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绝唱》 正文 第一章·神都夜变长生殿 ① 大周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夜。 神都,洛阳。 紧促的北风穿过封锁的一百一十一座坊,掠过没有丝毫人烟的大街,趟过滚滚流淌的洛水,挤入紧闭的宫门,在迎仙宫长生殿外缠绕纠结,再丝丝渗进窗户,卷起片片淡黄的纱帘。 无论坊市宫城,整座神都都陷落在一片幽暗之中,没有丝毫正月该有的宁静与安详。坊门吱呀,大街两旁的树簌簌摇曳,洛水流波湍急,清冽铿锵,风透过宫门细微的门缝,发出难以谱写的曲调与嘤嘤凄清的声响。 长生殿内,微弱的烛光感受到了风的存在,瑟瑟发抖,仿佛下一瞬就要熄灭。这时,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伸了过来,拿着一支莲花银簪,轻轻地挑了挑烛心。烛光立时安宁了许多,照亮了那手的主人。 那是一个容貌清秀,身材瘦小的宦官,年岁不过十一二,神色淡淡,如曲江池上浮起的薄雾,眉眼间还透着几分固执的稚气,身上的官服却是五品通贵的浅绯色。官服穿在他身上有点大,除了系紧着十銙金带的腰间,衣领袖口上身裙摆都是松松垮垮的,若在平日,任谁看到都会忍不住发笑。 而今夜,没有一人能笑得出来。 “是何人作乱?”苍老的女声悠悠响起。武曌没有问殿内的这些人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问他们来这里做什么,而是一针见血,反客为主。 凤阁侍郎张柬之上前一步,拱手答道:“启禀圣人,张易之与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之令,已将此二贼诛杀,为防走漏消息,所以事先未敢禀告给圣人。于皇宫禁地举兵诛杀逆贼,惊动了圣人,臣等罪当万死!” 听闻张易之兄弟的死讯,武曌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定定地看了一眼榻前不远的山水屏风,道:“把屏风移开。” 早在多少年前,她就不用龙椅之后的那片帘子了,引得天下儒生摇头不止,如今这群儒生的代表却敢声势汹汹,闯入她一介女子的寝殿,她又何必照顾他们的感观? 殿内侍者已被清空,只剩下那绯衣小宦官,然而屏风太大,他一个人实在搬不动,便见一位身材高挑的青年禁军走上前来。那青年一身戎装,头盔严密地盖住脸庞大半,本与其他禁军将士一样,默然垂立在殿内两侧站岗,却在看到女皇下令后唯有一人奉行之时,自他那最不起眼的角落走了出来,虽低垂着头,那挺直的腰背却让小宦官第一眼看去便颇有好感。 两人轻轻将屏风折合,抬到一边放好。小宦官一直想看清这青年禁军的模样,他的头却像要贴上前胸一般,让人只能看到两片紧抿着的薄唇。小宦官不禁心头一亮——他在隐藏自己的容貌,以防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不仅不是禁军,今晚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可他一直藏得好好的,眼下却明知故犯走到众人之前,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搭把手,让女皇的面子好看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神都夜变长生殿 ② 看过了青年禁军快速离去的墨色靴履,又看了看殿内众臣的朱紫官服,小宦官才恍然地勾了勾唇,露出一丝微嘲的笑意。 此夜此刻,谁还会关注到他们这样的小人物?那一脸严肃的众臣子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卧榻之上呢。 卧榻之上,武曌慵懒地倚着。她的发丝已经尽白,挽着一个富贵柔美的牡丹髻,一支赤金鹦鹉花鸟纹发梳竖于中央,两边各斜插着一支花鸟缠枝纹金簪,别无它饰,简单而温婉,一如她当年初登后位时的模样。笑意流转之间,依稀还可看到她往昔的风华绝代,更多的颜色却终究被皱纹所覆盖,正如她这一生纵横捭阖百战不殆,却偏偏生老病死逃不开。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殿内众人,朝众人最前的太子李显招了招手。 李显犹豫一步走上前,长揖过后,跪坐在母亲榻边。武曌定定地看着这个两鬓早已斑白的儿子,不由想起当年他被自己废贬之前。那时的他何等丰神俊朗,是她几个孩子中最活泼的一个,继承自他父亲的眉眼时刻熠熠生光,如今却总是充满着不安与仓皇。 她此生子女缘最薄,对每一个亲生骨肉,都有着许多狠心凉薄的地方,然而她毕竟也是一个母亲,并非铁石心肠。她微笑起来,温和地道:“七郎,这可是你亲自下的令?” 李显垂着头,目光又不安地流转起来:“是是儿下的令。” “要杀的人,都杀完了?” 李显抬眼看了一眼张柬之,道:“是。” 武曌颔首:“我原以为还差我一个呢。” 李显惊惶地抬头又垂首:“母亲何出此言?儿不敢不孝,更不敢做出弑母这等人神共愤之事!” 武曌伸手抚上李显的肩,眸光却转向了殿内众臣:“那这一群人堵在长生殿里,是想做什么?不过是杀了两个小子,又不是军国大事,既然事先不急着告诉我,事后这么着急做什么?众臣卿不知道也就罢了,难道你也不知道,阿娘这几年总是失眠,能睡一觉,特别不容易吗?” 李显低垂着的眼帘骤然一抬,看清母亲衰老的面容,一时双眼有些模糊。 此番政变,他事先当然知情,只是没有参与到计划中,一切自有别人为他做好。午夜梦回,他时常会想今夜应是什么样的场景,却怎么都没想到,母亲并没有盛怒,也未曾如当年贬斥他时那般冷酷无情,只是轻描淡写地把这一场翻天覆地话成了家常。 她仿佛对一切都司空见惯,而这种习惯,让李显又是心痛又是凛然。 面对着儿子的仰视,武曌的神色又柔和了些。她的手自儿子的肩膀移至脸庞,拇指轻轻地在他眼边的皱纹上蹭了蹭,一声浅叹哑然溢出:“回去吧。” 本是一声温柔的叹息,李显却莫名浑身一凛。母亲让他回去,回到哪里去?他不禁想起昔日身在房州的风霜与折磨,立即醒过神来。 心忽然定了,所有愧疚和忐忑都被李显压在了心底。他垂下头不语,看似无意地瞥了一眼众臣——他当然不能回去,否则他连同这殿内众臣,还有殿外的将士们,结果会如何?可这拒绝的话,却不应该是他来说。 这时,羽林将军桓彦范站了出来:“太子如何还能再回到东宫去?” 见李显低下头去,武曌的双眼便是微眯,听得有人说出这样的话,一抹带点自嘲的洒脱笑意更是挂上了她的唇角:“如何不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神都夜变长生殿 ③ 桓彦范正色拱手:“昔日天皇把太子托付给圣人,是希望圣人辅佐太子成为一代明君。当年太子尚且年幼,便也罢了,如今他年岁已大,却还一直在东宫当太子,敢问圣人,可对得起天皇临终前的嘱托?” 武曌挑了一下眉:“说得好似他临终前,你也在卧榻边上一般。” 桓彦范噎了一下,顿了顿又道:“不论天意民心,都已思念大唐李氏久矣。群臣不敢忘怀太宗皇帝和天皇的恩德,所以才尊奉太子,诛灭犯上作乱的逆臣。臣叩请圣人,早日将帝位传给太子,以顺从上天与臣民的心愿!” 张柬之立即率众臣跪下叩首:“臣叩请圣人早日传位给太子,以顺从上天与臣民的心愿!” 殿外将领一见此景,也立即率众将士跪行军礼,一时声音列列,久久不息。 武曌神色渐敛,眸光忽然一定:“李湛?” 叩首的人中,有一文秀的将领身子一僵,起身走到武曌身前不远,重新跪下拱手:“臣在。” 武曌抬起了手臂,一直立在卧榻一旁的碧衣女子立即上前,双手扶上去,却见武曌手背一转,躲开了。 那碧衣女子乃是有“内宰相”之称的上官婉儿,天皇在世时便已受女皇赏识,身居才人之位,多年来在女皇身边举足轻重,极得恩宠,今夜女皇待她却与往日大不相同。众目睽睽之下,上官婉儿鲜少地微怔了一下,旋即温婉一笑,收回双手的动作配合着双脚的后退,温顺而柔和。 上官婉儿一退下,武曌的手便又翻了回来。 众臣不由面面相觑,便见方才那个身量瘦小c面容清秀的小宦官从灯火明灭处走上榻前。那一身浅绯色官服虽有些松垮,身姿却挺立得十分端正,那面上带着一抹标准的微笑,仿佛不知道此刻发生着什么。他脚步极稳地走到女皇身边,轻柔而稳妥地扶住了女皇的胳膊,那一站定一抬手,动作潇洒,却也同时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精致。 众臣认得他,却不知道他是谁,只记得上次见他,其身上的官服还是青色的。那是在大半年之前,朝参完毕,女皇寻一个唤作“萧郎”之人,便是他走到女皇身边。 见女皇随即握住了小宦官的手,眼睛朝小宦官周身一瞄,便溢出了满满的笑意,众臣一时心中雪亮——传说这半年多来,女皇又宠幸上一个面首,这才不仅鲜见朝臣,连张氏兄弟都见得少了,原来便是他。 不起眼的角落里,青年禁军目光灼灼,紧抿的薄唇稍稍舒展,渐渐卷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他也听说过新面首的传言,却并未放在心上。一则自从张氏兄弟入宫并宠冠后宫之后,便再没人敢给女皇进献面首了,无人进献,这个面首从哪里来?二则,如果真的有这么个人,趁着女皇病重倾心揽权的张易之或许不会在意,向来爱吃醋的张昌宗可绝容不下,宫中必然会掀出风浪来,可是这半年来的宫闱简直不能更太平。 眼下见到真人,他终于明白这原因。 沉稳内敛,规矩低调,这样的词,有朝一日也能形容一个十一二岁的宦官面首;从头到脚,简直无可挑剔世间怎会有这种人? 感受到各类目光的注视,小宦官朝武曌微微一抬眼,便迎上她如沐春风般的笑意,一时间眼中的责备都变作了无奈。武曌这才敛去笑意,重拾威仪,向李湛走去。 “是你杀了张易之?”武曌瞥了一眼李湛身上还未擦去的血迹,“我待你父子不薄,竟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神都夜变长生殿 ④ 李湛是李义府的幼子。当年李义府支持天皇李治废王立武,得到了武曌的信任与器重,才得以拜相。闻听此言,李湛不禁面露愧色。 武曌再不看他,唤道:“崔玄瑋。” 一身深绯色官服的男子起身上前,跪地拱手:“臣在。” “别人都是经他人引荐,才被我安置于朝堂之上,唯独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今夜,你竟然也在?” 崔玄瑋道:“臣在这里,正是为了报答圣人的恩德。” 武曌秀眉微挑——这句话,之前也有人对她说过。 “圣人改朝换代,变唐为周,更换宗庙,废弃c幽禁亲子,十几年来,固然江山稳固国泰民安,朝中却酷吏横行风声鹤唳。若时辰倒退三十年,天皇在世之时,可有如此境况?天皇信任圣人,才将大唐和新帝托付给圣人,却落得宗庙废弃,列祖列宗魂魄不宁;圣人器重微臣,才赐以高官厚禄,臣却不敢放任圣人日后遭后世唾骂,成为篡国之贼。” 狄仁杰临死之际,也要让她坚定还政李唐之心,她虽然听他的做了,心里却仍是犹豫的,不然病重这半年,怎会很少见朝臣,不就是怕他们让她赶紧传位给太子么?她怎能舍得,这是她费尽心思蹉跎多年才开拓的帝国,仅一世就要覆灭,她既是开国之君,也必将为亡国之君,这叫她情何以堪? 可惜,这天下不是她打出来的,说得好听叫借,难听些便是窃了。她拖得了一时,能拖得了一世么?更何况这一世,也快要结束了。 “也罢,”武曌长长一叹,“我老了,又病重,早不适宜处理朝政,为防耽误国事,明日起便由太子监国,众卿以为如何?” 任谁都没想到,女皇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众臣愣了一下,才俯首道:“圣人英明!” “退下吧。”武曌说着转身向卧榻而去,刚走两步,发现四周并无一人起身,回眸冷笑道,“众卿这是怕我反悔,想要一不做二不休么?” 李显本已打算退下了,见张柬之等人依然跪着,便也不动,闻听此言,大惊:“儿不敢不孝,只是只是”他并不明白张柬之等人此时还不退下的缘由,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武曌摆摆手:“婉儿,拟两封制书,其一,明日起由太子监国,大赦天下,其二,太子显继皇帝位。眼下三省爱卿皆在,也不用往返递送,再令我两番过目那么麻烦,即刻签字盖印,明后两日,便将这两件事办完——众卿可忙得过来?” 殿内哗然,听到武曌最后一句,众臣仿佛初沸的水面被泼下一瓢冷水,顿时安静了下来。 “那便都退下吧。”武曌闭目,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听见众臣起身退下的声音,才接着道,“七郎留下。”听四下声音一顿,武曌笑着摇了摇头,先冲小宦官道,“你说,我这一介多病的老妪,还能把正值壮年的亲生儿子,亲手掐死不成?”又侧头柔声道,“七郎,这只怕是你能陪阿娘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你不打算听阿娘的话,留下吗?” 大事已成,李显虽也高兴,却也颇为伤感,听母亲这么说,拒绝的话就更说不出口了。他转身安抚了张柬之等人,便走到武曌身边,接替小宦官扶上武曌的胳膊,走向卧榻。 殿内渐渐空了,殿外也只剩下一些戍卫远远地守着。那青年禁军离开之前,回头朝那对帝王母子定定看了一眼,正好撞入了小宦官探寻的目光。他对于女皇身边的面首向来没有好感,也从不相交,便转头就走。 小宦官边凝视着青年禁军的背影,边走到殿外——他倒是有勇有谋,今夜敢来这里,必然做好了万全准备,只要不当场暴露,任谁都查不到他的来历与身份,也算准了不会有人在大局已定之后,去查他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他,到底是谁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神都夜变长生殿 ⑤ “你在看什么?” 一个温婉的女声自耳边传来,小宦官立即收回目光,低眉垂眸,朝身侧的碧衣女子拱手行礼道:“上官才人有礼。” 上官婉儿不禁一笑:“你何时对我也这般客气了?” 小宦官挺直着腰背,微笑道:“从今夜开始。” “就因为我同太子等人,是一伙的?” “这个理由不够么?”小宦官又行一礼,后退两步,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上官婉儿按住了肩膀。 “那又如何?如今圣人与太子,也是一伙的了。”上官婉儿眼波朝长生殿微一流转,轻声道。 “那不一样。”小宦官垂着双眸,只能看到面前碧色裙摆上的宝相花纹,不由放慢了呼吸。他不想沾染上她的清淡芳香,想了想,还是一把拂开了她的手,转身便走。 “阿沅”见一向守礼的小宦官忽然这般无礼,连表面的样子都不肯再做下去,似对自己有决绝之意,上官婉儿不禁眸波微漾,有些始料不及,也有些不敢置信。她轻笑一声,将心头的异样沉下去,转头望着小宦官的背影,忽然厉声道,“鸦奴!” 这个名字仿佛两条极坚韧的牛皮筋,生生地勒住了小宦官前进的双脚。 “什么时候?”一阵宁静过后,小宦官淡淡开口,声音里流露出几分无力。 “你是问我何时开始效忠太子?”见小宦官不答,上官婉儿款款走过去,抚了抚他鬓角的散发,“算起来,大概从太子刚自房州回来,我就一直与东宫修好,数月前圣人病重之后,我才算真的效忠。” “圣人待你不薄。” “大周本就是从大唐那儿‘借’来的,圣人已经老了,守不住这江山了,现在还回去,有何不可?” “她已经决定要还了。” “既已决定,早还晚还不是一样?” “上官婉儿!” “萧江沅!”上官婉儿秀眉一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小宦官,“真是长大了,都敢直呼我名讳了。” 萧江沅不为所动,语调依然平平淡淡,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你若真是忠君爱国,一心复辟大唐,我自然敬你重你一如往日,可惜你事事无一不是为了自己。圣人登基前,你可以弃大唐而从大周,如今你能反其道而行,来日若是武家再兴,又或是别的什么家族权势滔天,你又会依附过去,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上官婉儿并不否认,只把注意力放到了别处:“忠君爱国?我似乎从未教过你这个。” 萧江沅抬眸望着长生殿:“我只是不想背叛她。” “她如何,跟你有什么干系?”上官婉儿轻笑着凑近了萧江沅的耳朵,低声叹道,“你最好一辈子都别明白什么是忠君爱国,谁教你都别听。这国家会如何,天子会如何,都不要去管,顾虑好自己就够了。管住自己的行为和嘴,追随能追随的人,方是安家立命的正道。否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家破人亡不过一朝一夕。” 萧江沅不由想起了上官婉儿的身世,声音软了些:“我以为在这一点上,你也和我一样,对于从一出生就已消亡的家族,谈不上什么感情。” “诚然如此。”上官婉儿嫣然一笑,“我只是引以为戒,那毕竟是发生在我身上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我这一生都不得不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唐兴唯待雄主出 ① 大周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夜,张柬之等五大臣联合羽林军发动政变,迎太子出东宫,杀死张易之c张昌宗兄弟,恭请女皇退位。史称“神龙政变”。 二十三日,太子监国。二十四日,女皇传位于太子。二十五日,太子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加封相王李旦为安国相王,太平公主为镇国太平公主。 二十六日,女皇搬去上阳宫居住。 这一番搬家太过匆忙,长生殿内外忙碌不堪。内侍和宫女们搬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往返不停,就连长长的披帛都不曾沾地。 武曌只用莲花银簪随便挽起了长发,慵懒地倚在卧榻上,看着长生殿渐渐空下来,双眸中不禁多了几分恍惚与感慨。旧的东西搬走了,还会有新的东西搬进来。她的时代这下是真的过去了,到头来她的手里,除了不知还剩多久的时间,竟什么都没剩下。 不觉间她叹下一口气,便听身侧有人道:“在合适的时候退下来,还有余力左右朝局,你若还想同其他的亡国之君比,不怕梦里他们哭着来找你?” 武曌好不容易多愁善感一次,正是情到浓时,碰上这段话,顿时大煞风景。她哭笑不得,转头看向身侧的绯衣宦官,本想佯装威严呵斥一句,奈何一见到他身上松垮的官服,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萧江沅正一边抬眼看内侍宫女搬出了什么,一边捧着卷册飞速记录,神色平淡中竟流露出几分悠闲和惬意。听武曌笑出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道:“再穿一两年,大家陛下就笑不出来了。” 武曌道:“你也真听话,我不让你改衣,你就不改了?穿在身上这么不合身,你也舒服?” 萧江沅抬了抬持着毛笔的手臂:“都一样。” 他是宫中最年轻的五品宦官,身材又较同龄人瘦弱些,故而刚穿上官服的时候,场景十分好笑,像个偷穿父母衣服的孩子。武曌觉得好玩,便开玩笑让他不准改衣,萧江沅不仅没像其他内侍一样,或插科打诨或装可怜等等,来让武曌收回成命,反倒随她去了,还穿得怡然自得。武曌一招棍棒打在棉花里,也莫名重拾了些年少意气,随她去就随她去。 “又是这样。”武曌颇感无奈,“当初我故意让别人误会你是我的面首,你也是这样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你就不怕,在他们杀了张氏兄弟的同时,也把你杀了?” “那陛下怕不怕,他们之所以留我一命,其实是因为我同上官婉儿一样,早已投靠了他们?” “我怕。”武曌认真地道,“如此一来,我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我也怕,所以我紧跟着陛下啊。”萧江沅的唇角微微卷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他们再如何猖狂,也不敢在陛下面前动刀,我只要一直在陛下身边,就是安全的。更何况不论大唐大周,皆以孝治国,不孝之人,宗族弃之,朝堂抵之,若不孝罪名成立,还要处以绞刑。圣人自当不会受此刑罚,却要顾虑天子声名,总会留有余地。而我,一介宦官,尚且年幼,此先并未传出任何不良的名声,正好做那个余地,来体现一二他的纯孝。” 至于面首,谁又何曾真的当回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唐兴唯待雄主出 ② 见萧江沅小小的人儿,忙起事来不慌不乱,一边记录清晰,一边分析明了,武曌满意地颔首:“还剩多少,都要搬走么?” 萧江沅抬头看了看:“陛下用着惯的一律搬走,一个不留,可有可无的入库,到上阳宫再重新置办。” “你可真会折腾人。” “比起陛下,奴婢雕虫小技罢了。” 政变那夜,李显陪武曌在长生殿里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除了他们自己。 萧江沅倒是猜了个大概。那夜他与上官婉儿话不投机之后相顾无言,见李显出殿,便都迎了上去。李显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一些,神色却有些沉重,还隐约在思索些什么,在萧江沅与上官婉儿向他问好的时候,他怔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那时萧江沅便觉出不对了,后来见李显十分郑重地几番叮嘱自己,让自己照顾好武曌,他便大致明白怎么回事了——难怪上官婉儿说,圣人与太子,现在也是一伙的了。同时心下暗叹,姜还是老的辣,比起上官婉儿,他还是差了一截。 李显当然明白,政变成功并非大功告成,即便登基为帝,也还有别的困难等着他,其中首要便是对功臣的封赏。他不能舍不得封赏,可封赏过后,功臣功高权重,弟弟李旦又曾多年担任皇嗣,比自己更有资历做皇帝,也更有威望。他才从房州回来没几年,还未来得及培养出属于自己的班底,所以纵观朝堂,他几乎无人可用。 他像是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的溪水,就连是否断流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这样的皇帝做来有什么意思?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荒唐少年了,不会再轻易就敢冒出要把天下交给岳父这样的气话。他既然重新回到了这里,又再度成为皇帝,那就要做一个真正的皇帝。 而他能如何做,在武曌将他留在长生殿之前,他还从未想到。他对母亲的远见卓识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能伸出自己的手,与母亲的握在一起。 回想起儿子的手留在掌心的温度,武曌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猜到了什么?说说看。” 萧江沅道:“退位并非是陛下即兴决定。既然退位已成定局,那么陛下就要为退位之后的日子好好打算一番,其中除了陛下自己之外,陛下最挂心的莫过于武家的未来。圣人登基之后,势必皇权势弱,为了改变这一境况,他必须要有自己的人,陛下便告诉圣人,武家愿意做那个人。” 武曌点点头:“我竟不知婉儿除了学问好,诗和文章写得好,这教起书来也十分不错。” “这些不是她教的。” “难不成还是我教的?” “” “阿沅,你未免对她要求太高。” 萧江沅的记录顿了顿:“也许吧。” “罢了,不提她了。”武曌叹道,“其实那晚,我也只是点拨一下,没说得太透,但是七郎看起来不仅听进去了,似乎还有了想法。他那晚的反应着实在我意料之外,看来他终于成熟了一些,可以做皇帝了。至于具体该怎么去做,来日会怎样,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萧江沅有些意外:“陛下只跟圣人说了这个?” “儿孙自有儿孙福,即便是我武家,我也只能保他们一时安宁。七郎与武家合作,打击功臣之后,是否会鸟尽弓藏,我可就顾不及了。只是”武曌摇了摇头,“若十年之内,李唐皇室未能出一雄主,这大唐只怕还是长久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唐兴唯待雄主出 ③ 萧江沅不解道:“既然如此,陛下就应当把隐患告知圣人,让圣人提前做好防备。” 武曌道:“他如何防备?他想加强皇权,除了联合武家,便是抬高皇后及外戚地位。韦氏是个不知足的,又有我这个‘杀子仇人’在前,她只怕比谁都想成为第二个我,她和韦家便是第一个隐患。而她已经没有亲生儿子了,若皇后没有嫡子,皇帝便只能立庶子为太子,这对母子之间就有不可磨灭的隔阂,这便是第二个隐患。这两个隐患哪一个处理不当,都可能让大唐再度覆灭,可每一个他都只能任它们发生。”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告诉了也没用,反倒让圣人束手束脚,不如走一步算一步?” “我不是神人,也不是所有的事情放在我这里,都能够迎刃而解。正因为我无能为力,才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毫无可能的李唐‘雄主’身上。” “陛下说的是雄主,而非明主。”见武曌点头,萧江沅接着道,“在我眼中,陛下便是明主,却不知在陛下眼中,何为雄主?” “至少也要像太宗皇帝那样,玄武门一变,将所有斗争快刀斩乱麻,瞬息之间,天下清明。可你看如今的李唐皇族们,谁还有点太宗皇帝的血性?” “那陛下到底希不希望,李唐皇族出现这位雄主呢?” 武曌斜睨着萧江沅,浅浅一笑:“你啊,总能问到点子上。” 她却不答,只是遥遥回想起了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那时的她只能仰望,那样的他却从不肯好好看一看她。其实她是希望这个雄主出现的,因为他会继承太宗皇帝的血脉,会遗传九郎的几分容貌,会成就大唐的未来,拨乱反正,清朗乾坤。 只可惜啊希望也不过是希望。 “我如今只是最担心你。”武曌慈爱地看着萧江沅,“我死了之后,你可怎么办啊?” 萧江沅只觉心头一紧,一笔立时一偏。 “启禀陛下,行装已整备完毕,可随时出发。”这时,一个内侍入殿禀告。 武曌道:“扶我出去吧。” 殿外已黑压压站了许多人,站在最前面的便是身穿常服的天子夫妻,然后便是王孙公主与文武百官,本该一片寂静,却有一个绝美的少女在韦皇后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武曌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少女:“那个便是裹儿吧,早便听闻这两年她长大了,美丽不可方物,如今一见,竟好像我平生见过的美人都被她比了下去。” 裹儿便是李显幼女安乐公主。当年李显夫妻贬往房州,安乐公主便是在途中所生,当时连个裹住她的襁褓都没有,李显只能用自己的外衣将女儿包住,故取“裹儿”为乳名。 萧江沅淡淡地看了一眼李裹儿:“正是安乐县主。” 武曌忍俊不禁:“人家已经是公主啦。” “还差一封诏书和一个册封典礼呢。” “我知道你心疼我,可也不用表露得这么明显,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我这样恩爱,真的好么?” 萧江沅脸色一黑,不说话了。武曌立时大笑起来。 李裹儿被这笑声吓了一跳,韦皇后下意识搂住了女儿,还冲她摇了摇头。李裹儿抬眼看武曌不过一个普通老妪的模样,又已经不是皇帝了,恐惧之色消退了许多,脸上更浮现出几分轻蔑,可到底没再敢开口。 李显三兄妹这时已经来到了武曌身前,行礼过后,李显和太平公主便一左一右扶上了武曌两边。萧江沅默默退下来,抬眼便可看见,李旦正一脸恬淡地收回自己的步子和双手,动作有些僵硬。 此人半生都在谦让,也不知 正打量着,萧江沅忽然感到有些不对,似有人在灼灼地看着自己。他立即转头去寻,却只能见到茫茫人海,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天子与武曌的身上。方才被注视的感觉,他有些似曾相识,与政变那夜青年禁军望着自己时极为相似。 难道,他今天也在场,就在这文武百官宗室公卿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唐兴唯待雄主出 ④ 青天白日,毫无遮挡,那么他今日便该是以真实身份来的了。 萧江沅正思索着青年禁军那夜出现的动机,来确定他究竟会在哪拨人中,便听身侧传来一阵娇媚的女声。 “你长得真好看。”见武曌身边的小宦官刚退下来便站住脚,好像在寻找什么却没找到,若有所思的模样呆呆的,李裹儿觉得十分有趣,离开母亲的怀抱走近了,又发现他长得十分不错,是那种清秀又精致的美。 萧江沅立即垂首行礼道:“安乐县主有礼。” “我是公主了。”李裹儿嘟了嘟嘴,见萧江沅不说话,态度有些放软,“好吧,你叫我县主,那便是县主吧。” 萧江沅微微一笑,看不出任何敷衍的意思。 李裹儿只觉眼前一亮:“你跟在祖母身边多久了?此去上阳宫虽不算远,可和这里是没法比的,你想不想留下来?” “奴婢是陛下的奴婢,自然跟着陛下走。陛下去哪儿,奴婢便去哪儿。” “那我把你要来不就行了。” “县主真是率真可爱。”见李裹儿双颊微红,萧江沅接着道,“县主肯要奴婢,是奴婢之幸,只是陛下身边只剩奴婢一个用惯了的,县主如今再将奴婢要走,岂非陷圣人于不孝?圣人宠爱县主,自是因为县主乖巧可爱,若知道县主为了圣人的英名,把自己喜欢的奴婢让给了祖母,必将更加对县主百依百顺,爱如珍宝。” “你说的也对,可是也罢,我还等不过祖母么。” 萧江沅双眸微眯,笑意愈深:“县主的好意,奴婢感激不尽。先行告退了。” 人群之中,青年禁军静静地看着那一袭浅绯色的身影,见李裹儿满脸欢喜地回到韦皇后身边,颇觉讶异——那李裹儿向来难缠,竟被他这么轻易就打发了? 忽然,一阵抽泣声从不远处传来。青年禁军转头看去,便见太仆卿c同中书门下三品姚元崇呜咽不止,涕泪横流,丝毫不顾他人侧目。不久,张柬之和桓彦范围了过去。 张柬之先劝道:“姚相公这是怎么了,可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快停一停,今日可不是你能哭泣的日子,眼下也不是你该哭泣的时辰。” 桓彦范也道:“若真有什么悲痛之事,姚相公忍一忍,待家去再哭也不迟,何必非要在这一日,在这里,哭成这副模样。堂堂一国宰相,也不怕人笑话。” 姚元崇抽了抽鼻子,道:“元之侍奉陛下已久,乍然辞别,悲痛难忍。” 张柬之道:“圣人才刚继位,如今不过是送陛下去颐养天年,你便如此只怕从今日起,你便要大祸临头了。” 姚元崇挺直着腰背:“元之前几日追随诸公诛灭奸逆之徒,是尽人臣本分;今天辞别旧主,痛哭一场,亦是人臣本分。若是因此受罚,元之心甘情愿!” “你”桓彦范和张柬之相视一眼,都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地走开了。而姚元崇身边众臣,则都缓缓地远离些许,竟使得姚元崇周身出现了一块圆形的空地。 姚元崇对他们置之不理,只低下头,默默地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这时,一方雪白的绢帕出现在眼前,姚元崇抬起头,不由一怔:“萧萧内侍” 萧江沅一脸浅笑,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他将绢帕放入姚元崇的手中,然后郑重躬身一礼,声音清朗如轻快的琵琶:“姚相公人臣风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唐兴唯待雄主出 ⑤ 姚元崇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萧江沅已经轻描淡写地直起腰背,转身离开了。他低眸看着手中的绢帕,心中有些震动——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宦官和面首,说完想说的话便走,没有丝毫停留,谨守本分,不与朝臣相交,还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仅这一点,那小宦官就不知比这些同僚强了多少。 青年禁军将一切看在眼里,也和姚元崇有着同样的惊叹,对萧江沅有些改观,但因其面首身份,心中仍有些不以为然。刚要收回目光,便见姚元崇背后不远有一碧色的身影,正神色莫测地向萧江沅而去。 上阳宫距离迎仙宫并不远,女皇的仪仗从应天门出宫城,再西行至宣辉门出皇城,不久便抵达了上阳宫。启程之前,武曌便着令君臣皆不得远送,故而进入上阳宫的时候,她只觉清静了好多,却仍有一人违抗了她的命令,一直送到了这里。 “婉儿还在外面?”武曌倚在牛车里,问道。 萧江沅掀起车帘看了一眼:“还在。” 武曌轻笑道:“她也不怕我在她脸上再烙一块疤。” 昔日上官婉儿随侍在武曌身侧侍奉文墨之时,有一日也不知犯下了什么过错,竟惹得武曌大怒,被武曌下令施了黥刑。从此,上官婉儿的额前便落了一块烙疤,她日日以胭脂画作梅花来遮挡,此后竟也形成一股妆容风尚,人唤“梅花妆”。 萧江沅想了想:“她应该是来找我的。” 武曌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道:“那你便去见她吧,顺便把观风殿整理好,然后我再下车。” “是。”见武曌往被窝里缩了缩,萧江沅伸手掖了掖被角,刚一转身,便听武曌道,“别再跟你师父闹别扭了。” 萧江沅回过头,武曌已然闭目,他本想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只能吞回肚子里。一时胸口有些气闷,他下车的动作便剧烈了些,又听武曌一声缓缓的“哎呦”,他的身体本能地一顿,待落到地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上当了。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腹诽道,老小儿,老小儿,越老越小儿。 上官婉儿就跟在牛车旁边,一路跟着走过来,眉心的梅花已经有些晕开,却显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妩媚。见萧江沅下车,车上却无动静,上官婉儿便知武曌躲懒贪睡,要等一切打理妥当了,才肯下车来。她浅浅一笑,朝牛车行了个万福。 再转头看向萧江沅的时候,他已经去安排内侍宫人,整理观风殿与行装了。上官婉儿看他小小的人儿,行事却有条不紊,正如自己当年,心中百味杂陈。 过了好一会儿,萧江沅才走到上官婉儿跟前,规规矩矩拱手长揖:“上官才人有礼。” 上官婉儿温婉一笑:“你还真是说到做到。” 萧江沅不接上官婉儿的话茬:“才人一路辛苦。如今陛下已至,奴婢还要侍奉陛下入殿,就不远送了。” “鸦奴,我是来找你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三郎执鞭斥金吾 ① 上阳宫是一处极为繁华的地方,飞梁径度,翠瓦光凝,三川浩浩以奔流,双阙峨峨而屹立。南临洛水,西拒谷水,地处皇城之西南,建于上元年间,天皇李治晚年常居于此听政。它没有寻常宫殿那般循规蹈矩,殿台楼阁之分布自由而错落,更添几分自在,这也是武曌喜欢这里的原因。 观风殿东面建有丽春台c曜掌亭和九州亭,萧江沅和上官婉儿便立在地势最高的九州亭上,俯瞰上阳宫水光山色c遍地青翠。 上官婉儿沉下脸来:“你可知我为什么来找你?” “姚相公。” “你知道就好。”上官婉儿上前几步紧抵着萧江沅,“姚元崇不出多时必将遭贬,你会如何?” “我不会有事。” “这次你不会有事,下次呢?” 萧江沅眸波微漾,终是习惯性地低下了头。 见萧江沅重拾熟悉模样,上官婉儿心软了几分,声音放柔:“阿沅,你可知道,安国相王有几个儿子?” 萧江沅先是一怔,又立即明白过来,上官婉儿教导自己的时候,总喜欢讲故事,且向来都是从一个意想不到却一针见血的角度开始,便道:“本是六个,夭折了一个,便还剩五个。” 上官婉儿又问:“其中长得最好看的是谁?” 萧江沅这下不知道了。自他懂事起,李旦的五个儿子便出宫开王府去了,虽然偶尔还会入宫,可他那时候还小,又常常闭门学习,直到半年多前,才被武曌看中选在身侧,所以对这五个人,他基本上从未见过,又如何知道谁最好看? 见萧江沅摇头,上官婉儿道:“相王嫡长子李成器和庶三子李隆基,这两个孩子最好看,而他们的相貌大多随他们的母亲,刘王妃和窦侧妃。” “相王有王妃?”据萧江沅所知,除了亡故的崔侧妃和王侧妃之外,李旦只有一个王侧妃和几名侍妾,哪来的什么王妃和窦侧妃。 “这件事是宫中禁忌,多年以来,从未有人敢提,发生的时候,你还未出世,所以你并不知道。”回想起来,上官婉儿仍心有余悸,“那年相王还是东宫皇嗣,正月初二那天,刘王妃与窦侧妃为陛下拜年,走入大殿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从此销声匿迹。东宫也没有举行丧葬,竟好像世间从未出现过她们一般。” “是陛下的意思。”毫无疑问,刘王妃和窦侧妃必死无疑,且不论她们堂堂皇嗣正妃和侧妃,即便是一个普通人,死了之后竟连尸骨都不知去了哪里,也太耸人听闻了。这显然有人主使,又不肯发还尸骨,一个警告做得如此狠辣惊悚,除了初登皇位的武曌还会有谁? “正是。这事出得突然,很多人不理解其中缘由,我也只明白一二。之所以说是一二,是因为我知道的那件事,大抵只是诱因之一,陛下定然还有别的考量,但绝非我等俗人所能知晓。” “那件事?” “即刘窦二妃死前半年,也就是十三年前,陛下刚刚登基两年,李三郎年方七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三郎执鞭斥金吾 ② 那时武曌年已古稀,却生出新牙黑发,大喜,便开恩让皇嗣李旦的五个儿子出宫开王府。每逢初一c十五朝参日,这五个孩子便要入宫向武曌请安。这一次李隆基依照惯例,率领着郡王仪仗入宫朝见,却不想被金吾将军武懿宗当街拦下。 这武懿宗向来卑鄙无耻c欺软怕硬,又仗着自己是武家子孙,十分瞧不上李唐皇族,见李隆基小小孩童,便以为可以肆意侮辱。可没想到李隆基小小年纪c矮矮身板,竟然直接从侍从手里夺过了马鞭,朝着自己就是狠狠一抽! 武懿宗对此始料未及,怔愣间生生挨了这一鞭,等反应过来,刚要怒骂,便听李隆基冷哼了一下,童声稚嫩却掷地有声:“这是我李家朝堂,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哪里来的什么东西,竟敢折辱我临淄王的随驾!” 面对怒目而视的李隆基和他身后昂首的随从们,武懿宗目瞪口呆,一时大脑空白,不知该如何收场,没注意到武曌c上官婉儿及几位刚刚朝参过的官员,已走到他身侧不远。 武懿宗当街拦下李隆基之事,在起初发生的时候,就被内侍禀告给了武曌。上官婉儿尽可能不着痕迹地看了武曌一眼,只见容光焕发的女皇眸波漾了漾,忽然扬唇一笑:“出去看看。” 这一出去,便正赶上最精彩的部分。不过须臾,武曌悠然颔首,打破了平静:“小小年纪,倒有几分太宗皇帝的模样,不错。” 随侍的几位官员连连称是,赞这小小李三郎毕竟是武曌亲孙,既有太宗遗风,更不失神皇风范。唯有上官婉儿保持着最端正的微笑,死死地抿住朱唇,同时心下暗嘲,这些个官员没长眼睛,看不到女皇眼中的深沉与寒意。 一如上官婉儿所料,不仅半年之后刘窦二妃遇难,李隆基五兄弟也被重新软禁回宫廷,直到七年前,武曌起了还政李唐之心,才将他们再度放出宫去。 “你帮着姚元崇也就罢了,圣人容不下姚元崇,却的确不会动你。但什么是人臣风骨?你说姚元崇是,那其他朝臣呢?你这一句话,得罪了多少人?”说罢结局,上官婉儿长叹一声,“你日后行事,不求多谨慎,但求别像李三郎一样,祸从口出,我也就放心了。” 萧江沅淡淡地扫了上官婉儿一眼,道:“他不是你,使不来你的行事之风。” 他本以为,上官婉儿会因为自己的讽刺而生起气来,却见其颇玩味地瞧了瞧自己:“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同样家破人亡,一样掖庭奴婢出身,身负同等才能,又一般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萧江沅想了想,没有回答。 上官婉儿正了正萧江沅的幞头,又整了整他那一身浅绯色小团花圆领衫,扬唇笑道:“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你我一般无二。你只是现在还太过稚嫩,但终有一日,你会成为跟我一样的人。”顿了顿,她的神色有了几分恍惚,“这没有什么不齿的,不然你告诉我,我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做?” 萧江沅有很多话想跟眼前的这个人说,就像从前一样,但是他不能,他既不愿再同她有任何的交集,也不想太刺痛她的心。她一直以为,他和她两个人一般无二,其实就连武曌都说过,他们仿佛就是同一个人,但是他自己知道,从骨子里,他们就是不同的,而眼下不过是让这不同,终于浮出水面罢了。 萧江沅默然后退两步,行礼拜别,转身走下九州亭,听得一声熟悉的“鸦奴”,他也不过脚步一顿。清风轻拂过他的衣摆,掀起层层涟漪,他淡淡垂首,伸手抚平,再也没有回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三郎执鞭斥金吾 ③ “你师父同你说了什么?”观风殿已被收拾妥当,武曌倚在卧榻里,观望一番,十分满意。 萧江沅也四处看了看,见没多出什么也没少什么,淡然点头道:“她何曾做过我师父?” “她对你倾囊相授,这还不算‘师’?” “一则,未行拜师之礼;二则,我并没有请她这样做。” 看着萧江沅一本正经的样子,武曌只得长叹一声:“你何必如此决绝,总要为将来做一番考虑——若我” “陛下,”萧江沅立即打断,“上官才人同奴婢讲了一件有趣的事。”说着不等武曌反应,便径自把故事淡淡讲了一遍。 武曌的神色本十分无奈,听到故事的内容,笑容一凝:“她怎会突然同你讲这些事?” 萧江沅便又把缘由说了一遍。武曌似是没想到会是这样,愣了一下,摇头失笑:“她说得对,你的确是有些多嘴了,得意忘形。” “陛下听完之后,就只有这个感慨?” “元之虽不耿直,却十分率真,又独断专行,现下留在朝中,也肯定要被功臣打压,反倒埋没了他的才华,倒不如外放出去,至少利于百姓。反正,他迟早都要回来的。” “陛下如此笃定?” 武曌一脸骄傲:“相比太宗皇帝,若论政绩,我自是不如,但论识人之明,我只怕还要高出一二。我摒弃门第之见,不拘一格选出来的,能是寻常的人才?只要机遇别太差,他们中的多人,都定会在日后的数十年中出将入相。有狄仁杰在,这第一之位,元之是排不上了,但第二还是可以的。” 萧江沅看到武曌焕发光彩的面庞,唇边浮出一缕笑意:“且功臣被打压之后,宰相之位便会空出来,圣人为了国事,定会优先选择有宰相经验的人,届时姚相公必当首屈一指。”见武曌颔首,他接着问道,“那陛下对临淄王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萧江沅疑问道:“临淄王幼年便有此作为,难道陛下没有另眼相待?” 武曌轻笑一声,叹道:“阿沅,好歹我也选拔出了不少宰相之才。” “所以?” “在你眼中,我是多没见识,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对一个七岁的小儿另眼相看?况且,一个七岁的小儿能有这样的作为,说得出这样的话,难道我不应该先去看看他的父母?” 萧江沅想到那件事的结局,看着眼前神色平淡的武曌,心中既凛然又感慨。 武曌的神色严肃了些:“李三郎此事做得是很痛快,你可以欣赏,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在那种时候做出那种事,是极愚蠢的。我的确不能要求一个七岁的小儿,能像成年郎君一样理智,但我可以让他的父母为此付出代价。婉儿拿此事来教导你,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说着灵机一闪,“你突然问起我对李三郎的看法,不会仅仅是因为你欣赏他吧?” 想起自己来日何处归属一事,武曌比自己还要上心和着急,萧江沅心中一动,便顺势而下:“我的确是想投身相王一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三郎执鞭斥金吾 ④ “你看中了李三郎?就因为他鞭笞了武懿宗?”萧江沅的决定太过突然,此先又没有任何预兆,武曌觉得十分意外和好笑。 “一则圣人一家暗潮汹涌,我踏足进去只怕会粉身碎骨;二则相王一脉,若处理得当,至少安享富贵终此一生;三则”萧江沅跪坐在武曌榻边,不说话了。 “三则,八郎也许还有重新登临皇位的那一天。”武曌接了下来,“且不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李三郎不过庶出,又是三子,就算来日皇位落到八郎身上,他又怎能够得着?不过,若只是为了安然度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你会甘心?” “当务之急是安身立命,至于其他的,日后再说也不迟,毕竟眼下局势还未明。” 武曌定定地看着萧江沅:“你不会是为了让我安心,随口胡邹,哄我的吧?” 萧江沅抬眸看了武曌一眼,淡淡的不说话。 武曌悻悻地收回目光,转投向卧榻前不远的山水屏风,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莲花银簪,一边柔和地道:“你记着,我是一个快死的人,已经注定,改变不了。你只是一个宦官,因我之故,才顶着五品的官衔和俸禄。你必须像婉儿一样,预先找到自己下一个主人,才可能长久,得到你想要的。李裹儿今日看上你,你虽应对从容,但若她固执己见,你又能怎样?日后还会有别的情形,你至少也该保住自己一人一身一条命,方不负我如此待你。” 萧江沅倾身伏在武曌榻边:“相王有五个儿子呢,陛下若是不放心我的选择,那就帮我挑一个可好?只是陛下忽然召见相王五子,只怕会让人多思。” 武曌摸了摸萧江沅的头发,笑道:“你有时候太聪明,有时候又太蠢。我是七郎和八郎的亲生母亲,刚从宫里搬出来,我不去找他们,他们就不会带着家眷来找我?” 寻常人家尚严格遵守晨昏定省之礼,皇家难以日日如此,但隔几日便请安一次,总还是有的,否则难免要被人指摘不孝。若是皇帝长时间未曾探望父母,谏官也会看不惯,有些脾气暴烈性格耿直的还会不顾帝王颜面,直接在朝会上奏请,皇帝还不能罚,且要又赞又赏,方可体现君明臣贤。 “明日开始,还有的忙呢。”武曌闭上眼,叹道。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七日,李显携文武百官临上阳宫,尊武曌为则天大圣皇帝。二十八日,韦皇后率领内外命妇与太平公主等众贵主一道,前来上阳宫探望。二十九日,相王李旦携五子向武曌请安。 经过这三天,武曌的状态较之前差了许多,萧江沅送客时的微笑也僵硬了不少。而这一日,李旦和他五个儿子刚走到殿中,武曌便不由精神为之一振,整个人随之焕然起来。 李旦本也十分俊秀,只是历经多年愁绪萦心,眉间的皱纹颇深,显得他恬淡的同时,多了些苦闷。但他这个五个儿子就不同了,他们都还年轻,带着一股天然的朝气,如同封禅时泰山顶上升起的朝阳,霎那间感染四方。 长子李成器长相秀美,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完全继承了李旦年轻时的温和与恬淡;次子李成义头微低,还是对这位祖母有些害怕,脸上却十分镇定,已经有了皇家王子的风范与气度;三子李隆基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十分耀眼;四子李隆范略显儒雅稳重,双眸却是灵动的;五子李隆业则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活泼二字,只是见到武曌时稍作收敛,却收敛得让人十分难受和心疼。 单看身姿相貌,个个人中之龙。 萧江沅静静地看着立于五子中央的李隆基,双眼微微一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三郎执鞭斥金吾 ⑤ “八郎,你家这五个小郎君,长得是越发好了。”武曌坐直了身子,不住点头。 李旦跪坐在武曌左首,闻言颔首道:“这几个小子向来浅薄,又听阿娘这样夸奖,只怕回去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武曌哈哈一笑:“少年郎,就该如此。待他们像你这么大,知进退了,反倒没意思了。”说着她朝李旦五子招了招手,“离祖母近些坐。” 李旦五子跪拜行礼的时候,起身便直接跪坐了,五个并排,离武曌十余步远。听武曌这么说,他们相视一眼,见父亲点头,便站起身来。这一番动作又各有各的风流,武曌觉得十分赏心悦目。同时,萧江沅派了五个宫人各拿一只矮脚床,分别置于卧榻两侧。李旦五子便依长幼次序一一入座。 武曌左看看,右看看,从李成器开始问起:“大郎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可时常出门,这神都各处可熟?” 李成器位于武曌右首,声音亦十分温和:“回祖母,孙儿平日里除了略爱好音律,便只喜欢养花,不常出门。这神都偌大而繁华,孙儿却只认得去南市花坊的路。” 武曌指着李成器向李旦笑道:“倒是个老实的。”说着转头看向李成义,“那二郎呢?” 李成义不觉深吸一口气,手指搓了搓掩着的袖口,才道:“回祖母,孙儿平日什么都做一些,却什么都做不大好。像是读书,孙儿不如四郎,音律,孙儿不如大哥和三郎,骑射,孙儿不如五郎,更别说别的什么了。” 武曌奇道:“别的还有什么?” 李成义脸一红:“像是打马球,斗鸡” 武曌又哈哈地笑了起来:“二郎倒是比小时候可爱许多。如今一看,当年那老僧所言,果然成真。” 昔年李成义刚刚出生的时候,因其生母柳氏为掖庭宫人,地位低下,武曌不大喜欢这个孩子,后来和尚万回看到了,同武曌说:“此儿乃是西域大柳树精,养之当宜兄弟。” 武曌这才同意留下李成义,让他入李旦之子的排序。这么多年以来,李成义的确诸事谦让,对兄弟皆多为照顾,性格又敦厚柔和,兄弟几个有闹脾气的时候,也总是他来做和事佬,倒真应了万回和尚的话。 李成义听到“老僧”二字,想起若是没有这个老僧,自己可能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不由更拘谨了,低下头去。殿内也不着痕迹地安静了些。 武曌却恍若未闻,又左右看看,竟跳过了李隆基,直接朝李隆范和李隆业问去。 李旦的眼睫不禁一颤,看向对面的李成器。李成器迎上了父亲的眼神,先平和地眨了下眼,又转眸看向坐在自己下首的弟弟,浅浅地收了收下颌。 李隆基只扬了扬眉,表露他的确感到意外。见父亲连堂堂正正看自己一眼都不敢,大哥安抚了父亲又来安抚他的操劳模样,二哥一脸忧色地盯着他,两个弟弟则忙着答复祖母,有些慌张而自顾不暇,强忍了忍,终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五王宅中五兄弟 ① 萧江沅一直望着李隆基。从他眉眼间透出的一股飞扬,到他紧抿而噙着浅笑的薄唇,再到他挺直的腰背,萧江沅的眸光越来越深,最后唇边勾勒出一抹弯月般的弧度。 李隆范刚说完读书的一些感悟,李隆业正要开口谈起自己狩猎时的一个趣闻,便听见三哥笑声,两兄弟对视一眼,立即闭了嘴。李旦眉心一簇,身姿却和李成器一般纹丝不动,李成义则随之朝武曌叩首,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武曌先是愣了一下,见李隆基面朝自己,笑得坦荡而朗然,其他人却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这充满反差的场面如此有趣,她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成器悄然松了口气,朝父亲兄弟看了一眼,也温和地勾了勾唇。殿内氛围这才热络起来,话题却截止了,李隆基便起身站出来,面向武曌又一跪拜,起身跪坐道:“孙儿方才失礼了,还望祖母宽宥。” 武曌道:“宽宥你不是不可,只是你须得给我个理由。” “不知祖母想要什么样的理由?” “我且问你,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越过你,先去问你的两个弟弟?” “原来祖母并非想到谁便先问谁了,而是另有深意的?孙儿年少无知,还请祖母赐教。” “因为我想问你的事情,最是有意思。”武曌慵懒地倚着,正了正鬓间的莲花银簪,悠悠地道,“你可还记得你七岁时,做过什么好玩的事么?” 李旦父子六人此番皆是一凛。李隆基的脸色稍白了白,轻笑一声道:“孙儿自小顽皮,以七岁那年为最,那一年别说好玩的事,便是好笑的事,孙儿也做了不下一箩筐,不知祖母想问的是哪一件?” 武曌定定地看着李隆基,想要找出他当年的模样,却除了长相,什么痕迹都找不到了。她双眼微眯,道:“自然是三郎执鞭,怒斥金吾将军一事了。那时的三郎十分讨人喜欢,还说了一句什么来着?”她仔细地想了一阵,才“啊”地一声恍然道,“我李家朝堂,干汝何事?” 李隆基笑道:“原来祖母说的是这件事。孙儿童言无忌,让祖母笑话了。” “我可不敢笑话,三郎说的,如今可都成了现实——这不还是你李家的朝堂么?” 李隆基讶然道:“祖母这是说的哪里话?祖母可是三郎的亲祖母,自然也是李家的人,这李家的朝堂,自然也是祖母的朝堂。” 见武曌依然浅笑看着自己,并不搭话,他收敛了些,肃然拜道:“昔年祖父在世之时,体弱多病,若非有祖母这个皇后,怎会延续贞观永徽之治?祖父过世之后,若非有祖母尽心看护这朝堂江山,天下又如何安稳至今?祖母为国为家操劳三十余年,这朝堂虽姓李,却早已同祖母分不开了。圣人为祖母上尊号‘则天大圣皇帝’,承认祖母的皇帝身份,不正是因此么?祖母只是替祖父照看了一下家业,待子孙足以担当之后,再尽数交还,不是么?所以孙儿才说,这李家的朝堂,当然也是祖母的朝堂,并无两样。这并非阿谀奉承,而是孙儿肺腑之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五王宅中五兄弟 ② 武曌的浅笑渐渐淡去。她越过李隆基,看向其身后的山水屏风,好一会儿怔怔的不说话。 李隆基的发言着实在萧江沅意料之外。他没想到,一个从未在朝政里摸爬滚打过的人,竟然仅凭李显为武曌上尊号一事,就看透其背后深意,更揣测出这么一段话出来,真不知他是皇家子孙天生敏感,还是后天境遇催人成熟。 可即便他反应如此敏捷,表现得最为镇定,却实际是这六人之中,最恐惧的那一个。他在恐惧什么?他怕自己再说错一句话,便害得自己乃至全家如同当年的嫡母与生母一般,从今往后再无消息,连尸骨都无处寻? 李旦如今是安国相王,是圣人的左膀右臂,虽然一时权高位重威望凌人,但也毕竟是仅存的亲兄弟,武曌怎么可能会为了给李显剔除威胁,而对李旦一家下杀手?就算武曌可以,李显也不忍心。可是这些李隆基并不清楚。 李隆基能说出方才那段话,便该是知晓武曌与李显联手一事,又明白李旦对于李显的威胁有多大,所以不得不往最严重了想。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是如何确认的? 殿内安静少时,李成器起身行至李隆基身前不远,端然顿首:“自出阁以来,孙儿五个便一直居于五王宅。父亲身居相王府,平日无暇照看,孙儿身为长兄,便代行管教之责。三郎言行有失,是孙儿管教不严,还请祖母责罚,宽恕三郎吧。” 李成义见大哥站了出来,不由心中一急,咬了咬牙,也出列顿首道:“启禀祖母,大哥乃是父亲嫡长子,当年祖父在他出生时亲赐永平郡王,十分钟爱,断不可轻易责罚,况且此事与大哥无关,是孙儿是孙儿轻贱,带坏了三郎,祖母若要责罚,便罚孙儿吧!” 话音未落,李隆范也拜道:“孙儿空读圣贤书,平日里便是兄弟之中最无用之人,祖母要罚便罚孙儿吧!” 李隆业则直接奔到武曌榻边直直跪下,双手握住武曌的手腕,双眼噙着泪,鼓着嘴道:“我们明明是祖母的亲孙儿,祖母为什么一直这样待我们?难道祖母真的一点都不疼爱我们吗?别人家的祖母不是这样的!” “五郎!休要胡说!”李旦立即喝道。 “阿耶!我哪有” “逆子住嘴!” 耳边忽然响起好大的声,手腕上被人紧握的触觉也越来越明显,武曌渐渐回过神来,见殿中不知何时起竟跪拜了一片,而最小的孙儿就跪在自己身边,一脸委屈,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你们这是”武曌说着想起了方才之事,立时恍然,却没有解释什么,只若有所思地在李旦五子身上转了转,既意外又感慨,“你们兄弟五个感情倒好。” 这时,李旦终于开口了。他眼圈微红,叹道:“阿娘,他们五个自小在宫中一同长大,那个时候”回想起当年,他有些说不下去,“他们之间的感情,能不好么?” 那个时候,大周武氏王朝初立,武家势力大盛,因一姓一国,以武承嗣为首的武家便开始与以李旦马首是瞻的李家争夺皇储之位。武曌一直摇摆不定,也唯恐大周王朝一代而亡,对于李唐皇族十分苛刻,甚至曾经大肆屠杀。李旦一家被软禁在宫廷之中,连个叫韦团儿的小小女官都敢对他们设计陷害,没有安稳的未来,只能过一日算一日。他们五兄弟自小便生活在那样的宫廷里,相依为命,日日除了读书便是玩乐,麻痹自己,在刀尖上安之若素,感情如何能不好? 武曌听出了李旦的意思,看到儿子亦微红的双眼,自己的眼眶竟也有些发热。她暗叹一声,终是伸手握住了幼子的手:“八郎,你受苦了。”又对五兄弟慈祥一笑,“你们五个,很好,祖母很喜欢你们。此后你们若有时间,时常来上阳宫陪陪祖母,可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五王宅中五兄弟 ③ 武曌何曾如此温柔地待过他们? 李隆业愣了愣,连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道:“祖母不怪三哥了?” 李隆范眼中写满了恨铁不成钢,忙跑到李隆业身边跪下,按着李隆业的脑袋就叩头下去:“孙儿谢过祖母!” 李隆基一直俯首拜着,将一切听在耳中,此时才悄然舒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先是与李成器相视一笑,再紧紧地握住了李成义的手。三兄弟一同向武曌叩拜:“谨遵祖母吩咐。” 当夜,武曌便留了五兄弟夜宿上阳宫。待李旦告辞回府,五兄弟也离开了观风殿,她才对萧江沅道:“你下一个主人,可在大郎与三郎之中挑选。” 萧江沅道:“陛下不是对临淄王不以为然么?” “今日的他,已非当年的他了。”武曌摇了摇头,“想我一世纵横捭阖,方才竟着了一个小辈的道。”见萧江沅不解,她接着道,“刚才他们兄弟一个个站出来,要么求情,要么委屈,最后连八郎都开口了,那李三郎在做什么?” “他一直跪拜,什么都没做。” “他们不仅兄弟感情好,父子感情也不错,可一家人都在为他乃至整个家的安危出声的时候,他却什么都没做你觉得是他太无情,还是他太多情?” 萧江沅眸光一闪:“他害死全家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不会是太无情,那便是太多情了。他在将计就计,以身犯险,来验证亦或改变陛下对相王一家的心思,所以他不拦着相王等人的求情,让他们把最真实的感情和反应展露在陛下面前。其实他并非什么都没做,他在一心一意辨别陛下所想,若陛下放过他,那便皆大欢喜,若陛下不肯放过” 武曌四处看了看,悠悠地道:“他大概会选择触柱而死吧,惨烈而动静颇大,这样一来,我就没办法再对其他人做什么了。如今带兵守卫我的是李湛,我若是说八郎一家对我不敬,将他们押起来,他或许还会应我之命,但若三郎因我而死,这事情就大了,他便做不了主了,八郎也不会善罢甘休。改朝换代,残害李唐皇室,连亲孙都不放过,这些个罪名都会被一一提起,七郎那时会怎么办呢? “他不肯让自己落下不孝之名,但若保我,那便等于承认,逼害相王一家也有他的意思,不然我一个病重退位的皇帝,不安安分分等死,还搞出这些事来,是嫌自己命太长了,还是武家如今太安逸?这样麻烦可就大了,他只能选择等,左右为难地等,等恢复大唐国号,等群臣因此事激愤起来,连番上书,最好再弄来一个万民书,也就是时候。那时他再从善如流,我这个‘则天大圣皇帝’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见萧江沅一脸苍白,武曌心中怜爱,却还想再逗一逗他:“那样一来,我可就真成了亡国之君了。” 萧江沅蹙眉道:“陛下是圣人亲生母亲。” “这种情况下,只要在我死之后,追封我为大唐皇后,配享太庙,也是一样的。”看萧江沅神色愈发不对,武曌忙笑道,“好了好了,逗你玩的。我既年老又病重,没有多少日子了,他们怎么可能会赶尽杀绝?最多软禁罢了,与眼下也没太大分别。再者说了,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萧江沅定定地看着武曌,神色并未有任何放松。 武曌叹了口气:“怎么说到这里来了,方才我们在说什么?哦,是了,阿沅,你的眼光当真不错。” 萧江沅想起那挺直的身影和李隆基的飞扬笑意,心中滋味颇为复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五王宅中五兄弟 ④ “将计就计,当机立断,这是何等的胆色与气魄?听说李三郎自称小字阿瞒,倒也配得起。”瞥见萧江沅脸色越来越沉,武曌心中虽好笑,声音却越来越低,“你若真想投到他名下,也不是不可” 萧江沅深吸一口气,终是道:“陛下午膳想用些什么?” 武曌稍稍挪动了下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我这样的身子还能吃什么?随便来一份汤饼好了,三两便够,再来三个小菜,最好再有三杯酒” “我这便叫人去准备。”萧江沅受不了了,正要退下,便听武曌接着道:“别忘了把大郎他们的那份也准备出来,你亲自送过去,好好安抚一下,别让他们以为这些下了毒,下午再饿肚子。” 萧江沅一怔,点了点头:“是。” “还有” 久久听不到武曌往下说,萧江沅抬起头,刚要问询,便见武曌慈祥一笑:“除了三郎,我分明还提到了另一个人选,你竟没有注意到,看来你对这李三郎还真是” 萧江沅脸色一僵,缓缓低下头去,双肩几番起伏之后,才重新抬首面向武曌。此时的他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呼吸,一如往常微眯着双眼,唇角上扬,笑容标准而无害:“陛下且歇会儿吧,汤饼很快就到。” 武曌立即往被窝里一缩:“哦。” 凝视着萧江沅快速离去的背影,武曌的笑容敛去,只余一丝似悲似喜,残留在唇边的皱纹里。 李隆基五兄弟被带往了观风殿北面的芬芳殿休息。芬芳殿中有一长约一丈的矮塌,已被宫人铺好,他们五兄弟正好一如昔日共眠其上。本是相当贴心的安排,五兄弟进殿看到之后,却神色各异。 宫人和内侍皆被摒退,五兄弟围成一圈坐到榻上,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李隆业率先忍不住道:“祖母是不是不相信咱们兄弟感情好,才给咱们安排在这里居住的啊?” 李隆范也忍不住拍了一下李隆业的头:“你能不能闭嘴啊!” “大哥,你看四哥又欺负我!” 李成器颇无奈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四郎,五郎。” 李隆范立即噤声正襟危坐,李隆业则双手捂住了嘴。 李成义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满脸自责。少时,感觉到肩膀上一暖,他抬起头,见李成器鲜少地一脸严肃,正看向自己,对他道:“二郎,你是我等亲兄弟,以后可不许再妄自菲薄,说什么轻贱的话了。若再敢有一次,大哥便要动用家法了。”顿了顿,李成器瞥了一眼李隆基,“对吧,三郎?” 李隆基一直摆着一副乖模样,见大哥看过来,立即赔笑道:“大哥说的是,大哥说的极是!”见李成器眉心危险地蹙起来,他忙收敛了些,一边扶上李成义的肩膀,一边叹道,“二哥,你可知你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我们兄弟五人一体,再不许这样了。” 李隆范和李隆业也围过来,连声附和。李成义望着身旁的兄弟们,双眼含泪,点着头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一个时辰之后,萧江沅送来了午膳。虽只是简单的汤饼和小菜,“劫后余生”的五兄弟却用得十分香。李隆范和李隆业用完午膳便安心午睡去了,李成义因上午过得实在太累,躺下后也很快睡着了。 李隆基却怎么都睡不着。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他终是轻叹一声,起身下榻,刚往殿外迈出两步,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淡淡的:“三郎。” 他回过头,便见李成器站在自己身后,神色依然云淡风轻,眸中却满是担忧。 “大哥不睡一睡?” “你这样让人不放心,叫我如何安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五王宅中五兄弟 ⑤ 李隆基心知自己的把戏或许瞒得过父亲,但绝不会瞒得过大哥,便示意李成器随他到外面去说。兄弟二人绕过芬芳殿,走到一僻静之处,李隆基立即交待:“祖母突然问起当年之事,我也惊着了,不知道祖母心里到底怎么想,这才试探一番。” 李成器沉着脸色:“拿你自己的命来试探?” “三郎现在不是好好的?”见李成器眉心又要蹙起来,李隆基忙道,“大哥,你说祖母既没有要害相王府的意思,那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当年之事?” “你怎知祖母是本就没有这个意思,而非后来为你所逼?” 回想起武曌从未在他们面前出现的呆怔,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今日显然是我等都想多了,祖母分明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李成器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仍睡不着?” “大哥可知,我今日为何非要以身试探?” “你无非是因为看到圣人为祖母上了皇帝尊号,心下不安。” “正是。眼下还未恢复大唐国号,圣人就急匆匆地承认祖母的皇帝身份,这不就是想说明,他这个皇位继承得顺理成章,根本不是那夜政变的功劳,如此一来,功臣将如何自处?政变这才刚结束,圣人就开始对功臣下手,那么何时会对付怀璧其罪的相王府呢?” “那也是圣人的事,与祖母有何关系?” 李隆基犹豫了下,终是低声道:“政变那夜,我不是混入了禁军么” 李成器恍然道:“你看到了什么,没告诉我?” 李隆基忙道:“我是怕你担心。那天晚上政变结束后,祖母单单留了圣人在殿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圣人多年外贬房州,归来立为太子不过几年,所以我便想,他能有那样防备功臣的心思,应该是祖母教的” 李成器叹道:“你未免太小看圣人了。任谁只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原本想不到的,也会逐渐明了的。” “大哥的意思是,这件事本就是圣人自己想做的?” 李成器点头:“祖母留圣人相谈,大抵是为了武氏一族。圣人想要遏制功臣,又不愿联合父亲,除了权势微末的外戚之外,便只有武家可以仰仗了。至于相王府,圣人诸事繁多,还抽不出空来打压。” 李隆基沉吟道:“大哥说的是‘打压’,而非‘对付’。” “正是。”李成器低叹一声,“三郎,也是你当年太小,便见识了祖母权柄在手冷酷无情,所以你现在对帝王,才会只谈谋略,而忽略了人情。”说着他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圣人唯有父亲这一个亲兄弟了,父亲又向来恬淡,当初这太子之位,不也是父亲相让的么?” 李隆基想了想,道:“所以圣人是不会轻易动相王府的,最多不过打压,毕竟父亲也曾登基为帝,又做了多年皇嗣,威望犹在,不可小觑。但只要父亲谨守臣子本分,别犯下谋反的大罪,便可一生富贵无忧。” 李成器颔首道:“正是如此。你今日,着实是多虑了。” “我费了这么大力气,竟只是庸人自扰?”李隆基不禁摇头失笑,悠悠一叹,“都怪祖母,谁让她好端端的,非要提起当年之事,害我心绪大乱。” 见李隆基如此轻松说笑,李成器却笑不出来。他像当年母亲刚刚离去时那样,伸臂揽住弟弟,轻抚着弟弟的背,却发现弟弟已经长高了太多,自己已经有些抱不住他了。 李隆基怔了一下,眸光一深。他浅勾着唇,细细地感受一番之后,才笑着推开李成器:“大哥,莫要再肉麻,快些回去才好,否则五郎醒来找不到咱们,可不知要惹出什么事来。” 李成器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帝王夫妻深情薄 ① 李隆基不幸言中。 李隆业一如往日,是兄弟中最早醒来的一个。他睡眼惺忪地四处张望一番后,立即弹跳起来:“大哥,三哥!” 五兄弟同榻而眠时向来按长幼顺序排列,故而离李隆业最近的便是李隆范。乍听叫声耳畔响起,李隆范也是一个激灵。起身见幼弟一脸惊慌,身子却僵着,他皱了皱眉,伸腿踢了一角:“你闹将什么?” 李隆业的身体这才软下来,瘫坐在榻上,竟没像平时一样跟李隆范对打起来,而是紧拉住李隆范的袖子,颤声道:“四哥大哥和三哥不见了” 李隆范还没反应过来,李成义已经翻身下床,连鞋都未来得及穿,殿内殿外看了一番,脸色惨白地回到榻边坐下:“不会是” 李隆业愤然滚下榻去,拖着鞋履就往观风殿而去。李隆范忙道:“五郎切莫冲动!”刚追出去两步,见李成义神色茫然浑身不动,皱眉道,“二哥,你倒是跟我一同去追啊!大哥三哥已经下落未明,可别让他也” 不等李隆范说完,李成义眼中精光一现,踩着鞋履便冲出殿去。 “哎,二哥”李隆范连忙跟了上去。 观风殿中,武曌也才午睡醒来,正百无聊赖地盯着山水屏风看。忽见屏风后有一人影出现,她眯着眼睛瞅了瞅,问道:“阿沅?” 人影自屏风后转出,正是萧江沅。武曌午睡后有喝果浆的习惯,萧江沅便是端着果浆而来。刚要答话,便听身后似有脚步声传来,急促而断断续续,还时远时近,他的脑海之中顿时浮现了一个身影,跑前几步掉了鞋履,再跑回去重新穿上继续跑——李隆业什么事这么急慌慌的? 他转头看了一眼山水屏风,转身返回至屏风外,迎面果然见李隆业疾奔而来。他走上前,刚要见礼,拦住李隆业的脚步,却没想到李隆业根本不管不顾,一把拨开了他! 他对此始料未及,脚步一错未能站稳,便要倒地。怕李隆业气冲冲间,连山水屏风也直接一脚踢开,他便在跌倒的同时,一手紧紧地拉住了李隆业的衣摆,一手把果浆泼了过去,望李隆业能清醒些。 李隆业淋了一头果浆,抹脸低头一看,见祖母身边的小宦官如此拼命地拖住自己,以为大哥和三哥果然如自己所料一般,为祖母所害,惊慌愤怒之间动作更加激烈。他双手提住萧江沅的双肩,直接摔了出去! 只听“咣当”一声,萧江沅实打实地撞到了山水屏风上,随即倒地,额头在屏风的木框上狠狠一碰。 刚冲到观风殿内室门口,才歇一口气的李隆范顿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李成义见到此景,先是脚步瑟缩了一下,后咬咬牙,便又要冲进去,却被回过神来的李隆范紧紧抱在怀里。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正用力挣扎的李成义与死死扣紧双手的李隆范皆是身形一定,相视一眼,僵硬地回过头,便见李成器温和尽褪,露出微白的脸色,焦急而忧虑,李隆基则皱着眉头,一脸“不会吧”的表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帝王夫妻深情薄 ② 话是李隆基说的。他与李成器刚拐回到芬芳殿前的院中,便看到李成义和李隆范一脸急色,直奔观风殿而去。兄弟二人相视一眼,立即追上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见李成义二人都说不出话来,李成器寒着脸向内室走去。李隆基则与李隆范对着眼色,两个人挤眉弄眼,竟也将事情经过说了个明明白白。 刚踏入内室,李成器便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地面上鲜艳的朱红色汁液和破碎的琉璃杯,瑟缩着跪拜的李隆业,倾倒在地上的山水屏风,屏风旁一脸狼狈的萧江沅再想到方才李成义与李隆范的姿势与神态,一想便知发生了什么。 同样的场景落入李隆基的眼中,便是另外一种意味了——看来他家五郎反应倒快,刚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自己搞错了,赶紧跪下认错,连鞋掉了都没来得及捡,看这一身果浆被人泼的,真没浪费几滴。 想着这泼果浆之人还能是谁,李隆基朝萧江沅看去,心这才沉上一沉。 萧江沅额边有一块细长的红印,渗出一点血迹,他却浑然不顾,只跪在屏风边上,倾身向前,双手撑着身子,十分专注地看着屏风上一丝一毫,脸上满是忧色。 早在摔倒在地的同时,他便忍着浑身的疼,连忙翻滚到屏风之外,随后便一直是这个状态。若是这架屏风坏了,他可想象不到,武曌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来。 李成义和李隆范这时也已跟进内室来,却只敢默默立于李成器和李隆基身后。而此时此刻,纵然是向来健谈的李成器和李隆基,也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实话实说,那不是表明了他们防备自己的祖母,岂非不孝?而他们的背后是父亲,这势必会影响到祖母与父亲刚刚修复的母子之情,不论上午殿中那一幕多温情,此后也会变得虚伪而讽刺。 但若不说实话,此情此景,他们可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如此思来想去,殿内便安静了下来。 武曌自萧江沅来而又去开始,就一直是一副坐等看好戏的模样,唯有山水屏风倒下的那一刻,她坐直了身子。可当屏风全然倒地之后,她只目光一定,又缓缓地倚回到榻上,只在神色中添了几分茫然。 后来见之前还气势汹汹的李隆业已经身子一软跪到地上,走到殿中的其他四兄弟则直愣愣地站着,连礼都不知道该怎么行,她不觉有些好笑:“五郎可是梦魇了?” 五兄弟谁都没想到,武曌会先给个台阶下。李成器一时反应不及,李隆基已经请安行礼,顺势跪坐道:“五郎这是老毛病了,不想在这里也犯了,更惊着了祖母,孙儿们实在不孝,这便给祖母赔罪。” 武曌等着其他三兄弟也行礼跪坐后,才道:“你们四个青年郎君,竟一个都没把他拦下叫醒?” 李隆范忙道:“刚才五郎梦魇时,殿里只有孙儿和二哥,也是刚刚睡醒,实在来不及。” “哦?原来刚才芬芳殿里,大郎和三郎都不在?” 李成器心头一凛,温然一笑:“回祖母,孙儿和三郎午时吃的有些多,撑得难受睡不着,这才在殿外走走。” “你们既然就在殿外,还清醒着没睡,为什么没拦住五郎?就算你们拦不住,也该在二郎和四郎之前赶到这里,怎么之前我看,你们竟是最后到的?”顿了顿,武曌悠悠地笑起来,“你们兄弟俩这是走到哪里去了?真的只是消消食,没聊什么?” 李成器紧抿住唇,不再说话。李隆基则颇为意外,他本能地想到,是不是祖母身边的宫女内侍一如祖母权势滔天时耳聪目明,不动声色地监视了他兄弟二人,想想又觉得不对。且不论他兄弟二人本就十分注意,单看祖母便有疑点——她都已经说得这样具体了,还差一句他兄弟二人言谈之部分内容么? 显然,她都是猜出来的。 李隆基心下一定,刚要开口,却被武曌打断道:“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在想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帝王夫妻深情薄 ③ 默了默,武曌定定地看了一眼李成器和李隆基,接着道:“也知道,你们今日都做过什么。其心可悯,其胆可嘉,然则这样的事情,以后还是少说少做。好歹也是太宗皇帝和九郎的后人,体内多多少少也有些我的血脉,做起事来却如此拙劣稚嫩,真是” 听李隆基轻咳一声,武曌忍不住笑了笑:“我如今大势已去,不过是依靠儿孙生活,才继续享有‘皇帝’名号。如今八十有二,命不久矣,最多不过担忧武家的将来,你们对我有什么可防备的?小小年纪,想的事情倒大。我对自己的子女,着实凉薄了一些,却并非没有慈母之心。我一生有过六个子女,不也只有李贤死在了我手上?” “你们不知道也就罢了,你们父亲难道也不知道?当初若非李贤不认我这个亲生母亲,却跑去认死去的韩国夫人为母,还想着要为‘母’报仇,处处与我作对,我何至于对他那般狠心?”武曌的笑意越来越冷,说话间竟有些咬牙切齿,可见李贤在她心中,是多么深的一根刺。 这时,一直闷不吭声的李隆业忽然直起身子,大声道:“此事是五郎的错,与父亲无关,祖母明鉴!” 武曌被李隆业弄得一怔,见这小孙子满脸斑斓,嫣红得如涂满了胭脂,不由得冷笑变轻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也罢,我也不过是想在所剩不多的日子里,感受一下之前从未有过的天伦之乐,竟让你们如此多思忧虑,好没意思。你们今晚也不必在这儿住了,日后若是愿意,就把我当做民间的祖母,常来看看我,若是不愿意,我说的又不是圣旨,你们不来就是了。” 武曌都这么说了,五兄弟还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赶紧叩谢,李隆业更膝行至武曌榻前,刚要赔笑,却见武曌往塌里缩了缩:“你把脸擦了再过来。” 李隆业:“” 这一晚,五兄弟还是住在了上阳宫。睡觉之前,他们感叹起昔日那般可怕的祖母,如今竟变成这般模样,大抵真是老了的缘故,倒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都不禁有些愧疚,一时间孝心大发,如李隆业者更决定,日后只要休沐就来上阳宫照看祖母,还拖着四个哥哥都应了他,随他一同前来。 李成器和李隆基虽也十分附和,心中却各有想法。他们相视一眼,当即明白彼此想的一模一样——祖母的确没有要害相王府的意思,但还是算计了他们,至于是何原因,就如何都想不通了。 与此同时,在观风殿中,武曌正亲自为萧江沅的额头换药。萧江沅虽也觉得疼,却觉得叫出声来十分没必要,故而一直闷闷的,直到武曌开口:“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看你这样憋着,我也难受。” 萧江沅低声道:“你何必这样示弱,让他们非来上阳宫不可?” “他李三郎可以将计就计,借机试探,我就不能顺势而下,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前来?示弱不过是手段,我这还不是为了你,若只是命令,他们能来几次,你又能跟他们有多少接触?但若现在这样,你来日投身相王府,我就不担心了。” 萧江沅一时欲言又止,转眸看向了已经收置墙边的屏风。 “别看了,都已经坏了。”武曌悠悠一叹,语气中竟有豁达之感,“曾几何时,我以为它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却原来,它也不过是一架屏风而已。” 萧江沅怔怔地看着武曌,不甚明了她的意思,便见武曌温柔一笑:“万年宫的山水,不在这架屏风上,而在我心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帝王夫妻深情薄 ④ 万年宫位于麟游县西天台山上,依山而建,气势宏伟。永徽五年,李治曾带着武昭仪等后宫来到万年宫居住,当时为了方便办公,重要大臣也住在其中,加上宫人内侍及戍守将士,人数不下千人。 可就在五月的一天夜里,大雨引发了山洪,水势凶猛,直接冲破了万年宫北门,吓得将士们四散逃命。那时夜已深,宫内众人大多都在沉睡,若非薛仁贵登上大门大声呼喊,惊醒了李治与武曌,只怕他们便要如李治后来所言一般,变成水中之鱼了。 那一夜,雨水淋得他们瑟瑟发抖,李治却始终紧紧地揽着武曌,时不时握起武曌的手哈气,任急湍的水流擦过他们的脚踝。他们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生死无常,他们的心从未如此接近。 这半年多以来,武曌时常会病得有些糊涂,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自顾自地讲起以前的事,讲完她便忘了,还反过来问萧江沅刚才发生了什么。萧江沅便是因此,知道了许多故事的内情,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万年宫大水一事被武曌讲得最多,他自然记得最清楚,也就最明白这架李治在大水过后亲手绘制题字的屏风,对于武曌来说意味着什么。 然而现在,她却放开了。她一辈子都没有放开,却偏偏在这时候萧江沅垂眸看着武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只觉得不祥。他想了想,忽然抬头道:“陛下等着,我让他们赔给你。” “嗯?”武曌从未如此吃惊,“你再说一遍?” “我要让他们赔给你。”萧江沅重重地道。 武曌怔怔地看着萧江沅,未几便恍然。她温柔一笑,捏了捏萧江沅的脸:“就算他们赔了,也不是从前那一架了。再者说了,我一个做祖母的哪能跟孙子们这么较真,好歹也是做过皇帝的,会不会太小气了?” 萧江沅神色虽淡然如故,眼神却认真:“陛下且等着,我一定要让他们赔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一个月不成就一季,一季不成就一年,一年不成大可十年,陛下好好等着就是了。” 见一向早熟的萧江沅竟也会说出这样天真任性的话,武曌又是摇头又是轻笑,心中满是柔软,叹气道:“好好好,听你的。这以后的日子啊,我都听你的。” 次日晨起,五兄弟听到此事,顿有一种被雷劈之感。从古至今,不论帝王对臣子,还是祖母对孙子,这般斤斤计较一点亏不肯吃的事,他们皆是闻所未闻,眼下却直接见着了。 萧江沅讲述完毕要求之后,问道:“几位大王可听清楚了?” “这真的是祖母的意思?”李隆业确认道。 萧江沅淡笑而不语。 李隆基俊眉一挑,正要开口,便听李成器道:“我等兄弟弄坏了祖母的屏风,重新做一个一模一样的,也是应当,只是这不计成本便也罢了,为何也不计时间长短?” 萧江沅道:“那屏风陪伴陛下多年,陛下对其无比熟知。大王们若是想让陛下满意,自然要以假乱真才好,最好是一丝不同都不要有。这可不是简单的事,若真的定下了时间,大王们完成不了,该当如何?” 李成器温然一笑:“原来如此,成器明白祖母的意思了。尽力而为,不必强求。” 萧江沅颔首:“但也要精益求精,方不负‘尽力’二字。” 这时,李隆基朗然道:“那便请萧内侍为监工,可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帝王夫妻深情薄 ⑤ 萧江沅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守礼地垂着眸,笑吟吟地站着。朝阳自窗口投射殿中,刚好照见他一身挺直的腰背,泛着金光的发丝全都束起,包在墨色幞头之中,脸庞的轮廓也陷在光晕中,睫毛蝉翼一般地轻轻颤动,竟带出一股柔婉精致的美。 李隆基怔怔地看了一眼,连忙视线一降,果然一见到萧江沅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立即便能回过神来。他以手背掩唇,轻咳了声才道:“我等兄弟愚钝,最多不过临摹其形,其中神韵还需萧内侍来提点——我们可是不敢直接去请教祖母的,萧内侍在祖母身边已久,又深得祖母之心,必当知道什么样的山水画才能以假乱真,甚至分毫不差。” 李成器想了想,点头:“三郎说得对,不知萧内侍可愿意帮我等这个忙?” 萧江沅这才道:“奴婢却之不恭。” 见萧江沅此时答应得如此爽快,似早早便有此意,李成器转眸看了一眼李隆基,见其并无意外之色,便淡淡笑道:“五郎。” 李隆业立即走到李成器身边,冲萧江沅拱了拱手:“先前隆业莽撞,误伤了萧内侍,心中十分歉疚。不知萧内侍如今伤怎么样了?” 萧江沅连忙侧身避过,恭敬行礼道:“小伤不足挂齿,中山王客气了。”顿了顿,他浅浅一笑,“其实只要这屏风能恢复原样,哪怕中山王日后只要见到奴婢,便把奴婢摔出去一次,也是无妨。” 其他兄弟四人立即相视而笑。李隆业先是愣了愣,才有点脸红地笑了起来。他不仅丝毫未将萧江沅的打趣放在心上,反倒对萧江沅亲近了许多。他没想到祖母身边的贴身内饰兼面首,竟然是这样随和的人。在萧江沅离开芬芳殿之后,他还想同李隆基感叹一下,却发现李隆基凝视着萧江沅离去的背影,唇角的笑意十分高深莫测。他不禁浑身抖了三抖。 忽然想起了什么,李隆业立即把对萧江沅的感叹放到一边,开口问道:“三哥,你刚才害羞什么?” 李隆基笑容一僵,呵斥道:“胡说什么?我方才” “你方才这样了!”李隆业学着李隆基的样子,手背轻贴着鼻尖,掩住唇来轻咳一声,接着一脸好笑地道,“从小到大,你害羞的次数是不多,但每次都会这样!三哥堂堂临淄郡王,对美人都不曾害羞过,如今却对一个小宦官害羞” “你还知道他是个宦官?”李隆基反驳道,“他还是祖母的面首呢,我好好的为什么要对他害羞?阿耶谆谆教诲我等,小心祸从口出,我看你是全然忘了,该好好打一打了!”说着便挽起袖子,一边朝李隆业走去一边道,“四郎,一起么?” 李隆范立即跟上去:“一起!” 李成义连忙要拦,却被李成器伸手挡住去路。他焦急地看向大哥,却发现大哥眉眼之间皆是温柔笑意:“二郎,随他们去吧。” 过了好一阵子,五郎一身狼狈地逃出生天,膝行而来,紧紧抱住李成器的腰:“大哥你快救救我,三哥恼羞成怒啦!” 累得气喘吁吁的李隆基闻听此言,当即便又要起身:“你小子再说一次!” 李成器这才悠然道:“到此为止。” 四个弟弟立即乖乖地回到榻上,围成一圈,正襟坐好。李隆业又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道:“说起来,萧内侍人是不错,就是有点怪怪的。我之前把他扔出去咳,感觉他的衣服里有垫肩。” 李隆范不以为然:“垫肩怎么了?有的人天生溜肩,衣服里垫起肩膀,显得身形挺拔些,有何不可?” 李隆业摇头:“不对,他的衣服那样宽松,怎么垫都不显挺拔啊。而且,他的胳膊也比同龄的宦官要细上一些,还有一个地方不对劲,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李隆基不耐地打断:“那都不重要。现如今我们要想的是,怎样能把屏风上的那幅画,临摹得一模一样才好。” 五兄弟的目光都投向了殿中那架屏风上。那是萧江沅刚刚前来的时候送过来的,右上角画绢抽丝,即便铺展整齐也难看出原样。 “还好,那部分乃是祖父的题字,整幅画还是临摹得出的。”李成器道,“咱们五兄弟中,数四郎画技最高,不过为了能尽快一些,还是一同上手,各临各的,挑出最好的献上。” “我就不了。”李隆基摆了摆手,“我这双手还有其他妙用。” 李成器想了想,笑道:“说得也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万年山水万年春 ① 不过一个多月,江山万里,翻天覆地。 先是二月初一,皇帝李显携文武百官至上阳宫,向武曌问安,此后每十日,他便前来一次。随后二月初四,李显复国号为“唐”,并规定郊庙c社稷c陵寝c百官c旗帜c服色c文字等,皆沿用天皇李治永淳年间的旧制。昔年被武曌诛杀的那些李唐宗室尚有后代在世,只是境遇极惨,分散各地,李显也下制召回,予以爵位与官职。 至此大周王朝一代女帝,这一页终于翻了过去。 二月十四日,李显封韦氏为后,其逝世的父母还被追封为上洛王与王妃。这是自武曌以来,第二位皇后的父母获封异姓王妃。因有武曌前车之鉴,便有朝臣反对此事,生怕大唐中兴伊始,便又要重蹈覆辙,劝诫李显务必提防,李显并未采纳。 两日之后,李显再度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先拜太子宾客武三思为司空c同中书门下三品,后晋右散骑常侍c安定王c太平公主之夫武攸暨为司徒c定王。张柬之c桓彦范等功臣不论怎么劝诫反对都是无效,只能眼睁睁看着,堪称李唐皇族灭门仇人一族的武氏众人,继续活跃在政坛之上,更有再兴之势。 直到二月二十一日,这层浪才被盖过去——相王李旦辞去了太尉及宰相职务,李显一边答应,一边却要立李旦为皇太弟,后来还是李旦三番两次坚决推辞才得以作罢。 跟这些比起来,姚元崇罢相并被贬为毫州刺史一事,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乏人问津。 李隆基五兄弟固然生活在漩涡的中心里,却任凭风起云涌,我自岿然不动,日日两点一线,点卯休沐,往返于宫城与上阳宫。他们弄坏了武曌的屏风,却废寝忘食潜心临摹以偿祖母的孝行,早在李显初次携百官来上阳宫问安之时,便为人所知,更自李显的口开始,逐渐为人所赞。 “阿兄,你们说,此事怎么就成了我等之孝心了?分明是祖母”李隆业活动了下肩膀,想起近期获得的一些赞美,疑问道。 李隆范打断道:“祖母会因为一架屏风跟一群孙子过不去,说出去谁信?人家既然这样想,且随他们去便是,反正对咱们来说,又不算什么坏事。” “四郎说得对。”李成器温然道,“纯孝之名,对咱们而言并无坏处,且缘由如此谨小慎微,对父亲也好。” 李成义一脸忧色:“圣人今日竟要立父亲为皇太弟虽是圣恩浩荡,却” 李成器道:“二郎,此事莫要再提了。” 见李成义唯唯诺诺地点头,李隆业不乐意地道:“圣人明明就是在试探” “圣人是在回报阿耶当年相让之义,为君者如此重孝重悌,实乃我等宗室之福。”一直闲坐在一旁看书的李隆基突然开口,“阿耶谦和恬淡,自认不是做皇帝的首选,吾等兄弟连个屏风都不敢小事化了,非如此较真而不能安心,又能有多大出息?” 李隆业愣愣地道:“三哥,我听不大懂你说的话” 李隆基:“” 李隆范摇了摇头,收笔道:“五郎啊,你有时候是真聪明,有的时候却太蠢。” “四哥!” 不理会李隆业的恼怒,李隆范忽然想到:“说起来这一点,你与阿沅倒十分相似。” 不过一个多月,他们便已与萧江沅混熟,这才知道,这小宦官看起来疏离,实则是个十分随和的人,不仅脾气好得要命,内心也十分细腻,话不多,不问就很少主动开口,别说祖母了,他们也非常喜欢他。 “不过,阿沅只是发愣,若有所思,也不知道他那个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自有高深之感。你就不一样了,”李隆范瞧了瞧幺弟,忍俊不禁,“你啊,连发傻都如此郑重其事,恨不得让谁都相信,你确实是真傻。” 李隆业当即便要摔笔,手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李成器轻轻一按,立时动也不敢动了。李成器见幺弟如此听话,点了点头,才转头朝李隆范的长案上看去。 四兄弟作画的长案依照长幼顺序并排而置,面向那一副坏了的屏风。李隆范的长案就在李成义与李隆业的中间,见李成器看过去,李成义和李隆业也围了过来。李隆范一脸的满意之色,不住地点头,见李隆业惊讶地看向自己,立即挑了一下眉。李隆业撇了撇嘴,可看这画,也只得心服口服。 一向寡言的李成义由衷叹道:“大哥,我们可以停笔了” 李成器温然颔首,看向李隆基:“三郎,你也过来看看。” 李隆基笑道:“见你们如此神情,我便知画作如何了,不必去看。只是” 只是近日的萧江沅愈发奇怪了。临摹前几日的时候,他还能将四兄弟作品中的不足如数家珍,近日的他不仅说不出来,还时常神游太虚,却也不是心不在焉。算下来已经多次了,萧江沅只说他们画得不对,让他们重画,继续重画。 “这一次,阿沅可绝不会再让咱们返工了!”李隆范十分自信。 李隆基但笑不语,只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李成器等人随即看过去,正是萧江沅端着茶具,步距一致,踏进殿来。 李隆业当即把萧江沅拉到了李隆范的长案旁,兴冲冲地看着萧江沅的脸上,也露出了讶然的神色,笑道:“这次你可满意了吧?” 萧江沅定了定神,重拾微笑:“此画甚好,然而美中不足。” 除了李成器和李隆基外,三兄弟皆是不解,李隆范立即问道:“哪里?” 萧江沅指了指画作的右上角:“此处还有天皇题词,可谓点睛之笔,若没了题词,这画也只是比普通的画好看些罢了。” 本以为或多或少会看到三兄弟挫败的神情,却不想他们不仅没有丝毫挫败,反倒纷纷松了一口气,然后连带李成器一同,转头看向了坐在一旁的李隆基,萧江沅心下微惊,便见李隆基微勾着唇角,含笑站起,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旁。 李隆基今日穿的也是浅绯色的窄袖圆领袍衫,最新入市的缠枝花纹看起来十分花哨而跳脱,穿在他身上,竟莫名地随和起来。他分明是最风流的俊朗相貌,却因肤色甚白,添了几分仙风道骨来,还曾被人戏称,不愧为李唐皇族始祖老子的后代。如今被浅绯色的衣衫一衬,他便是人间烟火中,最脱俗的存在。 其他四兄弟按住狮头镇纸,将丝绢画作拉平。李隆基提笔一挥而就,殿内顿时落针可闻。 萧江沅先是怔了一下。待看清画上笔触之后,他立时转身,走到李隆基这一个多月坐着的矮案旁,放下茶具,拿起一卷书便展开。 他本以为,这画已足以难为他们一阵子了,就算有一天他们画出来了,也该是数月之后;他也确信,他们或许可以将画作临得极好,右上角的字却是绝对完成不了的。他甚至最初根本没提及题词一事,也是抱着一丝他们最好忘了的心思,却难料他们不仅没忘了这件事,还能在没有原作的情况下,完成得如此完美! 难怪这一月多来,李隆基从不管画,只看似悠闲地坐着看书。他道他看的什么,原来是昔年李治的手书! 怪只怪他听了当初问起时,李隆基的那句“我不擅画”后,只暗暗松口气,以为五兄弟少了一个,时间便可以拖延得更长些,竟没往深层次去想,好防患于未然,真是失策。想起这段日子自己常来这里,却一次都没看到这书卷中的内容,萧江沅心头一亮,抬眸看向了李隆基。 “阿沅以为如何?”李隆基背手而立,眉目流转。 萧江沅放下书卷,走回到长案边,伸手道:“如此一来,便圆满了。奴婢这便拿去,交由工匠装于屏风之上。” “慢着。”李隆基说着也伸出手去,正盖在萧江沅的手上。他先是微怔,没想到萧江沅的手竟如此细腻光滑,凝脂一般。他不禁低眸看去,心下暗叹,果然还是没长开的少年,手指竟也如此纤细 再要遐想,萧江沅已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去,淡笑道:“临淄王以为,有何不妥?” 李隆基忙回过神来,手背掩唇轻咳一下,道:“这屏风既是我等兄弟弄坏的,便由我等亲手装好,方显诚意。” “可是” “阿沅还请放心。此等活计,我们儿时也是玩过的,绝对不会”李隆基的眼角挟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眨眨眼,“把画弄坏的。” 仅一晚,五兄弟便把屏风装好了。他们绕着屏风走了好几圈,没有发现任何不对的地方,这下放下心来,转入内室睡了。翌日晨起,他们因各有官职,需去宫城点卯,便各自梳洗用膳,依次离开了上阳宫。 芬芳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剩屏风在大殿中央孑然独立。不过多时,萧江沅缓步走了进来,面对屏风怔怔站着,眼中添了几分恍惚之感。这次的画与字太好,他几乎便要以为,那一日的损坏只是一场梦,唯有崭新的墨香还在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 进退皆是舍不得,他犹豫了许久,最终却还是自袖中拿出莲花银簪,攥在手里,再横眉朝屏风一看,立刻挥下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万年山水万年春 ② 只听“啪”地一声,簪尖骤然停在屏风前一寸,萧江沅感受着手腕的温热,没有丝毫意外,只重重地叹下气来。 “你想过我会去而复返,还要过来一试,显然是非要把它弄坏不可,方才却犹豫了那么久,刚才刺向屏风的力度也不够凌厉,难不成你在等着我拦下你?”李隆基自萧江沅手中抽出莲花银簪,打量了下,一边悠然地说着,一边竟随手把银簪往萧江沅头上一插。 萧江沅身子一僵,却也同时脸色恢复如常。他轻描淡写地将银簪摘下,重新拢入袖中,朝李隆基颔首一礼,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奴婢见过临淄王。临淄王此时此刻还未前往宫城点卯,可提前找吏部郎中开了条子?” 李隆基毫不在意地道:“我一个卫尉少卿,四品闲职,又是皇亲,大不了交些绢,若有责罚,找个人顶替就是。这点小事,圣人都不会怪我,谁还能管得了我?” 萧江沅心下暗道,这倒也是,李显要是知道李旦的儿子这样不学无术,只怕还能放心些。见屏风之事已无转圜,他有些心灰,垂下眼帘便要退下,却被李隆基伸臂一拦:“阿沅好玲珑的心思。” 萧江沅道:“那也不如临淄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李隆基笑了笑,对这夸赞全然接受,口中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见萧江沅抬眼怔住,随即脸色一黑,他忍不住扑哧一笑,接着道,“既让我等兄弟心甘情愿临摹,又不败坏祖母名声,还设计让圣人知晓此事,并对我等予以赞赏。此等好意,三郎先代自己与兄弟谢过阿沅了。” 见李隆基不但不责怪,反倒还感谢自己,萧江沅有些意外,表面却不露声色。 李隆基定定地看着萧江沅,挑眉一笑:“你没有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忽略了我等兄弟,反倒事事周全,固然用所谓的‘孝心’逼得我等说不出什么来,却也未伤及相王府,我自然要感谢你,你没什么可意外的。” 萧江沅这下藏也藏不住了,干脆舒一口气,敛去笑意,十分无礼地抬眸直视着李隆基,等着他说下去。 这回轮到李隆基意外了。他第一次看清萧江沅的双眸,明明清透璀璨如两颗明珠,眼神却犹如骊山上的汤泉,泛着薄薄氤氲的雾气,那是他的淡漠与疏离。想起这一个多月来的朝夕相处,李隆基莫名有些失落,竟有些不愿跟他就这样疏远,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开口:“你放心,不论此事还是屏风一事,都只有大哥与我知晓。” 萧江沅不觉歪过头,一边看着李隆基,一边想着李隆基的话——他当然清楚,这两件事李隆基知道,李成器也必然知道,至于其他三人,若是已然知晓,便不会是昨日的表现。而眼下李隆基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便是没打算让其他三人知晓。既然如此,他日后与他们相交,一如既往便可,李隆基让他放心什么? 李隆基顿觉尴尬:“我的意思是大哥与我还要感谢你,便是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所以” 萧江沅有些明白了,心中竟不觉微暖,脸色却淡淡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奴婢行事之前便有思虑,面面俱到,各有得益,所以自认并未对不住几位大王,日后见到几位大王,也不会觉得不自在。临淄王多虑了。” 李隆基怎么都没想到,一向乖巧守礼c温顺可人的萧江沅,竟也有如此不客气的时候。一愣之后,他轻咳着笑道:“你倒是真诚率直。那我最后问你一次,这屏风一事,真的是祖母的意思?”见萧江沅缓缓摇头,接着道,“之前一问到这个,你要么不予置否,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而这一月多来,祖母也未曾问过进度,哪怕一次,我便知道一定有问题。” “临淄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问奴婢?” “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想问一问你。”李隆基松了一口气,叹道,“想来祖母也做不出这种事,如今却为了你,不仅默认,还险些担了小气的名声,看来真是很疼爱你。阿沅真是个有福之人。” 萧江沅的眸中浮现出一抹虔诚:“能在陛下身边侍奉,的确是奴婢最大的福分。” “所以你不仅不限时让我等完成这屏风,还要竭尽全力地拖延,是想让祖母为了这屏风,能坚持得活得更久些。看来虽年岁相差甚远,阿沅对祖母竟是一往情深。” 萧江沅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李隆基为什么会用到这个词,一抹尴尬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李隆基十分精准地捕捉到了萧江沅神情的变化,只道他是羞涩,忍俊不禁。 李隆基本对面首甚为鄙夷,尤其是在见过莲花六郎张昌宗之后,却没想到萧江沅是那般截然不同,从不撒娇撒痴,也不会使小性子,还不会进谗言去构陷谁,有什么事问到他,从来都能得到最为公正的答案。他分明是一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骨子里却如他的腰板一般挺直,也正因为如此,李隆基才对他改观,更有相交之意。 见萧江沅对祖母如此痴情,李隆基叹道:“我理解你的心思,却不愿你这么做。这屏风祖母本已不甚在意,但若真有一模一样的重新出现在她眼前,她也定然会高兴。你让祖母有了期待,却还一直拖延着,这也许会让祖母多坚持一阵子,但你是否想过,若到了那个时候,屏风还未成,祖母岂不是要失望和遗憾?只怕到时候你也会自责吧。” 萧江沅自然明白,李隆基说的“那个时候”指的是什么,那是他最不愿面对却必须面对的。他垂首想了好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这一日暮鼓敲响之后,五兄弟便把山水屏风呈给了武曌。 见到屏风之后,武曌果然很高兴。她在萧江沅和李成器的搀扶之下,鲜少地走下塌来,伸出手去,细细地抚摸着这画帛,目光在题字之上流连最久,连连问:“这字是谁写的?”见李隆基上前一步,她有些讶然,“你祖父最是喜好书法,你这字最得神韵。” 李隆基笑道:“这是孙儿之幸。” 武曌看向李隆基的目光中,带有一丝不解:“你可知这‘万年山水万年春’,是你祖父何时题的?” 李隆基摇头:“孙儿不知。” 武曌叹息着讲述起来:“永徽五年五月,万年宫大水,死伤无数。足足过了好几个月,事情才算平息,那时我正好诞下了大娘。大娘是早产,身子弱,我那段日子也不大好,再加上王皇后和萧淑妃刁难,我便鲜少出门。不久之后,大娘夭折,宫内风波骤起,我便干脆闭门谢客,自己软禁自己。你们祖父怜我丧女之痛,又自责于无法处置王皇后和长孙无忌,便亲手画下这幅画,亲笔题字,再亲手做成这屏风赠予我,承诺我万年山水生死相依之情,哪怕过了一万度春秋,也会如这丝帛上的画一般,长久不变。此心此情,历经生死,最是深重,你才多大,何曾经历过,竟也写得出来?” 李隆基故作认真地道:“孙儿好歹去年加冠,已不是小儿了。” 李隆业紧接着笑道:“且最是风流多情,不论是西京长安还是神都洛阳,就没几个美人结识了三哥之后,还看得上别人的。” 李成器温和的目光一递:“五郎。” 李隆业立即老实地正襟危坐低下头:“五郎错了。” 武曌摇头失笑,拍了拍李成器的手:“长兄如父,自是要严格些,可也别太拘着了。在别的地方也就罢了,既是在我这里,随意些又如何?不过三郎,你当真如五郎所说那般” 李隆基不自觉地看了萧江沅一眼,义正言辞道:“祖母且听五郎胡说,三郎平日里最是老实了,只是女子不论良家贱籍,皆是精致娇美,三郎身为男子,自然要怜香惜玉些,怎能轻慢?” 武曌凝视着李隆基,点了点头,想了想,又缓缓摇了摇头:“你能写出那般神韵,自当是个多情也深情之人。只是莫要滥情了,伤人伤己,既是薄情,也是绝情,不如无情。” 李隆基此刻还有些不明所以,却仍是乖乖长揖:“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此时的他还未想到,这样的一句话,竟是他一生情之一字的判词。 屏风风波到此为止,五兄弟当晚喝酒奏乐唱歌跳舞好不痛快。李隆业酒量差些,喝了没一会儿就跑去殿外去吐。李隆范平日里虽与李隆业打闹最多,但也其实最亲近这个幺弟,故而虽一脸无奈,还是放下酒杯,追了出去。足足过了半晌,两兄弟才走了回来,脸色却与方才大不相同。 李隆范刻意表现自己身为兄长的稳重,只深深地皱着眉头,李隆业则一脸气势汹汹。李成器见状温和地问:“这是怎么了?” 李隆范欲言又止,李隆业则不管不顾大声道:“我看错了萧江沅!” 李隆基拿着鼓槌的手不觉稍稍一顿。 “三哥七岁怒斥武懿宗一事,是萧江沅跟祖母提起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一往情深深几许 ① 春寒已过,仲夏伊始,正是牡丹盛放的时节。上阳宫团花锦簇,几个月来分外朝气蓬勃,丝毫不见最初搬来时,烈士暮年的寂寥与颓唐。 一阵悠扬的笛声自观风殿传出,缠绕着殿外的花树枝头,逗弄着数只鸟儿飞舞嬉闹。不少宫人都不禁停下了脚步,三四成群,倚栏而望,带着尚无忧愁娇美明亮的笑意,窃窃私语。 “这是谁的笛音,竟这般欢快好听!” “我猜是中山王,也就他那性子,方能吹出这样的笛音了。” “你们都错了,我刚去偷看了一眼,分明是寿春王!” “寿春王那般性情温和之人,也能吹出这样的曲子来?” 众宫人正争论不休,一阵急促的羯鼓声忽然传了出来,似生出阵阵的风,撼动了花树枝桠,震远了众飞禽。宫人们则纷纷惊醒了一般,各自轻抚着胸口,唇边的笑意却越来越灿烂。 “这个我知道,是临淄王!” “对对对,这样的鼓声,在这种时候撞出来,必是临淄王无疑!” 众姐妹纷纷附和,好气又好笑之间,不禁有些蠢蠢欲动。这样牵动人心的鼓点,让人不由得精神百倍,若非此处有宫规加身,她们只怕便要忍不住踏入院中,痛快地舞上一舞,才可罢休。 萧江沅率领内侍,端着乳酪果浆等物踏入观风殿前院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他并未学过音律,也对这个不甚感兴趣,近些日子五兄弟总在武曌面前演奏,他才算了解一二。笛声与鼓点交相辉映,他闭目倾听了一会儿,除了心情畅快旷达许多,并无其他感受,不觉淡淡摇头——难怪自己不感兴趣,大抵也是没有天赋的缘故,与那人可是万万不同。 踩着鼓点步入殿中,萧江沅刚驻足要行礼,乐声便是一停。 武曌合着双眼听得正好,忽闻骤停,蹙了蹙眉,睁开眼见萧江沅来了,她的眼波似有似无地朝五兄弟的中间转了一转,垂眸一笑。 萧江沅的动作并未因乐声的停止而顿住,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向武曌和五兄弟见礼,见五兄弟如旧拱手还礼,唯独李隆基始终不肯抬眼看自己,心中不由好笑,神色却依旧淡淡的——他知道,李隆基近段日子心情十分不好。 缘由谓何,他不问也猜得到,只是之前好长一段日子,李隆基要么躲着他,要么一脸恣意的假笑,让他有话也无法开口。他也有些不解,分明其他四兄弟待他一如从前,即便是最藏不住心事的李隆业,也不过最初几日闹了些小别扭,后来就没事了,怎么偏偏李隆基一反常态,刻意表露出自己的情绪? 他昨日忍不住,旁敲侧击问过李隆业,得到的答案竟是—— “我本来气愤得要命,还跟阿兄们抱怨,不知你同我们相王府有什么深仇大恨,竟会给我们惹那么大的麻烦,若不是祖母心慈,真不知会发生什么。大哥最沉得住气,劝我心平气和,切勿冲动行事;二哥紧皱着眉头,连连说你怎么也是这种人;四哥跟我是一样的,只有三哥,起初什么都没说。” “起初?” “对啊,还是四哥,见一直是我在喋喋不休,可与此事最息息相关的三哥却一直沉默,便主动问他,是否在想计策,好来报复你?可你猜,三哥怎么说?” “怎么说?” “三哥愣了一下,然后轻笑着说,我当年那事又不是鲜为人知,难道阿沅不说,祖母就想不起来?他不过一个小小内侍,又才多大,能明白那件事的牵连?不过是顺着祖母提起而已,顶多当作一个笑话,逗祖母一笑用的,若真出什么事,也是祖母的意思,跟他有什么关系?” 萧江沅十分意外:“临淄王这么说?” “是啊,这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一个字都没落下,原封不动告诉你的。后来大哥也劝,说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心有余悸便迁怒于你是不对的。我心里虽清楚,可还是有些生你的气,不过后来看你不解释还任劳任怨,便算了。你啊,真是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见萧江沅怔怔地不说话,李隆业有些不乐意地道:“不多谢我宽宏大量饶过你?” 萧江沅淡淡垂眸一笑:“中山王宽宥之恩,奴婢感激不尽。” “这还差不多。”李隆业轻哼道,见萧江沅笑过之后,虽一如平时一脸镇定,眼角仍带有一丝忧色,轻叹一声,凑到他耳边,“我悄悄告诉你啊,三哥平日里藏得最深了,鲜少这样情绪外露的,还竟敢在祖母面前也不收敛,肯定有什么目的。他表面上劝我们别怪你,其实心里不一定怎么怪你呢,你要是想把他哄好啊,我还真没什么办法能够帮到你,只能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 所以从今日开始,萧江沅便不理会李隆基了。 李隆业见萧江沅行礼过后,李隆基笑容一僵,心下好笑不已,冲着萧江沅直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我三哥这种骄傲又矫情的人,不理他就对了。 李成义对此视而不见,李隆范虽仍是一副持重的样子,灵动的眸光却暴露了他,李成器将几兄弟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无奈摇头,满含歉意地看向祖母,却见祖母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只好低下头,暗自长长一叹。 这样又过了大半个月后,李隆基有些坐不住了。萧江沅能主动黏上来,十分难得,他才经历多久好吧,时间似乎是长了点,可正是意犹未尽的时候,突然间一切恢复正常,他费解之余,本来心中不过些许疑惑,如今却烦躁起来,竟有些生气。 意识到自己在生气,他不禁有些茫然,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被一个小宦官牵引起喜怒了? 任他如何不甘愿,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反过来凑到萧江沅身边去。萧江沅七窍玲珑心,自然感觉得到,却仍是一如常态,什么反应都没有。直到有一日,武曌看过的书要搬回到七宝阁,再换些新的过来,他怕宫人们放错位置,再拿错武曌将看的书,便下令不许任何人插手,亲自搬着书去七宝阁,途中便偶遇了李隆基。 届时傍晚时分,暮鼓正敲响着,李隆基踏着暮色归来,带着一缕风尘,迎面正好碰上萧江沅。见萧江沅分明吃力得要命,却还要弯腰跟自己行礼,李隆基淡淡翻了个白眼,无奈地伸出手去:“自不量力。” 怀里的书卷被李隆基拿走了大半,萧江沅顿觉轻松许多,继续朝李隆基鞠躬一礼:“多谢临淄王出手相助。” 李隆基没避开也未曾还礼,只掂了掂抱着的书卷:“这么沉,你搬得动?” “计算失误,搬得多了。”萧江沅沉着地道,仿佛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李隆基抿了抿唇,叹道:“走吧。” 七宝阁中,萧江沅开始将书一卷卷放归原位。阁中一片安静,只能听到萧江沅走动的脚步声和书卷装入书袋时摩擦的声响。李隆基背手立在大门口,看着萧江沅忙碌也悠闲的身影,眸光不自觉地深邃起来。他好几次想要开口说话,打破这安静的尴尬,却不知该唤萧江沅什么。 若是之前,自是“阿沅”,可中间隔了数月毫无交流的日子,他不知为何竟有些叫不出口。每每鼓起勇气要开口了,便见萧江沅或是侧头,或是转身,一到这时,他便连忙理理衣袖,拂拂衣襟,或者四处看看风景。 这一次,他算算时间够了,可以看回来了,可刚一转头,便发现萧江沅不见了。他急忙向前迈了一步,便觉手臂一紧,低头顺着手臂上的纤手望去,只见萧江沅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同时听见他轻柔而镇定的声音:“我在这儿。”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说话的时候,没有自称“奴婢”。 李隆基一时间有些微怔,半晌沉默,便听萧江沅继续道:“武懿宗那件事,是我主动向陛下提起的。” 李隆基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他之前对兄弟们说的那些话,并非只是在为萧江沅开脱,他自己其实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莫名享受萧江沅凑到身边的感觉,所以才装出一副心情不好的模样。本想着只要萧江沅再坚持一天,自己便接受他的解释和道歉,却不想先是他不理自己了,又在今日告诉自己,那件事不是他顺着祖母说的,而是他主动提起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 “大王终于肯听我说话了。”见李隆基脸色阴沉又是一黑,萧江沅淡淡一笑,端正叉手站着,“还望大王相信,我提起大王的事,并无加害之意,只是因为我欣赏那时的你。” 李隆基还从未听过,一个人能如此裸地表露自己的感觉,再加上话的内容,他的脸色缓和了很多。 萧江沅接着道:“当年武周天下,纵观李唐皇族,只有大王敢说那样的话,在有的人眼中自是冲动痴傻,在我眼中却是恣意潇洒。” 李隆基抬起手背,掩住口鼻,轻咳了声。 萧江沅一脸一本正经:“现在看来,大王骨子里的高贵与锐气还没有丢,我很欢喜看到这样的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一往情深深几许 ② 唐玄宗爱上了一个宦官? 李隆基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两个耳朵都热得发烫,心下啐了自己好几口,平时花丛掠过片叶不沾,如今竟在一个小宦官面前连话都说不出来,真是 萧江沅从未见过李隆基这般反常,有些茫然,疑问道:“大王莫不是不信?” “我信!”李隆基忙道,发觉自己声音大了些,又接着轻声而郑重地说了一句,“我信。” “既然如此,我已为大王解惑。可眼下我还有一惑,唯有大王能解。” 李隆基定了定神,背过手去:“你且问来。” 萧江沅微笑道:“这个不需要大王说什么,只需恕奴婢无罪便可。” 李隆基似想起了什么,唇角一勾:“依你便是。” 话音未落,便见一纤手轻轻捂上了自己的双眼,带着一股细腻的温热。同时,一阵淡淡的清香拂过鼻息,似空谷中的幽兰,又似池上的芙蕖,细细而轻柔地撩拨着他的鼻尖,也拨动了他的心弦。 少时,萧江沅向来沉静的声音,有些轻快地响起:“果然是你。” 李隆基心下暗叹,果然是被发现了。 温热逐渐离开了自己的双眸,李隆基微微皱眉,适应了阁内的光线后方睁开眼,便见萧江沅抬眸凝视着自己,带着一抹从未见过的鲜活笑意,不知已有多久。他的双眸忽然一亮,带着一抹恍然,映着烛火,迸发出缤纷的色彩。 “那天晚上,不论大王是想看好戏还是如何,我都要多谢大王。”萧江沅在初次看到李隆基的时候,便觉得身形十分熟悉,而在那夜,他只看清过青年禁军的薄唇,今日一验,许多疑惑终于迎刃而解。 见萧江沅不过多时便已恢复如常,李隆基有些失落,却向来会掩藏:“我的确想看看,那晚的祖母会是什么样,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那种时候还会走出来,大概还是因为,就算我无法真心爱戴她,但她毕竟是我的亲祖母吧。”顿了顿,他接着道,“我也要感谢你才是,看来你并未把我那晚的事说出去。” “这件事除了我,连史官都没有注意到,注定它只能继续沉默在过去里,永远都不必让他人知晓。” 李隆基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竟不知为何想起了祖母的眼神,一时间脑中电光火石,许多事情都串联到一起,汇聚成一种匪夷所思的可能——难不成祖母算计他们常留上阳宫,是为了这个小宦官? 七宝阁外,细碎声音不绝于耳。 “他们在说什么?听得清么?”李隆业攀附在李隆范肩膀上,小声地道。 “根本听不清,不过感觉他们聊得不错,我还从未见阿沅除了祖母之外,对谁这么亲近,竟然伸手去摸三哥的眼睛” “你不觉得相比较而言,三哥没躲也没发怒,这才让人匪夷所思么?他对三嫂都没这样宠溺过吧?” “你们在做什么?”李成器温和的声音低沉响起。 李隆范和李隆业立即跳了起来,赶紧拉着大哥二哥回到芬芳殿去。 “阿沅不对劲!” “三哥不对劲!”兄弟二人齐声道。 听了李隆范和李隆业七嘴八舌的讲述之后,李成器想了想,温然道:“你们不要多想,徒增烦扰与麻烦。阿沅毕竟是祖母的贴身内侍,在这上阳宫中可谓一言九鼎,连圣人都对他礼待有加,就算他有什么僭越的地方,三郎不看僧面看佛面,还能真冲他发王子的脾气?” 李隆范和李隆业愣住了。他们分明不是这么说的,怎么到了大哥这里,萧江沅破天荒的亲近只不过是一时僭越,而三哥那股子宠溺也变成了忍让? 李成器的眸光肃了肃:“难道不是么?” 李隆范和李隆业忙点头:“是是是!” “不许再胡言乱语。” 兄弟俩的头耷拉下来:“知道了。” 片刻过后,李隆基走入殿来,看了看道:“四郎五郎这是又闯什么祸了?” 李隆业轻哼道:“这次闯祸的可不是我!” 李隆基轻笑道:“那难道是我?” 李隆业刚想说什么,见李成器淡淡地看着自己,不觉浑身一抖,抿住嘴巴。李隆基见此景,心中思虑百转,亦转头看向李成器:“大哥可是有事找我?” 李成器点了点头,抬步走进内室。李隆基跟了进来:“大哥有事便说吧,三郎听着。” 李成器想了想,犹豫了一下措辞,方道:“我们与阿沅相交,本是因为他在祖母身边侍奉,我们时常来此,总要打好交道,他又本性纯良端正,这才亲近一些。但他毕竟是宦官,外臣与宦官即便相交也不可深交,这是大忌,你当记得。更何况他还是祖母的面首,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宦官。” 李隆基怔了一下,恍然笑道:“原来七宝阁外的声音,是他们俩。大哥不会是以为,我与阿沅有什么私情吧?”说着便将神龙政变那夜,他与萧江沅的交集,还有方才发生之事告诉了李成器,“我跟他清清白白,哪有五郎想得那么龌龊?就算我有那个心思,可你看阿沅最多不过十二岁,虽早熟了些,也不过做起事来精明强干,这种事情,他连想都没想过吧?” 李成器想来也对,可心里始终还是有些不踏实,郑重地道:“三郎,你日后可莫要再如此冲动了。相王府能有今日,来之不易,平安为上,只能求稳,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亦不可冒进。至于别的,我们管不到,也无能为力。” 李隆基先是点点头,又疑惑道:“可很多时候,很多事,成功和风险并存,若是太过求稳,便会错失良机,那时又当如何取舍?” 对于这个问题,李成器也想不通透,只能叹道:“且到那时再说吧。境遇不同,时机不同,结果也会不同,来日之事,我们无法预料,只能做好眼下。三郎,阿沅即便不是宦官,也是一位男子,我泱泱大唐,对此事虽并非容不下,但此时的你,绝不可以。” “大哥放心吧,三郎什么时候没有听过大哥的话?”李隆基心下暗叹,就算他不听又能如何,且不提萧江沅本人根本没有那个意识,祖母在这五兄弟中最中意谁,还说不准呢,他想了也没用。 再者说了,天下美人何其多,他如今的身份又回归皇族贵胄,想要什么样的得不到,何必非栽在一个还没长开的少年宦官这里?动心,也不过是动心而已。 ——可是萧江沅到底是什么意思?! 即便是在寒冷的冬日,不论贵族豪绅,也没有放弃击鞠的喜好。击鞠即为打马球,在马球场上纵横驰骋,热血沸腾,那种酣畅淋漓和激动人心,是连狩猎都给不了的,如今到了夏日,他们更不肯歇着了。 早就看出五兄弟蠢蠢欲动,武曌便让萧江沅把上阳宫最大的一处地方,改成了马球场。因上阳宫处处有水,这样一项工程十分不易,萧江沅却仍是只花了半月,就着人更改河道c填土为地,让一座崭新而空旷的马球场,十分突兀地出现在繁华幽美的上阳宫里。 五兄弟来到这里的时候,除了李隆基之外,都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阿沅你你怎么比比我们还还急?这么快就”李隆业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几位大王看一看,可还有什么欠缺之处?”萧江沅一脸理所当然的淡然,微笑不改,眸中的笑意却有些黯然。 他近日发现,武曌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一日里总有大半日都在睡,醒来的时候,也不如从前那般喜欢尝试新事物,对什么都有点兴趣。好不容易见武曌终于有了些兴致,他便赶紧着人去办,生怕晚一天就遗恨终生。 这一点,其他人还只是想了才知,李隆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这马球场还只是图纸的时候,他便跟在萧江沅身边。他看着他向自己虚心请教,任凭自己调笑他一往情深,也面色不改地隐忍着,再亲自设计修改c安排人手c监察督造,奔波忙碌得瘦了一圈。他的官服本就宽松,如今更大了,那形象比之从前愈发好笑,他倒怡然自得,仿佛能看到祖母开怀一笑,便什么都肯。 看得李隆基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见李成器等人都纷纷颔首,表示很好,萧江沅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午后,几位大王便可在此驰骋一番了,只是这里原本有一段水路,虽已填土更流,只怕土质还是有些湿软,大概需要晾上几天,才可真的打上一场击鞠。” 李成器温和一笑:“无妨,土质软一些才好,否则尘土漫天,目不能视,反倒危险。” 李隆业也斜睨着李隆范笑道:“嗯,就是要软一些才好,否则有人落马,岂不是要摔个半死?” 李隆范脸色一黑,当即便要跟李隆业打起来,李成义夹在中间拦得满脸大汗,却见李成器和李隆基闲闲地站在一旁,连个手都不帮。萧江沅看着几兄弟嬉闹日常,也不觉摇头,低眸含笑间,流露出一丝平日里没有的温柔。 李隆基凝视着萧江沅,正思索着自己好好的,怎么就会看上他,便听一阵急促的跑步声由远及近,有内侍道:“圣人携皇后驾临上阳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安能辨我是雄雌 ① 跟着李显和韦皇后来的,还有李旦c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 上官婉儿此时已晋封为三品婕妤。李显本想着上官婉儿功劳不小,该好好地赏赐,可她是女子,想来想去唯有此法。她当初在天皇宫中任才人之时,因年纪尚小,又时刻跟在武曌身边,且不论天皇对她没有绮念,便是有,她也没有侍寝的机会,可自从晋封婕妤之后,她便堂而皇之地卧上了李显的龙塌。 李显自然不会拒绝,韦皇后也乐见其成——这说明上官婉儿已经把忠心完全交给了自己,有这样一位女宰相在身边襄助,自然好处大于坏处,更何况上官婉儿的背后,还有武三思,那不仅是一个非常值得拉拢的帮手,也是一个妙人。 萧江沅立在武曌身侧,静静地看了一眼上官婉儿,便垂下眸去。她依然喜欢碧色的衣服,却少了从前的淡雅清致,浓墨重彩了许多,眉心也换上了金色的花钿,唯独笑容一如往昔温婉。 上官婉儿也在看着萧江沅。他瘦了一点,却也有几分与从前不一样了,可要说是哪里,她却怎么也琢磨不出。 李显与韦皇后相携坐于武曌左首,言笑晏晏,嘘寒问暖,仿佛曾经的腥风血雨和骨肉仇恨,都从未发生过一般。武曌精神本就稍差,撑着听李显唠叨也就罢了,还得看韦皇后装模作样,耐心实在耗得太快。 韦皇后今日显然精心打扮了而来。头上梳着高髻,顶上簪一朵正红色牡丹,对凤金发梳立于发髻正中,两侧各三支凤凰缠枝纹金簪,并一支下斜的金凤步摇,凤喙中各垂落着三串雪白莹润的珍珠,坠着底部姹紫嫣红的宝石,随呼吸而动,华美异常。裙是姚黄牡丹红底织锦,衣是绛红色的大袖,披帛是赭黄色的,两头各有一片金丝缠枝牡丹,端的是高贵华丽,国母风范。 这女人这样一身坐在这里,又笑得这般灿烂,一看就知道没安好心。武曌听着韦皇后有些刺耳的声音,最后扫一眼韦皇后这一身分明稳重,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有些浮夸的大红色,心中可惜了一下那姚黄牡丹,再撑不住,转身背向众人,重新卧下。 韦皇后的话被噎在了嗓子里,失态地咳嗽了几声,双颊微红。一身明黄明媚靓丽的李裹儿登时怒道:“阿耶!” 李显没想到,阿娘连儿媳的这点面子都不给,反应不及地看着女儿,不知该说什么好。还是上官婉儿上前一步拉住李裹儿,柔声道:“公主可是担心,祖母的身子有些不好,这才如此急切地唤圣人?”不等李裹儿回答,转头朝韦皇后道,“皇后殿下忙于宫中事,许久未来见陛下,必是孝心所致,心中愧疚,所以才如此急切地与阿家亲近,却忘了陛下身子羸弱,精神不济,能撑这半日已是不易。” 韦皇后定了定神,道:“是儿媳疏忽了,还望阿家宽恕。” 见武曌仍是理都不理,上官婉儿笑道:“陛下从前便是这样,憔悴时的模样,是决计不肯让人看清的。如今年老,更如小儿脾性,也怕圣人忧心,耽误国事,这才自己躲起来。对吧,阿沅?” 萧江沅上前行礼道:“上官婕妤说的正是。陛下这几日精神虽差,但身子还好,圣人与皇后不必担心。” 李显点点头,犹豫着道:“阿娘” 武曌这才应了一声:“我困得紧,忍不住才如此,七郎若没什么重要的事,阿娘就先睡了。” “是”李显只得安抚地看向韦皇后,握住妻子的手,见妻子温顺地浅笑摇头,这才安下心来。 上阳宫的主人武曌这便自顾自睡了,留下一群客人大眼瞪小眼,连上官婉儿都有些无所适从,进退两难。萧江沅望了一眼榻上的背影,暗叹一声,朝李显恭敬地道:“启圣人,陛下只是困倦,想稍睡一会儿,并未让圣人离去。” 李显有些明白过来:“那我便等阿娘睡醒再过来。至于眼下” 萧江沅沉着微笑:“上阳宫已非昨日,便由奴婢引路,圣人观赏一番,如何?” 李显自然欣然同意。一行人便在萧江沅的带领下,先踏上谷水虹桥,逛了逛西上阳宫。新栽了牡丹的西上阳宫百花齐放,姚黄魏紫玉板白,各色成荫,竟连皇宫之中也是不及。盛景之下,众人不禁朗然欢悦,心旷神怡,唯独韦皇后被花粉呛得十分不适,裸露的锁骨前胸更冒出了些许红点。 “皇后这是怎么了?”李显一脸担忧。 韦皇后烦闷而郁郁的眉头,被夫君的柔声细语揉开了些:“妾无碍,只是有点不透气,肌肤也有些发痒,大抵是这里花太多的缘故。妾真是无福,恐要先行回宫了。” 李显想起萧江沅说的,心知阿娘有事想与自己单独谈,便只好谆谆叮嘱,又让李裹儿陪着一块回去,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自从来到上阳宫,李裹儿就一直在默默找寻萧江沅的身影,看到萧江沅之后,她的目光便很少离开其身上。刚刚见武曌如此不知好歹,她愠怒之余,心里也是有些高兴的,毕竟这老妪确实精神欠佳,只要一死,萧江沅就是她的了。后来看到这满园繁花美不胜收,她又惊又喜,想着武曌不在这里,她想怎样便怎样,便挑了一朵最是娇艳欲滴的粉色牡丹,轻轻摘下,刚想叫萧江沅过来替自己簪上,便听李显急急唤她。 她看到韦皇后胸口的红点,也是担心不已,便十分听话地随韦皇后一同回宫了。刚走两步,看到手中还握着粉牡丹,她有些不甘,便勾唇一笑,一驻足一转身,将牡丹朝萧江沅掷了过去:“接着!” 萧江沅下意识伸手一接,便听李裹儿银铃般的笑声扬起,再抬头望去,她已扶着韦皇后扬长而去。手中的粉牡丹本是刚刚被水浇过,有些潮湿微凉,落在萧江沅手中却是滚烫。他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一时间松手也不是,收手也不行,脸色时红时白,竟比往日多了不少鲜活生气。 众人皆是一笑,李显更是摇头不止。可怜萧江沅破天荒这样局促,他便从他手中拿过粉牡丹,宽和一叹:“小女顽劣,阿沅莫要生气啊。” 粉牡丹刚一脱手,萧江沅立即叉手站好,深吸一口气,低眸颔首:“圣人言重了。公主率真可爱,真乃圣人与皇后之福。” “却不知她有我这样的阿耶,究竟是不是福”李显不禁回想起当年,那个在离开长安的路上降生的幼小婴儿,如今已是惊为天人的妙龄娘子了,正如这盛放的娇粉牡丹一般,不觉有点沧桑之感,心志更坚定了些,“就算曾经不是,如今也是了。若能让裹儿一生如此,我也宽慰了。” 萧江沅道:“圣人是大唐明君,自然可以。” 李显心知这是奉承,可听这话从萧江沅嘴里冒出来,就莫名地觉得可信。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牡丹,又抬眼斜睨着萧江沅,唇边浮现的笑容与方才李裹儿的如出一辙,伸手便将牡丹往萧江沅头上一插,哈哈一笑:“这花是裹儿送给阿沅的,可不能仅仅握在手中,簪在发上才是正理。” 说着打量了一下萧江沅,李显有些讶然:“原本只是可惜,你一个长相如此清秀俊美的小郎君,何必入宫做了内侍,若在宫外,再考取个状元,定能风靡东都西京,到时我若还有未出嫁的女儿,一定嫁你。如今一看” 李旦正站在一旁赏花,只能看到萧江沅的侧影,不解道:“圣人现在看来,如何?” 李显指着萧江沅,朝李旦笑道:“如今一看,我更觉可惜了——这哪里是个清秀俊美的小郎君,分明是个明媚动人的小娘子!” 李旦走到李显身边,看到萧江沅时也是一讶,温和一笑:“他若是郎君,圣人便想嫁公主,若是娘子,圣人还要让哪位大王娶了他不成?” “我那小四郎身边尚无一个可心的,我可不是可惜这个?”李显与李旦相视一眼,一如幼时一般笑了起来。见五兄弟还在一边傻站着,李显忙招手,“你们也过来看看,可曾见过如此风韵别致的小娘子?” 萧江沅只在感到发间多了个东西的时候,浑身微微一僵,随后见圣人不过玩笑,便放松下来,任凭众人观摩说笑,他自腰板挺直,淡然不动。直到他们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躬身一礼:“能博贵人们一笑,是奴婢之幸。” 这时,李隆业忽然想起了什么,惊异间不禁睁大双眼。他定定地看着萧江沅,嘴唇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有好多话想要呼之欲出,却觉手臂一紧。他一转头,便见三哥站在自己身边,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还瞥了一眼身前的圣人。他立即明白过来,紧抿住唇,可脸上的压抑表情却扭曲得不能自已。 李隆基十分无奈,便绕到李显身前,拱手长揖:“启圣人,五郎脾胃有些不适,三郎可否先带他下去休息一下?” “今日这是怎么了,先是阿娘困倦,后是皇后起疹,眼下五郎又不好了。”李显稍稍有点扫兴,叹道,“快去吧,别待它严重了。” “谢圣人。”李隆基说着便退下,搀起李隆业就往芬芳殿归去。刚一到殿中,摒退了左右,他便把李隆业往榻上一摔:“你刚才发什么疯?” “我想起来了!”李隆业立即爬了起来,奔到李隆基面前,“我想起来他还有哪里不对劲了!” “什么哪里不对劲?” “他!萧江沅!”李隆业一时手舞足蹈,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话说出来,“他没有喉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安能辨我是雄雌 ② 点击过一千之加更 李隆基双眼微眯:“你再说一次。” “萧江沅他没长喉结!他是女的!” 芬芳殿一瞬间落针可闻。李隆业终于把想说的说出来了,开始大口地呼吸,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便见李隆基抱着双臂,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着自己,登时不乐意起来:“三哥,你不信?” 李隆基淡淡地翻了个白眼:“我且问你,萧江沅今年多大?” 李隆业一怔:“我不知道,看他这模样,最多不过十二岁吧。” “你十二岁的时候长喉结了吗?” “好像还没有”李隆业有点反应过来了,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颈前。 “所以?” “所以是我弄错了”李隆业垂下头。 “而且”李隆基顿了顿,眸波微漾,“他若是幼年净身,即便来日长大了,也不会生喉结的” 李隆业奇道:“还有这事?” 李隆基想了想,终是认真地点头:“嗯!” “哦”李隆业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 回想着方才所见,那人垂眸浅笑立于百花中央,一身小团花浅绯色袍衫毫不逊色,乌丝秀发尽束于头顶,包于墨色幞头之中,发间簪一朵娇粉的牡丹除了大哥眼光毒辣,一眼看穿假象,只有些意外之色外,谁不在惊讶他竟如此男生女相?就连自己,还不是慌了神,险些就要和五郎一样,以为他是女子了?还恐他有一日会因五郎口无遮拦暴露,提前帮他 李隆基心下暗叹——自己何尝不希望他是女子?这样一来,不仅李裹儿这个隐患除了,他也能堂堂正正一些,且即便是在祖母身边,要一个宫女也比夺一个宦官好办多了,哪里像现在这样,可望而不可及。 “三哥,三哥?” 听五郎叫自己,李隆基立即回过神来:“怎么?” 李隆业横了李隆基一眼:“我刚才在说,阿沅现在就这样,以后长开了可怎么办。” “你这么关心他?”李隆基横眉轻哼。 “三哥,你怎么了?我在说笑你都听不出了?”李隆业觉得此时的三哥又开始不对劲了,就跟那晚在七宝阁时一样。 李隆基怔了一下,恍然道:“啊,是啊,还好莲花六郎已经死了,不然再过个几年,这宫里还不被他闹翻天?” 李隆业深有体会:“张昌宗那个娘娘腔,一脸白粉骑只鹤就以为自己真的登仙了,看哪个郎君不论老少,稍稍接近祖母一点,就阴阳怪气,恨不得扒了人家的皮,阿沅能活到现在真是奇了。” 萧江沅若真有心思争宠,张昌宗能活到现在才真是奇了。李隆基轻笑一声,口中却道:“张昌宗这副样子,倒像是真的对祖母有爱慕之意。” 李隆业嗤之以鼻:“他那副样子若是爱慕之意,阿沅的还不叫刻骨铭心?”见三哥的笑容立即僵住,他不禁又想起了七宝阁那晚,眼珠一转,轻声问道,“三哥,阿沅方才头簪牡丹的模样,还真是美呢,对吧?” “只能叫稍微好看些,比起真正的美人,还差得远呢。”李隆基轻哼一声。 李隆业连连点头:“跟三哥当年可是没法比。” 昔年武曌刚刚登基,庆典之时,众孙分别献上戏曲歌舞,以示祝贺与忠心。当时李隆基年方六岁,自导自演了一曲《长命女》,男扮女装,风靡全场。 李隆基未反驳也不谦逊,只自顾自地喃喃道:“若是换成冠世墨玉便好了” “什么?”李隆业没听清。 李隆基根本没理会李隆业的问题,直接道:“回去伴架?” 李隆业立即摇头:“我怕圣人问我。” 李隆基无奈一叹:“那我便先回去了。” “你不陪我?” “你都成婚了还用人陪?” “那我一个人” “外头那些内侍宫人是摆设?” “那怎么一样” “是你自己不要回去的,不回去也好,免得圣人多思。可我只是负责送你回来的,总不能让圣人觉得,我以你为借口,躲着不愿见他吧?” 见李隆基说完就走,行色匆匆,李隆业心中一抖,忙道:“三哥!” “又怎么了?”李隆基不耐地侧过头。 李隆业嚅了嚅唇,终是下定决心道:“三哥,你是不是喜欢萧江沅?” 李隆基缓缓转过身来,坦然地看着弟弟,倏然勾唇一笑:“是又怎么样?” 纵是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听到这话,李隆业还是有些结舌:“不不怎么样,就是” 李隆基打断道:“你的担忧,大哥早就与我说过了。且从小到大,我可比你懂事多了,这点小事还用你来操心?”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李隆业自然清楚,是非事理,三哥比自己熟,也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所以他不担心这个,他想说的是,“阿沅对你好像也有点不太对。” 李隆基眸波微漾,走回到李隆业身前:“哪里不太对?” 这下不急着走了李隆业腹诽着,口中却道:“从一开始,他对你和对我们,就是不一样的。且不提他总看你,烹茶分盏的时候,他只有在为你浇注之前,才会晃一晃茶舀,让热气散一散,免得你总是吹都不吹直接就喝,再烫伤你;用膳时也是,他总会注意你不吃什么,此后必然再没有你不吃的东西;还有,那日祖母得知,你可以在众乐声之中,一耳便分辨出哪里出了差错,不是让阿沅一个时辰之内找来一个大乐队,来考考你么,可我发现,只要是那些弄错的,都会比他人稍抬一些头,那不就是阿沅在默默帮你么?” “还有么?” “有!有好多呢!就是太多了,我记不大清了。” “你怎么会注意到这些?”这些比起萧江沅本人来说,太过细枝末节,他李隆基平日里是鲜少注意到的,即便注意到了,也以为萧江沅待他人也是一样,并没往别处想。 李隆业洋洋得意:“我心细着呢,只是你们平时都不知道。” “知道了也不敢信。”李隆基轻笑一声,心中却暗叹,就算他只对自己如此,也代表不了什么啊,可能自己本身就跟别人不太一样,他作为一个八面玲珑的宦官,面面俱到自是本分。 “对了,还有件事,你应该也不知道。”李隆业坏笑道。 李隆基双眼一眯:“说。” “你之前不是心情不好么,阿沅还来找过我,问我怎么哄你呢!”萧江沅当然没这么说,但是在李隆业看来,没什么两样。 若说别的便也罢了,这一条却是怎么都找不出一个不咸不淡的原因。李隆基只觉心跳得有些厉害,细品了李隆业的话后,才脸色一沉:“所以他本来黏我黏得好好的,转头就冷漠疏离躲得远远的,原来都是你教的?” 李隆业忙退开一步:“我只跟他讲了一些事,该怎么哄你,我自己都不知道!”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你都跟他讲了什么?” 李隆业讨好地道:“先说了你是怎么劝我们的。” 李隆基点头表示干得不错:“他什么反应?” “他很惊讶,没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啊,你这么反常肯定有问题,到底该怎么做还得他自己来” “” 见李隆基迷一般地闭目沉默下来,李隆业以为他黯然神伤,不禁有些心疼,伸手拍了拍三哥的肩膀,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三哥,他那天晚上为什么摸你的眼睛?” 李隆基的声音有些无力:“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肯让他摸?” “我已经知道了,你喜欢他嘛。” “”李隆基十分想敲打自己一下,方才怎么会问出那么蠢的问题,就因为发现他对自己也有些反常,心神竟如此慌乱,哪里还有点风流王子的样子? “三哥” “你又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劝劝你,你跟他在一块虽不错,也没耽误你娶妻纳妾生子,他就算是祖母的人,其实也没关系,只是跟安乐公主抢,不会有好结果的。你抢不到是一定的,可你还是王子,安乐公主不能对你怎样,顶多让圣人把你贬出去,但是阿沅一旦祖母不在了,他就跟一个普通的宦官没区别了,可安乐公主的新鲜劲儿,会在得到之后维持多久呢?阿沅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闻听此言,李隆基有些意外,原来最小的弟弟真的早已长大了,做哥哥的竟视而不见,直到此刻才感觉到。他的气立时消了大半,眉目温柔,扬唇一笑:“五郎,三哥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你还不了解么?我若真想得到他,谁能想得到,谁能抢得走?” “可安乐公主也不是一个一般强悍的女人啊” “她?草包一个,还不如韦后一半呢。她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圣人对她的宠爱。现在还早了些,祖母精神虽差,可不像油尽灯枯,大抵还能活好一阵子呢,或许会有转机也不一定。就算没有,难道他会坐以待毙?” “他一个宦官,能做什么?” “汉朝的宦官,还能摄政专权,统治天下呢。他萧江沅在祖母身边耳濡目染,早不是什么寻常的宦官了。”见李隆业缓缓点头却仍然似懂非懂,李隆基无奈道,“你到底随不随我回去伴架?” 这边芬芳殿中兄弟嬉闹,那边萧江沅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马球场。 李显对这个地方十分满意,点头不止,还朝李旦笑道:“近来刚过端午,再过不久就是六月初一,八郎的生辰。咱们正好在这上阳宫摆下家宴,再找些年轻郎君们一同击鞠,咱们看一个热闹,也让阿娘高兴高兴。八郎,你觉得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帝王生死且妄议 ① 李旦自然任凭李显做主。回到观风殿,武曌听了也没反对,更添了些精神,当场便点名李旦的五个儿子务必参加,再带上她的小萧郎,是谓“上阳宫队”。 马球队一队为十人,见还少了四个,李成器便问武曌可还有其他人选。武曌想了想,道:“嗣雍王击鞠如何?” 嗣雍王李守礼乃是废太子李贤的次子,也是李贤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如今论起来还算是李治的长孙。 萧江沅闻言眸光不觉一凝,不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三月时听闻李显复蟒氏c枭氏为王氏c萧氏之时,武曌虽只是轻笑一声,可好歹还有点反应;到了屏风一事,她虽说不在意,可看到李隆基等献上的那架时,眸中却仍是泛有喜悦的泪光。李贤一直是她作为母亲,心头最深的一根刺,之前提起的时候尚有些咬牙切齿,如今提到李贤的儿子,她却全无任何波澜了。 萧江沅有些肃穆的神情,配着发间娇艳的粉色牡丹,显得十分滑稽。武曌不等李成器回答,望着萧江沅便笑了起来:“让二郎也过来吧,好歹是你们祖父的长孙,余下三人,你们自己挑。” 李显顺着武曌的目光看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戏谑道:“莫不是阿沅还小,不会击鞠?” 武曌轻笑着摇头:“何止不会击鞠,连马都骑不利索。” “那阿娘还让他上场,也不怕上阳宫输了?” 武曌看着萧江沅,唇边含笑,眸光却深沉:“他早晚都要学会,眼下我还能看得到,若是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阿娘莫要胡说!”李旦忙道。 李显也连忙劝了劝,待话题转开,才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萧江沅一眼。阿娘待他若此,婉儿提到他只有赞赏,皇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八郎和太平不予置否,裹儿则对他志在必得。他不禁回想起政变那夜,阿娘点拨之后,便说要把萧江沅留给他,还让他日后以国士之礼相待,说是有朝一日会对他有用一个小宦官难不成还能出将入相? 若真是这样,且依裹儿的又何妨?李显可再受不得女儿苦苦央求了,不如就直接遂了她的心愿,反正萧江沅也是做过面首的,顺道还能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能耐。若是他连裹儿都无法摆平,那便显然是阿娘太过疼爱面首,才会说得那般夸张,也就谈不上什么国士之礼了。 李显的神情尽收在武曌眼里。武曌不禁暗叹了一声,看来她似乎弄巧成拙了,一旦她死了,阿沅可就有大麻烦了 这样也好。武曌仍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目光在五兄弟身上转了转,便指定李隆基来指导萧江沅击鞠之术。李隆基欣然接受。即便武曌不说,他也会这么做的。眼下倒好,不仅将其他四兄弟排开,他还有了一个不容拒绝的理由。 这时,李隆业站出来道:“祖母,三哥的马球诚然打得最好,但是论起骑术,可是孙儿首屈一指。这击鞠,骑术才是根本,五郎请缨,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萧内侍教得比骑兵都好!” 李隆业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待在芬芳殿里,便打好了长长的腹稿,只待李显一问,就一泻千里。结果他和李隆基回到西上阳宫的时候,李显等人已经到马球场了。他和李隆基便直接回了观风殿前院等待,后随李显等人一同入殿。从头至尾,李显根本没理过他,倒是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到了萧江沅身上。 萧江沅有什么好看的,还看得那般不以为然?李隆业真的是佩服那些,明明看对方不过尔尔甚至不顺眼,还能对其言笑晏晏的人。 李旦皱眉斥道:“好没规矩!” 李显却笑着一拦:“五郎如此率真自信,正是我大唐男儿的风采。阿娘便答应他吧,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 “那便听七郎的。”武曌颔首,“说起来,我这边队里已有七人,七郎队里可还尚无一人呢。” “何曾尚无一人?”李显道,“儿有三子,皆可上场,再加上长宁和安乐的两位驸马,便有五位了。太平尚有四子,剩下最后一个人选,在阿娘的娘家随便搜罗一下,不就有了?我看故魏王家的二郎就不错。” 故魏王指的是武曌的侄儿武承嗣,早年乃是武家夺嫡马首是瞻之人,后因李显回归入主东宫,心知储位无望,抑郁而终。他家的二郎名为武延秀,曾送婚于突厥,因其非李唐皇族血脉,被突厥怒而退之。这武延秀别的便罢了,一副长相柔美得连女子都难及,一身做派更带有几分魏晋男子的风貌,马球打得却是不错,浑身上下不论哪里,都担得起一个“秀”字。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长宁公主的驸马杨慎交也就罢了,弘农杨氏,名门望族,跟李唐皇族和武家都是世代联姻,算是中立,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崇训却是武家人,更是武三思的次子。而太平公主的四个儿子,也有两个姓武。如此算来,不过十个名额,单是武家人就占了四个。 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李武竟然还能成为一家,可见权之所趋,利之所至,盘根错节,无人可抗衡。萧江沅一脸淡然守礼地微笑,细细地品着,与对面的上官婉儿遥遥对望了一眼,忽然发现,自己有一点还是跟她很像的——他也喜欢权力这东西,也曾想要把它握紧在手里。 不同的是,她是为了自己,他却是为了榻上那垂暮的老妪,而她已如日中天,他却仍无能为力,想来真有些可笑而无稽。 傍晚,众人共在观风殿中用过晚膳,李旦便随李成器五兄弟去了芬芳殿,上官婉儿则与萧江沅一同在殿外守候,一如神龙政变那夜一般,只留下武曌与李显在观风殿中。大家心照不宣,缄默不言。 李显只待了不到一刻,便走了出来,神色跃跃而欣然。 萧江沅知道李显最近烦闷什么,武家和功臣势同水火,又同李唐皇族确有血仇在先,功臣所言有理,怎能让武家依然居此高位,与宗室朝臣共列朝堂?李显自然不会全然纳谏,只是民心所向仍须顾虑,至少也该做做姿态,降一降诸武的爵位,所以到陛下这里先来给个交代。依陛下的性格,应是不等李显开口,就自己给出了交代。 李显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再不多留。临走之前,上官婉儿回头看了萧江沅一眼,见他毫无留恋快步离开,与自己背道而驰越来越远,眸光不觉微沉,似有几分不甘,却转瞬掩藏在温婉的笑意里。 萧江沅全然不觉。他好不容易等到李显走了,只一门心思回到上阳宫中,拐到观风殿旁一处无人的地方,随手便将发间的牡丹一抓。他面无表情地将花瓣一片片扯下来,扔到地上,犹觉不够,待牡丹尽数零落成泥,他当即伸脚上去,毫不留情地将落红碾进了尘土里。 忽听不远处“扑哧”一笑,萧江沅的脚顿时一僵。他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腰背挺直收脚站好,侧身看去。灯光幽微,幸有月华照亮了来人,他定定地看着,不言不语,终于让对方感到了几分尴尬,轻咳一声,笑谑道:“芬芳本是无罪,何必辣手摧花?” 听着这清朗的声音,萧江沅只觉脸颊微烫,他这样的小脾气,除了武曌之外,就连上官婉儿都不曾见过,如今却被一个风流种逮了个正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临淄王此时怎不在芬芳殿中陪伴相王?” “阿耶自有他们陪着,向来用不着我。”李隆基浅浅一笑,语气分外轻松。他从七岁以来,就在李旦面前说不上什么话了。李旦总会忽略掉他,也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 萧江沅却十分敏感地品出了几分深层的意味。他静静地看了李隆基一会儿,一如往常微笑起来:“父子骨肉,血浓于水,若以‘用’字来论,大王未免有些不敬不孝。” “那阿沅来说,一个父亲,时常会忘了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儿子,想起来的时候,必然是有事,该以何字来论?” “大王偏激了。子对父,只可敬畏孝顺,不可心存怨怼。”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他,只怪我自己。”李隆基垂眸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若非当年一时冲动,怎会落得这般田地?亏得还有你这样傻的人,竟然还会欣赏那时的我。你欣赏什么,一个傻子如何做傻事么?你倒与我惺惺相惜。” 不知为何,见到李隆基这个样子,听到他轻快地说着这样的话,萧江沅竟觉得胸口有些闷,安慰的话却是一口也说不出,想了想便道:“大王心里明明得意得紧,毕竟日后还是李唐天下,这件事若被人提起,也只会是赞赏了。太宗血性,天家风骨,不外如是。” 李隆基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半真半假,都表现得那般可怜了,萧江沅竟是这般答复。他语结了半晌,终是轻笑一叹,低声道:“你说阿耶可是怪我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帝王生死且妄议 ② 推荐票500之加更 萧江沅也怎么都没想到,这样私密的事,李隆基竟会对他问起。他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信任,心头一软,认真地道:“相王何许人也?两让江山,卧薪尝胆,胸襟气度自是不差,怎会多年纠结于一个七岁小儿的无心之失?” 李隆基俊眉一横:“你以为你摆出这样一副神情,我就不知道你在哄我了么?”什么两让江山卧薪尝胆,那都是被逼的好么? “”萧江沅抿了抿唇,脸上却显得十分无辜。 李隆基哭笑不得,忍不住直接道:“你以后在我面前,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必有顾虑。” 萧江沅讶然浅笑:“当真什么都可以?” “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为什么?” “不为什么。”见萧江沅定定地看着自己不说话,李隆基不禁掩唇轻咳一声,妥协道,“你和我之间的交情,本就与其他人不一样。” 萧江沅回想了一下:“只多了那一晚,便不一样了?” 李隆基轻挑俊眉,意味深长地道:“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萧江沅没有回答。他忽然发觉,自己的确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平日里,他待李隆基才会与其他人不大一样。他起初以为,自己只是为了感谢李隆基在政变那夜伸出援手,可在七宝阁与李隆基相认并道谢过后,他并没有停下那种不一样的对待。他自己也疑问过,得出的答案却是习惯,如今想来,原来是交情不一般。 原来李隆基于他而言,也是个不一样的存在。 有多不一样呢?比不得陛下,却比得过上官婉儿,至于其他人他不觉摇头失笑,自己身边哪还有其他人? “你怎么了?”李隆基见萧江沅神色有异又摇头,心头一紧。 萧江沅含笑抬眸:“回大王,奴婢亦如此认为。” 李隆基怔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出声来。 萧江沅的胸口立时便不闷了,说话也轻快起来:“既然如此,恕奴婢直言。当年陛下本就想打压相王,扬武抑李,大王之事不过是诱因之一,若说一切都是因为你,实在有失偏颇。只是相王除了责怪你,又能责怪谁?你四个兄弟,可谁都没做过那般出格之事。” 李隆基笑容骤敛:“” 萧江沅的眸中闪过一抹灵动的笑意,面色却仍是淡淡,声音则放柔:“相王大抵亦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毕竟那时,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妻妾,又处在一生之中只怕最为压抑而郁郁的时日里,他表面看来,仿佛一切都过去了,但这块心病若不医好,他还是会继续忽略你的。” 李隆基沉吟着,眸光一深:“有朝一日,我定要让母亲和阿娘,重见天日。” 看见李隆基眼中的深意,萧江沅忽然想起了武曌的雄主之说,不觉道:“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你若直接向圣人上书,是决计没有结果的,恐还会受罚,但若”顿了顿,低声道,“但若有一日你做了圣人,或者至少,相王做了圣人,此事便是水到渠成,再简单不过了。” 李隆基闻听此言十分意外。他煞有其事地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萧江沅一遍,默然半晌方道:“你可知此话大逆不道?” 萧江沅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还说得这般理所当然?李隆基腹诽着,口中却道:“你可知此时此刻前景渺茫,来日不可预料,说了也是白说?” 萧江沅又点头,耐人寻味一笑:“说说而已,何必当真?” “那你可知”李隆基走到萧江沅身前,唇凑到萧江沅耳边,“我的确想过这件事?” 萧江沅淡淡道:“不仅是你,天下百姓,只怕谁都在心里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做了皇帝,这江山会如何,自己又会如何。只是能做到的人,太少了。” “有能力做到的人本就不多,时势与机遇也太难得,而皇位,本就只有一个。”李隆基悠然一叹,“我大抵就是那种只能暗地里想想的人了,毕竟相王一脉,已与皇位无缘。” “不一定。”萧江沅摇头。 李隆基想了想,道:“如今大唐中兴,圣人终有一日会坐稳皇位,你不能因为韦后不老实,就想着来日一定会有武周李唐这样的机遇。” 萧江沅侧过头,看着李隆基的眼睛:“韦后只是其一,圣人未必不能成为其二。” 李隆基这才发觉,两个人的脸竟相距如此之近。萧江沅的眉眼鼻唇尽在他眼前咫尺,细腻如缎的肌肤,远山一般的眉峰,纤密如羽扇的睫毛,樱花似的朱唇他从未如此细致地看过他的容颜,不同于自己往日最喜欢的明艳,他的美是清秀的,却不寡淡,一丝一毫都透露着一股精致,人面桃花,相映成趣。 若再过个几年,只怕还会更好看些。 见李隆基有些发愣,萧江沅也感到了几分奇怪,却又意识不到是哪里奇怪,只好唤他:“临淄王?” 李隆基回过神,见萧江沅分明觉察出不对劲,却仍是躲也不躲,仍乖乖地站在自己身前,无奈一笑:“你方才说什么?” 他在笑什么?萧江沅不明所以,口中则答道:“即日起,大王大可潜心强身健体,早做预防,别让李氏皇族代代皆有的病,落到自己头上。大王若是能活得长久些,也许会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准。” 李隆基一点就透:“圣人可不是祖父,又在房龄吃过苦,身体强健着呢,眼下也看不出什么气疾c风疾的端倪”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你小小年纪竟敢妄议帝王生死?” 萧江沅认真地眨眨眼:“奴婢可什么都没说。” “你自然什么都没说,都让我给说了。”李隆基一时语结,咬牙道。不愧是在祖母身边待过的,心可够黑的。 萧江沅淡然一笑:“大王还没告诉奴婢,此时不在芬芳殿,却跑来这里,究竟有何贵干,可是有事寻陛下?” 李隆基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先心下暗啐,怎么一碰到他就什么都给忘了,再后退一步,同时背在身后的右手伸了出来,指间拈着一朵硕大的绛红牡丹。 即便是在微弱的灯光和氤氲的月光之下,那近乎墨色的绛红c鹅黄色的花蕊及层层叠叠的花瓣,仍可看得清清楚楚,彰显着此花的身份。花开得极为饱满而富贵,正是大唐子民最喜欢的模样。 萧江沅一看便知:“冠世墨玉?” “正是。” “送给陛下的?” “”李隆基忽然也想把手中的牡丹碾一碾,却终究忍住了,然后直接将牡丹往萧江沅的发上一簪。 萧江沅鲜少地一愣:“给我的?” 李隆基只满意一笑:“果然不错,娇粉太不适合你了。” 萧江沅当即便要摘下,却被李隆基抓住了手:“大王如此取笑奴婢是何意?” 李隆基感受着萧江沅纤手的大小,反问道:“我何曾取笑你了?” “你”萧江沅少见的支吾一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李隆基放开萧江沅的手,背过手去,唇角的笑意在月光之下显得十分高深莫测:“是。” “还请大王赐教。” “今天圣人总是看你,你可知道?” 萧江沅不觉松了口气,道:“你发现的是这个?” “不然呢?” “没什么。我知道圣人总看我,也大抵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安乐公主盛情难却啊。”萧江沅悠悠一叹。 “祖母在,你便安全,若祖母不在了”李隆基笑容微敛,“你可想过如何应对?” 萧江沅并不想从这里继续说下去:“大王这样说,可是想帮奴婢?” 李隆基郑重点头:“我愿尽力一试。” “试过之后,你只怕就离皇位又远了一步。” “本来离得也不近,再离远些也没什么。我从来便没抱什么希望,得不到才是正常的,除非天命所归,不然我即便是圣人嫡长子,又如何?你看隐太子和孝敬皇帝,原本顺顺当当,还不是一个被太宗皇帝夺嫡,一个身体吃不消病逝?” “天命所归”萧江沅细细地品了品这四个字,摇了摇头。 李隆基以为萧江沅是在感叹人生无常,便换了个轻松的语气问道:“你相信天命所归么?” 萧江沅淡淡道:“所谓天命,不过是一个人为了自己能够顺理成章登临皇位,而找的一个不容抗拒的理由罢了,古往今来,不过是利用巧合,利用人心,皆是人为,我怎会信?” 李隆基叹道:“你才多大,能不能有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貌,何必把事情都看得如此透彻?” “我若糊涂了,陛下会罚的。” “不说这个了,反正时间还早,咱们边走边看,总会有办法的。”李隆基一听萧江沅提起武曌,立即转移话题,“你真的一点都不会击鞠?”见萧江沅摇头,道,“你放心,我会好好教你的。” “中山王也会好好教奴婢的。” “他敢?” 萧江沅疑问地看向李隆基,便见他轻哼一声,“竟敢说兄弟之中,骑术数他最厉害,明日便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骑术。” 芬芳殿中,正帮着李旦捶肩的李隆业忽然打了一个打喷嚏,喷了李旦半脸。 “阿阿阿阿耶,五郎不是有意的!” 李旦接过李成器的绢帕,擦了擦,长叹一声:“你啊”忽然发觉殿中似乎少了一个人,便道,“三郎哪里去了?” 李成器道:“三郎方才说去更衣,便退下了,阿耶忘了?” “是吗”李旦点点头,一脸恬淡中荡漾出几分深意,“五郎,去把三郎叫回来,我有事要同他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三郎看破女儿身 ① 偌大的洛阳皇宫灯火通明,光华璀璨。 “马球赛?”长生殿里,韦皇后正由安乐公主往胸口处换药,闻听李显所言,讶然问道。 李显颔首:“正是。自从登基以来,我便鲜少看到你展颜了,总想着搞出什么好玩的事来博你一笑。这场马球赛还只是开始,日后啊,我还想把东西南北市也搬到宫里来,让朝臣和宫人们就在大殿之前往返买卖,皇后是不是也觉得很有意思?” 韦皇后眸光微沉,脸上却笑容不减:“七郎登基不过半年,江山未稳,怎可耽于玩乐?” “政事是政事,尽力而为,不耽误就是了,玩乐也是不能少的。”李显坐到韦皇后身边,拉住妻子的手,“你就放心吧,我答应过你,若有朝一日我们能回来,必要让你从此以后百无禁忌,但若我做不好这个皇帝,你又如何百无禁忌?” 李显说着不由沉沉一叹:“你分明和太平同日出嫁,却没有她那样的好运气,薛绍碰上了谋反大案,她都能全身而退,荣宠依旧,我无非说了句气话,就被赶下皇位,你也要随我去吃苦。我年轻时少不更事,脾气不好,生性偏激,到了房陵之后,阿娘派人来看我,我还恐是赐死,恨不得自己了断,若没有你,便不会有今日的我了。这么些年,我对你不住,这下半生,我定能让你安享太平,富贵安乐。” 韦皇后终是心一软,双目有些潮湿,笑着嗔了一句:“裹儿还在呢,七郎说这些做什么?” 李显这才反应过来,看向妻子身边拼命忍住笑的裹儿,一时尴尬,故作正经道:“裹儿,你怎得还不回府?” 李裹儿嫣然一笑:“儿今夜啊,就在这宫里睡了。” “你不会是同驸马生气了吧?”李显戏谑道。 “儿是怕,阿耶把儿的阿娘抢走了。”李裹儿说着也坐到韦皇后身边,伸臂抱住了母亲。 韦皇后怜爱道:“都嫁人了,还这么粘人。” 李裹儿笑着依偎在韦皇后肩上,想起方才李显说的话,问道:“阿耶,这马球赛可是阿耶一队,祖母和相王一队?” 见李显点头,韦皇后淡淡道:“都这么多年了,阿家还是偏爱幼子更多些。” 李显对此只能一笑——他和武曌之间的事,还从未同他人讲过,也不能讲出来,否则那些仍有些心向大周和阿娘的臣子,该蠢蠢欲动了,他也不想让妻子烦心。 “那这两个队,都是谁来参加?”李裹儿又问道。 李显便将这两队人马历数了一遍。李裹儿听完眼珠转了转,忽然道:“不行!” 李显讶然道:“裹儿说说,为何不行?” “听闻姑母家的二郎薛崇简和八叔父家的三郎李隆基关系匪浅,让薛二郎在咱们队,我不放心!” 李显失笑道:“不过一场马球赛,看着开心罢了,谁输谁赢又有何妨?你这小娘子也太小气了。” “那怎么成,天子的马球队,怎能输给别人的?别说是相王,就是祖母也不成。” 韦皇后道:“裹儿说得有理,虽说不过一场马球赛,过程精彩也就够了,结果还是要毋庸置疑的。” “你们”见妻女都嗔怪地看着自己,李显只能投降,“好好好,听你们的也成,只是这薛二郎不让上场了,你们总得再给我一个人选,我才好同太平讲吧?” 李裹儿起身走到李显面前:“阿耶看我如何?” 李显恍然道:“原来你刚才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让自己上场?”见女儿含笑不语,他叹道,“就因为,萧江沅也在?” “这只是其一,其二,儿也确实还没正正经经地打过一场马球。” 李显摇头:“我实在是想不通,他有什么好的,竟然你如此痴迷。” 李裹儿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今被问到了,倒是细细地思索一番,才道:“他跟一般的男人不一样。” 李显笑道:“他本来就不是一般的男人。” “阿耶明知儿说的不是这个。”李裹儿嗔道,“萧江沅从头到脚,都跟你们这些男人不一样!” 李显顿觉有些受伤,心中叹着女大不由爷,口中道:“你啊,已经有驸马了,喜欢哪个宦官,甚至于哪个男人都好,只是别太过分。” 对于公主养面首这回事,皇帝们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这事情落在自己女儿头上,李显虽心里不大舒服,但想着女儿如果开心,别太过分也能接受,毕竟 李裹儿道:“阿耶放心好了,且不论阿耶器重阿翁,驸马待我也是很好的,又从未嫌弃过我口音不对的官话,我会跟他好好的。喜欢是喜欢,夫妻是夫妻,儿分得清。” 李显欣慰道:“裹儿如此懂事,阿耶可要好好奖赏你一番。” 李裹儿双眼亮晶晶地跪坐到李显身前,伏在李显膝上:“是什么?阿耶快说!” “你之前求过我什么?阿耶现在答应你了。”李显说着宠溺地点了一下女儿的鼻子。 李裹儿欢呼道:“阿耶答应把萧江沅给我了?可不准反悔!” “天子一诺,怎可反悔?要等到”李显说着目光一黯,长长一叹。 “我知道!”李裹儿欢喜地起身转了好几圈,赶紧向李显和韦皇后行了礼:“那儿还是回府吧,不打扰阿耶阿娘了。”说罢转身便走,一阵风一般,引得李显和韦皇后相视而笑,纷纷摇头。 上阳宫里自从多了马球场,武曌便把寝殿搬到了临近的仙居殿。这样一来,打开榻边不远处的窗子,她便可见外头骏马驰骋,宫人环绕,刚柔交错,良辰美景。她越发地犯懒了,成日地倚在榻上,连书都不看了。 萧江沅总是纵马在那窗前呼啸而过,看到武曌浮现在唇边的笑意,他的心里也稍稍安定。 “好了,你的骑术可以了。现在开始,要教你如何控球和中标。”李隆基说着便自顾自上了萧江沅的马,身体紧紧地贴在萧江沅后背。感觉到萧江沅身体一僵,还要往前挪,他立即伸出左臂一揽,右手则同时递出月杖去,“拿着。” 萧江沅无可奈何,只好在李隆基怀里镇定坐着,伸手拿住月杖。李隆基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清朗而铮铮,泛着几分羯鼓的意思,似在号令着谁,这份自信和高傲让萧江沅忍不住侧目,然后渐渐地呆住。 “这么多人,这么多马,为的就是这样一个藤球,定然危险,故而有两个不许,务必遵守,否则犯规下场。第一,不许伤他人坐骑,第二,不许伤人。”李隆基说罢转头,正迎上萧江沅隐含灼灼的目光,不觉一怔,“我脸上有东西?” 萧江沅愣了愣,随即仔细地看了看李隆基的脸,摇头。 不等李隆基反应,一旁看了好久的李隆业哈哈大笑起来:“阿沅你果然有时蠢得要命!” 李隆基忍住笑,佯装怒意给弟弟递了个眼色:“五郎!” 李隆业撇了撇嘴:“好啦,我这就走,替你们二位放风去!”说着一扬马鞭,哈哈笑着转身而去。李隆基一惊一愠,当即抬起月杖就要打过去,却是鞭长莫及,只好任他离去。 萧江沅若有所思地看着李隆业的背影:“替大王和奴婢放风,是何意思?这也需要放风?” 李隆基忙道:“五郎总是胡说,你别放在心上。” 萧江沅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大王不是说,要让奴婢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骑术么,奴婢本以为,大王要找中山王较量一下的。” 李隆基还真是这样想的,结果没想到,五郎主动请缨的目的,竟然是要给他们两个制造机会,然后自己堂而皇之地放风。这还让李隆基怎么教训他?当然这个理由是不能让萧江沅知道的,李隆基便道:“我毕竟是兄长,怎能跟弟弟如此计较?” 你虽未计较,他却主动把骑术也交给了你来教授。萧江沅腹诽着,淡笑不改:“大王真是宽和。” “过奖,过奖”李隆基刚要笑,便见李隆业又跑了回来,脸立时一拉,“你又来做什么?” 李隆业一脸焦急,边大口喘气边道:“安安乐公主带着圣人马球队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一身大红胡服的李裹儿已经带领着一帮郎君到了马球场外。远远见萧江沅与李隆基共乘一骑,李裹儿眉心一皱,当即扯掉头上戴的幂离,甩给了驸马武崇训,手持马鞭,朝李隆基遥遥一指:“你,下来!” 萧江沅以为指的是自己,当即便要下马,却被李隆基揽住。李隆基面不改色纵马到李裹儿面前,翻身下马,拱手一礼:“公主安好。” 李裹儿看也不看李隆基一眼,跑到马前,见萧江沅也要下马,忙道:“你不用下来,我上去。”说着便在武崇训的帮助下登上马去,坐在了萧江沅身后。 方才李隆基与自己坐在一起的时候,未过多时便已习惯,如今李裹儿香气扑鼻身体软热,萧江沅却连一刻都忍受不了。可他一起身,李裹儿便伸手抓住他的衣服,怎么都不肯放过他。他于情于理几番劝说都是不行,终是一咬牙,直接挣开了李裹儿的手,翻身滚落,实打实地摔在了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三郎看破女儿身 ② 现在你们知道谁是女主了吧? “阿沅!”李隆业忙奔过去,将萧江沅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李裹儿恼道:“你这是做什么?” 萧江沅跪拜行大礼:“回公主,这实在于礼不合,奴婢不敢。” “你早晚会敢。”李裹儿轻哼了一声,君高临下看向了诸郎君,“吾等今日是来练习的,顺便与二位堂兄切磋切磋,为防人多势众不公平,我还为三郎送来了一位帮手。薛二郎,你便随堂兄们一队吧,你空出来的位置,由我顶上。” 安乐公主也要上场,这还怎么打?李隆业大惊失色,李隆基倒勾唇笑笑,先谢过了李裹儿,然后冲薛崇简朗然笑道:“表弟,好久不见。” 薛崇简长相俊美,性子疏朗,对于李裹儿语气中夹带的无礼之处,根本未放在心上,对李隆基颔首道:“表兄,听闻你最近甚忙。” 李隆基不经意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回道:“还好。” 懒得看他们寒暄,李裹儿道:“既然你们都很满意,那便开始吧。” 一声令下,史上最荒唐的一场马球赛拉开了帷幕。萧江沅c李隆基c李隆业和薛崇简四人为一队,李裹儿c三位皇子c三位公主之子c两位驸马外加一个武延秀,十人为一队,在马球场上拉开了战阵。虽名为切磋,男子们倒还手下留情,图个和和气气,毕竟几天之后还要正式打一场的,有谁受伤就不好了,李裹儿可就不管这些了。 她横冲直撞,也不管月杖能碰到什么,直奔着藤球而去。在场众人谁不知道圣人殊宠于她,她又是女子,也怕自己受伤,只能一让再让。如此一来,不过半个时辰,李隆基这边仍是零标,李裹儿那边却已十标了。 李隆业十分不甘心,可看李隆基都不甚在意,勾着唇角陪着李裹儿胡玩,也只好克制忍耐。 薛崇简乃是太平公主最疼爱的儿子,自小也是娇宠长大,性子虽疏朗,可不代表他没脾气。若是寻常,他自然不跟李裹儿一般见识,可一碰上马球,他就没办法淡定了。而太平公主也不是相王,就算受到圣人忌惮也十分有限,更多的还是器重,故而薛崇简可没那么多顾忌。他见李裹儿不守规矩,也为表兄抱不平,便也开始把月杖往李裹儿坐骑的腿上招呼。 “薛二郎!”坐骑一惊,前蹄骤掀,李裹儿险些落下马来。好不容易稳住了,她转头怒视着薛崇简,斥道。 “公主有何请教?”薛崇简笑吟吟地道。 驸马武崇训纵马奔到李裹儿身边,检查了一下并无大碍之后,面色仍有些阴沉:“这倒要问郢国公了。” “问某?”薛崇简轻笑一声,“某只知自己是在东施效颦,可不敢盖过公主的风头。” “你!”李裹儿大怒,指着三位皇子道,“你们还在看什么,还不快把他拿下?!” 最为年长的李重福皱眉道:“且不论此事并非二郎之错,即便真是要拿下,哪有诸王去拿国公的?” “堂堂天家皇子,连个公主的儿子都不敢碰。不用说,你们也不定然不肯了!”李裹儿转头朝太平公主的另外三个儿子看去,即便是那两个武姓的,也躲开了她的目光。 长宁公主驸马杨慎交生性谨慎稳当,忙给薛崇简使眼色,薛崇简却理也不理,反倒对李裹儿道:“某乃是天皇封的郢国公,即便要拿,也该是圣人,至少也要是个太子。某不知,公主何时开始,也能下此等命令了?家母乃是镇国公主,尚不敢如此放肆,安乐公主仰仗圣人宠爱,也未免太过分了些!” “郢国公以下犯上,好大的胆子!”武崇训终于大怒,“武三郎,武四郎,你们虽为镇国公主之子,可也是我武家人,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公主与我夫妇受辱吗?”见武崇敏和武崇行忙往同母大兄薛崇训身边靠靠,眉心皆是紧蹙,武崇训恨铁不成钢,又看向武延秀,“还有你,武二郎,一直闷不吭声的,以为躲得了吗?” 武延秀被吓了一跳:“这这跟某有什么关系啊” 薛崇简也真怒起来:“武崇训!看在祖母c父亲和两位弟弟的面子上,我不跟你武家人一般见识!但有件事你最好清楚,现在是李唐天下,武家与李家本是血仇不共戴天,圣人仁厚,仍可许你富贵荣华,你武家人若是安安分分便罢,若还敢猖狂,来日必将赶尽杀绝!你以为你靠着安乐公主就无后顾之忧了?天若要你死,哪管你姓甚名谁!” 当年薛崇简尚在襁褓,父亲薛绍便是因兄弟谋反被株连至死,母亲太平公主乃是武曌唯一成人的女儿,得以偏袒,才未在株连之列。哪天圣人若真的想处置了武家,别说圣人,就连安乐公主自己都会率先和离吧,哪还管得了他? 可眼下并未如此。 忽听一阵马嘶,李裹儿扬鞭纵马朝众郎君冲了过来,手中月杖四处飞舞,吃痛之声遍起。任谁都没想到,堂堂公主竟然如此不讲理,动辄打骂,还是朝着宗室亲眷,简直匪夷所思。大唐的公主们的确向来彪悍一些,可也还没见过这般不循常理的! 众郎君除武崇训外,心中或惊异或愤怒,本想躲开,可一时间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又都想转向离开,这十多匹马首尾便相互挡着,纠缠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三位皇子还得叫皇后母亲,几位武姓郎君尚要依凭李家来生存,杨慎交毕竟是李裹儿的姐夫,他们对于李裹儿唯有容忍,便只抬着月杖格挡。 薛崇简被大兄薛崇训护着,眼瞧阿兄被实实在在地打着了肩背几下,盛怒不止,率先反攻起来。薛崇训拦阻不及,想着反正也一团混乱,谁能知道谁打了谁,便也出手了。李隆业见有人出手,当即也不客气。李隆基则一心回护着一直沉默的萧江沅,自顾不暇。 萧江沅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若再打下去,这些个贵族郎君只怕气性都要上来,到时候便更无法交代了。忽听一声低沉的吃痛的嘶,他抬眸凝望着李隆基的背影,心中有些异样,这许多人中大概只有自己还没挨着打了。 即便在纷乱之中,李裹儿也注意到了李隆基对萧江沅的回护,心头火登时一起,月杖便往李隆基击去。李隆基正转头往薛崇简那边看,注意到李裹儿的月杖时,已来不及躲开和抵挡,便见一个浅绯色的身影自身后蹿出,直奔李裹儿的坐骑而去! “恳请公主住手!”萧江沅紧紧地抱住李裹儿坐骑的脖子,大喊道。 李裹儿忙扔掉月杖,一边控制住马一边道:“你们要是谁敢伤到他,我要了你们的命!” 其他人见萧江沅下马,本就开始急忙收紧缰绳,生怕伤了则天皇帝的面首,场面愈发混乱起来。而萧江沅来得太过突然,有好几个人都没能来得及收住坐骑,只能将坐骑落下的马蹄移向别处,却仍是伤到了萧江沅些许。 萧江沅只觉手腿腰背都是一痛,心下却叹还好,马蹄都是一掠而过,并未要命地重重踏在他身上,只留下些轻伤,不足挂齿。他回过头,想去看看李隆基怎么样,却感到一股劲风呼啸袭来。他立即偏头闭紧双眼,只觉头顶的幞头被月杖狠狠一擦,长发随即瀑般散落。 同时,感到双肩被人紧紧抓住,他的双臂不禁随之一松,陷入那人的怀抱,与之一同倒地。随即一声极大的“哎呦”传入了他的耳朵,他连忙睁眼,翻身看身后的人,却只见李隆基脸上毫无痛苦之色,只是怔怔地盯着一处地方,眸中瞬息万变。 他顺着李隆基的目光看过去,身体不由一僵。刚才被李隆基从后面抱住,扑倒在地之时,他便感到李隆基的双手十分用力地抓着他的衣袖,生怕放不倒他一般,当时已有细微的“呲啦”一声,他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现下却直接看到了。 他的圆领袍衫领口已被扯开,犹可见脱线的布扣,因是夏日,他贪凉,袍衫之下便并未有中衣遮挡,腋旁一节雪白而紧绷的布带隐隐露了出来。 方才见萧江沅冲到李裹儿那里去,李隆基只觉得心神俱慌,刚犹豫是否跟着下马去,便被各种收躲的马蹄阻住了去路。当时的薛崇简本要还击,对萧江沅的出现最是始料未及,月杖去势已老无法收回,胯下的马也受了惊。李隆基一直都没忘注意这个较起真来八头牛都拉不回的表弟,见他控制住马已经竭尽全力,手上的月杖却根本无暇顾及,又见那月杖虽有些偏离,肯定打不到李裹儿,但一定会击到萧江沅的头,他再想不起别的,只起身踩着众人的马身,便扑向了萧江沅! 刚一倒地,李隆基便伸手摸了一下萧江沅的头,除了触手光滑如绸缎的漆黑长发,并无湿润之感,他稍稍松了口气,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极大的“哎呦”,他刚想堵住耳朵,就见萧江沅转过身来,一脸焦急和担心。 他忽然间什么都不想去管,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萧江沅长发披落宛如女子,就这样看上一整天也好,一处扎眼的雪白却让他立即回过神来。他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心中一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女皇病危萧郎顾 ① 看到李隆基也冲了过来,薛崇简再顾不得马,忙把月杖顺势往上一挑,自己却从马背上摔落下来,滚了老远。那匹马无人控制,便更加暴烈了,前蹄抬得老高,照着倒地的李隆基和萧江沅就踏了下去! 李裹儿心头一急,随手一抽身边武延秀的坐骑。武延秀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自己已经朝那匹抬着蹄子的骏马撞了过去。那匹马被撞偏了几步,武延秀则被甩了下来,虽躲得快,可一条小腿还是被马蹄狠狠一踩,痛得他大呼。 众人之间的纠缠顿时出现了一个突破口,最为年长的李重福和薛崇训当即带领诸位郎君,顺着那里朝外奔了几步远,彼此散开之后,坐骑也终于安稳下来。一旁养马的将士们早已脸色惨白地呆住,见到此景连忙围上前来,把诸郎君请下马,局势终于控制住了。 武崇训刚下马,就上前帮李裹儿牵住坐骑,扶她下来:“公主可还好?” 李裹儿只冲他淡淡点了点头,直奔萧江沅而去。 听到背后脚步声急速接近,李隆基立即将萧江沅的衣襟一掩,面色如常地站起身来,叉手退到一边。李裹儿横了李隆基一眼,心道一声算你识相,才走到萧江沅面前蹲下:“你没事吧?” 萧江沅忙起身正襟危坐,低下头:“奴婢并无大碍,谢公主关心。倒是公主” “我没事。”李裹儿打断道,见萧江沅头发披散,与往日完全不同的风致,她不禁嫣然,当即从自己的头上摘下一支金簪,把萧江沅的长发一挽,“若不是你还穿着这身内侍的衣服,我便要以为你是女子了。” 萧江沅淡然微笑:“公主说笑了。” 武延秀还在一旁呻吟着,大煞风景,李裹儿皱着眉头看过去,见美人如此难受,心中也有些不忍,刚要说请医者过来,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傲而威严的女声:“这是发生了何事?!” 众郎君齐齐看过去,皆是肃然起敬,长揖行礼:“镇国公主安好!” 高髻之上满是珠翠,凌人之华美,雪白肤上饰有浓妆,殊然之艳丽。太平公主一身绛紫色大团花纹的齐胸襦裙,配以赭黄色连珠纹织锦短襦,披着一袭长而宽大的大红色披帛,款款而来。她的步调虽柔和,面色却阴沉,让人不敢直视。 她的身后跟着刚刚被扶起的薛崇简。见儿子早先还一身光鲜,此刻却如此狼狈,太平公主既是心疼又是愤愤,见李裹儿也在,便知大致发生了什么。平日里七郎宠着这个女儿便也罢了,她竟还敢欺负到自己这个姑母的头上,当真该教训教训了。 可是待走近了,太平公主发现头戴金簪跪坐在一旁的人竟然是萧江沅,心思顿时一转,刚要开口,这小宦官已经跪拜在自己面前道:“回镇国公主,一切都是奴婢的过错。” 李裹儿和诸位郎君都先是一愣,然后神色各异。大多这才想到此事不好交代,把错都推到一个小宦官身上再好不过,只是则天皇帝还在,这事不大好办,他自己站出来最好不过;有的惊讶于萧江沅竟是如此明白事理,自揽罪责来将此事大事化小,救了他们所有人;有的在担心,太平公主平日里最是疼爱薛崇简,此刻大概不肯买萧江沅的账;还有的在暗喜,萧江沅原来待自己这样好。 太平公主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会儿,方缓缓地道:“那你说,该如何惩罚你?” “但凭公主处置。” “你倒是会收买人心。”太平公主轻笑一声,“你们都看看,这么多王子皇孙,还不如一个小宦官识大体呢。”说着用眼神将李裹儿赶到一边,蹲到萧江沅面前,伸手抬起了萧江沅的下巴,面对面贴近了,才小声道,“这长袖善舞真是学了十足十。” 萧江沅低垂着眼帘,眸波却是一漾。 太平公主似在欣赏着一只精美的银器:“她倒戈相向,你欺师灭祖,倒是一脉相承。唯独不同的是,她就算背叛也是坦坦荡荡,而你,分明是另有高枝可依,却还披着一身忠贞的皮”说着瞟了一眼一边的李裹儿,低声道,“真叫人恶心。” 顿了顿,太平公主轻轻一叹:“你哪里配做她的徒弟?” 萧江沅知道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年纪相仿,早年便是手帕交,此番神龙政变,上官婉儿便是通过太平公主,将武曌的消息传到宫外,却不知她们之间的感情,竟比自己想象的要好。 李裹儿听不清太平公主的话,刚想开口问,便见她看了过来,目光沉沉,久久不言。李裹儿起初躲开已是万般不愿意,可奈何人家是长辈,只好行了个万福:“姑母安好。” 太平公主也起身道:“不错,还知道我是你姑母。” 李裹儿梗着脖子道:“今日不过是随便玩一玩,谁知他们如此较真?更何况打马球本就危险,受了些伤也没什” 便听“啪”地一记脆响,李裹儿的脸立时偏转过去,身子一僵,半晌不能动。太平公主则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擦了擦手,悠然地道:“七郎日理万机,自然没工夫教你,可阿嫂怎的也如此放纵你?难不成去了房龄几年,便将名门女子的德行都忘了?” “李幺娘你敢打我?!”李裹儿双颊气得通红,捂着脸便要向太平公主冲过去,被武崇训和随行的侍女紧紧拦住。 “这是哪里来的市井泼妇,哪有一点大唐公主的样子?”太平公主怒喝道,“来人,还不请安乐公主跪下?!” “谁敢?!”李裹儿大喊,随太平公主前来的侍从却不管不顾,愣是将她连同驸马武崇训,一同按着跪了下来。 “我阿耶是君,你是臣,你这样对我是谋逆!” “我就算今日杀了你,也没人敢说我是谋逆。”太平公主居高临下扬唇一笑,“我是姑,你是侄,我年长,你年幼,七郎待我尚且和颜悦色,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如此挑战我?” 李裹儿神色微变——太平公主说的皆在理,这事就算是捅到阿耶那里,阿耶不罚自己就不错了,怎么会罚他这个唯一的亲妹妹,只怕还会大肆赏赐以作抚慰,可是方才这个不可一世的姑母不由分说打了自己一耳光,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过,你放心,”太平公主对李裹儿的后缩只作不见,亲自将李裹儿扶起来,冷笑道,“你是我血浓于水的亲侄女,一时年少不懂事,我不会跟你一般计较,只是此事总要有个结果,方才是谁站出来认罪的?” 萧江沅垂首道:“是奴婢。” “你认的什么罪?” “奴婢未曾告知安乐公主击鞠的规矩,致使公主与诸位郎君发生误会,进而冲突,使得贵人们受伤,奴婢万死难辞其咎,还望镇国公主降罪责罚。” 不等太平公主开口,李裹儿忙道:“慢着!姑母难道不知他只是个替罪羊?” “你们在马球场上驰骋,唯有他一个奴婢,你们之中任何一人受了伤,都是他的罪责。他何曾是替罪羊?”太平公主意味深长地道,“他从来都不无辜。” “我不管!姑母要罚就罚我!”只要李幺娘敢罚,她就把这些郎君都捎带上,捅到阿耶那里,再告李幺娘一个偏袒徇私之罪!到时候若是受罚,她也是和这些人一起,就算太平公主逃得了责罚,她的儿子也逃不了。 太平公主扬眉,意外的神情十分夸张:“裹儿对这小宦官倒是在意得很,不知驸马见此,作何感想?” 武崇训面色微沉,却仍是道:“小小奴婢而已,公主喜欢便喜欢。” 听得这话,太平公主一时有些恍惚,却随即摇了摇头:“是么若我今日执意要罚他呢?” 李裹儿刚想说什么,便见众人纷纷朝同一个方向长揖而拜,连太平公主也规规矩矩地万福。她立即看过去,便见那暮年的老妪就站在仙居殿回廊中,神情莫测地看着这边。 久久过后,武曌才缓缓道:“幺娘。” 太平公主忙走到母亲身边,敛去张扬,温柔一笑:“阿娘身子不适,怎的出来了?”说着便要扶武曌回殿,武曌却一直盯着她,纹丝不动。太平公主见母亲如此,只得将方才发生之事讲述一番。武曌听完点点头:“倒是没添油加醋,跟我看到的c听到的,都差不多。” 太平公主接着道:“既是如此,那萧江沅罪名便属实了,阿娘看,该如何责罚?” 武曌看着与自己年轻时十分相像的女儿,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幺娘以为呢?” “儿觉得,不如杖杀吧,一了百了,此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再不许提。” “就当没发生过,哪怕是萧江沅此人,也权当没存在过?” 感觉到母亲话里有话,太平公主浅浅一笑:“阿娘莫不是舍不得?唉,这小宦官年纪不大,行事也不见得有多沉稳,看他今日所为便知道了,平日里不惹阿娘生气就是他的造化,有什么好的?日后女儿再为阿娘物色一个更好的便是。” 武曌轻笑一声:“像张易之c张昌宗那般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女皇病危萧郎顾 ② 昔日张氏兄弟是先做了太平公主的面首,再由太平公主进献给武曌的。武曌对他们二人十分满意,因此对女儿愈发宠信。而事到临头,在那场要了张氏兄弟二人之命的政变中,却也是这个女儿人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太平公主一怔,笑得有些勉强:“儿尽力找便是,总不会让阿娘失望的。” “幺娘何时让阿娘失望过”武曌闭了闭眼,“但是,我不许。” “阿娘?” “我说,我不许。”武曌一手扶上太平公主的肩膀,声音有些喘起来,“当年,即便在定薛绍死罪的时候,你和他的四个儿女,我也还是放过了的。如今我身边只剩下他一个了,你这是要赶尽杀绝吗?” 太平公主的脸色有些撑不住了:“阿娘说这个做什么?他不过一个奴婢,区区阉奴而已,难道儿堂堂天皇与则天皇帝之女c大唐镇国公主,连处置这样一个玩意儿的权力都没有吗?” “他是我的人,”在“人”这个字上,武曌尤其加重了语气,同时喘得愈发严重起来,“难道我连偏袒一个心爱之人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他早就不是你的人了!”太平公主说着抬臂指向李裹儿,“她就是证据,她的背后是谁,阿娘比我更清楚!韦皇后” “幺娘!”武曌再支撑不住,倾身靠在太平公主肩上,脸色惨白而泛着铁青,“我再同你说一次我不许我不许任何人动他你听清了吗?” “阿娘?”太平公主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伸手扶住武曌,“阿娘,你怎么了?” 武曌毫无反应。感受到武曌身子渐沉,倾压在自己身上,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轰然倾塌一般,太平公主有些发愣。她从来都不曾想过,昔日霸道强悍如雄狮一般的母亲,如今也会如同家猫一样,软绵绵地依偎着。她一直都未把母亲的病重当回事,总本能地以为,过不了多久,母亲终会好起来,再如从前一样。 可眼下,她清楚地明白了,母亲老了,母亲病了,母亲可能再也好不了了。 她支撑着母亲的重量,忽然间想起好久以前,自己一身道袍,伏在母亲膝上,对她撒娇:“阿娘,幺娘不想做女道士。” 当时的母亲扬着下颌,不顾父亲的柔声轻哄,轻笑道:“谁又让你真的去做了?不过是换件衣服,连道观都不必建,你还是住在宫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有阿娘在呢。” 那时父亲十分无奈:“吐蕃使者若是知道了,可不大好呢。” 却听母亲道:“知道了又如何?幺娘是我唯一长大的女儿,也是我大唐现下唯一的公主,怎能远嫁到番邦去?说是出家入道,已经算是给足他们面子了,怎可还委屈幺娘真的出家?九郎舍得,我可舍不得,我的女儿,我说了算。”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她在依赖母亲,现下还是第一次,母亲如此地依赖自己。 太平公主再也想不了许多,心慌得快要从咽喉中跳出来,她招手让身边的宫人都过来扶着,说话都险些不再连贯:“阿娘你这是怎么了?你看看我看着我阿娘?” 被母亲扶着的肩膀忽然一痛,是母亲收紧了手,太平公主忙道:“阿娘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我不动他,谁也不准动他!阿娘,你听见了吗?阿娘?阿娘!” 太平公主犹在喊叫不止,武曌已经阖上双眼,隐约间松了口气,终于倒地不起。 其他众人都是一愣,萧江沅已经一个箭步奔了过去,刚要为武曌把脉,便被太平公主赤红着双目,盛怒一掀:“你滚开!” 回廊距地面有十数个台阶,萧江沅一时不稳,便从上面滚了下来,右肩撞到石块,狠狠一痛。她的双目有些模糊,浑身的力气都在霎那间散去了。她只能呆呆地匍匐在地上,眼看着昏迷的武曌被太平公主等人簇拥着扶入殿中,却什么都做不了。 只因他是一个宦官,一个无权无势的宦官。 有人将他笨拙却轻柔地扶起来,声音清脆如银铃:“萧郎,你还好吧?” 萧江沅这才稍稍回过神来,看清了扶着自己的是李裹儿,也见到方才的郎君们大都围过来,或担忧或惭愧地看着自己。他深吸一口气,躬身一礼:“公主不必担心,陛下尚在危急关头,奴婢不会有事的。眼下眼下还请公主立即回宫,请圣人带着尚药局的两位奉御及四位侍御医一同过来。”恐李裹儿正盼着武曌出事,不肯出力,萧江沅咬咬牙,屈膝跪拜,“恳请公主快快回宫,日后公主若有需要奴婢之处,奴婢必万死不辞!” 李裹儿忙拦住萧江沅:“我去就是了,你不必这样。” 薛崇简正对萧江沅方才只身揽罪又是惊讶又是感激,也拱手道:“我也立即回公主府,把平日里得力的医者都叫过来。方才多谢萧内侍了,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萧内侍尽管差遣便是。” 不等萧江沅道谢自谦,薛崇简已经疏朗一笑,摆了摆手,朝薛崇训和武姓两个弟弟递了个眼色,四兄弟便一同离开了。李裹儿见薛崇简动作这么快,也赶紧把李重福等皇子及两个驸马都叫过来,匆匆拜别。 武延秀早在太平公主驾临之时,便被薛崇简着人抬走了,李隆业也才从刚刚的混乱中醒过神来,悄悄地退下,放风去了。此时此地,便只剩下萧江沅和李隆基两个人。 李隆基一直站在人潮之外,心绪翻涌不止,待所有纷扰和人都散去,才走到萧江沅面前。见萧江沅呆站着不动,他只觉胸闷又烦躁,看着他发间的金簪便愈发不顺眼,冷冷地伸出手去:“你那支莲花银簪呢?” 萧江沅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僵硬地自袖口取出银簪,递了过去。李隆基不禁蹙眉叹了口气,一手将莲花银簪换了上去,一手摘下金簪随手一丢。萧江沅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个是” “你就说不小心掉了,又能如何?李裹儿那么喜欢你,还会在意这个?”李隆基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语气有多不对劲。见萧江沅默然低下头去,他不禁心下啐了自己一口,轻咳一声,道:“你放心,祖母不会有事的。” 语音未落,他又想拍打自己一下,这话说得也太无力了 萧江沅却听得很认真:“嗯,我知道。她这一生百战不殆,怎会轻易输给自己?” 奈何平日里如何能说会道,此时的李隆基却实在无话可说。他想拍拍萧江沅的肩膀,给他点力量,却在手刚刚碰到萧江沅右肩的时候,见萧江沅蹙眉一缩。回想起萧江沅之前摔下台阶时的情景,李隆基当即便要解开他的衣服查看,却听不远处的李隆业大声地咳嗽了一下。 李隆基四处看看,这里的确不适合做这种事,便道:“你的居所搬到了哪儿?” 李隆基终是强带着萧江沅回到了芬芳殿。 萧江沅的寝居自然与武曌在同一处,李隆基问完就咬到了舌头。 “把衣服脱了。”刚入芬芳殿内室,李隆基就开口道。见萧江沅站着不动,他直奔过去,伸手就要扯萧江沅的衣领。萧江沅没反应过来,连忙后退两步,却正好抵在卧榻上。卧榻极低,还未过膝,他随即倒了下去。 李隆基对此也是始料未及,他想去拉萧江沅,却被萧江沅带了下去。瞬息之间,他连忙撑起双臂,才使得自己没有压在萧江沅伤痕累累的身上。他本以为会看到萧江沅或是皱眉或是偏头的羞涩模样,却不想人家直直地看了自己一眼,就默然垂眸,淡淡问道:“大王想看哪里?” 这句话更让李隆基意外,他听完不禁一勾唇角:“怎么,我想看哪里,你都会给我看?” “大王若是想看奴婢身上的伤,就不必了。若是想看其他地方奴婢宦官之身微贱丑陋,实在羞于展露大王眼前。” “你少来!”李隆基当机立断,不等萧江沅反应,一手拉开了萧江沅本就松垮的衣领。 “大王”萧江沅一惊,刚开口便听“呲”地一声,他立即伸直双臂,将李隆基推到了身侧,却不想李隆基还没松开自己的衣领,这样翻身一躺,竟连带着自己的衣服一块掀了过去。原本只是露出一角的雪白,此刻便全然展现出来。 李隆基也是一惊,忙从旁边抽来一张被子,侧头坐起身,往萧江沅身上一盖,不由怒道:“你真以为我想看的是这个?我眼睛又不瞎,用不着再确认一次!” 萧江沅拥着被子缓缓坐起,低着头:“大王果然知道了。” 李隆基冷哼一声,沉声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陛下。” “没有别人了?” “上官婕妤。” “她?”李隆基有些惊讶好奇,“她怎么也知道你这么私密的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不信比来常下泪 ① 萧江沅默了默,似在斟酌该怎么说,却最终还是模糊地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 李隆基斜睨着萧江沅:“你该不会也是她的‘面首’吧?” 萧江沅立即道:“我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见萧江沅并不想提到上官婉儿,李隆基虽心中疑惑,更多的还是一股呼之欲出的欢喜:“那就好。” 萧江沅奇怪地看向李隆基,不明白哪里好,便见李隆基前所未有地温柔一笑:“有些东西,能少一个便是一个,却不想经过今日,一下子都没了。你不必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只要记得,你是女子,事情便会好办很多,我就有把握救你了。” 萧江沅摇头:“大王不必操心这个,在众人眼中,奴婢还是一个宦官。” 李隆基顿觉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了下来。他立时便明白过来,眼下不过是自己发现了萧江沅的女儿身,可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萧江沅既然“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做宦官而非宫人,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怎会轻易恢复女子身份? 心有不甘,李隆基唇边却含笑:“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萧江沅怔了怔,似没想到李隆基会这么说。她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会儿,忽然温柔地浅笑起来,轻叹道:“陛下若不在了,我是生是死都是一样。大王若能说出来,让圣人治我个欺君之罪,再赐我随陛下而去,倒是我最渴望的出路。” 若在平日,萧江沅可是连武曌亲自提及死亡,都不乐意听的,如今却亲口说了出来,大抵是真动了死的心思。 你休想,李隆基腹诽道。当初他说她对祖母一往情深,本是戏谑,如今看来,本该烟消云散的忧虑竟愈发浓重起来。先是李裹儿,后是上官婉儿,还有祖母贯穿始末,由不得他胡思乱想,想她是不是女扮男装太久了,忘了自己是一个女子了? 她不会是对祖母动真情了吧? 李隆基这样想着,竟也这样问了出来。 萧江沅目光虔诚:“她与我,只是君臣。” 李隆基一讶——她说的不是主仆,而是君臣? “多谢大王担心,奴婢做宦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其中许多的道理,陛下也曾亲自指导历练过。奴婢想,若来日要抵抗的不过是两位公主,奴婢还撑得住。” “可你若仍是宦官,日后只怕隐患无穷。安乐公主也就算了,你拿得住,可我那位姑母只比祖母差上一些,又权势滔天,你真当自己有三头六臂不成?” 萧江沅浅浅一笑:“她答应了。” 李隆基不解道:“她答应什么了?” “她答应陛下,不会动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动我。太平公主之骄傲,比之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又被捧得水涨船高,是断然不屑于违诺的。她或许会做得不够,不会真的拦下所有人,但至少她自己,已经不存在威胁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李隆基竟一点印象都没有,想起自己自从发现她是女儿身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自己都在神游天外,那段时间发生的所有虽看在眼里,却都想不起来了。他这才明白过来,大抵这事发生的时候,自己还没醒过神呢。这事若是被五郎等人知道了,还不被笑话死。 见李隆基若有所思,萧江沅问道:“大王可还有什么别的担忧?” 李隆基摇摇头,笑道:“如此,你知道我一个秘密,我也知道了你一个,扯平了。” “不然奴婢也清楚,大王不会说出去的。” “你当我愿意多管闲事?”李隆基轻哼一声,扫了一眼萧江沅的身体,“现在让我看看你的伤,总行了吧?” “真的只是小伤” 李隆基心下暗笑,这人总算还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却仍是道:“我也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伤,仅此而已。上官婉儿是指不上的,祖母又病重,眼下除了我,还有谁可以看你的身体?你小小的人,怎么心里那么”他一时说不下去,轻咳了一声。 “奴婢说的也是真的,”萧江沅的眸中透出一丝茫然,见李隆基俊眉一横,显然不信,有些无奈地道,“不信大王自己看。” 李隆基愣住,便见萧江沅果真将被子打开,露出自己略显瘦弱的身体来。只见她一脸认真和淡然,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她的确以为,自己的伤并无大碍,所以才不让他看,而并非是他所以为的,羞于男女之防。 直到给萧江沅看伤的时候,李隆基还是不敢相信这一点。 他单膝跪在萧江沅身前,仔细而轻柔地掀开萧江沅的裤腿,检查了一下,果然只是轻轻被马蹄擦了一下,又隔着衣服,只有些发红,算不得什么,却仍是轻声问:“疼不疼?” 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虽然眼前这身体还未长开,那雪白而紧致的围胸却独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诱惑与魅力,使得他的心神颇有一番摇曳,可看到她凝脂肌肤上的微红或青紫,他就立时清醒了。 见萧江沅摇头,他便去找下一个部位。待其他部位都已找到问过,他才把手伸向了萧江沅的围胸,见萧江沅还是没有脸红等羞涩之态,他的动作定了定。少时,他终是泻了一口气,手从绳结的地方一转,精准地抚上萧江沅背后的伤处,轻按了按:“疼么?” 心下一叹,她尽管一直以来女扮男装,心知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却也分不清到底哪里不一样吧。 萧江沅仍是摇头,有些惊讶,自己身上受伤的部位,李隆基竟比自己记得还清楚。 见果然都是小伤,李隆基心稍安,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日后,你可不准再把身体这么随便地给其他男人看。” “奴婢并不是随便的。”见李隆基轻挑俊眉,萧江沅将衣服系好,“若非大王,奴婢也是不肯的。” 似有什么在心头怦然绽开,李隆基定定地看着萧江沅,不觉抬起手背掩住了唇:“你再说一次。” 萧江沅心中虽奇怪,却还是照做道:“若不是大王要看,奴婢也是决然不肯的。”顿了顿,解释道,“正如大王所言,奴婢这身体,本就不方便让其他人看到。而大王虽知晓奴婢身份,却侠义心肠,甘愿替奴婢隐瞒,自然是信得过的。” 李隆基:“” 也罢,她如此不解风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见李隆基像吃什么东西噎到了一般,萧江沅猜道:“大王可是为今日这场马球惋惜?好不容易可以痛快打一场,却因为安乐公主全乱了。眼下上阳宫一团乱,几日之后相王生辰,只怕也要不了了之,短期之内,便更打不成了。” 李隆基摇摇头:“这倒无妨,喜欢归喜欢,什么时候能做,什么时候不能做,能做的时候该怎么做,不能做的时候又当如何做,这些我还是清楚的。”见萧江沅不解,他微微一笑,“你可还记得我为你簪花那晚,五郎来寻我,说是阿耶找我,有事相谈?” “难不成那件事是那场马球赛,必须输?” “我本以为阿耶谨小慎微地过分了,今日一见李裹儿,方知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一切皆有可能。”李隆基颔首,“我若真想打,自会找志同道合之人,到郊外去,既天高云远,又真正刺激。那才叫击鞠呢,哪像这里,哄小儿玩的把戏。” “看来奴婢在大王眼里,也是一个愚笨的徒弟。” “你若是愚笨,这世间便没有聪明之人了。”李隆基说着觉察出一丝不对——萧江沅那般在乎祖母,眼下怎么没有一丝担忧的神情,还有心情言笑晏晏,谈起其他事?想了想,他便问道,“既然你并无大碍,我们便回仙居殿吧。” 萧江沅系着衣带的手稍稍一顿,却还是落入了李隆基的眼中。李隆基登时有些明白,心头一软,起身立在萧江沅面前,伸出手去:“跟我走。” 萧江沅怔怔地看着李隆基的掌纹,淡淡道:“仙居殿有太平公主在,不必担心。我若不去,她不会说什么,我若去了,只会惹她心烦。再过一阵子,圣人c皇后与相王也会到,仙居殿狭小,容不下那么多人,我不过一卑微内侍,自然要让出地方。” “不论是姑母,还是圣人c皇后乃至阿耶,都不是医者,就算尚药局所有人都来了,也不能保证就一定能把祖母治好。你真的不想回去看看?” “我也不是医者,只知道什么样的脉搏对她来说最危险,我回去又能如何?若陛下安康,我再回去也不迟,若陛下登极,这里离仙居殿虽稍远,却也能听得到满宫人的哭声。” “我没问你这个。”李隆基听得出萧江沅的情怯和哀恸,耐心便消耗得有些快。他直接抬起萧江沅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表情鲜少如此严肃,“我只问你,想,还是不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不信比来常下泪 ② 推荐票1000之加更 天已傍晚,暮鼓却还未敲响。萧江沅快步走着,身前便是李隆基的背影。纤手被他的大掌紧紧握着,身体也被他用力拖着,精神则被他丝毫不可质疑和抗拒的气势控制着,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往她此刻最想去却也最不敢去的地方前行。 耳边不时地回响起方才他说过的话:“想,还是不想?” 她想,她当然想,却不敢迈出那一步。她怕看到武曌濒死的模样,怕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武曌死亡,却什么都做不了,还要刻意无视其他人可能会松的那口气,怕一旦武曌离开了,天,就要塌了。 她也对武曌心存愧疚——她终究还是没把寻主一事真的放在心上。她假意对李隆基好奇,又半刻意半不经意地对李隆基与他人不同,让这一切都落在武曌眼里。她哄了她好久,也骗了她好久,若是从前,这点小把戏怎么可能瞒得过她?可她待自己是真心的,所以关心则乱,便什么都信了。 再抬起头,仙居殿已经到了。此刻夜幕将垂,灯火林立,禁军包围在仙居殿外,一如政变那夜的长生殿一般,萧江沅环顾一眼,不禁微嘲地轻笑一声。那声音极小,李隆基却听得真切,握着萧江沅的手掌微微一紧,才颇舍不得地松开。 两人分开站好,一如寻常郡王与内侍一般,经过了禁军的检查,才走进了仙居殿。 果然,李显和韦皇后等人都已经到了。仙居殿内熙熙攘攘一片,看着十分热闹。李显一家站在卧榻左首,太平公主一家则位于右首,相王一家竟被挤到了一边。尚药局的六位同太平公主府的十数位医者则站于榻前不远,相互商讨着什么,脸色虽严肃,却并无惊慌之感。 崭新的山水屏风已被撤到了一旁,再不为人所注意。 萧江沅随李隆基一步步踏入,脸上虽少了向来标准的微笑,腰背却依然挺直,一脸淡漠疏离,似与往日并无二致。太平公主第一个看到萧江沅进来,眉心便是一皱,呵斥道:“你身为陛下贴身内侍,方才跑哪里去了?!” 萧江沅和李隆基都是脚步一定,连忙拱手长揖。双手并衣袖挡住脸时,萧江沅只觉手肘被人碰了一下,她转眸看去,便见李隆基冲自己微挑了一下俊眉——是谁说自己不来,太平公主也不会说什么的? 萧江沅淡淡地垂下眸——这一次,倒是自己失策了。 李显忙道:“不必拘礼了。阿沅,你快过来,阿娘刚刚找过你。” 萧江沅还未直起身子,便朝卧榻快步走了过去。 武曌此番发病虽然凶险,但还是保住了性命,只是时而昏迷,时而睁眼,都不甚清醒,医官和医者们正在探讨的便是她仅剩的寿命。又过了半晌,尚药局年纪稍大些的奉御才作为代表,上前拱手道:“启圣人,陛下若是能挨过这个冬日,便可暂且无碍,否则” 言下之意,便是武曌活不过这个冬季了。 萧江沅低眸看着武曌紧抓着自己的手,发现当她的死亡当真摆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也不是那么不容易接受。 殿内静了一瞬,李旦率先背过身子,双肩缓缓地起伏着。李显则怔了一下,似是全然没有想到。太平公主在不久之前刚刚经历过心绪的翻涌,此刻倒平静了许多,道:“尔等尽心去治,圣人与我等必不会亏待。” 李裹儿一直与韦皇后站在一起,对一切都不表态,只静静地看着萧江沅弱小的背影,没一会儿,竟有些想哭。韦皇后见女儿如此,则悄然松了口气——她能知道这时候该表露出这副模样,也算是长大了。 剩下的小辈们只能乖乖地站着,神色各异,有事不关己的,有茫然无措的,有唏嘘的,有感慨的,有担忧的,也有难过的。他们彼此交流着目光,却发现有两人根本没有看向他们。一个是相王长子,寿春王李成器,他正担心地望着父亲李旦,对于外界之事全然不顾,另一个便是相王三子,临淄王李隆基。 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卧榻,邃然而深沉。 同时,上官婉儿自李显身后绕到其面前,郑重跪下拜道:“恳请圣人,准妾此后居于上阳宫,替圣人与皇后照顾陛下。” 韦皇后瞥了一眼上官婉儿,听李显已经准许,便没有说什么。太平公主连忙扶起上官婉儿,道:“我也会时常过来的。” 上官婉儿嗔怪地看了一眼太平公主,小声道:“公主这是何必” 太平公主瞟了一眼萧江沅:“我也是想多陪陪阿娘,还能同你做个伴,什么何必不何必的,我就是要来。” 李显忙道:“你来归来,可不许再像今日这样惹阿娘生气了。” 李旦也转回身,一脸肃然:“正是。” 太平公主总算敛去了些傲然:“幺娘知道了。” 天色已晚,李显便令众人都在上阳宫中吃住一宿,仙居殿便渐渐空了,除了昏迷着的武曌,只剩下萧江沅和上官婉儿两人。默然良久,还是上官婉儿率先打破了宁静:“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自请留下来?” 萧江沅的确没想到,心神更不禁为之一震:“你就不怕皇后因此猜忌于你?” “皇后此刻还联合着武家,又有儿媳的身份压着,对陛下本就投鼠忌器。我留下来,还顶着圣人与她的名头,她就算猜忌,也只能不了了之。” “有猜忌,不是好事。” “那又能怎么办?”上官婉儿温婉一笑,叹道,“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话都说完了,正如覆水难收,我也只能这样走下去了。” 忽听榻上传来一阵咳嗽,萧江沅刚抬脚,上官婉儿已将泛着热气的白瓷杯端了过来。她娴熟地将武曌自榻上扶起,让武曌靠在自己的肩上,然后缓缓地将水送入武曌的口中。 萧江沅定定地望着上官婉儿,竟看到了几分真切的担忧与哀恸。她忽然有些看不懂这个曾经亦师亦友,好比自己半个母亲的女人——上官婉儿之于她,正如武曌之于上官婉儿。 既然爱她敬她重她,为何还要背叛她?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当真比什么都重要吗?还是说权力当真会诱人泥足深陷,一旦握在手里,就再也无法放手? 武曌边喝水边缓缓睁开眼睛,先是扫了殿中一眼,然后看向了身边。见是上官婉儿,她眯了眯眼,不知是有些不信还是没有看清。须臾过后,她扬唇一笑,哑声道:“烫。” 上官婉儿的眼帘微颤,眸中有涟漪闪动,却转瞬随着她垂眸一笑而隐去。再抬起头时,她还是那个优雅如空谷幽兰的女子,轻吹着白瓷杯的动作柔婉而带有几分恬静,再送到武曌唇边之时,温度已适宜。 萧江沅蓦然觉得,一切都回到了从前,而此后的几个月,也一直是这样过的,好似一场美满的梦。 在这几月中,江山有黄河南北十七个州水灾横行,朝堂有功臣们逐渐退出权力中心,就连后宫也有韦皇后听从了上官婉儿的建议,终于大张旗鼓,开始一步步向曾经的武曌看齐,甚至在十一月初二那日,与李显一同,分别被群臣尊为“应天皇帝”和“顺天皇后”,一如天皇天后故事。 也是在这一日,李隆基再度独自来到了上阳宫。 自从武曌病重,他们五兄弟就回到五王宅居住了,平日里虽也隔几天就随李旦前来一次,也会偶尔兄弟结伴而来,可李隆基总是觉得不够,不如当初在上阳宫居住时痛快,便时常独自前来。没了李隆业粘着,倒也自在许多。 “今日上官婕妤不在?”李隆基环顾一下,问道。 萧江沅轻擦着武曌的手,一脸恬然:“她最近很忙,隔三差五都要回宫去。反正陛下近些日子要比之前好上许多,即便只有我一个人,也是足够的。” “我也觉得祖母近日见好,至少醒来的时辰更长了些,面色也好了一些。只是”李隆基不禁轻叹一声。 “只是神智却有些不清了,故事讲得虽好,却总是认错人。”萧江沅看着武曌沉睡的安详面容,温柔微笑。 最近一个多月开始,武曌总会回想起自己当年的一些事,然后便自顾自滔滔地诉说与叹息。很多时候她自己讲完了立即便忘,还问萧江沅刚才发生了什么。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她回想最多的,莫过于她和李治的故事。这一对彼此之间毫不逊色的帝王夫妻,曾饱尝相思,曾携手渡险,曾同心协力击败了共同的敌人,却在成为了真正的夫妻之后,渐行渐远,最终貌合神离。 听得出来,他们的感情直到最后都很深,却为什么还是会走到那一步,究竟是因为武曌想要的太多,还是因为李治帝王心思难测?萧江沅想不通,但知道不论答案是什么,都离不开一样东西——权力。 这可真是个非凡的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开箱验取石榴裙 ① 见萧江沅鲜少地露出如此真实而温柔的表情,李隆基有些不开心。他成天往这里跑,可不是为了看这个。然而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呢,他拦不住自己,又比不过祖母,也只能随她去了。 这时,武曌那里传出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目光却有些无神,直直地看着上空,开始喃喃了起来。萧江沅知道她又来了,便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看着她,像在赏一朵即将凋谢的梅花。 她分明知道武曌大限将至,却表现得无比坦然,仿佛已经安然接受这一切。她这副样子,让李隆基感到十分不安,他默然跪坐到萧江沅身边,顺便也听听,这次祖母会讲出什么样的故事来。 “直到最后,我们母子还是不能坦诚相待啊只能以利搏利,散而又聚,就像几十年前的那一天,你本是找上官仪抱怨一下我,却不想那迂腐的文人直接提出废后一事,而你竟也没有立即反驳” 这还是萧江沅第一次从武曌口中听到上官婉儿的家族旧事,李隆基显然也是如此,一边心下叹服,祖母即便病着,也能挑上官婉儿不在的时候谈起此事,一边默默回想,此事该是祖母前半生中,除了感业寺之外,最惊险的一番波折了。 那是在麟德元年,距今已有四十一年了。流传最广的莫过于,祖父对日渐专权的武皇后心生不满,寻当时的宰相上官仪商讨废后一事,结果被祖母早一步发觉。祖母性情刚硬,生死关头更不吝露出当年扬言驯服狮子骢时的彪悍。她不仅亲手撕了已经写好的制书草稿,还又闹又哭,先在气势上压倒祖父,再由刚转柔梨花带雨,历数往日恩情,让祖父又是惭愧又是不忍,然后毫不负责地,把一切都推到了上官仪头上。 上官仪毕竟为宰相,祖母若要动他,须得找出个合适的由头,于是便在麟德二年,暗许许敬宗污蔑上官仪及大宦官王伏胜,说他们勾结废太子,即梁王李忠谋反,致使上官仪c上官仪之子上官庭芝与王伏胜一同被处死,家产抄没,女眷没入掖庭。上官婉儿那时尚在襁褓,便随母亲郑氏一同成了官婢。 如今听来,竟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李隆基定了定神,仔细地听了起来。 “你犹豫了,更任上官仪把废后制书都草拟了出来,若非我及时赶到,若非我及时赶到”武曌的呼吸有些紧促,让人可想而知当时急迫的生死一线。萧江沅忙伸手顺了顺武曌的胸脯,却忽然被武曌紧紧地攥住了手腕。 她的力气竟一时间迸发得如此之大,让萧江沅不禁皱眉。李隆基也是一惊,便想悄悄抬手,把萧江沅的手腕救出来,可他才刚刚直起身子,伸出手去,便也随即被武曌紧紧拉住,丝毫不肯放手。 她一手攥着萧江沅,一手攥着李隆基,微微撑起脖颈,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恍惚道:“九郎” 李隆基微微侧头看了萧江沅一眼,却见她只专心用尚且自由的那只手,帮武曌立起枕头,登时心头一气,便朝武曌温柔一笑,点了点头:“我在。” 萧江沅不禁颤了一下手,眉心微蹙,转头看向李隆基,却只看到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她垂眸低下头去,深吸了一口气,才抬眸关注着武曌的神情,见她果然认错了,稍稍松了口气。 冒认祖父,欺骗祖母,不孝不敬,他倒是认定此事不会传出去,让他名声扫地,从此一生寸步难行,可也不怕陛下突然醒转过来,打他一顿或是赐他一死? 见萧江沅终于肯为自己也露出些许鲜活表情,李隆基气便消了大半,一时心头也有些发怵,万一祖母醒转了发觉此事,他可就惨了。大哥说的是,自己近来又有些儿时的冲动之意了,可得好好收敛收敛,若是一朝行差踏错万劫不复,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武曌静静地看了李隆基一会儿,忽而轻笑一下:“你最后选择不废我,还不是因为我问了上官仪一句,”她回忆着当年的语气,悠悠地道,“圣人身体抱恙,无法打理朝政,这才将国家大事交付于我,如今我若被废,国事要交给谁?上官仪你身为宰相,想废大唐国母,究竟是因为我有罪,还是因为,你想做第二个长孙无忌?” 李隆基不禁心中赞叹,祖母这话字字珠玑,哪一句都能捅进祖父心里。祖父青年登基,朝政大权一直把控在长孙无忌手中,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夺回来,怎可甘心再度交于臣子手中?而祖母毕竟是一个女子,荣辱皆系于夫,更依靠祖父才能登临后位,再加上多年恩情,膝下儿女,祖父心肠软,又本来就没想到废后那般严重,怎么可能不让祖母赢? 只是当时的祖父万万没想到,日后的祖母会有这般丰功伟绩。 “我终究不过是你的妻,一时拿了你的东西,也早晚要还给你,再由你交给儿孙,自然比朝臣要稳妥安全。你当时思虑的已经不是夫妻的情分了,而是夫妻这一关系所能为你带来的东西,而我也在算计。我不甘心也心有余悸,我已经将权力握在了手里,怎能随便还回去?登高跌重,一时不察便会粉身碎骨,我还要保护自己,保护我的儿女,而我想要的也不止于此!我与你明明是至亲,何时起竟变成了至疏?!我们曾经生死相依,到头来却连生死都要猜忌”武曌顿了顿,一声长叹—— “大抵这,便是帝王夫妻。” 李隆基听完,只觉得心中起伏跌宕,纷乱无章,犹如前一段时日黄河泛滥的大水,汹涌而浑浊。忐忑与不安让他转眸看向了萧江沅,只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听得十分认真,他想开口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只见他们被武曌握着的手腕,正隔着武曌的手指,紧紧地靠在一起,至亲也至疏。 他的心情立时便有些阴郁。待武曌说完又缓缓睡去,终于松开了手,他便立即收手站起,拱手便要离去。 萧江沅见他来得突然,走得更突然,心中不由一慌,脱口拦道:“临淄王!” 李隆基驻足道:“有事?” 萧江沅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拦住他,可既然已经开口了,再让他继续离开,估计会惹他生气,便只好顺势道:“大王不是刚来,怎的就要走了?” 李隆基轻哼道:“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何时起,你一个小宦官也能管到我头上来了?” 萧江沅十分不明所以,起身走到李隆基对面,抬眸看了一眼,心道着果然不大对劲,垂眸微笑道:“陛下所言多是梦话,何必放在心上?再者她也没说什么,在天家宫闱之中,这也算是寻常事。” 李隆基默了默,沉声道:“你看我像寻常人么?” 这话说得意蕴重重,此时的萧江沅却还只能听得出最浅显的一层,想了想,抿唇笑道:“大王有非常之表,才华横溢,乃是众年轻郎君中的佼佼者,自幼时起就不是寻常人,来日也必当无可限量。” 这答案不出李隆基意料,他百味杂陈终化作无奈一笑,刚要叹上一句,便听门外宦官唱道:“镇国公主至。” 萧江沅和李隆基忙向门口长揖而拜:“镇国公主安好。” 太平公主一入殿中,便见萧江沅和李隆基靠得极近,更并排站在一起。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唇角微勾,长裙委地拖曳而来:“三郎也在。” “阿耶挂念祖母,三郎不能替父分忧,只好多来看看。”李隆基恭恭谨谨地道,好像他从来都是如此乖巧懂事一般。 太平公主点点头,走到榻边看了一眼:“阿娘的气色好了很多,真是辛苦婉儿了。” 李隆基暗自微挑了一下俊眉,瞟了瞟神色未动的萧江沅,一声浅笑险些溢出唇角,便听太平公主道:“三郎与阿沅相处不错。” 李隆基笑道:“之前在上阳宫居住时,萧内侍对我等兄弟颇为细心照顾,自然感激。” 太平公主妩媚的眼眸悠然流转,瞥了萧江沅一眼:“阿沅可真是左右逢源。” 萧江沅垂着眼眸,端正叉手而立:“奴婢不过一介小小内侍,自然谁都不敢得罪。” “小小内侍?”太平公主轻笑一声,“你可是阿娘亲封的内侍省内给事,虽是从五品下阶,好歹进了五品,即便是科举进士,宦海沉浮一生都未必能如此。圣人也未曾将你罢免,尽管平日里,你从未去内侍省点卯,也没做过什么内给事该做的事,可有名分就是有名分,你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萧江沅微微一笑:“公主说得是,奴婢记下了。” 见萧江沅一直是这样绵软退让的反应,太平公主不仅未觉无趣,反倒眸光一凝,想到今日前来的目的,转而却对李隆基笑道:“我与这小宦官投缘,便多说笑了几句,竟忘了三郎还在,果真年纪大了,让三郎笑话了。” 李隆基一直暗暗关注着萧江沅与太平公主的你来我往,闻言不禁一笑:“姑母风华正茂,若是与侄儿一同走在大街上,谁看到了会不赞叹一声,这对姐弟生得真是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上架公告——英雄红妆,人物群像 大唐,一个传奇丛生的时代,她曾空前的繁荣,却又迅速地衰落。而这,都源于一人之手——李隆基。 李隆基,唐玄宗,又称唐明皇。李旦庶出三子,自称小字阿瞒。爱好音律,善打羯鼓,乐器达人,作曲天才,创梨园艺校,称戏曲祖师,一手马球能打得吐蕃甘心落败,写诗能写入后人集选之《唐诗三百首》。文武双全,多才多艺,美人多情,儿女众多,事业繁荣,爱情传奇,怎一个天子风流! 初封楚王,李旦退位为皇嗣之后,降为临淄王。六岁祖母登基,七岁失去母亲,十三岁出阁(唐朝称王子出宫建立自己的王府为出阁),重获自由,二十岁祖母退位,二十三岁外放为潞州别驾,二十五岁回到长安,二十六岁成为太子,二十七岁登基。历经了多年的压抑之后,他终于释放自己,开始了开元时代。 他任用了姚崇c宋璟c张说c张九龄等人为宰相,用人不疑,给他们以最大的舞台,让他们发挥自己的能力,从而让大唐拨乱反正,政治清明,百废俱兴,江山安稳而走向繁荣,最终成为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巅峰。 九天阊阖开宫阙,万国衣冠拜冕旒,那时,长安就是世界的中心,人口众多,有20左右都是外国人,城内有佛寺c道观还有基督教堂,东市西市有昆仑奴c胡姬还有文采风流的遣唐使。千奇百怪,万川归一。 杜甫有一首诗名为《忆昔》,写尽了盛唐的风采——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由题目可知,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安史之乱已经开始了。这场战乱距离我们太久,我们无法想见当时的惨烈与纷乱,但我们知道,自从安史之乱之后,大唐就一蹶不振了,纵使有小太宗励精图治,也不过昙花一现,且在唐朝之后,或有经济发达的,或有疆域最为辽阔的,但不论是哪个朝代,都不再复大唐一般全盛了。 华夏被胡虏的马蹄踏碎了自信,从此一步步走向了封闭。 我要写的男主,就是这样一个缔造了辉煌却又亲手打碎的人。 而我要写的女主,则符合了我对于新奇切入点的要求,以一个小宦官的姿态,挑了挑烛心,就走到大家眼前——我才不会让烂大街的武惠妃杨贵妃作女主呢→_→ 她起初的设定,是一个逃跑的宫女。景龙四年上元节,皇帝李显带着家眷出宫游玩,还放出了几千个宫女,结果第二天回宫一数,少了将近一半,她就是其中之一。我由此展开了大纲和情节,也写了一稿正文,发现并不合意。后来想,写都写了,那就把我喜欢的人物都带上吧,于是有了现在的开始。 其实年初时,我就想写了。范冰冰版《武媚娘传奇》红遍山河,然而我看着哭笑不得。那里面除了大事记c人名c“大家”这一称呼和用以标榜考据的叉手礼之外,还有什么真正属于大唐?可当时我还在筹备一个单元剧形式的轻武侠《江湖有神医》,女主名叫颜鸢(自认是我取得最好的一个名字),心里虽然有冲动,但还是搁置在后头了。 后来江湖主线一直搞不好,我对盛唐的冲动又越来越浓,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认识我的小伙伴有几个是知道的,去年完结《凤栖三国》(后文称三国)的时候我曾信誓旦旦地说,并且还在三国的后记中白纸黑字写了,短期之内我是不会再碰真实历史背景的小说了。结果盛唐让我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我必须要写,我一定要写! 我开始看很多书,《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唐朝穿越指南》《唐朝定居指南》《唐诗风物志》《唐语林》《开元天宝遗事》我开始重新看《百家讲坛·长恨歌》系列,并每一集都做笔记,一集40多分钟,我能看两个小时。 好在,努力和准备都是值得的。盛唐真的是我在磨铁发文以来,成绩最好的一个文了。推荐榜前十是我之前从来不敢想的,黄金联赛起初也只是陪跑的心态,重在参与,结果现在排名34。 感谢为我写下盛唐第一个书评的阿静。她给了我很大帮助和鼓励,起初我每天写完都会给她看,她会追着我让我写文:“快火起来的作者为什么还不去码字?”,又在更新三万字之后,傲娇地告诉我以后要去网站自己看,我爆字数就好。盛唐治愈了我的部分懒癌,她也开始相信我的自觉。还要感谢甄歌c苏诀c阿商c千辞等小伙伴,从一开始构思的时候就支持我,帮我看大纲人设和正文,给了我不少的灵感与建议。还有纳兰朗月和雪小朵等,第一批加入盛唐读者行列的亲们,千言万语终不过一句么么哒→_→ 如今盛唐要上架了,我心里虽忐忑,但对盛唐本身还是很有信心的。她集合了我太多灵感,我已经好久没感受到这种写作的乐趣了,写得很顺畅舒服,自己看着也舒服,大家看起来是不是也很舒服?那还不快去注册登录充值订阅看起来?推荐票黄金联赛票什么的也别忘了投哦~ 女皇驾崩,女主开启了新的人生,大唐也走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李三郎人在其中,也一步步又被动又主动地,要开始夺位之路了。此后还有开元盛世,天宝繁华,以及安史之乱。每一个情节都有着自己的意义与走向,每一个人物都亦正亦邪,各有自己的坚持和信仰。 微蓝要写的从来都不是一部单纯的言情,而是一副悠长的画卷。故事要跌宕起伏,人物要个个鲜活,这是此次微蓝对自己的要求和期冀。所以后期,很多人物都会一一走到大家眼前。 姚崇c宋璟c张说c张九龄c李林甫c杨国忠c安禄山 李白c贺知章c王维c杜甫c王昌龄 李龟年c谢阿蛮c许永新c念奴c公孙大娘 王皇后c赵丽妃c刘华妃c皇甫德仪c武惠妃c杨贵妃 他们或惊鸿一瞥,或浓墨重彩,挥毫泼墨在这副盛唐的画卷里,各自找寻自己的位置,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是最美的姿势。 英雄红妆,你方唱罢我登场。人物群像,一部书写尽盛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关于加更制度暂停二三事 首先感谢小伙伴们会点开来看:) 相信看过盛唐的都知道,微蓝有一个加更制度,是指在和达到一些数目的时候,就会有加更。一直以来都挺顺利的,微蓝也一直在坚持,但是今天很抱歉地要告诉大家,这个制度要先暂停了。 因为微蓝最近患了重感冒,吃了药也还是感觉越来越严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天天说话鼻音重,鼻子堵堵的热烘烘的,嗓子也疼得要命,火辣辣的,简直想哭qaq 还有就是微蓝工作的原因。微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大学党啦,去年光荣毕业加入了上班族的行列,年末岁尾,哪里都是最忙的时候,微蓝也不例外。本来就没有双休,还要时常加班,所以码字的时间比较有限,但还是会坚持住一天一更三千字。 只是暂时没有加更,但不会断更。 加更制度只是暂停而已,过了这段日子,微蓝就会恢复哒,到时候另行通知大家~ 祈求快让微蓝的重感冒好起来吧! ps:虽然暂时没了加更, 票子也不要不给微蓝了啊!还是要投给我投给盛唐啊喂!微蓝病情加重怎么办qaq话说乃们真的不打算写几个书评让微蓝开心一下,让病很快好起来吗→_→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今日更新延迟到下午3点 如题≈大家上元节安好~ 前方高能!!!! 微蓝好盆友苏诀的实体书《画骨香》就要上市啦~~~恭喜撒花~\(▽c)/~ 盛唐书评有奖征集活动开启,即日起一直到4月1日为止,凡是小伙伴们为盛唐所写的书评(以发在书评区的为准),不仅会得到丰厚磨铁币打赏,还有可能获得《画骨香》实体书一套~~~ 微蓝原本是打算送三套,这回改了,送五套,只看大家书评写得好不好~~~ 这个“好”的意思不是指书评写得多有文采,而是看是否用心c言之有物以及真情实感(书评区里面就有不错的,比如三罐清漆和花千辞两位的)→_→其实要求真的不是很高啦,大家能写我就很知足了,小伙伴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只是奖品有限啊啊啊,你还在等神马!!! ps: 1延迟和断更,都是为了质量啊质量→_→ 2欠下的八次更新(推荐票满七千加更c黄金联赛票满两千加更c过年断更五天五次更新c前几天头疼断更一次更新,加起来一共八次),微蓝都还记得的→_→尽快补→_→ 3推荐谭晶演唱的《上阳宫词》,感觉比较适合晚年的武皇,这些年除了姚贝娜之外,可真的找不出一个唱古风歌能有大气之感的女歌手了,谭晶这首还不够,但希望未来能够尝试; 4本文虽然一直被作者以各种cp卖腐百合神马的来博眼球,实则正剧范儿,各位人物的性取向也是正常的,只是写得暧昧点,也算满足自己的一点意淫→_→ 5本文是历史同人,不是历史,但的确查了很多历史相关,加入了正文里,够得上寓教于乐的脚跟。微蓝希望大家看完这部小说之后,能够燃起补这段历史的热情,这样盛唐就没白写~ 6想了解历史方面的话,还是建议去看史书,其实史书挺有意思的,如果觉得史书枯燥,大可看百家讲坛。强推蒙曼老师的三个系列《武则天》c《太平公主》和《长恨歌》(即李隆基),微蓝的大纲历史部分就源自史书和这些经典系列。蒙曼老师讲的好在哪里呢,我且不说别的,只说一点,她武则天系列前六集就把范冰冰版武媚娘六十多集的内容都给讲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今日更新延迟到下午3点&书评有奖活动 如题≈大家上元节安好~ 前方高能!!!! 微蓝好盆友苏诀的实体书《画骨香》就要上市啦~~~恭喜撒花~\(▽c)/~ 盛唐书评有奖征集活动开启,即日起一直到4月1日为止,凡是小伙伴们为盛唐所写的书评(以发在书评区的为准),不仅会得到丰厚磨铁币打赏,还有可能获得《画骨香》实体书一套~~~ 微蓝原本是打算送三套,这回改了,送五套,只看大家书评写得好不好~~~ 这个“好”的意思不是指书评写得多有文采,而是看是否用心c言之有物以及真情实感(书评区里面就有不错的,比如三罐清漆和花千辞两位的)→_→其实要求真的不是很高啦,大家能写我就很知足了,小伙伴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只是奖品有限啊啊啊,你还在等神马!!! ps: 1延迟和断更,都是为了质量啊质量→_→ 2欠下的八次更新(推荐票满七千加更c黄金联赛票满两千加更c过年断更五天五次更新c前几天头疼断更一次更新,加起来一共八次),微蓝都还记得的→_→尽快补→_→ 3推荐谭晶演唱的《上阳宫词》,感觉比较适合晚年的武皇,这些年除了姚贝娜之外,可真的找不出一个唱古风歌能有大气之感的女歌手了,谭晶这首还不够,但希望未来能够尝试; 4本文虽然一直被作者以各种cp卖腐百合神马的来博眼球,实则正剧范儿,各位人物的性取向也是正常的,只是写得暧昧点,也算满足自己的一点意淫→_→ 5本文是历史同人,不是历史,但的确查了很多历史相关,加入了正文里,够得上寓教于乐的脚跟。微蓝希望大家看完这部小说之后,能够燃起补这段历史的热情,这样盛唐就没白写~ 6想了解历史方面的话,还是建议去看史书,其实史书挺有意思的,如果觉得史书枯燥,大可看百家讲坛。强推蒙曼老师的三个系列《武则天》c《太平公主》和《长恨歌》(即李隆基),微蓝的大纲历史部分就源自史书和这些经典系列。蒙曼老师讲的好在哪里呢,我且不说别的,只说一点,她武则天系列前六集就把范冰冰版武媚娘六十多集的内容都给讲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有个事微蓝要说下 微蓝如果有事断更,一直是在作品广播发临时通知的,可直到今天,微蓝才知道手机版是看不到作品广播的!也就是说,之前几次微蓝的断更通知,除了发在章节里的一个,大家应该是根本就没看到,就发现微蓝断更了 讲真,微蓝对盛唐有一股不死不休的执着劲儿,所以绝对不会弃坑,微蓝起初是决心从头至尾一次不断更的,然而但微蓝保证,除非身体实在坚持不住,比如之前的重感冒和今晚的痛经,微蓝真的真的每天至少九点一更三千字,两千九都不会有!握拳! 对,今晚微蓝痛经快死了3月7日无更新,3月8日女王节恢复更新,于是微蓝就欠了大家九次更新了一定会补回来的!微蓝最近只是有些灵感和精力枯竭,大概是一月份消耗了太多 为了弥补大家没看到更新的失(愤)落(怒),微蓝发个剧透小对话,开文之前就构思好的,是微蓝要表达的某一点,未经加工,单纯对话,大概有点爆炸—— “师父!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他早就不爱你了!他爱上了杨玉环!” “那又如何?我和他的关系,从来不仅凭情爱来维系。他是君,我是臣,他授知遇之恩于我,我以忠孝节义报他。一生一世,仅此足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集中科普一下唐朝的称呼 这是一个方便理解的综合性总结小科普,主要是唐朝时人的称呼。(以下大部分都是看《唐朝穿越指南》和《唐朝定居指南》[森林鹿著]得知的,我只是个稍作整理的搬运工,辛苦和汗水都是属于森林鹿大大的,微蓝可能会有记错的地方,所以此章节欢迎考究党斧正,互相学习)。 这部分是怎样称呼别人,冒号前面是,冒号后面是如何称呼他/她,破折号后面是这个称呼在什么时候可以用,没有破折号的自己脑补吧。 皇帝: 圣人——平时的称呼,不论是谁,跟皇帝面对面或者跟别人提到皇帝的时候,都可以这么叫; 主上c圣上——也有人这么叫; 大家——宦官一般这么叫; 陛下——一般出现在书面上,嗯,比较正式。 注意:皇上c万岁爷都没有,唐朝不兴这一口。“官家”一词是宋朝用的。大唐的天皇只有唐高宗李治一人,天后只有武则天一人。 皇后: 皇后——最常用的称呼了。 皇后殿下——敬称。 注意:娘娘什么的没有,妃子也一样,可称呼“殿下”,就是没娘娘。 太子: 太子或太子殿下——寻常称呼。 注意:皇子,只要不是太子,就不得称其为殿下,什么吴王殿下魏王殿下,在唐朝都是不对的。 皇子: 或大(dai)王——称呼已封王的皇子(自我感觉唐朝没封王的皇子几乎没有,而且大都是年幼就封王了)。 公主:公主一r贵主。 宰相: 相公——是的你没看错,就是相公。 注意:并没有叫宰相的官职。汉朝有丞相,一人担任,唐朝不同,采取的是群相制。在唐朝,如果你的官职里面有以下职位的时候(因为宰相属于兼职),那就是宰相啦,要被人叫相公啦:尚书令(尚书省老大,这个李世民做过,然后当了皇帝,以后就没人敢做了,一直空着)c尚书左仆射(相当于左相)c尚书右仆射(相当于右相)c侍中(门下省老大,副宰相)c中书令(中书省老大,首席宰相)c同中书门下三品(三等宰相)c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四等宰相)。 顾名思义,做到同中书门下三品的人,他们是实际的宰相,享受跟三品中书令和三品侍中相同的权力和待遇,但他们本身的官职不一定达到了三品;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人,则是操着宰相的心,却拿不到宰相的俸禄,因为他们自身的官职和资历还比较低。这两个的任命和名额全看皇帝,真正利用起来是从唐高宗小雉奴李治开始的(那些个说李治是个庸君的快来看→_→他明明是李世民手把手带出来的高智商温柔暖男)。 还有一点说一下,宰相不是一品大员,宰相不是一品大员,宰相不是一品大员,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三品官已经是掌握实权的最高级官员了,再往上一品二品,大多是荣誉称号,有地有名有钱没权的(尚书令二品,尚书左右仆射从二品,这仨属于特例,因为唐初年间尚书省在三省之中地位最高),不是一般人能爬上去的。一个人用尽一生能够做上三品,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其实五品官就已经是很多人的终极家庭梦想了。(唐朝五品以上官员,家中免除徭役,可荫封妻c子,福利比五品以下的有了质的飞跃→_→三品以上又是一个飞跃,具体的不赘述了。) 官员: 姓官爵 姓公——比如魏公(魏征),狄公(狄仁杰),官场民间全部适用。 姓官名别称——比如门下省高官别称阁老,狄阁老(狄仁杰),县令别称“明府”。 注意:“什么什么大人”在唐朝不能随便乱叫,“大人”二字只能称呼父母,比如“父亲大人”。 太监:宦官c宦者c给使以及官名,比如内给事。 宫女:宫人c宫婢c侍女c阿监以及官名,比如宫正。 父亲: 阿耶c耶耶c阿爷——我的感觉是,这三个词的常用程度依照顺序依次递减,反正都挺常用,特别前两个。 父亲一r父亲大人——想让自己表现得更成熟一点,或者特别尊敬,叫这个。 哥哥——是的你没看错,唐朝的哥哥也有爸爸的意思,李隆基就曾经称呼他爸爸李旦“四哥”。但这不是说你就不能喊你哥叫哥了,大哥还是能叫的,不过要是用上了“哥”这个字眼,就表示你对这个兄长很是敬重,比如李隆基对他大哥李成器(后避讳李隆基生母昭成太后,更名为李宪,他长子李琎小字花奴,是个美男子→_→我为啥要提他),就是叫“大哥”或者“宁哥”的(宁王,李成器封号。) 注意:就是不能喊爸爸,“父皇”也是没有的,皇子公主要么叫皇帝“父亲”,亲近一些受宠一些的就叫“阿耶”那三个。 母亲: 阿娘——最常用,皇子公主如果是皇后亲生的或者跟皇后亲近比较受宠,也这么叫。 母亲一r母亲大人——同“父亲一r父亲大人” 哥哥:兄长c排行兄。(姐姐的不知道阿姊肯定是可以的。) 祖父:祖父c阿翁。 祖母:祖母c阿婆。 公公:阿公。阿翁? 婆婆:阿家。阿姑。 主人: 阿郎c主人c郎君——男主人。 排行郎——你家主人家里头排行多少,就叫他多少郎,比如李隆基“三郎”。 小郎君——年幼的男主人。 娘子c夫人——女主人。 小娘子——年幼的女主人。 排行娘——同“排行郎”。 注意:起初是这样的,后来渐渐地,为了显示自己有涵养有礼貌有家教,大家伙对其他的男男女女,只要不是贱民奴仆的,就都是这么些个称呼了。此外对别人的称呼还有:君c卿c足下c公等,一般年纪稍大或者有些资历的男子,会称呼他为“姓公”, 老男人:老丈,丈人。 老女人:阿婆,老夫人。 亲近的人:姓排行,比如李三,排行郎,排行娘等。 服务型人员(比如店小二):博士。 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你c汝c尔c该人大名c该人小名,比如李隆基,如果你是李旦,也就是他爹,可以叫他:李隆基(叫全名一般是出大事儿了→_→)c隆基c阿瞒(是的没有错,李隆基小字也叫阿瞒,跟曹操一样,不过这是他自诩的,后来别人也这么称呼他了。在唐朝人的眼中,曹操还是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物,赵飞燕也还不是红颜祸水而只是一个美人我为什么要提这个)c三郎等。 还有一些个骂人的词汇:乞索儿c田舍汉/儿/奴/郎c市井儿/奴/无赖c秃奴c贼秃c粗行出家儿c老兵c兵奴c穷措大(这个是骂士的,知道啥是士吧→_→)c狗c獠(永远记得武则天那句“何不扑杀此獠!”)c夜叉c老妪c妒妇c悍妇c小子/儿等具体骂谁的看字面就知道了 大概对别人的称呼差不多了,下面是自称。 帝王: 我——其实这个所有人都很常用,所以下面的自称就不写它了。 吾——用。 奴——也用。 自己的名字——常用,比如李隆基曾经自称“阿瞒”。 阿耶——对子女说话的时候。 注意:朕,一般只在书面上出现,这个不仅仅是唐朝,很多朝代都是如此。 男性:仆c愚c鄙人c下走c某c臣(身为官员,只对皇帝这样自称)。 女性:婢c妾。 奴婢:贱奴c婢子。 子女对父母:儿。 注意:臣妾这个词,我只在书面上看到过一次,有点记不清了,好像指的是太平公主,反正这两个字那时候还不是一个能用的词,臣和妾是分开的。男性的自称除了“朕”和“臣”这样有身份代表性的之外,其他的不论是谁都能用,开心就好。 ps:这些都是比较方便整理的,其他的一些不容易整理的唐朝历史文化知识,在不影响情节进行的条件下(会么→_→),微蓝会在本文中尽量体现。好奇的小伙伴可以先问一下我,如果我知道的话一定解答——但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毕竟我不是唐朝智能机啊t_t对我温柔点~ 最后,强推森林鹿大大写的两本《唐朝穿越指南》和《唐朝定居指南》,我了解到的大多都是从这两本书中得知,所以我说我只是搬运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公告,望周知 各位小天使大家好,这里是大唐中央广播电视台,现在开始今天的第一次播音。我是主持人子澈。 首先来看今天的内容提要:电脑再次崩溃,蔚微蓝同学何去何从?萧郎被迫女装,太平公主意欲何为?东宫不稳,三郎能否成功即位? 近日,本文作者蔚微蓝同学曾有过一次断更,根据记者走访,是因为笔记本电脑坏掉了。“我所有的文章,还有新的构思情节,都还在电脑里。”当事人如此哭诉。 因此,在2016年3月20日晚间,当蔚微蓝同学发现电脑又陷入了前几日“电源亮但黑屏”的困境时,不得不再次将陪伴自己多年的笔记本送修,并且委托主持人发布公告,希望大家谅解。 接下来是娱乐新闻。 记者从大明宫外御沟中漂来的红叶上得知,太平公主在宫廷宴会上逼迫太子殿下身边的萧内侍着女装搬演“长命女”。虽说萧内侍貌若好女,可究竟也算得上男儿,却不知上官婉儿死去后,失去挚友的公主为何要如此为难一介内侍? 其中缘由,待笔记本回归,御沟流出下一片红叶,便知根底。 最后来看一下朝堂方面的消息: 圣人换太子之心从未熄灭,宋大王谦和温柔,太子殿下睿智果毅,圣人如此行为,岂不令兄弟失和,君臣离心?太子殿下究竟能够成功即位,宋王又将如何成为“让皇帝”,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今天的播音就到这里,如果可以,我希望这样的播音再也不要继续,因为我们的节目就意味着——断更。在这里祝所有的读者小天使们开开心心,顺顺利利。 寨见! ps:这里真的不是蔚微蓝,阿蓝跑去修电脑了。她昨晚特别难过,断更这件事带来的压力也很大。所以还请小伙伴们继续支持本文,谨再拜,么么哒(づ ̄3 ̄)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重俊政变萧郎归】① 无字碑 李隆基细细回想了一下:“少年意气,有一定胆色,心智嘛太过稚嫩,不够成熟。” “嗯,比大王差远了。”萧江沅抿唇一笑。 “你敢打趣我?”李隆基轻挑俊眉。 萧江沅一脸无辜:“奴婢只是说出了实话而已。”顿了顿,又道,“冲动又稚嫩,见识短浅,只凭热血之人,做起事来往往出人意料,难有保障。万全起见,近日起,还望相王府与五王宅一如往日,对太子更要谦卑,还要远离武家以及上官婉儿。若真有什么事发生,切莫遭遇池鱼之殃。” “你让我们远离武家,这我理解。安乐公主是武三思的儿媳,武三思又受圣人器重,再加上安乐公主本就受宠,她才与其他的公主大不相同,太子恨她,连带着恨武家,也是有的,却不知上官婉儿是怎么回事?” “近一年的诏令,我都在邸报上看了看,大多是她执笔,却多为推崇武家,而有几分贬低李家,再加上武三思是经她牵线,才与圣人皇后同气连枝,太子自然不会放过她。” 现如今,的确并非所有的制书敕令,都是由上官婉儿草拟了,萧江沅竟能分辨出哪个是上官婉儿所写?李隆基若有所思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却没说什么,只颔首答应,便叫仆人进来,要把箜篌抬出院子:“这玩意儿我还是带回去吧,放在你这里,我都心疼。” 那仆人名为王毛仲,一脸精明相,性子也活泼机灵,更与李隆基自小一同长大,所以颇得李隆基看重,走到哪里都带着他。萧江沅此先住在上阳宫时就见过他,却是在乾陵的时候,才知道他叫什么。 王毛仲见李隆基这样说,想起方才不堪入耳的乐声,不觉低头一笑,道:“阿郎既带回了箜篌,可有其他的东西补上?” 李隆基似被点醒一般:“此刻身上却无他物,唯有一副八分书的字帖,不如就留下这个,阿沅闲来无事练练字,也能打发辰光。”李隆基善写八分书,见音律是不行了,书法倒可以一试,便从王毛仲手中取来字帖,递给了萧江沅。 萧江沅道:“大王不说,我也日日练的,只是练的不是八分书。” “原来阿沅也喜好练字,”总算找到两人的共同喜好了,李隆基心下一喜,“不知阿沅练的是何种书?” 萧江沅轻叹了一声,道:“飞白书。” 李隆基笑容微僵——这飞白书,乃是祖母所擅长,却从不为他所喜。 “再练一种也未尝不可,多谢大王。”萧江沅说着便要伸手接过字帖,却见李隆基突然收手,把字帖又递还给了王毛仲。她茫然地抬头望去,这时日食已过,天光恢复原本明亮,李隆基脸上别扭的神色看得十分清楚,她却不知是何缘故。 她刚想开口去问,却见李隆基理了理身上的袍子,看似轻描淡写地道:“也罢,日后有适合你的,再送来便是。今日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萧江沅便只得道:“奴婢送大王。” 见萧江沅拦也不拦,直接便要送自己走,李隆基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再不说什么,拂袖便走。他脚步极快,王毛仲也是又惊又偷笑地小跑跟着,萧江沅从不小跑,向来走路不论快慢,都是腰背挺直稳稳当当,自然被李隆基落得好远。等她到了崇圣宫门口,飞扬的尘土中只剩下李隆基主仆和坐骑的背影。 “今日日食,定是大吉之兆!印证太子将改天换日,为大唐开辟一个新天地!”与此同时,长安城崇德坊中的一处普通的院落之中,数十个衣着光鲜的少年正在一起聚宴饮乐。 “还望殿下早日定夺,若迟了,待安乐公主真成了皇太女,哪里还有太子的活路?” “即便没有安乐公主,还有韦后,圣人眼下可不是只有太子一个儿子,温王更加年幼,于韦后而言更好控制,只怕她早已动了废储的心思,太子之位已是岌岌可危!” “两位李将军如今也已投效太子,届时一队人马守住大明宫各个宫门,不让宫内的人进出,另一队人马跟随太子诛杀奸佞,岂不正好?” 见诸人纷纷规劝,李重俊目光灼灼,只觉热血沸腾。想到自己这一年多来受的侮辱与委屈,心头冲动更无法遏制。况且这政变的计划本是自己提出来的,只是心下忐忑,才一直犹豫,无法确定。 弑君弑父他是不敢的,韦后和安乐公主再如何可恶,那也是嫡母和妹妹,怪只怪武三思蛊惑,还有上官婉儿抑李扬武。若是武三思和上官婉儿死了,韦后和安乐公主失去了依傍,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蛊惑阿耶要废太子了。如今他有臣子依从,又有军马跟随,想来跟阿耶当初神龙政变已不差毫分,必胜之战,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到时候成王败寇,看谁还敢小看他? “好!便依诸位所言!我李重俊今日在此发起重誓,若不能铲除奸佞,还大唐清明,誓不为人!”想到此事事关重大,李重俊便道,“只是事先,我要与诸位说明。吾等不是谋反,故而只杀武三思一家和上官婉儿,如果安乐公主那时在武三思府中,便将她一并杀了也无妨,只是大唐帝后绝不可动。吾等是忠义之士,行的是忠孝节义,只要武三思和上官婉儿一死,圣人待我必会殊于往日。我乃太子,大唐未来的天子,尔等此时押上身家性命追随我,此心此义绝不敢忘,来日君临天下,必为卿等加官进爵封侯拜相,一世荣华,与我共享!” “臣等愿效犬马之劳,追随太子,铲除奸佞!” “追随太子!铲除奸佞!” 一时间士气高涨,众人痛饮,李重俊也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转眼便到了七月,暑热伊始,整座乾陵都陷在一座透明的蒸笼中。 武曌的墓碑之前不远站着两个人。少年面容清秀,头戴幞头,身穿素色圆领袍,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妇人则一袭碧绿色的襦裙,缠着薄如蝉翼的水蓝披帛,头上梳着简单的单螺,只簪了一支花鸟缠枝纹玉钗。他们一步步走到这里,少年跪拜,妇人则万福,朝无字的石碑行过礼后,才交谈起来。 “转眼都一年多了。”上官婉儿悠悠一叹。 “一年多来,这石碑上还是没写一个字。”萧江沅淡淡一笑。 “圣人这一年来诸事繁忙,总有遗漏之处,且则天皇后之碑文,岂能等闲视之,信笔拈来?” “究竟是太过忙碌,还是刻意忘了?你看那天皇的石碑,上面字字皆是功德,不也是则天皇后百忙之中,亲自主理监察的么?”见上官婉儿不答,萧江沅叹道,“也罢,她的碑文,本不是谁都能写的,即便是你,也难轻易著成文章吧。” 上官婉儿道:“这倒诚然如是,这世间能有谁,能论清她的功过?” 萧江沅仰头望去:“所以,这样也好。一生功过,任由后世评说,这样一座无字碑,最适合她不过。” 上官婉儿也定定地看了石碑许久,方转身温婉一笑:“好了,拜别过了,该走了。” 萧江沅跟到上官婉儿身边:“不知婕妤用了什么办法,竟能让奴婢回到长安去。” 上官婉儿眸波微漾,却面不改色,随意地道:“什么法子都没用,安乐公主连听到你的名字都不肯。我看一年之期都到了,总不好在晚辈面前食言,便径自来到这里,把你接回去了。” 萧江沅以为上官婉儿胸有成竹,却不想是这样,脚步有些迟疑:“守陵的宦官突然失踪,又私自回到都城,此等罪名可大可小,婕妤莫不是连这个也要学则天皇后,再让奴婢受一次惊吓?” 上官婉儿一时忍俊不禁:“难道你自请守陵,不是为了旁观者清,伺机而动?可乾陵距离长安毕竟有些距离,若待你发现时机再过去,恐有不及,我便帮你一次。你放心,乾陵那里我已打点好了,若有谁问起,就说你急病死了,早就拉到别处埋了了,谁又能真的去追查你?” 萧江沅本要点头,可下一瞬就想起了李隆基。就算别人不会追查自己,他仍是会的吧虽然之前,他跟自己莫名地闹了个别扭。他若是突然得知自己死了,也不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上官婉儿问道。 萧江沅回过神来:“奴婢只是在想,回到长安之后,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要住在哪里才好。” 上官婉儿淡淡道:“我在群贤坊有座宅邸,圣人恩德,准许我可随时出宫,到宫外居住。” 天子妃嫔,可随意进出宫廷,甚至能够在天子还在的时候,到宫外居住?这可是古往今来头一份,该说上官婉儿荣宠隆重,还是该说她对于李显而言,仍就不是温情软语的妃嫔,而只是一个公事公办的臣子? 当日暮鼓敲响之前,他们便回到了长安。上官婉儿把萧江沅送到了群贤坊,想起今晚要侍寝,便叮嘱几句,纵马向大明宫而去。天色渐暗,暮鼓渐息,坊门缓缓关闭上锁,整座长安都陷入在一片诡异的宁静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重俊政变萧郎归】② 这一日是七月初六,并非什么特殊的日子,可一向睡着容易c睡眠沉稳的萧江沅竟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心下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搅得她头脑清明却想不分明,她便干脆起身穿好衣服,逛逛她这私邸。 因婕妤为正三品,王公贵族及三品大员以上的人家,皆可将自家大门,直接开在坊墙之上,无需经过坊门而自行出入,故而上官婉儿府邸的大门并未开在坊内,而是朝大街开放的。大门内有一大块空地,入门往左即为阍室,日日有阍者接收投帖,迎宾送客。过了这空地才是府邸正门,正门旁边置有戟架,看这戟架上戟的数目,便知这府邸住了几品的人。 萧江沅此刻就站在这片空地上,左右环顾。坊墙上的乌头门紧闭着,阍室也暗着,正门虽豪华了些,在这寥寥的夜中,也只显得琳琅冰冷。 默默了良久,萧江沅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便摇了摇头,打算回到府中安稳睡上一觉,却不想刚一转身,便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阵阵传来,越来越近。她忙弯腰,将身体贴上并不算太高的坊墙,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启太子,看来上官婉儿今夜并不在这私宅。” 李重俊身跨骏马,位于众人首位,闻言点了点头:“她若在,此刻必然灯火通明,算她命大。只是眼下该如何是好?武三思宅邸在距此以北,隔着四座坊的休祥坊,本打算顺路直接杀了他们,再入宫向圣人请赏,可是上官婉儿若不在私邸,必是在宫里,她若在宫里,必得与阿耶在一起,咱们皆是忠义之士,总不好直接当着阿耶的面,杀了上官婉儿吧?” 李多祚道:“臣以为,不如先杀武三思,毕竟武三思宅邸已近在眼前,可大明宫却在长安城北,何必舍近求远?咱们若现在去了大明宫,再回来杀武三思,且不论圣人是否会答应,到时候若武三思得到了消息提前逃跑了,可不白费了太子一番苦心?反正左金吾卫大将军此刻已经占领了各个宫门,就等着咱们拿着武三思的人头进宫呢。届时太子再带领臣等杀入宫闱,先让圣人知道太子匡扶李唐的决心,再请求圣人交出上官婉儿,圣人定会答应的。” 想到宫廷里的圣人,李多祚既觉得心寒也觉得气愤。他本并非唐人,而是靺鞨族人,少年便骁勇善战,受李治器重恩惠得以执掌禁军及北门宿卫二十余年,故而神龙政变之时,张柬之刚一开口,他便同意了协助尚为太子的李显,守住宫门,控制局面。然而这才过去多久,功臣们死的死,流的流,死的倒还好,一了百了,若是流放而未死的,还要被圣人的信使虐杀至死。 想那桓彦范身子骨多么硬朗,流放到岭南之后也是无病无灾,却不想天降横祸,信使竟命人将竹子削尖制成一席,让桓彦范躺在上面,由他人拉着他的四肢,来回拖拽,直到血肉尽去,只余内脏,人尚存一口生气之时,再一板打死。连死都不给人一个痛快,何苦来哉?! 即便是则天皇后在位时的酷吏,也不过如此了。见圣人未对那个信使有任何惩罚,反倒任此狠辣之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得整座长安城都有几天噤若寒蝉,连安国相王和镇国公主都闭门谢客,李多祚便看清了。圣人固然想鸟尽弓藏,可也不至于这般恶毒,若非武三思进谗言,圣人又怎会赶尽杀绝? 还好上天垂怜,赐给大唐这样一个有志气的太子,今夜终于可将奸佞手刃,替死去的故人们报仇了! 李重俊点头:“将军说得有礼。众将士听令,咱们这便直捣休祥坊武三思宅邸。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只要是武三思宅中的,一个活口也不留!” “是!” 墙外士气烈烈,萧江沅却觉得有些可笑。政变何时起竟变得如此儿戏,先做什么,后做什么,都要箭在弦上之后,再商量了?太子竟只想杀上官婉儿和武三思一家,若事出有变,他难道也不准备连同圣人皇后一同杀了,以图成功?果真一如他所言,太过稚嫩而天真。 这哪里是政变,分明是胡闹。 可即便是胡闹,三百余兵马真刀真枪,气势汹汹,也是不容小觑的,况且方才不是说,宫门都被占领了么?他们杀完武三思,便该扬长入宫直捣黄龙,他们来得这般让人始料未及,又是深夜,胜算自是极大。 想到那个碧色的身影仍在宫内,对于此事尚且不知,又想到她私自携自己返回长安,两人都是待罪之身,再加上李隆基之前对相王府的担忧,萧江沅定了定神,抬眸朝乾陵的方向望了望。 ——也该我为他们做点什么了,你且看看,我做得如何? 上官婉儿所居的群贤坊与武三思所居的休祥坊之间,隔着四座坊,其中有座坊名为醴泉坊,位于群贤坊之东北,休祥坊之正南,与西市隔街对望。向南的坊墙之上,立有一座高大的乌头门,每逢西市开市,经过的人都会叹一句:“看到了吧,那就是镇国公主府。” 太平公主本睡得好好的,却忽然有一阵急促而轻轻的声音充斥到耳朵里。那声音有些熟悉,她立即便惊醒,同时将耳朵贴向睡塌。细细地听了一会儿后,她披衣便起,也不管自己衣衫不整,便冲到了正门外。 此时马蹄声已经走远了,她便着人将公主府兵的统领都叫了来,号令他们务必整夜严阵以待,人不犯我,便当什么都没听到,人若犯我,必叫他有来无回! 命令刚下,她便见坊墙处有一熟悉的背影,正趴着朝外看,不觉又急又怒地走过去,一把扯过那人的衣服,压低了声音,道:“二郎,你在做什么?” 薛崇简一脸青白地看向母亲,肃然道:“阿娘,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是太子,还有左羽林大将军!” “李重俊?”太平公主先是一讶,左右一想便有所了然,轻笑一声,“我平日里何曾将他放在眼里,却不想他竟有这个胆子和能耐?” “阿娘,他们是往北去的,可是大明宫在长安城东北,而不在西北这边,那么他们想必是” “自然是要杀武三思的,只是杀完了武三思之后,太子还要杀谁,我就不知道了。”太平公主冷笑一声,安抚道,“你今夜什么都不必做,好好去陪你家娘子便是。” 自从上阳宫那一场闹剧之后,为了息事宁人,也为了巩固关系,太平公主便做主让薛崇简娶了武三思的女儿,也就是武崇训的妹妹。薛崇简自是老大不愿意,可也无法违拗母亲之意,还好成亲之后发现,武三思的这个女儿还算不错。 如今武三思好歹是自己岳家,而太子既然选择了政变,必是将圣人也都算在了计划之内,眼见君主岳家皆有难却不去搭救,薛崇简心里有些不安,却听太平公主沉声道:“今夜,镇国公主府只求自保,其余的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到。武三思一家的生死,圣人一家的生死,都与镇国公主府没有丝毫干系,你可明白了?” 薛崇简怔怔地望着母亲,竟觉得好陌生。母亲平日里拉拢朝臣恩泽士子,壮大权势便也罢了,好歹也为大唐和圣人招纳了不少贤才,可谓巾帼之身赤胆忠诚,但今夜一看,母亲竟连圣人一家的生死都全然不在意! 太平公主一眼便看清儿子在想什么,轻笑一声道:“怎么,嫌阿娘狠心,不忠不义?” “圣人毕竟是阿娘的兄长” “那又如何?”太平公主打断道,“他不还是对我颇多猜忌?眼下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表面风光,这风光能持续多久,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若有朝一日登高跌重,我终究是他亲妹妹,也是唯一的妹妹,他待我不会像对桓彦范那么狠辣,最多不过三尺白绫或一壶鸩酒,但是对你们可就不一定了,想当初他可是连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都下得去手的。” “圣人已是天子,虽有所猜忌,但并未做什么,显然还是愿意相信阿娘的。如今圣人有难在即,身为臣子,怎能不尽力去救?” “天子是永远不缺人选的,没了他,还有太子,没了太子,还有温王,就算七郎这一脉都断绝了,还有相王,若是相王三让皇位,也还有我呢” “阿,阿娘?”薛崇简听闻如此大逆不道之语,大惊失色。 “我不过说笑的,大唐从今往后,怎还会再容得一位女皇帝?此刻你只需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要大唐还在,镇国公主府还在,你我方能安好,至于谁做天子”太平公主讽然一笑,“还不都是一样?” 薛崇简默默了良久,才终于点了点头。太平公主见儿子如此,不觉叹了一口气,正要转身踏入正门,却听一阵敲门声响起。 四下立时一片安静,众人不由停住了所有的动作,屏住呼吸。 顿了顿,敲门声再度响起,依然不缓不急。 薛崇简想派个人过去问问来者何人,却见母亲依然不为所动,只冷冷地盯着乌头门,似要看穿一般。 这时,敲门声又停了,一阵熟悉的人声传了进来:“奴婢萧江沅,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太平公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是正是邪是忠奸】① 待马蹄声远了,萧江沅才直起身子,先去换了官服,才趁着府内众人未醒,悄悄翻墙而出。墙外便是贯穿了长安东西二市的大街,此刻宵禁,空无一人,萧江沅直接朝西市对面望去——太平公主的宅邸竟就在上官婉儿的斜对面。 上官婉儿临入宫之前,还对她叮嘱,让她少出门,免得被镇国公主府的人看到,徒惹麻烦,可眼下她却要自己送上门去了。想来缘由,萧江沅不由一叹,颇觉无奈。 她走到乌头门口,刚要敲门,便听里面传来了一阵交谈之声。她听着内容不觉一怔,静默地听了一会儿后,她终是敲了门。然而第一次和第二次,里头都静悄悄的,无一人应声。 她不禁摇头一笑,干脆道:“奴婢萧江沅,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太平公主!” 过了半晌,只听里面一声急切的“阿娘——”过后,太平公主沉稳的声音才悠悠响起:“让她进来。” 大门立即拉开,萧江沅疾步走了进来。太平公主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秀眉微挑:“竟真的是你看来婉儿还是私自把你给接回来了。” 萧江沅眸波微漾,却面不改色,当即跪拜道:“此诚危急存亡之秋,还望公主相助!” 见萧江沅并不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倒是这样的反应,太平公主不由惊得一愣:“你倒说说看,如何危急存亡了?” 萧江沅直起身子,跪坐在微凉的石砖地上:“公主夜深未睡,却在这正门处,发丝微乱,衣衫不整,周遭又有府兵统领在,想必是知道方才有谁经过了吧?” 太平公主不自觉地拢了拢头发,又敛了敛衣袖,淡然地看向别处:“我什么都不知道。” 萧江沅仿佛早就知道太平公主会这样说,径自道:“太子携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率领三百余禁军,浩浩汤汤朝武三思宅邸而去,号称要诛杀奸逆以清君侧,又听闻左金吾卫大将军李千里助太子占领了大明宫的各个宫门,此情此景,公主难道不觉得熟悉?” 太平公主神色微敛:“我为何要觉得熟悉?” 萧江沅暗叹一声,直截了当道:“神龙元年正月的那场政变,圣人不也是一头杀张氏兄弟,一头守住各个宫门,再来到长生殿的么?” “放肆!”太平公主怒道,“好一个大不敬的小宦官,来人,拖下去,杖责二十!” “且慢!”薛崇简连忙拦道,见母亲面色见寒,回头急道,“你明知阿娘对你怎的还故意要惹她恼怒?” “国公莫急,奴婢若是只知伏地跪求,苦口婆心,一副忠贞之表,只怕公主连方才的几句话,都懒得与奴婢讲呢。”萧江沅的话虽是对薛崇简说的,她的目光却赤裸裸地看向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见惯了萧江沅平日里浅笑无害装模作样的德行,简直恶心得不行,如今这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直来直往,反倒起了兴趣:“你倒是比我的儿子还要了解我。” “奴婢不才,只是善于察言观色,本分而已。”萧江沅分明言语谦逊,却没否认太平公主的话。 太平公主端详着萧江沅的面容,道:“你今夜来此,到底想要做什么?” 萧江沅任她看去,神色如常:“奴婢只是想请公主帮奴婢一个忙。” “你想去救圣人?” “可以这么说。” “我帮了你这个忙,你就能救得了圣人?” 萧江沅想了想,抿唇一笑:“差不多吧。” 默然良久,太平公主忽然问道:“你可曾看过《战国策》?” 见太平公主顾左右而言他,却显然留有后话,萧江沅不禁想起了远在大明宫的上官婉儿。她答道:“看过。” “楚围雍氏五月那一节,秦国宣太后对韩国使者尚靳都说了什么?” 萧江沅想了想,道:“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今佐韩,兵不众,粮不多,则不足以救韩。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顿了顿,浅笑道,“原来太平公主是嫌没有好处?” “我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去完成救驾之功,你自己听来不可笑么?我若肯出手,何苦费心劳力,最终却是为你做嫁衣裳?” “正因为公主不能出手,奴婢才愿代劳。此事一出,太子胜了便罢,若败了,公主就算什么都没做,圣人也难保要猜忌几分,若公主真的插手了,哪怕是救驾,可到时入了圣人的眼,难免不会看成临阵倒戈。” “所以,我就算帮了你的忙,也不会有人知道这忙是我帮的?你是来拿我取笑的?” “奴婢不敢!奴婢向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绝不欠任何人的。公主眼光深远,必不会只限于此。”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太平公主细细品着,轻笑了一声,“我可没见你对婉儿涌泉相报过。” “很快。”萧江沅一脸镇定自若,笑意中却泄露出几分尴尬,“其实太平公主无需做什么,奴婢来此只是想借一匹马。” 方才说了那么多,结果她就是想借一匹马? 太平公主不由更加恼火:“一匹马能改变什么?” “奴婢要借的不是普通的马,而是千里良驹。”萧江沅无奈一叹,“都怪奴婢人小腿短脚程慢,若没有马,奴婢就算想做什么,也都是来不及的。” 太平公主嗤道:“你一个小小宦官,不给我惹麻烦就不错了,还能报答我?” “宦官虽小,却向来是高位者最为贴近贴心之人。若奴婢此行不成,便一人一马死得干干净净,决不给公主留麻烦,但若奴婢此行成了,奴婢在圣人面前便有了说话的资格和份量,到时若圣人心存猜忌,奴婢自会” “朝中又不是无人帮我,何需你来?” “可偏偏唯有朝臣的话,圣人信却不敢尽信。圣人对待相王与公主,一如当年则天皇后思虑李武两家谁为储君之时,左右摇摆,犹豫不定,这时候便需有人替圣人下一个决心,甚至做一个决定。奴婢愿为此人,以报公主相助之恩义。” 公主府兵的几个统领已经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恨不得方才什么都没听到。