没有从前不时传出的水声。一路上几个水池都已经空了,可是阴暗的囹圄中酒味却格外地冲人,几人只能在口鼻上捂住湿帕子才能前进。终于走到了陵虞睡着的缸里,孟怀蚩叫了几声那老陵虞才缓缓张开眼睛,声音嘶哑胜于先前。 “快要结束了。” “对于你快要结束了,可是我会一直将泉客做下去。” “你为什么一定要与我们族人过不去?我们与你们一样,也有七情六欲。” “那是从前,你们过去做错了事情,用你的话来说这是天道对你们的惩罚。当然这些与我无关,我只知道现在的鲛人就是如马牛羊一样的畜生,物尽其用才是对天道的回馈。我劝你尽快说出鲛石的秘密,正如你所说的,鲛人一族现在只剩下你一个有心智的,你若是不肯说出来我们只能不停地用鲛人炼制鲛石,这于你们无益。倘若你死了,鲛人的秘密就永远不会被后世所知道,你们过往的一切在这世间都将彻底泯灭。” “天道惩罚我们,你们有什么资格惩罚我们?” “我们没有惩罚你们,我们只是享用天地赠给我们的一切。” “你不要不要高兴太早,天道惩罚我们丧失心智,甚至自相残杀,你们虽然心智健全,却是在一点点地步入我们的后尘,我们的一切都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这世道再乱也乱不到我头上,我只做好我的泉客,绝不会掺和与我无关的事情。” “你以为你躲得掉吗?”陵虞费力地转着身子,用畸形了的尾骨将自己支起来,冷笑着看向孟怀蚩,“你以为,你在这世间可以独善其身吗?你早就在这世道里插了一脚,就这一脚,早晚使你泥足深陷。” 孟怀蚩被她的气势冲到,不由得转身后撤了一步。陵虞也支撑不住自己落回了水里,良久都没再探出头来。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本就不该出现在世上,鲛人本就都是不吉利的东西,从你的先人到你,无一例外,都只能带来灾祸。”孟怀蚩狠狠地说道。 “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没有妖术,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自己与人族男子私通,诞下孽种,害得自己落入绝境。我遵循了我的诺言,把你带来沐城,还帮你寻子,你则答应我告诉我鲛人的秘密。可最终呢?我苦心为你寻子,你却利用我来报仇;你答应告诉我鲛人的秘密,可是你哪怕自断尾骨断绝与我的联系也不肯说明,是你不仁不义!” “这些都是你们教给我的!是,是我自断尾骨以绝关联,是我恨透了你们身上的假仁假义,勾心斗角,我的心在与你们联系中沾染了太多你们身上的恶习,它们无时无刻不在逼迫我做错事,逼我一错再错!不是我在算计你,你是让太多想要算计你的人聚在了我的身边,就连你自己也是这样的恶人!这些恶念都是你们度给我的,都是你们教给我的!从他开始,你们一个个地玷污了我的心,我对你们做的坏事都是你们自己心中的恶念作用回你们身上的恶报!”语罢,陵虞开始剧烈地咳嗽,半天再说不出话来。 “够了!牢骚话太多了,你不要再兜圈子?我说过了,你不说我也会继续,就算我停下,普天之下这么多盯着鲛石的人也会不断找办法炼化鲛石。眼下你唯有告诉我正解,才不会有更多的鲛人遭受戕害。” “蓝瞳蓝瞳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蓝瞳鲛人,蓝瞳本是我们鲛人中的一种病患,这种病会刺激鲛人的脑髓,使之毒变。患病之人颅内有如火灼,痛不欲生,瞳色在患病期间会减淡,呈现出蓝色来。患病的鲛人脑髓已经变异,用炉火根本就无法炼结成丹。我不知道究竟为何出现了所谓鲛石定世的传说,可是你们做的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你们再追求一种不存在的东西!” “你们鲛人一族必须活在鲛漓水里,却是会吸收到鲛漓水里的酒味,若是我们不去捕杀鲛人你们都要死在一处,应该感谢于我。说来,这也是你们的宿命。” “宿命呵!呵呵呵岂有生来理当被屠戮的种族?当年天帝派鲛人一族镇守擎天柱,守卫酗酒生事,导致天灾降下时无人传报,错过了整治佳期,使得生灵涂炭。天帝便惩罚鲛人从此心智愚蠢又时时好斗,他造了鲛漓水,惩罚鲛人只能在其中存活,若是鲛漓水淡了鲛人就会生蓝瞳病。天帝当真是残忍,只叫当年轮值的那个守卫这一脉保留下心智,让他们以尾濡水就能与周遭生灵心意相通,他为的就是让这一脉的鲛人世世代代地见证着自己族人如牲口一般度日,时时刻刻设身处地地感受他们的痛苦。当年的那个守卫就是我的先祖!” “如此说来,这鲛人一族的罪孽理当由你担着,那鲛石究竟是怎么来的?也是你们造的什么孽吗?” “蓝瞳本就是天道对于鲛人一族的惩罚,是为了告慰那些因为我们失职而罹难的生灵既然如此,那天道又怎会应允拿鲛人一族的脑髓炼丹的事情?这等残忍的事情!这样残忍的事情得出的结果,又怎么能叫人得到天下至尊的位子?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些你便不要操心了,你只说鲛石究竟是什么?” “鲛人是有情有义的一族,蓝鲛化生前会在苦痛之中获知当年的事情,若是心生大悲之意则泣泪成珠古有鲛塚,鲛人结而赴死是为大义,聚珠泪则成鲛石,鲛石是为天地大义” 陵虞的声音一点点地消沉下去,孟怀蚩急急地唤了她几次,又叫卫恒瑞再去准备鲛漓浓浆。卫恒瑞赶忙地去了,佟秉心在一旁安抚着孟怀蚩,却听陵虞的声音又从水里悠悠地传了出来: “我从不相信,鲛人一族被人族虐杀是对我们的惩罚,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诅咒?我们的孩子凭什么要受到这样永世不尽的折磨?我不相信诅咒,不相信天道会这样无端地降灾祸给无辜的人?我不相信!不相信!不,不不——我相信,我相信,我相信这是诅咒这个世界应该有诅咒,应该有诅咒,做错事的人,应该受到惩罚,应该受到诅咒!孟怀蚩!我诅咒你” 老陵鱼十指作爪状撑着缸底,白惨惨的头发在水中缕缕戟张。她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完全白化,已是弥留的姿态,却将头伸出出水面,让对方更能听清自己的将死之音。在老鲛人不知是因为将死还是因为缺水而颤抖的声音里,孟怀蚩看见有淡蓝的泪液顺着她眼角崎岖而下,跌进死去的鲛漓湖水里竟然化作了颗颗明珠。 “孟怀蚩,我诅咒你——不我诅咒你们:我诅咒所有觊觎过鲛石的人永远求而不得,我诅咒所有伤害过鲛人一族的人不得善终,除非我鲛人一族得以解脱c永远不必再为保全性命殚精竭虑c永远不再受这困兽之苦,这世界就永远不得安宁!” 言罢,陵虞双目爆裂,猛然沉入了缸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 鬼门十三梦 陵虞走了,孟怀蚩心中有些唏嘘。陵虞不是鹤徕从鲛漓湖里打来的,说来这也是一段奇遇。 那一年,泉客的生意日益红火,鹤徕泉坊的威望也是与日俱增,鹤徕的泉客走琊岭过无常用现在沐城街面上的话来说可谓是沈干儿拜干爹——熟熟的了。