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君记》 1.回溯 永成元年,长安城。 是夜,秋寒。 徐府西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几个侍女来来往往,十分匆忙。身着黛色衣裙的侍女平疏端着托盘,快步走进里间,正好看到另一个侍女慌忙走出来。 忙问:“星河,四娘子怎么样了?可是还梦魇着说胡话?” 星河一抬头看是平疏进来了,好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扯住她的袖子道:“平姐姐!你可算来了!快把药端进去!娘子已经醒了,一醒来就哭闹不止,屋里砸了个稀烂…” 她面上担忧惶恐,仍带了几分心有余悸,又道:“刚刚娘子还要把头往墙上撞,被邱嬷嬷制住了,我马上去请郎君和夫人来!” “快去快去!”平疏心中大急,三步两步就进了里间,一看里面的情形,眼泪就唰地流了下来,将托盘胡乱放了,跪在徐云期的脚边。 里间里一片狼藉,案几翻倒在坐榻上,瓷碗碎了一地,汤汁污了雪青色的褥子。 四娘子徐云期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此刻正跪坐在毯地上,身上的寝衣凌乱,脸上的几道血痕触目惊心,还在往外冒着血珠子,泪痕混着血迹流了一脸。两边的肩膀都被按住了。 她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口中嘶喊着:“放开我…嬷嬷,你放开我,求你了!事到如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早放了我去和他相聚,也好过以后日子孤苦。” 声音如同子规啼血。 她口中的那人,名为晏昔,晏昔其人,皎美如玉,清逸如松。从小寄养在徐家,和徐云期两人关系亲密,几乎无话不谈,在她心里,从来没有容得下第二个人。 事到如今,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让晏昔孤身一人走那条黄泉路,无依无靠,自己也将日夜受思念折磨,那种滋味像万虫吞噬撕咬,让她一刻也忍受不了了。 邱嬷嬷和另一个侍女跪在地上,一个按住她的肩,一个从后面抓住她的两只手。嬷嬷已经是老泪纵横,一双眼睛里满是痛惜,嘴中止不住道:“四娘子,老奴今天要是听了你的话,就没有脸去见你死去的双亲!四娘子,你现在这般,就是让他们在地下也不能安宁啊…” 徐云期闻言停止了挣扎,双眼一阖,两道泪痕就滑过双颊,她微仰着头道:“嬷嬷,父母兄长的恩情,阿云这辈子是还不清了。我已经了无牵挂,只能来世…” 话音未落,里屋的帷幔外沉重的脚步声匆匆而来,同时传来一道低沉又严厉的声音:“好!好一个了无牵挂!你真是对得起父亲母亲!” 一个男子大步跨了进来,一袭竹青色外袍随意拢在身上,墨发披散,只在头上固了一只发冠。这模样似乎是已经歇息了,又随着侍女星河赶来西厢。 即使是这样,也是无损他长身玉立的风姿,骨子里的凛冽之气,许是因为愤怒,两道漆黑长眉紧紧地蹙起,眼睛里是盛怒的火光。 男子的语气里是极力压抑的愤怒,好像差一点就要喷涌而出。 “嬷嬷,放了她,她想如何就如何,我徐家没有这样的女儿,我也就当没有过她这个妹妹!” 看到这名男子进来,几个仆妇侍女都放下了手里的动作,伏跪在了地上,口中道:“郎君。” 她听到兄长的这几句话,心口一震,一瞬间犹如万箭攒心般的疼,不敢看他一眼,将视线放在了一旁窗棂的花纹上。 徐砚修环视了一圈室内,目光又冰冷了几分,薄唇微启:“你们都先退下。” 又低头对身后的一名年约二十的秀美女子道: “ 雅娘,你也先出去。” 众人应是,屈着身子退了出去。平疏离去时心里还是担忧,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看跪在地上的徐云期几眼。 “闹够了没有?” 徐砚修一双眼灼灼地盯着地上瘫坐着的女子,发髻散乱,神情麻木,他不敢相信这就是他那个一向沉静的妹妹,有一个什么尖锐的东西在他心口猛地刺了一下。 “就为了一个男子,你看看你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 先父母的期望、你的阿兄阿嫂、陪伴多年的忠仆挚友,统统都不要了?死了一个晏昔,其他人也全都死了不成? 徐云期收回望着窗棂的目光,心里的痛苦还是大过了愧疚,慢慢俯首,将额头放在毛织地毯上,徐徐开口道:“阿兄,你成全我吧。” “我自知罪孽深重,也不敢求你原谅,只希望你和阿嫂此后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说完就伏在毯上,一言不发,室内只闻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徐家两兄妹的父亲本出自南方的徐氏家族,名唤徐楷,先帝在位期间得了赏识,少年英才,娶了长安望族周家的女儿,后又官至中书令,可见此人惊才艳艳。 可自古世事难两全,大致是如此,徐楷因病早逝,其妻周氏不久后也含恨而终,留下不足月的女儿徐云期和六岁的长子徐砚修。 徐砚修早慧,自小颖悟绝伦,远超同辈,在其舅父周远兆的教诲下,十几岁就已经是长安城里声名响亮的才子了,后来入了仕,一步一步爬到了中书侍郎的位置,官居三品,偌大的一个徐家现在只靠他一人支撑着门楣。 他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至情至性,自负孤行,真是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看她现在伏在地上,浑身没有一点儿生气,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简直是把他的一颗心放在火上炙烤。 他跨步走上前,两手捏住徐云期的瘦削肩膀,强迫她抬首看着自己。 徐云期却不肯抬头,还是用力屈着身子垂着头,几滴豆大的眼泪落在地毯里,立刻晕染消散开来,再也找不到踪迹了。 “阿云,你不用求我原谅,你若一心求死,任谁也拦不住,我和你阿嫂只会痛恨你竟心狠如斯,绝没有原谅一说!” 徐云期依旧把脸埋在地上,不成腔调的呜咽声传来。 徐砚修知道他这个妹妹,平时看起来不显,一旦逼急了,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他脸色阴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忽然眸光一动,大步走到门口,吩咐下人们看好徐云期,自己则快步走回正房卧室,从置物架的最底层拿出来一个匣子,又匆忙赶回西厢。 他打开匣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状似羊脂的莹白玉佩,塞在徐云期的手里。 “阿云,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那玉佩呈雕花样式,在昏暗的光线里隐约散发着莹润的光泽,用一根玄色编绳串着。 她感觉到指缝间微凉温润,拿到眼前一看,泪珠就和断了线一样,又把那块玉放在胸口,状如珍宝,口中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徐砚修看在眼里,只觉得触目刺痛。这块玉是晏昔的贴身之物,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他从前日日戴在身上。 想起昔日里那个像弟弟一样的翩翩少年如今尸骨无存,他的眼里也染上了一层阴翳,叹了口气。 “那日刚下朝不久,马车行在一条稍僻静的道上,就有人拦了车,将这玉佩递了上来。” “我那时已经知道晏昔之死,只是瞒着你,是不想你再和他扯上干系,这玉佩也被我收起来了,并未示人,本以为你过段时日就能忘了他,没想到…” 没想到她对他用情已深,今日一得知晏昔的死讯,居然疯魔至此。 也难怪,父母去的时候,她还不知事,自己从前也是事务缠身,一心想着崭露头角,再加上年龄的差距,总是隔了些距离。从小到大,只有晏昔常常陪着她。 说了这许多的话,看徐云期还在哭着,一张小脸上泪痕遍布,心下不忍。 “阿云!仔细一想,如果此人怀有晏昔的贴身之物,还特意送来予我,晏昔他…未必就像信中说的那样。” 徐云期猛地抬起一双迷蒙泪眼,面带惊愕地看着自家兄长。 “北地虽然苦寒,流放之地的劳作也十分艰苦,倘若有心之人冒险营救,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 徐砚修也知道晏昔生还的机会很是渺茫,北地苦寒,尚在秋季就下起了大雪,流放之惨厉更是被称为“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 可是为了自己唯一的妹妹阿云能好好活着,他不得不这么说。 徐云期跪着垮了两步,用力攥着他的袖子,声音颤抖:“晏昔还活着?他还活着…他在哪里?” 她眼神飘忽不定,又往前爬了一步,“阿兄,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他身子不好,在家养着还经常小灾小病,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在外面没个人照料,我怕他万一有个不测…” 徐砚修看着自家阿云有些被冲昏了头脑的样子,语气放缓,安抚道:“这件事急不来,我会暗中派人去北地寻他,你放心就是。” 都说徐家四娘是个没心没肺的,从来没见她这么紧着其他人,对晏昔那个小子,她倒是掏心掏肺、有情有义。 “不过有一条你须得答应我,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胡闹!撒泼打滚闹着要寻死是什么样人家的娘子能做出来的事?便是我们这样的人家?看来你学的东西都是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徐云期骤然得知晏昔有可能还活着,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喜悦给填满了,手指抚摸着那玉佩,又哭又笑。听到兄长地呵斥,半点没有在意,急忙答应了下来不会再寻短见。 如果晏昔还活着,自己哪里还会想着死? 徐砚修见她眼睛里的疯狂慢慢褪去,想来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他脑子里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弛了下来。 高声叫了候在门外的侍女仆妇们进来,把里间仔仔细细收拾了,又从库房取了些新的瓷器来换上。 徐云期大约也是累极了,平疏在香炉里点上助眠的香,在她脸上擦了药膏,又帮她换了衣裳,梳顺乱发。 此时她已经在帐里睡了过去,呼吸清浅。 折腾了大半夜,徐砚修里衣已经被冷汗湿了一层,抬手按了按眉头,吩咐了平疏星河两个贴身侍女几句,随后才携着妻子傅雅往正房走去。 月色泠泠,洒在青色小砖上,他们二人相视一眼,眸中有担忧有庆幸,慢慢踱着步走在侍女前面。 徐砚修的夫人傅雅年约莫二十,体态匀称、举止优雅,她起来是个十成十的长安贵妇人,可熟悉她的人都知晓,这位徐夫人,骨子里是个洒脱不羁的,如若她只是个无趣的长安贵女,也不会入了徐砚修的一双火眼。 傅雅携着夫君的手,稍稍犹豫了片刻:“夫君,你方才可是把那匣子里的玉佩拿给阿云看了?” 徐砚修闻言一愣,复又恢复正常,自己这位夫人聪慧过人,她要是猜不到,那才是有些奇怪了,他点头:“确是如此。” 傅雅了然,看了他一眼,又问:“那…夫君是怎么说的关于这玉佩的来历?”她心里有个猜测,越发觉得这是自家夫君会做出来的事,只是这样行事,结果怕是有利有弊。 徐砚修用手指挠了挠夫人的手心,叹了一口气:“你看阿云和晏昔二人,不觉得他们实实在在是一段孽缘?要是两人一直顺遂安乐也就罢了,只是如今,晏昔下落不明,阿云又闹着要寻死,你让我如何是好?只好编出个由头,让阿云有个念想,也好过整日枯坐着…” 自家这个妹妹,你又不是不知,软乎起来什么都好说,不温不火的样子,可要是一旦横起来,不撞了南墙是不会罢休的,前几月晏昔被流放,死讯传来,也只有自己知道,她就已经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听闻晏昔尸骨无存,今夜就闹个鸡犬不宁。 傅雅点头,神色复杂:“这玉佩明明是晏昔临走前在狱中交给你的,这般哄骗阿云,我怕她知晓实情之后,承受不住…” 或者说,是在晏昔身上越陷越深… 徐砚修伸手覆住傅雅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如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万事自有定数,又岂是你我二人能左右的?” “我知道阿云的性子,她对事物十分执着,不自己好好看清楚自己所需所想的是何物,旁人再怎么费力也是徒劳,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她倔,但是不傻。” 傅雅抬起头,对着夫君微微一笑:“夫君,你何时如此洞察人心了?我怎不知?” 徐砚修瞪她一眼:“夫人心细如发,为夫怎好太痴傻?到头来怕是被你连骨头一起吃了都不知。” 傅雅嗔怒回他一眼,眼波流转:“夫君这般编排我,我可不依了。” 沉郁的气氛好似缓和不少,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他们的身影都和沉沉夜色融为一体,远到再也看不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夜酌(修) 次日一早,黎明的微光透过绣着蔓草纹的窗幔,照亮室内的方寸之地。 洗漱过后,徐云期把鸦青长发松松挽起,今日也没打算出门,穿了件下摆宽松的藕荷色圆领襦裙,对着铜镜怔怔地发着呆。 平疏星河两人今天早晨走路都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时不时还打量一下自家娘子的脸色。 “四娘子,今早厨房做了糯米透花糍糕,你该是爱吃的…”平疏把那装了牛乳和糍糕的木托盘放在了方形食案上,偷偷瞄了一眼还在出神的云期。 徐云期神色也略微有点不自然,毕竟昨日深夜闹成这个样子,让大家都为她提心吊胆了一夜,看到两个侍女眼底的一圈暗紫色,心里更是愧疚了几分。 “唔…那就用些吧,我也有些饿了。” 她向她们招了招手,语气平缓,跪坐到食案前的褥垫上,慢条斯理地用起糕点来。 糕点放在嘴里嚼了几口,明明是甜的发腻的味道,此时只觉得满嘴苦涩,胡乱尝了几口,又将糕点放回盘子里。把视线投向窗外的一株木槿,她倏然想起从前,她和晏昔在花下摆案赏花、饮酒弹琴的日子。 不禁又略微湿了眼底,她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晏昔这个名字如影随形,好像一刻也没有从她身边离开过,想起他的疏朗眉眼,徐云期唇角略微有些向下,心中酸涩。 徐父徐楷和晏昔的父亲年少时曾是好友,情同手足,两人还未娶亲时就立下过儿女婚约,若日后各得一子一女,就行婚配。晏昔便是晏父所得的第一个儿子,其母因难产而去,晏昔先天体弱,又占着嫡子的位置,被继母所不容。 彼时徐父徐楷已经飞黄腾达了,虽然自己膝下只有五岁的儿子徐砚修,可他没有忘记早年和好友的约定,又觉得晏昔生的玉雪可爱,颇为合他的眼缘,干脆将晏昔接到徐家来抚养,但名义上,他还是晏家的人。 晏家只是杭州的一户商贾之家,晏父又不止有晏昔一个子嗣,自然乐见其成。 徐云期出生的时候,晏昔刚来徐家没多久,后来那么多孤单的日子,他们都是一起度过的。秋季微寒,花木已经略约呈凋零之势了,看花的人想起往事,却好像比残花还要枯涩几分。 昨夜大闹了一场,徐砚修虽然被西厢里的动静吓了一跳,对徐云期好言相劝,可也没把事情就这样揭过了,作为徐家的一家之主,徐砚修十几岁就掌家,用的就是雷霆的手段。 没有人可以触犯他的威严,自然,就算是他最亲的妹妹也不行。 从今天起,徐云期就妥妥的被禁足了,连带罚了几个月的月钱,抄写经书十遍。徐云期心里还有些对兄长的愧疚,对处罚当然是不甚在意的,况且她现在哪里也不想去,哪里也没心思去。 知道了晏昔还活着的这个消息,徐云期心里忽冷忽热,像抱了只兔子在怀里,七上八下。 让人把用了的糕点撤去,转身在书案前盘腿坐下,俯首一笔一划地抄起佛经来。 “解了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虚空…” 终归是心还不够静,笔下的佛经频频写错,好在只是罚抄,写错的部分涂改了就好,她盯着刚刚写错的这句话,略微有些出神。星河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侍墨,平疏端了果盘进来,看云期还在低头写字,轻声道。 “四娘子,刚刚周三娘子来了,说是来探望你的,夫人问你…可要见她?” 徐家和周家自徐父去世后一直互相帮持着,大有休戚与共的势头,为表亲厚,两家的孩子也是一起排的行。这位周三娘子就是徐云期的表姐,名唤周璎,两人是一起长大的姊妹。 可是徐云期这个姐姐,却半点没把她当妹妹看,呲牙必报,半点不肯相让,从小到大,不管是人还是物,都要和她争个高下。 说到底,她们二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还不过是因为一个晏昔。 阿嫂的意思是,要是不想见,称病避了就是。 徐云期头也没抬,手中的笔还在写着,嘴里不咸不淡地说:“她既来了,就让她进来吧 ” 自己这个三姐从来都不是个省油的灯,她既然这个时候来了,左不过就是来看自己的笑话来了,自己倒也不惧,看看她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不一会儿,平疏就领着一个身着浅蓝色团花纹交领襦裙的姝丽女子进来了。徐云期已经端坐在待客的长案前,看到来人,朝她敛目行了一礼。 “阿姐。” “四妹,你可是有些时日没来周府看我了,秋日渐深,四妹你人可是也疲倦了?”周璎年方十六,生得一双艳丽水眸,她款款而行,婷婷袅袅,风姿绰约,开口说话的音色也比之一般女子要柔美。 这样的一个人,在长安也是富有美名的贵女之一,得众多青年才俊思慕。只是她虽然已经和长安陈家定有婚约,却爱慕晏昔已久,一颗芳心都挂在了他身上。 “阿姐,不是我故意不去找你,只是前些日子晏昔出了事,我茶饭尚且不思,自然是没有心情出府游玩的,阿姐该是知晓。”徐云期语气冷淡。 “倒是阿姐,近来可是闲得很?”徐云期睨了她一眼,嘲讽之意不加掩饰。她今天可没心情和她虚情假意装个姐妹情深。 是了,周璎看了看对面的少女,此刻的四妹,已经全然不是她平日里熟悉的四妹了,她眼里一片沉寂,如古井深潭,全没了平日里的神采飞扬,一张脸容貌依旧出众夺目,只是现在一丝妆容也无,素白一片,散发出一种略带苍白的清冷之气。 周璎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只觉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畅快过,那个不可一世的四妹也会有今天。 周璎侧头一笑,开口道:“阿姐哪里是闲的慌?只不过是担心妹妹你,怕你想不开又要做什么傻事,岂不是让父亲母亲伤心? 故作姿态叹了一口气:“晏昔那么好的一个人…可惜了…” 她嘴角扯起一抹冷笑,笑吟吟地盯着徐云期:“想想从前呐,你和晏昔,那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晏昔他的眼里啊只有妹妹你,再也容不下旁人。”说到这里,周璎眼中的不甘仿佛要溢出眼底,她的十指攥紧了衣袖。 晏家因为生意与朔王兵变一案扯上了关系,早在几个月前就被判了流放,从小被养在徐家的晏昔也没能逃过一劫。 晏昔,你对我的情意视而不见,可有想到自己会有今天?成了阶下囚,客死他乡,留你最爱的四妹一个人孤苦伶仃,还让她背上了克夫的名头,以后连门好亲事也说不上? 周璎抬手抚了抚发髻:“可惜啊,妹妹,你说是不是?” 徐云期闻言心里还是忍不住一痛,你口口声声说恋慕晏昔,只不过是爱着他的一副皮囊吧?今天他下落不明,你就上赶着来讥讽于他? 徐云期脸色冰寒:“阿姐,晏昔回不回得来,还是个未知数,你还是少操心些为好。” 周璎神色微讶:“四妹不会是烧糊涂了吧,晏昔已经去了,还怎么回来?” “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四妹还是个会自欺欺人的…”周璎抬袖掩面,遮住自己的笑容。 徐云期瞟了她一眼,并不答话,冷眼看着她,这女人就是想来耍威风的,让她尽兴了自己就会走了,用不着她来赶。 周璎见徐云期不答话,也觉得好生无趣,随即揭过这个话头,“四妹,我今天来,是有一件要事要和你说呢。”周璎似笑非笑,缓缓开口道。 周璎低头敛目,略带羞涩地道:“四妹,我要成亲了…时间就在下月,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 徐云期乍然听到周璎就要成亲了的消息,有些诧异。周璎早几年就和陈家二公子定下了婚约,二人才貌相当、门当户对,是一桩好姻缘。算一算也是该到婚期了。 原来她是为这个来的,也难为她了,这种事完全可以不用劳她大驾,直接派人送了请帖来就好,如此大费周章,只不过是想给自己的伤口上撒上一把盐罢了。 曾几何时,她也暗暗期待过自己晏昔的婚礼,鼻子一酸,这个婚礼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实现了。 这可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人生这个大戏台子,我方唱罢你就登场了。 “三姐,这是好事,阿云在这儿先恭喜你了。只是……阿姐可还记得,你小时候啊可是腆着脸皮扯着晏昔的衣裳,哭着说以后要做他的妻子,与他举案齐眉呢。可惜晏昔这个木头,不解风情的很,不当回事,现在想起来啊,还真是稚子无知,啧啧。” 徐云期直视周璎:“我到时一定和阿兄一道去参加婚礼,断不会缺席,你安心就是。” 周璎听徐云期提起往事,脸上一白,随即又羞得通红,好个伶牙俐齿的四妹!她心里最阴暗最不堪的角落一下子被暴露了出来,一个大家闺秀,腆着脸追求一个商贾之子,这人还丝毫未把自己放在眼中,这一切的一切,在周璎看来,简直是雕刻在她的耻辱柱上的斑斑劣迹。 她恼羞成怒,脱了那层大家闺秀的端庄外衣:“徐云期,你莫要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风头无两的徐家四娘了,如今的长安,你克夫的名头已经传了有一阵子了,你以为你还能高枕无忧?” 徐云期不置可否:“清者自清,庸人才会自扰。” 虽然大梁民风豪放,四海臣服,万邦来朝,对女子的苛求不似从前,可是名声这东西,有的时候就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稻草,可轻于鸿毛,也可重于泰山。 周璎咬牙,嗤笑一声:“阿云,让我猜猜,你以后是嫁给宗室为继妇呢? 还是招个无能的赘婿回家?” 招赘婿自然是小事一桩,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如晏昔一般? 说完,她转身就出了房门,带起门外的珠帘发出阵阵余音。 徐云期恍若未闻,脸上表情也没变一下,就算晏家被流放,也轮不到自己来担这个克夫的名头,绝对是有人存心散布谣言,以讹传讹罢了。只是不知道,是谁还有这个心思来对付她这个已经沦为笑柄的人? 她自嘲一声,算了,他们想怎么传就怎么传吧,与自己何干? 直到周璎走了好一会儿了,侍女星河看到四娘子还是坐着一动不动,眼睛望着窗外出神,正想开口说话,平疏眼里满是担忧,示意星河噤声,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窗外的天空被一抹淡青色覆盖,云层是重叠的楼阁,一行鸿雁排成一字,它们从北国远远飞来,正挥翅往南方而去。 …… 晚上,月光清寒,徐云期让平疏取了二月里酿下的杏花酒来,在院子里的石案上摆好酒具。 夜晚的石案触手冰凉,徐云期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于案前。打开酒封,一股浓醇的酒香扑鼻而来,摄人心脾,徐云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赞道。 “好酒!” 当即倒了一杯满满当当的出来,酒液如玉液琼浆,光泽荧荧,她仰头一口饮下,口中啧啧有声,抬手又倒了一杯满的,酒液溢出杯口。 “四娘子,莫要贪杯!当心醉酒…”平疏看她这个架势,好像今夜是要不醉不归了。 徐云期也不听,一对秀挺剑眉一扭,端起酒杯又见了底。 浮了几大白之后,一小坛子酒已经去了一半,酒不醉人人自醉,徐云期的神志有些飘飘然起来。 嘴里止不住地说胡话。 “喂!平疏…你说,为什么上天总喜欢带走那些温顺漂亮的人呐…” 自己的父母是这样,晏昔的母亲也是这样,还有晏昔…他现在又在哪里? 她面色酡红,瞳眸翦水,嘻嘻笑道;“像我这种冥顽不灵的人,他怎么也不肯要…” “星河,你说是不是…” 她抬手在案上一扫,酒杯被碰倒,酒液洒了一地。 两个侍女都眼睛红红的,急忙过去扶起她,轻声细语地哄着,摇摇晃晃往屋内走去。 将她扶到床上,一沾上枕头,徐云期就沉沉地睡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罗绮 深深庭院里,满地秋叶覆盖,女子清亮的呼喝声不绝于耳。 徐云期身着一套墨绿色镶云纹的窄袖便服,正在练习一套强身健体的掌法,平疏和星河二人侍立在一旁,一人拿着水壶,一人手捧沾湿了的布巾。 徐家虽然说接连两代出的都是文官,还都是出类拔萃的,可徐家人好像天生从骨子里就带有一种烈气。就拿徐砚修来说,他幼年就跟随名师习武,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之辈,其中有几人后来都做了武官,还都是能力颇高,武艺高强之人。 徐砚修本人也是性格刚正,说一不二,一个眼神扫过去,就能让对方噤若寒蝉,双腿打抖。 舅父也觉得男子不能只知舞文弄墨,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纸上英雄。并不是说通文墨的不好,而是说要文武兼顾,以武守文,才是上上之选。 徐云期这一点只够防身用的粗浅武艺,就是小时候舅父请的女教习教的,虽然不是什么高超精妙的招式,她也未曾放下,也许是因为她很喜欢这种出一身大汗、酣畅淋漓的感觉。 “平疏,拿水来。” 喝了几大口清水下去,又抹了抹额头和颈子上的汗,方才入室内换衣。 算到今日,徐云期也整整被禁了十五日的足了,每天深居简出,渐渐已经习惯了。 她也是极力给自己找消遣,分分心神,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整日去想关于晏昔的事。这半月来,她只要一见到兄长徐砚修,就会旁敲侧击地询问关于晏昔下落的事,结果都是毫无音讯,看阿兄的神色,也是带着隐忧,不似作伪。 三人入了室内,一前两后没走几步,邱嬷嬷就和一个面生的小侍女各自端了一个木托盘进来。 “四娘子,这是郎君命人给你新制的礼服,你快看看可是喜欢?” 邱嬷嬷慈眉善目,面带笑容对徐云期说道。礼服?好端端的,阿兄给自己制新礼服做什么?旧的记得还未穿过几次。 “娘子你忘啦?后日就是周三娘子的婚礼了,怎好穿旧的礼服去参宴?” 话至此,徐云期才恍然大悟,自己这半月浑浑噩噩,差点把三姐的成婚之礼都给忘了。 三两步走过去察看,侍女小心翼翼展开衣裳,它的外袍通体为幽深的暗蓝色,以银线绣成的莲花纹栩栩如生,饰在前襟和袖口。里层重重叠叠的几层衣,只看了一眼,也知其繁丽华贵。 自己一个宾客尚且如此盛装,不知后日三姐周璎身上的,又将是何种惊人的珠翠罗绮呢? 呵,她倒是好福气。 徐云期摸了摸那衣料,触手清凉,眼底微微闪过一抹黯然。 “阿兄有心了,嬷嬷,我很是喜欢,能穿着它去参加三姐的婚礼,是再好不过了。” …… 几辆马车稳稳地行驶在长安城一条宽阔的街道上,扬起道路上的微尘。 不多时,停在了一座大宅前,宅子的大门上饰有铜头钉和衔环,雍容华贵,这就是徐云期三姐周璎未来夫家的宅邸——陈宅。 陈府门前车马如龙,各方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们正在陆陆续续而来。徐砚修和妻子傅雅盛装而来,一下马车,就有不少相熟的人围上来寒暄。 “徐侍郎今日真是俊美无匹…尊夫人也是容光焕发……”大有滔滔不绝之势。 徐云期一听这马屁拍的都快要把他们给淹了,不由得暗自好笑,同情地看了一眼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二人,悄悄跟着侍女从人群里抽身往里走去。 “阿云表妹!这儿来!你可算是来了。算起来,我可是有段时日没有见着你的面了。” 一个被几人围着的少年看到跟着接引侍女进来的徐云期,面露喜色,高声喊道,他生的高大,银色宽袖礼服随风而动,三两步就走到了她面前,一双乌瞳熠熠生辉,含着笑意盯着她。 徐云期向前两步,曲裾向他行了一礼。 “表兄,别来无恙。” 这少年就是周府的二公子,周璎的双生胞弟,徐云期的表兄周璞,小字阿礼。他原本还有一个长他几岁的兄长,同为一母所生,只可惜出生不久就夭折了,他由此也成了周家小辈里唯一的一个嫡出男儿,自小被父母娇惯纵容着,除了有些意气用事之外,性子里也有些难得的纯真豁达。 周璞对一旁陈府负责接引宾客的侍女说:“你自去吧,徐家表妹这儿我来招待。”又兴致勃勃地带着徐云期和平疏二人往后面的庭院走去。 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来陈宅了,对此地颇为熟悉,边走边嘴里止不住地和徐云期说话,说了许多,也没见侧后方的徐云期回话,一回头,发现她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皱了皱眉道:“阿云,你在想什么呢!好哇,我和你说了这么许多,你不会一句也没听见吧?”语气里还有些委屈。 徐云期许久没看见表兄周璞了,刚刚一见面,看他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难免追怀过往,想起了以前自己与晏昔、表兄三人相处时的日子。 表兄性格跳脱,和晏昔常常闹些小别扭,少年意气,却越发惹人追忆。 那些日子现在想起来,仿佛是前世的事了。 “表兄…没…我都听见了,方才看这地砖和家里的不同,倒是别致,就多看了几眼…” 地砖?这陈家的地砖有何不同?还能看出花儿来不成?周璞疑惑地挠了挠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阿云,这有什么稀奇的?你要是喜欢,我就让姐夫把工匠给你送到徐府去,你尽可命他们打造出一模一样的来。” 徐云期心里暗呼一声,连忙拒绝:“我只不过是好奇,万万不可如此麻烦。” 周璞凑近了仔细看她几眼,发现她眼眶微红,上了妆也遮不住眼下的一圈乌青,他再迟钝也知道她这是伤心了,又想起来前几月的事,心道原来如此。 “阿云,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有什么事儿都自己憋着,偷偷躲起来哭鼻子?” 徐云期侧过头:“没有的事,只不过是风沙糊了眼睛。” 周璞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背:“事情已经过去了,阿云,以后…会有人对你好的。” 周璞面上一红,阿云,就算晏昔不在了,也会有人待你如珠如玉,担心你、记挂你,一刻也不会忘记你。 说完他又用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哈哈一笑,看着她的眼睛道:“好啦!今天是阿姐大喜的日子,阿云这么美,都快要赶上新娘子了,快莫要把脸哭花了。” 徐云期胡乱应了几声,只得收敛情绪,任他拉着自己往前走去,离人声鼎沸之处越来越近。 用于婚礼的庭院已经被休整得焕然一新,处处张灯结彩,一派欢腾的景象。庭院中用帷幕设帐,张设宴席,用来款待前来婚礼的宾客们。这些青色帐篷极大,中间设了纹饰精美的长桌,桌上摆满美酒佳肴,安排男女宾客分别坐在两侧。 人渐渐来齐了,徐云期和阿嫂傅雅两人一起入席,时辰正值黄昏,日暮西斜,绯红夕阳洒满整个庭院。 庭院之中,也设了一华美帷帐,地面铺一方细软花毡,供新娘在上面行走。时下的婚礼,新郎着红衣,新娘着绿衣。一身锦绣红衣的新郎念罢催妆诗,迎着新娘出来,周璎身着一身贴金泥银的靛青华服,妆容美艳,以羽扇遮面,踩着花毡,携着新郎徐徐向幔帐里走去。 她衣裙委地,佩戴着白玉双珮,肘缠纱罗披帛,在晚风轻抚下飘逸舒展如风抚细柳,她款款而来,姿态娉婷,一步一生莲。 一整套婚礼流程下来,众人都吆喝出声,调侃祝福。婚礼隆重典雅,陈公子面目端正,气韵浩然,举止得体有礼,看着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徐云期又端起酒杯,喝了几大口下去,入口微辣,一股炽热滑入喉间。 周璎,你处心积虑败坏我的名声,你可知我是半点都不在乎?要是晏昔不在了,我要这名声又有何用? 徐云期放下酒杯,感觉到对面好像有一道视线凝在她身上。 她双目寻过去,对上了徐砚修担忧的眼神,她对他微笑摇了摇头,用口型示意道:“我无事。” 月上梢头,这场宾主尽欢的婚宴才徐徐落下了帷幕,徐家兄妹二人和舅父舅母依依话别之后,也上了各自的马车。 徐云期刚刚在车上坐稳,正准备靠着侧壁闭目休息的时候,一只手从外面掀开了车帘,露出了一张浓眉大眼的年轻脸庞,面貌和周璎有几分相似,正是表兄周璞,他对着车里的人粲然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看起来颇像一只邀宠的柴犬,徐云期不由得心里好笑,刚想开口问他何事,他就抢白道。 “阿云,我过几日就会去徐府找你,我有要事要和你说。” 徐云期疑惑:“表兄。有何事不能现在说?” “到时候你自然知晓,答应我,你一定要在家等我啊,不要跑出去了。”他假装严肃板着脸道,眼睛里还有一丝丝兴奋。 徐云期满脸疑云,轻轻点了点头。 周璞见她点头,灿然一笑:“好!”说完也不等她反应,倏地一下,车帘就被放下了。 徐云期目瞪口呆,这是搞什么?又是哪门子的黄历翻错了? 好在自己也习惯了这个长不大的表兄时不时的抽风,心里倒是有些好奇他有什么要事要和自己说。 罢了,现在自己丝毫没有头绪,还是等到时候他找上门来再说吧。 到家之后,已经是戌时快过了,徐云期在平疏星河的服侍下换了沾满酒气的礼服,拆下头上的珠宝饰品,簪钗步摇各色首饰摆了满满当当半条案牍。 今天一晚上,沉重的礼服和满头的首饰压得她几乎快要散架了,浑身酸痛,草草沐浴梳洗了一番就此睡下。 …… 次日一早,西厢里早早就有了响动,鎏金的瑞兽香炉里燃上香,一阵馥郁之气缓缓在室内萦绕。 徐云期让平疏随意梳了个垂鬟髻,发髻从两侧柔柔垂下。快入冬了,天气渐渐寒冷,里里外外套了三四层衣才带了两个侍女出门,照例去正屋向兄嫂见礼。 到了正屋,一掀开门口的帷幕,满室的暖意已经笼罩而来,进去发现只有阿嫂傅雅坐在外间待客的案几前等着自己,正要开口问,傅雅却先开口了,和徐云期有一句没一句地拉起家常来。 说着说着,傅雅将茶壶里的茶倒在茶盏里,茶汤清透,傅雅看着那茶汤若有所思。 她莞尔道:“阿云,你说这人啊在这世上走一遭,遇到一些看似过不去的磨难,就好似淋了一场瓢泼大雨,雨水打在身上钝痛,可你见过有哪场雨是不停的?来势再凶猛的雨,也总有停的一天。” 这番话颇有些没头没尾,徐云期听得一愣,片刻,她会意过来,朝傅雅疲倦一笑。 傅雅看她一眼,喝了一口茶:“淋了雨归家,沐浴更衣一番,次日又是寻常的一日。” 徐云期静默,半响,才道:“阿嫂,破镜如何重圆?切肤之痛如何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愈合?” “要是人人都如此看得开,那么画本子里,也不会有那么多悲欢离合来写了。” 声音沉郁,蕴藏着翻涌的情绪。 傅雅目光如炬,定在她脸上。 终于叹了一口气,知道多说无益,道:“阿云,你阿兄在书房等你,他有事和你相商,你且去吧。” 徐云期疑惑,兄长有何事这般郑重其事? 莫非…是晏昔有消息了? 她眉眼带笑,道:“是,阿嫂,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她连忙站起身,向着傅雅拜了拜道别后,就匆匆往外走去。书房并不远,穿过檐下的回廊就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不愿 “阿兄!你唤我何事?”她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雀跃。 徐云期到了书房,敲了敲门,没等得到回应就直接推门而入,书案前伏着一人,只露出光洁平坦的额头,长眉入鬓,正在动笔疾书。 徐砚修察觉她入内,方才放下手中的笔,抬手抚了抚额,随后才抬眼看向她。 自己这个妹妹,平日里倒是还好,能拿出去粉饰个名门闺秀骗一骗人,可一旦心里有事就藏不住,心绪表露无疑。 “来了也不敲门,一惊一乍,成什么体统?”他面无表情,佯装呵斥了一句。 徐云期讪讪一笑,胡乱给兄长行了一礼,就坐到案几前,又催促道:“阿兄,阿嫂说你有事寻我,到底所为何事?” “可是晏昔有消息了?”徐云期有些惴惴不安,出声询问道。 徐砚修看着自家阿妹一张殷切的脸,心里忽然有些不忍,他双唇一抿,还是开口道。 “阿云,我今天找你来是因另一事,与晏昔无关。” 话音一落,室内的空气就好像凝固了一般,倏然一滞,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徐云期听完这句话,眼睛里的神采一下子暗了下去,两只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料。 “昨夜阿璎的婚礼你也看到了,可有何看法?嗯?”徐砚修仔细注意着徐云期的神色,缓缓开口问道。 “看法?”她能有什么看法,再说了,她一个局外之人的看法,有何重要的,这就是阿兄要与自己说的事? 徐云期有些黯然。 “三姐美丽端庄,姐夫亦是风度翩翩,足够与她相配。婚礼隆重,宾主尽欢,无甚不妥的地方。” 徐云期答道,语气有几分漫不经心。 徐砚修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来年的这个时候,也为阿云你办一场十全十美的婚礼,如何?” 也为她办一场婚礼?徐云期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来年这个时候,晏昔就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吗?不然,她和谁举办婚礼去? “可是晏昔他…”话音未落,就被对面神色严肃的人沉声打断。 “此事与晏昔毫无干系,你的夫君,另有其人。” 徐云期闻言,噌地一下从坐垫之上站起,睁大眼睛看着徐砚修,一双秀眉皱在一起,双唇也紧紧地抿着。 “作何?我让你站起来了?坐下。” “此事是昨晚舅父与我提的,我亦是早有此意。你今年已有近十六岁,晏昔去了,你如今连一门亲事也无。他毫无音讯,早年的婚约自然作废,算不得数,你绝不可能一直等着他。” 徐砚修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态度颇为镇定,语气不容置疑。 徐云期听到此事居然是舅父提的,心里有几分慌乱,她从小失去父母,最敬重的两人就是舅父和兄长,现在这两个人都要逼迫于她。 “不…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晏昔下落不明,要我另嫁他人,绝无可能。” 徐云期猛地摇了摇头,看向对面兄长一双冰寒的眼睛。 “阿兄!说不定,晏昔正在归家途中,西北路途遥远,我们再等等,再等等…再者说了,长安十七八岁才婚配的女子也不少,何须如此急切?”她语气恳切,眼里含着哀求。 徐砚修不置可否,语气十分坚持。“依照舅父之意,是先把亲事定下,等过两年再成亲不迟。你放心,若不如此,我和你阿嫂也舍不得这么快就把你嫁过去。” 话毕,对面的少女还是端坐着,一言不发,好像没有听到自己说话一搬。 徐砚修心里涌起一股怒气,恨铁不成钢,语气也加重了些。 “阿云,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你和晏昔之间,已无任何可能。晏家与朔王谋反一案有所牵扯,新皇上任,晏昔他如今是戴罪之身。我顾念多年的情分派人暗中打探他的消息,尚且是冒险行事,就算侥幸找到了人,他余生也只能躲藏度日。我和舅父,怎可让再嫁予他!” 将自己唯一的妹妹嫁给一个永远见不得光的人?他不敢想。 “其次,你和阿璞自小一起长大,他的为人,你该是一清二楚,舅父这般安排,对你是百般体察,最好不过。” 表弟周璞仪表堂堂,武艺也尚可,待阿云更是体贴入微。这门亲事,知根知底,亲上加亲,也不算将妹妹许了外人。 徐云期一听自己要成亲的对象居然是表兄周璞,心中五味陈杂,表兄虽好,可她从未想过要与他结成连理啊。 怪不得昨夜他说和自己有话说,原来还有这件事在这等着自己。 晏昔下落不明,你们就都想着要让我另嫁他人,好,真是好的不得了!戴罪之身又如何?晏昔迫不得已遭受家族牵连,他何错之有? “阿兄,你们都忘了晏昔了,才过去多少时日,你们就都把他忘的一干二净。” 徐云期语气里充满了疲惫和不信,是啊,人死如灯灭,他们都当晏昔是死了… “阿云,我们没有忘记,我要如何说你才能明白?相比起晏昔而言,我和舅父,更在意你的归属,我们只希望你能万事顺意,不受那命运颠沛之苦。” 徐砚修直直地看着徐云期,语气十分坚决,他是真心渴盼自己这个妹妹可以无忧无恼,嫁得良人,从此安乐美满。 她失去的已经足够多了,相比别的孩子,她自小缺乏双亲关心爱护,嘘寒问暖,致使她如今十分重情。如果自己放任她对晏昔执着下去,他怕她会一生孤苦,陷入执念之中无法自拔。 情之一字,如一叶扁舟,能载人,亦能覆人于万劫不复之中。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不用再说了,你回去仔细想想清楚,过几日阿璞会来看你的。”徐砚修说完又打开了案上的书卷,将视线放在文字上,好像从来都没有移开过一般。 徐云期站起身,沉默不语,未向他行礼,径直出了房门,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房门啪地一声被关上了,徐砚修方才抬起头,目光凝在那道雕花木门上。 良久,他终是叹了口气。 回到西厢,心里依然憋着一股气,如今兄长知道她不会再寻死,居然动了让她另嫁他人的念头。徐云期只感觉到一股怒气在胸口盘旋,直直地要冲上她的脑门。她此时整个人就和热锅里的蚂蚁一样,感觉到一刻也在家待不下去了。 “平疏星河!过来!” 她要出府!不到晚上不归家,让阿兄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拿两套男装来,就要上回穿的,发髻也梳成男子样式,待会儿星河随我出府。” 时下女子着男装出门已经成了风尚,一时蔚然成风,大有以男装或者行动便捷爽利的胡服为美的趋势,徐云期也偏好颜色较深、花纹简单的男装,出门的时候大多都要先换了衣服。 平疏和星河两人对视一眼,四娘子这又是怎么了?都快食晌午了,出去做甚怎么她去了趟郎君的书房,好像又有些不对劲了。 心中虽疑惑,脚下却是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取了两套衣服出来,两人帮徐云期梳了男子的发髻,头上戴了一顶男子的乌黑纱冠,又给她换上宽袖衣裳,穿上黑色锦缎靴子。 此时站立在铜镜前的,活脱脱就是一个英俊的玉面少年郎君了。月白色圆领衣袍,配上黑色长靴,徐云期本就生得又几分英气,剑眉星目,鼻梁秀挺,只是一张嘴唇略薄,唇形柔美,加上皮肤过于白皙,才显示出几分女气来。 星河换上了仆从穿的男装,梳好发髻,正有些许不自在,还站着左顾右盼。 “好了,不错,这就走吧,平疏,如果阿兄问起来,就说我逛集市去了,让他不用管我。” 说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拿着扇子的手背在身后,抬脚就走了出去。 ……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长安是大都,置身于这座繁华都城之中,就会明白这不只是诗人编织出来的梦幻。 城里有十四条东西大街,十一条南北大街,这些纵横交错的街道把长安分成了许多方块区域,这些方块区域就包括了东西两个坊市,有些地方到了晚上,彻夜喧嚣,灯火不绝。 “四娘子,我们还是去东市吧?” 东市云集的都是些达官显贵,周围也都是些勋贵的宅邸,相比之下,位置离得也比较近。 “东市都去的腻了,我今日又不买那些昂贵奇珍,无趣,要去就去西市,说不定还能碰上杂耍呢,待会我还带你去升平坊吃胡麻饼去。” 星河有些犹豫,西市虽然好玩,十分热闹,可人多且杂,行走时肩碰肩、肘碰肘,什么人都有,胡人更是遍地走,要是被郎君知道自己带四娘子两个人跑去玩,好像不太妥当。 可是看到郁郁寡欢了好几个月的四娘子好不容易有了出去散心的兴致,看她眼里闪烁的神采,再加上西市有那么多好玩的好吃的,星河嘴唇动了动,又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她去东市了。 “说好了啊,车夫!往西市去。” 马车行到一处热闹繁华的街道旁,徐云期就让车夫自己随意在此处等候,她们二人逛完了自然会回来马车处。 两人一前一后,饶有兴致地逛起了集市,路边商铺里各种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很多都是她们两个见都没见过的,商户们见这两个衣着光鲜的小郎君走过,一时四周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这位小郎君,来看看我家的玉器,这可是从西域千里迢迢运来的……” 一旁胡人的酒肆里,几个衣着鲜艳的胡姬对着行人招着两只纤纤素手,将正在骑马而过的几个年轻公子招入酒肆中,动作亲昵风流,有一种活泼奔放之感。 徐云期是看的眼睛都移不开,她走走停停,流连忘返,两人走进了一家卖丝帛布匹的店铺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灯影 走进这间装修得十分精美的铺子,目光所及之处,各种绫罗绸缎摆了个满,光彩刺目,映得人眼睛疼。 女子都爱华服,徐云期也不例外,走过去用手触摸那些她喜欢的冷色布料,一针一线,无不精美至极。 店里的伙计眼看着店里进来了两个衣着讲究、气度不凡的小郎君进来了,这两人一前一后,看着是一主一仆的样子,就知道这多半是哪个勋贵之家的郎君出来逛集市了。 “这位小郎君,哎,您可真是识货,这匹缎子是上月刚走了水路从扬州运上来的,这材质这做工啊可是再好也没有了,也只有您这样俊俏的郎君……”他凑到二人身边,语气谄媚讨好,直把这绸缎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唔…这匹是不错…你把它包起来吧。”她略一点头,心道这伙计嘴皮子倒是厉害,摆了摆手对他道。 徐云期听了这一席话,心里妥帖,也有些受用,又和星河看了几匹料子,其中大多是可男可女的素淡颜色,又拿了一匹香妃色的华贵丝帛,叫活计好好包了,她准备拿回去给阿嫂傅雅送去。 阿兄对她虽然严厉,出手倒还是大方,每月的月钱物品总是会比其他府同龄的小娘子多些。 让星河拿了装钱的绣囊,付了银钱之后,嘱咐伙计把布匹送到城东的徐府去,伙计满脸喜色,连忙答应了,这还真是个出手大方的官家贵公子呢,他果然没看错。 两人买罢了丝帛绸缎,抬脚就往店外走去,集市还有好长一段路没逛完呢。 没走几步远,前方就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一个小摊前挤满看热闹的了人,其中传来的男子争执声不断。 看样子是有人在摊子上闹事呢,徐云期饶有兴致地一挑剑眉,手里的扇子啪地一声打开,拿在胸前随意扇了扇,有热闹不凑,这可不是她徐云期的作风。 “星河,走,去看看前头是生了什么事儿了!” 徐云期回头睨了小丫头星河一眼,觉得这次不带平疏出来简直是一个正确无比的选择,耳根子清净了许多。 星河皱着一张圆圆的小脸蛋,愁眉苦脸地跟在后面。 人群里围着的是一个卖布匹和玉器,还有一些西域的小玩意儿的摊子,摊子上货物数量多且精美,看起来是个生意不错的。 问了几句旁人,徐云期也算是模模糊糊摸清了事情的原委,这是一个西域来的胡人摆的摊子,上面买些西域运来的舶来品,生意也颇为红火。 这闹事的人是一个穿着普通的青年,看着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他上月和未婚妻春娘在这处摊子上看中了一件女子用的发簪,可当时囊中羞涩,并无足够的银钱购买,这月好不容易攒够了钱,跑来一问,却发现这簪子竟然涨价了。 他满心的欢喜都变成了怒火,几番劝价不成,和胡人摊主起了争执。 他本是长安郊外一处庄子上谋生的,家中也不过只是家境尚可的农户罢了,好容易攒了银钱预备买了春娘看中的这簪子就娶亲的,现在这一盆凉水浇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想换别的饰物,非要这根发簪不可了。 “你这无良奸商,说好的价钱怎可随意说涨就涨?我倒要扒开看看你这大胡子的心肝是不是黑的…你信不信我捉了你去见官?”那陌生青年一张黝黑的脸已经涨成了酱紫色,说话也十分不客气。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纷纷出声附和,这簪子的价钱实在是高了些,胡乱抬价,是可以拉到官府去治罪的,大家都是长安人,自然对这外邦之人没什么好感,生怕这急着娶媳妇的青年被欺负了。 徐云期摇了摇手上的扇子,撇了撇嘴,看着这留着大胡子的摊主眼神里也有了几分鄙夷,果然是奸商,坐地起价,欺负老实人呢。 这摊子的主人的中原名字名叫米康,来了中原也有好几年了,还是头一遭碰到这种事,额头也是起了细汗。 “各位各位,实在不是我想胡乱抬高价格,上月里行了一趟商,商队里折了一个兄弟,这可是人命啊,我总得拿出银钱来抚恤那兄弟的父母儿女,给货物涨价,也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那留着大胡子的摊主神色十分无奈,生怕这些人真要带了管理坊市的军士来,到时候他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他咽了咽口水,面上露出几分苦涩,又继续道。 “商队回一趟西域,道路之远险,要先从长安出发,经过固原西行至金城,然后还要经过漫长的河西走廊,这才能到玉门关,出了玉门关还有遥远的险道要走,一路上风沙肆虐,还要担心突厥的匪徒来犯,真是苦不堪言啊…” 说完这大胡子商人面色颓然,看着摊子上的货物摇了摇头。 这一番话说出来,周围众人又缄默了,大家面面相窥,心里又对这些行商的人有了几分怜悯。毕竟长安富庶,人民安居乐业,鲜少有离开家国远赴外邦的,听到这道路漫长艰辛,还出了人命,都啧啧感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偏向哪一方了。 一个裹着头巾的大娘动了恻隐之心,扯了扯那黝黑青年的手臂。 “我说小伙子,你看人家这儿都出了人命了,价格卖高点也是应该,你要是买不起,还是换了别家买吧,前头还有不少首饰摊子呢。” 看热闹的群众是有人一推就往一边倒的,听这大娘开口,又纷纷劝说起那个买簪子的青年来,说了好半天,那黝黑青年才终于作罢,扭头而去。 那大胡子摊主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口中连道:“对不住,对不住了,多谢各位…” 这一场闹剧才算平息了下去,众人作鸟兽散,徐云期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深闺里足不出户,刚刚是看的津津有味,星河看自家娘子还杵着不动,有些急了,伸手扯了扯徐云期的衣摆。 “四娘子,这人都散了,逛了好几个时辰,眼看着也该要用晚膳了,我们是不是该动身回府了?” 徐云期正盯着那摊子的方向若有所思,垂目沉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星河叫了几声,她方才如梦初醒,一把合上扇子,意识到星河在说什么。 “急什么?回去还为时尚早。” 徐云期抬脚往前走了几步,天光渐渐晚了,暮色渐浓,绯阳西斜。 她的乌黑眼瞳里映出了几个光点,那是街道前方的商铺里已经亮起的零星灯火,她蓦地又想起了昔日里那张如玉的脸庞,目光如水,含着温润的笑意望着她,在那一个上元灯节。 尚且年幼的她被华丽灯火迷花了眼,一转身就找不到人了,急地就要坐在地上大哭。 最后,还是晏昔找到了她,用一种哄稚子的语气对她说。 “阿云,如果以后我们两个走散了,找不到彼此,就相约在月亮上见吧。” 十三岁的晏昔眉目青涩站在灯火阑珊处,向着几步外比他矮一个头还多的徐云期伸出手。 记忆一旦打开,就会像一只合不上的匣子一样,涌出丝丝缕缕难以捉摸的情绪,徐云期抬头看了看漆黑夜幕上的一轮弯月,任由寒凉之感钻透她的四肢百骸。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慢慢踱着步,各怀心事。 往灯火聚集的地方走去,夜晚的长安,有的是另一种热闹,充满了烟火气,酒铺食厮、歌舞华服,每一个路人脸上洋溢的笑容都是浮世里一道浓墨重彩的印记。 人一多起来,肩臂难免互相触碰,星河在后面极力扯着徐云期的袖子,避开一个又一个路过的行人。 空气里烟雾袅袅,带着一种温暖诱人的食物香气,路旁的一个馄饨铺子里,满面笑容的店家大娘正在往碗里添着刚刚煮好的馄饨,吆喝着路人来上一碗。 秋色渐浓,寒意微起,腹里空空的,用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也不错。 这样想着,徐云期就选了个挨着街边的位置,高声吩咐店家大娘来两碗馄饨。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端上来了,店家大娘裹着头巾,面色被热气蒸得泛红,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对徐云期二人道:“两位小郎君,吃了好暖暖肚子。” 徐云期笑着应了几句,用勺子吃了几口,倒也别有风味,不时和对面的星河闲聊几句,只是被刚刚的情绪乱了心神,有些心不在焉。 这馄饨热气袅绕,蒸得她眼睛里都有些雾气了,街边行人接连而过,让她有些看不真切了,只觉得这些人都离她十分遥远。 人群里恍惚闪过一个雪青色的背影,身姿挺拔,犹如修竹,正缓步在人影里走着,徐云期把那道背影看在眼里,和记忆里那个人的背影重合在一起,只觉得恍如隔世,好像有一道电流袭遍她的全身。 看到那道背影越行越远,她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其他念头,猛地一下站起来就往前追去。 眼前的人流湍急,一个一个挤在她面前,那道雪青色背影不知被掩在了何处,徐云期满面焦急,用目光不住地搜寻着那道背影。 她一边在人群里跑,一边对着人流大喊:“晏昔…晏昔…我在这儿…” 晏昔,我看到你了,你等等我。 一直往前跑,她已经没了任何旁的感觉,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要找到那个背影。 她气喘吁吁,眼泪已经糊了满脸,不知道找了多久,她终于看到那一抹雪色衣袍。 他正立在一个卖花灯的小摊前,墨发随着晚风翩翩扬起,泠泠月光下,就侧对着徐云期,站在那里,那道身影飘飘欲仙,好像一转眼,他就会乘着月华而去,消失无踪。 她已经忘了哭,飞奔过去那人面前,双手紧紧地攥着那人的广袖衣袍,好像一撒手,他就又会不见了。 “晏昔…”她哽咽出声。 抬眼看着那人玉色的脸庞,迷蒙泪眼里,她如释重负,终于找到你了。 “晏昔…我…我找了你好久…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舅父和阿兄要非让我定亲?” 她一见到他,所有的委屈都藏不住了。 …… 沈植清伸手接过摊主递给他的花灯,道了声谢,转身正预备离开。 突然从侧面不知道哪里蹿出来一个身影,一下子攥住了他的衣袖,让他登时呆在了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沈植清怔怔地略一低头,发现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郎君正抬首看着他,嘴里还住不住地说着什么…我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这小郎君生的唇红齿白,肤色如玉般无暇,那对正望着自己的漆黑眸子此时含着水雾,泪眼婆娑,额际的一双挺秀的眉将这张脸上的柔美和英气混杂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感。 沈植清有片刻的失神,仿佛是被这忽然出现之人的美貌和言语间的深深情意给摄住了。 良久,他终于回过神来,轻声道。 “这位小郎,你…认错人了。” 声音如石上清泉,过而无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晚归(修) “你认错人了…” 这个声音和记忆里的很像,在徐云期听来,恍若九天之外的梵音。 可这话语所传达出来的意思,以及这声音里自带的疏离之感,却给了徐云期当头一棒,让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抬起一只手用力揉了揉自己沾满泪水的眼睫,睁大眼睛仔细想看清楚对面之人的面容,他站在散发着昏黄暖光的一排排花灯之前,光线将他整个人衬得似真似幻。 她定定地望着那张皎洁的脸,与晏昔有几分相似,可…也就是几分而已,与其说是面容相似,不如说眼前之人的周身气度与晏昔有着相同之处。 徐云期面上一片惨白,心里更是如洒了满地寒霜一般,寒入骨髓。 纵使她再不愿意相信,她的意念也在告诉她,这个人,不是晏昔。 徐云期将自己的手从那人的温热手心里抽了出来,面如死灰,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步慢慢地拖着身子,脚步散乱。 自己刚刚真是魔怔了,徐云期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同时还有一种无处不在的寂寥之感,在她的周身侵袭肆虐,不放过她躯体的每一处脉络。 好像自己一个人被扔在了茫茫荒野,寻不到任何出路。 她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丝恐惧,自己,会不会再也找不到晏昔了? 沈植清还站在原地,刚刚的那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他的思绪还有些乱,抬眼看那个似男似女的少年一个瘦削的背影,在人群里慢慢隐去,然后就再也寻不到了。 沈植清蹙眉:“莫非…我与他在意的人,很像?” 这样一个念头出来,沈植清瞬间就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了,被人缠着潺潺细语地诉情衷自然是受用无比,但被人误当成另一个人的滋味,就不是那么美妙了。 不过,看那少年泪眼朦胧的凄惨样子,不知道他是遇上什么事了,那个和自己相像的人,一定是他极为看重的人吧。 沈家郎君的小随从定苍身量不高,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两只眼睛十分机灵,他眨了眨眼,他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了半天戏了,也是现在才反应过来,咳嗽了两声。 “乖乖…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厚颜无耻的小郎君呢,亏得他还生的一副好皮相,郎君,按我说啊,您姿容太盛,出门就该提防着点儿,以后少不得还碰见这种人呢…” “这人真是便宜,抹完了眼泪就拍拍屁股走的一干二净,切!” 定苍摇头晃脑,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说完还啧了啧嘴,看来长得太好看也不是处处都好,还要时不时提防路边随意蹿出来的怪异之人,忍着让他抱住你的衣袖哭哭啼啼的… 沈植清睨了定苍一眼,神色颇有几分无奈,这厮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天马行空,口无遮拦… “无妨,看他的样子,也是个可怜之人,不必介怀。” “既买罢了花灯,这就回府去吧。”回去晚了,九娘该是等着急了,她闹着要花灯都有好几日了,今日给她捎回来了,估计会喜得眉开眼笑。 他有一女,今年三岁稚龄,家里人唤作九娘。 刚刚还表情疏离淡漠的一张脸上,唇角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略带宠溺之色。 星河和徐云期正聊着闲天,一抬头就发现自家娘子发疯似地跑出去了,只一瞬就融入了川流的人群里。 她被吓了一跳,跟着一路从馄饨摊子上寻上来,也没有找到人,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要是四娘子丢了…她简直是不敢想。 六神无主之际,她看到徐云期一个人缓步往来时的方向走着,神色茫然,还有几分失魂落魄之感。 星河大喜,急忙冲上去拉住徐云期,扯着她的袖子道:“四娘子,你跑到哪儿去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是碰到什么歹人了。”她气喘吁吁,重重呼出了一口气。 徐云期看这小丫头好像是被吓得不轻,一张银盘圆脸煞白,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唇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没事,刚刚看走了眼,以为是个熟人,就追上去了。”她略一停顿,又道。 “这天光也渐晚了,我们打道回吧。” 星河脸上还有几分疑惑,熟人?为何看到熟人娘子会这样一副失落的模样?看她眼圈红红的,好似还哭过。 又听到小娘子说可以准备回去了,一颗悬了一整天的心安定了下来,也没顾得上疑问,急忙点头,两人沿着来路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夜色渐浓,长安城的灯火依然不绝,身外的热闹无法驱散徐云期心里的凄冷,她和星河一步一步地走着,十分专心,仿似要把鞋印刻在这道路上。 