薛崇简望着萧江沅,只觉从未认识过她,想来又觉得本该如此,她可是则天皇后身边的人啊,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只是这样的萧江沅,表兄知道么? 太平公主也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小宦官。她虽跪着,却腰板挺直,目光清透直抵人心,浅笑如常不含感情。太平公主忽然明白了,阿娘为何对这个小宦官如此看重——阿娘看她,可不就是在看从前的自己? 虽不全像,但有那么一点两点神似,也是难得了。 太平公主长叹道:“当日我见你在圣人面前缩手缩脚,一副不堪重用的模样,又自请守陵,当众拂李裹儿的面子,我还道是自己看错了你,以为你竟真是个忠贞之士。可如今看来,你甘心随婉儿从乾陵回到长安,又要回宫去引起圣人注意,如此自相矛盾,我倒看不透你了。”说着缓缓走到萧江沅身前,蹲下直视着她的双眼,“你究竟是正是邪,是忠是奸?” 萧江沅没有回避太平公主的目光,坦然道:“这对于公主而言,重要么?” “世间没有绝对的正邪,亦没有绝对的忠奸。这对我来说不重要,对有的人来说,却很重要。” “公主此言差矣。正邪固然难以分辨,但忠奸却是一眼便知,只是有的人不肯相信罢了。” 太平公主垂眸轻笑了一声,站起身后施施然道:“说起来,怎么婉儿没同你一块过来,若是她在,何必要你费这般多的口舌?” “她亦在大明宫里。” 太平公主登时愠怒道:“你怎的不早说?” “奴婢以为公主当知道。” 太平公主再不理萧江沅,转头朝薛崇简道:“快,带她去取马,直接放她从侧门走,免得绕远!” 直到自己骑上了良驹,萧江沅心里仍是有些好笑——她舌灿莲花,却不如上官婉儿四个字来得有效。 “阿沅萧内侍,你一个人去,行么?”薛崇简正牵着另一匹马,仰头问道。 萧江沅只看一眼,便明白了薛崇简的意思,微微一笑:“国公还是多听公主的话,此事镇国公主府的确不宜插手。” “可眼下已经插手了。” “国公是在说这匹马?”萧江沅笑道,“这是奴婢从大街上捡来的,后来不慎为太子手下所杀。” 薛崇简也不是个蠢笨的,自然了解萧江沅所指。默了默,他终是疏朗一笑,一如从前:“看来萧内侍心中早已有数,我若去了只怕还要添麻烦,那便不送了,还望萧内侍珍重自身,一路平安。” 萧江沅心下有些微怔——薛崇简没有祝她马到成功,也没有让她务必救下圣人,而是让她平安。是他太过信任自己的能力,以为只要她还活着,此事就一定能成,还是他终于想通了太平公主所言的意义? 忠者,诚也;诚者,心也。一人对一君有之,一人对一国亦有之。国在,何人为君,皆忠之,是为忠;国破,君为何人,依旧忠之,亦为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是正是邪是忠奸】② 大家元旦快乐 各人有各人的理解与追求,正邪忠奸,谁是谁非,都无可厚非,不是她萧江沅能管得了的,她也不想去管。她只要守住自己的本心就好。 可是,她从前的本心已经深埋在了乾陵,此后可要如何是好? 因着宵禁制度,暮鼓敲响完毕,百姓不论贵贱,务必都要回到坊中,大街上不许留下一人,故而偌大的长安城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宁静而空旷。她纵马驰骋着,坊市城墙浮光掠影,在她眼前和脑海中急速掠过,她却莫名地觉得心安。眼见巍峨壮丽的大明宫越来越近,她忽然想起,武曌曾经说过一句:“这是我的大周,也是我的大唐。” 心头的结立即抽丝剥茧,四散解开,萦绕着漫去四方,又缓缓消失得无影无踪。 武曌从未离开,长安洛阳的一砖一瓦,大唐江山的一草一木,都是她。 心思忽然澄澈起来,她只觉浑身都有了动力,扬鞭策马,很快便抵达了大明宫建福门。 “来者何人?”建福门前,有将士拦道。 萧江沅当即下马,一脸惊慌地冲过去,仿佛真发生了什么一般。她紧紧地拉住守门将士的软甲,不住地道:“乾陵有变!乾陵有变!让我进宫面见圣人!快让我进宫面见圣人!” 守门将士被拉得一愣,听闻是乾陵有变,当即大惊失色:“待我禀明将军” “此等大事哪还等得了你?!你们将军何在?” “某在此。”有一男子白眉白须,一身戎装,自月光幽微处走了出来。薄唇的弧度和李隆基有些相似,看得萧江沅不觉微怔。她随即恢复过来,直奔那男子,先长揖行了一礼,刚要说话,便听对方道:“某知道你是谁,但你大概不知道某是谁。某姓李,讳千里,萧内侍安好。” 这个说起话来沉沉稳稳,看似已有老态,目光却烁然的男子,便是李千里?萧江沅只觉与想像中的不大符合,她以为,只有像那些不学无术目光短浅的纨绔子弟,或李多祚那样脑子跟身子一样耿直的人,才会被李重俊哄到这一场政变儿戏中来。而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也一定要不顾生死地掺和进来? 啊她差点忘了,他是李唐宗室,好不容易在武曌时期因屡献祥瑞而躲过一劫,如今见武家人依旧叱咤朝堂之上,能不怕或不恨么? 萧江沅一边想着,一边忙道:“李将军多礼了。既然将军知道奴婢是谁,那便请赶紧放奴婢入宫,奴婢有要事必须面见圣人,快!” 李千里皱眉道:“宫门岂是轻易便放人进去的?还望萧内侍告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方才便听萧内侍说乾陵有变,有何变数,可否告知一二,某也好知道,该不该放萧内侍进去。” 萧江沅当即怒道:“皇陵有变,事关大唐国运!此等大事,奴婢不先告知圣人,反倒要让将军略知一二,将军好大的威风!” 李千里在拜见武曌的时候,便见到过萧江沅几眼,自然认得。可那时候的萧江沅都是安然随和微笑着的,没想到竟也有发怒的时候,且发起怒来,竟有几分则天皇后的气势,看得李千里不觉心一抖。 见李千里神色微变,萧江沅心下稍定,也十分无奈。她从小到大何尝发怒过,便只好学着武曌的样子来了,正好吓一吓这个当初一直在讨好武曌的老将军,便听李千里沉声道:“萧内侍莫恼。若真如萧内侍所言,某不仅会放萧内侍进去,还会亲自护送萧内侍到圣人面前,然而现在萧内侍口说无凭,叫某如何是好?” 萧江沅这时敛去怒意,流露出几分愁苦之色:“奴婢并未想为难将军,可是神迹稍纵即逝,奴婢也不过凡人,怕再晚了,上天就把神迹带回去了,到时候若是圣人问起,奴婢却再也想不起来,届时大唐国运再有所妨碍,岂不是将军和奴婢的罪过?” 李千里见萧江沅说得如此认真,心觉不是假话。且不论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内侍,擅自从乾陵跑回来,若是没有可以戴罪立功的理由,她如何敢,就算她敢,又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今夜出现在这里?想到再过一阵子,太子等人就该到了,李千里不禁转念一忖,难道乾陵有变说的是这个? 这时,萧江沅缓缓地道:“莫不是将军有别的事要做,不方便放奴婢进去?” 李千里当即心头一凛。这小宦官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可是她人在乾陵,怎会知道太子与他们等人密谋之事?难道有内奸倒戈?就算有,内奸为什么大老远的跑去告诉萧江沅,而不是直接禀明圣人呢?即便内奸身份低微,不足以面见圣人,那又为何找萧江沅?她一个毫无前途年岁尚幼的宦官,能有多大能耐? 心中思虑百转不过一瞬,为保万全,李千里的手还是握住了刀柄,却随即被萧江沅轻柔地按住。同时,萧江沅贴近了他的耳朵,轻声道:“奴婢敢问李将军,今夜可是有大变?”见李千里眸中狠戾之色一闪而过,她忙道,“新君当出!” 李千里一怔,身子顿时僵住,便见萧江沅后退两步站好,腰背挺直,叉手微笑,一如往昔所见一般,仿佛方才所见不过一个梦。 萧江沅道:“将军放心,奴婢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想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罢了。将军可知,方才奴婢所言便是乾陵之变中的一句?” 李千里一时间没有跟上萧江沅的思维,只想到了他们此夜虽是打着诛杀奸佞的旗号,但兴兵宫阙就是兴兵宫阙,他们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如今有了这神迹,今夜就算是逼圣人退位,也是师出有名的了! 当初太子说只杀武三思一家和上官婉儿的时候,他就不大同意,武三思固然最该杀,但若事出有变,到时候太子不杀圣人,只怕圣人就要杀太子了,可太子却说,诛杀奸佞还可谓之清君侧,逼夺皇位那便是谋反了,只要武三思等人死了,圣人自会圣明,无谓如此不忠不孝。 想到太子李重俊,李千里心下一叹,诚然冲动稚嫩了些,可是少年人嘛,总要经历过一些事,才能被打磨成熟,这不也是自己选择跟随太子的原因么?他仍是少年,来日对待功臣必不会如圣人一般老辣。 这样一想,李千里看着萧江沅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恍然——这小宦官不惜负罪也要返回长安,看到的神迹必然是真的,否则她本人无法交代。而她在今夜出现在这里,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天注定。 上天开眼,要助我太子,助我大唐啊! 李千里却仍是不敢把一切都告诉萧江沅,只亲自看守着她,打算待太子到了之后,由太子处理。他本以为萧江沅必会追问或是不甘,这样一来,自己还能再从中看看,她是否之前的一切皆为虚幻,实则来者不善。 却不想她见到他的处置之后,只淡淡一笑,便再不多言,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模样。见她始终腰背挺直地站着,面向建福门外的长街,叉手持礼,仿佛在翘首以盼什么人的到来,李千里心下信服的同时不禁暗叹,不愧是在则天皇后身边待过的人,心思玲珑剔透,稍点即通。 ——他既不肯放她入宫也不肯告诉她什么,却还要把她本人看守住,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她,她猜对了吗? 萧江沅心下紧绷着的那根弦,总算稍松了松。 她早就知道这个门不容易进,也没对凭一个神迹就能冲进去这种可能,抱有太大希望,故而她从一开始,就是打算跟李重俊一同进去的,为此她还做了好几手准备。若来得及,她就先看看李千里在不在,在便最好,一个左金吾卫大将军的信任,在李重俊看来,自然颇有份量,若是不在,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总之须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届时软硬兼施c对症下药即可;若来不及,就要有些难度了。毕竟她一家之言,想要直接获取李重俊的信任,还是得有个他们的自己人帮腔才是。 眼下看来,她运气还算不错。 未几,李重俊便率领着兵马到了。他们看起来像刚淋了一场血雨,样子稍显狼狈,神色却都是雀跃的,李多祚的手里更拎着武三思父子血淋淋的头颅,一举起便是士气大振。 见到萧江沅,李重俊也是一惊。他还记得当初上阳宫马球场,萧江沅自己揽罪的时候,他还松了一口气,可惜这萧江沅时运不济,竟偏偏撞上了他的政变,他也只能 李重俊刚想给随从递个眼神,却见萧江沅满脸惊喜与崇敬,跪拜大呼道:“奴婢叩拜大唐新君!” 见李千里等众将士也跟着一同跪下,李重俊一时有点懵:“你说什么?” “敢问太子,那可是武三思父子?”萧江沅只朝那两团斑斓凌乱的东西瞄了一眼,就守礼地垂下眼帘——咳,这种东西她还真是见不得。 “正是。” “那便是了!”萧江沅展颜道,“奴婢今日疾奔回长安,便是因为乾陵有变,则天皇后的石碑上本无字,可就在今日午时,忽然出现了八个大字:奸佞误国,新君当出!太子诛杀武三思等奸佞,匡扶大唐社稷,又是东宫之尊,可不就是大唐新君!请受奴婢一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惊变生死玄武门】① 李重俊听完心中先是一喜。原来今夜的一切是上天注定,君权向来天授,自己竟是真龙天子?他有些不敢相信,便转头看向了李千里。 李千里听完萧江沅方才所说,又想通了几分,亦深觉新君说的便是李重俊,便将之前自己和萧江沅的种种,简略扼要地讲了出来:“臣思来想去,萧内侍今夜的诸多巧合唯有这一个解释:那神迹是真的。臣拜见大唐新君!” 听李千里都这么说,众人纷纷下马叩拜,大唐新君三呼万岁不绝于耳,李重俊一时志得意满,朗然长笑。 萧江沅这才松了一口气。其实一切不过是心诚则灵,她说的有多匪夷所思都好,有人愿意信,自然会信。而眼前的这些人们,与其说他们愿意相信,倒不如说他们一直在等着她。他们之中毕竟大多数都是未经世事的少年,虽单纯意气横冲直撞,好似胜券在握,可对于这样关乎生死的大事,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没底的,眼下又将武三思等屠杀殆尽,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倏尔听到这样的祥瑞,正中自己下怀,便由不得不信了。 他们之中也会有人觉察出不对,比如则天皇后的墓碑怎么会说武三思是奸佞,但是要么自动解释为,上天要把奸佞指向武三思,所以要用武皇后的墓碑,或是把一切都归结为苍天有眼了。 “承蒙太子不弃,能否让奴婢也为太子效犬马之劳?”趁着李重俊高兴,萧江沅问道。 李重俊自然欣然同意。想着萧江沅毕竟是侍奉过祖母的,连安乐公主都不愿意将就,不惜自请守陵,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如今却匍匐在自己脚下,李重俊只觉心中无比畅快,这怎么都够安乐公主气一阵子的了。且阿耶是祖母传位,祖母贴身的内侍却跳过众人,跟随了自己,倒也印证了这大唐新君之说法。 这样看来,这小宦官还是自己的福星呢。 一时间士气高涨,李千里一声令下,建福门大开,李重俊为首纵马,当即率领众人冲了进去! “铲除奸佞,匡扶大唐!” “捉拿上官婉儿!” 步兵瞬间分为两路,由各个将军带领,自南朝北,过下马桥,分别经光泛门和兴礼门入大明宫前朝,见到惊慌逃奔的宫人内侍,抬手便是一刀,看到当值的臣子,则先绑了放到一旁。宫殿与宫院内的烛台随着纷乱的人影倾倒,火点燃了绢丝的灯罩,升腾起阵阵狼烟,直上云霄。 萧江沅本打算跟着其中一路兵马,明着是去捉拿上官婉儿,实则骑着这千里良驹,率先找到上官婉儿和圣人,再助他们脱离险境。可她才刚拱手,还未说话,李重俊就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笑道:“阿沅为我带来了这样的天命,已是大功至伟,无需与他们一同抛头颅洒热血。刀剑无眼,到时候若误伤了你,只怕还会对天命有所妨碍。阿沅还是跟在我身边便好。” 萧江沅:“” 怎c么c会c这c样? 她千般谋划万般算计,自以为算无遗策,竟还是低估了李重俊对名正言顺的渴望,到底失算了,想来真是无奈又可笑。终究是第一次,经验不足,大概以后会好些吧她含笑的眼角略微抽搐了一下,默了默,才道:“多谢太子器重,奴婢感激不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啊”地一声,道,“今夜是初六!” 李重俊奇道:“正是初六,怎么了?” 萧江沅急道:“那明日便是七夕,上官婕妤定不在寝宫或是圣人殿里!奴婢知道她在哪里!奴婢这便去找,定要为太子立上实实在在的一功才好!”说完不等李重俊反应,她径自纵马驰骋而去。 李重俊拦阻不及,看着萧江沅急速远去的背影,有些想笑,却莫名地笑不出来。她的马是不是太好了些,分明晚了几步出发,怎的瞬间就脱颖而出,连几位将军的战马都超越了?咦,她在做什么? 镇国公主府的千里良驹果真不一般,骑马比步兵本就快上许多,竟连战马都能超越,萧江沅却仍嫌不够,自袖中抽出莲花银簪,朝马背上便是一刺!良驹吃痛,登时又快了几分,不过多时便已将众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李千里也觉得惊奇。他第一眼看到萧江沅的马就觉得不错,可当时没放在心上,如今一想,再一辩别萧江沅方才的动作,他不禁大惊失色:“不好,我们中了她的圈套!” 诚然方才发生的一切,唯有神迹为真这一个解释,那也是在萧江沅确实只是一个寻常宦官的前提之下,但若他不是呢?可是,她是如何知道太子政变一事的?此刻却来不及想这么多了。 “他定是去给圣人通风报信去了!”李千里惭愧道,“太子,让臣带领一批人马去追!其他人还须快些找到上官婕妤,若见各处都没有,也别搜了,直接包围圣人寝殿,免得今夜有变!” “李将军不可!”李重俊忙道,“虽然眼下我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但就算他是去通风报信的,阿耶还不一定相信他呢,且你看他马跑得那么快,怎么追得上呢?” 火光已起,兵戈之声阵阵响着,到时候圣人怎么会不信,李千里腹诽着,口中却道:“太子说得有理,是臣疏忽了,臣有罪。” “将军若自觉有罪,戴罪立功便可,还望将军教我,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李千里怔怔地看着显然慌了的李重俊,心中又是后悔又是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道:“若是依臣来看,此刻也不要找什么上官婕妤了,长驱直入便是,若是能将圣人等人都控制住了,那太子想要什么,还不是唾手可得?若晚上一步,只怕就来不及了。” “这”李重俊重重一叹,“也只好如此了,只是切记,不可伤害圣人!” “是。” 过含元殿,穿宣政门,再过宣政殿,穿紫宸门,一路之上,萧江沅一度被宫中戍守的骁卫包围,不过还好,这些骁卫有些还认得她,且大部分都听到了前朝外围传来的兵戈之声,便留下几人护送萧江沅顺利往前,其余的则都十分骁勇地冲了过去。 萧江沅方才对李重俊说的不过随口胡邹。而上官婉儿自打升了婕妤,所住的寝殿就换了,换到哪里她却是不知的,这才要求留下几人护送自己,给自己行个方便,也让他们放心——一旦她有任何异动,这几个人便立刻将她砍杀。 她先赶往了上官婉儿的寝殿,却不见上官婉儿,问了才知她今夜侍寝。萧江沅怔了怔,反应了一下,才调转马头往蓬莱殿而去。可一到了蓬莱殿,宫人内侍们却说,不仅上官婕妤不在,圣人也不在! 她又问他们去了哪里,宫人内侍们却纷纷摇头。萧江沅暗忖,难道他们在自己到来之前,就发觉了前朝之乱,率先逃跑了? 这时,宫人内侍们纷纷惊呼:“前朝怎么了?” 身在此处,兵戈之声虽遥遥听不分明,可火光却已经明如白昼,可在自己抵达之前,竟无一人发觉?萧江沅不觉叹了叹,心下稍安——这么说来,上官婉儿和李显一定还在内庭里,却也不在上官婉儿的寝殿,那能去哪里? 唇边的浅浅笑意有些维持不下去了,萧江沅随即眼前一亮,有人自蓬莱殿走了出来,打着哈欠懒懒地道:“怎么了,这么吵” 李裹儿发髻微斜,发丝微乱,双颊泛着桃花般的红,显然是初醒。眉心微蹙,她眯着眼睛,一手扶了扶发髻,一手揽着轻薄的明黄色大袖,旖旎而来,自有一番风情,看得随行在萧江沅身侧的几个骁卫眼睛有些发直。 萧江沅轻咳了一声,长揖而拜:“安乐公主安好。” 几个宫人连忙上前扶住李裹儿,李裹儿这才站定,先“嗯”地应了一声,忽觉声音有些熟悉,她当即睁大眼朝说话之人看去:“你”眸中先是一喜,又紧接着一怒,“你怎么在这儿?!” “太子谋反,奴婢是来” “李重俊?他还有这能耐?”李裹儿嗤笑着打断,见身边的一个宫人怯怯地抬手指了指远方,她便顺着看了过去,脸色登时一慌,“不不会吧” 萧江沅忙道:“敢问公主,圣人c皇后和上官婕妤都在何处?须得赶紧找到他们,尽快避难,以图后变才是!”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李裹儿扭头看向了别处。 “奴婢方才不是说了,须得” “我问的是,这里这么多人,还有那几个骁卫,我为什么偏偏要告诉你?” “公主,事有轻重缓急,公主和奴婢之间若有什么误会,大可今夜过后,再行处置,届时公主若有什么不满,奴婢一力承担便是。此刻找到圣人才是最紧要的!公主也不想太子得逞吧?” 李裹儿轻哼道:“那我让他们去找便是,也不用非得告诉你。” “那便请公主快说,奴婢不听便是。”再让李裹儿磨蹭下去,他们便都要死在这里了。萧江沅沉下脸,竟真捂上了耳朵。 “你”李裹儿不禁咬牙,见火光越来越盛,声音也听得清楚了些,顿足恨恨道,“我带你们去找便是!” 萧江沅的唇角微微一勾,面上却仍装着严肃的模样,跟着李裹儿走上前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惊变生死玄武门】② 原来李显c韦皇后和上官婉儿都在蓬莱殿后的含凉殿,正在商讨明日七夕,宫里要玩些什么。李裹儿本来还兴致勃勃,后来竟不知为何,胸口有些莫名地慌,听得他们说话也觉得心烦,便回蓬莱殿睡了,不想重逢了萧江沅,还听闻这一大奇谈。 “太子谋反?!”李显先是震惊,而后有些不信,听闻李多祚和李千里等人也在政变的队伍里,眸中闪过一丝怒意,“已经打入前朝了?他们一共多少人?” 萧江沅道:“三百余禁军。” 李显听完有些六神无主,韦皇后冷哼道:“此獠不忠不孝,非斩之不能解恨!” 萧江沅瞥了一眼韦皇后,又见李裹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有李显在,她就什么都不必担心,淡淡道:“他们先去休祥坊,屠杀了武三思满门,如此士气大振,想必是势如破竹。” “你说什么?”李裹儿惊怒道,“这帮逆贼屠杀了驸马满门?!” 这回韦皇后也惊得站了起来。 萧江沅接着道:“他们打着诛杀奸佞的旗号,又在深夜来得如此突然,只怕很快便要攻打到这里了。圣人此刻当携皇后等,立即赶往玄武门。玄武门外是北司禁军驻扎之地,李多祚既在逆贼一方,那么此刻在玄武门外的必然是右羽林大将军刘景仁。圣人先登玄武门城楼,由刘将军率领一众禁军在城楼下列阵抵御便可!” 李显闻言,神思一振。他的目光有些迟疑地落在萧江沅身上,又是讶然,又是怅然。讶然的是,她为什么会在今夜出现在这里,然则听闻太子谋反之后,就顾不得这个了;怅然的则是,她除了挺直的腰板和淡淡的神情,其余的表现都与往昔大不相同,似换了一个人,虽不及阿娘所言之国士,但也明亮了很多。 “没有时间犹豫了,还请圣人赶快去往玄武门!”萧江沅急急跪拜。 李显点点头,拉起韦皇后便要出殿,却被李裹儿一拦:“你今夜来得太巧太蹊跷,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谁知你是不是故意把我们引到玄武门去,让我们中逆贼的埋伏!” 一直打量着萧江沅而微微浅笑的上官婉儿这时开口道:“妾相信萧内侍。逆贼已经打进来了,听这声音,也是越来越近,她若真想害我们,拖延时间足矣,何必绕一个大弯子,把咱们引到玄武门去。” 李显也是如此想,当即也拉住女儿的手,低斥了一声,便匆匆出了含凉殿。萧江沅扶李显坐上自己骑来的马,李显想了想,伸手把韦皇后也拉了上去。萧江沅便让那几个骁卫跟着李显先行一步,自己则与这一众宫人内侍一同,护送上官婉儿和李裹儿。 宫人内侍生怕自己成为别人的替死鬼,扶着贵人跑得飞快,上官婉儿便也罢了,心知此刻急之又急,不能耽搁,始终咬牙坚持着,可回到长安之后就再没吃过苦的李裹儿就不行了。她被宫人带得手忙脚乱,最后干脆不用宫人扶了,可是自己跑得又最慢,眼见逆贼都快杀上来了! 萧江沅回头一望,见李重俊兵马来得如此之快,倒没有任何意外之色。李千里必能识破自己,到时候哪还顾得及捉拿上官婉儿,自然是控制圣人最为要紧。他们不再在搜寻一事上浪费时间,而一门心思冲入大明宫深处,效率当然要快上许多。 只是这么快的话,照他们这一行人的速度,恐怕赶不到玄武门就要被抓住了,这可如何是好? “啊——”这时,李裹儿忽然跌倒在地,他们反应不及,已经跑远了好长一段距离。 此时李重俊还在后头,冲在最前面的是李千里。他双眸满含怒色,直直策马而来,唐刀已然举起,只等刀落那一刻。 “你们看什么,还不快走!”萧江沅见上官婉儿和宫人内侍都停下了脚步,蹙眉狠推了他们一下。 “可是”宫人内侍面露忧色,上官婉儿则深深地凝视着萧江沅不说话。 萧江沅打断道:“安乐公主若是死了,也是逆贼之罪,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这里有我,你们快走!”见他们还不动,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急躁,“走啊!” 上官婉儿转身便跑,宫人内侍见刀光剑影很快便要近在眼前,终是跟着上官婉儿而去。萧江沅当即回身疾奔,估摸着逆贼行军的速度和自己的速度,想来想去,她和李裹儿之中也顶多只能活一个,自己这么跑回来真是十分不值得。 可是就当是报答李裹儿在陛下驾崩那夜的仗义相助吧。 李裹儿摔倒在地之时便已绝望,因为她的脚扭伤了。一边见原本都围在身边的人纷纷离自己而去,各自逃命,一边见逆贼越来越近,她十分愤恨也十分不甘,她默默无闻地来到这世间,可不想也默默无闻地被一群乌合之众杀了! 她奋力地爬起来,脚踝的剧痛却让她眼泪都差点留下来。这时,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浅绯色的人影。那人影速度极快,正向自己奔来。她不禁心中一软,又是一恼,呵斥道:“要你多管闲事!” 萧江沅却仍微笑着,脚步并没有任何迟疑和停顿,然而终究是来不及了,李千里这一刀,她只能替李裹儿挨了! 见萧江沅回到自己身边,李裹儿本想一把拂开,却不想这人二话不说,直接便压到了自己身上。李裹儿的心跳立即就快了起来,她转头一看,便见李千里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正举刀而落! “不要!”听闻丈夫一家都被屠杀殆尽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可现在,她哭了。 听到李裹儿的哭声,萧江沅微微一怔——难不成她对自己是真心的? 她刚一暗忖,便听一声铮然的巨响,似有火花飞溅,她忙伸手盖住李裹儿的脸。 “宫闱令杨思勖在此,怎容得小人放肆!”一背阔腰宽,体魄十分健壮的中年宦官突然跳了出来。他一身青色的官袍,领口微大,吊儿郎当地挂着,手持着一柄大刀,刚把李千里砍下的唐刀震飞出去。 话音未落,他便一手拉下李千里,扔到一边,再将李千里的坐骑举起,朝纷涌而上的步兵们掷了过去! 跟他一同出现的还有数十个身手矫健的内侍,有几个缠着李千里不让他上前,余下的则与步兵们厮杀着,竟生生将训练有素的禁军逼退了三尺。萧江沅叹为观止,立即站起身来,刚要道谢,便听那杨思勖道:“你先带着公主走!想谢我日后一同吃酒!” 萧江沅的话平生第一次被噎回了嗓子里,来不及感叹什么,她背起李裹儿就跑了起来。 李裹儿可比她要重多了,毕竟大唐女子皆以丰满为美,可是这一点在这种情况下,就十分拖后腿了。萧江沅身体看似瘦弱,实则并未手无缚鸡之力,虽不会武,但好歹要装宦官,力气总是有的,可是背着李裹儿跑了一段之后,还是筋疲力尽了。 李裹儿一直在萧江沅背后乖乖匍匐着,时不时抽泣一声。听萧江沅气喘不止,自己的脚也早就拖在地上了,她嗫嚅了一下,道:“你放下我,自己逃吧。” 听得这句话,萧江沅很是意外。且不论李裹儿本性如何,这种话怎么会出自帝王家?她笑了笑,道:“奴婢既然决定返回救公主,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弃公主不管。不过奴婢真是累极了,玄武门是去不成了。” “那怎么办?” “公主怎的不让奴婢累死也要把公主送到玄武门去?”萧江沅轻笑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我打趣”李裹儿说着反应了一下,恼道,“你竟敢拿我打趣?!”想了想,又叹下气来,“也罢,我现在是没主意了,该怎么做你说便是,我听你的。” 萧江沅道:“此处往东沿宫殿绕回,恰好是太液池,太液池旁有一片浓密的花丛,此时繁花盛开,又是夜晚,最好躲避,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蚊虫必然极多,公主得把脸捂得严实些,痒了也不许动手抓,免得被逆贼发现,然后‘咔嚓’——”萧江沅微笑说着,还中规中矩地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不知过了多久,花丛之下,李裹儿紧咬下唇,几乎就要忍无可忍了,可见萧江沅仍是淡淡地闭目着,好像睡着了一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发誓定要忍下去。 忽然,有人声自远处遥遥传来,似在唤着:“公主!公主!” 李裹儿不由一喜,刚要一动,就听萧江沅极轻地“嘘”了一声。她不敢出声问,便只好自己想,难道是那些逆贼为了逼自己出去,故意的? 又过了一阵子,人声和脚步声都近了许多,更有李显和韦皇后的声音掺杂在其中:“裹儿!裹儿!” 这次萧江沅睁开眼了,冲李裹儿眨眼颔首,李裹儿登时欢呼,冲出了花丛。众人连忙围了过来。李裹儿直奔入韦皇后的怀抱,母女俩又哭又笑,李显立在一旁,温柔地望着她们。想起杨思勖说过,萧江沅是和裹儿在一起的,他转头去寻,便见上官婉儿已经到花丛旁,把萧江沅扶了出来。 众人皆是劫后余生,欣喜若狂,就连上官婉儿见到萧江沅的时候,都不禁热泪盈眶,唯独萧江沅仍是一脸淡淡,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李显定定地看着萧江沅,暗暗点了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萧郎千虑终一失】① 景龙元年七月初六这一夜的动乱,很快便传遍了长安。 “昨夜太子政变谋反?”七夕节正在晒书的李隆范听李隆业所言,大吃一惊。 “听温王说,今早太子的头颅刚被送回来,圣人就拿着去进献太庙了,紧接着又去祭奠了武三思父子,最后竟然还带到朝堂上挂了起来!”李隆业想想就觉得脊背发冷,“真不知当时文武百官都是什么脸色” 李隆范对此倒看得开:“以儆效尤而已。想来昨夜,圣人定受了不少的惊吓和冲击。你想想,先是儿子背叛了父亲,又是太子背叛了天子,堂堂大唐皇帝,还差点被一个黄毛小儿逼死,圣人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当然要泄愤了。” 坐在一旁的李成义正扫着书卷上的灰尘,闻言失笑:“你说太子是黄毛小儿,好像自己比太子长几岁似的。” 李隆范吟诗一般悠悠地道:“本来就长几岁。” “圣人若只是泄愤便也罢了”李隆业咕哝了一句。 “怎么?”李隆范刚开口,手中的书便被一人抽走。他伸手去抢,却转瞬被书卷击中了额头。他刚要控诉,便见原本和三哥对弈的大哥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身边,温和而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还不如五郎灵透。” 李隆基勾唇笑着,手里拿着方才夺来的书卷,挑衅地扬了扬眉。 李隆范不甘输给幼弟,立时沉吟一想:“太子政变谋反,此事非同小可,自然是要彻查的。见圣人如此震怒,连骨肉亲情都不顾了,大理寺和刑部必然竭尽全力,一查到底,可是参与政变的人大多当场伏诛,若是株连亲眷,照着户籍来便可,还有什么可查的余地” 李成器叹道:“可大理寺和刑部,总要给圣人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李隆范惊道:“那岂不是要屈打成招?” 李隆基闲闲地道:“从祖母任用酷吏那时起,这种事还少么?这朝中有多少不是圣人自己的人,且随圣人去吧。我只盼着那些倒霉的别招出什么不好的东西,害人害己。”说完,他抬头看了看乾陵的方向。 太子谋反,本是意料之中,这样的结果,却在意料之外。 按理说,深夜杀入大明宫,率领的又是训练有素的禁军,诸位将领也并非无能之辈,别管日后他的位置是否坐得稳,是否会被推翻,单说昨晚兴兵宫阙,李重俊也应是成功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他这般惨败? 若是他成了,那可就有意思了。圣人若生,便要被逼退位让贤,而群臣自然不服,父子两虎必要相争,谁胜谁负不得而知,情况一定很乱便是;圣人若死,李重俊就万劫不复,到时候阿耶和姑母联合起来,再发动一次政变想到这里,李隆基不禁摇头笑了笑,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就算皇位能轮到阿耶,下一任也该是大哥,跟他总是无关的,除非 见李隆基倏尔摇头又发笑,李成器道:“三郎,你怎么了?” 李隆基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我有大半个月没去乾陵了,此等大事,由我来讲可比看邸报精彩多了。” 李隆业一下子来了精神:“三哥,你要去看阿沅么?我跟你一起去!” 李成器不禁叹气,温和一笑:“上次看你带回了箜篌,脸色又不大对,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去了。” 想到李成器大抵也知道了萧江沅是女子这件事,李隆基有些心痒难忍,便拉过李成器走到一边,一边赶走黏上来的李隆业,一边小声道:“大哥你是不是嗯阿沅” 鲜少见到三郎如此言辞失措的模样,李成器淡然微笑,欣赏了好一阵子,才悄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不就是你什么都知道的意思李隆基腹诽着,勾唇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是不是可以跟她” 李成器无奈地看了一眼三弟,还是道:“仍需注意。” “谨遵长兄之命!”李隆基一个长揖,便揽住想要偷听的李隆业的脖子,扬长而去,“你不是说要一起么,来啊!” 大明宫内,拾翠殿中。 烟纱蔓地,熏香萦绕,上官婉儿懒懒地倚在榻上,若有所思,不久,倏地讽然一笑。 昨夜,她总算来得及赶到玄武门,可刚一登上玄武门城楼,气还未喘匀,便听外头传来一阵阵呐喊。 “捉拿上官婉儿!” “交出上官婉儿!” “诛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颇觉可笑,原来自己竟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可下一瞬,她就一点都笑不出来了——李显正定定地望着她,眸光沉沉,闪烁不定。 她当即便明白了,心下不禁冷笑,表面却连忙跪下道:“若是交出婉儿,可保圣人与皇后万全,平息太子叛乱,婉儿万死不辞!只是交出婉儿之后,若逆贼得寸进尺,再索要皇后,圣人又当如何?” 李显何尝想不到这个,只是眼见逆子兵临城下,他实在心中焦灼,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如此无声过了半晌,外边也是一片寂静。李显等人面面相觑,纷纷走到窗前看去。 “刘景仁只有一百多人,臣等却有三百多人,臣请强攻而上,大业成矣!”李千里急道。 李重俊惊道:“你你这是想杀了阿耶?不成!将军让我再想想!” “太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将军,你让我再想想吧” 上官婉儿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见李重俊一副优柔寡断毫无担当的模样,心下便是一定。他们势如破竹又如何,摊上这样的君主,只能是一败涂地。 果然,因寡不敌众而逐渐退到玄武门城楼前的杨思勖一见此景,当即嘿然一笑,扬起大刀就朝羽林中郎将野呼利砍了过去,当即头颅旋而飞起,血花四溅! 野呼利是李多祚的女婿,又是李重俊的前军总管,见他刹那间身首异处,李重俊这边立时哗然一片,军心动摇不止。便在这时,李显推门,站到玄武门城楼的栏杆处,大声道:“诸位将士,你们都是我大唐的禁军,是我大唐天子的卫士,为何要跟着太子和李多祚谋反?只要你们肯弃暗投明,我不仅会赦免你们的罪过,还会保你们一生荣华富贵!” 此言一落,立时便有将士围住了李多祚等将军,举枪便刺。李千里则与杨思勖缠斗后战死。李重俊见势不对,带着数十个亲卫,调转马头便逃,却在逃至终南山脚下,歇息片刻时,被手下斩杀! 至此,又一场血淋淋的政变,落幕了。 武三思一死,上官婉儿便又失去了一座靠山,李显待她又是如此凉薄,韦后也不过利用更多,这样漂泊不定的日子,究竟还要过多久?她忽然想起了那身挺直的腰板。 李显朝堂之上虽表现得非常震怒,回到内庭却温和许多。对于萧江沅擅自离开乾陵一事,他装作不知,只道是萧江沅从未出过宫去,还继续让她做从五品内给事。不仅他如此,就连安乐公主也再不提索要萧江沅一事了。 这孩子分明谁都未曾投靠,却仍能如此,而她费尽心机八面玲珑,却最终尽失人心。 可是不对啊,她的经历与自己的那般相似,又是自己一手教导,可最终,她们为什么会走向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呢? 从神龙政变那夜起,上官婉儿就十分想不通,到如今亦然。 “萧内侍至。”门外忽然传来了宫人的声音。上官婉儿立即醒过神来,柔柔一叹,神色如常般温婉。 萧江沅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方叉手微笑道:“婕妤安好。” “不知萧内侍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萧江沅怔了一怔,见上官婉儿唇边满是调笑之意,垂眸淡淡一叹:“那匹马” “你还知道那匹马?”上官婉儿笑容微敛,“如此粗心大意,哪里是我教的?” 听上官婉儿这么说,萧江沅立时松了一口气。上官婉儿见她这副模样,又好气又好笑:“那匹马本在到了玄武门的时候,就失血过多了,若非是千里良驹,哪里能坚持这么久?可惜啊,如今却要沦为闲厩里雕儿的饭食了。” “多谢婕妤。”萧江沅想了想,道,“只是奴婢有一事不解,还望婕妤解答。” “你可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要处理掉那匹马?”上官婉儿似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嫣然不止,“昔日太平公主得一性情极为温顺之千里良驹,名唤顺奴,曾拉着我看了好些遍。不用说,定是那薛二郎干的,其他人谁敢取这匹马给你?太平公主要是知道了,不知会如何大发雷霆” 萧江沅哭笑不得,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盼薛二郎安康了。 李隆基站在紧闭的崇圣宫门前,怔怔地不说话。 他方才听到了什么?萧江沅?急病而死?随便拉到别处埋了? 这真是天底下第一大笑话! “三哥”李隆业一脸哀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阿沅是不是真的” 李隆基眸光无比深邃,似浪潮翻卷在大海深处,唇角却仍勾着,少时迸出一声冷笑,转身上马。 “三哥?”李隆业也忙跟上。 “回长安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萧郎千虑终一失】② 不审不知道,一审方知,太子同党真不少。 李显自是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甚至暗示臣子往相王和太平公主身上查。结果竟还真有一人受刑不过,说太子谋反一事,相王和太平公主也曾参与其中。 “咣当!”一声脆响,白瓷的碗盏登时被太平公主挥手一摔,青白相间的莲叶汤饼立时在地上炸开,一只嫩青色的汤饼还溅到了萧至忠墨色的靴履上。 萧至忠乃御史中丞,今日奉召入宫面圣,出宫便来到了镇国公主府。 “竟真有人敢如此说相王与我?”太平公主冷笑道。 萧至忠一脸沉静,似见怪不怪:“身受酷刑,为了自保,可不什么都敢说?” “你今日来找我,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萧至忠淡淡地道:“宗相公劝圣人彻查此事,圣人今日便找了萧某入宫,说要让萧某主审。” 太平公主抿唇一笑:“你这是应下了,还是拒绝了?” “萧某劝了圣人,说圣人至尊至贵,坐拥万里山河,却连一弟一妹都不能容纳,还让人给他们罗织罪名,难道非要将他们陷害至死方休么?若早知今日,相王当初做皇太子的时候,何必要恳请则天皇后把太子之位让给圣人,还为此多日茶饭不思?此事天下百姓人所共知,圣人何必为了一句小人的话,就怀疑骨肉至亲?” 太平公主点点头:“圣人怎么说?” “圣人默默良久,而后将一个五品的宦官,唤了进来。” 太平公主闻言瞥了一眼立于身侧的薛崇简,眸光一厉:“圣人唤他做什么?” “萧某也没有想到,此等大事,圣人竟会叫来一个宦官,询问建议。”萧至忠说着便回想起了不久之前的紫宸殿,向太平公主细细讲述起来。 那一身浅绯色的小宦官甫一入殿,萧至忠便觉察出几分不一般,一则是圣人看那宦官的眼神,二则是那宦官过于标准的浅笑。 李显直接挥手免了萧江沅的礼,萧江沅却装作没看见,仍是将礼行完,方道:“圣人唤奴婢前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在太子谋反那一夜,大局已定之后,你曾与我说过,此后彻查,势必会有人混淆视听,让我擦亮眼睛,明辨忠奸。如今果真有了,我却不知该如何分辨,便唤你来,替我分辨分辨。” 萧江沅眸波微漾,垂眸道:“圣人言重了,奴婢人微言轻,见识粗浅,最多不过说说自己的看法,连‘帮’都算不上,更遑论‘替’了?” 见萧江沅又恢复到往昔模样,敛去了所有锋芒,似一团厚实的棉絮,刀劈不散,又如一块坚固的顽石,剑刺不穿,仿佛那夜出现的她只是一个梦中人,李显有些不解,又有些不甘,见萧至忠还在,才继续道:“有犯人说,太子谋反一事,相王与太平都有参与,阿沅来看,此事该如何分辨。” 萧江沅一进殿就注意到了萧至忠,便道:“圣人可问过了萧中丞?” “你不必拘泥于尊卑之别,我问你什么,你回答便是。”见萧江沅仍是缄默不言,一副为难的样子,李显不禁心下暗叹,她那夜那般机敏灵动,行事怎会如此迂腐,冥顽不化?口中却叹道,“早已问过了。” 萧江沅这才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奴婢就不必说了,因为奴婢要说的,只怕与萧中丞所言,是一样的。” 李显颇感意外,却不是意外于萧江沅会替相王和太平求情,而是她怎么会知道萧至忠说过什么?他想到这里便开口问了,听萧江沅道:“若萧中丞说,既然此事与相王和太平公主有关,严查便是,只怕奴婢今日便不会被圣人召唤至此了,即便奴婢自己有事来了,大抵也不会看到萧中丞了。” 李显的脸色有些尴尬,抬盏抿了一口茶:“说得好似我多不近人情一般。” “圣人误会了。”萧江沅歉然一礼,“圣人想要严查是对的。” 萧至忠刚讲到这里,太平公主便怒道:“萧江沅说什么?!” 薛崇简本乖乖地低着头,不敢造次,闻听此言,也不禁诧然地抬起头来。 萧至忠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道:“萧某还没有讲完,公主无需动怒。” 见萧至忠神色如常,太平公主有些不敢置信,道:“萧江沅还说了什么?” “萧内侍又道:‘若不严查,将所谓口供人证一一推翻,如何能证明安国相王和镇国太平公主的清白?’她说着似想起了什么,又道,‘相王如今已是安国相王,镇国太平公主眼下也已是镇国公主了,放眼天下,怎么说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无从再赏了,不知他们为何想不开,要替一个根基未稳的侄儿鞍前马后?况且太子此番政变,实在错漏百出,不说相王,单论太平公主,若真的参与了,又怎会让此番政变如此草草收场,圣人此刻又如何能安坐在龙椅之上?’” “她又说:‘这些不用奴婢说,圣人心中自然是清楚的,所以才急于要为弟妹洗刷冤屈,只是圣人一时情急忘了,若要严查,势必要动刑。可是在这世间,圣人骨肉同胞仅剩这一弟一妹了,自然是不忍心的,天皇和则天皇后九泉之下,想必也不愿看到此情此景。故而奴婢浅见,此供词不如就此散出去,再让天下人都看到圣人宽厚为怀,不仅没有怀疑相王和太平公主,反倒待他们犹胜从前。’” 算她识相太平公主脸色稍缓:“可是圣人并没答应吧?” 萧至忠点了点头:“圣人只说,他当然清楚相王和公主的清白,严查就不必了,免得伤及骨肉亲情,只是相王和公主权势已然过盛,若听闻此等供词,还对其更胜从前,只怕有心小人会以为圣人故意试探,反倒离间了骨肉亲情。”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所以他不赏不罚,什么都不做,对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倒不怕落得个刻意包庇,或是恐惧臣子的名声。” 萧至忠却道:“这个萧内侍也问到了,圣人却说他自有打算,便叫萧内侍与萧某都退下了。” 太平公主笑道:“你刚一退下便来找我了,若是圣人知道,不知作何感想。” 萧至忠面不改色道:“萧某初入长安时,若非太平公主伸出援手,只怕早已穷困潦倒,又如何能有今日?此番既为报恩,也是为圣人着想,萧某问心无愧。” 与此同时,拾翠殿里的上官婉儿也听萧江沅谈起了此事。 “你心知圣人不会答应,却还是让圣人待相王和太平公主犹胜从前,可是在给圣人一个反驳自己的理由,不让圣人觉得,他是在跟着你的脚步走?”上官婉儿沉思了一会儿,道。 萧江沅点头。 “你既然已经回到宫里,又曾立了功,正好顺势为圣人效力,难不成你想一直就这样永无出头之日?” “我也有自己的目的,立功什么的反倒只是顺便。”萧江沅回想着李显的神情,垂眸一笑,“且经过今日,圣人念在我也算有点功劳的份上,大抵不会再管我,能任我在宫里安稳度日,已是极大的恩典了。” “你的目的难道就是今日?” “我也想救你一命。”萧江沅并没否认,“毕竟当年,是你带鸦奴走出了掖庭,让她成为了江沅,又成为了萧江沅。” 上官婉儿的心本蓦地一软,听到后来,又不觉一紧:“你和我之间,难道只剩下了恩情?你救我一命,是打算一次还清,以后再不与我有任何瓜葛?” 萧江沅没有任何回答,只浅浅一笑,规规矩矩地行过礼,转身离去。 殿外阴云密布,萧江沅抬头一望,先是叹了声,今年的大旱总算要告一段落,紧接着便想到了李显说的那句“自有打算”,心下有些不安。李显不会处置相王和太平公主,也不要留下包庇和惧臣之名,那定是找个其他的由头稍作惩戒了,却不知他到底想如何。 任他平日里如何荒唐,可他终究成为了大唐天子,该有的帝王心思,一点也不比其他帝王差。 九月初五,李显改元景龙,是为景龙元年,大赦天下。 不久,李显下制将相王李旦五子外放到地方,李成器为刺史,其余四兄弟皆为别驾,三日内启程赴任。其中李隆基为潞州别驾。 听闻此消息之后,萧江沅破天荒地呆愣了许久,直到杨思勖拍痛了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 此时杨思勖已因护驾有功,升为四品内常侍,加授银青光禄大夫,一身深绯色官服穿在他身上仍是别别扭扭,领口竟还是有些松垮垮的。他自从知道了萧江沅那夜的作为,就对这位个头不高c体格也不壮的小宦官十分钦佩,故而不等她来找自己喝酒,自己就先找上她了。正好他也是才听说这件事,想着萧江沅估计还不知道,就告诉她了,结果却把她弄成了这样。 “你没事吧?” “还剩几天?” “嗯?” “距离几位郡王启程,还剩几天?” “今日刚下制授,该是从明日算起。” 萧江沅点点头:“相王一直谨小慎微,今日必会带着几位郡王入宫谢恩,圣人要招待他们饮宴践行,那便是在麟德殿” 杨思勖见萧江沅似在计划什么,立即凑上前去笑道:“你要做什么,可否带我一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玲珑骰子安红豆】① 麟德殿是一座构造十分复杂的宫殿,向来作饮宴c接见外国使臣等用,由前c中c后三座大殿聚合相连而成。中殿为麟德殿正殿,上下两层,二楼东西两边各有一弧形飞桥,通向两座建立在三丈高台基之上的小方亭。前殿与中殿之间有一条长长的过道,通东西二门,门外各有一长廊,自台基向下绵延数丈,穿一矩亭,出矩亭之后,两条长廊均向南一拐,西者又接一矩亭,亭连学士院外墙,东者接会庆亭。两座矩亭面北则各自向上延伸一座架空长廊,直通后殿两侧的郁仪楼和结邻楼,从而将中殿与方亭环绕在内。整座麟德殿重重叠叠,气势宏伟,遥遥一望,巍峨而壮丽。 是夜,虽已入秋,仍有些暑热迟迟不走,带着几分蒸笼般的气闷,凝结在麟德殿外。李显将家宴设立在结邻楼内,四面将窗尽数打开,夜风畅通无阻。 此番家宴十分随意,李显与李旦在东侧最为通风之处相对而坐,五兄弟则与温王一同位于西侧,三三相对而坐,两辈之间各自为政,言笑晏晏,觥筹交错。 李显一见到李旦,本来便浅的一些怀疑便尽释了。他这性格绵软又温和的幼弟啊,当初见自己回来,便十分固执地要让出太子之位,阿娘未有定夺,他便茶饭不思,而当自己终于重登太子之位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赶紧吃点东西,却是双眸含泪地来找自己,对自己说:“若不是你鬓角的白发太过刺眼,我便以为,你我还是少年。” 他怎么可能会背叛自己呢。怎么一坐上皇位,自己也多疑起来了呢。 可是制书已下,帝王不能朝令夕改,只好先让几位侄儿出去走走,过几年便把他们都叫回来吧。 李旦得知太子谋反,又见李显下此制书,便心知阿兄起疑了,此番入宫谢恩,本想看看阿兄对自己到底起疑到什么地步。可一见李显眼含愧色,他心中的那一点失落和委屈,也全数消散了。 他们这一对兄弟在母亲对权力的渴望之下,受了太多的苦,本是同根而生,同病相怜,何必学魏文帝相煎太急?他们又都多大了,此生又剩多少日子,何苦都拿来算计,算计的还是彼此仅剩的骨肉至亲? 李显和李旦这一边开始回忆起幼年趣事,怀念那些已经逝去的人们,年轻一辈那边见长辈们果真不管,早已喝开了,唯有李成器时不时地稍加制止一番,又紧接着被李显遥遥拦下。 李成器自是十分无奈,可见弟弟们已褪去了被外放的郁结,各自畅快地笑着,心中便是一软,只好随他们去。转眼一瞥,见三弟眸光深邃而莫测,举杯而笑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不觉想起了方才一幕。 那时他们正跟着圣人和阿耶向麟德殿走来,迎面碰上一位体魄壮健的中年宦官。那宦官名为杨思勖,圣人十分器重他,竟对他松垮不整的领口视而不见,还谈笑了好几句,仿佛他曾立下过什么汗马功劳。杨思勖看起来性格十分粗犷,有些胡人的蛮,心却细也实在,受到圣人如此恩宠,走路都有些飘,竟没迈几步,就撞上了三郎。 三郎一脸怔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了杨思勖,站直了冲圣人行礼。 圣人只哈哈一笑,还为杨思勖向三郎求了情,三郎怎敢托大,自是笑道:“侄儿有福气,能与杨内侍不撞不相识。” 众人又是一笑,至此拜别分道。三郎向来噙着浅笑的唇角便开始溢出几分深沉,情绪也有些不对,似在发怒。 又过了一会儿,老少两边都有写微醺,三郎才起身走到自己身边,说自己有些酒醉,要出去走走。李成器抬头见弟弟目光坚定,不觉又想起不久之前,五郎随他自乾陵回来后,便哭诉了萧江沅的死讯。 当时三郎没有制止,没有否认,没有解释,却也没有一丝悲伤之色,只是怒意极盛,正如此时此刻。 李成器只得低声一叹,道:“快去快回。” 李隆基见大哥心照不宣,便点了点头,又向李显和李旦长揖一拜,才无声地退下。 他顺着结邻楼南下的长廊快步下楼,心跳越来越快。刚到矩亭,他便转身朝通向前殿和中殿的长廊一拐,却只走了几步,就抬腿一翻栏杆,向结邻楼台基与方亭台基之间的阴影处走去。那里站着一个有些瘦弱的宦官,较数日之前长高了些,身上的浅绯色袍衫也合身了许多,垫肩让她的身姿多了几分男子的挺拔,却削弱了她作为女子的窈窕。 她手持一盏莲花盏,低头站着,绢丝做的灯罩扩散出朦胧而极淡的光,映射在她脸上,柔和而安详,正如他初见她时,她轻挑烛心的模样。 他的脚步越来越急,面容也越来越沉,刚到那宦官身边,他便抓住了她的手臂,往台基上狠狠一甩,然后抬起双臂,双手拄着台基,将她严严实实地困在了自己的臂弯之间。 萧江沅正安然静默地等着,忽觉身侧有风,刚一转头,便觉胳膊一紧,随即后背一痛。她不禁睁大了眼,想后退,背却紧贴着台基。她左右看了看困着自己的手臂,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望向面前的李隆基。 他的神色从未如此阴沉,带着一股火山般随时爆发的怒意。他的呼吸随着胸脯不定的起伏,轻烫在她额前,炙热久久不散。 难道他都知道了? 默然半晌,萧江沅歉然垂眸低头,极低地说了一句:“对不住。” 李隆基轻挑俊眉,冷冷道:“哦?你哪里对不住我?” 萧江沅抿了抿唇,道:“若不是奴婢,大王或许不会被外放。” “嗯?”李隆基想过许多萧江沅可能会说的话,却怎么都没想到这句。他外放跟她有什么关系?他心里疑惑着,表面却未表露丝毫,静待她全部告诉自己。 萧江沅便将自己如何从乾陵回来,又如何发现了李重俊政变,再如何闯入大明宫,将李显送往了玄武门等事简要地告诉了李隆基。李隆基越听越意外,最后绷不住泄了一丝轻笑:“原来竟是因为你” 萧江沅闻言不禁秀眉一挑,看向李隆基,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意外与惊讶。李隆基凝视着萧江沅,发现她不仅毫无损伤,脸颊还丰润了些,终是一声长叹。他忽然将萧江沅往怀中一带,然后双臂紧紧地拥住,唇轻贴在她耳边,闭着眼低声呢喃:“我就知道你不会死还好你真的没有死” 萧江沅的双眸又睁大了几分,口鼻紧贴在李隆基的肩上,一时呼吸有些困难。感受着李隆基用力而有些发紧的怀抱,她心中不知为何漏跳了几拍,艰难地深呼吸了数次,才若无其事地道:“大王是不是先放开奴婢?” 李隆基正是情动,听萧江沅如此不解风情,不禁淡淡翻了个白眼,却仍是听话地松开手臂,只是脸色还有些不虞。 “大王不是因为被奴婢连累外放,才恼了奴婢?”萧江沅问道。 李隆基反问道:“我怎么知道李重俊政变失败,里头也有你的事?” 萧江沅明白过来,浅笑着低下头:“那便是因为奴婢不告而别了。” “何止不告而别?”李隆基愤然道,“急病而死,随便拉到什么地方就埋了,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当时上官婕妤也是为了便宜行事,才如此安排,而奴婢入宫之后,事情又多又急,便没机会找大王说明此事了。”见李隆基神色又沉下去,萧江沅忙道,“奴婢当初走得太过匆忙,未能给大王留封手书说明一切,终究是奴婢的不是,然大王贵人雅量,定不会跟奴婢一般见识。” 李隆基本来还想控诉什么,听到这话便只得全吞回去,可心中还是有些气闷,便转头看向一边。她怎会知道,那日他听闻她“死讯”时,是哪般矛盾的心情?他不信她会这么轻易而默默无闻地死了,定然是返回长安了,可是不论归期还是什么,她都不曾与自己说过,且回到长安之后,她仍是久久杳无音信,他便有些不敢不信了。 今日傍晚,他被那杨思勖突然一撞,袖中便被塞了一方绢帕,当时他心中便是一阵翻涌,想着会不会是她。后来,他趁众人不注意,拿出绢帕佯装擦汗,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着“一更三刻,结邻楼下”,那时他百味杂陈的感受,她更不知。 他本来气得要命,气她不告而别,气她任人捏造了一个自己的死讯来吓唬人,可当他见到她安然无恙的时候,胸中的怒意便不知怎的,尽数飘然散去,只余万般无奈。而这个,她亦不知。 他的心事,她全然不知。 即便哪天知道了,大抵也是百般不解吧。 他心下暗叹着,便觉袖口一动,低头便见一只纤细的小手,正轻扯着自己的袖口,一下又一下,带着一丝讨好和忐忑,他的心立时又软了。他转回头看她,却仍板着脸:“做什么?” 萧江沅低叹一声,微笑道:“大王此去潞州,山高路远,水土两般,定要好好保重身体。虽贬官外放,然” “你等等,”李隆基打断道,“你现在与我说这些,莫不是打算三日之后,不去送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玲珑骰子安红豆】② 3900字的糖 萧江沅但笑不语——她的确是这样打算的。一则她既已回宫,想再出去便没那么容易了,再则她出宫去送他,若落在有心人的眼中,还不知会传出什么样的话。眼下最好谁也别注意到他,这样一来,若是来日真有了机会,他行动起来,才不会惹人怀疑。 李隆基见她果真有此意,先是一愠,刚想阴阳怪气地说点什么,却瞥见萧江沅有些躲闪的眼色。那里面有犹豫,还有不舍? 心思一转,李隆基轻叹了一声,走近一步,低声道:“我这一走,可不一定何时才能回来,也许你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也说不定。” 声音低沉地响在萧江沅的头顶,她不禁眨了眨眼,随口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你就这么肯定?” 萧江沅此刻心绪有些纷乱,她心中竟默认了此番只是短暂的别离,正如日升月落一般理所当然,还从没想过他也许会回不来。一想到他很快便要远行,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可能久久不归,也许是一辈子,她的心竟觉得十分难受,似被什么攥紧了一般。 见萧江沅的神色泛起浅浅波澜,李隆基微微勾唇,趁热打铁:“也罢,一直以来,你待我都是淡淡的,顶多比别人亲近点,却不一定就是真心的,也许是看我凑得太近,不得已哄我的。如今我总算要走了,你心里只怕高兴得不行,怎还会愿意送我?” 萧江沅闻言立即抬头:“我没有!” 李隆基皱起眉心:“可你的确从没打算要送我” “我是因为”萧江沅刚想道出缘由,却发现跟李隆基的离开比起来,那些都显得十分微不足道。 “算了,你出趟宫也不容易,我不强求便是。”李隆基说完便走,不给萧江沅任何反应的机会。 身前的身影倏然便不见了,萧江沅怔怔地睁着双眼,仿佛看到了那永久的离别,心中倏然一痛。一瞬间所有的想法都不见了,她不知道自己是神志不清还是鬼使神差,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追上前,一手拉住了李隆基的手臂。 李隆基的脚步立即一停,却没有转过身。他定定地站着,低眸看着萧江沅紧握着的小手,眸光深邃,不言不语。 静谧中,萧江沅的嘴半开着,却什么都吐露不出,仿佛成了哑巴。 李隆基不觉有些无奈,看来她对自己不是全然无感的,只是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或许还会有点害怕,甚至抵触和退缩,那么他到底是继续逼下去呢,还是再让她好好想想呢?他刚动恻隐之心,便觉手臂上的手松了力道,当即双眼一眯,心又狠了起来。 她退得也太快了吧?! 他当即转身,双手紧紧地握住萧江沅的肩膀,十指嵌入了垫肩,抚摸到那柔和的弧度。他将她重新推回到台基上,然后低头吹灭了莲花灯。两人顿时陷入了夜幕之中,只余淡淡月光,让他们勉强看得清彼此的模样。 萧江沅抬眸望着李隆基浓烈的双眸,想了想,道:“方才外头有人经过?” 李隆基满肚子的话又尽数噎了回去。他结舌了许久,方叹道:“是。” “那”萧江沅侧目看着肩上的手,“大王还是” “萧江沅。”李隆基沉声打断。 连名带姓地唤人是十分无礼的行为,萧江沅便以为李隆基是动了真怒,只得无奈地笑道:“奴婢去送大王便是。” 依稀可见萧江沅浅浅的笑容,李隆基只觉千般手段都是徒劳,终是轻咳了一声,道:“你既答应了,可一定要来。” 萧江沅颔首道:“奴婢言出必践,定与大王不见不散。” 李隆基信了萧江沅的话,可三日之后,他在通化门等待许久,却始终没见她到来。他的眸光越来越沉,身边的王毛仲也越发地忐忑,眼看要到午时了,若再不走 “走吧!”李隆基忽然上马道。 “是,阿郎!”王毛仲不敢问,忙跟着上了马,指挥着几个奴仆,驾起驮着行李的马车,终于出发。 一行人刚走上官道不过半个时辰,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隆基行在队伍最前,闻声不觉身子一僵。他缓缓地侧过头去,见来人果真是萧江沅,本来萦绕在心头的阴郁顿时放晴不少。 其实即便她今日不来,他也不会怪她,毕竟现在的她想出宫来,的确没那么容易,只是他心里会失落和遗憾罢了。他分明做好了她可能来也可能不来的准备,可当她真的赶来了,他却仍觉得万般惊喜。 他勒马驻足,面向着追来的萧江沅,唇角一勾,刚伸出手要拉住愈来愈近的她,却感到劲风袭来,那个浅绯色的身影竟直接从身侧越了过去! 他呆了一下,手还停留在半空中——这是怎么回事? 他忙回过头,才发现萧江沅的坐骑后面正流血不止,而萧江沅分明已经勒紧缰绳,坐骑却不听使唤,前蹄抬起,左摇右摆,始终不肯停下来,竟有些发狂的迹象。他当即纵马疾奔过去,在不远处下马,刚要向前一步,便听萧江沅急道:“大王别过来!” “你行吗?”李隆基担心道。 “我我不行”萧江沅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但也不想这畜牲伤到大王!” “你不行还逞什么强?”李隆基说着又要上前,却被王毛仲死死拦下。 “阿郎别去,让小人来!” 这时,萧江沅松开了缰绳,竟直接从马上跳了下来! “阿沅!”李隆基忙冲过去,伸手揽住萧江沅的腰,却被冲力一撞,两人抱着滚落到一旁的草地上,滚了好远才停下。李隆基始终护着萧江沅的头,却来不及管自己,待停下来的时候,发髻已十分凌乱,簪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简直狼狈不堪。再看他怀中的萧江沅,若忽视其衣衫上沾的尘土,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你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李隆基怒道。 方才滚落的时候,萧江沅怕伤到李隆基,始终不敢动。此刻睁开眼,她垂头看了看自己,又抬眼看了看眼前的李隆基,不禁歉然:“大王恕罪大王可觉得哪里痛?” 李隆基仍揽着萧江沅,一手还托着萧江沅的头,此刻看着萧江沅,竟有一种两人相拥而眠的错觉。听萧江沅这么问,李隆基忙哎呦一声:“我的腿” 萧江沅当即便要挣扎起身,李隆基这才意识到失策,忙收紧了手臂,道:“没事了没事了,刚刚只是有点痒。” 萧江沅见李隆基如此反常,不觉想起了结邻楼下那一夜,又想了想方才,双眼恍然地微眯,浅浅一笑:“大王有妻有妾,身边美人亦是不绝,竟原来也会贪图奴婢一介宦官的便宜。” 李隆基轻咳一声,低声道:“你分明也是” 萧江沅叹道:“可是大王若再不起身,周遭的百姓便都要围过来了。奴婢声名事小,大王的声名却是不能” 李隆基却仍是不松手:“便是让他们看见我喜欢一个‘男人’,他们除了能过过嘴瘾,又能如何?”说完便是一怔。 萧江沅也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他方才说喜欢? 这时,王毛仲已经制服了那匹受了伤的烈马,唤人为其包扎之后,急匆匆奔了过来:“阿郎没事吧?” 李隆基这才松开手,扶着王毛仲,站起身来。萧江沅也随即起身,抖了抖袍衫上的灰,一时被呛得咳了几声,双颊咳得有些微红,落在王毛仲眼里却是另一番意思了。王毛仲转眸看了一眼自家阿郎,发现也是一副不自然的模样,心里有了点数,便道:“阿郎若是没事,咱们便启程吧,行程可是不能再晚了。” 萧江沅一听便道:“大王今日可是等了奴婢许久?” 见李隆基径自拍着衣服并不理会,王毛仲笑着应道:“阿郎老早就在通化门等着,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萧内侍来。若非小人劝得紧,只怕现在还在通化门呢。” 萧江沅忙道:“那大王快走吧,免得来不及到驿站,便要餐风饮露,露宿街头了。” “那你” “奴婢既然说过,要来送大王,自然要跟着走上一程,方不负一个‘送’字。” 萧江沅这一送,竟足足送了二十里。她和李隆基都是不觉,还是沿途休息的时候,被王毛仲提醒了。 李隆基瞥着萧江沅微怔的神情,先是一喜,可抬头看了看天色后,欢喜就变成了不舍与不甘,他却仍是道:“你再不快马回去,只怕要赶上宵禁,进不得城,更回不得宫了。” 萧江沅显然没想到时间竟过得这般快,也看了眼天色,确认过后,才站起身,向李隆基郑重地长揖了一下,道:“奴婢有话,想同大王细说。” 王毛仲立即识趣地退到一边,还把其他奴仆也赶到了更远的地方。 李隆基走到萧江沅面前:“你且说来。” “大王当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自然。” 见李隆基应得十分随意,萧江沅道:“奴婢不是在安慰大王,而是实话实说。” 李隆基俊眉一挑:“哦?” “大王眼下虽被外放,远离长安,看似遭贬,实则不然。” 李隆基点点头:“远离长安,自然有远离长安的好处。天高皇帝远,危险也就少一些。” “不仅如此,大王在长安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郡王,高不成低不就,可一旦到了潞州,就连刺史也要敬大王三分,更不论当地百姓了。大王是潞州境内唯一一个大唐宗室,是圣人的代表,亦是皇家的象征,与在长安之时,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是凤尾鸡头,别驾终究是刺史的副手,我可以不管事,也不能太过凌驾了。” “在潞州,刺史为首,别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王到时想做什么,都很方便。” “譬如结交当地豪杰英雄,招揽属于自己的门客。” “还可了解民间疾苦。许多事,在长安和洛阳是看不到的。” “我知道。”李隆基朝潞州的方向遥遥一望,并无一丝其他贬官固有的颓败之气,反倒意气风发,飞扬恣意,“既然已经去了潞州,我能做的c我该做的,我都会去做,不会浪费这次难得的机会。” 萧江沅望着这样的李隆基,不觉温柔一笑,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山高水远,望自珍重。” 李隆基闻言轻哼了一声:“跟谁送别不都是这么说?我不喜欢听。” 萧江沅心下不由一叹。见周遭的人都背向他们,她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微热的呼吸轻喷在李隆基耳边:“韦皇后一心想成为第二个则天皇后,却有些心急,不出三年,各地宗室定有回京的机会。你一定可以回到长安的。”说完便要退下,却被李隆基紧紧地揽住了腰。 “就只有这个?” 萧江沅顿了顿,轻声道:“我等你回来。” 李隆基的唇边立时绽开了一抹飞扬的笑意,眉眼也弯弯,难掩得意,这才放开手。萧江沅只作看不见,转身便上了马。 李隆基这里也是整装待发,李隆基坐于马上,却不启程,而是转身温柔地看着萧江沅:“你先走吧,我看着你回去。” 萧江沅点点头,拜别离开。走了一段,她不由自主地驻足回头,见李隆基仍在那里,看到自己回头便朗然一笑,心中有一根弦,顿时被什么悄然一拨。 李隆基深深地望着萧江沅快速远去的背影,直到望也望不见,才一挥马鞭,朝潞州的方向,驰骋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长安长安胡不归】① 萧江沅此次出宫的确不容易。 她早在与李隆基结邻楼会面之后,就琢磨着怎么把出宫采办的活计揽一次在手里,再把日子定在她需要的那一天,杨思勖帮了她很大的忙。她本是打算,晨起解除宵禁宫门开锁,她就出宫去,反正西市正午才开,正午之前的那段时间,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到处逛逛,再独自逛到通化门去,却不想李裹儿横空而来。 李显不忍见李裹儿寡居,便要再为李裹儿择一贤婿,这几日刚定下了武延秀。李裹儿觉得很是满意,便兴冲冲地来告诉了萧江沅,还让她无论如何要参加自己的婚典。 这一耽搁,再出宫时便是正午了。萧江沅还须装模作样在西市看一看,再偷偷溜走,等到通化门的时候,李隆基等人早已不见踪影。心知李隆基定是等不及走了,萧江沅怔怔地看着门口守卫的将士和穿行不停的人们,忽然觉得天地间都安静了。 她是为了送他才出宫的,为此冒了险,担了罪,若见不到他,岂不是机关算尽得不偿失? 为了能够赶紧追上李隆基,她不惜又一次拿莲花银簪伤了坐骑,却没想到这次的坐骑比上次的脾气差远了,遥遥见到李隆基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了。 但当时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只是心里松了口气——嗯,总算追上了。 其实她起身跳马的时候,是计算好了方向和时机的,却不想李隆基还是冲了上来。她想护着他,可自己的所有动作都被他禁锢在怀里。他的怀抱温暖而微紧,安全而宁静,是她从未感受过的,一个全新的天地。她虽催他松开双臂,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有点贪恋的。 可是那又怎样呢?他是皇家的王子,有妻有妾有子,日后还会有更多的美人和孩子。他待女子,不论老少美丑贵贱,向来都是如此,几乎没有什么分别,单在上阳宫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见到他与宫女调笑自如,他待她的一切,不过是多年风流来的本能,哪里能信呢? 等萧江沅回到长安的时候,暮鼓刚好敲响,她总算是趁着宫门下钥前,赶回了大明宫,然后不出意外地领受了十板的罚。 从此以后,她再想出宫,才是真的难了。 她向来人缘不错,故而这十板看似狠厉,实则打得不重,又是在大腿上,躺个几天,擦些药便好了。杨思勖担心得不停,一日里能有三次往萧江沅的屋里跑,恨不得住在这里。 萧江沅最近发现自己的前胸又膨胀了一些,小腹也有些不适,这才意识到男女是真的很不一样,开始知道要把杨思勖往外赶了。 这几日上官婉儿也来看过她,见她若无其事地与自己说起身体的变化,上官婉儿心下叹她公私分明,却仍是把女子要注意的事都同她细致地讲了讲。 “特别是每个月那几天,先看看会不会痛,若是不痛还省些事,若是痛了,你便来跟我说。那些脏东西你到时候可得藏好了,还有你这胸晚上睡觉记得解开,别成天绑着,免得来日恢复女儿身时,连”说着才想起来,萧江沅这一辈子,大抵是不肯恢复的,上官婉儿低眸一笑,摇了摇头。 “听说圣人为安乐公主择了武延秀为新驸马?”萧江沅另起话题。 上官婉儿道:“说是圣人选的,不如说是安乐公主自己选的。早在武崇训没死的时候,她和武延秀的关系就不错。” 萧江沅似懂了什么,点点头:“婚期定在了哪日?” “十月二十一,你问这个做什么?” “安乐公主让我在那日跟在她身边,我在想,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又无可奈何地拒绝了。” “你总是如此,有些事不想做又得罪人,可偏偏要做,且做出来的时候,自己总是最无辜的,谁也怪不到你头上。不过前几日是怎么回事,你出宫到底干什么去了,竟没做好收尾,还坦然受了罚?” 萧江沅回想起那日的二十里相送,浅笑着一叹:“我终究无法面面俱到,有些事,只能先成全自己,其他的来不及考虑。” 上官婉儿还想问什么,却见杨思勖来了。见到上官婉儿,杨思勖先是一怔,忙行过礼,才笑道:“奴婢不知婕妤在此,失礼了。” 上官婉儿早就注意到萧江沅和杨思勖之间的交往了,不觉暗奇,萧江沅此次竟是真的把杨思勖当成朋友来倾心相交,不再像以前那样,看似人缘极好,实则独来独往了。 ——是谁让她有了这样的改变? 说起与杨思勖的相交,萧江沅自己也没想到。因杨思勖近来总帮着她,她心存感激也想报答,便曾问他可有什么想要的或是想做的一直未能实现,杨思勖却笑笑摆摆手,让她别把所谓的恩情放在心上。 她从第一眼见到杨思勖的时候,就知道他生性坦荡,直来直往,待人以诚,便从此用心与他交好起来。 告别了重俊政变带来的阴霾,崭新的景龙元年在两场热热闹闹又啼笑皆非的婚礼中落下帷幕。 首先是安乐公主李裹儿的。婚典不仅热闹,而且尊贵繁盛。新妇用的是皇后的仪仗,十里红妆,浩浩汤汤,比之当年太平公主初嫁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帝禁军护卫着仪仗,送亲队伍的声势甚是壮大,更有安国相王李旦亲迎新妇的婚车。 李显和韦皇后待这个小女儿最是痴心,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都给她。但他们夫妻有一点却是绝不相同的,韦皇后若是有朝一日登上皇位,来日或肯传位给李裹儿,李显却是断然不会。正如待韦皇后一般,他什么最好的都能给她,什么也愿意答应她,更什么都肯听她的,但他绝容不下,则天皇后重现大唐,即便他愈发荒唐。 另一场婚礼则是在除夕。 除夕夜宴,李显见御史大夫窦怀贞鳏夫孤独,便扬言要赐婚。似早有准备一般,真有一女子身着青裙,手持团扇,满头珠翠,在众宫人的搀扶下,款款而来。窦怀贞大喜,叩谢皇恩,这时韦皇后道:“还不快念一首却扇诗?” 自从李显重新登临皇位,窦怀贞便一直谄媚逢迎韦皇后,闻言便想了想,一首五言的却扇诗便吟了出来。窦怀贞与新妇相对而坐,却扇诗吟完,新妇才缓缓将团扇拿下。殿内众人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道喜之声不绝于耳。 只见那团扇后的新妇,竟是一个满脸皱纹仍红妆的老妪! 窦怀贞却不愠不怒,还大喜过望地叩谢帝后。原来那老妪是韦皇后的乳母王氏,窦怀贞不过娶了一个老妇,却能从此真正成为韦皇后的幕僚,日后平步青云,出将入相皆不在话下,他自然高兴得狠。自那日过后,他甚至自称皇后阿,不久便被世人称为“国”,他却洋洋得意,不以为耻。 对此,萧江沅表示,窦怀贞做得还不够,他的名字犯了韦皇后父亲韦玄贞的名讳,也应该一并改了,方效忠得彻底些。她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认真,丝毫看不出讽刺的意味,李裹儿闻言笑个不止,后来还真跟窦怀贞说了,窦怀贞当即上奏李显,要将名字改为窦从一,以避皇后父讳,李显欣然同意。 景龙二年二月,李显携亲近的臣子来到玄武门,看宫女们拔河,又让宫女扮作西市的商贾,让公卿大臣扮作行商的旅人,让他们互做买卖。起初大家不过玩玩,后来竟真有人当了真,臣子与宫女为了价钱起争执,看得李显和韦皇后大笑不止。 后来上朝,监察御史崔琬弹劾宰相宗楚客收受贿赂c勾结戎狄,使得边疆发生叛乱。若是平日,受到弹劾的臣子都要低头站出来,等待圣上发落,宗楚客却十分跋扈且泼辣,竟勃然大怒,先是向李显历数自己的忠贞,又说崔琬诬陷。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过了一会儿,竟都撸起袖子,当即便要打起来。 众臣连忙上前去拦,李显也发觉了事态的严重性,从御座上站了起来,韦皇后坐在帘后,不禁皱起眉头。 然而对此,李显并没有严加惩处,反倒笑了笑,亲自劝和,更让宗楚客与崔琬结拜为兄弟,务必和解才好。从此,李显便得了个“和事天子”的美名。 这时的上官婉儿已经晋封为昭容了。拾翠殿中,她正提笔作诗,同时听小宦官向她汇报着朝上发生的事,不觉笔下一滞。 眼下她要做的诗,是替李显c韦皇后等贵人们写的。不久之后,宫内要举办一场春诗宴,李显他们是写不出什么好诗的,为了不出丑,便都来求上官婉儿。上官婉儿一一答应下来,发现自己要做的诗竟有十数首之多。 好在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后来的春诗宴也的确十分成功,不论是李显的诗c韦皇后的诗,还是其他贵人的诗,都各得其分,一如他们本人所作一般,只是文辞更加绮丽,优美而动人,那便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的上官婉儿不禁有些彷徨——难道自己继则天皇后之后,效忠的就是这样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长安长安胡不归】② 三郎妻妾登场 韦皇后也就罢了,心中自有丘壑,对玩乐并不上心,对李显不过敷衍,而李显却是真心实意地以为皇位坐稳了,从前想玩却没来得及玩上的,这下都挥霍出来了。 好在他虽重于玩乐,朝政却没太耽搁,否则过不了多久,就要有人叫他昏君了。 ——至少那腰板挺直的萧江沅是敢的。 如今的大唐是则天皇后留下的,要是有朝一日被李显搞得乌烟瘴气的,她萧江沅的心思大抵就不会只放在那些书简卷宗之上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景龙三年,李隆基在潞州也已待了两年。 这两年来,他先是斗鸡走马,常到百姓中间去打滚,从而深交了一群潞州豪杰,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被人尽心拥戴。正如他喜欢打羯鼓,是因为羯鼓可指挥众乐器一般,他喜欢这种感觉,也享受这种感觉。回想过去,自己乃至相王府都太过认命了,明明势力威望应有尽有,何苦一直被圣人压得死死的?若说是因为君臣之义c兄弟之情,可圣人又真的在意这两样东西么? 功高盖主的臣子,固然容易被帝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立时鸟尽弓藏,但顾全大局计,帝王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还不是因为权势可引来争斗与杀戮,却也是护身符? 只有自己举足轻重了,才可不被人轻易击倒。他现在筹谋起来,还不算晚。他可不想再被人随意一指,就被赶出长安了。 这样被动的命,他李三郎不认。 外交豪杰的同时,他也内联官吏,这使得他不仅在民间可以呼风唤雨,在官场也是一呼百应。且他平日里对公务只守本分,从不揽权越矩,待刺史十分尊敬,这也让刺史对他表面恭敬之余,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赞赏。如此潞州上下不过两年,竟都对他一个年轻的皇族心服口服。 这样随和又豪爽c直率又清朗的青年王子,带着一股天然的朝气,让众人在大唐迷茫的前景里,看到了一丝崭新又蓬勃的希望。 公事上春风得意,私事上也是如此,这也是让众潞州男子最为羡慕李隆基的地方——全潞州的娘子们,没有一个不喜欢李隆基的。 上至年迈老妪,下至稚龄女童,只要见到李隆基,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任是平日里多么泼辣豪放的娘子,碰到李隆基都会变得温柔含蓄许多,对于此等情景,众潞州男子每每见到,心里都十分不是滋味,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毕竟,临淄王长得是真好,性格也不错,又比他们会说话,向来最会讨娘子们欢心的,还是从长安来的天家贵族,白白嫩嫩,自然不是他们这些黄土里摸爬滚打长大的糙汉子可比。他们不如他受欢迎,也是正常。让他们欣慰且满足的是,娘子们喜欢归喜欢,行动上还算规矩,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为了他跟丈夫和离的。 而最让他们安心的则是,两年以来,潞州那么多未婚小娘子,也只有一个赵柔姜入了临淄王的眼。 说起这个赵柔姜,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街头卖艺为生的乐工,身在贱籍,低良人一等,想为人正妻都是不能,成天抱着个琵琶,时不时跳上一段舞,凄凄婉婉的,竟就把临淄王迷住了。临淄王不愧是从京城富贵地来的风流郎君,赵侧妃那乐声和舞蹈,他们可是听不明白也看不懂的,顶多凑凑热闹,捧个钱场。 他们殊不知,李隆基来到潞州之后,哪里都觉得适应得来,唯独音律这一块,简直寂寞如雪。好不容易碰见赵柔姜,本以为她只是会,心里已经很满足了,却不想她也懂乐理且勉强还算擅长,他险些兴奋疯了。 再加上赵柔姜性格柔婉,惹人怜爱,又无依无靠,身世可怜,李隆基便将她收为侍妾。收完了才想起来,赵柔姜出身乐工,大唐等级森严,他虽对尊卑贵贱不是特别在意,但也要顾及家里出身官身家族的一妻一妾。斟酌来斟酌去,他便决定先将赵柔姜放在豪杰张瑋家里,一来张瑋家底殷实,宅子甚大,多装一个人不算什么,二来自己时常有事要来找张瑋商议,如此倒也顺路。 若是萧江沅也在,他在潞州的日子,便圆满了。 眼下距离萧江沅所说的三年之期不远了,也不知这两年来她过得如何,是否真的在等待自己的归期。 李隆基横马于山丘之上,抬眸眺望着长安的方向,唇角噙着浅浅的笑。忽然,一阵急风袭来,李隆基俊眉一挑,当即横刀一挡,只听铮然一声,一支长矛立时被弹开,险些脱了主人的手。 长矛的主人不觉哈哈笑开,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李隆基,巧笑嫣然。单螺髻舒爽而简单,只插着一只素银梳篦,妆容素淡而清新自然,只画了蛾眉,点了朱唇,一身宝蓝色小团花的胡服紧裹着她的身体,更显她英姿飒爽,非同一般。 一直骑着马守在李隆基身侧的王毛仲立即下马,长揖道:“王妃安好。” 李隆基从长矛袭来起便知道来人是谁,笑容中有些无奈:“阿珺你为何总要这样吓人?” 王珺并不下马行礼,而是朗朗一笑:“是三郎说过的,做人要居安思危。” 李隆基竟视而不见,反而失笑地摇摇头:“怎么我说过的别的,不见你这样记得?” “三郎还说过什么?” 李隆基冲王珺招了招手,待王珺凑过来之后,李隆基的唇贴近了王珺的耳朵,声音低却泛着温存:“动武伤身,我可还想要一个嫡子呢。” 王珺的脸立即便红了,当即一推李隆基:“三郎好没正经。” 李隆基一脸无辜:“我方才说的可是最正经的事了。” 眸中闪过一丝无奈与失落,王珺不觉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可之前纵然我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见它有什么消息” 李隆基不过开个玩笑,见勾起了妻子的伤感,忙道:“阿珺来找我不会只为了吓唬我吧?” 王珺“哎呀”一声,道:“都怪三郎,差点让我把大事忘了。”不管李隆基闻言立时睁大双眼,伸手指着自己,满脸意外,她接着嗔道,“阿珺是来给三郎道喜的。这几日三郎不在城中,恐怕不知,张郎君宅里的那位柔娘,就在昨夜,为三郎诞下了次子。” 李隆基此时已有了长子,乃是侧妃刘兰娘所生。见妻子终究还是知晓了赵柔姜的存在,甚至在赵柔姜生产的时候,替不在城中的自己去坐镇,他一时有些惭愧,拉住王珺的手:“是三郎的不是,娘子可莫要生气。” 王珺轻笑一声,将手一抽:“哪有功夫生气?三郎快去看看柔娘和小二郎吧,我回去遣人把屋子收拾出来,待出了月,就把柔娘接过来,三郎觉得可好?”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李隆基凝视着妻子的笑颜,说得十分认真。 脸不由又是一红,王珺立即转头看向别处:“那我先走了,三郎也快点。”说着不等李隆基反应,便策马离开。来如风,去如风,这样一个风风火火直来直往的妻子,看得李隆基失笑不已。 待回到城中,李隆基便先去了张瑋宅。见赵柔姜一如初见般我见犹怜,次子则虎虎生威,全然不似新生儿的模样,李隆基不觉笑道:“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母子,这小东西当真是你生的?” 这一年多来,赵柔姜早已摸清了李隆基的性子,胆子便大了些,柔声嗔道:“不是我生的,难道还是三郎生的?” 李隆基扬了扬眉:“兰娘一个,你一个,都被阿珺带坏了,没大没小。” “阿姊说得有何不对?纵是皇家,也有人情,三郎与我们姐妹是家人,待我们才没那么多规矩,我们若是还拘着礼,那不是反倒让三郎觉得疏离而伤心?” “知我者,阿珺也。”李隆基点了点头,“你们这样就很好。” 这样温馨而安宁的家庭,正是李隆基自小就想得到的,既待着舒坦,又没有后顾之忧,如今在王珺的手中实现了,他心中十分感激和宽慰。若有朝一日,那人也能走进来 屋内正其乐融融,王毛仲的声音忽然从屋外急促传来:“阿郎,长安来敕!” 打赏过奉敕而来的宦官,李隆基接下敕命,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从来到潞州的第一天开始,就在渴望回到长安,干一番事业,搏一个前程,如今回长安的机会说来便来,他却不知该不该回去了。 年底南郊祭天,帝后召各地刺史宗室等即刻返京,参与祭天大典。此番祭天乃是韦皇后的主意,且韦皇后还要充当亚献,更让安乐公主担任终献,此中深意,昭然若揭。昔年天皇封禅大礼,是由则天皇后担当亚献,南郊祭天虽比不得泰山封禅,但是就眼下而言,已经足够把韦皇后推入百姓的心目中了。 这场祭天对于韦皇后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可对于李唐宗室来说,就不知是祸是福了。当年则天皇后不也是如此,随便找了个由头,召集众李唐宗室返京,其中李贞父子惧而反叛,她便以此为由,将李唐宗室几乎屠了个干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3章·宏图霸业一卦中】① 韦皇后一步步都是在向则天皇后看齐,此番有没有动这个心思,李隆基并不知道,也猜不到。 如今的李唐宗室可不剩多少了,再杀一次,大抵就真的要灭绝了。李显就算想拦着,一旦见罪名是谋反,估计也不会拦得太坚决,届时相王府一定首当其冲。 李隆基这才刚刚起步,根基和势力皆是未稳,且大都是在潞州,回到长安之后,一切还要重新开始,若韦皇后真的想做什么,他羽翼未丰,可抵挡不住。但若不回长安,又是抗旨,平白惹李显和韦皇后怀疑。 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回与不回,都可能是死。 这时,接过打赏的宦官凑到李隆基身前,悄悄地道:“奴婢受故人之命,还有一物,要奉于大王,还请大王摒退左右。” 李隆基微一挑眉,当即便依他所言。见宦官从自己的行装里,拿出了两只方木匣,双手递给自己,他伸手接过,掂了一掂。发现份量不轻,他转身坐下,将木匣放到了面前的长几上。他依次打开了两只木匣,其中除了各装着一个圆盘和一对箸之外,再无他物。 李隆基有些意外,拿出圆盘轻击了一下。此二物显然是同种材质,漆黑如墨,泛着平实无华的光,丝毫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那材质非铜非铁,像是石头,敲打起来却有金属般铮然的响。他出身皇族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个,不禁问道:“这是” 宦官始终乖觉地垂着眸,十分守礼:“萧内侍说,命由天定,一卦便知。” 这些是用来算命的?李隆基从宦官身上看到了几分萧江沅的模样,勾唇一笑——她那般不信命,如今却给他送来算命的东西,还跟他说什么命由天定有点意思。 看来她这两年在宫里混得还不错,跟地方宗室私相授受这种事,都有人敢帮她去做。李隆基暗暗点了点头,道:“她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宦官想了想,道:“没有了。” “三郎在此谢过天使了。”李隆基起身长揖道,“今晚天使暂去好好歇着,潞州风土不错,明日便由我引天使好好逛逛,还请天使赏光。” “大王言重了。”宦官立即侧身避过,长揖还礼道,“奴婢分内之事而已,既然大王已接下敕令,奴婢也该早些回京复命才是。”绝口不提自己还送来了别的东西。 李隆基心领神会,便道:“一日两日,耽搁不了什么,天使安心住下便可,一切有三郎呢。”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宦官说着便要退下,却被李隆基突然一拦。 “她还好吧?”既然她信得过这个人,那么他也当是信得过的。 宫里出来的人自然脑子要比外头的人灵光些,意识到李隆基的担心和疑虑,宦官坦然地道:“萧内侍一切都好,如今掌管宫中群书,最是清闲不过。平日里圣人皇后虽不理会,安乐公主和上官昭容倒是常来拜访,再加上杨常侍已与她结拜为异姓兄弟,所以权势虽小,却无人敢欺。至于奴婢,不过是因为曾不留意得罪了安乐公主,若非萧内侍求情,奴婢只怕早早便丢了这条性命,眼下既然萧内侍有所求,奴婢自当全力以赴,以报昔日恩情。” 见宦官说得如此直截了当,李隆基很是欣赏:“天使为人很是坦荡。” “大王过誉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仅此而已。” 李隆基定定地看了这宦官一眼,面上笑容不改,心下却轻轻一叹,为之恻然。萧江沅何曾喜欢多管闲事,从求情开始,应该就有所算计了。她看透了这宦官君子一般宁折不弯的性情,再利用李裹儿和杨思勖之便,让这宦官得以能够前来潞州传敕,一步一步,当真滴水不漏。偏偏人家至今为止,还把她当成个好人,真是 他忽然好想见到她。 两年的时间,她应该又长高了些,衣服也能撑起来了,面容该更清秀绝美了,却不知是多了几分男子气概,还是女子韵味。 见李隆基不说话,反倒是陷入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思绪中,眸光泛着柔情,唇角也满是笑意,宦官似懂了什么,以为自己窥见了临淄王和萧江沅之间的秘密,不觉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赶紧告退避嫌,同时在心里告诉自己,他除了敕书什么都没送过,也什么都没看到过。 次日,李隆基说话算话,让一帮潞州豪杰作陪,带着宦官在潞州城内好好地玩过一番后,才在后日“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宦官。甫一送走宦官,他立即将相熟的术士韩凝礼请入了王府。他把那两个木匣原样往长几上一放,便单臂靠着轼,看着人家不说话。 书房之中,并不只有他们二人,还有张瑋c王毛仲以及李隆基在潞州新买的奴仆李宜德。这些都是李隆基的心腹,韩凝礼见到此景,不禁严肃下来:“韩某听说了,圣人请各地刺史及宗室回京,要举办祭天大典。大王回京在即,却不见欣喜之色,反倒将韩某找来,想必是心中有所疑虑,想要韩某稍作解答。” “正是,”李隆基颔首道,“我有一故人,送来这两样东西,说是命由天定,让我算上一卦,所以我便将韩先生请来了。” 韩凝礼看了看木匣中的东西,先冲李隆基点点头,表示自己可以,然后将圆盘取了出来,平放在长几上,又将那一对箸取出。他双手握着箸,将其竖直着缓缓立在圆盘之上,竟莫名地感到了几分阻力。心叹这只怕不是凡物,他愈加敬畏地松开了手,那一对箸竟像是被什么弹开了一般,随即摔到了地上! 除了李隆基外,其他几人都被此景吓了一跳,韩凝礼更连忙把箸捡了起来,抚摸打量了许久,才发现它的一端要稍细一些——难道方才自己放反了? “大王稍安勿躁。”间李隆基扬着俊眉,眸光深邃,韩凝礼忙道,边将细的那一头朝下,重新放置了一回,这次竟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吸力。他心下惊叹着,缓缓松开了手,只见那一对箸不过微微晃了晃,仍立在圆盘之上,竟没有倒下! 他本是要看箸倒下的情况,来分析命数,如今这对箸皆是不倒,他要如何来说? 等等这样的卦象?! 他连忙细细回想,神情越来越震惊,到最后更满脸都是惊喜。他起身退开几步,朝李隆基稽首大拜:“大大王,此乃无卦之象,主人中龙凤,大吉之兆,贵不可言!” 向来反应都要慢上半拍的李宜德,这次都跟着王毛仲一同跪拜贺喜了,却久久没有听到主人的回应。他缓缓抬起头去瞄了一眼,只见主人凝视着圆盘上的箸,勾着唇角,似笑非笑。 韩凝礼心绪翻涌不止,声音都有些颤抖:“韩某从小到大,只听说这无卦之象,却还从未见过。想来大王之故人也是精于此道,曾为大王卜过一卦,见如此难得之至贵至吉,便直接将自己惯用的吉物都送了来,想让大王亲眼见到一次。他是想用这卦象来告诉大王,此番大可安心返京,大王心中所想,不论多难多险,必将成事!” 李隆基不禁笑出声来:“如此看来,我不回长安都不行了。” “正是!”韩凝礼又拜,“宏图霸业,尽在这一卦中了!” “放肆!”李隆基忽然斥道,“此等大逆不道之话,你也敢说?你孑然一身不怕死,我可还怕呢!” “只要大王能够完成大业,别说韩某,便是这潞州的所有兄弟,谁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真?” 张瑋忽然斩钉截铁地道:“当真!” “好!”李隆基朗然一笑,“歃血为兄弟,荣辱相依,生死与共,今生今世,必不相负!” 数日之后,李隆基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途。 因赵柔姜还未出月,李隆基也不想妻妾和二子陷入长安的漩涡之中,便将他们都暂且留在潞州,待日后安定,再将他们接回长安。 一路之上,王毛仲数度欲言又止,看得李隆基甚不耐烦,终是在一处驿站歇息的时候,道:“你想说什么便说,好歹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我还能对你如何?” 王毛仲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阿郎真的相信那个什么无卦之象?” 李隆基当然是不信的。萧江沅哪里会什么卜卦,不过是不知从何处得到这么两样东西,又遍览群书,了解到这样一个卦象。她做这一切,不过是猜到他会对此番回京心存疑虑,给他吃一颗定心丸而已。只是她未免做得太过了,大吉之兆,贵不可言,这是谁都能有的命数?她是不是也拿这个哄过祖母,所以便觉得,他也吃这一套? 好吧,他的确吃这一套。 眼下听王毛仲这样问自己,李隆基一时恍惚,仿佛看到了萧江沅腰背挺直地立在眼前,一脸淡然浅笑,也在轻声地问自己:“大王信不信这一卦?” 李隆基忍俊不禁:“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3章·宏图霸业一卦中】② 王毛仲心中一急,凑上前低声道:“阿郎若信就危险了!他们没到过长安,不了解长安的局势,难道阿郎还不了解吗?论名分,阿郎是安国相王庶出三子,且不说眼下皇位还在圣人一脉,即便有朝一日相王登基,不论从嫡从长,阿郎都成不了太子,更遑论帝王?论权势,阿郎没有追随自己的朝中重臣,更没有忠于自己的兵马,别说圣人与皇后,就算是昔日的太子重俊,阿郎也比不得!如此前景渺茫,艰难重重,阿郎要如何才能” “我又不是回去后,立即便要做什么,只是有个打算,一旦机遇来了,绝不放手而已。”李隆基将王毛仲拉近,轻声问,“你莫非是怕了?” 王毛仲抿了抿唇:“事关生死,若成了,阿郎自然得偿所愿,若不成,那便是谋反,整个相王府都难逃一死!小人小人怎能不怕?” 李隆基勾唇一笑:“你去问问李宜德,他怕么?” 王毛仲不明所以:“阿郎这是” “他一定会说,当初是我把他买下,给了他想要的生活,日后他是生是死,都是我说了算,我想做什么,他跟着便是,没有什么怕不怕的。想他跟我不过一年,你跟我却是十几年了”李隆基悠悠一叹,倏尔笑意一敛,沉声道,“你当我就什么都不怕么?” “既然如此,阿郎又何必” “可若有一天,连大唐都要不在了,你我又将如何?” 望着主人冷横的俊眉和肃然的眸光,王毛仲不禁想起了不久之前的武周时代,那时圣人和相王毕竟是则天皇后亲生骨肉,才在屠杀中存留下来,若是日后韦后当政,韦后没有亲生儿子,对李唐皇族便更不会手软了。到那时候 “有韦后在一日,大唐就不安一日。我若不事先打算,做好准备,等到来日国难当头的时候,任韦后残害,或是让他人去占尽先机么?以救国之名,抒心中抱负,谁人都可以,为何我不行?”李隆基说着轻笑了一声,“阿沅从来不相信天命,所以卦象当然是假的,她只是想告诉我,回京无险,大可放心,还让我顺手利用这个卦象,坚定潞州子弟追随我的决心,不过眼下看来有得亦有失,我仿佛要失去你的忠心了。” 王毛仲忙道:“小人跟随阿郎十余年,此中情分岂是他人可比的?小人怎会不忠于阿郎?” “我信你。”李隆基低声一叹,“你的担忧与顾虑,我也全明白。我只是想,既然谁都可以救大唐于危难水火,那么那人若是我的话,不是最好么?这样我想得到的,就都能得到了。” 见主人显然主意已定,王毛仲终是无话可说。 数日之后,为李隆基宣敕的宦官便回到了大明宫,向圣人与内侍监复命之后,便动身去找救命恩人。彼时萧江沅正拿着一卷书,整个人被李裹儿拖着往屋外走,颇有些进退两难的模样。 李裹儿今日这一身裙装极为神奇,乍一看是雪白,实则又不然,正看是一种颜色,侧看又是一种,方才屋内看是一种颜色,眼下来到日光之下,便又是另一种了。众宫人内侍三两成群,纷纷瞠目结舌地望着,时而窃窃私语,时而赞叹不已,就连萧江沅都微扬起远山般的眉。 望见萧江沅的神情,李裹儿巧笑嫣然,松开萧江沅,自己转了一圈,一时间五彩缤纷,恍如雨后初晴彩霞漫天,云端仙子凌风入凡尘:“好看吗?” 萧江沅微微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叹为观止。” “这是用百鸟的羽毛织成的,一共就只有两条,颜色看起来稍深些的,阿耶送给阿娘了,这一条阿耶便送给了我。”李裹儿低头抚摸着,爱不释手,“真不知道这些鸟儿原本都是长什么模样的,竟会有这般美丽而缤纷的羽毛。” “再如何缤纷美丽,也不过装点公主之二一。”萧江沅浅笑说着,让人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讥讽之意。 为了这两条裙子,李显该如何兴师动众c劳民伤财,又要伤及多少生灵,让多少个地方陷入浩劫,而至此以后,又会有多少人争相效仿?大唐国情未稳,他就如此滋长奢靡之风,他当真以为,自己是真命天子,君权神授,福气享用不尽么? 想到近两年来,李显愈见肥胖的身躯,萧江沅更是心下一叹。这两年来,不论是尚药局奉御还是侍御医,都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过,历代皇帝诸王皆有风疾c心疾等病症,万万不可食太过肥腻之物,他也一听即过,最忌什么,他便最爱吃什么,任凭自己的身子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心宽体胖的皇帝。想到当年武曌病重之前,尚励精图治,事无巨细,劳心劳力,如今国号变了,皇帝变了,便物是人非,入眼皆变。可是这天下还没变呢,沧海桑田尚未更替,山河万里始终如一,但若长此以往,来日又会是什么模样? 李裹儿闻言很是欣喜,见众人一副艳羡的模样,更是得意。她拉住萧江沅的手,兴奋地道:“听说这几日,吐蕃使者便要入京了。到时候,阿耶必会在麟德殿举行国宴,我便穿着这身裙子,让那些言而无信又粗陋不堪的吐蕃人看看咱们大唐的富贵——他们也只能远远地看着罢了,总来挑衅有什么意思,打又打不赢。” 因早年吐蕃连连战败于大唐,吐蕃摄政太后没禄氏一心求和,便效仿当年松赞干布尚文成公主故事,在景龙元年三月的时候,替儿子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求娶大唐公主为妻。李显应准,并于景龙元年四月封嗣雍王李守礼之女为金城公主,待吐蕃使者入京之后,便送往吐蕃和亲。 萧江沅对李裹儿所言不予置否,只暗自地想,眼下真是个多事之秋。先是吐蕃来使迎娶公主,后是南郊祭天皇后亚献,因李裹儿等贵妇卖官鬻爵大肆兴起斜封官,长安的官场本就已人满为患,待地方官员及宗室一一归来,只怕热闹要源源不断。 景龙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吐蕃大臣尚赞咄率一千余人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了长安。 吐蕃虽战败了,但心底犹有不服,来到长安虽是为了迎娶大唐公主,但也想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之下,挫挫大唐的锐气,故而吐蕃臣军总会提出许多稀奇古怪的要求,还声称大唐乃礼仪之邦,定不会强迫他们入乡随俗,必将使他们宾至如归。鸿胪寺的官员们因此总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李显对此虽有所不满,为了大局着想,却不好发作。 李隆基刚一入长安,便听到了不少相关的议论,不觉有些心疼鸿胪寺卿。可圣人都没说什么,他又能如何? 他悠哉悠哉地骑着马,不久便回到了五王宅。一进门见四个兄弟在院中寒暄,他不禁大喜过望,疾步过去:“三郎回来了!” 五兄弟的相貌都有了点变化。像李隆业,显然是黑了不少,可性格却还是毛毛躁躁的,李隆范则褪去了些许迂腐的书生气,李成义比过去更有担当和自信,李成器则变化最少,只是在温和中又沉淀了几分稳重。五兄弟两年未聚,一时有些难舍难分,当晚便和从前一样,躺在了同一张大床上,共盖着一大条棉被,分明挤得难受,这一觉却睡得最是安宁。 次日,五兄弟便回到相王府拜见了李旦。父子六人相聚奏乐,纷纷谈起这两年的见闻与经历,正当欢畅之时,宫里来人传了口谕,说是国宴定在了十二月初一。 “听说这回来的吐蕃人很是刁钻?”李隆业一脸不乐意地问道。 李旦淡淡地拨了拨琵琶:“未经教化,自然不懂礼仪。” 李成器颔首道:“大唐海纳百川,圣人有容乃大,吐蕃既已战败求和,又诚心求娶我大唐公主,得饶人处且饶人便可。他们再刁钻又能如何,还不是要臣服于大唐?你们几个可不许多思多想,更不许惹是生非。” 四个弟弟一齐点了点头。李隆基犹豫了一下,终是道:“阿耶和大哥说得是。只是三郎怕他们得寸进尺,不论有意无意,若是辱及了我大唐国体,那该如何是好?” 李旦抬眸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那也不是你该管的事,一切自有圣人做主。” 李隆基眸光一滞,轻笑着化开了尴尬:“三郎出去两年,倒愚钝了。阿耶说得是,三郎都记下了。” 李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继续拨弄着琵琶,见幼子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才浅浅一笑。李隆基只作不见,唇角依然噙着笑意。直到感到大哥的手抚上自己的肩膀,他才垂眸掩住眸中的黯然,笑容却未褪去一丝一毫:“不知大哥这两年,又养了什么奇花异草?” 李成器温和一笑,拍了拍李隆基的肩:“我历经多日,废寝忘食地照顾,终于让一株牡丹在冬日里开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4章·瑕不掩瑜奏国乐】① “什么?牡丹也能在冬日开花了?大哥是用了什么法子?”李隆业立即兴致勃勃地问了起来。见李隆业问个不停,而李成器显然没想到会被幼弟缠成这样,答得有些吃力,李隆基不觉低声笑了起来。 牡丹花季在温暖的五月,即便大哥照顾得无微不至,可这自然之象又岂是轻易便能更改的? 大哥无非是想告诉自己,阿耶便是那冬日里的牡丹,虽有心结,却不是不能解开,只要自己坚持,定会开花。可是若阿耶得知他此时动了什么样的心思,不知还会不会认他这个儿子。 随他去好了,若能事成,自己还能越过他去登上帝位么?到时候权柄放到他手边,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才悠闲不过几日,国宴的日子便到了。 说是国宴,眼下却只来了吐蕃一个番邦,远不及万国来使之时,李显却仍是将整个麟德殿都整肃了出来。中殿二楼装着皇家乐团及大大小小的乐器,四面窗户大开,使得悠扬而庄重的礼乐仿佛从天上飘然传来,宛如天籁。一楼的前中后三殿除却中心空出,以供歌舞表演外,几乎设满了宴席。当朝权贵c内外命妇c王孙公主皆是按品级身份入座,唯独几位犹得殊宠,超然众人。 首屈一指便是安乐公主李裹儿。殿中主位是帝后夫妻的,李裹儿本该位于殿中两侧之列,此时却在主位之侧稍后的地方悠然坐着,一脸骄傲与坦然。 第二位便是昭容上官婉儿。为表示大唐对吐蕃的尊重,吐蕃来使的头领尚赞咄自然要坐在李显左下首,李旦和太平公主这对安国镇国两兄妹的位置,便安排到了李显的右下首,而在太平公主身侧稍后之处,则单设一席,上官婉儿便坐在那里。 最后一位,谁都不曾想到,竟是那位传说中则天皇后的最后一个面首,眼下得宠于安乐公主的宦官萧江沅。她就坐在李裹儿身侧,无数次想要起身,都被李裹儿拉了回来。 今日的萧江沅让李裹儿感到十分不对劲,有点心不在焉,有点坐立不安,反应比往日慢了不止半拍,总是神游天外。她喜欢的那个向来胸有成竹只会浅浅一笑的萧江沅哪里去了?她心中刚有疑惑便忍不住问了,得到的答案却不出自己所料,果然是因为什么国之重典当循尊卑,人家受到自己如此爱重,却只倍感压力,如坐针毡。 “好没意思”李裹儿暗自嘟囔了一句,终是松开了萧江沅的手,“好啦,你愿意去哪儿便去哪儿吧。” 见李裹儿妥协之后并未一如往常,露出不悦的神色,眉眼间反倒流转出几分黯然,笑容更有几分奈何的模样,萧江沅微微一怔,却仍是毫不留恋地立即起身,退了下去。此时麟德殿中,除了帝后c安国相王c镇国公主和尚赞咄等人之外,大多已坐满,见那绯衣宦官再度拂了安乐公主的面子,而此番安乐公主竟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众人不由啧啧称奇。 有人说,安乐公主好歹已是做了母亲的人,性情比从前温和些也是情理之中;有的人则问,安乐公主难不成对这个宦官动了真情?还有人叹,这萧郎当真不赖,连则天皇后都没能摆脱她的迷惑,更何况年纪尚轻的安乐公主? “可是论美貌,她不如张昌宗,论性情,她不如张易之。她究竟何德何能,竟能在神龙政变中活下来,自请守陵之后,又能毫无预兆地归来,圣人看在则天皇后的份上,善待于她也就罢了,听说上官昭容也对她十分器重” “她能让这些贵人都能待她若此,已是能耐非凡了,你我都难企及。你看她平日里笑得最是守礼,腰板也必是挺直,可她心里想什么,你能看得出来么?” 萧江沅行走在殿中心的空地之上,向着殿外的日光,端然前行。四处的低声议论,她听不分明,却大致能猜到都是什么内容,唇边的笑意渐深,心下不禁暗叹——原来朝中还剩了不少明眼人,知道自己看似纯良,实则不过装模作样。 这样的朝堂,倒还有救,只是那力挽狂澜的雄主,如今在哪里呢? 她甫一迈出中殿的门槛,便听前方不远有宦官唱道:“天子至。” 她本该拱手长揖,却鬼使神差般抬眸看了一眼,随即便疾步从前殿与中殿之间的长廊,退到了麟德殿外。她背过身,紧靠上麟德殿的外墙,不禁抬手轻抚大肆起伏的胸口。感受到骤然变快的心跳,她的眼中浮现出几分茫然。 李显与韦皇后携手,并尚赞咄一同入殿,后面跟着李旦一家及太平公主一家,再加上随行的宫人内侍,一行人浩浩汤汤,似一团缤纷的云,缓缓移入殿中。除了李旦之外,相王府的其他人都是跟在太平公主的家眷之后,比如李隆基五兄弟,他们跟在最末,直到众人拜过帝后,纷纷入席坐好了,他们才算真正进了麟德殿中。 李隆基从第一脚踏入麟德殿起,就四处环顾了一番,直到在自己的席上坐下,他的眼光也仍飘散在外,不曾收回。还是身侧不远的李成器轻咳了一声,李隆基才回过神来,忙垂下了眼帘。 ——今日这样的盛会,她没来么? 就算她不肯来,李裹儿又怎会放过她?李隆基这样想着,便转眸瞥了一眼李裹儿,双眸随即微眯。这两年来,不仅他们兄弟各有变化,安乐公主也不例外。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似有失落却又固执地扬着唇角,那模样看起来,可比以前顺眼多了。他不觉有些刮目相看,暗忖着,这不会是因为她吧? 主宾皆至,国宴开始。大唐的迎宾礼乐奏响,欢悦中不失大国风范,编磬编钟隆隆作响,渲染着乐声空灵而旷达,再加上礼乐皆从“天”上来,众人恍惚间只觉身在天宫,一时有点飘飘欲仙,乐不思蜀。 李隆基一手置于膝上,手指随着乐声轻点着节拍,下颌也是一收一收的,竟丝毫不顾外界所有,全然沉浸在舞乐之中。他并非一直都在点头,时而也会摇头,然后沉思一会儿,便豁然开朗,只恨此刻没有帛笔在侧,不能立时将心中所想记下来,同时暗下决心,这宫里所有的乐曲,他早晚都要一一改过才行。 这时,那尚赞咄笑道:“大唐舞乐果真不同凡响。” 李显淡淡一笑:“据我所知,吐蕃的舞乐也是不错的。” “不过”尚赞咄欲言又止。 李显道:“使者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便是。” “方才有一段,乐声结束时,似有些拖延,原有的气势便老了,不知是曲谱便如此,还是乐工之失误?”尚赞咄一脸不解之色,十分真诚,李显看在眼中却觉得有些讨厌。他却仍维持着一国之君的大度,微微一笑:“使者听着像是哪里出了差错?” 似没想到李显反问得如此直接,对于自家礼乐可能存在的问题也没有任何遮掩,反倒坦坦荡荡,尚赞咄不由怔了一下,才道:“臣以为,两处都有不足之处。” 李显道:“愿闻其详。” 尚赞咄便真的十分直白地讲了起来,细致得十分有条理。李显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韦皇后早已是皮笑肉不笑,李裹儿则皱眉瞥了尚赞咄好几眼。主位已是如此,再看殿内两侧,吐蕃那边自是笑容可掬,隐约有得意之色,大唐这边则神色各异,精彩纷呈。 太平公主轻轻冷哼了一声,低声道:“这番奴倒还真不客气。” 李旦转眸看了一眼妹妹,叹道:“但他说的其实并没什么不对。” 太平公主立时一扬眉,转头看向阿兄,便见李旦定定地望着尚赞咄,向来恬淡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赞赏:“你道他是为了让大唐难堪,随口胡邹的么?” 五兄弟这里早已有些蠢蠢欲动,特别在李隆业这里,要不是李隆范蹙眉按着,他早就开口了。李成义仍是默默的,神色却颇有些沉,唯李成器和李隆基二人相视一眼,不由纷纷点头,特别李隆基,心中简直惊诧难抑——这番奴的说法竟与自己方才所想不谋而合! 看来在音律这一块,尚赞咄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也算有理有据,如此一来,大唐倒不知该如何反驳了。 侃侃而谈后,尚赞咄垂眸一笑:“大唐礼乐瑕不掩瑜,尽管如此,亦是人间仙乐,寻常难及。” 前面的话都还好,最后一句一出口,便有大唐臣子不服了:“大唐国乐及乐工,皆是精益求精c出类拔萃,岂是寻常可比?” 吐蕃这时也有人驳道:“既是国乐,为何还有所不足?”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圣人尚且如此,更何况礼乐?” “大唐乃是礼仪之邦,礼乐想必颇为重要,却眼见它有瑕而不弥补,何也?” “我大唐乃是大国,平日里,单是民生便足以让文武百官忙碌不堪,礼乐固然重要,又怎比得上百姓重要?” “臣曾听闻大唐有句话,叫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就连大唐最寻常的牧羊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却不知大唐的官员们比之牧羊人,可强上几何?” 殿内一时宁静。 少时,一阵悠扬的笛声响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4章·瑕不掩瑜奏国乐】② 这曲调分明便是方才的礼乐,只是不尽相同,有的地方稍作修改,有的地方则仿佛被重新谱过,结合了尚赞咄的说法,却不全盘照搬,有些地方似即兴而起,却比尚赞咄想到的更要合适且动听。 殿内众人不禁循声看去,只见在安国相王和镇国太平公主席位下首,坐着一位模样清俊的青年郎君。他神色温和地轻吹着一支龙首碧玉笛,双目轻阖,似全然沉浸在乐曲之中,超脱身外一切。 尚赞咄认得他,那是安国相王的嫡长子,寿春王李成器。 见随行的兄弟几欲开口,尚赞咄忙伸手一拦。他知道兄弟们想要说什么,这乐曲还不是依据他所言,才得出的新曲,他起初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越听到后面,他便越不觉心生叹服。 他知道安国相王一家都通音律,却没想到还有这等超绝的人才。此人反应之快,音律之熟,真真是一等一的高手。只是这改后的曲中满是意气风发,凌然而骄傲,会是眼下这位看起来性情十分温和的郎君所作? 太平公主也是懂得鉴赏音乐的,又见尚赞咄这副神情,不禁轻笑了一声。转眸颇为欣赏地看了一眼李成器,她傲然道:“使臣听说过亡羊补牢,想来是特意习过我大唐文化的,不知可曾听过另外一句话,叫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她说着顿了顿,见吐蕃使臣即将开口,才继续道:“我大唐国乐为何美中不足,便是因此。大唐乐工再如何寻常,哪里又能真的不知道,这乐曲中何处出了问题?只是知道了,也不愿改罢了。一则使臣也说了,瑕不掩瑜,二则,若像我这侄儿平日里随便吹吹,也就罢了,国乐毕竟是国乐,事关国运,怎可轻易更改?” 李成器这时已经奏完,便淡然停下,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将笛子收了起来。他转眸看了一眼李隆基,唇边含笑,微微点了点头。 殿内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太平公主和尚赞咄等人身上,李成器刚刚的小动作便只有李旦和尚赞咄关注到了。李旦只定定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恬淡的脸色看不出任何情绪,唯眼帘低垂。尚赞咄则有些恍然,在李隆基一副旁观者模样看向自己的时候,冲他颔首致礼。 李隆基五个兄弟同在一席,坐得十分近,尚赞咄这一转头,众人都以为他在看向李成器,唯独李隆基正好与尚赞咄的目光对上,先是意外了一下这番奴的洞察力,然后唇角一勾,也不着痕迹地颔首了一下。 早在吐蕃使臣与大唐臣子展开辩论的初始,李隆基就悄悄跟李成义换了位置,将心中敲定的曲谱低声告知了李成器。告知的时候发觉有处地方不够味,还即兴一改。 若依李成器以往的性子,这种出头之事是决然不会做的,然而此刻圣人皇后大臣命妇显然都没什么办法,而乐团又都在二层,整座一层的大殿之中,只怕唯独他是随身带着笛子的了。 一切自有圣人做主,但此刻圣人也做不了主,又当如何呢? 相比相王府,终究还是大唐更重要。 李成器见尚赞咄颔首,拱手还礼,却什么都没说。尚赞咄便不再继续拘于音律一事,这一页总算翻过。李显冲李旦和太平公主点了点头,才宣布开席。这时,一股带有几分龟兹风格的乐曲自上传下,将方才的不快轻拂而过,几分酣畅油然而生。 先是由尚赞咄带领众吐蕃使臣,向李显敬酒,再由李旦和太平公主替帝后向尚赞咄等人敬酒,最起码的几个程序依次过去,国宴才真正热闹起来,更添了几分自由。李显与尚赞咄边吃边聊,渐渐地心情见好——对于大唐的吃食,尚赞咄等人是说不出什么来的。 见韦皇后转头同安乐公主说笑,底下陪宴的诸位臣工贵女也开始与相邻之人言笑晏晏起来。 听着殿内欢快起来的乐曲与纷纷而起的人声,萧江沅依然背靠殿墙站着,一步都未曾挪。 她知道自己该离开这里,却又不知为何,不想离开,可是留在这里,她又不想进去。这样复杂而矛盾的心思,还是当初武曌病重之时才有过那么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已有些西斜。杨思勖忽然从麟德殿中冲了出来,急急招呼附近的小宦官及禁军:“大家有令,半个时辰之后,大唐要同吐蕃就在这麟德殿前击鞠。咱们得赶紧把这场地齐齐整整地收拾出来,绝不可给大唐丢人!” 萧江沅想了想,终是走了过去:“阿兄,这是” “贤弟?”杨思勖一直跟在李显身边,方才进殿没看到萧江沅,他便有些不解,此刻在这里见到她,便更不解了,“你既然来了,怎的没进去?” “堂堂国宴,岂是小弟能轻易参与的?”萧江沅轻描淡写地道,“阿兄还没告诉小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国宴吃得好好的,怎么忽然想起来打马球了?” 杨思勖轻哼道:“还不是那群番奴!先是说咱们的国乐不好听,吃了没一会儿又说大唐子民皆爱打马球,他们吐蕃也这样,说着说着,就变成邀战了!这不,大家应了准,要和他们吐蕃打上一场了!” 萧江沅自动将杨思勖夸张和偏激的部分替换下,大致明白了殿中发生过什么。刚才国乐息后又响起一阵笛声,原来是这个缘故。寿春王擅笛,却向来不肯出挑,今日能站出来真是难得,只是寿春王尚且如此,他又做了什么? 这一场马球也算是两国交战了,说是不过游戏,实则胜负谁不在意——他不会是要在这个时候出场吧? 萧江沅问道:“吐蕃就不用说了,能提出来此事,必然带来了厉害的击鞠手,我大唐要由何人迎战?” 杨思勖道:“大家在宫里也没少打过,还亲自调教了一个马球队,如今要为大唐争一口气,自然是这个天子门生马球队应战,最为合适了。” 萧江沅稍稍松了一口气:“这场地的事倒好办,不过是立两个球门,拉上围栏,再将坐席移出来,就放在殿前和两边的长廊处即可。球场上的事,便遣禁军去寻天子马球队,让他们自己来做,其余的便由宦官与禁军一同完成,如此不到半个时辰,怎么都做完了。” 杨思勖本还有些头疼,听到这话喜道:“为兄有这样一个贤弟,可真省了不少心。” 萧江沅不觉有些无奈:“阿兄还不赶紧动起来?” 果真没到半个时辰,一切都已做好,只等着李显等人走出殿来。这时,两拨小宦官从麟德殿两旁的郁仪楼和结邻楼,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搬着大大小小的鼓,在长廊外摆了一排。见萧江沅不解,杨思勖扬颌一笑:“这是我让他们管二楼的乐工们借的,一会儿马球打起来,便靠它们助威了!” 萧江沅心下一叹,击鞠果真是大唐全国都热爱的运动。 “我去请大家出来。”杨思勖说着便转身,刚走两步一顿,“你与我一同进去吧。” “我不必了。”萧江沅忙道,一时微怔于自己的反应,支吾了一阵,接着道,“我身份低微,随便窝在哪个角落里便好,你快去请圣人吧。” 杨思勖也不强求,只是嘟囔道:“大家分明都是内侍,天子近臣,该唤天子为‘大家’,怎的你从来都不曾” 萧江沅笑道:“我可不敢自称天子近臣。” “你少来。”杨思勖横了萧江沅一眼,“太子政变那晚,你什么不敢?” 萧江沅也不反驳,只推了杨思勖一下:“你还不快去?” 少时,李显便率众人走了出来,见各处安排妥当,少不得夸了杨思勖几句。杨思勖怎愿居功,便朗然笑道:“大家谬赞了,这些庶务,奴婢最是无能,这些都是萧内侍安排的。” 李显笑容微敛,望着眼前旷然而崭新的马球场,不予置否道:“是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风驰电掣临风扬】① 黄金票满200之加更 李裹儿闻言立即扭头去找,却什么都没找到,不禁蹙眉嘟嘴,轻哼了一口气。见母亲一脸淡淡地看向自己,她忙敛容,乖乖站好。 太平公主先看了身边的上官婉儿一眼,低头凑过去说了句什么,引得一直沉默的上官婉儿摇头失笑后,悠然一叹:“你说她到底在躲谁呢?” 对于萧江沅今日的所作所为,上官婉儿也不甚理解。这与她所了解的萧江沅很不相同,听太平公主这么说,她才有了几分恍然。萧江沅这副样子,可不就是在躲么。她在躲圣人?看似却不是,不然她根本不会插手马球场一事,给圣人以机会注意到她。那在这众人当中,她还能躲谁,又是为什么而躲呢? 见上官婉儿陷入沉思,太平公主挽起她的手臂,凑到她耳边悄然道:“一个人躲着另一个人,原因不过三个,要么是权,这个肯定不对了,要么是钱,这个更不可能了,那便只剩下情了——难道她躲的是裹儿?” “不可能!”上官婉儿脱口而出。 “怎么不可能?萧江沅虽为内侍,但也算半个男人,这几年裹儿待她如何,她比谁都清楚。” 上官婉儿察觉自己失言便立时缄默,见李显已带领着诸人纷纷入座,忙叹道:“此事与你我有何干系,眼下这击鞠才是你该注意的。” “知道了。”太平公主轻笑一声,便拉着上官婉儿一同坐入自己的位置。 李旦跟在妹妹身后,经过立在一旁的五个儿子时,脚步顿了顿。他先是淡淡地看了李隆基一眼,沉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看来阿耶是知道方才那曲子是自己改的了。李隆基面不改色,当即便要长揖,却被李旦轻轻一斥:“行了,你这样突然行礼,落在番奴的眼里,还不知会说成什么。” 李隆基立即恢复原样站好,微微垂首:“是三郎的不是,望阿耶宽恕。” 李旦转眸看了看其他四个儿子,道:“此后,不论再发生什么事,你们若是再敢贸然出头,日后也不必再回相王府了。” 一听这话,就连平日里最是受宠的李隆业也不禁老实不少。李隆基目送李旦离开入座,眸光深深,久久不语,直到肩膀被大哥轻拍,他才恍若无事般一笑:“走吧,咱们也该入座了。” 待众人坐定,李显方道:“开始吧。” 婉转悠扬的雅乐之中,大唐与吐蕃两队人马自场地两边同时入场。吐蕃十人,皆穿着暗红色的紧身锦衣,手持毫无纹饰而只刷了红漆的月杖,胯下骑着的是他们从吐蕃带来的马。这种马体型较小,却体格健壮,行动也灵活,是他们平日里打马球最合拍的伙伴。 “千里迢迢,长途跋涉,却还是把这些马一并运了来”太平公主冷笑一声,“看来这场马球赛是早有预谋了。” “那又如何?”上官婉儿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该赢的总会赢。” 太平公主纤手托腮,蹙了蹙眉:“你对我大唐的胜负,就这么漠不关心?” 上官婉儿眸波微漾,垂眸笑道:“这哪里是我能关心的?” “既是大唐子民,事关国家荣誉,人人都该关心。” 子民该关心国家,国家却何曾真正关心过子民?国内纷乱之时,各人有各人的阵营,谁又管得了谁?如今面对外邦,倒将昔日恩仇一并揭过,一致对外了。上官婉儿心下暗叹着,面上却不表露:“公主说得是。” “萧江沅可真不愧是你带出来的。有的时候,你们俩真是像得不行,特别是现在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看着最招人恨。”太平公主轻哼一声,便抬眸看向了大唐的十人。 他们乃是李显亲自调教的皇家马球队中最为出众的十位,此刻皆身穿墨绿色的翻领紧身胡服,头束幞头,系着衔玉的抹额,手里拿着包裹了兽皮的精致月杖,脚踩长靴,身骑高大威猛的突厥骏马。他们不仅样貌甚好,身姿也十分飒爽,如今又正年少,怎一个威风凛凛,倜傥风流! 别说亲自挑选出他们的李显,便是其他大唐子民,看着也十分满意,深觉三场全胜不过是时间问题——然而他们错了。 一阵鼓声响过,比赛开始。 起初,吐蕃的球手们还只是来来回回地跟着跑,并不抢球,也不截球,更不提进球了,像是颤颤学步的孩童。可当大唐进了三标之后,他们就像变了个人一般,不仅速度快了起来,月杖的精准度也高了许多。大唐的球手们始料未及,吐蕃的反超又来得太快,等他们反应过来自己轻敌的时候,吐蕃已经进了五标。 十标为赢,一场便结束。大唐球手们立即整理了心绪,打算再反超回去,结果却不知怎的,他们想做的c要做的,似乎都被吐蕃的球手们事先料到了,他们刚一出手,人家就立即拦上,或是直接破解。他们一时捉襟见肘,又见吐蕃进了第九标,心中急迫,平日所长便全都抛在了脑后。 第一场比赛便在吐蕃的运筹帷幄和大唐的仓惶纷乱中,以吐蕃十标c大唐三标的胜负落幕。 休整了一刻钟后,第二场比赛开始了。大唐的球手们经过李显的一番教导之后,也不过稍有起色,却仍是被吐蕃处处压制,什么能耐都使不出来,看得场外的众人心焦又愤然。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要不是李显就在不远处坐着,李隆业哪里会压低嗓音,直接便大喊出来了。 李隆范紧锁眉心:“平日里他们打得也不错啊,咱们跟他们对上的时候,不也输得挺惨么?” “那是三哥没上场!”李隆业立即反驳道,说完才发现这话放在现在有些不对,不禁烦躁地叹了口气,“那他们也不差了,怎么今日看起来就跟个绣花枕头似的?” 李成义只蹙眉不说话,李成器的温和笑容也早已敛去,唯独李隆基定定地看着场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李成器并未转头看三弟的模样,却道:“三郎,你可看出了什么来?” 其余三兄弟立即扭头看向李隆基,便见他啧啧称奇道:“想不到这些番奴平时性子直,心眼粗,可到了马球场上,却一个个都变成了诸葛孔明。想来是专门训练过的,他们早已看透了我大唐的战术,掌握了所有先机,咱们大唐的球手们被人知己知彼,对对手却全然不知,怎能不败?” 李隆业忙道:“就没有一点转机?” “除非换人。” “圣人的马球队里,他们十个可是最好的,还能换谁啊?” “换不了,那就没办法了。他们往日里胜得太多,从未遇到过真正的高手,今日一番挫折,信心已经被碾碎了,又年轻心急,不花上一段时辰,是缓不过来的。可是吐蕃的球手们怎么会等他们呢?自然是要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将这胜绩握紧在手里。”李隆基话音刚落,便觉胳膊被人一提,转头见薛崇简一脸忿忿,不由轻笑道,“表弟何必如你拉我干嘛去?!” 场上胜负已经没有悬念,众人的注意力便被这头的声响牵引过来。只见镇国太平公主的次子拖着安国相王的三子,直直地走到麟德殿右侧的鼓旁才停下,相王三子一脸忐忑与茫然,公主次子则直接递过去两只鼓槌,一声令下:“敲!” 别人或许不知道,几个相熟的人却是清楚的,李隆基羯鼓打得十分好,对马球也知之甚深,如今为了振奋士气而击鼓,他是最合适的头领人选。 李隆基被拖过来的时候,侧目看了不远处的父亲一眼,心里满是不情不愿,可见此处不仅薛崇简与自己,嗣雍王李守礼c虢王李邕c驸马杨慎交就连温王李重茂都鼓着脸颊凑了过来。 李隆基郑重地看了他们一眼,忽然朗然一笑,接过鼓槌。他凝望着场上,等到吐蕃又一度要截下大唐的球时,抬起右手,一落又起,咚然一声,久久不绝。 这一声响,竟与方才的所有鼓声,都不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风驰电掣临风扬】② 一直缩在长廊之后的萧江沅闻听鼓声,心神忽然一振。她犹豫了一下,终是缓缓走了出来,行至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想了想,才终于抬起头,朝李隆基望了一望。她其实只能看到他的侧影,今日晨起以来一直有些不安的心情,此刻却安定了些许。 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不过两年没见而已,她竟会十分想见他,却也有些害怕见到他。 李隆基的鼓自有一股号令般的气势。他第一下敲完之后,第二下c第三下c第四下左右开弓,由慢渐快,直到听不清鼓点的那一瞬,又戛然而止。其余的鼓立时肃然一静,薛崇简等人各就各位,只待李隆基发号施令。 李隆基与薛崇简等人相视一笑,便再度挥舞起鼓槌,双手起落而生风,似雨点一般,他的双脚扎实在地上,身躯挺直如松柏。薛崇简等人有样学样,将原本有些飞扬的气势尽情扩散,振奋人心的鼓点,清脆而遥遥作响,震天而绕梁不绝! 见郡王国公亲自击鼓,场上的大唐球手们立时受到了鼓舞,月杖都挥动得多了不少力气,竟硬生生地将吐蕃球手的拦阻打散。局势立时反转,主控权重归了大唐球手的手中! 二层的乐队立时响起一阵铮然的筝与琵琶,配合着长廊外潇洒的鼓点,刚柔并济,一股战争般焦灼而紧张之感霎时充斥了全场。有些男女已经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眺望,譬如李隆业等兄弟,李裹儿更是起身冲到最前方,指着场内大喊:“这还差不多!” 有李裹儿作表率,其他的高门娘子们也结伴走到前方,一见大唐球手抢到球,就挥舞起手帕和披帛,欢呼尖叫,丝毫不顾他人侧目。她们着装艳丽,妆容美绝,珠翠满头,天生明艳而朝气蓬勃,洋溢着让人不可忽视的自信与率真,活跃了全场的气氛。 这下郎君们也忍不住了。见李显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场上,对于周遭一切根本不管不问,他们不论老少,也纷纷走到前方去,用低沉却洪亮的呼声,为场上的大唐球手们打气。有些胡须都白了的老臣还有些恨不相逢未嫁时,差点挽起袖子,自己也上场去,挥汗如雨,为大唐效力! 吐蕃的使臣们一见此景,心里颇不乐意,可又无可奈何。谁让这里是大唐的地盘,大唐的主场,他们既然敢打这场马球,便想到了会出现什么状况。只是他们没有料到,大唐子民喜爱马球竟到了如此地步,就连大唐的女子也不遑多让。她们虽未上场,可那彪悍的作风c必胜的气势竟丝毫不输他们吐蕃的女子! 且一旦上升到国家荣誉,就连平日里最是沉默规矩的老儒,都这般激动万分。难怪老一辈的人总说唐人率真,他们见唐人自己都内斗不休,尔虞我诈,本还不信,直到此刻才明白,他们的率真和自信一直都在骨子里。 过了一会儿,见场上大唐球手越战越勇,吐蕃使臣们也有些坐不住了。有几个干脆起身,将自己这边的几个乐工鼓手赶到一边,随即整齐地敲起了吐蕃的鼓点,竟有几分与李隆基等人争锋的意思。 李隆基闻声勾唇一笑,当即一声重鼓敲下,却不立时抬起,鼓声便是一钝,薛崇简等人见此立即收手,大唐这边鼓声骤停。 待吐蕃那边敲了一阵之后,李隆基才重新抬手,配合着吐蕃的鼓点,却敲出了全新的节奏。他一声一声脱颖而出众,每一个节拍都极准地压在吐蕃鼓声的尾巴上,此时薛崇简等人却跟不上了,只得傻眼在一旁看着。 马球场上已有些失意,吐蕃使臣怎肯在鼓声上也略逊一筹?于是未过多时,麟德殿两边的鼓声便一浪高过一浪。见自己和身边这几位虽身份贵重,振奋士气的效果着实很好,但实则鼓技十分有限,眼下已帮不上表兄什么忙,薛崇简便把乐工们重新招了来。专业的乐工们刚一上手,就连李隆基都觉得心旷神怡,便更起劲儿了。 李隆基与乐工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少时便彻底而完全地压制住了吐蕃的鼓声。然而这时,马球场上却又发生了变化——大唐球手们见国人如此,心中十分惭愧,便开始发狠,更有人暗自下定决心,哪怕今日倒在球场上被马踏死了,也得让大唐获胜! 如此一来,拼了命的他们反倒因体力急剧流失,好景不长而重归败状。方才还鼎沸的人声缓缓沉寂,只余鼓声依旧,一下一下敲打着众人忐忑而失望的心。 萧江沅一直淡淡立在一旁,默然看着,无喜无怒,反倒是方才找到她之后便站在她身边的杨思勖,简直气愤得不行,手边若是有刀,他只怕便要直接抛入场中了,随便砍到谁都好。 萧江沅安抚一笑:“胜败乃兵家常事,阿兄何必如此?” 杨思勖怒道:“我大唐天朝上国,乃是多少国家的宗主国,怎可败于称臣的番邦?!” “败就败了,难道一遭败绩,大唐便不是大唐了么?”对于在场众人的反应与感情,萧江沅十分不理解。 杨思勖闻言愤然稍敛,沉声道:“话虽这么说,然而身为大唐子民,自然是希望大唐长盛不衰,长胜不败!” “这些臣子c贵妇c王孙c公主也都是这样想的?” “当然!他们哪一个不是大唐臣民?大唐若有荣耀,我等与有荣焉,但若大唐受辱,我等亦颜面尽失。国之荣辱,便是我之荣辱,所以大唐不能败,绝对不能!” 似在印证着这句话,就连平日里最不懂事的李裹儿此刻都破口大骂:“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 萧江沅怔怔地想了许久,却仍是没明白个所以然。 这时,李显忽然沉声道:“且先暂停,休息一下吧。” 此令一出,鼓声便是一停,场上的队员们纷纷下马,各自走向球场两边属于自己的阵营。虽是冬日,两队的队员们浑身却仍是已被汗水浸湿,宦官们便拉起了帷帐,让他们得以换身干爽的衣服,以图再战。 李显凝视着帷帐上隐约透出的人影,眸光颇不自然,脸上却仍尽力维持着淡定神色,只是唇角抿了起来。此刻大唐与吐蕃五比九,若是第二场大唐再败,第三场就不用打了。他终于看不下去了,也不再对自己训练出来的龙虎之队抱有幻想。趁着尚赞咄离席去慰问自家勇猛的兄弟们,他开始实事求是地寻找起解决办法来。 “他们也累了,还是换人吧。”李显无奈一叹。 韦皇后暗忖道:“但他们已经是最好的了,若要换人,还能换谁呢?” 李裹儿这时已经走了回来,闻言当即道:“阿耶,阿娘,二郎可以一试!” 她口中的二郎便是她的新驸马武延秀。 李显不由想起了当年在上阳宫时,阿娘与他选出的两支马球队,虽然那时那场马球赛最终未能成形,但那些球手也不是胡乱选出来的。他细细地回想了下:“二郎可以,长宁的夫婿也可以”这两个人的球技,他也是见过的,只是一直不愿承认,他们确实比自己带出来的球手们技高一筹罢了,至于其他人,他就不甚了解了。 武延秀一直跟在李裹儿身边,杨慎交此刻也随长宁公主围了过来,两人闻言当即拱手道:“臣定不辱君命!” “还有八个人”李显环顾了一下四周,终是冲武延秀和杨慎交道,“不知你们可有什么推荐的人选?” 武延秀一心不想让李裹儿失望,心里不由一阵犹豫,若说了,自己表现得没人家好,妻子肯定是不会开心的,若不说,大唐败了,妻子只怕会更不开心他这该如何是好。他思来想去,终究什么都没说。 杨慎交则欲言又止,不禁转眸看了李旦一眼。 与此同时,太平公主朝薛崇简递了个眼色,让他主动请缨,却见儿子连连摇头,一副不能胜任的样子。她不禁心中气闷,拿起身边的酒盏就要冲儿子掷过去,却见儿子连忙求饶摆手,然后朝身边不远处抬了抬眉毛。 太平公主顺着儿子的指引看过去,又见杨慎交如此神色,心中讶然,虽有些不敢置信,却仍是笑对李旦道:“八郎难道没有什么人选,要推荐给七郎的么?” 李旦一直沉默,仿佛置身事外,此时听妹妹一言,他心知此刻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却仍是一脸恬淡。抬眼见兄长十分企盼地望着自己,又想起方才马球场上的一切,他竟也心生几分不甘,一时间找回了几分年轻时的意气。他紧了紧双手,终是淡淡一笑:“三郎。” 自从停下鼓声,李隆基便一直乖觉而缄默地站在一边。听父亲竟然真的开口唤自己,他虽觉得应该如此,但也相当意外。 人群让开一条道路,让李隆基缓步过来。李显看着平日里鲜少注意到的侄儿,也是十分意外:“八郎要推荐的便是他?” 李旦颔首道:“单论击鞠,别说是七郎亲自调教的那些郎君,哪怕是这两位驸马,也要稍逊于我家三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风驰电掣临风扬】③ 此言一出,上至李显下至周围众权贵,都是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就连李隆基本人都是如此。 他能力如何,自己当然清楚,阿耶所说的并不夸张,他震惊的是,他的阿耶竟也会说出这样张扬的话来,还说得那般胸有成竹。他一直以为,这些年来,阿耶是很少关注到自己的,可现在看来,阿耶对自己的了解,比他想得要深多了。 心神不禁微微震动,他一时什么都说不出口。忽觉肩膀一暖,他转头看去,大哥已经走到自己身边,正轻扶着自己的肩膀,温和微笑。 李显也许久不曾听李旦如此恣意的言语,不觉对李隆基另眼相看。这时,老实的杨慎交也站出来道:“相王所言甚是,臣每每与临淄王击鞠,总是甘拜下风,圣人若不信,还可问武家二郎。” 李显便转头看向武延秀,见武延秀在李裹儿的注视之下,仍是点了点头,才终于信了这件事,便着令李隆基上场充为先锋。可惜再加上毛遂自荐的虢王李邕,也才四人,李显暗忖,不如让方才退下场来的球手们其中六个,出来充充场面? 却听李隆基道:“启圣人,两位驸马已是击鞠佼佼者,虢王出手更是如虎添翼。此场比赛至关重要,大唐球手在精不在多。” “三郎的意思是” “有四人,便足够了。”李隆基说着与杨慎交c武延秀和李邕相视一眼,浅浅地勾起唇角。 李显见李隆基比李旦还要胸有成竹,不禁大喜:“三郎真乃我大唐好男儿!” 李隆基一副惭愧的模样:“击鞠终究不过玩乐,侄儿平日里不学无术,若是其他便比不得他人了。侄儿也没有想到,虽只是玩乐,竟也有一日能为大唐争光。侄儿三生有幸,定不负圣人所望。” 李隆基等人随即下场换衣。临走之前,李旦走到了李隆基身边,低低地说了一句:“只许胜,不许败。” 李隆基怔了一下,朗然地笑起来:“谨遵阿耶之命。” 两刻过后,第二场比赛继续。 见大唐原来的球手一个都没上场,反倒是四个贵族郎君换上了那一身墨绿色的翻领紧衣,吐蕃使臣与球手们都颇感意外。 尚赞咄道:“大唐皇帝陛下,不如臣也叫下来六个人吧。” 李显扬声道:“使臣不必客气,他们四个小子最是轻狂,让使臣的球手们挫挫他们的锐气,未尝不可。” 李邕笑道:“圣人说的正是!便教我四人领教一下吐蕃的球技,也好让我们长长见识!” 方才长的见识还不够多么?尚赞咄腹诽着,口中却道:“既如此,臣恭敬不如从命。” 场上的十位吐蕃球员不禁愈发轻视——方才十个人都打不过,现下四个人反倒能打过了?笑话! 只见眼前的四个贵族球手依然束着墨色幞头,系着带玉的抹额,手里拿的还是中看不中用的兽皮月杖,唯独那一水的枣红色突厥大马之中,有一匹换成了通体雪白的良驹——听说那是临淄王最宠爱的坐骑,名唤“照夜白”。 嗯,这匹白马选得不错,这又白又嫩的临淄王倒还有些眼光。就是不知在这马球场上,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的郎君们是否还能应付得来,别不过一会儿就累趴下了。看看那位武驸马,长得跟个女人似的,估计最早累下场的就是他。 吐蕃的球手们也算一语成谶,只是武延秀虽是最早下场,却并非是因为劳累,而是在他截下球,即将射门的时候,他的坐骑忽然发起狂来,竟直接将他掀了下去! 性格有些暴烈的李邕不禁怒道:“你们”却立时被李隆基横杖一拦。 李隆基当然知道李邕看到了什么,他也看到了,可是此时说出来毫无用处。他虽什么都不说,看向吐蕃球手的目光却沉了几分,唇边的弧度也咧开了几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李隆业老远看到,心中不觉一个激灵——不好,三哥怒了!刚才到底是怎么了?武延秀的球跑得好好的,几个吐蕃的球手也都成功地越了过去,怎么那马忽然就狂躁起来了?三哥这样生气难不成是吐蕃搞了黑手?! 李隆业立即转头看向尚赞咄,却见人家脸上也满是意外,眉心微蹙着,心下更是疑惑。他想了想,悄悄地凑到大哥身边,低声道:“大哥,你刚刚看到了吗?” 李成器一脸淡然:“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吐蕃球手的两只袖口,各围了一圈灰色的毛,如果我猜的不错,那应该是狼毛,还是刚死不久的狼毛。” 李隆业立即明白了。方才武延秀越过他们的时候,距离极近,必是吐蕃球手经过之时,狼毛的味道让武延秀的坐骑闻到了,一时惊惧这才发狂。可是“他们吐蕃的马怎么没有反应?” “闻惯了呗。”李隆范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 李隆业又问:“那之前咱们大唐的马怎么也没反应?” “你忘了方才圣人下令休息,两边人马都换了衣服么?”李成器一边说,一边冲场内的李隆基安抚颔首,“圣人从未打断过比赛进行,第二场比赛也才刚进行没多久,这时候说要休息,吐蕃怎会不明圣人想要做什么?第一场比赛对他们来说,只是尝试,若非圣人临时有变,他们本也不想用上这一招。眼下他们心里大抵也是无奈的吧。” 李隆业咕哝道:“大哥你怎么还为他们说话” 李成器轻叹一声:“看尚赞咄的神情就知道了,此事,他事先并不知晓,此刻却不得不任由其发生,还什么都说不得,也做不了。他心中是什么感受,同是吐蕃习性的男子,只怕也弱不了多少。” 李隆业冷哼一声:“即便如此,这也可以?!” “没什么不可以的。”李成器淡淡道,“怪只怪咱们的马儿安逸了太久,早不知面对猛兽之时,该如何是好了。” 李隆范也颇感无奈道:“这种事,即便揭发了,吐蕃也承认了,又能怎么样?同样是狼毛,人家吐蕃的马就好好的,大唐又能说什么?” 见武延秀若不是躲得快,险些被马踏死,李裹儿大惊失色,喝令众宦官去救。待武延秀被抬下场,她又觉得十分丢脸,便扭过身子不去看他。直到听见武延秀压抑的呻吟,她才不禁心软。想当初,他是个多么绵软柔弱的少年啊,如今却屏弃了所有的习惯,努力让自己像个男子一般,坚强起来,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喜欢她终是顿足一叹,陪伴武延秀离开了这里。 第二场比赛至此,大唐比吐蕃为九比九。 杨慎交和李邕一左一右跟在李隆基身边,面色有些沉重。李邕还气着,杨慎交便道:“三郎看现下该如何是好?”他和李邕骑的还是自小在大唐被饲养长大的突厥种马,若冲到吐蕃球手面前,估计和武延秀的结果没什么差别。 李隆基笑道:“每匹马的性子都是不一样的,反应也会不一样,方才你们挑选坐骑的时候,为什么挑了这两匹?还不是因为脾性相投么?” 李邕道:“三郎的意思是,该怎么打还怎么打?” 李隆基颔首道:“总之,一切还有我呢。” 杨慎交和李邕都是重重地一点头,便在对方发球之后,一同冲了上去,立时便与对方的十人十骑纠缠在一起。十数支月杖似一株株青松树苗,在劲风之中不停挥舞,为的只是那五彩斑斓的藤球。过了一会儿,杨慎交和李邕的坐骑果真有些不安,杨慎交的还好,不过是浮躁了一些,却没有太大的反应,李邕的就了不得了,直接掀起前蹄朝身边吐蕃的人马踢了过去! 李邕一脸惊讶和为难,连忙松开缰绳,只敢握紧马鞍,来证明这是坐骑的本能反应,跟他可没有任何关系——马球场上,不论是用马还是用月杖,伤及对方球手,都是犯规的。 吐蕃对此也无话可说,只得自顾自地先躲开再说。这一躲便留出了好大的空隙,杨慎交当机立断,一杖过去,登时截下了藤球,并击出了众人的包围,恰恰被经过的李隆基接住。李隆基便趁着吐蕃球手们反应不及,驰骋着一路顺利,将藤球送入了吐蕃的球门里! 至此大唐和吐蕃各赢一局,一刻之后,第三场拉开了帷幕。吐蕃球手这才反应过来,一直以来看似毫无作为的李隆基才是最厉害的那一个,不觉对李隆基防范了许多。他们在杨慎交和李邕处各分了两人,剩下的六人则都对上了李隆基。 李隆基见此朗朗一笑:“不知吐蕃的兄弟可曾听过,我大唐还有一句话,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吐蕃球手的头领心头一凛,瞥了一眼袖口的灰毛,道:“临淄王这是何意?” 李隆基道:“贵使放心,此事三郎方才便已做完了。方才第二场,因贵使十人皆已打过一场,体力有损,我大唐才只出我等四人,以求公平。眼下也请贵使公平一些,我大唐场上如今只剩三人,贵使还要如此才能获胜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6章·女皇九鼎建隆基】① 头领忽然明白过来,李隆基方才在场上的表现,不正如自家队伍第一场初始时一般模样么?先是韬光养晦不露丝毫实力,待摸透了对方的战术,再一举出手。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却仍未将袖口的灰毛拔去,只当听不懂李隆基的话——此刻大庭广众,他若真这般做,岂不是承认了他吐蕃球队使了这小把戏?既已用了,必然要收获成效才是,否则若败了,或是干脆大白于天下,他当初又何必得不偿失地用上这一招? 见头领毫无反应,李隆基笑容不改,只轻叹了一口气。待第三场比赛开始,他一手拉紧缰绳,一手使月杖控球,便直直地向拦阻在自己身前的吐蕃球手冲了过去。 吐蕃球手对此始料未及,谁也没想过李隆基竟然会如此不管不顾,也不怕伤到他们而犯规,直接就横冲直撞而来。李隆基管不了那么多,他们可还不想身受重伤,便稍稍一躲,只两人一排,纷纷把月杖横在彼此中间,想逼迫李隆基停下,却见照夜白纵身一跃,直接从六支月杖之上飞了过去! 而李隆基所控的藤球,早在方才马儿跃起之前的一瞬,就被李隆基打上了天。待李隆基落地,藤球也落了下来,仿佛黏在李隆基的月杖上一般。其他四位连忙便要过来营救,却反过来被杨慎交和李邕缠了个焦头烂额,最终只得眼睁睁看着李隆基如入无人之境,再度将藤球送入吐蕃的球门。 李隆基时而一如方才一般横冲直撞,时而又往返婉转,风驰电掣,左右驱突,速度总是极快,来去也十分自如,每一个动作都熟练得仿佛与生俱来,不仅场上的吐蕃球手们看得眼花缭乱,根本无力阻挡,就连场外的人们也不乏叫好之声。 李显的嘴不禁长大了,愣愣地道:“八郎,这这便是你家三郎?” 李旦定定地望着儿子的身影,低叹一声:“是啊” 太平公主也满是惊喜:“八郎平日里也太藏私了,有这样好的儿子,一丝风声都不肯露。若非今日,人才岂不是要埋没了?” 李旦摇摇头:“不过玩乐而已,算什么人才。” 太平公主嗤之以鼻:“你少来。我看啊,这三郎的能耐绝不仅仅在玩乐上。他能把球技藏得这么深,别的自然也可以。”说着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李旦,有些恍然地道,“八郎,他好歹也是你的亲生儿子,更是我大唐的嫡亲王子,可不要管得太过分了,毕竟有些事早就过去了。” 李显也明白了什么,叹道:“三郎一看就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来,在你这里,估计没少受委屈。八郎你什么都好,唯独有些事若是想不开,固执得连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三兄妹一边看球一边兴致勃勃地交流,其他各处也是津津乐道,对李邕c杨慎交以及李隆基的赞美之词不绝如缕,沸腾的人声伴随着欢快且激动人心的乐曲,此起彼伏,铿锵有力。 自从李隆基上场,萧江沅就没再动过地方,视线也一直黏在场上,就连同杨思勖聊天的时候,她都没转过头来。 杨思勖见场上战况,不禁抚掌大笑:“好一个临淄王!”见萧江沅也直直地看着,胳膊肘碰了一下萧江沅的肩膀,“你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么?” 萧江沅浅浅一笑:“若真精彩,自然不愿错过。” “你也觉得精彩?”见萧江沅唇边的笑意比往日见人就有的多了几分人情味,杨思勖乐道,“我也没有想到,临淄王竟然这么厉害!” 萧江沅淡淡地道:“阿兄没想到的还多着呢。” 见萧江沅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之色,杨思勖不禁暗叹他这贤弟果真非同一般,比自己这个大了三十多岁的兄长还要老练。 就这么一会儿聊天的功夫,李隆基已经利用自己轻灵而快捷的走法,引得四名吐蕃球手连人带马彼此相撞,重伤被宦官们抬下。那四匹吐蕃骏马也受了伤,且早已累得不行,便干脆倒地,也被人抬了下去,一匹马得花上八个人力才足矣。 吐蕃头领不禁愤然,却听李隆基经过身边时,轻笑了一声:“我给过你机会了。” 吐蕃头领的眸光不由一沉,他当即朝仅剩的几个队员使了个眼色。众队员皆是不仅有些迟疑的模样,可转头见兄弟被那般可怜地抬下,便皆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马球场经过了长时间的比赛,早已有些坑坑洼洼,而冬日天干物燥,尘土也渐渐扬起。李隆基等人在浅黄色的沙雾中来回突击,一时有些看不分明,场面便开始焦灼起来。此刻大唐与吐蕃的比分为,九比一。 所有人都以为大唐胜利在望,杨思勖更是考虑起得胜之后,该喝什么酒来助兴,却见贤弟唇边的笑容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于无形。他心里咯噔一下,立时便转头朝场上望去,登时怒道:“他们在做什么?!” 两人将杨慎交和李邕格挡在外,其余四人则包围了李隆基,不停地伸杖夺球。他们的月杖时而不小心擦碰了照夜白的头与颈,时而插入其四腿之间,总是不经意地将李隆基的月杖弹开,甚至有时会几支月杖全然纠缠在一起。 李隆基冷冷一笑,当即发力将众人的月杖往天上一挑,却不想吐蕃头领趁此机会,狠狠地刮了一下地面,扬起了一抔尘土,更似呼吸一般,长出了一口气,使得那尘土直接朝李隆基和照夜白喷了过来! 李隆基的双眼当即便被迷住,只得马上闭紧。感受到坐骑的躁动,心知照夜白也与自己一样,他心下大怒,便再不收敛照夜白的脾性,任凭它大肆发狂,将周围的吐蕃球手搅得鸡犬不宁,刚抢到手的藤球也被照夜白的蹄子踢到了一边。这一下子,尘土飞扬得仿佛起了龙卷风一般,吐蕃球手此番也不能幸免地迷了眼睛,场面顿时大乱。 马儿狂躁奔腾,人在上面摇摇欲坠,更遑论手中飞舞不停的月杖了。其中一吐蕃球手的月杖更不小心击中了李隆基的肩膀,直直便将李隆基击落向地上! “三哥!”李隆业随即大呼道。 一直淡淡望着场上的李旦也瞬间站起了身。 李显双眼微眯,转眸看向了尚赞咄。尚赞咄这下明白此事算是闹大了,便再不敢造次,忙起身长揖道:“恳请大唐皇帝陛下终止这场比赛,吐蕃认输。” 太平公主冷哼了一声,笑道:“笑话!我大唐要胜,何须贵使来让?” 尚赞咄连连称是:“臣并无此意,只是这场上” 李旦这时转身扶起了尚赞咄,微微一笑:“我大唐金城公主即将下降于吐蕃赞普,自然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去,不可有一丝模棱两可糊里糊涂之处,这胜负便是其一。眼下不过是尘土多了些而已,谁打马球的时候,没碰到过这种状况?”说着一边暗暗点头,一边轻轻地“啊”了一声,“想是吐蕃水草丰美,气候湿润,不曾碰到过此等沙尘?” 尚赞咄只得颔首,心下忍不住恨恨。他恨这群头脑简单的兄弟,本来只是要挫挫大唐的锐气,在大唐可承受的范围之内,让他们少点痛快多些郁闷,可从未想过把彼此的关系闹得太僵,毕竟他们此番是来替赞普迎娶公主的,也不能太放肆了。可眼下这事情大唐虽不至于因此便取消婚约,他吐蕃却不好提出更多的要求了。 尘土好不容易散去,众人却找不到李隆基的身影了,场地之上也没有,他一个大活人竟然不翼而飞?! 这时,藤球自纠缠在一起的吐蕃人马中迸射而出,杨慎交当即伸杖一挑,将藤球传给了李邕。李邕当机立断,任杨慎交继续纠缠着仅余的两名吐蕃球手,径自控球,将藤球直直地送入了吐蕃的球门! 全场却没有响起任何声音,直到李隆业指着场内大声道:“三哥在那里!” 众人纷纷看去,只见照夜白转过身来,李隆基正一腿勾着缰绳,侧依在马腹上。他脸上毫无吃力之色,仿佛这动作早已用惯了一般,他讲月杖往地上一支,身子便借力腾起,重新落回到马背上。整套动作流水般潇洒,引得全场娘子郎君欢呼不止! “大唐胜了!” “大唐万岁!” 李显也激动地站了起来,不住地道:“好!好!” 李隆基先是伸手,将方才也跌落在马侧的吐蕃头领拉回到马背上,这才纵马面向诸位看客,唇角一勾,同时将手中的月杖直抵苍天,高高一举! 麟德殿前顿时沸腾了起来。便在这欢腾的人潮之中,李隆基终于看到了萧江沅。两年未见,她果然又长高了些,相貌也长开了不少,比从前还要清秀美丽,衣服也全然撑了起来,整个人都再不复从前模样了。 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还站在众人最前,如此张扬可不像她的风格。 想到自己方才险些落马,李隆基似明白了什么,忍不住朗然地笑出声来,却见萧江沅面无表情,定定地看了自己一眼之后,竟然转身跑了! 阔别两年的重逢,他不知心中肖想了多少次,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今日这般场景。 她她跑什么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6章·女皇九鼎建隆基】② 上官婉儿一直百无聊赖地饮着酒,仿佛周遭一切皆是事不关己。她对场上的胜负也毫不在意,不论是在叹息还是在欢呼里,她都显得十分安静而孤寂。她却怡然自得,因为在这里,不仅只有她一人如此。 其实在李隆业怒呼之前,已经有个身影冲出了角落,直抵宴席最前。她挺直着腰板,定定地看着场上,脸上的笑容尽数消失不见,只余那一双目光灼灼,深邃中似有担忧。 上官婉儿当即便注意到了萧江沅。她本心想,萧江沅与李隆基往日的交往竟都不是敷衍,他们之间的感情倒还真是不错,可当见到大唐大胜,李隆基高举着月杖朗然而笑,萧江沅却扭头就跑的时候,她却品出了几分悠长的意味——萧江沅今日一直躲着的人,原来是李三郎? 萧江沅一路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她轻抚着自己的胸口,一点一点,终于将起伏按下,心跳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方才在麟德殿前,她望见李隆基跌下马去,只觉心头似被什么狠狠撕扯了一下,不比当年武曌去世时沉痛,却惨烈许多。而当她看到他重归马上,一身张扬恣意,面对众人欢呼以及无数个抛向他的绢帕c扇坠c荷包等,依然镇定自若,仿佛他天生就当如此万众瞩目。 他享受得很,竟也看起来习惯得很。 她当时也是一愣。自打她认识他以来,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向来韬光养晦自不必说,装模作样的能力比她的还更厉害,不论笑怒言语,她时刻都能感受他的收敛与压抑。而在这一日,她终于看到了几分他当年怒斥武懿宗的模样。 她为他欣慰,却也同时眸光一定——他高举月杖,抬首笑看众人之时,竟有几分君临天下的模样。 临淄王,李隆基,李三郎太宗皇帝之曾孙,高宗天皇之孙,则天皇帝之孙。 她不禁想起了武曌当年亲手写下的一首曳鼎歌。那时武曌刚刚登临帝位七年,期间建明堂c中岳封禅犹嫌不够,还要重铸九鼎来昭显天下,她的大周国泰民安,强盛安定。这首为九鼎中之一鼎上的铭文,武曌十分重视九鼎,这才亲自撰写。 羲农首出,轩昊膺期。唐虞继踵,汤禹乘时。 天下光宅,海内雍熙。上玄降鉴,方建隆基。 她以三皇五帝等古之圣贤自比,告诉天下,她登临帝位受命于天,在她的治下,天下才得以光宅,海内方得以雍熙,这是她的功劳,也是上天的功劳,上天授君命于她,让她得偿所愿,终于建立了这隆盛的大周基业。 隆基二字重了她孙儿的名字,此事就连武曌自己都没注意到,眼下萧江沅却发觉了。虽说意思不同,但既然看到了这样的巧合,是个人都会忍不住多想,尽管她从前并不相信所谓天命。 而如今的李隆基也与两年之前的不大一样了。他虽仍活在压抑之中,却也敢走出来,接受众人热烈而专注的目光,让自己为人所关注;他的笑容虽还是那般清朗俊逸,带着几许才子风流,又有几分烟尘之气,他的眼神却比从前要深邃多了。他望向李显的位置时,唇边卷曲的弧度都会加深,其他人没有注意到,萧江沅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内心,开始迸发真正的野心了。 在李隆基看向自己的时候,萧江沅本想端正向他长揖一礼,一如往昔,可一看到李隆基的笑容,她就不知怎的,身子完全僵住,大脑也一片空白。不久之前在麟德殿坐立不安时的感觉,又涌上她全身,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跑了老远了。 回想着她之前看到的有关他的一切,心底竟冒出了四个字:就是他了。 眼下前景未明,凶吉未卜,她才刚见了他流露野心,就想要追随他而去了么?她不禁心下笑了笑自己,怎的年纪越大,就越不知思虑周全,想必是被他传染了,使得自己也变得冲动起来了。 想到自己方才离开得太过突然,萧江沅不禁有些头疼——日后若再见到了,该怎么回答呢? 她没想到的是,下次见到的时候,李隆基根本没问起这个。 这一日是金城公主出降之日。今日起,大唐金城公主就要踏上山高水远之路,往西而入吐蕃,再无归期。身为金城公主生父,嗣雍王李守礼眼眶微红地立在李显身旁,在女儿回眸一望的时候,忍不住抬手向外翻了翻。 走吧,走吧,那才是属于你的天地。你我父女,缘尽于此。 李隆基五兄弟一直都很敬重李守礼这位大堂兄,再加上李旦的嘱托,这一日他们便一直都守在李守礼身边。直到送走了金城公主,饮宴也接近了尾声,李守礼才抚了抚自己的八字胡,笑道:“你们这几个小子赶紧离我远些吧,这都黏了一天了,有完没完?” 李隆业不依道:“那你倒是早点吩咐啊,都这个时候了才想起来赶我们走” 李成器温和一笑,打断道:“五郎。” 李守礼扬眉看着李隆业抿唇收敛,不禁哈哈大笑,转头见李隆基一直默默地没说话,道:“你今日可有些不对劲啊,好的不学,闷不吭声倒是跟二郎学了个十足十。” 李成义甚是无辜地看向李守礼,刚想说什么,见李成器笑容愈发温和,便都憋了回去。 李隆基不知在看着什么,竟有些没反应过来,回头看李守礼的时候,怔愣了好一会儿,惹得李守礼哭笑不得:“你这副呆气又有点像四郎了。” 李隆范本还庆幸,此刻听李守礼这么一说,再不顾大哥了,直接便道:“大堂兄你够了!” 李守礼的笑容登时一垮,愁绪又染上眉头,竟有些泫然欲泣:“我好好的一个女儿,前世有福,被认在了圣人名下,便再不是我的女儿了,今日又远嫁吐蕃,此后难以再见她在我眼里分明还是个孩子,我身为人父,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送走,什么都做不了” “公主远嫁吐蕃,是为大唐与吐蕃多年修好,居功至伟。”李成器温和地道。 “居功至伟个噗!”李守礼刚想说话,就被人灌了一口酒,当即连同最后一个音节一同喷了出来。 李隆基笑吟吟地拎着酒壶,惊讶道:“大堂兄,你今日可有些不对劲啊,圣人嫁女儿,”声音骤然一低,“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守礼这才老实下来,默然良久,泄了一口气。 “天色不早了,你随我跟圣人告个别,便出宫回府吧。”李隆基说着便搀扶起李守礼,朝李显那边走了过去。 李守礼不禁双眼又有点湿,可顺着李隆基的目光刚一看过去,感动就瞬间没了——他早就听五郎说了,三郎喜欢上了一个宦官,那宦官不仅以前是祖母的面首,几年前还差点做了安乐公主的男宠,后来自请守陵去了,还让安乐公主打了个半死,结果刚过一年,人家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从此竟还在宫里平安度日了! 他每每想起这段经历,都觉得这个萧江沅绝不是一般的人才,生怕李隆基吃亏,可如今看李隆基这游刃有余的劲儿,他不禁有些悻悻然——他的担心大概是多余的。 此时此刻,萧江沅正扶着有些微醉的李裹儿,有些吃力地直立在李显身边。不经意间转眸,见李隆基搀着李守礼走来,不禁微微一怔,立即垂下眼帘。 李隆基看到萧江沅如此,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便听身侧男子轻哼了一口气,一脸的不乐意。李隆基可从不惯着自己这位大堂兄,该如何便如何,果然李守礼除了刚刚的轻哼之外,再做不出别的来——眼见着到了李显跟前,他总不能继续拉着张脸吧。 微笑应承了天子的慰问,李守礼得以顺利离开,陪着他过来的李隆基原本只能跟着退下,却被李显热情地拦住:“三郎,坐到我身边来。” 李裹儿本是要退下的,见李隆基坐下,她也挤到了李显的另一侧。纤手托腮,美人微醺,媚眼如丝,看得李隆基心下暗叹,身子却仍坐得笔直。 萧江沅顿时暗暗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胳膊,重新叉手挺直站好。那小动作落在了李隆基眼里,便化作了无限的温柔笑意。这时,李显问道:“你这马球如何打得这般好?” 李隆基笑了笑:“输得多了,自然就打得好了。”他看似谦逊,实则倒是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自己确实打得好。 李显闻言大笑:“你不仅马球打得好,话也说得好听。” “侄儿说的可都是大实话,若不是因为输得太多,何至于迄今为止,圣人才知道侄儿的马球打得好?” “照你这么说,你竟是被往日声名所累,所以即便如今厉害了,也鲜少有人知晓?”李裹儿忽然嫣然一笑,轻蔑地道,“可还不是有人知道,还巴巴地推荐你,可怜我那姐夫太过敦厚,这一场马球打下来,他和虢王竟什么功劳都没有,什么好处都是你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骊山汤泉情氤氲】① “公主此言,三郎可不敢当。”李隆基似被吓到了一般,有些瑟缩地看了一眼李显,委屈地抿了抿唇,“圣人给武驸马c杨驸马的赏赐分明比给虢王和三郎的要多些。” 李裹儿笑容骤失,拍案就要斥责,却听李显哈哈大笑起来:“三郎这是挑理了,是我想得不周。我本以为,二郎毕竟受了伤,而在场上,阿杨安抚虢王,又同时相助于你,可谓劳心劳力,这才想多疼疼他们。即便如此,我也不过是多给了他们些零碎的玩物,三郎竟就记在了心上,你阿耶可没你这般小气!” 李隆基无奈地道:“所谓名气,那都是虚的,红火一阵子也就散了,哪比得赏赐实在?”顿了顿,他一脸认真,“那可是圣人的赏赐,这往年以来,除了年年都有百官皆有的口脂c粽子c冬衣等,侄儿还从未得过圣人专门的恩赏呢。” 这与帝王嫡亲的龙子凤孙说到最后竟有几分感伤,李显听着不觉有些惭愧,干咳了几声,将李隆基拉近,轻声道:“三郎放心,你们兄弟这次既回来了,七伯就再不让你们离开长安,到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去了。” 他等着的就是这句话——李隆基心下暗笑,表面却十分感动,久久说不出话来,只得起身郑重跪拜。 “好了好了。”李显伸手虚扶一下,见殿内歌舞升平,竟有几分盛世气象,不觉有些自得,“如今吐蕃的事也结束了,又是年末,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说起来,有几年没去过骊山了”说着转头朝身侧的大宦官道,“遣人告诉皇后,过几日,我打算去骊山汤泉宫,这宫里都带谁去,让皇后做主。” 话还未说完,便见李隆基抬头目光炯炯地朝自己看了一眼,又立即垂下眸去,看似乖觉,实则整个人只差没写上“我要去骊山”这五个大字,李显不禁摇头失笑,叹道:“好!你们四个人中,我不带两位驸马,也不带虢王,只带你去,三郎可满意?” 不等李隆基回话,李裹儿先不乐意了:“阿耶!” 李显劝道:“二郎本就受了伤,去了也无法下水,何必轻易挪动?” “可是” “三郎本是宗亲,不然也是要带上你八叔一家的,怎能落下他?”见李裹儿还不依,李显叹道,“也罢,驸马不能陪你,阿耶也觉得不忍,不如裹儿自己选一个可心的带上,选谁都可以。” 李裹儿当即拉过了萧江沅的手,顺势抱住了萧江沅的胳膊:“那就她吧。” 萧江沅原本垂眸端正立在一旁,忽然手被人一拉,身子便向前一倾。她虽心知发生了什么,却还是不由抬起头来,直直便撞入了李隆基含笑的目光之中。 天色将沉,暮鼓早已敲完,坊门也皆已上锁,残留的一些沉醉的臣子王孙却还在殿中,迟迟未曾离去。李显不想劳师动众打破宵禁,便赐他们在宫中暂住一晚。他拉着李旦秉烛夜谈而去,留下李成器等兄弟打理残局。 李裹儿已醉得不省人事,被宦官们抬着步辇送去了皇后居住的蓬莱殿。一直被缠得极紧的萧江沅这才松了口气,却转瞬又被另一个人缠上了。 “大王不随寿春王等一同善后麟德殿,跟着奴婢做什么?”萧江沅无奈转身面向李隆基道。 李隆基背手一笑:“跟着你,自然是有事找你了。” 萧江沅见旁边暂无人经过,便轻声道:“大王方才妙语连珠,且不愧自幼演过《长命女》,圣人已然信了,大王重利不重名,非韬光养晦之大器,也不会怀疑相王的用心。大王的隐患都已迎刃而解,不知还有什么事需要找上奴婢?” “我找你难道就只能因为这个?”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见萧江沅一副端正守礼的模样,待自己多了不少疏离,李隆基原本甚好的心情稍稍一沉:“去你住处说。” “这不太方便吧?” 李隆基轻笑一声,走近了萧江沅,低声道:“这里时而会有宫人内侍,或是禁军人马经过,不知我若想扒了你这身皮,在这里是不是也不太方便。” 萧江沅不明所以:“大王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我想要与你说的事,比你的真实身份更重要。你若是不肯带我去你的住处好好说上一说,那我就在这里揭露你女儿身的身份!” 萧江沅一本正经地道:“大王说笑了,奴婢乃是宦官,虽非真正的男子,但也绝不是女子。” 李隆基不禁淡淡翻了个白眼:“那我动手了?” 萧江沅抬眸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十分不解他为何会突然如此任性。若是往日,她定然微笑去哄,三言两语便可化干戈为无形,可今夜得她却也萌生些小脾气,竟怎么都不肯低头了。她深吸一口气,便抬手朝衣带伸去,更毫不犹豫便解开了衣带的结。 李隆基忙伸手按住:“你做什么?!” 萧江沅淡淡道:“奴婢不敢劳烦大王,便自己动手了。” 李隆基怒道:“两年不见,你这是生了什么病?!” 萧江沅垂着眸,默默地不说话。 良久,李隆基才叹了一声,重新把萧江沅的衣带系好:“若是谁经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轻薄你了呢。” 萧江沅转眸,先是看了看李隆基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又见到他系衣带时认真而温柔的神情,心头萦绕着的愠气竟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只剩下一点点说不分明的感觉。那感觉在她心间盘桓许久,却始终没有落地,经常会让她失了平日的水准,甚至会夺去她的神思。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却又无法消除,只得任其滋长,看看它最终是会消弭还是会扎根。 而李隆基一回来,它竟有些要扎根的意思了。 待李隆基系完,萧江沅拱手一礼:“多谢大王。” 李隆基理都不理:“你既然不肯带我去,那我就在这儿说了。”顿了顿,他先是眼珠一转,一勾唇角,“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那日大唐与吐蕃击鞠大胜,李隆基笑对萧江沅,却见她转身就跑,本来心里诧异也郁闷得紧,可转念一想,早在两年前,她对自己就是有心思的了,只是她自己还不清楚,这一日这副模样可不就是久久不见而近乡情怯,面对爱慕之人怯懦又娇羞之时才会有的么? 萧江沅显然没有想到李隆基会问这个,不觉有些茫然,竟鬼使神差问出这么一句:“大王所言之喜欢,是哪种喜欢?” 李隆基意味深长地看着萧江沅脸色的每一分表情:“男女之情,譬如我想娶你。” 萧江沅认真地思忖一番,道:“大王已有王妃,此生还能娶谁?” 李隆基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便从善如流道:“那便是纳你为侧妃。” “妾可宠而不可爱重,若是如此感情,奴婢没有,也不配c更不敢对大王有。” 李隆基俊眉一扬,立即道:“那你有的便是爱重了?” 萧江沅默了默,方道:“大王想说的就是这个?” 李隆基观察完毕,满意地点了点头:“当然不是。” 萧江沅:“” 李隆基凑近到萧江沅耳边:“上降玄鉴,方建隆基——此句你可曾听过?” 萧江沅当即把李隆基领到了自己的住所。恰逢杨思勖不在,她不用交代什么,便直接将李隆基引入了自己的屋子。 “你和杨思勖住在一起?”李隆基皱眉道。 “尚有一墙之隔。”萧江沅淡淡道,“大王方才说的,奴婢自然听过,练字的时候还曾写过。大王还想问什么?” 李隆基抿了抿唇,压下不快,道:“你送给我那个圆盘和筷子,除了让我看到一个至尊至贵的卦象,用以束缚手下更加效忠于我之外,可还有什么其他用途?” 萧江沅想起这个不禁笑了笑:“现下暂无其他用途,不过将来或许有用。” “哦?” 萧江沅却没打算回答这个,而是反问道:“大王此番回京,可有什么打算?” “你是指” “大王总不会还想回到潞州去吧?” “潞州山好水好,天高云远,我自是想回去看看的,不过也只是看看。” 见李隆基不仅毫无忧色,更是一点思虑都没有,萧江沅不觉想起了方才,李显和李隆基那一瞬的交头接耳,恍然一笑:“大王智计无双,一切所想随手即得,奴婢佩服。” 李隆基轻笑一声:“我才要佩服你,远在千里之外,竟能操控死物。” 萧江沅淡淡一笑:“那圆盘和箸,不过是材质本身的问题,自有磁性,可相吸亦可相斥,且看如何利用了,与奴婢可无关。” 李隆基也解了心头一个疑问,点点头:“这材质倒稀奇。” “看来大王心中自有丘壑,便不用奴婢多言了。” “谁说你是‘多言’?我来寻你,不就是因为想听你‘多言’?” 迎着李隆基温柔而深邃的目光,萧江沅的心忽然漏跳了几拍:“大王究竟想问奴婢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第一次求婚 李隆基刚想说什么,便听屋外老远传来一阵浑厚的男声:“贤弟,你回来了吗?” 萧江沅当即吹灭了烛台,双手一推李隆基,两人一同躲到了卧榻旁的纱帘之后。屋内骤然一暗,李隆基有些看不清萧江沅的神情,听杨思勖脚步声近了又远,轻哼了一声:“贤弟?” 萧江沅一如往昔笑容可掬:“大王还不知道,奴婢已与杨常侍结拜为异姓兄弟,奴婢年幼,自是贤弟。” “他?”李隆基不禁伸臂去指,“他都够做你祖父的了,跑过来认你做弟弟?” “难道大王没有听说过‘忘年之交’?” “这忘得也太多了”李隆基低低地道,见萧江沅即将后退,当即收臂一揽,“你去哪儿?” 被李隆基这一抱,萧江沅与他本还存留的一些距离立即消弭,两副身子紧紧地贴在了一起。这样熟悉的感觉,让她想起了两年前送别之时,心跳又有些加快起来。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方平息了些许:“自然是带大王离开。” 李隆基这才开始打量着萧江沅房中的一切,虽光线暗淡,却仍能看个大概:“我还不想走呢。” 她这屋子,可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甚至可以说是清苦,哪有点花样年华的女儿样? “那大王想做什么,大可跟奴婢直说,奴婢若能做到,必当尽力而为。” “当真?” 萧江沅顿觉一丝不对,本要出口的一句“自然”便化作了唇边浅笑。李隆基见萧江沅不说话,也温柔地笑起来,手臂收紧了几分,另一只手托住萧江沅的头,缓缓向自己的肩膀按过来。萧江沅不觉微怔,却没有想到要反抗,轻嗅着李隆基身上的香气,心竟安宁许多。 “我方才可不是在说笑啊”李隆基低声呢喃道。 萧江沅回想了一下,道:“哪句?” 李隆基忍不住失笑:“你觉得呢?”听萧江沅又默然,他不由叹了一口气,“你当真不知,我待你是什么样的心思?” 萧江沅对男女之事虽不通,却并非一无所知。早在两年前,她便已隐约感到李隆基待自己之不同。当时她故作不知,以为两年后,李隆基必当喜新厌旧,早忘了他曾有段未曾说破的情分,却不想他不仅牢记至今,还有几分愈演愈烈之势。 萧江沅叹道:“知道又能如何呢?奴婢一介宦官,当不起大王错爱。” 李隆基云淡风轻地笑笑:“那就别做宦官了呗。” 萧江沅本还有些糊里糊涂,此刻却是全然清醒了。她用力地推了推李隆基,见其仍是毫无反应,甚至纹丝不动,便一脸理所当然地,朝着李隆基墨色的靴履狠狠地踩了上去。 “嘶——你放肆!”李隆基吃痛,当即松开双臂,后退了两步。见萧江沅仍是那副软硬不吃的微笑模样,他气不打一处来,却听萧江沅淡淡一笑道:“奴婢不做宦官,又能去做什么呢?” 她的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无奈,李隆基满腔愠怒顿时化为了一声长叹:“说起来,你当初为何好好的宫人不做,非要女扮男装,做什么劳什子宦官?祖母竟也能答应你,上官婉儿还帮着你遮掩,还藏了这么多年。” 萧江沅浅笑着看向李隆基,柔声道:“大王以为呢?” 李隆基想也不想便道,仿佛早便思虑过一般:“宦官诚然要比宫人自由一些,外可涉猎前朝民间,内可通达后宫内庭,且内与外的来往之中,宦官亦是最重要的枢纽之一。但大唐开国以来,宦官一直掌握不了多少实权,跟汉代的宦官们可没法比。” “这只是其一。其二”萧江沅悠长一叹,“这世间对女子太不公平。” 李隆基不予置否:“凭你的才智,即便是做宫人,也不会比上官婉儿差太多,与现在相比,又有多大分别?” “至少眼下,大王不能像要一个宫人那样轻易地要走奴婢,不是么?”见李隆基薄唇微抿,萧江沅垂眸一笑,“且即便是上官昭容,如今不也沦为天子妃嫔了么?” “沦为?”李隆基诧异道,“堂堂天子妃嫔,在你眼里成了什么?” “妃嫔与宫人的区别在于,前者住在金丝笼里,吃的是上乘精粟,喝的是晨间清露,后者则住在竹笼里,吃最普通的粟米,喝最寻常的井水。”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这世间总有几个例外,祖母不就是一个顶好的例子?” “可从此往后,天下间还会再出现一个她么?”不等李隆基回答,萧江沅率先道,“不会了。也许有人会再度拥有她那样的智慧与机遇,这世间却不会再允许她重现了。奴婢没有那样大的志向,只想安安分分,做好一个内侍的分内之事,忠一君之事,报一君之恩。奴婢既然当初选择放弃女子的身份,便是没将属于女子的富贵与权威放在心上,更没打算有朝一日恢复女子身份,大王必能明白奴婢心中所想。” 这一下,李隆基再想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当然明白了,她的心事他怎能不懂? 可是他确实真的不懂。他想不通她的坚持为哪般,有些不甘地道:“你的路并不只有这一条,身为女子,也并不只有一种结果。”顿了顿,他的眸光多了些郑重,“你还可以选择嫁给我。” 见萧江沅怔怔地看向自己,李隆基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地道:“我不会让你成为那样的天子妃嫔。” 萧江沅的双眸顿时睁大了几分。她看出他的野心是一回事,听他亲口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了。她震惊于他的坦荡和对自己的信任,不觉信了几分他言语中的真心。她却仍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等到大王成事之时再说吧。或许到了那时候,大王身边多了美人,便看不到奴婢了。” “你道我这两年在潞州,身边就没多什么美人么?我不还是对你”话刚出口,李隆基便觉有些不对,差一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见萧江沅一脸果然如此的模样,李隆基不禁心下啐了自己好几下,面上却淡淡地轻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 “奴婢明白。”萧江沅颔首道,“大王是天家王子,身份贵重,且大唐皇族人脉凋零,正该是大王这一代开枝散叶的时候,大王本该如此。” 李隆基本也觉得多纳个侍妾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为了照顾到萧江沅的感受,不该提而已,可是听萧江沅这样说,他又觉得十分别扭。这分明是上天赋予他的权利,他善加利用和享受,有何不可?萧江沅如此理解他,他应该高兴才是,为何现下不仅不高兴,心中竟还有一种负罪感? 他还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便听萧江沅道:“大王不必多说了,奴婢心意已决。奴婢虽不能成为大王枕边人,但却愿意助大王一臂之力。” 李隆基双眼微眯:“你”便见萧江沅郑重跪地下拜,恭敬而守礼地道:“阿郎在上,请受奴婢一拜。” 阿郎乃是奴仆对男主人的称呼。李隆基听萧江沅如此唤自己,心神不由一震。他定定地垂首看着萧江沅,没有扶也没有让她起来:“你不愿意嫁给我,却愿意做我的奴仆?” “准确的说,是家臣。”萧江沅依然俯首拜着,“若阿郎心愿得偿,奴婢便该自称‘臣’,唤阿郎‘大家’了。” 难怪她说祖母与自己是君臣。李隆基求婚失败,不禁有些郁闷,却仍是摆摆手:“起来吧。” 萧江沅乖乖起身站直:“阿郎眼下可有什么计划?” 李隆基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江沅:“这样你就敢追随我?” 萧江沅无奈轻叹:“奴婢的确曾经犹豫过,可方才见阿郎如此坚定,自己便也不由下定了决心。来日之事,谁又能预料得到,不过是尽力而为,搏一个成功罢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奴婢想知道,阿郎为什么想要成事,而在成事之后,阿郎又想做些什么?” 李隆基笑意微敛,沉吟了一番,才掷地有声地道:“我不想再压抑地生活,不想继续被人踩在脚下,更不想再尝一次无能为力之苦。” 他自出生起,就活在武曌的阴影之下,家中父兄也是个个战战兢兢。他看着他们这样,心中实在不服。这天下分明是李唐的,他们才是真正的皇族贵胄,却要活得那般艰难困苦,这究竟是何道理?他虽这样想,却一直都很懂事,表面上装得比谁都乖巧,若非那一日武懿宗欺人太甚,他也不至于连累嫡母与母亲死于非命。他当时年幼且无能,什么都做不了,但从此往后,他不想再这样了。 “我想要这大唐拨乱反正,政治清明;我想要这大唐国泰民安,歌舞升平。这是太宗皇帝和祖父留下的大唐,亦是祖母统治了五十余年的天下,怎可被一介庸君耽误?它本可以延续贞观,光大永徽,创造出一个盛世出来,既然李显不能,那便让我来吧。”顿了顿,李隆基的语气中多了几分虔诚,“我爱这大唐,所以我想成为它的君主,再将它亲手推向盛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8章·帝后失和生危机】① 送走了李隆基,萧江沅便将方才的事都抛在了脑后。既然决定了,她便没什么好回想的。他待她是什么心思,那是他的事,与她无关,她一点都不感兴趣,至于自己的心思,既在本分之外,摒弃了便是。 萧江沅刚要转身返回院落,便觉肩膀被人一拍。她感受着这熟悉的疼痛,不禁轻叹:“阿兄日后能不能别这样,小弟不想年纪轻轻就废了臂膀。” 杨思勖忙道:“这样还疼?贤弟你这身板真是太差了,快让我看看伤到哪里没有。” 萧江沅不着痕迹地一躲,面向杨思勖,微微一笑:“现下还无妨。” 杨思勖放心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方才回来找你,见你不在,便去回来必经的鹅卵石路上等你,可也没见你啊,反倒看见了临淄王。” 萧江沅面不改色,直接反问道:“阿兄找我何事?” 杨思勖的注意力果真被引了过来。他揽住萧江沅的肩,边走边道:“咱们进去说” 少时过后,两人面对面跪坐在席上。听了杨思勖所言,萧江沅有些意外:“圣人与皇后吵架?” “别说你不信,若非我亲眼看到,我也不信!”杨思勖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对外估计也只是宣称,帝后夫妻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小吵怡情。” 萧江沅听出些许不对:“那么,真实的起因是” “还不是因为谯王?”杨思勖叹道,“说起来谯王也真是命苦,若依照长幼,早年太子之位本该是他的,可偏偏皇后容不下他。他去了地方之后,还被勒令,不得诏令不得返京。堂堂大唐皇子,大家如今的长子,竟落得这般下场。” “此番南郊祭天,各地刺史与宗室都返回了长安,却迟迟不见谯王莫不是,皇后连召谯王回来的敕书都压下不发了?” “可不!大家起初不知道,可直到后来都没见到谯王,这才觉出不对。知道是皇后压下了敕书,大家当时气得不行,便去找皇后兴师问罪了。后来见我们人多累赘,便只留下了安乐公主,剩下的全赶了出来。” 萧江沅细细地想了想,低叹一声:“果然他们也不例外” 杨思勖不解道:“贤弟此话何意?” 萧江沅淡淡一笑:“阿兄是不是以为,圣人这气生得甚是诡异?” 杨思勖点了点头:“平日里,大家那般宠爱皇后,听之任之,毫无限制,而皇后又不是第一日反感谯王了,怎么偏偏这次,大家就发了这么大的脾气?难道是忍无可忍了?” 萧江沅忍俊不禁:“圣人哪里是气皇后身为嫡母,却容不下谯王这个长子?他气的是,向来由皇帝画日画可,中书省几度草拟,尚书省几番审核,再由门下省发下的诏书敕令,竟也有一日,也能被皇后压下了。” “可当初则天皇后做得可比这个严重多了。”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则天皇后乃是因天皇病体孱弱,代为处理朝政,画日画可也都是由则天皇后代笔,则天皇后说的便是君命。可眼下圣人正当壮年,身体也不曾有过什么大的疾患,根本用不到皇后来代政,虽也让皇后垂帘听政,却也不过是给一个议政的权利罢了,该如何做主,还是圣人说了算。” “也就是说,大家气的是皇后的僭越?” “不仅如此。阿兄再想想,即便皇后亲自去了门下省,可皇后终究只是皇后,门下省的官员怎会如此乖巧地听她号令,连个话风都不透露给圣人?” “对啊,皇后这样做本就是不对的,门下省官员大可回绝,即便当时可能权势所逼,事后也该禀告给大家,以求定夺才是”杨思勖沉思了好一会儿,脑中才灵光一现,他一脸恍然地要对萧江沅说话,却一时仿佛话太多,都噎在了嗓子里。 萧江沅一直耐心地等杨思勖想明白,此刻见杨思勖如此,她浅浅一笑,为杨思勖倒了一杯水,边递过去边道:“几位宰相里,有皇后的人。” 大唐开国以来便是群相制,故而宰相向来不止一个。 “对!”杨思勖喝过水,终于说了出来,“而且,那个人听皇后的,却不听大家的!” “倒也不全是,只是若让他在圣人与皇后之间选择,他会更倾向皇后罢了。”萧江沅颔首道,“圣人身为李唐的帝王,最忌惮的莫过于此了。” “那大家又何必此前那般纵容皇后?” “此后只怕也不会有太多改变,除非皇后再度触及他的逆鳞。”见杨思勖皱眉,萧江沅解释道,“圣人给皇后权力,那是爱重和承诺,皇后要图谋权力,那便为圣人所不容了。” 杨思勖恍然地点点头,再无话可说。萧江沅则为自己也倒了一杯水,热气氤氲中,她眸波轻漾着,似从这清澈见底的水中,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良久,她才心下一叹——这,便是帝王夫妻。 与此同时,蓬莱殿中,李裹儿忐忑地望了望立在窗前的李显,又看了看端坐在席上的韦皇后,不觉又是害怕又是心烦。她叹了好几口气,才终于鼓起勇气,嗫嚅着道:“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啊” 见李显僵硬的背影多了几分松缓,李裹儿忙凑了过去,挽住父亲的手臂,讨好地道:“阿耶,阿娘不就是不想让李重福回来嘛,可又想不到什么别的办法,这才出此下策的。有什么好生气的,难道阿耶有裹儿还不够吗?” 李显本来已经有些消气了,可一听女儿言语,又不禁愠怒起来:“你口口声声唤兄长名姓,岂不知这是无礼不敬?” 看到父母失和,李裹儿本就十分不开心,见自己好声好气地哄着的阿耶,不说像往日那样笑笑吧,竟然还对她发脾气,她委屈的同时,不由也生起气来。她哼了一声,松开李显的手臂:“裹儿是无礼,是不敬,因为裹儿自小生长在穷山恶水,不知道什么叫礼仪!” “你”李显抬手指着李裹儿,默然了半晌,终还是甩袖放下。 这时,韦皇后站起身来,似整理好了情绪,缓缓走到李显身边,万福一礼。 李显侧眸看了一眼,脸色稍缓:“皇后不必多礼。” “妾自知有罪。”韦皇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觉得这副身影一望而去,甚为可怜,“承蒙圣人看重,妾方能垂帘听政,这已经是僭越了,妾实在不该得寸进尺,竟做出此等错事,还望圣人宽恕。” 见韦皇后如此守礼,更有几分淡漠疏离,李显反倒不自在了:“皇后你何必如此?” 韦皇后缓缓抬起头,看向李显,双眸之中竟满含热泪:“一切都是妾的不是。怪只怪妾一直以为,圣人纵然冠冕衮袍加身,也还是房州时的七郎。” 李显望见韦皇后的眼泪,心立即便软了,语气也温和了许多:“我自然还是,却怕皇后已非故人了。” “圣人以为什么?”韦皇后上前一步,逼近了李显,“我不杀李重福便已是看在圣人的份上,他毕竟是圣人的骨血,所以我才只求他外放,从此再也不要回来。可是圣人思子心切,便全然不顾我的感受了。即便到了现在,我也还会经常梦到大郎和仙蕙我怎么了?我不过是不想看到罪魁祸首一朝得逞,夺去本属于大郎的一切!我只要一想起大郎和仙蕙,我就” 韦皇后一时哽咽住,掩唇低头无声流泪。李显当即也不顾李裹儿还在,忙伸臂拥住妻子,叹道:“你怎能这样想呢他现下是长子又如何,你与他向来不和,我怎能不顾及你,去立他做太子呢?只是二郎终究是我的亲生儿子,我自然会想念他,但也不过是想见见罢了。” “圣人若是想见儿子,宫里现成不就有一个么?”韦皇后埋怨道。 李显无奈失笑:“四郎这小子我都快看腻了。每日见到他,我就不得不担心,日后大唐若是交到了他的手上,该变成什么样啊。” 李裹儿闻言道:“阿耶,你不要裹儿做皇太女么?” 李显瞪了李裹儿一眼,终是绷不住,叹息着摇头笑了笑:“你日后还是多跟四郎亲近亲近吧,让他多念着点你这个阿姊的好,日后没准也能封个镇国公主。” 李裹儿不甘道:“四郎他凭什么?” 李显用手指点了点李裹儿的额头:“就凭他是你阿耶现在,除了二郎之外,仅剩的儿子了。” 李裹儿推开李显的手,皱眉道:“祖母不过一介商人之女,尚能君临天下,儿是大唐皇帝之女,为何不能?” 李显的神情肃然起来:“你祖母的父亲周国公,微时做过木材商人,若非如此,哪来的雄厚钱财为我大唐高祖效力?你祖母是开国功臣之后,你祖母的母亲更出身于弘农杨氏,昔日太宗皇帝燕太妃还是你祖母的表姊,你祖母的出身,哪里如你说得这般卑微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8章·帝后失和生危机】② “那也比不得一国公主尊贵!”李裹儿哼了一声道,双手拉住父亲的衣袖,“阿耶,为什么祖母可以,我就不行?” 李显见女儿如此不懂事,回想了一下这几年,终是狠了狠心,厉然道:“你够了!你大兴土木,卖官鬻爵,娇横跋扈,欺凌储君,这些我都能容你,在我有生之年,你也会是最受宠爱c最尊贵的公主之一,但若你日后还是不知足,继续觊觎皇位,别怪我不念父女之情!” 从小到大,阿耶从未对自己这般严厉,李裹儿一时被吓呆了,半晌过后才抽泣出声,像一只被大雨淋湿的孔雀,耸拉着头,缓缓松开了手。 韦皇后也没有想到李显会这样。李显与自己多年夫妻,自然总有意见相左甚至吵嘴的时候,可是一直以来,他待这个女儿都是如珠如宝,眼下却为了皇位,竟六亲都不认了。韦皇后抬眸定定地看着李显,唇边有一抹冷笑一闪而过。 李显只是想震慑一下女儿,让女儿知道害怕,从而懂起事来,可一见到女儿的眼泪,他方才还坚硬的心墙便溃不成堤了。可他才刚训斥过,一转眼又去哄,难免让女儿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以后还是我行我素,便只好强忍着端着,眼神却泄露了他的心思。 韦皇后何等了解李显,一见李显如此,便恰到好处地柔声道:“裹儿也是担心四郎日后担不起大唐重任,一心想为你这个阿耶分忧,你倒好,怀疑我也就罢了,连女儿都不放过。” 李显虽心知这根本不可能,脸色却还是缓和了许多。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擦了擦女儿脸上的泪花,温柔地微微一笑:“好了,不许哭了。你若真是一片孝心,想为阿耶分忧,你就乖乖的,守好你作为公主的本分。这些个儿女当中,阿耶最是疼爱你,你可不要让阿耶伤心难过啊。” 见女儿抽了抽鼻子,一脸委屈却仍是点点头,李显稍感欣慰,便让女儿下去休息了。回头见韦皇后眼角尚有泪痕,他不觉想起了身在房州的时候。那时他们相依为命,每次母亲派人来看过他之后,他们都会抱头痛哭,可刚到次日,妻子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为整个家操劳起来。 他的妻子比他心志坚毅,性格刚强,或许也比他更适合做皇帝,但是李唐皇族却再容不下一位女皇帝了。若再出现一位,那可就是灭顶之灾了。他毫不怀疑妻子有朝一日登临皇位之后,定然会对李唐皇族赶尽杀绝,他的妻子绝对做得出来。届时,大唐多年传承的祖宗基业,可就断送在他手里了。 他好不容易复周为唐,成为中兴之君,怎能再成为亡国之君? 而他对妻子毕竟是有过承诺的,妻子陪自己一路走来甚为不易,所以在他有生之年,她想要的c他能给的,一分不少都会给,即便他有一日死在了她前头,也会为她留好后路,只是这皇位断然不能。 情爱与责任,原本就是两回事。 见丈夫这般怔怔地看着自己,似陷入了某种思绪里,韦皇后心下冷笑。自己与他同甘苦共患难,为了保住他的位子,连亲生的儿女都豁出去了,如今却换来了什么?这么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到头来还不是貌合神离? 果然在男人的眼中,什么都不如权力重要,皇位更是把得死死的,生怕被人抢去。这几年来,纵然他给了她众多的权限,可当她真的握紧手来,却仍是一盘散沙。从前,她还可以拥有他的心,可从今往后,她只有冰冷的权力可以依靠了。 眼下她做皇后不过数年,根基还未稳,所有对于地位的提升,不过急功近利,站不住脚,这一点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她还得把握住李显对自己多年的习惯,也不用他待自己再好些,只要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就好,如此再过个十数年,她便追赶得上昔年武曌为皇后时的权势与威望了。 到时候,她的这个丈夫也就不用存在下去了。 她的内心泛着寒凛的微芒,表面却柔情婉转地垂眸转身,果真让李显回过了神来。李显一时情不自禁,便从后面抱住了妻子,低哑着嗓音道:“若我们再有一个儿子便好了” 韦皇后的声音虽轻,却仿佛一只翻云覆雨手,撩拨起了李显的心弦:“却不知现下还来不来得及” “当然来得及” 纱帘轻薄而飘渺,重重叠叠,无风自舞,像天波浩淼间一团氤氲的雾气,颜色却不清冷,反倒泛起了烟霞般旖旎的色彩。 他们再度相偎相依,热烈过后,却相背而眠。他们以为对方早已睡了,却实则两人都是半睁着眼,沉吟到天明。 汤泉宫南依骊山,北面渭水,草木尚且青翠,水汽升腾,化为袅袅烟波,笼罩着遍布山上的各处宫殿与屋舍,宛如仙境一般。殿宇十分错落有致,因依山而建,便仰仗了许多天然景色,有的宫殿背靠参天古木,有的屋舍陷在一片嶙峋的山石之中,还有的亭台楼阁则仿佛被树木簇拥着凌然而起,只教人觉得,一入汤泉宫,所见皆是宛若天成。 萧江沅跟在李裹儿身后,将四处景色尽收眼底,一时间物是人非之感尤为浓烈。 骊山汤泉向来是帝王避寒之所,一到冬季,只要条件允许,没有一个皇帝不想离开那寒冷的长安,跑到气候温润的这里来,武曌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勤奋于朝政,又有些懒得挪地方,故而来的次数不多。她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萧江沅还曾偷偷地在帝王专用的星辰汤里泡过脚,此番却没有机会了。 感慨过后,她不禁有些发愁。这骊山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来的,她能跟来更是不容易,可是各个有名字的汤,那都是贵人用的,李裹儿的汤,她又不想用,而供诸命妇和宫人们用的长汤,则时时刻刻都有人,她实在没办法赤裸着跟她们凑到一起。 难道她要成为一行人中唯一一个,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的人么? 她c不c甘c心。 好在这骊山本是天生汤泉,即便建了宫殿,估计也没有将所有的汤泉都囊括其中。等到了晚上,她跟杨思勖打声招呼,便到四处找一找,反正圣人在这汤泉宫,总要待个十来天的,她夜夜去找,总能找到的吧。 若真的找不到,那她便认了,且从此以后再不来骊山。 上至天子,下至百官,众人的仪仗连成一条长龙,自汤泉宫门口,沿着山路而下,蜿蜒摆尾。彩旗迎风而舞,羽扇在疲累的宫人手中显得颤颤巍巍,忙碌的各色身影往返穿梭于汤泉宫的门口,竟显出几分兵荒马乱之感。 相比较而言,贵人这边就惬意多了。他们各自分布在四周的亭台楼阁上,像年纪偏大的李显夫妻c李旦c太平公主夫妇及上官婉儿,就在一座阁楼上围坐饮茶,而像相王五子c李裹儿等年纪较轻的,则往往在亭台上临风而立,一边舒缓着刚从严寒中解脱的身体,一边看似和和气气地聊天。 温王李重茂一直低着头立在李裹儿身后,见李隆业走过来,心中十分欢喜,刚想凑上前去,就见阿姊的眼光冷冷地扫过来,抬脚迈出的那一步便立即收了回来。 这样明显的小动作,别说是相王五子,随便找来个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李隆业有些诧异,李裹儿平日里待这小子还算不错,今日怎么变成这样了? 李成义和李隆范视而不见,循礼拱手,便再不理会。李成器则转过头,本以为会与三弟相视一眼,交换下想法,却不想此番三弟并没有与自己心照不宣。他不顺着三弟的眼神看过去,也知道是谁站在那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9章·温泉水滑洗凝脂】① 黄金票满500之加更 李隆基的目光从他走到这亭里,便黏向了李裹儿身后的另一个人,其他的他虽也注意到了,却毫不在意——那与自己何干?只见那少年一身浅绯色圆领常服,一脸标准的微笑。他虽一直十分守礼地垂着眸,哪里也不多看,李隆基却仍是觉得,自打进了这里,自己就被看透了。 那晚他从萧江沅的处所离开,便一直在反省。情场之上,他向来所向披靡,哪里尝过失败的滋味?他想要的女人,哪一个最终没落入他的手里?可为什么那夜求婚失败了呢?他思来想去归结为,自己终究还是一个有尊严的男人。 人家先是岔开话题,后又宁愿认自己为主,也不肯随他所愿,百般拒绝,他若再坚持,那不成了求么?他堂堂大唐王子,天皇子孙,王孙贵胄,将来还可能成为大唐天子,难道还缺她一个女人了? 就算是缺吧,当时也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强求的意味,那样有何意思?先放放也好,人家现在毕竟还没想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他的求婚又那般突然,且看起来十分不正经,她不肯也在情理之中。他是一个心胸宽广的男人,他愿意放开手,给她时间——她不是也说了,等事成之后再说么? 若大事不成,他与她皆是板上刀俎,生和死都由不得自己,又怎能妄想太多未来?如此一想,他觉得自己越发理解她的想法了,且随她去便是。 她总有一日会答应他的,他对此感到十分自信。 人一旦自信起来,就会显得比往日夺目,自有一股朝阳般的气质,悄无声息地便感染了众人。 见李隆基一副开心的模样,李裹儿蹙了蹙眉。见不远处阿耶所在之楼阁开着窗,正对着此处,阿耶一抬首便能看到自己,她虽不情愿,却仍是点了点头,表示回礼。 李裹儿不开口,相王五子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李成器毕竟是长子,几个人在一处总不能太尴尬了,只得温和地道:“敢问公主,驸马现下可好些了?” 李裹儿“嗯”了一声,道:“驸马身体娇弱,比不得有些人。” 李隆业当即就不乐意了,刚要说话,却听一直闷不吭声的萧江沅开口了:“吐蕃的勇士们着实健壮得吓人,奴婢听说杨驸马只是肩膀被其撞了一下,晚上回家后一看,肩胛之处竟全都青紫了,直到现在还未消退。” 李裹儿当即回过头去,本想怒视一下,可一对上萧江沅淡淡的目光,她就忍不住收敛了,心下还不禁暗叹,面对萧江沅,她怎么总是这般怯懦,太不像自己的为人了。然而她也知道,这个连她自己都改变不了。 李隆基的视线在萧江沅和李裹儿的身上绕了绕,笑道:“萧内侍说得是,那日我的月杖与吐蕃球手的月杖碰到一起的时候,我也觉得虎口一震,若不是拼着手臂抽筋也要握紧,那月杖便要脱手了。” 气氛缓和了许多,话题也从凌厉的针锋相对,转到了吐蕃在大唐出的笑话上。李裹儿听得有趣,却懒得插话,便放任李重茂去聊,只是每每在李重茂聊得兴起的时候,突然咳嗽一声,或者冷哼一声,搞得李重茂战战兢兢,最后竟自己决定不聊了,又回到阿姊身后。 李隆业真是恨铁不成钢,却又不能表露出来,那神色压抑得简直快扭曲了,这时,薛崇简来了:“可算上来了,你们在聊什么?” 见李裹儿不搭话,李隆基便也不再看她,笑道:“不过是吐蕃轶事而已。我倒想问问你,今日怎的没有随姑母一块上来?” “我毕竟不是你们,天生的皇族血脉,还是乖乖守着本分为好。”薛崇简说着瞟了李裹儿一眼,若有所指地一笑。 “你!”李裹儿又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薛崇简言语中的讥讽,当即便伸手抽了李重茂一记耳光,转身便要离开亭台。 “你站住!”李隆业忍无可忍,大喊了一声,引得亭外众人纷纷侧目。 李裹儿根本不听他的,可刚一迈步,便觉手臂一紧,转头一看,竟是被李隆业扣住了。她立时一怒:“你敢对我无礼?!” 李隆业干笑道:“这就叫无礼了?那你方才手打亲王,岂不是要叫谋反了?” “五郎!”李成器的眼波肃然一横。李隆业虽收敛了神色,也闭上了嘴,紧抓着李裹儿手臂的手却仍是没松。 李隆基心下暗叹一声,刚要开口,便听薛崇简道:“我还从未见过公主打亲王,那亲王还是自己的弟弟,真是叹为观止,寻常人家的阿姊只怕也不会如此,我大唐公主果真不一般!” 李裹儿反唇相讥:“别忘了你阿娘也是大唐公主!” 薛崇简轻笑一声:“那又如何?我是在夸赞咱们大唐公主‘不一般’,家母乃是镇国公主,又曾立有大功,当然不一般。只是这‘不一般’也是分上中下等的,有的人一辈子也别想企及家母的高度。” 李裹儿当即便要过去,反正这里的人没一个敢还手的,她且先让自己畅快了再说。可李隆业将自己的手臂禁锢得太紧,她不由气急道:“你放手!” “我不放!” “你敢不放!” “我当然敢!” 两人这样一拉一扯,便移到了亭台边上。亭台距离地面尚有三十余级台阶的距离,其余众人怕他俩摔下去,让本来可大可小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忙上前去拉,结果却遭到了李裹儿更加强烈的反抗。 不知是谁脚一滑,率先摔了下去,亭台上的人群便如大堤开闸一般,尽数涌了下来! 李成器身手不差,便一手抓住了旁边蜿蜒的藤蔓,一手抓住了平生只读圣贤书的四弟李隆范。李成义自小学武,一个翻身便从台阶旁安然落地。李隆业和薛崇简都被李裹儿死死地拽着,三个人便缠在一起滚落下去,好在垫在最低下的乃是李裹儿身边的宦官,他们虽各自都受了些磕碰擦伤,却都没有大碍。 李重茂早在众人围上去拉架的时候,就被挤到了最外面,此刻便仅剩他一人还在亭台之上。他一脸惨白地看着亭台下乱成一团的人,手脚都不禁发起抖来。 此番这么大的动静,李显他们再如何淡定,都要出来看看了。刚走到这里,他们都愣了一下,早已练得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此刻都流露出惊慌之色。 李显尚愣愣地说不出话,韦皇后已经一脸焦急地张罗人马过来把贵人们都扶起来。太平公主发现儿子所在之后,便急急着人去寻了医者过来。李旦的脸色是最沉重的,他定定地望了躺着的幼子一眼,又抬眸看了看已经围过来的长子c次子和四子,却唯独不见三子。 这个时候,他跑到哪里去了? 李成器淡淡地看了看四周——三郎不在,萧江沅也不在,三郎必然是去救萧江沅了,此时他们二人却是去了哪儿? 他的目光最终投向了亭台右侧的天然树丛。 亭台左侧是青石地面,右侧则为天然树丛。树丛簇拥着亭台,藤蔓缠绕着雕栏亭柱,本是多么惬意而意境幽远,如今除了李成器,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 树丛之中,李隆基仰面朝天,悠然自得地躺着。 萧江沅一直被他紧紧地揽着,又是一点都没伤到,却不知道他伤到哪里没有。她本想等起身离开树丛之后,暗自观察一下,却不想李隆基看起来丝毫没有要起身出去的意思。若是平日,她也懒得出去,只是现在她整个人都在李隆基身上,想挪动一下地方,身上的手臂就会立时一紧。 她想了想,终是打算开口喊人。李隆基虽一直注意聆听着外头的声响,却仍是立刻发现先机,当即一个翻身将萧江沅压在身下,一手捂上了萧江沅的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9章·温泉水滑洗凝脂】② 他刚抬头看看外头的人有没有发现动静,却忽然一怔——手下是萧江沅温热而湿润的呼吸,还有她柔软的唇。 他缓缓转头,便迎上了她淡然无波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萧江沅始终淡淡的,面不改色,一副理解李隆基做法的表态,对于两人肌肤上的接触,也觉得如此情景之下理所当然,李隆基的目光却蓦地深了。 他定定地看了萧江沅半晌,一点点地倾身靠近,却在鼻尖即将碰触到萧江沅的鼻尖之时,皱眉闭上了眼。这女人的神情能不能稍微娇羞一点,或者表现出几分不自然,这才是正常的反应把?她这样一副无害又无波的样子,让他怎么下得去手! 他立即转头面向一边,轻咳了一声,道:“不许出声。”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萧江沅的回应,他有些烦躁地回头看她,却见她冲自己眨了眨眼。他这才想起来,不是自己让她不要出声的么? 他手背掩唇,脸色变了变,刚想说什么,便听身侧不远传来些许细碎的声响,似有人走了过来。萧江沅也转眸看去,眸光先是幽深,却转瞬恢复了淡然。枝桠下流动着的是碧色的裙摆,这种时候,还有谁能找到这里来,除了那人之外,她不作他想。 见临近的树枝被一只纤纤玉手撩开,那人马上便要走出来,李隆基心下一凛。且不论此刻他与萧江沅的姿势落在外人眼里,定然是不忍直视,单说外面发生那么大的事,他却躲着不见人,若没有个恰当的理由,就很难说得过去,李显是一关,阿耶更是一关。 可一见到上官婉儿有些呆怔的模样,李隆基也想不到别的什么,只得干脆顺势而下。他左手撑在地上,让自己和萧江沅拉开些距离,右手正捂着萧江沅的嘴,此刻也顾不得萧江沅是否开口,只得松开右手,向上官婉儿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他没想到,自己才刚一松手,萧江沅便也转头看向上官婉儿,同时比了一个同样的手势。两人动作如此吻合,看得上官婉儿又是一怔。 不久之前,上官婉儿随李显等人走出楼阁,便见如此大乱场景,李显他们自然担忧又心急,她更是如此。萧江沅自从出发来骊山,便一直跟在李裹儿身边,此刻李裹儿尚且如此,她身为内侍,别说受的伤要严重许多,此后获罪也是必然。 她不动声色地四处寻找了一番,竟没有看到萧江沅的身影。见李成器等人都在,唯独李三郎不在,她不禁想起了麟德殿前击鞠那日,便缓缓退出人群,打算到亭台附近再找一找——跟李裹儿牵扯上的事,向来一团乱麻,她自然离得越远越好,反正此时此刻,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她起初是没有注意到树丛的,而是想他们是不是躲到了台基之后的某处,却遍寻无果,这才沿着亭台的台基,辗转找到了树丛。 刚一找到他们,便见到了这一上一下甚为暧昧的姿势,她始料未及,这才失了往日的淡定。萧江沅向来情感内敛,表达更内敛,而内敛的表现往往会让人看错含义,所以上官婉儿起初也不过是猜测。依凭萧江沅往日的性子,她其实并不肯定,眼下却见到了这等场景。 紧接着又见他们如此同步,她便更惊讶了,面上却并未表露,而是温婉一笑,走到李隆基身边跪坐,轻声道:“原来临淄王也与妾身一样,不想掺和这麻烦事。” 李隆基心知上官婉儿来到这里是为了找谁,却不拆穿,笑道:“倒也不是很麻烦,此事五郎也有错,还连累了表弟,圣人看在家父和姑母的份上,定然不会怪罪,我们这些劝架的就更不会责怪了。此事便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仍是一团和气,只是可怜那些奴婢,既受了伤,也要吃些苦头了。至于三郎”李隆基又一翻身,坐到了地面上,拍了拍自己的左腿,道,“虽无心,也无力。” 萧江沅重新获得自由,本是悄悄松了一口气,一听李隆基这么说,当即心便悬了起来。她转头定定地看了一眼李隆基,发现他说得轻描淡写,神色更是云淡风轻。若是别人,她便要怀疑是否说谎了,但此刻是李隆基,她竟莫名地相信。 她立即膝行到李隆基左腿处,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靴子,便要掀开裤腿,手却被什么东西猛然一击,本能地弹了开。她怔了一下,没有看向李隆基,反倒是朝不远处的地面上看去。落在地上的一枚弯月形的雪白玉佩,雕刻着简单却古朴的花纹,缀着绛红色的流苏,看着有些旧,却仍不是俗物。 这玉佩打得手真疼。萧江沅腹诽了一句,便将玉佩捡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双手奉到李隆基面前:“大王,您的玉佩。” 李隆基见方才自己情急之下,扔出去的竟是这个,脸色大变,一手便将玉佩夺了回来,来来回回检查了数次,发现果真没有损坏,才长舒了一口气。 萧江沅心下暗叹了一声,垂头拱手道:“都是奴婢的不是,还望大王莫要怪罪。” 李隆基立即便反应过来,现下上官婉儿还在呢。他轻笑了一声,摆了摆手:“无妨无妨,你下次这么做的时候,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免得我不习惯,可什么都扔得出去。”说罢转头朝上官婉儿一笑,“让昭容见笑了。三郎的毛病颇多,这便是其中一个。” 上官婉儿淡淡一笑:“大王这玉佩,好像很重要。” 李隆基点点头:“是挺重要的。” 上官婉儿:“” 萧江沅心下微微一笑——若是正常人,在人家那么说的时候,都会直接把这玉佩重要的原因一并说出来,她这阿郎倒好。 “方才自亭台摔下的时候,似撞到了一块石头,这左腿便动不了了,也不知是骨折还是什么。”李隆基将话题牵引了回来,“外头的事,圣人自会秉公处理,三郎在与不在都一样,若是出去了,只怕还要被阿耶骂,倒不如先躲着好了,正好这腿也容不得我出去。外面就已经够乱了,先让医者看安乐公主吧,我是不急。” “大王如此明事理,圣人若是知道了,必当欣慰,或有厚赏。”上官婉儿的意思便是,他此刻受的委屈必不会白受,她会回去向李显禀明,必然不会让他的伤因此恶化。 李隆基闻言则心下松了口气。看来上官婉儿只是怀疑自己左腿的伤,并没有因刚刚自己掷玉的动作,想到别的什么,他便十分感激地拱手道:“多谢昭容。” “大王不必客气,不过是举手之” 李隆基忙伸手打断道:“昭容此后唤我‘三郎’便好。” “若我不唤,三郎是否便要让我‘不必客气’了?”上官婉儿与李隆基相视一笑,再不多言。她细细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道,“此事已无大碍了,我这便出去唤人。”说着敛裙起身,刚转身迈步,便听萧江沅道:“奴婢与昭容一起。” 上官婉儿脚步一顿:“也好。” 李隆基在萧江沅开口的时候,便瞥了她一眼,在她们一同离开的时候,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们的背影,看了好久。待她们的背影完全被树枝挡住,他才勾起了唇角。 方才他们三人之间,可真是各有心思,难猜难解。虽说萧江沅一直在帮着自己,可是她与上官婉儿之间似有似无的关系,仍是让人不得不在意啊。 这边李隆基心思深沉,那边上官婉儿出了树丛便停下,浅浅一笑:“你这是怕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说是邀功实为加害?”见萧江沅但笑不语,接着道:“我若是真有此意,方才便直接唤人进来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我知道。”萧江沅淡淡道。 “那你跟着我出来做什么?” “”萧江沅总不能说,她是怕一旦树丛中又只剩下他二人,根本不知李隆基还会做出什么来吧。 见萧江沅不答,上官婉儿也不强求,只是轻叹了一声:“我怎么都没想到,你千挑万选,宁缺毋滥,最终择的新主却是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9章·温泉水滑洗凝脂】③ 点击过5000之加更 萧江沅没有否认,却也没承认,而是反问道:“昭容竟不觉得,临淄王与奴婢是私情?” 上官婉儿轻笑了一下:“你哪来的情?” 萧江沅不解道:“难道奴婢不能有情么?” “不是不能,而是即便有,也不会亦不能是男女之情,因为你想要的,注定与情爱无关。”上官婉儿轻叹道,“那是世间最靠不住的东西了,天皇与则天皇后如此,当今圣人与皇后亦是如此。” 萧江沅叹道:“帝后夫妻,本就鲜少用情分来说话的。” “这一点,你倒看得清楚。” “则天皇后言传身教,奴婢不敢不清楚。” “难不成也是则天皇后言传身教,让你选择了李三郎?” “临淄王有什么不好么?” “安国相王庶出三子,非嫡非长,眼下也没什么机遇,让他能像太宗皇帝那样,让人看出‘贤’之一字来,他凭什么?” 萧江沅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夜在她的房里,有位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郎君,曾许下毕生的志向。一时心潮又如那夜般澎湃起来,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他有的时候真的很像则天皇后。” 上官婉儿忍不住笑出声来:“李三郎若是知道这个,不知是何感受。” “知道了又如何?往者已矣。”萧江沅此时已经可以十分平复地说出武曌的死亡了,“大唐的未来,自然掌握在年轻一代的手里,至于会不会轮到他,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留下的江山不衰败,谁做皇帝都好。” “你还是不明白啊”上官婉儿却不说下去了,迈步迎上焦急的李隆业,“临淄王摔在了树丛里,左腿伤到了,眼下正动弹不得。” “什么?!”李隆业顾不得自己身上还有擦伤未曾处理,赶紧朝树丛奔了过去。 与李成器等人相互见礼之后,上官婉儿便徐徐朝李显走了过去,果真言出必践,还美化了几分李隆基。李显当即便派出了一位侍御医,去看看这个懂事的侄儿。萧江沅则一直跟着上官婉儿,待见到神色破天荒十分阴沉的李裹儿,便默默地退到了她身后。李显转眸,见萧江沅一身虽凌乱些许,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微微皱了皱眉。 自这一日过后,李裹儿竟真的开始乖巧起来,行事尽管一如从前娇横跋扈,却再未触及李显的底线。李显是何等疼爱这个女儿,见她终于懂起事来,高兴之余大肆恩赏,差一点把之前李裹儿求而未果的昆明池都一并赏给了她。 说起昆明池,李显便更高兴了,此番他为何没能赏赐出去,还不是因为这个女儿主动请辞么?昆明池不能赏了,总要有别的什么替换上,在这骊山之上,李显想来想去,唯独帝王专享之星辰汤可以与之媲美,能得女儿欢心了。 帝位他不能给,但是权力之外,皇帝能够享受到的一切,他还是愿意全部奉献给女儿的。 李裹儿这回倒没推辞,还带着萧江沅一同来到了星辰汤。 星辰汤乃是露天的,四周是天然石块堆砌成的围墙,旁有一棵老松,树荫极大,若在夏日便可遮拦日光,若是冬季便能抵挡雪花。可惜骊山这里的冬季是不会下雪的,不然汤泉与山石,青松与白雪,那样的景致该有多美。 萧江沅正歪头凝视着这棵老松,便听李裹儿笑道:“阿沅也一起吧。” 转头见李裹儿双颊泛着剔透的微红,肤若凝脂,萧江沅不禁心下暗叹,卿本佳人。 李裹儿斜倚着池边的山石,单手托腮,笑盈盈地望着萧江沅。她知道萧江沅是一定不肯的,她也没真的打算,让萧江沅也入这星辰汤中来,便道:“罢了,你自己去玩吧。” “那公主这里” “他们离得又不远,我需要什么,唤他们便是了。你且去吧。” 萧江沅长揖道:“多谢公主,奴婢告退。” 望着萧江沅离去的背影,李裹儿低低地道:“这星辰汤本就只能进一个人。” 萧江沅边走边叹,李裹儿让自己离开,本意是让她也寻一处汤泉,好好地享受享受,可这几夜她不是被李裹儿叫去,便是被杨思勖缠住,竟没腾出一点时间,去寻寻那野汤泉,眼下有了时间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瞎逛,终究泡不了。 而这一日她有些疲累,便也懒得去寻了,还是回房睡一觉得好。她刚走到住处,便见李隆基背着手立在门口,不知已来了多久。 李隆基并未骨折,只是那日摔落之时,十分恰好地撞到了几处穴道,导致左腿血脉闭塞,这才动弹不得。这几日经过了针灸推拿,早已好了大半,再休息个几日,便能恢复了。 萧江沅规规矩矩地向李隆基长揖,一声“阿郎”还未唤出口,便觉手腕一紧,下一瞬已经被李隆基拉着跑了起来。 皓月当空,夜幕低垂,繁星如许。这个时候,除了巡逻的禁军,大部分人不论地位高低,都在享受着汤泉的舒适与乐趣,且大唐子民向来最爱热闹,单间的汤泉是没有太大意思的,便都各自聚成了堆。一时整座汤泉宫,竟有大半都是空的。也多亏了如此,李隆基和萧江沅相携奔跑的身影,才没被人看到。 李隆基拉着萧江沅蜿蜒而上,将那宛如万家灯火的汤泉宫都抛在了脑后。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萧江沅只觉得心胸畅快,所思所想皆变得旷达起来。 直到一处僻静的丛林,李隆基才停了下来。萧江沅四处看了看,一时怔然——在那群树环绕之处,不正有一汪小小的汤泉? 这时,一个包袱被李隆基抛到了自己手里,萧江沅低头去看,又是讶然。 李隆基扬唇一笑:“布巾和换洗的衣服都是现成的。这里有我把守,你且尽情去泡便是——不许行礼来谢。” “那阿郎想让奴婢如何来谢?” 李隆基俊眉一扬:“我让你如何,你便如何?” 萧江沅不上钩:“总要奴婢力所能及才是,这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奴婢是摘不下来的。” 李隆基轻哼一声,扭过头去:“区区小事,谁用你谢?” “那奴婢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萧江沅说着,便将包袱放到汤泉边,开始解开衣带。刚要将外衣脱下,她便听李隆基喝止道:“你就这么脱了?!” 萧江沅动作一顿,一脸淡然地退下外袍:“那奴婢应该怎么脱?” 李隆基道:“我是说我还站在这儿呢,你就开始脱?” 萧江沅忙垂首一礼:“那恭请阿郎离开?” 李隆基怒道:“你不会平日里当着杨思勖的面,也这么干脆地脱衣服吧?” 萧江沅这才明白过来:“那请阿郎转过身去?” “这还差不多!”李隆基说着便背过身,“若让我知道,你在其他男人面前也这样,看我不”说着忽然想到,自己干嘛要背过身来?别的男人不能看也就罢了,自己当然是可以的。然而现在晚了,他想转回身,也实在拉不下这个脸面了。 “阿郎不必担心,奴婢女子身份不可泄露,自然只在阿郎面前才会如此。”萧江沅微笑道。 听着身后的水声,李隆基本是不觉得无聊的,可自己总不能一直傻站着,便捡了些柴火,燃起了一座小火堆来。他本想没话也要找话地聊聊天,可当他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共同话题,开口之后,却听不到身后有任何的回应。 他轻唤了两声,还是没有回应,便立即转身,见萧江沅还在,先是松了一口气。他起身缓缓走到汤泉边上,竟不知为何不愿往下看,而只是极快地瞥了一眼萧江沅泛着嫣红的脸,随即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 可不能在汤泉里面睡觉啊,若是一会儿醒不过来,他该如何是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0章·长安上元夜狂欢】① 李隆基正动着不老实的心思,忍不住又朝萧江沅的脸望了一望,却见她眉心先是一蹙,然后缓缓睁开了眼,抬眸便对上了自己的目光。 此时李隆基就站在这一汪汤泉边上,唇角暧昧的笑意还未褪去,活脱脱一个意图不轨的登徒子。萧江沅却只淡淡地眨了眨眼,道:“阿郎对府里的女眷,也经常会这样?” “当然没有!” “那么阿郎便是对宦官或是男眷这样了?” “” 见李隆基手背掩唇咳个不停,萧江沅摇摇头,轻叹一声道:“那日相王对阿郎如何?” 萧江沅说的那日,自然是李裹儿和李隆业等人滚落亭台那日。她随上官婉儿出来的时候,便望见了李旦略显沉敛的面容。 “阿耶还好,见我果真受了伤,脸色就好看多了。不过”李隆基想了想,终是没有说下去。 那日李隆基被抬回到相王别业之后,李旦便叫了韩医师过来,检查出儿子确实与侍御医说的状况一样之后,他的脸色才算是真的缓和下来。他却仍是沉声道了一句:“此事因你而起,却是五郎替你受伤,你便是这样做兄长的?既然你这几日不能出门,那便每日抄十卷佛经吧。” 李隆基自然欣然接受,毫无半点抗拒,如一只温顺的绵羊。 其实即便他不说,萧江沅也能想到个大概,却仍是想问一问。毕竟经历了那场马球赛之后,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缓和了许多,至少看起来像一对真正的父子了,她以为,此番怎么都该没那么糟糕,却还是太过乐观了。 她刚想说些宽慰的话,便听李隆基道:“你呢?” 萧江沅回想了想,垂眸一笑:“奴婢无妨。” “圣人竟然没责罚你?” “他想责罚来着,被安乐公主拦下了。” “然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萧江沅轻描淡写地道:“圣人乃是大唐天子,怎会与奴婢斤斤计较?不过”她也没有说下去。 李显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从前重俊政变之后,因她故作迂腐,李显诚然有些失望,而经过了这两年,李显就不仅仅是失望了。一则萧江沅再未主动凑到李显面前,反倒躲得远远的,既没有效忠的意思,也没有背叛的意思,仿佛李显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二则萧江沅跟韦皇后与李裹儿,走得愈发近了。 这一点萧江沅很是无辜,分明是李裹儿硬拉着她过去的,落在他人眼里,反倒成了她主动。她是武曌临终之前留给李显的,几年来却不跟着李显,反倒要么守陵,要么回来之后不久,就凑到了韦皇后母女那边去,还拐了甚是忠诚的杨思勖与她结拜,李显就算不信武曌所言国士之说,心里也要犯嘀咕。 萧江沅的才能,他已见过了,也深知她的口才气度是如何不凡,确有一点国士的味道。如斯能人,不效忠皇帝反倒效忠皇后和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她也要跟宰相宗楚客一样,帮着皇后干一些大逆不道的事么? 李显平日里要管着国家大事,也常惦记着下一回该玩些什么,其实很少能想到这么多,只要他别看到萧江沅。眼下帝后分歧已生,虽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恩爱如旧,实则背地里,谁都不肯让步——权力一旦沾手,谁又能轻易放手? 李显与韦皇后,李裹儿与李重茂,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可有的斗呢。眼下只是局势未明,一切都未清晰,帝后双方都有机会,可他们都不肯打破彼此的恩爱关系,似在坚持着什么。如此耗下去,只怕会陷入僵局,谁都不能成,谁也不能败。 萧江沅不明白,他们何必如此苦苦纠缠? 有一点她却是清楚的,这个皇宫已经无法久留了。她须得向李显证明自己的立场,同时保住自己的性命,方能再图来日。 萧江沅虽然没将一切说出口,李隆基也想通了大概:“你这两年难不成总得罪圣人?” “阿郎看,奴婢像是那般莽撞之人么?” “谁说人不莽撞,就不会得罪人了?” 萧江沅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苦笑道:“阿郎说得是。” 李隆基叹道:“不如你出宫吧。” 萧江沅一怔:“阿郎说得好轻易。” 李隆基有点烦躁起来:“是你自己把事情弄得复杂了,好么?明明做宫人,不仅之前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就算发生了,你是一个女人,我想个办法跟圣人求一求,总能把你接出来。现在倒好,你一个宦官,还不是默默无闻的,你让我怎么帮你?!” 萧江沅淡淡一笑:“阿郎顾好自己,做好该做的事便足矣。至于奴婢,阿郎不必担心。” “我怎么不担心?”李隆基一碰上萧江沅,脾气就跟点了火似的,“你是宦官,不是大臣!你没有家族,也没有盘根错节的势力作支撑!整座宫廷里只有你孤身一人,若谁想让你死,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既然如此,谁又何必多此一举,非要致奴婢于死地?” “你”李隆基拂袖走到一边,“我不管你了!你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死了也没人管!” 萧江沅凝视了一会儿李隆基的背影,唇角缓缓弯了起来——他是真的在关心自己呢。 “阿郎。”萧江沅柔声道。 “做什么?”李隆基没好气地道。 “能帮奴婢把火堆移过来么?奴婢要起身穿衣了,骊山虽没有长安那般冷,眼下却仍是冬令时节,奴婢” “好了好了,我这就给你挪!” 回到住所之时,已经夜过中天了,萧江沅听着隔壁杨思勖的呼噜声,不觉想起了方才驻足在门外,李隆基说过的话。 “你认我为主,我本该用人不疑,奈何你的身份太过模糊,与各方势力都有牵系,我实在心中不安。” 当时她见李隆基神色严肃,以为他是认真的,便问道:“那么阿郎想如何?” “我需要你来证明,你对我的忠诚。” “如何证明,阿郎才安心?” “出宫,来到我身边。”不等萧江沅说什么,李隆基接着道,“我不需要你在宫里做我的眼睛与耳朵,也不用你传递什么。你既然认我作主人,就该待在我身边,不是么?”顿了顿,又道,“我只给你半年的时间。” 原来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这个,他却听进去了她的话,不再插手帮她。 想到今夜的汤泉,又见李隆基如此口是心非,萧江沅心中一时无限柔软,便脱口而出道:“奴婢答应阿郎便是。” 李隆基这才满意,待萧江沅向自己行过礼,便转身离开,萧江沅亦转身一步步走进自己的院落。两人背道而驰,越走越远,他依然是那个风流倜傥的临淄王,她还是那个腰板挺直的小宦官。 李显在骊山只待了十一天,就返回了大明宫。众人自是意犹未尽,却也只能跟着天子回去,毕竟年末,各家都有许多事情要做,天家更是如此。 先是除夕夜宴,后是元日大朝会,作为旧一年的最末和新一年的开端,李显向来十分重视,更早在登基之后,将太宗皇帝时尽数闲置,天皇后来因病体孱弱也穿不动的各种朝服礼服都翻了出来。在元日大朝会这一日,他便身着最隆重的冠冕朝服,接受百官稽首舞拜,再听万岁不绝于耳。 元日的基调甚为庄重,李显虽也享受其中,但总觉得欠缺点什么。眼见上元节就在眼前,他便明白缺的是什么了——肆意的欢乐。 大唐奉行宵禁制度,一年之中唯有上元节前后三日,一百一十座坊门皆不关不锁,任由百姓日夜出入,流连在城中各处,踏歌放纵,彻夜狂欢。 这是一年一度仅此一次的大狂欢,李显如此爱玩之人,如何能放过?便决定在正月十四日夜里,携妻妾子女微服出宫,与民同乐。他甚至觉得,这样的乐趣不能被自己一家独享,便也决定要放出数千名宫人,让大家一同感受这种欢乐的气氛。 此消息一出,整座后廷全部沸腾了起来。大明宫的宫人有上万名,这次却只放出几千,相当于每两个人之中,只能有一个出去。在深宫操劳又寂寞多年的宫人们纷纷看准了这次机会,一时间被李显着令安排出宫名额的杨思勖便成了宫里的香饽饽,走到哪里都能引来一片莺莺燕燕。 杨思勖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平日里那股狠劲儿立时全没了,只剩下忙乱与仓惶。 “贤弟,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说女人如狼似虎”杨思勖背靠着刚刚关上的门,一边大喘气一边道。 萧江沅浅浅一笑:“阿兄大可趁此机会大捞一笔,宫人们这些年来各有积攒,虽单拿出来看,算不得什么,但积少成多,就是一笔不菲的财富了。” 杨思勖摇摇头:“大家都是苦命人,那些贵人们相互倾轧也就算了,他们总有原因,咱们却有什么理由呢?相互扶持,相互担待还来不及。我是不会收她们的礼的,我已经决定了,这批出宫的宫人名额,一律按入宫年份来筛选。那些入宫已久的老宫人们,大抵连外头是什么模样都忘了。” “鲜少见阿兄如此仁慈。”萧江沅道。杨思勖一向以心狠手辣著称,特别是对那些随他一同习武的宦官们,其严格比禁军更甚。 “你少打趣我。”杨思勖横了萧江沅一眼,却见她端正走到了自己身前,十分郑重地长揖到底,“你这是” “阿兄公正严明,小弟却不争气,先给阿兄赔礼了。” “你这是何意?” “事关小弟性命,还望阿兄无论如何,给小弟几个出宫的名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0章·长安上元夜狂欢】② 点击过一万之加更 大唐景龙四年,正月十四,夜。 都城,长安。 无数个斑斓彩灯汇聚成两条长龙,雄踞于朱雀大街两旁,自长安城正南中央的明德门起,直通太极宫皇城正南中央的朱雀门,点亮了整座长安的夜。 天子李显携后妃子女微服观灯于长安街市,更纵以数千宫人一同出游,一时间就连数十丈宽的朱雀大街都有些拥挤起来。 “看来是我想多了。”大明宫建福门刚一打开,宫女们便熙熙攘攘地奔了出来,有三个宫女与萧江沅一同约好趁此机会逃离深宫,年纪最长的玉娘低头看到萧江沅的裙摆,笑道。 萧江沅一脸标准微笑,挑眉表示疑问,便听玉娘嗔道:“我原以为,萧内侍不愧是侍奉过则天皇后的人,赶上今夜这样改变一生的大事,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端倪,可结果好像比我等姐妹还要紧张呢——连行李和盘缠都忘带了。” 萧江沅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又看了看玉娘三人的,立时恍然——今日大多宫女的裙摆都比往日的要宽大蓬松些,一开始看到的时候,因为人数众多,她还以为现下女子的裙装皆以宽大为美,此刻听玉娘这样一说,她便明白了,原来这些娘子们是为了藏匿行李和盘缠,考虑得倒挺周详。而玉娘出身尚衣局,自然比她看得清楚明白。 见玉娘三人还在等自己的回答,萧江沅沉吟了一下,双眼微眯,抿唇浅笑几分:“我不是忘了,而是不用带。”不等玉娘三人疑问,她接着道,“玉娘可认识路?” 玉娘不禁又笑起来:“我都忘了,萧内侍出宫次数不多,只怕对长安不甚了解。放心吧,我之前跟着尚衣局的前辈们出来过好多次了,长安城的地图,我都凭记忆画出来了。不过”玉娘犹豫了一下,终是问道,“你就这么逃出来了?” 萧江沅侧过头问:“不然?” “现在的你虽然不比当年则天皇后在世的时候,可好歹还有安乐公主撑腰,据我所知,也有不少宦官和宫女拥戴你的。你本身就是个从五品下的宦官,五品,有些人寒窗苦读好不容易考取了进士,辛苦一辈子都混不到这个位置,你倒好,做什么非要离开宫廷?你毕竟跟我们女子不一样,跟男子就更在外头可怎么生活啊?” 萧江沅脚步微顿:“今夜人多,长安城又不小,保险起见,还是先把地图拿出来看看吧。” 见萧江沅心意已决,玉娘叹了一声,便从袖口中取出一块丝帛。萧江沅眼波一瞟,道:“我们到前面的小巷休息下,慢慢看。” 这条小巷只象征性地挂了几盏花灯,相比大街要阴暗许多,人行其中只能看得清极近之处,远了便看不分明了。玉娘三人掀起裙摆席地而坐,似是好不容易挣脱了某种桎梏,动作毫无小女儿的娇柔做作,竟十分英姿飒爽,只剩萧江沅还站着。 萧江沅四处看了看,点了点头,道:“喝点水吗?” “我带了元日时圣人赏的葡萄酒!”玉娘说着将裙下拴着的羊皮水袋取下来,便见萧江沅递来一个小纸包。 乳白色的月光映得萧江沅的容颜分外清秀。她只那么微眯双眼,浅浅笑着,便让玉娘三人一时忽略了她的一身女装,想起了她在宫中身着浅绯色官服的模样。可惜那时的萧江沅虽然对谁都彬彬有礼,却也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让她们只敢远观,直到接触之后,才发现她原来是如此温柔细腻 见玉娘三人怔怔地看着自己,萧江沅唇边弧度深了几分,轻柔开口:“我虽没拿行李和盘缠,但带出了一点好东西,养颜长寿,是则天皇后喝过的。” 宫中传闻,则天皇后七十几岁的时候,还能生黑发长新牙,面如少女,要是真的,她喝过的一定不差。玉娘三人不由得惊喜万分,连忙将其兑入酒中陆续喝下。 果然不过须臾,三人皆不省人事。 此时月色正好,萧江沅施施然吐出一口气。敛裙蹲下。她将玉娘等人的盘缠集中到一个荷包里,想了想,还是给她们一人留了一只金锭。再起身时,沉甸甸的荷包已经缠到了她的腕上,玉娘手中的地图也被折得板板正正躺在她袖口中。 “那真的是养颜长寿的好东西,”萧江沅侧眸看了一眼腕上荷包,轻叹了一声,“只不过是她晚年失眠时喝的,所以有一点催眠功效。” 想来再无遗漏,萧江沅便要走出小巷,刚一转身,就发现身后不远的小巷深处,有一位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正陷在如墨的阴影之中,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 月莹之下,微风骤起,她一袭明艳的绯色似流动在一片浩渺的云气中,飘然而独立,朱红色的薄纱披帛仿佛春日里的柳枝,身姿摇曳,柔软极致,流转之间掩住她半面的容颜和高耸的发髻,只露出一双眼,看得那男子有一瞬的怔然。 便在此时,萧江沅冲了过去,照着杨思勖教过的那样,不等那男子反应,伸手朝男子的后颈便是一砍。那男子顿时倒头趴在了地上,只记得方才的那一瞬,他看到她一双深瞳像极了深夜中的曲江池,皱起几点波澜,又涟涟沉寂,深邃而从容。 ——果真是她。 这是他晕过去之前最后的意识。 上元夜的长安流光溢彩,朱雀大街上热闹非凡。萧江沅先去换了身男子的装束,长发束起,用墨色幞头包上,一身灰白毫无纹饰的圆领袍衫,简单而寻常,本是穿来用以让自己泯然众人的,她却衬出了几分秀气与清俊,虽然个子矮了点,身材还有点瘦弱,但一眼望去,依然雌雄难辨。换完衣服,她活动了下身体,对此十分满意:“还是这样习惯。” 一时间感觉到腹中空空,她走到一个小摊前,点了一份蒸饼,便在旁边的席上挺直着腰背坐好。她刚长舒了一口气,便有一阵童子的歌声,在这样热闹的夜里,仍是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童子们蹦蹦跳跳环绕在小摊四处,似是店家的儿女,童声自有一种特别的动听,带着世间最单纯的天真,虽然或许他们还不懂,这首歌到底是什么意思。 “《桑条韦》。”萧江沅听完,给了童子们一些铜钱。待童子们跑回到店家身边,她淡淡地摇了摇头。 高祖皇帝还未起兵之时,天下子民传唱《桃李歌》;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前,黎民百姓颂歌《秦王破阵曲》;待到了则天皇后入宫之前,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山河间竟流传出《媚娘》一歌3——武媚这个名字更是借此而来。 因为这名字是太宗皇帝所赐,当时的宫人们对则天皇后十分艳羡,则天皇后本人却并不怎么高兴,用她后来的话说:“用一首歌的名字来为我取名,显然太宗皇帝待我不过如此。我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长得好看的花瓶而已。以色事君,岂能长久?当年惠娘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惜当时的我还没来得及改变太宗皇帝的看法,太宗皇帝就驾崩了,倒是九郎” 她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才证明了自己不是一个花瓶,而是一个非常称职,更与皇帝旗鼓相当的“天后”,最终一步步踏上权力的顶峰。如今的韦皇后虽一直在走则天皇后的老路,却只学了个表面,区区五年急头猛进,果然弄巧成拙,让李显心存猜忌。 “小郎君,您的蒸饼。” 萧江沅回过神来,冲店家颔首:“多谢。” 也罢,此番她既出来了,也好好过一次节,那些烦心的事,暂时不要去想了。她刚要下筷,却忽然打了个喷嚏。 她不知道,就在方才,小巷里趴着的男子终于醒转,先是轻声呻吟着,一手抚了抚后颈,一手撑起地面,让自己站起身来。他勾起唇角,怒而冷笑:“好一个萧江沅,竟然没认出我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1章·三郎怒斥萧郎祸】① 上元佳节三日,历年都是李隆基最喜欢的日子。一到了这个时候,就连父亲的管束都松了许多,他总会与几位兄弟一同,白日里跟交好的官家子弟结伴,或是去郊外击鞠,或是去西市,跟昆仑奴摔跤,调戏新罗婢,与酒肆中的胡姬共舞年少风流,哪管荒唐是与否? 这次与从前并无太大分别,只是结伴的人中多了几位:万骑果毅葛福顺与陈玄礼c尚衣奉御王崇晔c禁苑总监钟绍京和僧人普润等。 自从回到了长安,李隆基便像在潞州时一样,成天奔波在外,各处交友,在潞州历练出的与中下层官员打成一片的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他的性子本就豪爽疏朗,又有机灵的王毛仲和尚武的李宜德这两个奴仆从旁协助,他自然也深得军中将士的崇敬与喜爱。 他们打完马球,便趁着落日返回长安城中。往常这个时候,暮鼓早就敲响了,一入城便只能看到匆匆忙忙返回各坊的百姓,往往三百下暮鼓还未敲完一半,大街上就没人了,可今日就不一样了。许多百姓从东西二市出来就干脆不回家了,直接在街上逛,左看看还未装点完毕的灯轮,右看看哪里有平日里不太容易吃到的美食,更多的百姓则拉帮结伙地从家里走出,排着队行出坊门,再一点点挪到大街上。 李隆基等人入城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拥堵的景象。 这还未到晚上便这样,一旦天黑了,还不知道要热闹成什么模样。众人相视一笑,都是摇了摇头。这样拥挤,他们就不能继续骑马了,只得让随行的奴仆牵着坐骑,自己则下马径自往前走去。 官家子弟自然是要先归家的,葛福顺和陈玄礼今夜要轮班当值,便从各种人潮的缝隙中急速穿行,看得李隆基等人忍俊不禁叹为观止。钟绍京则要赶回家去,与妻子会合了再出来,可怜的是,他们是从正南的城门回城的,而钟绍京的府邸则是在城北禁苑,他想走回去,估计三更之前到不了了。意识到这一点,向来果决干练的钟绍京竟有些优柔寡断起来:“我到底是从大道走,还是从坊间小路走,到底哪个能快些” 看着钟绍京欲哭无泪的表情,众人不禁肖想,嫂夫人该是个什么样的娘子,竟让他乖顺成这样。 王崇晔早就告了别,自己玩去了,普润则最是随和,走也好,不走也好,往哪儿走都好。 如此,便只剩下了相王五子和普润还乖乖地停在原地,直到夜幕降临,四方灯火林立,这才总算走到了太极宫皇城前——这里可是整座长安城里,最美也最热闹的地方了。 一架十丈的灯轮便座落在那里,如一座小山一般。最上面的是牡丹灯,花开饱满而盛大,大红的织锦化作片片花瓣,端的是富贵大方。牡丹灯之下,芍药c芙蓉c山茶百花错落,点缀其上,各色盛开,斑斓又耀眼。 人潮在此处也最是拥挤,本来聚在一起的李隆基等人,也不得不被冲散了些许,李隆业被挤走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感觉到脚落地,便直接眼睁睁看着兄弟们远去了。 也是在这里,隔着重重的人群,李隆基惊鸿一瞥,顿时愣住。 他看到了一个女子。 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女子。 那女子梳着高髻,秀发乌密如云,只簪着一支莲花银簪,再无他饰。一朵指甲大的嫣红梅花点缀在她的额黄之上,两边的眼角处各有斜红入鬓,宛若烟霞遥遥远去,胭脂轻轻重重,在双颊与唇上悄然绽放,配合着雪白的桃花粉,不闻自香。 他从未想过,向来以清秀著称的她,竟也可以如此明艳动人。 这时的她正侧过头,讶然地望着绚丽的灯轮,大抵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她的讶然却也不过是睁大了眼睛,唇边的笑意仍是淡淡的,带着她固有的镇定与自若。 他从未开口说过,他最喜欢也最讨厌的,便是她这样的笑容。 她只看了一眼,便被身边人叫走了,不久便潜入了人群里。李隆基当即便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朝那边寻去。 朱雀大街也并非都是如此拥挤,总有些松快的地方,若非如此,李隆基就真的跟不上萧江沅了。他一边尾随,一边心下暗忖,今晚这是怎么了,先是萧江沅破天荒地换上了女装,也不怕被人发觉,后是这一路上,竟然不止一拨宫女的身影。 她们之中大部分行色匆匆,毫无欣赏风景之意,难不成这是在逃跑? 萧江沅到底做了什么?! 李隆基忽然想起自己在骊山对萧江沅说过的话,不禁心下暗叹,他给了她半年的时间,她却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场面还折腾得如此壮大,让一群人陪着她离宫,以求法不责众,这手笔还真是有祖母之风。 他跟着萧江沅等人在路上停顿,又转而走入了小巷,却一直默默地躲在阴影里。只见萧江沅一身浅绯色的齐胸襦裙,柔软地垂落在地,朱红色的披帛闲散地落在她肩上。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那一副绰约的身姿里,竟生出几分灵动与娇媚。 他不禁看得有些痴了。这几年过去,她总算是长大了。 他也亲眼看着她不着痕迹地算计着一切,将几个姊妹毫不留情地放倒,再从她们身上,拿走一张丝帛与钱财。他一边暗叹她人长大了,心也更黑了,一边疑惑,她既然出宫了,直接来五王宅寻自己便是,需要多少钱财,他给。宫女的钱财一般黄金居多,三四个宫女的私房钱加在一起,可不是个小数字,她这么着急地拿来做什么? 还未思索出结果,李隆基就发觉萧江沅看到自己了,不觉心跳加快起来。这可是她第一次以女子的身份与他会面,他此先也不是没有想过的,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一时期许,竟有点紧张。他刚心下啐了自己一口,便见萧江沅向自己急速冲了过来。 她怎的这样热情? 疑问刚涌出心间,他便情不自禁,微微抬起双臂,敞开了一个怀抱,却不想萧江沅刚到自己身前,抬手就是一砍!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萧江沅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只待她有朝一日来寻自己,再好好地惩罚她。气愤地同时,他抖了抖微脏的衣襟,便听不远处也有了动静——那几个宫女醒了。 玉娘等人醒转之后便看到了李隆基,她们离得较远,只知道那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见自己的财物都不翼而飞,几个人的财富最终只剩下几个金锭,她们登时气得不行。因萧江沅给她们的确是好东西,故而她们醒来之后反倒神清气爽,感觉浑身都有了力气,便起身快跑围了过去,朝着李隆基伸手便打。 李隆基从不打女人,见此架势,忙抱住头。因这几个宫女身材丰满,围得圈子便十分严实,他根本冲不出去,只得生生挨了,同时不住地大喊:“你们误会了!不是我!” “不是你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们为什么打你?还说不是你!” 就算宫女们花拳绣腿,砸在他身上也不算太疼,但时间久了,任谁都受不了。李隆基终是忍无可忍怒道:“你们几个宫里出来的宫人娘子,能不能长长眼睛,看清了再打?!”同时双臂一展,将众纤纤玉手都拂了开。 有的宫女还要去打,却被玉娘拦住:“临淄王?” 李隆基淡淡地翻了个白眼,指了指有些凌乱的发髻,又指了指有些扯破的衣服,什么都没说。玉娘等人忙满脸堆笑地将丝绸的衣服铺在地上,然后请李隆基坐了上去,一个替李隆基重新梳头,玉娘则跪坐在冰冷的地上,仔仔细细替李隆基补衣。 见玉娘手法娴熟且补过的地方痕迹极轻,似是个行家,又知冬日未过,地上只怕冰凉,便挪了挪:“坐这里。” 玉娘显然没想到李隆基会这样,怔了一下,不觉双颊有些微红,既感激又惭愧地道:“方才真是对不住,还望大王恕罪。”其他几个宫女也连忙行礼求恕罪。 李隆基闲闲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赶紧把我这一身弄好就是了。” 玉娘点头,继续缝补起来,口中却喃喃道:“既然不是临淄王” 李隆基立即道:“当然不可能是我!” “是是是,临淄王怎么会缺我们那点积蓄”玉娘忙道,“那么”抬首见萧江沅不在了,大惊,“难不成是萧内侍?!” 李隆基仍对萧江沅方才的一砍怀恨在心,闻言眼珠一转,唇角一勾,轻哼着道:“可不就是她?!我刚才经过看到了,便出声制止,谁知她一不做二不休,竟敢连我夜打晕在地!真是可恨!” 他好不容易醒过来,却又被她们揍了一顿且不说这几个宫女经此一事,都对萧江沅十分愤恨,单凭她们对李隆基的愧疚,也足以跟李隆基同仇敌忾了,便连连骂起了萧江沅。可刚骂过多久,她们就被李隆基喝止了,不禁面面相觑,心道这位临淄王好生善变。 李隆基轻咳了一声,道:“你们先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萧江沅怎么还穿上女装了,大街上还有那么多宫女,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玉娘便将缘由说了一遍:“杨常侍躲得太快,我们根本抓不住他,便把主意打到了他结拜义弟萧内侍身上。萧内侍没有收我们任何的财物,便真的帮我们要到了名额,这才有了今夜。” 李隆基点了点头,心下暗笑一声,李显的确是爱玩,可此番怎么就偏偏想到要放宫女出宫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1章·三郎怒斥萧郎祸】② 武惠妃登场 玉娘想了想,又道:“难怪他当时没有收我们的财物,又说自己不用带行李与盘缠,原来是嫌之前的少,等着我们的全部财产呢” 李隆基最见不得女子或愁眉苦脸c或泫然欲泣等诸如此类的模样,又不禁偏心萧江沅,便道:“他当时没要财物,可能是觉得无功不受禄,事成之后再拿,才是名正言顺,至于他拿了多少出宫对于你们来说,究竟价值几何?”见玉娘等人默不作声,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即便我知道了,也懒得多嘴——你们要去哪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玉娘最先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也心知瞒不过去,便干脆道:“出宫是我们改变一生的契机,自然至关重要,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李隆基颔首道:“钱财皆是身外之物,没了再赚便是了,今夜这般出宫的机会,却是仅此一次。他只拿走那些,没准还亏了呢,既便如此,他还给你们一人留了一个金锭,免得你们身无分文而走投无路,最终要么为恶人所害,要么重归宫廷,也算不错了。” 玉娘点了点头,敬佩地道:“大王方才还说萧内侍可恨,眼下却又替他正言,真乃君子也。” 李隆基但笑不语,不予置否。 “可是”玉娘补完李隆基的衣服便起身,与几位姊妹站到一起,彼此相看,眼圈皆是一红,“这个金锭又够做什么的我们又才刚出宫,人生地不熟的,又举目无亲,可怎么办啊”说着说着,几个宫女竟相互拥抱着哭了起来。 李隆基顿时一慌,一边心下暗啐萧江沅心太黑,一边凑到宫女们身边:“你们你们哭什么” “奴婢们自然是哭自己命苦” “”李隆基见她们越哭越凶,不禁扶额,头疼了半晌才连连道,“停停停,你们要是再哭,我就去告状了!”说着把自己的荷包拿了出来,“我身上带的不多,你们且先用着,若是来日衣食无继,大可来五王宅寻我。好歹也算认识了,我不会不管你们的。” 见宫女们梨花带雨怔怔抬头,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李隆基将荷包向前一递,柔声道:“拿着啊。” 而当玉娘伸出手时,李隆基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把荷包一收。宫女们顿时愣了愣,却听李隆基道:“这荷包可是我家侧妃送的,钱财你们可以拿走,这个却是不能给的。” 宫女们一时十分艳羡李隆基的妻妾,这样温柔又体贴的夫君,如此风流又随和的王子,除了此处,哪里还能找得到? 见几位宫女对自己已是心悦诚服,李隆基才道:“我只有一事相求。” 玉娘忙道:“大王有事吩咐便是,正好让吾等姊妹报大王恩德。” 李隆基眸光深邃,唇角一勾:“今夜的事,可不准说出去啊,你们逃你们的,我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日后文武百官何时知道了宫女出逃一事,我便是何时才知道的,明白了么?” 玉娘道:“这是自然!且日后若非走投无路,奴婢们绝不会登门五王宅,给大王添麻烦的,大王还请放心。” 李隆基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便与玉娘等人告了别,重新走回到朱雀大街上。此时人群已自灯轮处缓缓散开,毕竟灯轮再如何美艳绝伦,也只是一个灯轮,长安城几条大街各有不少好玩的地方,一晚上都逛不完。 这样一散,大街上便没那么挤了,人和人之间总算留出了半步的距离,足够彼此挪动地方的。李隆基四处看看,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便打算往灯轮处走走,也许能迎上正走向他处的兄弟们。可刚走不到一刻,他的脚步就不禁停了下来——一阵清冽的琵琶乐自不远处清晰地传来。 一时间,周身嘈杂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只余这乐声绕梁不绝。 他自小到大听过不少琵琶乐,比这弹得技巧娴熟的多得是,却鲜少有能弹出此等心境的。不循常理,超然脱俗,自有一股潇洒旷达之气,听得人意气风发,豪情万丈,恨不能立时驰骋纵马,挣脱世间所有的桎梏,向更加广阔的天地间奔去。 李隆基能感受到奏乐者对于挣脱困境的渴望,也明白了其不甘于平凡的雄心。好奇心促使他改变了方向,他一定要见见这个人。 果然好乐声,世人都是听得到的。这一处围了好多人,李隆基转圈来回走了好几遍,也没能挤进去。只听琵琶声中,还有刀剑铿锵不绝于耳,莫非里面还有杂耍或是武术表演? 后者也就罢了,前者可真是浪费了这样好的乐声。 正苦于无法从人墙里突破进去,便听一阵熟悉的悠扬笛声自身后传来,李隆基心中一喜,笑而回头,果真见大哥带着几个兄弟缓缓走来。普润跟在他们身后不远,见到李隆基合十一礼:“方才经过之时,寿春王便说临淄王定是在这里,果然如此。” 李隆基笑了笑,便见李成器一边吹笛一边走向人群,刚想叫上李隆业合力把人潮分开些,却见百姓们竟陆陆续续,主动让出一条道路来。 这也可以李隆基惊叹着大哥不愧是大哥,便和兄弟等人一同连忙跟上,一步步走到了圈子的中央,便见果然有一个杂耍班子,但也确实是武术表演亦或真正的争斗。 李隆业没一会儿就跟旁边的百姓轻声地聊开了:“他们都是谁啊?” “那奏琵琶的小娘子,某不识。” “若是她,我还用得着问你?我说的是他们。” “那某却是知道一二的。” “哦?快说来听听。” “你看那白衣短褐的中年郎君,那是这个杂耍班子的主人,而那黑衣紧袍的少年郎,则是安德坊的不良人。这个杂耍班子平日里都是在西市表演的,可你也知道,西市正午才开门,暮鼓刚一敲响就要关了,那安德坊离西市多远,往返一趟就要花去不少时间,可杂耍班子若想活下去,就得让表演的时间更长一些,这便耽搁了回坊的时辰。那不良人平日里若是没什么案子可查c贼人可逮,便是看管坊门的。长安的坊门每日定时开启,定时关闭,从不为一人破例,杂耍班主总是赶在最后一阵暮鼓快敲完的时候回来,往往到了坊门之时,暮鼓也正好停止,你说这不良人到底放不放他们入坊?” “若是正好放也不是不行。” “可是一遭两遭之后,杂耍班主回来得就越来越晚了,先是差了几步,后来差了三四丈的路,这不良人也都给放了,直到有一天,杂耍班主再度赶在暮鼓最后一声敲完的时候,抵达了坊门,却见坊门已经紧锁,怎么都叫不开了。” “那后来呢?”长安可是有宵禁的,他们没进坊门,若是晚上被巡逻的金吾卫看着了,是要被抓起来的! “后来那晚也不知怎么,金吾卫竟没发现杂耍班子。一到第二日,这杂耍班主和不良人的梁子,就算结下了。这不,一言不合又打起来了。” 耳朵一句话也没落下,李隆基的目光却从刚一进来开始,就投向了一直跪坐在一边的兽皮毯上,默然弹奏的琵琶女。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样的乐声,不仅出自女子之手,更是她弹出来的。 他当然认得她。这可是祖母的侄孙女,已故恒安王武攸止之女,武攸止死后,她便随母亲杨氏一同入宫居住,说是由祖母抚养,实则祖母待她母女也是淡淡的,平日很少见面,也鲜少想得起来。不过待遇还是不错的,起初如同县主一般,神龙政变之后,才渐渐跟宫女差不多。如今她该十六了吧,果然出落成大姑娘了,这相貌气度跟她小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2章·春傍曲江池东暖】① 见李成器本着止戈的想法,和着乐曲逐渐安抚,琵琶乐原本的凌然之气一点点衰落下去,李隆基眉心一蹙,便见武观月一脸无奈地朝自己看了一眼,秀眉微微一抬。李隆基不觉一笑,便自杂耍班子借来了一只羯鼓和两支鼓槌,坐到了武观月身边。 两人相视一眼,鼓槌刚落,琵琶声便骤然一扬! 李成器立时扬眉,看向了李隆基和武观月,心下不由暗叹一声,婉转之间,只得转而附和起他们来。见三哥也下了场,李隆业朗然一笑:“二哥,四哥,咱们也掺和一下吧!” 说着,李隆业便旋转着跳起舞来,还邀请了方才聊天的人一起。大唐子民本就活泼好动,如此热闹,怎能不凑?一时间,围在此处的百姓都嬉笑着共舞,方才还打得厉害的两人便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这环境也太不适合打架了,再者说他们俩本又不是想打架。 杂耍班主率先停手,拱手道:“某知道,那日是你同交好的金吾卫打了招呼,才使得我这一家在坊门外度过一整晚,都没被人发现。此事我须得谢你,晚归之事,也望你担待,只是日后,我仍无法保证不会晚归。” 不良人淡淡地“嗯”了一声:“随便你,再晚归一次,我便再关一次,届时金吾卫会如何,我就管不着了。” 话虽如此说,此后杂耍班主却再未晚归过,往往在最后一声暮鼓敲响之时,他也正好进入坊门。这便是后话了。 一场舞痛快跳完,百姓们纷纷将铜钱扔向了兽皮毯。此时乐声已经停止,见铜钱如雨般袭来,武观月不由一怔,便见李隆基一边替她挡着,一边将她拉到了一边。 百姓们扔完铜钱便一哄而散,根本不给杂耍班主感谢之机,班主便只好恭恭敬敬地走到了李隆基等人面前,长揖道:“多谢几位贵人,这钱” “你留着便是。”李成器温和地道。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班主说着退了下去。 武观月将琵琶重新装入绢袋背好,面向李隆基等人万福道:“诸王安好。” 李隆业率先一笑:“两年不见,月娘可是大变。” “中山王莫要说笑,月娘可担待不起。”武观月虽这么说着,脸上却没有丝毫谦逊之色。 李隆基眸光一亮——倒是有几分自己的味道。 “你今夜怎会在宫外?”李成器问道。 武观月道:“圣人开恩,放出了数千个姊妹与民同乐,月娘便是其中之一。” 李隆业奇道:“难怪刚才看到了不少宫人圣人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么玩了?” 武观月回想了一下:“据说是在太液池旁发现了一种奇怪的卦象,至于那卦象说了什么,月娘就不知道了。” 李隆基闻言,不觉轻笑了一声。这笑声十分突兀,引得众人都看向了他。李隆基忙道:“你又怎么想起来,要背着琵琶一同出宫,还在这朱雀大街之上独奏?” 武观月垂眸一笑:“一则机会难得,二则这曲子本就不适合在宫里演奏。” 李隆基深以为然:“其实在这大街上也并不适合,它应该响在泰山顶上。” 武观月微微一怔,定定地看向了李隆基。 李隆业不解道:“既然这般高绝,为何要为他人配乐?” 武观月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唇角扬起的同时,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月娘何曾说是在为他人配乐了?不过是因为遍观四处,只有这里的兽皮毯看起来还厚些,不至于让月娘凉着而已。” 李隆业对这样的理由始料未及,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见众人大笑,他轻哼了一声:“怎么跟阿沅一样” “阿原?”武观月问道。 “就是萧江沅。”李隆业没好气地道。 “原来是萧内侍。”武观月平淡无波地道,“月娘怎有福气,能与萧内侍相像?” “也不是特别像的。”李隆基这时道,“不过是某句话对上了萧江沅的味道而已,你和她,终究是两个人,你可比她好多了。” 听到李隆基这样说,武观月才露出几分真实的笑容。抬头看了看月亮,她道:“此番出宫是有定时的,月娘该回宫了。” 李隆业转头看了看他处:“你再多玩一会儿嘛,其他的宫女可没见这么着急。” 武观月道:“她们会不会回去,还不一定呢。” 李隆业惊道:“难道还可以不回去?” 武观月却不答,只行过礼后,端正地朝朱雀门的方向走去。 这一夜李显足足放出了数千个宫人,然而回宫的时候,返回的宫女还不足半数。在那段日子里,长安城的许多单身汉有了妻子。 韦皇后对于此事甚是恼怒,本欲追查严惩,却被李显拦下了。对此韦皇后也没有想到,这件事,天下人都在看天子的笑话,李显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反倒在得知不仅宫女走了不少,连萧江沅都失踪了之后,只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李显不追究,不代表李裹儿不追究,可是面对向来以狠辣严酷著称的救命恩人杨思勖,她心里也有些发怵,便直接略过了他,从他身边的那些小宦官们下手了。杨思勖得知此事大怒,奔到李显面前哭诉,李显当即制止了女儿,还赏赐了杨思勖二十匹绢。 此后,李裹儿就只敢在宫外查了。 上官婉儿得知此事的时候,一点都未惊讶,反倒舒了一口气。 李隆基本以为,萧江沅既然出宫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找自己的,却不想他等了一个多月,别说是萧江沅这个人,连她的一点消息都没有等到。他不禁有些担心,便派遣王毛仲去查。王毛仲跟三教九流之辈关系也不错,故而消息也会比较灵通些,果然不过几日,李隆基便得知,近期只在曲江池出现了一位与画像上差不多的少年船夫。 三月初三,上巳佳节,芙蓉园南,曲江池畔。 此处位于长安城的东南角,约一座坊大小,是人们在上巳节依水游玩的圣地。秦朝时,始皇帝曾在这里修筑了离宫“宜春苑”,到了汉代,这里又添了“宜春后苑”及“乐游苑”。因其池岸曲折,水波浩渺,“形似广陵之江”,汉武帝便为这里取名为“曲江”。自三国而晋,继南北又隋,历经数百年之后,隋文帝派人将这里凿地成池,纳入城郭,开始称池水为芙蓉池,园林则为芙蓉园。 待大唐开国,上至贵族公卿,下至贩夫走卒,都喜欢到这曲江池畔相伴聚饮,岸边的草地上常常帷幕四起,言笑晏晏,不绝如缕。时逢佳节,这里又是集会饮宴又是作诗斗鸡,还有帝王一家玩乐于紫云楼上,传出阵阵乐声与笑声,整座曲江便更加热闹了。 岸边停靠着一艘不起眼的船只,船夫头系黑色幞头,一身灰白短褐,腰背挺直,姿容清秀,脸上噙着标准无害的微笑,正是离宫多日的萧江沅。 她在宫中听说过曲江池这个地方,所以上元夜之后,她便直奔曲江池旁的曲池坊租了一个住处,又从一名船夫那里买下一艘船,还顺道向人家学会了行船的本领。一个多月以来,她载过高中的进士,也载过落榜的举人,日子过得十分平淡安稳。 见宫女出逃一事,李显果然没有任何处置,只任其不了了之,萧江沅有些叹息——你为什么不干脆一点,直接大怒,让以后谁也不许提起这件事,更不许查这件事?你就不怕李裹儿把长安翻过来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2章·春傍曲江池东暖】② “近日长安可真是热闹。”萧江沅身后不远传来一阵少年郎君的说话声。 “上元节那件事就不必说了,这一个多月以来,安乐公主可没少忙活。” “她又做什么了?” “你竟不知道?我本以为,她向圣人要昆明池不成,就自己花钱建了一个比昆明池还大的定昆池,这件事已经够让人瞠目结舌的了,却不想还是我太没见识了。” “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安乐公主为了寻找一个失踪的面首,自城北往南,搜查了大半个长安了!” “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这我是知道的,且知道的还比你多一点。” “哦?你且说来听听。” “安乐公主要找的那个面首,其实是个宦官,当年还做过则天女皇的面首呢!” “竟还有这事?!” “她们贵妇的世界,我不懂还好我家的娘子们都规矩得很,不过现下家里已有了官身,日后她们会怎样,我可不敢想。” “说起官身,我一直没问你,你家阿耶那个监察御史,是花了多少钱买来的?” “三十万钱,从韦皇后的妹妹邺国夫人那里买来的。你家的员外郎呢?” “也是三十万钱,这些贵妇是不是都商量好了,谁也不多赚,谁也不少赚。” “我家阿耶说,三十万钱换来一个官身,若是能一直做下去,以后登临五品,封妻荫子,那可一点都不赔本!” “叔父果真是个做生意的好手!” 萧江沅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只见这些少年郎君皆是绣服华衣,浑身上下无处不富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孙贵胄,实则皆是商贾之子。他们说到的事,不论是安乐公主,还是买官斜封,萧江沅都是早先便知道了。 对安乐公主,她唯有一叹,既然人家用的是最笨的办法,她也用最省力的躲之一字便足矣。至于买官一事,并不是从现下才开始的,两年前便有人从安乐公主那里尝到了甜头,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那些买官之人做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科举或明经出身的,他们皆直接由贵妇们写好条子,让李显签了字,然后从侧门斜着递入中书省草敕任命,敕书还是墨色书写,与往常的黄纸朱笔正封不同,故而他们还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墨敕斜封官”,俗称“斜封官”。 不得不说,大唐近些年经济发展得相当不错,家财万贯的比比皆是,因大唐向来重农抑商,士卒农商等级分明,许多商贾便趁此机会,都打起了求一个官身的主意。这样一来,朝廷官员的数量一时大增,许多官署都装不下了,可谓“三无坐处”。 此等盛景,古今难见,长此以往,必将大乱。 乱了也好,这样她家阿郎就有机会了。 “甚好,这里还有一艘空船。”其中一位个子偏高的少年说着便招呼小厮,将自己带来的酒及酒器,都往萧江沅的船上搬,“咱们上船继续聊——咦,这般瘦弱,载得动么?” 萧江沅淡淡垂眸一笑:“贵客来此是悠哉玩乐的,不是来赛龙舟的,小人也不敢趁今日沐浴时节,便把这里当做骊山汤泉。” “倒是个有趣的小郎君!”少年们倨傲地哄笑一场,依次登上了萧江沅的船,刚摆酒饮上一回,便听一震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们纷纷抬头一望,入眼之处真是春风得意,白马蹄疾,落花无数,香引蝶依,说不出的风流恣意。 “那边的几位郎君,等我一等!”那马上的郎君胡服臂鹰,声音清朗,姿容潇洒倜傥。少年们却只觉得他粗陋乡野,放浪形骸,无礼而唐突,不由催促萧江沅道:“船郎快些行走,此人我等不识!” 这么一转头,却发现船夫不见了。少年们还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一回首,胡服郎君已经到了。只见他翻身下马,转眸看了一圈,唇角微扬:“几位这是要到池中对酒吟诗?鄙人不才,酒量虽浅,诗却自认吟得不错,诸位可否带我一个?” 少年们眉心微蹙,其中一人忽然轻笑了一声,道:“与郎君结伴同游,并无不可,只是我等与郎君初次见面,还未互通过姓名” 那人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一袭寻常胡服的郎君,语气多了几分轻蔑:“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这样吧,咱们都以门族官品自陈身份,就当一次行酒令,随便玩玩。为表敬意,我先来!扬州孙氏,正八品上监察御史之子,且饮此杯!” 其余几人立即明白了同伴的意思,相视一笑,也纷纷续了下去。 “临川刘氏,正八品下京兆县丞之子!” “吾乃蒲州蒋氏,从八品下礼部主事之子!” “吾乃” 胡服郎君一个一个听下来,唇边始终噙着一抹爽朗的笑意,眸光却沉了沉。 “到你了。”一少年起身下船,将盛酒的银船递了过去。 一时寂静,落针可闻,少年们纷纷看向胡服郎君,笑意一个比一个肆意,便听胡服郎君扑哧一笑,朗然道:“曾祖天子,祖天子,父相王,临淄王李某,且饮此杯!”言罢即接过银船,仰头便将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少年们的脸色登时一变,其中一人还道:“他他是李三郎!” 李隆基微挑俊眉,颔首道:“正是阿瞒。” 几位少年顿时轰然离开,跑得比马都快。李隆基抱着双臂,嘟囔道:“到底是斜封官,这若是正经考上来的,他们见着我哪会如此怯懦不堪?”眼波往船上一扫,“酒和酒器都不要啦?” 酒香随风而来,他不禁闭目轻嗅了好一会儿,方伸手拎起酒坛灌下一口。酒兴不过稍解,他却浅尝辄止,一边转身走向自己的照夜白,一边将酒坛往脑后随手一抛,翩然翻身乘马,绝尘而去。 水面有微波荡漾,萧江沅背靠船篷,身在水中,冻得嘴唇发紫。她刚想爬上船,却见李隆基竟又从远处回来了,连忙退回到水中。她才刚重新藏好,便听李隆基笑道:“这艘船的船夫也不知哪里去了,咱们先上吧,钱的事,等船夫回来了再说。” 萧江沅虽心里仍觉不对,却还是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或许只是去唤同伴了。 葛福顺望见船上的东西,哈哈一笑:“酒和酒器都是正好的,看来这船与我等有缘。” 随即船便一震,已有人上了船来。萧江沅一直背靠船篷,方才那一下,把着船篷的纤手差点打滑。她一直忍着互相打架的牙齿和浑身刺骨的冰冷,以为李隆基等人一会儿便会划船离开,到时候她整个人都沉入水中,便可逃过一劫,谁知他们就在船上干坐着,根本没有要往池中去的意思。 萧江沅不敢多动,怕水波有异引人注意,然而全身已近僵硬,再不动她便要沉下去了,便听王毛仲的声音响起:“阿郎,让小人划船,入池中游玩吧。” 萧江沅立时精神一振,却听李隆基悠悠地道:“不急。” “”萧江沅闻言便再也不忍,直接打了个喷嚏,给船上其他的人都吓了一跳。 “谁?!”一直沉默寡言,只在同伴大笑之时才会微微一笑的陈玄礼立时站起身来,抽出腰间唐刀便向声音来源探去,却见一个身量略显瘦弱的小郎君,自船篷后面转出来。那小郎君乃是船夫装扮,一脸淡淡又有些无奈的微笑,双臂无力地把住船边,陈玄礼怔了一下,冷冷道:“你为何如此鬼鬼祟祟,还不从实招来?” 萧江沅抬眸瞥了一眼唐刀,淡淡一笑:“陈将军不觉得此时此刻,把小人自水中救出来,才是最重要的吗?”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伸到自己眼前,她垂眸看了看,二话不说便握了上去。 葛福顺和钟绍京立即起身帮忙,和李隆基一同将萧江沅拖了上来。这时,李宜德快马归来,奉上了一个大包袱。李隆基接过解开,双手提起一抖,竟是一件狐皮大氅。他随即便将大氅罩在了瑟缩跪坐着的萧江沅身上,系着大氅衣带的同时,他还扬眉一笑:“上元夜之仇,可算报了。” 萧江沅略微思索一下,便惊异地抬头,轻声道:“那个人是你?” 李隆基横了萧江沅一眼:“你说呢?” 萧江沅拢了拢大氅,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浅浅地笑了起来。 他们二人互动熟稔,在一旁围观的几个人,除了王毛仲和李宜德之外,一时都惊呆了。 陈玄礼率先明白了什么,默默收刀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葛福顺则看了看萧江沅,又扭头看了看李隆基,伸着手指着他们,冲陈玄礼急使眼色。钟绍京和方才听陈玄礼开口一喝便抱头躲到一边的王崇晔,此刻则都眯着眼,盯着萧江沅瞅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李隆基给萧江沅递上了一只盛满酒的银船:“今日宜以门族官品自言,你也来吧。” 方才还表现得他俩关系匪浅,引人侧目,眼下又让她自己来说明自己的身份,真不知她这阿郎是故意刁难,还是尊重她的想法, 萧江沅想了想,便道:“小人姓萧,却非兰陵萧氏小字鸦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3章·天子降临五王宅】① 萧江沅觉得,既然这几个人都没见过自己,那还是先不要表明身份比较好,毕竟李裹儿的搜索还没结束,若是谁口风不稳,泄露了出去,使得她被李裹儿抓回去了,她此番出宫之用心不就白费了?而且她也不想让李隆基过早地暴露。 众人看向萧江沅,等着她说下去,却见她说完这一句就合上了嘴唇,垂着眼眸安安静静地坐着,半晌再未开口。 这就完了? 李隆基也没想到萧江沅会这样,俊眉扬起,淡淡翻了个白眼——这是又把难题抛还给了他? 他其实是明白萧江沅的想法的,特别在听闻李裹儿的作为之后。一个从皇宫里逃出来的宦官,曾经做过则天皇后的面首,又能让安乐公主如此兴师动众地寻找,最后却出现在李隆基身边,萧江沅这里本就已经不好解释了,李隆基这边就更有难度了——他一个庶出三郎c普通郡王,为何跟一个身份多重又敏感的宦官过从甚密?他想做什么? 只是他上元夜那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又甚是喜欢戏弄萧江沅,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切。 气氛有些尴尬,王毛仲来回看看,轻笑一声打破了静谧:“不知萧郎君刚刚怎么跑到船后头去了?” 萧江沅跟李隆基如何亲密都不重要,因为这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但她方才躲在船篷后,又并非在众人上船的时候就出了声,此番作为实在让人起疑。若是萧江沅说不清楚,又和李隆基亲近,落在陈玄礼等人的眼里,就颇多玩味了。 这船是李隆基引他们过来的,也是李隆基一直迟迟不肯行船,船后藏着他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萧江沅语气淡淡,却一脸真诚地道:“脚滑。” 向来轻财重酒的王崇晔正自顾自边喝边看,闻听此言立时全部喷了出来。 “小人落水之后,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能上得船来,便想着今日曲江池这般热闹,总会有人经过的,便安安分分地在水里等。可是眼下虽是春日,却仍有些微寒,水中更是冰冷,小人待了一会儿,便冻得昏睡了过去。直到诸位前来,小人才被船震醒,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小人人还在水里呢。刚想出声,又怕突然出现吓到诸位,直到听清临淄王也在,这才松了口气,却不想打了个喷嚏。” 后来,他们便都知道了。 萧江沅向来有这种能力,能让所有人相信她所说的一切,此番也不例外:“小人平日里便在曲江池划船,曾经载过临淄王几次,临淄王平易近人,不嫌小人卑贱微陋,小人三生有幸,得以与之相交。” 李隆基被夸得心情很好,便顺口道:“你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你的能耐,我可是清楚的。