可是那一年孟怀蚩算准了戈壁最风平浪静的时候带着十二个伙计赴鲛漓湖捕鲛回来,却在戈壁上遭遇了狂风。一行人无暇多想,只得往小丘后躲避。 狂风乱卷三日阴,待风去之后,戈壁沟壑纵横已是换了模样。孟怀蚩让人把骡队里带着的几匹老马安排在队伍前面摸索着前行,却总是在不住地兜圈子。到了第三日夜里,骡队随身的干粮吃尽了,人们开始宰杀鲛人充饥,可是饮水还是成了大问题。队伍中人心惶惶,一些人对孟怀蚩的话也不大信服了。 第三日夜里,无常夜空清朗,圆圆的一轮明月挂在正头顶,亮得如同通透。孟怀蚩终于安抚好队伍休息,自己却被月光晃得无法睡着,心底里慢慢地生出一股子绝望的悲意。就这时,孟怀蚩似有似无地闻得有人语声,便不由自主地顺着指引寻声而去,走了好久才寻到一处水泽跟前。映着大漠圆月,孟怀蚩见水泽里靠着的正是一条蓝瞳母鲛,母鲛双眸清澈灵动,鲛尾绮丽华美,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竟让人一时移不开眼。正当孟怀蚩愣怔时,鲛人居然开口说起来话: “这位公子,我知道您迷了路,我可以帮您,您愿不愿意也帮帮我?” 纵是孟怀蚩这样有些胆识又常与鲛人打交道的,见到鲛人开口也是吓得坐在了地上,只以为自己是久在戈壁久了生出了幻觉。那鲛人似乎明白他的顾虑,马上又说: “请公子莫要害怕,我叫陵虞,是鲛人不假,我不会害人的。” 孟怀蚩壮起胆子看着自称陵虞的鲛人,问道: “你为何会说话?如何知道我迷了路?” “鲛人本来就通晓百音,只是我们族人出了事故才变得痴哑,我的故事很长,以后慢慢与您说来,现在我帮你们出去,只要你带我去沐城。” 陵虞要孟怀蚩把她放在从鲛漓湖带出来的水里,她的尾巴一沾新鲜的鲛漓水,整个队伍中的人耳边“铮”地一声,仿佛进入异世幻境。面面相觑一番,十三人惊奇地发现彼此可以知晓对方脑中所想,心中所思。陵虞以尾占卜感知方向,是与天地相连,因陵虞而连结在一起的人第一次体会这种天地之间的冥冥感应,只觉瀛寰此刻尽收胸中,竟有飘然于世羽化登仙之错觉。一行人面面相觑,俯仰上下,以为黄泉碧落再无什么差别。 队伍在陵虞的指引之下缓缓向着琊岭方向而去。人在戈壁里面的时候只想着逃离,面对浩茫无垠的天地和陵虞的天赋异禀自觉卑微可怜,然而随着远处琊岭的山峰渐渐地显出痕迹来,陵虞却再难以集中心思,十三个人心中的声音越发吵闹,也越发地不堪。几个人都直直地看着自己脚下的路,再不肯互相交换眼神。 琊岭折寿关,人称小鬼门,可是这鬼门开启的方向究竟是朝南还是朝北?孟怀蚩觉得自己这辈子是搞不清楚了,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后悔,自己当初抬眼就能看见琊岭的轮廓了,已经不需要陵虞再帮忙指路,再说陵虞会说话本不需要连结,自己为什么不早些把她从鲛漓水中拖出来。 可是后悔是没有用的,于是就有了后来的小鬼门始乱十三梦,孟泉客癔斩意淫情。那夜小鬼门下,十三人发现再有一日便可走出无常,心生欢喜,欢喜之情通过陵虞在彼此心中传递,叩击,燃烧,异化,使他们依然没有发现他们自打见了陵虞以后就都没吃过东西也没喝过水,只是一直地心潮澎湃,难以遣怀。 入夜,天上的圆月残缺得尚不如星辰,几人例行挤在骡马边睡觉,孟怀蚩知道自己睡着了,知道大家都睡着了,十三个人彼此都知道对方睡着了,可是脑子里的声音没有停下来,像是有什么在驱逐着自己,逼着连结在一起十三个人闯进了彼此的梦境之中。 孟怀蚩抬眼看见了荒芜的山岭,有两个老人匍匐在地上啃食所剩无几的草根,他心生疑惑要上前询问,却见其中一人突然一脚将另一人踢下了山崖,口中喊道:“腹中空空,腹中空空!”。孟怀蚩心中大惊,慌忙追下山腰去查探,只见那人已然摔破了头骨,生出了腐臭的味道。正这时,天边一声呖鸣,抬眼见有只秃鹫双翅一振一收就落在了死者的身边。秃鹫弯钩似的尖喙在死尸上一点,一扯,便撕下一条死肉来,津津有味地吞咽着。正待秃鹫吃得兴起,但听山顶一声长啸,余下的那人作虎狼扑食之姿从山顶一跃而下,一口衔住了秃鹫的颈部,秃鹫惊叫一声就被扭断了脖子。扑食老人转身背对死者开始撕咬秃鹫,孟怀蚩此时正站在他面前,惊见其身后缓缓立起一人,乃是本已死去的那个。死去那人已是不人不鬼,颈子歪在了一边,被秃鹫撕扯掉皮肉的地方不停地有乌黑的血块和松弛的皮肉垂落下来。他猛地咬向啃食秃鹫那人的颈部,二人撕扯着向着山脚更低处滚落下去,一直滚到深涧之中再不见踪影。孟怀蚩趴在山崖上向下看着,却觉得身后似有异物,一回头,原来是那只已经残破了的秃鹫在盯着他看。他正要逃窜,却闻见自己身上有一股腐臭味,低头就见一点黑红夹杂的血渍由腹部向外绽开。与此同时,秃鹫猛地向他扑将过来,孟怀蚩“啊”的一声抱住了头,再睁开眼睛,自己已经离开了山岭,站在了城外的一条巷子里。 天上这时候开始下起雪来,孟怀蚩身着单衣,手里抱着一叠厚厚的被服,隐约知道自己是要去城里的集市上贩卖。眼前大概百十余步的地方就是城集,若隐若现地还能闻见几声叫卖透进巷里。孟怀蚩觉得又冷又饿,想赶紧到集市上卖了钱换嚼裹,便紧走了几步,然而雪越积越厚,风越来越大,区区百十步远的距离却怎么也走不到。冷,手疼,怀里抱着的被褥冬衣非但没有传来暖气,反而越发似生铁般滞重冰冷。孟怀蚩想停下来把棉被包在身上暖一暖,可是一来被子脏了湿了就卖不出上价钱,二来集市就在那里,自己没必要在这里耽误。不远处白雪灰墙之间有一丸明黄透红的炉火格外诱人,是集市口摊煎饼的小贩,孟怀蚩想就蹲这个贩边上叫卖,从炉子那里还能借点暖气,可眼前的巷子却好像越来越长。孟怀蚩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回头一看,自己身后的巷子居然可见地越来越短,他顾不得身上滞重,提腿跑了起来,反被越积越深的雪绊倒在地。被服洒了开,有几块裹在了他的身上,又冷又湿,压得他喘息不得又蹬踹不开。余光见到两边巷子的墙被吞噬一般逐渐消失,巷尾终于赶到自己的头里去了。 就在这时,有一只纤细白皙的玉手带过了一缕澄澈入脾的醇香掀开了蒙在孟怀蚩面上的被子,手主人轻声唤他起床吃饭。孟怀蚩睁眼从床榻上坐起身来却并未见到有人,环视周遭见自己所处的是一间简陋整洁的茅庐,屋子中央是一张没漆过的桌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和热茶。恍惚着下了床,走到窗边凭轩而望,见外面是一方花园,园子里竟有四时之花开在一处,似剪百家旖旎收于此间一隅,不可分辨是一年中的何许时节。再一抬眼,天上如阴若晴,有流云聚散,像是白日却见不到太阳,又难以辨认是一日间的何许光景。正纳闷时,鼻端似又闻见了方才玉手上的那股异香,孟怀蚩转身出了房门往院子里去寻那香气,香气似有形般引着他在园中听风审雨,步绕珍丛。一路上参差见有衣影绰绰掩映在花丛之中,依稀又有女子娇笑伴着莺歌燕舞,奈何怎么也不可得见得闻真准。眼见着要出花丛,香味变得缥缈起来,此香非是花草,非是佳肴,非是水粉亦非是香料,在乱芳之中尤为独特。