两人一时无话。 回到来时的街道上,星河发现走在前面的四娘子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在一处摊位的不远处,也不上前,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四娘子,你可是看中什么物件了?可要我去帮你问问?” 徐云期没应声,轻轻摇了摇头,她走上前,星河也跟着往前去了,这时星河才发现这个摊子就是先前来的路上,那个发生过争执,引得众人围观的摊位。 那先前发生的闹剧的主人公大胡子胡商看见一位玉面锦衣小郎君带着随从走了过来,连忙站起来招呼。 徐云期低头随意地看了看摊位上的玉器和一些小玩意,状似无意般,和胡商店家随意攀谈了几句,这胡商白天起争执的时候说,经常与商队一起外出行商,还对西域之行所要经过的路线十分了解,不知不觉中,她对这一点有些兴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她得知大胡子米康并不是自己拥有商队,而是和另外几名胡商一起组的商队。 过了半响,她又开口了,好像做出了某种决定,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店家,我想和你做一笔生意,不知做不做得?” 生意?他摆摊子出来不就是做生意的吗?这话问的…难道这生意还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位小郎君,不知你说的是什么生意?” 徐云期不置可否,沉吟了一番,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还是太过冒险,不止是冒险,简直是有些孤注一掷了,人心难测,还需要让人把他的底细摸清了再做打算。 “唔…这些银子你先拿着,算作是定金,至于我要做的具体是什么生意,等过几日我再来和你详谈。” 徐云期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递给米康。 大胡子商人接过徐云期手里的银子,也是一头雾水,愣了愣,只感觉这银子握在手上沉甸甸的,他看徐云期一脸正色,神情泰然,不像是在和他开玩笑的样子。 “这…好,只要小郎君所求的是我能力可及之事,自然没什么问题,可如果…”他皱了皱眉,犹豫道。 徐云期拿起一个玉器,放在手里把玩了一阵,语气笃定道:“这是自然,在不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我们商谈过后就能知晓。总之,我不会为难于店主你的。” 米康听了这句话,神色略微松弛了一些,这件事实在有些奇怪,有什么生意不能现在谈呢?自己做的只不过是些小生意。不过好在对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富贵公子,一脸稚嫩,估计也只是想找自己买些新奇的玩意吧? 徐云期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一轮皓月,深蓝天幕里,那只银盘正发着冷光。和米康道了别就携着星河往前继续走,回到马车停靠的地方时,那等候了许久的车夫正站在车前张望,神色焦急。 他看到四娘子和侍女终于从那条街道里出来了,这才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平日里四娘子偶尔出去,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晚的。 马车回到徐府,已经快要二更天了,西厢里的众人知道四娘子回了,都出来相迎。 邱嬷嬷走出来拿了星河手上提着的一些物件,一边拍了拍徐云期身上的外衣,好像要把那些根本看不见的灰尘拍掉。 “四娘子,不是我说你,你小时候啊多懂事,就是长大了也没有这么顽皮过,怎么今天会和没家教的小娘子一样在外面逛到这么晚才回来?” 徐云期一回来,脚底下都还没站热乎,就遭了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通说,心里有些不耐烦,抬脚就往房间里去。 “你一个女孩子,就是作了男装,也不该这么鲁莽,要是出了事该怎么办?郎君知道你还未归,动了大火,刚刚已经派人传了话来,郎君说他日后也不拘着你,你想何时出去就出去,想何时回来就回来,他一概不管,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的。” “只是他今日早间和你说的事,是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徐云期听到这番话,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就噌地冒上来了。她虽知晓兄长给她安排这一番亲事是为了她好,可是这份好,却不是她想要的,强扭的瓜不甜,不是身在其中,是不会知道其中的苦涩的。 “嬷嬷,我知道了,此事一过,没有下次了。”既然兄长这样逼迫于我,我也无可奈何了,只能放手一搏。 邱嬷嬷见她语气松缓,微笑道:“四娘子,这就对了,你跟郎君有什么气好怄的?” 徐云期安抚似的一笑:“嬷嬷,夜深了,你也休息去吧。”邱嬷嬷等了这么大半天,也是困意深重。星河平疏二人上前来伺候徐云期沐浴梳洗。 从烟雾缭绕的耳房出来,平疏用一尺木梳一下一下梳着徐云期的一头漆黑乌发,像是一匹上好的缎子,她感觉到今天的四娘子好像有些沉默寡言,忽然她心念一动,想起一件事来,不如说与娘子听吧。 “四娘子,今日你久久不归,郎君唤我去正房问话,你猜我在正房看见了谁?”平疏想起今天的事,心里还有几分黯然,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呢?这莫不是就叫做一个缘字? 徐云期兴致缺缺:“嗯…你看见了谁?” 平疏略一犹豫,暗道既然四娘子不喜欢周家郎君,说不定另成一桩好事也未尝不可?况且这位沈家郎君还和那位生的如此相像。 “是沈家的一位郎君,名唤沈植清,身份倒是次要,只是…” “只是他和晏昔晏郎生的也太相像了一些,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不是知道晏郎君已经…我还以为他们二人根本就是同一人呢。” “我向几个下人打听了几句,据说这位沈六郎善诗书、通六艺,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华横溢之人呢。”平疏透过铜镜瞄了几眼徐云期的神色,她正沉吟不语。 徐云期被平疏这么一提,倒是想起一个人来,问道:“那沈家郎君今日可是穿了一身雪青色衣袍,佩白玉冠?” 平疏轻咦一声,四娘子今日又不在府中,按理说应该没见过他才对,她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她连忙道:“正是,四娘子从何处得知?” 徐云期摇了摇头:“机缘巧合而已,不值一提。” 平疏眉眼一弯,笑道:“原来四娘子和那位郎君早就识得?这可真是巧了,你说这算不算是那佛经里说的缘法呢?” 徐云期想起今天晚上的场景,面上无光,越想越觉得尴尬:“哪来的什么早就相识,只不过是偶尔见了一面,快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少给我贫嘴。” 平疏这才赔罪,嘻嘻笑道:“好了好了,娘子,是我的错,不该如此。” 室内一时沉默无声。 徐云期静静出神了片刻,望着铜镜里自己的一张脸,好像是消瘦了许多,果真是人比黄花瘦了。 不是同一个人,纵然是再想,只不过是徒增忧恼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衷肠(修) 平疏给徐云期梳好湿发,又拿了一旁早已经热好的炉子来细细为她烘干。 徐云期慢慢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雕花木匣子来,那匣子十分精美,镶嵌着暗红色宝石,打开匣盖,里面躺着一块镂空纹饰的羊脂玉。 指尖触在其上,一股温温的凉意袭来,徐云期握紧了手里的玉佩,越收越紧,贝齿把嘴唇咬得微微发白。 …… 次日清晨,徐云期还未去正房见过兄嫂,静静地坐在铜镜前,正自己动手往耳垂上加着一只琉璃耳坠,平疏站在她的身后帮她梳理着她的一头乌发。 徐云期戴好了两只耳坠,在铜镜前侧了侧头照了照,两只坠子闪闪发亮,她端详了一阵,还算满意。 室内一时沉默无声,邱嬷嬷掀了门外的帘子进来,看到徐云期身上穿的素净,头上的首饰也只有零星两三件,略一皱眉道:”“四娘子,刚刚前头派人传了消息来,说周家的二郎君来看娘子来了,正在书房见郎君呢,要不我们另换一件?也好见客不是?” 周家二郎君有意向四娘子求亲的消息,在府里几个有头脸、资历较深的仆妇之间已经传开了。四娘子是这府里唯一的小娘子,也是郎君唯一的妹妹,自小就是徐府的娇宝儿,郎君手里捧着的心尖尖。这门亲事,在她们看来,是再好不过了。 徐云期听到表兄周璞来了,还已经到了正房等着,一瞬间有些慌乱恍惚,怎么来的这么早? “嬷嬷,我已经穿戴好了,就不换了,表兄哪里会和我计较这些。” 邱嬷嬷听了张口还想劝几句,看徐云期垂着眼睛似有心事的样子,知道她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坚持。 和仆从们慢慢踱着步到了正房门口,走近镂空雕花覆着窗纸的房门,就有几声高高低低的交谈声传出来。 平疏叩门,里面传来一个疏朗清亮的声音,示意来人进来。 徐云期进了书房,低着头走了几步,也没抬头看里面的两人,低声开口道了万福。 她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有一道灼热的视线凝在了她的身上,她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周璞这几日都被一种喜悦加上焦急忧虑的心情给占满了,喜的是自己有可能能抱得思慕多年的美人归,忧的是怕她气恼,拒自己与千里之外。他听见她温声软语向他道了万福,连忙走过去虚扶了她一下,口中道:“阿云表妹,不必多礼。” 徐砚修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了一圈,心中明了,又仔细端详了一番两人的仪容,更觉得自己的安排没有错,确实,除了晏昔,最适合自家妹妹的夫婿就是表弟周璞了。只是阿云现在眼睛里还没有表弟,这件事还需要时日,先把亲事定下来,后事也急不得。 他目光放在徐云期身上,说出来的话却是给周璞听的。“阿璞,你也知道,我这个妹妹是最不让我省心的,自小就疏忽管教,现今大了,就更不把我这个长兄放在眼里了。” 徐云期蓦然抬头,哪里是我不把阿兄放在眼里,分明是你不顾我的意愿。 徐砚修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又继续开口道:“要是换了其他人,我还真是有几分不放心,阿云要是嫁过去,还不得日夜被主母嫌恶刁难,阿璞,将她托付给你,吾心甚安。” 周璞连忙口称不敢,只觉得表兄这么信任他,实在是让他欣喜之余,还多了几分惶恐。心里愈发暗暗决定要待表妹好,绝不辜负表兄的一番心意。 “你二人想来有许多话要说,我便不扰了。”徐砚修目光掠过徐云期,在她身上定了定,好像是在让她安分些。徐云期不置可否,只当成是没看见。 其余人见状鱼贯而出,室内只剩了两个人,气氛一时有些沉滞。 周璞往前走了两步,他欲言又止,神色有些窘迫,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徐云期了,她眼神并不看自己,只盯着一边的案角,想起自己今天来的目的,一股少年热血涌上心头,他咬着牙红着脸,还是开口问出来自己最想问的话。 “表妹,想来这件事砚修表兄已经与你说了,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徐云期闻言嘴角扯了扯,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故作轻松道:“表兄,你怎么和阿云开这种玩笑,可是差点把我给吓着了,我一直把表兄你看作是自家兄长,这件事…还是算了罢。” 周璞听她推脱,略一皱眉,语气认真道:“阿云,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徐云期避开他的眼神,抗拒之意不言而喻,半响她道:“表兄,你大可不用因为可怜我而求娶。” “谁告诉你我是因为可怜你才这般?你怎么如此作想?” 周璞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眸盯着徐云期,有些焦急地补充道:“阿云,我是真心实意的想要与你结缘,你放心,我会待你很好的,我知道你不喜拘束,要是不想天天呆在宅子里,我只要得空就陪你外出,周游各地、游山玩水,你看如何?” 徐云期心下一叹,绷着一张脸不语,他这又是何苦?周家树名已久,是长安数得上来的世家望族,周璞是唯一的嫡出子,再加上仪表出众,只要放出一点儿风声去,长安想要嫁他的适龄女子怕是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实在不必为了自己低声下气,委曲求全。 见徐云期嘴唇未开启分毫,周璞脸上浮现一抹苦笑,看着她半响,语气有一丝喑哑。 “阿云,我知道你对我并无恋慕之心,这个,我从很早就知道了。” “那个时候,你每回得了什么新奇的物件,都藏起来给晏昔,我费尽心思给你搜罗的东西,你都是新鲜劲儿一过,就抛在脑后了。” 徐云期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表兄对她如何,她自然是一清二楚,只是从前有晏昔,她只是一味装聋作哑,下意识去忽略他,没想到他都看在眼里,表兄看起来大大咧咧,对什么事都不在意的样子,可他也不是泥土做的。 徐云期眼里隐隐有惭色,支吾开口道:“表兄…是我对不住你…” 周璞摇了摇头,他想要的,不是她的道歉,“阿云,你我二人,不必说这些有的没的,我问你,你是不是心里在怪我,这样没脸没皮缠着父亲和表兄,一心要求娶你?” 周璞说到这里,语气带了几分自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起来十分惭愧,我与晏昔旧日情同手足,我也是真的拿他当兄弟,他在的一天,我从未想过要从他手里夺过你,他的确是个风雅妙人,我自叹弗如。” 周璞将视线直直地放在徐云期的脸上,心潮翻涌,好像要把所有旧日的情绪都倾吐出来。 “如今晏昔不在了,你无论如何也是要许了人的,与其换了别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我自问没有任何理由再对自己的感觉不闻不问,我不是一个会藏着的人,阿云,你也知道,我也不会说些讨你欢心的话,我只知道我忍不了,一刻也忍不了。” “阿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周璞慢慢地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浊气,一双乌黑的眼瞳目光灼灼,看进徐云期的眼睛里。 徐云期听完了这一番话,心里的感觉也是有些乱,她从来没想到表兄居然会如此直白,就算是和晏昔,两人情投意合之时,他也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室内隐隐涌动着一股暗流,看不见摸不着,却在二人之间尖声呼啸。 片刻之后,她稳了稳心神,语气镇定道:“表兄,我知你待我一片赤诚,只是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在我这种已经心有所属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日后我们就算成了亲,也只会是空耗了两个人的心力,只是耽误了你。” 别说她现在一心认为晏昔还活着,她与表兄没有半分男女之情,又如何谈婚论嫁? 她飞快地看了还在失神的周璞一眼。“表兄还是另觅良缘吧。” 说完也不等周璞回话,压下心里的慌乱,屈身草草向他一福,转身就快步出了书房,像一只翻飞的燕雀,一下子走到回廊里,头也不回往前走去。 周璞还没从徐云期的这一番话里回过神来,就见她已经出了房门,绝尘而去了。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心里说不出是懊恼还是苦涩,一片惨然,他握紧了一只拳。 身体动了动,想提脚去将那个说话像放刀子一样的表妹追回来,脚步却再也动不了一分一毫。 追上去,又有什么用呢? 他站立许久,方才移步向外走去,门外候着的仆从急忙过来迎,周璞神色迷惘,跨过门槛时脚步不自觉一个踉跄,然后又站稳。 他走了几步,极力让自己神色恢复如常,对一旁的徐府小厮道了一句:“我就不留下用午膳了,你知会表兄一声,就说定伦下次再来。” 说罢,他跨步往庭中走去,周府的小厮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相邀 徐云期回到西厢,一颗心还是扑腾扑腾跳个不停,犹如擂鼓,她浑身泛着一种负疚和冲动,回到里间,看到熟悉的如意纹花瓶摆设,还是有些难以平静。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的,可就是有些不忍,她知道经此一事,她和表兄之间,也许会再不复从前了。 平疏一直在书房外候着,又跟着徐云期穿过回廊和花门回来,看她的神色,心里也有几分猜到了,刚刚在书房里,二人独处,四娘子估计是拒了周家郎君。 平疏心里有些失落,她是从小就被买来伺候这位徐家小娘子的,对徐云期的很多事情,可以说是有几分了解的,自家娘子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心里还记挂着晏家的那位郎君罢了。 她看徐云期一个人怔怔地坐在案几边发着呆,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目光好像是落在角落的一只如意纹花瓶上,那花瓶透着一种冷冷的光,又好像带着一丝一缕若有若无的温润,她的目光就穿过那只花瓶,不知是在望向何处。 只这一眼,平疏就看得心里发紧,说不心疼却是假的,她走过去,用手轻轻拂着徐云期的发:“四娘子?我知你心中难过,只是有些东西…一旦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如果还是一味地想着,难免苦了自己。” 再好的东西,就像晏家郎君那样的人,一旦失去了,就算是心里再贪恋,再不舍,失了就是失了,百般拉扯着,也还是要舍了的。 徐云期从虚无缥缈的思绪里抽神回来,一双眉还是蹙着,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平疏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低了低头,想装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却终究笑不出来,她看着平疏:“平疏姐姐,今天我也喊你一声姐姐。” “有些人,是忘不了的,起码…现在还不行。”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想到以后那条她下定决心要走的路,她摇了摇头:“你莫要担心,这些事,我自己都有分寸,也不觉得苦,表兄的求亲我不答应,是因为我还有事要去做,万万不会去定亲的。” “娘子…你有何事要做,为了做这件事…不能与周家郎君定亲?”平疏语气犹豫迟疑,什么事如此重要,还要影响到四娘子的亲事,让她拒了青梅竹马的表兄? 徐云期把目光移到了窗外,那株木棉花已经颓败,花儿已经零落,就像此时此刻的她,在初冬的寒风里抖动着浑身的枝叶,漱漱作响,像是在跳一支宛如挽歌般落寂的舞蹈。 “嗯…平疏,我也不瞒你,日后…我不在家了,你要替我好好侍奉兄嫂,也…照顾好你们自己,勿要为我忧心。”徐云期语气淡淡,说出来的话却是像一声声惊雷,一下一下敲击在平疏的心口。 “四娘子?!你不在家…那你会在哪?你要往何处去?郎君知道吗?!”平疏捂着嘴,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四娘子要走?郎君居然许可了? 徐云期料到了她的反应,她慢慢摇了摇头:“是,我要走,至于去哪里,我自有安排,这件事,阿兄不知道,他也没必要知道,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事不宜迟,我们待会儿就要收拾东西准备动身。” 平疏闻言就要开口说话,这怎么行? 徐云期抢在她之前开口:“平疏,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知不知道,有些事情,就是一期一会,如果我如今不去寻他,也许…我和他,就真的要天人永隔,抱憾终身。” 徐云期的眼睛闭了闭,这让她如何忍受的了?光是想一想,就好像置身在千年万年的冰窟里,冷到让她齿寒。 平疏眼里还是惊疑:“四娘子,你要去找晏郎?” 徐云期按着她的手,直视道:“平疏,我不多说,你是我的侍女,从来都是只听我一人的,现如今,如果你敢逆了我的意,就别怪我不念多年的情分。” 她语气坚定,目光几乎成了实质,平疏心下有几分动摇:“可是,四娘子…你在外面,如没有徐府的势力帮衬,孤寡一个小娘子,如何使得?” 徐云期心道,这一番谋算,已经是破釜沉舟,一个人去到遥远的西部边陲,还是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她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不过,这些她自然不会和平疏说,她微微一笑:“平疏,别担心,我既然如此行事,便是自有打算,安危毫无问题。” 说完也不欲多言,扯着平疏一起收拾了一些细软,除了简易的两三套换洗的衣物和一些必备物品,就只有一袋子沉甸甸的金叶子。徐府家大业大,她从前些日子就开始筹备,将手里的一些金子打成了叶子形状,便于旅途携带。 平疏十分坚持,不让星河随行,要自己随着徐云期出府,徐云期也无可奈何。出府的过程十分顺利,四娘子平时就不是一个爱宅在家的,再加上郎君放了不再拘束她的话,看门的几个侍从虽看见平疏背了一个小包袱,暗暗有些奇怪,不过也不敢多问就放了她们出去,态度毕恭毕敬。 马车摇摇晃晃行在街上,驶过了几条静谧少人的街巷,隐隐约约能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喧哗人声,好像离繁华的西市越来越近了。徐云期伸手掀开车帘的一角,外面的光一下子漫了进来,长安的街道,游人如织,商贩们正在卖力呼喊,声音听起来熟悉热络,给人一种安稳的舒心感,长安,这是她所生根的土地。 想到今朝自己就要远离它,一时心里有些不舍,徐云期垂下了眼,放下了帘子。平疏见徐云期掀开了帘子,外面的寒风吹了一些进来,她拿出备在马车上的一件狐毛披风要给徐云期披上,开口道:“四娘子,这天是越来越冷了,这时期要出去,怕不是个好时机。” 徐云期正低头沉思,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来,倏然一笑:“无妨,我其他什么长处没有,就是比寻常娘子抗冻。”她幼时就经常冒着寒风在庭院练功,平时天气寒也拘不住,下了雪照常缠着晏昔陪她一起在雪地里疯耍,他每每都冻得鼻尖通红,自己才作罢放他回去。 平疏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马车前方传来车夫的声音:“四娘子,到地方了。”主仆二人闻声相视一眼,平疏不再多言,扶了徐云期下了马车。 珑晖楼是长安西市里数得上名号的一家酒楼,这名号一半是因为这酒楼的菜式精致美味,另一半则是因为这地方是各方人士汇集之地,不管是贵族高官,还是富商大贾,亦或者是赫赫有名的江湖草莽,只要口袋里有银子,这珑晖楼一概来者不拒。 如此一来,珑晖楼也成了一个打探消息的好去处,这酒楼极大,从上到下共建了三层,雕梁画栋,触目生辉。 徐云期今日的穿着普通,酒楼门口招待的侍从只是觉得这位眉清目秀的小郎君有些眼熟,看他这身打扮平常无奇,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何处见过。看他出手大方,一锭银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立马按照徐云期的吩咐,领着他们主仆二人到了二楼的一个包厢。 包厢里桌椅都是檀木打造,装饰雅致,一尘不染,徐云期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你再挑几样糕点上来,还要上好的果酒,就上次…”说到这里,她好像意识到什么,自己今天可不是用徐家的身份来的,“唔…就随便上些酒水吧。” “如果稍后有人要找姓周的郎君,你把他带上来就是了。” 酒楼的侍从屈身福了福,低头应了,不一会儿几个侍女就把糕点酒水端了上来。酒楼里人声鼎沸,隔着墙还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唱戏声,宛转悠扬。 徐云期不紧不慢用着糕点,又过了约莫半刻钟时间,先前的那招待带了一个人上来,说这人是要寻一位姓周的郎君。 徐云期闻言稳了稳心神,示意他进来,果不其然,这人正是那天长安街头的胡商,米康。 徐云期早就让老鼠查清楚了米康和他所在的商队的所有底细,所谓老鼠,就是长安城里消息最灵通的一群人,他们像老鼠一样无处不在,用最低的价钱,却能给你办成一些自己不好出面的事情。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徐云期才最终邀了米康来此处相商。 徐云期端起案上的酒杯,慢慢呷了一小口果酒,定睛看了米康一眼,微微一笑:“康兄,几日不见,你可还记得在下?” 米康突然被人带到这富丽堂皇的酒楼里来,心下还有些惶恐,进到包厢看到这位唇红齿白的玉面郎君笑吟吟地和自己招呼,哪里还会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哈哈笑道:“这位郎君,你仪表不凡,乃是人中龙凤,我怎敢忘了你?想来今日邀我来此处,必定是为了那一桩生意吧?” 徐云期放下酒杯,也不听这些市侩商人的马屁,出言让平疏和其余人都先出包厢,平疏略一犹豫,还是出去了,包厢内一时只剩了她与胡商两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暗度 徐云期不置可否:“咋们明人不说暗话,这桩生意,对于康兄你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米康双眼微微眯起,正要说话,徐云期将声音放低,语气笃定:“实不相瞒,我想要到边关去,一路上的关卡颇多,我身上没有路引,不知康兄可有良策?” 徐云期有求于人,自然而然就把语气放熟络了一些,一口一个康兄。 米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郎君是打的这个主意,想要借助商队蒙混过沿路的关卡防哨。这件事倒是不难办,可大可小,要是带的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就算遮掩不住被发现了,塞几个银钱也就过去了,可要是带的是个什么有麻烦在身的人,保不齐自己也要受到牵连。 说来也怪了,这阵子边关不太平,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要命了上赶着去? “周小郎…别怪我多问,原本你这样的人,就是有什么急事要去边关,何苦要亲自前往西部战事不断,实在不是消遣的好去处。”他看徐云期一副富贵公子的派头,一身细皮嫩肉的,只当他是一心想要去边关见识见识,不知其中险峻。 徐云期却也知道他心里是如何作想,手指摩挲在酒杯的边缘,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哈哈笑道:“米大哥,你不必多虑,我呢平日里也是个安安分分的,要不是因为实在是有要事非去一趟不可,又不想让家中父母担忧,断断不会出此下策…”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腰间的钱袋子放在了桌上。 里面钱财颇丰,徐云期又好言相劝,威逼利诱了一番,编了一大堆瞎话,两人一直话到了晌午时分,米康现在知道,这位姓周名云的小郎君家里有些背景,不至于是那些作奸犯科的逃犯,又看他一双水眸里的哀求之色,心下有些不忍,终于被说动,咬着牙答应了此事。 徐云期大喜,一张脸上绽开了笑颜,连忙给米康斟上酒:“甚好!只是这件事,要越快越好,不知我们何时能动身?” 米康没有半分犹豫,接口道:“所需之物都已经备好了,商队分成两路,南路上月已经回返,估摸着北路这几日就可以出发了。” 徐云期略一沉吟:“康兄,我等不了那么久,既然已经万事俱备,今日就出发,你看如何?”她已经收拾好行李包袱,再回去徐府的话,明日就不知道能否出的来了。 商队停在一处人烟稀少的大院里,院里种了一株老树,长安的冬日比起别处不算严寒,初冬里风中依然带了些萧瑟之意,满院的枯叶铺成了昏黄色的织毯,鞋履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商队里的杂役和护卫们正忙着加固和检查车上的货物,数十辆木制大车已经被堆满,都是此次从中原前去西域交易的瓷器、丝绸、茶叶、香料等物,这些东西在长安司空见惯,价格低廉,翻山越岭长途跋涉送到西域去贩卖,却是可以卖出高价。 米康此次也随商队出行,徐云期的事已经被他安排好了,每到城门关卡处,就让她躲进队伍中间的一辆车内,这辆车上的货物装的少,留出的空余足以供人藏身。 徐云期也不扭捏作态,一个翻身就跳上了车,这处空间阴暗窄小,只能供一个人打两个滚,周围堆着的都是丝绸布帛之类的货物,气味倒也还能勉强忍受,徐云期这时心里才有些实感,环视了一圈周围,想来这次的西域之行,自己是要吃点苦头了。 她还在发着呆,几个商队的护卫就凑了过来,这些人都是刚刚才帮她移开货物容身的,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朝徐云期咧嘴一笑:“周小郎,这里是挤了些,难免让你受些累,可也是没有办法不是?现在这年头各处岗哨都查的紧了些,据说前几年太平的时候只是意思意思就都给放了。” 他身量高挑,一双眼神采奕奕,肤色黝黑,衬得一口编齿愈发雪白。 “米叔说了,让我们不能怠慢了你,要是在里头时间长了,自会有人照应着送水送饭的,你有什么事,随时招呼我们就行。” 这少年名叫邝虎,是这商队里的一名护卫,自小就在米康的铺子里帮工,十几岁就加入了商队,徐云期方才和他闲聊了几句,觉得他倒是个爽朗性子,笑起来一口白牙,让人忍不住生出些亲近之意。 刚刚与平疏话别带来的伤感好像也被驱散了几分。 “多谢了。”徐云期朝他灿然一笑。邝虎不知道为什么,看她俏生生盘坐在一堆货物中间,一张白皙脸庞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登时有些愣神,脸颊一红,挠了挠头:“没事没事,都是米叔托我的…” 奇了怪了,这位小周郎君怎么生的白白嫩嫩和个小娘子似的,一看就是吃不了苦的,他心里暗暗想道,看来这一路还是要好好照应他。 风里送来几声铜铃声,声音清脆稳健,是商队的骆驼们行走中发出的声响,这支长长的队伍行走在长安的街巷上,浩浩荡荡,骆驼身形庞大,像一座座移动的小型山丘,商队的出城,成了长安街头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线。 路旁梳着总角发辫的孩童都欢欣雀跃,驻足拍掌:“骆驼来啦!骆驼来啦!” 徐云期默然伏身在堆满货物的车里,听着耳边传来的阵阵欢呼声,只觉得恍如隔世,自己,真的就要离开长安了。 车辆摇摇晃晃地行进着,人群发出的喧哗声也慢慢地被商队抛在了后头,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徐云期知道,自己离城门方向越来越近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日头渐渐小了,骆驼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道拖沓的影子,车辆走走停停了数次,外面有人高高低低的话语声也是不绝于耳。 徐云期还吊着一颗心待在车内,她开始胡思乱想,自己要是被发现了该怎么办?怎么办?铁定要被抓回家去,想想兄长那张铁青的脸,她就后背冒汗,一张小脸满是苦涩。 “乖乖,老天保佑…让我一定要走脱…” 就在她嘴里嘀嘀咕咕之际,突然感觉上方突然光线一明,镂空隔层上用来遮掩的货物被拿开了,露出邝虎的一张青涩面庞:“周小郎,我们已经出了长安城了!” “我们商队办事,从来都是靠谱的,没骗你吧?嘿嘿,在里头可是闷得慌?为了保险,再走个约莫半个时辰的路,你就能出来透透气了。” 已经出了长安了,出了长安。 徐云期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四个字,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涌现出来,她眼里浮出了一层水雾。 阿兄阿嫂,我对不起你们。 晏昔…我这就来了,你要等我,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一定会找到你,哪怕是翻山越岭、跨越江河。 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惜。 …… 长安,东城徐府。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徐府正房和西厢的烛火还未熄灭,气氛有些沉寂,仆从们都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都这个时候了,徐府的四娘子自从白天出了府去,居然到现在还未归,整个徐府的侍卫已经暗中在长安的坊市里搜了个遍,却连四娘子的半个人影都没寻见。西厢里的邱嬷嬷呆看着门外的方向,喃喃道:“四娘子…四娘子…一定是遇上歹人了…你们怎么就不好好跟着?” 平疏在一旁急地打转,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总不能说她眼睁睁地看着四娘子收拾了东西跑了吧?只是含着眼泪不住说道:“嬷嬷,是我没用,我该死,四娘子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徐砚修的书房里灯还亮着,夫人傅雅在一旁立着,两个人的眼睛里都装着浓浓的忧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天都快要亮了,一个妙龄少女,孤身一人,能跑到哪去?她又会遭遇什么?两个人是想都不敢想。 徐砚修眼底一片乌青,对着傅雅道:“雅娘,你先回房歇息吧,这里有我等着就好。”他还要留在这里等着暗卫们传来的消息,当然,如果会有消息的话。 傅雅轻轻摇了摇头,阿云虽然平时爱出去闲逛,可从来都是会照着宵禁的时辰归家的,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平疏这丫头,怎么连个人都看不住,一转身阿云就不见了? “夫君,你看都这个时辰了还没消息,我怕阿云真的有个什么好歹,明日一早,我们就报官去吧。” 傅雅自言自语地又道:“怎么会这样…晏昔出事还没过一年…阿云又…”这两人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她心里一痛,怎么会这样? 徐砚修脸色阴沉,简直快要滴出水来,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如果阿云真的有什么不测,他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双亲? 正想着,他听到夫人的呢喃,猛地一抬头,声音严厉朝外喊了一句。 “来人,去西厢把平疏叫过来,快!” 晏昔?晏昔,没错了,徐砚修阖上双眸,自己真是被吓昏了头,居然没想到这一层。 如果阿云真是被歹人掳走了,不太可能主人失踪,平疏这丫头却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这事又发生在妹妹要定亲的当口。 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阿云啊阿云,你当真是个心狠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路途 长安城里近几日暗流涌动,官府好似在暗中搜寻着什么人,是一个年龄约十四五的清秀郎君,找了这几日,长安城内人心惶惶,也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人,那人犯的又是什么事? 徐砚修放下手里的信笺,手指按了按额角,他神情凝重,阿云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点儿音讯也寻不到,她怕不是已经出了长安了? 傅雅见他一脸忧色,劝慰道:“夫君,既然你说阿云是因为不想定亲,所以自己逃了,想来她已经安排妥当周全,性命定然是无虞的。” “只是她一个妙龄女子,不知道会去哪里,又打算何时回来?”傅雅皱着眉头,把冒着热气的汤盅递给徐砚修。 徐砚修轻轻叹了一声,接过妻子手里的汤盅,微微抿了一口:“她这般不顾一切,十有八九是要去边关寻晏昔,胡闹!一个年轻女郎独身一人跑到西北去,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她难道半点不知道如今边关是何种形势?” 徐砚修又怒又忧,唇角下垂成线,手里的汤盅被用力置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当真是不要命了?! 成婚几年,傅雅极少见到徐砚修这般喜怒形于色,这几个月为了阿云的事,却几次三番地动怒,此时他显然也已经是气极了。 傅雅伸手在徐砚修背上轻轻拍着,语气也放柔缓了些:“那夫君…我怕阿云会有什么不测,我们派人沿着西去的路把她追回来?” 徐砚修沉思,先不说已经过去好几天时日了,且去往西部边陲的路途遥远,路上的人形形色色,人数众多,徐府派去的人也不是都识得阿云,如果她刻意隐藏容貌,徐府的侍卫们也不好对民众大肆搜查,能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嗯… 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我会派人追踪,也让人在各处驿站排查。” 他略一沉吟,又道:“以防万一,我给豫戈去封信,让他务必留意,阿云如果有运气安然无恙到了边关,好歹还有个人照料。” 傅雅听到豫戈二字,心下了然,赵豫戈赵将军,他驻守边疆,立下赫赫战功,去边关之前与夫君又相熟。 “如果有他在西北帮衬,阿云的安全倒是多了几分保障。” 徐砚修越想越觉得这封信很有必要写,话音未落就提起笔来准备给自己旧日的好友说清楚这件事情的始末。 以他的能耐,要是阿云真的到了边关,想来能够护得住她。 …… 距离徐云期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时日了。 这一个月来的风餐露宿,着实是可以磨练人的,徐云期现在才发现自己从前在徐府过的那是什么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简直是身处在云端的日子啊。 “周小郎,前面还有几里路就是最近的驿站了,今天有热炕头可以睡,不用睡那破洞漏风的帐篷。”邝虎坐在一堆货物的旁边,脸上挂着肆意的笑容,马上要到最近的一处驿站了。 徐云期心下也松了一口气,睡四面有墙壁的屋子,拥被而眠,比那野地里的帐篷不知要好多少倍呢。 “待会儿到了驿站啊,我一定要上一斤的酱牛肉,还要配一壶好酒。”徐云期伸了个懒腰,大声道,前几天都是睡的帐篷,吃的粗粮糙饼,简直是味同嚼蜡。 她一副天真稚子模样,眉眼间笑意挥洒,邝虎嘻嘻笑道:“驿站里的吃食可不比长安,算不上是什么珍馐美味,你呀,还是别抱太大的期望的好。” 徐云期腹中空空,听他提起长安,愣了愣:“聊胜于无吧,总比啃干粮好。” 邝虎好似是察觉了她的心不在焉,忽然有些好奇,问道:“对了,你说你是去西北办事的,办的是何差事?看你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想来在长安过的是舒服日子,何必跟着商队遭这许多的罪?” “我要去西北找一个人。” 想到晏昔,徐云期眼中眸光一闪,笑容弧度柔和,都已经在路上了,也没有必要再扯谎哄骗他人了。 邝虎吃惊,睁大了双眼:“找人?你要找什么人?”他没想到这所谓的差事就是找人,又开口道:“你可知道边关人迹稀少,民居分散?要找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 “总之…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徐云期犹豫道。 “重要的人…你要寻的难不成是驻守边关的亲人?” 邝虎猜测,这倒是大有可能,边关战乱,征召的军士有些一去不复返的,家里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千里迢迢到边关去寻人的,也不是没有。 徐云期摇头苦笑,要是晏昔真的只是被派去驻守边关的,不知道该有多好,她都要拍手庆贺了,可惜事与愿违,晏昔是被流放西北,生死未卜。 “嗯,家中有一位兄长早几年应征上了战场,至今杳无音信,家人都担心的很…”徐云期语气忧愁,也就顺着邝虎的猜测说下去了。 邝虎听罢,唉,果然被自己猜对了,刚想出言安慰她几句,别担心,人一定会顺利找到的。 这时从后方的道路上传来的阵阵如沉闷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渐渐如雷霆袭地。 这队人马接近,扬起地面的沙尘,如一片迷蒙黄雾,马上的人都身着黑衣,气势凌人,其中一辆马车装饰华美,车帘帷幔遮蔽,看不见里面坐的是何人。 邝虎盯着那辆华丽马车,口中啧啧了两声,“人家有这样的马车坐,你看看我们。” 徐云期噗嗤一笑,这样的马车她在长安见得多了,倒是没有太在意,两只队伍一前一后进了驿站。 驿站中设有一座简易的酒楼,供来往的客商游人们吃喝,徐云期和邝虎、米康等人找了一处靠过道的位置,点了酱牛肉、一些小菜和两壶酒。 刚落坐,衣裳挨了椅子还没捂热乎,酒楼外就响起了一阵喧哗,几个衣着光鲜的人前前后后走了进来,伴随着女子娇柔的调笑,一时间一股浓重的脂粉气扑鼻而来,徐云期皱眉往门外看去。 一个身着暗紫色朱雀纹的厚重锦衣、披着一袭纯白的狐裘的瘦高男子站在门口处,这身装扮一看就知这人非富即贵,他怀里搂着一个妖艳女子,那女子言笑晏晏,一身绛红衣裙,眸光潋滟、媚眼如丝。 “嗯~奴家不要自己走嘛~郎君你扶着点儿奴家…” 这红衣女子的声音像一条扭动的小蛇,钻进众人的耳中,让人打了个冷噤,简直是酥到了骨子里,她在那男子的怀中蹭来蹭去,一双涂满丹蔻的芊芊细指环绕着那男子的颈项。 那男子生的一双狭长凤眼,他轻笑一声,双眼微微眯起,伸手在女子的腰间掐了一把。 “哎呀~ 郎君!”女子娇嗔喊道,将脸埋在了那男子胸前。 那男子哈哈一笑,似乎极为快意,抱着怀中的女子大步上了楼梯,脚步蹬蹬作响。 留下一屋子人目瞪口呆。 “嘶——” 邝虎长大了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此香艳的场景,他在长安也难见得几回啊,何况这一对男女还都如此貌美。 哼!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徐云期的目光也黏在那二人身上,一直到他们拐过了二楼的过道,身影消失不见为止,她也是第一回看见这样的场景呢。 众人议论纷纷,过了一会儿,也就各自用起饭菜来,这个小插曲也算是过去了。 酒足饭饱,徐云期心满意足,多给了掌柜的一些银子,让他给自己盘出来个单独的房间,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和其他人一间要是被发现什么,那就不好了。 房间不大,室内只有一张床,一副案几,几处简易的装饰,贵在收拾得干净整洁,在徐云期看来,这可比野外的漏风帐篷好上了个一万倍,简直是太可爱了。 简单梳洗沐浴了一番,把缠在胸前的布带拆开,睡意来袭,有些昏昏沉沉,徐云期就躺在床上假寐了起来。 夜已经渐渐深了,驿站里的人依次入睡,荒郊野岭之地,只有风声呼呼而过,徐云期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阵,没有什么异常,她心下一安,正准备入睡。 忽然楼下传来了嘎吱一声响,门被打开了,接下来就是几个男子的对话声依稀入耳。 徐云期被吓了一跳,心升警惕,猫手猫脚地从床上下来,想到偷偷到门外一探究竟。悄无声息地开了门,徐云期蹲在走廊的栏杆前俯首望去。 “我们奉命搜查嫌犯,事关重大,麻烦店家通融一二。” 为首的一名黑衣男子身躯高大,声音低沉,他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递给店家。楼下没燃烛火,只有一束月光从门外照射进来,徐云期也看不清那令牌上写的是什么。 兄长年纪轻轻就官居三品,在朝中已经有了一股势力,要调一个搜查令不是什么难事,在前几个驿站,徐云期也碰上过一次搜查,对方要找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那时是白天,自己又作了男装,被自己脸上抹了几把灰蒙混过去了。 可这一次,听到为首之人的声音,徐云期如遭雷击,当场呆在了原地回不过神来,这个声音…… 是徐府侍卫长孔明巍的!他曾经指导过自己的拳脚,她绝不会认错,小时候自己还经常挨他的训呢。 “这可如何是好?要是被他看见了,绝对逃不过。” 徐云期额头冒汗,一张脸已经苍白,好不容易已经出来快一个月了,眼看着快到西北找到晏昔,要是就怎么被抓回去,她绝不会甘心! “怎么办…怎么办…”徐云期脑子里一片空白,抬腿就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 走廊的尽头处传来几声异样的响动,男子与女子的调笑声在黑夜里显得越发清晰,女子的声音娇柔婉转。 “殿下…殿下…奴家错了,奴家不敢了…放过奴家嘛~” 听声音就知道是今天那个被人搂在怀里的美艳女子,她笑得花枝乱颤,声音零零碎碎从最角落的房间内飘然入耳。 回应她的只有几声男子的低笑声,好似是从胸腔的最深处发出来的。 徐云期疑惑,殿下?这女人怎么突然改口了?莫非… 那个男人人还是个宗室子弟不成? “多谢店家了,我们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只是简单搜查一番。” 楼下的那群人脚步声已经杂乱地动了起来,孔明巍的声音响起,在徐云期听来,就像催命的符咒一般。 他们就要上来了! 这走廊尽头已经没有路了,无处可逃,驿站里除了那对男女可能有些背景,其余人都必定会受到盘查。 徐云期一咬牙,疾步跑过去,猛地推开了角落里那扇房门。 顾不了那么多了! 大不了三个人滚一张床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狼窝 徐云期一入室内,扑鼻而来的是女子的熏香脂粉之气,耳边充斥着暧昧的语声,她一瞬间涨地满脸通红,眼睛在屋子里打转,不知该凝落在哪个地方。 那名红衣的美姬此时也是衣裳凌乱,正端着酒杯小口小口喝到嘴里,再哺给抱着她的男人,美人舌尖柔滑,发出口舌相融的啧啧声。 “殿下…唔…喝酒…” 李慎羽一只胳膊倚在脑后,衣裳已经半褪,露出一边精壮的胸膛,他喝了点儿酒,此时美人在怀,香软的鼻息扑面而来,他面色潮红,眸光似水。 他是个习武之人,外头有人接近,他早已知晓了,下意识只以为是路过的下人,自己和美人正在兴头上,也就没太在意。 没想到这人居然一推门就闯了进来,真是好大的胆子!李慎羽轻哼一声,眼睛往纱帘外呆立的身影处一瞥,一个黄毛小子,没见过人亲热吗? 没眼色的东西! 不过李慎羽的荒唐名声可不是白来的,他手里加重了几分力道,在美姬的身上掐了几道,惹的她娇喘连连。那正好,本殿就做一回好事,让这没眼色的小子开开眼。 徐云期呆立了那么一阵子,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到榻上的两人听到有人进来居然丝毫不为所动,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乖乖,这…咳咳…真是厚颜无耻…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近了,徐云期一个激灵,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何种处境,猛地疾跑了几步掀起纱帘就爬上了榻,死死抓着李慎羽的手臂。 “殿下!求你大发慈悲,救我一命!”徐云期低声道,也不管那美姬突然受到惊吓发出来的惊呼。 徐云期直视着李慎羽,一双眼里似有泪眼,在昏黄灯光里显得熠熠生辉,竟比那烛火还要明亮几分。 李慎羽突然被人近身,有几分惊诧,看清来人的面容,更是有些失神:“你…” “你是何人?外面那些人是来追捕你的?”他目光紧逼,疑惑道。 徐云期满脸焦急,正要编个谎话来解释,几道有力的脚步声响起来,接着就是刀剑出鞘的声音,显然是这人带的侍卫和搜查她的人对上了。 孔明巍也没料到这间房里的客人会如此特殊,带的侍卫武装齐全,一脸煞气,一看就不是好惹的,看清楚门口几个侍卫佩剑的制式和花纹,他双眼一凝。 怎么这尊大佛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纱帐内的李慎羽脸色一黑,阴沉如水,这伙吃干饭的废物,下午才喝了点酒,刚刚那个黄毛小子闯进来的时候就都睡死了不成?现在这么一大伙人过来才知道拦,养着你们做什么用? 孔明巍对着房门行了一礼,语气恭敬:“不知是殿下栖身此处,多有得罪…” “只是末将奉命搜查嫌犯,还请殿下莫要为难我等,让末将好回去交差。” 李慎羽闻言目光一转,带了一丝探究,看向徐云期,徐云期心下一凛,急忙摇了摇头,眸中满是哀求之色,她一张脸煞白,衬得一双小鹿般的大眼越发楚楚可怜起来。 李慎羽心中大动,暗道世间居然还有此等绝色。他在长安城里就是个无人不知的风流人物,为人极好美色,至于这美人是男是女,他倒是从未在乎过。 他目光凝在徐云期脸上,惊艳之色还未褪去,他摇头暗叹一声:“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呐!” 也不犹豫了,为了这个小美人,什么逮捕令,算个什么?整个大梁都是他家的,这点事儿他李慎羽还没怕过! 伸手掀开被子的一角,将徐云期整个埋了进去。又揽过衣裳凌乱的美姬,两人半压着那厚重被褥,加上外头绯红的纱帘,从外面看起来倒是有几分虚虚实实,看不真切了。 “怎么?大晚上的查什么查!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你们难道不懂?” 李慎羽声音轻佻,懒懒散散,他夺过女人手里的酒杯,猛地掷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怀里的女人惊呼一声:“殿下!奴家怕…” 李慎羽嘻嘻一笑:“哎呦,你看,把我这美人给吓着了。”搂着那美姬就轻声细语地哄起来。 “还不快滚?!” 他声音抬高,其中威严让在被子里的徐云期听了也是身子一颤。 孔明巍在门外还鞠着躬,听到酒杯碎裂的声音,心里也是暗暗叫苦,怎么今天会这么倒霉碰上这尊煞神,七殿下李慎羽是先皇的最后一个儿子,还是当今圣上的同胞之弟,两人同为一母所生。 他自小生的一副雪雕玉琢的样貌,一张嘴又能说会道,太后娘娘可是把他当成眼珠子一样供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日日夜夜风花雪月地胡闹。圣上更是疼惜幼弟,一登基就给他封了个淳王之位,自己一个小小的武官哪里敢惹他? 这种龙子凤孙,自己还是躲着点好,孔明巍怕自己得罪了这位呲牙必报的淳王殿下,自身难保不说,搞不好还要给徐家郎君惹下个大麻烦。 孔明巍不再迟疑,语气有几分颓唐,低着头道:“是,殿下,今天是末将鲁莽了,深夜造访,扰了殿下清净,我这就告退。” 说完只听一阵金铁碰撞之声响起,刀剑入了鞘,十几名军士的黑色长靴就踏地有声,跟着孔明巍,往走廊的另一头而去了。 孔明巍的军靴在木板上发出沉闷足音,想来四娘子也不可能会和七殿下扯上干系,刚刚前头有间房人去楼空,指不定是四娘子已经闻声逃了,自己还是快些带人去追,她一个弱女子,想来也跑不了太远。 …… 徐云期在被子里被捂得呼吸不畅,心跳地好似快要破胸腔而出,听到孔明巍的退让,眼睛重重一闭,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走了… 李慎羽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他识趣,也不去理外面的情形,抬手掀开捂着徐云期的被子,见这小美人刚刚被厚重的冬被捂得严严实实的,现在脸上都憋得红了,一双小鹿般的眼睛里还含着惊恐。 他心里生出些怜香惜玉的情愫来,早知道也不用盖着了,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进来,他一双修长手掌在徐云期背上像羽毛轻抚似的拍了拍,安抚道。 “可是吓着了?无事,那些粗鄙之人已经走远了,如今没人敢来我这抓你。” 一旁那举止妖娆的美姬见七殿下这般护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黄毛小子,心下一酸:“殿下…人也走了,还留着他做什么?奴家的酒殿下才喝了几口呢,殿下,我们继续喝…” 李慎羽此时一颗心都在徐云期身上,看着这个从长安带过来的美姬越发觉得不能入眼了,只觉得她眉目普通,满面的脂粉,他语气冰冷:“这里轮得到你说话?滚出去跪着!” 那美姬被呵斥了一句,呆在了原地,殿下这两月来对她都是温柔小意,哪里这般对她过?她翻身下榻,又怕又气,脸上泪水涟涟,走之前还拿一双美眸狠狠地剐了徐云期一眼。 李慎羽再也没看那美姬一眼,他指尖略一用力,捏住徐云期的下颌,目带审视,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凶兽正在毫无顾忌地打量着自己新捕获的猎物,他迫使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如此这般,你也该和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吧?嗯?” 徐云期没有防备他会突然盘问自己,而且语气诡异,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让她脊背发寒,一股危机感涌上心头,自己不会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吧? “殿…殿下,您先放手…咳咳”徐云期有些喘不过气来,下颌被一双有力的手捏着,开口也不利索。 “嗯,我不急,你慢慢说。”李慎羽眉头一挑,也不松手,眸中带了几分玩味,语气轻佻道。 徐云期知道逃不过,思索了一番,开口道:“殿下…我在长安犯了些小错,偷了些东西,没想到官府居然穷追不舍到了这里,我实在没有办法,不想回去受那些皮肉之苦,幸好有殿下相救,不然我今天怕是要身陷囫囵了。” “殿下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日后定有重谢。”徐云期眼里感激之色甚浓,倒不似作伪。 李慎羽听了这一番话,抬眼打量了她一番,她身上穿的都是些寻常的市井衣物,摸了摸她的腰间胸口,也没半点拿得出手的物件。他用一根纤长手指挑起徐云期颈项上的玄色细绳,往外一扯,是一块成色上好的光润白玉。 李慎羽心下一安,这倒是好办,只是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小毛贼,自己想怎么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他主意已定,微微一笑:“这么说,你偷的东西就是这块玉了?”他把那玉佩放在手里轻轻一握,触手温润,倒也没有多在意,他有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的? 徐云期眼里惊疑不定,这可是晏昔的玉,万万不能让他拿了去,只好胡乱点了点头,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李慎羽见她这副怕贼惦记的样子,哈哈一笑,眼里波光大盛,叫人不敢直视,他伸手点了点她光滑的额头:“怕什么?本王还要你的这块小破烂不成?” 徐云期心思被道破,她脸上一红,觉得他举止实在是怪异,不敢看他,垂下眼眸:“不是…殿下,在下不敢。” 刚刚听孔明巍叫他七殿下,这个名号在长安可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的。夜间小儿要是啼哭,报出七殿下李慎羽和安西都护赵豫戈二人的名字,小儿的啼哭声都能立即止住了。 两人一个是风月场里的常客,男女通吃,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的战场煞神,长安的街头小巷,闲人的窃窃私语总是左不开有这二人的影子。 徐云期想到这里,蓦然抬头看向那个离自己只有几寸距离的人,这个人…不会就是原来的七殿下,如今的淳王李慎羽吧? 他好好的不在长安呆着,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这个人声名在外,现在又这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自己不多想都不行,一股恶寒从背脊上爬上来,坏了! 徐云期连忙抬手想把那双钳制住自己的手拨弄下来,却发现他看似面白如玉,手上的力气可是不小。 “殿下,如今抓我的人也走了,夜已深,在下就不叨扰殿下了。”她看了一眼门外的方向,“美人在侧,殿下还是惜时,不要让我坏了殿下的美事。” 李慎羽呵呵一笑,凑到徐云期的面前,两人距离之近,鼻息可闻。这个白白嫩嫩的小郎君不仅说起话来像只悦耳黄鹂,身上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像含在嘴里的牛乳一般香甜,纵使是在风月里打了几个滚的人了,李慎羽还是心下一颤。 他深深吸了一口进胸腔深处,只觉得五内生芳,如置身缥缈云端,真是妙不可言呐。 李慎羽凑近她的耳边,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让徐云期耳边微微发痒,他唇角微动,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说的对…美人在侧,我们还是莫要辜负了良时才好。” 他伸手就要去扯徐云期的交领上衣,指尖触在她的温热颈脖上,徐云期像触电般一弹,整个人不寒而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暴露 徐云期冷汗津津,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奋力向后挣扎着,只是李慎羽的一只手钳制住她的腰身,让她丝毫也动弹不得。他一只手固住她的腰,腾出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施为。 李慎羽此时只觉得怀里的这具身子软绵绵柔弱无骨,挣脱自己的力气倒是不似才十四五岁那般小,看来是个有几分功夫在身的。他用躯体覆住徐云期乱动的双臂,嘴唇就意欲在徐云期身上亲吻。徐云期只觉得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她大惊失色,拼命侧头道。 “殿下!我是男子!你这是…作何?” 李慎羽头也不抬:“乖…本王知道你是男子,莫怕,本王只会更怜惜于你。”手里的动作不停歇,让徐云期双手死命用力也挣不开,眼看徐云期的领口就要被扯开。 “殿下,我…”话还没说完,脸上就被印了几个口水印子。 李慎羽双眼放光,用力一扯,徐云期身上的衣料就应声而裂,撕拉一声裂帛之音,让徐云期肝胆俱裂。 一扯开那衣裳,李慎羽就发现束缚在徐云期胸前的层层白色布带,布带上方几道微妙的弧线。 他眸光深沉了几分,一下子就意识到,这小子是个女子? 李慎羽微微愣了愣,随即哈哈一笑,脸上张狂之色尽显:“小美人,哈哈哈,你居然是个女子?这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日后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待随本王回了长安,就把你纳进府,你我二人夜夜笙歌,岂不快哉?” 徐云期没想到这厮居然是个饥不择食、男女通吃的,听到他的狂语,她整个人都陷入了混乱之中。 “慢着!殿下,你不能这样…住手,放开我!”徐云期内心十分惶恐,还在挣扎。 早知道还不如被孔明巍给抓回去呢!起码还能保住清白。 徐云期此时是苦不堪言,李慎羽如狼似虎,三两下将腰带解了下来,见她一张白嫩的脸庞上泛着粉色,心里早就按捺不住,凑过去亲了两口,不顾徐云期的挣扎,把她的两双玉腕束缚在床头上,伸手就要去褪下她脚上的麻布靴子。 徐云期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想办法,今天怕是要阴沟里翻船了。 她一咬牙,恶狠狠地盯着李慎羽:“殿下!不知你可识得长安徐府的徐砚修徐侍郎?!” 李慎羽刚刚脱下她的一只靴子,冷不防听见身下的娇娇美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手下动作不停,嘴里敷衍道:“什么徐侍郎李侍郎,你与本王先办了正事再说…” 不对…这小美人说的是徐砚修那厮? 