我早就不知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撑船有什么意思,你到我身边来,虽眼下顶多只能做个小厮,但来日若你想,我为你安排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不能。” 钟绍京想了想,道:“你怎么认得陈将军?” 萧江沅淡淡一笑:“方才郎君们相谈之时,小人便记住了几位的声音,一听便知是谁。” 众人这才恍然。向来宽厚的葛福顺忙道:“那咱们还喝什么酒,赶紧把萧郎君送到五王宅去,她这浑身湿透,又凉了这么久,再不暖和暖和,喝碗姜汤,必定要风寒入体了!” 李隆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觉得有什么忘了的事情是什么,当即脸色一变。见萧江沅嘴唇已然发紫,身子也忍不住地颤抖,他当即将萧江沅横抱起来,转身便下了船。众人见李隆基亲自上阵,已经是大吃一惊,又见他对一个男子,却不扶不背而直接那样抱起,不由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些犯了嘀咕——这临淄王不会也好男风吧? 回想起方才萧江沅和李隆基的话,他们更觉暧昧不已,有的甚至老脸一红。王毛仲一直跟在李隆基身边,回头见其他人都是一副非礼勿视的神情,只得苦笑,同时轻咳一声。李隆基这才脚步一顿,回身便是浅浅一笑:“那今日便在五王宅畅饮吧,还不快来?” 萧江沅果真受了风寒。刚一到五王宅,她就发了高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根本不知道葛福顺等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记得李隆业惊呼又各种张罗的叫声,还有身边这个温暖的怀抱。 她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只见烛光幽微。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之后,才想起自己已经到了五王宅。 “醒了?” 萧江沅闻声转头看过去,只见李隆基一腿屈起,一腿伸直,十分不雅地靠在圈椅上,一手拿着一卷书,一手屈指托着脸颊,如此姿仪,怎一个放纵恣意。她刚要起身,就听李隆基接着道:“躺着吧。你足足烧了一天一夜,五郎也在我这儿吵了一天一夜,这才刚回去。” 李隆业一门心思想等萧江沅醒过来,确定没事了,再回自己那边的,可是最后他实在扛不住了,李隆基又催赶得紧,他一怒之下便转身离开了,却不想他刚一走,萧江沅就醒转了过来。 萧江沅心下不觉替李隆业默哀,开口道:“奴婢没有大碍了吧?” 李隆基听着萧江沅略显嘶哑的嗓音,眸中闪过一丝愧色。他立即垂下了眼帘,生怕萧江沅看到似的,一脸如常地放下书卷,起身给萧江沅倒了杯水。他走到萧江沅塌边坐下,扶她坐了起来。 萧江沅浑身无力,只好就着李隆基的手喝下一口水,顿觉整个人都舒服了好多:“多谢阿郎。” “昨日是我过火了,若非韩医师医术精湛,你只怕便要引起当初上阳宫时的旧症,到时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顿了顿,李隆基声音一低,“我虽错过了一次你病重濒死,却也不想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便再让你病重一次。” 萧江沅不觉想起了那个时候。那次病重是上官婉儿陪着自己的,等自己捡回了一条命,李隆基兄弟才再度登门。得知病重一事之后,李隆基其实并没说什么,只是往后来得频繁了许多,特别最开始的几次,刚一进门,他就要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她,临走的时候,还要再打量一遍,也不知是担心太过还是怕了什么,总之让当时的她觉得既费解又好笑。 可现在,她却不知为何,有点笑不出来了。她的心竟随着李隆基的音调,开始慢慢抽紧,连带着整个胸口都闷了起来。她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什么能说的都想不到,向来能说会道的三寸不烂之舌,此刻也好像成了一块石头。 屋内一时十分宁静。数个火炉罩着银丝网,碳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烛火在花枝形的烛台上摇曳着细小的身姿,泛着微弱的光。长几上书卷微散,白雾般的轻烟自一边的香炉中袅袅升起,打了个转,再飘然消散。 等了许久,不见萧江沅反应,李隆基以为萧江沅是累了,便扶着她重新躺回到榻上:“天色已晚,你再睡一觉吧。韩医师也说了,多睡睡总是好的,没准你再睡一觉,明日病就都好了。”说完,李隆基便要起身,却觉手腕一紧,低头一看,竟是萧江沅抓住了自己的袖口。 他唇角一勾,不说话,只大喇喇地看着萧江沅的脸,看着她先是怔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一时眸波微漾。少时,她又抿了抿唇,才终是道:“奴婢这才刚醒,实在是睡不着,不如” 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下半句,李隆基有些心急,便道:“不如什么?” 萧江沅想起不久之前,李隆基对自己表明过的心迹,便觉此刻的自己实在不该,徒惹误会,便想假装自己方才什么都没说过,松开抓着李隆基袖口的手。可手指刚松一点,她的手就被李隆基反手握住了。 “不如我陪你聊会儿吧,等你困了,我再走。”李隆基握得并不紧,却也让她无法挣脱。 萧江沅只得点头:“奴婢恭敬不如从命。” 李隆基轻哼一声:“说得好像我强迫你似的。” “奴婢是心甘情愿的。” 李隆基这才轻笑道:“正好有件事,我一直不大明白。” “阿郎请说。” “你逃离宫廷这件事,圣人是不是早就知道,甚至默许了?” 萧江沅默了默,淡淡一笑:“阿郎何以如此问?” “看来真是这样?” “奴婢在从骊山回来之后,就独自觐见过圣人,自请离宫。” “就在我要求你务必出宫之后?”李隆基见萧江沅竟这样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心中先是一喜,又立即觉出不对,“你这也太直接了吧?” “圣人已经疑心奴婢了,奴婢在他面前,自然还是直接一些比较好。”萧江沅淡淡地道,“听奴婢要离宫,圣人自然要问及原因,奴婢便说,皇后不安分,虽然眼下还需依靠圣人,才能使自己的地位和权势更加稳固,但终究是隐患,然圣人情深心软,必然舍不得对皇后如何。为了成全圣人的忠孝情义,不如让奴婢带着一封御笔亲提的制书,去谯王那里,一旦日后皇后有所不轨,谯王便可名正言顺出师长安,力保大唐社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3章·天子降临五王宅】② 李隆基有点头疼:“你的原话应该委婉一些吧?” 萧江沅若无其事地眨了眨眼:“其实比方才奴婢说的更直白通俗。” “”李隆基叹了一声,道,“那圣人是信了,还是怀疑你是韦皇后派来试探的?” “圣人给了奴婢一张空白的制书。那制书还装在一个密封的铁盒里,可铁盒又如何,被利器一砍,还不是”萧江沅说着颇无奈地摇了摇头。 见萧江沅竟也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李隆基先是温柔一笑,然后才严肃下来:“若你真是试探,事后铁盒必然会落在韦皇后手里,到时候铁盒一毁,便可见其中的空白制书,韦皇后立即便能知晓,圣人已经清楚了她的勾当,为了维护她与圣人的关系,她必会尽快将你交出去,或者干脆杀了你。” 萧江沅了然道:“可惜这些都没发生,圣人便开始相信了奴婢所言,毕竟奴婢孤身一人,在圣人的眼中,除了皇后便只能效忠他了,所以不久之后,圣人重新给了奴婢一个铁盒,那里面倒是真的制书,不过被奴婢烧了。” “你还真是”李隆基叹了一声,“话说,李裹儿为了找你,在宫里不过是冒犯了杨思勖的手下,就被圣人制止,如今她在外头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滋扰百姓,圣人怎么反倒不管不问了?要知道,李裹儿何止搜寻各坊,各个城门那也是派了人的,你根本出不去长安,圣人就不怕李裹儿逮着你?” “阿郎觉得,安乐公主会找到奴婢么?” “当然不会,她连用的方法都是最蠢笨的,怎么可能玩得过你?”李隆基轻笑一声,恍然道,“圣人不会是跟我的想法一样吧?” “即便不完全一样,也差不离了。” “圣人明知李裹儿找不到你,却还任她闹得满城风雨,来告诉整个长安的人,宫里不仅跑了上千名宫女,连内侍也不见了一个,他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阿郎不必想得太过复杂,难不成阿郎忘了,咱们这位圣人,最喜欢的是什么?” “那自然是玩他在逗你玩?!” “大概是觉得,奴婢此次一走,可就是永世不再见了,昔日在奴婢这里碰的壁,受的气,都要一次还给奴婢才是。” “我这伯父好生任性。”李隆基说着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一笑,“你方才说咱们?” 萧江沅定定地想了一会儿:“有么?” 李隆基笑了笑:“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 “阿郎请讲。” “鸦奴果真是你的小字?” 萧江沅默了默:“是奴婢从前的名字。” 李隆基立即便来了兴致:“从前?” 萧江沅“嗯”了一声:“记事以前。” 李隆基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多了无限温柔:“后来怎么改名为萧江沅了,有什么讲究么?” 萧江沅沉吟了下,方道:“先是江沅,后来则天皇后赐姓萧,便是萧江沅了。” 李隆基有些诧异:“祖母怎么会赐你姓萧呢?” 萧江沅似回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因为王江沅不好听。” 李隆基不看也知道,萧江沅定然又是想起祖母了,这句话没准就是祖母当年说过的,顿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见萧江沅沉浸在回忆中,似不能自拔,他没好气地咳嗽了两声,道:“我为你取个字可好?”见萧江沅回过神来,才接着道,“你的名叫‘江沅’,字的话便是芷兮好了。” “江沅,芷兮”萧江沅细细地想了想,“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李隆基颔首道:“正是取自屈原的《湘夫人》。” 萧江沅点了点头:“屈原借诗抒情咏志,说的是‘公子’,实为其渴望之明君。阿郎以此句为奴婢取字,十分合适。” “就只有这里合适?” “多谢阿郎。” 又养了几日,萧江沅的病便好得差不多了。她开始以小厮之名,随侍在李隆基身侧,就连往日与李隆基形影不离的左右护法——王毛仲和李宜德都要靠边站,李宜德倒没觉得什么,见主人不愿意自己跟在身边,便自顾自去练武了,王毛仲则十分不习惯闲下来的日子,却除了习惯别无他法。 萧江沅本想带个面纱,以防有人看到她的脸之后,跟李裹儿搜索时用的画像联系起来,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可她刚一带上,面纱就被李隆基扯了下来:“五王宅里可不会有人去外面乱嚼舌根子,除非是我故意让的,你且放心便是。” “五王宅里不会,可外头是一定会吧。” “那就别出去了呗。”李隆基把玩着面纱,悠悠一笑,“不然我也没打算出去,这段日子,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才好。” 李隆基闭门不出,可不代表别人不会登门。葛福顺等人时常会来与李隆基玩上一番,要么斗鸡,要么射箭,要么拼酒。萧江沅一直在一边伺候着,渐渐地也看出了几分端倪。 尚衣奉御c禁苑总监c万骑果毅c僧侣道士若再加一个文臣,便俨然一个小朝廷了。 萧江沅暗中观察着众人,僧人普润也在暗自观察着她。 李裹儿的搜索大军已经去往了长安城南,城北这半边总算消停了许多。兴庆坊的五王宅里,众人的日子过得都十分悠闲。李隆基自是想利用这段难得的空闲时间,跟萧江沅好好亲近亲近,拉近距离,却总是被李隆业搅局。这五郎也不知是怎么了,成天都喜欢黏在萧江沅身边,让李隆基想做点什么都不行! 他之前不是一直帮着自己的吗? 这一日,李隆基好不容易支开了李隆业,刚鼓起勇气教萧江沅弹琵琶,便见李隆业这个天杀的又跑了回来。李隆基忍无可忍:“你能不能” “不能!”李隆业急道,“圣人到了!” 李隆基立即便站了起来:“他怎么突然来了” 萧江沅也起身站直,想了想,问道:“圣人都带了谁一块过来?” 李隆业道:“圣人只带了一群仪仗。” 李隆基暗忖道:“竟然没带皇后和公主,也没带上官昭容,更没带相熟的臣子” “三哥,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快去大门口迎圣人进来吧!” 这还是李显第一次来到五王宅,看哪里都觉得十分新鲜。这五座王府通了墙面,簇拥在一起,正好似他们这五个兄弟一般,李显心中感叹,对这几个侄儿的印象便更好了。 他率先去李成器的府邸看了一眼,果然入眼皆是繁花锦簇,李成器的长子李琎更头戴桃花,朝李显甜甜一笑,才长揖行礼,惹得李显哈哈一笑:“你这小子,长得竟似比我家裹儿还好看,叫什么名字?” 李琎脆生生地道:“小子大名玉进琎,小字花奴。” 李显指着李琎朝李成器笑道:“你啊你,你自己爱花如痴也就罢了,怎的连儿子的小名都不放过?” 李成器但笑不语,李隆基这时道:“难道圣人觉得,花奴这个相貌,配不上这个小字么?” “这哪里是人配不上名字,分明是名字不足以夸赞其万一才是。”李显说笑着,便走向了李成义的府邸。刚一进门,便见一棵十分粗壮又高大的柳树,立在正厅之畔,似在庇护着屋舍一般,李显有些哭笑不得:“二郎,你还真以为你是大柳树精呢?” 众人哄然而笑,李成义见李成器都在忍着笑,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因着逛过了两座宅院,李显觉得有些累了。四郎的宅子里不过都是书,至于五郎,那宅子里面能蹿出什么来,估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是别去得好,这样一想,李显便决定在李隆基府邸处摆一场宴席。而他刚到李隆基府邸,便见门口立着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腰板挺直,面带微笑,见到自己便长揖一礼,声音如旧,却也多了几分高亮与尖细:“圣人安好。” 最先被吓一跳的是李隆业。当初李隆基抱着高热的萧江沅入宅之时,他就已经被吓过一次了。他虽还不知道原委,但也清楚,萧江沅是从宫里逃出来的,不然李裹儿怎么会那么声势浩大地找?她既然是逃出宫的,又怎么可以如此大喇喇地,就见了天子? 李成义和李隆范关心的更多是五王宅,私藏宫中逃婢,这罪名可大可小,全凭圣人心情。 唯独李成器与李隆基目光一沉,却丝毫未见李显有任何愤怒的表现。他只是怔了一下,便仿佛没看到萧江沅一般,进了李隆基的府邸。 李隆基兄弟立即跟了上去。经过萧江沅身边的时候,李隆基不禁恨恨地啐了一句:“你下次吓人能不能提前打声招呼?” “是。”萧江沅忙拱手一礼,李隆基便气得再也说不出其他。 酒过三巡,李显晃晃站起,身边的内侍立即扶了上去,却被李显甩了开:“我又不是站不稳了,何需你们来扶?”顿了顿,李显抬手指向了萧江沅,“我要她来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4章·三郎亲系长命缕】① 桃花满枝头,喧闹着满园的春意,萧江沅和李显之间却寂静如冰。 良久之后,李显才怒道:“你放肆!” 萧江沅立即跪了下来:“奴婢知罪。” “你知什么罪?” “奴婢不该时至今日,还没能出了长安,是奴婢无能,还望圣人降罪。” “你无能?你连欺君都敢,能耐大了!”李显来回踱了几步,似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指着萧江沅的手都是颤抖的,“你哪里想去找谯王,分明是要投靠相王!” “圣人明鉴,实在是因为奴婢也是一个凡人,奴婢若是一只飞鸟,自然早就从安乐公主的重重搜捕中飞出长安了,何必腆着脸,揪着往日微末的情分不放,躲在这里,给几位郡王添麻烦?”顿了顿,萧江沅苦笑道,“奴婢若真是投靠了相王,今日又怎敢主动出现在圣人面前?” 李显眸波漾了漾,姿势却仍是不改:“那你也是欺君!” 萧江沅俯首拜道:“圣人说得是,奴婢领罪。” 萧江沅认得如此痛快,李显倒说不出什么来了。他的脸色变了又变,终是一垮。寂静少时,他拂袖一拢,席地坐到了萧江沅身边:“跟你玩真是没意思——你还趴着干什么,起来吧。” 萧江沅直起身子,微微一笑:“圣人圣明。” 李显盯了萧江沅一会儿,见她神色镇定自若,毫无惊讶等色,叹道:“你们都是如此。”见萧江沅只作洗耳恭听状,并不搭话,又觉几分无聊,却仍是接着道,“满朝文武嫌我不如阿耶,不如阿娘,甚至不如自己的皇后,根本不曾用心陪着我玩,你又何尝不是?可我今日在这里见到你,不仅意外,竟还松了一口气。你可知这些时日,我在大明宫里,日日听着裹儿在外头搜寻的进程,心里有多不踏实?不仅仅是因为你身上带着那封要命的制书,也因为你终究是阿娘留给我的,唯一真正的遗物啊,虽然你从不曾真正属于我。” 萧江沅从未想过,李显竟有一日会对她说出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不觉有些微怔。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因为奴婢毕竟是个人,满朝文武都是人,人是有意志的,不可强求的。” “是啊,真正倾心效忠过阿娘的人,怎会甘心跟随我呢?可是今后再也不会有阿娘那样的人出现了,为什么不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跟随我呢?我好歹也是大唐天子啊,不比什么皇后c公主来得名正言顺?” 萧江沅笑了笑:“位极人臣,需居功至伟。” 一直有些无精打采的李显闻听此言,才缓缓直起了腰背:“可真是一句道破所有啊如此便够了,你这一句话,已对得起阿娘的临终托付,可以功成身退了。那封制书,你且毁了吧,谯王那儿你也不必去了,裹儿这边,你也不用担心。五王宅挺好的,有人情味,你尚未长成,留在这里还能保有赤子之心。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可别像有些大臣那样,越老越讨厌了。” 萧江沅的笑容立即僵在了唇角。 见萧江沅总算在自己面前露出了几分异样的神色,李显的心情愉悦了不少,说话的声音都轻快了一些:“其实早在当初往你的头上簪牡丹之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没放在心上,近两年你长得虽越来越偏了,我也一直没确定,直到刚才。” 对于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被李显算计到,萧江沅始料未及,只得苦笑:“难怪圣人说奴婢欺君。” “你最终来到这里,其实也并非是因为无处可躲吧?说说看,这五个里面,你倾心谁?” “圣人觉得呢?” “你既然出现在三郎宅院的门口,那自然是” 萧江沅第一次决心陪李显玩一玩,便点了点头。 李显笑道:“那如今正好,我放你自由。” 萧江沅郑重跪拜:“奴婢谢圣人天恩。”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后悔,我分明如此英明,你当全心效忠的,可惜来不及了。”李显站起身,淡然一叹,“我不要你了。” 说罢,李显缓缓走出了桃花院落,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五王宅。 萧江沅一直跪坐在落花之下,本该畅然的心情,此刻却有些怅然。当然不是因为李显说的那些,而是李显从未向她一个不相干的人透露过心扉,她也从未对李显说过真心之语,此一度交集过后,想必不会有下次了。 这应该是她此生中,最后一次见到李显了。 她不觉有些好笑,自己怎么会因为一个庸君而莫名惆怅? 院落门口,李隆基和李隆业一前一后站着,前者身姿端正背着手,后者歪着头。 “三哥你说,圣人都跟阿沅说了什么,怎么让她变成了现在这样?” “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去问啊。” “这种事我怎么去问啊!就算我问了,这可是圣人的事,是天机,阿沅能告诉我吗?就算她看在我跟她的情分上,肯告诉我,那我也不能答应啊,这不是让她不忠呢吗!” “那你问我做什么?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李隆业眼珠一转,“我以为,阿沅就算不告诉我,也会告诉三哥的,而三哥可不像我那样关心阿沅,肯定会听的。” “”李隆基瞥了五弟一眼,眸光微沉,声音也是一沉,“你当她瞒着我的事还少么?” 李显在驾临五王宅之后,便下制去了五兄弟各地刺史或别驾的官职,让他们可以继续留在长安。几日过后,安乐公主浩浩汤汤的搜索大军也在长安城中销声匿迹。 五月初五,端午节。 之前这大半个月,李隆基也时常带着好不容易自由身的萧江沅出门,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去见葛福顺等人,唯独这一日,他自宫中赴宴归来之后,只带了她出来,却谁都没再见。 朱雀大街上,一条五彩缤纷的长队徐徐前进着。萧江沅对其他装点绚烂的箱子盒子一点都不感兴趣,唯独对一个盖着红布c圆形的东西颇多注意,那物什倾斜着置于高架之上,由数位壮士抬着,还排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往年节庆,各地臣子进贡之时,也送过这样的东西么? “那是江心镜。”李隆基笑道,“这应该是扬州刺史的队伍。扬州能人巧匠颇多,据说曾有一位在一年五月初五的时候,于扬子江心铸造出了一面青面铜镜,进贡宫中。那镜后有盘龙纹饰,故称为真龙镜。后来有一年,天下大旱,有道士以真龙镜作法,竟使得镜子背后的盘龙腾飞出来,离降甘霖。正可谓是,盘龙盘龙,隐于镜中,分野有象,变化无穷,兴云吐雾,行雨生风。” 萧江沅点了点头,见李隆基一脸轻松随意,忍不住问道:”今日赐宴,圣人可说了什么?” “反正没对我说什么。”李隆基说着十分自然地拉起了萧江沅的手,“趁着天色还早,咱们也去逐乐去!” 萧江沅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李隆基带着小跑起来。她低眸看了一眼两人相牵的手,又怔怔地看了看李隆基轻快的背影,心情不禁好了许多,玩乐的心思也被勾了起来。她却毫不表露,还非得道:“阿郎奴婢还想尝尝圣人赐的那一串小粽子的,可不能玩得太久了。” 李隆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你能争点气吗?那九个小粽子宗室臣子人手一串的,能好吃到哪里去?你以前在祖母身边的时候没吃过么?” “既然是宗室臣子才有的,奴婢怎么会吃过?” “早叫人拿冰水镇上了,放上一天坏不了的!” 萧江沅意外地扬了扬眉,微笑道:“那奴婢便多谢阿郎了。” 李隆基颇为无奈地看了萧江沅一眼,终是扬唇一笑,带着她继续逛了起来。他们一路逛到了西市去,果然这里才是最热闹的地方。 西市顾名思义,自然位于长安西方,约两座坊之大小,虽和东市一样,都是商旅混杂,买卖疏通之地,却远比东市要精彩多了。它是丝绸之路的和终点,最得外邦人青睐,所以一入西市,便随处可见形容各异之人。 这对于萧江沅来说,实在是太新鲜了。她目不暇接,只觉眼花缭乱,起初还只是看着,自顾自地疑惑,却决口不问。被李隆基看出解答几次之后,她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开始虚心求教。 “你看那边,长得高头大马,皮肤黝黑,身强力壮的便是昆仑奴。其实我一直是想买几个的,但阿耶不让。” “你说的那位娘子是新罗婢,故而虽美得水灵,却不似大唐女子之明艳,所以我还是更喜欢热情火辣的胡姬。” “那个是龟兹乐人。若是说这世间,我最喜欢哪种乐曲,第一是天竺婆罗门乐,第二便是这龟兹乐了。他们的乐器也很特别,声音更是特别。” “那个是天竺来的僧人,自从当年玄奘法师取经归来,便总有天竺的僧人到我大唐来。” “那个是放生池,总有人买了活鱼放生,祈福用的——你要不要也买两条?”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一眼放生池,摇了摇头:“买了便放,放了便抓,抓了再卖,卖了再买,如此周而复始,有何意义呢?”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李隆基刚凑上萧江沅的耳朵,低声笑谈,便见一位貌美的少女自身边经过,当即伸臂拦下,“小娘子慢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4章·三郎亲系长命缕】② 萧江沅立即躲到了一边,叉手垂首站好,似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厮一样,等待风流的主人搭讪完毕。她对李隆基与那小娘子聊了什么,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忍不住抬眼去看,那个小娘子究竟长了一副什么模样,却只能看到李隆基的背影。 想了想,自己在这里好像有些多余,她便缓缓地无声退开了。她走到了不远处的放生池,果真见里面斑斓彩鱼拥挤翻滚,不觉摇了摇头。 放生池的旁边长着一棵参天而茂盛的梧桐,上面悬挂着许多艾草与各色的绢带,艾草飘零,绢带垂落,随风而动。萧江沅行至梧桐树下,抬眸去望,分明入眼的皆是动景,她却莫名地感到身心都获得了一种久违的宁静。 是昔日武曌倚在榻上,看书的间隙,朝她投来的带着笑意的一眼。 是昔年上官婉儿扔掉书卷,开口便引经据典,给她讲故事时揽着她的臂弯。 是昔时李隆基授罢乐谱,一脸期待地倾听,却最终皱起的眉头。 这种宁静太过容易让人丧志,却又戒不掉。萧江沅只得低下头来,让自己不再去看,以求清醒。忽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只手,掌心里躺着五根长短粗细皆差不多的五色缕。 这五色缕编得十分精巧,连珠纹,因是丝线制成,光泽自有一股柔润。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一眼,便抬起头,果然李隆基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神情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他却仍是一把收回五色缕,双手背到身后,微微仰首道:“你不能等我一会儿么?” 初发觉萧江沅不见,李隆基吓了一跳,第一个便想到是不是李裹儿贼心不死,仍在长安各处遍布眼线,发现萧江沅便将她后来又想,李裹儿不过是那些所谓眼线当官的一个台阶,他们给了钱,李裹儿予以官爵,他们一买一卖,早已两清,怎会对李裹儿忠心到这种地步? 想来萧江沅一直在自己身边,若是被人掳走,不至于一点声音和动作都没有,那便是她自己离开的了。她对西市不是特别熟,必然不会走远,他便先到了放生池去。刚到放生池,他便看到了池边不远,萧江沅就挺直地站在那里,抬头望着繁茂的梧桐,唇边噙着一抹浅浅的笑。 她唇角的弧度不是最标准的,而带有几分微卷,那笑意也与往日的完全不同,没有丝毫守礼的疏离。 他凝望着,蓦然一痴,便情不自禁向她走了过去。 却见她忽然低下了头,唇边的笑容也敛去了,他有些不解,便走到她面前站住。可她竟完全没有发觉,他忍住没笑出声,揉了揉手中的丝缕,伸出了手掌。 “奴婢一直在等阿郎。”萧江沅边说边腹诽道,不然她直接便走远了,何必还在这附近? 李隆基皱起眉心:“那你走到这边来之前,不能告诉我一声么?” 萧江沅规规矩矩叉手垂眸:“奴婢怕扰了阿郎雅兴。” “雅兴?”李隆基先是诧异了一下,转念一想,不禁轻笑起来,“你以为我在沾花惹草,四处留情?” “这是阿郎的权利。”萧江沅淡淡道,既未肯定,也没否定。 “把手伸出来。”李隆基的脸色变了又变,终是没好气地道。 萧江沅想了想,伸出了左手。 李隆基当即道:“右手!” 萧江沅怕自己伸出右手之后,李隆基还有什么让人费解的要求,便先不动,开口道:“为何?” 见萧江沅竟敢不听话,李隆基扬了扬眉:“哪里来的狂徒,还敢反驳主人的吩咐?” 萧江沅抿了抿唇,终是如往日般微微一笑,将右手换了上去。李隆基这才缓了语气:“拿着。”说着便将五条五色缕递到了萧江沅的左手中,然后拿起其中一根,往萧江沅的右手腕上缠去,“这个是长命缕,也叫朱索c续命缕c长寿缕。来,三郎上芷兮续命,愿芷兮岁岁年年,长寿无极。” 萧江沅这才想起来,从前在宫里,她也是见过这东西的。只是武曌和上官婉儿都对这个并不相信,自然也就不曾知会过她,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她见这两位都不是很在意,便自动觉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其意义更不值得一提,大家玩得开心也不过是因为太无聊了而已。 可今日,她却觉得腕上这五色的丝缕非同一般,不仅十分看得入眼,还深觉有几分重量。她不自觉地抬眸看去,便看见李隆基动作轻柔,神色更是温柔。待李隆基系完,她忙退开两步,郑重地长揖一礼:“芷兮多谢阿郎。” 李隆基见自己不过是给她系了条长命缕,她竟这般拘礼,未免太客气了,顿时觉得有些没意思。萧江沅观察到李隆基兴致大失的神情,犹豫了下,道:“奴婢本想稽首,奈何这里人太多,势必会引人注目。”见李隆基满脸意外,她笑了笑,接着道,“谢意有多深,礼就有多重。还从未有人为奴婢系过长命缕,阿郎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李隆基这才缓了脸色,忽地想起了什么,问道:“可满十五了?” 萧江沅摇了摇头。 “没有?” 萧江沅仍是摇头:“不知。” 李隆基俊眉一抬:“你竟不知?” 萧江沅淡然说道,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奴婢的确不知自己是几时生的。” 李隆基默了默,道:“那你父母呢?” “不知。” “那你可有族人?” “奴婢连父母都不知,又怎会知道什么族人?” “没有父母,也没有族人”李隆基忖道,“那你怎么会叫鸦奴,后又改名为江沅?” 萧江沅抿唇一笑:“鸦奴一名,是因为奴婢儿时黝黑,被人戏称得来的名字。奴婢其实是没有名字的。” “那江沅又是怎么回事?如此讲究的名字,绝不会是戏称,必是仔细想过,专为你取的名字。” “江沅一名,确是故人所赠。” “谁?”见萧江沅默然缄口,李隆基垂了垂眸,笑道,“那你当初是怎么入的宫,又是怎么成了宦官?” “奴婢从记事起,就已经身在掖庭了。至于怎么进来的,奴婢虽不知,却可想而知。” 掖庭之中,许多女婢都是因家族获罪才进来的,当年上官婉儿与其母郑氏便是如此。 “你出身掖庭?” “正是。” “然后被祖母发现,便提拔在侧?” “差不多。” “你在记事的时候,就已经身在掖庭了,又对于父母族人一点印象也无,那你也很有可能是襁褓之时便没入掖庭了。” 萧江沅想了想,点头:“阿郎所言甚是。” “这样的话”李隆基的眸光在萧江沅脸上灼灼一定,“你和上官婉儿未免也太像了。” 萧江沅何等玲珑的心思,怎会听不出李隆基若有所指,微微一笑:“正是为了跟她不一样,奴婢起初才选择做宦官,到如今,便更不一样了。” 李隆基双眼微眯:“哪里不一样?” 萧江沅正视着李隆基,唇角似弯月如勾,眸光闪亮如星辰一般:“我不会背叛自己的忠诚。” 夕阳尚未西下,暮鼓便已开始敲响。因西市离五王宅所在的兴庆坊并不算太远,三百声暮鼓之下,李隆基和萧江沅爬也能及时到家,他便拉着萧江沅在暮色中好好地漫步了一番。 李隆基转眸看了一眼淡然自若的萧江沅,道:“来日若有机会,定要翻翻掖庭的卷宗,没入掖庭的罪奴,不论其原本的身份c家世与籍贯,还是其家族所获之罪名,都会有详细的记载,到时便可知道,你到底是谁了,或许还能为你家平反。” 萧江沅有些不解:“奴婢原本是何身份,出自于哪个家族,有那么重要么?” 李隆基勾唇一笑:“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家能生出你这样的人罢了。怎么,你就不好奇?” “有什么可好奇的?” “那可是你的起源,是你的根。人活在世上,至少也该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吧?你身体里流淌着何姓何氏的血,你真的不想知道么?” 萧江沅点头“嗯”了一声:“我不想知道。”顿了顿,又道,“也不用知道。” 对于这样的回答,李隆基始料未及,这实在不孝和悖逆,却从她口中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来了。他有些不敢置信:“你对你的父母与家族,就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与思念?” “阿郎这话问得奇怪。奴婢自小便在掖庭,那时不论是父母还是家族,都已经覆灭了。奴婢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更对家族一无所知,哪里谈得上感情?若说好奇便也罢了,若说思念,且不论根本无处可念,倘若奴婢真的对一群看不见摸不着的人产生那种感情,那不是太奇怪了吗?” 句句都在情在理,李隆基听罢也不禁深以为然,却仍忍不住心疼,同时也宽慰,她能有这样的心胸,何尝不是一种福气?如此,也好。 五王宅已在眼前。阍者见李隆基和萧江沅回来了,忙遥遥长揖一礼,退入宅中。不一会儿,三位美貌的妇人携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童从大门中走了出来,望见李隆基,皆是一笑。 那笑容有英气的,有温和的,有柔婉的,也有稚嫩的。 李隆基见到她们先是一怔,又是一喜,刚快步走了一段,脚步立时一停。他刚回头去看萧江沅的神情,便听一阵奶声奶气的童声纯真地传来:“阿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5章·李显暴崩神龙殿】① 此前王珺等人都在潞州,直到四月末接到李隆基的家书,得知可安然返京之后,才踏上了归途。这一日,他们正好抵达长安。 听到这一句“阿耶”,李隆基身子一僵,双腿已被大儿子李嗣直抱住。 这时,王珺也率领着刘兰娘和抱着二郎李嗣谦的赵柔姜,走到李隆基面前,万福道:“三郎今日玩得可开心?” 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外贬过潞州一事,王珺像这世间最寻常的妻子一般,在最寻常的日子里,以最寻常的姿态,迎接丈夫回家。她又与这世间最寻常的妻子有些不一样,她的步伐与身姿,自有一股飒爽洒脱之意,她的笑容也不是拘着的,而充满着直白与爽朗。 见到这样的临淄王妃,萧江沅始料未及,眼前一亮。 李隆基伸臂将李嗣直抱起,掂了掂,笑道:“你们竟回来得这么快,即便今日有谁惹怒了我,见到你们,我也尽忘了。” “阿耶,谁那么大胆子,惹怒你啦?”李嗣直忽闪着灵动的大眼睛道。 李隆基闻声扬唇一笑,慈爱地看着儿子:“大郎问阿耶这个,可是想帮阿耶好好教训教训那人?” 李嗣直重重地点头。 李隆基瞟了一眼萧江沅,大笑起来:“如此,真乃虎子也!再等几年,等大郎再长大些,阿耶带着大郎去郊外狩猎可好?”见大郎答应,李隆基才转头瞧了瞧尚在襁褓中沉睡的二郎,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幼子细嫩的脸。 此时,王珺等人也已注意到了萧江沅的存在。此先李隆基入宫之时,时常需携家眷一同,而家眷的话,自然是临淄王妃首屈一指了。故而王珺早在几年前,就远远见过萧江沅几面,此刻在这里见到她,王珺有些吃惊。她一吃惊,就丝毫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了。 “她她”王珺指着萧江沅,看向李隆基,双眸睁大了些,“她”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李隆基知道,他这妻子本来是要问的,却在开口之后才发觉,此处还在门外,又是暮鼓敲响众人归坊之时,人来人往,实在不大方便,这才结舌了这半天。他不禁摇了摇头,无奈一笑:“进宅再说。” 临淄王府正屋之内,稍作寒暄之后,刘兰娘便和赵柔姜一同,携子退了下去。屋内便只剩下萧江沅c李隆基和王珺三人。李隆基将萧江沅出现在五王宅的缘由,挑精炼的说了,言语十分直接,毫无任何修饰。萧江沅听着心下一奇,这位临淄王妃不像是精明强干之辈,却能得她家阿郎这般妥协和看重,重要且隐蔽的事情不仅要同她说,还要务必说得清楚明白。 她不知道,这纯属是因为,李隆基但凡说得绕了一点弯子,王珺就听不懂了。 王珺听罢,了然地点了点头:“圣人既已知晓,又没有怪罪,那便没事了。只是,阿沅如今身在五王宅的消息,最好还是先别让外界知道,总要照顾一下安乐公主的情绪,免得她”有朝一日来五王宅大闹,她王珺纵有一身的精巧武艺,那也不能对公主使吧? “不仅你我,阿沅也是这样想的。”李隆基单臂倚着圈椅,笑吟吟地抬眸,看向立在身前不远的萧江沅。 萧江沅当即便朝王珺行了跪拜之礼:“奴婢拜见娘子。” 这一声“娘子”叫出去,再加上这一拜,萧江沅便是承认了王珺于她而言,是一位女主人的存在。王珺自然明白这一点,坐着的席子却似长了绵针一样,让她莫名有些紧张——眼前这人,当年可是则天皇后身边的红人,又与安乐公主关系匪浅,圣人能对她如此宽容,想必也是看重的,如今却成了她家的奴婢 这事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她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思来想去都没个结果,便只好随她去了。 王珺先让萧江沅免礼,才道:“那阿沅可是先以小厮之名,留在三郎身边贴身服侍?” 听到“贴身”二字的时候,萧江沅的眉心分明皱了一皱,只是下一瞬就舒展开了,所以王珺并未注意到,李隆基却看了个清清楚楚。他唇角一勾,便道:“就听阿珺的,让她贴身服侍吧。” 王珺更觉不对劲了。人家阿沅好歹也是在贵人身边待过的,则天皇后居于上阳宫之时,她尚且能稚龄一人,便号令整座上阳宫上下,如今进了自家府中,效忠三郎,自然也是做三郎平日里最为亲近之人,方才说得过去吧。她可不信,此先三郎心里没有过计较,更不信阿沅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谋一闲职安然度日,怎么现在,贴身服侍这一决定,反倒成了她王珺的主意了? 萧江沅终是神色如常地拱了拱手:“是。” 她这一拱手,袖子便随之缩了些,露出她腕上精巧的长命缕来。王珺定定地看了一眼,见萧江沅说着便要退下给他们二人传膳,忙道:“慢着!”说完,她起身走到了萧江沅身边,“抬起右手来。” 李隆基不禁坐直了身子——王珺除了武艺,别的能耐都差些,唯独对李隆基沾花惹草一事十分敏锐,往往一猜一个准。就说当初赵柔姜潞州临产,她之所以二话不说就去坐镇,还不是因为心里有数,这个看起来从天而降的赵柔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确是他李隆基的手笔么? 他倒不是怕王珺发现自己与萧江沅的关系,到时便是把萧江沅的女子身份告诉她也无妨,只是他怕她知道了之后,心里不舒服甚至难过,便不肯表里如一了。对于这个妻子,他终是有些敬重和愧疚的。敬重是因为她与自己相伴于微时,在最风雨飘摇的时候,也从未嫌弃c放弃过自己,愧疚则是因为赵柔姜一事。 赵柔姜当时被他安置在张瑋宅中,地位与外室无异。外室之子不论亲生与否,都算不得序齿骨肉,王珺身为主母,本可以全然无视的,就算后来赵柔姜难产死了,她也是占理的,即便是他也说不出什么来。她却还是去了,还主动跟他提及将赵柔姜正式纳为妾室一事。 这虽是正室该有的心胸,他却知道,要表现出这样的心胸,实则要吃很多苦的。赵柔姜一事过后的几天,王珺长矛舞动时的风中,都浮动着一丝惴惴不安的烦躁和失落。 她毕竟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情义深重,他不想再让她这样了。 王珺细细地看了看长命缕的绳结,横了李隆基一眼,笑道:“这是三郎亲手系的吧?” 李隆基只得诚实得点点头,便见王珺叹了一声,道:“三郎系错了。男左女右,三郎怎么可以把长命缕,系在阿沅的右腕之上呢?”又转头冲萧江沅道,“咱们宅里没那么多规矩,你本身也不差,我来为你重新系一下,便不算纡尊降贵,你可不要再这样拘谨了。” 说着,王珺便抬手往萧江沅的右腕上伸去,却见萧江沅连忙后退两步,侧身一躲不说,还顺势将袖子拉回,盖住了手腕。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又动得极快,李隆基却仍是捕捉到了,登时怔了一下,无声地笑了起来。 萧江沅似也没想到自己反应这么大,忙整了整心神,道:“王妃终究是王妃,奴婢终究是奴婢,礼不可废,还望王妃恕罪。” 王珺不禁心下一叹,阿沅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这股子迂腐劲儿,比那帮酸溜溜的儒生还要过分。 见气氛有些尴尬,李隆基笑道:“阿珺不提起这个,我倒忘了。”说着起身走到萧江沅面前,“另外四条,你自己回去系在另一只手腕c脖颈以及一对脚腕之上。今年,我便当你年岁初满十五,至于生辰,你喜欢哪日便是哪日。今日你也累了,便退下休息吧,传膳之事叫阿仲就行了。” 萧江沅恭敬一礼,这才退下。 这一夜,她竟莫名地睡不着,脑中总会浮现王珺c刘兰娘和赵柔姜的面容和身影,耳边也似总能听到李嗣直那一声声软濡的轻唤:“阿耶。” 那是他的权利,不是么?他既然想要去最高处坐坐,那么他便注定,不论子女多少,女人一定不会少。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只能安然接受,又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她究竟在介意些什么呢? 翻来覆去,直到三更过去,萧江沅的身子才被疲劳占据,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条青龙,向来喝离自己最近的河水,吃水中模样最美丽的鱼。它飞起的高度越来越低,到最后再也飞不起来了。它的鳞片渐渐失去光泽,龙发龙须也都干枯起来,似稻草一般,它的龙爪不再锋利,它的牙齿开始松动,它有时只是想挪动一下身子,去喝一口水,都会十分困难,累得气喘吁吁。 终于有一天,它死在了那条河边,舌头距离河水不过一步之遥。 青龙一死,河水便泛滥起来。潮流越来越汹涌,最后竟掀起一个大浪,直直地便从一直旁观着一切的萧江沅头顶,砸了下来! 她立时便惊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5章·李显暴崩神龙殿】② 李显驾崩 偌大的甘露殿之中,唯有李显独坐,自饮自酌。 四月去过五王宅之后,李显便率领着前朝后宫搬回到了西内太极宫居住。没有人知道他又起了何种兴致,竟突然想起了搬家。上至宰相,下至郎官,都是一副再不能习惯的模样,等着天子下一步指示,却什么都没等到。 大明宫又称东内,位于长安城城郭之外的东北角,座落在龙首原之上。早在贞观八年,太宗皇帝就着手建立,始称为“永安宫”,次年正月更名为“大明宫”。本是用来作为给太上皇避暑的行宫,奈何在贞观九年五月,高祖皇帝便驾崩于大安宫,大明宫工程便只得暂且搁置。 这一搁置,便搁置到了二十八年之后。那时天皇李治病痛缠身,而太极宫地势偏低,一到夏季便闷热潮湿,不适合养病,武曌便着人将大明宫续建起来。从那以后,历代皇帝便多在大明宫居住,太极宫便闲置了。 可不论其所在位置,还是历史意义,太极宫都更具有正统之意。李显最近心里极易不安,而搬回太极宫这一举措,恰好让他多了一些安全感。 李显面前的长几之上,美食满布,道道色香味俱全,这还要多亏了近来新封的光禄大夫杨均。杨均十分善厨,使得李显这一年多来,口舌之上十分舒心,让他忘了许多的烦恼——他这几年虽然总是搞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玩乐,可一时喧闹又如何,他当时笑过了,事后却仍觉得空虚。 不论眼睛看到的c耳朵听到的c手中握着的还是身边经历的,他始终觉得不像真的。 唯有吃到肚子里的美食不可辜负亦只真不假。 也因此,李显这一年来胖了许多,身体也不如从前好了。尚药局的奉御和侍御医不止一次地提醒他,大唐皇族历代皆有人风疾心疾缠身,李显身为天子,更应多加注意和防患于未然,怎可为了口舌之欲,不顾身体康健?李显起初也是听的,毕竟他当年见过父亲重病时憔悴和痛苦的模样,也算心有余悸,可是后来杨均来了,他就欲罢不能,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因着奉御等人的提醒,李显便对身体的变化没有放在心上,只觉是自己控制不住饮食,便会自然出现的状况。直到近些日子,他时常感到心跳时快时慢,偶尔还心慌得不行,便请了奉御来看,却听奉御说,他就算对饮食百无禁忌,也不该在短短一年之后,便引发出这等症状,他才有些起疑。 他将这一年多吃的东西,一一报给奉御听,便见奉御的眉心越皱越紧。他心下有些确定,却又不敢确定,问过之后却得到了这样的答案:饭菜都没问题,只是不适合李显来吃,更不适合如此集中地出现在一年的菜谱里,虽不至于致死,可长此以往,也足以让李显的身体差到不能理政。 李显当时什么都没说,便让奉御安然退下了,还着令他不准泄露,否则满门抄斩。后来,他也一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可是在有一日朝会之上,宗楚客竟能派天子的飞骑,来扑杀一个进言说“皇后,安乐公主及驸马c宰相宗楚客祸乱朝纲”的许州司马参军燕钦融,他虽未深究,脸色却再也藏不住了。 这一夜,他特意下令,让杨均把这一年多为自己做过的菜式,全部都做出来。此刻,那些佳肴都在他面前的长几之上,香气掺杂,颜色缤纷,堆叠而拥挤。他静坐凝视着,却只能喝得下酒,一下筷子都再动不得。 他已多年不曾如此真正地喝醉。他倒着酒壶,却发现一滴酒都没有了,登时竟有些愠怒,便一手将酒壶摔了出去,正砸在众佳肴之上,长几上顿时一片狼藉。他大口地喘了喘气,似在压制着什么,抬步走到了殿外:“皇后何在?” 殿外的内侍忙道:“殿下方才来寻过大家,因大家着令不见人,现正在神龙殿中。” 李显便转而朝甘露殿西侧的神龙殿走去。刚一入殿,便听里面传来低微的言谈之声,一男一女,女的不用说,正是妻子韦皇后,而男的仿佛是杨均? 李显伸手制止了内侍通报,在一片寂静之中,缓缓接近殿中内室的门,声音越来越大,内容也清晰起来。 “圣人今日让臣把从前做过的菜式,都重新做过一遍,那样多,也不知圣人是否吃得遍。” “杨大夫话里有话。” “圣人若是喜欢,这倒不无不可,只是臣心里总有些不安。” “你有什么不安的?”韦皇后的声音里有轻微的笑意,“你一没下毒,二没逼着他吃,一切都是他自己决定的,至于会得到什么样的后果,自然也该由他自己来承担。” “殿下所言” 话还未说完,便听“咣当”一声,屏风立时倒在了地上,露出其后不远处,盛怒中的李显。 他起初只是怀疑杨均也是韦皇后的人,如今却亲眼见证这一点,一直以来压抑的悲愤与怒火终于挣脱了桎梏,自心底迸发出来,燃烧了他的全身。 韦皇后也没想到李显会突然冲进来,想到方才自己与杨均说的话都被他听去了,她的心也是一阵抽紧,渐渐地却又莫名安定下来。她淡然地朝跪倒在一旁的杨均摆了摆手:“杨大夫退下吧。” 杨均浑身发着抖,只盯着李显脚上看,不敢轻易动弹。直到听见李显喝令,他才手忙脚乱地退了出去。 李显一步步走近韦皇后:“杨均是你的人?” “是。” “那些菜式是你的授意?” “是。” “你想让我死?” “我没有!”韦皇后忽然站了起来,“我从来没有!我只是” “你只是还没有等到需要我死的时候!你才做了皇后几年,正是需要利用我,来稳固和提升你的地位,建立属于你自己的威望和壮大权势的时候!我在,你才在,我若不在了,短期之内,四郎或许会听你的,待日后四郎亲政,你还是什么?!” 韦皇后的眸波漾了漾,终是归于平静:“圣人既然都知道了,打算如何处置妾身呢?” “我应该如何处置你?”李显似哭似笑,嗓音有些沙哑,“我能如何处置你?!你是我曾共患难的妻子,是我儿女的母亲,更是我的皇后,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这皇位不行!你一定要我说得如此明白吗?你这是弑君谋反,赐死,株连三族的大罪,你知道吗?!” “那是败了。”韦皇后淡然轻笑一声,“若胜了,我便是正统。” “你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若说大逆不道,妾身怎能比得起则天皇”语音未落,韦皇后便觉脸颊一痛,头便随着这股颇大的力气,甩向一边。 “啊——”一声尖叫忽然响起,却不是韦皇后,而是从一旁不远的重重纱帘后传来。 李显当即喝道:“出来!” 纱帘顿时一抖,波动了许久,才从中走出了一个瑟缩着的少妇。李显定定地看着她,眸中的不敢置信浓厚了许多,更添几分悲愤:“你你你也在这里竟也有你!” 李裹儿跪下,膝行到李显身边,紧紧地抱住了李显的腿:“阿耶!阿耶你听我说!我我本来是想躲起来吓吓阿娘,谁知阿娘进殿的时候,竟把那个什么杨均也带了进来,还跟他说了那么一通话此事此事儿之前一无所知,也定与阿娘无关!是他!是那个杨均!是他向阿娘进了谗言,这才” “够了!”李显抓起李裹儿的双臂,便将她推倒在一边,“你”说着指向韦皇后,“还有你你们你们果真对得起我!” 韦皇后不过嗤笑一声,李裹儿瘫坐在地上默了一会儿,忽然轻笑了起来。她笑了半晌,才道:“李七郎。” 李显大怒:“你敢唤我什么?!” 李裹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整个人分明是颓唐的,却仍散发着动人心魄的美。她媚眼弯弯,嫣然如花,倾国倾城:“李七郎,你若是说我便也罢了,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我怎么做都是对不住你的,但你若要说阿娘若说这世间还有谁对得住你,那便只有阿娘一人了! “当初是谁口无遮拦,丢了好好的帝位不说,还被流放到房陵那般贫瘠的地方!你一个人去吃苦受难不够,还带着阿娘和我一起!而那些年,你在房陵和房州都做过什么?我从小到大,见过最多的便是你无穷的抱怨和不甘,可你除了那些又能做什么?衣食住行都是阿娘操持的,你帮过她什么?!她让你在那些年里没有饿死,已经对得住你一辈子了!现在就算阿娘杀了你,也不过是把本已属于她的一条命,要回去而已!” 李显气得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了:“逆逆子!” 李裹儿步步逼近:“你是不是也想打我?来啊,你打啊!你当初就不该生下我来!你打死我才好呢,一了百了!你知道这两年来,我有多恨自己是你的女儿吗?你口口声声说,疼我爱我宠我,什么都愿意给我,可李重俊那样的东西,你都肯给他太子之位,而我呢,连昆明池都舍不得!” “现如今阿娘事发,你是不是想要废后,甚至杀了她?那便赶快动手吧!此事不仅跟阿娘有关,我也掺和了,李重福脱不开干系,李重茂更是冷眼旁观,可别忘了连我等一并杀了!你这样的人,活该孤家寡人,终此一生!” “你”李显目眦欲裂,双眼通红,脸也憋得通红。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李裹儿,忽然一收,紧扶在胸口。他开始拼尽全力地大口喘气,却仿佛使不上力气,脸色越来越紫,瞳孔也越来越大。不过几个弹指,他的身形便是一定,随后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6章·韦后揽权仿则天】① 神龙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李裹儿呆了一下,一点点看向地上的李显。不见李显有任何反应,她试探着走近了几步,缓缓蹲下身去。她定定地看着李显怒睁着的双眼,神情充满着惊诧与不信。直到纤手颤颤地伸到了李显的口鼻前,她才手忙脚乱地后退,坐到地上:“阿阿娘阿耶他死了” 久久没有听到母亲的应答,李裹儿惊惧之间转过头去,却只见母亲微皱着双眉,神色莫测地望了不知多久,此刻忽然轻笑了一下,带着一抹浓重又明显的嘲讽,不知是在讽刺些什么。 李显竟能一怒之下暴崩,韦皇后也是从未料及。 他就这么死了? 他就这样抛下了她,从此以后,让她一人面对这诡谲朝堂与天下,再不能给她依靠和纵容,让她最具权威的国母生涯戛然而止?昔日的诺言到底算什么?她眼下羽翼未丰,他凭什么这样早就赴死? 韦皇后一步一步走到李显身边,优雅地跪坐下来。她轻抚了抚李显的脸颊,手掌往他眼上一抹。她的神情已经全然平静,似一湖死水,褪去了所有温情,只余冷凝。少时,她竟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样也好” 李裹儿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更是害怕起来:“阿娘阿耶去了,这有什么好的” 韦皇后冷冷道:“就凭方才,他若还活着,即便不赐死,你我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原本他在,我能得到的东西才更多,可此时此刻,也只能放弃那些了来人。” 殿外的内侍和宫人立即瑟瑟发抖地走了进来。韦皇后只扫了他们一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们应当比我更清楚吧?”见内侍宫人纷纷跪下表示誓死效命,她才淡淡道,“把圣人抬上塌去。” 待内侍们将李显安置好,韦皇后坐上了塌边。见女儿仍是恍惚着,她心下一叹,道:“你方才的那股劲儿呢?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怕有什么用?你是我最为爱重的女儿,若有朝一日我心愿得偿,这天下便也是你的了,难道你要这样怯懦地去坐稳它么?” 李裹儿闻言定了定神,恢复了些许往日神采,可心底里那股恐惧,却还是久久萦绕不去。 在今夜之前,她还从不知恐惧为何物,即便在当初重俊政变之时,她也只是满怀不甘,方才她面对李显那般放肆的时候,她仍没有一点害怕。她的心里早已笃定,她的阿耶不会杀了母亲,更不会杀了她,就算一时发怒,可最终还是会原谅她们。从前一直都是这样的,现在和以后也一定是这样。只要李显还在,她们永远都是肆意而安全的。 可是眼下,她此生最大的靠山,已经崩塌了。 她想要的,不会再有人绞尽脑汁去给;她喜欢的,不会再有人兴师动众去满足;她的脾气,不会再有人宠溺娇纵地去容忍;她的难过,不会再有人感同身受地去怜惜。她的父亲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离开了,让她此刻的所有都变成了自作自受。 未来会怎样,她从前根本不用知道,而眼下,则是尽数茫然,想知道也难了。 “裹儿。”韦皇后的语气中多了几分严厉,“你是大唐公主,拿出点临危不惧的气势来!” 抬眸见母亲一如往日般,骄傲也优雅地端坐在榻上,镇定自若地看着自己,李裹儿有些不解:“阿娘,阿耶去了,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一同生活多年,又曾同甘苦共患难,我怎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那重要吗?”韦皇后深吸一口气,“天子暴崩,储位空悬,你我的未来都在未知之中,恐惧和悲伤能改变什么吗?” 这句话,李裹儿曾几何时听到过类似的一句。那时,大兄懿德太子c阿姊永泰公主及驸马刚刚被武曌那个老妖婆交给了阿耶处置,只因为他们曾经议论过二张兄弟。阿耶也是一脸恐惧和愁苦的表情,想了半日,终是让兄姊等自行了断。 阿娘当时跪着哭求,嗓子都哭哑了,可阿耶还是一意孤行。她当时也十分不解,心里却知道,若兄姊二人不死,日后死的很可能就是阿耶c阿娘以及她自己,便不敢跟着阿娘央求了。 后来,阿娘亲眼看着大兄和武延基喝下了毒酒。阿姊本要等临产之后,再行处置,听闻大兄和姊夫的死讯之后,胎气大动,最终难产而死。阿娘拉着阿姊已经垂落而冰凉的手,呆坐了很久,眼泪都流干了,最终把她叫到跟前,让她记住一件事:恐惧和悲伤,什么都改变不了。 当年的李裹儿懵懵懂懂,现下却什么都明白了:“阿娘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韦皇后想了想,道:“你亲自去,把上官婉儿请过来。” 李裹儿出殿之后,众内侍宫人便也跟着退了出去,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韦皇后宽袖下的手,正摸索着李显的手,最终十指相握。 她面无表情地转头去看他已看似安详的面容,默默地看了好久。 犹记昔年出嫁,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英王娶新妇,公主嫁薛郎,两幅婚仪,一南一北,十里红妆。 太平公主自小便无忧无虑,又有着那样强大的父母,对于婚姻,自然憧憬大于一切,而她韦氏却是自始至终惴惴不安——英王的上一任王妃赵氏,尚且是常乐大长公主之女,还不是因武皇后不喜,便给活活饿死了吗? 可当催妆却扇之后,当她终于看清自己夫君的模样之时,她的心却莫名安定下来了。那时的李显还很年轻,笑起来尚有英气,让她觉得这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虽然婚后发现,他言辞有些偏激,行事也有些荒唐,她也一直在告诉自己,夫君毕竟还年轻有锐气,待长大些,沉敛了便好了。 她等得,有人却等不得。于是,他们被贬往房陵了。 那是她此生都不愿再想起的日子。若只是粗茶淡饭也就罢了,不过皮肉之苦,奈何他们一直都陷在死亡的恐惧之中,精神上最是疲累。每逢天使驾临,他们都如临大敌,生怕一个不对,这条命就断送在这寂寂无闻的地方,如当年废太子李贤一样。 好不容易有朝一日回到长安了,却是又一场噩梦的开始——她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和长女,以及一个尚未出生的外孙。 她终于明白,这世间,谁都是依靠不了的。她只能想办法让自己强大起来,最好能像从前的则天皇后一样,她便什么都不会失去了。 可此时此刻,她却失去了他。 她缓缓地倾身而下,依偎在李显的肩上。她的鼻尖摩挲着李显的脸颊,感觉到隐约的温热,就好像他还活着一样。 半个时辰之后,上官婉儿到了。 刚听闻李显驾崩之时,她还有些不信,心里千回百转,迟迟不肯跟李裹儿走。直到李裹儿急了顿足,她才相信,原来这是真的。 她踏入神龙殿时,第一眼便看见韦皇后匍匐在榻边,不知在做些什么,似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韦皇后缓缓起身转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淡淡一笑:“来了?” 上官婉儿行礼道:“皇后万福。” “眼下发生了什么,裹儿都告诉你了吧?” “圣人暴崩,一切还需皇后做主。不知皇后找妾前来,可有什么吩咐?” “自从李重俊政变过后,圣人便再未立太子,眼下突然离去,留下了这么一个烂摊子。我虽然同圣人一块,临朝理政过一段日子,可蓦然碰上此等大事,却仍是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婉儿以为,此时该当如何?” 上官婉儿心下一笑——你若是不知此时该当如何,叫我来做什么? 韦皇后心有考量,上官婉儿又何尝不是?眼下李显已经驾崩,太子未立,来日继位之人选,不外乎三人。谯王远在他乡却正当壮年,若是听闻此事,定然有所作为;温王尚未加冠,即便做了皇帝也无法亲政,乃是韦皇后最佳之选;相王曾做过十余年皇嗣,李显更曾提过要将他立为皇太弟,乃是最有威望和实力的一个,却也是最没有可能成功的一个。 父终子继,天经地义,除非兄长无子,生前又无过继,才可兄终弟及。即便如此,相王的存在仍不容小觑,他早已成为了李唐宗室的代表,不论势力人脉,皆不逊于韦皇后多少,若韦皇后行则天皇后故事,他们必然波动极大,届时两派相争,谁胜谁负还真说不准。 大唐这才安定了几年,朝局动荡就再度近在眼前了。 上官婉儿暗暗一叹,神思已经清明:“依妾看,此刻最重要的,自然是替先帝草拟一份遗诏,确立新君。此事妾可为,只是这遗诏的内容,婉儿不敢独断,还需与人好好商议一番才是。” 韦皇后当即道:“来人,宣宗楚客连夜入宫。” “宗相公倒不忙。”上官婉儿拦道,“婉儿说的是镇国太平公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6章·韦后揽权仿则天】② “她?”谁人不知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交好,韦皇后自然也不例外,闻言双眼一眯,“她可是站在李唐宗室那边的。” 上官婉儿面不改色,沉着地道:“正因如此,皇后才更要将她叫来。不论皇后来日想做什么,眼下国号仍是‘唐’,天下还是李家的天下,下一步要做的也是选出一位李姓皇帝,让皇后先成为太后。皇后与昔年则天皇后在时,境况是不同的,眼下不能硬碰硬,只能先设法得到李唐宗室的支持。遗诏内容必定跟皇后有关,故而皇后不仅不可以亲自插手遗诏之事,以防落人口实,更不能直接找相王,免得他生有异心,为己图利。既然双方龙首不得参与,总要派个人出来,那么皇后这里有婉儿,相王那里便只有镇国公主堪当此任了。” “婉儿说得有理。只是”韦皇后这才点点头,却仍是对太平公主猜疑不减。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皇后莫不是忘了,不论是先帝之子还是相王继位,镇国公主都一样是公主,再无可封?” 韦皇后心头一亮:“你的意思是,她有可能是中立的?” “她至少要看清楚,谁继位才不会损伤到她。” 韦皇后想了想,反正遗诏内容一旦确立,来日李唐宗室就算有所不满,那也是对参与其中的太平公主不满,对自己这个先帝正妻c未来皇帝嫡母还是得恭恭敬敬的,便同意了上官婉儿的建议。 经过了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的协商,遗诏当晚便被起草了出来: 一c立温王李重茂为皇太子,即皇帝位。 二c封皇后韦氏为皇太后,临朝理政。 三c相王辅政。 如此,两边势力都可得到安抚,再度回到李显在位时的平衡。 “也只能先如此了,”太平公主长长一叹,“七郎走得太突然了,什么事都还来不及想呢。” “若来得及,公主会想些什么?”上官婉儿将诏书誊抄好,问道。 “想这大唐的来日,想我自己的来日。”太平公主说着轻笑一声,“她韦后不也在想,待做了太后之后,要如何才能像阿娘一样,一步步登临帝位么?说起来,还要多谢你,眼下若真让她一意孤行了,相王与我及李唐宗室的处境,还真是尴尬而危急呢。” 上官婉儿淡笑道:“这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韦后对我没那么信任,且空有嫡正之名,一则没有亲生的儿子,二则韦家也不如昔日武家势盛权稳,来日大局未定,谁又能料到哪边将扶摇直上,哪边是大厦将倾?” “只是不知这喘息之机可以维持多久,韦后什么都不错,唯独有些心急,那些年在房陵的日子也没能把她这一点磨砺了,反倒让她有些患得患失,愈演愈烈了。”太平公主看着上官婉儿将遗诏卷好封存,“你我一同去呈给皇后吧,她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也好替你赌她的嘴。” 韦后看到遗诏之后,倒没什么不满,也觉得再如何订立,也不过这三项了。第二日晨起,她便去了政事堂,将此遗诏拿给诸位宰相观看。几位宰相甫一听李显驾崩,都先哭了一场,后才看过遗诏。其他人都是默默的,唯独宗楚客皱眉想了想,在韦皇后将遗诏收好的同时,伸手道:“皇后不可!” 韦皇后动作一顿:“宗相公有何异议?” 宗楚客拱手道:“新帝年幼,自有太后临朝,眼下江山安稳,何需叔父辅政?况且我大唐乃是礼仪之邦,叔嫂不通问,皇后与相王如何在朝堂上共处?” 韦皇后自然也是不想分权的,只是碍于李唐宗室情面,时机又没到撕破脸的地步,相比险中求胜,她还是更倾向于稳扎稳打,可眼下自己最得力的幕僚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宗相公以为,这遗诏该当如何是好?”终究摆脱不了权力的诱惑,韦皇后犹豫了一下,终是道。 宗楚客道:“温王继位,皇后为太后,皆无不可,只是相王辅政这一条实在多余,去掉便是。” 韦皇后没想到他竟解决得这般简单粗暴,一时有些担忧:“这” 宗楚客这个宰相也不是白做的,自然看得出韦皇后的迟疑原因何在,便道:“帝位更替,往往便是多事之秋,为保社稷安定,皇后身为国母,调些府兵入城有何不可?若有异动,杀了便是,若无异动,待一切尘埃落定,他们纵然再多不满,到时候又哪有资格违逆太后之意?” 韦皇后立即明白了宗楚客的意思,见其他宰相也随声附和,便心下一定,将遗诏交给了宗楚客:“那遗诏一事,便全权交由宗相公处理了。” 夜半,长安城门吱呀拉开,五万府兵自四方城门徐徐入城,联合金吾卫羽林军一同,将整个长安都严格且严密地控制了起来。素有威望或权势的李唐宗室府邸也被纷纷镇守包围,其中相王府最是严重,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李旦自睡梦中惊醒,初得知此事之时,还有些不敢置信,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竟使得关系早已缓和的兄长突然这般待自己。这府兵来得太过突然,他根本无从防备,此刻却是不能防备。如今连王府都被包围了,下一步是不是抄家下狱,流放或是赐死? 近来并无什么事发生,他李显就算按捺不住,终于想要除掉自己了,总该有个由头,怎会如此一点端倪都没有? 除非是李显出事了 不对,他正值壮年,身体又一直不错,从不见大病,就连风寒也不常有,近几年来,他也没受过什么致命的伤,怎会突然有事?难不成是他昔年外放房陵的时候,落下过什么隐晦的病根,还是他的死因别有隐情? 李旦心绪烦乱,不禁摇了摇头——此刻自身都难保,想那么多又有何用? 他却再也睡不着,干脆拖来一支琵琶,似悲似喜地奏了一曲《十面埋伏》。 他眼下已是插翅难飞,无可挽救,不知他那个五个儿子那里又是什么样的境况,可也与他一样无奈而无助,任人宰割? 甘露殿中灯火通明。韦皇后就端坐在主位之上,左侧坐着李裹儿,右侧立着上官婉儿,殿中立着几位宰相,此刻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似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不一会儿,就有内侍疾奔进来,长揖道:“禀皇后,韦相公求见。” 韦皇后立即道:“让他进来。” 进来之人名唤韦温,乃是韦皇后堂兄,又身为宰相,故而调府兵入城行事,韦皇后便交给了他来主理。韦温入殿便道:“皇后放心,如今相王府和嗣雍王府皆已在掌握之中。” “好!”韦皇后稍稍松了口气,见上官婉儿在一旁面不改色地站着,道,“婉儿,我这样处理,你不会有异议吧?” 上官婉儿垂眸一笑:“皇后说笑了。皇后乃是国母,不论任何决定,婉儿都只有遵从的份儿,不敢也不能有异议。” 这个时候再跟韦皇后进言,就算原本韦皇后没有怀疑过她,此刻也要添了不少猜忌了,她可向来不会做这样愚蠢之事。同时心下腹诽,你自己作死,那便随你去,我一个没有实权c只负责草拟文书的昭容,能担多大责任?唯求你能做得更彻底一点,断了所有后顾之忧,否则即便眼下没人能够与你分庭抗礼,日后也难说。 对于上官婉儿这个回答,韦皇后十分满意,便不再敲打她,转头对韦温道:“你本是宰相,日理万机,又要总理城中数万精兵,只怕分身乏术,精力不济,此事你可有处置?” 韦温道:“谢皇后担心。臣已将这数万精兵分为六支,而这六支则由驸马都尉韦捷c韦灌c卫尉卿韦璿c左千牛中郎将韦锜c长安令韦播及郎将高嵩分别统领,自是万无一失,还请皇后放心。” 这六人不是韦皇后的堂弟,便是侄子外甥,没有什么人比自家人用起来更让人放心的了。韦皇后对韦温的此项决定也十分满意,如此一来,大唐的都城长安就紧紧地握在她手中了,她若是想让一个人死,此时此刻,真比捏死一只蚂蚁都容易。 宰相李峤此刻却神情微肃,见殿内气氛已经变得轻松起来,他犹豫了一下,终是上前一步,拱手道:“禀皇后,臣有话想问韦相公。” 见已年过花甲c资历又颇深的老宰相李峤,表现得如此谨小慎微,韦皇后十分受用:“李相公历经三朝,可是元老了,有话直说便是,不必如此客气。” 李峤仍是十分恭谨,却不见任何谄媚之色。他只一脸认真,又朝韦温拱了拱手:“敢问韦相公,今夜只包围了相王府和嗣雍王府?” “正是。”韦温道,“其他李唐宗室不过虾兵蟹将,只要将相王这个最有威望和势力的,及天皇长孙嗣雍王这个最有名分的二位控制住了,其他人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李峤点点头,又道:“只是若是他人便也罢了,相王的五个儿子却是不能忽视的,他们早已不住在相王府中,而是聚居于兴庆坊五王宅,臣以为,皇后既然一不做二不休,何不彻底一点,将五王宅也控制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7章·谁家天下非一搏】① 大唐景龙四年,六月初二,天子李显暴崩,是为中宗。 六月初三,韦皇后令府兵入城。 六月初四,韦皇后昭告天下李显死讯,公布遗诏并临朝摄政,改元唐隆,大赦天下。同日,进相王李旦为太尉,改封嗣雍王李守礼为豳王,寿春王李成器为宋王。 大唐唐隆元年,六月初七,年仅十六岁的李重茂登基,尊韦皇后为太后。 相王府外的府兵丝毫没有要撤离的意思,就连李旦想要入宫谢太后恩都是不能,更别提王府官员与奴仆往出递一丝消息。想到这里,李旦不禁弯起唇角,恬淡的脸上闪过一丝自嘲的微笑——连自家门口的府兵都无法震慑,还算什么一品太尉? 里头的消息递不出去,外头的消息却时时刻刻都能送进来。他那七哥果然是去了,还去得这样突然,只怕韦皇后哦不,韦太后起初也手忙脚乱了一阵子,不过有上官婉儿和宗楚客等人辅佐,眼下也顺利起来。这才过了几年,就又要变天了么? 大唐难道真的气数已尽? 李旦正在书房里踱步,连琵琶都不再有心思去弹,便听贴身的小厮敲门道:“阿郎,府兵放进来一个人。” 李旦顿时一惊——这几日相王府就连吃穿用度都要报给府兵,再由府兵采买好了送进来,内外封锁无处不严,今日却肯放进来一个活人?想必是韦太后授意放进来的吧,为的是让他清楚地知道某件事 心不由一沉,李旦有些头晕,随即被小厮扶住。听不见小厮关心的惊呼,他只定定地环顾起书房,从架上的白玉笛看起,再到净瓶里的柳枝c角落处的羯鼓c书架上的书卷c墙上挂着的马鞭一股沉痛的哀恸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心房,让他几番深呼吸才终于恢复少许,哑着声咬着牙道:“让c他c进c来。” 小厮忙应了一声,急道:“还不快进来!” 那人就在书房外?李旦立即拨开小厮,转过身去看,便见一位身量纤纤的少年,背着光走入房中。他起初看不清这少年的相貌,只觉得这挺直的身影颇熟悉,待少年走到自己身前几步行礼,他才睁大了双眼:“是你?!” 萧江沅方才在书房外等着的时候,便听到书房内传出的一些声响,包括小厮的惊呼。她当时就好奇里面发生了什么,进来之时,便也稍稍注意了一下李旦的神色。对于李旦这样的反应,她有些摸不清头脑,也觉得莫名其妙,想来仅凭自己的身份,绝不至于让堂堂相王这样,那么便该是因为这府兵的突然一变了。 啊原来他把自己当成韦太后的党羽了,这几日相王府进出皆不允,今日却放自己进来,他一定是以为自己没安好心了。 再想起李旦反应之强烈和严重,萧江沅就都明白了。见羯鼓就躺在书房的角落里,虽是角落,可也还在抬眼便可看到的地方,她微微一笑,心下想着此事要不要回去跟阿郎说下,口中却道:“正是奴婢萧江沅。” 萧江沅的礼行得越端正,李旦的神色就越沉,平日里的恬淡早已不知哪里去了,他只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小宦官,脊背越来越凉:“你来做什么?” 见李旦连寒暄客套都不要了,如此开门见山,萧江沅更觉好笑,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昔日武皇晚年入上阳宫时,他虽然还算纯孝,但是他对她现在的阿郎,着实算不上太好。于是,萧江沅但笑不语,只转眸看向扶着李旦的小厮。 “退下吧。”李旦不是傻子,自然清楚萧江沅是什么意思。 小厮本就有些担忧,见萧江沅抬步上前,要接替自己扶上阿郎,便更不肯放手了。见相王府里,连李旦最贴身的c最有脸面的c见过世面也最多的小厮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萧江沅低叹一声,道:“奴婢来此,只是为了看看相王是否安好,既然相王气色还算不错,那奴婢便告退了。” 说着转身就要走,李旦当即将小厮一推,指着萧江沅:“你给我站住!” 小厮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还不忘带上了书房的门,萧江沅也乖乖地站住了脚。 昔日那般隐忍,如今也要发脾气,这副样子和她家阿郎倒真有些相似,不愧为父子。萧江沅暗暗想了一想,笑道:“相王唤奴婢何事?” “你”李旦缓了缓,恢复了些往日沉稳持重的模样,“你今日来此,必不会是为了看我,且直说吧,我听着呢。” “若奴婢说,奴婢方才没有说谎,来到这里,的确仅仅是为了看相王是否安好,相王信么?” “是太后派你来的?”不是说萧江沅失踪了吗,李裹儿还在长安那般兴冲冲地找 这个时候,萧江沅若还想戏弄李旦,稍后可就难以圆回来,重新获得李旦的信任了,故而虽然心里有些意犹未尽,她仍是敛了些许笑意,重新恭恭敬敬地跪拜道:“是我家阿郎派奴婢前来的。” “你家阿郎?” “我家阿郎正是相王三子,临淄王。” “胡说!”李旦的眉心又泄露出一丝怒色。 “相王想必听说了,自从上元节过后,大明宫里的萧内侍就失踪了,安乐公主还曾在长安城大肆寻找,闹得人仰马翻。” “是听说过。” “既然如此,奴婢怎会是太后的人?” “怎会不是?你是太后的眼线,派到我儿身边,为的不就是今日以我儿来作要挟,逼我就范?太后真是好心思,竟早已安排好了,不惜连亲生女儿都不告诉,看来先帝之崩,跟她也脱不了干系” 听着话越说越偏,却也莫名地有道理,萧江沅有些哭笑不得:“新帝已登基,韦皇后已成为太后,遗诏里连相王只字片语都没有,而相王眼下又连生死都握在太后手里,还有什么值得太后逼着就范?” 话虽不好听,却真是这个道理。李旦自己也清楚,韦氏只要握着他这个人c这条命便够了,其他的都要求不到他。毕竟李唐宗室现下都是以自己马首是瞻,若自己在,李唐宗室不敢妄动,若自己死了,他们就敢大乱了。到时候,他们各自顶着救国的名号,将一个安稳大唐,变成一个大争之世,她韦氏这太后的位子,还如何坐得稳当且长久? 韦氏也是太心急了,若是她安安稳稳走该走的流程,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根基还未稳,就得陇望蜀,还妄想着与阿娘比肩,当真可笑。她眼下势大倾轧又如何,她已经走错了一步,再如何补救,也只能是满盘皆输,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 韦氏心急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否则方才怎会说出那般意气的话。他想了想,却仍是有些不信:“那你且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言外之意,为什么府兵谁都不肯放,偏偏且唯独肯放你? 萧江沅见李旦有些松口,微笑叹了一声:“因为他们认识奴婢啊。” 这件事萧江沅自己也没想到,此时守在相王府外面的府兵,竟是当年守在乾陵的那一批。当然,单凭私情,萧江沅也绝对进不来的,不过正因为有私情,才能说得上话,既然说得上话了,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这些兵马对于包围相王府一事,心里也是莫名其妙且惴惴不安的,只是上面有令,他们只能遵从,但眼下经萧内侍这么一点拨,怎么越想越觉得太后不对劲呢,先帝也死得太过突然了。他们不禁想起了当年的则天皇后,心下长叹,不会吧 太后要真是有这心思,她若胜了还好,若是败了,他们这些跟随她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当年则天皇后那么厉害,还不是说退位就退位了,如今这太后才当多久啊,胜算肯定不大啊。他们却不能明里就反,只能暗地里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而萧江沅和她背后的相王府就是那条后路。 听罢萧江沅的讲述,李旦点了点头。想起萧江沅自从阿娘去后,便再未真正效忠过谁,安乐公主她敢当面得罪,就连他那阿兄的账,她也是不买的,不然也不会两年来籍籍无名,连离宫都要搞失踪,他原本沉郁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却仍是道:“若我说,我还是不信呢?” “那奴婢也只能由着相王了。”萧江沅想了想,道,“相王不信且不信,能不能先让奴婢起来说话,奴婢还有正事要办,若是把腿跪麻了,稍后给阿郎跑腿,难免要迟钝些,若是耽搁了” “你起来吧。” “谢相王。”萧江沅立即麻利地站了起来,根本看不出丝毫腿麻的模样。李旦见此,已恢复恬淡的神色又涌现出些许波澜:“你”却见萧江沅笑容不改:“相王有话请问,奴婢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念在她曾尽心侍奉阿娘的份上,李旦决定不跟她一个小子一般计较,便道:“大郎他们眼下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7章·谁家天下非一搏】② 李隆基等人的境况,要从六月初四那日说起。 那日晨起不久,李显驾崩一事便昭告了天下,震惊了整座长安,五王宅也不例外。 “机会来了!”萧江沅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直奔李隆基那里,没头没脑地对他说上这么一句。这话若是别人听,必然是一头雾水,可在李隆基听来,便是意味深长了。他刚想对萧江沅说什么,便见大哥那边的小厮过来,唤他过去议事。 李成器自然不仅仅只唤了李隆基一个人。五兄弟刚聚到一起,李隆业便道:“圣人这也太突然了吧?” “何止突然,简直蹊跷。”李隆范也忍不住道。 李成义只微微皱眉,道:“该叫先帝了。” 李成器一脸肃然,淡淡道:“那与我们无关。” 李隆业对大哥说出这种话来,十分诧异:“天子驾崩都跟咱们无关?” 李隆基轻笑一声:“难道天子驾崩跟你有关?” 李隆业忙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三哥你别胡说!” “对啊,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李隆基转眸看了一眼身侧不远的萧江沅,“如今自身都难保,哪还管得了其他?” 他们五兄弟商量要事,萧江沅本该退到屋外的,却被李隆基和李隆业一同拦住了,一个没有理由,一个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理由,还是李成器道了一句:“阿沅如今已不是外人,又向来足智多谋,何不留下助我等一臂之力?” 不然萧江沅也打算寻个理由留下,如此倒好。听李隆基这样说,她鲜少地有些不解,正暗忖着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事还未知晓,就听李隆业替自己问了出来。 李隆基先是抬眸看了一眼李成器,李成器便道:“你们只是听闻消息,却还未看过邸报吧?”说着便将邸报拿出,交由兄弟们传看。除了李隆基看完之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其他三人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上面只是说到了遗诏的内容,温王被立为太子,继皇帝位,韦皇后临朝摄政,这有什么不对么?”李隆业问道。 李隆基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便知哪里不对劲了——相王府已被府兵包围了。” 李隆业惊道:“那府兵是皇后派的?!” 见五弟一问便问到了点子上,李隆基才点点头:“我甫一听到天子驾崩这消息,便遣人去了相王府看看情况,没想到韦皇后动作这样快,再加上眼下这遗诏,真可谓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李成器道:“先帝暴崩,这遗诏只能是临时草拟,既是临时草拟,必然是经过多方研究和妥协的结果,不说面面俱到,也不该如此一边倒。上面只写到了新帝和韦皇后,只字不提李唐宗室,说白了,只字不提阿耶这位李唐宗室之首,这本身就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萧江沅早在一眼瞄到邸报之时,便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她却不是靠分析来的,而是凭借她对上官婉儿的了解。先帝遗制,事关重大,必然是上官婉儿亲自草拟,既然是她来写,就绝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得罪人,李唐宗室跟韦皇后比起来再如何势弱,那也是一条退路,她这个人最喜欢给自己留退路。 眼下遗诏内容却变成了这样,其中一定发生了些别的事。 “那阿耶眼下岂不是很危险?!”李隆业说着便要疾奔出去。 李隆范眼疾手快,连忙抱住弟弟的腰:“你老实点吧你!你冲过去能顶什么用?” “可是阿耶” “阿耶暂且还是安全的,你且放心。”李隆基道,“否则,咱们现下也不能如此安然。” 李成器低叹道:“只是韦皇后既然已经围困了阿耶,就不会吝啬于围困他人,你我又都是阿耶亲子,实非他人,也许过不了多久,这五王宅便会成为下一个相王府了。” “那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李隆业一脸不甘。 “你若轻举妄动,岂非打草惊蛇?”李隆基横了李隆业一眼,“至少,也要等到新帝登基之后再行动。若那时候五王宅还没被围起来,那便是不会再被围起来了。” 李成器点头:“正是如此。我叫你们过来,要说的便是此事。” 在李隆业的一生里,这三日简直是最难捱的没有之一。好不容易等到新帝登基了,五王宅却还是没有任何被人看管的迹象,他当即便如一只刚会飞的燕子一般,抬腿就要奔出五王宅。 这次李隆范没去拦他,谁也没有去拦他。 李隆业跑了几步,发现没一个人拦阻自己,心里纳闷又没底,脚步便渐渐停了下来:“你们你们这次怎么不拦了?” “之前拦你,是怕你惹麻烦,现在不拦你,是因为是时候让太后看看,咱们五王宅面对相王府被围的正常反应了,免得让她觉得奇怪,从而怀疑到咱们身上。”李隆范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仿佛是在告诉李隆业,看,我其实是比你聪明的。 李隆业心里虽气,此时却懒得跟四哥计较,只是问:“那我可真去了?”见李成器点头,他的心才稍稍一定,想了想,他一把拉过了萧江沅,“我一个人去心里不踏实,你陪我一起去。” 不等萧江沅说话,李隆基先道:“那是我的贴身小厮,又不是你的,且你平日出门哪里是一个人了?谁敢让你一个堂堂郡王一个人出门啊?拖着我家小厮做什么?” 李隆业不服:“阿沅才不是你一个人的,她是整个五王宅的!” 李隆基还要说话,却见萧江沅微微一笑,朝自己端正行礼:“还请阿郎同意,让奴婢跟着去一次,且不说中山王去,着实让人担心,有些事,奴婢也想自己心里有数,没准奴婢还能入相王府,见相王一面呢。” 李隆业惊喜道:“你可以吗?” 萧江沅淡淡地眨了眨眼:“得去相王府看过才知道。” “那我们快走吧。”李隆业说着便揽过萧江沅,转身便走,对李隆基忽然伸出,不知到底想要做什么的手臂,视而不见。 李隆基心里本就有担忧和顾虑相互纠缠,此时见李隆业敢这么干,心情顿时烦躁愠怒起来。见李隆业已经开始迈步,他立即道:“大哥,你说太后怎么没管我们,竟连一个兵都没派?” 李成器闻言不禁苦笑:“咱们毕竟还年轻,又没有丝毫政绩,太后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也属正常。” 李隆基又道:“太后虽没有派府兵来看住我们,但是否会以防万一,再度将咱们外放到地方去,还未可知。咱们得尽早做打算啊” 李成器转头,正要听李隆基的“打算”是什么,却见李隆基忽然缄默了。不过少时,李隆业果然松手,退了回来:“什么打算?” 李隆基得意一笑:“自然是要救阿耶了。” “那三哥想怎么救?” 屋内一时寂静。李隆基敛了敛笑容,神情流露出几分认真与郑重:“谁让阿耶这样不好受,便把谁解决了,如此,可行?” 不等李隆业点头,李成器先道:“不可!” 李隆基问道:“有何不可?” “你说的那人,现如今是太后,身份所致,你若想动她,那便是谋逆!” “我并不是很想动她,只是若她一直不放过阿耶,我也只能” “可你现在想要做的,那是在拿阿耶的性命和整个相王府来开玩笑!身为相王之子,一切当以相王府为重,现如今既然可以求稳,你为何偏要险中求胜?” “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时机不同,稳与险的选择,自然也是不同。” “看来你心中早有此想了,只是一直时机未到。可眼下,你便觉得是最好的时机了吗?”李成器定定地看着这个自小便学会了隐忍,懂得用恣意的笑来掩藏自己一切情绪的弟弟,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昔日怒斥武懿宗的李三郎还在,若说当年他不过无心之失,此刻他却要主动而亲手掀起一场风波了。这风波既艰难又危险,成功之可能极小,若败了,那可是粉身碎骨,再无转圜之余地。 李隆基闻言想了想,道:“眼下或许不是最好的时机,却是最及时的。” 李成器犹豫了一下,终是问道:“你如此坚持,究竟是为了大唐c为了相王府和阿耶,还是为了你自己?” 李隆基怔了一下,先是有些不敢置信,似没想到大哥会这样问自己。转念一想,他立即反应到了什么,眼中有犹豫和顾念一闪而过。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不好的情绪尽数摒弃,终是唇角噙笑地道:“没有大唐,没有相王府和阿耶,何来我自己?” 屋内顿时一默。 半晌,却是一直以来很少开口的萧江沅打破了这份宁静:“古往今来,谁家之天下不是拼了命搏来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败者虽为寇,胜者却能为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8章·欲救大唐于水火】① 与此同时,有阍者前来通报:“有人求见临淄王。” 这样敏感的时候,还有人敢登门?李隆基向来不防备兄弟,便道:“他可说了他的身份?” “那人只说,自己名唤刘幽求。” “刘幽求”李隆基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便听萧江沅道:“此人神龙年间制举,能力不差,多年来却只做到了县尉。” 李隆业脱口而出道:“区区县尉,便敢如此贸然登门拜访,提前连个拜帖都不写,真当我五王宅是说来就来的地方,我等堂堂郡王,也是他说见就见的?” 李隆基却想了想,道:“你赶紧带着阿沅去相王府吧,此人有点意思,我先去见上一见。” 他想起来了,当年神龙政变结束后没过多久,就是这刘幽求对桓彦范进言:“相公们眼下不杀武三思,只怕日后会被武三思所杀。”当时,身为宰相的桓彦范自然没把这个小吏的话放在心上,刘幽求也再未有过进言。 桓彦范的结局人尽皆知,刘幽求的宦海生涯则一直在原地踏步。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过来求见自己,是为了什么呢?他应是一个恃才傲物的人,却不知他的才能是否对得起他这份傲骨。 定定地望了一会儿李隆基的背影,李成器心知,自己已经无法更改三弟的意志了。怪只怪自己对三弟的关注不够,对他的心思竟茫然不知。想到这里,李成器有些自责,却仍是道:“此番不知是福是祸,但既然三郎决意行动,相王府已形同虚设,帮不到他丝毫,五王宅便也拖他的后腿。二郎,四郎,五郎,若是三郎需要,你们就去帮他吧。既然要做,那就只许胜,不能败!” 李隆业奇怪道:“大哥不跟我们一同去帮三哥么?” 李成器微一苦笑:“傻五郎,这世间谁都能帮他,唯独我是不能的。” 李隆业还是不懂,李成器却没打算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而是道:“你方才要做什么来着,还不快去?” “可是” “中山王,再不走,天就要黑了。”萧江沅催道。 李成器的意思,李隆业不明白,萧江沅却是懂的。李成器身为相王嫡长子,只要插手,来日又成事,这丰功伟绩便都是他的,就算到时候也有人支持阿郎,也改变不了什么,除非再发生一次玄武门之变。 此事既然是阿郎想要去做的,他拦阻不了,那便全然放手让他去做,若败了,株连便是,若胜了,自己绝不沾一丝一毫的功劳。他早在此时就洞察了日后可能发生的一切,从一开始就退得远远的,否则乐观的话,来日他们兄弟,可就有的争了。 ——他不想与他争。 方才阿郎也是想到了自己只要行动,便也同样意味着夺取大哥的继承之位,这才有那么一瞬的犹豫吧。 这些过程,萧江沅是不需要跟李旦尽数说出来的,只要告诉他结果就够了:“五位郡王皆是安好,没有府兵围困五王宅,也未曾被外放。” 李旦点点头:“这样便好。你替我告诉他们,切勿轻举妄动,就和平常一样就好。眼下韦氏还没有注意到他们,或是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可他们若动了,韦氏为防万一,只怕要下狠手。” 萧江沅默了默,道:“当年王妃和侧妃不知去向,相王也是如此要求郡王们的,对么?” 李旦脸色一白,沉了沉:“是又如何?” “今时不同往日,太后也并非则天皇后,以不变应万变这一招数,或许并不管用。” “那你想做什么?起兵造反,推翻韦氏?”李旦冷冷一笑,“我尚且如此,你又能如何?你手里有兵么?你师出有名么?你凭什么存此妄想?” 萧江沅闻言却淡淡一笑:“多谢相王提醒。” “你”李旦心中涌现出一股不安,不禁急道,“你当初为什么逃出宫,又为什么进了五王宅,你现在跟在谁身边?大郎,三郎,五郎?” 萧江沅慢条斯理地道:“奴婢逃出宫,是为了保命,之所以去了五王宅,是要躲避安乐公主的搜捕,至于奴婢现在跟着谁只要身在五王宅,跟着谁不是在效忠相王?” “你连先帝和安乐公主的账都不买,如今竟会想要效忠我?”李旦早先在上阳宫时,就对萧江沅笑容可掬胡说八道的本领见识多了,此刻当然不信,“你是不是跟着三郎?”见萧江沅但笑不语,他竟发起怒来,“他又想做什么?!你去告诉他,他要是再敢胡作非为,就不再是我的儿子!” 对于李旦这样的反应,萧江沅虽不意外,却实在有些感慨,表面却神色不改。想来该看的都看了,该告诉的也都说了,她恭敬地长揖一礼:“奴婢遵命,这便退下了。” 李旦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只自顾自地呆怔着,待他回过神来,萧江沅已经离开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怒意忽然涌上他的心头,迫使他一个转身便走到角落,双手拿起羯鼓,便朝地上狠狠地摔了下去! 一直贴身服侍李旦的小厮都从未见过他这样暴躁的模样。在小厮的印象中,李旦一直是恬淡的c温柔的c安静的c谦让的,原来他也会心急c会发怒c会烦躁的一个凡人。 府兵们能放进去一个人,已经很不错了,李隆业虽十分惦念府里的阿耶,可想到自己不如萧江沅机灵,若是阿耶有什么要交代的,自己难保记不住,反倒误事,便把名额让给了萧江沅。 他一直在相王府外等着,时不时地跟府兵们聊天,想知道不久之前,萧江沅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能让他们松口放人,可这些府兵的嘴可比他还严实,竟什么风都不露。一来二去的,李隆业便觉得没意思,也就不多聊了。 正无聊着,便见萧江沅出来了。他立即迎了上去:“阿耶怎么样?” 萧江沅安抚颔首:“回去再说。”又向府兵们恭谨地长揖拜别,才与李隆业一道回到五王宅去。 得知李旦一切都好,四兄弟都稍稍松了一口气——刘幽求来了之后不久,葛福顺等人也过来了,李隆基便一直在书房里与他们相谈,此刻并不在迎接萧江沅回来的行列之中。 “阿耶可有什么交代?”李成器温和问道。 “相王说,几位大王切莫轻举妄动,昔年是如何以不变应万变的,如今照做便是。” “那,三郎” “回宋王,方才说的,是相王对几位大王的要求,相王另有一句话,是单单对临淄王说的,奴婢一会儿便会去告知于他。” “是什么?”李隆业刚问,便见萧江沅转眸看向自己,忽觉一阵心慌,立即摆手道,“我不问了我不问了。” 萧江沅又抬眸看了李成器一眼,见李成器没有丝毫好奇之色,便道:“那奴婢告退了?” 李成器深深地看了看萧江沅,终是点了点头。 果然不出李隆基所料,刘幽求不仅恃才傲物,还颇老谋深算,对于眼下局势亦看得十分分明。他清楚李隆基平时都与什么样的人混在一起,还分析了其中谁人可用,最后问了一句:“大王与这些人相交甚欢,不是巧合吧?” 李隆基微微一笑:“自然是志趣相投,才会相交甚欢。” 刘幽求似乎天生就长着一副倨傲的神情,眉峰永远都是微挑的。他捋了捋长须,点头道:“能志趣相投最好不过了,如此目标也能一致,力气也会往一处使。” 李隆基微一挑眉:“说得好像三郎要做什么似的。” “难道大王回到长安以来,穿梭于底层官吏之间,与万骑将士喝酒赌博,还和方外之士议佛论道,这种种只是为了平日里多一些玩伴?”刘幽求起身郑重跪拜,“纵观长安,唯有临淄王心系大唐,也心存大志。臣为官以来,一直怀才不遇,今存亡之秋,愿追随大王,为大王效力,上为救国,下为求搏一个前程。” “你倒是直截了当,想要什么,清楚明白。” “臣以诚实换取信任,本就该毫无保留。” 李隆基本倚着圈椅,姿态带有几分悠闲。定定地看了刘幽求跪拜的身影一会儿,他才点点头,终要正襟危坐,便听门外王毛仲道:“阿郎,葛将军等人来了。” “让他们直接到这里来。”这里是李隆基的书房。李隆基说完便双手扶起了刘幽求,却但笑不语,什么都没说,直到葛福顺等人进来之后,欲言又止的时候,他才简单介绍了一下:“刘县尉,自己人。” 刘幽求看向李隆基的眼神中,顿时迸发出一道光。 葛福顺等人起初还因为刘幽求的存在,有些拘谨,可不过少时,见刘幽求没有丝毫痕迹地便融入了他们,而且每每发言总有振聋发聩之感,便放开了胆子说了。 “就这样,我们这些万骑也都开始被韦家人管着了,想想真是不服!”葛福顺恨恨道。 “听说太后还派遣府兵包围了相王府和豳王府,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和陈将军刚刚过来的时候,正好经过相王府,就没见过府兵什么时候这样严阵以待过。” “韦后越过谯王立温王,本就让人不服了。这不是明摆着要立一个傀儡,然后自己把持朝政么?她还真把自己当成则天皇后了?” 正当群情激昂,处处针对韦后政权的时候,刘幽求十分适时地插上一句:“大王,你就不想救出相王,救大唐江山于水火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8章·欲救大唐于水火】② 众人闻言,心神都是一震。 他们光顾着抱怨,却没想过要如何改变这一切,刘幽求这句话仿佛刚刚打开的闸门,让他们洪流一般的思绪,汹涌蓬勃而出,滔滔而来。随即精神不由一振,他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李隆基身上。 李隆基没有丝毫意外之色,仿佛这句话是他授意刘幽求说的一般。他浅浅地勾唇笑着,将眼前众人一一看过。 见李隆基但笑不语,刘幽求接着道:“韦后做了这么多,只怕是早已有了谋朝篡位之心,再这样下去,大唐之存亡都未可知,你我本就如同蝼蚁,到时候又该如何?”顿了顿,一字一顿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四周瞬息一静,李隆基收回目光,垂眸一笑,颇有几分无奈地摊了摊手:“依刘公所言,我能怎么做呢?” 刘幽求道:“昔日则天皇后宠幸二张,先帝为了中兴大唐,是如何做的?” “政变?” “正是!” 政变一事,李隆基也不过今日才有所想法,可刘幽求显然是来此之前,心里就有了打算,甚至可能已制定了计划,只差寻得一个合适的人,来做他的伯乐和主君了。李隆基对刘幽求愈发欣赏,口中却叹道:“刘公可真是高看三郎了。三郎不过区区郡王,手上不过一批仪仗,根本算不得兵力,又无能臣相助,仅仅救父亲脱困一事,三郎便已是无计可施,又何谈政变?” 刘幽求率先朝李隆基拜道:“臣愿随大王左右,助大王拨乱反正,救国救己,为国为民!” 在座诸人谁都不是傻子,听到李隆基这样说,还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这半年多相交以来,李隆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大致都已有所了解,对他自然是心服口服。此刻相王府受困,大唐也隐约有风雨飘摇之势,他们都是小人物,坏的影响微乎极微——已经这样了,还能再坏到什么程度呢? 古往今来,往往乱世出英雄,时势造英雄,今日是小人物,明日就有可能封侯拜相,百年前大唐开国,不就有许多这样的人吗? 只要政变成功了,眼前这位临淄王便立下了大功。他推翻了韦后,总不是为了让新帝坐稳皇位吧?相王做了皇帝,他居功至伟,那便是太子了,是未来的皇帝,他们跟着他,何愁不能一跃成为大功臣,三品五品又都算得了什么?既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又可效忠大唐,以全忠义,有何不能为? 众人相视一眼,齐齐拜道:“臣愿随大王左右,效犬马之劳!” 书房里的气氛一时异常振奋人心,李隆基的心情顿时好了很多,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够。他刚要起身扶起众人,便听一阵敲门声响起,同时萧江沅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奴婢回来了。” 其实,她已经在门外听了很久了。 刘幽求之谋虽未透露只言片语,她却和李隆基一样,品出了不少的意味。此刻众人都已被动员起来,兴致勃勃,十分振奋,那样大的一个计划,这便要确定了? 是时候打断他们了。 萧江沅一入书房,便见众人纷纷坐好。她一时明白了什么,却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行过礼后,淡然一笑:“相王一切还好,还请阿郎放心。” 方才的氛围骤然被打散,众人已有些回过神来,回想起自己方才说的做的,有的神色不改,有的则脸色稍变。李隆基眼见他们如此,立即明白了是哪里不够了——坚定与忠心。 “此事事关重大,牵系了你我的身家性命,当然不可贸然决定。”李隆基当即道,“兄弟们若是想回去仔细考虑一番,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此事毕竟非同小可,稍有牵连也是大罪,若有谁存着戴罪立功的心思,将三郎卖了,三郎也只能自认倒霉” “大王说的这是哪里话?”葛福顺不乐意了,“臣这便立誓,今日之事若是说出去哪怕一个字,就叫我不得好死!” 李隆基平日里便是侠肝义胆,交好的人自然品性也不算太差,他们又都在长安生活多年,此等机密要如何处置,自己怎能心里没数?当即齐声立誓赌咒,绝不泄露今日言谈之所有,与李隆基相约了两日后重聚,他们便各怀心思,洒然拜别。 在葛福顺等人结伴离开的时候,李隆基一直斜睨着刘幽求。刘幽求自然注意到了这道目光,心下感知到了什么,便动作慢了几分,在屋内只剩下李隆基主仆和自己之后,拱手问道:“大王留臣,可是有事?” 李隆基这才把目光投向书房门外:“方才,你可看出了什么?” 刘幽求道:“他们的应承暂时还多为冲动,若能当机立断立刻成事,便也罢了,只可惜此事太过重大,单是计划最快也要经历数日,尚不能保万无一失,若是败了,其罪又极大,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他们早晚会对此事产生怀疑和动摇,与其到时候人心不稳,误了大事,不如眼下就杜绝了这一隐晦,让他们坚定效忠。” 萧江沅暗暗点头——方才李隆基一直以退为进,便是为此。他要的是忠心又坚定的幕僚与手下,而非随时会给他造成麻烦的识时务者,正因事关重大,他才要宁缺毋滥。 这一点,她也是因为多年与李隆基相识,对他有所了解才得以明了,刘幽求此先与李隆基并无接触,此刻却能一点即透,当真非寻常之才。只是太过锋芒毕露,又恃才傲物,恐怕难得长久。 这却是不重要的,此人眼下能用便好,他来日如何,是要看他自己,与他人就无关了。 李隆基也满意地勾了勾唇角:“那我将人心一事交给刘公去办,不知刘公可否胜任?” 刘幽求又是一惊。眼前的郡王还这么年轻,就拥有了这般用人不疑的气度,这样的坦荡与豁达,哪里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他愈发觉得今日自己摸对了门道,人生大业,出将入相,终于到了眼前! “臣必当不负大王所望!两日之后,今日在座之人,一个都不会少!” 李隆基对这个答复十分满意,便亲自送了刘幽求到五王宅门口,萧江沅也一直跟着。待刘幽求走后,她暗叹了一声:“如今文臣谋士也有了,可算全了。” “你说什么?”李隆基没听清。 “奴婢说,阿郎心中伟业,或许将到实现的那一天了。” 李隆基只付之一笑,转身往宅中走去:“你去了相王府,就只知道了阿耶安好?” “相王托奴婢转告阿郎,若有轻举妄动,便要不认阿郎这个儿子了。” “我便知道会是这样。”李隆基的声音沉了沉,“此次我却不想遵从了。” “阿郎,这可是不孝。” 李隆基轻笑一声:“若是事成,他也真的要依他所言那般,不认我么?” 若是事成,李旦便要取代新帝,登临帝位,李隆基再如何居功至伟,也越不过亲生父亲去,到时候,李旦还能这样言出必行,不认李隆基这个儿子,也不做这个皇帝么? 就算他真的能做到,朝臣们也是不允许的吧。 顿了顿,李隆基低声道:“到时候,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两日之后,果真一个都没少,还多了一个普润。这一天的葛福顺等人已非之前模样,个个满怀信心,毫无犹豫,誓要将韦氏推翻! 王毛仲和李宜德向来是李隆基的贴身仆人,因萧江沅来了,才退居二线。但许多大事,李隆基并没有因此便隐瞒了他们,还给他们参与的机会,特别是此次这种足以让他们摆脱贱籍,反仆为主的机遇,李隆基从无吝啬。 李宜德向来老实,李隆基说什么便是什么,他跟着做便是了。但王毛仲就不同了。他自小跟在李隆基身边,便是因为机灵二字,这两个字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不用说了,坏处则是,许多事,他要比一般的人看到的更多。 他对李隆基这次要做的事,并不认同。且不说韦后不一定会谋朝篡位,就算她真的那样做了,难道仅凭他家阿郎和这几个连五品都没混上的人,便能拦阻,甚至转圜得了? 韦后有的是太后的名分,对付她那就是谋逆,是造反,老百姓可不管你是否为国为民,他们只要看到你在新帝存在的时候,便对太后竖起征讨的大旗,便会将你视为叛逆,人人得而诛之。师出无名,又不得民心,这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还有什么计划的必要? 韦后还有五万府兵,五万啊,别说镇守长安围困相王府了,就是韦后立即废掉新帝,自己登基,也控制得住整个长安!而他家阿郎呢,葛福顺和陈玄礼虽身在号称“天子亲兵”的万骑,却也不过两个果毅,能领来多少愿意效忠的兵? 这些道理,连他都看得明白,那萧内侍却为何没有丝毫阻拦,反倒有顺水推舟之势?这样也配做阿郎的贴身小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9章·姑侄会否成联盟】① 这些想法,王毛仲一直都想告诉李隆基,奈何每次刚要开口,他就不禁想起了那日返回长安的路上,阿郎对自己的敲打与眼神。他每每想起,都会觉得失落而委屈。 他本是高句丽人,幼年因战乱流离到大唐,不久便落入了人贩子手中。几年之后,他被转手到了长安,和马驹驴骡等放到一起,被人在西市贩卖。若不出意外,他此生便会和其他异国奴婢一般,为唐人良民所有,甚至为唐人奴婢所驱使。 他肤色不白,暗暗的发黄,身材又瘦小,长相也平凡,实在不是唐人平日里喜爱的模样,故而十分不好卖。卖主本是被骗了才买到他,故而对他一直都很苛刻,特别在觉得这个小奴婢根本卖不出去之后,更是不吝打骂。若非遇到了李隆基,他只怕已经默默无闻地死在西市了。 那时李隆基不过七岁,第一次被则天皇后放出宫,刚到西市去玩耍,就看到了因忍受不了打骂而终于使诈逃脱的他。他永远都记得当时李隆基的眼神和笑容,如太阳般耀眼的骄傲和灵动的狡黠间,带着几分天然的稚气。 从第一眼开始,他就下定决心,要一生追随这个主人。 这样回想着,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萧江沅房外。 那些话,若是由他对阿郎说,得到的结果只会跟上次一模一样,但若是由萧江沅来说,那就不一样了。眼下若说谁的话,阿郎还能听,最多不过三人。一则王妃,那是结发妻子,只是王妃尚武,又向来极为尊重阿郎的意见,所以如果是她,不反过来赞成就不错了;二则刘幽求,那是幕僚谋士,此番计划跟他脱不开干系,他怎么可能会反对?那就只剩下萧江沅了。 且另外两个,一个是命妇,一个是官身,他完全没有把握能劝得过来,唯独萧江沅,虽说阿郎看重,此先哪怕则天皇后也宠爱过她,但她的身份终究还是一个奴婢,跟自己并无多大分别,那么她心里想的应当跟自己的也该差不多。他的顾虑,她应当听得进去。 只是他待人向来极亲热,因着阿郎对萧江沅的看重,对她更添几分敬重,换来的却只有淡漠和疏离,一来二去的,他便也很少再同萧江沅接触了。这一天如此突然,也不知萧江沅是否会觉得自己别有用心,他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萧内郎君,小人有话想跟您说。” “王郎君直说便是。”萧江沅本来正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拿着笔,一边记着什么,一边时不时抬眸,看一眼李隆基紧闭房门的书房——萧江沅的住处就在李隆基书房之侧,见王毛仲来寻自己,便淡淡一笑,端正地行过一礼,却自始自终没看王毛仲一眼。 见萧江沅和往日一个模样,王毛仲心里又是一阵别扭,却仍是道:“可否借一步” “不可。”萧江沅浅笑着打断,毅然决然。 萧江沅虽疏离,可对谁都是十分守礼的,很少打断人说话,就连拒绝都是十分婉转的,何曾这般直接?故而王毛仲先是怔了一下,才道:“萧郎君此刻可是忙?我只是有几句话,说完便罢,耽搁不了多久的。” 萧江沅的笑容依然十分标准:“王郎君要说的话,鸦奴想来已经知道了。鸦奴奉劝一句,郎君不如去找王妃或者是刘县尉,还是您比较熟的万骑葛将军和陈将军都好,只怕都比鸦奴要容易说服些。”说完不等王毛仲开口,也不看王毛仲是什么样的神情,她便转身朝书房走去。 敲了两下门,也不等里面有任何回应,她便开门走了进去——这是李隆基给她的特权。 关上门的时候,萧江沅动作微微一顿,抬眸一望。王毛仲已经转身离去,看不到表情,却能见他双拳紧握,好似顽石。 李隆基等人的商讨并未因为萧江沅的进来而被打断。萧江沅也没有仔细去听,反正待人走后,这些内容,李隆基都会告诉她。她只静静地烹好茶,再一杯一杯放到他们的面前,便退到李隆基身后跪坐好,继续在书卷上涂涂写写。 王毛仲的顾虑其实是对的,只是这些问题并非没有解决之法,政变固然有风险,可坐以待毙风险岂非更大?两相比较自然取其轻,至于结果会如何他们只要尽力而为,结果总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大不了便是一死,难道不政变,就能躲得过韦氏戕害,不会死了?政变才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大王我有句话要说,您别介意。这件事,我是肯定跟着大王一起做了,只是总觉得咱们人手不够,势力也不足,我这心里终究是没底。”葛福顺道。 李隆基点点头:“我也仔细盘算过,咱们兵力已是不足,其他的更别说了。此番计划能否成事,还有许多关节需要疏通,只有咱们还远远不够。” “此事臣也想过,”刘幽求道,“毕竟事关李唐宗室,咱们若是联合李唐宗室一同起事,成算会更高些。” “刘县尉说的有道理” “这个可行” “陈某附议。” “可是找谁呢?” 除了相王,那便是嗣雍王李守礼最为合适,毕竟他是天皇长孙,身份摆在那里,只是嗣雍王府也被府兵围困起来了,虽然没有相王府围困得那样严格,但也还是目标太大,断不可行。 萧江沅心下暗道,就算可行,她也不会让阿郎去找李守礼的,李守礼的身份可是比李成器的身份更为敏感,难保事成之后不会反客为主。如此后患,留着已是不错了,怎还能去自找? 李隆基这几日以来都很少说话,尽可能给幕僚们发表自己见解的机会,顶多最后做个总结,甚至于总结往往都是刘幽求来做的,这一日也是如此。他勾着唇角,看着幕僚们苦思冥想,静谧半晌也未曾出口打破,哪怕心中已有计划。 萧江沅转眸望了一眼刘幽求,见他分明是想到了什么,却欲言又止,她缓缓开口道:“其实以亲疏论,便有一人十分合适。” “萧郎君说的可是镇国太平公主?”刘幽求对上萧江沅的目光,见她颔首,道,“论亲疏,论势力,论其在李唐宗室中的地位,的确镇国公主最为合适,只是”说着又看了一眼李隆基,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位年轻的郡王分明就是想到了镇国公主,却什么都不说,是在等着他们说,还是镇国公主这一选择尚有哪里不对? 他本以为李隆基会接着往下说,或者萧江沅反问,却见他二人皆出乎意料。先是李隆基笑道:“葛将军,陈将军,钟总监,王奉御,你们觉得三郎这位姑母如何?” 几人相视一眼,纷纷点头:“的确极为合适,只是”说着又纷纷看向刘幽求。 “那便行了。”李隆基起身道,“择日不如撞日,我这便去姑母那里,你们且等我一等,我很快回来。” 普润原本一脸云淡风轻地坐在一边默念经,只偶尔提一些建议,见状忙一拦:“三郎莫急,先听刘县尉还有什么话说。” 李隆基轻快地一笑:“他哪还有什么话好说?无非是想太多了。姑母是公主,难做皇帝,身份不敏感,又权大势大,且也是李唐宗室,乃是最见不得韦后篡位的,不找她找谁?你们是我的兄弟和幕僚,若对我都不能有话直说,坦诚以待,这样的大事要如何才能办成?” 见萧江沅一脸了然地默然垂眸跪坐,刘幽求顿时明白了李隆基的用意。他仰着头,看着那挺拔的青年郎君,眸光一阵恍惚。这郎君是那样的年轻,唇边的笑意又是那样的恣意,已有几分风流天子的模样,这便是他的新主。他郑重拜道:“大王英明。” 葛福顺等人也是一脸恍然和信服,也跟着拜倒。 这便是受人朝拜的感觉?李隆基只享受了一瞬,便弯腰将这几人挨个扶了起来:“那我这便去了。阿鸦奴,照看好我这几位兄弟。” “是。”凝视着李隆基离开的背影,萧江沅的双眸也闪闪地发亮。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李隆基一直都没回来, 再如何淡定的人也有些等不住了,性子比较急的葛福顺已经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起来,钟绍京一直安稳坐着,此刻也有些如坐针毡,陈玄礼眉头深锁,王崇晔暗自冥想面露担忧。 刘幽求本也有些心里打鼓,可见萧江沅仍是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心便不知为何安定了许多。他不禁有些不服,难不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能比自己更有谋略? 其实若论谋略,萧江沅的确不如刘幽求,只是有很多方面,未曾在宫廷生活过的刘幽求的确不如萧江沅想得周到,对于李隆基的了解那就更是差远了。 书房内只能听见热水沸腾的声音。王崇晔忽然拍案道:“不好!” “怎么了?”葛福顺立即问道。 “临淄王这么久都没回来,怕是事有不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9章·姑侄会否成联盟】② 众皆哗然。刘幽求扫了一眼动作一顿的萧江沅,伸手按捺了一下众人欲起身的动作,道:“王奉御此话怎讲?” 王崇晔身为尚衣奉御,时常都会入宫去,有些消息自然清楚:“我早该想到的!先帝遗诏是镇国公主和上官昭容一块商议的,结果遗诏却只说了新君和太后,没有只言片语提到相王,若是镇国公主心向李唐,怎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只怕今日临淄王登门镇国公主府,不仅得不到丝毫襄助,反倒羊入虎口,自身难保!” 葛福顺登时站起来:“那还等什么!咱们得赶快去救!” 陈玄礼一个横刀击在葛福顺膝窝,便使得葛福顺又坐了下来。葛福顺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钟绍京也伸手拉住葛福顺的衣袖,眉心微蹙着:“凭你,也配登镇国公主的门?”连门都进不去,何谈救人? 葛福顺道:“那总不能干等着,什么都不做吧?” 钟绍京无奈道:“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咱们若是出手了,非但帮不到临淄王丝毫,还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他就算原本无罪,到时也有罪了,咱们就是证据!况且咱们身份低微,权力有限,做什么都是以卵击石,眼下什么都还不确定,更不能打草惊蛇!” 刘幽求点头:“正如钟总监所言,诸位稍安勿躁。” “你们能静下来,我做不到!”王崇晔也站起身,转头就往书房大门走去,刚要伸手开门,便见一只白皙的手率先按在了门上。他顺着那只手看过去,便见萧江沅正浅笑着望着自己。 萧江沅分明看起来亲切又无害,王崇晔却仍是不禁后退了半步。从第一眼见到萧江沅开始,他便觉得眼熟,此后只要碰到萧江沅,他总是忍不住躲开,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他竟会对萧江沅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肃然起敬,更心存几分淡淡的恐惧。 对于王崇晔的敬意和惧意,萧江沅是能够感知得到的。她虽不清楚原因,却利用得十分顺手:“王奉御,你是想去救临淄王,还是想去投诚?” “你你这是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王崇晔怒道,“现下不能轻举妄动,我去打听打听消息总可以吧?” 萧江沅颔首道:“临淄王出行,哪能就他一个人?若是镇国公主府有变,临淄王就不会反抗?随行之人就不会拼死返回通风报信?就算他们都被镇国公主府的人或是金吾卫抓住扣住了,那么大的动静,百姓就听不见么?这么长时间了,这消息还传不到五王宅来?” 王崇晔又不禁退了半步:“这这倒也有道理可是” “再者说,”见众人仍是欲言又止,就连刘幽求都敛去些许倨傲神色,萧江沅心下一叹,道,“镇国公主是李氏的女儿,武氏的媳妇,却和韦氏并无太大干系。大唐在,李氏皇族在,她才能继续做她的镇国公主。” 就算她家阿郎不去,依太平公主的性子,估计也已有所筹谋了。今日一聚,即便没有一拍即合,她家阿郎也断然不会被拒绝。至于这么长时间了,阿郎都没回来这么大一件事,太平公主就算答应,也该多些叮嘱吧,毕竟她眼中的阿郎和韦后眼中的一样,都不过是个没有任何政绩的毛头小子罢了。 刘幽求立时便坐得放松了些,王崇晔也有些恍然,只是葛福顺一脸不耐,躲开陈玄礼奔到门前:“你们说的那些,我不懂,我只知道,咱们既然想做一番大事,就不能怕死!咱们选择了临淄王为主君,就不能任他陷入危险之中!” 萧江沅还来不及表示赞赏,就被葛福顺掀到一边。只听“吱呀”一声,书房的门已经被拉开,葛福顺却没有走出去,而是怔愣地站住了。 “怎么,这才多久,就认不得我了?”听朗然的声音自屋外传来,屋内众人只觉心神一振,便都围到了门边。见李隆基微勾唇角,毫无损伤,众人虽自方才起,便已心里有了些底,却还是松了口气。看到李隆基身侧跟着薛崇简,他们更是高兴:“成了?” “当然!”李隆基携薛崇简踏入书房,“我这表弟便是姑母派来的。有了姑母的指点与支持,其他的都不足为虑,唯独一点,至关重要,眼下却没什么办法。” 薛崇简奇道:“母亲也帮不了吗?” “这长安之中,论神勇精悍,又有哪只军队能够比得上万骑?且韦后尚有府兵五万。”李隆基叹道,“政变光靠嘴皮子和手腕儿是不行的,最重要的还得是兵力,可眼下咱们最缺的也是兵力,此事即便是姑母也无可奈何。” 刘幽求道:“万骑之中不乏爱国之士,对韦后这等狼子野心,必定早有不满,只是群龙无首,无所适从,臣愿为说客,为大王招揽兵力。其实并不需要太多,府兵虽五万,可都在宫外分散着,政变则是要入宫的,只要控制了宫廷,府兵也无可奈何。” “那此事便托付给刘公了。”李隆基郑重道。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萧江沅忽然上前几步,拉了拉薛崇简的衣袖。薛崇简见到萧江沅,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刚要寒暄,便听萧江沅道:“附耳过来。” 薛崇简微怔了一下,见萧江沅一脸认真,便十分听话地侧过头。听完萧江沅的话,他扬了扬眉,疏朗地微笑起来:“我知道了。” 诸事皆已大致确定,李隆基又安然无恙,刘幽求等人便就此拜别,返回家去。待书房内只剩下熟人,薛崇简闲适地往席上一坐,两腿张开:“今日起,我就住在表兄这里了。” “要住可以,”李隆基也坐下松松腿,“只是你须得先告诉我一件事。” “你想知道,方才阿沅跟我说了什么?”薛崇简笑道,“这可是一个惊喜,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总之,我不会白住你家的屋子,也不会白吃你家的饭,对吧,阿沅?” 萧江沅淡淡一笑:“屋舍饭食价值几何,怎比得上郢国公这个惊喜?” 李隆基看了看萧江沅,又瞥了薛崇简一眼:“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这个就更不能告诉你了。”薛崇简说着与萧江沅相视一笑。 “随便你。”李隆基一脸不稀罕的模样,张开双臂躺倒道,“紧张了好几日,总算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了,至少能睡个好觉。” “奴婢看来却不然。”萧江沅道。 “怎么?”李隆基没好气地道。 “即便外头没什么差错,身边也可能会出问题。” “你是说王毛仲?” “原来阿郎知道。” “他就是太过谨慎了,想得太多,束手束脚。若真听他的,还能干得成什么事?”李隆基说得十分轻快,似乎根本不以为意。 萧江沅沉吟道:“他谨慎之余,还有求生之念。” “你是怕他出卖我?”李隆基轻笑着摇了摇头,“这次可是你想得太多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今日能想到来游说我,来日便也能去游说别人,若是王妃或者刘公等,便是动摇人心,使本来就不简单的事情难上加难,而若是到了别处,讲给了别人听,即便那人不是韦后,又与出卖何异?” “所以你想怎么做?”李隆基坐起身,一把将跪坐在一旁的萧江沅拉到自己身前,轻声道,“大唐律,杀人可是重罪,不出意外,必得偿命,即便是主杀仆,也得是误杀,还需徙一年方能了事。” 萧江沅的身子微微前倾着,腰背却仍是挺直。她刻意地保持着自己与李隆基之间的距离,面不改色地道:“人死,则一了百了,再无后患。至于谁来杀,只要阿郎同意,奴婢自有办法,自然不会牵扯到阿郎身上。” 瞥见薛崇简面有惊叹之色,李隆基只觉胸口发闷,便道:“若没有我,他早在幼时便死了。我和他主仆二十年,难道他的忠诚,还比不过你的?” 萧江沅不知为何,听到最后一句,也有些心绪不畅,脱口而出道:“如今不过死一人,阿郎便是如此固执仁慈,若真到政变那日,阿郎还下得了令么?” “那不一样!” “不过是人不一样,其实却都一样。” 到这里,薛崇简便听不懂了,他却看得清,再不拦着,只怕表兄便要和萧江沅吵起来了。萧江沅向来守规矩,肯定是吃亏的那一个,他可看不惯表兄欺负老实人,赶紧道:“行了行了,什么一样不一样的,在我看来没什么两样。你们说得我头疼,可消停一会儿吧。” 见两人都沉默下来,薛崇简才敛了神色,对李隆基道:“其实我觉得,阿沅说得有道理” “什么道理?事还没成呢,就先杀自己人?”李隆基蹭地站了起来,“这些话到此为止,再不许提!”说着便要走出房门,刚迈过门槛,他的脚步顿了顿,回眸又看了比邻而坐的萧江沅和薛崇简,道,“我看你们谁敢动他!” 等李隆基走远了,薛崇简才任惊异之色爬上整张脸:“他他这是怎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0章·樱桃毕罗莲花样】① “奴婢也觉得,阿郎方才十分反常。”话虽这么说,萧江沅的脸上却无丝毫表露。 薛崇简以为萧江沅生气了,忙笑着劝道:“你别放在心上。表兄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蛮活泼的,实际上心思重着呢,他心里有压力无处释放,便只能在亲近的人这里撒娇了。他又最是重情,一个跟了自己二十年c如同手足一般的人,竟也可能背叛他,你让他情何以堪?” “一念之仁,极有可能酿成大祸。” “这个你就可以放心了,你别看表兄反对的时候那般激烈,其实呢,他反应越激烈,就说明他越相信你,他就算不杀王毛仲,也会想办法把王毛仲这一隐患杜绝。不过,那是他的奴仆,用的也是他自己的法子,咱们就管不着了。” 萧江沅这才点点头。 薛崇简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奇道:“你到底是怎么从宫里跑出来的?之前安乐公主做到那个份上,都没能找到你,你又怎的跑到了表兄这里?你现在同表兄真的是主仆关系?” 萧江沅怔了一下,微微一笑:“国公的问题未免太多。” 薛崇简也觉得有些失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我就是有点好奇,你为何放着宫里大好前程不要,跑到表兄身边侍奉?”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奴婢也想问国公一句。” “你且问来。” “当年则天皇后在位之时,国公为何只跟在镇国公主身边,对武姓的继父视而不见?” “这一样吗?且不论那是我的亲生母亲,阿耶早亡,我跟在母亲身边,顺理成章,只说母亲不论唐周两朝皆是公主,我即便不理会继父,甚至不敬继父,也不会因此而损失什么,可你” “奴婢也不觉得,自己离宫跟着阿郎,便损失了什么。” 说话被打断,薛崇简却丝毫不生气,反倒怔怔地看了萧江沅一会儿,会心一笑:“表兄的确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让人情不自禁又心甘情愿地跟随其后,只是你可不像会感情用事的人,跟着表兄定然另有道理。” “国公想知道?” “你会告诉我实话么?” 萧江沅默了默,郑重地道:“阿郎有时候很像令堂。” 薛崇简大惊:“什么?” 萧江沅顿了顿,才接着道:“令堂有时候也很像则天皇后。他们在大唐的从前和未来,注定不会是平凡的人,而奴婢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生要平凡地过。” “母亲的确不平凡!”薛崇简隐隐有骄傲自豪之色,下颌微微抬起,“表兄也终将不会是池中之鱼,此番联手政变,定能大获全胜,到时候,压抑了这么多年的表兄,便能扬眉吐气了!” 萧江沅颔首道:“但愿如此。” “你这个人真是”薛崇简叹道,“看你方才那意思,分明是比谁都相信表兄必胜,可现下这话又实在挫人士气。” “奴婢相信阿郎,却不信他必然会胜。此番政变,以卵击石是真,胜负难定是真,奴婢身在阿郎身侧最近之处,怎能盲目偏执,欺骗自己和主君?鼓舞士气,那是对下属的,成算如何,那却是阿郎和奴婢该清楚的。” “你不会是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吧?” “最坏不过一死。宫里面那么多好东西,柱子c深井c太液池若是想拉几个陪葬,还有燃着星星之火的烛台,若想要个痛快,谁身上还没把利器?”萧江沅一副说笑的模样,语气却透着几分沉重,“这些还需要打算么?” 薛崇简面露敬意:“我竟不知,你决心至此。” “阿郎的决心,要比奴婢的大很多。奴婢不过是对成王败寇看得开一些,他却不肯看开。他心知失败的可能有多大,却不愿就此认输,正因他知道失败的后果会有多严重,才让自己仿佛四面楚歌,背水一战。” “表兄此番可真是拼了。谁又希望自己来这世间走一遭,默默无闻地便死了呢?总要轰轰烈烈一番,才不枉此生!” 刚走不远便想起自己有东西落在书房里的李隆基,此刻就站在书房门外。萧江沅和薛崇简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却什么都没说,本要取出来的东西也不打算取了。一时间胸闷尽舒,他挑眉一笑,便转身去寻王毛仲了。 ——看来,他还得再敲打敲打这个兄弟。他不愿杀他,可也不能被他拖了后腿。 李隆基的身影被阳光一照,便投射在房门之上。萧江沅背对着房门而坐,自然是看不到,可她对面的薛崇简却看了个清楚明白。他心下暗笑,一挥手把李隆基带进来的小包袱丢到了萧江沅怀里:“打开看看吧。” 萧江沅自然认得,这个小包袱是李隆基拿进来的,放到长案上的时候,动作还甚轻。当时有正事要办,她便没多加注意,这时见薛崇简如此,她才有些反应过来:“这是给奴婢的?” 一边说一边打开包袱,便见一只精美的食盒。揭开食盒的盖子,便可见玉般莹润的小碟之上,躺着五只雪白浑圆的团子。那团子应是白面制成,被丹色点缀着花样,每一只都不同,牡丹c芍药c玉兰和宝相花的置于下面,上面的那一只绘的却是一朵莲花。 ——与萧江沅银簪上那朵极为相似。 “这个便是西市最出名的那家食肆做出来的樱桃毕罗。”薛崇简说着摇了摇头,“原本表兄和我早早地便出门了,门外不远便是西市,也不知表兄哪根筋搭错了,见天色还早,就不由分说拉着我冲了进去,直奔那家食肆,却恰好赶上最后一份樱桃毕罗卖出去。” 萧江沅伸手,隔着空气摸了摸那朵莲花,声音柔了几分:“后来呢?” “后来,表兄便开始等下一笼呗。等着等着,见那做毕罗的郎君提笔要在毕罗上勾画什么,他便起身过去,非要自己画一个。对,就是这朵莲花,他就画了这一个。这一等就等了一个时辰。其实这一个时辰,表兄也没闲着,这食盒还有这小碟,都是在那时一并买的。从小到大,我还从未见他对谁这么用心。”薛崇简说着心下叹息,萧江沅若是个女子便好了,表兄都做到了这份上,若是女子,他们此刻已成眷属了,又何苦 “表兄和我出西市的时候,正好碰见我家一个管事,那管事见我们这么半天还在府外晃悠,根本没走多远,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快尝尝,看是什么滋味。” 萧江沅没有动莲花图样的那只,而是拿起牡丹那只,浅浅地咬了一口。尚显温热的汁液顿时自舌尖涌入口中,带着一股芬芳与甘甜,缓缓渗入萧江沅心底。待汁液吸干,萧江沅将毕罗拿开一点,便见雪白的面团之中,有五六个樱桃簇拥着。樱桃的表皮尚且莹润,只颜色稍深,让人产生不了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错觉。 薛崇简可惜道:“这已算做得很好了,毕罗毕竟是要蒸熟的,馅儿里的樱桃怎么可能还跟新鲜的一样?它不过是颜色变了一点,好歹口感跟新鲜的没差多少。” 萧江沅吃了一颗,点了点头。 “来日若是有人,能把这樱桃毕罗做得愈发出神入化,最好让这馅儿里的樱桃自始自终c里里外外都是新鲜的,那便好了。”薛崇简咽了咽口水,又道,“说起来,怎么表兄忽然想起来送你樱桃毕罗了,他欠你的?” 一直对他侃侃而谈的萧江沅,这时却但笑不语,默默地将没吃完的毕罗先放回碟中,扣好食盒,又将包袱重新包好,站起身来,揖道:“奴婢还有事,便先告退了。”说完也不管薛崇简是否阻拦,她便退出了书房。 被独独留下的薛崇简只得哭笑不得地看着萧江沅的背影,低低一叹:“有的时候,她也真像表兄,像阿娘,像外祖母” 萧江沅回到了自己房中,慢条斯理地品尝了起来。 还是在端午那日,她和李隆基同游西市,那时也是赶上了樱桃毕罗售罄,因着还有许多没见过也没玩过的,她便没将这看起来平淡无奇的糕点放在心上,却不想李隆基还记着。 可距离端午都过了一个月了,他今日才想起来? 分明是为了麻痹城内府兵的眼线,顺手买了这毕罗,可看薛崇简那副模样,难不成还想见到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和李隆基之间的关系,当真已让人误会到这般地步? 回想一番,李隆基的确从未收敛过他对待她的态度,即便表面上她还是个男人,这却并不妨碍别人对李隆基心思的猜想。至于她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只要李隆基喜欢了,她身为奴婢,便只有承宠的份。 身为男子,尚且如此,若身为女子,只怕自己已经与临淄王妃姐妹相称了。 想到这里,萧江沅心头一凛,自看到樱桃毕罗起便有些恍惚的心神顿时定了下来,口中的甘甜也泛出了一点点苦涩。 蒸过的樱桃,怎还能和新鲜的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0章·樱桃毕罗莲花样】② 宝昌寺中,一位身着素衣的中年郎君,也在思索同样的问题。在他面前,一盘樱桃毕罗已经被他吃了个精光。坐在他对面的普润望了望盘中的毕罗,又看了看他,向来沉静而随和的脸上露出些许苦笑之色:“崔侍郎,我买来不是为了招待你的” 崔日用虽呆呆地看了手中的半个毕罗许久,普润的话却还是听得清的,当即便将最后半个也塞进嘴里,嚼了嚼,道:“何必吝此一毕罗,未尝美酒待佳客。” 普润皱了皱眉,委屈道:“我又不是那番僧,如何能有酒” 崔日用展眉一笑:“樱桃若熟,恐含酒味,我替你吃了,免得你犯戒,岂不正好?” 任凭他笑得如何放松,眸中却仍是残存了些许疑虑——太后,怎还能和皇后一样?皇后的时候,尚且还能收敛些许锋芒,这一旦做了太后,竟有些百无禁忌了。则天皇后那条路,那是谁都能走的吗?就算要走,那是现在能走的吗?咱们这位韦后心急也就罢了,身为臣子,他那兄弟宗楚客不仅不规劝,反倒煽风点火,似乎比韦后还要急上几分。 算了算了,且随他们去吧,若真用这五万府兵行铁血手腕,倒也不是不能成事,只是事成之后的麻烦,恐怕要层出不穷了。到时候,少不得他这个兵部侍郎出马,没准一回身,就变成兵部尚书了。 普润定定地看了崔日用一会儿,犹豫了许酒,才叹道:“你我总算知己一场。” 崔日用哭笑不得:“被我感动成这样?” 说起他们两位的相交,至少崔日用认为,是有点可笑的。 普润是那种很安静很温吞的和尚,平时虽然很少说话,但是从不会让人觉得疏远,年纪轻轻佛法还高深,在长安城里也算小有名气,走到哪里都有人长揖而拜,特别在他去西市的时候,那些被他光顾的食肆老板,没一个不把自己家里的招牌菜巴巴地送上去的,倒省得他化缘了。 一次两次还好,等到了第三次的时候,普润就很是不好意思了,俊俏的小脸红得都能滴出水来。虽说僧人化缘也是一种修炼,但是他现在在宝昌寺,那也是有头有脸的和尚,名下甚至已有几位弟子,生活过得很滋润,根本不需要化缘了。在他的坚持之下,众食肆的老板们终于同意收他的钱,但只收一半,余下的一半算作香火钱。 若只是少收钱那便也罢了,只要普润到了,不管排队等待的客人有多少,等了多久,都得往后挪,而那些客人不乏信佛之人,便也都愿意给普润让位。可有一日,排在最前的客人不乐意了,那人便是崔日用。 以他的地位,他当然不用亲自去排队,只要坐在一边安然等着便好,他的小厮自会帮他打理好一切。可眼见自己的樱桃毕罗终于出笼了,博士竟然将他的樱桃毕罗转而给了一个小沙弥! 开口一问才知,普润来了。 崔日用也是听过普润的名声的,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僧人,竟然这般轻狂,最可气的是,这些个老百姓也纵容着,不闻不问的。他没赶上那便算了,既然赶上了,少不得要亲眼见见这位少年高僧,再跟人家讲讲先来后到的道理。 可一见到普润,他心头的那股气就都没了。这小和尚长得未免也太好看了些。 算了,既然他也爱吃樱桃毕罗,跟自己也算有缘,那便给他吧。 普润清楚发生了什么,却也没有任何推辞,合十一礼之后,笑着收下了毕罗。崔日用见状,心中有些不悦,这小和尚总要推辞推辞,说些场面话才好收下吧? 结果第二日开始,连续一个月,崔日用每日都能收到一份樱桃毕罗,正是那宝昌寺和尚普润遣人送来的。崔日用起初有事,无暇计较此事,好不容易闲下来,他立即就奔去了宝昌寺,见到普润第一句话便是:“你是不是觉得,等我吃腻了,便无人和你争抢樱桃毕罗了?” 普润愣了愣,少时,两人相视一笑。 从此,他们便成为了知己。 普润虽是僧人,却心智较为成熟,知道佛法兴盛与否和天家是否尊崇或是宽容,有很大关系,便自小与皇家子弟颇为亲近,其中李隆基最得他青睐。到如今,他也愿意跟着李隆基,闯出一番事业,为佛法之推广与兴盛做出自己的贡献。 可是这样一来,他和知己崔日用,就要站到对立面了。崔日用与宗楚客也是十分交好,早年更依附武三思,眼下也是韦后的幕僚之一。若是李隆基胜了,崔日用便不会有好下场。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想了又想,他终是开口道:“你不要再为韦后和宗楚客卖命了,尽快退出来,或许还来得及。” 崔日用敛去表情,定定地看了普润一会儿,道:“你这双神眼,是不是又看到了什么?” 普润的眼睛总会看到一些神奇的东西,这些别人丝毫不知,崔日用却是知道一二的。 “很久以前,我就看到了”普润说着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李隆基的时候。当时彼此分明都还小,不过七八岁,可是他见到的李隆基,就是身着帝王冠冕的。不仅如此,李隆基的身边还围绕着众多儿孙臣子,却都离他远远的,唯独一个紫衣内侍和一位明艳绝伦的妇人,一左一右紧挨在他身边。那紫衣内侍鬓发斑白,腰板却挺直,那明艳妇人则笑容天真鲜活,颈间却缠着长长的白绢。 当时则天皇后在位,他知道这件事十分敏感,断然不能说出口,便一直暗暗告诫自己要忘记。这些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可当他第一次见到萧江沅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从未忘记——萧江沅竟就是那个紫衣内侍! 与见到李隆基时所看到的全然不同,萧江沅虽还是一身紫衣,那紫衣却破旧了许多,颜色也暗淡了,更有一些难以抚平的褶皱。她的头发已经尽白,皱纹也爬上了她的脸,她的微笑却比他见过的多了几分红尘味,不再那般淡漠疏离。她的周遭是空荡荡白茫茫的一片,竟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倔强的命呢。 崔日用之所以知道他这个能耐,还是因为普润第一次遇到崔日用的时候,也看到了一幅图画。两人相交渐深之后,普润便将自己看到的告诉了他。 “你看到了韦后和宗楚客的下场?”斟酌再三,崔日用终是用了这个词。 普润摇了摇头,毕竟出家人不能打诳语。 “那是” “总之,你还是尽早退出来吧,也不用非要辞官,称病请假也可以,最多躲过这个月,也就无大碍了。” “你不是说,我终有一日会服紫么,难道眼下不是机遇来了?” 普润叹道:“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是否听我的,都随你。” “出家人不能生气的。”崔日用笑道,“其实你不说,我心里也有些打鼓了。同样是逆天而行,韦后可比则天皇后冒险多了,这事能不能成还两说呢,我可不敢孤注一掷,自然是要中立的。” “中立?只要你与宗楚客一日还是朋友,在他人眼中,你就一日仍是韦后党羽。” “既然如此,我若不效忠韦后,岂非对不住自己的身份?” 普润毕竟年轻,又担心知己,有点急了:“我方才不是同你说过了” “这样躲着,可什么都得不到啊。”崔日用深深地看了普润一眼,缓缓笑了起来,再不多言,起身返家,只留下长几上空空的盘子,犹有樱桃余香。 “毕罗味道如何?”翌日晨起,李隆基踏着晨鼓的声音刚到书房,便见萧江沅正端着一碗冷淘,往自己的房间走,他立即便跟了上去。 萧江沅放下冷淘,恭恭敬敬朝李隆基行了一礼,才道:“味道甚好,多谢阿郎。” 李隆基的笑容立即便挂不住了:“我说过你多少遍了,你能不能别对我这样客气?我们认识多久了,五年了,你怎么待我还和一个刚认识的人一样,动不动就道谢?” 萧江沅微微一笑:“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你有时候真是比老儒还要迂腐!”顿了顿,李隆基喝令道,“我不管你怎么想,是否习惯,以后在我面前,少端出这副模样来!” 萧江沅有些为难地道:“阿郎虽非卫灵公,奴婢却不敢为弥子瑕。” 李隆基怒道:“我的为人如何,你也都是看在眼里的,竟会有余桃之虑?” 萧江沅正要回答,一个小厮便急匆匆地冲到了门外:“阿郎,不好了,葛将军和陈将军在院子里打起来了!” “这大清早的,他们应该刚值完夜,便到了我这里来,想必是有事。”李隆基当即抬步出了萧江沅的屋子,便走便道,“这事还没说呢,怎的就打起来了?”见萧江沅迟迟没跟上来,他回过头,没好气地道,“还不快跟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1章·万事俱备欠东风】① 萧江沅有些不舍地看了看长几上的冷淘,终是抚了抚肚子,趋步至李隆基身后。 李隆基一到,激战便停了下来。见葛福顺一脸气不顺,陈玄礼也是神色阴沉,李隆基恍若未见,笑着将他们二人请到了书房。刚一坐下,李隆基便道:“还没用早饭呢吧?鸦奴,去端三份冷淘来,我要与两位将军一同用饭。” 萧江沅愣了一下:“奴婢”只做了一人份。 “去小厨房拿。”李隆基横了萧江沅一眼,“我今早也让厨娘做了冷淘,还怕不够吃,带了好几个人的份。” 萧江沅对李隆基言外之意只作不闻,恭敬地退了下去。 陈玄礼拱手道:“多谢大王。” 李隆基朗朗一笑:“这有什么的,不过吃食而已,别嫌弃粗陋便好。这夏日炎炎的,清早起来都感觉不到一丝清凉,用些冷淘来沁沁心,静静气,再好不过的。” 葛福顺本就比陈玄礼慢了半拍,没能来得及在李隆基接话之前道谢,此刻听李隆基这样说,更觉不好意思,可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又觉心有不甘。一时间行礼也不是,说话也不是,他不禁烦躁地叹了口气。 “这是怎么了?”李隆基颇好笑地看着葛福顺。 葛福顺看了一眼陈玄礼,似是在赌气一般,大声地道:“韦家人欺人太甚!” 李隆基扬了扬眉,转而便想到了什么,唇角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笑意,却不让葛福顺说下去了:“陈将军,你给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玄礼当即简明扼要地把昨晚之事讲述了出来。 事情不大,不过就是值夜的时候,有几个万骑将士聚在一起喝了点酒——这种事明面上当然是禁止的,实则却从未杜绝,历代将军c大将军一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值夜的滋味不好受,大家虽然年轻,身体上还算吃得消,可是精神上却是万分疲累的。 平日里为了提神,冬日里为了取暖,喝酒便成了夜里的常事。万骑将士毕竟是天子亲卫,行事总是有分寸的,绝不会因喝酒而误事,点到即止,却不想昨晚,韦播和高崇两人突然气势汹汹地来了,赶得正是时候,当即便将几个喝酒的兄弟拿下不说,还亲手抄鞭子抽打! 李隆基奇道:“将士身犯军法,自有军棍杖刑,何时起也能动用私刑了?” 葛福顺怒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陈玄礼淡淡地补充道:“只是这次,他们终于抓到了一个比较像样的把柄,动起手来便更加肆无忌惮c理直气壮了。” 李隆基问道:“然后呢?” 陈玄礼却不说了,只转眸看向葛福顺。葛福顺被陈玄礼这样看着,只觉浑身不得劲。他挪了挪屁股,脸色红了又白,终还是怒气冲冲地道:“我气不过,让他们要打就打我,不要欺负我手底下的兄弟!” 李隆基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气不过,便去把韦播和高崇揍了一顿呢。看来葛将军平日里虽然粗枝大叶一点,却还不傻。” 陈玄礼幽幽地道:“他倒不如直接动手了,若真把韦播和高崇打死了,事情还能简单一些。” 李隆基道:“怎么?” 陈玄礼道:“他这一站出,万骑登时分为了两派,韦播高崇那里人少,我们这边人多,两军对峙,久久不决。若非韦播自知不敌,一时也没想太多,便自己出来圆了场,又‘宽宏大量’地既往不咎,带着高崇走了,今日大王就见不到我等了。” ——韦播若不站出来,事情极有可能会闹大,甚至会引来北衙禁军前来镇压,到时候,葛福顺便会成为率兵作乱的头头,虽然法不责众,但是他这条命,却是保不住了。 李隆基点点头:“他们当时虽然退了一步,心中却定是不甘的,日后定会卷土重来,且势头还要更加强硬,不可理喻。万骑当年还是百骑的时候,可是太宗皇帝亲自挑选出的骁勇善战之士,后来则天皇后增为千骑,将其隶属左右羽林军,更是寄予厚望,中宗皇帝又发展至万骑,更添官员管束几代帝王,何等重视,如今却让区区小人统领侮辱,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不甘心,十分不甘心。” 葛福顺立即道:“我也不甘心!我那些兄弟都不甘心!” 李隆基看似随口问道:“你那些兄弟是多少人啊?” 葛福顺怔了一下,竟认真地默默念着,数了起来,却听陈玄礼道:“三百一十二人。剩下的那些,其实也早对韦家人有所不满了,只是太后还在,忍耐是必须的。大王大事未成,我们更不能煽风点火,打草惊蛇。” “所以你刚下值就领他过来,是打算当着我的面,亲自教训教训他?”想起方才他们二人的打斗,李隆基猜测道。 陈玄礼道:“并不。陈某急着来此,是想告诉大王,此事是个契机,不过看来,大王早在见到葛将军与陈某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 韦播和高崇统领万骑,李隆基是知道的。见葛福顺刚下值就如此愠怒,就连平日里最为坚忍的陈玄礼,都忍不住跟葛福顺对打起来,或是教训,或是泄愤,总之十分反常,他稍微一想,便猜到不久之前可能发生了什么。他原本只是这样期望,听葛福顺和陈玄礼说完,才心下一叹,天助我也。 这时,萧江沅已经端着冷淘走了进来。将三份冷淘一一放好,萧江沅与李隆基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弯了弯唇角。萧江沅心下暗叹,真是缺什么就来什么。 李隆基并不否认:“韦家人新官上任,又在军中,少不得要立威,可惜他们不得其法,以为让人畏惧就足够了,却不知万骑将士向来都重一个‘义’字,若非真情实意,只靠鞭子,怎能让人心服口服?” 葛福顺显然没跟上李隆基和陈玄礼的思路,茫然地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话。陈玄礼瞥了葛福顺一眼,道:“葛将军以为呢?” 葛福顺嗫嚅了下,不甘示弱地道:“葛某以为,大王说得对!” 萧江沅摆箸的动作顿时一停,若非平日里涵养好,又善于忍耐,她已经扑哧笑出声来了。见她抿着唇忍笑,李隆基心头原本萦绕的愠怒之气,立时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凝视着萧江沅的侧颜,眸中温柔万千。 陈玄礼见李隆基神情如此,忍不住看了一眼萧江沅,平日里听到的一些传闻一点点涌入脑海。向来没什么表情的他,此刻却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轻咳着道:“大王,葛将军与陈某领兵还行,这口舌方面,实在无能为力。” 李隆基收回目光:“此事定然不能让你们去做,葛将军现在威望甚高,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眼里,他若真说了什么,恐怕会让韦家人注意,至于陈将军,平日里便不爱说话,今日能说这么多,三郎已是受宠若惊,知足了。”见陈玄礼拱手一礼之后,便真的不说话了,李隆基笑道,“那便还是刘公为好,他有口才,也有眼光,招揽过来的兵马定然都是能用的。” 顿了顿,李隆基道:“王毛仲也跟着去吧。” 萧江沅的笑意瞬间凝滞在唇边。 葛福顺这才明白过来,李隆基和陈玄礼要做的到底是什么,当即便道:“王郎君与我等一直交好,万骑兄弟也大多与他相熟,再合适不过了。” “那便这么定了。鸦奴,遣人去请刘公过府一叙。” 萧江沅没有应答,只默了一会儿后,微一躬身便站了起来。刚退下两步,便听李隆基道:“倒也没那么着急,用过早饭再去。” 萧江沅还是没有说话,只长揖表示感谢,便翩然离去。 亲手做的冷淘再如何美味,她也吃不下去了。王毛仲那样大的隐患,李隆基不除掉也就罢了,竟然还委以重任,究竟是太过信任,还是在试探?可哪有拿这样重要的事来作试探的,他就不怕功亏一篑? 或许,是她还不够了解王毛仲,而李隆基毕竟跟王毛仲一同生活二十年,自有办法让王毛仲安稳下来?想到李隆基的为人,萧江沅还是觉得这个可能性大些,更希望如此。如今兵力也快到位了,政变一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别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出了差错。 遣了人去请刘幽求,萧江沅没有第一时间回去复命,而是坐到了假山上的凉亭中。清风徐徐,翻滚着热浪,她的心绪却微凉。这时,李隆业自假山旁走过,见萧江沅在凉亭里,他立即笑着奔了上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萧江沅起身向李隆业行了一礼:“大王早。奴婢只是坐坐,下面太热了。” 李隆业拿手扇了扇:“六月了,是挺热的。我那里有冰镇的果浆,梨子味的,又经我精心调制,既清热又清甜。你随我来,我赠予你一些。” “五郎,你就送她一个人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1章·万事俱备欠东风】② 李隆业闻声转头,便见薛崇简走了过来,惊讶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就来了,”薛崇简说着朝萧江沅颔首致礼,便也坐了下来,“五王宅比邻而建,彼此相通,我昨日来的时候,也没避着谁c瞒着谁,你竟然不知道?” “我昨天出去了一趟,暮鼓敲响了才回来,你若是早到了,我当然不知道。”李隆业轻哼道。 李隆业在这帮相熟的兄弟里,年岁是最小的,幼时起便受到诸位兄长的疼爱,薛崇简虽是姑表亲,也不例外。见李隆业这副模样,薛崇简无声轻笑了一下,板起脸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想着帮帮表兄,还有心思到处乱跑?” “我才没有到处乱跑!”李隆业一脸冤枉,“再说了,我倒是想帮三哥,可是别说我了,就连二哥和四哥,三哥都拒绝了。此事非同小可,难道我们没有插手,这事不论成败,就都跟我们没关系了?谁信啊。” 薛崇简一时语结,转眸看向萧江沅。萧江沅便道:“不知中山王昨日去了何处?” 话题立时便被引了开,李隆业叹了口气,小声道:“我昨日进宫陪四郎圣人了。圣人的日子十分不好过。太后根本就是拿他当傀儡,除了上朝的时候,让他在朝堂上坐一坐,平日里丝毫不把他当天子看。纵着一帮奴婢带着他成天地玩,什么课都不让他上了,想当年祖母让我们都住在宫里的时候,也从未这样过分,太后如此未免太过小气!” 薛崇简也没想到韦后能做到这样:“宫人内侍还能读书识字,丰富学识,上官昭容不就是宫学里走出来的才女?难道堂堂天子还不如宫人内侍?” 萧江沅垂眸一笑:“如此一来,太后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拖延圣人亲政的时日了么?待日后时机成熟,只怕还要以此为借口,行废立之事呢,废的自然是当今圣人,这立的可就不一定姓什么了。” 李唐皇朝可再经不起一位异姓女皇帝的诞生了。李隆业拉了拉萧江沅的衣袖:“阿沅,你跟我说实话,三哥此番究竟胜算多少?” 萧江沅坦然地道:“最多三成。” “那怎么办?!”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命这个东西,有时候当真不信不行。阿郎最近的运气十分不错,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或许”萧江沅的眉眼流转出一抹温柔,“真的有天命所归这一说。” 不等李隆业急得站起来,萧江沅接着道:“除此之外,便是任人宰割,如果结局都是死,中山王会选择哪一个?” 李隆业想都不想便道:“总要拼一次才好,至少也得拉几个陪葬,若能给韦后以痛击,那便更好了。”顿了顿,不甘地道,“况且谁说三哥一定会败了?呸呸呸,我没说过!” 萧江沅浅浅地笑了起来,声音也温柔许多:“五郎不愧为阿郎血脉相连的兄弟,请受奴婢一拜。” 李隆业忙拦道:“这有什么好拜的,我们相王府没有软骨头!” 薛崇简疏朗一笑,拍了拍李隆业的肩膀:“说得好!这些年,阿兄们没白疼你!” 李隆业立即一躲:“就你最爱欺负我,比大堂兄还过分!” “好了好了,不闹了。”见萧江沅欲言又止,薛崇简想起了什么,便微敛笑容,道,“你这趟宫可不是白进的,说说吧,除了太后和圣人之外,其他人怎么样,宫里的情况又是如何?像安乐公主啊,上官昭容啊,你都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事无巨细,务必言无不尽。”提到安乐公主的时候,他还特意瞄了一眼萧江沅。 李隆业并没有注意到薛崇简的眼色,不乐意地道:“你又不是不能进宫,怎么不自己去看?” “你小子是不是皮紧了?” 李隆业不禁缩了缩,见萧江沅还在,轻咳几声,忙坐直了身子:“说就说。宫里面没什么异状,宫人和内侍们还是那样。” 薛崇简道:“这么说来,太后还真是没把咱们这些小辈放在眼里,以为控制住了天子c相王和嗣雍王,便可高枕无忧了。” “事实本来就是如此。”萧江沅摇头一叹,“只是即便如此,太后也该做得更绝一些,即便没有派兵围困,至少也要将阿郎和中山王兄弟五人,外放出去才好。几位相公现在都听太后的,怎么没人提醒么?就算几位相公没有想到,或者也同太后一样,想到了也没放在心上,可”上官婉儿是一定会想到的,难道也没进言,还是韦后没听? “想这些做什么?”薛崇简道,“这是太后的疏忽,却是表兄的机会。他们一直这样下去才好呢。”顿了顿,转而冲李隆业道,“安乐公主现在怎么样?如今太后摄政,她时不时气焰更嚣张了,圣人在她这里,估计又要吃不少苦头。” 李隆业摇了摇头:“还真不是这样。” 萧江沅眸光一定:“那是怎样?” “安乐公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时常精神恍惚,反应也迟钝了很多,甚至有些畏手畏脚,总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整个人都呆呆愣愣的。不过她虽然不复从前那般跋扈张扬,脾气却日渐增长,单是我昨天就进宫待了半日,她就杖责了好几拨人,而且根本不知道缘由,那些被罚的人什么都没做,就莫名奇妙地遭殃了。” 薛崇简道:“你说的后面我信,前面我可是一点都不信。精神恍惚,反应迟钝,这便罢了,谁还没有点含糊的时候。至于畏手畏脚,这还是她吗?” “你不信就自己去看,还来问我做什么?” 萧江沅忙按捺住薛崇简,道:“安乐公主待圣人如何?” “她根本不理会圣人。”想了想,李隆业又道,“其实应该这样说,她除了太后,谁都不理会,却并非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而是她好像除了太后,已经看不到其他人了。” 萧江沅仍保持着一脸淡然的微笑,垂下的眼帘却流露出几分沉思的模样。薛崇简看了看她,劝道:“阿沅,你不用太担心,安乐公主这个人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就这段时日先帝去了,她身为最得先帝宠爱的亲生女儿,哀伤过度而已,想来再过一段时日,也就好了。” 不等萧江沅说话,李隆业先道:“你什么意思?你以为阿沅会把那个刁蛮公主放在心上?不可能!她心里分明只装着我三哥!” 萧江沅微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了李隆业。 薛崇简失笑道:“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那样想的?阿沅是什么人,昔日多多少少,终归是受过安乐公主恩惠的,我让她安心,别让她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心中有愧,有问题吗?” 至于她心中有谁她和表兄之间的事,他实在不想掺和——若萧江沅是女人,他早就着手撮合了。 见李隆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萧江沅轻叹了一声,淡淡道:“上官昭容眼下如何?” 李隆业道:“上官昭容比先帝在时沉默了许多,除了起草诏书,偶尔跟姑母见一面,聊聊天,其他的几乎什么都不做了。最为难能可贵的是,这宫里,真正关心圣人的,只怕仅剩下上官昭容一位了。” “上官昭容做了什么,竟让大王作此想?” “我听圣人说,他刚登基第二天,就开始不用上课了。他起初也高兴地玩了两天,后来这个没出息的呸呸呸,我刚才可没有辱及天子,后来他自己心虚了,跑到太后那里,说要继续上课,太后却道,他是天子,是天下第一人,用不着上课了,等着亲政便是。圣人又不是傻子,这还不明白太后是什么意思吗,可他又无可奈何,只好自学。 “太后还没敢把宫里的藏书都给毁了,估计也觉得圣人自学只是一时兴起,学不出什么名堂,过几天就放弃了,就没拘着他,但是应该是给宫里的饱学之士下过命令,不许他们接受圣人的请教。可太后没想到,圣人虽然自己的确学不明白,到处请教还处处碰壁,却还是寻得了一个办法。 “他啊,总是想方设法地与上官昭容偶遇,寒暄的同时把自己不解的地方说出来——这可不是请教,这是天子在孝敬庶母,而且他们相谈的时间极短,圣人每次只问一个或两个问题,所以在他人看来,也没什么奇怪的。” 薛崇简道:“上官昭容明知太后心意,却仍是解答了圣人的疑问?” 李隆业道:“不仅如此,后来圣人也觉得,偶遇的次数不能太多,否则惹人起疑,可是若次数太少,自己学得就太慢了,他为此十分苦恼,上官昭容就假托圣人出汗,把自己的绢帕送给了圣人,实则让圣人把疑问都写下来,下次遇到时,上官昭容便拿回去解答,再将解答的帕子,藏在太液池旁圣人最爱待的地方,如此一来,相遇次数不必太多,问题却能解答不少,还不会惹人起疑。” 薛崇简叹道:“想不到上官昭容如此忠义,难怪”母亲与她那般交好。 萧江沅则但笑不语。少时,她又想起了一个人:“不知大王可曾看到杨常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2章·识时务者为俊杰】① “你的义兄——杨思勖?” “正是。” “我还真见到他了。他可不像先帝在时那般威风了,听说也很少凑到太后面前去,只自顾自地训练着自己的那些小宦官,常侍一职也已有名无实。” 萧江沅点点头:“那就好。” 李隆业不解道:“这样还好?” “活着就好。”萧江沅临出宫之前,杨思勖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那时的他什么都没问,只默默地将自己能为贤弟做的全部做好,送别的时候,他也是一如平日爽朗地笑,仿佛萧江沅只是寻常地出了一趟远门。 他们是兄弟,是家人,他们在一起的地方便是他们的家。他就在家里等着,贤弟终有一日会回家来,与他团聚。 见气氛一时沉肃下来,薛崇简朗笑道:“五郎,你的果浆呢?” 李隆业这次心领神会,忙轻笑了几声,道:“我这便派人去取。” “慢着。”见李隆业起身的动作立时定住,萧江沅抿唇一笑,“大王方才不是说,要奴婢随您过去么?奴婢乐意之至,毕竟大王派人去取的,量不会太多,若奴婢直接去了,可是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了,大王堂堂郡王,总不会跟奴婢吝啬这个。” “那是自然!”李隆业道,“阿沅你若是喜欢,别说都赠予你,日后只要你想喝,我便是直接跑到你这里,专门为你调制都是可以的” 薛崇简摇摇头:“看来是没我什么事了。也罢,我还要回趟公主府,跟阿娘说下这里的事,总要让她放心才好。”顿了顿,又道,“阿沅,你在五王宅的事” “但说无妨。”萧江沅道,“镇国公主知道了,只会更加放心。” 不出萧江沅所料,太平公主听儿子提起萧江沅便在五王宅的时候,只是微怔了一下,眸波流转一番后,微微一笑:“她的眼光倒是不错,跟在阿娘身边耳濡目染,总算也有了些识人之明。” 薛崇简道:“现在便看刘公能招揽来多少兵马了,然后方能制定政变的具体计划。” “还需要制定什么计划?”太平公主轻笑一声,“若非我也在韦后眼皮子底下,不可轻举妄动,这事还用得着李三郎?他到底太年轻,也太稚嫩。” “阿娘心中已有想法?” 太平公主不答反问:“你说说,当年废太子李重俊政变,为何失败?” “这原因可多了” “在我看来,他千不该万不该先去杀了武三思一家,再从南边进入大明宫。兵贵神速,他若是自北边入宫,直接进的便是内廷,谁还有时间通知先帝逃避,就算有那个时间,李重俊自北边来,自然占领了玄武门,先帝还能去哪躲避,还不是只能束手就擒?” “所以,阿娘的意思是,此番政变,也要从大明宫北边入手,直捣内廷,最好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定下大局?” “咱们毕竟兵马不多,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拖延得越久,对咱们就越是不利。等韦后反应过来,咱们便只有输的份了。虚张声势,唯快而已,这八个字你且去告诉李三郎,他会懂得。”顿了顿,太平公主又道,“还有一句话,替我同萧江沅讲。” “阿娘不会是想骂阿沅一顿吧?” “她也配?”太平公主傲然道,“你告诉她,一日为师,恩泽一生,忘恩负义者,我绝不饶过。” 当晚,薛崇简返回五王宅之后,便将太平公主所言告诉了李隆基,却直到翌日,才终于把这最后一句通知给了萧江沅。 想到昨晚分明有那样多的机会,薛崇简却绝口不提,即便是今日告诉她的时候,神色也颇不自然,萧江沅舒然一笑:“国公不必如此,镇国公主的教诲,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的,奴婢定当谨遵。” 薛崇简这才放松下来,想到今日刘幽求的话,笑道:“还记得你昨日说,或可真有天命所归,今日一看,除了表兄,绝无他人了。” 不过一日,刘幽求就招揽了三千余人,虽然跟韦后所掌握的兵力还是没法比,但是要攻入大明宫,却是足够的了。至于攻入之后能坚持多久,还要看当晚的情势——政变一般都是在晚上进行的,毕竟月黑风高,适合作乱,也容易做到太平公主说的“快”和李隆基主张的“突如其来”。 这一日是六月十八,李隆基和刘幽求等人正在讨论政变时的兵力分配和路线,普润姗姗来迟。他的神色有些沉重,几番欲言又止。李隆基见他说不出什么来,便笑着招呼他坐下,才继续同刘幽求等人说话。转头的同时,他瞥了萧江沅一眼。 萧江沅立即变走到普润身边,笑容可掬地问候了几句,终是让普润把来意说了出来。普润的说话声极小,似乎只想让萧江沅一人知道。萧江沅便听得十分仔细,听罢不由微惊,眸光也稍稍一沉。普润不禁浑身一凛——他刚刚,仿佛感觉到了一股杀气。 “他人在哪里?”萧江沅的微笑十分标准,语气也异常温和。 普润道:“就在五王宅外等着呢。” 萧江沅微一挑眉:“此人颇有胆识。” “鸦奴”普润认真地道,“我敢保证,他是诚心的。他不会骗我的,他既然有这样的心思,也定不会对临淄王有一丝一毫的欺骗和隐瞒。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临淄王说,我真的没有此事泄露给他,我也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此事还要有劳鸦奴。” “此等俊杰,倒还真不是区区鸦奴便能接见的,务必阿郎亲自来。”萧江沅颔首道,“法师还请安心品茶,此事交由鸦奴来办。” 这时,李隆基已经确定了兵力分配,刚把那晚的主阵营定在了钟绍京的宅邸。见萧江沅过来,李隆基当即道:“今日钟总监不在,你记得遣人,请钟总监最迟明日傍晚,务必过来一趟。” “是。”萧江沅说着走到李隆基身边,耳语道,“兵部侍郎崔日用托普润法师告诉阿郎,想做什么,尽快去做,他可为内应。此刻人就在五王宅外,阿郎须见见才是。” 见李隆基的笑容缓缓敛去,刘幽求等人都沉默下来。萧江沅道:“阿郎有什么疑问,见了便能知晓,只务必记得一点,用人便要不疑。” 李隆基点点头,又展颜笑道:“诸位等我一等,三郎马上就回来。”说完,李隆基便起身,向刘幽求等人行了一礼之后,才转身离去。不过半个时辰,不仅李隆基自己回来了,还多带了一个人。见到那人的长相,众人皆是一惊。 “崔侍郎?”刘幽求双眸微眯。 崔日用含笑行礼:“想不到能在此处见到诸位,这厢有礼了。” 葛福顺起身惊道:“大王这是何意?他他和宗楚客是一伙”话还未说完,他已经被陈玄礼捂住了嘴巴,硬生生地扣回到席子上。 王崇晔皱眉道:“难不成崔侍郎和咱们才是一伙的?” 崔日用道:“崔某早已对太后意图篡位而有所不满,宗相公虽为崔某异姓兄弟,然则道不同不相为谋。崔某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也想为匡扶大唐做些什么。近些日子观察,崔某发现五王宅这里很是不一般,竟常有文官武将甚至僧人道士出入,俨然一个小朝廷一般,再加上崔某与普润法师的交情亦是不错,细细一看一想,方知临淄王天纵英明,乃是成大事者,便慕名而来了。” 说白了,相比起临淄王政变,他觉得韦后篡位更不靠谱——她既没有则天皇后的才能,也没有则天皇后的机遇,在最不恰当的时机动最不恰当的念头,她便已输了一半,余下的一半之所以还能撑着,一则因为她是太后,即便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是名正言顺,绝不会被人戳脊梁骨的,二则她毕竟还握有掌控长安的兵力,这两点足以让她立于不败之地,至少也是个平手,只看她如何利用了。 宗楚客不就是看中这一点,才觉得韦后称帝是可行的么?人家想拼一次,做开国功臣,他可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开玩笑。他拦不住宗楚客的步伐的,更别说韦后了,他只能管好自己。既然如此,此事就绝不能说,他还得帮着临淄王,让韦后和宗楚客根本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与行动——这也是他想了足足一晚之后,才得出的结论。 陈玄礼淡淡地道:“大王就这样信了?” 李隆基但笑不语,转眸看向了崔日用。崔日用便道:“若崔某说的是假的,此刻又如何会站在这里,尔等又怎么还会这般安然无恙?太后可没必要使出引蛇出洞这一招,非得冒一次险,只为让尔等的罪名实打实地落在尔等头上,再行株连之事。此刻江山未稳,除非万不得已,太后是不会明目张胆地动宗室的,得不偿失。且整个长安都在太后的掌握之中,若我将此事告诉了太后,太后只会默默地让府兵围过来,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说得难听一点,尔等的生死,还不会有人放在眼里,至于临淄王,不过是一杯毒酒的事,然后对外说是临淄王急病而死,事情便解决了。诸位大可想想,是否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2章·识时务者为俊杰】② 刘幽求等人相视一眼,默然无声。少时过后,刘幽求才率先拱手道:“恭喜大王如虎添翼。” 经过了十数日的相处,刘幽求俨然成为了军师一般的存在,见他都信了,崔日用又是李隆基亲自带进来的,说得也十分明白,其他几人没有不信的理由。两厢行礼过后,众人重新围坐下,李隆基先道:“三郎年轻,求贤若渴,方才冲动之处,还望诸位担待。” 葛福顺摆了摆手:“大王客气了,既然崔侍郎没问题,咱们就继续谈吧。” 刘幽求和陈玄礼对视一眼,颇无奈地暗叹了一声。崔日用则没想到,李隆基对自己的考验就这样结束了。他讶然地看向了李隆基,却只见到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勾上了人家的唇角。该说这些人的信任太轻易,还是李隆基太有魄力? 他本以为一切只是表象,至少刘幽求和陈玄礼对自己仍是心存疑虑的,刁难都在后头,却不想半个时辰下来,他竟没有感受到一丝排斥,反倒在自己说话的时候,包括李隆基在内,所有人都会认真地听,他不停下,就没有人说话。就算是在朝堂之上,他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笑着一叹——就算他真的是来害他们的,这下也要倒戈了。稍一比较,便知自己在哪里更有价值,不是么? 崔日用只觉精神从未有过的振奋,年少时的意气风发都找回了些许,说起话都掷地有声了许多:“虽然太后和宗相公尚未想到,会有人如临淄王一般反抗他们,但崔某既然能看到想到,也会有别人察觉到五王宅的动静。所以事不宜迟,既要成事,那便要快。” 刘幽求道:“太平公主与大王不谋而合,都打算自北面攻入太极宫,此法自然是好,只是为防引人注意,兵马仍在万骑,并不在我们手上,故而须得加上一步。葛将军,陈将军,你们二位与之前投效的李仙凫将军一同,先去往万骑,将我们的人都集合出来。既然都要政变了,不妨撕破脸,韦播和高崇的性命,你们自己做主,最好除了我们已经招揽来的,再多号召些人马。” 韦后当日是先将李显的梓宫送入太极殿,才将他的死讯公开,此后她便率众人搬回了太极宫。 一听说终于要动手了,葛福顺兴奋得不行,抱拳连连称好。陈玄礼瞥了葛福顺一眼,淡淡道:“万骑旁边便是飞骑,末将自当尽力。” “如此甚好。”崔日用道,“韦后的兵马是由万骑c飞骑和府兵组成,依陈将军所言,若是运气好些,万骑和飞骑便能都收入麾下。韦后的五万府兵,一部分放在相王府外,一部分放在嗣雍王府外,还有近一万放在长安城众城门处,太极宫里剩下的最多不过四万。只要咱们够快,再把声势闹得大一些,便会有不少人不战而降。人数只有那些,咱们的兵马越来越多,就意味着韦后的兵马越来越少,这对咱们来说可再好不过了。” “正是。”刘幽求道。 李隆基点点头,总结道:“那么六月二十日申时,咱们于钟总监宅邸集合。待到二更,由葛将军和陈将军联合李将军入万骑领兵,随后与我先攻占玄武门,再兵分两路。葛将军和陈将军率领一路,自玄德门进东宫,再西向自通训门转入太极宫,占领外朝,务必要寻得天子,同时派出一队人,将相王解救出来,迎入宫中,与天子在一处安顿好;李仙凫将军率领另一路,自白兽门入太极宫,若见到韦后c安乐公主”他声音一沉,“以及上官昭容,一律诛杀!” 一直默默跪坐在角落里,仿佛局外人的萧江沅,闻言双眸一睁。 萧江沅虽在李隆基的背后,他却仿佛知道萧江沅会如何一般,微微停顿了下,才继续道:“两路最终在凌烟阁会师,以鼓声为号。” 葛福顺和陈玄礼齐声道:“是!” 王崇晔道:“大王此事,是不是应该先知会相王一声?” 热火朝天的气氛稍稍一凉。刘幽求和崔日用相视一眼,默不作声。陈玄礼则拉着一脸恍然的葛福顺,不许他说话。 李隆基眸波微漾,勾唇一笑:“的确应该让阿耶知道,王奉御顾虑的是。只是此事非同小可,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你我都是为了大唐才甘愿以身犯险,若是天佑大唐,事成之后,功劳自然归于阿耶,若是事败,自有我这不孝子来为宗庙社稷牺牲,这样想来,阿耶还是不知道的好。” 王崇晔道:“王某是想,若是由相王代替临淄王领军,以相王的威望,此战胜算大大增加,甚至可能兵不血刃便占领太极宫,如此,何乐而不为?” “王奉御说得不错,只是此法不可能成行。” “为何?” “阿耶此刻身在重重包围的相王府,若想让他来领军,势必要救出他,这样便是打草惊蛇,韦后必会对此作出防备,何谈胜算大大增加?即便不用阿耶真的出来,只由我以阿耶的名义领军,但若此事告知了阿耶,阿耶是会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王崇晔本是随口一问,听李隆基这么一说,才觉出不对。是啊,相王平日里那般谦和退让,怎么看都不像个当机立断的人,真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他了,他同意便罢,要是他不同意呢?大家伙都计划好了,难道还能他不同意,就不去做了?既然如此,何必多嘴? 王崇晔忙拱手道:“是王某疏忽了,一切听大王号令。” 李隆基笑着一扶王崇晔:“无妨,几位都是三郎的肱骨,若有疑问或是建议,尽管直说便是。三郎毕竟年轻,总有许多地方顾及不到,还需诸位多加指点。” 他笑得十分平和,眸中却是一冷。他为了能够登上皇帝的宝座,连大哥李成器的继承权都争夺了,余下的三个亲兄弟,他也都拒绝帮助,摒弃在此计划之外,为的不就是让这震主的功劳,能够只落在他一人头上么?若非自己实力不足,他也不会跟太平公主合作,而选择太平公主,也是考虑到她女子和公主的身份,今后注定与大唐皇位无缘,碍不了他什么事。 事已至此,势在必行,他怎会事到临头,忽然把这功劳拱手让给父亲? ——以李旦的名义起兵政变,若是成功了,李旦得皇位顺理成章,那还有李隆基什么事?但若是以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的名义发兵,事后李旦登基,他们便是最大的功臣。太平公主权势更盛自不必说,李隆基便可由非嫡非长的庶出三子,一跃成为太子的人选。 日后登基为帝,若不出意外,便只是时间问题了。 “眼下,还真有一个避无可避且至关重要的问题。我们”崔日用长叹一声,与刘幽求齐声道,“师出无名。” 屋内顿时寂静下来,一时落针可闻。这个问题,从定下政变开始就有人想到过,只是这个问题最为重要也最为难定,彼此都没有人提起,便一直搁置着了。李隆基也一直都有思虑此事,却始终没想出个所以然。他以为这些智囊能给他答案,却不知这几位也以为,他们的主君会想出一个最恰当的办法。 崔日用与刘幽求相视一笑,刘幽求便道:“只要韦后一日没有登基,她篡位之事便不成立。她仍是大唐的太后,她的手里掌控着大唐天子,和一代枭雄曹操不同,没有人比她挟天子以令诸侯更名正言顺。眼下,她就是大唐正统。我们若是起兵,便是谋逆,是反贼,且不论民心所向,只说万骑,纵然我们事先已经招揽了不少人,可真到了当晚,响应我们的会有多少,实在难料。若是飞骑效忠韦后之心坚定,不等我们集合兵马,便冲过来攻杀,那咱们此番政变便要胎死腹中了。” 崔日用补充道:“即便万骑和飞骑都顺利拿下了,可宫里还有四万府兵呢,除了府兵还有宫人内侍和当值的禁军。咱们既然师出无名,那么在他们的眼中,追随韦后才是忠君爱国,跟着我们,那是造反,是在拿身家性命做一场胜算不大的赌博,试问谁会肯?” 王崇晔也道:“到时候,咱们就是想快些打,也难了。时间一旦拉长,咱们的兵力本就不够,若是再有人心思动摇,倒戈相向” 陈玄礼神色越来越肃然,就连葛福顺都沉静下来。 一直在旁听,不发表任何意见的薛崇简皱眉道:“难道,我们就这样束手无策了?韦后之心,昭然若揭,韦家人也并不得人心,刘公当日既然能招揽来三千万骑,便可见一斑。咱们以匡扶大唐c拨乱反正为名,难道就不能反客为主么?” 李隆基想了想,摇头:“不够。” 什么匡扶大唐,拨乱反正,都是场面话,不够撼动人心,也激发不起太多将士们的追随的信念和决心。韦家不得人心,难道他一个平时名声尔尔的临淄王就能更得人心了?况且,人心多变,往往是最靠不住的。 这时,一阵平和而淡然的声音从李隆基身后清晰地传来:“韦后与安乐公主鸩杀先帝,不忠不孝不义,人人得而诛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3章·萧郎献策诛韦后】① “你说什么?!”葛福顺立即直起身来,又惊又怒。 因有李隆基挡着,崔日用看不见发声之人。他侧过头,想去看看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便见李隆基右首的薛崇简往下挪了个位置出来。那人便从李隆基身后起身走出,坐到了李隆基和薛崇简之间。崔日用先是双目一眯,揉揉眼睛,再仔细看了看,才不可置信地道:“你你是萧内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江沅语出惊人尚未解决,她的身份紧接着让众人又是一片哗然——现下世间还有哪个萧内侍? 王崇晔也忽然明白,自己为何自从初见开始,就一直觉得萧江沅眼熟。他是尚衣奉御,虽时常入宫,却鲜少入内廷,只远远地看过萧江沅几眼。至于崔日用,他对萧江沅的印象还停留在则天皇后在位的时候。 那时的萧江沅穿着不合身的宽松衣服,默然立在则天皇后身侧最近的地方,小小的身子十分瘦弱的模样,腰板却挺直得如一棵青松。她总是十分守礼地垂着眸,唇边泛着一抹最合时宜不过的微笑。此时的她身姿已然长开,比从前多了几分挺拔和丰满,至少将衣服都撑了起来。除此之外,仿佛再无不同。 崔日用起初感觉,萧江沅变了好多,尤其是向来沉默的她,此刻竟然会开口,说的还是那般惊悚的大逆不道之语。他定定地看过她一眼,又觉得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自己无缘,未曾见过她这副模样罢了。 四顾一番众人神色,萧江沅心下一定。见李隆基抿了抿唇,当即便要开口,她忙伸手拉了下李隆基的衣袖,同时拱手颔首道:“奴婢萧江沅,小字鸦奴,内侍省内给事,见过诸位。” 其他几人本还有些不信,见萧江沅自己都承认了,这才敛了敛神色。众人面面相觑,不论闻听萧江沅所言之后,只微微挑了挑眉的刘幽求,还是始终一脸想不通的葛福顺,心里都不由涌现出一个问题——萧江沅为何会出现在临淄王身边? 这个问题,他们却是不好问出口的。平日里见李隆基对萧江沅便十分不一般,再联系到萧江沅从前的身份,他们二人的关系还不够明显么,还是不问得好。只是此番政变,萧江沅一直参与其中,是否不大合适? 刘幽求和崔日用正考虑着怎么开口,想法简单的葛福顺按捺不住了:“你真的是萧内侍?就是那个以前是则天皇后面首,后来又做了安乐公主的面首,然后失踪,让安乐公主好找的萧内侍?”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刘幽求转眸看向别处,崔日用则扶了扶额,王崇晔翻了个白眼,陈玄礼低咳起来,普润则有些茫然地看着萧江沅,眸光莫测。 李隆基和薛崇简相视一眼,皆好笑地看向萧江沅,只见她神色波澜不惊,淡淡一笑,道:“奴婢的确是萧江沅,曾经受则天皇后恩典,在则天皇后身边侍奉过,却和安乐公主不曾有任何干系。” 葛福顺不理会陈玄礼的低咳,道:“可是安乐公主对你” 萧江沅仍是微笑,理所当然地道:“那是安乐公主的事,与奴婢无关,不是么?” 这样一想,他们的确从未听过,萧江沅对于安乐公主的宠爱有过任何的回应,甚至于在当年则天皇后入葬乾陵之时,她还曾当众自请守陵,拒绝过安乐公主。不过瓜田李下,以防万一,还是要让萧江沅避嫌才是。 刘幽求刚要拱手发言,便听葛福顺又道:“也对。算了,你是便是吧。我只问你,你刚刚说的韦后和安乐公主鸩杀先帝,真的还是假的?” 刘幽求默默放下手——眼下的确不是计较萧江沅的时候,还好葛福顺思想简单又直来直往,将他倒置的本末调换了回来。他终于明白,李隆基为什么在用自己这般谋臣的同时,又同时用葛福顺那样的人。他起初以为,将领如陈玄礼那样的还好,葛福顺不误事就不错了,此刻才知,他现在的这位主君看人有多准,又多么知人善用。 跟着他,果然是自己此生最正确的一次选择。 事有轻重缓急,萧江沅的事稍后再说不迟。 萧江沅微敛笑意,郑重地道:“不知诸位以为,奴婢为何要放弃大好前程,白手逃出宫来,安乐公主又为何那样费尽心思c大张旗鼓地寻找奴婢?诸位当真以为,安乐公主那样宠爱奴婢么?”她轻笑了一声,接着道,“不过是因为,奴婢看到了不该看的而已。” “不该看的?”王崇晔本来心里咯噔一声,后想想又觉得不对。且不提萧江沅在五王宅待了有一阵子了,怎么可能看到韦后和安乐公主鸩杀的那一幕,即便她看到了,安乐公主那样找她,应是已然发觉,既已发觉,又怎会给她机会逃出深宫,该早就把她解决掉了。 萧江沅道:“诸位可还记得杨均?” 崔日用回想了一下,道:“光禄大夫杨均,善烹调,时常入宫为先帝备食。萧内侍不是说,先帝是被韦后和安乐公主鸩杀的么,此事和杨均还有关?” 萧江沅点头:“先帝近一年多来,身子越来越胖,任凭尚药局奉御如何劝告,也还是不肯听话,继续食用那些并不适合自己身体的食物,而那些食物全都出自杨均之手,而杨均是韦后为先帝寻来的。” 刘幽求道:“萧内侍发现了韦后和杨均的勾结?” “正是。” “那萧内侍为何还能活到现在?” “因为当时,韦后尚未发觉。此事事关重大,奴婢自然要禀告给先帝。先帝盛怒,却又因昔日诺言,不肯废弃韦后,只想要惩戒一番。这样一来,奴婢只怕性命不保,便向先帝请求,放奴婢出宫与谯王会合,以备不时之需,这才得以在上元节前夕,假扮成宫女,逃出宫来。” 葛福顺惊讶道:“原来先帝放宫女出宫,不仅仅是为了玩,也是为了放出你?” 萧江沅不予置否:“虽幸运也不幸,韦后还是知道了,便借着安乐公主往日对奴婢宠爱之名,在长安大肆搜捕奴婢,若非临淄王仗义相助,奴婢的确活不到现在。” 见刘幽求点了点头,萧江沅继续道:“后来,想是先帝惩戒之时,韦后不服,问及罪名,方知先帝已经知晓了自己的一切,为防日后先帝再行算账,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鸩杀先帝,自立为帝。诸位大可想想,自从先帝驾崩之后,韦后都做了些什么,便能明白一二。” 崔日用道:“安乐公主早便不再搜寻萧内侍,不知萧内侍为何没有离开长安,去找谯王?” 萧江沅道:“因为那只是奴婢的权宜之计。奴婢决意出宫,本来便是要到临淄王身边来的。” “哦?” “神龙元年,则天皇后退皇帝位,居于东都上阳宫。那时的她对相王五子颇为疼爱,还让他们在上阳宫中居住,以享天伦之乐,可有此事?” “有。” “其中则天皇后最喜欢的便是临淄王,曾数度盛赞他年少有为。同时,则天皇后对大唐的前景十分担忧,似是料到了韦后会有今日之举,便曾对奴婢说,大唐需一代雄主出,方能拯救社稷。奴婢思来想去,总觉得则天皇后说的便是临淄王,所以奴婢自先帝登基之后,谁都没有追随,而今却抛却一切,一心效忠阿郎。” 屋内沉默一时后,普润双手合十,叹了一声:“阿弥陀佛。” 李隆基手背轻抵鼻尖,紧抿着薄唇,仿佛一个忍不住,笑声就会迸出来——萧江沅这个谎话撒得,就连他都快信以为真了。 葛福顺和王崇晔都义愤填膺起来,怒斥韦后和安乐公主罪大恶极,崔日用和刘幽求却总觉得怪怪的。他们相视一眼,一时脑中皆是灵光一现,前者看向萧江沅的目光十分讶然,后者则一副仿佛从未认识过萧江沅的神色。 他们不约而同都选择了沉默,毕竟是弑君弑夫弑父这样大的罪过,不仅足以把韦后和安乐公主拉下马,还能让他们在行事之时,招揽到更多的兵马。如此一来,他们就不是谋反的逆贼了,而是诛杀奸佞之徒c匡扶大唐社稷的正义之师! 此着有利而无弊,剑出偏锋,令人心惊。 直到众人商议完毕离开了五王宅,薛崇简才将萧江沅方才说的细细消化完。他把话中的前因后果都捋得十分明白,却仍是有些困惑:“阿沅,你刚刚说了那么多,可就是没有一个字明明白白地说明,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难不成” 萧江沅但笑不语,转眸看向李隆基。只见李隆基似放下了心头大石,十分舒展地伸了个懒腰。 “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么?”说完这句话,李隆基便起身走出了书房,行走的背影潇洒而恣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3章·萧郎献策诛韦后】② 薛崇简拦阻不及,又想拉住萧江沅问问,结果萧江沅悄然一躲,也不给自己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走了。 “哎”薛崇简伸直着手臂,却只触及了萧江沅耳边垂落的一缕碎发。门外日光刺眼,泛着一抹氤氲的热浪,映射入屋内,正好照亮了萧江沅一身。萧江沅转身离去时,侧颜正好逆了光,望得薛崇简有一瞬的怔然。 萧江沅垂眸微笑时的侧颜美则美矣,只是未免太像个小娘子了。 目光往下一移,薛崇简又是一愣——她是一直都没有喉结吗? 快马赶回镇国公主府,薛崇简将今日所有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母亲太平公主,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这件事若不是真的,咱们便没有证据,日后被人问起了怎么办?难道要让天下人知道,咱们匡扶李唐的正义之师冤枉甚至污蔑了罪人吗?” “国母和公主鸩杀天子,此等皇室家丑,需要的时候随口说说也就罢了,难道还得立案,让御史台c大理寺和刑部三司会审?”太平公主冷笑道,“好一个萧江沅,竟能把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联系起来,撒下这弥天大谎,若非我早识得她为人,只怕也要被她骗了。这谎话啊,最怕都是假的,可像她这样有真有假,便亦真亦假难以分辨了。将士们的脑子可转不过这个弯,这下,可算师出有名了。” 见薛崇简这才恍然,太平公主摇了摇头:“你啊,有时候真是个榆木脑袋。你阿耶当年虽也正直善良,却也知人情世故,我就更不用说了,你这样耿直的性子是从哪儿来的,日后可怎么办?” 尽管仍有些不认同,可想到除此之外,再无良策,薛崇简也只能叹了一声,无奈笑道:“耿直有耿直的好处,至少来日功臣居功至伟之时,我不用被帝王猜忌,继续做自己就好了。” 太平公主神色微沉:“你可知,我为什么不再忍耐低调行事,而是选择了再发动一次政变,重新扶立一位天子?” 薛崇简道:“我的确一直对此存有疑惑。虽说另一方是表兄,我肯定是要帮他一把,可我没想到,阿娘吃过当功臣的亏,竟然也那么轻易就被说动了。” “我哪里是被说动的?早在先帝暴崩之时,我就有这种想法了。”将薛崇简的惊讶收入眼底,太平公主傲然一笑,“我当年那般隐忍,先帝待我如何?李重俊政变,我什么都没有做,还不是险些被殃及?先帝是我亲兄,尚且如此,更何况韦后?阿娘雄才伟略,登临帝位天命所归,她韦后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轮也不该轮到她。我与婉儿斟酌了一晚上才写成的遗诏,竟被她只凭宗楚客一句话就给删减了,如此鼠目寸光,怎堪大业?她此刻也就是沾了太后这个名分的光,不过到了起事那天,这个名分也要不管用了。” “可是,即便政变成功,相王登临皇位,难道就不会猜忌阿娘了吗?” “相王和先帝是不一样的,且从今以后,这世间就只有我这个妹妹与他同辈,也算相依为命了。不论于公于私,只要我不谋反,他都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权势是一把双刃剑,可引来杀机,却也可救人一命,毕竟天子也不是随心所欲的,若哪一日相王真的想动我,也要掂量掂量。” 薛崇简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道:“阿娘对阿沅有多熟悉?”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太平公主道,“反正比你熟悉。” “那阿娘觉得他是男是女?” 太平公主讶然轻笑:“你问我,她一个宦官,是男是女?” “是啊,她是一个宦官,也许是该没有的” “你这是怎么了?”太平公主转念一想,忍俊不禁,“萧江沅的确男生女相,可纵观长安,男生女相般美貌的男子,也有不少,你怎的忽然怀疑起她的身份了?莫非她若是女子,你便打算纳她为妾?” “阿娘切莫胡说,别说我对阿沅根本谈不上男女之情,就算有,就算阿沅是女子,纳她为妾的也不可能是我。” “不可能是你,难道是李三郎?” 薛崇简不说话了。太平公主见儿子神色有异,一时有些不敢置信:“难不成李三郎对萧江沅” “确实有些暧昧,且从上阳宫那时起,他们二人关系就不错。” 太平公主双眼微眯,陷入了沉思。萧江沅倒是男女通吃,阿娘看重她,李裹儿喜欢她,就连李三郎都对她原来她早在当年就与李三郎打好了关系。 回想起自己当初在仙居殿见到的c以及大唐与吐蕃打马球之时的李隆基和萧江沅,太平公主愈发确认心中所想。萧江沅是不可能预料到今日之事的,那便是她八面玲珑的好处了。想到自己竟然曾经也认同了萧江沅的忠贞,太平公主不禁嗤笑。 萧江沅表面看起来谁也不曾跟随,十分忠义的样子,实则还不是在观望和挑选,宁缺毋滥? 这一点,她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婉儿更胜一筹。 “你方才问我,萧江沅是男是女,可是看出了什么?”太平公主看似不经意般问道。 眼前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薛崇简向来无任何隐瞒,便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给了太平公主:“不过想来她毕竟是宦官,本就与寻常人不同,没有喉结或许也算正常——她若是女子,那便还是好事一桩呢,我正好把她和表兄撮合到一起。” 看来事成之后,自己要去好好地问一问婉儿了,太平公主如是想。 眼下,还是政变最为重要。六月初二,李显驾崩,六月初四,韦后昭告天下,六月初七,李重茂登基,韦后为太后,今日是六月十九。 他们联手,已准备了十七日。 如今,总算要开始了。 夜半繁星点点,风清气爽。酷夏的炎热总算褪去了几分,让人打着团扇之余,竟添一丝凉意。 李隆基用过晚膳,便与妻妾聚在一处,看着两个稚儿在地衣上玩耍,听着妻妾家长里短,一时只觉得太平安宁。他倚在矮塌上,若非自己还有事要说,只怕便要安然地睡去了。 想了想,他终是开口道:“阿珺,兰娘,柔姜,我” “三郎!”王珺的声音忽然从里屋传来,竟有一丝欢快之意。话音方落,她便走了出来。一身胡服紧紧地包裹在她的身体上,前胸后背双肩双腿处还加了软甲,头发尽数挽起,梳成男子的发髻,包着墨色的幞头,腰间配有一柄匕首和一把唐刀,她的手中更握有一杆长枪,整整望去,一身戎装,英姿飒爽。 李隆基双眼一亮,便知自己什么都不用说了。这些日子,他要做的事,并没有刻意地去隐瞒她们,而她们虽为女子,也从未将思绪都困在闺阁里。 迎着丈夫的温柔微笑,王珺心潮汹涌,却仍展颜一笑:“好看吗?” 李隆基一勾唇角:“你穿什么都好看。” 王珺轻笑一声:“说正经的呢。” 李隆基认真地道:“我说的也是正经的。” 王珺默了默,似有些哽咽,双眸却泛着夺目的光亮:“妾愿随夫君同去同归。” “你不怕么?” “三郎怕么?” 李隆基顿了顿,道:“我不能怕。” “妾没什么好怕的,事成,妾随三郎去享福,事败,妾便与三郎生死与共!” 刘兰娘平日里最是沉默不过,此刻也拉起儿子,走到李隆基身边:“三郎可还记得,咱们这小二郎抓周之时,抓到了什么?” 李隆基先抚了抚长子的头,才来拉拉次子肉肉的小手,笑道:“记得,他抓住了一把仪刀。我觉得仪刀华而不实,不大满意,可有的人却说,他这仪刀是为我抓的。仪刀不开刃,平日里只作装饰之用,他抓着仪刀,日后定能从武,但对内佑护而无害,对外则仁者无敌。” 刘兰娘颔首:“上天必将护佑三郎,三郎对外亦是仁者无敌。” 赵柔姜抱着儿子,眸中隐含着泪光,却仍嫣然笑着:“三郎是姐姐们与妾的夫君,此等大事,若说不担心,那是假的。只是担心归担心,我们还是相信,三郎定会凯旋而归。兰姐姐与我虽不能像珺姐姐那样,帮得上什么忙,却也不会给三郎添麻烦。我们就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等三郎回家。” 李隆基一时柔肠百转,心中百味杂陈。他平日里别说对妻妾了,便是对陌生的女子,也是极好的。因为他觉得女子美好,男子就该如此对待。他不允许自己的女人过得不幸福,此刻却不得不让她们担心了。他心中有些愧疚,面上却仍是恣意的笑容,语气也十分轻快:“行了吧,阿珺还是别跟着去了。”不等王珺说话,他接着道,“我几位兄弟的性命,整座五王宅的平安,我都交给你了。” 王珺终是没有忍住,一时哽得说不出话来,只不住地点头,重重地点头。 李隆基安抚地拍了拍王珺的肩,悠悠一叹:“总算要开始了,我不会输的。” 屋外,萧江沅的身影陷在斑驳的树影里。她站定了一会儿,终是转身,默然离开。 景龙四年,六月二十日。 十几日来,一切都在十分顺利地进行着。李隆基以为,他的时运终于到来,今日也当如此,却不想一大清早,他就遭到了当头一棒——王毛仲不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4章·唐隆政变风云聚】① 李隆基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刚用完早膳。他先是愣了一下,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淡淡地道:“太极宫门,大明宫门,长安城门,遣人去找,不可泄露。” 萧江沅应下一声,便转身离去,刚迈了两步,便听李隆基追了一句:“我要活的。” 萧江沅脚步一顿,淡然回身,重新长揖了一下,才缓缓退下。 直到正午,众人也没能找回王毛仲。李隆基听闻自己所说的那些个地方,都不曾出现过王毛仲的身影,微沉的脸色缓和了些,叹了一声:“连他都对我没有信心。阿沅,你说,咱们这场政变,当真有这么大风险吗?” 萧江沅道:“当然。大业之成败,向来与风险和运气相依。所以王毛仲为了保住自己性命而不辞而别的心情,奴婢感同身受。毕竟他只是自己逃走了,并没有跑去将一切告诉韦后,这已经很不错了。只是,日后他最好别回来。” 李隆基好笑道:“怎么?” “奴婢怕他再来第二次,到时候,便可能不仅仅是他自己偷偷溜走了,他可能会多带一些人,也可能直接背叛。这样的人,留着才是风险。” “我以为你的意思是,只要他敢回来,你就要教训教训他呢。” “只要今日事成,只要他日后敢回来。”萧江沅并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便道,“阿郎,政变定在这一日的决定,本该在昨日就通知给钟总监,奈何他与同僚换值,又没在家,今日可还要再知会他一声?” 李隆基想了想:“不必了。” “但若不告诉钟总监,待到申时,咱们过去得这般突然,他若是” 李隆基眸光一沉:“那若告诉了他,他也和王毛仲一样,临时退缩,届时又该如何?” “奴婢明白了。” 长安城北,一座寻常的宅邸座落在禁苑之中。刚过申时,便有十数个身着便服的人带领着一队仪仗,行至那家门口,一番相互见礼之后,才有一位长相清秀腰背挺直的少年上前敲门。 宅子里,阍者应了一声,问拜帖何在,却听闻没有拜帖,此番前来是有大事,务必请钟总监过来亲自开门。过了一会儿,钟绍京与妻子许氏一同来到临大门的院落里,却迟迟没有上前开门。 钟绍京心存疑窦,便先让小厮攀上墙头,偷偷看一眼,来的人到底都有谁。得知都谁来了之后,他心中万分惊诧——他们何曾这般齐整地来过他家做客?又不似做客之时,递上拜帖,只说有大事,还必须让他亲自来开门,莫非 不对!他们若是定下了在哪日政变,必然会告知自己的,怎会如此唐突就来了?该不会是事情败露,韦后让他们来引自己出去定罪的吧? 钟绍京这样一想,便没有急着开门。宅子里的人不着急,宅子外的人可着急了。葛福顺率先道:“他怎么回事?都事到临头了,他才想起来撂挑子不干?” “葛将军先别急。”崔日用道,“敢问萧内侍,今日之事,可曾通知到钟总监?” 萧江沅道:“奴婢遣人通知了数遍,奈何钟总监总是不在家。奴婢想过以书信相告,又怕留下证据,如有个万一,便是徒惹麻烦。而大事已定,绝不可为一人而突然调整,这才决定,干脆直接过来。钟总监是自己人,没有不为我们开门的道理,却不想” 葛福顺叹道:“那咱们就这么一直在外头等着了?眼看暮鼓都要敲响了,到时候我们进不去这宅邸,便只能先回去了,今日之事只能放弃。别忘了这附近驻扎的不是禁军就是羽林军,一旦被发觉不对,那就完了!” “时辰还早,稍安勿躁。”李隆基安抚一笑,走到门前,亲自敲起了门,“钟总监,是我,李三郎。想必你已经明白,我等来此是为了什么。早就要通知你了,谁让你这几天都不在家,也不曾来五王宅看看我?你快些开门,我也好早些把计划都告诉你,我们缺你不可呢。” 钟绍京想了想,倒也是这么回事。可他刚抬步去开门,心中又犹豫了。他的妻子就跟在身后,若门外只一如自己所想,他毕竟真的参与其中了,被抓被杀都无妨,只是妻子还没有逃走还是先等妻子从后门离开了,再说吧。 他这样一想,伸出的手便收了回来,刚一转身,就迎上了妻子。 许氏一眼便知,自己平日里那般果决的夫君又犯糊涂了。她无奈轻笑,伸手握住了夫君的手:“你们这些为国为民的,必有天助,何必做此惶惶之态?门外不管有什么,这个门你早晚得开。若是生机,你就紧紧地把握住,若是死路,我和你一起。” 见钟绍京神色震动,反倒愈发犹豫,许氏脸色一变:“莫不是你要反悔?你现在想不干了,来得及吗?你和他们此先走得那么近,就算你今日没参与,一旦事败,你说你跟此事没有任何关系,又会有谁相信?你若再不开门,大事还未开始,便要败了!” “我”钟绍京心下一定,便要转身开门,却被妻子狠狠一推,“你不开我开!” 得知了方才宅中发生的事,李隆基等人不由皆是大笑。笑的同时,李隆基c萧江沅c刘幽求c崔日用等皆是朝许氏端正行了一礼,什么话都没说,唯独葛福顺笑得根本停不下来,还连连道:“葛某这辈子佩服的女子没几位,除了则天皇后和太平公主,便只有嫂夫人了。” 许氏先侧身以避众人之礼,丝毫不吃葛福顺这一套:“你这是想害死我吧?”说着朝李隆基万福道,“这些可都是他这个混账说的,与妾身无任何关联。” 李隆基笑道:“自当如此,自当如此。” 许氏道:“几位且在正堂讨论大事,妾身去准备酒饭,为今日大事助兴!” 众人齐齐拱手道:“多谢嫂夫人!” 酒只微尝,饭食尽饱。李隆基率领众人又将今夜的行动,从头至尾捋了一遍。钟绍京听罢,不住地点头,道:“待葛将军和陈将军领来兵马,我便将禁苑南门打开,出去不远就是玄武门。大王就在玄武门上,等着凌烟阁鼓声响起,再行入宫。” “我起初也是这样计划的,可现在,我想改改了。”李隆基意气风发地道,“大家都是兄弟,自当同生死,共患难,我怎能不身先士卒,反倒躲在玄武门,看着你们抛头颅洒热血?” 钟绍京道:“可玄武门需要大王来坐镇,总不能让府兵夺了玄武门,然后让我等在太极宫中,陷入重重包围吧?” 刘幽求也道:“主君自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身先士卒之事,还是交由臣等来吧。” 崔日用附和道:“长安太平许久,想立个军功着实不易,大王还是给我们留点吃饭的余地吧,我们还想要出将入相呢。” 一听“出将入相”四字,众人精神不由为之一振。葛福顺端起了酒坛:“做宰相我是不成的,但我也想这辈子没有白活一次!大王,可不要跟我们抢啊!” 李隆基还要说什么,便听萧江沅道:“不如这样,阿郎将一贴身之物交由奴婢,奴婢带着它去身先士卒,可好?” 不等李隆基说好,众人已经一片附议。李隆基只得起身,朝众人郑重地稽首:“大唐社稷之安危,就托付给诸位了!” 众人忙回拜了一番。再起身时,他们相视的眼眸中已满是振奋之色,胸中仿佛充斥着团团烈火:“大唐万岁!大唐万岁!” 暮鼓已息,夜幕低垂,整座长安都陷入了平静之中。待到二更之时,天空中突然出现异象。无数的星辰自天边而来,如雨般坠下,让人目不暇接。 见众人神色微敛,刘幽求道:“此乃大吉之兆,这是上天在告诉大王,时机已到,葛将军和陈将军可以出动了!” 李隆基当机立断:“万骑果毅葛福顺c陈玄礼何在?” “末将在!”葛陈二人齐声道。 “即刻去往万骑营地,与李仙凫将军会合!” “末将领命!” “刘公何在?” “臣在。” “即刻随葛将军和陈将军一同前去!” “是!” 总算轮到自己出场了。葛福顺甚是快活,往日里在韦家人那里受到的气,此刻也都化作了怒火和杀意。这次,陈玄礼没有任何的阻止和压制,向来寡淡的脸上,竟也露出了一丝微笑,只是那笑意之下的寒凛之意,让人不敢直视。唯独刘幽求依然是一脸倨傲的表情,眉眼间却流露出一抹闲适,仿佛这样的夜晚,才是他的生活。 葛福顺和陈玄礼甫一到了万骑军营,便先将自己统领的兵马们召集了出来,还让他们把阵仗闹得越大越好。果然不出多久,所有万骑将士都被引了出来,韦播和高崇皆是一脸怒色,指着葛福顺便骂:“你这獠好大的胆子!见到大将军不下马,是为不敬,私自领兵,是为不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4章·唐隆政变风云聚】② “究竟是谁不忠?!”刘幽求傲然冷笑道,“韦后鸩杀先帝,谋夺大唐社稷,这就是敬,这就是忠?” “你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到九泉之下去问先帝吧!”葛福顺开口便是一刀,韦播的头颅当即滚落到地上。高崇被喷了一脸的血,刚一愣,便被陈玄礼解决。 众将士大惊哗然,因为统领之人的死,也有些茫然而无所适从。这时,刘幽求张开双臂,朗声道:“诸位弟兄,听我一言!平日里,咱们受韦家人的压制和欺凌还不够吗?!韦家人为何跋扈,还不是因为有韦后这个靠山?可韦后竟敢鸩杀先帝,是可忍,孰不可忍!在下刘幽求,文臣一个,尚且如此,诸位都是自太宗皇帝起,为大唐天子选拔出来的精兵,怎能继续为一个弑君弑夫的贱妇效命?!” “什么?是韦后杀了先帝?” “难怪先帝驾崩得那般突然” “那我们又能做什么?” 刘幽求道:“刘某今夜便要与葛将军c陈将军一同,跟随临淄王诛杀奸佞,推举相王为帝,保卫大唐社稷!这韦播和高崇的人头,既是给大伙儿解恨,也是要问一问诸位,可否愿意为了大唐,跟随临淄王,跟随相王,推翻了韦后那贱妇,也为自己的前程搏一搏?” 葛福顺和陈玄礼的兵率先道:“末将愿意!” 一瞬的宁静过后,整座万骑军营都响起了一片滔滔不绝的应和之声。 “末将也愿意!”忽然,一声厉喝自营外传来。 一队万骑立即在陈玄礼命令之下,出营去看,返回时道:“是飞骑!” 这时,飞骑将领已经驰骋进来,朝刘幽求等人遥遥一拱手,道:“你们方才说的,我们都听到了!韦后弑君弑夫,罪无可恕!我愿意率领飞骑,与诸位一同追随临淄王,铲除国贼,报效大唐!” 待到刘幽求等人归来,李隆基亲自出门相迎,见飞骑也在,不禁大喜:“我大唐儿郎多忠义!还请诸位受三郎一拜!”说着便要跪下行大礼,忙被钟绍京等人拦了下来。他一时激情洋溢,又动员了几句,这才登上马,率领大军朝玄武门而去。 玄武门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有效的抵抗。一听韦后弑杀先帝,有些人还讲得绘声绘色,玄武门的将士们便都忍不住倒戈了。李隆基便登上了玄武门的城楼,看着葛福顺c陈玄礼和李仙凫等两路大军,分别朝东宫和太极宫长驱直入,一时间火光如白昼,杀声震天! 玄武门位于龙首原余坡,地势颇高。李隆基极目远眺,便觉整座宫城都在眼底。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想当年太宗皇帝便是在此地发动兵变,诛杀了隐太子和巢王,入主东宫,又在两月之后登基为帝。而今他李三郎也在此处发动政变,誓要扫平韦后孽党,为的自然也是君临天下,大唐河山。只是不知他能否与太宗皇帝一样,缔造盛世,名垂千古。 这样的一场血腥政变,史书工笔会如何写呢? 大唐自开国以来,就没少了鲜血。几乎每一代帝王都是踩着千万条的人命,一步步登临帝位的。高祖皇帝是,太宗皇帝是,高宗皇帝算是,则天皇后就更是了。而他,如有那一日的话,应当也不例外。 如一个又一个的轮回一般。 这场政变,或许只是一个开始。而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迈出这第一步了,一旦停下就是万劫不复。他只能选择走下去,一直一直地,永远走下去。 “阿郎,”萧江沅在李隆基身侧轻轻地唤,“奴婢这便要率领钟总监的二百人马,入宫相助去了。还请阿郎将一贴身之物交由奴婢。” 李隆基侧过身来,定定地望了萧江沅一眼:“芷兮。” 萧江沅缓缓抬眸,便见李隆基背靠着满天繁星,眉宇间满是意气风发,正朝自己淡淡地笑着。那笑容似有深意,又仿佛缠绕了温柔。 “这个给你。”李隆基说着将身上的一块弯月型的玉佩取了下来,放到了萧江沅手里,“你应该没忘了它吧?” 萧江沅当然记得它。当初在骊山之时,李隆基相当在意这块玉佩,眼下却将它交给了她? “阿郎还是换一个吧。” “不必。”李隆基让萧江沅的手牢牢包住玉佩,声音渐柔,“这是我生母留下来的唯一遗物了。当年都被阿耶烧的烧,毁的毁了,唯独这个被我藏了起来,后来发现阿耶并不记得这个,便将它随身带着了。” 萧江沅闻言只觉心神震动,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隆基接着道:“此时此刻,我将它交给你,一来玉有灵性,可保你平安,二来你自己去想吧。”似忽然反应过来,现在还在政变,气氛该十分严肃才是,李隆基轻咳了两声,故作正经起来,“你是替我身先士卒去的,他们势必会保你周全,但即便如此,你也要务必保重,不要做无谓的拼命。所有出战的人中,唯独你对太极宫十分熟悉,你的任务便是趁着万骑飞骑与宫内府兵厮杀的同时,尽快找到韦后c安乐公主和上官昭容,然后直接杀了,以动摇对方军心,你可清楚?” 萧江沅起初觉得掌中玉佩滚烫,闻听此言,又觉得无比冰凉。她先将玉佩藏入衣襟之中,然后恭谨地拱手道:“奴婢明白。只是” 李隆基似就在等着这一刻,唇角一勾:“只是如何?” 萧江沅凑近李隆基几步,低声道:“奴婢有一个请求,还望阿郎成全。” “你且说来。” “奴婢求阿郎,放上官昭容一命。” 李隆基双眼微眯:“杀上官昭容,这个命令我早就下过了。身为主君,怎可朝令夕改?” “奴婢不需要阿郎修改自己的命令,现下也来不及了。” “你既然知道,却还让我放过她?” 萧江沅有些无奈地一笑,叹道:“因为她不会坐以待毙的。她会想尽办法,撑到政变结束的那一刻。如若大业已成,可否请阿郎到时从善如流,放她一条生路?” 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从善如流?” 萧江沅颔首:“煽动众人为她求情,她是能办到的。” 李隆基不禁轻笑了一声,想了想,默然转头看向别处。萧江沅见李隆基如此,心下定了定,长揖道:“奴婢多谢阿郎成全。”见李隆基还是一副不想看到她的模样,闻言还淡淡翻了个白眼,她垂眸一笑,“奴婢这便走了。阿郎保重。” 说完萧江沅便退了几步,刚要转身,便听李隆基有些急促的嗓音忽然响起:“我等你!”顿了顿,又道,“的好消息。” 萧江沅一时忍俊不禁,又朝李隆基拜别了一下,这才下楼离开。 她纵身上马,率领着钟绍京寻来的二百人,便自玄武门出发,朝太极宫疾驰而去。 她先去寻了杨思勖。来不及兄弟寒暄,她便把今夜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杨思勖大呼过瘾,不住地夸赞临淄王当世英雄豪杰也,他早就想端了韦后一家了,想不到让一个这样年轻的郡王抢了先。萧江沅对此只能苦笑:“你快些把你的徒儿们都召唤出来,有立功的事情找上他们呢。” 待杨思勖的徒儿们都出来之后,萧江沅先是愣了一下:“怎的就剩了这几个?” 杨思勖摊了摊手:“先帝去后,我不得韦后宠信,这样不是很正常?” 萧江沅便将自己手底下的二百人分为十组,自己率领一组,杨思勖率领一组,余下八组皆由杨思勖仅剩的八位徒弟率领,分别往太极宫内廷各处宫院去寻找韦后和安乐公主的踪影。 “那上官昭容呢?”杨思勖问道。 “若是看到了,便好好保护。她是功臣,免不了日后要论功行赏。”萧江沅顿了顿,道,“若是看到了韦后,当即斩杀便可,不过她毕竟曾是大唐皇后,还是要留些颜面,别把尸首弄得太脏了。至于安乐公主找到她之后,先来告诉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5章·香消玉殒何人问】① 安乐公主卒&补黄金联赛票满2000加更 这些日子,李裹儿几乎夜夜失眠,好不容易今夜总算能睡进去了,可偏偏殿外响起了阵阵吵闹之声。暴怒之下,她披头散发,只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薄纱大袖便冲到了殿外,见到宫人内侍都在四散奔逃,更是气盛不已:“你们这群死狗奴,还不快停下!” 若是平日,那些宫人和内侍早就都乖乖地跪下,浑身发抖不已了。可今夜他们就想吃错了药似的,不但根本不理会她的话,逃跑的时候,竟还敢撞到她! 李裹儿一把拉住撞到自己的宫人,一记耳光便扇了过去:“你好大的胆子!” 那宫人急得脸色煞白,见自己怎么挣脱,李裹儿都缠着自己,她当即咬了咬牙,反手一掌,也扇了李裹儿一记耳光:“我受够你了!你自己都快死了,还想要拖累我们吗?!” 李裹儿顿时一愣——自小到大,她只被李显打过耳光。刹那间,她只觉阿耶的音容笑貌全都浮现在了眼前,最终却停留在那夜,那满脸气得通红的他,那青筋都快迸裂的他,那倒在地上再无生息的他,那死不瞑目的他 她不想弑父!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是阿耶是阿耶逼她说出那些话的!她又怎么知道,那些话会把阿耶气成那样,竟然直接将阿耶气死了! 阿耶待她那样好从小到大便最宠她,她就算气过他c怨过他c甚至恨过他,可他终究还是她的阿耶啊,是她儿时起便仰望的大树,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可是他被自己气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儿时天真烂漫,不知忧愁为何物,后来回到长安,娇横跋扈,从不管天高地厚,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存在。而今,他不再了,她不论怎么撑着,哪怕比从前更加霸道狠厉,叶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一种她平日里几乎感受不到的感觉,开始一点一点自她心底涌生出来,逐渐蔓延了全身。 ——恐惧。 宫人已经挣脱离开了,走之前还冲她的裙子上吐了一口唾沫,她却毫不在意了,因为她已经注意到,兵戈之声不绝于耳,四处火光乍现不断,一如几年前李重俊的那次。 可不同的是,那时尚有一人,愿以自己身躯救她一命,现在,她却什么都没有了。 “驸马武二郎武延秀!”李裹儿叫嚷了一会儿,没唤来自己的丈夫,反倒招来了几个陌生的将士。 “安乐公主在这里!” “快去通报” 后面的字,李裹儿没听清,她只急忙地想跑出院子,却被那几名将士拦住了去路。她只得一点点后退,发现他们并没有跟上来,只是拉开阵势,要将这里包围一般。 她无路可走了。转头见自己方才住着的大殿还是亮着灯的,那灯光泛黄,带着一抹安然与温暖,她便像找到了一处避风的港湾一般,直直地奔了进去,丝毫没有意识到,一旦进殿,自己就好比走入了一个死胡同,此后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她将大门关得死死的,插上门闩犹嫌不够,还吃力地推来一架长案,抵在门前。见长案太矮,她又搬来不少的花瓶铜器,一件一件地往长案上垒,直到堆成一座小山,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歇了一会儿。一转头发现自己长发披散,脸色也惨白,好似鬼魅,当即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抚了抚自己的脸,终是忍不住,梳妆打扮起来。高髻刚梳了一半,便听一阵敲门声传来。 雪白的象牙梳子立时落在了猩红色的地衣上,十分醒目而刺眼。李裹儿缓缓站起身,紧盯着门闩,忍不住屏住呼吸。 “还请公主开门,奴婢是萧江沅。” 李裹儿顿时睁大了双眼。这个声音仿佛天籁,自遥远的天外传来。虽只有一句话,她却听得分明,是他,是他来了! 李裹儿立即奔到门前,将自己刚刚才堆到这里的所有物件,全都七手八脚地拨到了一边,长案也抬起一端,直接往旁边一甩。她十分着急地拉开门闩,双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刚一开门,那人就站在自己面前,眉眼如故,笑容未改。 李裹儿立即踮脚拥住了萧江沅,连连地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会来救我的,就像那年一样”感觉到萧江沅只淡淡地背手关上了门,没有给自己任何的回应,她有些不安,稍稍松开双臂,看向萧江沅的脸,认真地道,“你是来救我的,对吗?” 见到李裹儿此时的模样,萧江沅浅浅一笑,柔声道:“公主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李裹儿当即想起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不由得双颊微烫,低下头去。 “可否让奴婢代劳,为公主妆扮一番?” 听萧江沅愿意帮自己妆扮,她只觉受从若惊。喜悦顿时淹没了所有不安,她直直地看着萧江沅,拉起她的手便走回到梳妆台边:“你你”欲言又止了好几番,她终是放弃了心中所有的疑问,嫣然道,“你可要把我打扮得好看些啊” 萧江沅颔首道:“公主姿容天成,奴婢不过锦上添花而已。” 说完,她便将李裹儿剩下的半披头发缠上假髻,挽了起来。待用数支素钗固定之后,她垂眸往梳妆台上看了看,伸手挑出了一朵粉色的牡丹——如今花季已过,这朵牡丹是用绢丝制的,竟能以假乱真。 和当年那朵还真是像呢 李裹儿似也想到了当年,唇边笑意更深了几分。 萧江沅将牡丹簪在了李裹儿高髻正上,再寻了几支金步摇,垂在了李裹儿额前。步摇摇摆之间,与金色的花箔相映成趣。高髻两边再插上三支花鸟缠枝纹金簪,这头发便算完了。而后便开始上妆,粉白c斜红c额黄c花钿c胭脂c眉黛萧江沅虽许久不曾为女子上妆,动作却依然飞快,可她那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却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她的快。 特别是对李裹儿来说,时间仿佛静止了。 感受着萧江沅的纤手轻轻从脸上擦过,看着萧江沅为自己画眉时那副认真的表情,李裹儿只觉得,今日的上苍太眷顾她了。可看着看着,她便莫名地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她听了听殿外的动静,发现远处传来的兵戈之声并未停止,又看了看萧江沅,只见她十分闲适地为自己妆扮着,没有任何焦急的神情。 李裹儿的笑容缓缓褪去,只残留一些还噙在唇角。她的声音从未有过的低沉,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轻柔:“你不是来救我的。” 见萧江沅并无反应,李裹儿的声音坚定了些:“你是来杀我的。” 萧江沅画眉的手顿了顿,微微一笑:“是。” 李裹儿定定地凝视着萧江沅,往日里发生的所有都被她回想起来,想起一件,她便明白一分。眸中似有水光闪动,她却微微抬了抬头,深吸了几口气,才恍然一笑:“那你便更要将我好好妆扮了。有人说,我是大唐第一美人,既然如此,就算是死,我也不能污着颜色去死!” 萧江沅暂停拱手:“奴婢遵命。” 最后一指胭脂涂完,这妆便是完成了。 李裹儿再不看萧江沅一眼,只端正着身姿坐着,微扬着脸道:“唤他们进来吧。我不想死在你手上,也不愿你看着我死。” ——那一定丑死了。 萧江沅依然是温柔的浅笑,却再无丝毫敷衍之意。她后退两步,朝李裹儿郑重地行过稽首大礼,才转身打开了殿门。 手下的将士立即围了过来。无视他们的各异神色,她只淡淡地留下了一句话,就毫不留恋地迈步离开: “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5章·香消玉殒何人问】② 韦后之死 杨思勖就站在院门处等着,见萧江沅出来,忙迎了上去:“你怎么样?”眉眼间分明有担心显现。 萧江沅本想苦笑,却最终只叹了一声,道:“韦后找到了吗?” “没有。”杨思勖道,“不过有件事,你听了一定会高兴起来的。” “”萧江沅随他去了,“你说。” “这韦后的府兵一听说韦后鸩杀了先帝,就有不少人弃暗投明了。太极殿那边,守卫先帝梓宫的将士们更痛快,见到万骑飞骑,连刀子都没动,只问清了缘由,就二话不说地加入了进来。这韦后和韦家真是不得人心,活该!” 萧江沅抬头看了看天:“眼下才不过一个时辰,葛将军他们就已经打过太极殿了看来差不多三更时分,众军便可会合于凌烟阁门前了。” “那我们现下是要继续寻找韦后么?” 萧江沅摇了摇头:“大家找了那么久,去的都是韦后平时常待的地方,若是都没有,只能说明一点:她已经发觉宫变,动身找救兵去了。而无论她找去哪里,只怕都是自投罗网。” 萧江沅所料不差。 韦后本在甘露殿中睡得正香。这十几日以来,她见长安已经尽在自己掌握,心便有些浮躁了。长安仿佛夜幕下的昆明池一般平静,而平静下面满是往返涌动的暗流,这些韦后都看到了,却根本没放在眼里。 她已经被欲望蒙蔽了心智,失去了李显死前的沉静与成熟,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皇位。见李旦被自己困着,太平公主也不敢说什么,都城长安又被她的兵马严密把控着,新帝尚未加冠她便觉得机会来了。 虽然她现在根基未稳,朝堂之上,更多人所效忠的还是她太后的身份,但她仍以为,自己或许可以拼一次,毕竟一如现在般掌控一切的机会太难得了,她等了大半辈子,不也就等到这么一次? 然而她还没有犹豫完,美梦便要醒了。 她是被贴身侍女尖叫着拽起来的。她对此感到十分愠怒,就算是发生了兵变,这大唐开国以来难道还少了,不过几年前,她还亲身经历过一次,何至于如此惊慌失措? 她还没有篡位,身份便依然是太后,谁敢兵变,那就是谋逆的反贼,人人得而诛之!整座太极宫又有她府兵四万,经过了多日驻守,府兵们早已将太极宫各处地势摸透了,如此一来,她韦后便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哪有不胜的道理? 却听侍女泣声道:“逆贼逆贼们说,太后鸩杀了先帝,要为先帝报仇呢!奴婢还听说,已经有一些府兵倒戈了!” 韦后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在甘露殿中来回走了两趟,当即决定率领甘露殿外驻守的禁军,往玄武门而去。当初李重俊政变,她便也是随先帝赶往了玄武门,玄武门自有守军,定可保自己周全。 逆贼们不过是想给自己的谋反找一个理由,只要到时她这个太后像之前先帝那样登高一呼,揭穿他们的险恶用心,原本倒戈的将士们为了大唐正统和自己的荣华富贵,必定都会回心转意,再杀逆贼个措手不及! 可当她率领着仅剩的十数个禁军,赶到玄武门的时候,她愣住了。 玄武门楼上已经立了一个人。那人容貌俊朗,眉眼之间满是英气,仪范伟丽,身姿挺拔如高山。他一身暗红色的宝相花圆领袍,在火光中显得分外鲜艳,如血一般。他浅浅地勾着唇角微笑着,正极目眺望着远方,似被身边人提醒,这才低下眸来。 如此,他与她四目相对,玄武门霎时寂静下来。 她意外于他的存在,却不知他比她更加意外。她的意外在于惊惧,他的意外则满是欢喜。 她立即转身就要逃走,却不想自己带来的禁军们,已将刀锋转向了自己。她刚要厉喝,便觉脖子一凉,下一瞬,世间万物都飞转起来。她最终只能看到众人沾了灰尘的靴履,便双目一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只剩模糊的回忆急速流转着。 “我的结发妻子已经被阿娘活活饿死了,但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绝不让你重复同样的命运。” “你是我的皇后,这天下本该我与你共享,就算说了要把天下让给岳父的话又怎样?” “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这孩子,从今以后,这孩子便叫‘裹儿’吧,也好让我记住,我究竟欠了你多少。” “你让我死!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阿娘到底想做什么?!她若想让我死,一个口谕就够了!何苦一次又一次地派人来?!她是想看我活成了什么模样吗?我现在这样她满意吗?她要杀便杀好了!李贤不也是被她赐死的吗?她还在意多赐死一个儿子吗?她这样慢腾腾地折磨我,倒不如我自己了断了好!” “若有朝一日,我们能回到长安,我能夺回曾经属于我的一切这天下,我都任你为所欲为,绝不限制!” “我自然还是,却怕皇后已非故人了。” “你想让我死?” “我能如何处置你?!你是我曾共患难的妻子,是我儿女的母亲,更是我的皇后,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这皇位不行!你一定要我说得如此明白吗?你这是弑君谋反,赐死,株连三族的大罪,你知道吗?!” “你们你们果真对得起我” 原来一生这样走过来,她仍是最在意他。 但是她不后悔。武曌能做到的事情,凭什么她不能?这高高在上的皇位,凭什么只能男人来做?这个时代充斥着那样多的与众不同,她为什么不能是其中一个?她前半生吃了那样多的苦,失去了那样多,她最终连自己最在意的都抛弃了,难道还不够吗? “若是他人便也罢了,相王的五个儿子却是不能忽视的,他们早已不住在相王府中,而是聚居于兴庆坊五王宅,臣以为,皇后既然一不做二不休,何不彻底一点,将五王宅也控制住?” “五万府兵自然都要用到该用的地方,那五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能成什么气候?还需要用到府兵?” “那么至少将他们外放出去” “他们不过是做了几年闲职,也曾外放过两年,政绩上毫无建树,又少不经事,怎么值得你如此在意?” “怕就怕他们太年轻了” “李相公可是怕,今夜既围了相王府,那五兄弟最快明日便能知道此事。为了救父亲,他们只怕会有所作为。而正因为他们此前毫无建树,所以对于他们的手段,我们一无所知,你怕我们防备不周,而他们又出其不意,到时候惹出乱子,误了大事?可你却忘了,正因他们年轻无功,所以没有威望,最多不过顶着相王的名头狐假虎威,小孩子把戏罢了,手中又没有兵权,如今长安和相王都在我手里,谁又敢去帮他们?哪怕是镇国公主,也要掂量掂量,等她掂量完了,大局都定了。” 她终于明白,上天给过她机会,是她亲手把仅有的生机葬送了。 而比起武曌,她也差得不止一星半点。 武曌曾于太宗年间,在后宫无宠十二年,又曾入感业寺为尼,其后不过数年就返回宫廷,其中心志之坚,岂是她能比得?武曌三十年皇后生涯,曾代高宗理政,甚至与高宗并称二圣,多年来朝臣敬服,大唐百姓也习惯了仰望这样的国母。 既便如此,武曌也没有在高宗死后,就立即登上皇位。她又等了足足七年,等到登基称帝十拿九稳,等到就算有人反对,也奈何不了她,她才终于君临天下! 那时,武曌已经六十七岁了。 而韦后,却是等不起的。她不像武曌,可以有四个亲生儿子,来一个一个地利用,为自己创造时间。她的机遇太少,困难却太多。 可是她已经没有精力去责怪命运了。 她的一切,终将化作史书上的一笔,只言片语,便定了生死。 就连这一点,她也差了武曌太多太多。 玄武门楼下发生的那血腥一幕,被李隆基尽收眼底。见那禁军拎起韦后的头颅朝自己跪拜致意,他表现出了一种十分欢悦的态度去赞赏和鼓励,同时交给了他们一个力所能及的任务——将韦后已死的消息和他李三郎的意思,都告诉给宫里的府兵们。 让他们知道,迷途知返犹未晚,只要他们不再顽抗,他们不仅可以继续做大唐的府兵和禁军,还有大好的富贵荣华等着他们。 此话若是由他李隆基的人来说,可信度一般,但若是由他们自己人来说,那就不一样了。 李隆基并不知道,即便他什么还没说,太极宫里便已是这般模样了。故而当这十数个禁军刚返回太极宫没多久,凌烟阁处就响起了阵阵鼓声之时,李隆基着实吓了一跳——今夜未免也太顺了。 难不成还有后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6章·流杯风里听松声】① 对于葛福顺来说,今夜这场仗打得真不痛快。 他与陈玄礼一同率领一路兵马,自白兽门攻进,穿东宫而入太极宫,再攻占外朝。本以为一路之上,怎么都会有些艰难挫折,让他也能畅然地厮杀一场,抒发心中憋闷多时的一口恶气——政变里杀人无可避免,不用杀人偿命。 却不想事与愿违。东宫里镇守之人不多也就罢了,等进了太极宫,更是几乎畅通无阻地抵达了太极殿,还没等打起来,对方竟先摆出了休战的手势,问道:“来者何人,难道不知这里是先帝梓宫所在,竟敢戎装纵马而来,岂非大不敬?!” “吾乃万骑果毅葛福顺,这是我的兄弟陈玄礼,身后跟着的是我万骑与飞骑的将士们!韦后鸩杀先帝,葛某等奉镇国公主和临淄王之命,入宫为先帝报仇,匡扶大唐社稷!如有不敬,实属无可奈何!事成之后,我等自然会来向先帝赔罪!”这些套话葛福顺还是会说的。 对方立即怒道:“太后竟如此不忠不义?!” 镇守太极殿的府兵将领回头看了看自己仅有的百人兵力,又听葛福顺言之凿凿不像假的,再想到先帝驾崩以来,韦后和韦家人那一起子不得人心的事,登时决然道:“我等愿随葛将军与陈将军一同,诛杀韦后,为先帝报仇!” 一声令下,太极殿内外众将士便集合在殿前,列成整齐的队伍,任由葛福顺检阅。 “这这”葛福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时不时转头看向陈玄礼。 陈玄礼横了葛福顺一眼,纵马向前,下马一拜:“诸位皆是大唐忠义之士,请受陈某一拜!” 见陈玄礼毫无顾忌便接近了自己,甚至下马来长揖一拜,太极殿府兵们十分感佩敬服。这样的将军却追随了十分年轻的临淄王看来临淄王本人,绝非仅是一个善打马球之天家贵胄啊。 将太极殿府兵点数收编之后,陈玄礼道:“自府兵中选五十,再自咱们带来的人中选出五十,由他们这一百人镇守太极殿,我们继续往里冲。” 葛福顺立即照着陈玄礼说的去做了,可直到过了太极殿,他还是没反应过来:“这就完了?”他本以为,正因为太极殿安放先帝梓宫,镇守的府兵就算不为了韦后,为了先帝也该跟自己打上一场再说的,结果竟然 “兵不血刃,这样不好么?”陈玄礼淡淡道,“节约战力,里头两仪殿还不一定如何呢。” 葛福顺闻言又燃起了不少的热情。果然如陈玄礼所言,刚到两仪门,因这附近大殿颇多,驻守和巡逻的府兵和禁军也多了起来,对方便有了反击之势,兵戈铿锵之声总算响起,葛福顺只觉十分顺耳,高兴得不行,刚要挥刀而去,就被陈玄礼一拦。 “你做什么?!”葛福顺相当不满。 陈玄礼根本不理会葛福顺,只转头向方才投效的府兵将领道:“喊话。” 那将领立即心领神会,当即把来者何人所为何事等等,寥寥几句喊了个清清楚楚。刚刚猛烈起来的战局,顿时松软了不少。 葛福顺:“” “再一如方才那样安排,各派一百人,驻守两仪门和两仪殿,再各遣五十人,驻守百福殿c千秋殿c万春殿及立政殿。”陈玄礼道。 葛福顺凑近了陈玄礼,小声道:“你就不怕他们是诈降?” “他们现在,连事情前因后果都还搞不清楚吧?”见葛福顺还是一脸茫然,陈玄礼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与其说是诈降,倒不如说是观望。毕竟我们是万骑飞骑浩浩汤汤而来,对他们来说,更好似从天而降,他们除非把驻守在附近几处的人聚到一起,否则很难打赢。又听说咱们是来找韦后的麻烦,跟他们无关,他们并不想给韦后卖命,自然就会如此了。只要临淄王赢了,他们就是真降,若临淄王一败涂地,他们才是诈降。” “真够精的”葛福顺咬牙道。 陈玄礼道:“都是为了活命,谁又真的希望国家动乱呢?” 过了两仪殿,经由随行府兵的游说,葛福顺和陈玄礼虽又打了几场,但最终都以己方胜利告终。甘露门c甘露殿及神龙殿一路更是畅通无阻,不到三更,他们就抵达了凌烟阁。 又过了不到一刻,李仙凫也率兵赶到了。两军胜利会师,一时间气氛十分热闹。 “快快快,击鼓!”葛福顺连连道。 待鼓声渐歇,葛福顺才顺着陈玄礼的目光,注意到随着李仙凫一同来的,除了刘幽求之外,竟还有一位端庄温婉的女子。 这女子大名鼎鼎,宫城内外,鲜少有人没见过她。 比起方才的嘈杂,现在的凌烟阁前十分寂静,只有寥寥数人交头接耳:“她不是跟韦后是一伙的吗?” “韦后和安乐公主现在去了么?怎么还留下了她一个?” 刘幽求先是咳了一声,道:“先帝遗诏在此,诸位不可造次。”却不想这一句话说出口,本来还只是几人的细微声响,立时嗡地一声大了起来,他刚要制止,便见那女子走到了自己身边,忙拱手道,“上官昭容,反正过一会儿,临淄王最多不过看看,这一封遗诏里写了什么,众将士是不知道的,到时只怕徒惹猜疑,军心不稳,不如” 上官婉儿颔首道:“我与你是一个意思。” 刘幽求闻言,身体不禁又站直了些——上官婉儿的才华是人尽皆知的,她称量天下人才的风流轶事,也都为人所熟知,故而在刘幽求眼中,上官婉儿高高在上,文坛领袖且不论,便是在朝堂之上,也算得上无名宰相。 任凭刘幽求掩饰得很好,却仍是露了些痕迹,被上官婉儿精准地捕捉到。上官婉儿却只淡淡一笑,便双手托起一卷明黄色的书卷,扬声道:“此乃真正的先帝遗诏,其中内容不过有三。其一,由温王即皇帝位;其二,皇后韦氏临朝理政;其三,相王辅政。韦氏不忠不敬,擅自篡改先帝遗诏,更鸩杀先帝,罪不容恕!今有众将士,临危难而不惧,救大唐于水火,真乃国之幸事也!婉儿在此先行拜过了。” 众将士听罢遗诏内容,对韦后又多出几分不满,又听堂堂上官昭容竟将自己夸得这样好,志得意满的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都客气了许多。 上官婉儿心下稍松,转身将遗诏交给身侧宫人,不经意地一抬眸,便微微一怔,倏尔婉然一笑。 “萧内侍到了!” “还有杨常侍!” “你看杨常侍手里拎的是什么?” “好像是安乐公主的头!” 众军又欢呼起来,本对萧江沅有几分轻视,现下也都被喜悦覆盖了。 上官婉儿瞥见安乐公主的头颅,立即转开了眸,深呼吸了几口,方迎了上来:“别来无恙。” 萧江沅已经在一旁站了一会儿了,等上官婉儿表演完,才走了过来。她与杨思勖率领后面的将士内侍,一同朝上官婉儿长揖一礼,道:“昭容安好。” 又向其他将军和刘幽求拱了拱手:“诸位也安好。” 葛福顺奔了过来,兴奋道:“鸦奴,行啊,诛杀了安乐公主,这可是大功一件!” 无视上官婉儿唇边笑容一滞,萧江沅垂眸笑道:“这功劳,一则有我这以一当十的义兄一半,二则还有我身后这些弟兄们一半,却偏偏没有我的份。葛将军可不要赞错了人。” “谁说的?”杨思勖立即打断,“若不是你指挥得当,我们还不得跟自己人打成一团了,哪还有精力去找韦后和安乐公主了?” 葛福顺掀开乱发,看了看安乐公主雪白的脸,点了点头:“安乐公主已经在这里了,不知韦后” 感受到四周随着此问静下来的氛围,萧江沅的声音微微洪亮了些:“若奴婢所料不差,韦后的首级应当已在临淄王手中了!” “好!”随着葛福顺一声喝下,凌烟阁前又热闹起来。葛福顺也稍稍安了心——只要韦后死了,之前再怎么顺都不奇怪了。 果然在少时之后,李隆基纵马赶到之时,随行的钟绍京手里拿的便是韦后的首级。钟绍京抬手一举,便引起全场尽呼:“大唐万岁!” 李隆基坐于马上,满眼皆星光般烁烁,唇边的弧度也深了许多。他凝望着四处围着自己而雀跃的文臣将士,第一次有了一种,天下尽在我手的感觉。他喜欢这种感觉,也渴望许久了。他既然已经得到,就不会再放手了。 享受够了,他转眸去寻萧江沅,这才看到,上官婉儿也在。他不着痕迹地扬了扬俊眉,不禁想起了不久之前玄武门楼上,萧江沅对他说过的话。 这位上官昭容还真是有能耐啊,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萧江沅还得跟她学着点呢。 此时,上官婉儿正立在萧江沅面前,似笑非笑:“鸦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6章·流杯风里听松声】② 上官婉儿 歿 萧江沅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奴婢在宫外,便是萧鸦奴。” 见四处人多,上官婉儿便没有多说,只含笑点点头:“也好。” 这时,李隆基道:“那可是上官昭容?” 众人立时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上官婉儿得以一步步走到李隆基面前。李隆基已经下马,见到上官婉儿,他没有行礼,只冷冷一笑:“昭容竟然还活着?”顿了顿,怒斥道,“是谁违反了军令,站出来!” 刘幽求忙上前道:“请大王息怒,臣留上官昭容一命,是有原因的。” “哦?” “上官昭容,还请将先帝遗诏呈于临淄王一观。” 李隆基扬眉道:“先帝的遗诏不是都公布了么,怎的还有一份?” 上官婉儿将明黄色的书卷自身后宫人手上拿来,双手轻托,奉于李隆基,温婉一笑:“临淄王有所不知,这遗诏原本是由婉儿与镇国公主一同起草,经韦后擅自删改,才有了公布的那一份。临淄王若不信,大可打开来看看。婉儿绝非韦后乱党,而是早已看出韦后狼子野心,故特意尽己所能,为相王争取了辅政之权,可惜婉儿卑微,没能阻止得了韦后” 她一时有些说不下去。且不论今夜所见之临淄王,与自己往昔所见大不相同,她说了这么久,若是别人站在她对面,早就把她手上的遗诏拿过去看了,可这李三郎却只浅笑着看着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他对于她所说的一点都不意外,这应是萧江沅的功劳,而他明知故问,又是这样的一个态度,仿佛就是想看看她会说什么,又能做什么 气氛微滞,还是萧江沅站了出来,从上官婉儿手中拿过遗诏,再向李隆基呈上。李隆基这才把遗诏接过来,展开一看。那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好像方才,他只是单纯地摆了个架子一般。 萧江沅和上官婉儿都不禁暗自松了口气,却见李隆基只浅笑着点了点头,便顺手将遗诏朝一边的火把上一搁,任凭它燃烧起来。萧江沅尚且一怔,上官婉儿已经敛容道:“临淄王这是何意?” 四周众人也连连变色,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隆基淡淡地将火光绚烂的遗诏随手一扔,道:“来人,立即将上官婉儿”说着看了看身侧的萧江沅,才道,“拖下去,斩首示众!” “大王且慢!”刘幽求忙道,“上官昭容所呈之遗诏,臣是看过的,确是真的,大王这是”话还没说完,刘幽求就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李隆基才是他的主君,他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拆他的台。 李隆基果然看似不经意地横了他一眼,道:“上官婉儿,就算你拿的遗诏是真的,你早不拿出来,晚不拿出来,偏偏在今夜拿到我面前,究竟是何种心思?” 四周顿时响起了低低的说话声。见众人都若有所思起来,李隆基才继续道:“昔日,是谁将武三思引见给韦后,又是谁劝谏韦后提升自己的地位?是谁见先帝驾崩疑窦重重却绝口不提,又是谁起草遗诏后,明知韦后擅自篡改,却不将此事大白于天下?你忠于大唐么?你忠于先帝么?你效忠的不过是权力罢了,所以自从祖母退位以来,你总能活得好好的,但从今夜开始,我不会再给你这样的机会了——还不快拖下去!” 上官婉儿一贯温婉的谨慎形象,终于有了些许的松动。她的眉心蹙了又舒展,在两个禁军靠近自己之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等一等!” 她闻言便知李隆基心意已决,而这些年她即便换了多个主人,自从则天皇后之后,她也再未放弃尊严去苦苦哀求,今夜便更不会了。她只是有些不甘:“那她呢,不也是一样?”她伸手一指,指尖所向正是萧江沅。 李隆基显然没有想到,上官婉儿没有为自己求情也就罢了,竟然问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他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般望着上官婉儿:“你竟以为,你和她是一样的?” 他对女子一向都十分心软,见上官婉儿似陷入了某种执念之中,便轻叹了一声:“你和她,原本就是两个人,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就算你和她有着极为相似的经历,但因为人不同,心性不同,选择的路也会不同,走到最后,本就该不同,不是么?” 这一番不同论绕得众人都是如坠五里云雾,上官婉儿却听懂了。她的不甘一点点地散去,最终化作了几分怔然与恍然,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忽然轻笑道:“原来如此。” 她便是带着这样无可奈何的笑意,既没有让禁军碰自己,也不再反驳与挣扎,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属于自己的结局。 她以为,自己与萧江沅即便走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也终于殊途同归,但是她错了。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即便眼下处于同一阵营,也还是全然不同的——这个阵营能维持多久?一旦镇国公主与临淄王分崩离析,她会追随谁,这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可萧江沅会跟着谁,却是毋庸置疑的。这或许便是她们彼此最大的不同。 一直默不作声的萧江沅突然道:“她还不能死!” 果然来了——李隆基眸光一沉,笑容却不改:“为何不能?” 萧江沅也一如往昔般微笑着,双眼却皆无笑意:“阿郎不是答应过奴婢” “我亲口答应过?”李隆基压抑着怒火打断道。 萧江沅怔了一下,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终是敛去了所有的笑颜。忽听一阵熟悉的柔声传来,是上官婉儿在轻声唤着:“鸦奴。” 萧江沅转身看去,见上官婉儿已经站定,正望着自己。 见萧江沅看了过来,上官婉儿温柔一笑——一如萧江沅记忆中最深刻的模样。 “你是对的。”上官婉儿的声音许久不曾这般柔和,说完便再无留恋地转身,走到了不远处的旌旗之下。她先寻到了乾陵的方向,然后才双膝跪地,似默念了什么,才闭上眼睛:“来吧。” 随行的禁军将士心下虽感慨,却仍是一把抽出了唐刀,高高举起。 忽觉一阵剧烈的心慌,萧江沅大脑一片空白,抬步就走了过去,引得众人大惊。 李隆基忙跟上去,咬牙低吼道:“你是要去监斩吗?!” 见萧江沅只凝视着上官婉儿的背影,什么话都不说,李隆基怒道:“斩!” 唐刀应声落下! 萧江沅立即站住了脚,双眼微微睁大了些,只听一下极快的刀剑入肉之声,她眼前一黑,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刀落的同时,李隆基一手拉住了萧江沅的胳膊,一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他能感觉得到,她的双眼起初一眨不眨,只在过了一会儿之后,沉沉地闭上,再睁开时,她已经后退几步,与自己拉开了距离。四下人又众多,他只得放开手,看着萧江沅冲自己缓缓跪下。 萧江沅沉声道:“上官昭容虽该死,却曾为奴婢之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奴婢一时情急,险些误了阿郎大事,还望阿郎降罪。” 凌烟阁前的僵局顿时缓和了不少。李隆基淡淡地道:“原来是这样。念你品性纯正,知错能改,今夜又立有大功,我不罚你,但也不会赏你了。起来吧。” “奴婢多谢阿郎。” 见将士们仍有些不知所措,刘幽求赶紧道:“今夜临淄王率领诸位诛杀韦后奸佞,拥立相王为帝,如今事成,何不早定新君,还大唐清明?” 不等将士们反应,李隆基便道:“不忙。眼下尚有韦后余党未除,事还不算完。为保大唐安宁,众将立即率领各自部下,将长安城各个城门关闭,誓要将宫内外的韦后余党铲除干净,不留后患!” “是!”众将之中,葛福顺答应得最为爽快。 “刘公,由你率人清点伤亡人数。” “是。” “其余的人随我去太极殿,面见圣人吧。” “是。” 一场庞大的屠杀就此开始。 太子少保c同中书门下三品韦温被斩首于东市之北。 中书令宗楚客身穿丧服,骑着一头黑色毛驴乔装外逃,却在通化门与其弟一同被守门将士认出并斩首。 司农卿赵履温昔日对安乐公主溜须拍马,大兴土木,给百姓造成了不小的负担和伤害,甚至身穿紫色官服的同时,还用自己的脖子,去驾安乐公主的牛车。安乐公主一死,他便到李旦和李重茂安抚百姓的安福门下,去山呼万岁,直接被李旦命令斩杀。百姓们见他死了,立即冲上前去,不过少时,他便只剩下一副骨架。 宗室李邕和窦从一,前者娶了韦后的妹妹,后者娶了韦后的乳母,一听说政变,当即都将自己的妻子杀死,并将首级进献给了李旦。 韦后的党羽也不仅仅只有贪生怕死或卑鄙无耻之徒,尚书左仆射韦巨源年已八十,家人劝而不听,坚持慷慨临街赴死。 韦家与杜家两门望族比邻而居,经此一夜,不仅韦家连个襁褓中的婴儿都没剩下,杜家也被冤杀了不少。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夜。 都城,长安。 临淄王李隆基在镇国太平公主的襄助之下,成功发动政变,史称“唐隆政变”。这场政变粉碎了韦后的女皇梦,却让李隆基走上了帝王之路。当时谁都没有想到,便是他这样一个年轻英俊c平日里看起来不务正业的天之骄子,会在未来的五十年里,终结妖娆的红妆时代和峥嵘的朝堂乱世,将大唐推向全盛,再亲手让它坠入地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帝位更迭安大唐】①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一日。 天将破晓,大局初定。 韦后余党已被株得差不多了,李隆基去太极殿面见过少帝李重茂之后,便领兵出宫,奔往相王府——是时候把他的父亲和兄弟都接进宫了。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微风微凉,沁人心脾。李隆基单手持缰,纵马驰骋在长安的大街之上,颇有些春风得意的模样。他十分好奇阿耶见到自己的神情,毕竟此番自己可没有惹祸,还让阿耶重新登临皇帝宝座,这下阿耶待自己,总不会那般爱搭不理了吧? 可一到相王府,李隆基便知自己错了。 整座相王府的气氛十分压抑,即便大多人都在欢喜,也是将欢喜吃力地藏着。有的人藏得住,有的人藏不住。 最藏得住的莫过于大郎李成器。他庆幸于阿耶终于得救,而从今日起,他们一家便再无生死之忧,却一直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而最藏不住的当然是五郎李隆业了。 他们几兄弟此先虽然都知道,三郎近日定要做一场大事,可都没想到会是在二十日这晚发动,直到看到临淄王妃全副武装。他们聚在一起,整夜都没睡。刚过三更不到一个时辰,待陈玄礼率兵赶到,将这一夜的事相告之后,他们才松了一口气。李隆业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还要帮着陈玄礼去铲除余党。 李成器一边扶额一边制止了他:“大事已成,你不先去相王府看看阿耶?” 李隆业这才安生下来,乖乖地随着几位兄长,赶到相王府去。一见到阿耶,也是他冲得最快,眼泪掉得也最快。见幼子跪地膝行而来,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腿,眼圈红红,抽泣不止,李旦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怜,只得轻抚了下幼子的头,叹道:“都是成家的人了,怎的还做此小儿行径?” 李成器等也朝李旦跪拜请安。劫后余生,父子皆是眼中含泪。刚寒暄温存了一会儿,听幼子提起李隆基,李旦神色稍敛:“我竟不知,我有一个这样有能耐的儿子。” 待李隆基步入书房之后,跪拜请罪,李旦的脸色才有所缓和:“你才刚立下大功,怎的便有罪了?” 李隆基道:“政变一事,本该一早告知阿耶,奈何相王府外一直有韦后的府兵把守,且此事是否能成,三郎心中也实在没底,若是三郎败了,岂非连累阿耶?思来想去,三郎终是不愿让阿耶一同以身犯险。若败了,那便让三郎一人获罪,若胜了,自然是阿耶” 这一番话说说便罢了,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让李隆基在孝之一字上说得过去而已,李旦又怎会不知?只是李隆基胜了,正是最有威望的时候,有些戏码,李旦还得陪他演完。 李旦眸中有水光涌现,双手扶起李隆基:“大唐宗庙社稷,如今得以保全,自然都是你的功劳!”顿了顿,“你嫡母和阿娘若看见了,也定会欣慰的。” 这还是多年以来,李旦第一次主动提到刘王妃与窦侧妃。李隆基顿觉双眼有些模糊和湿润,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大唐尚未安定,阿耶快快随三郎入宫,以安民心吧!” 不久,相王李旦便坐到了太极殿中。 少帝李重茂在李旦的辅佐之下,颁布了一封制书:罪魁祸首尽已伏诛,其余党羽概不追究。同时,封李隆基为平王c主内外闲厩兼管左右万骑,薛崇简为立节王,又任命钟绍京为中书侍郎,刘幽求为中书舍人,葛福顺和陈玄礼等人则也论功行赏,各自获封将军及中郎将。 六月二十三日,太平公主也入宫与相王会合。少帝禅位给相王李旦的旨意,便是经由太平公主来传达。三请三让,第一次李旦自然固辞不受。少帝便又任命李隆基为殿中监c同中书门下三品,让李隆基步入了宰相的行列,任命李成器为左卫大将军,李成义为右卫大将军,李隆范为左羽林大将军,李隆业为右羽林大将军,以此来表示自己并不主观的禅位恳求。 这一下,一直以来游离于权力中心之外的相王五子,一跃而上,终于为天下人所知。 也是在这一日,原本无影无踪的王毛仲,回来了。 相王府和五王宅的女眷们尚未入宫,王毛仲也进不去宫廷,便只得回到五王宅来。其实早在两日前,得知李隆基成功推翻了韦后之后,他便想要回来的,可是想到自己不辞而别,他便有些羞愧。 可是,既然李隆基还活着,他便无处可去。依大唐律,主人安在,奴仆若是不告而别,便是逃奴,若被抓到,必会受到极为严厉的处罚。大唐天大地大,却偏偏容不下他。且他毕竟跟了李隆基二十多年,真要是离开,他也觉得不舍,便动了戴罪立功的心思。只要李隆基肯原谅他,日后无论再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 已经升任为平王妃的王珺虽有些看不上王毛仲,却还是看在李隆基的面子上,好生相待,只等去往宫里传信的人回来,她再行处置。结果半日过后,传信的人没回来,萧江沅却到了。 萧江沅来得匆忙,只说平王现在要见王毛仲。王珺便冲萧江沅耳语了一阵,痛快地放他们走了。 想到方才王珺对自己说的话,萧江沅摇头失笑——“这么个贪生怕死的狗奴,就算三郎饶恕了,也得让他吃点苦头!你且放手去做,三郎要是敢为他怪罪你,你就说是我让的!” 萧江沅没有告诉王珺,就算她不说,她也不会放过王毛仲的。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她从不觉得一个人的忠心可以在一次背叛之后,因为获得宽恕而变得坚定。 她骗了王珺。李隆基一直忙着,那传信之人是由她接见的。听闻此事之后,她假意去禀告给李隆基,实则出宫,为的便是将王毛仲带入宫来——王毛仲回来得晚了两天,若是之前,趁着万骑诛杀韦后余党之时,萧江沅浑水摸鱼,便将王毛仲解决了,眼下宫外却不好杀人了。 王毛仲就算此先有多看不惯萧江沅,此刻也得好生客气着:“萧内侍,阿郎真的还愿意见我?” 萧江沅淡淡一笑:“你跟我来便知。” 王毛仲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萧江沅的笑容怪怪的,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十分不对。他想了想,自己毕竟做了不太讲究的事,就连向来爽直爱笑的临淄不,平王妃,不也变了些脸色么,萧江沅这样也属正常。 可见萧江沅带自己越走越偏,又进了一处偏矮的小院,王毛仲慌了:“你不是要带我去见阿郎!” “你才知道?”萧江沅站定回头,腰板挺直,微笑如昔,“且不论阿郎是否还想见你,就算他想,你又有何颜面见他?” “你果然!”王毛仲四处看了看,见数个精壮的宦官朝自己缓缓围过来,喝道,“萧江沅!你要做什么?” 萧江沅却不再理会他,只施施然走到一边的席子上做好,闲适地开始烹茶。身边不远处击打声怒吼声不绝于耳,她却恍若未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悠悠地道:“行了,杀吧。” 其中一个宦官立时拔出了一把匕首,刚要往王毛仲喉咙上一抹,便觉衣领被什么人一提,自己便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翻。这感觉太过熟悉,以至于他习惯性地胆战心惊,一声惊呼不禁出口:“师父!” 杨思勖三下两下地便把自己的徒弟都给拎到了一边,然后为难地看向了萧江沅——带着杨思勖前来的正是李隆基。 李隆基见萧江沅离开之后,久久不回,还以为五王宅出了什么事。出殿见到传信之人,方知王毛仲归来一事,再联想萧江沅擅自行动,他立即便明白了什么,召来杨思勖,便往其平日里训练内侍的院落而去。 见王毛仲被打得鼻青脸肿,李隆基也觉得十分解气,却仍是道:“杀你本是我的意思,不过念在我与你多年的情分,又只是不告而别,并没有将我的事告诉韦后一方来博取荣华富贵,今日便放过你了。日后,只要你知错能改,再无不忠之心,富贵权势,我总少不了你的。” 王毛仲本已陷入绝望,却没想到阿郎会来救自己,又对自己说了这些话。他跪拜在李隆基的靴履之前,羞愧之余,痛哭不止。他想开口,为李隆基立下一个誓言,却都哽咽在了嗓子里。 他怎会看不出,阿郎此番来得有多匆忙焦急,根本不是事先便知道的模样,更别提杀他究竟是谁的意思了。 阿郎为她萧江沅费劲了苦心,可是,她值得吗? 若是女子梨花带雨,李隆基虽也有些受不了,但也能忍耐些时候,可一个大男人抱着自己的靴履哭个不停,他就一瞬都忍不得了。支开了杨思勖及其徒把王毛仲带下去好生照顾,李隆基走到了萧江沅面前:“你还是这么辣手黑心。” 萧江沅这才向李隆基行礼:“看来阿郎不止见过一次。” 李隆基勾唇一笑:“上元前夕,玉娘。” “阿郎觉得,王毛仲不该死么?” “那你觉得,上官婉昭容,不该死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帝位更迭安大唐】② 政变那晚,萧江沅虽然给了李隆基台阶下,过后也对他一如往昔,办起事来更没有丝毫耽误之处,而在他的了解中,萧江沅本来就是那种很难受到情绪影响之人,李隆基却仍觉得有些不对劲。起初他也以为自己多想,直到这两日夜深人静之时,他总会发现萧江沅在发呆。 自从政变过后,李隆基便直接住到了宫里,萧江沅是他的贴身内侍,眼下又没有别人可以跟萧江沅换班,故而萧江沅便一直和李隆基住在一起。当然,李隆基睡正殿卧榻,萧江沅睡偏间矮塌。 想到上官婉儿丧命之时,萧江沅的反应,李隆基只觉心绪不宁。好几次他都想问问萧江沅,难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杀上官婉儿?哪怕她真的不知道,他也愿意跟她好好解释,只怕上官婉儿同她感情太深,萧江沅对自己的感情本就不明显,尚处于萌芽状态,这一下岂不是连根拔起了? 可是这两日实在是太忙了。少帝还不会管事,阿耶根本置身事外不管事,大哥懂得避嫌,不方便管事,至于姑母,她现在天天跟在少帝身边,生怕哪个没看住,少帝就改变了“禅位”的想法,到时候事情可就无法收拾了,毕竟少帝是合法继承登基,谁也不能在他没有过失的情况下,说废就把他废了——更不可能再来一次宫廷政变。 这些人排除在外,除了李隆基,也就不剩谁有资格管事了。 其实他尚算不错,顶多参与商讨,做个决定,决定做完后,具体的事情便自有官员去做了。刘幽求现在做了中书舍人,从六月二十日的废皇后韦氏诏书开始一直到现在,各种任免制敕简直像雪片一样在他眼前飞来飞去,篇篇都需要中书舍人来草拟。刘幽求每每动笔的时候都在想,若是上官昭容没死就好了,这些个诏书对她来说肯定不是问题,还要比自己写得文采迤逦许多。 李隆基对此何曾不了解?然而任凭刘幽求倨傲的神情之下,仍流露出多少怨念,他也只装作看不见——一个萧江沅就够了,哪来的心思哄你?你那晚拆我的台,我还没收拾你呢。 眼下总算有了机会,他不想放过,更不想让她躲。 萧江沅先请李隆基坐下,端了一杯茶给他。她的动作轻柔得仿佛柳枝微曳时拂过的风,让李隆基不禁心神一漾。 李隆基接过茶杯,低眸一看,目光倏然一定。他身子忙一前倾,一手握住了萧江沅的手腕:“这个你竟然还带着?” 萧江沅微微一怔,见李隆基看的乃是自己右腕上的五彩长命缕,道:“难道可以摘?” 难道我不许摘你便不摘了?李隆基腹诽着失笑道:“端午节的长命缕,在节后初雨之时,便可摘下,置于路边水中,如此便可带走所有污秽妖邪之气。” “这样啊”萧江沅点点头,“那奴婢错过了,岂非仍与污秽妖邪为伴?” “你信这个么?”李隆基不以为意地道,“我倒认为,污秽妖邪遇到你,可真是要躲得远远的才好呢。”说着松开了萧江沅的手,退回去坐好,“你与上官昭容真的是师徒?” 萧江沅的神情并没有任何改变,仿佛上官婉儿已经与她再无关联:“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什么时候的事?” “阿郎知道,奴婢出身掖庭,当年便是上官昭容将奴婢带出来的,并亲自教导认字读书通史明理,还将奴婢带到了则天皇后身边。” “掖庭里那么多女奴,怎么她偏偏带出了你,又对你这样好?” “这个奴婢并不知道,但奴婢想,或许是因为,奴婢与上官昭容年轻的时候,也颇像的缘故。则天皇后也说过,上官昭容与奴婢,有时候就像一个人。” 李隆基点点头:“连祖母都这么说,难怪她都生死之间了,却还在执着于你。她以为,你和她既然有着同样的出身和经历,那未来走的路,事到临头的结果,也都该是一样的——你应该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可惜,你们再如何像,你终究不是她。” 可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念呢?李隆基想了想,终是没有说出口。 萧江沅拱手一礼:“说到这里,奴婢还要感谢阿郎,将上官昭容点拨明白,让她去时再无遗憾与牵挂。” 李隆基有点自嘲地道:“你不恨我执意杀了她,竟然还要感谢我?” 萧江沅的情绪还是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她闻言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方才阿郎不是问奴婢,上官昭容是否该死,奴婢的想法其实与阿郎的是一样的。她该死,她当然该死。她左摇右摆,不识忠贞,虽是助力,也是隐患,阿郎不需要她来作助力,却要防范她这个隐患。杀她,是最简单不过的办法,只是后续惹来的麻烦” 李隆基有些急切地将茶杯铮然放到矮几上:“我问的是,你不恨我?” “奴婢为什么要恨阿郎?” “你!” “阿郎且先冷静,听奴婢一言。”萧江沅轻叹道,“奴婢并没有阴阳怪气,而是在心平气和地与阿郎说话,不是么?奴婢说的都是真心的。只是奴婢也没想到,原来”她默然了良久,才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竟是不愿她死的。” 这一声似悲似叹,尾音悠长,直抵李隆基心底。 “不过,”萧江沅又道,“不愿归不愿,这与她是否该死,却是无关的。而即便她该死,却不一定该杀。就大局来看,阿郎这样做可行可不行,可行之处,奴婢方才已经说过了,至于不可行之处,阿郎应当比奴婢更清楚。” “不就是我那位肖似乃母的姑母,与上官昭容关系极好么?正因为她们关系好,此后所有人都会认为,她们才是一党。我执意要杀上官昭容一事,早晚都会传到姑母耳朵里,届时她便会以为,我是故意斩她臂膀。她在先帝一朝憋闷够了,如今想堂而皇之于朝堂之上分一杯羹,见到我这个根基未稳的侄儿如此过河拆桥,又显然不好控制,她肯定不会放过我。” “既然如此,阿郎还是坚持杀了她。” “上官昭容她历经三朝,内廷女宰相,留着她,便是给姑母留下一大助力,就算她倒戈效忠于我,我也不会安心的。她首鼠两端的次数还少么?纵然我欣赏她的才华,也必须让她死,如此事情才能简单些。” “太平公主起先同意与阿郎合作,应是看上了阿郎非嫡非长的身份,以为日后一旦阿郎不受控制,便可以此为缘由,对付阿郎。阿郎如此早便打草惊蛇,就不怕” “怎么不怕?可是两种选择,我只能取其一。我不想冒那个险,至少姑母这边,一切还在意料之中。” 萧江沅这两日夜里,思虑的便是这些,如今都已得到解答,心情舒畅了不少。她家阿郎就算打草惊蛇了又如何?太平公主能否斗得过她家阿郎,尚未可知,而一切都还未开始。她既然决定追随他,便是刀山火海,也会随他一块去。 她会拼尽全力,不让他败的。 见茶水已经凉了,天色也见黑,萧江沅便起身去扶李隆基,示意该回宫了。李隆基似乎还有话要说,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萧江沅一直规矩地低眉垂眸,根本没有看到李隆基神情的变化,只听到了几声熟悉的轻咳。 李隆基将萧江沅扶过来的手推开,自己站了起来:“好像我是个病秧子似的,用得着你扶?” 萧江沅但笑不语,只侧身一避,让李隆基先行。 按理说,李隆基和萧江沅一前一后以示尊卑是对的。可李隆基每走几步,就站定回身看萧江沅一眼,每次都分明是有话要说,然而一见到萧江沅低眉顺眼的模样,就恼得什么都不想说了。他好几次喝令萧江沅跟上来一点,奈何萧江沅太守规矩,根本不肯与自己并肩而行。 但他现下想同她说的话,若是他回过身去说,未免显得太过刻意和死板,诚意过足而不够亲近。但若此刻不说,他便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了。这些话越早说越好,若是晚了,他突然提及,反倒突兀,也不好解释。 萧江沅虽垂着眸,李隆基往来反复的脚步却还是看得清的。她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也想到了他会说什么,可就是不开口也不依从。她忽然发现,以李三郎为主,自己平日里能获得不少乐趣——与她当年侍奉则天皇后时不同,那时候都是则天皇后找她的乐趣。 这滋味新鲜,她享受得紧。 眼见暂住的千秋殿就在前面了,人难免要多起来,到时候摒退左右来说,李隆基更不好意思了。他咬咬牙,终是站住脚,一手向后一探,握住了萧江沅的手腕,就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前。 他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深吸几口气,终于一脸认真地开口道:“我没有算计你。” 萧江沅敛了敛唇角,不让自己笑出来,一脸茫然地抬头。 见萧江沅是这副表情,李隆基淡淡翻了个白眼:“你少来。那晚你向我请求放上官昭容一命,我不说话不是默认,而是因为这件事我做不到,又怎能开口答应你?” “那阿郎为何不直接拒绝?” “你当时那样看着我,让我怎么拒绝啊”李隆基目光漂移,手背掩唇,轻咳了一声。 萧江沅有些好奇,见四处经过之人不多,且都垂眸而过,便上前两步。她缓缓抬眸,凝视着李隆基俊朗的容颜,轻声问道:“是这样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萧郎或似美娇娘】① 李隆基只扫了一眼萧江沅的眸光,便转眸看向别处,更后退了两步。萧江沅随即跟了上去,见李隆基又退,她便又跟。终于,李隆基受不了了,转身绕开,走到萧江沅背后,故作威仪地背过手,道:“总之,我从来都没有算计过你,以后也绝对不会。” 萧江沅与李隆基背对着背,听着他坚定的语气与声音,心中渐有暖意增生。这暖意勾起了她浅浅的唇角,也染上了她的眼角眉梢。 “至于王毛仲,”李隆基又道,“他跟上官昭容不同,至少我知根知底,想要操纵轻而易举。今日我放他一命,来日他能一命换一命,此番错误决不再犯,可上官昭容,我就吃不准了。” “不然阿郎以为,奴婢让宦官们打了王毛仲那么久,只是为了替阿郎和自己出口恶气?”萧江沅颇无奈地一叹。 李隆基闻言,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从五王宅过来来传信之人就留在殿外,他一出殿就看到了,若是萧江沅真的想把王毛仲杀了,一定会把那人支走,免得被自己拦下,而现在,她又说出了这般明显的话原来她竟这般为自己着想。 李隆基有些惊喜地扬了扬眉,回过身去看她,正好迎上萧江沅的转身。萧江沅已恢复往日淡然微笑模样:“杀也行,不杀也行,阿郎若赶得过来,那就不杀,但若阿郎太久没赶来,奴婢也下得去手。” 李隆基轻笑道:“唐律杀人可是重罪,你胆子不小。” “奴婢胆子小得狠,所以才把他带到宫里来杀。” “真是没想到,”李隆基悠长一叹,“那样的一个她,却教出了这样一个你。” 李隆基本是揶揄,萧江沅听来却十分认真:“这一点,奴婢也百思不得其解。” 李隆基刚要说什么,便见刘幽求一脸阴郁地疾奔过来。他立时整肃了神色,道:“刘公还未出宫?” “今夜由臣在中书省当值。”刘幽求先长揖了下,对于跟李隆基形影不离的萧江沅只作不见——这几日大家都习惯了,他们俩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刘公脸色不对,方才跑得又急,可是有大事发生?” 刘幽求轻叹一声,上前两步,低声道:“相王这已经是第四次拒绝接受少帝的禅让了。” 李旦是何等的身份,不可能谁劝一句,就拒绝一遍,都是等臣子们说累了,奏疏的数量也差不多了,才找一个比较大或人比较多的场合,拒绝一下,最多三次便够了。第三次李旦仍拒绝的时候,李隆基就觉得不对劲了,可见姑母都没着急,他便也只好按捺住自己,继续观望了。 ——姑母应该比他更着急才对。 起初,少帝是心存侥幸的,以为自己绝口不提,便没有人可以让他退位。他的想法没什么不对,就算大家心里的皇帝已经换上了相王,可他一日在帝位上,众人就不能不顾及他。太后不,是废后韦氏已经死了,他又没有类似不孝那样罪大恶极的过失,谁敢废他,谁又能废了他? 众人只能等他禅位给相王,这才是顺理成章。可是让当今皇帝禅位,哪个臣子敢开这个口,又有谁能开这个口?众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太平公主,她是皇帝的姑母,又是先帝亲封的镇国公主,不论公私,都最合适不过了。 太平公主对于此事自然当仁不让。政变已然结束,喊的口号里就有“拥立相王为帝”一句,若是政变之后,还是这个小皇帝坐在皇位上,那他们这场政变算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正义之师,还是反叛逆贼? 况且她与李隆基虽然是合作关系,对李隆基的帮助也不小,但是政变这一夜,众人眼中显然是李隆基出力更多,她怎能容忍众人看重李隆基而轻视自己?好歹论辈分,她还是姑母,当初同意跟李隆基合作,不也是因为不想让自己为他人作嫁衣裳么?现下倒好,她成了衬托红花的绿叶,倒不如直接把嫁衣给李隆基穿了。 好在,上天立刻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皇帝若是一直装聋作哑,死活不肯禅让,谁也不能拿他怎样,可相王这里就尴尬了,皇位登也不是,不登也不是。只要她能化解了这场危机,让相王顺利登临帝位,又有谁能比她的功劳更大? 可当太平公主软硬兼施,好不容易让这乖侄儿签下禅位诏书,他李旦三请三拒是想闹什么?三请三拒也就罢了,且算你把戏做全,可这四次又是怎么回事?他想让她成为逼迫少帝退位的罪人吗? 太平公主简直快被这个看似恬淡实则心思极重的八兄给气疯了。 刘幽求简单讲了下方才发生的事。从刚刚李隆基离开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太平公主便来了开始,一直讲到太平公主带着三省六部的官员去四请相王继位,结果又被坚决拒绝。刚说完太平公主头疼退场,刘幽求便叹了一声:“也许相王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的不想” “姑母在我不在的时候,率领三省六部官员去请阿耶继位?”李隆基细细地听完,沉声总结道。 刘幽求与萧江沅相视一眼,对这句话中的深意了然于胸——太平公主对李隆基已怀有猜忌之心,且她向来对长安士人广施恩德,只见那些官员都愿意为她所驱使,便可见一斑。 萧江沅想了想,道:“相王或许的确不想做皇帝,但他这次又没有答应,却再正常不过了。” 这一点,刘幽求却是不明白了,直到见李隆基忍不住笑道:“在姑母如此汹汹威势之下,阿耶若是答应了,那便不是阿耶了。”他才终于明白。 太平公主表面看起来淡定,实则还是心急了。她以为这次恭请的臣子多一些,又都身居要职,相王怎么都盛情难却了,却不想此番在相王看来,与逼宫无异。相王素来谨慎,一直以来四番拒绝继位,态度坚决,固然有许多外因,但内因也未尝没有。他为什么不肯,不就是因为不想被两大功臣所牵制,继续像当年则天皇后临朝之时,做一个名不副实的帝王么? 与其那样,不如不做。 太平公主这次若是成功了,那相王便如同是她一手捧上了皇位,那她就再度功高震主了。先帝尚有武三思等人可以利用,相王却只有平王来与之抗衡等等!平王怎么了?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利用他来与太平公主分庭抗礼,平衡朝廷,有何不可? 相王这哪里是忌惮太平公主,分明是不想让平王有这样权势滔天的机会! 可这是为什么? 难道因为相王做皇帝之后,平王自然是太子,相王还未登临帝位,对平王就有了大多皇帝对太子那般,近也不是远也不是的复杂心思? 刘幽求抬眸看向李隆基。这位年纪轻轻却富有成熟的谋略,敢于用人的气度可比当年则天皇后的救世平王,显然是想到了所有,他却只勾唇笑着,仿佛毫不在意。 刘幽求不禁心下暗叹。他这次追随的主君啊,应得的一切还没有得到,就已经开始被人猜忌了,曾经的合作伙伴如是,未来的天子亦如是。这将来的日子,还有好一段艰难的路要走呢。 这才刚刚开始。 刘幽求的视线随即又转到了萧江沅身上。方才平王便也罢了,这样深的意思,她竟能一眼看破,真不知是在则天皇后身边侍奉过的缘故,还是上官昭容教导之功。 想到政变前日,萧江沅暴露内侍身份之后的侃侃而谈,亦真亦假,真假难辨,再看今日她眉眼清浅,微笑依然,一脸的司空见惯,刘幽求不由衷心觉得,这样的一个人站在平王身边,与他相携同行,真是再相配不过了。若她是女子,便更好了。 可惜啊可惜,她怎么偏偏是个宦官? 这样的想法,刘幽求虽是今日才有,可他早在别人处听过多次了。众人能跻身三省六部,自然都是明眼人,平王和萧内侍之间的那点暧昧,谁看不出来?这几日来,大家对平王已是赞不绝口,萧江沅显然人缘更旺,这一熟悉,他们闲暇之时操的心便多了,甚至还有人问,萧江沅长成那副模样,不会就是个小娘子吧? 见刘幽求若有所思地看向萧江沅,李隆基眸波一转,笑道:“刘公可是在想,阿沅到底是不是一个美娇娘?” 刘幽求立即回过神来:“臣不敢。” 李隆基悠悠地道:“刘公不知道,有的时候啊,连我都矛盾呢。若她是男子,必为国之栋梁,可当兄弟与之相交;若她是女子,自然巾帼不让须眉,可堪红颜知己。不论哪一个,对我来说都不错。可她偏偏是个宦官,这倒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若是当兄弟,你看她这拘禁死板的模样?若是当红颜知己唉!” 萧江沅垂眸一笑:“阿郎说笑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李隆基摆摆手,“那我们走吧。” 刘幽求道:“平王这是要去哪里?” 李隆基抬首朝前一望:“都这个时候了,有的人不出马不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萧郎或似美娇娘】② 李隆基并没有走去别的地方,而是回到了暂住地千秋殿。殿中李成器等四兄弟正等着李隆基回来用晚膳——相王五子一如昔年上阳宫芬芳殿一般,五人同住一张大卧榻上,共用着一张被子——这真的不是因为穷。 满朝文武皆赞相王五子兄弟情深,腹诽自大唐开国以来,还真没见过这样的景观,刘幽求自然是其中一位。可今日见过之后,刘幽求不禁心下一叹:从前再如何亲密,如今彼此身份变了,也终究是不一样了。 见刘幽求也来了,李隆业忙张罗宫人又上一份吃食。众人分席而坐,整个晚膳时间,殿内几乎没有一点声响。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五王宅却是向来不遵守的,可这一天竟变成了这样,刘幽求觉得甚为可惜。 尴尬的用膳刚刚结束,他便在李隆基的暗中授意下,表明了来意:“如今已是四次了。相王从前便曾君临天下,乃是大唐百姓民心所向。眼下上至国家下至宗庙,一切尚未安定,相王怎可仍如此拘泥于小节,不早日登基,以安天下呢?” 李隆基叹道:“阿耶生性淡泊,向来是少把世事放在心上的。当年纵使他做了天子,尚且要把帝位让给别人,当今圣人是阿耶的亲侄儿,阿耶便更不肯取而代之了。” 李隆业不顾李隆范的轻轻拉扯,也凑着道:“正是如此,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 刘幽求又道:“然民心不可违背,相王若是退居世外,大唐的宗庙社稷又当如何?” 李成义看了一眼李隆基,又看了看刘幽求,终是往李成器身后退了退,什么都没说。李成器则瞥了李成义一眼,温然道:“可是就连姑母都没能劝得了阿耶,我等又能如何?” 刘幽求道:“镇国公主已向相王表明了百官之心,相王的顾忌便又少了一层,如今只怕是为了大唐江山社稷,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唯独身为人父,不好做几位大王的榜样,更恐为后世皇族埋下什么祸根。