孟怀蚩终于寻着香走出园子,眼前映出了一条蜿蜒的溪流,隔着溪岸果好像四位女子正在游戏。孟怀蚩涉水到了对岸去,再抬头却已不见女子,空落落的岸边只有四座坟茔,竖着的墓碑上分别刻着馨烈侯c凌波仙c延龄客及玉霄神四道芳名尊号。孟怀蚩惦念着味道,却不知道香味是哪一方坟茔里的女子的,便顺手抄起边上不知哪里来的花锄在挨个土包子周围松土,没发现有一藤条从背后缓缓靠近,一下子绊住了孟怀蚩的双脚。孟怀蚩倒下去的一瞬间闻见一女子的声音:“今日结草以谢四君知遇之恩。”接着又一藤条缠上了孟怀蚩的脖子,将其拖拽到了溪水之中反复淹溺。孟怀蚩挣脱不开,只觉口鼻呛辣难以忍受,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终于找机会张开了眼睛,却见到陵虞趴在岸上直直地看着自己,清澈的蓝眸已不再通透。陵虞见他转醒过来,嘶哑着声音唤他道: “速速把我拖将出鲛漓水来!” 孟怀蚩挣扎着向陵虞扑去,却扑了一个空,眼前的景致变得扭曲虚幻,脚下也是绵软无力,像是踏在了杨花乱絮之上,身后这时又传来陵虞缥缈的声音,焦急之情更胜于先前:“速速将我拖将出来,速速将我拖将出来!”孟怀蚩努力想站稳身形,可身子却一直歪着斜着,难以正直,使他心中十分窝火。眼见着边上有一棵香樟便伸手去扶,然则却推了个空之后又倒在了的地上。孟怀蚩已经做好了要摔跤的准备,地面却突然变成了一片虚空。骤临深渊,孟怀蚩心中抽搐难耐,似有无形之力撕扯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却又无可奈何,只咬紧了牙关强忍这临渊之苦,是哭也不得,叫也不得。强睁开眼睛,隐约得见不远外有一角山崖,孟怀蚩如获大赦,拼命向那角峰尖处靠拢,眼见指尖要能触及,却骤然卷起一阵妖风将他裹到了一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山峰越来越远。 不知坠落了多久,孟怀蚩猛地砸到了一处实处,震得只恨没吐出一片心肺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发现脚下的竟是一扇大门,他站到大门的左半扇,伸手去拉右半扇,只轻轻一提就把大门拉了开,探头进去,见里面横着另一处洞天。孟怀蚩不敢随便进入,却突然见里面有一人煞是眼熟,正不住地对着自己招手,便壮着胆子向着一棵树上跳了过去,落地发现自己已经竖直着落在了街道上。抬头再往来处去看,哪里还有什么大门?又四下里去寻方才与自己打招呼的人,更是不复存在,只有一面一人高的铜镜立在跟前,里面的一人与自己身材相貌皆无区别,但是却对着自己在笑。镜中人指着孟怀蚩身后示意他看,孟怀蚩便回头向后看去,见后面还有一个自己在哭;再一转身,是一个孟怀蚩在镜中大怒;再一转,又一个孟怀蚩抱着肩膀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圈转下来,孟怀蚩发现这条看起来不见端头的长街其实是因几块明镜相互映射才显得格外悠长,真实的部分只是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虚无的长街上却站着无数个孟怀蚩,他面向其中一边的无数个自己时,又有无数个自己站在了他的身后。 耳边忽闻一个自己嚎啕痛哭,他寻声望去,却已有其他的孟怀蚩替他开口询问缘由,那孟怀蚩答道:“我家昨日新添了一个麟儿。”不待一众孟怀蚩做出反应,又一个孟怀蚩笑逐颜开起来,众怀蚩亦开口询问,那怀蚩笑道:“我家今日添了一个麟儿。”紧接着长街又传来一阵叹息,似也能被明镜映射一般得在街上徘徊了几遭,一众怀蚩又忙去询问,答:“我家前日添了一个麟儿。”复有一怀蚩咬牙切齿道:“我家去年添了一个麟儿。”又有一怀蚩惊叹:“我家年下要添一个麟儿!”又有怀蚩冷笑:“我家何曾添了一个麟儿?” 一时无数怀蚩各怀心思在长街吵吵嚷嚷,孟怀蚩爆喝一声,问众怀蚩乃是何人,众怀蚩皆答曰:“吾乃孟怀蚩,家中新添一麟儿。”话音一落,长街回荡起婴童啼哭之声,孟怀蚩低头见自己脚边陈着一襁褓,恍惚间总觉得自己曾经丧过一子,但又不记得那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一时生喜,一时生悲,一时怀泯,一时生畏,忽而愤慨,进而郁结,烦闷之中,孟怀蚩捡起襁褓向镜中砸去,却落在一打坐怀蚩的怀里。 那怀蚩将婴孩放在腿上,依旧五心朝天,口中念念有词: “入此镜门,得观百生。镜门七梦,似幻还真。怀蚩家中新添麟儿,麟儿夭于昨夜,因而昨日之怀蚩提及麟儿心生欢喜,今日之怀蚩提及麟儿心生怨怼,昨日之怀蚩已不同于今日之怀蚩。镜门本空,若无怀蚩则便无怀蚩,若有怀蚩则有千万怀蚩。怀蚩喜,怀蚩忧,怀蚩生恨,怀蚩踟蹰,千万怀蚩皆出于一心,一心生爱欲,爱欲生百情。置怀蚩与麟儿于镜门之心,怀蚩求而不得则哀,求而得之则喜,求得又不得则怒,不得又不得则惧,不得而见人得则恶,但因怀蚩爱麟儿,但因怀蚩欲得麟儿。若无怀蚩则无千万怀蚩,若无麟儿则怀蚩无所谓千万与否。若欲无千万怀蚩可斩杀麟儿以绝心魔,然麟儿易斩,心魔难除。若欲无怀蚩千万即可逃离此门,然我镜门千秋万载,但见生人入,哪见白骨出?” 打坐怀蚩一番话言罢,伸手一指,孟怀蚩回头见镜中有一蓝肤怪人,肤质如蟒皮,却文虎纹。蓝肤怪人看见孟怀蚩后周身颤抖,向着孟怀蚩扑将过来。孟怀蚩向后猛地一躲,左肩却还是被怪人咬了一口。那怪人眼中流露出一丝欣喜,道出一句:“地角天涯,时时待我”,便又转身似野兽般逃窜走了。 孟怀蚩将梦将醒,一时见自己左肩血流不止,一时又见无常戈壁里似有故人月下相互搏命。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家熟悉的茶楼之上,小二唱喏着给他沏好了茶又被旁人唤走。邻桌有客遇见了遛鸟过来的熟人,二人寒暄几句坐在了一处闲聊,一边喝茶闲聊一边还逗起了笼中的雏鸟。楼下大堂里管弦喑哑,听不太清楚,唱的大概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旧戏。外面市集上车水马龙,畜生的嘶叫与人的叫卖混杂在一起,别有一番韵味。孟怀蚩小心地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茶香怡人令人心安,他心里绷着的弦终于松开,觉得自己只是在茶馆睡了一觉,先前的种种皆如太阳升起后的晨雾般散褪了。 却这时,孟怀蚩旁边的纸窗猛地被冲破,之前咬伤自己的蓝肤怪人一脸狰狞地跃进茶馆里,耳边的丝竹之声变得离弦走板,优伶的唱腔拖长之后变成刺耳的尖叫。街上尽是虚浮混乱的奔走声c呼救声c啼哭声,楼中满是杯盏破裂之声c桌椅倾覆之声c楼梯吱呀之声。蓝肤怪人不待孟怀蚩回过神来,又一口咬在了孟怀蚩的左肩窝,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力度,孟怀蚩此次却未觉疼痛。 