李慎羽虽然急色,可是他生在帝王家,哪里会是个简单角色,表面上看起来再荒唐,骨子里也还是个七窍玲珑的。 他抬眼看向徐云期,伸手拍了拍她的脸,疑惑道。 “小美人,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个时候提那徐砚修做什么?”莫不是这小美人还和徐砚修那小子有干系?如果是真的,那自己可要掂量掂量了。 徐云期见他终于停手,煞白的脸上溢出一抹庆幸,还好还好,这厮还不是丧心病狂、毫无顾忌。 她语气抬高,眉毛一竖,平添了几分威严之色,正色道。 “不瞒殿下,我本名徐云期,乃是徐府的四娘,中书侍郎徐砚修是我兄长,已故中书令徐楷是我先父,纵然殿下贵为皇亲,这般轻薄于我,是要将我父兄的颜面置于何地?” 李慎羽闻言一惊,手下的力道一松,人却依旧倚在徐云期身上,这到了自己嘴边的美人怎么会突然和徐家扯上了关系? 他只觉得现在他的脑子快要不够用了,看徐云期一副凛然的样子,要是这小美人真是徐府的四娘子,那个徐砚修唯一的妹妹,自己要是这般名不正言不顺要了她,徐砚修那厮疯子一个,还不得找自己拼命? 李慎羽心下恼怒,却又没办法发作,他一侧的额角跳了跳,语气不甘似的怒声道:“哼,你说你是徐家四娘,本王就无端端地信你?口说无凭,胆敢哄骗本王,小心我治你的罪。” 徐云期见他迟疑,还继续盘问自己,想来这位淳王还是对徐家有所顾忌,只要自己好好与他周旋,他不至于再对自己行为粗暴。 她长长呼出了一口气,看来这回是藏不住了:“殿下要是不信,尽可派人修书一封给我兄长。” “我这次从家中逃出来,是因为家中要逼我定亲,我不愿,刚刚那位搜寻嫌犯的武将就是我兄长的部下孔明巍,至于我刚刚说的偷盗一事,全都是为了哄骗你编造出来的。” 她转念一想,又道:“殿下,刚刚孔明巍已经来过了,想来他找不到我人,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他到头来还是会怀疑到殿下的头上,殿下一世英名,可万万不要毁在了我这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女子身上。” 李慎羽闻言嗤笑一声,还一世英名,一世骂名还差不多,这小美人还长了一张利嘴。 他低头仔细端详了一番徐云期的脸,只觉得越看和那徐砚修就越像,他抬手捏住徐云期的下颌,在上面重重一掐,在她滑溜的脸颊边缘留下几道淡红色的浅浅痕迹。 如果徐云期只是随便一个长安官宦之女也就罢了,偏偏是徐砚修的妹妹。 早年间皇家猎场围猎之时,自己的马被一头野兽所惊,就是这个徐砚修箭无虚发,救了自己一命。 李慎羽虽然于男女之事放纵了些,可他自问也是个恩怨分明之人。徐砚修现在被皇兄看重,要是他和自己反目成仇…那情况可不妙。 再加上徐家兄妹二人的父亲还是先帝在时的中书令,颇有声望,自己就更动不得这个小美人了。 孰轻孰重,他还是一清二楚的。 眼看着到嘴的肥肉吞不下去了,他心里就是一阵绞痛,不情不愿给徐云期解了束缚着她双手的腰带,对着徐云期恶狠狠道:“你一个官宦家的娘子,一个人跑到西北去就不怕一路上有豺狼把你给吃了?” 李慎羽看着这张眉目如画的娇颜,越发觉得肉疼了,这种看上了弄不到手的感觉,他有多久没有过了? 徐云期白眼一翻,要说路上的豺狼,那可不就是七殿下你吗? 徐云期也不看他,目光放在一侧的纱帘上。 她双眼含泪,幽幽开口道:“云期恳求殿下,不要把我的行踪泄露出去,若日后我回了长安,今日之事,我绝对不会对长兄提起分毫。” 李慎羽看着这小美人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只觉得像是有一只小手在他的心上不停地挠着,让他整个人发虚,心下有些动摇,他往前一凑:“你可知如今西北的形势?你兄长要是知道我放了你走,到时候反咬我一口,我可是百口莫辩了。” 他话虽如此说,但是真的要他放了这美人和徐府的人回去,和其他男子成亲,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徐云期连忙摇头:“殿下只要放了我回去,明日一早我就跟着商队离开,绝对不会有人察觉的!商队往来行商多年,经验老到,还不至于让我送了命。殿下你看…” “殿下要是再逼迫于我,云期只有一死了。” 李慎羽沉吟一番,这小美人寻死觅活,他说不心疼是假的,罢了,自己也不怕那徐砚修,要是这小美人真的有什么闪失,也怪不到自己头上,况且自己日日夜夜带着这小美人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却吃不下肚子里去,心里反倒膈应。 再说她身份特殊,又姿容出众,要是带着她,怕要耽误了自己此番的计划。 他眉头一挑,不过自己也不能就真的放了这等绝色离开自己身边,以后嫁予他人为妇,他心中有了计量,徐徐道:“你要去西北可以,不过有一条,回到长安之后,你也不许再嫁他人,就在家备好嫁衣等着!本王自会三媒六聘,抬了八抬大轿去娶你回府,做我的淳王侧妃。” 他一双如鹰般的眼睛直视着徐云期,一字一顿。 听到这句话,徐云期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希望自己以后就这样待在西北,永远不再回长安了。 不过此时她也不敢表现出不顺从之意,只怕这位七殿下改变主意,要是他把自己一了百了再抛尸荒野了,虽然也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可他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杀了自己一个只是有些身份的女子,他的尊贵王爷还是照样做。 徐云期垂首不语,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李慎羽哈哈一笑,一把揽过她的双肩,翻身下床走了几步,拿起案几上的酒壶倒了两杯,他兴致高涨,将其中一个酒杯塞到徐云期的手里。 “美人,来,今日你就和为夫先饮了这杯交杯酒。” 徐云期眼皮一跳,嘴角尴尬地扯了扯,堪堪举杯与他手挽手对饮了一杯。 喝完了这杯酒,李慎羽才放了徐云期回她自己的房间。 李慎羽在她走了之后还躺着唉声叹气,美人只能看不能吃,看了也是心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遇袭 晏昔的背影立在一叶孤舟之上,夜晚的湖面泛着粼粼波光,晚风扬起他的衣摆,他远远地看着徐云期,神色模糊。 “阿云,我甚是想你。”他声音淡淡,随着夜风传来。 “我出身低微,得蒙徐叔另眼相看,才能寄身徐府,与你相知相识。一直以来,我自问才华出众,足以与你相配。我祖父一介商贾,贪得无厌,与虎谋皮,直到晏家获罪,我才彻彻底底地知道,你与我,本就是不同之人,其中的差距犹如云泥之别。” 他的声音低沉,眼睛一寸寸掠过徐云期的眉眼 :“阿云,此番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你务必要珍重。”他眉眼疏朗,泛起一个苍白的笑。 也许…这一别,就是天人永隔,只能奢求上天让他们来世再聚了。 这时湖面上突起了一阵风,水面皱起层层波纹,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人影也变得越发飘渺起来,像烟雾一样在天地间慢慢散去…… 徐云期站在岸边,早已经泪流满面,难以自制,她往前踉踉跄跄跑了几步,扑通一下跌倒在上泛的湖水里,口中大喊。 “晏昔…晏昔!” “你要去哪里?你不准走!不准走……” 可是湖面已经空空如也,连那一叶扁舟也失去了踪影。 “你回来!回来啊…” 她的泪水糊了一脸,七零八落流进嘴里。坐在水中,任凭湖水浸湿她的衣裙,一股冰寒好像要渗透进骨子里。 …… 驿站的窄小木床上,徐云期和衣睡着,她此时满脸大汗,脸颊泛红,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嘴里还在喃喃低语着,好像是被噩梦给缠上了。 她忽然猛地坐一起来。 “晏昔!” 徐云期醒来,惊魂未定,此时已经接近凌晨了,窗外透进来一道微朦的光束,她环视了一圈四周,发现这里还是自己在驿站住的那个小房间。 原来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梦里的场景,是那么的真实,那晚风吹在身上,让汗毛竖立的感觉还格外分明。 她想起来晏昔说的那些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好像一把利刃,在她的心口凌迟着。 什么叫云泥之别?这还是那个孤傲的晏昔能说出来的话吗? 她抬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除了泪水,还能感觉到些许干透的泪痕。 昨夜徐府侍卫长孔明巍追踪自己到了这座驿站,自己虽然逃到七殿下房里,利用他躲过了一劫,可那番经历也是一波三折,着实是惊心动魄。 也许自己昨夜是真的被那如狼似虎的李慎羽给吓得不轻,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不然昨夜怎么会睡的这般不安稳,做了这么一个揪心的梦? 徐云期翻身下床,窗外已经响起了人声,窸窸窣窣,各路商队都已经晨起准备动身。 徐云期收起眼底的沉痛,摸了摸胸前挂着的那枚羊脂玉佩,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只要自己到了西北,就能见到晏昔了,不论如何,他一定,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自己。 收拾了一番,拿上贴身的行李包袱,准备跟着商队继续往西前进。 出了房门经过走廊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回了回头看向角落里那个房间,两扇门紧闭着,松了一口气,想必这位七殿下还在拥被而眠,沉浸在梦乡里吧? 这样最好,这位七殿下绝非善类,自己最好有多远躲多远,以后要是再也不见,那就更好了。 至于什么淳王侧妃,谁爱当谁当去。 驿站外的空地上,骆驼依次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这种温顺的动物驮着沉重的物品,拉着巨大的木车,慢慢走着,晨光熹微中远远望去,有一种人世安宁的意味。 直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 一月后,敦煌城外,天空中飘着细雪。 徐云期坐在那辆有隔层的大车上,背对着扑面而来的寒风,裹紧了厚厚的冬衣,双手捧着一块烙饼,一口一口咬着,两只小腿随着车轮滚动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唔…倒是有几分闲适呢。 还有一日不到的路程,商队就要进入敦煌,在此处理掉一部分的货物。敦煌城是西北边陲的重镇,可以说是雄踞在西北的另一座长安,只是西北地广人稀,城外不远处还是有大片大片的荒地。 这里,也是众多流放者服刑劳作的地方,是徐云期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到了午饭的时间,商队停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准备就地休整歇息一番,也好让众人食些干粮,填填肚子。 徐云期正准备下来活动活动,就看见阿秋手里拿着一只木水壶,向她走了过来。 这名叫阿秋的少女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天真无邪,她今年才只有十三岁,是养在商队院子里的一个孤儿,自从记事起,就整日和骆驼打交道了。 “云哥哥,天气严寒,来,喝这个!刚刚热好的!”少女的语气欢愉,把手里的水壶递给徐云期。这是昨日从驿站带过来的羊乳,西去的路上缺衣少食,在长安随处可见的东西,在路途上就成了稀罕物,阿秋没舍得喝完,将半壶羊乳拿出来给徐云期献宝。 在阿秋眼里,徐云期是个俊秀温和的小郎君,他温和有礼,懂得也多,还常常对自己笑,比之长安的那些高官子弟,也是丝毫不差呢。 豆蔻年华,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多谢阿秋妹妹了,我正嫌着烙饼噎人呢。”徐云期笑着伸手接过水壶,也不推辞,打开喝了几口,她倒是颇为喜欢这个单纯伶俐的小娘子,并没有多想,自己没有弟弟妹妹,倒是把阿秋当成自家妹妹一般看待。 阿秋脸颊红扑扑的,低头不敢看徐云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塞外的风太大了,还是少女的一颗芳心在作祟? 一旁的邝虎心知肚明,一脸的揶揄之色:“哟,阿秋,周小郎有羊乳可以喝,怎么我这一个大活人杵在这你就看不见?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阿秋脸唰地一下通红,抬眼瞪着他:“呸,你想的倒美,就是没你的份。”邝虎还不依不挠,多嘴来打趣阿秋,两个人在雪地里厮打起来,你追我赶。 徐云期在一旁看着,这两个人啊,都还是一副稚子心性,想想自己…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这般无忧无虑过了。 她的思绪飞远,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冬天,也是像这样飘起了鹅毛大雪。 她和晏昔带着仆从在庭院里堆雪人,玩的忘记了时辰,等到第二天先生来检查前一天布置的功课,她一个字也答不上来,伸出手掌硬着头皮挨了一顿板子,手心被打得发红发肿,只感觉到一片刺痛。 自己赌气,不肯让邱嬷嬷给自己上药,半夜里疼得直掉金豆子。晏昔次日一早就拿了药膏过来,一边往那红肿的手心里吹气,一边轻轻地在那红痕上擦上清凉的药膏。 他像个小老头,絮絮叨叨地数落了她一大堆。 想到这里,徐云期没有察觉自己脸上泛起了一丝弧度,她似乎还能感觉到那时手心里的温热。 …… “那是什么?”商队的一个杂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指着树林的方向,惊讶呼喊。 其余人顺着方向看去,有人眼尖:“好像是马,有人骑马往这边来了!” 只见位于商队侧面树林里的雪坡上出现了一团密密麻麻的黑点,苍茫的一片纯白里,显得格外刺目。 定睛一看,一队人马踏雪而来,他们越来越近,马蹄在雪地上踏出一圈长长的印记,依稀可见马上的人身上的衣着大多是粗糙的动物皮毛。 徐云期看见他们的装束,心头一跳。 “不好,是突厥人!” 早就听说边关危险,强敌环伺,近几年北边的突厥更是肆无忌惮,一到冬季物资短缺的时候,就大举进攻西北边陲,希望以抢夺劫掠的方式来获取各种物资,好度过大漠里漫长难熬的冬季。对付汉人,他们自然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边关平民闻突厥之名无不胆寒。 只是上月里传来战报,突厥的大军已经被安西都护赵将军率军击败,被赶回突厥境内了呀,怎么这里还会出现突厥的骑兵? 商队里的几十号人,有杂役有护卫,虽然难免有些忐忑畏惧,但毕竟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些年头了,其中险峻,又岂能不知?他们都抄上了武器,只希望他们的人数不会太多,不然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来势汹汹,马匹雄壮高大,不多时,数十匹马就分散开来,半包围着商队所在的空地,这样一来,也截断了他们的后路。 突厥人里为首的一人留着络腮胡须,手握一把闪着银光的宽大砍刀,那把刀被阳光一照,在白茫茫雪地里发出一道令人心寒的白光。 看到突厥的人马众多,徐云期心里一沉。 那络腮胡子打量了一圈车上的大批货物,仰头哈哈大笑,声音格外张狂刺耳:“哈哈哈,弟兄们,看来我们这一趟没白来。”四周顿时哄笑声不断。 这队突厥人并不是正规的军队出身,他们来自一个部落,人数只有区区数十,饶了小路辛辛苦苦入了大梁境内。冬季严寒,可是人要吃饭,马要喂粮,就算是冒着巨大的危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他们也要绕到大梁境内来试一试。 “速战速决,这点人还不够看的,把女人和东西拉回去,其他人若是敢反抗,尽数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反转 一时间两方兵刃相接,商队的护卫虽说平日里也受过训练,装备也称得上是精良,对付一般的盗贼绰绰有余,可是他们又如何能与身强体壮的突厥人抗衡?再加上这伙突厥人此番乃是孤注一掷,要抢了货物回去,商队里的几十号人才打了一个照面就不敌,溃散开来,死伤了好几人。 几具尸体横在地上,一时间商队里的其他人都暗自胆寒,有些人扔下了武器,跪地求饶。商人重利,自然也惜命。 银子再多又如何?总要有命来花不是? 战斗只持续了短短两刻钟不到的时间,胜负就已然见了分晓,快得让人心寒。 徐云期脸上一片惨白,这一路那么长都过来了,怎么偏偏快到了的时候,却飞来横祸?她低下头缩在一旁,手心里止不住往外冒汗。 站在前排的几个突厥大汉杀了几个商队的护卫,擦干净刀刃上的血,嘴里还不干不净,嘲讽这群汉人不堪一击、胆小如鼠,走过来掀开遮蔽随意察看起货物来,哈哈大笑,看来,这次是要满载而归了。 他们一部分人骑马赶着骆驼往树林里去,另一部分人下马,动作粗暴不堪,将商队里的几个为数不多的女人往马上扯,她们奋力反抗,哭得声音嘶哑,两只手在空中扑腾扑腾,可是那几个突厥人不为所动,反倒以此为乐,笑声张狂,将怀里的女人固定在马上,上下其手,在那些女人身上胡乱摸着。 徐云期看得心如刀绞、目眦欲裂,眼睛里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控住不住地翻涌出来,她想转过头去不看,可是脖子却好像僵住了,丝毫动弹不得。 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挣扎不开,情急之下张嘴在抱着她的突厥人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那一口咬得厉害,留下一排带血珠子的牙印,那蛮夷吃痛,怒火中烧,大呼一声:“臭娘们!你敢咬我?!” 说着就一巴掌就扇到那少女脸上,发出一声响,在空旷的雪地里听得清清楚楚,她年纪幼小,被那蛮夷从马上打落在地,整个人软软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徐云期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从眼里滚落,她往前跨了一步:“阿秋!” 那被打的少女,正是阿秋。 徐云期跨出这一步,落入众人眼中。 那几个突厥人闻声朝徐云期看去,那为首的络腮胡子见她生的唇红齿白,一双水眸含泪,虽然是个男子模样,可那副样子,却是和草原上的女子一点也不相同,足足把他此生见过的所有草原上的美人都比了下去。 那些汉人口中的天仙,怕也就不过如此了吧? 他几步走到她近前,伸手抬起徐云期的脸,用力捏住她的下颌,动作粗鲁,扭头朝几个同伴笑道:“你们说这些汉人是吃什么长大的?啧啧,看看这眼睛,这嘴巴,一个男人,怎么能长成这副水灵灵的娘们模样?难不成他们日日夜夜喝的都是露水?” 他抬手在徐云期的脸上摸了一把,又用手指在她的脸颊边缘仔细摩挲了一阵,语气极度轻蔑,好像是在谈论一只臭水沟里的耗子。 “听说大梁的贵族玩的不仅仅是女人,连生的好的男人也不放过,尝起来还别有一番滋味,要不,我们也做一回长安的贵族子弟玩玩?” 此言一出,其余的突厥人纷纷大笑附和,徐云期眼里闪着愤怒的火光,只觉得这些人面目可憎,丑恶无比,恨不得一刀扎在那络腮胡子的脖子上,让他的血从那笑得鼓起青筋的颈脖里喷射出来。 可是她知道,现在如果反抗,只会遭到更加严酷的非人对待。 徐云期在长安是人上人,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走到哪里都有人捧着供着。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杀人场面,鲜血染红了雪地。又看见相处了几个月的阿秋被打得不省人事,难免冲动愤懑,直到现在,被这蛮夷粗糙的手触碰到皮肤的时候,她才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这里不是长安了,她,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徐府四娘子了。 这些人是会说话的禽兽,他们对待汉人毫无人性可言。 她像一只蝼蚁,被这些蛮夷肆意出言羞辱,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这回算是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 收拾完战果,她被那些突厥人用绳子缚住手脚,丢在马上,快马奔驰,十分颠簸。她的身后坐着那个络腮胡子的突厥首领,他的双臂牢牢地禁锢住她,她一丝一毫也不能动弹。 不知道走了多久,风雪越来越大,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砸在脸上,脸颊刺痛难忍,几乎让她失去知觉。 徐云期心里的恐惧无法言表,被突厥人抓住的后果,是比死还要可怕的,徐云期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只觉得自己现在是置身在一个冰窟里,浑身冰冷,在绝望里越沉越深,一点光也看不到了。 天色渐渐暗了,大漠的冬日白昼时间短暂,夜色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苍茫的天地一口吞没。 直到进入一片布满针叶树木的林地,前方的几匹马才渐渐停了下来。前方是一处陡崖,仅有的一条道路狭窄,仅仅能供两人并排而行,白天纵马而过尚且需要小心翼翼,星夜上路的话,一个不慎跌落,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一行人在林地里安营扎寨,捡拾来干柴燃起篝火,他们围坐成一个圈,享用着从商队里抢来的食物和美酒,在篝火前饮酒作乐,发出一阵阵的吵嚷声。 徐云期和其他女人被丢在了一旁的一个破旧帐篷里,寒风穿过帐篷上的破洞从外面肆意地吹进来,几个女人都已经哭得没了声音,只是一个劲儿地往里吸气。徐云期心里也是一片空白,只怕这一次,是真的活不成了…要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自己了结了性命,也绝不能委身与这群蛮夷。 她缓缓闭上眼睛,父亲母亲都是出自书香门第,两人一生坦坦荡荡。 “不能给父母兄嫂蒙羞…” 她心意已定,反倒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自己只要足够决绝,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一个死字。她这样想着,抬眼看了看枕在自己膝盖上的阿秋,她还记得阿秋和她说想看敦煌的花灯,说是比长安的还要美上几分。 只可惜,她们两个此生都看不了敦煌的花灯了。 阿秋时睡时醒,意识涣散,那一下子摔得很重,想必又受了惊吓,她此时高烧不退,浑身的温度烫得可怕。 “云哥哥…他们来了…快逃…逃…”阿秋嘴里呢喃着,破碎的音调不成句子。 徐云期听到她叫自己逃,眼底发酸,如果她们没遇到突厥人,阿秋会在长安嫁人生子,和和美美地过完这一生吧。 徐云期抬起被绑着的双手,用手背抚了抚阿秋的脸,随后她探头往外看。 “我们要水,求你给我们一点儿水…” 这顶帐篷破旧,没有门帘,徐云期探头对外面看守着的一个突厥青年喊道,语气里带着祈求,她想让阿秋少受些罪。 此外,她注意到这个突厥青年看她们的眼神和其他人的不一样,他们的眼里充斥着贪婪和欲望,而这个年轻人眼里还有一些若有若无的…是同情吗? 一个突厥人,一个蛮夷,会同情她们吗?徐云期不知道。 这个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头上戴着一顶皮毛制成的绒帽,他听到她的话,愣了愣,回头往篝火处望了几眼,好像是在犹豫。 徐云期语气哀痛,继续求道:“我妹妹病得很厉害…求你…”她的眼泪快要夺眶而出。 那个突厥青年见状,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松开了徐云期手上的绳索,然后取下来挂在他腰间的一只皮囊,递给徐云期。 徐云期倒了一点儿水在手心里,手掌握成窝形,顺着手指方向将水慢慢喂进阿秋口中,她自己的唇瓣也已经干涸起皮,她却好似全然都没有注意到一般。 “她活不成了。”对面的青年盯着她的动作,蓦地开口道。 徐云期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一句这样的话:“你说什么?” “她活不成了,就算你喂她水,她也会死。”那青年转移目光,看着阿秋昏迷着的脸,她的脸上已经是一片灰败之色。 徐云期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她也知道,她们两个都活不成了,不是因为病死,而是因为他和他的同族,这伙突厥人。 突厥青年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继续低头看着阿秋,脸上神色不明,开口道:“我以前也有一个妹妹,她比你的妹妹还要小一些。她就是这样病死的,只有十岁,不管我们请了几个巫医来治都没有用。” 那青年抬眼直视徐云期,好像在说,你要接受这个事实。 徐云期错开他的目光,低头将水囊的盖子仔细拧紧,递还给他:“多谢。” 那青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也没继续把徐云期的双手绑上,俯身就要钻出了帐篷。 徐云期脸上神色变幻,突然跪着朝他爬了几步,双手猛地朝前一扑,抱住那个突厥青年的小腿。 “求你放了我。”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你是个好人…你要是放我走,我回到长安必定予你千两黄金,美女数十……” 徐云期自从离开长安,离开徐府,她已经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低声下气地求人了。 她已经习惯了,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徐府四娘子,已经不见了。 那名突厥青年丝毫没有防备,忽然听到这一番话,他转身低头看她,有一瞬间怀疑这个含泪抱着自己小腿的是个女人。他蹲下身将她拉起来,手握上她的手腕,纤细柔软,好像只要一用力,就会被自己捏碎。 也就是这双不堪一击的手腕,突然飞快地取下了他腰上的那把匕首,一个利落的转身,带动空气发出一声嘶鸣,反手就将锋利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喉边。 金属带来的冰凉之感让他毫不怀疑,下一秒,这把匕首就会割破自己的喉管。 徐云期一只手拿着匕首抵在他的颈脖上,紧紧贴着他跳动的脉搏,另一只手固定在他的前胸,挟制着他往帐篷外走去。 这处帐篷离突厥人燃起的篝火不远,但因为是侧对着,中间还隔了一座帐篷,一时间还不容易被发现。 “不要出声,你要是敢喊人,我就立刻割破你的喉咙!” 徐云期在他的耳边低声道,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她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像一头正在狩猎的孤狼。 突厥青年没有反抗,他的呼吸因为恐惧剧烈起伏着,不敢有丝毫异动。 他们缓慢向帐篷左侧的树林方向移动着,两人的脚步一深一浅踩在雪地里,只能听见脚底下的积雪被碾碎的声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初遇 帐篷距离树林不远,可也绝对不是几息时间可以走完的。 她钳制着那突厥青年走了几十步路,在他们二人看来,这段路程,简直是两人这辈子以来所走过最漫长、最艰难的了。徐云期的手还有些微微的颤抖,她这是在虎口里拔牙。 从口中呵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白色雾气,黑夜里,格外醒目。 徐云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她心跳如雷,在心中默默祈祷。 如果现在被发现了,那自己的下场会比刚才还要惨上百倍,说不定还要连累帐里被劫的其他女子。 可是她没得选,摆在眼前的机会不试,才是真的会死不瞑目。 “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便不会害你性命。” 徐云期吐出的气息喷在他的后颈上,让他感觉到一阵麻痒的温热。 两人静悄悄进了林子,没有惊动还在篝火前醉生梦死的一群人,徐云期受到树木的遮蔽,一下子感觉到自己安全了许多,可她还不敢掉以轻心。 两人走在雪地里,天气寒冷,凛冽的风在林间呼啸,两个人却都汗流浃背。 徐云期正在苦苦思索待会儿自己该如何脱身,手上的这个突厥人又该如何处置? 黑暗中,两人缓慢向树林深处的方向走去,只有泠泠月光照亮雪地,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呼而过。 忽然,寂静中响起了一声惊雷,一个粗犷的声音喊道。 “什么人?!” 徐云期一个激灵,恍若被一道惊雷劈在了身上,她倒吸一口凉气,往声音的来处看去,林地边缘附近的一棵树下,正站着一个身形魁梧的突厥人,远远望去,像一团黑影。 树林里居然还有一个突厥人! 糟了!徐云期心惊胆慑,当机立断,手臂用力固住身前的那名突厥青年,另一只握着匕首的手抬起用力在他大腿外侧一刺,霎时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对不住了。”徐云期垂眼看了他一眼,语速极快。 那突厥青年面色瞬间一片煞白,他喉音嘶哑,发出一声痛呼。 徐云期猛力一刀下去,拔出匕首转身就跑!树林里树木遍布,地上又积雪深厚,跑起来不可能会有多快,徐云期快速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突厥青年还跪坐在地上,双手捂着伤口,而那个出声大喊的突厥大汉却已经向她追过来了。 “站住!别跑!”那突厥大汉紧追不舍,他方才和大伙儿饮了许多酒,突觉内急,跑到林子里撒了一泡尿,刚刚提起裤子,地上还冒着热气儿呢,眼睛一扫就发现不远处有一团黑影。 奶奶的,狗娘养的小兔崽子,伤了我兄弟还敢跑?等我抓到你,不把你千刀万剐我就不是人! 徐云期饿了许久,神经又一直处在高度紧绷的状态,她虽然不要命地跑着,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凌乱的脚印,身后的突厥大汉人高腿长,与她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近了。 徐云期竭尽全力跑着,她边咳边跑,喉咙里干得仿佛要往外面冒烟儿,那突厥大汉的声音好像就近在咫尺。 终于,她被追赶上了,那人伸手就能抓到她的后背,距离极近。徐云期破釜沉舟,咬牙转身,握紧手里的匕首往前猛地一扑,那突厥大汉反应极快,倒退一步,这一刺落空了。 “你再跑啊,兔崽子…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那突厥大汉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青吉这个吃干饭的东西,这么一个瘦巴巴的小子都能把他伤了? 青吉就是那个被派去守着俘虏的突厥青年。 徐云期没有理会他,刺了一刀就又转身往前跑,只是她已经力竭,没两步就又被追上来,两人你来我往,过起招来。徐云期招式灵活,左手格挡,右手往他的侧腰处刺去,却逃不过那突厥大汉的巨力,被他一把握住了拿匕首的手。徐云期眉头一挑,左手往他脖子处一掌击下,腿也全力踢了出去。 突厥大汉吃痛,动了真格的,手里用力一拧,徐云期痛呼,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他又用膝盖往前一顶,顶在徐云期软软的肚皮上,直让她感觉到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腹中疼痛欲裂,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匕首掉在地上。 她一下子跪在了雪地上,捂住肚子,一股无孔不入的寒意从膝盖上渗透到全身。 “哼,还会两招三脚猫的功夫。”那突厥大汉捡起匕首,抬脚在她背上重重踹了一脚,徐云期被踩着伏倒在地,半张脸埋进冰冷的积雪里。 她的意识尚存,艰难地睁开眼,迷迷糊糊中,她的仿佛看见林子另一头的边缘,那条路上,隐隐有几道火光浮现,遥遥望去,恍若黑夜里飞舞的萤火虫。 她咳出一口血,血渗进纯白的雪中,弥漫开来。 听说人临死前是会出现幻觉的,这原来是真的。 那突厥大汉见徐云期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将匕首别在腰间,从刀鞘里抽出一把长刀,准备结果了她。一刀砍了这小子,算是便宜了他。 徐云期知道自己的一线生机断绝,死期已近,认命般地闭上眼睛。 静谧无杂音的夜空中,林中鸟忽然四散而起,鸟鸣声萦绕耳畔,一道箭矢破空而来,射中那举刀劈来的突厥大汉。 那一箭从远处射来,力道却很深,直接穿透那大汉的心脏,出现在那大汉的前胸,尖锐的箭尖染血,暴露在空气中。 有两滴血正好滴落在徐云期的脸上,触之冰凉,那把长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突厥大汉软倒在一旁。 不多时,马蹄声接连而起,从那条小道上冲出来大批人马,他们身披黑色战甲,口中发出阵阵怒吼,声音整齐划一,喊的好像是某种战前号令。 从盔甲的制式看,是驻守边关的大梁将士。篝火处的一伙突厥人大惊失色,连忙上马应敌,一时间厮杀声不绝于耳。 惨叫声划破夜空,十分渗人,肉体被撕裂、被穿透,生命就此消逝。 徐云期听到声响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是又力不从心,她双手撑在雪地里,慢慢挪到一颗树下,撑着树干爬起,倚靠在树边。她肚子上依然能感觉到阵阵痛楚,整个人有几分神志不清,不过是靠着一股意志强撑着罢了。 约莫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徐云期有些支撑不住了,浑身剧痛难忍,冒着冷汗,昏昏沉沉,眼皮无力地耷拉着。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有一行人正在向她走来,脚步声沉稳整齐,那些人走到近前,一个身着黑色战甲的军士疾步走过来扶住徐云期,伸手在她的鼻子下一探。 他转头对身后的一名铠甲锃亮的高大男子道:“禀将军,这人还活着!” 徐云期抬眼望去,月光打在那个被称为将军的人身上,他的一身铠甲闪着银色的光,脸上还带着血迹。 他的脸好像是被画技最精湛的画师描绘出来的,如果是,那个画师一定是个不近人情的,因为这位将军的面色,实在是像刚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冻人得很。 徐云期用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打量了那名将军一眼,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人应该就是鼎鼎大名的安西都护大将军赵豫戈,此人骁勇善战,对突厥人毫不手软,他既然到了这里,那伙突厥恶贼不会还有命在。 她受了伤,是个累赘,如果这些军士嫌她麻烦,把她留在这里自生自灭,那该如何是好? 还有阿秋…… 想到这里,她眼里溢出一抹愧疚,自己刚刚丢下她,想要自己逃走,虽说是万不得已,可想起那小娘子的一张纯真笑颜,她胸口还是觉得有些气闷。 她高烧不退,如果救治不及时,很可能会命丧于此。 在记忆里搜索一番,兄长早些年和这位赵将军貌似有些交情…徐云期挣扎着开口:“赵将军…都护大人…” 一时间,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赵将军…我乃是长安徐府之人,我有一妹妹还在帐篷里,耽搁不得…”她眼里神采奕奕,视线放进赵豫戈的眼里。 “救她…”话音未落,人就已经晕了过去。 原来刚刚那一眼,不过是强撑出来的。赵豫戈望着树下躺着的人,若有所思。 这女人,都把自己弄到这般境地了,还如此执拗要强。 果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他摇头轻笑,转身对着两名军士正色道:“带她回去,小心些,若是有什么闪失,拿你们是问。” 他们二人面面相窥,有些摸不着头脑,将军这是做何? “是,将军!”不敢多问,遂按吩咐行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晨探 敦煌都护府,府邸历年久远,几任安西都护在任时都以此处为住宅。安西都护府是管辖这辽阔西北的最高军政机构,天山南北都在其统辖范围内,实为大梁朝的国之利刃。 而安西都护大将军,就是这个机构的最高统帅。说赵豫戈是这西北的土霸王,其实也不为过了。 徐云期尚在昏迷状态中,被安置在都护府西厢的一间屋子里,此处没有什么女眷入住过,房中摆设略显空旷,仆妇侍女只有区区四人。大半夜的,听闻将军从外面救了一个人回来,要安置在此处,都连忙起身服侍,颇有些手忙脚乱。 一时间两个大夫提着药箱匆忙赶来,仆从们进进出出,取药煎药。 另一边,赵豫戈回到都护府的正房,换了染血的衣物,没有多做停留就往书房赶去。一入书房,几个得力下属都在,副将林原在一旁道:“将军,此次围剿,俘虏一十二人,缴获物品…”汇报完战果,赵豫戈坐着沉吟了片刻,他不知为何,有些心绪不宁:“唔…就按惯例办吧,物品归于原主,有功的将士也照例奖赏。” 这次围剿的只是一小队突厥人,并不足以造成威胁,据招供,他们是绕了崖间小道过来的。赵豫戈又下令明日派人将那条小道毁去,众人领命,这才一一散去。 书房内只剩了赵豫戈和他的谋士愿公二人。深夜未眠,赵豫戈有些疲倦,愿公年事已高,更是不好这般彻夜不眠,刚要开口让他回去休息,他却颔首道:“将军,今日你所救之人,可是那徐府的四娘子,徐砚修之妹?” 赵豫戈一愣:“正是。”约莫一个月前,他收到徐砚修的来信,说是家中一姝突然失踪,请求他多加留心,语气焦灼诚恳,这件事愿公也是知晓。只是没想到,那徐家的四娘还真的跑到西北来了,还差点命丧虎口,好在自己及时赶到,一箭射杀了那个行凶的突厥人。 刚一拿到徐家的信的时候,赵豫戈不认为徐云期会真的出现在这里,一个年轻贵女突然失踪,下场多半是凶多吉少,就算是到了西北,要找到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过他知道徐砚修一向爱护他这个唯一的妹妹,只当他是急病乱投医罢了。 那日看了这封信,赵豫戈房里的烛火彻夜未熄。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就是有万般的思绪涌上心头,他却一丝一缕也抓不住。 好在,城里今天有商队投案,说是遭遇了突厥人,他亲自带兵前往,机缘巧合之下,居然救下了信中那个失踪的人。 她好似受伤不轻,不知现时如何了? 愿公微微一笑:“徐砚修如今今非昔比,虽然如今的官位与将军你不相伯仲,只是他与圣上昔日情谊甚笃,圣上登基,他功不可没,有从龙之功加身。圣上对他颇为倚重,上回南巡,还令他伴驾同行。”他抬首看了赵豫戈一眼,又道。 “他的妹妹如今在这都护府中,将军于她,有救命之恩。这件事对将军来说,未必不是一件机缘。” 赵豫戈闻言摇头,一下子明白过来愿公的意图,愿公待他如师如父,他自然知晓,自己的亲事拖了几年,外祖一家频频来信催促,愿公也就跟着瞎着急,真是让他有几分焦头烂额了。 “将军你如今也二十有二,还未成家立业。这安西都护将军看起来风光,可哪天过的不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将军手握兵权,难免遭圣上忌惮。” “将军!听我一言,突厥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你要是不顾朝堂政事,拉拢势力、丰满羽翼,只管领兵打仗,待平定了突厥,回到长安,将军大才,难道甘心将来回到长安领个闲散官职,让王府里那位郎君后来居上,承袭爵位?” 赵豫戈不是第一次听到此种论调了,他十分无奈地阖上双眼,喉结滚动:“愿公,既然我回了长安没有用武之地,何不就在西北终老的好?也省的被有些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对于什么爵位,我更是半分不在意,他要是想要,这世子之位让予他又如何?”赵豫戈微微一笑,“夜深露重,愿公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糊涂!”居然说出要在西北终老这样的话来。 愿公盯着他半响,终是摇了摇头:“唉,也罢,我老了,不中用了,谕之,只望你能深思熟虑,你不争,对方却不一定会心慈手软。” 赵豫戈上前去双手搀扶着他站起,目光看不出情绪,劝道:“我又不是手无寸铁的孩童,他赵辅陵就是有这个脑子,也没这个胆子。 他一顿,又道:“谕之虽愚,可还没到要借助一个女子来拉拢势力的程度。” 一直送他到门口,愿公还是欲言又止,赵豫戈向他屈身一拜,朗声笑道:“愿公,还请您老放了我回去好眠吧,这一天折腾下来,我可是有些受不住了。” 愿公瞪他一眼,吹起嘴边的两撮胡子,板着脸道:“你外祖家几个族弟,就拿六郎来说,未满二十就已有子嗣,你怎好如此拖沓?王爷嘴里不说,心中怎能没有埋怨?” “听闻徐府家风良实,子弟谨身修能,徐砚修惊才艳艳,通情达理,想来他的同胞之妹也应当如是,足以与你相配。” 这一番好话说出来,虽说大致与事实相符,多半的原因还是因为徐家是个绝好的助力,徐砚修又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日后一定会倾囊相助。 要是徐云期在这里,多半是要脸皮跳两下,徐家子弟谨身修能,这话没错,可这就不能把她算进去了,真是辜负了老人家的厚望… 她为了追寻未婚夫不顾家族,枉顾亲情,女扮男装只身远赴西北,这在长安的贵女当中,也算是头一份了。 赵豫戈苦笑,这人年纪上来了,性子之执拗,就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他只好开口道:“愿公,您这次是操心得晚了,据我所知,这徐家四娘早有婚约在身,赘婿从小寄养在家中,我怎好夺人所爱?” 愿公闻言微讶,略一思索,也是,徐家嫡系只余他们兄妹二人,想来也舍不得把唯一的女儿外嫁他人。 事已至此,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不再坚持。 赵豫戈抬眼偷瞄他一眼,知晓他不会再磨着自己了,暗暗松缓了心绪,将他送到门外又同行了一段路程,方才转身欲回正房。 此时已经接近凌晨,天光渐明,庭院中石板湿润,零星青苔吸附其上。他心中思绪繁琐,在庭院里闲庭散步般地踱着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西厢外的卵石小道上。 他在门外犹豫再三,一掀衣摆,走了进去。 西厢里静谧无人声,他进去扫视一圈,只有一个年长的仆妇蹲在廊下生火,她听见脚步声回头,来人居然是这府里的主人都护大人,惊得嘴巴都忘了合上,连忙近前行礼。 “嗯,你起来吧,昨夜送来的人…如何了?”赵豫戈开口,脸上还有几分不自然,说起来这时辰是早了一些,只是他公务缠身,平日里忙的没个影子,既然到了这里,顺道就进来问一问。 那仆妇抬头飞快瞄了他一眼,昨夜送来的那位,明明是个小娘子,却做了郎君打扮,也不知将军是否知晓,她和将军又是什么关系?一时间让这仆妇有些不好说了。 “回将军,昨日大夫来看过,说是受了些内伤,需要将养个几日,无甚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赵豫戈挑眉,莫非她留下了什么病根不成? 那仆妇被他一眼扫过来,顿时被吓得一哆嗦,双腿打颤,口中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一个字。赵豫戈眉头一皱,懒得和这仆妇计较,甩袖就往房里走去。 房里比庭院里还要寂静几分,睡在矮榻上的侍女被惊醒,立马就要跪下行礼,赵豫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头微微向门外一偏,示意她出去。侍女如蒙大赦,逃一般地退了出去。 室内熏了些安神用的香,赵豫戈往床帐的位置走了两步,一股气息钻入鼻中,他素来闻不惯这种香气。 他慢步走到床前,伸手想要拉开那纱帐看看里头的人到底如何了,手触到那纱帘的一瞬,又触电般地缩回了手。 纱帘里影影绰绰能看清是一个女子正在安睡,呼吸清浅。他抬手慢慢掀开那纱帘的一角,露出一张素净苍白的面庞,她穿着月白色寝衣,鸦青长发披散在锦被之上。 看着倒还算正常,无甚不妥的地方。 她不知梦见了什么,黛眉紧蹙着。 赵豫戈目光凝在她眼睫下的那片阴影上数秒,收手放下了纱帘。 赵豫戈吩咐了西厢的下人们几句,让她们好生照料“这位娘子”,那仆妇一听,脸色一红,原来将军心知肚明,那这两人的关系…她暗自揣测着,动作却不敢停,低下头连连应喏。 赵豫戈对这些下人的想法心下了然,也不在意,点了点头:“唔…另外,不用告诉她我来过了。” 说罢掀开门帘,大步流星走了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苏醒 次日,日上梢头,都护府西厢里依然人声杳杳,徐云期是被疼醒的,腹部一阵火烧火燎般的疼痛,让她额头流着细汗醒来。她眼皮上的褶皱弧线像波纹般动了几下,乌黑眸子看向房内的陈设,这是一处她全然陌生的地方。 还记得自己是被敦煌的赵将军给救了,看这房间布置得华贵整洁,色调素雅,想来他已经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她挣扎着想要坐起,一个梳着双丫髻年幼侍女掀开门帘进来,见床上那位小娘子醒了,面色一喜,连忙过去搀扶,又端来洗漱的用具让她净面漱口。 另一个侍女长着一张银盘脸,柳眉杏眼,身量窈窕,端来各色吃食供徐云期食用,一碗小米粥,煮得浓稠飘香,另有各色糕点和几碟小菜,竟然都是长安城里惯吃的那。徐云期有些疑惑地看向那侍女,这些东西,在西北应该不是日常备着的吃食。 那侍女名叫捉月,见徐云期望着她,笑颜一展:“小娘子,这些都是府里一个长安来的厨子做的,如今将军专门拨给你使唤,你要是有何菜式想吃的,尽管吩咐就是。” 徐云期忽然觉得有些局促,点了点头:“多谢。”自己毕竟是客人,如此叨扰,对方却这般客气。捉月连忙推辞:“不敢不敢,小娘子是贵人,怎能谢婢子?要谢还是谢将军罢。” 徐云期一想,也是,赵豫戈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还是当面致谢更显诚意,她问道:“不知你们将军何时回府?我也好去拜见,不好失了礼数。” 捉月坐在床边,伸手帮她掖了掖被角:“将军军务繁忙,有时接连几日都不在府中,遇上战事时常宿在营中,与将士们同吃同睡,他的行踪…都护府里的下人也是不知。” 徐云期点了点头,遂不再多言,用了几口粥,伤势未痊愈,却是吃不下多少,放在了一边。 接下来的十几日里,徐云期都在西厢的这间名叫逢霖院的院子里度过。她的伤势见好,偶尔还能下床走动走动,活动活动筋骨。 窗外飘着大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室内烧了炭火,徐云期窝在榻上翻着案几上的几本闲书,她一个病号,能有的消遣着实不多。 耳边掀开帘子的声音响起,徐云期道是侍女们进来了,等了一会儿发现没人出声,才发觉有几分不对劲,一回头,发现门口伫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披着黑色裘衣,迎着黄昏的暗光,让她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徐云期一眼就认出来人,被唬了一跳,连忙从毛毯里出来想要下地行礼。 赵豫戈往前一步,口中道:“你还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他的声音淡淡,却十分有力,有种不容旁人质疑的味道。 徐云期于是盘坐在矮榻上,向他行了一礼,早有听闻赵将军是个孤家寡人的脾性,不喜下人近身,身边服侍的人寥寥无几,所以他摒退众人单独与自己谈话,倒也不奇怪。 他在外奔波十几日,一回来就来看望自己,不得不说,徐家人这个身份还是有些用处,徐云期自嘲笑笑。 她略一正色道:“自从那日将军救我性命,还未曾有机会当面言谢。”她恭恭敬敬朝他一拜:“将军大恩,云期铭记于心。” 话毕,抬眼看他,他虽着皮裘佩金冠,可脸上的疲倦和风霜之感却不掩,唇边一层青色胡茬,眼底也有两道暗影,想来是这半月外出征战,条件艰苦,十分劳累吧。 她态度恭顺,礼数周到,和救她那一晚见到的她相距不可谓不远,这个样子,才像是徐家教出来的女儿。他点了点头:“剿灭突厥,是边军之职责,不过是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从进来的第一刻起,他就发现这室内熏的香已经闻不见了,几样摆设也略有不同,案上插着几枝腊梅,窗户上挂了一只纸鸢,用绢布和纸制成,颇为别致。看来,她在此处住得倒是还算闲适。 “在此处,住得可还习惯?”他问道。 徐云期一愣,没想到他会有心情问自己这些琐碎,小鸡啄米般点头:“此处甚好,多谢将军收留。” 赵豫戈点点头,一时间室内安静了下来。 徐云期心中一直有许多疑问,借此不如一并提了,他今天难得有空来看望自己,要是这次不说,下次又要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了。 “将军,不知那日…和我一起被救回的几个女子如何了?” 赵豫戈忽然听到她发问,他倒是没怎么留心此事,思索了片刻,道:“那日被劫的人和货物都交还给商队,想来此时应该已经离开敦煌了罢。” 他抬眼看她一眼:“我已派了人手护送,你无须挂念。” 又补了一句:“另外,我给你兄长也去了信,告知他你的近况,让他不必挂心,待你养好了伤,再动身返回长安不迟。” 徐云期听到商队里的人安然无恙,心下宽慰,不能再见邝虎还有阿秋二人,有些失落。又听他提起兄长,一时间感觉有些复杂,兄嫂…一定会怪自己吧?不告而别,让他们提心吊胆。 咽下胸中的苦涩之感,她连忙又向他道谢了几句:“多谢将军体恤,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安静了数秒,才又问出了她最想问的话:“将军,不瞒你说,我此次孤身到西北来,是为了一件事…” 赵豫戈眉头一挑,他也疑惑过,徐家的这位娘子到底是为何不顾危险跑到了此处。 “将军可知年初因朔王一案被流放的一干人等…现在何处?”她眼里急切的情绪被赵豫戈看进眼里。 他沉吟,这就是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么?这倒是有几分出乎意料。 徐云期见他不语,心中焦灼,又解释道:“我有一好友,受此案牵连,生死不知,将军如果能助我一臂之力,云期感激不尽。”赵豫戈掌管整个西北,如果能借助他的势力找人,将是事半功倍。 赵豫戈目光与她直视,开口道:“因此案件被判流放的人,没有上万也有几千,罪行深浅不一,所受刑罚各不相同,不知你说的是哪一家的人?”徐云期见他询问自己,猜想此事应该有些眉目,连忙答道:“是江南巨贾晏家之人,他名晏昔。” 晏昔?赵豫戈皱眉,此人,怎么听着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了,他盯着徐云期道:“我可以一试,不过,流放艰苦,有时犯人十不存一,你要知晓。” 徐云期见他答应下来,十分喜悦,眉眼之间出现一抹神采,她连忙行礼,道:“多谢将军!我可以等,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 前一刻这女子还是一副消沉自制的模样,一提到这个晏昔,她整个人就变得灵动起来,好像一件死物,被画上了眼睛。 赵豫戈凝视她数秒,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朝她微微颔首,道:“无妨,此事要是有了消息,我会告知你。”说罢就迈步转身,准备离去了。 徐云期心中感激,在案上一福,朝他宽阔挺直的背影道:“军务操劳,将军也需看顾身体,莫要太过劳累。云期不远送了,还请将军慢行。” 声音清凉,语气诚恳。 赵豫戈原本转身准备离去了,没有预防会听到这样一席话,他的背影微微一僵,动作有那么片刻的停顿。 话虽是客套话,他也心知肚明。只是他少小离家,整日与粗鲁将士为伍,这样的话,确实没听过几回,还是从一个貌美的女子口中说出,一时让他心里有几分怪异的感觉。 怪不得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最难消受美人恩。 “唔…”他胡乱答了一声,脚下再没做半分停留,迈步出了房门,门外传来仆从们此起彼伏的问安声,声音毕恭毕敬。 徐云期看着那还在晃动的门帘,微微出神。 自己终于是到了这里,剩下的一切,自有天命定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弦上 逢霖院,屋檐下结着一排莹亮的冰棱,冬日的阳光温热,冰棱稍有融化,滴下的水珠在廊下串成一条条水色帘幕。 徐云期在廊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抬眼望向庭院中的碧蓝晴空,几株腊梅迎风而立,姿态优美,多日来心里的阴郁仿佛一扫而空。 她的身体也见好了,大好时光,浪费了倒是可惜,窝了这么长时间,人都要生锈了,不如在这都护府里随意逛逛,看看景儿。 随即叫上捉月和逐青两个侍女,披上一件御寒的白色狐裘披风,三人迈出逢霖院。 都护府位于西北,自成一派古朴敦实的风格,地上铺盖的青石纹理挺直,几处石雕亦是气度雄沉,目之所及的亭台楼阁,无一不给人一种恢弘之感。 空气微寒,冷风萧瑟,更添了几分肃穆,三人不紧不慢,行到了一处清池之畔,此池十分清澈,水光潋滟,冬日暖阳照射之下,泛起粼粼波光。西北常年干旱,水源稀少,这池水倒是难得。 湖风阵阵,拂面而来,一旁的侍女逐青替徐云期拢了拢披风,笑道:“徐娘子可是欢喜这莲池?其实呀,现时之景只是尚可,待到夏日满池的莲花盛开之时,才是这莲池最美的时候呢。 ” 徐云期观池水之美,只觉得满目生辉,她点点头,夏日?那自己恐怕是无缘得见了,不知道这满池莲花盛开之时,该会是何种美景? 沿着湖畔信步走了半圈,莲池一侧是一处宽阔的空地,地上铺的石砖倒是和别处不同,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箭羽声,徐云期目光搜寻一阵,花木相隐之间,一时寻不到声音的源头。 几支箭羽飞速而至,正中在对面的几个箭靶之上。 一个着青衫的男子快步朝徐云期走来,他年龄约莫二十上下,气质英武,对着她恭敬一拜,道:“徐娘子,此处是将军习射之地,您要是有什么事儿,还请您稍候片刻,将军随后就来。” 徐云期讶然,往那片枯树底下看去,果然,那里站着一个巍然的身影,正是赵豫戈。 看来,刚刚那几支箭羽就是他射出的,果然是百发百中,弦无虚发。 她连忙摆摆手,讪讪道:“我只是路过此处,并不知将军在此,请你转告他,无甚要事,我们很快就会离去。” 话音刚落,就见对面有一人已经大步走来。 边走边用手中的汗巾擦拭着额际和颈脖上的汗液,冬日寒风凛冽,他内里就着了一件单衣,已经被汗水浸湿,外罩着一件玄色锦袍,似乎是看见来人,出于礼貌,刚刚才草草套上的。 赵豫戈只要闲时得空,就会来此处晨练,有时为了尽兴,时辰也许晚些,倒是没有料到会在此处碰上徐云期。 此处平日里十分安静,突然间来了三个女子,说话声叽叽喳喳,他耳力过人,她们一到这莲池畔,就被他给注意到了。 抬眼直视与他相对而立的徐云期,她肤色白皙,病体初愈,透着几分莹润的光泽,一身白色狐裘,越发衬得她冰肌似雪,唇瓣殷红。 这个女人,美则美矣,就是一双眼睛里空空荡荡,十分空洞,好像里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进去了的样子。 像一只质地清透的瓷器,釉面色泽如琥珀,散发晶晶白气,可却独独失了灵魂。 从那日去探望她过后,他就如此觉得了,心里还在暗自纳闷,她在长安应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才对,这种寡淡漠然的眼神,出现在十五岁的长安贵女身上,着实是有些令人诧异。 直到他顺着她的话,去查了查晏昔这个人,才发觉此人就是那个与她定下过婚约,和她有过绕床竹马情谊之人,两人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不仅如此,晏昔此人,早已命丧于流放途中,尸骨无存。 只是她的执念居然如此之深,千里迢迢跑到西北来,还托自己帮她去找一个已死之人。 赵豫戈目光放在她此时低眉顺目的一张脸上,她的眼里死水一潭。 痛失所爱,伤入骨髓,才会让她变成现在这般吗? 徐云期见赵豫戈一上前来,只是沉默地打量着自己,目光带着些许审视,心下怕他恼怒,便开口道:“赵将军,今日阳光正好,我们三人就趁兴出来走走,若是打扰了你晨练,实在不是有意为之。”她的确不知他会出现在此处。 赵豫戈加深了在她身上的目光,神色瞧不出喜怒,他的声音不徐不疾:“无妨。”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看她一眼,道:“早在长安之时,我便时常与徐兄切磋比箭,两人实力算得上是各有千秋。你是他的妹妹,不知对骑射可有涉猎?” 徐云期乍然听他发问,诧异地望向他,她自然是学过的,不过自己这点三脚猫的骑射功夫,如何能如得了他的眼? 她对他礼貌一笑,道:“将军过谦了,家兄虽然精于骑射,可真要是和将军比试起来,只怕是败多胜少。至于我的骑射,云期自小惫懒,就更是不值一提了。” 这倒是所言非虚,赵豫戈的确武力过人,不然也难以担当安西都护一职,兄长的骑射与他比略有不及。 赵豫戈闻言嘴角一扯,脸上神色松缓许多,朝徐云期道:“不必自谦,随我来罢。” 将手中的汗巾一把扔给一旁的青衫侍从,在转身之前丢了个眼神给徐云期,意思是让她后面跟上。 她无可奈何,只能皱着一张玉容跟上。 赵豫戈走到一排置放各种武器的架前,随手拿了一把大小适中的雕花木弓,望了一眼箭靶的方向,随即将弓递给徐云期。 “来,你且随意试试。”不知是不是一瞬的错觉,他的眸光似乎比方才温和了几分。 徐云期心里一片呜呼哀哉,见他一副认真的模样,只好硬着头皮接过那把弓,手握在那木料上,还残留着些许温度。 “那…我就献丑了。”无可奈何,看来今天这个面子是保不住了。 她从侍从抱着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羽,随即身躯挺直,两脚开立,拉满弓弦,瞄准箭靶,全力射出一箭。 破空声响起,这一箭射中箭靶,离靶心却依然有着一些距离。 徐云期盯紧前方,果然,和她平时的水平差不离,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她颓然放下双手,一手握着弓,看向赵豫戈,朝他无奈眨了眨眼,看吧,我就只有如此的水准了。 赵豫戈三两步上前,两人只有几步之遥,他神色看不出端倪,颔首道:“你年岁尚小,又是女子,能做到这样,已经算得上是不易了。” 说罢他接过徐云期手里的弓,取了一支箭羽,摆好姿势示范了一番,他背脊挺直,手臂筋肉隔着衣料隆起,正中红心。 徐云期会意,好像是有那么些不同,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略一沉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力握住木弓,指尖有些微微泛白,拉满弓弦。 然而,黑色箭羽一闪而过,还是未中。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眼中有懊丧之色。 赵豫戈却好似浑然不在意一般,从箭筒里拿了一支箭递给她,道:“再试一次,上满弦。” 徐云期有些不愿再试了,不过心里憋着一股气劲儿,她还就不信了,自己还能三发不中?按照他说的摆好姿势。 弓刚刚拉满,她忽然感觉到背后好似突然一热,是另一个人体温的靠近。 他站在她的身后,将那只带着薄茧的手掌握住她拿弓的手,手掌温热,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让徐云期有些慌乱,一阵呼出的气息喷在她的颈项之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被人突然近身,她有些不适,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半步,只感觉身后是一块铜墙铁壁,身后之人的手臂半圈着她,肌肉臌胀。徐云期嗅到他身上的轻微汗味,若有若无。 她不知如何是好,正当她有几分走神之际,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松开些,你太用力了,要保持稳定,就要力道适中。”声音低沉,好似近在耳畔。 她连忙稳定心神,稍微放松握弓的手掌上的力道,依然用心瞄准,覆盖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掌也随着她一齐发力,嗖的一声,箭矢射出。 这一箭力道十足,将靶心穿透,红心处出现一个洞口。 徐云期暗叹一声,这差距也太过明显了些…要是阿兄知道自己今日这样不争气,被别人手把手教着才堪堪射中一箭,怕是要恼恨到敲自己两下了。 她转头,倒退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朝赵豫戈抱拳一拜,低头不去看他的眼睛,道:“将军神技,云期远不能及,受益匪浅。” 