现下唯有几位大王前去劝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相王既忠且义,才能安心登基。” 大势所趋,这个皇帝,李旦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他再怎么顾虑而不下决定,都是没用的。此事李成器自然清楚,也曾忧心过若阿耶做过了火候,事态又该如何,可他们兄弟实在不方便插手。见刘幽求当着李隆基的面谈起此事,李成器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可当他们几人赶到李旦所居之百福殿时,才发现太平公主竟不知什么时候折返了回来,正附耳对李旦说着什么。李旦的神情变幻莫测,时而犹豫,时而不忍,时而又不舍。见儿子们都来了,刘幽求也随行在侧,再加上太平公主一如少年时娇纵地一推自己的肩膀,他终是无奈叹道:“你们不用说了,我答应就是。” 李隆基等人的话顿时吞回了肚子里,李隆业还呛了几声。李隆基习惯性地与李成器对视一眼,彼此都不禁微微一笑,原本因局势天翻地覆而出现的些许不自然,一瞬间都尽释了。李成义自然是跟着李成器行事的,李隆范见大哥和三哥一如从前,便也悄然松了口气。 而平时最没计较的五郎李隆业,此刻却有些愠怒起来。大哥和三哥的确没什么变化,二哥和四哥却分明变了,他们待三哥再不复从前那般亲密了,竟多了几分守礼和疏离。他心里有些难受,哪怕阿耶马上就要重新做皇帝了,他也开心不起来。 太平公主和刘幽求依次说过相王英明之类的话,便商讨起了禅位的礼仪。见李旦仍有些谦逊退让,李成器和李隆基便在一旁捧着姑母和刘公的话头,时不时劝告一番,李成义和李隆范则垂首立在一边,偶尔附和几声,李隆业微微皱起了眉。 他悄悄地后退两步,不等众人发觉,径自跑到了殿外。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阿耶这样的年纪登基为帝,众臣必然奏请早立国本,大哥嫡长出身顺理成章,三哥立有大功可堪贤才。可大哥从一开始就没想要跟三哥争,三哥推翻韦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哪里想得到日后竟会出现兄弟相争之局面?他们彼此之间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龃龉,二哥和四哥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是怕大哥和三哥相争起来,不知道自己该帮谁吗? 越想越气愤,李隆业抬起一脚,便将殿外座落的石灯踢倒了。他连忙去接,刚捧住石灯的头,便觉蜡油流到手上,一阵刺痛,手便不由一松。这时,一双白皙又细嫩的手忽然出现在他眼前,将石灯托住了。 他转头看去,见是阿沅,便轻哼着走到一边。心道她走出来定是来寻自己的,肯定有话对自己说,他现在不想理人,但若是她主动凑上来,他也不会不给她这个面子。可是等了许久,都不见萧江沅过来,李隆业心里有点犯嘀咕——难不成她出来是有别的事,只是顺手帮了自己一把,现在已经离开了? 她敢?!他忙转回身看去,只见萧江沅仍双手捧着石灯的头,弯着腰定定地站着,纹丝未动。他不解地走过去,便听萧江沅无奈地叹了一声:“奴婢实在抬不起来。” 李隆业怔了一下,不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想着方才萧江沅应是以为自己会帮她,却怎么都没等到,一如自己一般,李隆业脸上终是绷不住,笑容绽开,语气却是嫌弃的:“抬不起来,你倒是开口啊,我能不帮你吗?” 待石灯由李隆业接手扶回原样,萧江沅淡淡一笑:“奴婢为什么要开口呢?难道奴婢这般窘境,大王看不到么?” 李隆业扭头不看萧江沅:“看到了又怎样?” “大王看到了,竟袖手旁观?” “我”李隆业语结了会儿,恼道,“你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 “大王真是聪慧。”萧江沅忍俊不禁,“奴婢身陷困境,本以为大王看到了,定然会伸出援手,便没有开口,这是因为奴婢相信大王的情分。衡阳王与巴陵王身陷两难,本以为大王与他们同病相怜,定然能够理解,便也没有开口,这是觉得兄弟一场,大王定能信得过他们的为人。谁知” 李隆业急道:“这不一样!他们罔顾与三哥的兄弟之情!” “正因为两位大王太过注重兄弟之情,才会如此。不然,衡阳王已经站到了宋王身后,为何还偶尔帮平王说话?巴陵王不也是两边都有帮腔?” “他们这是左右逢源!他们对三哥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那在大王看来,平王和从前还是一样的吗?” “当然”李隆业抿了抿唇,承认道,“不一样了。三哥不如从前那般压抑自己了。” “就连平王本身都不是一样的,大王又怎能要求,衡阳王和巴陵王待平王一如往昔?更何况,他们不过是多了些客气而已,时间一长,只要他们发现平王待他们始终如一,慢慢地也会打开心结。只是他们也怕终有一日,宋王和平王之间会势同水火,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一旦真有那么一日,选择就必须要做了,他们如此,大王亦如此。” “不会的!大哥和三哥不会的!他们永远都不会有那么一天!”李隆业连连道,仿佛这样便会让自己坚信自己说出的一切。可是,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远去不过百余年,李隆业也并非单纯的傻子。听萧江沅轻叹,他默了默,终是低声道:“是啊,有时候,争与不争,又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奴婢知道,大王是明白的,只是不愿相信,便没有开口罢了。” “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做,大哥和三哥本人,还是不会争的!” “可只是不争,宋王和平王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 “那你说怎么办?” “除非,有人先退一步。” 所谓的不争,只是两人都不表态而已,若谁能退一步,那才是真的不争。 李隆业忽然不说话了。 萧江沅放轻语气:“大王不必担心,宋王不是早在平王起事之前,就决意放手了吗?” 这样一想,李隆业又心疼起李成器了。大哥毕竟是嫡长子,继承阿耶天经地义,早在阿耶初等大宝的时候,大哥就是太子了,三哥的确居功至伟,可若真的让三哥夺了大哥本来应得的一切 “难道就没有两全之法吗?”李隆业眉心紧蹙,眼圈不由一红。 萧江沅掏出手帕,给李隆业递去:“孟子有云,鱼和熊掌,不可得兼。” “谁哭了!”李隆业抓起萧江沅的手帕,便往地上一摔,“若是大哥被立为太子,三哥功高震主,阿耶势必要将三哥远远地外放出去,甚至再不许回京;若是三哥被立为太子,曾经做过太子的大哥,又该如何自处?” “倘若真有那么一日,大王会怎么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立嫡立长或立贤】① 李隆业想都不想便握拳道:“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便自裁在他们面前,看他们还忍不忍心兄弟相残!” 方才说了那么多,萧江沅真正想问的不过只有这一句。任凭事先想过再多的答案,她都没想到还有这一种。她定定地看着李隆业,忽然放弃了自己来寻李隆业的初衷。 她原本是想为李隆基拉拢一些支持的,甚至在方才的对话里,多少掺了点离间他们兄弟之情的意思,现在想来,自己真是错了。 李隆业是什么样的人,她早年初见他时,不就清楚了吗?他能有这样的回答,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么?是她听惯了太多狠辣与血腥,便以为历代帝王家都是如此,根本不曾想过,这世间是有例外存在的。 真不愧是上官婉儿教出来的,她竟然会有了与之相似的想法。上官婉儿是觉得她们二人太多相似,便该成为一样的人,而她则是觉得,相王一家一旦成了真正的帝王家,也将和往昔那些父子兄弟一般模样。 且不说别人,只说眼前的五郎,他就算有那种想法,也没有那本事啊。 则天皇后对她说过的一番话,涌上了她的脑海:“你空有满腹经纶,阅历却远远不够,这大大局限了你的见识,让你最多奇谋诡谲,终究不过旁门左道。乱世之中,你会活得很好,待阅历增多,也将越来越成熟,但若直接让你脚踏实地来生活,只怕就要出岔子了。” 但愿自己还没闯下大祸,萧江沅道:“大王能有此心,奴婢便放心了。” 李隆业不解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江沅的微笑中流露出几分温和:“正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奴婢的意思便是,大王既然连宋王与平王都信了,不妨对衡阳王和巴陵王也多些信任,毕竟大王五人,是自小相依为命的情分,若能自成铁桶一般,容不下他人离间,那么方才奴婢所说的一切,便都难以发生。即便发生了,也都将迎刃而解。” 李隆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一会儿眼圈又红了起来。他先转头看了看别处,一时想起了什么,忙上前几步,将萧江沅的手帕捡起。见雪白的绢帕已经沾染上了尘土,他有些歉然:“我我叫人洗干净了,不,我亲自洗干净了,再还你。” 萧江沅并没有拒绝,只是凉凉地道:“大王可不要直接去找宋王和平王,说什么‘你们要是敢兄弟相争,我就死给你们看’之类的话啊。” 李隆业被人戳中了心事,却装出一副十分无辜的模样:“在你眼中,我竟是如此痴傻之人?原本大哥和三哥之间没有什么,我这么一说,反倒像是他们之间有了什么似的,他们都是多思之人,要是以为我在对方那里听到了什么,产生了什么误会,我可是真要以死谢罪了!” 萧江沅点点头:“大王终究不傻。” “那当然!”李隆业说着便觉不对,她只是说自己不傻而已,又不是夸自己聪明,不傻算什么,自己在这儿知足个什么劲儿啊?可现在反应过来未免太晚了,不能让萧江沅取笑自己,他得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出来。 这时,除了李旦之外,众人都自百福殿中退了出来。任凭晚辈们与刘幽求恭送,太平公主只昂着头径自离开,就连一边行礼的李隆业和萧江沅,也看都没看一眼。大事已定,刘幽求不便久留,拜了别就回中书省去了。百福殿前便是千秋殿,李隆基等人便将想说的话,都留到了千秋殿中。 五兄弟最困惑的莫过于太平公主对阿耶说的话。她才刚失败过,没过多久就卷土重来,竟还反败为胜了。她究竟想到了什么,又说了什么,竟能让阿耶的决心下得如此之快。见兄弟们几番猜测都似不对,李隆业给萧江沅递了个眼色,却见她分明想到了什么,可就是摇头沉默。 最后还是李成器制止道:“阿耶都已经同意了,原因是什么便不重要了。镇国公主毕竟是你我的姑母,就算有什么错处,难道身为晚辈的,还能去指责长辈?” 李隆业道:“可是她在已经摒退了宫人内侍的百福殿里,跟阿耶说话还要附耳,可见她说的话一定不可告人,阿耶见到我们,都不让我们开口,就说同意,显然姑母说的,跟咱们有关。大哥既然提到了错处,便是想到了这一点的。” 几兄弟只怕谁都要比李隆业聪明些,李隆业能想到的,其他人自然也不例外。李成义和李隆范都沉默着,李隆基笑着摆了摆手:“姑母爱说什么便说什么呗,难道她说了几句话,咱们就不是亲兄弟了?” 夜半之时,五兄弟没有一个人睡熟。 李成义独坐在殿外树下,默默地不说话,直到李成器过来。李成器拍了拍李成义的肩膀,温和地道:“我知道,你是觉得三郎动手政变,也是存了与我一争高下的心思,想要夺取我的继承之权。而他也许马上就要成功了,你心里不舒坦。” 李成义道:“三郎连大哥都能出手,这实在让人心寒。若他真的当了太子,大哥还不” “你和四郎啊,真是”李成器摇了摇头,“你是心疼我,四郎则是怕了那些血腥的事情了,不想失去三郎和我,更不想整个家都因为阿耶的重登帝位而毁了。可是你们难道看不出,三郎为的从来都不是与我相争,而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之位吗?” 李成义大惊:“他竟然” “我没有他那样的志向,也一心求稳,不敢拿身家性命来赌,所以我一事无成,这本属应当。而三郎受了煎熬,冒了险,他是提着头把这一切办成的,所以他来日不论收获什么,都是应该的。而帝位只有一个,有人得,就会有人失,倒也没什么。三郎毕竟是你我看着长大的,他秉性如何,我都信得过,你却信不过么?” 与此同时,千秋殿中榻上,李隆业再度翻了个身,便听李隆范恼道:“你有完没完了,还睡不睡?” “你不是也没睡吗?!”李隆业也凶了起来。 兄弟俩登时又打了一架。不过因为彼此都躺了许久,突然起身,都没什么力气,所以这场打架没什么声音,也结束得很快。 “四哥,”李隆业平躺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你是不是对三哥有意见?” 李隆范平复了下呼吸,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有点不认识三哥了。从前谁能想到,三哥会有一天拯救大唐,甚至可能成为太子,再做天子?一旦他成了太子,大哥这样的身份,该会是什么样的下场?而倘若大哥做了太子,三哥的居功至伟岂非成了怀璧其罪?五郎,你知道么?在得知阿耶第四次拒绝做皇帝的时候,我明知不该这样,可还是觉得欢喜和安心,因为只要阿耶不是皇帝,大哥和三哥的矛盾便不会产生,咱们就还和从前一样,做闲散的富贵宗室,五兄弟一同在五王宅里,相亲相爱,了此一生。可是” 李隆业一个翻身,一如儿时一般紧紧地抱住了李隆范,哽咽道:“四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还是亲兄弟,绝对不会变的。” 感受着肩膀渐渐的温意和濡湿,李隆范抬手胡乱抹了把眼泪,故作嫌弃地道:“你快离我远点!” 李隆业向来不听李隆范的话,闻言不仅收紧了手臂,还想把腿也缠上去,却被李隆范率先防御,一脚踢开。两人便又打了起来。 而在这个时候,李隆基坐在两仪殿台阶上,正仰望着漫天星辰。萧江沅就坐在他身边。 想到方才自己提到“亲兄弟”三个字之后,殿中便静了下来,若非大哥催促着大家安眠,气氛只怕要僵冷如冰,李隆基摇了摇头:“从我决定这样做开始,我就知道大抵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他们待我的态度会有所变化,这些还在意料之中,尚算不错。” 看了一眼李隆基朗然的浅笑,萧江沅不觉心中发紧。 默了默,李隆基又叹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十分虚伪的人?我同大哥感情那样好,可明知政变成功势必要损害到大哥的利益,我也没有手软,现在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在他们面前” 萧江沅淡淡一笑:“国于危时,能者居之。大义为先,私情可免。政变计划之前,宋王也是知道的,但成功的却是阿郎。机会并非没有给过他,奈何他错过了,而很多机会往往一生只有一次,他错过这一次,就没有下一次了。况且,阿郎是不会主动对亲兄弟怎么样的,对吧?” “我当然不会!” 萧江沅点了点头:“说句大不敬的话,其实在这一点上,还是太宗皇帝更让奴婢倾心。然而阿郎毕竟不是太宗皇帝,有些事做不来,也无需去做。至于阿郎是否虚伪,为免阿郎心存困扰,奴婢须得与阿朗说一句:帝位上坐着的,从来不需要十足的正人君子。” “但也不能尽是小人。” “阿郎圣明,自然懂得如何拿捏其中之度。” “无论如何,我的江山,不需要亲兄弟的血肉来稳固!” 萧江沅定定地看着李隆基,心道,或许她家阿郎便会成为帝王史上的一个例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立嫡立长或立贤】②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四日。 晨曦才自云后露出熹微点点,文武百官已经齐齐走入了太极殿,面向正北方放置的李显梓宫,整齐排列站好。大殿之中,雪白的纱帘随入窗的微风轻荡,撩拨着光洁如镜的地面,其质地之轻,竟未发出一点声响。 少时,相王五子簇拥着相王李旦入殿。大殿虽大,可容李旦之处却不多,群臣都已站好,他站到哪一边都不大对劲。毕竟是即将要做天子的人,若是与群臣站在一处,似乎变化大了些,与帝位之间的距离也大了些,可若是直接站在御座旁边,那也未免显得李旦太急切了些。 有关这一点,事先太平公主和刘幽求便与李旦商量过,让李旦在李显的灵柩旁边,扶棺而立便好。李旦起初不同意,李隆基劝了也没用,最后还是李成器开口了,他才同意。 此刻,李旦便直直地走到了李显梓宫前,郑重地拜过之后,才拾阶而上,长身直立,垂眸轻抚。李成器和李隆基并排立在李旦身后,往后才是李成义,再往后是李隆范和李隆业,最后是萧江沅等随侍之人。 又过了一会儿,少帝李重茂和太平公主才步入殿来。主位已被李显灵柩所占,天子之位在殿内东侧。李重茂先向李显梓宫拜过,才去御座处直身跪坐。太平公主一直跟在李重茂身边,待李重茂坐好之后,才上前两步,转身面向群臣:“大唐不宁,社稷不安,圣人想要将皇位禅让于他的叔父相王,众卿以为如何?” 此事满朝文武早已无人不知,上奏请相王接受禅让的奏疏也已堆满了好几架长几,然而当一切终于正式开始,群臣倒安静了。未几,还是刘幽求一身浅绯色官袍,出列跪道:“圣人年幼,仁爱孝顺,如今在这国家多灾多难之际,愿效法尧舜,行禅让之大贤,实乃至公无私。相王若能替圣人承治理天下之重担,于公,可全圣人安天下之心,于私,更是待侄儿慈爱备至。臣恳请相王莫再推辞,以安大唐!” 群臣这才跟着道:“臣恳请相王莫再推辞,以安大唐!” 待群臣声音落下,李旦才叹道:“圣人尚年少,又是孤儿,我乃圣人仅余的叔父,让我代替圣人登基为帝,心中实在难安。可圣人真心相待,众卿又几番恳请,我若再不答应,岂非伤了圣人和众卿之心,又置大唐江山c天下百姓于不顾?今日在先帝灵柩之前,我愿继承先帝之遗志,登帝位而安天下,奉圣人以安好,还望众卿多加辅佐,不负忠君爱国之心,不枉君臣相携之义!” 于是,由内常侍杨思勖宣读了少帝禅位诏书,李旦率李成器等人跪接。太极殿内,在刘幽求的带领之下,群臣立即三呼万岁,久久不绝。 少帝李重茂一直紧张地坐着,时而抬眸看看姑母的背影,时而仰望不远处叔父的风姿。他看到姑母绛红色大袖上金黄色牡丹簇拥盛放,以最傲人的姿态,似有雍容幽香盈盈传来。他看到叔父面如冠玉,神色一如往昔般恬淡,眉心虽仍微蹙着几分无奈,眼神却已然坚定。 他知道,其实从同意签下禅位诏书那时开始,他的结局就注定了。眼下,不过是走一个该走的流程罢了。利弊是早就听姑母权衡过的,他不是不懂,且为了保命,也因为自己不想再看到“家”里再有流血,他一个尚未加冠c无法亲政的少年帝王,只能选择这唯一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帝王之路,同时为自己的亲叔父,铺平道路。 可当他听到群臣的阵阵高呼,浑身打了一个冷战的同时,他的心底忽然滋生出些许不甘和不舍。凝视着父亲的梓宫,他只觉双腿灌了铅般沉重,怎么都站不起来,让出这个位置。 他把阿耶的帝位弄丢了,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坚守着心底这一点小小的执着,尽管心知无济于事。 见李重茂还在御座上坐着,太平公主笑容微敛。她昂首走过去,傲然道:“天下臣民之心,如今已归于相王,这已经不是你的位置了,还不快快退下?”见李重茂身子一缩,双手抚上了膝下的锦席,她轻笑一声,两手一提,便将李重茂拖到了一边,“请新帝上座,受百官朝贺!” 历经了二十年坚忍淡泊,李旦终于再度登上了皇位,成为了大唐开国以来,包括则天女皇在内,第六位皇帝。他曾经做过六年的帝王傀儡,终将皇位让给了亲生母亲,又在做了十三年皇嗣之后,把太子之位让给了亲兄李显。他一次又一次地把皇位推出去,不论是否自愿,实则却绕了一个大大的圈,终是走回了原点。 不久,新帝李旦登承天门,亲临百姓,大赦天下,同时论功行赏,大封官爵,复李重茂温王爵位。 新帝已然即位,虽也正当壮年,却也不算年轻,且有一场血腥的政变刚刚结束,天下正是需要大安的时候,早立国本一事便被群臣紧接着提上了议程。 按理说,立平王李隆基为太子是没有丝毫悬念的,毕竟若非他和太平公主联合发动了政变,铲除了韦后等奸逆,昔日的相王也就算有机会重登九五,也不会这么又快又稳。安定社稷是大功,拥立新君更是居功至伟,所以大部分臣子上的奏疏,都是倾向于李隆基的。 可是一日下来,李旦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复。 有些一早便观望的臣子看出了门道,却也没敢立即得罪李隆基,而是等李旦在立政殿与众臣议事,以一种十分为难的语气道出“三郎虽有大功于社稷,然大郎为嫡为长,或更适合立为太子”之时,以默然来表示,他们并不反对的意思。 不反对,不代表同意,但对于李旦而言,已经足够了。自古以来,嫡长子继承约定俗成,即便有意外发生,也是尽可能遵守,或从嫡,或从长,鲜少有立贤之时。 凡是没有让嫡长子来继承皇位的朝代,大多都发生了不小的变故。秦始皇一统天下而公子扶苏无缘大统,秦朝最终走向覆灭;汉武帝冤杀太子刘据而最终立幼子弗陵,引得多年外戚专权;前朝废太子杨勇而立炀帝,隋朝最终被大唐取缔这种种的例子,都是李隆基不能被立为太子的理由。 昔年太宗皇帝继隐太子之后成为太子,是从嫡从长;高宗天皇继太子承乾和魏王泰之后被立为太子,是从嫡;先帝继孝敬皇帝和废太子李贤之后,得立储君,亦是从嫡从长。李隆基虽如太宗皇帝一般有大功在身,却排行第三,又是庶出,前有长兄李成器为嫡长,李旦怎能打乱长幼之序,无视尊卑? 这些,李旦早便心有所想,却一直犹豫为难。他不愿就这样顺利登基,从此不仅要更加依靠自己的妹妹,还要受制于李隆基这个儿子。可李隆基毕竟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让他在立有大功的前提下,仍是远离权力,从此平淡一生,李旦也有些不忍。他太优柔寡断,所以单是接受禅让,就推辞了那么多次。 太平公主率重臣前来四请,李旦虽意识到了妹妹的权势之大,自己来日只怕无法压制,但更多的却是忌惮李隆基。若是李隆基成为太子,他就成了妹妹和儿子之间相互拉扯的筹码,和之前外戚与宗室相互妥协的少帝李重茂又有何分别? 当时韦后虽愚蠢,却也至少因抹去让他辅政这一条遗诏内容,而打破了平衡的僵局,可到了自己这时候,谁会站出来为他一搏呢? 可他才推拒没多久,妹妹就又来了。她一改方才强势之态,温柔而娇纵地来到自己身边,带着他回忆昔日兄妹之情,又对他说:“你只有我这一个妹妹,我又只剩你这一个阿兄,我也没有效仿阿娘的想法,权势再大,不帮你又能帮谁?你迟迟不肯做皇帝,除了添乱还能为大唐做什么?你要是不做皇帝,功劳最大的可是三郎,难道你要让他越过你,然后封你做太上皇?倒不如先应下来,将来想立谁做太子,还不是皇帝说了算?即便你拗不过群臣,立了三郎又如何,有立就有废,你是君是父,总有法子的,不是么?” 一语才刚刚惊醒梦中人,李旦便想到了他的长子李成器。这个儿子自小就是最懂事的,也最孝顺,刚出生没多久,就被高宗天皇特恩封为永平郡王,后来一点点长大,更是才华横溢,名满两京。在李旦的眼中,李成器不论哪里,都要强上李隆基不少,最重要的是,李成器会孝他顺他襄助于他,却绝对不会利用他。 纵然他知道,弃李隆基而立李成器,只怕也会引起一番乱,对大唐对朝廷只怕没什么好处,成功的可能性也有限,他也还是习惯性地偏向了李成器。 至于李隆基,且看天命会否还会继续眷顾他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风华卓然李宋王】① 听闻圣人有这样的意思,大部分臣子沉不住气了,纷纷谏言说,此举万万不可。对于这样的反响,李旦早有预料,并没有太在意,只使轻描淡写地含糊过去,便让众臣退下了。 他这样一番提议,何尝不是利用了自己的长子?他并不知道他的大郎是否会答应,就径自将他推向了和李隆基竞争的境地。 这五个儿子几乎是李旦亲手带大的,对于他们之间的某些变化,李旦看得十分清楚。他之所以没有事先同李成器商量,便直接将李成器议储,一则依照李成器平日最像自己的性子,商量的结果未必如他所愿,他正好以此来让李成器陷入不得不争的局面,逼他就范;二则,他想赌一次,赌自己这位风华卓然的长子,或许会跟李隆基一样,有着远大的志向,自己这样做不仅没有逼迫他,反而是给了他扶摇直上的机遇。 现在,只等李成器的反应了。 千秋殿静谧得十分诡异。 因东宫未定,诸皇子又都已成年,不适合住到内廷,李旦便让他们继续住在千秋殿中。他们五人依然共枕着李隆基寻人做好的长长枕头,一块盖着那张极宽的被子,晨同起,夜同眠,一如昔年相依为命之时。 可惜,一切不过是粉饰太平。有些事已经变了,有些东西终于一去不复返。 李旦舍李隆基而议李成器为储一事,根本瞒不住,李旦也没想瞒住,故而众臣才刚离开立政殿没多久,宫里便传遍了,千秋殿距离立政殿只隔着一座万春殿,不仅不例外,还是最早传到的地方。 千秋殿中,李成器正端坐着看书,李成义坐在李成器身边,在面前的书卷上认真地做着批注。李隆范立在一边作画,却仿佛心绪不宁,画毁了好几张丝帛,都被他团了团,扔在了一旁。李隆业向来好动,奈何先帝丧期未过,任何玩乐之事都要禁止,他不能打马球,不能狩猎,不能跳舞,便只好在几个兄弟之间流连奔波,时不时说上几句话来活跃气氛了。 大哥和二哥那里最无聊了,李隆业刚跑到那边便折返了回来,刚到四哥这里,又被一团丝帛砸到头。再加上自己说的话得不到大家太多的回应,李隆业有些生气,便气鼓鼓地走到了三哥面前。可是他连连唤了好几句,也不见三哥抬头理理自己。 李隆业愈发不乐意了,伸手便要将李隆基手里握着的乐谱抽出来,却被一只画笔一拦。 李隆范横臂在李隆业身前,轻声斥道:“你看不到三哥睡着了?” 李隆业怔了怔,侧头看了看,才发现刚才还在修改乐谱的三哥,竟不知何时入眠了,还睡得这般沉。 “这几日,难为他了。” 李隆业闻声转头,便见大哥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低眸看向三哥睡颜的神色,十分温柔。 见李隆基手中还拿着乐谱和毛笔,李成器摇了摇头,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乐谱和毛笔都抽了出来,放回到长几上。他直起身,正想寻张薄被给李隆基盖上,便见李成义十分不自然地走来,手中正拿着一条薄被。 李成器笑了笑,并不接过薄被,反倒后退两步,将李隆基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李成义怎会不明白李成器的意思,先是埋怨地皱了皱眉,想了想,终是亲手给李隆基盖上了薄被,起身后退的同时,不禁轻轻地落下一声叹息。 见到兄长们这样待三哥,李隆业愣了一下,眼圈不由又红了起来。他先用胳膊肘碰了碰李隆范,又冲李成器和李成义灿烂一笑。李隆范自然跟李隆业对着碰起来,李成义则只作不见,就连刚刚发生了什么,也好似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李成器走到李隆业身前,温柔地揉了揉李隆业的头,一如幼时一样。 萧江沅端着茶具步入殿中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想到刚刚听闻的消息,她唇边的浅浅笑意终是化作了心下一声低低的:“可惜。” “阿沅!”李隆业本就已经很开心了,见到萧江沅进来,竟不觉愈发开心,一把甩开李隆范,就奔到萧江沅面前,“你怎么拿个茶具拿了这么久?” 萧江沅歉然一笑:“因为奴婢方才在外面,听闻了一件事。” “是什么好玩的事么?”李隆业接过萧江沅托着的茶具,放到一边,拉着萧江沅便走到兄弟们跟前,“快说快说!” 李隆范忙冲着李隆业嘘了一声,李隆业连忙双手捂住嘴巴,用眼色示意萧江沅快讲。萧江沅刚要说,不经意间低眸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李隆基,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直到为李隆基掖了掖被脚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她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一时心神有些纷乱。 这不过是她从前常对则天皇后做的事,怎么到了他这里,心情这般不同,心跳也快了许多? 直到听见李成器轻咳了一声,萧江沅才回过神来。她立即直立起身子,面向一脸温和笑意的李成器,刚想解释什么,便见李成器微微颔首,眼波便往内室一递。 这下,什么都不用解释了,至少就李成器而言,他不仅丝毫不介意,反倒有些乐观其成的意思。面对一个聪明绝顶又善于观察之人,萧江沅实在省了太多口舌。她心下却有些不甘,她想告诉他,事情并非他想得那样,可当她迎上李隆业耐人寻味的眼神的时候,她想力证的那句话,竟有些说不出口了。 也罢,随他们去,眼下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待与李成器兄弟依次走入了内室,萧江沅便将立政殿发生之事,事无巨细地告知了他们。 这一日的千秋殿本就安静,现下更静了。 对于李旦的想法,李成器并不意外,可是这做法李成器就有些好气又好笑了。老人们都说家和方能万事兴,阿耶这皇位还没坐稳,就想掀起儿子之间的争斗,这其中自然是有几分是因为心疼自己,但更多的只怕是不想受制于三郎吧? 以阿耶的性子,就算要做,也不会这样早就动手,应是有人挑拨过李成器淡淡回想了一番,脑中只剩下阿耶同意接受禅让那晚,附耳笑谈的姑母太平公主。 她和三郎不是刚刚才合作过,还合作得十分成功,关系怎会闹得这么僵? 啊上官婉儿死在了三郎手上。 这样就说得通了,李成器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发觉,包括萧江沅在内,众人都在定定地看着自己,神色各异。想来是因为自己方才的思考,化作神态流露于表面,才会使得他们如此。李成器不由垂眸一笑——身为长兄,倒是让这些弟弟妹妹见笑了。 见李成器如此云淡风轻,萧江沅又觉得,很多话自己都不必说了。 这时,自从萧江沅开口就一直沉默的李成义,忽然沉下一口气,抬步走到了李成器身后。李隆范一直手持着画笔,此刻则皱着眉头,一把将画笔折断,扔到一边,也走到了一边。李隆业刚一拉四哥的衣袖,就被狠狠地甩开。 “阿沅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们”李隆业垂下头道。 萧江沅先向李隆业长揖一礼才道:“就算奴婢不说,难道几位大王便不会知道了吗?与其他人添油加醋,不知道说成什么模样,倒不如奴婢亲口来说。”顿了顿,又道,“有关此事,平王确实什么都没做,也不打算做什么,他终究还是视亲兄弟重于一切的。他固然有直上云霄的志向,也知道自己一旦有所作为,必会伤及宋王的利益,但发动政变诛杀韦后,也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难道要为了兄弟情义,连整个相王府乃至大唐都不顾了吗?如今天下初定,平王对奴婢说过,若是圣人不愿立他为太子,以暂安朝廷,那么这太子之位原本该是谁的便是谁的,这样一来,他便没有对不住他的大哥了。” “三哥先退了?”李隆业不敢置信地道——之前,阿沅不是说 萧江沅冲李成器跪拜道:“奴婢唯有一事恳请宋王,若来日入主东宫,还望留平王一条生路。” “大哥不会的!”李隆业立即道。 李成义虽根本不信大哥会对三郎如何,却也有所不忍。李隆范则直接捂住了双眼,寂寥地蹲在一边。 李成器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萧江沅,倏尔沉着一笑,温和地将她扶了起来。在距离萧江沅最近的时候,他用只有他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好了,别演了。” 萧江沅面不改色,只随即道:“阿郎确在沉睡,此事与他无关。” 李成器又道:“我知道只是,你待他已一往情深,你知道么?” 萧江沅身子一僵,没有任何回答。待自己随李成器一同站起身,便听李成器轻描淡写地道:“我去趟立政殿,晚膳不必等我了。过了半个时辰,若三郎还在睡,记得把他叫起来,他这个姿势,睡久了必然浑身酸疼。” 李隆业等人都还是怔怔的,萧江沅已经拱手相送:“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风华卓然李宋王】② 让皇帝帅帅帅 殿外阳光正好,李成器十分悠闲地走向立政殿,仿佛在赴一场最寻常不过的赏花之约。 此时的立政殿中,一些联合归返的臣子正在连番劝谏,权衡利弊,甚至极其隐晦地搬出了玄武门之变——太宗皇帝虽为一代明君,对于此事也坦坦荡荡,任凭后人评说,然而他发动兵变杀兄弑弟,最终才得以龙登九五一事,终究还是给后代们立下了一个不好的榜样。这是皇权万丈光芒之下的阴影,是最多治标而无法治本的隐疾。 若真的让宋王成为太子,只怕平王会有所不服,纵然兄弟之间感情深又如何,难道在李家争夺天下之前,隐太子和太宗皇帝感情不深吗? 大唐才刚刚乱过一番,若紧接着再来一场,且不论朝廷内外根本再经不住,到时候兵变好似儿戏,大唐疆域辽阔,只怕谁都想分一杯羹了。最严重的话,国将不国,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大唐安在? 李旦听得十分头疼。不掌权的时候,渴望掌权,而一旦掌权了,又觉得烦躁疲累。这些臣子不是应该效忠于他的么,为何不为他打算打算,竟如此团结地为李三郎说话?他们要是同意了他的想法,现在立大郎为太子的诏书都草拟好了,就算有隐患有麻烦,那也是以后的事。他可不信,若是事先做好防范,一个初初崭露头角的李三郎还能掀起又一场风波,导致出那般严重的后果? 身为九五至尊,大臣却不帮着自己,他明明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仍是什么都做不了,这个皇帝当着还有什么意思?李旦不觉竟有些怀念昔年身为母亲傀儡时的日子了。那时候他也是皇帝,却什么事都不用管,虽不像个皇帝,但也不像现在这样烦心。 李旦不禁暗叹一声,自己果然不适合做天子啊,从古至今,哪有一个皇帝才刚刚登上皇位就后悔了,甚至心想何时才能结束这样的生活? 臣子们说的都对,他并非不知。他对于这些臣子虽然不大喜欢,却也不敢对他们怎么样。谁说皇帝就能随心所欲了,很多时候不也得听大臣的,太宗皇帝与魏征如是,阿娘与狄仁杰亦如是。他虽然不想做皇帝了,却不代表他希望自己被评价为一个不纳忠言的昏君。 也不知大郎什么时候才来向他表态,他这样坚持着,真的有意义吗? 这时,有宦者恭敬躬身入殿道:“启大家,宋王至。” 李旦忙道:“快请。” 先帝丧期未过,李成器身穿一身遍无纹饰的素淡雪白圆领袍,头戴墨色幞头,简简单单而来。他的面容俊美,自有一番温柔的轮廓,衬着他霜白的肤色,更显脱俗而超然。他的步子不紧不慢,十分轻缓,衣摆却流动如江水波浪,一步又一步间,他便好似那踏浪而来的仙人,不急不躁,不慌不忙。 看到长子如此悠闲自在的模样,李旦暗暗点了点头,不觉瞥了众臣一眼——如此泰山崩于前而不惊,方是天子本色,他家大郎哪里不如投机取巧借机算计的李三郎了? 却见李成器甫一站定,便直直地跪了下来,不问安而直接伏拜道:“儿臣恳请圣人立平王为太子,以安天下民心!” 从听闻李成器来了起,众臣便面面相觑,暗自低谷。见李成器这般,他们纷纷自席子上站起身,走到李成器两侧,朝李旦跪拜道:“宋王贤德,臣等附议,还请圣人三思!” 李旦这下可忍不住。经宦者搀扶,他有些吃力地站起来,指着李成器便皱眉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李成器直起身子,抬头拱手道:“儿臣知道,圣人爱子心切,不忍儿臣身居嫡长却无缘继承。然国家安方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眼下废后韦氏之逆乱不过初定,儿臣虽为嫡长,却无尺寸之功,相反平王于国于民,皆有大功。若圣人舍弃平王而立儿臣为太子,使有功之人得不到奖赏,且不论儿臣羞于应诏,更不敢面对大唐子民,届时功臣们会如何想,百姓们会如何想?不仅诸公为平王不平,儿臣亦是如此!恳请圣人顺应天意民心,立平王为太子,儿臣宁死不敢居于平王之上!” “你”李成器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了李旦的心房。听着长子如此正式的言辞,凝视着长子温和淡然的神色,李旦既愠怒又心疼。待众臣又一番附议之后,他轻靠着身后宦者的臂弯,十分无力地垂下头道:“众卿也都累了,正值午时,便赐食廊下。待用过膳,诸公便都回去休息吧。” 众臣怎会不知,圣人这是想跟宋王单独聊聊,反正宋王已经当着他们的面说出了那些话,日后想收回来也无法了,他们便都识趣地退了下去。 李旦又挥了挥手,让殿内的宦者宫人也都退到殿外去,就连身后坚持扶着自己的,也被他呵斥了出去。离开了宦者的扶持,他的身子晃了晃,却仍是站住了。静默良久,见长子刚刚虽想起身扶住自己,却在自己站住之后松了口气,继续端正跪着,李旦长叹一声,冲长子招了招手:“起来吧。你我至亲父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李成器这才站起来,扶着李旦坐下:“那现在儿要说的话,阿耶可还愿意听?” 李旦瞥了李成器一眼,没有说话。 李成器温和一笑:“儿要说的话,刚刚已经说得差不多了。道理,阿耶都懂,不需要赘述,只是有一点,儿还是要对阿耶说。阿耶提出立儿为太子之前,应也想过会有今日,群臣如此激烈的反对,自然在意料之中,而阿耶对儿那般了解,难道不知儿会如何反应吗?可阿耶还是这样做了——事情早就过去了,阿耶还在责怪三郎吗?” 李旦还是没有说话,双手却不禁缓缓收紧,攥住了衣摆。 “阿耶对三郎的所有偏见,其实都源于当年。可当年,一切都是三郎的错吗?这些年来,儿对当年之事绝口不提,固然有防范祖母之意,也是希望阿耶能渐渐走出来,却不想造成今日。有些话,儿深埋心中已久,此刻却不得不说了。” 李成器声音一沉,掷地有声之意油然而生:“当年,若被武懿宗当街拦下肆意侮辱的人是我,我就算不会像三郎做得那样痛快,也绝不会轻饶了那厮。阿耶当时毕竟是皇嗣,亲子受辱,阿耶又当如何?我怎能让一介卑鄙无耻之徒轻侮,又让朝堂内外轻视东宫?” 李旦一直都是知道的,长子表面和气而温顺,实则自有坚韧傲骨,只是从不轻易显露罢了,若是发作起来,只怕三子甚至幼子也硬不过他。却直到今日,他才见到长子的这番模样,不觉越发心疼。 李成器叹了叹:“且三郎当时所说的话,难道不是阿耶的心声吗?” 吾李家朝堂,干汝何事? 这是我李家的朝堂,跟你们武家有什么关系? 李旦自小生活在李家优渥的天家里,后来却为母亲所迫退位禅让,更求赐武姓,他心里怎会没有一丝不甘和怨愤?只是他全都压抑住了,总要留着这条命,才可期待来日。奈何他如何压抑,哪怕后来真的恍若无事了,他的心底也始终都存在着这样一句质问和呐喊。他一直都想问问母亲,这是阿耶留下的李家朝堂,她为什么要据为己有,连亲生骨肉都不顾? 李隆基喊出了这句话,殊不知李旦在得知此事之时,最初的感觉竟是心胸一瞬的畅快。 然而后果,却是他不堪回首的。 与其说,他是在计较当年的李隆基,不如说,他是在怨怼当年的自己。只是他始终不肯承认罢了。这一点,李成器看得清,却不能说破。 见阿耶神色松动,李成器接着道:“三郎毕竟是阿耶亲生子,阿耶最多在情分上,较之我等淡上一些,心中却还是在乎的,不然年前大唐与吐蕃打马球时,阿耶怎会那般担心三郎的安危?即便是现在,阿耶在立储之事上,也仅仅是在儿与三郎之间摇摆不定,并不曾全然倾向儿这一边,想必也是心中不忍的缘故吧。” 李旦默了默,终是点了点头。 李成器笑道:“大局已定,大势所趋,儿心里都看得清也看得开,阿耶若真的心疼儿,那就让儿妥妥当当地做一个富贵闲人吧,可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给儿添麻烦了。若真有朝一日,儿成了天子,儿的那些花儿可怎么办?若交给宫人照料,她们不给折下来戴在头上,儿就谢天谢地了,若交给宦官那帮粗人,儿还不如亲手葬花,也省得它们受苦。” “你啊”面对这样的长子,李旦也唯有沉沉一叹了。 李成器敛了敛容:“待国本立后,再处理一些迫在眉睫之事,阿耶便可静下心来,为阿娘和窦姨娘招魂安葬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入主东宫承天命】① 李旦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啊,如今自己已是皇帝了,贤妻爱妾终于不用再不见天日,虽找不到遗骨,却也可凭衣冠招魂入葬,也算安息了。 “这样一来,过去的事就真的全都过去了。阿耶可不能再拘泥于前事,要往前看了。”顿了顿,李成器郑重地道,“还请阿耶到时,重新认识一下三郎。其实三郎对阿耶之纯孝与崇敬,并不比儿的少,阿耶这些年也是一眼一眼瞧过来的,当不曾忘。” 回想了下过去这些年,李旦心中的最后一点纠结,终于被李成器轻柔化解,可他心中仍有担心和不甘:“你分明也可以的,你不是不想做皇帝,只要给你这个机会,让你坐上了皇位,众臣便会知晓,你也是最适合不过的。大唐会在你手上繁荣昌盛,你的功绩甚至可以越过高宗天皇,越过太宗皇帝,你唉!” “三郎之才,从不亚于儿,只是阿耶从未注意过。大唐的未来交给三郎,也定会有一番新景象的。三郎又那般多才多艺,海纳百川而不拘泥,或许还能在百姓安居乐业的基础之上,给大唐以全盛的风采。” “可是唯有你将来做了皇帝,你的兄弟们,哪怕是三郎,才都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若是三郎五郎他们便也罢了,你会怎么样?最是无情帝王家,况且”李旦犹豫了下,还是有些无力地开口道,“有时候,我看三郎,就好像看到了阿娘。” 李成器终于明白,阿耶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如此固执。这才是他心底最担心也最信不过三郎的地方,也是他作为一个父亲,能为自己所计最深远之处。李成器敬慕的同时,握住了阿耶的手,认真地道:“阿耶放心,三郎不会的。” 李旦缩了缩手,发现根本抽不出来,便转头面向他处,淡淡地道:“我可不信。” “所以儿才希望阿耶重新认识三郎啊。” 李隆基真是累极了。 从政变那日开始,他的精神就一直处在极度紧绷的状态中,好不容易政变结束了,收尾诸事又事无巨细地冒了出来,李旦不帮他,李成器等人不方便帮他,这使得尚无多少经验的他十分忙乱,足足几日几乎就没合过眼。 总算熬到李旦登基,李隆基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担子,好好歇上一歇,可见兄弟之间显然有隔阂产生,他晚上便睡不着了。 这一日,他是真的扛不住了。本想趁着岁月静好改改乐谱,又能跟兄弟们凑在一块,一如往昔,可他才刚动了几笔,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睡得十分沉,没有做一个梦,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就像死了一样。待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殿内自窗外映进来的日光都变了方向。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他一睁开眼,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双极为熟悉的手。那双手正提着自己身上盖的薄被,浅浅地掖在他颈前。他怔了怔,蹙眉使劲地眨了眨眼,才终于看清。 他立即抬起头,见果然是他,惊讶之余不禁喃喃道:“阿耶”话音未落,他已经反应过来,起身长揖,动作端正而规矩。 李旦本来就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听完李成器的劝,虽还有些无奈,他也只好顺应时局,相信长子了。只是他对李隆基仍不能身心俱释,既然大郎那样说了,他便十分好奇,三郎到底是什么模样,难道大郎看到的跟自己看到的完全不一样,竟还需要重新认识? 这样想着,他与李成器用过午膳,便说要来千秋殿看看。 李成义三兄弟也是刚刚用过午膳。因李隆基睡得实在太熟,他们考虑再三,觉得李隆基似乎许久不曾睡得这么香,便没有叫他醒来用膳。结果不久,阿耶竟然来了,他们就不得不叫了。 李隆业向李旦行过礼,起身刚要奔过去,却被李旦一拦:“他睡了多久了?” “两三个时辰了。”李隆业答道。 李旦微微皱眉:“大白天的,睡这么久?” 李成器道:“前几日三郎一直奔波劳累,想必是疲极了。他起初睡着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乐谱和毛笔呢。” “难怪睡得这么沉”说完,见李成器一直看着自己,李旦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别是身体出问题就好” 李隆业闻言立即睁大了眼睛——阿耶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三哥的身体了?大哥刚刚去立政殿到底跟阿耶说了什么?阿耶这个态度难道是 李隆业的反应实在太大,李旦横了幼子一眼:“你想说什么?” 李隆业忙乖巧一笑,黏到李旦身边:“阿耶,我是想说,感觉自己从小到大,就没见三哥睡得这么香过!” 李旦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在这边想着怎么削弱他的力量,甚至干脆不让他做太子,让他险些陷入灭顶之灾,可人家不仅全然不知,还睡得好好的,自有大臣和大郎为他铺平道路。他这三子近来的运气,可真的是好得诡异。 就连上天都在帮他,难不成大唐的未来,真的属于他? 李旦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李隆基,不知不觉,竟伸出手去,要为他掖一掖被子。就连李旦自己都没想到,他竟会为李隆基做出这样的事。直到薄被已经被他提起,他才回过神来。此时再放下已经来不及了,李隆基已经睁开了眼。 ——他为什么要放下?他有什么好躲避的,他是父,他是子,父亲给儿子掖次被子而已,多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而当李旦看到李隆基怔然的神色,他的心竟似被什么猛地一撞。 他何尝不知,自己做的事,对李隆基来说,并不寻常。 见李隆基待自己依旧十分谦逊和规矩,李旦心里好受了些,态度也缓和了点。他与李隆基许久不曾这样寒暄,虽因经验不足而略显生疏,但好歹最难的开始已经过去了,日后也许会越来越熟练,渐渐地像一对真正的父子一般亲近,就好像他和李成器那样。 可有几句话,他还是要说:“你们兄弟五个,自小相依为命,同屋而居,同榻而眠,那样难捱的日子都过来了,日后也务必要好好的。从前是什么样,以后也要是什么样。” 李隆业立即道:“阿耶这是什么话,我们兄弟感情好着呢,这辈子都分不开!” 李旦却没理幼子,只正视着李隆基。 李隆基由于是刚睡醒,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弯。听到阿耶这样说,他稍稍品出些意味,便道:“阿耶放心,三郎排序在中间,上有兄长,下有幼弟,必当孝悌始终,绝不负阿耶爱子之心,不负此生兄弟之情!” 李旦这才抬起手,向李隆基缓缓伸了过去,本是想像多年以前那样,轻抚下儿子的脸颊,想了想终究微微一移,按在了李隆基肩上。他还想要说什么,可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重重地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转身离开。 李成器本要去送,却见李旦摆了摆手,便停下了脚步。李成义和李隆范相视一眼,一时间明白了什么,都看向大哥。李隆业一直陷在惊异之中,无法自拔,不知过了多久,讶然才化为喜悦,充满了整座心房。 李隆基定定地凝视着阿耶的背影,神思渐渐清晰起来。他成为太子本是大势所趋,按理说不该有悬念,但阿耶一定有所不满,只怕会生出事端。现在这是事端已经生完了,阿耶想通了? 只是阿耶还不放心,怕他对兄弟们下手,尤其是大哥,这就需要用时间来证明了,日后再说不迟。他现在只想知道,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便听李成器温和笑道:“看来,最多不过几日,我们就该恭贺三郎入主东宫之喜了。”说着有模有样地冲李隆基拱了拱手,“太子殿下,这厢有礼了。” 对于大哥的选择,李成义虽有些叹息,却还是无条件跟从,再说三郎得到太子之位,确实是应该的,他便没什么好说了,便也跟着凑热闹行礼。 见想象中焦灼的对峙悄无声息便化为无形,李隆范心中畅快了许多,这才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折断的毛笔,好像就是用着最顺手的那只,一时间悲喜交加,哭笑不得。 李隆业早就开心快飞起来了。他一手挎过大哥的手臂,一手挎过三哥的:“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三哥还是三哥啊!” 李隆基忙侧身避过李成器的礼:“大哥这是做什么?阿耶这是方才到底” 见三郎鲜少如此懵懂可爱,李成器温柔笑道:“阿耶已经登基,自然要议国本一事。三郎立有大功,自是太子不二人选,阿耶倒不是反对,只是有点心疼我,便又优柔寡断含糊不清了。我怕有些臣子听风就是雨,平白离间了你我兄弟,便直接去跟阿耶表明过心迹,我只等着三郎许我做一个太平安乐的富贵闲人,别的可什么都不想管。” “大哥”李成器说得越是云淡风轻,李隆基心里就越沉重。 李成器若要与他相争,并非没有一点胜算的,只要时间一长,这功劳最多不过回忆,曾经的威望也必然会消退,等拖到了国泰民安,自然是嫡长子继承最为稳妥不过了。 可大哥还是毫不犹豫地让给了他,甚至是从很久以前,在他刚刚开始筹备政变的时候,大哥就已经预见了未来,更提前做好了选择。 他的大哥,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把一切都让给他,哪怕是皇位,是天下。 李隆基扑通一声便朝李成器跪了下去,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李成器只温和地看着弟弟,一眼便明了他所有的意思—— 你我兄弟,心照不宣。从此同心协力,共享大唐江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入主东宫承天命】② 今天的糖你觉得是什么味 萧江沅一直规规矩矩地垂首立在殿门口。 李旦走向殿外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她。一想到近来他们父子之间发生的一切都落在了萧江沅的眼里,李旦只觉得分外不舒服。他忽然想到,自己想要立大郎为太子一事,虽说在自己推动之下,让大郎们早早便知道了,但大郎这么快就来找自己,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此事唯独于三郎有益,而三郎一直都睡着,方才的神情分明尚有几分茫然与懵懂,那么便是她萧江沅的缘故了? 对于萧江沅此人,李旦从来不敢小觑。从前则天皇后在时,自然是看则天皇后面子,后来他的地位逐渐高涨,一个五品的宦官本已不至于被他放在眼里,可他仍是无法看轻她。那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直到为则天皇后送葬乾陵那日,听宦官说起了萧江沅和几位天皇嫔妃的谈话,他才恍然。 萧江沅狠辣刚强的那一面,与阿娘何等相像? 且她在阿娘身边耳濡目染多时,这一步步走来,他也大致看在眼里,若说她没有智谋心无丘壑,他可不信。 她眼下奉三郎为主,身为人臣,为三郎做点什么无可厚非,只是若她对大郎他们心存猜忌,日后三郎成为太子之后,只怕不好。 李旦这样想着,缓缓走到萧江沅面前。 萧江沅一看见雪白云头履,便知是李旦走了过来。她刚端正长揖行礼,便听头顶传来一声平平的:“我可受不起。” 萧江沅立即跪了下去,双手依然拱着:“圣人说笑了。” “我没功夫与你说笑。”李旦声音一沉,“收敛一点,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阿娘在时应当提点过你。别人我动不了,你一个宦官,我还定夺不了生死么?” 萧江沅纹丝不动,立即应道:“是。” 见萧江沅应答得如此爽快,李旦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里,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毕竟是天子,她这时候除了二话不说地答应,难不成还敢顶嘴么?且看在阿娘的面子上,饶她一次便是。 待李旦遥遥离去,萧江沅才转身入殿,正看到五兄弟重归和乐的一幕。她静静地望着,唇角缓缓地勾了起来,眉眼间染上了桃花般明媚的笑意。 李成器在这时转过头,正好看到萧江沅。他点了点头,仿佛在说,这下你可满意了? 萧江沅但笑不语,只遥遥向李成器长揖一礼。 当晚,李隆基便从李隆业的口中,打听到了自己沉睡时发生的一切。听闻萧江沅说过什么,他眸光一凝。 “三哥,你怎么了?” “没事,你继续说。” “然后大哥就去立政殿了,再然后就是你醒来之后发生的事了。”李隆业笑嘻嘻地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三哥,你果然还是我的三哥!” 李隆基翻了个白眼,唇边笑意盎然,眸中却淡淡的。没过多久,他便以失眠为由,一把捞起因随身侍奉而睡在不远处隔间矮塌上的萧江沅,走出了千秋殿。 殿外树荫无人处,李隆基阴沉着脸,刚要说什么,便觉一阵凉风吹来。见萧江沅浑身轻轻地一颤,他嗫嚅了一下,终是一边叹着一边褪下外袍,罩在了萧江沅身上。 “多谢阿郎。”萧江沅果然规规矩矩地行礼谢过,才道,“不知阿郎急着寻奴婢出来,所为何事?” “你今日做过什么,难道自己不清楚?”李隆基低声愠怒道,“你这样算计大哥,逼大哥退出太子之争,固然是为我好,可你以为大哥看不穿吗?” 萧江沅道:“宋王不仅看穿了,还知道这些都是奴婢自作主张,怪不到阿郎头上去。” “他知道?”李隆基心神又是一震,轻笑一声,“我这大哥真是我在争夺他的位子,他何必待我至此,倒叫我这样不好受。” “阿郎那一跪,已经将一切揭过去了。日后只要善待兄弟,尤其是宋王,尊之敬之,比往昔更甚,阿郎的太子之位,乃至天子之位,都会稳稳当当。” 李隆基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会被大哥看穿?” 萧江沅颔首道:“宋王是何许人也,奴婢雕虫小技,怎会瞒得过他?奴婢并非是在逼迫宋王,而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告诉宋王,有些事什么时候去做最恰当,怎样做不仅对彼此都好,对朝廷乃至大唐也最好。其实宋王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也许早就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奴婢或是多嘴了。” “你” “阿郎不能做也做不了的事,自然由奴婢去做。” 李隆基闻言,只觉四周一静。他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会儿,倏尔无奈一叹:“你以后想做什么事,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难道你说的有理,我还能不依么?再说了,分明是你奉我为主,怎么好像现在是你在做我的主?” 萧江沅刚要拱手说什么,却被李隆基一手握住双手。她不禁抬眸去看,便见李隆基靠近过来,唇边噙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声音轻微而低沉,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似微醺似暧昧,最终化作了一句:“你还没嫁过来呢,就敢这样放肆?” 萧江沅垂下眼帘:“阿郎说笑了,奴婢是个宦官,或可能娶妻,嫁人却是不能的。”顿了顿,“奴婢日后注意便是,务必事事以阿郎马首是瞻。” 见萧江沅如此一本正经,李隆基的笑容淡了淡。他回想起了之前求婚的那夜,竟不知不觉就被她带偏了话题,心中实在不甘,可惜现下不是好时机。若是想一击即中,他不仅要再寻个恰当的时机,还得好好筹谋一下,绝不能让她再有余地可逃了。 两日后,待李旦重新提起立太子一事时,刘幽求上前道:“臣听闻,除天下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平王拯社稷之危,救君亲之难,论功无人能与之比肩,论德亦堪最贤,立平王为太子,天下安,国无疑。” 本以为新帝还得再反驳点什么,众臣都已经做好了继续力争的准备,却不想此番李旦不仅十分痛快地应了下来,还直接让中书舍人刘幽求草拟立太子制书。众臣面面相觑了一瞬,便纷纷朝李旦揖道:“圣人圣明!” 李旦虽无奈,心情却不是很差,特别是在自己答应之后,看到众卿始料未及的模样时。 六月二十七日,天子李旦立平王李隆基为太子。同日复则天大圣皇后旧号为天后,追封废太子李贤为章怀太子。 次日,以宋王李成器为雍州牧c扬州大都督及太子太师。同日任命萧至忠为中书令,崔湜任吏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旧的时代已经全然过去,李隆基的时代,马上就要到来。 东宫位于太极宫之东,内有两宫五大殿,其中明德殿为第一正殿。 册封大礼结束之后,李隆基正式入主东宫。 夜沉如水,月华似霜。李隆基就立在明德殿正前,仰首静默地望着。萧江沅一直跟在他身边,一路同行,也见证了李隆基的一切。 “真是如同做梦一样啊”李隆基悠悠一叹,“你说,要是政变那晚,钟绍京始终没有开门,或是葛福顺没能顺利诛杀韦播和高崇,或是万骑将士临阵退缩,飞骑将士以为葛福顺等人谋反,一举拿下了他们,或是我们攻入太极宫之后,不仅没有接到任何降兵,还遭到了府兵强烈的反击,再或者大哥没有退让只要其中一处有变,我都走不到今天。” 早在政变那晚,李隆基就觉得十分顺利,顺得让他怀疑。而现在分明也算告一段落,尘埃稍定,他却仍有些不敢相信。 当时韦后处处都是优势,而他相比而言,处处都是劣势,只能靠着出其不意和并不确定的民心所向,来搏一次出路。可那一夜,竟然就那样顺利地完成了,几乎没有一点挫折,别说李隆基,就连萧江沅也觉得不可思议。 李隆基背手抬眸,凝视着明德殿的牌匾,萧江沅就站在他身边,侧头凝望着身边的明主。 则天皇后曾经说过,昔年太宗皇帝也喜欢这样抬头看着什么想事情,只是太宗皇帝大多会去凌烟阁,看功臣们的画像。她也曾见则天皇后这样过,不过则天皇后所仰望的往往是万里无云的青天。 她不曾见过太宗皇帝,便只能有些遗憾地看到,两个身影竟缓缓重合到了一起。 尤其那一双眉眼,就连眼神都十分相像。 萧江沅就这样深深地凝视着,忽觉心怦然一跳。 默然良久,一句话便在此时,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阿郎天命所归,理当如此。” 李隆基身子一定,缓缓转过头:“你”说着轻咳了声,想了想,还是故作恣意地扬扬眉,“终于相信了。” 月光之下,萧江沅的笑容显得格外明亮:“是,我信了。” 李隆基神色微变,转身面向萧江沅。他直直地看着她,有些不敢置信:“因为我?” 萧江沅舒缓了一口气,颔首道:“就是你。” 李隆基立即将萧江沅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他知道,对于不谙男女之情,又十分尊崇君臣之义的萧江沅来说,说出这样的话来,意味着什么。他忽然觉得,就算哪天被这个女人气死了,能有今日,也是值得。 却听萧江沅有些迟疑地道:“就怕乐极生悲,毕竟在这几天里,镇国公主已经按捺不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姚宋联袂为大唐】① 朋友,你听说过崔湜吗? “”听到萧江沅如此大煞风景的话,李隆基无声轻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对于自己的拥抱,怀中的少女没有任何反应,身子一动不动,既没抬起胳膊抱住他,也并未挣扎。仿佛刚刚她从未情动,而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就好像当朝太子对待自己的宠宦就该是这样,再正常不过,跟男女之情没有丝毫关系。 一时间所有的旖旎情韵尽数消散,李隆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不知该拿萧江沅怎么办。 想了想,他终是十分不舍地松开了她,却仍有些不甘:“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你方才明明” “奴婢方才什么都没做。”萧江沅说的既是实话,也是谎言。实话在于,在李隆基眼中,她的确什么都未曾做,谎言则在于,她自己知道,在李隆基拥住她的时候,她的心是有感觉的,她的双手也有过一瞬的轻抬,只不过刚抬起不过几寸的时候,她就又放下了。 而这个小动作,李隆基并未看到。 故而李隆基噎了噎,才敛容道:“你总是这样刻意收敛,把自己压抑成一个内侍应该有的模样,就算是在我面前,你也藏着掖着到了今日,我仍是让你如此防备吗?” “防备?”萧江沅眨了眨眼,微笑道,“阿郎何出此言?” “你无视我对你的情意,更忽略你对我的;只要我进一步,你就非要退一步;你好不容易敞开心扉一次,可只要一见我迎上前,就会立刻把心门再度关闭这种种难道不是防备?”李隆基一步步逼近萧江沅,“你到底在防着我什么?” 萧江沅怔了怔,沉思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便是默认了。李隆基目光灼灼:“你以为,我对你只是说说而已?” 萧江沅后退两步,与李隆基拉开了距离,拱手施礼道:“还请阿郎以政事为重。” 李隆基微挑俊眉:“我心归何处,情属何人,事关终生大事,难道不是正事?” 萧江沅不为所动:“与国家大事相比,私情轻如鸿毛。阿郎已是国本,此身便已许国,自当以国事为先。” “你”李隆基微怒,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胸口的一团火炙热地燃烧着,烤得他分外难受。 她是不是上天专门派来气死他的? 默然良久,见萧江沅依然神色淡淡,浅笑唇弯,他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你说吧,这几日我那姑母都做什么了?” 看到李隆基恢复了风流恣意的仪态,眸光却分明沉肃几分,正是要真的谈正事了,萧江沅反倒眼前一亮,神采也随之鲜活了不少。李隆基对此既是费解,又是恨恨,更多的则是无奈。 他费解的是,自己平日里若是因公事而冷待了妻妾,她们多多少少都会有点不是滋味,或旁敲侧击,或直截了当,虽不曾让他耽误公事来儿女情长,但也显然更喜欢他家常的模样。至少这一点,萧江沅就全然不一样——这也是他恨恨的地方。 一个女人,时时刻刻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情起情动也不例外,他竟然还喜欢她这个样子,这可真让人无奈。 李隆基心下哀叹着,便听萧江沅道:“阿郎可还记得萧至忠和崔湜?” 李隆基怎会不记得。首先,这两个都是美男子,尤其是萧至忠,简直让人只见一眼就难以忘怀。其次,萧至忠当年在李重俊政变之后,先帝意图株连相王和太平公主之时,曾“仗义执言”,让先帝打消了这个念头,也算对李旦和太平公主有救命之恩。 至于崔湜,这位出身博陵崔氏的俊美郎君乃是当初有名的加冠进士,二十岁考取进士,实在太过年轻,简直得意至极。后来不知怎么想不开,他竟做了上官婉儿的情人,两个人虽从未表明什么,可有时间就出双入对,连武三思都只能干看着,什么都说不得。 这两个人都属韦后的党羽,在李隆基搞政变的时候逃过一劫,本已被李旦外贬,却不过两日,就又被李旦拉回了政事堂,重新任命为宰相。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何人不知这是他们接下敕书之后,没有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反倒直奔镇国公主府的缘故? 听闻了萧至忠和崔湜重归政事堂一事,李隆基意外道:“姑母不介意他们曾是韦氏的党羽,便也罢了,他们这样对旧主一点留恋都没有,转头就投奔一个新的主人,连一点挣扎和等待都没有,这样的操守,姑母竟也敢用?果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难怪祖母总说姑母像她。” “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用法,昔年天后任用酷吏,自是为了杜绝一切可以威胁到她的隐患,却从未让酷吏官位太高,该护着的能臣也一个都未让酷吏染指。且天后用完便杀,既出了朝野上下一口恶气,也安抚了民心,可算是把酷吏的最后一份价值都利用了干净。”萧江沅悠悠地道,“萧至忠和崔湜是否品性良好操守正直,并不重要。对于太平公主来说,他们只要能为她所用就够了,反正也是丧家之犬,哪一日当成弃子丢出去,也不心疼。” “正是此理。”李隆基说着犹豫了一下,道,“崔湜此人,你认得吧?” 萧江沅道:“奴婢当然认得。” “接触过么,可说过话?” “就从前的奴婢来说,这种机会还不少。” 李隆基眸光可疑地流转了一番:“那崔湜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了?” 萧江沅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一本正经地摇头:“不算,他看到的那么多年的奴婢,加起来还不如阿郎这几年看到的多。” 李隆基手背掩唇,唇角轻扬了下,又轻咳一声,故作镇定道:“这崔澄澜当真和上官昭容关系不错?” “这个奴婢并没注意,只记得有他们在的地方,他们一定是形影不离的。”顿了顿,萧江沅又道,“奴婢可以确定的是,上官昭容是不会对任何一个男人动情的,至于崔湜,奴婢认为还是追名逐利的想法更多些。先帝c韦氏c安乐公主c上官昭容c武三思c崔湜那些人的行为,怎可仅凭情分论断?” 李隆基不予置否地点点头:“那么你对崔湜了解多少?” “面如冠玉,才华出众,卑劣无耻,犹胜懿宗。” “在你眼中,他比武懿宗还要无耻?” “阿郎应当知道,奴婢其实很温和,也能容人,唯独对此等首鼠两端c朝三暮四又有才而无德之人,最是鄙夷不过。” 说起崔湜的才华,单凭他加冠而进士,便已令人惊叹。三十八岁的他曾走马于东都,随口便吟了一句“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被一代文宗张说看到了。张说本有些眼高于顶,对于崔湜之才却是心服口服:“像他这般文采,我并非不及,可在他这般年纪便有此大成,我却比不上了。” 可论起崔湜的德行,知道的人就不禁摇头了。想他崔湜昔年在桓彦范手下,神龙政变之后,武三思获先帝荣宠,桓彦范担忧自己为其谗言所害,便把崔湜派到了武三思身边。结果没过多久,崔湜就反水了,更在桓彦范等五大臣被流放之后,让武三思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那我大致明白了。”崔湜的行为,李隆基并非全然不知,“我大唐向来是群相制,姑母已经着手在政事堂里安插自己的人,我手下虽然尚无堪为宰相,又能与萧至忠崔湜等抗衡之人,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好歹现在也是太子了,有些权力之前不能染指,现下却可行使了。” 萧江沅细想一下,道:“阿郎说的可是荐官?”见李隆基颔首,萧江沅又道,“阿郎要推荐的,最好曾经做过宰相,能力不容置疑,人望与人脉二者不缺,最重要的是一片公心且立场坚定,否则只怕都要被太平公主拉拢去。而如今的朝堂,奴婢找不到一个能符合这样标准之人。” “朝堂里找不到,还可以去地方找啊。”李隆基双眸烁然发亮,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 次日,李隆基便去向李旦阐明了自己的想法。李旦对于萧至忠和崔湜回归宰相之位一事,并非没有微词,只是不忍拒绝妹妹的请求罢了。可朝堂不能让太平一个公主独大,而三郎推荐的两人,又都是公认的一心为国的良臣,李旦便同意了李隆基的建议。 李旦会同意,实乃意料之中。可李隆基从两仪殿走出来的时候,萧江沅并未在他脸上看到任何乐观的表情,就连唇边的弧度都有些僵硬。问了才知,李旦刚刚下诏,削夺武三思c武崇训父子的爵位和谥号,开其棺,暴其尸,平其坟,以彰显其罪大恶极之名。 萧江沅道:“圣人早年为皇嗣之时,便受过武承嗣及武三思不小的委屈,后来好不容易等到兄长继位了,他还是被武三思压了一头。如今扬眉吐气,这样做也算情理之中。再者说,之前污蔑圣人与太平公主参与了太子重俊政变的冉祖雍,就只得罪了圣人这一次,不也被圣人流放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姚宋联袂为大唐】② 姚崇宋璟,贤相登台 李隆基眸光深邃,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为什么,听闻此事之后,就是觉得不大对劲。韦氏和安乐公主还没追封赐罪呢,阿耶就先来追究武三思父子,事情绝对没这么简单,阿耶必然别有深意,只是现下只露出这一点端倪,尚无法深挖。” 萧江沅暗忖了一会儿,分明想到了什么,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释然笑道:“圣人若有深意,早晚会露出马脚的,阿郎安然等待便是。” 李隆基一直自顾自思虑着,并未注意到萧江沅的神色,便点头道:“也对。” “不知阿郎究竟推举了何人,圣人可答应了?” “阿耶没有理由不答应。其中一个曾做过相王府长史,又能力超群,阿耶正要用到这样的人,也敢用;另一个则绝对不可能倒向姑母,也不可能归党于我,阿耶亲眼见识过人家的中正,对其十分放心。至于这两个人到底是谁”李隆基笑着扬了扬眉,“你猜?” 看到自家明主神态意气风发,姿仪张扬潇洒,萧江沅只觉眼前一切都分外赏心悦目,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 李隆基往日只见过郎君欣赏美人之时,才会露出这般的眼神,如今自己一个男子,竟被一个少女这样凝视似乎不大合适。 但他喜欢,觉得新鲜,也乐在其中。 三日之后,政事堂迎来了两位故人。 这是他们返京赴任的第一日。他们一位面容慈善,长须斑白,背有些驼而显得个子略矮,笑容却带有一丝傲然独断之气,一位则轮廓冷峻,黑须修整得一丝不苟,身姿端直如唐刀。 萧至忠c崔湜和刘幽求静静地望了他们一眼,齐齐迎上前,长揖致礼。 他二位自然还礼,面容慈善的那位还笑道:“萧相公,崔郎君,别来无恙。” 崔湜侧眸看了萧至忠一眼,只见向来沉敛淡然的萧至忠,此刻也多了几分深沉之色。看来他与自己一样,从刚刚听闻他们二人再度拜相起,表面再如何和气,心中也如临大敌。 ——姚元崇,宋璟。 两个难以等闲视之的名字。 昔年武曌在位之时,姚元崇和宋璟便出将入相,深得武曌赏识。 姚元崇年轻时生性洒脱,斗鸡走马,二十岁开始才发愤图强,终于大器晚成。他不信鬼神,傲然而独断,善应变以成务,与同僚的关系一般,能力却极强,也很有风骨,当年连张易之的账都不买。 后来出将为灵武道行军大总管,离京之前,他与狄仁杰一同,向武曌推举了张柬之继任为相,间接促成了大唐复辟。武曌移居上阳宫的时候,他还一洒热泪别旧主,以全人臣之义。要不是因为这件事,他也不会被外贬为毫州刺史,历任宋州c常州c越州c许州后至如今,才得以回京拜相。 那宋璟就更非同凡响了。踏入仕途之时,他便比崔湜还要厉害,崔湜是二十岁进士,宋璟为十七岁。就连那个夸过崔湜的张说,也对宋璟颇为服气——那时张易之贿赂张说诬构宰相魏元忠,张说本十分忌惮张易之的势力,却听宋璟仗义直言道:“名义至重,神道难欺,必不可与奸邪为朋党,来陷害正义能臣,以保全自身。今朝反抗他们,或许会失去很多,但张公得到的绝不仅仅是所谓的罪名,还有万古之芬芳。张公若有不测,宋某必当竭尽全力,叩阁相救,与张公同生死而共存亡。张公可要想好,千秋万代,是鄙夷还是瞻仰,便在今日一举了。” 论气节,他宋广平也不比姚元之差。那时张昌宗因得武曌殊宠,十分自傲自持,还找了术士看看自己是否有真龙之象。宋璟知道之后,当即谏武曌以降其谋反罪。武曌并不以为忤,还觉得张昌宗傻得可爱,便要袒护,结果遭到了宋璟的强烈反对。武曌虽有些生气,也不得不把张氏兄弟送去御史台接受审讯——没过多久,又特赦接了回来。 武曌本想照拂一下宋璟的面子,也让自己这里说得过去,可是负责接人的宦官动作太快,少不得又得罪了宋璟,她便让张氏兄弟登门宋璟住处道谢,把这件事好好圆一圆,结果宋璟闭门不见,把张氏兄弟晾在门外半天。 张氏兄弟受辱之后,便劝武曌把宋璟外放出去,武曌也觉得自己有点扛不住宋璟的刚正不阿了,可是她连续三度敕封外放,宋璟都以不合规矩为由拒绝了。 天子的敕封,他本该不管高不高兴都得接受,然后立即回家收拾行装,尽快走马上任,结果他竟然都给拒绝了,还若无其事地继续留在京中,说着最逆耳的忠言,给武曌脸色看。 武曌于仙居殿病重之时,总能提起当年之事,论起臣子,提得最多的除了狄仁杰,便是姚元崇和宋璟了。她赞姚元崇堪当宰相之领袖,若有朝一日,她能不再事无巨细日理万机,而肯放开手让臣子尽显其能,国家也许会更好,又叹宋璟清正刚直,绝不变通,真真是万里难得其一。 萧江沅在李隆基让她猜想之时,便已知他究竟推荐了谁。细细回想了一番,她便觉得,这两个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丽正殿位于东宫正中,乃是太子寝殿。李隆基因从未受过储君的教育,正极为广博地吸纳着一切相关知识,平日里除了跟随李旦听政之外,便把自己关在丽正殿里,悬梁刺股,恨不得把那些治国之道吃下去。 萧江沅静静地随侍在他身边,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一举一动,眼中有柔情万千。 对此李隆基深感无奈,也有些坐立不安,但想着若她能因此多喜欢自己一点,随她看多久都没关系——只要她的心坚定了,来日他便不会这样被动,到时候求婚还不水到渠成? 这时,一个小宦官入殿来,默然无声,恭敬长揖一礼。 萧江沅立即便松开研磨的手,走到小宦官面前,便听小宦官轻声道:“姚相公和宋相公前来求见殿下。” 萧江沅怔了一下,一时有些犹豫,没有说话,却听李隆基朗然一笑:“这么长时间了,我便知他们该来了。”说着放下笔,站起身来,“快请两位相公进来。” “殿下且慢。”萧江沅忙道,“此时难道不应该闭门不见?” 李隆基走了过来,并不急着回答萧江沅的话,而是闲闲地朝小宦官道:“两位相公从何处过来?” “说是刚从政事堂来。” “这便对了。他们才刚返京赴任,就来东宫见我,这一路之上过来能遇到不少人,阿耶估计现下已经知道此事了。毕竟是我推荐了他们,他们过来谢谢我,也在情理之中。他们都不怕阿耶知道并怀疑,如此光明磊落,我们又何必避嫌?” “他们前来谢恩,是他们份内之事,殿下闭门不见,亦是殿下的本分。毕竟瓜田李下,殿下身为太子,须得离宰相远一些,方能”安圣人之心。后半句话,因有小宦官还在旁边,萧江沅并没有说全,但她知道,李隆基一定能懂。 “我若真不见”李隆基说着凑到萧江沅耳边,低声道,“阿耶才要多疑了。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我不应该与之相见,但若我真的不见,在阿耶看来,只怕会落了刻意。阿耶会想我是否心中有鬼,才故意不见以求避嫌,与其这样,我倒不如做得更光明磊落些,这样不仅对我好,对他们也好。” 萧江沅不如李隆基了解李旦,做出的是常理之下惯有的判断。此刻听李隆基说完,她才点点头,看向李隆基的双眸泛起鲜亮的光彩。李隆基手背掩唇,轻咳了下,忙道:“快去请两位相公进来。阿沅,你亲自去请。” “是。”萧江沅说着便要转身,忽然想到了什么,道,“现下已是午时,殿下是否要同两位相公一同用午膳?” “午时等等,”李隆基反应过来,“这个时辰,是政事堂宰相会食的时辰,他们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过来?” 长安官员的午膳多数都是在宫城中用的,要么寻常办公之日,三省六部九寺各自聚于其公厨食堂中用饭,要么朝参之日,天子赐廊下食。宰相乃百官之首,福利相对要好些。他们只需定时在政事堂依次坐好,便会有宦官送来午膳。 相公们一边吃着天子赐食,一边探讨着定下国家决策,是谓“宰相会食”。 而一旦有宰相途中离席,其他相公便要停下筷子,直到该宰相回来,才能继续吃。若是该宰相不回来了,或直接回家,或忘了回来,都会遭到其他相公和御史的弹劾,宰相之位便要不保。 萧江沅道:“不如殿下亲自去见,也不必请两位相公到殿里来了。他们显然只是想说几句话便走,若在殿外,说什么做什么都落在别人眼里,还可更光明磊落些。” “也好。”李隆基当机立断,抬步便走出了丽正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人臣风骨应犹在】① 姚元崇和宋璟一同在丽正殿前方的空地上站着,等待宦官通报归来。六月末午时的日光正毒,姚元崇从政事堂一路走来,又站了一会儿,便觉有些头晕,若非宋璟在一旁笔直站着的同时,伸手搀了一下,他只怕便要十分丢人地躺到东宫了。 转眸瞥了一眼宋璟,见他冰块一般的脸上分明已经有汗,身姿却仍是挺直得要命,姚元崇不禁暗叹,毕竟比自己小了十二岁,就是不一样啊。 姚元崇本职虽为兵部尚书,多年以来也经常出将随军,可大多都是处理各类文书,运筹帷幄之中,且又年过花甲,自然是受不住太久暑热的。宋璟向来都是那么站着的,跟他的性子一样,宁折不弯,这么多年以来早成习惯,至于暑热,其实他也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了,但是他的意志不允许他倒在这里。 小宦官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很快他们就听到了太子殿下惊怒的声音:“怎的就让两位相公站在烈日之下?!” 姚元崇刚要行礼,道一声“无妨”,可刚一抬眼,见到撑伞疾步走来之人,便不由怔了一下,动作也停了,要客气的话也换成了一句低喃:“竟然是她难怪” 姚元崇的低喃并未逃过了宋璟的耳朵。宋璟虽心下奇怪,表面却仍是面无表情。他只是稍稍注意了一下那自太子身边走来的宦官,不禁皱了皱眉——这宦官的身姿虽与男子之挺拔一般无二,可这相貌未免太过女气。 然后他才注意到,那宦官分明不过少年,穿得却是浅绯色的官服。他双眸微眯,神色又冷了几分。 姚元崇和宋璟站在烈日之下的事,萧江沅是丝毫不知的。她只是想到外头日光烈,便为李隆基拿了一把大伞。刚一出殿,见到阳光之下的姚宋二人,她便微笑稍敛,似不经意地瞥了身边的小宦官一眼。才听李隆基怒声,她便已撑起伞,朝姚宋二人走去。 李隆基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东宫就跟个摆设似的,里头的人不说帮自己吧,不给自己惹祸都做不到?未及深想,本能已经让他勃然大怒。他紧随萧江沅之后,亲手为姚元崇和宋璟撑伞,急忙地道:“此乃三郎驭下不足之过,还望两位相公莫怪。”说着便发落了方才的小宦官,“你如此不知敬重国之栋梁,怎配做我东宫内宦?来人,把他带下去,杖责二十,送还内侍省!” 在东宫驻守的禁军立即出列两人,把挣扎求情的小宦官带了下去。 宋璟对那个小宦官连看都不看一眼,姚元崇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眼珠缓缓一转,便听太子声调一柔:“寒舍虽未置冰,却也要比外头凉快一些,还请两位相公切莫推辞,赶紧随三郎入殿解暑。” 姚元崇和宋璟朝李隆基行过了君臣之礼,才依次道:“殿下不必客气,老臣说几句话就走。不过若是殿下心中过意不去,不如便让这位宦官撑伞送老臣等回政事堂,如何?” 小宦官被带下去之后,李隆基身边便只剩下萧江沅一个宦官。听姚元崇这样说,李隆基先是看了萧江沅一眼,笑道:“既然姚相公都开口了,三郎岂有不允之理?”说着转头吩咐道,“一会儿,便由你送两位相公回去。”萧江沅自然恭敬应下。 宋璟道:“姚公与臣匆匆来此,自是有话要对殿下说。不过在说那些之前,臣还有一事想要向殿下进言。”不等李隆基欣然同意,他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内宫宦官,最高不过四品,自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位高权重之时,今日臣却见到了端倪。” 宋璟目不斜视,面色淡淡,侃侃而谈道:“眼前这位宦官,臣虽不知其名,亦不知其为人如何能耐几何,但区区少年就位居五品,未免太过儿戏。还望殿下多加注意,汉末之乱始于外戚与权宦,大唐绝不可步之后尘。” 一番话说完,宋璟又看了看萧江沅,见她面不改色,心下不由一凛——此人非同寻常,才更容易引出祸端。又见她腰板挺直,宋璟只觉分外别扭,不禁挺了挺自己的腰板,让它更直了些。 姚元崇的表情变了又变。他似在忍笑,又有些无奈,饶有兴趣地看过萧江沅一眼,又抬眸去偷看李隆基的神色。 早就听闻了宋璟刚直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他可真不客气,上谏天子,下谏储君,不愧是做监察御史入仕的。听宋璟说的是萧江沅,也不管人家就站在自己面前,说得直截了当毫不留情,李隆基也觉得十分有趣。 看到萧江沅一副完全没听到的模样,他便更愉悦了:“宋相公说得是,三郎一定注意。” 宋璟点点头,道:“还有便是,太子殿下虽让臣等重新得以拜相,臣却从不当此事是殿下对臣的恩惠。殿下身为太子,为国举荐臣子理所应当,至于选择臣,自然是殿下觉得臣于国家而言,有助而合适,与私情无关。” 他还想要说什么,却被姚元崇接过了话头:“当然,殿下开口,自然可以举荐他人,如今却是臣等归来,殿下终究还是帮到了臣等,成全了臣等报国之心。所以,臣等今日来到东宫是要拜谢的,但也要告诉殿下,臣等不会因此而依附殿下,成为殿下的党朋。臣等是大唐的官员,天子的臣卿,一切自当以大唐与天子为先,还望殿下谅解。” 听完这一直一圆一席话,李隆基颇赞赏而崇敬,一时情不自禁拱手一礼:“两位相公如此清正,请受三郎一拜!” 见李隆基没有任何不虞之色,反倒是这样的反应,姚元崇和宋璟忙侧身避过太子之礼,同时相视一眼,对当朝太子的印象不由更好了些。 李隆基笑道:“三郎知道两位相公担忧的是什么,两位大可放心,三郎并无结党以抗衡姑母之想。毕竟姑母是长辈,就算有什么自有天子去管,三郎乃是晚辈,实在没什么好说。且如今,大唐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一旦三郎与姑母相争,势必又会引起一番朝堂上的动乱,三郎怎会为了一己之私,便置大唐于不顾?姑母这一生颇为不易,我身为亲侄,就该顺从退让些。反正三郎已经是太子了,没什么好争的。三郎尚有许多东西不懂,还是先潜心学习才是。” 姚元崇正细细地品着李隆基这番话,宋璟已经开口道:“殿下此言差矣。” 李隆基谦逊地道:“还请宋相公指教。” “不敢。”宋璟淡淡道,“殿下的意思是,日后殿下不仅不会与镇国公主相争,还要顺从退让,这在臣看来,绝不可行。太子就是太子,公主也只是公主,各自有各自的权利,井水不犯河水。镇国公主如今插手朝政,实属僭越,长此以往,于国无益,太子身为国本,怎能不予规劝,规劝若是无用,怎能不与之抗衡相争,以护正统?” 姚元崇笑了笑:“启殿下,宋相公的意思是,现如今相安无事,殿下想要顺从退让及潜心学习,并不无可,若有朝一日国家因此再度陷入危机,殿下就要再度挺身而出了。届时还望殿下以国家大义为重,切莫因骨肉亲情而心软,犯下大错。” 李隆基恍然一笑:“三郎受教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姚元崇与宋璟便以宰相会食为由,离开了东宫。萧江沅自然是跟着他们的,一路之上寂然无声。宋璟自是目不转睛,走向哪里就直直地看向哪里,姚元崇则时不时地看向萧江沅,心下念念叨叨。 嗯,较之从前长大了不少,衣服都能撑起来了。 个子高了,人却瘦了,不复当年嗯,可爱吧,却真是又美了不少。 她上一个主人还是天后,现下就站到了太子身边,真不知是巧合还是她眼光实在精准,不然谁来解释解释,怎的她跟随之人,要么是皇帝,要么是未来的皇帝? 最难能可贵的是,她从未丢失过忠贞。 待到了政事堂,姚元崇才朝萧江沅微微一笑:“别来无恙。” 宋璟眸露诧异地看向姚元崇和萧江沅,微微皱眉,只看不说。 萧江沅也微微一笑:“当年天后便说过,姚相公早晚都要回来的。” 姚元崇双眸一亮:“当真?” 萧江沅颔首道:“当真。” 姚元崇不禁抬首,看向了乾陵的方向,默然良久方叹了一声:“都已经五年了”感慨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和宋璟要是再不回去,只怕其他宰相们便要饿死或气死了,他可不想刚拜相就罢相,这可太丢人了,便道,“昔年人臣风骨犹在,不知绢帕主人一如往昔否?” 萧江沅浅笑自若:“术可千变万化,道却始终如一。” 姚元崇静静地凝视了萧江沅一眼,终于点了点头:“既便如此,姚某与宋相公也是容不得宦官参政并权重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人臣风骨应犹在】② “这是应该的。”萧江沅笑容不改,“也请两位相公放心,殿下金口玉言,奴婢也没有汉末权宦那样大的志向。”顿了顿,“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姚元崇忽然走近萧江沅,低低地说了一句,见萧江沅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难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所言,人家早就注意到了,他本来还想以这句话来回报她昔日绢帕之义,现在看来他还得继续欠着了。 待萧江沅退下,宋璟才道:“她到底是谁?” 姚元崇道:“你之前不是奇怪,为什么崔澄澜会突然提起天后的近侍么?” 姚元崇和宋璟之所以选择在宰相会食的期间去往东宫,其实并非是为了李隆基,主要是跟那些人坐在一起吃饭,话不投机,实在不痛快。那些人让自己这么不好受,他们也要让他们难受难受,而离开政事堂之后,想着这时辰除了吃饭似乎没别的好做,他们才去往了东宫。 太子是必须要拜谢的,早晚不都一样? 若会食之时,崔湜说的都是国家大事,他们姑且也就忍了,毕竟国事为重,可是他竟然开口便是一个趣闻:“诸位这几日可曾听闻一件事?那萧江沅也许是位小娘子。” 崔日用和刘幽求因功而拜相,前者是兵部侍郎c同中书门下三品,后者则是中书侍郎c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们二人自然也坐在政事堂中,听崔湜这样说,崔日用笑道:“萧内侍的确男生女相,有这样的传闻,并不奇怪。只是传闻也不过是传闻,哪里值得让崔侍郎开尊口?” 刘幽求原本不过八品县尉,因功才得以飞速升上四品更拜相,尚无资历可言,宰相会食还轮不到他说什么,但他仍以一声不以为然的轻笑,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崔湜也不反驳,只朝姚元崇和宋璟道:“不知姚公和宋公对此事有何看法?” 姚元崇先道:“相比起有的人朝三暮四,萧内侍忠贞不二,更合姚某的口味。至于她是男是女当真有那么重要吗?崔侍郎莫非忘了,她可是侍奉过天后的,她若是女子,天后会不知道?” “那时天后已经年老重病,萧内侍又尚幼,天后一时看不出也是有的。”顿了顿,崔湜笑了笑,“就算看出来了,天后宽和,念在萧内侍尽心侍奉的份上,难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还是好的,若天后一直不知,而萧内侍果真是女子,这岂非欺君,大不敬之罪?” 唐律有十个罪名,是不允许八议c赎罪和赦免的:反逆c大逆c叛c降c恶逆c不道c不敬c不孝c不义及内乱,正所谓十恶不赦。 这时,宋璟冷冷地道:“传闻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不过区区一介宦官,也配拿到政事堂来说?” 崔湜乃是吏部侍郎c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而宋璟则是检校吏部尚书c同中书门下三品,不论哪个,崔湜都被宋璟刚好压了一头,即便是追溯到年轻时最得意的金榜题名时,崔湜仍是比宋璟矮了三岁。宋璟一开口,他便没什么好说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萧至忠却道:“若是寻常宦官,的确没必要放到这里来说,只是萧内侍身份特殊,实在敏感” 不等萧至忠说完,宋璟就站了起来:“一个宦官,再如何特殊也还是一个宦官。下官实在不明白,天后在时,她怎么都要比现在殊宠更盛,那时尚未有人如此中伤她,怎的天后去了,她所有可能会有的威胁都烟消云散,这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传闻反倒都冒出来了?下官肠胃有些不适,先退下更衣。”说完不等众人反应,他便抬步就走。 姚元崇立即跟上:“下官也去更衣。” 两人在政事堂外待了一会儿,都不大想回去,便决定去往东宫拜见太子。便是在走在路上的时候,宋璟曾问过一句:“天后都去了五年了,怎的他们还会提起萧内侍?不是说她去乾陵守陵了么?” 听姚元崇这样反问,回想起政事堂里崔湜和萧至忠的话,宋璟有些惊讶:“她便是萧江沅?” 姚元崇捋了捋胡须,笑着叹道:“天后退位之前你就在外地任职,直到现在才返京,难怪你没见过萧内侍,而我也外放了几年,长安有很多事,我也还不知道。现在看来,其中不少都跟这萧内侍有关系。” 宋璟道:“她何德何能,居然让两位宰相煞有其事地提起她,还是在政事堂?” 姚元崇眸光一沉:“这还是没有证据的情形下,若是他们有了证据,哪怕是两仪殿也能说的。” “姚相公这是何意?” “宋相公以为崔澄澜特意提起,只是觉得这传闻好玩,说说笑笑的么?” 宋璟仍是板着那张脸:“宋某还是那句话,再如何厉害,宦官就是宦官,事情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 姚元崇摇头失笑:“此事现在看来,还只是流言蜚语,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宦官的轶闻,的确算不得大事,可其背后呢?萧至忠和崔澄澜现下已是镇国公主的人,这些传闻之前可是没有的。” 宋璟暗忖了一番:“看来镇国公主虽与太子联合推翻了韦氏,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 姚元崇点点头:“咱们还需再多了解一些,看看萧内侍这几年究竟都做过什么,现下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到底亲近到了什么程度,怎的镇国公主攻击太子的哪个左膀右臂不好,偏偏是她?” “在这之前,有几件事须得立即去做。” “哦?宋相公也有几件这样急的事?” “看来姚相公也有。” “不知你我想做的是否一致,一会儿用过了午膳,你我可要好好聊一聊。” “恭敬不如从命。” 萧江沅回到丽正殿的时候,李隆基正倚着圈椅假寐。 萧江沅先问了一边的宦官,太子是否用过了午膳,听说没有,她便让宦官下去传午膳过来。宦官刚退下,她便听李隆基道:“我还没说我要吃呢,你又替我做主了。” 见李隆基还闭着眼睛,唇角的笑意已满满溢出,萧江沅淡淡地道:“奴婢也还没吃呢,刚刚只是把午膳传进来,至于用还是不用,依旧是阿郎说了算。阿郎若用,那便说明奴婢做得不错,阿郎若不用,自然会赏给奴婢用,便省得奴婢自己再去做了。” 李隆基立即睁开眼睛:“这点小事你也算计!”说着想起了方才宋璟那一番话,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宋相公真是名不虚传,我见到他,便可以想见当年太宗皇帝面对魏征之时,是个什么情形了。你说祖母当年那般杀伐决断,怎么就拿他没办法?” 萧江沅的语气中隐隐有自豪之意:“天后杀伐决断是真,爱才惜才c知人善用也是真。” 这一点,李隆基承认也叹服,他却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便笑道:“宋相公都那么说你了,你夸祖母便也罢了,还连带着宋相公一起夸?” “宋相公的确是能臣,这与他如何说奴婢,并无关系。” “你倒公私分明。” “于公于私,奴婢都是这样认为的。他说过奴婢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能帮到阿郎。现在看来,只要他在宰相之位一日,阿郎的太子之位便可稳固一日,再加上能力超群的姚相公,便是谁都撼动不了阿郎了。” 她本是充耳不闻他人议论,此番这样说,倒有几分为了他什么委屈都肯受的意味。李隆基听着觉得十分舒坦,倒还真觉得饿了。听萧江沅提到了姚元崇,他便顺势把自己的疑问道了出来:“阿沅与姚相公故人相见,感受如何?” 萧江沅闻言怔了一下:“阿郎怎知,奴婢与姚相公算是故人?” 李隆基这才想起来,当时他和萧江沅只在长生殿见过一面,那一夜萧江沅就站在祖母身边,众目睽睽之下,自然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可是萧江沅只记得他的薄唇,自然不认得他,更不会知道那日在长生殿外,他就在人群里。 曾经他们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 心中情丝百转,李隆基温柔一笑:“当年你递给姚相公绢帕,夸赞他‘人臣风骨’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 萧江沅细细地回想了想是啊,她当时便觉得有道目光一直跟着自己,她还找了许久,可都没有找到。那时天后要移居上阳宫,上至皇亲贵胄,下至文武百官,都在长生殿外等着送行,她家阿郎自然身在其中。 萧江沅恍然道:“原来如此姚相公要奴婢相送,不过是为了回报所谓绢帕之义,可惜他没能还上。” 李隆基饶有兴趣地道:“这话怎么说?” “姚相诉奴婢,东宫不干净” “他家才不干净呢!”李隆基立即拉下脸来,吓了摆膳的宫人们一跳,“有奸细就说有奸细,在这长安城里,哪里还没有点眼线?照他这么说,连阿耶的甘露殿都不干净。” “阿郎莫气,政事堂耳目众多,有些话本就不能说得太直白。” 听了萧江沅的劝,又见几个宫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李隆基顿时心软了,声音也软下来:“也罢,话糙理不糙。你既然说他没能还上,那想必是他看出来,此事你早已知晓了。这样也好,他始终觉得欠你什么,来日若有什么我帮不了你的,你还可以找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萧郎重演长命女】① 这一日风光正好,两仪殿中却气氛微妙。 萧至忠c崔湜等与姚元崇c宋璟分为两列,跪坐在李旦前方不远。李旦左看看,右看看,想了想,终是问道:“此事与太平商量过了吗?” 萧至忠拱手道:“是,镇国公主说,此事兹事体大,牵连甚广,需三思而后行。” 李旦点点头,又道:“那与三郎说过么?” 姚元崇犹豫了一下,尚未开口,便听宋璟道:“回圣人,说过。太子以为此事甚好,上可还朝堂之清明,下可彰铨选之公正。” 崔湜的唇角不由得勾了一勾——圣人正忌惮着宰相与太子过从甚密,他们俩又是太子推荐上来的,瓜田李下,姚老丈尚且还知道犹豫犹豫,他这顶头上司张嘴就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李旦果真定定地看了姚元崇和宋璟一眼,可转瞬又释然了。自从东宫确立,太平和太子就如同两座大山,在朝堂之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拔高,国家大事连太平一介公主的意见都要开始考虑了,太子怎能毫不过问?萧至忠他们是不可能会去主动找上太子的,那么便只剩姚元崇和宋璟了。 他们前两日在东宫对太子说的话,不久便传到了李旦的耳朵里。且不论姚元崇,既然宋璟敢说,就说明此话当真,李旦没什么不能信的。想想姚宋二人的处境也是艰难,时常去找太子吧,会被人怀疑,若为了避嫌而不去找太子,那么太子终将对国事毫无了解,决定难免要偏向太平一方,这于国家却可能无益了。 李旦顿时有些感同身受之感,毕竟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强到哪里去。鹬蚌相争,他却根本没有能力坐收渔翁之利,只能尽可能地寻找一种平衡,让国家和自己都能安宁的一种平衡——这是他作为一个皇帝,能为祖宗父母留下来的江山,所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至于他对太平的亲情和偏袒,他对李隆基的望而却步和无法控制的疏离,都可暂且放下。 毕竟,不管他是否心甘情愿,他终究是一个皇帝了,他得为大唐负起责任。 只是,他始终还是觉得,长子李成器才适合做大唐的太子和未来的皇帝。若是有什么法子可以将李隆基名正言顺地换下来,那就好了。到时候朝廷里胸怀公心的大臣,自然就忘了李隆基,而去效忠顺理成章的新太子了。 当然,这种想法,想来也只能在心里掂量掂量,应该不是不会实现的了。 今日商议的是废除斜封官一事。斜封官源自先帝初登大宝不过一年,韦氏c安乐公主c上官婉儿及不少关系密切的贵妇为坊间富商大开方便之门,卖官鬻爵,致使朝中不仅座无虚席,甚至有很多人根本被挤得没地方坐。官员体制形同虚设,朝廷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政令无法有效推行。 斜封官毕竟源于市井,文化教养比起世家子弟及科举士子,根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又往往毫无经验,受到不少的排挤。而斜封官是自己花了大把的钱才博得的官身,对于那些看不起自己的臣子,自然也只是表面敬重,实则心里恨不得赶紧把他们替换掉。这样两相矛盾,根本无法通力合作,三省六部及各个官署都只顾着向上溜须拍马,向下明争暗斗,尽管还有不少心怀国家之臣,也终究难以力挽狂澜。 姚元崇和宋璟要做的几件事里,这件只是开始,也是必须要做c必须成功的一件。只有这件成功了,后面的才能步步推进。这件事闹起的风波越大,推行力度越猛,日后才越顺利。 李旦听了两边的意见,又考虑了良久,终是同意了姚宋这一方。 诏令很快得以下达,数量庞大的斜封官一举皆废,朝廷顿时空了许多。姚元崇和宋璟趁热打铁,开展新一届吏部铨选,重新考核选官,由检校吏部尚书宋璟亲自监管,要求之高,选拔之严格,令朝廷内外闻风丧胆。 有宋璟坐镇,果然有不少不称职的官员和莫名其妙的进士,被罢免和遣送归家,这便是后话了。 他们还恢复和整饬了有些瘫痪的法度纲纪,先是将昔年被武三思迫害致死的张柬之c桓彦范等五大臣平反昭雪,又将当年因敢于直言韦氏和武三思不法勾当而死的韦月将c燕钦融追封了官职。终于令国家赏罚分明,使天下臣民有法可依c有法可循。 先帝一朝的朝中弊端被姚元崇和宋璟一一指出,并着手摒除,李旦并非不知利弊之人,大多建议都欣然采纳,不过几日,便听不少朝臣都说:“眼下已复有贞观c永徽之风了。” 李旦听闻这样的评价,自然是有些沾沾自喜的,可忧虑很快盖过了喜悦——姚元崇和宋璟奏请,罢萧至忠c崔湜等人韦氏旧党之相位。 姚元崇和宋璟凭借几大举措,得尽人心,威望不论朝廷内外都甚高,而他们自然是支持大唐正统的,也就是说,他们就算不是太子的党羽,却是实打实支持太子,支持李隆基的。 他们的风头已经远远超于其他宰相,崔湜也就罢了,萧至忠纵然职位在他们之上,也只能缄默而低调,自顾不暇,更何谈与他们相抗衡? 若是罢免了萧至忠等人,这平衡便要向太子一方倾斜了。 可即便如此,李旦还是选择同意姚宋二人的建议。一则他的反对基本上无效,大部分朝臣都是支持姚宋二人的,尤其是御史,对于萧至忠等人不久之前还是韦氏党羽,韦氏一家都伏诛了,他们却还在宰相之位上一事,早就不满了;二则,李旦本人其实也不是非常赞同萧至忠等人拜相的,当初无非是可怜自己只剩太平这一个妹妹,太平又是哭着来求自己的,他实在没办法不心软。 现在倒是个机会,既可以改正一些错误,又能不让妹妹对自己失望,只是太过偏向太子,李旦还得想想怎么样才能恢复平衡。 于是,距离拜相还不到十日,萧至忠和崔湜等人就离开了政事堂。其中崔湜被罢为尚书左丞,萧至忠等人则都被贬为地方刺史。 “怎的偏偏崔澄澜被留在长安?”宋璟向来做什么事都要来得彻底,绝不有丝毫的妥协,此番剩下了崔湜一个,他感到十分不舒服。 姚元崇对宋璟颇为了解,见他眉心紧蹙着,悠悠一笑:“宋公还需慢慢习惯,这世间可从未非黑即白。点到即止,方为上策,毕竟就崔澄澜一个人,改变不了什么的。” “听说他们罢相之后,又去了镇国公主府。”宋璟的眉心又紧了几分。 姚元崇道:“太子和镇国公主都是国之功臣,且镇国公主权势之盛,也不是近几日才造就的。他们本来就是凭借镇国公主的垂青,才得以逃过责罚,重登相位,如今又被罢免了,去诉诉委屈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这又能怎样?镇国公主此番说话了吗,还不是只留了崔澄澜一个,其他的都任他们赶赴地方任职了?” “宋某奇怪的便是,镇国公主怎的不留萧至忠,却偏偏要留崔澄澜?” 姚元崇笑着捋了捋胡须:“这还用奇怪?同样是长相俊美的郎君,崔澄澜最年轻呗。” 宋璟:“” 罢免了萧至忠等人之后不久,姚元崇被擢为中书令,即首席宰相,宋璟则去了检校二字,成为了真正的吏部尚书c同中书门下三品。 吏治清明,朝堂安定,李旦终于暂且没了后顾之忧,可着手于新帝例行的大事。 唐隆元年,七月二十日,李旦改元景云。凡是先前未来得及处置的韦氏余党皆被赦免——其实也没剩几个,废武氏崇恩庙及昊陵c顺陵,追废后韦氏为庶人,安乐公主为悖逆庶人。便在这一日,先帝一朝彻底成为过去,大唐崭新的一日也正式来临。 因东宫已立,李成器等四兄弟又都已成年,再不方便居于宫中,便都回了五王宅居住。眼见着五王宅中空了一处,李隆业虽然为三哥入主东宫感到高兴,却也有些失落。 三哥是太子了,跟自己就不一样了,以后见到他,是不是还要行君臣之礼呢?他会不会慢慢的,就不是他的三哥了? 这一日改元,宫中设有饮宴。李隆业一路之上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显得没那么开心。李成器似看出了幼弟所想,只淡淡地一笑,便不再管他。李成义虽有些奇怪,但见李成器如此,他便也没放在心上。李隆范向来喜欢戏谑李隆业,见到李隆业不开心,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薛王这是怎么了?” 早在六月二十九日,李隆基被立为太子的后两日,李成义等剩下的三兄弟便都正了位分。李成义为申王,李隆范为岐王,李隆业则为薛王。由亲王之子升为皇帝之子,郡王升为亲王。 李隆业横了四哥一眼:“本王在想,咱们五王宅中的能工巧匠到底还成不成了,不过是一根画笔,怎的还没做出让岐王满意的?” 提到那根被自己气急折断的画笔,李隆范就心疼得不行,顿时就没声了,只剩下一张充满怨念的脸。李成义见此,不由摇了摇头,便听李成器道:“好了,已经到了太极殿,都收敛些吧。” 李隆业这才轻哼了哼,抬眸一望便愣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萧郎重演长命女】② 太平公主耍酒疯了 一身绛红色对襟外袍华丽而庄重,宝相花纹团团锦绣,随光而时隐时现。袖口上满布精致的赭黄色绣纹,腰间金带上镶嵌着温润的白玉,每一处金带都流淌着绵延不绝的花叶缠枝,每一块白玉都镌刻着栩栩如生的飞龙在天,连胡须都清晰可见。 头顶的玄色发冠似一座巍峨的高山,将所有的重量都托付在那人身上。一根直直的白玉簪对穿而过,一条朱红色的缎带缠绕其上,红缎两端自那人面颊两边长长垂下,临近耳朵的地方坠有一颗指甲大的明珠,提醒着他善听忠言。 李隆业还是第一次看到三哥如此光鲜的一面。幼年之时,阿耶虽为皇帝,却实则被软禁宫中,无力也无心穿得太过华丽;祖母在位之时,他们虽为郡王,钱财方面却颇有些捉襟见肘,特别是三哥初初大婚没多久的时候,三哥自己才勉强够用,还得暗自照顾三嫂一家;后来中宗从房州回来了,他们的境况才好了起来,可三哥在穿衣方面,仍然以舒适为主,虽对于款式开始有要求了,料子都是最寻常不过的,颜色或许会稍稍鲜艳些,但绝谈不上华美。 而如今三哥是太子了,宫中大宴,自然要穿着礼服前来。 此时此刻,三哥正十分谦逊地与几位重臣说着话,笑容褪去了他所熟悉的张扬和恣意,而趋向了沉稳与成熟。李隆业看到这样一幕,本要买过殿门槛的脚,不由自主便抬到了半空中停住,再不动了。 李成器等人都奇怪地看了幼弟一眼,顺着幼弟的目光看过去,唯有李成器淡淡说了句:“快进来。” 这时,李隆基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他朗然笑着迎接而来,不等兄弟们行君臣之礼,先向李成器和李成义做了个长揖:“三郎见过大哥c二哥。” 李成器二人忙侧身一避,待李隆基起身之后,方深深长揖道:“太子安好。” 众臣见到此景,纷纷称赞圣人教子有方,太子与诸王骨肉情深,真乃大唐之福。 李隆范早在李成器行礼的时候,就朝李隆基拜过了,同时还不停地扯着李隆业的衣服,结果人家只直愣愣地站着,根本理都不理。直到李隆范快气死的时候,李隆业才一脸别扭地拱手弯腰,刚弯下不过一点,就被李隆基拦住了:“行了吧,瞧你那副样子。”说着朝李成器等兄弟看过一眼,“今后咱们兄弟相见,只有兄弟之礼,再无君臣之礼,可不许忘了。” 李成器浅笑着点点头,并没有客气,李成义等便更没意见了。 随后,李成器等人的四位王妃才走上前来见过太子和太子妃。都是比邻而居多年的亲人,开口说起了话,便没了因身份而产生的生疏。五兄弟相携入殿,五位妯娌亦是如此,言笑晏晏,悠然和美,令众臣赞叹不已。 李旦见到此等场景的时候,心中也深感欣慰。 见天子已至,早已在殿中等候多时的皇亲百官,皆在太子李隆基的带领下,齐齐走到席前空地站好,向天子致礼。 李旦刚要开口让众人免礼,便听身侧随行的太平公主嫣然道:“八郎说了,诸位平身。” 太极殿内倏然一静,还是李隆基先应了一声“是”,众人才随之缓缓直起身来,或多或少地朝前方看了看。只见帝王以赭黄色为主的仪仗中,一个姹紫嫣红的身影极其突兀地出现在里面,那人就站在天子身边,连贵妃和贤妃都只能退居其后。 除了镇国太平公主,那人还能是谁? 李旦颇无奈地看了看妹妹,本想责怪,可见妹妹昂着头傲然笑得灿烂,一如童年之时,他便心软了。只摇了摇头,他便率领身后众人徐徐走入太极殿,刚在主位上坐好,便听妹妹又道:“贵妃阿嫂,我可以坐在这里么?” 豆卢贵妃一脸淡然,看都不看太平公主和李旦一眼,便扭身告退。李成义刚要抬步去拦,便被李成器云淡风轻地握住了手腕。 “八郎,我这位贵妃阿嫂的脾气可真是一点都没改。”太平公主一边说,一边坐到了皇帝左边的席位上。 李旦定定地看了一眼豆卢贵妃的背影,叹道:“太平,你此番做得的确无礼了。” 太平公主笑道:“我就是想离八郎近些,贵妃又不是皇后,这个位置本就不是她的,贤妃阿嫂,我说的可对?” 王贤妃轻笑了一声,道:“公主说得极是,只是公主也不是皇后,不知这位置”不等太平公主回答,她便扬声道,“来人,将我的席位摆到圣人身后右侧三步远之处,以示尊卑分明。圣人两侧的位置,当属于刘皇后和窦德妃,还请镇国公主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去,那已是天子左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公主莫非还是不满意?” 自从李旦登基以来,太平公主的确一反中宗在时韬光养晦之态,愈见霸道而毫不收敛,一如当年自皇后登上天后之位c与天皇李治并称“二圣”的武曌,僭越之事早已是家常便饭,奈何李旦总是听之任之,便没人敢对她说什么——宋璟才刚回来没多久,太平公主还没撞到他手里呢,所以这一直默默无闻的王贤妃,竟成了敢于和太平公主当面不对付的第一人。 李隆业在下头忍笑忍得浑身颤抖,若非李隆范近些日子胖了些,可真挡不住。 太平公主显然没想到,向来随和c成天笑眯眯的王芳媚,竟也有今日之做派,自己真是小瞧了她! 没有他人的授意,她怎么敢这样对待自己?难不成是平日里,八郎对她抱怨过自己?见李旦对王贤妃并没有任何责怪之色及言语,而是有些为难地看着自己,太平公主便施施然站起身,嗔道:“我不过是开了个玩笑,贵妃阿嫂转身就走,贤妃阿嫂更是铿锵有词,不留一点颜面,弄得好像我不知道,这两个位置本该属于刘皇后和窦德妃的。两位阿嫂芳魂早逝,还没有来得及享福,这两个位置为她们二人虚设着,理所当然。” 太平公主说着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见自己的驸马c定王武攸暨并不赞同地凝望着自己,太平公主眸波漾了漾,却仍是梗着脖子道:“只是八郎,妻妾嫡庶有别,怎可同居于丈夫左右?” 殿内又是一静。 宋璟已经皱起了眉头,若非姚元崇悄悄拉住了他的腰带,只怕他已经出列。宋璟不解地看向姚元崇,便见姚元崇先是闭目微微摇头,而后朝天子右下首的太子看了看。宋璟随即转眸望过去,只见太子一脸闲适的浅浅笑容,丝毫不以为意,他便更不解了。 姚元崇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宋璟。 这头文臣们不敢轻举妄动,那边武官们不少还没反应过来镇国公主说的是什么意思,再看皇亲国戚这边,也是缄默无声。 李隆业早就不想笑了,只想去把姑母的桌子给掀了。李隆范只专心看着李隆业,能拦得住幼弟犯傻,他就满足了。李成义先是看了大哥一眼,又转眸看向三郎,见他们二人都是唇噙浅笑,他便稍稍放了心。 果然,李旦至此终于敛了神色,沉声道:“此事我自有打算。”说着对身边宦官吩咐道,“请众卿入席。” 经历了这样一番耐人寻味的唇枪舌剑,饮宴总算开始。因还在中宗丧期,宴会之上并没有过于盛大的歌舞,乐声也偏于安然祥和,实在少了不少平日里的恢宏朝气,真不是大唐的风格。殿内众人没过一会儿,就觉得气氛过于沉和,就这么干坐在这里,强颜欢笑,粉饰太平,太没意思了。 此时姚元崇已经对宋璟耳语过,让宋璟安了心,李成器也将李隆业成功安抚,方才殿中有些诡异的寂然,终于悄然消退,太平公主却仿佛喝醉了一般,又道:“八郎,你不觉得只是这样,好没意思么?” 李旦深以为然,也看得出来,群臣只怕都是这样的想法,谁让大唐子民都闲不住呢。听太平公主这样说,便知她心中肯定是有了主意,李旦直起身子道:“太平可是有什么好的主意?” 太平公主软软底倚靠在武攸暨端正挺直的身躯上,自发间抽下一支花鸟缠枝纹金簪,把玩着道:“八郎可还记得,昔年阿娘登基之后的第一个新年,太极殿中都有什么样的节目?” 李旦根本不需要回想,便能脱口而出:“有百鸟朝凤舞c金莲佛母歌c兰陵入阵曲c群臣应制联诗当时还是由上官昭容主持评选的,还有还有” 太平公主起身,笑着把金簪往武攸暨头上一插:“还有你我的儿女们祝祷阿娘福寿绵长c子孙满堂我家这几个小儿,当时除了摔几个跟头,博阿娘一笑之外,别无长处,哪里像八郎家这几个小郎君,不过稚龄,便已才华出众。大郎自不必说,自小笛子就吹得极好,二郎配以古琴,恬静自然,十分不错。四郎才刚学会走路,五郎还在襁褓,不然也是要为八郎争一口气的。” 顿了顿,太平公主又道:“不过要说最令人难忘的,莫过于三郎自谱的那一曲《长命女》了。三郎那时才五六岁吧,男扮女装,一边唱一边舞,就连教坊司的行首都说他天赋异禀,绝对是音律良才。” 李旦微微皱起了眉。李隆基是皇子,现在还是太子,又不是戏子,掌握乐工伎者的天赋与能力,岂非不务正业?他这样想着,便听太平公主接着道:“不如眼下,咱们便重温一番,如何?” 李旦道:“堂堂一国太子,怎可行伎者之事?” 太平公主唇边的弧度愈发深了几分:“谁说让太子来演了?太子身为国本,身份贵重,咱们重温是为图个乐,我也不敢侮辱太子。我的意思是,太子虽不成,却可以让人代替太子来演,这整个殿中,不论形象还是身份,我觉得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太子身边的萧内侍了,八郎以为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郎时清冽妾时艳】① 李隆基一直安坐着,时而与王珺低头说笑,时而向李成器等兄弟敬酒。他的笑意一直噙在唇角,勾勒出几分风流与朗然,任凭太平公主说什么,他自岿然不动,神色始终轻松,此刻却不禁沉了几分。 近些日子,宫内外不绝如缕的传言,他自然已听过许多遍。起初,他只当是萧江沅越长越开,愈发偏向女子风韵,众人有这样的猜想本属应该,他便只一笑而过,没太当回事。眼下配合太平公主刚刚说过的话,他才觉察出几分不对。 面不改色,他微笑着转眸,看向长几边上跪坐着倒酒的萧江沅,眸光却深沉而幽邃。 众臣显然松了口气。这场饮宴真是太难捱了,吃不饱是铁定的了,宫中饮宴就没有吃饱的,今日也根本不适合喝醉。若是借喝醉的由头请求退场了,这之后可能发生的一切岂非不能亲眼目睹? 众臣不论官位高低,既然能稳坐在朝堂里,对于风波自然都会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太平公主不久之前还和太子联合政变,现在竟与太子这般不对付,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萧内侍身为太子贴身近侍,被迁怒而遭殃自然在情理之中,可是太平公主攻击萧内侍哪一点不好,干政不是更信手拈来稳打稳赢,为什么非得借着流言,影射她是女子? 除非萧内侍果真是女子,太平公主才能凭借自己的权势,把萧内侍的罪名追究到最重,重到远超于宦官干政。 萧内侍出身掖庭,自小在宫中长大,若真的是女子,还不早就为人所知晓?且她还侍奉过天后,据说还是上官昭容的徒弟,悖逆庶人曾经那般宠爱她,她是男是女,就算悖逆庶人不知道,难道天后和上官昭容还能不知?除非她们刻意为萧内侍隐瞒,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无论如何,太平公主没有继续咄咄逼人向太子,而是将矛头一转,指向了地位低上许多的萧内侍,这对于众臣来说,实在求之不得。不然一场好好的饮宴,他们可就不知该如何收场了——难道要让圣人登基之后不过两个月,就看清楚朝中谁心向太子,谁倾向太平公主,就是没几个人向着他么? 反正也不过一个宦官,男扮女装,代替太子来博圣人一笑,有何不可? 主位之上的李旦听妹妹话题突转,有些没反应过来。他也听过传言,并且和众臣一样没有放在心上,可见妹妹看似若无其事地开出了这样的玩笑,他的心里便悄然泛起了嘀咕。他忽然想起了五年前,他随中宗在上阳宫的牡丹园中赏花,中宗伸手拿过悖逆庶人掷到萧江沅手里的粉牡丹,然后往萧江沅发间轻轻一簪。 他转眸看向萧江沅,见她本是要起身,动作却一顿,又立即坐了回去,他的心弦更稍稍绷紧——三郎拦着她做什么? 便见李隆基直起身子,朝太平公主拱手笑道:“姑母有所不知,这小宦官哪里都好,唯独音律这一块,教什么都学不会,若是真在殿中表演了,只怕要贻笑大方。她丢脸也就罢了,还要带上侄儿一起,姑母难道忍心?” 太平公主但笑不语,正视着李隆基,显然他说什么都不信。 李隆基的态度已经表明,他已什么都不必再说,否则便要显出他对于萧江沅“男扮女装”的介意,反倒露出端倪。然而李旦并不发话,最该回答的太平公主也不说话,气氛便僵在了这里,时间一长,也只能李隆基这个晚辈出言妥协 李隆业早在太平公主开口让萧江沅重演《长命女》之时,心里便莫名一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本是最不信流言的。想了想,他觉得一定是自己认为,阿沅虽是内侍,不算是个郎君了,但也不是女子,姑母让她男扮女装,这就是一种侮辱,不仅是对阿沅的侮辱,还是对东宫的轻视。单是阿沅,他就肯定不依了,再加上三哥,他没掀桌子就不错了。 可是若是这样,他应该感到气愤更多,为什么会心慌呢? 他想开口说什么,又怕自己说错话,便假装喝酒呛到了,不住地给大哥使眼色。李成器轻轻一瞥,便知道幼弟是什么意思,其实就算幼弟没有递眼色,他也还是会开口的:“既是重温《长命女》,找来一五六岁的幼童表演,不是更像?阿耶,儿记得教坊中刚入一批资质甚好的幼童,不如寻来其中最俊俏的,演上一演如何?” 李旦正犹豫着,见长子都为萧江沅求情,不仅没有释然,反倒对萧江沅愈发看不惯起来。她何德何能,从阿娘在世的时候起,就一直活得好好的? 她不仅没跟着张氏兄弟一同死了,还能搭上悖逆庶人这条船,重俊政变借杨思勖的东风立下所谓大功,后又投入三郎麾下,成为了未来天子的宠宦。 她何尝不是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只是没有上官昭容做得明显,在自己的儿子们眼中,竟不是奸邪一派? 这样一想,李旦便道:“还是直接让她演吧,等人去了教坊挑选,再加上稍微的训练,一去一回的,饮宴都要结束了。” 众臣本以为宋王都开口了,圣人应该不会听太平公主的了,结果没想到会是这样。李旦的反应,就连李成器本人都没有料到,李隆业就更意外了。 李隆基只是微微收紧了握着酒杯的手,低声道:“我不许。” 这句话,李隆基说得极不露痕迹,声音又极低极轻,萧江沅却听得很清楚,对于李隆基眸中略显不安的深意,她也看得十分清晰。原本她是打算坦坦荡荡上妆出演的,至少能给人一种清者自清的感觉,但是她家阿郎不让。 难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只要一扮上女装,就会被人一眼看出冠下婵娟了? 好吧,既然阿郎和宋王都开口拦着了,她若欣然应下,岂非打他们的脸?她便只好起身出列,朝李旦长揖道:“启圣人,重演《长命女》一事,奴婢当真无法胜任。一则如殿下所言,奴婢对于音律方面,着实没有天分,不是没学过,而是真的学不会;二则如奴婢现学c排练c妆扮,只怕也会让圣人久等,恐怕比去教坊寻一个幼童要慢得多” “这倒无妨。”见萧江沅说话说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李旦眸光又是一肃,“你不必跟当年的三郎一模一样,做做样子,随便歌舞便好。我们可没指望着你能在这一时半刻的,便能重现当年场景,不过是聊表怀念,图个乐罢了。你且放心,你就算演得再差,我也不会责罚你的。” 李旦这样一说,萧江沅就是缺胳膊少腿都要硬上了。 李隆业不禁皱起了眉,刚要开口,便见大哥冲自己摇了摇头,身边的王妃也轻轻拉扯了下自己的衣袖。他极为烦躁又满是责怪地看向妻子,见妻子不过稍稍昂起了头,他的气势就不禁软了下来。他委屈地撇了撇嘴,直到看见妻子朝三哥方向一指,才老实下来。 只见三哥笑道:“既然阿耶都这么说了,你便随便演演。”说着冲阿耶拱了拱手,“只是阿耶,儿却不想她太丢东宫的脸,毕竟当年是儿亲身演过的,不如让儿带她下去稍作排练,总不能让她演得太差了。” 听李旦自称“我们”,显然是把自己和他归为一个阵营,太平公主笑容更艳丽几分,似一株雍容的大红牡丹。不等李旦应答,她便道:“三郎此话有理,只是三郎当年才多大,想来早记不清那时候的自己了,如何能为阿沅排练?我倒是有一个人选,当初他也是亲眼见过的,对于音律歌舞也算有所涉猎,比起一般的伎者,那也是不差的——崔左丞,便由你带阿沅下去妆扮排练吧,可要快一些,圣人和我等还等着呢。” 崔湜立即出列揖道:“臣领命。” 李隆基刚要开口,便听李旦道:“也好。” 他当即话锋一转,笑道:“儿也觉得甚好。只是阿沅毕竟是东宫的人,儿这里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你堂堂东宫太子,为了她一介宦官,竟如此纡尊降贵?”太平公主轻笑了一声,“看来阿沅不仅得阿娘喜爱c婉儿器重c悖逆庶人倾慕,如今就连三郎也逃不过你的手掌心了。阿沅,你可真是有能耐,就连婉儿也是不及呢。” 在说到“婉儿”二字的时候,太平公主的语气明显重了几分。 萧江沅端正着身子,垂眸一笑:“公主谬赞,奴婢愧不敢当。” “行了,少说这些客套话,你还是赶紧随崔左丞下去吧。你生得这样好,若是扮作女子,只怕要艳冠群芳了,我很期待。”太平公主说着转头笑对李旦,“八郎可也期待?” 李旦虽没有说话,却淡淡点了点头。 李隆基缓缓握紧了拳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郎时清冽妾时艳】② 萧郎被崔湜***? 同样握紧拳头的还有李隆业,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沅被崔湜带下去,什么都做不了。心跳愈发地快起来,他总觉得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他开始坐立不安,任凭妻子如何扯着自己的衣衫,他也坐不住了。 王贤妃注意到李隆业忽然如此多动,担心地道:“五郎,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呃,啊?我”李隆业忙拱手道,“儿没事,只是” “快坐到我身边来。”不等李隆业说完,王贤妃已经着急地招手,“愣着干什么,快啊!” 见王贤妃如此焦虑,李旦还以为幼子怎么了,也忙指使宦官把李隆业扶上来。李隆业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已经被两个虎背熊腰身姿健壮的宦官给“请”了上去。他忍着难耐奇痒和鸡皮疙瘩,总算等养母摸完自己了,才道:“阿娘,我都说了我没事” 王贤妃甚为夸张地检查了一番,才一副放下心来的模样,口中却道:“我不信你的话。” 李隆业:“” 李旦难得一笑:“没事便好。” 方才既压抑又诡异的话题与氛围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转移,饮宴重新热闹起来。李旦本着众人同乐的想法,让众人不必拘束,平日里饮宴都要做什么,此刻尽数拿出来便是。随后便有一些官员起身出列,自发起舞,歌颂大唐,聊表忠心。他们自己舞还不够,跳完之前还会行至另一个臣子的面前,邀请他们接着自己的,继续舞下去。 姚元崇已经被邀请了两场了。毕竟年过花甲,他跳起舞来,早已不复年轻时那般潇洒而优美。现在的他有点力不从心,心中又想着别的事,故而脚步有些虚浮,若非宋璟起身扶住了他,他只怕要出丑了。 宋璟刚到姚元崇身边,姚元崇周围的同僚便刷地一下,四散到其他地方去了。他冷冷地看了看那些人唯恐避之不及得模样,道:“跟这帮人跳舞,你也跳得下去?” “元日盛典拜天子,众臣尚且要在侍中的带领下,稽首后起身而舞,正所谓舞拜礼。那时跳舞的人更多,你不也跳下去了?” “那不一样。” “那和现在,其实没什么不一样。”姚元崇笑着摇了摇头,“谁家饮宴不舞蹈?天子都开口了,你能不给个面子?” 宋璟干巴巴地道:“天子不知轻重,捧镇国公主而抑太子殿下,这落到群臣眼中,会是什么意味?流传到宫外百姓的耳朵里,又该变成什么意思?这才刚改元,就让人觉得天家父子不和,他是不是嫌大唐乱得还不够?” 姚元崇似笑非笑:“那你方才为什么不站出来,劝诫圣人?” “这种场合,他不会听,更不会放在心上。倒不如我今夜回家,再好好整合一下,写成一本正式的奏疏呈上去,届时我再规劝,他或许还能静下心来,好好听我一言。” 姚元崇点了点头:“原来你不傻。” 宋璟:“” 群臣起舞,太子与诸位皇子自然也不能例外。除了李隆业被王贤妃押着不许入场之外,李隆基等四兄弟都自发加入了群舞的行列。他们兄弟自小都是被诗书音律熏陶着长大的,对于歌舞自是信手拈来,姿容俊秀又甚是年轻,抬首投足间皆是朝气,广袖舞动间满是风流。 众臣不禁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叹为观止。 “圣人的这五个儿子,都甚是不错。”姚元崇颔首一叹。 宋璟抬眸看了一眼,继续自斟自饮:“然而太子只有一位。” “你就不能说点应景的话?” “比如?” “比如,大唐的未来交到他们手里,应是再好不过。” 宋璟“嗯”了一声:“只要他们别争。” 姚元崇:“” 与此同时,萧江沅已经和崔湜等宫人宦官一同,抵达了太极殿旁边的舍人院。 “太极殿旁,这舍人院距离最近,为了让圣人尽早看到萧内侍的表演,萧内侍少不得要屈尊,在这里妆扮排练了。”崔湜说着十分恭敬的言语,语气却是耐人寻味的。 其中轻蔑与嘲讽,萧江沅听得十分清楚。她只淡淡一笑,恍若未觉,便冲崔湜躬了躬身:“多谢崔左丞。也劳烦崔左丞将唱词与音调写下来,奴婢一边妆扮一边看,也能节省不少时间。” “你不是学不会么?” “学不会也要学啊,好在当年有人教过奴婢一些,乐谱奴婢还是看得懂的。”萧江沅说着冲崔湜拱了拱手,“如此便劳烦崔左丞了。” 宫人已将舞伎的舞衣带了过来。绛红色为底,刺绣了繁复而色彩斑斓的花样,是为领口,交叉在胸前,配以绯色莲花织锦的抹胸。抹胸之下便是大红色的纤长连珠纹缎带,交错相间,随裙摆而落。广袖与裙摆皆是朱色的,薄如蝉翼却飞流直下,双袖处还披着一条长长的烟霞色披帛。整条舞衣因风而动,飘摇而若仙,却也艳烈得十分刺眼。 萧江沅从未穿过如此花哨的衣服,不禁为难地苦笑了下,便伸手开始解衣。 众宫人宦官见萧江沅没有让他们插手的意思,便垂着头退了下去,唯独崔湜写好了词调便纹丝不动,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他凝神盯着萧江沅的背影,静谧之中忽然道:“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 见崔湜不走,萧江沅停下动作,回身面向崔湜,看到崔湜抬手的高度,笑道:“奴婢幼时太不好看,才让崔左丞记到如今吧。” 崔湜没理她,自顾自地道:“我问她你是谁,她并不回答,只蹲下身,与你依偎在一起,然后笑着问我,你看,我们两个像不像?”顿了顿,崔湜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你当时又瘦又黑,明明该合身的衣服,可穿在你身上,就是显得十分怪异。你当时头发也长得不好,偏黄而稀疏,尽数束在头顶,也不过小儿的拳头大小。她却问我,你和她像不像。” 崔湜一步一步走向萧江沅,仔仔细细地将她从头到脚看过一遍:“即便是现在,你又和她有哪点相像?” 萧江沅也没有任何回答,只是极轻描淡写地微笑道:“奴婢残缺之身,十分丑陋,崔左丞在此,恐有不便。” “不便,哪里不便?”崔湜冷哼道,“你就算真是宦官,也勉强算个男子,我也是男子,你在我面前换衣服,有什么不方便的?” 萧江沅道:“奴婢可以不懂礼数,崔左丞出身博陵崔氏,世家大族,却是不能不懂的。非礼勿视,这与奴婢的性别并无关联,不是么?” “倘若我非要看呢?”崔湜说着便将萧江沅推倒在一边的长案上,长案上山高的书卷顿时倾倒在地上一片。 对于崔湜的反应,萧江沅始料未及。她的挺拔纯属是衣服的效果,本人的身姿因着年岁的渐长,愈发往女子形态发展了,故而她的衣服在肩膀与腰部的地方,是掺了不少料的,崔湜一摸便知。 他冷笑一声,犹有不甘,便一手禁锢住萧江沅的双腕,一手朝萧江沅的衣领伸去。 萧江沅虽为宦官,却是没吃过多少苦的,这么些年也算养尊处优,又是女子,力气甚小。眼下的崔湜对于她来说,就是高山一般的倾覆,她的挣扎与反抗不仅都是徒劳,还给了崔湜压制住她的机会。 她的心却平静得出奇。 早在崔湜抚摸上自己腰间之时,她便停止了挣扎。她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崔湜略显狰狞的面孔,在崔湜的手扯上自己的衣领之时,忽然轻笑了一声。 崔湜的动作一停,见萧江沅笑容高深莫测,眸光更是分外清亮,仿佛就在等着他这一刻。他想了想,道:“你笑什么?” “奴婢竟从未知道,自己的性别,也能有朝一日为人如此在意,更没想到,崔左丞竟是其中之一。” “你什么意思?” “奴婢的意思是,崔左丞要验证,就快些动手,奴婢还要抓紧时间,回到太极殿为圣人表演的。” 欲擒故纵,找准时机再行脱困,这是萧江沅的想法。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崔湜只犹豫了仅仅一瞬,就不知为何双眸一眯:“你这个招数,倒和她有几分相似了我险些就上了你的道,可今日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若不亲眼看看,岂非对不住这难得的机会?” 崔湜此刻十分得意,手劲儿便稍稍松了些。萧江沅猛地一挣,竟然真的挣开了,她随手便朝崔湜一记耳光,另一只手则摸索着袖口,抽出莲花银簪,便往崔湜咽喉处一抵。 崔湜微微侧着头,感受着喉前微弱的凉意,只觉好笑不已:“你以为这样,便能逼退我了?你如此不愿让我看到你的身体,到底是因为所谓的礼数,还是因为你就是一个女子?” 崔湜说着便将莲花银簪锋利的簪头紧紧握住,稍稍一折,便从萧江沅手中夺了出来,随手扔到一边。他重新禁锢住萧江沅的双手,双腿还将萧江沅的紧紧压住,他的身子整个倾在萧江沅身前,姿势暧昧而旖旎。这一次,他终于握紧了萧江沅的衣领,再没有任何滋扰,他心一横,便一手将萧江沅的衣襟掀了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郎时清冽妾时艳】③ 太极殿中,众人相谈甚欢。 难得见到如此和气景象,李旦心中甚慰。他先是看了下笑颜不退的妹妹,又看了看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谦和有礼的三郎,暗暗点点头,忽然想起方才不久,幼子似乎身子有些不适,便转头向王贤妃席位望去。 而此刻王贤妃的席位上,不知何时起仅剩了她一人。 “五郎呢?”李旦问道。 王贤妃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嫌我这里烦,便说要出去透透气。我自是拦不住的,便由着他去了。” “他无妨吧?” 王贤妃撇了撇嘴:“看他那好动的样子,不像有病。” 李旦赔笑道:“芳娘,也是你这慈母太过分的缘故。五郎都多大了,宴席之上还和母亲坐在一起,成何体统?” 王贤妃不乐意了,面上却还笑得分外灿烂:“圣人觉得妾过分?妾这便回宫面壁思过。”说着便站起身,转头绕过墙,从太极殿后门走了出去。 “分明就是担心五郎,要出去找他,还非得把过错推给我”李旦抬手拦阻不及,只能望着王贤妃离去的方向委屈低喃叹气。 太极殿里甚是热闹,舍人院里却静谧一片。 盛夏酷暑,她外衫之下竟还有衣服?! 崔湜愈发愤然,当即又伸手去扯,结果萧江沅雪白里衣的衣带结得极紧,他用力了几次,竟都没有扯开。他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耐心去解那个结,可单手本就不好用,他不仅没把绳结解开,反倒让它结得更紧了。 萧江沅静静地看着崔湜不说话,神色十分安然。崔湜见此,眸中火光一闪,冷笑一声,竟倾头而下,朝萧江沅颈侧的绳结咬去! 萧江沅立即侧头一避。感受到崔湜火热的呼吸就在自己颈边,他微微散出的发丝还戳得她脸颊发痒,她眸光一冷,唇角却是一勾。 经过了牙齿与手通力合作,崔湜总算解开了里衣的绳结。他迫不及待地掀开里衣的前襟,却险些气得背过气去——这怎么还有一层?! “这件的结可就没有方才那件好解了。”萧江沅淡淡地道。早在听闻有关自己的传言那一刻起,她便不惜闷热流汗,多套了三层里衣,且一件比一件打结更繁琐更紧,她倒不是早对今日有所预料,只是本能地防患于未然,防了所有人。 “你——”崔湜怒道。 “敢问崔左丞,”萧江沅直接微笑打断,“想看奴婢是男是女,究竟是你的想法,还是镇国公主的主意?” 崔湜脸色顿时一变。 “看来崔左丞根本不在乎奴婢是男是女,甚至根本不想见到奴婢,只是奉命而为,别无他选。为了不暴露背后的镇国公主,才表演了方才那一出。” 回想了下刚刚自己的所言所为,崔湜声音低了低:“方才并不都是表演。” “人都死了,那重要吗?” “当然重要!”崔湜恨恨地道,“你以为谁都与你一般冷血吗?是她将你带出掖庭,是她教会你说话写字,是她对你尽心尽力倾囊相授,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赐!你为什么不救她?!” 萧江沅顿时明白了什么,却没有任何的解释,只轻笑了一声:“原来崔左丞投靠镇国公主,竟不是为了自己的权势荣华,而是情深意重,想替上官昭容报仇?” 崔湜脸色微变:“你你不配提及她一词一字!” 萧江沅笑意一寒:“我是上官昭容半个徒弟,她直到死都未曾后悔,不知崔左丞是她什么人,也配拿她作为自己攀附权力的借口?” “我没有!” “断定自己没有之前,还望崔左丞好好看看你我此时之态。你能忍着恶心碰我,还不是为了完成镇国公主的吩咐——好吧,嘱托?” 崔湜立即松开手,起身站到一边,先是拿出绢帕,十分用力地蹭了蹭双手,又狠狠地抖了抖裙摆,仿佛这样便能将碰触过萧江沅的地方弄干净。 萧江沅悄然松了口气,施施然站起身。她没急着将衣衫整理好,而是就那么敞着,一步步走近崔湜:“崔左丞或许不爱听,但奴婢还是要说,上官昭容,她死得其所,来日若行追封,至少仍是个昭容。若她没死,只怕不仅不得善终,还会和韦庶人和悖逆庶人一样,就算以一品礼或三品礼下葬,也终究声名狼藉。 “称量天下,红妆宰相,你是希望她以这样的名声死去,死后也得人光明正大地追念c惋惜c同情甚至倾慕,还是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史书工笔,遭万世唾骂?” “所以,你没有救她?”崔湜冷哼道,“说得多好听,你也不过利用她的死,来争取李三郎对你的信任罢了。” 萧江沅任凭他如何说,既不解释也不否认,甚至道:“同道中人,相知甚深。” “你!”崔湜咬牙道,“你别得意得太早。酷暑之下,你还能在外衫之内多穿这几层,绳结还打得这样紧,这不就说明了你的身份?” “那崔左丞就尽管去告诉镇国公主吧,不过在那之前,还请崔左丞演示一遍《长命女》之舞,好让奴婢一学。”顿了顿,萧江沅道,“一遍即可,奴婢记得住。” 博闻而强记,上官婉儿也是如此。崔湜再不看萧江沅一眼,转身走到一边,开始示范舞姿。萧江沅看着崔湜的舞姿,开始脱下外衫,解开里衣。崔湜跳完一遍,回眸之时,便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萧江沅半裸的身体。 她下半身还未开始脱,只将圆领外衫和上半身的里衣尽褪,留下胸腹之前缠得又紧又密的雪白布带,清晰地展露在崔湜眼前。 一时间,昔日上官婉儿揽着幼童时的萧江沅,手把手教写字时的情景涌入了他的脑海,崔湜拎起舞衣便朝萧江沅上身扔了过去:“你这是做什么?” “崔左丞不是想看么?想来若是看不到,便无法向镇国公主复命,奴婢便帮崔左丞一把。” 对于萧江沅是男是女,崔湜的确仍心存疑虑,毕竟萧江沅方才的表现实在是太让人诧异了,让他实在无法确定。而现在,萧江沅马上就要主动送上门了,他反倒不想迎上前了。见萧江沅已经要解开围胸的衣带,他立即伸手制止:“有这围胸,已经足够了。” 她既然穿了围胸,那便说明她是女子吧,男子哪有穿围胸的? 她连好几层的里衣都能提前穿好以备自救,事先围个胸以便于随时使诈,混淆视听,倒也不是不可吧?他却不想管那么多了。 “阿沅!”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声大叫,门便被推了开,一身华服的李隆业随即奔了进来,“你没事吧?” 李隆业恍如被雷劈了一般,直愣愣地僵住,盯着萧江沅胸前看——那里有层层叠叠的雪白和萧江沅的双手,上面还覆着崔湜的手。 胸中顿有一股无名怒火熊熊燃起,李隆业抬脚便将崔湜踹到了一边,顺势奔到萧江沅面前,胡乱抓起衣服就往萧江沅身上盖,一边盖一边还道:“好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无耻!卑鄙!下流!看我不告诉阿耶!把你赶出长安!永不录用!” 不等崔湜反应,萧江沅便道:“薛王误会了。” “我哪儿误会了?!” “奴婢在做宦官之前,自然是男子,崔左丞也是男子,指导奴婢如何换女子的衣服,有何不可?”萧江沅一本正经地道,“反正奴婢是不好意思让身为女子的宫人和其他内侍,看到奴婢的身体,那么便只有崔左丞能帮奴婢一把了,薛王却把他” 崔湜根本没想到萧江沅还会为自己求情,不过也对,此事若是传出去,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她更早地暴露身份,倒不如给他一条退路,也给她自己一条。她竟然能想得到,镇国公主即便得知了她的身份,也不会当即揭穿? 李隆业仍是不信,可是见萧江沅都这样说,他便也没什么好反驳的了。他对于那些雪白的布带视而不见,一如往昔一般对萧江沅笑道:“原来是这样。崔左丞,刚刚得罪了,你不会怪我吧?” 崔湜站起身,拱手道:“澄澜不敢。” 李隆业点了点头:“你是该不敢,我别的不行,让你在长安呆不下去,还是能的。” “薛王说得是。” “话说,这舞衣怎么穿,你已经教会阿沅了吧?” “正是。” “那舞蹈和唱词呢?” “也都教过了。” “阿沅,你可都会了?” 萧江沅道:“崔左丞教得十分认真,奴婢已经都会了。” 李隆业“嗯”了一声:“那崔左丞便先退下吧,这里还有我呢。” 崔湜闻言便顺从地退了出去。门刚被崔湜关上,李隆业就问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等萧江沅回答,他先来了一句,“我不是傻子,你不许糊弄我!” 萧江沅便只得把方才的一切都告诉了李隆业,李隆业当即便要冲出去再揍崔湜一顿,被萧江沅拦了下来:“此事就当没发生过,奴婢自有打算。” “你少骗我!” “奴婢何曾骗过薛王?”萧江沅安抚一笑,“奴婢这叫,请君入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郎时清冽妾时艳】④ 阿沅女装① “你这是打算对付姑母?”李隆业一脸担心。 “反击而已。” “这事三哥知道吗?” 萧江沅浅浅地笑着看向李隆业不说话。李隆业不禁“哎呦”一声:“你这样也太危险了,姑母是什么人啊,她可以找你的麻烦,你不躲开,还迎头而上?万一被发现你” “奴婢又不是女子,能被发现什么?” 李隆业怔了一下,默然半晌,倏尔轻笑了几声,朗然道:“是啊,阿沅本就不是女子,还怕被人查么?只是你最好还是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三哥,这样三哥也能担待点,至少不会让你孤军奋战。你毕竟是为了他好,做什么不让他知道呢?” 萧江沅淡淡问:“薛王觉得,若有朝一日,镇国公主机关算尽却一败涂地,阿郎会放过她么?” “当然不会。”李隆业道,“姑母实在是太过分了,她若是机关算尽,只怕要将三哥害死了,三哥若还肯放过她,那就不是我三哥了——就算三哥肯放过,我也是不肯的。” 萧江沅想了想,笑道:“大抵是奴婢问得不对,奴婢的意思是,阿郎会否最终留镇国公主一条命。” “这个”李隆业不禁犹豫了起来。 说是不放过,其实他最多也不过是想让镇国公主身败名裂贬为庶人,流放到极远的地方,让她再也不得回到长安,从此再无一点翻身的机会,可终究她毕竟是姑母啊,斩尽杀绝却是不忍心的。 想当年李唐皇室血脉凋零,李旦妻妾本就不多,还莫名消失了两人,整个东宫有多风雨飘摇,人情有多凉薄。李隆业襁褓时候便有姨母代为养母,对这位姑母尚有几分孺慕之情,终是狠不下心,更何况早年便失去生母,外祖家又倾覆,只剩姨母偶来照看,又不得阿耶喜爱的三哥? 姑母昔年对他们还是很不错的,他们对于儿时仅能见到的几位女子长辈,感情都不浅。别管对方待自己如何,他们待她们还是谦和而退让的。 这样一想,李隆业便道:“三哥是一个极重感情之人,我相信他一直都会这样的,哪怕他成了太子,将来也会成为皇帝,他也不会变的。他虽也狠得下心,但姑母这条命势必不会动了。” “这便是奴婢不愿告诉他的原因。”萧江沅道,“奴婢曾与他说过,有些事或狠辣或肮脏却不得不做,他做不了,那便让奴婢来做,这便算得到准许了。此事现下还只是薛王和奴婢之间的秘密,还望薛王替奴婢保密。” 李隆业虽不认同萧江沅孤身犯险的作为,可想着客观来讲,如此跋扈霸道的镇国公主,死了一了百了,肯定比她活着要省心,再听萧江沅那一句“他们之间的秘密”,肚子里再多反对的话,他也说不出口了。 没办法,三哥毕竟是太子,务必品行端正洁白无垢,让人挑不出错来,就算他知道了阿沅要做什么,且不论是否会同意,即便同意了,他又能怎么帮? 这下好了,还好自己过来找阿沅了,不仅知道了这么一个不大也不小的秘密,还能在日后名正言顺地襄助到阿沅,保护三哥,保卫大唐,此事若成,看谁还敢以为他还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李隆业不知为何竟莫名很开心,忍不住笑了起来:“好,我答应。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当你力所不能及时,务必来找我。我好歹也是个亲王,很多事做起来比你方便多了。” “薛王说得极是,奴婢正有此请。”听萧江沅这样说,李隆业的眉眼又飞扬了几分,便听萧江沅接着道,“薛王怎会突然来此,可是阿郎让薛王过来的?” 萧江沅说这句话的时候,眼波有几分悱恻的流转,虽极浅极淡,却还是让李隆业捕捉到了。李隆业忽然反应到了什么,望着萧江沅发愣。 其实方才自己趁着众人聊得火热,在阿娘的掩护之下遁出太极殿,当然有他自己的意愿,也有阿娘心领神会的促成,可偏偏在他正要离开之前,三哥投来了眼色,手在端起酒杯的同时,还摆出了儿时象征“逃跑”的手势。 现在萧江沅问他为什么而来,他既是自己也想来,也是三哥让他过来的,这要怎么回答? 李隆业这一迟疑,便延误了最佳的回答时间。萧江沅已然默认,叹道:“薛王可真的不能把今日的这个秘密,泄露给阿郎听啊。” 李隆业不禁有些烦躁:“我说了不会就不会的!” 见李隆业方才还好好的,突然间态度一变,萧江沅鲜少这样不明所以。她安抚地道:“奴婢自然信得过薛王。话说奴婢该换衣服了,再妆扮一下,就可以回到太极殿了,总不能真让圣人和镇国公主好等。” “哦”李隆业点点头,“那那我就先出去,你也不用太着急,虽然你学得时间短,但我相信你一定会表演得很好的,比当年三哥还要好。” 萧江沅不知想起了什么,垂眸一笑:“奴婢自当尽力而为。” 李隆业走路从未这样慢过。他一步便一回头,见萧江沅微笑着目送自己,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可走了两步之后,就又想回头了。好不容易挨到门口,他开门便迈了门槛,却实在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萧江沅默默走到一边蹲下,低眸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地上捡起了什么来。 那副神情似一汪平静的深潭,近乎死水的模样,那双眼神也失去了许多神采,看得李隆业心口莫名一疼。他立即将迈出门槛的脚又给收了回来,走到萧江沅身边。这时萧江沅已经站起:“薛王去而复返,可是有事?” 李隆业看了一眼萧江沅手中的东西,恍然的同时愠怒地夺了过来:“这也是崔湜做的?!”见萧江沅唇角微卷,眸光却无一丝笑意,接着道,“你等下,我给你折回来!” 不过一会儿,李隆业就把莲花银簪折回了原来的模样,可惜折痕犹在,刺眼地证明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李隆业微皱眉:“我我去找人给你重铸,一定会让它恢复原样的,你等我!” 萧江沅伸手一拦:“还请薛王还给奴婢。” 李隆业不依:“我认识一个特别厉害的银饰郎君,你放心好了,他” 萧江沅快步走到李隆业面前,淡淡地伸手:“给我。” 李隆业微怔——这还是阿沅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我”吧她平时那么拘礼,简直客气得要命,唯独对三哥能稍微不客气一些,现在她也肯对自己释放一些,虽然是这样的态度他还是觉得有点惊喜。 他乖乖地把莲花银簪交还给萧江沅,心中百味杂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便听萧江沅道:“这上面有几个折痕,薛王可记住了?” 李隆业看了看,点头。 萧江沅眯眼一笑:“来日崔湜身死,尸身分成几份,就看它了。” 李隆业奋力点头:“他自己找死,活该!” 至此,李隆业再也没有理由再舍人院逗留了,只得垂着头走出去,迎面撞上前来寻自己的阿娘。 “多大个人了,走路还不长眼睛?”王贤妃忙抚了抚发间颇沉的花树金簪,凑近低声道,“不是说让崔澄澜教萧内侍么,怎的崔澄澜站在外头,这是教完了,还是发生了什么别的?” “都有。” “都有?!”王贤妃大惊,忙又压低声音,“这萧内侍长了个什么脑袋,这么短的时间,就全学会了?” 对于阿娘抓重点的能力,李隆业一直都是很无奈的:“那是,我家阿沅厉害着呢。” “那是太子家的阿沅,跟你有什么关系?”王贤妃开口便损,不等儿子急,又道,“看来我果然没有料错,镇国公主和崔澄澜来者不善,只怕是要对上东宫了萧内侍还好吧?不用说,你一到这,看到别人都在外头,唯独崔澄澜和萧内侍两人在里头,肯定是二话不说冲进去了,可曾看到什么好玩的,比如萧内侍到底是男是女?” 李隆业双颊微红:“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这点脸色的变化,自然逃不过亲手养大李隆业的王贤妃。她不禁更好奇了,这得是看到什么画面了,竟能让她这自小就脸皮极厚的儿子,也能把害羞的红给透出来? 这时,舍人院门一开,萧江沅从中走了出来。 众人纷纷望了过去。不管是王贤妃还是李隆业,不论是与萧江沅或疏远或熟识的宫人与内侍,包括崔湜在内,都情不自禁地睁大了双眼。 萧江沅本是清秀的容貌,郎君扮相的时候,更添几分俊美,浑身上下自有一股山涧般的清冽之气,让人望之而忘俗,只觉心旷神怡,忍不住想亲近,又忍不住驻足踌躇。 此刻她换上了嫣红如火的舞衣,青黛郁郁,额黄明媚,斜红入鬓,胭脂点唇,飞仙一般的环髻之只系着几条绯色的丝带,清风一来,披帛与缎带交错飞起,似仙又如妖,凌然而艳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淡妆浓抹总相宜】① 谁都没有想到,萧江沅一朝扮作女子,竟能如此明艳动人,更没想到,一个人竟能集清冽与艳烈于一身,淡妆浓抹,皆是相宜。 王贤妃对于萧江沅的审美没有任何意见,萧江沅便直接以这般模样,一步步走入太极殿。 乐声与人声骤然一停。 李旦身在主位,正面向南面的大门。萧江沅刚踏入太极殿,他便瞧见了。他本来正抬手对太平公主说着什么,此刻凝望着萧江沅的身影,话音戛然而止,手则始终抬在半空中,久久没有落下。 他倒不是好色之徒,萧江沅在他眼中,也不见得有多美,只是萧江沅给他的冲击太过强烈。他的脑中瞬息闪过了许多个画面,最终停在了昔年的上阳宫里。那时萧江沅尚小,容貌尚未长开,正是雌雄难辨的时候,中宗在她头上簪了一朵粉牡丹,还笑言她真是个动人的小娘子。 如今的萧江沅年岁渐长,身姿已舒展而定型,容貌则愈发偏女相了。平日里见惯了她宦官清俊的扮相,如今当真见到她扮成女子,李旦不仅没有丝毫惊艳,还添了许多震动与不安。 看到李旦这副模样,太平公主便知,是萧江沅回来了。她一点都不着急看到萧江沅的模样,而是先转眸看了看殿内诸人。见他们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定定地朝同一个方向看过一眼之后,便窃窃私语起来,惊讶赞叹不绝于耳,她才有点好奇,更多的则是嗤笑。 要说萧江沅的面容不过清秀,算不得绝代佳人,这宫里宫外美貌女子不算少,不久之前还有悖逆庶人珠玉在前呢,这帮臣子早该见怪不怪了,这副样子是做给谁看? 太平公主的目光最终才落到李隆基身上。这位侄儿自小到大都甚是恣意风流,让人感觉玩世不恭,甚至不学无术,太平公主也曾疼爱怜惜过他,那也是在他听话的份上。直到那一天,他来到镇国公主府,邀请她合作发动政变,推翻韦氏,她才明白过来,李三郎的小名“阿瞒”,从来都不是白叫的。 既便如此,她仍是同意与他合作,一则那场政变至关重要,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办好的,李隆基越有能耐,他们才越不会失败,二则李隆基再如何居功至伟,可非嫡非长,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缺陷,更是她能握在手里,随时发难的把柄。 若是李隆基乖巧倒也罢了,可看他执意要杀婉儿的行为,哪里是只听话的小绵羊,分明是一头沉睡的雄狮,在刚刚长成的时候,稍稍露出利齿。 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婉儿,她都不可能放过他。 至于萧江沅 太平公主缓缓转头,看向了那盛装打扮的少年。此时崔湜已经拜过李旦,走回到她身边,附耳说了一句。听到这个答复,她并没有太多意外之色,只是在凝视萧江沅的时候,唇边的笑意浓了浓。 少年?婉儿,你瞒得我好苦。 宋璟只抬眸看了一眼,便继续自斟自饮,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姚元崇就全然不同了。他看向萧江沅的眼神中,不禁多了几分探究。 李隆业与王贤妃眼神交流了几下之后,终是各回各的席位做好。李隆业刚坐下,就被李隆范轻唤:“她她” 李隆业轻笑一声:“她什么她,阿沅长得本来就不错,当年你不也说过她男生女相,这下她扮成女子,可算圆了你当年的话了。” 李成义见到这样的萧江沅,既是惊异又是担心。男扮女装,难免要露出男子身份的端倪,可她一朝扮来,竟无一丝违和,究竟是天生使然,还是她本来就是个女人? 她可是三郎贴身近侍,若她真是个女子,传出去会成什么话?昔年韦后和武三思权势滔天,私通之名不也是传遍了天下?三郎才刚刚站稳,她萧江沅又算什么,再加上姑母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们哪里能逃过如刀的蜚语流言? 太子品行不端,足以成为他被废弃的理由之一,昔年太宗皇帝长子庶人李承乾,当初的章怀太子,哪个例了外? 他满怀忧虑,却什么都没说,只看向大哥。李成器知道李成义在担心什么,冲他安抚一笑,才朝萧江沅淡淡地望去。打量了一下萧江沅的模样,他云淡风轻地卷起唇角,再将目光投向三郎。 李隆基虽看似端杯饮酒,实则自从萧江沅走入太极殿,他的眼神就再没离开过她。 他不是没见过她女装的样子,只是上元夜那晚太匆匆,他只能遥遥一瞥。而她宛如昙花一现,再见时起,便再无女装模样了。 他可惜可叹了许久,今日,他终于能仔仔细细地看上一眼了。 这一眼,他等了好久,太长又太短。 众人的反应,都落在了萧江沅的眼里。她恍若未见,一脸淡然地冲李旦行了礼,李旦还未说什么,太平公主已经迫不及待地让乐团准备好,准备奏乐了。此等小事,李旦自然是顺着妹妹的,还开口催了催乐团。 起初虽有些手忙脚乱,渐渐地,萧江沅仍是跟上了这首富丽堂皇的曲子,将崔湜演示过的动作,丝毫不差地表演出来。披帛柔软,缎带翩跹,舞衣更是流淌如水,为萧江沅增色不少。她的动作虽有点初学者的僵硬,但胜在气质毫不造作,让她的明艳少了几分低俗的魅惑,而多了几许高雅的天然。 这种韵味,尚无一位舞者能得以掌握。艳烈中流露出清冽,众人望之,不觉心旷神怡, 《长命女》乃是歌舞,起先是一段迎神之舞,而后才是歌舞交融。见萧江沅舞跳得还不错,众人不禁开始期待她的唱词。 天佑吾皇,福寿绵长。 桃李遍朝,子孙满堂。 一共就这四句,翻来覆去地唱,只是每次的音调都不一样。迎神舞刚罢,萧江沅本该立即唱起,却不知为何,她不仅动作停下来,更似在犹豫什么,站着不开口。 殿内众人皆不明所以,唯独李隆基似想起了什么,又是皱眉又是想笑。 乐团一遍又一遍地奏着方才那段乐章。听着这重复得不停的熟悉乐曲,这对于李旦来说,真是一场特别的折磨。 他没想到,更折磨的在后头。 不等太平公主沉下脸色开口,萧江沅终是下定了决心,郑重开口吟唱。她刚一开嗓,殿内又是一静。 群臣虽神色各异,但都不由自主地将看向萧江沅的目光收了回来,不仅如此,他们还尽可能地转头,侧身对着萧江沅,仿佛这样就算是离萧江沅远了些。 姚元崇手中的酒杯立时脱手,掉到了地上,宋璟若无其事地捡起来,交由身侧不远的宫人拿去换一个新的。见那个宫人离开得十分欢心而雀跃,宋璟才有些不解:“唱得不是还不错,她一副逃离的模样是为何?” 姚元崇立即转头看向宋璟,先是双目微睁,而后重新打量了一遍宋璟,唇角才不由缓缓勾了起来。 李隆业则和李旦大眼瞪小眼,似根本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还得哄着呆愣的四哥,别被震傻了。李成义则不禁皱眉,便见李成器也怔了一下,摇头失笑,十分温和。 李隆基在萧江沅开口的那一瞬,便抬手扶额,闭上眼不去看,低低的笑声,只有王珺才能听得到。听李隆基笑了,王珺才没继续忍着,以袖掩唇,笑个不停。 此刻情景,完全出乎了太平公主的意料。看着众人或笑或忍着笑的表情,太平公主只觉自己的脸像是被什么狠狠抽打了一下,火辣辣地,道道指印都能渗入肌肤,砍向她的心房。 这场表演,太平公主点名让萧江沅来,表面上一时兴起,实际上谁看不出来她是为了羞辱东宫,让群臣都看到在大唐,即便她只是个公主,也能越过太子一头,东宫之于她,不过是掌上玩物,群臣终究要听圣人和她镇国公主的话,这太子的位置稳不稳当还要走着瞧。 可萧江沅分明超乎她想像地出丑了,她却一点也不高兴。萧江沅那一脸仿佛置身世外的淡定,像长了刺,刺穿了太平公主尚未撕破的脸皮。 而一边的李隆基,笑过之后,竟还鼓掌叫好。太平公主不仅目的没有达到,还让自己反衬了东宫胸怀宽广,就连一介宦官都是如此坦荡自然,有容乃大。 不过萧江沅唱得也未免太难听了。坚持了好一会儿,李旦终于忍不了了,抬手连连道:“停停停,到此结束吧,不用再表演了。” 萧江沅当即施施然收声站好,刚要向李旦拱手拜谢,便听太平公主怒斥道:“大胆萧江沅,竟敢戏弄天子诸臣,该当何罪?!” 萧江沅忙跪下,以男子之礼恭谨地道:“奴婢不知镇国公主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还望圣人明察!” “你不知道?”太平公主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不就是方才,你你竟然你竟然胡乱演唱,一句都没在调上,这不是刻意戏弄是什么?!” 萧江沅闻言垂眸苦笑道:“原来到底还是没唱好” 太平公主本还要说什么,便见李隆基站了出来,笑道:“姑母有所不知,阿沅哪里都好,可偏偏是个音痴,别说唱歌了,就连当初在乾陵的时候,我亲自教授她弹奏箜篌,她分明学会了乐谱,可弹出来还是可见上天是公平的,人无完人,圣人诚不欺我。” “世间竟还有这种人?”太平公主冷笑一声,“该不会是太子殿下舍不得萧内侍受罚,恐其娇躯受损,才编出这段话来哄骗我的吧?” 此话说得十分露骨了,有几个没笑够的臣子也立即肃容,缄默不语,李旦更是眸光闪烁,静默等待着李隆基的回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淡妆浓抹总相宜】② 李隆基愣了下,似有似无地瞥了刚刚附耳太平公主的崔湜一眼,笑道:“自然是舍不得的。阿沅乃是祖母故人,几年来看守乾陵c救助中宗,又协助姑母与三郎拨乱反正,堪称一大功臣,如今却心甘情愿跟在三郎身边做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近侍”说着叹了一声,“三郎偶尔想来,还会可惜阿沅不是女子,否则便有更好的安置了。” 见李隆基将自己想说的都说了,神态还那般随意,太平公主唇边笑意一敛,瞬间站起了身。众目睽睽之下,她无声地绕过身前的长几,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了殿中央的那人。 李隆基本能地要站起来去拦,却被王珺拉住了衣角:“阿耶看着三郎呢。” 李隆基本该化起势于无形,继续安坐,可惜一则阿耶对他的一举一动看得特别清楚,自己起了都起了,再恍若无事地坐回去,只怕反倒要惹猜疑,二则他也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没有一点反应,尤其是萧江沅。于是,他虽没去拦,却仍是站起身来,一脸讶然纯净而自然,让众臣之心又多了几分可怜。 宋璟忍不了了,不顾姚元崇拦阻,起身道:“镇国公主这是想做什么?” 太平公主见说话的是宋璟,原本要反驳的话不得不吞了回去,只得当作没有听见,继续前行。眼见萧江沅微笑而平淡无波的面容,很快就要近在眼前,太平公主的目光越来越亮,却忽见一人风度翩然地走到自己面前。 “大郎这是?”太平公主颇意外地看了看身前的李成器。 李成器道:“回姑母,侄儿方才想到,这内侍处罚一事,还需由阿耶下令,内侍省执行才好,不必脏了姑母的手。” 太平公主对李成器的态度倒是不错:“谁说我要去处罚她了?” “不是便更好了。”李成器道,“至于姑母方才的疑问,侄儿要说,这世间的确有一部分人,是天生与音律无缘的音痴,他们严重的听不懂音调,觉得什么样都好听,唱出来的就更不用说了。萧内侍倒还好,至少她还知道,什么是不好听的。不信的话,姑母问问阿耶便知侄儿所言之真假。” 见长子看向自己,李旦像是做错了什么被逮住了似的,只得道:“的确是这样。” 对李旦这样摇摆不定的态度,太平公主实在有些无力,脾气便忍不住上来了:“我不信。” 李旦苦笑道:“我说的话都不信?” 太平公主侧过身,回头看向李旦:“我没见过,就是不信。” 对自小便是这样的妹妹,李旦最是无计可施,叹道:“你让我现下到哪里再去找一个音痴给你看?” 李成器这时道:“阿耶,据儿所知,在这殿中便有一位。” 太平公主道:“你可不要说,那位就是萧内侍。” “自然不会。”李成器笑道。 李旦刚想问那人到底是谁,便见群臣的目光都投向了同一个人的所在。他忙看过去,待看清那人是谁,他不禁心有余悸地咽了下口水。 宋璟在见到李成器出列拦阻之时,已经十分欣慰又感慨地重新落座,正要再小酌一杯,便感到右边的脸颊有点炙热。他转过头去,正是姚元崇捋着胡子,正笑看着自己,那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揶揄之意。 随即宋璟发现,不仅姚元崇看着自己,太极殿内所有人都把脸朝向了自己。回想起方才皇族一家的对话,宋璟起身出列,拱手问道:“方才宋王所言的音痴,莫非就是臣?” 见宋璟自己都不知道,太平公主吩咐道:“把方才的曲子再奏一段。”待乐团奏完,道,“还请宋相公随意哼唱一下,若能解了太平心中疑惑,太平感激不尽。” “臣并不需要公主的感激,只望公主能谨记自己的身份,谨守自己的本分。公主若能,便是让臣做什么都好。”宋璟说完便开口哼唱了起来,果然走调走得十分清奇。 若是别人,这还有作假的可能,若是宋璟,没有一个人怀疑。 无视王贤妃没绷住的笑,太平公主左看看李成器和一边按捺不住的李隆业,右看看一身正气的宋璟和看似随和实则目光坚定的姚元崇,冲动的怒气缓缓平静。她最后再看了萧江沅一眼,便施施然转身回席,一副方才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李旦登基改元后的第一场宫廷饮宴,便在这样有些尴尬的气氛下草草结束了。 回府的路上,太平公主脸色阴沉地坐在步辇上。 崔湜步行跟在太平公主身边,想了想,终是凑近了,不甘心地道:“就算世间有音痴,也不见得萧江沅就真的是吧?” 言外之意,公主方才何必那么轻易地便放过了她? “我堂堂一个镇国公主,要跟一个五品宦官斤斤计较到这种地步?”太平公主道,“今日不是最好的时机,你看那李三郎今日多意气风发,大郎一干兄弟竟也都愿意帮他,以姚元崇c宋璟为首的一帮臣子就更不用说了。若在今日太极殿中,我便揭穿了萧江沅的身份,大郎他们在定会把李三郎护得好好的,姚元崇宋璟等必将把李三郎摘得干干净净。争执到最后,他们最多不过损失一个萧江沅,可我呢? “我不仅什么都没有得到,还会让皇帝见识到李三郎的人望,若他因此而放弃了心中所想,他就不会再这般向着我了。品行不端固然可以成为废弃太子的理由,却不是唯一的,更不是最重要的,你看李承乾和我那苦命的六兄,哪个不是行为失当了,才最终被废的?李三郎现在势头正盛,我虽要时刻压制,却也要避其锋芒。很多事不能急,得慢慢准备,若能来日一击即中,让对手没有丝毫翻身的机会,这才是最好的方式。” 为什么之前萧至忠等人被贬到地方去的时候,她能那般痛快地放他们走?因为她早晚还会让他们回到长安来。 与此同时,李成器等四兄弟夫妻,皆被太子夫妻邀请入了东宫。 李隆业都快笑哭了,笑到最后发现众人都十分无奈地看着自己,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夸张,不禁脸颊发烫。又干笑了几声,他才终于停下:“我我就是觉得很开心嘛。” 李成器叹道:“无论如何,姑母终究是姑母,是阿耶仅存的同辈至亲,我们还是要多加忍让,以恭谨为主,”说着看向李隆基,“不可妄动别的心思。” 李隆基眸波微漾,笑了笑:“大哥说得是,毕竟是骨肉至亲,三郎不曾c不敢也不愿。” 李隆业道:“可是今日若不是大哥和宋相公,姑母给三哥找的就是大麻烦了,若有朝一日,姑母所为要伤及三哥性命,咱们也要恭恭敬敬,继续忍让么?” 殿内顿时一静,半晌不曾有人说话。 这时,门外有人道:“启殿下,是奴婢。” 一听这个声音,李隆业随即道:“对了,从进东宫起,我就再也没看到阿沅,她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过来?” 李隆基顿觉不妙,立即道:“快进来!”待萧江沅走入,他不禁翻了个白眼,随口便恼道,“你这衣服换得这么快做什么?” 殿内又是一静,李隆基也觉出自己的反应来得太快太暧昧,似乎不大合适,却听李隆业道:“就是啊,我还没看够呢!” “你们这两兄弟真是的,”王珺忍不住笑道,“女子的衣服,阿沅穿在身上怎么会舒服?你们光顾着自己了,也不为阿沅考虑考虑。” 李隆业顿时一缩:“三嫂你别打我。” 王珺哭笑不得:“我以前打过你,还不是因为你在我练枪的时候,突然横一支树枝过来跟我比试嘛,那我当然不能认输了。这些年来,难道三嫂对你不好?亏你只记得这个。” 气氛这才活跃起来。李隆基越看萧江沅越气,好不容易笑着把兄嫂弟妹都安置妥当了,又告别了王珺,他便一把紧扣住萧江沅的手腕,直直地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寝殿。他将她甩到墙壁上,然后整个人欺身上前:“难不成你真的忘了自己是女子,姑母让你扮《长命女》,你就敢应?” “阿郎也看到了,那种情形,连阿郎都无可奈何,奴婢只能” “我说的是那之前!若不是我拦住你,你是不是就要出去应下了?” “奴婢只是觉得,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李隆基轻笑一声,“你哪里清?这身衣服一脱,谁看不出来你是男是女?你就算想用自己的态度,来让别人相信你,可这种方式对姑母显然不适用。” 萧江沅垂下头道:“奴婢谨记阿郎教诲,日后不会了。” 李隆基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语气却仍是沉的:“说起来姑母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将今日发生之事尽数回想了一番,萧江沅抬头微笑道:“应该大多是猜测。” “哦?”见萧江沅停顿了小一会儿,李隆基俊眉一挑,“那崔澄澜跟着你,就没看到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第二次求婚? “崔左丞能看到什么?难道阿郎以为,奴婢换衣服的时候,崔左丞就在一边站着?” 他敢?李隆基心下冷哼一声,道:“他不当着面看,难道还不会偷看?姑母特意让他跟着,必然有所图谋,既然派的是崔澄澜,对象又是你,那除了你这女子的身份,还有什么可图谋的?崔澄澜是决计不肯无功而返的。” 萧江沅道:“他只能无功而返。” “这话从何说起?” “王贤妃和薛王也在舍人院外头,崔左丞就算想偷看,也没有机会。” 此话听来有理,可李隆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思来想去却得不出个结果,便只好暂且作罢,语气柔了几分:“那衣服当真穿得不舒服?” 萧江沅想都不想便点头道:“是。” 李隆基唇角一勾:“那你多穿几回,总有一日会觉得舒服的。” 只是什么时候,你才能再穿一次呢? 萧江沅不想理会这个话题,便道:“对于镇国公主今日所为,阿郎如何看?” 李隆基也不强求,便道:“姑母想借你的身份,将我拉下太子之位,这想法虽可行,她却有点着急了。今日是看在大哥和宋相公的份上,她才没有动手,来日还会有什么动作,可还说不准呢。” 萧江沅想了想,终是有点不甘,道:“阿郎就打算一直这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想让我先下手为强?” “若是阿郎怕圣人伤心,大可不必用太明显的方式。镇国公主气势汹汹,自有疏漏之处,大可让她自取灭亡。” 李隆基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萧江沅:“我为什么又有一种,你已经替我做主的感觉呢?” 萧江沅淡淡一笑,平淡地道:“是么?” 此后再无话,他们之间顿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宁静与尴尬中。 李隆基本是开个玩笑,见萧江沅反应如此寡淡,不觉好没意思。他横了横眉,低叹了一声,退开几步,坐到圈椅上:“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或许姑母已经不记得了,可我还是记得的。你知道当年母亲和阿娘的死讯,是谁传来的么?” “镇国公主?” 李隆基摇头:“不,是韦团儿。” “就是那个传说中想要攀圣人这高枝而不成,恼羞成怒,陷害皇后与德妃的宫女?” 李隆基苦笑道:“母亲和阿娘的去世,固然有我太过无知的缘故,可跟韦团儿也是脱不离干系的。当时韦团儿过来传讯的时候,还意图逼阿耶接受她,当时便是姑母用袖子罩住了我的头,一手捂住我的双眼,一手贴着我一只耳朵,将我搂在她身前。” 听到这里,萧江沅已经知道答案了。 “所以,对姑母,我只会反击。”顿了顿,李隆基语气一沉,“而一旦反击,我便再不会手软。” “阿郎就不怕,镇国公主一击致命,根本不给阿郎任何反击的机会?” 李隆基倚着圈椅,手托着腮,扬头定定地看着萧江沅,唇角一抿:“姑母现在最多只有你一个把柄,只要把你的事解决了,她连让我一击致命的机会都没有。” 萧江沅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李隆基的意图,却仍是问道:“阿郎打算如何解决?” “与其等着别人来揭穿,不如我们自己承认吧。” 拜别东宫的时候,李隆业总觉得不大对劲。之前看到三哥和阿沅一前一后站在一起的时候,只觉得十分顺眼和般配,这一日看起来怎么那么别扭?三郎和阿沅分明还是平日里的模样,没什么变化。 他实在不解,便把萧江沅拉到了一边,小声道:“不会是三哥发现你我的秘密了吧?” 萧江沅摇摇头:“与那无关。” “那你们” 萧江沅微微一笑,语气较往日之平淡,多了几分温柔的意味:“太子是太子,奴婢是奴婢,怎可一概而论?” 李隆业:“” 阿沅生气了好可怕 三哥到底怎么惹到阿沅了?李隆业很快结束了同萧江沅的话题,转头跑到了李隆基那里,小声道:“你和阿沅昨晚怎么了?” 李隆基双目微眯:“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你,她,你们俩,”李隆业来回指了指,“这是正常的样子吗?” “所以,你这是想帮我俩恢复原状?” “我”李隆业可不敢告诉三哥,他看到此情此景,其实心里挺高兴的。不过高兴归高兴,该帮的忙,他还是会帮的,“对对对,我是想帮忙,毕竟我是你亲弟弟,我和阿沅又是好朋友。” “那便不必了,”李隆基神色轻松,眸中却分明有一丝认真,“我和她之间的问题,他人无法插手,我也没打算让别人插手。” “可我是‘别人’吗?” “是。” 李隆业:“” 就让他们一直这样冷战下去吧!我不管了! 明德殿内室,只余萧江沅和李隆基两人。此时众兄弟都已离开东宫,李隆基低眸望着昨晚四郎李隆范刚刚画就的相辉花萼,背着手,十分闲适地道:“你近来与五郎相交甚深。” 萧江沅淡淡道:“奴婢从当年上阳宫开始,不就已经和薛王相交甚深了?当时,阿郎也在场。” 李隆基回头凝视着萧江沅,默然半晌,才叹道:“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吗?你就不怕”后面的话他终是没有说下去。 萧江沅一想便知,顺着道:“阿郎大可将奴婢遣回到掖庭去。” 李隆基有些愠怒了:“你宁肯回到掖庭,也不愿恢复女子身份,然后” 想到这个,萧江沅情绪也有些不稳,竟有些不敢听李隆基说下去:“阿郎就不能忘了,奴婢是女子这件事吗?” “你让我怎么忘?!难不成你打算一辈子都顶着宦官的身份生活,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恢复女子身份?!”李隆基彻底被激怒了,“我告诉你,我不是祖母,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我不会在面对忠臣能臣的时候,便将忍耐无限放大。我已经快受够了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什么人?” 萧江沅心头一紧,却忍不住轻笑一声:“那么在阿郎眼中,奴婢又是什么人呢?奴婢一心为阿郎,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阿郎算计。阿郎是真的将奴婢当成了忠臣能臣,还是只是为阿郎所有的玩物?” 李隆基蹙紧的眉头随着微扬的俊眉顿时舒展开,溢出的却没有一丝轻松与释然。他有点意想不到,也有点不敢相信,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江沅,声音低沉似幽谷中鸦鸣的回响:“这几年来我对你的心意,你就是这么以为的?” 见萧江沅不说话,李隆基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我大致明白了,既然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那么你定然不会把我放在心上了,最多不过是君臣之诺,若说别的,想来一丝一毫都不过是我臆想出来的”顿了顿,他走到萧江沅身前,“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刚刚说的对么?” 萧江沅唇边的笑意已经全然僵住,她的双手也握紧还松:“是。在奴婢眼中,阿郎与奴婢只有君臣之义,并无男女之情。” “痛快!”李隆基笑道,“如此说开了也好,我今后再也不必胡思乱想了。”说完李隆基便扬长而去。 这一年的七月不禁迎来了新帝改元,还赶上了一场多年未见的战乱兵变——谯王李重福起兵了。 原因很简单,中宗去世了,少帝李重茂被废了,那么中宗便只剩下他一个儿子了。帝王国祚向来子承父业,大唐皇位由他继承再顺理成章不过,相王继位算怎么回事?再加上韦氏死了,李重福觉得自己真是终于混出了头,起初虽有些犹豫,却还是在一个地痞流氓的头儿和一个中央朝堂撵出去的丑陋小人的撺掇之下,决心起兵,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 李旦这才刚登基,就赶上一场起兵,颇觉晦气,不觉想起了阿娘昔年太后摄政,徐敬业谋反一事。那场战火声势十分浩大,一封骆宾王所著的《讨武檄文》更是名扬天下,阿娘斩杀宰相裴炎一家以定朝堂及军心,何等魄力,他却 说出来,他也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奈何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自从中宗驾崩,李重福之存在,就十分尴尬了。先是韦氏派兵看着,后来李旦登基了,则一直都当看不见,就当宗室里没这个人。只要李重福在自己的小地盘里安安分分地生活着,李旦是愿意用最好的待遇来供养他的。 他不是没想过李重福会反,但没想过会反得这么快,败得更快。事情处理起来其实十分简单,可他总觉得不是滋味。他是叔叔,不得已夺了侄儿的皇位,这个曾经做过皇帝的侄儿仍然住在宫中,在外人眼中只怕与软禁无异,现下另一个侄儿李重福又死了,悠悠众口,史书工笔,他这个叔叔会变成什么样的形象呢? 做皇帝真是没意思,他却还不能退场——东宫里不仅有太平公主的眼线,自然也有他的。只是他的眼线不仅关注了李隆基,还观察了萧江沅。他有点开始相信传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君臣义兮男女情】② 这一信,李旦的心不禁一个激灵。从前的许多事都浮现在脑海中,一桩桩一件件,被他一一串联起来。一时间,他竟好似发现了一个惊天秘闻,便忙不迭地起身,在甘露殿中来回快走起来。没过一会儿,他便急道:“快!快去请镇国公主入宫!” 这个消息,在半个时辰之后,传到了萧江沅的耳朵里。 杨思勖道:“听我那小义子说,大家刚刚十分反常,似受了惊,召见镇国公主的吩咐,几乎是喊出来的。” 此时萧江沅正在自己的小厨房里做冷淘,闻言动作稍顿,默默点了点头。见杨思勖来得匆忙,定是没来得及用午膳,她便盛了两碗出来,放到托盘上,刚准备好两双筷子,一转身便见杨思勖已经将托盘端了起来,哈哈一笑:“今日可算我有口福?” 萧江沅淡淡道:“也可能是劫难。” 两人刚刚结伴走出小厨房,便都停下了脚步——李隆基就在前方不远的梧桐树下,身边伴着已经被受封为龙武将军并代李隆基掌管闲厩的王毛仲,王毛仲似在向李隆基汇报着什么,可李隆基却显得十分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地便转向这里。 萧江沅和李隆基的眸光刚刚碰上,就都转向了其他的方向。 萧内侍从太子贴身近侍的位置上退下来,已经有半个月了。这半个月来,她只默默地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哪儿也不去,除了杨思勖常来看看她,就再没其他人登门了。毕竟在乾陵住过一年,对于这样的日子,萧江沅习惯得很。 萧江沅这边十分习惯,李隆基可不习惯了。 身边新上来的几个贴身近侍,要么长得不如她,要么身段不如她,声音没有她的好听,烹的茶更是差远了,端点水上来都能或烫或凉,整理个书卷还能把自己埋进去,他们就不能聪明点吗?他们比她可以差一些,毕竟像她那么完美的人,在他看来是找不出第二个的,可是也不能差的太远了吧? 入宫伴读的李隆业见到三哥不顺心就拿宦官们撒气的行为,十分鄙夷,却也只敢暗自嘟囔:“男子汉能屈能伸,是你把她赶走的,你再把她接回来啊。” 李隆业的这句话当然没能逃过李隆基的耳朵,他的结果是被李隆基立即赶到了王珺那里:“五郎又欠管教了,交给你处置了。” 接她?他李隆基诚然对女子最易心软,待妻妾也十分宽容,可她萧江沅现在是女子还是妻妾?她对自己说了那样绝情的话,他若是还能若无其事地将她接回来,他就不是李隆基了。 然而这个想法才刚过去不过半日,王毛仲前来找李隆基汇报闲厩养马一事,王毛仲此前还未进过东宫,李隆基便带他四处走走,这一走竟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萧江沅的院落。 当初为萧江沅单僻一个院落,本是越例出格的,他还不是怕萧江沅同其他宦官住在一处不方便,以防她暴露自己身份,才给她这样安排的,惹人非议他也从未在意。可她现在仍住着这座院子,却对他 他刚要离开,便听见杨思勖的笑声从里面传了出来。他迈步进去,便见萧江沅和杨思勖两人一同从小厨房里走出,杨思勖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两碗冷淘。 她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太舒心了 李隆基只觉那两碗冷淘十分刺眼,当即不管王毛仲有没有说完,直直地走过去,一把端起其中一碗,轻轻嗅了嗅:“不错,闻着还挺香。” 萧江沅和杨思勖忙对李隆基行礼。因着李隆基对话的显然不是自己,杨思勖便没有说话,只用余光看着贤弟,只见她一脸淡定,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 见萧江沅不说话,李隆基眉心一蹙,便直接一手端着那碗冷淘,拂袖离开了。 杨思勖傻眼了:“贤弟,你跟他关系是好,可他毕竟是太子”说着转过头,他微微一怔——萧江沅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正定定地凝望着李隆基的背影,眸光沉沉,意蕴万千,只是他脑子太笨,实在琢磨不出一二来,只能心下微微一叹,上天怎么这么残忍,为什么非要让贤弟是个宦官啊,就让她如传言一般,是个女子不好么?这样她和太子总还能有个好结果。 萧江沅很快便回过了神:“阿兄,让你的义子小心侍奉,自保为上,不必事无巨细都传递给我。许多事,看表象而知其真相,这一点小弟还是会的。” 杨思勖叹道:“那可不行。愚兄知道贤弟能耐大,可是亲眼所见总要比你想的更加真实吧。你放心,好歹也是被我认作义子的,自然是够机灵。愚兄虽不知道贤弟到底想要做什么,但贤弟如此忠于太子,所为之事也定然为了大唐和太子好的,愚兄帮不上什么大忙,只好把义子抛出来,聊表心意了。” 萧江沅便再不与杨思勖客气。她重新盛了一碗冷淘出来,与杨思勖共用午膳。她表面平静,心下却波浪暗涌——圣人有这样的反应,说明她近来刻意在眼线面前露出的疏漏,起作用了。这种时候,他谁都不敢信,宋王又是帮着太子的,他自己又没主意,便只能找镇国公主了。 因是天子急宣,太平公主连衣服都没换,就直接入了宫。刚走进甘露殿,她就被迎面走来的李旦紧紧地握住了手腕:“幺娘,你可算来了。” 幺娘?他可许久不曾这样唤自己了。太平公主暗忖着,嫣然一笑:“阿兄这是怎么了,这么急着找幺娘来?” 李旦摒退了众人,才沉肃着脸,煞有其事地道:“幺娘,我最近发现一件事,萧江沅可能真的是女子” 太平公主不禁扬了扬眉。她本打算在做好一切准备之后,逼得李隆基处在一个要废不废的境地之时,再将这件事抛出,使得李旦下定废太子的决心,却没想到李旦这么早就发觉了,还主动告诉了她。这下计划可打乱了,须得早做调整才好,她想着李旦的性子稍作安抚就好,自己便可快些回府,与幕僚们商量此事何去何从。可是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想到的事情那么多。 究竟是她还不够了解这个兄长,还是此事对于他的刺激真的那么大。她时不时低眸看着李旦始终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颇感无奈。 李旦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幺娘,你说萧江沅若真的是女子,那阿娘知道这件事么?不,不会的,阿娘为什么要替一介区区奴婢来隐瞒身份呢?阿娘一定是被萧江沅迷惑了,她决计不知道萧江沅是女子。萧江沅一直以来欺君大不敬,最终却跟了三郎,她跟三郎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一直隐瞒女子身份?她有什么图谋?她跟着谁,谁就成功了,怎么会这么巧?阿娘当年留大郎等兄弟在上阳宫居住,是不是也跟她有关?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萧江沅就已经那是阿娘选择了三郎,还是萧江沅选择了三郎?” 太平公主却仍是听懂了。她忽然有点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她想笑是因为,不用她动手动口,李旦已经猜忌李隆基和萧江沅到这种地步了,笑不出来则是因为,李旦未免想太多。这些若仔细想想,都是站不住脚的。首先,那时距离现在已经五年多了,李隆基能当上太子,九分是靠机遇,谁能料到中宗会暴崩,韦氏又那么犯蠢? 她心里虽清楚这些,却仍是觉得,李旦的这种想法,十分值得利用,便道:“阿娘选择三郎,这绝对不会。且不论当时的三郎只是个吊儿郎当的风流小郎君,成天除了击鼓作曲,便是打马球斗鸡,阿娘定看不上,那时候中宗才刚复辟大唐,阿娘又病重,恐怕也没精力越过阿兄,去捧一个尚无半点政绩的毛头小子。” 李旦点点头:“你说的也对。那么便是萧江沅在那时起,就跟了三郎?可是不对啊,她怎么会预料未来几年发生的事,从而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原来你知道自己想的纰漏在哪里啊太平公主腹诽着,口中却道:“萧江沅当时的确没这能耐,但是阿娘有啊,倒不必把将来的事摸得一清二楚,只要知道来日朝堂的形势便足够了。萧江沅是阿娘和婉儿一手历练出来的,自然抓得准时机,至于三郎幺娘也觉得不是巧合。筹备政变之时,幺娘便觉得自己从前真是看错了三郎,他要比我们想的藏得更深,若说他早在当年便有狼子野心,幺娘是信的。” “若真是这样”李旦深吸一口气,“大郎他们岂不是危险” “说起大郎,幺娘有句话虽不当说,却一定要说。”太平公主眸波一转,唇角微抿,“在幺娘看来,这太子之位,大郎可比三郎要适合多了。” “那当初立太子之时,你为什么不表态?” “那时三郎声势正盛,立为太子便是国本,别说我了,阿兄当时不也避其锋芒来着?” 李旦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你说,现在废太子,还来得及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齐人之福难安享】① 太平公主终于等到李旦说出这句话了。她却没有丝毫得意,而是沉住气,郑重地望着李旦,缓缓道:“天子要废太子,哪有什么来不来得及,只看这太子因何而废便可。” 待李旦沉思一会儿,太平公主又道:“敢问圣人可是真的想要废弃太子,另立东宫?” “我”李旦支吾了一下,重重叹道,“其实我从未想要立三郎为太子,是大唐c群臣甚至大郎都要他来入主东宫,我才” 太平公主又多了几分安心,可对于李旦的优柔寡断,她仍有些心有余悸,便追问道:“那事到如今,圣人可下定决心了?” 李旦不禁皱起眉:“我都那么说了,你还这样问我。你一定要逼我为父而不仁吗?” 太平公主想了想,悠然一笑:“阿兄切莫多心,幺娘问得这般确切,也是想了解阿兄是否坚定。若阿兄下定决心,幺娘定当鼎力相助,让大郎登上太子之位;但若阿兄并不坚定,那么幺娘就只好当今日从未进过宫,阿兄什么都没说过,幺娘也什么都没听到过。” “你这是” “阿兄别忘了,太子可是国本,是未来的皇帝。他比我们要年轻得多,自然比我们活得长,为了晚年可以安然度过,幺娘可不敢真的得罪他。” 李旦本还有些犹豫不决,听到这句,他的心顿时一定:“未来的皇帝,连你都不敢得罪他?什么时候起,他竟有这样的能耐了?这还了得”说着几番踱步,最终拂袖道,“我下定决心了,三郎城府太深,为了大郎他们的安全,绝不当立!” 太平公主这才道:“正是如此。昔年祖父立阿耶为太子,不就是因为阿耶仁义又心软,定能保兄弟平安么?阿兄能有此觉悟,乃是大唐之福,难怪有人说,当世已有昔年贞观永徽之风范。” 李旦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又道:“你若有什么想法,尽管着手去做。国本之废立,务必理由充分,我纵然身为天子,也不能任性妄为。” “那是自然。”太平公主颔首道,“既然阿兄心意已决,幺娘便可百无禁忌了。只是近来,三郎和萧江沅已疏远了半月,只怕是怀疑传言的来源,以防万一,刻意为之。幺娘便罢了,就怕三郎怀疑到阿兄头上,这样一来,三郎难免会早有防备,甚至” “甚至什么?” “反守为攻。” 李旦愠道:“难不成他还敢弑君弑父,谋朝篡位?” “那倒不至于,只是对于他来说,发动一场政变,还是轻车熟路的。” “那我该怎么做?” 景云元年八月,李旦令王贤妃主持,为太子李隆基挑选官家女子,充实东宫。待到九月,王贤妃才终于定下了三名小娘子,待李旦同意,便可礼聘入宫。 毕竟还未过门,又都是臣卿之女,大唐虽开放,李旦也不能太随便了,故而此刻李旦看到的乃是三人的画像——小娘子早被王贤妃遣人送回家等消息了。 三人之中首屈一指的董氏,李旦最是满意。其出身书香门第,家世清白,父兄虽在朝为官,实则都是闲职,处在风波之外,既给李隆基提供不了多大的助力,威胁到自己,也不会给李隆基惹麻烦,让李隆基猜忌,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可是另外这两个,李旦就有点不解了。 “这杨氏虽出身弘农,却是旁支,更是李重俊的妻妹,配给三郎是否不大合适?”李旦给李隆基选妾室,是为了让他安心的,可不是给他添堵的。 见李旦这般在意三郎妾室的择选,王贤妃很高兴,亲密地挽住丈夫的胳膊,歪着头道:“八郎想到的问题,芳娘早就想到了。之所以直到最后还留着她,自然有芳娘的道理——难道八郎忘了,择选的第一步便是由太史局计算诸位小娘子的八字命格?” “这杨氏命主极贵?” “其实这三个的命格都是贵不可言的,相比较而言,最合适的董氏反倒是最平凡的,而这位杨氏不仅命格最为高贵,还把一直闭关不出的李淳风给引出来了。” 太史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是凡尘中距离上天最近的地方。这不是说它的所在有多高,而是其中官员不仅要推算历法c掌管祭祀,还能夜观天象c测人命格,在世间之人的眼中,他们可以与上天对话。也因此,太史局的官职与其他朝堂官职不同,大多世袭,就连师徒相传都鲜少,一则为了让这种特殊的能力精益求精,二则外人也的确管不了这个。 太史局最近两代当家人便是师徒,师父为袁天纲,自从武曌驾崩便归隐于世,直到如今不知生死,徒弟便是李淳风。这李淳风性格十分孤僻,大多数时候都自己闷在屋子里,谁来找他都说闭关不见。他的能力是精益求精了,可惜他不仅没有成婚生子,连个徒弟都没收。眼见他年纪大了,即便成婚,生子也是不大可能了,却始终不肯收徒,让太史局后继有人,李旦都替他着急。 当然,也是替大唐着急。 听闻区区一个杨氏,竟能引得李淳风如此反常,李旦自然十分惊异:“李淳风可看了杨氏八字?” 王贤妃道:“不仅看了八字,还执意要看杨氏的画像,我可拗不过他,便给他看了。他一直嘟嘟囔囔的,我只听到了一点,什么‘若是看到真人便好了’,‘命薄却贵’,‘恐早殒而哀荣盛’,最重要的一句是‘国母之尊’。” “国母?这杨氏能成为国母?”李旦大惊。 王贤妃摊了摊手:“所以,她就算家世稍差,也必须留下了。” 李淳风的判词,李旦是不敢不信的,可是若杨氏真的有朝一日能成为国母,他却让她成为了李隆基的妾室,岂非是助李隆基一臂之力,自己要废太子的打算不就注定失败了? “八郎,八郎?”见丈夫愣神,王贤妃伸手在李旦面前晃了晃,“没别的问题,我就派人将杨氏礼聘入宫了。” “等等!”李旦立即道。 “八郎可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不是不满意,而是而是” 王贤妃有点不明白李旦的想法了:“八郎,是你让我给三郎选侧妃的,杨氏命格如此,就算别的小娘子都不要了,也该留下她吧?三郎是太子,杨氏本就是为他而择,岂不正好?怎么你好像并不愿意三郎纳了杨氏” “我我只是”李旦实在无法回答,便有点气急败坏地叹了口气,将画像随手一掷,便坐到圈椅上喝茶,以求平心静气。 “八郎,太子立都立了,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否则便要给大唐添乱了。”见李旦仍是犹豫不决,王贤妃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她双手捂着自己的唇,不敢置信地望着李旦,“八郎,你你不会是想自己纳了杨氏吧?!” 李旦一口茶尽数喷了出来。 王贤妃立即扭身一躲,接着道:“妾自知自己年老珠黄,又是最晚过门的,不配做皇后,可上面还有豆卢阿姊呢,就算八郎和豆卢阿姊不复当年恩爱,毕竟还没和离。八郎要立皇后,也该先豆卢阿姊才对。就算豆卢阿姊不愿意,八郎想要另娶,那那也别在儿媳的候选人里挑啊” 李旦咳了半天。他一直想打断王贤妃说话,奈何自己咳得连气都喘不匀,好不容易恢复过来了,他忙道:“太子妃尚在,杨氏她就算入选了,又算哪门子儿媳?”想想这话应得不对,心下不禁啐了自己一口,忙又道,“谁谁说我要册立皇后了?” “那那八郎刚刚在犹豫什么?” 李旦扶了扶额,想了想,终是咬咬牙道:“罢罢罢,这杨氏留便留吧!” 王贤妃“哦”了一声,便着人立即筹备礼聘,像是怕李旦反悔似的。李旦对此表示十分无奈,却又狠不下心来,责怪这个一直以来以最淳朴的姿态来陪伴自己的爱人。他只好暗自祈求上天,让命数多变,别让他输给李隆基。 最后这位小娘子,李旦已经没耐心去看了,王贤妃才刚说:“其实这位啊,你不看画像也行,反正你认识的。我之所以择了她,是因为” 李旦便摆摆手:“好了好了,你直接遣人礼聘吧,我还有一些政事要处理,就不多待了。” 王贤妃从来不拦着李旦,任他来去,此番也是如此。她只目送他离开,然后便开始整理画卷,这时宦官来报,说是薛王来了,她便立即欣喜地将手中的画随手一放,抬步往殿外而去。 最后那位小娘子的画像正被杨氏的压在下面,只露出一角。 那里,写了一个“武”字。 十月的时候,三位小娘子便被迎入东宫。董氏为良娣,杨氏c武氏则为良媛,与她们一同进入东宫的还有一位杨良娣。 这位是太平公主赠予太子李隆基的,名唤杨真一,昌宁伯杨澄之女,其祖上为隋朝观王弟杨士贵。这个杨士贵不算出名,他的两个孙女却很出名,一位嫁给了李元吉,成为了巢王妃,一位嫁给了李恪,自吴王妃又被追封为蜀王妃。 杨氏本就出美人,这位杨良娣又据说是继承了昔年巢王妃与蜀王妃所有的优点,且空降而来,因此还夺了本属于另一位杨氏的良娣之位,站在其余三女中间,想不出众都不行。她却一脸淡定,仿佛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齐人之福难安享】② 李隆基和王珺刚自甘露殿归来,已经谢了李旦天恩,见到丽正殿里几位丽人默然并排站着,李隆基先是眉峰一挑——他看到了个熟人。 在此之前,他虽知道阿耶要为自己选妾室了,也清楚此事突如其来必有蹊跷,却从未询问人选一事,王贤妃问起他了,他也只说一切听凭阿耶做主,一副乖顺模样。故而他对于阿耶最后定下了谁,还真是一点不知。 她怎么会被定为自己的良媛? 啊他明白了,定是贤妃阿娘见她自小在皇宫长大,到如今孤儿一人,身世可怜,才貌又不比其他小娘子差,所以才把她聘给了自己。好歹也是祖母的侄孙女,武家虽因有罪而没落了,总不能让她过得太差,这样也算照顾到阿耶的情绪了。 可她在宫里已多年默默无闻,贤妃阿娘未必还记得她,就算记得,又怎会忽然想起了她? 此时,几位丽人已经转身过来,迎接太子夫妻。见李隆基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武观月怔了一下,随即抬首迎上,坦荡地微笑起来。 王珺在一旁看着,本来宽和的心竟有些微微发紧。她姓王,而武观月姓武,她是正室,武观月是妾室,她尚且无子,武观月还未可知,她笑起来自然也是这般英气,却是多年练武,不过外在而已,而武观月,只这一笑便知,她的自信和骄傲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绝非寻常将门之女可比。 不知为什么,王珺向来能容人,唯独对武观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对武观月亲近不起来,甚至一走近,就会心下发慌。她感到有些不祥,却又觉得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乱想。 待李隆基和王珺坐到了主位上,几位丽人便向自家郎君和娘子恭敬行礼,至此礼成。在东宫,李隆基是一家之主,后宅之事,他自然是不管的,全权交由太子妃王珺处理。等几位丽人行完礼,王珺便柔和笑道:“几位阿妹从此便都是东宫的人了,与我不过是名分不同,实则都是三郎家里人。咱们在家里没那么多规矩,对三郎,你们也无需太过恭敬,三郎反倒不喜。不出几日,你们便知三郎有多随和,脾气再好不过了。” 武观月等人齐声称是。王珺稍敛了笑颜,郑重而认真地道:“至于我,向来直来直往,说话做事从不拐那么多弯弯绕绕,故而要把丑话说在前头。日后你们若是有什么想说的,不用不敢,大可来与我直说,你们想要什么c缺什么了,或是家里c手上出了什么困难,也大可来告诉我,就算我拿不到,还有三郎呢,三郎待妻妾可向来是极体贴的。 “我不希望你们为了一些家里便能办到的事情,去替别人做出一些伤及全家的事。你们既然入了东宫,那便从此与三郎和我生死荣辱皆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虽没念过多少书,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几位阿妹都是饱读诗书,自然要比我懂得深刻得多。” 武观月等人忙万福道:“谨遵太子妃教诲。” 王珺这才重拾笑意:“日后也不必这样客气,三郎的话,便唤‘三郎’,我的话,叫一声‘阿姊’总是行的吧?” 不等丽人们反应,李隆基先忍不住轻笑出声:“我本以为,阿珺总算有些太子妃的样子了,结果这才不过几句话,就又原形毕露了。” 王珺双颊微红:“我本就是小户出身,又是将门,起初不知道太子妃该是什么样子,后来知道了,发现自己根本做不来。这还不是为了三郎,我练了许久,才终于有了今日的成果,三郎不说赏点什么吧,竟还笑话我。” 殿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李隆基面朝王珺,眸中却泛着深邃的波光,朝几位丽人流转过去。武观月自不必说,对于太子与太子妃之间的亲密视而不见,对于王珺刚刚说的话也没有一丝触动,一脸释然的淡定。 董良娣不愧出身书香门第,安静姝然,笑容得体,一直微微低垂着眼帘,端庄地站着;杨真一则始终都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冷冷冰冰的,隐隐有几分傲然自其唇角眉梢溢出;杨良媛则十分惶恐,一直低着头缩着脚站着,怯怯的模样十分惹人怜,只怕王珺再多说几句,或是李隆基的脸色一沉,她就能哭出来。 四位美人真是各有千秋,此等艳福,他暂且收了。 反正萧江沅又不在不对,她在了又怎样?她是他什么人,还能管得了他? 李隆基正腹诽着,便听一阵熟悉的淡然声调自殿门口传来:“启殿下,门外是奴婢萧江沅。”说着,不等李隆基是否让自己入殿,萧江沅便直直地走了进去。 李隆基只觉莫名其妙,刚要开口撵萧江沅离开,可见到她脸颊又见消瘦,衣服也较之前大了点,她的步伐却仍是坚定而生风的,腰背仍然挺直,他便只得心软了。那些个不满c愤怒甚至是怨怼,一时间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的眼中只剩下她,心里也只剩下一个声音:她终于回到他身边了。 这可是她第一次主动对他低头,他新鲜得紧。 他正等着她上前来对自己道歉,却见她刚走几步,就停住了脚步,愣愣而直直地看向了前方不远。他顺着萧江沅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她凝神看着的正是他新纳的几个侧室。他不禁有点愉悦起来——她在今日主动来见他,是否也是因为这四个小娘子的缘故? 任她嘴硬,可她还是吃醋了? 萧江沅定定地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前方。足足过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心下告诉自己,那人不是天后,只是武观月而已。 她走到李隆基身前不远,长揖行礼:“殿下安好,太子妃安好。” 对于李隆基和萧江沅近日的冷战,别说整座东宫,就连皇城都传遍了,王珺近水楼台,怎会不知?因为心知,所以她插不上嘴,也没打算插嘴,只安抚地朝萧江沅笑了笑,转眸望向李隆基。 李隆基微扬着头,半睁着眼睛,恣意又惬然地倚上圈椅,悠悠地道:“回来了?” 萧江沅淡淡地道:“奴婢何曾离开?” 李隆基的脸顿时一黑——这倒好,他从来没罚过她,更谈不上宽恕她了。敢情他今日的心软和好意都喂了狗了。 殿内气氛有些微妙,王珺率先起身,向李隆基告别,顺带着把几个新来的妹妹也给带走了,只留下萧江沅和李隆基两人在殿里。 人刚走干净,李隆基便松开跪坐的双腿,大喇喇地背靠着圈椅,道:“说吧,你怎么又主动回来了?” 萧江沅当然不会把自己真实的目的告诉李隆基,便道:“想回来便回来了。” “我这里是你想来就来c想走就走的地方?”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李隆基倏地站起身来,一个跨步便迈到萧江沅面前。 萧江沅想了想,有些无奈地道:“奴婢是因为想念也担忧阿郎,才回来的。” 若是往昔,李隆基听到这句话,只怕立时便要掩唇轻咳。此时此刻,他却怔怔地望了萧江沅一眼,忽地轻笑了一声,低低一叹:“芷兮,你这样有意思么?你对我既无男女之情,何必说这些暧昧的话来算计我?” 萧江沅默了默,没有任何解释,道:“那奴婢便直接说正事。” “等等,”李隆基道,“在你说正事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务必据实以答,不可欺骗,不许隐瞒,如有违者算了,你说的是真是假,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阿郎请问。” “你究竟是不想恢复女子身份,还是不愿意嫁给我?” 听李隆基说得那般郑重其事,萧江沅还以为是多么重要的问题,听来却是这个,她不由微微一怔——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竟有那么重要么? 萧江沅道:“这两个选择有什么分别么?” 她一日不恢复女子身份,便一日不能嫁人,连嫁人都不能,嫁给谁又有何值得一提之处? “当然有。”李隆基道,“分别还不小呢,对于我来说,意义更是截然不同。你可以好好斟酌,想清楚了再回答。” 想了想,萧江沅长叹了一口气:“奴婢既不想恢复女子身份,也不愿嫁给阿郎。” 李隆基脸色一沉:“为什么?” “奴婢很久以前,就不把自己当成女子一般看待了。” “我不是问这个!”李隆基怒道。 萧江沅抬眸,定定地看着李隆基,认真地道:“奴婢想做的,是阿郎的臣,不是阿郎的女人。” 李隆基的眸光阴沉得仿佛暴雨前天界的乌云:“若我非要娶你呢?” “倘若奴婢是一只鹰,阿郎这样做,便是折断了奴婢的翅膀,来日的奴婢将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李隆基忍无可忍:“一个宦官的身份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非嫡非长不当立】① 殿外叶落草黄,尚是暮秋之景,殿内却已然步入初冬,寒凛得让人不由得清醒。 萧江沅欲言又止,想了想又叹道:“阿郎早晚会明白的。” “我不想明白!我为什么要明白?!”李隆基逼近萧江沅,“如今我已是太子,来日便是皇帝,江山之主,天下之君,我想要什么得不到?你也只能乖乖听我的,不是吗?” 萧江沅深深地望了李隆基一眼,淡淡一笑:“那也要阿郎顺利登基才好,若是在那之前,阿郎先被圣人废了,那曾经说过的一切,就都是空话了。” “那你便说说看,你的正事是什么?” 近些日子,宫里面为了太子择选侧妃一事,忙得人仰马翻,宫外也没闲着。一种言论不知何时起,逐渐为人所闻,更为人口耳相传,最终蔓延了整座长安——太子非嫡非长,不当立。 这是李隆基与生俱来且最为致命的弱点,先前因为功劳,大家可以暂作无视,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四个月了,朝臣更替,风云变幻,可谓时过境迁,却从未尘埃落定,只要有人稍稍一提,这弱点也就凸显出来了,更何况是悠悠众口都在议论。 其实在这个时候,若是圣人站出来,哪怕没有颁诏,只是口头上制止一下,此事还没那么严重,尚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余地,至少李隆基可以顺势而下,借着李旦的由头,出面惩治一些议论之人,杀鸡儆猴。可是,这些言论都传了快一个月了,连宫里都看似没那么平静了,李旦竟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有的时候,没有反应已经是一种表态了。 李隆基对此十分清楚,却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即便身为太子,也还是像从前一样,时常和李成器的亲兄弟聚在一处,同食同眠。对待朝臣,他也仍是保持着一个足以避嫌的距离,在有些守正的忠臣跟他提到这件事,或是一些立场未定向来中立的臣卿对他旁敲侧击的时候,他还装听不见或听不懂,然后立即借由离开。 在大部分臣子的眼里,太子对圣人十分依赖信任,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圣人废弃。他看似失了当日政变时所有的英气与果断,说得好听叫憨厚单纯,说得难听了就是畏缩懦弱。只有一些明眼人,既不找上他,也对他的行为不予置否,比如姚元崇和宋璟。 “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个?”李隆基此刻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笑得十分随意,“那你应该知道,跟这种言论一同红火起来的,还有一个,是说你的。” 萧内侍男扮女装,太极殿内一舞《长命女》,不仅让那些本来不相信她是女子的臣子们动摇了,还让宫外掀起了一阵女扮男装风。自那日太极殿饮宴过后,这一舞便不知从何处传入了坊市之间,经过了百姓们的几番传说,萧江沅以女子之身假扮宦官,和太子李隆基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基本上便成型了。 萧江沅道:“奴婢今日来,便是要告诉阿郎,镇国公主已经出手,且一出手便是要将阿郎置于死地,阿郎已经可以反击了。” “你是让我转守为攻?”李隆基轻笑一声,“我的确非嫡非长,这是谁都知道的,众人翻来覆去地说,阿耶什么反应都没有。而姑母,朝臣不止一次上奏阿耶,不要再让女子干政,可你见阿耶听了么?我转守为攻,我拿什么去反击?” “镇国公主不是已经把人送来了么?” “你是说杨真一?” “杨良娣能被镇国公主送过来,必然和镇国公主有不浅的关联,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可想而知。但她日后终究是阿郎的妾室了,阿郎若顺利登基,她便是妃嫔,东宫旧人的位分不会太低,连带着家族也愈发繁荣,这些好处都是显而易见的,她却仍要来为镇国公主做事,想来其中必有原因。阿郎若是能探查到这个原因,击破它,同时将杨良娣真正拉入东宫的阵营,这不就是最起码的反击?” “你让我,去刻意接近另一个女人,然后夺取她的芳心?” “这对于阿郎来说,应该不难。” “这是难不难的问题吗?”李隆基立即站起身,“你你竟然亲口让我” 见李隆基最后竟说不下去,萧江沅认真地思索了下,一本正经地道:“阿郎与妻妾向来感情融洽,杨良娣既已成为阿郎的妾室,依阿郎善待女子的习惯,接触是早晚的事。女子一旦与阿郎深交,难保不对阿郎动真情,刘良媛和赵良媛不都是这样?阿郎不必妄自菲薄,对自己没有信心。” 李隆基:“” 萧江沅见李隆基脸色还是不对,道:“阿郎若有问题,大可直言。” “你也是这样么?” 萧江沅当然知道李隆基问的是什么:“阿郎还有别的问题么?” 李隆基自嘲地一笑:“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怎如你说的那般简单若真是与我深交便可动真情,那你是怎么回事呢?若说你根本没有对我动情,我不信,但若你真的动了情,又为什么不愿意恢复身份嫁给我?” 萧江沅有些不解:“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 “我见过很多动了真情的娘子,她们会为了心中的郎君不惜一切,奉献出自己的所有,甚至于生命。” “所以女子动情,就必须这样么?” “不是必须,可世间女子,都是这样。” 萧江沅有点茫然和困惑:“都是这样,所以我也要这样?” 李隆基的双眸顿时一亮,一步迈到萧江沅面前:“你不需要这样!只是为什么连恢复身份嫁给我这点事,都不愿意为我做呢?这不是最简单不过的么?” 萧江沅瞬间恢复了平日里最标准不过的微笑:“原来这在阿郎看来,不过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 李隆基摇头:“我的确不理解你对于宦官这身份的执着。” “可原因奴婢已经告诉阿郎了。” “你说的是,你想做我的臣子,却不愿做我的女人?”李隆基蹙眉道,“那我便更不懂了,你若是想成为祖母c上官昭容那样的女人,嫁给我难道不是捷径?” “奴婢从未说过,自己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那你想要什么?” 默了默,萧江沅郑重地道:“权力,紧握在手里的强大权力。唯有如此,我才能不再卑微,不再连自己崇敬之人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想做什么都束手束脚,还可远离那些我不想要的,过我想过的生活。而我最不想要什么,我一直都清楚,现如今想必阿郎也清楚了。” 李隆基犹豫了下,道:“你嫁给我,难道不能获得权力?” “阿郎扪心自问,日后若能荣登大宝,阿郎还会再给女子那样的契机与权力么?”萧江沅淡淡一笑,“经历了武周李唐那样一番动乱,又有上官昭容c韦庶人和镇国公主紧随其后,只怕阿郎不仅信了那句‘牝鸡司晨’,也再容不得女子来挑战大唐与自己的权威。那么,阿郎愿意为奴婢做什么呢?” 见李隆基沉思着不说话,萧江沅放松了语气:“奴婢至少明面上还是个宦官,且女人,阿郎不缺,而奴婢这样的宦官,阿郎身边应该没有第二个了。” 默然半晌,李隆基才道:“杨真一一事,我会着手去做。”姑母近来的确越来越过分了,他当然不会容着她把自己赶下太子之位,他不会杀她,可不代表他会放过她。 “阿郎圣明。” “至于你,此事还没完。”李隆基说完,便转身离开了丽正殿。 有关太子李隆基和内侍萧江沅的流言,仍然此起彼伏,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且几乎每几日都会有新的内容出现,比如太子与萧内侍早在上阳宫之时便两情相悦,萧内侍便是为了太子,才拒绝了悖逆庶人,自请守陵,还有什么太子与萧内侍端午结伴而游亲系长命缕啊,百姓口耳相传,讲得是绘声绘色,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而李隆基非嫡非长不当立,立之必使大唐不祥的言论,反倒稍显逊色了。可是流传的时间毕竟长了,再这么下去,恐国家不稳,姚元崇与宋璟等宰相便上奏李旦,让李旦颁诏禁止谈论此事。 李旦想着火候也差不多了,便姑且答应了下来——阿耶当年颁诏禁止过多少事,尤其是那个百姓穿衣不许着朱紫等色,那可是天子的诏书,可是有多少百姓听话了?不照样在外衫的里面穿朱紫等色的小衣么?难道他颁诏禁止了,这样的言论就能瞬间从长安消失? 同时,李旦提出了另一件事:他要追封。 首先是母亲则天大圣皇后,之前刚刚复为天后,与父亲天皇成对,如今他又要追封母亲为“大圣天后”,再增尊贵哀荣。其次,文武百官任谁都没想到,紧随大圣天后之后,圣人要追封的人,竟然是中宗废太子李重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非嫡非长不当立】② 李旦作死略心疼 当年李重俊可是政变谋反,才在死后被废了太子之位,如今圣人竟然要追封他? 追封他也就罢了,毕竟是中宗皇帝的儿子,人都死了,让中宗皇帝的面子好看些,倒没什么不可。只是,连同当年跟随他一并发兵的李多祚c李守礼等人,也要一并追封赐官,这就有点过分了。 “谥号我已经想好了,年少而亡,又诛杀武三思等有功,便谥‘节愍’二字,诸位相公以为如何?”李旦问道。 宰相们一时直直地看着天子,有点说不出话来。 敢情李重俊起兵杀入大明宫,差点害死帝后父母,不忠不孝,事后更被中宗皇帝将头颅挂在朝堂之上以儆效尤,诸如此类等等,都是他们做了一场梦,从此便不复存在了? 太府少卿韦凑上前奏道:“启圣人,一人之谥号,乃是对其一生功过之褒贬,应根据其生前的所作所为行赠予之事。原太子李重俊与李多祚c李守礼等人举兵入宫,将中宗皇帝逼退到了皇宫最北的玄武门,惊慌抵御到那般地步,太子却仍是神态自若地居于马上督军,直到李多祚等人为弃暗投明的将士们所杀,他才落荒而逃。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丝毫悔悟之心,若当时守卫玄武门的羽林军抵挡不住,李重俊所造成之祸难,必将不堪设想!圣人怎可为其及其臣僚追封呢?” 李旦叹了一声:“他当时毕竟年轻,遭人鼓动,一时冲动也是有的,不像韦庶人那般罪大恶极,又是中宗皇帝的儿子,不追封了他,我身为亲叔,实在于心不忍。再者说,他不也诛杀了武三思等奸佞么,也是于社稷有功的” 姚元崇这时捋了捋胡子,道:“臣听友人提起过,当年李重俊事败之后次日,中宗皇帝见到众臣的时候,因劫后余生,眼泪都要流了下来,中宗皇帝还曾握着宰相的手,说他差一点便看不到诸位了。看来当时兵变时的情况,远比我等想像得更加危急呢。” 意思就是,李重俊即便一时冲动,造成的结果摆在那里,他该有什么样的罪,就该负什么样的责任,这是毋庸置疑的,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只是圣人突然提起此事,必然不仅仅是为了宽赦李重俊,而圣人虽已做好了决定,语气却仍是商量的,那么他们宰相就跟他有商有量。 宋璟不是傻子,听姚元崇这么说,便也先等了一等,看圣人怎么应答。此刻姚元崇已经是首席宰相中书令,其他的宰相自然以他马首是瞻。 李旦又叹了口气:“难道诸位相公们忘了,昔年阿娘临朝,我被武三思等武家子弟那般压迫,直到中宗皇帝中兴大唐,也仍是没能逃过武三思的猜忌,太子重俊就算再如何不好,总算替国家除了祸害,也替我报了仇,于国于我都是有恩的。有恩不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天子?” “哦”姚元崇点了点头,“那么臣敢问圣人,此事与镇国公主商议过了吗?” 李旦开口便要说什么,听清了姚元崇所问的,不禁愣了愣:“商”犹豫了一下,终究道,“商议过了。” 宋璟干巴巴地道:“那圣人与太子殿下,也是商议过的了?” 李旦脸色微沉:“三郎才刚做太子,正是学习的时候,国家大事,哪能什么都与他商量?” 姚元崇与宋璟相视一眼,颔首道:“圣人说的正是。”待李旦神色稍缓,才接着道,“原来圣人只是想报恩,这个好办,天子报恩有很多种方式,不用必须追封,改葬厚葬也是可以的,既全了法度,也可安圣人之心。” 姚元崇的建议的确两全其美,诸位宰相及三省官员都点头表示同意。若是平日里的李旦,此刻该无话可说,要么同意姚元崇所言,要么暂且搁置,转到另一个话题了,可今日他却像是早就知道姚元崇会说什么,随即便道:“太子重俊虽死,可还有未亡人,若不追封,只改为厚葬,其未亡人未免太可怜了。更何况,重俊太子妃杨氏还是三郎杨良媛的阿姊就算不为太子重俊考虑,也不能让三郎的妾室身份太不好看了。” 这回轮到姚元崇无话可说了——圣人啊,你既然是这么想的,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杨氏已经是太子良媛了,你才想起来杨氏身份有污点? 他明知道李旦说这些纯属强词夺理,却不想反驳什么。圣人显然早有准备,这种理由又分明是镇国公主的风格,他就不废力气,退一步好了,只是有些原则不能碰:“圣人为太子考虑得这般周到,真乃慈父之心。追封c厚葬,其实并无不可,只是老臣以为,‘节愍’二字不宜为其谥号,还请圣人更换。” 宋璟道:“正是如此。忠贞孝义为节,可悲可怜为愍,臣不知李重俊凭什么可以得到此二字。” 韦凑也跟着道:“圣人仁义,怜李重俊年轻早亡,赠予厚葬谥号,臣等十分理解。只是圣人莫非忘了,臣子以礼侍奉君王,若是经过太庙,则必须下马,经过君王御座,更要趋步而行,以示恭敬。昔年汉时,汉成帝为太子,虽被汉元帝急召相见,尚不敢横穿驰道,可李重俊竟然敢在皇宫之内兴兵造反,在中宗皇帝面前横刀立马,何止无礼不敬,简直无法无天!” 见李旦没什么反应,仍是固执己见的模样,宋璟凉凉地道:“李重俊诛杀武三思等奸佞,圣人想要嘉奖他,没什么不行,只要他是为了尊崇中宗皇帝,别说兴兵宫阙,就是把长安毁了也无妨,可是他是么?他是为了让自己做皇帝,才起兵的,他分明就是图谋不轨,与武三思又有何分别?” 李旦的眉心微微地蹙了起来。 姚元崇笑道:“圣人可不要告诉老臣,李重俊把中宗皇帝逼到了玄武门,乃是为了废掉罪大恶极的韦庶人啊。” 李旦灵光一现,当即便要点头,心里正觉得姚元崇这个人还不错,便听姚元崇接着道:“那时候韦庶人尚未谋反,仍是国母皇后,更是李重俊的嫡母,李重俊与韦庶人君臣母子大义尚未断绝,李重俊更是显然没有得到中宗皇帝的命令,而是擅自起兵,若说他是为了废弃韦庶人,那么他便是离间父母之情,如此不孝,泯灭人性,还不如不忠呢。” 李旦:“” 韦凑又道:“汉时武帝临朝,戾太子受到江充诬陷,愤而起兵,虽也动用了兵马,却也只是杀死了江充,而并没有围困汉武帝。戾太子最终兵败自尽,直到他的孙子汉宣帝即位,他才得以改葬,但谥号仍为一个‘戾’字。戾太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李重俊?圣人若真的将他谥为‘节愍’,只怕后世的乱臣贼子会因李重俊这一先例,对忤逆谋反等国家重罪再无敬畏之心!” 宋璟道:“国有法度,自当遵循,惩恶扬善,赏罚分明。还请圣人为李重俊改赐一个谥号,至于李多祚c李守礼等人,他们没有劝阻,反倒跟随李重俊起兵,不可谓无罪,圣人若是愿意宽宥他们,并无不可,只是追封和赐官,臣恳请圣人尽数免去,以彰显法度之清” 忽听一声重重地“啪”,李旦一拍御案,站起身来:“在你们眼中,我到底还是不是皇帝?” 姚元崇刚一意外地扬眉,宋璟已经一脸淡定地应道:“天子亦要近贤臣,纳忠言,而不是一意孤行。” “宋璟!” 姚元崇本还有些担心宋璟,这下改为担心李旦了。从刚刚“是不是皇帝”开始,李旦就走错路了。那是皇帝能说出口的话?他以为天子之怒一定都能奏效么?那当年太宗皇帝对上魏征,怎么就没赢过一次? 当众唤人姓名是十分无礼的行为,太宗皇帝也不过在背后骂魏征一句“田舍翁”,尚且不敢点名道姓,当今天子这是怎么了?即便是镇国公主,就算能教他发怒,也不会教他这一声吧? 天子性格向来温软,连发怒都显得十分心虚,那一声“宋璟”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或许是想通过这件事,确立自己身为皇帝的威信,但显然弄巧成拙了。祸从口出,覆水难收,得罪了宋璟,我看你怎么办。 宋璟双眼微眯:“圣人唤臣什么?” 李旦真的心虚了:“我你放肆!” 宋璟像看一个死人一般地看着李旦,上前两步,缓缓跪下。他将头上的翼善冠摘下,端正置于身前,又将笏板和鱼符自腰间取下,放到翼善冠两边,然后俯首道:“臣请辞同中书门下三品一职,从此不入政事堂。这便退下,不让圣人为难。” 这可是你自己请辞的!李旦势在必行,听宋璟请辞,顿觉肩上轻松了一点。见姚元崇等人并没求情和挽留,他当即同意,还请身边最亲近的宦官相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传言究竟何处来】① 至此,李重俊谥号最终定为了“节愍”,但是李旦也做出了让步:李多祚c李守礼等人的追封和赐官全免。 这一下便将重俊政变定了性,那是节愍皇太子为了诛杀武三思等奸佞,不得已而为之的一场“清君侧”,就算后期一发而不可收拾,那也是李多祚c李守礼等人之过,与李重俊无关。那一场政变也在潜移默化中,变得没那么罪恶,反倒显得有功了。 这样一来,当年因那场政变而救驾有功的功臣,仿佛当着众人的面,被扇了狠狠的一记耳光一般,他们的存在瞬间尴尬了起来。 萧江沅首当其冲,也是受牵连最深的一个。众人看她的眼光都不对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她疏远。她那般纤瘦,只身一人走在皇宫里,说不出的寥落与孤寂。 “殿下。”一阵清冷的女声自身边传来,李隆基忙收回目光,也压下心中悱恻的情绪,微笑着转头,道:“太子妃不是说过,唤我‘三郎’便好么?” 杨真一淡淡地道:“那是太子妃客气,妾不敢放肆。” “”李隆基还从没碰上过待自己这样冷淡,看似客气实则一点都不客气的女人,除了萧江沅。一股邪火在心头点燃起来。 “还有,近几日殿下都会来妾这里,所为何事,妾并非不知。”杨真一想了想,终是跪下叹了一声,“妾请殿下不要宠幸于妾,妾定当安分守己,绝不会做出任何背叛殿下之事,若有尘埃落定那一日,还望殿下放妾自由之身。” “你这是”欲擒故纵? “妾的确是镇国公主派来的,可事先妾就已经表明,自己不愿意替镇国公主做事,奈何家父妾不知镇国公主为何明知妾不会替她做事,还要执意将妾送过来,妾只知自己不能不孝,却也不想委屈自己,故而今日特与殿下表明心迹,还望殿下成全。” 李隆基伸手挑起杨真一的下巴,唇角一勾:“嫁给我竟是委屈了你?” 杨真一直视着李隆基,目光坚定:“只要妾不愿,被强迫,就是委屈。” “好!”萧江沅这一个还没走呢,又来一个。但杨真一胜在直白坦荡,李隆基虽喜欢不起来,但十分欣赏,“我便如你所愿,但也希望你能如你的话一般坦诚。” 杨真一毕竟年轻,一时有些急切:“殿下若不信,妾可立下毒誓,或是白纸黑字,与殿下定下契约。” “那倒不必了,我不是傻子,你能告诉我的,已经够多了。其他的你不方便说,我也不打算问,你若真能言行一致,我来日给你自由之身又何妨?” 杨真一不想替镇国公主做事,是因为她认为太子乃国之正统,必将胜利,帮了也白帮,而若是不帮,她势必会连累父亲,所以她才答应嫁给李隆基。然而她有自己的操守,所以她只给了李隆基一点提示,其他的则绝口不提,不刻意去迫害镇国公主但也不再帮她,而对于父亲,她已经付出了自己的婚姻,孝道已尽,别的就让他自己好自为之吧。 她没想到的是,李隆基只是精准地捕捉到了自己的提示,便将自己全然理解,还十分坦率地便信了自己。想来自己要的是来日的自由身,真等到那个时候,自己还会舍得么? 不,她会的。这样的太子,这样的李三郎,她要不起。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她已经为了别人活了十几年,今后的日子,她想为自己活一场了。 李隆基随即便走出了杨真一的处所,心下暗暗地想,既然杨真一已然是弃子,姑母还是把她送了来,莫非还有另外一招? 太平公主突然打了个喷嚏,吓了李旦一跳。 “幺娘,我做的真的那般不妥?” 太平公主简直要疯了:“哪有你这么做的?他宋璟既没犯错,又正当壮年,也不需丁忧,他自请辞去宰相之位,你当然不能准了,至少也不能立刻就准啊!就算是做做样子,你也该挽留几回,看看其他臣子的反应啊,更何况更何况是在你出了错的情况下,你不敬他还侮辱他,他刚一请辞,你就放他走,这不是坐实了你是个昏君?” 见李旦脸色稍沉,太平公主放柔了态度:“阿兄,趁着宋璟还未送来辞表,你赶紧去跟他认个错,把他请回来,此事最好不要超过一天,否则御史们明日就得全员上奏,严重的话,百官罢朝都是可能的!” 李旦的倔强脾气这时候上来了:“是他宋璟不敬在先,视君王为无物,你竟让我向他认错?” “你想想,当年太宗皇帝是怎么对魏征的,当时朝臣如何看待太宗皇帝,史书工笔又是怎么写的?幺娘不求阿兄做得和太宗皇帝一样好,但求阿兄最起码照样学学,无须神似,至少形似啊。难道你希望大臣们最后都心归东宫,而忘了还有你这个皇帝么?” 李旦犹豫了一下,却仍是拂袖道:“既然如此,那便让三郎去吧。” 太平公主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不懂李旦了:“你这是在替他拉拢人心!” 李旦道:“这一点人心,让给他便是。总之,我不会去向宋璟低头认错的。他若是能被三郎请回来,那他还是宰相,我会待他一如从前。我只能做到这里了。” 若非君臣有别,太平公主手边有把唐刀,她就能一把抽出砍了李旦。此刻,她的表面仍维持着平静:“你若是不喜欢宋璟,大可找个他有过错的机会,把他外放了,但不是现在。现在是你理亏,你” “不必再说了。”李旦打断道,“我主意已定。” 太平公主险些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隆基还没想明白太平公主送来杨真一的目的,天子的口谕便到了。听闻了李旦让他去请宋璟回来,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请得来与请不来,都是罪过。 也罢,阿耶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吧。虽有罪过,但也有好处不是么? 这时,姚元崇已经随宋璟来到了吏部:“今日的圣人虽有点不过毕竟他之前没真正做过皇帝,不大明白事情该如何处理,也是理所应当的。” 宋璟根本不理会姚元崇,自顾自拿起笔,写起辞表来。 姚元崇叹道:“你难道看不出,今日的圣人,完全是镇国公主策划的么?表面上追封李重俊,彰显自己仁义,实则一箭双雕,一个是他身为帝王的威信,另一个便是萧内侍。” 宋璟的笔这才稍稍一停:“萧内侍究竟是男是女?” 姚元崇道:“这重要么?” “传言愈演愈烈,或许是有道理的。” “所以萧内侍是男是女,究竟有多重要?”见宋璟摇了摇头,姚元崇也细细地想了想,终于道,“这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她就算真是女子又怎样,我大唐有容乃大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女子宦官?充其量不过是一件小事,只看她是谁,怎样能让大唐更安定便是了。” 不久之前,萧江沅是找过姚元崇的。姚元崇本还有些犹豫,现如今一想,心却坚定了。 “这辞表你先别写了。”姚元崇有点无奈,“不出一日,圣人定会派人请你回去。” “他请我,我便要回去么?”宋璟淡淡地道。 “你回去并不是为了圣人,而是为了大唐。如今的朝堂,你我还不能离开,东宫也还需要我们的庇护。”姚元崇说着心下暗道,萧江沅虽已着手对付镇国公主,可怎么看起来,此事太子并不知晓? 事已至此,难道太子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传言究竟何处来】② “你道我不知圣人早晚会来请我回去么”一封辞表,宋璟好像心中早有准备一般,信笔拈来,没一会儿就写完了。 姚元崇见宋璟的眸中有亮光闪现,有点不敢置信:“你算准了最后吃亏的是圣人?真是想不到啊,那般耿直的宋相公也会有这样的小心计。” “天子一怒,臣子便立即顺从答应,那日后天子有什么想法,臣子还怎么据理力争?就算答应,也要让圣人知道,有些事分明不对,却还要臣子予以执行,这是需要代价的。而对于天子而言,尊严胜过一切,有了这一次,圣人大抵便不会有第二次了。” 姚元崇点头笑笑——他就知道,宋璟没那么容易放过圣人。 这时,有宦官来报:“殿下至。” 天下间只有两个殿下,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太子。当今圣人元后已逝,新后未立,那么这位“殿下”便只能是太子了。 宋璟皱眉:“殿下是为我请辞相位而来?” 姚元崇也觉得十分意外。李隆基时刻谨记避嫌,怎么这最该避嫌的时候,他却来了?待李隆基进来说明来意,姚元崇和宋璟相视一眼,既是意外又觉无奈。圣人的确是保全了自己的尊严,却把难题推给了太子。 宋璟本来没想真的退下相位,他知道自己对于国家和太子来说有多么重要,他知道圣人肯定会来请他回去,却没想到圣人这么大方,派了太子过来。若是圣人,宋璟还会刁难几番,既是太子,他便没必要端着不放了。 不等李隆基开口请求,宋璟便道:“臣何德何能,竟需要殿下亲自来请?臣这便烧毁辞表,明日便回归政事堂。” 李隆基本来心中十分忐忑。他能不忐忑么,宋璟是什么人?当年祖母几番下诏让他外放,他不还是一直坚挺着不走么,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走,走了就让奸佞得逞了。现如今朝内是什么情况,宋璟比谁都清楚,他好不容易拜相,获得决策国家的权力,怎会轻易离开?阿耶得是把他惹成了什么样,能让他决定辞官? 此刻见宋璟应得这般爽快,李隆基忽然明白了什么,了然一笑,拱手道:“三郎在此,替阿耶多谢宋相公担待了。” “殿下若没别的事,可以回去了。”宋璟道。 李隆基还从未被人这样下过逐客令,更何况那人还是宋璟。他心中有些发虚,便见姚元崇捋着胡须笑道:“殿下勿怪。宋相公啊,是跟圣人闹别扭呢。”说着声音放低,“殿下来了没多时便走,第二日宋相公便回了政事堂,其中深意,殿下应该明白。不必多言,不必多想,回去便是。” 宋璟中正,向来对事不对人,故而他不会是东宫的人,此事众所周知且没有任何怀疑。现如今圣人那般得罪了他,结果太子这样快便将他劝服了,这说明宋璟身为宰相,是敬服太子的。 对比宋璟对李旦的态度,意味就分明且深长了。 ——李旦知道之后,不一定会后悔今日的选择,但一定会生气。太子声望高过自己,这比让他丧失部分尊严,更让他受折磨。而这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怎么也怪不到太子的头上,他就算猜忌太子,也要掂量掂量这些支持正统的重臣们。 李隆基忍不住想笑,可见宋璟仍是一脸冷硬的表情,忙憋住了。他郑重地朝姚元崇和宋璟长揖行礼,道:“三郎谢过两位相公。” 姚元崇和宋璟齐齐还礼。姚元崇道:“臣等不需要殿下的感谢,只望殿下多学而好问,心系百姓,今日能做一个称职的太子,来日更能成为一代千古明君。” 李隆基感慕道:“三郎必当努力,不负相公所望!” 待李隆基离去,姚元崇含笑瞥了宋璟一眼。见他视而不见,昂着头转身去做事,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起来——看来有关萧江沅所想所为,太子果真全然不知,不然他此番过来,定要旁敲侧击引出镇国公主在圣人背后的作用,然后拉拢他们来对付镇国公主了,如此与萧江沅相配合才对。 萧江沅没有告诉太子而自己行动,其中缘由,姚元崇大致了解也理解,只是没有太子的帮忙,事情麻烦了点。不过这就不是他该管的了,他只需把答应萧江沅的事做好即可,既是为了安定大唐,也可报昔年绢帕之义,其他的还需太子亲自来处理得好。 听闻李隆基在吏部待了不足一刻便离开,太平公主微挑秀眉,瞥了李旦一眼,唇角微微一扬——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李旦不禁愠道:“好一个宋璟!” 他知道宋璟根本不是真心请辞,而是在跟他较劲,也知道只要他去请,宋璟一定会答应回来。他虽然暂且丧失了部分尊严,但至少史书会夸他一句知错能改善待忠良,甚至什么“行类太宗”,他却仍是把这个机会丢给了李隆基。 一则他就是要争这一口气,二则他并不觉得李隆基因此就能获得很多,这一点甜头给了李隆基,并无不可,毕竟自己还有后招。可是他没想到,宋璟不仅一点没难为李隆基,还应得这般爽快,这不就是特意做给他看的么? 他忽然想学昔年的阿娘那般,狠狠地吼上一句:“何不扑杀此獠!” 奈何他从未是这样性格的人,至于阿娘,他也从学不来。他暂时是得罪不起宋璟了,那便只好把气都撒在李隆基身上了。 见太平公主一脸不虞地静默坐在一边,李旦从御案上拿起一卷奏疏,起身走过去:“幺娘,你看过这个,便知我为何无所谓给三郎这个机会了。” 这倒是出乎了太平公主的意料。她扬了扬眉,颇为意外地拿过奏疏,展开一看,一时间惊喜与讶然并存,充斥在胸口,久久不能平息。 这件事她早就想跟李旦说了,但是一直不知李旦对于此事的看法,故而不能确定李旦的反应,怕李隆基没陷害成,反倒把自己搭进去,现在她放心了。双眸不禁泛起湿意来,她立即转身向李旦跪拜:“幺娘替婉儿多谢圣人天恩!” 李旦忙扶起太平公主,温和地道:“张说和崔日用联手为她写的墓志铭,可还满意?”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张说和崔日用都是昔年婉儿推举的人才,自是文采斐然,写得更会情真意切,阿兄这样安排极好,幺娘即便不看,也知他们一定写得不错。” “至于上官昭容的谥号” “可否让幺娘来定?”太平公主抬手握住了李旦的胳膊,“便是‘惠文’二字,可好?” 李旦颔首道:“便依幺娘。” “多谢阿兄成全!” 有关上官婉儿的追谥,因有李重俊前车之鉴,李旦提前准备得十分充分,太平公主也比上次更要用心为李旦筹划,结果李旦提出来的时候,宰相们竟无一人反对。 姚元崇第一个同意:“上官昭容自大圣天后理政之时,便已操劳在侧,这些年来虽无大功,却也无大过,其文采其能力,得‘惠文’二字为谥号,实在再合适不过。” 他直接越过了是否同意要为上官婉儿追谥这个话题,而是直接谈起了追封什么谥号的问题,其他官员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中也有人受过上官婉儿的赏识与恩惠,且那样的一个才女逝去了,跟李重俊自取灭亡完全不同,和韦庶人悖逆庶人所谓的罪大恶极也相差不少,他们早已忘却了她的缺点,而只记住了她的所有美好,自然同情大于谴责,反应也全然不一样。 李旦却有些迟疑了——上官婉儿是李隆基主张杀死的,他现在隆重追谥她,不是跟追封李重俊来打压萧江沅一样,在打李隆基的脸么?姚元崇他们竟然会同意,同意得还这样痛快? 宋璟这时淡淡道:“臣等所言所为,皆为大唐公心,就事论事而已。上官昭容纵然有过,也是功大于过,就连节愍皇太子都获得了追谥,她为何不能?” 李旦虽被噎了一下,心却安定了。他当初先要追封李重俊,不就是在为此事铺路么? 这下,李隆基的身份和处境,也尴尬了起来。 不久之后,李旦又令李隆基的同母胞妹,西城公主和隆昌公主出家为女道士,为祝大圣天后冥福。李旦本要为两个女儿建造崭新而宏伟的道观,却被大臣以悖逆庶人举例c以劳民伤财为由给驳回了,他便不再强求。他亲自选了距离皇宫稍近的两处道观,分别名为金仙观和玉真观,将两个女儿的封号也改为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稍作修缮,便让她们住了进去。 “大唐自开国以来,公主们便十分活跃,到了大圣天后和中宗皇帝时期,镇国公主c悖逆庶人等更是权势滔天,举足轻重。公主的地位非比寻常,公主的权力和作用也变得十分不一般,圣人有好几位女儿,却只挑了太子殿下的同母妹,薛王还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萧江沅微笑依旧,笑意却分明是冷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玄玄玉真李持盈】① 这一日是朝参日,李隆业照常入宫拜见李旦。本以为朝参日,那么多人要拜见阿耶,轮到自己的时间一定不长,他见过阿耶再去见贵妃阿娘和阿娘,贵妃阿娘那里有二哥顶着,也不用待太久,这样一来,就算在阿娘那里多耽搁些时间都没关系了,自己一定能赶在出宫之前,去东宫走上一趟。 结果李旦因为这几日心情有些郁闷,见到李隆业就撒不开手了。两父子旁若无人地聊了许久,李隆业每次想把手抽回来,都会被阿耶埋怨地瞥上一眼,他便不敢动了。额边已经开始冒汗,李隆业听着阿耶的絮叨,时不时地瞄三哥一眼,见他视而不见浅笑依然,愈发哭笑不得。 李旦对这个幼子最是舍不得,奈何后头还有不少人等着朝见,他便只好放过他了。李隆业提着一口气,直到走出了两仪殿,才松缓下来,然后拔腿就跑。 贵妃阿娘这里未出意料,阿娘这里却有点不一样了。李隆业还从未感受过阿娘对自己这样没有热情,连带着整座薰风殿的气氛都冷清了许多。本来急着直奔东宫的李隆业,想了想还是乖乖地坐到阿娘身边,轻声问道:“阿娘,可是有什么不开心?” 王贤妃叹了一声:“你从你阿耶那里来,难道不知道?” 李隆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知道什么?” “他敢做,竟然不敢亲口告诉你?”王贤妃轻哼道,“这时候知道要面子了。” “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王贤妃忽然变脸,立即起身,推搡着李隆业往殿外走,“你和你阿耶都是一副德行,快走快走,我不想看到你!” 李隆业分外无辜地指着自己:“我我怎么了?阿耶又怎么惹到你了?从小就是这样,你跟阿耶闹别扭就喜欢往我身上撒气,我都多大了,你还这样” “我就这样!不喜欢以后别来见我!”王贤妃用力一推,便将李隆业推出了殿外。门槛略高,李隆业险些被绊了一跤,王贤妃也只是定眸看了一眼,见李隆业没事,便仍板着脸喝道,“关殿门,今日我谁也不见!” 李隆业:“” 哼,这样也好,他在东宫便可以多待些时候了。心里那股倔劲儿一起,李隆业头也不回,转身就走。刚走出去没几步,他便见一队宫人内侍搬着书卷衣物,朝自己躬身一礼,便又急匆匆地自身边掠过。 这是谁要搬家么?李隆业仔细看了看这些人往来的方向,又回想了下刚刚的书卷,当即拔腿朝临照殿奔去。 “五郎?”临照殿前,李隆基等人也才刚刚到。 李隆业刚走,李旦便公布了度西城隆昌两位公主为女道士的诏令,还特恩让李隆基前去相送。李隆基便乖乖退下,携太子妃王珺及良媛武观月,当然还有萧江沅,一同来到临照殿,正好跟李隆业碰上。 听闻阿耶竟然要将两位阿姊度为女道士,李隆业分明想到了什么,却用力地摇摇头,不去相信,扭头就奔入殿:“元元,玄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隆基等人也随之一同入内,便见一身水蓝一身鹅黄两位女子,正一个端坐着一个慵懒地倚着,之间隔着一张棋盘,两耳不闻窗外事地默然下棋。 水蓝女子年纪稍大,头发松散地挽着,只簪了一只银色的梳篦,面色有些苍白,似是先天不足,身子偏弱,性子也安静。她虽然一本正经地端坐着,可当妹妹下了一步好棋的时候,她也会面无表情地将妹妹的棋子扔回去,然后把自己刚刚下错的棋挪一个位置。 鹅黄女子就显得健康也开朗多了,她单臂倚着圈椅,身子舒展地侧躺在席上,对阿姊这样一本正经地悔棋早已司空见惯。见阿姊随即反败为胜,她撇嘴笑着扶了扶发间的黄绢牡丹,悠然地道:“叫阿姊。我俩的小名也是你这小五郎能叫的?” 李隆业不仅兄弟里排名最小,加上姐妹一块排,也是最小的,这是他懂事以来最为不甘的事,却又无可奈何:“阿姊,你们这是要搬去哪里,怎么突然要做女道士了?” 西城公主已经被改封为金仙公主,淡淡地道:“金仙观。” “还有玉真观。”隆昌公主李持盈现在也已被改封为玉真公主,“据说这两处地方距离皇宫都不远,只是大臣不愿意劳民伤财,所以阿耶决定,稍作收拾,便让我们住过去。稍作收拾嘛,时间就快上许多了,我们虽早就知道这个消息,可诏令毕竟是才下的,我们竟能今日就搬过去,工部的人手脚倒快。” 李隆业皱起眉头:“这两处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 “金仙观和玉真观都是阿耶刚刚赐的名字。”李隆基走到两位同母妹面前,本想像往日一样恣意一笑,唇角却有些扯不起来,“元元,玄玄,你们若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习惯,或是缺什么,大可跟三哥说,我别的还无能为力,但区区这些还是能做到的。” 李持盈定定地看了三哥一眼,忽然起身,伸手拍了几下三哥的肩:“我和阿姊都习惯得紧,你且放心好了。住在哪里,我本就是无所谓的,阿姊就更不想在这个皇宫里多待了,”说着压低了点声音,“这皇宫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血淋淋冷冰冰的,”又恢复过来,“阿耶不说,阿姊和我都是要自请出宫居住的,这下正好。日后我们虽仍享受着公主的待遇,却不用负公主的责任了,简直一身轻松。且我们毕竟是皇帝的女儿,做了女道士又怎样?出了宫门我们就是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还敢拦我们?我们自在着呢。” “玄玄你自小便是这样洒脱省心。”李隆基勾唇一笑,“那我也不客气了,你们就先出宫住上一段日子,我总能让你们回来的。” “可别!”李持盈忙道,“这样挺好的,我不要还俗。” 李隆基鲜少一愣:“什么?” 李持盈笑吟吟地道:“阿姊和我都不要还俗。” 李隆业凑过来道:“为什么?” 李持盈瞥了李隆业一眼:“你知道什么?我们俩若还是公主,走到哪里都一副仪仗,若去了什么不一般的地方,光是传言都要烦死了,还要受着各种规矩的管制。可是女道士就不一样了,我身在红尘也不在红尘,天子也管不了我,我想去哪里都可以,就算我去了平康坊的青楼,人家也只会说我超然风雅。” “原来你是真的愿意出家入道。”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 李持盈道:“是啊。晚辈不可议论长辈之过,所以阿耶的用心,我就不说什么了。无论如何,他也算成全了阿姊和我,三哥不必心怀愧疚,倒是阿姊和我,今后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力不给三哥惹麻烦了。” 李隆业闻言脸色微变,眉心愈发紧了。李持盈转眸凝视着李隆业,话却还是对李隆基说的:“三哥现在已经是太子了,只能进,不可退。要么胜了当皇帝,要么败了死路一条,由不得你不去争。你只要退一步,就可能是万劫不复。” 话音刚落,李持盈便又轻快地笑起来:“总之,三哥绝不可掉以轻心,今日是阿姊和我,也许来日便是阿嫂甚至三哥自己了。” 李隆基没再说什么,只是抿唇一笑,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玄玄想请三哥答应。”李持盈又道。 “你说来便是。” 李持盈眸波流转,定在了李隆基身后:“三哥把她送给我当面首吧。” 李隆基回眸一见,果真李持盈所指的正是萧江沅。他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变化,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死了个李裹儿,又来一个李持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玄玄玉真李持盈】② 见李隆基这副模样,李持盈忍俊不禁:“三哥竟然这般舍不得,这下连我都怀疑,阿沅是不是女子了。” 李隆基立时明白了妹妹的意思。她是想把萧江沅带出宫去,让传言跟着萧江沅离开,从而为他减轻些压力,让他能够腾出手来,好好对阵姑母。李隆基心中温存,口中却戏谑道:“你竟还敢打她的主意?” 萧江沅本一如往常,脸上是标准无害的微笑,闻听此言不禁微微地挑了下眉梢,唇角的弧度深了深。 听三哥的语气中含着说不出的纵容,又见萧江沅是这副温软的神色,李持盈的眼珠在他们之间转了又转,默了默,她终是悠悠一叹,上前两步,低声道:“你们两个能不能别这样明显,三嫂和武良媛还在呢。” 李隆基瞥了萧江沅一眼,轻哼道:“我和她怎么了?君臣主仆而已,清清白白,你想到哪儿去了?” 李持盈:“” 正午时分,李持盈姊妹的行装便都收拾好了,李隆基亲自送她们出宫。李隆业没有跟上去,而是若有所思地坐在一处台阶上,愣愣地不说话。没过一会儿,便见萧江沅走了过来,单膝跪在他身前,静静地陪着他。 “我今日本是来找你的。”李隆业不禁道。 萧江沅并不意外:“找奴婢做什么?” 李隆业压低了声音:“上次你说要对付姑母,请君入瓮,可一直都没来找我帮忙,所以我便想来问问,却没想到” 萧江沅微微一笑:“没想到奴婢要对付的已经不仅仅是镇国公主了。” 李隆业仍是有些不敢置信:“难道不是姑母要废掉三哥,而是阿耶” “其实以薛王对圣人的了解,只要看清近日圣人颁布的几个诏令,薛王便能知晓一切了。只是薛王不愿面对,毕竟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兄长。”萧江沅叹了一声,“事已至此,薛王还愿意帮助奴婢么?” 李隆业久久没有说话。 忽听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刷刷传来,越来越近,李隆业刚抬起头,便见面前不远的一小队千牛卫之中,有两人走出列来,一左一右,站到了萧江沅两侧。 李隆业惊讶道:“你们这是” “圣人有令,请萧内侍去掖庭宫暂住几日。”这一队千牛卫的头领出列拱手道。 “阿耶可说是因为什么事?”李隆业立即起身,见千牛卫不说话,皱眉道,“掖庭宫是什么地方?萧内侍乃是太子贴身近侍,就算是阿耶突然要罚她,总也要有个由头吧?” 千牛卫头领低着头:“末将确实不知,还望薛王行个方便。” 李隆业闻言心里咯噔一声,想起阿耶待三哥的态度,又响起近来的传言,他立即推开萧江沅身边的两个千牛卫,站到萧江沅身前:“你们若不说,便不能把人带走——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奉了阿耶的口谕,现如今这宫里,可不是只有阿耶的命令做得了主!” 他那姑母现在不就是横着走么? 萧江沅淡然站起身,刚想绕过李隆业身,跟千牛卫头领对话,却紧接着就被李隆业伸臂拦了回去。她低眸看了一眼李隆业的手臂,心中不由一软。她忽然想起了昔年大圣天后在时,自己也会这般固执地护着她,连一个“死”字都不肯让大圣天后说。 可大圣天后何曾在意过呢?而纵使她多不在意,也会照顾到萧江沅的情绪。 萧江沅便抬手轻轻地拍了拍李隆业的肩背,小声地在李隆业耳边说了几句。李隆业这才稍稍放松下来,让萧江沅走出来。 萧江沅先向千牛卫头领长揖致礼,方十分谦和地道:“几位可是从两仪殿过来?” 千牛卫头领道:“正是。” “今日乃是朝参日,文武百官宗室亲眷都要入宫朝见,圣人想必十分繁忙,却还能想起奴婢,可见天恩厚重,奴婢终此一生也难报答。”萧江沅仿佛全然不知危险的靠近,十分云淡风轻,还抬头看了看天色,聊家常一般地道,“现下这时辰该用午膳了,宰相及百官都已从两仪殿出来,于廊下用天子赐食了吧?” 见萧江沅说得轻松,语气还十分亲近,千牛卫头领心知其身份敏感,近日又多事,想了想终是不敢轻视,也不好意思再简简单单一句“正是”便答复了,于是道:“我等过来的时候,姚相公已经领着百官落座廊下了,监察御史刚刚开始巡查。” 萧江沅微笑着点点头:“天子恩德,苍生同沐。” 萧江沅说完便没反应了,千牛卫头领与她沉默对视了一阵,终是清了清嗓子,道:“萧内侍可以随末将走了?” 萧江沅“啊”了一声,好像才想起来千牛卫是来找自己去掖庭,而非跟自己闲聊的。她有些腼腆地低头笑了几声,刚要开口,便听身后李隆基已经回来了:“怎么,带走我的贴身近侍,都不跟我说一声?” 千牛卫众人忙行礼道:“末将不敢!只是” “只是阿耶催得紧,让你们最好趁着我不在的时候过来,然后赶紧把她带走?”他们以为自己的尾随很高明么?李隆基说完,四周顿时一静。 千牛卫头领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久久说不出话来。圣人还真有这嘱咐,一边的镇国公主还说如果太子和萧内侍始终如影随形,他们便可以态度强硬一些,务必要多快有多快,绝不能给太子任何反应的时间。 然而一切都出乎了他们预料。他们不仅没能尽快将萧江沅带走,太子来了之后,也没能来得及让态度强硬起来,如今态度强硬的是太子,他们倒是不想给太子反应的时间,现下自己却需要反应一阵了——太子的语气虽然玩笑,这话却说得露骨,他是否能惹怒圣人,这不是他们能管的,他们现下要做的是怎么接上这句话。 忽听李隆基轻笑一声:“怎么可能?阿耶才不会做出这般不妥当的事情,定是你们出身权贵又年轻,历练不足的缘故。”他说着抬手拍了拍千牛卫头领的肩膀,“尔等父兄尽在朝堂效力,已是鞠躬尽瘁,但我还是希望诸位快些登上朝堂。尔等正年轻,大唐的未来还要靠你们呢。” 千牛卫等这才松了一口气,听太子所言如此器重,想到自己的来意,不禁心生愧意。李隆基便道:“阿耶让阿沅去掖庭,定然是有好事,我自不会拦着。只是你们也知道,她是我的贴身近侍,我的许多事都是她来办的,故而诸位可否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先跟她把事情都交接清楚了?” 千牛卫头领当即道:“谨遵太子之命!”说完便带领自己这一队弟兄退到了一丈开外,背对垂首。 “五郎,去跟他们打听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待千牛卫离开,李隆基脸色骤然一沉。 李隆业不禁腹诽,这哪里是让他去打听,分明是在支开他。也罢,反正他在这里也插不上话,三哥也不敢轻易让他帮忙,他留着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再去跟他们聊聊,万一真能打听出些有意思的事呢? “阿珺,你和月娘也先回东宫去吧。”李隆基又道。 王珺当即二话不说,致礼告别之后,便携武观月离开了这里。李持盈此时还没走,方才也是听到这边声音不对,才随三哥一同过来的。听闻阿耶突然派人带萧江沅赴掖庭,她也吓了一跳,见三哥神色鲜少这般严肃,便心知此番与从前相比,只怕要严重得多。 她马上便要出宫了,也没什么能帮得上他的,只能在临别前拉一拉他的手臂,十分轻快地道:“今时不同往日,三哥也早已不是当年的三哥了。” 李隆基凝视着这个既像大哥又像自己的妹妹,想到她马上就要出家,从此与权力无缘,不禁心生惋惜和感慨。他却仍是深吸一口气,道:“玄玄,你该出发了。” 李持盈转眸看了萧江沅一眼,低声一叹:“现在我想带她走,都是不成的了。” “莫非你还信不过三哥?”李隆基声音低沉,语气却恢复了几分平时的恣意,“今时不同往日,我既非昨日之三郎,眼下也不适合继续隐忍了。” “那我走了。”李持盈洒脱地甩了甩这最后一次穿着的缃色披帛,转身便走,直到宫门口,才忍不住回头朗朗一笑,“珍重。” 这一句李持盈说的声音极小,李隆基却仍是看清了她的意思。他唇角勾了勾,然后郑重地颔首:“放心。” 待此处只剩下自己和萧江沅两人,李隆基脸上的笑容才尽褪。此事来得太过突然,猝不及防,他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仿佛回到了十数年前。 那时,嫡母和阿娘也是一朝离开了自己,便再也没有回来。她们是主动前去向祖母恭贺新春之喜,尚且那般下场,更何况现下被阿耶莫名其妙令人带去掖庭的萧江沅? ——阿耶究竟是要把她关起来,再行后着,还是杀了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故地重游掖庭宫】① 这是……初吻? 李隆基的双手松开又握紧,反反复复,平日里如何清醒决断,眼下却迟疑起来。他想让自己静下心,仔细去揣摩阿耶的想法,却发现自己竟然做不到。忽然间只觉手背一温,他低头去看,萧江沅正用双手握住自己的拳头。 “阿郎放心,圣人还没把奴婢这一条命放在心上。方才千牛卫们不是说了么?圣人想让奴婢去掖庭宫暂住几日,如果他是想效仿昔年大圣天后,直接令奴婢过去便是,何必特意提到‘掖庭’这个地方?若奴婢猜的不错,让奴婢住到掖庭,是镇国公主的意思。” 李隆基的神色并没有因为萧江沅的话而有任何缓和,他双眼微眯地看着萧江沅,并不相信她的话:“姑母特意让你住到掖庭?” “阿郎应当还记得,奴婢出身掖庭。” “那又如何?” “跟外头相比,掖庭可不算是个好地方啊。” 这个李隆基当然清楚。见萧江沅说得轻描淡写,浅笑依然,眸波却有些不自然地漾了漾,他立即反手握住萧江沅的手:“你幼时在掖庭”莫非经历了什么? 他竟然差点忘了,在上官婉儿将她带出掖庭之前,她尚是幼童之身,若追溯了她在掖庭生活的几年,只怕在最初的时候,她便真的跟上官婉儿一样,身在襁褓便没入掖庭了! 她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对于父母亲族没有任何印象,她现下肤色雪一般白,当时却是黝黑的,故而人们戏称她为“鸦奴”,他曾纳闷为何她怎么吃都胖不起来,她当时说,自己儿时起就是极瘦的 “那些都不重要。”萧江沅淡淡地道,“重要的是,不论是对于阿郎,还是对于圣人和镇国公主,奴婢都是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圣人和镇国公主做了那么多,不就是想废了阿郎么,奴婢是阿郎贴身近侍,绝对的心腹,可被利用的余地自然大得很。” 李隆基冷笑道:“你是说,他们会那般天真,让你反过来对付我?” 若真是这样,以萧江沅在他身边的地位,她的证词力道还不小呢,只是阿耶和镇国公主哪里来的自信,能让她倒戈相向?萧江沅此刻未免太看不起他的智慧。 不,不对,相携同行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对他的了解已经将要超过了他自己,她却仍是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出这些估计连她自己都不信的话若是平日里,听到她这样说的人只怕没有不信的,可他是不会的。 ——她只是在劝他,她想跟千牛卫去掖庭?! “当然,以圣人多变又自相矛盾的性子,他的确有可能很快便换了想法,从而不听镇国公主劝告,为求快刀斩乱麻,直接将奴婢验明正身然后杀掉,最后将所有矛头都指向阿郎”萧江沅还在淡然地说着话,却忽觉纤手一痛。 那是被李隆基紧紧握着的手,她只觉骨头都快变了形,却也不过微微蹙起了眉头。 “你要去掖庭做什么?”李隆基走近萧江沅,在她耳边低声道。 萧江沅挣了挣手,却发现根本没用,反而更疼了些。她不禁吃痛地“嘶”了一声,才感到李隆基的紧握稍稍松了些。她抬眸去看,只见李隆基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自己。她轻轻一叹:“阿郎,圣人有令,奴婢不得不从啊” 就算她不想去不肯去,也无济于事,不是么? “那你若到了掖庭,你会做什么?” “这个便要看圣人和镇国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萧江沅认真地直视着李隆基的双眼,微笑道,“无论如何,我不会背叛自己的忠诚。” 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极近,鼻尖碰着鼻尖。闻听此言,李隆基立即将萧江沅拖入了一旁的小丛林中,一手紧紧地揽住她的腰,一手将她的头推向自己。萧江沅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瞬,自己已经被李隆基拥在了怀里,唇上也感到一阵火热和柔软。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双脚仿佛踩在云朵上面,虚浮得让她不安。她的腰背也第一次有了些许弧度,这种感觉更让她觉得危险。她却没有力气,也莫名地不愿躲开,或是迎难而上了。不然她又能有什么样的反击?她整个身体都被身前的男子禁锢在怀里,任何一个动作都将徒劳无功,不是么? 她不禁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那种感觉才渐渐褪去,她的身体也重获自由。李隆基仍揽着她,从未如此温柔地耳鬓厮磨:“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等着我。” “阿郎想做什么?”萧江沅立即睁眼,推开了李隆基。 “我想做什么?我想救你!”李隆基用力地压制着自己的声音,“你不过是一个宦官,自然任他们拿捏,但你若是我的侧妃呢?我之前便同你说过,咱们倒不如直接承认你的女子身份,然后由我来求阿耶赐你为我的侧妃,你不仅不答应,还跟我翻脸冷战,可现在呢?趁着还不晚,我不能让你死在他们手里,我不会让你死!” 李隆基说完便要转身,却被萧江沅拉住了。他刚想甩开,却听萧江沅轻笑了一声:“那时阿郎去求圣人,圣人便会答应么?” “那时的我声望正盛,说话还有些份量,再加上宰相们的帮忙,阿耶不依也得依!” “阿郎凭什么以为,相公们会帮这个忙,而不是致奴婢于死地?” “他们那般支持大唐正统,不会轻易与我对上,再者说在他们的眼里,你是男是女,真的那么重要吗?相比宦官干政,你恢复女子身份嫁给我,从此退居后宫,再不问政事,你认为他们会如何选择?”李隆基说着颇好笑地道,“你真以为他们暗地里叹息着你为什么不是女子,是在同情你我不能在一起么?” 这一点,萧江沅从来都清楚:“可眼下不同于当时,阿郎现在自身难保,即便是宰相也不会全都支持,又凭什么确信圣人还会答应?” 见李隆基欲言又止,萧江沅的唇边泛起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是民心所向吧?” 李隆基的脸色骤然微变,眸波转了又转。默然了半晌,他才似自嘲又无奈地摇头失笑:“最后我再以退为进,上表辞去太子之位,阿耶若是像之前顺着宋相公那般顺着我,他利用我才保住的帝王尊严,恐怕再留不住了。太子乃是国本,怎能说废就废?阿耶若是没有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他废不了我。而你,尚且撑不起那个理由。” 萧江沅点了点头:“到时候,朝堂纷乱,长安也人心惶惶,这便是阿郎作为国本,送过子民们的第一件大礼?” “你以为我想这样?”李隆基怒道,“你若是不那么固执,又怎么会有今日?!”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叹道:“其实阿郎何必这么麻烦?” “你这是何意?” “阿郎主动向圣人表明奴婢女子身份,并无不可。” 李隆基的脸上立即闪过一丝惊喜:“你想通了?” “只是阿郎接下来要做的,并非是请圣人将奴婢赐给阿郎为侧妃,而是请圣人定奴婢死罪。”无视李隆基沉下来的脸色,萧江沅施施然地道,“其实这个办法还不是最好的,阿郎若是能现在就杀死奴婢,然后带着奴婢的尸身去向圣人请罪,说自己这么多年识人不明,愧对国本之位,不仅能得到群臣的支持,太子之位得以保住,还反将了圣人和镇国公主一军,随即变被动为主动。最重要的是,阿郎的子民只会从此更加坚定地相信阿郎,相信大唐的未来,阿郎不论在哪里,都站稳了脚跟。” 顿了顿,萧江沅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可惜阿郎想要的太多,奴婢想要的也太多。” “是我太自作多情,”李隆基勾了勾唇,“祖母当年还说我太过多情,既薄情,又绝情,不如无情——到底是谁无情?你的‘一往情深’只对祖母一人,其实我也不过是祖母的替身吧?这样的你如何能对我有男女之情,我为什么就是不信呢?” 默了默,李隆基道:“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任由一个女人,如此一次次戳穿我的心了——即便是你。” 心弦竟有几分抽紧,几将崩断,萧江沅忙深吸一口气,退开两步,向李隆基行了一个大礼:“不可再拖延了,奴婢这便去了。奴婢义兄杨思勖曾任宫闱令,也是出身掖庭,奴婢在掖庭宫里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他自会派人来通知阿郎,阿郎不必担心。只是若阿郎还希望奴婢活着,就什么都不要做,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圣人果真改了想法,直接杀了奴婢,义兄的耳目会竭尽全力尽快将消息告知于阿郎,届时还望阿郎也竭尽全力,尽快去往圣人那里,便以奴婢刚才所说那般请罪,然后把一切的罪过都推到奴婢身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故地重游掖庭宫】② 冬日风簌簌而过,丛林中的枝桠呀呀作响,地面上落叶早已被风干,再经风吹,零落成灰。 四周都在泛着不同的声响,唯独萧江沅和李隆基之间,静谧非常。 李隆基伸手扶起萧江沅:“能有你这般忠贞的臣仆,我竟不知是福是祸。” “无论如何,奴婢能有阿郎这样的明主,是不负此生的,这与大圣天后无关。”萧江沅一如往日般微笑道,“阿郎自有阿郎的魅力所在,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若是可以,奴婢必定一直追随着阿郎,见证阿郎一步步走上皇位,君临天下,泽被苍生。阿郎不是说过,你爱这大唐,要将大唐推向盛唐么? “阿郎为何这般热爱大唐,奴婢不懂,但奴婢知道,阿郎若是要将大唐推向盛唐,首先要能登基。若想登基,则务必稳住太子之位,若要稳住太子之位,阿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定然比奴婢清楚得多。大唐与奴婢孰轻孰重,阿郎心中也该有所计较,那便不要迟疑了,相信奴婢吧。” “我是相信你的。”李隆基道,“只是若依你所言,无论我做与不做,你都有可能会死,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动手?” 萧江沅笑容微敛:“阿郎” “我会等三日。”李隆基打断道,“我只等三日。在这三日之内,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听你的,但三日之后你若还活着,阿耶也没什么动作,我便会按照我说的去做。” 这看似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可萧江沅知道,让李旦三日无暇理会自己,这对于李隆基来说,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她却不想再反驳了,这是她和他之间最大的隔阂和障碍,心意不通,话不投机,多说无益。 唇上的火热隐约还在,本该散去的温度,此刻变得灼烫起来。 她刚刚才向他迈进的脚步,只得又退了回来。 “多谢阿郎。”萧江沅说完,便退出了小丛林,往千牛卫那里走去。 李隆业虽在和千牛卫们唠家常,可也时刻关注着萧江沅和三哥那边的动向。看到他们拐入小丛林的时候,他的目光不由定了定。千牛卫们一直规规矩矩避嫌,背对着太子而立,见李隆业眼波有异,他们刚要转过头去看,就被李隆业拦了回来。 见萧江沅渐渐走近,李隆业心头异样的感觉越来越浓烈了。他觉得不大开心,又不知道为什么不开心,他十分想开口问她,刚刚三哥到底要对她说什么,竟然要藏到小丛林里去,可偏偏千牛卫们站在一旁,他根本开不了这个口,而现在也不是问起这种事的时候——阿沅此番被他们带走,只怕凶多吉少。 见萧江沅过来了,太子却没有,千牛卫们面面相觑了一下,不明白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萧江沅微笑道:“殿下与奴婢交接完事情,便直接回东宫了,临走之前还同奴婢说,这是圣人的命令,虽然圣意高深莫测,但一定是为了东宫好,而诸位郎君身不由己,奴婢务必老老实实,上不忤逆圣人,下不可给郎君们添麻烦。” 千牛卫头领忙带领众弟兄朝东宫方向遥遥一拜:“多谢殿下担待!” 萧江沅随千牛卫前往掖庭宫的时候,李隆业一直跟着。烦躁和忧虑充斥着他的心房,让他情绪颇为不稳。他想以一个最好的状态送阿沅一程,可是不论他怎么努力,就是笑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江沅一早便察觉了李隆业的反常,稍稍一想便大致明白了一点,圣人为什么突然让她住到掖庭宫去,这件事他一定是从千牛卫这里,了解得差不多了。他是想告诉自己,却又因千牛卫在身旁,开不了口? 那自己便帮他一把吧,反正她也想知道一些具体的情况:“薛王向来健谈,现下却这般沉默,可是方才同郎君们说了太多,累着了?究竟都说了些什么有趣的,竟让薛王费了那样大的力气?” “这个”李隆业欲言又止,想了想终是道,“阿沅毕竟身在其中,是福是祸尚且不知,我与她相交一场,我必须得告诉她。” 千牛卫头领在前头悠悠地道:“薛王与我等亦相交一场,此事既已告知薛王,薛王想要同谁说,便与我等没有干系了。” “你们这群兄弟,我交定了!”李隆业说着便靠近了萧江沅,放低了声音,把听到的都告诉给了萧江沅。 与此同时,东宫丽正殿中,宫人武絮儿也正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尽数说给李隆基和王珺听。 “今日朝参,宋相公便上奏圣人,说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天地之间自有正道存在,唯有真相可以杜绝一切流言。圣人便问该怎么做,宋相公便建议,将萧内侍验明正身。圣人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元日了,这还是圣人登基之后过的第一个元日,意义非常,要准备的事情有很多,毕竟事有轻重缓急,此事还可稍做搁置,为防有变,便先将萧内侍关押起来,待忙过了这几日再说。” 宋璟?他这个人还真是李隆基对他已经没什么评价了。既是这样,阿耶为什么没让人带萧江沅直接去两仪殿验身,反倒多此一举,先将她关押起来,还派了千牛卫这等亲兵亲自押送? 关押萧江沅乃是阿耶的意思,当时他并没有提到掖庭宫,看来这个果然是姑母的意思了。掖庭宫只是一个关押的场所,姑母之所以会选择那里,是完全依凭萧江沅而来的,比如她不为人知的幼年c她是被上官婉儿带出来的。 只是,姑母又是为什么没让阿耶直接验证萧江沅身份,难不成萧江沅重演长命女那日,崔湜真的无功而返? 若是如此,姑母也和阿耶一样不敢确定萧江沅是否为女子,验明正身一事必当不了了之,怎还会主动要求把萧江沅送到掖庭宫?难道姑母是想自己先行验证一下,若是女子皆大欢喜,若是男子,还可把表面样子做全,然后背地里做一些什么杀人灭口嫁祸于人的事? 以姑母之谋略,务必机关算尽,计划之中决不允许有最坏的结果出现,她一定会仔细考虑,一旦萧江沅验出是男子,她该怎么做。她只能选择灭口和嫁祸,可嫁祸给他哪有那么容易?宋璟今日提出此事,只怕众人都是始料未及,她根本无暇做准备,而要想成功嫁祸给他,务必极尽缜密之能事,不然姚元崇宋璟等人的眼睛都是瞎的? 所以,姑母定然是确定萧江沅身份的,只是她有其他目的,才会选择先将萧江沅关到掖庭去。这个目的应该跟他有关啊,姑母是想引蛇出洞,只要他行动了,不管是救还是杀了萧江沅,都逃不过她的手掌心,到时候人赃并获,太子德行有亏这个罪名便坐实了。 但姑母没想到,他会用另一种方式去救她。 李隆基颇有些劫后余生地地扶额笑了笑,继续问道:“这是针对阿沅是女子这一传言来做的,那么太子非嫡非长不当立,又当如何,宋相公可说了?” 武絮儿恭敬垂首道:“说了。宋相公的意思是,殿下的确非嫡非长,至于当不当立,早在当初请圣人立太子之时,群臣便已给出了答案。” 这还差不多李隆基心下暗道,既然阿耶是想验证萧江沅是男是女,那么她暂时便是安全的。可是她的确是女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一旦真的验证,后果不堪设想。 李隆基越发坚定了心中所想。若要萧江沅安然无恙,唯有他的法子可以救她,就算这法子必须折断她的翅膀,也许她会因此而恨他,他将再也无法得到她,也在所不惜。她以何种心思待他,他已经不强求了,他只想让她安然无恙。 不过既然答应了她等待三日的时间,他也不会食言。以防万一,这三日他会让阿耶和姑母都忙碌起来,无暇他顾。阿耶这边,外有姚元崇,内有贤妃阿娘,姑母那边,一个表弟薛崇简便足矣。趁着这三日,他还可以再仔细想想,是否有更好的办法,让他们得以两全。 见武絮儿还在殿中垂首站着,腰背挺直的模样颇有几分萧江沅的味道,李隆基目光定了定,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方才说的那些十分详尽,仿佛亲眼见过一般。” 武絮儿道:“奴婢不过是多走走,多问了问,把得来的消息拼凑起来,稍作整理,便是方才的样子了。” 李隆基赞赏地点点头:“这是你家良媛教你的?” “正是。” 李隆基轻笑一声,冲王珺道:“月娘好手段。” 王珺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我是没有这个能耐。” 李隆基又对武絮儿问道:“你能打听到这么多,肯定花了不少时间,怎么会跟我前后脚回到东宫?” 武絮儿道:“殿下今日只能看得到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自然不知奴婢早在从临照殿出来之后不久,便被良媛派走了。” 李隆基回想了一下,竟怎么都想不起来,原来自己的队伍里,从那时起就少了一个人。见武絮儿面露无奈,李隆基颇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这个时间算来便差不多了,可你家良媛怎么知道,要让你去打听,然后把听来的事情,直接尽数告诉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故地重游掖庭宫】③ 武絮儿面不改色地道:“回殿下,一则,我家良媛在邀宠,二则,我家良媛在行至甘露殿的时候,就发现千牛卫跟在咱们身后不远了。良媛说,千牛卫迟迟不肯上前,应该是在等待机会,而在咱们之中,能让千牛卫这般的,唯有萧内侍一人了,定是圣人那里出了什么事,才派出了千牛卫,说完便让奴婢去查了。” 李隆基不禁由衷叹服,真不愧是祖母的侄孙女,不仅邀宠都说得如此直白,这智谋也未差多少。想到自己现在方寸见乱,武观月却十分清醒的样子,李隆基便起身道:“月娘费尽心思,却只自谦为邀宠,我岂有辜负之理?走吧,带我去你家良媛那里。” 一旁的王珺虽然心知,所谓邀宠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可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见李隆基说完便抬步要走,她忙唤道:“三郎” 李隆基回过头:“怎么了?” 王珺本能所致,开口将李隆基唤住,可到底要说什么,她全然不知不晓。她也想替李隆基分忧,可她的心思太直,从不千回百转,故而许多事,她就是怎么都想不通。支吾再三,她绞尽脑汁,最终也不过是一句:“三郎宽心,阿沅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李隆基本以为王珺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便打起精神来听,结果却是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句。