眼前的一切骤然停滞不动,明明是白日时候,孟怀蚩却好像看见自己的十二个伙计在残镂的缺月下狂歌乱舞,再一定神,又见那蓝肤怪人看着自己,只是那蓝肤怪人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委屈来。 “子将觉矣,觉则忘我。” 怪人莫名其妙地甩下一句话离开了,孟怀蚩看着茶馆里杯盘狼藉,悲从心来,知蓝肤怪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寻自己,心想到荒野里去,至少怪人再来寻时自己不会牵连旁人。 幻梦只若说书人的嘴,唱戏人的腿,孟怀蚩心里想着旷野,再一睁眼果真到了旷野中去了,此时他心里却不再像起初那般惶恐不宁,便盘坐在了地上,等着怪人再来。太阳一点点地下去了,月亮却迟迟没有升起来,四周一片黑暗死寂,孟怀蚩耳听远处窸窸窣窣一阵草响,自己虽然闭着眼睛却好像看见了怪人一点一点地走了过来。 孟怀蚩张开眼睛,怪人刚好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要害我,我为什么要记得你?” “入子之梦,方得我身。我命若此,使尔心惊。惊之甚矣,子将觉矣。惊之不得,使我何能。君梦我生,君觉我湮。忧哉忧哉,将子无忘。” 那蟒皮虎纹的脸上,居然流露出了一丝的悲伤。 孟怀蚩不再理会怪人,他闭上眼睛等着怪人再来咬他,对方却迟迟没有。孟怀蚩疑惑地张开眼睛,好像对上了一双眸子,惊得他身上一震。可是定睛一看荒原上依然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之景,什么也不能得见,只听得耳边簌簌地响着,似有无数恶灵要向自己扑来。 突然,一个念头击中了孟怀蚩的心底,似乎是一种力量,一个秘密,孟怀蚩怀揣着这种力量自觉可以平步青云,绝负长空,正待凌无上荣光之时,梦却断了。孟怀蚩紧再张开眼睛就见陵虞看着他,这鲛人此时瞳中已是浑浊发白,脸上的皮肤寸寸龟裂,再没有初见时的憨娇。孟怀蚩不知道此时究竟是梦是醒,抽出起一旁防身用的铁剑向着陵虞身处的水缸劈去,水缸应声破碎,陵虞滚落在地上被水缸的碎片划伤,已经花白的头发被血水浸得暗红。缸中流出的水已经没有了酒味,孟怀蚩发现自己早已经听不见其他人心中所想。 大梦十三折,尝遍记不得。孟怀蚩头痛欲裂,环顾四下却是耳闻不清c目视不明,内视其中只觉肝胆欲裂c五内俱焚,又一挥手砍杀起来,将不知是鲛是人的肉塞进嘴里,就着不知是血是水的汁液下了肚。一通疯魔过后,孟怀蚩猛地觉得四体的血液都涌向了腹部,手脚顿时酸软无力,身子一软就躺在地上,眼见天上明晃晃的竟又是一轮圆月,桂华畔的月虹里透着淡淡的殷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 中有千千结 小鬼门下的十三个梦是队伍里十三个人的,但是孟怀蚩不知道哪一个是自己的,又或者说几个人的秉性已经被调和在了一处,做的本就是同一个梦?这样想来未免太过可怕,孟怀蚩甩了甩脑袋将这种想法剔除了出去。 孟怀蚩与陵虞连结时得知了陵虞的故事,也得知了她故意在自己心生悲意时诱使自己带她去沐城。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却将她囚禁在自己的地窖之中,十三折大梦中的事他几乎全部忘却了,只记得最后一刻有一个故事是关于鲛人一族的,也就是传说中的鲛石的秘密。孟怀蚩不知道自己这般做是放不下梦中的那种睥睨万物之感,还是只是恨陵虞将自己带入虚幻想要报复。他承认自己想要得到鲛石,却不知道自己得到鲛石之后会怎么做。 其实孟怀蚩知道自己恨陵虞是没由来的,陵虞本没有错,还曾想着要将他从虚幻中解救出来,一切都是人七情六欲的罪过。可是自己看着已经变得污浊的陵虞就看见了好些极熟悉又极陌生的臆想,看见那些本该藏在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必知晓的意淫,他便无法压抑自己的怒火。可是此后的陵虞似乎的确是变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十三折大梦中她也被带入其中,最后的丑恶全部被她沾染,她也是饱受其苦。孟怀蚩再诘问陵虞关于鲛石的事情时陵虞便三缄其口,孟怀蚩企图将她放在鲛漓水中强行逼问时陵虞便自断了尾骨,再不与人心意相连。 孟怀蚩这会儿已经和佟秉心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他抬头看见夫人一脸忧色地看着自己心中多了几分安心,他却又猛地想起来母亲有事找媳妇,赶忙叫秉心过去。 当年孟怀蚩将陵虞带回来的时候才刚刚迎娶佟秉心,孟怀蚩毫无保留地将鬼门夜梦和鲛石之事与她讲了,佟秉心心中倒是更多了几分温情。眼下的情形,佟秉心原本是放心不下孟怀蚩的,可是孟怀蚩一直说自己无事,又反复说是老太太找她,佟秉心只好收拾了情绪到了老太太房里。 孟家老太太喜欢个绿颜色,屋子前后栽的是成片的篁竹,屋子本身也不似寻常房子那般用木头搭建,都是孟怀蚩叫人用竹子造的。整个院子里没有什么旁的杂株野草,到了春天近地面倒是偶尔能开出几朵雏菊。 佟秉心进了门,老太太见了她十分高兴,拍了拍床榻道: “秉心啊,媳妇,你坐。” 佟秉心行了礼后坐了下来,问婆婆唤自己何事,孟老太天道: “你嫁到咱们家二十多年了?” “再过两个月整二十一年。” “远昇也这么大了。” “今年就更衣了。” “嗯日子真快,转眼我也这么大岁数了。” “婆婆身子硬朗着呢。” “哼哼哼哼黄土埋了半截身子,我心里都有数。外面对我恭敬的话多了,咱们娘俩不说虚的。” “媳妇说的是实话。” “我可是到今天都忘不了那会儿,那会儿你才十二,站在街上卖花,绿衣绿裤绣着绿花的鞋,头上扎着个绿色的带子,抱着一篮子的栀子花在街上左顾右盼地,也不叫卖。我问你买花,你对我倒是不客气,我与你还了两句价,你这小丫头片子倒是还敢顶撞我。” “媳妇当时不懂事,这些年经了婆婆的调教,可不敢了。” “我把你买回家里,很快我那儿便喜欢上了你,把你讨了去。我是满心的不舍得,可是看你们郎有情妾有意的,就知道咱们是当不了母女,只能做婆媳了。” “甭管是做闺女还是做媳妇,您都是我的娘。” “都说婆媳本是冤家,这话倒是不假,自打你嫁给了我儿,我就总觉得咱们之间隔了些什么。” “婆婆,媳妇哪里做的不好的,您尽管说来,若是媳妇不小心逆了老祖宗的心,那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你看看你,急什么?当初那个抱着篮子说我是母蚂蟥,吸血虫的小丫头哪去了。莫不是现在站稳当了,不必再琢磨我这老太太的心思了。” “婆婆,您这是这是说的哪的话?” “这一条长街十里长,偏偏你这小丫头一身的翠,惹得我眼睛喜欢。小小的丫头顶撞起来人有轻有重,知前知后,难得的既讨得了老太太喜欢,又能讨得了老爷喜欢,这样的小姑娘若是修习了坤道,那还得了了?”说罢,抚了抚佟秉心的头发,抚得佟秉心身上一颤。 “老太太” “秉心,儿啊,娘没有别的意思,娘知道你对我,对黔儿,对整个鹤徕是用了真心的。