赵豫戈眉目间似有几分快意,他展颜一笑,露出一排白齿,与他硬朗的面目不同,他的牙齿洁白,颗颗圆润,笑起来带着一丝似女子般的秀气,这个笑容一闪而逝。 徐云期见他开怀,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暗想,还好自己这马屁没有拍到马腿上,还是蛮有用处的嘛!这位赵将军好似很喜欢别人夸赞于他,大抵这类少年得志、心高气傲的人,都是如此吧? 练罢箭艺,两人到亭中小坐休息。 亭中四下通明,微风习习,光线极好,案前摆了一套青釉茶具,徐云期一落座就感到眼前一亮,朝赵豫戈看去,还真看不出,这位赵将军,还是个雅人呢。 她拿起一只茶盏,莞尔道:“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这句诗中所指之物就是越窑之瓷,她手中这只茶盏正是出自越窑,胎质细腻、如冰似玉,不可多得。 “没想到,赵将军还懂得瓷器?”这真真是有些出人意料了,他看着像个只会武力的莽夫。 她恍惚想起,从前在徐府,晏昔最爱邢窑产的白瓷,类银似雪,朴素少饰,每得了一套上佳的白瓷,他都要偷偷拿给她看,如怀和氏玉璧那样的珍宝一般。 想到这里,她不禁哑然失笑。 对面落座的赵豫戈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见徐云期一坐下就神态自若,出口成章,与自己话起瓷器来,神色一僵。他只是看这瓷器好看,随手拿出来用了,并不知这是何种瓷。 他忽然觉得有几分不自然,面上却不显,端然道:“我不是个风花雪月之人,糙得很,倒是不知这套茶具的来历。” “许是哪个下面的人送来都护府的罢。”他喝了一口茶汤下去,放下茶盏,抬眼看住徐云期,略一思索,补了一句:“你要是心悦,拿去用便是。” 徐云期忽然听他如此说,心道原来如此,我就说嘛,这厮一看就是个只会舞枪弄棒、刀尖上舔血的,饮茶赏器,吟诗作对,着实不适合他。 她朝他大方一笑:“将军太过客气,云期有逢霖院现有的那一套茶具,足矣。” “另外,将军亦不必妄自菲薄,驰骋沙场,抗击外敌,实乃大丈夫所为。”徐云期如今寄人篱下,孤身在这西北,场面话倒是一套一套的,更何况,她还拜托了这位赵将军助她寻晏昔呢。 赵豫戈闻言亦是一笑,唇角弯起,他直视于她,一眼看破她的心口不一。他墨色的瞳孔加深了几分,自己的确有别于那些满腹经纶的长安公子。 话到此处,他倒是灵光一闪,想起来自己到底是何时听过晏昔之名了。 好似是几年之前,一篇《登楼别赋》在长安争相传颂,愿公当时还十分赞许,称其音哀气壮、声沉调远,有易水悲歌的遗韵。 而这篇传唱长安的《登楼别赋》,正是晏昔所作。 他忽然感觉到有几分不自在,语气转冷,道:“我确确实实是个粗人,此言非虚。”他用手指摩挲着那茶盏,看着徐云期。 她察觉到他的转变,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语塞当场。 亭中光影斑驳,空气却瞬间一滞。 半响,赵豫戈盯着对面徐云期一张欲言又止的脸,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狭隘了。 佳人爱才子,世间常事而已,自己怎么突然介怀起来了,只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又何必如此刁难她一个小丫头。 他摇头暗叹一声,终究还是因为当年那件事,自己心中有隙,意难平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暗流 赵豫戈越看徐云期木木的一张脸,越发觉得是自己不对,说话呛人,噎着她了。 自己一个人高马大的大丈夫,人家都已经给了台阶下了,还不顺着她说下去,是否真有些不近人情了? 他在心里暗暗反省,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好打破眼前的宁静。 徐云期心里也是百转千回,赵将军怎么突然冷了脸?是自己说错什么话了吗?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气氛就这么尴尬了下来,果然,这种阴晴不定的人就是难伺候! 亏自己刚刚还觉得他箭艺高超,是个大丈夫呢… “咳咳,徐娘子,前段时间,你托我帮你找的人,有些眉目了。” 他为了岔开话题,抛出一句。话虽如此,可这件事,结果却算不上好。 徐云期还在暗自气恼,忽然听见他说寻人的事有了眉目,她心里一跳,猛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你…你说的是真的?”她语气颤抖,还有几分难以置信,眼睛里热热的,有一股热流涌入。 “这么快么?”这才过去多长时间,就有晏昔的消息了? 他的这句话,犹如天籁,徐云期把刚刚那一点不愉快都跑到了脑后。 她极其激动,差点碰掉装着茶汤的茶盏,一把抓住他放在案上的手腕。 赵豫戈左手手腕突然被她抓住,女子指尖微凉,指腹的皮肤柔软滑腻,直让他感觉到一阵酥麻之感从手腕处传来。 他皱眉,下意识的想要驱散掉这种奇异的感觉,扭了扭手腕。徐云期这才发觉自己失态了,脸唰一下变得通红,连忙把手抽回来。抓着一个才见面没几回的郎君的手,这实在是失礼。 果然是离开长安太久…在外面野惯了… 一时间,亭子里的气氛好像比方才还要诡异了几分。 赵豫戈见她缩回手,瞥了她一眼,佯装正色道:“自然是真的。” 他的耳后已经红了一片,只是两个人都浑然未觉。 心中暗自得意了一把,整个西北都在他的管辖之下,要查个人,还不简单?虽然只是个不值一提的流放犯,底下的人还不麻利地给办的妥妥帖帖的? “流放之地就在敦煌城外的方圆几十里,再远些就是几个更加偏远的城池周边,我都派人一一联络了相关官员,算是找到了些线索。” 他略一停顿,扫了一眼徐云期,看她一脸的期待憧憬之色,两只明眸闪烁,忽然有些不忍说下去了。 “花名册中的确有晏家一行人的名字,许是因为徐府的缘故,有几个官员上下打点关照,他们在这儿的日子也比寻常的人好些。不过,花名册上记着,那晏家长子晏昔,在来的途中就已经被流寇杀死,尸首也被毁去,寻不到踪迹了。” 尸首也被毁去,寻不到踪迹…… 徐云期听到这里,已经是面白如纸,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赵豫戈见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动了一丝恻隐之心,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莫要太过伤怀。” 徐云期浑身颤抖,纵然他如此说,心里还是不愿相信。 她猛然想到什么,抬手将脖子上挂着的玉佩取下,飞快地递到赵豫戈手里,快速道:“赵将军,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有所不知,此事另有隐情。你看,我这里还有他的玉佩,是他让人递给我阿兄的,你看。” 说话间,她两行眼泪已经落下来了,仍拽着他的衣袖,泣道:“他一定还活着,他还活着,他一定是逃了,躲了起来,求你!帮我找到他,他一定还在西北的某处,你多派人去找,到处都去找,一定可以找到的…” 赵豫戈手里握着那块玉佩,只觉得烫手,一刻也不想拿在手上。 他沉默半响,放下那块玉,扫了一眼哭得脸上一片狼藉的徐云期,眼神淡淡,几分冷漠夹杂其中。 情深可以,痴情亦无伤大雅,可是如她这般,对一个已死之人执迷不悟,就难免令人感到无奈了。 甚至不知为何,让他有几分愤怒,刚刚憋着的火,噌一下就上来了。 赵豫戈抽回她手里的袖子,冷冷道:“恕我无能为力,我手底下的兵,是用来打仗的,不是用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的。” 他猛然站起,俯视着她。 徐云期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怒,她愣在了原处,好像被一盆冷水浇到了头顶。 是了,他有什么义务要帮自己? 徐云期心下惨然,好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她呆坐在地上,许久,才回过神来。 而赵豫戈也未曾离去,就缄默着立在对面,半眼也不看她。 徐云期性子十分要强,将脸扭到一边,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拭。多少次了,一提起晏昔,还是一点都控住不住,在一个外男面前,哭成这般模样。 她唇角向下,苦笑一声,人人都有软肋,而晏昔,就是自己的软肋了吧。 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抬头看了看对面站着的人。自己真是天真得很,面前的人是谁?他是大梁赫赫有名的杀神,先前答应帮自己找人,看在徐家的份上,已经是给了一个天大的颜面了。 现在自己还这般无理取闹,要他派兵去各处寻找晏昔,西北辽阔,那得需要耗费多上兵力? 看来他前段时间,真是对自己太宽容了,宽容到让她忘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云期越想,越觉得自己方才太过鲁莽,天真得可笑,赵豫戈是赵豫戈,不是徐家的徐砚修,不是那个护着她的兄长。 她俯首,对着赵豫戈一拜,声音还有些颤抖:“对不住,赵将军,云期方才一时冲动,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好了。” 赵豫戈居高临下,瞄了她一眼,口中仍是淡淡,道:“嗯。” 她能明白,就再好不过了。 没想到下一秒,徐云期就开口道:“将军,我想去见见晏家剩余的人,不知可不可以?”她语气坚定,带着一种决绝。 既然他们说晏昔是死在了匪徒手里,那自己就去问个明白,到底是哪一路匪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赵豫戈一听这话,眉毛一挑,目光死死盯着徐云期,这个女人,莫非是石头做的不成?执拗如斯。 晏昔,此人真有这么难忘?这么令她放不下? 赵豫戈此时倒希望晏昔真的还活着,好让他见见,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把这个徐家四娘迷得七荤八素、神魂颠倒。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目光阴沉,道:“流放之地人多且杂,环境艰苦,粗陋不堪,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他看着亭外不远处的莲池,语气生硬,不知为何,他有些不想让她看到流放服刑的惨烈,那是人间的一处炼狱。 徐云期听出他的语气比刚刚松缓了许多,甚至,她还从里面听出来一丝怜惜,他,是在同情自己吗? 徐云期苍白一笑:“将军,你莫要忘了,突厥窝里闯一趟,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这个?” 她一双眼睛盯着赵豫戈,目光决然,好像那个不可一世的徐云期,又回来了。 她见他不答,低声道:“也罢,既然将军不应,那云期也不强求,我自己去找。”她这句话,就是实打实的威胁了,看出他对自己的同情之心,她有几分有恃无恐。 赵豫戈面色一滞,沉思半响,目光沉沉,审视着那盘坐着的女人,她还不死心么? 也罢,既然这样,不如让她去问个清楚,亲耳听到晏家剩余的人说出晏昔的死讯,这样,她才能善罢甘休吧。 他最后看她一眼,眸似深潭,而后一甩袖子,转身走下台阶。徐云期只听见耳畔飘来一个低醇嗓音:“过几日,如你所愿,我带你去上岭。” “晏家所剩的几口人,就在上岭服刑。” 话毕,他步调沉稳,没有丝毫迟疑地向前走去,他的两只大袖随风而动,袖摆被风吹得扬起,上面的暗色刺绣在光线照射下,泛着一种冷冷的暗光。 不知是湖风萧瑟还是其他,这个背影看在眼里,一种落寂之感油然而生。 徐云期定定看了那个背影许久,才走下台阶,对候在不远处的两个侍女道:“走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疑心 带着两个侍女回到西厢,日上梢头,将糊着窗纸的窗户打开,暖阳照在案上,质朴木纹清晰可见。 外头天光如此之好,徐云期心里就和下过雪一样,一阵阵发凉。 赵豫戈在敦煌待了这么些年,也从没领过一个女子回都护府过,此次不知从何处不声不响地带了一个女子回来,着实是让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感到惊诧好奇,纷纷猜测起将军和徐云期的关系来。 而当众人见到徐云期容貌甚美,气度沉凝,也就自以为心下了然了,将军是个铁血丈夫,他会对这位徐娘子动心,实在是不足为奇。 不然,以将军的身份,如果不是看上这个人,何苦让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徐娘子住最好的厢房,用最好的物件,还天刚破晓,就亲自暗中来看望呢? 捉月年纪稍长,今年十七,她看着这位长得和玉人一样的徐氏娘子此时失神独坐榻上,像一块凝结的石雕,以为徐云期是因为方才在亭中与赵豫戈起了争执,所以才如此伤怀的。 捉月坐到徐云期身旁,朝她挪近了些,小心询问道:“小娘子方才与将军生了口角?” 徐云期知她好意,轻轻扯了一丝笑出来,道:“未曾,何出此言?”捉月将声音稍放低:“徐娘子,我本是婢,不该如此逾距,可今日,请娘子容我一吐为快。” 略一停顿,道:“徐娘子,依我看,将军心中对你多有在意,就算是今日起了争执,你也不必太过忧恼。” “只是将军多年征战,不善言辞,难免言语间怠慢了小娘子你,你可莫要往心里去。” 徐云期闻言愕然,这都哪和哪儿啊?什么叫将军心中对你多有在意?简直不知所云,她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捉月和一旁的逐青,她们两个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徐云期就登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无奈摇了摇头,这两个侍女,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今日是我无状,惹恼了他。还有,我们二人,不是你们猜想的那样。” 她想了想又道:“你们可万万不能传这种闲话,被人听了去,有损赵将军名誉。” 要是被那个活阎王知道自己的侍女居然如此揣测他们两人的关系,估计他会十分恼火,一张脸又黑的跟块炭似的。 捉月皱眉,凝视徐云期几秒,只是暗自觉得:“徐娘子年纪尚小,还待字闺中,难免有些羞涩。” 她没有在意徐云期的辩解,只当她是不好意思,她微微一笑,拉过徐云期的手道:“徐娘子,你可是担心将军平日里刀头饮血,不好相与?大可不必,将军虽然表面如此,内里却不是个凶神恶煞之人。” “况且,你可知将军到西域多年,随后又身居要职,身边却一直不曾有女子近身?此番他如此细心待你,对你二人而言,不可谓不是件幸事。”赵将军多年没有心仪的女子,西厢里一直空着,无人居住。捉月逐青以及另外两名仆妇,都在此闲散度日,领的银子也数目不多,日子着实难熬。 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一个小娘子住了进来,眼看着西厢有主,捉月逐青二人心忧这位徐家娘子不知事,和将军闹别扭,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话说回来,她们二人也不是全然只有私心,这徐娘子刚来时衣着普通,看着不似是富贵人家出身的,若有朝一日她能入都护府为妇,就算是入都护府为妾,锦衣玉食,夫婿有为,也好过嫁予寻常人家千百倍了。 徐云期听她这么说,有些目瞪口呆,这真真是让她不知说什么好了,赵豫戈与她,除了小时候因为他与兄长交好,依稀见过几面之外,两人的关系那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再说了,两人的脾气性格,亦是相差甚远。 徐云期听了捉月这一番话,不由得伸手抚额,就算要乱点鸳鸯谱,也不带这样离奇的啊! 她尴尬咳嗦了两声,拿起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出来,喝了两口,忽然又想起今天在亭中,赵豫戈那厮大大咧咧对她道:“你要是心悦,拿去用便是。” 那样一套茶具,拿到长安去定是千金难求的,他却随意就开口让自己拿去用…是他太豁达,视钱财为无物呢?还是…另有其因? 想到这里,捉月刚刚说的那一番话从脑海里冒了出来,她猛地被茶水呛了一下,扶着案几不要命地咳了起来,自己何时染上了这种自恋的毛病? “咳咳咳…咳咳…”徐云期眼泪都出来了,捉月逐青二人连忙去扶她,伸手在她背后拍着。 待她终于止住了咳,平静下来,无奈扫了两个侍女一眼道:“总之不是你们想的那一回事儿,切莫在人前再提,记住了么?”她们两个还是一脸不解,眼巴巴望着她。 徐云期叹一口气:“赵将军从前对我不过是礼遇,经过今日的争执,大概要避我如蛇蝎了。” 想起方才赵豫戈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了,随后更是一句话也不愿与自己多说,转身就走。 逐青年幼,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看到这位新主人眼中的懊丧之色,有些为她着急,连忙道:“徐娘子,怎么会?将军待你这般好,你受伤的次日早上,天都还没亮呢,将军就到西厢来看你了,他怎会当真恼你…”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旁的捉月正在扯着自己的袖子,同时几个眼刀就瞟了过来。 逐青才知自己方才失言,将军明明嘱咐过不要告知徐娘子的,这…要是被将军知道了,自己肯定免不了要挨罚。她连忙捂住嘴,支支吾吾道:“不是的…徐娘子…”覆水难收,徐云期可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乍一听闻赵豫戈那天天不亮就来探望过自己,有些懵了,那天自己尚在昏迷中,凌晨时分,房里来过什么人,她是一星半点也不知晓的。 他…当真来过?徐云期皱眉,那样一个人,像是会做这种事的吗?她陷入迷惘,转眼看向捉月,用眼神示意她将此事说清楚道明白。 捉月眼神躲闪,心知此事被逐青起了话头,怕也是瞒不过了,她回话道:“徐娘子,那日…将军的确是凌晨时分就来过,还过问了娘子你的伤势,让我们好生伺候你。不过他当时嘱咐我们不要告知你此事…逐青年幼不知事,还请娘子不要将此事透露给将军…”逐青此刻已是怕极,用手死命绞着衣角。 徐云期点头应下,让她们放心,稳住情绪温声道:“你们两个,也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这么一上午下来,又拉弓又射箭的,我还真是有几分饿了,你们快去厨房看看今日有些什么菜肴,也好挑几样端上来。” 两个侍女听她语调轻松,也都安心了许多,相视一笑,出去备午饭去了。 徐云期口中喊饿,心里却有些在意刚刚逐青说的话,她现在的心情不是知晓了有人恋慕自己的欣喜若狂,亦不是娇羞情怯。 而是心急如焚。 如若真像捉月逐青所说,赵豫戈有意于自己,那么…他是否会真的尽全力寻找晏昔?答案倒是有几分不确定了。 她皱眉,在案前正襟危坐,面色沉凝,看来,这一趟上岭,是非去不可了。 晏昔是生是死,她要自己去探个明白。 …… 令徐云期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几日,那个言之凿凿答应要带自己去上岭的人,却一次也没有现身,踪影全无。 他近来好像军务压身,十分繁忙,像一只被抽打着旋转不停的陀螺。常常听捉月说前头传来消息,是将军回来了,可他每次回来在府里待不了几个时辰,就又出府去了。 如此这般,徐云期这几日来,就是有意想要过问上岭之事,也没有机会。日日去莲池散心透气,一次也没见着那个往日时常在池边晨练的人。 这天傍晚,都护府里花灯初上,前庭一反平日里的静谧,仆从们纷纷动作,脚步匆匆,听这动静,估计是赵将军回府了。 不知为何,前庭今日好似需要的人手颇多,西厢一名年长仆妇齐嬷嬷也被唤去帮忙,回来时带来一则消息,说是府中今夜有宴,为了款待贵客,多处张灯结彩,从库房拿出许多上好食材,看来这次宴请的客人,应是身份贵重,不同一般。 夜色渐深,徐云期正秉烛夜读,翻着一本记载着一些西域趣事的闲书,此时还未到用晚膳的时间,都护府中的热闹也和她没有半分关系。 却不料这时,西厢却来了一个衣着庄重的侍女,她有礼有节,跟着捉月进房后对着徐云期盈盈一福。 “将军有令,请徐娘子前去赴宴,娘子还是快快准备一番,好随我一道前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狭路 赵豫戈为何邀自己赴宴?徐云期目露疑惑,来传唤的侍女催的急,却来不及深想。 换上一身得体衣裳,在外罩一件雪白披风,稍整发髻,不多做停留,徐云期随着来人匆匆往正厅行去。 徐云期被侍女领着到了正厅的门口,还未迈步进去,丝竹之声依稀可闻,入内,厅内灯火通明,两排长案设在厅中,男女分坐,女席处落座的多是敦煌城一些高官和都护府幕僚们的家眷。 席间觥筹交错,语声酣畅,菜肴如画,清酒如泉。 徐云期是徐家之女,在长安时也随着阿嫂参加过不少宴会,或许会有长安之人记住她的面容。她此次是偷逃到了西域,为了防止被人认出,今夜她戴了纱质帷帽出席。 是时大梁盛行胡风,女子出门流行佩戴帷帽,遮蔽到颈项,影影绰绰,缥缈柔美。徐云期戴上轻纱帷帽随着侍女入座,倒也不是十分引人注目。 厅中燃着炭火,烟雾缭绕,烛火纷然,光影恍惚,迷人眼目。几名身段妖娆的舞女穿着齐胸襦裙,触目是一片片白润的雪峰美景,她们手臂处缠着及地的披帛,似飞仙下凡,正围绕着宾客们翩翩起舞。 在座的男子大多看得目不转睛,当真是酒色共赏,人间极乐。 徐云期隔着帷帽,只是草草扫了一眼男子席位,人影扑朔,不知今夜的座上宾是何人? 她被安排在女宾案几末尾处的一个位置上,刚刚端然坐稳在锦缎坐垫之上,就感觉到有一道强烈的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 她往对面的长案望去,赵豫戈一身墨蓝衣袍端坐在上首次座,气势沉凝,正侧脸看向自己的方向。隔着一层纱,看不清他的神色。 徐云期向他示意一礼,低眉颔首,赵豫戈才转过脸去同坐在最上方的人谈话。如此看来,这位宾客的身份竟然是高于赵豫戈的,当真是位贵客了。 坐在徐云期身侧的两名贵妇虽然不识得徐云期,但见她衣着华美,态度又亲和,只当她是赵豫戈藏在府里的美妾,自然愿意和她搭话,三人聊起闲天来。 徐云期自从离开长安,很久没参加过宴席了,歌舞升平,酒入愁肠,让她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也许是情绪压抑地太久了,她不知不觉喝了许多。 四周都是欢声笑语,嬉笑怒骂,众人从一开始表现得彬彬有礼,到了后面借酒力渐渐放开,有几分酣畅淋漓之感。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一片纸醉金迷之景。 徐云期也喝得面色酡红,腹中灼热,神志倒还是清醒的,此时她倒是有几分感谢起赵豫戈来了,让她可以借了酒宴肆意欢腾一次。 赵豫戈一边应付客人,一边还时不时往对面扫上几眼,看到徐云期和旁边的几名女客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几个人捂着肚子笑作一团,笑声清脆入耳,他依稀可以分辨出哪些声音是她的。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徐云期露出这样一副孩童模样,饶有兴趣地看了半响,连旁边的人说的话也听不见了。 也许是受了对面女子笑声的感染,他感觉自己此时的心情也是好的很,唇角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还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才喝了一点儿酒,就飘成这个样子。 不过…过了今夜,她也应该要满十六岁了。 赵豫戈这样想着,端起酒樽喝了一口,浑然未觉上首那个人正在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而那上首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淳王殿下——李慎羽。 李慎羽懒散盘坐着,右手仅用三指轻佻地圈住酒樽,微眯着双眼打量着旁边心不在焉的赵豫戈。 他发现自从那个戴帷帽着青衣的女子入席之后,赵豫戈这厮的眼神就好像黏在了她身上一样,挪开不到一会儿,又会自动挪到她身上去。 李慎羽对女人有一种天生的敏感,自诩阅人无数,徐云期一入席,他就已经暗中注意到她了。 有趣,真是有趣,这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能让赵豫戈这块远近闻名的木头疙瘩发了芽? 室内温暖,那女子脱了披风,只穿了一身青色云纹锦衣,身段窈窕,露在外面的一截玉颈修长,两只素手纤纤。 啧啧,怪不得,还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他咧嘴一笑,拿起酒壶给赵豫戈满上,道:“谕之,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今夜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呐,也罢,我们再喝两杯,我就放了你回去抱着美人醒醒酒,省得你在这眼巴巴地望。” 赵豫戈忽地听到他如此说,端着酒樽一头雾水,李慎羽朝他挤眉弄眼,眼里调笑之意尽显,还一个劲儿往对面瞟去,让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位淳王殿下还真是只猫,只要有一点儿什么腥味都逃不过他的鼻子。 赵豫戈无奈一笑,摇头道:“殿下,我这都护府中,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美人。”他三言两语敷衍道。 李慎羽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你是个不近女色的,怎么今天就和勾了魂一样?快与我说说,那女子可是你新纳的美妾?何苦让人家坐得这般远?”他朝徐云期所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赵豫戈闻言眉头挑起,这话说的越来越离谱,什么美妾?徐四娘这样的女子会给人做妾?赵豫戈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堵,将酒樽一放。 正色道:“她在此处只是暂住,日后还是要回长安去的。” 暂住?李慎羽疑惑,倒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既然赵豫戈说那青衣女子不是他府上的人,那她就不会是,多年相识,他知道赵豫戈不屑于为女人撒谎。 赵豫戈板着一张脸,显然是不愿多谈,李慎羽打趣了他几句,意兴阑珊,也就转过话头,不再提起此事。 酒过三巡,夜色深沉,这场宴席才算到了尾声。众宾客一一向赵豫戈行过礼,随即人群慢慢散去。 徐云期有些微醺,和几个女客话别之后,捉月和逐青一人扶着她的一边,她隔着长案向赵豫戈屈身行礼,也没多说,此时她头昏脑涨,只想快些回去洗漱躺下。 这时她已经满肚子酒水,眼前有些发虚,再加上戴着帷帽,根本没有仔细看赵豫戈身旁坐的是何人。 李慎羽依旧还懒懒散散地坐着,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他半眯着眼打量了屈身行礼的徐云期几眼,不知道为什么,隐约觉得这个身影有些熟悉,那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 他坐直身体,定睛看去,目光凝在她露出的一截颈脖处,徐云期没有留意到身后那道直勾勾的目光,转身离去。 李慎羽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后颈处,他像一只狡诈的狐。正在离去的女子,她白皙后颈上,一根玄色的编绳落入李慎羽的眼中。 他瞳孔微缩,面上的表情有片刻的凝固,随后,眸光深沉了几分。 赵豫戈目送徐云期披上披风,看她携着几个侍女走出正厅。他回头招呼李慎羽,让他回备好的客房歇息,李慎羽却恍若未闻,盯着门口的方向出神。 “殿下。”他出声唤道。 李慎羽才如梦初醒,堪堪收回目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夜会 女子颈项上的那根玄色编绳,让李慎羽想起一个人来。 再仔细看她的身段肤色,周身气韵,更觉得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 她,怎么会出现在都护府,和赵豫戈扯上干系? 李慎羽心里的念头百转千回,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笑着和赵豫戈寒暄几句,两个人才结伴走出正厅,漫步在庭院的小径上。 赵豫戈与李慎羽相识多年,两人有几分相熟,关系似对手似好友,倒是有些微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道理,在他们二人身上却不尽然。赵豫戈骁勇,为人刚硬直率,十分自负,与这位七殿下轻浮孟浪的性格迥异。 赵豫戈为肃王之子,其父肃王出身将门,为先帝征战多年,横扫四方,末了得了个异姓王的封赏,从此位高权重,福荫子孙。而李慎羽是先帝骨血,龙子凤孙,两人年纪相仿,互为玩伴,少年时也常在一起习武比试。 他们二人都十分了解彼此,无论世人如何看待这位七殿下,赵豫戈却清楚得很,李慎羽绝对不似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的人。相反,他心思深沉,满腹算计,手段还有几分阴狠毒辣。 酒囊饭袋、荒淫无度这些词,都只不过是他拿来伪饰自身的幌子罢了。 这也就是为何赵豫戈在李慎羽面前不敢托大,就算他一直像少年时那样,直呼赵豫戈的字,态度热络,赵豫戈还是称呼他为殿下。 李慎羽此次到西北,一路上并不张扬,到了都护府,赵豫戈也只是小设宴席以表欢迎,席间没有明说李慎羽的身份。众宾客只当李慎羽是某位长安来的贵客,看着赵豫戈的脸色,小心陪侍,未敢多问。 方才赵豫戈与李慎羽在席间,交谈的大多是关于突厥的事务,想来,李慎羽此次秘密前来,是因为突厥人?赵豫戈见他不肯明说,也就顺水推舟,有问必答。 横竖他只管打好他的仗,朝廷要与突厥达成何种协议,实在不是他能左右的。 外头下了一层薄薄的雪,雪丝飞舞,两人视若无睹,相送了一段路,到了一处岔道口,李慎羽停下脚步,拍了拍赵豫戈的肩,笑道:“不必远送,后头有下人领着就是。” 赵豫戈抱拳朝他一拜,亦是一笑,道:“是,天寒,殿下慢行。”又吩咐侍从好好领路,不可怠慢。 站在原地目送李慎羽离去,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赵豫戈看着那个方向沉吟,没有立刻离开,黑夜里风声呼啸,呜呜作响。 终于转头,低声对侍立一旁的近卫道:“你去跟着,看他走的是不是去临渊阁那条道。” “记住,切莫打草惊蛇。” 那近卫面目普通,抱拳领命:“是!” 他轻功了得,踏雪无痕,三两下就消失在夜色中。 赵豫戈则静默等在岔路的一旁,站了不一会儿,肩上已经落了一层雪絮。 他等在那里,不过片刻,而在他看来,这片刻却好像比整个夜晚还要漫长。 终于,道路尽头,一道身影迅速移动而来,越来越近,到了赵豫戈近前,正是刚刚的那名近卫。 他低头抱拳,对赵豫戈道:“将军,那位…并未往临渊阁去,他走的是另一条道。” 说到这里,近卫抬起头看了赵豫戈一眼,贴近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 赵豫戈越听,脸上神色就越发晦涩不明,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近卫吴名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这事儿说起来也是有些难办,那位殿下深夜不回都护府给他安排好的客房,居然绕路走另一条道,还偏要走去往西厢的那一条… 西厢里住的是什么人?那是将军上回从突厥人手里救回来的小娘子。吴名小心翼翼抬眼看向赵豫戈,这也就是为何将军现在的脸色会如此难看的原因了吧。 沉默的气氛蔓延着,正当吴名认为这静默会持续下去的时候,一道冰冷声线响起。 “随我来。”他抬脚往前走去。 赵豫戈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这个李慎羽,这是在耍什么花样?他眼里有几分薄怒,李慎羽这厮,色中饿鬼一个,要是他脑子一热,肆无忌惮起来,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况且…自己刚刚还对他说过,徐四娘不是都护府的女眷,只是暂住在这里。 所以这厮就敢这般明目张胆了?还是在敦煌,在安西都护府,当他赵豫戈是死的不成? 赵豫戈边走边想,越想越气,只感觉有一股闷气在胸口处横冲直撞。 …… 逐青提着一盏纱灯走在前方,徐云期被捉月搀扶着在后,脚步落在薄雪上发出轻响。 不知是不是错觉,捉月隐约感觉到后面好像有一阵零碎的脚步声,声音沉闷,像是男子发出来的。 她回头张望,一道影子隐在不远处的枯枝之下,黑压压的一片。 这一看可是把她吓了个好歹,捉月捂着嘴,右手指着那道影子,尖叫差点要溢出来。 “什么东西在那!”她声音颤抖,对面那个影子见她发现,不仅不逃,反而快步向她们走来。 那道影子走到近前,月光如水倾泄下来,却是个眉目妖冶的阴柔男子,他似笑非笑,对捉月道:“你们几个先到一边去,我有几句话要和你们娘子说。” 捉月抓紧了徐云期的手臂,看着李慎羽,目露几分惊恐,逐青更是已经不知如何反应,这后院之中,鲜少有除了赵豫戈之外的郎君出入,这人突然出现,语气不善,两个侍女都下意识的认为李慎羽是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 她们虽然怕,可还是不敢松开徐云期的手。 徐云期神志有些不清,闻声看去,这一看就是一个激灵,让她的酒瞬间醒了一半。 李慎羽目光紧盯着那道帷帽,目光好像要透过它仔细看清里面的那张脸,他目露凶光,这个徐四娘,好大的胆子,我已经许了你侧妃之位,你居然敢阳奉阴违,跑到敦煌来与赵豫戈那厮暗通曲款! 他咬牙切齿。 李慎羽往前几步,他一身深紫色绣暗纹锦袍,外面松松垮垮披了一件银灰色皮裘,目中有几分狰狞。他一靠近,捉月和逐青就认出来此人正是今夜的座上宾 ,那位将军的贵客,捉月原本到了嘴边的呵斥又吞了回去。 “徐四娘,多日不见,你就是这般迎接我的?” 徐云期隐在帷帽里的脸,一点点苍白起来,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想干什么?她心思百转,莫非…今日宴席上的那个紫衣贵客,就是李慎羽? 徐云期心中暗呼一声,呜呼,赵将军,你这是要害死我啊! 她知道逃不掉了,安抚般拍了拍捉月,示意两个到一旁去候着。她们二人虽说不放心,认出这位郎君是将军的贵客,不敢造次,只能听命退到一旁的树下。 李慎羽见她屏退左右,冷笑一声,伸手猛地一扯徐云期的帷帽,露出一张熟悉的玉白面庞。她站在月色之下,茕茕孑立,此时受到了惊吓,脸上的表情有几分惊恐无依,惹人怜惜。 李慎羽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小美人的面了,此时相见,一如初次那般惊艳。 他盯着她的眼睛,冷声道:“你当初说你是逃婚而来,怎么,那个让你不惜逃婚的情郎,就是赵豫戈?” 哼,他当时也真是糊涂了,以为徐云期真的是因为不满家里安排的婚事,逃婚到西北来的,没想到这个徐四娘嘴里竟然没有一句真话。又想起今天宴席上两人一副眉目传情、郎情妾意的模样,李慎羽觉得自己的威严被触犯得十分彻底,简直是令他颜面扫地! 他离得很近,一张脸被放大,口中的酒气扑面而来。 徐云期心里泛起一阵厌恶感,将头扭到一边不去看他,冷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那日在驿站与你虚与委蛇,不过是情势所迫,我会出现在哪里,我爱出现在哪里,如今与淳王殿下你,毫无瓜葛。” 徐云期今晚喝了酒,酒入愁肠愁更愁,心里被压抑的情绪本来就已经被翻涌起来,乍然又遭遇这个她十分不喜的淳王殿下,哪里还会管什么应不应该,只是按着自己的性子,将压抑许久的情绪爆发了出来。 更何况,这里是敦煌的都护府,不是那个偏远的驿站,李慎羽就算贵为亲王,也不可能毫无顾忌。 徐云期语气森寒,银牙一咬,看向李慎羽的表情丝毫没有退让。李慎羽极少被人如此忤逆,更别说是被女人了,他横眉竖起,怒道:“多日不见,你的胆气倒是涨了不少。” 他凑近,目光在她的脸上定了定,光线下她莹润皮肤上的细小绒毛依稀可见,女子馨香拂面而来,他目光幽深了几分,声音喑哑。 “呵,想和我撇清关系,这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徐云期恍若未闻,并不答话,她往后退了两步,想要丢掉那种不适的感觉。 李慎羽却不肯放过她,步步紧逼,伸手拽住了徐云期的一只玉腕,力道用的很大,直让她感觉到手上一阵火烧火燎的疼,扭手挣脱了几下,纹丝不动。 直到握住她的手,让她挣脱不得,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李慎羽面上才露出几分快意来,他低笑几声,道:“四娘…”这一声低回婉转,听得徐云期汗毛竖起,打了个寒颤。 “跟着赵豫戈那个莽汉有什么好处?他浑身上下有何处比得上我?再者说了,难不成要陪着他在敦煌这个偏远地界空耗余生?依我看,你不如随了我一道回长安去,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享之不尽。还有,你放心,有我在,绝没有人敢再逼你成亲。” 他语气坚定,言辞间爱.意款款。 徐云期见他态度转软,心里亦是十分苦恼,这厮的心思还真是说变就变,令人捉摸不透。 不过这些话语所传达的意思,还是让她无法接受,她一字一顿道:“此事绝无可能。” 李慎羽好言相劝,对方却一点儿都不领情,他心底无奈,伸手想要去抚平徐云期一侧有些凌乱的发髻。 指尖还未触到那乌黑的发丝,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好像突然被铜环铁铐禁锢住了一般。一只手掌握住了他想要动作的手。 “殿下,她不知事,如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让谕之代为赔罪可好?” 一个声音入耳,徐云期愕然抬头。 一道月光打在来人那道线条笔直的鼻梁上,他站在那里,稳似盘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笃定 李慎羽抬起的手就这样被赵豫戈钳制住,让他丝毫不能往下动作了。 他突然被阻,没有预兆,眉头跳了跳准备发火,又强迫自己压下了怒火。奇怪,他不是和自己分开走了么,怎么动作如此之快,又跟了上来? 看来,赵豫戈这小子嘴上说与徐家四娘毫无干系,暗地里却在派人留意她的行踪不成? 李慎羽朝轻笑一声,道:“谕之,你这是做什么?徐四娘头发上落了雪,我帮她弹弹,你看你,这就急了?”他语气中揶揄之色尽显,用眼神示意赵豫戈松手。 赵豫戈面无表情,松开了手,很快接话道:“我当是如何,原来如此。殿下一贯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谕之倒是忘了。”其中的嘲讽十分明显,让李慎羽目光沉了几分。 徐云期看见来人居然是赵豫戈,如蒙大赦,连忙躲到他身侧去,离李慎羽远远的。李慎羽看见她的动作,怒火化成了酸涩,这两人果然是早就有了牵扯。 “殿下方才不是说乏了,要回去歇下?看来殿下还真是乏得很,有下人带着,还能走错了路。”赵豫戈此时十分愤怒,眼里的怒火似要喷涌而出,周围的空气都冰冷了几分。他刚一赶到,就看见李慎羽伸手试图触碰徐云期,要是再晚些,还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因此,他现在说出来的话,冷嘲热讽,半点不留情面。 李慎羽是大梁的淳王不假,可若是想要在赵豫戈眼皮子底下生事,视都护府为无人之境,动的还是他有些在意的女子,可以算是触碰了赵豫戈的禁区了。 李慎羽看向赵豫戈,心里有些诧异他此时像只炸了毛的狮子似的,看来,他这次是真的对这个徐四娘上了心了。这…他知道赵豫戈的脾气,他轻易不会看中什么东西,可一旦看中了,想让他放手,那是比登天还难。 赵豫戈心性执拗,这一点李慎羽十分清楚,这厮又好像是长了好几个胆子,一点儿也不怕得罪自己。可自己在西北行事,却还需要他的助力,想到自己一个堂堂亲王,顾忌还这般多……李慎羽现在的感觉,就跟吞了一根鱼刺下去一般,如鲠在喉。 他心里的那杆秤快速权衡着,为了一个女子,彻彻底底得罪赵豫戈,这笔买卖…可不太划算。 再者说了,女人哪里没有?在他自己的府里,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有时兴致上来了,乘兴而为,在水榭兰台上与数女一起弹琴饮酒,衣不蔽体的荒唐事,他也的确没少干。 他再次抬眼看了看徐云期,美人如玉,让他心里直痒痒,这种看在眼里吃不到嘴里的感觉,着实让他恼火。 而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心下一横,紧盯着赵豫戈道:“谕之,实不相瞒,我早在来西域的路途中,就偶遇过徐家娘子,对她可谓是一见倾心。方才在宴席上,你也说她不是这都护府里的人,你看…不如你做个顺水人情,让我携了她回长安去,我定待她如珠如玉,给她侧妃之位。”侧妃之位,也只在王妃之下了,倒也不算委屈了徐四娘。 “徐家那边,我也会亲自去说。”只要你放手,一切都不是问题。 李慎羽话里话外都十分客套亲和,就好像真的在与人好心商谈一般,可他的眼神锐利,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赵豫戈闻言面色一沉,他倒是没想到,徐云期在来西域的途中,就已经与淳王见过了?难怪他会穷追不舍,在都护府明目张胆的拦人。 只是现在事已至此,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让李慎羽带走她。 他目光阴沉似水,侧头看向徐云期,她盯着他,拼命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恳求之色。什么淳王侧妃,她根本从未有过丝毫动心,淳王荒唐,在长安是人尽皆知的事。可李慎羽颇受当今太后疼宠,赵豫戈就算是肃王之子,想让他为了一个女子和李慎羽撕破脸,是否有几分不切实际? 徐云期不敢确定,一颗心被吊着,落不到实处。就算她今天逃得了,那日后回了长安,又能怎么办?她总不可能真的一辈子留在西北,要是李慎羽不死心纠缠到太后那去,兄长还能为了自己忤逆太后不成?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一个煞星。 她把目光转向赵豫戈,空气凝固几秒,他转眸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的安抚之意,让她莫名的有些安心。 他终于开口:“殿下,早在徐娘子到敦煌之前,徐侍郎就已经修书给我,托我好好照料她。你看,如今是徐娘子自己不愿和你走,我按照徐侍郎的嘱托,万万没有替她做主的道理。” “看来殿下只能忍痛割爱了,一味的强人所难,并非君子所为。” 赵豫戈微微抬起下巴看向李慎羽,眸中有几分玩味,看到他吃瘪,赵豫戈只觉得心里甚是痛快。 李慎羽咬牙,无奈闭了闭眼,赵豫戈,你这小子,胳膊肘往外拐,说什么徐家人不同意,明明是你自己有私心,想将美人占为己有,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李慎羽冷笑一声,道:“要让徐家人同意,倒不是什么难事,只看谕之你,肯不肯给我这个薄面了。” 赵豫戈回他一眼:“殿下说笑了,我与徐娘子非亲非故,对于她的归属,实在无法擅自决定。只是有一条,如今她人在我都护府,我就不能看着有人将她不明不白地带走。” 这句话说得斩金截铁、掷地有声,听得李慎羽额角一跳,这下好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竟让徐家的这个小美人落入了赵豫戈的手里。现在他铁了心不松口,自己还真没办法把人抢到手。 “既然如此,我也是无可奈何。”李慎羽终于妥协,喉结滚了滚。 “夜深,殿下慢行。” 李慎羽闭了闭眼睛,知道再纠缠也是无益,瞪了赵豫戈一眼,拂袖而去。 几个仆从站在远处,见李慎羽走了,也连忙小跑着跟上,一行人消失在夜色里。 徐云期方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回头望了好几眼,确定他真的走了,那种悬在空中的感觉慢慢散去,只有心口处,还在怦怦跳。她看向一旁的赵豫戈,他也还站着没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云期站在他身侧,第一次发现他原来比自己高出许多,约莫有一个头的距离。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救自己脱离险境了。 她的感觉顿时有些复杂起来,欠了他许多,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还清。 她叹了一口气,试探着出声:“赵将军,多亏你及时赶到…”要不是赵豫戈,今夜之事怕是不会这么轻易就揭过去的。 她抬眼看向他,他的目光也正好投向自己,两人视线相对,徐云期好像被什么东西突然烫了一下,瞬时移开了眼。 赵豫戈没有听她继续说下去,收起目光就往前走去,走的是去往西厢的方向,他见徐云期还呆立在原地,停驻了片刻,侧头道:“还愣着作甚?”声音低沉,从徐云期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看见他隐约的下半张脸。 她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他身侧,两人不过一步之遥。徐云期有些过意不去,刚刚李慎羽离开时明显面露不快,赵豫戈违了他的意,拒绝了他要带自己走的要求,不知道会不会令他陷入麻烦? 她抬眼看了看他,小声道:“总之…还是多谢你…回去之后,我会将事情都告知阿兄的。”如实告知兄长,也就意味着徐家欠了赵豫戈一个人情,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自己的命都是眼前这个人救过的。 “将军不必送了,想来他也不会再来寻我的麻烦,将军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赵豫戈垂首睨了她一眼,她低眉顺眼,脸颊粉红,让他瞬间觉得有些不自然起来,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无妨,总归也就这几步路。” 直到此时,两个人与侍女拉开距离,并肩单独走在一起,看上去就和一对寻常的贵族夫妇在夜游一般。赵豫戈才任由自己直面自己的内心,徐四娘对自己来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一开始,他的确只是将她当成一个故人,一个相熟好友的妹妹。因为知道她早有婚约在身,他还拒绝了愿公想要与徐府联姻的建议。 可自己对她的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赵豫戈沉吟,脚步不知不觉放缓了一些。 大约,是知道了她的未婚夫婿已经不在人世之后,自己才逐渐放心,把一丝一缕的情意投注在她身上的吧? 赵豫戈对自己的内心有着十足的掌控力,他早已发现,每当自己见到这位徐娘子的时候,心里泛起的层层波澜。 既然这样,也就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他赵豫戈自问算得上是个英杰,英杰爱美人,这又有何不可? 他这样想着,定了定心中的想法,多日来折磨着他的那种摸不清道不明的缥缈之感,终于消失不见。 他忽然停住了脚步,看向身侧之人,她被雪白的狐裘披风裹着,身材娇小,像一只白色的小兽。入眼的是一个有着精致眉眼的小脑袋,正微仰着头看着他,她的那双眼睛好像在问,怎么忽然停下不走了? 赵豫戈忽然觉得心里十分妥帖,这种感觉,好像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过了。 他眉眼里蓄着一丝笑意,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抚摸的是他十几岁时养的那只狼崽子,幼小脆弱,触感柔软。 徐云期瞪大了眼睛,看向赵豫戈,此时他已经缩回了手,眼里的那一丝温柔缱绻也已经消失无踪。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一脸的难以置信。 赵豫戈抬起右手,握成拳放在唇上,假装咳嗽了几声,而后从怀中拿出一物,拉过还在僵立着的徐云期的手,将东西塞到她手里,又合上她的手掌,让她握紧它。 此时他们已经行到了逢霖院外,赵豫戈一身暗蓝色长袍上落着风雪,他立在月光下,薄唇轻启:“我就送你到此处,雪好像要下大了,你快些进去吧。” 他眼睛并不看她,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墙垣,声音很轻:“愿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字字句句隔着风声传来,有几分虚无。 话音刚落,随即转身,不做任何停留,跨着大步走上来时的道路。 只留了一个背影给还在呆立着的徐云期。 徐云期握着手里他给的那个冰凉的物件,脑子里还是他刚刚说的那句话,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是了,她恍惚间记起,今日是腊月十七。 十六年前,自己就是在这样一个雪花纷扬的夜晚出生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浮日 回到西厢,掀开门帘,室内的暖意笼罩过来,驱散徐云期周身的寒意,只觉得浑身舒坦。她脱下披风,三两下就窝到窗边的矮榻上,用毛毯裹住自己。 她的手里还握着刚刚赵豫戈给的那样东西,从他说的那些祝愿的话来看,这个被丝帕包着的东西,该是他送给自己的生辰礼物了吧? 这几个月来舟车劳顿、跋山涉水,再加上前些日子受了伤,徐云期是半点儿都没想起来自己的生辰已经近在咫尺了。 只是不知,赵豫戈是如何得知今天是自己的生辰的? 徐云期皱眉,陷入沉思,她实在是不记得自己何时告诉过他这件事,也许是兄长告诉他的? 徐云期有些理不清纷乱的思绪,手里的丝帕色泽乳白,真丝材质摸起来柔滑无比,只在角落里绣了一朵淡蓝色流云,针脚细致,丝帕看起来有些陈旧,不是新制的。 这朵流云倒是契合了自己的名字,徐云期心里滑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丝帕里包着的是一条玉贝项链,小巧圆润的羊脂玉珠之间点缀着几枚形似海贝的青玉,海贝雕刻逼真,线条古朴,透露着几分异域气息。 徐云期一见此物就觉得别致,与见惯的金银首饰并不相同,也是,敦煌城的工匠是出自大漠的子民,造出来的东西该是别有一番风韵。 一时间倒是勾起了几分兴致,她唤了捉月取过一面圆形小铜镜来,将项链戴上,玉石触碰到颈上的皮肤,丝丝凉意渗透进来。 青玉海贝雕刻得栩栩如生、形神兼备,十分美丽,衬得徐云期一张清冷的脸越发出尘。 捉月笑着在一旁感叹:“果然是什么样的人戴什么样的首饰,方才看这条项链只觉得做工奇巧别致,徐娘子一戴上,更是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感觉,再是合衬不过了。” 捉月又用十指将徐云期肩上的墨发往后拢了拢,镜中人颈上之物尽收眼底。 她瞄了一眼徐云期,在她耳边轻声道:“看来啊,将军是费了心的。” 徐云期看着镜子里的人出神,忍不住用指尖碰了碰那青色项链,的确很美,且十分神秘特殊,她从心底里就有几分喜欢。 她目光游移,忽然落在了锁骨上的那条玄色编绳上面,顺着那条编绳,一块雕花白玉落入眼中。 这是晏昔的玉。 徐云期突然一哆嗦,眼里的神采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她抬手飞快的取下了脖子上抓着的项链,草草用那方流云丝帕包回去,递给捉月,迅速道:“收起来吧,就收到柜子底下那个抽屉里。” 捉月冷不防接过那方帕子,诧异道:“娘子这是作何?” 刚刚收到的礼物,没看几眼就要收到犄角旮旯里去,这是何道理?看刚刚徐娘子的神态,又不像是不喜欢这项链的样子。 徐云期用一个笑掩饰起她的慌乱。 “无事,这东西贵重,平日里也不常戴着,放在手边弄坏了就不好了,你先替我收起来,等什么时候想戴了再拿出来不迟。” 捉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将项链用檀木匣子装好,放进抽屉里。 …… 李慎羽此番前来敦煌,在都护府一住就是好几日,和赵豫戈两人忙的脚不着地,几个得力幕僚也时常进出都护府的书房。 徐云期心中暗自诧异,这两个人那夜明争暗斗了一番,这才过了多久,他们就又聚在一起商讨公事,称兄道弟起来。 看来她是白操心了,这些官场里打滚的人,装模作样的本领实在是无人能及。 着实让她叹服不已、五体投地。 徐云期知道那个煞星淳王还待在这府上没走,也就收起了出去走动的心思,正好天气愈发得冷了,她现在是正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在西厢窝着,每日就翻翻书写写字。 这一日上午,徐云期正托着腮帮子窝在矮榻上,和捉月逐青围在一起剪着纸花,小年快到,府里都在忙着去旧年的浮尘,打扫院落。 赵豫戈昨日也派人往西厢送了品类众多的糖饼及一些节日糕点过来应景,满满当当摆了半个斗柜。 看到这些东西,想到赵豫戈那日有些怪异的举动,还有抽屉里收着的那条青玉项链,徐云期就好似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笼罩着,说不清楚什么滋味。 送来的东西是一口也没吃,还有那条项链,她也在思虑着是否将它送还给他,只是这样,又好像有些不妥。 两个侍女剪刀飞舞,很快的剪出来两片花纹繁复的纸花来,一个是鸳鸯戏碧莲纹,另一个呈锦绣仕女纹样,仕女栩栩如生、宛在目前。 徐云期看了啧啧称奇,拿在手上看,道:“逐青,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这仕女的眉眼竟好似真人,这一手啊,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 逐青平日里心性稚幼,往常行事都是按照徐云期和捉月的吩咐,乍然听到新主人这般夸赞自己,脸颊一下子红透了,羞赧低下头:“婢子也是和府里的嬷嬷学的…” “娘子要是喜欢,婢子天天给娘子剪。” 徐云期随和,侍女们平常在她面前都是以我自称,逐青现在一口一个婢子,显然是十分羞涩,拘谨起来了。 徐云期哈哈一笑,被她逗乐了,用手指戳了戳逐青的额头,笑道:“好好,到时候就用纸花装饰这屋子,不用折花了,也免了摧残园子里的几株腊梅。” 捉月噗嗤一笑,打趣起逐青来,三人嬉笑在一起。 时间过得总归不算太慢。 是夜,都护府的上空盘旋着一阵丝竹之声,隐隐约约有人声传来。 问仆妇,仆妇答,前厅又摆宴了,估计是那位贵客明日要离府,听闻今夜将军还请了善舞剑的能人来为贵客践行呢。 善舞剑的能人? 徐云期对此有些涉猎,向外走了几步侧耳细听,因为两处距离实在有些远了,听不甚清楚,只能隐隐约约听见陶笛之声。 看不到剑舞,还是令人有些遗憾的,不过听到李慎羽明日就要走,这个消息却着实是振奋人心,自己再也不用一味在屋子里闷着了。 想到这里,徐云期只觉得通体舒泰,只希望他尽快动身,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眼前的好。 除此之外,赵豫戈处理完了手中事务,想来也该空出时间来践行他的承诺了吧。 …… 三日后,眼看着小年就快要到了,赵豫戈那边依然毫无动静,他既没有出现在莲池旁,也没有到西厢来。 就在徐云期快要按捺不住,想寻到赵豫戈一问究竟的时候,那日前来西厢传她去赴宴的侍女又姗姗而来。 “将军正在徽竹阁等候,长安徐府来信了。” 徐云期一个囫囵坐起。 徽竹阁不大,离前庭很近,惯常是招待客人之用。 徐云期还是初次来这个地方,跟着那名叫远水的侍女,一言不发,远水对她好似也无甚热络,笑不到眼底,只是礼数周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她?徐云期暗想。 门未关,走上台阶,远水请徐云期入内,她则跟在其后。 室内摆放了一只长案,周围装饰简朴冷肃,案前只有赵豫戈一人端坐着,一袭黑衣,一旁侍立着一个青衣小厮。 行礼招呼过后,落座,徐云期观他神色如常,想来他和李慎羽之间的事,该是真的无大碍吧? 前几日怎么忙得没个影子的人,如今忽然坐在面前,徐云期却觉得无法坦然了,沉默端坐着。 这回倒是赵豫戈先开口了,问了几句她的身体,她一一好好答了,并未多话。 “前几日我忙于公务,你家中来的信倒是在我手里停了有两日了。” 赵豫戈从案上拿起一封信筏递给她,觉察出她的拘谨,心中犹疑。 她一向落落大方,对待陌生人亦是如此,怎么今日忽然和他客套生疏起来? 他又扫了一眼她的前襟,那里除了一枚白玉,并无其他坠饰,送的那条青玉项链她今日没有佩戴在身上。 这是……不喜欢? 赵豫戈皱眉,他并不知徐云期喜欢些什么,只是想着珠宝首饰之类但凡是个女子都爱,但看这情形,自己这是表错情了? 还是说,她不想佩戴我送的东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澜起 徐云期接过信,道谢几声,将信拆开舒展细读,微微低着头,额际光滑、弧度柔美。 落在赵豫戈眼中,一派清冷娴雅之态。越看她,就越觉得她变化莫测,好像每一次见到这个女子,她都会给自己不同于前一次的感觉。 赵豫戈压下满腹的心思,在她对面静静坐着看她读信,也不出言打扰。 信纸有三张,其上字迹行云流水,十分熟悉,是兄长徐砚修写来的,信中说他们在长安一切安好,西北水土与长安迥异,要她务必保重身体。 快到年节了,阿嫂早已命人制好几身新衣,等她来年回了长安再穿。另外又让她放心,平疏星河、邱嬷嬷等人都好,只是邱嬷嬷因为担心她的安危,前些日子感了风寒,如今已经见好,勿念。 末尾则是兄长语重心长的劝导,语气虽不算严厉,但徐云期对兄长十分熟悉,能看出他字里行间的关怀和无奈。 将信读完,她视线凝在那飘逸的字迹上,思绪却已经飞远。 直到此时,她看到家中的信,想起以前在长安徐府的日子,又回想了一遍来西北路途中的遭遇,她才真正生出一种后悔的情绪来。 她是这般盲目,这般鲁莽,这般不可理喻!彻底辜负了这些爱护着她的人。 这封信就像一记巴掌,狠狠甩在了她的脸上,让她有种锥心之痛。 她不计后果的行为,对看着自己长大的兄长阿嫂、嬷嬷,还有徐府里记挂着自己的其他人来说,无疑是极为自私的。足以让他们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为自己恐惧担忧。 而他们的担忧也没有错,如果当时在树林中赵豫戈没有及时现身挽救众人,她绝对没有命回长安。 徐府如今只剩了兄长和自己两个血脉,要是自己去了,兄长就失去了唯一的血亲,唯一的妹妹,他的余生,恐怕这片阴翳将挥散不去。 徐云期拿信的手有些颤抖,陷入了一种极度的自责之中,再加上这几月来,她心中十分想念徐府和长安的亲友,一时间情难自控,眼睛里略微有些湿意。 赵豫戈看着她盯着那封信许久,她低着头,迟迟不见她抬起头来,心中疑惑,也不好开口询问。 他又正襟危坐了片刻,有些坐立不安起来,轻轻咳了一声,抬眼望她,对面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赵豫戈慢慢起身,屈身凑近她一些细看,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他也能隐隐感觉到她身上的沉郁气息,她此刻好像很是难过,手指用力捏住案几,有些泛白。 她这个样子,不会是哭了吧? 赵豫戈被这个认知唬了一下,他驰骋疆场,杀人如麻,眼睛不见得会眨一下,可他是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的,此时只觉慌乱,手足无措。 半响,他喉中干涩,勉强开口劝道:“我知徐兄为人素来谨慎严苛,信中言辞难免严厉些。” “他不过是忧心你的安危罢了。” 赵豫戈劝了两句,对面那个人还是低着头,恍若未闻。 他闭口不言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慢慢升起一股焦虑来。 徐云期看了家书,此时正情难自禁,对赵豫戈的这些话是半分也听不进去。她抬头看向他,眼睛红红的,倒是没有真的哭出来,只是脸色极差,带了几分茫然问道:“赵将军,你说,我独自跑到西北的举动是否真是愚不可及?” 赵豫戈没想到她会忽然如此发问,思索了一番,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道:“我想你会有此举,多半还是因为一时意气。” 这话说的委婉,他的确觉得她只身跑到西北来有些莽撞了,好在没有酿成大祸。她神色还十分激动,直言不讳现在是行不通的,只怕她情绪更要不稳。 “此事已经过去了,多想也是无益,等过段日子你平安返回长安,想来徐兄心中自会宽慰。”他又劝道。 徐云期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又问:“当真?” “自然,谁没有一时冲动的时候?你…莫要多想了。”赵豫戈语气更柔,不知不觉之间,他好似在和一位亲近之人对话。 他目光紧随着她的脸,见她神色松缓,双眸神采渐渐恢复,想来她是有些听进去了。 其实徐云期心知肚明自己就是做了一件十足十的蠢事,惹得徐府人仰马翻,兄嫂忧心。所以她方才看罢家书,心中感动,同时自责不已。 她之所以这样问赵豫戈,不过是下意识的想寻求三言两语来让自己心中好过些罢了。至于他说了什么,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静默,随后微微点点头:“嗯。” 