他深知王珺心性,故而王珺纠结了半天,却只说出这句话来,其实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对王珺从未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所以并没有失望,只是跟武观月一对比,难免有些落差。 见王珺神情颇为自责,李隆基便有些心软。他知道王珺心里在担心什么。对于向来大方的王珺也会有吃醋这一天,他曾觉得很有意思,现在则十分理解。 因为理解,所以宽容。对于女子,李隆基极富责任感,既然做了他的妻妾,他便会尽可能让她们不去吃苦,过得快乐幸福,无论自己喜欢与否。王珺毕竟是他结发妻子,嫡妻元妻,又是太子妃,来日还会成为皇后,她之荣辱也是他的。身为丈夫c太子和未来的皇帝,有些事他应该去做,也必须去做。 李隆基朝王珺温柔一笑:“你平日里若是有时间,也时常去宜春宫坐坐吧。” 东宫中轴线上有五大殿,最北边的承恩殿以西是宜秋宫,以东便是宜春宫。此两宫乃是太子侧室的居住之所,武观月便是和杨真一一同住在宜春宫里。 听李隆基这样说,王珺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开口答应的时候,分明有些不乐意。王珺鲜少藏得住情绪,李隆基自然看得清楚,狡黠地勾了勾唇角,继续道:“现在宜春宫只有真一和月娘住着,真一虽高月娘一等,却是向来闭门幽居不管事的,这宜春宫便只能交由月娘打理——你可曾考量过,月娘打理得如何?” 这一点,王珺可以由衷点头:“月娘做得很不错,好几件事都是我之前从未想到的,我自愧不如。” “所以啊,昔年玄奘圣僧还知道前往西天拜佛求经,你已经知道自己不如人家,还不赶紧去取其精华学一学?” “三郎可是在责怪阿珺,未能将东宫打理好?”王珺抿了抿唇,低下头。 李隆基不觉有些好笑:“你啊,少胡思乱想。你可是太子妃,总不能被一个四品良娣盖过了风头吧?” 大唐对于妻妾媵婢和良番乐贱这一类人之等级,规定得十分森严,不可逾越,良贱不可通婚,乐工贱籍不可为妻,以妻为妾或是以妾为妻都是重罪,更为世人所不齿。虽然世间任何的法度规则,在皇权面前都是摆设,但也不代表李隆基就能毫无顾忌地犯下这样的错误。 别说他现在尚未站稳,就算他日后做了皇帝,真动了这个心思,也要掂量掂量。 听李隆基这样说,王珺心中所有的纠结与不安顿时烟消云散,也终于恢复了笑容。 这个时候,萧江沅也从李隆业口中,得知了是宋璟奏请李旦,将她验明正身。 “我本来很喜欢宋相公的清正的,可是今日又没那么喜欢了。”李隆业皱眉道。 刚听到是宋璟的时候,萧江沅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后眼珠一转,便明白了什么。她刚缓缓地点了点头,便听李隆业发了这样的牢骚,点头立时变为摇头,流转着唇边的是有几分无奈的浅浅笑意。 “你还笑得出来?!”李隆业恨铁不成钢,“都都什么时候了,你今天进了掖庭,来日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回事,怎么你一点都不担心?!” 萧江沅这时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前方:“生死有命,若能死得其所,倒也值得。” 李隆业顺着萧江沅的目光看过去,不觉心中一凉——掖庭宫到了。 “薛王送到这里便好,不必为奴婢担心。”萧江沅向李隆业行礼告了别,便抬步走向了通往掖庭宫的通明门。 望着萧江沅渐行渐远的背影,眼见她马上就要踏入那个生死难料的地方,李隆业心中十分煎熬。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可以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直到萧江沅将要跨过通明门的门槛,李隆业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一个箭步便冲到了萧江沅身边,一把便将萧江沅的胳膊握住了。 千牛卫们立即后退散开,以背而对,让出了一处不小的地方。 李隆业小心翼翼地凑到萧江沅耳边,望着萧江沅雪白的脖颈,双颊不由有点发烫,心跳也快了一些。他低声道:“我想清楚了,此事终究是阿耶不对,就算不是为了三哥和你,单单为了大唐,我也应该帮你,更何况总之,即便后来发生了这样多,我依然愿意帮你。” “多谢薛王。”萧江沅微笑,郑重地长揖,“奴婢可是不会客气的。” 不知过了多久,萧江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通明门那头,李隆业还是直直地站在门外,直到夕阳西下,他才被前来踩点的杨思勖给带了回去。这些,萧江沅就不知道了。 阔别了多年,她终于再度回到掖庭。 按理说,内侍省位于掖庭宫西南隅,萧江沅身为内给事,应当时常去内侍省点卯。就算因为大圣天后等人的缘故,她从没有机会回到掖庭去,也绝不至于需要这般感慨,她本该不会与掖庭一别就真的是多年不见。 掖庭宫内,梧桐c青松及翠竹偏多,所以不论四季,宫中皆是翠绿成荫。萧江沅四处张望了下,紧握了不知多长时间的双手缓缓地松开了些许——这掖庭宫的景色,多年也未换一个模样。 掖庭宫还是当年的掖庭宫,萧江沅却早已不是昔日的萧江沅了。 千牛卫在前引路,这可不是谁人都能有的殊荣。萧江沅悠然自得地跟着他们走着,一边走一边张望着回想,回想着自己昔年走过了每一条路,见过了每一处风景,忽然一个想法涌上了心头:“请问将军,奴婢在掖庭宫住在哪里,圣人和镇国公主可有交代?” 千牛卫头领道:“圣人并无交代,倒是镇国公主说,她会派人先去把屋子收拾出来,我等只管将萧内侍往掖庭宫西北隅引去,到时萧内侍自会认出,哪一间才是为你而准备的。” 萧江沅立即便明白了太平公主的意思,倒是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她想要住到自己幼时住的那间屋子里。 大概是被太平公主着人“整理”过的缘故,那间屋子简直跟当年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萧江沅的脸色,也没有任何的改变。 她施施然走进去,便开始自行打扫起来。她先是将所有脏污破旧的席子被子都扔了出去,再凭借自己在宫中的好人缘,得到了干净的席子和被子。至于枕头,她看到这只枕头的时候,便是微微一怔。 曾经的某一个晚上,那时她刚刚离开掖庭没多久。那晚整座长安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整个晚上电闪雷鸣不止。 上官婉儿对这个孩子十分偏爱,便让她就住在自己屋子里的隔间。夜深虽有雷鸣为伴,上官婉儿却恍若未闻,竟有几分惬意地倚靠在榻上的软枕上,借着烛火看着书。不一会儿,便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啪啪地传来,她抬眸去看,果然是鸦奴哦不,是江沅,一手拿着一只枕头,光着脚就跑来了。 上官婉儿没有立即起身将小江沅抱起,也没有操心地惊呼小江沅怎么没穿鞋。她只是含笑瞥了萧江沅一眼,便继续看书,口中则淡淡道:“害怕了?” 小江沅一本正经地爬上上官婉儿的卧榻,放下枕头躺下的时候才干巴巴地道:“并没有。” 上官婉儿的眸光水般漾了漾,秀眉微微一挑:“那你为何紧紧地抱着我的软枕不放手?” 小江沅淡淡道:“我喜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萧郎奇谋断舍离】① 此时此刻,萧江沅见到的这只枕头,便和当年上官婉儿的软枕极为相似。 倒是难为太平公主了,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也能做到这等地步,她心下叹服着,却在换完席子和被子之后,当着众千牛卫的面,把那只枕头给烧了。 她静静地凝视着跳跃着的火苗,一时间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回到屋子里去。她直奔卧榻处,将卧榻挪开,伸手向地上摸去。不一会儿,她唇角便微微勾起,纤手一拉,一块石砖便被她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想当初,抬起这块石砖,可费了她不小的力气呢,原来它这样轻。 石砖之下,是一处足以一个人蹲在其中的地洞。萧江沅幼时妄想着逃离掖庭,以为从地下走,必不会被人发现,却没想到,挖一条地道是那般费时。她却不急不躁,十分无所谓的样子,每天有时间都挖一点。哪天能够逃离出去,她并不知道,但她莫名地坚信,总有一天,她一定可以出去。 于是在不久之后,她就被上官婉儿发现,带出了掖庭宫。 这一处屋子便闲置了下来,再无人居住。萧江沅本以为这个洞也是太平公主事先“整理”的结果,看清楚了土壤,她才知道,没有人发现过它,它一直保留了下来。 回想着刚刚的火苗,她定定地看着地洞,一时间脑中灵光一闪。 若只是验明正身,似乎太单调了些,更何况她家阿郎还在虎视眈眈,极有可能会打乱她的计划。她只有三日的时间,有她家阿郎在,这三日别说圣人,就连镇国公主估计都顾及不到她吧。 无论如何,她不可能会恢复女子身份,这是她生而为人的坚持,是她抛弃所有也会最终留下的一条原则。就算是她家阿郎,也改变不了,更无法动摇。 要么生,要么死,她是萧内侍,不是萧娘子。 待到了宜春宫南殿,李隆基的目光便落在了长几上那两副碗筷之上:“看来月娘早就知道我会来。” 武观月坦然一笑:“不论絮儿说的好坏,以三郎的性子,定然会过来的,不过是奖是惩,月娘便不知道了。只好紧紧地盯着,看絮儿什么时候回来,然后赶紧把膳食准备好——三郎忙了一上午,午膳还没用呢,就算絮儿说的不好,惹得三郎生气,三郎也得有力气生才好。” 李隆基忍俊不禁:“分明是你在窥探我,揣测我,可我怎么没有一点不悦?” “自然是月娘有能耐。”武观月说着请李隆基入座,刚为李隆基切下一片古楼子上的羊肉,便听李隆基摒退了众人之后,问道: “萧江沅这件事,你怎么看?” 李隆基这样开门见山,倒是出乎武观月意料。她本以为,他至少会像往日那样,跟她温存些时候,再谈起其他事。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十分直白地道:“看来阿沅比月娘还有能耐。” 除了萧江沅,李隆基对于女子心思之把控,简直不能更准。他当即明白了武观月的意思,不觉有些歉意,可他现在的确没那个心情,便道:“事有轻重缓急,我” 武观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认真地道:“阿沅的确比月娘更有能耐。” “你” “三郎莫气,月娘说的就是自己对阿沅此事的看法。”武观月仔细地打量了下李隆基,笑道,“看来三郎已然关心则乱,心乱如麻了,不然这种事情,还需要来问月娘么?月娘身为女子,又是三郎妾室,尚且不能让三郎这般挂念,阿沅内侍之身,与三郎君臣之义,却能如此,可不是比月娘要更有能耐?若只是这样还罢了,她竟能算计得来宋相公,这一点月娘尤其佩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萧郎奇谋断舍离】② 李隆基本已有些沉下脸,一听到最后一句,他一瞬间便觉得豁然开朗,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这般得罪人又简单粗暴的方式,虽只有宋相公一人能做得出来,可他之前日日都能见到圣人,有无数次的机会进谏,怎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朝参日,文武百官皇族宗室都在的日子里公然提出?”武观月分析道,“莫非他之前并没想起来,今日想起来了,那便干脆今日说了?可是对于宋相公而言,这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宦官的事,也配在朝参日两仪殿里说?” “可他偏偏在今日,一反常态地说了。”李隆基的笑容浮起几分意味深长。 武观月顺着李隆基的思路说下去:“那么,是谁让他想起来,此事事关东宫可大可小,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只怕危及大唐社稷,与其一直被人起疑,拿来戏言,倒不如当着百官宗室的面,直截了当验明正身,不仅可以证明东宫清白,还可借此追究下去,反击镇国公主?” “阿沅不可能直接找上宋相公,即便找上了,宋相公也不会理她的,那便只能是通过姚相公了——原来姚相公那个人情还在了这里”李隆基想着却笑容一滞,“可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呢?” 武观月有些不解:“若是顺利,自然是验出阿沅本是男子之身,破解一众传言。而市井里那些传言之所以愈演愈烈,显然是有人操纵的缘故,追查下去,难免不会查到镇国公主身上,圣人虽不会杀了镇国公主,但至少不会再那么相信她了,日后镇国公主若还想对付三郎,只怕要困难许多,这不就是阿沅一手办下的好事么?” “可她” “她怎么了?” 李隆基撇了撇嘴:“没什么,她现在人都被关在了掖庭里,还能有什么作为?后面的事情她根本无法控制,若是在验身的时候,她被姑母的人污蔑为女子” 武观月更诧异了:“三郎怎么会这样想?” 说是验身,其实并不可能在众人面前,便脱了萧江沅衣服来验。大唐毕竟是礼仪之邦,萧江沅又是太子贴身近侍,是未来皇帝身边的红人,不能过分得罪,总要留有余地。再说人家都在宫里活了多少年了,若是女子,早年她入宫的时候,怎么没人提起?就算她不要这个脸面,太子也要吧? 所以所谓验证,其实就是找一间屋子,把萧江沅关进去,然后寻一些或德高望重或信誉度极高的人进去,再由他们中的代表报读结果即可。那些人必然会来自不同的阵营,相互制约和监督,得出的结果务必一口气保持一致,才算生效。 这种情况下,镇国公主的人还敢说污蔑就污蔑,真当其他人不存在? 李隆基自然明白武观月的想法,腹诽道,便是这样才更不好 她本来就是女子,根本不是男子啊。 表面上,他却轻笑一声:“我随便想想,万一姑母手底下的某人狗急跳墙了呢?” 武观月想了想:“崔湜?” 李隆基却没继续说下去,而是道:“絮儿这小娘子好厉害,多亏你教导有方。” 武观月闻弦歌而知雅意,顺着便道:“也是她悟性高。我自幼年入宫,身边只有她一个人,自然是我学什么,就让她跟着学了。就算是比起我,她也不差的。” “那正好,我有件事想让她去办。” 这三日间,萧江沅未曾睡过一时半刻。她要么打扫屋子,要么看书写字,或者花上大半日时间亲手做些吃食,或者十分亲和地笑着与禁军们说话,也偶尔会坐在榻上发呆。总之,她一直都醒着。 禁军们对此十分惊讶和好奇,混熟了之后也开口问过,却只见萧江沅垂眸一笑,笑意中有无奈流过:“没办法,奴婢怕死。” 这话说得太意味深长了,禁军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敢接。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圣人c镇国公主甚至于太子,谁都有动机害死萧内侍,这须得分两种情况。 一则,萧内侍若是男子,那便是圣人和镇国公主,毕竟当初宋相公可是要求当场验身的,愣是让圣人找了个理由压了下来,而后听镇国公主的,把萧内侍关到了这里。他们或许便是想使个法子,让萧内侍死得像是太子所为。 二则,若萧内侍是女子,那现在最想她死的便是太子殿下了。如果是这样,圣人这三日对萧内侍不闻不问,镇国公主也嘱咐过禁军,谁来探望萧内侍都别拦着,其中深意更不言而喻——引太子出手,借机让太子陷入绝境,再罗织些罪名,便可行废立之事! 而不论是哪种情况,他们三人,没有一位向禁军表示过,萧江沅这条命该如何处置。一般来说,这样重要的证人,交给他们的时候,总要提一句“护其周全”吧? 然而不仅没有,这三个人的意思好像都是,随她自生自灭,死了才最好呢。 这就让人费解了。 萧内侍显然是知道自己的境地的,所以三日间连睡一觉都不敢,饭食都要自己亲手来做,想想也真是可怜。 萧江沅在掖庭宫里的境况,自然有人会向李旦和太平公主汇报。 听闻萧江沅不肯睡觉,成天庸庸碌碌,连吃食都不敢假手他人,李旦心里莫名舒坦了不少,太平公主也勾起了一抹笑容:“想不到萧江沅也有今日,在生死面前,她也不过是个寻常人。”想了想,她朝李旦身边的宦官道,“阿长,你过去一趟,就说是圣人的意思,这一晚,好好吓吓她。” 李旦苦笑道:“她现在都这样了,验身过后,更是连活都活不了,你还不肯放过她?” 太平公主淡淡道:“她无君无父,欺师灭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这样做已经算是轻的了。” 李旦叹了口气:“那你何必还用我的人,假借我的意思去做?” “我的意思算什么?若是圣人的意思,东边那位才会在意。这都快三日了,他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难不成萧江沅是女子这件事,他竟是不知道的?”太平公主说着便摇头,把自己的疑问给否定了,“再说了,阿长原来可是我的人,八郎莫不是忘了?” 李旦怎么会忘?那还是他做皇嗣的时候,为了能够及时帮助到“李唐的希望”,太平公主便把自己手里的一个训练有素小宦官阿长,派到了他身边侍奉。 这么多年以来,阿长为李旦立下不少的功劳,且不忘旧主,直到如今也时常暗中向太平公主传递李旦及宫中的消息。 太平公主的命令一下,阿长便退了下去。 那还是在第二夜里,萧江沅屋内的烛火,突然齐齐熄灭。 她当时正端正地坐在榻边看书,眼前一黑,她便立即站起,手中的书“啪”地落在了地上。 她怔了怔,眨眨眼才明白过来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稍稍一想,她便知那是谁的手笔。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缓缓蹲下身,摸索着刚刚掉到地上的书,忍不住摇头失笑。她笑的不是太平公主,而是她自己。 然后,她便拿着书上了卧榻,抱膝坐着,发呆到天亮。 第三日已至,李隆基刚刚晨起,便知道了昨夜以前发生了的一切。 杨思勖的义子们动作果然够快,武絮儿与他们的接洽也十分顺利,他暗叹着,脸色有些阴沉。 她这副样子究竟是昔年回忆使然,还是她另有预谋? 若是前者便也罢了,待她出来,他大不了再次把自尊抛到一边,总能将她治愈,若是后者她这些影射,将来都会成为指向阿耶和姑母的证据之一,在她无故身死的前提之下。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她敢让宋璟提议验身,因为她算准了,阿耶不论是不确定她的身份,还是想要一口气废掉他,都不会应宋璟所求,立即将她检验,如此她便有了时间。 她本是惜命的,并不会让自己真的身死,她还要亲眼看到后续情况,见机行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与他定下了这三日之约。 她的心志那般坚定,为了不恢复女子身份嫁给他,要么原本定下的计划仓促间进行,顾不得自己的性命,要么便会再狠绝一点,直接将自己推向死路! 武观月正在亲手摆着早膳的碗筷,见李隆基脸色这般不好,回想着方才武絮儿说的话,眸波漾了漾:“不如,月娘今日去掖庭看看阿沅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萧郎奇谋断舍离】③ 这三日间,李隆业每日都会去掖庭探望萧江沅。守卫禁军并不拦着,任由他来去,可是每每到萧江沅房前,他总会吃闭门羹。他十分不理解,阿沅为什么突然间不肯见他了,难道她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吗? 直到这第三日,他才明白过来。他并不是凭借自己是圣人最疼爱的皇子身份进去的,而是这些守卫禁军根本谁都不拦,尤其是东宫的人——他想进来,还得把手下都摒退在外,虽不至于搜身那般过分,但也让他颇气不过。 再看东宫的人,上至贴身侍奉的宫人,下至充当仪仗的内侍,甚至随行保护的亲卫,哪一个没放到掖庭宫里来?他那姑母这样吩咐,显然是守株待兔,之前若非阿沅关门不肯见他,没准他也成了那只兔子了。 他的脸色顿时一拉,当即便想转身找阿耶说理,可又舍不得好不容易见到的阿沅,想了想,只得拂袖走向树荫之下,那里有两人相隔着一张长几,在茶香水汽氤氲间相对而坐。他先朝坐在左首的女子拱手道:“武良媛安好。” 武观月起身道:“薛王万福。” 萧江沅也恭恭敬敬朝李隆业行礼,身子刚躬,就被李隆业抬手拦了下来:“好了好了,你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 武观月只微微一挑黛眉,便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笑道:“还不快给薛王看座?” 三人便围着长几坐了下来。萧江沅地位最低,自然坐在最下首。她腰板挺直,动作轻柔地烹茶,跟方才没什么两样,与往常更是别无二致。李隆业一边跟武观月寒暄着,一边注意着萧江沅,想看看她这三日可否受了苦,刚想松口气,便注意到了她双眼下些许的乌青。 她这三日发生的事情,李隆业稍作打听就知道了,虽知道得晚了点,但内容还是很详尽的。他想帮帮她,却又不知道怎么帮,今日既然见到了她,一定要好好问问她才行,可是 “三郎今日还同月娘说,若是来到掖庭宫,估计会遇到薛王,这还真遇上了。”武观月稳稳地坐着,根本没有告辞的自觉。 她一定看得出来,自己来找阿沅是有事的!她是故意不走的! 李隆业心下控诉着,可表面上什么都不敢说。他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有一种被祖母凝视的感觉。那感觉太惊悚了,使得他对武观月自小就疏离,不敢靠近,今天能跟她坐在一处说话,他简直要为自己题一个“勇”字。 李隆业对自己的拘谨和疏远,甚至可以说是敬畏,武观月是察觉得到的,也知道大概缘何如此。她从不刻意亲近来化解这一点,反倒任它根深蒂固,这不今日便要用上了么? 要么,你有事直说,要么你就等今日过了再说。反正今日的萧江沅,是属于她的。 萧江沅却是第一次见李隆业自大圣天后之后,还能在面对一个女人的时候这般规矩。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武观月,视线有一刻的凝结。 这位武家娘子,虽然和大圣天后在血缘上没有几分交集,相貌也并不相似,但或许是因为她也姓武的缘故,她只是坐在那里,便有大圣天后的影子。 这一日萧江沅才刚洗过脸,武观月就来了。见武观月的随从一个不少地跟进来,萧江沅目光闪了闪。 说起武观月来此的目的,起初萧江沅是不知道的。武观月不可能不明白,自己已经是东宫的人,现在这种情况下,她作为太子新晋宠妾,一举一动都可以代表太子乃至整个东宫的意思,她却还是来了,显然是做好了被人猜测的准备。 果然,刚见到萧江沅,武观月便说这屋子太狭窄,十分不透气,反正外头也不冷,便干脆到外头露天而坐。她还特意挑了一处自己视野开阔,别人的视野也开阔的地方,一身正气坦坦荡荡,丝毫不怕被人看的模样。 刚坐下她便澄清了东宫:先是道明太子这两日对萧江沅不闻不问,纯属是为了避嫌,他倒不是心虚,只是人言可畏,怕来日阿沅被验出为男子,众人会以为那是他做的手脚;然后又表达了东宫对于萧江沅的信任,验身一事难免会伤及萧江沅的颜面,但是她的委屈绝对不会白受,此等大恩和大功,太子绝对不会忘记。 字字句句都是以萧江沅为男子的前提而说的。 武观月一张嘴,萧江沅便料到了她会说什么,所以听得并不仔细,甚至还有点神游太虚,想着大圣天后当年随天皇一同去长孙无忌府上,各种施恩以求其能同意立自己为宸妃之时,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但在武观月说完的时候,萧江沅还是及时地回过神来,用一个向东宫方向跪拜的大礼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然后,武观月便开始有的没的聊起天来。天文地理c算数文学c音律歌舞c古今中外,她这些年在宫中绝无一日虚度而过,不仅样样都能聊得起来,还能用她仿佛无限的耐心,倾听萧江沅所说的一切。聊的时间越长,她脸上的笑容便越温存。 这个时候,萧江沅明白了武观月来此真正的目的。 武观月说的真真假假,无非是想上证东宫并非按捺不住,下证自己此行纯属只为安抚幕僚,别的什么都不会做,不信你们就来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谁也别想凭借她此行,就能捕风捉影来污蔑东宫。 这些都证明完了,她却不走,还生拉硬扯地跟自己一个小宦官谈天说地,很显然,她来到这里,为的从来都不是所谓的无关痛痒的证明,她是为了她萧江沅而来。 现在已经是第三日了,过了今日,三日之约就结束了,李隆基便可以按照他之前所说的,揭露她的女子身份,化丑闻为佳话,求李旦赐婚。而这些绝不是萧江沅甘心看到的,她必会做出反应,她家阿郎那般了解她,所以派来了武观月。 有武观月在,萧江沅这一日别想做什么了。 还好,还好,李隆业果然又来了。她本来不想把他牵扯进来,怕他日后责怪自己,可现在不得不如此了。 三个人之间的氛围十分尴尬,奈何李隆业根本不敢说破,萧江沅和武观月就更无视了。武观月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提着各式各样的话题,时不时便往李隆业那里投上一眼,自己便可歇上一会儿了——李隆业自会顺着她的话题尽情延伸,让气氛活跃起来。 话题不知怎么转移到了男女之情上面。武观月和李隆业相当于叔嫂的身份,谈起这样的话题并不大好,不过大唐毕竟开放,他们提的又都是古时候的人物,联系不到自己身上,又有萧江沅在,所谓的暧昧便不存在了。 他们提到了陈阿娇。为了挽回汉武帝的心,那位悲剧的废后一掷千金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她为了汉武帝奉献了自己的一切,可还是敌不过卫子夫的轻歌曼舞和一个儿子。她固然高傲而刚烈,这《长门赋》也让她终究放弃了自己所有的自尊,可惜时移世易,金屋藏娇誓言犹在耳,长门宫冷月孤寂却在眼前。 之前所有的话题,萧江沅都能参与其中,唯独这个,萧江沅自始自终没有说话,听完之后也是默默了好久,才问出这样一句话:“一个女子喜欢一个男子,便会做到这般地步么,倾尽所有,付出一切,甚至没有自我?” 她显然话里有话,却藏匿得极深。李隆业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想法却不分明,武观月也鲜少地微微一怔,道:“一般来说是这样的,至少大部分会这样,可也有一小部分不是这样。汉代的时候,那个司马相如的妻子卓文君不就十分烈性么?在本朝,类似的例子便更多了,且看姑祖母便知道了,惠文昭容也不是那样为情所困的女子,韦庶人便更不是了其实,我也不是。” 李隆业不禁呛了一声。 武观月淡淡地扫了一眼李隆业:“三郎不会喜欢那样的女子。” 李隆业重重地跟着点头。 “那一个男子真正喜欢一个女子,又会做什么呢?”萧江沅接着问,神情很是认真。 武观月想也不想便道:“自然是得到她了,不惜一切代价。” “哪怕毁了她的一切?”见武观月点头,萧江沅垂下眼帘,“那得到的还是她么?” 这个问题,武观月却是从没想过,不禁陷入了沉思。李隆业这时忙道:“并不全是这样的!”他的脸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说话也有些支吾起来,“就就好比我,我就不是这样的。我她只要她开心幸福,我得不到也没关系,只是只要我能时常看到她,都没关系的。” 说完,李隆业不禁定定地看向萧江沅。武观月看在眼里,只觉李隆业似在等待着萧江沅的反应,可萧江沅一副好像没听见的模样,呆怔了一会儿过后,便一边起身一边道:“天色不早,该用晚膳了,奴婢这便去准备,掖庭宫粗茶淡饭,还望良媛和薛王不要嫌弃。” “你亲自做吗?”李隆业并没有感到失落,反倒兴致勃来,“我跟你一起去!” 萧江沅退下的脚步微微一顿。她微笑着轻轻抬首:“既然如此,有件麻烦的事,奴婢就不劳烦别人,只让薛王帮忙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烈焰焚宫现深情】① 火烧萧郎 李隆业闻言,心怦然跳快起来:“好!” 武观月双眸微眯,便跟着走了过去。刚到小厨房门口,便见萧江沅将一束干草和火折子交给了李隆业:“多谢薛王了。” 李隆业仔细地看了看干草和火折子,发现干草是寻常不过的干草,火折子亦然,脸上鲜活的神情顿时一收,皱起眉头来:“生生火就是你的麻烦事?” 萧江沅颔首:“这对于薛王来说不算什么,于奴婢而言,却是比登天还难的。” “为什么?” “因为”萧江沅故作轻松地笑道,“奴婢怕火啊。” 李隆业定定地看向萧江沅,眼中有心疼显现。就在萧江沅以为李隆业信了的时候,李隆业眼中的心疼忽然尽散,双眸清明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笑容有一瞬的凝滞,萧江沅似没想到李隆业会突然这么问,一时节奏有些打乱,她却仍是很快便给拉了回来:“自小便有的。” 李隆业总觉得不大对劲,可见萧江沅如此一本正经,便只好信了:“那放着我来吧。”说着便接过干草和火折子,蹲在炉灶前,认真地生起火来。 若是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为了她操持贱役,李旦一定会致自己于死地吧。想到这里,萧江沅颇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她可是比谁都想活命的,可为什么自己的命,总是攥在别人的手里呢? “你叹什么?”李隆业生火生得很专心,却还是听到了萧江沅的叹息。 萧江沅垂眸一笑:“奴婢是在叹上苍。看来上苍还是眷顾奴婢的,昨晚不忍奴婢活在恐惧里,便直接将奴婢房中的烛台尽数熄灭。当时的奴婢可真是松了一口气啊” “这事我听说了。”李隆业轻哼道,“哪来的什么上苍,分明是有人故意捉弄你,看我逮住他们的,定要挑了他们的手筋脚筋,免得他们以后再出来害人!” 萧江沅语气温和地安抚道:“无论如何,烛火熄灭的确是帮了奴婢很大的一个忙。每日一到晚上,奴婢就发愁,若不点烛火,屋子里太暗,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可当夜深要睡了,奴婢既不敢凑上前去吹灭烛火,更不忍叫已经入睡的他人来帮忙,所以不管昨晚是天意还是人为,奴婢都并不恐惧,反倒十分感激。” “这么滥好人,都不像你了”李隆业嘟囔道。 萧江沅的眉梢微微一抽,第一次想拿什么堵住李隆业的嘴。 武观月似笑非笑:“看来阿沅是真的很怕火。” 萧江沅恭敬躬身:“让良媛见笑了。” 这种话说出来连李五郎都不过尽信,难道别人就会相信?武观月是肯定不信的,她只是想看看,在她这般严密的监视之下,萧江沅还能做出什么事来——李隆基嘱咐她的便是,看住萧江沅,别让她乱搞小动作。 便在这时,一个黑影倏地从小厨房后方一闪而过,脚步声十分细碎,若不仔细听,便以为是李隆业手中的干草声了。那脚步声以极快的速度渐行渐远,渐渐地便听不见了。 武观月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还真有人信啊? 她细细地品着方才萧江沅说的一切,却怎么都想不通,这位少年宦官到底想做什么。昨晚那事不出意外是镇国公主派人做的,圣人再怎么不喜欢萧江沅,也做不来这样的事,萧江沅说出这些话,无非是为了惹怒镇国公主,可这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呢,难不成镇国公主还能给她放把火来泄愤? 若真是这样还好了,这便可以说是圣人和镇国公主心虚,要杀人灭口,到时候再验出萧江沅是男子,东宫的危机不仅全然解除,还可反攻圣人和镇国公主。 只可惜,镇国公主哪里是那般沉不住气的人呢? 这时候,李隆业已经将火生好了。说来他先前再不济也是一位郡王,却从未养出金尊玉贵的矫情性子,再加上他们兄弟联合其他官僚子弟,总是去狩猎打马球,野外生火吃饭事常有的事,他的手法便显得十分纯熟。 萧江沅看着淡笑不说话,武观月则顺口问了一句:“三郎也会?” “三哥当然会,就是没我生得好。”李隆业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 武观月:“” 你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亲王,生火这种事也要比一比么? 本以为萧江沅在此番作为之后,还会有其他的动作,毕竟她方才可以算为什么都没做,只是说了些别有意图的话,单凭那些话就想引发某种后续,似乎远远不够。 武观月没想到,对于萧江沅来说,那都算说多了——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李隆业这里会出了点小岔子。 暮鼓早已敲响,一遍一遍传遍长安。行人纷纷自四方聚拢回各自的坊中,一扇扇坊门依次关上,等到最后一下暮鼓敲罢,整座长安都只剩下落锁的声音。 夜幕缓缓降临,笼罩在这片宁静的古都之上。 灯火逐渐绽放了满城,宫城此处最为明亮,而再明亮的灯火,都不如掖庭宫那一场大火来得耀眼。 当时,众人都已用完晚膳。见天色已晚,萧江沅也没再做什么,估计也做不出什么来了,武观月便稍稍宽了心。想着亲自回去跟李隆基说一下这一天发生的事,她便留下了武絮儿继续看着,自己则离开了。 可刚走到掖庭宫门外,便听北边遥遥地传来了阵阵叫喊:“走水了!” 她抬眸一看,那火光不就是从萧江沅处所散发出来? “怎么了?”一阵熟悉的男声在身边低沉响起,武观月立即转头去看,正是李隆基来了。他刚走到掖庭宫门口,便也听到了一遍遍的“走水”,心头不由一紧,顺着萧江沅的方向便望了过去,双眸瞬间睁大。 “芷兮”极低极轻的一声甫一落下,他已经冲开了守卫的禁军,直接疾奔过去。 “三郎!”武观月连忙追上,便听李隆基怒道: “我不是让你看住她吗?!” 武观月也不明白这火是怎么燃起来的,难道镇国公主竟犯下了这样离谱的错误,还是这火是萧江沅自己放的?可是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只得低眉顺眼地道:“是月娘疏忽了,还请殿下降罪。” 李隆基再不理会武观月,脚步越来越快。好不容易赶到,他连气还来不及顺,便看到了萧江沅处所外不远站着的李隆业。 幼弟的脸上也有担忧之色,却并不焦急,若依他往常的性子,只怕现在就要往火场里冲了,可是他却乖乖地站着,只定定地看着,什么都不做。 他才会像其他人一样,以为幼弟是被吓傻了。他一把便拉过了李隆业的胳膊:“你怎么在这儿?” 李隆业这才被吓来了一跳:“三哥?你你怎么来得这么快不,不是,你怎么来了?” 李隆基双目一眯:“你最好给我把话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萧江沅人呢?” 周围几乎所有人都在救火,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李隆基等人,李隆业却还是紧闭着嘴,他答应过阿沅,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绝对不能说的。可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三哥,有点可怕 见幼弟不肯说,李隆基当即便想到了什么,冷嘲轻笑了一声:“好,我换个方式问你,你只要说‘是’或‘不是’就行了。”说着他指了指燃着大火的屋子,“这是她的意思?” 李隆业还是不肯张嘴,却在犹豫再三之后,点了点头——他才没有告诉三哥,只是脖子有些难受,他随便活动了下罢了。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继续笑着问道:“她现在还在火场里?” 李隆业又点了点头。 李隆基一手攥住李隆业的衣领:“你就让她在里面待着了?” “是阿沅说”李隆业连忙捂上嘴。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我是在说你!”李隆基胸脯起伏不止,“你就不担心,不怕她就这么烧死了?!” 李隆业脸色微白:“她她不会有事的,她答应过我的” “你就没想过水火无情,事有万一吗?!” 李隆业立即转眸看向火场,默了默,道:“不会的!她绝对不会的!她说过” “她说过什么?”李隆基立即道,见李隆业又抿住唇,怒道,“她究竟都跟你说了什么?!” “她我” “我最后问你一遍,她到底都跟你说了什么?!” “她”李隆业终是没能抵得过三哥的急切,凑到三哥耳边说了起来。李隆基的恼怒这才静下来几分,他听完立即派心腹在这附近寻找起来,没一会儿,心腹们就回来,向他耳语了结果。 他的脸色一沉,望向李隆业的目光微凉,也带有一丝无奈:“他们告诉我,并没有什么密道,也不曾找到她。” 李隆业似是没听懂,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大了双眼。他脸色骤然惨白,僵硬地转过身面向火场,怔怔地看了一眼,忽地闹起来:“她骗我她骗我!她分明跟我说她分明说她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烈焰焚宫现深情】② “五郎!”见身侧有宦官经过,手中拎着一桶水,李隆基立即抢了过来,朝李隆业的脸上便是一泼,“你闹够了没有?!” 李隆业立时便清醒了。自己再这样闹将下去,原本他们之前并不为人注意的对话,只怕也要人尽皆知,对阿沅的计划有害而无一利,想到这里,他忙强逼着自己隐忍下来,却还是忍不住喃喃:“这不就成了是我害死她么” 李隆基阴沉的脸色这才稍缓。他淡淡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下幼弟的肩膀,转头看向火场。他紧盯着火场的每一处,有些外围已经把火扑灭了,但是里头却越烧越旺,好在冬季天有些干,浓烟不是很多,还能隐约看清楚屋子里面的情况。 见他们兄弟终于安静下来,武观月才走上前去:“三郎,月娘以为,不如拆了这屋子吧。已经扑灭的地方,尽数拆走,如此一来,不仅外头的人更容易冲进里面,里面的人也好逃出来。” 却见李隆基又抢来一只水桶,抬起便往自己身上一浇! “三郎”武观月立即便意识到了李隆基的想法,始料未及,十分惊异。 李隆基双手抹了把脸,白皙的面庞映着火光,和田玉般温润明亮:“我一直都知道,你的智谋并没比祖母差太多。如今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我把这外头交给你了,你可知道该怎么做?” 在武观月的眼里,李隆基从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如今却为了一个宦官就这下连她都不禁对萧江沅的性别产生了怀疑,表面却沉着地道:“月娘定不负三郎所托!” “好!”这一声还未落下,李隆基便已冲进了火场。 “三哥!”李隆业当即也要跟着冲进去。 武观月一声令下:“来人,把薛王拦下!” 李隆业第一次摆亲王的架子:“你们谁敢?!” “我敢。”武观月徐徐走到李隆业面前,往日笑容尽褪,只余傲然与威严,“薛王还嫌事情不够乱吗?若薛王在这里出了事,圣人会如何看待三郎,又会如何震怒?事情会否如她所愿那般发展?”顿了顿,低声斥道,“薛王就不能动动脑子想一想吗?” 见薛王在武良媛面前,都只能乖乖就范,众人立即便明白了此时的主心骨是谁,当即唯武观月之命是从。武观月趁热打铁,将救火的事安排了个明明白白,又召集了一群禁军,道:“你们五人一组,分别去三省六部,看看今夜都有谁在值班,有多少官员就找来多少。事出紧急,若是姚相公和宋相公不在宫城,便说是太子的命令,就算是把宫门攻开,也要把两位相公请进来。事关国本,一切罪责自有东宫承担,尔等为大唐效忠,必不会有后顾之忧!” 禁军当即领命而去——有大圣天后珠玉在前,他们早已默认,武家的女人绝不可小觑。 “你们回去,尽快将太子妃请来!”武观月对东宫内侍们道。待一切都已按部就班,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絮儿。” 武絮儿一直叉手站在一边:“絮儿在。” 武观月的声音低沉而意韵悠长:“半个时辰之后,你再亲自带人,把圣人和镇国公主请来。” 半个时辰之前。 武观月刚刚离开,萧江沅便闻到了一股烧火的味道。看来他们真是等得太久了,为了嫁祸给东宫,他们只能尽可能等武观月不在的时候动手,奈何武观月一天都跟在萧江沅不远处,寸步不离,若再等些时候,他们是不是便要破罐破摔,干脆连同武观月连锅端了? 这股味道李隆业更是熟悉而敏感,刚要转身去查,就被萧江沅拉住了。他立即便意识到了什么,十分兴奋地看着萧江沅,等待她的下一个指示。伴随着一串脚步声的远去,萧江沅才微微一笑,道:“薛王,来帮奴婢生火吧。” “哈?”此时正在萧江沅的处所中,李隆业左右看看,诧异道,“在哪儿生?” “哪里都可以。” 待除了门口,处所周围都已点上了火之后,萧江沅颇满意地点点头:“好了,薛王该出去了。” “你不跟我一块出去?”李隆业刚问完就觉察出不对了,“你放火是想嫁祸给阿耶和姑母,说他们想杀人灭口?可是你明明就算要杀人灭口,那人也应该是三哥啊”脑中灵光一闪,他睁大双眼,“你你该不会是想” 被火烧死的话,如果烧得够彻底,是男是女谁还看得清? 不等萧江沅说话,李隆业立即抓住了萧江沅的双肩:“不可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说实在的,萧江沅的确想过死,尤其是在李隆基坚持要让她恢复女子身份,嫁给他的时候。 若三日之期过后,李隆基真的做到了他所说的,萧江沅即便活下来了,也是生不如死。 在这世间,唯一理解她的那个人,已经永远地沉睡在乾陵里了。 直到现在,她也在死与不死之间犹豫不决,这是她终此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优柔寡断。 面对李隆业认真的表情,萧江沅一时无法开口回答,只得将他领到了卧榻边,用指节轻轻地敲了敲一块石砖。李隆业不明所以,却仔细地听了听,惊诧道:“下面是空的?” 萧江沅点头:“那是奴婢儿时便挖好的一条密道,通往屋外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边。薛王放心,待奴婢让外面的人都确认,奴婢确实身在这屋子里,奴婢便会躲起来,等到人都到齐了再出来。这一生太短,奴婢还没有活够。” “真的?”李隆业不敢置信。 萧江沅淡笑道:“薛王若再不出去,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圣人定然不会放过殿下,奴婢的一片苦心便都白费了,到时候无论殿下和奴婢,一个都保不住。” 李隆业不禁有些垂头丧气,终是乖乖地走向了门口,刚要推门,忍不住回头:“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萧江沅但笑不语。 李隆业皱眉,郑重地面向萧江沅,直视着她:“你答应我!你绝对不会有事的,你会活着出来,对不对?” 火越烧越旺了,外头人声也越来越大,除了各种“走水”的呼声之外,渐渐地也有人开始焦急地呼唤着“薛王”了。萧江沅少不得有点心急,可见李隆业如此固执,只得好好地想了想,终是颔首道:“我答应你。” 李隆业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看了看李隆业的背影,又垂眸凝视着那块藏着地洞的石砖,萧江沅神情莫测。不知过了多久,烟越来越呛人了,四周也变得越来越热,她才象征性地拿水润湿了绢帕,捂在了口鼻之上。 这场大火并不在她原本的计划之中,是她被李隆基逼急了,又窥见了一朝可以助李隆基反败为胜的机遇,才得以催生出的临时谋划。所以即便在很久之前,她在初步拟定计划的时候,并没有让自己殉国殉君的打算,而这番谋划之后,她却真的想到了死。 其实她死了,达到的效果才能最大,她要为李隆基争取的,才能更加强而有力地得到。若她活着,许多事总显得并没那般有说服力,比如杀人灭口。 杀人未遂和杀人,终归是两种罪啊。 不过,若是她死了,后续便再不能插手,事情会否如她所愿般进行,她并不吃准。虽有姚元崇和宋璟相助李隆基,但自己人都死了,尸首也任人处置,若是看不出男女,顶多再多一番争端,若是看出来了,姚宋二人本一心为国,公心为上,便也帮不了什么了。 萧江沅掀开石砖,一脚踏了进去,另一只脚却怎么也踏不进去。 若活着,则势必会面对那样固执的李隆基。想来真有些可笑,她所效忠的人,竟是她此生最大的隐患。 要么死不瞑目,要么生不如死,这可真难选择。 忽听一阵熟悉的男声遥遥传来,带着几分嘶哑而显得十分不真切。萧江沅怔了一下,摇头失笑——他怎么可能会进来?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冷静而理智,从不感情用事。这里可是火场,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还可能伤及性命,而对他来说,性命便是最大的本钱,身份更是筹码,对此他比谁都清楚,他怎么可能会不顾一切地冲进来呢? 她家阿郎,就该冷静理智得近乎冷血,将挡路的情感都抛至九霄云外。 她最喜欢他的,不就是这一点么?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声音不仅越来越近,更清楚了许多,仿佛他就在这里,焦急呼喊着她的名字。 “阿沅?萧江沅!鸦奴!芷兮” 李隆基的声音瞬间哽在了喉咙里,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他要找的人。那人也在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还从未露出过这般惊讶又有些不敢置信的神情,他深深地凝望着那人,唇角一勾,便冲了过去。 萧江沅转头定睛一看,便在已经开始坍塌的屋内,望见了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瞬间睁大了双眼,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四周所有的声音都霎时沉寂。直到自己被拥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且验男女断是非】① 好大一颗糖! 检查过萧江沅没有受伤,李隆基拉起萧江沅的手便往屋外跑,结果刚迈出两步,烧得正旺的屋梁就轰然落下,险些砸到他们。李隆基又带萧江沅绕道而行,能走的出路走了个遍,却都被熊熊烈火挡住了,根本无法再前进一步。 再过一会儿,只怕没等外头的人拆完,这屋子自己便塌了。可现在前无进路,后无退路,难不成他们要死在这里了? 忽觉掌心一动,李隆基回过头去,只见萧江沅定定地看着自己,脚步却往卧榻走去。他下意识跟了上去,低眸便看到了一块挪开的石板,石板旁边是一个颇大的深洞。他起初发现萧江沅的时候,注意力都放在萧江沅一人身上了,没有看到它,此刻终于注意到它,不觉愣了下:“这就是传说中的密道?” “是一个幼童的无知和妄想,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两人赶紧钻了进去。萧江沅是定要李隆基先进去的,李隆基虽不客气,却在进去之后,将背紧贴着洞壁,为萧江沅让出了很大一块地方。萧江沅迈步进去,脚竟一滑,李隆基当即便将她揽在了怀里。 洞本来只能容得下一个人的身躯,故而他们两人进去之后,十分拥挤。他们的身体互相紧紧地贴着。李隆基一手揽着萧江沅的腰,一手尚算自由,把石板挪到头顶盖住要害之后,转而似不经意地拂了拂萧江沅额比的乱发。 两个人都是侧躺着,石板在头顶上方,只合上了洞口的一半。火光透进洞来,照亮如白昼。李隆基侧过头看着外头越来越亮的光亮,不禁叹了口气,无奈地轻笑一声:“没准这次,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那笑容里没有任何的惊慌和恐惧,竟有一股山涧般悠然的云淡风轻,他就像在说着一件事不关己的最寻常的事,议论着自己的生死。 说完之后,本以为萧江沅会有所回应,却过了半晌,也什么都没听到。他转眸去看,却正正地对上了萧江沅的目光。 萧江沅自从李隆基出现在火场里,抱住了自己又立即松开之后,目光便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她的目光带着三分探究,三分不敢置信,再加四分震动,汇聚成了十分的情绪汹涌。 “怎么这么看着我?”李隆基被看得不禁轻咳了几声,目光转向别处。 又静默了一会儿,才听萧江沅声音平稳地道:“阿郎不该这样冲动。这场大火势必会惊动圣人和镇国公主,若是他们先到了这里,阿郎以为他们是会先救人,还是先救火?” “外头的事,我已经交给月娘了。若是她连这个都想不到,岂非枉为祖母的侄孙女?至于我,”李隆基轻哼了一声,“当然不该,这是我有生以来犯下的最大的错。我就该留在外面,静静地等着结果。若是你还活着,那我便松一口气,再去管你验身的事,若是你死了,尸首看不出男女,我便顺势而下,引群臣将矛头指向阿耶和姑母。但凡尸首能看出你是女子,我都要落井下石,像你之前说的,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你身上。这才是我最应该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阿郎既然知道,为什么” “我有什么办法么?”李隆基自嘲地勾了一下唇角,“我分明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当我看到这屋子烈焰冲天,当我知道你还在里面,没有平安地出来,我就除了救你,其他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什么恢复女子身份,什么嫁给我,什么太子东宫,一瞬间都不见了,直到找到你,我才回过神来,可为时已晚,后悔也来不及了。” 萧江沅眸波一漾,紧抿着唇道:“阿郎日后,可绝不能再这样了。” “我们还有日后么?”李隆基摇头失笑,“你也真是的,就算是看在我为了救你,连命都忘了要的份上,你也该感激地对我说几句好听的吧?我知道你对我没什么心思,可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能不能出去c能不能活命都不确定,你却还在埋怨” 一个“我”还未出口,李隆基便睁大了双眼——萧江沅竟忽然前倾,吻上了他的唇! 她的唇瓣微小而温热,有着最柔软的触感。李隆基刚刚感受到这不是在做梦,便立即收紧了手臂,闭上眼,将温热加深,变作了炙热。 萧江沅只是想用行动证明李隆基的话说错了,她以为只是学着之前小丛林时那样,贴上去便好了,却没想到李隆基竟会反过来那样她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和感受,只觉得喘不上来气。她微微睁开眼,想要挣扎一下,却觉腰间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双眼也被身前滚烫男子的手掌轻轻盖上。 原来是要这样才对她试着去学去回应,以柔软的方式让李隆基先放开她,却不想这却引发了又一段长久。她的头已有些发昏,而他却仍犹嫌不足,直到头顶的石砖被什么砸了一下,他才清醒过来。 他忙将唇移开,凑到萧江沅耳边,深呼吸了许久,方微哑着道:“你你对我你这是”顿了顿,他笑了笑自己,随即化疑问便陈述,“你终于承认了。” 见萧江沅急促地呼吸着,他顺了顺她的背,温柔地道:“别急。我原本觉得就这样和你死在这里真不值,现在却觉得,纵是死了,也好歹没有白死,倒没那么不容易接受了。” 萧江沅一动不动,也什么话都不说。 她算漏了李隆业也就罢了,李隆基竟会不顾性命地冲进火场来救她,他待她的心虽自私而充满着不理解,却仍是能够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只怕会是她此生最大的失算,而这失算可以颠覆所有。 若只是自己便也罢了,她不想让他死,他也不能死,可是现在,她却已无能为力,只能伸手去抱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李隆基何曾感受过如此顺从的萧江沅,不禁有些受宠若惊,本要收紧的手臂却松了几分。想到方才自己做过的事以及现下血脉滚烫的全身,他的脸可疑地一红,手背掩鼻,便是一声轻咳:“你,以后也再不许这样了。” 萧江沅自然知道李隆基说的是什么,没有应答。 李隆基接着道:“你不想恢复女子身份,不愿意嫁给我,可你喜欢我不是么?既然如此,那些事都好商量,咱们可以慢慢商量,反正事情还有很多,等一切安定了再说,也不是不行的。你何苦这般决绝,难道你以为你死了,我便不会再为你生气c为你发怒c为你算计么?你是一了百了了,可我呢?” 萧江沅开口要说什么,想了想却还是缄默了。 他的生平,他的经历,都注定他不会理解她,除非发生什么大事,足以撼动他的心,让他颠覆自己所有的认知。可惜,那种事应该不存在,至少在大唐,本不该存在。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李隆基横眉道。 萧江沅只得道:“奴婢尽力而为。” “你就不能哄哄我吗?”李隆基心头那股气说着便又有复发的趋势,“这都什么时候了” 萧江沅忽然抬起头:“获救的时候!” 话音方落,便有一杆长矛的利刃插入石砖之下一半,随即一挑,石砖连同上面压着的一切顿时飞起,紧接着被长矛杆子一扫,便飞落在了一旁! 王珺来得极快。 李隆基冲入火场的事,回东宫请她的宦官已经说了,她当时便只觉天旋地转,刚稳了稳,便回房换了身轻便的胡服,抄起一杆长矛,便也不管身后跟着的仪仗,直奔掖庭宫冲去。 见周围皆是井井有序,离得比较近的官员也到了一些,都在跟武观月问安,王珺的心更是咯噔一下。 三郎说过的,自己可是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c大唐国母,天子的正妻,跟武观月这样的妾室是截然不同的。她不能自卑,她得振作起来,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三郎。 她当即昂起头,便在众人侧目中,英姿飒爽地走到武观月面前。 见王珺来了,武观月忙谦逊行礼:“月娘给太子妃见礼。” “免了。”王珺怔怔地看着火场,“三郎还没被救出来么?” 武观月也满是担忧之色:“火势太大,确实冲不进去。” “胡闹!”王珺第一次这般发怒,“当时你既然在三郎身侧,为什么没拦住他?!” 此事最不好解释,武观月也懒得解释,便道:“是月娘的不是,还请太子妃降罪。” 那些宦官连李隆基冲入火场之事都能告诉王珺,那么李隆基在进去之前,把外头的一切交由她来处理一事,自然也不会不说。自己只要态度端正,又甘心认错,她王珺就算是太子妃,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李隆业凑了过来,哭丧着脸道:“三嫂,阿沅也在里面,他们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见过太子妃!”这时,杨思勖也带着义子们过来了。 王珺又看了眼火场,注意到火场周围的宦官宫人都在拆除已经扑灭的地方,握着长矛的手立时紧了紧:“杨常侍,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需要你和你这帮义子的帮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且验男女断是非】② 杨思勖道:“太子妃尽管吩咐,奴婢等在所不辞!” 未几,王珺便和杨思勖等人将火场包围了起来,人手一只长矛,同时挥舞起来,将还带着火的屋子支架一一打碎挑开,只余了些碎渣,其他的都被他们抛到了身后的地面上。眼尖的宫人宦官立即将水泼了上去,火苗瞬间熄灭。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火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下去,最终除了一些碎渣,什么都没剩下。在场的官员从不知道,出身将门的太子妃竟然这样彪悍,不由有点瞠目结舌,有些心思灵活地转眸看向了武良媛,却只见到了满眼欣赏与赞叹。 武观月对于这样英姿飒爽直来直往的王珺,的确很是欣赏,今夜王珺的表现更让她看到了大唐女子的另一面。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心潮不禁有些澎湃,赞叹之意自然流露于眼。只是没过多久,她就颇为可惜地低低一叹。 只可惜她挡在了自己的前面,不然国家来日若能多一个名正言顺的女将军,岂不甚好? 屋子已尽数拆除,却不见李隆基和萧江沅的身影,李隆业c武观月乃至官员奴婢都是心头一凉,唯有王珺没有放弃,仔仔细细地看着废墟各处,终于发现一处可疑的洞口,当即将长矛顺着洞口,贴着石砖横插进去,然后猛地一掀! 李隆基和萧江沅终于得救了,周围尽是欢腾之声。 同时,也终究还是有一些人注意到了李隆基和萧江沅获救之时,彼此是个什么姿势——这难道只是洞口太小的缘故? 他们相拥得那么紧,且萧内侍率先出洞,然后回身去拉太子殿下的时候,太子殿下那眼神根本就没离开过人家,连太子妃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他们哪里像一对单纯的主仆? 李隆业和武观月等人早已围了上去,此起彼伏嘘寒问暖,尤其是李隆业,声音大,动作也大,在三哥和阿沅之间来回地看,怎么都不敢确定是否无碍,忙不迭地便要叫尚药局所有当值的人都来。 李隆基并没有拦阻幼弟,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因为这把火既然萧江沅敢放,定然是早有准备。果然,没过一会儿,一位极为眼熟的内侍就被两名禁军押了上来,众人见到他,瞬间一静。 武观月在刚刚李隆业聒噪的时候,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默然中便将李隆基的身体观察了个明明白白,见他没有受伤,她松了口气,便着人把不久之前灭火的同时,禁军抓到的可疑之人带了上来。 有萧江沅推波助澜,这场大火燃得极快,最初的纵火者尚未来得及逃离,便被人堵住了去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火会烧得这么快,愣了一下,慌张起来。他们想过融入到发现火灾的宦官中间,假意救火,找机会逃离,然而他们中间有一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为人忽视,更不可能在混入救火宦官的人群之时,不被发现。 李隆基看了一眼,俊眉一挑:“这不是阿耶身边的阿长?” 阿长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他声音虽尖,却十分低沉:“正是奴婢。” 李隆基点点头,转眸看了武观月一眼,颔首致意。 得到了李隆基的肯定,武观月也回了一礼。 想到王珺还在身边,李隆基转过头去,郑重地道:“这次可多亏了阿珺了,若非有你,我和阿沅便都要死在里头了。” “三郎莫要胡说!”王珺微微皱眉,“就算没有我,三郎也一定可以活下来!” “阿珺真不愧是我的太子妃。”李隆基笑了笑,“只是趁着现在阿耶和姑母还没到,你还是赶紧回去换身衣服过来,长矛也不要带了。” “是。”王珺虽心知自己眼下装扮十分不得体,李隆基这样要求无可厚非,可心中还是不打舒服,那种感觉难以言说,让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却没想太多,行过礼就转身离开了。 这个时候,李隆基才继续十分客气地询问道:“不知阿长今夜来此,有何贵干?” 阿长道:“奴婢什么都没干过。” 武观月淡淡地道:“你的确什么都没做,那些事哪用得着你亲自动手,那些小宦官都告诉我了,此事是你奉命前来,看着他们把火点上的,这样才好复命。” 阿长不过一个宦官,在众人眼中,当然是奉命前来,至于是奉谁的命,最显而易见莫过于当今天子。他能在李旦和太平公主之间辗转多年,自然是个心思灵巧之人,闻言想了想,道:“良媛说的是,奴婢知罪。” 其实他这回,还真不是奉命而来。他只是太过了解太平公主的个性,也太过效忠太平公主,他知道太平公主跟萧江沅不对付,又得知之前的熄灭烛火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怕太平公主不高兴,便自作主张再来一次。 其实太平公主知道之后,不出意外,也会让他再弄一回的——萧江沅便是料到了这一点,没想到阿长直接自己下令了,这对她的计划没有任何负面的影响,反倒是让整件纵火事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尤其是在李旦和太平公主的眼中。 而无论是李旦c太平公主还是阿长,都绝不会不知深浅地纵火杀人,而只是吓吓,待到了适当时候,他们自然也会救火,却没想到 这一下祸事已成,他要尽力保住大家和镇国公主。 阿长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让众人都是始料未及。李隆基和武观月对视一眼,刚要说话,便听萧江沅道:“敢问内监,究竟是奉何人之命前来,可是镇国公主?” 阿长道:“不是大家。” “好一个刁滑的宦官!”姚元崇和宋璟姗姗来迟,闻听阿长这样说,姚元崇忍不住笑道,“你现在把罪都推到圣人身上,等到圣人来了,再翻供说是太子殿下所逼,到时候你估计是没事了,有事的就是太子了。你这算盘打得可真精,不去考取个明经,真是才华的浪费。” 宋璟则冷冷地道:“如此离间圣人父子,其心可诛,其罪当死!” 阿长立即跪下伏道:“太子殿下救奴婢!奴婢做了那么多,又那样说,不都是为了太子殿下?奴婢如何会翻供,即便大家来了,也还是那样说,如此一来,大家便理亏,太子殿下不仅可以凭此据理力争,保住萧娘萧内侍,还能稳固自己的地位,可如今太子殿下竟然任凭奴婢去死,实在让奴婢寒心” 李隆基闻言好笑不已,不禁淡淡翻了个白眼,刚要说话,便听不远处有人道:“哦?此事竟然是太子自己所为?” 李旦和太平公主也终于到了。 掖庭宫从未在夜里如此地明亮过,所有人都能看得清彼此。见李旦到了,众人纷纷长揖恭请天子的驾临。 阿长的声音立时多了几分底气:“正是!还望大家降罪奴婢,大家多年信任奴婢,奴婢却做出这等事来,实在是”说着竟然哭了起来,其中愧意悔意简直跟真的一样。 “你且说来,你是什么时候跟了太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旦似真的信了一般,惊讶万分。 阿长便又是一通胡邹。李隆基实在忍不了了,在阿长刚说完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且不论我是否主动收买过你,让你在阿耶身边窥探,然后把一切都告诉我,咱们只说今日之事,我究竟是有多闲散,多想不开,能想到放把火烧一烧自己这种蠢法子?” “难道太子殿下忘了同奴婢说过什么么?置之死地而后生,正因为如此,才不会有人怀疑太子殿下才是真正的纵火者,不是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且验男女断是非】③ 萧郎验身 四周顿时一静。 李旦竟有几分不敢置信之色,想了半晌才道:“太子,你怎么说?” 李隆基轻叹了口气:“水火无情,儿是如何被救出火场的,阿耶虽没有亲眼看到,但大可从在场众臣口中了解到。若非太子妃当机立断,儿此时就不会站在阿耶面前了。儿平日里如何谨小慎微,想必谁都是看在眼里的吧,纵观古今,谁曾见过儿这般如履薄冰的太子?” 不少臣子随声附和。宋璟刚要开口,就被姚元崇不经意地一拦,便见李旦似被李隆基苦涩的语气触动到了,讷讷地不说话。 这时,太平公主傲然道:“太子困在火场里,与谁是在皇宫中纵火之人,是两码事。太子只需回答,阿长说的有无道理便好。” 李隆基顺从地道:“阿长说得十分有理,可有一点,他似乎忘了。” 太平公主挑了挑眉:“哦?” “起初火场之中,只有萧江沅一人,火势那般大,很显然,那是为了杀人。我是纵火之人,这的确极有可能,而我既然已经打算要杀萧江沅了,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 “纵火不一定是为了杀人,也可能是为了嫁祸。你下令纵火,再亲自去救,如此便以为可以洗清自己的嫌疑,而将纵火之罪嫁祸到别人头上,让群臣以为,是那人要杀萧江沅灭口。如此一来,萧江沅身份可想而知,几乎便不用验了,你也获得了清白,岂非一箭双雕?” “姑母说的有理。那我倒想问问,阿长,你是为了什么效忠于我?” 阿长道:“自然是为了荣华富贵,太子殿下承诺过奴婢,待太子殿下龙登九五,奴婢便是内侍第一人” 李隆基立即抢道:“难道你现在不是么?” 阿长因为是天子的贴身近侍,身份自然非比寻常,只是年纪资历的缘故,尚在内侍省领四品内常侍一职,与杨思勖一个职位。但论起谁是内侍第一人,谁都会说是阿长。他手握内侍第一人的实权,只是没有名正言顺的名头,且不论宦官大多重实权而轻名利,毕竟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再怎么厉害,也定然拼不过朝臣,只说这个名头过不了多久,天子自然会给他,他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虚名便投靠了太子? 荣华富贵就更不用说了,他已经到有史以来,宦官所能抵达的顶点了,还能怎么样? 阿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可又不知道如何挽救,只得道:“总之,是奴婢一时猪油蒙了心,犯下如此大错,辜负了大家信任,还请大家赐死!而在奴婢死前,奴婢一定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萧江沅是个女人!太子殿下早年便十分宠爱她,此番见其身份暴露,恐美人不保还殃及自己,便趁着大家将萧江沅关起来的时候,纵火嫁祸于大家!奴婢愿以死为证!” 说着阿长便站了起来,朝一根柱子便撞了过去,却被杨思勖轻飘飘地给扯了回来。 他本以为,自己都这样说了,甚至于都已经本着必死的心,用自己的性命去证明这件事情,群臣也该有点反应了,却不想群臣都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演,就像在看一场好戏。 难道自己哪里演的不对? 就连李隆业都皱着眉:“其实阿长这招够厉害的了,只是准备得不够充分。三哥说的不对,他何止忘了一点?”说着走到阿长面前,道,“我且问你,阿沅在掖庭宫住了几日了?” 阿长道:“三日。” “这三日是谁留的?” “大家。” 阿长立即便明白了。原来错误是在这儿!萧江沅被关三日完全是李旦的意思,李旦究竟为了什么,没有立即将萧江沅验明正身,而是非得将她先关起来,这其中的理由和猫腻,谁能看不出来? 显然李旦起初也不确定萧江沅的身份,怕验错了,而后来则想引太子前来,人赃并获。 太子对此不会不知。若萧江沅真的是女人,重则灭顶之灾,太子若真的要杀人灭口,或是行嫁祸之能事,须得尽早才行,眼下却等到了第三日才做,他就不怕圣人头两日便想起来,直接将萧江沅验了身吗?毕竟萧江沅在圣人的手里,而圣人的做法,往往是出人意料,一切皆有可能的,太子冒不起这个险。 再加上太子险些死在火里,便更不可能是纵火之人了,这分明是阿长太过刁滑,反嫁祸了一番。 群臣不傻,只是有些时候要难得糊涂才好,今夜并不是那个时候。 李旦也回过味来了,不禁转头看向了自己一直以来都十分信任的妹妹,若有所思。太平公主也正转眸看他,见他这般望着自己,有点讽然地道:“圣人这是怀疑我?” 你怀疑我,我还怀疑你呢!我只让他去吓唬萧江沅了,哪里便那般傻,竟然能做出纵火杀人这种事? 在太平公主看来,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倒极像是李旦的手笔。 毕竟,阿长虽早年是她的人,可现在是李旦的心腹。阿长是一个人,人都是复杂的,他到底怎么想,她还真不敢确定。 李旦道:“我没有怀疑你,只是我确实没让他这样做过” 李旦的这句话,说得十分苍白无力。 其实就算李旦真的让阿长做了什么,为了维护天子声誉以及挽回自己的信任,太平公主都应该把这件事承担下来,不管她做没做过。这是个哑巴亏,她却只能吞下去。便是这样,她才更愠怒,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气氛有些僵住了。这时,姚元崇撤下来阻拦宋璟的手。宋璟低眸一看,同时抬步迈了出去,站定拱手向李旦,道:“启圣人,臣以为,今夜有此一事,众说纷纭,真假难辨,弄得宫里乌烟瘴气,都是未曾验明萧内侍身份之故。拣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为萧内侍验明正身,一则今日突如其来,不论是谁,事先都难以有所准备,足证清白,二则此事已然迫在眉睫,若再不行验证,只怕东宫不稳,国将不稳!” 姚元崇立即接着道:“至于谁是纵火之人,其实并不重要,无论是谁,目的无非就是一个——杀死萧内侍,这便说明了萧内侍的身份的确存疑。今夜一事,大可交由大理寺慢慢地查,萧内侍的身份,却再等不得几时,必须证实了。” 群臣附和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李旦顿时便明白了,这些个臣子都以为这场大火是他做的,甚至对萧江沅的怀疑都从她是不是女子,变成了她是不是男子。宋璟也就罢了,他没说务必将今夜之事查个水落石出,就已经很不错了,再看姚元崇,那分明就是一副包庇天子的口吻——什么叫“交由大理寺‘慢慢’地查”? 这不就是在说,好了圣人,我知道是你,这事传出去不好听,让大理寺拖着不了了之就行了,但是萧江沅这个人的身份必须得验,不然纵火这事就没完? 李旦不觉又看了妹妹一眼。定是她让阿长去吓唬萧江沅,结果阿长手底下人手脚不稳,把火势弄大了,这下倒好,她生着气,一副清者自清的姿态,却把所有的嫌疑都留给了他! 李旦性情再如何温和,此时也有些忍耐不住了:“太平以为如何?” 太平公主诧异地看向李旦,眸波一转便明白了李旦心中所想,又好气又好笑,当即道:“验就验!该怕的人又不是我?”说着她便把目光投向了李隆基和萧江沅。 自从有人帮自己说话起,李隆基就开始保持沉默,听着众人所言,捋着自己的思绪。最近从萧江沅被关到掖庭宫开始,事情就十分诡异,如今竟会如此发展,就像是一张网,逐渐地收紧了。其实这场大火解决不了什么,有宋璟在,萧江沅逃不过验身的,她怎么就敢 她真的另有准备吗? 李旦看向李隆基:“太子以为如何?” 任凭心潮翻涌,表面上李隆基强颜欢笑地道:“听凭阿耶吩咐。” 也罢,这个逃不过的,倒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以后再也别想做宦官了。至于她的这条命不如,他还是上个表,将太子之位让还给大哥吧。 他倒不是放弃了,而是打算以退为进,太子毕竟是国本,怎可轻言废立,姚元崇和宋璟还是会帮他的,如此萧江沅这条命,尚有一线生机。 宫人们立即便打扫出了一屋单间。群臣这边自然是以姚元崇和宋璟为代表,李旦是天子,是公正公平的象征,也是两边势力的重合之处,他派谁代表自己去看都是不合适的,所以只能旁观。李隆基甚至李隆业都要避嫌,太平公主却不服,更信不过姚元崇和宋璟,执意要自己这方也派出一人进去。 宋璟冷冷地道:“若是崔左丞便罢了,如斯小人,我也信不过。” 许久不曾露面的薛崇简这时从太平公主身侧站了出来,道:“我来吧。太子是我表兄,镇国公主是我阿娘,我谁都不会偏帮,我只说实话。” 薛崇简的口碑还是极好的。见众人都没有异议,李旦便同意了。 加上萧江沅,他们四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时走入了那间空无一人的屋子。门关上又打开不过一刻,真相便大白—— 萧江沅是男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天之骄女怎言败】① 萧江沅是男子?! 李隆业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一边强忍着一边悄悄后退,才没有被人发觉。 李隆基闻言之时便是一愣,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才想了个通透明白——这场验身才是她一开始便谋划好的,而就连当初被阿耶令人带走,也在她的计划之中! 先是找上姚元崇开诚布公,再通过姚元崇算计宋璟,将验身一事通过宋璟的口说出来,同时与他们二人都商议好,验身的结果只能是一个:她是男子。 他们根本不需要验证,只要清楚,唯有萧江沅是男子,姑母甚至于阿耶才不会得逞,大唐才能安稳,便足矣。 姑母这边的人选并不在他们的计划当中,但无论姑母放出谁,只要他们没有把握劝服,都会以各种理由拒绝,而他那表弟来得正好。他那表弟向来说到做到,他绝不会偏帮,而只会说实话,除非与姚元崇和宋璟一样,为了大唐。 至于这场大火,虽也是阿沅嫁祸,但绝不是最终的谋算。她从未想过要让自己死,所以屋子里会有那个洞,她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想推波助澜,让事情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一早就算计好了 李隆基表面虽有一股不喜不悲不怒,仿佛事不关己的悲哀姿态,心却凉了下来。 “不可能!”太平公主怒道,当即便要冲进屋子,却被薛崇简拦了下来。 “阿娘,萧内侍真的是男子!” “连你也骗我?!”太平公主当即甩出一记耳光,可儿子拉住自己的手却没有任何的松动,不禁冷笑,“既然她真的是,为何不敢让我进去看看?” “奴婢宦官之身丑陋不堪,怎敢污了镇国公主的眼?”萧江沅这时已经穿好衣服,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 宋璟道:“难不成,镇国公主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相信么?” 这话要是姚元崇说,太平公主都能顶回去,毕竟姚元崇或多或少,跟萧江沅都曾有过交集,可宋璟是没有的,甚至于因为宦官干政一事,他跟萧江沅还有些不对付,且为官多年,正直之名远播,群臣谁都不信,甚至连她这一方的薛崇简也不信,都不会不相信宋璟。 太平公主冷冷地看了姚元崇和宋璟一眼,道:“我现在谁都不信,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说着便要挣脱薛崇简的阻拦,朝萧江沅而去,便听李旦恼道:“够了!” 这件事对于李旦的冲击是相当大的。其实那日他起疑了萧江沅的身份,又联想出一串阴谋与野心,他心里是清楚,自己想的太过匪夷所思,很难成行。是妹妹告诉他,萧江沅的确是个女人,那些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他信了她,结果她骗了他! 她利用他稳固自己的权势地位也就罢了,她竟然利用他对李成器的偏向和对李隆基的疏远,在朝堂上搅起风云,最终还将所有的嫌疑都引向了自己? 他固然更希望李成器做太子,但是他也清楚,除非李隆基真的罪大恶极,不然一切也只能是想想。他没有太多的奢望,只是希望儿子们都能平平安安。他的确怀疑过李隆基所谓狼子野心,直到今日,他才发现,真正有狼子野心的,正是自己酷似阿娘的妹妹! 转眸看到李隆基此刻的神情,李旦竟有几分愧意,想来这段日子,他一直被自己误会,为传言所累,正如他所言,古往今来的太子何曾这般委屈过?李成器对自己说的话犹在耳边,李旦答应了要去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这个三子,却从未真正做到过。 那便借着这个契机,好好补偿一下他吧。 补偿李隆基,却并不意味着要伤害他的妹妹。毕竟在这世间,他只剩下这一个一母同胞了,虽然她做事有些问题,但终究也曾为他考虑过,且换李隆基为李成器,这是他的想法,事情到今日这般地步,他并非没有一点责任,尤其是现在群臣分明是在怀疑他,若他真的惩罚了妹妹,只怕众人便都要以为,妹妹是他的替罪羊了。 于是,李旦道:“既然已经水落石出,此事便到此为止。天这么晚了,众位爱卿都先回去值班吧,姚相公和宋相公大可在宫中住上一晚。至于太平你明日便回公主府吧。” 这就完了? 群臣有些傻眼。不说为萧江沅正名一下吧,至少也该安慰一下太子,顺便表明一下自己绝对不会轻易废弃太子的态度吧? 宋璟横眉冷对道:“启圣人,方才阿长说了圣人,也说了太子,却唯独没有提到镇国公主,焉知不是在刻意保护自己真正的主人?” 意思就是,宫廷起火岂是小事,就算萧江沅身份已经证明了,一切所谓对东宫的威胁也都不攻自破,可今晚这场大火一事,可不能说完就完。 李隆基这时也站出来,双膝跪地,叩拜道:“启圣人,儿以为,今夜之所以有此大火,或许并非人为,乃是天意。天意示警,说儿非嫡非长,不配做这个太子,所以自从儿入主东宫以来,朝堂民间才会有诸多不安,更有许多传言诏令不止一切都是儿的错,还望圣人降罪,废弃儿为庶人!” 一番说说得言辞恳切,隐约竟有哽咽,群臣听着,颇为不忍。李旦这才想起来自己少做了什么,毕竟平日里习惯了忽略这个儿子的感受,一时间还改不过来。他忙道:“三郎何出此言?” 就算废弃李隆基是他梦寐以求的,可也绝不应该是眼下,这一点,他作为一个皇帝,还是清楚的。见李隆基似有长跪不起的趋势,李旦连忙上前双手扶住李隆基的胳膊:“我怎么会废弃三郎呢?三郎有功于国家社稷,又这般纯孝悌义,我若是不肯定你,当初又为何立你为太子呢?” 李隆基还是坚持着不肯起身,俯首间竟有泪水落下:“阿耶还是立大哥为太子吧,大哥是嫡长子,自是名正言顺,绝无不妥的!” 李旦何曾见过风流恣意又张扬的李隆基这般落拓失意过?看来此番的确是自己和太平做得太过了,其实仔细想想,三郎自从做上太子以来,别说犯错了,就连政事他又参与过多少?他处处避嫌,谨小慎微,对大郎等兄弟也是一如既往,根本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李旦有些心虚,再加上李隆业也过来据理力争,才只得道:“镇国公主言行无状,着令明日即返回公主府,禁足一月。阿长,绞杀。萧内侍今夜受委屈了,这空出来的内常侍之位,便由你来接替。”顿了顿,最后才道,“太子乃国本,我既然立了你,就绝不会轻易废了你。既然都说你非嫡非长,那好,自从我登基以来,还未来得及追封多年以前我死去的妻妾,现下也是时候了。礼部,拟定谥号与招魂入葬礼,元日一过,我便追封刘氏c窦氏为皇后。” 见李隆基感激地抬起头,望向自己的目光满是不敢置信,李旦硬扯出一抹自以为慈爱的笑,重新扶起李隆基。这次李隆基站起来了,李旦叹道:“你我至亲父子,日后再不可如此生分。我向来是不耐烦做这个皇帝的,日后你也要多多担待起一些政事,一则为我分忧,二则若哪日我再也做不下去了,还需要你立即顶上呢。” “阿耶何出此言”李隆基的声音仍有些嘶哑。 太平公主站在一边,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见大局已定,她没有行礼,也没有谢罪,转身便昂首离开了掖庭。 待到了翌日的时候,宫里一切都恢复了宁静,仿佛昨夜的大火和喧嚣只是一场离奇的梦境。 一则消息在市井里急速地传开——萧江沅已被验身,证明曾为男子之身。 “那现在呢?”这么问的人自己便咬到了舌头。 百姓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之前所有的传言都是假的,定然是有人想害太子殿下,差不离便是那条路上乘着步辇回府的镇国公主。 “他们姑侄关系不是挺好的么?” “那便是天家的事情了。我只是可惜,那些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原来也是假的。” 百姓们纷纷点头。比起冰冷的阴谋诡计,他们还是更喜欢看才子佳人终成眷属。 因镇国公主经过,百姓都已避让,整条路上,只要是镇国公主仪仗所经之处,必是空无一人。 太平公主昨晚便没有睡好,一直在思虑此番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觉得身体有些不适,这才乘了步辇,不然依她的性子,策马狂奔出宫才是正理。 这一日晨起之后又想了半晌,直到现在,她才斜睨着身边不远跟着的崔湜,道:“萧江沅是女子,你当时看得一清二楚?” “她穿着围胸,勒得极紧。” “你是怎么看到的?” “我” 太平公主本是不经意一问,没想到问题竟然真的出在了这里:“你不会是硬扒了萧江沅的衣服,才看到的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天之骄女怎言败】② 崔湜此刻也回想起了当日,立即惊慌地奔到步辇正前跪倒:“臣有罪!” 步辇顿时一停。太平公主抄起手边的檀木香炉便朝崔湜掷了过去:“你还知道你有罪?!萧江沅是什么人,阿娘带过她,婉儿对她倾囊相授,你竟敢如此不知轻重,打草惊蛇?!” 薛崇简立即上前愠怒地拎起崔湜的衣领:“你竟然对萧内侍博陵崔氏好好的门楣,你身为子孙,真是对得起它!” 崔湜被檀木香炉砸伤了额角,却始终不敢动,更不敢吃痛。薛崇简是太平公主最为宠爱的儿子,他自然也不敢反抗,只得暗自咬牙,恨自己无能。 “你闭嘴!”太平公主呵斥道,“你又强到哪里去了?我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阿娘,我” “我只问你一句,”太平公主打断道,“萧江沅,到底是男是女?” 薛崇简不说话了。 太平公主淡淡地下了步辇,忽然从守卫的腰间抽来马鞭,朝薛崇简背上便是一抽! “这一下,责你不孝!” 薛崇简立即跪在了地上:“忠孝不能两全,儿惹得阿娘生气,是儿的不对,阿娘尽管责罚便是,只要阿娘能消气,儿做什么都愿意!” “你”太平公主拿着马鞭向薛崇简指了又指,望着他酷似薛绍的脸,眼圈不由一红。她立即转头看天,深吸一口气的同时,眨了眨眼,悠悠长叹,“忠孝不能两全好一个忠孝不能两全!” 太平公主讽然地大笑起来,未几笑声戛然而止。她同时转身,弯腰面向儿子的脸,目光森然,唇角微抿:“你以为,你是帮了姚宋二人,力挽狂澜,救大唐于水火的忠贞之士?你以为萧江沅身为宦官,便对一切无可奈何,一直是被算计的那个?你以为李三郎从头到尾受尽冤屈,是最清白无辜的?我李幺娘聪明一世,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糊涂东西!” 薛崇简明白太平公主的意思,却显然并不相信。现下还未回到镇国公主府,薛崇简实在不愿不孝,却还是想把话说清楚,只得压低了声音:“难道命人将那些传言传遍长安的人不是阿娘而是我?难道一直以来针对萧内侍的人不是阿娘而是我?难道未曾缓解圣人对太子的疑虑,反倒推波助澜,一心只为自己的权势地位,全然不顾大唐安危的,不是阿娘而是我?” “你知道什么?!”太平公主反驳道,“别说是你了,只怕就连萧江沅,此番也不过是李三郎的一颗棋子罢了!自崔湜打草惊蛇开始,萧江沅就布置了这一切她竟还联合了姚元之和宋广平——我说呢,姚元之何曾是如此避嫌之人,此番竟绝不开口,什么都让宋广平来说,不就是怕自己与萧江沅有过交集之事被人抖出来,致使他说的话,不足以为人所信么?他们这般机关算尽,为的便是引我入局,好让我陷入今日这般境地,而李三郎就是幕后操纵萧江沅的人!” “他明知阿娘要害自己,难道还不能自保么?阿娘若是适可而止,又怎会有今日?”薛崇简苦劝道,“阿娘身为大唐镇国公主,就不能为大唐想想么?” 太平公主轻笑一声:“所以,在你眼中,我之于大唐,竟是洪水猛兽一般的存在?” “儿只是说”薛崇简叹了口气,“就算阿娘心是好的,担心太子做得不好,更做不好皇帝,可太子毕竟年轻,朝中贤臣良相,哪个不能教他?阿娘直接便要废了太子,转而立宋王,就没有想过这会让他们兄弟之间产生隔阂,而一个受天子疏离的太子和一个被天子宠爱的亲王之间有了矛盾,这意味着什么,阿娘难道不知么?大唐已经乱了几十年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就不能少点争斗吗?再者说了,阿娘尚不知道宋王是否愿意如此,若宋王一如当初让出太子之位的时候,不愿和太子起争端,那阿娘做了这么多,还有什么意义吗?” 太平公主一直冷眼看着薛崇简滔滔不绝,直到最后一句,神色才微微变了变。她没再反驳薛崇简,而是缓缓站直了身子,一边思忖一边道:“你倒是提醒了我” “阿娘?” “澄澜,我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去五王宅,务必将宋王给我请来。你若请不来,那么你也不用回来了。” 望着崔湜疾奔离开的背影,薛崇简再忍不住了,呼道:“阿娘这又要做什么?” “那便与你无关了。”太平公主坐回到步辇上,“启程。” 步辇悠悠抬起,向前缓缓行进。薛崇简忙起身追了上去:“阿娘请宋王做什么?圣人已经令阿娘禁足一月了,阿娘不收敛也就罢了,竟还” “圣人只说禁足,可没说不让我请客人到家里来陪我解闷。” “可是” “你走吧。” 薛崇简顿时一愣:“阿娘这是何意?” 太平公主已经将所有怒火尽数压下,语气十分平静:“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儿子了,自然也就不用跟我回镇国公主府了。” 随行的镇国公主府人都是大惊,却都不敢求情。薛崇简从未想过,阿娘那般疼爱自己,如今待自己竟也会这般绝情。他的身子晃了晃,双膝跪地,声音微哑:“母子血缘,怎可轻易断绝” “从你帮着李三郎对付我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我的儿子了。”顿了顿,太平公主回眸,最后看了薛崇简一眼,“我也没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儿子。” 镇国公主的仪仗仍然缓缓向前,薛崇简却停在了原地,孤身一人,被渐渐西下的夕阳,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直到李成器和崔湜从这里经过,他才回过神来。他一把拉住了李成器的手:“大表兄,不要去!” 李成器温和一笑:“我得去。” 薛崇简不明所以:“为什么?” “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可以,我有我的义务和责任,我也该为大唐再多做点什么。” 薛崇简缓缓松开了手——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无法抗拒君临天下的诱惑? 他撑着剧痛无比的膝盖站起身,将李成器伸来扶自己的手拨开,终是和镇国公主府渐行渐远。 李成器望了一眼薛崇简的背影,派了身边的一个小厮去照看,摇了摇头,便随崔湜再度启程:“不知崔左丞可知,姑母忽然找我前去,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崔湜对于太平公主的心思,是能猜出一二的,便道:“自然是天一般大的好事。” 李成器点点头,微笑着不再说话。 李成器被太平公主请入镇国公主府一事,第二日便被传入了宫里,一时间众说纷纭。李旦知道之后虽皱了皱眉,但想到若是妹妹果真有能耐,能让大郎坐上太子之位,他暂且不去管,倒也没什么——他的这个态度,让众人又一次摇摆起来。 李旦知道的同时,身在东宫的李隆基也知晓了。他先是挑了挑俊眉,对于姑母事到如今还能找出一条出路,表示惊讶与欣赏。 萧江沅就立在李隆基身侧,待报信的宦官退下之后,道:“镇国公主要么是病急乱投医了,要么便是她对宋王不够了解。” “怎么,你对大哥够了解?”李隆基斜睨着萧江沅道。 自从验身之后,李隆基待萧江沅的态度就急转直下,再不复之前的温柔,他也不像从前那样对她发怒,而是像累了一般,浑身都透着一股无力,说话都是懒懒的c阴阳怪气的,好像她做了什么极其严重的错事一样。 萧江沅对于李隆基的喜怒无常早已习惯,此番却觉察出了不同。她却仍是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仿佛知道李隆基为什么这样一般。 萧江沅面色不改,淡然微笑着道:“奴婢只是知道,宋王当年会向圣人推举阿郎为太子,便是不愿兄弟相争,此番无论镇国公主说什么,他都不会答应的。” “你怎么知道,大哥一定不会答应?还说不够了解他,我都不敢确定,你竟然敢?” 这时,殿外有宦官来报:“宋王求见太子殿下。” “请。”李隆基先是淡淡道,见萧江沅终于转头看向自己,才反应过来方才宦官说的是谁,立即便站起身来,在李成器入殿的同时,直接大步迈过了身前的长几,踉跄着向李成器奔去,“大哥,你” 萧江沅道:“殿下和大王有正事要谈,奴婢们便先退下了。” “你站住,其他人都退下。”李隆基冷冷地道。 “慢着。”李成器忽然道,“我要说的事很简单,无需这样。” 萧江沅便只好退至一边挺直站好,听李隆基问:“大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李成器温和颔首道:“姑母昨日找过我,告诉我,她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让我替换下你,成为新的太子。我告诉她,我还需要考虑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谁解心中思悠悠】① 李成器昨日抵达镇国公主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各坊门都已关闭落锁,他便在镇国公主府住了一晚。眼下这才晨起没多久,他便入得宫来,还有时间先去拜见过李旦,再来到东宫 拜见李旦是入宫务必要做的,不管李旦见是不见,所以姑且可以排除在外,这样一看,李成器竟是刚离开了镇国公主府,就来找了李隆基? 不论是亲眼见到还是耳闻李成器去了东宫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李隆基自然也不例外。听大哥说得这般轻描淡写,李隆基认真地想了想,道:“大哥考虑的结果,便是把这件事告诉三郎?” 其实李成器在拜别了太平公主之后不久,便来拜访李隆基,这个行为就已经说明问题了。他能说得如此清白坦荡,也是心中无鬼的缘故,按理说他只需要把这件事讲明白便可以了,却非要加上一句“他还想考虑一下”,这是最让李隆基困惑的地方。 大哥的“考虑”,一定是真的考虑。李隆基知道,大哥不是想对付自己,也不是对皇位有太大的渴望,此刻这样说一定别有深意。果然李成器道:“我来找你,并不是考虑的最终结果。你且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大哥且说。” “萧内侍验身一事,可是你一手策划?” “大哥何出此”李隆基刚要轻笑,便是一怔。他的笑容骤然一敛,眉心微蹙了起来。稍稍一想,他便明白了大哥的意思。 这个计划的确太像他做的了。从起初洞彻姑母对萧江沅的注意,到后来一步步请君入瓮,利用忠臣为国为民的公心,将萧江沅的身份一锤定音,而他至始至终都无比无辜而冤枉,引得无数臣子同情和怜悯,在整件事过去之后,这些臣子的心情便都会转化为对太子的崇敬与忠心。 有人能这么怀疑自己,李隆基十分理解,毕竟整件事的最大受益者正是他。大哥此问一语双关,如若答案是“是”,大哥恐怕就要真的开始考虑了,如若答案是“否”,也可提醒到他——这件事,并没有全然结束,尚可死灰复燃。 “这是姑母说的?”李隆基苦笑了下,“大哥,若三郎说,此番最多知道姑母要对付自己,并没有付诸任何对抗的行动,一心在忙别的,而这件事,三郎是真的很无辜,几乎也是到了最后,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哥信么?” 这回轮到李成器微怔了。他先是沉思了下,然后看了萧江沅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李隆基,才点了点头。他既有些叹息,又有点无奈地道:“三郎可不要责怪阿沅啊” 李隆基只当没听见,道:“大哥只是想知道,此事是否与三郎有关?” 李成器见三郎不想提,便低叹着道:“我还想知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若是依萧江沅,定然是打铁趁热,紧追不舍,一鼓作气让李旦彻底追究了太平公主,若是能赐死,简直便最好了。如此一来,不就一劳永逸,再不必面临这样的人物与危机?奈何她家阿郎却不这样想:“让一切到此为止。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对姑母赶尽杀绝,但也希望她别太过分,不论是为我还是为她自己,都留一点余地和退路。” 萧江沅这边既有点不甘又觉十分可惜,李成器却温然一笑:“如此正好。” “只是”李隆基沉吟道。 萧江沅和李成器同时都看向李隆基,便听他道:“她在最不该有所作为的时候,找了大哥入府一叙,此事宫里已经尽知,那么朝臣们也不会知道得太晚,最早不过今日下午。姑母此事做得极为不妥,只怕要落人口舌,御史倒还差些,姚相公和宋相公可不会客气的。这个,我就拦不住了。” 李成器道:“就算如此,姑母也得不到太重的惩罚,至少绝不至于身死。路还长着,这才刚刚开始,姑母注定只能昙花一现,再怎么风光,还能继续风光多久?她早晚要退下来的,只是她还没想通。姑母是阿耶在这世上仅剩的一母同胞了,不管她犯下多大的错,阿耶就算表面罚了,心里只怕还是心疼的。” 李隆基颔首:“我明白大哥的意思。” “如此,我便可告辞了。” “大哥且慢!”李隆基忙道,刚要继续说什么,忽然看到萧江沅还在身边,板下脸来,“你下去吧。” 方才还死活不让自己走,这会儿又主动让她退下?她家阿郎这般喜怒无常,有暴君的倾向呢萧江沅既无奈又有点担忧,表面却十分平静地退下了。 其余的宦官宫人也被李隆基摒退了,殿内便只余李隆基和李成器。他们兄弟二人相对而坐,一如昔年五王宅之时。起初李隆基只默默地烹茶,再亲手端给大哥,几度欲言都是又止。最终还是李成器无奈开口道:“阿沅这样做,你很生气?” 李隆基几乎脱口而出:“我何止生气?”反应过来,又收敛了下,仿佛不在意地道,“可那又能怎样?我感受如何,情绪如何,会怎么想,是开心还是难过,从来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只想着事情的经过与结果,会为她自己带来什么,会为我带来什么,却从不问我需不需要,想不想要。” 李隆基叹了口气:“我竟不知,自己的境况何时起就那般危急了。群臣还是向着我的,姑母不过是小打小闹,哪一件都能危及我的太子之位,可又见哪个太子是真的因为那些事,而最终被废的?再说传言,现如今分明是传我和她之间暧昧的更多,也更深入人心,它的威力早已大大减弱,跟本伤不到我。丑闻和佳话本就在一念之间,百姓该怎么想,还不是为政者几句话一挥手的事?怎么就必须要这般机关算尽,不惜以身犯险,引姑母入局,再一网打尽了?她为的真的只是我吗?” 事态若真的十分危急,他便不可能有心思琢磨娶萧江沅一事了。对于李隆基来说,其实还是公事至上的,他之前那般捣乱,一次次告诉萧江沅他要娶她,不过是因为,太平公主所做的事,尚且在他的可控范围之内,而萧江沅要做的,才是他无法可控的。 “不。”李隆基摇了摇头,“她为了她自己,这一点,她却从来不曾考虑过我。这下好了,此事过后,她便是真正的宦官了,这身份将从此天下皆知皆信,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怀疑她,哪怕她日后以女子妆扮出入宫廷,恐怕都没人信了。” “三郎应该听过,有句话叫‘人各有志’。” “大哥的意思是,顶着一个宦官的皮,这就是她的志向?”李隆基轻笑道,“她倒是同我说过为什么一定要做宦官,我听懂了,但并不尽数赞同,也不是全然理解。有些时候,我实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她分明是要借着对付姑母,来坐实自己所谓的男子身份,她却还是对我” 见李隆基有些说不下去,李成器淡淡地抿了口茶,温和地笑道:“阿沅那般坚持自己的宦官身份,这有一个原因,阿沅不愿意为了你恢复女子身份,甚至嫁给你,这又是另一个原因了。” 李隆基从未这样分开去想过,不禁定定地看着李成器不说话。李成器接着道:“阿沅待你是何等的情分,表面看不出来,你自己还感觉不到?她为何不愿意嫁给你,这个我不知道,难道你还想不到?” “我确实想不到。”李隆基横眉轻哼。 “那这个问题便暂且先不去想。”李成器摇头失笑道,“她为什么那般坚持宦官的身份,我却是能明白一二的。三郎,我且问你,你可曾想过,如若阿沅起初便是以女子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你和她会是什么样?你可还会注意到她,与她一点点走到今日?” 李隆基想了想:“我不知道。” “那么,你为何喜欢她,你所爱慕的是阿沅这个女人,还是阿沅这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谁解心中思悠悠】② 不知道是不是糖 李隆基默然想了许久。 李成器也不急,将烹茶的工具接手过来,重新洗刷茶具c烧水c敲碎茶砖,再慢慢地注水,慢慢地加盐。整套动作下来,日头都斜了一寸。 抬眸见大哥如此惬意,李隆基胸口不禁一窒,他轻咳了一声,道:“阿沅这个人,本就是个女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矛盾么?” 李成器温然一笑:“还记得你我儿时看过的一套诡辩言论么?白马非马。” 李隆基立即扶额:“大哥千万别跟三郎说这个,当初我与大哥就此题来辩驳,大哥赞同公孙龙的观点,可将三郎绕得十分头痛。” “我想说的是,白马非马,而马,亦非白马。你若是不愿想其中内容,那便只看字面,但我想,现在的你,当仍是十分不认同的。”顿了顿,李成器安抚道,“不过没关系,你现在能像儿时一样,留我为你解惑,这说明你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才是你们二人之间最大的障碍,你已经找对了方向,那便离结果不远了。慢慢地,你总会明白的,不要急。” “我怎么不”李隆基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自己有什么好着急的,身边要妻有妻,要妾有妾,生活从来不缺伴侣,正事上也自有东宫幕僚班底,日常里那些小宦官也在一点点长起来,他本来就不是离不开她,慢慢地,他就更不需要她了。该着急的是她才对。 李成器眸光淡淡一扫,便浅浅地勾了勾唇:“你和她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人,而此事也最不能操之过急,须得细水长流c水到渠成才好。阿沅待你十分忠贞,必将一生不离不弃,你还这般年轻,时间还长得很。总之,万万不能因为儿女情事,你便对阿沅有了偏见,你若是常人便也罢了,可你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大事正事是绝对耽误不得的。” “没有了她,我的大事正事都会耽搁了?”李隆基轻哼道。 “一则,你用起她来更顺手,二则,她也确实比其他人能干。你将来每一步都不能出错,为稳妥起见,你暂时还是别动娶她的心思了,时机还不合适。” 李隆基本还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半自嘲半无奈地道:“我哪敢啊?那些大事正事若是被我耽误了,甚至弄错了,那时候就不是我跟她生气了,而是她跟我生气了。” “所以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好?”李成器也无奈一笑,“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刻薄地待她,就算她心中并不在意你的态度,也仍是会被你推远的。” 李隆基默了默,有点烦躁地叹了口气,一口喝光了面前茶杯里的茶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隆基亲自送李成器出门,还没等走到殿外,便听一阵吵闹之声,还都是同一个人的。 “呦,这不是那个死里逃生,又得以验明正身,因祸得福,升了内常侍的萧内侍么?” “站住!我还没让你走呢,你敢告退?” “谁说我是来找你的?我不过是碰巧遇到你了,看在三哥的份上,跟你寒暄几句罢了。” “我?我好得很!不用你关心!反正你也根本不关心” 李隆基呆呆地站在殿门前看了一会儿,见萧江沅一脸微笑地低着头,任凭身边那个男子绕着自己喋喋不休,笑容已有些挂不住,心头先是一阵痛快,转而又愠怒起来。他抬腿就想冲过去:“他竟然敢这么待阿沅,看我不” 李隆基还未迈出一步,就被李成器伸臂拦住了:“我听说,前晚五郎也在,当时阿沅在火场里,而他在火场外,是也不是?” “是。” “那便对了。”李成器点点头,“如此也算情有可原,毕竟他待阿沅早已视为知己,只是他自己还不大清楚罢了。况且他虽这样,跟你方才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那是”李隆基收回腿,背手站好,“阿沅是我的人,只有我能那样待她。五郎一个堂堂亲王,在东宫里那样责骂太子贴身近侍,成何体统?” 李成器忍俊不禁:“每到这时候,我都会特别感慨。” “大哥感慨什么?” “感慨咱们果真是同根亲兄弟。” 不得不承认,眼前此景的确与自己之前待萧江沅的时候,颇有几分相似,李隆基不自然地咳了咳,道:“大哥别以为这么说了,我便会放过五郎。”顿了顿,他定定地望着那挺直腰背垂首站着的微笑内侍,笑容终究还是温柔起来,只是语气仍十分无奈,“谁叫我见不得她如此,无论如何都想帮她c救她?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李成器这才收回手,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隆基立即直奔而去:“李五郎,你够了!” 李隆业正说着起劲儿,见三哥过来,不由收敛了些气焰,却还是挺着胸脯,道:“是她对不起我在先!我又不会打杀了她,说她几句怎么了?” 李成器这时也走了过来,沉下脸:“五郎,给太子殿下见礼。” 李隆业的气焰又被浇灭了些。他满脸的不愿意,却还是缩了缩脖子,乖乖地给李隆基长揖致礼。李隆基冲李成器扬了扬眉,而后作揖还礼道:“行了,你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就随大哥一同回去吧,算是替我送送大哥了。” 李隆业立即道:“我我有话要对阿萧内侍说的!” 李隆基诧异道:“你刚才说了那么多,还没说完呢?” 李隆业:“” 他的确说了很多,但一句都没在点子上。他也不想的,但是一看到萧江沅,就立刻气得不行不行的了,一时便什么都忘了,只想要反驳她。 李成器摇了摇头:“阿沅似是有话要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五郎的心结,只能由阿沅来解开。 萧江沅明白李成器是在给自己机会开口,感激地颔首致礼过后,道:“奴婢的确有话要对薛王说,只看薛王想不想听。” 李隆基道:“你想听么?不想听就赶紧跟着大哥一块走,我还有正事要忙呢,你” “我想听还不行吗?”李隆业别扭地道,“你说吧,我不打断。”等你说完我再好好地反驳你。 萧江沅便道:“那夜奴婢的确欺骗了薛王” “你!”李隆业没忍住开了口。 “薛王说过不打断奴婢的” “你继续。” “那夜,奴婢千不该玩不该,把一个地洞说成了一条密道。奴婢心想,若只是地洞,薛王定然还要担心,可若薛王继续困在火场里,别说是有个三长两短,哪怕只是衣服被烧了一块,圣人盛怒之下,奴婢也担待不起,所以才说得夸张了点。薛王若是不信,可以问殿下,也可以回想一下,殿下与奴婢获救之时,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殿下和奴婢既然能活着从火场里出来,除了太子妃居功至伟之外,便是那地洞的功劳了。奴婢答应过薛王,一定不会有事,一定活着出来,还望薛王看在奴婢已经做到的份上,原谅奴婢,可好?” 李隆业本来就是纠结于,自己差点亲手“杀”了萧江沅,听她这么一说,自己再细细一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儿,他的气焰便尽散了,只余一点心虚和别扭:“你你说原谅便能原谅?我堂堂一个亲王,怎能听你一个宦官差遣?” “又不是没被差遣过”李隆基毫不留情地道,“堂堂一个亲王堂堂一个亲王还不顾影响和后果,在东宫里辱骂太子近侍,这人得傻到什么程度,能办出这等事来?” “我我哪有辱骂?”李隆业说得十分无力。 李隆基轻笑了一声,以作回应。 “大哥”李隆业委屈地皱起眉来。 李成器认真地道:“三郎说得对。” 李隆业:“” 犹豫了下,虽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想让自己在人气上比较站住脚,他只好转头向萧江沅,“阿沅” 萧江沅十分想帮李隆业,顺便哄一哄他,奈何此事,她也不能姑息甚至说谎:“薛王还是听殿下得好。” 李隆业受不了了:“你们真是够了!”言罢,他便立即转身,终于选择了离开。 李成器纵容地笑了笑,与李隆基和萧江沅都拜了别,才慢慢地追了上去。殿前便只剩下了萧江沅和李隆基两人。气氛顿时静谧了许多,两人都是半晌默默地不说话。 还是萧江沅自觉,毕竟自己只是奴婢,哪有让阿郎主动的道理,才道:“阿郎可是也原谅奴婢了?” 李隆基立即答道:“没有!” “当真没有?” “绝对没有!” 萧江沅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那便没有吧。” “你” “奴婢会耐心等到那一日的。”萧江沅抬眸正视李隆基的脸,目光坚定无转移,“奴婢相信,阿郎总有一日会明白奴婢的。” 李隆基迎着萧江沅的目光,脸色逐渐便缓和了下来。他低叹了一声,对自己似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他再不多言,转身回殿,本是一往无前,没有回头,却在走了一段路之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还不快跟我进来?你我的事算私事,总不能耽误了正事。” 萧江沅凝视着李隆基的背影,眸光中终于泄露出几分爱慕。她脚步轻快地追了上去,同时心下的决定愈发坚定。这一辈子,她都跟定这个人了,忠贞节义,不离不弃。 与此同时,两仪殿里,姚元崇和宋璟正在向李旦进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初尝败绩犹不甘】① 昨日太平公主出宫回府,开始了她一个月的禁足期,这本是一件极为不错的事情,结果没想到当晚,太平公主就请了宋王李成器到府里去,说是姑侄许久没见,实际上,她存了什么心思,官场里谁看不出来? 姚元崇和宋璟知道此事之后,次日晨起就到了李旦那里碰头。 姚元崇率先道:“事已至此,所谓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镇国公主对太子殿下若只是不满,那便也罢了,如今竟敢起废立之心,圣人若再不采取措施,只怕镇国公主会成为第二个韦庶人。” 李旦极不自然地笑了笑:“不c不会的,太平她她只是” 他知道太平公主这时候请李成器入府,是有多不理智和不合适,但也明白她别无选择。他是有私心的,自然也就听之任之。如今引起了臣子们的反对和弹劾,他虽早就料到,却没想到就连姚元崇都说得这般严重。 宋璟开口道:“宋王是圣人的嫡长子,豳王是天皇长孙,论及血统尊贵而正统,此二人为李唐宗室之最。眼下镇国公主找上了宋王,结果尚未可知,若此番不成,镇国公主只怕便会再找上豳王。镇国公主先前散布谣言,制造事端,如今又在他二人之间互相构陷,必会危及东宫。为安大唐计,臣请圣人将宋王与豳王外放为刺史,将镇国公主与驸马安置到东都洛阳。” 李旦有些头疼——姚元崇还只是拿结果吓唬他,宋璟倒好,直接跳过这一步,告诉他到底应该怎么做了。 做皇帝真的太没意思了。 可现在这个局面,自己想退也退不下来,那便再忍一段日子好了。 李旦刚要开口,姚元崇似刚想起来什么,道:“也请圣人同时免去岐王和薛王的左c右羽林大将军职务,任命他们为太子左c右卫率,以襄助太子。” 李旦:“” 他们怎么一个都不放过?! 仔细考虑了下,李旦才敢开口回道:“我现在只剩下太平这一个一母同胞了。昨晚我还梦见了天皇天后,他们十分担心这个幺女,还叫我好好照顾她。虽然她确实犯了错,但我不是已经将她禁足了么?就算她仍有些小动作,可我又怎么能因此,便将她远远地安置到东都去呢?” 抬出了天皇天后啊姚元崇心下暗暗点头,这圣人经历了这些事,的确比之前聪明了,别管那个梦是不是真的,说出来了,那就是孝道为大,这个他们也无话可说。但他们堂堂宰相,好歹开了口,总也不能一点结果都捞不吧毕竟其他提到的也很重要。 姚元崇便道:“圣人的心情,臣很是理解。圣人只剩下镇国公主这一个妹妹,想如何疼爱都可以,只是有些事防不胜防,务必尽早做好打算才好。” 听姚元崇这么说,宋璟道:“只要诸王之事解决,镇国公主就算再想做什么,也无从下手了。若圣人不肯外放镇国公主,为大唐安定计,还请圣人答应,外放宋王豳王为刺史,岐王薛王改为太子左c右卫率!” 李旦自知讨价还价,自己是说不过这些老臣的,虽心疼李成器,但也只好先答应下来。想想犹有不甘,他又立即道:“此事必须要等到正月过后再办!” 姚元崇和宋璟齐齐拱手道:“自然。” 见姚元崇和宋璟答应得这般痛快,李旦总有一种,终究还是被他们两个老油条算计了的感觉。 景云元年的十二月就这样走向了结束,迎来了景云二年正月。 景云二年正月十九日,李旦追封亡妻刘氏为肃明皇后,亡妾窦氏为昭成皇后。同日为两位皇后招魂入葬东都城南,肃明皇后入惠陵,昭成皇后入靖陵,立庙则在京师,号为”仪坤庙“。 太平公主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禁足期,说是要为两位嫂嫂送行。李旦不仅准许了,还让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不久,他便听闻,朝中众臣之心已经归于东宫。他装作不经意地向宰相们问起这件事,却还是被宰相们一眼看穿了。 姚元崇和宋璟要避嫌,这种话不能接,一向也对太平公主颇有意见的韦安石站出来道:“此等亡国之言,圣人是从哪里听来的?” 见李旦一时说不出,韦安石道:“看来这一定是镇国公主说的了,不知公主从何得知,有何依据?圣人身为天子,既然问起了臣等,可是已然信了这胡说八道?太子殿下于国有功,为人又仁慈明智,贤德孝悌,此事天下皆知,还望圣人不要轻信谗言,误国误己!” 面对这样的问题,宰相们的回答无非就这一种,太平公主早已料到。李旦此时印证了妹妹的猜想,又想起之前姚元崇和宋璟让自己答应的事,心下不安起来。 想当年章怀太子不就是被阿娘废到外地之后,就被赐死了么?若大郎真的到了外地去,可会真的有活路? 他并没有想废掉李隆基,毕竟这样君臣一体,才是国泰民安的前提,这对于大唐来说,没什么不好的。他现在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只是想为李成器寻个安稳的归宿。可就在几日之后,他又听术士说:五日之内,必有急兵入宫! 这可把李旦吓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是三郎见自己不仅对太平不计前嫌,又开始宠信于她,还问了那般怀疑太子的问题,他觉得委屈,便直接 这不是完全没可能的,政变这回事,这个儿子可比自己熟多了。政变也是最直接最方便,也最有成效的一件事,他只要无畏于不孝之名,便可以凭借政变,直接登上皇位去! 这可怎生是好李旦想来想去,决定还是问问宰相们的意见——太平的基本上不用问了,一定是先下手为强。 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虽然心里不大喜欢宰相们,但还是愿意信任他们,尽管对于答案,他也早有预料。 这一日,宰相们的反应却出乎了他的预料。他们没有愤怒,没有猜疑,没有反驳,更没有把这件事也归于太平头上。他们人人都是一脸的平静,如一汪深湖。 殿内静谧许久,李旦忍不住道:“诸位相公就没什么想法?” 姚元崇身为首席宰相,率先道:“不知对于此事,圣人信是不信?” 李旦想了想,只得诚实地道:“我信,也不信。” 宋璟这才抬眸看了李旦一眼,道:“请圣人明言。” 李旦叹道:“我信,是因为我害怕,如果这兵是三郎的,我实在不敢想像,大郎会落得个什么样的结局。我不信,则是因为我已经追封了三郎生母为皇后,三郎太子之位已然稳固,他之前尚且那般隐忍,如今更没有理由,给自己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但若不是三郎,那这兵会是谁派入宫的呢?你们别说是太平,她一个公主,这样做就算能一时把自己推上皇位,又能坚持多久?如此得不偿失的事,太平也不会做。” 李旦身为皇帝,还从未对臣子这般坦诚过。宰相们也十分感慨,说的话也都实在了许多。 韦安石道:“圣人就没想过,那术士是骗您的么?” 李旦道:“他有这胆子?” “他没有,可有的人有。” “都说了不是太平” “即便是派兵一事,也不一定就与镇国公主无关。”近来刚刚上任,还没怎么说过话的张说道,“圣人若不信,大可试上一试。” 李旦道:“怎么试?” “请圣人令太子监国,一切自会明朗。” 如果术士所言是真,兵又是太子所派,那太子无非是因为之前太过委屈绝望,终于忍无可忍。只要圣人给了他名正言顺的权力,让他觉得自己还有希望,他为防世人说自己不孝,定会放弃起兵。若兵是镇国公主所派,那便更好办了,今日既然已经知道此事,当然要做出防备,镇国公主毕竟只是公主,能差遣的军队只有自己的卫队,到时候太子这边不起兵,她想嫁祸的话,便只能自己来,可那些兵都是谁的人,一目了然。 如若术士所言是假,那么五日之后,圣人自会明白一切。而权力一旦交出,想要拿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圣人若给不出个合理的理由,他便休想从太子手中拿走那本就不算多的权力了。 ——张说是明摆着支持李隆基的,国家如何,等太子殿下登基之后再说。 张说心里想的,李旦也基本上都想到了,这个法子的确面面俱到了。只是他虽然不大愿意做皇帝,可眼下,他还不能就这样交出权柄。 宋璟这时冷冷道:“不论术士所言是‘真’是假,都绝非天意使然。” 不是天意,那便是人为了。小小术士没那么大野心,也没那么大胆子,这种事现如今还有谁能做得出来,大家都已心照不宣。 李旦此先没有想到这一处,经此一提醒,他原本对太平公主尚存的一些愧疚,渐渐地便压了下去。 已经不需要衡量了,他直接便道:“拟诏:以宋王为同州刺史,豳王为豳州刺史,左羽林大将军岐王为太子左卫率,右羽林大将军薛王为太子右卫率,镇国公主迁往蒲州安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初尝败绩犹不甘】② 太平公主发飙 正好就在五日之后,太平公主接到了这封诏书。 待宣旨的宦官离开之后,她险些没将诏书扔出去。自小受父母宠爱,以大唐最尊贵的公主身份长大,她的骄傲几乎是天生的。她是皇帝的女儿c女皇帝的女儿c皇帝的妹妹,是古往今来第一位镇国公主,任凭改朝换代,任凭谁做皇帝,她都稳稳地站在最耀眼的位置上。 可是现在,似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贬出长安,所安置的地方甚至不是东都,这对于她来说,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样一番合情合理又针对李旦的算计,竟然会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他李旦是转性了还是开窍了,还是姚元崇和宋璟跟他说了什么? 诏书都下了,她再怎么想都是无济于事,既然无法改变这个结果,那便只好欣然接受。 她可以接受,当然,逼她接受这一切的人,也休想好过。 太平公主第二日就以谢恩为名,入宫觐见李旦。 李旦本来不想见,可是再不见,妹妹就真的要离开长安了,以后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定,这一面还不知是不是最后一面。犹豫再三,他终于还是心软,摆了一场极为丰盛的家宴,来迎接太平公主的到来。 只要妹妹别乱来,少说点耸人听闻或是别有目的的话,他还是很愿意疼爱她宠她的。 说是家宴,其实只有李旦和太平公主兄妹二人,这正合太平公主之意。 刚吃上没一会儿,太平公主就开口问道:“阿兄可还记得斜封官一事?” 李旦心弦立时一紧,动筷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此事刚过去不久,我当然还记得。怎么了,幺娘?” 太平公主有些好笑地扫了李旦持筷的右手一眼,继续道:“幺娘若是没记错,此事是由姚相公和宋相公主张建议,再由宋相公主理的。” 李旦点点头:“你没记错,正是如此。” “那便对了。”太平公主轻笑了一声,拜请道,“还请阿兄治他二人大不敬之罪,绝不能轻饶!” 李旦诧异道:“两位相公做得好好的,并没有任何过错,为何要治罪?”想了想,脸色微沉,“莫不是幺娘以为,此番去往蒲州,都是姚宋二位相公的主意,所以便要报复?” 太平公主坦荡一笑:“我便知道阿兄会这样想,所以才先问了斜封官一事,没想到阿兄还是这般不识好人心。” 经历过萧江沅一事之后,对这个妹妹,李旦已经不如从前那般全然信任了。昨日才刚有两个臣子跟自己说过斜封官一事,今日妹妹便开口了,这让他不得不多想,更何况妹妹所言还涉及了姚元崇和宋璟,他便更要多问问了。此时听妹妹这样说,李旦有些好奇:“哦?” 太平公主道:“阿兄想想,这斜封官是中宗皇帝在世时任用的,这已史书在册,不可更改。先帝尸骨未寒,姚元崇和宋璟便迫不及待地把一众斜封官,一下子都赶出朝堂去,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想说他们嫉贤妒能?”李旦不敢置信,那些个斜封官是什么水平,跟姚元崇和宋璟怎么比,他们犯得着嫉妒么? 太平公主摇摇头:“斜封官的能力的确参差不齐,素质普遍低下,中宗皇帝任用他们,的确不对,可就算不对,中宗皇帝已经去了,他之功过,难道还是臣子可以影射与议论的?姚元崇和宋璟这样做,不就一下子就让百姓们知道,这是中宗皇帝犯下的错么?” 而中宗皇帝毕竟是李旦的亲兄长,李旦的皇位又是从中宗皇帝儿子的手里“拿”过来的,就算中宗皇帝本身确实有问题,李旦实在找不出什么来夸赞其功德,但至少也别拿人家的错误,来彰显自己的贤德吧?这可太不厚道了。 李旦本身也不是那般不厚道的人,更何况全天下人,谁都有点护短的毛病,李旦也不希望后人评价他的时候,说:“他是那个昏君的弟弟” 太平公主又道:“况且,姚宋二人做的并不彻底。被罢免的斜封官何止千百,他们当初也是花了大价钱的,为了个官身,倾家荡产的都有,现在你说罢免便罢免了,这是让他们家破人亡,他们怎能心甘?自然是四处民怨沸腾,只是阿兄久居宫中,已经听不到罢了。” 李旦很早就好奇,怎么那些斜封官罢免之后,没发出一点声音,原来并非没发出,而是有人没让他听见 “阿兄觉得,他们会埋怨谁?”太平公主问道,“姚元之,宋广平?不,这二人算什么。在我大唐,当家作主的当然是阿兄你,他们要怪,也只能尽数怪到你头上。再反观姚宋二人,自斜封官一事之后,不仅深得阿兄器重,朝中声望更一时无两,百官俯首,贤相之名也传入民间,怎么听都比阿兄的名声好听。” 李旦皱起了眉头。 太平公主趁热打铁:“身为臣子,为了自己的权力和名声,不惜牺牲君主的声望,再怎么能干,也是不忠——至少,对阿兄是不忠的。”对别人可就不一定了,比如东宫太子。 李旦的筷子已经放下了,美味佳肴近在眼前,他也再提不起任何的胃口。太平公主心知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走到李旦身边坐下,为李旦斟了一杯酒,叹道:“幺娘知道,阿兄责怪幺娘,也开始不信任幺娘了,不就是因为一个萧江沅么?不论阿兄信或是不信,幺娘都要说,那场火,不是幺娘授意放的。幺娘也从来不觉得,验出来的结果就是真的。 “阿兄,你是我仅剩的兄长了,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同胞,又是我大唐的天子,我不帮着你,又能帮着谁?我做了那么多,还不是因为你想废三郎而立大郎?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安分守己,什么时候都是镇国公主,只要是李家的皇帝,谁都得对我客客气气的,可到头来,我不仅要为你背负这所有的罪名,还要承受你的不信任,现在竟然还要被贬到蒲州去?” 太平公主的委屈都是真的,她没有任何隐忍,让泪水放肆地在眼眶里打转,必须要李旦看得清清楚楚:“阿兄,对我,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妹妹,也要鸟尽弓藏吗?” “我没有!”李旦立即道。 “那阿兄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小时候,你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李旦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愧疚之色深深浅浅,好一会儿才终于坚定下来,“幺娘你放心,我只是现在不得不这样处置你,你且先去蒲州散散心,过一阵子,我就想办法把你接回来!” 太平公主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当然要回来,她必须得回来。再回来的时候,她就不是现在的她了。 回想一下,只跟太子斗有什么意思?斗完了之后呢,是不是还要跟下一个不听话的太子斗?斗来斗去,一切还不都是依靠皇帝做主,他敲定了什么便是什么,她也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只能听从认命?就连自己这条命,还不是紧紧地握在皇帝手里,更何况那些身外之物了。 只是这样,可真的太没意思了。 在李旦这里埋下了嫌忌的种子,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太平公主安抚又坚定了李旦的想法之后,便毫不留恋地离开——这还能给李旦一种信任和坦荡的感觉。 李旦这次没让太平公主失望,在她离开之后,便直接颁诏,恢复之前罢免的所有斜封官官位。他根本没给宰相们商量的机会,就随便抓了一个中书舍人草拟诏书,跳过了一切繁琐的审核,直接通过门下省,发布了出去。 不过半个时辰,这封诏书就名震长安了。 太平公主这才转身,往东宫而去。拜别过了皇帝,她也该去看看太子了。 对于皇帝这个兄长,太平公主还能强忍着温柔以对,可对这个小辈侄儿,她可就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和那样好的态度了。 李隆基正与王毛仲单独会面,刚聊了一会儿,便听萧江沅来报李旦最新颁布的诏书内容,内容才刚说完,太平公主就来了。 他这姑母来得太突然了,寻他寻得又急,他根本没有时间准备,只得顶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常服,去会上一会了。果然他刚抵达丽正殿,还没来得及以晚辈致礼拜见,从这一身衣服开始,到他整个人,都被太平公主臭骂了一顿。 李隆基从未见过姑母如此暴怒,连形象都不顾了,直觉其中有诈。而自己虽然是太子,可也是晚辈,只要是晚辈,对姑母这样的长辈,就得忍让多一些,他便装出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太平公主说什么,他都称是,直到太平公主这样说道: “你勾结宰相,让他们赶走我这个亲姑母也就罢了,竟然还想把宋王和豳王也赶出长安?!好一个李三郎!你就那般容不下你这些兄弟吗?!如此无情无义,怎堪东宫之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3章·我欲传位与太子】① 四周宫人内侍顿时噤若寒蝉。 李隆基忙道:“三郎不敢!” 这时,天子制书至,着令太子监国,六品以下官员任命及徙刑以下罪犯审核,均由太子做主。 待宣旨的宦官离开之后,太平公主不动声色地轻哼了一声:“你不敢?你马上就要开始监国了,就算之前有什么不敢的,日后也不会不敢了吧?” 这次倒不是李旦左摇右摆了。这封制书是与外放宋王c豳王及太平公主的那封诏书一同草拟,经过了几日的程序,才最终成型。外放的那封诏书已经在昨日通过门下省下发出去了,太子监国制书则是在今日才最终敲定。太平公主只是正好赶上了宣旨而已,并非是李旦故意为之。 对于这封制书的来临,李隆基是没想到的。他以为能外放大哥和大堂兄,甚至于如此尊宠的姑母都被安置到了蒲州而非东都,这就已经足够了,阿耶虽然不喜欢做皇帝,但权力还是揽得挺紧的,此番竟然会真的松一松手,这真是意外之喜。 可看姑母来势汹汹,更什么都不顾,这份喜悦便瞬间淡了,甚至还有一点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果然,还未等他回太平公主的话,便有东宫臣僚来报:圣人在刚刚下诏,说是之前废弃的斜封官,重新量才而用。 起初东宫臣僚看到太平公主在,入殿之后是没敢说话的,还是太平公主笑着问到了,再加上太子殿下也点头同意,他才开的口。这一番话说完了,太平公主笑容更艳丽了,冲着他不住点头,太子殿下的眸光却变了。 他刚刚说什么?李隆基仔细回想了下,确认自己没听错之后,终于明白了姑母为什么敢这样地来,这样地闹,她果然是附带了阿耶的态度来的。 恢复斜封官官职这样的旨意一下,相当于立即推翻了之前姚宋二人的所有政绩,此二人已是岌岌可危,说不准什么时候,阿耶也会将他们贬官外放。阿耶为什么忽然有这样的决定,不用问,一定是姑母的功劳。 她来这儿来责骂自己,是想告诉自己,就算她看似败了,也不会让他太好过,这不,算计得阿耶来剪除东宫的势力了? 太子监国的旨意虽然也下了,却是阿耶几日之前的想法,眼下连姚宋二人都猜忌而打算废弃了,对他的看法还能不变? 在这个旨意宣读完毕之后没多久,太平公主就离开了东宫。 王毛仲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却一直坚定地站在李隆基身后,未曾腿软,也没想远离。殿内一片寂静,他是最沉不住气的:“殿下,这” 李隆基抬手制止了王毛仲的发言:“你等等,让我先仔细想一想。” 王毛仲立即闭嘴,同时转眸望向了萧江沅。若说能有谁可以同殿下几乎同时地想到同一处,他虽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他就见过萧江沅一个。 又静了半晌,萧江沅才道:“殿下不可坐以待毙。” 李隆基也想清楚了:“当然。”说着长叹了一声,道,“走吧,去甘露殿。” 王毛仲虽然听不懂他们所言的内容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但他能看得出,殿下这一声叹息,既有不甘和不舍,也藏着一丝丝的歉疚和愧意,但都在一个眨眼过后,淹没在深邃的眸波里。 李旦这边刚刚由姚元崇和宋璟二人联想到东宫太子,便听李隆基来了。他的心绪正纷乱着,也没听清是谁,便招手唤其进来了,待李隆基出现在自己面前不远,他才反应过来:“太太子来此,可是有事?” 李隆基立即跪下,郑重地道:“姚宋二人离间姑母c大哥c大堂兄与三郎之间血脉相连的关系,儿来请阿耶务必对其二人处以极刑!” 李旦顿时懵了——姚元崇和宋璟可都是帮着他的,他怎么舍得? 李隆基深深跪拜:“只因三郎一人,竟要让姑母c大哥乃至大堂兄都被外放出长安,三郎实在心中不安!若真要如此才能让大唐安定,群臣安心,那三郎这个太子,不做也罢!还请阿耶下旨,废弃三郎太子之位,立大哥为太子!” 这个决定,当然让李隆基十分不舍也不甘,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阿耶早晚都要处置姚宋二人,倒不如让他来开这个口,结果同样是丢失支持与威望,可阿耶剥夺与他自己舍弃,效果截然不同。他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能将失去的减到最少,这种做法或许不留情面,甚至恩将仇报,但丢车保帅,才能来日方长。 姚宋两位相公在政治斗争这方面,可要比他有经验的多了,必然会理解的。他也绝不会从此放任他们不管,只要来日一切尘埃落定,而他们还活着,他定会将他们接回长安。 眼下,他不得不让他们吃些苦头了。他想保住自己,就必须先舍弃他们。 ——这或许还能为他们争取到一条活路。 他太了解自己的阿耶了,只有他把话都说死了,阿耶反倒会心软。哪怕起初真的动了要杀姚宋二人的心思,见此刻连他都不要他们了,他们又是祖母在世时便入朝为官的老臣,阿耶的处置都会因此而柔和许多。 果然不出李隆基所料,听完李隆基一番话,李旦道:“哪哪里就这般严重了?姚宋二人的这番建议,我听来还是很有道理的,只是有些事,他们办的不好罢了,倒不至于要处以极刑,毕竟都是老臣我看,就都外放为刺史吧,日后政绩若好,再召回来便是。至于你,不必如此多虑,也少牵扯上你大哥,太子之位也是能说换便换的?” “那便请阿耶不要外放姑母及两位阿兄,三郎实在于心不安!” 李旦想了想,若是真像三郎所说这样做了,那妹妹便相当于没有任何处置,东宫则元气大伤,这种形势太不平衡,于他于国都是不好。于是,便在太平公主出发几日之后,景云二年二月初九,他下诏将姚元崇贬为申州刺史c宋璟贬为楚州刺史,又过了两日,撤销了将宋王李成器和豳王李守礼外放的命令。 此一番斗争下来,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各有所得也各有损伤,竟没分出胜负。 但他们知道,一切都没有结束,只要他们还活着。 日子还久,来日方长。 姚元崇离开长安的这一天,萧江沅去送了行。 宋璟早姚元崇一日离开了,当时萧江沅本也想去送送,可想到他冷冰冰的一张脸,还是望而却步了。相比较而言,还是姚元崇慈祥多了,虽然也大多是表面。 姚元崇的行装极少,似是从当初回到长安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还得离开,都到了出发的时候,他却只有一个小厮和一头毛驴c几个包袱,连匹像样的马都没有。 萧江沅本想把自己的马送给他,却被拒绝了。姚元崇笑着道:“你还是多顾虑一下自己吧,我可不觉得你已经安全了。” 萧江沅微微一笑:“奴婢如今的身份已经大白于天下,是经过了圣人认可的,除非圣人能推翻自己,否则这一辈子,奴婢都不会再有此类的危机。” 姚元崇摇头:“难道圣人没有推翻过自己么?” 废除斜封官是圣人亲自下的诏书,恢复斜封官也是,这难道没有自相矛盾? 萧江沅也是想到了此处,有些无言以对,却听姚元崇接着道:“但我说的,并不是你的身份。能给你带来危机的,并不只有圣人一个人。想当初,长安市井传出有关你的流言之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那一定是有人操纵,才会传得那么快又那么厉害,而操纵流言之人”说着姚元崇走近了萧江沅,耳语道,“你就从来没想过,并不止是镇国公主一人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3章·我欲传位与太子】② 姚元崇一直把这个想法深埋心底,生怕说出来,便会影响大局,好不容易大局终于定了,东宫终于尚稳,他才看在大圣天后的份上,勉强对萧江沅松松口,却不想人家不仅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好像早就知道一样,还垂眸抿唇,笑容都变得温存起来。 “已经没事了。”萧江沅道,“多谢姚公关心。” “没事?”姚元崇有点不甘地调笑道,“难不成殿下甘心了?” 萧江沅但笑不语,长揖致礼,恭送姚元崇离开。 ——原来姚公也想到了,那些百姓们最喜闻乐见的情爱版本的传言,都是李隆基着人散布出去的。她还知道那人有王毛仲和号称长安第一侠的王崇晔,这两个一个是他一同长大又决心改过的家臣,一个是在长安里一同摸爬滚打过的兄弟,值得信任也能将事情办得极好。 其实最初她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后来还是从传言里发现了端倪,而后又撞到了一番对话,正好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李隆基:“你这传言未免也太详细了,说的还都半真半假,也不怕露了痕迹。若是让她发觉,这传言是我让你们放出去的,这事可就不好办了——还有,端午节时,我亲自为她系长命缕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毛仲:“端午节结伴逐乐,长命缕人人都系,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原来是真的?” 李隆基:“” 他还气她,机关算尽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宦官身份,可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想要通过民心来扭转乾坤,变丑闻为佳话,也从未是为了自己尚且稳定的太子身份,甚至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她,更多的则是为了让她变成真正的“她”,然后他来得到她。 两个人都各自心怀鬼胎,结果都出现了意外。 她时常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火场的那夜,他就那样浑身湿淋淋地冲了进来,来到了自己身边——这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吧?所以,在他听到验身结果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他才会对她那般别扭。 她一直悠然自若地忍耐着他的所有脾气,毕竟她的目的达到了,而他看似选择了妥协。 慢慢来,他会明白自己,理解自己,妥协只是暂时的,他总有一天会支持自己的。 抬起头,她已经回到了东宫。 姚元崇和宋璟都被外放了,中书令和侍中的位置便空了出来。李旦选了韦安石和李日知来接替姚元崇和宋璟的职务,本以为他们好歹也在政事堂待了许久,向来无过,也曾说过些一针见血的话——特别韦安石,连太平的账都不买,若非有自己最为信任的郭元振救助,只怕便要被太平害死了——如斯人品,能力当也不凡,只是有向来独断的姚元崇和矫枉过正的宋璟珠玉在前,一直没机会出头罢了。 这回,他来做他们的伯乐,给他们机遇,让他们释放自己的才华。 下诏的时候,李旦觉得自己总算有了几分皇帝的样子,甚至于有点像当年阿娘选官时的模样了。他一直以来虽然真的不大愿意做皇帝,但既然做都做了,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做得好一点的,至少比中宗皇帝好一点吧? 听着韦安石和李日知谢恩的话,李旦心情十分愉悦,如此君明臣贤,也许盛世就在眼前。 但是他没想到,人品和能力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必然的联系,它们犹如鱼和熊掌,也时常会此消彼长。宋璟?那是个例外。 自从韦安石和李日知领袖政事堂以来,大唐又恢复了昔日中宗皇帝在时的混乱模样,尤其是斜封官复位者太多,整个朝堂熙熙攘攘,上个朝仿佛到了西市一般,让李旦颇为头疼。 他也十分困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一日两日的便也罢了,或许是两位相公没能上手,可时间长了,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倒恶化了许多,这就让向来脾气不错的李旦,也不得不愤怒了。 然而任凭他训斥过,他努力过,可是好不容易商量出来的对策,真正实施的时候,却仿佛泥牛入海,根本丝毫不见效果,渐渐地,李旦便绝望了。 他早就说过,他不愿意也不适合做这个皇帝,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坐到这个位置上来?他也想把国家治理好,可是他真的无能为力。 要不干脆把皇位传给三郎算了。 他立即便将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召了来:“我向来淡泊名利,生性喜好恬静的日子,从不以万乘之尊为心中至贵。我早年便做过皇帝,也曾任皇嗣,又差一点成了中宗皇帝的皇太弟,后来还不是都被我拒绝了?我是真的做不来,也不愿意做。如今我想将皇位传给太子,众爱卿以为如何?” 群臣没有任何回答——他们全都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之前没有任何端倪啊!圣人是怎么了?突发奇想还是另有目的? 天子退位不是小事,不是三言两语就可拍板敲定的,总要商议个几天。便在这几天之中,这个消息如同雨后春笋般,蔓延生长,不过一日就传到了千里之外的蒲州。 太平公主愤怒不止:“他还没把我接回去呢,竟然先想着退位?他是吃错了东西,还是梦见了中宗?” 崔湜劝道:“公主莫急。此事事先没有任何端倪,或许只是圣人一时意气,毕竟近两个多月以来,朝堂纷乱,政令更是混杂,圣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本来就对政事没太大兴趣,失望甚至绝望,也是有的。” 太平公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比我还了解他。” 崔湜道:“臣不敢,只是合理推断罢了。其实出了这件事,着急的并不应该是公主。” “你是说太子?” “公主心中不安,太子也高兴不起来,谁知道圣人是不是突发奇想,试一试太子的忠心呢?太子可从来都没忘记,圣人所属意的太子人选,一直都是他嫡出的大哥——宋王。” 太平公主满意地颔首:“这才是博陵崔氏的才子——可知会过京中的人了?” 崔湜恭谨地道:“公主放心,有太子严词拒绝,公主的人一定会顺势而下,竭力挽留圣人,只要有他们在,就算其他的大臣动了让太子继位的心思,也绝对开不了这个口。圣人向来耳根子软,时间一长,他一定收回成命。” 太平公主的手指轻轻拂过崔湜白皙的脸颊:“若是此番没能成功,你我只怕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知道么?” 崔湜坚定地道:“不会的。惠文昭容的墓葬还未完成,一切还等着公主回京。” 当初上官婉儿被追谥为“惠文昭容”之时,李旦便听太平公主的,着令工部派人,在中宗皇帝陵墓旁不远,选定一处风水宝地,建造上官昭容之墓。此工程乃是由太平公主监管,可惜墓葬还未建成,她便被送出了长安。 太平公主抬眸看向长安的方向:“是啊,我还没让婉儿入土为安呢。” 听到阿耶要传位给自己的消息,李隆基的确一点都不高兴。 朝堂都乱得一团糟了,阿耶才想起来传位给他?这么大个烂摊子,他除非能短时间便解决掉,才能博一个临危受命c救时天子的名声,如若不能,什么果然年轻能力平平的话,便都要传出来了,他可不想就这样被臣子们看轻,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接手江山这个烫手的山芋。 ——废皇帝和废太子相比,下场只会更惨,且不再有悬念。 再者说了,拒绝是他的义务和权利,是他必须去做的事。只是原本或许象征性地拒绝个三次,他就可以登上皇帝的宝座,现下他却要拼尽全力去真正地拒绝了。 就算阿耶原本不是一时意气用事,也得让他像意气用事那样,赶紧把他那金口玉言收回去。 让李隆基和太平公主都没有想到的是,李旦虽然收回了成命,却没过几日,便颁了一封制书:凡政事皆取太子处分。其军旅死刑及五品已上除授,皆先与太子议之,然后以闻。 所有政事一律交由太子处理,军旅之事及五品以上官员任免,全都要先跟太子商议过了,再来上奏天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4章·镇国公主归长安】① 糖 “阿耶这是动真格的了?”送走了宣旨的宦官,李隆基呆了好一会儿,才道。 萧江沅显然也没有想到,不予置否地道:“天意难测,阿郎还是不要掉以轻心。表面看来,圣人已经铁了心要将皇位传给阿郎,这封制书便是他转移权柄的第一步,但只要镇国公主在一日,这一切都可瞬息万变。” “就好像当初,阿耶分明站在姑母那边,可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李隆基颇无奈地摇头笑了笑,“阿耶这个性子,真不知是像祖母多些,还是祖父多一些。” 萧江沅想都不想便道:“自然是像天皇。” 李隆基:“” 之前天子的退位之举,在李旦心意未明之时,李隆基是绝对不能接受的,现下这封制书,倒是不无不可了。一则,若要太子监国,这属于正常的权力范畴,即便没有制书,他也大可插手去做,二则,他又不是白白接受的。 阿耶对他这般“信任”,他为了表示感恩,自然要予以回应,给阿耶稍许安慰即可,让他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再正确不过。于是,李隆基在之后的日子里频繁地上奏,深觉自己愧对阿耶如此器重,要将太子之位让给大哥李成器。其言辞之恳切,态度之诚恳,纵然李旦心知这些都不过是姿态,也险些信了他的。 李隆基当然知道只做这些是不够的,总要有点实质性的东西才好。 在易位太子的请求被驳回之后,李隆基再度上奏:请天子赦镇国公主返回长安。 “圣人怎么说?”萧江沅一直在殿外等着李隆基,待随李隆基回到东宫之后,才道。 李隆基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阿耶根本没想到我会请求这个,不敢置信地问了我好几句,像是在确认,自己没有做梦一般。” “阿郎怎么说?” “她毕竟是我姑母,又是阿耶唯一的妹妹,先前不过犯了些小错,被贬出长安已经是很严厉的惩罚了,如今时过境迁,早就该让姑母回来了,阿耶必是顾虑到我的感受,才迟迟不开口。阿耶待我这般好,我又怎能对阿耶的苦恼视若无睹,不为阿耶分忧呢?” 可以想见当时李隆基有多认真且纯良,萧江沅勾了勾唇:“然后圣人便准了?” “自然准了。”李隆基叹道,“这才三个月啊,姑母就要回来了,还是我请她回来的。” “回来了也好。她远在蒲州,若是想对阿郎做什么,奴婢可是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的,她回到长安的话,便不同了。” “你不会又想先下手为强吧?” 萧江沅摇了摇头:“奴婢这次想后发制人。” 李隆基:“你说得这样明白,怎么,这次不自作主张了?” “贬出长安,这是镇国公主有生以来,唯一受过的耻辱,她这次回来,只怕要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萧江沅郑重地看着李隆基,“她不会放过阿郎的,阿郎可要做好迎战的准备才是,切莫再不忍心了。” 若要再战,那便不仅仅是权势的争夺了,而是生死之争,李隆基当然清楚这一点。他颇可惜地叹了叹,终是将回忆里的姑母彻底掩藏:“对姑母,我一向能不杀便不杀,但若真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又何必那么无私?” 李旦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尤其重视亲情,对于妹妹,他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的。先前把妹妹外放,固然有他自己的考虑,但是时间一长,他也实在思念得紧。想到幼年时,自己与妹妹最得父母宠爱,他便愈发觉得对不住妹妹,也对不住父母了。 三郎的这个请求来的正是时候,李旦本来也怀疑过儿子的用心,但想到就算是为了博得自己的欢心,三郎能主动与妹妹重修旧好,也属十分不易,便心安了许多。三郎才离开不过一刻,他便让中书舍人拟好了赦镇国公主回归长安的诏书。 在李旦的督促之下,没有了姚元崇和宋璟的中书省和门下省,审核工作进展得极快,不过两日,这封诏书便抵达了蒲州。 在离开不过三个月之后,镇国公主就回到了长安。 归来的镇国公主一反常态,不仅进城的时候,仪仗十分低调而简朴,其为人也变了许多。她再也不找太子殿下的麻烦,竟然安安分分地做起了圣人的智囊,提出的几条建议都十分不错,却不居功自傲,只说那些都是圣人想到的,与自己无关。此举让李旦及朝臣们都很是信服。 太平公主尚且如此,李隆基只会更谦逊。两人仿佛从未有过龃龉,姑侄犹胜母子。 薛崇简自从被太平公主逐出家门之后,便一直住在五王宅李成器居处。听闻阿娘归来,为人更是大变,他既欣喜又觉得不对劲。他想回到阿娘身边看个究竟,他在镇国公主府门外足足跪了三日,可阿娘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阿娘的变化果然都是假象。 薛崇简心中澄净,更添几分绝望,前来接他入宫的萧江沅却一副平静的模样。见到她这般司空见惯,薛崇简心头忽然涌出几分恼怒。推开了她伸来扶自己的手,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你早就知道阿娘她”他终究无法亲口揭露,心中竟还存着一丝幻想,想着萧江沅不过是淡然惯了,并非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可当萧江沅看过来的时候,薛崇简心头一凉——她不仅对阿娘的真假洞悉于心,对于自己的想法,也一眼便看穿了。 萧江沅淡淡一笑:“大王,任何事情都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反常,人心虽最为多变,也绝不至于如令堂一般。此事殿下也已心知,却什么都没说,奴婢也定然不会多嘴,毕竟镇国公主是大王的亲生母亲,更是殿下唯一的姑母,总有几分情分在的,还请大王放心。” 有太子的命令在,五王宅不会再收留自己,薛崇简只得随萧江沅入了东宫,与李隆基同吃同住。无论李隆基待他如何与当年一般模样,他也无法重现当时的自己了。 自从离开了镇国公主府,他便陷入了茫然,任凭李成器如何宽慰开解,他也谁都不敢信了。 对于表弟这样的改变,李隆基有些惋惜,更多的则是怀疑:“你说会不会有一天,二郎为了姑母,直接便杀了我?” 此时,薛崇简正一个人坐在李隆基的长几前练字,萧江沅与李隆基两人立在门外。听李隆基忽然这么问,萧江沅不觉有些好笑:“阿郎留立节王在身边同吃同住,本就动机不纯,五十步笑百步,奴婢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隆基始终觉得,姑母与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断绝关系这种事,太过离奇,必有猫腻。 他不是不信任薛崇简,否则便不会让薛崇简跟着自己同吃同住了。他起初只是单纯地要把薛崇简放到自己身边,想着或许这样,姑母对付自己的时候,能稍微手下留情,或者投鼠忌器,可见薛崇简这副样子,他有点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了。 薛崇简毕竟和自己的亲兄弟不一样,没有相依为命的骨肉情分,又是姑母最疼爱的儿子。先前为了大唐,他可以说萧江沅是男子,那也是因为就算如此,姑母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可现在不同了。 姑母能这般压抑自己,她要做的必然不是等闲之事,一旦败了,李隆基可就不会再放过她了——他要是再对姑母心软,那就是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了。 母子关系看似断绝,骨肉血缘却永世相连,薛崇简又向来是孝子 见萧江沅根本没将自己说的话当回事,李隆基板起脸来:“自从验身以来,你对我就不如从前那般恭敬了,现在更变本加厉,连我的命都漠不关心!” 萧江沅正定神远望着薛崇简写的字,听到李隆基说话,习惯性地点了点头。见薛崇简写的只是小儿启蒙用的《千字文》,她稍稍安了心,正要对李隆基回话,便觉手臂一紧。 下一瞬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李隆基拉到了内廊的一处柱子后。她的背紧贴着微凉的殿柱,面前是距离极近的李隆基。她抬眸去看,便见李隆基微挑着俊眉,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神泄露出几分危险的讯息。 回想起方才李隆基所言,她才反应过来,李隆基刚刚的控诉里,竟藏着一缕薛王平日里撒娇的语气。 她温柔微笑,踮起脚尖,将唇凑到李隆基耳边:“阿郎放心,一切有奴婢呢。” 李隆基:“”这种话难道不该是男子来说? 说完,萧江沅便退回站好,见李隆基淡淡翻了个白眼,道:“阿郎不信?” 李隆基手背掩唇,看向别处的同时轻咳了一声:“没有。” 萧江沅拉住李隆基掩唇的手,让他看着自己,坚定地道:“上刀山,下火海,就算是面对死亡,也有奴婢挡在前” 四周的气息骤然热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李隆基微哑的声音才十分暧昧地响起:“看你以后还乱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4章·镇国公主归长安】② 萧江沅呆怔地眨了眨眼,竟觉得双颊有点发烫。唇上犹觉炙热,她微抿了下,牙齿咬痛了唇瓣,神思才清醒过来。 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萧江沅淡淡地道:“接下来,阿郎打算怎么办?” 李隆基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死。他横了萧江沅一眼,拂袖而去。 可到了次日,两人便又形影不离了。 对于此二人时而近得仿佛要贴上,时而又远得如相隔千里这等行为,众东宫宫人宦官表示,习以为常,不必见怪,朝臣们眼光就不同了,只是他们的目光现在还没有闲暇投到萧江沅身上——不过几日,李旦就下令,要为两个女儿——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建造两座道观,选址之处占有极多民居,且预计耗资极为巨大。 “之前那两座改建的道观不是住得好好的么?当初说要让女儿凑合一下的是他,如今觉得女儿住得不好,要改善女儿生活的也是他,这才过了多久?咱们大唐的天子可真是善变。” “不是天子善变,而是世道多变,东宫太子如旭日东升,看来啊” “看来什么?” “天子都要为太子妥协了,你还看不出来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太子殿下要效仿太宗皇帝?” “这个我不知道,但天下要易主,这却是一定的了。” “你们都闭嘴吧,什么都敢说!” “我宅子都让人强占了,还不让我说几句了?” “快散吧快散吧” 人群之外不远处,站着一位身着道袍的女子。幂离将她浑身盖得严严实实,直到她伸手掀开少许,露出那一双灵动却也有几分幽深的眼睛。 谁都没有想到,李旦此番意志竟然如此坚定,即便镇国公主回来了,也没放弃要传位给李隆基的想法。 太平公主对此并无一丝不满之色,反倒十分顺从李旦的一切决定,对李隆基的态度也好了不止一点。如此一来,朝臣们对东宫及李隆基,也不由自主地崇敬了起来,日常行礼都端正标准了许多。 两仪殿内,朝臣们针对金仙玉真两座道观一事,将李旦烦得恨不得立刻就退下皇位来。他的想法既单纯又简单,当初以为阿娘祝祷的名义,度了李隆基两个同母胞妹去做女道士,是为了压制李隆基,让他减少些助力,现在自己既然决定要传位给他了,那就得把压制尽可能消除。 这一时半会儿的,女道士还不能还俗,那就只能从住处入手了。当初他不是命人随便收拾了两座旧道观,便让她们住进去了么,这次他要重建,正好表明天子对于太子胞妹的重视,对太子更是器重,愿意委以重任。 结果这帮大臣未免太不合作。李旦不禁疑问,你们不是都帮着太子么,现在为什么拆他的台? 他并没有说出口,妹妹却看出来了,笑道:“众卿心向大唐与圣人,自然一切为大唐和圣人考虑,此等做法对太子有益处,对于国家和圣人,却是弊大于利的。” 听到这番话,李旦心中顿时有了几分豁然,甚至高兴。早在发现群臣对太子行礼都郑重许多的时候,他就有点不舒服了。他主动传位给太子是一回事,众人心向太子,等着他传位,让他不得不传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李旦最终还是没同意群臣的话。他的想法依然单纯又简单:他都一个快退位的皇帝了,不想再被臣子牵着鼻子走,不过就是建造两座道观,能有多大的害处?只要道观建完了,谁还记得建造之前发生过什么? 可是群臣们想得并不简单,从此待太子愈发敬重起来。 结果又过了不到十日,李旦的新一道敕命如同一颗石子自高处坠入水中,掀起了万卷波浪。 “谁?谁又做了宰相?” “就是当年那个娶了韦庶人乳母的那位。” “窦从一?” “人家恢复原名了,叫窦怀贞——这名字可真讽刺。” “就因为之前只有他支持圣人建造金仙玉真两座道观?” “自从韦庶人倒了,他就是镇国公主的门客了。” “我懂了。” 群臣对此议论纷纷,东宫里,李隆基则有些哭笑不得:“我可真是成也人心,败也人心。阿耶显然是觉得,我不用他提携,也可以顺理成章继位了。他心里不舒服,只怕这传位之事,要出岔子了。” “早就跟你说过,你要比从前更加韬光养晦,这下可好,这么大一座皇宫,都不够你张扬的了。”李持盈自顾自地摊开双腿坐在席上,一边吃着梨子,一边撇嘴道。 “群臣现在大多见风使舵,他们要对我如何,我能拦得住么?”李隆基十分委屈。 “窦相公如今不过只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尚算不得正经的宰相,空有宰相部分权力,成不了大事,殿下和公主不必多虑。”萧江沅淡淡道,“倒是镇国公主,此番如此沉得住气,难得。” 李持盈道:“窦怀贞能做宰相,这便是姑母向三哥开战了,还旗开得胜,三哥也要还以颜色才好啊。” 李隆基道:“你方才不还让我韬光养晦么?” “方才是方才,阿耶的心思又有变化,三哥现在再如何收敛,在阿耶眼中,都不过是逢场作戏,博群臣同情的。这只会让阿耶更加反感三哥。” “还有呢?” “还有什么?” 李隆基笑了笑,转眸看向萧江沅,便听她道:“还有,如今的太子已经不是从前的太子了。他需要让群臣看到他的魄力和与镇国公主对抗的决心,他是正统,要让群臣在支持他的同时,充满斗志与信心。同时,也要让圣人看到太子的实力。圣人和太子,从此刻开始,已经不是父子了。而君臣之间,孝顺是不适用的。” 李隆基补充道:“阴谋也不再适用,朝堂之争,还是阳谋居多。越是光明正大,反倒越难以战胜。首先,我得让天下人知道,我不是个挂名的太子,就算是姑母,也奈何不了我。” “所以三哥现在是已经知道要如何做了?” “我总不能让大臣们只盯着你和金仙看。”李隆基勾了勾唇角,眸光却是微暗,投向萧江沅的时候,竟然流露出一丝心虚。 萧江沅并不追问,也没关注李隆基的表情。反正阿郎既然要做,她早晚都能知道,等他做完,她若是未能预料到,这对她来说,还是一种惊喜。 李持盈却注意到了,不禁觉得自己在这里可真是多余。她刚起身要走,就被李隆基拦下:“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 “那我怎么走?” “横着走。” “” 玉真公主傲然从东宫走出,虽一身道袍,却比穿金戴银的公主还要趾高气昂。这事很快就传到了李旦的耳朵里,他虽觉得有点不满,想要管管这个自小就性子跳脱让人操心的女儿,却最终未能成行。 其中缘由李隆基清楚,太平公主也清楚。 天子尚未如何提携,东宫就急不可耐地表现出自己的权势与人脉,这足以让任何一位天子忌惮了。李旦本就是优柔寡断多思多变的人,又一直以来都更倾向于废掉三郎换大郎,这种忌惮足以让他犹豫了。 在他眼中,李隆基显然是早有准备,自己要传位的打算,竟好像帮了人家的大忙。 既然如此,传位之事还是再看看吧,在那之前,朝中还是要平衡为好,所以自己自然会被李旦重新捧起来,对于东宫,他也会观望放任多于管教,最好东宫出点什么大错,正好让他得偿多年所愿。 一步一步,都按照太平公主的设想,十分稳妥地走着。 太平公主并没有任何的放松,只是有件事,她想要先做了,再继续下去,却不想在她之前,已经有人开口了—— “儿恳请圣人,让上官昭容入土为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昭容入葬谥惠文】① 其实早在几个月前,上官婉儿就被追封了“惠文昭容”,墓葬也已在太平公主的主持下建造起来,结果后来掖庭宫大火一事一出,太平公主就被贬到了蒲州,工部闻弦歌而知雅意,这项工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听闻太子殿下主动请求圣人以二品昭容之礼,厚葬昔日与韦庶人站在一起c至死都不清不白的上官婉儿,镇国公主更破天荒地赞同了太子殿下,工部立即抓紧起来,几个月都没建成的昭容墓,不过半月就收尾了。 太平公主依然负责监督,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知道的感叹她与上官昭容的深情厚谊,不知道的以为她转了性子,对待太子的事情竟这般劳心劳力。朝中向来先观望后站队的一派,近来因此甚为头疼。 李隆基则正好相反,此事本是他首先提出,他却一来把监督墓葬建造一事让给了太平公主,自己则只兼领了随葬品的事宜,二来在李旦同意之后,他就再没有了上奏时的热忱,反倒甩手不干,做了悠闲散人。 负责随葬品的官员为此甚为发愁——二品内命妇的随葬品虽然都有规制,但此事既然是太子殿下负责,那必然需要太子殿下审看过后,方可敲定。可太子殿下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后来还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萧常侍好心,透露了一句太子的真实想法:“上官氏虽为二品昭容,却与韦庶人狼狈为奸,看在其昔日尽心效忠天后的份上,能保全昭容位分已是天恩浩荡。” 说白了,上官婉儿追封了二品昭容又怎样,还不是罪人一个?追封她不过是为了彰显圣人仁德,能得到追封,已经是她莫大的殊荣与幸运了。想当初韦庶人落败c上官婉儿被杀,可都是太子殿下所为,这时候若是反倒对上官婉儿的事情表现出上了心的意思,太子该怎么做人,圣人又会如何想太子? 官员很是乖觉,心中了然便去行动,而此中深意自有天知地知,即便后来镇国公主问起了,他也绝口未提,只说一切顺利。 结果到了上官婉儿下葬这日,本该是忙活了多日的官员们终于能松口气的一天,却在下葬队伍出发之前,迎头顶上了一场霹雳雷霆。 “这是怎么回事?”太平公主初见到随葬品之时,还以为是东西没有搬完,结果眼见便要启程,东西还是那些,她才终于发觉不对。稍一联想便知此事是谁的授意,她虽还不能对李三郎怎么样,但是对这些官员,她还是发得起火的,“这就是你们给婉儿备下的随葬品?这是正二品内命妇应得的?分明连个县君都不如!你们就是这么做事的?!” 他李三郎此刻也敢借着羞辱婉儿,来折辱近日来劳心劳力的自己了? 四周鸦雀无声,众官员只低着头站着,什么都不说。 若是官员们有所反应,哪怕只是解释一句,太平公主也能继续追究下去,可他们竟这般安静,倒让太平公主有些无从下手了。气氛僵持着不动,太平公主正考量着,若是自己先提出一个官位不高的杀鸡儆猴,会不会被李旦反感,以至于让自己近来的心血白费,便听一阵熟悉而朗然的男声自不远处传来:“姑母这是怎么了?” 李隆基到了。 他今日一身素色圆领袍衫,只配了最为寻常的墨色幞头,像个寻常宦官人家的青年郎君一般。他的容貌本就俊朗伟丽,今日被素色衣衫一衬,更添几分秀气,让人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出他便是那个年轻却行事老辣,再不韬光养晦的太子殿下。 太平公主则直接一身雪白,发间只有一只银色的宝相花缠枝纹梳篦,妆容更是素淡得不像是她。一见到李隆基,她就忍不住地想蹙眉,却还是忍住了,笑容比往昔都要慈爱许多:“随葬品一事,圣人既然交给了太子,不知太子对此有何看法?” 李隆基煞有其事地往载着随葬品的牛车上看了看,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啊。” “好?”果然是李三郎故意为之,太平公主压抑住心中所有不快,十分耐心地问。 “敢问姑母,墓葬可是以二品之礼所建,有五个天井?”迎着太平公主的笑容,李隆基的态度更是好得不行。 “正是——难道不该么?” “自然是应该的。”李隆基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么随葬品这样准备,再恰当不过了。其实姑母何必那般劳累,这些事情交给礼部和工部不就好了,毕竟是阿耶下的圣令,他们怎么都不敢懈怠的。” 一听李隆基提到了“恰当”二字,太平公主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难怪李三郎总能逢凶化吉,原来他对李旦情绪思想的捕捉之准,自己已经难以企及。 然而若只是她自己的事,她或许还能再做妥协,可事关婉儿,又是墓葬这等大事,就算是让李旦对自己再度产生反感,她也想再争取一次,却被崔湜拦住了。 崔湜在太平公主耳边轻声道:“眼下一切都在依照公主的意愿进行着,无谓在这个时候与太子闹得不愉快,圣人之心才是最重要的。公主来日不可估量,届时想重修墓葬,重添随葬,还不都是公主一句话的事?想来惠文昭容九泉之下,也会理解公主的。公主此番归来,乃是将全部身家性命都押上了,如此破釜沉舟,退半步都是万劫不复,怎可有一丝行差踏错?” 经过萧江沅验身一事过后,崔湜也内敛了许多。 太平公主纵然知道崔湜说得对,可还是没办法在维持着笑脸的同时,再说出那些违心的话,便道:“也罢,吉时已到,就算能增些东西,也没有时间了。妾听太子殿下号令,眼下可否出发?” 李隆基表面看起来欣然无比,实则心下十分诧异——阿沅所料不差,姑母还真是这个反应。说起来她对姑母性子的把握,是不是比她对他的,更精准些? 这样可不好,他是她的阿郎,姑母是她什么人,她这样岂非本末倒置? 他却没有时间继续胡思乱想了,上官婉儿入葬一事要在今日完成,且萧江沅正看着自己呢。 说起这个萧江沅,她今日穿戴得十分隆重。自从五品内给事升作了四品内常侍之后,她的官服便从浅绯色变成了深绯色,腰带也从金带十銙变成了十一銙。她今天便是穿着崭新的官服而来,头上戴着墨色的毡帽,将三千青丝尽数束在其中,只漏出耳边的几缕碎发,显出几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与俏皮——当然,在萧江沅自己眼中,这两个词绝对与她无关。 腰下环佩鱼符等配饰也是齐全,她就像是要参加一场极大的朝会似的,话都少了很多,这让李隆基心下产生了几许不安。他一直想把自己要做的告诉她,可每次即将开口的时候,总会有许多其他的事抢了先,也可以说,是他故意让那些事抢了先。 也罢,她向来是懂自己的,也许她已经料到他要怎么做了呢。 上官婉儿虽被追封为二品昭容,却并非帝后那般能得百官万民穿孝,又是罪人之身,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能打扮成这副素淡模样,参加她的葬礼,已经是极大的尊重了。萧江沅这样装扮,本无可厚非,但落到太平公主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无论萧江沅穿得多隆重,绯色就是绯色,极近朱红的颜色,血一般的颜色。 太平公主只觉分外刺眼,却又挑不出理来,便听李隆基道:“那便启程吧,侄儿纵马,为姑母开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昭容入葬谥惠文】② 上官婉儿墓位于长安城西北约六十里处,与李唐百年来所建的几处帝陵相距都不近。它孤零零地座落在那里,像是广袤沙漠中独有的一棵枯木,在冷热与狂风中伫立。 此处依山傍水,风水倒是真好,不愧为太平公主精心挑选之处——以上官婉儿的身份来讲,这已经是太平公主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了,若是有更好的,还要留给未来的帝陵。 送葬队伍奔波了一路,抵达之后,见距离下葬吉时还有一个时辰,李隆基便先经过了太平公主的同意,才下令众人休息用饭。 方才一路之上,李隆基纵马走在最前,与领队的臣子及将军相谈甚欢——与中下级官员打好交道,这还是他在潞州时练就的本领。 萧江沅也骑着马,就跟在李隆基身后不远,见自家阿郎如此游刃有余,目光便不由得有些痴迷。她不得不承认,她实在太喜欢他这副眸光深邃笑意盎然的模样。其实当年的大圣天后也时常这般模样,或许因为男女本就是不一样的,这两个人同样的神情,给她的感觉却是完全不同的。 她之前还不懂,近来经历了这些事,她才终于明白,正如男女本就是不如一般,崇敬和爱慕也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事物。 她向来标准的笑容多了些柔和的弧度,更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机,李隆基言笑晏晏的同时侧眸一瞥,唇角也勾了起来。 一个时辰很快便过去了。二品内命妇的下葬礼仪,自有礼部秉承章程而来,需要当朝太子及镇国公主亲身参与的地方几乎没有,其实送葬这一路,他们二人也完全可以不来,若是这样的话,礼部的官员们还会放松些。 他们何尝看不出来,太子这是开始跟镇国公主较劲儿了,可是这关他们什么事啊? 这下倒好,两位尊神都在不说,还处处都想参与,本来可以简化不少甚至干脆省略的礼仪,竟实打实地从头做到了尾,这两位身居高位,自然悠闲,可累坏了他们。 好不容易繁文缛节都结束了,只差将随葬品都搬入墓室,再将沙土和泥砖封好,入葬之礼便成。搬运的过程十分顺利,故而速度很快。四周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负责搬运的士兵脚步碎碎的声音显得十分明显而刺耳。 这种时候,太平公主已经懒得再去维持脸上的笑容了。她定定地看着那些是个墓葬就会有的随葬品,那般寒酸地充入了婉儿的墓葬,心中万分别扭,可偏偏什么都不能说。她只能暗自发誓,只待来日,就算是叨扰了婉儿的安宁,也要将这墓室重新充满。而这些破烂,她要亲手砸碎,再丢进必将破败的五王宅里! 崔湜则一直斜睨着萧江沅,脸色有些阴沉——随葬品一事,必然是太子授意,她是太子身边的红人,绝不可能不知,也必能稍作拦阻,至少能在下葬的时候看起来好看一点,可是她显然没有。 萧江沅知道崔湜正看着自己,却不打算理会他。崔湜在她眼里,已经是一个如弃子一般的人了,成不了大气候,搞不出什么大事来了。她看着上官婉儿的墓葬便一点点填满,心中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原来她的死,自己会这般在意啊 待随葬品都已搬完,礼部官员先看了太平公主一眼,见其一副不愿意说话的模样,才不着痕迹地向李隆基拱手道:“禀太子殿下,可以入土了。” 李隆基看了萧江沅一眼,深吸一口气,转眸正视着太平公主的脸,肃然道:“且慢。” 太平公主只觉不对,迎上了李隆基的目光,眉心微微地蹙了起来,却强颜欢笑道:“三郎这是何意?” “在入土之前,有件事必须得做。”李隆基道。 太平公主秀眸微眯:“哪一件?” 李隆基转身面向了上官婉儿的墓葬,朗声道:“来人。” 葛福顺和陈玄礼带着各自的人马立即围住了墓葬——想当初在把太平公主赶到蒲州之后,李旦便将左c右万骑和左c右羽林军并为北门四军,让葛福顺和陈玄礼等人统领。 如今得知太子殿下和镇国公主要随行送葬,他二人当即决定亲自率军护送,倒是给李隆基行了不少方便。 太平公主心中一凛——葛福顺和陈玄礼可都是李三郎的人,若是李三郎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也一并送入到这墓葬中 她可不觉得李旦会为了她而选择废了太子,反倒是混淆真相,颠倒黑白来得更顺手一些。 李隆基说完便停下了,一直在等姑母的反应,可左右怎么等也不来,只见姑母僵站着,什么话都不说。他有些困惑,便听萧江沅在耳边说了什么,这才明白过来。若是直接在这里杀了姑母,倒也不是不可 可是他不敢轻易去赌,他这阿耶的心思啊,绝对是这世间最赌不得的东西。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动过要杀太平公主的念头。他一声号令,可是为了活着的太平公主准备的:“砸。” 太平公主还没反应过来,便见葛福顺和陈玄礼等人已经率军缩小了包围圈,更依次入了墓室,长刀飞舞如闪电,破碎之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随葬品就已毁了大半。 “住手!”太平公主立即奔上前,大怒,可葛福顺等人竟丝毫不听,动作依然不停。她再也忍不了了,转头对李隆基怒目而视,“你这是做什么?!” “上官昭容虽被追封,却不过是圣人仁德使然,这改变不了她是罪人这一事实。就算她享有了二品的墓葬规格,但她终究要同其他二品的功臣及夫人们有所不同,方可彰显我大唐之公正,也不会让功臣们寒心。”李隆基先是说得十分严肃,顿了顿才重拾微笑,语气也轻松了些,“正是因为如此,随葬品才显得寒酸了些,为的也是砸的时候能不那么心疼,毕竟都要国库出钱的,三郎身为国本,如今国家才刚刚休养生息,可得给国家省点钱才好。” “你” “姑母放心,此事早在出发之前,三郎拜别阿耶的时候,就已经同阿耶说过了,阿耶十分赞同,否则三郎也不敢在姑母面前如此放肆。” 这个时候,破碎之声已经停了,一切都晚了。太平公主不再理会李隆基,只缓缓走到墓室门前。她静静地望了其中一眼,便将所有景象都记在了脑海里。 “如今才好,入土吧。”李隆基下令道。 官员们再不迟疑,直接便到太平公主面前请她离开。又过了半个时辰,墓葬里的土才填满,余下的不过是将砖石都铺在上面,再在先前定好的方位栽下树苗,如此便结束了。后面收尾的事情,李隆基就懒得管了,看天色也不早了,若再不回长安去,只怕今夜便要在此留宿,便走到太平公主身前道:“姑母,请吧。” 太平公主轻声一笑,抬眸凝视着李隆基的眼:“太子先请。” 李隆基此番没有任何的推辞:“恭敬不如从命。”说完便自太平公主面前走过,走向了自己的坐骑。 李隆基之后便是萧江沅,太平公主能轻易放过李隆基,却没打算就这么让萧江沅走。她盯着萧江沅若无其事般淡然的脸,咬牙低声问道:“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隆基显然是听到了,脚步顿时一停。 在刚刚说下“砸”的时候,他便忍不住看了萧江沅一眼,却发现她只是双眼微微睁大了点,瞬间就恢复了常态。 萧江沅先向太平公主长揖了下,才微笑着道:“奴婢有些惊讶,因为此事殿下还从未告知过奴婢。” 太平公主冷笑道:“他何必告诉你?他凭什么一定得先告诉你了,才能放手去做?你以为你是谁,充其量也不过是他手下一条会耍会叫的狗罢了,他根本无需关注你的想法和感受,只要做出对自己有利的事就够了。” “可是”萧江沅叹道,“奴婢觉得殿下此番做得甚好,不至于让九泉之下的惠文昭容承受不起这般厚重的福泽,从而魂魄不宁,也可保全大唐法度。圣人圣明,如此得以两全,最是功德无量的做法了——难道公主不这样认为?” “好好好一条忠诚的狗!”太平公主怒极反笑,“我且看你能得几时好!” 萧江沅笑容不改,只微微抬眸,眼中有精芒一闪,竟流露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凌厉:“还望公主三思而后行。” 此处剑拔弩张,在他人看来,却仿佛是太平公主也开始拉拢太子身边的萧常侍了,众官员们心下不禁同时暗叹,太子毕竟是国本,镇国公主再如何厉害也只是公主,终究是不同的啊。 这天啊,变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虽听萧江沅那样说,李隆基却没有丝毫的放松,看向萧江沅的目光依然是深沉的,带有一丝探寻和些许愧意与不安。他想要凑到萧江沅身边,可一路之上都是骑马,又尊卑有别,根本没有机会。好不容易回到了东宫,他本想摒退众人,跟萧江沅说几句心里话,却迎面被妻妾们团团围住了。 王珺笑着万福:“恭喜三郎,杨良媛有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6章·福兮祸兮何所依】① 李隆基鲜少地愣了一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王珺说的不是身为良娣的杨真一,而是良媛小杨氏。 他待妻妾不仅不苛刻不冷淡,且还对她们很好,时常有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都会想到她们。毕竟她们都嫁给自己了,不论是出于男人的自尊,还是骨子里便对女子所有的纵容与怜爱,他都不容许她们受太多委屈——她们若是想得到他的心,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 最让人信服的是,即便是对待妻妾,他也能十分公正,就事论事,认法理却也容情,事事都处置得十分妥当,将每个人的感受都顾虑到了。这也是李隆基妻妾之间关系十分和睦的主要原因。 妻妾娶来纳来不是用来做摆设的,他也不可能为了萧江沅一个人,就让她们守活寡,一则对她们来说太不公平,二则对萧江沅和自己也不好,毕竟谁都知道他喜欢这个宦官,若是他为了这个宦官连妻妾都不顾了,不仅平白给她招惹祸端,也会让阿耶和群臣认为,这样的太子还是换了的好。 所以杨良媛能怀孕,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更可以说,不论是杨良媛还是谁,只要是东宫里的女人,怀的是他李隆基的孩子,他都持欢迎的态度。毕竟李唐皇族子弟已经被祖母杀得差不多了,也该多添添了,他若子嗣昌盛,不论于公于私,总是有利无弊。 可是这个时候,李隆基还是感到了一丝丝的尴尬。他极快地瞥了萧江沅一眼,见她不仅面色不改,更微微点了点头,心头涌起一股愠怒。 似赌气一般,李隆基道:“那我今夜便到小杨氏那里去。” 王珺笑道:“理应如此。大娘才出生不到半年,杨良媛就有喜了,看来日后三郎的子嗣不仅会越来越多,还极有可能来得越来越快。” 见妻子虽欢笑着,眉梢眼角难掩失落,李隆基温然一笑,拉住王珺的手,紧紧地攥了攥。他虽然什么都没说,王珺却懂了他的意思,也温和地笑着,点了点头。 一家人一同用过晚膳之后,王珺刚携姐妹们离开,李隆基便要动身去宜秋宫——刘兰娘c赵柔姜c董良娣和杨良媛都住在这里,却被萧江沅拦住了。李隆基挑了挑眉,一丝甜意竟涌上了心头,却听萧江沅道:“阿郎莫不是忘了,今早临行之前,阿郎答应了武良媛,今夜要去她那里的。” 杨良媛刚刚得知身怀有孕,别说喜悦了,胆子都快吓破了,缩在床上不敢乱动。她的胎也确实不大稳,医师也是建议少走动多卧床,王珺便没让她跟着出来迎接三郎。她没出来,可武观月健康得很,方才一直都在。 听到李隆基的决定,她没有丝毫不悦之色,反倒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豁达而坦然。可是今晚李隆基去找她,目的也不是繁衍子嗣,而是有更重要的事要谈。 李隆基刚才只顾着气萧江沅了,可不仅萧江沅没气到,自己的一件重要的事竟还耽误了,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执着地问了一句:“你拦我,就是为了这个?” 萧江沅的眼神可疑地转了转:“也是为了杨良媛着想。她今晚没能出来迎接阿郎,必是身子不适,甚至可能胎儿不稳,她又向来胆小,奴婢听说孕妇不可情绪太过起伏不定,不可太过激动,若是三郎今晚过去了,把好好的子嗣吓没了阿郎恕罪,奴婢并无恶意,刚才的话只当奴婢没有说过,只是奴婢认为,阿郎今夜不适合去杨良媛那里,还是武良媛那里更为合适。” 这些话听起来十分正经而认真,李隆基却还是从中捕捉到了几分别样的气息。他有点想笑,却强忍住了,道:“若是我今夜不过去,只怕她还要胡思乱想,还是过去的好。至于月娘那里你替我过去吧,反正我想问什么,你都知道。” 说完不等萧江沅回应,李隆基抬腿便走,只留下一个潇洒俊逸的背影。萧江沅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微笑敛了起来。 这还是第一次,她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便见到了李隆基那两个儿子,谈不上接不接受,结果都是那样,而是从孕育开始,她就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来日还要面对这个孩子的诞生和到来,这个他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这感觉很特殊而微妙,她之前从未经历过,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可理智告诉她,这个孩子来得没什么不好。 她也清楚地知道,日后这样的时刻还会有,他只要是太子,日后再做了皇帝,他的孩子会一个接一个地来,他的女人也会越来越多。 此时的感觉会一次次变淡,最终会习以为常,心绪再无起伏,她别放在心上就好了。 她只是忽然有些赶考,还好她一直坚守本心,没有成为他的女人,没有成为那许多中的一个,同时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她日后也绝对不会妥协的。 她是萧江沅,只是她自己。 她随即便启程去了宜春宫东院。武观月正在院子里烹茶赏月,茶盏放了一对,显然是在等人。见萧江沅来了,武观月微微一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看来我所料不差。” 萧江沅冲武观月行过礼,才坐到了武观月对面的席子上:“奴婢劝过殿下,只是” 武观月摆了摆手:“在我知道杨良媛有喜的时候,我就料到今夜会是什么情况了。你过来也好,若只是今夜”武观月暧昧一笑,斜睨着萧江沅,“你跟三郎并没有多大分别。” 难怪薛王会怕武观月,会觉得武观月与大圣天后很像,萧江沅在这个时候,才真切地感觉到,武观月果真和大圣天后是一家人。 自从太平公主回到了长安,李隆基便让武观月着手调查,之前太平公主安插在东宫,却一直没有使用的暗线。今日晨起,武观月便是想把结果告诉李隆基,可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李隆基又有事,便把此事挪到了晚上再说。 武观月道:“太子妃c兰娘和柔娘两位阿姊自不必说,王府里就有的老人,必不会为镇国公主所用。我问过真娘,她说该说的都已经告诉三郎了,其他的她不能说,但也不会阻止三郎。董良娣那里我也去调查过,她的家族与镇国公主并无一丝交集,又是被王贤妃看中,才得以被李旦定下,而王贤妃显然同镇国公主不和,她便也没有嫌疑,那便只剩下一个了。” 萧江沅想了想:“良媛为什么把注意力都放到了殿下的妻妾身上?” “你以为我在争宠?”武观月轻笑道,“我用得着跟她们争么?我之于三郎,本就和她们之于三郎,是不同的。以色侍人,难得长久,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容貌太多。我之所以把目光投向她们,完全是因为镇国公主性情使然。一个暗线,即便在之前给阿沅验身失败的时候,也没拿出来用,只能说明两点,要么因为这个暗线极为重要,不能轻易使用,要么是因为当时还用不了。可现在看来,似乎两点都占了。而不论那一点,都证明镇国公主绝对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宦官宫人乃至禁军来做。” “杨良媛有孕一事,难道有什么不好?”萧江沅问道。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武观月亲自给萧江沅倒了杯茶,“你有没有想过,当初王贤妃选定我等三人为三郎侧室,都是从哪方面考虑的?” 董良娣自然是因为家世清白,完全中立,样貌性情也比较出众,最稳妥不过的选择。武观月则是因为,毕竟是大圣天后之后,宫中长大缺无依无靠,总得给个还算不错的出路,这样圣人那里也说得过去,武观月本人也暗自争取过,王贤妃善心一发,便成全了她。 而杨良媛呢?家世算不得多显赫也不见得多清白,不过顶着个弘农杨氏的望族姓氏,还算有些份量。她的姐姐是节愍太子李重俊的妻子,即节愍太子妃,如今也是式微了。选秀的时候那么多佳丽,哪一个不比杨良媛强,怎么王贤妃就偏偏择了她? 武观月抿了一口茶,才接着道:“择选之前,我们这些候选之人的生辰八字都要送到太史局去,若有和三郎相生相克的,便先刷下一批。便是在那之后,李淳风出关了,杨良媛这个名额也定了。” “莫非杨良媛有极贵的命格?” “能让李淳风为之出关,必然不是寻常的命格,我猜的话,至少也是个国母命格吧?她虽然胆小,又只知道侍奉三郎,别的什么都没做过,运气倒是不错,身体也不错。” 武观月分析得十分有道理,萧江沅也这样认为。若是这样的话,在这样敏感的时刻,杨良媛却怀孕了,若怀的是个男孩,岂非便是来日的天子了?若圣人不知道那便罢了,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别说有特殊命格,太史局必会禀报给他,就算是王贤妃也会告诉他的,可直到现在,东宫都对此一无所知,显然是圣人已对此命格有所忌惮,怕东宫有恃无恐,才故意不说的。要是圣人知道杨良媛怀孕了,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6章·福兮祸兮何所依】② 萧江沅细细地想了想,没说话。 即便眼下一切不过是猜测,依她来讲,也是宁可错杀三千而不能放过一个的,先安了李旦的心才是最重要的,现在只能先顾眼前,可若是依她家阿郎来看呢? 李隆基不是个心软的人,这不过是个还未稳妥的胎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若是真的危及了他的安危,就算是难得的子嗣,打掉完全是想都不想的不二选择,可是这个命格太不一般了。 李旦知道了会因此忌惮,而李隆基知道了呢? 萧江沅对天命是鲜少敬畏的,然而其他人不是,包括她家阿郎。 更何况又是在他那般渴望皇位与权力的时候,天命所归对于他来讲,可太重要了,而那不是只有她认可就够了的。如果那个命格真的存在,又真的是李淳风所断,这对于李隆基的震撼,只怕不亚于太平公主向他认输。 “怎么了?”见萧江沅一直沉吟不语,武观月伸手在萧江沅眼前晃了晃,“不知道该如何同三郎说?嗯我猜一下,你是怕三郎信了这命格,不好下手?” 萧江沅先是愣了一下,情急之下差点直接便紧抓了眼前的手,随即便清醒过来,告诉自己,大圣天后早就已经去了。她有点无奈地心下笑了笑自己,道:“良媛聪慧,一猜便中。” “我是一定支持打了这孩子的。”武观月命人将茶撤了,换上一壶酒来,自斟自饮间坦荡地道,“在我看来,命格这东西可信可不信,即便是信了,谁又能确定让她成为国母的原因只是母凭子贵?诚然自入东宫以来,她一直默默无闻,甚至有些谨小慎微,对谁都是怯怯的,这样的性子不招三郎喜欢,但来日如何谁能预料?且这个孩子打掉了,便不会有第二个来么?哪个是真命天子,谁又能知道呢?” 萧江沅闻言,心胸不禁豁然开朗:“而天命这东西,又岂是轻易便能转圜的?” “就是这样。”武观月笑道,“如果真是这个命格,小杨氏就是有做国母的命,而这又是因为母凭子贵,这孩子打与不打,其实并没有太多影响。若是下了药没能打掉,说明他果然是真命天子,若是他顺利打掉了,则必将还有第二个来。再者说了,你不去问问三郎,怎知他究竟如何想?三郎虽敬畏天命,却也是个不认命的人,不是么?” “是奴婢多虑多思了,多谢良媛开解。”萧江沅朝武观月郑重行了一个大礼。 武观月立即侧身一避:“你这般客气是做什么?我方才可什么都没说过。” 萧江沅便道:“既然如此,若良媛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先退下了。” 武观月十分悠闲地把玩了下酒杯,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忽听不见武观月的反应,萧江沅默了默,又道:“良媛” 这时,武观月看似不经意地道:“今日惠文昭容入葬了?” “是。” 武观月点了点头:“三郎果真当着镇国公主的面,把随葬品都砸了?” 萧江沅长揖的双手顿时一紧。 此事连萧江沅自己都是今日才知,葛福顺和陈玄礼只需听命行事便可,无需事先与他们商议,那么武观月怎会知道?她说的还是“果真”,仿佛早就知道一般,难不成李隆基之前便已同她说过了,甚至是商量过的? 此事关乎萧江沅的感受,她家阿郎迟迟没有告诉她,却先让并不相干的武良媛知道了? 武观月道:“此事三郎之前同我说过,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你,且近来事情又多,难免耽搁了,你可不要放在心上。若是心中责怪三郎,在我这儿说说也就罢了,毕竟三郎也是有自己的考量,这毕竟是最说的过去,也最震慑人心的法子,至少对镇国公主来说是。” 萧江沅直起腰板,淡淡地道:“奴婢并未责怪殿下,眼下最应该做什么样的事,奴婢是清楚的。”顿了顿,“殿下身边还需奴婢当值,这便告退了。”说完,不等武观月应声,她便垂着头退了出去。 武观月似还有话要对萧江沅说,正要伸手去拉。见萧江沅离开得这般地快,她没有丝毫愠怒,反而讶然一笑。 向来八面玲珑,对谁都优雅守礼的萧江沅,竟也会有如此慌乱c甚至不敬的时候? 真是天助太平公主。 刚回到镇国公主府,太平公主就听闻了宫里线人传出来的消息——东宫杨良媛已怀有身孕。她愣了愣,缓缓地冷笑起来。 李三郎,我看你还能笑到何时。 小杨氏这枚棋子,太平公主不可谓不用心良苦。她其实是在从李旦那里得知了小杨氏的命格之后,才去收买小杨氏的。更准确地说,是收买小杨氏的父亲与家眷,包括节愍太子妃。 小杨氏那个胆小如鼠经不起大事的,若非这个所谓国母命格的缘故,太平公主平日里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也正因为这一点,小杨氏天生具有掩护自己而让人相信的能力,入东宫这么长时间以来,愣是没一个人发觉她才是太平公主的暗桩,这也因为太平公主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她做什么太难的事。 这样的一个女人,安安分分侍奉丈夫,努力怀上丈夫的孩子,也就够了。这是她愿意的,也是太平公主乐于见到的。 至于杨真一,既然不愿意合作,太平公主也不强求,但还是要亲手送到东宫里去,吸引住李三郎的注意,为小杨氏罩一把伞也好。 “恭喜公主,如愿以偿。”崔湜道。 “这还只是开始,”太平公主眸光深邃,“窦怀贞才只是同平章事,李日知也就罢了,韦安石那个老东西,先前不买我的账,还在圣人那里对我恶语相加,我想让他去大理寺坐坐,稍作惩戒,郭元振那个只认圣人的榆木疙瘩,还把韦安石给救了。这几个人现在都是宰相,外加一个虽说不上什么话,但好歹是李三郎手下的刘幽求,只凭窦怀贞一个,还远远不够呢。” 崔湜深以为然:“先前公主落败,最大的原因莫过于当时的宰相有姚元崇和宋璟,而此二人威望极高又支持太子,使得公主孤立无援。如今,窦相公只是块敲门的砖石,公主大可以他为,一边将韦安石等不服公主的人赶出政事堂,一边利用杨良媛有孕一事,离间圣人与太子的关系,同时继续安插自己的人做宰相。只要掌握了国家的命脉,圣人的心意便能是公主的心意,事成也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太平公主点点头:“这才是博陵崔氏的见识。你啊,我是早晚要送回政事堂的,且不能只是同中书门下三品或者同平章事,要做就做最正经的宰相。” 崔湜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道:“还有一事,公主最好不要只用窦相公与我这等名声不好的人,务必也要用一些名望高洁或德高望重之人,以博取民心及众臣之心。” 此事太平公主早就想到了,只是那些真正道德高尚的人大多是一些酸儒,最不容易为她所用,用了还不一定忠不忠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又跟国家大义大唐正统站到一起去了,太不稳妥,于是便不了了之。听崔湜这样说,太平公主有些意外,却十分赞赏,声音都温柔了许多:“澄澜可是心中已有人选?” 崔湜拱手道:“臣恳请公主向圣人请求,拜中书侍郎陆郎君为相!” “中书侍郎陆郎君姓陆,讳象先?” “正是。” 太平公主恍然道:“就是那个之前做蒲州刺史的时候,说什么‘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那个陆象先?” 崔湜点头:“是他。” 太平公主赞道:“听闻他清心寡欲,言辞精妙,如此可见一斑。” “他也声望极高,颇受当世文人推崇。” “比张说也不差?”太平公主记得,张说可是随着姚元崇c宋璟和韦安石等,是支持李三郎的,也以影射的口吻,对李旦说过她的坏话。 “各有千秋。” “可是”太平公主沉吟道,“他这种人,只怕不会为我所用。” 这一点崔湜心里也清楚,他却依然道:“陆郎君此等品格高洁又有名望之人,理应拜相,否则臣也不敢忝居宰相之位。他不必为公主做什么,只要他是经公主引荐才得以拜相的,便足矣了。” 太平公主立即明白了崔湜的意思。陆象先这种人就算能为她做什么,也绝不会是危及大唐正统之事,是她关注的地方偏了。他最大的用处,是能把她近年来颇为不好的声望,稍稍挽回些来,而这对于她来说,改善声望一事之重要性,比起安插自己的人做宰相也不差毫分。 “好,那便听你的。”太平公主当机立断。 只要她能把大部分宰相握在手里,声望再渐好,她便不仅值得信赖,还可真正而稳定地左右李旦的决定,再加上杨良媛一事,李三郎这个太子之位,只怕便要保不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七宰相五出其门】① 宜秋宫南苑里,李隆基一边修改着乐谱,一边时不时抬头,看看安安静静坐在一边,认真垂头给腹中胎儿做里衣的小杨氏,若有所思。 有关小杨氏为什么会被指为他的妾室,早在行纳妾礼之前,他就问过王贤妃了。昔年儿时除了母亲胞妹窦氏之外,便是王贤妃抚养自己最多,母子亲情胜过亲生,王贤妃自然对他知无不言。 起初得知小杨氏有这样的命格之时,李隆基并未深信,即便后来得知李淳风因此曾经出关,他也并不愿意相信——小杨氏是国母,那阿珺呢?若小杨氏诞下的才是真龙天子,那他李隆基是什么,会有怎样的命运? 李隆基心有不甘,便更不肯承认这一命格了。 可是眼下,他不承认有什么用?阿耶想必是信了。这个孩子这个时候来,就好像是要逼阿耶赶紧退位让贤似的,阿耶原本便已有些反悔了,若再知道这件事 这时,萧江沅到了。 刚一入殿,萧江沅便看到了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丈夫斜倚着圈椅,模样悠闲而满足,一手持着书卷,一手拿着毛笔在书卷上点点画画,爱妾则一副乖巧的样子,靠着卧榻上的软枕,仔仔细细地缝着一件小小的衣裳——这是民间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神仙日子? 如今却在东宫里出现了,实在是太难得。 随即,武观月的浅笑又浮现在萧江沅脑海,紧接着王珺c刘兰娘c赵柔姜c杨真一和董良娣的音容笑貌也一一在她眼前闪过。她有些怔愣,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抬头便见萧江沅这般反常,李隆基随手放下书卷和笔,大步朝萧江沅迈了过去,结果刚走到萧江沅面前,却见她倏地后退了一步。 因还有小杨氏在,李隆基只是双眼微微眯了下,没有多问,直接转身坐了回去,让萧江沅过来给自己研磨,然后才与她耳语起来。 萧江沅这时并没有任何扭捏,轻描淡写地拿起一支笔,便将方才从武观月哪里知道的一切,言简意赅地写到了一方绢帕上,李隆基持另一支笔与之对话。两人你来我往好不亲密,看得小杨氏双颊绯红,只怯怯地面向别处。 难怪你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议论她——李隆基瞥见小杨氏反应,有些哭笑不得。 事情谈完,阿郎亦可直接便将这方绢帕烧掉,良媛亦不敢过问——萧江沅淡淡写道。 李隆基轻哼了一声,目光上抬些许,定定地落在了萧江沅初初所写的那一长短话上,唇边的笑容稍稍敛去了一些。 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姑母在东宫最为重要的暗桩,竟然是平时连声都不怎么敢出,比小家碧玉还要拘谨几分的小杨氏?真令人不敢置信。 再看言及小杨氏命格之处,萧江沅的笔锋略显迟疑,李隆基便答道:此事我早已知晓,只是没想到,姑母比我知道得还要早。 那这孩子,阿郎打算如何处置?——萧江沅问。 李隆基回眸看了一眼对于身外事尚且不知,单纯地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默默欢喜着的小杨氏,半晌没有说话。 良媛这般待阿郎,阿郎就不生气么?——萧江沅轻咳了声,写道。 李隆基抬笔道:她这般性子,必然身不由己,且入东宫以来,确实什么好的坏的都没做过,只是隐瞒了自己而已,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萧江沅再写:那阿郎可是顾忌其命格? 李隆基回道:她纵是真有此命,我也没打算让它实现。 萧江沅一时没反应过来李隆基的意思,便见李隆基继续写道:你这便去吩咐医师,准备一副堕胎药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七宰相五出其门】② 没想到李隆基这个决定做得这般痛快,萧江沅笔一顿,写道:阿郎早就知道杨良媛的所谓命格了? 李隆基勾勾唇角,写道:但刚刚才知道,她和姑母之间的关系。 萧江沅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再不拖延,告退起身便退了出去。李隆基拦阻的手就停在半空中,他怔怔地凝视了一会儿萧江沅离去的背影,颇无奈地摇头失笑。想到小杨氏还在身边不远,李隆基笑容浅了浅。 一会儿若是打胎了,场面必然残忍,他是不忍看的,得先走一步,便道:“我还有点事,今晚回丽正殿住了,你吃过药,记得好好休息。” 小杨氏忙起身要行礼,却被李隆基拦下了。她双颊微红,怯怯地点点头,便躺了回去,然后目送李隆基离开。眼睛有些酸,身子也有些乏,她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待她醒来,已经有人将安胎药送来了。 她轻抚了抚小腹,羞涩地抿嘴笑笑,便抬手接过了药碗。刚将药碗送到嘴边,她便觉气味不对,将药碗端远些仔细端倪,发现颜色似也有些不同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方才李隆基和萧江沅看似对诗的模样历历在目,镇国公主的吩咐又犹在耳,小杨氏手一颤,药碗便倒在了榻边。 “良媛!”宫人立即拿出绢帕擦了起来,“可烫着了?呀,良媛的手都烫红了!” “无妨”小杨氏几欲快哭出来了,“总比”事关三郎,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呆愣一般地想了许久,终于道,“准备一下,我要去见太子妃!” 王珺这一夜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她倚靠在卧榻上,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小腹,回想着小杨氏欢喜的笑容,只觉得无比落寞。听闻小杨氏来了,她有点诧异地急急起身:“她身子不稳,怎的这么晚了还过来?快请进啦!” 小杨氏刚进来,就朝王珺跪伏了下去:“太子妃救我!” “不是都说了,大家都是三郎的人,姊妹相称便好,你怎的忽然这么客气,还行此大礼?还不快起来!”王珺一边说,一边急忙扶起小杨氏,“眼圈怎么红了,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有谁给你委屈受?” 小杨氏为难地看了看殿内宫人内侍,待王珺摒退众人之后,才哭出了声:“求太子妃保护我和孩子,我来生结草衔环,必当报答太子妃厚恩!” 王珺大惊:“怎么会有这种事?!你现在没事吧?” 她是真的很惊讶,别说大唐了,就连先前的隋朝乃至更远的汉朝,戕害皇子王孙这等争宠之事都极少,即便是发生了,那位妃嫔也都得到了应得的下场。天子太子还是诸王的妻妾们,大多还是和和气气地或为友或为“同僚”,甚至可以说相依为命的。毕竟许多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除了正妻,大家都是一样的,当丈夫与其中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其他人的日子便会十分无聊,姊妹便都是彼此的慰藉了。 见小杨氏一边点头,一边抽泣个不停,王珺神色沉了下来:“是谁这么大胆?” 小杨氏抬眸看了王珺一眼,又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殿下。” “谁?”王珺仿佛没听清一般,又问了一遍,听小杨氏所答与方才一致,先是轻笑道,“怎么可能?你怀的是三郎的亲骨肉,三郎为何要至他于死地?” 小杨氏又跪了下去,先是认罪,然后便将自己的身份及命格,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珺。王珺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怀这孩子,已经帮了镇国公主大忙了,虽不能说是完全背叛了东宫,但也给东宫惹来了麻烦。” “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自小到大,一切都不能自己做主,我有什么办法呢?太子妃可知,原本我根本没有想到,我真的会怀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七宰相五出其门】③ 早在数年前,小杨氏便得知自己体质极寒且先天体弱,此生只怕无缘子息。所以,当她听镇国公主说自己有什么国母命格的时候,内心是苦笑和不信的。而当她真的怀孕了,她才发觉这个命格可能是真的。 惊喜之余,她只觉莫大的恐惧。 世间并非所有女子都想做国母,小杨氏便是其中之一。国母即皇后,现如今东宫有太子妃,来日皇后怎会轮到她?即便她生下儿子,这孩子前头有两个哥哥,正常情况下又怎会轮到他?除非是死后追封。 她这样的身体,此番有孕已是十分凶险,这孩子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就算保到了生产,也容易一尸两命。若真到了那样的危机关头,别说太子了,她也会坚持保住孩子的。若她的儿子争气,来日果真被封为太子,再继承皇位,她可不就是国母皇后了? “妾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不过。此番有孕,只在于孩子是否能活下来,妾是绝对活不成的了。这孩子是妾唯一的指望,妾拼死也要保住他!” 王珺定定地望了一眼小杨氏的小腹,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不顾三郎的安危而选择帮你?” 小杨氏道:“若是别人便罢了,太子妃必能理解妾的心思与感受。等孩子出生,妾只怕已经不在了,到时候还望太子妃来抚养他,让他平安长大成人。” “你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我是想趁人之危,抢你的孩子?” 小杨氏忙道:“妾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有了今夜,妾一定活不成了。” 王珺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小杨氏刚想说话,便听殿外有宦官传道:“太子殿下至!” 小杨氏立即惊慌起来,王珺让她安然坐下,自己则挡在了她身前:“三郎万福。” 萧江沅将药吩咐好,便与李隆基会合,回到了丽正殿。她留下了几个心腹在宜秋宫观察小杨氏动静,过了好一阵子,该有的动静一点没有,小杨氏反而安安全全地直奔承恩殿而去。那些心腹赶紧便往丽正殿跑,李隆基和萧江沅才得以来得这么快。 跟着他们一块来的,还有临时突然有事去丽正殿找李隆基的武观月。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李隆基阴沉着脸:“阿珺,你让开。” 王珺其实也没想到,自己的丈夫有朝一日竟会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毒手,也并不觉得,即便所谓命格一说是真的,东宫的安危便能和一个孩子的生死息息相关了。她本就对世间所有的孩子都充满了怜爱,又听闻了小杨氏这般的身子,心中从一开始就有了答案了,只是她始终觉得不安,不敢轻易答应。 李隆基的到来正好给了她一股推力,让她不得不答应了。 “这么晚了,三郎过来可是有事?”王珺硬扯出一抹微笑,问道。 李隆基看了看藏在王珺身后,却仍是散出来一片杏色披帛的小杨氏,唇角一勾:“看来她应该告诉你了,我想要对她做什么。阿珺,不是我心狠手辣,你可知这孩子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会让阿耶如何想,如何做?” “她什么都告诉我了。”王珺走到李隆基面前,拉住李隆基的手,“三郎,他只是一个还未成形的胎儿,是三郎的亲生骨肉,更是阿耶的亲孙,阿耶能怎么做?古往今来,皇家是不乏骨肉相残,可阿耶和三郎,还有宋王他们几兄弟,都是不一样的啊。你们是从当年一路相依为命过来的,亲情何等深重?阿耶待三郎虽是淡淡的,可在我去请安的时候,也会时常问起三郎的起居,关心三郎的饮食,他和从前没什么分别。况且三郎虎毒不食子啊” 李隆基笑容一敛,顿时便将王珺的手甩了开,直将王珺甩了个趔趄。王珺怔愣地站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大脑一片空白。她从未想过,一向温存体贴的三郎,也会这般待她。 殿内气氛十分僵冷,武观月这时上前扶住了王珺,柔声劝道:“太子妃有所不知,圣人固然始终如一,却并非太子妃想得那样。太子妃可还记得萧内侍验身一事?若非圣人首肯甚至授意,镇国公主哪里便真的敢同未来的天子分庭抗礼?” “可是” “太子妃可知,圣人一直想废三郎而立宋王,这段时间虽然表面上在向三郎放权,实则心中仍是不安。他最怕的便是一旦真的让三郎做了天子,会给宋王等兄弟带来危险,所以三郎这个皇帝,务必得是圣人心甘情愿给,还得固辞不受,方可让圣人安心。三郎可以露出些许的实力,让群臣看到这是个值得托付的太子,但不能让圣人感到威胁,这个度已经很难把握了。” 武观月叹了叹:“杨良媛有这样的命格,其实没什么不好,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在眼下这个敏感的时刻,身怀有孕。此时只要镇国公主有足够的实力,再搬出一个似有异变的天相,圣人便有了处置三郎甚至整个东宫的理由。这个孩子是真的可以让三郎和整个东宫为之陪葬的。” 王珺闻言脸色顿时一变。她看了看武观月,又抬眸看向李隆基,不敢置信地道:“此事既然事关重大,三郎却从未与我商量,可月娘却是知道的” 家中有大事,丈夫不与妻子商量,反倒告诉妾室,的确不大合适。李隆基有些理亏,一时觉得理亏,没有应声。武观月也没想到王珺注意的竟是这点,一时间暴露了自己,也有些想咬断自己的舌头,面上却微笑道:“月娘不过是偶然得知,三郎是想同太子妃说的,可是怕太子妃太过仁善,既不理解还要反对,就好像今晚一样。” “我是不理解,我是要反对!”王珺强忍着心中的愤怒,“或许月娘说的都对,但在我看来,堂堂东宫怎会需要一个孩子的死来挽救?历代明君也没有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才能够登上皇位的!” “放肆!”李隆基怒道,“你便是这样做太子妃的?” “原来三郎还记得我才是太子妃,可这么大的事,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还不如一个妾室” “你”李隆基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但这孩子,我一定不能留!” 王珺从未见过李隆基如此狠绝的模样,只觉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的丈夫。见李隆基上前便要将小杨氏带走,她立即冲了过去,一边将发间的金簪拔下,将锋利的那一头冲着自己,一边便在小杨氏身前,朝李隆基双膝跪地! 王珺毕竟是自己结发妻子,这么多年感情早已升华为亲情,见她这般,李隆基虽生气也十分不忍:“你这是做什么?” “妾恳请太子殿下放过杨良媛母子,不然妾也无颜继续忝居太子妃之位了。” “连皇后都有废立,你以为从前没有休弃太子妃的太子,我便” “殿下。”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萧江沅忽然淡淡开口。 李隆基这才收声,背手面向他处。 武观月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李隆基截然不同的反应,若有所思地望向了萧江沅。 萧江沅走到王珺面前跪下,温柔笑道:“奴婢敢问太子妃,起初太子妃是为了什么,才愿意不惜一切,也要帮杨良媛一把?” 对萧江沅,王珺还是愿意给几分面子的。想来她这样做也是为了帮自己,王珺也软了下来,道:“我始终觉得,孩子是无辜的,朝堂皇权的争斗,不该把一个清清白白的孩子牵扯进来。况且” “况且什么?” “她身子不好,能怀上这个孩子实属不易,这一辈子可能也只有这一个了。”王珺把金簪收起来,朝李隆基叩首道,“这孩子是男是女,会不会保到生产,杨良媛能否活着将孩子生下来,这些都是未知。求三郎看在杨良媛腹中胎儿也是三郎亲生骨肉的份上,不要做出那等残忍之事。” 李隆基闻言轻笑一声,转身走到王珺身前,将王珺亲手扶了起来:“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王珺点点头:“她还说,孩子或许能保住,但她却是一定保不住得了。” “你便信了?” 王珺认真地道:“我相信她没有骗我。” 李隆基冷冷地扫了小杨氏一眼:“好,那我便答应你。” 只是她可得说准了,分娩之后,他不想再看到她活着。 萧江沅一眼便知李隆基是什么意思,见小杨氏谢恩的时候不悲不喜,心下有些惊讶——这位看起来胆小如鼠乖巧温顺的杨良媛,心中竟也是有想法的。似乎也知道她家阿郎实际上是什么意思。 她听说过女子为母则强,却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一个女人一旦做了母亲,便会有这样大的变化么?她对此十分好奇,可想来自己虽为女子,这一生却应该不会有机会体验这种改变了。 孩子不打便不打了吧,她在考虑她家阿郎可能反对打掉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想出了另一个对策,虽不如这个一了百了永绝后患,却还能用。而阿郎既然能答应太子妃,想必也是想到了其他的方式,只看和她的是否吻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七宰相五出其门】④ 酸味的糖 刚回到丽正殿,李隆基便抬脚将长几踹翻:“好一个杨良媛,我竟是小瞧了她,想当初姑母收买她入东宫,想必不仅仅是因为所谓命格一说吧?” “杨良媛的确心思细腻,平日里不吭不响,可事关腹中胎儿,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武观月劝了劝,忽然抿唇一笑,“说起来,三郎既然能答应太子妃,可是已有其他的对策?” 萧江沅默默地将微张的唇重新闭合。她竟忘了武观月本就是有事来找李隆基的,还没等说,她的心腹就过来传消息了,好一阵耽搁,现下自然又跟着回来了。太子和良媛为主,她为仆,他们两人都在,哪里轮得到她率先开口。 她没发觉,自己周身已然泛出了丝丝酸味。 李隆基本也是先看向了萧江沅,才发觉说话的是武观月。他不着痕迹地转过头去,望着武观月的眉眼,俊眉一挑:“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武观月长相自然不差,闻听刺眼,更似一株嫣红的芍药花,在温暖而明媚的光亮下悠然绽放:“月娘恐三郎不肯答应打掉这个可能有天命注定的胎儿,故而特意想了个法子,以作权宜之计,不过现在看来,月娘似乎多虑了。” 李隆基双眸微亮:“你说来听听?” 武观月摇头道:“不如三郎与月娘背向而坐,各自用八个字写下自己的对策和法子,且看是否如一。” “写就写。”李隆基说着便一掀衣摆坐了下去,才发觉长几已经被自己踢翻了,不觉轻咳了几声。萧江沅忙上前去,将长几扶好,文房四宝都布置好,然后开始研墨。 李隆基将自己的对策写到了面前的丝帛之上,武观月则一手持空白书卷,一手持笔信手拈来。两人同时写完,同时转身,又同时将自己写的展露在对方面前。 李隆基写的是:实话实说,昭告天下。 武观月写的则是:实事求是,开诚布公。 风格不同,殊途同归,李隆基和武观月相视而笑。 在他们书写的时候,萧江沅也在心中把自己的想法总结了八个字出来:无虚无假,不藏不掖。 此刻望着李隆基和武观月的笑容,萧江沅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见李隆基完全明白自己的意思,那便不需要多言,武观月十分痛快地抽身而退:“月娘不方便再插手此事,既然三郎都明白,月娘便可放心地告退了。”说完便万福一礼,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丽正殿。 “若是别的人,总要回个头依依不舍地看看,她倒痛快,恨不得拔腿离开。”李隆基轻哼了一声,听殿内没有响起任何的回应,他看向了萧江沅,“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萧江沅默了默,道:“阿郎不该对太子妃说那样的话。” 李隆基神色一敛,横眉道:“你也不看看她对我说的是什么!什么叫‘虎毒不食子’?什么叫东宫安危不需要一个尚未成型的胎儿的挽救?什么叫历代明君没有杀死亲生骨肉而登上皇位的?还有,什么叫若我不肯放过杨氏母子,她便不能继续忝居太子妃之位?她都被人利用到这等地步,吃力不讨好,还可能连命都送了,自己不知道也就算了,还来威胁我?这是一个太子妃该说该做的?” 萧江沅淡淡道:“的确不是,但这是一个妻子该说该做的——阿郎不会真的动了休弃太子妃的心思吧?” 李隆基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怎么可能?她是我结发妻子,在我最窘困的时候嫁给我,起初的几年因为祖母还在,她没跟我过过什么好日子,大抵是太过操劳,身子伤了根本,所以她一直不曾身怀有孕?总之,无论如何,我不会轻易废弃她。有她在,我的正妻c太子妃乃至未来的皇后,都只是她一人。” “所以阿郎最后还是答应了,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已经想到了可以替代的对策?”萧江沅的神情流露出几分温柔。 自己对另一个女人这般看重,她不仅不生气,竟还这么高兴?李隆基心里颇不是滋味,没有应声,却听萧江沅接着道:“既然对策已定,奴婢便着手去做了。” 李隆基道:“你知道是什么对策么,就着手去做?” “阿郎与武良媛所想,也正是奴婢所想。” “哦?”听闻萧江沅的心思与自己的吻合了,李隆基比方才多了几分快意,面上却不表露,“那你怎么一直不开口?” 萧江沅眸波漾了漾:“有武良媛在,阿郎何需奴婢开口?” 李隆基瞬间愣住了。他僵硬地看向萧江沅,仔细地瞅了半天。 “阿郎为何这样看奴婢?” 见萧江沅脸色的确有些不自然,李隆基了然一笑,抱臂往圈椅的靠背上一靠,风姿十分豁然洒脱:“我怎么看你了?” “若是没有其他的吩咐,奴婢这便告退了。”萧江沅说完就退下两步,转身朝殿门走去,走了好一阵,人都快到门前了,身后也一点声响反应都没有。 ——若是平日,他应该会起身稍稍一拦吧? 李隆基凝望着萧江沅离去的背影,唇边噙着的笑意比阳光还要灿烂。 萧江沅,你也有今日。机会难得,你之前那么折磨我,这次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小杨氏有喜一事是在当日上午确诊的,当时,李隆基与太平公主都在前往上官婉儿墓的路上,晚上回来才知道。在那之前,李旦便已经知晓了。 他心中愈发不安了,但更多的则是无力。这个皇帝他做得太力不从心,可是想退也没那么容易。 结果第二天,东宫就传出了一个消息:此胎十分不稳,杨良媛随时都有小产的可能不说,身体本就极弱,怀孕生子更是十分凶险,极有可能一尸两命。大人和孩子能否保得住,实在难说。 按理说这消息李旦不该信,可这消息传出来的方式太让人难以质疑了——李隆基十分焦急地来觐见李旦,求李旦让太医署奉御为杨良媛诊治,务必保得母子平安。 在李旦看来,李隆基正如他应该的那样,对于杨良媛的奥妙一无所知。李旦也正好可以派心腹去看看,杨良媛的胎是否真的那般严重。若是真的,这命格的真假便有问题了。 不过李淳风总不能出错吧? 还是他岁数大了,难免老眼昏花,看错了什么也未可知? 正午的时候便证实了,杨良媛此胎怀得的确十分幸运且凶险。接下来再想证实什么,只能交给时间了,眼下还不急。 作为一个皇帝,李旦最急的其实还是朝堂中事。提拔了窦怀贞之后,朝中的混乱情况只是稍稍好转,聊胜于无,跟当初姚宋二人在时的雷厉风行,根本比不得。对此,太平公主的想法是:“窦相公如今不过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只有宰相权力,而无正经名分,自然想做什么都到处掣肘,施展不开。至于其他相公,这么长时间以来,也未立有寸功,没有功劳,苦劳更是没有,白白辜负了阿兄的器重和宰相的俸禄,要是幺娘说啊,不如都罢免了,换上一批新人,或许能有另一番气象。” 太平公主已经开始习惯李旦的心思多变了,得知杨良媛一事之后,她并没有在李旦面前戳穿李隆基的良苦用心,一则李旦不一定相信,二则自己这乖顺的形象还得继续扮演着。她只是在知道李隆基竟没有选择直接打掉这胎儿,而是用了这样繁琐的法子之时,暗自轻哼了一句:“不够狠辣,难成大事!” 对于太平公主所言,李旦早就想过了,只是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提出来:“几位相公都是三朝元老,阿娘c七兄在时便已在朝中。虽无寸功,但也无大过,如何能说罢免便罢免?” “没有政绩,这就是宰相的大过。更何况只是罢相而已,他们身上还有本职,阿兄若实在心中过不去,那便明升暗贬,给他们些许恩惠。像韦相公,赐他个尚书右仆射,看似还是个宰相,实则早已没有实权,但也好歹自三品升到了从二品,这样不就行了?” 李旦想了想,道:“韦安石确实已经老了,赐他尚书右仆射也好,但还是让他继续做宰相吧,只是不能是中书令了,便是同中书门下三品吧。至于李日知c郭元振和张说我再想想。” “他们不急。中书令既然空出来了,阿兄总要有人替换上。” “那便李日知吧。” “这样一来,侍中之位又空出来了。既然窦相公做得还不错,不如阿兄便把这侍中之位,交给窦相公试试?” 景云二年,九月初三,窦怀贞任侍中。十月初三,因一个月以来朝堂依然混乱不堪,李旦忍无可忍,竟御临承天门,将五位宰相都召唤了来,同时颁制罢免,连窦怀贞都没有放过! 就在所有人都在揣测李旦是不是突然天皇天后附体的时候,李旦恢复了常态——他先后任命了七人为宰相:刘幽求为侍中,魏知古c崔湜c窦怀贞及岑曦为同中书门下三品,陆象先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不久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萧至忠为中书令。 除了刘幽求乃是太子之人,魏知古乃是李旦潜邸旧属之外,其余五人皆是太平公主的人。正所谓七位宰相,五出其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8章·一边谷来一边峰】① 这时已是景云三年,李旦改元为“太极”。 这边太平公主在紧锣密鼓地,让自己的人逐渐占据在大唐朝堂的各个高位。彼涨此消,朝堂位置有限,有人占了即意味着有人失去。政事堂里,太子李隆基本就失去了姚元崇和宋璟,这下更是损兵折将,他手里只有六品以下官员任免权,对此事完全力不从心。 于是对比日渐势盛的镇国公主府,东宫在极速地衰败下去。 朝臣大多是人精,眼力极好,对于权势的敏感度亦是极高,昔日分庭抗礼到如今对比悬殊,他们看得最是清楚,原本开始偏向东宫的脚步放缓了许多,而原本中立的则朝镇国公主府倾斜了些许。 局势对李隆基十分不利。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李隆基会采取相应手段予以反击的时候,李隆基却什么都没做,只缩在东宫里,看似悠闲而知足地地在一条条敕书草稿上画“可”——昔日因反对韦庶人或武三思而流落江湖,如今已回到长安的进士学子,如今都有机会入朝为官,虽说刚起步只是八九品,但较平民而言已经相当不错,官身和良人之间永远有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连通婚都难。 “我说这位郎君,你还是我三哥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知道愁,还在这批什么c什么八九品官的敕书?这些芝麻官有什么好管的,宰相不是进新人了么,让他们来呗!”李隆业现如今是太子右卫率,日常点卯都要进东宫,即便是休沐了,他也要入宫见王贤妃,连带着也逛逛东宫,可谓是东宫的大常客。 奈何他再如何常来,总有些很重要的事,他就是撞不上,比如杨良媛有孕。为此他心情已经很不好了。眼见东宫的势力这么快便落败下来,他又是心急又是担心,这几天端午休沐,他本该好好地睡几个懒觉,愣是压力大得几晚都没睡好。 昨日端午正日子,午时的饮宴结束之后,他便来过东宫一次,结果三嫂说三哥就没跟着回来,更了衣便出宫去了。 ——他还有心思出宫玩?阿沅怎么也不劝劝?! 好吧,别看阿沅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实则正是个爱玩爱吃的呢,她怎么可能拒绝那么会玩会吃的三哥的要求。 急也不急在这一时,想来三哥可能跟他一样心情不好,所以出去散散心,放松放松,这也不是不行,他明日再来便是。 可今日来了,他三哥在干嘛呢?! 李隆基抬眸瞥了皱眉的五郎一眼,唇角一勾:“你可别小看这些芝麻官,他们离百姓最近,知道的c敢说的都是最多的。” “可一百个他们也顶不过一个宰相啊!” 李隆基轻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眼下,阿耶并没有把我监国的权力收回去,不是么?” 李隆业双眼一亮:“你是说,阿耶这回是心向你的?” “怎么说得好像之前,阿耶从来没有心向过我一样。”李隆基淡淡地翻了个白眼,“我的意思是,阿耶一日没把这权力收回去,那么这权力便还是我的,六品以下官员任免,相比宰相的任免自然无足轻重,但对于我来讲,得到他们的支持十分有必要。这些中下层官员大多是父母官,在民间素有名气威望。他们基本上都是一个目标,想要一跃五品成通贵,封妻荫子。可五品这个分水岭太难逾越了,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某人一样,跟当时的皇帝关系好,就能随手得一个五品内给事,因此他们大多具备一个特点——敢抓住机会。我是能让他们最快达成目标的机会,而他们,也是我的机会,让我不至于被废得那么快的机会。” 被突然提及的“某人”闻言腰背愈发挺直——她家阿郎这语气中竟然有几分无力和无奈,莫不是对圣人和未来有些心灰意冷? 李隆业顿时泄了气:“怎么会这样呢,三哥你之前不是挺好的么,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姑母一直都是强而有力的,我斗不过她也属正常。只盼着能多拖延些时日,让阿耶好好想清楚,究竟儿子与妹妹,谁更值得依靠,”顿了顿,李隆基自嘲地轻笑一声,“即便那个儿子是我。” 见三哥这样,李隆业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怎么之前就想也不想地说出那句话,让三哥伤心了呢!可现在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补救,想说话又不敢说,只好求助般看向了萧江沅。 未等萧江沅开口,李隆基像是早就知道李隆业会求助萧江沅一般,敛容瞥了李隆业一眼,才恢复笑容道:“况且现在姑母锋芒正盛,我躲还来不及,怎能迎上去?我现在也没什么能与之抗衡的了。” “三哥!” “原来薛王也在。”近日武观月得了无通传亦可入丽正殿的准许,行使得不频繁却也一天没落下。 李隆业立即老实了:“我我是来” “月娘知道,薛王定是担心三郎,才特意过来的,不然今日辰光甚好,曲江那边定有好风景,若是往昔的薛王,想必现在已经到芙蓉园了。”武观月笑盈盈地道。 李隆业不住地点头:“是,就是这样。” 见李隆业这样,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道:“月娘来此可是有事?” 武观月道:“月娘刚去见过贤妃,聊了一聊。” 听到自己阿娘的封号,李隆业没忍住,道:“你找我阿娘聊什么了?”见武观月朝自己看过来,他忙摆手道,“没,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 武观月但笑不语,只是把目光转向李隆基。见李隆基点头授意,武观月才道:“也没聊什么,就是问问圣人近日身体如何,饮食如何,心情如何,平日里遇到过什么烦心事,什么开心的事,对于朝中臣子往镇国公主一边倒的情形,必然不是向来执着于平衡的圣人乐于见到的,那么他却依然选择了这样做,会否是因为太子的缘故。” 听得前面,李隆业还松了口气,听到后面,他就受不了了:“良媛问的真直接。” “贤妃本就是个直爽的人,若是拐弯抹角了,她反倒会骂我。”武观月颔首道。 “那倒也是。”想到自己阿娘平日里的形象,李隆业由衷地点点头。 李隆基道:“贤妃阿娘如何回答?” “贤妃让三郎放心,近日圣人一切如常,只是时常会忧国忧民。” 见李隆基听完点了点头,便继续埋头画“可”,李隆业不明所以道:“这是什么意思?” 向来乖觉的武观月见李隆基都爱搭不理,自己更不会开口解释,只浅笑着望着李隆业,就是不说话。李隆业敢怒不敢言,只好又凑到萧江沅身边,小声道:“到底什么意思嘛?” 萧江沅颇觉无奈,亦小声道:“意思就是,圣人可能只是想改变朝堂混乱的现状,让一切重新步入正轨,这毕竟事关国家与百姓,而圣人毕竟还是大唐天子。于圣人而言,现在还没到废太子那一步。” “可是姑母的人一日身在高位,对三哥的威胁便存在一日。我算是看清楚了,阿耶的心思太多变,他本来就想让大哥做太子,也不管大哥愿不愿意,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禅位给三哥了,又觉得三哥不好把控,不敢轻易放手,现如今姑母又权倾朝野了”李隆业叹了一声,“三哥你真是运气太差了。” “你说我运气太差,我倒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昔日对抗韦庶人,对比也是很悬殊,后来阿耶要立太子,犹豫不决,再后来姑母想凭借给阿沅验身,来打击我从而废掉我,哪一个不危急,我不是都化险为夷,走过来了?你也说阿耶心思多变,可为何不觉得,他终有一次会为我一变呢?” “可是三哥你赌得起么?” 李隆基双眸微眯,落笔道:“只要一日未能登上皇位,太子和庶人甚至罪人,其实没多大分别。人事已尽,听天由命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8章·一边谷来一边峰】② 萧江沅听得这样的话,心中很不舒服。 她家阿郎往昔多么风流恣意,现如今竟也会如此失意?眼下的确想做什么也无从下手,东宫今昔不同往日,他暂且也做不了什么能威胁到太平公主的事。但是那份心气总该是有的吧? 这时,薛崇简来了。 薛崇简自从去年镇国公主自蒲州返回长安之后,就从五王宅搬到了东宫,与李隆基一同居住。随着太平公主的权势越来越高,远超昔年,他的性情也越来越安静,成天缩在偏殿里,年前还在写《千字文》,年后就开始遍寻有名气的诗文来写了。别的不说,他的书法是越来越好了。 他这些日子都鲜少出门,连李隆基都少见,李隆基也不去叨扰他,任他随心所欲。故而这一日,薛崇简来得十分突然。 见薛崇简规规矩矩地给自己和五郎c武观月见过礼,李隆基心下一叹,表面仍是朗然笑道:“表弟可是稀客,快来坐下,与我说说你近日都在写谁的诗文?” 薛崇简本有话要说,听李隆基问起来,便想了想,道:“王摩诘的诗。” 李隆基“啊”地叹了一声:“就是那个太原王氏的神童,讳维,字摩诘?” 薛崇简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祖上十余代曾为太原王氏,后迁居至河东,现如今在东都。” “这王摩诘现在最多不过十二岁吧,竟已有诗文传世了,名声还从洛阳传到了长安来,真是英雄出少年!”李隆基颇为赞赏,“如此才华,来日若参加科举,必能高中进士。只是他就算有名,小小年纪也不至于写出太多——你这几个月就写他一个人的了?也不觉得腻。” 薛崇简道:“他所传世的诗文虽还不多,但极为难得,道法自然也充满禅意,大千世界在他笔下,不过是一花一草一木,却比经书生动多了。抄写得多了,心也就静了。” 李隆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听薛崇简接着道:“但其实我并没有只抄写他的诗,还有另一个人的一篇文,这一个多月以来,我也常写的。”顿了顿,他神色微沉,语气一低,“骆宾王的《讨武檄文》。” 李隆基双眉微扬。萧江沅和武观月的表情相差无几,都是笑容一滞。李隆业看了看几个人的神色,默默低头喝茶,更不敢出声了。 “且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阿娘若再这样下去,若非颠覆大唐正统,便是颠覆她自己了。我想去劝劝她。” “你从前又不是没劝过,你知道结果的。”李隆基微笑着拍了拍薛崇简的肩,“你若是觉得住在我这里,不好意思,大可不必这样。你我兄弟多年,何必见外?” 萧江沅这时道:“殿下,立节王今日本可以直接出东宫去寻镇国公主的,却这般严肃地先来告诉了殿下,殿下不问问其缘由么?” 这样一想,薛崇简今日的确很反常。当然这几个月他都挺反常,只是今日跟之前都不大一样。 薛崇简本是打算通知过表兄就离开的,他要去劝阿娘,原因是现成的,可从没想过会被人追问。萧江沅这么一说,李隆基便立即问了,薛崇简事先没有任何相关准备,顿时支吾了起来。 李隆基目光一沉:“你不会是今朝走了,就不再回来了吧——你打算以死相谏?” 薛崇简沉痛地道:“除了这个,我再想不出其他办法,能阻止阿娘了” 李隆基转眸看向了萧江沅c武观月和李隆业。 李隆业已经坐到薛崇简身边,重重地拍了下薛崇简的肩膀,又重重地叹口气,什么都没说。萧江沅刚要开口,便听武观月道:“立节王以为,身死便能让镇国公主停下这一切么?” 薛崇简道:“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武观月坦然地笑着,“你知道即便是自己死了,也无济于事。但你想着,自己总要做点什么,不论是为了大唐,还是为了三郎。月娘有些话想告诉立节王,或许不大好听,不知立节王可有兴趣?” “良媛但说无妨。” “争权夺利之事,除非自己死了,不然是停不下来的,因为一旦停下了,等于退步,而退步意味着万劫不复。所以即便立节王以死相谏,得到的结果必然是不好的。死,只有一种可能,而活着,却有千万种可能,立节王现在虽然想不出其他的办法,但不代表日后想不出,虽然不一定来得及。最重要的是,三郎一定不愿立节王走上这条路。” 见薛崇简陷入沉思,又过了一会儿无人说话,萧江沅才补上一句:“立节王若是去了,并不一定能死成,若是被镇国公主生擒,再放出消息,说立节王认错改过,镇国公主慈爱,已经恢复与其的母子身份,这会给东宫和殿下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立节王可想过么?” 李隆基这才想点点头,可想起萧江沅还在吃武观月的醋,他便控制住了自己的脑袋。 薛崇简摇摇头:“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连一向支持太子殿下,为此甚至与亲生母亲镇国公主分道扬镳的立节王,最终都离开了东宫,回归了镇国公主府,看来东宫太子是真的气数已尽了——几乎所有人都会这样想。” 李隆业问道:“他们即便这么想能怎样?这并不是事实啊。” 武观月恍然道:“这是不是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朝臣们一旦都这样认为,原本还算支持东宫的,或恢复中立,或倒戈相向,而原本便中立c甚至是支持镇国公主府的便更不用说了。最可怕的是,他们认为废太子是必然之事,跟随镇国公主向圣人建议起来的时候,便会十分有底气,再加上这下没几个反对的人了,圣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还有悬念么?” 李隆基笑道:“正是如此。所以表弟你可别给我添乱了,本来我还能再做几个月太子的,你这么一来,我连一个月都做不了了。” 自己方才说的时候,李隆基一点反应都没有,偏偏武观月说完,他立即赞同萧江沅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离李隆基远了些。 薛崇简和李隆业都是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他们都没想到这竟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登时再也不提去劝镇国公主的事了。薛崇简满脸歉意:“表兄我实在” “我说过,你不必这样见外。只要你愿意,你我兄弟还和从前一样。”李隆基放下手中的敕书和笔,亲手给薛崇简烹了一杯茶,递过去,“你啊,别想那么多,该来的总会来,谁也拦不住,不该来的,谁也推不来。我只盼着日后即便真的被废了,也可还做个闲散宗室,不至于如先前的废太子一般凄惨。” 一般来讲,废太子与废后不同,因曾经做过太子,身份与其他宗室不同,被废之后还能活着的极少。之前的废太子,距离此时最近的是李重俊,这与李隆基的性质不同。再往前推便是章怀太子李贤了,李贤先是被流放巴州,过了不短的苦日子,后来又实实在在地被大圣天后一封诏书赐死。 李隆业立即道:“不会的!就算三哥被废了,下一任太子便一定是大哥,阿耶本就心软,大哥便更不会了!” “怎么你又说得,好像我一定会被废了似的?”李隆基无奈道。 李隆业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你赶紧回家吧。”李隆基也摆起手来。 李隆业忧心地扁了扁嘴,终是道:“那好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明日不用”还没等李隆基说完,李隆业已经跑得没影了。 武观月掩唇一笑:“今日是休沐最后一日,明日他就得来点卯了,怎么着都得来。” 李隆基扶额:“我已经不想见到他了。” 待众人都离开,殿内只剩下李隆基和萧江沅两人的时候,李隆基才敛去了所有的表情,瘫躺在席上,感受着其冰凉的温度,道:“这次,我是真的无能为力了。不如你去追随大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9章·天有异象成兴替】①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仿佛根本没听见一样,径自淡然转身,开始收拾起纷乱的茶具。 见萧江沅是这个反应,李隆基心头一窒:“我没同你说笑。”顿了顿,又道,“我是认真的。” 萧江沅动作不过一顿,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隆基忽觉一阵烦躁与愠怒,几步迈到萧江沅面前,一把将她面前的茶盘往地上一拂。端午之前,地上才刚刚撤了地衣,露出了底下光亮照人的地砖,此时茶具叮当落在其上,霎时碎得到处都是,只剩萧江沅手中的那只茶杯还完好无损。 “你以为我是运筹帷幄,故意这么说的?这骗骗五郎和表弟也就罢了,你不会也上当了吧?”李隆基颇自嘲地一笑,摊开双手,“你看我现在还有什么?威望?时过境迁谁还记得什么?!支持?现在政事堂为谁所把控,阿耶的心思又向着谁?!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连自己这条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这就是你选择的明主?” 一声清脆的碎响突然出现在萧江沅的手中。 “啪嗒c啪嗒。”不一会儿,地上便落红一片。 李隆基定定地看着萧江沅鲜血淋漓c掌中满是碎瓷犹在紧握着的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一蹲下,便伸手去抓萧江沅的手,却被她轻轻躲开。 萧江沅的声音却十分轻描淡写:“我若背叛了自己的忠诚,有如此杯。” 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重重地撞了下李隆基的心。 “可是我想你活下去啊。”李隆基声音微哑,唇边扯出了一抹无奈的笑,“大哥与我不同,会得到阿耶绝对的支持,姑母来日若是想对付他,恐怕费尽力气也是不成。大哥为人我信得过,但很多事,即便身在皇位也是身不由己,我的结局会从被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谁也更改不了。你的能力和为人,大哥都是清楚的,他必会护你周全,而你也该选择下一位明主了——来人,送来些金疮药和纱” “不必了。”萧江沅扬声拦道,默了默,敛去了所有微笑,“为什么你们两个人都想替我做决定?” 李隆基当然知道,萧江沅所说的另一个人是谁。 萧江沅低眸看着掌中的鲜血,像在观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声音却仍是平平淡淡的:“大圣天后曾经让我在阿郎和宋王之间做选择,选出的那一位便是继她之后,我的下一任明主。我虽然最终选择了阿郎,当时却并没有听她的,直到她去后,才确定是你。现如今,你竟和她一样着急,却连选择都不给我了。” 轻叹了一声,萧江沅接着道:“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阿郎难道要奴婢学虞姬,以自刎明志,才可明白奴婢心意么?” 见李隆基愣愣地不说话,萧江沅自腰间荷包之中取出一块玉佩,呈了上来:“既然如此,这块玉佩,还请阿郎收回。” 那块玉佩乃是十分温润的白玉,呈弯月型,李隆基再熟悉不过。 见萧江沅右手腕还带着那条已经有些褪色的长命缕,李隆基咬咬牙,伸手便将弯月玉佩拿了回来。 这回轮到萧江沅愣住了,便听李隆基道:“你无需自刎,但我亦不想再留你。明日一早,你便到大哥那里去吧。”说完便背过身,不再看她,顿了顿又道,“别忘了治伤。” 一手流血不止,一手空空如也,萧江沅已经感觉不到掌心的痛楚了。她缓缓站起身,腰背依然挺直。她愣愣地看着李隆基的背影,思绪一瞬间飞回了掖庭宫大火的那晚。 她和他紧紧相偎在一起,那是他们距离最近的时刻,也是她第一次正视自己的所有。 可现在,他把她推远了,为了让她活下来,因为他可能真的要面临绝境了。 她却不想再像当年错过大圣天后最后的日子以及诀别一样,再错过他了。 沉默了许久,她坚定目光转身,离开了丽正殿。 直到夜幕降临,李隆基才按捺不住,心烦意乱地踢开了丽正殿的门,拿着小宦官拿来的金疮药和纱布,往萧江沅的处所而去。 结果她竟然不在? 她不会扭头就出宫去找大哥了吧?李隆基正腹诽着,便听小宦官道:“萧内侍回内侍省了。” 她回内侍省做什么?莫不是既不想去大哥那,又不想留在东宫?李隆基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金疮药和纱布,十分无奈地心下啐了自己一口,转而出东宫,往掖庭宫而去。 内侍省就在掖庭宫西南角,从东宫到掖庭宫,需要横穿太极宫。李隆基让左右远远地跟着,自己则遥遥在前方独自漫步,时不时抬起头,仰望浩瀚星空。 忽然,一颗星辰自远方而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带着蝉翼般的尾巴,划破了整片夜空! 李隆基立即停住了脚步,面色愈发地沉,良久才冷笑道:“莫非天要亡我?” 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天有异变。 掖庭宫内侍省里,一处僻静的小院,萧江沅和杨思勖两兄弟露天并排坐着。萧江沅一边看书,一边抬着受伤的手,任杨思勖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挑出掌中碎瓷,一点痛也不吭,让杨思勖十分佩服。 夜里灯光本就微弱,月光星光更是鞭长莫及,杨思勖岁数本就不小了,那些碎瓷片挑得他都快老眼昏花了。好不容易尽数挑出,他紧闭了闭眼,抬头望了望天,随即便惊呼道:“贤弟你快看,是彗星!” 萧江沅的书立即落在了地上,她随即起身,朝天上定睛一看,见果然是彗星,脸色不禁一白。 而与此同时,镇国公主府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注意到天有异象之后,太平公主立即便找来了府内懂天文历法之人询问,得知了此星的意义之后,她不禁有些雀跃。 这回可不是她捏造的了,任谁查来都是这个结果。 李三郎,这回更是谁都帮不了你了! 那样不一般的天象,就算李旦没注意到,也会有人注意到,然后向他禀告的。天有异象乃是大事,次日上朝,李旦便问起了这件事。 “启圣人,彗星自西方出现,经轩辕星入太微垣,达大角星,此乃除旧布新之象,而同时帝座及心前星皆有变动,故而此事所主恐为帝位更迭。” 朝臣不由哗然。 帝位更迭?怎么个更迭法?如今太子是什么境况,谁都看得清,圣人是肯定不会传位给他了,他现在与绝境无异,若是当年反韦庶人的血性仍在,难不成太子殿下要重操旧业,再行政变? 此事还真说不准,毕竟是太宗皇帝的后代,亲情很多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 李旦尚有些发愣,又确认了一遍,才留待后议,先行退朝。妹妹果然已经在甘露殿等着了:“有关昨夜彗星一事,太史局的人怎么说?” 李旦道:“他们说,恐为帝位更迭。” 太平公主暗自松了口气:“倒与我家那几个擅长观星的友人所言一致,只是有一点没说。” “哪一点?” “帝座周围隐隐有血光之气。”这并不在昨夜术士告知太平公主的内容之中,属于太平公主临时起意添加的,反正九句真话加上一句假话,真话还是真话,假话却极有可能变成真的了,至少李旦是一定会信的。 星象表明帝位更迭,如今的帝座有血光之气,这不就是有人要兵变来夺取皇位,若是当今天子不从,就大行杀戮之事么? 这落在历朝历代哪一位皇帝眼中,都是谋反。 既是谋反,就绝对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即便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只是若仅凭星象,并不足以定罪,但此事一出,李旦只怕便要将废太子一事提上日程,到时候狗急跳墙,再有谁刺激刺激他,或者干脆她差人嫁祸,别说太子被废,他那一家子能活几个都是问题。 李旦即位这两年,她一直心头郁结无从舒展。如今,她总算感到一丝舒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9章·天有异象成兴替】② 李旦就没有那么舒心了。 身为天子,有一日却面临上天示警,竟是有人马上就要取代自己了,那感觉不是谁人都能欣然接受的。有的暴虐些,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有的温和些,那也是要将那种可能扼杀在襁褓中的。 到李旦这里,虽只是默默地不说话,脸色也终是发白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国母命格的小杨氏——就在这一年四月,她诞下了一个男婴,难产身亡。 那个男婴便是太子家的三郎,由太子妃王珺抚养。李旦当时为了安抚东宫,还特意亲自为其取名为“李嗣升”。如今想来,他这个“升”字取得真好,竟一语成谶——小杨氏已经身故,若国母命格是真,便一定是因为这小三郎而来,而子承父业,小三郎的帝位必然是从李三郎手中得来的,再联想到眼下的天象,可不就是天下要易主为李三郎的意思? 他自己不想做皇帝,日后谦让出来是一回事,被别人赶下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没有一个皇帝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不是寿终正寝或是盛德禅让而离开这个皇位的。 堂堂天子,怎可狼狈如斯? 况且,这争夺还是带着血色的。 骨肉至亲,父父子子,为了一个皇位,竟终有一日要兵戎相见?任凭历朝历代此事多么寻常,李旦都是怎么都不愿看到的。 见李旦沉思不语,太平公主道:“此事事关重大,又十分紧急,阿兄要早下决断才是。” 李旦点点头,无力地摆了摆手:“让我再好好想想” 太平公主觉得火候够了,为防万一,绝不可硬逼,便顺着李旦安抚几句,告退了下去。 思来想去,李旦只觉心绪不宁,一种莫名的不安在心房里左右碰壁。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安什么,只觉得大殿中的自己,就像是困在他心中的情绪,他立即走到殿外,也没有让自己有丝毫的排解。 他想了想,直奔太史局而去。 李淳风尚在闭关,听闻李旦的询问之后,竟破天荒地从门缝里递出一块小小的丝帛,以作回应。丝帛上面只写了一个字:真。 昨夜天象是真,除旧布新是真,帝位更迭也是真。 李旦的不安却忽然消失不见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步履沉重地转身离开。 此时东宫已然人人自危,对于李旦的动向十分关注,李旦才刚离开太史局,李旦问过李淳风一事就流传到东宫众人的耳朵里。 “你们说,圣人去问李天师,是不是因为更信任殿下,觉得天象有假?” “天象大家都看得见,怎么会有假?” “这不是问圣人对殿下的态度么?” “我看不像,圣人应是觉得事关重大,找李天师确认过之后,对殿下下起手来才安心。” “他们可是亲生父子啊” “前朝的炀帝不是据说也” “你们在说什么?” 众人纷纷噤声,朝来人望去,正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萧内侍。此时她正一脸如常的微笑,并无情绪地看着他们,却让他们只觉心虚得不行。他们纷纷让出一条路,让萧江沅走过去,却见她只走到他们中间,淡淡地道:“天象是真,难道不是更好?”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是明德殿的方向,不由得心道,天象是真没错,难不成还能成真? 太平公主知道此事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了。她刚刚回到镇国公主府,这个消息便同时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太平公主愈发舒了一口气,就算是李淳风又怎样,他还能看出些别的来么? 这一次,她稳赢了。 与此同时,李旦正在王贤妃的寝殿里呆呆地坐着。 从入殿开始,他就一直这样坐着,不吃不喝,不说不动。王贤妃知道李旦不对劲,也知道他不对劲的原因,她身为后宫妃嫔,不论是本分还是意愿,都不想掺和这件事,便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才听李旦低沉的声音无力地响起:“芳娘,你说做皇帝有什么意思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9章·天有异象成兴替】③ 旦旦小天真 王贤妃先是一愣,道:“在我看来,做皇帝最没意思了。” 李旦道:“是啊,看阿耶,看阿娘,便能知道一二了。隔几天就要上一次早朝,时间长了还要有大朝会,寻常日子也不闲着,要见大臣,要批奏疏,要做很多重要的决定,要生很多闷气我一早就知道的,所以我不想做皇帝,也不喜欢做皇帝,可为什么总有人要把我推到这个位置上来?阿娘从不让我做真正的皇帝,不过傀儡而已,太平和三郎呢,还不是利用我,稳固地位,得到他们想要的?阿兄的皇帝做得再荒唐,好歹有几分魄力,而我呢窝囊得像一个笑话一样。” 王贤妃颇心软,柔情万分地握住了李旦的手,轻声道:“既然如此,莫不如八郎干脆不做了?” 李旦没有任何惊异的神色,只是无力地叹了口气:“不做?这是说不做便能不做的么?” “为何不能?”王贤妃不解道,“你本来就不喜欢,再想想你做皇帝的这些年,虽无大过,但也并无建树,勉强守成都是夸你了,你根本就不适合做这个皇帝嘛。趁着还没像中宗皇帝一样犯下大错,赶紧退下来,安享晚年方是正道,至少你不是废帝为王,而是做太上皇,谁都不会亏待你,不是么?” 话虽逆耳,但王贤妃对李旦向来如此,李旦也知道王贤妃是实打实地为自己好,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样替三郎说话,三郎知道么?” 王贤妃顿时翻脸:“你以为我是三郎的说客?” “我没” “对,我就是他派来的说客,你别听我的,就在这皇位上困下去吧!”说完王贤妃便起身离开了寝殿,连同宫人宦官一并带了出去,留下李旦一人在殿里孤零零地坐着。 李旦在问到王贤妃之前,心里其实已经想过,要不要干脆撒手不干了,把一切纷乱都留给别人,但心中总有很多顾虑,让他无法做下决定。王贤妃的话对他是有影响的,他早先也已经开始向太子李隆基放权了,便是不排斥退位让贤,只是对这个三郎,他仍是心下有些别扭过不去。 三郎受了太多委屈吧,他会不忍,可三郎过得太顺太好,他又觉得不安。怪只怪他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把大郎也放到储位的候选上来,若是他一早就一门心思认准三郎为太子,那么太平便不会拿大郎嫡长身份说事,大郎便不存在任何对皇位的威胁,他便可以安心退位。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且天象是真,天意如此,他就算真的动了杀死三郎的心思,大抵也杀不死吧? 也罢,既然没意思,那就不干了,谁拦着也没用了,这是他很早之前就想做的事,他终于下定决心了。 决定刚下,他便觉如释重负,浑身轻松。 李旦是轻松惬意了,其他人都懵了。 反应最激烈的非太平公主莫属。 崔湜踏到屋内的时候,正踩到一块碎陶,放眼一望,满室狼藉。 太平公主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是决然不信的,那可是皇位,他李旦是一个皇帝,既然是皇帝,在面对这种天象的时候,怎么可能一点不发怒,还说什么:“既然天象如此,那么我便该顺应天意,将帝位传位有才德之人。” 可事实就是如此,永远都在情理之中,却让人始料未及。她高估了李旦作为一个皇帝的觉悟和对权力的渴望,而低估了李旦不想做皇帝的心意。本该是稳赢的局面,她却撞上了李旦这样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 她快气疯了。她本是形势一片大好,这个时候李旦若是退位给李三郎,她好不容易重获的一切,不都瞬间打了水漂?她与李三郎争斗多时,每每有殃及性命之处,他李三郎若是登基为帝,怎么可能放过她? 摔过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太平公主也冷静下来了,刚见到崔湜,就让他联合窦怀贞等宰相联名上书,若是不行,就上万民书,务必请圣人收回成命。同时,她吩咐侍者更衣,即可入宫面见皇帝,李三郎登基的利与弊,她还需好好地跟她这位阿兄分析一番呢。 总之,她绝不认输,更不认命。 本该松一口气的东宫,此时却愈发沉默。 李旦的这个决定实在太出人意料,以至于包括向来了解李旦心思的李成器和李隆业在内,对这一决定的真假,都分辨不清,更别说李隆基了。现在所有人都在看着东宫,李隆基尤其不能有任何的失误,便着令整个东宫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得意之色,要比往日更加沉默谦卑才是。 李成器在家中避嫌,哪里都不去,李成义陪着他,李隆范和李隆业这两兄弟本来就在东宫任职,听到消息,马上就赶了过来,却扑了个空——天子说要退位给太子,李隆基已经去表明态度,严词拒绝了。 这一点是惯例,并不奇怪,奇怪的是 “三哥今天怎么没把你带在身边?”李隆业一入明德殿,便见萧江沅直直地站在大殿中央,十分惊奇地道。 萧江沅回过身行礼道:“许是腻烦奴婢了吧。” 李隆业:“” 他才不信呢。 萧江沅道:“薛王来得正好,奴婢有件事想请薛王帮忙。” “跟我你不用这么客气,直说便是。” “奴婢想请薛王马上去见贤妃一面。” 李隆业登时反应过来:“对啊,我们不清楚阿耶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娘一定知道!你等着,我这就去问。”说完不等萧江沅拜谢,人便已跑得没影。 一脸持礼微笑腰板挺直微微躬身拱手的萧江沅:“” 一直想插话但始终插不上被弟弟丢下十分尴尬的李隆范:“” 自王贤妃处得知了李旦此番虽有一时兴起之嫌,但的确是发自内心,绝无半点试探之意,李隆基安心了许多。第一次拒绝完了,若是阿耶坚持,则至少还有两次拒绝,会发生什么,他已不打算再预料了。 阿耶的心思,当真比天意更无常,此番就算是姑母,也不敢轻易确定了吧。 谁都以为期间会再添波澜,可这次的李旦却犹如一块磐石一般,任尔又说又写,或语重心长或冷嘲热讽,上书还是跪清,他都没有任何松动的痕迹。这下众人明白了,圣人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的时候,李旦还是出岔子了。 不论是真心谦让,还是故作姿态,三请三让是历来要走的流程。第二次拒绝的时候,李旦的态度依然是难有的坚决,可到了第三次,李旦就有些迟疑了。 李隆基知道,近些日子以来,姑母没少同阿耶说话,没准哪句话便让阿耶听进去了。他却无可奈何,只能言辞坚决地拒绝,决定权始终在阿耶手里,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好在对于传位一事,李旦并无犹豫:“你说你只是有些微末之功,可大唐能够从韦庶人的手中转危为安,我之所以能够登临帝位,难道不是你的功劳?如今天象有变,我顺应天意传位于你,是要让大唐避免灾祸,你不必疑惑!” “可是” 李旦疲惫地叹道:“我本就不想做皇帝,如今岁数大了,愈发没有精力,我实在是觉得累得很,又怕耽误国家大事,才要将帝位传给你的。你是孝子,难道非要等到哪日我累死了,才肯即位么?” 李隆基忙拜道:“儿惶恐!儿虽曾监国,也不过数月,对于国家大事尚未能了然于胸,只怕有负阿耶重托。”比起之前的严词拒绝,这已经相当于答应了。 李旦自然明白,倒不是有反悔的意思,只是发现三郎说的与妹妹不久前同自己说过的竟不谋而合,想来是有道理的,便想了想道:“三郎说的也对。我要传位,也是为了大唐的安稳,可不是想给国家添乱的,你还年轻,尚无太多处理国事的经验,若是直接便让你做了皇帝,只怕要手忙脚乱一阵,现在的朝堂可经不起了。” 李旦颇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且放心,我虽把皇位传给了你,又焉能忘记国家?日后军国大师,我自当兼顾,总不会让你没了主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0章·千古一帝登九五】① 李隆基完全能猜到,姑母究竟跟阿耶都说了什么,能让阿耶在这样敏感的时刻,不顾后果地说出这种话。阿耶心中所想固然有他所言之处,只怕也是存了点小心思,只要他这个皇帝做得不如阿耶想得那般好,被废也不是不可能。 姑母想必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肯松口,让他能有机会登临皇位。 这个皇帝得来的可真没意思。 大局已定,大势所趋,圣人禅位c太子登基等大礼翌日便提上了日程。相似的事情只在百年前发生过,那时玄武门之变刚刚过去两个月,高祖皇帝便将帝位传给了太宗皇帝。当时高祖皇帝禅位之后,依然住在太极宫,太宗皇帝则还是住在东宫,今之圣人太子亦然,唯独有一点不同。那时的太宗皇帝大权在握,可眼下的太子依然处处掣肘。 圣人保留了处理军国大事及三品以上官员任免权,相当于最中枢最要害的权力依然掌握在他的手中,再看太子,这个皇位显然聊胜于无。 故而李隆基所表现出的无喜无怒,多为内心真实感受。 而无论众人都是怎么想,天终究是要变了。 天子更替,国之大礼,新君即位,万象更新。 这一年,李旦先是在正月的时候,将年号改成了“太极”,又在五月大赦天下之时,改年号为“延和”。这一年还未过去,年号就又要变了,而最最崭新的年号,将由大唐帝国的新帝改写了。 延和元年,八月初三,李隆基即位为帝,尊李旦为太上皇。初七,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先天”。 当时并没有人意识到,一个崭新而蓬勃的时代,马上就要来了。 八月初三,明德殿。 在宫人的侍奉下,李隆基已经穿好了白纱中单,这还只是刚刚开始。转头见旁边那一排宦官端着的托盘上的东西,他只觉得头疼不已。 现在可是盛夏,最为炎热的盛夏!他十分想问问当年设计帝王冠冕朝服的礼官,到底是怎么想的,敢让堂堂皇帝受这样的罪?难怪太宗皇帝连祭天地和大朝会,都要十分任性地以平日里的幞头袍衫出席,并非真心无礼,而是实在吃不得那个苦,便连帝王尊严都不管了。 ——若是太宗皇帝的话,纵使他衣衫褴褛,谁也不能无视他的帝王尊严,可李隆基呢?他还没办法随心所欲地做出些出格的事情,尤其在这一日,他必须以最隆重的姿态,让天下人都知道,从今往后,他才是大唐的天子。 所以,他只能强忍着几欲中暑的难受,任凭一层又一层的衣服挂上自己的身。整个身子一点一点地重了下来,李隆基干脆连走动都懒了,直直地站在地上,任由宫人们摆布。 王珺和武观月等人带着李隆基的三个儿子,就站在一边,远远地望着。想起昔日李隆基为临淄王时所受的艰难困苦,王珺颇为感慨,眼圈微红,将将便要落下泪来,在满是喜悦的人群中,显得尤为突出。 李隆基转头便注意到了她。看着妻子笑中含泪,李隆基只觉昔日回忆都涌入脑海,本就不甚喜悦的心情,愈发沉郁了几分。他只淡淡地冲王珺点了点头,便收回了目光。 朝服总算穿完了,稍走几步,便可听见环佩叮当。李隆基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双手都无处放,只得一手紧紧地攥着革带,一手则握住玉圭。微凉的触感自他的掌心传入他脑中,让他清醒了不少。 接下来便是戴帝王冠冕了。十二旒玉藻垂在眼前与脑后,其意在于让皇帝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而无徒,身为帝王,须懂得闭目充耳,可视而不见,可充耳不闻,举大德而赦小过,不可纠结于微末得失,而要着眼于天下大势。 冕旒刚一戴上,李隆基就不禁低叹了声:“好重” 便听有人扑哧一笑,李隆基看过去,只见武观月手持团扇好不凉快,刚想反唇相讥几句,却听她道:“天下远远终于泰山,今后便要尽数压在三郎肩上了。帝王冠冕,岂有不重的道理?” 李隆基的神情由戏谑而变得郑重,他凝视着武观月的双眼,勾了勾唇。 “三哥,你好了没有?”李隆业忽然冲了进来,见昔日的三哥已经穿上了帝王冕服,再不复从前模样,只觉得心神一震。下一瞬,他已经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臣拜见圣人,大唐万年,天子万年!” “五郎,你这是做什么?”李隆基一手扶着颤颤巍巍的冕旒,便疾步向李隆业冲了过去。 李隆业眼圈也是微红,却朗笑着抬起头:“三哥,你终于要当皇帝了!我我替你高兴!从今以后,君臣有别,我的大礼,你自当受得!” 李隆基也不禁双眸微湿。唤人过来接过玉圭和冕旒,他面向李隆业,亦双膝跪地,伸臂抱住了幼弟。 李成器携余下的两个弟弟刚走到明德殿门口,便望见了这一幕。他们走到了李隆基和李隆业身边,也纷纷跪下,伸臂相拥。 李隆基有些哽咽地道:“我发誓,你我兄弟,此前如何,此后亦如何,此心此情,绝无更改!” “此心此情,绝无更改!” 一见此景,王珺也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压抑和不同凡响——这还哪有一点新帝登基的喜庆意思?武观月虽也十分感动,但也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这打断温情的恶人只能自己来做了,便道:“今日是三郎登基,本是大喜之事,你们现在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东宫又出什么事了呢。” “不得胡说!”王珺忙道,“今日大吉,不可冲撞神灵,误了三郎大事。” 武观月颔首表示虚心受教,见众人又不吭声,整座大殿安静得都能听清三郎衣服摩擦的声音,想了想,又道:“如此重要的大日子,萧内侍到哪里去了?” 此时李隆基五兄弟都已站起身来,宫人正为李隆基固定着冕旒,李隆业则把玩着李隆基的玉圭。闻听此言,李隆业立即道:“我说怎么觉得不大对劲,三哥,阿沅哪儿去了?” 看李隆基垂眸不语,李隆业不敢置信地道:“难不成三哥你真的厌烦阿沅了?” 李隆基顿时一阵轻咳,冕旒又是一歪。他气急败坏地扶起冕旒,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是阿沅自己说的。” 李隆基:“” 李成器温和一笑:“说起阿沅,她就在殿外啊。” 李隆基和李隆业异口同声道:“什么?” 李成器道:“她方才是同我们一起来的,可能是见殿内不大方便,就一直在殿外等。方才心潮涌动不息,我也不禁将她忘了,武良媛一提,才想了起来。” 世事变迁如此之快,李隆基始料未及。他要是知道结果是现在这样,当初绝对不会对萧江沅说那些混账话。今日这般重要,他只能一个人登上那高处,但她是他的贴身内侍,是可以陪伴他走完全程的。 他希望在这样重要的日子,她能陪在他身边。 只是身上的东西太过累赘,他动作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五郎冲了出去。 “阿沅,还不快进”李隆业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纷纷抬首,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李隆业愣了愣,颤颤巍巍地退了回来,险些被矮几绊倒,不久,萧江沅出现在明德殿门口,纤足迈过门槛,一步一步翩然而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0章·千古一帝登九五】② 他们还从未见到萧江沅这副模样。 寻常日子里,萧江沅衣着十分朴素,只穿官品服色的衣衫,鲜少带有纹饰,头上戴着最平实不过的墨色幞头,自上而下别无他饰。而今日,她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头上是墨色的毡帽,毡帽两侧盛开着两朵指甲大的黄金宝相花,花蕊处各垂下两条绛红色的长缕,轻擦在她耳边,一条系在她下颌,一条则坠着两枚方形的黄玉,随着她迈步而微动。额前处嵌着一朵花钿般大小的金色莲花,其中的莲蓬是一块极润的白玉,透着极水极柔的微光。 一身朱红色大团花圆领袍衫极为合身,仿佛贴在她身上量裁而出,甚是平整而服帖。深绯色三寸宽的圆领及袖口,尽织着金色的花鸟缠枝纹,一大片宝相花纹似圆月一般,绣在袍衫的后背与胸前。十一銙金带横在腰间,系于其上而落在双腿前的环佩叮当作响——李隆基一眼便看到,他送她的弯月玉佩就悬在萧江沅的左腿之上。 墨色的靴履亦点缀着金色的缠枝花纹,萧江沅缓缓走着,仿佛踏花而来。 她的双手轻握在胸前,左手中是一块象牙笏版,右手则攥着一个手柄。那手柄顺势而上,正搭在她的臂弯,一缕雪白而顺滑的雪白马尾就飘在她臂外,随风而动,在她一身红尘的繁华锦簇之中,添了几分仙风道骨。 在这样一个尤为重要的日子里,李隆基衮冕加身,萧江沅盛装而来。 于他人而言,这是第一次见萧江沅将内侍的全副行头都搬到自己身上,对于萧江沅而言,这也是第一次,即便是大圣天后在时,她也不曾如此过——也没有机会如此。 她甚至在脸上涂了点妆,眼角眉梢处有浅浅的斜红,唇上更点了淡淡的胭脂,更显得她肤白而光洁,清秀也妩媚。 如此隆重,就算是李隆基,也只是在上官婉儿入葬的时候,看过类似的一幕——当时毕竟是葬礼,萧江沅衣着的色调虽明亮,却还是摒弃了所有的纹饰,更别提脸上的妆容了,而今日,她竟一反常态,一身张扬华丽而来,耀眼而夺目。 曾几何时的分歧与冷漠一时间尽数烟消云散,他站在原地整装待发,她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定定相望的两双眼眸中有温柔流动,唇边噙着绵绵的笑容。 待走到李隆基面前,萧江沅才停了下来,同时守礼地垂下双眸,长揖道:“吉时将至,大家该启程了。” 此“大家”非彼“大家”,乃是近侍对天子独有的称呼。在此之前,萧江沅只这样唤过大圣天后,李隆基对此极为敏感而清楚。只是这里的人太多了,他着实不方便,便只得故作正经地道:“正是,阿沅来得正好。” 李隆业早就看得呆了,等萧江沅行完礼,三哥也回复过了,便忙不及地要黏到萧江沅身边去,刚迈了没几步,就被四哥李隆范拉住了:“你老实点,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么?” 听四哥声音极低,李隆业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我我就是问候问候阿沅,这也不行么?” “要问候也得分时候吧?你看。” 李隆业应声望了过去,不禁怔住。 冠冕已然稳住,李隆基直起颈背,顿显身姿挺拔。一身衮冕虽厚重,却也没将他压制在那重重的经纬之下。 既然吉时将至,他便真的该启程,去面对未卜的来日了。 好在,是她接他来,也会送他去。这一路上,他们都会相携同行,直到最后。 萧江沅侧身退到一边,让出了面向大门的那条路。李隆基刚走出两步,便停了下来,将扶在革带上的右手抬了起来,正如神龙政变那夜的祖母一样。 他的右臂悬在半空里,久久没有收回,似在等着谁。众人的目光都不禁投向了距离他右臂最近的萧江沅,只见她怔了一下,便微笑着走到李隆基身边,抬起左臂,托在了李隆基的右臂之下。 李隆基张开手掌,将萧江沅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她的掌心握着自己的象牙笏版,他的掌心握着她。 感受着手背上微凉的温度,萧江沅抬眸去望,只见李隆基虽一如往日般恣意地笑着,脸色却有些白,额边更尽是汗。她先是抬起右手,用袖口为李隆基擦了擦汗,然后把手盖在李隆基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便恢复原状。 温存只一瞬而已,李隆基此番却十分知足。他携着萧江沅一步步向殿外走去,也朝着自己的皇位与一生走去。 可迈了没几步,他便又停了下来。 他回首一望,殿中满是自己的亲人,见他们有含泪的也有带笑的,眸中皆是真意,他心中感慨万分也充满慰藉。他环视一番,最终看向了大哥,带着几分如犯错一般的忐忑,见大哥对自己温和颔首,笑容中满是肯定,心方大安。 他再度启程,此后再未驻足。 登基大典在长安南郊的圜丘举行。 南郊圜丘乃是大唐天子历来祭天地之所,除却封禅这等难遇的大礼之外,便属这里的祭祀最为重要。 圜丘是一处汉白玉的三层圆台,三重围栏环绕在圆台边缘,只有一条阶梯可通往其上。围栏之外,顺着阶梯蔓延至远方的道路两旁,文武百官整齐列队,犹胜军容。圜丘的最上层只摆放了铜鼎和御座,尚空无一人,次一层则坐着李旦,背东而朝西,最下层站着侍中窦怀贞及数位礼官和捧着诸多祭祀用品的内侍,皆是肃然而安静。 “天子至!”忽听礼官唱道,除了李旦之外,众人皆侧身迎向天子走来的方向,长揖致礼。 下了御辇,李隆基便又如方才一般携住了萧江沅,两人一同朝圜丘走去。 从东宫到南郊这一路之上,李隆基什么都没说,到了这里,他便更沉默了,连呼吸的声音都要听不见了。萧江沅知道李隆基在想什么,便低声道:“阿郎以为,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隆基放慢了脚步:“天子登基,我登基为帝的日子。” “此乃大喜,阿郎为何没有一丝喜悦之情?” “喜从何来?”李隆基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这个皇位,得了与没得,若说有很大区别,实在是骗人的,你向来精明,如何不晓?” “那是因为,阿郎是否登上皇位,的确是有很大分别的。” “哦?让我看看”李隆基想了想,“政事堂里,只剩刘相公一个是我的人,如今还成了没有实权的尚书左仆射,其余的还有一个魏知古是阿耶的人,余下的尽是姑母的人,即便我做了皇帝,三品以上官员任免之权还握在阿耶手里,宰相这一块,我根本无能为力。宰相乃国事决策之根本,我没有政事堂的支持,对于军国大事,还要听阿耶的摆布,而做了皇帝之后,手中的兵权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了的确是有分别的,似乎成为皇帝之后,我还不如做太子时的境况了。” “阿郎忽略了至关重要c足以反守为攻反败为胜的一点。” “帝王之位?” 萧江沅颔首道:“正是。