咱们商贾以财福传家,不过三代,天底下没有万世的基业,财来了早晚要散的。你说屠户要杀猪宰羊,熬胶的要杀驴剥皮,这些虽然都是杀生的勾当,但或能果腹,或能救命,都是可以济世的买卖,自然都有自己的神明佑护着。鹤徕这些年赚的也都是带血的钱,但为的不是民愿民诉,而是为人食饱餍足,这是早晚要遭报应的。世道如此,我管不了,我每日吃斋念佛,到不是希望免了宅门里的灾祸,只是希望老天爷要报就全应在我这老太太的身上,莫要牵连子孙。” “婆婆,您的苦心老天自会明白。” “老天明不明白老太太我管不了了,我只希望你,你能明白。鲛人的事情我不便多说,我死了以后无人就再给子孙念经祈福,你要多多礼佛。另外,黔儿做事情一向认真,他不为名利做泉客,想把泉客一事做到极致,这是好事,什么事情但凡是做到了极致就是圣贤。但是有一条,物极必反,圣与魔往往就在一念之间,做到极致后再钻牛角尖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要做泉客就要杀生,杀戮流血,执掌别人的生杀大权,这些会让人陷入魔怔,更容易做出错事来,你可不能被冲昏头脑,要时时提点着他,黔儿还是愿意听你一句话的。” “媳妇明白。” “你真的明白?” “请婆婆放心。” “黔儿不为名利做泉客,可有人心里不干净,你们处处要小心。黔儿这人愿意处处打个抱不平,容易与人结怨,记着提点他,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果他日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你要记住,一定一定要保住孟家的血脉。” 孟老太太正与佟秉心嘱咐着说着,外间突然有人来报,说管家卫谨仁突然在屋内咳血不止,孟老太太连忙让佟秉心将自己搀扶到卫谨仁宅中去。 自打知道陵虞去世后卫谨仁便昏死了过去,他是除了孟怀蚩带回陵虞以后唯一一个与陵虞通过心的人,对于鲛石一事他比孟怀蚩还要用心。他于五行八卦上有些修为,平日里不大亲恭宅门里的家务事,喜欢闭门在房中研究阵图,推演运势,与陵虞相通过一次后便更加沉迷于此,几乎不出来见人。 卫家从卫谨仁的父亲起就在孟家当差,对孟家来说就是家人,卫谨仁对于孟怀蚩更是如父如师。眼下卫谨仁突发急病,孟怀蚩得到消息后已先母亲一步和卫恒瑞到达老人房中。卫谨仁看见孟怀蚩后喉中连连作响,把手颤巍巍地伸了过去,孟怀蚩赶忙上前把他的手握住,卫谨仁却躲了开,在虚空里挥了挥。孟怀蚩心领神会,伸手挥退了旁人,复又拉住卫谨仁的手。卫谨仁一手搁在孟怀蚩手心里,另一只手从枕下拿出厚厚的一叠纸卷来,孟怀蚩忙伸手接过。卫谨仁嗓子里咕噜噜了半天方气若悬丝地说道: “我在陵虞那里看见了看见了一组五行图,我翻遍了古书,拼命还原也只记下了这些。这阵图绝对非同小许,你一定要” “卫老您放心,”孟怀蚩一边给卫谨仁顺着气,一边赶紧接口道,“阿黔心里明白您心系鲛石之情,当初是您带着阿黔来沐城,与阿黔一同发现了这鲛人一族的奥妙。这些年阿黔用心经营,您老苦心钻研,鹤徕才能在泉坊间享有威名。阿黔对鲛石之心绝不少于您,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这不是普通的货殖之事此乃此乃天道运势之图,你要你要有囊括宇宙的抱负” “阿黔绝不掉以轻心,会尽全力破解这五行图。” “嗯”卫谨仁似终于放下心,从孟怀蚩手上抽出一只手伸向自己的儿子,“定祯,定祯我儿我儿便托付于你” “爹”卫恒瑞已是泣不成声。 “你要听孟掌柜的话,啊叫你做什么,就做;说你什么,要听啊” “爹,祯儿明白。” “卫老您放心,定祯就是我的亲兄弟,我若是不照顾周全,百年后便不敢去九泉之下见您。” 屋内三人心知离别将至,卫谨仁一托付鲛石阵图,再托付亲生骨血,叫孟怀蚩心里敬佩而又难受。正难过时,耳听一声“卫总管——”,原来是佟秉心搀扶着孟老太太终于到了。 “大奶奶,大奶奶来了卫霆何德何能,让大奶奶亲自来探?” “卫总管呐,多少年了,大爷走得早,每次出了事情都是你帮我忙前忙后,如今却连你也要弃我这老太太于不顾了?” “大奶奶大福,有怀蚩公子在,家里家外的事情您都再也不必操心了,老卫也再也用不着了,老卫不能白吃孟家的饭啊大爷他们在那边也没给得力的人照应,老卫去给大奶奶打个前站,提前拾掇拾掇好迎大奶奶百年后过来啊,哈哈哈” “哎呦我的卫总管,孟家祖上积德才有您这么位世交。” “大奶奶别客气了,有什么话要老卫带走的您便说来,老卫最后再给您当一回差。” “卫总管,您尽管安心地走,到了那边若是见到孟家的列祖列宗就说一声,说媳妇我说话就过去尽孝。” “得嘞大奶奶,老卫一定带到。” 忽闻子时一声更漏,卫谨仁溘然长逝。 千千壈,难过是年关。晓来谁知残梦里,无人衣锦渡冥河,人世又春澜。 琊岭损福关上今年格外地忙碌,说魏先生不同往年一样回后岭与兄弟在少食团聚,而是要留在无逾轩和弟子们一起守岁接神。说起来损福关上还有一位贵客没走,就是这魏先生的大弟子,当朝国母皇后娘娘。 话说这个皇后娘娘每年上岭来采德都是头腊月就要赶回宫去的,今年却是厨房开始预备灶糖了还迟迟没有动身。这位皇后娘娘初到关上百般试探玖天风的话锋,想着循序渐进地卖一卖徒弟的乖,不想叫玖天风一抻一送,还是把话说急了。后些日子皇后在关上帮着自家师父料理家务,指点后辈,一直没再提鲛石的事情,想着寻着机会了再说。可是眼看着到了年下的光景,宫里的信已经来了两封了,玖天风愣是不松口,不知道是不愿意说还是不待见自己。唉,怎么说也是连皇帝都奈何不了的传奇人物,皇后除了自嘲也是没办法,只得打点行装准备回城。 皇后走的这天,后岭茶馆里蒙屯晨起例行下板开门,却只见到小二一人坐在堂里喝茶,回身去了后院也只有范无咎趴在黄泉边上喝水,到处也没见到大哥。又转回堂里一问小二才知道,今日正是大寒的节气,陆永霂天不亮就上山采音去了。 陆永霂采音的一套玩意儿相传是入音阁的一位先祖留在后岭山上的,长短不一的竹管注满草木灰浅埋在地里,地有地气,上涌时便会将竹管里的灰烬吹涌出来。不同时节地气脉动得不尽相同,涌出草木灰的竹管也便有所不同。但有哪个竹管出现涌动,便把这一枝竹管敲一敲,把敲得的这个音记下,便算是这一时节的天地之音。 寻常的采音便是如此,但是这一采音之器压在的是地脉上,是早年那位先祖四处踏穴最后找到的。后来崇牙道人入音后闻得圣音,根据天道嘱咐把采音之器进行了修整,改造成采音阵。竹管的布置对应起了五行八卦的阵势,几只竹管分别代表着乾c坤c离c坎c震c巽c艮c兑八个卦相,外有五块石碑镇着金c木c水c火c土五行,地底下还有埋着二十四星君的石像。相传这一采音阵采出的不仅仅是天地正音,还能预示家国兴亡,瀛寰福祸。只是眼下真正能听懂这采音阵的只有崇牙一人,陆永霂每每来此处采音能得获讯息都只是一鳞半爪。但崇牙道人常年在若扬山绝顶闭关,不见世人,每有人问起采音之事他只传音道“天机不可泄漏”。蒙屯对崇牙和着采音阵一向嗤之以鼻,认为是崇牙那老妖道故弄玄虚。 不太一会儿陆永霂一身霜气地回了来,称竹管里的草木灰莫名地受了潮,什么音也没得到。