徐云期抬眼盯着眼前这个一袭黑衣的男子,他五官冷硬,一直以来,言辞间也有些不近人情的疏离。今天他这样宽慰自己,虽然言辞简短,亦让她觉得,这位赵将军,好似也不尽然是传言中那般冷血无情。 赵豫戈见她点头,松了一口气,他发现徐云期虽然表面上很是要强,有几分我行我素,行事也不像寻常闺阁女子。 可说到底她还是个被兄长惯坏了的十六岁女孩,有着寻常少女软弱无依的一面。 徐云期把信仔细放好在衣袖里,心中依然有几分挫败。事到如今,她发现自己居然是一错再错下去了。 先是晏家获罪,自己在家中胡闹着要自尽,现在想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而后又惹上了淳王李慎羽,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再是遭遇突厥匪徒,险些命丧虎口。现在……她人是在西北了,来时的目的却一点也没有达成,她依然没有找到晏昔,也依然对此毫无头绪。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怎么能心甘情愿返回长安? 她垂首,一股不甘涌了上来,必须尽快去上岭!她这样想着,忽然抬头看向赵豫戈:“赵将军,你没有忘记上回答应云期的那件事吧?”她目中有着期待。 赵豫戈此番叫她来取家信,料到她会提及去上岭一事,倒是没有太意外。诚然,他前些日子事忙,迟迟没有提及去上岭一事,另一方面,他心里的确也有想要刻意推诿此事的意图。 具体为何,他也不甚明了。也许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徐云期再和晏昔扯上一星半点的关联。想到晏昔此人,让他隐隐有些不悦,从心底里,一样东西他认定了,就是他的,不管这件东西他会不会一直喜欢,旁人都别想再染指分毫。 可是既然已经答应了她,总不能食言。 他淡淡道:“前些日子是我太忙,耽搁了。 他停顿片刻,对上她饱含期待的眼:“不如这样,小年夜我要去往营中慰劳将士,不如顺道带你去一趟上岭。” 徐云期听到他这两日就要出发,大喜过望,哪里会不应,冲他展颜一笑:“如此甚好!我回去就收拾东西,将军走前记得一定要使人来逢霖院唤我!”她有些怕他会匆忙之间把自己忘了。 赵豫戈眉头渐渐锁紧,只是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一提到要去上岭询问晏昔之事,她就破涕为笑。 前几日淳王李慎羽现身西北,事务繁多,赵豫戈倒是忘的一干二净……徐四娘对她那个死去的未婚夫情根深种,如痴如狂,并不相信他死了。 亏他还觉得徐四娘唾手可得,生辰之日送送东西就足以讨她欢心,看来自己是想的太容易了。 她对自己…怕是连半分遐想都没有过。 赵豫戈面色有些沉凝。 要说一开始,他只是对徐四娘有些男女绮思,因她与其他长安贵女十分不同,勇毅果敢,刚柔并济,且音容尚美,家世又得当,是他的旧时好友徐砚修之妹。 那日愿公苦口婆心的一席话,他嘴上不应,心中却难免听进去了几分。他的确需要姻亲势力相助,也的确该考虑成家一事了。 可此时此刻,他对这位徐氏云期,突然产生了另一种志在必得的情绪,他性情自负,不信自己会争不过一个已死之人,这人还是一个他颇为瞧不起的弱质文人。 他紧盯着她,刚想要开口说话,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节制有序的叩门声。 赵豫戈扫了一眼站在门边的青衫小厮近山,近山会意,迅速开门,随后门外传来几声低语。 不多时,近山回返,门又被合上,他快步走到赵豫戈近前,瞄了一眼还坐着的徐云期。 徐云期这才发觉,赵豫戈必定是有公事缠身,自己还待在这里,是有些不合时宜,站起来想要告辞。 赵豫戈见她起身,略一沉吟,道:“无妨,你先坐着。”徐云期愕然,只好又坐回去,眼睛也不敢盯着他们二人,放在屋内的一个黑漆屏风上。 近山有些诧异,复又掩下,双手递给赵豫戈一物,道:“将军,王府加急密信。” 赵豫戈颔首,展开手里的一卷信纸,一目十行,神情愈发晦涩不明起来。 半响,他抬手,一下一下将信纸撕得粉碎,碎末被纷纷扬扬洒在地上。 密探信中道肃王病重,来势汹汹,半月前已经卧床不起。王府上下此时暗流涌动、人心惶惶。肃王手书已在十余日前加急送往敦煌,可迟迟不见回信,肃王与王妃甚是焦灼。 室内气氛停滞几许,近山又道:“这已是第四波密信,其余的信鸽都被人半途拦截了。” 不仅如此,陆驿快马日行三百里,最快日驰五百里,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 肃王手书不可能这么长时间还未到敦煌赵豫戈手里,唯一的可能,就是已经被人暗中拦下。 赵豫戈冷哼一声,这拦信之人,呼之欲出。 除了他的那个便宜兄长赵辅陵,不做第二人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启程 一岁的光阴悄然而过,恍若淙淙溪水长流,感觉到它的流逝,却没有太过深切的印记留下。 小年日,一岁将近末尾。 赵豫戈并不在都护府设宴庆贺佳节,他预备去往军营,慰劳那些用躯体苦守边关的将士们。 就这一点来说,赵豫戈一直做的很好,他不似一般二十上下的郎君,极少沉溺于贪图享乐,无战事时也常常宿在营中,与将士们同吃同睡,以身作则。 徐云期早已等候多时,在逢霖院里翘首盼尾,早已换好了一身轻便的男子服饰,外罩一件月白色披风,将头发用木冠束起,还带了些路上吃的零嘴,以备不时之需。 下午时分,侍女远水知会徐云期,赵豫戈和几名下属已经整装待发,让她准备一番,好随着一道外出。 候了多时,等来了赵豫戈派人来传唤,她此时竟然有种轻微的战栗感,终于要去见晏昔的血脉亲人了,关于晏昔遇袭的始末,她要亲自去问清楚,不会放过一丝细节。 晏昔的玉还在她的颈上挂着,他一定还在某处等着自己。 …… 徐云期招呼远水入内,扫了她一眼,远水年龄约莫十七八,和捉月差不多,赵豫戈不喜女子服侍,身边只有她一个侍女。 远水脸上一双圆圆的乌目,肤色白皙,观之可亲。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徐云期总觉得她对自己有些疏离的冷意,藏在客套得体的笑容里。 徐云期却不讨厌她,对她笑道:“我即刻就可动身,劳烦你几次来通传,多谢了。”她最后望了一眼铜镜里的自己,玉面束发,眉色鸦黑,有几分男子之气。 还算满意,站起来准备出门。 远水亦笑,笑不达眼底,道:“婢子不过是听了将军的吩咐,按命行事罢了,何来的麻烦一说?徐娘子不必客气。” 徐云期站在她身侧,笑着点了点头。 远水看着她的侧脸,笑意加深,又道:“这次徐娘子随将军去军营慰劳将士,婢子倒要劳烦娘子,多替婢子照料将军的三餐饮食,嘱咐他天冷加衣。将军事忙,这些琐事啊,总是记不住!” “将军身居要职,事务繁琐,有时夜间失眠,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真是像个孩子似的不让人省心。” 远水这一番话说出来,似嗔似怨,一双眼睛里满是无奈,提起赵豫戈,又隐隐带了些女子的娇羞。 徐云期听完,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愕然,远水她托自己帮她照顾赵豫戈?自己和赵豫戈都是主子,这种委托出自一个侍女之口,不得不说是十分逾距了。 远水这话里话外,怎么有种妻子数落不记事丈夫的意思?含羞带怒的。徐云期心里拐了几个弯,捉月不是说赵豫戈府上并无任何妻妾吗? 这个远水如今如此作态,倒像是赵豫戈房中的女子了。 莫非……赵豫戈收了远水的房,让她成了他的人,却连个侍妾的名分都没许给她? 徐云期这样想着,脑子里浮现出赵豫戈冷硬英挺的面孔,他于男女之事,倒是和他在战场上的铁血手腕差不离……她看向远水,她一脸幽怨,眼中情意绵绵。 唉,可惜了这么一个妙龄女郎,跟了赵豫戈这种不解风情的莽夫。 徐云期心下暗叹一声,惋惜地看着远水。忽然想起赵豫戈那日雪夜把自己从李慎羽手里救下来的那一幕,还有他送给自己的生辰礼物,那条在抽屉里静静躺着的青玉项链。 一股十足的怪异感觉从心里冒了出来,这位赵将军…看起来十足的正人君子一个,骨子里还是个多情种子不成? 果然是天下乌鸦一般黑!除了晏昔,世上可还有专情男子了?想到这里,徐云期又是感怀又是悲戚,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咳了咳,有些同情远水起来,端正脸色对远水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叮嘱赵将军,向他转达你的一番心意。” 徐云期答应下来,心里却很是没底,她怎么去照料他?总不能跟在边上嘘寒问暖吧?难不成还要管他晚上能不能睡得着?徐云期心下翻了一个白眼,算了,只能到时提点上一两句罢了,至于他能不能听进去,就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远水见她一脸正色,言辞凿凿的模样,顿时有些目瞪口呆,诧异溢于言表。 远水刚刚的那一番话,并非真的想让徐云期照料赵豫戈,只不过是意难平,下意识想要显示自己追随赵豫戈多年,与他关系亲近,以此来给徐云期一个下马威。 因为赵豫戈这些时日待这位徐娘子的种种不同,已经像一根刺一样深深扎根在她的心间。这么多年了,将军府中都没有女子进门,他也从未对任何女子如此上心过。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徐娘子,不明不白地住在都护府这么多天,让她妒火烧身。 没想到这个徐娘子居然还是个傻的,居然还应下了自己的话,远水感觉自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转过脸去,只觉得徐云期面目可憎,冷着脸不和她说一句话了。 徐云期察觉到她忽然冷了脸,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这个远水真是怪哉。 两人各怀心事,一直到出了铜环大门。 一出大门,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寒风凛冽,吹得满目的萧瑟之景越发枯涩。 大门外十分开阔,一条大道直通远处,门前早已停了几匹骏马,是赵豫戈和几名副将、近卫们。当头的马上,赵豫戈一身黑色戎装战甲,黑发高高束起,只用一根簪固定,俊眉修目,在人群里十分显眼。 看到徐云期出现在门口,眼前似是一亮。 徐云期走到他跟前,恭谨作了一个揖,声音淡淡:“劳烦将军久等。”一直低着头,并不看他。 赵豫戈没作声,稍等了片刻,她还是不抬头。他皱眉,只好唔了一声,道:“没等多久,我们即刻出发,路途不远,应能及时赶到。你且去试试那匹马如何,可还能骑?” 他看向一边的一匹白色骏马,它通体雪白,浑身无杂色,看起来十分温顺。 徐云期自幼练习骑射,骑马自然不在话下,应了一声,三两步过去,先是摸了摸马儿,马是好马,它并不抗拒,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灵性十足,徐云期十分喜欢,又顺了顺它的雪白鬃毛,这才以一个利落的翻身上马。 赵豫戈的目光一直放在这一人一马上,看着徐云期抚摸着那马儿,她脸上温柔之色尽显,连带着那清冷的五官,都好似柔和了许多。 见她翻身上马,在她发觉之前,赵豫戈移开了目光。他策马转身:“出发。” 军士们迎着寒风,丝毫不在意寒风刺面,策马扬鞭。 徐云期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轻轻喝了一声:“驾!”紧跟上他们。 都护府门外,远水的一道倩丽身影茕茕孑立,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去。她站了许久,痴痴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良久,方才转身入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同眠 赵豫戈说的不错,都护府离城郊的军营的确不远,他们不费多时就抵达了目的地。 小年将近,营地里早已准备了大量的酒肉食材,用来犒劳众军士。此时正值傍晚,营地上空升起一股浩渺炊烟,远处的天际线上出现一轮红日。 徐云期骑着马跟着进了营地,一个一个的帐篷密布在辽远荒凉的荒地上,远远望去十分壮观。知道赵豫戈要来,稍有些品阶的武将们都已经立在了道旁,排成几列,夹道欢迎。 “不必多礼。”赵豫戈翻身下马,盔甲和面上都沾染了些风沙,他走上前扶起一个带头的将领。 徐云期走的慢,落在了后面,一时间周围人头攒动,男子身上浓烈的汗味体味扑鼻而来,徐云期忽然到了一个满是陌生人的地方,还是有些不适,被人挤着往前走。 她用力踮起脚往前面看去,找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赵豫戈此刻正被众将士拥围着,他正微笑着和旁边的下属说着什么。徐云期听了听,那些军士说的大多是节日的恭贺之词。 赵豫戈的一双眼睛在人群里快速搜寻着,终于找到那个身影,她踮起脚正看着自己这边,眼睛睁的老大,估计是被人群挤得够呛。 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赵豫戈收回目光,对着还在侃侃而谈说着溢美之词的下属们道了几句,让他们不必再跟随,自行回到各自的营帐,等候晚上的篝火盛宴。 众人领命,这才依次散去。 徐云期见他身边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只剩了一个副将林原,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赵豫戈就对着她勾了勾手,他眉毛一扬,道:“还不过来?” 徐云期方才半低着头跑到他身侧去,静静的站在一旁。赵豫戈看了她一眼,今天她又是怎么了?视他如洪水猛兽一般,躲个不停。他对一旁的副将道:“营地四周都要严加防范,就按我先前说的做。” 林原扫了一眼站在赵豫戈身后侧的徐云期,抱拳领命:“是,属下已经牢记!” 赵豫戈点了点头,语气松缓道:“好,无事了,你也回帐里等着去吧。” 说完,赵豫戈抬起脚步大步流星往前走去,徐云期在此处一个人也不识得,只好跟着他往前走。两人径直来到一顶帐篷前,这顶帐篷和其他的有所不同,占地更大,材质也更加上乘。 帐篷外的几名军士向他行礼:“将军。” 赵豫戈唔了一声算作应答,话毕,回头看了一眼,徐云期在后头乖乖跟着。他伸手撩开帘子,往帐篷里侧了侧头,好像在说,进去吧。 徐云期定住脚步不再向前了,赵豫戈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大梁的风气十分豪放没错,可是徐云期自问她和赵豫戈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自自然然共处一室的程度。 况且今天,她还得知了远水和赵豫戈的关系似乎非同一般,这就让她更有几分膈应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这个赵将军越发不顺眼起来。 赵豫戈掀着帘子等了数秒,见徐云期还是没反应,他皱眉,随即眉头舒展,猜到了她肯定是在顾忌些什么。另外,他没那么迟钝,发觉了今天徐云期总是似有似无地避着他,甚至连话也不肯多说一句。 前几天经过徐家来信一事,他原本以为她就算是无意于自己,起码也不应该敌视厌恶才是,可今日的她,却让他有些怀疑起自己先前的想法来了。 她对自己怀有厌恶之心,这个认知让赵豫戈眉头紧锁。 赵豫戈盯住她,慢慢道:“营中除了这一处之外,没有单独供人居住的帐篷了。你不愿进来的话,我安排你和厨房的仆妇们同住?” “只是仆妇们的帐篷简陋,我怕你夜里要受苦睡不着了。”他语声淡淡,言辞关切,却隐隐含了一丝怒气。 徐云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罢了,总之就是凑合一晚上,过了今晚,明日他们就要启程去上岭。太过扭扭捏捏反倒显得小家子气。她没再迟疑,微微弯腰钻了进去。 帐篷里陈设简单,除了些日常用具,角落处放着的一只纹理致密的紫檀五斗柜,算是这帐篷里唯一一件华贵的家具。 两人入了帐内,徐云期就盘腿在案前坐下,她低着头盯着案上的木头纹理。 赵豫戈旁若无人,脱下身上沉重的盔甲放在一旁的木架上,露出里面的一套深蓝色锦衣。 他也盘腿坐下,帐内气氛沉滞了下来。良久,徐云期抬头看向前方,却突然对上了一双略显阴沉的眼,他正在打量她。她连忙躲闪,复又对上他的眼,勉强扯了一丝笑出来。她知道自己笑的肯定十分难看。 “你今天身子不舒服?怎的话这般少?”他皱眉问道。徐云期听出他语气里的关切,却早已没了当初的坦然,经过他送自己生辰礼物和远水这两件事后,她越发觉得,这个赵将军好似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摇了摇头,道:“多谢将军关怀,我只是有些乏了,身体无碍。” “唔…外头风大,你刚刚一路骑马过来,难免吹风受冻。今夜要燃篝火,他们少不得要喝酒,人多且杂,你一个女子,实在是不便。你今晚就在帐内呆着休息,哪都不要去。” 在军营里呆惯了的男子,大多粗鄙不堪,耍起酒疯来毫无遮拦,什么话都说的出口。要是带了徐云期出去,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拿话冲撞了她。 徐云期不假思索道:“这有什么?我现在作了男装,也不嫌弃将士粗鄙。”她可不想就这样一个人坐在帐篷里度过几个时辰,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赵豫戈面色一滞,这个徐四娘,表面上看起来对自己十分恭顺,其实心里比任何人都更有主意,就拿她百般恳求自己带她去上岭这件事来说,就是个绝好的例子。 他叹了口气,也对,要是她真的是个绵软守矩的,也不可能会做出独自从家中出逃这种事情来。 赵豫戈只好脸色一板,正色道:“总之此事不妥,你就在帐里好好待着。”他眼中透露着警告的意味,停顿一下,又道:“还有,今晚不会太早结束,你不必等我。” 说完,他最后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几步出了帐篷。 徐云期在帐里百无聊赖,站起来将各处都看了看,把一些赵豫戈的东西拿起来把玩,过了一会儿就感觉到实在是坐不住,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的人声,心里越发和猫儿挠痒似的。她走到帐篷的帘幕旁,伸手挑开帘子往外望了几眼,远处有一片盛大的火光,许多人围坐在一起,发出阵阵欢呼声。 她抬脚往前走去,才走了没几步,就被一只手臂拦下了,抬头一看是个穿着战甲的军士,他面无表情的低头对她道:“将军有令,帐内之人不得外出。”徐云期愕然,另一边也走过来一个军士,和先前之人装扮一般无二,他冷声对徐云期道:“请回。” 无奈,瞟了他们二人一眼,转身入内。 回去坐在榻上,徐云期虽然气恼,却也无可奈何,干脆在榻上躺下盖好被子,意识却还是清醒着的,此时无事,思绪放空,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事。 明天…就可以知道晏昔的下落了。 想了许久,回忆了许久,她心里怀着一种喜悦的忧愁,渐渐入睡了。 …… 赵豫戈轻轻掀开帐篷的帘子,帐内烛火尚未熄灭,还残余着几许光亮,他环视一圈,看到榻上正在安睡着的人。 她睡得很沉,估计是白天骑马累了,在被子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发出十分清浅的呼吸声。榻上的被子并不常用,有些薄,睡眠中的徐云期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好似有些不堪受寒的模样。 赵豫戈轻手轻脚走过去,在榻边站了片刻,才慢慢用一种极轻柔的力道将榻上的被子和人整个儿地抱起来,一步一步往床的方向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同眠(2) 木床上并未设幔帐,床上铺着一条海青色被褥,柔软厚实。 赵豫戈怀里抱着那一个用被子裹着的绵软躯体,让她倚靠在自己肩上,伸出一只手掀开被褥,随后将她放了上去,动作极轻,好似在放置某种珍宝。 他怕弄醒了她。 徐云期刚刚触到床垫,黛眉蹙起,嘴里溢出一丝轻吟,眼睫微微颤动着。纵然赵豫戈十分小心,她还是在睡梦中感觉到自己被移动,抬起手在眼睛上擦了擦,突然醒来,她此时玉面粉腮,唇瓣莹润殷红。 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眼里波光潋滟,看入赵豫戈眼里,只觉得从未见过她这幅样子,如梦似醒,一副慵懒的娇态,他目光紧盯在她脸上,深吸了一口气,一时眸光加深了几分。 徐云期素来贪眠,还在长安的家中时,经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而她只要睡的正酣,被惊醒的话,脾气就会坏起来,只觉得看哪儿都不顺眼。 她半睡半醒,又闭上眼,伸手用力一扯被子,嘴里哼唧一声,翻了一个身,只留了一个背给赵豫戈。他站在床边,心跳如擂鼓,连呼吸都放慢了许多。 僵立着等了片刻,发现她好似是又睡过去了,他这才放下心来,半弯下腰将那床被褥轻轻拉起,不曾想被褥一盖到徐云期身上,她就悠悠醒转过来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这下看了个清楚,床边一个黑影,正弯着腰拉着被子,那影子的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十分明亮。 徐云期被吓了一个激灵,瞬间魂飞魄散,差点就要尖叫出声。 赵豫戈也被她吓了一跳,快速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是我。”他略一停顿,又道:“别怕。” 徐云期的一双鹿眼圆睁,含着惊恐,借着微弱烛光看清他的脸,才慢慢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 大半夜的这人杵在这做什么,这厮是要吓死人? 她呼出的气息喷在他的手心里,一阵柔软的温热,让他的手心似有几分麻痒。 他喉头滚了滚,咽下一口唾沫,放下捂着她的手,开口道:“榻上凉,我看你睡得不安稳,就想着把你抱……移到床上。” “不曾想反倒弄醒了你。”他声音低低,眼睛盯着海青色被子上的花纹,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丝惭色,像是做错了事被抓了现行。 徐云期抬起手拍了拍胸脯,顺了顺气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 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勉强压下那种惊魂未定的感觉,对他苦笑了一下:“多谢将军关怀,方才是我大惊小怪了。” 气氛诡异而又尴尬,徐云期只好含糊和他道谢。虽然她对赵豫戈的人品是有几分信任,可是有李慎羽的恶例在前,她实在是有些后怕。 “其实…睡榻上也不错,没什么的。来西北的路上我还睡过漏风的帐篷呢,比起那个来,将军的帐篷可称得上是豪华了。”她又补了一句。 赵豫戈听到她又和自己道谢,眉头皱了皱,这是第几次了? 他淡淡道:“不用,你睡床,我睡榻。” “还有,以后不管是因为何事,我都不想听到你再向我道谢了,你和我…不必如此见外。”他目光逼近她,她一直的客气疏离,让他有些不虞。 徐云期目光躲闪,假装没有听懂他话语里的意思,最后迎上他的眼,道:“兄长从小就教导我,要是非恩怨分明,将军帮我许多,还屡次救我于危难之中,云期向你言谢,不过是理所应当,自然不能除免。” 赵豫戈眼底一片墨色深沉,她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拿这话来堵他,那他还有何好说的? 他无奈点了点头,见她还是睡眼朦胧,便道:“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你继续歇息吧,不必管我。” 他转身走到烛台前,点起几根新的白烛,烛焰在黑暗中跳动,发出一片惨白的光,帐篷上拉出一条拖沓暗影。 徐云期看着他走到屏风后,不一会儿,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是他在脱衣,而后又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徐云期知道屏风后放了一个置铜盆和洗具的架子,应该是赵豫戈在洗漱擦身。 徐云期还是第一次和男子共处一室,这件事实在是比想象中来的还要隐秘暧昧,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把他在屏风后的一举一动都听得一清二楚。心里慢慢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她耳根微红,强迫自己不去听里面的声音,可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依稀钻入耳中。 终于,里面的水声渐渐停了,听声音,他应该是要穿衣了吧?徐云期心下略松,蹑手蹑脚下床将原先榻上的那条被子给放回去,自己三两下爬上床躺下,准备盖上那条海青色被褥,抬眼看了眼屏风,他还没出来。 就在徐云期准备合眼入睡的时候,屏风后又传来一阵水声,比之之前的清脆许多,且持续不绝,在静谧的帐内听起来十分清晰。 徐云期疑惑,听了一阵,忽然面红耳赤,脸上的红晕一直泛到了耳根处。她羞愤不已,猛地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人包了进去,再也不想听到一丝那清脆的水声。 刚刚…是他在小解吧… 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里,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已经红成了天边的彩霞,抓紧被子把自己罩紧了些。 赵豫戈收拾妥当,出了屏风往矮榻的方向走去,帐内燃着炭火,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月白色里衣。他放轻脚步,往床的位置扫了一眼,她好像已经睡下了,用被子把全身都裹住。 没再往床上多看,他在榻沿坐下,上面躺着一条薄被。赵豫戈看到被子,知道是徐云期放回来给他,往床上瞟了一眼。 到榻上躺好,被子盖在身上,上面隐隐传来一阵温热,还有一股极淡的温暖奶香,若有似无。不经意间,这股气息就被他吸入胸腹中,沁人心脾。 他不由的有些沉醉其中,只觉得一身的铮铮铁骨都化成了一滩烂泥。 帐篷里多了一个人,他思绪飘渺,一点儿睡意也无。 徐云期听到他在榻上躺下的声音,在被褥里捂着有些气闷,把被子放下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墨发披散在被子上,闭目,准备入睡了。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能睡着。 不是她心有遐思不能入睡,而是不远处榻上睡着的那个人,太不安分了,一直翻来覆去地折腾,一点儿睡的意思都没有。 他发出的声音让徐云期也睡意全无,睁着眼睛无奈看着帐篷的顶端,良久,忽然想起远水说赵豫戈时常失眠,就是像这样翻来覆去的不能入睡。 今天不会也是这样吧?想到明天他们两人还要骑马赶路,今晚不睡怎么能行? 徐云期一个转身,脸面对着榻的方向,暗夜里,那上面只能看到一团被子,看不清人脸。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将军?”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寂静无声,半响,终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嗯?”赵豫戈迟疑了一下,应道,她居然也还未入眠。 徐云期犹豫了一会儿,想到自己答应远水要帮忙照料赵豫戈,还是开口问道:“你可是睡不着?今夜宴会,营中出什么棘手之事?”她猜是公务进展不顺,才会让他如此难以入眠。 他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问,这是在责怪还是关切?只是他今夜会这般实在不是因为什么公事缠身,完完全全是因为这帐中睡着的另一个人,让他心中万千思绪翻涌,辗转难眠。 “没有,今夜十分顺利。”他如实答道。 帐内又沉寂了下来,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好像近在耳畔,清晰可闻。不知道为什么,徐云期的直觉告诉她,他没睡着,仍然醒着。 她又对榻上的人轻声道:“赵将军,要不我们交换一下被褥?床离炭火近,我倒是觉得有些热了,想换床薄些的被褥。” 既然不是因为公事,那么他是因为那床被子太薄,睡着体寒,才睡不安稳的? 自己答应了远水,要替她提点赵豫戈两句,照顾他的身体,她总不能食言,不如就把厚被子换给他好了。 再说了,他这样翻来覆去的,弄得两个人都睡不安生。 赵豫戈却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外出作战时,冰寒刺骨的雪地都睡过好几回,此时压根就不觉得这薄被盖着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倒是觉得徐云期这般喊热的口吻,和个小孩儿似的,心下好笑,他不知不觉温声道:“不可,塞外是越到下半夜越冷,你好好盖着,一会儿就不热了。” “睡吧,我不吵你了。” 徐云期闻言愕然,嘴张了张,还欲说些什么,又发现他的话好似无可反驳,只好闭口不言。 躺了一会儿,榻上的人果真再没发出一丝声响。徐云期躺在温暖的被褥里,慢慢的,一阵疲乏感席卷了她的意识,她终于昏昏沉沉,陷入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明了。 徐云期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门帘处,从缝隙中可见外面已经十分明亮,还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好像是军士们在操练的声音。 再看一眼榻上,上面空空如也,木架上的衣服和盔甲也消失不见。 徐云期顿时大急,一颗心顿时坠落深谷,赵豫戈不会是抛下自己先走了吧?她这样想着,穿着袜子就下了床,胡乱穿好衣服就准备往外走。 这时一个人忽然掀帘而入,他一抬头,面孔正入了徐云期带着焦急的眼中,来人正是赵豫戈。 他见徐云期已经醒来,想起昨夜,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对她微微一笑,道:“你醒了?” “嗯,刚醒。”她暗自腹诽,还以为你丢下我自己先走了呢。 赵豫戈转头对帘外道了一句:“进来吧。” 帘子被守门的军士撩开,一个裹着头巾的仆妇端着一个托盘,低着头入内。那仆妇不敢乱看,手上动作很快地将托盘里的东西布置在食案上,是一碗白米粥,一碟银芽鸡丝,还有两个雪白的馍馍。 赵豫戈伸手指了指食案,道:“军中膳食简单,将就着用些,另外马匹已经备好,用完早膳,我们就可动身。” 徐云期点头,坐在案前,眼中慢慢浮出一种神采来。 她摸了摸胸前的乳白羊脂玉佩,抬眼看向门帘外陆续经过的列队,眼神又好像是穿过他们,看向遥远的天际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上岭 大漠深处,及目是一片荒凉之态,土地贫瘠干涸,狂风呼啸肆虐,如刀锋一般掠过旷野,天空中飘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的是一座座小小的土屋,它们被白雪覆盖着房顶,星星点点遍布在广袤的荒原之上。 这里,就是上岭,一个流放之地。 赵豫戈骑着一匹棕黑色健硕马匹,他的身旁跟着副将林原,二人勒马停在了这一处低矮陡崖之上。 其下十几米处就是一片辽阔的荒原,有数不清的人正冒着风雪,在下面埋头开垦土地或者搬运石料和矿石。而这些人,都是从大梁各地被流放到此的,他们其中的很多人,也许会一辈子在这片人间炼狱中了却余生,再也见不到故乡的繁华热闹。 晏昔的家人,就在这万千蜉蝣之中。 徐云期策马跟在后面,余下的几名近卫也随行在她的身侧。赵豫戈回头望了她一眼,确保她紧跟着自己。徐云期看出他目光流露出的询问之意。 她轻轻挥鞭在那匹白色马儿身上,驱马赶上他,微微一笑道:“我无事,能跟得上,是不是快要到了?”她的脸上有几分吃力和狼狈,这雪虽然是今天刚落的,风依然像刀子似的。 赵豫戈仔细看她,裹在裘皮帽子里的一张脸好像比银灰色皮毛还要苍白几分,他皱眉,点了点头:“嗯,就在下面了,我们绕下去就是。” 这么冷的天,她却执意要赶来,折腾着自己刚好的身子找罪受。 他在马背上重重挥了一鞭。 众人继续前行,拐道下到陡崖的下方。徐云期裹着银灰色厚重皮裘,亦步亦趋跟着赵豫戈。几名近卫牵着马,他们虽然不知道将军来这儿是为了何事,不敢多问,低着头在众多矮小土屋和破旧帐篷之间穿行。 一个面庞晒得黝黑的男子带着几个军士站在路旁等候,看到赵豫戈一行人的身影出现,他眼前一亮,走到赵豫戈面前恭恭敬敬抱拳道:“将军。” 赵豫戈上前一步虚扶起他,这人是驻守上岭的一名百夫长,名叫魏长青,赵豫戈此次命他前来领路。 魏长青虽然不知道这位安西都护大将军不畏路长从敦煌城跑到这儿来找一户流放犯做什么,但他接到命令办事,除了听命之外,一丁点儿想打听的念头都没有。 魏长青抬眼看向赵豫戈,热络道:“天气严寒,劳烦将军辛苦赶来,属下已经备好驱寒汤水,还请将军移步室内略作休息。” 赵豫戈低头看了看身侧的徐云期,她一怔,对他摇了摇头,她想尽快赶到,不想在此地耽误时间。 赵豫戈见状对魏长青摆了摆手,略一思索,道:“不必了,我们速去速回。”又转头对一旁的近卫道:“你去装一些热茶来。”近卫领命,跟着魏长青的人进去装了一水囊的滚烫茶水出来,双手递给赵豫戈。 赵豫戈将那水囊放在手里掂了掂,温热暖人,他随意丢给徐云期,低头凑近她淡淡道:“拿着暖暖手,待会不烫嘴了就喝点,脸上冻得惨白,不人不鬼的模样,看着渗人的很,还说无事?”其余人离得不近,他放低的声音只有徐云期一人可以听见。 徐云期双手把那水囊握在手上,立刻感觉到一股暖意袭来,感觉到耳边他喷出的气息,抬头扫了他一眼,见他又转头和那百夫长交谈了,就好像方才出言奚落自己的并不是他一样。 徐云期站在原地,只觉得有几分目瞪口呆,盯着赵豫戈的一张冷硬侧脸暗自气恼,这厮落井下石的能力倒是深藏不漏。 是谁面色惨白,不人不鬼?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是个会冷嘲热讽的?平常还时时刻刻摆出一副端然的正经样。 百夫长魏长青早就注意到了赵豫戈身侧的这个戴着兜帽的徐云期,她衣着不似仆从,对赵豫戈也没有太过恭敬,虽着男装,一张玉面似男似女,带了几分娇柔女气。 他看到赵豫戈把水囊扔给她,他还俯身与她低语,状态亲密,有些诧异,飞快往那边扫了一眼,又低下头不敢多看,只在心里暗暗猜测起徐云期的身份来。 赵豫戈让那魏长青几人在前头带路,自己一行人在其后跟着。 七拐八拐走了好一会儿,众人终于在一间低矮的破旧土屋前停下了。 徐云期知道是到了地方,心情愈发沉重,见着土屋如此破败,几乎不能住人,不禁悲从中来。 魏长青见这土屋破旧,又见赵豫戈和身旁的那位玉面小郎君两人似乎面色不虞,顿时面露难色向赵豫戈解释道:“将军,边疆苦寒,晏家人又是参与谋反的重犯,蒙人关照有一间屋舍度日已是十分难得了…” 赵豫戈摇头,道:“我知,这不怪你,我们进去就是。” “是,将军稍等。” 他握拳行礼,随后敲了敲那屋子不能挡风的破旧木门,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她面黄肌瘦,发间还掺杂了些枯黄杂草,乍一下看到这么多陌生人出现在门口,眼睛里带着惊恐,一开完门就往里跑去,躲到了床上一位妇人的怀里。房间里头空间狭小,只有一大一小两间屋舍,窗户上糊的窗纸已经破了,风呼呼从外灌入。 除了开门的女童,房内还有几人,一名妇人卧床,面色灰败,看见来人,挣扎着想要坐起却不能,这一番动作动了病气,躺在床上咳嗽个不停,声音凄楚。徐云期知道这妇人便是晏昔的继母刘氏,不过一年时间,她年龄还不到四十,却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徐云期眼里一热,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早在他们来之前,魏长青已经来此处知会过了,今日会有贵人来访,有要事询问。 晏家人本就苟延残喘,听闻此事更是战战兢兢,今日果真来人,晏家剩余的三女一男几人无不惊惧,站在一起不敢出声。 魏长青刚刚想要出言呵斥,让他们行礼,被赵豫戈拦下,示意他出去,魏长青闻言恭敬一拜,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了晏家人和赵徐二人。 刘氏虽然病重,可神志依然清醒,她出身富裕商贾之家,也见过一些场面,纵然流落到这般境地也还保留有几分气度。 她一张枯黄面庞上皱纹横生,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姣好面容,她声音微弱无力:“贵人见谅,罪妇重病在身,无法起身…咳咳…见礼,实在是…” 徐云期连忙坐上草榻,握住她的手道:“无事!不必如此!快躺下别再多言了。”她看着这张苍老面庞,满目刺痛,刘氏虽然不是晏昔的亲生母亲,在晏昔小时也希望将他送走给徐家抚养,不过她人却不算太坏,在长安时,晏昔经常收到她和晏父寄来的家信和一些江南特产。 如今落到如此田地,只怕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 徐云期帮她扶好枕头,让她重新躺好,刘氏慢慢阖上眼睛假寐。刘氏不堪病重,说话都有些艰难,看来那日遭遇匪徒的详情,只能问其他人了。 晏家的这一处破旧屋舍里,除了刘氏和那开门的瘦小女童,还有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那少年一脸防备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眼睛里隐隐有些怒气。 徐云期看着他摇了摇头,还是个孩子,一下从天堂跌到了地狱,难免尖锐了些。 她温声对另一个少女道:“别怕,我是从长安来的,是你兄长晏昔的朋友。”那少女肤色微黑,面庞也有些粗糙,头上的乌发还算整齐,一点装饰也无,一双眼睛在枯瘦的脸上大得有些突兀,她从前应该是个容貌出众的女子。 徐云期见她目光望着自己,又望向赵豫戈,指了指赵豫戈,解释道:“他…”徐云期略一迟疑“是我的朋友…也不是坏人。” “你放心,我们只是问你一些事情,问完就走。” 赵豫戈本来站在一边不语,只是冷眼旁观,乍一听到徐云期向晏家人解释自己,朋友……他目光冷了几分,转过头去看一边的窗户。 那少女听徐云期语气温和,这才慢慢放下心来,小心翼翼与她轻声对话,回答徐云期的问题。 “那天…母亲和父亲都没有吃饭,父亲坐在堂上神色凄然,他说都怪祖父糊涂… 母亲抱着阿弟流泪,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弟弟妹妹不知事,我却隐隐猜到了几分。母亲还哭着说后悔没有早些把我嫁出去,我倒是无惧,能与家人共生死,何惧之有?” 少女目光坚定,直直望进徐云期眼里。 徐云期听得心头颤动,热泪盈眶,是了,她是晏昔的妹妹,傲骨铮铮,和他一样。 “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长兄,只知道他名为晏昔,被养在长安的大官家里。晏家被判了流放,我在牢狱中才见了他第一面。他长的和二兄不太像,更为清隽瘦弱,一直坐在我们女眷对面的牢房里,经常盘着腿闭着眼睛,神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后来囚车出了长安,又走了好几日,长兄就病了。嫡系有囚车可坐,官兵对他也有几分关照,这才没有被弃置荒野。” 她声音颤抖,带着几分后怕,竭力回忆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失魂 “过了好几个日夜,长兄的病愈发严重,军士嫌他麻烦,吩咐我和兄长同车照料。他有一日时睡时醒,到了夜晚便高烧不退。” 徐云期目露痛色,鼻间酸涩涌起,她眼前慢慢浮现出晏昔的清瘦身影,他平静坐在颠簸的囚车里,双眸紧闭,一步一步驶向那未知的无底深渊。 她花了几息时间,还是不能恢复常态,情绪翻涌,有些不忍再听下去,她怕少女每说一句,晏昔的处境就要更不堪一分。 她伸手握住那少女的枯瘦手掌,那少女有些惊愕,停止了讲述,看着徐云期。 徐云期对她虚弱一笑,岔开话题般,道:“莫慌,我也是女子。是长安徐家的四娘,名唤云期,是与你长兄定有婚约之人。” “我前些时日刚满十六,看你的模样,年龄该是和我差不多,家中唤作何名?”徐云期问道。 那少女闻言讶然,她一开始觉得徐云期弱质芊芊,雌雄莫辩,猜测她是那位随行将军的内眷,没想到…她的身份居然如此惊人,全然不是自已所想的那样。 难怪,她会从长安到了这里,只为了询问长兄下落。 原来她就是长兄从前的未婚妻子,那个长安徐家的姝丽贵女。 她掩下心中震惊,恭顺道:“回娘子,我年未满十五,名楚楚。” 徐云期莞尔一笑,楚楚,果真是人如其名。 晏楚楚却盯着徐云期的脸出神,喃喃道:“原来…长兄口中的那个阿云,就是娘子你…” 徐云期听闻她的低语,神色一僵,手上力道加重握住她的手,道:“你长兄他……和你提起过我?” 晏楚楚低头轻声道:“未曾,是长兄他在昏迷之时,时常梦魇,口中唤的,就是阿云二字…” 徐云期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低眸垂首,胸口泛起隐约阵痛。她还记得晏昔素来爱洁,从前在家时,不论寒暑,每日必要沐浴一番,并命侍女用香炉熏衣,用以次日穿着。 这样的一个人,很难想象他拖着病体、遭受着种种不堪,被困于脏污的囚车之中。 晏昔在长安长大,陪同他一起流放的人虽说都是他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可晏昔从未回过江南,这些人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些陌生人而已。 在他最艰难无助的时候,还在心心念念着自己,而自己却不能在他身侧,哪怕分担一丝一毫他的痛楚。 徐云期越想,胸口就愈发绞痛,好像有一把尖刀利刃在她的胸口处搅动、穿刺,直让她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她以手捂面,手掌却接不住那泪水,从指缝中流淌而出。 晏楚楚见她伤痛不能自已,想劝慰却不知如何说起,在一旁手足无措。徐云期越发不能控制自己。 赵豫戈虽然在一旁站着,耳朵却一直在留意着这边的情况,她的呜咽被压抑着变得细碎,双肩轻微颤动着。他双眉蹙起,走到了徐云期的身后。 他的一双手掌握住了她的双肩,握住了那两端瘦削凸起的肩骨,他低下头凑在她耳边,声音仿似从远处传来:“别哭。” “你要听她说完。”听她说完,你才会死心,才会真正接受晏昔已死的事实,从而从中解脱。 徐云期又哭了半响,才慢慢止住眼泪,抬手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痕迹,努力稳了稳情绪,然后看向晏楚楚,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晏楚楚犹豫,欲言又止:“娘子你…” 徐云期声音还有些颤抖:“我无事,你继续说吧。” 晏楚楚迟疑着点了点头,才慢慢继续开口:“后来…我们到了一处驿站,几个军士看长兄实在是不堪病重,就顺势让驿站里的一个游医出力给长兄医治,情况才没继续坏下去。” 她露出回忆的神色,似乎心有余悸:“…队伍刚入西北不久,就遭遇了一波匪徒,他们冲进人群里一阵砍杀,家中近百号人,一下子死伤过半。我和母亲都十分恐惧,在囚车里抱成一团不敢动弹。” 徐云期心中一紧:“是突厥恶贼?” 晏楚楚摇摇头,肯定道:“不,他们是大梁人,口中说的是大梁官话,只是不似西北人说话的腔调…倒有几分像是长安口音。” 徐云期闻言抬头看向一侧的赵豫戈,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其中看到了疑惑之色。 “那时长兄病情好转,我已不与他同车,等到军士们将匪徒驱散,那车中已经空无一物,只…余了满地的尸首…残破不堪。” 话到此处,晏楚楚以袖拂面,双眼红肿。 “事后军士确认尸首,父亲、长兄、二兄等人都已遇难。军士怕延误失期,就近寻了一处林地将他们的尸首掩埋…我们…都还没能去看一眼,祭拜一番。” 她突然朝徐云期跪下,膝盖着地,发出噗的一声响:“徐娘子,晏家犯下大罪,我们能保留一条性命已是万幸,不过是苟延残喘,只怕再难以得见天日。楚楚请求你!有朝一日,能否替我和家人前去祭拜父兄?也好替我和弟弟尽最后一点儿孝道,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 徐云期走过去伸手扶起她,神色有些恍惚道:“不用你说,我一定会去的…你放心…” 晏楚楚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言语,她那个一直站在角落处不出声的幼弟也已双目赤红,只是强忍着不下泪。 徐云期目中神采也已消逝,她绝望般地闭了闭眼,转过头环视了一圈室内,神情茫然呆滞。 有些事,心中明明早就清楚答案,确仍然抱着一丝侥幸,而当这最后的一丝侥幸破灭之后,带来的打击将会十分深重。 此时之痛,重逾千钧,还要更甚于第一次得知晏昔死讯之时。 她站起身往外走去。 门外不远处候着的百夫长魏长青和副将林原见她出现在门口,连忙迎上前,还未开口,就见赵豫戈也出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一个面色惨白,一个脸上黑云密布,神色都如丧考妣。 魏林二人疑惑对视一眼,瞬即又低下了头,不敢言语,抱拳鞠躬,安静退到一旁。 赵豫戈没有理会众下属,快步赶上徐云期,行在她身侧,她一张素面雪白,嘴唇也没了血色,神色麻木。赵豫戈凝视她的侧脸,拉住她的左臂,强行止住她的步伐:“不是这条路,你要去哪?” 晏昔的确已经身死,再无半点犹疑。 她就哀痛成了这幅样子?赵豫戈心中冷嗤一声,气极怒极。 “跟我来。” 他扯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被拉着的人像一只提线木偶,一丝一毫反抗之举都没有,只是任由他拉着,脚步蹒跚地跟在他的半步之后。 两人就这样慢慢走到了近卫们放置马匹的地方,众下属跟在后头不声不响,循规蹈矩,他们都有些察觉到了此时气氛的诡异。 赵豫戈先行上马,骑上他的那匹赤黑色良驹,把马儿驱到徐云期近前,他朝她伸出手,声音微沉:“上来。” 她现在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不能放她一人独骑。 徐云期愣怔片刻,赵豫戈心里不痛快,他面露不耐,冷冷吐出一句:“你现在要独自骑马,只怕骑不了几步就要栽倒在地上。” 徐云期恍若未闻,没有理会他,转身朝来时自己骑的那匹白色马儿走去,有些吃力地踩镫上了马。 赵豫戈见她转身离去,面色霎时阴沉了下去,一双深黑眼眸里暗流涌动。 在他和其他人还没有回过神儿来的时候,那匹雪白的马载着徐云期,突然像箭矢一般飞射了出去,它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飞速在落雪的道上疾驰着,只是几息时间,就已经跑出去老远。 徐云期墨发飞散,在风中乱舞。她一手勒紧缰绳,一手放在马儿的侧腹之上,她的手中握着从头上褪下的一支尖利发簪,此时已经深深插入了马腹中,马儿殷红的血液流淌在雪白毛发之上,刺痛人眼。 她面色决然,往道路尽头的大片荒原冲去。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马儿发疯般地冲了出去,副将林原大惊失色:“将军!那马儿被徐娘子刺伤,已经发了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赵豫戈已经重重挥鞭,掀起一股气流,策马往荒原的方向追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蓟瑛 雪势渐渐小了,从鹅毛大雪变成万千细小丝絮,寒风无孔不入,袭入徐云期的眼睛,细雪打在眼皮上,让她几乎不能睁眼。她骑着那匹被刺伤的马儿,不多时就出了房屋林立的范围,在不远处的大片荒原上疾驰。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只想就这样飞驰着,永不停歇,忘却所有。 赵豫戈的坐骑健硕高大,一身黑色皮毛光滑油亮,是一匹可日行千里的良驹,在西北军中首屈一指。 刚刚冲出去的那道雪白身影在褐色荒原上渐渐凝结成一个白色小团,渐行渐远。赵豫戈心中一急,猛力挥鞭,在马背上重重一甩。 两人你追我赶,距离拉近,徐云期耳边传来马蹄之身,而她身下的马儿方才因为受伤狂奔,现在跑了这段路程,已经渐渐呈疲态。 她飞速扭头看了一眼,那道黑色影子越来越近,她神色一紧,猛地一挥鞭,策马狂奔。 马蹄声越来越近,他已经离她不过咫尺之远,赵豫戈座下的黑色骏马发出呼哧呼哧的厚重喘息声,他喊道:“你要是还想回去,就立刻给我停下!” 声音严厉,看来他是动了真怒。 徐云期闻言回头望了他一眼,他脸色深沉,隐隐还有些狰狞之色, 赵豫戈一挥马鞭,不费吹灰之力就缠住了那匹白马的马尾,两骑的距离拉近,他骑在她的身侧,怒道:“徐云期!你在胡闹什么!你当这儿还是长安不成?在此处这样纵马疯跑,是要等到被甩在石头上头破血流才罢休吗?!” “要是我不追来,你寻不到方向返回,到时又要劳动多少军士来寻你?” “只怕在找到你人之前,你就已经没了命!你让我如何向你兄长交待?” 徐云期怔怔的望着对面这个出声怒吼的人,他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她呆立着发怔。 没有错过他盛怒的眼里装着的焦虑和担忧。 她忽然觉得十分疲惫,两眼酸涩。面前这个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的人,其实是关心着自己的。 她没有出言反驳,拉住缰绳,安然坐在马背之上,对赵豫戈淡淡一笑,道:“将军,你陪我随意走一走可好?” 赵豫戈本还准备出言呵斥,那句到嘴边的“我看你就是在家被徐砚修惯的无法无天了!”瞬间被噎在了喉间。 他愕然,对面的女子一张素面朝天,眉眼精致如画,如清冷白瓷,我见犹怜,好像风一吹就要应声碎裂一般。 她端然坐立,疲倦的一个笑容,让他心里蓦地一疼。 他双唇紧抿,沉默不言,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定,转过头去不看她。 他轻喝一声:“驾!”双腿夹紧马腹,马儿小步往前慢行。 徐云期会意,也驱使坐骑小步跟上他。 冬季天黑的早,众人赶路来上岭花费了不少时间,此时接近傍晚,天色还是一片浅如海水的蓝,只在那天际线的边缘泛起了层层的雾紫色,如烟似雾。 两人漫无目的,并骑在大漠荒野之上,光影照在他们的脸上,笼上了一层蜜色。要是不提今日发生的事,倒还真是有几分散漫闲适之感。 两人都没再说话,徐云期也只盯着前方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赵豫戈神色平静,半点也看不出来他在半刻钟之前还盛怒难当。 徐云期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几株开着白色细小花朵的绿色植物上,它们迎风而绽,在风里颤抖摆动。冬日里的贫瘠荒漠上,竟还有能开出悦目花儿的植株。 她正这么想着,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这是蓟瑛草,大漠里唯一能在寒冬开花的植物。” 徐云期闻言,抬首看向赵豫戈。他喉头滚动,转眸直视于她,神色不知为何凝重了几分,道:“它的名字之所以叫蓟瑛,是取了寄英二字的谐音。” “数十上百年来,无数大梁将士战死沙场,他们的枯骨在这片土地上堆成了山。民众们相信他们的英魂永远不会散去,而是化成了坚韧洁白的蓟瑛花,它们在寒冬大雪里迎风而立,丝毫无惧,以另一种方式镇守着这片土地。” 赵豫戈望着无边无际的荒原,远处的几座荒芜山丘盘踞其上,像一群沉睡的巨兽。 天边的一轮金乌西坠,落日熔金,残阳似血,如被一团熊熊野火席卷灼烧。 徐云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一颗心也瞬间被天际的那片壮丽之景吸引,长河落日,她沉浸其中。 不知不觉之间,胸腔中充斥的那股沉郁之气好像找到了出口,那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痛楚也好似不那么灼痛人心了。 此时此刻,他们足下的这片土地里,不知埋葬了几朝几代数以万计的将士们,他们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斗转星移,在他们沉睡的土地里,长出了纯洁无瑕的花束。 徐云期忽然觉得,自己是否真的太过狭隘了? 儿女情长,在此时此刻看来,似乎太过空泛无用,敌不过这大漠里纷扬而起的一阵沙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刺客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眼界被拘在方寸之内的时候,所观之景也往往局限。 就像从前她还在长安的时候,晏昔出事之前,长安的歌舞何处不欢腾?长安的美酒又是何等的醉人?如今忆起,那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变成了片段般的剪影,迷离扑朔、光怪陆离,像是隐在雾里一般。 宛如隔世,这四字此时此刻才最是真切。 年节将近,长安城想来照例是歌舞升平之景。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在意,在这遥远的漠北,还有人在浴血厮杀,最终埋骨异乡。 徐云期看着这一片壮丽的美景,慢慢收敛了波动的情绪,看了一眼旁边的赵豫戈,想起刚刚他盛怒的脸色,心里有些歉意。 看他一眼,低头问道:“赵将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自请来镇守边关的?” 她依稀记得,有传闻说赵豫戈是自请赴边的,一时间有些好奇,原本以他的家世,完全可以在长安谋个职位,不必来此受这般苦楚。 赵豫戈闻言扭头看向她,略一点头道:“是这样没错,我十四岁从军,当时不过是韩将军手底下的一个无名小将。” 他转眸向着远处,神色带着一丝追忆:“算起来,距今也有近七年的光景了。” 七年时间,竟如白驹过隙,一闪而逝。 徐云期心下也十分动容,他从一个无名小卒走到今天,其中的艰难苦楚,该是非常人所能想象的。 有众多如他这般的人在,舍生忘死,抗击突厥,使得边关安定,大梁的千万子民才能够安然度日,那些长安的士族子弟才能浸淫声色犬马,日夜不休。 她颔首,轻声道“将军天生将才,云期佩服。” 赵豫戈瞟了她一眼,好像在探究她说的这句话的真假。徐云期自问这句话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不是假话。 他轻笑一声,暗道徐云期这回好像比上回长进了不少,她已能自己平复情绪,这样很好,他正担忧不知该如何劝起呢。 他面色不改,道:“哪有天生就会杀人的人?不过是逼不得已,难不成我还能眼睁睁的看着突厥人打进来不成?不过要说我是天生的将才,这话倒也不假,赵家的确祖祖辈辈做的都是刀头舔血的勾当。”不知为何,他说到此处,眼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肃王平南乱,抗北敌,征战数十年,才得了如今的爵位。 徐云期听出来他好像不是十分甘愿上战场杀人,一时有些诧异,张了张嘴,只好道:“肃王殿下的确是一方名将,虎父无犬子。” 赵豫戈不置可否,只是扯了扯嘴角,算作回应。 徐云期看出来他好像不喜她提起肃王,心下疑惑,转移话题道:“那……将军可是想日后回长安谋职,或是继承爵位?” 突厥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件事众人皆知。赵豫戈十分年轻,深受当今圣上看重。与此同时,他还是宗室子弟,家族在长安。有这几条,再加上按惯例安西都护将军是几年一任,赵豫戈应该不会继续在西北任职了。 她记得赵豫戈是肃王嫡子,只是不知他在家排行第几,可有资格袭爵? 赵豫戈闻言眉头一挑,仔细瞧了她一眼,看她好似是无意间随意问起,才摇了摇头道:“现在谈论此事还为时尚早,我向韩将军许诺过,要把突厥人打回他们自己的地界去,此事不成,不返长安。” 关于这件事,他也是毫无头绪,摇摆不定,肃王府对他来说,实在是和一座活坟墓无异。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凝重,韩将军?徐云期恍然大悟,他说的是韩敬玄韩将军吧?此人是上一任的安西都护将军,也是任时最长的一人。大梁朝国力强盛,虎将辈出,说起来这位将军,戎马一生,当真是一代名将。据说他不仅精通排兵布阵,还通晓天文历法,善于识拔人才。 不过这位韩将军,早在永徽年间的金城一战中,不幸重伤,后虽经救治,依然无力回天,逝去时好像还年未满五十。 徐云期了然,暗叹一声天妒英才。这位韩将军对赵豫戈有提携之恩,赵豫戈会如此郑重其事,也在情理之中。 两人话到此处,心境都开阔了不少,赵豫戈抬首望了一眼山丘尽头那处,目光深远,道:“天色已经快要暗了,我们出来也有些时候,漠北到了晚上偶有豺狼出没,不好耽搁,这就回了吧。” 徐云期不想再给他添麻烦,颔首同意:“好。” “想来今夜是不能返回敦煌了,就宿在上岭。” 说完赵豫戈就策马转身,准备返回。徐云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赵豫戈又猛然勒紧缰绳,黑色马儿一个趔趄停了下来。他神色肃然,带着警惕之色,望向荒原的一边。 他朝徐云期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停下。 雪已经停了许久,这场雪来得迅猛,只在地上铺了一层,此时已经逐渐融化,露出地面上褐色的表层。 徐云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傍晚已经有些肆虐的风里,夹杂着些许零碎的马蹄声,踩在融雪地表上发出阵阵混沌声响,如远山渐近,逐渐在耳边清晰起来。 徐云期一惊,猛地转头对赵豫戈道:“将军,是不是林原他们寻来了?”虽然她有些明了来人不太可能会是林原等人,还是抱着侥幸问出了口。 赵豫戈神色凝重,摇了摇头:“不会是他们。”他取下腰间的一把黑色匕首递到徐云期手里,道:“你先拿着这个。”金属冰凉刺骨,让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马蹄声越来越近! 对面袭来一卷黑云,数十匹马上的人一律全着黑衣,以黑布蒙面,气势肃杀。 只这一眼,徐云期就知道来者不善,不禁目带担忧看着赵豫戈,他们两个人,如何和这些人抗衡? 赵豫戈驱马在她身侧,他伸手拉住白马的一股缰绳,另一端还在徐云期手里,迫使她和他的距离拉近。徐云期惊慌失措,有上一次被突厥人抓走的经历,她此时已经冷汗湿了后背。 赵豫戈扫了她面上一眼:“这就慌了?”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又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儿。” 徐云期转过脸去不看他,那伙黑衣人已经围了上来,他们手里的刀光四溢,闪得徐云期心里瞬间涌起一股惊惧,握着匕首的一只手也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尔等何人?”赵豫戈沉声问道。对面的人并不答话,他们用行动说明了立场,几支箭羽从后方射来,被赵豫戈用手中长刀几下斩落,发出一阵铿锵之声。 赵豫戈见状眉头一竖,怒气横生,这伙人显然是铁了心要来取他性命的了。随后当头的几人越发逼近,赵豫戈不得不放开手中缰绳全力抵挡,长刀砍进皮肉里,发出一阵令人齿寒的血肉破碎之声,对面的人身上升起一股血雾,惨叫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一个照面,赵豫戈就斩落一人。 黑衣人们动作一滞,当头一人当机立断,率先骑马向赵豫戈砍去,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朝他围拢过去,一时间赵豫戈腹背受敌,他冷笑一声,怒道:“你们的主子当真惧我至此?如此急切想要取我性命?”他倒要看看,今日是鹿死谁手。 黑衣人闻言亦是冷声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赵将军,不拿你的人头回去,我们交不了差。” 赵豫戈眉头一拧,心中了然这伙人的来路,奋力挥刀,阻挡对方的攻势。一旁的两名黑衣人见赵豫戈被缠住,忽然改换方向,朝着徐云期而去。 对方人数太多,饶是赵豫戈有以一挡十之勇,几个回合下来也逐渐有些力不从心。他余光瞟到徐云期被人围住,还是两人,墨色眸子阴沉了几分,他策马扭头,顾不上身后追击的人,像一阵旋风般骑到那两名黑衣人身后,几招将二人斩落马下。 徐云期正准备挥着匕首应敌,看见他浑身浴血而来,一把伸手将自己抄到他的身前,令自己安然坐稳。随后他好似是用尽全力挥鞭在马背上,马儿发出一阵响亮嘶鸣,飞奔了出去。徐云期只感觉到一阵心惊肉跳,赵豫戈浑身都是血,她的背脊贴在他身前的战甲之上,鼻间闻到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黑衣人们见状也快速赶上,几支箭羽倏然而至,赵豫戈不得不回身用刀抵挡。黑色马儿速度极快,黑衣人略有不及,惊惧之下见赵豫戈准备逃走,不要命般将手中箭矢齐齐射出。 “给我追上去,不能让他们跑了!”