阿郎切莫忘了,过了今日,阿郎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唐新一代天子,既是天子,便是国家的主人,首屈一指。纵是太上皇,也顶多在‘孝’字上占些便宜,却终究不是天子了。天下至尊只有一人,从今往后,阿郎便是正统所在,任何想要对付阿郎,甚至于置阿郎于死地之人,都是谋逆。天子一呼百应,而谋逆者,人人得而诛之。短期之内,阿郎或许得不到宰相们的帮助,但无论何时,只要国泰民安,天下诸多的臣民都是阿郎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1章·太平镇国不太平】① 登基大典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祭告过天地,拜谢过李旦,在端和而沉稳的礼乐中,李隆基正式加冕为帝,成为大唐历史上第六位君主。 典仪指挥着群臣朝拜天子,赞者将典仪的指令一遍遍高声传达,语音未落,礼乐便起,一时间绫罗摩擦翙翙作响,群臣齐齐稽首而拜,起身c再拜,如斯三次,再度起身的时候,他们更旋转着跳起了欢腾的舞蹈。 “大唐万年!天子万年!” “大唐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男子们本略显低沉的声音在此刻拔高了音调,不论老少,皆朗然而震慑天地。在这般的气氛之下,没有人的话语不发自内心,纵使原本他们与新君并不在一个阵营。 无论如何,新君已立,大唐的未来掌握在他的手里,身为臣子,有时效忠谁并不重要,跟对了方向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大唐的臣民。 这一日天色极好,太阳也极烈,李隆基咬着牙做完了所有自己该做的事,好不容易落座到御座之上。本想趁着衣服宽大,稍稍放松一下,可一见群臣如此,他便不由挺直了腰背。 众人跳舞的姿势自有不同的美丑,有的跟不上节奏气喘吁吁,有的更差点踩着衣角失仪摔倒,就连萧江沅,这舞拜礼行得都是极为有趣——她乃音痴,根本跳不到节拍上,李隆基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定定地望着这一切,一时间热泪盈眶。 他终于明白了萧江沅的意思。 是啊,从今往后,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天子了,是皇帝至尊,是正统所在。所望之处,皆是他的土地,所见之人,尽是他的臣民。过了今日,他便与从前的李隆基再不一样了。正如武观月所言,天下比泰山更重,日后都是他肩上的责任,他要想的是国泰民安,区区一个镇国公主,怎能比得江山更重? 萧江沅一直跟到了圜丘的最上层,本该皇权独霸的地方,忽然多了一个人的位置。 没有一个人觉察出不对,就连李旦也莫名地觉得,那里本就该属于她。 许是她那一身出格而不合时宜的衣衫,让众人不禁回想起了女皇时代。见昔日在女皇身边举足轻重的她,如今又成了新帝身边至关重要的红人,仿佛一个轮回,众人不禁心下暗忖,莫非冥冥之中真有深意? 舞罢又是一拜。萧江沅刚刚便扫到了李隆基神色的变化,发现他又是风流恣意的他了,心下稍安,待最后一拜之时,才忍不住无视一次礼节,微微抬起头,朝御座之上的李隆基望去,正迎上李隆基含着笑意的目光。 那笑容张扬而肆意,与往日带着温柔情意的全然不同,清澈而直接,简单得一望见底。 ——你看,你选择的明主终于成为皇帝了,你我也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君臣。你当初那般待祖母,从今往后,可否也会那般待我? 萧江沅垂下眸,定定地看了右腕上已然起了毛的长命缕,重重地点了点头。 ——作为君臣,我必将始终如一,磐石一般,绝无转移。 登基大典过后,众人随着仪仗回到宫中,还有一场饮宴在等待着他们。 内外命妇早已盛装打扮,在举行饮宴的太极殿外,静候新君与夫君归来。 王珺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在场的所有人尊崇,即便是在做太子妃的时候,遇到的也大多是敬而远之的人。如今封后制书随着登基大典的结束已经下达,她马上便要成为大唐最尊贵的女人,一国之母,她的心中忐忑不已,不论说起话来还是做事,都变得束手束脚起来。她总想着斟酌之后再表态,千万别给三郎添麻烦,可往往都变成了吞吞吐吐。 再看武观月,她不知是天生还是什么,竟十分适应这种情景,待人接物十分自然,仿佛她从生来就是这样。 众命妇谁不知,太子旧人必定皆是后宫高位,这武良媛又最得太子宠爱,自然正一品四妃无疑,趁着还未册封,巴结巴结总是没错的。 待宦官传来了天子队伍抵达宫门的消息之时,太平公主才姗姗来迟。 原本十分和睦而言笑晏晏的太极殿外,一时间沉静起来。 这一日乃是新帝登基,众命妇皆是按品大妆,头上花树锦簇,身上色彩斑斓,脸上更是妆容浓艳,端的是华丽隆重。太平公主自是不甘落后,黄金的翔翼凤冠立在头顶,两支长长的立凤步摇自凤冠座底斜出,凤凰的喙坠着珍珠编织的花朵,九树花钗依次插在高髻两侧,一身花钗翟衣摒弃了原本的青色,而换上了绛红色,何止艳丽,简直霸气凌人。 王珺十分谨慎,仍就遵循太子妃的服制,丝毫不敢僭越,可落在太平公主眼里,怎么都是不对了:“皇后殿下怎的穿了太子妃的衣服,一会儿若圣人来了,皇后与圣人站到一处,岂非翁公与儿媳一般?” 纵使大唐再如何开放,此等言语也着实太过露骨而不敬。王珺直来直往惯了,若是之前平日,对面的人是长辈,又是三郎的姑母,她给过几分颜面之后,自己去练枪撒气即可。可现在,她是三郎的皇后,世事皆是先君臣后长幼,若是表现得太过软弱,是否会让三郎日后在姑母面前抬不起头? 她一边蹙眉一边想着,什么都不敢说,尚不知自己已经表现得十分软弱了,更错失了良机——武观月见王珺迟迟不语,又不能越过王珺直接同太平公主交锋,只得婉然一笑,走到王珺身边:“皇后可是中暑了,脸色这般不好?来人,给在场的贵人们各送一碗冰镇的酸梅浆来。” 太平公主本来也没指望着这些年轻人能迎上自己的挑衅,却也不甘就这样让武观月把话头岔过去,道:“武良媛真是大手笔,在场内外命妇不下百人,酸梅浆虽不算什么,可夏日里,冰却是极昂贵的。”说着环视一番周遭命妇,“尔等还不快谢过良媛?” 若受了这些命妇的谢,武观月可就真的打了王珺的脸了。她不是不愿,这于她而言是早晚的事,只是眼下她们还都是三郎这一阵营的,须得一致对外,便连忙道:“这都是皇后的美意,众位姨姑姐妹应谢过皇后才是。” 太平公主轻笑一声:“皇后什么都没说,良媛就能品出这一番意味,看来三郎的妻妾们果真相处融洽,真是吾等难以企及的。” 武观月垂眸一笑:“公主此言差矣,若说姊妹中谁与皇后最为融洽,必是杨良娣首屈一指。这杨良娣可是公主赠予圣人的,受得公主一手调教,都比月娘等其他的姊妹要强上许多,更何况公主了?” 太平公主微一挑眉:“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武氏女。” 武观月笑容不改:“如今已是李家妇。” 武氏女,自然是武家的人,而一旦嫁了人,成为了李家妇,那便从此生死都是李家的人了。同样的道理,太平公主是李家女,嫁给了武氏,成为了武家妇,从此便是武家的人,于李家而言,再不是自家人了。武观月笑意颇深,说话也甚深,鲜少有人听出了这端倪。 太平公主便是那鲜少几人中的一个。她本想刺激一下这个莫名神似母亲的臭丫头,却不想反被刺激了一番。她武观月不过一介小小良媛,晋封四妃又能如何,竟也敢嘲讽她——不是李家人,便别再插手李家的事,你还不如我名正言顺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1章·太平镇国不太平】② 太平公主看看武观月,又看了看一直插不上话的王珺,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不禁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 此话虽轻,在场众人却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有些聪明的一瞬便反应过来,收敛了谈笑,有些不够聪明的,在聪明的指点之下看过了王珺和武观月,便也都明白过来。 还真是极为相似的宿命 别说武观月,王珺也十分清楚太平公主的意思。可就如方才月娘站出来帮着自己一样,她是三郎的正妻,在外人面前护着三郎的妾室,让整个家团结,这也是她的责任。 于是,王珺站出几步,冲一旁呆站住的宫人宦官们道:“怎么,听不懂武良媛的话么?那么我便再说一次,你们快去给在场的每一位贵人都送上一碗冰镇的酸梅浆,若是晚了,一位贵人中了暑热,我便打你们十板,两位贵人身子不舒坦,我便打你们二十板,这回可听懂了?” 说的话虽是有些发狠的,可王珺向来宽厚待人,语气实在不够威严。好在她出身将门,自有一股飒爽之气在,且身份摆在那里,没有人敢不听,语音一落,宫人们就退下了好些。 太平公主颇好笑地看了看王珺和武观月:“我且看你们能安分到几时” 酸梅浆刚送上来,以李隆基和李旦为首的大队伍便浩浩汤汤地来了,众女眷忙向大唐新天子行礼。大唐女子行礼,唯有肃拜,或站或跪,都不必磕头伏拜,否则云鬓之上的牡丹金簪金步摇哗啦啦落下一片,那场面实在太好看。 第一次觐见新君,虽不必伏拜,跪却是必须的。李隆基只见眼前万紫千红跪了一片,唯独一人鹤立其中,迟迟不动。 那自然是镇国太平公主了。 若非亲眼所见李隆基身着帝王冠冕,身旁伴着花枝招展的萧江沅,浅薄而张狂地过来,太平公主几乎都不敢相信,今日竟然就是他李三郎登基的日子。现在确定一切不是梦了,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像崔湜说得那样,如此轻易便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太不甘。 他李三郎是个什么东西,怎么配做大唐天子,竟还让他做成了? 李旦见妹妹干站着不行礼,大致明白妹妹的感受,可天子就是天子,哪有臣子见天子不行礼的道理?于是,李旦轻咳了一声。 李隆基十分宽和地笑了笑:“姑母想是气候太过炎热,身子不大舒服,那便免”话还未说完,便见太平公主跪了下来,一如其他女眷一般,微微躬了躬身。 她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宁死也绝不受你施舍! 可在李隆基统一说过“免礼”之后,她站起身的同时,竟真的觉得眼前一阵模糊,身子不由一晃,随即便被人扶住。她恐防自己摔倒出丑,便紧紧地拉住那人的手,用力之深,险些将那人的手捏变了形。 太平公主知道自己的力道不轻,本以为会有呻吟之声,却什么都没听到。一时好奇,她转过头定睛一望,依稀可见,那人可不就是萧江沅? 她眉心微蹙着,看来手还是疼的,但她始终守礼地垂着眸,在这样的场合里,她也不允许自己发出任何不合时宜的声音——这样的倔脾气,倒得了几分婉儿的真传。 她今日可真是妆扮齐全,不知婉儿在天之灵看到这样的她,是会宽慰更多,还是叹息更多,也不知当年从掖庭宫里将萧江沅带出来这一决定,婉儿究竟有没有后悔过。 太平公主恩怨分明,虽十分不喜欢萧江沅,也曾经想不顾曾经对阿娘的承诺而致她于死地,但今日既然萧江沅帮助了自己,没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出丑,不管是李三郎为图赚名声刻意指使的,还是萧江沅主动为之,这一手之恩,太平公主记下了。 她破天荒地没有给萧江沅脸色看,只淡淡地道:“好了。” 萧江沅没有任何迟疑,立即松开手,退回到了李隆基身侧。 原本尴尬的气氛很快被窦怀贞等人岔了过去,整个饮宴下来,至少表面看来,还是父慈子孝,君臣相合,其乐融融的。然而,任何一处平静的海面,其下都是波涛暗涌不息。 自从李隆基政变成功以来,刘幽求本以为自己可以从此平步青云,尽情挥洒雄心壮志,可惜世事未能如愿。有镇国公主在一日,他所跟随的太子殿下——如今已经是皇帝陛下了——就一日不能全权理政,更不要说他了。 在此之前,这对姑侄几番争斗,各有输赢,还算平衡,可当镇国公主从蒲州回来,这平衡就被打破了。 那些分明是韦后余党c早就该被斩首示众的罪臣,近几年竟都回到了朝堂中枢,甚至重归政事堂,还将他这一个功臣挤到了一边,这自然都是镇国公主的功劳。再看圣人,姚宋二位相公外放了,政事堂里只剩他刘幽求一个,昔日崔日用c韦安石c张说等支持圣人的人,又已被派到了东都,圣人身边除了一个使不上力的宦官萧江沅之外,不过一个弄臣王琚,虽得了帝王的位子,却没有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实权 帝位不稳,前景堪忧啊 他刘幽求当年提着脑袋跟圣人搞政变,可不是为了身在高位却依然受人恶气的。陆象先就罢了,窦怀贞崔湜等罪臣凭什么? 眼下,太平公主显然不甘于此,虽暂且要避忌圣人初登皇位之锋芒,不会做出什么,但不代表她日后也会这般安分。圣人已经忍耐她许久了,是时候先下手为强了。 待登基之后一系列的事都忙得差不多了,刘幽求便将自己的想法禀告给了李隆基。当时殿内所有宫人宦官都已摒退在外,只留了一个萧江沅,还有一个中书侍郎王琚。刘幽求见王琚在,本是不愿开口的,可见李隆基没有让王琚退下的意思,萧江沅也没有任何要提醒的意思,他不禁对王琚另眼相待。 听罢刘幽求所言,李隆基默了默,低声道:“刘公的意思是,再搞一场政变,把姑母拉下马?” 刘幽求道:“正是。” 李隆基想了想,点点头,转眸朝王琚一看:“王公怎么看?” 王琚五十几岁,留着山羊胡子,面象虽随和,神态却颇有几分狂傲之色。听李隆基问询自己的意见,他也不过捋了捋胡子,淡淡道:“倒不如我去炼几个丹药,保管镇国公主吃了之后,立即一命呜呼。” “王侍郎这是何意?”刘幽求问道。 王琚十分直接地道:“不知刘相公可曾想过,纵使圣人如今已是帝王,做什么事,也是需要理由的?镇国公主所犯何罪,竟然需要圣人以天子之尊,动辄政变来抓捕?” “镇国公主牝鸡司晨,多番想要致圣人于死地,意图动摇江山,其身可堪国贼,其心必当诛之!” “可是曾经跟随圣人的人,要么外放,要么在京中养尊处优,想帮的帮不上,能帮的未必想帮,圣人只有你我,这政变如何运作,又能如何与镇国公主硬碰硬?” 这个问题,刘幽求早就想过。人心易变,曾经他们一无所有,为了功名利禄,不顾性命地拼一场,胜负都好,可现在他们已经得到了许多从前根本不敢想的东西,有的已经知足了,有的根本放不下,谁又能全心全意毫无顾忌地跟圣人再拼一次? 葛福顺和陈玄礼又身在要位,尚未被太上皇所猜忌。他们是圣人最后的屏障,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那么兵马这一块,谁能胜任呢? 刘幽求不再理会王琚,面向李隆基道:“圣人可还记得张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2章·赔了夫人又折兵】① 李隆基忘了谁,都不会忘了张瑋。 张瑋,潞州人士,家资雄厚而富有侠性,潞州豪杰皆对他马首是瞻。想当年李隆基外放为潞州别驾,一则性情相投,二则也是为了实打实地站稳脚跟,他没少跟张瑋打交道。当日两人的感情与亲兄弟无异,李隆基纳赵柔姜为妾室的时候,因家中不便,还一直把赵柔姜在张瑋宅中,没少让张瑋笑话。 李隆基后来做了太子,昔年交好的一些兄弟自然跟着沾光,正做着县令的张瑋便从潞州入了长安,几番辗转,如今也成了右羽林将军。因一直韬光养晦,如这世间最常见的小人物一般,故而太平公主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而注意到他的幕僚也未曾将他放在眼里。刘幽求便是联系到了他,初步定好了计划之后,才来禀告给李隆基。 王琚来到李隆基身边较晚,对于张瑋此人,并不熟知。听完张瑋如今的职位,他才稍稍点了点头:“这还像点样子。” “”刘幽求根本不想理他。 刘幽求显然是有些急了,李隆基只会比他更急。刘幽求所面对的还只是宦海沉浮,李隆基面对的却是成王败寇,他就坐在这长满了刺的御座上,随时都可能被姑母倾覆掉。所以他登上帝位之后的首要大事,便是如何将姑母赶出朝野——他尽可能不杀她,以免伤了阿耶的心,也彻底断了他们父子之情。 政变简单而直接,胜则必达目的,就眼下这种境况而言,倒还真可行,刘幽求毕竟是有经验的,张瑋也是个机灵的,而王琚也没什么异议,此事便可提上议程,只是 “此事事关重大,如今加上张瑋,只有你我五人知晓。在定好所有计划之前,此事绝对不能泄露一丝一毫,准备也要暗中极隐秘地做,否则我纵然是皇帝,也保不了你们。”李隆基肃然而认真地道。 刘幽求道:“圣人放心。” 王琚懒懒地道:“若是刘相公,圣人自然放心,可那张将军刘相公可莫忘了严加督促,豪爽侠义之人往往嗜酒,人喝了酒,那可什么都敢说。” “这便不劳王侍郎分心了。”刘幽求说完便告退,看都不看王琚一眼。 刘幽求一走,王琚再多待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也退了下去。李隆基将刘王二人之间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只觉好笑不已,见萧江沅站在一旁若有所思,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萧江沅回过神来:“此二人乃是同一类人,恃才傲物,他日若同朝为官,必将水火不容。” “谁问你这个了?” “阿郎是问政变一事?” “”李隆基淡淡翻了个白眼。 萧江沅想了想,道:“的确可行,眼下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 “就这样?” “阿郎想奴婢怎样?” 李隆基:“” 萧江沅又想了想,道:“刘相公和王侍郎所言皆有理。” 李隆基无奈道:“你方才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心不在焉?” 萧江沅一时沉默。李隆基瞧出了些可疑的端倪,走到萧江沅面前,轻笑着道:“肯定没想什么好事,怎么,不能告诉我?” 这时,皇后与众嫔妃殿外求见。 这个时辰,她们不该过来啊,今日是怎么了?李隆基虽疑问,却仍是让妻妾们进了来,这才想起来,今日乃是自己的生辰! “因才举行过登基大典,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御座上,那御座上之人的生辰,倒都抛到脑后了。”武观月说笑道。 李隆基道:“倒也不是,”目光朝御案上一抬,“祝寿的奏疏还是有的。” 王珺道:“妾已准备了家宴,也遣人去请了上皇和宋王等兄弟。圣人才刚登基,又年轻,一切从简,但求无过。” “皇后说得是。”李隆基道,“唯独一点不是——你我夫妻,何必那般客气,你们也是,从前如何叫我,日后还是如何,既是一家人,没必要那般生分。” 武观月道:“哪里是我们愿意生分?姊妹中唯独皇后是正了名分的,月娘等还都是东宫的位分呢,妾室和儿媳自然是不同的,哪能同三郎一般亲近?” 李隆基笑道:“好一张利嘴,竟敢明目张胆地来讨要名分?” 王珺道:“月娘说得是,三郎也要早日为众姊妹正位才好。” 李隆基笑容稍敛:“此事先看阿耶如何打算吧。”气氛顿时有些凝结,他又道,“三郎怎么样?” 王珺知道李隆基问的是三子李嗣升,便道:“因是早产,又逢母亲难产,身子虚弱些也是有的,如今只是有些反复,并无大碍。” 李隆基点点头:“他现在由你抚养,最好不过,我放心。”刚有事想唤萧江沅,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李隆基不禁唇角一勾。 身在皇后和妃嫔中间,萧江沅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反正短时间内,阿郎是用不到自己了,她倒不如退下休息休息。刚走到殿外不远,她便见王琚正躲在一片树荫下,朝自己招了招手。 萧江沅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王琚时的情景。 王琚乃是昔日武三思党羽,后来一直出逃在外,听闻天子赦免,才急匆匆地赶回到长安。又过了不久,太子监国并下令,酌情让那些改邪归正的罪臣重新入朝为官。王琚认识宝昌寺和尚普润,便借了普润的东风,得了个八品的小官。 他王琚是何许人也,区区八品怎么能够满足他?是福是祸,都是自己拼出来的,他不看好镇国公主,偏偏看好当朝太子,他便已谢恩为名,努力挤进了东宫。 李隆基当时好歹也是个太子,哪能是随便哪个小官说见便能见的?于是,他便以纱帘作为隔挡,继续自顾自地批阅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奏疏,其他的事懒得去管也不想去管。却不想王琚进了殿之后,对于自己即将与太子的会面一事,不焦不急。 见王琚入殿之后不仅没有行礼谢恩,还不肯告退,就站在大殿中央,四处扫了一眼,眸光骄傲而睥睨,李隆基有些好奇,便给萧江沅递了个眼色。 萧江沅也对王琚产生了兴趣,便掀开纱帘走了出去,亲自会会这位。她微笑着道:“殿下说,量才而用本就是朝廷本分,郎君应该感谢大唐和天子,殿下不过在他们都同意之后,盖上了专属的章而已。郎君不必介怀,且家去吧。” 却听王琚诧异地问了一句:“殿下?在哪儿?” 萧江沅道:“殿下就在帘子那头呢。” 王琚更诧异了:“我只听说过镇国太平公主,不知这殿下是从何处来?” 李隆基随即亲自会见了王琚,一番研讨下来,他发现王琚之才并不亚于刘幽求等人。刘幽求等人,尤其是姚元崇和宋璟,目标都太大了,无论怎么示弱,都会是姑母攻击他的前奏。为了保住王琚,李隆基便让他以弄臣的身份出现在自己身边。王琚表示,此乃天降大任的先兆,无论是什么样的苦,他都能接受并且吃掉。 对于这样的人,萧江沅本该欣赏,对王琚她却怎么都欣赏不起来。 能力是一回事,人品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能当着阿郎的面,与刘幽求对立,显然是以为阿郎是偏向他的,对自己眼下的地位知之甚少,来日所收获的却有所期许,这样的人可以用一时,却不能用一世。 但他有一句话说对了,张瑋嗜酒,人一旦喝了酒,便什么都敢说。 但若刘幽求去警告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2章·赔了夫人又折兵】② “王侍郎找奴婢何事?”萧江沅走到王琚面前,作揖道。 “不敢不敢。”王琚忙还礼,“王某只是有个问题,想问问萧内侍。” “王侍郎但问无妨。” “萧内侍以为,刘相公此番谋划,能否成事?”王琚莫名以为,圣人必然会问到萧江沅这个问题。萧江沅是圣人身边的第一红人,说的话自然极有分量。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王琚一眼,叹道:“这个奴婢就无法预料了,但有件事,奴婢须得于王侍郎多嘴一句。” “萧内侍请讲。” “眼下是大唐,并非春秋战国,纵横家那一套已经不新鲜了。王侍郎之才,无人可替,大家知之惜之,王侍郎不必多虑。” 一时间被人看透了心思,又是萧江沅这样一个身份敏感的人,王琚不禁干笑几声。萧江沅乃是圣人贴身内侍,许多时候都是代表圣人出面,那么这句话便极有可能是圣人想对他说,却不好开口的。 他王琚的确是想一家独大,成为第一功臣,原本以为真正有能力的对手,此刻还在京外安生地生活着,圣人身边必然“空虚”,今日一见,才发现刘幽求并非只是个寻常投机的小吏出身。他本想通过询问萧江沅,来探知一二李隆基的想法,却没想到,李隆基身边的这个小宦官也不是吃素的。 他从未仔细观察过这位宦官,虽也听说过她的名声,但最多不过是她的身份之谜和与圣人之间的暧昧罢了,今天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站在圣人身边最近的位置,多年来屹立不倒。 王琚郑重地朝萧江沅长揖一礼:“方才王某轻视萧内侍了,这厢赔罪,还望萧内侍不要见怪。” 面对王琚的坦坦荡荡,萧江沅的神色软了一些,侧身避过,长揖还礼:“王侍郎言重了。奴婢还有些事,这便告退了。” “萧内侍请。” 待回到明德殿的时候,王珺等人已经离开了。李隆基一个人做在御案之后,单手托腮看着御案上的什么,眉心微锁,见萧江沅回来,才渐渐舒展开。听萧江沅说过王琚一事之后,李隆基笑道:“你竟没像往常一样,笑着含糊过去,竟然这样认真?看来你是真的不喜欢王琚。” 萧江沅淡淡地瞥了一眼李隆基:“大家难道便喜欢么?” 在“喜欢”这两个字上,萧江沅着重了几分语气。 李隆基不禁呛了一口:“你若这么说,我自然也是不喜欢的。”顿了顿,轻咳了两声道,“他当初语出惊人,无非就是想引起我注意。他说出那样的话,我夺他的官,将他打出宫去,也属应当,他既然有那样大的胆子,我便看看他的才华是否配得上他的胆子,结果还好,诡谋之才,与你c刘幽求等差不太多。” “大家心中清楚便好。有些人可用,却不可用一世,有些人不可用,却能够用一时。” 李隆基俊眉一挑:“这是你的想法,还是祖母教你的?” “这是奴婢根据大圣天后之用人,浅浅总结出的,大家姑且一听,至于如何做,大家心中必然有数。” “听你说阿谀奉承的话,也觉得是真的,心里舒坦得紧。”李隆基懒洋洋往圈椅上一靠,“你能有这样的想法,不错,看来不用我从头教。” 萧江沅不解道:“教什么?” “你以为做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光有智谋就够了?难道祖母就没有说过,你适于乱世,却并不适合太平盛世?” 大圣天后自然说过,这也是她临终前对萧江沅最为担心的一处。萧江沅听得清楚,意思却一直不大明白。 李隆基稍稍敛容,认真地道:“再过一阵,等时机成熟了,我便把内侍省交由你和杨思勖共同打理。杨思勖是个不管事的,其实也就是交给你一人了,到时你便能明白我的意思了。你若是想长久地待在我身边,做皇帝身边最为重要的大宦官,仅是现在这样,还远远不够。” 见李隆基如此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竟没有让她恢复女子身份的意思,而是帮她继续以宦官身份存活于世,一时间心绪有些波动。萧江沅犹豫了下,终是道:“还请大家随臣过来,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李隆基眸中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嗯?去哪里?” 萧江沅走得极快,方向该是她居住的院落。李隆基在后面跟着,一边猜想着一边忍不住抿嘴笑着,忽然间萧江沅脚步一停,他连忙驻足,险些撞到萧江沅身上。 “怎么不走了?”李隆基边问边绕过萧江沅往前走去。 “别——”萧江沅横臂一拦,低叹道,“晚了。” 李隆基还是看到了,眼前不远有一片小小的昙花田,只是花都枯萎了。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转头凝视着身边有些自责的女子,眼中温柔万千。想了想,他轻快地道:“这样也好,不然你送我昙花一现作为生辰贺礼,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萧江沅一本正经地道:“一则,昙花盛开时甚美,二则,昙花一现不是为了影射大家,而是为了警醒大家。如今这个时代,女子当政是昙花一现,眼下的困苦也可算作昙花一现,大家终有一日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成为一代雄主明君,臣希望大家若有朝一日成功,那成功万莫也是昙花一现。” 李隆基:“” 多缠绵悱恻的氛围,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家为何这样看着臣?” “没什么,你说的很对。” “可惜晚了一步。”若非皇后等人到了,她家阿郎应该正好赶上最美的时刻。 李隆基回想了一下为什么会晚,忍俊不禁:“这可不是我的错。” 萧江沅:“” 张瑋着实争气,完全如王琚所料一般地误事了。 昔日同僚侍御史邓光宾邀请他一同前往一处饮宴,那一处遍地都是不满镇国公主派当政,怀才不遇之人。大家凑到一处,很快便打成了一片,酒更是没少喝。张瑋喝得最是起劲儿:“尔等放心便是,镇国公主长久不了了。圣人已密令于我,一有机会便要将镇国公主”忽然间想起了刘幽求多番叮嘱,张瑋稍稍收敛了些,没将最重要的说出口,可又忍不住,便将手比作一把刀,在咽喉前一横。 正逢李隆基因此事召刘幽求和张瑋入宫商议,为求慎重,还让萧江沅亲自来寻。萧江沅随小厮赶到酒肆的时候,正好听到这番话。 张瑋的小厮还想疾奔进去唤主人,萧江沅已经二话不说,转头就走。酒肆中有几人官位稍高,大朝会入宫之时远远见过萧江沅,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到,又是在听到那要命的话之后,瞬间酒皆醒了,一个接一个也借口匆忙离开,只留下张瑋和邓光宾拉扯着继续醉饮。 李隆基和刘幽求正在明德殿里等着,见萧江沅孤身一人回来,便觉不对。待得知方才发生的一切过后,李隆基大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刘幽求忙道:“圣人息怒,此事既已泄露,又是在闹市酒肆,过不了多久,只怕便要传播开来。镇国公主府在民间而非宫里,必然比上皇知道得早,圣人要早作打算!” 李隆基怒极反笑:“什么打算?” 刘幽求道:“此事一出,张将军便只能是弃子了,圣人务必尽快赶到上皇那里,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张将军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3章·沉浮起落萧内监】① 阿沅升职啦~ 殿内一时宁静。 刘幽求言之有理,也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李隆基虽气盛,也很快便让自己冷静下来。沉着思虑一番后,他抬眸看了刘幽求一眼,似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刘公所言甚是,我这便” “尚且不够。”萧江沅这时道。 李隆基心下暗叹一声,嗔怪地望向萧江沅,见她淡淡地瞥了自己一眼,便走到刘幽求面前,一脸志在必行,便只好乖乖闭嘴——这个坏人,还得是阿沅来做合适一点。 刘幽求稍稍一品,便明白了萧江沅的意思,仍挑眉问了一嘴:“不够?” 萧江沅将刘幽求的神态都收入眼底,迎面微笑道:“不错,不够。”见刘幽求沉下脸,她笑容不改,“区区一个羽林将军,就算上皇信了,也喂不饱镇国公主的胃口。” 刘幽求转头看向李隆基,见他虽面有愧色,却还是好像没有听到一般,既不拦阻也不处置萧江沅,显然是默认了萧江沅的言辞与行为。 这倒不是君主凉薄,刘幽求自己也清楚,此事若是落到了李隆基头上,刚刚到手的皇位都能丢掉,而他是李隆基的人,近来又与张瑋走得极近,是绝对难以从此事中摘出去的,只是他好不容易从一介小吏登堂入室,成为帝国宰辅,如今因他人之过,他何止要被打回原形,甚至性命都不保,这叫他如何甘心? 不甘心而又舍不得,所以他不想去面对,甚至刻意去无视,眼下却被萧江沅毫不留情地道明了。 李隆基没有拉下脸来亲口对他说,已经是极念旧情了。有这份旧情在,他这条命还可能留住,只有命还在,方可期来日。 先天元年,八月十九日。刘幽求c张瑋及邓光宾三人行为乃是离间天子骨肉亲情,其罪当斩,经天子李隆基以刘幽求在当年拥立李旦登基的政变中立有大功为由求情之后,太上皇李旦将斩刑改为了流刑。 八月二十六日,刘幽求被流放封州,张瑋被流放峰州,邓光宾被流放绣州。 李隆基虽保住了自己,却也再度元气大伤,更暴露了自己对太平公主的心思,可谓最张扬的打草惊蛇——表面上李隆基是无辜的,实际上谁不知道,刘幽求和张瑋作为他的人,能这样计划是怎么回事。他对此无可奈何,也无法挽回。 这对于太平公主而言,也并非是一件多好的事。 李隆基早晚要对自己下手,这是她从一开始要与李隆基争斗之时便已知道的,而今得知李隆基对自己竟有政变夺命之心,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欣慰——这才是她大唐李氏的风范! 先前那些勾心斗角实在登不上台面,真不如政变来得痛快。 后来听说了张瑋酒醉泄密一事,太平公主还惋惜了一下。一则惋惜李隆基身边竟已无能人,政变这等大事竟要交给张瑋这厮去做了,二则,若是李隆基没有自行举报,而是任政变发生了那该有多好,她正好捉贼拿赃。 眼下为了维持朝堂稳定,此事只能如此结束,对太平公主没有坏处但也没多大好处,着实鸡肋。可一想起自己差点就被李隆基杀了,心中着实不甘,她便在李旦下达了改斩首为流刑的命令之后,对他道:“看到了吗?” 李旦的神色一直在变,深深浅浅,难以捉摸:“看到了。”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这便是你选择的继承人,刚一登临皇位,就想着对我下手了,这要是来日坐稳了,下一个会是谁?” 这个问题,答案有很多,太平公主就是不明确地告诉李旦,只让他自己去想。 而李旦会想到什么呢?无非是李成器和他自己。 太上皇,终究和皇帝不一样了。想要改变这一切,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废黜李隆基,另立新君。只要李旦动了这个念头,那一切都好办了,唯独与之前不同的一点在于,太平公主不会把一切都押在李旦身上了,无论李旦决意如何,她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这个镇国公主,她也有点做够了,手中的一切已再也无法满足她,她也再不想继续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她这条命,她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李旦其实是理解李隆基的。太平公主之于李隆基,不正是当年的阿娘之于他么,只是不同在于,他不会像李隆基一样,即便政变也不会动杀人的念头。只是比起李隆基,他还是更重视李成器等诸子,一则情感使然,二则,他都把皇位传给三郎了,三郎还有什么不满意?他只要其他四个儿子平安富贵,三郎不会连这都不答应吧? 他实在是个难以下决定的人,这一纠结便过了两个月。 先天元年十月,太上皇李旦着令皇帝李隆基巡视边疆,可直到先天二年正月,这一番巡边也没有成行,不仅行期经常变动,就连各地招募的士兵也都大多遣返。东宫里李隆基吓得不轻,太平公主简直要被折磨疯了,最让她气愤且不解的是,最后,巡边这件事竟然不了了之了? 不仅如此,李旦还亲自下制,封李隆基长子封良娣董氏为贵妃,良娣杨氏为淑妃,良媛武氏为贤妃。董良娣和武良媛都是昔日李旦授意王贤妃,也就是如今的薛王太妃选出送入东宫的,李旦亲自下制晋封,封的还都是正一品四妃。 余下的要么是之前刚入东宫不久的新人,要么是陪伴李隆基多年的老人,李旦就不插手了,以示他的确重视皇帝,而非一点权力和空间都不留的限制。 李隆基便将跟随自己时间最长的刘氏封为德妃,赵柔姜封为昭仪,追封良媛小杨氏为昭仪,初入东宫没多久的皇甫氏封为昭容,柳氏封为婕妤。 在这样多的制书之下,有一封敕书显得十分微不足道——晋萧江沅和杨思勖为内侍监,掌管内侍省,统领众宦官。 内常侍为从四品,内侍监为正四品,看起来品阶没什么太大提升,那是因为自从大唐开国以来,以史为鉴,历代皇帝都没给过宦官四品以上的高位。所以萧江沅的宦官生涯,看似到了顶端了。 她本就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如此一来愈发地位卓然,权势也添了几分。 杨思勖显得很是茫然:“你也就罢了,大家怎的也晋了我?” 萧江沅淡淡一笑:“阿兄毕竟是阿兄,哪有屈居于弟弟之下的道理?” 杨思勖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吧,大抵是因为内侍监就设有两名,大家若是只立了你,另一个空着,不太像话,最主要的是那会给你增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大家伙个别的眼红什么的。你可别小瞧这点小脾气,平日里最是难缠,你又这般年轻,内侍省中毫无资历,难免让人不能心服。把我一并提上来就不一样了,第一,众位兄弟无话可说,这第二嘛,你的决定便是我的,即便错了,众位兄弟也会担待些,这便给了你学习和适应的时间和机会——大家待你可真是体贴——第三” 若非杨思勖这样说,萧江沅便真的只以为是杨思勖有那个能力及与她结拜兄弟之故了。 她微怔地喃喃道:“他这是说到做到?” 杨思勖道:“你方才说什么?” 萧江沅摇了摇头,微笑道:“我方才说,阿兄或许想错了。许是阿兄能力超群,大家本就看中了阿兄,只是因我跟了他不短的时间,又曾吃过苦头,便以此来褒奖我。我不过是顺带着给了份虚名,阿兄才是真正的内侍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3章·沉浮起落萧内监】② 复更啦复更啦~ 杨思勖瞥了萧江沅一眼:“你少来。我平日里做事还好,领导别人做事,除非领兵打仗,不然也是万万不能,即便我今日成了内侍监,也是绝对不愿意管事的,这一点你知道,大家也知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三’,实权终究是要归于贤弟手中的。大家用心良苦,你可莫要装作不知,叫大家寒了心。” 萧江沅不予置否地微微一笑,道:“可阿兄也知道,这些年来,就连点卯,我都鲜少到内侍省里来,对于其中大事小情,我了解的着实不多,若只是我自己,一时间也难以琢磨清楚,阿兄还得帮我。” 杨思勖道:“那是自然。其实有关庶务这一块倒好说,顶多事情繁琐点,你熟悉熟悉,很快便能上手,主要注意两点就行。一则,贤弟须得知道,不论皇太后还是皇后,宝玺金印都是束之高阁的,平日里向来直接用咱们内侍省的印,故而内侍省在内廷不仅举足轻重,权势更是首屈一指,内侍省负责之事又常与外朝有所关联,是唯一一个能集内廷与外朝事务于一身的官署,其地位之特殊敏感,非外人不可想象。” “阿兄是想告诉我,务必看清自己的身份,不得在内廷勾结,更不可与外朝结为朋党?” “宦官们都是直接对帝后皇家效忠的,像你我,从前只是对天子,今后还要加上皇后。大家待你我不薄,又有知遇之恩,自然是要效忠到底的,万不可为了权势,效仿那些奸宦——咱们宦官的名声都是被那些人搞臭的!”杨思勖说着鄙夷地撇了撇嘴,见萧江沅似笑非笑,忙道,“我并非质疑贤弟的人品,只是看得出,贤弟之成就绝不会止步于四品。人在高位往往会有所迷失,贤弟如此年轻,将来便只会一帆风顺了,没有挫折,人便难以保持清醒,从而铸成大错,这样可惜的少年,我可见过太多了。” 对于自己将来是否会飘飘然到忘了初心,一步步踏入权力的漩涡,再难脱身,萧江沅还真不敢确定。她知道杨思勖是真心担忧自己,便颔首道:“阿兄放心。” “二则”杨思勖轻轻一叹,“咱们做宦官的都是苦命人,竞争也好,谋利也罢,切记就算你不会相帮,也绝不可拆彼此的台。” 任何地方都会有些不写在条例上的规矩,众人皆默认并心照不宣地执行,这个萧江沅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宦官中的竟是这样——若当真都能做到这般坦荡友好,那倒是不错。 这样想着,便见宦官们来贺喜了。 杨思勖对于这样的场面见过不少,可还是非常不习惯,一直傻笑着打哈哈,回头见萧江沅依然一脸平日里最常见的微笑,看似亲和不摆架子,实则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凌然而生,不觉暗叹,自己的担心着实有些多余,贤弟这样的人,本就是为权力而生的,她站在那里最合适不过,仿佛她本就属于那里一般。 一整个下午都与陆陆续续络绎不绝的宦官待在一起,萧江沅这还是第一次。相处下来才知道,这宦官的门道何止杨思勖说得那样简单,她要学的还有很多,正如她家阿郎说得那样。 一时间不觉抬头,透过窗子看向乾陵的方向。从前她总觉得,在则天皇后暮年之时,是自己在守护她,今日方知,则天皇后将自己保护得有多好。 暮色西沉,该是晚膳的时候。萧江沅迈向明德殿的脚步比往日多了几分轻快,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只是经过的宫女宦官,都莫名地感到少了几分疏离而多了几分切实的暖意。他们尚且能感到,李隆基的感觉来得就更明显了。 他从御案后抬起头,从头到脚地打量了萧江沅一遍,唇角一勾:“只是升官而已,至于高兴成这样?” 能看到她如此情绪外露,可太不容易了,想来她如今最多不过十七岁左右的年纪,若是别人登临正四品,何止如此?他倒是希望她再鲜活点,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家言出必行,这对奴婢来说更值得高兴。” 李隆基闻言有点心虚。他是帮着她以宦官身份在内廷外朝站稳脚跟,可不代表他已经放弃了恢复她女子身份。 萧江沅道:“薛王太妃对后宫事务已全然放手给皇后,奴婢上午便去两宫行过礼了,皇后让奴婢来问大家,是否要再推脱推脱?” 李隆基道:“推脱倒不必,薛王太妃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既是交给阿珺,便不会有别的意思,只是” 见李隆基忽然看了看别处,没有说下去,萧江沅想了想,道:“大家的意思是,皇后只是无奈接受,并不动手管理,后宫暂且一如既往,也先不许内侍省众领头宦官及众女官前来拜见?” “不错。” “至于阿兄与奴婢,也先不必将内侍省打理起来?” 李隆基点了点头。 萧江沅明白了:“原来,不论是封妃还是将阿兄与奴婢提到这个位置上来,都只是大家对上皇心思的试探?” 原来,他始终没有放弃过,而给她内侍监的身份,不过是如同他待妻妾时稍微用心的一哄罢了。相比其他女子,他待她并非没有不同,但也仅止于此,作为一个心怀雄图大志的帝王,他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李隆基抬眸瞄了萧江沅一眼,心下暗叹她太机灵,嘴上则无奈道:“阿耶想让我外出巡边,可就是不久之前的事啊,且阿耶的心思向来多变,不试试怎么行?” 萧江沅淡淡道:“奴婢明白。” “”李隆基道,“阿耶亲自为我封妃,这算是一种表态,解释了一下他为何最后放弃让我巡边。他在妹妹和儿子之间,终究还是选择了我。他为何会忽然想得这样明白,姑母不理解,我更不理解,我也不大敢信,所以我也跟着封了一圈后宫,再把内侍省的头儿换成了你和杨公。阿耶若是真心的,至少在此之后,不会有任何表态,或者干脆放下宫中大权,甚至他会再推我一把。时间不必太长,等个几天就够了。” “妹妹和儿子孰轻孰重,上皇本就分得清。若镇国公主掌权,对上皇来说,好处不会更多,而大家掌权天经地义,群臣归心,上皇当初既然选择禅位,心里必然是清楚的。只是上皇心念诸王,多有犹豫罢了。其实只要大家足够孝悌,让上皇安心,不试探也无妨。” 李隆基苦笑道:“你以为阿耶与我还是寻常父子么?我也不愿阿耶与我之间唯有相互试探,方能明白彼此心意,我也希望能与他开诚布公地谈,可是他不肯给我机会啊。况且,阿耶不会轻易放弃姑母的,他就算倾向于我,也必然是有条件的。” 萧江沅沉声道:“可镇国公主不死,国必不安。” 李隆基沉吟道:“所以我试探阿耶,其实也是在试探姑母。若阿耶当真选择我,只要姑母别太过分,我留她一命,来换阿耶肯定,也不是不行。” 萧江沅微微一笑:“大家以为这可能么?” 李隆基轻咳了一声:“你是觉得哪一个不可能,是姑母不会太过分,还是我会留姑母一命?” 萧江沅但笑不语,行礼告退,转身传膳去了。 不过三日,李旦便给出了答案:命皇后王氏于三月初六行亲蚕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4章·月娘雄图初微露】① 亲蚕礼又称“先蚕礼”,是历朝历代由皇后主持的最高等级祭祀典礼,主要是为了祭祀先蚕西陵氏,即蚕神嫘祖。皇后以国母之尊,带领众内命妇及外命妇,亲自养蚕c采桑和缫丝,一则祈愿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二则以自身作为表率,劝勉天下女子蚕桑之事。 整个祭典不论是祭祀者还是被祭祀者皆为女子,这在众多祭典之中尤为不同。前朝便罢了,大唐开国以来,不论文德皇后,还是则天皇后,亦或是废后韦氏,皆主持过此祭典。只是不论是长孙皇后也好,则天皇后也罢,哪怕是后来风头全然盖过中宗皇帝的废后韦氏,都未曾在帝王登基之后的一年之内,便行亲蚕之礼,高宗皇帝结发妻子王皇后,在身为皇后的六年中,更从未主持过。 “天子亲耕以供粢盛,后亲蚕以供祭服。农耕与蚕桑,向来是百姓安居乐业之基础,天子亲耕,皇后亲蚕,皆是希望五谷丰登,百姓不缺衣少食,如此天下方能大安。天子初初登基,尚未行过亲耕之礼,皇后却要先行亲蚕之礼,上皇这是何意思?” “这你还看不出来?若是天子让皇后亲蚕,那是对皇后身份的肯定,既是上皇让的,自然就是对圣人的肯定了。” “那上皇为何不直接让圣人亲耕?” “你啊,真是你且说说,上皇为何总是偏向镇国公主,却最终还是把皇位传给了圣人?” “上皇心疼妹妹,但也知道轻重。” “这便是了,上皇向来温和含蓄,若是直接让圣人亲耕,以此来巩固圣人帝位,镇国公主感受如何?上皇还是想在这个唯一的妹妹面前有点说话的余地的,故而拐了个弯,让皇后亲蚕,就好像是说,你看,我没向着天子,我只是喜欢我这儿媳妇。” “上皇这是何必呢” “也是为了镇国公主面子上能好看些,毕竟再怎么权倾朝野,也到了上皇授意的隐退之时。” “你觉得,镇国公主会甘心么?” “嘘——非礼勿言。” 这两个一身浅绯色官服的官员并没发现,崔湜已经跟在他们身后很久了。他脸色微沉,收紧双拳,听这两人不再说下去,便疾步绕过,出了太极宫便上马,往镇国公主府而去。 听闻皇后要行亲蚕礼,太平公主愣了一愣。她并非没有料到李旦的态度是这样,只是当真的发生了,她竟有点不愿相信。她在这世上仅剩的阿兄,终于还是抛弃了她。阿兄以为这样便可以保她一命么?他李隆基既然已经动了政变的心思,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放虎归山,养虎为患,千百年来,前车之鉴还不多么? “公主有何打算?”崔湜问道。 “崔郎认为,我现在还能怎么做?”太平公主自嘲地一笑,眼波似微风中昆明池的春水,随着秀眉的微挑,轻轻地漾了一下。 同样是得知皇后亲蚕一事,王珺本人十分诧异还有些手足无措:“圣人现在何处?哦对了对了,这个时辰是在明德殿批阅奏疏呢那内侍监阿沅何在?还不快把他请过来?” 宫人正要出门,便见萧江沅如沐春风迎面而来:“萧内监来得正是时候,皇后正寻呢。” 萧江沅当即踏入殿中,拱手道:“皇后安好。” “快免礼,赐座。”王珺忙道,“阿沅,你来了,我便安心了一半。” “若是为亲蚕一事,皇后尽可安心。”萧江沅十分优雅地跪坐下,挺直着腰板,微笑道,“大家的意思也是如此。” 听闻是三郎的意思,王珺松了一口气,想起萧江沅是主动到来,便道:“阿沅前来是为了安我的心,还是有别的事?” 萧江沅道:“大家说,这日后宫里的事,皇后也可以正式接管起来了,上皇与薛王太妃那边,一如既往地孝顺即可,也可时常召诸王妃公主入宫一聚,不知这样说,皇后可明白大家的意思?” 皇后想了想,道:“圣人特意这样嘱托,必有自己的道理,我虽不甚明白,但一定会照做。”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眼王皇后——阿郎在说完这番嘱托的时候,自己嘟囔了一句,估计王皇后会如何回答,王皇后所言与阿郎所估的竟不差毫分。 心下低叹一声,萧江沅面色不改,仍是耐心地把皇后需要为亲蚕礼做的事简单说了下,答应皇后一定尽心助她后便行礼离开。她的脚步有些快,依照她家阿郎所吩咐的,一旦王皇后果真这样回答,她还要去武贤妃那里,把类似的嘱咐说一次。此番内侍省也要正式统领起来,千头万绪,她的时间着实不够用。 武观月得到消息,正替李隆基和自己暗自欢喜,十分悠闲地摆弄着花草,听说萧江沅这个时候来了,不觉有些意外。听得萧江沅来意及嘱托,武观月眸波一转,便了然了大半:“我说呢,萧内监此时应该在皇后那里才对,怎的却来找我了——萧内监方才对我的嘱托,刚刚也对皇后说过吧?” 萧江沅坦然颔首:“那是大家的嘱托,只让奴婢告诉了皇后和贤妃。” 皇后和贤妃孰轻孰重,谁不清楚? 武观月碰了个软钉子,向来对此不以为忤的她,此时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先前幼年她住在宫里的时候,想见一次姑祖母都难,这小小宦官竟可以日日相随;如今她自认不论模样风度都继承了姑祖母六七分,正想要拉拢这小小宦官,大展雄心鸿图,结果人家不仅刻意不理会自己,竟还疏离得紧。 她笑容微敛,端倪着萧江沅:“替我回禀圣人,他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贤妃聪慧。既然如此,奴婢内侍省还有事,便先告退了。”说着萧江沅便要退下。 “且慢。”武观月忙道。 “贤妃可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武观月似不经意地拨了拨花瓣:“萧内监以为,距离亲蚕礼已不足一个月,皇后既要接手管理后宫,又要时刻关心亲蚕礼一事,会否分身乏术?” “多谢贤妃提醒。”萧江沅拱手道,“奴婢初领内侍省,的确有些手忙脚乱,也怕未能好好替皇后解忧,反倒惹出麻烦。请贤妃放心,奴婢一定尽快适应,率领内侍省及众女官,协助皇后将后宫大小诸事都打理好,尽一切所能,不让皇后有这样的后顾之忧,专心投入到亲蚕礼一事中去。” 花瓣忽地落下几片,武观月先叹了一下,舒然一笑:“那便辛苦萧内监了。也是我太过热心,自小太习惯了,萧内监不会放在心上吧?” “贤妃只是随口一问,奴婢听了便忘了,还望贤妃不要见怪。” “萧内监新官上任,事情那么多,平时忘了个一句两句的,有情可原。况且圣人都没有责怪,我便更不会了。”说着武观月抬头看了看太阳,“快是午膳的时候了,萧内监就算再怎么忙,可绝不能忘了亲自给圣人传膳。” 萧江沅从善如流:“若非贤妃提醒,奴婢恐怕真的要忘了。奴婢谢过贤妃,这便告退。” 离开了武观月这里,萧江沅莫名松了口气。 这位武贤妃,真是越来越像则天皇后了,更多了几分侠士一般的正直气息,可萧江沅一点都不想帮她,不帮她也不害她,这已经是萧江沅能做到的极致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4章·月娘雄图初微露】② 虽不至于东施效颦,可武观月再怎么像则天皇后,也终究并不是。这一点萧江沅清楚,她也明白,自己不想帮助武观月,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也因为他—— 她家阿郎,李隆基。 的确,她若助武观月一臂之力,对于她家阿郎来说,不仅眼下没有任何切实的好处,长久来看,一旦来日涉及后妃大争,还必会引得朝堂动荡。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对他效忠至此? 武观月不是则天皇后,她家阿郎也不过是则天皇后众多孙子中的一个,在她心目中,谁都及不上则天皇后半分。她怎么会这么早这么快,便将则天皇后抛之脑后,连与则天皇后有六七分相似的武观月,都提不起任何相帮之意? 她家阿郎不是一个会为了感情而耽误事业之人,所以他就算对武观月有所偏爱,也不会轻易动摇国母之位,更不会让武氏女重登后位。大抵是因为她也是这种人,更清楚这一点,既然知道帮了武观月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还可能惹得她家阿郎嫌恶,断送自己大好前程,所以才不肯相帮? 但若武观月是则天皇后,萧江沅亦明知出手得不到任何好处,甚至还会害了自己,她还是会选择袖手旁观? “阿沅?阿沅?!” 萧江沅立即回过神来,抬眸望向唤自己那人:“薛王唤奴婢何事?” 为避讳昭成太后谥号及天子名讳,四兄弟都已改了名字,李成器与李成义如今是李宪与李撝,李隆范和李隆业则为李业和李范。这一日休沐,李隆基便召诸兄弟入宫相伴,公用午膳。 李业从一开始就发现萧江沅若有所思,虽然事事仍有条不紊,没出现什么差错,她即便沉思,也多是在几位兄长没有注意到她的时候,可他还是发现了。他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好像只有自己发现萧江沅的不对劲之时,心中竟有些窃喜。 趁着萧江沅借着内侍省有人来寻的由头退下,李业也自称要更衣,一溜跟了出去。见萧江沅与一些宦官说完话之后,便站定原地久久不动,李业才走到萧江沅跟前。 “你发什么愣呢?从刚才在殿里,你就是这样。”李业道。 萧江沅浅笑道:“奴婢只是心中有些疑惑,一时间想不清楚。” 李业本以为萧江沅定会像往常一样,虽有礼却也十分敷衍地对自己说什么没事,听萧江沅竟开始把自己的事分享给他听,他的窃喜瞬间就要从心里喷涌出来。若非知道萧江沅尚有疑惑不能解,他简直就要朗然笑出声来。 李业生生地忍着笑:“那你阿沅可以与我说说,虽然我不如几位阿兄聪明除了四哥之外,不知能否解答,但至少,我一定守口如瓶。”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李业一眼,不知为何就同意了。不得不说,每次与李业相交之时,她是真的全然放松,什么都不必去想,由内而外,浑身都舒服,这个是连则天皇后都不曾给过的——谁让则天皇后总拿她取笑。 李业随萧江沅去往了内侍省,见萧江沅直到之前火场之处才停下脚步,他的心有一瞬的微颤。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晚上,起初想起的时候,他会气萧江沅,可渐渐地,他的自责多了起来。他险些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很重要的人,也是在那一夜,有些事,他才恍然惊觉。 转头见萧江沅盯着火场上重建的宫殿不言不语,李业忽觉有些委屈,轻哼道:“你以后不许再带我来这儿。” 萧江沅侧过头:“说起来,奴婢还未曾正式地向薛王道过歉。” “不要不要不要!”李业连忙摆手,“你这一辈子都不许向我道歉!” 见李业反应突然如此激烈,萧江沅有些不解:“薛王这是何意?” 李业垂下头:“你好好活着就好了,别动不动杀啊死的,什么道歉不道歉,哪有人命来得重要?”见萧江沅还要说什么,便道,“你不是说心有疑惑么,这里没别人在,你赶紧说。” 萧江沅一时间哭笑不得,只得听话地把方才的心结简单而隐晦地说了说。李业听得很是认真,本以为有多难,结果竟是这样。他十分意外地看了看萧江沅,道:“这么简单你都想不通?” 萧江沅也有些意外:“还望薛王教我。” 从小到大,这可是第一次有人求他教,李业顿时就心觉身负与人传道授业解惑之责,不由得身板挺拔了许多,唯唯昂起头道:“你不很早便是三哥的幕僚了么?那么你效忠三哥,这是应该的啊,你做起来也并不讨厌,不是么?” 萧江沅点了点头。 李业摊手道:“这不就对了?你效忠三哥,效忠就是效忠了,我只听过忠与不忠,哪有什么程度深浅之分?祖母是很厉害,你曾经侍奉过她,只怕日后追随的人不论是谁,你都会觉得不如她,可这也没办法啊,只看当世,有谁的成就能够越过她呢?只是祖母已经故去了,你也已经无法继续效忠于她,而如今活着的人是三哥,三哥就是三哥,他不是祖母,也不会成为第二个祖母。” “至于你说对武贤妃‘没有任何感觉’”李业说着又想了想,皱眉道,“唯独这点我不大明白,难道你应该对她有什么感觉么?她是很像祖母,可她不是啊,相比而言,你不是应该对三哥才有感觉么?” 这句话的意味就远不同之前几句单纯了。 萧江沅笑容一滞:“奴婢明白了,多谢薛王。” “你才不明白呢。”李业眉眼很是认真,“你把什么都看得太清楚了,尤其是自己,而有的时候自己一旦不似预期所想,你便会纠结。如此伤神,也不怕伤身?你的意愿,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因为很多时候,人会自己骗自己,会固步自封,但身体不会,心更不会。这一点你还要向我学习哎,阿沅,你去哪儿?等等我啊!” 萧江沅转身离开走得飞快,李业也不知她何时习得了这样辛苦的本领,是内侍省的事太多,还是总有人要她跑腿?太过分了,怎么底下人都不知道给她分忧的,她可是内侍监,跑腿的是都应该小的们去干啊,一会儿等到了内侍省,他一定得帮她立个威。 这么想着,便又落下了几步,李业连忙追上去,进了内侍省的屋子,抬头定睛一看,方才的想法立时便飘散到九霄云外去了:“二表兄?” 萧江沅躬身行礼:“立节王安好。” 薛崇简本是背对着他们,正抬首凝视着内侍省的牌匾,闻声侧身避礼道:“萧内监多礼了。” 见薛崇简如此沉静别扭,全然不似往昔豁达疏朗之态,李业心弦一紧,笑着走到薛崇简身边:“二表兄,你怎的会在这儿?我可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说我也常常到宫里来和三哥他们吃饭啊,你从三哥是太子的时候,就住在宫里了,怎的总是见不到你?你也不出来看我等兄弟一眼,还当不当我是兄弟啊?我都想你了,何时有闲暇,咱们再一起去击鞠?” 薛崇简眸光温柔地看着李业刻意欢笑的啰嗦,眼中有几分怀念,转瞬却变成了全然的坚定。他正视了萧江沅一眼,便一掀袍摆,双膝“砰”地跪地:“崇简来此,求萧内监一件事,望萧内监务必答应,否则崇简长跪不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5章·母子恨极或情深】① “二表兄你这是做什么?!”不等萧江沅反应,李业已经单膝跪地,扶住了薛崇简。 萧江沅淡定地侧身一避,然后重新向薛崇简躬身一礼:“大王何故如此多礼,有什么吩咐,直接告诉奴婢便是。” 望着萧江沅不曾更改的微笑,薛崇简只觉曾经一切美好都恍如昨日,更显得今日之痛苦。他忽然有些气,什么人都在变,为什么只有她可以做到不变,这些年在他眼中,如此多的事不论千丝万缕都与她脱不开干系,为何她仿佛置身事外?一时间,长日被烈酒浇灌的颓废挥发出几分深沉的嘲讽:“萧内监那般聪慧,难道会不明白,崇简为何行此重礼?” 李业闻言皱眉,转头看向了萧江沅——怎么好像阿沅有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注意到李业清澈而单纯的目光,萧江沅竟觉心头一软,便收起了软钉子,温然道:“大王说有事相求,特行此大礼,自然是说,此事非同一般,恐不好办。可奴婢不过一个四品的宦官,若真有什么非同一般c值得大王如此大礼相求的事,怎么会求到奴婢头上?” 薛崇简咬了咬牙,悲凉地一笑:“因为我已走投无路。” 李业见到昔日那般疏朗爱笑的二表兄,如今变成了这副颓然沉寂的模样,本就心中难受,听到他这样说,险些要哭出来:“二二表兄,到底是什么事啊?阿沅说得对,她再怎么厉害,地位摆在那里,很多事也无可奈何,要不你跟我也说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帮你!” 薛崇简既感激又怜惜地望了李业一眼:“此事你无法插手,”说着面向萧江沅,深深一拜,“求萧内监助我出宫。” “什么?”李业忙又扶起薛崇简,不解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二表兄你也太小题大做了,你想出宫,跟三哥打声招呼不就可以了?他是看你被姑母赶出家门才让你入宫的,一则有个地方住,二则给你撑个腰,又不是要关着你!” 薛崇简目光一黯:“你当我不曾求过他么?我何止求过他,我还求过上皇,求过太妃,求过皇后。他起初还劝我,过了几次,就干脆避而不谈,甚至拒绝得十分干脆;上皇连见都不肯见我,只派个宦官出来告诉我,一切都听圣人的;太妃和皇后更不必说五郎啊,你可知你猜对了?” 李业瞬间睁大了双眼:“这这怎么可能?” 薛崇简抬眸看向萧江沅:“你若不信,就看看萧内监的脸,不管我说什么,她的神色从未有过一丝的变化,显然是早就知道,我来寻她所为何事。” 对于薛崇简的来意,萧江沅的确并不意外。上有皇帝亲自提起,下有耳目殷勤告知,薛崇简这几番奔走,她想不知道都难。唯独一点她没想到——他竟然肯如此放下身份地来求自己? 见萧江沅没有否认,李业愤然道:“三哥为什么要关着二表兄?” 萧江沅淡然安抚一笑:“薛王仔细想想,若大家真的关了立节王,他还能否在宫中自由走动?偌大的宫廷,寻常臣子尚有避讳,何尝如立节王一般,如出入无人之境?立节王这么说,若是让大家知道了,只怕要寒心呢。” 薛崇简道:“那他为何始终不肯放我出宫?” 萧江沅道:“其中缘由,想必大家早就同大王说过了。” 薛崇简轻笑一声:“我在宫中才是最安全的?让我不出宫是为了保全我?” “大王既然知道,何苦非要出宫去?”萧江沅叹道,“镇国公主既已将大王赶出家门,便是断绝了母子情分,此后公主不论做什么,皆与大王没有任何关系了。大王若出宫了,镇国公主安分守己还好,若是没有,难免会有人为了寸许功劳,胡乱编排大王罪名,毕竟瓜田李下” “萧内监慎言,家母对大唐忠心耿耿!” 萧江沅抿了抿唇:“那么,大王出宫是为了什么?” 薛崇简眸波微变,垂下眸来,没有说话。 萧江沅走到薛崇简面前,扶他站起身来:“大王知道,以镇国公主的性子,面对如斯境地,绝不会善罢甘休。虽已断绝母子关系,但毕竟血浓于水,大王又生性至孝,自然不希望看到镇国公主有一日泥足深陷,犯下滔天大罪。可大家也该问过大王吧,即便大王出宫了,又能做什么呢?大王若能改变镇国公主的想法和作为,此先便不会被赶出家门了。若大王只是想保护母亲,请恕奴婢放肆,大王届时所保护的究竟是母亲还是逆贼,心里可有数?大王不愿承认,不代表事情就不会发生。” 说到这里,萧江沅不禁想起了方才的自己,这一句话对自己竟也如此适用。 薛崇简沉思了好一会儿,仍是坚定地道:“那我也要出宫!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论母亲做了什么,她终究是我亲生母亲,她不认我,但我不能不认她。生,我陪她生,死我替她死!” “二表兄你别胡说!”李业咬着唇,“姑母不会的,你也不会的!阿沅,你说这到底怎么办啊?”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薛崇简一会儿,态度不由一转:“大王不是已经求过了大家与上皇,他们都不同意,我一个小宦官能怎样?” 薛崇简道:“上皇听圣人的,而圣人听你的。” 这么一说,好像还真的是李业不由暗自点头。 萧江沅忙道:“大王莫要折煞奴婢,大家英明圣主,自是亲贤纳谏,并非听我一人的。” 李业道:“话是这么说,但这些人里,三哥还是最听你的。” 萧江沅:“” 李业叹道:“我也不知道,二表兄究竟应不应该出宫,但他都这样求了,阿沅,咱们就帮帮他吧。”不过你要是实在不想帮,反正也是为了二表兄好,别说三哥,我也都听你的。 萧江沅暗叹一声,道:“昔日镇国公主府,大王替奴婢说过话,如今是奴婢报恩的时候了。奴婢会帮大王劝劝大家,只是若还是之前的理由与说辞,大抵起不了什么作用。” 薛崇简道:“萧内监有话直说。” 萧江沅道:“奴婢的意思是,换一番说辞即可,比如大王出宫,为的是亲自搜罗镇国公主谋反罪证,为大唐除害出一份力,大义灭亲!” 薛崇简道:“我这么说圣人会信么?” “大王说的若是谎话,大家如何能信?但大王若是实话实说,大家就一定会信。” “你”薛崇简怒道,“你根本不是让我说说而已,而是打算让我真的去做!” 见萧江沅颔首,李业忙拉住萧江沅的袖子:“阿沅让儿子去害母亲,这也太” 阿沅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可怕,就像就像祖母一样,用最慈祥的笑容,去说最残忍的话。这跟他认识的阿沅不一样。 “要么,如奴婢所说地做,大王得以出宫,要么,大王就当今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回去安然歇着。是成为一个重诺却不孝的人,还是成为一个不忠无信之人,选择在大王自己手里。”萧江沅没有理会李业,端然行礼道,“奴婢还有事,这便告退了。” “你站住!”薛崇简拦道,“我c要c出c宫!” “此时大家正与诸王用膳,正是时候。大王便随奴婢来吧。”萧江沅引领薛崇简走了几步,才发现李业没有跟上来,见他微微扁着嘴,她微微一笑,“薛王出来更衣的时辰也不短了,随奴婢一同回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5章·母子恨极或情深】② 诸位兄弟都在,且薛崇简给出的理由又甚为让人心疼,李隆基瞄了萧江沅一眼,便答应了让他即刻出宫。 薛崇简本还以为此番即便能够出宫,也要多说上一些,却没想到这般轻易,听到李隆基同意的时候,甚至只觉身在梦里。直到李业替他谢过天子,他才回过神来,扣下头去。惊喜之余,他不禁心下苦笑,敢情不论上皇c太妃还是皇后诸人,竟果真都不如一个宦官来得有效。 从前他只觉得萧江沅此人温和而周到,却忽略了她在则天皇后身边侍奉这一事实,后来他对她另眼相待,但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求到她头上,也竟然真的唯有她能帮到自己。 时移世易,人也再不是从前的人了。 待薛崇简谢恩后退下,殿内便静了下来,除了依然自斟自饮的大郎李宪和满怀欣喜的五郎李业之外,所有人都神色各异。 这自然逃不过李隆基的眼睛,宫人内侍除了萧江沅之外,自然都低垂着头,神色随他们变,反正也不敢乱传,至于萧江沅,他不看也知道她有多满意。故而,他只看了一眼垂下眼帘的二哥李撝和假装什么都没看到c眼神却十分飘忽的四弟李范,便颇觉无奈地叹了口气:“今日这宴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先散了。大哥,阿耶十分想念你我兄弟,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大哥便带着二哥和两位弟弟,去阿耶那儿坐坐吧。” 李宪放下酒,起身拱了拱手:“是。” 李隆基微微皱眉:“大哥这是” 李宪温然一笑:“三郎放心,在臣眼中,三郎始终是三郎,但君臣之礼,不可废。” 一听“君臣之礼”四字,其他三兄弟也忙站成一排拱手道:“臣告退。” 就连向来与自己最为亲近c性子也最为活泼的五弟李业也老实了不少,只剩眼神还滴溜溜地往萧江沅身上转悠。李隆基看在眼里,不禁哑然失笑。 好吧,这该是最权衡的办法。待殿中只剩下萧江沅和自己,李隆基才唇角一勾,眼波往萧江沅身上荡然一漾:“他到底还是让你弄出宫了。” 萧江沅面不改色:“奴婢一早便怀疑,镇国公主将立节王逐出家门一事,颇有蹊跷。立节王本是镇国公主最疼爱之子,仅凭所谓政见不同,就要断绝至此,究竟是镇国公主果真强势而决绝,还是另有目的大家,此事事关重大,任凭是谁,不得不防。” 李隆基叹道:“他绝非姑母细作,你看他这些日子的表现也该知道。” 萧江沅道:“大家不怀疑他在宫里到处奔走,或许别有用心?” “你觉得他不仅仅是为了出宫?” “奴婢只是在想,立节王并非只有五王宅及皇宫可以寄居,长安城里那么多佛寺,哪家不能让他一个郡王住上一段时日?他是因为反对镇国公主而支持大家才被逐出家门,若是依他往日的性子,该是躲入清静之地避世修行,以求得母亲宽恕和独善其身才是,实则却转身搬进了五王宅,而后不久又受大家之邀入宫居住看似就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来,而眼下是时候出宫,与镇国公主会合了。” 李隆基默默了一会儿,忽地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道:“说得好像二郎一走,姑母不再投鼠忌器,便要做什么了不得的事了似的。” “大家以为,事到如今,镇国公主还会善罢甘休么?”萧江沅对李隆基的反应有些不解,“先前的争斗各有胜负,涉及高位大权却还并未直指生死,暂且不论,可大家c刘幽求和张瑋所筹谋之政 变犹在眼前。奴婢知道,大家其实存了那么一点心思,想要趁着镇国公主犯下大错之前,将一切尽快了结,好能遂上皇心愿,留镇国公主一命。此后大家善待公主而不予实权,上皇自然能明白大家苦心,从而对大家安心放权。可政 变尚未开始便败露了,如今天下人只怕都以为,大家是要狠下心肠杀了自己的亲姑母了,镇国公主当然也不例外。” “你以为我政 变只是为了姑母?”李隆基站起身,走到萧江沅身前,定定地看着她,唇边轻笑悠然:“朝堂之上,波诡云谲,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改变不了的。” “大家这是何意?” “我只是想提醒你,朝堂是我的朝堂。我是喜欢你不错,但也只是喜欢你而已。”不等萧江沅反驳,李隆基语气重了几分,“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薛崇简出宫之后,宫内的饮宴较之前多了起来。先是婕妤柳氏所生的大公主满月,后有修容钱氏产下皇四子后升暇,追封为德妃,刘德妃c皇甫昭容与几个新入宫的才人又身怀有孕,王妃c公主c县主及有名分的命妇,都被邀请入宫,或欢喜或凭吊,陪着薛王太妃和王皇后,忙活了好一阵日子。 太平公主自然在邀请之列,因是薛王太妃亲自邀她,她不好拒绝。任是身子多好的一个人,经过这几番紧锣密鼓的折腾,也要有些吃不消,此番庆贺皇甫昭容有孕的小宴刚刚开始,太平公主就翻了个白眼——平日里看不出来,三郎在子嗣之事上这般勤奋,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来,大唐开国百年,后宫何曾如此热闹过。 她不知道,在未来的几十年里,后宫还会更热闹。李隆基会成为大唐开国至灭亡,甚至整个帝王历史上,子女最多的帝王,没有之一——那便是后话了。 眼下对此最为头痛的却不是太平公主,而是萧江沅。 后宫之事自然有皇后主持,但所谓主持也不过只是“主持”。都说智者劳心,能者劳力,实则高位者劳心,低位者劳力,而王皇后又是个思维比较简单的,掌小家丝毫没有问题,管起整个后宫就明显差得远了,于是不仅“力”,“心”也得萧江沅一并代劳。 萧江沅是喜欢这种高位者的,完全放开手让她尽显才华与能耐,一如她心中的则天皇后一般,所以她对王皇后印象极好,也十分敬重。不管王皇后是心甘情愿还是不得已而为之,能全然信任和放手,这本就是一种魄力。 只是她忘了,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这般放任,包括她自己。她现在还十分享受这种繁忙和经常措手不及的痛苦,唯一不满意的是,自己无法预料或者及时看出,哪位嫔妃身怀有孕,好早些做出准备,两个月以来,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未免有点多,险些打乱了她的计划。 ——还不都是怪她家阿郎。 面对顺利举行的饮宴,萧江沅悄然松了口气,顺便瞥了瞥自家阿郎。 最近这段日子,李隆基总能见到萧江沅拿这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瞥自己,因那眼神总是稍纵即逝,李隆基总是来不及品味其中意思,只觉得自己万分无辜。今日他实在忍不住了,便侧头小声道:“我召幸嫔妃本不是特别频繁,又雨露均沾,这个你也是看得到的,可她们就是怀孕了,我有什么办法?” 萧江沅微笑如故:“奴婢恭喜大家子息繁盛,这是皇家之幸,也是大唐之幸。” 李隆基眉心抽了抽,轻哼道:“你要怪就怪祖母,谁让她杀了我李家那么多人,老天是公平的,先前死的那些,估计都要从我这里补回来,这还只是个开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6章·宫人微末不起眼】① 萧江沅不知道李隆基究竟在别扭什么,只觉得此话十分刺心,却无从反驳。他是皇帝,后宫雨露均沾是他的义务,子嗣绵延更是他的责任,她从他登基那日起就清楚。这段时日,她忙于此类之事,也只觉得措手不及和忙碌,并未有其他感觉,此时听李隆基这么说,才觉得有些不适。 那种不适对于她来说过于陌生,所以她很快就忽略了。 她现在更关注的是太平公主。 此时的太平公主正百无聊赖地自斟自饮着,只等着什么时候薛王太妃要走了,自己跟着离开,却不想薛王太妃十分珍爱这几个孩子,逗弄起来没完没了。太平公主淡淡地瞥了一眼,心下低叹——这么多年都在养别人的孩子,竟还没够。 王珺任是再粗心大意,也发觉了太平公主的不耐。太平公主毕竟是圣人的亲姑母,她不论是以后宫之主还是侄媳的身份,都不敢怠慢,便想过去邀其一同来看孩子,刚迈一步,却被刚会走路的小三郎拉住了。只晚了这一步,便见武观月款款而去,王珺的脚便再迈不出了。 “稚子可爱,公主怎的不去看看?”武观月微微肃拜,笑容标准而得体。 太平公主单臂靠着圈椅,侧着双腿悠闲地坐着,并不起身还礼:“今日之宴,是为几位先后有孕的妃嫔而设的家宴,主要也是为了庆贺她们有孕之喜。我是来看她们的,不是来看孩子的。” 武观月笑容不改,转头将刘德妃c皇甫昭容几人皆唤了过来:“几位姊妹要好好谢谢镇国公主,她今日可是专程来祝贺你们的。” 刘德妃向来对一切都淡淡的,偌大后宫,也只与皇后和赵昭仪感情好些。因皇后数度为武观月神伤,她本不想与武观月过从甚密,此番也不想轻易应下,还是皇甫昭容手肘轻轻地碰了碰她,又见圣人与他身边最为亲密的宦官都似有似无地看向这边,这才与其他姊妹一同向太平公主肃拜而谢。 若只是武观月一人,她太平公主仗着是天子的姑母,借口酒醉,不起身便不起了。这一下来了这么多,又都是有孕的,她若再不起,好像她倚老卖老欺负小辈似的。 见姑母虽不情愿,还礼也十分敷衍,却好歹站了起来,李隆基望向武观月的目光愈发温柔了几分——好一个武氏女,李家妇,倒还真有几成姑母克星的意味。 这时,薛王太妃总算有些乏了,便要回宫,众人包括李隆基在内均起身相送。太平公主等的就是这一刻,立即便跟了上去,一刻也不多留。 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刚要转身去看长女,眼神却落在了太平公主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宫人身上。 既是宫人,自然眉清目秀,当然李隆基关注到的不仅于此。那宫人连他看起来都有些陌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似乎这段日子,只要姑母入宫,她便会出现在姑母身边。 镇国公主入宫,自然身边都会带人,别说这太极宫她熟得闭着眼睛都能走明白,就算需要引路,也都是宦官来,何曾需要一个宫人时常侍奉在侧了? 李隆基这样想着,侧头对萧江沅低声道:“姑母身边那宫人是谁?” 萧江沅只看了一眼便道:“那宫人是先前大家即位大赦天下时,从掖庭宫里释放出来的,姓元。” “元氏,掖庭宫出来的”李隆基喃喃道,眸光如狮子的爪子般倏然一紧,“查查她的底细,看看她跟姑母有什么关系。” 萧江沅道:“是。” 自从李旦改变主意让王珺亲蚕以来,太平公主就不大想见到自己仅剩的这一个兄长,故而跟薛王太妃走了一段,便声称有事要先出宫。薛王太妃从不假惺惺地挽留他人,便随她去了。 一边往承天门走,一边望着身边既熟悉又陌生的一草一木,太平公主有些怅然若失。她鲜少有这种多愁善感的时候,且儿时大多都是住在大明宫,对这里也没什么留念可言,今日竟这般怅惘,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了那些皇子皇女的模样。 “公主小心脚下。” 这柔婉而轻微的声音刚刚响起,太平公主便感到脚下一深,原来是一处台阶,自己想得入神,竟没有注意到。身边侍女自然会及时地扶住自己,这个声音的主人却也算功不可没,太平公主看过去,果然是那个眉清目秀的宫人。 这几番入宫,这小宫人都会默默地跟随在自己身边,起初她也起疑,让人查过她的底细。原来也是掖庭宫出来的,重要的是,她跟李隆基没有丝毫关系。那她为什么一直默默地跟着自己,只在身体和语言上多番照顾,却从不讨赏邀功,也未曾投诚以求名利? 这么一想,太平公主便问了出来。 宫人答道:“奴婢儿时曾受惠文昭容授业解惑之恩,惠文昭容与镇国公主交好,那么想必镇国公主安好,便是惠文昭容所愿。奴婢微贱,能做的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只求报恩罢了。” 太平公主闻言,向来傲然的笑容多了一丝温婉:“你叫什么名字?” 宫人道:“奴婢姓元,尚无名字,宫中姊妹向来直接唤奴婢‘元儿’。”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赏。” 元儿忙要推辞,便听太平公主道:“这是你应得的。你若一直如此待我,日后还会有更好的。” 元儿忙跪地行礼:“奴婢敬谢镇国公主赏赐。” 见元儿只感谢却不趁机投诚,太平公主又点了点头,叹道:“同是被她授业解惑,人竟如此不同。”顿了顿,“你且回去歇息吧,不必再送了。日后还有圣人的寿宴,我还会进宫来的。” 元儿俯首道:“是。” 一个小宦官已躲在稍远处的树丛里看了好一会儿,见太平公主与元儿分开,才悄悄离开。 不过半个时辰,已搬到武德殿居住的李隆基便得知了这一消息:“姑母与宫中宦官宫人有些联系,我是知道的。她的眼线早已不知遍布了多少,纵然是你,一时间也捉不过来,她没有必要额外结交一个如此微末不起眼的宫人啊” 萧江沅淡淡道:“微末不起眼,有时反而是好处。” 李隆基道:“你是说姑母也许是想凭借这元氏,做些微末不起眼的事?” 萧江沅的语气有些无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镇国公主如此不知收敛,怪不得奴婢怀疑她。” 李隆基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得道:“那你便先派人盯着吧,万莫捅出什么大事来。” 萧江沅沉吟了一会儿,若有所指地道:“若是镇国公主当真胆大妄为,做出些大事,于大家而言,难道不好?” 李隆基眉心一紧:“我自有我的主张,你既尊我为主,且听我的便是。” 当晚,才人郑氏小产。刘德妃与皇甫昭容及其他有孕嫔妃也有些不适,但有的发现得早,有的治疗及时,便都没什么大碍。武观月则直接卧病不起。 此事不仅惊动了李隆基,还惊动了太上皇李旦——薛王太妃也有点不舒服。 后宫突然这么多妃嫔出事,还大多是有孕妃嫔,绝非吉兆,不是天灾便是人祸。而这些嫔妃在今日本都好好的,都是在与镇国公主接触之后,才依次不适,与镇国公主交谈最多离得最近的便数贤妃武观月,也是她病得最重。 见太医署的两位奉御皆吞吞吐吐,性子温吞的李旦也忍不住怒气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6章·宫人微末不起眼】② 年轻一些的奉御被年老的那位瞪了一眼,只得无奈上前,拱手道:“启圣人,诸位夫人身体不适,并非巧合,而是毒物所致。” 李旦心中已有猜想,听闻当真如此,还是惊了一下,怒道:“毒毒物?宫中怎会有毒物?!” 年轻奉御垂首道:“经臣等多番排查,宫中并无问题,毒物该是自宫外而来。” 此事相关诸人,除了卧床修养的之外,现在都在薛王太妃殿中,闻听奉御此言,皆神色各异,一时缄默不语。 本十分愤怒而誓要追究责任的李旦神色变化最大。极为少见的咄咄逼人顿时消散无踪,他似还有问题要问,却几番欲言又止。薛王太妃一见夫君这样,当即便明白了什么。想到小产的妃嫔,她只气不打一处来,便故意开口道:“这毒物是从哪里查出来的?” 年轻奉御道:“各位夫人的衣袖上都沾了些,再有便是郑才人的羹汤里——臣已查过,这个大抵是意外,因为郑才人的袖口有沾湿了羹汤的痕迹,该是郑才人食用前,袖口不小心碰到了羹汤,她服用了羹汤,以致小产。其他夫人只是沾及肌理,故而仅是不适,并无性命之忧。” 薛王太妃怒道:“胡说!那武贤妃是怎么回事?” 年轻奉御这才想起来,忙道:“人之体质各有不同,贤妃并无如郑才人一般服用了毒物的症状,本该与太妃及各位夫人一样,却这般‘病重’,便该是这种缘故。” 其实他也不知道,武贤妃为何会看起来那么严重,脉象上并无表示,她的体质也绝非虚弱之流,难不成是听闻了这么多贵人都和她一般不适,甚至还有小产的,被吓到了?看不出来武贤妃这般胆小——身体好坏跟天生体质有关,跟后天心态也有关,只是他身为臣子,总不好当着上皇和天子的面,说人家儿媳和小妾胆子小,故而只得如此托词。 也不知是毒物的缘故,还是自己太过气急,薛王太妃有些头痛地扶了扶额:“这毒物是市面上就有卖的,还是怎的毒性如此猛烈,只是稍作触碰都不能幸免?” 年轻奉御不着痕迹地抬眼看了下李旦,见他紧蹙着眉心,分明也想知道结果,眼睛却看向别处,像是抗拒的模样。年轻奉御犹豫了一下,终是道:“是经过特别调制做成的药粉。” 毕竟用处非凡,若只是寻常便能买到的药粉,哪会如此满足使药之人的需要?药性这般猛烈,下起药来不就容易多了,比如今日,当成香粉撒在衣衫上,只要事先服好解药,怎愁大事不成?就是这法子似乎太冒险了些,如此明显,当然容易被查出来,不像是事先计划好的,反倒像走投无路破釜沉舟的一招。 ——这种话就不是他一个区区奉御能说的了,他上面的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自当比他看得透,没准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了。 “好啊”薛王太妃意味深长地一叹,“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奉御道:“回太妃,臣姓韩,单名一个‘玉’字。” 薛王太妃道:“你与我儿薛王府中的医者韩四可相识?” 年轻奉御的头垂得更低了些,拱手道:“正是家父。” 薛王太妃瞄了一眼李旦,故意大声道:“那此事便由你去彻查!宫廷里竟然出现毒物,谋害的还是妃嫔皇嗣,岂非谋逆?” “这个”韩玉脸色一黑,正不知该如何拒绝,便听李旦忽然道: “不许查!” “上皇!”薛王太妃道,“此等险恶之人,害的可是你的亲孙,圣人亲子!今日已是如此,若上皇姑息,来日又当如何?” “我已说过了此事不许查!”李旦终是下定决心,厉声说罢,转眸看向李隆基,“此事到此为止,若是谁敢胡说出去,杀无赦!” 别说殿内众人,就连薛王太妃都是第一次见到李旦如此坚决且凌厉。见薛王太妃已含泪负气看向别处,迎着父亲目光的李隆基忙上前一步,深躬拱手道:“阿耶放心。今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这一个决定似乎用尽了李旦的力气,亦或许是他真的年老,身躯多了几分佝偻,对李隆基等人下的逐客令更是说得有气无力。李隆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下暗叹了一声,便携妻妾诸人行礼离开。 一路上他都沉默不语,皇后妃嫔们经受过太上皇的怒火,也不敢多言,唯独萧江沅一脸意料之中的淡然。 斜斜一瞥便可见到那刺眼的神色,李隆基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方才在殿中,他一直默默地听着,一则想问的问题薛王太妃都问了,无需他开口,二则就算薛王太妃没说话,只因此事于上皇而言之敏感,他也不会开口,否则今日首当其冲的就不是薛王太妃和那无辜的韩玉了。 若说对此事的看法,他只觉得漏洞百出。那药性既然那般猛烈,为何在姑母入宫的时候没有检查出来?姑母虽是权倾朝野的镇国公主,但性子高傲到令人发指,从未在这种敏感的事情上体现自己的特殊。 他也并不相信,此时此刻的姑母,会使出如此拙劣又毫无意义的手段。其一,阿耶眼下再如何偏向于自己,姑母依然宰相在手,大权在握,朝中士子多受她恩惠,她若想做什么,大可光明正大用阳谋,实在没必要下毒,毒的还不是他;二则此招本是下下之策,又阴损至此,怎会是姑母的风格? 但显然阿耶信了。阿耶本就愧疚自责于自己对姑母的放弃,想到昔日那般骄傲的姑母,如今无可奈何,绝望到出如此“昏招”,他只怕会心疼多于愤怒。 李隆基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阿耶信了。若阿耶也怀疑这不是姑母做的,那么还会想到谁能嫁祸姑母?到时这连亲生骨肉都要利用的险恶用心和卑鄙手段,便要让他背锅了。他李三郎隐忍多时,可不是为了等阿耶下定废立之心,让自己终临绝境的。 这样一看,这还是个险招,若非他确实与此事够不上一丝干系,只怕阿耶也要怀疑他。 此事当然不是他做的,但若也不是姑母所为,那还会是谁?细细地想过近日与姑母过从甚密之人,李隆基忽地眉心一跳,脚步立时一顿。 其他人也跟着一停。此时此地除了李隆基,便是皇后王珺地位最高。她本一脸不忍与愁绪,见李隆基如此,以为他哀伤忧愤过度,忙担心地伸手扶住:“三郎”甫一开口,发现自己嗓间竟只有哽咽。 ——她嫁给李隆基多年一无所出,对于李隆基所有的孩子都只当亲生的来养,突逢今日之事,只怕比亲生母亲还要心疼难过。可她无可奈何,上皇是那样的态度,三郎又能如何? 却见李隆基沉着脸色,道:“我无妨。阿珺,你先带着她们回去,我还有些事。” 不等王珺回应,李隆基便已转身离开。萧江沅是贴身内侍,韩玉是外臣,便都匆匆依礼拜别后妃,紧跟了上去。 王珺凝望着李隆基的背影,有些不敢置信地低喃道:“无妨?” 想到方才上皇的冷漠与现下三郎的“无妨”,她不禁浑身打了个冷战。 “那可都是他们的亲骨肉啊” 刘德妃距离王皇后最近,闻言上前一步,声音极低地道:“皇后慎言。” 皇甫昭容肤白而貌美,纵使身怀有孕消耗了些许元气,又中了轻微的毒,因其年轻,容色也并无甚损。因这雪白的肤色为大唐子民素来喜欢的东西之一,她入宫以来人缘一直不错,说的话也使人信服。众人只觉得她才貌双全,性情温和,却不知她看事极透:“恕妾多嘴,皇后身为国母,有此慈爱之心自然是好,但有时也要学学贤妃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7章·别有忧愁暗恨生】① 这个时候,武观月正倚在榻上看书,脸色稍显苍白憔悴,却丝毫不见什么严重之象了。 武絮儿匆匆地赶了进来:“夫人,圣人来了。” 武观月只卷书的手指略微动了动,并不起身:“你们迎驾便是。” 李隆基刚走进来,便见武观月一脸恬淡地看着书,似是丝毫不知自己来了,颇有几分家常的温暖气息。在外烦忧了一天的李隆基顿时觉出无数闲适来,摒退了众宫人内侍包括萧江沅在内之后,他才懒懒地坐到武观月榻边:“在看什么?” “佛经。”武观月道,“毕竟是个无辜的性命——三郎不会怪罪月娘无礼吧?” “那韩玉不是说了么,你体质大抵与她人不同,略沾些毒也能比她人更加严重。”李隆基微勾唇角,眸光朝武观月一递。 武观月施施然把书放下,眸波微漾迎上:“果真是毒么?” 李隆基道:“你不知道?” 武观月怔了下,眼珠一转,微讶道:“此事不是三郎之意?”顿了顿,又想了想,不禁直起身子,“三郎以为此事是我所为?” 李隆基定定地看了武观月一会儿,温柔按下武观月的肩膀:“我想过是你,但现在看来不是。” 武观月微嘲地扬起唇角:“如何又不是了?” “我原以为,是你借着这个由头陷害姑母,让阿耶与我都下定决心,同时还可以减少皇嗣诞生,但后来又想,你若是始作俑者,必然清楚此毒之效,该不会做出这等明显的差池,让我来怀疑你。若不是你,你却将计就计,偏偏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你以为这是我的意思,所以用这种方式让我知道你跟我是一路人,你是可以帮我的,如此引起我的注意,让我来找你。” “邀宠而已,圣人何必说得如此详尽。”武观月微微扬起下巴,转过脸去,不让李隆基看到她飞霞的脸颊。 这副模样,倒真有几分祖母的意思。李隆基轻咳了两声,正经道:“眼下你目的达到,我来找你了,可线索也就此断了。” 武观月思忖道:“先前三郎让阿沅告诉皇后与我,近日要多些饮宴,邀请镇国公主与外命妇入宫,我只以为三郎清楚命妇对于其夫君的影响,要我等处处展露皇家仪范,让她们回去告诉自己的夫君,镇国公主大势已去,此事确实不曾料到。而知道近日来必多饮宴的,除了三郎与我,便是” 皇后和阿沅,她还谁都不能得罪,只能适时缄默。 李隆基惨淡一笑,低声道:“在她眼中,我究竟有多不中用啊” 武观月没听清:“三郎说什么?” 李隆基摇了摇头,叹道:“若真是你做的该有多好” “月娘可还想好好过日子。”武观月不解,“此事尚不能定论,就算真是阿沅做的又如何,此事只对三郎有利,并无不忠之处,许是怕三郎事先知晓,今日之反应便不真切,难以让上皇相信。再者,凡是饮宴之前数日便会开始准备,宫外有心之人若想得知这一消息,从而提前做出准备,也无不可。”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颓丧之色尽数散去,飞扬又入眉间:“你倒是不怀疑皇后。” 见李隆基似已决定什么,却丝毫没有告诉自己的意思,武观月不嗔不怒,倒是被李隆基的调侃逗笑了:“一则月娘不敢,二则看皇后那哀伤的样子,哪里会是那般狠心的人。” “阿珺确实有百姓想象中国母的模样。”只是大唐的皇后,岂能仅仅是如此?这句话事关嫡妻颜面,他毕竟还要做一个完美的夫君,便不好在妾室面前多言了,“你好好休息,既然见到我都无法起身行礼,这般严重,随后半月便不必去皇后那里了。” “这算是投诚的回报?”武观月问道。 李隆基轻笑道:“也是邀宠之所得。” 更深露重,萧江沅只身站在殿外树荫旁,等着殿内灯灭,她好去休息一下,却不想没过多久,李隆基就阴阴沉沉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不仅仅是阴沉,他看向自己的目光,竟带了些许轻蔑与霸道,在他站定之时一闪而过。 “大家不在贤妃殿中歇下?”萧江沅问道。 李隆基冷冷地道:“她害了我无辜孩儿不说,还打乱了我的计划,禁足半个月已经是小惩大诫,以后我都不想再见到她!” 四处的宫人与内侍皆知,李隆基不喜欢太多人跟着,故而李隆基身边有萧江沅的时候,众人都远远地随着。李隆基语气虽冲,声音却底,又是夜深易困之时,他人便没听真切。萧江沅距离李隆基最近,自然听得最清楚:“大家凭何确定,毒物一事乃是贤妃所为?” 李隆基定定地看着萧江沅的眼睛:“知道近来饮宴多,能提前做好准备的,除了你我,便是皇后贤妃,此事不是我做的,你也答应了不再自作主张,也不可能是皇后,还会有谁?祖母的血脉真是可怕,竟是要与我李唐作对,死也不罢休么?” 这话便说得严重了,萧江沅不敢再接,只得道:“方才大家说,大家是有计划的,奴婢从未听过。” “只是想想罢了,本以为近日多请姑母入宫来,总有机会试试,却总不得空,眼下却不好那么做了——你想不出?”李隆基微微卷起唇角。 萧江沅细细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就知道仅凭现在的你,是决计想不出的。李隆基举头望了望明月,掩去了目光中的些许得意,道:“与姑母结盟,让阿耶放权。” 萧江沅鲜少露出如此惊讶地神情:“这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李隆基张开双臂,尽展双眉。 “大家不可能取得镇国公主的信任” “她不需要信任我!”李隆基凑近了萧江沅的耳朵,轻声道,“她只需要信任皇帝二字,便可。” 见萧江沅目光竟有几分不解甚至慌乱泻出,李隆基更是高兴了几分:“怎么,不明白?祖母和惠文昭容到底都教过你什么,还是说,你究竟从她们那里学到了什么?你以为自己已经智计无双深谋远虑,很得意了?你知不知道,就算没有太上皇,以姑母今日之势,我也奈何不了她分毫,因为我是初登大宝的皇帝,我要维稳,还是你以为只要我大权在握,不论功劳和威望都能胜过我的姑母,我就可以任意拿捏了?” 这最后一段话,李隆基可谓厉声断喝,响彻殿外。 殿内的武观月忽然听见,立即着人去瞧,得到的答案是:萧内侍貌似在劝圣人惩治镇国公主,圣人气急,向萧内侍倾诉自己的委屈。 在听不清全部内容的情况下,联想到宫里刚刚发生的事,再看看圣人与萧内侍的神情,事情只能是如此了,宫人宦官们如是想着。 武观月一手摆摆让那去瞧的宦官退下,一手屈指托腮,细细想了好一会儿,才双眼一亮:“莫非” 武絮儿见武贤妃微蹙着眉心,唇边却洋溢出赞叹的笑意,有些不解:“夫人” 武观月吩咐道:“今后这半个月,不论外头说什么,都不要参与其中,只需要把听到的告诉我即可。” 殿外的萧江沅则始终觉得不大对劲。夜太深,她看不清那些宫人宦官们的神情,但她知道,她家阿郎今夜情绪突然失控一事,不出几日就会传遍皇城内外,这一点她家阿郎不会不清楚,也就是说,她家阿郎是故意的。 那他说的话,就可真可假了。 这么一想,萧江沅的神色就恢复如常了。 夜色虽沉,月华仍在,李隆基与萧江沅相距极近,自然将萧江沅表情的一切变化收入眼底。他笑容微僵,低声道:“你不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7章·别有忧愁暗恨生】② 李隆基的语气里有很危险的讯息,萧江沅心弦一紧,一时竟不敢抬眸去窥探他的神色,轻声细语道:“阿郎方才说的,难道不是给他们听的么?” 李隆基怒极反笑了两声,干脆不理她了。 见李隆基拂袖而去,萧江沅挂心的同时愈发茫然:“难不成是说给我听的?” “他分明是说给我听的。”不过次日,李隆基的一番言论就传到了太平公主的耳朵里。 崔湜此前做过东宫属臣,宫中还有些交好之人,打听些绝非机密的事来,还是很容易的:“圣人虽性情旷达,在情绪上却十分隐忍,此番失控确有几分可疑,多半有诈,公主不必理会。” 太平公主却嗅到了几分不比寻常的气息:“可眼下他还有余力使诈么?” 崔湜想了想,道:“如今圣人身边除了一个王侍郎,只剩萧鸦奴一人可用,其余臂膀若非身居敏感要职,不可轻举妄动,便是在长安之外,鞭长莫及。巡边一事尚未销声匿迹,又出政/变未遂一事,圣人腹背受敌,确实已濒临绝境,只要公主请群臣重提让圣人巡边,圣人撑得了一时三刻,却绝撑不过一年。只要圣人启程去巡边,那便离被废不远了,圣人就算没有余力,想来总要垂死挣扎一番。” “眼下是他生死攸关之际,他不想着如何绝地反击,却转而向我服软示好”这时太平公主正在品尝时下最为鲜美的生鱼鲙,她亲手片下一缕薄鱼,将鱼片包起些许冰碎,用筷子夹起,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阿娘在时,他便能屈能伸,此刻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崔湜明白了太平公主的意思:若是假意示好引君入瓮,之后呢?圣人就算有手段,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或许”崔湜未还说完,自己倒先笑了,“圣人只是在求公主饶他一命,并无其他?” 太平公主瞥了崔湜一眼,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说出来,连你自己都不信。他李三郎从前蛰伏,不仅仅是因为势单力孤,更因他身份所限,能做的更是有限。可他现在是天子,是天下正统所向,他有着这世间最大的优势,怎会如此轻易认输?怕是事有转机,他有了反扑的机会” 她含下生鱼,就着冰碎的丝丝凉意,十分惬意地在盛夏里闭着眼,咀嚼之后,唇边溢出的话却如绷紧的弦,只能发出低沉涩涩的声:“去查查最近宫里发生过什么事。” 上皇李旦只说,太平公主毒害皇嗣一事不许宫中向外传播,但是外人若非要来查,萧江沅还是愿意行个方便,透露些许的。于是几次三番过后,太平公主便得知了大概。 “这当然不是我做的!”太平公主怒极,像吞了只蝗虫一样恶心,手中的团扇摇摆得错乱无章,只觉盛夏愈发炎热得让人烦躁,“此等阴私下作,只有那萧家无知小儿才做得出来!” “公主息怒。”崔湜忙劝道,“毕竟上皇还是心向公主的,不然也不会将此事压下来。否则以萧鸦奴用心之狠,这盆污水早成江河之势,虽对公主权势撼动不得一二,却难免让人离心,有失威望” “阿兄要保我,就该让大理寺查个清清楚楚,还我清白,如此模棱两可不明不白,好像好像我真的做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一般!”太平公主眸光一闪,团扇也先停了下来,“——阿兄不会真以为是我做的,怕查了也白查,所以才这么做?” 相信她是清白的而保和相信是她做的才保,这两者的差别可大了。前者是真的心之所向,有些动摇也无妨,后者则极有可能在需要的时候成为她的原罪,因未能及时调查,她百口莫辩,若非自己派人查过,恐怕哪一日因此获罪送命,自己还对缘由一无所知! “在这个时候李三郎向我示好他莫不是以为仅凭这个和天子名分,就有了与我分庭抗礼的能力与资格?笑话!”太平公主拂袖一掷,团扇便飞向了门槛,撞得弹起,却没能飞出屋外,只留得一声闷响。 崔湜到底长了副好皮囊,他匆忙走到门槛边将团扇捡起,分明是谄媚的意味,却一身风流不堕分毫,一如当世许多世家男女,很能骗得了人。他低头凝视了一会儿扇上水墨的山水图样——像极了则天皇后当年的那架屏风,便转头望向太平公主挺拔而笔直的背影,又觉得像极了早已逝去的碧绿身影。 他极快地让自己散去不该有的思绪,道:“那此事便是圣人的意思了?” 屋内霎时一静。太平公主默了默,冷静稍许,犹有不甘,却仍是摇了摇头:“不,不是三郎。”气话归气话,正事还得正经来想,“观三郎从入主东宫到如今之行事,是个通政理明政事的,此事太过幼稚,他做不来。看他能透出这种话来给我听,想必他对此等作为,也是不赞同的。” 崔湜点了点头:“那便只能是萧鸦奴了。” 太平公主咬了咬牙:“那萧家竖子本意必是想把此事闹大,加上皇后与贤妃近些日子以来对外命妇的影响,让倾向于我的群臣逐渐离我而去。她想以此逼我至绝境,也许还想过我可能会沉不住气,为求自保率先出手政/变,那时她在暗处已静待多时,我自然没有胜算,谋反大罪便再逃不掉了。” 听见此言,崔湜不由沉默——以太平公主的性格,若这么污糟的事当真闹大,还逼得她到了那般田地,就算明知败局,她也会殊死一搏,那根本不是“也许”,而是“一定”。 这一点,太平公主心里比谁都清楚,不过嘴硬罢了。 ——这该死的奴婢将我摸得倒透。 崔湜忽然想起一事:“若一切如公主所言,那萧内监竟能做得了天子的主?” 太平公主十分敏锐地发现了崔湜在称呼上的变化:“是啊,天下之大,无人能替天子作主,身为奴仆,更不可为主人作主。她不过区区一介内官,既非乱世谋臣,又非在外之将,确是十分僭越,不可饶恕。” 她忽然就明白了李隆基为何如此反常——他们主仆之间的矛盾,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细细回想,她愈发觉得这二人从在一起开始,就十分貌合神离,实在不搭。萧江沅显然走的是乱世谋臣的路子,忠心可表,甚至可以为了李三郎豁出命去,可他李三郎不吃这一套。看李三郎这次的反应,像是自己早有计划却突然被萧江沅打乱,那气急败坏的语气,或多或少也有几分真性情在其中。趁着上皇插手,李三郎这个枝节也横生得十分微妙,好像生怕萧江沅再搞出其他事来不可收拾似的。 可即便如此,太平公主也知道,这对她来说,并非如崔湜提醒的那样,是一个可以进一步对付李三郎的可乘之机。李三郎与萧江沅只是术不同,道却是一样的。他们都想让李三郎坐稳皇位,让她镇国公主远离朝堂,甚至干脆身死。纵有嫌隙,他们依然密不可分,至少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这个已经与自己捆绑在一起的人,李三郎是不能轻易放弃的,免得尾大不掉,反倒惹祸上身。 不过事后就难说了。若是李三郎败了,他们自然一损俱损,反之,萧江沅这样自作聪明的人会是什么结局?昔年鸡肋杨修早已给出了答案,到时候只看自小便戏称自己为“阿瞒”的李三郎,究竟做不做得成真正的曹阿瞒了。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不觉有些可笑,笑自己分明胜券在握,怎的却想起了败绩之后他人之事?于是便道:“澄澜,将几位相公和府内谋士请来,我想看看他们对三郎此事都有些什么看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8章·如何谁能为天子】① 先天二年,六月初二。 萧江沅发现李隆基所言属实的时候,还只是不解,待见到太平公主的态度之后,才开始茫然。 这怎么可能呢?她家阿郎着实兵行险招,万一太平公主是将计就计,借机套出她家阿郎的真实意图,到时不孝的罪名扣在头上,她家阿郎就万劫不复了。 可是萧江沅转眸看了看正在与太平公主谈笑的李隆基,心下暗叹:他近来不仅很少问及自己的意见,还总是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他根本听不进自己的忠言,还开始将自己排除在他的计划之外难道这一切,当真是她错了? 昨日,她已修书给身在东都的张说,将近期的事情简要说了些。李隆基既然说她只善奇谋而不擅阳谋庶务,她去学便是。真正追随李隆基的这许多人中,唯有张说做过宰相,还是在则天皇后身居皇位之时,大小庶务与阳谋就算没做过,也当见过不少。事实上她的确找对了人,张说并非姚崇宋璟那种死守规矩而不与内官多接触之人,相反他也想多多了解李隆基的现状与动态,以备应时而出。 结果破天荒收到萧江沅的一封信,里面问的竟然是这样浅显而幼稚的内容? 圣人眼下与镇国公主修复关系,正是最应该做的事啊,镇国公主和臣民怎么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皇的欢心。至于萧江沅某些自作主张的作为,作为臣下,张说是十分理解的,他并未在回信里明显而详细地说什么,只告诉了萧江沅一句话:圣人是天子,不是家中小公子。 同时,他向远在荆州做长史的崔日用也送了封信,将萧江沅来信的内容及自己的回复,包括对来日的一些想法,都告诉了崔日用。 萧江沅只在信中说李隆基在与太平公主修复关系,并没有将李隆基真实的意图明说,可崔日用却一眼就看明白了。张说显然是轻视了萧江沅,所以只看到了表面,也只回答了表面,答案倒无不对,只是恐怕会让萧江沅觉得,圣人这么做只是为了这么浅显的东西,却要冒那么大的险,得不偿失而又触及圣人逆鳞,做出什么自作主张的事。 其实那逆鳞并非只有圣人一人独有,想当年则天皇后在位之时,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距离萧江沅送信给张说已有近二十日,也不知他现在赶紧修书给萧江沅,让她一切暂听圣人的,还来不来得及。 他对于萧江沅应变奇谋之能力,还是认可的,如若圣人当真反被镇国公主算计,萧江沅径自做些什么,他也能理解并相助,只是日后圣人即便功成,感受也未必那么好,萧江沅一片赤胆忠心,来日会得个什么结果,他就想不到了。 崔日用刚把书信写完,还未封入信筒,便又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是萧江沅亲手所书,说镇国公主意欲毒害圣人未遂,恐有不臣之举,情况危机,还望长史襄助! 这书信写于六月初六,只比张说回信的日期晚了五日。 崔日用连忙收拾行李,次日便明着告假,暗地里快马赶回长安。 这五日就究竟发生了什么? 先要从六月初二,太上皇李旦寿宴说起。 自从端阳节宫中家宴,宫里似乎发生了某些不可说之事之后,一个月间,皇后再未邀请外命妇入宫。原本对帝王逐渐有了信心的臣子们,又望见了些许不寻常的端倪,朝堂也变得安静许多。 按理说,眼下是最应该重提巡边一事的时候,可镇国公主不知怎么了,竟按兵不动,给了天子喘息之机。 既然有了喘息之机,按理说,天子也该做些什么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比如说最近中原又是地震又是多雨,他斋戒沐浴做个样子,也能赚得些许认可与威望。可偏偏,他也什么都不做,反倒时常给镇国公主府送些亲酿的果浆或酒c亲自从太液池钓上来的鱼等等。 不明所以的臣子想从天子的贴身宦官身上看出些线索,却见人家清秀的脸上,竟也是茫然和思索居多。 “圣人这是要与镇国公主重修于好?” “两个人曾几何时都斗到何等份上,已是以命相搏,不会说和好就和好吧?” “可你看镇国公主的态度,并不反对啊” 这一日是太上皇李旦的寿辰。李旦是一个相比较而言比较简朴的皇帝,现如今国家多灾多难,他又尚无显著政绩,故而并不敢让群臣与他同贺,只在朝会后留下些亲眷,举办了个规模不大的家宴而已。 既然说了是家宴,那么宴席上的规矩和氛围,就轻松许多了,很多朝会上不能说的话,到这里便都吐了出来。毕竟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之间的转变那么显而易见,没有人不好奇其中意味。 对于此事,李旦自然看在眼里。他对于李隆基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心里还有些高兴,发生了那样的事,三郎就算心里有些怪罪,对于那样袒护妹妹的自己也许还有些不满,但三郎还是选择听他的,不仅没有将事情闹大,还一改前态,主动去与姑母修复关系。李旦本就对自己这个儿子有些愧意,如今又添了几分欣慰。 他其实也怀疑过,三郎是否别有用心,但想到三郎眼下的处境是多么捉襟见肘,也便放心了。 所以寿宴过后,三郎与妹妹一同离去,他不仅没有放在心上,还乐得让他们姑侄多些解释“误会”c重拾亲情的机会。 见李隆基邀请自己去明德殿吃茶,太平公主并不意外,她甚至有些期待,这一个月以来,她就在等这一刻。 她让崔湜把追随自己的宰相和谋士都请来之后,着实让大家讨论了一阵子,其实不外乎就那几种可能,尽是自己早已想到的,唯独萧至忠提了一句:“圣人要做什么,只有圣人自己知道,我等讨论再多,都是我等的想法。” 太平公主顿时醍醐灌顶,正是如此,此时的她以不变应万变即可,想那么多做什么? 一入明德殿,李隆基便用各种理由,将宫人内侍都支了出去,对外只宣称:虽是晚辈向长辈赔礼,但他毕竟已是皇帝,一则以君拜臣不合礼数,不想陷姑母于不忠之名,二则他还是要面子的。 这一次,萧江沅也没有被李隆基留在殿内。 萧江沅本来并没有想偷听,结果收到了张说的回信。她对于所谓讨上皇欢心这个理由本就半信半疑,又想到李隆基近日的态度,恐怕不会像从前那样,密谈的事情还会与她说上几句,她便回了明德殿。 如今盛夏,暑热难耐,太极宫本就闷热潮湿,所以大殿的窗户基本上都开着。萧江沅便从内室的窗子翻入,静默行至正殿后的屏风,便听太平公主诧异道:“你说什么?” 这诧异绝非作假,萧江沅还从未见太平公主这般惊诧,心下一凉,恐怕 李隆基声音清朗,泛着笑意:“三郎方才说,请姑母助三郎一臂之力,成为真正的皇帝。” 萧江沅急忙咬住下唇,才没有让抽气声传了出来。她紧紧地握住双拳,心想她家阿郎怎的如此直接。就算没有证人,此事也让人难以置信,以太上皇的性子,只要有所耳闻,就会有所疑虑,他只要开始怀疑,日后阿郎做什么都不过是加深怀疑。阿郎比她更清楚这一点,他就不怕 “方才讨厌你故作寒暄,而你当真听话,开门见山了,我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太平公主细细地打量着李隆基的神色,眼神中多了几分慎重,“你就不怕我现在转身就走,将此事告知上皇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8章·如何谁能为天子】② 萧江沅悄悄将袖袋中藏着的莲花银簪拿了出来,在纱帘的掩护之下,微微探出头去。莲花银簪长而尖锐,银光白皙似雪,萧江沅素手亦如雪,唯有握着银簪的手背上,有条条青绿色泛起。 萧江沅当然知道,此乃下下之策,但若太平公主并非故意打草惊蛇,而是真有此意,她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殿内静了少许。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只相隔一只长案,面对而坐。他已许久不曾仔细看过这位唯一的姑母了。在他的童年里,亲眷凋零,伯父一家被贬在外,父母与兄弟与他一同被软禁于宫内,母系更是被祖母灭门,只剩下已出嫁为人妇的姨母,所有人在他的眼中都是谨小慎微的,是灰蒙蒙天空的颜色。 只有一抹姹紫嫣红,在他失去母亲的那一天,伴着雪白细嫩而温热的手掌,遮到了他的眼前。那颜色炙热而艳烈,强而有力,刺痛了他的眼睛。在那之后,他才发觉世间所有颜色,都不如赭黄朱紫更加让人赏心悦目。 世人只知道,昔年的压抑让他成长而早熟,却不知真正给了他启蒙的,正是姑母的张扬。 所以太平公主之于李隆基,其实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不同于姨母似母亲般的温柔,更像是个严师,她从未教过他什么,却能让他学到许多。她给过他亲情,却也可以对他无比绝情。 李隆基并非是个冷血之人,相反他十分多情而重情,对女子就更是心软,这也是他始终不同意萧江沅对太平公主欲除之而后快的原因之一。 如今的姑母明艳一如从前,唯独鬓间的点点银丝暴露了她的年华,也让李隆基适时地清醒过来: “三郎当然怕,但三郎也知道,姑母并非那般轻率之人。” 这“轻率”一语双关,太平公主垂眸一笑:“我不轻率,所以不会转身告密,也不会随随便便打草惊蛇,给你灭口的机会,那同样的,我也不会轻易就答应你那匪夷所思的请求。” 李隆基讶然道:“姑母竟会觉得匪夷所思,而非早就该如此?” 固然李隆基率先暴露自己以表诚意,太平公主仍恍如未闻:“太上皇既已禅位,确实不该继续把控朝政大权,可这也不是我区区一介公主能管得了的。” “姑母乃镇国公主,曾经是大唐二十年中唯一的公主,又是天皇天后唯一的女儿,地位尊贵崇高,又有从龙之功,岂非一般公主可比?更何况姑母礼贤下士,朝中承恩之人不在少数,甚至政事堂里七位宰相,都有五位时常出入姑母的公主府。”李隆基无奈叹道,“就连那中书王侍郎当年都曾言,百姓只知姑母,而不知有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太子呢。” 太平公主颔首致礼:“三郎言重,如今你已是大唐天子,再不会无人知晓了。” 李隆基摇了摇头:“那又怎比得姑母深入人心?姑母身为大唐公主,为大唐尽心竭力做过不少好事,不仅百姓记得,三郎也记得,所以三郎今日才找上姑母,来相助一二。” 见李隆基神情认真,话虽恭维,说得却真诚而有理有据,太平公主敛去些许轻挑,道:“我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三郎怎么敢找我。” 李隆基笑道:“三郎为何不敢呢?” 太平公主道:“自从上皇登基,三郎与姑母就不复先前合作时的融洽与默契了,是真正‘过命’的交情了。” 李隆基点点头:“正是。可三郎何曾主动出手伤过姑母?三郎是想做太子,所以越过了大哥与姑母合作,三郎本以为凭借那段时日的相互扶持,姑母就算不在立太子一事上帮三郎一把,至少也不会反对,可结果不提也罢。” 太平公主微微挑眉:“这事姑且算你委屈,可后来呢,姚元崇宋广平将我逐出了长安,可是帮你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然后三郎就奏请阿耶将他们杀了,谁让他们离间你我姑侄之情,这个姑母难道忘了?”李隆基哭笑不得,“三郎那时不过初涉政坛,哪里来的与姑母抗衡的能力,姚刺史也就罢了,那宋刺史也是当时一介区区太子的我能左右得了的?”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还不是我当时去东宫骂了你一顿,给你扣了顶大帽子,不然你怎么肯?” “姑母若非要这么说,这事姑且算三郎的不是,三郎这厢赔礼。”李隆基当即拱了个手,委屈道,“姑母为人坦荡,还请姑母细细想过,这数年来,哪一次‘过命’的交情,不是姑母先出手,三郎为求自保而反击?纵是反击了,也只伤及姑母些许皮毛,哪像姑母,次次直击三郎骨肉。三郎待姑母一直以来只有敬重,自然没什么心虚的,找姑母帮忙又如何,难道侄儿有难,姑母不该帮上一帮?” 太平公主轻笑一声:“三郎似乎忘了不久前刚被流放的徐国公和张将军?” 刘幽求先前爵位为徐国公,张将军自然是酒后泄密直指太平公主的张瑋。太平公主本以为提完他二人,李隆基定然脸色一变,再无言反驳,却不想他先是摇头失笑,而后神色严肃起来:“不知姑母信否,三郎先前与他二人筹划之事,并非针对姑母。” “哦?” “他二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别说他二人了,就连与我最为亲密之人”想起那个倔强的身影,李隆基心下一叹,“不也认为我要对付的人只是姑母,而非其他么?” 太平公主想到李隆基今日所请,目光一凌:“你那时想对付的人便已经是上皇了?他已经在帮你了,再等一等,他便会彻底放权给你” “这一点,姑母敢信么?再等等”李隆基的声音随之一沉,“又要等多久呢?” 见太平公主双目微眯,仿佛在重新认识自己,李隆基略微松了口气,继续道:“自从做了皇帝,三郎的敌人就再不是姑母了,姑母的敌人也从来不该是三郎。三郎并不想落下不孝之名,还在想着如何不动兵戈,一切都只在筹划,如何敢让刘张二人知晓?” 一直躲着的萧江沅早已将莲花银簪收起。听到李隆基说自己自从做了皇帝,想对付之人就从太平公主换成了太上皇,她惊讶得呆怔住了。这确实是她从未想到的一点,她一瞬间懂了她家阿郎对她气愤之所在,可仍是觉得今日阿郎之作为,胜算不大,弊大于利。正如太平公主所言:“可三郎凭什么以为,你今日找我,我就一定会答应?” “姑母若肯助三郎一臂之力,日后便是大唐的大长公主,镇国公主之号永生不废,还会累加尊号,五千户食邑永世不减,若国力盛则增,子女尽可世袭,代代荣华富贵。” “你竟能容得下我?” “姑母谬矣。眼下姑母这般的公主,是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容忍的,即便我不是皇帝,换了大哥,也依然如此。” “你倒实在。”太平公主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阿兄至少绝不会伤我公主的体面以及性命,你凭什么保证,得权之后,不会对我下手?” 李隆基坦然道:“一个有势而无权,德高望重的忠义公主,我为何要下手?” 太平公主不敢置信道:“你想让我助你,好处尚未给到手,竟就先想让我放权了?” “事实上,姑母并无参奏政事之权,又何来放权一说?就算有,若真的换了大哥当皇帝,姑母以为阿耶和大哥不会这样做么?阿耶待大哥与待我可全然不同,为了为了不肖子孙我,阿耶尚且可以将姑母送出长安,为了让大哥坐稳皇位,姑母最后恐怕也只剩一条命而已了。至于大哥,他只是不在其位便不谋其政,真做了皇帝,不会比我待姑母更温柔。” “为何天子就只有你和宋王两种选择?” 这个问题出乎了李隆基意料。见太平公主眸波幽深,显然意有所指,他不禁问道:“姑母这是” “何意”二字还未问出口,便见太平公主坐直了腰背,昂起首道:“我便不能自己做皇帝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9章·欲问君王终憾事】① 终于说出口了 太平公主只觉无比舒坦。她本以为李隆基会惊得吓掉大牙,却不想他只是怔了一下,便朗然笑了起来。她顿时有些双颊发烫,多年未现的少女般的羞恼与意气,跳跃着染上了眉梢:“竖子无礼,何故取笑!” 李隆基连忙作揖赔罪:“三郎只是觉得高兴,并无取笑之意,还望姑母明察。” 太平公主轻笑了一声:“高兴?我做皇帝,你高兴什么?” “以姑母之谨慎,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说出口的。姑母能对三郎说,正是对三郎的信任使然。”李隆基郑重地敬了一杯茶,“三郎方才与姑母谈了那么久,终于换来姑母的坦诚,三郎如何不高兴?” 太平公主的信任和坦诚更是一种表态,代表着她愿意再度与李隆基合作,只看李隆基能否说服她,给她一个不得不为的理由。 太平公主伸手接过茶,轻抿了一口:“那你便说说看,怎么皇帝只有你和大郎做得,我做不得?” 李隆基道:“姑母肖似祖母,智慧与谋略也不亚于祖母,这些年历经政事变幻,亦有心术与手段,再加上心性坚韧而果敢,确实比先帝和阿耶都更适合做天子。姑母当仁不让,无有不可,只是然后呢?” “然后?”太平公主笑意渐深,“自然是想法子杀了尔等父子,永绝后患。” 李隆基十分认可地颔首:“理应如此再然后呢?” 见李隆基问的问题别有深意,太平公主说的话还是实在的,态度却从半开玩笑变得认真起来:“再然后,治理大唐天下,结束这多年的动乱,让百姓安居乐业,让自己成为千古明君。阿娘未能完成的一切,都将由我来完成。” 李隆基敬佩地点了点头,忽然悠悠一叹:“那最后呢?” 太平公主看到李隆基眼中浮着一层惋惜,先是几分不解,随后想到李隆基的问话及所提,立时恍然而沉默。 李隆基乘胜追击:“姑母是打算传位于侄儿,还是传位于亲子?” 太平公主眉心微皱,看向李隆基双眸目光灼灼。李隆基恍若未见,继续道:“这个问题,祖母当年也想了很多年,先狄阁老劝过,许多大臣也都提过自己的建议。其实按理来说,这问题再简单不过了,儿子是自己的儿子,侄儿却是别人的儿子,孰轻孰重,谁亲谁疏,就连五岁小儿都分得清。当然,若姑母打算传位给女儿,那便另当别论,但三郎估计姑母应该不会肆意到,推翻千百年来已经固化的阴阳雌雄,重新开辟一个女尊男卑的时代吧?” 李隆基细细地观察着太平公主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缓缓道:“姑母已近年老,这皇帝能做多久还未可知。登位之初自然要尽可能维稳,那么姑母还有多久可以做” 太平公主打断道:“我没想那么做。” 毕竟此事就连阿娘也未能做到——她甚至从未想过要那么做。便可见此事在当世,有多么异想天开,又有多难,更需要几代人坚持着去做,才可能出现那样的一个时代。太平公主虽高傲,却还有自知之明。 “那便是了。”李隆基的话语逐渐掷地有声起来,“姑母方才还说,要治理的是‘大唐’天下,姑母又是我李家的公主,自然是认李姓国祚的,那么便不能传位于亲子,否则便是叛国;但若传位于侄儿,先帝亲子死的死,散的散,阿耶与三郎等又被姑母屠杀殆尽了,姑母还能传给谁?” 见太平公主不语,李隆基更进一步:“就算有人选,三郎也替姑母不值。为子者,祭天祭地祭父母皆可,姑母嫁于外家,便是外家之人,为侄者,如何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皆供奉?不容于国法,亦不合礼教,且子孙数代过后,还有谁记得姑母传位之恩?姑母一代伟业雄主,又怎忍得看到自己百年之后,香火凋零?” “我若留你一命,传位于你呢?”太平公主似有不甘。 李隆基没想到太平公主还会这么问,倒真恍惚了一下,随即缓过神来:“倘若如姑母所言,他日三郎登上皇位之日,便是姑母鞭尸戮首c家破人亡之时!” 太平公主登时起身,狠拍了一下长案。 一直默然旁听的萧江沅当即便要冲出,莲花银簪却卡在了袖袋中,几度都拿不出。她正急得满头是汗,却见太平公主凝视着她家阿郎想了半晌,又缓缓端坐回去。这从起到坐不过几个动作,太平公主竟真有几分衰老与无力流露而出。 李隆基静静地望着姑母所有的动作,明明有了几分心软,却仍是强硬地继续道:“更何况历经了祖母一朝,姑母就算有能力登上帝位,眼下追随着姑母的儒生群臣,在得知姑母要夺帝位之后,继续追随的还能剩几成?祖母自然可以折腾,因为在那之前,她已经安定了大唐数十年,不论朝野还是民间,都已经习惯了她的统治,不过换一个名分,对国对民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就算是韦庶人,也曾做过五年的国母,期间不仅垂帘听过政,还多次为自己造势,多多少少对臣民有些影响,只那一点影响,就险些再度颠覆大唐,若非姑母肯出手,现下恐怕已不是大唐了。而姑母呢?” 别说统治国家和国母名分,太平公主就连正式列位朝堂的时候都未曾有过。奈何她权势再大,功劳再高,位极人臣绰绰有余,多迈一步却总是不够。不论天时c地利还是人和,她样样不占。这些显而易见的道理,太平公主怎会不晓? ——这也正是她无奈和不甘之处。 “那一步,何止千里之远,更有天堑之难。”太平公主双手紧握成拳,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声自嘲的轻笑。 见太平公主已然动摇,李隆基忙站起身,朝她郑重一拜:“姑母,大唐已经折腾不起了!她不仅仅是三郎的大唐,祖宗的大唐,百姓的大唐,也是姑母的大唐!姑母忍心看到她一直无法安定,总是陷入动乱之中么?祖母最终同意归还这大唐,难道便是为了让她因动乱而一点点走向没落,终于国破么?” 面对李隆基的跪拜,太平公主不是不震撼的。堂堂天子,为了国家,当然也为了自己,向臣子俯身叩拜,这该是怎样的风度与气概?她忽然想起了祖父太宗皇帝,似有人说,当年为了让尉迟敬德效忠于自己与大唐,他也曾以君跪臣过。 看来,她真的应该重新认识下自己的这个侄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不是那个鞭笞武懿宗,号称“李家天下”的冲动小子,也不再是面对母亲之死时,虽知道咬牙隐忍,却还是在她怀中瑟瑟发抖的孩子了。他会韬光养晦,一鸣却惊人;他会心系国家,不畏生死找上她相助,以低微之身份c少量之兵力,就敢与得天独厚的韦庶人正面对抗。 如此意气风发又能屈能伸,胆大心细而胸怀天下,正是一代雄主的样子。 “若你心想事成,成为了真正的皇帝,你当如何?”默然半晌,太平公主终于开口。 李隆基立即起身,大步流星走向身后屏风,将一个绳结一扯,一卷画轴便垂了下来,露出了上面的内容,竟是大唐国土之版图! 太平公主惊讶地凝视着那图,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李隆基身边,一边抚摸着那版图,一边听他掷地有声地道:“三郎会竭尽所能,缔造一个大唐盛世!” 太平公主险些便要道一声‘好“,却还是忍住,扬眉道:“何为大唐盛世?” 李隆基当即道:“人口众多,衣食充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文武发达,人才涌动,万国来朝,天下归心!” 显然,这些在他心中已构想了多时。 “我如何相信你?” “三郎愿以皇帝二字起誓,今夜所言无不属实,言出必行,一诺千金!” 太平公主可以不相信李隆基,却不能不相信“皇帝”—— “三郎已是皇帝,既是皇帝,甘愿以身许国,个人的喜好与恩仇,便都没那么重要了。” “那么你只需再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可相信你的诚心,届时你需要我如何相助,我都无不可。” 李隆基忙拱手道:“姑母但请吩咐。” “吩咐不敢,臣请求圣人,杀了萧鸦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9章·欲问君王终憾事】② 莲花银簪忽然挣脱了袖袋,被萧江沅抽了出来。 李隆基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只不过笑容一僵。 萧江沅也没有想到,太平公主好不容易松口,提出的条件除了方才她家阿郎承诺的之外,竟然是她的命。萧江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得罪了太平公主,惹得其一直以来厌恶又轻蔑,后来为了她家阿郎,她与太平公主明争暗斗,甚至不惜中伤,直指其性命,太平公主也从未将她放在眼里。怎么这时,太平公主这般在意她的存在了? 萧江沅并不了解,有时候一个人始终厌恶另一个人,这本身就是一种在意,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深加重,最终化成心中的一个死结。 但她还是可以感觉得到,她与太平公主,早已阴错阳差,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而对于太平公主的松口,萧江沅也并没有李隆基那般欣慰而感动,她不太懂他们之间怎么就达成了共识,毕竟大唐大周对她来说,从来便没有什么不同。她只是会想,即便太平公主眼下会信守承诺,功成之后,会不会继续钳制她家阿郎,也不过是其一念之间的事。人心多变,太平公主眼下心思的转圜不正证明了这一点? 怎么,自己好像并不担心阿郎的答案? 意识到这一点,萧江沅微微一怔。她对她家阿郎,竟已经有了这样的安全感。 便听李隆基迟疑着道:“此时并不是杀她的好时机。” “是因为她死之后,上皇会联想到宫女元氏的死因,以为是三郎心虚,杀人灭口,还是你舍不得?”太平公主秀眉微微一挑。 李隆基为难地道:“毕竟祖母留下来的,只剩她一个了。” 太平公主完全不信,冷笑一声:“你少用阿娘来压我。我就不明白了,萧鸦奴究竟有什么好,阿娘待她那般好,婉儿对她倾囊相授,悖逆庶人在时都对她痴迷无比,就连你都对她如此看重?” 李隆基道:“祖母等为何如此,三郎并不知道;姑母说三郎看重她,也着实抬举她了。” “这么说来,三郎不肯杀她,只是因为时机不对,哪怕她几番僭越,根本不把你这个主君放在眼里?” “不然姑母说,三郎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太平公主忽然抬手一指:“可是眼下,我需要看到三郎的诚意,眼下,也是最好的时机。” 李隆基顺着太平公主所指的方向一瞥,随即便意识到了什么,大步流星疾速而去,一手猛然往帘后一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听姑母与我的谈话!” 李隆基的力气突入起来又大的要命,萧江沅还未来得及躲,便被他带了出去,一阵踉跄,摔到了地上。莲花银簪霎时脱手,叮当一声落在她身前不远处,泛着点点窗外折射进来的日光,分外刺眼。 “当真是偷听么,不是三郎特意派来的证人,或者上皇收买的眼线,亦或是”太平公主盯着莲花银簪双眼一眯,“自作主张的杀手?” 李隆基见到萧江沅的那一刻简直暴怒。他好不容易取得了姑母的信任,眼看胜利在望,她却出现了,还是以这种瓜田李下的姿态。他本想先将姑母搪塞过去,日后待他大权在握,一个宦官的生死自然做得了主,可谁知萧江沅竟然又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他已对太平公主全盘托出,就算对太平公主之野心也已知晓,但只要她转身出去,将此事告诉阿耶,他对阿耶说再多太平公主的不好,也不过是反击之言,不足为信。 她就那般不信自己,那般想致姑母于死地么,不惜以这种方式逼迫自己?! 李隆基不甘,他想向萧江沅证明自己,更不愿努力终究成空。他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他没有回答太平公主的话,只径直走到萧江沅面前,拾起莲花银簪便往她胸口一刺! 这回轮到太平公主讶然了。 她竟然轻而易举地就离间了他俩?原本以为是不可能的事,眼下成真,她只觉得一切恍如在梦中,万分的不真实。可此事绝非事先便能预料,要杀萧鸦奴是自己向李三郎要求的,他以这种行为向自己表达诚意亦是自己所愿,萧鸦奴紧锁的眉头是真的,她胸前流出的鲜血也是真的。 其实太平公主知道,李隆基不会做这样没头脑的事情,萧江沅也不会是上皇的眼线,这一切都是萧江沅个人的行为。只是既然有可能,她总要试上一试,万一萧江沅真的死了呢?婉儿在地下便不会孤独了。 目的已经达到,她便冷眼旁观,只见萧江沅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敢置信,便只剩下了了然:“原来我在你眼里,终究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应当如此,理应如此” 话音未落,她已经昏死过去。 李隆基双手都在发抖。他这半生并没有上过战场,也就没有机会亲手杀人,人的鲜血也是第一次溅到自己的手上。他却很快冷静下来,甩甩手便站起身,依然风姿潇洒:“三郎的诚心,姑母可看到了?” 太平公主点点头:“还算满意,只是时机不对,你要怎么对上皇解释?” 李隆基道:“那便先不公布死讯,只说急病修养,暂时告假,姑母以为如何?” 太平公主低眸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已无血色的萧江沅,低低地道:“便依三郎所言。” 近日阴雨连绵不绝,上皇李旦简单地过完生辰之后,便开始了斋戒沐浴,以求上苍垂怜,国家暂时交由李隆基看管。 众臣纷纷发觉,圣人与太平公主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也有一部分人发觉,一直跟在圣人身边的萧内监不见了。 中书侍郎王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第一个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的人,也是第一个发觉其中确实有问题之人。他最擅纵横之道,自然一眼就明白圣人是什么意思,而太平公主又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当然不甘自己就这样从铁打的功臣退居成普通的追随者,太平公主便是他们这些他日从龙功臣的绊脚石。下朝之后,他当即便要去寻告假养病的萧内监,却发现宫中并无萧内监踪影,就连内侍省另一个杨内监都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 “想必是宫外吧,毕竟最近多雨,太极宫闷热潮湿,并不利于养病。”杨思勖抬头望天,担心地道。 王琚心中一凉——萧内监不会是死了吧 她与镇国公主有最直接的生死冲突,难不成为了取信镇国公主,圣人便弃了她? 王琚又去找了在闲阚里负责看管战马的王毛仲——圣人近臣,除了萧内监,便数这个自小跟随的小厮与圣人最为亲密了。王毛仲对萧内监的去处并不感兴趣,倒是对未来功臣的身份很是上心,这次可不像之前,他并没有背叛阿郎,而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帮他,想必阿郎便不会怪罪了吧。 就算一时心存怪罪之心,可他从阿郎这里学过一句话,叫“法不责众”,阿郎又是重情之人,时间一长想到自己的好,总会原谅的。 于是,他便带王琚又去找了李宜德。 李宜德如今官虽不大,却也是一军领袖,人数虽不多,但配上王毛仲的战马,也是一股力量。王琚总算看到了些许希望,只是希望如何便大,却怎么都绕不开李隆基。他们背靠天子,才算师出有名,若李隆基始终不同意,今日能抛弃萧内监,来日也能抛弃他们,到时候他们与逆党何异? 所以,还是要取得圣人同意才好,可怎样才能让圣人同意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0章·踏破铁鞋无觅处】① 天子臣子各怀心事,太上皇也不例外。 面对三郎和妹妹突然缓和许多的关系,李旦明明知道这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心里却始终不是滋味。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这也是他成为太上皇之后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要功成身退了。 这不是他一直企盼的么?离开烦扰复杂的政治斗争,过最恬淡悠闲的日子,可当一切即将实现,他却又觉几分寂寞和不安了。失去权力意味着毫无保障傍身,虽是太上皇,也要看天子脸色过日子——不论是自己本心也好,还是群臣监督之下也好,李隆基倒是不敢给阿耶脸色瞧,自然要好生奉养,若阿耶开心,彩衣娱亲也愿意的,只是李旦不肯相信罢了。 看人脸色对于李旦来说并不陌生,他也并非在意所谓父亲的面子,他连天子的权位都能拱手他人,其他的身外之物就更不在乎了。若说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便是长子李宪了。 眼下看来,他们兄弟还很和睦,若能一直这样下去,李旦就不担心了。他对长子十分放心,至于三郎 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并不掺假,李旦活了这么多年,又是看着儿子们长大,自然明白。只是人心易变,来日如何,谁都无法预料,他也只能在能力范围内,为长子多做些什么了。 听闻萧江沅急病出宫休养,李旦难得当机立断,便要着人将萧江沅秘密处死! 李旦一直就不喜欢萧江沅,他觉得她心机太深,又颇通权术,还是杀伐决断的阿娘带出来的,她留在三郎身边,于三郎或许是福,于长子就不一定了。他曾经认定,只要是三郎兄弟之间出现问题,就是萧江沅挑唆的结果,他现在也这样认为。 萧江沅不过一个小小宦官,蝼蚁一般,让她死便死了,只是多少要顾及三郎的感受和颜面,趁着其急病处死最顺理成章不过,还不惹三郎怀疑。 只是,李旦派人在宫里打听了一天,也未能知晓萧江沅究竟在哪里养病。一个宦官养病而已,竟如此神秘,绝不寻常,莫非是三郎派她出宫,去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李旦越想越心绪不宁,薛王太妃问了他好几遍话,他都像没听见一般,只摆了摆手,便直奔明德殿去。 听阿耶前来探望,李隆基很是惊讶。急忙起身迎接,刚拱手便被阿耶扶了起来:“你我父子,无需多礼。” “是。”李隆基笑道,见阿耶入殿之后,只看自己周身和环视殿内,他便觉有些不对,“阿耶今日来,可是三郎最近监国,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周全?” 李旦确定萧江沅确实不在李隆基身边,心下一沉,面上却轻描淡写得很:“国事上,三郎十分勤奋,虽不够老道,但还算周全。” 待李隆基请自己坐下,有宦官上前倒茶,李旦仿佛刚刚想起来一般,问道:“怎的,阿沅不在?” 往日这样的活计,都是萧江沅亲身侍奉。李旦这话问得倒不突兀,李隆基也稳住心神,没让自己太过敏感:“她近日突发重病,已让她出宫休养了。” “看她年纪不大,正是身强体壮之时,究竟是什么重病,这么急又这般严重?” 李隆基本以为没有人会关注萧江沅一个宦官的死活,就算关注,外臣若非关系极近,为了避嫌也该绝口不提,但这不代表他不会为了此事做好相关准备,只不过对付外臣的敷衍,并不适用于此时此刻的阿耶。他也确实没想到,阿耶会忽然这么在意起来,还特意跑过来问。 对于向来恬淡闲散的阿耶来说,此事应相当重要了。仅凭萧江沅是他身边最亲近的宦官,还入不了阿耶的眼,萧江沅只是一个引子,必然还有其他的事有所牵连。 李隆基心下想着,反应极快,他叹了口气:“谁知道呢,医官也好,医师也罢,谁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判断不了是否会传染,只好先送到宫外秘密隔离起来。她出宫的时候,已是神志不清,水米不进了。” 这个答案不仅出乎李旦意料,还滴水不漏,完全解答了李旦还未明白的几点。到处打听不到萧江沅去何处养病——因为不知道会不会传染,所以先隔离起来,之所以秘密隔离,是怕萧江沅所患急病若真会传染,传出消息,造成京都百姓的惊慌。 却不想这个回答不仅没有让李旦放下心来,反倒愈发怀疑萧江沅的去向:“她孤身在外,身患重病,又可能传染,只怕没有什么人愿意照顾她,这不就是等死么?何不在宫里时就给她个痛快,直接处理掉,也省得动用人力物力,还特意送到宫外——万一那些人被传染了呢?” 李隆基有些不舍道:“她毕竟是祖母留下来的人啊,反正早晚会死,便不忍夺她性命。此病来得那般快,若是会传染,此刻已经有消息了,既然没有,想必没事。” 李旦摇头道:“既是先母旧人,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可直接把她丢出宫外?还是要尽力一治才好。这样吧,且让我的医官带上些珍贵的药材,去看上一看,若真的药石无灵,能为她减少些痛苦也是好的。” 下一句本该直接问萧江沅人在何处,但李旦向来含蓄,又不想暴露此行目的,便没有继续问下去。想来他都这般说了,任何常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也该吐露答案。除非三郎如他所想,萧江沅亦如他怀疑那般,不可明说。 李隆基是何许七窍玲珑之人,对于李旦的想法已大致摸了个透,只不清楚原因。阿耶只追问阿沅去向,却不提其他事,看来阿耶心中的其他事,都是由阿沅之去向展开的。阿耶为什么忽然这么在意阿沅的去向?难不成是姑母因阿沅的出现心存芥蒂,终究不敢信我,从而与阿耶说了什么? 心下思绪万千,李隆基面不改色,只沉沉一叹:“阿耶非要听儿说实话么?” 李旦心头一亮,追着道:“你我父子血亲,自然是有什么便说什么。” 李隆基似是有难言之隐一般,又再三犹豫才道:“其实阿沅并不是生病,更不是什么传染病,方才儿不得已欺瞒了阿耶,还望阿耶谅解,实在是因为阿沅这种情况,说是生病,大事化小,才是最好。” “三郎何出此言?”李旦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阿沅乃是误食了我的赤箭粉,中毒垂危,方被儿秘密送至宫外。” 赤箭粉乃是一种强身健体的药膳,李隆基几乎日日都会食用。先前那元氏宫人,正好是负责打理李隆基诸多药膳的。 “又是中毒?”李旦这次没之前那么惊怒了,反倒多了几分怀疑。 “此毒与之前妃嫔所中为同一种,只是浓度更高,剂量也大,那日的赤箭粉乃是之前元氏宫人经手的最后一份,阿沅为防万一替儿试吃,才遭此大祸。阿耶此前不愿彻查毒物一事,儿眼下也是一致,所以阿沅究竟在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耶是否相信,儿的用心。” 李隆基都这么说了,李旦纵是有再多怀疑,都不好往下问了。这些解释听起来都说得通,但仍有几处蹊跷。李旦细细想了想,其实妹妹完全没有必要冲动到如此地步,非毒死三郎不可,若非妹妹所为,那便是萧江沅苦肉计嫁祸?她不过一个宦官,终究要听主君的使命办事,那么此事便是由三郎指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0章·踏破铁鞋无觅处】② 李旦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又想到三郎登基不到一个月就筹备政/变对付妹妹,更觉长子日后堪忧,这明德殿便坐不住了。 见阿耶默默无言,神色几番变化,只敷衍地点了点头,便托词离开,李隆基既不多问也不挽留,只用自己最无害的笑容迎上父亲的目光,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送到了宫门。待李旦走后,他的笑容才敛去些许,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的不安很快得到了验证——李旦次日便把本已无限延时的皇帝巡边日期,定在了这一年的八月。 这是要更换新帝冠冕堂皇的先兆,在上皇改变初衷的半年之后,再度确立。朝堂风向自此更清晰了,原本中立的朝臣们也多多少少有了些偏移,所有人看向皇帝的目光里,都夹杂了些许复杂的感情,有叹息,有怜悯。此一番,天子真当绝境了。 这一日是先天二年六月初五。 太平公主这边,最高兴的莫过于崔湜:“公主,天子眼下既无谋臣又无兵马,还剩不到两个月,已然无法反败为胜。这大局,终是定了。” 太平公主已什么都不想说。她的心情过于复杂,先前虽已与李三郎谈妥,但心中总有不甘,如今上皇心思变化,她又有了机会,当然做不到视若无睹。可她也不愿失信于李三郎,失信于大唐,且上皇心思向来多变,她也并不觉得现下就稳妥。 ——上皇突然有此行为,在李三郎看来,会不会以为是她跟上皇说了什么?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有任何轻举妄动。”太平公主郑重地向众位幕僚告诫道,“天子毕竟是君,此看似国事,也可能只是天家父子家事,我等臣子不宜插手。反正到了八月,一切自有分晓。” 她既不帮着上皇反咬李三郎一口,也不帮着李三郎对付上皇,她自认这已是仁至义尽。 上皇c天子与她三方势力,天子最弱,其次为上皇,最强大的是她。正因如此,有权利选择合作方的,才只能是她。谁赢了,谁才有资格跟她合作。这对于她来说, 三郎,只有闯过了这一关,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皇帝,我才能心甘情愿臣服于你。 六月初六,李旦召幼子李业入宫。 李旦要保护长子李宪,就必须要让他完全置身事外。而在这五个儿子之中,又聪明又让李旦最信得过的,莫过于这个幼子了。他让李业利用京中杂而广的人脉帮忙查查,萧江沅究竟在哪儿,看看她的情况是否如三郎所说的一般无二,若三郎所言属实,他大可再将皇帝巡边一事延期,或者干脆取消,若三郎所言有假,他便要真的重新考虑帝位一事了。 而无论结果如何,萧江沅杀无赦! 见自己的说法好像吓到了幼子,李旦心下一软,拍了拍呆立的李业的肩:“五郎心善,阿耶也是不得已,萧江沅不除,我心难安,而你三哥之心,我也看不分明,只希望一切都是我胡思乱想,如此五郎也好做些。” 李业明白阿耶心意已决,那些询问和劝阻的话便吞下了肚子。他微皱着眉头,想着阿耶对阿沅之死的再三叮嘱,虽点着头,却垂着眼帘,躲闪着阿耶的目光。他从未觉得皇宫如此让人透不过气,便很快就离开了。 回到五王宅,他才觉得松了口气。他抬眸定定地看着自家府邸的大门,虽有几分愧疚,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当晚,三封信就从五王宅传出,分别往长安本地王琚c东都张说和荆州崔日用三处快马而去,内容皆是:镇国公主毒害圣人未遂,恐有不臣之举,情况危急,还望襄助! 若非已经宵禁,王琚甫一看完信,便要登门五王宅了。他强迫自己尽快安抚下激动又兴奋的心情,又细细地将信上笔迹确认了一番,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之前想干脆起事,将太平公主全然扳倒,还担心圣人不同意,没想到上皇转眼就给了圣人同意的理由。他还没来得及找圣人道出心中所想,便又来了这一大助力。 显然依附圣人之人,都跟他想法一致,如此又添了薛王等兄弟的加持,圣人便更没有理由不同意了。只要圣人答应,以他天子之尊师出有名,破釜沉舟,绝处逢生,一旦事成,从龙者居功至伟,自然前途无可限量。 圣人身边现在只剩他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可信之人,开口首告此事,舍他其谁? 为了保险起见,次日晨起,坊门刚开,王琚便先去五王宅拜访了薛王,将心中所想确认无误后,才入宫觐见。 明德殿中,李隆基正望着一扇屏风发呆,在王琚看来,甚是颓唐。王琚当即便道:“臣从前只是不知太子,如今恐怕要不知天子了!” 得知王琚来了,李隆基便将殿内所有人都遣了出去,连起居郎都没有留,双眼没有一刻离开过面前的屏风。听闻王琚此言,李隆基也不过轻笑一声:“你这话对我没用,没有人告诉过你么?” 王琚最擅长的战国策士这一套,突然如萧内监所言一般不管用了,听圣人这话,那日萧内监与他说起这个,竟像是圣人授意的?他当即乖乖行礼道:“臣无能。” 李隆基这才转头看了王琚一眼:“你过来。” 王琚听命立即上前。 “这屏风很有意思。”李隆基说着便将这万年山水仿制屏风的来由,娓娓道来,“有的人,似是生来就有那个能力,做事玲珑,面面俱到,只可惜有些事,注定要有所取舍。” “那要看所取谓何,所舍谓何。”王琚已不敢瞎猜,只能顺着李隆基的话头,道出此行目的,“若所取者乃是天下,则其他皆可舍。” “可我仍有不甘,为何鱼和熊掌,偏偏不可兼得。吾乃天子,此事难道也不成?” “臣说一句不敬的话,圣人先前若犹豫,那是心中有情,可此时此刻,一切已由不得圣人了。”王琚恭谨地道,“其实我大唐开国以来,历代天子皆为成大事者,一代比一代不拘小节,圣人身体里流淌着这样的血脉,即便臣不说,圣人也会那样去做。” “终究是时势不由人啊”李隆基叹道。 “圣人所言正是,如今形势紧急,迫在眉睫,若再不赶紧下定决心,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只是,此事该如何解决呢?几日之后,东都张说给了李隆基答案——他派人给李隆基送了一件礼物:一把锋利的仪刀! 刀乃凶器,凶者,兵也。 李隆基拆开张说礼物的时候,王琚就站在他边上。见张说的意思与五王宅中那位不谋而合,他忍不住抿唇一笑。 他自然也是想快刀斩乱麻,毕竟时间所剩不多。只是这可怜的天子手底下并无什么可靠的兵力可用,连之前政/变所用的万骑骁骑都碰不得,还不如他从前做临淄王的时候。这时,王毛仲站了出来。 自从李隆基登基,王毛仲便被派去总/理京中战马,官职不低,权限也不小,虽仅限于战马这一块,可战马与将士息息相关,他人又爽快圆滑,着实结识了不少朋友。他游说了多日,终于有三百兵士愿为天子效犬马之劳。 与此同时,岐王李范c薛王李业和平日里与李隆基尤其交好的兄弟如姜皎c李令问等,也联合起来,决意助他一臂之力。 待到六月末,崔日用也回京“述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1章·舍情取权动刀戈】① 天子和上皇终于要正式争夺权力了,崔日用本以为天子一定野心勃勃意气风发,却不想见面时,李隆基竟还有几分犹豫不决。崔日用有些着急,他本是之前唐隆政/变时,临阵倒戈效忠于李隆基的,本来像他这样的人,主君一般不会给予太多的信任,但他在李隆基这里,从未有“外人”的感觉,便一直都想找机会报效李隆基。眼下机会来了,他这主君怎的犹豫了? 想到几年来十分善变的上皇,崔日用不禁暗叹:天子不愧为上皇的亲生儿子,可现在当机立断犹有不及,哪还有时间优柔寡断?他拱手便道:“启圣人,吾等集结,是何心思,圣人心知肚明。此行不得已,但若不为,大唐根基动摇,圣人之位不稳。圣人巡边之期在即,吾等早已箭在弦上,只等圣人一声令下,便一触即发。” 李隆基见人差不多齐了,才意味深长地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诸位之心呢?只是此事若为,动静必然不小,我身为人子,难免担心惊动了上皇,让上皇不安。” 殿内李范与李业在李隆基左下首坐着,闻言纷纷点头。李业道:“我助圣人,乃是为国,上皇日后知道,也会理解我,不会陷我兄弟于不孝,但若此番行动伤及上皇安危,我等兄弟是决然不肯的。” “薛王说得哪里话,吾等臣子怎敢有此不臣之心?”王毛仲立即道,“只是说句不敬的话,此番说白了,为的便是夺权,而权力在上皇的手里,只要行动,难免有所惊动。” 见李隆基浅笑在唇,横了王毛仲一眼,虽有所不甘,却并不制止的模样,崔日用顿时明白了一二——有些话,既不能从身为人子的天子之口说出来,也不能由主君挑明。 天子上皇手中夺权,不论其本身有多污浊和残酷,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必须是干净而无奈的。“良策”必然是臣子幕僚提出的,天子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也就是说,圣人心里已经有法子了,只是不愿亲口说出来。崔日用细细想了一番,试探着猜道:“不一定非要如王将军所言一般露骨。圣人乃上皇之子,当然不能与上皇正面交锋。上皇为何不肯放权,必然是担心圣人年轻,镇不住权势滔天的姑母——镇国公主啊。” 李隆基悠长地舒了口气。其实,他倒不完全是崔日用想的那样虚伪,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不甘经过了那番努力,最终还是走上了萧江沅最初开辟的道路上而已。 这并不代表萧江沅就是正确的。她当时的考虑远不够周详,姑母是臣,上皇是君,扳倒了一个臣子,只要上皇对李隆基还心存不安,他还会想办法扶植别的臣子站起来,继续平衡对抗,而上皇始终是上皇。李隆基只要占着儿子的名分,就到处掣肘。所以,若要对付太平公主,就一定不能放过李旦。 ——与其说是针对太平公主,不如说是针对李旦,顺便把太平公主这个绊脚石解决了。 眼下形势所迫,李隆基不得不放弃自己与姑母的约定,舍弃姑母,但这都是明修栈道,上皇才应该是政/变夺权的真正目标。李隆基还得在萧江沅原定的骨架之上,添上许多血肉,这政/变才能成形,而这,萧江沅全不知晓。 这也是李隆基最气萧江沅的地方,自作主张已是为臣者大忌,事情还办不利索,让主君替臣子善后,倘若他没那么喜欢她,她早就已经死了,怎么会等到现在? 崔日用见自己说对了,便放大了胆子,继续道:“镇国公主图谋不轨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圣人与她早晚必有一争。当年圣人还是太子,若要对付镇国公主,还要费上一些心思,如今圣人已是天子,若下一道制书讨伐镇国公主,普天之下,谁敢不从?” 事情自然没有崔日用说得这般简单,只是这段话既然说出口了,李隆基又没否定,明面上的政/变方向便是定了。 崔日用越说越自信:“臣知圣人仁孝,但天子之孝与寻常百姓之孝大有不同,寻常百姓只需让父母平安顺遂,得享天伦之乐便可,天子则一定要让国家安定,才可谓孝。若圣人迟迟不下决断,等到哪日镇国公主抢先一步,悔之晚矣!臣请圣人先定兵马,再全歼逆党,这样便不会惊动到上皇了。” 李范只依从李隆基的意思办事,便只听着不说话,李业早便知道,事情只能这样发展,对此倒没异议,只是有另一番担心:“若要将姑母一网打尽,必然要起兵,刀剑无眼,如何能保证上皇安全?” 太平公主自然是在宫外,不过崔日用既然提到了逆党,必然是打算将效忠太平公主的一些臣子也一同歼灭了。而那些臣子多为高位,有五个便是宰相,宰相办公是在宫里,如何能不惊扰到上皇,又能将上皇控制住?李业只是单纯为了李旦的安全着想,可其他人听来,便要想得更深了。 王琚眼珠一转,便微微一笑,顺着李业的话说下去:“其实方才王将军的意思,便是要在起事的同时,派人保护上皇。身边突然多了人保护,上皇必会担心,这才有了难免惊动一说。” 李业眉心一皱,有些愠怒:“王侍郎不如直接说要软禁上皇!” “五郎!”李隆基见话锋不对,忙开口道,“我怎么会那么做?且眼下兵力不过三百,平定姑母尚有不足。” 李范也悄然拉了拉幼弟的袖口,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李隆基沉吟道:“此事我已有安排。”见李业目光灼灼地看过来,李隆基无奈一笑,“放心,那是阿耶的人,保护阿耶天经地义。” 见众人仍有所不解和担心,为了让大家安心做事,李隆基只得若有所指地道:“朝堂七位宰相,只有五位出自姑母之门。” 意思就是,还有两个,不是太平公主的人。 其一名为魏知古,在李旦做相王的时候就跟随在侧,李旦成了皇帝,他便成了宰相。另一位名唤郭元振,起初是则天皇后发现了他的军事才能,送他去了西北战场,这个月底被上皇提拔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即宰相。 这两位在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的多年角斗中从未表态,至少在众人看来,是中立的。 这个答案,殿内的所有人都还算满意。李范c李业兄弟得到了安抚,崔日用c王琚等人则听出了李隆基的言外之意——李隆基既然能在这么重要的事上,信得过这两人,是不是说明这两人已倾向他这一方了呢? 王琚虽心知这样才好,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原本圣人身边只有他可以依靠,多了王毛仲倒没什么,结果崔日用回来了,当即便大放异彩,又有两位相公在关键时刻的反水,他王琚真可谓黯然失色,而五王宅里的那位,则更没有存在感了。 她应该比我,更心有不甘吧? 待明德殿这场商讨结束,王琚走到殿外,见日落西山,不禁悠悠一叹。他还是想为自己一搏,却不知从何入手才好,便拦在正要回府的李业面前:“薛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业对王琚的印象一直不怎么好,刚才在殿里差一点就对他发怒了,可想到王琚要找的可能不仅仅是自己,便还是让李范先走,自己则与王琚走到一边的树下:“我喜欢快人快语的人,王侍郎有话别拐弯抹角,快些说完,我好早些回家。” 王琚恭敬地拱手道:“王某想明天一早,到府上拜访那位贵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1章·舍情取权动刀戈】② 李业眉心浅浅一蹙:“王侍郎有什么事,不妨先同我讲,若是我无法回答,你再到五王宅来。” 王琚没想到李业会这么答复,一时语结道:“这” 李业唇角一扬:“王侍郎有难言之隐,难道见到我那位贵客,便可开口,我便不行?” “王某不敢,大王说笑了。”王琚想了想,终是道,“那便请大王代王某问询一下,那位贵客可曾想过来日?” 此番若能与她联合,他总有机会能成为国之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相辅相成,她也能站稳脚跟,不再为天子可有可无。 却听李业道:“她的来日,她自有主张,我都管不了,自然也无需王侍郎费心。” 王琚能看得出来,李业并非故意刁难他,也就是说,李业说的是事实。可她险些就成了天子的弃子,此番行动又将她剔除得一干二净,若此次事成,对于她来说,日后可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居功至伟了,她不与外臣联合,还能有什么主张? 身边李业已翩然离去,王琚怎么也想不通透,只得用心从政/变入手了。 先天二年,七月初二。 崔湜虽是太平公主的幕僚,但其弟弟崔涤效忠的则是李隆基。这在乱世比较常见,毕竟清河崔氏是大族,各个阵营都有自家的人,无论哪个阵营获胜,对家族的影响都不会太大。崔涤与他长兄崔湜不同,是个开朗爱笑爱说话的人,官职又尚低,所以李隆基虽信任他,但政/变这种严密的事,便没有跟他说,只通过他将崔湜找了来。 崔涤对于李隆基的境遇很是担心,便很热切地帮了他这个忙,硬是将崔湜拖了来。 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崔湜本不想来,但拗不过幼弟,也对李隆基寻他的原因有些好奇,最终便来了,却不想李隆基开口便是要让他更换阵营,改投天子麾下。 崔湜:“” 天子该不会是傻了吧?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圣人究竟是真想试上一试,若他崔湜真的“识时务”,圣人就有了转机,还是圣人已经彻底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崔湜转头,见幼弟崔涤也是一脸懵然,便知自己没有听错,因他从未想过李隆基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一时竟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应答不出来。 但他清楚,自己与太平公主可不仅仅是幕僚与主君的关系,更有肌肤之亲,不论公事还是情感上,这数年的积累早已让他与太平公主密不可分,让他离开太平公主,转而效忠他人,不如企盼六月飞雪,希望还来得大些。 所以不论幼弟跟着李隆基一起如何循循善诱,苦苦相劝,崔湜始终顾左右而言他,绝无松口。足足半个时辰过后,李隆基终于放弃,让崔湜回去了。 见长兄长舒一口气,行完礼便仓皇逃离的背影,一直有点插不上嘴的崔涤眨眨眼,觉得有点奇怪。回头看圣人悠闲地背着双手,唇边带笑,崔涤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愈发明显了——圣人放长兄走的时候,也太洒脱痛快了,与方才坚持不懈时判若两人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涤刚想问,便听李隆基道:“九郎慎言,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c不说话得好。” 崔涤最让李隆基喜欢的一点就在于听话。他闻言便立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仿佛自己只是来问个安,拱手便告退了。 明德殿内,李隆基抚摸着大唐的版图,定定地看着,久久平静,方低声一叹:“姑母,对不住了” 镇国公主府里,太平公主正悠然自得地插着花。这盛夏牡丹开得最盛,今日她兴致所致,偏偏让人寻了些枯枝来搭配,倒也别有一番韵味。听崔湜言及今日发生在明德殿的一切,太平公主手中枯枝“啪”地断成了两半。 听崔湜在耳边不停地讽刺嘲笑着,太平公主有些呆怔地低头看着手中的断枝,许久才轻叹了一声,道:“夏日正是众生最为蓬勃的时候,枯枝本不好找。但既已是枯枝,便是有再多水土栽培,恐也再无法回春。三郎眼下便如这枯枝一般了。” 崔湜道:“既然是这样,公主,不如我们” 太平公主制止道:“我不帮忙,于三郎而言,已是置他于死地了。” “可是” “三郎毕竟是君。从前逼阿娘退位时,我也是跟在身为太子的先帝后头,如今上皇还未动手,我若不安分,那我成什么了,谋逆叛臣?上皇可还容得下我?” 还有一点,太平公主没有对崔湜说——她与三郎,毕竟姑侄一场。 她不帮忙,是为自己;不落井下石,是成全血缘与几番相交c相较之情。余下的,只能靠李三郎自己,或生或死,至少她不会去干预。 先天二年,七月初三。 虽说李隆基是天子,但也并不是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像崔日用说的那样,下一道制书就行,不需要任何理由。这次行动更是如此,还是需要师出有名。李范和李业兄弟已经在宫外,负责太平公主相关事宜了,明德殿便只来了崔日用c王琚等人。他们正商量着用什么名分,便有宦官来报:魏知古魏相公到访。 魏知古是从偏门入内,神秘兮兮小心翼翼。崔日用和王琚立即便敏感地看向了李隆基,见李隆基面上毫无惊讶之色,仿佛早就知道魏知古会来,顿时放了一半的心——果然不出他二人所料,魏知古已是倾向天子的了,那郭元振应也八九不离十。 天子行事缜密妥当,谋略不落于臣后,这是最好不过的了。只是魏知古便罢了,那郭元振可是有名的性格倨傲偏执,行事异于常人,不是那么容易变通的,天子是怎么把他也拉拢过来的? 李隆基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若什么都靠臣子提点,自己毫无作为,哪与那扶不起的阿斗有何区别,怎么服众?他可是要战胜一切,将来统领这些臣子,将大唐治理成盛世的君主,总要有些让人心生敬意的过人之处,比如说卓越智慧的谋略和知人善任的能力。 魏知古在刚当上宰相的时候,李隆基就或浅或深地联络过他,这几年来关系越来越近,且魏知古效忠的是皇帝,既然李旦已经是太上皇了,在他看来,权力本就该交给李隆基的,更何况太平公主? 至于郭元振,李旦让他回到长安,就是为了擢升他为宰相,这一点李隆基是清楚的,所以在郭元振刚刚抵达长安的时候,李隆基就以皇帝的身份接触过了,只是一直没有得到想要的反馈。直到最近这几日,郭元振正式成为宰相之时,才向他正式表了态。 这还要多亏在五郎家养伤的某人,李隆基也很想知道,她怎么就对上了郭元振的胃口,一击即中。 说起来,他已有二十余日没有看到她了。从认识她到现在,好像从未分离过这么长时间,李隆基虽气她,不得不说,也很想念她。他厌憎自己这般不争气,也无奈于深情人不知,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积累了这许多天,所有想对她说的话,都等事成之后再问吧。 再见面时,希望她已经想明白了自己错在何处,别再惹他生气。她是女子这一最大的把柄还紧握在他手里呢,她若是连这些都想不清楚,他便只好下决心娶她了,免得她日后祸害内廷朝堂。 魏知古到访之后,绘声绘色地告发了太平公主计划在本月四日,即明日发动叛乱,并指使常元楷c李慈率领羽林军突入武德殿,另派窦怀贞c萧至忠c岑羲等人在南衙举兵响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2章·终南山下日月长】① 至于魏知古是怎么发现的,甚至这消息是真是假,没有人去关注。他们早已定了今日操起刀戈,去争取未来的荣耀与权力。 这次行动的流程是早就制定好的,一切突如其来,就是为了让人意想不到,难以防备,如此便必须要快。对于李隆基这一方而言,最大的劣势在于兵力,故而李隆基一出明德殿,便在王琚c王毛仲及王毛仲所率领的三百将士的陪伴下,直入虔化门禁军驻地,召追随太平公主的那两位羽林将军——常元楷和李慈觐见。 常李二人哪里知道今日有此一变,听闻圣人召见,怎敢不来。可刚走到李隆基面前,看这架势不对,还未反应过来,王琚便使人将他二人的头颅砍下。羽林军不乏耳聪目明之人,当即便归顺了天子。 首战告捷,李隆基来不及高兴,便带着王琚王毛仲等往朝堂去。这一日正是朝参日,晨鼓已毕,大臣们正在殿外廊下等着上朝,却迟迟不见天子人影,正各自不解窃窃私语之时,便听兵甲之声霍霍传来,不久已有重重将士将众臣围在了殿前。 不少臣子都顺势躲到了殿内,萧至忠等几位宰相毕竟为百官之首,当即走上前,将百官挡在身后,厉声问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当众谋反?” 将士们闻言纷纷挪步,让出了一条路。晨曙破云而出,光芒如长剑一般,直指檐下廊庑。 有人一身赭黄圆领袍,脚踩墨色靴履,在剑雨之中,大步流星而来。他头戴墨色的翼善冠,与以往只着幞头的随性样子大为不同,更蓄了点点胡须,似一瞬间成熟了起来。 眉似黛黛远山,其形又如一把锋利的唐刀,眼若璀璨星辰,目光更似一团灼灼的火焰。眼角是深沉的坚定,唇边是张扬的笑意。青松般挺拔的身姿,流水般波动的袍角,一静一动,仪范伟丽,尽数风流。 群臣已多少知道可能发生了什么,无论心中是否有鬼,都急忙向走来并站定的天子李隆基拱手行礼。未等免礼,便听李隆基也厉声道:“将萧至忠c岑曦等人拿下,斩首示众!” 十数位将士立即动手。群臣唯恐避之不及,也怕那“等人”之中有自己,一时又是后退又是躲避,殿门一时十分热闹,还有不少踩到别人脚的,多数大臣年纪也都不小了,顿时“哎呦”之声不断,更添几分滑稽可笑。 几位相公很快便被拿住,将士们手起刀落,血溅朝堂,唯独萧至忠拼死挣扎开将士的禁锢,冲到李隆基面前,同时回头冲追上来的将士一声怒吼:“吾乃大唐中书令,同中书门下三品,身居相位,百官之首,尔等区区小卒,也敢对我动手?!” 一时竟吓得将士们不敢上前。 见萧至忠仓皇之间仍能风采依旧,神色无一丝慌乱,李隆基暗叹了句“可惜”,仍是狠下心,朗声道:“镇国公主意图与卿等合谋造反,尔等已是我大唐的叛臣,人人得而诛之,遑论我大唐壮士?!” 不等萧至忠反应,李隆基立即道:“还不动手?!” 下一瞬,萧至忠的头颅已经滚到了李隆基靴前。 “这里才只有四位相公,昔日国母乳母之夫窦怀贞呢?”王琚讽然笑道。 窦怀贞从前为了攀附废后韦氏,娶了废后韦氏年迈的乳母为妻,还常以此为傲,又为避废后韦氏父亲韦玄贞名讳,更名为窦从一。后来唐隆政/变,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推翻了废后韦氏和悖逆庶人李裹儿等,窦怀贞为了保命杀妻请罪,继而依附太平公主,重新拜相,便又将名字改了回来。 早在见到有兵围上来的时候,政/治嗅觉一向灵敏的窦怀贞就躲入了殿中,藏在群臣身后,听得镇国公主谋逆,立时便从偏门逃了出去。 李隆基冷冷道:“阖宫搜捕,若是找不到就全城搜捕,一旦发现,立斩无赦!” 众将士齐声道:“是!” 见其余众臣噤若寒蝉,殿前台阶鲜血刺眼,李隆基随和一笑,让语气温柔了几分,道:“我知道此事与尔等无关,纵有知情不报者,我也不再追究,毕竟姑母权势滔天,嚣张跋扈实在迫人,我与尔等感同身受,怎能不理解?谋逆之罪十恶之首,还需尔等主理或协理调查,只盼众爱卿日后,不要像这几位相公一样,让上皇和我失望。” 群臣立即异口同声道:“臣谨遵圣人教诲!” 外朝声势如沸,内廷却一片平静。 这场政/变将注定李隆基全家生死,故而他并没有对皇后王珺隐瞒其中利弊和真实意图,还让她无论如何安定好后宫,尤其是上皇妃嫔,即便是在没有任何兵力可以分给她的情况下。 自从李隆基做了太子,又当了皇帝,他和王珺便远不如从前郡王夫妻时亲近了,王珺将门虎女,习武之人,再如何心胸宽阔,也不缺细致敏感,对此自然是意识到了的。 所以当李隆基将此重任托付给她的时候,她虽知其中凶险,心中却高兴更多。她的丈夫仍信任她,依赖她,他们之间多年的情分还在,此番又是与丈夫一同犯险,这都给了她莫大的勇气,让她没有任何惧怕。 这几年,她的地位虽然急速攀升,她却从未放弃习武,故而她重新拿起熟悉的长枪时,更添了几分自信。 她是李隆基正妻,名正言顺的东宫太子妃,如今又成了大唐国母,理应包容万象,后宫之宠或不宠,都不该是她在意的事,至于妒忌?不存在的。她的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明理识礼。她知道皇后与嫔妃不同,更是一种政/治身份,她不仅是皇帝的妻子c未来太子的母亲,在特殊的时候,她还是内廷唯一一位可以名正言顺干政的女人。她要做的是协助李隆基处理好内廷的一切c针对前朝的事适当提出建议和早日诞下嫡子。她深知李隆基的优秀,所以对自己的要求,也与太宗长孙皇后看齐。 如今,她终于有机会离梦想更近一步。 这一日晨起,上皇一出薛王太妃寝宫,王珺就率领众嫔妃c皇子和公主,去给薛王太妃请安,同时命内侍监杨思勖带了数十个身强体壮的宦官,将这寝宫包围了起来。 贤妃武观月已经停止了禁足,自然也在请安嫔妃之列。李隆基并未把自己的打算对武观月全盘告知,只透露了自己绝不会等死,定要护妻儿周全,还让她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协助好皇后。武观月何等耳聪目明,一见到杨思勖和那些宦官,她便确定今日必是李隆基反击之时。 同时也意识到,太过深入的事情,还轮不到她来管,圣人对她虽信任,但大权还是在皇后手里。她接受得坦然,心中却有一丝丝的不甘——对于皇后与宠妃之不同,武观月并非不知,只是从未像今日这般,真切地体验过。 而且皇后为人太过坦荡直接,行事也简单粗暴——杨思勖手里拿着的,不正是她平日里最常用的长枪么?一旦这寝宫里的宫人或是宦官看到了杨思勖等人的存在,密报给薛王太妃,皇后还能无视孝道,硬要将薛王太妃扣押在此么,那岂非直接撕破了脸?就算手段强硬,面上也该过得去啊。 此事若是她武观月来办,必要更妥当一些,这一点圣人必然清楚,却不愿给她这个机会。她知道,这倒不是因为她姓武,武家已经败落不足为惧,一切只是因为她,不是皇后。 不让她主理,却要她协理,以弥补皇后的不足。她还不能拒绝,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也为了君主和丈夫的信任。 见嫔妃c皇子和公主来得齐全,武观月暗叹一声:想必皇后也已尽她所能了。 皇后之所以这样做,一则方便众人一同保护,二则希望人多,也能让谈资和乐趣多些,尽可能地多耗些辰光,好不让薛王太妃发觉外头的剑拔弩张。可她忘了,薛王太妃已近年老,精力不似当年,若真是一直陪着皇子公主玩,与后妃说话,撑不了多长时间,就该要休息了,那时后妃还能赖着不走么?薛王太妃又不是傻子。 武观月想了想,借口更衣出了一趟殿,先假装奉皇后之令,让杨思勖注意外敌的同时,也不要放过任何薛王太妃宫里的人,以防他们入内给薛王太妃传递消息,然后便一脸惊慌地回到殿中,与王珺耳语道:“皇后可否与妾借一步说话?” 王珺见武观月神色,心头一紧,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当即便起身与武观月走到一旁。薛王太妃正被皇子和公主逗得十分欢乐,虽也注意到了这边的不对劲,却并没有太过在意。 武观月神色一敛,目光灼灼,低声道:“妾不敬,有句话要问皇后,还望皇后坦诚以告。” 王珺心知自己武力有余,智慧不足,需要人协助,在圣人的事上,武观月值得信任,便深吸一口气,道:“你且说。” “今日圣人是否要绝地反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2章·终南山下日月长】② 王珺不禁心下暗叹,贤妃不愧为则天皇后的侄孙女,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许是已有心理准备,武观月并没有因为凶险而觉得害怕,反倒踏实了许多。她冲王珺安抚一笑,接着问道:“圣人必是要动用武力,发动政/变,否则不会让皇后稳住后宫。圣人此番行动,不仅是要自救,也要夺权,他身为人子,不能与上皇正面对抗,所以要借用一个说得过去的名分——应是镇国公主吧?” 王珺“嗯”了一声,道:“镇国公主意图谋反,圣人拨乱反正,诛灭奸邪。” “多谢皇后坦诚。”武观月认真地道,然后将自己觉得不妥的地方和方才与杨思勖下的命令,都告诉了王珺。 王珺细细思量了下,点头同意的同时,眉心微微皱起:“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多亏贤妃襄助,少了一层隐患,只是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武观月让王珺附耳过来,轻声道:“与其等薛王太妃发现,皇后不好解释,不如” 未几,便听王珺惊道:“什么?贤妃可不要胡言乱语!” 薛王太妃见这对妻妾方才还仿佛关系极好,现在却突然就吵起来了,不明所以,忙将王珺和武观月叫了过来:“这是怎的了?” 武观月跪在薛王太妃面前,双手抓着薛王太妃的裙袂,急道:“方才妾出去更衣,听有好几个宦官前来报,说是说是镇国公主要带着自己手下的宰相和兵马,推翻上皇与圣人,自立为帝!” 这可不是小事,也无人敢拿此等事说笑,故而薛王太妃当即便信了:“我记得北衙禁军的两个将军都是镇国公主的人,内廷岂非危险?” 武观月道:“启太妃,据妾所知,内侍监杨思勖武力卓绝,手底下不乏与他相似的宦官,可让他们过来,先将这里包围,稍作保障,若真有乱兵过来,好歹还能撑上一阵。” 薛王太妃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上皇!那上皇怎么办?” 王珺立即道:“太妃放心,上皇那里有圣人呢。” 武观月正要回答,闻皇后所言,差点咬到了舌头。皇后是全心信任圣人,所以才这么说,但她不知道,别人可不一定如她一般相信圣人。薛王太妃跟随上皇这么多年,什么政/治变故没见过,她只怕最担心的就是上皇和圣人在一起——谁知道圣人会不会趁此机会,夺取上皇手中大权呢? 若上皇不肯给,会不会就会传出噩耗,说镇国公主造反,杀害了上皇呢? 薛王太妃倒真有几分不安,却不是担心李隆基会不会夺权未果,便做出弑父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在这一点上,她还是相信李隆基的。但她也相信,只要一有机会,李隆基一定会趁机夺权,从而让自己将来再不受任何威胁。她只关心李旦的感受。 好在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一队禁军前来,奉圣人之令,保卫内廷。 殿内众位后妃皆松了口气。王珺与武观月相视一眼,微微一笑,都已知晓,李隆基必是成功掌控了禁军,如此政/变便胜了大半,只余那天家父子姑侄之间,最后的对决了。 行动进行到现在,早已是纸包不住火,消息向四面八方急速传递。 这一日是朝参日,不仅众臣要入宫上朝,李旦也会与李隆基一同参与。众臣在两仪殿廊下等着,李旦就在两仪殿西南处不远的百福殿等着。因距离很近,故而李隆基率兵屠杀宰相之时,李旦还可以听到些许声音。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让宦官出去看,待宦官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了一个虎背熊腰之人,正是他最近提拔上来的郭元振。不等郭元振说话,那宦官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朝李旦跪下俯首道:“启上皇,大事不妙,圣人圣人杀了相公!” 李旦的头忽地一晕,脸色骤然青白。他强撑着拍案而起,怒道:“大胆!你竟敢污蔑天子?!” 宦官浑身发抖:“奴奴婢不敢,上皇若是不信,大可问郭相公!” 见郭元振点了点头,李旦回想起从前的数场兵变,一时又惊又怒又恐又惧,百感交集:“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元振见惯了沙场厮杀,人数这么少的宫廷兵变,根本不入他的眼,故而面色始终淡淡,语气也淡淡:“据圣人所言,镇国公主谋反,那几位相公,都是镇国公主的党羽。” 李旦有些踉跄地踱步,一边想一边摇头:“不不对欲加之罪这都是欲加之罪!若太平当真谋反,被他李三郎发现,为何不经人举报弹劾,让三司会审?反倒兴兵宫阙,分明是要杀人灭口!谋反?他李三郎才是谋反!” 李旦被气得有些头晕,郭元振刚要扶,却被他大力推开。 郭元振稍稍一怔,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上皇,昔日的压抑和沉稳一瞬间全部消失不见。他紧蹙的眉头,愤怒的目光,微微抽动的唇角,无一不提醒着郭元振,他李旦始终是李唐血脉,更是天皇李治和则天皇后的儿子! ——怎么可能毫无一丝血性? “我当初为何摒弃嫡长,让他来做太子我到底为了什么,竟还传位于他!”李旦又悔又恨,“我当初为什么没让他随他母亲去死,竟容他到现在!” 跪在地上那宦官忽然道:“上皇,现在可不是愤怒悔恨的时候啊!这百福殿离两仪殿那么近,圣人结束了那边的事,定是要来找上皇的啊!圣人固有孝心,然刀剑无眼啊!” “对正是!”李旦拉住郭元振的手臂,“郭爱卿,快,带我往南逃,去去承天门!那里易守难攻,又与外朝相连,即便李三郎追到了也无妨,我便不信,外朝的兵马,会只认他而不认我!” 这便是要与李隆基分庭抗礼了,若真的闹到天下皆知父子相争这一步,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郭元振当机立断,带着上李旦就往承天门而去。 刚出百福殿,李旦等便迎上了李隆基的人马。不等李隆基开口,李旦便下令让百福殿镇守的将士们随郭元振一同,护送自己逃跑。 李隆基一时也有些气结:他的亲生父亲,该不会以为他会大逆不道到弑父吧?当即下令道:“追!” 王毛仲等人立时便追了上去,李隆基则悠闲地走着,待他抵达承天门时,他所率领的禁军已经将承天门重重包围。 外朝的将士毕竟有限,就算听李旦的,在楼下与王毛仲等人厮杀过几番,也因以少敌多,撑不了多久。面对数百禁军的逼近,丧失信心的他们只能慢慢地往城门楼上退。 李旦一见此景,急怒之余,情不自禁,悲从中来。想他父母兄弟六人,五人为天子,如今只剩他一个了。不论从前被母亲压迫也好,后来被兄长猜疑忌惮也罢,他都不曾觉得这般屈辱。他怎能想到自己已经当了皇帝,又成了上皇,有朝一日竟能被逆子逼到如此境地,身边能依靠的,只剩下一个郭元振! 这时,郭元振道:“圣人也是奉上皇的命令诛杀逆臣,上皇不用害怕。” 原来郭元振也已是李隆基的人?! 此刻李旦只觉万念俱灰,与其等着自己死于亲子之手,倒不如他自行了断,干净又痛快。心甫一狠,他便骑上了承天门的围栏,向下遥遥一望,咽了口唾沫,什么都再说不出来。 他双手已是无力,虚扶着身前的柱子,摇摇欲坠,便听楼下传来一阵焦急地怒喊:“阿耶且慢!” 郭元振等随从当即便要上前,却被李旦伸手阻止:“都别过来!再过来再过来我便跳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2章·终南山下日月长】③ 李隆基立即冲进承天门,沿着城门上的楼梯,朝楼上疾奔而去。 正在楼梯中上方对峙的双方将士见到天子,都不敢再刀戈相向,却也不敢就此放下自保的家伙,一时近也不是,退也不是。李隆基站在双方将士之间,神色冷峻,盛夏暑日,也让众将士不禁打了个寒战。 “尔等,擅自于皇宫兴兵,当斩,然护上皇周全,有功。”李隆基尽量控制着情绪,,“吾乃上皇亲子,此番是要去救上皇于危难。若是尔等立即放下兵刃,让我上去,此番罪责全免,功绩照赏不误!” 见拦路的将士们已有些松动,李隆基回头,先让身后自己的士兵全部放下兵刃,表明态度,然后怒道:“若上皇在上面有了些许闪失,尔等是打算以全家性命,为上皇陪葬吗?!” 李旦在承天门栏杆上几欲坠落,楼上楼下的人都看得见。保护李旦的将士听李隆基这么说,齐齐立即弃去手中兵戈,跪在楼梯两排,让出了一条路来。 见李隆基马上便到,李旦急道:“李三郎,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跳下去了!” 此时李隆基已经抵达了楼上,距离李旦尚有一丈远。见李旦迟迟不跳,李隆基十分想直接上前,将父亲拽回来,跟父亲好好谈谈这么多年他对自己的偏见与不公,然而他不能。他此刻必须听从李旦的话,停在原地,因为只要他动了,便是意图逼死君父,落得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将再度被父亲反转,就算最后他赢了,这个帝位也坐不稳当。 这可不是李隆基此次拼尽一切政/变的目的。他要的,是一了百了,是尘埃落定。 只好伺机而动了,还得让阿耶放权呢。李隆基低下头,深吸几口气,沉下心来,再度抬头的时候,脸上已重拾几分笑意。他先朝李旦拱手行了一礼,安抚道:“儿不孝,让阿耶受惊了,这便来接阿耶回去。阿耶若是有什么疑问,咱们回甘露殿,儿必将此事一五一十尽数告知,绝无一丝一毫隐瞒。” 李旦心下冷笑,自己若真就这么跟李隆基回去了,只怕就要被软禁了:“你是不孝,竟敢污蔑你亲姑母谋反?!” 李隆基惶然道:“儿冤枉!姑母谋反一事,儿也不愿相信,奈何姑母有权有兵,富可敌国,又有良臣弹劾举报,儿不得不信!” 太平公主确实有谋反的条件,但这不代表她便有谋反的念头和举动。李旦只剩这一个妹妹,仍承载着他前半生最美好的回忆,无论如何他也想保下妹妹一条命,就算有罪,罪名也绝不能是谋反。想了想,李旦问道:“何人举报?” “正是阿耶最信任的魏相公啊!” “魏c魏知古?”李旦的脸色愈发青白,“就算如此,太平有没有起兵造反,我也不曾看到,我只看到了皇帝兴兵宫阙,当朝斩杀宰相!” 李隆基趁着李旦不注意,往前挪了一步:“那是因为魏相公说,姑母与萧至忠c崔湜等人谋划,明日便要行动。如此危急,儿若不先一步安定外朝内廷,如何能护阿耶c庶母与妻小周全?” 内廷,庶母?李旦心头一紧。是啊,皇帝既已掌控了禁军,内廷自然也已握在手中。李旦的态度收敛了些许,却仍不肯退让:“那证据何在?” 李隆基缓缓地道:“待四郎与五郎从镇国公主府回来,阿耶便会看到证据了。” “四郎和五郎也参与进来了?” “阿耶放心,四郎和五郎此番过去,只是为了查问,他二人宅心仁厚,必不会伤及姑母。就算姑母畏罪反抗,也自有儿派去的人为他俩出谋划策,而他俩只负责坐镇,安全得很。” 李旦想起自己之前还让五郎去杀萧江沅,现下估计是未能成行了,他却并不生幼子的气,只开始担心这两个儿子的安危。 “阿耶若不信,往那边看。”李隆基说着朝西南方向遥遥一指。 城楼之上视野开阔,李旦目光一递便可见镇国公主府所在的方向,有浓烟直入青天。李旦的身子顿时一晃,李隆基等人立时往前进了几步,便见李旦伸手将柱子一抓,稳住了自己。 他若还坚持太平冤枉,那便是说皇帝有罪,别说他现在赢不了皇帝,便是真的赢了,连皇帝都要处置,遑论两位亲王?他只能放弃这个唯一的妹妹了。 李旦浑身的力气顿时泄了大半,说话也无力了许多:“那大郎和二郎呢?” 李隆基缓缓直起腰背,浅笑中添了几分严肃和郑重:“大哥和二哥向来无心政事,儿也不敢轻易叨扰。眼下,他二人应是在五王宅里赏花弄鸟,好不惬意呢。” “若你兄弟五人,日后也能如此相亲相爱,团结一心,我便是死也可瞑目了。”李旦说着,便要从栏杆上下来,双腿却已有些僵硬了。 郭元振距离李旦最近,忙伸手去扶,却被李旦推了开:“皇帝,不该你来扶我吗?” 李隆基应声上前。李旦紧紧地握住李隆基扶着自己的手,用尽所剩的全部力气,道:“从今往后,一切听凭安排。” 待回到薛王太妃的寝宫,李旦让后妃都散了,在薛王太妃的搀扶下坐到榻上。薛王太妃见丈夫脸色不好,忙问:“怎么了,可是哪里受伤了?” “没事,我只是累了。”李旦拉着薛王太妃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从今往后,我会一直留在这里陪你,咱们一起安度晚年,含饴弄孙,可好?” 薛王太妃便什么都不再问,只知足而温柔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笑容让李旦想起了太平公主,也想起了方才入殿之前,他让李隆基去忙正事的同时,多嘴问的那句:“幺娘可还能活?” 当时李隆基什么都没说,只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在李隆基追赶李旦的同时,窦怀贞已经逃出了太极宫,直奔镇国公主府传递消息。却不想当他抵达镇国公主府时,岐王和薛王已经率领府兵登门“拜访”。 岐王和薛王都骑着马,身后则跟了一辆牛车,四周围帘遮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里面坐的是谁——难不成是为太平公主准备的? 一刻之前,太平公主刚听这两个侄子敢带兵前来,便知来者不善,或许是李旦心思又变,或许是李隆基身处绝境便百无禁忌,皆是想要她的命,可她怎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束手就擒? 她当即令大部分府兵与岐王和薛王的兵马对峙,剩下的一小部分分为四组,分别护送其他三个儿子和她以及薛崇简从后门离开——自从出了宫便一直在镇国公主府外徘徊的薛崇简,被太平公主勒令与她一同离开。 窦怀贞见正门已都是兵马,便绕到镇国公主府的后门,想跟着一起逃走,竟看到了薛崇简——他不早就被太平公主逐出了府,还断绝了母子关系? 就这一恍惚,太平公主和薛崇简等人便已扬鞭,窦怀贞连忙疾奔追赶起来。见太平公主明明已回头看到了自己,却根本没有救他的意思,他忙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喊出来,希望能换自己一条命。然而太平公主再未回头。 待逃到长安城壕之处,窦怀贞忧惧交加,最终自缢。 太平公主则成功躲入了长安附近终南山下的一座寺庙里。薛崇简正帮母亲安顿着,便听母亲轻声一问:“窦怀贞方才说了什么?” 薛崇简细细回想了下:“隐约听见了‘谋逆’二字。” 如此,太平公主怎还会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忽地轻笑起来,久久不能停:“好一个李三郎,好一招绝地反击,我竟有一日,也能成了他的弃子。” 太平公主一共在这座寺庙里待了三日。寺中不过一日,世间变幻万千,来之前她还是权势滔天无法撼动的镇国公主,待她即将离开的时候,她却成了一无所有的罪人。 薛崇简苦劝道:“朝廷既然无人来搜捕,阿娘何必非要回去,回去认那莫须有的罪名吗?” “想我纵横一世,到头来成了罪人,竟无人在意是否归案?”太平公主自嘲一笑,“也对,李三郎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是生是死,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至于那个罪名,当初我一逃,这罪名便坐实了,没有人会为我翻案,我已经被所有人抛弃了。” “阿娘” “你不必再劝我,这三日我已经躲够了。”太平公主已盛装打扮好,目光坚毅,“我乃天皇和则天皇后之女,一生荣华富贵享尽尊荣,怎可在这破庙里草草余生?我要回到我的府邸,纵然赴死,也绝不窝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3章·文人风骨今何在】① 先天二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三日之前的那场动乱,乍一看来,对于百姓的生活没有任何的影响。无论是帝王权柄更迭,还是权臣登高跌重,那都是身处高位的大人物之事,若非要说为百姓带来了什么,大抵是茶余饭后多了些话题可聊。 这一日,城中子民该晒书的晒书,该喝酒的喝酒,该郊游的郊游,他们毕竟都只是芸芸众生中最为渺小的一个,自然想不到,这场政/变究竟改变了什么,结束了什么,又开启了什么,更无法预料,未来安居乐业的生活c世界中心的长安和繁荣昌盛的大唐,都是因此,才有了清晰的方向。 长安城明德门前,有一辆牛车日日都来,已停了足足三日。 明德门向北,直通宫城的正门朱雀门,再往北则直指太极宫的正门承天门,故而这里也有长安城正门之称,进出人员之盘查,也是长安城众城门之中最严格的。大唐对于百姓户籍审查严格,公验之上连家中族人几口,财产多少,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等讯息都写得明明白白,然而这些年不论边境还是国内,皆有过几番战乱,亦或有不肯服役之人,加上浮逃之人便不在少数。眼下他们若要入城,自然过不得审查,但若等上一段时日,待天子大赦天下,他们便可重新入户,成为登记在册的大唐子民,便可光明正大地活着了。 ——所以,若太平公主当真想逃走,从此隐形埋名地生活,完全可以。 可直觉告诉牛车里坐着的人,太平公主极有可能不会如此。天子正在为收尾的工作忙得焦头烂额,这里便要由她来代为掌管了。 忽听一阵熟悉的马蹄声传来,停到了车外,正是重新归于闲散的薛王李业。他掀袍下马,踏上牛车,坐到了帘外,朝着明德门外宽阔的官道望了许久,方叹道:“你这又是何必,我要是姑母,一定逃得远远的,才不会回来呢。就算回来,也不敢大摇大摆从正门入城。” 见牛车里的人没有任何反应,李业将车帘掀开稍许,将头伸了进去,低声道:“既然还要抓姑母回来,当日为什么不直接包围镇国公主府?从一开始就不让姑母逃走,也省得你身子还没养利索,就要天天来这里,一等便是一整天。” 牛车里的人这才微微一笑,道:“为什么要包围呢?两位大王与奴婢那日过去,就是为了让她成功逃走的啊。” 李业还一直以为四哥和自己辜负了三哥所托。虽然放走了姑母,阿耶的心情好了一些,也没有因为他帮着三哥对付姑母,跟他生气,但是面对三哥的安慰,他心中始终不是滋味。今日一听,原来是这样的?怪不得三哥一定要这人跟着,还让四哥和他必须听她的良策行动。 “三哥这又是何必呢?三哥心念姑母血浓于水,四哥和我也是一样啊,难不成还能不听三哥号令,非要把姑母抓回来“伏法”?”李业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摇了摇头,“阿耶也错怪三哥了,哪日我进宫,可要好好替三哥说说好话。” 牛车里的人腰背挺直地跪坐着,静静凝视着李业的表情,向来标准而无害的微笑多了几分人情味:“奴婢受圣人所托而来,也并非是为了抓镇国公主归案,只是担心若她归来,难免为粗人轻贱。士可杀,不可辱,镇国公主是何等的傲气,就算死,也要给她该有的尊严。” “那你还要等多久?” “若今日再未见她归来,奴婢便不会再来了。” 她成功地岔开了话题——与其问为什么要放太平公主走,不如问太平公主为什么非要逃走?她本意固然是为了保命,来日再做打算,但这放到已知她谋反的人看来,便自然是见行事败露,畏罪而逃了。 这为天子行动的正确性和不得已,添了佐证,也堵住了一些想要为太平公主说话的嘴。 天子不知道,其实在她的心里,也是真心想让太平公主逃得越远越好的,毕竟大局已定,太平公主的命对于天子来说,并不似从前那般重要,她放过她,也无不可。 行动之前,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在梦中回到了幼年的掖庭宫,看到碧色袖口中白皙的手,伸向她,拉住她,带她走向了一片全新的天地。在那片天地里,有鬓发斑白的则天皇后,有任性跋扈的安乐公主,也有那总与碧色身影相依相伴的c骄傲尊贵的太平公主。 她却怎么都看不清那碧衣女子的脸。 睡醒之后细细回想,她发现自己也怎么都想不起来,那是一张怎样清丽的容颜。 忽听不远处一阵喧嚣,李业立即遁到车外,便见守门将士刀戈相向,将两个熟悉的身影重重包围。 那男子素衣布袍,面容憔悴,正是二表兄薛崇简。 那女子锦衣盛装,容光焕发,正是叱咤大唐政坛数十年的镇国太平公主。 依然那么高贵和骄傲,她一出现,仿佛阳光只能照着她。 李业前进的脚步顿时停下。 太平公主抬头,定定地望着城门上的“长安”二字,久久无言。她回来了,她怎能不回来?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一生的快乐和痛苦都在这里,她怎能在他乡孤独而寂静地死去,毫无声音和痕迹? 她不仅要回来,还要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进去。 见众将士虎视眈眈地拦着,太平公主冷笑了一声,道:“吾乃大唐镇国公主,天子一日尚未定罪,我便一日有此尊荣。便是要杀,也轮不到你们!制书何在?敕书何在?上皇何在?天子何在?” 众将士为太平公主威势所迫,不禁都后退了几步,却也都担心错失此立功机会,所以兵戈并未收回,也没有向太平公主行该有的礼节。 薛崇简在太平公主身后看着,再疏朗的性子也要怒极。这对母亲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若是平日,这些人怎么敢?此时此刻,母亲无能为力,他也改变不了什么,真是枉为人子。 这时,李业冲了过来:“你们竟敢对我大唐公主无礼?” 众将士这才行礼道:“末将不敢!” 这时,那辆等待已久的牛车也缓缓驶了过来。车帘一拉,一身穿深绯色大团花官服的少年起身下到车外,双手捧着一个卷轴,向太平公主端正走来。这少年的礼节比在场所有人都要规范,更能看出不浅的敬意,少年的身姿如松柏般挺拔笔直,通身的气韵更似山巅雪般清绝,声音则如潺潺山泉流淌在石涧般清冽,却最随和亲善不过:“奴婢奉圣人之令,已在此恭候多时。” 日光忽地有些刺眼,太平公主双眼微眯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这有些瘦弱的来者,确实是许久不见的帝畔红人——萧江沅。 她不是没想过,萧江沅可能没死,可当这个人真真切切地站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默然良久,终是自嘲地一笑。 原来李隆基的弃子,从来都只有她一个。那所谓的一番毫无隐瞒意气风发的长谈,或许只是李隆基与萧江沅联合起来,针对她的又一场算计,赌的是她对大唐是否还有赤子之心。他二人连自己会从哪座城门归来都猜得准,她注定中计,也应得此结局。 无可厚非,无怨无悔。 太平公主凝望着萧江沅双手托着的卷轴,轻哼一声,道:“你送走了阿娘,送走了李裹儿,又送走了婉儿,如今也要送我去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3章·文人风骨今何在】② 萧江沅很少反驳事实,便但笑不语,伸手请太平公主上牛车。 “去哪儿?”太平公主问道。 “回家。”萧江沅想了想,答道。 太平公主微怔,思绪辗转间似悲似叹:“我的家在大明宫。”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她是整个大明宫最明亮最肆意的存在,兄长疼爱,父母宠爱。之后将近二十年,整个大唐都只有她一个小公主,得天独厚,婚礼惊天动地,尊贵无可比拟。 而在萧江沅听来,只能想到一件事——那个时候,则天皇后还在。 她仍是没有反驳,也没有纠正,笑容依旧,仍在伸手。 “你坐过的,我不坐。”纵然占着口舌之利,她也已无力扭转未来,太平公主心里清楚,却仍要固执着仅剩的骄傲。她转头看向李业,“姑母要你一匹良驹,侄儿不会舍不得吧?” “姑母说得哪里话?”李业说着忙把自己的马儿牵来,“侄儿扶姑母上马。” 太平公主刚迈出一步,便见身边薛崇简也上前一步,还伸出手又颤颤地收回。她抬眸,眸波微漾,将这经此一难之后仅剩的存活于世的儿子,最后沉沉地望了一眼,便毅然从他身前走过。经过他的时候,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不要忘了,回长安之前,我对你说过的话。” 这是她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话,薛崇简听到之后,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见太平公主上马时,连仅存的儿子都不去扶,反而是侄儿尽心竭力,照顾周全,一边看着的百姓不由小声唏嘘。 “传闻他们母子不和,今日竟到如此地步” “你知道什么,若非如此,这立节王如何能活?镇国公主的三个儿子,可在三日之前被抓到的时候,就直接斩首了” 太平公主坐稳之后,指了指萧江沅:“你来为我牵马。” 这便是要让萧江沅徒步随她回到镇国公主府了。李业担心萧江沅的身体,刚要说话,就被萧江沅拦住:“我无妨。薛王还是赶紧带立节王入宫,圣人也已等候多时了。” 薛崇简早已不忍再看下去,闻言便拖着李业离开了此地。太平公主见薛崇简远去,才悠然起步,缓缓驰马在朱雀大街的正中间。 朱雀大街甚是宽阔,道路两旁不仅有树,还有又宽又深的沟渠,以便城中排水。此时晨鼓已毕多时,街道上行人者众,不绝如缕,一片繁忙而充满着生机的景象。 有结束了宫中值夜的官员正骑着驴儿回家,甫一见到太平公主,一边以为自己看错,一边就手忙脚乱地从驴上滚下,在小厮的帮扶下,忙朝太平公主遥遥拱手见礼。 有结伴而行出门郊游的世家之女们,特意停下牛车,下车肃拜,幂离朦胧之间,也依稀可见其中或容色姝丽,或资质平凡,举手投足却皆不乏高贵,品格亦如空谷幽兰般高洁。 有正匆忙赶去西市的商贩,因曾有缘见过几次家居西市之畔的太平公主的容颜,忙知会身边同伴,侧身面向太平公主的方向,齐齐致意,直到太平公主经过,才重拾焦急的脚步。 有迎面而来的豪华车架,见来人是太平公主,不仅连忙下车致礼,还让车马纷纷避开,让太平公主先行。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百姓涌上朱雀大街,却都不敢上前,只在大街两侧遥遥一拜,便目送太平公主离开。 仿佛什么都没变,却实则什么都变了。 一路上所见的这一切,萧江沅是没有想到的。但若易地而处,马上的是则天皇后,而她就在这群百姓中间,那么她也会是一样的,所以不难理解。她微微回头,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只见她眼中隐约有泪,却依然目视前方,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脖颈和腰背却要比出发时挺直多了。 萧江沅不禁轻叹一声,心下暗道:不论帝后也好,皇子公主也罢,这骨子里的倔强,真是在李唐皇族的血脉里不停地流淌。 太平公主本来还有许多的不甘和怨愤,此番归来也是要争一口气,心绪一定不宁。如今走了这一路,她的心却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宁静。无论发生什么事,在大唐的子民中,她始终都是大唐的公主。 但,只能是公主。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她今日也要带着它一同死去。她这一生,只有这一个名分,自始自终,从未辜负过她。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因为野心而抛弃它。 脚步虽慢,辰光却快。待太平公主重新将长安一草一木印记在心里之时,暮鼓已起,坊门将关,她与萧江沅也已抵达了镇国公主府。 如今的镇国公主府,已是人去楼空,资产已尽皆被抄,屋内连家具草席都不剩,然这府邸还有搬不走的亭台楼阁,山水奇景,正好去所有雕饰,以素颜示人。 太平公主自府门踏入,每走几步,便将身上一件华丽而价值不菲的饰物丢弃。先是头上的金簪步摇玉搔头,再是耳环项链手镯臂钏,最后便是身上华衣。待她行至正房之时,她已是长发如瀑般垂顺披散在身,一袭雪白的齐胸襦裙纤尘不染。 她已四十有余,但多年保养得当,此时望见,犹似小女儿年华。 正房里,只放着一只矮案,矮案上方,正悬着一条随风轻舞的白绫。 太平公主走过去,将白绫当成披帛,一侧披在肩膀,一侧挽在臂间。她细细地抚摸着这丝柔滑爽的质地,忽地嫣然一笑:“白绫价贵,三郎竟也舍得?” 那笑容再无嘲讽,只如一朵芙蓉,在荡漾清水间盛开。 萧江沅微笑之余,也多了几分人情与认真:“毒酒污人颜色,匕首见血不洁,圣人想来想去,唯有这个,可全公主颜面。” 太平公主颔首,朝北方遥遥肃拜:“太平,敬谢君恩。” 萧江沅道:“圣人从不奢望能得到公主的原谅,甚至感谢,故而未敢亲身前来,只让奴婢代圣人向公主道一句感谢,也道一句:‘对不住’。” 太平公主摇摇头:“我这里不过是一死,他是天子,无谓亲自来此。只是这么说出来不好听,你倒是会替他说话办事,有几分婉儿当年的风采。” 萧江沅郑重道:“无论公主信或不信,那日圣人与公主在大唐版图前的对话,确是奴婢自作主张偷听,圣人当时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心实意的。” 事已至此,萧江沅没必要欺骗,太平公主自然清楚这一点。她看似表面已不甚介意,可当她听到这番解释的时候,心情还是舒畅了些许,也放心了些许。 太平公主盯着萧江沅捧了一路的卷轴,道:“如此,大唐得一雄主,来日可期,我虽死不枉——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宣读制书,让我早些赴死?” 萧江沅微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卷轴,什么都没说,只前行了几步。见萧江沅向自己走来,太平公主垂眸,凝视着萧江沅一步步接近时流动的袍角,轻抚白绫的双手缓缓收紧。 萧江沅将卷轴递给了太平公主,道:“这不是赐死的制书,而是侄儿给姑母的临别礼物。” 太平公主秀眉一挑,问道:“圣人不怕没有制书,我不肯就死?” 萧江沅道:“圣人曾言,公主若回,必是视死如归,就算他不提,也不外乎这个结局。”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没下制书,便是没有对太平公主的罪人身份盖棺定论,这才能让她以大唐公主的身份死去,而这白绫其实已经代表了圣人的意思,太平公主如此聪慧,不会不明白。 太平公主这才伸手拿过那个卷轴,打开一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脸怔忡:“这是婉儿的诗集?” 萧江沅道:“正是。圣人欣赏惠文昭容的才华,故而很早以前,就派人将她的诗都集录起来,做成书卷,以供天下人传看,近日才得了这第一份终稿。” “还是张道济做的序?不愧为文坛领袖,当代之大手笔。”道济是张说的字。太平公主细细翻来看去,忽道,“你可知,我方才曾想趁你不备,用这白绫先杀了你,再杀了我自己,然后带着你一同去见婉儿?” 见萧江沅鲜少地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太平公主轻笑起来,又幽幽一叹:“你可曾想过,婉儿为何一直纠结,你和她应是一类人?”看萧江沅沉默不语,她接着道,“因为你与她太相似了。若你最终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她便会觉得好受一些,认为这是唯一的结果,她没有任何过错。” 这些,其实萧江沅都知道。 “你当真以为,婉儿希望你与她一样吗?”太平公主抚摸着书卷上的字,“婉儿是个惊采绝艳的诗人啊,何尝不愿有文人风骨?然时势不由人,你看这官场,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朋党相争,党同伐异,到处都是倒戈之人,今日跟随你,明日跟随他,真正能做到忠贞的有几个?婉儿不忠于人,不忠于国,她只忠于权力。在我看来,她没有错。她毕竟教养你一场,你是因她才有今日,何必一边用着她给的东西,一边鄙夷她?” “我从来都没有鄙夷过她。”萧江沅立即道,反应到自己有越礼之处,又道,“奴婢只是认为,从来识时务者,都是心甘情愿,所谓时势相逼,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无可奈何的借口,来日好说明自己与淤泥不同,仿佛如此,就可依然洁净不染。可天下万事,多在人为,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要行一些什么样的事,都只看人自己,看他自己的心,不能因为世道如何,就让自己随波逐流,甚至推波助澜,还觉得自己不得已很无辜。这便是奴婢与她,最大的不同。 “世间万事,有道有术,奴婢可以用最卑劣的术,却不会背叛道。有些人变了,只是道变了,心也变了,没有其他的托词和解释。倘若真如公主所言,她始终忠于权力,那她这一生,其实已经成全了她的意愿与忠贞,她当无遗憾可言,可公主依然为她解释这么多,看来孰是孰非,公主与她心中都如明镜一般,本不需要奴婢多嘴拙舌。” “即便如此,她仍是教出了这样的你。”太平公主叹道,“我现在相信了,你与她确实不同,但我还是不喜欢你。看在婉儿的面子上,我多嘴问一句,你将来便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了,不恢复女子身份?” 萧江沅一脸理所当然:“奴婢乃是宦官,没有女子身份那一说。” “也好。”太平公主想了想,颔首道,“这世间现下还属于男子,我们曾有机会改变一二,可在我死之后,恐再无机会了。或许日后,世间会给女子一个与男子平等的机会,但我想你应是等不到的。你若想好好活下去,不仅要像现在这样,还要有阿娘的杀伐与决心,要比男人更加不择手段,弃得了情爱,狠得下心肠才行,还有——这是我这个过来人,能给予后生的最后忠告了——” “小心李三郎。” 先天二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镇国太平公主自缢于府邸。 持续了几十年的女子涉政,险些为大唐带来灭国之难的红妆时代,到此全部结束,且未来再无开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4章·乱世终结启开元】① 萧江沅回到太极宫的时候,李隆基一家大小都逐渐从东宫搬了出来,正式入主太极宫,他办公的地点也从明德殿搬到了武德殿。 杨思勖听闻萧江沅回来,高兴得不得了,不仅亲自迎她入宫,还为她引路,回味了下以前做小宦官的时候。 一路言笑晏晏。之前萧江沅“急病”出宫十分突然,杨思勖虽看出其中有问题,但因天子绝口不提,消息封锁极严,他想查也无从查起。今日见结拜弟弟没事,他才敢问上一二。事情已然时过境迁,萧江沅知道这个结拜兄长是真心待自己,故而知无不言。 待她二人抵达武德殿的时候,薛崇简正从殿内退出,她二人忙侧身行礼。薛崇简一眼便望见了萧江沅,双手倏然收紧,微微颤抖起来。他当然明白,萧江沅复命归来之日,便是太平公主已死之时。他加快了脚步,匆匆从萧江沅面前走过,再不回头。 萧江沅虽与杨思勖说了许多,但多时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心绪很是复杂,竟还有一丝紧张,经此一战,她明白了很多事,所以对她家阿郎,她是没有任何委屈和责怪的。临到见面之时,她还多了些心虚。 杨思勖看出一二,安慰道:“贤弟放心,大家再圣明不过,贤弟就算往日有过,也都是为了大家好,如今事成,更是功大于过,大家不会责罚你的。” 萧江沅刚淡笑点头,便见有个小宦官从武德殿出来,道:“大家请萧内监入内。” 杨思勖闻言指了指自己,朝小宦官抬了抬眉,小宦官立即会意,摇了摇头。 “好吧。”杨思勖无奈道,“那我回内侍监等你,跟大家好好说说,不会有事的。” 萧江沅等杨思勖离开,才缓缓挪步,走到殿中。见其他人都被李隆基摒退,殿内只余他们二人,萧江沅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像往日一样,向李隆基标准地拱手行礼,躬身之后,却久久没有听见李隆基的声音。 她家阿郎没让免礼,萧江沅便不敢妄动,这样一个姿势维持了半晌,只觉腰酸背疼,胸口也隐隐作痛起来。她的脸色不禁有几分泛白,额边也渗出细细的汗。 这时,她家阿郎的声音才从她头顶传来:“起来吧。” 萧江沅不禁长舒一口气,慢慢直起身,便听李隆基接着问道:“姑母去了?” 萧江沅应道:“是。” “去得可还安详?” “公主向来爽利,自然不会给自己太多痛苦。” 李隆基“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方才可看见薛二郎了?” 萧江沅回想了一下,才道:“看到了。” 对这个表兄弟,李隆基还是很有情分的,只可惜造化弄人,他身为皇帝,没有私情可徇:“他神情如何,情绪又如何?” 萧江沅又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竟然毫无印象,只得道:“这个臣没有注意到。” “这不像你啊。”李隆基意外地挑了挑眉,有些阴阳怪气地道,“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事事玲珑周到,连我都难及万一,这才是你啊。” 这人竟然还在生气?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自己死里逃生已是受到了惩罚,也不是没写过信跟他道歉,最后更主动顺着他行事萧江沅以为她家阿郎从不是个小气的人,但看来今日要有所改观。 见萧江沅不说话,李隆基仔细端倪着她的神色,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你这是默认了,还是觉得我不该同你生气?” 不等萧江沅回答,李隆基起身走到萧江沅面前:“远的不说,先说说两个多月前的妃嫔中毒一事。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你做的?你是歪打正着,阿耶关心则乱,才会遂了你的心愿。否则当真严查下去,时间再一拉长,你那个漏洞不会有人发现?那些个毒物稍稍碰一下,妃嫔就能有那么大反应,姑母入宫之时,能躲得了那么严格的盘查?若抓到这个疑点,毒物源自宫中便可确定。是,你可以将宫人元氏想方设法与姑母联系到一起,但那已经晚了。只要阿耶知道了毒物源自宫中,姑母的嫌疑就去了大半,因为比起姑母,我在宫里下毒要便利多了,仅凭这个,你提供的证据再完整,也毫无用处。” 萧江沅刚要说话,便听李隆基怒道:“闭嘴,你等我说完,我忍你很久了!” 萧江沅立即跪下,俯首倾听。 也罢,自己本就有错,也没想辩驳。且让他发泄这一次,这些年来,他已隐忍了太久太多,却始终无处宣泄。他今日能对她如此,便是还信任她,没有放弃她,她也从没有想过离开他。今晚过后,还有更多的日子,他们可以继续携手前行,她所有的不足都会被他的鞭策所改正,她那些不会的也都会为他,也为了自己而尽快学会。她会用行动证明,她是一个配得上雄主的良臣。 李隆基气极,连续几个深呼吸,才能有条理地说下去:“后来,我想联合姑母,好让阿耶平稳放权,你觉得我不切实际,便又一次无视你我的约定,代替我决定,甚至险些破坏我的计划。的确,最终仍是没有如我所愿,动了刀兵,再度陷大唐于政治动乱之中,可这是因为阿耶突然定了我出巡的日子,而这也是自作主张的你一手造成,你说我该不该对你生气?” 见萧江沅这回不说话了,李隆基反倒更不淡定了:“你当自己是奇谋,实则不过是些登不得台面的小把戏罢了。真正的朝堂,你以为单凭阴谋诡计就能成事?你以为政事仅仅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那你可太小瞧皇帝,小瞧我,也小瞧祖母了。你只知祖母如何如何,可知我大唐太宗皇帝如何,他若是只靠你的这些小手段,能有贞观之治?” “我再把话说得清楚一点,你给我听清楚了,且记住了。”李隆基蹲下身,“我喜欢你是一回事,安邦定国是另一回事。你该庆幸你的主君是我,倘若还是祖母,就凭你这番作为,她绝容不下你,大抵在你初犯的时候,就会选择——”他说着把唇贴向萧江沅的耳,轻声道,“杀了你。” “她不会!”萧江沅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言罢自觉失礼,恐李隆基更加生气,把头又低了些。 李隆基见萧江沅这样,气才觉得顺了些,却仍是道:“你不要以为,你是最了解祖母的。在祖母当政之时,宰相动辄六七位,可祖母还是一天到晚忙得不行,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萧江沅只能想到这个:“宰相无能?” 李隆基不禁翻了个白眼,干脆席地坐在萧江沅身前,手托腮道:“狄仁杰c姚崇c宋璟c张说和郭元振等人,还有之前帮着先帝复辟大唐的张柬之等人,都是祖母任命过的宰相。祖母的眼光有多毒,你是清楚的,她可能选择一批无能之人为相么?但是祖母仍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她本就是这样专权的人——其实若非我心中有你,我也定然会选择杀了你。” 萧江沅默然了良久,才开口道:“臣多谢大家不杀之恩。” 李隆基没有打扰萧江沅消化这一切的时间,听到她说话,才问:“那我方才讲的这些,你可都明白了?” 萧江沅全都明白,却有点不愿承认。 李隆基道:“我虽不杀你,不代表我原谅了你。此番你着实让我很失望,也让我发觉,你并不是那么适合做宦官乃至天子近臣” 萧江沅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直觉李隆基将要说出她无法接受的话。可她刚要开口,却没来得及打断。 “不如干脆恢复女子身份,嫁给我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4章·乱世终结启开元】② 萧江沅腕上还带着当年端午节,李隆基为她亲手系上的长命缕,腰间还悬着李隆基所赠的,原本属于李隆基母亲的弯月玉佩。这两样东西从前只让萧江沅变得些许柔软,如今却又硬又似发了烫,灼得她难以忍受。 她当即扯下弯月玉佩,打算并长命缕一同呈上以表决心,可这长命缕也不知是如何系的,竟怎么都解不开。 李隆基见萧江沅拿出弯月玉佩,心头便是一紧,又见她想要解开长命缕,更是一急,忙按住萧江沅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这一按,李隆基竟觉她十分虚浮无力。他将她身子扶起,只见她微蹙眉心,闭着双眼,一脸痛苦的样子,便知是胸口伤口又痛了,便立即将她打横抱起,去往内室,安置于榻上。 这伤口虽是萧江沅自找,也毕竟是因他而来。他初次下手不知轻重,着实担忧了一阵子,待知道萧江沅在五郎那里已然无事,还给自己写信赔罪,他反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他与她分别了将近两个月,虽初时气她怒她,但那怒气也早已被分离的时光和生死较量间默契的合作,给消磨得差不多了,到最后只剩刻骨的相思。萧江沅只知自己入殿时心虚紧张,却不知李隆基比她更要如是。 李隆基还好面子,是怎么都不肯那么爽快就原谅萧江沅的,便一直端着架子。只是后来也不知怎的,他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直接发泄了个痛快。气氛一度十分尴尬,他看萧江沅确实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便想换个话题缓和一下,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求婚就是心口胡诌,毫不认真。 萧江沅的反应其实已经给了李隆基答案,他却还是有点不死心,非要听她亲口说,便在喂萧江沅喝了一杯热水,确认她好多了之后,道:“其一,我送你的东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你继续收着,不许再还给我。其二,我想娶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心里该清楚;我待你是什么感情,你待我又是什么感情,你心里也清楚——我们两个都清楚,只不过我今日又把话挑明了而已。你若是精力有限,说不了太多,只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也可以。” 萧江沅立即道:“臣不愿意。” 李隆基凉凉地道:“真是一点都不犹豫” 萧江沅跪坐在榻上,低着头道:“臣对大家知无不言,乃是本分。” 李隆基坐在榻边,静静地凝视了萧江沅低垂的眉眼一会儿,忽地唇角一勾,轻笑道:“也罢,不愿意就不愿意吧。” 萧江沅却并没有因为李隆基的松口而松气——他怎的应得这么痛快? 李隆基确实没有说完:“让你继续做宦官,在我身边做事,也无不可。” 萧江沅的怀疑又重了几分,如不出她所料,下一句就该转折了。 “只是”果然,李隆基接着道,“你能做得好么?” 萧江沅还以为李隆基要说的是什么条件,却不想是这一句。她懵然抬眸去看,只见李隆基的眸中有璀璨星芒闪现,令人目眩神迷,唇边的笑意也温柔无比,像丝萝缠绕住了萧江沅的目光,明知无礼,也再难转移。 李隆基对萧江沅的反应很满意,见她鲜少这样呆呆地不说话,不禁笑容又漾开了些许,道:“告诉我啊,来日你究竟能不能胜任。” 萧江沅立即清醒过来,垂眸道:“臣还年轻,虽不知自己具体年岁是多少,但根据则天皇后所估计,到今年为止,也大抵不会超过二十。别人在臣这个年纪的时候,可做到臣这一步了吗?” 萧江沅脸上浮现出的几分傲然的笑意,让李隆基眼前一亮。他一边欣赏着,一边十分捧场地道:“没有。” “那别人出将入相之时,都是多大年岁了?”萧江沅又问。 李隆基道:“最年轻不过知天命,年老者,古稀过后的也有——你不会让我等那么久吧?” 萧江沅已渐渐恢复到往日的淡然微笑神色:“臣的意思是,天赋和后天努力所产生的结果若是一样,那么区别便只会在于时间。臣不用走科举那一关,也不必外放累积经验,这便又省了大半时间。臣有成事之决心,又有好学之勤奋,上有大家提点,下有外朝内廷之历练,届时想不胜任,也难吧。” 这话说得狂傲,不失唐人风范。萧江沅毕竟年轻气盛,李隆基已年近三十,举手投足间的意思,竟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没过过多少真正张扬肆意的日子,可性子使然,心中的那股火注定按捺不了多久。眼下他打败了所有强于他的对手,正是脱离了所有束缚,打算大刀阔斧干一场的时候,自是意气风发,不比萧江沅差。 所以萧江沅的答复让李隆基很是满意:“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也只好让你试一试了。” 萧江沅这才暗自松了口气:“臣谢大家知遇之恩,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是该好好谢谢我”李隆基笑道,“来日我若还有什么请求,你可不能再拒绝了。” 乍一听像是在说笑,其中隐约的若有所指,萧江沅怎能捕捉不到?一时间她全明白了,什么理解与温柔,都是她会错了意,她家阿郎怎么可能做对自己无利的选择呢?她早该想到的。 天子之所以被称为孤家寡人,是因为从第一日登临九五开始,所谓夫妻父子亲眷朋友,都变作了君臣。既是君臣,便不尽是情分了。他们之间会有利益之纠葛,严重者伤及人命,甚至会威胁到天子本身。而朝堂的大臣本就是臣子,多多少少历经多朝,或忠于国忠于民,却不一定只忠于这一个天子,即便是天子一手提拔上来的近臣,也有他自己的利益所重。所以,天子会相信他们,却不能尽信。 同是君臣,宦官却不同。它比之臣子,更像是天子家奴,根基比朝臣浅得多,又无后代可绵延权势,真有什么事的时候,朝中错综复杂的势力也不会选择保护他们,这让他们一身荣辱,只能系于天子一身。这一点,足以获得天子大多的信任。 而仅剩的那一点点不信任,在萧江沅这里,是不存在的。 这样一个有潜在能力,彼此也全然信任,自己更用惯了手的宦官,可当真不好找。萧江沅不知道,在她离宫的这一个多月,李隆基每天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之前还觉得自己身边的小宦官都挺机灵的,随他这个主人,结果萧江沅一走,他才知道机灵这东西,也不全是天分使然。 他今日求婚虽也认真,但也确实更希望萧江沅拒绝,一来他不缺女人,二来反正萧江沅就在他身边,细水长流徐徐图之也无不可。强扭的瓜不甜,熟透了不得已自己掉下来的瓜甜得发苦,都不是他想要的。 萧江沅不肯嫁他,他正好乐得满足自己眼下迫切需求的同时,给萧江沅一个人情。待日后盛世已定,他不再需要她作为宦官在身边的时候,再谈婚嫁之事。但若萧江沅答应了,他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或许,他到时会担心萧江沅反悔,便赶紧促成,至于像她这么好的宦官,只得再挖掘提拔,生活中再如何头痛,也得先受着了吧。 故而见萧江沅笑容一滞,李隆基反倒有点担心:“你该不会是要反悔吧?” “大家会给臣这个机会么?”萧江沅反问道,“大家是因何如此痛快地成全了臣的心思,若臣连这都想不到,也就不配在大家身边服侍了。” 李隆基轻咳一声,道:“可你不愿意是真,我成全你是真,来日助你成就你的梦,也是真。此恩此情,你就是要报答的。” 萧江沅认真地道:“臣会努力让自己早已成为能臣,也助大家成就大家的梦,这便是臣最好的报答。” 李隆基最无法抗拒的便是萧江沅这个表情,便不再纠缠下去,转而道:“我方才问你薛二郎神色如何,你还没回答我。” 萧江沅道:“臣答了,臣没有注意到。” “你当真没注意到?” 萧江沅实话实说:“方才臣心中只念着大家,这才没关注到其他。” 这在萧江沅心里,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在李隆基听来,就是情话无疑了。只是这情话太过突如其来,他很是猝不及防,险些破功,急忙以手背掩住口鼻,轻咳了几声。 萧江沅想了想,问道:“大家打算怎么处置立节王?” 李隆基正经起来:“只当他早已与姑母断绝了母子关系,此番便算无罪,赐姓李,在外放下去,永世不得回京。”见萧江沅不解,他接着道,“我问过他,姑母该放还是该杀,他回答我,该杀。态度上,我可以放了他,但在情分上,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信任他了,想必他对我也是这样。所以放他出去,一别两宽,也好。” 萧江沅点点头:“那这国家,大家来日打算如何开创盛世?” 李隆基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却炯炯有神:“这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前路崎岖,任重道远,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萧江沅抬眸便望见李隆基充满野心和朝气的神色,一时竟有些痴迷,不肯挪开视线:“比如?” “自祖母当政以来,曾有酷吏,废后韦氏又携悖逆庶人等,卖官鬻爵,更有姑母以万贯家财收众高官于麾下,其间朝代更迭,势力变换,皇权式微,外戚权臣当道,墙头草比比皆是,道德沦丧,节操全无!我第一个要做的,便是振我皇权,正朝堂不良之风,只有这个完成了,这个国家才有祈望盛世的资格。”李隆基迎上萧江沅的目光,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萧江沅道:“臣主意已定,来日必登一品,着紫衣!” “你可别后悔。” 先天二年七月初四,太上皇李旦下诏:“自今军国政刑,一皆取皇帝处分。朕方无为养志,以遂素心。” 七月初七,太平公主自缢身亡,其党羽或死或流放,崔湜等人皆在其中。 八月初一,而之前或流放或贬官在外的刘幽求c张说等亲信,皆被李隆基召回,分别拜以高位。刘幽求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赐爵徐国公。 九月七日,张说官拜检校中书令,赐爵燕国公。其他参与了此番政/变的谋士,比如王琚c崔日用c姜皎等人,虽无宰相之位,也可论政。 十二月初一,李隆基改元“开元”。 这场政/变史称“先天政/变”,它改变了皇权的最终归属,让李隆基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皇帝。 这一年距离则天皇后退位,已有八年的时间,距离李隆基诛杀韦后等人,则过去了三年,而距离他登上皇位,也已一年半了。 他才二十九岁。作为男子,他已经趋向成熟。而作为皇帝,他正年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功臣能臣何为相】① 先天二年七月初八,李隆基改元“开元”的五个月前。 萧江沅在这一日正式受封为右监门卫将军,晋升至三品的行列,她昨日才说过自己立志要“着紫衣”,今日之后,她便可以名正言顺穿紫色官袍了。 由于一品二品多为赠予或是追封,并无多少实权,故而三品大员在朝堂之中,已是顶尖的品级。许多人都羡慕萧江沅这么年轻,官路就走到了很多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尽头”,可萧江沅心里清楚,这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开始。 当年太宗皇帝在时,是不曾在内侍省设三品官职的,宦官们只是拿着国家的俸禄,做一些把守宫门c传达诏令诸如此类的事情,看似接触权力中枢,实则插不上话也插不了手。大唐开国近百年来,即便是则天皇后女主登位的时候,也没有让宦官参政。 中宗皇帝在位时,纵使有许多受他亲信宠爱的内侍,级别在七品以上的甚至可达一千余人,但是四品以上的还不多见,等到了李隆基的时代,被任命为三品的宦官才越来越多。 从此,宦官的权力越来越大,属于他们的权势应运而起,更在日后逐渐膨胀坐大,待到中唐乃至晚唐时期,他们已经可以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甚至干涉帝王废立与生死。在一定程度上,他们还挡住了大唐重新走向安定繁荣的脚步,亲手将大唐推向了灭亡。 而这一切,都源于萧江沅的发迹,正如政坛上的红妆时代,源自则天皇后的成功一样。 此时的萧江沅,是想不到自己对后世竟有如此深远之影响的。她受封之后便到右监门卫授职,拿到了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她对朝中官职都是有所了解的,自然知道做了这右监门卫将军之后,手下会统领一批兵马,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份重要的职责——掌管各宫各门的钥匙。 难怪在她来之前,她家阿郎意味深长地对她笑道:“你可不能辜负我,日后我能不能睡个好觉,就要看你的了。” 这样一来,她不仅要主持内侍省大小事宜和掌管内廷六局二十四司,还有所有宫廷进出之安全,更多的时间还要随侍在李隆基身侧,可有的忙了。 李隆基比她更忙。大局已定,大权初握,许多官员之任免都要他亲自处理,同时还有外交事宜要过问。他先是赏罚分明,将太平公主麾下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先前为人正直,虽身在太平公主麾下,心却从未背弃天子的陆象先则只是外放。而他麾下有功之人,则大加封赏。 王琚任银青光禄大夫c中书侍郎,封赵国公;姜皎任银青光禄大夫c殿中监,封楚国公,仍然充当内外马厩使;李令问任银青光禄大夫c殿中少监,兼管皇上食物诸事。他们虽不是宰相,但大加封赏之外,李隆基也多少给予了他们些议政之权。 至于王毛仲,则任辅国大将军c左武卫大将军c检校内外马厩兼任监牧使,封霍国公;皇后之兄王守一任银青光禄大夫c太常卿同正员,封晋国公。 李隆基还得让朝堂尽快正常运行起来。政事堂七位宰相,被他杀了五个,余下的两个还不是他嫡系的人马,虽有功可封赏,但早晚都会被他外放出去,如此谁为宰相,便是首要中的首要。 他自然也是优先在自己的这批嫡系功臣中选择,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且这些功臣也都是从漫长的政治之路上走过来的,既对他忠心,也十分有经验,能力自然也不差。他先让张说做了检校中书令,暂且稳定住朝局,另一个宰相人选,他已心里有数,只是那人还流放在外,得等他回来再说,那人便是刘幽求。 七月二十五日,突厥使臣,即突厥可汗默啜之子杨我支来唐,替其父求娶大唐公主。李隆基一边腹诽他们这时机掐得真是巧,一边极快地确定了蜀王之女南和县主晋为公主,和亲突厥,又尽快地将这帮突厥人送走了。 见前后不过两日,不仅和亲人选都定好了,连突厥的归期都已敲定,刚把右监门卫那些钥匙及对应宫门开锁落锁时间和规矩捋明白的萧江沅,一时脑子有些转不开,想得有些呆住了。 李隆基喝水的闲暇,抬眸看了萧江沅一眼,便继续挑灯翻看群臣的奏疏,过了一会儿见萧江沅还是那副怔怔的模样,李隆基翻了个白眼,道:“反应太慢!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问吧。” 萧江沅立即重拾微笑,上进地道:“去年这突厥使者曾来过大唐一次,当时上皇许的是宋王之女金山公主,如今要接公主过去完婚了,大家却什么都没说,直接换成了南和县主” “我舍不得我大哥的女儿,不成?” “臣只是没想到,突厥对此竟也毫无疑问。” “他们想问什么,能问什么?”李隆基一边文不加点一边道,“头几年才败给大唐,这才请和求亲,反正最后都是以公主之仪出嫁,至于是哪一个公主,他们不会在意,也没有资格较这个真。就算来了个没眼色的使臣当真开口问了,我便说金山公主重病在身,他还敢真的去查?” 萧江沅这才点点头:“那是臣想左了。臣本以为,郭相公尚在朝中,他原是西北名将,若是因此事,突厥向大唐开战,大家不是正好将他外派出去?” “你以为我在故意惹怒突厥?”李隆基嫌弃地道,“其一,郭元振只是个臣子,两国交战乃是大事,孰轻孰重,你心里应当有数。我大唐虽在中宗皇帝在时,曾大败突厥,让阿史那默啜着我大唐衣裳向我大唐请和,但不代表如今若打,就一定打得过,就算打得过,我也没必要再为郭元振添上一功。 “其二,若要完成我心中所愿,突厥早晚都是要打的,但不是现在。攘外必先安内,我此刻安定国内尚来不及,哪有功夫东征西讨?突厥既然来求亲,便是希望和平,这也是我所愿。和亲之所以进展得这么快,正是我和阿史那默啜一拍即合的缘故。” 这下萧江沅彻底明白了,便听李隆基又道:“望你懂得举一反三,同类的问题我不想再回答第二遍。你若是想再学得快些,送你一句话:以史为镜,可知兴替。” 有了李隆基这句话,萧江沅便可名正言顺去看史料实录及典籍了。萧江沅谢过李隆基,又为李隆基倒了一杯茶。李隆基瞥了一眼热气腾腾的茶杯,唇角微微一勾。 待他看下一份奏表的时候,轮到他怔住了。 这封奏表是李峤所写,主题就两个字:致仕。 李峤何许人也?加冠进士,文采斐然,曾与骆宾王c杜审言和苏味道等齐名,更三度拜相。想当年中宗皇帝驾崩之后,废后韦氏企图篡权夺位之时,李峤任宰相,曾劝韦氏把相王五子皆外放出去,以防万一,可韦氏没把当时涉政未深的五兄弟放在眼里,让李隆基有了喘息之机,得以联合太平公主发动政/变,把当时的相王李旦推上皇位,而他自己也凌驾于嫡长子,成为了大唐的太子,如今的天子。 若韦氏当时听李峤的,大唐的今天乃至他李隆基的今天,恐怕便大不一样。 这事李隆基本该不知,架不住有的是欠缺道德节操之人,在他刚当上太子仿佛春风得意之时,赶忙进言邀功啊。 但距离那时,毕竟也过了好一段日子,若李峤不上表,李隆基都想不起来了。如今他李峤想要退休,此人该如何处置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功臣能臣何为相】② 李隆基并不是一个特别记仇的人,眼下也正是爱才惜才的时候,但也并非像菩萨一般,对谁都无比宽容。李峤险些害得李隆基全家万劫不复,已让他毫无好感可言,可人家有贤名在,又主动辞职,态度诚恳,偏偏年纪六十八,要说致仕也合情合理,所有的一切都让李隆基很是被动,好像他不同意便不行似的,这一点尤其让他不舒坦。 李隆基肯定是不想再看到李峤了,可就这么顺利地同意,他也颇不乐意。他是一个年轻的皇帝,资历非常浅,故而他可以做到虚心听从一切良谏,却并不容许自己被老臣轻视,甚至相逼。 这段时日,李隆基已经让朝臣看到了一个勤政且十分有天赋的皇帝形象,这样一个并不算复杂的人事任命,竟然在他手中搁置超过一日,朝臣们都很诧异和不安。韦庶人一事都过去那么久了,眼下在处理太平公主一事的时候,重新被引出,事关身家性命,朝臣们不得不忧心于朝堂动向。 萧江沅将那些不安尽收眼底,在李隆基用午膳的时候,若无其事地道:“大家切莫因一人而失大局,无论是也好,放也罢,决定宜早不宜晚,总得先让朝臣安心,才好继续为大家办事。” 李隆基自然清楚萧江沅所指,眼珠一转,扬唇道:“那你说,李峤是该杀还是该放?” 萧江沅十分敏锐地觉察到,李隆基在给自己挖坑,忙道:“此乃大家之政事,臣乃内宦,不敢置喙。” 李隆基轻笑一声,道:“无妨,恕你无罪,说。” 萧江沅不为所动:“那也要看大家所想。大家如今每做一个决定,都要有许多事后续跟上才行。大家若是想杀,那么便要做好杀人之后安抚群臣的准备,大家若是想放,便要把施恩的理由说清楚,恩威并施才好。” 听萧江沅在“施恩”二字上加重了音,李隆基挑了挑眉,姑且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 萧江沅拱手道:“臣惶恐。” “我就随口一说,你也随口一应便是。” 见李隆基似是玩笑,又如引导,萧江沅忽然想起有人说过,很多话,天子虽然那么想,却不能亲口说,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善解人意的臣下来替他说了,比如昔日天皇想要废王立武之时的许敬宗。 李隆基曾经承诺的“永不算计”言犹在耳。 萧江沅忽然便有些固执,一时冲动间,她不仅没顺着李隆基把答案说出口,反而道:“大家是需要一个人,把杀他的决定,讲出来么?” 李隆基脸色微变:“你说什么?”不等萧江沅重复,李隆基恍然大悟,“你想哪儿去了?” 萧江沅眸波微漾:“难道大家不是这么想的么?” 多年来萧江沅鲜少有脾气,李隆基看着新鲜,却不忍让她气太久,忙道:“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真实想法,毫无保留的那种,谁知你怎么都不肯说——你是不是被我训怕了?” 萧江沅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此次的拒绝便没有方才那么强烈了,仅用无声来表态。 李隆基此时简朴得很,午膳仅是一碗热汤饼,一边跟萧江沅聊,一边就把汤饼吃了个干净。他喝了口温水漱了漱口,便往圈椅上一靠,有点悠闲地抱住双臂:“一定是。” 见萧江沅仍不说话,李隆基叹了口气,道:“你当我这些经验都是哪里来的?有些臣子说我有天赋,那哪是什么天赋啊,不过是自小到大,多听多看的结果罢了。我没有犯错的机会,是因为没有人给过我尝试的机会,也因为曾几何时,错即是死。你也想少说话,多听多看多学,这并没什么不对,不同的是,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而你现在有我。我也需要你对我畅所欲言——我不想成为孤家寡人。” 萧江沅心神一震。 她许久没有感到自己的心跳如此之快,脸颊也有些发烫。仿佛知道这样的自己面容会有些改变,她躬身低头,虔诚而坚定地道:“有臣在,大家永远不会孤独。” 李峤一事,李隆基并没有继续追问,等到第二日宰相们前来议事的时候,才重提。其实李峤的选择再明智不过,宰相们也好,李隆基也罢,心中都十分清楚。若李峤真的该杀,早在杀惠文昭容的时候,便不会放过他了。眼下尘埃落定,宽容的天子才会让朝臣安心,故而宰相们口径十分统一。 张说还道:“李峤当时虽未能分辨忠奸,但毕竟各为其主,其出谋献策之尽心竭力,也称得上是一个忠臣了。” 李隆基当即便决定,同意李峤致仕,却在九月的时候,任命李峤之子李畅为虔州刺史,让李峤随子前往养老。 这个决定并不在萧江沅之前提及之列。她本以为,待有人提出建议杀李峤,李隆基犹豫一下再同意致仕,这是恩威并施,却原来,她家阿郎一边恩准李峤的要求,一边将其子李畅贬到外地任职,这才是。 萧江沅还未品味出其中的不同和奥妙,这一日朝参的官员们已经离开,便听李隆基低声道:“看来真的不行啊” 萧江沅道:“大家哪里不行?” 李隆基凝视着臣子们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暂且哪里都不行”语音方落,他便反应过来,“你说谁不行?” 萧江沅一脸茫然:“大家说的是谁?” 君臣二人四目相对,静谧中一个眨眼,萧江沅便率先守礼地垂下眸,解释道:“臣方才没听清大家的话,大家在说什么不行?” 李隆基掩唇轻咳一声,道:“你跟我来。” 见李隆基起身往殿外走,萧江沅忙跟上。刚走到廊下,李隆基便停了下来:“看。” 萧江沅抬头,放眼望去尽是朝臣们相伴而行,或相谈甚欢忍不住停下脚步,或稍作招呼便急忙前去办公,都是司空见惯,最寻常不过的景象。 李隆基再道:“看仔细点。” 萧江沅闻言,便将注意力落到每一人身上。朝臣虽多,萧江沅却早已把他们的模样与身份都记在了脑子里,一一对应之后,她便看出些门道来了。 大臣中有能干的,有不能干的,有端方的,也有圆滑的,性格更是不尽相同,人性之复杂让“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有了多种的组合和体现。他们各个家族之间又多有联姻,彼此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彼此平日里走得近些,再正常不过,只是恐防朋党之嫌,从不敢在宫里太过明显。 但自从李隆基掌握大权开始,这种现象便稍稍有了些改变。眼下的朝堂,已经可以分为两派了,其一便是跟随李隆基发动政/变的功臣派,只有寥寥数人,要么有宰相之位,要么有宰相之责,另一个则是未能跟随李隆基起事的能臣派,占了朝堂大多数,也有不少官居高位之人。 上朝的时候尊卑有度,尚还看不出来,一旦散朝,便可见一斑了。能臣派并不会聚众那么明显,也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却都不约而同与功臣派保持着距离。功臣派似乎知道,除了张说之外,却都毫不在意。 其他的功臣便也罢了,多是因有功而骤然高位,还没来得及跟能臣派联姻,故而说不上太多话,能臣派多世族出身,瞧不上也是正常的。可张说自上官婉儿死后,便隐有文坛领袖之象,从前也常拜相,在与能臣派联络感情的时候,却也碰了软钉子。 她家阿郎现下十分勤政,三日一朝,故而这个景象,他应是看得多了。 朝臣们在日常生活里刻意躲避甚至孤立着功臣,那么在办公之时呢,会否因此耽搁了政令的执行?功臣多为宰相,宰相为百官之首,不能团结百官,运转政务,便是最大的失责。 且这一年六月以来,关中大旱,这些个宰相对此事之处理的说法和奏表,总是让李隆基暴躁又头疼。她尚不熟悉这些实务,听不出孰好孰坏,不过看她家阿郎的反应,大抵都是不专业的——她忽然在那些功臣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又想起,在她去右监门卫点卯办公的时候,许多人也似有似无地躲避着她,却并非瞧不上,而是因为恐惧。如今想来明白了,她也是功臣之一啊。 功臣因政/变而生,一身功名源于血腥,让人恐惧而难以接近,又都是善奇谋,生死与共过来的伙伴,日后必然抱团,而这便是朋党,她家阿郎的大忌之一。 “看到了吧?”见萧江沅已有所恍然,李隆基道。 “大家原来在说宰相不行。”见李隆基不予置否,萧江沅道,“可是臣有一事不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易相风波平地起】① 殿外廊下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李隆基便带萧江沅回了武德殿。李隆基先是在宫人的协助下,把这一身有些繁复的礼服脱下,换上一身天青色的圆领常服,再由萧江沅帮他摘下发冠,换上黑色的幞头。当这一切都结束,他才松了口气,直觉得自己死里还生。 “登基和元日要穿的冕服复杂累赘些也就算了,祭祀和上朝穿的礼服也这样,一年大小祭祀加起来已是不少,我又三日一朝,单是这些衣服就能把我折腾个好歹。”李隆基每次换衣服都忍不住抱怨,“难怪太宗皇帝平日里什么场合都只穿常服,戴翼善冠,当真是省事不少。” 太宗皇帝穿常服登靴履已是相当随意,若还戴幞头,未免太不庄重,所以才设计了翼善冠。这一点,萧江沅在书里看到过。见李隆基十分困扰,她便道:“那大家何不效仿太宗皇帝?有太宗皇帝在前,朝臣们不会说什么的。” “我是一定会那样做的,但不是现在。”李隆基说着坐到席子上,疲累地靠上圈椅,“太宗皇帝当时之所以能那么任性,一是因为大唐开国之时,他居功至伟,又是经过了一番斗争才登上皇位,实力朝中独大,没几个人能管得了他,二是因为太宗皇帝确实是一个好皇帝。他不需要经常用衣服这种小节,来提醒臣子们,记得他的身份与权威,但我暂时还不行。” 其实说白了,只要皇帝做得好,臣子们才不会那么多事,连皇帝穿什么都要管。李隆基目前还不能证明自己是一个好皇帝,实力又薄弱,只能先受点苦,人靠衣装了。 “这对于大家来说,不过是时间问题。”萧江沅一脸微笑,凝视着李隆基的常服,目光因信心而坚定。 萧江沅的信任像是掠过湖面的手,激起了李隆基心海片片涟漪,他忙手背掩唇,转头看向别处,道:“你方才不是说,有事不明么?坐着说。” 萧江沅走到李隆基身边,跪坐下来:“臣是想,既然大家觉得宰相不行,那么最快也最好的办法便是更换了他们,可眼下大家只有功臣这些嫡系人马,若把他们换下了,大家还能用谁呢?” 李隆基脸色倏地一变,眉心一蹙,似笑非笑地看向萧江沅:“谁说我只能用功臣——我的嫡系人马了?” 李隆基态度变化之快,让萧江沅捉摸不透。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话,联系上她家阿郎的反应和言语——难不成她家阿郎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说的是,天子只能依靠功臣,不然就无人可用,甚至是,用不动? 李隆基接下来的话给了萧江沅答案: “现在早已不是先帝复辟大唐,初登帝位的时候了。那时先帝有父亲c姑母和功臣那样强大的掣肘,需要重新启用武家人来平衡,去争夺微弱得近乎可怜的皇权的一席之地,但现在,时代已经变了,而我也不是七伯。” 李隆基缓缓直起身子:“我只允许朝堂存在一种权力,那便是皇权,这朝堂内外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皇权的,所谓相权乃至其他臣子的权力,不过是皇权的执行者,依附皇权才能生存。功臣也好,能臣也罢,谁也不能凌驾于我,凌驾于皇权!” “所以,这宰相,我想用谁,便用谁。” 天子之言,掷地有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萧江沅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面对这样的李隆基,她的双眼闪闪发光。她的阿郎,已经逐渐卸去了所有的伪装,也愈发地吸引着她。 其实,她只是想问问,李隆基可有新宰相的人选,若是有了,看看那人是谁,便着手去办,需要她做什么,吩咐便是,若是没有,她便要劝他暂且还是不要流露这样的心思,平白让功臣寒心。 没有注意到说话的方式,引得阿郎误会,这是她的过失。若是从前,任凭她再不通达,在为人处世上,却是从不会让人拿到错处的。她这段日子光顾着接纳新的才学,却忽略了自己已经拥有的优势,这样可不行。虽然一时的误会给了她意外之喜,她却无法允许自己以后再犯同样的错。 ——她更不忍刺痛她家阿郎敏感的自尊心。所以,她没有解释自己真正的意图,而是像最近一样,如同一个乖顺的徒弟一般,问道:“大家可是心中有目标了?” 李隆基想了想,叹了口气:“还是等刘幽求到了之后,再看看吧。” 李隆基知道,自己是一个年轻的c没有太多经验的新手皇帝,所以对于臣子的轻视,特别敏感,他又一心想巩固皇权,不想像之前的皇帝一样,被功臣牵制甚至凌驾。乍一看是因为宰相的事,他跟萧江沅发了脾气,实则他已经忍耐很久了。 功臣们的得意与自傲,能臣们明里暗里的那些事,都以为他看不见吗? 李隆基的雄心与忍耐,萧江沅都看得见。 听李隆基这么说,萧江沅既明白,又不那么明白。看来她家阿郎心目中最佳的宰相人选并不是刘幽求,那为什么一定要等他回来再说呢? 就算是帝王,也有许多想做却不能做c做不到或者做起来十分麻烦的事,或许眼下,她家阿郎就是如此。他不是为了等刘幽求,而是此时此刻,他虽然想,但还做不到。 功臣毕竟是功臣,他对多少罪臣都可以宽恕,待功臣只能更好,否则便会得一个寡恩之名,这与他一直以来塑造的仁君形象多有不符,而那些功臣,多多少少都是他曾真心相交的异姓兄弟,还是有感情的。 尽管,在权力面前,感情多须让位,但只要功臣们安分守己,不要触碰到他的逆鳞,他也并非容不下他们。所以这件事,他要静待时机,既要找到一个可使能臣们服气又没有距离的宰相,并让其成功拜相,也要同时让功臣们收敛,学会安享富贵,一切都要滴水不漏才行。 萧江沅渐渐开始找到摸清她家阿郎心思的门道了。现在的他,面子里子都要,贪心得紧,亦不是之前鱼和熊掌只能二择其一时的他了。 “你可以先猜猜,我心中的宰相人选到底是谁。”李隆基忽然道。 这时的李隆基,唇边已经重新挂起了惯有的狡黠笑意。 看来,他现在就有目标了,萧江沅心道。那么她便试试,看此番还会不会弄错。 这一日是九月初二,待刘幽求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初十了,又逢朝参日。下朝之后,萧江沅主动走到廊下,看众臣离去的身影,便清楚了刘幽求归来的含义。 刘幽求并不是目前最炙手可热的功臣,毕竟诛杀太平公主,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和其他功臣不太一样,要更依附李隆基,而这一点,最让李隆基安心。这说明他会更在乎李隆基所思所想,更多地站在李隆基这一方。 宰相之更迭乃国之重事,直接关系到政令的方向与实施,一个国家的繁荣与否并不仅仅在于是否有一个明君,也要看有没有几个有能力的宰相辅佐,盛世的造就非上下得力c齐心协力不可。这可不像李峤说罢便能罢,李隆基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有这样的决心。 眼下时机敏感,易相意味着李隆基要与功臣对立,而新宰相的人选,决定了他是否要与能臣对立。这是一场急需实现的改革,他已经等不及要去做。 “快十月了,准备一下,我们去骊山吧。”李隆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萧江沅身边。 他微微一笑,语气十分轻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易相风波平地起】② 大唐天子每逢冬季,基本上都要去骊山住上一段日子,为了不耽误国事,连带着朝政和臣工也要跟着过去,故而骊山不仅有行宫,还有许多臣子的别院。达官贵人多了,负责守卫的兵马也相应增多了不少,加上长安镇守的府兵,加起来也有二十万之数。 萧江沅对李隆基的心思有所猜测,但不知对是不对,于是问道:“大家要去骊山,可是因为骊山脚下地势开阔?” 萧江沅的突飞猛进让李隆基添了几分惊喜,他却不肯从面上表露出来,只干巴巴地道:“确有这个原因,但不仅仅因此。” 能猜对一个,便说明方向没错,萧江沅点点头,便浅笑着不再说话,并没有把李隆基的“不以为然”放在眼里——这在李隆基看来,便成了万分的谦逊。 她能看透这一点,已胜过从前许多了,若是能因此而猜到新宰相的人选,这一回便算她合格了。李隆基也不知为什么,萧江沅有进步,便意味着她做宦官愈发游刃有余,只会离女子身份越来越远,也是离他越来越远,他却没有不开心,还替她感到高兴。也许是因为,她做得顺手了,对他来说利大于弊吧。 嗯,一定是因为这个。 她在努力做好一个良臣,他也在往明君的方向努力,让大唐向盛世靠近。两人携手并进的感觉,让李隆基感到新鲜和甜蜜。 ——却并不能让他觉得满足和满意。在他看来,男子与女子相爱,最好的结果莫过于行嫁娶之事,结两姓姻缘。在一起也是需要名正言顺的,像现在这样遮遮掩掩偷偷摸摸,李隆基忍得了一时,可忍不了一世。 待日后天下大安,盛世太平,他和她的梦想都完成之后 那得等多久啊?李隆基想到这里,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隆基要去骊山的打算,很快就在朝野上公开了。其实即便李隆基不说,冬季去骊山也算是惯例了,臣子们早晚也会提及,所以很多人并没有因此而多想,但中书令,即首席宰相张说多想了。 他已经观察天子很久了,故而别人没看出来,他可看出了不少,比如说天子对功臣的忍让和不满。之前的几届功臣,下场都不怎么好,很多时候原因并不在帝王的肚量上,而是功臣本身确实存在问题,比如功高震主还不收敛,跋扈得敢跟天子分庭抗礼,那不是找死么? 他可不想成为那样的功臣。趁着天子还年轻,还没有多少经验,有的经验也还不老道,他毕竟四朝元老又多番拜相,还能对付得了,有些事该未雨绸缪了,比如易相。 别说圣人对大部分宰相不满意,他又何尝不是?那些人哪是当宰相的材料,这么长时间要不是因为有他张说在,朝政早就出娄子了。只要是个正常的天子,想换是必然的。 张说庆幸一切还在他意料之中,自己又有资历和能力傍身,即便易相,也该轮不到他,但其他功臣伙伴,除了新上任的刘幽求之外,恐怕都不行了。唇亡齿寒,张说不得不为长远打算,不能只是冷眼旁观,他得出点力,左右一下新宰相的人选,至少别是个跟他不和的,否则他也离罢相不远了。 所以,他对于天子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敏感,天子提出要去骊山,他便不禁往易相一事上联系了起来。这一联系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真的看出了什么。 圣人可别千万让那人拜相啊 为了以防万一,张说立即便寻了交好的御史大夫赵彦昭,请他写封奏表弹劾那人。赵彦昭第二日就把奏表呈上去了,却没见任何反应。 按这位年轻天子处理奏疏的顺序来说,是军国大事c御史谏言弹劾和百官问安依次而来。眼下最大的事莫过于关中大旱缺粮,这事张说一直处理得不错,这一日也没有相关奏表呈上,那么赵大夫的弹劾奏表,天子不可能没看到,但凡想做一个明君的天子,哪有不重视御史弹劾的? 张说有点急了,这是不是说明,天子要换上来的新宰相就是那人,所以才会如此包庇? 要是那人拜相了,那还有他张说什么事啊?论能力,他不及那人,论威望,他也不及那人,他还和那人多多少少有过不和,只要那人一来,又有天子撑腰,他张说只有认输的份。他虽年纪大了,但不甘之心犹胜少年,故而扭头又去找了楚国公姜皎。 姜皎此人,与李隆基是自小到大的交情,早已便是通家之好,同皇后及皇后娘家关系也相当不错,别的臣子轻易不能入后宫,他却可以出入无阻。他又是殿中监,负责帝王贴身诸多事宜,和萧江沅也有不少工作交汇之处。 萧江沅从前跟他不熟,这段日子也不由得熟悉了起来——姜皎这个人十分自来熟,热情又风趣。 这一日正午,萧江沅刚从右监门卫出来,便见到了行色匆匆的姜皎,正常情况下遇见,一定是姜皎先跑过来问候,这次却很是反常,他好像根本没看到自己。既然认识,没有见了面不打招呼的道理,萧江沅刚一走近,便见一男子追上了姜皎。 看那男子的穿着装束,正好是右监门卫隔壁右千牛卫的一个小直长。那小直长同姜皎不仅认识,还挺亲近,面上有几分隐忍的焦急,唇边尽是无奈苦笑,似乎在拦阻着姜皎。 看来人家有事,萧江沅便遥遥拱了个手,转身欲先走一步,却不想姜皎这时看见她了,连忙过来,拉住了她:“鸦奴可是要入宫?” 萧江沅端正着身姿,微微一笑道:“正是。” “皎也正好有事要觐见圣人,如此便顺路了。”姜皎一改方才之态,朗然笑道。 “是啊,真巧。”萧江沅说着,转眸看向站在一边的千牛直长,这一看,便不禁多看了几眼。 看起来是与她家阿郎相仿的年纪,也已蓄出了短短的胡须,不同的是她家阿郎蓄的是八字胡,短小干练,扬唇微笑的时候还能略显几分狡黠,而他蓄的是山羊须。他有着一双丹凤眼,虽从见到萧江沅开始,就守礼地垂下了眼帘,但其微扬的眼角,仍然可见。 看起来也是个狡黠的人呢。 “还不快见过右监门卫将军?”姜皎一边忙道,一边冲萧江沅笑道,“这是我阿姐家的儿子,宗室之后,名林甫,家里行十,小字哥奴。” “原来是十郎,幸会。”李林甫?宗室之后却只做了个小小的直长,难怪萧江沅没有听说过他。 “他这个人啊,最啰嗦了,我是他舅父,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我还能比他糊涂?”姜皎若有所指地看了李林甫一眼,虽是抱怨,目光却不失怜爱,“行了,你且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说着挽起萧江沅的胳膊,不由分说直奔长乐门,入太极宫。 留下李林甫凝视着舅父和那宦官离去的背影,暗自扬唇,嘟囔了一句:“不听我的,肯定出事,且走着瞧吧。” 入宫这一路上,姜皎跟之前一样,跟萧江沅讲了一些近期听说的奇闻,不过奇闻毕竟有限,故而等姜皎说完,两人还没到武德殿。萧江沅便插空问了句:“不知国公今日入宫找圣人,所为何事?国公别误会,奴婢只是想看看,是否有有奴婢帮得上忙的地方,若国公不方便透露,不说也无妨。” 姜皎想了想,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反正圣人应该会同意,你早晚都会知道的。不是有人说,我就会跟圣人皇后处好关系,给了宰相的议事之权,也并没什么用处么?我今日就要让他们看看,我这权力,还是有用处的——我啊,今日找圣人,是要荐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帝心所向为何人】① 一向殿中监的本分事做完,就喜欢到处做客玩乐,对朝政的了解颇为有限的姜皎,竟也有这么一天,萧江沅确实没有想到。事有反常,必有蹊跷,萧江沅想起方才李十郎的神态和动作,更确认了几分。 荐官而已,有科举制之前,文武百官不都是这么过来,姜皎就算没有议事之权,也没什么不可为的,此番那小直长既不赞同,又拦得紧,究竟是才智过人,还是太过胆小谨慎了? 思虑再多,萧江沅面上却无任何体现,依然笑容可掬,再亲和不过。她顺嘴在官话里添了几分私情,赞了姜皎一番,直将两人的关系又拉近了些,没再多问。待到了武德殿,她直接引姜皎入内,见了李隆基。 李隆基正要用午膳,见萧江沅和姜皎一同入殿,不禁笑道:“阿沅正午本就该回来,也便罢了,你是怎么回事,来的这么是时候?”说完吩咐下去,让再拿两份餐食过来。 姜皎先是行了君臣之礼,才像往常一样,坐到李隆基身边:“皎哪次入宫,圣人皇后都这么说,本都是巧合,被说得多了,反倒像皎故意的似的。” “你就是故意的。你说说,前前后后我赏赐给你的食邑也有七百户了,不算少了,你又不像我,有这么一大家子要养,怎么总来我这里蹭吃蹭喝,花我的钱,顺我的东西,不知道的以为我多苛待你这位好友功臣呢。”李隆基说着翻了个白眼,“说吧,这次来又想做什么?” 姜皎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垂头笑了笑,听李隆基问到了,便跪直起身子,十分有模有样地拱手道:“臣今日来,是想为圣人分忧的。” “哦?”李隆基俊眉一挑,呵呵一笑,“你不给我添麻烦就不错了,还能为我分忧?” 姜皎认真地辩解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圣人怎可轻视于臣?” 李隆基闻言颇有几分头疼,道:“好好好,你说说看,若真是能为我分忧,我赏你万金。” 姜皎先谢过李隆基,道:“圣人之前不是一直想找个能干的人,去担任河东总管么?” 李隆基点头:“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你有合适的人选?” “正是。”姜皎面露得色,“圣人烦心的事,臣怎能不放在心里呢,只是臣往日对朝政太不上心,所知甚少,所以思量了许久,才发现有这么一个人才,他一定合适。” 这时,另外两份餐食已经送了上来。李隆基亲自为姜皎摆碗布筷,收敛了几分轻挑:“究竟是何人,竟让你这般看好?” “同州刺史啊!”姜皎不再卖关子,且越说越有自信,“他是四朝老臣,又是出将入相的文武全才,他的才干,文武百官没有不知道的。昔年还帮过圣人,颇有政治节操,臣以为这样的人去河东总管这样的位置,最合适不过了。” 萧江沅经李隆基允许,正在一旁默默地用饭,闻听此言,动作一顿。 同州刺史姚崇? 脑中灵光乍现,她立即抬眸去看李隆基的反应,只见他缓缓地收回动作,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他背靠着圈椅,抱着双臂,看似闲适,实则拳头已然收紧。他定定地看着姜皎,眸光中有打量,也有隐隐的愤怒。 姜皎与李隆基相交多年,如何看不出来李隆基情绪上的变化,心中固然不解李隆基为何变脸,却没耽误他站起躬身退到殿中的动作:“圣人可是觉得此人不行?” 李隆基冷哼一声:“如你所言,他能力超群,又是做过宰相的人,区区河东总管,岂非更不在话下?” “那圣人是嫌臣多事,还是臣哪里说得不对?”姜皎一边说,一边回想起不久之前,自己那外甥才刚说过: “圣人虽年轻,却绝不容小觑。舅父切莫听信张相公之言,难不成张相公比舅父还要了解圣人么?他分明在拿舅父当刀子使,用得好,他也得利,用得不好,他却不见得会有事。” 姜皎不傻,知道张说的心思,之所以还愿意这么做,是因为他也是功臣的一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仅凭李隆基的宠信,不一定可以明哲保身,还不如争取一番。但他确实没想到,李隆基会是这样的反应。 这番说辞是他与张说商议了许久的,既符合他对李隆基的认知,也最含蓄不过,他又与张说交集甚少,绝不可能让李隆基起疑,除非李隆基真的有易相的打算,且新宰相的人选正是姚崇。 那张说押得也太准了,若是这样,李隆基或许只是为了护着姚崇,替姚崇铺路才如此,别的还没有发觉。姜皎刚松口气,便听李隆基语气渐厉:“你还在这跟我装模作样,真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姜皎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不会吧?难道圣人想到了,他此番是想借故,将姚崇排除于权力核心?这罪名可就大了,他万万不能轻易认下:“臣臣听不懂圣人的话。” “是听不懂,还是不敢认?”李隆基起身走到姜皎面前,幽幽地道,“非要我不留情面,把话说开才好?” 见姜皎犹豫再三,却半晌什么都没说,李隆基怒道:“张说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来做出头鸟,犯下这滔天的死罪!结党营私,排除异己,还敢在我面前耍这等小聪明,你好大的胆子,当真以为我不忍杀你么?!” 李隆基的话炸雷一般震得姜皎心惊胆战,他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待清醒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跪倒在地:“臣有罪!” 他怎么都没想到,圣人仅凭他寥寥数语,就什么都知道个一清二楚。外甥李林甫所言“不可小觑”言犹在耳,他本以为是在说圣人年轻好面子,须得表面上过得去,却原来指的是圣人内在的谋略与能力。 他忽然意识到,也许他从来就没有真切地了解过他这个兄弟好友。不仅他是如此,张说也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小瞧了这位年轻的天子。 他赶忙招认了一切,并承诺日后再也不敢有所欺瞒,却未能让李隆基有所消气,殿内一度气氛僵持。这时,萧江沅站了出来:“大家息怒,楚国公固然有罪,但毕竟是为人所误,还请大家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姜皎感恩戴德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忙冲李隆基拜道:“还望圣人予臣戴罪立功!” 李隆基斜睨了萧江沅一眼,自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冷静了些,也愿意顺手帮她卖个人情,便道:“那你今日,打算怎么回复张说?” 姜皎立即道:“臣会告诉张相公,圣人对姚刺史赴任河东总管一事深以为然。” “只说这个?” “今日圣人只对臣说了这个,并未言及其他。” 李隆基这才点了点头:“用过午膳,你便回去吧。” 姜皎今日怎么还敢同李隆基一起吃饭,便道:“臣还是尽快帮圣人把事办好,不然臣心不安。”说完便起身告退,刚走两步,便听得头顶传来李隆基冷冷一声: “想清楚你到底是谁的功臣,好自为之。” 姜皎脚步一顿,又深深一个长揖拱手,才转身离开。 见李隆基气鼓鼓地翻了自己一眼,一甩圆领袍下摆,便坐回到圈椅上,萧江沅垂眸一笑,道:“大家是气楚国公不够朋友,还是气张相公洞悉了天子心事?” “姜皎那不是不够朋友,是蠢!”李隆基不耐烦地道,“至于张说他能洞察我的心思,我并不意外。。” 萧江沅这便有些不解了:“既然如此,大家还有什么好气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帝心所向为何人】② 李隆基抬眸凝视了萧江沅一会儿,恨恨地道:“我本来还想考考你的!” 萧江沅闻言一怔,笑道:“谁知被楚国公提前公布了答案——大家若只是为了这个生气,便更不必了。” “你想得美!”李隆基忙道,神色严肃起来,“最让我生气的是,我还没怎么样呢,这帮功臣就能抱成团,反应这般强烈,那日后我若是表明了态度,与他们对立,侵犯到他们的权益,他们又会如何反对?我若不听他们的,难免有言官说我不虚心纳谏,固执己见,我若听他们的,来日还怎么重振皇权?他们又都是靠政/变起家的,昔日能助我,来日也能助他人,万一我是绝不允许有那种‘万一’存在的。” 原来功臣的隐患这么大,难怪生死与共相交一场,最终却难免失去信任,只剩忌惮。萧江沅忍不住想,会不会有一日,她家阿郎也会这样猜忌她?刚一想到,她就否认了。在本质上,她与那些功臣便已不同,对她家阿郎的意义更不一样,最重要的是,她的性情摆在这里,这么多年他还不清楚么? 自从太平公主一事过去,萧江沅便对李隆基心服口服,十分有信心:“大家不是已经计划好要怎么做了么?那种‘万一’,绝对不会出现。” 李隆基这才算消了气,却仍是道:“这个考题没了,我还有别的考题。只给你半天的时间想,今晚你值夜的时候告诉我——他张说是怎么知道我的心思的?” 说是半日,萧江沅下午还得去内侍省c殿中监和六局二十四司,忙天子出巡骊山的相关事宜,李隆基对此不是不知,所以实际上他给萧江沅的时间,能有半个时辰便不错了。 看来是个简单的问题,只不过于萧江沅而言,尚可算一考题。 萧江沅一边暗叹她家阿郎愈发刁钻的苛刻,一边想自己在他眼里,是不是真的已经成了一个笨蛋,便听李隆基道:“继续吃饭啊,我让膳房特意给你做的古楼子。” 萧江沅不敢置信,面上只露十分之一。她双手拈起面前盘中雪白的大饼,又多看了几眼,问道:“那这上面的肉酱呢?” 李隆基不觉挠了挠自己的耳垂:“我是不太爱吃古楼子的饼的,但那肉酱,确实风味绝佳。” “所以臣这饼上的肉酱,是被大家吃了?” 李隆基轻咳一声:“我可不是从你的饼上吃到的,厨郎们还没开始刷酱呢,我就” “大家不渴么?”萧江沅没想到她家阿郎口味这么重,那未刷上饼的肉酱,味可颇咸呢。 “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渴,嗓子也有些发紧。”李隆基说着摸了摸喉咙。 萧江沅却没再理会李隆基,自顾自埋头吃了起来。没有肉酱的古楼子,就是一个大号的胡饼,又干又硬,萧江沅勉强吃了半张,便已撑得不行。待她起身打算告别的时候,也没给李隆基倒杯水,而是微微一笑:“不用等到晚上了,大家方才的考题,臣已经有答案了。” 李隆基意外地道:“说来听听?” “大唐惯例,天子出巡,所在方圆三百里的官员都要前来拜见。姚元之乃同州刺史,而同州正在骊山周边三百里之内——不知臣说的对是不对?” 萧江沅说得当然对。李隆基对于易相之事慎之又慎,虽已有目标,却并不知道此刻的姚崇究竟能不能做这个宰相,若是直接将姚崇召入长安,恐结果有变,又打草惊蛇,让功臣不安,所以才按照惯例巡幸骊山,这样见面,既不明显又来得自然,还留有余地。这是有迹可循的“巧合”,所以张说能想到,也在李隆基意料之中。 萧江沅不明白的是,李隆基是如何确定,了解他心意并让姜皎入宫,想化危机于无形的人,就是张说?她心存不解,便开口问了,李隆基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其他功臣有几斤几两,我太清楚了么?他们若有能耐和张说分庭抗礼,哪怕有姚崇一半的能力,我都不至于非要换掉宰相。正是因为他们与张说相差太过悬殊,我才必须这样做啊。” 也就是说,如果不换宰相,早晚张说一人独大,相权独大,势必威胁皇权,正是李隆基所容忍不了的。萧江沅心已了然,便欣然告退。 这一年关中大旱,到了冬季也仍然没有雨雪,粮食产量大减,李隆基以自己为表率,餐食大简,还穿起了没有纹样的常服。 皇后王珺随后有样学样,还召集了众妃嫔,让大家都向天子看齐,妃嫔们虽有些不忍吃苦,但一则想要讨李隆基的喜欢,二则也对向来宽厚正直的皇后王珺心服口服,所以也都答应得十分痛快,贤妃武观月甚至在帝后这样做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斋戒祈福,衣着饮食都很简朴。 怪不得圣人最宠爱她后妃们心照不宣,互相看了看。 只可惜几个有孕的妃嫔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抿嘴笑了笑。 对于自己承宠最多却始终没有身孕这件事,武观月心知肚明却并不着急。她还年轻,也让侍御医查过,身体并没什么问题,有孕是早晚的事。况且这两年宫里就没短过婴啼,喜事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她还没到非要生个孩子来固宠的时候。 最重要的是,眼下功臣势盛,皇后之兄王守一也是功臣之一,如今成了晋国公,国丈王仁皎更刚特进了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她若是这时候怀了孩子,势头压过了皇后,对她来说弊大于利,没有身孕倒是好事。 好在,就算忍耐,她也无需忍耐太久,在这一点上,她和李隆基还算同一阵营的盟友。毕竟帝王的宠爱说不上多可靠,还是在交心的同时,加上利益的捆绑更让人安心。当年的姑祖母不也是通过与天皇目标相同一致对外,才得以战胜王皇后萧淑妃,最终登临后位的么? ——再者说,皇后都不着急,她急什么? 其实王珺也不过是表面逞强罢了,心里怎么可能不着急呢?她也算是这宫里最急于怀孕生子的人了。一则她是皇后,无子后位便不稳,二则她嫁给李隆基已多年,年纪也渐渐大了,同龄女子的孩子都快赶上母亲高了。她膝下虽养着三皇子,母子比亲生的还要亲,就算日后一直无子,也可将他记于名下,但终究还是想要一个属于三郎和她自己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好,总好过连生都不能。 武观月一直没能怀孕这件事,王珺虽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就算她们二人注定回不到三郎政/变之时那般,彼此信任,携手共进退,能一直这样相安无事下去,也挺好。 见众妃嫔都欣然同意,王珺想了想,道:“太上皇和薛王太妃是长辈,年岁又大了,他们那儿与从前无异,几位有孕的姊妹则根据医嘱,适当减少。” 众妃嫔道:“是。” 王珺颔首道:“我们都是三郎的妻妾,更是天子的妻妾,自当为天下臣民之榜样,此乃大贤大善之事,众姊妹回宫之后,也要时常斋戒祈福,希望来年我大唐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谨遵殿下懿旨。” 待众妃嫔都退下之后,萧江沅才从延嘉殿内室走了出来:“皇后殿下果然深得圣人之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骊山阅兵定朝堂】① 王珺闻言十分开怀,却忍住笑意,尽可能表现出一副端庄的模样来:“阿沅快别取笑了。我虽想这样做,却一直不得其法,想着若是直接下了命令,都是自家姊妹,未免太强硬了些,可若是商量着来,让她们跟我一样在衣食上简略些,又觉得不好意思开口。若非阿沅让我安心去说,此事定不能成。” 萧江沅守礼地垂着眸,一脸谦逊的微笑:“臣只是提出些建议而已,殿下自然清楚,怎样做才是对圣人最好的。殿下毕竟有皇后之尊,行事并不需要征求妃妾们的同意,适当说明,适当给予恩惠,师出有名又有理有据即可。夫人们都是明理之人,不会不理解殿下的。” “可我还是希望,她们对我的尊重源自于心,而非于权。姊妹们是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若只用权来说话,一旦有人心中不服,以为做了皇后便可弥补自己所受的委屈,那我这皇后之位,可就要如坐针毡了。”王珺看似说笑,一丝浅浅的叹息却仍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 对于王皇后的不安,萧江沅是可以听出一二的,也知道这不安从何而来。眼下的武贤妃尚不成气候,够不上王皇后的威胁,但只要王皇后一日无子,这不安便一日不会消散。 后宫若能安宁,她家阿郎便可少一分烦心,萧江沅本就是联络外朝内廷的桥梁之一,便劝解道:“殿下是圣人发妻,膝下又已抚养陕王,身居皇后宝座天经地义,只是” “只是什么?” “臣不敢僭越。” “你是圣人身边得力的人,圣人信重你,我自然也信重你。既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必是为了我好,我只求阿沅知无不言,让我得以做一个称职的好皇后啊。”见萧江沅仍是不肯开口,王珺才恍然地摒退左右,这才听萧江沅道: “皇后乃国母,无功无妨,但求无过才是生存之道。” 王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讶然道:“你的意思是,我不用纠结于无子,只要安心把皇后做好,不犯错便不会有事?” “臣并非仙人,无法预料来日之事,只是近日观史书有感。臣以为,不仅殿下不能犯错,殿下的家人也要如此才好。” 王珺慎重地点头道:“外戚之敏感,我是知道的。家中阿耶虽是粗人,却也谨慎,阿兄是功臣,也不敢骄横,一直以来他们都助我管束着家里,不敢有失。” “如此岂不甚好,殿下大可安心了。”萧江沅点到即止地结束话题,“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王珺这才想起,自己另有一件正事要问:“说起来马上就要十月了,此番三郎要去骊山,可说了要待多久?” “圣人并没说,但想来圣人并非贪图享乐之人,去骊山也是有正事要做,大抵做完了,便会回来的。依臣所见,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 “时日尚短,去的人多了,来来回回得也麻烦,不如这样,那几位身怀有孕的就不要多挪动了,上皇和太妃,看他二老是否想去,至于其他后妃阿沅且去问问三郎的意思,一切全凭三郎做主。” 萧江沅心想,王皇后应是希望皇帝亲口说让她跟着的,不过恐怕难以成行了。但好在,皇后都没让跟着,妃嫔就更不用想了,武贤妃便也要留在宫里,这多少能让王皇后少些忧心。 看来王皇后心病已久,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治愈的,长此以往,这对她家阿郎和王皇后本人都没有好处,于是萧江沅在离开延嘉殿之时,特意找了王皇后的陪嫁侍女王宫正谈了谈。 宫正是正五品女官,所属有司正c典正等,掌管皇宫中的法度戒令,凡是宫女犯了错,事小她可自行决断判罚,事大再请皇后示下。