蒙屯听了咧开了牙花子笑道: “大哥,你还真信那老东西?要老八说他就是个卖不出去的风月道士。” “不可胡说,入音阁确有些名堂。” “大哥这辈子什么都玩,就这个音律玩不明白了,别到最后叫东西给玩了。你说你在那小屋里头圈了小三年,天天操控着个拉胡琴的老头跟俺们那个胡琴传话,说起来玩得也行了啊,你咋就是不满意。” “俗音再好怎么能与大彻之音相提并论。” “这话像俺九妹妹说过的,她说外面窑子里的姐儿再漂亮再浪,也不比她风月门里的厉害。外面的俺也没尝过,大哥见识得多,您觉得咋样啊?” 蒙屯说着说着叫提了一壶开水过来的小二捂了回去。陆永霂自然不计较蒙屯说什么,只是这一说倒是叫他又想起了玖天风。 “小苵怎么还不回来张罗?” “小九今年不回来了,要在中岭和徒弟们一处过年。”小二把冷热水掺进盆里,烫了两块帕子递给了陆永霂,“大哥别再唤她小苵了,三年前就改了名字,您再唤旧名字她听了要生气。” “她还有心结。” 蒙屯一提当年的事情就比玖天风还激动,甩下一句:“哼,凭谁能说忘就忘?”便走了。小二却似不经意地接了一句:“她不是心存芥蒂,是不想忘。”说完也走了。 陆永霂从柜台后面拿出个自己做的胡琴,在手上溜了几道泛音,跟着琴半哼半念地唱了几句: “谁念茶苦?其甘如荠” 玩了一会儿就放了下来,起身进了厨房拎了两坛子酒,再打厨房里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小二,小二问他去哪,陆永霂却一句话也没说,摆摆手腾跃而起向着损福关方向去了,把小二气得直发笑。 “小九还真不愧是你带大的,这说走就走的毛病,晚上回不回来吃啊?” 陆永霂自打出关以来就没见到过玖天风,小二和他说钟适虚从海上回来了,陆永霂便知道她一定心里头闹别扭,早就想去看看她,可是耽误了几日皇后又从沐城过来了。 皇后的父亲原本与琊岭有父辈之交,后来走了仕途,皇后芄容自幼就是按照官家女儿调教的。芄容的父亲在官场上做得也并不顺心,晚年因病主动辞官,到琊岭上由蒙屯的师父帮忙调养,死后把女儿托付给了琊岭。芄容后来拜进了风月门,成了玖天风的大徒弟。其实玖天风不比芄容大很多,只是当年兄弟们都不要女徒弟,就将这位官小姐推给了玖天风。 玖天风教习的风月中人不少,但是从未收过徒弟,见官小姐气质尚佳,眼角眉梢里虽然有些自矜但是不见娇气也没有世故,是个沉稳的性子,便顺势调教。后来南荣比入主沐城先是为了稳定前朝封了一位老臣的女儿作皇后,待前朝稳定后这位皇后就自尽了。此时芄容已是颇具凤仪,岭上一商议就将芄容送进了宫,对外称是皇帝早年有过婚约的女子,如今才给寻来。 这件事提出来的是安易知,当时也只是随口一提,陆永霂原本不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是听闻此事后连连阻止,说弄不好要把人家姑娘耽搁了。不过芄容却表示自己很愿意入宫为南荣比分忧,陆永霂也就不再多言。 琊岭十雄的脚力都得过玖天风之母雍姨的指点,因而月初上枝头的时候陆永霂就到了损福关,到了以后他就直奔玖天风住的无逾轩去了。 玖天风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就听房顶有声音,开了窗面前突然吊下一瓮泻春潭,刚要伸手,酒瓮又被提了上去。玖天风从窗口跃身上了房顶,果然见到大哥坐在那里。 陆永霂当年是旧王城街头乞儿里的孩子王,吃饱了就带着一群孩子玩儿,那这树枝石子儿搞些简陋的奇门遁甲捉弄过路官差,还谁也捉不住他。后来,陆永霂被一群江湖人士相中带在了身边,一起云游到了琊岭,这群江湖人士就是最早的琊岭英雄,其中就有玖天风的父母,他们在琊岭遇上了那里的几位隐士,拜师学习,从此算是有了归宿。陆永霂唤江湖人士们叔叔,就不能一起拜几位隐士为师,乱了辈分,当然他也不愿意守人家的规矩,琊岭上当年只有崇牙道人愿意传他技艺,却也不肯让他入室做弟子。 陆永霂这人生性好玩,过去在岭上做小辈的时候就顽劣得很,常常四处云游,倒是得了不少奇遇,身上南拳北腿学了个遍。当然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的玩儿,什么叫西南的奇石妙玉,哪个是深山的奇珍异草,还有什么文玩把件,刀枪剑戟,或者是不成形的五音七律,酒令游戏,甭管是文的是武的,是雅的是俗的,是沾老气儿的还是新鲜的,没有陆永霂不琢磨的。陆永霂玩东西还喜欢在别人头前,早在泉客新鲜起来以前陆永霂就对乾离石有研究,现在市面上玩的乾离石要论品相优劣得有个标准,什么九九归真c吞云吐雾c流水下滩这些个讲究都是陆永霂提出来的。 玖天风一直都很喜欢自己这位大哥,待其如父如兄,小时候的爬树,大了后的喝酒,很多事情都是陆永霂带着的。当然玖天风是懂得反哺回报的,寻芳节上的好味道一定请大哥先尝鲜。此次陆永霂来是在玖天风意料之中的,陆永霂闭关两年研究入音,自己与大哥两年没见,大哥出关后自己没有马上回去“请安”,过了年也不到跟前去,着实该骂。玖天风接过陆永霂的酒坛,率先喝了三口赔罪,却一不小心被呛到了口鼻,咳嗽不止,涕泪齐流,引得陆永霂哈哈大笑起来。 陆永霂与玖天风喝酒聊絮别后。陆永霂是三年前闭关,一切的变故也都是从三年前开始的,但是二人却都对钟适虚与鲛石的事情避而不谈。月亮开始晃荡起来,陆永霂与玖天风聊到后来只是在各说各话,但是依然很是起兴。 论起懂玖天风的心思陆永霂自知比不上心思细腻的老三安易知,更比不上能通人心的老七濡尾,可是玖天风曾经自嘲过自己与陆永霂的关系——酒肉朋友,玖天风就需要陆永霂这么一个酒肉朋友,陆永霂也喜欢玖天风这样一个快意的妹妹,于是二人喝光了泻春潭又溜到小厨房里。小厨房难得一个人也没有,连常常值夜的辛釜也不在,二人又偷出了不少酒,一直喝到酣时才踉跄着分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 春回百里关 陆永霂在中岭有自己的住处,不用人引,玖天风也就不管他,自顾地往无逾轩走。其实玖天风已经很久没饮过这么多的酒了,更何况还喝了陈年的泻春潭,一路不知道踩坏了多少花草,踢坏了几家的竹篱,这才终于摸回了住处。 进了无逾轩,连滚带爬地往绣榻上一扑,将身上的外衣随手往下摘着,可衣服却是像与她戏耍一般在身上绕来绕去,就是绕不下来。玖天风便不再与衣服较劲,用力将衣带扯到最松快,嘴里喊了宛丘几声叫她过来倒水,却是迟迟没有人应。无奈损福关魏先生就这样在自己的无逾轩里胡乱地缠着衣服,迷迷糊糊地歪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屋里的阴影处慢慢走出一个人来,身形高大,神情懒怠戏谑,只是眉眼之中似带着一丝浞訾栗斯的戾气。他慢慢地走到了玖天风床前,看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往下拽裹在玖天风身上的外衣。 玖天风感觉到有人拉扯自己的衣服,伸手在空中挥了几下,反而更拽住了衣带往自己怀里带,引得那人心里好气又好气,也不再怕将她吵醒,只用力地将衣服从她身上拽了下来,团了几下放在了一边的椅子上。 