如若令赵豫戈逃脱,这些人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赵豫戈闻箭矢声,用一只手掌按住徐云期的头,将她按在马背上,自己一个俯身遮盖住她,躲过后面射来的箭羽。 徐云期下意识挣扎着想要起身,被一把按下:“别动!” 徐云期只好全力贴在马上。 两方的距离渐渐拉大,前方是连绵不绝的荒芜山丘,马鞭已经将马儿的背上抽出了道道血痕。他时不时回头望几眼,那队黑衣人依然穷追不舍。 山中隐隐传来一声狼啸,赵豫戈一咬牙,驱马上了一条漆黑小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受伤 骑进小道,山丘四处荒芜,地上砂砾不平,小道旁几乎寸草不生。两人尚在逃亡之中,赵豫戈的鞭子毫不留情地落在马背上,黑马吃痛,飞速疾驰,速度只比在宽阔平地上慢上些许。 夜色沉沉,风声怒号,只有幽冷月光为他们领路。 徐云期被赵豫戈握住缰绳的双臂圈在怀中,身后的战甲冰冷,在极度的紧张状态之下,她浑身的感官好似都被放大,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些不时起伏的狼嚎,好像就近在咫尺一般,十分渗人。 夜风并不温柔,劈头盖脸吹来,横冲直撞打在人脸上。徐云期下意识用披风裹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她和赵豫戈贴得极近,背脊贴在他的前胸,他的心跳声能被她感觉到,一下一下,如一阵沉重钟声。 她不知为何,很想回头看看他现在的表情,她被迫附在他的颈窝处,一回头,就清晰的感觉到他强烈起伏的喘息声,气息喷在她的侧脸之上,她急忙又回过头去。 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动,赵豫戈低头凑到她耳侧道:“怎么了?” “可是觉得冷?”他皱眉,感觉到她细瘦的身体好像在微微战栗颤抖。想起不久前她被突厥人掳走,心中难免有些阴影,这次又事出突然,碰到这伙刺客,陷入险境。 赵豫戈暗叹,这次是我连累了她。 等了片刻,怀里的人并不答话,他又道:“天色暗,山中道路又曲折,想要找人并不容易,他们应该追不上来了,待会儿我们弃马步行,找个地方藏匿,躲过今晚就好,明日林原他们会寻来的。” 徐云期心中一团乱麻,今日到上岭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真是一波三折,整个人又怕又惧,只是应了他一声:“嗯。” 赵豫戈见她意兴阑珊,也沉默了下来,专心驭马。 马儿在山中七拐八拐,徐云期一颗心也是越跳越快,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感觉那些狼嚎声好像是越来越近了,她心里的一根弦绷紧,终于问了出来:“赵将军,山中好像有不少狼,我们还是别再深入了吧?” 如果不幸碰上狼群,前有野兽,后有追兵,他们二人只怕是没有活路了。 赵豫戈一愣,问了一句:“你怕狼?” 徐云期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怕,只是觉得这叫声在夜晚格外阴森,渗人的很,点了点头。 赵豫戈回头望了一眼,道路的后方一片漆黑,远处也没有火光,又看了看四周,这里正好是一个三岔路口,道路在此处分成三股。他思索了一番,沉声道:“好,那我们就在此处下马。” 随即他拉紧缰绳,在山道一旁的石壁侧面停下,此处已经十分偏僻隐蔽,两旁都是石壁,也不知道他刚刚是怎么绕进来的。赵豫戈快速翻身下马,朝徐云期伸出手,徐云期愣怔着,不知要不要伸出手去。赵豫戈已经二话不说将她整个人圈住,把她从马上抱起来放稳在一旁。 徐云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走到黑马近前,伸手摸了摸它颈上的蓬松鬃毛,目中少见的浮出一抹眷恋之色。 随后他终于拍了拍马儿的后背,驱赶着它继续往中间的那条道路上走。那黑马竟还十分通灵,它围着赵豫戈转了两圈,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在暗夜里熠熠闪光,好似有些恋恋不舍般回望了赵豫戈一眼,这才嘶鸣一声,蹬着四蹄,哒哒哒继续往前跑去了。 直至它一下子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赵豫戈才转头对徐云期说:“走吧,你跟紧我。” 分岔口分成三路,两人选了最右边的一条小道,摸黑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峭壁底下找到一口洞穴,此时冷月高悬,寒风瑟瑟,温度极低,徐云期早就冻得打起抖来,赵豫戈没有再犹豫,侧头对徐云期道:“就这儿吧。” 徐云期也松了一口气:“好,他们应该追不上我们了。”这么个偏僻阴暗的洞穴,那些刺客只要是没生了千里眼顺风耳,应该找不过来了。 赵豫戈没有回答她,他脱下身上染血的披风裹在徐云期的身上,伸手揽着她瘦削的肩慢慢试探般往洞穴里走去。 洞穴里阴暗潮湿,十分空旷,隐隐有些气味传入鼻间,不知是何种野兽遗留下来的巢穴。赵豫戈探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后,让徐云期坐到一块石头上,自己在周围收拢了些干燥的枯枝来,又掏出胸前放着的一个火折子,点亮枯枝,一时篝火燃起,火光四溢,洞穴内的温度渐渐温暖了起来。 赵豫这时才慢慢放松了些疲惫的神经,靠在了一侧斑驳的石壁之上,他看徐云期还坐着出神,神色迷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安抚道:“此处隐蔽,刚刚进来的一路上我也都隐去了行迹,他们应该不会找过来了,你不用太过担忧。” 徐云期听到他的声音,猛地回过神来,睁大眼睛盯着他:“将军,你刚刚说什么?” 赵豫戈忽然觉得她这样很是逗趣,笑着摇了摇头,看向一旁石壁上的青苔:“没什么。” 徐云期暗自气恼自己的走神,见他不想再搭理自己,也就不再问了。她烤着火,想了一会儿,疑惑开口问道:“赵将军,你能不能告诉我,今天这些刺客是什么人?他们的目标是你?” 赵豫戈本来正准备闭上眼睛假寐的,听她开口,想到那些刺客,眸色阴沉了几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的。”声线冰冷,不含一丝温度。 徐云期讶然,在这安西道,敦煌的不远处,赵豫戈的眼皮子底下,竟还有人敢如此大胆。 赵豫戈抬眼看她一眼,又道:“这次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连累你了…” “不过你放心,我保证将你毫发无损带回去,过段时日…”他停顿,又道:“也会派人将你平安送回长安。” 徐云期第一次听到赵豫戈这么一反常态柔声说话,语气中还带了歉意,有些诧异。 她连忙摆了摆手道:“将军何出此言?今日要不是我意气用事,一股脑纵马跑了出来,你也不会因为我追出来,我们也就不会跑远落单…”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今日好像真的是因为她,他们才会被逼得像丧家之犬一般四处逃逸。 这位赵将军,恐怕是头一回受这样的窝囊气吧? 赵豫戈听到她这样说,无奈一笑,柔和了冷硬面庞上的弧度:“不,他是铁了心要杀我,居然派人千里迢迢躲到了西北,还一路伺机而动,跟我到了上岭。”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冰冷,带了一丝不可置信的恨意。 他稍微往后一靠,倚靠在了冰凉的石壁之上,道:“他这般孤注一掷,不管我在哪里,他手底下的那些刺客总能找到出手的机会。” 他,他是谁?徐云期心中虽然疑惑,也不好多问。 虽然赵豫戈这么说,她还是不能释怀,事实也许是这样没错,可是今日,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任性,才给了那些刺客以可乘之机。 她张口还想说些什么,靠着石壁的赵豫戈却忽然捂着胸口咳嗦起来,咳声十分剧烈,胸口起伏。徐云期看向他手掌捂着的胸口,他穿着黑色的贴身战甲,上面染了血,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敌人的。 徐云期又仔细看赵豫戈的脸,火光照映之下,居然苍白如纸,嘴唇也发着白,不见丝毫血色。她骤然一惊,上前问道:“你受伤了?” 赵豫戈面无表情摇了摇头:“无妨,一点小伤。” 徐云期哪里会信他这幅样子是只受了小伤,又想起刚刚在马上的时候,还有寻找洞穴之时,他都像没事人一样,想来是在一味强撑着。一时间五味陈杂,伸手就去解他的黑色甲衣。 黑色战甲和里面穿着的黑色外衣已经损坏,刀痕遍布,其内的白色中衣里衣也被血染成了暗红色,翻开破碎的衣料,里面一片血肉模糊,让徐云期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几道狰狞的刀伤横布在他的腹肌之上,深浅不一,有些只伤到皮肉,有一条位置偏上的,一直蔓延到了胸口,那道伤口也略深,还在往外汩汩流着鲜血。 徐云期第一次看到这般狰狞的伤口,这在赵豫戈看来可能不算什么大事,可在她看来,已经是十分可怖了。她横了他一眼,有些气恼道:“这还不算严重?那要怎么样才算?” 她又翻着刚刚脱下来的外衣,想搜寻出治疗外伤的药来,找了几下没找到,便问:“药呢?” 赵豫戈仔细看了她一眼,半响不说话,只是盯着她。 徐云期心下越发恼怒,这个人,都伤成这般了还如此不慌不忙,真当自己是金属铸成的不成? 她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又问道:“你不会没带药在身上吧?” 赵豫戈见她突然好像十分着急,半点不和自己客套了,有些没反应过来,随后目光定在她脸上,捕捉到那一抹焦急,他嘴角一弯,笑道“几瓶金疮药都装在马上,现在马没了,药自然也就没了。” 徐云期一听,心中十分无奈,怎么会有这么心思大条的人?明知道自己受伤了还不知道拿上金疮药?她欲哭无泪,坐在地上,一时有些六神无主起来,赵豫戈受伤了,要是伤口恶化,明天他们二人该如何是好? 赵豫戈见她坐着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呆望着前方,伸手扯了扯她。 徐云期回头,只见他抬起袖子,右手伸进左边的黑色窄袖里,不一会儿掏出一个白色的细小瓷瓶,上面用软木塞着,不是金疮药又是什么? 徐云期愣住,这厮……她一时间觉得一股气从胸口涌上来,怎么看怎么觉得面前这个人面目可憎,不假思索抬手就狠狠拍了他的手臂一下。 这一下打完,反应过来之时,两个人却都懵了。 …… 赵豫戈先反应过来,抬手摸了摸鼻子,佯装正色道:“咳咳,既然找到了药,你…先给我上药吧,被你一说,还真感觉到有些疼痛难忍。” 徐云期面上一红,刚刚她实在是太失礼了。连忙顺着台阶下了,接过他手里的药瓶,小心翼翼用帕子将伤口上的污血擦拭干净,动作尽量缓。抬眼看他,脸上一片铁青,腹上肌肉也因为疼痛绷成了一块铁板。 徐云期看得心惊肉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下手重了,轻声问道:“很疼吗?” 赵豫戈闭着嘴摇了摇头:“还好。” 看了她一眼,她小脸皱成一团,又急忙改口道:“不疼。” 徐云期将信将疑,这才小心翼翼把瓷瓶里的药粉倒在手心里,慢慢洒在他的伤口上。 这一下想来刺激不小,他额头冒汗,细密汗珠布满额际。 “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同骑 药粉一倒上去,他这反应可是不小,只感觉到腹上一片火烧火燎的痛感。 徐云期连忙停下了动作,一时进退两难,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赵豫戈有些无力地半闭着眼,药粉刺激,说不疼是假的,他强忍着痛意开口道:“没事,你继续吧。” 徐云期犹豫了一会儿,又继续帮他上起药来,看着那些伤口,不禁腹诽,这人真是皮糙肉厚,弄成这幅样子还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模样,要不是说话牵动了伤口,被自己发现,也许他还不知道取出药粉来上药。 接下里的过程里,赵豫戈紧抿着嘴唇,眼神落在面前的人身上,她正垂着头,神情专注,昏黄的火光之下,她好像被笼上了一层鹅黄色的轻薄外纱,如梦似幻,柔美的侧脸和修长的颈项弧度美好。 他看了许久,终于转移视线看向别处。一边忍着腹部十足的痛感,一边感受着在那上面轻柔抚过的指腹,心中好似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小暖流在逐渐蔓延,这种感觉对常年在外征战的他来说十分陌生,却又无法抗拒,让他有瞬间的愣怔失神,只是面上丝毫不表露出来。 徐云期低着头专心替他涂抹均匀药粉,使之都覆盖在他腹部那些狰狞的刀口上。此时血已经渐渐止住了,伤口看起来也没有初始那般可怖。赵豫戈脸色虚白,表情倒是无懈可击,一丝痛苦之色都没有。 徐云期拿了帕子擦了擦他额头上的细汗,此时此刻,她突然体会到了远水说的赵豫戈像个孩童般让人不省心究竟是什么意思了,不仅如此,她还深以为然,远水真是半点也没说错。 想到这里,徐云期不自觉的叹了口气,颇带了几分无奈之色。赵豫戈闻声抬头:“叹气做什么?” 徐云期头也不抬,答道:“我是替远水叹气,将军如此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带了一身的伤,只怕回去让远水瞧见又要担忧伤怀了,当真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苦心。” 这几句话让赵豫戈心中疑惑,他受伤和远水有什么关系,他是主,远水是仆,她为自己担心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哪有主子专门去在意一个婢女感受的道理? 徐云期说到此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远水的一张白皙面庞,她姿容秀美,有礼有节,为人还有几分傲气,却只能在赵豫戈身边当一个侍婢,心中有些惋惜。 徐云期为人素来直率,也不遮遮掩掩,便想开口劝一劝赵豫戈,也算是帮那婢女远水一把,:“赵将军,有些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赵豫戈瞄她一眼:“说。” 徐云期快速接口道:“将军,从前在徐府时阿嫂就时常和我说,名分二字对女子来说至关重要,关系到这个女子一辈子的福祉,千万马虎不得。” 赵豫戈闻言一愣,却也没有立即答话,探寻的望了她一眼:“唔…” 此时洞穴内的篝火已经快要燃尽了,火光逐渐微弱下来,洞内之闻火堆燃烧枯枝发出的噼啪声,光线有些昏暗,洞穴内的温度也逐渐转冷了些。 徐云期似是感觉到凉意,轻轻打了一个喷嚏,鼻尖冻得泛起一点红。赵豫戈抬了抬下巴,道:“旁边还有些枯枝,你再去添一点儿吧,这些该是够我们撑些时辰的。” 先前刚刚进来的时候,两人在洞穴附近搜罗的枯枝柴火堆成一座小丘,徐云期点头答应,伸出手掌搓了搓,呵了一口热气出来,慢吞吞站起拾了柴火丢进火堆里。不一会儿,火光更盛,红色火舌窜得老高,两人感觉到暖意袭来,心下又都安心了不少。 两人相看两眼,目光接触之间,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感。 赵豫戈眉眼之间也好似舒展了几分,比此时此刻更艰难数倍的困境他也经历过,看着徐云期冻的泛红的面庞,她面上的线条有几分隐在昏黄光线中的不真切,更添朦胧柔美,只觉得此时的情形还不算太坏。 “你刚刚是想说什么?我醒着,你说来我听就是。”他语声淡淡。 徐云期本来想点到为止,提两句就罢了,想来提到远水,他自能会意。此时他如此说,却好似是听不明白自己的话一般。 “这次出门之前,远水很是担心你,还对我多加嘱咐,托我一定要照顾你。没曾想天不遂人愿,居然又碰到刺客…说到底,远水还是一片真心。” 赵豫戈听到这里,她频繁提起远水,又话及名分二字,他哪里还会不明白?对于远水的一些小心思,他平日里也算是知晓一些,看来,自己是留她太久了。徐云期现在如此做派,是在暗示自己纳了远水? 赵豫戈目光如炬,眼中的怒意一闪而过,他逼近徐云期,道:“远水是不是一片真心,我不了解,只是徐娘子你,好似对在下的内宅之事,十分关心?” 徐云期听他语气冷淡,心下恼怒,暗道赵豫戈果然薄情,她美目圆睁,道:“我不过是略微提几句罢了,将军要是不爱听,云期也就不多嘴了。” 赵豫戈闻言眉头蹙起,冷哼一声,扭头看向一边的石壁,复又扯过身边的皮裘盖在身上,闭上眼睛假寐。 徐云期刚刚被他突然转变的态度一顶,此时也有几分气结,半点不想再理他。 暗怪自己多管闲事,还平白惹得一个不痛快。 躺在皮裘披风上,一整天的提心吊胆都化作了一股疲惫,遍布全身,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还没有来得及从晏昔的消息中缓过来,还没能来得及伤心,就被迫走上了逃亡的路途。 迷迷糊糊之中,她正处在似睡似醒的边缘,忽然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好似就近在耳畔。 “远水原本是都护府里的家生子,到了年龄是该放出去自行婚配,这种事我一向不挂心,才会让她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看来回去有必要和府里年长的嬷嬷提几句,让她们好好看顾着办了此事。” 徐云期愕然,囫囵一个翻身,面向赵豫戈,他半张脸被黑色皮裘遮挡住,露出的眼眸古井无波。 依他方才所言,要将远水放出去婚配,他和远水……竟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吗?这件事,是她先入为主,想当然耳了? 她脸上一热,只好又翻身回去,背对着赵豫戈,将皮裘扯到脖子下面盖好,掩下此时心中的慌乱,支吾道:“此时是将军的内宅之事,你心中有数就好。” 赵豫戈面无表情,盯着她的后背,只是淡淡道了一句:“嗯,今夜你我二人都空着肚子入睡,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 清晨的光线从洞穴外闯进来,有那么几道正好映在徐云期的面庞之上,她眼睫微微颤动,似蝴蝶震动的翼翅,慢慢睁开眼,光线入眼,有略微的刺目之感,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部和四肢,环顾四周,一旁的地上孤零零躺着一件黑色皮裘披风,却是半个人影也不见。 她一个骨碌坐起,侧耳一听,洞外不远处好似有忽高忽低的些许人声传来,她将身上盖的披风穿上,带了几分小心翼翼走了出去。 只见洞穴外的空地之上,大约站了有十几名军士,都穿着黑色的大梁边军制式战甲,他们将穿着略有些单薄的赵豫戈围在中间,他正在抚摸着身旁的一匹健硕黑马,正是昨日放去引敌的那匹。 众将士寻到赵豫戈,此刻都欢欣雀跃、喜悦溢于言表,赵豫戈也眉眼带笑,正和副将林原在说着些什么,不时弯弯嘴角,心情好似不错,清晨光线通透,打在他的身上。 徐云期没有走过去,只是远远站在原地看着这晨曦下的一幕,忽然想起了昨夜忽然袭来的那个梦境。她梦见晏昔独自躺在一座冰冷枯寂的棺材里,双眸紧闭,无论旁人如何唤他,他也不应声,好似就要这般永远沉睡下去。 两相对照,眼前将士们身上洋溢着的活力与朝气,就像一把锥子,一下一下凿在徐云期的心口,只觉一阵麻木的钝痛。 只是那种痛觉,已经不似从前般激烈,好似埋在心底的一种陷阱,需要开启某种机关按钮,才会悄然浮现。 徐云期苦笑,这算不算是一种进步?经历了这许多,她已经渐渐学会将情绪内藏于心,不再轻易显露于人。 赵豫戈视线时不时扫过里侧的洞穴那边,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半响了也不见她上前来,他只好三两步自己先走过去,到她跟前,道:“林原他们按照我昨日留下的记号,今日凌晨就寻到了此处,看你还在熟睡,就没吵醒你。” 徐云期了然,既然他们能寻到这里,并且还不加掩饰躲藏,那伙刺客必然是已经被解决了,只是不知道用的是敦煌还是上岭的兵力? “他们带了干粮和水,用些垫垫肚子?” 饿了这么长时间,算起来有几个时辰了,此时虽然腹中空空,却早已挨过了那阵饿劲儿,丝毫食欲都没有,反倒觉得腹中一阵反胃,四肢无力。她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吃不下,劳烦给我一点儿水就好。” 赵豫戈皱了皱眉,不过也没说什么,转身带着徐云期到了众人旁边,从林原手中接过水囊递给徐云期,她口渴了多时,接过就灌了几大口下去,顿时感觉喉中舒畅了不少。她把水囊递回给林原,莞尔道:“多谢林将军。”林原虽然也是个有品级的将领,在赵豫戈和这位见过几面的徐娘子面前,却不敢托大,忙抱拳口称不敢。 赵豫戈朝林原摆了摆手,让他不必在意,转身对众人沉声道:“稍作整顿,即刻上路。”众人应声,都各自动作迅速上了马。徐云期先前的那匹白马坐骑早已消失无踪,说不定已经命丧刺客之手。 赵豫戈骑在马上,朝她伸出手,淡淡道:“上来。” 这一幕和昨日下午的如出一辙,只不过那时自己丝毫没有理会他,扭头甩了脸子就走。徐云期垂下眼眸,眼睫打下一片阴影,落在苍白脸颊上方。 她伸出右手,缓缓放在他那只略显粗粝的手掌之上,只一瞬就被抓紧,随后腰上觉察到力道的搀扶,人就已经端然坐稳在了马上,感受到身后的一片铜墙铁壁,她的身体瞬间有些僵硬,丝毫不敢动作。 赵豫戈感觉到怀中之人的僵直,眼中好似倏然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又恢复原先的无波无澜,凑近到她的肩上,他的鼻尖略微触到她的鸦青发丝,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丝丝缕缕。 “坐稳了。” 徐云期淡淡唔了一声,乖乖坐好。 随后他拉紧缰绳,夹紧马腹,口中轻喝一声,其余军士在其后排成队列,一行人就此动身返回上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情意 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上,旷野上寒风刮过,徐云期被披风裹得紧紧的,寒风却也能透过不知存在何处的缝隙灌入身体,寒意侵袭着这一行人当中的每一个。 此处距离上岭已经不远,还未入上岭城内,昨日前来迎接众人的上岭城的守卫魏长青就已经骑着马、带了几个随从,候在了城外的荒芜空地上。 魏长青见到来人,迅速下马,到了赵豫戈的马前,低眉垂首,啪的一下单腿跪了下去,后面几个侍从见状亦然。魏长青跪地,口中高声道:“末将驻防不力,竟让刺客逞凶,好在将军无碍而返,不然,末将万死难辞其咎!” 随后,他以手撑地,神色凝然,高呼一句:“请将军责罚!” 魏长青如此这般,将责任都揽了下来,态度不卑不亢,倒是让赵豫戈有几分刮目相看。上岭不过是一个小镇,看守流放之人,监督他们开掘石矿,驻军并不多,防卫不严也实属正常。 赵豫戈没有过多责罚,只是罚了他们一些俸薪。此事并非他人的错,正主还在长安城里好好的待着。 他眼神忽然变得阴沉,十分锐利,扫了地上一眼,随即骑马入城。 这笔账,他迟早要向赵辅陵讨回来。 魏长青态度恭顺,带着众人到了留宿的一间院落,此处不大,环境较为静谧,院中种了一颗老树,此时只余灰色枯枝,划在浅蓝色天幕之上。 徐云期被安排在左侧的一间厢房里,赵豫戈自然是宿在正房,她此刻十分疲倦,昨夜在山洞里睡的不安稳,浑身酸痛僵硬,身上一阵忽冷忽热,低眉敛目朝他行了一礼:“将军,我有些乏了,先回房去,你也好好休息。” 赵豫戈见她面色的确苍白,点了点头,道:“嗯,你去吧,午膳我使人来唤你。” 徐云期点头应付了几句,转身进了房里。赵豫戈一直站在庭院之中,直到看到她入了那扇房门,随后门又被她随手关上,发出啪嗒的一声响。 他眼里神色明暗几许,方才转身。 房里烧着炉子,徐云期脱了披风,没怎么理会房门口候着的仆婢,一个梳着总角的豆蔻少女和另一个年老仆妇。她三两下踢掉脚上的靴子,卸掉束发的簪子,一头如瀑长发披散,坐到榻上,向那畏畏缩缩的婢女招手道:“可有什么吃食?” 那名有些微胖的仆妇上前道:“有的,知道有贵客要来,早已备了吃食,还请娘子…稍候,后厨也已在备午膳了。”这仆妇刚刚看徐云期跨入房中,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这是位清秀郎君还是娘子,此时见她披散墨发,情态娇憨随意,才敢确定这是位娘子无疑。 “好,劳烦你端上来吧。” 端来早已备好的糕点和奶茶,徐云期看了那粗糙的糕点一眼,还是没有半点胃口,只是喝尽碗里的牛乳茶。感觉到实在撑不住了,困得厉害,额头处阵阵抽痛,发昏发沉,她擦了擦嘴,走到床边掀了帘子,扯了被褥就躺上去,一沾上柔软的布料,意识还没来得及转上几圈,就陷入了睡梦之中。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只觉得浑身绵软,一丝力气都没有,房间里居然是昏暗的,燃着蜡烛,难道她竟是睡到了晚上不成? 刚想起身寻婢女来问是什么时辰,手一撑起来又忽觉无力,软了下去。也就是这时,她方才发觉床边的帐外好像还坐着一个人,那人见自己醒来,好像也被惊动了,伸手入帐。 她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按上来,那人的语气好似带了一丝欣喜,他道:“醒了?别动,躺着就好。”他帮她掖了掖被角,令她安然躺下。 徐云期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疏了一口气:“将军,你怎么会在这?”纱帘被掀开,此时她才发现赵豫戈一张面庞好像是消瘦了不少,想来他的伤还没好。 他也不回答,只是板着一张脸道:“你生病了,自己不知道?” 她从中午一直昏睡到晚上,中间请了大夫来瞧,只说是上回她受的伤还残留了寒气在体内,元气受损,这次又受惊受凉,加上长期忧思过重、积郁在心,才导致了她此时的病势。 徐云期一愣,刚想开口问,额头就袭来一阵欲裂的痛感。“先别说话了,等着。”赵豫戈原本是坐在床边的一个雕花圆凳上,他站起身走了出去,外头传来隐隐约约的语声,好似是他在吩咐仆妇端药来。 不一会儿,赵豫戈却没有走,返回来又坐在那张圆凳上,他亲自端了药碗进来,放在一旁的食案上。他盯着床上的徐云期,她脸色苍白,嘴唇隐隐有些发暗,脸颊消瘦,衬得一双乌黑眼睛大得有些突兀。 徐云期见他盯着自己不说话,气氛诡异,便勉强一笑,打趣道:“将军,几日下来,我们两个都成了这幅样子。说是一对难兄难弟也不为过了。” 赵豫戈闻言眉毛一挑,冷哼一声:“我会病的在床上躺着下不来?”徐云期眼珠子转了转,知道他现在气恼着不好说话,也就不再理他。赵豫戈说完,将徐云期扶起,靠在枕头上,自己伸手端了案上的药碗来,用瓷勺搅了搅,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 她面上羞赧,下意识将脸扭到一边去。赵豫戈将勺子往前又凑了凑,道:“张嘴。” 药喂到了嘴边,不喝是自己的不是,无奈就着那只瓷勺小口喝了起来。他十分专心,一勺子黑色药汁为了不溢出来,也不装满,一点一点地喂。所以这一碗药在徐云期看来,是喝了半个世纪那么久。 喂完了药,徐云期靠在枕上,嘴里还泛苦,又不好叫他拿蜜饯来过过嘴,去了苦味。抬眼看赵豫戈,却见他目光放在自己颈脖处,那块镂空花纹羊脂玉佩上,好像要把它看出花儿来。 募地,他沉声开口,问道:“怎的一直不见你戴那块青玉贝玉链?” 徐云期垂下眼,轻轻“噢”了一声:“那个啊,我给收起来了,戴在身上怕要磕着碰着。”赵豫戈审视了她几眼,抬手握住了她颈上的那块羊脂玉佩,触手温润,这件东西,怕是更怕坏吧。 徐云期也不知为何,今日的赵豫戈有些不同以往,一举一动都带了一丝侵略性。 他翻过来那面镂空雕花的暖白玉佩,背面的边角处刻着一个小字,他拿起来仔细看,竟是一个“昔”字,字体圆融苍润。他瞳孔一缩,目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来如此。 徐云期想要去拨开他的手,他却已经先放下了玉佩,抬眼一看,他眸光似一片深潭,幽暗不见底。赵豫戈盯着她,自嘲一笑道:“这块玉就是他的罢?我当你日夜戴着的是什么宝贝,是我自不量力了,你有这块玉,我送的你自然不会要。” 徐云期忙下意识道:“不是,赵将军,那块青玉我很喜欢…”赵豫戈逼近她,一只手扣住她的一边手腕:“你既是喜欢…怎的不戴?嗯?” 他另一只手拿起那块羊脂玉,低声道:“还是说,你更喜欢这个?”他不知何时凑到了她的脸颊侧旁,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他呼出的气息灼热,话语间,徐云期嗅到一丝清冽酒气,不重,却轻易能闻出来。 她挣了几下被握住的手,手腕被牢牢禁锢住,不能动弹,她心中一紧:“赵将军,你喝醉了。” 赵豫戈眼中神色清明,此时只不过是借着酒劲撒气罢了,他冷哼一声,语气森然:“我没醉,我就是想问问你,我数次救你性命,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徐云期心知肚明他为何会突然动怒,不仅仅是因为那块玉,还因为自己平日里对他的疏离客套。她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希望他能镇定下来,便尽力放平语气转移话题道:“赵将军,你才刚刚受了伤,如何能沾酒?你放开我,我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赵豫戈却好似没听到这句话般,用力攥着她的手,眼神阴沉,对她一字一句道:“徐云期,你听清楚,他已经死了!” 这句话入耳,她突然停止了挣扎,定定地望着他,整个人愣怔在那里。 赵豫戈却不肯放过她,继续道:“我可以帮你找到凶手,抓到那帮匪徒,让他们亲口告诉你,他们是怎么杀了他的。” 徐云期再也忍不住,一侧的脸颊上滑过一道泪痕,转瞬即逝。 他用手指将她耳边的乱发梳拢,凑到她耳畔,冷声道:“他算个什么东西,死都死了,还阴魂不散!害你到如此境地!” 大夫说她是长期郁结于心,又在兵荒马乱中受了内伤,伤及根本,日后的身子恐怕都不能恢复从前。 徐云期听到他提及晏昔语气里的不屑,气得浑身发抖,她气极,直呼其名:“赵豫戈,你住口!” 赵豫戈眼中怒意更甚,心里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狠劲,不等徐云期反应过来,一手箍住她的后腰,脸已经凑了过去,猝然吻上她的唇,用自己滚烫的唇舌包裹住她带了凉意的双唇,抬起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颊,让她躲无可躲。 徐云期大惊,嘴里不住发出呜呜的细碎音节,双手用力去推他,却是无济于事,他的唇舌侵占着她口中的方寸之地,水乳交融,陌生的气息充斥着她的大脑,这一瞬,她好像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只余口中那一股蛮横的灼热。 终于,她感觉到唇舌上的蛮狠力道渐渐褪去,腰上禁锢着的那只手也慢慢松开。他的脸还紧贴着自己的脸颊,薄唇印在自己的唇边,呼出的气息温热。 徐云期从来没有和哪名男子如此亲近过,唇齿交融,让她瞬间怒火攻心,用力一推赵豫戈的胸膛,却是纹丝不动。她心中十分慌乱,眼里泪光闪烁,怒道:“你放开我!” 他此时好像真的有几分醉了,搂着她的腰,流连在她的体温和暖香之中,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里似有醉意:“别想着那个人了,好不好?” “你介意远水,对不对?你敢说你对我无动于衷?别装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骗人骗己而已。”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要不是借着酒劲儿,赵豫戈也不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他的声音好似有一种蛊惑之力,徐云期有瞬间的恍惚,鼻间都是他的气息,是一种衣物被植物汁液浆洗的清净香气。 两人相依,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度包裹着她,想起这几个月来的提心吊胆,一刻也不停歇的梦魇,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如此倚靠着,她忽然感觉到鼻间一阵酸涩,眼泪就控制不住落了下来,哭声渐渐溢出喉间,扒着赵豫戈的肩头抽噎着。 赵豫戈怀里抱着她这具消瘦绵软的躯体,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呜咽声细细碎碎,有些错愕,只好伸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背。 哭了一会儿,徐云期慢慢止住了抽噎,从赵豫戈怀里挣脱出来,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赵豫戈直勾勾的望着她,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道:“哭完了?”徐云期红着眼睛,瞪了他一眼,美目流转。他板正她的双肩,让她看着自己,两人对视片刻,徐云期面上一红,转过脸去,忿忿道:“不论如何,我不准任何人这么说晏昔。” 就算他真的不在了,她也不许。 赵豫戈面色一变,自己刚刚说的确实有些过分:“下不为例,死者为大,我的确不该妄议。” 徐云期听到死者为大四个字,眼里神色一黯,垂头不语,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反驳,抢白说晏昔还活着,她再怎么不愿相信,事实还是在一次次的告诉她答案。 赵豫戈用手掌扶住她的脸,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他的眼睛在昏黄暖色的烛火中熠熠闪光:“从此以后,你安心待在我身边便是,我会护你周全。” 起码,不会让她不远千里、以身犯险。 徐云期眼睫颤动,只觉得心中有一角空空的,又有一种像是被熨烫过的妥帖,百感交集。 烛火摇曳中,轻纱罗帐里,她伸出手,缓缓握住他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相拒 徐云期以双手握住他掌痕分明的手掌,她的肤色白皙,他的手掌皮肤略显粗糙,色泽也略深。 赵豫戈感觉到一双柔荑的触碰,心头一颤。她此时此刻刚刚哭过,眼皮泛着粉红,眼里水光盈盈,眼里的空洞更甚以往。宽大的里衣穿在身上,许是因为手臂消瘦,一截袖管显得空荡荡的。 她的样子,让他想起从前他还在长安肃王府的时候,雨后天空灰蓝,窗外那一只被雨打湿的海棠,在风中飘摇颤抖,上面沾的残雨好似玉碎一般,点点坠落。 这双看着自己的眼睛,无疑是美的,然而,比她更美的女子,自己不是没有见过。 他也时常问自己,为何会对她动心? 现时他终于有些明白了,为何会被她吸引,就像一处水涡盘旋的深渊,被吸引着一直向下沉溺。 大抵不过是因为她那一双教人不忍看的眼睛,里面满满全是细碎的郁气,好像看你一眼,顷刻就要落下泪来。她全身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寂,茕茕孑立,我见犹怜,好像全世界没有人可以让她重新快活起来。 所以,他下意识的想要照顾她、保护她,也下意识的逼迫她、动摇她,想让她重新做回那个活泼明朗的徐云期。 徐云期摩挲着他有些粗粝的手掌,半响,空洞一笑:“将军,你一定觉得我很傻吧?”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自嘲道。 她看向纱帘外摇曳的烛火,那种神情让赵豫戈觉得,她好像离他很远。他沉吟,摇了摇头道:“不,你只是…”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飞蛾扑火,只是太可怜。 他没有再说下去,她如此难过,让他心里渐渐涌起一股怒火,伴着痛感和怜惜一起灼烧着胸口。 徐云期神情惘然:“很小的时候,阿兄总是在外奔波游学,常常不在家中,我有时十分想念他,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夜里哭闹不止。嬷嬷不解,只以为是我调皮不肯入睡…” “我见周府的三姐和表兄都有父母,我和阿兄却没有,心中十分失落,便缠着嬷嬷和阿兄问个不停。嬷嬷每次都面露难色,欲言又止。阿兄则告诉我有他在便够,不准我再问。” 赵豫戈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忽然,徐云期好像想到了什么,朝赵豫戈展颜一笑道:“对了,阿兄那个时候也和你说了一模一样的话,说以后会护我周全。” 她摇头苦笑:“我却不听,在家里大闹一场,在地上铺着的竹席上打滚,不依不挠,哭得嗓子都哑了。” “阿兄那个时候也不过才十几岁,为了重振门楣忙得不停,没有父亲照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遭人嫉恨,在外受了同辈不少折辱。他见我那时哭闹的样子,竟然也红了眼睛……我被吓了一跳,从此不敢再闹……” 赵豫戈听着她的一字一句,心口突突地跳着,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那时他在的话,她是不是会好受些?而后,一些关于他自己的久远记忆也忽然冒了头,有一段时候,他好像也不太好过,而且,他还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兄长。 其实今日他会饮酒,除了因为徐云期一事,还有远在长安的肃王府此时的境况,亦让他心乱如麻。 这个自怜的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立马按压了回去,这样的软弱,不可以出现在他的身上。 赵豫戈闭了闭眼,干涩开口道:“都过去了…”好像也在告诉自己,都过去了。那些在王府里的灰暗日子,也都过去了。 徐云期垂下头,乌黑墨发倾斜下来,双手用力攥住他的手,半响,声音低低道:“那个时候,只有晏昔…我只有晏昔…我只有他一个,只有他一个…” 是,她只有他一个,却被老天无情拿走了,毫不犹豫、毫不留情。 她泣道:“我不要兄长口中的护我周全,日夜待在宅子里,锦衣玉食,就是周全?”她这句话虽是激动所致,可也算是肺腑之言,她不要任何人的护她周全,他赵豫戈的,她也不要。 她太缺乏感情,所以只要一朝得此,便甘之如饴。只是,那到底是否是情?还是只是虚无执念? 她的喉中发出一阵呜咽声,面上表情如痴如狂。 赵豫戈如被猛然重击,僵立在了当场,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做的这些事情,救她,帮她弄清晏昔的死因,竟都是杯水车薪。她还是无法忘却那个人,更无法接纳自己。 这个认知让他突然十分疲惫,整个人好像累极了。 她的手摩挲着他的手掌,像两片柔软的羽毛轻抚,说出来的话却像刀子在他身上凌迟。她嘴里吐出断断续续的句子:“将军,我…知道,你对我好,多谢你。” “可是我放不下,我不能。” 赵豫戈知道她后面要说什么,只觉得不想再多听一句,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下去。他猛然站起身,扭头不去看她,他双眉蹙起,眼里闪过一丝狰狞,他还以为,刚刚自己是打动了她的,却不曾想听到了这样的一番话。 一股强烈的不甘从心中涌起,他骨子里极其自负,对看中的东西志在必得,也自问从未在一个女子身上花过这许多的心思。 此时败给一个已死之人,岂是一个意难平足以形容的? 他道:“别说了,你累了,休息吧。” 徐云期见他站起身来,转身就要走,知道要来的总是要来,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朗声道:“将军,你我二人也算是共患难了,你对我照拂颇多,我无以为报。今天我与你说了这许多的话,你该是懂得云期的意思,将军人中龙凤,云期实在是高攀不起。” 话音一落,她竟有些不敢去看他。是不敢,还是不忍,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帘外的那个转身欲走的人被这句话立在了那里,脚步竟似再也移不动分毫。她看到他的肩膀动了动,似乎在极力忍着不让自己回头。 而他终究是没有回头。 一直到他走出房门,脚步声渐行渐远,远到再也听不见了。徐云期才慢慢拢了拢乱发,抬袖抹了抹被泪痕灼痛的脸,躺下,阖眼。 辗转反侧,最后终于睡过去。 这一夜,竟是无人入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秘闻 回到都护府之后的这几日,不知是病来如山还是情绪使然,徐云期一直缠绵病榻。时值隆冬,外面的世界全然不似燃着炭火、烧着地龙的室内,大雪接连下了几日,一片银装素裹。 逢霖院里人影稀少,脚步声稀疏响起,捉月掀起门帘,扑面而来是一股浓郁熏香之气,像是刻意为了掩盖室内的药味而燃上的一般。 她整顿神色,面带浅笑走到床前,扶起刚作势要起身的徐云期,“娘子醒了?这天气时好时坏,眼下外面又落了雪,可要多添些炭火?” 徐云期抬眼看向镂空窗格,外面依旧是一片白色的天地,摇了摇头:“不必,无甚不妥。” 捉月观徐云期午睡醒后的面颊上犹带一丝红晕,疏了一口气,看来她的身子已逐渐好转。 赵豫戈自从那日拂袖而去之后,再未踏进逢霖院半步,只是不时派人送来各色的药材。 捉月心思几转,欲言又止,前几日将军还带了徐娘子一齐外出,回来时一个染了病,一个又受了伤,不仅如此,两人之间的关系好似还冷淡不少,着实是令人难以猜度。 徐云期却不知她所想,穿衣下床,上榻端坐,喝完案上的一盅汤水,目光转到窗外,天色泛青,飞鸟稀少,她指尖抚摸着瓷盅,感受着丝丝缕缕的温度:“今夜就是除夕吧?如此一来,这一年也算是过了。” 她怔怔望着窗外,这一年,是她不长的十几年岁月之中,最为难捱的一年,如今也总算是要过去了。 待雪融尽,就是她返回长安的时候。 捉月侧坐在另一端,莞尔道:“谁说不是呢?这日子啊,过得真快。”她转眸观雪,想起一事,叹道:“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见也不尽然,雪下大了不全都是好事,听说临近城池这几日多处雪崩,死伤不少人呢。” 感叹完这几句,见徐云期脸色陡然一变,捉月以为是自己失言,忙道:“娘子莫怪,年节的好日子,我不该提这等晦气之事……” 雪崩?徐云期摆摆手,安抚她一眼,而后疑惑道:“还有这等事?”她缠绵病榻,这几日闭门不出,此时才从婢女口中得知此事。 “情势可还严重?都是哪些地方?” 捉月答道:“据说樊城、遏新、上岭…这几地都塌了好几处,大片靠山民房受灾,情形甚是惨烈。” 徐云期眸中登时布满忧虑,上岭也爆发了雪崩,那楚楚和她的家人现时如何了?这样想着,三两步下榻,踩着袜子便欲出里间。 捉月不知何故,连忙拿了鞋履追上去。徐云期回头,摇头苦笑,暗道自己太过着急,雪崩已经生了,这般急躁又有何用?穿上鞋子,主仆二人不做停留,径直出了逢霖院。 捉月让逐青留下,跟着徐云期上前,一边走,足下脚印就陷入深厚积雪中。飘着鹅毛大雪的天行走在都护府中,除夕将至,仆从们张罗着布置宴席,偶尔得见几人也都是行色匆匆,因为寒冷,将手拢进袖中,瑟缩着走在皑皑白雪中。 徐云期越往前走,心事就越重一分。 自己前几日才和赵豫戈将话挑明,两人关系僵硬,此时自己又前去求人帮忙,还是帮的这种忙,不得不说有些微妙,想来,他八成是要动怒的。 想到那日他铁青的脸色以及眼里一闪而过的痛色,徐云期心下一紧,蓦地停下了脚步。 捉月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娘子,我们要去何处?”徐云期扯着笑容:“不去了,我们回去吧。”说完就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捉月讶然,而后叹了一口气,不声不响跟在她的身侧。 举目望去,打不远处的黑沉楼阁底端,一片雪白之中,一行人正往此处而来。 直至走近,徐云期才看清来人是赵豫戈身边的一位谋士,留着一把白须,慈眉善目,笑容可亲,她此前在府中见过几回,此人颇得重用,博学多识,乃是一值得敬重的长辈。徐云期不敢怠慢,原地站立恭敬作揖:“愿公。” 一袭深灰色衣袍的老者乍然见到徐云期,想她一病弱之躯,还出现在这冰天雪地里,心下诧异:“徐娘子,不必多礼。” 这条路通向的地方只有那么几处,转念一想,这位徐娘子是要往何处去便已了然。他微微一笑,眼中带了几分揶揄之色:“谕之现时不在府中,今夜是除夕,徐娘子不妨等到晚间再去寻他。” 徐云期心思被一语道破,不禁哑然,她摆了摆手道:“不是…云期听闻近日来多处发生雪崩,便想……”她说到此处,才发觉好像愿公说的也没错,自己的确是去寻他的。 她无奈道:“多谢愿公提点。”横竖也不打算再去,嘴中敷衍几句。 愿公不知为何好似十分欢喜,眉目含笑,双眼弯弯:“好,天寒,你病体未愈,该是不要多在外走动的好。这样,你有何事,待谕之回返,我知会他去寻你就是!” 徐云期闻言愕然:“不不,我无甚要事,不必麻烦愿公,还请愿公不要向将军提及此事。” 抬眼见愿公疑惑望着自己,徐云期又行了一礼,好生道别,准备三言两语后抽身而去。 在她还没走上几步的时候,身后之人又追了上来:“徐娘子,且慢!” …… 案上茶具色泽光润,茶汤盛放于瓷盏之中,茶色与瓷盏几乎同为一色,相得益彰。可此时的徐云期却没有闲散心思品茗赏器,她端然坐稳,心境却与外景的静谧不相衬,有几分急躁不安。她正屏息凝神,等着对面的老者发声。 愿公请她到蓬枢苑小叙。 此处环境幽谧,偶尔传来几声清脆鸟鸣,入耳愉悦,园中有几棵植株不知是何品种,雪日还能残留些许绿意,生机盎然,星星点点镶嵌在白雪之中。 愿公不紧不慢,施施然满上茶汤,又缓缓饮下,他对徐云期微微一笑,眸中似平静湖面般无波无澜:“徐娘子,你可知谕之有伤在身?该是前几日在上岭遇袭所致。” 徐云期点头,这件事她亦有责:“我知,云期有愧。” 愿公看她一眼:“错不在你,”他脸上的皱纹微微抽动一下,眼中墨色渐深,淡淡道:“指使那日行刺之人,正是谕之的庶兄,肃王长子赵辅陵。” 徐云期猜到此事不会简单,不曾想竟有这许多的牵扯,诧异放下茶盏。赵豫戈的这位兄长当真毒辣,手足兄弟,同根同源,竟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 震惊过后,她目带询问看向愿公,事关重大,他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些? 愿公似是轻叹了一声:“徐娘子,生在宗室之家,并非看上去那般值得艳羡。富贵乡里,多的是勾心斗角、你死我活,何人不是如履薄冰?” 徐云期家中人员简单,对这方面感触不深,可一想到兄弟间手足相残,还是难免头皮发麻,这在她看来,是万万不可思议之事。回想遇刺当日,赵豫戈竟面不改色,心下添了些异样的情绪,他是天生的冷血无情,还是根本就对此习以为常了呢? 想到那双深潭般的眼,那人过的,竟是这般尔虞我诈的日子么? 愿公观她神色稍变,沉声继续道:“永徽年间,前肃王妃谢氏得先帝赐婚,入肃王府为妇,其表妹范氏作为良妾与谢氏齐入肃王府,不久育有一子,此子,就是如今的肃王庶长子赵辅陵。” 他稍一停顿:“许是精诚所至,谢氏也于三年后怀有身孕,后生下嫡子赵豫戈。”他神色渺远,追忆往昔:“谕之出生时身体康健、八字极好,肃王极为喜悦,宴席大摆了三个日夜。”那一场盛宴,歌舞升平的场景,他好像还历历在目。 他的声音苍老,叹道:“谁又能料到,未满几年时日,谕之尚且十分年幼,谢氏便葬身于一场大火中。” 世事无常,大抵是如此罢。 这几句看似轻描淡,转念再结合遇刺一事,其中的暗流汹涌实在是让人心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小叙 “而如今的肃王妃,正是当年的那位良妾范氏。” 愿公直视于还在愣怔的徐云期,微笑抬手示意她喝茶。徐云期稳住心神,礼貌颔首,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方才静置许久,茶已微温。 这么说来,此时肃王府中的那位王妃,并非赵豫戈的生母。徐云期皱眉,既是如此,不用想也知道,赵豫戈的存在对某些人来说,将会是一个十分扎眼的障碍。 只要他在一日,范氏和她所出之子,就难以摆脱从前妾室和庶出的烙印。 话到此处,徐云期已经可以隐约猜想到,为何十四岁的赵豫戈会将长安的繁华抛在脑后,不顾边关苦寒,自请前往边关了。 在肃王府度过的那些年,想来是段灰暗的岁月吧。 想到这里,她眼里神色复杂,犹豫道:“云期不解,肃王为何迟迟不定下世子人选?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两个儿子互相残杀不成?” 愿公摇头轻笑:“要是事情果真如此简单就好了,范氏如今成了王妃,那她所出之子按例说也当以嫡子论,两人之间,实在是难以抉择”他神情微怅,“就算肃王念及先王妃之情,立谕之为嗣,人心不足蛇吞象,对方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徐云期点头,此言非虚,赵豫戈已经自请出关,几年未返长安,他的那位兄长依然派出刺客想要置他于死地。贪心之人,是无论如何也喂不饱的,双方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 蓬枢苑历年已久,阴影斑驳处黑褐色的漆有些褪色,透露着一种暮霭沉沉之感,正如眼前的这位老者,他一双眼深邃睿智,好像能径直看进人的心底。 他目光柔和:“徐娘子,我已是迟暮之年,视富贵权势如路边草芥一般无二,如今…令我放不下的东西已经寥寥无几了。” “谕之性情孤傲独断,为人不懂得世故变通,有的时候啊,我难免替他操心。”愿公轻叹几句,语气有些无奈,又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这是一个长者对后辈的关怀。 徐云期垂首,不知为何竟有些局促不安:“赵将军为人磊落,该是不屑于勾心斗角。” 愿公沉声道:“人生在世,一个人单枪匹马并不好过,他生在世家,又无母亲照拂,更没有独善其身的余地。”他抬手让一旁侍立的青衣童子上前给徐云期斟满一盏茶。 “徐娘子,我希望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徐云期愕然,疑惑看向愿公。 “自前中书令告老后,圣上迟迟未勘定接任人选,朝中能独当一面之人不过一手之数,前些时日长安已有消息传出,徐侍郎可谓正得圣心。” 徐砚修才思密密,呼声甚高,如若高升,就是一段子承父业的佳话,名正言顺,永成帝刚登基不久,为稳固人心,何乐而不为呢? 话到此处,愿公的意思已是呼之欲出,徐云期心下慌乱,状似不解,问道:“不知愿公是何意?云期手无寸铁,才思愚钝,就算是兄长做了中书令,又如何能帮到赵将军?” 她掩饰的神情被愿公看在眼里,他哈哈一笑,笑声爽朗:“徐娘子,你是聪明人,该是懂得我的意思。” “谕之这几日面带郁色,见人愈发少话,喜怒不定,动辄发怒呵斥下属,我先前还疑惑他为何如此,一问近卫才知道,你们二人似有牵扯…唉,年轻气盛,磕磕碰碰也是在所难免。” 赵豫戈是他看着长大的,从那么小小的一团,变成现在的孔武青年。愿公终于等到赵豫戈对女子有意的一天,不禁有些老泪纵横。 他对徐云期诚恳道:“谕之性情直率,他要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老朽在这和你陪个不是。”在他心里,已经隐隐将徐云期当自家后辈看待了。 徐云期听得脸颊绯红,也不知那近卫是怎么说的…忽然又听见愿公给自己赔罪,忙道不敢。 赵豫戈情绪果真如此?她心下不敢确定,又有种歉疚感控制不住像渠水般汩汩而出。 愿公继续道:“你现时已无婚约在身,人又远在西北,无长辈在侧,只好容我来多嘴几句。你要是点头,我即刻去信给徐府,替谕之向徐府提亲。” 徐云期低眸垂首,几经斟酌,“愿公…我…打算回了长安之后,在家中带发修行,常伴青灯古佛,不考虑婚配一事了。” 她日后只想要清净的生活,远离繁琐尘世。说到底,不过是想抱着回忆过完余生罢了。时刻受回忆的吞噬撕咬,必定不会好过,心里不是毫无畏惧,可她已不想出这个牢笼了,就把自己困死在里面吧。 愿公愣怔数秒,然后摇摇头:“徐娘子,我活到这把老骨头了,劝诫你一句,珍惜眼前人。” 人往往都是如此,得不到痴狂,失去了懊悔,殊不知海阔天空只在一念之间而已。就像愿公自己,妻子去世距今整整十年,起先他以为二人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宾而已。 年少时的另一位佳人才是他心底最难忘的一道惊鸿。 他下意识地去忽略妻子,整日忙于政事,醉心权势,忘记了家中还有一道消瘦身影,在摇曳的烛影前望穿秋水,等着他归家。 直到亡妻逝去,一年又一年走过来,他迟迟才明白,那一纸父母之命的婚书原来早已化作了剪不断的牵绊,让他这十年来每每想起亡妻,都止不住心中悲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如今,又有人要走他的老路。 徐云期听到这句“珍惜眼前人”,双肩一颤,随后静默不语。 愿公神色逐渐凝重,终于沉声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让我来做一回恶人了。” 他神情庄重,言语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一旁侍立的圆脸粉颊小童走过来想要给茶壶中添水,愿公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了。 随后愿公目光看向徐云期,问道:“徐娘子,你该是已经知道上岭发生雪崩一事?” 上回赵豫戈受伤,愿公已经派人查探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连他们二人为何去的上岭都探知的一清二楚。 “晏家人还在上岭,并未受到雪崩波及,谕之早已派人好生照看,想来你可以放心了。” 徐云期听闻晏楚楚等人安然无恙,一颗高悬的心放回了实处:“如此甚好,我正忧心此事!多谢将军和愿公相助。”先前她一直在担心,他们是晏昔的血亲,是和他流着一样血脉的人,她不想他们有事。 愿公微微一笑,“徐娘子倒是真心关怀晏家之人。” 他沉吟片刻,随后好似下了某种决定,道:“其实…用瞒天过海之法,让晏家剩余的几人跟你回长安,隐姓埋名度过余生,也不是一件难事。” 徐云期闻言睁大双眼,目露诧异,此事要是查出来,可是窝藏反贼的大罪。 在西北,都护府的势力滔天,再加上边关的犯人何其多,偶尔少那么几个,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大事。只要做的隐蔽些,以病死或是意外身故为由放走几个妇孺,还是可以办到的。 愿公扫了她一眼:“只是晏家人牵扯到的事谋反一案,要从中做手脚,还是有些麻烦。” 他目光看着徐云期,她听到这句话后眼里的希翼一寸寸淡去。 他又开口道:“这就要看徐娘子,拿什么做筹码,可让我等放手一搏了。” 想到那日晏楚楚对着她下跪的那一幕,徐云期心里就一抽一抽的,她才和自己差不多大,留在西北流放之地日夜劳作,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早晚会有撑不住的那一天。 那是晏昔仅剩的血亲,说不动恻隐之心是假的。 徐云期目光慢慢对上眼前表情淡漠的老者,是了,在愿公眼里,自己只不过是个家中有势的长安贵女,她的婚姻在他人看来,就是可以拿来交易的筹码。 而且,愿公无子嗣,一直视赵豫戈为己出,该是处处为他着想的。 …… 直到徐云期被一名青衣小童一路送出蓬枢阁,鞋履踩在软软白雪上,她的神情还依旧是有几分恍惚的。 那青衣小童不过十岁左右,生的玉雪可爱,一颗小脑袋圆滚滚,他见徐云期神色有些茫然,侧头问:“娘子怎的了?可要一路送你们到逢霖院?” 徐云期堪堪回神,看着这张童稚的脸,乌黑狡黠的清澈眸子,勉强笑道:“无事,不必了,你快回去吧,地上雪厚,小心摔跤。” 童子眨着黑亮的眼睛,捣蒜搬点头:“嗯!娘子慢行。” 徐云期转身,携着刚刚候在外头,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捉月,两人慢慢往来时的方向走去,渐渐的在雪地里凝成两个渺小的黑点。 蓬枢苑的高台之上,原本该是坐在案前的灰衣老者站在窗格前,举目眺望远处。 严冬的天空是望不尽的苍青色,冷光扑朔,雪白刺目。 他目光凝在渐行渐远的那两道人影上,思绪飞远。 他算过谕之与徐氏的命格,实乃天作之合,再契合不过。 可天道的流布生生不息,世间万物吉凶变化,又岂是这区区卦象能一概而论的? 只希望这两人以后能安乐顺遂,相知相守,也不枉他一番苦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除夕 一路相对无言,徐云期心中思绪纷乱如麻,各种念头在脑海中拉扯着,越想越乱,只觉头痛欲裂。 都护府的各处亭台楼阁,椽梁之上都挂上了大红灯笼,绕上质地光滑的红绸。前庭的地面上铺上大红编织地毯,花纹繁复,望之炫目。 两人回到逢霖院时天色尚且明亮,逐青满脸欢笑迎了上去,她虽不知徐云期和捉月二人是去了哪里,可今夜是除夕,一年里人们最欢喜的日子,平日里安静冷清的都护府也张灯结彩起来,有了几分年节的欢腾气息。 逐青一张脸红扑扑,笑着帮她们二人拍掉身上的雪花,寒暄了几句。徐云期心不在焉,淡淡“唔…”了几声,将身上沾满雪的披风脱下来递给她,径直走进内室去。 到案前静坐片刻,心中焦灼,脚下也坐不住,便站起在里间来来回回踱起步子来。逐青受了冷遇,跟徐娘子说话她就好似没听见一般…她垂着头立在一旁,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眼圈有些泛红。捉月见状轻轻推了推她,小声道:“娘子今日心情不虞,和你无关。”逐青这才飞快抬眼望了徐云期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果然,徐娘子正皱着眉头沉思,脸上神色惘然。 捉月叹了一口气,走出去端了一碟子精巧点心过来,有徐云期平日里爱吃的透花糍糕,另有几块杏仁酥。她轻声道:“徐娘子,吃点儿垫垫肚子?待会我们还得去前庭赴宴,怕是吃不饱的。”除夕宴,菜式繁多,都是些大鱼大肉,不免令人腻味。 徐云期抬手拿了一块透花糍糕,凑近一闻,馨香扑鼻。 冬日的塞北能吃到这个极是不易,要知道即使是在长安,也只有少数权贵之家才能有厨子会做这道从宫中流传出来的点心。 赵豫戈对她,可算是煞费苦心。 在都护府的这几月,她却总是下意识地去忽略这些大大小小的细节。还有,他数次救她性命、助她寻人,这些事,她也下意识地去减轻心中的负疚感。她嘴上说着感谢的溢美之词,做的却都是些伤人之事。 她欠赵豫戈良多,也不知何时能还清,又或者,能否还得清? 她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是兄长口中那个最自私的人,自私自利到无以复加,这些年学的诗书礼乐都被她抛之脑后。 徐云期神色呆木,恍惚想起旧日在长安的琳琅花树下,晏昔将糍糕分成两半,温柔喂进她口中。 她手里一松,那块糍糕轻噗一声,掉落在了案上。 她眷恋的,都已离去。 活在苦难中的人何止千千万?而她不是最辛苦的一个,她还拥有令无数人艳羡的家世,疼爱她的兄嫂,还有…这般关切她的人。而她为了一己私欲,执迷不悟,伤了所有人的心。如今,又要去做一个忘恩负义、见死不救之人吗? 这样的她,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去见晏昔? …… 徐云期就这样坐了许久许久,直到日暮西斜,宛如一座凝固的雕塑。 她好像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外间传来几声恭顺的说话声,不一会儿,捉月快步走进来,犹豫了片刻道:“娘子,是时辰赴除夕宴了……我们可还去?”刚刚徐娘子独坐伤怀,没有人敢打扰她,捉月担心她情绪有异,不知还去不去前庭了? 不料徐云期微微点头:“嗯,更衣吧。” 她表情愈发清冷,眸中毫无温度,不知为何,捉月觉得此时此刻的徐娘子比起往日来,有几分不同了,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变在何处。 “是。”取出早就备好的礼服,一袭绯红色衣裙,纹饰繁复、美轮美奂,看在徐云期眼里,这让人心折的美却带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未知与忐忑。仔仔细细穿上华服,收拾妥当,在发髻上插上一支暗红色宝石步摇,走起路来竟有几分婀娜之态。 与上回不同,这次被派来传唤的婢女不是远水,看起来有些眼生。 捉月手中提了一盏朦胧纱灯,与徐云期同行,二人跟在那婢女之后,亦步亦趋。四周安静,三人在昏暗灯光中慢慢走着,远处不时传来歌舞器乐之声,萦绕耳畔。 徐云期心念一动,上前与那婢女并排而走,问道:“看你有些面生,是新来的?怎的不见远水?我记得从前都是她来打点逢霖院的事。” 那婢女听她突然提问,愣怔一下,对徐云期盈盈一拜,道:“回徐娘子,婢子木绮,入都护府已有几年了,只是从前不在秉武院伺候。远水姐姐前几日被放出去配了人,娘子有何事尽管吩咐婢子就是。” 徐云期闻言微讶,没想到远水这么快就被放出府去…他的动作还真是不慢,手腕也的确够硬。 她摆了摆手:“好,我知道了,这也没什么,以后诸事还要劳烦你关照。”她取下手指上戴着的一枚宝石戒指,对那婢女含笑:“木绮是吗?这个你收着,当是一点见面礼。”那婢女却十分有礼,推让着不肯收。 徐云期只好把戒指递给捉月,捉月会意,笑着拉过木绮的手:“我们娘子心善,给你的就收着,哪来如此多的虚礼?”戒指塞她到手上,手指被捉月按着,木绮这才无可奈何般收下,收人好处,她对徐云期神情越发恭顺:“多谢娘子赏赐。” 徐云期含笑点头,只是那笑并不达眼底,她不知道何时,自己也会了这些收拢人心的手段? 行到前厅,还未走近就能看见一排整齐悬挂的灯火,那些红色的暖光,墙垣之上雕刻着的祥瑞吉兽浮雕,此刻都被挂上了红绸。 这次的宴席只是都护府自己的家宴,参加的只有赵豫戈几个住在都护府的亲近下属和谋士,当然,也包括他们的家眷。即使是这样,还是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的人,檀木的长条食案分了数排。 她们被木绮领到一处坐垫前,她恭敬道:“徐娘子请落座,宾客尚未来齐,娘子可先用些糕点酒水,木绮还要去后头帮把手,就不多陪娘子了。”