宫正的权力可谓不小,即便是同为正五品的尚宫见了,也要给上三分薄面,俨然宫女之首,所以宫正的人选,往往是后宫之主,即中宫皇后身边最得力之人。 萧江沅只在工作的时候偶尔显露官威,生活中向来没什么架子,其平和的脾气在宫里有口皆碑,虽然官居正三品,在平时的合作和接触中,也给足了王宫正面子——她总是先向王宫正见礼。 王宫正也是个玲珑之人,心知萧江沅这面子是给她背后皇后殿下,并不是给她本人的。她平日里对宫女颇有威仪,可对品级在自己之上,又是天子近侍的萧江沅,却不敢托大:“萧内监有事尽管吩咐,下官必当尽力而为。” “宫正客气了。”萧江沅微笑似春风,“萧某只是看皇后近来心绪不振,有些担心,不知是否需要告知圣人,让圣人多来宽慰宽慰?” 王皇后为什么心绪不振,王宫正再清楚不过。因为这事让圣人过来,那不是提醒圣人皇后无子么,若让圣人误会皇后在吃武贤妃的醋,犯了嫉妒的忌讳,那就更得不偿失了,故而王宫正忙道:“圣人日理万机,怎敢轻易打扰?此事下官已心中有数,还请萧内监放心。若是圣人问起了,也请萧内监替皇后分辨。” 目的已达到,萧江沅颔首应下:“帝后夫妻恩爱,方为你我乃至天下万民之福,萧某不敢不尽心竭力。” 不出萧江沅意料,此次李隆基还真是哪个妻妾都没让跟着,只带着一群臣子c宦官c宫人和兵马,就浩浩汤汤地奔去了骊山。用李隆基的原话来说便是:“这回我可是卯足了劲儿,要干两件大事的,哪有精力近女色?哦不,你除外还是不对,你不算女色。” 萧江沅:“” 十月已然入冬,因着大旱的缘故,万里晴空,一丝雨雪都没有。骊山因有温泉,气候要较长安暖和许多,故而山上仍存几分苍翠,郁郁葱葱,竟似初春之景。李隆基放眼望去,只觉神清气爽,心情大好,当即便道:“我大唐也算是马上得来的天下,尚文甚好,也不能弃武,更别辜负了这好天气。你们简单准备一下,十日之后,咱们就在这骊山脚下阅兵!” 功臣们刚要开口拒绝,便见李隆基笑容一敛:“我没问你们行还是不行。” 天子的态度怎的突然这般强硬?功臣们面面相觑,各有所思。天子这要求合情合理,若是辰光倒退三十年,他们绝不会想要拒绝,只不过 没听见臣子们的附和,李隆基又道:“十日难道不够准备的么?还是我一个大唐天子,连阅兵的权力都没有?” 众臣忙道:“臣不敢!” “那就赶快去准备,把这附近的兵马都引过来。”李隆基说着伸手算了算,“加起来能有二十万大军,那场面定然好看!如此恢宏之盛会,不能你我君臣独享,届时准许百姓围观——他们还没仔细瞧过我这个大唐新君呢——也让他们感受一下我大唐勇武之军威!” 见众臣还要说什么,李隆基头痛地扶了扶额:“你们与其有时间在这跟我说些有的没的,不如抓紧时间去准备。”言罢,就在萧江沅的搀扶下,疾步往行宫而去,再不给众臣丝毫说话的机会。 姜皎一脸茫然:“可圣人也没说让谁去准备啊” 阅兵之事何等重大,总得有个主理协理之人啊。张说和刘幽求相视一眼,携手道:“吾二人乃是文臣,不通此兵家之事,手头上还有旱灾的事要忙,就不多奉陪了,诸位请便。”说完他们两人就直奔张说的别业,泡温泉去了。 姜皎看张说率先脱了身,也拉着王琚借口有事走了,只留下郭元振和魏知古两人大眼瞪小眼。魏知古皱眉道:“我也没准备过这事啊” 郭元振倨傲地冷哼一声:“阅兵乃兵家之事不错,刘相公小吏出身,殿中监和中书侍郎口舌之才,也就罢了,张相公好歹是出将入相之人,还做过兵部侍郎,也好意思说不通兵家之事?反正我也没打算让给他们去做,兵部和礼部又不是没来骊山,一个阅兵之礼能有何难?” 魏知古眼珠转了转,没敢多说什么,只小心地道:“将军即将要去朔方防御突厥,此番无功无妨,还是要多注意小心,万不可有过啊。” 郭元振不以为然地道:“昔日背离上皇而追随圣人之时,怎不见你这般畏首畏尾?” 魏知古见自己一片好心却被这般慢待,一时哑口无言,拂袖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骊山阅兵定朝堂】② 十日之后,乃是先天二年十月十三,晴而有风。 骊山脚下人山人海,声势鼎沸,许是多年没有此等盛事的缘故,这一日的骊山竟比上元夜里的长安还要热闹几分。 无数旌旗偃蹇,随风招展,绵延成不绝的山脉,旍羽肃纷,几欲蔽夺日光。每一面旗帜上都书写着一个巨大的“唐”字,经多年沉浮,这个国号终于久违地重现在天照之下,带着昔年沙场上猎猎的雄风,风尘仆仆,尽显沧桑。 二十万大军已经据各自阵营戎装站好,足足蔓延了五十里地,身上的盔甲泛着刺眼的寒光。他们有的腰挎箭筒背负长弓,有的腰系长刀一手持盾一手持矛,全都笔直地站着,丛林一般蔚然壮观。百姓们则如江海一般,围绕在山林之畔,或人头攒动间时不时地蹦高,或干脆搭了架子登高遥望。而任凭周遭百姓人头涌动争相观看,将士们也岿然不动,军容之整肃凛然如冰。 乍眼一看,好不威武! “已三四十年没看到这种场面了!” “是啊!圣人上任不到两年,便兴此礼,想来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这可比先帝强多了,依我看,连上皇都犹有不及” “嘘此等大不敬之言也敢浑说?” “圣人今年还未及而立,年轻气盛,是我大唐之福啊!” “快看,圣人出来了!十分俊美,英气逼人!” “赶紧行礼吧” 李隆基今日也穿了一身戎装,左手扶着腰间长刀,右手拿着长枪,被百官簇拥着登上为阅兵而准备的高台。他抬首向大军望去,日光刺得他双眼微眯,却并不耽误他看清台下所有壮丽的风景。只是一眼,他便觉心胸浩荡,不禁开怀大笑起来:“我大唐军威当如是!” 郭元振作为阅兵统帅,自是盔甲加身,英武不凡。听得天子此言,他的下颚不禁微微抬高了些,眼光掠过天子身后的张说c刘幽求等人,既傲然也有几分轻蔑。 郭元振向来是这个性子,张说虽早就习惯了,刘幽求等人也对他的军事才干颇为服气,但也并非都是没脾气之人,无奈摇头之余不敢有怒,却都相视一笑,暗自翻了个白眼。 ——毕竟郭元振此番没有过失,对他们来说有利而无害,也是他们所盼望的。 此时,跟随李隆基来到骊山的官员已都站到了高台之上,因李隆基下令,今日可以不必拘礼,原本整齐的朱紫绯青便放松分散,逐渐相互交错起来。张说将一个身着浅绯色官服的青年男子拉到自己身边,笑道:“那一身戎装显得圣人愈发朝气蓬勃了” 那青年男子姿容英俊,风度翩翩,一笑便如春风拂柳,声音更似山泉泠泠:“这样的圣人,总能给下官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青年男子仿佛凝视着李隆基的背影,又像在遥望远处的景致,目光中跳动着探索和期盼:“盛世在望。” “子寿啊,你向来直言,从不谄媚于人,别说圣人了,亲近如我,你也没说过几句好话,今日是怎么了?” 高台上放置着战鼓和战钲,更站了君臣数十人,故而除了部分府兵守卫在台下周围之外,台上也围了数十的千牛卫。 千牛卫最早见于北魏,却临到中宗皇帝神龙元年,才有了“左右千牛卫”这个名字。大唐南衙有兵十六卫,萧江沅的右监门卫将军便隶属于其中的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也是其中两卫。他们虽多为高荫子弟中年少又姿容美丽者,花钿绣服之下却不乏俊俏的拳脚。他们不用像府兵一般,农忙时务农,农闲时练兵,而是直接受命于天子,可配仪刀,贴身保护天子。 李林甫是千牛直长,正是千牛卫的一员,此番在高台之上站岗护卫,背后便是张说和那风度卓然的青年男子。闻得张说唤那人“子寿”,李林甫恍然大误:这么好听的声音,原来是出自张九龄之口。 盛世在望竟有人跟他有一样的感觉。 张说对于张九龄而言,便如师长一般,张九龄待他自然知无不言:“下官不过直抒胸臆,没想过是好话还是坏话。平日里不说圣人和相公的好话,是因为好话从不缺人说,并不代表下官觉得不好。圣人有远大志向,相公有治世之能,下官心里都是清楚的。” 这一点李林甫就不同意了。他向来好话从不嫌多,不论所谓的“好”究竟是真是假。心知其好却不说和做了实事却无人知晓对他来说没什么两样,要么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要么平白徒劳一场,都是浪费精力,他从不愿为之。 “圣人志向远大?”张说想到了之前姜皎告诉他的一切,便有几分不以为然,但他对张九龄的眼光很是信服,谨慎起见,便将张九龄拉到一边,低声问道,“这从何看出?” 李林甫本还想听听张九龄所见是否与他的又是一致,可张说和张九龄一走远,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张九龄道:“圣人在做太子的时候,曾在东宫亲自策问天下文士,下官还是其中之一,若非见圣人明达,下官已经萌生退意,辞官归乡了。” “这又如何?” “东宫之时,便贵文士,皇位之上,又崇武将,更以身作则心怀农桑,圣人若非志向远大,何必这般劳碌?只做个守成之君也无不可。”张九龄对这样的张说有些担心,“此事并不难看出,相公也是明察之人,今日是怎么了?” 张说不觉回想起那日姜皎略显青白的脸色,之前察觉圣人欲换宰相时的不安,重新萦绕于心。他不禁紧紧地握住张九龄的手,思虑再三,终是决定将他与姜皎的作为,告知张九龄,以求得到些旁观者清的指引。 张九龄听罢眉心微蹙,忍不住脱口道:“圣人就算真要易相,也是为国家计,相公怎可为一己之私,干预朝廷用人?” 张说面子上颇有些过不去,嘴硬道:“我不过是托人给圣人推荐了一个合适的人选,用与不用都在圣人,我是宰相,这也是我份内之事。再者说宰相之间若是不和,对国家也没什么好处。” “那相公为何不亲自去推荐?相公若端正,便无惧圣人猜忌,何至于托楚国公之口。” 见张九龄那股子耿直劲儿又上来了,张说忙道:“现在不是评论我对错的时候。子寿,张拾遗,快帮我分析一下,那日楚国公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张九龄看了看不远处叉手站在李隆基身侧,比往日乖觉很多的姜皎,又看了看早已开始的演武军礼,心已沉了下去:“只怕相公得不偿失,反受其害” 话音未落,便听一阵鸣金之声凌厉传来。 行军打仗,击鼓则号令进攻,鸣金便是收兵,即敲打战钲。因战钲其色如金,故鸣钲又名鸣金。 所谓帝王阅兵,要看的不仅是军姿军容和日常操练,还有沙场之上行军列阵。方才,二十万大军已分为两方,各有一指挥之人,只听战鼓咚咚作响,双方便彼此进攻起来,同时根据号令,变换不同的战阵,以御敌方。 初时军阵列队十分整齐,弓箭手百步穿杨,步兵将士们或以矛进攻或以盾防守,即便后来有一部分陷入了近身战,拳脚武功也都甚是不错。儿郎们几度有口号喝喝发出,惊天动地,气势一度十分磅礴,还引得李隆基亲自击鼓,士气顿时更盛。 底下看着的百姓已被震撼得惊呼不断,见天子这般情不自禁,更不时地齐声道:“大唐万年!圣人万年!” 敲战鼓对李隆基来说并不是难事,且因为他精通音律和羯鼓,敲出来的战鼓也多了几分节奏,就连鼓声都似更透亮了。 就在这时,大军之间也有了些许变化。先是对阵出了错,临时调整已是来不及,一方有溃败之势,败方想有所挽回,队伍却发生了些许骚乱,看起来没那么整齐了。 李隆基忙着敲鼓,只能偶尔才能回下头,便好似没看到这些,但郭元振一直紧盯着,又熟悉军中的一切,在其稍露端倪的时候,他就知道要出事了。 阅兵之礼上军容不整,此罪可大可小,他自忖自己毕竟是功臣,又将去防御突厥,天子应不会有重罚,但也要尽快结束了这场阅兵,这事就能在掌握之中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可是他这时心绪已乱,便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能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法子——亲自去鸣金收兵。 可在他鸣金之时,李隆基的鼓声并没有停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骊山阅兵定朝堂】③ 底下的将士们除了个别阵营,彻底大乱。有的听鸣金之声停了,有的听战鼓之声仍在继续,还有的夹在两者之间,左右彷徨不知该听谁的好。其中一队正在进攻的士兵们,第一排正要收兵,可后面的还在进攻,两相碰撞,有一人没有站稳被自己的脚绊住了倒在地上,还从而引发了一片的摔倒和踩踏。 李隆基大怒,一手将鼓槌掷向了郭元振:“这便是你带出来的兵?!” 鼓声已停,军人们纷纷收兵站好,便见高台之上,臣子们已纷纷跪倒。他们忙跟着跪下,心里俱是忐忑不已。 这是多年未有的阅兵礼,又是在这么多百姓面前,他们竟出了这么大的丑。这不仅打了主帅郭元振的脸,也让天子c让大唐军威蒙羞,他们万死不能恕其罪! 郭元振毕竟穿着盔甲,区区鼓槌并不能伤了他,可鼓槌砸出来的声音震耳欲聋,与天子的喝令之声一同,击穿了他的耳膜。 骊山脚下霎时一片安静,就连百姓也都跪下,收敛了所有嘈杂。 “寡人亲自击鼓指挥尚且如此,遑论平日?军纪如此涣散,如何保家卫国?兵部尚书郭元振!”寂静之中,李隆基的声音既清晰又传得极远,“你可知罪?!” 因盔甲之故,郭元振无法像平日里那般俯首跪下,只得直着身子,低下头,痛快地道:“臣知罪,还望圣人恕罪。” “再说一遍。” 郭元振诧异抬头,便见李隆基肃然的目光灼灼地定在自己脸上。他的心顿时没底了:“臣臣知罪,还望圣人恕罪!” “大点声,郭将军莫不是老了?!” “臣知罪!还望圣人恕罪!” 百姓们面面相觑。他们现在和天子站在同一方,同时也觉得这个郭大将军不大会说话办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让圣人赐罪,别管多大的惩罚先担下来,留待日后再求情说话?一门心思只想恕罪,一点苦一点亏都不愿吃,一旦彻底惹怒了圣人,看你怎么收场。 平头百姓都能看出其中症结,大臣们自然更是眼明心亮,张九龄和李林甫则都是闭目摇头——此时还妄想恕罪,真当自己功高盖主,凌驾于君王么? 便听李隆基喝道:“其罪当诛,你让寡人如何恕罪!来人!郭元振玩忽职守,耽于军纪,致使军容不整,如此渎职之臣,寡人如何能留?带下去,斩首示众!” 大唐完备的律法自天皇永徽年间才终于确立,名为《永徽律疏》。其中曾提及,若非十恶不赦之罪,不动斩刑,死刑则多为绞刑。一旦动用了“斩”字,那便是滔天大罪,几乎无法赦免了。 可可郭元振是功臣啊,从龙之初立有大功,此罪又可大可小,怎能将他说斩就斩?唇亡齿寒,张说和刘幽求既是功臣,也是领衔的宰相,百官之首,当即率先求情。 几番求情下来,李隆基的决定才终于松动了些许。郭元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免去一切职务,流放新州。令人把郭元振带下去之后,李隆基怒气犹然未减,又让人把负责此番礼仪的官员唐绍抓了起来,也要斩首。 众臣又是一番求情,结果此次负责押人的是金吾将军李邈。李邈是个急性子,还没等李隆基松口,就已经使唐绍人头落地了。这下众人都知道,天子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只有萧江沅发现,李隆基在听闻唐绍被斩于旗下的时候,右边的眉毛微微一挑——那是他惊讶的表现,还带有一丝责备,仿佛在说:怎么杀得这么快? 她家阿郎本就不是嗜杀之人,只是为了立威虚张声势,可眼下却真的死了一人,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其实这对他和功臣们来说都是好事,唐绍一死,功臣们受到了真实的震慑,他也不会再继续追究。 这一下,她家阿郎的目的便达成一半了。从此,功臣便会知道,天子本有生杀予夺之权,看在有功的份上才会稍显纵容,但这纵容却不是他们藐视皇权的资本,一旦犯下天子无法容忍的过错,就会大祸临头,性命难保。 同时巩固了皇权,在大唐的军队面前建立了属于天子的威望,又收获了民心,一举四得。 ——若能拿下姚崇,那便是一举五得。 萧江沅愈发佩服她家阿郎了,政治阳谋原来可以这样用。 当晚是萧江沅值夜,李隆基睡在行宫正殿的榻上,萧江沅卧在不远处的脚踏上,中间只隔着两层纱帘。纱帘薄如蝉翼,纵是两层,李隆基也能借着烛光,看见萧江沅的身影,凭借她的动作,还能猜到几分她在做什么,只是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在看书,呼吸那般平缓,想来看得很是认真。李隆基就那样静静地托腮看着萧江沅,只觉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整颗心都被一种暖融融的东西填满,让他微醺。 他不由得想起了今日白天发生的一切,不禁打滚笑出声来,便听萧江沅道:“大唐军队都松散成那个样子了,大家竟还能笑得出来?” 才习得了多少能耐,便开始学御史谏言了?李隆基觉得这样的萧江沅很是新鲜,扬眉道:“你是说我惩罚郭元振之前,还是之后?” 萧江沅放下书,掀帘走到李隆基面前,跪坐下:“臣不明白,大家惩罚郭元振之后,何必又要阅一次兵呢?将士们腿都有点吓软了,不仅没有整齐一些,反而更慌乱了,大家看到就不生气么?” “我得看看立威的效果啊。”见萧江沅如此认真,一副潜心求学的模样,李隆基也跪坐起来,与萧江沅面对面,却微微仰着头,做出一副良师模样,“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矛盾?身为国君,当然还是更希望看到自己的军队能军容整齐,威风凛凛,但若真的这样,我今日的立威便不会有我想要的效果。” “所以大家便盼着军容不整?” “那是昏君行为——你在骂我?”李隆基逗道。 “臣不敢。”萧江沅很是冤枉。 李隆基忍俊不禁:“我又不是神仙,我也不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啊。也许我的军队就是毫无差错,到时我只能顺应天意,总不能故意扰乱,做得太过明显吧?我可不敢盼着军队不好,可当我真的看到它不好,怎么可能不生气?” 李隆基叹道:“当时是真的生气,现在我也是真的开心。今日情景早有预料,毕竟许多年不曾有过了,日后多多操练便能解决,并不是眼下最急迫的事。好在,我的目的都达到了。想我登临皇位以来,又是人祸,又是天灾,近两年没一天安生日子,今日总算有件事能让我开心一下了。” 李隆基顿时觉得有些累,便要躺倒。萧江沅便帮李隆基把枕头放好,待他躺下之后,为他盖上被子,浅浅一笑:“看来是臣多虑了。” 李隆基轻哼一声:“那当然,政事上我比你周到。”见萧江沅盖完被子便要起身离开,他也不知今夜是怎么了,大脑还未反应过来,手已经伸了出去,将萧江沅揽在了怀里。 萧江沅顺势倒在了李隆基胸口,听着李隆基渐渐加快的心跳,她有点茫然,也有些不安:“大家这是何意?” 李隆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似是被萧江沅若有若无的痴迷目光所牵引,又像被她不同于平时的嫣然浅笑所蛊惑,总之他想抱就抱了,真要问他打算做什么,他也大脑一片空白。他不肯这么快就松手,他已许久没跟她这样亲近过了。 殿内只有他俩,静谧了半晌,李隆基才有些哑声地道:“你可知,我的梦是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君明臣贤应十事】① 李隆基的语气没有了萧江沅最熟悉的恣意与张扬,也敛去了几乎所有的别扭与玩味。这令萧江沅感觉到一丝陌生,却又觉得彼此的距离拉近了许多,不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 她默了默,缓缓抬起头。此时此刻的她已经忘了去守自己平日里最坚守的礼,还破天荒地收起了些许防备的铠甲,将心门打开,释放出一点内心的柔软。她甚至开始主动去接近,去认识这样的阿郎:“阿郎曾经说过,要让大唐变成盛唐,阿郎的梦应是这个,没有变吧?” 只听李隆基沉沉地道:“纵使大唐成不了盛唐,它也是我这一生的梦想。” 大唐是他的国,也是他的家,他如今是大唐毫无争议的帝王君主,这如画江山,都尽在他手。若没有大唐,便不会有他,而若没有他,便不会有今日和来日的大唐。 上官婉儿在教导萧江沅的时候,本就不循常理与儒术一家,且当时尚无国破家亡之兆,而李唐武周的两番交替,也未让萧江沅感受到唐国和周国的不同,故而对于国家二字,她心里是没有任何概念的。所以面对李隆基涵盖了太多内容的梦,她品了半晌仍似懂非懂。 李隆基似乎并没有想让萧江沅立刻就明白,见她少有地露出了思索和茫然的神态,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的梦又是什么呢?” 一直不肯恢复女子身份,霸着可怜的宦官位置不放,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又一直在坚持着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不如就顺嘴问问。 萧江沅定定地看着李隆基的面容和目光,忽然便明白了他方才的意思。她浅浅一笑,无比温柔而坚定:“大唐是你的梦,你是我的梦。” 对于人的忠贞,是在她遇到则天皇后之后自学成才,只遵从内心,从无规律和定论。 这是一个让李隆基始料未及的答案,他却只怔了一下,便一个翻身,将萧江沅困在身下。他似不敢相信一般,紧盯着萧江沅澄澈坦荡又毫不躲闪的目光:“你再说一次。” 萧江沅并不清楚自己的实话实说会对李隆基带来什么样的震撼,而那震撼又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她听话地重复了一遍,便觉唇上一热,还不仅仅是温温的热,而是滚烫如火的炙热。 李隆基的呼吸声就在耳畔,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游走,每一处被他碰过的地方都延续了唇上的滚热,更添几分酥麻和僵直。她起初有些不明所以,但在李隆基开始解她的衣带的时候,曾多次在李隆基寻嫔妃侍寝时守在屋外的她,才终于明白李隆基现在要对自己做什么。 ——那是她身为女子之时,才能与李隆基做的。 一时间,她既惊惧于自己的迟钝和无力,又责备于自己对李隆基的亲昵并不抵触,伸手也推不开身前的男子。心中焦急无比,脑子竟清醒了万分,她不再抵抗,而是望向头顶的帘帐,深吸一口气,沉吟道:“我的确倾慕你” 李隆基的动作顿时缓慢了许多。 “对于站在人间顶端,手掌大权又实力非凡,奇谋善断更姿容卓越的人,我向来欲罢不能,则天皇后如是,你亦如是。但你和则天皇后不一样,我对你,也不仅仅是崇拜。” 听着萧江沅清冷的语气,李隆基虽还固执地攥着她的衣带,却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单臂撑起,定睛凝视着萧江沅的淡然却悠远的目光,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喜欢你深藏却不减的血性,深爱你崇慕权力的野心,最爱你大权在握时睥睨天下的得意,也深深为你勤政治国的一颦一笑所痴迷。而最让我动心的,是你曾愿意成全我的这份心意。这样的你,才是我的梦,我愿意奉献自己的一切和一生,去守护的梦。” 李隆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即松开了攥着萧江沅衣带的手。他直接坐起来,看着萧江沅也起身跪坐,认真地道:“因为皇帝是你,权力是你,江山也是你,所以我才倾慕于你。” “你最钟爱的是权力,爱屋及乌,所以倾慕我?”望着萧江沅眼中的防备,李隆基一边的唇角微扬,似有自嘲——难怪她唯有在自己登临皇位之后,忙于政事之时,才会对自己露出那种痴痴的神情。只有这样的他,才有能力去成全她,更何况他和先帝与上皇不同,他和祖母一样,是真动了成全她的心思。 尽管同时他有利无弊,这份成全还有时效,但这一点,她并不知道。 萧江沅半说笑地垂眸道:“毕竟其他时候,你并不是那么招人喜欢的,比如方才。” 李隆基有点生气。其实这一夜,他并没想对萧江沅做什么,他知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也不想对她太过轻挑和随意,只是情难自禁,当他听到那句话的时候,身体已经不由意志控制了。他以为她那样说,便是对自己情根深种,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距离她心甘情愿变回女子并嫁给他,又近了一大步,却原来,她的倾慕是有条件的。 她为他连命都可以豁出去,偏偏不肯放弃一个本不属于她的身份,连心中所爱都不是完整的他,究竟是他高估了她对自己的感情,还是低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李隆基有些不甘心:“万一——当然不会有这个万一,我只是问问——哪日我不再是皇帝了呢?” 萧江沅想都不想便道:“那么便没什么倾慕可言了吧。” 李隆基咬牙微笑:“真是势利小人” 萧江沅看见了李隆基咬紧的牙关,不觉好笑,便伸手抚上他的脸,用指肚轻揉,一声轻叹溢出了她浅笑的唇边:“倘若有一天,我不再是宦官,而是一个女人,你也不会再喜欢我的。” 李隆基立即紧握住萧江沅的手,不服道:“就算你不是宦官,也还是你啊。你本就是女人,恢复身份不过是回归了本来的你。你可以分得那么清,一旦我不是皇帝就可以收起你的感情,但我做不到。” “或许你该仔细想想,当初你是因何才对我动心。”萧江沅说着看向自己被李隆基攥着的手,一时明白了许多。 看来日后,有些话纵然真实,也不能再脱口而出,这样的动作也不能再有。她不能再如从前那样,待他亲密却毫不自知,那是在给他虚无缥缈的希望,也是在给自己深陷其中的机会。她不能任由感情左右甚至摧毁理智,她和他之间注定存在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一旦跨过,他没什么,她却是万劫不复。 这便是这世间最不公平之处,她太过渺小,人微言轻,又力量单薄,自保已花光所有力气,怎么去改变这一切?只能把期望寄予后生,或许千百年之后,这个世界会不一样。 李隆基不愿去想:“心动哪有那么多道理?或许是合眼缘,或许是聊得来,或许是两个人在一起既开心又舒服,而这些,我对你都有。” “但你并非只对我有。” “我为什么只能对你一人有?就算不是帝王,我至少是个郡王,我有娶妻纳妾的权利。而妻妾既已入门,便是我的亲眷家人,难道我不该对她们有那种感情,或是因为有你在,便不可以?”李隆基并不理解萧江沅的意思,只能瞎猜,“你想学卓文君,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莫非你吃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君明臣贤应十事】② “臣不是这个意思。”萧江沅用力将手收回,端正坐好,一如寻常模样,“天皇虽也有嫔妃,甚至宠幸过则天皇后的阿姊和外甥女,但他有一种感情,是对其他妃嫔没有的,只对则天皇后才有——当年的二圣,并不仅仅是至亲夫妻,也是朝堂上相互扶持多年的伙伴。” 对于萧江沅来说,一生一世一双人也好,妻妾成群也罢,都是婚姻之态。她并不觉得前者一定就对,后者一定就错,因为自她懂事以来,在她所见所闻和所受的教育里,男女关系就没有固有的设定。 她从未想成为李隆基的妻妾,更谈不上妒忌吃醋。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男女间的情爱。 “臣待大家,已是独一无二,大家待臣,却尚不能如此。” 李隆基似已懂了萧江沅的意思,却犹有不甘:“倘若有一日,我对你也是这般,你会肯退一步,嫁给我么?” 萧江沅仍是想都不想,目光坚定:“不会。” “为什么?”李隆基追问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萧江沅微微一笑:“若有一日大家真能这般待臣,便不会再提出嫁娶之约了。” 这正是李隆基最不甘心的地方。他刚要反驳,便听萧江沅叹道:“且一旦臣脱了这身宦官的皮我便不是我了。” “我不明白。”李隆基不肯也不想明白。 “看来大家还须再想想,什么才是本来的我,大家真正喜欢的又是哪一个我。”至此,萧江沅向李隆基郑重行了一个稽首大礼,似是感谢他的成全,又仿佛是对他紧追不舍的拒绝。 李隆基此时也反应过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萧江沅口中的“你我”,又重新变成了“大家”与“臣”。这提醒他想起自己是皇帝的身份,他与萧江沅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还只能是君臣——这还是他不久之前亲手所为。 也罢,时机未到,他没必要今夜便强求。殿内一时寂然无声,李隆基望了望萧江沅与自己之间保持的距离,便觉得更累了。他打了个哈欠,便见萧江沅随即起身,恭谨得便要退下。李隆基忙道:“你的所有情绪,是不是都有明确的理由和目的?” 萧江沅在李隆基榻前站好,才道:“臣只是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而已。正如大家有大家的梦,臣也有臣的梦一样,大家一定理解臣,对吧?” 李隆基不予置否:“我没法认同,但愿意给彼此时间。我会像你说的那样仔细思考,也希望你能像我说的那样,重新考虑我的想法” 萧江沅默然无言,已不知面对这样的李隆基,她还能再说什么,便听李隆基并没说完:“至少给我一个机会。” 他从未如此低声下气他在尝试着开始让她和他的妻妾不一样! 虽然方向有些偏,但或许可以殊途同归? 萧江沅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便转身快步回到了自己的脚踏上,抱膝坐了起来。她拿起方才观看的书卷,却发现自己再看不进去一个字。她的心怦怦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口中蹦出来。 李隆基的态度着实让她震撼,更恰当地说,是感动。她知道这对于李隆基来说,有多么难能可贵。但她不能被影响,绝对不能,失去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对她来说,生不如死,这样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既已心软,便只给自己这一次机会,绝不能有下次了。 燕国公别业里,张说与张九龄对坐饮酒。想起白日里郭元振被流放的时候,姜皎那副略显熟练的惧怕样子,张说便意识到,自己是被他骗了。再联想到今日发生的一切和骊山这个地点,张说一时忧上心头,只觉来日渺茫,不禁又是叹气,又是痛饮。 张九龄安慰道:“圣人想立威,顺便敲打一下功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算日后真的要易相,相公才华横溢,无需担心。只是相公谨记,圣人终究也是这么多年摸爬滚打过来的,更是自太宗皇帝之后,第一位以功绩贤名入主东宫,最终龙登九五的。就算年轻,又能稚嫩到哪里去呢?” 张说长叹道:“日后,我可不敢小瞧这位年轻的天子了。” “如此便不晚,相公的功业还在后头呢。”张九龄说着敬了张说一杯,便见一小厮疾奔过来,说是天使降临,有圣人口谕要传。张说忙请那宦官入内,便听那宦官一边谦让一边道:“其实就一句话,奴婢说完便回了——圣人欲明日去渭州打猎,望相公做好准备。” 天子出猎,需要宰相做什么准备?自然是附近三百里百官朝见一事了。张说心里百味杂陈,面上却还是笑容满面地应下,亲自送宦官出房门。见宦官走远,张说暗叹一声:“想来是拦不住了” 张九龄想了想,道:“既然拦不住,相公何不顺水送圣人一个人情?” 张说轻哼一声,道:“若是别人,送便送了,若是姚元之,我才不呢。” 张九龄闻言只得摇摇头,告退去睡了——谁叫你我皆唐人呢,骨子的率真,是本性难移。 与此同时,殿中监楚国公姜皎的别业,也来了一位宫里的小宦官,将天子明日出猎渭州的消息告诉了姜皎。姜皎那时已经睡下了,连忙起身迎接再欢送,险些着了凉。得了命令,他赶忙便去把天子出猎需要的起居仪仗等事都准备出来,待他回来打算再睡会儿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他抬起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想起了小宦官刚到的时候,外甥李林甫低声的一句:“这么晚了,圣人还没就寝?想来是高兴所致,毕竟今日,圣人可是大胜而归啊” 顿时便连打猎都毫无兴致了。 还是也一直没睡的李林甫迎面笑着劝了一句:“舅父安守本分,做好圣人之友,其他的什么也不必管,便行了。这与天子之家的通家之好,可不是随便什么功臣都能得的。” “那我今后便不管他们了?” “圣人已经表明态度了,舅父若仍站在功臣的阵营里,才真的要唇亡齿寒。舅父是圣人的功臣,可不是他们的功臣。朝文臣武将,可莫非王臣啊” 纵使一夜并不十分安眠,晨起时的李隆基仍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颇有朝气。萧江沅也恢复了一如往常的端正腰板和浅笑盈盈,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待到了渭州猎场,纵是一夜没睡的臣子,也都提起了精神。毕竟自大旱时天子以身作则饮食俭朴又减少玩乐以来,山高云阔,纵马驰骋,机会难得。若猎得了好猎物,不仅能得天子亲赐的彩头,还能名正言顺给家里加个价值不菲的餐。 要知道,为这大旱粮食欠收的缘故,宰相拜相之后的烧尾宴和同时要进给天子的“上烧尾”,都是大减特减才敢进行的。李隆基收到那些吃食之后,更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大唐宰相竟清廉至此阿沅,快赐下我亲酿的葡萄酒,免得世人说我年轻不懂事,慢待人才。” 方圆三百里的地方官员已经都抵达了猎场,李隆基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身在其列最不起眼的姚崇。距离从前太子时见他,已经快两年了,姚崇竟好似没有丝毫的变化,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有神,若非已花白的山羊胡,李隆基都快忘了他已年过花甲。 今日,李隆基已经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不等官员拜见便都免礼,直奔姚崇而去:“姚爱卿好久不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君明臣贤应十事】③ 见百官之中,天子第一个便点自己的名,姚崇有些意外。待瞥了一眼宰相们,又把听闻的阅兵一事和这渭州的地理位置稍稍一品,他便对天子的心思有了一定的把握。封侯拜相,无论谁碰上了都是大喜事,谢主隆恩犹有不及,可对于现下的姚崇来说,却是避之不及。 且先不说国事千头万绪,陈年弊端层出不穷,做起来本就有难度,他盛名在外,做得好了纯属正常,做得不好了就是晚节不保,只凭功臣们尤其张说还在政事堂里,他就不想去蹚这趟浑水。 这和上皇登临皇位的时候还不一样,那个时候上皇势弱,太子被掣肘,镇国公主权势滔天以臣凌君,为了天子和太子,他挺身而出当仁不让,同时也是在其位而谋其政。如今上皇释权,镇国公主升暇,天子即大唐正统,已经没有了危机与险阻,至少目前在他看来,并不是他拜相的好时机,除非 姚崇立即便否认了心中的想法。天子确有太宗皇帝的血性,也有则天皇后的胆色,可有没有天皇的治国之能和大刀阔斧的魄力,尚且不知。只看他这么年轻,又是初揽大权,按照正常推断,维稳犹嫌不够,哪能顺着他搞什么“除非”?他还是一门心思能避则避吧。 他当即向李隆基行了大礼,在李隆基伸手来扶的时候,不着痕迹一躲,同时慈和一笑:“圣人别来无恙。” 可惜他这一躲并没有逃过李隆基的眼睛,也收入了萧江沅眼底。待李隆基免了姚崇的礼,萧江沅便上前蹲下,双手扶住姚崇的胳膊,动作毋庸置疑。姚崇微惊之余,只得与之相视一笑,一同站了起来。 “多谢萧内监。”姚崇一边说一边拂下萧江沅的手,笑容可掬的同时,眸中精光闪闪。见萧江沅无辜地颔首致礼,重新站到了李隆基身后,他才又冲李隆基一拱手,“今日得见圣人康泰,老臣心满意足,这便退下,但愿为圣人猎上一些好猎物。” 见姚崇说完就要走,李隆基忙有样学样,双手拉住姚崇:“原来姚爱卿也会打猎?” 萧江沅秀眉微微一挑——她家阿郎莫不是紧张了?这种问题也能问得出,大唐男儿,有多少不会打猎的?更何况姚崇还曾出将入相。 话刚一问完,李隆基也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正担心气氛会尴尬,便见姚崇朗朗笑道:“老臣何止是会打,便说精通也不为过。” 李隆基顺势喜道:“哦?” 姚崇先挣脱一只手,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须:“圣人以为老臣是什么人?少年时说是浮夸孟浪也不为过。二十几岁的时候,老臣的家就住在广成泽,那时老臣不学无术,成天就知道胡服臂鹰,纵马打猎,故而老臣早已练就了一身打猎的好技艺。不知圣人想吃什么,老臣这就去打。” 到时候再说没打着,老脸羞见天颜,便可躲得远远的了。姚崇心里打着算盘,却未料到自己的另一只手被李隆基紧紧地牵着,怎么都不肯放。 李隆基也并没有接姚崇的问话,而是另起话题,掌握主动:“姚公年轻的时候竟是这样的?真是难以想像。敢问姚公,后来怎么便想要入仕了?” 臣子的问话,天子可以忽略,天子的问话,臣子却不能亦然。且“姚爱卿”变成了“姚公”,意味便又是不同,前者或许还端了一点皇帝的架子,后者便全然是敬重了。天子的尊敬重如泰山,身为老臣可不能不知好歹。 姚崇心知,天子已经发觉了自己的闪躲,并意图继续争取,他却并不想这么简单就放弃自己的意志,想来只得先装傻充愣了。 姚崇笑道:“此事恐圣人不信。老臣曾碰到一位老丈,说老臣日后出将入相,是个国家栋梁,还劝老臣千万不要虚度光阴浪费才华,趁着年轻,须得努力上进。老臣这才幡然醒悟,从此用功读书。后来,圣人与在场同僚便都知道了。” 姚崇借家族门荫,成为孝敬皇帝之挽郎初入官场,后中下笔成章举,又在军中多年历练,累进为相。可谓文武双全,实打实的出将入相。 李隆基讶然道:“竟有此等奇事?” 姚崇又道:“别看老臣六十有二,已是花甲之年,一副老迈之态,打猎却是宝刀未老,绝对不在话下。圣人可想食鹿?且让老臣为圣人打来。” “那姚公便带我一起去吧。”李隆基说着便拉姚崇走到一匹英姿勃发的骏马身边,伸臂请姚崇上马,大有要亲手去扶的架势。 姚崇:“” 一起便一起,那他便不客气了,话已经放了出去,在场这么多同僚,他也是要面子的,便不能装作打不动了。万一装模作样过度,给了那些曾弹劾自己的人以理由,或是惹怒了天子,让他今后连刺史也做不成,那就得不偿失了。毕竟他才六十几岁,还年轻呢,若因此这么早离开官场,他可不甘心。 没准圣人看他打得比自己好,心生芥蒂,便打消了让他拜相的念头,也说不定。 这次,姚崇没躲开李隆基扶着的手。待他上了马,便见李隆基一个口哨,引来了自己的猎鹰,仪态潇洒,风姿卓然。猎鹰落在了李隆基的手臂上,左右一顾,很有傲视群雄睥睨全场的意思,与谦和有礼的李隆基产生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姚崇却莫名地觉得,那猎鹰才是李隆基真正的态度。他很快摇头打消了自己的念头,深呼吸,静待天子和他的贴身近宦上马跟来,只见那两人的步伐并不快,还离得极近,似在耳语什么。 李隆基正背对着姚崇,往自己的坐骑照夜白那里走,边走边觉得奇怪,便小声问道:“你说姚公是不是在躲着我?” 萧江沅显然早就看出来了,极痛快地答道:“是。” 李隆基皱眉不解:“他躲我做什么?” 萧江沅想了想,道:“依臣所见,既然张相公可以洞悉大家的想法,姚刺史能力不亚于张相公,自然也能。他躲着大家,不外乎一个原因:他不想做宰相。” “这世间还有人不想做宰相?”不等萧江沅应话,李隆基便想到了什么,道,“也对,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据我所知,还有不想嫁给皇帝的女人呢。”说完还不忘把耐人寻味的目光,投向身边这位男生女相的贴身宦官。 萧江沅:“” 大唐建国百年来,因科举之故,士人多重文采,便有不少惊采绝艳的诗人纷纷登场,如骆宾王c贺知章c张九龄等,远在西域的碎叶城,有一位名为李白的少年已著诗百余首,小有名气,而近几年的长安,还有一名为王维的神童横空出世。 诗人们不乏有将仕途之事拟人成婚嫁,将君臣关系比喻成夫妻关系,故而李隆基的类比顺理成章,萧江沅毫无反驳的余地,只好吃瘪。 好在李隆基是个会看脸色的人,揶揄完了便继续思虑正事:“你觉得,他为什么不想做宰相?” “那臣只能瞎猜了。也许是因为对功臣霸占的政事堂有所抵触或不满,也许是不想陷入朝堂千头万绪的麻烦中,亦或是因为”萧江沅唇边笑意一深,“当今天子,他自认辅佐不来。” 让人难以辅佐的帝王,基本上不是德行有碍的暴君昏君,就是才能一般的庸君。李隆基知道这是萧江沅在报复他刚才的揶揄,取笑他欠缺明君魅力,无法让凤凰栖梧,却并没生气,还觉得有几分道理:“眼下在治理国家上,我确实还没有拿得出手的建树,他质疑我的能力,也不是没有可能。” 在萧江沅惊讶的目光下,李隆基继续自顾自地轻声道:“可他也不能就这么否认我啊,能力是需要时间来验证的,我相信只要他做了宰相,不出两年,他就能认可我——你怎么这么看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君明臣贤应十事】④(肥章) 萧江沅的笑容多了几分真意,郑重道:“臣只是没想到,一向对臣子的轻视十分敏感的大家,在面对姚刺史的时候,不仅不急不怒,还反省自身,当属明君典范。” “别的臣子轻视,是小瞧我,同时欺负我。姚公可不一样,他若觉得我能力不足,必是有据可依,实事求是。” “大家不是对自己的能力很是自信么?” “以姚公之卓越,恐怕对我的评判标准,不会低于祖父c祖母甚至太宗皇帝。这样一比,我可不就是能力不足了?”此刻李隆基已行至马前,摸了摸照夜白通体雪白的毛,“且姚公行事向来出于公心,不为自己算计功利,想来他不愿做宰相的原因,真的与我的德行和才能有关。” 看来这场打猎不能太随心所欲了,须得好好表现才行。君主可以选择臣子,臣子也有选择君主的权利,历史上不也有臣子考验君主的先例么?姚崇若拿定主意拒绝拜相,李隆基这个一心想要做明君雄主的人,还真不能拿这个三朝元老怎么样。 可是李隆基为了姚崇做了这么多铺垫,临到头姚崇若是不肯,李隆基就白忙活了,暂时还想不到有谁比他更适合取代功臣为相。此刻,功臣才刚刚受李隆基威慑,自然老实,可若让他们继续在宰相之位上待着,时间一长,这次的威慑就没用了。 李隆基翻身上马,冲姚崇灿然一笑,同时抿嘴低声道:“姚公啊,你可不能这么对我啊” 猎场很大,李隆基这一日也是让群臣不要拘礼,自顾玩乐即可,于是便没有太多臣子,跟上他和姚崇的队伍。 功臣们已互通过消息,知道李隆基大抵是个什么想法,便更不会不知趣地上前了。却没想到,待天子和姚崇猎完归来,天子虽龙颜大悦,姚崇却仍是个刺史。是圣人压根就没提,还是姚崇拒绝了?功臣们不禁议论纷纷起来。 “世间会拒绝封侯拜相之人,或许有,但一定少,至少刘某是没见过的。”刘幽求不以为然道。 张说则道:“一直以来,我太过在意天子所想,却忽略了姚元之的想法,万一他真的不愿意拜相呢?那么一切便有转机了。” 说完,张说看向张九龄,却见张九龄淡然一笑,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张说这才想起来,张九龄受他提携,跟他关系是好,却并不喜欢与功臣为伍,更不喜欢在人背后议论是非,何况还有揣测天子圣意之嫌。 姜皎给一旁的李林甫使了个眼色,表示询问,李林甫只伸手在他背后写了四个字: 欲c擒c故c纵。 另一边,李隆基还在神采飞扬地跟姚崇讨论着方才的围猎,不论李隆基问什么,姚崇都能应答,且引经据典头头是道,甚至有意无意地问了些政事上的难题,也能得到惊醒梦中人一般的点拨。 唐人打猎并非直冲冲地穷追猛打,也要讲究策略,毕竟丛林之中,猛兽与弱禽皆在,这和行军布阵还有异曲同工之妙。方才几番围猎,李隆基便见识了姚崇所言不虚,其围猎之手法十分高明,还有几分兵法的模样,纵是当世猎中才俊,他也不遑多让。李隆基在这方面,乃是才俊中的才俊,自当不甘示弱。两人合作起来相得益彰,十分默契,再加上姚崇本人精力旺盛,惊采绝艳,这便让李隆基愈发确定,这就是他要的宰相。 与此同时,姚崇也对这位朝气蓬勃又胸怀天下的天子添了许多好感,不觉间,心竟有些动摇了,却仍是不敢轻易做决定。或许他应该亲自确认一下,这是不是他能辅佐的君主,若是则皆大欢喜,于国于民都是好事,若不是,原因也不在他。总要给天子一个机会才好,也是给他自己一个机会。 见李隆基并不急于揭露目的,而是循序渐进,十分照顾姚崇的情绪,萧江沅很高兴。可一眨眼太阳都西斜了,再不趁热打铁,等到明日,姚崇等地方官就要回到任上去了,萧江沅便适时地插了句话:“天色已晚,大家该启程回去了。” “已经这样晚了么?”李隆基呆了一下,摇头失笑,“我与姚公相谈甚欢,竟不觉时辰之变化!” 姚崇心觉重头戏要来了,敛去了些许笑容,双眸显现出几分肃然。李隆基恍若未觉,一边上马一边道:“我还有好多事要请教,姚公便请跟宰相一起走吧,离我还能近些,说起话来方便。” 这便是很明显的暗示了。 见姚崇既不同意也没谢绝,李隆基满心欢喜,只觉拜相一事成了,便放心地领头启程。却不知待队伍行进,姚崇虽也跟着其他臣子一样步行起来,步伐却慢了几分,任宰相和功臣们越过他,直到他回到刺史的队伍里,才恢复正常的行速。 萧江沅提醒道:“姚公并没有跟上来。” 李隆基立即回过头去,见果真如此,忙勒马停下。等姚崇走近了,他才藏起心头不安,朗然笑道:“姚公怎的没与宰相在一起,反倒远远落在后面了?” 姚崇深吸一口气,垂眸道:“老臣官职品级低下,不敢与宰相同列。” 听姚崇这么说,李隆基便放了一半的心。看来时机已到,他毫不犹豫地说:“这好办。今日起,姚公擢升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如此便可名正言顺了吧?” 姚崇与方才一样,还是不予置否。他良久的默然引得周遭群臣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也让李隆基不解。这时,萧江沅走到姚崇身边,试探地道:“姚相公可是高兴得忘了谢恩?” 见姚崇还是没什么反应,李隆基半开玩笑地道:“姚相公莫不是嫌官小?” 至此,姚崇已经褪去所有笑意。他一脸严肃地双膝跪地,拱手伏拜道:“老臣不谢恩,并不是因为官小,而是有十个请求还未提。圣人若能同意老臣的请求,这宰相之位,老臣才能应下,否则,老臣纵万死而不敢从命!” 李隆基忙下马,双手扶起姚崇,郑重而礼敬,既兴奋又好奇:“姚相公快说,晚生洗耳恭听。” 姚崇也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这位天子能否如他所愿的那样。寒风拂过山岗,吹动了他的山羊胡一摆一摆,他伸手捋了捋,拱手放言:“第一,自从则天皇后当政以来,朝廷一直严刑峻法,铁腕重典,更有酷吏当道,捕风捉影毫不负责之举报,致使天下风声鹤唳,苦不堪言。老臣请圣人以后广施仁政,以仁义为先,可否?” 李隆基眼前一亮:“这正是我期望姚相公做的事,整顿吏治,早已刻不容缓,当然可以。” “第二,现下国力有限,又逢天灾,民生未稳,老臣请圣人数十年之内,莫动刀兵,不起开疆拓土之念,可否?” “国库不丰,我早已心中有数,此等忧患还在,当然不能打仗。” “第三,从前女主临朝,重用宦官,虽品级不高,然势力不小,此乃国之隐患。老臣请圣人日后不要让宦官参政,左右国事,可否?” 姚崇说前两个请求时,群臣还只是由衷或不由衷的赞叹,待到了这第三个请求,他们则神色各异起来,然后纷纷看向了同一个人。 萧江沅一脸坦然,并没有因此便惊或怒。有目前政治能力远高于她的李隆基在,她本来就没到左右国事那个地步,也谨守着宦官的本分,李隆基就更坦然了:“宦官参政祸国殃民,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姚崇的心方才还有些忐忑,现下便定了:“第四,自则天皇后以来,武氏一族就开始踏入朝堂,后来韦庶人c悖逆庶人及镇国公主相继揽权,官员之选用就更加混乱。老臣请圣人自今以后,不要任命皇亲国戚任何重要的官职,像斜封官c员外官等来路不明的杂官则一概罢免,可否?” 快刀斩乱麻,真是痛快!李隆基心潮汹涌,不禁神采飞扬:“当年我还是区区郡王之时,便知那些杂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罢免他们,还朝堂一个清明,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志向!” “第五,近来许多亲信之臣,纵使犯法,也因各种关系而豁免,老臣以为十分不妥,请圣人以后不论官员大小亲疏,都能秉公执法,不徇私情,可否?” “这种事我也早就看不下去了,当然可以。” “第六,宗室外戚曾竞相为天子进攻珍宝,此等风气不慎蔓延,国都与地方的官员则纷纷效仿,敢问他们手中的珍宝都是从何处来?自然是从百姓手中搜刮而来。老臣请圣人日后除了正常的赋税以外,再也不要接受其他供奉,可否?” “百姓尚不富庶,何谈太平盛世?此事我应了。” 见李隆基听得两眼发亮,姚崇也说得愈发自信而掷地有声:“第七,则天皇后曾造福先寺,先帝曾造圣善寺,上皇则造了金仙和玉真两个道观,太过劳民伤财。老臣请圣人以后,切莫再建造这些无用的宫殿与寺院,可否?” 李隆基叹了一声,道:“我每每看到这些建筑,既高大又华丽,便觉触目惊心。姚相公请放心,从前姑母去抄宗楚客的府邸,为其府内华美,竟感叹平生虚度,待我收姑母家产之时,更觉国库寒酸不已。此后别说无用的宫殿和寺院,不再建造,若是哪个臣子的家宅过分华美,我也不容。” “第八,从前几朝,天子待大臣颇不尊重,更有甚者还以国之栋梁为商贾,玩乐于宫中。士者,可杀而不可辱,老臣请求圣人以后礼待臣子,可否?” “本该如此,有何不可?” “第九,之前曾有好几位大臣因谏言获罪,长此以往,谁还敢向圣人进谏忠言?老臣请圣人允许,日后所有的大臣都可以劝谏天子,批评时政,可否?” “我可以向姚相公保证,这一生,我都将拥有这等容人之量。只要谏言说得对,我必当照办,纵然说得不对,我也绝不追究。” “第十”姚崇讲到这里,已是震撼万分,见天子如此开明,竟有几分哽咽,“圣人必然知晓,外戚专权差一点就使从前的大汉走向灭亡,我大唐经历女主临朝,曾一度更国号,改国姓,比大汉时期的情况还要严重。老臣请圣人将女主掌权一事铭记史书,以警醒后人,可否?” 武周一事,乃是李隆基人生中最初的梦靥。甫一听姚崇提起,也觉鼻子微酸,他双手扶住姚崇的双臂,让姚崇站直:“这是我大唐刻骨铭心的教训,我身为李唐皇室,大唐天子,怎敢忘怀?” 到此,姚崇所提的十个请求,李隆基都答应了。姚崇只觉一切仿佛都在梦中,有些不敢置信:“圣人当真应了老臣所有的请求?” 李隆基认真地道:“朕是皇帝,一言九鼎。” 姚崇这才跪下谢恩:“此乃大唐之福,百姓之福!老臣必当竭尽全力辅佐圣人,开创太平盛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后世称姚崇这十个请求为“十事要说”,此记载为《新唐书》所引用,乃是君明臣贤的一代佳话。姚崇因此成为了与太宗时期房玄龄和杜如晦并称的大唐贤相,而李隆基也确实因为姚崇的精明强干,为日后的开元盛世,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有人欢喜有人忧】① 在姚崇一条一条提出请求的同时,功臣宰相乃至群臣,宫人宦官乃至众卫士,惊讶诧然者有之,叹为观止者亦有之。姚崇眼光毒辣,十事要说直指国家隐患与朝政上的弊端,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未来朝廷行事之章法,且具体的方向c方式与目标,都已清楚地摆在人眼前。 这岂是等闲人才所能为,所敢为?单凭今日一事,当朝再优秀的官员忙碌一生,也难企及他的高度了。 “他这十件事,没有个十年八年是做不出什么成效来的,看来他是打算在宰相的位置上长驻了。”张说虽然对姚崇的印象并不好,但对于他的能力还是心服口服的,只是难免有些忧心,不禁低声呢喃。 姜皎从李林甫耳语道:“看来你又说对了,他真的是欲擒故纵。” 李林甫正瞪大着双眼,凝神静听,一脸惊叹的神色。听舅父这么说,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可我现在觉得,方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话从何说起?” “舅父可曾听过,凤凰非梧桐不栖?” “姚元之胆敢考验圣人?” “是啊,他就是这般胆大,谁让他底气足呢?何日我若能如他一般便好了。”听姚崇说完,李林甫才挪开视线。他对君臣险些相拥哭泣的戏码并不感兴趣,目光一转,落到了一身浅绯鹤立于群臣中的张九龄身上,“舅父,那里,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可是张子寿张拾遗?” 姜皎放眼看去:“正是。张相公十分喜欢他,总夸他诗文写得好。” 李林甫只觉赏心悦目:“确实风采卓然,文如其人,自当锦绣。” “可政事又不是只靠诗文便能解决的,不然圣人何必非要找那个务实又多变的姚元之?” “舅父此言差矣,圣明的天子选才是要分时候的,务实虽好,有时却不一定适用,且那帮酸腐文人,也不是只有诗文写得好,不然张相公如何能被则天皇后赏识得以拜相?” 姜皎一脸诧异:“你这个最务实的人,倒替他们说话了?” 李林甫悠悠一笑:“小甥只是多少能明白圣人的意思。姚相公务实,意味着他能做实事,朝堂千头万绪多事积压,正需要这样的人抓紧处理;而姚相公多变,不如说他灵活,不循常理,不墨守成规,这也是拨乱反正,开拓一个新时代所必要的素质。圣人不仅志向远大,还是一位有天赋的圣明天子啊。” 先天二年十月十五日,李隆基从骊山回到了太极宫。他不仅带回来一位新宰相,也带来了一个新的时代。 朝中有人欢喜有人忧。功臣本为一体,其中不乏外戚,当今皇后之父王仁皎王开府虽在家中安然养老,其同胞长兄殿中少监c晋国公王守一就不大安分了。王皇后经萧江沅提醒,已多次召见,又常去家书,以求管束住家人,但收效甚微。这一日李隆基还没抵达长安,王守一就入宫了。 “阿兄今日来,可是有事?”见王守一快马从骊山回来,一副誓要赶在天子之前的样子,到了自己面前却一直支支吾吾,王皇后心中有些不安。 王守一这才把在骊山的所见所闻告诉给了妹妹:“此先我听楚国公说过,圣人对功臣不满,我还不信,这下不得不信了。我们好歹帮过圣人大忙,又是圣人亲友,圣人怎能如此薄情?” 王皇后本因担心而微微蹙眉,闻言立时横眉冷对:“阿兄莫在我面前说这种大不敬的话,若再有下次,我是不会姑息你的!” 王守一仿佛这才想起来妹妹是当今皇后,忙跪道:“谢皇后恕罪!我方才乃是口误,必不会有下次了。” 王皇后叹了一声,亲手把兄长扶起:“阿兄,这怎么能怪得了圣人呢?功臣若是安分守己,一心为国c为圣人着想,又怎会有今日?况且现在只是任命了一位新宰相,那位郭将军虽也是功臣,同你们却不是一路的,这样看来,圣人不也没做什么?阿兄只要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不要胡思乱想,不要犯错即可。圣人毕竟还敬重父亲,与阿兄的关系也不错,再者说宫里还有我呢,就算有一日圣人当真要对功臣做什么不好的,你也不会是其中之一。” 见王守一仍不宽心,王皇后只觉无力和委屈:“咱们家是外戚,远离国事避嫌还来不及,阿兄总该为我这个妹妹,为咱们这个家想想吧?我眼下还无子,后位还不稳当,外戚没有助力便也罢了,反正这个我也不需要,但若是行差踏错引圣人不满,到时不仅是我,咱们整个家都要遭殃,难道阿兄连这个都不明白么?我这段日子殷殷切切,用心良苦,阿兄都不能理解么?” 王守一这才恍然大悟:“是啊,如今咱们家是外戚,跟那些功臣可不一样” 王皇后见兄长若有所思,顿时发觉了什么:“阿兄,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那些功臣担心前景艰难,找上你了?” “这个”王守一自小就怕妹妹。一则妹妹的武学得比他好,他打不过妹妹,二则父亲常说,妹妹比自己成才。如今妹妹又是皇后,当今国母,君臣有别,他便更怕了,“我觉得他们说得没什么不对” 王皇后当即道:“从今日起,你乃至咱们全家上下所有人,都不许再与那些功臣来往。” “这怎么可能?大家同朝共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彼此也已往来多年” “那便减少来往,除了份内之事,其他事一概不听不说不做。” “这” “阿兄若再不听我的,我便要请父亲入宫一叙了。” 王守一一听这话,立马答应了下来,想了想,又道:“如今,你阿嫂的丧期已过,我也该再娶一门新妇,上承继宗祠,下孝敬父母,还请皇后替为兄留心。毕竟咱们家门第比从前高多了,新妇的门第也当不低才是,最好是五姓女” “阿兄这可是在为妹妹出难题了。”想到方才王守一答应得还算痛快,若日后当真能懂事起来,尽力为他说一门好亲事,只会对他更好,王皇后便无奈一笑,道,“也罢,谁叫我就阿兄这一个兄长?妹妹自当尽力。” 等到李隆基回到宫里的时候,武观月也得知了骊山发生的一切——李隆基刚回便去了武观月的咸池殿里,亲口同她提起。 说到姚崇十事要说的时候,武观月也如李隆基一般双眼发亮,不禁大叹:“姚相公真乃治世之能臣!”说完便想到这句话是当年形容曹操的,而李隆基小名就叫“阿瞒”,眸光流转间嫣然一笑,“不过乱世之奸雄,还得数三郎才是。” 不得不说,李隆基十分喜欢武观月,尤其是喜欢她恰到好处的政治智慧。自小到大,他见过不少穿梭在朝堂的女子,虽因为她们的存在,吃了不少苦头,但他依然很欣赏她们。而在他的后宫之中,这样的女人只有武观月一个,就连跟他一路走来历经艰险的王珺,也犹有不及。 她虽也有自己观点,却从不会影响他的判断和决定,她也会畅所欲言,却从不会过界。他与武观月就如同相交多年的知己,更是至亲的夫妻,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从不会担心这担心那,很多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和武观月,比和萧江沅还要亲近。 ——毕竟武观月不会像萧江沅那样,时有时无地防备着他,也不知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见李隆基但笑不语,武观月整衣起身,离开了李隆基的怀抱,郑重肃拜道:“今日是三郎回宫第一日,来月娘这聊聊也就罢了,若要就寝,还请移驾皇后宫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有人欢喜有人忧】② “你倒与别的嫔妃不同,大方得很,只是拿我来做人情,真是大胆。”李隆基没去皇后寝宫,自有他自己的考量。他知道王守一借着自己殿中少监的名头,说是率先回来替皇帝安排衣食住行,实则必是有事要告诉皇后——无非就是功臣受挫那点事,李隆基不想去皇后寝宫,就是怕撞上还没来得及离宫的王守一,或是听到皇后说功臣的好话。 自从萧江沅把职分之内的事融会贯通,便不需日日去右监门卫和内侍省点卯了,白日里李隆基都是让她在身边侍奉,晚上则与其他贴身宦官轮班值夜。这一夜李隆基怜她一路辛苦,给了她假,让她回去睡了。她不在,李隆基回自己的住处也没意思,其他嫔妃那里要么有孕,要么刚生完孩子,要么聊得不来,唯独武观月这最得他心,结果他这位一品贤妃竟突然贤惠起来,把他往出撵。 武观月直呼冤枉:“月娘可不敢拿三郎作送给皇后的人情。只是后宫嫡庶有别,尊卑有度,长幼有序,无论怎么排,都轮不到月娘来迎接夫君远行归来的第一夜,月娘只是安守本分而已。三郎如今已得良才,正是要一心在外朝意气风发c大刀阔斧的时候,内廷须得安定,以免三郎后顾之忧。” “你以为行事以尊卑法度,一切以德理服人,内廷便能安定了?” “外朝那么大尚能如此,更何况区区内廷?”见李隆基并不赞同地微微撇嘴,武观月好笑道,“莫不是三郎觉得女人只会拈酸吃醋弄是非,小瞧女人?” “不不不!”李隆基忙摆手道,“我可自小就不敢小瞧女人。” 武观月心知李隆基如此,便只是开个玩笑,可听李隆基此话一出,她不觉有些尴尬,毕竟李隆基自小不敢小瞧的女人,首屈一指便是她的姑祖母——则天大圣皇后。 李隆基也有些尴尬。他十分体贴武观月的感受,干笑几声道:“那我便先去皇后那了,明天再来看你。” 武观月顺势恭送。李隆基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咸池殿外,她的笑容便失了大半,只余几分苦笑。如今已经是咸池殿阿监的武絮儿,方才一直与其他宫人内侍一同守在殿外,见武观月送走了李隆基,便跟到武观月身边,安慰道:“夫人切莫失意,圣人多情,妃嫔子女又渐渐多了,想做到一视同仁,难免顾此失彼,那位又是皇后,是争无可争之人啊。好在,圣人回宫第一个便来看夫人了。” “争无可争好一个争无可争。”武观月摇了摇头,“圣人是我主动送到皇后那儿的,我怎会与她们争这区区一朝一夕之宠呢?” “那夫人是为何事失意?” “这个你现下不方便知晓。”武观月转头,凝视着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宫女,“你需要知道的是,我想要争的,并不仅限于内廷,日后不要再用狭隘的心胸来揣摩我。你既然打算在我身边做事,也存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心思,那么便要把胸怀放大,眼光放远。我会努力让自己做得比皇后更好,你也须得比皇后身边的宫正更好才是。” 见武絮儿郑重肃拜应下,武观月才略微松了口气,然而只是这个,撼动不了她沉重的心分毫——姚崇十策的最后一策,竟然是要把武周一事铭记史册,时刻提醒李唐后人,不要重蹈覆辙。 连曾经那么忠于姑祖母的姚崇都这样,其他的臣子的防备之心只怕更重。曾几何时,她的姓氏是此身此生最大的优势和保障,如今却是她如履薄冰的根源所在。还好她并不着急,时间是一种万能的良药,这种仇视与防备总有一日可以消退,她相信那一日不会太远。 等李隆基抵达延嘉殿的时候,王守一已经离宫了。王皇后本以为今夜李隆基要在武观月那里歇下了,自己便也卸妆更衣打算早点睡,却不想李隆基竟然过来了。一时衣衫不整,手忙脚乱,十分窘迫。 李隆基本以为王皇后要么失落要么生气地坐在妆镜前独自等待,哪怕他今晚可能不会来,或者听完王守一的话一脸忧色,一路上还打了许多应付妻子的腹稿,却怎么都没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的皇后没有失落,没有生气,也没有忧愁,不仅接受了他回宫的第一晚可能宿在武观月那里这件事,还安之若素地洗洗睡了?诚然身为皇后,能有这样的心胸也是他的福气,但李隆基心里却颇不是滋味。 她好歹是他妻子啊 王皇后完全没想到李隆基会来,故而李隆基微愣,她也一脸茫然地好奇着李隆基的来意。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安静了好一会儿,李隆基自觉男子汉大丈夫,或许应该先开口,便清了清嗓子,道:“皇后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王守一肯定找过她说过什么了,眼下他李隆基人都到了,这不正好是她对他诉说的好时机?他这皇后怎么一直傻愣愣地看着他,好像他找她有事似的。 王皇后不禁腹诽,明明是你来找我,却问我有什么事?罢了罢了,谁让她的丈夫是皇帝,总要多多少少让着点,更何况她确实有事要同他说。无奈一笑,她拉着李隆基坐到榻上,说起了王守一的婚事。 这更在李隆基意料之外了:“你要跟我说的,就只是这个?” “不然三郎以为,我要说什么?”王皇后愈发一头雾水了。 若是武观月,此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并能给出合理又让人舒服的答案了,可眼前的偏偏是发妻阿珺。李隆基不禁有些犹豫,虽是夫妻,也是天子和皇后,多了这层关系在,有些话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坦白地把话说开说透呢?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决定开口。一则他家阿珺从来就是个直脑筋直肠子,说话绕弯多了,她不一定能领会他的意思,二则他也不希望,自己才刚坐稳皇位,就沦落为孤家寡人。他始终希望,自己能是一个有人情味的皇帝,可以保全父母兄弟和妻妾子女——这种事情写到史书上,那也是传奇佳话,流芳百世的啊。 “我以为我那大舅兄今日来找你,求的应该是别的事。” 王皇后本也没打算瞒着李隆基,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她便道:“阿兄今日确来找过我,也确实想求些别的事,被我骂回去了——他什么身份,那也是他能管的?在我看来,避得远远的还来不及呢。” 在大体大局大义之上,王皇后从来没出过岔子。李隆基听妻子这么说,开怀不少:“皇后贤明,堪比文德。” “三郎敢这么说,我可不敢认。”王皇后被丈夫逗得发笑,“这婚事,阿兄也求了,还想让我帮他看看五姓女里有没有合适的,这不是难为我么?” “天下男子,谁不想娶五姓女?他想娶,才是上进呢。”李隆基眼珠一转,“不过我心里那个合适的人选,却并不出自五姓七望,但地位不低,这样的女子,大舅兄可会满意?” “三郎可别太惯着他。”王皇后忙道,“要我说,门第差点没关系,主要性格和顺,善良贤德才好。” “性格倒也和顺,善良贤德也没什么大问题” “三郎说的究竟是谁?” “你先别急,待我们明日去给阿耶请安,问问阿耶的意思再说。” 王皇后有些忐忑道:“我阿兄的婚事,还要麻烦上皇,不太好吧?” 李隆基笑道:“婚姻乃父母之命c媒妁之言,我愿意做这个媒人,可也得有阿耶这个父母之命才好办啊。” 王皇后这才明白过来:“三郎是想让阿兄尚主?” 李隆基颔首道:“尚主之后,你我两家亲上加亲,国丈国舅乃至整个家族,都已地位稳固,不需要再以功绩标榜自己了。你今日做得很对。一朝天子还一朝臣呢,姚公新官上任,少不得要踢掉几块绊脚的石头,大舅兄离其他功臣远点,别溅了一身土。我可是答应了姚公,对皇亲国戚绝不徇私的,可千万别拖我后腿啊。” 见丈夫仍回护自家人,一如从前一般,王皇后既开心又感动。世间总说夫妻共患难易同富贵难,三郎和她一定不会如此。她郑重点头答应了丈夫,又听丈夫自顾自计划道:“什么时候请岳父岳母入宫来,一起吃个饭。想当年我没少去岳父岳母家蹭吃蹭喝,如今我出息了,也该好好孝敬一下他们” 王皇后不禁轻抚小腹,欢欣之余有些惆怅——若是此时,肚子里再有一个孩子,一切便圆满了。 得知李隆基打算把清阳公主嫁给皇后长兄王守一,李旦虽舍不得幼女出嫁,但并不反对这门婚事。毕竟公主加入皇后娘家,这种事在太宗皇帝在位时就有了,对公主来说也不算辱没。王家本对尚主一事喜忧参半,得知清阳公主与从前的许多公主不同,是个比较安分的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等到了成婚那日,李隆基还扶着李旦,与几个兄弟一同去了王仁皎宅邸道喜,还亲自在公主府证婚观礼。皇帝之妹与皇后之兄结为连理,皇帝与国舅互为大舅兄,皇后与公主互称“阿嫂”,一时传为佳话。 妃嫔自此以后,对皇后愈发恭敬有加。便在这时,咸池殿传出了武观月有孕的消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不欺君王为贤相】① 此时,李隆基的第六个儿子才刚刚出生没多久,七个女儿虽夭折了两个,但余下的加起来,也算子嗣旺盛了。按理说李隆基已经过了初为人父的兴奋劲儿,听闻武观月有孕,却显得尤其开心。 为何会如此,李隆基自己也不清楚,大抵是因为在后妃之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武观月,爱屋及乌,武观月的孩子自然也与其他孩子不同了。 相比而言,萧江沅就没那么开心了。宫里在短时间内多了好几个孩子,相应的侍奉人手也要随之增多,开销自然也多了不少。但国家人口不丰,近几年又天灾频发,粮食勉强够吃,赋税便跟不上,虽不至于让皇家缺衣少食,也只是在良好的调度之下,比如禁止皇帝随便赏人钱帛,显得还过得去而已。 皇后平日里盖的印都是内侍省的,又是国母,人上之人,断没有事无巨细都要管的道理,跟皇帝一般总领全局即可,故而宫中人事钱财诸事,大多便落到了萧江沅这个底下人的头上。 虽然她也有许多底下人,可以把事情一一安排下去,但她对自己向来要求甚高,那些事大大小小,甚至细微至一个数字,都要记得清清楚楚不说,皇后随机查问之时,她还要能张口就来,且答案条理清晰因果分明,这才算让自己满意。白日里,她得跟在李隆基身边侍奉,晚上便愈发忙得要命了。 李隆基见萧江沅眼圈渐黑,也颇心疼:“要不最近,你白日里只半天在我身边,其他时候去料理你自己的事?” 萧江沅没理他。 李隆基又道:“你眼下刚刚上手,心里没底,细致些也就罢了,日后还是要学会放开手,把事情拨出去给适合的底下人,这样你会轻松很多,也能多些时间休息。你看皇后扬长避短多聪明,你平日里也是个精明的人,怎的这时候只知道傻干?” 萧江沅淡淡道:“臣可没有姚相公那样厉害的底下人。” 见萧江沅情绪似有不对,李隆基单手托腮,一边观察一边道:“姚公那样的人才自是可遇而不可求,但很多底下人是可以带出来的,比如我手底下的你,不是已小有成效了?” 萧江沅不说话,也不知是认同还是懒得理他。李隆基将批阅奏疏的笔放下,有些忐忑地猜道:“你是在跟我闹别扭么?” 萧江沅秀眉一扬,一时睁大了双眼,似含惊讶之色,也有几分茫然蕴含其中。她仍是没有说话,而是歪头看向了李隆基,好像在找寻答案。 李隆基知道,萧江沅会因为他的问话而疑惑,说明他猜对的可能更大。他压下心里的小惊喜,确认着再问:“你是为了这些孩子在吃醋?” 萧江沅眨了眨眼,默然低下了头。李隆基权当她默认了,更开心地道:“我是皇帝啊,雨露均沾繁衍子孙本就是我的责任和义务,你说妃嫔都入宫了,我怎能不管她们呢?至于这两年怎么会冒出来这么多孩子” 李隆基才不会露骨地说自己能力有多强,但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得好,思索了许久才想到了一个理由:“也许是之前祖母杀了太多李唐宗室,上天怜我们李氏子孙凋零,作为补偿,这才” 道理说得过去,可这话说出来谁信呢?李隆基也是没别的办法了,却见萧江沅认真地听了,还点了点头。点头之后,她的神色还立即变回了往日最寻常不过的浅笑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隆基:“” 他方才说话解释,确实是为了哄萧江沅,可见她这么快就宽心,他又气不打一处来。他正想再说点什么,便见小宦官入内道:“启圣人,姚相公到。” 姚公来了?算萧江沅运气好。李隆基一边腹诽,一边站起身,直奔殿门而去,面带笑容,行色匆匆。 萧江沅忙跟上去,便见李隆基不许姚崇见礼,担心腊月的天冻着姚崇,还训斥了小宦官不会办事,应直接将姚崇请入殿中。话音未落,他还亲自扶起了姚崇的胳膊,便要往殿里走。 这还是李隆基么?就算是对他亲阿耶,也不曾如此吧。 萧江沅还是第一次见李隆基这样,讶然之余,她不动声色地冲姚崇行了礼,还被她家阿郎斥了一声:“礼不好入殿以后再行?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气候。还不躲开,让姚公入殿暖和暖和?” 萧江沅连忙先绕到了李隆基身后,才告了声罪。 殿外,姚崇不曾拂李隆基的面子,算是领了天子的情,也是以最快最有效的速度,为自己官场的未来铺平道路。进殿之后,他却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李隆基的体贴了。坚持让李隆基上座之后,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才道明来意。 李隆基对姚崇的态度十分满意,可听到其来意之后,他的态度就微妙地变了:“我没有听清,姚公此番过来,是为了上报什么名单?” 姚崇便又说了一遍:“郎吏。” 确认过了,李隆基便不说话了。他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大半,只留下几分挂在唇边,让人看不出喜怒。他原本坐得极为端正,本打算待姚崇说完来意,便请他坐下谈,可现在他单臂撑在圈椅的栏杆上,身子随之歪了些,赐座的事更绝口不提。 殿内一度十分安静,尴尬得紧。 萧江沅也搞不清楚李隆基这是什么意思,见姚崇看向自己,面有询问之色,便只好先点了点头,让他该如何便如何。 姚崇便拿出郎吏的名单,见天子没有看的意思,便直接将名字一个接一个念了出来。一串名字念下来,一盏茶的时间便过去了。 “不知圣人觉得,可否?”姚崇合上名单,抬眸看了李隆基一眼。却见这位年轻的天子,正抬头看着房梁出神。 这是行还是不行啊?看着房梁算怎么回事啊?刚才对自己还热情得要命,怎的现在理也不理?是这名单有问题?有问题直说不就行了,难不成有什么低级的问题他没发觉,圣人说了怕他老脸过不去,还是自己方才念得太快,圣人根本没听清,又太年轻了脸皮薄,不好意思说? 他转眸看向萧江沅,见她也是一脸茫然,甚至还顺着圣人的目光仔细地看了看,显然没看出什么所以然。算了,他还是把语速放慢,重新念一遍吧,没准念到哪里,圣人便张嘴了。 姚崇便把名单再度翻开,慢慢地,重新念了一遍。这一念,两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有个随侍的宫人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被萧江沅着人拖去了掖庭。 宫人求情的哭喊声那么凄惨,也没能让李隆基把视线移开,他仍抬头望着房梁,任姚崇怎么问,萧江沅怎么提醒,就是不说话。 姚崇这下发觉不对劲了。圣人当然是故意的,为的却不是慢待自己,他是真的要礼贤下士,是听闻自己来报郎吏名单,态度才转变的,所以问题还是出在这份名单上。可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让圣人不能亲自开口呢? 想不到自己一把年纪了,却摸不清这样一个年轻人的心。他只得合上名单,再不多言,直接告退,去细细体味琢磨圣人深意了。 这时,李隆基才有反应。他重新堆起一脸和善又朗然的笑意,起身走到姚崇身边:“姚公这便要走了?我送姚公。” 送到殿外还不够,李隆基把自己的披风亲手盖在了姚崇身上,在姚崇的坚持下,才无奈受了他一礼,最后目送他离开。待回到殿中,见萧江沅盯着自己方才看过的房梁思索,李隆基扑哧一笑:“看什么?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不欺君王为贤相】② “既然如此,大家方才为何一直看着那儿不说话?大家才刚刚总理天下大事,姚相公是经验丰富的老臣,又是大家费尽心思求来的宰相,他这是第一日正式同大家商议国事,大家应当面阐明意见才是,不闻不问又一言不发,这样不太好吧?”萧江沅只当他喜怒无常,和待自己的时候一样。 此时的萧江沅若是戴了獬豸冠,便跟朝堂里成天找机会骂天子骂官员又义正言辞的御史,没什么两样了。李隆基看到萧江沅这副样子,之前的不愉快就都没了:“我且问你,姚公方才带来的是什么名单?” “郎吏。” “郎吏是什么官员?” “品阶在五品至九品之间,八品c九品居多,属于朝廷里最微末的官员之一,更有不入流一说。”萧江沅说着便更不懂了,“姚相公连这样细微的事都要来征求大家的意见,这不是尊重大家c不以大家年轻便轻视么?这不是大家登位以来一直想要的么?” “我请姚公为相,是想让他总理朝廷庶政,如遇有军政大事,自然可以与我当面商议。但若这样的小事也要一一打扰我,那我何必非要姚公来做这个宰相?”李隆基摇了摇头,笑道,“我可做不到祖母那样勤奋,事无巨细都要插手。第一,我没有那么多的精力,第二,我若真那样了,宰相空有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岂非我知人却不善任?” 听李隆基这样说,萧江沅有些懂了。设身处地地想,姚崇之于李隆基,就好比她之于王皇后,若王皇后处处都管,她虽然会省些心力,但也会觉得束手束脚,不好做事。不同的是,王皇后本就心有余而力不足,对萧江沅多为依赖,即便要管,也只能管个大概,李隆基则是十足的御人之道了。 可她还有一点不明白:“大家既是这样想,为何不与姚相公直说呢?” “日后这种小事,姚公若再来寻我,我还是不理。以姚公之心智,早晚会清楚我意有所指,但因为不曾与我亲口确认,他即便有了权力,也多少有些顾忌,绝不敢像功臣一样藐视皇权。更何况,只要是为了大唐好,我可以给他权力,全心全意地相信他c支持他,让他放开手脚,尽情发挥,去做他想做的一切——这种话,只可意会,即便言传,也不能由我亲口说啊。”李隆基说着叹了口气,“也不知姚公何时才能识得我心” 这时便体现了萧江沅这个身份的作用了。君臣磨合时间越长,国事上越容易拖沓,李隆基心里清楚,萧江沅是那做事的人,便更清楚。不久,她就借着奉旨到中书省宣谕诏命的机会,,先简单替天子问候了一下姚崇,然后道:“相公可千万别觉得圣人无礼,圣人信得过相公,又不会表达,才会如此。都是为了大唐,相公日后只管去做,一切还有圣人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姚崇若再不明白,可就枉称贤相了。待萧江沅走后,姚崇拉着中书舍人齐浣笑道:“天子虽年少,却果真不能小觑,这敢于放权的胆量,便是帝王中少有了。” 齐浣自弱冠制科登第起,便一直跟着姚崇。从前姚崇为中书令时,任命他为监察御史,而今姚崇复拜相,便将他提拔为了中书舍人。齐浣是个疏朗又风趣的性子,时常嘴巴颇毒,跟随姚崇以来,没少怼他,姚崇却不以为意。两人忘年之交,相处得竟极好。 听姚崇这么说,齐浣道:“圣人确是深谙为君之道,但相公也别太得意了,话是从萧内监嘴里说出来的,又不是从圣人那亲耳听来的。圣人没怪罪你便不错了,好好做事报答圣恩比什么都强——我就没见过任命八九品小官还得让圣人定夺的宰相。” 姚崇:“天子这般礼贤下士,乃是大唐c百官之福,我却不能因此便妄自尊大,欺负年轻天子不是?” 齐浣忽然想起了什么:“今日有一封奏疏有些特别,是张拾遗给相公的。”说着从放满了案卷的长案上随手便找了出来,递给姚崇,“若依下官所言,相公可得好好听听人家的,别因为天子的宠幸,丧失了节操才好。” “左拾遗,张子寿?”姚崇打开书卷,便见字体娟秀,内容更是字字珠玑,“任人当才,为政大体,与之共理,无出此途。而之用才,非无知人之鉴,其所以失溺,在缘情之举。自君侯职相国之重,持用人之权,而浅中弱植之徒,已延颈企踵而至,谄亲戚以求誉,媚宾客以取容,其间岂不有才,怕失在于无耻。” 意思便是治国之道,在于人才,很多有权力任命人才的人,并不同时具备识别人才的能力,因此存在许多弊端,大多是徇私情的缘故。姚崇现在是宰相了,有任命百官之大权,门庭若市只在朝夕,张九龄并不觉得那些来自荐求官之人都是无才之人,但既然通过这种途径,必是无耻之人。朝廷中多些有德有才的人,政治才能清明,这是张九龄在尽忠职守,为宰相进谏,同时提醒姚崇呢。 “好一句‘其间岂不有才,怕失在于无耻’啊”姚崇合上书卷,再不多看一眼,“只是有才又有德之人,哪有那么多啊。人无完人,多少有些缺陷,水至清便无鱼了。这张子寿果然月明风清。” 齐浣点点头:“风貌绝佳,才华更是出众,只可惜眼光不甚好。” “怎么这么说?” “相公久不回长安,恐不知张子寿乃是张相公的座上之宾。” “张道济?难不成在他眼里,张道济竟是个有德之人?”姚崇好笑道,“还是太年轻啊,以文会友,文有风骨,人可不一定也有啊。” “相公今日说了许多话,唯独这句最是发人深省,掷地有声。” 姚崇:“” 姚崇对张九龄印象很好,张九龄的良言,他也愿意采纳,却并不打算重用——张说还在中书令这个首席宰相的位置上呢,哪轮得到他?都说臣子不该党同伐异,结党营私,但人以群分亘古如此,在所难免,真到他姚崇独揽相权那一日,也是不会起用张九龄的。 此人之大用,在后头呢,还是给圣人留着吧。 其实姚崇也知道,八九品官员的事还去找圣人,这事确实办得太过谨小慎微了,但一则他确实重视天子的想法,二则张说在他头顶,刚刚重返政事堂的他,并没有机会施展他的十条国策,能有这八九品的政事同圣人说,就不错了。 姚崇以前出将入相的时候,便是个独断的,若非有则天皇后统领群相,在中间融合着,他与那些不相上下的同僚恐怕就处不到一起去了,就这样还与张说不和呢。如今他带着十事要说,在百官面前接受天子的请求,得以拜相,本该春风得意,便更不愿意被张说压一头了。 姚崇先前通过同僚的嘴,向圣人进谏,说一直同楚国公姜皎一起出入宫廷,几乎与圣人同吃同住,老母亲还被皇后亲遣女官问候,气焰如日中天的赵国公王琚“可与之定祸乱,难与之守承平”,已经让圣人疏远了王琚。如此可确认圣人待自己之心与待功臣之心,可张说在圣人做太子的时候,做过他的老师,又和自己一样,有宰相经验和能力,与一般的功臣是不一样的,圣人会不会替自己铺平为相之路,姚崇就不确定了。 这边姚崇对张说虎视眈眈,另一边张说对姚崇又何尝不是如此?待十二月正式改元开元之后,张说又去了五王宅岐王府邸放松心情。 岐王李范自小崇尚风雅,向来与文人墨客c乐工舞娘交情甚好,总开宴会请大家同乐,张说文采斐然,自然也逃不了他的倾慕,渐渐地两人投了缘,交流便频繁了起来。 可巧不巧,这一日玉真公主李持盈也在,一见张说来了,一身道袍的她便自称有事要走,还让李范早些散了,语气满是意味深长。 可巧不巧,张说踏入五王宅的时候,被经过的齐浣看到了。齐浣既然看到了,就没有理由不告诉姚崇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姚崇独霸政事堂】① 每逢初一c十五,便是长安三品以下文武百官觐见天子的朝参日。这一日是十二月十五,乃是年前最后一次朝参了。上次朝参除了改元开元,李隆基还大赦天下,内外官均赐勋一等,这次朝参便显得没那么多大事可说,文武百官依次问候下来,日中才散朝。 此时,李隆基已经是“开元神武皇帝”了。这尊号在改元之前百官就给了,起初李隆基不好意思接受,拒绝了几次,见百官坚持,就应了下来,毕竟这尊号就好比祖父祖母的“天皇天后”,叫出来确实威风许多。 散朝之后便是午膳的时间,朝参日廊下赐食,百官便依次在大殿廊下坐好,等着宦官宫人把吃食送上来。冬日里的廊下冷风嗖嗖,最是考验百官仪态,百官一边端正地坐着,一边拿余光观察监察御史巡视到了哪里,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毫不留情地弹劾。 齐浣当年也是从监察御史做起的。在他看来,监察百官虽威风凛凛,官阶虽小,谁也不敢轻易得罪自己,实则没什么意思。看到什么不对的,你弹劾了吧,人家觉得你多嘴,不弹劾吧,别的御史看到你放水了,还要弹劾你。最惨的是,百官吃饭的时候你还不能吃,得四处巡视,时刻准备抓人。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此时他是中书舍人,成了被监察的对象,倒舒坦了许多。吃食已开始上了,可他目光流转了几番,也没看到姚崇的身影。想来是根据自己告诉他的消息,给圣人进言呢。可上朝足足半日的时间,他都绝口不提,散朝了才说,这是何必呢? 齐浣猜得不错。在百官鱼贯而出的时候,姚崇就刻意放慢了脚步,甚至还一瘸一拐起来。李隆基对姚崇最是关注,一见此景,赶忙走下丹陛,扶住了姚崇,问道:“姚公何时有了足疾,可寻医瞧过了么?” 姚崇拱手道:“老臣乃是心病,并非足疾。” 李隆基何等聪慧之人,一听便知瘸腿乃是假装,实则有话要说。他没在朝会上说,也没主动找上自己,这话估计别有深意。李隆基想到这里,当即摒退左右,只留一个萧江沅,问姚崇:“姚公这心病从何说起啊?” 姚崇这才道:“老臣前几日看到中书令往岐王家去了。” 李隆基对着姚崇,向来笑容满面,一听这话,神色一肃:“姚相公没有看错?” 姚崇道:“老臣与张相公共事多年,不会连他都认不出。岐王是圣人心爱的弟弟,张相公是当朝宰相,却在私下里乘车去见岐王,老臣担心岐王风雅之人过于单纯,会被张相公所误,所以心中很是担忧。” 萧江沅听出了几分门道。姚崇话里说担心岐王,实则是担心李隆基。岐王李范是李隆基的亲弟弟,还给李隆基立过大功,身份相当敏感。想当年,李隆基也是从一个隐形宗室起步,靠着和功臣一起搞政/变,才登临皇位的。眼下功臣在朝中不得意,就转头去找了另一个宗室亲王,这不得不让李隆基怀疑其用心。 要说张说真有几分活该,他既是私下里去见岐王,便知此事不可为。他明知故犯,瓜田李下在先,也就不怪姚崇告密,行非君子所为了。岐王也不无辜,就算她家阿郎信得过,也不该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单看这一点,薛王可比岐王强多了。 单凭这些个人行为,是无法定下什么罪的,确实不适合在朝会上直接说出来。李隆基听完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姚公快去用膳吧。” 姚崇目的已经达到,便再无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殿。李隆基则带着萧江沅直接回了武德殿,便见玉真公主李持盈正坐在殿里,专心致志地烹着茶:“玄玄?” 一听见自己小名,李持盈才回过神来,起身向李隆基微微鞠了一躬:“化外之人玉真,给圣人见礼了。” “你少来。”李隆基挥了挥手,“怎的今日想起了见我了?” “我想见你便来见了,可我忘了今日是十五,这一大清早宫门口人山人海的,也不怕挤死个人。”李持盈不等李隆基赐座,就径自坐了下来,“来尝尝?” 李隆基便顺势坐到了妹妹的对面,端起一杯茶,想起了方才姚崇所言,不觉陷入沉思。李持盈很快就注意到了李隆基的愣神,却不打扰,而是转头冲萧江沅招手,问她发生了什么。李隆基对这个妹妹向来坦白,萧江沅便让李持盈附耳过来。 李持盈听完了之后,垂眸笑了一声:“可巧不巧,我今日来找三郎,为的也是同一件事。” 李隆基扬眉以示询问,便听李持盈接着道:“不同的是,我不是来告发张相公的,而是想给四郎说个情。四娘自小到大是个什么样的人,三郎清楚,此事他绝非故意,也万万不敢有其他的念头。” 李隆基道:“这我自然清楚,我也没想因为这个事,就对四郎如何如何,毕竟是亲兄弟,而且说到底,四郎也没做什么。只是张相公这里,却不好处理了,若是直接罢相,会否这敲打重了些,若不罢相,只是言语上告诫一番,继续留他在朝中,我又始终不能放心——玄玄怎么看?” 李持盈愣了愣,失笑道:“我又不懂政事,你问我做什么?” 李隆基有些无奈地给萧江沅递了个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我这个妹妹哪怕只是一个出了家的公主,也知道在政事上把自己摘得干净,再看我那四弟? 叹了口气,李隆基又道:“无妨,你随便一说,我随便一听便是。” 李持盈想了想,道:“别的我不懂,但我见过寻常百姓,就算是在长久无雨的时候,也会把粮仓的屋顶加盖几层茅草,用来抵御无法预料的大雨。三郎既然心中已有怀疑,总要想个办法把怀疑打消了,总不能等到怀疑变成现实的时候,再后悔莫及吧——阿沅,你怎么看?” 见李隆基和李持盈四道目光突然都指向了自己,萧江沅也微愣了一下。听李隆基含笑让自己说说看,她道:“臣以为,重要的不是如何处置张相公,而是如何安置姚相公。” 李持盈一头雾水,却见李隆基唇边笑意渐深。 萧江沅继续道:“如今谁都知道,大家拜姚相公为相,可谓志向高远。若罢免了张相公,那空出来的中书令之职,大家打算给谁?若不罢免张相公,一山不容二虎,大家又打算如何让姚相公尽情施展那十条国策?处置一个宰相,易;事后如何安排,难。” 李持盈恍然大悟,看李隆基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不禁轻哼了一声,道:“原来三郎心中早有答案,方才又何必问我,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做阿沅前头的那块砖么?” 李持盈并未生气。抛砖引玉,萧江沅当得起美玉之称。 李隆基叹道:“张相公毕竟做过我老师,我虽有打算让他离开政事堂,给姚公让路,却没想要这么早,也没想过是发生这种事之后。我本来想要明升暗贬,给他晋个二品闲职,至少面子上过得去,眼下却不好如此了。”顿了顿,又道,“既然要处理,便都处理了吧。” 十日之后,李隆基将张说贬为相州刺史,尚书右仆射c侍中刘幽求则降为太子少保,免知政事。又次日,拜姚崇为中书令,同时任命素来名望甚高,办事能力却一般的门下侍郎卢怀慎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从此,政事堂便是姚崇的天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姚崇独霸政事堂】② 又过了几日,新年伊始,开元二年便到了。 正月初一有元日大朝会。皇帝李隆基身穿最为隆重的玄色冕服,头戴十二旒冠冕,拜过太上皇李旦之后,来到太极殿,接受百官朝拜。 这一日是新年的第一天,气氛隆重,礼节繁重。三番稽首大礼不说,起身之后还得跳舞,一边跳舞一边三呼万岁,年轻如而立不惑,年迈至七老八十,都十分卖力,恐防跳得不好,给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萧江沅也是盛装出席,站在李隆基的身边,俯瞰百官百态。记得曾听则天皇后说过,的确有一个官员,因为跳舞跳得太差,被天皇和则天皇后嫌弃,竟真的影响到了仕途,但具体是谁,她就想不起来了。 放眼望去,文武百官相貌风姿虽有高下之分,却无丑陋之人,萧江沅想到选官的时候,第一个要看的便是脸,以肤白貌美为上佳之选,便忍俊不禁。 萧江沅一颦一笑,皆收在李隆基眼底。 这一日可把李隆基折腾得不浅。平日里他为了勤政,四更便起床,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可这一日为了完成这个朝会,他三更就起了,可以说一整晚几乎没怎么睡。 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的时候,萧江沅已经率领着宫人内侍给他洗脸更衣了。他张开双臂,双腿微张,笔直地戳在殿中,任凭宫人内侍做什么,他都岿然不动。不是因为他懒得动,实在是衣服太多太繁重,他没法动。 好不容易衣服穿好了,他可以稍稍坐一会儿,等宫人为他梳头,便见萧江沅一手捧着一个小银盒,一手在他脸上涂涂抹抹。李隆基大惊:“你给我抹的什么?” 萧江沅淡淡道:“水粉。” 李隆基不解道:“难道我长得还不够白?” “大家哪都白,唯独这眼睛下面,略黑。”萧江沅说着,从宫人手中拿过铜镜,放到李隆基面前,“侍御医曾与臣说过,人若是睡眠不足,难免有此现象。臣以为,今日朝会非同一般,既是元日,也是大家总领大权c改元之后的第一个新年,须得尽善尽美才好。” 此时头发已经梳好了,李隆基仔细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觉得萧江沅说得很对:“那其他地方不抹抹?” “这水粉本不及大家肤白,眼圈是黑得太过明显了,臣才会用,否则大家天生丽质,哪用得上这个?”萧江沅一脸认真地将银盒盖好,交给身边的宫人之后,又双手将十二旒冠冕拿起,刚要为李隆基戴上,便见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含笑的唇轻启: “你们都先下去吧。” 宫人内侍纷纷退下,只留下萧江沅和李隆基二人。见萧江沅怔然静立,李隆基催道:“还不帮我戴上?” 此时李隆基端正跪坐,头只到萧江沅胸腹之前,萧江沅便微微弯腰,郑重地把冠冕戴到李隆基头上。 两人的脸不过咫尺的距离,中间却隔着十二旒珠帘。 萧江沅十分喜欢此时此刻的李隆基,从头到脚,由里及外,皆是意气风发大权在握的帝王气派。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日渐强烈的希冀与野心,也看到了野心中悄然绽放的自己——她热爱这样的自己。 曾几何时握不住的一切,都仿佛从这一刻开始,化为实物,紧紧地贴在她掌中。 李隆基隔着珠帘看她,只觉今日的她分外光彩照人。萧江沅容貌虽为上等,却并没有他的部分妃嫔美,此时此刻,他却觉得整个后宫,谁也比不上她。他怎么都想不通原因,倒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我似乎知道了一个,你不愿意变回女人的原因。” “大家说说看。” “你若是女子,便不能堂而皇之地与我一同出席各种朝会,时时刻刻都不分离了。” 这世间没人能与天子并肩而立,许多场合,就算是皇后也不能与天子相携同行,但萧江沅可以。而这仅仅是因为,在拥有这个权利和地位的时候,她不是女子。 道理到了李隆基嘴里,却硬扯上了别的原因。萧江沅对此不置一词,只微微一笑便站直了身子:“大家该启程了。” 待朝会结束,群臣散去,宫廷恢复宁静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李隆基换上常服,在太极宫里四处散步,屋檐c灯火c台阶c树丛,每一处他都想细细看过,可时间一长,身边已然服紫的宦官头头就会催他快些走,真是不解风情。 萧江沅催李隆基也是有理由的,太极宫这么大,你一处处这么慢吞吞地看下来,宫里还没走完,天都亮了。 最后,他们竟然走到了掖庭宫。萧江沅想起自己先前,曾把李隆基身边一个打了哈欠的宫人送到这里服刑,今日既然是新年,便下令将她放出,让她以后负责凌烟阁打扫。事办完了,萧江沅就想催李隆基回宫休息,这次李隆基却没听她的:“既然来了,便逛逛吧。” 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到了萧江沅从前住过的地方。萧江沅曾在这里长到五岁,又亲自燃过一场大火,现在这里已经重新盖好了一座屋子。 李隆基只觉恍如隔世,不乐意道:“谁手脚那么快,把这又重新盖起来了?” 萧江沅不解道:“不然,大家留着烧毁后的断壁残垣,打算做什么?” “自然是方便日后旧地重游,”李隆基说着靠近了萧江沅的耳朵,声音放低,“旧情复燃。” 萧江沅忙躲开一步,端端正正拱手道:“看来臣有负大家了——臣已经准许这里住人了。” 李隆基皱眉道:“谁敢住这儿?” 话音方落,便听屋内发出一阵陶器破碎之声。 “还真有人敢住”李隆基一边嘟囔一边大步流星,推门闯到屋内。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暗,李隆基令宫人把灯拿进来,才看清屋内摆设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连个烛台都没有,只有一个看起来六七岁的瘦小男孩,正拢着自己显然大上许多的脏污衣袍,蹲下身去捡这屋内唯一的一只陶碗。 那男孩蓬头垢面,脸色蜡黄,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脸蛋已瘦得皮包骨头,棱角分明,双颊骨头尖而凌厉,一双眼睛尤其大,鼻子也大,唇却小而极薄,五官单拿出来哪一个,都不算丑,可偏偏集合在他脸上,怎么都算不得好看。 持灯的宫女被这男孩的长相吓了一跳,李隆基便亲自拿过灯,让宫人退下。他自小到大,还从没见过这么丑的人,见他不过一个小宦官,还敢住在这里,便更讨厌他了:“阿沅,你让他在这住的?” 萧江沅定定地望着男孩,摇了摇头:“我只说这里可以住人了,让底下人安排好,并没想到这里竟然这般简陋,还只住了这样一个孩子。” 她缓缓走到男孩身前:“这位是圣人。” 见男孩惊慌失措地看向自己,又呆呆傻傻地愣了半晌,她浅浅一笑,温柔地道:“你该向他行礼。” 男孩连忙冲李隆基俯首跪拜,像是许久没说过话,嗓子有些沙哑:“奴奴婢拜见拜见” “行了起来吧。”李隆基双眼微眯,“她又不是没说过我是谁,这么一会儿就忘了,看她看傻了?” 男孩局促地站起身,双颊竟有几分红晕。 萧江沅伸手比了比,这男孩的个头才到自己腰腹,又这样瘦,显然是总饿肚子的缘故。掖庭宫里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孩子,她以为自她掌管以后,便不会再有了,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在身边这个紫衣宦官伸手过来的时候,男孩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担心自己的身体,脏了她的手。他双手正无处安放,便听紫衣宦官浅笑依然道:“多大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掖庭十年一轮回】① 男孩不敢让贵人等太久回答,忙道:“九岁。” 九岁的孩子,身量竟才六七岁的样子萧江沅心下一叹,道:“家中还有何人,可有兄弟姐妹?” 男孩眼中有泪光闪现,却很快咬牙强忍下去:“只剩我一个了。” 萧江沅目露欣赏:“净身入宫多久了?” 男孩的脸又红了红,低下头去:“刚半年。” 萧江沅点点头,转头看向李隆基:“看来是在入宫前,就开始挨饿,家里人都饿死了,才走投无路,选择了入宫” 见萧江沅语气意味深长,显然有所指,李隆基领会其意,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这两年天灾不止,几地粮食欠收,起初正是李隆基和太平公主斗法得厉害的时候,后来在太平公主死后,李隆基虽也联合大臣一同抗灾,却又赶上了一批搞不通庶政的功臣,使得赈灾的作用不大。他知道有些百姓会饿肚子,只是没想要有的孩子竟然饿成了这样,为了吃口饱饭甚至不惜断绝自家香火。 李隆基身为天子,不是不惭愧的,只是萧江沅故意说话激他,还把这孩子的惨状全都归结为他的责任,他不服。 男孩这时道:“我家人不是饿死的,是病死的。我也不是走投无路,别无选择才入宫。我是想清楚了,与其在外一个人孤苦无依,漂泊挨饿,不如一刀短痛,拼一个前程。只是我没想到,宫里也是举步维艰” 李隆基闻言扬眉,不禁对男孩另眼相看。这孩子说前半句的时候,目光明显游离,显然说的是谎话,他家人就是饿死的;说到后面的时候,目光就坚定了许多,看来确实是自己做的决定。 他为什么说谎?李隆基认为,他必是看穿了自己的惭愧和不服,替自己解围的,李隆基却不领他的情。既已知道他是皇帝,其行事和用心就很惹人怀疑了。这孩子才九岁,心思就能如此深沉,对自己下手更决绝狠辣,今后长大也绝不是个省心的人。 这一点萧江沅也看出来了。她没有像李隆基那样防备,反而更伸手替男孩拢了拢衣领,笑道:“你讨好他是没用的,他那副铁石心肠,才不会顺你的意呢。” 男孩面色一僵,已红到了耳根。 萧江沅又看了看屋内四周,继续问道:“这屋子为何会无人打理,为何只有你住到这里来?” 男孩蠕了蠕嘴:“他们嫌我长得丑,谁都不肯带我。他们说这里曾经差点烧死了当今天子和萧内监,是个不祥之地,没有人愿意住,他们又都不愿同我住在一起,我就到这来了。” 在看脸的大唐,这种事确实时常发生。萧江沅忽略了这种情况的存在,自觉管理失当,向李隆基请罪,却听男孩立即道:“这不关萧内监的事!掖庭宫里只有我一个是这样的,若不是我,掖庭宫便好好的,都是我的错我太丑了” “你知道就好。”李隆基可不忍心惩处萧江沅,这孩子既然愿意给这个台阶,他才不会跟他客气。 萧江沅无奈地瞥了李隆基一眼,问男孩:“你知道我是谁?” 男孩点点头:“跟在圣人身边,服紫又年轻,整个大唐,唯有萧内监一人。” “你叫什么名字?” 见萧江沅对这个小宦官兴趣浓厚起来,李隆基觉察出不对:“你” 萧江沅转身冲李隆基拱了个手:“大家若是困倦了,便先回去就寝吧。臣与这孩子投缘,想再多聊一会儿。” 李隆基吃味地道:“要走就一起走,你想跟他聊便聊,大不了我等你一会儿。” 萧江沅谢过李隆基,又看向男孩,继续询问刚才的问题。男孩的头更低了一些:“他们叫我狗奴” “那你入宫之前的名字呢?” 男孩咬了咬嘴唇,神色几番变幻,有痛苦,有不甘,还有屈辱与愤恨,最终都化为了一句:“我叫静忠!静水流深之静,忠贞义士之忠!” 萧江沅惊讶地颔首:“读过书?” “些许认得一些字。” “你姓什么?” “既已净身入了宫,姓什么就不重要了。” 萧江沅望着男孩的的眼神愈发悠远而迷离。她思绪万千,仿佛通过男孩,看到了更久远的场景。她问出的字字句句,都那么熟悉,眼前男孩的身姿,也似曾相识。她本想一个人来到这世上,最后再一个人离去,身边最多追随一个明主,其他人都不必有太深的牵绊与关系,但总是事与愿违。先前都是被动,眼下,她却想要主动一次。 她让男孩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想出去?” 男孩不觉睁大了双眼。 萧江沅冲男孩伸出手:“你想随我出去么?” 男孩呆呆地盯着那只雪白的手看,将自己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才轻轻地放了上去:“想!” 他始终不敢真的碰到那只手,却转瞬就感觉到了萧江沅的温暖与柔软。他只觉世间万物都安静了,只能听得见一个声音: “既然无人愿意带你,那你便跟着我吧。” 李隆基哭笑不得:“我反对!” 萧江沅拉着静忠走到李隆基面前:“大家,掖庭宫归内侍省管,内侍省归臣管。” “可你归我管!”李隆基理直气壮。 “我就要他。”萧江沅一边说,一边直视着李隆基的双眼,微微皱眉,目光坚定。李隆基被萧江沅盯的时间长了,竟有一种被撒娇之感,心跳越来越快,手也忍不住掩住了口鼻,轻咳不止。他又看了看静忠瘦骨嶙峋的模样,终是心软,面上却烦躁地摆摆手:“好好好,你要给你。”说完掀袍走出了屋子,“天都这么晚了,还不随我回宫?” 静忠被萧江沅拉着,一步一步离开了小屋,迈过了掖庭宫的门槛。他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深宫森严。见掖庭宫渐渐远去,他勾唇一笑,眸光沉静幽深。 次日,萧江沅收了一个丑宦官跟在身边一事,就传遍了整个太极宫。对此反应最大的莫过于另一个内侍监c萧江沅的义兄杨思勖。 “我真是不懂,新入宫的小宦官里,长得好看又灵巧的比比皆是,你哪个都没注意,却偏偏看上了这个?”杨思勖捶胸顿足,“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此时,静忠正要为杨思勖上茶,却被杨思勖一掌拂开:“去去去,我不喝茶,拿一边去。” 见萧江沅冲自己点了点头,静忠才乖乖退下。 “十四年前,阿兄可曾去过掖庭?” 杨思勖回忆了一下:“我当时才刚当上宫闱令,掖庭去是去过,却都是点个卯就走了。怎么了?” “那阿兄便是没有见过了——十四年前,我就和静忠一样。” 当时是惠文昭容向她伸出了手,现如今,她做出了和惠文昭容如出一辙的事。都是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伸出援手,将对方拉出泥沼,像是一个又一个轮回,周而复始。 这时的萧江沅还不知道,自己的这个选择会给未来的大唐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她也没有想到,这个孩子有朝一日,会直接干预到李隆基的命运,成为许多痛苦的根源。 杨思勖更不知道,此刻他也看不出这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只是一心为贤弟着急:“那又如何?你若是可怜他,可以把他安排到别处去,放在自己身边算怎么回事?他在你身边,就是在大家身边,虽无官阶,却也能一呼百应了,他凭什么?” 萧江沅不解道:“我不明白,阿兄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杨思勖见贤弟不明白自己,急道:“我担心你一时糊涂,要把这么个东西收了当义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掖庭十年一轮回】② 萧江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义子?” 守在门外的静忠忽听“义子”二字,也是一惊,不觉往门上贴近了一点,想要听清萧江沅和杨思勖的谈话。 “你不是想收他为义子,才这么厚待他?”杨思勖不觉松了口气。 萧江沅还是不懂:“什么义子?为什么要收为义子?” “你不知道?”杨思勖耐心地解释起来。 宦官分为两类,一类是成年有子之后,入宫为宦,另一类是幼年就净身,在宫中长大的宦官。前者还享有过妻儿之乐,入宫多是为了让家人更有势或更富有,后者就注定此生无子。但宦官也是人,也渴望有家,所以不少宦官得势之后,都娶了妻,但儿女一事上却是无能为力,认义子便成了众宦官之间心照不宣的留有后代的方式。 他们想要传承的并非香火,而是自己花了多年精力累积的权势与人脉。他们彼此之间无法有姻亲关系,又不能只依靠友情或兄弟情来维系关系,认子则能让交情更深,关系更加稳固。而有了义子,便也有人给自己养老送终了。 宦官要么年岁到了,要么权势有了,都可以认子,历代皇帝对此也都是默许的。杨思勖便认了十数个义子,教他们习武,还让他们在多番宫廷政/变里起到了不小的守卫作用。以萧江沅如今的权势与地位,就算认个比自己岁数大一倍的义子,也没人敢说什么。 而且在外人看来,萧江沅也到了可以认子的时候,甚至有不少人已经开始摩拳擦掌,想到萧江沅面前来表示孝心了。要是能认了萧江沅为义父,在皇帝面前都成了有脸面的人,另一位内侍监杨思勖还成了自己大伯,岂非前程似锦,一生无忧? 所以,静忠的横空出世,才让整个宫廷宦官系统为之撼动——有权有势的义父哪是那么好认的,他们还没出手呢,怎么这个长子的名额就落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丑八怪身上了? 杨思勖担心的则是:相由心生,这孩子长得这么不招人待见,圣人也不喜欢,听圣人说心眼还不少,贤弟可别一时冲动,认了个惹祸精。万一将来这孩子犯了什么罪,贤弟也是要连坐的。 不过看贤弟连宦官间认义子这个事都不清楚,他就放心多了:“现在这事你知道了,可不准动那个心思。你现在喜欢他,就放在身边侍奉着,哪天不喜欢了,随便派去哪个帝陵,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萧江沅想了想,道:“我是不会认义子的,一个都不认,阿兄放心。” 若她真要认,她家阿郎第一个就会站出来反对,那时候可不是她盯着他看一会儿,就能让他妥协了的。她从前是不知道,如今知道了,就算有一日她家阿郎能同意,她也确实没有那个打算。 杨思勖皱眉道:“那也不行。你不认义子,将来谁给你养老送终?” “阿兄不可以么?” “我是不会不管你,但我比你至少大二十岁吧,你觉得我活得过你么?” 萧江沅点点头:“那就在临死前跟天子求个恩典,让他随便找谁,把我葬在他的陵寝旁就行了。别的,都无所谓。” 杨思勖对这个贤弟向来都是无可奈何的,听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只得叹了口气,任她去了。这一夜是杨思勖在李隆基那儿当值,见天色渐晚,杨思勖便离开了。 静忠在杨思勖走远了之后,才重新踏入萧江沅的房间。原来宦官之间还有认子这一说,他起初听了还很惊喜,以为萧江沅真的对自己动了认子的心思,听到后来虽有点失望,但也放心了一些。 萧江沅不会认子,他在萧江沅身边便永远是第一人,任谁也越不过他去。可眼下的他对萧江沅来说,确如杨思勖所言一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若来日不喜欢了,抛弃他,那可怎么办呢? 这不过一日,他就感受到了人们对自己态度的强烈转变,怎还肯回到从前的境遇里?萧江沅不肯认义子,虽杜绝了其他人的介入和抢夺,但也让他和她的关系便无法进一步稳固。 静忠静静地看着烛光下潜读史书的萧江沅,忽然间福至心灵——人和人的关系有千百种,谁说只有父子才稳固?当即鼓起勇气,走到萧江沅身前,郑重道:“请收我为徒。” 话刚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断舌头,把自己埋在哪块土里。自己怎么那么唐突,那么直白,语气还那么生硬?她连义子都不想收,徒弟这种不如义子亲近的关系,只怕更要拒之于千里之外了。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得寸进尺?会不会因此便觉得自己烦,后悔带自己出来了?会不会 “好啊。” 静忠所有的不安都被这两个字打翻。他愣愣地抬头,见萧江沅仍在看书,神情和动作都没有任何变化,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直到萧江沅也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不是说要拜师么,我听说徒弟给师父行拜师之礼时,是要交束脩的,还得跪下敬茶。束脩你若拿不出来,我便不要了,但这茶” 萧江沅第一次见静忠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手忙脚乱地倒好茶,向自己跪下,再双手端茶举过头顶,一套动作下来,茶已经洒得差不多了。静忠很是窘迫,萧江沅却觉得很有意思,毫不嫌弃地拿过茶,把仅剩了一点茶水喝了,道:“那么从今日开始,你便是我的徒弟了。明天,你便去和宫里的小宦官和小宫人一同进学,先学一个月,看看你的学识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届时我再另行安排。我已经把隔壁批出来,给你一个人居住,你一会儿把这里收拾了,便回去睡吧。” “师父不用徒儿侍夜么?”静忠听说宫里但凡有点权势的宦官,都会学那些贵人,睡觉的时候留个人在身边侍奉,以备不时之需。 萧江沅淡淡地道:“除了圣人,我不喜欢跟别人一起睡。” 静忠想起那个十分嫌恶自己的,脾气不是很好的天子,不禁一哆嗦。萧江沅见之笑道:“圣人其实很好的,你不用这么怕他。” 静忠腹诽道,我这哪里是怕他,分明是讨厌他,他哪配跟我师父一起睡? 表面上,静忠笑容依然:“是,从今往后,徒儿什么都听师父的。” 萧江沅收静忠为徒一事,再度震惊了宫廷,静忠一下子成为了宫里许多目光的焦点。杨思勖对这个善变的贤弟,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李隆基为此跟萧江沅生了一日的闷气,最终在萧江沅承诺,日后绝不让静忠在李隆基身边贴身服侍之后,才肯跟萧江沅说话,开口却仍是恨铁不成钢的抱怨:“他分明在利用你,好在这宫里一步登天,你平日里智谋卓绝,怎么现在一个九岁的孩子就能算计你?” “臣知道他动机不纯,但臣还不至于奈何不了他。”萧江沅道,“臣的事已经定了,大家还是说说,在臣休沐的昨日,大家都做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吧。” 李隆基闻言,双眼不禁看向了别处:“我也没做什么,都是臣子大惊小怪。他们唤我‘圣人’,就真想把我往圣人的方向培养了,可我毕竟是一个凡夫俗子啊!成日里勤奋政务,我也会累,稍稍放松一下有何不可?再说我说的也没什么不对,礼乐俗乐本就不同,礼乐归太常寺管,我没意见,怎么我插手俗乐,就说我不合时宜玩物丧志?” 萧江沅不为所动:“那大家去民间搜罗乐工和舞者,还把他们安置在梨园,另设教坊,又是怎么一回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姚崇新政安社稷】① 李隆基理所当然道:“礼乐有太常寺管,俗乐既已分离出来,自然也需有司管理。在梨园另设左右教坊司,一司歌曲,一司舞蹈,乐工与善乐者则由我亲自打理,分工明确,还占不到我太多时间。我这想法这样好,竟还有人不理解阿沅,你可是我最亲近的人,不会也不懂我吧?” 萧江沅面不改色,标准的微笑依然:“那东宫宜春院里的十数个娼妓,大家又打算如何解释?” “娼妓怎么了?”李隆基端倪着萧江沅的神情,想找出她吃醋的痕迹,却什么都没看出,“本就命苦,从小做了那人下之人,吃了多少苦,才成为了名动长安的色艺双绝。让她们在平康坊草草一生,被所谓的风流才子召来唤去,太暴殄天物了,倒不如我给她们用武之地,让她们真正靠自己的才华过活。” 萧江沅不说话了。她家阿郎总是有道理的,既然他意已绝,登基以来也确实只有这一件事可让他顺遂,她心一软,便随他去了。 是啊,娼妓又如何呢?皇二子的生母赵昭仪,不也是娼妓出身,能歌善舞才被她家阿郎看上的么。她家阿郎爱好虽广泛,其他的如打马球c狩猎等,因动静太大,不能时常享受到,确实唯独音律,是他最容易接触到的,让他静心开心的事物了。 萧江沅心里的想法,虽不常于表面表达出来,李隆基却察觉得十分敏锐,不觉欢喜道:“我便知道阿沅懂我心疼我。” 萧江沅忽然不想就这么放过李隆基了:“姚相公对此怎么说?” 却不想李隆基大笑道:“要不怎么说姚公比其他人强呢,他一直在忙正事,根本就不曾跟我提过这个,更别说进谏了。” 想了想,李隆基又轻哼了一声,语气中竟有几分委屈:“其他臣子就知道盯着我这点细枝末节,一到正事就总差点什么,我还不能当面反对他们的话,听到什么特别让我生气的,还不能惩罚他们,不然就是违背了我广开言路c善待臣子的承诺。就比如说这次进谏的梨园一事,我还得承认意见是好的,给予夸赞甚至奖赏,但也仅止于此。别的事都好说,此事于大唐于我都无碍,又是我挚爱之事,我是绝不会让步的。” “欣然接受,绝不采纳?”萧江沅简单做了个总结。 “当然不是所有的谏言,我都会这样对待。”李隆基叹道,“难怪阿耶说,做皇帝不过如此” 但他却不会和阿耶一样,稍不如意便动了退缩的心思。这皇位是天赐的,也是他拼尽全力争取的,他的梦想还未实现,他还不是一个震古烁今的千古一帝,他心中的盛世也还未曾出现,他才不会轻易放手这权力。 天色尚早,姚崇今晚不用值夜,便趁着距离暮鼓敲响还有一段时间,赶来武德殿跟李隆基汇报近日的政务。 李隆基还是老样子,直奔殿门将姚崇扶进来,一脸笑容仿佛亲密无间,入殿之后在姚崇的坚持下,草草受了一礼,就让姚崇坐下说话了。 自从张说离开政事堂之后,姚崇就开始大刀阔斧的行新政之事了,首要的便是人口及户口问题。大唐已奉行均田制多年,即各州县抛除贵族官僚的永业田和赐田之外,根据百姓人头数,平均分配田产。这让百姓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地,起初是一片欣欣向荣之相,但天灾频繁以来,大多百姓赖以生存的农桑不丰,不少家庭交完赋税便要饿肚子,便逐渐有人将田产卖出,做了佃户。佃户再养不饱家人,便选择背井离乡,逃避赋税,成为了逃户。 这只是其一,其二便有些可恨了。自先帝继位以来,皇亲国戚竞相营建佛寺,奏请度人出家,其中竟有不少是弄虚作假。出自富裕人家的子弟,甚至身强力壮的男子,也纷纷削发为僧,只为了逃避徭役。 其一尚有情可原,需要时间来慢慢改善,短期内看不出太大成效,但其二对于姚崇来说,当下就能解决。 起初因姚崇方法简单粗暴,有些臣子看不过去,觉得亵渎佛法,恐有天谴,姚崇没理他们,而是直接跟李隆基进谏道:“佛图澄未能使刘氏的大赵国运长久,鸠摩罗什也无法使姚家的大秦免于覆亡,齐襄帝c梁武帝同样未能因尚佛便免于国破家亡。只要圣人能够使百姓安居乐业,就是有福之身,哪里用得着剃度奸诈之徒为僧,岂非让他们败坏佛法?” 百官们顿时无话可说。李隆基当即便接受了姚崇的建议,让各州县纷纷筛选并淘汰全国不合格的僧人尼姑,今日姚崇来报的,便是筛选过后因弄虚作假被勒令还俗的僧尼人数。 李隆基只觉自己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多少?” 姚崇悠悠一笑:“一万两千余人。” “好!”李隆基抚掌大笑,“我还要下道敕命:从今以后各地均不得新建佛寺,原有的佛寺如有已毁坏c应修缮的,一律上报到地方,经查验属实,方可动工修缮。今后最好每年都筛选一次,我看谁还敢逃避徭役赋税?” “至于百姓之逃户,天灾难免,只能尽力而为。日后若得丰年,圣人以减税或干脆免上一年两年的赋税,将田地‘归还’百姓,同时不追究百姓的逃户之责,此情必有改善。” “嗯这个还急不得。接下来便是百官一事——如今朝文武百官,姚公用着可还顺手?” “天子脚下的官员,自然没有粗笨的。” “那地方官员呢?” 姚崇因不敢小瞧天子,故而李隆基说的每句话,他都会思量一二。他也足够敏锐,捕捉到了李隆基有弦外之音,却还想不到那到底是什么,便道:“吏部每年都会对地方官员的政绩进行考校,大多都还算不错。” “那跟两京官员相比呢?” “自然是两京官员能力稍胜一筹。” “这是为何?” “学子进士及第之后,多从底层官员做起,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便会去地方历练,其中政绩卓越者,才会回到两京任职。如此看来,两京官员多为全国官员之佼佼者,地方官员当然有所不及。” “可也有不少是从两京外放到地方的,姚公之前是,宋广平宋刺史也是。即便如此,地方官员总体来看,也是远不及两京官员的吧?” 宋广平便是宋璟,如今正在极南之地做刺史。想起自己和这个老搭档,姚崇也不觉得自己方才说错了。听到这里,他也大致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便不再圆滑着说话了:“圣人所言甚是。也是因此,许多为了缓解天灾给百姓造成的伤害,而制定的方略,在地方往往效果不佳。地方官员的素质若一直如此,他们直接面对百姓,早晚会引得民怨四起,于圣人大业无益。此事已迫在眉睫,老臣请圣人,尽早下定决心,改善此类情形!” 李隆基朗然一笑:“姚公果然深知我心!我想把京中能力极强的官员,派到地方去做都督或刺史,而地方官员中眼界开阔c政绩突出者,则召回两京为官。此等官员之流动并非仅限眼下,日后要发展为惯例,最好每隔几年便流动一次。姚公以为如何?” 姚崇看向李隆基的目光里满是赞赏:“圣人英明!” 李隆基当晚便命值班的中书舍人拟好相关制书。姚崇是个讲究效率的人,次日便把这封制书过了尚书c中书二省的审校,同时通过了李隆基的画日画可,第三日就通过门下省,昭告天下。 此举有效地改善了地方官员的能力和素质,让许多京中下发到地方的政策得到了有效的实施,还激发了有些在地方待了太久而懒政的官员上进之心。众多父母官或发掘或重启或运用自己卓越的能力,安抚了治下诸多百姓,让不少人回到了自己的田地里,静待开春新一度的耕种,企盼这一年能有一个久违的丰收。 一时间,整个大唐都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之景,有一位官员的事迹,却格格不入地听进了许多官员的耳朵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姚崇新政安社稷】② 除了每月的初一c十五有大朝会之外,天子通常五日一朝,勤奋者如当下的李隆基,三日一朝。三品以上官员每月逢一c五c九日,也要入宫向天子请安。而文官五品以上c中书门下两省供奉官c监察御史c员外郎和太常博士等,需日日朝参,觐见天子,商议日常政务,“常参官”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这一日既是每逢三日的一朝,也正好逢五,故而来到两仪殿上朝的人为数不少。天子到来之前,他们都站在廊下,成群地谈笑着,说的竟都是同一件事。 李隆基刚从回廊转弯到两仪殿前,便见今日的臣子们似乎活泛了许多,言笑晏晏不说,有的笑得脸都红了。见众臣还没发觉他已到来,他忙退到柱子后,转头冲萧江沅低声道:“最近宫外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了?” “臣近日已经融会贯通了右监门卫,便不怎么出宫去点卯了,故而并没有听说什么。” “入宫向你汇报右监门卫大小事的将领,也没同你说过什么?” “我只有谈公事的时间,底下人虽觉得我无趣,却也理解我,其他的便都不会与我说了。” “你前两日不是还去了大理寺的公厨,跟大理寺的官员们一起吃过饭么,也什么都没听到?” “且不说臣是去请教《永徽律疏》的,大理寺公厨的墙壁上写满了《永徽律疏》的内容,一入公厨便觉得喘不过气来,用饭的时间恨不得缩到最短,整个公厨里也没有一人愿意把时间花在说话上。大家觉得,臣在这种情况下,能听到什么?” 李隆基轻咳了一声:“你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来去大理寺请教法典了?” 萧江沅唇边笑容一僵,低下头捋了捋耳边的碎发。见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李隆基便更好奇了。《永徽律疏》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完备的一部法典,甚至法律的每一条都有详细的解说,还自设问题来解答,为的便是浅显易懂,提高执法的成效。她怎么可能看不明白,还需要找专业人士请教呢? 今日杨思勖与萧江沅一同当值,见天子和贤弟都不说话,也不往前走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忐忑道:“大家,该上朝了。” 宁静被突然打破,萧江沅和李隆基都回过神来,忙重新启程,走入了两仪殿。 李隆基经过了元日之后,实在受不了那些礼服的繁重,考虑过后,只保留了元日大朝会的衮冕c和冬至祭天的通天冠服,其余的礼服都沉入箱底,其他的日子则都穿常服。最多上朝的时候为了显得不那么随意,常服为赭黄色的圆领袍,头上的幞头暂时换成翼善冠。 臣子们也随之以常服入朝,跟天子保持着默契与统一。他们已经见识过这个年轻天子在政事上的天赋和厉害了,再不敢小瞧,踏踏实实地辅佐起来。这一日的天子在臣子们看来,也与往日不同。他在经过他们的时候,就总盯着他们看,一边看还一边若有所思,看得他们心里发毛。 上朝之后,听闻天子对他们方才议论的事情很是好奇,他们才明白了缘由。赶紧使眼色,让他们中口齿最灵活耐听的出列,把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天子听。 原来在李隆基调换两京和地方官员的制书下达之后,在姚崇颇有效率的动作之下,便有多个两京官员被派到地方,即日便动身,不得有误。其中有一位尚书右丞,名为倪若水,能力颇强,也十分耿直,被派到了汴州当刺史。 尚书右丞是四品,刺史则是三品,跟当年去潞州做别驾的宗室李隆基还不一样,是掌一方实权的,不存在什么明升暗贬,乃是妥妥的升职镀金。可倪若水自从接到宰相的任命谍书之后,就一直哭丧个脸,出发去汴州的时候,还三步一回头地望着长安城门掉眼泪。 这还不是最有意思的。待他到了汴州之后,有一位地方官名叫班景倩,因这道制书从扬州返回两京任大理少卿,正好途径汴州。倪若水亲自为他送行,酒罢眼圈又红了。眼看这位同僚纵马而去,掀起一地尘土,倪若水动也不动,任凭尘土落得满身都是,还长叹道:“班生此去,何异于登仙啊!” 他身边的小厮看不下去,劝他说:“阿郎,人已走远,此处尘土太大,咱们还是回府吧。” 倪若水仍站在原处,抻着脖子遥望:“这哪里是尘土,分明就是仙尘,让我再沾沾仙气吧。” 故事讲完,两仪殿里却没有迸发出上朝之前的笑声,因为群臣们发现,天子不仅没有发笑,还皱起了眉心。 姚崇这时出列道:“此事虽有趣,却也体现了重两京而轻地方之弊端。圣人调动两京和地方官员,为的不仅仅是提高地方父母官之能力,让百姓安心,也是为了改变这一陈旧观念。但老臣以为,与其改变,不如利用。据老臣所知,这位倪刺史虽悲痛,却仍十分勤奋认真地处理当地一切庶务,汴州的百姓本已有些波动,两个月来,却因为倪刺史的能干,已经安置好,并开始耕种了。” “哦?”李隆基这才露出一点笑容,“看来倪刺史是把悲痛化为了动力,想着做好一切,终有一日能回到两京。好!他既然这般上进,我早晚定让他回到长安来。” 群臣异口同声:“圣人英明!” 李隆基又道:“姚公说得也不错,此等观念竟不能尽改,总不好打消如倪刺史一般的地方官之积极。再说我也不曾免俗,昔日我做潞州别驾的时候,心里不也有过不适?但后来想想,若非有此番亲近民生的机会,我又从何懂得民间疾苦,真正替百姓做事呢?” 说着想像了一下倪若水沐浴在尘土中,还把尘土当成仙尘,委屈又享受的模样,李隆基也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群臣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互相看了几眼,笑得有些无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竟然对眼前的天子,产生了恐惧之心。 想来也是。他是大唐开国以来,第一个在有嫡长子,且嫡长子还做过太子的情况之下,以庶子身份凭借功勋脱颖而出,登临皇位之人。他起初只是一个几近透明的普通宗室而已,如今却稳坐在龙椅上,这本是不可能之事,却在特定的时势之下,让他几乎完美地达成了。而他走的每一步,都充满了血腥之气。 如今天子不过而立之年,又用极短的时间控制住了朝局,群臣怎能不心服口服?就连百官之首姚崇,不也对天子服服帖帖,在天子承诺不求边功,近日却仍是拜并州长史薛讷为同中书门下三品,让其率领兵马讨伐契丹,稳定东北之时,稍加劝阻便随天子去了么? 可即便如此,在很多事情上,李隆基还是拗不过群臣的。毕竟皇帝的强势属于终极秘法,不能常用,用得多了虽不会不管用,却会让群臣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并没有那个自信,认为仅凭他一人之力,就能治理好国家,他也不想背上一个不听忠谏的无道昏君之名。 即将退朝的时候,一位御史站了出来,向李隆基上奏弹劾王仙童欺凌百姓,罪不容恕。 这王仙童不是别人,正是薛王太妃之亲弟,薛王李业之亲舅舅。 李隆基一下子就从占理的一方变成了理亏的一方。军事上已不得已违背承诺,惹得姚崇不快了,其他事上,李隆基便想多顺着姚崇一些,以示自己仍重视尊重姚崇,好让他继续心甘情愿辅佐自己。却不想皇亲国戚这么不给他长脸,还拖他的后腿,若是别人罚便罚了,偏偏是他! “五郎要是知道了,还不闹腾死我?!”李隆基忍不住扶额,咬牙嘟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一生兄弟一世情】① 萧江沅见李隆基为难,顺势上前扶住他,对众臣道:“圣人怒极,突感不适,今日便先退朝,此事容后再议。” 萧江沅虽比李隆基还要年轻许多,毕竟是天子近侍,臣子们不论官位高低,多少都要给她些面子。更何况她向来客气和善又周到,忠臣也好奸臣也罢,都对她印象极好。眼下又是以天子身体为理由,众臣没有不从的。 刚一回到武德殿,李隆基就恢复了生龙活虎的原样,冲萧江沅笑道:“你倒机智。” “大家是顾及薛王,想要赦免王国舅么?”萧江沅问道。 “五郎若是入宫来求我,我怎能不顾兄弟之情?”李隆基虽有无奈,目光却转而一定,“所以你方才处置得非常好,我今日身子不爽,谁都不见。这位王国舅便算是我向天下证明,绝不姑息皇亲国戚的决心,只要事情属实,一定会罚。只是” “只是薛王是一定会入宫求情的,大家不见他,但上皇和太妃一定会见。”萧江沅凉凉地道。 “我就是头疼这个。阿耶才不会帮我呢,太妃又向来听阿耶的,若被五郎说动,我这便不好办了。” “那就让他们别被薛王说动,或者干脆,让他们反过来说服薛王。” “五郎确实最听太妃的话,可我要罚太妃的亲弟弟,还让太妃帮我劝五郎别为此事生气求情我可不敢,也没那个脸。”李隆基越想越不住地摇头,“不行不行,阿耶一定会骂我的。” “那便让臣去替大家挨骂吧。”萧江沅微微一笑。 见萧江沅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李隆基考虑再三,终是道:“那便趁着五郎还没入宫,你赶紧过去。若一个时辰还没回来,我就去阿耶那救你。” 自从李旦交大权于李隆基,便从甘露殿搬了出来,携薛王太妃一同住到了承庆殿。李隆基却不敢马上住进甘露殿,除了留宿在后妃宫里,便是在武德殿或立政殿居住。李隆基自是表达对上皇的尊崇和孝心,李旦则对此没有任何表示。 自那以后,他便安心和薛王太妃同宿同起,醉心书画音律,一时竟仿佛回到了少年之时。这一日萧江沅到来的时候,他正和薛王太妃一边打羯鼓,一边借着拍子,作箜篌的曲子。雅兴突然被打扰,来的人又是萧江沅,李旦很不开心,便对萧江沅爱搭不理。 薛王太妃向来是个活泼开朗的,又颇喜欢萧江沅,便欢欢喜喜地道:“阿沅今日怎么来了,可是三郎有事?” 萧江沅是带了李隆基的礼物来的,本想寒暄一番再说正事,见薛王太妃如此心直口快,她便也直接将御史弹劾王仙童一事,告诉了薛王太妃:“国舅毕竟是太妃的亲弟弟,又是薛王的亲舅父,此事圣人自是想压下来的。奈何国舅此事已在民间声名颇显,引起了不小的民怨,那御史可是在朝会上正大光明弹劾,所列出的罪状证据确凿,先前圣人为了拜姚相公为相,又承诺过绝不姑息皇亲国戚” 薛王太妃打断道:“所以圣人,是打算处置他了?” 萧江沅垂眸叹道:“圣人为了此事,方才在朝会上竟发了头痛病,还不曾做决定。奴婢想” 薛王太妃忙拉了拉李旦的袖子,见李旦仍低头看着乐谱,丝毫不为所动,急道:“三郎可请了侍御医看?这种时候,你不在他身边侍奉,来我这做什么?” “圣人本想亲自过来的” 薛王太妃又打断道:“李家的头痛病哪有不严重的,赶紧请侍御医,卧床休养才是,可别让他乱动了。” “正是。”连着被打断了好几次,萧江沅暗叹这薛王太妃虽老矣,急性子却不曾改变,好在她尚有应变能力,“圣人一向身体康健,突发头痛,多为心病。依奴婢看,圣人此番应是会惩罚国舅无疑了。” 萧江沅说着双膝跪地,伏拜道:“圣人无法亲自对太妃解释此事,心中实在有愧,奴婢斗胆,请太妃体谅圣人之苦和至孝之心,若真有降罪国舅那一日,太妃千万别怪罪圣人。” 萧江沅是代表李隆基来的,说的话自然便是李隆基的意思。一番话下来,李隆基的犹豫和无奈均已表明,决定也已透露,还占了先机,让人开不了求情的这个口,可谓是滴水不露。只可惜这些她想好的一番说辞,被薛王太妃断成了几截,效果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萧江沅和李隆基一样,对李旦是不抱任何希望的,至于为何敢主动请缨过来,一则目前别无选择,二则她对薛王太妃的人品,还是蛮有信心的。果然,薛王太妃命身边宦官上期扶起萧江沅,道:“我岂是那不明事理之人?三郎又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待上皇之心,待我之心,待兄弟之心,我最明白不过。都是我那弟弟不知检点,从前家中长辈溺爱,我也不好说什么,眼下正好,罚罚他,让他以后老实一些,这也是为了他好。是我家给三郎添了麻烦才是,我哪有怪罪三郎的道理?” 萧江沅当即顺着薛王太妃的话,拍了几个不着痕迹的马屁,逗得薛王太妃掩唇直笑:“不过阿沅带来的东西,可不仅仅是上皇和我喜欢的,想来不仅仅是为了跟我解释吧?” 萧江沅只得投薛王太妃所好,开门见山地说了:“薛王想必过会儿便入宫了,到时还请太妃宽慰薛王一二,也替圣人在薛王面前多美言几句,别因为此事,伤了兄弟感情。” 薛王李业重情又冲动的性子,薛王太妃最清楚不过了,她闻言不禁一叹:“阿沅说得客气,实则担心伤及兄弟之情的,该是五郎啊。只是他哎,我会与他好好说的。你以后若有事过来,万不可再像今日一样拐弯抹角了,听得我都急。” 萧江沅一时哭笑不得,便听一直沉默的李旦也开了口:“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那副看似周到的行事,让别人就算心有疑惑或不满,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你在三郎身边,如此行事也就罢了,到了我面前,收起你那副样子。” 萧江沅忙应下,见李旦挥手让她退下,她求之不得,刚要离开,却正好赶上了薛王李业的到来。 见自己刚来,萧江沅就要走,李业立即拉住了萧江沅的手腕:“你等一会儿!” 李旦抬头皱眉道:“五郎,你还有没有规矩,放开她!” 李业蠕了蠕嘴,终是没说什么,分明一脸的不乐意,却仍是把手松了开。薛王太妃左右看了看这对父子,笑着缓和道:“你都多久没来看我们了,快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李业乖乖地走到薛王太妃身边坐下:“阿娘,舅父出事了。我今日入宫,就是想给舅父求个情,但我又说不过三哥,你和我一起去跟三哥说说吧。” 薛王太妃和萧江沅对视一眼,道:“你三哥今日因为这事,气得犯了头痛病,你可知道?” “他哪来的什么头痛病,装的吧?”李业一脸莫名其妙。 两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女人闻言都是眉峰一跳。萧江沅尚能维持脸上的微笑,薛王太妃因为面对的是儿子,又有萧江沅在,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虽还是笑着,却分明可见几分僵硬和咬牙切齿:“就你精明,是吧” 李业不禁打了个寒战,转而冲萧江沅道:“阿沅,三哥对此事是怎么打算的?” 不等萧江沅回答,李旦先斥了一声:“身为天子亲兄弟,又是功臣,竟敢向天子近侍打听政事?” “阿耶,我就随便问问” “那好,我来告诉你。你舅父欺凌百姓,证据确凿,罪不容恕,就算三郎不罚,我也不容!”无视幼子的不敢置信,李旦安抚地牵住薛王太妃的手并紧握,见她仍是一脸谅解的浅笑,脸色才温柔了许多,“此事事关国家整顿吏治,五郎你不得插手。这不仅仅是为三郎计,也是为国家计。” 李业仍有不忍:“可那是我亲舅父啊,自小便对我极好的” “那你见过那些被他欺凌的百姓么?”见幼子摇头,李旦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你可知我拦着你,也是在护着你啊。你三哥让阿沅过来,又何尝不是顾及你的心情?你是这样,四郎前些时日还敢与宰相过从甚密三郎确实重视你等兄弟,可身为天子,就算再讲情分,很多事也不得不防。你们都跟大郎学学,远离政事,做一个闲散的富贵亲王,让三郎放心,也让我放心,不行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一生兄弟一世情】② 李旦能主动为李隆基说话,不仅萧江沅没有想到,听完此事的李隆基也很意外,一时竟喉咙一哽,半晌说不出话来。 “看来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萧江沅垂眸一笑,“上皇这样说完,薛王便老实了,想来不会闹出什么乱子了。” 李隆基点点头:“其实在你走后,我便心软了,遣人去把姚公请来,问了此事能不能复查,姚公不仅严词拒绝,还进谏说,要早日把我这几个兄弟,也派到地方去做刺史。” 亲王就番,自古便有,无诏甚至不得擅自回京。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李隆基五兄弟便被韦庶人放到地方去过,为的便是减弱李旦的势力,稳固皇权。姚崇这事提得没问题,只是对李隆基来说,有些强人所难且不是时候。萧江沅理解李隆基的不舍和不忍,便道:“大家是怎么想的?” “姚公眼下只是建议,还未在朝堂上提及,此事便先拖着吧。待日后拖无可拖,避无可避我便自己去与阿耶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李隆基收紧了拳头。 这便是说,真到了要将兄弟外放出去的时候,李隆基虽重情,也依然会那样做。 萧江沅尤其喜欢这样情不移权的李隆基,却不知李隆基想的则是,放出去之后过一阵再给召回来呗。 “对了,”李隆基忽然想起,“上朝之前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萧江沅认真地道:“上朝之前,大家问过臣什么吗?” “你少给我扮无辜装傻。”李隆基悠悠一笑,“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问题,能让你避而不答。” 李隆基拖无可拖c避无可避的时候还没到,萧江沅的先来了。她见李隆基双眼亮闪闪地看想自己,好奇得不行的样子,暗自叹了口气,坦白道:“静忠最近正在学这个,那日下课回来问了我一个相关的问题我没答上来。” 李隆基:“哈哈哈哈哈哈” 萧江沅:“” “原来你也是要面子的。”李隆基拼命忍住笑,“你自己还是个半吊子呢,还想着给别人当老师,别把孩子教歪了!” 李隆基第一次觉得,静忠的存在还挺有用:“他问的是什么问题,说来听听,我看看怎么便把你难成了这样。” 萧江沅道:“静忠问我,他听过法不容情,也听过法外开恩,法典之中还引用了儒家之仁,那这法理和情理,该如何兼顾,何时依法理,又何时依情理?” 李隆基惊讶道:“他一个九岁的孩子,能提出这样复杂的问题?” 萧江沅点头:“臣本以为,既然国家依法治国,那便不该循情理,可臣却不止一次地见身处高位者无视律法,徇私循情,利用各种手段,最终逃避了制裁。臣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故而臣答不上来。” 这问题别说萧江沅,便是李隆基又如何能清楚明白地回答出来?至少目前,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日后会如何,李隆基自无法预料,便也给不了萧江沅答案。当然他是不会暴露自己这一点的,便故作高深地道:“你可以先这么告诉他,等他什么时候登临高位之时,便可以明白了。” 至于他什么时候能登临高位有他李隆基压着,估计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 王仙童一事在宰相的坚持下终于顺利解决,皇亲国戚们因此都收敛了很多。欺男霸女c侵占田地这一类的大恶事是短时间内再不敢做的,但别的无足轻重的小坏事,尤其是历朝历代都会有的,对他们来说已司空见惯算不得坏的小事,他们仍在帝王和宰相行事的边缘试探,最好再进一步。 申王李撝在他们之中乃是最格格不入的一个。他因生母微贱,儿时险些被祖母处死一事,自小便有些自卑,不爱给人添麻烦,也很少会拒绝人,对亲兄弟尤为如此。在三弟登上皇位之后,自己母系妻系的亲眷们喝一些朋友,渐渐地总有各种事来登门求他,大多在他权限之内,他便行了这个方便。但自从姑母被诛,亲眷来求的事便越来越大,更有甚者已超乎了他的权限。 他不懂,他们哪来的这么多要求?从前没有这些,不也过得好好的? 这一回他本想拒绝,却实在不好意思,想来此事对于三弟来说,确实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们兄弟情深,他便去开一回口也无妨。大不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便是。这样一想,他便鼓起勇气入宫去了。 他们五兄弟除了李隆基之外,其余四人还住在五王宅。五王宅乃是李隆基潜邸,按理说在李隆基登基之后,应该空出来或建点什么建筑,李隆基却不想兄弟麻烦,让他们继续在其中居住,还时常让兄弟们入宫,喝酒奏乐,同塌而眠。 李撝刚要出门,正好赶上李宪c李范和李业来找他。原来他们也是要入宫的,李撝心想这样也好,免得他一个人心里没底,始终张不开嘴,这三个兄弟还能帮他说说话。可当他真的跟李隆基提出请求的时候,殿内却瞬间安静,连乐声都停了。 他是想请李隆基同意,把自己的王府录事任命为王府参军。虽都是他王府里的事,但官员任免乃是天子c宰相和吏部的权力,他是不能僭越的。见其他三兄弟神色各异,都不开口,他不觉心虚起来,却紧接着便听三弟朗然笑了两声,打破了宁静:“二哥,这可是你第一次有事找我,如此难得,我怎么忍心拒绝呢?你放心,这事我会尽快办好的。” 李撝本该很高兴,可他看到大哥和那个跟过祖母又跟了三弟的萧江沅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四弟五弟更相视一眼,一脸的讳莫如深,他就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不安充斥着他的心,几欲涌出胸腔,直到小宦官来报,宰相们来了,有要事要与天子商议,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如此,他们兄弟便不能继续留下来。等他出了宫,应该就没事了吧。 宰相们自有李隆基亲自迎入,李宪等四位亲王则是由萧江沅亲自送出。这四位亲王与萧江沅,也算有多年的交情了,关系一直都不错,所以当李宪冲萧江沅耳语的时候,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四郎岐王李范和五郎薛王李业见大哥好像还有事要谈,便先相携离去,二郎申王李撝本想跟两个弟弟一起走,却被大郎宋王李宪拉住。李撝不明所以,只见萧江沅微笑点点头,就引他们兄弟二人绕到了武德殿侧门,直接进入武德殿内室,隔着半堵墙,仍可清晰地听见三郎李隆基与臣子们议事的声音。 非礼勿听,所以在李隆基跟姚崇等谈论国家大事的时候,李撝和李宪一样,都侧头表示不听。待大事说完,李隆基提到李撝所求之事时,李撝才竖起了耳朵。李隆基自是要替李撝争取,却被姚崇等臣子严词反对,且一句比一句犀利,还搬出了李隆基曾颁布的旨意,让他自圆其说。 李隆基一个人,不若臣子们几张嘴巧舌如簧,又本来就不占理,此事便只得作罢。与此同时,内室里的李撝已经惭愧得满脸通红。李宪轻拍了拍李撝的肩膀,轻声一叹:“如此,你可知三郎之君主,并不好当了吧。” “是我的错。我不该耳根子太软,心也太软,更不该无视朝廷的规矩,竟给三郎添了这样的麻烦。”李撝说着低下了头。 “你最不该的,是忘了你是一个亲王,是当今天子的亲兄长,不是可以任亲眷摆布的摇钱树。”向来温柔的长兄李宪,此时的眸光有些莫测,“这都多少次了,胆子也越来越大,我竟不知,他们这满门的项上人头,可还想要不想?” 李宪性格使然,身份上也要避嫌,故而光风霁月了好长时间,长到让人几乎忘了,他也会怒会笑。此时他将满门人命挂在嘴边,说得轻描淡写,与往日大不相符,可见是动了真怒。 此时姚崇等人已经退下了,李隆基走到内室,先是一惊。看大哥语气深沉,二哥满脸歉意,便知发生了什么。他忙走到李撝面前,抱歉了一番,却见李撝突地一跪: “是臣之过!还请圣人降罪!”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李隆基忙伸手去扶。 他们兄弟平日里入宫,同吃同睡的时候,李隆基下过严令,他们之间只行家人之礼。李宪和李撝乃是兄长,是要受李隆基的礼的。时间一长,此事为外人所知之后三人成虎,才会有天子对此二人有求必应一说。 李撝万万不该,竟听进去了这种劝,内心深处竟真的有了这种错觉,所以他的反应才如此之大。李宪看透而不说破,李隆基和萧江沅便了解不到那么深了。 李隆基劝道:“你是我二哥,若有难事,你不找我们几个兄弟,还能找谁呢?也罢,此事于我而言亦十分丢脸,以后便不再提了。只是我仍有一句不得不说,二哥你别生气,也别怪我。” “三郎你说,你说什么我都听。” “有些亲眷该疏远便疏远吧。他们家的女儿因没有一个好家世,差点让你死在襁褓里,这生恩便是还了。二哥是由昔日的豆卢贵妃养育成人,要提拔也该提拔豆卢氏族。别说什么豆卢氏族家大业大不需要,你可知你这位申王的存在,对豆卢氏来说,就是一颗定心丸?是时候拿出你亲王的架子来了,他们若敢说你一字一句污言秽语,便是对皇家大不敬,凭他们做过的那些事,我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满门抄斩也是有的。” 这时,李宪也道:“吾等兄弟一体,他们敢摆弄你,对你不敬,便也是对三郎c对我等不敬,若再有下次,别说三郎,我也不会放过他们的。”想了想,又道,“四郎和五郎近来的事,你想必也知道,他们刚被严管,阿耶那边还没消气,你这事我们便帮你瞒下了。否则阿耶那边,你更无法交代了。” 李撝不住地点头,又听李隆基朗然笑道:“咱们一生兄弟,一世相依。” 李隆基此后一生,都十分重视兄弟感情,身为天子需有防人之心,但这并没有妨碍他在意他的兄弟。而他的这四位兄弟,也确实都是寿终正寝,李撝c李范和李业都被追尊为了太子,长兄李宪更被追封为“让皇帝”。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似帝王家。 萧江沅在一边看着c听着,便已了解的前因后果。别的都好说,唯有一点,她却不甚理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木秀于林风必摧】① 申王的某些亲眷,当真有那么多事要求么?那些事当真有那么重要么,为什么自己做不到,就非要去求别人,为什么有些东西穷苦之时没有也能过好日子,如今就必须得有了? 这些事归结为一点:这世间竟会有这样的人? 萧江沅自幼入宫,幼时在掖庭五年,很多事其实记不起来了。之后便被上官婉儿带在身边,再后来更跟在了则天皇后身边侍奉,到如今屹立在李隆基身侧,已近十五年了。这十五年来,她接触的都是皇亲贵胄或世家子弟,虽也出过宫,却都是在西市c曲江池等热闹繁华的地方出没,这样贪得无厌又嘴脸难看的人,别说见,她连听都没听过。 这个问题对于她家阿郎来说,大抵便很简单了吧那她还是不跟他提了,自己琢磨一下好了。 待回到住所,萧江沅便坐着发呆,没一会儿便见静忠回来了。她唤静忠进屋,想着自己的徒儿应该不会笑话自己,便把心中疑问,简单跟静忠讲了讲,便听静忠毫不意外地道:“这个世间就是会有这种人,徒儿入宫之前可见的多了。他们往往穷苦的时候,也并不像师父想得那样老实,一旦乍富乍贵,更是浅薄得不知天高地厚。很多东西,他们不是因为想要才要,而是他们认为,那就该是他们的。有事求上了你,反而你要感到荣幸,因为他们没有求别人。你若满足了他们,他们不一定会感恩戴德,你若满足不了,他们不仅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说给你听,说给别人听,更有甚者还会仇视。他们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世间还有很多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变成他们那样,就好比师父。” 静忠提起这种人就滔滔不绝,可见心中对其厌恶已久。讲着讲着,便见师父面色渐沉,他以为是自己说得太多,惹师父不高兴了,便忙简单收个尾,临了还嘴甜了一下。 殊不知萧江沅只是陷入了沉思而已。静忠最后的恭维对她来说,就是在阐述一个连她自己都认可的事实,故而对此,她并没有什么反应。 静忠才刚到萧江沅身边没多久,对她的习性还摸索不透。他以为是自己太笨,实则这与萧江沅本人很多时候不循常理也有关系。便如此时,寻常的师父多会笑嗔徒儿一句,此事便过去了,萧江沅却什么都不说,让静忠更不知所措了。 屋内静谧了半晌,静忠才试探着开口:“师父今日怎的想起问这个了?” 萧江沅回过神来:“今日正好遇到了,不是很懂,所以才问。” “是谁?那人唐突师父了吗?师父可有受气?”静忠一听,急了起来。 萧江沅见静忠反应这么大,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己的关心,这才浅浅一笑:“他们可唐突不到我这里来,受气便更不会了。” “那师父如此耿耿于怀” “我只是想不通而已,听了你方才说的,似乎明白一些了” 静忠悄然松了口气,壮着胆子说起笑来:“原来世间也有师父不懂的事啊” 他起初是真的觉得,他的师父博学又万能,没有什么能够难倒她,又好看又高大,值得信赖,可以依靠。今日却发现,连他都懂的事,师父却显得十分茫然,他不觉要开始重新审视他这位年轻的师父了。 “当然。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人,也有那么多的事,我寥寥一人,怎能了解得详尽又清楚?” “那我之前问师父的那个问题呢?” 萧江沅回想了一下李隆基的办法,便道:“待你什么时候身处高位,便能知道其中奥秘了。” 说完,萧江沅便换了身衣服,出发去给李隆基值夜了,留静忠独自一人在房内。她没有看到静忠变幻莫测的神色,也没有听到他意味深长的低语:“这是不是说只要我身处高位,我的权力便可以压过律法” 这个问题,却不能再问下去了。 李隆基今夜宿在立政殿。萧江沅刚一入殿,便觉气氛不大对。放眼望去,宫人内侍噤若寒蝉,殿内安静得连纱帘随风掠过地面的声音,都能清晰地听见。 见萧内监到了,殿内的宫人内侍才纷纷松了口气。领头的杨思勖正好顺势跟萧江沅换班,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萧江沅忙低声问,便听杨思勖道:“刚有人上奏,说是功臣对大家不满,大家已经下令收押了。” 说实在的,功臣们一路跟着李隆基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扶持李隆基坐稳皇帝宝座,期间同生死共患难,命都差点不要,结果功成之后,大权没拿到手,位极人臣也只是曾经拥有,官位一降再降,赏赐一减再减,有的甚至还被贬出了两京,他们心中有落差实在在所难免。不论是非曲折,只看结果的话,他们对李隆基寒心,甚至怨恨也不为过。 别说他们,朝中官宦郎吏,民间儒生百姓,也有一些同情他们的,但大多不过放在心底,想起来的时候暗自感叹感叹也就罢了。历代功臣嚣张跋扈几乎成了惯例,就算有几个不是这样,其骤然从小吏登临高位,也很难让人心服口服,所以就算同情,也只是同情而已。 历代功臣中,不得好死者也比比皆是。倒不是因为帝王嗜杀,而是功臣的存在,对帝位产生了威胁。不少功臣仗着自己为帝王立下过汗马功劳,便以为自己一生无忧,想如何便如何,谁也阻挡不了,甚至还可以与帝王共掌大权,同享江山——这,便是功高震主,帝王大忌之一。 李隆基对这些功臣多少有些惭愧,但自认绝非苛待。他罢免他们的相位,收回他们的相权,是因为他们大多并不适合做宰相,且有私/通亲王之嫌;他一点点收回赏赐给他们的食邑,是因为天灾面前,国家更需要税收——他并非全都收回,也留下了足够他们富贵余生的财力;他把王琚贬到外地,起初是因为听信了别人的话,但后来仔细想想,王琚出入外朝后宫毫无限制,自己没管他,却不代表认可他的行为,结果皇后竟以为他王琚是多大的功臣,还派女官去慰问他的老母亲——长此以往,他王琚还不更猖狂? 说句难听的话,他李隆基至今为止还没动过要杀他们的心思,他们还嫌不够仁慈? 李隆基一直闷着,纾解不开,便不肯睡觉。萧江沅第一次见他这般任性,终是无奈地道:“也并不是所有功臣都这样吧,我看王将军,他就老实了很多啊。” 萧江沅说的是自小便跟在李隆基身边做小厮,如今也成了将军,还管着军马和闲厩的王毛仲。 李隆基阴阳怪气地道:“只怕也是敢怒而不敢言,谁又像刘公和钟将军那般居功至伟,便敢于直抒胸臆呢?” 原来是刘幽求和钟绍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萧江沅恍然点了点头:“既已收押,大家打算如何处置他二人?” “我打算明日,等姚公来了之后再说。” 萧江沅便知李隆基会这样回答:“既是如此,大家为何不肯就寝?” 李隆基皱了皱眉头,横了萧江沅一眼。又闷声苦思冥想了一会儿,他才主动从榻上走下来,张开双臂站好,等宫人为自己换上寝衣。见萧江沅去倒安神茶,倒完还用素白的手轻轻地扇,神态安逸,他的心也不由一静。犹豫了一下,他问:“你也是功臣,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凉薄?” 萧江沅扇着茶上热气的手微微一顿:“会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木秀于林风必摧】② “可那又如何?我纵观史书,还未曾个见过老好人一般的天子。人尚且无完人,事又如何都能如愿?惠文昭容长袖善舞,我八面玲珑,不也无法面面俱到?阿郎身为皇帝,在皇权和情义之间选择前者,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凉薄之名若只是事实,阿郎又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呢?” 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李隆基纠结的心绪一下子解开了不少,当即发觉,萧江沅唤自己的是“阿郎”,自称也从“臣”变成了“我”,这是她换了个身份,在跟他谈心呢。 这样一想,心头便甜了几分,郁闷和不快的心情也随之去了大半。待自己换完寝衣,他便让众宫人内侍都退下休息,只留下萧江沅一个。他凑到萧江沅身前,蹲下来抬头看着她笑。 萧江沅愣了愣,便将矮案上的安神茶端起来,给李隆基递过去。见他看也不看,也不伸手去接,她垂眸想了想,问道:“大家这是想到了如何处置刘钟二人?” 李隆基笑容一僵:“此事不急,明日再想。” “那大家是” “唤我‘三郎’。” 此时已近三月,春意初发,暖意渐生。李隆基年轻热血,嫌殿中憋闷,便总是开窗而眠,又嫌烛光晃眼,点太多也是浪费,便往往只留榻前和矮案上两盏。殿内本因此而晦暗不明,却忽然似有云散,月色随即倾泻进来,在鹅黄色的纱帘间交织,温柔又朦胧,更添几分幽静与安宁。 月华让李隆基青白的寝衣泛起雪光,烛火映着他朗然的笑容闪闪发亮。他的语气从未这般温柔,他的声音何曾如此清澈? 他们私下,总是充斥着彼此的骄傲和锋芒,谁也不肯退让,看似相安无事,实则矛盾重重。他们的关系可谓至亲至近,实则从未好好地倾听和了解彼此的内心。他们的话题,常常被许多的正事所占据,能这样静下来的时候都极少。 此时此刻,便显得那么陌生和难得。 萧江沅却仍是道:“大家,这于礼不合。” 李隆基双眼微眯:“天子之令,竟敢不尊?” “阿郎到底想做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既然你喜欢身为皇帝的我,还喜欢在政事中博弈的我,那么眼前这个空讲情面c凉薄又有点虚伪的我,你是不是也喜欢?”问到最后,李隆基竟有几分少年般难以自持的忐忑。 萧江沅想都不想,坦白又直接:“是。” “哦。”李隆基这下开心了,起身坐回到榻上,只觉鼻前微痒,忍不住用手背去轻蹭,嗓子也微痒,时不时想轻咳,耳朵竟觉得热热的。 也罢,不唤便先不唤吧。他心下刚悠悠一叹,便听萧江沅接着道: “但我还是希望,阿郎能在力所能及之处,对功臣多些宽恕——阿郎要等明日姚相公到了之后,再商议如何处置刘钟二人,怕是动了杀心吧?” 姚崇与功臣摆明了对立,功臣犯下大错,让姚崇来建议如何处置,结果可想而知。 “今晚能不能不谈这个?”李隆基觉得有些可惜,就不能让这种美好的感觉多留一会儿么? “好。那我便问一个,有关我自己的问题。” “你问。” “若有一日,我也犯下大错,阿郎会赐死我么?” “你在胡说些什么?!”李隆基刷地站了起来,怒容冲散了他脸上所有的笑意。 萧江沅也起身,走到李隆基面前,把安神茶端给他,浅笑温和地道:“你我份属君臣,我的命,自是握在你的手里。我只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已。” 李隆基当然知道萧江沅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才那么生气。他气的不是萧江沅,而是他自己。 他会因为刘幽求和钟绍京说他凉薄等不好听的话而大怒,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那样的人。他自问自己好相处也重情义,若非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也不想对功臣那般绝情,毕竟他们相识于微时,情谊真挚,他们相助于他,本也始于情义。 如今他却不被理解,若只是朝堂上宰相更迭这等大事不理解也就罢了,以大多数功臣的能力,想不到那么深远。但他们又是与亲王过从甚密,又是一边私会一边抒发对天子的不满,其瓜田李下之嫌,其大不敬之罪,他们不会不知。 既已明知故犯,他为什么不能惩罚他们? 若他真能狠心如汉高祖刘邦,这凉薄之名,他便认了又如何? 见李隆基迟迟不言,萧江沅便不再追问,让李隆基把安神茶喝了,道:“阿郎累了,早些睡吧。” 李隆基这次倒乖得很,一杯茶一滴都不落下:“你不要胡思乱想,且不说你肯定不会像他们那样犯下什么无可挽回的大错,即便犯了,我又怎么” “所以律法与情理,还是可以兼顾的,只是需要有权力作为依托,像阿郎这种的,便是任何律法都限制不了?” “此事的道理深着呢,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的。谁说律法不会限制我,它限制我的地方多着呢。”见萧江沅拐着弯地想劝自己,李隆基任性的脾气便上来了。他径自上塌,不用萧江沅动手,自己盖上了被子。本是平躺,见萧江沅怔怔地站在原地,面对自己久久不动,他便转身背向了她。 半晌,才听得萧江沅迈步的声音,李隆基细想了想,终是长叹一声:“我总不轻易负人便是。” 次日姚崇到来议事之时,李隆基本想把此事压下不提,但奈何刘钟二人已经收押,宰相不可能不知,即便李隆基没提,姚崇也会提。想了想,李隆基认为与其等着姚崇提,不如自己主动一点,还能把事情说得缓和轻微一点。 却不想自己说完之后,姚崇不露一丝权诈之色,也不说这二人如何如何可恨当治以重罪之类的话,反而意味深长一笑,悠悠地道: “圣人所言与老臣所知的,好像不太一样。” 李隆基心里“咯噔”一下:“姚公已去查问过了?” 姚崇颔首:“听闻圣人亲自下令收押两人,老臣觉得新奇,便去看看热闹。他们对圣人不满,乃是不忠,将此等言辞脱口而出,便是大不敬。即便自持有功任意妄为之过不算,说了不少老臣的坏话也不算,真的按照律法来,大不敬属十恶不赦之一,那是连绞刑都不必,直接斩首的罪行啊,怎的今日听圣人说来,竟是如此轻飘飘,好像连杖责都不用,直接便能放了?” 既然姚崇都清楚了,李隆基就没必要装傻充愣了,只得直接问道:“那姚公看,该如何处置他们才好?” 只见姚崇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笑意不减反深,悠然拱手道:“刘公与钟将军皆为功臣,乍然屈就闲职,心中不平,有所沮丧,乃是人之常情。他们功业既大,所受圣人之荣宠也深,一朝下狱处以重罪,恐惊朝堂内外,引起更多的同情,使圣人落得个凉薄之名。故而老臣请圣人法外开恩,放了他们吧。” 李隆基本悬着心,怎么都没想到姚崇竟会这样建议。萧江沅显然也很意外,与李隆基对视了一眼,便看姚崇如何解释。 姚崇一眼便知李隆基在惊讶什么,便道:“朝堂之争,无非权位。宰相非能者不能居之,我自认有才有能,胜过他们十倍,若有机会,如何不争上一争?但也仅此而已,无谓置人于死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臣越过一众功臣入主政事堂,又有圣人撑腰而独断专行,难免遭人不满,他们不过说几句话,很是客气了。老臣与功臣,顶多立场不同,观念不同,却绝非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事事做绝?” 是啊李隆基心下暗叹,连姚崇都能如此,自己何不宽仁一些,坦然接受一切呢?若说起初他还是照顾萧江沅的感受,那么此时他便是真心实意想要放过功臣了。 治理国家,尚需法情相融,管理群臣,也得宽严相济。他想缔造盛世,除了整顿吏治,更要实行仁政。无情又不仁的天子和朝廷是走不远的,他既觉得自己并非凉薄之人,那就少做些凉薄之事,不就名副其实了? 最终,李隆基将刘幽求贬为睦州刺史,钟绍京贬为果州刺史。官位虽贬,但他已下令两京和地方官员时有交换,永为定律,如此一来,刘幽求和钟绍京便有归来的机会——若他们仍觉得不满,那他也没别的办法,只好随他们去了。 李隆基这个决定,姚崇觉得十分合适,君臣一拍即合,此事便过去了。话题紧接着转到了大唐每年五月都会举行的选官之上。 这时,魏知古到了。他现在是门下侍中,乃是门下省的一把手,与姚崇这个中书令一样,都属首席宰相。他此时前来,是要与李隆基说一说突厥屡犯边境一事,不想姚崇也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范阳卢氏有贤名】① 姚崇和魏知古不对付这件事,但凡是个不傻的,都能看得出。姚崇经常以魏知古小吏出身说事,势要让自己压魏知古一头,成为宰相中的一把手。 魏知古怎能甘心示弱?他身为功臣,在上皇还是相王的时候,就在其身边做事,和郭元振一样,算上皇的人,却未曾如郭元振一般遭李隆基猜疑贬斥;经历张说c王琚c刘幽求和钟绍京等事之后,他依然屹立在政事堂里,地位不降反升。他的能力不及张说,也不如王琚讨天子欢心,天子还能这般待他,那不就是因为自己对天子来说,不可或缺么? 虽然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哪一点让天子这般看重,事实上早在张说被贬外地的时候,他就已经暗自把行李收拾好了。但既然天子留下了他,还让他做到了门下侍中,他就要秉承天子之志,为了缔造盛世,发挥且奉献自己的一切。 ——这一点,魏知古着实误会李隆基了。 李隆基本意是想为姚崇找一个副手,他本以为魏知古这个人性子较软,又是功臣里难得听话的人,且能力一般,政事上便不能与姚崇一争高下,想争也争不过。可李隆基怎么也没想到,功臣别的坏习惯,魏知古没沾染上,唯独跟姚崇八字不合这一点,继承了个十足十。 好在姚崇和魏知古二人表面虽不合拍,工作中倒还相安无事,政事分配相宜,竟无一丝耽误。但李隆基也知道,这就好比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他得抓紧时间,尽快找到下一个能胜任门下侍中之人才行。 这边李隆基的眼波在姚崇和魏知古两人身上转来转去,那边魏知古已经向李隆基行过礼,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正事,便见姚崇抚掌而笑:“方才圣人与我正说到这主理选官之人选,没想到这么快,这人选便到了。” 话音未落,李隆基和魏知古便都睁大了双眼,先朝姚崇看去,又彼此对视了一眼。 姚崇会推荐魏知古主理选官?他们没听错吧 李隆基转头冲萧江沅挑了挑眉,见萧江沅点头,不禁想走到殿外,看看天上是不是有两个太阳。 魏知古对此也很诧异,但他想的是,姚崇能这样做,其中一定有问题,他还没想对姚崇如何呢,这姚崇就要先下手为强了? 姚崇这个田舍汉,连他这个仅存的功臣宰相都不肯放过,心肠未免也太黑了。 魏知古心下虽这么骂,面上也合不来,但眼下毕竟是在天子面前,姑且给姚崇几分薄面:“魏某不知姚相公是何意思。” 李隆基看向姚崇:“我也不知姚公到底有何打算。” 姚崇笑道:“选官一事,乃是吏治重中之重,向来两京并行。长安的人选,老臣已心中有数,稍后再禀,这东都的人选,便非魏相公莫属了。” 这对于李隆基来说,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魏知古人在东都,门下省的庶务便得另着人暂时代理,这样一来,日后罢免魏知古的相位,改拜别人,也显得不那么突兀又绝情,李隆基也正好可以仔细审查一下,最好便从门下省提出一人来顶替魏知古的位置。 五月选官,事多繁重,两位首席宰相一个坐镇长安,一个赴东都主理,倒也合理。魏知古一见李隆基神色,便知此事恐怕拒绝不了,再说去东都选官对他一个吏部尚书来说,也是份内之事,他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可心底终究有些不甘心,他便开口,非要问上李隆基一句:“不知圣人意下如何?” 李隆基自然是支持姚崇的,却不能那么说:“我觉得满朝文武之中,没人比魏相公更能胜任的了。” 魏知古暗叹一声,拱手道:“既如此,臣听圣人的。” “好好好”李隆基笑容可掬,“魏相公到时可要早去早回啊。” 李隆基本是客气客气,魏知古就不这么认为了。他对于圣人这一隐晦的“承诺”很是信任和感动,不禁挺直了腰背,想让自己看起来比姚崇神气一些。 这自然逃不出姚崇的法眼。他却只是笑笑,随魏知古去了。对于他来说,能与圣人心照不宣把魏知古支出长安,就是成功。目的既已达到,这魏知古想必在政事堂里待不了多久了,让一让他又有何妨? 这样一耽搁,魏知古便把自己今日来见李隆基的目的给忘了,李隆基想要处理的事已经处理完毕,姚崇接下来也没什么话好说,殿内便陷入了一种既莫名又尴尬的安静之中。 见君臣三人笑容满面,半晌都不说话,萧江沅轻咳了一声:“大家,今日魏相公来此,想必有事要说。” 魏知古这才想起来,刚一开口,便见姚崇一副憋笑的神情,一句话直接呛在了嗓子眼里。李隆基忙让萧江沅给魏知古端杯茶喝。见魏知古的脸也不知是羞愤的还是咳的,已是通红,他单手托起腮来,掩住自己飞扬的唇角。 萧江沅一边为魏知古轻抚胸腹顺气,一边瞥了李隆基一眼:自古明君雄主,哪有笑话臣子的? 李隆基当即正色起来:“魏相公可还好?” 魏知古正冲萧江沅拱手感谢,闻言垂手也垂下头:“臣失仪了。” 李隆基当然不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治魏知古的罪:“魏相公今日可还是为了突厥的事前来?” “正是。” “此事交给姚公就行了。”李隆基轻描淡写地道,“魏相公从今日开始,便在选官的事情上多加留心吧。东都虽不比长安,可也是大唐两京之一,那里的朝廷官场也务必清明才是。这是个重任,我便交给魏相公全权负责了。” 魏知古当确定自己要去东都的时候,便知会有此结果,所以并不意外,接受得也十分坦然:“东都那边,臣必当竭尽所能,不负圣人所托。长安/门下省这边,臣也不想有失,但到时臣毕竟不在长安,许多事便力不从心,臣想举荐一人,替臣暂理门下省,不知可否?” 退位老臣举荐新臣继续担任自己原来的官位,这在朝廷之中,都算不成文的惯例,更何况只是委任一人暂理?一般这样的要求,天子是不会拒绝的,李隆基自然也不例外。可魏知古提出一个,姚崇便以其无能或者资历尚浅等理由否决一个,如此反复几番,魏知古性子再软,也有些急了起来:“那不知姚相公觉得谁比较合适?” 见魏知古恼了,姚崇笑了:“门下省乃魏相公直辖,姚某怎么好插手?” 见姚崇笑了,魏知古更气了:“那姚相公方才是在与魏某说笑呢吗?” 眼见两位宰相越说越不对劲,萧江沅才刚回到李隆基身边站好,就又暗自活动起筋骨,准备随时冲下去拉架了,却听一阵苍老的咳声突然响起,随后便见一位身穿灰白色圆领布衣袍衫的白发老者,缓缓地走到了姚崇和魏知古之间,道:“两位相公当为百官之表率,不可失礼于君前啊!” 殿内众人皆被吓了一跳——他什么时候来的?既然没有通报,便是在方才姚崇和魏知古依次入殿的时候一同到了。姚崇肯定是一个人来的,他又是门下侍郎,想必是和魏知古一起的了。他一直没作声,萧江沅和李隆基等人便一直没发觉他的存在。 魏知古从得知东都选官一事开始,便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起初以为是忘记禀报的突厥一事,可这事交给姚崇之后,他还是没能安下心来。方才举荐官员的时候,这种感觉便愈发强烈了,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全然想起。 这卢怀慎还是他领来的呢,结果他竟也给忘了 他忙拉着卢怀慎往前迈了一步:“圣人以为,卢公代臣暂理门下省,如何?” 李隆基好笑地看向姚崇:“姚公此时可还有异议?” 姚崇拱手道:“但凭圣人做主。” 李隆基这才看向卢怀慎。此人存在感极弱,众人往往是只听得他声名,却不见他人影,此次也是李隆基第一次从头到脚细细端详,可除了一身暗淡的旧衣,能让李隆基知道此人廉洁清贫,别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位卢老丈,竟能让姚崇和魏知古收敛且意见统一,多少也是位奇人,看来他得多了解了解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范阳卢氏有贤名】② 若不关注,那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一旦关注了,便可第一时间发觉其所在。李隆基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观察和询问,终于把卢怀慎这个人摸得差不多了。 卢怀慎出身山东大族范阳卢氏,素有贤名,进士出身,因为太过谦和不爱争抢,所以显得他能力不太突出。他为人节俭,为官清廉,故而不论官场还是民间,口碑都甚好,乃是大德之人。因此朝文武百官无论老少,都对他心服口服,即便是霸道如姚崇,也会敬他一声“卢公”。 不过他太谦让了,性子里又有点固执和迂腐,那日魏知古和姚崇明明都同意了,让他在魏知古去东都之后,暂理门下省庶务,他却严词拒绝了,还说想跟着魏知古一起去东都。他一脸真挚,看来是真的想躲开政治漩涡,李隆基虽对他有意,在一切确定之前,不好露太多端倪,便没有过多挽留,随他去了。 桃花初谢时,卢怀慎跟随魏知古一同出发去了东都。 这时,李隆基对卢怀慎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坚定地属意他为新一任的门下侍中,自己下的命令不好临时调整修改,便待卢怀慎抵达东都有一阵子之后,才下制让他回来,正式任命他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升官乃是人生一大乐事,卢怀慎却一点也不开心,回长安的一路上都忧心忡忡,就连跟随他多年的老管家都摸不清,他到底在忧些什么。 好不容易抵达了长安,听晨鼓刚刚敲完,时间尚早,卢怀慎便先回家沐浴更衣,整理好仪容之后,才入宫面圣谢恩。见天子也是一脸愁容,卢怀慎更忧虑了。 卢怀慎的脸色从他入殿开始,便落入了萧江沅的眼中。见他行礼谢恩又简单汇报了东都的工作之后,因李隆基回应不多,且都是“嗯”之类的词,脸色愈加发苦,萧江沅忙轻咳一声,给李隆基使了个眼色。 李隆基心里一直装着别的事,方才连上朝都无法专心,更别说此刻与卢怀慎客气寒暄了。听萧江沅轻咳提醒,又见她瞪了自己一眼,他也是满腹委屈,面上却还尽力堆起笑容,对卢怀慎道:“卢公一路辛苦,且先回家休整两日,再去门下省吧。我这里还有别的事,便不留卢公了。”说完还站起身,要亲自扶卢怀慎出去。 卢怀慎受宠若惊,忙拒绝道:“圣人既然忙,老臣便不打扰了。” 言罢,不等李隆基动弹,卢怀慎便快步退出了武德殿。 李隆基本就心烦,便没与卢怀慎客气,见他退下了,便重新坐了下来。见萧江沅盯着卢怀慎离去的方向,一脸犹豫,李隆基叹了口气,道:“去吧。” 萧江沅回过神来:“什么?” “我说,你去吧,去替我跟卢公好好解释一下。我此刻烦得要命,什么话都不想说。”见萧江沅怔愣着不动,李隆基急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去啊!快去快回,回来了好跟我出宫一趟!” 萧江沅向来不爱跟李隆基计较脾气上的事,眼下又十分理解李隆基的心情,便十分听话又麻利地从命去了。 卢怀慎虽年迈,身子骨倒还算硬朗,萧江沅刚一出武德殿,便见他已走了好远,忙让小宦官先跑着追上去,自己则也快步赶上。待走到卢怀慎身前,萧江沅先见了个礼,才微笑道:“卢公慢走,奴婢还有一事,要请教卢公。” 眼前的这位宦官不仅是天子身边的红人,也是三品官身,先向自己行礼,那是人家客气,卢怀慎却不能狂妄无礼,便在给萧江沅还完礼后,才徐徐道:“请教不敢当,萧将军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便是,卢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江沅却在这时怔住了。 ——卢怀慎方才唤她“将军”?她统领内侍省,也是右监门卫将军,别人称呼她为“将军”并无不可。只是听惯了“内监”,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人这样叫自己,她既新鲜,也有几分愉悦。这一开心,便把卢怀慎忘了,还是听他唤了好几声“将军”之后,她才醒过神来。 她展颜一笑,将方才的尴尬轻飘飘地一揭而过:“卢公拜相,得以升迁,当高兴才是,怎的倒闷闷不乐,可是政事上有什么难为之处?” 卢怀慎忙道:“这倒没有,同僚们念卢某年迈,十分照顾。” “那可是家中有什么不如意之事?” 卢怀慎似回想起了什么,略一迟疑,随即摇头一笑:“家中一切都好。” 萧江沅点点头:“若卢公是为了方才圣人的冷待而如此,则大可不必。今日实在不巧,薛王突发大病,病势来得又凶又急,毫无端倪,圣人素爱兄弟,所以心不在焉。方才上朝时,还连着派了十数个宦官去五王宅探病,朝臣们讲了些什么,圣人竟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圣人不与卢公多言,也是心中实在敬重卢公,怕自己年轻气盛,冲撞了卢公便不好了。还望卢公海涵体谅。” 卢怀慎怎么敢当,当即面向武德殿拱了拱手,又郑重谢过萧江沅:“卢某自是不会多想,只恨自己不通医理,无法为圣人排忧解难。卢某归家便携家人去大慈恩寺烧香祈福,希望薛王福大命大,早日康复。” “卢公有心了。”见卢怀慎忧愁之色并未稍减,萧江沅虽不解,却自持内宦身份,不敢与外臣过从甚密,便没多问。结果在卢怀慎告辞,萧江沅也转身回武德殿的时候,却听卢怀慎叫住了自己。这次便换卢怀慎有事请教萧江沅了,萧江沅也和卢怀慎一般客气了一下,才听得卢怀慎道: “敢问将军,圣人究竟是为何,竟让卢某忝居宰相之位?” 原来卢怀慎的忧愁是来源于这种不安,萧江沅这才恍然。她跟在李隆基身边,自然清楚李隆基选择卢怀慎的诸多考量,却不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那样无耻又伤人的话,她可说不出口。 但又不能什么都不说,否则卢怀慎这样忧虑下去,就算影响不到国事,影响到老人家的身体也不好啊。 于是,萧江沅贴近了卢怀慎,意味深长地低声道:“自是因为,您是卢公啊。” 把卢怀慎似懂非懂地哄走,萧江沅忙又快步赶回武德殿。她家阿郎动作倒快,这么一会儿,出宫的常服都换好了。她却不打算让他微服出宫那么危险,便堂而皇之地穿着自己宦官的紫色衣服,带着一队金吾卫,陪着李隆基来到了五王宅。 李隆基被萧江沅气得头疼,却来不及管她了。刚一下马,他就直奔宅中而去。 李宪等兄弟因就住在五王宅,故而已守了一夜了。今早听医师口风不对,才给宫里递消息。李隆基得知之后,立刻下令先别让上皇和薛王太妃知道,待他亲临了解因果之后,再亲自去给二老禀明。 “到底怎么回事,怎的病得这样突然?”李隆基刚抵达李业处所的院落,就拉住李宪问个不停。 感受到三弟的手在轻微地颤抖,李宪眉心虽仍愁绪万千,却还是硬提起温柔一笑,安抚地握住三弟的手臂:“五郎是昨夜与我们饮酒之时,忽然心痛,待医师赶到之后,又浑身发热起来。今晨热度未散,五郎又呼吸不畅起来,但经医师放手一治之后,已缓和了大半了。医师说,五郎怕是犯了心疾。” 李唐子孙绵延几代,长相或许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并不相近,但有两种病却是代代都有人患,一是风疾,也叫气疾,二便是心疾。最有名的便是天皇李治,若非他风疾严重,又引发眼疾,便没有日后的则天皇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心思犹如海底针】① 此病有急性的也有慢性的,一旦患上,便是一生。若说昨夜,李宪等兄弟还担心李业患急性之症而命不久矣,眼下则都松了口气。若是慢性之症,好好将养着,没准还能寿终正寝。他们家早已度过了最难挨的日子,如今拨云见日,闲散与富贵接踵而来,最适宜养病了不是? 所以李隆基纵是听到了李业患心疾一说,也没有太过悲痛,反而松了口气:“知道是什么病便好办了,好在是你我都司空见惯的,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五郎还这么年轻,养得回来。” 这时,李业的房门开了,医师走了出来,拱手道:“启圣人,薛王请圣人及诸位大王入内。” 李隆基当即便携李宪等人抬步而去。刚迈了两步,发现萧江沅并没有跟上来,他停顿回首皱眉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跟进来?” 萧江沅见李宪诸王都没有带随从跟着一起入内,便叉着手恭谨地道:“薛王大病初愈,臣恐薛王呼吸不似常人松快,房内应是容不下太多人。大家与诸位大王乃是薛王亲兄弟,理应入内照看,臣只不过是一介内侍,不敢相随。” 不等李隆基回应,便听房内有一小厮冲出来传话道:“薛王说了,让萧内监一同入内。” 萧江沅:“” 李隆基:“” 李宪温柔一笑:“走吧,阿沅。你对于我们而言,可不是一个寻常的内侍。” 一进屋内,走到榻前,便见李业起身靠着软枕,一脸苍白,毫无血色,双眼也不复从前一般熠熠生辉c闪闪发亮,清朗的笑容却犹胜从前,李隆基心头软肉似被什么一揪,鼻子便是一酸。他轻声一笑,坐到了李业榻前,轻轻地点了点弟弟的额头,嗔道:“小小年纪,竟这么让人操心。” 李业一脸无辜:“我也不想这样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兄长们都是康健的,唯独我突然得了这个病。不过这样也好,要是我一个人把全家的病都患了,你们就不会生病了,不是么?三哥你还得感谢我呢。” “胡说八道。”李宪摇头失笑,一边轻叹,一边把手轻抚在李业头上。 “我没有胡说,我是认真的。”李业说着想起了什么,冲李隆基埋怨道,“三哥,你那十几个宦官怎么回事?我那时候正难受呢,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来,来了之后问的问题就一个,一个字都不带差的,一点也不会办事情。三哥你也是,连着派十几个宦官来,动静搞得那么大,哪还瞒得了阿耶和阿娘?你看我也没什么大毛病,日后入宫却又少不得被唠叨了。” 李隆基连连点头:“是是是,三哥的错,三哥以后改。” 李业瞬间睁大了双眼:“大哥,二哥,四哥,你们听到了么?我这个病没白患一场,三哥都知道认错了。” 李撝和李范这才发现李隆基今日的不同。他好像是真的被李业濒死吓到了,脸上的笑意是强撑着的,眼圈更是微微发红的,性子也软了许多,竟不似从前那般跟五郎唇枪舌剑闹个不停了。他们抬头看向大哥李宪,却见他毫无意外之色,好像从一开始,他就发觉了似的。 李业乃是当事人之一,感受自然更加深刻。见三哥这副模样,他也不禁哽咽起来,脸上却仍笑着:“三哥,其实我真的没什么事,肯定是那十几个宦官含含糊糊什么也说不清楚,才让你有所误会——阿沅,宦官可都是你管的,这事你须得负责。” 萧江沅忙上前道:“这是自然,臣管理不善,还请薛王责罚。” 李业歪头想了想:“那便罚你给我们做点汤饼吃吧。从前你在上阳宫给祖母和我们做过的,好久没吃到了。” 如此,李隆基便留在五王宅用了午膳。几兄弟此番没有喝酒,单纯吃着汤饼,喝着果浆,饭后还玩起了奏乐。期间,李隆基借着更衣时分,去看了下李业的药,还亲自照料了一会儿。 李宪见李隆基久久不归,便让萧江沅出去找找。待萧江沅找到李隆基的时候,李隆基正拿着一把蒲扇,冲着熬药的药罐扇风。 萧江沅一边走近一边道:“大家不是不喜欢亲力亲为么?” 李隆基太过专心,萧江沅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本就靠药罐极近,这么一抬头,蓄了许久的胡须便戳到了火里,转眼便烧短了一截。萧江沅急奔过去将李隆基拉起身来,仔仔细细检查了许久,才确定只烧到了胡须。 李隆基被萧江沅又是挎了下手臂,又是捧着脸来回地看,烧到胡须的恐惧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只剩下蠢蠢欲动的兴奋和得意洋洋的开心。 “好不容易修剪得这样好看的胡须,一把火毁成了这样。”萧江沅轻叹道。 李隆基顺势握住萧江沅的手,让它继续贴在自己脸上:“只要五郎喝下这个药能够痊愈,我的胡须又算得了什么?” 萧江沅想把手抽出来,却几次都无法得手,便道:“那药熬好了么?” 李隆基忙松开手,回头看药,笑道:“正是时候,看我不逼着五郎喝得一滴都不剩!” 若说天子亲弟薛王李业在当今这世间还怕什么,一是阿娘薛王太妃,二是大哥李宪和萧江沅,三是阿耶李旦和三哥李隆基除了这几人之外,最怕的便是喝药。他本想让兄弟们看看自己也是个坚强的郎君,故而把患病的恐惧深深掩藏在心底,可一见了药碗,他的笑容就端不住了。 此时此刻,任凭是最温柔的大哥,也不会依着他的,更何况眼前四个兄弟都在。李业的心已经绝望了,身体却仍本能地有所挣扎,最终在四兄弟的联合动作之下,总算把药喝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夕照已被染红,天色不早,李隆基该回宫了。李业躺在榻上,一手拉着李隆基,一手牵着萧江沅,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两个,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宪眼见李业眼中满是不舍,无奈劝道:“五郎,三郎若再不回宫跟阿耶和薛王太妃说清楚,只怕今夜阿耶和薛王太妃便要来此留宿了。” 李业的手微微松了松,转瞬又收紧了起来:“大哥,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跟三哥和阿沅说。” 待屋内只剩下彼此三人,李业才企盼地望着李隆基,轻声地道:“三哥,你是天子,都说真龙天子乃是天选之人,与上天是有感应的,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李隆基的心瞬间被什么攥紧,痛得他倒抽一口气。原来弟弟跟自己一样,都是装模作样,心里也怕得要命。他双手紧握住弟弟的手,努力地扬起唇角,让自己扯出一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笑脸:“瞎想什么呢?你可是我们最小的弟弟,将来我走了,你也得好好活着。” 这时的李隆基还想不到,他才是兄弟间最晚辞世的那一个。他终将一次又一次地见证兄弟们永远的离去,最后一个人伫立在人世间。 见三哥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从前兄弟之间有过的不快尽数销声匿迹。李业沉浸在李隆基轻哄的语气里,嘴巴一扁,委屈巴巴地哭出声来。李隆基便像小时候一样,把弟弟揽在了怀里,便听李业断断续续地道: “我我不想死我还没还没好好孝顺阿耶阿娘我还没跟你们做够这兄弟我我还没看到阿沅嫁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心思犹如海底针】② 屋内静了一刹。 李隆基就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既不惊讶也不意外。他只抬眸看向萧江沅,俊眉稍稍一挑——还不赶紧嫁个人给他看看,好让他放心? 见李隆基既不追问也不反驳,萧江沅也乐得无视李隆基眼中的意思,一起装傻,就当李业什么都没说过。 萧江沅女儿身一事,李宪曾看穿过,却只作不知,口风极严,如今李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洞悉了——这还只是说出口的,也许还有一些没说出口的,他们尚未知晓。 这件事,可能已经不是秘密了,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从不戳破,或许是为了保护萧江沅,或许是觉得没必要,或许是斟酌再三之后发现这样最好,总之,萧江沅宦官的身份是越坐越稳了。 这对于萧江沅来说,既危险又安全,很值得开心,可对于李隆基来说,就只剩下无奈了。 最后还是李业自己觉得言语有失,忙道:“三哥,你会和以前一样,护着我的,对么?” 李隆基郑重点头:“当然,吾等兄弟,我都会好好守护的。” 李业急急坐起身:“那三哥你白纸黑字写下来” 话音未落,李业的软枕因他急忙的动作稍稍一挪,露出了下面的一角雪白来。李隆基的目光随即被吸引了过去:“这是什么?” 不等李业伸手去抢,李隆基已经将那雪白拈了出来,原来是一块丝绢的手帕,通体雪白无暇,上面毫无花样。 这手帕李隆基再熟悉不过了。他人不论男女,其手帕多少都会绣点东西,或是姓氏,或是花草植株,只有一个人的手帕上什么都没有,而且只用雪白之色——萧江沅。她的手帕什么时候跑五郎这里来了,还藏在枕下,不想被人看见? 李隆基看向萧江沅,发现萧江沅盯着这块手帕若有所思,好像根本没认出来,再看五郎,只见他垂着头,时不时地瞟一眼萧江沅,活脱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李隆基犹豫了一下,终是什么都没问,只噙着笑,目光在萧江沅和李业两人之间流转,看他们到底怎么办。 李隆基所知的手帕的习惯,萧江沅并不知晓,便始终不能确认,还从袖间拿了一条新手帕出来,拎到了李隆基手边,然后转头看向了李业。她记得自己有条手帕在李业这里,但是这么久了李业一直没有归还,她便以为那手帕要么被李业丢了,要么李业自己也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所以她并没有追问,也打算不了了之。今日,她怎么都没想到手帕不仅还在,更是在离李业如此之近的地方。 李业看得出萧江沅在疑问些什么,脸上有些挂不住,便清了清嗓子,道:“我说过会亲自洗干净了还你,你看我都洗干净了,可我好歹是个亲王,再怎么闲散,自己王府里的事情也有很多的。你这手帕不过小事,我自然总想不起来,所以我今日才放到枕下,就是想着等你来了还你的。” 李隆基突然道:“她必然是跟着我行动的,可我今日要来,事先没通知任何人,你怎么知道今日便能还她的?” 李业语结了一会儿,道:“三哥你出去了那么久,自然有些事没看到。” 李隆基长长地“哦”了一声,把手帕放回到李业手里,道:“那你还等什么,我们就要回宫了,快还她啊。” 李业暗自瞪了李隆基一眼,手虽把手帕往萧江沅那边送,手指却捏得极紧:“那你拿回去吧。” 见五郎每说一个字,都要看一眼萧江沅的反应,却除了一脸茫然什么都看不到,李隆基就觉得好笑。犹觉不够,他更添了一句:“阿沅,我们该走了,你赶紧收起来啊。” 李业的嘴扁得更厉害了,却听萧江沅轻柔地道:“薛王若是喜欢,送您便是。不过一块手帕而已,改天奴婢还可以送你十条八条的,换着用,薛王觉得可好?” 李业抬头看着萧江沅浅笑嫣然的脸,脸微微一红,也抿唇微笑起来,还不忘冲李隆基扬了扬眉,却见李隆基宠溺地看着自己。他顿悟了什么,朗然对萧江沅道:“那就不用了,这一个就行。” 待回到太极宫,李隆基刚在武德殿坐下,就听小宦官来报,说是魏知古从东都洛阳回来了,下午曾到访觐见,等了许久不见李隆基归来,便说明日上午再来,请李隆基务必在殿里等他。 “可有奏疏留下?”李隆基一边在御案上翻找,一边问道。 小宦官答:“不曾,魏相公也没说过究竟为何事前来。” “什么事这么急又重要”李隆基暗自嘟囔了一句,又问,“还有谁来过么?” “姚相公,来得还很巧”小宦官说着似想起了什么,不知道该不该提,便住了嘴。可话头已起,勾起了李隆基的好奇心,岂是他住嘴便能不说的?在李隆基的严厉催促下,小宦官支支吾吾地道,“姚相公到来,正好赶上魏相公离开。” 李隆基眼波流转一番:“那又如何?” “以往魏相公都会敬姚相公年长,又得大家宠信,先行礼于姚相公,此番却等姚相公拱手之后才有所动作。而且魏相公从前都不直视姚相公的,总是行完礼就匆匆离开,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此番不仅直视姚相公看了好一会儿,还跟姚相公说了几句话。奴婢离得远,魏相公说什么,奴婢就听不见了。” “姚公听完有何反应?” “姚相公只是笑。”小宦官没说,他觉得姚相公对魏相公特别不以为然,但这话就不应该他来说了。 仅凭一个“笑”字,李隆基已经意会到小宦官言下之意,转头冲萧江沅笑道:“你带出来一个好帮手——你叫什么名字?” 小宦官受宠若惊:“奴婢边令诚。” “哪个令,哪个诚?” “命令的令,诚实的诚。” 李隆基颔首道:“阿沅,你看看,这不比你那个静忠强?” 萧江沅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边令史,你该轮休了。” 边令诚忙拱手告别,退出了武德殿,其速度之快让李隆基瞠目结舌,不觉心下感叹,这莫不是在逃命?李隆基毕竟是皇帝,这种小事不过一笑而过,很快他又被魏知古的归来和不寻常吸引过去。 卢怀慎才被他召回来拜相,魏知古就在东都坐不住了,想来是看穿了他的意图,欲有所挽回。魏知古能对姚崇那样,想必是成竹在胸,觉得自己不仅可以保住门下侍中之位,还能超越姚崇,统领政事堂。 李隆基不禁好奇起来,这魏知古究竟要告诉自己什么事,竟能使政局有这样的改变?魏知古可是在东都选官,姚崇就算有什么把柄,也落不到那里去啊。 这时,萧江沅想起了卢怀慎一事,便将卢怀慎的疑问和自己的回答,告诉给了李隆基。 李隆基不觉头痛起来。这一天天的,国事就够烦了,五月已至,江南第一度收成又歉收,西边突厥阿史那默啜骚扰边境被打败了,还好意思自称大唐驸马又来求亲,这几个官员竟更不让人省心,又是竞争又是胡思乱想的。 国事倒还好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决策之后分发下去让底下的官员动手便是。可姚魏之争除了天子李隆基没人能处理,卢怀慎老臣之心敏感脆弱,恐防他自以为是李隆基用来和姚崇与魏知古博弈的棋子,有机会还得点拨解释一番。这次单靠萧江沅的言辞是远远不够份量的了,也得李隆基亲自来。 ——当皇帝到底有什么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相位危机巧暂解】(1) 即便如此,李隆基还是甘愿成为帝位的走狗,还期待着有一天,他能游刃有余地处理一切,然后高高稳坐在御座之上,既忙碌又清闲。到那个时候,再有一个精明强干的宰相伴着,他就可以放肆地松手,闲坐梨园,纵情享受起帝王的尊贵与荣光。 可以说,他现下这样勤政,不仅是为了大唐盛世在努力,也是为了早日抵达那一天而奋起。 次日一早,晨鼓刚刚敲完,魏知古就到了武德殿。此时李隆基在立政殿才刚刚起床,衣服都还没穿好:“他是不是昨晚就在门下省歇的,怎么来得这么早?阿沅,你快过去迎迎他,不许说我才起身,告诉他我马上就到!” 萧江沅闻言,便将李隆基穿衣梳头的事交给了边令诚看顾着,自己先到了武德殿。魏知古一入眼,萧江沅便觉出几分不对。在萧江沅的印象里,魏知古平日里多埋首做事,今日一见,他却神采飞扬,眉梢隐有几分带喜,果真如昨日边令诚所言一般。 她想不到魏知古会拿什么来让姚崇下台,但她知道,她家阿郎尚有很多用得到姚崇的地方,所以她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派人去政事堂等姚崇了,只待姚崇一到,便将他领到武德殿来。 作为天子身边的大宦官,她不能透露太多,但以姚崇的聪明才智,未必就察觉不到什么,这时她再破天荒地主动请他赶紧来见天子,姚崇至少也能有所警惕,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李隆基才到,表面镇定,实则大气喘个不停。此时众人正低头行礼,便只有上前扶李隆基上御座的萧江沅看到了这一幕。 唇角微微一抿,她将按捺不住的笑意悠悠藏起,却仍是让李隆基看了个究竟。李隆基极轻地冷哼一声,胳膊一拐,嫌弃地弹开了萧江沅的手,然后笑请魏知古坐下,道:“魏卿今日好早,究竟何事让魏卿如此心急?” 魏知古一改方才神采飞扬之态,一脸肃穆地跪下俯首道:“臣要启奏圣人东都选官一事。” 从刚一入殿便见魏知古穿了正经官服前来,李隆基就知道他今日要说的事非同一般,见魏知古得态度又这样严肃,李隆基也不禁为姚崇担心起来:“可是出了什么腌臜事?” 姚崇尚未结党,人又在长安,东都那边选官出事,能干他什么事啊? 魏知古义正言辞地道:“有两位官员竟向臣开口,要将其亲眷知交十数人安插入朝!且不论那二人暗中知会臣这一行为,仅凭那十数人皆是不学无术的庸才,臣就不肯允准,严词拒绝,却不想此二人丝毫不知悔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臣开口,更无一丝请求之态,仿佛臣乃他家之家臣,朝堂乃他家之朝堂一般!” 李隆基拍案而起:“放肆!何人如此大胆?” “此二人正是姚相公之子!” 魏知古这句话掷地有声,震动了李隆基的心神。这么一说,他想起来,姚崇确实有两个儿子在东都为官。魏知古能亲自告发,说明事情或许没他说得那么过分,但也绝无冤枉。 荐官一事朝中常有,但都是光明正大,摆到明面上来说。举荐者都是倾慕其才华,哪怕被举荐者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人,也不吝嘉奖,尽心一荐。这样蓬勃向上的风气,李隆基是很喜欢的,大家一心为公,不徇私情,如此长久下来,朝廷才能人才济济,国家方可政通人和。 就算偶尔举不避亲,那被举荐者也是声名在外腹有实学之大才,定是让人心悦诚服的,绝不至于落人口舌。姚崇这一家倒好,当阿耶的在长安统领群臣日日号召整顿吏治,当儿子的在东都明目张胆徇私舞弊结党营私?他就是这么教儿子的? 这下好了,撞政敌刀口上了,一旦查明,证据确凿,别说他这宰相,全家都得收拾铺盖滚出朝堂! 李隆基目前自然是舍不得,可又怒姚崇儿子不争气,竟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说起来魏知古这个主理东都选官的人选,还是姚崇一手促成,不知姚崇知道今日一事,该做何感想,反正他就两个字:活该。 见李隆基显然已对姚崇有所不满,萧江沅上前,给李隆基倒了一杯茶:“大家息怒,先让魏相公起来吧。” 李隆基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光顾着生闷气了,全然忘了魏知古还跪着呢,忙亲自过去,把魏知古扶了起来。与此同时,边令诚沿着殿边一路碎步,小跑到萧江沅身边,耳语了一番。 萧江沅转头,定定地看了边令诚一眼,轻声道:“你确实有几分小聪明。” 边令诚恭恭敬敬地低头,小声道:“这也是跟随内监多日耳濡目染之故。” 萧江沅不予置否:“人既然已经在外头了,便让他进来吧。” 边令诚得令,又一路碎步小跑了出去。这一来一回间,李隆基对魏知古所言之事,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我并非怀疑魏相公,只是有一事不解,姚公二子官位尚低,平日里与你并无往来,怎的便能直接寻了你,还张口便是此等隐秘之事?” 魏知古面色一僵,方才还慷慨陈词,此时却说不出话来。殿内一时静得有些尴尬,萧江沅抬眼一望殿门,趁机道:“大家,姚相公到了。” 姚崇刚一入殿,便见魏知古垂首站着,李隆基则盯着魏知古,唇边是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轻笑。他不禁问道:“圣人,这是” 李隆基道:“没什么,魏相公从东都回来,简单说了说东都那边的趣闻。姚公昨夜才在中书省值夜,今日就这么早,可是有要紧事?” 姚崇道:“臣老了,睡眠便少。今日起得早,便干脆早些来了。”接着便把近日的一些国事处理及进度跟李隆基说了说。 李隆基对姚崇的办事能力一直都是很满意,点了点头,殿内气氛从刚才的紧张逐渐缓和过来。 见李隆基迟迟不问姚崇有关其子的事,魏知古不觉有些吃味,看来即便出了这档子事,圣人方才那样生气,也还是舍不得姚崇——可那又如何?圣人一直没让自己退下,必是存了当面对质的意思,他又没冤枉了姚崇的儿子们,只要圣人开口问及了,姚崇必落得一个问罪的下场。 可国事都谈得差不多了,圣人怎么还不问呢漫长的等待让腰板硬且直的魏知古不由得心虚起来,他努力按捺下自己愈发不安分的耐心,告诉自己结党营私是圣人的底线,圣人一定会问责追究,把姚崇赶出政事堂的。到时政事堂便是他的天下,他再不用被姚崇压迫,受那股子闲气了。 由于心中过于急切,魏知古忍不住在李隆基与姚崇的谈话停顿下来的时候,轻咳了一声。 姚崇关切地问道:“魏相公这是怎么了?” 魏知古正了正脸色:“只是嗓子突感不适,多谢姚相公关心。” 姚崇笑道:“姚某是觉得有趣。方才分明是圣人与姚某一直在说话,魏相公只字未提,怎的圣人与姚某都未曾嗓子不适,魏相公却” 魏知古刚要发作,便见萧江沅走到自己身边,给自己端了杯热茶:“魏相公快润润喉咙,看看可会觉得好些。” 魏知古忙双手接过茶杯,一边道谢一边横了姚崇一眼。 李隆基把一切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无奈。这两个臣子年纪也不小了,怎的还像个孩子似的斗来斗去?想到魏知古所言确实非同小可,李隆基就算仍是想保姚崇,也得先问了再说,总不能只听一家之言,便仿若不经意地道:“说起来,两位相公也与我共事多年了,我却对两位相公都不太了解,两位相公不会觉得我不关心臣下吧?” 魏知古忙道:“臣不敢。” 姚崇却道:“圣人日理万机,一身兼家国大小事,能惦记着问一句,老臣就感激涕零了。” 魏知古暗自翻了个白眼:就你会说话! 李隆基颔首道:“姚公家中还有什么人啊,儿女多少,可入朝为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相位危机巧暂解】(2) 李隆基语气十分轻快,仿佛平日里闲话家常一般,姚崇却仍是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想到魏知古的变化c萧江沅的邀请和李隆基突如其来的亲切询问,他因年老而略显浑浊的双眼微微一转,便泛出了几分精光。 姚崇悠悠一笑,也学李隆基一样用轻松的语气道:“老臣一共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在东都为官。说起老臣的这几个儿子”姚崇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老臣自问这辈子什么都能做得极好,唯独在子女之教育上,始终有愧。” 魏知古还等着姚崇用以往护短的那套说辞,听话头这么一转,他意外地挑了挑眉。魏知古的神态动作正落在李隆基的眼里,他正担心姚崇会护短,那便真坐实了结党,他便断断容不得了,听姚崇这么一说,他转眸看了萧江沅一眼,笑吟吟地问道:“姚公怎的如此说?” 姚崇道:“老臣这两个儿子苦日子过多了,便怕了,故而贪财好利,又因年轻行事不够谨慎,老臣也担心他们远在东都,离了老臣的耳提面命,做出什么奸邪之事。然此月的家书尚未写,老臣还未来得及问——圣人今日突然问起他们,想必是他们在东都不老实,求魏相公做了些不好的事吧?” 听姚崇说得这样直接而坦白,李隆基起初以为是萧江沅向姚崇透露了些什么,可转头又想到,在魏知古开口之前,萧江沅哪里能知道这些,而且自从姑母一事以来,萧江沅确实乖觉了很多,此等内侍不该做之事,她想必不会沾。她做主叫姚崇来,既是顺应了他的心思,也是在行分内之事。 那姚崇怎会猜得如此精准?猜到是他儿子犯了事很容易,可姚崇是怎么确定,他儿子是找了跟他并不对付的魏知古办事——选官一事,上下人甚多,并非只有一把手能放水,他儿子怎么就偏偏找上了魏知古呢? 这个问题,李隆基方才问过魏知古,却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他本怀疑,是不是魏知古有了这样的名声在外,而这样的名声源于魏知古确实做过这样的事,可随后一想,又觉得不对。魏知古并不蠢钝,不会为了对付姚崇把自己搭进去。 那魏知古方才为何不答呢?李隆基想着既然魏知古不肯说,那就问姚崇好了:“姚公是如何猜到的?” 姚崇道:“魏相公曾做过小吏,初入官场,潦倒之时,老臣曾为他引荐过,算不得什么大事,事后老臣便忘了。可老臣的儿子们知道这件事,他们太过愚笨,以为魏相公为了报答老臣的恩情,一定会为他们办事,却忘了魏相公乃是替圣人选官,又怎会做出徇私舞弊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老臣既了解儿子,也了解魏相公为人,故而得以猜到这一切。” 听姚崇又是拿自己小吏出身说事,又是把昔日恩德再拿出来压他,魏知古又羞又愤。他并没有忘记,昔日姚崇曾经帮过自己,所以一直以来,任凭姚崇如何独断,魏知古都没跟姚崇太过较真。可是时间一长,百官俨然以姚崇马首是瞻,完全把他这个门下侍中忽视了,这个魏知古就忍不了了。 只可惜姚崇行事虽霸道,为人倒还端正,一眼望去挑不出任何错处来,直到他到了东都,才从姚崇的两个儿子身上,拈出了把柄。却没想到为了这恩惠,他的秉公处事,也要被姚崇扭转成不义之举了! 他随后便见姚崇起身向李隆基跪拜了下去: “老臣的儿子不遵法度,其罪不可恕,老臣有教养之责,也不能置身事外,还请圣人罢老臣相位,让老臣告老还乡!” 李隆基忙奔过去把姚崇扶了起来:“怎的便严重到了此等地步?”说着转头问魏知古,“姚公的儿子们想要保的那些官员,你可有准许?” 听李隆基态度骤变,魏知古忙道:“自然没有!” “那便是了。”李隆基淡淡地道,“姚公的儿子确有犯错,却并未对吏治造成不好的影响,为将来的朝廷埋下隐患,就算要罚,贬职即可。他们身在东都,姚公虽有管教之责,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有大功于社稷,便算功过相抵——魏相公,你以为如何?” 魏知古再如何心有不甘,也不能违背李隆基行事,便只得迎合,随后便被遣退了武德殿。 待魏知古走后,李隆基冷笑一声:“姚公虽为儿子所累,仍忠正坦荡,他借着公义之名,却行恩将仇报之事,德行又好到哪里去?他根本不配做宰相!” 姚崇心下松了口气,面上却劝道:“圣人万万不可这么想。本就是老臣的儿子犯了错,魏相知圣人,那是忠先于义,如此耿直,正是宰相之德。” 李隆基讽然一笑:“他何曾如此耿直过?” 姚崇适时地但笑不语。 李隆基又道:“你分明有恩于他,自你登临相位以来,他却始终不甘居于你之下,事事与你不对付,已是忘恩之举,如今更是负义,虽没有影响到国事,我却忍不得朝中有这样德行的宰相,更何况他还是功臣此事你不必管了,让你的儿子以后端正起来,再不要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这是李隆基第一次对姚崇用如此强硬的态度说话,姚崇自认理亏,又从不敢小觑李隆基,忙恭谨地拱手道:“老臣遵旨。” 随后几日,朝中一片风平浪静,魏知古还以为这事便算过去了,最多以后要继续受姚崇的磋磨,却不想紧接着就收到了罢相贬官的敕书,从此再无与姚崇一争之力。 刚罢黜了魏知古,李隆基便任命卢怀慎为新任门下侍中。卢怀慎政事上能力远不如姚崇,恐防自己事事碍手碍脚耽搁了国家大事,便干脆任姚崇独揽相权。此事传扬了出去,因着宰相们办公日用饭,皆在政事堂会食,卢怀慎便得了个“伴食宰相”之名。 听闻自己被人说成是只能陪着姚崇吃饭的宰相,卢怀慎再如何好脾性,心里也颇不是滋味。上次萧江沅的答案,并没有让他想明白圣人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找机会听圣人亲自说说缘由,或是干脆让他改任他能做的官职,这一日刚到武德殿门外,便见圣人行色匆匆地出来。卢怀慎忙拱了拱手:“圣人,老臣” “是卢公啊,可有什么要紧事?” “事关老臣而已,倒不甚要紧,只是” “既然如此,改日再说吧。还望卢公见谅,阿瞒这个倒是顶顶要紧的事。” 话音未落,卢怀慎便见圣人转身绝尘而去,还是萧内监好心冲自己行了个礼,慢悠悠地道:“咸池殿武贤妃诞下了一位公主,听说公主诞生之时,咸池殿彩霞笼罩,光芒漫天,应是天降吉兆之故,圣人才如此心急。” 卢怀慎恍然道:“原来如此那便要恭喜圣人了。” “卢相公来找圣人所为何事,可方便说与奴婢,再由奴婢亲口传达给圣人?” 卢怀慎无奈谢绝:“不敢劳烦将军,改日卢某自己与圣人说罢。” 萧江沅颔首:“也好。那奴婢便先告退了。” 一转眼,李隆基及仪仗已经走远了,萧江沅连忙追赶了上去,便没有看到卢怀慎失落的背影。 见萧江沅一路上抿唇笑个不停,李隆基不解道:“新得女儿的是我,你高兴什么?” 萧江沅闻言收敛了一两分笑意:“公主应吉兆降生于大家在位期间,臣自然高兴。” 这话一听就是敷衍,李隆基皱了皱眉,想到萧江沅是与卢怀慎说完话才这样的,便问:“难不成你也笑话卢公是什么‘伴食宰相’?” “臣是断然不会这样的。”萧江沅认真地道,“臣是很喜欢同卢公说话,卢公很不一样,同大家及所有人,都不一样。” “有多不一样?”李隆基有些不乐意。 “至少在称呼上就不一样。别人都是唤臣‘萧内监’,大家与皇后殿下乃至宫内诸位贵人,经常唤臣‘阿沅’,可卢公”说着萧江沅又抿嘴笑了起来。 李隆基许久不见萧江沅这么开心了,见她停顿,不由急了起来:“你倒是说啊,他叫你什么?” 萧江沅转头,抬眸看了李隆基一眼:“将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花萼相辉安兄弟】(1) 只是叫了个“将军”,她便这样开心?既然如此,他以后也这样唤她便是。李隆基这样想着,问道:“卢公到底有什么事啊,之前他也来找过我,当时五郎生病,便岔过去了,此后便一直没想起来——可是同一件?” 萧江沅点了点头,便把卢怀慎的忧虑说与了李隆基听。 李隆基皱眉道:“他该不会以为,我把他当成和姚魏二人博弈的棋子了?” 萧江沅叹了口气:“若真是如此,卢公倒还能开心些。” “此话何解?” 对于李隆基的虚心求教,萧江沅感觉十分新鲜。已经许久了,李隆基对她颐指气使,她迟钝了半分,他能说她天生愚笨。虽说严师出高徒,她的脾气又向来好,但忍耐也是有限度的。风水轮流转,如今也到了他愚笨的时候。 见萧江沅但笑不语,李隆基觉察出一分不对劲:“你倒是说话呀。” 萧江沅提醒道:“咸池殿到了,大家还是先去看望贤妃吧。” 李隆基不疑有他,便径自进了咸池殿。刚一入殿,就听见软糯的婴啼阵阵,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等看清襁褓中的女儿,李隆基又欢喜了几分:“这孩子真是会长,可是我几个女儿中最漂亮的一个了。” 因诞下的是个女儿,武观月不是不失落的。但女儿好歹是自己亲生,应了祥瑞吉兆,生得又如此好看,她初为人母,便很快就把旁的抛下了,一心放在女儿身上。 王皇后和一众妃嫔也在,听李隆基这么说,竟无一人有不满,还相视着笑了起来,弄得李隆基不禁一愣,他抱着女儿,回头看向武观月,想用眼神来问询,却不想武观月也掩唇轻笑,竟是没把自己方才说的话当回事。 怎的今日自己搞不明白的事这样多?李隆基把女儿交还给乳母,别扭地坐了下来:“皇后,你说,你们笑什么呢?” 见李隆基闹脾气了,几个入侍时间尚短的年轻嫔妃立即收声敛容,却见自潜邸就跟在天子身边的后妃仍是笑吟吟的,放松得多。她们心下忐忑又不解,便见王皇后走到天子身边坐下,一边给天子倒茶一边道:“我们笑的自然是三郎了——三郎莫气,这可怪不得我们,谁让三郎每有一个女儿出生,都要把方才的话说上一遍呢?” 李隆基断然不信,仍忍不住仔细回忆了一下,不确定地问:“我会么?” 见王皇后和一众妃嫔都连连点头,李隆基转头向榻上的武观月求证,却见武观月忍俊不禁,无奈地点了点头。李隆基不觉整肃了下面容,清了清嗓子,听武观月道:“公主们一个赛一个美丽,这是好事。妾看着宫里皇子渐多,公主也渐多,想必三郎是个多子多孙的命数,如今见孩子们的模样也都甚好,该感谢上天庇佑。” 王皇后接道:“贤妃说的极是。妾正想找一吉日,同妃嫔们一起,去金仙公主的金仙观祈福,祈求来日还有更好看的皇子和公主诞生。” 见妻妾和睦,李隆基很是满意,便松了脸色:“那倒不必。你们这么多人,金仙会头痛的。再说,暑日将至,天越来越热了,我见阿耶和薛王太妃都有些受不得的样子,便打算下个月搬到大明宫去避暑。” 这个消息让殿内众人都高兴了起来。太极殿虽好,地势却低,一到夏日多雨时节,便阴湿得紧,她们随李隆基登基住了几年,弄得腰酸腿痛的,真是住够了。大明宫可是个好地方,想当年那是天皇和则天皇后给自己养病避暑用的,续建之时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既不老旧,地方也比太极宫要大得多。 见妻妾们开心,李隆基也开心:“移宫之后,还得皇后你将诸人的居所分一下。”说着贴近了王皇后的耳朵,轻声道,“贤妃那时才刚刚出月,身子元气尚未恢复,给她安排个好点的地方。” 众妃嫔只道是天子与正妻情深意重,尤其见到王皇后颔首的时候,更觉夫妻情趣,却都不妒不嫉。那毕竟是皇后,而她们只是妃妾,身份之差,大不相同。天子跟正妻打情骂俏,那叫帝后恩爱,国家之福,若天子哪日在众人面前跟她们这些妃妾调情了,那可就没什么好名声了。 且不论天子在不在乎名声,她们自小受着良好教育长大,又成了妃嫔,再不能做寻常百姓女子,个性可以有,名声也得要——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族里的其他姊妹着想。 只有王皇后自己知道,情分犹在,却终究不复从前。 好在宫里一切太平,娘家自尚主以后也老实了许多,要是她能有个自己的亲生骨肉,便圆满了。王皇后不禁轻抚自己的小腹,暗忖:它怎的就是一直没有动静呢 殿内人多,故而要比外头热上几分。李隆基见女儿热得直把胳膊往襁褓外拱,便让王皇后等人先回自己寝殿了。王皇后临走之前,额边有汗流下,身边宫人刚拿出绢帕要帮她擦,手却一滑,绢帕落在了地上,这时,萧江沅递了一条过去。 王皇后道过谢,刚要接过去,便见眼前一晃,萧江沅绢帕便落在了追过来的李隆基手上。随后,李隆基拿出自己随身的帕子,亲自给王皇后擦汗,道:“别用她的,用我的。” 王皇后受宠若惊,不由想起了从前刚成婚时的日子,最后欣喜而甜蜜地离开了。待陪武观月单独坐了一会儿之后,李隆基离开了咸池殿。 刚一出殿,李隆基就把绢帕丢还给了萧江沅:“你就那么喜欢把帕子送人?五郎也送,皇后也送,该不会你的帕子,这宫里人手一方吧?” 萧江沅忙捂住胸口差点滑落的绢帕,不解地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又是区区一条帕子,大家怎会如此想,莫不是大家觉得臣的帕子不配给贵人们用?” “萧将军的帕子,怎么不配?但我不许。皇后便罢了,赠帕子给五郎算怎么回事” “民间不是有‘手帕交’一说?” “你以为那是说你和五郎的啊?”李隆基愠怒道,说完俊眉便是一挑,“嗯?你一直觉得,你和五郎是手帕交?”话音未落,李隆基便径自恍然地点点头,“无事了,你这样认为挺好的。但即便如此,以后也不许把你的绢帕赠与别人,谁都不行。” 萧江沅歪头,一扬唇角:“大家也不行?” 李隆基道:“我想要你的帕子用得着你送么,直接拿不就行了。”说着就动手,把萧江沅捂在胸前,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绢帕抽了出去,收在了自己的袖口里,“至于卢公一事,你都能想得通,我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想拿捏我不告诉我,我也不问你了。” 开元二年六月,李隆基在获得太上皇李旦的理解之后,为了安定朝堂,暂贬自己的诸位兄弟为四州刺史,然后携一家老小与朝廷,自太极宫挪到了大明宫去。 太上皇李旦与薛王太妃居含凉殿,李隆基居紫宸殿,王皇后居蓬莱阁,武观月居绫绮殿,其余妃嫔分居内廷各处。 这段日子以来,长安总起大风,把朱雀大街两边的树都连根掀起了数棵。李隆基起初以为又要有天灾,还担心了好一阵子,直到各地上报了丰收的消息,他才松了口气。即位以来历经数年天灾不断,总算有一年遂心的日子,李隆基十分珍惜,更万分高兴。 高兴之余,他为表自己俭朴贤德,刚搬进大明宫,就在紫宸殿前焚烧珠玉,以表自己勤俭治国之决心,还因听闻老百姓说他要入民间选美,干脆反其道而行,放出大批宫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在八月的时候,他还暂禁了歌舞伎。 见皇帝这样勤勉,不思富贵取乐,内廷后妃自当夫唱妇随,外朝臣子更有效仿者,举国上下一时一片清明。 在这样欣欣向荣的氛围下,武观月长女夭折一事,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可即便如此,李隆基还是十分痛心,因这女儿的灵位曾有彩霞环绕之景,他追封女儿为上仙公主,期盼她断了这百般苦的尘缘过后,便真能羽化登仙。 当下医学尚不发达,幼儿夭折者甚多,一家若有五个孩子,能长大三个便是好的。武观月自己身子就不甚健壮,上仙公主先天不足,其夭折也算意料之中。只是作为母亲,武观月每见女儿活过一天,便觉得夭折的风险少上一些,所以当结果出现,她许久都无法接收这一现实。 她只能努力吃饭,用心滋补,让自己的身子尽快好起来,希望下一个孩子,再不要因为她的缘故,早早地离开人世了。 刚到九月,李隆基便让兄弟从外地回来了,本让他们仍住在五王宅,长兄李宪却不肯,还奏请他建五王宅为宫,改兴庆坊为兴庆宫。皇帝龙潜之时所居之处,自与别处不同,改建为宫并无不可,再加上姚崇入主政事堂以来,皇帝确实很听姚崇的话,李宪的这个奏请便很快让整个朝廷通过了。 可是这样一来,他这几个兄弟住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花萼相辉安兄弟】(2) 李隆基仔细考虑了一番,决定在兴庆宫外相邻几坊,择其中最好之处建四王宅邸,待以后他搬进兴庆宫,他们兄弟就能一如往昔住在一起了。 兴庆宫起建之前,工部曾向李隆基呈上草图。李隆基先是对调了南外朝北内廷的固有格局,然后着令在兴庆宫西南角建两座高楼,其一为“勤政务本楼”,用于日后日常办公只用,另一座高楼则命名为“花萼相辉楼”,意在比喻他们五兄弟如花萼一般相辅相辉。 工部侍郎见天子一副早有计划的样子,便把自己的设计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边挥动毛笔,把天子的要求一一记下来,一边虚心地问:“请问圣人,此二楼多高为好?” 李隆基对建造兴庆宫的确有不少自己的想法,但他毕竟不是专业搞建筑的,所以许多具体的东西他都想不到,这楼高多少便是其中之一。勤政务本楼倒也罢了,这花萼相辉楼确实蕴含了他一个特殊的目的,他也不知道多高才能达到这样的目的,便道:“能让我登高远眺之时,看到周围至少四坊之景,便差不多了。” 工部侍郎笔触一顿,有些含糊地道:“臣自当竭尽全力” 李隆基心思向来玲珑,温言道:“这要求让你为难了?” 工部侍郎近几个月才因政绩卓然从地方调回长安,当年去地方任职的时候,还是中宗皇帝在位,对当今天子便不太熟悉。他把握不准天子的脾性,一时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听闻天子身边的大内监是个良善忠义之人,便求助地看向了萧江沅。 李隆基跟臣子说话的时候,宫人内侍就算恭谨地垂首站着,也会目光来回流转,细致地捕捉着一切可能捕捉到的讯息,萧江沅是其中最耳聪目明者,自然不会错过工部侍郎的眼神。此等举手之劳,又能有助于李隆基与臣子沟通,萧江沅向来不会拒绝,此番她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转眸看了李隆基一眼。 只见李隆基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显然是看到了工部侍郎向她递眼色。李隆基这样的神情总有一种摄人的意味,虽是充满了君臣之间的那种似怀疑似防备的意味,却震慑不到萧江沅,只能让她多一分安心。她甚至特别喜欢看到李隆基露出这样的神色,和李隆基认真处理国事时的神情一样,都让她情不自禁地沉迷。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李隆基则犹是一位称职的明君,在立志开拓盛世的雄主的道路上,稳稳地行走着。 ——即便是建一座新宫,立两座高楼,都透露着他君王的小心思。 萧江沅温和一笑,道:“侍郎有什么难题,据实以告便是,总要让圣人了解清楚才好。” 侍郎这才壮了壮胆子:“圣人的要求,确有几分难为,不知圣人最想看到哪里,可在地图上划出一个范围,如此臣便心中有数了。” 这下不仅李隆基,萧江沅脸上常有的笑容也僵了几分。若早知还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那她家阿郎何不把目的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反倒多费这一番口舌。这侍郎是不是在地方待久了,也太不敏锐了些。萧江沅刚心下暗叹了一声,便接收到了李隆基的眼色。 她想了想,道:“恕奴婢多嘴。圣人的意思是闲时登花萼相辉楼最高处俯瞰之时,若能看到周围四坊的百姓如何生活,便大抵能知整个长安的情态了。当然,若是因此楼太高了,不仅建造时有难度,日后圣人登高恐也不便,其中如何取舍,自然要由侍郎等,依实际情形来决定,只是有一点,圣人友爱兄弟,四王宅邸也在兴庆宫周围四坊,若能让圣人时常得偿对兄弟的思念之情,那便最好,也不负这花萼相辉之名了。” 工部侍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句多么多余的话。仔细一想,天子的真实目的便昭然若揭,他握着毛笔的手不仅抖了一抖,忙对李隆基拱手道:“臣明白了,必不负圣人所望。” 兴庆宫和四王宅邸这便先后动工起来。宅邸落成之前,李隆基邀四兄弟入大明宫一同起居,早年做好的长枕大被便又派上了用场。上至朝廷百官,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感念赞叹这位开元神武皇帝之孝悌,就连太上皇李旦,都因此对李隆基温和体贴了许多。 待到九月中,李隆基在大明宫正殿含元殿举行了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千叟宴。长安八九十岁的贤德老人悉数到场,他们有的依然精神矍铄,有的已是白发苍苍步履蹒跚,有的夫妻二人相扶而来,有的则是兄弟联袂。待他们在内侍的引领下纷纷落座之后,李隆基才搀扶着李旦姗姗来迟。 李旦不得不承认,放权以后的日子确实比当权时舒坦了许多,可时间久了也总觉得无趣。听闻皇帝要举行千叟宴,他便极想凑这个热闹,不为别的,就为这宫里除了薛王太妃,再无年龄相近之人可以交谈。他却对李隆基这个儿子始终拉不下来脸,还是薛王太妃看出了苗头,给萧江沅递了口风。 萧江沅那时正在王皇后的蓬莱阁,这口风便托给了静忠转交。 后宫诸事,萧江沅已尽数交给了六局二十四司分工打理,自己则渐渐从替皇后主理,变为供皇后顾问,故而最近几个月,她已经很少到皇后这里来了。这次她是随李隆基一起过来的,却赶上了颇为尴尬的一幕。 彼时王皇后月事刚过几日,因着久久无孕,而后宫嫔妃又陆续怀上了几个,她不觉有些心灰意冷。身边侍奉最为得力的王宫正为了让皇后开心,便设计让王皇后回想起出嫁前的闺中乐趣,还让王皇后操练了起来。 反正此番又没怀上,王皇后便没了什么顾虑,径自在蓬莱阁外的蓬莱池畔练起了枪法。时节已然入秋,树叶纷纷由绿转红,色彩缤纷,随风而落。王皇后便一身嫣红胡服,手持长枪,在那落红间翩若惊鸿。眉心的愁绪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去,昔日英气自她清澈的目光里勃然而出,她的心情果真舒爽了许多,动作便愈发大开大合。 她太过沉浸其中,没有看到来探望她的李隆基正从树丛之后绕行过来,长枪已然刺了过去,她惊诧之余连忙抓紧长枪,并收敛了力道,却没能阻止枪头的进击,眼睁睁看着它往李隆基喉咙刺去! “三郎!”她一边惊呼,一边见萧江沅挺身站在李隆基身前,却被李隆基拦腰一揽,甩到了身后。 李隆基这一甩,正好躲过了长枪的凌锋,可长枪停住之时,其枪刃仍正好横在李隆基咽喉前,不过毫厘之间。 王皇后忙收枪丢在一边,疾奔到李隆基面前,见李隆基毫发无损,才松了口气,又是懊恼又是忐忑,便要下跪。此时王皇后的随侍宫人内侍已经跪了一片,王宫正更膝行到李隆基身前几步远,伏拜道:“此乃奴婢之过,与皇后无关,还望圣人降罪!” 李隆基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王皇后垂着头,又忍不住抬眸看夫君的脸色,感受到夫君不让自己下跪的手温热如故,她却觉得心底微凉。她看见她的丈夫在一手扶着自己的同时,另一只揽着萧江沅的手,并没有同时松开,仍收得极紧,隐约有一丝颤抖。 她知道李隆基十分宠信萧江沅,却从没想过他们竟然是那种关系?! 就连李隆基母亲遗物的那块月形玉佩,都在萧江沅腰间挂了多年,她早该想到的。皇帝有男宠这件事,从前的大汉便不少见,故而王皇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多少有些吃味。 现在却不是吃味的时候,她方才可是险些弑君,若真的论罪只大不小,严重者不仅废后,恐还殃及家族,几十年前便已经有一个无子被废的王皇后了,她并不想做第二个。 “三郎圣人,妾有罪!”想到丈夫毕竟亲手扶了她,不让她下跪,应是没有大怒,王皇后心底稍稍有了底气,态度却愈发恭谨。 萧江沅低头凝视着李隆基揽在自己腹前的手,怔了好一会儿,直到王皇后开口才回神来,忙挣脱开,低头叉手退到一旁,许久才平复汹涌的呼吸。 李隆基斜睨了萧江沅一眼,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结发妻子身上,不觉有些恍惚。他有多久没看到她这般英姿飒爽c欢快愉悦的模样了?好像自从封后以来,她就刻意收敛了往日的神采,无时无刻不在要求自己做一个称职的好皇后。 他能感知她那份自尊又自卑的感受,又怎么会责怪她呢?便朗然一笑,道:“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你又不是故意的。阿珺,让你的人都起来吧。” 有多久没有听到丈夫唤自己的名字了? 王皇后受宠若惊地抬头,见丈夫正温柔地看着自己,什么无孕的忧郁和迟来的吃味,都立时被她抛去了九霄云外。她忽然很想哭,很想把瞬间满腹的委屈都向丈夫一一倾诉。想法刚刚萌生,她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能臣德臣孰为重】(1) ——这是李隆基第一次见王珺哭。 他的妻子因是将门小户之女,向来心胸开阔且容易知足,自小练武更显英气不让须眉,婚后十分爱笑,更曾是他起事时有力的后盾。不知何时开始,她竟也添了多愁善感。李隆基心里颇不是滋味,更添几分愧疚,想说的话便不忍再开口。 谁说国母便不能舞刀动枪了?也罢,她喜欢,便随她去吧,毕竟比起现在,他还是更喜欢她从前的模样。 李隆基虽什么都没说,王珺却再未任自己在宫中练武,直到她成为废后,这便是后话了。 待李隆基与王皇后相携启程回宫,萧江沅才与王宫正相视颔首,各自叮嘱起帝后的随行之人来。这时萧江沅才发现,静忠在自己身后,不知站了多久。她让其他人先随李隆基入蓬莱阁,自己则拉着静忠走到一边,问道:“今日下学倒早?” 早在萧江沅要替李隆基挡那一枪的时候,静忠就到了。李隆基的反应,萧江沅的怔忡,他一样也没漏看。他本来就不喜欢李隆基,这下更不喜欢了,他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当李隆基揽上师父的时候,他颇想把李隆基的那只手砍下来,虽然他不敢。 见师父的微笑与平时并无什么区别,静忠也赶忙拾起自己最灿烂的笑容,乖巧地点头道:“是。徒儿知道师父忙,本不该来打扰的,是薛王太妃托人来给师父递个话,徒儿怕耽误事,这才” 话未说完,静忠便觉眼前一花,一股淡淡的莲花香气当即充斥在鼻前。他看到师父正拿着一张素白的绢帕为自己擦着额边的汗,顿时大脑一片空白,要说的话全都忘光了。 听静忠突然沉默,萧江沅不解地歪头:“什么话?” 静忠忙抢过萧江沅的绢帕,低下头道:“薛王太妃问,圣人举行千叟宴,是否该邀请上皇一同参加。” 萧江沅闻言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道:“你且去回,大家这千叟宴,本就是为上皇办的,因想给上皇一个惊喜,才一直没向上皇提起,却不想弄巧成拙。今日晚膳,大家会亲自去含凉殿请罪的。” 静忠道:“师父,您不用先去问问圣人?” 萧江沅伸手去拿静忠手里的绢帕:“你以为,我说的是假话?” 静忠懵懂地点了点头,手不禁微微收紧:“师父,让我洗干净了再还你吧。” 不过一张绢帕而已,等他洗干净了,没准师父就忘了,到时候他便能留着了。静忠暗自打着小算盘,却不想师父认真地对他道:“那你可记得一定要还啊。” 静忠始料未及,没忍住皱眉抬头,便见师父转头看向蓬莱阁的方向,颇无奈地道:“不然有的人又该不乐意了。” 静忠对师父的要求,自然是欣然接受,绝不违抗,连态度都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然而心底已经骂了皇帝无数次了——连手帕都不让送人,管得真宽。 他却并没有因此就故意曲解了萧江沅的回话去回薛王太妃,以离间李旦和李隆基的关系——尽管他确实这样想过。可这是师父交给他的任务,他无论如何也要好好完成,绝不能给师父丢脸。 所以,这一日的千叟宴,众老人看到的上皇和天子,正是父慈子孝,毫无挑剔之处。李宪等兄弟也出席了,见父亲和李隆基的关系缓和了这许多,也都安慰了不少。 千叟宴后几日,李隆基又带着李旦c众兄弟和群臣,搬去了骊山汤泉。李隆基本以为到了年尾,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些,却不想群臣紧接着提出了一个对他来说特别沉重的话题:立太子。 太子乃国之根本,早立可安定朝堂和民心,亦可杜绝兄弟夺位之心,而对于通过特殊方式得继皇位的李隆基来说,这也算是对他地位的一种巩固。大唐开国以来,历代皇帝的东宫都没闲着,他李隆基也不能例外。 可他着实觉得早了点。他人生中的壮年才刚刚开始,就要从儿子里提出一个年长的放在身边,日日等着自己死好继承这大好江山? 他从前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能在姑母和他这个亲儿子之间来回摇摆不定,总是对自己不放心,这下全都明白了。太子还没立呢,他便这般草木皆兵,日后若是立了,他还不知道要怎样多疑,且不论父子之情是否会因此淡薄起来,最起码这皇位他就坐不舒服了。 他本还再等等王皇后的嫡子的可这么多年都没有,只怕不会有了吧。他并不是个无视大局的君主,目前也不会任自己的感受高于一切,便在十二月先将四个年长的儿子封了亲王,又在开元三年正月初四,正式册立次子李嗣谦为皇太子。 初初得知李隆基这个决定的时候,萧江沅便觉得奇怪,见群臣没有反对的,她就更奇怪了:“既无嫡子,为什么不立皇长子呢?” 皇长子的生母刘德妃潜邸入侍的时间也比皇次子生母赵昭仪要长,且是良家出身,赵昭仪则是伎者贱籍。 李隆基没想到萧江沅不知这个原因,反问道:“你以为你当初是凭什么被祖母安置在身边侍奉?” 这个问题跟她方才问的有关系?萧江沅愈发不明白了,便听李隆基道:“因为你长得好看。” 萧江沅还真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怎么都无法相信答案像李隆基说得这样简单。连天皇遗妃都说她有时神似年轻时的则天皇后,她还为此沾沾自喜过,结果今日通过李隆基的嘴,她竟然了解到了第二种答案,她还隐隐觉得,以则天皇后的性子,这答案很有可能是真的。 她不想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便道:“那么,大家立皇次子为太子,便是因为皇次子比皇长子好看?” 李隆基先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你说的也算对,但主因不在二郎身上。”说着李隆基愧疚地沉沉一叹,“说来也是我对不住大郎,若不是我带着大郎去打猎,又没照顾好他,他的脸也不会受伤,更不会丢了这太子之位。” 萧江沅知道大唐选官首要看脸,但没想到立太子也这样,还这般严格。 这边萧江沅豁然开朗,那边王皇后呆坐在蓬莱阁中,默然良久,终不过笑叹一声,然后将聒噪的母亲和兄长赶出了宫。 她没有任何过错,三郎不会学汉武帝那样,废后再改立太子生母为后的。她只要像萧江沅说的那样,安安分分做一个称职的皇后,三郎那样多情的人,不会轻易放弃她的。她无数次地安慰自己,却仍是忍不住轻抚小腹,哭出声来。 就在这时,绫绮殿贤妃武观月又有孕了。 太子之确立并未使得内廷平静安定下来,反倒激起了些许暗潮汹涌。李隆基并非不知,只是水花太小,远不及外朝国事来得重要,他便只是安抚了王皇后,其余的让王皇后去做。 她若真想做一个称职的皇后,这才是考验她的时候。 李隆基不是不想帮她,而是他实在分身乏术——姚崇的一个儿子死了,便得回家休一段日子的丧假,李隆基并不想做一个不近人情的天子,便再多不舍也只得放姚崇走了。 这样一来,许多急需决策办理的国家大事,便得李隆基亲自操刀了。没了姚崇,他感觉自己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萧江沅还没出师呢,卢怀慎算了。 听说姚崇刚走几日,政事堂的案卷就积压了满满一桌子,卢怀慎竟一个都处理不了,还不如跟着姚崇的那个中书舍人齐浣! 李隆基头痛之余,不禁自嘲地笑起来。 萧江沅见李隆基不气反笑,道:“大家似乎早就知道,卢相公会有今日。” 李隆基叹道:“这只能怪我自己,谁让这个宰相是我执意让他做的呢——我当初也确实没指望他能跟姚公一样,做个‘伴食宰相’便不错了。” 萧江沅知道卢怀慎一直在忧心什么,听李隆基这样说,讶然道:“大家这又是何必?” 李隆基刚想解释,就见边令诚小跑着进殿,急忙道:“大家,不好了,刚刚卢相公就在殿外,现已离开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隆基不禁愈发头痛了。见萧江沅看想自己的目光竟隐含了几份埋怨,他忙站起身,口齿都不伶俐了:“你c你们别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萧江沅问道:“那大家是哪个意思?” 李隆基气急:“你!” “大家息怒!”边令诚忙劝道,“兴许卢相公什么都没听到”这话说完,其实连他自己都不信,便又道,“再说,卢相公既没有因此辞官,或许是以此为鞭策,立志去做一位好宰相?” 萧江沅淡淡地瞥了边令诚一眼,道:“但愿如此。” 见边令诚忙恭谨地低下了头,李隆基扬眉,似笑非笑地斜睨着萧江沅:“萧将军如今官威甚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能臣德臣孰为重】(2) 这还是李隆基第一次唤萧江沅“将军”,虽语气不太对,萧江沅却听得甚是舒坦,心情也好了许多。她十分顺从地冲李隆基拱了个手:“臣的一切都是大家所赐,所谓官威,不过狐假虎威而已。” 这还差不多。李隆基腹诽的同时轻哼一声:“那将军以为,卢相公此事该如何处理为好?” 萧江沅道:“臣以为,大家与其主动找卢相公澄清自己的想法,唐突又落了痕迹,不如暂且以不变应万变,先前卢相公既然能来询问,此后自然也能。只是大家当真不是那个意思?” 李隆基严肃了几分:“你方才不是刚问过,我何必呢?” “那” “你以为选官只看容貌和能力?卢相公的能耐和价值,从来就不在庶务上。” 那选官还看什么?萧江沅还是没想明白,却不敢继续问了,免得挨骂。 半个多月之后,姚崇回到了政事堂。见到了堆满桌面的案卷,他既没惊讶也没生气,好像早就知道会这样一般,这让卢怀慎更尴尬和惭愧了。 姚崇安慰地冲卢怀慎笑了笑,便让他去休息,自己则留下齐浣一人,有条不紊地处理起政事来。见卢怀慎一直没走,姚崇便让卢怀慎坐到自己身边,还把自己每一个处理完的案卷,都交给卢怀慎复核一下。 卢怀慎觉得,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姚崇看透了。他不肯走,是因为他想看看姚崇的能力究竟强到何等地步,这段日子遗留的这样多的案卷,他是真的觉得很难办,他想知道对于姚崇,是不是也一样难办。 却没想到,还不到一个时辰,姚崇便把所有案卷都安排完了。因每一卷批阅完,卢怀慎都能看上一眼,他便知道,姚崇绝非为求数量而胡乱处理。心神震撼于姚崇的能力之余,卢怀慎自惭形秽,便去紫宸殿找李隆基去了。 齐浣怪道:“卢相公这是怎么了?” “年岁再大,脾性再好,也会有不甘心的时候。卢老不想只做一个‘伴食宰相’,却没有把握住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好好表现,我方才便是让他知道,一切只能怪他自己。”望着自己今日的成果,姚崇颇为得意,“齐郎君,我有一事想问问你。” “相公直接问便是了,这么客气做什么?”听姚崇突然唤自己”郎君“,齐浣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姚崇微微一笑,眸光如星光般闪耀:“我为宰相,比之管仲c晏婴,如何?” 齐浣默了默,摇头道:“不怎么样。” 姚崇笑容瞬间一垮。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指了指政事堂外,又指了指地上堆成小山一般的案卷,不敢置信地道:“为何?” 齐浣淡淡地道:“管仲和晏婴乃是古之贤相,他们所行之政策虽未能传诸后世,但在他们任职期间,能始终保持一致,想是可一劳永逸之万全良策;而相公所制定的法度虽好,却总是随时机的变化而更改,大抵是先天不足的缘故。相公的法度尚且不如管晏二人的国策高明,相公本人跟他们自然就更比不得了。” 姚崇认可齐浣的说法,却仍有几分不服:“那我也相当不错了吧?” 见齐浣僵硬地摇头,姚崇道:“那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宰相?” 齐浣细细地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道:“姚公乃救时之相。” 姚崇扬眉哈哈一笑:“这便是了。救时之相,也不是谁都能做成的。” 姚崇正为齐浣难得的一句夸赞振奋又高兴,卢怀慎则跪拜在李隆基面前,郑重请求致仕。 为着姚崇归来,李隆基开心了大半天,还没等他松口气,就赶上了卢怀慎辞官。他和萧江沅相视了一眼,双双觉得:时辰已到。他若不趁此机会把误会澄清,恐怕就要伤了老臣之心了。 李隆基便没有立时应声,而是先双手将卢怀慎扶起来,让他同自己坐在一处,还亲自为他烹茶。等卢怀慎喝下一口,气氛缓和了许多,李隆基才笑盈盈地道:“卢公何出此言啊?” 卢怀慎双手捧着小小的茶碗,低着头长长一叹:“老臣无能,多日来于国事有误,不敢继续忝居宰相高位,还请圣人恩准,让老臣辞官回乡。” 李隆基温和地道:“卢公以为,何为宰相?” 卢怀慎道:“宰相者,百官之首也,须得能力超群,方可为众臣之表率。” “像姚公那样?” “正是。” 李隆基点点头:“那卢公以为,阿瞒为什么非要卢公来做这另一位宰相呢?” “这也是臣久思而不得解之处。老臣与姚公相比,能力相差实在悬殊。”话刚一说完,卢怀慎便想起了不久前,在紫宸殿外听到的天子同萧将军的对话,“难道圣人当真只需要老臣做一个毫无作为的宰相?” 总算问出来了。李隆基心下稍安,正襟危坐,诚恳地道:“诚如卢公所言,宰相乃是百官之首,众臣之表率。百官之首乃是权位,这个我能给,然而众臣表率却不是我说是便是的。为官之人,除了要有姿容和才能,最为重要的却是要有德。” 见卢怀慎意识到了自己的深意,也端坐正色起来,李隆基继续缓缓地道:“所以,卢公不必要求自己如姚公一般能干,因为卢公本就不是姚公,而我拜卢公为相,为的也不是能力,只为卢公清廉端正。朝堂庶务,我已委付予姚公之能,而这天下臣民,尚需卿之德行以作榜样!我就是要让他们都知道,为官之最高境界,当属身兼姚公之大能和爱卿之大德!” 听年轻天子对自己竟有这样的评价和用意,卢怀慎感动得热泪盈眶,犹恐是梦中,又忐忑地问:“所以,老臣对国家c对圣人c对同僚以及对百姓,不是无用之人?” 原来卢怀慎最担心的是这一点?看来自己果真没有选错人,李隆基心下赞赏感叹之余,对卢怀慎更添几分敬重:“当然不是。阿瞒日后还需爱卿镇抚朝堂风气呢!” 这样卢怀慎便放心了。李隆基只当致仕一事没有发生过,让卢怀慎安心回家,然后瘫坐在了圈椅上:“这下该安生一段日子了吧?” 萧江沅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自去年冬日开始,便再未落下一滴水的晴空,深觉她家阿郎的愿望不会达成。 一如萧江沅所料,这一年又大旱了。若只是大旱便罢了,因这几年总有旱灾,而大旱之后总有大蝗,去年李隆基君臣便是战战兢兢度过的,结果除了大风,什么都没发生。他们还以为这劫难要过去了,却不想积压了数年的蝗灾,在这一年旱灾来临之时,突然全面爆发了。 自山东而起,蝗虫过境如乌云压城,其形遮天蔽日,其声如风如雨。所到之处,无不成灾,庄稼稻禾,多受其害。民以食为天,若因此今年颗粒无收,百姓连最起码的吃食都没有,只怕民心不稳,要出更大的乱子! 李隆基为了旱灾一事,已经令人查阅刑狱,杜绝冤假错案,自己还避离正殿,减少膳食,灾难却并没有因此好转,还引来了更大的一劫。李隆基此时已褪去了不少意气风发,疲惫和挫败让他沉郁了许多,甚至在深夜临睡前,他还问过萧江沅一个问题: “自我即位以来,天灾不断,难道真是我得位不正的缘故,上天在示警,亦或惩罚我?” 萧江沅还从未见过这样失意的李隆基。她曾以为自己会因为太过倾慕张扬肆意的他,而嫌弃这样的他,可当她亲眼见过,心里却只剩下柔软了。她跪坐在李隆基榻边,温柔地道:“姚相公今日不是进谏了么,面对这种灾难,祭天拜神都是无用的,最好的办法便是赶快捕杀。” “你没看到姚公刚一开口,就遭到一片反对么?” 回想起常参官们空前统一的反对,萧江沅不以为然:“就算天地之间当真有神祗存在,蝗灾真的是某一种天谴,也不代表我们只能承受。如今是尚有余地,他们才有这种话说,若真到了颗粒无收,饿得连命都保不了的地步,他们必定是另一番腔调了,只是到那时一切都晚了——大家也反对么?” 李隆基没有回答。皇帝,天子也。天子,上天之子,则受命于天。李隆基就算别的不信,这个也是信的。他起初那般艰难,最终都能成功继承皇位,成为天子,便以为自己必然是天命所归,可他现在,却没那么确定了。 蝗灾已经从山东蔓延到了河南,拖延不得,故而翌日天还未大亮,李隆基就起身,单独召了昨夜在中书省值夜的姚崇前来。 姚崇道:“山东的农民只敢设坛焚香,祈福祭拜,不敢下手杀一只蝗虫,结果如何?现在蝗灾的范围越来越大,还请圣人号令百官,并派遣御史到地方,监督各地刺史,与百姓联手抗击蝗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齐心协力定蝗灾】(1) 李隆基其实已经动了捕杀蝗虫的想法,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便问道:“如今蝗虫铺天盖地,数量庞大,能杀得过来么?” 见天子透了口风,姚崇趁热打铁:“那也务必要尽力一试,坐以待毙唯有死路一条!如今山东蝗虫漫山遍野,黄河南北两岸的百姓都已开始逃亡,圣人和臣等怎还能继续坐视蝗虫啃食粮草而无动于衷?灭蝗势在必行,能杀多少是多少,再耽搁不得了!” 李隆基仍有所犹豫,便听姚崇道:“圣人可是还有什么疑虑?老臣若能解决,必当尽力而为!” 李隆基叹了口气,看了萧江沅一眼。 萧江沅并不懂这蝗虫有什么不能杀的,但理解李隆基的顾虑。见他不好意思说,她便道:“圣人担心的是,蝗灾乃是天降,圣人身为天子,若当真决定捕杀,是否会被上天视作不敬,继而施以更严重的惩罚?” “圣人所虑极是。”姚崇也表示理解,“说实话,老臣也不知道,捕杀蝗虫之后,会不会又出现别的灾害,但老臣可以确定,若再任由蝗灾蔓延,国将生乱,民不聊生!既然圣人有此顾虑,老臣身为人臣,理应为君分忧——今后有关捕杀蝗虫的一切政令,无需圣人出敕令,皆以老臣宰相的名义下达谍书。若上天真要惩罚,便都算在老臣一人头上吧!” “姚公竟有如此决心!”李隆基毕竟年轻,见姚崇年近古稀,犹意气未尽,他便踏实了许多,也增了几分信心,“好!我必将全力支持姚公!只不过” 姚崇笑道:“只要圣人坚定不动摇,其他的,老臣自有办法。” 朝阳既出,晨鼓已毕。 自打搬进了大明宫,上朝便安排在了紫宸门前的宣政殿。李隆基今日特意早早地进了宣政殿东侧的东上阁,一边按照惯例稍做休息,一边等朝臣们陆续抵达。他回想着方才在紫宸殿时姚崇胸有成竹的模样,又想到姚崇往日的独断与霸道,便有点期待今日的朝会了。 萧江沅正为李隆基端上一碗温热的酪,便见昨夜还失意得不行的李隆基,此刻已双眸泛着精光,唇边噙起了她最熟悉不过的浅笑——那是她最痴迷的他的神情,每当看到,便是他大展宏图之日,也是她意气风发之时。 想来,她家阿郎是很信得过姚崇,也下定了灭蝗的决心。 待李隆基接过酪,萧江沅便把视线转到了窗外。 这一日是六月初一,乃是朝参日,除了每一年的元日大朝会外,便数这一日入朝参见的官员最多。近日因蝗灾一事,文武百官人心惶惶,此时在宣政殿外,纷纷议论更声声不止。 整个大唐,上至大部分朝臣,下至黎民百姓,都视蝗虫如天兵天将,不敢造次。萧江沅尊重他们的想法,知道灭蝗对于他们来说,心中必有极大的恐惧和负担。此事若想成行,难如登天,此番朝会,也不过第一步而已。 姚崇究竟如何应对那咄咄逼人的悠悠众口,她也很是好奇。 果然上朝之时,姚崇刚正式启奏灭蝗一事,群臣反对之声不绝如缕,就连卢怀慎都破天荒地主动站了出来:“蝗虫乃是生灵,灭蝗便是杀生,如此有伤阴鸷,恐不容于天。” 卢怀慎崇尚佛家经典,又是众臣之表率,就算百官对姚崇偶有不服,对他却是十分敬服的。而且此种说法如今正是盛行,故而朝中有类似想法之人占了多数,便都随声附和起来,却听姚崇冷哼一声,道:“蝗虫是生灵,难道百姓就不是?卢相公不忍心看蝗虫死,难道便忍心看我大唐百姓饿死么?!” 卢怀慎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却被姚崇问得一愣。是啊,若不灭蝗,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处理此事么? 刚刚附和过卢怀慎的朝臣们则顿时噤声。明明说这些话的人不止卢相公一人,姚相公不趁机连他们一起指责,而直奔卢相公而去,分明是杀鸡儆猴。他们却不敢越过卢怀慎作出反驳,只得把希望都寄托在口舌远不如姚崇的卢怀慎身上。 李隆基和萧江沅不由得相视一笑——这不就是束手就擒了么? 便听姚崇又道:“卢相公若实在担心,倒也好办。姚某已同圣人说过,灭蝗一事,由姚某来下令至各个州府,倘若真有天谴,大可落姚某一人头上,与他人都不相干!” 卢怀慎闻言又羞愤又急恼:“姚相公这是什么话?你我同为大唐宰相,灭蝗虽不得已,终究是为国家c为百姓计,倘若真有天谴,只落姚相公一人头上算怎么回事?也罢,既然姚相公决心如此,卢某便随姚相公一同担此重责!” 如此,天子和两位宰相都已决意灭蝗,其他臣子再如何反对也无话可说,此事便就此敲定。大唐当前再无其他大事,朝会便很快结束,文武百官或无奈或不甘,终究散去。姚崇直接拉着卢怀慎去准备谍书了,李隆基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然笑了一声:“卢公此人,连我都摸不清他到底会有什么反应,姚公倒是很了解他,一击即中。” 萧江沅虽也为李隆基高兴,却仍有忧思:“只是单是朝堂便已如此,待政令下到地方,因不是大家的敕令,或许有人会不听呢。” “是啊,就怕到时候灭蝗的令下了,收效却甚微,甚至愈加严重,再有人反过来以为是灭蝗无用,那便遭了。” 李隆基一语成谶。 其实早在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只是他如何都没想到,此事最突出之处竟发生在了倪若水身上。 倪若水此人,在李隆基之前颁布诏令,使两京官员与地方官员交替有序之时,曾追过同僚策马奔向长安时溅起的尘土,说同僚此去仿若登仙,那尘土到了他口中,也成了“仙尘”。但这种意志消沉并没有持续太久,抵达地方任刺史后,为了早日回归两京,他十分勤政,爱护子民,确实是一位称职的父母官。又因李隆基广开言路,倪若水的耿直秉性更在奏疏中表露无遗。 为此,李隆基很喜欢他,却不想此番灭蝗,倪若水不仅不奉行政令,在众反对的地方官员中还反应最强烈——他又给李隆基递奏疏了。 若只是递奏疏,自然没什么激烈的,只是这奏疏的内容,让李隆基对他的好印象霎时消失殆尽。 此时正是杨思勖当值。他还从未见李隆基这般生气,任自己面对强敌时再如何威武雄壮,面对君上时也不由得怵了几分。他一边忙让边令诚去寻萧江沅,一边小步往旁边挪了挪,希望远离了李隆基一些,便可以少些池鱼之殃。结果他才刚迈一步,李隆基的目光就扎了过去。 杨思勖浑身一凛,眼观口鼻,再不敢动。 此时的萧江沅正在替李隆基,向太上皇李旦和薛王太妃询问明日上皇生辰的家宴事宜。进来因天灾一事,李旦的心情已不是很好,见边令诚急匆匆入殿,行礼之后便说天子急请萧江沅回去,李旦便更烦躁了:“国难犹在,政事又这般繁重,何必还花时间弄什么寿宴?” 萧江沅也不赞同给李旦祝寿,虽然并不宴请群臣,大肆庆祝,仅仅是让诸王入宫,办一个简单的家宴。她觉得,百姓们在水深火热之中,来日能不能吃饱尚是问题,天子却在庆祝上皇的寿辰,就算是为了孝,时机也不太合适。 见李旦并不领情,反而斥责她家阿郎,萧江沅再好的脾气,也被这段时间的紧张和忧虑而消失殆尽:“上皇圣明。既如此,奴婢便回去向圣人复命了,天下百姓也会感念上皇同甘共苦之义,歌颂上皇大德。” 萧江沅说完便要退下,便听李旦愠怒道:“跪下!” 萧江沅自然不会拒绝李旦的要求,当即恭谨跪地,垂头不语。 李旦走到萧江沅身前,冷哼一声,道:“你以为你的心思能瞒得过我,你以为我是因为办不成寿宴而生气,你以为我是那等无视国家灾难只顾自己享乐的昏聩之人?!” 萧江沅伏拜道:“奴婢不敢。” 薛王太妃也没想到李旦会发这么大的火。阿沅再如何也不过一个奴婢,做了将军也改变不了她身为内侍,便是天子家奴的身份,李旦若有不满,直接惩处便是,怎的还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才肯罢休? 李宪等兄弟这时也在,李撝c李范和李业都和薛王太妃一般不解,唯独李宪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扶住李旦:“阿沅当然不敢,纵是三郎,也不敢的。” 萧江沅当然明白,李旦的火并不是跟自己发的,只是借自己而向李隆基发火,那些问题,也都是透过她,询问李隆基的。其他人如何想他,当然不重要,但一个从自己手里夺过皇位的儿子如何想他,他却不得不在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齐心协力定蝗灾】(2) 长子的劝对李旦来说向来管用,他便舒了口气,道:“回去告诉三郎,太宗皇帝曾有言:‘君为舟,而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蝗灾事关民生之本,先安顿好了百姓,再来向我尽孝心也不迟!” 不论李旦曾经给大唐带来过什么,身处皇位之时是否庸庸碌碌,甚至后世会否有人说他过大于功,都改变不了他曾是大唐天子这一事实。他先是大唐的上皇和天子,才是他自己,这是他的责任,他从未忘怀过。 萧江沅不由对李旦正式改观,态度愈发恭敬了几分。待她回到紫宸殿,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一路上,起初边令诚还催过,见萧江沅斜睨了自己一眼,脚步继续一如往常,便不敢再说什么了。 萧将军的心思瞒不过上皇,正如他的作为瞒不过萧将军一样。 可他再如何机灵,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没有说是杨思勖找萧江沅,而是假传了李隆基的命令,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至于上皇的感受,对他来说哪有天子之怒重要? 这半个时辰,对于边令诚来说已是万分煎熬,对于杨思勖更恍若半生。 李隆基一直紧攥着倪若水的那封奏疏,纸卷都因他的发力而有些褶皱,他什么都不说,似是陷入了一种怀疑中。直到萧江沅回来,他才醒过神来,把所有对自己的怀疑都抛到了脑后。 他是天子,他的意图便是上天的意图,绝不会有错! 这样一想,他便坚定了许多,再看倪若水的奏疏,更觉万分厌恶。他实在气不过,又无处宣泄,便只得将奏疏往地上重重地一掷,仿佛那奏疏如倪若水本人一般。 那奏疏就砸在萧江沅脚前。 李隆基当政以来,从没有不尊重臣子的时候,此番能这样做,看来是动了真怒,且事情还很严重,怪不得连她天不怕地不怕的义兄,都乖乖噤声。萧江沅却只觉得好笑,蹲下便要将奏疏捡起,随即听李隆基喝道:“不许捡!” 萧江沅却并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仍是将奏疏握在了手里,还将纸抚平了些许,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你!”李隆基颤抖着手,指向萧江沅,只见萧江沅浅浅笑着,看向自己的眼神流露出一抹安抚之意,像在哄他那刚会走路的小皇子一般。他为此更生气了,“你”了半天,好不容易想起了“放肆”这个词,刚要出口却立时一怔。 ——萧江沅正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手上摊开的奏疏,眉眼与唇角皆缓缓浮现出与往常全然不同的鲜活笑意。下午的日光正透过窗子将宫殿照亮,她肌肤本就雪白,如此便更如发光一般,晃得李隆基的双眼闪闪发光。 萧江沅看完合上奏疏,起身走到李隆基御案之前,放回到桌面上:“大家便是因为这个,气成这样?” 李隆基目光灼灼:“你到底有没有看清楚他都说了什么?!” 萧江沅颔首道:“蝗灾乃天降,上天示警,人力无法解决。大家身为君主,该好好检讨自己,完善德行才是,却想着灭蝗,与天意对抗。从前那个叫刘聪的皇帝在位之时,曾行过灭蝗一事,不仅没有除尽,还越杀越多,最后连国都亡了,这便是前车之鉴。” “你瞧瞧他说的这叫什么话,他就差直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无德无能了,所以才会有蝗灾,一切的责任全都在我,实在不该麻烦他们去违抗天命,替我消灾!”李隆基起身拂袖,在殿内踱步道,“自从我广开言路,这些臣子说话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萧江沅十分淡定:“这还是敢说出口的呢,那些不敢说出口的只怕更多。” “你!” “虚心纳谏已有成效,大家该高兴才是。至于灭蝗一事,既已有人揽了去做,便本不该让大家这般烦心。” 李隆基还没有被气昏头,自然瞬间领会到了萧江沅的意思,当即派人把姚崇找了过来,让他去回复倪若水的奏疏。这封奏疏其实并不好回,它代表着所有反对和不敢奉行灭蝗政令的地方官员的态度,若回复无法让他们心服口服,灭蝗一事在地方便无法好好实行。 其实李隆基最生气的还不是倪若水的不客气,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才能既不堕天子威风,又能让群臣心甘情愿的服从听话。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年轻,果真是一块难以忽视的短板。 这事对姚崇就简单多了。首先他是宰相,便可以以旁观者的身份来替天子回复臣子的话,天子不能说的话,他都可以说,便少了许多顾虑;其次他多番为相,经验丰富又老道,类似刁蛮的奏疏,他处理过许多;最后,他的辩才乃是朝中公认的好,对付倪若水便更不在话下了。 次日,姚崇便下了谍书给倪若水道:“刘聪伪主,德不胜妖;今日圣朝,妖不胜德。古之良守,蝗虫避境,若其修德可免,彼岂无德致然!今坐看食苗,何忍不救,因以饥馑,将何自安?幸勿迟回,自招悔吝。” 你竟敢把当今圣君跟刘聪那个昏君来比较德行?依你所言,地方官若贤良,蝗虫该避境不食才对,可你的地界蝗灾也不轻,岂非是因你无德所造成的?!你眼睁睁地看着蝗虫吃掉百姓赖以生存的粮苗,怎的便能忍心不救?来日百姓因此陷入饥荒,你又怎能自安? 字字句句,振聋发聩。若姚崇只是用皇权强压,倪若水自有话说,可世人多视德行高于性命,他便什么都不敢再瞎说,还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灭蝗当中。 至此,其他的地方官员心中有再多疑虑,也不得不率领着治下兵马,联合当地百姓,正式向那铺天盖地的蝗云,发起了一场气势滔天的战争。在这一战中,官c兵c民前所未有地同心协力,再加上姚崇动不动就把各地的捕杀情况通过邸报发布全国,还要凭借此次灭蝗的情况来判定政绩和赏罚,同时还请李隆基派御史下到地方监督,各地刺史们就再不管什么上天示警有伤天和什么的了,全都积极勤勉了起来,故而不过一月有余,效果就已显著。 仅倪若水所在的汴州,其灭蝗数量便有14万石,若以后世的度量衡来测量,足有1400万斤!其余各州自也不甘落后,故而除了初时受灾严重的几处,其余被蝗灾蔓延的地界,收成都保住了大半。 李隆基喜不自胜,为了鼓励朝臣百姓,便要在大明宫麟德殿,设宴庆祝灭蝗之大成。 此宴会由李隆基亲自督办,连萧江沅都插手不得,众人便对此宴很是好奇,直到饮宴那日,李隆基稳坐天子之位,三下击掌,众人便见一新菜上到了每张餐桌上,这才明白天子之深意。 ——那新菜竟然是熏烤过的蝗虫! 向来不动如山的萧江沅,笑容都一僵,李隆基看在眼里,心里快笑开了花。他洒然拿起筷子,夹起了一只蝗虫,冲群臣道:“这两个月,众卿与我做成了一件大事。现在看来,小小一只蝗虫算什么,还不是成了我等盘中之餐?可当时它成千上万,漫天飞过犹如天兵天将,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我等竟多时不得其法,任其肆虐,害得许多百姓颗粒无收,还将它捧为天赐!可笑至极啊” 群臣闻言皆拱手道:“臣惶恐!” 李隆基又道:“此时此刻,众爱卿仍觉得,这蝗灾乃是天意么?” 麟德殿内阔大而乐声不绝,这时听来,竟更空旷了些。 姚崇看了看其他臣子噤若寒蝉的模样,扬唇一笑,道:“自是天意无疑。” “哦?姚公此言何解?” “老臣以为,圣人登位不同寻常,恐在上天意料之外,此番蝗灾便是上天对圣人的考验,看圣人是否可为一圣明之君。今日承蒙圣人天恩,老臣等在麟德殿得享盛宴,庆贺灭蝗之胜,结果如何不言而喻——蝗灾确是天意,而圣人折服了天意。”姚崇说着正襟危坐,双手端起酒杯,向李隆基恭谨一敬,“开元神武,天子万年!” 群臣忙跟随道:“开元神武,天子万年!” 一时间,乐声再恢宏,也听不见了。 李隆基朗朗一笑,将蝗虫丢进嘴里,咀嚼起来。 此前他都没怎么见过蝗虫,更别说吃了。入口之前,他心里也是鼓声不断的,但还是保持着自信而张扬的微笑,死守天子颜面。僵硬地嚼了两口,他才放松下来,真心实意地吃了起来——这炙烤的蝗虫,还挺好吃的嘛。 天子都亲自吃了,臣子们虽不胆小,但也忍着恶心动了筷子,本想意思意思,吃个一只两只就算了,却不想也觉得意外地好吃,便停不下来了。 李隆基一边吃,一边令人给上皇和薛王太妃,甚至后妃都送了一些尝尝鲜。薛王太妃是个胆大的,知道君臣都吃了,她就连筷子都不用,抓了一只便吞。李旦只觉李隆基一定是开心疯了,心下劝解自己别跟这小儿一般计较,同时在薛王太妃的劝解下,挑了一只小的尝了尝,心情瞬间平复了许多。 诸妃嫔正在蓬莱阁和王皇后一起品茶聊天,见到蝗虫不禁都花容失色,可见王皇后吃得津津有味,便也都尝试起来,不一会儿,一盘便光了。 那些灭蝗成功之后仍心有不安之人,吃罢蝗虫,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只有一个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吃上一只。 这炙烤蝗虫,李隆基也不是谁都赏的,上皇太妃自要孝敬,后妃乃是分享,群臣这段日子真的是尽心尽力,这便是额外的恩赏,唯独萧江沅,是此外唯一一个被天子点名亲赏之人,她却以无功不受禄为由,只供奉而不敢食,说完就恭恭敬敬地退出了麟德殿。 这理由说得通,群臣便没在这一点上多加注意,他们的关注点都被吸引到了另一处。 ——圣人唤萧内监什么? 将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上皇崩于百福殿】(1) 蝗灾既过,百姓收成得保,国家大安,李隆基连蝗虫都吃了,足见他有多高兴。待到了年底,得知武贤妃再度有孕,李隆基愈发开心,趁着年节,痛快地赏赐了一番。 而王皇后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有一点好消息。她自觉此生注定没有子息,逐渐便看淡看开了,想着好好抚养太子也是好的。可后宫之中,李隆基的孩子越来越多,几乎有宠的嫔妃都已有生育,这使得皇后的无子愈发突出,至少在国丈家看来是如此。 早在立太子的时候,王皇后的父亲王仁皎便有些坐不住了,可终究也没说什么,王皇后的哥哥王守一就做不到这般沉稳了。自那以后,他遍寻民间偏方,时常让妻子清阳公主往妹妹那里送,弄得王皇后哭笑不得。 为了让家人安心,王皇后再不愿,也将那一碗又一碗的偏方都灌进了肚子,却还是没有任何有孕的迹象。她便让清阳公主回去同父亲和哥哥好好说说,就当她这个皇后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了,只要她无其他过错,就绝不会有被废的那一天,他们一家也能安享富贵,若家中不安分守己,那将是比她无子更大的祸害。 多年以来,这话已被王皇后说了无数遍。王仁皎向来是听女儿话的,也会约束儿子王守一,可女婿就鞭长莫及了。 开元四年,上元节刚过,朝会前就出现了这样一景:御史大夫李杰头戴獬豸冠,身着官服,一脸肃穆地站在宣政殿前的广场上。最奇怪的是,他的官服不仅不是整洁无损的,还十分破烂,仔细看去,他的脸上似乎也有些淤青。 所有的官员都避开他站得远远的,小声议论不断。 “正常来讲,李公穿了这么一身,定是有大事,不是要弹劾某一大官,就是做好了死谏的准备,可这官服” “仪容不整,这是要被御史弹劾的啊,可他自己就是御史” “你看,那帮小御史都不知所措了” 每次朝会,李隆基都会提前来到宣政殿东侧的东上阁稍作休息,用些吃食,故而殿前的所有,他都能看得见。目光刚落到李杰身上,他就沉了脸。 萧江沅见李隆基动了真怒,道:“那官服必然不是李御史自己弄坏的。” “我知道。”李隆基冷冷地道,“你且看吧,今日的朝会很有意思呢。” 朝会刚开始,就有官员出来弹劾李杰衣冠不整,话还没说完,就见李杰出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道:“臣也不愿,但臣不得不如此!臣之发肤遭受损伤,不过皮肉之苦,无足道哉,但臣的朝服衣冠乃是国家天子所赐,受此欺凌,便是让我大唐的尊严受辱!臣怎能甘心忍气吞声,又怎能不让圣人与百官看个分明?!” 李隆基眉头深锁:“到底发生了何事?” 李杰身为言官,口才甚好,很快便条理清晰地把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原来是王仁皎的女婿,也就是王皇后的妹夫长孙昕,连同他的妹夫杨仙玉,因与李杰不睦,竟然埋伏在小巷中,将经过的李杰痛打了一顿! 这事若搁在别人头上,大多就吃了这哑巴亏了,毕竟那是外戚,得罪不起。李杰就不一样了,他本就性子火爆,又是众言官之首,这事是肯定要闹大的。为了让效果更好些,他今日还特意搞了这么一出。 御史乃是言官,连天子都打不得,李杰更是御史大夫,乃是众御史之首。官员相殴打一事,朝堂上意见不合时虽也有过,但人家那都是光明正大的,像这般卑鄙恶劣的,李隆基还是头一次见。 最让他气愤的是,犯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外戚,皇后的妹夫,他的连襟,若非有皇后这一层关系,给长孙昕十个胆子也不敢殴打言官! 姚崇当初同意任相之时,可是明确说了,让李隆基切勿包庇亲眷。李隆基也跟王皇后说过很多次,千万别让外戚出事,那不仅是给皇后脸上抹黑,也是让他出丑。前几年相安无事,李隆基还十分赞赏,多给了些恩典,没想到这恩典给错了,竟让他们愈发放肆起来! 李隆基当即着人把长孙昕和杨仙玉拖上殿来。 眼见龙颜大怒,长孙昕和杨仙玉都吓得不轻,见李杰官服破损犹如乞丐,大呼冤枉。长孙昕是尚衣奉御,平日里给李隆基打理衣物的,自然知道他平时上朝都是戴幞头穿常服,大臣们自然跟着圣人的步伐走。他们打李杰的时候,李杰穿的也是常服,怎的今日他们损毁的便成官服了?! 殴打官员已是有罪,损毁官服又是一罪,再加上李杰“辱国”的头冠一扣,他们的命还能保? ——可是李隆基只问他们打没打过李杰。 长孙昕忽然明白,他姐夫是不想保他了,顿时面如死灰。 李隆基当然不想保,此番外戚给官场造成了多么不好的影响,他若不大义灭亲,就连皇帝的权威都会受到影响。他又不是没有千叮咛万嘱咐过,怎的王皇后就没约束好家人? 杨仙玉可不是李隆基的妹夫,早就吓得招认了。李隆基当即命人将长孙昕和杨仙玉二人,就在这宣政殿里,即刻杖杀! 待长孙昕和杨仙玉死后,李隆基微笑看向李杰,劝道:“此二人乃是我的近亲,是我平日训导不力,才使得他们竟敢侵犯朝廷大臣。现已将他们处以极刑,犹不足以谢罪,但望爱卿仍以刚正之心,万莫把此等恶人放在心上。” 李杰想到了李隆基会狠狠处罚此二人,却没想到处罚得这般快又狠,忙对李隆基拱手谢恩。 朝堂之事,这便雷厉风行地过去了,内廷后宫,这才刚刚开始。 王皇后因此事被李隆基勒令闭门思过,后宫之事暂由武贤妃打理。 皇亲国戚经此一事愈发老实了起来,也有一些不死心的,入宫觐见太上皇李旦,想通过太上皇劝劝圣人,别让亲眷们太过委屈了,却被李旦气急拒绝。这一气,竟气出了大病,病势短短几日便急转直下,眼见李旦即将油尽灯枯。 李旦此时已经搬回了太极宫居住,居于百福殿。李隆基想回太极宫亲自侍疾,却不想今年又起蝗灾,实在走不开。这时王皇后上表,说要替李隆基去太极宫侍奉上皇,李隆基稍作犹豫便同意了。 李宪等四兄弟早已入太极宫,轮流侍奉汤药,可李旦久久不醒,惹得薛王太妃不停垂泪。 他们都知道,这位曾两让皇位又两度即位的传奇男子,已经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蝗灾刚有起色,李旦就在百福殿崩逝,李隆基终究没赶得及看他最后一面。 在李旦死前,他曾睁开过眼睛,却把李宪错认成了李隆基,口口声声仍说着:“善待兄弟” 当时,李宪紧握着父亲的手,默然良久,沉沉一叹,在眼泪落下之前闭上了双眼。其他兄弟则在李旦断气的那一刹那,全都哭出声来。 李隆基赶到的时候,李旦已经换好了帝王服制,静静地躺在棺里。是薛王太妃亲自为李旦妆点,使人望去,虽死犹生。 李隆基始终不敢相信父亲真的死了,他心中似被什么扯空了一块,钝痛久久不散。他哭不出声,也没有眼泪,他只呆呆地坐在父亲的棺边,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萧江沅一直守在他身边,在无人的时候,她就坐在他身边,身体贴着他的身体,似是这样,就能给他一些温暖。出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他什么,直到李宪到来,她才似懂非懂。 她看着李宪什么都没说,只轻抚了抚李隆基的头,然后将他抱在了怀里。不久,李隆基就哭出了声音,也有了眼泪。 上皇崩逝,乃是国丧,天下缟素,不听乐声。虽如此,此番蝗灾比去年的结果更快更好,再加上武贤妃生下皇九子,还是让李隆基从悲痛中解脱了些许。结果没过几日,他就又收到了两份晴天霹雳。 “姚公病了,卢公也病了?”李隆基只觉脑子翁地一声。 萧江沅道:“许是两位相公年事已高,先前蝗灾又过于耗心费力。既如此,大家不如暂选两人代替,让两位相公好好歇歇吧。” 李隆基心道,我还想好好歇歇呢,本以为这么大的事都办完了,终于可以过段省心的好日子,这下可好。他又不能让两位相公带病操持政事,那样他成什么人了?而且 李隆基重重地叹了口气:“你道这暂代之人是好选的?臣子们向来敏锐,对朝中风向把握得十分精准,我选来虽只为暂代,可在他们眼中,就是日后接替姚公和卢公之人,不说别的,单是能力就要服众。” 萧江沅想了想,却道:“大家若只为暂代,何必管群臣如何看,选一个不求有功c但求无过之人,德行上没有问题的便是。若非要能力出众,短期恐不可得,便要误国事了。” 李隆基意外地打量了一下萧江沅,只见她身量似乎又长了几分,也丰盈了些,使得她这一身紫衣都紧了一点。他想起初次见她时,她穿着肥大得毫不合身的绯衣的模样,顿觉恍如隔世:“你着实长进了不少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上皇崩于百福殿】(2) 萧江沅对李隆基突然的夸奖,也感到十分意外。微笑中的真意多了几分,她拱手道:“是大家教得好。” “近日又捕杀了些蝗虫,新鲜得很,再给你做上一盘,权作奖励吧。” 萧江沅的唇角顿时抽搐了一下:“臣不要。” “你竟敢拒绝我?” “臣拒绝大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等李隆基开口,萧江沅紧接着道,“该义兄当值了,臣告退。” 李隆基的玩笑本开得十分无力,见萧江沅如此鲜活,才多了几分真的开怀。 他最终选择了进士出身又气质爽朗的源乾曜为同平章事,暂代宰相之责。他心知源乾曜能力有限,便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想着自己多用点心,政事便不会出太多问题,而源乾曜也确实让他很欣慰且省心,这位源相公十分有自知之明,但凡遇到点事,都会先去姚崇那里问一问。 起初李隆基也是不知道的,但他对姚崇的行事风格很熟悉,故而当源乾曜几度说到让他满意的观点和建议时,他便问了一嘴:“这是姚公的主意吧?” 源乾曜也是一位有骄傲的官员,不希望自己一直做姚崇的传话小厮,便试着自己拿几次主意,可每到这个时候,李隆基就会很不满意:“你怎么不先跟姚公商量商量再来?” 源乾曜对此也很绝望,他万万没想到天子和姚公之间,竟已有了这样大的默契。 不仅如此,数日不见姚崇,李隆基还想念得紧。这一日政事较少,闲得便早,他便想出宫去看看姚崇。此番乃是微服,他便只带了萧江沅,正换着常服,便听萧江沅道:“虽说同为宰相之时,姚公先于卢公,但卢公更为年长,病也更重,为此还辞了相位,大家还是先去看看卢公吧。” 李隆基一直敬卢怀慎品德高尚,闻言便点了点头。 他以为范阳卢氏名门望族,居于长安也必然高门大户,是以当他抵达卢怀慎宅邸门前的时候,左右看了好几次,若非门口仍陈列着代表官居几品的戟,他便真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阍室中空无一人,李隆基无从通传,便径自抬步迈过了卢怀慎宅邸的门槛。这是个极小的院落,除了正屋和两间厢房,便只有一间厨房。厨房的米缸里空空荡荡,蔬果也丝毫不见,唯独炉旁的白色粗布上,放着一些湿润的药渣。院子里除了一株快枯死的枣树,便只有一石磨,却也是许久无人推动的模样了。 这与李隆基的想像相差太远了,世家大族,宰相门庭,竟廖落至此? 这时,有一老丈从正屋里走出,看到李隆基和萧江沅正在院中徘徊,先拱手致了一礼:“老奴乃是卢公管家,方才听得声音,出来看看。二位是何人,入我卢宅,所为何事?” 见老管家一身麻衣,竟是重孝,李隆基惊道:“卢公他” 老管家面露沉痛之色,却无过分沉溺,仍端正着道:“郎君来得不巧,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卢公便去了。” 李隆基大惊失色:“可否让我见卢公一眼?” “不知郎君是” “某姓李,家中行三,老丈唤我三郎便可。” 老管家眸波一动,显然是意会到了什么,却面不改色,仍彬彬有礼地请李隆基和萧江沅入正屋,一派大家气象。李隆基对此点了点头,转头便见萧江沅学着老管家的模样,调整起自己的身姿气度起来,一时沉痛之余,稍有几分慰藉。 卢怀慎乃是病故,却似乎并没有遭受太多痛苦,面色虽死犹生。李隆基双手掀起袍摆,当即便要跪下,却被老管家一拦:“卢公尚简,郎君不必多礼。郎君今日能有此心,前来探望,卢公纵死,必也无憾!” 李隆基闻言,虽未跪拜,却仍是郑重拱手三拜,而后顺着老管家所请,于东厢房坐下。他实在有太多疑问了,不吐不快,等老管家送上吃食和茶水之后,立即便道:“小子未曾投帖,徒然拜访,唐突之处,还望老丈见谅。” 老管家一直不肯坐于李隆基对面,而在侧面与萧江沅并排跪坐着。听李隆基对他一介家仆都这般客气,他忙道:“不敢。郎君已尽过心意,却不愿离去,想来是有话要问,不妨直说,老奴必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便要更加唐突了。”