醉酒的女子在床上翻了个身,轻轻哼了一声,两片略显浮肿的朱砂唇微微地启开。那人见状便从一旁的几案上翻过一个茶碗,端起茶壶斟了一杯,想了想又把茶碗给放下了,直接拿着茶壶靠到了床边。 来人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对着红樱花瓣的间隙送进了那柄白玉壶嘴,少焉濡湿的花蕊里就淋漓出了一行清泪似的水痕,悠悠地划过醉美人的左腮融进枕头中去了。那人连忙收了茶壶要给她拭一拭,却见玖天风已经挑着一眸水光抬起了眼,波光粼粼地看向了他,看得他一时僵在那里再不敢动。床上的佳人双唇开了又启,终于道出一句: “你毒死了老将军,又要毒死我吗?” 来的正是钟适虚。 钟适虚没说话,伸手取过了一边的羊肚儿手巾,折好了在她嘴边沾了沾,玖天风却垂着眼睛侧脸躲开了。钟适虚又要往前送茶壶,也被五根素白的手指软软地推开。她这一抬手,宽大的袖子耷拉了下去,露出里面纤细白皙的一截小臂,腕子上拢着的青玉贵妃镯也往下让了一让,让出了两道触目惊心的镖痕。钟适虚负着的手忍不住伸过来,拈住了她的描花儿小腕,拇指慢慢划过两道伤痕。玖天风却像是被火星子溅到了似的抽回了手,眉心微蹙,瞳仁起火,胸口一伏一伏的。 落空了的手顺势摸上玖天风的头发,玖天风要躲,却发现对方捉住了自己头上的珠花玉翠在往下扯,自己稍微躲得猛了点反倒是牵得头皮发痛。可恨那钟适虚,扯痛了女儿家的头发手上还不知卸劲儿,玖天风只能乖乖地顺着他的力气任凭他帮自己把头饰都去了。 钟适虚卸好了珠翠搁在一边,又拿手胡乱地给玖天风通了通头,玖天风揪了一天的头发又喝多了酒,乍着了这么几下受用得眯起了眼。可是还不等她好好舒坦舒坦,钟适虚就已经拣了卸下的珠翠转身去了妆台那边,顺手把手里的玉壶也放下了。 玖天风突然觉得有点委屈,其实口里还有些渴,头也还有些疼,这会儿手上的疤好像也隐隐地又作起了痛,宛丘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抬眼却见钟适虚掸了掸袖子就要走,一时鼻子不争气地酸了起来,胸口也有一股子气往上顶,但她还是硬生生地把什么酸的苦的又都咽回了肚子里,惹得自己连着打了几个噎气。 钟适虚回头看了看她,什么话也没说,抬腿就走了出去。玖天风耳听着那人的脚步一点点地远了,躺在床上蜷成一一团,手抓着伤过的那个腕子,把脸埋进被子里,一张樱桃小嘴给拉长了,嘴角沉沉地瞥了下去。 正当玖天风缩成一团不知道和谁过不去的时候,钟适虚端着一碗虾仁粥又回来了,他一把扯开玖天风的被子坐到了床边,又托起了她的脑袋把人靠在自己身上,放稳之后挖了一勺粥胡乱吹了两口就要往姑娘嘴里送。 可是玖天风这会儿正是要哭没哭,心里憋得最难受的时候,叫钟适虚这样一折腾所有的情绪都化成了怒火,借着酒劲儿一巴掌打向了钟适虚手里的碗,可惜袖子一带,一碗热粥大半扣在了自己的袖子上。 钟适虚怕玖天风烫伤了,赶紧帮着她抖袖子,袖子一翻开却见白嫩的藕臂已经烫红了一片,还偏偏就盖在了原来的伤痕上。 两个人这会儿正挨在一起——这么多年来二人都没有这样亲近过,可是他们心中突然一起生出了一种宿命感,好似注定了两个人不论做什么对方都无法接受得到,只能一次次地平添伤害。玖天风依旧靠在钟适虚的身上,不是不想躲,是头又开始昏沉起来,闹不动了。缓了好一会儿,钟适虚都以为玖天风已经睡着了,她才缓缓地开口道: “伤心的时候受的伤是会落下疤的,伤口也有心,疤痕不过是锁住记忆时留下的一道印。过去我身上不论是刀劈还是火烤都不会留痕迹,却偏偏这两道血痕到了今天也没能消除,多少年了?我猜是因为我当初不该作那套曲子。 “若是写了几句诗烧了也就罢了,可惜我偏偏就谱了曲,偏偏谱了曲如今,这催命的曲子在损福关上连稚童小娃都会唱,一听见这调子,它们就在我手上一跳一跳地嘲笑我,我夜里都不敢打十里街走过去。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它们早该全忘干净了的,可是偏偏这些人拿这曲子没日没夜地找补,没日没夜地提醒它们为什么存在你说,这曲子要是被传唱个百十来年,我死了,烂了,被晾在山涧里头叫风吹日晒,被扔到险滩上面任乱流冲刷,如此地再过个几十年几百年,等山头被平了,流水淌净了,我这副残破败烂了的骷髅都看不出是人是畜生了,这手腕的骨殖上是不是还得有这么入骨的两道?是不是非得把我烧成灰碾碎了,两灰末子顺着风扬进东海里去叫鱼吞了,叫浪拍了,彻底泯灭了,当初封在这疤里面的那些个自怨自艾才能真的散了去?” 无逾轩里正温黁和暖,有烛影一晃一晃地摇映着打小炉里盘旋往复出来的沉水香。窗子外的院落里风月清凉,伴着竹影凄凄,孤影子没着没落地梭梭作响,应和着不远处几句低婉缠绵的青楼唱: “你说的本来是情中的话儿,莺言细语最中听。却怎的叫人这般生恨?似一口茶梗涩在了喉间。原本是郎情妾意美,不料得花前阵阵寒。莫怪我说起了话儿像讨嫌,这花开三日枝头空一年。倘那郎君明日成枯骨,小娘子你悔不悔没惜这段缘?” “千般的理儿来万般劝,姑娘我心里何尝不明白。但使天公识了小奴心,便也要靥上失色,那个衣带儿子宽宽哎” 风月中的唱腔与正经梨园里的不同,总是抓得人心里痒痒的,此时唱曲儿这女子卖着凄楚悲凉,哄得人心里一阵一阵地生出可怜。戏唱得越发缥缈,渐渐地就听不分明,钟适虚难得收敛了戏谑的神态叹了口气道: “当年谁也哄不来几位老师父,就你能逗得他们发笑,讨他们的宠,从来没有你哄不开心的人。可是为什么你对别人说的话都那么好听,到了我这里一句一句的都这么叫人难受。大哥过去说,你对待所爱一向宽容,说你若是不肯原谅旁人的错未必是因为错犯得大了,而是这错让你不再在意这个人了。若是这么说倒是也说得过去,可是又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对我比旁人苛刻。你们全家人,为什么都对我这么苛刻?” 钟适虚说完了话一低头,发现玖天风眼角带着泪,眼睛一颤一颤的,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 翌日玖天风起来,低头见自己规规矩矩地穿着中衣,头发梳理过了,床边的一片狼藉也都拾掇了干净。坐了一会儿玖天风还是觉得头疼,又一闷头趴回了枕头上。这时候宛丘匆匆忙忙地进了屋来,衣角翻着,额角的发髻都没理好,玖天风闻声抬头看她,心里陡然生出了一股子无明业火,便一股脑儿地撒在了她身上。 “你昨晚浪到哪里去了?” 宛丘难得被训脸红到了耳根,连忙低下头谢罪。玖天风只觉得太阳一跳一跳的,眼前看不大清东西,心里默念连着几句“不贰怒”,就借着弄吃的的引子打发宛丘下去。宛丘道要给玖天风弄碗粥喝,玖天风似觉得手上一痛,没忍住又呛了宛丘一句,搞得宛丘有些莫名其妙却又不敢细问,只得恹恹地从玖天风房里退了出来。 辗转多日,皇后带了一行人先一步疾行到了沐城,终于赶在除夕前夜回了宫。