这个木绮十分安分,五官周正,浑身透着一股书卷气。 徐云期闻言扫一眼四周,还有几乎一半的位置还空着,对面食案最上首的那个放着黑色华丽暗纹褥垫的座位亦是空空如也。 “嗯,你去吧,这儿有捉月就好。” 随后徐云期一边喝着果酒,一边听着从后头传来的缥缈戏曲之声,好似是今晚请的梨园班子在练习的声音,咿咿呀呀、缠绵不休,她听不清唱的究竟是什么,还是饶有兴致,听得十分专注。 “惠风振丹旌,明烛朗八焕。解襟墉房内,神铃鸣璀璨。 栖景若林柯,九弦空中弹。遗我积世忧,释此千载叹。 ” 她听出了唱的是《列仙文》这一出,在脑海里默默吟唱出词句。 竟有些恍惚之感。 百无聊赖,自找消遣而已。 不多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问好寒暄声,徐云期转目看去,是赵豫戈的几个谋士到了,他们大多十分年轻,个个龙章凤姿,衣着简朴低调。 为首的一人须发飘飘,两人今天下午才刚刚见过,她面色如常,随着众人一齐站起来作了一个揖。 愿公犹如赵豫戈的长辈,曾被他庄重称为亚父,在座的人纷纷不敢怠慢。直至愿公和众人寒暄一番落座后,徐云期才抬起头。她的座位离男席的上首很近,在女席的第一个,而女席未设上首座。她抬眼就能看见对面投来的目光,愿公正含笑对她颔首,她面色不变,微笑还之一礼。 徐云期缓缓抬袖,用宽大袖摆遮住酒杯,三两口饮下一杯。咽的急促,好在是果酒,倒是不太呛人。 她忽然站起,抬脚朝对面走去,坐在愿公对面的席位上。此时厅内众人都在等着赵豫戈出现,佳节良辰,相熟的人各自围坐一团,语声畅快,不时有笑声传来,倒也没人注意徐云期的举动。 她坐下,慢慢斟满一杯酒,递给对面慈眉善目的老者。 “愿公,那件事,云期应了。” 她下意识将声音压低:“事不宜迟,还请愿公明日就派人到上岭去把人接到敦煌城来,给他们找个落脚院落,也好过在上岭担惊受怕。” 这几句话说出来看似简单,可在徐云期看来,字字句句都和在油锅里细细烫过一般,滚烫灼人。 一切前尘往事,尽断于今夜。 愿公好似料到她会说什么一般,目带深意看了她一眼,举杯抿了一口,笑道:“好!徐娘子,此事我必定办得周全。” 他居然对徐云期拱了拱手,面色肃然,带了几分郑重其事。 “日后,谕之还要劳烦你多加照料。” 他随即微笑着,目光柔和,好像在和一个亲近子侄在对话一般。 徐云期低眸颔首,没再说什么,转身欲回到女席,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几道声音。 “将军来了!将军今夜怎么如此拖沓,快快入席,就等你一个了!”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魁梧武将大声嚷道,红光满面,哈哈一笑,站起来好像要去迎门口的什么人进来。 徐云期好似突然被什么东西慑了一下。 连忙低头,作势去拿桌上的酒壶,拿起来一晃,才发现里头已无半点酒水,女席上酒壶小巧,倒不了几杯就空了。 只那么一瞬间,她就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定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知为何,不敢抬头,缓缓放下酒壶,跟着众人一起站起来行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挑衅 一个挺拔身影从从门口的方向跨步走来,步子踩在编织精细的异域地毯之上,发出沉闷足音。 四周恭贺声此起彼伏,声浪洪亮,徐云期只是动了动嘴嘴唇,又随着众人一起坐下。 徐云期眼睫微颤,垂目看着被灯火照亮的地面,他的影子在灯光里一晃而过,随后落座在上首坐垫之上。 赵豫戈对年节宴席并不十分热衷,再加上近来诸事不顺,除了在徐四娘那儿碰壁之外,长安肃王府不时传来的消息更是令他焦头烂额,没什么心思耽搁,见人已到齐,便吩咐侍立的几名仆从开宴。片刻,除夕的丰盛佳肴一道道被端了上来,菜肴做的不似长安吃的那样精巧,有着塞外质朴之风,烤肉泛着油亮的色泽,香气勾人。 赵豫戈举杯与众人共饮,按例来说,除夕夜是要说些祝语的。他高举酒杯,与目齐平,声音朗朗,响彻在室内。 “新春至始,辞旧迎新,吾愿诸君此后意乐无忧,体康无疾。”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徐云期的视线一直只停在他的玄色纹金衣襟上,目光躲闪,没有多看。他字音清晰,说着最后的“意乐无忧,体康无疾”这八字的时候,目光是停驻在徐云期身上的。 在座的人都是都护府的亲信,平日里和赵豫戈关系亲厚,众人听了祝语,无不欢欣雀跃,室内喝彩声不断。赵豫戈笑笑,让大家吃肉饮酒。随后厅中石砌的戏台上传出一阵丝竹之声,彩衣戏子们衣着鲜艳,粉墨登场。 徐云期的侧旁坐着的妇人体态丰腴,口脂嫣红,一身银红色罗衣,是一位罗姓武官的夫人。这位罗夫人口齿伶俐,颇为健谈。 在座的诸位夫人都多少知道一些,赵豫戈前些时候从突厥人手里救出来一位小娘子,据说是皮相上等、气度翩然,被赵豫戈好生养在府中,捧在手心里护着。 今日一见,其人一身绯红衣裙衬着雪肤花貌,美人如斯,竟比想象中还要美上几分,纷纷暗道传闻果然不假。 罗夫人和其他几名夫人虽在心中暗自揣度徐云期不明不白的身份来历,表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她们语态热络,拉着徐云期话天南地北。 罗夫人笑意盈盈,语气谄媚:“徐娘子果然是长安那样的地方才能养出来的人儿,和我们这些粗鄙妇人可不同,来来,你身材消瘦,今夜可是要多吃些!” 徐云期讪讪笑了笑,不好推拒,把她们递来的酒多少都喝了一些,又夹了几筷子盘中烧得金黄的羊肉。 羊肉味重,她素来不惯,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几位夫人许是在敦煌待得时间长了,性格都少了拘束,你一言我一语,借着一点儿酒劲说些笑语,好不快意。 不知不觉喝的有些多了,徐云期头脑有些发热起来。 众人皆飘飘然,沉溺在酒肉香气之中。 言谈间,坐在斜对面的一位盛装女子忽然开口,对徐云期笑道:“徐娘子,听闻你前些时候刚从突厥恶贼手上死里逃生?这可真是了不得,好在娘子吉人天相,有攀高枝傍大树的本事,恰好碰上将军前去剿匪,不然啊这结果还真是难料。” 这位杨夫人开完口,一时间其余几个夫人都止了声,噤若寒蝉。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言辞间却毫不留情,尖刻异常。 她说这话时面带讥讽,先前也一直未曾出声,只是冷眼旁观众人嬉笑。 没想到,一开口就是放刀子。 众夫人眼神闪烁,都装作没听出杨夫人的语气不善。 徐杨二人一位是前都护将军韩敬玄的长女,一位是现都护将军赵豫戈的新宠,两位神仙打架,等闲之辈哪能跟着瞎掺合?一个不留神,怕是要两边都不讨好。 徐云期对上杨夫人笑里藏刀的眼,淡淡道:“夫人说的是,托了都护府的福,云期才能命大脱险。” 杨夫人笑笑,饮下一杯,徐云期也奉陪。 随后徐云期放下酒杯,目带冷意开口道:“不过夫人说的攀高枝傍大树是何意?云期愚钝,倒是有些听不懂了。” 杨夫人呵呵一笑,笑声十分刺耳:“我是何意,徐娘子心知肚明。” 徐云期轻笑一声,权当没听见。 她对这种来者不善的人十分反感,不欲与她多费口舌。从前的三姐周瑛是这样,如今的杨夫人也是这样。 要是都一个个去一较高下,那自己和她们又有何区别? 罗夫人看气氛僵硬,只好开口打个圆场:“你们看这道金鹿炙,将鹿肉片成薄片,涂上秘制酱汁,再加以炙烤,算是敦煌的一道特色…” 徐云期面色如常,不好拂了罗夫人的面子,掩下不快吃了几口鹿肉。 徐云期正在想为何杨夫人言语无状之时,一道清冷声音忽然从对面上首传入耳畔。 “徐氏,你不是七尺男儿,怎能这般肆意饮酒?这酒在地下存了数年,今日方才取出,寒气颇重,你旧伤未愈,可是忘了?”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女席这边为首的几人听见,众人惊讶,面面相窥,神色各异。女席上多是成年妇人,也不乏几位云英未嫁的少女,她们闻言都艳羡看向徐云期。 上首的赵豫戈皱眉看着徐云期略微泛红的脸庞,这女子,每次参宴都饮许多的酒?他默默用余光看了她几次,她倒是来者不拒,谁敬酒就喝谁的,一点儿都不怕喝坏了身子。 侧头吩咐一旁的仆从道:“你去把徐娘子的酒水换成茶,另外再端碗醒酒汤来。” 仆从应是,动作迅速地把徐云期面前新添的那壶酒换成了茶水,又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上案。 徐云期被这么多人盯着,脸上翻起不自然的红晕,心里有些讶异赵豫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关照自己,一时间又羞又恼,不过此时不是耍脾气的时候,默默端起醒酒汤喝了几口。 “唔…将军心细…是云期贪杯了。”扯着脸笑了几声。 赵豫戈点点头,两人目光相触,她复又低头,慢慢喝下醒酒汤。 徐云期得都护府主人如此优待,竟让赵豫戈撇开众人单独出言关怀,四周登时议论纷纷,道赵将军果然待这名女子不同,众人看向她的眼神不禁愈发殷切起来。 那位杨夫人见状面色愈发冰寒,凤眼带怒,眼风往边上一扫。 正端着瓷碗小口喝着醒酒汤的徐云期心不在焉,忽然感觉到身后传来一股力道,猛然击在她的背后蝴蝶骨之上,手里的碗一下子脱手而出,汤汁撒了满身都是。 一旁罗夫人惊叫一声:“哎哟,怎么了这是?”连忙拿出帕子来给她擦拭。 徐云期回头一看,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满室的目光再次集中在她的身上,徐云期不喜引人注目,心里顿时泛起一股无力感,早知道今夜就称病不来了,平白惹人侧目,还不知不觉惹了一位如狼似虎的杨夫人。 她微微一笑,压住罗夫人的手:“无事,别费神了,这污渍是擦不掉的,夫人陪我去后头换身衣裳可好?” 罗夫人哪里会不应,口中感叹着徐云期不小心,揽着她的手,两人朝赵豫戈行了一礼后,被侍女领着往后头去。 赵豫戈皱眉盯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背影。 …… 穿过有些昏暗的过道,刚刚厅中的脂粉香气慢慢散去,侍女领着她们到了一间不大的房间,里头用屏风隔出空间供宾客休息换衣。 捉月气鼓鼓给徐云期除了脏衣,发现连里面的衣物都给弄污了,埋怨道:“那婢子也太不长眼,偏偏往娘子身上撞,还一溜烟儿就不见影了,真是恼人!” “年节的喜庆日子,娘子在众人面前出了糗…” 徐云期扫了一眼一旁站着的罗夫人,低头淡淡对捉月道:“我怕什么?让她们笑去。怎么,你看见是何人所为?” 捉月依然愤愤不平:“那人走的极快,可奴婢还是看见了,穿着蓝衣,身量不高。” 罗夫人听罢掩住嘴,惊道:“蓝衣婢女,岂不是只有杨夫人身边的那个?”说完她脸上神色几度变幻,再不言语。 徐云期酒力未过,头脑发昏,只觉额角一阵抽痛:“罗夫人,这位杨夫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云期自问从未与她有过接触,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 看来她最近是流年不利,仿佛各种琐事都上赶着来纠缠。 罗夫人脸上涂满脂粉,好像只要动一动就会簌簌掉落,她权衡了片刻,抬眼看了看墙上四四方方的窗子:“徐娘子,小心隔墙有耳。” 随后她凑到徐云期耳边,低语了半响。 已故的前都护将军韩敬玄膝下有两个女儿,一位年龄稍长,名唤韩照颜,她已为人妇,嫁的是四品折冲都尉杨正懋,正是今夜席上这位咄咄逼人的杨夫人。本来以她一位四品武官之妻的身份,换了一人来,是万万不敢如此得罪赵豫戈身边的人的。奈何韩照颜的父亲生前名震一方,积威甚重,使她平日里行事我行我素,颇有些目中无人的味道。 除了此女的背景之外,罗夫人说的一些关于韩家的其他话,才更是让她思绪纷乱,胸中空落落的,头脑愈发昏沉起来。 徐云期越听,脸上阴云就越密了几分…原来如此,杨夫人之所以会这样,多半是为了她那位妹妹——韩知琴。 且令她没想到的是,这里头还有许多的牵扯,一时间,她也分不清是谁对谁错了。 良久,她对罗夫人莞尔一笑,眼中疲倦之色尽显:“就算是如此,她也不该针对我才是,我看她是找错了人。” 罗夫人冷不丁听到她如此说,还没反应过来。徐云期拍了拍衣摆,道:“好了,我不胜酒力,这身衣裳简陋,也不好见人,不回宴席上了,麻烦罗夫人替我提一句,云期谢过。” 罗夫人暗叹一声,拍了拍她的手:“娘子别往心里去,妇人之间难免事多,又有谁能说的清楚?只要你好好侍奉将军,左右她们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到时候,我还要仰仗你一二了…” 徐云期笑笑:“我不会的,这等小事,不足挂齿。” 好好侍奉将军?看这意思,虽然她是一番好意,但这位罗夫人是把她当成是都护府里的妾室一流了?徐云期心下错愕,复又了然,也是,按常理自己要真是长安来的贵女,怎会独身一人在一个男子府上,不明不白地住了下来? 只可惜是她是逃出来的,瞒住身份是必然,不然只会丢了徐府的脸面。 忽然她鼻尖一酸,要是自己还在长安,怎会有像杨夫人这等不入流的虾兵蟹将敢轻易当面羞辱她,要是兄长和舅父在…… 可如今她是孤立无援。 她再没心思多待,草草应了几句,带着捉月离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议婚(1) 都护府的除夕宴席上,赵豫戈单手拿着酒盏,欲饮却又兴致缺缺,将之置在案上。他的眼睛游移,时不时往侧门处望去。 终于,那侧门处走出来一道身影,是与她同行的罗夫人。她姗姗行到赵豫戈近前:“将军,徐娘子许是饮多了酒,先行一步回去了,让我来知会你一声。” 赵豫戈眼中的疑惑冷了下来,目中光芒一闪而逝,他摆了摆手:“嗯,我知道了。” 他拿起桌上酒盏,一饮而尽。 这场宴席依然进行着,酒醉人心,暖人心魄。许久,案上的菜肴才慢慢被食空,杯盘狼藉。人们渐渐散去,歌舞之声消弥,室内只有仆从们来来回回地在收拾残局。 赵豫戈还坐着未动。 除夕佳节,举国同庆,连这边远的关外都被一种异常的喜悦和欢腾感染着,可在他心深处,依然是冰寒一片,丝毫未曾被节日的气氛打动。 冰凉的酒液滑过喉间,流入腹中,一股火热的袭扰着他,可这种温暖感觉却丝毫不能触及他的心脏,那儿,似缺失般,总也填不满。 愿公就坐在一旁,看着他把一壶酒都喝尽,直到拿起来只能倒出来可怜的几滴。 终于,赵豫戈麦色的脸庞上泛起了一丝醉意,他用手掌搓了搓发热的脸,站起来道:“愿公,时候不早了,但我今日腹中饱食,有些不适,您陪我随意走走可好?我还有些公事,总是抓不到头绪。” 愿公瞪他一眼,道:“你啊,年节的日子,还想这么多做什么?也罢……” 说着,二人就步出了宴厅,侍从近山与他们隔了几步,跟在后头。 远远望去,这两人并排而行,就好像一对父子。 …… 两人闲散着聊了些时候,话及如今突厥与大梁的形势,年后的布防之策。 随后,话题渐渐转到长安,愿公沉声道:“你父重病,于情于理,你也该回去看看。” 赵豫戈皱眉不语,脸上看不出丝毫波动。 愿公叹气,眼中出现一抹隐忧,又道:“大梁以孝治天下,你身居高位,有多少双眼睛时时刻刻在盯着?一时的意气,徒惹人诟病而已!” 赵豫戈闻言神色一僵,脸上的一副冰冷面具好似出现了一丝裂痕。他与肃王素来不和,与现任的那位肃王妃更是水火不容,还有那个想要他性命的便宜兄长,如此种种,让他实在是无心归家。 愿公说到此处,止住了话语,良久,他方才继续,声音带了些微感慨。 “谕之,这么多年过去,你已不再是那个莽撞少年了。回想当年你父托我同来西北照料于你,言辞间不乏担忧,现在想来,好似才没过去多久…天下父母,哪一个不记挂着自己的孩儿?王爷看似对你不闻不问,但从王爷病重至今,已经给你来了几封家书?他是怕见不到你最后一面。无论如何,为人子二十余载,你必须回长安一趟。” 除了前几年赵豫戈外祖有疾,他回长安省亲过数月之外,他便一直待在西北。 就算两人之间有过再多的误解与不和,父子总归还是父子,血缘亲情,是无论如何都剪不断的。 赵豫戈脸色复杂,开口还欲说些什么:“愿公……” 愿公见他依旧为难,语气更为坚定道:“此事就这么说定了。” 赵豫戈见他丝毫不松口,只好闭口不言。 “等年节一过,不多耽搁,正月初就上路,你和徐娘子一道回长安,也带她见见未来舅姑,王爷知你亲事已定,该是会十分心悦的。” 愿公语带笑意,却让赵豫戈登时呆立在了当场。 他停下了脚步,目中震惊一览无余。 半响他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愿公误会了,我还未曾有议亲的心思。”他眸中掠过黯然,声音低沉。 愿公微讶:“此话怎讲?莫非你对徐娘子无心?我看你平日待她不同,该是属意于她才是。” 赵豫戈苦笑一声,转目看向一旁一株染上残雪的腊梅:“不,是她对我无意,谕之惭愧,此前种种,不过是我自作多情而已。”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议婚(2) 深衣老者立在庭院中的一株枯枝之下,枝头挂着残雪,触目萧然,他将目光定在赵豫戈略显失意的脸上,沉吟片刻,终于缓缓将最深的祈愿说出了口。 “谕之…我看着你成人,深知你为人,一朝有情便不会轻易弃之,除此之外,也是不忍看你受儿女情长之苦。” “是以敢放手一搏,自作主张,今日我已开口替你向徐娘子求亲。” 赵豫戈震惊,瞳孔猛然一缩。 他心中一急,忍不住开口道:“愿公!她既无意,又何必去问?你怎事先不同我商量?” 如此一来,他以后在那个像兰花一般皎洁的少女面前,还怎么能坦坦荡荡抬起头来? 她可会更加厌弃自己? 不料愿公哈哈一笑:“你急什么?我还未说明,你怎知结果?徐娘子已经应了,我明日就替你修书去徐府,看看徐家人的意思。” 赵豫戈仿佛被当头一棒敲中了头顶,只感觉如同置身在云雾之中,他难以置信般开口问道:“她…当真应了?” 不等愿公回答,他喃喃道:“不可能啊…不该…” 她生病的那夜,他看出来她虽然对自己怀有几分依赖与感激,却好似无男女之情,她怎会突然应了亲事? 而愿公的话又像惊雷一般劈来:“千真万确。” 赵豫戈面带惘然之色,好似难以置信般,转头欲往回走。 他此时此刻只想找到那个人当面问清楚。 还未走几步,手臂被扯住,愿公摇头,表情带着似笑非笑的揶揄:“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徐娘子今夜饮了许多酒,怕是早歇下了,你现在去,岂非扰人清梦?” 赵豫戈一愣,止住脚步,看向愿公,欲言又止道:“这…” 他赧然一笑,这个笑使他脸上寒冰化解,“是谕之仓促了,此事明日再说。” 他这幅鲁莽的样子惹得愿公哈哈大笑,他抚了抚胡子,道:“你这小子,难得还有事能这般乱你心怀,看来那位徐娘子当真是个良配,你既欢喜,吾愿已经了了。” “我本以为经过当年韩将军一事…” 话到此处,两人都变了脸色,语声戛然而止。 沉默了几秒,空气中传来愿公一道深沉的叹息,轻飘飘的一声,却好像重如千钧。 赵豫戈挺拔的身躯好似僵立了那么一瞬。 那件事,使他每每想起,都愧疚万分,如果不是当初自己的意气用事… 十七岁的少年,野心勃勃,离开束缚他的肃王府,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一心想要立下赫赫战功,急于向与自己离心的父王证明自己。在永徽三十二年大梁与突厥的金州战役中,他身为都护将军韩敬玄的副将,守在他的身侧御敌。 他犹记当时,突厥人抵挡不住大梁黑骑军的铁蹄,虽已日薄西山,仍作抵死顽抗,最后的反扑攻势凶猛。黑云滚滚,战马嘶鸣,旌旗蔽日,当时他与韩敬玄等人遭遇一股突厥军士集结围攻,为突出重围,刀剑仿佛嗜血,直至突厥人的滚烫血液染红了铠甲,渗透到大梁军士们雪白里衣上。 他还记得,那日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让他至今都无法释怀的错误。 赵豫戈甚至觉得,韩敬玄之所以会在那场战役中重伤,乃至最后不治死去,都和他的一念之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 愿公调整情绪,两人都没再提韩将军一事。 他直视赵豫戈的眼睛,对他肃然道:“谕之,徐娘子既已答应了亲事,就表明她已将过往掩藏起来,决意成为你的妻。你要知晓,人非草木,前尘往事,必然不能一下子断的一干二净,你要给她时间。” 赵豫戈听到“她决意成为你的妻”这一句时,刚刚被勾起的不虞烟消云散,心口处汩汩流出一道暖流,舒心畅快。 而后听到往事二字,又想起在他和徐云期之间,还横着一个死去的晏昔…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 愿公眼神锐利,他一字一顿:“既是如此,我帮你求来的亲事,帮你做的担保,你万万要善待于人,不可辜负于她,有朝一日你若背信弃义,不管是因了何故,愿公第一个饶不了你!” 赵豫戈一震,愿公极少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和他说话,他亦是摆正脸色,想到那个牵动他心肠的女子,她有一双极清澈的眼睛,幽冷得好像天山上化下来的雪水,那汪水就在他的心间流着,往更深更远的地方流去。 他声音清清朗朗,目光坚定,抱拳垂首对愿公道:“愿公放心,我若负伊,天公惩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元日 昨夜除夕,孤身在敦煌的徐云期没有守岁,一回来就昏沉睡去,一觉醒来,外面的爆竹之声噼噼啪啪响个不停,碎红满地,灿若云锦。 昨夜室内燃上的红烛,彻夜不熄,除夕有守岁的规矩,本该达旦不眠的,就像从前她和兄嫂、晏昔、平疏星河、邱嬷嬷等人一起,除夕夜欢聚一堂,团圆守岁,就算是熬夜也不觉得太累,反倒意趣十足,心中满怀对新年的殷切憧憬。 像昨夜那样的除夕,实在与她记忆里的不同。 天色还未大明,仆从们着新衣、带笑颜,互相道着吉祥话。徐云期穿戴整齐,头上盘好端庄发髻,淡妆敷面。今日是元正,也叫元日,按理来说,她在都护府里是晚辈,不管是愿公还是赵豫戈,年龄辈分都比她大,她寄居于此,该是要去拜年的。 待徐云期到了蓬枢苑,里面已经端然坐满了一排人。除了坐在第一张褥垫上的赵豫戈,其他三名男子她并不陌生,他们都是愿公的学生,年龄只有十几岁,大多作书生打扮,乌发束起,青色抑或蓝色衣袍,显得神清气朗。 大约都护府里算得上小辈的,也就这几人了吧。 徐云期被扎着总角的圆脸童子领进来,众人都下意识回头望去,礼貌相互颔首。赵豫戈今日格外扎眼,一眼便能望到,他素日里总穿黑色衣袍,今日虽依旧如此,黑绸上绣有大片暗红色云纹,看起来华贵威严,气度沉凝。 她只看了一眼,他的目光也正好扫来。她朝愿公一礼,坐到最末的一张褥垫上。 深色檀木的案几上放了几个木托盘,里面盛着串成锦鲤、如意等形状的崭新铜钱。看这样子,这就是今日要发的压岁钱了,数目不多,图个意趣罢了。 徐云期坐了一会,愿公还未分发铜钱,众人也习以为常,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般,她疑惑,难道还有人未到? 她猜的没错,不一会儿,从外面进来一个娇小女子,鹅黄色衣裙外罩一件银红披风,一双眼睛灵动黑亮,肌骨莹润,双颊粉红,梳着一道齐眉刘海。只这一眼,这女子给人的感觉犹如脱兔,活泼美好。徐云期多看了两眼,塞外的环境干燥缺水,能养出这样的一个女孩儿也是不易。 她入座,先是半跪在坐垫上,毫无拘谨扭捏之态,对愿公笑道:“知琴来迟了,愿公和三哥莫要怪我呀!” 她本是看着愿公的,目光却慢慢移到左侧首位,盘腿而坐的赵豫戈身上,对他粲然一笑。 徐云期紧临着她,那叫知琴的少女还未坐下,半跪着的姿态优美,从徐云期的角度看到一段雪白玉颈。 她听到这女子叫赵豫戈三哥,有些诧异,她此前从未听说肃王还有个这样的娇娇女儿待在塞外的。 想到她自称知琴,徐云期了然,这位女子就是韩将军的次女了吧。只是没想到,韩家与都护府的关系如此亲近。 徐云期对韩知琴的亲姐,那位杨夫人毫无好感。韩知琴与都护府众人状态亲昵,好似他们才是一家人,而自己,怎么看都有些格格不入。 愿公眉目含笑:“无妨无妨,左右不过等了一会儿,再说了,你哪一年不是如此?”那女子一听,脸上烧起一片红云,作势要恼。 嗔道:“三哥,你看愿公又训我!” 赵豫戈微微一笑:“这是实话,你今年好似还比往年要早些。” 韩知琴闻言眼睛眨了眨,噘嘴将头一扭。 愿公笑着开口道:“好了,既然人已来齐,谕之,你来替我发压岁钱。” 赵豫戈应声,站起来将接过侍从手里递来的一串如意铜钱,放到一个青衣少年手中。待发到徐云期这儿的时候,她伸出双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一串锦鲤形状的铜钱被放了上来,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她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双漆黑墨瞳,带了一丝笑意望着她。 她垂目颔首,想来愿公已经告诉他那件事了吧? 分发完了铜钱,接下来要饮屠苏酒。 元日里,家家户户都需饮屠苏酒,用以解毒辟秽、驱逐崇邪。它以肉桂、防风、菝葜、署椒、桔梗、大黄、乌头、赤豆等药材磨成末,置入绢袋中,于前一日将绢袋沉入井底,次日元日初一取出,将之浸入清酒之中,煮沸后冷却,就成了屠苏酒。 饮屠苏酒,与素日里的长幼有序相反,是从年龄最小的开始,年长者则最后饮下。此时蓬枢苑里,最小的是一个叫淮安的学生,只得十五岁,他眉目清秀,举止有礼,掩袖端起酒盏缓缓饮下。 其次就是徐云期了,她莞尔接过酒盏饮下。韩知琴居然比她年长一岁,让徐云期有些惊讶,她看起来稚气尚存,一张脸明媚至极,天真活泼。 相比之下,自己倒显得太过少年老成了。 喝完酒,众人又各自端端正正给愿公和赵豫戈拜了年,元日的礼节才算过去。 徐云期跪立起来,揉了揉有些坐麻的小腿,一旁的韩知琴对她伸出一只手,徐云期下意识搭了上去,被她扶了一把起来。 韩知琴笑道:“我在一旁看了你许久,你却未曾注意。” 徐云期没想到她会来与自己搭话,愣愣道:“我的确未曾留意,韩娘子莫怪。”心里有些疑惑,她看我做什么? 两人边走边说,漫步在蓬枢苑的庭院之中,向门口走去。韩知琴面带笑容:“你就是那个被三哥从突厥人手里救回来的徐娘子。” 这句话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徐云期神色冷淡,一是因为她对韩知琴的姐姐无甚好感,二来是她知道,她和韩知琴,日后,是注定不能成为朋友的两个人。 韩知琴没有在意她的冷淡,上前握住徐云期的手:“我听说过你有些日子了,只是来了几次都护府,我想见你,三哥都说你还病着,不好见客。” 徐云期不动声色抽出手掌,淡淡道:“我的确有旧伤在身。” 韩知琴手中一空,愣怔片刻后,笑颜一绽:“你要好好养伤,日后我入了都护府,当了主母,你我还要同心协力才是。” 这位韩娘子看起来天真无邪,说起话来却全然不是这样,心思玲珑,话中有话。 徐云期心里一堵,张口欲言,见她一脸笃定,有些不忍说破。 再说了,自己与赵豫戈的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家中还未应允,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 昨夜她问过捉月,才知韩知琴父亲在世时,曾有意将次女许配给赵豫戈,只是不知为何,此事一再搁置。后来韩敬玄出事,渐渐无人提起了。 他们二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吧? ……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一处分叉口,徐云期看了看去逢霖院的路,朝韩知琴一礼,道:“韩娘子,云期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韩知琴欲言又止,只好回一礼,目送她离去。 徐云期主仆两人行到离逢霖院不远的一处假山旁时,她停下脚步,望着假山的一侧。 捉月疑惑问道:“娘子?” 徐云期摆了摆手:“你先退下,到前头去等着,我稍后就来。” 捉月应了,听话往前方的拐角处走去。这时,从假山的阴影下走出来一个人,眉目冷峻锐利,一身黑底红纹衣袍,不是赵豫戈又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私语 她低着头,冬日里他的影子映在地上。 此处是个拐角,有些偏僻,此时除了他们二人,再无他人经过。徐云期屈身一礼,抬头问道:“将军,你怎会在此处?” 赵豫戈咳了一声,凝视她片刻,自从她生病那日两人起了争执,这还是第一次面对面交谈。 他开口:“我有一件事要问你,愿公说给我听,我却不敢信。” 徐云期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哪件事。 眸光淡淡迎上他的眼,“此事不假。我同意了婚事,如果将军觉得没问题,我即刻去信给长兄,待我回到长安,两家可交换庚帖。” 赵豫戈目光灼灼看着她,脸上激动之色闪过,他沉声道:“你想好了?此事一定,再无回旋的余地。” 两家都是世家,在长安声名赫赫,联姻的消息一传出去,想要收回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结果 无非是让两家都颜面扫地罢了。 他低声的询问传入耳畔,好像有分量似的,让她心头突突跳动。 她闭目,然后又睁开:“云期想好了,将军看着安排就是。” 赵豫戈定定地盯着她,她神色如常,看不出有勉强的样子。他再次开口道:“女子终身之事,并非儿戏,关乎到你一生福祉。我知你是个心软之人,若你实在对我无意,不必因为一时不忍而委曲求全。” 赵豫戈这番话,有一半是真心实意,他很是清楚,一个女子若所托非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就像他的母亲,一辈子为丈夫自苦,低俯作小,容忍他不断纳妾。拼了命生下了自己,到头来却换了个葬身火海的凄惨结果。他是个骄傲之人,虽自问一定不会辜负她,也不想她有丝毫的勉强。 而另一半,他是想确定她的心意,她是否决意要嫁给自己为妻,他想听她亲自说出来。 徐云期见他说的小心翼翼,心下有些莞尔。他不是个狡诈之徒,到了这种时候,还巴巴地来问她,要是换了李慎羽那厮,早就把洞房布置起来了,哪管自己是否真的情愿? 不过,事到如今,她已心如死灰,嫁谁不是嫁?她早已无甚计较。 她微微一笑:“将军,那日我和你说日后要出家为尼,常伴青灯古佛,实在是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兄长怎能应允?左不过过些时日,又逼着我嫁人罢了。云期不才,但也可许诺日后入肃王府,必安守本分,侍奉舅姑。” 与其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不如嫁给这个救了自己数次的信靠之人。还能救得晏昔家人从此脱离流放苦楚,安稳度日,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情爱缠绵,于她已如无物。 赵豫戈眼中光芒消散,眉头一沉,他就知道,她不是因了恋慕之心答应的婚事。他感觉十分复杂,一时间竟有些语塞。随后他开口道:“好……我知道了。” 他侧头想了一想,又道:“我也不要你多守规矩,我娶你为妻,必定许你安乐顺遂。” 徐云期心下微松,颔首,两人眼神交汇,却无一丝旖旎之情。她知道赵豫戈与肃王夫妇关系疏远,这样倒省了她许多事,起码不必太低俯作小讨好舅姑,这不是她会做的事。 她沉思一会儿,想起还有一事:“将军,恕我直言,兄长对我的婚事十分看重,恐怕不会轻易答应呢。” 她是在告诉他,这件婚事,不是她可以完全做决定的。 赵豫戈正色道:“这是自然,待我们一起回到长安,我会亲自去拜见徐兄,六礼是一样都不会少的。”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只是依靠一封书信就草草定下,实在是太过草率,也是对女方家族的不敬之举,他当然不会如此鲁莽,以为这样就能够让徐家人应允。 徐云期挑眉,讶道:“将军也要回长安,何时?” “大概就在这几日吧,我有要事,耽搁不得。”他眼神望着她,好像在询问她的意见。 徐云期眼里慢慢呈现出亮光,她点点头:“如此甚好!我身体无碍,这几日就可以动身。”有赵豫戈护送,这一行将安全许多。 她等这一天许久了,想到长安的家人,竟有几分热泪盈眶之感。 她喃喃道:“不知道兄长他们…如何了…” 她低眉垂首,不让他看到眼里闪烁的水光。 赵豫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抬手板正她的双肩:“怎的这么爱哭?” 她不回答,只是垂首摇了摇头。 他叹气道:“既然这么离不开家,就不该孤身一人跑到这儿来,你一个女孩儿,弄得一身伤病,徐兄托我照料你,我应下了,如今回去我如何向他交待?” 赵豫戈有一个毛病,就是不知道如何劝人,特别是安慰一个女子。徐云期听了他的话,不仅没有好过,一时间心中酸涩不堪,悔怒交加,更是说不出话来。 她往边上挪了挪身子,从他手里挣脱出来,飞快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将军不用交待,都是云期的错,我自己会跟兄长认下,怪不到你头上去。” 赵豫戈被她这么一瞪,不知为何,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恼,反倒有一种快意涌起,他哈哈一笑,俊眉修目愈发明朗。 随即好像想到什么,敛笑皱眉道:“你身子才刚好,过几日又要上路奔波,万一引发旧疾…” “我们还是推迟几日上路为好。” 徐云期听了,头摇的像拨浪鼓:“不必,我许久未回长安,甚是想念,我们尽快吧。” 赵豫戈见她坚持,只好皱眉点头。 两人沉默了下来,徐云期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好似一直在看着自己,黑眸光彩熠熠,也不知他想说什么。她回头望了一眼,窥见捉月穿着的浅蓝衣裙一角,想来她是要等急了。 既然话都已经说清楚了,她不想多做停留,匆匆行了一礼,道:“将军,你要是问完了话,容云期先行一步?” 赵豫戈点点头,她面庞素白,轻着粉黛,如一朵月白山茶,立在他面前,不知为何,有些不想让她这么快离开。 “好,你去吧。” 直到那女子转身离去,他静默站立,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站立许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斩情 永成二年,新年伊始,辞旧迎新。 突厥盘踞在大梁的西北侧已逾几十载,居于金山之阳,屡犯大梁边境,俘掠人口畜产,同时率部落袭扰临近各族,如契丹、奚族等。近年来草原上袭来大风雪,造成严重灾荒,再加上汗室王庭内讧不断,突厥势力逐渐四分五裂,再不复往日雄光。 永徽末年,突厥贺达可汗阿史那步利设病危,王庭内谣言顿起,言老可汗有意传位于次子阿史那设利图。长子阿史那居罗恐事情生变,先一步控制部族,逼进王帐,煽动人心,停了其父贺达可汗续命汤药,使之不久便病重离世。至此,阿史那居罗终于如愿以偿,继位为默伽可汗。 贺达可汗死后,其次子阿史那设利图在部下掩护下逃出生天,一路辗转到西突厥地界,联合西突厥千宓可汗合攻兄长默伽可汗。一时间混战不绝,一直持续到永成初年,默伽可汗兵败塞下,两方势力势均力敌的局面才被打破。 东突厥内有隐忧,外有强敌环伺,无奈只能退一步先稳住大梁,各部落不堪重负,同意臣服于大梁。因此,才有了淳王李慎羽前往西北议事这一行。 现在连在都护府深居简出的徐云期都听说了突厥有意与大梁议和,一时间大梁境内举国同庆,男女老少无不奔走相告。 据说,突厥献上的两名王女和数名部族贵女已经在来大梁的路上了。 冬日暖阳中,逢霖院内捉月卷起窗边的厚重帘幕,笑吟吟道:“小娘子,这下可好了,突厥打不过咱们,要送王女来和亲,大梁边境算是有安宁日子可过了!” 捉月知道徐云期曾被突厥一个小部落掳走过,语气更是义愤填膺:“这些突厥蛮夷,据说还生食血肉,子继父妻,当真是匪夷所思,我看连联姻都不必了,早晚灭了他们为好。” 徐云期叹了一口气:“突厥人的确可恨,可现在还没到能灭了他们的时候。” 虽然已经过了许久,她再想起被劫那日,那些粗犷丑恶的嘴脸,依然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不过我也不赞成联姻,无论是大梁公主还是突厥王女,只要是送到异族去,便注定是凄惨一生,难逢善终。” 所谓联姻,不过是利用少女的丰美臂膀去笼络那些野蛮草原民族罢了。反之,突厥王女到了长安,不过是沦为后宫争斗的牺牲品。 捉月听罢,也生了同为女子的同病相怜之情,上前去揉了揉徐云期的肩,一边轻声道:“乱世之中,谁人能真正过得舒心?别说像我等这样的女子了。小娘子也别想这么多,左右此事对大梁不是坏事,这样一来,将军和娘子也可以回长安去了,敦煌虽好,哪里能比皇城脚下?” 徐云期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唉,我只不过是发发牢骚,国家大事,岂容我这个小女子置喙。” “不过你说的没错,辗转几月,如今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斗转星移,新年已经过了半月有余,前几日朝廷来旨,肃王有疾,圣上允其子安西都护赵豫戈卸任都护一职,返回长安,以全其拳拳孝心。 不需多少时日,她就能踏上回乡的路途了。 离开敦煌,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踏上西北的土地。捉月逐青两个侍女的亲眷都在敦煌,她不好带着她们一道回。此次一别,怕是再难相见。 她眨了眨眼睛柔声对捉月和逐青道:“你们二人都是好女子,我在敦煌能得你们照顾,很是感激。” 两个侍女眼圈一红,急忙摇头:“我们能服侍小娘子,才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徐云期嘴角弯起,伸手揉了揉逐青的头:“好啦,说不定日后有缘还能再见呢?你们在都护府要好好的,你们这么能干,新主子自然也会欢喜的。” 三人相视一笑,一时间离别的伤感被冲缓了不少。 徐云期转眸望向窗外,雪化了,天色愈发清朗。 突厥臣服,承诺每年向大梁缴纳岁贡,圣上龙颜大悦,封赏了一大批官员,其中就包括她的长兄徐砚修,他终于坐到了中书令那个位置,父亲从前的荣耀,终于回到了徐家的门墙中。 徐云期心下感慨万千,如果当初她真的自尽身亡,或者出家为尼,令徐家添了些供人消遣的隐秘谈资,是否会影响到兄长的仕途?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能一错再错。 兄长一个人走到今天,一步一步,如履薄冰。 她即使不能做他的后盾,也不能成为他的软肋。 …… 敦煌城近日来流传着一个消息,现任安西都护赵豫戈任期将满,圣上体谅其抗击突厥有功,要下旨将他召回长安做官。 这个消息一出,立即引起一片。 边境民众受异族荼毒多年,赵豫戈护卫边境多年,屡建奇功,击退来犯蛮夷,在边境军民心中积威甚重,犹如神祇。乍然听到他要卸任离开,人人依依不舍。这几日只要他白日里打马而过,街道两旁总是拥挤着大批民众,有的高声感谢祝福,有的则请求他留下,不要离开。 如此一来,难免堵塞道路,令他左右为难,无奈之下,赵豫戈白日里从营中归家,走的都是行人较为稀少的小道。 今日也是这样,他骑在黑色骏马之上,眼神看向前方,经过一条必经街巷。 一个立在路旁的粉裳白披风侍女翘首张望,见他行来,立即快步走到马前,声音清脆道:“将军留步,我家娘子有事相商,恳请将军移步叙话。” 赵豫戈勒马,俯视来人,这个侍女他认得,是韩府韩知琴的贴身之人。韩府距离此处不远,隔了两条巷子就到。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低沉道:“有何事须得现在说?” 那侍女依旧俯首,声音诚恳:“将军莫怪,我家娘子既然相邀,必然是有要事,还请将军体谅。” 赵豫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还跟着两名副将和几名近卫,如果就这样拂了韩知琴的面子而去,未免有些太过难看。 他下马,吩咐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说罢他跟着那侍女,两人消失在街道一旁的巷口处。 走了一段路,进入一个封闭的巷子,地上铺设着厚重石板,两侧墙垣之上缠绕着枯败的藤蔓。 不远处站着一个娇小女子,披着淡粉花鸟纹披风,风有些凉,她不时来回走动着取暖。 韩知琴听见脚步声,侧头望向来人,眼里一喜,几步上前道:“三哥,你让知琴好等!” 赵豫戈身上还披着寒冷的铁甲,他眉上带了风霜,问道:“天还冷着,你怎一个人在此处?” “有何事大可到都护府寻我,即使我不在,你也可以和愿公商量。” 赵豫戈眼里的关心,让她心头一暖。 她一双水眸灵动,睫毛扑闪扑闪,嘴唇一瘪,撒娇似的抱怨道:“谁说我没去?我去寻过三哥几次,你都不在府中,只好出此下策,在路旁命筠儿将你拦下带到这儿来,我才能和你好好说会儿话。” 韩敬玄本是肃王旧部,多年协同征战,驰骋沙场,情同兄弟。正因如此,韩将军待年少的赵豫戈很是不同,时刻将他带在身边保护教导,在战场上亦是形影不离。从十四岁开始,每逢太平无战事的时日,赵豫戈时常出入韩府,和韩敬玄的两个儿子同食同寝,切磋武艺,三人关系亲密,几乎无话不谈,顺势结成了异姓兄弟,他年龄最小,排在第三。 这也就是为什么韩知琴会唤他三哥之由。 赵豫戈觉得韩知琴这件事做的不妥,未出阁的女子,在路旁将他拦下算是怎么一回事? 他将她看成亲妹,更是不准她如此行事,他无奈道:“三哥不日就要动身回长安,军营里许多事情要料理,忙得分身乏术,长时间不在府中,你要是有事可直接告知愿公。” “至于路旁拦人,此事可一不可二,你记住了?” 韩知琴听他最后一句语气严厉,低头望着自己的绣花鞋:“三哥要回长安,那知琴日后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赵豫戈沉默,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韩知琴抬头,眼圈微红,迈步上前扯住赵豫戈的手臂:“三哥,父亲临终前,你说你会保我一世无虞,如今你却要背弃誓言了吗?我知道,你要回长安和那个徐娘子定亲对不对?那我呢?我怎么办?” 赵豫戈沉声开口:“如今边境安定,敦煌也是个安全之地,我回了长安,你若需助力,也可以给我来信,只要是我力能及之事,我绝无二话。” 他低头直视于她:“至于徐四娘,你要唤她三嫂。” 韩知琴面庞霎时雪白,终于说出心中堆积已久的话。 望着他冷峻的面容:“不,三哥,我不信,我至今未嫁,为的就是等你,你说突厥不定无以家为,可如今突厥和大梁议和了,你也卸任回长安,为何却背信弃义,对我不管不顾?” 她从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便认定她会成为他的妻。他继父亲之后做了都护将军,她便认定她会成为都护府的女主人。 而那个不知道从何处蹦出来的徐氏,她可曾了解他的半点过往? 赵豫戈面色铁青,他素来知道韩娘子的脾气,实乃娇纵太过。 她的长姐韩照颜此前也和愿公提过将妹妹许配给他,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回绝了,原因无它,光是他内心负疚这一条,便足以让他寝食难安。韩家一门忠烈,父子三人皆马革裹尸,所闻之人无不敬仰叹服。 韩将军对他有大恩,他知自己对韩知琴无意,怎可耽误其锦绣年华? 她当得起一个真心爱护她之人,而那个人,绝不会是自己。 他一字一顿开口道:“知琴,我当你是我亲妹,万事都可替你挡着,可唯有此事,已说过数次,恕我不能相从。你我从未有婚约在身,何来我背信弃义一说?” 韩知琴呆愣当场,上方传来一阵叹息,待她回神看去,那个男子已经伴着足音离去。 一旁的侍女筠儿上前将她的披风拢好:“娘子,将军已经走了…” 筠儿满眼怜惜:“娘子,我们回吧?” 那僵立的女子却恍若未闻,久久凝视巷口的方向,许久,才慢慢哭了出来,瘫软在侍女怀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追来 永成二年,正月廿二,敦煌城。 这一天,赵豫戈偕同他的一支精锐部下,组成足以横跨半个大梁的车队,离开敦煌,出发往遥远的长安而去。 道路两旁民众呼声震天,一路相送出城。 …… 徐云期的马车里铺着厚重暖和的褥垫,带了几个供取暖的火炉,四周帘幕遮蔽,比起她随着商队来时坐的骆驼车不知好上多少倍。因此,即使是面对漫漫长路,她心中也无多少惧怕。 更多的是憧憬。 至此,马车出了敦煌已有三天,空中又飘起了雪絮,听说西北有时五月飞雪,倒不是谎话。徐云期整个人缩在被褥里,平日里进食也靠侍婢传送。她此行只带了冬菱一个侍婢,东菱的家人早年死于战乱,夫婿亦被招入军中,作战而死,她生产过一子,不过数月便夭折。 东菱年逾二十五,无亲无故,孤寡一人。徐云期途中不能缺人照料,她是适宜人选。 行进中,骏马嘶鸣一声,马车忽而一个趔趄,正在浅眠的徐云期往被褥里钻了钻,不愿醒来。 窗外传来几道有节奏的叩击声。东菱连忙打开窗户,寒风一下子涌了进来。 赵豫戈骑在马上,头发被凌冽寒风吹乱,眉头上沾了雪花:“到驿站了,扶了你家娘子下车休整吧。” 东菱应是,准备扶徐云期下车。 赵豫戈看了一眼还在睡眼惺忪的女子,沉吟片刻,随后下马,几步到了马车前,掀开帘子。 他双臂有力,连人带被一起抱了下来。 东菱在一旁侧目,万万没想到平日里冷着一副面孔的将军会如此,缓过心神,连忙快步跟了进去。 近来天寒飘雪,一路上往来的人员并不多,所以此时这处驿站里还空着许多厢房,早已打扫得纤尘不染,等待客人留宿。驿站的主人听闻安西都护将军一行人到了,笑脸相迎,诚惶诚恐。 “草民早已恭候大人多时!” 赵豫戈简单吩咐几声,怀里抱着人,抬步便走,留下一屋子人暗自咂舌猜测。 高大英俊的年轻将军,雪天里怀抱着一位只露出如墨长发的美丽女子,行止间如捧珠玉珍宝,呵护非常,怎能不引人想入非非? 副将林原挥散众人,落座,招呼驿站的仆从拿了各种暖呼酒菜,分发下去。众军士饥饿许久,看到酒肉无不开怀。 赵豫戈先抱着迷迷糊糊的徐云期到了一间收拾干净的厢房,坐下掀开榻上的寝被,想要放下她。 男子的体温普遍比女子的高,徐云期刚刚被他抱在怀里,又用被子包裹着,只感觉到自己好像是抱着一个温暖的火炉,暖意融融,舒适非常。 此时她脱离他的怀抱,感觉到那热源越来越远,寒意袭来,她眉头一皱,嘴里模模糊糊“噫”了一声,下意识不想脱离那股暖意,迷离中往那个温暖的地方靠去。 霎时暖香扑鼻,软玉在怀。 让赵豫戈好像一下子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顿时停住了动作,任由她抱着。 她在他怀里像只猫儿般蹭了蹭,又过了半响,终于沉沉睡去。 …… 待到徐云期这一觉睡醒,环顾四周全然陌生,只有东菱在一旁的榻上睡着。 她揉了揉还有些昏沉的脑袋,这里应该就是投宿的驿站了吧? 她囫囵下了榻,草草穿了一双摆在地上的便鞋,走到房门口,想看看外面是何种光景。徐云期怕吵醒尚在安睡的东菱,啪嗒一声,轻轻打开门,探头往外看去。 雪不知何时停了。 外面黑沉沉的一片,十分静谧,银河高悬,只有天上点缀的繁星与她遥遥相望。 她看了一会儿,直感天地寂寥,叹了一口气,抬手想要把门关上。 忽而眸光不经意往旁边一扫,门外的廊柱之下,好像是一个人影被月光映着,拉扯出一团漆黑长影。 这一眼让徐云期惊惧非常,那一瞬心跳漏了一拍,僵立着一动不动,冷汗霎时湿了后背。 待她缓和下来,再次瞄向那廊柱下的身影,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似曾相识,那块露出来的玄黑衣料她好像有些熟悉。 极力压抑着惧意慢慢踱近,只见廊柱下靠着一个男子,他双手环抱在胸前,腰间别着一把长刀,整个身子倚在柱上。 竟好像是睡着了。 他双眸紧闭,睡梦中,两道挺拔眉峰蹙起,挺鼻如峰,侧脸弧度凌厉分明。月光倾泄之下,他麦色皮肤笼上一层蜜色,莫名让人心安。 待徐云期仔细看清楚他的脸,心里大大疏了一口气,这厮……屡次都是个吓死人不偿命的… 她伸手推了推他:“将军,将军?” 他好像睡得很沉,身子也像块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赵豫戈睁开眼,脸上带了一丝疲倦,声音有些哑:“唔……怎的了?” 他下意识伸手握住腰间的长刀,仔细看了她两眼,又看了看漆黑的庭院,空无一人。 “你作何跑出来了?” 徐云期愣怔几秒,随后心下好笑,默默翻了一个白眼。赵豫戈打了这么多年的仗,经常长夜奔袭,迂回作战,夜宿在旷野之中,如果真的这么推都推不醒,那才真是奇了怪了,哪里还会留着一条性命到如今? 他分明早就醒了,说不定在她开门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居然还佯装熟睡。 她这么想着,眼睛里带了一丝玩味笑意:“将军,我倒要先问一问你,怎么在此睡着了?” 站着睡在廊下,怪累的。 又不是做贼。 赵豫戈捕捉到她眼里的笑意,脸上有些热,将视线扭到一边,“这处驿站并无兵力把守,你们两个弱质女流,我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他随即补充道:“这里除了我,还有几名在暗卫,他们隐在暗处,只是你看不到罢了。” 徐云期点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轻“哦…”了一声,朦胧光线中,长睫如蝶翼翻飞扑闪。 还有暗卫?她抬眼扫了一眼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暗卫果然隐蔽得很… 她察觉他眼下的一轮暗沉眼圈,心中有些异样,“既然这样,将军也不必再守着了,你白日里这么累,晚上还睡在室外,身体怎能吃得消?” 赵豫戈目光凝在她脸上,眼中闪过柔情。 月光打在她身上,每一寸,却像洒在了他的心头。 这个语声温柔的女子,有着这样鹿一般的眼睛,她将会是他的妻,他的眷属。 胸腔中仿佛有一个角落悄然被填满。 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的发,“我无事,这么多年下来,有什么都习惯了,你进去再睡一会儿,明日我们还要赶路。” 徐云期还是觉得他不必如此,正开口欲再劝。 忽然外面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副将林原急匆匆入内,目光搜寻着。 他看到在廊下立着的不是一人,而是两人,有些犹豫,拱手一拜:“将军,韩家来人了,是……”林原瞄了徐云期一眼,改口道:“似是日夜兼程从敦煌追来的,此时已到了驿站门口,非要即刻见将军不可。” 韩家来人?所为何事? 一言落下,廊下两人面面相窥。 赵豫戈双眼微微眯起,目带审视看着庭外的方向,他心里隐隐猜到了几分,目光沉沉。 徐云期听到是韩家来人,惊诧之余也多了几分猜度,在他们离开的当口,如此不遗余力深夜追赶而来,想必这个韩家来人不简单,总之,不会是赶来送别的。 她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想到除夕夜那天杨夫人韩照颜的口出不逊,还有那个明眸善睐的韩知琴,心中烦堵。 她朝赵豫戈浅笑,“将军快去吧,既是披星戴月赶来,想来是有要事,我就不奉陪了。” 语气里暗含低落,估计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 赵豫戈注视她片刻,她肩若刀削,在宽大睡袍里看起来犹为明显,他忽然有一种感觉,敏感如她,如果现在就这样让她走了,有些事,也许会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再也解释不清。 他眸光微澜,“你不用走。” 又对林原道:“让她进来,把暗卫撤了,另外,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他倒要看看,韩知琴究竟所为何事,竟不顾身份独自追来,她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的? 林原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徐云期愕然,看了赵豫戈几眼,她还不是他的什么人,他就算真的和韩娘子有所牵扯,也没有义务向她解释。或者说,有与没有,她无权也无意干涉。再说了,天下但凡有些身份的男子,何人不是三妻四妾? 失去晏昔之后,她已不再怀有一世一双人的妄想。 此生,活成外人眼里的那个徐家贵女,不给兄长负累,她已然满足了。 徐云期没有言语,也没有停留,行了一礼,“云期未曾饱眠,面庞枯涩,羞于见客,还是先回了。这间厢房虽不大,外间待客还是能用,将军和客人将就一下罢。” 说完,便步入房内,走进里间。 赵豫戈眉头紧锁,看着她的背影进了门帘里。 徐云期进了里间,东菱已经醒来,正寻她不到。徐云期示意自己无事,让她回去安睡。 至于她自己,其实睡意全无,先是在榻边的圆凳上坐了一会儿。外面渐渐传来人声,越来越近。她忽然有些坐不住,又回到床上躺下。 这一躺下,陷身柔软被褥中,思绪却好像愈发清醒。 外间的脚步声入耳,伴随着女子行走时发出的叮叮当当环佩之声。徐云期几乎要抑制不住心中好奇,她把脸埋在被褥里,辗转反侧,依然像有一万片羽毛在心口处挠着、搔着,提醒着她外面发生的一切。 越来越燥! 她终于忍不住翻身下床,搬了那只小圆凳,放在门帘前。 顿时恶向胆边生,心中升起一股恼火,凭什么! 不管是否有情意,不出意外,赵豫戈不久后将会是她的夫君。 他和其他女子孤男寡女深夜会面,她这个未婚妻,听一听墙角还不行了吗! …… 外间,连夜的奔波让韩知琴脸颊冻得粉红,她穿着一身银白大氅,系带处垂着两只毛茸茸的绒球,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随着林原推门的动作,入内。 一见到里面那道背对着她的修长身影,泪意瞬间涌起,声音哀婉道:“三哥……” 接着就是一阵断断续续的低泣。 这一声三哥,叫得低回婉转,万千情思尽在其中,让门帘内的徐云期听了都不禁动容,她咬牙,又继续侧耳听去。 赵豫戈肩膀微动,依旧以背相对。 韩知琴绞着手里的帕子,见他竟不回头看自己,身子一颤。 哭了片刻,美目中饱含情意,“我之所以追来,是因为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 她望着那道高大背影,像是一座山。 缓缓开口,似是要用最深情的语气打动他:“自我九岁起,父亲母亲待你如同亲子,韩府就是你的家。你与兄长们一起习诗书练武艺,对我处处关照,与两位亲兄无异。有什么难得的吃食玩意,你也总是让下人送一份到我手里…” 赵豫戈回头,沉默看着她,眸中泛起复杂波澜,只一刻,又消失无踪。 她眼中早已波光粼粼,见他回头,更是泪如雨下。 “我还记得,十二岁那年的冬天,你们都去了营里,我甚是无聊,冰天雪地里,贪玩偷跑出去。踩了一靴子的雪水回来,冻得双足通红,几乎失去知觉…” 徐云期越听,越是默然,控制不住心一寸寸下垂,好像要坠到很深的悬崖里去。 她也有自小一处的玩伴,那种朝夕相处…是他人难以替代的。在他们之间,自己可算是一个插足者? 韩知琴说到动情之处,踉跄一步往前,抱住赵豫戈。 她身量娇小,把脸深深埋在他的胸膛。 赵豫戈身躯略微移动了几分,似想要推拒,随后僵直在原地。 “三哥…你还记得对不对?你替我脱靴查验,还当即脱下衣袍替我裹住冻伤,丝毫没有嫌恶…我一直都记得,记得三哥对我的好…直到今日…” 赵豫戈伸手想要拉下韩知琴圈住自己的双臂,她却不为所动,依旧死死抱着。 他无奈闭目,“不只是我,你的父兄也同样愿意照顾你、帮助你。” 他顿了一顿,“只是事情那并非你想的那样。” “你父兄皆已故去,在天之灵,想来也不愿见到今日之局面。”他声音微冷,略带薄怒。 韩知琴猛然摇头,截断他的话,“不,不是的,自从那日你我在巷中分别,你待我态度决绝,我思量许久,终究还是割舍不下…无论三哥怎么说,知琴都不信!这么多年,我不信你心中便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所以我便追到了这里,我不会让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你只是还没觉察自己的心意,你只是被那徐氏一时迷昏了头…” “徐氏何德何能,她可知晓一星半点从前的你?她从未!听说她任性妄为,平日行事丝毫不顾及将军的情面,你对她那么好,她也装作疏离,惺惺作态!如她这样的女子,身世不明,传言她是长安高门贵女,呵,若她果真是,怎会孤身一人流离到西北,说出来何人会信?” “徐氏,她也配?” 语气已带疯魔之兆。 徐云期听到这里,释然一笑,一股疲倦席卷而来。 对啊,他对她那么好,几次三番舍命救她于危难之中,府中安排衣食住行亦是无微不至。 她却狼心狗肺、铁石心肠。 既然如此… 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郎情妾意,已经足够清楚,那还有再听的必要吗? 她从圆凳上站起,转身欲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长安 她抬脚刚走了几步,帘外又传来几道语声,让她停住了离去的步伐。 赵豫戈听完韩知琴暗含怨气的一番话,静立片刻,随后用力扯开了她环在自己腰间的双臂。力道之大,令她手臂隐隐有些吃痛。 他面无表情,语气冷若冰霜:“这种毫无根源的中伤他人之语,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韩知琴愣怔当场,立即想要开口辩解。 赵豫戈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她了,在他眼里,韩知琴一直是一个长不大的女孩儿,也许会行事没有章法,但不至于是非不分。这种恶语,本不该出自一个良善少女之口。 他正色,下定决心般吐出字句。 “我思慕徐氏许久,多年来一刻也不曾忘过。” 声音朗朗:“求娶她乃是我一厢情愿,勉强于人。她既答应,便成我之幸事,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怪不得任何人。” 里间的徐云期停驻在原地,将他的声音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她浓密眼睫掩住复杂情绪,心跳咚咚响起。 草草过滤一遍回忆,她不记得他们二人从前有过什么交集,疑惑陡然升起。 “另外,她的兄长刚刚升任为中书令,她的家世如何,能不能当得起长安贵女的名头,不必我多说。” 他注视韩知琴,“如此,你可有二话?” 韩知琴被他极寒的目光逼退,竟然发不出一丝言语,下意识倒退两步。心头剧震,她了解他,知他说的不是谎话,只觉浑身冰凉。 赵豫戈见她面色惶然,几分绝望在其中,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知琴,你莫要自误。” 韩知琴眼泪如断线珍珠,望着他呜咽摇头。 赵豫戈眉头一沉,已经越过她快步走到门口处,高声道:“林原,进来。派几个人连夜将韩娘子送回敦煌,不将人送回韩府,不准回来!” 此时如果不狠下心,他不知道她还要做出什么事来。 林原往里瞧了一眼,拱手应是,一旁的年老仆妇会意,面庞冰冷,上前将她拉起,控制着力道半拉半劝,将人带了出去。 外间安静了下来,良久终于传来一串沉重足音,赵豫戈走了出去,轻轻把门带上。 他走了,不知道他是回房安睡,还是依旧靠在廊下假寐? 徐云期脱去鞋履、外衣躺进被褥里,脑子里还是他的那句“我属意她许久,多年来一刻也不曾忘过。” 她实在是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和他有过交集,她开始慢慢搜寻记忆里长安的每一次酒宴,她每一次出游。她见过的那些士族子弟,思来想去,却没有一个,能和那人身影重合的。 心中几许甜蜜,几许惶恐,连夜在她心交替涌现。 ……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排除遇到风雪和险地时会停留几日,因马匹精良,又有赵豫戈手下的军士相护,他们没有费多少力气,便回到了长安。 马车驶入长安之时,街道两旁的热闹一如往昔,人声喧哗不绝于耳。各色的商品被随意放置在摊位上,摊贩们飞沫四溅和行人吆喝着。每一个人脸上都泛着一种处在太平盛世之中才会有的安乐满足。车轮滚滚驶过,往徐府的方向而去,所经过的大街小巷,或宽或窄的道路,都是徐云期曾经丈量过的。 这里是长安,是她魂牵梦萦的故土,阔别多日,她终于回到了这里。 赵豫戈数年没有回过长安,对他来说,这座城池多数时候只是印刻在他记忆里的一个剪影。从今日起,他将要抛弃过去的七年记忆,在长安重新扎根。 圣上将他从敦煌召回,相当于让他交出手中的西北兵权,相当于斩断他的双翼。此时此刻,他除了手下的一支亲兵,再无其他兵力在手。 好在他早已料到这一天的来临,这天下,是李家的天下,要他走他留,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好在突厥已定,他心愿已了,没有什么遗憾可言。 永成二年,春寒料峭之时,徐氏云期重回长安。 她在兄长的书房外长跪不起,任凭他人如何劝说,都不肯起身。她双膝之下未垫护膝,就这么直直地跪在坚硬石板之上。 她跪了许久,书房的门终于缓缓被打开,从中出来一个面容清隽、清逸出尘的男子,他身材笔直修长,墨发高高束起,行止间流露出君子倜傥之风。 他下颌处留有未曾去除干净的淡淡青色胡茬,使他脸色看上去有些掩饰不住的疲倦之色。 此人,正是徐云期阔别已久的兄长徐砚修。 徐云期泪水夺眶而出,急忙低下头。 徐砚修看到跪在书房门前石阶上的徐云期,数月未见,她好像又清瘦了许多,春天温度还未转暖,她的衣角随风摆动。 乍然看到这个他从小相依为命、爱之若命的妹妹阿云,心里原本有再多的气恼愤怒,都好像在须臾之间烟消云散了。 他上前搀扶起她,她不动,还死死跪着。 “起来。” 徐云期拼命摇头,她甚至没有脸抬头看他。 “知道错了,嗯?” “你可知,找不到你人的那几天,你阿嫂以为你出了意外,整夜担忧,不能入睡?” 何尝是雅娘,连他自己,也是想也不敢想。 她的肩膀哭的一颤一颤。 徐砚修却好似也红了眼眶,叹气道,“我们又岂会怪你?”他怎么舍得真的怪她,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罢了。 他们都只有一个念头,她能回来,已是万幸。 “阿兄…” 她伏倒在兄长肩头。 几日后,中书令徐砚修邀前安西都护将军赵豫戈过徐府一叙。 提起威震大梁的赵将军之名,足以使突厥蛮夷闻风丧胆,使夜间啼哭不止的小儿瞬间止哭。可此时此刻站在徐府门前的赵将军看起来却不是那么从容不迫了。