李隆基从见到卢怀慎宅邸开始,心里就颇不是滋味,“卢公出身大族范阳卢氏,又官居三品,怎的这宅邸这样寒酸?”他说着看了看桌上清水般的茶水和碗中的黄豆,“家中竟无余粮,饮食上也这般清苦,难不成有人敢克扣卢公的俸禄?” 老管家道:“那倒没有。只是郎君有所不知,范阳卢氏是大族不假,卢公这支却是其中最穷苦之一,卢公领了俸禄,往往先去接济族人了,待等到卢公自己,便不剩什么了。这清水黄豆看似清苦,却是卢公家中能奉于客人最好的饮食了。” “可我看其他的三品高官,也有些族人要救济的,并未如卢公一般清贫至此。” “恕老奴直言。卢公两袖清风,除了俸禄,别无粮帛可领,对待族人又过分尽心尽力,而卢公的族人,因有卢公在便不思进取者大有人在,卢公虽不软弱,却过于包容,这与其他高官家中情形都是不同的。便是再给卢公三倍的俸禄,也是不够的。” “此事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吧?” “卢公居住于此已有多年,接济族人又是年年常有,邻里邻居,来来往往的,想必知道的人不少。”老管家不太明白李隆基问这句话的意思,他刚说完,便见李隆基双眸一垂,脸上便只剩惭愧。 ——这也就是说,他只要平日里多关心关心卢公,多问那么一句,便能知道这许多,可他没有。他任凭他的宰相一边做着百官表率,一边受着“伴食宰相”的委屈,更一边过着这样贫苦的日子,连最起码的生计,都要殚精竭虑,他却对此毫无作为,甚至一点知觉也无! 这是他大唐的宰相啊,是他倚重的臣子,他却只知道从他身上榨取他的价值,那些比卢公级别低一些的官员,因为讨他喜欢,都能被他多问几句,偶有赏赐,唯独卢公。他明知道卢公就是这样一个不知索取,只求自己有用,然后奉献一切的那种人,他怎么就没多问一句,最终让卢公这般惨淡地离开人世? 这是他作为君主的失察,更是他作为相识的晚辈的失职! 想起卢公往日件件破旧的常服,想起卢公得知自己并非无用,而是因德行为百官表率时的高兴,李隆基不禁有些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忙冲萧江沅递了个眼色。 萧江沅便从身上拿出一只锦袋来,交付在老管家手中:“卢公乃是大德之人,国之栋梁,今猝然离世,我家阿郎甚为悲痛,这是我家阿郎一点心意,管家还要操持卢公后事,切莫拒绝。” 如今卢宅确实没有钱财能为卢怀慎了却身后事,管家便没推脱,只冲李隆基跪下,拜了三拜。李隆基忙亲手去扶,深吸一口气,道:“这只是一点绵薄之力,管家放心,卢公的后事,断不会这般草草了事。” 管家已经猜到了李隆基的身份,听李隆基这样承诺,他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李隆基望了望空无一人的院落,忽然想到:“卢公重病,那些他救济过的族人,竟无一人前来侍疾?” 管家用袖口擦了下眼泪,什么都没说,只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李隆基沉沉说完,便拜别了老管家。 待出了卢宅,李隆基无声在路上走了许久。萧江沅牵着他们的两匹马,在他身后默默跟着,心中也是思绪万千。 就算相交时日不长,也能有这般君臣之义,根深蒂固而牢不可破,卢公当不负此生了。那么,她呢? 卢怀慎在长安有自己的宅院,日子虽苦,在那些长安为官多年仍买不起一座房子的官员眼中,也算不错的了。像姚崇,就一直没有自己的宅邸,只能借宿于罔极寺中。而罔极寺中蚊虫颇多,姚崇此番的病便是由这蚊虫而来的疟疾。 由于此病会传染,所以姚崇怎么也没让李隆基进去看他。 李隆基已经失去了卢怀慎,不想再失去姚崇了,回宫后便派了好几个侍御医去看,一日十几个使者地遣去问安。同时,他着专人负责卢怀慎的后事,更勒令让那些卢怀慎救济过的族人,必须前来披麻戴孝,有不从者,要么还钱,要么杖责。他还更加重视了宰相的待遇,在已有的俸禄基础上,更添了三百食邑。他决心要让他大唐的宰相,一心只操劳国事,做真正的国之肱骨,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只苦了源乾曜也要继续奔波,终于有一日他忍无可忍了,建议李隆基把姚崇迁到四方馆去居住,一边养病一边办公。 “姚公还病着呢,你让他迁居便罢了,还让他带病办公?”李隆基颇不满地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自毁长城遭罢相】(1) 源乾曜忙解释道:“一则,臣自知不如姚相公能干;二则,姚相公的病已有了很大好转;三则不然臣也要日日去问询姚相公,不如让姚相公亲自来,也节省了圣人的时间。” 听源乾曜这么一说,李隆基就觉得很有道理了,但因担心姚崇身体,仍有几分犹豫,便听萧江沅道:“方才来人报,说姚相公的病确已大好,目前已无传染之虞,再休养一段时日便可。源相公所请,着实可行。况且姚相公官居中书令,在长安却只能客居寺院,说出去多少不大好听,而四方馆乃大家所有,多用以接待外国来使,既离宫城近了不少,屋舍也多,足以供姚相公居住了。” 李隆基这才同意,当即下令。不过两日,姚崇刚搬到四方馆,李隆基就带着萧江沅去探望了,弄得姚崇受宠若惊,一时颇有些手忙脚乱。 李隆基大手一挥,免了所有繁文缛节,还亲自扶姚崇安顿于榻上,便见姚崇低着头道:“老臣惭愧,何以能居于四方馆中,圣人此举当真不可行,折煞老臣了。” 李隆基不以为然道:“设四方馆,本也是为了部分官员办公,我请姚公居住于此,那也是为了国家公务,有什么不可行的?再者说,若非有法度拘着,我恨不得让姚公直接住到宫里来,区区一个四方馆算什么?” 这话说得可重了。姚崇知道天子倚重自己,但没想到自己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竟这般重要,不由得老怀安慰,感激涕零。古往今来,哪个臣子不期盼君明臣贤,亲密无间?这真是君臣之间最理想的状态了。当年则天皇后在时,唯狄阁老才有这样的待遇,如今也轮到他了。 感动之余,他不禁得意了几分,更加期待病愈之后,重返政事堂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叫赵诲的小吏出事了。 姚崇在中书省,时常依赖两个副手,一个是中书舍人齐瀚,另一个便是中书主书赵诲。齐瀚是官,又与姚崇志趣相投,既说得上话,也交得了心;而赵诲是吏,主要负责的是把姚崇的政令变成文字,传达下去,纯是工作上的下属。 但赵诲这个人十分机灵,能极快地领会到姚崇的意思,故而姚崇十分重用他。而正因姚崇对赵诲的这份重用,让他这个小吏身价倍增。诸多胡商不明就里,以为凭赵诲就能搭上姚崇,进而给自己谋求好处,给他送了不少珠宝财物。 最后一次,恰巧被跟随师父出宫的静忠碰到了。 静忠自从出了掖庭,恢复了正常规律的饮食开始,身体就迅速成长起来,尤其在这一年,个子已经和萧江沅一般高了。宫里宦官份内的布料所做成的衣服,已经远远赶不及静忠的长大,故而萧江沅今日正好休沐,就带静忠来到西市,买些衣料,顺便见见世面。 萧江沅并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师父,也是听义兄杨思勖说,像他们那些做义父的,如果没有交好的宫人,就会亲自给义子做衣服,以全父子恩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萧江沅想,师父和义父之间,差别应该不大。 其实宫中也有一些不仅不疼爱义子,还让义子伺候自己的宦官,不过都让萧江沅和杨思勖管制了。 这是静忠第一次来到西市,便被这繁华缭乱了双眼。而就在那缤纷缭乱当中,他发现了一个眼熟的面孔——那不是总跟在姚崇身边的赵诲么?他面前那个好像是胡人,穿得那般好,应该就是师父说过的胡商。那胡人还递给了赵诲一个包裹,看起来沉甸甸的 静忠本来只是好奇又好玩,就悄然走到赵诲身边,假装无意间碰到,将包裹扯落在地。可当他看到包裹打开之后,熠熠生辉的珍珠宝石裸露出来,折射着日光,闪花人眼时,他立即就嗅到了一股大事的味道,当机立断,把萧江沅唤了过来。 赵诲看到静忠的时候,还想不起来此人在哪里见过,待见到萧江沅,膝盖就忍不住一软,险些跪了下来。静忠轻笑一声,伸手将赵诲擒住,道:“师父,此人该如何处置?” 萧江沅淡淡地道:“直接交付大理寺。” 若只是贪污纳贿,跟姚崇又没有直接关系,李隆基知道之后,是不会这般生气的。可偏偏在六个月前,选官之际,李隆基收到了数封弹劾姚崇之子的奏疏。那时姚崇正忙着灭蝗,李隆基虽心有不满,却不太好意思开口,也心疼老臣疲累,故而压下未动。奏疏所弹劾之事不是别的,正是从前魏知古告发过的结党营私,不同的是,从前姚崇之子官位不高,需要攀附他人,此次他们已是四品官员,轮到别人来攀附他们了。 结党营私向来为帝王所不容,李隆基有许多前车之鉴,深知其害,便更不能例外。姚崇教子不善,其子恶劣名声在外,他的名声便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如今更好,连他手底下的小吏都敢受贿,钱数还不少,还不是承了姚崇的看重才敢如此?而赵诲受贿的那些钱,有没有进过姚崇的口袋,尚不得而知,这样便不仅仅是贪污纳贿那么简单了。 一旦跟结党靠上边,李隆基便再不能包庇了。姚崇的儿子,李隆基可以先不处理,但是赵诲,李隆基绝不放过:“就当是对姚公的一次敲打吧,身为宰相,也不能太过分了。” 那些弹劾姚崇之子的奏疏被萧江沅整理到一处,已能堆成一座小山。萧江沅不禁叹道:“大家是担心相权会越过皇权去?” “我相信姚公,但我不相信权力,便无法做到不担心。”李隆基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我是皇帝。姚公此次若是能明白我的意思,那么皆大欢喜,若他不能” 听李隆基声音渐低,最后竟干脆缄口,其寓意之深让萧江沅不敢相信:“难不成大家还能罢相?” 见李隆基闻言缓缓看向了自己,那眸波中意蕴深沉,似在反问,又像在责备,萧江沅不禁浑身一凛——不会吧,难不成为了此事,她家阿郎便真动了罢相的念头?那宰相还不是别人,而是对他和大唐意义重大,他尊之敬之的姚崇? 萧江沅却并不担心姚崇,那老丈那般深谙政道,定不会违背她家阿郎的意思。 然而这一次,她想错了。 待大理寺调查完毕,证据确凿之后,李隆基断然下令处死赵诲之时,众臣无不称快,唯独姚崇上书一封,说赵诲罪不至死,请李隆基从轻处罚。 李隆基看完奏疏,面色沉如寒冰。萧江沅对此也始料未及,更十分不解。 李隆基从萧江沅的脸上看出了她心中的疑问,便道:“何为党争?” 萧江沅想了想,道:“朝中党派之争。” “那何为党派?” 萧江沅立即明白了过来:“所谓党派,乃是由数人组成。其党之首必有庇佑其朋党的能力,才能让那些朋党安心地随他党争。姚相公此番便是在行使这样的能力,可是他能这样做,难道真是没明白大家的想法?” “不,他明白。”为了让姚崇明白,李隆基还特意将有人弹劾姚崇之子结党一事,放了消息出去。 “他既明白,为何还要这样做?” “因为跟结党比起来,贪污受贿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连他儿子都没动,他便觉得他在我心中的地位重要而不可撼动,他现在已经吃定我会依从他的意思了。”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即便如此,我还是敬他,爱他。他之于大唐,之于我,确是无可替代,无出其右。只可惜眼下已经是皇权与相权之争了,我不能让步,皇权必须至高无上独一无二,其他任何权力,都不能左右它!” 萧江沅已经知道姚崇的结局了,却仍忍不住想问:“那大家打算怎么做?” 李隆基想了想,终是释怀了此番姚崇带给他的不悦,笑道:“姚公始终是姚公,此番的过错也都并非他本人犯下。我与他君臣一场,自然要给彼此都留些颜面,便如夫妻一般,好聚好散。且姚公的智慧远不止于此,日后若有什么不好处理的,我还要继续请教他呢。” 萧江沅仍有所不解和不忍:“只能这样么?” “你觉得我太冲动了?”李隆基轻笑了一声,“我身为皇帝,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无不深思熟虑。宰相乃百官之首,拜相c罢相都不是轻易便能为的,我怎会仅凭此事,就能下定这样的决心?” “还有其他的原因?” “当然。”李隆基刚要说,眼珠倏地一转,话风便一转,“你想知道?” “”萧江沅不禁暗自翻了个白眼。 李隆基指了指御案上的茶杯:“空了。” 萧江沅一脸标准的微笑,徐徐为李隆基续了满满一杯热茶,双手奉上,举案齐眉:“请大家用茶。” 李隆基满意地接过茶杯,颔首道:“将军态度如此诚恳,我必当好好为将军答疑解惑——请坐。” 说完,李隆基伸手,冲自己身边的位置请了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自毁长城遭罢相】(2) 殿内并无他人,萧江沅便毫不客气地坐了过去。 李隆基敛了戏谑的语气,正色道:“姚公做宰相已经三年了。这三年他立功无数,威望甚高,此次能有赵诲,若再继续下去,来日恐怕还会有张诲c李诲,等到那时,姚公羽翼已丰,朋党已成,我再想削弱相权,就不如眼下好办了。这权力啊,放出去容易,想收回来,就难了。再则,姚公善应变,我初登大宝c乱象丛生之时,他为宰相最合适不过,可如今大唐已趋于稳定,更需要宰相坚守制度,不朝令夕改,推动稳定之治,姚公过于随机应变,便不合适了。还有” 这第三点,萧江沅已经猜出来了:“还有,姚相公虽非无德,却甚权诈,也偶有小人行径,再加上教子无方,驭下不严,已经不能做百官之表率了,作为道德表率的卢公又已去世,与其再挑出一位品德高尚却能力较差之人,做新的‘伴食宰相’,不如干脆择选出一位德才兼备的新宰相——可是,大家心中有新宰相的人选了么?” 李隆基虽摇头,却并不着急:“这个好办。到时候看看姚公都推荐了何人,再议不迟。” 先前卢怀慎因病请辞相位之时,曾上表推荐过下任宰相,此乃惯例。来日姚崇罢相,也会有所推荐。在李隆基看来,姚崇虽不再合适,但他推荐的人选必不会错。他大唐子民,在推荐别人的时候,往往一心为公不遗余力,比自荐还要真心实意,故而李隆基并无其他担心。 开元四年十一月,李隆基大赦长安罪犯,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人,都可以一律免罪,放还归家。就在所有人——包括姚崇在内——都以为李隆基已向姚崇妥协,即将放了赵诲的时候,李隆基在敕书上添了一句:中书主书赵诲不在此列。 虽本着此番大赦的宽恕之心,李隆基免了赵诲的死罪,却仍是将其杖责一百,流放岭南——基本上与死无异了。 姚崇七窍玲珑,如何会不明白李隆基的意思?得知这一切之后,他并不意外,似早有所料一般,坦然潇洒地笑了笑,转头便写起了辞表。 他确实赌了一把。若天子应承了他的请求,他会更加感激,也会从此收敛,以防晚节不保;倘若天子没有应承,一心维护皇权统治,他也无妨,天子本就该如此,不是么? 眼下,他们君臣停留在如胶似漆的时候,没有形同陌路,也不曾两看相厌,真真最好不过了。 开元四年闰十二月,在姚崇几番请辞之后,李隆基正式同意了姚崇的请求,将姚崇擢升为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源乾曜则罢为京兆尹。 到目前为止,姚崇已经做了三年又三个月的宰相。在这段说长不长c说短也不短的时日里,他拨乱反正,让大唐尽快从乱象中回归正途;他整顿吏治,让国家迅速地正常运转起来。面对不断变化的朝局,他以机变应天下务;面对层出不迭的天灾,他以人力终胜天。十事要说,流传千古,开元盛世,奠基于此。所谓救时宰相,毫不夸张。 至此,两位宰相全部更换,新宰相的时代,即将到来。 夜已深,李隆基在榻上悠悠入睡,萧江沅坐在不远处,手上缝着静忠的新衣服,心里则思考着别的,久久不得其法——姚崇最后推荐了谁,朝中当真有德才兼备之人么?就算有,能力能赶得上姚崇么?她家阿郎此番却一直不肯告诉她,连拜相的制书都不让她看,神秘兮兮的。 突然指尖一痛,萧江沅嘶了一声,手从衣服上弹开,心下暗道,还好没有出血,不然新衣服还没做成,反倒脏了。她刚要继续缝,衣服就忽然被什么抽走。她抬头一看,李隆基正睡眼惺忪地看着她。 李隆基早就听说了,近几个月萧江沅一闲下来,就去找司制学习裁衣,吓坏了整个尚宫局。他也觉得十分奇怪,也好奇她是在给谁做。可萧江沅唯有值夜的时候,才会缝上几针,他平日里朝政又太忙,便一直没能看上几眼。 今夜得见这布料虽差点,颜色却是他喜欢的,李隆基便心里有了底。萧江沅从未量过他的身体,想必是要给他个惊喜,即便如此,她却能直接裁衣,想必是对他已经非常了解了。这样一想,他不禁甚是欢喜。刚美滋滋地睡下,就听到她吃痛的一声,他便有些后悔任她做这个劳什子了。 可当他拿起来才发现,这衣服好像跟自己的尺寸不大合? 见李隆基拿着自己刚做出雏形的衣服,在他身上比来比去,一脸的怀疑和不肯相信,萧江沅略歉意地道:“这确实不是给你做的。” “那你是给谁做的?” “静忠啊。” 李隆基轻哼一声,拿着衣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情极度烦躁:“你为什么给他做,不给我做?” 萧江沅眨了眨眼,甚疑惑地道:“大家的衣服有殿中监和尚宫局准备,用不着臣越俎代庖吧?” 说完,萧江沅起身,伸手拉住衣服,想拿回来,却见李隆基往自己那边一揪:“他有自己的份例,不许你给他做。” “他长得太快,今年的份例都用光了。” “那也是他的事,跟你有什么干系?” “我是他师父啊。” “反正我不许。” 萧江沅觉得李隆基今夜十分不可理喻,便不再劝,直接把衣服往回拉,李隆基更不肯松手了,也往自己那边扯,两人便这般僵持起来。几番来回,便听寂静的殿内响了分外刺耳的“呲啦”一声,衣服扯成了两半。 萧江沅:“” 李隆基:“!!!” 李隆基忙松开手,一脸无辜:“你你看你针脚缝得这样不好,多不结实,真要让你徒弟穿了,不到一天就要破!” 萧江沅低头仔细看了看,竟认同了李隆基的说法,不禁叹了一口气。 李隆基见萧江沅没生气,缓缓靠近她,软声道:“你啊,就没有做衣服的天赋,有这个时间,不如多学些政事官场上的事。衣服,还是得交给司制房的人,你堂堂一个内侍省之首,三品将军,我身边的大红人,难不成让司制房的一个女史给你徒弟做件衣服都办不到?” 萧江沅点点头:“也对。” 翌日,萧江沅便将之前所买的布料都送去了司制房,还让静忠去司制房量体。 静忠见师父忽然改变主意,不给自己做新衣服穿了,既失落又不解。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开口问问师父,就看到了那被扯成两半的残骸。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宫里谁敢这般跟师父过不去,只有皇帝一个人。 他怎么这么讨厌啊! 静忠表面没有流露出什么,心里却越想越生气,愈发坚定了自己要在内侍省站稳脚跟的决心,以待日后伺机而动,给臭皇帝个好看。 萧江沅去往司制房的时候,杨思勖已到紫宸殿当值。他今日刚走进紫宸殿就觉得不大对劲,先是颇喜欢跟宦官聊天的李隆基莫名沉默了,还总动不动看自己,眼神似在打量,又仿佛在刺探,让杨思勖毛骨悚然。 终于忍无可忍,杨思勖开口道:“大家,您有事直说,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隆基展颜道:“是件好事。” 杨思勖不禁兴奋起来:“哪儿又打仗了吗?” 在此之前,杨思勖因勇猛善战,随军出征过几次,乃是众人眼中的良将。见李隆基看着自己思量许久,还说对自己来说是件好事,杨思勖就自动又想到打仗了。刚一振奋,他就被李隆基泼了盆凉水:“你就不能盼着点大唐好?” 杨思勖忙拱手:“臣有错。” 李隆基自御案上拿起一卷黄绢,装入了一个竹筒里,交给了杨思勖:“这是一封制书,你替我亲手交给广州都督,然后请他随你一同回长安。” 杨思勖恍然道:“这就是大家选定的新宰相?” 李隆基不予置否:“听说过?” “鼎鼎大名,当然听说过,就是没接触过。” “正好这次接触看看,等你回来之后,把广州当地的情形和这一路上有关他的见闻,都与我说说。” 李隆基这样一说,任务就显得重要多了,杨思勖当即打起精神:“大家想让臣何时出发?” “现在?” “臣还没收拾行李呢。” “那你倒是快去啊。” “是!臣告退!”说完杨思勖就大步流星地退下了。 李隆基忍不住有些担心:他到底行不行啊 可眼下除了萧江沅,没有比杨思勖更合适的了,李隆基怎么可能让萧江沅离开自己,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此番这位新宰相,不仅姚崇推荐了,也是卢怀慎推荐的四人中的首位,李隆基觉得十分合适,但也打心眼里发怵。这人跟姚公不同,是一个十足的正人君子,当年刚正不阿得连祖母都不怕,虽不至于不敬天子,但注定是个魏征第二。自己当年做太子时,还让人家受过委屈,虽说官场上起起落落替主受过也算常事,李隆基也十分过意不去而心里发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宋广平持天下正】(1) 这是一次全新的合作,为了从一开始就跟他处好关系,李隆基特意让自己身边最得力c品级最高之宦官,亲自去迎他入京,来表达自己对他的看重。希望他入京之后,能够对自己温柔一些,进谏的时候也最好婉转一些,自己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他务必轻拍——希望是渺茫的,但总要有,不是么? 杨思勖刚走,萧江沅就得到了这个消息。广州都督那不就是宋璟? 萧江沅恍然大悟。若说朝中有谁德才兼备,为人处世可为表率者,除了宋璟,真没有谁更合适的了,只是他这些年总在地方任职,萧江沅便一时没能想起他来。 他要是入京做了宰相,来日可就有意思了。萧江沅不禁万分期待起来。 杨思勖就没有萧江沅这样的好心情了——他是哭丧着脸回来的。 李隆基看到杨思勖这副模样,心下一惊:“可是宋公出了什么事?” 杨思勖更委屈了:“有臣在,怎会让宋相公出事?” “那你哭什么?” “大家您不知道,宋相公他”杨思勖刚要说,就听萧江沅轻咳了一声,道: “阿兄,不可因私情而进谗言。” 杨思勖急了起来:“你把你阿兄当成什么人了?我虽心有不满,也必将实话实说!再说了,是大家让我回来之后,把什么都告诉他的!大家说是不是?” “是是是,你快说。”李隆基忙哄道,便听杨思勖讲述起来。 杨思勖本来就十分敬重宋璟这样的正人君子,抵达广州之后听当地子民对宋璟也多是敬仰感激之语,便更加期待与宋璟的会面了。可当他真的与宋璟见面的时候,宋璟不仅始终板着脸,还从不主动跟他说话,交流就更没有了。 他一开始还替宋璟找理由,比如宋璟可能天生就不会笑,也天生沉默寡言,可后来同行返回长安的路上,他发现宋璟对其他官员都正常说话,唯独对他始终默然,最起码的问候也用点头来代替了。 杨思勖是个活泛的人,一路上大眼瞪小眼,什么话都不说,可真是把他憋坏了。即将抵达长安的时候,他终于不再欺骗自己,确定了宋璟就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杨思勖自认是一个忠君爱国秉性正直的好宦官,不说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好歹也官居三品,宋璟才刚刚重新拜相,就这般瞧不起他,实在是目中无人。 他说完一切,忙再三发誓自己绝对没有污蔑宋璟,弄得李隆基哭笑不得:“我就算不信你,也得信宋公啊。” 杨思勖傻了:“大家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非要臣以死明志么!” “不不不,”李隆基忙安抚道,“我的意思是,你所说的与我认识的宋公一模一样,只是你误会了,宋公并没有看不上你的意思。” 萧江沅接着解释道:“阿兄是宦官,而宋相公是朝臣,本就不能与阿兄过从甚密。” 杨思勖仍有所不解:“那也不至于连句话都不能说吧?” “这正是宋公的难得之处。”李隆基赞赏道,“若是其他的官员,必会因你的身份多些客气,但宋公持正,严于律己,宁可矫枉过正,也不容有失。这正是我现在最想要的宰相,有宋公在,看谁还敢徇私枉法,结党营私。” 杨思勖细细想想,点头道:“臣明白了,原来宋相公是这样的人。在臣有权势傍身之时,宋相公不阿谀奉承,若有朝一日臣无权无势了,宋相公也不会落井下石。” 萧江沅颔首道:“正是。” 李隆基笑道:“这下,你不委屈了吧?” 杨思勖颇不好意思,抿嘴一笑,比哭还难看几分,李隆基便让他下去休息了。见萧江沅自从知道了新宰相是宋璟,就十分开心的样子,李隆基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开心些什么?宋公可不是姚公,别说干预朝政了,就连参政的机会,他都不会给你的。” 萧江沅针锋相对地道:“只要于大家有利,臣无妨。” 将来的日子谁更不好过,还不一定呢。 开元四年末,在姚崇和源乾曜都被罢相之后,宋璟和苏颋成为了新的政事堂主人。 文武百官对此二人都很是信服。宋璟自不必说,不仅能力为众人所认可,且多年前就敢直言极谏,其刚正更无人能及;苏颋则是先许国公苏瑰之子,儿时便是神童,长大后更文采斐然,曾与昔日的宰相张说并称“燕许大手笔”,若说张说是文坛领袖,苏颋也不遑多让。 “臣想起来了,”萧江沅道,“唐隆年间,大家推翻韦庶人,曾一夜之间要颁布数十道制书敕命,那时刘幽求尚在,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而那晚在中书省值夜的,就是苏相公。” 李隆基点头道:“当时多亏了他文思泉涌,不仅一道制书都没耽搁,写得还都十分好看,那时我便觉得他甚好了。” 不仅如此,李隆基还特意让苏颋手抄了几封制书的副本,留给他日后学习写文章用。萧江沅此时正在帮李隆基整理摆放奏疏的架子,正好看到了那些副本:“那怎的大家现在才想起来拜他为相,还让他同宋相公一起?一个有能,一个有才,大家不担心他二人互相竞争?” “当时他只是中书舍人,尚需历练,不足以为相,也因为当时功臣太多,拜功臣还来不及呢。后来又有了姚公和卢公,如今也正因为是宋公,我才让苏相公做另一位宰相。宋公刚正有余而柔顺远不足,苏相公的脾气就随和多了,” 萧江沅懂了:“大家是希望宋相公和苏相公,能像当时的姚相公和卢公那般。” 李隆基背靠圈椅,放松地道:“我可不像太宗皇帝和祖母那样,有那许多精力和能力,可以一边任命群相,一边又身兼皇帝和宰相双职。我啊,就喜欢一主一辅,两个宰相足够了。他们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才华,我给他们权力,也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放手去做,至于我,若能垂拱无为,便是最好。” 那时,想必就是太平盛世了。 宋璟和苏颋并没有让李隆基失望。 自大唐开国以来,突厥一直在大唐北边,时常肆虐。近百年来,大唐虽也打败过他们,也遣公主和亲过,可突厥始终死性不改,在边境骚扰不断。如今的突厥首领名为阿史那默啜,战败之时还曾自称过是大唐的女婿,弄得李隆基又好气又好笑。 前段日子,阿史那默啜又不老实了。他率领人马去攻打了一个叫拔曳固的小部落,突厥势大,自然大胜,可就在返回的路上,在一片小柳树林里,堂堂的阿史那默啜竟被一个小小的拔曳固战士埋伏致死! 突厥人忽然群龙无首,一哄而散。拔曳固族虽反败为胜,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为防突厥复仇,他们就把阿史那默啜的首级,交给了当时正出使突厥的大唐将领郝灵荃。 郝灵荃惊呆了。打仗时论功行赏,这首级就是其中颇为重要的一项参考,而现在落在他手里的,可是大唐多年的宿敌,突厥首领的首级!他赶忙折返回到长安,以为自己凭借这个盖世奇功,怎么都能当个三品以上的将军,却不想朝廷换了宰相,那新上任的宋相公只给他安排了个四品郎将,就再不搭理他了。 郝灵荃大失所望,一时接受不了,吃不下饭,又悲愤抑郁,不过几日,竟死了。 武将们便有些不是滋味了。 其实李隆基为了这事开心了好一阵子,本也想给郝灵荃个将军当当,可是宋璟不同意。如今郝灵荃死了,李隆基想着不然追封一下也成,可宋璟仍是道:“臣以为不可。姚公的十条国策乃是治国之根本,应当秉承下去。其中有一条,是希望圣人数十年不幸边功,来让大唐休养生息。此次若圣人厚赏郝郎将,臣担心会有侥幸之徒急功近利,再起战事,蛊惑圣人走上穷兵黩武这条路。故而此头不可开,此风不可长,日后若再有类似的情形,也当一并如此处置。” 紫宸殿内顿时寂静一片。群臣面面相觑,圣人还没说什么呢,怎的就扯上穷兵黩武了? 萧江沅见李隆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正想着是不是该插嘴说些什么缓和下气氛,就见苏颋如沐春风一笑,冲李隆基拱手道: “且不论郝郎将这功勋本就是白捡来的,就算真是他亲手屠杀了默啜又如何,一切当以国策为主。宋相公的意思是,圣人还年轻,尚有英雄意气,难免更喜好刀兵之事,可如今大唐才刚刚步入稳定,实在不宜如此。” 李隆基这才重拾笑容,允准了宋璟之请。 下朝之后,李隆基便去了绫绮殿探望武贤妃和皇九子。 这一年来,王皇后因外戚之故失宠,虽后来李隆基解了她的闭门思过,她也鲜少出殿了,内廷之中,便数暂管着后宫之权的武贤妃最得圣宠。如今武贤妃又有了皇子,便俨然成了内廷领袖。 见李隆基虽逗弄着稚子,看似高兴,眉眼之间却仍有苦恼之色,武贤妃轻笑一声,道:“三郎这是被宋相公训了?” 李隆基清了清嗓子,没说话。 武贤妃又道:“说起来,九郎还没取名呢。这名字除了君父恩师,长辈也是可以取的,往往取了名字之后,那长辈和孩子父母的关系,也能更近上一层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宋广平持天下正】(2) 李隆基微一扬眉,看向武贤妃,未几两人相视一笑。 这也不外乎是个拉近他和宋璟之间关系的办法嘛。 可萧江沅并不看好,还在随李隆基离开绫绮殿之后提醒了一句:“方才,贤妃干政了。” 李隆基现在听到萧江沅的声音就生气。方才上朝的时候,她怎么不替自己解围,一见到宋璟就怕得跟什么似的,怪不得毫不担心宋璟拜相之后自己的处境,是啊,只要她老老实实地不插手政事,宋璟就不会对她如何。 一想到这里,李隆基就故意地道:“你不能帮我想办法,还不让别人帮我想?” 萧江沅只觉一股无名火从心底涌出。她向来随和,很少生气,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滋味似酸,又有点苦,让她陌生又茫然,一时站住了脚。 等发现萧江沅没有跟上来的时候,李隆基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李隆基回过头,发现萧江沅一个人站在方才的位置,一动不动,不觉有些心虚。他方才是不是说得过分了? 他赶忙走回去,表面上还维持着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背着手道:“你不会是生气了吧?” 听李隆基这么一问,萧江沅就觉得没刚刚那般难受了。她想不分明这其中的奥妙,竟一时无法同往常那般重拾微笑,只认真地道:“臣并不是袖手旁观,臣也想替大家想出好的办法,但臣以为,以宋相公的性子,大家其实无需与他像与姚公那般好。宋相公一心为公,是不会为个人感情所影响的,他自觉该说的话,也不会因为哪日同大家的关系好了,就能不说。” 李隆基不得不承认:“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我还是想试试。宋公的心也是肉做的,他若一直这样处处反对我,我再如何宽宏大量,早晚也是受不了的。” 萧江沅无奈道:“既然如此,那大家便试一试。无论如何,臣是不会抛下大家,让大家一人去面对艰难困苦的。” 李隆基已经许久没听到萧江沅说这样的话了。自从他手握大权以来,他们之间仿佛只剩下了公事。他这时才恍然惊觉,方才的萧江沅,应是吃了武观月的醋。心情愈发好了起来,若非这里人太多,李隆基真想牵着萧江沅的手走回紫宸殿。 此后,李隆基又斟酌了十数日,才同宋璟“闲聊”起来。他没有让宋璟只给武贤妃的皇九子取名,而是干脆定了三十个名字,以作备用,就连公主的封号也定了三十个,只是他实在很喜欢自己的小九郎,所以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下,希望宋璟可以在三十个皇子名字中,单取一个最好听的,女儿也一样,单定一个最好的封号,留待后用。 果然不出萧江沅所料,李隆基被宋璟狠狠地拒绝了:“臣做不到。” “宋公进士出身,只是取名字而已,怎会难倒宋公?” 宋璟板着脸道:“启圣人,若只是取三十个名字和三十个封号,臣的确现在就能办到。但若在其中单取一个两个最好的,臣便做不到了。圣人是天子,天子当有公正之心,不论对儿女还是对百姓,都应当如此。圣人因宠爱哪位妃嫔而爱重哪位皇子,臣不敢过问,但圣人不能让情分越过法度,否则内廷恐有纷争,国家也会因此受到影响。民间尚不能宠妾灭妻,圣人也切莫做得太过。” 李隆基真是拿宋璟没办法,只得欣然接受他的教导,还得称赞人家敢于直谏,同时自省,此后就再也不动跟宋璟搞好关系的想法了。 武贤妃得知了这件事情,便亲自来向李隆基请罪,还赞同了宋璟的话,请求李隆基将内廷之权归还王皇后。距离长孙昕事件已经过去一年了,李隆基自己也知道一直这样对待皇后不合适,便准了武贤妃之请。 回到绫绮殿之后,武贤妃坐在榻边,看着襁褓中的幼子,喃喃地道:“还不是时候啊九郎,你一定要平安长大,到时阿娘就有底气争上一争了” 忽觉地面一阵震动,武贤妃立即抱起幼子,问道:“絮儿,怎么回事?!” 武絮儿忙道:“奴婢这便派人去打听!” 与此同时,紫宸殿中的李隆基也感受到了这份震动,不过半个时辰,就有臣子来报,竟是太庙坍塌,足足损坏了四座房屋。李隆基当即下令,将祖宗牌位尽快移到太极殿,自己则避离正殿,去偏殿居住,同时停朝五日,每日他都亲自祭祀,希望可以平息这一切。 此前,因为关中粮食常紧缺,李隆基已经决定按照惯例,搬去东都“就食”,以减轻长安的负担。眼看即将准备就绪,再过几日便要出发了,太庙偏偏出了问题,李隆基颇觉不安。 该不会又是什么上天示警吧?他好歹也是天子,上天怎的总跟他过不去。 因着太庙一事,宋璟c苏颋率领常参官入宫觐见,商议相关事宜。李隆基就不想往上天示警上扯,这样一来,他就去不了东都了,毕竟长安缺粮是当务之急,他不能明知道这样,还留在长安跟百姓争饭吃。 可这时,宋璟道:“睿宗皇帝驾崩不过半年,圣人当在长安守孝才是,却执意要去东都就食,着实不该。臣也有错,当时理应反对得更加坚决才是,如今亡羊补牢,犹未迟也,还请圣人取消就食,留在长安!” 苏颋见宋璟又和李隆基出现矛盾了,心下虽无奈,却还是要笑着缓和道:“宋相公所言,若是平日,并无不对。只是眼下长安缺粮,圣人去东都并非游山玩水,而是因为东都粮食充足,若能解决了粮食的问题,圣人自然就能留在长安了。” 宋璟接收到了苏颋的提醒,可仍觉得任何难事都不应该越过孝和德去,故而还是坚持己见,不肯让步。 殿内一时剑拔弩张,气氛紧张而尴尬,连苏颋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众臣不由得习惯性地朝久无声息的萧江沅看去,只见她气定神闲,不仅没有丝毫的担心,竟好像还松了口气? 萧江沅早就知道今日会有这般情形了。还好还好,她一早就派边令诚去把姚崇请入宫了,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快到了。 果然,就在这时,边令诚碎步入殿,报道:“启圣人,姚开府至。” 李隆基刚才正想着,若今日还探讨不出个结果,就要去问问姚崇,结果姚崇这就来了?他瞥了萧江沅一眼,见她唇角微扬,悠然自得,不觉心中一暖,忽然觉得让她在自己身边做宦官,当真是个正确且不错的选择。 可这个念头刚刚涌现,就被他驱散了。 李隆基忙起身,亲自去门口将姚崇迎了进来:“我正要去找姚公呢,姚公就来了。” 这话不知真假,姚崇却仍听得心花怒放。他扫了一眼殿内,随着李隆基的搀扶,在众人中间走过。他的目光在宋璟身上停留了许久,直到宋璟抬头看向自己,他才无奈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因国事仍要麻烦从前的宰相出面,宋璟已经十分惭愧,见姚崇看向自己的目光并无责怪,更多的是理解和安抚,他更觉有些难受,便垂头不语。心想既然姚公来了,姚公怎么说,他便怎么做吧。 李隆基恭敬地请姚崇坐下,然后将方才的问题简单同姚崇讲了讲。姚崇捋了捋胡须,慢条斯理地道:“太庙损坏了它早就该坏了啊。” 一语既出,满殿皆惊,就连萧江沅和李隆基都不例外。 姚崇现在无权无责一身轻,见他们都是这副表情,只觉得有趣,却也知不能耽误正事,故而收敛了忍俊不禁的神色,紧接着道:“这太庙可是从前秦国苻坚留下来的,到如今几百年了,又都是木头,偶有损坏,再正常不过了,它若一直不坏,才事有反常恐为妖呢。再则,圣人若留在长安,那便需要从东都往长安运粮,这得需要多少粮食,才能喂饱所有人,还要同时担负起满朝文武的俸禄?东都粮食是足,可运过来需要多少人力物力财力,一路上又会有多少损耗?” 李隆基不住地点头,双手紧握着姚崇的手,深以为知己。 见宋璟陷入了沉思,姚崇又道:“尔等可曾想过,我大唐建国以来,为何会有‘就食’这一习惯,为何从未从他处运粮过来,而是天子携朝廷往东都去,不正是为了不与百姓争粮,也减少那许多的麻烦么?若老臣没有记错,圣人此前已经宣布要去东都,如今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李隆基忙道:“正是。” “那便更得去了。长安这里已做好准备,东都那边必然也一样,圣人若此时改变主意不去,那不就白忙活了?圣人崇尚节俭,可不能这样浪费。至于太庙,坏了便修,交给工部就是了,难不成这样的事,也需要圣人亲自劳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君臣相和治清明】(1) 事情便这样确定了,宋璟心服口服,再无话说。 李隆基本想留姚崇多待一会儿,却被姚崇拒绝了。看着昔日年轻的天子正在一点一点变得成熟,姚崇很是放心。此番过来,一则是被萧江沅所请,二则是他知道天子同宋璟合作之初,必有许多矛盾,但他当初既然推荐了宋璟,就是因为他对宋璟也放心。只要解决了君臣之间的矛盾,朝政乃至国家,都会越来越好,他身为人臣,也算职责所在。 于是离开之际,姚崇拉着李隆基走到一边,低声叮嘱道:“圣人当初罢免老臣,拜广平为相,为的是什么,可还记得?广平事事以德为先,这也是如今治国为官之方略,人的德行若好了,恶人恶事都会随之减少,国家会因此而更加安定,到时政通人和,国情蒸蒸日上,何愁盛世不得?眼下虽有摩擦,还望圣人宽宏大量,广平的好处,日久方能见。” 李隆基点了点头,也小声地冲姚崇郑重道:“我与姚公说实话。宋公这样,我确实有些不满,但我并不怪他。毕竟我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啊。宋公能不为宦海沉浮而磨平棱角,始终如一又能力出众,我是极喜欢和敬佩的,这样的宋公也是我所期盼的。我相信,在宋公这样严厉的影响之下,文武百官乃至平民百姓,都会为其所影响,进而蓬勃向上。到时国力日盛,百姓再不用为最基本的衣食发愁,又品德高尚,我才好进行下一步呢。” “下一步?”姚崇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禁对眼前的天子愈发敬服起来。天子必然是对大唐的未来有着远大的目标和严谨的规划,才能如此头脑清晰,完全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如何才能办到。也正是因为天子是这样有天赋又有心胸,才能从一个旁系宗室一步步走上御座,应下他的十条国策,给他和后续的宰相以最大的权限,放手让他们治国。 他早该知道,天子是这样的人啊。 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告别了李隆基,姚崇又把宋璟拉到了身边:“你啊,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方方正正的?” 宋璟仍是板着脸:“宋某天生如此,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圣人是位明君。” 宋璟以为姚崇误解了自己对天子的看法,看了姚崇一眼,干巴巴地道:“宋某知道。” “圣人拜你为相,是想要做大事的。” 宋璟叹了口气:“这个宋某也知道是宋某无能。” “你不是无能,是没找到方法。圣人一直在忍让你,尊重你,不愿拂你的意思,你可看出来了?” 宋璟点了点头。 “来而不往非礼也。”姚崇悠悠一叹,“你若实在改不了,日后少说几句总行吧?你当小苏相公为你圆话很容易呢?” 宋璟闻言忙站住脚,冲苏颋拱手行了一礼:“多谢了。” 苏颋忙扶住宋璟:“折煞下官了。职责所在,苏某尽力而为是应该的。就算日后宋相公还是无法改变也无妨,下官会努力成为圣人与宋相公之间的桥梁,毕竟我们都是想把国家治理好。” 宋璟不由向姚崇叹道:“宋某与苏家父子都共事过。老苏相公为人宽厚,已是大唐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在宋某看来,小苏相公要比老苏相公更胜一筹。” 这一点,苏颋倒没否认,只笑不语,也没开口认同。姚崇见苏颋如此灵活,才终于放下心来。气氛活跃了许多,姚崇才撑起胆子,劝宋璟道:“你日后对萧将军别太苛刻了,今日若不是她寻我来,我看你怎么收场。” 宋璟很不喜欢众朝臣跟着天子一同唤萧江沅“将军”,便固执地道:“如何收场那是宋某的事,宋某不会因为萧内监今日相助,就会容许她日后干预朝政。有宋某在一日,便不许任何宦官干政。” 姚崇哭笑不得:“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圣人待她,其实与待我们,没什么分别,都是给予权力,让咱们放心大胆地作为,为的是让圣人能更容易c更方便地勤政爱民。别的宦官姑且不提,但是她,与你我看似不同,实则一样。我们的职责在外朝,而她的职责在外朝与内廷之间。就比如说今日,她既是在帮你,也是在协助圣人,一心为公而已,算不得干政。” 宋璟想了想,道:“若她能一直如此,不多迈出一步,宋某自然不会对她如何,宋某又不是无礼之人。” 姚崇和苏頲闻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姚崇竟突然咳了起来,本就年近古稀的身体也随之站不稳当起来。宋璟和苏頲忙一左一右搀扶住姚崇,苏頲似想到了什么,不由暗叹一声,宋璟则恍然惊觉,姚崇的头发又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花白了许多。 “姚公的身体”宋璟眉心微锁,流露出关切之色。 “若不是这个原因,圣人请我五日一参,以备顾问,你道我为什么不答应?”姚崇深吸几口气,止住咳嗽,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年岁上,你没比我小多少,还担心我呢,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如今正是隆冬,天寒地冻。担心姚崇老迈畏冷,李隆基特意把自己的披风交给了萧江沅,让她拿出去给姚崇披上。萧江沅刚刚追上姚崇等人,看到的就是宋璟那向来正经,如今却因悲戚而有些拧着的脸,一时不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便知道姚崇自从罢相,就把一切都看开了,眼下更是将生死都置之度外。她的双眼不禁有些模糊,她还没有经历过这种感情,便习惯性地重拾她平日里最常见的微笑,将一切汹涌压入心底。她让静忠先唤住姚崇等人,然后快步走上前,亲自将披风披在了姚崇的身上:“姚公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圣人时刻惦念着呢。” 姚崇向紫宸殿遥遥拱手致礼,然后对萧江沅道:“萧将军也要好好保重,为圣人效力啊。” 萧江沅颔首,便与姚崇等人相互拱手拜别,目送他们离去。 静忠自从宫学学成,就跟在了萧江沅身边学做事情,自然是师父去哪,他就去哪。见到连从一品的姚开府对师父都是毕恭毕敬,他既觉得与有荣焉,挺胸昂首了几分,也暗自打算起来。他虽不能抢夺师父的权位,但师父总有年老致仕的时候,那时他若能如师父今日一般威风,便不枉此生了。 萧江沅的所见所闻,最终自然会落入李隆基的耳朵。第二天。李隆基就派了两个侍御医去四方馆,专门照顾姚崇的身体。李隆基遣人的时候,众常参官刚入紫宸殿等着议事,不禁对李隆基爱护老臣的行为纷纷赞扬起来,被李隆基玩笑道:“众爱卿这样夸我,是担心将来你们也有这一天的时候,我厚此薄彼,不管你们吧?” 众臣之中,唯独宋璟既没夸赞也没言笑。他定定地看着御座之上朝阳般精力充沛的天子,忽然便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就算此生无法向姚公那样,提出十条国士之策,名垂千古,也要尽自己所能协助天子,让国家比从前更好,向盛世再迈进一步! 待殿内重归安静,宋璟主动出列,向李隆基提起了就食东都一事。 李隆基本还有些尴尬,不知道今日怎么起这个头,却没想到宋璟主动提及,还建议他既已决定,那便早些出发,当即龙颜大悦。 连宋璟都松口了,东都一行便没过几日,就正式开启。 长安距东都八百里,今冬又难得降了场不小的雪,故而路远而难行。一路之上,身体不差的臣子都跟李隆基一样骑马了,随行的后妃及官员女眷则都是坐马车。像萧江沅这样随侍在主人身边的,一般都是步行。 李隆基自是不肯让萧江沅一路走到东都,出发前便想让王毛仲给萧江沅配一匹,还没对王毛仲开口,就被萧江沅拒绝了。 自从李隆基成了皇帝,又坐稳了皇位,王毛仲虽曾有过失,也因为自小跟随的情分,仍是被李隆基给予了高官厚禄。因王毛仲擅长养马,李隆基便将战马营及宫中饲养鸟兽的闲阚一并交给了他打理。 王毛仲当真十分有相应的天赋,区区几年,不仅良好的战马源源不断,日常用马和马球用马,甚至闲阚里的飞鸟走兽,都在他的打理之下,稳定繁衍,十分充足,所以此番就食东都的车架,才能都用上马。 见萧江沅不肯,李隆基也不强求,便让萧江沅去武贤妃的马车上坐了,对外就说是皇九子太过年幼,路途遥远人手不足,让她协助照顾皇九子。 别人不明白李隆基的真实意图,武贤妃还能不明白么,故而一直都没让萧江沅真去照顾。而且无奈的是,萧江沅一路上都在晕车,还有些发热,身体甚是虚弱,更谈不上侍奉别人了。 每当途中到了驿站,或是因道路拥堵而停留,萧江沅就会回到李隆基身边侍奉。这一日晨起出发没多久,刚到崤山,路又堵了,队伍只能又停下来,萧江沅便下车回到了李隆基处。 李隆基见她小脸惨白,无视王毛仲等随侍在侧的人的眼光,赶紧让她先坐下,还亲自给她倒了杯热茶。 王毛仲见状撇了撇嘴,思索少时,忽然唇角一扬,开口就主动要给萧江沅配一匹马来。李隆基看了看萧江沅现在的模样,刚要同意,就听萧江沅淡淡地道:“多谢王将军美意,萧某不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君臣相和治清明】(2) 无论别人有什么样的缺点,萧江沅都能坦然对之,唯独不忠,所以她虽表面对王毛仲跟其他人一样客气恭谨,实则心底还是瞧不起他。王毛仲帮自己,哪怕只是简单如弄一匹马来,她也不想接受。 因王毛仲养马有道,给军队们提供了大量战马,不仅李隆基对他愈发宠信,就连那些将军士兵们,也对他甚是敬服,故而王毛仲认为此时的自己站在萧江沅面前,已经足以傲然睥睨,再不用像从前那样没有底气了。 他本想着,自己这回好歹帮萧江沅一把,一则给圣人卖个好,二则萧江沅终究是圣人的身边人,总不好一直让她与自己不对付,三则他最不喜欢萧江沅那副自命清高的模样,当年为着自己胆小怕死,萧江沅差点没把自己弄死,如今他不仅没跟她计较,还主动去帮助她,她就算是个铁石心肠,也该难受难受吧,却没想到人家根本不领他的情。 王毛仲不乐意了:“你都吐成了什么样了,还逞强?” ——你不想接受,我还不愿帮你呢!谁一辈子还不能犯点错,改了就是了,圣人都释然了,你我的恩恩怨怨也过去那么久了,我都没说什么,你凭什么还紧抓着不放? 萧江沅抬眸看了一眼王毛仲,刚要说什么,就忍不住捂住嘴,疾奔到一边,又吐了起来。 她c故c意c的! 王毛仲如蒙奇耻大辱,委屈又愤然地看向李隆基,希望主人可以给他做主,却见李隆基单手扶额,突然怒道:“这路程是早就制定好的,也在启程之前就已知会沿途地方官员,如何一路还是这样磕磕绊绊?!” 李隆基知道他俩互相看不惯,更明白萧江沅的想法,所以从未想过让他俩重归于好,如今王毛仲却偏偏搞了这么一出,当真以为他看不透他心底的那点小九九么?他本来就因为路的问题生气,现下更顺势冲王毛仲喝道:“还不去把河南尹和知顿史给我叫来!” 王毛仲见李隆基动了真怒,当即忙不迭地便要离开,便听李隆基又道:“再叫个侍御医过来!” 侍御医到得最快,原以为是天子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却刚到就被天子指派到了萧将军那儿去。河南尹和知顿史是与宋璟及苏頲一路过来的,礼还没行完,就听李隆基命人把自己抓了下去,还要免官! 看出了李隆基脸上怒容未消,苏頲不着痕迹地拉了拉宋璟的衣袖,宋璟却依然立即站了出来:“圣人不可。” 苏頲心下暗叹一声,不由打起了精神。李隆基虽也精神为之一振,却很快就心虚起来,便听宋璟有条不紊地道:“圣人尚年轻,若因为巡游时道路不畅,就要罢免两位大臣,臣担心臣子们都会因此以为圣人是位贪图享乐的君主,日后圣人再出巡到各地,地方官员们定会为了让圣人满意,大做表面文章,到那个时候,不仅百姓要受苦,圣人再想探看当地的真实情况,就难了。” 李隆基此番是带着整个朝廷搬去东都,再加上子女渐多,随行之人便也比从前几次都多了不少,再加上雪天路滑,道路难行也是有的。他刚才是一时冲动,才会说出免官的话,还没等宋璟开口就已经后悔,此时正好顺势改口,还能讨宋璟个好:“宋公说得十分有理,方才是我错了,那便不免官了。” 听李隆基这样痛快就接受了自己的说法,没有任何反驳地顺从,宋璟觉得十分意外,不禁抬眼看了一眼天子。他仿若从未识得李隆基一般,又觉仿佛在梦中,转而瞧了瞧坐在不远处c正让侍御医看诊的萧江沅。 萧江沅一直注意着李隆基这边的一举一动,宋璟的眼神便落入了她的眼。见宋璟正经又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茫然的神色,萧江沅颇觉有趣,却还是第一时间颔首,给予了他肯定的回答——宋璟此等守正之人,她是不忍心戏弄的。 宋璟虽已心里有底,却仍是想了想,道:“圣人不可。” 萧江沅和苏頲都是一愣,李隆基则是疑问的同时,气又不打一处来:这宋璟什么意思,免官不对,不免了也不对,他到底想让他怎么做? 宋璟继续道:“圣人本已要治他二人的罪,却因臣的一句话,就要赦免他们,这不是把过错归于圣人,反倒让臣有恩于他们?不如圣人暂且将他们免职,留朝待用,日后圣人再寻机让他们官复原职,那时他们感激的便是圣人了。” 宋璟自看过李隆基一眼之后,便一直守礼地垂眸,所以他没看到李隆基闻言之后飞扬起来的俊眉。 李隆基不禁极快地打量了一下眼前之人——这还是他认识的宋璟么? 宋璟这一番言论,若是其他臣子说出,多少有阿谀奉承之嫌,但出自宋璟之口,便实打实地是为李隆基着想了。李隆基深知这一点,所以才更为心神震动。 归恩于上,过归于己,这是为臣之大德,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李隆基之前认为,宋璟一直说自己这不好那不好,是因为自己没有达到宋璟心中对明君的要求,今日他才真切地感到,宋璟是认可自己的。 更让李隆基欣喜的是,在李隆基决意自省,尽量体味宋璟之深意,而逐渐言听计从的这段日子,宋璟虽还和之前一样直言极谏,却也分明有了些许变化,就如方才一样。 这一点,苏頲体会得最为深刻。他看的清清楚楚,若李隆基固执坚持,所坚持的又并非不对,且与私情无关,宋璟在与他商量之后,便会想要主动松口,而李隆基往往在宋璟决定松口之前,就听从了宋璟的意思——这可真是省了他不少的精力。 君臣二人都在上次闹僵之后,开始学会真诚地为对方着想,同时反省自己的不足,才终于有了今日的君臣相和。今日他们都感受到了对方的变化,就连他这个旁观者看在眼里,都觉得甚是感动。 李隆基情不自禁走上前,双手握住宋璟的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宋公,从前我不懂事,让宋公劳心了。宋公说得对,日后还望宋公继续提点我,要言无不尽才好。” 其实宋璟这种性格,尽管让人敬佩,但君主往往还是不喜欢的居多,就像当年的则天皇后,也曾被宋璟气得直要罢相。这个宋璟自己也是知道的,他为了自己的这份耿直,也吃过不少的苦头,但是他为官乃是为了国家和百姓,不是为了让自己得君王喜欢的,所以他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但今日,当他发现李隆基是喜欢这样的自己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怀和心动了。 这样的君主,让人如何不忠贞不渝,尽心辅佐呢? 萧江沅也为此浅浅地笑了起来。 有了李隆基的赞赏和认同,宋璟为相便愈发大胆起来。他先是选拔出了许多人才,根据其才能之不同,来授予相应的官职,使得满朝文武各称其职。同时,他严于执法,公正廉明,对上直言极谏,对下不徇私情,百姓也为之歌颂赞叹。 一时间吏治清明,国家安稳,李隆基便全然放下了心,也放开了手,让宋璟全权处理国事了。 这下他的时间可多了起来。抵达东都之后,他首先便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小儿子的名字。他之前请宋璟帮忙想过,可是被宋璟一通大道理给拒绝了,如今更不会想破坏这美好的君臣关系,同时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众妃嫔之中,武贤妃最合他心意;众子女当中,他这幼子又最好看,不能怪他最喜欢。此时此刻的李隆基,就只是一个钟爱幼子的平凡父亲,一门心思想给幼子一个最好的名字,既能体现幼子对他而言与众不同的意义,又能寄予他无限的希冀。 既然宋璟都说了,他不能像之前那样,取三十个名字,择其中最好者,赋予他这最爱的儿子,这样不公正,那他就不取那么多了。现如今唯独幼子久久无名,他只取一个最好的给他,不与其他的作对比,这样便可以了吧? 那什么样的名字才是最好的呢?李隆基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 李一! 萧江沅:“” 武贤妃:“是很特别。” 王皇后:“真挺好的?” 其他嫔妃:“三郎开心就好。” 宋璟及群臣:“人家的儿子,名字爱怎么取便怎么取,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唯独王皇后的兄长王守一心事重重,次日就奔入了王皇后殿里:“那孩子单名一个‘一’字,皇后难道不明白其中深意?” 王皇后叹道:“跟‘一’有关的好意头多了,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万里挑一,独一无二,三郎疼爱小九郎而已,怎的到了兄长嘴里,便成了别有用心?” 王守一急道:“我的好妹妹,你自小读书便少,都能知道这许多含义,这说明这个‘一’字确实是个好字!其他皇子名字什么样,这九皇子名字又是什么样,且还不论这‘一’字是万数之首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3章·嫉恶如仇治恶钱】(1) “太子已立,兄长慎言。”王皇后颇觉头痛,“难不成兄长还嫌妹夫一家有罪不够,非要将咱们一家也拖下水么?” 王守一一想起长孙昕那个妹夫,就不由叹了口气,语气放软劝道:“臣是一心为皇后着想。皇后也不想想,来东都这一路上,圣人派了谁去,独独看顾这九皇子?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子有立便有废,皇后也是如此。从前天皇废王皇后而改立则天皇后,距今才不过七十余年,圣人本就宠爱武贤妃,众皇子中又最爱九皇子,还给了他这样的名字如今是九皇子太小了,真待日后九皇子长大,圣人的深意昭告天下,那就晚了。等九皇子成了太子,她武贤妃还肯屈居于四妃之位么?” 王皇后宽待后宫诸人,对每个孩子都视如己出,唯独对武贤妃只能维持表面和平,这便是其中原因。如今被兄长亲口道破,王皇后轻抚小腹,既无奈又失落。 这时,清阳公主道:“三兄并非绝情之人,三嫂也不必太过担心。武贤妃若只是最得宠,九皇子也只是最得三兄喜爱,其实并没什么,在我这众兄弟之中,阿耶也是最喜欢五弟的,可还不是只封过作为嫡长子的大兄和后来有功而居上的三兄为太子?若真是因爱而定江山社稷后继之人,首先朝臣就不会答应,更何况此时的武氏早已不是彼时的武氏了。” 王守一想了想,道:“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吧?” 清阳公主可笑道:“一动不如一静,人家还没做什么呢,三嫂始终还是皇后,你有什么坐不住的?” 王守一向来是说不过自己这位妻子的,便只好看向皇后。王皇后便问道:“阿兄,你到底想做什么?” 王守一本已动了心思,可听妹妹问起,又不敢说了。清阳公主也好奇起来,见丈夫支支吾吾,又有忐忑恐惧之色,出身于皇家的敏感让她不禁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她先让殿内仅剩的外人王宫正去帮忙添些茶水,然后肃容问道:“你该不会是想谋害皇子吧?” 王皇后当即拍案道:“大胆!我王家世代忠良,绝不会做出此等欺君罔上c泯灭人伦之事!” 王守一连忙跪下道:“臣不敢!臣只不过是想想而已,断然不敢为之,否则臣就直言不讳了!” “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清阳公主松了口气,将丈夫扶了起来,嗔怪道,“你若真敢,日后败露,连我都保不了你。” 王皇后直觉心有余悸,道:“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说。九皇子虽是武贤妃所生,那也是三郎的儿子。我是三郎的结发妻子,是孩子的嫡母,那孩子便也是我的儿子,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倘若真有此等事发生,即便是阿兄你,我也只会大义灭亲,你可明白了?!” 王守一忙道:“明白,明白!请皇后息怒!” 王皇后知道兄长是担心自己,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没有亲生子傍身,终究是她自己的过错,不觉深感自责。她便软了语气,道:“阿兄也请放心。若日后武贤妃当真动了夺嫡之心,我是断断不会容她的!” 王守一不住点头道:“如此,臣便能放心了。” 可就在他们谈话过后不到一个月,皇九子李一因急病去世,享年不过一岁多。李隆基十分悲痛,追封其为夏王,谥号为悼。 王皇后几番确认李一确为病死,同时修家书,让王守一务必老老实实之后,才放下心来。见到武贤妃失子后那般失魂落魄,王皇后虽也感同身受,但也忍不住怀疑,武贤妃哀恸至此,究竟是因为失去了亲生的儿子,还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可以为她一争权位的皇子? 武贤妃不是没有怀疑过,其他妃嫔的孩子不是没有夭折的,但为何唯独她的孩子,生下便夭折,一个也不剩下?可无论她如何调查,两个孩子都是病死无疑。她不禁有些灰心,难道是她命中无子么?那上天为何不像待皇后那样,干脆让她不生?既然让她生下了孩子,又为何要夺走? 她想做皇后有错么?她想成为未来天子的母亲,这有错么?她想重复则天皇后的传奇,这有错么?她是绝不会因此便放弃的! 自从失去了李一,李隆基少了许多玩乐之心,除了上朝和理政,他便只待在寝殿里,修改从前的各类乐谱。这是他多年以前就想要做的事情,反正国事被宋璟料理得井井有条,他不用担心,其他的又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 萧江沅率人端着吃食走进寝殿的时候,李隆基正坐在御案之后默然写着什么。他的左边是羯鼓和散落在地的鼓槌,右边则斜放着一架墨色宝相花纹的琵琶,他时而拿起鼓槌敲一敲羯鼓,时而抱起琵琶拨弄一番,然后继续在御案上涂涂写写。 萧江沅是听不懂那些乐曲的,只知道好不好听,所以无论李隆基问她什么,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次数一多,李隆基就有些不乐意了,萧江沅便道:“不如臣去请武贤妃过来?” 李隆基默了默,道:“也好。” 武贤妃来了之后,便和李隆基一同修改起乐谱来。李隆基说什么,武贤妃便用琵琶试奏一番,两人别无他话,倒还默契。待国乐修改完毕,李隆基突然道:“月娘咱们为九郎作一首悼曲,如何?” 武贤妃愣了愣,见李隆基神情认真,感情真挚,温柔一笑:“不过徒增伤心而已,不必了。三郎和月娘该往前看才是,我们一定会有平安长大的孩子的。” 见武贤妃如此坚强又洒脱,李隆基不由赞叹,不愧是武氏的女儿,同时也添了几分心疼。他自小便见多了刚强又能力出众的女子,却仍认为女子柔弱,需要男子的保护,可当他看到武贤妃如此逞强,毫不将自己柔弱的一面展露给他看时,他保护的欲望竟不减反增。 武贤妃所受之盛宠,也随之愈发深厚起来。 自开元初年以来,有姚崇稳定朝局,有宋璟规范吏治,不过几年,人口便增至一千余万户,米每斗三钱,比开元前便宜了不少。战事见少,将士多忙于农桑,有的丁壮之夫,甚至不识兵器。赋役宽平,刑罚清省,海晏河清,四方物产愈发丰富,百姓安居乐业,亦逐渐富庶,商贸也随之繁荣起来。 由于商贸发展得太过迅速,虽说粮食和绢帛也可作为货币来使用,且已使用多年,但毕竟存在许多不便之处,比如其难以携带,其换算也往往因异地而不同,总不如铜钱方便,久而久之,朝廷所铸造的铜钱便不够用了。 百姓不会因为钱不够用便不用了,所以有些商人就开始私造铜钱。他们虽然也是比照着开元通宝的样子仿制,但造出来的铜钱,不论材质c大小c薄厚还是成色,都远不如朝廷所造的铜钱那样精致耐用,甚至两个私钱都比不上一枚官钱的分量,却仍顶着一枚官钱的面值,百姓便称之为“恶钱”。 恶钱好歹也是钱,也是可以通过其价值来买卖的,甫一出现,便引得物价飞涨,商贸看似愈发繁荣,实则存在很大隐患。 宋璟知道这件事后,很是头疼。他是儒臣,又是文人,本就视钱财如粪土,对商人的印象很不好,听闻他们竟敢私造铜钱,引得市场混乱,就更痛恨了。事关民生,他恐防时间一长,引发更大的混乱,见江淮之地恶钱最盛,便派遣了一位名为萧隐之的监察御史赴江淮整顿。 李隆基也对此事深恶痛绝。钱币唯独朝廷可造,私人竟也敢染指,若往严重了说,告他谋反也不为过,但李隆基毕竟比刚登基的时候年长了几岁,也成熟沉稳了几分,想着也是因为朝廷铸钱过少,才引发了此事,便没想把事情闹得太严重。 宋璟赞同李隆基的想法,但也觉得没有规矩c不成方圆,赏罚分明还是要有的,这一点李隆基也赞同,便将此事交给宋璟全权处置了。 半个月后,萧隐之的奏疏到了。宋璟看完觉得甚是满意,便上交给了李隆基。 李隆基对宋璟很是放心,自然对宋璟择选之人也很放心,故而并没有着急看,等夜幕降临,他改完了又一篇礼乐,才让萧江沅看了,然后转述给他听。 萧江沅看完也甚是满意:“萧御史到了江淮之后,将所有持恶钱者,以恶钱多少为凭,都予以了法办,还没收了所有恶钱,收归朝廷重新铸造,同时下达了禁止再使用恶钱的命令——嗯,真是痛快。” 李隆基正将新礼乐谱卷起封好,听完手不禁一抖,乐谱滚落在地,又散落开来。萧江沅忙放下奏疏,去捡地上的乐谱,却听李隆基厉声道:“把奏疏给我!” 萧江沅微怔了一下,便照着李隆基的吩咐,拿起奏疏交给他。见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数遍,神色不仅没有喜色,反而眉心紧锁,萧江沅觉察出不对:“是萧御史办得不够好?” 李隆基没有理会萧江沅的问话,喃喃地道:“那萧隐之不过是一个御史,做这些之前必得征求宋公的同意宋公竟同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3章·嫉恶如仇治恶钱】(2) 听李隆基直接连名带姓地叫人家,萧江沅便知他已经非常生气了,却有些不解。待李隆基扶额冷静了许久,似终于想通了什么,她才开口问及,便听李隆基重重一叹:“我怎的忘了,宋公是进士出身的儒臣呢?人以群分,他所择选之官员必然是与他相似之人,他们那般刚正的儒臣,除了执法必严之外,还有一个特点,那便是嫉恶如仇,怎会容得下为了利益公然违法之人?私造铜钱者,固然要严惩,可手持恶钱者,多为寻常百姓,他们不仅惩处了他们,还夺走了他们手中所有的恶钱” 萧江沅不觉得宋璟他们有什么不对:“若非如此,便不能有效地杜绝。” 李隆基无奈笑道:“此法不仅有效,还简单快捷。但如今市场中,货币已有定数,商贸交易愈发繁荣,用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朝廷没收了所有恶钱,可来得及铸造好新的官钱,融入其中?更重要的是,对于百姓来说,恶钱也是钱,朝廷夺走了所有恶钱,却不给予任何补贴,这不就相当于从百姓手里抢钱么?事情是有效地解决了,可你告诉我,如何才能让百姓不怨?” 萧江沅这才明白其严重性:“那大家打算如何补救,要让宋相公他们停下来么?” 李隆基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我须得继续支持他们才行。” “这又是为什么?”在萧江沅看来,既然发现有错,亡羊补牢便可。 李隆基苦笑道:“再如何补救,民怨已成,改变这个需要时间,短期不可得。既然如此,倒不如利用这次机会,把这件事彻底解决。” 几日后,李隆基以皇帝的名义正式颁布敕命:禁止所有恶钱流通。 又过了几日,在萧江沅似有似无的提醒之下,宋璟通过长安的民意,终于发现了其中不足之处,当即与苏頲一同向李隆基进言:其一,请太府拿出二万缗钱来设立南北两市,以平价购买百姓手中那些可供官府使用的滞销之物;其二,允许东西两京文武百官预支俸禄,来让官钱尽快流通到民间。 李隆基欣然同意,立即执行,又令京兆府及京府所辖各县共出十万石粟出售,以便将民间所剩的恶钱收回,再交由少府监销毁。至此,恶钱一事才算终结。 开元六月十一月,李隆基率众返回长安。太庙业已修葺完毕,李隆基便将父亲睿宗皇帝的灵位请入太庙,以作附祭。 李隆基刚轻松两天,就亲临了王皇后父亲,即他的岳父大人c开府仪同三司王仁皎的病逝。 李隆基本就十分敬重自己这位岳父,便想尽力给他死后哀荣,正好王皇后和其兄王守一也有相应的请求,他便答应了,结果几处出格的地方都被宋璟否决了。这其实在李隆基意料之中,但想着有他亲外公之先例,宋璟又正好为恶钱一事有所反省,此事不至于不能成,结果宋璟一码归一码,仍是据理力争。 李隆基自知理亏,便只好顺从了宋璟的意思,还夸赞并赏了宋璟和苏頲四百匹绢作为奖励。 王皇后得知了这件事,也主动放弃了那些要求。有失必有得,她同李隆基的关系因此缓和了许多,虽回不到少年夫妻的时候,王皇后也十分欢喜和珍惜。然而好景不过几个月,她就知道了武贤妃再度有孕的消息。 ——这是睿宗皇帝孝期过后,后宫里的第一个孩子。 妃嫔们不禁侧目议论,他们三郎可真是宠爱武贤妃,孝期刚过,就与她有了孩子,她武贤妃也确实厉害,竟能几年内接连有孕。她们不禁纷纷想起了则天皇后,从而发出感叹:大抵武氏的女儿都是这般体质吧。 同时,她们也渐渐地发觉,王皇后与武贤妃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微妙,已可见分庭抗礼之势了。 内廷之事总是不如外朝国事重要的,故而那些议论,李隆基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每日四更起身,除了偶尔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以作放松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政事中摸爬滚打。眼下一年一度的选官又开始了,宋璟和苏頲虽得力,他却也要多留心——他得开始着手选拔下一任宰相了。 宰相可专任而不可久任,恐其势力稳固吸引朋党,先前姚崇便是只做了三年多的宰相,如今宋璟在相位上也快三年了。宋璟虽也做得甚好,却过于刚正,适应不了这几年铺天盖地的变化。 李隆基本以为萧江沅会问的,却没想到她只是看了看他列出的名单,目光又在“开元七年”四个字上流连了一番,便明白他的想法了: “大家怎的选了,又划去了?” 李隆基将自己列出的最后一个名字也一笔划去,道:“不得不说,朝中能胜过姚公和宋公者,相当难找。” 萧江沅点点头:“近来选官有一件趣事,大家想必还没听说,是有关宋相公的。” “哦?” “东都那边,因人多而官位少,许多官员毛遂自荐,想方设法,大显神通,其中有一官员名为‘宋元超’,干脆声称是宋公的远方叔叔,竟一路顺风到了终选。” “宋公可知道此事?” “宋相公本来不知。东都那边负责选官之人或许是不知宋叔父之真假,或许是想给宋相公卖个好,便亲笔给宋相公修书一封,问及此事。” “宋公怎么说?” “宋相公亲自写了封公函,说那人确是其叔父无误。” 李隆基脸色微沉,想起了从前姚崇涉嫌结党之时——难道不论多正义凛然的臣子,一旦身居高位,都会走上这条不归路?一个也是,两个也是,满朝文武论能论德本已不及,日后恐也难已避免如此。 却听萧江沅继续道:“但那叔父常在东都,而宋相公总在长安,故而无甚亲故。若那叔父不提及身世便罢,该如何选官便如何,一切秉公办理,但既然他那叔父提及了,那就必须让他落选。” 李隆基被这转折惊得愣了一愣,反应了好一会儿,双眸才重现光亮。他久久无话,最终悠悠一叹:“宋公严于律己,以一己之身而范百官,持天下之正,此等高洁品行让人佩服——但我不能因此,就让他继续做下去啊。” 萧江沅终于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的盛世,并非富足安乐便能够的——你可知近百年来,最大的盛世是在哪个年代?” “贞观年间?” 李隆基摇了摇头:“是前隨,大业五年。” 大业乃是隋朝炀帝所用的年号。萧江沅虽也看了不少史书,但对于国力之盛颓,她是没有概念的,所以李隆基突然问她这个,她只能凭直觉回答。太宗皇帝是众所周知的明君,而隋炀帝是暴君昏君,在她眼中,自然是太宗皇帝的贞观年间更有盛世的可能,却不想事实竟然正好相反? 李隆基解释道:“太宗皇帝在位之时,国家刚刚结束了多年战乱,国力远不及前隨,实属正常。而炀帝确实是一个相当有才华的皇帝,大业五年时国力之强盛,便是大唐开国直到现在,都未能企及。他所做的那些事,像通南北大运河之类的,若是能分摊给太宗皇帝c祖父乃至我,数代皇帝慢慢做下来,就是千古流芳大善之举。可惜他虽知国力雄厚,却自视甚高,又操之过急,几重民怨砸下来,大隨根基未稳,如何不亡?” “曾几何时,我的目标也和前几代皇帝一样,是重现大业五年之盛况,可后来又想,大唐总有一日会超过大隨的,在那之后,大唐应该是什么样?她总要有她自己的模样才对啊。”李隆基说着站起身,转而面向背后悬挂着的大唐版图。 他双手背后,微扬着头,目光坚定而深远,语气镇静而恢宏:“如今我是大唐的皇帝,她的模样便要由我来定!只是重复前朝曾有的荣光,那算什么?我要让这大唐走上一个亘古未有的盛世,我要让她富饶开放,尊贵繁华,更要文治武功,样样兴盛!待后人提起,她将不是国力强盛便足以形容,也不是文武农商任意一个首屈一指,便能包含其所有!” 萧江沅静静地凝视着李隆基的背影,胸中意气随之汹涌,久久难以平复:“阿郎想要的是一个全盛的大唐?” 李隆基回眸,迎上萧江沅的目光,唇角一扬,自信而肆意:“是。” “宋公不足以助阿郎完成大业?” 李隆基垂眸一笑,走到萧江沅面前:“不是不足以,而是不适合了。你一定在想,姚公宋公那样的人才,尚且只能让大唐稳稳走到当下这一步,朝中比他俩更有能耐的人又难找,日后如何能让大唐越来越好,对吧?” 萧江沅点了点头。 李隆基伸手,用食指重重点了一下萧江沅的额头:“你莫是忘了万事开头难?若非姚公宋公奠基,我怎敢有那超乎寻常之想?日后再择之宰相,乃是为了让我的计划往更合适的方向进行,就比如说接下来,我打算发展文治,而国家还有许多新生的问题,等待宰相帮我解决,宋公一不如姚公圆滑,二任期已久,苏相公虽为文人领袖之一,也存在着与宋公相似的问题,不换怎么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4章·刑狱含冤成旱魃】(1) 萧江沅意外道:“两个都要换?” 李隆基点了点头。见萧江沅仍有不舍之色,他想了想,轻叹道:“终究是相位配不上宋公,并非宋公之过也。他耿直孤正,经多年磨砺仍保有赤子之心,做人太干净也太理想了。若世间人都如宋公一般,像恶钱c犯罪之事,便都不会出现了——可惜,那是仙境,不是人间。” 之前的那些话,萧江沅还似懂非懂,需要细细体味,李隆基方才所言,她却立刻就明白了。 仿佛为了印证李隆基这段话,不久之后,刑狱上就出现了新的问题。 此时的大唐虽安定富足了许多,犯罪之人事因此虽从未杜绝,但也少了不少。按理说上至大理寺,下至刑部及地方刑狱,都应该轻闲些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因为不论何时,总有那许多明明已经证据确凿,根本无从抵赖的罪犯,始终嫌自己所受的刑罚太重,而频频上诉。这使得众多案件迟迟无法结案,众官员不堪其扰,历经多年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直到宋璟拜相。 在大唐,宰相只作称呼,不作职位,其具体官职要么是尚书令c中书令和门下侍中,要么是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大部分是兼职,宋璟的本职乃是刑部尚书,此事便正好在他份内。 宋璟生平最讨厌的便是那些为害人间的罪犯。在那些罪犯当中,不乏以自身之可怜博取同情的,还有给受害之人泼脏水,来显得他们有情可原和大义凛然的,都是不肯老老实实认罪伏法的。若只是这样,宋璟还能耐着性子,凭证据来让他们心服口服,可没想到他们竟还敢利用自己上诉鸣冤的权利,屡屡在法律与道德的底线边缘试探?! 如此嚣张,实在可恶! 宋璟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他很早以前就想教训这帮刁民了,所以他刚做刑部尚书没多久,就给御史台下达了一道命令:凡是认罪态度良好的罪犯,可从轻处罚,其罪过轻者可当庭释放,但若坚持上诉c扰乱司法者,直接由御史台关押,关到他们认罪为止。 此令初下之时,着实成效显著,刑部乃至大理寺都对宋璟十分敬服且感恩戴德,可时间一长,其弊端就显现出来了——那些上诉之人,并不都是真正的罪犯,也有不少是真的含冤。除了上诉,他们别无他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因为宋璟这条命令,纵使含冤,也仍是被关进了监牢,更无论如何诉说,都不得平反之希望。 嫌犯家人申诉无门,便只能在民间口耳相传,到开元七年年底的时候,舆论已然沸沸扬扬。 李隆基信任宋璟,对宋璟本职内的事从不插手,再加上这两年看到刑部欣欣向荣,每年统计结案之情况又都甚好,便一直没有发现什么。而民间的议论想传到宫里,着实需要些机缘,李隆基实在太忙,已多时未微服私访,便对此事一无所知。 若是平日,萧江沅也能利用空闲时间偶尔出宫,替李隆基了解些民情,可偏偏她也太忙了。先是武贤妃诞下了皇十五子,其他嫔妃紧随其后得了几位小公主,她既要安排人手,又要帮王皇后重新掌握内廷之权,一时间分身乏术,难以顾全李隆基。 好在静忠极有天分,许多小事,他已能独当一面,萧江沅便让他暂代自己,随侍在李隆基身边。 李隆基一开始自是不肯,还说静忠太过丑陋有辱天子门面,后听萧江沅说几日便可,他才松口道:“那便姑且容他几日——就几日啊。” 萧江沅这次是故意的。这几年,她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自从国家和皇位都稳定以来,虽表面上,她家阿郎一直孜孜不倦地教导她有关政事庶务的所有,实则已渐渐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免在各种地方用到她。 这对萧江沅来说可不是个好兆头。一旦有一日,李隆基所有大事小情都无须她亲自处理,她彻底沦为他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物,甚至于一个单纯的毫无用处的旁观者,她的身份就会轻易被别人代替了。到那个时候,她是谁? 萧内监,萧将军?恐怕整个前半生,她都要告别。除非一死,否则她难以避免成为那些嫔妃中的一员。这与她此生的原则与意愿相悖,她绝不能妥协。情爱固然令人愉悦,她却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能让自己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所以,她想到了这样一个办法。趁着王皇后想要重新掌握权力,需要她的帮助,她便干脆把李隆基这边的一切都甩手不干,专心协助王皇后和做好本职工作。说是几日,可要让一个识字不多,又从未学过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当家主母的女人,直接做成一个称职的好皇后,哪里是几天就能完成的事? 萧江沅自己都没有相关的经验,尚需摸索,这就更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家阿郎将会十分深刻地感受一下,没有她作为宦官随侍在侧的日子,他究竟好不好过。 ——这正合李隆基心意。 这几年来,萧江沅在内侍省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逐渐专权,根本就没有培养下一代内侍监的想法,李隆基看得清清楚楚。这其中固然有杨思勖懒得管事的原因,萧江沅本人的心思也不容小视。 若只是内侍省便也罢了。与内侍省在职分上有往来的殿中监,她往来密切;与右监门卫相对应的左监门卫,竟以她为尊?内廷后妃也都爱护她,外朝臣子更颇敬重她,这一下,他李隆基的衣食住行与工作生活,尽在萧江沅掌握了。 朝臣可专任而不可久任,是因他们一举一动皆为公,所以天子要尽可能杜绝他们的私心,宦官却不同。宦官只为天子一人做事,自然是越稳定越好,这样天子用着才顺手。若宦官也短期便一换,天子便总要适应新人,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影响到他处理国事,那便因小失大了。 想要稳定,便得久任,一旦久任,必将专权,而一旦专权,再想放手就难了。李隆基正愁没机会让萧江沅离这些权力远一点,好让他有理由找别人代替她的位置,进而一步步瓦解萧江沅的意志,让她可以心服口服地放弃宦官的身份,从而嫁给他,成为他的女人。 只要这段时日跟之前的差别不大,他就可以着手办这件事了。 ——哪怕那个能顺利代替她的人是静忠也好。 萧江沅和李隆基之间的暗潮汹涌,外人是看不清的,此番便只当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临时调整,唯独静忠窥探出了些许端倪。 他虽然不喜欢李隆基,但毕竟是师父所托,便想把事情做好。可他不过一个刚学成的小宦官,骤然登高,代替师父办事,他心里十分忐忑,毫无自信,便去找师父谈了谈,却听萧江沅轻描淡写地道:“你会什么便做什么,无需多想。做得好了,那是你的功劳,若做得不好也无妨,自有师父替你担着。” 乍一听,静忠觉得十分暖心,可细细一想,便觉出不对了。一般别的义父或师父,在这种时候,不都是会嘱咐许多,再尽可能多教一些,恐防徒弟做得不好,让圣人不痛快,进而连累自己失了圣心么?他的师父却丝毫没有类似的担心。 师父是对他太有信心了,还是自己太有信心,亦或是根本就没想让他做得好? 李隆基过得是好是坏,静忠是不予考虑的,他只想完成师父真正想要的,哪怕因此触怒李隆基也无所谓,反正师父说了,会替他担着的,他便没什么畏惧的了。可什么才是师父真正想要的呢? 静忠最终决定暂时先听师父的,看看效果。他会的无非就是端茶传膳,其他的尚无经验,不敢轻易为之,区区几日,便弄得李隆基气闷不已。 看到李隆基生气,静忠自然是开心的,但惦记着师父的想法,便只要不值夜,就要回去跟萧江沅说会儿话。他会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同萧江沅讲一讲,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同时暗自观察着萧江沅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希望能从中看出什么。 萧江沅表面看来不甚在意,实则一字一句都听得甚是仔细,得知这几日李隆基非常不习惯,因此还总发脾气,她甚至唇角浅浅一抿。静忠看在眼里,既兴奋又不解。他兴奋的是,只有他猜对了师父的心思,不解的则是,师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难不成是为了让李隆基知道她的好处?师父在李隆基身边随侍多年,她的好处,李隆基应该早就清楚了才是。此番还是师父主动为之,像是在证明些什么,可是师父在李隆基身边已经是一等一的红人了,她还需要证明什么,她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4章·刑狱含冤成旱魃】(2) 感到萧江沅心思之深沉,静忠对她愈发敬重了几分,想着既然师父不肯说,他便不问。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师父想要什么,便努力替师父办到就是。 这一年关中又逢旱灾,今冬更无雪,为了明年能够风调雨顺,元日大朝会之后不过几日,李隆基就在宫中举办了一场火烧旱魃的仪式。 正所谓旱魃为虐,如惔如焚。旱魃就是神话里一种可以导致旱灾的怪物,传说其为冤魂组成,所到之处,无不大旱。火烧旱魃,就是让两个优伶演一出戏,一个打扮成旱魃的样子,另一个则演判官,待判官审问完旱魃,再将旱魃教训一顿,最后将旱魃之扮相全部烧毁便算完成。 短期之内,李隆基其实并不想举办任何仪式,因为几日前的元日大朝会,已经让他受了一波折腾了。外朝虽有礼部打理,朝会上也有宰相主持,但跟他本人有关的一切,那都是殿中监c内侍省及尚宫局负责准备的。 虽说自从阿耶去世以来,已经有两年没举行过元日大朝会了,但许多内容都是依照惯例,按部就班就能准备出来的。这次倒好,萧江沅不管事了,负责殿中监的姜皎乱了些许阵脚,暂领内侍省的杨思勖此前没有任何经验,唯独尚宫局安排得还算妥贴。 临到元日那天,各种丢三落四,李隆基当天本就被厚重的冠冕袍服压得喘不过气来,抵达含元殿前又一路手忙脚乱,连步辇都被抬得七扭八歪,颠得他险些在大朝会上背过气去。 火烧旱魃倒简单,有条件的百姓,自己在家也烧,故而李隆基没有邀请官员一同观礼。他实在是忍不住担心再出什么问题——不会因为萧江沅不在,这火就能把大明宫烧着吧? 他的担心没有成为现实,倒出了另外一档子事。只见两个演员扮上之后,判官演道:“朗朗乾坤,圣君临朝,尔何以入人间为害众生?” 旱魃道:“吾乃奉相公之命。” 判官怒道:“尔竟如此大胆,污蔑当朝相公?” 旱魃道:“非吾大胆,实乃相公之力!有负冤者三百余人,宋相公尽数狱之,冤声滔天,吾不得不出。” 贱籍优伶,竟敢以戏剧讽刺当朝宰相,李隆基杖责他们也不为过,但是他没有。他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任他们演下去。待旱魃烧完了,他还命人赏了那两个优伶些许财物,然后笑吟吟地往紫宸殿走。 边令诚在李隆基身边,随侍时间已久,自然一眼便能知道,李隆基其实很生气。 李隆基怎能不生气?宋璟是姚公卢公联袂推荐,更是他信任器重的贤相,如今竟沦为优伶讽刺的对象,其讽刺之事,他更浑然不知。优伶能演绎出来,说明此事已经没有多少人不知道了,倘若萧江沅在,必能尽早告知于他,他也好尽早处理,不至于今日闹出这么个大笑话。 想到这里,他看身边人愈发不顺眼了。 边令诚对于李隆基的心思,多少能琢磨出来几分。见李隆基走到紫宸殿门前的时候突然站定,回头扫视了他们一众宫人宦官一番,他忙低下头去,当即便知李隆基一会儿恐要迁怒于他们了。 既然如此,他就绝不会去触这样的霉头。再说了,如今顶替萧江沅成为李隆基身边第一人的是人家静忠,这等好事也该人家第一个上。他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他随便找了个借口,让自己留在了殿外,任静忠等跟着李隆基走进了紫宸殿。 果然过不多久,静忠就被赶了出来。 边令诚不禁有那么一丝丝的得意。本来萧江沅不在,该是他顶上去的,结果凭空降下来个静忠,他已经为此不服气很久了。这下静忠完了,终于要轮到他了。 边令诚不禁有些倨傲地看向静忠,却见静忠直直向自己走来,笑容可掬的同时,似有几分深沉的意味。他登时心觉不妙——自己方才做得那般不露痕迹,难不成这毛头小子能看出来? 便听静忠站定之后道:“圣人嫌我无能,侍奉不了人,便让我去闲厩侍奉鸟兽去了。今日本来是我值夜,眼下却不能了,劳烦边令史又要值夜。” 边令诚不动声色地道:“不敢,都是为了圣人。” 静忠又道:“我此番都是咎由自取,这个我自己清楚,但是我师父清不清楚,我就不知道了。这段时日,圣人有多思念我师父,边令史也能看得出来。我师父来日是一定会回来的,她看你在我待过的位置上,做得风生水起,深得圣心,而我却被赶去了闲厩,不知到那个时候,我师父该做何感想呢?” 若单论静忠,边令诚自是不放在眼里,可萧江沅,边令诚就不敢放肆了。他刚要说什么,静忠却不听了,草草拱手告辞,便翩然离去,留他一人在紫宸殿前沉思。 静忠早就知道,若自己一直这样“无能”下去,李隆基早晚会受不了,难免会换人,到时不管换了谁,他都会说上这样一番话。那人虽不会因为他的话,就跟他一样故意做得不好,免得招惹龙颜大怒丢了性命,但至少,那人不会做得太好太出挑,而这便足够了。 他师父那样优秀的人才,寻常人耗尽心力,才能勉强与她一较高下,倘若有所保留而无功无过,便恐连师父十中之一都比不得了。 夜已垂幕。静忠并没有为了以后要去闲厩做粗活,就意志消沉,反倒因为不用再侍奉李隆基,开心了许多。 师父还不知道这件事,恐还以为他今晚值夜,不回来了呢,他须得悄悄地,给师父个惊喜。这样一想,静忠便放慢了脚步。 他越走近萧江沅的屋子,就越觉得奇怪。除了值夜,每晚萧江沅都会读书,故而屋内的烛光总是很亮,今夜却与往常大不一样。隐约还有水声自屋内传出,莫不是师父在洗澡? 静忠刚意识到这一点,就立即转身,想直接返回自己的房间去,可刚走一步,他就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他的目光流转不停,映着月华也闪烁不定。他似在挣扎和犹豫,最终却还是将身体转了回去。 他对萧江沅的屋子早已无比了解,故而知道从哪个窗子看进去便是卧房。他只再迟疑了一下,便抬步往那个方向去了。蹑手蹑脚,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扇窗子前,缓缓蹲下身去,只余头在窗子右下一角。 萧江沅向来喜欢轻透的窗纱,而轻透的窗纱往往容易破。果然,静忠不过稍稍一扯,那一角窗纱就被他掀开了少许。而那少许,已足以让他看到所有了。 ——那是他从未想过的一幕! 静忠又是震惊,又是害怕。他忙让自己镇定下来,屏住呼吸,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轻手轻脚地离开。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瘫坐在席上,一手支撑在面前的矮案上,一手犹在颤抖,不知道放在何处才好。 他静了许久,才像梦醒一般看向矮案上的茶壶。他紧盯了茶壶好一会儿,突然一手夺过,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冷冰冰的茶水。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稍稍地松了口气。 方才他看到了什么?师父竟然是是一个女子? 这事还有谁知道?师父在宫里这么长时间,宫里一丝相关的言论都没有,想是师父瞒得极紧的缘故。那就好,那就好等等,那李隆基呢,李隆基知道此事么? 静忠从第一眼见到萧江沅开始,一点一滴,回想到今日,再联想到近日他想不通的那些疑问,似乎只有一个解释,能说通这一切。所以师父会担心,会想要提醒李隆基她存在的价值,还有李隆基看向师父的眼神,师父对待李隆基的态度他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 震惊之余,静忠只觉心头漾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涟漪,那感觉似暖而甜,又如冷而酸,扰得他一夜未眠。 当晨鼓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到了第二天。 他每次值夜过后,都会尽快回来,希望能赶在师父离开之前,跟师父问声好。若师父不着急走,他还能跟师父多聊一会儿。可今日,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师父了。 他正踌躇着,却见师父竟过来了。 若是平日,萧江沅是不会特意等静忠回来之后,自己再离开的。这一日特意等了,却迟迟不见静忠过来,她不禁有些担心,是静忠出了什么事,还是她家阿郎 见静忠好端端待在房里,她才淡淡舒了口气,问道:“怎的今日不去找我了?” 静忠呆愣愣地看着萧江沅,良久才反应过来,站起身,低下头:“徒儿徒儿没脸见师父。圣人昨日龙颜大怒,把徒儿贬去闲厩了。” 静忠说着把昨日发生的事告诉给了萧江沅,见萧江沅没有一丝意外之色,他心下暗道:难不成师父早就知道宋相公刑狱一事,也知道民议如沸,却为了自己的目的,故意没有告诉李隆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君臣同住紫宸殿】(1) “你想去闲厩么?”萧江沅问道。 静忠想了想,道:“徒儿自是不愿去,但这是圣人之命,徒儿不得不从。师父千万别因为徒儿,让圣人迁怒,且让徒儿去那待一阵子,等日后有机会,师父再把徒儿捞出来吧。” “那你便要吃些苦头了。” 静忠欢喜于萧江沅的关怀,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又想到昨夜看到的一切,他咬了咬唇,鬼使神差地道:“别的都好说,唯独一点,徒儿身份有变,按照规矩,是不能继续独自住在这间屋子里了,可徒儿不想去闲厩住” “你担心闲厩条件太差?”萧江沅回想了一下,道,“我虽还未去过,但毕竟有一部分宦官都在那里居住,所以那里的条件,我是知道的。最多比这间屋子小了点,你毕竟是我的徒弟,他们不敢给你安排太坏的地方。” “可是闲厩太远了。” “都是在宫里,有那么远么?” “远!对徒儿来说,很远了。”静忠认真地道。 萧江沅点点头:“那便是为了这个原因,你也不能住在这里了,否则一往一返,实在折腾。” 静忠有点急了:“师父,徒儿的意思是徒儿去了闲厩,就离师父太远了。徒儿不怕麻烦,白日里要在那边干活儿,这是徒儿改变不了的,但至少晚上住在哪里,徒儿想自己选择。可是徒儿也不想师父为了我这点小事而徇私,败坏了师父的名声,所以不如” 在萧江沅的印象中,静忠是个爽利的孩子,今日却总是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萧江沅向来善解人意,便道:“你不想住在闲厩,也不想住在这里?” 见自己的心思被师父精准地捕捉到,静忠抿住唇,目光游移了一下,半晌才重重地点了下头。 “那你想住哪里?” “徒儿想和师父一起住!”不等萧江沅开口,静忠忙道,“我知道,当年师父把我带出掖庭的时候,就对徒儿说过,师父不喜欢跟别人一起住。但这几年来,难道徒儿对于师父来说,仍是‘别人’么?” ——原来他们成为师徒,已经好几年了么? 萧江沅仔细地看了看静忠,发现他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些了。 见静忠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那质问分明带着几分委屈,萧江沅既好笑又不解。心底有一股陌生的暖流微微漾开,让萧江沅的心忍不住一软。她浅浅一笑,道:“怎的突然就问到这个了?” 静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心底的话给问出来了,正忐忑和后悔,却见师父不仅没有生气,还对自己多了几分温柔。他不禁欢欣雀跃起来,勇气再度鼓起:“若师父不把徒儿当外人,就让徒儿住进师父的屋子吧。以后徒儿守在师父身边,会尽心尽力好好侍奉师父的!” “你就那么喜欢我那屋子?” “嗯!” “那好,你今日就搬过来吧。” 萧江沅离开处所之后,并没有如最近这段日子一样,直接去了王皇后的蓬莱阁,而是转而去了多日未见的紫宸殿。 对于萧江沅的突然到来,李隆基又是惊喜又是不甘。惊喜的是,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萧江沅了,思念早已在心里扎根,钻得他万分难受。他们分明就在一座宫里,总不至于相互写信那么麻烦,可若要派人给她传口信,问问她过得怎么样,他又万分地不甘心。 他是皇帝,他凭什么主动问候她?明明是他赋予了她权力,也是他给了她成就自己的空间,是她离不开他才对,怎能弄得仿佛他非她不可一般?他原本可还多准备了几个理由,打算让萧江沅晚点回来呢。 ——虽然一个都没用上。 李隆基不得不承认,没有萧江沅在,他确实既不习惯又不心安,也着实耽搁了不少事。可他并没有因此,就放弃了他原本的目的。他认为这段日子总有一日会过去,到时候萧江沅想回来也无她立足之地,届时他便赢了。 可当他看到她在内廷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得风生水起,而他在紫宸殿孤军奋战,什么事都能为难之时,他怎的觉得心里这么不是滋味呢? 一个多月,那也是数十日了,她一次问安都没有,难不成真是乐不思蜀了?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仿佛彻底失去她了。 他不禁有些失落,更多的则是不情愿。他甚至有点怀疑,这是不是萧江沅有意为之。 萧江沅此次的主动归来,正好让李隆基找回了一些信心,也让李隆基多了几分心软:要不然就暂且先放过她?看她做宦官做得那么开心,再让她多做几年? 静忠已经被他贬走了,他是皇帝,一言九鼎,不能朝令夕改,若再不让萧江沅回来,他再想获知她的消息,就要麻烦一些了。而且这段日子虽短,他也着实有些受不了了——他是皇帝,总不能为了钳制一个女人,就耽误国事吧? 李隆基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一本正经,还故意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模样,随手拿起一卷奏疏打开,似与萧江沅从前在时一样。 他的眼睛却根本没落在奏疏上。他知道萧江沅一向守礼,鲜少抬头直视自己,便以奏疏吸引萧江沅的目光,自己则大咧咧地对萧江沅重新打量。见她容色犹胜从前,他不觉有些不安——自己这段日子过得那么不顺利,只怕看起来很是灰头土脸吧? 不行,他得让自己看起来容光焕发才对。他当即清了清嗓子,朝萧江沅朗然一笑:“回来了?” 就好像萧江沅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一眼李隆基手中的奏疏,犹豫了一下,道:“大家手中的奏疏拿反了。” 李隆基先是怔了一下,见奏疏果真如萧江沅所言,连忙卷起,又稳稳放置一旁,轻笑道:“你回来得正好,先把那边的奏疏整理整理吧。” 见萧江沅没有应声而动,李隆基有些意外,便听萧江沅道: “臣的事还没有办完,尚不能回来。” 这实在出乎李隆基意料:“那你来做什么?” 萧江沅拱手一礼道:“臣有一事相求,还望大家答应。” 李隆基有些不乐意:“若是为了你徒儿的事,你就不用开口了。区区一个闲厩奴婢,也配让萧将军亲自登门相求?” 听李隆基语气不对,萧江沅虽不解他生气的症结,却仍是好声好气地道:“大家误会了,臣不是为了静忠,而是为了自己。” “哦?” “臣想请大家在寝殿里单辟出一个小隔间来,容臣日后居住。这样一来,臣虽白日在内廷忙碌,夜晚却可就近照顾大家。” 这是什么请求?她要和他一起住?李隆基不由心跳加快起来:“那你自己的屋子呢?” 萧江沅无奈一笑:“静忠自从掖庭出来,就似乎很喜欢臣那间屋子。此番是因臣不在,他才有机会惹怒大家,去了闲厩,臣心中过意不去,就把那屋子让给他居住了。” 李隆基顿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生气,还是高兴于这意外之喜了。见萧江沅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李隆基便不忍怀疑,这偌大的皇宫,萧江沅为什么偏偏选择他身边居住了。 许是因为喜欢,或是亲近,或是在他身边觉得最安心,亦或是全部都有,总之,他没办法拒绝她这个请求:“那你今日便搬过来吧——皇后那里,还有多久才能结束啊?” 萧江沅先谢过李隆基,道:“皇后很是聪慧,大概快了。” 没了静忠这双眼睛,萧江沅也很头痛于今后如何及时获知李隆基的讯息,既然静忠想住她的屋子,那她便顺势搬到她家阿郎这来,这样她不就可以亲自观察了么?她虽对自己有信心,也得掌握好时间和火候,可别把一手好棋下脱了手。 当静忠得知此事的时候,萧江沅已经搬入紫宸殿了。他一边对师父的理解哭笑不得,一边有些不服气。师父不是说不喜欢跟别人一起住么,怎的直接就搬到了那人身边?那紫宸殿虽大,可终究是一座殿宇,师父她和那人终究男女有别啊。 该不会师父对那人也已经情根深种? 不觉间,静忠更恨了李隆基几分。 自从火烧旱魃以来,李隆基便坚定了罢相之心,但罢相之后,须得有新相接替上来,方可将人事之变动对朝政之影响降到最低,他便开始琢磨起下一任宰相的人选。 为了此事,他数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本想着萧江沅好歹过来住了,他寻她聊聊,或许能有所启发,可是几日来,她要么不回来住,要么回来就早早睡下,或者干脆称病,请求他让她多休息休息,别说照顾了,几句话都没说上。 这做得也太过明显了吧?李隆基就差没当面拆穿萧江沅良苦用心了。 李隆基忍无可忍的那晚,正巧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就在他嘴边,他却怎么都说不上来。身边值夜的宫人内侍没一个能用的,他干脆直奔萧江沅的小隔间,竟发现萧江沅不仅根本没睡,还开着门——他在寝殿里的一切,她都能听得到。 他怒极反笑,当即摔门而出,传了中书侍郎韦抗过来。两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天,韦抗就李隆基的描述猜测道:“圣人说的莫不是朔方节度使张齐丘张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君臣同住紫宸殿】(2) 李隆基也不是很确定,但想着那人姓张,又隐约记得是北方的武将,这两个条件都符合之人,应该没几个了,便迟疑着道:“那也许就是他了?” 韦抗道:“那臣这就去草拟拜相制书?” 李隆基缓缓地点了点头,摆摆手让韦抗退下了,就在这时,殿内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且慢。” 韦抗本来为着李隆基阴晴不定的样子,心里很是忐忑,见来人竟是许久不见的萧将军,顿时暗自松了口气。 李隆基的脸色就没那么好了:“你不是病了么?” 萧江沅没理会李隆基的冷嘲热讽,而是径自走向御案后的书架,拿了一卷奏疏,交给了李隆基:“大家方才说的那人,恐不是朔方节度使,而是他。” 李隆基气人归气人,却不会跟政事过不去,当即打开奏疏一看,那个久久叫不上来的名字忽然清晰了起来:“对,是他!韦侍郎,我欲拜之新相,乃是并州天兵军大使,张嘉贞张公!” 张嘉贞此人,明经出身,初为县尉,后遭免官,经则天皇后面试,才得以重新入朝为官,此后历任监察御史c兵部员外郎c中书舍人c秦州都督c并州长史。开元五年的时候,突厥九姓内附唐朝,散居在太原以北,张嘉贞为此上表朝廷,请求驻扎重兵,好对其加以震慑。李隆基深觉有理,因只是陈兵而非兴战事,并未违反姚公之国策,便准了张嘉贞所请,在并州设置了天兵军,还任命张嘉贞为首任天兵军大使。 萧江沅之所以知道并记得他,是因为在开元六年的时候,张嘉贞曾回京述职,遭人诬告谋反而险些全家丧命,李隆基本想严惩诬告之人,却不想张嘉贞为其求情,理由是恐防殃及日后,堵塞言路。李隆基当时对张嘉贞印象极好,还曾道:“日后有机会,必拜卿为相。” 若是其他的臣子,此时多少都会谦虚一些,有的还会再感恩戴德一点,可张嘉贞却道:“当年高唐县公徒步入长安,得太宗皇帝重用,五十岁而终。倘若太宗皇帝再晚器重高唐县公几年,那样好的人才,便要错过了。圣人若真想要重用臣,可务必尽早,万莫等臣老了,那便来不及了。” 大唐子民多率真,大实话常有,而君王面前语出惊人者却不常有。张嘉贞一番话引得群臣神色各异,同时把李隆基和萧江沅君臣逗得忍俊不禁,真可谓引人瞩目,印象极深。 此番李隆基既是践诺,也是真觉得张嘉贞有几分才干,既然暂时没有其他的人选,姑且让他一试。 韦抗已经听命退下草拟制书去了,殿内便只剩下李隆基和萧江沅两人。 李隆基随即看也不看萧江沅,径自走到御案后,背对着萧江沅,双臂抱膝坐下。萧江沅不看也知道,她家阿郎的脸色会有多差。 殿内静谧半晌,李隆基始终没有听到萧江沅离开的脚步声,便微微侧头瞥了一眼,发现她竟真的没走。他正想她是不是该对自己说些什么,就听一阵轻微的咳嗽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真的假的”李隆基嘟囔了一嘴,回头去看,萧江沅竟真的在掩唇轻咳。灯火明灭不定,她不过一身轻薄的雪白袍衫,孑然立在这偌大的殿宇之中,咳声中充满隐忍,尤其显得她弱小c可怜又无助。 李隆基的愠怒瞬间收拢,只凝结于眉心一处。他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忍,眸波流转间更添几分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终不过一声长叹,他抿了抿唇,道:“你快休息去吧。” 语气中充满了不甘c愤慨与无奈。话刚说完,李隆基的头就又转了回去,所以他没看见,萧江沅垂眸间的嫣然一笑。 萧江沅这一日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咳嗽也不是装出来的,但她知道,这在她家阿郎看来,就不是如此了。可他明明觉得她情况有假,却仍是催她回去休息,这等心意,萧江沅纵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心动和铭记。 更何况将心比心,她能让他心软,他又何尝不能? 李隆基身材高挑而挺拔,当他抱膝而坐的时候,整个身体却能变成小小的一团,与两端堆满了奏疏如两座山一般的御案相比,不仅弱小c可怜又无助,还多了一份孤独。 从前侍奉则天皇后的时候,她也会常常有类似的感受,但在她眼中,则天皇后太过强大了,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去可怜c安抚和帮助,她家阿郎就不同了。倒不是说她家阿郎比则天皇后弱,而是相比起则天皇后,她似乎更能体会她家阿郎内心的感触,哪怕一点点细微的变化,她都能捕捉。 所以,她没有离开,而是一步步走近了李隆基。 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李隆基既意外又好奇,脸上却仍挂着装模作样的嫌弃。当瞥到萧江沅在自己身边跪坐下来,他立即侧过头去:“做什” “么”字还未出口,李隆基已经愣住了。 萧江沅也发愣了一下,忙将身体往后一挪,才让自己的唇离开了李隆基的唇。 她原本是有一句话,早已在心底酝酿已久,方才一时冲动,便想对李隆基说。可那句话对她来说,是无法以宦官的身份,对君主讲出来的,她便想着对李隆基耳语,却不想他突然转头,既让萧江沅清醒了过来,也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臣冒犯了,臣这便回去,静思己过。”萧江沅说着便起身,趁着李隆基还没反应过来,就退了下去。 等等谁冒犯谁? 方才的吻虽是误会,却仍是让李隆基的头脑着实停顿了好一会儿,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萧江沅已经不在殿里了。 她方才分明是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却立刻就改变了主意。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搞清楚,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他一边想一边低头,看向了方才由萧江沅拿给他,又被他放在了御案上的张嘉贞的奏疏——她已经按捺不住了,不是么?他再坚持坚持,顺便寻觅几个伶俐的宦官,时间一长,她必会担心自己今后的处境,到时候,她还不乖乖地回来?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那时他想知道哪个不成? 没错,他便要让她亲眼看着,他离了她,没有什么不行的。 刚咬牙切齿完,李隆基就忍不住回味起方才稍瞬即逝的缱绻与柔软,当即唤边令诚进殿,让他明日一早传一个侍御医过来,给萧江沅看看身体。 边令诚力求上进的心瞬间破碎了。 先前因恶钱一事,李隆基已经罢免了萧隐之,来平复百姓们的怒火,如今旱魃一事,再无人能替宋璟受过了。 开元八年正月二十八日,李隆基擢升宋璟为开府仪同三司,苏頲为礼部尚书,同时以张嘉贞为中书侍郎,源乾曜为门下侍郎,此二人皆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到这个时候,宋璟拜相也已经三年又半个月了。他秉承姚崇的十事要说,大革前弊,以一己之身对于道德与原则的坚守,改变了许多朝臣的风气,使朝廷变得清明,也让朝政步入了正轨。 前有房杜,后有姚宋。姚崇和宋璟的存在,不仅为日后的开元盛世奠定了扎实的基础,还使大唐摆脱了几十年的乱象,开启了太平治世,让李隆基得以有足够的实力与空间,去开展他的下一步,从而佐唐使中兴也。 而卢怀慎和苏頲则坚守本分,从不予恶意竞争,来扰乱政事之进行。姚崇与宋璟能得此成就,固然有李隆基知人善用的缘故,卢苏二人亦功不可没。 在这数年之中,天子广开言路c勤政爱民,臣子清正廉明c锐意进取,整个朝廷都洋溢着一股君明臣贤的绝佳气氛——这也是大唐能如此迅速繁荣起来的原因之一。 可惜自此以后,这种气氛便要逐渐消失了。 传说婴孩偶有得见天机之能,不知是真是假,仿佛是为了祭奠一个时代的逝去,在宋璟和苏頲罢相的三日之后,武贤妃所诞下的皇十五子急病夭折。 这孩子本就是早产,武贤妃心中早已有了这样的准备,可当孩子真的没气了的时候,她还是不肯相信,更怨天道不公。当看到王皇后执掌内廷俨然得心应手之时,她不禁愈发不甘。 这便是皇后,一国之母。多年来分明无宠,却仍能掌握权力,被天下人所仰慕,三郎也对她多有敬重。而自己分明宠冠后宫,待遇还是众妃嫔之首,可只要一日不是皇后,那权力便无法在她手中停留。 想当年姑祖母身为昭仪之时,也是宠冠后宫,她武观月究竟差在哪里,竟多年无法再进一步?姑祖母让自己和天皇一条心,她也如此,姑祖母子嗣众多,她也 天皇最终废王立武,是为了他自己和权力,纵是太原王氏和关陇贵族又如何,还不是败在了皇权的脚下?如今皇后的娘家远不及太原王氏,还曾犯过大错,再加上皇后无子又无宠,阻力微乎极微,怎的就不行了? 总不至于是外戚权势太过薄弱,让三郎觉得不值一提吧? 还是三郎已经打消了废后这个念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6章·昭成遗物终易主】(1) 武贤妃很确定,李隆基考虑过废后一事,那还是在他掌权之初,与皇后关系尚好的时候。 两情缱绻时尚且如此,感情淡了之后,他的念头该愈来愈重才是。 她以为,既然李隆基已然想要废后,她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等到那一天。她不用着急,还可以利用等待的日子,让自己成为整个后宫里最适合的继后人选。可等了这许多年,不仅废后没等到,她寄予厚望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夭折,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她思来想后,都自觉无愧于天地,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报应。就算她做错过什么,上天怎的不惩罚她,却要把她的孩子带走? 王皇后待她从一开始就与旁的妃嫔不同,她向来敏感,如何察觉不出。她既有一争后位之心,又已遭皇后猜忌,以后就算不争,王皇后也不会信了。数年来,她虽一连生下一女二子,却都接连夭折,这固然是她与三个孩子缘分太浅,也未尝不能说她是个不祥之人,更何况她姓武 也许她很快就要失去三郎之心了,往后她该如何是好? 李隆基奔入绫绮殿时,便见武贤妃鬓发凌乱地缩在卧榻的一角坐着,目光有些呆滞,眼泪似已哭光,与往日之明艳动人大相径庭。李隆基低叹一声,已觉不忍,便见武贤妃身边的大宫女武絮儿抱着一个嫣红的襁褓,走到自己身边,忍着泪恳求道: “圣人,再看小皇子最后一眼吧。” 李隆基皱了皱眉,很快恢复了往日神色。他亲自接过这软软的身子,低头细细地看着这样稚嫩的小脸,嘴唇刚抖了抖,就被他紧紧咬住。他努力让自己微笑,仿佛这孩子还能看得见一样,然后用最温柔的声调,徐徐地道:“小十五,阿耶才刚为你取好名字。你叫敏,聪敏之敏,敏捷之敏,本想让你既聪慧,身体也康健的只怪阿耶太忙,文采太浅,这名字取得太晚了,都是阿耶不好” 武贤妃的眼中立即便有了神。她不敢置信地转头,动作僵硬而迟疑。当她看清那人确是李隆基无疑的时候,她的眼中又瞬间蓄满了泪。 她咬着牙,不肯让眼泪流下来。她缓缓地挪着身体,然后在武絮儿的搀扶下离开卧榻,走到李隆基身边。似被襁褓的嫣红刺痛了双目,她眯了眯眼,转而竟绽放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与李隆基方才的如出一辙。 李隆基以为她要再抱抱儿子,便要递给她,却见她弹开一般地后退一步。凝视着襁褓,连连摇头: “三郎,让十五往生去吧。” 李隆基一直只觉得武贤妃坚强,就像祖母那样,却比祖母多了许多温和与柔韧。而今见她这样,他才知道,原来再坚强的人,都会有即将崩溃的时候。不是痛不够深,而是她藏得太深了。 这样的武贤妃,让李隆基怜爱和心疼的同时,更多了几分敬佩。 他同时也很爱武贤妃,爱她容貌姣好,爱她善弹琵琶,更爱她与他有着相似的头脑。这么多年,他每每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人间常乐,万分舒心。她是那么地懂他,有着其他女人所没有的通透与智慧。他讲的话,她都能听懂,而他未讲出来的话,她也可以只凭一个眼神,就全然意会到。 初在一起的时候,他只觉得她温顺,与他所认为的武氏女全然不同,却不知她其实也有刚硬与倔强的时候。当他与她谈及国事时,他以为她会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毫不搭话,却不想她十分坦荡,毫不避嫌,仿佛忘了她背着一个敏感的姓氏。他当时问过她:“难道你就不怕我因此而忌惮你,从此远离了你?” 那时她笑得像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玩的笑话:“如今坐在月娘面前者,可还是能驭天下良才之天子乎?” 既能驾驭天下众良才,如何征服不了自己的妃嫔?李隆基明知武贤妃在取笑自己,却并不生气,因为她说出了他心底的想法。 此后他便经常与她探讨国事,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看到她的锐利锋芒在闪闪发光。 李隆基虽是在类似的女子当中,一步步摸爬滚打才有了今日,却并不代表他厌恶甚至痛恨这样的女人。他的祖母c伯母和姑母等,都让他知道了女子的谋略并不逊于男儿,也让他看到了女人的另一种美。他不仅不排斥,还十分欣赏,更有自信将其收为己用,不让她们左右皇权。 但同理,这也不代表他从无防范。 他的确从掌权之初,就已经在考虑废后一事了。他并没有直白明显地提过,因为这是件注定震惊朝野的大事,他须得慎之又慎。他只是闲来不经意间,问过武贤妃那么一句:“皇后近来做得可还顺利?” 却没想到,武贤妃太过懂他,一叶初落,便可知秋。 可他,却没那么懂她。他只在多年的相处中,逐渐摸清了她的性子,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无比接近,可心与心之间,却总隔了那一层皮肉无法逾越,唯独在面对共同的子女时,可以再靠近一些。这不能怪她。是他明知道她想要什么,却无法确定她最终的目的,所以无法面对,便只好装聋作哑。 所以,李隆基不想失去她。 这个月娘,早已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在他的生命里,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位置,比他的结发妻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月娘,他要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他会给她信心,让她继续留在他的生命里,鲜活而明艳地活下去。 所以,在李隆基将襁褓交给武絮儿之后,他就伸臂拥住了武贤妃。 这时,王皇后正携萧江沅,亲自来为皇十五子致哀。她立即拦住了要为她通报之人,低头淡淡一笑,便原路返回。 就算孩子没能留住,可终究有过。只要有过,便能多一层牵绊和情分,想要失宠,又岂是那么容易的?而她,高居皇后之位,终究寂寞空庭,还不是为着无子的缘故。她已经没有子女了,还失了夫君之心,这天子正妻国之母的身份,她绝不能再失去了。 “皇后殿下。” 忽听萧江沅的声音轻轻响起,那安之若素的语气,竟让王皇后觉得心绪稍宁:“怎么了,阿沅?” 因着李隆基开始叫萧江沅“将军”,宫内外诸人对于萧江沅的称呼也随之有了改变,甚至连太子都客气地唤他“二兄”,王皇后却始终叫她“阿沅”,说是这样才不显生分。 萧江沅恭谨地垂头叉手道:“臣想起一件急事,需要立即去办,还望皇后准许臣先行告退。” 王皇后温和一笑:“那便快去吧。” 若是李隆基,可不会这般痛快。萧江沅一时好奇,便问道:“皇后不问问,臣是为何事,须得马上离开皇后去办?” “为何要问?”王皇后爽快地道,“那是你的事,我不必过问。” “哪怕臣这件事,恐对皇后有所妨碍?” “阿沅,你一心只为三郎,我是知道的。便是因此,你才会毫无保留地帮我,好让三郎无后顾之忧。但我也知道,你并非冷血冷情之人,这段时日你我相处如何,我相信不是我自作多情。用最简单的道理来想,你既然肯帮我,就一定不会害我,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王皇后已经从逐渐上手的权力上,慢慢找回了一些自信,再加上将门出身的磊落,更显得她坦坦荡荡。 萧江沅虽一直尽力帮助王皇后,却并没指望王皇后会对她感激或是有其他的表示,毕竟皇后的请求即是命令,上位者的命令,便是她的分内之事。可见王皇后不仅感激,还对她甚是信任和器重,她做不到无动于衷,便郑重拱手道:“臣忠于圣人,自然也忠于皇后。” 王皇后欣然颔首,道:“再过一阵子,你便可以回到三郎身边了。” 萧江沅不予置否,拜别了皇后,转身往绫绮殿而去。 据她了解,李隆基对付女人相当有一套,尤其会说话,做的事更颇讨后妃们的喜欢。后妃们一般都顺着他,并不与他生气,但李隆基孩子较多,婴孩易夭折,故而需要安慰的嫔妃常有。李隆基虽忙,但于此道仿若天生,信手便能完成。 可刚刚,她却看到李隆基竟要亲自用拥抱,来安抚武贤妃了。这固然有他爱重武贤妃的缘故,但也侧面说明,他已然无计可施。 因为武贤妃乃是则天皇后侄孙女,偶有神似则天皇后之时,所以萧江沅一直对她很是注意。武贤妃的遭遇,她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也深表同情,故而此次她虽然还在与李隆基较劲,却仍愿意帮助李隆基,来安慰一下武贤妃的心情。 ——毕竟相比起现在的武贤妃,还是从前的更像则天皇后一点。 见萧江沅去而复返,武絮儿便知她恐寻李隆基有事。现在,她不太想入殿打扰,便欲拦下萧江沅。可萧江沅好像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做似的,在她还未开口之前,就道:“阿监有礼。我是奉圣人之命,来为贤妃送礼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6章·昭成遗物终易主】(2) 别管李隆基什么时候给萧江沅下的命令,就算根本没有这个命令,萧江沅既然说了,她武絮儿便无法再拦,只得替她通报,放她入内。 李隆基并没有否认萧江沅的说法,一则武贤妃就在身边,他没法否认,二则他知道,这人一定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他此番力不从心,便要多管闲事,让他知道她存在的重要性,他姑且给她这次机会,且看看她如何助他,再决定是否治她这个大不敬之罪。 便见萧江沅行礼过后,双手奉上了一枚他再熟悉不过的弯月玉佩,道:“此乃昭成太后仅存之遗物,圣人一直让臣代为保管。因其质地一般,圣人一直犹豫,如今才终于决定,要将此物赐予贤妃,臣便马不停蹄地送来了。贤妃看看,可还喜欢?” 武贤妃再喜欢不过了。这玉佩质地虽不算极好,却是李隆基生母昭成太后遗物,连王皇后都不曾得,如今竟给了她,这如何让她不感怀慰藉。她的心安定了许多,情绪也好了许多:“三郎已陪伴月娘多时了。虽是有情可原,月娘却不敢因一己之私耽误国事,还请三郎回紫宸殿吧。” 李隆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我晚上再来看你。” 刚踏出绫绮殿,李隆基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他让其他宫人内侍都远远地随在后头,只让萧江沅紧紧地跟在身边,默然良久,才咬牙切齿地道:“你倒大方。” 李隆基当然明白,萧江沅这是在告诉他,她虽然跟他住在了一起,却仍是没有改变初心,让他不要误会,也不要多心。 萧江沅既然敢做,就知道李隆基大概会有什么反应。一切尚在她意料之中,故而她顺理成章地道:“是大家大方。昭成太后只剩这一件遗物,大家曾让它保过臣的平安,还让臣一直代为保管,臣心中无比感念大家之恩德,但它终究不是也不该为臣所有。眼下贤妃才是最需要它的人,就算没通过臣的手,而是经大家亲自赠予,大家也不会舍不得吧?” 李隆基突然站住脚,转身面向萧江沅。他低头一瞥,轻哼一声,冷冷地道:“你既然这么不想要我的东西,还留着那长命缕做什么?” 话音未落,李隆基就将手,往萧江沅的右腕伸去,动作飞快,却仍是比萧江沅慢了一步。 萧江沅正叉手站着,听李隆基言语不对,便本能般地做出了反应。她后退一步,与李隆基拉开了距离,然后扯了扯袖口,将右腕上已经有些褪色的五彩长命缕藏了进去:“既是长命缕,戴着方能长命。” “你”李隆基忽而一笑,“好,我便让你长命,且看你能活出个什么样子!” 说罢,李隆基拂袖而去。 萧江沅静静地望了一眼李隆基的背影,便一笑如常。她转头给边令诚一个眼色,待他带领众人跟上李隆基之后,才走向了另一个方向——说起来她已有十数日没有见到静忠了,今日且去闲厩看看也成。 对于师父的到来,静忠是很开心的,他却一直躲在鹰厩棚后,不肯出来。萧江沅刚要走过去看,就被静忠急切地拒绝。 “你到底怎么了?”萧江沅开口问道。 “徒儿徒儿比从前更丑了。”静忠的声音越说越低。 萧江沅敏锐地察觉到了静忠的不对劲,见他反应强烈,便没有上前。她想了想,然后尽量轻松地道:“静忠不喜欢别人说你丑?” 见师父没再走近,静忠稍稍松了口气。听师父这样问,他背靠墙壁,低下了头:“那又不是什么好字,徒儿当然不喜欢。” 萧江沅见静忠没注意,悄然往前进了一步:“那静忠以为,何为美丑?” 静忠想也不想便道:“师父是美,徒儿是丑。”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萧江沅的意料。她愣了一愣,忍不住轻笑起来:“这是为何?” “因为他人看到师父,往往会心生欢喜,可看到徒儿,大多是心生厌恶。” 萧江沅认真地想了想,发现情况似乎真如静忠所言,不解道:“这又是为何?” “连朝廷用人,都要优先看容貌,天下人自然有样学样。” 萧江沅又走进一步:“我曾听人说,相由心生,但我从不这样认为。相貌是天生的,谁也左右不了,但人心易变。长得美便是好人,长得丑便是坏人,这是什么道理,说不通啊。你若心是好的,相貌再丑,也可以让人心生欢喜,反之长得再美也让人心生厌恶。就好比当年的悖逆庶人,有人称她为大唐第一美人,但那又如何?她终究还是成了悖逆庶人,是众人口中的恶人,没有人对她心生欢喜,不是么?” 见静忠不言不语也不动,似在思考,萧江沅又上前几步:“再者万事无绝对,长得美也不见得就人见人爱,长得丑也可能为人信服c敬重爱戴。” 从来没有人跟静忠说过这样的道理,静忠也从未想过世间竟还有这样的见解。他心神震动,仿佛有一只手,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让他窥见了更广阔的一番天地,他想迈出去,他的信念却迟迟难定:“可是,此前并没有这样的人啊” “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就算真的没有,你成为第一人,难道不好?” “我真的可以么?” “大唐开国以来百余年,宦官上三品者,自我而始。在我之前,也并没有这样的人。倘若我当时像你现在这样,不敢想,不敢做,便不会有今日的我。” “可师父是师父,我不过是” “我只问你一句,”萧江沅打断了静忠的话,“你要么?” 自儿时到如今所受的所有屈辱,开始在静忠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现。静忠犹有恐惧,仍然难以释怀,但他的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他的双拳缓缓握紧,他的声音终于前所未有的坚定:“我要。” “那便去想,去做。” 静忠瞬间坚定了信心,也鼓起了勇气:“那师父见徒儿,会心生欢喜么?” 萧江沅此时已经走到了静忠身边:“我若不欢喜你,何必带你出掖庭,还肯收你为徒?” 听师父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静忠吓了一跳。来不及狂喜,他忙用胳膊捂住头,转身走向一边,却被师父扯住了衣服。 只一瞬间,足以让萧江沅看到了静忠此刻的模样:“这里虽苦些累些,怎会让你鼻青脸肿?” 见师父已然看到,静忠便把胳膊放了下来:“是是” 静忠很想随便说个缘由搪塞过去,却无法对师父说谎,可若是说了实话,恐怕会给师父惹麻烦,一时左右为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在这时,一阵嘹亮的笑声自不远处传来: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让萧将军大驾光临,王某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这声音对萧江沅来说很是耳熟,她立即便明白了这其中缘由。余光见王毛仲一身秋香色大团花胡服,大腹便便地走来,萧江沅忍俊不禁。她先凑近了静忠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看吧,即便为师长得好看,也有人不喜欢为师,这便是其中一个。” 然后,她才面向王毛仲,端正拱手道:“王将军有礼。” 见萧江沅根本不理会自己的话,王毛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方才刚听手下来报,说萧江沅本人来了,他就立刻奔了过来。如今他是龙武卫大将军,官位可要比萧江沅的右监门卫将军高些,况且这里还是他的地盘,他就算不还礼,也没人敢说什么。机会难得,他可不能轻易放过。 他微一摆手,便有十数个士兵将萧江沅和静忠包围了起来。 静忠立即挡在了萧江沅身前。他刚来的时候总受欺负,起初还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知这王毛仲是和师父有过节的,今日一见,恐过节还不浅呢,他可不能让他们欺负了师父去。 萧江沅抬眸,顺着静忠的肩头,看向静忠的侧脸。从前是她护着他,如今易地而处的感觉,让她既新鲜又愉悦。 见萧江沅没有任何惊慌和恐惧的神色,连她那小徒弟都敢正面迎上,王毛仲深感意外。他原本只是想戏谑一下萧江沅,并没真想伤害她,此刻却认真地生起气来。想当年,他可是差点就死在她手上了,此后数年,她更屡屡跟他做对,他越想越不服气,便道:“萧将军今日既然来了,何不随王某去喝一杯茶?” 今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教训一下她! 萧江沅虽愉悦,却并没有真的想让静忠替她做什么。静忠此后还得继续留在这里,直到他敢想敢做之后出人头地,她不想给他增添难度,便轻拍了拍静忠的肩膀,走上前去。 闲厩毕竟在宫里,把守的士兵身上只配了充当装饰的仪刀,所以对于萧江沅来说,他们人数再多,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且那些士兵是认识萧江沅的,见萧江沅浅笑着走来,便也不敢真的拦阻,还随着萧江沅前进的步伐,连连后退。 王毛仲见状更生气了:“她已经不是圣人身边的红人了,你们还怕她做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位极人臣平生志】(1) 萧江沅脚步一顿,目光在周围的士兵们身上一扫,发现王毛仲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们竟真的没再后退,似乎多了几分底气。她的心中随之涌现出一个疑问,这疑问既让她疑惑不解,也让她恍然大悟。 不等萧江沅开口,静忠在王毛仲话音刚落的时候,就立即道:“你胡说!” 王毛仲喝道:“大胆阉奴,竟敢无视尊卑,这样与我说话?看来是这段日子的教训还不够多。来人,把他绑起来!这次就不能只是拳打脚踢了,该让他尝尝驯马的鞭子!” 有两个士兵立即上前,一左一右钳制住了静忠,还有一个取来了绳子,当即便要把静忠捆绑起来,却听萧江沅淡淡地道:“王毛仲,你且试试看。” “你你!”王毛仲大怒,这阉奴竟敢直呼他的名字,这已经不仅仅是无礼不敬的问题。她在与他撕破脸,她在从心底里轻视他,侮辱他! “来人,把她也给我捆起来!师徒两个一起打!” 静忠又忧心又着急,刚想让师父快走,却见师父气定神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的心忽然就安定了,还有一些兴奋——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师父呢。 恍惚间,他的师父褪去了平日里的纯白,显露出几分深沉的颜色来。 在场众人包括王毛仲在内,又何曾见过这样的萧江沅?一直以来,她都是以笑示人,脾气甚好的,从不摆天子身边红人的架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要寻了她,没有帮不成的,她本人又端正持重,所以上至圣人后妃与朝臣,下至宫人内侍,外加相识的将士,都十分敬重她。 王毛仲手底下的人马虽与萧江沅没什么交集,也多有耳闻。尽管他们与王毛仲交情甚深,也不敢真的对萧江沅不敬,更何况萧江沅此刻虽仍在浅笑,其气势也甚是逼人。 他们还年轻,不知道当年王毛仲跟萧江沅到底有什么过节,现在看来,只觉得是人家一个老实人,硬生生地被他们这位王大将军,给逼怒了。 见四周无人敢动,王毛仲抢过绳子,大步走向萧江沅:“你们不敢,我亲自来!” 萧江沅施施然抬起双手,给王毛仲行了个捆绑的方便,同时笑道:“做了几年大将军,也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王毛仲一把扯过萧江沅的手,将绳子缠绕在她的手臂上:“你说什么?” “我不过两月不在圣人身边,我的徒儿不过一朝不慎惹怒了圣人,被派遣到这里来,便可说明我已失了圣心?那你可知,我这两个月去了哪里,又跟谁在一起?你大概一心都在为圣人养马驯兽,已许久不曾入紫宸殿请安了吧?那你可知,我如今住在哪里?” 趁着王毛仲思索,动作迟钝,萧江沅一把拉住了王毛仲的胳膊,将他拉近了自己,与自己面面相对:“便是这些都不论,就当我真的失宠了,可我还是右监门卫将军c内侍省统御,官位再不如你,也是朝廷命官。上一位欺辱朝廷命官之人,后来怎么样了,你可还记得?那是皇后的妹夫c圣人之连襟,尚且那般收场,你不过是圣人从前的家奴,又当如何?” 王毛仲不禁有些闪躲萧江沅灼灼的目光,却犹有几分侥幸。这里是闲厩,是他的地方,这里的人都是他的手下,倘若斩草除根,对外给出另一种解释,以圣人对他的宠信,必不会真的为了一个宦官而杀他。毕竟他与圣人,那是自小的情分,相比而言,这个阉奴算什么? 见王毛仲眸中有凶光显露,萧江沅似早有意料一般,笑意见深:“你该不会当真觉得,在闲厩,你便可以一手遮天了吧?”说着她将唇贴近了王毛仲的耳朵,意味深长地道,“你以为当年真是我想杀你么?你在紧要关头弃下圣人逃走,圣人虽看在旧情的份上没有责怪,但若没有对你的这份救命之恩,日后怎敢放心用你?” 这正是王毛仲多年来最想不通的地方。她萧江沅再如何厉害,当年也不过一个五品宦官,怎么便敢自作主张杀他?倘若真要杀他,为何迟迟不动手,只一直殴打教训?若真如她方才所言,一切便都说得通了。但那也同样说明,圣人对他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多情。 ——萧江沅没有当着众人讲出来,倒还算给他留了脸面。 王毛仲捆绑的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萧江沅后退站好,轻轻一挣,便将绳索脱了手。她把绳索随手往地上一扔,便转头看向了静忠身旁的两人。她仍淡淡地笑着,什么都没说,那两个士兵便立即意会了她的意思,手忙脚乱地替静忠解了绑。 静忠已经被他的师父惊呆了,直到萧江沅冲他招手,他才醒过神来,跑到了萧江沅身边。 见王毛仲迟迟不言,想是拉不下来脸,萧江沅便爽快地率先开口道:“方才不过一场误会,下官言语有失,但想必王将军心胸宽广,定不会介意。” 王毛仲只得将满腔愤懑都按下,僵硬地点了点头。 萧江沅又道:“小徒乃是因有几分天分,才被圣人派了过来,日后仍会在闲厩中历练,还请王将军多加照顾。” 说完,她还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在场众人的目光瞬间都移到了王毛仲身上——人家都这样给你台阶下了,你还不知趣,难道非要把事情闹大,让圣人知道了震怒才好? 王毛仲毕竟是闲厩领袖,也需收拢手下之心,再如何不愿,也只好给萧江沅还了个礼, 算是将这件事彻底揭过,便听萧江沅转头问她的小徒弟:“今日的活都干完了么?” 这才上午,自然是没干完的,静忠却眼珠一转,真诚地道:“干完了。” 王毛仲:“” 众士兵:“” 萧江沅赞赏道:“真是不错,那便随我回去,好好歇歇——王将军告辞。” 言罢理也不理众人,拉上静忠,她就离开了闲厩,往她从前的居所,即静忠如今的处所去了。 从静忠口中得知了方才发生的一切,杨思勖拍案而起:“咱们都是跟着圣人干上来的,谁还不是天子宠臣了?他王毛仲对付不了你,就拿静忠出气?他还算是个男人么?当年咱们就该干脆一点,直接扑杀此狗奴才对!” 静忠已经好奇很久了:“师伯当年,师父与他到底是什么过节啊?” 萧江沅一入正厅,便寻了地方坐下,似在思索什么,久久不语。见她不反对,杨思勖就把从前的事讲与了静忠听。静忠这才知道,原来师父早在那时就威武霸道过了,他还一直以为师父是小白兔,却不想原来 见静忠一脸惊讶和崇拜,杨思勖慈爱地笑了笑:“让你师父吓到了?这算什么,你师父好歹是惠文昭容高徒,早年又在则天皇后身边历练,王毛仲对你师父来说,最多不过一只连叫声都不好听的蛐蛐儿。” 听杨思勖提到了惠文昭容上官婉儿和则天皇后,静忠的双眼睁得更大了。杨思勖不敢置信道:“不是吧,拜师都几年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说着转头冲萧江沅道,“你没告诉过他?” 萧江沅怔怔地摇了摇头。杨思勖也不知道她究竟听没听到自己问的问题,只得冲静忠笑道:“这么说,你才知道,你师父切开来是黑的?” 静忠愣愣地点了点头。 她们难道都没发现师父是女人?那她们也不过如此嘛。 静忠不觉有些得意,等杨思勖哈哈大笑完了,他拉了拉萧江沅的衣袖,乖巧地问道:“师父,你刚刚究竟跟王将军说了什么,竟真的让他把我们放了?” 萧江沅看了看静忠,又看了看杨思勖,见他们都一副好奇的模样盯着自己,不禁垂眸一笑,有些自嘲地道:“谎话而已,却是诛心之语,不值得一提。” 杨思勖忍不了了:“你到底为什么不开心?” 萧江沅叹道:“为什么他会认为,只要我失宠于圣人,他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凌辱我,而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就算我一开始说的那些情况他都不知道,但为着殴打御史大夫一事,而被圣人当庭杖毙的长孙罪人,他不会不知道。为什么前车之鉴言犹在耳,他还敢动杀我灭口的念头?” 杨思勖皱眉道:“那要分人,只有王毛仲那么没脑子的,才干出来这种事。其他人都会维持表面客气,但确实不会如你得宠时那般敬畏你。” 静忠暗忖了一会儿,试探着道:“许是因为师父在他们眼中,只有天子身边第一红人这一个身份?” 萧江沅冲静忠点了点头:“原来我官居三品,在他们眼中依然一文不值。” 那在她家阿郎眼中,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静忠虽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道:“这世间众人能拥有的权力和地位,不都是圣人给的么?” 杨思勖也无奈叹道:“谁叫我们是宦官,而不是真正的朝臣呢?他们敬重我们,其实多少也有点我们这品阶的关系,但更多的是看圣人的面子。我们是圣人身边人,才得以在众宦官中脱颖而出,被他人高看一眼。所以说,我们的权势是圣人所给,没有什么不对。” “也就是说,我所拥有的一切,其实始终掌握在圣人手里。他想收回,随时都可以,而我毫无还手之力?” 杨思勖实在是搞不懂他这贤弟今日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样挫败的情绪,还问出这么傻的问题:“当然了,他是圣人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位极人臣平生志】(2) 萧江沅顿时觉得呼吸有些不畅,站起身来,在正厅几番踱步。杨思勖和静忠面面相觑,这下不仅杨思勖不明白,静忠也想不通萧江沅的意思了。他们叔侄间不停地交换着眼色,想着萧江沅是不是生病了,正研究要不要请个医师过来,就见萧江沅站住了脚,转回身来面向他们。 方才的困惑和彷徨都已从她脸上消失,只留下唇边一抹自信如故的浅笑,还有那一双充满着坚定目光的双眼。 “不对。”萧江沅认真地道。 “什么不对?”杨思勖不解道。 萧江沅道:“我的权势c权力和地位,是我用忠诚c功劳和能力换来的。圣人对我的宠信,也该源于此,而非其他。” 杨思勖与静忠相视一眼,道:“本来不就是这样,不然圣人为什么宠信你,难不成和则天皇后一样,想找你做面首啊?” 静忠心下暗道:许是想让师父做妃嫔也说不定 萧江沅继续道:“而我失去了圣人的宠信,便要为人轻视,其原因追根究底,其实与圣人关系不大——只怪我手中的权力太少了。” 静忠闻言,似能想到师父接下来要说什么,身不由己屏住了呼吸,双眸闪闪发光。 杨思勖则仍有不明,因他一向重实干,便直截了当道:“那你要怎么做?” 萧江沅微微一笑,道:“我要位极人臣。” 室内骤然一静,杨思勖和静忠瞬间睁大了双眼。 萧江沅走近他们,低声道:“唯有这样,我才能拥有尽可能多的权力,到时纵是圣人,又能奈我何?” 杨思勖想了想,慎重地道:“那你可要答应我,绝不能因此而误国。” 萧江沅颔首道:“这是圣人之国,我忠于圣人,自然也忠于国。” 杨思勖这才有了几分兴奋的神采:“好!大唐可还从未有过一个位极人臣的宦官呢,为兄支持你!” 静忠跟着道:“我也想和师父一样!” 杨思勖朗朗一笑:“好孩子,有志气!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贤弟你果然很有眼光,挑了个好徒弟。” 杨思勖不过把静忠的话当说笑,萧江沅却很当回事,还煞有其事地问:“那你明日回到闲厩,知道该怎么做么?” 静忠唇角一勾:“凭今日大开眼界,徒儿已经知道王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徒儿心中有数,日后定会让师父见到一个全新的静忠!” 杨思勖见他们师徒这般热火朝天,在一边凉凉地道:“不管怎样,咱们内侍省和他王毛仲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萧江沅和静忠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次日静忠回到了闲厩,发现他的境遇确实比之前好了一些,再也没人欺负他,也再也没人给他安排又脏又累的活计了,但是闲厩众人对他的态度,也并没有因此就热情一点,更像是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而他对他们来说,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内宫宦官。 这倒在他意料之中,出乎他意料的是,同在闲厩的宦官们,经此一事之后纷纷向他靠拢,俨然有以他为尊的趋势。他乐得如此,正好也借此确立他在闲厩的威信,好给予他一个可以与王毛仲对酒交谈的资格。 “你说什么,那个静忠要请我喝酒?”王毛仲又好气又好笑,“他如今不过区区七品,只因他有个好师父,竟以为自己配与我同席饮酒?” 王毛仲的手下也十分不解:“他明知道将军与他师父有过节,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了,他却非要主动招惹将军,事有反常,恐不是好事。将军不用理他。” 王毛仲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一个乳臭未干的阉奴,即便真想给他师父报仇,有了什么不好的意图,难不成我还怕了他?” “将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你这么说我就不服了,我还偏要看看,他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静忠便在众将士意蕴复杂的目光中,一脸微笑地把王毛仲请入了自己并不宽敞的厅堂之内。宴席准备得还算妥当,是王毛仲意料之中却不至于嫌弃的规格,酒却真是好酒,花光了静忠先前攒下的所有积蓄。 有小宦官曾问过他,这样大手笔准备出来,就不怕王毛仲根本不来么?静忠当时但笑不语。 他一定会来,他当然会来。他不一定有多想来,却一定不愿被人以为他不敢来,尽管他到来的同时,还带了一小队人马,包围了他的屋子。 静忠对此既不惊讶也不畏惧,因为他原本就没打算做什么危险的事。见王毛仲自从入了屋子,便一直毫不掩饰地审视着自己,静忠微微一笑,请了王毛仲上座。王毛仲自然不与他客气,刚一坐下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竟会想请我喝酒,到底有什么意图?” 静忠端正地行了一个礼,然后敬酒,率先喝下:“小人想与将军交个朋友。” 王毛仲只觉万分可笑:“你?同我?交友?” 静忠道:“小人从前不知缘由,昨日误解了将军,先在这里自罚三杯,给将军赔罪。” 王毛仲缓缓地转着手中的酒杯,一滴都没有喝:“这么说,你现在是知道缘由了?” “是,昨日家师和杨内监把当年之事告诉了小人。” “他们怎么说的?” 静忠看了看四周王毛仲的众手下,没有应答。 在当年,知道那件事的人便不多,到如今,众人便只知王毛仲与萧江沅不和了。王毛仲自知一旦说明为何不和,势必要把当年他犯下的错事牵扯出来,到时他还要不要这颜面了?而且,先前萧江沅为了自救而对他耳语的那番话,字字诛心,言犹在耳,他实在拿捏不住其真假,便很想知道在她亲近的徒弟面前,萧江沅又是怎样的说法。 若是有所不同,便可说明她当日是在骗他,亦可印证圣人对他从无杀心,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于是,王毛仲不顾反对,让自己的手下全部退下,厅堂之内便只剩了他和静忠两人。 想来静忠瘦弱,真要做点什么,他也是能摆平的。 静忠这才道:“家师倒不褒不贬,只说将军在圣人起事诛杀韦庶人党羽时,曾独自逃走,待成事之后才归来。家师当年想杀了将军,一来树立自己在功臣中的威信,二来可铲除将军,好让她取而代之,成为圣人身边的第一人。无奈将军福泽深厚,终被圣人所救。” 这与王毛仲早年所想的完全一致。他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对萧江沅表达怨愤了,闻言只悄悄地长舒一口气:“那杨内监怎么说?” “这个”静忠干笑两声,又饮了一口酒。 “你倒是快说啊!” “小人若是说了,将军可别生气。” “你说你说,我不生气。” 静忠颇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杨内监说,将军早年贪生怕死,弃主而逃,已是死不足惜,如今竟敢自持权势欺辱师父,他真后悔当年没直接扑杀将军。” “杨思勖这老匹夫!”王毛仲刚拍案而起,又觉有些不对劲,一边思索一边坐下,道,“你不是萧鸦奴高徒么,那杨匹夫便是你的师伯,他们的话,你会实话实说告诉我?” “若要交友,首先便要以诚相待。将军有所问,小人若恰好知晓,自当知无不言。至于师父师伯什么的”静忠走到王毛仲身边坐下,亲手给王毛仲斟了一杯酒,凑近了王毛仲,低声地道,“宦官平日里认个义父拜个师父,究竟为了什么,将军不会不知吧?” 王毛仲若有所懂,一脸意想不到地看着静忠,讶然半晌才道:“可我还是不信,她萧鸦奴能为你所蒙蔽。” “当然不能,所以小人也是付出了真心的。”静忠笑道,“正是为了从中获利,小人才真心实意拜她为师啊。” 这样的说法实在是既新鲜又巧妙,王毛仲闻之大笑,便听静忠继续道:“况且,小人是从掖庭的最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所以自认理解昔日为奴的将军。贪生怕死怎么了,珍惜自己的性命有何不对?生而为奴已是不幸,难道我们连好好活着的资格都没有么?他们凭什么要求我们为了主人,便一定得舍生忘死,又凭什么认为做不到的我们,便是该死之人?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静忠之前的话,不过让王毛仲减少了一些对萧江沅之徒的偏见和猜疑,把目光放到静忠本人的身上,而此时此刻静忠的话,则使得王毛仲对他大大改观——这说的可都是他王毛仲的心里话啊! 这么多年,就连他妻儿亲友,都无一人可以理解他当年的作为,知道的都曾说他小人行径c有辱圣恩。他们怎么能懂当时的那种情况,谁敢断定圣人一定会赢,谁又能料到圣人此后便换了运道,平步青云最终成了九五至尊?圣人当年若败了,以韦庶人之狠心,还不连诛三族?他不过是圣人的家奴,他一家老小都逃不了! 想到这里,王毛仲沉沉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始喝起酒来。酒不过三巡,他便已将静忠引为知己:“我我不管了,哪怕你别有用心,想着一边得你师父的好处,一边再得我的,也无妨!就凭你这么懂我,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8章·萧郎自请还伴君】(1) 静忠也已微醺,听王毛仲说得这般坦坦荡荡,一时心里竟有几分不是滋味。他明知道他动机不纯,还心甘情愿如此,看来王毛仲也是个性情中人。也罢,只要王毛仲再也不得罪师父,他就算真交了这个朋友,往后在师父面前多护着他点,又有何妨? 深宫多寂寞,那些女人是如此,他们宦官又岂会不是?他有师父,可师父总要陪到那个讨厌的人身边去,留下他一个人。他既然想和师父一样日后位极人臣,从现在开始,便必须要有自己的圈子,不能总围着师父转了。 想到自己的个子已经比师父的还要高了,想起初次俯视师父时心中的悸动,静忠忍不住浅浅地笑了起来。他如今长大了,该让他来保护师父了。 他以后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师父了。 此后,闲厩众人都开始对静忠另眼相看起来。不过三个月,静忠虽才七品,可在闲厩也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人物了。 见静忠这么快就在闲厩站稳了脚跟,杨思勖大呼意外,又几番感叹萧江沅眼光独到,最后更对静忠断言:“你的前途必当无可限量!” “谢师伯夸奖。”静忠说着看向了坐在自己对面的萧江沅,一脸兴奋与期待,却只见她单手托腮,独坐在一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不禁有些失落——难道是自己的成就太小了,师父瞧不上眼么? 杨思勖看出静忠情绪的变化,一边含着笑,一边自认不着痕迹地,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萧江沅。 这一碰竟吓了萧江沅一跳。他们还从没见过萧江沅如此失控的模样,呆愣而茫然,尽管只是一瞬,也让他们万分新鲜和想笑。杨思勖管不了那么多,直接便笑出来了,静忠则强忍着。他觉得这样的师父比往日更加好看,这个念头刚从心底冒出来,就瞬间挥散到了他脸上,形成了一抹微红的霞。 萧江沅虽然在想事情,也听得见他们方才在说什么。见杨思勖给自己使眼色,让自己务必给个反应,她轻轻一叹,道:“静忠确实比我要更懂得宦海沉浮之道,有些事,我是如何都做不来的。” 杨思勖忍不住轻咳了一下:“你这到底是夸,还是贬啊?” 见静忠颇紧张地望着自己,萧江沅浅浅一笑:“当然是夸。” 静忠这才放松下来,想到师父方才的模样,问道:“师父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萧江沅点点头:“最近这位新宰相,似乎并不能让圣人满意。” 他不满意就不满意呗,静忠虽这样腹诽,表面却纯良地道:“此乃圣人之虑,与师父有何相干?” “事关我等宦官势力,能否在日后举足轻重,是否可以为我位极人臣打下最坚实的基础,我怎能不仔细思虑呢?” 杨思勖和静忠都不大明白,便听萧江沅继续道:“姚宋二公在时,十条国策执行得太过严格,为了不让圣人为难,我没有过多地参与朝政,但此后就不一样了。放眼望去,整个朝中,恐再无人能如姚宋二公那般,让圣人无比信任c满意又重视了。天子不完全信任宰相,又不够满意和重视,在皇权和相权之间便会有缺口,而这个缺口,正是我等宦官能顶上去的。” 杨思勖疑问道:“难道其他朝臣,或是武将,就不能?” “只要是朝臣都不能。且不论满意和重视,单是信任这一点,便没有谁能像我们一般,满足圣人的要求和条件了。”萧江沅解释道,“我们是宦官,没有朝臣那般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且朝臣的根扎于国家乃至朝堂,而我们的根是和圣人的缠绕在一起的。在宰相没办法让圣人完全信任的时候,圣人就需要我们,去平衡朝臣们的势力。” 静忠暗忖道:“况且,倘若师父一直如之前那样,在朝政上无法置喙,那么便永远只能是一个困守在内廷的宦官,一切皆由圣人予取予夺,眼下这三品便是终点。但若顶上这缺口,让圣人非师父不可,情形便大不一样了” “静忠果然很聪明。”萧江沅摸了摸静忠的头。 杨思勖问道:“那你说的是哪个宰相,圣人分明亲选的,却不满意?” 与张嘉贞一同走入政事堂的,还有源乾曜。 萧江沅这段日子虽仍沉浸在后宫,时常在王皇后和武贤妃等地流连,每晚回房的时候,却总能碰上来征求建议的边令诚,许多事她便能一清二楚了。比如张嘉贞是如何精明强干,但是李隆基却始终不予置否;源乾曜比姚崇在时多了些自己的主意,还如宋璟一般严于律己,让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去到地方,说是要换两个德高望重的人才回京任职,倒是让李隆基比从前多了些赞赏。 但也仅此而已。 正因为实在揣测不出李隆基的真实心意,边令诚才不得不跑来跟萧江沅取经——他最近实在是挨了太多骂了,但凡说得不合李隆基心意,都会被训斥:“她每晚就在隔间里睡,你不会去问问她的意见?” 这倒很像从前姚崇生病时源乾曜的境遇了。边令诚有苦说不出,早知如此,不如让静忠继续留着好了,可现在再让人家回来,别说圣人不肯,人家在闲厩混得风生水起,只怕更不肯了。好在萧江沅没有因为静忠的事而有所猜忌和使坏,这让边令诚放心了一点。 萧江沅对边令诚的小心思尽数洞察,只对他说了一句:“同为宦官,已是身有残缺同病相怜,但人和人那般不同,确实会有合不来一说。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你能怜惜这段缘分,不要做出残害自己人的事。你若真有志气和胆量,就把目标往外面放。” 这次边令诚是真的听进去了,也心服口服——在圣人那里,萧江沅真的是无可取代之人。 他们谁都不知道,对于萧江沅来说,李隆基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有关李隆基的心思,萧江沅并没有跟杨思勖和静忠透露太多,言尽于此便启程回了紫宸殿。 她想,李隆基不满意的,应属张嘉贞无疑。可这才几个月,张嘉贞又不过是性情急躁了些,政事和庶务上都不耽误,那便仅仅是小节,她家阿郎不是最不拘小节了么? 难不成是他还没从失去皇十五子的悲痛中走出来,才会有这样的表现?既已追立为怀王,谥号也定了“哀”这个字,这三个月来,她还让边令诚何时何地都不要提起,他岂非这样儿女情长的人,该不会一直沉溺才对。 不过他此次确立宰相,确实匆忙了些,一时后悔也有可能。他之前说过,接下来他想发展文治,可张嘉贞虽然也有文人素养,却终究是明经出身,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他觉得张嘉贞不足以助他完成目标? 那他为什么还要拜张嘉贞为中书令,源乾曜则为门下侍中?他运用宰相向来一主一辅,他若是对张嘉贞不满意,而对源乾曜印象更好,他们俩的职位该换一下才对。 或许在他眼中,源乾曜是个合格的副手,而作为首席宰相的张嘉贞,却并没有那般称职,所以他正式拜张嘉贞为中书令,是想用更多的权力来作一场考试,看看张嘉贞究竟能否独当一面,让他满意? 可“令公四俊,苗c吕c崔c员。”的传闻一出,只怕他不仅不满意,还不放心了。 令公乃是众人对中书令的尊称,所谓“苗c吕c崔c员”乃是四个人,四个由张嘉贞提拔而得以揽权之人。刚做宰相半年就有结党的趋势,萧江沅也不知该夸张嘉贞太过率真,还是叹他过于实在。 不过即便如此,李隆基也还是一直压下不发,仍是让张嘉贞安然坐在中书令的位置上,只是脾气要较之前略冲了几分。 眼下已是六月。这一晚暑热难耐,御案和书架上的奏疏又都乱了,李隆基想找什么都找不到,便气得又摔毛笔又砸茶盏。茶盏的碎片飞起,划破了一个宫人的手。见那宫人容颜清秀,又一直忍耐不哭,李隆基气急败坏地叹了口气:“阿诚,赏她两百钱,给她找个医师看看。” 边令诚正要去寻萧江沅求救,闻言忙转回身拱手躬身道:“是,奴婢这就带她去。” 边令诚想趁机逃离这里的想法,李隆基怎会看不出来,当即怒极反笑:“你走,你立刻走,你们都走!” 殿内的所有宫人和内侍,谁也没跟李隆基客气,他话音未落,他们就都如离了弦的箭一般,退到了殿外。李隆基这才安静了下来,却不是因为消气——他这样怎么会消气?他只是面对这偌大的紫宸殿,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忽然有些委屈。 这才几年,他就成孤家寡人了么? 这段时间,他提拔了不少身边人,自认给了他们比萧江沅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去让他们揣摩如何侍奉好自己,可还是没一个如她那般得力的。就连那个总去请教她的边令诚,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勉强能用罢了。 她不在的日子,就连朝臣都有点不习惯了。张嘉贞倒是没经历过她在的时候,可与同僚们在一起耳濡目染,竟也想见见她,那双眼睛总往隔间瞟。他们这帮没事找事的朝臣,就差没去请萧江沅出山了吧?不过区区一个宦官,至于么,他不就是近来脾气不好些,难不成有她在,他就能好了? 李隆基颇不服气,低头看了看御案,又抬头望了望书架,便决意亲自动手收拾一番。他还就不信了,这最起码的活计,他也非萧江沅不可? 可半个时辰下来,他却觉得自己越收拾越乱,就连原本有些章法的地方,都杂乱无章了起来。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心情更糟了。他左看看,右看看,竟气得鼻子一酸,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8章·萧郎自请还伴君】(2) 李隆基顿时身子一僵,忙深呼吸,将酸意驱散,然后冷哼一声,像没听见一样,故作了然地继续摆弄起来。 萧江沅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苦笑道:“书架自左往右,乃开元四年至开元七年的重要奏疏c制敕副本和大家喜欢的文章。臣每年都会将书架重新整理一次,让这书架上的卷宗,都是至今近四年的内容,而之前的则会收入紫宸殿书库。像一般的问安奏疏,大家批阅过后,大部分会发回朝臣手中,而有一部分,因大家尤为喜欢其行文或书法,也留在了紫宸殿书库。御案旁堆的那一座小山,往往放置的都是本年的重要奏疏,而御案之上放着的,往往是近三日的奏疏。” 这些李隆基都知道了。早些时候,他见萧江沅能极快地找到张嘉贞的奏疏,来提醒他拜相的真正人选,他便想着摆脱她,让边令诚从她那里,问来了书架及御案的摆放规律。他本以为边令诚知道以后便可以做到,却没想到他胆子太小,想着与其做了出错,倒不如不做,才导致了如今的这般杂乱无章。 ——她是以为他记性那么不好,才几个月就忘了? 李隆基轻咳一声,没有回头:“我知道。” 萧江沅又轻叹了一声,走到李隆基身边:“大家到底想找什么?” 李隆基觉得自己抱着一堆奏疏的样子十分丢脸,便当即将怀里的奏疏全都丢在了地上,转而坐回到御案之后:“近二十年出将入相者的述职奏疏。” “大家想从中择选出新的相公?”萧江沅说着便开始了整理。眼下各年的卷轴都混合在了一起,她也颇觉头痛,却只好耐心地先分起类来。 见萧江沅坐在自己身边,低着头认真整理的样子,李隆基竟真的觉得情绪平复了许多:“是啊。” 萧江沅又道:“近二十年,大家不怕择选到了之后,发现那位相公早已作古了?” 李隆基道:“那有什么办法?我若缩小范围,只找近十年的,最近八年的便要抛除在外,而最早的那是中宗皇帝在位的时候,不说斜封官盛行,好宰相难找,就算有,为着韦庶人之故,也死得差不多了吧。” 萧江沅怔了怔,道:“那倒也是。” 殿内顿时无话。静默许久,见萧江沅已将众卷轴分好类别,便要开始往书架上搬,离开了自己身边,李隆基忙开口道:“哎” 萧江沅转头看他:“大家有何吩咐?” 那浅笑,那语气,好像她从来都没离开过一样。李隆基不由移开了视线,低声道:“你才多大力气,等你一人侍弄完,我明早也找不到我想要的那些。”说完,他便从地上搬起了一摞奏疏,“这是开元几年的?” “开元四年。”萧江沅刚说完,就见李隆基走向了书架的最左边。他的背影高挑而笔直,充满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萧江沅定定地望着,许久才回过神来。 ——不是才刚说完,近八年的不要么,他要找的本来便不是在这里就能找到的,却还是那样说,许是想不到其他借口了吧。 萧江沅抿唇一笑,便干脆把剩下的奏疏往哪里摆放,一一告诉给了李隆基,然后自己转身便要走。李隆基一看,当即把萧江沅叫住:“我好心帮你,你竟顺势把一切都安排给我,还有没有点君臣主仆之分了?” 萧江沅无辜地道:“臣要节省时间,赶紧去书库把大家需要的奏疏都找出来啊。” 这理由还算说得过去,李隆基却还是不服:“那你也不能你可以把阿诚叫进来帮我。” 萧江沅颔首退下,不一会儿,边令诚就弓着身子快步走了进来。李隆基当即把手中的奏疏全放下,按照萧江沅刚才说的,尽数指使边令诚去干了,导致边令诚又挨了几顿骂。 不过一个时辰,御案周围的一切便都整理完了,萧江沅也抱着十数卷奏疏回到了这里。李隆基当即冲边令诚道:“还不快去接过来!” 边令诚忙奔到萧江沅面前,接过奏疏回到李隆基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奏疏放到了御案上,再一一摆放在李隆基眼前。 萧江沅抱进来的时候,李隆基只觉得太多太沉,可铺在御案上一看,怎的才十数卷?李隆基来来回回数了两遍,问道:“就这些?” 萧江沅道:“臣找遍了自开元元年开始,一直到二十年前的所有出将入相者的奏疏,一人只取了一卷,再抛除已经去世的,便只剩了这些。” 李隆基先摆手让边令诚退下,才沉沉叹了一声。他本还希望从中择选出更合适的宰相人选,可选择这样有限,这叫他如何是好? 见李隆基半晌无话,只肃容地一个接一个翻看奏疏,萧江沅能明白他的忧虑,便道:“大家为何一定要从过去的人才中找,难道如今朝中无人么?” 李隆基道:“那倒不是,只不过有些还太过年轻了,一旦任用,反倒容易出岔子。” “比如?” “司勋员外郎张子寿。他那样好看的模样c那么脱俗的风姿c又那般出众的文采,可谓是一个完美的宰相人选,只可惜历练不足,威望也不大够。”提起张九龄,李隆基立即便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恰好这时,他在面前的奏疏中也发现了那人的名字。他俊眉一扬,立即拿起那卷奏疏,看了许久,终于又露出了笑容。 其他的奏疏,李隆基都命人拿回原处了,唯独留下这一卷,放在御案上他最触手可及的地方。 见自己今夜都忙得差不多了,萧江沅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李隆基甚是意外,刚要问及,就见萧江沅冲他跪拜俯首,竟突兀地行了个大礼。 “你这是” “恳请大家,让臣回来吧。” 这一拜,大大地满足了李隆基的虚荣心。 他原本已经动了这样的心思,打算向无情的现实做出暂时的妥协,只因较真和不甘,才一直别扭到现在。既然萧江沅主动开口了,他没什么不能答应的,只不过 “是你求我让你回来的,可不是我请你回来的。” 萧江沅忍俊不禁:“是。” 次日,萧江沅向王皇后正式告了别,就回到了李隆基身边。自这一日开始,紫宸殿又恢复了久违的一团和气。 张嘉贞如愿以偿地见识到了萧江沅的作用,这一日退朝之后,他还特意跟亲送出殿的萧江沅问了个好。有张嘉贞为例,其他常参官也跟萧江沅愈发客气起来,萧江沅再不复从前一般谦逊婉拒,而是颔首接受再予以还礼。 只有源乾曜发现了萧江沅这处不同,虽是最后一个,他却仍是跟上了其他人的脚步,对萧江沅更敬重了几分,却见萧江沅扶住了自己的手,轻声道了一句:“不敢当。” 这声音太轻,其他人都没有听到,源乾曜因萧江沅相待的这份独特,不觉多了几分底气。 萧江沅则趁机仔细看了一眼源乾曜的容貌,暗暗点了点头——她之前问过李隆基,开元这八年,别的宰相都只用了一次,唯独这源乾曜二度起用,究竟是何原因,当时她家阿郎只反问了她一句:“你不觉得源相公长得很像一个人?” 萧江沅今日仔细看了,才发觉源乾曜着实有几分形似萧志忠——那是当年效忠于太平公主的宰相,也是姿容俊秀风度非凡。她家阿郎竟还惦念着,甚至因此对源乾曜爱屋及乌,丝毫不为太平公主之故而有嫌隙,也算是胸襟开阔了。 他要是能对她也这般胸襟开阔便好了。 待她回到紫宸殿,李隆基竟又开始看昨夜那封选定的奏疏了。她走到李隆基身边,微一低头便可见此奏疏的落款——张说? 改元开元之前,她家阿郎不是便把他罢相,贬去地方么?八年了,张说如今已是继张嘉贞之后,下一任并州长史和第二任天兵军大使,难道仅因要发展文治,就要将他起复? 想必她家阿郎还没有确定内心的想法,不然就不会总看这奏疏,而是直接下达制书了。亦或许,她家阿郎还在等,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 这人选很快就出现了。 自大唐开国以来,有两个严峻的问题始终存在,且愈演愈烈,那便是人口虚假与财政吃紧。财政吃紧又大都源于人口虚假,所以在李隆基看来,解决了人口问题,财政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前隨大业五年时,有八百九十多万户人家,人口约四千六百余万。而直到中宗皇帝神龙元年为止,大唐共有六百一十五万户,总计三千七百一十四万多人。人口都少在哪里了?这其中固然有大唐开国时期的战乱所导致的死亡,但毕竟经历了近百年的休养生息,李隆基认为,就算眼下的国力仍是没办法赶上大业五年时期的,那少了的九百多万人,也不可能都是死了的或者没出生的。 更何况,户口统计有误这种事,前隨便有了,他们虽也大肆整顿过,可后来改朝换代,管辖一松,百姓们就又不老实了。大部分百姓是为了逃避兵役c徭役和赋税,有的在户籍造假上下功夫,比如把年龄改大或者改小,甚至直接把男改为女,有的就更干脆了,举家逃亡,成为逃户乃至黑户。 而在大唐有一条规定,若有逃户,其邻居们将承担其遗留下来的所有兵役c徭役和赋税,邻居们无法担负,最终也会选择逃亡。再加上大唐初制百姓人均有田,之前许多天灾致使百姓或卖地成为佃户,或抛荒成为逃户。而大唐是根据土地来确认人口,再根据人口来进行兵役和徭役的实施,同时收取相应的赋税的。眼下这种现象已经遍布了全国,国家财政怎能不吃紧? 李隆基立志要缔造真正的大唐盛世,对自己也有着同样严格的要求。他希望自己能比之前的每一任皇帝做得都要好,那么这种前辈们无法或没有精力解决的问题,他就一定要在他在位时解决。 李隆基在朝会上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朝臣无人敢答。还是散朝及廊下赐食之后,李隆基回到紫宸殿不久,才见源乾曜领了一个眉眼有几分胡风的青衫郎君来到自己面前。 李隆基认得此人,他是正八品的监察御史,刚刚还在廊下监察官员用餐是否合乎规矩呢。 他叫宇文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9章·覆田劝农宇文融】(1) 源乾曜本就与宇文融交好,自然希望他能才华尽显,平步青云。见宇文融在听到李隆基在朝会上的提问之后,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连在监察百官廊下用食的时候,他也有些心不在焉,源乾曜便知他必然是有了主意。廊下食刚一结束,他就不顾宇文融的否认和拒绝,拖着便往紫宸殿跑了。 “启圣人,臣有一人想要举荐。” 李隆基十分敏感地道:“源相公此番举荐,是否为了人口一事?” 源乾曜郑重点头:“正是。宇文御史心怀社稷,胸有大才,想必能帮得上圣人。” 进殿之后除了行礼便缄默不言的宇文融,闻听此言,转眸看了源乾曜一眼,那目光中竟似有一抹不情愿,动作虽小,却还是被萧江沅和李隆基捕捉到了。 被推荐到天子面前展露才华,多了一个升官立功的机会,其他底层官员求都求不来,他有什么不愿意的? 监察御史虽才八品,但也是常参官,是要每日入宫参见李隆基的。宇文融做监察御史的时候,就很不爱说话,给人一种惜字如金的感觉,虽比起其他动不动就长篇大论,对天子臣民发表不满意见的御史来说,显得没那么尽忠职守,但却因此很得李隆基喜欢——谁会喜欢那些总指出自己缺点的人呢? 但御史就是干这个的,李隆基不仅不能发怒,人家骂得好了,他还得给赏赐呢。宇文融不声不响,既不让李隆基不开心,也不用李隆基破费,正合李隆基心意。但也因为这样,李隆基一直以为宇文融才华平平,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能被源乾曜推荐到自己面前,为的还是满朝文武都不敢轻易开口的大问题。 他一直想要找的人才,原来就在他身边? 见李隆基盯着宇文融不说话,宇文融更不开口,源乾曜一时尴尬,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用胳膊碰了碰宇文融,示意他主动点。可宇文融就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还是眼观口鼻,一尊石雕一般。源乾曜绝望了,忙求助地看向了萧江沅。 萧江沅也觉得一直这么沉默不是个事,便对李隆基耳语道:“大家,看来宇文御史确如源相公所言。这种异于常人的小脾气,不正是那份才华才能给予的自信么?他既有大才,又极有可能帮助大家解决这最重要的问题,大家身为君主,礼贤下士也属应当。” 想当年李隆基拜姚崇为相的时候,不也被姚崇拿捏了一下么?这种事他清楚,不论是臣子给自己抬高身价也好,还是像姚公那样恐防所托非人也罢,确实都可以佐证萧江沅刚刚说的话。李隆基便道:“源相公说,你能帮得上我,是真是假?” 宇文融这才道:“是真。” “你心中可是已有计划?” “是。” “那你打算如何帮我?” 宇文融又不说话了。 源乾曜有点急了,小声地道:“圣人正问呢,你倒是说话啊!” 李隆基和萧江沅相视一眼,都是意外地一笑。李隆基想了想,问道:“你是担心自己官位太低,没有议论此事的资格?” 宇文融摇了摇头。 李隆基又问:“那你是看满朝文武都没开口,你不过是区区八品御史,所以不敢?” 宇文融又摇了摇头。 “你不会是不想告诉我吧?”李隆基笑容犹在,声音却渐低。 萧江沅这时道:“圣人乃是爱才之人,御史若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圣人不仅不会治罪,还会给予赏赐,以回报御史对大唐和圣人的忠心。” 谁说我不会治罪了?他这样戏弄于我,我还给他赏赐?李隆基心下喧嚣不断,却只能微笑着吃了这哑巴亏,便听宇文融暗叹一声,道:“臣是不愿。” “为何不愿?” “臣担心说了也没用,不仅圣人不会认可,满朝儒臣恐也嗤之以鼻。” 李隆基忍不住有些发笑:“你就对你自己这样没信心?” 宇文融淡淡地道:“臣是对圣人和满朝儒臣没信心。” 这个宇文融刚才说什么?李隆基不禁有些不服气,一时竟忘了有些臣子是喜欢一开始语出惊人,来引起君主注意的,比如当年的王琚。他立即道:“那便请宇文御史好好地讲一讲,我自当虚心学习,洗耳恭听。” 宇文融仍是没说,而是先问:“臣敢问圣人,是否决心要解决此事?” “当然。” “那么臣的建议,是否只要可行且有效,圣人便能同意?” 你到底还说不说了?李隆基忍不住腹诽,面上则道:“当然!” 宇文融终于不再惜字如金,也开始长篇大论起来。他告诉李隆基只需做好两件事,这个问题便能得到有效的解决,其一为检田,其二则为括户。 所谓检田,是检查全国的农田,第一是看看其中有多少是已经买卖c不再记于原百姓名下的,还有多少成了无人管问的荒地,好予以重新分配和管理;第二是要将那些逃户离家之后开垦的荒田,重新录入户部档案,开始新一轮的征税。 所谓括户,就是彻底清查全国的户口,要由特定的官员深入各地逐一排查,目的是为了把那些逃户甚至黑户,全都找出来。这样一来,农田比以往更多,交税的人也多了,时间一长,财政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就这样?”李隆基的胃口方才被宇文融吊得有点大,只是这样针对问题提供最简单的方法,可满足不了他,“若只是如此简单直接的办法,满朝文武也能想得出来。” 宇文融颇具胡风的眉梢轻轻一挑,淡淡一笑道:“他们是能想到,但他们不愿想,而臣不仅想了,还说出来了,这就是不同。” “这倒新鲜了,你既然也承认,他们可以想出这样的办法,那他们为什么不愿想,难道他们不愿意为国家和百姓做事?” “他们愿意,但不愿以这样的方式。” “那他们就不怕惹怒我么?” “他们怕,但他们更怕做不好,更有甚者根本就嗤之以鼻。”宇文融知道李隆基还要问为什么,便率先答道,“三个原因,难办,麻烦,不为士大夫儒家理念所容。” “的确。像你这样敢说敢言的人不多啊,别看你那些同僚平日里嘴就没停过,但还真不如你这样不爱说话的一针见血。”李隆基这才认同地点了点头,“你方才说的办法,倘若执行得当,的确最直接也最有效果,但也确实难办又麻烦。其中又有许多需要具体商议的地方,那些细节,你可都想过了?” 宇文融实话实说:“时间尚短,臣有的还来不及想。” 听他这么一说,李隆基便有心考考他,看看能不能挫挫他骄傲的态度:“别的先不说,那些逃户该如何处理?他们当年为了逃避赋税兵役等,举家迁徙,拖欠了不知多少年的赋税,清查户籍是为了重新征税,对于那些逃户来说,是加重了他们的负担,他们会愿意么?他们毕竟触犯了律法,如今要清查他们,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说法?是按律惩处,让其返回原籍,还是如何?” “时移世易,朝廷不能一味强硬,过于理想。圣人想要的是妥善处理,增加税收,而不是激怒百姓,引起民愤,那就要考虑百姓的所思所想,适当给予满足,到时圣人自会得到想要的回报。” “比如?” “那些逃户当年大多无奈为之,多年以来因其身份所限,始终无法获得国家的承认与保护。圣人可以免去他们一切罪责,包括他们之前欠下的所有赋税,让他们在当地录入户籍,给予他们大唐子民的合法身份。” 李隆基想了想,欣然道:“可以。” 宇文融没想到李隆基答应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见李隆基神色认真地等着自己说下去,他才敢确定,方才李隆基并不是敷衍,而是真正地采纳了他的意见。他的胸腔忽然起伏得更明显了一些,他第一次在这位君主面前,有了紧张的感觉。 他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尽可能让自己跟方才一样淡淡地继续道:“同时,在一定年限之内,圣人可以适当减免他们的赋税。当下每个男丁每年要缴纳一千九百钱,那些逃户哪怕只交一千五百钱,加起来恐也是一笔不小的税收了。且在百姓看来,圣人是在让利于民,百姓不仅不会反对,还会大力支持,执行起来便会更容易。” 李隆基唇角一勾:“可此事这般繁琐复杂,不仅需要户部的协调,还要各个州县倾力协查,涉及官员众多,等到执行的时候,处处都受制约,这又该如何是好?” “这个”宇文融终于摇了摇头。 答不上来了吧?李隆基暗暗得意,道:“这个好办。只要我赋予主理此事的官员足够的权力便可。” “可除了主理官员外,还有许多要深入地方的官员,难道圣人也能给予他们同样足够的权力?” “有何不可?”李隆基反问道。 “那朝廷不就乱了么?” “那我就让你和他们都不归朝廷管辖,而直接上达于我,这样一来,宇文御史以为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9章·覆田劝农宇文融】(2) 还还可以这样?宇文融当真被李隆基震惊到了,还破天荒地语结起来:“若若真能如此,臣当然赞成。” “好!”李隆基意气风发地站了起来,走到宇文融面前,同时让中书舍人拟诏,道“即日起,任命正八品监察御史宇文融为正五品御史中丞。设立使职,由宇文融全权主理检田括户一事,便名为”说着李隆基轻笑一声,道,“若说是检田括户,一听就知道是要管百姓要钱,不好听,得换个说法。” 李隆基踱步细细想了想,笑道:“就唤你为‘覆田劝农使’吧。此后,我给你半年的时间,你可以在文武百官之中,任意抽调合适的人才,他们便是即将要深入地方的‘劝农判官’。你们所有人在行使使职权力的时候,都不归朝廷体制。他们归属于你,而你直接对我负责。明白了么?” 宇文融本来觉得,今日圣人能把他的话认真听到心里去,就已经很不错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目标不仅轻易达到,升官的旨意更突如其来。事情太过超乎他的预期,让他高兴也不是,忧虑也不是,便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源乾曜简直快被这个宇文融气疯了,平时挺灵巧的一个人,怎的今日又是别扭又是呆呆傻傻的。见他竟然忘了礼数,愣愣地直视君主,源乾曜忙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宇文融这才回过神来,郑重跪地伏拜道:“臣定竭尽全力,不负圣人所托!” 看到源乾曜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萧江沅无奈垂首一笑,提醒道:“御史中丞还未谢恩。” 李隆基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无妨,你能做好此事,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在李隆基这里,此事就这样定了下来,这份草拟好的任命制书,却毫无疑问地被驳了回来,甚至还没发出中书省。以中书令张嘉贞为首的百官纷纷反对,说宇文融敛财过度,不仅扰民,还给百姓加重负担,其心不可取,其法不可行。 这确实是李隆基即位以来,所遭受到的规模最大的反对之一,上一次还是在治理蝗灾的时候。那一次多亏了姚崇,这一次,李隆基便想自己来了。他只在朝会上问了一句:“那你们说,这事该怎么办?” 果然立刻鸦雀无声。李隆基便态度强硬起来:“既然你们没办法,那就听我的。覆田劝农,势在必行,若再有人反对,一律免职!” 百官立时议论如沸,李隆基见语言上的强硬并没有获得他想要的效果,便干脆真的挑出几个人来免职,这下朝堂彻底安静了。 萧江沅在一边静静看着,心下暗道,这个方法虽然管用,但为了天子的名声不至于沦为暴君,她家阿郎却不能常用。这次用完,以后可要有一段日子不能用了,似乎她家阿郎并没有这样的担忧呢。 此时此刻,李隆基正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稳坐高位,目光深远而灼灼。他调动起自身所有的豪气,风发万丈,由内而外证明着他方才的话是多么掷地有声。萧江沅凝视着这样的李隆基,忍不住笑意见深。 这样的阿郎,她如何不倾慕呢? 便听源乾曜和宇文融立即拱手道:“臣遵旨!” 其他官员见此,也只好暂且选择妥协。如今的圣人已经不是当年初登皇位的君主了,他们还是尽量少跟他正面冲突,姑且静观其变。等那些劝农判官真正执行的时候出了问题,他们再上疏弹劾,那就是有理有据,无可挑剔了。 只可惜,他们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天。 半年后,政令正式下达实施,各地逃户竟都欢欣鼓舞,有的人还感动得热泪盈眶,把那些劝农判官称为“父母”。反响之好,执行之顺利,那是连李隆基自己都没有想到的。 宇文融倒并不意外。这些年来,逃户们固然不用服役交税,看似过得比从前好,实则一无律法保护,平日里遭遇不公,连父母官都不敢找;二无良民身份,连婚嫁都成问题。他们还要一直躲躲藏藏,过提心吊胆的生活,长此以往,谁又能受得了? ——这便是后话了。 眼下,宇文融因此一跃成为李隆基的新晋宠臣,还是个精通实务之能臣,其风头之劲,竟是新任宰相张嘉贞都无法比拟。 张嘉贞此时已经决定要忍一时风平浪静了,宦海沉浮从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此刻花团锦簇,彼时又当如何呢?宇文融毕竟还算个年轻人,路还长着呢。 他现在更担心的是李隆基对他的看法。他回到长安已经半年有余,特意去打听过前两对宰相的事迹,为此还总在萧江沅送他出殿的时候,拉着人家问个不停,甚至还塞过小礼物。李隆基对前两对宰相如何,他已经心里有数,再对比一下自己,他不禁有点不安和难过。 以前姚崇c宋璟c卢怀慎和苏頲,那可是圣人亲自出殿去迎,再亲自送走的,天冷的时候会特意让萧江沅亲自去给送披风,天热的时候还会赐冰。那姚崇更是盛宠之下搬进了四方馆去住;宋璟更是不论怎么对圣人言辞激烈,圣人都笑呵呵地不生气,随便他骂;卢怀慎什么都不做也能让圣人亲自遣人安排后事,那苏頲罢相之后,圣人还总找他谈论文章。 再看看他张嘉贞,圣人不仅从来没亲迎亲送过,称呼上都不一样。叫姚崇宋璟,那都是“姚公”和“宋公”,叫他就直接是“张相公”,多生分!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圣人对他的能力不够了解啊!圣人若真的足够了解他的真才实学,便该知道他也是大才之人,亲近与尊重便会油然而生,怎会是如今这个境况? 可张嘉贞越急于表现自己,就越给人急躁刚愎的印象,再加上其门下四俊不够洁身自好,渐渐地,满朝文武也和李隆基一样,对他没那么满意了。张嘉贞向来敏感,对于这种风向的把握尤其精准。 近来刚刚回到长安任金吾将军的张嘉佑,乃是张嘉贞的同胞弟弟,见兄长当了宰相还总愁眉苦脸,便忍不住劝:“无论如何,阿兄都是中书令,百官之首。圣人不还没表现出要罢相的意思么,那就是在给阿兄机会。前两对宰相都做了三年多,阿兄你至少还有两年的时间呢。阿兄你千万别急,你越急越容易出问题,先让你那四个门生老实一阵子吧,我平日里随兄弟们在长安各个城门和街巷里巡逻,可没少听他们的坏话,阿兄以为,圣人远在深宫就听不见那些话了么?” 张嘉贞平日里最是宠信自己的这个亲弟弟。被弟弟训了这么一通,他顿觉通体舒畅,心情也平静了许多。然而世事往往不遂人愿,很快又出现了一件事,让张嘉贞莫名又有了危机。 开元八年九月,武贤妃再度有孕。李隆基和武贤妃却都是喜忧参半的样子,更双双提前四方询问起,有没有什么办法或是偏方,可以让小儿摆脱夭折的命运。 王皇后见武贤妃比从前憔悴了一些,又想到她那三个夭折的婴儿,也有些不忍,便时常带着几个与武贤妃交好的妃嫔,去绫绮殿安慰。 殿中监姜皎一直与李隆基交情甚好,与王皇后也是熟人。自从开元初年姚崇拜相之后,他更听从了外甥李林甫的话,再不过问朝政,被李隆基引为通家之好。数年来,他甚至可以自由出入后宫,是后妃们的座上之宾,更因容貌俊美风趣开朗,而深得后妃喜欢。 王皇后去安慰武贤妃的时候,便总带着他。而有了他在,武贤妃确实能放松开怀。 这一日李隆基也在,还带了李宪等四兄弟夫妻一同过来。因时节已入秋,太液池旁树影婆娑,红绿相间甚是好看,李隆基便干脆在太液池旁摆了宴席,让众人都入座赏秋。 酒过三巡,姜皎道:“臣特意去民间寻访,发现也有不少像圣人和贤妃这样的父母。那些父母往往会在新的孩子降生之后,把他送到亲戚或朋友家里抚养,待孩子长到四五岁,身体康健,没什么危险了,再给接回来。送出去的孩子几乎都能活下来,此后那些父母再生育,就少有夭折之事了。” 李隆基喜道:“当真?” 姜皎道:“臣和臣的家仆打听了将近三个坊,连那些高寿老人都是这么说的,想来无误。” 李隆基看向武贤妃:“月娘认为呢?” 武贤妃抚了抚小腹,脸上闪过不舍和担忧,最终化为了坚定:“不妨一试,只是交给谁抚养合适呢?” 一时间,宴会上只能听见丝竹班子伴奏的声音了。 那是李隆基改编的《紫云迥》,奇怪的是,这曲子刚刚奏到一半,就听一阵羯鼓声急急掠过,却似有章法,愣是将曲子带入了另一首的谱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0章·文治武功复为相】(1) 这宫里的乐曲没有李隆基不熟的,其中不乏他亲自作曲,也有不少是他改编过的,仅还剩二十余首,他还没来得及动。鼓点刚换,李隆基就反应过来了。他在丝竹班子里寻了许久,才把目光定在了坐在最边上的那个鼓手身上。 音乐的变换,在场众人虽没有李隆基那般敏感,但也能听出些许,唯独萧江沅略显茫然地看了李隆基一眼,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只见那鼓手虽不过十五六岁,穿得也是和众乐手一般,可偏偏容色姣好,肤白胜雪,眉若青黛,唇红齿白。浑身上下无不流露出自信与贵气,那是寻常人家如何也培育不出来的,使得他尤其出众耀眼,根本藏不住自己。 萧江沅忽然想了起来,方才她为众人取李隆基亲酿的酒时,曾有一人撞了她一下,她刚转身去寻,那人却已跑远——原来是偷跑去换衣服了。她刚摇头失笑,便见李隆基起身走向了那个鼓手,随手还从一边的花丛中,折了一支红槿花,戴在了那鼓手的砑绢帽上。 红槿花茎身为光滑,砑绢也是如此,可任凭那鼓手如何敲打羯鼓,直到乐曲结束,那花也没有从帽子上掉下来。李隆基不禁抚掌而笑:“好一首《舞山香》,好一个大唐羯鼓手!” 李宪与妻子元氏相视一眼,又是自豪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声,道:“花奴,还不下来向圣人c皇后与众长辈行礼?” 那被唤作“花奴”的鼓手闻言放下鼓槌,一边站起,一边将帽上的红槿花拿下来,拱手举到李隆基面前,道:“三叔有礼!三婶有礼!诸位夫人,叔叔婶婶都有礼!” 一番话,引得在场众人都忍俊不禁。 武贤妃定定地看着花奴,心道:这就是宁王李宪的嫡长子,汝阳王李琎?此前也不是没见过,但因场合不同,距离稍远,便不能看仔细。今日一见,果然对得起“花奴”这一小字。看他言语虽调皮,礼仪上却没有任何错处,落落大方,气质卓然,果真是宁王那样温柔超脱之人,能够教育出来的偏偏君子。 在众子侄当中,李隆基最喜欢的莫过于李琎,一来他长得最好看,二来性格也好,像那些皇子公主,对自己多少有些惧怕,但李琎就不会,简直比他亲儿子还要亲密。见李宪起身要训斥李琎,李隆基忙扶起侄儿,把侄儿挡在身后:“大哥,无妨。我就喜欢他这样。花奴方才姿质明莹,肌发光细,一眼望去,恍非人间人,照我说啊,必是天上神仙谪堕凡尘也。” 李宪失笑道:“三郎莫要惯着他了。” 李隆基十分任性地没有听大哥的话,还让李琎跟自己坐在一起,便听李琎道: “三叔方才是夸自己曲子谱得好呢,还是夸花奴这羯鼓拜了个好师父呢?” 李琎的羯鼓师父,不正是李隆基本人,他闻言又是哈哈大笑:“你这花奴,真该让你父亲好好管教。” 李宪这次却装听不见的样子了。 宴会的气氛瞬间回暖,再不复方才静默尴尬。 见武贤妃总盯着李琎和自己看,李宪善解人意地发现了武贤妃的想法。他趁着李隆基和李琎说话,没有看着自己,转头同妻子耳语了一番,见妻子同意,才像李隆基拱手道:“倘若贤妃信任,那新生的婴孩,便交由臣与臣妻暂时抚养,三郎以为如何?” 李隆基大喜:“大哥所言当真?”说着转头看向武贤妃,“月娘可同意?” 武贤妃感激地向李宪行了个肃拜礼:“妾见汝阳王如此出众,便有了这样的心思,一时不好意思说出口。不想宁王竟愿主动成全,妾在此先谢过宁王了!” 李宪和妻子忙起身还礼:“不敢当。若能替三郎和贤妃解忧,也是臣与臣妻的福分。” 李琎这时道:“到时候,侄儿和父母一起养育弟弟,三叔和贤妃就放心吧。” 李隆基宠溺地摸了摸李琎的耳朵:“那可不行,你得常入宫来陪我,还有二十几首曲子没改呢,要不都交给你?” 李琎有模有样地起身拱手行礼道:“臣定不负圣人所托!”说着见萧江沅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李琎心虚地抓了抓头发,又向萧江沅拱了拱手,“还望萧将军原谅,小子方才无礼之处。” 众人不明所以,李隆基当即问询,才知道李琎今日来时,穿的是一身大红色宝相花纹的圆领袍,怕颜色太过突出,不足让他悄悄入席,便去找了乐师们的衣服换上。路上刚好碰到了萧江沅,来不及躲闪,又怕被萧江沅发现,刚一撞完,他只得拔腿就跑。 这一番讲述绘声绘色,又楚楚可怜,任是谁都没法怨怪他了。 萧江沅只得无奈地道:“那汝阳王现在可以随奴婢去把衣服换回来了?” 李琎乖乖地走到萧江沅身边,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身穿大红色圆领袍的李琎,比方才更加姿容出众,让武贤妃不禁有了些许畅想,或许这腹中的孩子,日后也能如花奴一般,知礼而俊朗。 本该宾主尽欢,偏就在这时,一个小厮疾奔至李宪身边,递给李宪一卷六寸宽的书信。书信虽小,李宪还是放到桌下看的,可还是没逃过李隆基和萧江沅的眼睛。所以李宪眉心的微蹙,也促成了李隆基和萧江沅相视目光中的疑惑。 李宪既是宁王,也是天兵军节度副使。李隆基甚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消息,竟能让向来云淡风轻的大哥变色? 这时,李隆基听萧江沅道:“臣这便着人把偏殿收拾出来,以供诸王安寝。” 李隆基点了点头,当晚便让几位兄弟还跟从前一样,住在宫里,和他同枕同被。李宪知道自己的小动作瞒不过李隆基,便主动找了李隆基,把那封信交给了他。其实李隆基不这样,李宪也早晚要告诉他的,因为这封信里写的是公事。 朔方节度使名为王晙,之前大败突厥,降服了一些突厥的小部落。他近日怀疑,他所管辖的突厥降将又要反水,勾结突厥密谋占领唐军驻守的受降城,便把他们都给诱杀了。 那些投降的小部落有十数个,除去王晙所杀的那些之外,还有几个部落,比如拔曳固c同罗等散居在大同横野军附近,他们得知这个消息,都深恐自己也会是这般结局。而这些部落,是由并州长史c天兵军节度大使张说负责管辖的。 这些部落人心惶惶,若是骚动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军事力量,对大唐领土之稳定将大大不利。为此张说决意亲自进行安抚,这封信写的便是张说的决定。 李宪坦然地道:“此事本不该臣管,只因臣担负了天兵军节度副使的虚名,又是三郎的兄长,张长史才将这信交付于臣,再由臣转呈给三郎。臣以为,张长史若去安抚,无异于以身饲虎,当立即去信给张长史,让他不要轻信蛮夷,护好自己方为上策。” 李隆基看了看这封信的落款日期,摇头失笑:“恐怕来不及了,大哥。看这最后一句,‘吾肉非黄羊,必不畏食;雪非野马,必不畏刺。士见危致命,此吾效死之秋也’,张长史不是在与大哥商量,是在告诉大哥主意已定,他只怕早已动身前往了。看来他是胸有成竹,过一阵子,我们应该就能得到他成功的消息了。” 李宪也无奈一笑:“臣确实对政事知之甚少,看不出那许多来。” “至于他为什么非要把信先给你,再呈给我”李隆基定定地看了大哥一眼,朗然笑道,“不过是毛遂自荐的伎俩,他若直接给我来信,便显得太过热切。他是个才华出众的文人,总喜欢拐着弯来。去年先许国公c也就是老苏相公忌日,他特意让一个小厮,给许国公府上送了一首他写的诗,是夸老苏相公的,文采斐然。可谁不知道,他诗中特意提及老苏相公后继有人,父子二人皆拜相,这哪是夸老苏相公,分明就是夸当时还是门下侍中的现任许国公苏頲苏延硕啊。” 李宪道:“张长史想必是想回长安了。” 李隆基颔首道:“我知道。他若事情办得好,且还好好活着,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让他回来了。” 张说此番何止办得好,简直办得精彩。他只率领了二十个骑兵,就直接奔入部落,在每一个部落首领的牙帐里都住了两三天,跟他们聊大唐是多么地庞大繁华,国家有一位多么圣明的君主。 诸部落本就没有骚动的意思,只是很害怕张说也跟王晙似的,要剿灭他们,见张说轻装简从地前来,根本没担心他们会杀他,这不就是足够信任他们的证明么?诸部落不由大为感动,便同样以信任相报,彻底安定了下来。 消息传来时,李隆基正在紫宸殿批阅奏疏,不禁大呼痛快:“想不到他这般有勇有谋,当真是出将入相之良才!” 见李隆基这么开心,萧江沅也忍不住笑意见深,问道:“那大家考虑清楚了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0章·文治武功复为相】(2) 李隆基知道萧江沅问的是什么,便道:“再等等吧。” 萧江沅已经和李隆基有了默契,知道李隆基想等的,是宇文融的政绩。 待到开元九年正月,李隆基率众抵达骊山汤泉宫的时候,宇文融终于选完了所有劝农判官,完成了覆田劝农准备工作的最后一步,在所有人最放松的时候,上奏李隆基,正式开启了这场最无法放松的政事。 短短数月,宇文融在民间的声望拔地而起,在朝中更是风光无限。 与此同时,河曲地区的一批已经投降的胡人造反了。足足六七万人,能征善战,很快就控制了河曲六胡州。不过半月,见六胡州声势浩大,距离他们不远的党项族也与他们同流合污起来。 河曲距离长安颇近,再加上近几年大唐与外邦不得不起的战争,输比赢多,本来就颇好武力的李隆基终于受不了了。 盛世之下,怎能武力不强?开元初年,那是大唐休养生息的时候,他可以同意姚崇的观点,为了不幸边功一直压抑战事,可现在人家都快欺负到头上了,大唐也逐渐兵强马壮,再不是从前的样子,怎能不予以反击,给敌人以痛击? 他当即下令给河曲附近的几位节度使,让他们联合出兵讨伐,同时把王毛仲及其麾下兵马也一并派了过去。 张说的天兵军也在其中。他得令之后,并没有与其他节度使一样,去与胡人大军主力交战,而是先是与王毛仲会合,得到了大批优良的战马,然后转道往西,直奔党项族军队而去,把党项族打了个落花流水! 党项族连忙投降,还说要戴罪立功。王毛仲对这等反复小人,还是很看不下去的,便劝张说:“干脆杀了算了,省得以后他们再反叛。” 张说立即道:“这怎么能行?我大唐兵马乃王者之师,岂能杀降?” 此时党项人就在一边听着,赶忙向张说跪拜,感激他的大恩大德,从此便安定下来了。而因为张说一举撤了党项族对六胡州的响应,还让党项族心甘情愿地反过去攻打六胡州,此次战事很快便获得了大胜。 李隆基得知此消息,只对萧江沅说了一句:“时也,命也。” 萧江沅便明白了。归来的王毛仲对张说万分赞扬,从前的宰相苏頲也予以推荐,张说本身允文允武,更符合了她家阿郎此刻想要大兴文治武功的想法,看来这新宰相,已定了是张说无疑了。 开元九年九月,李隆基正式任命天兵军节度大使c右羽林将军c暂代检校并州大都督府长史c燕国公张说为兵部尚书c同中书门下三品。 这一道制书是由王毛仲亲自送过去的,张说接到的时候热泪盈眶,激动万分,甚至手舞足蹈,还亲吻了王毛仲的靴尖。他开元元年的时候离开长安,如今已经八年了,他想尽了办法,终于可以回到长安,重新做回宰相了! 上天垂怜,皇恩浩荡! 让萧江沅奇怪的是,李隆基此番虽任命了张说,却并没有罢免张嘉贞和源乾曜。 “他们才做了一年多宰相,并没有出什么错,且两位张相公都是出将入相之良才,不像从前宋公接替姚公时那样界限分明,先这样看看吧。”李隆基此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暂且先让张说和源乾曜一样,辅助张嘉贞,若是不行,再行调整。 这一看就看到了开元十年。好巧不巧,四月的时候,朔方那边又出事了,满朝文武,李隆基就觉得张说能行,便把他派出去兼任朔方节度使了。 这时,距离武贤妃诞下皇十八子已经一年多了。小皇子仍是没有取名,只唤“十八郎”,送到宁王宅后,竟真的健康地成长起来。为了缓解李隆基和武贤妃的思念之苦,李宪和王妃元氏时常抱十八郎入大明宫觐见,后妃们见了,都说十八郎龙眉凤目,粉雕玉琢,简直是众皇子中的佼佼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太子生母昭仪赵柔姜,乃是李隆基从前做潞州别驾的时候,所宠幸的倡优,因其能歌善舞,着实宠爱了一阵子。但自从武贤妃来到李隆基身边,他对赵昭仪的宠爱就淡了,但终究还是立了她的儿子为太子。 为此,赵昭仪生怕王皇后和育有皇长子的刘德妃心里不痛快,便对她二人甚是敬重,甚至常有做低附小之态。王皇后和刘德妃与赵昭仪,那是从李隆基龙潜之时开始,就在一起的情分,故而对她没那么大敌意,渐渐地便让赵昭仪放下心来。 可她武贤妃是什么人?身负武姓,又无家世,在根本上可以算是与她赵昭仪一样的人。她比自己年轻,便比自己受宠,这些赵昭仪都可以接受,唯独接受不了她的孩子才不过一岁多,竟能无视太子的突出与尊贵,成为众人口中皇子里的佼佼者,还平白多了宁王这样一个大靠山。 赵昭仪越想越不舒服,便去找王皇后诉苦了。见到十八郎身体康健,王皇后虽欣慰,还义正言辞地把赵昭仪给劝了回去,自己却始终无法心安。如今武贤妃已经有了一个健康的儿子,又得盛宠,就算从前心是老实的,如今恐怕也会有变化,更何况她本来就 自从父亲王仁皎去世之后,大哥王守一承袭爵位,便愈发无法无天起来,王皇后再如何严厉也压制不住,这对王皇后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嫂嫂清阳公主倒是清楚并理解她的处境,时常入宫以作宽解,但也仅此而已。 如此种种,让王皇后愈发心绪不宁,夜里更无法安眠。她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她想要练武抒发一下,可一想到李隆基,她便无法拿剑举枪。是啊,她是一国之母,是大唐皇后,又不是国家无人,怎能轻动刀兵? 她唯一的发泄途径,就这样被自己堵死了。她终于无计可施,更逐渐无法控制自己,好几次面对李隆基的时候,她竟也说出了许多不该说的气话。她的丈夫却再也不像从前那般理解她,而是毫无耐心地拂袖而去。 她不得不开始怀疑,这种变化是否来源于绫绮殿的那位。 她想到了萧江沅,不知为何,整个宫里,竟然只有这个宦官能给她心安的感觉,她便把她唤了过来。 萧江沅近来瞧出了王皇后的不对劲,却并不想多管。她只服从于自己和李隆基的意志,对于后宫和朝堂的争斗,她都必须置身事外,才能保证自己的地位不被动摇。可当她看到王皇后脆弱无助的模样时,她不仅有些心软,心头还浮现出了一抹异样的感觉。 多年以后,她才反应过来,那种感觉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这么多年,她眼睁睁地看着王皇后从最初的飒爽洒脱,变成了如今的患得患失。若说是为了后位和家族,那便罢了,可王皇后,分明就是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爱啊。 萧江沅忍不住想问,为了那样的李隆基,值得么? “阿沅,阿沅?” 听见王皇后连声叫自己,萧江沅忙回过神来:“皇后请吩咐。” 王皇后走到萧江沅面前,犹豫再三,终于低声道:“你可愿帮我?” 萧江沅心弦一紧:“皇后想做什么?” “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三郎他近日可曾提到过我?” 萧江沅极快地抬眸看了王皇后一眼,便将她脸上所有的情绪收入眼底。她立即便反应到,王皇后问的,绝非字面上那般简单。她想知道的,是李隆基如何提到了她,其言辞是好是坏,会否对她造成威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1章·忆往昔深情犹在】(1) 很可惜,李隆基近日一次都没有提到过王皇后,萧江沅便实话实说。王皇后的目光随即微微一颤,一时间,她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失落,便听萧江沅轻声问道: “皇后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王皇后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那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直觉,既源于她长久的不安,也来自她对李隆基并不算多的了解。 见王皇后摇头不语,萧江沅便再不多言:“那臣便先告退了。” 王皇后幽幽一叹,转身坐回到榻上:“回去吧,好好照顾三郎。” 蓬莱阁对于萧江沅来说是个熟悉的地方。她在这里见过扬眉吐气的韦庶人,见过称量天下的上官婉儿,也见过艳绝四方的李裹儿,唯独没有见过这样彷徨寂寞,甚至有些孤独的大唐皇后。 她忽然想起了王皇后的闺名:王珺。 珺者,精雕细琢之美玉也,在萧江沅看来,更是玉中的君子。如今美玉蒙尘,不知将破碎还是腐朽。 她这样思虑着,不知不觉便回到了紫宸殿。萧江沅松了口气,本以为总算有其他的事情,可以转移她的精力,却在刚刚走到内室门外的时候,听到李隆基在里面正与姜皎说话: “皇后久久无子,我想废黜她,你觉得可行么?” 姜皎的语气十分震惊:“圣人怎的突然这样想?” 李隆基默了默,道:“我若说,我不是突发奇想,而是经过了多年的深思熟虑,你信么?” 姜皎道:“臣自然没什么不信的。只是皇后虽无子,并无其他过错,圣人为何一定要废后?” “这你不用管,你只需回答我,是否可行?” 萧江沅听得出来,姜皎十分为难:“这当然不可行废后这一行为,将会成为圣人身上的污点” 李隆基的声音比冬风还要寒冷:“你应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问的不是可不可以,而是以我现在的权力,若要废后,能否成功,甚至顺利。” “这这个” 见姜皎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李隆基当即明白了什么,便有几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紫宸殿对于姜皎来说,向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自在,此刻却让他如坐针毡。李隆基提起废后时的镇定和平静,让他既熟悉又陌生,更有几分恐惧。他不禁想起了开元年前,李隆基对待功臣的凉薄与狠心,难道那一切还没有结束,连大唐国母都不能幸免? 那么他姜皎呢? 他忽然不敢在紫宸殿待下去了:“启圣人,臣忽然想起家中有事,圣人若没别的吩咐,臣就先告退了。” 李隆基似正在思索什么,便只“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直到姜皎起身退后的时候,才忽然想起了什么:“慢着。” 姜皎身子不由一僵,脚步停住:“圣人有何吩咐?” 李隆基走到姜皎面前,拉住姜皎的手:“曾经与我如兄弟般交好的朋友,如今只剩你一个了。也就是面对你,我才能畅所欲言,这样重要的事情,也只同你一人说。你应该知道,废后事关重大,我又尚未下定决心,不可妄言吧?” 姜皎不是傻子,自然能听懂李隆基的意思:“圣人放心,臣是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此事的。” “好。”李隆基拍了拍姜皎的肩膀,便放他走了。 姜皎刚退到殿门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到萧江沅正微笑着看着他。 见姜皎愣了一下,险些就要叫出声来,萧江沅忙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姜皎不要出声,然后拉着姜皎去了自己居住的隔间。 “方才圣人同国公说的话,萧某都听见了。” 因着李隆基的缘故,姜皎早就把脾气好又没有威胁的萧江沅引为至交了。听萧江沅这么说,他立马拉住了萧江沅的手,愁眉苦脸地道:“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啊,要是圣人亲近我的缘故,我宁愿这亲近少一点!” “萧某明白国公的为难之处。国公既是圣人挚友,对于皇后来说,更如亲兄弟一般,又同国舅交好,夹在其中,实在两难。”萧江沅安抚地一笑,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出,引姜皎坐下,还给他倒了杯避暑的凉茶。 “说的就是啊!”姜皎猛灌了一口,“圣人虽叫我不要说出口,但我既然知道了,若不知会一句,如何对得起皇后和国舅?但我要是说了,以后被圣人知道了,龙颜大怒是必然的,而我现在已经看不懂圣人了,实在想不出到时候圣人会如何惩罚我。阿沅,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萧江沅也在犹豫。若是李隆基下定了决心要废后,她是必然要站在李隆基那一边的,但李隆基既然只找了姜皎密谈,想必还在考虑,尚未下定决心。这样或许,一切还有转机。 至于李隆基对姜皎的感情萧江沅想了想,道:“这么多年,圣人待国公如何,萧某都是看在眼里的,相信国公也有感觉。如今与圣人自小便认识的挚友只剩国公一人了,这种情分,不是他人可以比拟和取代的。王大将军从前只是圣人家奴,如今圣人都能对他那般包容,难不成国公还不如他么?” 姜皎这么一听,腰板挺了一些:“我自然是比他强上一些的。” 萧江沅继续道:“况且,谁说此事圣人就一定会知道呢?” 姜皎反问道:“阿沅的意思是” 萧江沅贴近姜皎,低声道:“国公可以将此事告知皇后和国舅,只是让他们仅仅知道圣人曾动过这样的心思便可,然后让他们切记此事绝不可明说,一则是为了保护国公,二则朝臣中虽不乏爱戴和同情皇后之人,但也有为了升官发财肆意投机者,此事一旦公诸于众,便很难不掺和其他的目的和势力,届时什么都可能发生,就不好收拾了。圣人为何不让国公说出去,是因为心里没底,担心打草惊蛇,一朝废不成,日后再想废就难了,而皇后那边也该有类似的担忧才是——此事按下不发,帝后还是恩爱夫妻,武贤妃再如何得宠,圣人也不曾宠妾灭妻,否则皇后和国舅就是亲自把圣人推向了对立的一方,国公可明白萧某的意思?” 姜皎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国公务必让皇后和国舅知道,若要保住后位和家族荣光,必须收敛自身,不给圣人任何废后的理由,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萧江沅说着轻叹了口气,“其实这哪里是为了皇后,终究还不是为了圣人好,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废后呢?正如国公所言,废后乃是污点,圣人要做的是千古圣君,就算圣人日后知道了真要怪罪,萧某也无怨无悔!” 听萧江沅这样一说,姜皎莫名意气上涌入脑,道:“阿沅如此忠君,无畏无私,让我深感惭愧。也罢,此事阿沅你一无所知,真有什么不好的,都由我一人承担便是!当然最好还是别有什么不好的。” 萧江沅忍俊不禁道:“只要国公依萧某所言,说服皇后和国舅,圣人便无从知晓此事,一切一如既往,毫无冒险可言。” “只是此事自然越早告诉皇后越好,可我才刚刚从圣人那里得知了这样的消息,若是贸然去探望皇后或是国舅,未免太过明显了,圣人必会疑心的。” 这个萧江沅在开口之前就想好了:“国公可以先去寻一个人,再由他去劝诫皇后和国舅。” “谁?” “滕王。” 滕王名为李峤,此李峤非彼李峤。数年前那个李峤乃是赵郡李氏,做过宰相,后因曾协助韦庶人而致仕,而这个李峤乃是宗室,太宗皇帝四子李泰之孙,与天皇李治之孙李隆基正是同祖嫡亲的堂兄弟,与姜皎自然也是旧识。最合适的地方在于,他的妻子王氏还是王皇后和王守一的妹妹。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姜皎寻李峤名正言顺,李峤去拜访国舅王守一更是顺理成章,可以说毫无破绽。 只是不论王皇后还是王守一,都没能做到萧江沅说的那样镇静。 王守一得知了这个消息,又惊又惧,急躁不已。他虽依妹夫李峤所言,没有联络朝臣,却把一腔怨气都撒在了身为皇后的妹妹身上。他只觉得是妹妹无能,既不能生子,还无法笼络丈夫的心,字字句句虽还算尊敬,其训斥讽刺之意却昭然若揭。 王皇后与王守一虽名义上为君臣,在无外人在时,仍以兄妹关系相处。王守一在谈及此事的时候,自然不会让外人在场,故而说话渐渐百无禁忌。见王皇后自从听到了“废后”二字,便一直呆坐着,毫无反应,王守一恨铁不成钢:“我那杀伐决断的妹妹哪里去了?!就算你奈何不了圣人,难不成还对付不了一个区区的宠妃?” 王皇后这才回过神来。她今日实在太过震撼了,心也抽痛得无以复加,已经无法用理智来思考了。听兄长提到宠妃,她便想到了武贤妃。是啊,三郎怎会突然想到要废后呢,是她,一定是她! 王皇后一时悲愤交加,她站起身,一边喃喃,一边推开了挡在身前的王守一,直奔绫绮殿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1章·忆往昔深情犹在】(2) 王守一立觉不对,妹妹此去恐要闯下大祸,得赶紧拦下来才是。可当他跑出蓬莱阁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王皇后此去步伐甚快,身后仪仗小跑起来也跟不上去,唯独王宫正因为自小就跟着王皇后,也曾习武,才勉强跟随。 王宫正方才也被王守一赶到了殿外,所以不知道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王皇后一直说着“是她,一定是她”,看到她去往的方向正是武贤妃的绫绮殿。王宫正心觉不对,恐王皇后受苦,便一路拦着,可王皇后仿佛什么都听不进去一般,脚步越来越坚定。 没有其他的办法了,王宫正便遣了个小宫女,让她赶紧去把萧江沅找来。 王皇后气势汹汹,不等宦官通报,直接跨门而入。迎面而来的是满殿盈盈春意一般的喜悦和欢愉,她愈发觉得心中刺痛,一把拉住了正要向自己行礼的武贤妃,委屈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害我?!” 武贤妃一愣,完全摸不着头脑,见王皇后丝毫冷静也无,便不与她正面交锋,转而问王宫正道:“皇后这是怎么了?” “你不用问她,她什么都不知道!”王皇后双手抓紧武贤妃的衣袖,往自己身前一提,“但你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难道你连自己做过什么,都忘了吗?” 见王宫正什么都说不出来,武贤妃愈发困惑:“妾确实什么都没做,不知皇后为何会有此疑问。” “敢做却不敢当?”王皇后气极反笑,将武贤妃推到了地上,“你好大的胆子!我究竟有什么对不住你的?数年来,我对你从无照顾不周之处,你的孩子,我也尽可能当自己的孩子来看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为什么?!” 王守一这时已经赶到了,赶紧拉住妹妹:“你这是在做什么?快跟我回去!” 见兄长出现在眼前,王皇后的眼中不禁蓄满了泪水。她始终咬着牙不肯流泪,一只手将兄长拂到一边,另一只手微颤着指了指武贤妃,又抬起指向她的亲兄长:“你逼我你也逼我,连三郎都逼我,你们全都逼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哪里不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王皇后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当中,无法自拔。她走到武贤妃身前,一把将一脸担忧地护着武贤妃的武絮儿扯开:“你会不知道三郎他要废我?” 武贤妃方才还在忧心地用宽袖护着自己的身体,闻听此言不由一怔。她觉得自己仿佛幻听了一般,不敢确认刚刚听到的一切:“皇后说什么,妾没听清。” “三郎要废了我,你可还满意?” 要说不满意,那是说谎。武贤妃盼了许久,如今愿望成真,怎能不悦?她只是奇怪,废后一事为什么从未听外头提起,竟是通过皇后的嘴才得知,看来她还不能高兴得太早,事情恐怕尚有转机。她藏在宽袖下的手忍不住轻抚了下小腹,定睛看了一眼此时的王皇后,不由想起了姑祖母的长女安定思公主。 她要不要给这废后的火苗再浇上一斗油呢? 不过一瞬,她就重新护住了小腹,缓缓站起身,迎上了王皇后的凝视。她为了镇定,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如往常一般温柔一笑,行礼道:“妾不敢。妾怎么会害皇后呢?皇后多虑了,此事必是谣传,不可信的。” 王皇后知道此时的自己有多难看,看着武贤妃仪态得体,便愈发羞愤。她不相信武贤妃的话,一句也不:“那你想做皇后么?” “什么?” “你想做皇后,是么?” 武贤妃想了想,终是但笑不语。 “你回答我!实话告诉我!”王皇后越说越不能冷静,开始摇晃武贤妃的身子,“你是不是想做皇后,是不是,是不是?” 武贤妃只觉小腹有些坠痛,忧心之余终于忍无可忍:“是!” 王皇后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武贤妃趁机挣脱了王皇后鹰爪般强硬的手,眼中都有防备,面上却淡然一笑,强调道:“是,我想做皇后。” 王皇后定定地望着武贤妃,默了半晌,忽然含泪一笑道:“看吧,我便知道是这样。” 对于王皇后笃定的语气,武贤妃有些不服和反感,第一次顶撞道:“我就是想做皇后,又如何?天下间那么多女子,多多少少都做过这样的梦吧?我只不过比她们更有能力,更有机会,便遭皇后猜忌至今。可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害过你。” 见王皇后仍不肯信,武贤妃无奈地叹了一声,道:“我想不想做皇后,跟我有没有害过你,这是两码事。我就算想,也有我自己的方式,我不是则天皇后。你若实在不信,我可以向天盟誓,今生今世,我既从未有过,也不会害你。”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更不屑。” 对于武贤妃的连篇鬼话,王守一是充耳不闻,更谈不上相信的。见妹妹有所动摇,王守一忙拉住妹妹:“别听她的,快跟我回去!”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王守一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不远处传来了李隆基震怒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见武贤妃衣衫不整,发丝微乱,脸色更是苍白,李隆基快步走到她身边,亲自扶住了她,对王皇后道:“这难道就是你对于月娘再度有孕的贺礼么?” 原来在王皇后抵达绫绮殿之前,武贤妃刚好觉得身子不适,请了侍御医前来诊脉。得知自己又有了身孕,武贤妃立即便派人去请李隆基过来,没想到竟能碰巧赶上这些事。 王皇后自然也没有想到。她的心绪纷乱,已经无法让她做出合适的反应,还是王宫正拉了她衣袖一下,她才恍然大悟一般跪倒在地:“妾有罪!” 王守一忙跟着跪了下来:“请圣人明察!今日是贤妃对皇后无礼在先,竟然自持有孕,声称想做皇后,皇后才” “才大闹绫绮殿?”李隆基冷哼一声,“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妃嫔若真不敬皇后,皇后有权惩处,我也不会说什么。我倒想知道,皇后为何不依法处置,竟做出此等草野泼妇之举?” 草野泼妇?这四个字汇聚成了一把锋利的匕首,生生刺穿了王皇后的心。她紧抿了抿唇,便拂衣站了起来,抬眸直视着李隆基:“原来我在三郎心中,已经成了这般模样?” 王皇后性格虽硬,嫁给李隆基以来,为人处事却一贯柔顺,这还是她第一次与李隆基硬碰硬。李隆基意外之余,愈发愤怒起来。他从未想过,如今已经手掌大权坐稳皇位的他,竟然也有被人侵犯权威的一天,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结发妻子!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何等荒谬?如此妒忌,怎堪”李隆基连忙抿住唇,终是压下了心中想法,没让自己脱口而出,却见王皇后惨淡一笑: “怎堪皇后之位,是么?” 见王皇后毫无惊讶意外之色,笑容中竟还有几分意料之中的意思,李隆基惊道:“你” “三郎属意的皇后,是她么?”王皇后说着看向了武贤妃。 李隆基的目光有几分闪躲:“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在胡说?”王皇后轻笑一声,“三郎不是想废了我么?” 殿内顿时落针可闻。李隆基的脸色渐渐沉肃了下来,在他抵达绫绮殿之前发生的事,他已可以大致想到。他想了想,先对武贤妃道:“月娘” 不等李隆基说完,武贤妃就温柔地道:“三郎放心,月娘身子无碍。方才绫绮殿什么都没有发生,月娘也什么都不曾听见。” 李隆基点了点头,随后拉起王皇后的胳膊,瞪了一眼王守一,就转身大步离开。 王守一c王宫正及其他宫人内侍赶忙跟了上去,唯独萧江沅慢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武贤妃一眼。见武贤妃已经在武絮儿的搀扶下坐好,却仍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而她萧江沅正好撞上武贤妃的眸光,便毫不尴尬地微微一笑,拱手一礼。行完礼,她刚要走,便听武贤妃幽幽地道:“你是不是在疑惑,我刚刚为什么没有落井下石?” 不等萧江沅回答,武贤妃仿佛有点后悔地无奈叹了一声,道:“终究还是做不来啊” “贤妃保重身体,臣告退。”萧江沅只作听不懂,告辞离去。 自从在前往绫绮殿的路上,碰到了王皇后殿里的小宫女,并从她的口中得知了王宫正的求救,萧江沅便知,此事终究还是让王皇后和王守一搞砸了。她本以为通过姜皎c李峤和王守一之口,让王皇后知道李隆基已经动了废后的心思,可以让王皇后清醒并振作,却不想这个刺激对于王皇后来说实在太大,直接爆发了她多年以来所有的压抑与痛苦。 萧江沅本还打算伺机而动,旁敲侧击,让李隆基打消了废后的念头,这一下只得按兵不动了。好在即便发生了那般不愉快的事,李隆基也仍是决定先保住王皇后,不好的是,经此一事,李隆基废后的决心,只怕会更加坚定了。萧江沅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c那么远了,她现在要做的是赶紧跟上李隆基的脚步,尽可能把姜皎保住。 一进蓬莱阁,李隆基就松开了手:“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若说之前,王皇后心中仍存有一丝幻想,此时此刻,她终于绝望了。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喉咙也不知被什么噎住,她数度张口,却始终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李隆基便不再理会王皇后,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下:“王守一,废后一事,是你同皇后说的?” 王守一连忙跪下:“臣臣也是从别处听来的啊。这不是谣言么?臣是想让皇后转呈圣人,好让圣人派人好好查查这谣言的出处,将那有心之人抓住并惩处啊!请圣人明鉴!” “大胆!”李隆基一拍面前矮案,厉声道,“你莫非以为我是傻子,连你说的是真是假都分辨不清了?” “臣不敢!臣确实是从别处听来的是是滕王告诉臣的!” 听到这里,李隆基如何想不到其中辗转?当即冷笑一声:“王守一,滚回你的国公府,日后无事,不许再来扰皇后清静!”待王守一伏拜过后退出蓬莱阁,他转头看了看失魂落魄的王皇后,一时竟无话说。 静默了不知多久,他才站起身,抖了抖袍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好自为之。” 李隆基的处理让王皇后感到意外,她本以为经过今天,自己已经无法翻身,却没想到李隆基待她,终究还存有几分旧情。她眼睁睁地看着丈夫从自己眼前走过,马上就要离开自己,她忙上前几步,双手抓住了丈夫衣袖的一角。 李隆基的脚步随之一停:“皇后还有别的事么?” “三郎可还记得,当年三郎生辰时,阿耶的那件紫色半臂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2章·叹帝王夫妻缘薄】(1) 李隆基何止记得,只怕永世都不会忘记的。 那时他还是临淄王,刚与王珺成婚不久,因自小没有享受过多少父母情分,便对岳父岳母十分亲近,常常带着王珺去岳父王仁皎宅中吃饭。那一日恰逢他生辰,他又随王珺回了娘家。 王仁皎本就官职不高,俸禄有限,又生平爱喝酒,从不知道攒钱,等李隆基到来的时候,手头上竟拿不出多少像样的银钱绢帛,好替李隆基做一回生日。无视于妻子的埋怨和女儿女婿的阻拦,王仁皎二话不说就出门了,半天才回来。 等他回来的时候,身上那件紫色的半臂不见了,却带回了一斗面和两壶酒。 等王仁皎进了灶间,王珺悄悄跟了进去:“阿耶,你那半臂呢?” 王仁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怪阿耶平时太过贪杯,手里没有余财。可三郎来了,又是生辰,怎能不给他做点好吃的呢?阿耶这一时三刻的,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就用那旧半臂换了些面和酒,好歹做个汤饼绰绰有余了。” “阿耶,你若没钱就跟女儿说啊,女儿身上带了的。”王珺说着就要把钱袋拿出,却被王仁皎按住了手: “胡闹!你身上的那不是三郎的俸禄?回去仔细打算着,好好给三郎吃用,拿来给我,那不是糟蹋了?” 李隆基这才探出头。此时王仁皎背对着他,王珺则正好面对他,他使了个眼色,让王珺别作声,然后招手让王珺出来。 王珺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夫君的钱,她想拿来补贴娘家,还被夫君发现了,也不知道夫君会不会责怪她:“三郎我” 果然听李隆基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王珺低下了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丈夫继续道: “你怎能如此直白地把钱交给岳父大人?” 王珺愣了一下,呆呆地抬头看向李隆基。李隆基觉得自己的小妻子此刻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岳父大人顶天立地,你这么给他,他当然不要。”说着唇角一勾,温柔地一眨眼,“给岳母大人啊。” “对啊。”王珺恍然一笑。 李隆基恐岳父听到,忙“嘘”了一声。他看了看灶间的岳父仍在忙活没有回头,便从身上也拿出了一个荷包,塞到王珺手里:“我这里还有一点,都给你。我在这儿帮你看着岳父大人,你悄悄的,快去。” 王珺点头就走。刚走出两步,她有些羞涩地侧身回过头:“三郎谢谢你。” 李隆基的笑容如朝阳般绚烂:“你我结发夫妻,说什么谢不谢的?” 王珺脸一红,赶紧抬脚走了。与此同时,李隆基走入了灶间:“岳父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啊?这汤可真香!” “香吧?”王仁皎哈哈笑道,“三郎你有所不知,我做的汤饼啊,不比外头有名的庖厨们差!三郎你坐,一会儿就好!” ——那时的日子虽苦却美好,只可惜一去不复返了。 李隆基并不是个冷酷无情之人,对于过去的温存也十分眷恋,想到当时蔷薇般的王珺,还有那比亲生父亲还要亲近的岳父,他在与姜皎谈话之后便暂且按下的废后念头,如今竟动摇了几分。毕竟十数年的夫妻情分,他终是没能无情地挣脱王皇后的手:“你放心,我不会轻易放弃你的。” 萧江沅赶到蓬莱阁的时候,李隆基已经从蓬莱阁里走了出来。他的情绪恢复了许多,似得到了某种安抚,萧江沅不觉松了口气。 这样看来,皇后没事。蓬莱阁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她家阿郎改变了主意?既然皇后都安然无恙,那么姜皎应该也 她似乎高兴得太早了。 李隆基刚走到萧江沅面前,就丢下了一句话:“姜皎妄谈宫闱,挑拨离间,散播谣言,立即将他捉拿,杖责六十,发配岭南。此事便交给你去办。” 李隆基的铁面无私让萧江沅心弦一抖。她立即便感觉到,她家阿郎根本没有改变主意,只是或因时机不对,或为了其他的什么原因,暂时放下而已。他对于姜皎的这种严厉的处罚,正是代表他废后的决心,已经如磐石般坚硬。 她实在想不通李隆基为何执意废后,但已经可以想见,那必然有更加重要的理由。看来,她不能再帮助王皇后了,但姜皎,她仍想再试一试:“大家不再见楚国公一面?” 见面三分情,到时也有话说,没准她家阿郎念及往日感情,网开一面也说不定。萧江沅这样想着,却听李隆基道:“不见。” “不听听他的想法?” “不听。” 这可是她家阿郎最后一个朋友了,萧江沅明知不该再追问,却仍是开了口:“大家当真一点机会都不给他?” 李隆基颇觉意外地看向萧江沅:“你何时开始,对我的决定有了这么多疑问?”想了想,道,“今日之事不会与你有关吧?” 萧江沅是不会欺骗李隆基的,当即就要开口,便听李隆基立即道:“行了,你别说了,以后我不想再看到类似的事情。至于姜皎我没有要他的命,他的家人还可以继续住在长安的宅邸中,已经是我宽宏大量了。” 虽然李隆基没想要姜皎的命,可姜皎毕竟养尊处优多年,一遭被杖责六十,又被流放到蛮荒之地,在路上就伤势加重,过世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废后一事终是逐渐流传开来,李隆基大怒,连带着将姜皎的亲族株连了一番,有的赐死,有的流放,有的贬到地方做刺史,唯独姜皎的妻子儿女仍被允许留在长安宅邸,为姜皎举丧。 然而亲族尽散,昔日门庭若市的楚国公府邸,如今门可罗雀,整个丧礼凄凄清清,登门吊唁的人都屈指可数。 萧江沅便是其中之一。 姜宅家奴也已散去大半,只留了管家一家三口,照顾姜皎妻子c女儿和尚在襁褓的幼子的日常起居。除此之外,还有一人留在了姜宅。 萧江沅见过那人,那数年以前的事了,当时那人还是千牛直长,后来借着姜皎的提携,做到了正五品太子中允,虽是没有实权的闲职,好歹也步入了通贵的行列——李林甫。 姜皎死后,家中无成年的儿子,妻子又伤心过度,故而丧事便由外甥李林甫来主持。姜家的人都在哭,唯独李林甫一点哀戚之色也无,唇边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萧江沅一见此景,不由多看了李林甫几眼。 一身重孝,面容有些憔悴,目光却仍闪闪发亮。山羊胡须剪短了些许,少了一点狡黠,更显几分干练。许是宗室之后的缘故,薄唇和下巴有几分像她家阿郎。 见到萧江沅亲自到来,李林甫颇感意外。这并没有耽误他持礼上前,迎萧江沅入灵堂,还给了他就近观察这位天子近臣的机会。 模样清秀,气质温和,身姿挺拔而匀称,还有几分男生女相的意味。十分年轻,与当年初见时几乎没有分别——究竟是天子派她来的,还是她自己要来的呢? 姜娘子和姜小娘子并没有见过萧江沅,听李林甫介绍过后,连忙恭恭敬敬地行礼,竟是直接默认了萧江沅是被天子派遣来,恐萧江沅开口就是什么不好的事,比如赐死。姜夫人怀中的姜家幼子仿佛感知到了母亲的恐惧,突然哭了起来。 萧江沅善解人意地道:“我今日来此,圣人是不知道的。” 这一句话,让姜家人忍不住热泪盈眶。在众人对他们避之不及的此时此刻,萧江沅仍肯以自己的名义登门,这对他们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萧江沅知道他们会想到什么,并没有多余地解释,安然地应承了他们的想象。 她还带了一些钱财和礼物过来:“还请节哀。” 李林甫代表姜家众人谢过了萧江沅,道:“舅父乃是咎由自取,自食恶果,没有殃及舅母和表弟表妹,已是万幸,还要感激圣人天恩兼顾,念及旧情。” 萧江沅觉得李林甫这个人十分有意思,姜家人或许是因为太过恐惧死亡,轻易便接受了她,偏偏李林甫不仅不相信,还时刻防备着,说的话却是一语双关,既是对她说的,也是对姜家人说的。若她真是李隆基派来的,日后将此话转呈给她家阿郎听,只怕她家阿郎也会对他另眼相看吧。 失去了舅父姜皎,李林甫便再无其他往上走的途径,他另寻机会也属正常,只是萧江沅没想到,他竟如此见缝插针,任何机会都不放过。那欲望如此迫切,尽管被他尽力收敛,却仍有所泄露。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经夸下海口要位极人臣的自己。 “听闻在数月之前,姜小娘子与韦氏的一位俊才订立了婚约?”萧江沅开始言及自己来此的主要目的。 姜家人正在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婚事发愁,却没想到萧江沅主动提及,似有相助之意。姜娘子忙给李林甫使眼色,让他好好与萧江沅说说。李林甫则觉得有些奇怪,在他看来,不落井下石的就算是好人了,雪中送炭者,在世间根本不存在。萧江沅若真不是被圣人派来的,那就一定有其他的目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2章·叹帝王夫妻缘薄】(2) 李林甫心里虽怀疑,面上却仍彬彬有礼:“正是。只可惜如今却不知能否高攀了,那人可是薛王妃的亲弟弟,如今下官这表妹乃是罪人之后,虽皇恩浩荡,尚未没为贱籍,与那等高门郎君,却已不门当户对。” 萧江沅点点头:“韦氏乃是名门望族,家学渊博,自当清楚婚约乃是重诺,不可轻毁。娘子和十郎该如何准备,还如何准备,待三年守孝期满之后,我会登门来喝姜小娘子的喜酒。” 韦氏是不是真的不会悔婚,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有萧江沅这句话,这婚事就能成。姜娘子和李林甫都是心思玲珑之人,怎么不明白其中含义,纷纷拜谢萧江沅大恩。姜娘子是真的感激,李林甫则接受得理所当然——就在方才,他确定了一件事:舅父之死,与这位萧将军定有关联。 萧江沅位高权重,来此已是纡尊降贵,还主动伸出援手,李林甫怎么看,都觉得这不是出于往日情谊,更像是一种补偿。他虽与舅父亲近,却并没有因此恨上萧江沅。他自小便知诸如爱恨一般的感情,是这世间最无用之事,舅父人死如灯灭,倒不如趁此机会把握住萧江沅这个人,为自己以后的仕途铺路。 李林甫正思考要如何与萧江沅这个宦官交往,才能不着痕迹,至少不被御史抓住外臣与内宦过从甚密的把柄,便见萧江沅向舅母伸手,抱了抱他那幼小的表弟,还说了一句: “这孩子模样甚好,必有后福。” 李林甫不由心里咯噔一下,这萧将军不会只想着补偿舅父一家,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吧。待萧江沅告辞,他将她送至宅子门口的时候,他才听她道: “日后若有难处,可以来找我。” 这下李林甫可心里有底了,面上却不惊不喜。他也没有立刻请求什么——萧江沅是何许人也,作用可大着呢,他得把她留在最重要的时刻,绝不能轻易浪费了。 静忠一直等在姜皎宅邸门外,见师父终于出来,忙喜盈盈地迎了上去,便听到了师父对这位陌生郎君的允诺。他觉得奇怪,便在随师父离开的路上问了起来。 “哦,那人名唤‘李林甫’,你可以叫他十郎或者哥奴。他现在是太子中允,平日里在东宫任职,难怪你没见过他。” 静忠有点不开心:“师父没有正面回答徒儿的问题。” 萧江沅站定想了想,笑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他有这种允诺?” 静忠点了点头。 萧江沅道:“为了我自己啊。” 李林甫的小心思,萧江沅看在眼里,却并不反感。她其实十分喜欢这种务实的人,而且她认为,李林甫心思如此活络,想必才能也不差,日后若为高官,必能对她家阿郎有所助益,对她的地位也有所保障,所以日后若真有她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她相助一下也无妨,当然前提是,不妨碍到她家阿郎。 听完萧江沅的解释,静忠轻哼一声,道:“他有那么大能耐么?” 萧江沅淡淡一笑:“我不知道,边走边看呗。” 萧江沅偶尔的这种随意和任性,几年来静忠虽已见怪不怪,却仍有些哭笑不得。他越了解师父,就发现师父与自己往日的想象和认知偏离得越远。他并没有任何落差,反而愈发着迷,也从中学到了许多东西。 “师父,我们现在是要回宫了么?” 萧江沅脚步一顿,默然不语。静忠见此,问道:“师父还不想回去?” 萧江沅其实不用非得在今日去姜皎宅邸,尽管这一日是姜皎的头七。而她之所以选择今天出宫,是因为张说回来了。 因着姚崇的缘故,萧江沅并不太喜欢张说。她虽不会因为私情而影响到她对李隆基的协助,但这不代表她能接受张说对她的亲切拜访。 静忠对此了解一二,笑道:“说起来,大张相公确实有些过分热情了,不光是师父,他和王大将军也十分火热呢,圣人身边的红人,他真是一个都不放过。” 王大将军指的便是王毛仲了。提起王毛仲,萧江沅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三日前,王大将军跟圣人闲话,想提拔你的官职,你可知道?” 这事王毛仲跟静忠提过:“你瞧瞧你那师父,太不像样了,你都在七品的位置上待多久了,还不帮你往上走走?” 静忠对此也颇无奈。他敏感地觉得师父有点不开心,忙道:“师父,他非要这样,徒儿也没有办法。” “这不是挺好的么?”萧江沅轻描淡写地道。 坏了,静忠心下暗道,忙拉住萧江沅的衣袖:“师父你别生气,我始终是师父的人,是内侍省的人!” 萧江沅抬手甩了甩衣袖,见静忠抓得死死的,无奈一笑,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妒忌而已。” 师父刚才说什么?静忠心跳加快起来:“师父刚才说的是妒忌?”见萧江沅点头,他突然傻了,“师父也会妒忌?” 萧江沅觉得有点可笑:“谁说我不会妒忌?” 静忠的脸刷地就红了。因为自己与王毛仲走得太近,师父竟然会妒忌,他简直要开心得飞起来了,却听萧江沅继续道: “我妒忌他自小就跟着圣人,哪怕犯过不忠的大错,也仍能得圣人器重。就连大张相公,都是先去讨好他,再来讨好我,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在朝臣的眼中,我不如他受圣人爱重,我还不是圣人身边的第一人。而他仗着圣人宠爱,竟越来越过分——你是我的徒弟,何时需要他来提携了?” 原来师父妒忌的是这个?一想到李隆基,静忠就开心不起来了,不过他还是道:“师父放心,徒儿是不会背叛师父的。” “哪怕有朝一日,我要将他斗下去?” 静忠只犹豫了一瞬,便道:“是。” 萧江沅浅浅一笑,顺势拉住静忠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我们回宫吧。” 因张说比张嘉贞年长一些,故而朝中都称张说为“大张相公”,张嘉贞自然便成了“小张相公”。张说对此甚是满意,张嘉贞就很不乐意了,明明他的官位更尊贵些好吧? 源乾曜还是一如从前副手的位置,他倒也十分自得,并不想更进一步。张嘉贞和张说就不这样想了,过去几年朝中都是一主一辅两位宰相,唯独他们这届是三个,就算源乾曜甘居二线,首席宰相这里仍是一山不容二虎,他们二张之间必须得争出个高下来! 萧江沅刚回到紫宸殿,便听见两位张相公又意见相左了。此次是广州都督裴伷先犯了罪,张嘉贞认为,应该在朝堂上杖责以示惩戒,同时还可震慑百官,张说则认为士可杀不可辱,刑不上大夫,裴伷先按律当流放,何必另杖责羞辱?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张说不论说话做事都更有章法,别说李隆基,萧江沅也觉得此番张说更有道理。结果可想而知,退出紫宸殿的时候,张嘉贞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忍不住对张说道:“这点小事也值得这般较真?” 张说神清气爽地捋了捋胡须,笑道:“张相公,倘若国之大臣都可以这般羞辱,今日是裴都督,来日难保不是你我。张某方才那样说,可并不仅仅是为了他人,也是为了天下所有士子,当然也包括你我啊。” 说完,不等张嘉贞有没有话说,张说便冲送他们出来的萧江沅拱手一礼,再冲张嘉贞颔了下首,最后施施然离去。 张嘉贞气得跟萧江沅告别时,都带着几许愤然之气。他不想让萧江沅觉得他无礼,可又实在忍耐不住,一时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见萧江沅不以为意,还劝他放宽心,他才松了口气。 等萧江沅再度回到紫宸殿里,便见李隆基左手是张嘉贞的奏疏,右手是张说的,左看看右看看,时而摇头,时而叹气。她忍俊不禁道:“大家何必如此苦恼,谁更好,选谁便是。”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隆基终于开怀起来。 自从废后一事一出,众嫔妃便像是约好了一般,不论他去谁那儿,都劝他去皇后那里,就连武贤妃都是如此。皇后为人爽朗大度,多年来得众妃嫔爱戴敬重,他不是不知,只是没想到竟能到如此地步,这可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他便更不好废了。 也因此,这段日子以来,李隆基过得着实不算好——去哪个嫔妃那里都被往出撵,这样的皇帝,他是古往今来头一个吧? 与此同时,他发现武贤妃被孤立了,想来是听说武贤妃想取王皇后而代之的缘故。他本来就因为王皇后和王守一,觉得武贤妃十分无辜,如今她与自己同病相怜,便更宠爱了武贤妃几分。 见李隆基近日这般与妃嫔们呕气,萧江沅十分好笑。趁着李隆基心情好,萧江沅便把心底的疑问提了出来:“大家究竟为什么非要废后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3章·丽正书院集众才】(1) 李隆基笑容一僵,若有所思地看向萧江沅,久久不语,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连这个都想不到? 看来这不是个难解的题,萧江沅便往最简单了想,那便是为了武贤妃?原来她家阿郎已经这样喜欢武贤妃了。她不禁想起了则天皇后,莫非大唐历史上,将要再出现一位武皇后?她家阿郎就不怕重蹈覆辙,重现武周么? 这时,李隆基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帮我整理一下御案?”说着拿起一卷奏疏,刚看就皱起了眉,“我还不够放权么,怎的有些小事还要呈于我来决定?我说这奏疏怎么越来越多,敢情他们为了偷懒,连权力都不肯要,想累死我么?” 萧江沅已经跪坐到了李隆基身边,听李隆基这么说,便伸手去拿李隆基手中的那卷奏疏。看过之后,萧江沅想了想,道:“是啊,此等小事,连臣都知道该怎么办。大家若嫌麻烦,不如以后都交给臣来处理吧。” 李隆基怎会不知,萧江沅这是在趁机揽权,说是要帮他,实则是想稳固自己的地位,好让他渐渐再也离不开她,一切非她不可。她做得这样明显直接,他倒不知该怎么办好了,便顺势考了萧江沅几番。见她应答得头头是道,早非从前生疏模样,李隆基犹豫了。 他是真的不想让自己有限的大好时间,都浪费在诸多小事上,可又不想任萧江沅达到她的目的,思来想去,他终究败给了自己的感受,同意了萧江沅的请求。 从此,但凡呈给李隆基的奏疏,不再仅仅先经过萧江沅的眼,还要经她的手,只有真正的国家大事,才会放到李隆基的眼前。而那些相对来说的小事,则全权由萧江沅代为处置,只需她随时知会李隆基一声即可。 起初李隆基还一一都听,后来见萧江沅都处理得甚好,李隆基就没有耐心花时间听了。至此,萧江沅的权力又大了几分——有些奏疏,她不想让李隆基看到,李隆基便看不到了。 道理是如此,萧江沅却从未这样做,一则还没有这样的奏疏,二则她想做的是权臣,而非奸臣。 就这样一直到了开元十一年二月,李隆基才在御案上又看到一件说大不大的小事:“怎么,官员贪污受贿,这事你不知道怎么处理?” 萧江沅对李隆基的反问颇感意外:“大家莫不是忙忘了,这次贪污受贿的不是别人,是金吾将军。” “那又如何?” “他是小张相公的弟弟。” 李隆基瞬间沉了脸。 这事闹得很大,张嘉贞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般通透的弟弟,有朝一日也能拖自己的后腿。想当年姚崇手底下一个小吏贪污,都能使得他丢了相位,如今更遑论自己的亲弟弟?张嘉贞焦虑得头发都白了不少,他门下四俊这下也没办法了,还是听同在政事堂的张说劝道:“你再如何急又有何用?事情已经发生了,令弟是只能俯首认罪了,更重要的是保住你的相位啊。” 张嘉贞没有想到,一直以来与自己竞争的张说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又惭愧又虚心地道:“那张相公,某现在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张说道:“你赶紧回到家里席蒿待罪,近日就别入宫了,免得圣人看到你生气,反倒不好。圣人见你诚心悔过,念你一直以来尽忠职守,没准就饶恕你了。” 张嘉贞连连点头,恭恭敬敬谢过张说,就收拾东西回了家。 结果,他不仅没有等到李隆基的宽恕,反倒等来了一道贬谪令——即日起赴幽州为刺史,速速出任,不得有违。 张嘉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落入了张说的算计。他不入宫面见圣人,便没有机会为自己辩白,可不是任张说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圣人一定是听了他的谗言,才 他再如何悔恨,也改变不了发生的一切,只好愤然出京,离开了长安这个伤心地。 十数日后,张说正式继任中书令。 众人都以为张说争权夺利,只有他自己清楚,在多年地方的任职中,他已经看到了许多国家的弊端。他既然成了宰相,唯有集权,才能让自己不再束手束脚,大刀阔斧地改变他想改变的一切。他的目标,是让大唐更加繁荣昌盛,辅佐李隆基成为更加圣明的君主,同时让自己可与姚崇宋璟争辉,成为史书上最精彩的一笔! 他确实做到了。 他先是解决了军事上的两个严峻的问题。其一是过多的边疆守军,他一次性削减了其中三分之一,足足二十万大军,让他们解甲归田,一来他出将入相,知道边疆用不了那么多将士,二来国家以农桑为本,多了二十万精壮劳力在农耕之上,粮产便多了几分保障。 其二是过少的两京守军。这个他做得更加彻底,直接将运用已久的府兵制撤销了。所谓府兵,都是均田制的农民,没有战争的时候在家种地,一旦有了战争就要离家出征,连装备都要自己准备,好处是国家不用花太多的钱在养兵之上。在从前大唐建国,战乱初定的时候,这个制度还能行得通,可近年来征战渐多,府兵一没有时间在家里种地,保障家中吃用,二极有可能有去无回,就逐渐不愿意当兵了。 ——当年的逃户,就有一部分源自府兵。 当兵的人少了,想要抽调其中一些来两京戍卫便更难。边防放出的二十万大军是要回到附近的家乡重拾农桑的,想从中调一些人来两京,那属于朝令夕改,且治标不治本,断不可行。 于是,张说干脆将府兵制改为了募兵制,即以钱财雇佣百姓来当兵,只要身体强健,无论是何出身都可以。这样一来,不出半月,仅在长安就招募到了十二万精兵。他们无须种田,只专心戍卫两京,其兵之精也较从前更上一层楼。 兵农之分,由此开始。 李隆基心知这是个好办法,可还是斟酌了许久才答应,因为国家的财政好不容易才在宇文融的手中,逐渐有了起色。眼下钱刚攒下一些,就都花出去了,李隆基多少有些舍不得,好在宇文融覆田劝农甚有起色,李隆基才放下心来。 改革完了军事,张说就把目光投向了政事。之前他将许多小事提交给李隆基处理,其中确实有一些他的小心思。皇帝会觉得累,他也一把年纪了,自然也觉得累。他有自己的专职,已经很忙了,还要同时兼职宰相,天天奔波在紫宸殿c政事堂和自己的本部之间。而且就算他累死累活地得出了决策,门下省说驳回就驳回,弄得许多事情没有效率也就罢了,面对许多官员,他就算是首席宰相也指使不动,尤其是宇文融。 ——张说真的太讨厌超脱朝廷管辖之外的使职了。 他便干脆上奏李隆基,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同时在其下设立吏房c枢机房c兵房c户房和刑礼房五房。取消门下省审核这一步,日后政务直接决议,随后便盖上“中书门下”的印。这样一来,宰相改兼职为专职,从此无所不管,总揽朝政。 这大大提高了推行政令的效率,也让宰相的权力有了更高的集中,不仅解决了许多繁琐和麻烦,也给李隆基减少了一部分压力——从前的一封制书,从草稿到最终定稿,是需要至少三度审核的,每一次都少不了李隆基这一步,他须得画日画可,事情才能往下进行。 李隆基从不吝啬给予宰相权力,如此便对张说更加器重。 萧江沅思来想去,总有不安:“这样一来,宰相的权力会不会过大?” 李隆基若无其事地点头:“会啊。” “那” “那又如何?” 萧江沅细细一想,便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 相权过重不一定是坏事,得看宰相如何运用。一个好的宰相,是不会弄权,误国误民的,而能否用到一个好的宰相,或者带出一个好的宰相,这是只有她家阿郎才能决定的事。 对她来说,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相权重了,若有一天她家阿郎心生忌惮,而宰相还没到可以罢免的时候,她家阿郎便会扶植另一股势力与之相平衡。那股势力必须得是她家阿郎完全信任的,仅凭这一个标准,军人不行,朝臣不可,便只剩了宦官——天子家臣。 在这种时候,就连王毛仲都得靠边站,可不就是非她不可了? 整顿完了军事和政事,张说终于开始做他最想做,也最上手的事了。这也是李隆基最初想要任命张嘉贞和他张说为宰相,最终在二张之中选择了张说的主要原因。 从前中宗皇帝在位时,曾于太极宫中举行诗会,由惠文昭容上官婉儿来称量天下才俊,不少诗人自那以后声名鹊起,许多佳句也是从那时开始流传开来。 那样文采斐然的诗之盛会,给李隆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自那以后,他心目中真正的盛世,就与诗有了不解之缘。他还曾想象过,倘若有一天,国家不仅富饶了,就连那街头的小儿都能出口成章,百姓不论做什么都能吟出诗来,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又是一个怎样美好的大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3章·丽正书院集众才】(2) 只是在即位之初,大唐才刚刚安定,李隆基便将自己一腔热血与心思,都放在了最基本的民生之上,使得文坛沉寂多年。而经过了这多年的经营与发展,国家终于农桑稳定,财政蒸蒸日上,武功也已反败为胜,边疆步入安定,便只剩下文治,需要有人帮助他大张旗鼓地复兴起来了。 张说可是文坛领袖,和苏頲并称“燕许大手笔”,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在张说的建议下,李隆基设立了丽正书院,用作编修经史,为天下文士提供了更多的官职。他任命张说为修书史,以总领书院众学士,同时招纳了太常博士贺知章等文学之士,让他们或著书立说,或为天子讲论文史,还给予了他们十分优厚的供应和待遇。 萧江沅并没有像李隆基那样兴奋,她怎么看都觉得,这是一件只能花钱,却得不到什么丰厚结果的事。她的不以为然其实藏得很深,但还是被李隆基捕捉到了: “怎么,你讨厌文人?” 此时,萧江沅和李隆基正坐在紫宸殿里看奏疏,没有外人在,萧江沅便坦然地道:“谈不上讨厌,只是也没那么喜欢。” 比起文人,萧江沅更喜欢像宇文融那样的能臣,因为他们更实用,可以解决实际问题,而不少文人都有着同一个毛病:过于理想,不切实际。官吏之间,她也更喜欢吏,因为官往往只提供决策和命令,而真正办事的却是吏。 李隆基笑道:“惠文昭容竟给你留下了这么大的阴影么?” 萧江沅闻言怔了一下,仔细一想,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 李隆基不解道:“不对啊,按理说你是被惠文昭容领出掖庭悉心教导的,该对文学之士印象极好才是。” 萧江沅淡淡地道:“所谓文学,不过是一个被惠文昭容用来谋权权力的物件,是许多人初入官场时所投的门帖,还曾让一个叫宋之问的文官,仅仅为了抢夺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就杀死了那诗的作者c他的亲外甥,所以一直以来,臣总觉得它既不干净,也不单纯。” 还有一句,萧江沅没有说出口:对于李隆基重用文士,让他们可以仅凭文学便得高官厚禄,其前景,她也并不看好。 李隆基反驳道:“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文学本身或许不够单纯,但绝不是不干净的,甚至是美好的,若有污点,那也是运用它的人犯了错,你不该怪到文学的头上,而那些品行高洁的真正文士又何等无辜?” “比如?” “太常博士贺公,我看就很不错。为人旷达,才学甚高,书法也好,德行更没有问题。” 萧江沅回忆了一番,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李隆基扬眉笑道:“你看,你连他的诗都会背,还说不喜欢。” 萧江沅点了点头:“贺博士确实很好。” 李隆基一听这话不对,细想了想,恍然道:“该不会是有惠文昭容珠玉在前,如今的一些文士,便入不了你的眼吧?” 萧江沅翻阅奏疏的动作微微一顿,嘴上却紧接着道:“有大家这般重视,文学必会越来越兴盛,才子才女亦会越来越多。惠文昭容毕竟已经作古,再如何也不能做得更好了,而后生可畏,来日尚可期。” 话是好话,听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可李隆基怎么听怎么觉得,她就是如他所言的那样,瞧不上当下许多诗人文士。他还就不信了,等他发扬了文治,还出不来多少能比得过上官婉儿的才子?李隆基这样一想,大笔一挥,就让张说和贺知章等人都入了集仙殿办公修史。 朝文武百官众多,对于李隆基的这项政令,自是众说纷纭。科举出身的文官,大多喜不自胜,武官也不乏文采斐然者,一半有余也不反对,其余的则和萧江沅持相似的看法,中书舍人陆坚更在朝会上启奏李隆基:“臣以为这些人比当年的斜封官虽好上许多,对国家的益处却十分有限,可以说平白耗费钱财,还请圣人将其废除。” 不等李隆基反应,张说就先站了出来:“自古以来,许多帝王在国家安定之时,要么大兴土木扩建宫室,要么广增声色之好,可咱们的圣人呢?却在礼遇博学的大儒,致力于修撰先圣遗留的诸多文献典籍。这其中所费之钱财分明极为有限,对我大唐臣民乃至子孙后代的好处却是绵绵不绝。陆舍人好歹也读过圣贤书,所言怎的如此不明事理?” 一番话说得陆坚久久无法反驳。 李隆基便顺势大力推行,还改丽正书院为集仙书院。不久之后,他还罢免了陆坚,经张说推荐,改任张九龄为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便算是天子近臣了,要与起居郎和部分史官一同,时常跟在天子左右,故而张九龄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紫宸殿中。 因为紫宸殿主人李隆基并不是个严肃的人,萧江沅又向来以好脾气著称,所以一直以来,紫宸殿并没有众人想象得那般森严肃然,甚至有些张扬肆意。宫人和宦官在紫宸殿当值的时间一长,待把李隆基和萧江沅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了,便都轻松胆大了一些,有的还敢开李隆基的玩笑。可自从张九龄一来,紫宸殿就少了许多聒噪,竟反而安静规矩了许多。 宦官还好,不过是挺直了身躯,让自己显得更有姿仪,那些宫人就很明显了,不仅再无说笑之态,更连往日里得明艳活泼也收敛了不少,乍眼一看,要多贤淑就有多贤淑。 若只是他们便也罢了,连李隆基见到他,都更添几分端正明君气质,萧江沅看在眼里,不觉好笑起来。 她不得不承认,张九龄确实姿容绝世,风仪超然,可他竟能引得众人如此,这是她没有想到的。此时,她才真切地感觉到,朝中选官用人之时,为何容貌要放在第一位。 不知为何,在看到张九龄仕途顺畅的时候,她竟想起了李林甫。倘若姜皎还在,这个中书舍人的位置,还不一定是张九龄的吧。 距离姜皎逝世已经半年多了,武贤妃都已顺利诞下了公主,李林甫却迟迟没有来寻自己,萧江沅不觉有些好奇,那人分明有着汹涌深沉的野心,不会这么长时间什么都没做吧。 李林甫当然不会这样浪费时间。自从把姜皎的丧事办完,他就开始另觅高枝,没过多久,就与源乾曜之子源洁攀成了熟识。 按理说两位宰相,源乾曜显然不如张说权重,若想攀交情寻帮忙,也该找那最有能力的。李林甫不是没想过找张说手底下的人,碰碰运气,比如近日风头正劲的张九龄,只可惜想法刚刚涌现,就被他打消了——他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林甫在文学上毫无造诣,只有实干这一项拿得出手,别说高攀不上,就算攀上了,也会被日日歧视,好没意思。倒不如源乾曜这边,虽权势上差了不少,可好歹也是个侍中,有些人事上的事,多少还是能使上劲的—— “近日不是有司门郎中一职空缺了么,区区五品,堂堂宰相还做不得主了?” 源洁最受不得有人质疑他父亲的权力和能力,本来父亲成天被张说压着一头,他已经够不服气的了,因为父亲一直都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他才没发作过。认识了李林甫之后,他才知道原来朝中有不少人都为父亲抱不平。 “不就是个五品郎官么,我亲自带十郎去找父亲,就不信办不成了!” 张九龄近日之所以风头正劲,并不仅仅是因为紫宸殿的变化,这要源于之前的一日,李隆基一时兴起,非要在下朝之后上丹凤门上看风景。 萧江沅心里清楚得很,这哪里是要看风景,分明是要看那下朝归家的人啊。她一时忍不住,便问:“张舍人当真就好看到那种地步么?” 李隆基瞥了萧江沅一眼,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你怎的连美丑都分不清了?” 萧江沅认真地反驳:“臣分得清啊。” “你分得清就不会让静忠做你的徒弟。”李隆基微微翻了个白眼。 这都几年了,他还斤斤计较这个事?萧江沅哭笑不得,无奈叹道:“这是两回事。臣知道美丑,却不会因此就鄙视那些天生貌丑之人——那不是他们的过错。而臣今日不理解大家的是,张舍人再如何好看,也不及大家,大家日日看着自己的容貌,为何还能对张舍人如此欲罢不能?” 一阵冷风袭来,让李隆基呛了一口:“你这么说,可就有点过分了。” 他还没自视甚高到那种无法无天的地步。 “大家不这样认为?” “当然不!” 萧江沅看了看其他宫人宦官:“你们也不这样认为?” 要不是刚刚李隆基表过态,宫人宦官此时就得哭出来——天子就在这里呢,你让他们怎么回答? 见众宫人宦官也连连点头,萧江沅有些困惑:“可臣是真的觉得,就算是朝臣中的佼佼者张舍人,也不如大家长得好看。难不成臣真的在美丑这里,分辨能力差了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4章·今年花落颜色改】(1) 若是别人,这就真成了谄媚之言了,可这话从萧江沅嘴里说出来,就自带了一种让人信服的意味。就算她说的与事实相违背,众人也会不由自主地相信,她表里如一,言即其想,更何况心中知道萧江沅绝不会欺瞒自己的李隆基? 萧江沅话里话外无意间流露出的意味,也只有他才能感应到,并瞬间明了。 李隆基已经多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他的心在悸动,脸竟也发烫起来,让他忍不住以手背掩唇,看向别处,轻咳几声。不一会儿,他蹭到萧江沅身边,附耳低声地道:“不是你难以分辨,而是因为我对于你来说,与他人都不同。” 萧江沅想了想,点头道:“阿郎于臣而言,确实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这四个字从萧江沅嘴里说出,还是用来形容他的,可真着实不易啊。 李隆基心下暗叹一声,这是不是说明,他在她心中,不仅仅有情爱所系,就连地位也终于超过了祖母? 一定是的。李隆基一时神清气爽,轻哼着花奴近来修好的曲调,望着张九龄的翩翩风姿,真觉得这世间尽是美好。 忽然,他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一幕:“你们快来,看看张舍人拿的是什么?” 朝臣上朝,要带笏板和鱼符。鱼符是在入宫时作身份检查之用,笏板则是要写好即将上奏的事项,以免事情太多,朝臣上朝时给忘了。朝臣一般只带一个小厮,或骑马或骑驴,自家中到大明宫之间往返。 出宫之际,许多不拘小节的朝臣都直接把笏板和鱼符别在腰间,然后飞身上马,就离开了。李隆基之前没见过,如今看见了,只觉得太过随性,粗俗无比,难以入眼。 再看看人家张九龄,提前准备了专门的布袋,将笏板和鱼符分别装好,然后系在腰间,再在小厮的帮助下上驴,怎么看都显得仪态优雅。 这肯定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这帮朝臣都不知道学学的吗?李隆基不乐意了,他希望满朝文武都能像张九龄那样俊秀风雅,便让萧江沅着令尚宫局,为每一位官员都配两个款式优美的布袋,要尽快,争取下次大朝会的时候就发下去。 萧江沅:“” 李隆基说得简单,萧江沅办起来就难了。先不说款式,这用料和颜色就得先确定,毕竟朝臣们各有品级,不能都用一样的,尚宫局也为此煞费苦心。老尚宫直接累瘫,告老退休,萧江沅还得再启禀王皇后,再择选出一个尚宫来。 尚宫这个位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除了卧病在床的太子生母赵昭仪,后妃都推荐出了自己认为合适的人选。其他嫔妃与王皇后站成一线,推荐的都是同一人,唯独武贤妃推荐的是另一个人。 萧江沅对后宫的尚宫之争一点也不感兴趣,只希望她们能再快点,别耽误了李隆基的事。可武贤妃一反常态,面对后妃孤立,态度也强硬了起来,最后这样一件小事,竟牵扯出了内廷女官贪污受贿一事,那罪人正是王皇后及其余妃嫔所荐之人。 听闻内廷也有贪污受贿一事,李隆基大怒并亲自插手,最终尚宫之争,武贤妃大获全胜。 此后后宫诸事,尽归武贤妃管辖。 萧江沅心知大局已定,便在王皇后又寻上自己的时候,只告诉王皇后,专心生子,或许还能有一线希望。 尚宫一定,事情办得就顺畅了起来,虽还是未能赶上大朝会发下,但等到十月初一,将布袋与天子所赐的冬衣一同赏下,还是来得及的。 结果这时候李隆基又出幺蛾子了——他非要亲自给宰相设计布袋,所以直到十日以后,启程前往骊山汤泉宫的前一日,属于张说和源乾曜的一共四个布袋子,才终于完工,还要由萧江沅亲自,送到两位宰相手中。 如今政事堂已经改名为“中书门下”,为了方便,众人便干脆称此处为“中书院”,愣是把门下省忽略了。源乾曜作为门下侍中,对此却看得很开,一直以来,都和张说十分融洽地同在这中书院里办公。 这一日,萧江沅抵达这里的时候,屋内并无一人。 自从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同时设立了五房之后,宰相就很少去往别处做事了,今日这样空旷,倒真难得,萧江沅便趁此机会四处看了看。 屋内格局和摆设,与之前并无什么区别,然而萧江沅仍是看得很新鲜——从前姚崇宋璟在时,她可是从来都没进来过。 与墙上都是法律条文的大理寺和刑部完全不一样,与其他官署也不相同。这里一眼望去,让人完全无法和国家最高行政之所相联系,它就像是一间比邻山水的书房,只容许风月无边,实际上却可谈笑间,就能纵横权力,摆布天下。 忽然,萧江沅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交谈的人声,是源乾曜和一个青年男子。 “我这还要同张相公一同去集仙殿呢,你拉我回来做什么?” “阿耶又不是集仙殿学士,张相公让你跟着一起过去算什么?” “你这孩子” “好了,阿耶。儿要不是有事,也不会如此。” “那你倒是说啊,到底什么事?” “阿耶,此事不好在外头说,反正张相公也去集仙殿了,咱们回政事堂说。” “是中书门下。” “好好好,阿耶说什么就是什么。” 耳听这父子二人就要进中书院了,萧江沅一时既不想打断他们父子的谈话,又想知道是什么秘事,竟如此神秘兮兮。见南墙设立了一架高大的山水屏风,她便悄悄地躲了进去。 刚一走到屏风之后,萧江沅就怔愣在原地—— 李林甫正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一边拱手行礼,一边摇头示意她别发出声音。 历史真是惊人地相似,类似的场景,恰好在萧江沅和李林甫舅父姜皎之间发生过,只不过眼下,她的身份变成了另一个。 萧江沅是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李林甫。她的眸波在李林甫和屏风外的父子身上来回流转,终是停留在了屏风外。 只见源洁问道:“阿耶,司门郎中一职,是不是还空着呢?” 源乾曜点了点头:“是啊。” “那张相公可有人选顶上?” “不过五品郎官而已,他还看不上,此事便交由我全权处置了——怎么,你想做?” 源洁乖巧地笑道:“有阿耶在,儿自然有更好的去处,儿今天啊,是给阿耶引荐人才来了。” 源乾曜冷哼一声,断然道:“我不想见。” 源洁的脸色瞬间一垮:“别啊,阿耶。” “我还不知道你?你能推荐出什么人才,别总什么狐朋狗友都往我这推。”源乾曜说着,便径自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屏风里的萧江沅闻言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虽没有发出声音,却还是让一直紧盯着屏风外的李林甫感觉到了。他转眸看了萧江沅一眼,发现她也正凝视着自己,便微微一笑,冲她耳语了一句:“我还真是个狐朋狗友,源相公果真目光犀利。” 见李林甫如此坦然便接受了这个并不算好的词汇,不以为耻,竟还有些得意的样子,萧江沅愈发觉得李林甫有趣了。 便听屏风外源洁又道:“阿耶,儿发誓,儿这次推荐的绝对是个大才!” 萧江沅和李林甫闻声看去,便见源洁已经黏到了源乾曜身边:“阿耶就算不见,好歹听儿说说,待知道了那人是谁,阿耶就明白儿此番绝无虚言了。” 源乾曜拿自己的这个儿子实在没办法,想着听听而已,也无伤大雅,万一真是个人才,也算他儿子有功于社稷了。只听源洁道:“太子中允,李家十郎!” 源乾曜颇觉意外,朝紫宸殿的方向拱了拱手,道:“皇族宗室之后,先楚国公之甥,名为‘林甫’那人?” “正是他!怎么样,儿此番所荐之人,是不是相当合适?” 源乾曜脸色一沉:“你以后不许再与他相交。” 源洁往屏风瞄了一眼,忙道:“这话从何说来?阿耶,十郎十分精明强干,又已经是太子中允,不过平级调动而已,又不是升官。他的能力只做个闲职太亏了,到底” “郎官虽小,却须得品行端正有威望,岂是他哥奴能任的?”源乾曜肃容道,“为父的话,随你听不听,此事我不答应!” 说完,源乾曜就拂袖离开了中书院。 待源洁一脸歉意地走到屏风后时,李林甫已经整理好了脸上的神色。不等源洁开口,他先反过来微笑安抚,仿佛自己浑不在意一般。 等他们都走出了中书院,萧江沅才从藏身的窗帘后走了出来。 只有她一个人看到了,李林甫在听到那句话时突然紧蹙了一下的眉心c双眸的倏然微眯,以及他唇边与笑意融合在一起c分离不开的狰狞。 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把布袋在两位宰相各自的桌案上放好,便回了紫宸殿。她犹豫了许久,终于生平第一次,向李隆基开了荐官的口:“八品监察御史尚缺一位,大家以为,李林甫此人,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4章·今年花落颜色改】(2) 李隆基对李林甫并非全无印象,只是印象不深罢了,但还记得他是宗室的后代c姜皎的外甥:“他现在是五品太子中允,你却要他改任八品御史?” “他的官职是因先楚国公才得来的,如今先楚国公已死,他也该回到他应该在的位置。” 李隆基想了想,道:“阿姜死都死了,何必对他的外甥赶尽杀绝,你当我真那么冷酷无情?他做这太子中允也有一段日子了,便升他为国子司业吧。” 这倒是意外之喜。国子监副手司业,从四品下,掌儒学训导之政,不仅升了职,也算有点实权了。 萧江沅回想起李林甫那一瞬间失控的神情,竟有些暗暗期待起来。她今日给了他机遇,不知日后,他能否用行动证明自己。一个在当朝宰相看来,连个郎官都不称职的哥奴,日后能在朝堂上走到哪一步呢? 她正想着,边令诚急匆匆入殿来报:“不好了,大家,出事了!” 萧江沅闻言声音一沉:“理好思绪,好好说话。” 边令诚忙道了一句“是”,才接着说:“张尚书和张相公打起来了!” 张相公自然是张说,这个张尚书指的则是近日刚被李隆基召唤回京,任职户部尚书的张嘉贞。 眼下已是开元十二年,据户部统计,自从宇文融覆田劝农三年来,全国上下足足增添了八十余万户子民,同时有大量土地随人口入籍,得税收百万余贯。这对于李隆基来说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与此同时,户部的工作量也大了起来,李隆基便觉得现任的户部尚书能力不足了。想到从前张嘉贞确实精明强干,便把他召了回来,结果没想到人才回来没几天,就又出事了。 ——还是在这一晚,李隆基亲自安排,于中书院所设的接风洗尘饮宴上。 李隆基不觉有点头疼,便听又一个宦官入内报道:“启圣人,左监门卫将军凯旋,人已在大明宫外了!” 右监门卫将军是萧江沅,左监门卫将军正是她结拜义兄杨思勖。七月五溪蛮族作乱,李隆基便派了杨思勖率兵前去平乱。杨思勖早在开元初年就小试牛刀,已得李隆基信任与肯定,如今更不负众望,很快就平息了乱象,赢得十分痛快。 李隆基大悦之余,刚见到杨思勖,就让张九龄拟制:晋杨思勖为左监门卫大将军,加辅国大将军衔。然后,他笑对萧江沅道:“你这义兄数年来步步高升,你怎么还在原地?” 萧江沅谦逊地道:“阿兄高升,乃是军功之故,理所应当,无可指摘。臣无能,只能在大家身边,于一些小事上略加帮衬,多年不升官也算正常。” 更何况今日之前,她的位置还是大唐开国以来,宦官中最高者,而今日之后新的最高者虽换了人,却还是她的义兄,其实差别不大,都在为宦官的势力添砖加瓦。她虽不满足,却并不着急,只要她身份不变,加官进爵是早晚的事。 萧江沅身无大功,贸然升官恐会引得朝野侧目,确实不如杨思勖顺理成章,但这不代表李隆基不会想别的办法,提高她的真实地位。 萧江沅这些年来对李隆基的好,他心里还是念着的,便道:“你这就妄自菲薄了。将军当上,我寝方安,这便是将军的功劳,谁也难以企及,谁都无可比拟。” 杨思勖也帮腔道:“正是。大家身边事或大或小,千头万绪,若是老臣,可绝对做不来的,贤弟却能得心应手,未曾出错,又得大家如此赞誉,真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萧江沅知道李隆基不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多年来的照顾也好,合作也好,他一定会看在眼里c放在心上,虽然他平日里很少表达。但她没想到,就在今日,看似寻常如每一日,他竟突然地开口了。她更没想到,他竟会用如此直接的表达方式,说出口的话竟也这般有份量。 萧江沅一直以来,情绪上很少有波动,今夜却着实感动了一番。这代表她多年的付出终于有了些许的回报,也代表李隆基认可了她作为宦官的价值和意义,尽管这并不意味着,李隆基会因此便放弃让她回归女子的身份。 萧江沅看似随遇而安,实则并不容易知足,可今夜,她想细细品品这滋味。 这话的份量确实不轻,竟能让一直淡淡坐在一边安然办公的张九龄,极为偶然地笔下一顿,就连刚刚听闻张嘉贞和张说打架的时候,他作为张说引为同宗又大力提携之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而此时,张九龄已经拟好了晋封杨思勖的制书。李隆基看罢,只觉得万分满意:“天色已晚,这里也无其他事了,你且随边令史去用一用晚膳,然后再去中书省值夜吧。” 张九龄感激过李隆基的细心,又向萧江沅和杨思勖相互致礼,便退出了紫宸殿,全程没有多说一个字,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 待张九龄离去,李隆基不禁叹道:“真是个不一般的人物,一身正气却温文尔雅,不锋利而坚韧,怎么跟张相公聚到一起了呢?除了文采,张相公能与他说得上话,其他的,张相公怎么同他比啊?” 再如何逃避也没用,李隆基终是让萧江沅亲自去中书院一趟,无论如何都要让张说和张嘉贞承诺,以后他们二人必将和平相处,只是表面上的也可以。实在不行,他学一学中宗皇帝的方法,干脆让他二人连为同宗结拜兄弟也成。 萧江沅把李隆基的话转达成了淡淡的威胁,这下张说和张嘉贞都老实了。 待萧江沅离开,张九龄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刚刚来通知过张说,日后对待萧江沅,要以尊敬为主,保持距离为辅。具体是为什么,他身为中书舍人,为了保证天子身边的事至少不从他的口中泄露,便怎么都不肯说。 张说起初不明白,却仍是照做了,尽管他是挨打的一方,就算闹到天子面前甚至朝堂之上,他也理直气壮。 张嘉贞则是觉得,今晚的萧江沅与他从前见过的不太一样,让他不由自主地便想听话,反正听她的准没错。 一场闹剧到此结束,欢笑却并没有停止。李隆基对萧江沅的赞誉,也渐渐地在萧江沅和杨思勖,甚至李隆基本人的授意下,流传开来。 前朝很是热闹,后宫则意外地安静。 自从尚宫之争落败,王皇后就把自己关在了蓬莱阁里,再未出门。李隆基听闻了此事,不觉有些担心,就去蓬莱阁看过她几次。可每次过去,王皇后要么在率领身边所有识字的人,苦读医书,要么让清阳公主入宫,给她尝试各式各样的民间助孕偏方。 于是,李隆基就不太想去了。一则压力甚大,二则他看到王皇后那般充满热忱几近痴狂的模样,会觉得愧疚。 ——因为他从来就没放弃过废后的念头。 这一年,机会终于来了。 王皇后多年未有身孕,能尝试的方法都尝试过了,故而她再如何强求,也没有让结果有任何的改变,更何况李隆基都不怎么来了。百般无奈之下,她上书李隆基,请求他务必准许,让她的哥哥王守一入宫相见,聊表慰藉。 李隆基没有拒绝王皇后,王守一便再度堂而皇之地出入宫闱了。在王皇后的决心之下,王守一请来了一个法号为明悟的僧人,对外说是帮皇后静心,实则是行压胜之术,希望这最后不得不行的办法,能让他们愿望达成。 那明悟帮王皇后做了一场“祭祀南北斗”的法事,然后将法事中用到的那块刻有“天”c“地”和“李隆基”五字的霹雳木,交给王皇后,让她佩戴在身上,然后照着与霹雳木放置在一起的符文绢帛念上一遍,就算大功告成,最后静候佳音即可。 只可惜,佳音未得,噩耗已至。 蓬莱阁发生的一切,李隆基早已心知肚明,便拿捏好了时机,人赃并获。 但有一点,李隆基始料未及,他也没有想到,他的结发妻子,竟真能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那符文上写着的咒语是:佩此有子,当如则天皇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