皇后先派人去涵清殿给皇上传话过去,自己先到了自己的寝殿梳洗更衣,妆上得差不多了时涵清殿的小太监过来传话,说天色不早陛下让皇后早些休息,采德归见家人的仪式就免了,明日除夕晚宴皇后直接到场就好。 皇后依言去了就要收官的严妆华服不提,涵清殿中南荣比却还坐在书桌前,虽然没什么急着处理的事情,但是他也没有旁的想去的地方。南荣比本来想赶紧见到皇后问问鲛石的事情,可是早先从皇后传信回来的字里行间就知道没什么进展,想着都怪累的,一时什么人也不想见,便把宫人也都挥退了,书房里连桂子都不在。 桂子不是叫南荣比挥退的,他下午叫南荣比给关了起来,若不是看着年之将至恐怕小命要去一半。桂子今日来报皇后的事时见陛下有些郁郁寡欢,便开口问了几句,南荣比就提了几句鲛石的事情。南荣比不时就会与桂子提到鲛石,虽然不细说,但是这对桂子来说不是什么禁词,他就一时嘴快说了上岭的三位公公的事情。可是南荣比却勃然大怒,说自己从来没有向外说过那三人上岭是为了鲛石,说上岭的三个太监擅自编排朝廷秘闻,派人将三人下了大狱,年后问斩。而后把桂子也禁了足,一直禁到了初三,年都不用过了,桂子这下可知道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岁末,无论是沐城还是琊岭,人们心里似乎都很浮躁,毕竟隆冬漫长难捱,虽然仔细一回忆这个冬季却也没什么太多的印象,也是一瞬间就过去了。年关难过,年关难过,可是年终于还是过去了,正月闹泱泱地跟着也就过去了,这天清早蒙屯在仲春二月的少食茶馆里睡醒过来,例行到了黄泉旁边打水,一回头,看见南院墙上居然百年不遇地开出一朵野花来。蒙屯兴致勃勃地把花指给刚刚进院子的范无咎看,却被无咎一指剑气打了个稀烂。 蒙屯丢下水桶要打自己六哥哥,范无咎一个闪身进了大堂,蒙屯追着无咎进了屋却不见无咎,只一头扎在了小二身上,撞翻了小二手上的茶杯茶盏。 小二道:“老八,一大早的你又撞的什么邪?” 蒙屯道:“小二哥,大清早你搞这些盆儿啊罐儿的干什么?” 小二道:“不收拾这些我还能干什么?” 蒙屯道:“收拾就收拾,好狗不挡道。” 小二揸开五指拍在蒙屯脑袋上,笑着骂了句,蒙屯知道哥哥没有真生气,假装皱着眉头回嘴。小二和蒙屯斗着斗着嘴就把手招呼上了,正闹着,大门口迈进了一个鲜衣云发的玖天风,手里还提溜着个鹦鹉架子,依旧一副飒爽英姿的样子。 年前皇后芄容在岭上时,宛丘曾经把鹦鹉托付给了她,可是皇后想着要和师父说话,把鹦鹉搁在了外面,后来叫收拾屋子的小丫头又给提了出去。之后种种事情在中间一搅和,等玖天风再想起这只鹦鹉来的时候正月都已经过完了。宛丘给她问了一圈才知道,原来鹦鹉兜兜转转地又被送回了花鸟房,后来叫人挂到无逾轩后山的园子里了。这两天天似乎亮得早了,昨儿个早上开始玖天风醒得也早,起来后就去园子里看鸟,正好碰上了驯鸟的小子,那小子拿着双火筷子夹着虫子在喂一只不大精神的野鸟,玖天风便上前与他说话: 驯鸟的小子是个机灵的,见了魏先生连忙拜新年,虽然已经出了正月,他还是从千秋万岁祝到富贵双全,到了后面连国泰民安都出来了,把玖天风逗得发笑,退下腕子上一副描金银镯送给了他,驯鸟的得了赏千恩万谢了一番。 可是玖天风退完镯子又看见了自己手上的疤痕,隐隐想起喝醉的那晚自己好像见到什么人,说了好些矫情的话,不由得一脚踢碎旁边准备垫花盆的瓦,把驯鸟的和旁边笼里的一只鸟吓得一起一扑棱。 驯鸟的小心翼翼地问玖天风怎么了,玖天风只道无事,随手指了指刚才受了惊吓的鸟问道: “这不是鹧鸪吗?” “先生好眼力,关里的孩子们玩的时候打下来的鹧鸪,养不活,我紧着伺候也就撑了半个月,眼看着快不行了。不过它倒是把您的这架鹦鹉给教坏了,天天絮絮着‘行不得也哥哥’的。之前听说皇后娘娘接了这鹦鹉一把,小的本想着能得娘娘一句喜欢,可惜娘娘好像看不上眼。” “这鹦鹉太机灵,芄容她可不敢养。平日里谨言慎行的已经够累了,哪里还有心思留神防着它?” “哈哈,小的不懂。” “不过这么说来茶馆的哥哥们应该喜欢,你把它给我遮好了别惊着,明早我去后岭的时候要带走。” “得嘞,您喜欢小的再给您拾掇拾掇,到时候您带走。” 于是玖天风今天早上一早就来了折寿关,结果进门就看见小二和蒙屯打得热闹,话不多说,进来就忙着“劝架”。所谓劝架不过是一会儿帮着八哥打五哥,一会儿把五哥送到八哥拳头上。 两边的汉子打得不爽利,一边一个地架起她一条胳膊托起一条腿,把她举在了柜台上。玖天风被架上了柜台刚要嚷,却一抬眼,见着远远地来了一个人,正是又上山采音回来的大哥陆永霂。 于是玖天风便不再劝和,盘了腿坐在那里看起了热闹。陆永霂见到自己两个兄弟一个伸手扯了人家鬓角,绕身一个戳了人家后庭,九妹妹盘着腿坐在了大堂的柜台上,不由笑得眼角泛涟漪儿,嘴上却要佯装着发怒地叫了声: “闹什么闹”。 小二蒙屯见了是大哥来,也不拌嘴也不闹了,玖天风笑着挥手叫他们接着打,二人却是一个转身要把算盘拨,一个搬起个酒坛却不知往哪扛。这一边的玖天风可是连笑带恼岔了气儿,捶着柜台喊了声“都给奶奶我回来”。 小二这才笑着放下了算盘珠,蒙屯也“嘿嘿”地搁下了大酒坛,见妹妹在台上伸手要人扶下来,蒙屯拧了把腰身算是擦了手,伸手要去请魏先生,小二却将他推在了一边,张开双臂迎这小姑奶奶。玖天风一面搭着了蒙屯的手,一面扑向了小二哥的怀,站稳后走到大哥前面请了安,又挽着大哥坐到桌前,掀开鸟笼的笼衣给哥哥们看自己的鹦鹉。 “我在林子里追到小半夜才追到的,人话没学会,跟着只鹧鸪学了句疯话。” “不是快到寻芳节了吗?九丫头你怎么还有心思逗鸟。”陆永霂一边逗鹦鹉一边与玖天风闲聊。 “宛丘安排各个脂馆的在准备了,头里的事情也用不着我操心,我得闲就偷点闲。” “今年咱们的魏先生还会不会请哥哥我过去?” “这个自然,谁的没有也不能少了哥哥的乐子。”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逗鹦鹉说话,可是鹦鹉却怎么也不出声,陆永霂嘴里拟着各种鸟鸣逗它都不管用。小二看了一眼道: “小九你之前拿来的那只蝈蝈两晚上就死了,咱这小鬼门除了哥哥们和之前鹤徕的那个掌柜留下的那匹马什么也养不活,那匹马可是真通人性。” “如今大哥回来什么养不活?” “嗯我想起来了,之前我闭关的时候听见有两天的乐音里透着点草虫的调子,还想着出来以后看看,结果没两天就没有了,我本以为是我解音解错了,原来是死了。可惜了,听着不错的蝈蝈。” 玖天风调笑了一下小二,小二笑笑说着就去后面烧水了。蒙屯也不大喜欢这些个莺莺燕燕,等了半天不听鹦鹉开口也去后面寻范无咎去了。玖天风也放下了逗弄鹦鹉的手,转过脸去问陆永霂采音的事情,陆永霂道采音阵受了些潮湿,采来的音未必精准,要等再暖和些了修葺一下,来年再重新采这一时的音律。 “采音这种事情要看缘分的,我这一辈子能收齐四季各时之音就算老天爷垂怜了说起来又是春天了,九丫头你可曾给晢曜坟上添添土?” “陛下派人将将军冢料理得很好,不需要我来操心。” 陆永霂看着玖天风一脸的风轻云淡也没有多说什么,鹦鹉却突然惊声尖叫了一声: “行不得也哥哥!” 将兄妹两个吓了一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