他着一身暗蓝色锦袍,大步走上徐府门前的台阶。 竟有一种临上刑场的感觉。 这种感觉,他很不喜欢! 赵豫戈心知肚明,徐砚修父母早逝,常年来,身边只有徐云期这一个同胞之妹,待她之用心,恨不得上天揽月、下海捞星。想要让他松口把这个妹妹嫁到肃王府,不拿出压箱底的功夫是不太可能的。 徐府老管事徐崖含笑迎了上来,眼前这个年轻人剑眉星目,目光清朗,站在那里不怒自威,他感慨道:“赵将军,自上回你来徐府,算起来也有数年了。” 赵豫戈从前来过徐府,认得徐崖,只是时光流转,他已苍老许多。 “徐管事,别来无恙,身体可还康泰?” 徐崖含笑答了几句,两人一路相谈,走到了书房外的走廊处,他朝赵豫戈拱了拱手,道:“我家郎君就在里面,将军进去吧。” 他目带深意看赵豫戈一眼,“将军心诚可鉴,自会如愿以偿的。” 赵豫戈颔首:“借管事吉言。” 随后转身,叩响书房的门。 徐云期只知道这两个人在书房密谈了许久。据仆从所说,出来时,赵豫戈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悦,亦无消沉。 没人知道他们在里面谈了些什么。 徐云期能做的,就只有等。 她于前几日收到愿公自敦煌寄来的信札,信中说晏家人已被安顿妥当,从此脱离流放之地的艰苦劳作,性命无虞。事情做得十分隐蔽,让她安心便是。 这封信拿在手里,徐云期才终于感觉到心口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其实这件事除了愿公能办,赵豫戈也自然可以。但无论如何,徐云期自问做不到开口求赵豫戈出手救助晏昔的家人,此举太过恬不知耻,和羞辱赵豫戈一般无二。 其次,他帮过她太多,她亦欠他太多,一味地索取,只会让她心中难安。 她不能这么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败露 徐云期在长安的社交圈子里消失了数月,从前打过交道的一众贵女都没能见过她一面。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据徐云期阿嫂傅雅的说法,阿云染上寒疾,需在郊外的温泉山庄里修养几月。众人心中虽有猜疑,却也没有多加追究。 如今徐云期的寒疾见好,她也就从温泉山庄里搬了回来。 这一夜,是长安周府周大人的四十岁诞辰,周远兆为一代大儒,博古通今、文章卓绝,声名在外,曾经做过永成帝的老师。他的寿宴,四方前来的宾客络绎不绝。 徐家的马车装饰朴实内敛,驶过一条繁华街道,扬起一路浮尘,随后绝尘而去。 一旁的食厮里有些悠闲的好事之人,探着脑袋张望,其中一个络腮胡大汉咦了一声,“啧啧,又是两辆士族马车,今天真是奇了怪了,不过一个时辰,打这条街上就过了如此多的马车。” 酒肆里的不过是些富户商贾,抑或是贩夫走卒,他们最是爱听那些官宦士族之家的逸闻。 另一个文士打扮的人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往徐府远去的马车背后追了一眼过去。摇头晃脑卖弄起来,“诶,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据说今夜是周府周大人的寿诞,这些车上的人,估计都是去参宴的。刚刚过去的乃是新任中书令徐家的马车,如今的长安,有几户人家能有徐家风光?” “话说起来啊,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徐府和肃王府结亲一事,你们听说了吗?要我说啊,此事还有些门道……” 如今天下动荡,突厥外敌虽已暂时平定,可大梁风气日益奢靡,高官之间渐生相互勾结朋党,排除异己之风。另有几位分封在各地的亲王因不满成帝新政,暗中积蓄势力,蠢蠢欲动。永成帝囊中的大梁朝,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几位亲王当中,肃王一直处于中立地位,不偏不倚,既不过分亲近皇权,也不向各地藩镇势力靠拢,让人有几分摸不透他的心思。近来肃王染疾,本命悬一线,因得遇名医,病情才逐渐有所好转。不料,这时传来了其次子赵豫戈即将迎娶徐家女为妇的消息。 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各方诸多猜测。 如今的长安徐家祖籍原在杭州滇桥一带,原属余杭郡,后朝廷改郡为州,是个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长子徐楷受先帝器重,他又与周家结亲,是先帝的肱骨之臣。徐楷早逝,其子徐砚修依旧秉承先父遗志,辅佐李家帝王,守卫李氏江山,兢兢业业、毫无异心。 而此时赵徐两家意欲结亲的消息传来,好似要在冥冥中打破肃王府和皇室、以及各藩王之间的平衡。 酒肆里的众人平日里闲散度日,春季里暖上一壶酒,听上几支小曲儿,再伴着长安城里的奇闻轶事下下酒,浮生一日,不过如此。 赵豫戈拜见完徐砚修,没几日,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周府见过徐云期的舅父。 如此,这门亲事才算是最终敲定了下来。 婚期不远不近,定在永成二年的秋天,八月初六,是个宜嫁娶、纳采、祭祀、祈福的吉日。 赵豫戈在西北立下汉马功劳,如今突厥与大梁议和,他卸任安西都护将军一职,圣上对他更加倚重。几乎是在赵豫戈婚事勘定的同时,他已是十六卫禁军中的左右卫将军,军号“骁骑”,一时间风头无两。 赐婚和授职的两道旨意同时下到了肃王府,不止是王府,连带着整个长安都陷入了一片骚动之中。 风流名士们争相传颂、极力渲染,写诗作赋赞其英雄豪杰,中流砥柱。另有不少士族子弟们受到鼓舞,纷纷效仿,立志日后从军卫国。 …… 长安肃王府,一派恢弘的大门前,一辆马车粼粼驶来。 “郎君,到了。”车夫的声音拘谨恭敬,轻声提醒着车内主人,近日来主人似乎心情极差,他低低开口,生怕惹了他不快。 春来寒去,灰白的枝杈上抽出新芽,天明如镜,及目是一片澄澈的碧蓝。肃王长子赵辅陵一身月白长衫,看似平静的眼神里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鹜,他掀开车帘的一只手掌莹白如玉,脚踏在趴跪在地的马奴背上下了马车,随即大步往府门走去。 他走到正屋门前,刚一背脊有些佝偻的年长仆从鞠躬道:“郎君来得晚了些,王爷等了许久没等来,现在似乎是睡下了…” 赵辅陵停下脚步,皱眉往里瞧了一眼,“是我来迟了,今天杂事颇多,实在抽不开身,那我等父王醒了再来便是。” 他转身欲走,屋里掀帘走出来一个侍女,笑吟吟喊了一声,“郎君莫走,王爷醒着呢,唤你进去叙话。”赵辅陵顿住,随即衣摆一动,往里走去。 屋里药味呛鼻,他也丝毫不敢显露半分不适,恭恭敬敬行礼:“父王,孟衡来了。” 房里只有父子两人,赵辅陵抬眼看榻上半靠在坐垫上的肃王,他脸上病容未散,眉头暗沉。 此时天气转暖,肃王卧于榻上,身上还裹着厚重毛毯,他闭目,没有看站着的长子,“嗯,我叫你来,是有一事要问你。” 肃王赵钧年约四十出头,几月前染疾,还未痊愈,虽在病中,一双虎目扫来,犹如两道利剑,让赵辅陵心头一震。 他静默,低头侍立,“父王教诲,孟衡洗耳恭听。” “近来益州刺史王敞结党营私、贩卖私盐一案,你可有耳闻?” 这句话说出来,赵辅陵心中再无半点侥幸,凉了半截。 他面上没有丝毫表露,正色道:“我虽然忙于公务,也有所耳闻,此等罪大恶极的奸党,食国之俸禄,却不忠君之事。” 赵钧气极而笑,两道浓密剑眉竖起,他一向知道自己这个长子,最是能装模作样。 他盯着赵辅陵半响,怒道:“好,孽障!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 声音中怒气万钧,抓起案上的一盏茶水向他砸去,正中额头,霎时温热的茶水浇了赵辅陵满头满脸。 他只觉额头一阵抽痛,缓缓流出的血比那茶水还要冷上几分,模糊了视线。 他来不及擦血,双腿噗地一声跪了下去,“父王…孟衡知错,请父王饶了我这一次。” 他知道此事一旦败露,依父王的脾性,只有跪下认错,任何解释都是雪上加霜。 大梁实行施盐专卖法,朝廷为开辟财源,将食盐产业牢牢掌控在手中,垄断盐价,从而提高税收,充盈国库。正因如此,如今盐价虚高,有十斤肉不换一斤盐的说法,可想而知其中涉及的利润有多大,大到连许多宗室、权贵都忍不住要从中作梗。 赵辅陵不认为自己贩卖私盐从中牟利一举是错的,他错就错在手底下那些私盐贩子太过蠢笨,被上面的人抓了个正着。 要不是因为益州王敞触犯圣怒,被圣上拿来杀鸡儆猴,并勒令全国彻查各水、陆路的私盐贩运,他赵辅陵也不至于受到盘查,以至于见恶于父王。 好在父王已经帮他梳拢关系、上下打点,暂时压下此事,他这次算是险过一关。 赵辅陵咚咚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父王,儿子之所以会有此举,完全是为了王府着想啊!突厥虽定,可还有各路王侯割据一方,蠢蠢欲动,说不准何时就要再起战事。我们不居安思危,来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该如何是好?儿子每每想到此处,心中难安,恨不能为父王分忧解难,只好出此下策……” 赵辅陵一脸悲壮愤慨之色,夹杂些许悔恨在其中,双眼饱含热泪,混合着鲜血流下,状态极其可怖,望着他的父王。 赵钧凝视于他,面色阴沉,良久,久到赵辅陵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的时候,赵钧咬牙,冷声道:“好,你说你贩卖私盐是为王府着想,我姑且信你。” 赵辅陵心下一定,闭目叩首:“父王明鉴,儿子再也不敢了。” 久久没有传来父王让他起身的声音,忐忑不安之际,一道冰冷声线传来。 “那你现在和我说说,你派人不远千里去刺杀你弟弟,险些要了他的命!也是为了王府着想不成?” 赵辅陵抬头,目露惊骇,直直地望着赵钧,一时忘了言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警告 赵钧目光如电,冷冷望着赵辅陵,没有丝毫温度。 “我还没死呢!你们就一个个都反了天了!” 赵辅陵一震,将额头贴在冰凉光滑的地面。 冷汗细细密密从额头渗出,一路流到脸颊两侧,再滑到颈脖处。 “父王…儿子怎敢做这种事!谕之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情同手足。您要是听信小人谗言,把儿子想成这种自断手足的小人,那孟衡百口莫辩,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赵钧一直以来对这个长子寄予厚望,虽说赵辅陵原本是庶出,既然如今他的母亲范氏因为育子有功扶了正,赵钧也就一直把他当成嫡子来教养,从小到大,他自问对两个儿子没有丝毫偏颇。却不曾想他不仅不以此自勉,反倒行事愈发逾距,竟有几分变本加厉、无法无天之势。 他的两个儿子,长子是个懂得权术谋略的,性格里却有阴狠毒辣的成分,仔细想来难免令人心寒,也不知是随了谁?而次子,就更不用提了,那是一匹他从来也栓不住的脱缰之马,十四岁就铁了心要跑到西北去,那是个好待的地方么? 赵钧自己戎马一生,深知战场的凶险无情,有太多记忆里的面孔,那些音容笑貌,都成了大漠里的一把黄沙,随风而逝,攥在手里都握不紧。 他不希望他和她的儿子,就这样成了一捧无名黄土。可是这个次子,又几时听过他的话? 赵钧闭了闭眼,再看向趴跪在地的赵辅陵,只觉额角抽痛,头脑昏沉。 半响,他朝外面喊了一声,“乔四,进来。” 这件事不能让多余的人知道,其余的仆从早就被打发了出去,不许停留在此处。 话音落下,从外走进来一个年老仆从,就是方才候在外面的佝偻老者。赵钧指了指还跪在地上的赵辅陵,乔四早就听到里头的动静,低眉颔首,往地上一看,还留有凌乱的几道血迹,他会意,弯着腰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乔四手里提着一个木制药箱走了进来,他走近跪在地上的赵辅陵,用手探了探他的脉搏。赵辅陵浑身冰凉,冷汗津津,半边脸上爬满了血污,神色倒是没有过于慌乱。 乔四叹了一口气,开口:“郎君,来抬抬头,闭上眼,老奴好给你上药。” 赵辅陵照做,“劳烦你了。” 闭上眼睛,脑海里思绪百转,苦苦思索起让赵钧息怒的解决之法来。 脸上的血污被处理干净,发际线处的伤口也被止住了血,敷上药膏。赵辅陵依旧跪在地上,他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他知道父王一向不喜欢他,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流露过对任何人的喜爱,哪怕是他的妻子和儿子。 “父王,既然有人怀疑我对谕之有不容之心,那儿子就证明给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看!” 赵钧望着他,神色有些意外,“哦?说来听听。” 赵辅陵目不斜视,语气中居然带了些许诚恳,“谕之得蒙圣上赐婚,婚期将近,可他不知为何,迟迟不肯回王府居住,这些时日都宿在郊外的山庄里。虽说圣上赐下的宅邸尚在修缮,不日就要完工,可谕之自从回了长安以来,有家不归…说出去难免让王府面上不好看,不知道的还以为谕之和王府有隙。 “我想,这也就是父王为何会听到那些我们兄弟二人不和的谣言…” 赵钧皱眉,面色阴沉,怒道:“哼!提这些做什么?这个逆子!他就是想气死我!” “他和徐家有意结亲,连个消息都没递回来过,私自就定下了此事。直到圣上赐婚我才知晓,他眼里可还有半分我这个父王的位置?” 赵钧眼里装着盛怒,眉头皱成了川字。 赵豫戈要娶徐家女的举动,就相当于把肃王府和李家皇室绑在了一条船上,这也就意味着,肃王府不能再夹在皇室和各地藩王之间左右逢源,从此与李氏江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然,如果他赵钧拼着不要身外虚名,也就罢了,和徐家联姻,不能束缚他什么。 可他偏偏是个十分注重名声的人。 赵辅陵等他怒气渐渐平复下去,开口道:“父王,这件事的确是谕之做的不对,可仔细一想,也不全然是坏事。李家余威尚存,建安王、郦王他们暗中积蓄兵力,想要扳倒李家,八成还差了些火候,几年前起事的朔王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赵辅陵侃侃而谈,抬眼看了一眼赵钧,他目带审视看着自己,眸中神色难辨。 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还请父王原谅谕之这一回,过几日,由我去劝劝他。他要娶徐家女为新妇,徐家和周家是什么门第?怎能让女儿婚事在郊外庄子里草草了事?到时候一个不好,反倒多生事端,惹来徐周两家的不满。” 赵辅陵这一席话,听起来无一不是在为肃王府和赵豫戈着想,说的有情有义、思虑周全,好像对幼弟十分爱护。 这让赵钧不禁有些怀疑起自己前些时日听到的那个消息来。 赵钧身体还未好全,又接连动怒,浑身疲倦席卷而来,头脑发昏发疼。 “既然这样,你且去试试吧,如果他不愿回来,把人绑了也要带回来。这个逆子,我就不信我还治不了他了!” “是,孟衡记住了。” 赵辅陵见肃王面色发灰,状似不济,急忙上前两步扶住他,“父王,可要唤大夫来看看?” 赵钧咳嗽几声,摆了摆手,“不用了…天天看,还不是老样子。” “自从方槐走了之后,再换几个大夫来都不管用,本王看了他们就烦,叫过来只会反反复复说那么两句。” 赵辅陵离赵钧很近,这样看去,他从前满头的黑发两侧已经斑驳,两颊各有一道重重的法令纹,形成一个下垂的弧度。 他一直畏惧到现在的父王,记忆里一直如山岳般高大的父王,竟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略显老态的中年男子。 赵辅陵掩下情绪,“方大夫乃是高人,心性淡远,志不在荣华富贵,没人能拘得住他。父王也放宽心,说不定何时他再回到长安,孟衡一定第一时间把他请过来。” 赵辅陵话语诚恳,带着拳拳的忠孝情义。 赵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道:“这么多年的仗都打过来了,但凡你们两个能少气我一点,哪还会有什么病痛?” 这么些年过来,他身边只有这个长子嘘寒问暖,虽然他的出生不及次子,在他心中的分量也不及次子,可说到底,两个都是他的儿子。 他朝赵辅陵摆了摆手:“你出去吧,我乏了,别在这儿杵着碍眼。” 赵钧望着他,一字一顿道:“记住我和你说的话,要再有下次,也不用回来了,直接移送大理寺受审,我赵家族谱里也不会再有你的名字。” 赵辅陵心头一跳,垂首道:“孟衡记住了,断断不会再犯。” …… 直至赵辅陵出了房门,独自走在肃王府雕梁画栋的庭院中,脚步还有些虚浮,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里衣黏在皮肉之上,十分不适。 他眉头紧锁,一直走到了一处院落门口,那里早有一名面目周正的紫衣侍女在等着他。 见他走来,那侍女大喜过望,疾步走到他近前,“郎君,你可算是来了!王妃知道你被王爷传去问话,过去这么久,左等右等等不到,正忧心不已…” 那侍女说到这里,忽然看见赵辅陵额头上方的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她一惊,捂住嘴道:“郎君!这…这是怎么弄的?” 说着就要伸手去碰那伤口。 赵辅陵侧头躲过她的动作,淡淡道:“无事。” 想到方才那只碎裂的茶盏,打在他的额头上,是用了十足的力道的…他目光一冷。 肃王妃范氏端坐在紫檀木案几侧旁,因保养得宜,面庞秀美,虽年近四十,看着只有三十出头,浓重的脂粉挂在脸上,像一副厚重的假面。她满头珠翠,华服着身,一副雍容华贵之态。 范氏正忧心忡忡,时不时向外头张望几眼。 赵辅陵脚步沉稳,踏进房门。范氏眼前一亮,即刻下了榻,上前拉着他左看右看,“孟衡,你怎的去了这许久,又没有人能传个消息过来,你父王怒重,我也是无可奈何…” 赵辅陵拉她到榻上坐下:“母妃,我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范氏仔细端详了他一圈,发现他额头的伤口,顿时又心疼不已,絮絮叨叨了许久。 她神色一狠,怨声道:“要不是因为那个孽种!你怎会落得被你父王猜忌?他也是命大,派了那么多人过去,他也几次三番都死不了。” 赵辅陵沉默,没有接话,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范氏目中忧愁,又道:“如今他要迎娶徐家女,徐家正如日中天,他岂非又得助力?如此一来,我们还得好好谋算,不能让他再得了先机。” 如果照这样下去,肃王府怕是落不到他们母子的手里,如果是这样,他们母子难得善终。 赵辅陵神色平静,“母妃放心,我心中有数,你呀就好好歇着,照顾好父王,这些事有我来处理。” “我能杀他一回,就能再杀第二回,还怕他有三头六臂不成?" "就是那个徐氏…可能有些麻烦,她还要劳烦母妃多费几分心思…” 范氏疑惑,徐氏?她除了一个身份,能成什么气候?问道:“此话怎讲?” 赵辅陵眉毛一挑,附在范氏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半响,范氏了然,“我儿,你放心,这等内宅之事母妃心中有数,自会帮你处理好。” 等那个徐氏入府,她自会见机行事。 赵辅陵颔首,端起案上的茶喝了一口,他刚刚跪了许久,此时方觉口渴难耐。 范氏还是心有余悸,道:“你万万要小心,做事不要露了马脚,还有那贩卖私盐一事,也不要再继续了,你父王向来对贪墨牟私深恶痛绝,你不是不知,怎如此糊涂!” 赵辅陵口中应下,心底不以为然。如今这个世道,手里没有银子,能成得了什么事? 范氏又细细叮嘱了他许多,日头渐落,天边泛起片片红霞,这才放他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婚礼(1) 永成二年,八月初六,徐府。 徐云期昨夜没怎么睡好,平疏她们端着盥洗用具进来的时候,那门嘎吱一声响,她就已经睁开了眼。 接下来一排侍女鱼贯而入,服侍她起床,洗脸净面,平疏的指尖沾了些许散发着馥郁香气的头油香膏,抹在她乌黑长发之上。待洗漱好,穿上里里外外几层礼服,着青质连裳在内,头上配饰除了各式金银簪钗外,还在金银上饰有剔透琉璃,望之流光溢彩。 着装完毕,平疏和东菱二人开始往她面上添上精致妆容,先用细白滑腻的妆粉敷面,而后轻扫黛眉,眉色如望远山,再涂上用雕花象牙筒装着的口脂。用簪子勾上一点,均匀抹在唇上化开。 抬眼望铜镜里一扫,却好似换了一个人,“朱唇一点桃花殷”,一洗往日的清冷苍白。 大梁女子着妆,流行在额际贴上花钿,也称梅花妆,额际贴上五出花瓣的桃花状花钿,就好像是刻上去的一般。今日所有的妆粉首饰,都是特意为大婚打造的,东菱在盒子里选出一枚精美花钿,贴在徐云期额际,算是完成了最后一道上妆的步骤。 平疏和东菱相视一笑,“东菱姐姐好手艺。”东菱叹了一声,将手轻轻放在徐云期肩上,望着铜镜里端立着的人:“娘子今日当真是美甚,我一个妇人看了都差点要移不开眼去,今日娘子入肃王府,往后日子必会安乐和顺,深受夫君喜爱…” 徐云期还在发呆,哪里听进去了一言半语?她此时心乱如麻,心神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勉强笑着应了几句,从前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大婚之日,会是这样一番光景,要离开徐府,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从今天开始,她的名字就会一直和赵豫戈的并排在一起。 站起来穿上最外层的那套华服,花钗翟衣,宽大的广袖上衣,上面绣满了精美繁复的金雀纹路,这件华服穿在身上,再加上头上沉重的发饰,大约有十几斤重,如着厚重甲衣,头戴盔帽。 她觉得自己是上战场杀敌的,而不是去成婚的。 …… 阿嫂傅雅一直握着她的手,话别许久,仔细叮嘱了许多。直到出了大门才松开,她在徐府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走上了马车。徐云期回头,阿兄阿嫂两人站在一众家仆、亲朋之间,她却一眼能看见他们,两人都通红了双目。 徐云期鼻间一酸,在空中朝他们虚拜了一下,随即低头钻入车内。 马车悠悠往肃王府方向驶去,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徐府丰厚的陪嫁物品装了满满当当一条长队,令人咂舌。一路上鼓乐齐鸣,道路两旁围满了看热闹的民众们,都面带新奇的喜悦。 肃王府此时八方宾客齐聚,因为这场婚事乃是圣上赐婚,不管其中有几多利益牵扯,肃王府都不得不重视。 时近黄昏,天边燃起火烧云,夕阳投射下来的光线穿过马车上的窗格缝隙,远处飞过一排寒鸦,在远处群山似的建筑顶端倏然而逝。 徐云期打开窗格,望向远处,悠远静谧之中,隐隐透露着一种凄厉的悲凉。 她侧耳倾听,有一道虚无渺远的曲声伴着洒落的夕光而来,她捕捉到那些零碎的音符,是一阵断断续续的琴音。 短歌轻吟,似断还续。 好像是特意在为她送别。 不知为何,从内心的至深处,徐云期对那道琴音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未曾听过这支曲子,却依稀能感觉到这琴音的曲风和技法,和一个人的很像。 仔细一听,又好像和那人的完全不同,徐云期自嘲笑笑,抬手关上窗格。 马车缓缓前行,那道琴音也逐渐远逝,直到再也听不到了。 直到婚礼正式开始,在肃王府宽阔恢弘的庭院之中,徐云期一袭花钿翟衣,以羽扇遮面,伴随着耳边绵绵不绝的赞礼声,被侍女领着走上那条柔软的花毡。 四周宾客见到一身青衣的新妇被领了出来,顿时呼声四起。大家交头接耳,赞叹宫中赏赐的华美礼服,以及新妇的仪态风姿。 她垂目行走,姿态娴雅,双臂环绕两条似雾霭一般轻柔的披帛,行走之间,好似欲乘风归去。 她被领到了一个人面前,她用羽扇挡住脸,只能看到他的一双云纹锦靴,以及红色镶玄边的礼服下摆。 赵豫戈站立在那里,音调平稳,念完那一首催妆诗,一字一句,好似极为认真。 徐云期垂首听着,心里涌起一种细细碎碎的感慨,好像这样也没有那么不好,起码,这个人还是令人安心的,她在他面前,不用伪装,亦不用强颜欢笑。 他肩宽背阔,身躯魁伟,一袭宽大深红礼服随风翻涌,伸手到徐云期身前。她将自己白皙的一双手放了上去,与他麦色的手掌很是不同。两人携手,在众多宾客的欢呼声赞礼声中,踩上那方洒满了花瓣的花毡。 赵豫戈侧头又瞄了她一眼,她的黛眉弯弯,额际圆润饱满。徐云期不知道他在看自己,周围的声音让她有些不安,只是低头走着。 这条路还没走完,她忍不住飞快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眉眼含笑,不时朝宾客们点头致意,洒脱非常。 可只有她知道,他的手心里全是汗。 二人携手,沿着满地锦绣,缓步往新房走去。经过一盏盏悬挂在黑漆屋檐下的深红灯笼,肃王府的两名年长仆妇态度恭敬,领着徐云期先往新房去。赵豫戈则返回前庭继续陪同宴席上的各方宾客。 这是一处位于北面侧旁的院落,各处装饰一新,入婚房内,铺天盖地的红,案几上摆了几样金玉珍器,地上铺设凤鸾图案的地毯,床头悬挂深红幔帐。 她嫁来肃王府,带了平疏和东菱两个侍女,星河留在家里陪伴兄嫂。她们二人配合着肃王府的仆妇给徐云期卸妆净面,脱去礼服,换上轻便的一件素纱里衣。 随后在肃王府陈嬷的催促下,东菱和平疏恋恋不舍出去了,偌大的一个新房里,只有徐云期一个人跪坐在床上,姿态端端正正,听着几支红烛发出噼啪噼啪的细微燃烧声,微微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热闹鼓乐声逐渐消弭。徐云期从早上到晚上一直饿着肚子,滴水未进,此时跪得双腿发麻,腹中空空,眼皮沉重无比,感觉快要睡过去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凌乱的几道脚步声,门口侍立的仆妇异口同声喊道:“贺郎君新婚之喜。” 徐云期一个激灵醒转过来,急忙又正色坐好,外面那道厚重脚步一顿,一个声音低沉:“赏。” 说罢,吱呀一声轻响,门被推开了,他走了进来。 她低着头,顺服般的坐在那张看起来十分柔软的大床上,四周帷幔半开。她行礼,低声开口道:“将军…”随即意识到什么,改口,“郎君。” 赵豫戈大步流星走来,一身黑红衬得他英武非凡,他喝了许多酒,麦色的脸上透着潮红,眉目之间更添冷峻之气。 听到她这一声郎君,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徐云期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今天的赵豫戈,和恍惚间在树林里初见的那一次,有些相像。 只不过时过境迁,如今,他们已是夫妻了。 赵豫戈目光在她身上定了定,上前想去扶她,后又想起什么,停在原地,笑了笑,“夫人免礼。” 他目光炯炯,眼底是神采飞扬的喜悦。 几个仆妇小心翼翼跟在他后面,陈嬷有些微胖,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线:“郎君夫人大喜!是时辰饮合衾酒了。” 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扫,只觉得这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又满意地点了点头,恭维了几句。 赵豫戈似乎很是高兴,被她的几句话说的唇角翘起。 两个新人在案前面对面坐了下来。赵豫戈长袖翩翩,一手执着鎏金酒壶,往两只琉璃酒盏里倒上七分满的酒液。 他端起其中一只,递给徐云期,随后自己拿起另一只,二人手臂交叉缠绕,仰头饮尽杯中物。 陈嬷和仆妇们又说了一大通吉利话,方才退了出去。 陈嬷教过徐云期今晚的一切流程,千叮咛万嘱咐。她见赵豫戈站起了起来,好像要伸手自己脱去礼服。立即起来站到他的身前,下意识阻止他的动作,“陈嬷说让我来。” 赵豫戈一愣,随即松手,看着她的头顶,方才意识到什么,打开双臂,让他的新婚妻子给他除衣。 徐云期掩下不安,笨手笨脚给他解起衣服来,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声声可闻,她的指尖时不时还会隔着衣料触碰到他的身体。她心跳一突一突的,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刚刚外面宾客多,几个旧日长安的好友非要缠着给我灌酒。” “让你久等了…” “没事,没等多久。” 等得她都快睡过去了。 她知道他在看自己,没有抬头。 费了一番功夫,终于解下下了外面的礼服,又帮他脱下中衣,随后把褪下的衣物放到一旁置物的案几上,转头一看,那人就已经大大咧咧坐在了床上。 正在徐云期呆愣之际,赵豫戈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床上的缎被,“过来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婚礼(2) 他这一句话,让徐云期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赵豫戈语气随便,说完就扯了个枕头过来,闲适地换了个姿势,整个人半倚靠在靠枕上。 此时的赵豫戈其实已经是半醉的状态,他旧日的许多好友都是武夫,给他满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他自己也不记得喝了多少下去。 不过赵豫戈这人还有一个特点,他就算是已经喝成了十分醉,脸上也只会显露出三分。行走绝对不要仆从搀扶,必须要自己走,因他看来,烂醉如泥,被人搀扶着走路实在是一件不齿的事情。 这厮,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还能是什么? 正如今夜,他表面上镇定自若,看不出什么端倪,自己一个人走回到新房。刚一脱完沉重礼服,连自己心心念念的皎美夫人也没多看几眼,他就感觉到头重脚轻,有些站不稳,只好如现在这般,半靠在枕垫上,眼睛略微半闭着。 赵豫戈朦朦胧看过去,见徐云期还呆立着不动,他作势想要站起来,起了一半,却又发现浑身没什么力气,只好又倒回去。 徐云期见他身子倒回去,快步连忙过去扶住他,一凑近,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果然,他是喝醉了,怪不得新婚之夜一点儿仪态也没有,和他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样子大相径庭。 徐云期用力扶住他一边的手臂,他浑身一半的重量都倒在她身上,让她几乎支撑不住,与此同时,他身上的酒气和那种衣物浆洗的草叶气息混合在一起,涌入她的鼻间。 赵豫戈感觉到她的靠近,侧头用力睁开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随后伸手揽过她的肩,把她整个人抱在了怀中。 醉酒之人,身体不受控制,意识大多都清醒得很。 喝醉了酒的他像个孩童般,把面庞埋进她海藻般的发间,将萦绕在鼻端的香气深深吸进肺里,喃喃道,“你身上一直有股好闻的味儿…知道么?”这一点,他早就发现了,是在骑马那一回,还是在第一次教她弓箭那一回? 徐云期被他突然近身,滚烫的呼吸打在脸上,让她身子战栗了一下,皮肤微微发麻。把他往外用力一推,却是推不动,勉强笑了笑:“郎君…只不过是香粉的味道,有什么稀奇的?” “你叫我什么?嗯?”他在耳边问道,声音低醇,好像在忍着什么。 徐云期突然止住了声音,没有回答,因为她已经回答不了了。 她被放到了枕头上,被他沉重的身躯压在下面。 耳侧被温热的呼吸包裹着,耳廓处被他灼热的薄唇细细密密地吻着。他的脸颊也是一样的滚烫,贴在她的脸侧。那个吻没有停止的意思,一直往下,沿着下颌,密密麻麻落在她的颈脖上,那种湿热,让她大脑混沌一片,僵在那里不动。 让她清醒过来的是那只摩挲着她的滑腻肚皮的手,带着薄茧,一寸一寸往上游移。那只手掌很热,热得烫人。 他的另一只手正在拉扯她腰间松松缠着的腰带。 徐云期心里倏然升起一种剧烈的恐慌,她立马伸手拦住他往上摸去的那只手,用力往下推,可是用尽全力也推不动分毫。 她抬头,他沉重的身体半压在她身上,眼睛紧紧盯着她,眼瞳漆黑,那种目光,好像要把她整个人吞入腹中。 她被他的眼神吓得一抖。感觉到怀里身体的颤抖,他停下动作,浓重鼻息喷在她脸上:“可是怕了?” 徐云期不动,不点头也不摇头,就这样垂下眼睛沉默着。 赵豫戈把手从她的衣服里拿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别怕。” 她身体微微一颤。 他皱眉,凑近到她耳边,“没事,后面我会很轻…”他的声音像一支柔软扫过的羽毛,饱含着汹涌的情.欲。 她没有回答,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的乌黑长睫翩跹扑朔,如瀑长发分散在深红色的锦缎上,肤色雪白,透着一种莹润的光,极致的红混合着极致的白,二者无一不在刺激着赵豫戈的感官,他眸色愈发暗沉,伸手再去解她的衣襟。 他的粗粝掌心抚摸在徐云期的锁骨边缘,抹胸下的曲线半露,被扯得松松垮垮,手心游移其上,抚摸着那两团浑圆饱满,力道逐渐加重。 她紧咬着嘴唇,还是忍不住溢出几声轻吟。 那些落在锁骨处的吻极富侵略性,让她浑身滚烫,轻微战栗着,一如他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 他和从前晏昔的吻很不同,晏昔的吻是温柔的,一点一点的缠绵,而他,是一寸一寸的攻城略地。 徐云期知道她没有办法拒绝,她已经是这个人的妻子,从做了这个选择开始,她就知道,这一切都将无可避免。可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涌起一丝一缕的悲凉,或者说,是恐惧,她还没有完全信任他,亦没有爱上他。 就在她紧闭双目,准备默默承受的时候。 那个在她身上放肆的人忽然停了下来,只能听见他沉重的喘息声。 徐云期等了一会儿,他还未动。她微微睁开双目去看,他正直视自己,目光居然带了一丝冷意,掩住了其后翻涌的情.欲。 “你在想什么?” 徐云期愕然,他又问,“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声音没有了前面的旖旎柔情。 赵豫戈用一只手指卷起她的一股墨发,在指尖缠绕成一圈一圈,看似漫不经心,他的却目光渐渐冷了下去。 她的身体很僵硬,像一块冻住的铁板,不论他怎么施为,都打不开。 不仅如此,她还在出神。 徐云期看了他一会儿,随即避开他的目光,侧过头将半张脸埋在枕头里。 赵豫戈紧追不舍,凑上去,呼吸滚烫,“我在问你话。” 他的态度变得如此之快,前一秒还是缠绵遣倦,后一秒就这样冷冰冰地质问她。徐云期突然觉得心里钝钝的,一种愤怒掺杂着失落袭击着她。两个人尚且肌肤相亲,他就突然变了脸色,这是把她当成什么了? 赵豫戈此时也愤怒异常,两人正行鱼水之欢,她却在想着别的什么人,这是把他当成什么了? 徐云期本来不想再理他,随便他怎么想,突然无意间扫了他面上一眼。他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里面除了愤怒,还有一抹浓重的痛楚。 徐云期静默了,没有再去推他。 过了半响,她抬起她柔软的手掌,在他手臂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她感觉到他的身体一颤。 “夫君…”她试探着开口。 他面色依然铁青,恍若未闻,视线放在她的枕边。他热血,手臂上密布的经络鼓起,散发着一股暴躁的气息。 徐云期叹了一口气,暗想他们两个这是何必,有些不忍心看他颓败愤怒的眼睛。 她抬手沿着他鼓起的厚重胸膛,一路轻轻滑过,最后将柔荑放在他的腹部,再慢慢画着一个一个圈。 她凑过去,“我怕…我真的怕。”赵豫戈身躯微动。 她又道,眼睛里满是委屈,“我怕疼…我听东菱说的,会很疼,她让我千万要忍着…” 赵豫戈面露诧异看向她。 其实也不算假话,她心里实在是怕得紧,他的身躯高大,站立时都比她高上一个头,更别提现在整个人的重量压上来,还是在床幔里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 “你再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起码现在,她还做不到接纳他。 赵豫戈沉默,可徐云期能感觉到,他身上燃烧的怒火正在渐渐消融。 徐云期也不再开口,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 片刻后,赵豫戈意兴阑珊,心里发凉,帮她拉拢衣襟,翻身从她身上下去。他一句话也没说,闭上眼睛,躺在一旁。 徐云期心中忐忑不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时不时抬眸看他几眼,他还是这样躺着,好像是已经睡得很深的样子。静谧的室内,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黑暗中,他的侧脸线条柔和,鼻骨挺直如山,呼吸时胸膛起伏。 他…其实是很好看的一个男子,这种好看,和如玉君子的美感并不相同,而是另一道锋芒毕露的峥嵘。 她忽然想起来,几个月前,回长安途中的一个驿站里,因为怕歹人突袭,他就是这样守在她的房门外,抱着刀鞘,寒风萧瑟里,倚着廊柱入睡。那时候她看见的那张侧脸,和此时的一般无二。 不知不觉,出神看了他的侧颜好一会儿。赵豫戈突然睁开眼睛,扭头面对着她, “别看了,睡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疲倦。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说罢,他伸过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 徐云期无措点头,脑袋缩了缩,“嗯…” 他这样,应该算是答应了吧? 室内残余的两点烛火摇曳,两个人各怀心事,相拥而眠,鼻间充斥着彼此的味道,近到能看见彼此脸上纤细舒展的绒毛,还有他仔细刮过的下颌上一圈青色细密胡茬。 忽然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从锦缎被子里传了出来,在寂静无声的环境里,格外明显。 “咕噜噜…噜噜。” 那个声音响了一阵,停下,然后又再响起。 徐云期听到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里发出来的叫唤,羞愤地刷一下红了脸。在这种时候…也太过煞风景了。她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翻了一个身,面朝里背对着他,用被子蒙住自己。 肚子里的声音却难得消停,固执地响个不停。 赵豫戈早就听到了,再也没办法装睡,猛地掀被坐了起来,怒视她羞恼的一个背影。他没有别的想法,只觉得自己肯定是上辈子欠了她的,今天晚上这个心情啊就和荡着一个大秋千似的,起起伏伏,还没个消停了! 没错,他是冷血无情,也是不会温柔小意,可是他就算砍下过再多突厥人的头颅,手上沾过再多突厥人的鲜血,说到底,他也是个人!是个男人!还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 新婚之夜,如花美眷抱在怀里却不能碰,他这辈子还没这么憋屈过! 这也就算了,他什么都忍了,现在他都准备横下心什么都不做,忍着下身隐隐的胀痛,只抱着他的小夫人好好安睡,度过这个洞房花烛夜了。然而这个女人真的是可恨至极,还来动摇他,能不能有个消停了?! 他抬手揉了揉两边发疼的太阳穴,尽量放缓语气:“陈嬷没给你送吃的?就让你一直饿着?” 从徐府出来有几个时辰了,饿了这么久,这不是胡闹吗? 徐云期感觉到他起身,心下尴尬不已,又听见他开口问自己,用被子包着头闷闷道:“她们给了,放在食案上,我没吃…” 她前面等待时,生怕下一刻他就会推门进来,一直都不敢吃东西。等着等着,瞌睡就来了,心里又忐忑紧张,更顾不上吃。 声音软软的,带着懊恼的音调,软软糯糯,完全不同于前面一脸英勇,如赴死就义般表情的她。 赵豫戈听完,只觉得头更疼了,疼得他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还有下面…更是坚硬了几分。 他三两步翻身下床,在朦胧光线里低头找起床边的便鞋来,找了半天找不到,心里更加气恼,干脆不找了!踩着袜子蹬蹬几步走到烛台前,点燃了其他两个蜡烛,室内一下子明亮起来,光影炫目。 他把食案上那个木托盘端了起来,径直走向床榻,直接把托盘放在缎被上,拍了拍她的背。 徐云期慢慢把头探出来,露出两只鹿儿一样的乌黑眼睛。 赵豫戈朝托盘上的糕点撇撇嘴,“喏,吃吧。” 嫁给他的第一天,新妇饿着肚子入的洞房,两人还什么都没做,他干看着瞪眼,说出去他还要不要面子了? 他现在看起来依然很暴躁,好像隐约比前面还要暴躁。 徐云期不敢不从,歉意看了他一眼,讪讪一笑:“谢夫君…我…”转念一想,算了,还是不多说了,一说就是错。慢慢爬起来,伸手拿了筷子夹起糕点,坐在床上吃起来。 赵豫戈就坐在床边看着,眼神一动不动。 徐云期从小接受过细致的礼仪教养,进食用膳的动作都十分规矩,举止美观,强作镇定吃了几块,说起来,她是真的饿得不行了。吃完用托盘上放着的帕子抹了抹嘴边,她对他微微一笑:“夫君,我吃好了,是我不好,吵着你了…你看…我们还是继续歇息吧?” 赵豫戈好像没听见一般,还在盯着她看,她面上发热,只好回头拉了拉被子,自己先躺好。 他忽然别过头去不看她,蹬蹬几步又下床去把托盘放回去,再把所有的烛火都吹灭,回到床上躺好。 脑海里还是刚刚她吃东西时那种满足的表情,还有她偶尔瞟他一眼的眼神,都好像在勾他的魂魄一样,让他七魂六魄都瞬间离了体。 他按下心里的五味陈杂,阖上眼。良久,窗边斜射进来一层泠泠月晖。 他睁开眼,听着耳畔女子发出来均匀清浅的呼吸声。 秋月高悬,月影徘徊,赵豫戈突然觉得,这个夜晚,真是太过漫长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负气 次日一早,新婚的二人早早被唤醒,前去拜见肃王及王妃。 赵豫戈倒也罢了,按他平日里的穿着前去就好,对有身份的男子来说,在很多事情上,世人都会给他们以无形中的宽容。可若是换了女子,情形将截然不同。徐云期新入肃王府为妇,除此之外,她还是长安最富有盛名的几家书香门第其中之一的徐府之女,正因如此,今日拜见舅姑,她不得不谨言慎行,以免出什么差池,累及徐府声名。 早膳是各色包裹着干果、时蔬的蒸饼,外加杏仁酪粥、牛乳茶,口味略微偏甜,看得出来是照着徐云期的口味做的。吃罢早膳,两人收拾妥当,一行人往正堂行去。徐云期今日穿着色泽内敛,简朴而不失大方,头上不复昨日繁重的钗环饰物,换了一支故去母亲留给她的碧绿碎玉的步摇,配两支素白嵌宝石银钗。 相比昨日盛装,今日的装扮反倒更适合她。 赵豫戈神色平静,行走时双眼平视前方,时不时会放慢一些脚步,好和徐云期并排而走。 快到正堂的时候,两人步上台阶,一级一级往上走,徐云期心里就更加忐忑不安几分。忽然,就在快要走尽这段台阶的时候,她的腰后被附上了一只温热手掌,她错愕,侧头一看,是赵豫戈。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紧张。 两人相携而来,男子气息凛冽,虚扶着身侧女子,两人体貌皆是上等,气度高华,刺人眼目。他们一出现在肃王府众人的眼前,四周或打量、或冷眼、或好奇的视线齐齐扫来,室内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停滞稍许。 王府中一直没人敢刻意提起的那位三郎君,时隔几年,携着新妇回来了! 这一屋子的人,徐云期没多看,跟着赵豫戈走,眼眸低垂。两个人跪到地上放着的织锦坐垫上,行礼。 片刻后,上首传来一道威严而又带了一丝虚弱的声音,“起来吧。” 徐云期能感觉到好几道目光直直打在他们身上,慢慢站了起来。 那道声音又再响起:“来,新妇上前来。” 徐云期闻言,下意识侧头看了赵豫戈一眼,他依然面色平淡,见她看过来,朝她点了点头。徐云期方才缓步走向前,眼前的这个中年人,是赵豫戈的父王,她很久以前就听过肃王赵钧的威名,却从未想到有一天,会成为肃王的儿妇。 她微微抬眼,恭敬叫了一声,“阿翁。” 对面坐着的肃王两鬓斑白,鼻直口方,一双虎目不怒自威,五官和赵豫戈有六七分相似。 他打量徐云期一会儿,点了点头,“你有些肖似你兄长,端庄大方,不愧为徐中书之女。” 肃王和颜悦色,室内的气氛瞬间为之一松。 赵钧夸赞的是儿妇,目光却盯着一旁站着的儿子。赵豫戈站在那里,身躯魁梧挺拔,让赵钧觉得有些陌生,就好像他是突然间长大了许多,其实不过是几年没见而已。 如今,他已娶妻成家,携新妇见礼,两人才貌相当,琴瑟和鸣。 赵钧欣慰之余,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当真是极快。 徐云期礼貌微笑,行了一个屈膝礼,“阿翁过奖。” 这时,另一把方椅上坐着的王妃范氏掩下眼中锐利,笑着拉过徐云期的手,“谁说不是呢?新妇美貌,当真是冠绝长安,谕之好大的福气!” 说完就笑着朝赵豫戈看去。 徐云期羞赧低头,暗道范氏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瞥了一眼赵豫戈,他不为所动,淡淡扫了这边一眼,好像没有听见一般。 他这样,徐云期也就没有多话,安安静静站着。 气氛又沉滞了下来,两边站着的仆从大气都不敢出。 范氏脸上挂不住,却又无可奈何,强忍不快又僵硬地夸了徐云期几句,便让侍女把新妇的手工绣品递上来,是一块绣着花鸟纹样的披肩,绣工算是不俗,看得出来是花了些心思。这块东西是平疏她们帮着一块绣的,自然能拿得出手。 范氏笑吟吟赞了几句,“这绣样倒是清丽脱俗,不像是寻常的样子。” 招呼侍女过来,并拿出一个精巧的乌木匣子,当是肃王夫妇给徐云期的见面礼。 徐云期收下东西,打开看了一眼,是一只金镶玉手镯,通体白如凝脂,可以活动的开合处是两只精致的金色狮首,中段的位置还镶嵌着两片海棠叶似的红色宝石,整个手镯入手沉实,古意盎然。 徐云期很是喜欢,只是觉得这个东西不像是范氏所有,她气息尖戾,言辞浮夸,和这只镯子不符。 正准备开口道谢,话还没说出口,一边手臂就被赵豫戈轻轻握了一下,然后又松开,制止了她想要开口的念头。 他把目光从那只镯子上收回来,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妙复杂的感情,而后表情变得更加漠然。 他端端正正朝上首一拜,随后道:“父王母妃,儿子已经带新妇见过礼,就不多耽搁了,先行告退。” 他语气冷淡而生硬,让徐云期都觉得有些不妥,更何况,肃王的几个年幼的庶出子女她还没见过礼呢,给孩子准备的小香囊也还没给。她担忧往上看了一眼,果然,肃王赵钧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好像是在极力隐忍着怒气。 从进来到现在,赵豫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一直到方才,一开口就是要走。 语气还如此不耐。 徐云期嫁进来之前就已经有些了解肃王府的情况,也知道赵豫戈似乎和肃王夫妇关系不睦,只是没想到会到了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赵豫戈平日里虽不苟言笑,但她知道,他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做事不至于不留情面。就像当初对待那个韩娘子,她苦苦纠缠,他还是好言相劝,才让人好生把她送回敦煌去的。这件事,徐云期一直记得很清楚,对于韩知琴,她的感觉有些复杂,像是一道哽在喉咙里的鱼刺,卡着不上不下,却又无法消除。 还有对待军营里的部下们,他也是十分尽心,每逢战事结束,他经常辗转到各个村镇去慰问伤亡将士的家属亲眷。 徐云期皱眉,赵豫戈对待这些外人尚且如此,怎么他面对自己的父王和名义上的母妃时,会是这样一副视同陌路的态度?难道就因为范氏是继妇,并非他的生母?就算是这样,也不该会闹到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的程度,其中……应是另有隐情吧。 徐云期叹了一口气,突然有些庆幸,他的长兄赵辅陵如今不在府里,要不然,照她这个夫君的脾气,两人还不得拔刀相向? “……不多耽搁,先行告退”这句话听得赵钧眉头一跳。 赵钧怒目圆睁,盯着赵豫戈,里面有滔天的愤怒、有质问,还有出现瞬间就湮灭的无力和愧疚。 沉吟半响,赵钧终是对着两个新人摆了摆手,脸上好似更加灰败了几分。 既然要走,那就走吧。 那名叫乔四的老仆看了看肃王,又看了看赵豫戈,叹道,“三郎君…你…唉”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新妇见舅姑的大喜日子,你这又是何必?乔四面色颓唐,摇了摇头,转身搀扶着赵钧。两人一步一步,消失在拐角处。 赵豫戈扫了那个背影一眼,没有理会还坐着的范氏,抬脚往堂外走去。徐云期看着肃王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抬眼见赵豫戈走了,只好提着些裙摆,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赶上他。 肃王走了,他的几个妾室也携着子女告退。 偌大的一个正堂,除了仆从,倏而就只剩了范氏一个。 她见赵豫戈夫妇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立即卸下伪装的假面,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表情尖刻至极。 二十年来,她为王府呕心沥血、上下操劳,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可今日赵钧竟如此待她!那个孽障带了新妇来拜见,赵钧命人准备给新妇的见面礼,却不是出自她手,而是先王妃谢氏所有的一只手镯! 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无形中的羞辱!是在提醒着她,在谢氏阴影的笼罩下,她对赵钧来说,只不过是个滥竽充数的傀儡,一个供他睹物思人的影子。 除此之外,那只手镯出自几百年前的大周朝,是某位妃嫔的遗留之物,后来辗转落到肃王手里,送给了谢氏。 这样一件价值连城的东西,轻飘飘地给了那个徐氏女,她这个王妃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如此种种,是将她置于何地? 范氏拿起放置在案上的那块刺绣披肩,越看越觉得椎心泣血,悲从中来,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对赵钧和王府的苦心都如镜花水月,付诸东流。 随后怒气上涌,忽而用尽全力把那块精美披肩掷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布料落地,声音沉闷。 “拿到后面去烧了!”,她身边的侍女唯唯诺诺,有些不敢去捡。 范氏柳眉倒竖,状态癫狂,“还不快去?!” 侍女低低应诺,战战兢兢从地上捡起披肩,匆匆往后头去了。 赵豫戈出了正堂,走得很快,一点儿也不等徐云期,脚步急促凌乱,和来的时候的沉稳完全不一样,好像是被什么乱了心神,又好像是在压抑着愤怒。 此时秋老虎正闹得厉害,日光照耀,天气还很热,徐云期落后他两步紧跟着他,直累得气喘吁吁,她本来就怕热,又碰上今天这种和姑舅闹僵的场面,心里升起一股子火气来,她欲哭无泪,却又没办法发作。 她第一次见舅姑,他就把事情弄成这样,毫无回旋的余地,这让她日后怎么在肃王府立足?他只顾着自己出气,可有半分考虑过她的处境? …… 快到他们的新婚住处青岚居的时候,赵豫戈回头看了她一眼,他早就发现他的小夫人一张脸皱成一团,跟在他后面,眼睛睁得圆圆的,就差里面喷出火来把他烧死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室内,盘腿坐下。 平疏端了瓷碗走过来,“郎君夫人,你们回了?厨房备了些清凉瓜果,可要食些?” 赵豫戈沉默,徐云期更是连一个字都不想和他说,坐下歇息了一会儿,脱了外裳穿了轻薄便鞋就往里间走去。 “啪”地一下把门从里面关上了。 留下外间站着的两个侍女满脸疑云,娘子这是怎么了?这是在给郎君脸色看? 平疏东菱十分惶恐,站在一旁半低着头,偷偷瞄赵豫戈一眼,他还在案前坐着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面色阴沉。 这才刚成亲第一天,就闹成这样?这是出什么事了? 许久许久,东菱刚刚想开口问要不要她们进去劝劝,赵豫戈就沉声开口,“你们出去吧。” 他转眸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外面挂的纱质门帘还在随着窗外的风摇曳摆动。 他忽然觉得很无力,各种事汇集在一起,成了一团闷在胸口四处乱窜。 伸手按了按额角,沉吟片刻,又冲两个侍女道:“等用过了午膳,我和夫人要出去,估计要待过这个晚上,你们待会儿去把夫人要用的东西都备好…” 他一顿,“还有,今天这里发生的事,不要出去乱说。” 新婚第一天,夫人怒气冲冲,把郎君关门外边了。这话要是传到徐府,指不定大郎君会怎么想呢。 平疏东菱原本就很怕他,哪里会不答应,连连应诺,两人犹豫着望了望里间的门,终于还是慢慢退了出去。 赵豫戈站起来,一掀衣摆,在门口踱了几步,然后伸手在门上敲了几下,等了片刻,里面依然毫无动静。 他有些恼,忽而想起来刚刚徐云期一双美目瞪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心下又气又笑,强忍下怒气再敲了几下。 “夫人,你要是不开门,为夫就进去了。” 不就是一扇门吗,还拦不住他。 门依然紧闭着,推了一下,里面被反闩上了。 赵豫戈眉毛一竖,不耐地用力拍了几下门。 他无奈转身,心念一动,慢慢踱步到外间一扇为大婚新置的屏风后面。那屏风以蔓草纹为底,上面绣了芍药、莲花、佛手、石榴,各色植株。祈愿新人能多子多福、并蒂同心。 赵豫戈扯了扯嘴角,他们两个,还未同心,却已显离心之势。 他站着在屏风后面不动,半响,里间那扇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他闻声,又等了一会儿,才随意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徐云期背对着他坐在案前,露出一段莹白玉颈,娴静如姣花照水,她手里拿着一把薄纱小团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望着窗外出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净慈 赵豫戈脚步窸窣,被坐着的人听入耳中,她肩膀微动,却未曾回头。 他呼出一口气,手掌放在她肩上,往下轻轻按了按。 “还恼么?” 她不答,他干脆就坐下到她的对面。 徐云期抬眼,他黑眸沉沉,表情凝重,气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理了理思绪,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恼不恼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我们如何是好?我嫁来肃王府,是想过安稳的日子,被你这么一搅,府中上上下下的唾沫洒下来都要把我们淹死了。” 她没有憋着自己的想法,而是开诚布公,坦诚相待,只有把不满说出来,才能得到解决的机会。 另一方面,在她内心深处,一直觉得,父母之恩,水不能溺,火不能灭。范氏倒罢了,可肃王他何错之有?赵钧尚且拖着一介病体,早早起来见儿妇,可自己这个夫君竟执拗如斯,当着仆从的面,丝毫脸面也不给。 “就算过去生了些误解,说到底,他也是夫君你的父王。”徐云期看着赵豫戈,眼睛里有劝告。 闹得这样僵,人言可畏,对赵豫戈也不好。 赵豫戈表情一滞,他没想到她气的居然是这个,此时的徐云期,有些咄咄逼人。 他皱眉,“这件事你不用插手,其中内情,你不了解。” 语气淡淡。 “至于流言蜚语,你也不用怕,横竖我们日后不在王府长住。” 他态度强硬,一丝松口的意思都没有。 徐云期忽然觉得和他说话很累,耐着性子开口:“夫君是想搬到圣上赐下的将军府去?这样也好,我去看过,那里远离闹市,环境幽闭,位置不错。” 赵豫戈眼里带笑,点了点头,拿起案上的一块果肉,放进嘴里。 新婚第一日,徐云期不想起争执,强忍下心里的燥意,耐着性子和他磨着。果然,阿嫂说的极对,嫁为人妇,不比在家,万事都要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可奈何,她有这么一个固执己见的夫君,单靠她一个人,怎么演好这场戏? “只是夫君,你对王爷他们的态度,恕我不能苟同。”她拿着那把扇子用力在胸前扇了扇,把头扭到一边。 你就不能好好的?就算是虚与委蛇也好。她过去的十几年受过的教导告诉她,这样是不可理解的。 而且,在徐云期出生之前,她就没了父亲,长大到如今,她不知父母为何物。 赵豫戈如此行事,在她看来,就是不惜福的表现。 对面而坐,女子扭头看向右侧,外面就是庭院,寒蝉凄切,正在发出最后的几声鸣叫。 而她对面的男子,眉头紧锁,看了她半响,站起来,“夫人收拾一下,我们待会儿出去。” 赵豫戈神情凝重,好似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我告诉你原因。” 徐云期抬头,懵然望着他。 用过午膳,夫妇二人出府,乘车往城外的方向驶去。两个人在马车里坐着,外头光线刺眼,不知是因为天气闷热还是其他,徐云期就是有些不自在,一直拿着扇子给自己扇风。 这辆马车极为宽敞,中间设了一只小案几,两边都有席位可以坐人。徐云期先进的马车,自顾自寻了一边坐下,没想到赵豫戈紧随其后进来,却没有坐到她对面去,而是和她挤在一边。随着马车行进,遇到颠簸之处,两人难免肩臂相碰。 每碰一下,徐云期都要腹诽几句。 这么热的天,你就不能坐到对面去?凑在一块儿作何? 把好好的一辆马车变了蒸笼。 时不时不耐瞄赵豫戈几眼,他半阖着眼睛,倚在靠垫上,整个人气息沉下去,让人不敢开口打扰他。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打量,赵豫戈转过头看她,冷不丁地问:“临行之前,嘱咐你把那样东西带上,可曾忘了?” 徐云期眨眨眼睛,“带了,怎么了?” 她一直想问,他们这是要去哪儿,又为什么要特意带上那匣子里的东西? 赵豫戈点点头,“那就好,你现在拿出来戴上吧。” 徐云期云里雾里,照他说的做,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锦囊里拿出来一块帕子,打开,里面仔仔细细包好了一块东西,正是那日新妇见礼时,肃王和王妃给她的见面礼,那块金镶玉狮首手镯。 她拿在手里摆弄了几下,随后施力在那狮首上,想要打开它,弄了半天也毫无动静,手镯的开合处依然死死咬在一起。 “我来。” 赵豫戈在旁边看了半天,有些无奈地开口,眼睛里似笑非笑。 徐云期只好递给他,赵豫戈接过,手指捏住那镯子,轻轻发力,一下子就打开了。徐云期好奇凑过去,原来在那狮首下面有一粒小按钮,一按就开。 徐云期的一只皓腕,犹如白雪汇集而成,戴上那只手镯竟有种出奇的赏心悦目。 他凝视片刻,随即转移视线,睨了她面上一眼,“这东西在我很年幼的时候就有了,是我……”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徐云期愣了愣,问:“你说什么?”是你什么? 他掩下那一瞬的复杂之色,摇头,“没什么。” 马车内一阵诡异的安静。 徐云期坐了会儿,这种沉默有些难耐,她撩开窗边的帘帐,轻声问了一句:“夫君,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他继续躺回在靠垫上,“到了你就知道了。” 长安郊外的方圆几十里之内,倒是也有几座小有名气的山岭,最为有名的当属逍山,其上供奉着一座寺庙,名为灵逍寺。大梁崇尚佛教,佛学鼎盛,永成帝荣登大宝之后不过数月,就命人给灵逍寺铸造了一座佛祖金身。 不过今日他们要去的不是逍山,而是位于长安之南的另一座奇峰,鹿觉峰。 到了山脚下,众人下了马车步行。徐云期的脚力虽然不弱,但也不如男子,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还需要赵豫戈停下来等候。 到后面,他干脆不等了,直接携着她的手,两人并齐行路。 拐过山中曲折的羊肠小道,那座古老的净慈寺就这样被笼罩在层层叠叠的树木之内。 几人快要接近寺庙之时,此时临近黄昏,徐云期和赵豫戈走在一条静谧小道上,一道金色的光线挥洒散布,落在他们身上。 越走越深,此时秋日还才刚刚来临,树木尚且十分繁盛,周围隐隐泛起淡青色的水汽,好似一层缥缈的雾霭。 脚步往前再踏一分,徐云期有些不安,握住赵豫的的一只手也略微紧了些。 他察觉到,侧头安抚似地望了她一眼,“就快到了,没事,有我在。” 赵豫戈随即令前面的一名着灰色僧袍的年轻僧人继续领路。 他们没有直接穿过净慈寺,而是绕路来到寺院后山的一座粉白院落前,屋舍不大,约莫只有三五间。 行到门前,那名领路的僧人双手合十一礼,“前面就是素觉居住之所,小僧已将人带到,施主请便。” 赵豫戈颔首,“多谢。” 徐云期早已打量了这座院落许久,怎么看都只是深山老林里的一处平淡无奇的院落。 这就是赵豫戈要带她来的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梦魇 两人携手入内,步入一座小巧庭院,一株老槐伫立其中,周围还种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树,姿态适意舒展,树下一口古井,深不见底,石井上面青苔零散遍布。 一阵低语般的诵经声伴随着悠悠晚风传来,轻如幻影,源源不断,让人的身心瞬间沉淀下来。 天边泛起浅紫色的烟霞,黄昏尚且还算明亮的光线下,庭院里只有一个小僧尼在弯腰裁剪着花丛,她年纪不大,圆头圆脑,神情天真,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她听见脚步声,抬眼往门口望去,看到那里站着的两个陌生人。 那小僧尼黑亮的一双眼睛猛然睁的大大的,瑟缩一下,丢了手里的剪子,扭头飞也似的跑到房里去了。 “玄沢师父!有客人来了!就在门口!是不是我们要等的那位呢?” 师父和她说今日有一位客人要来,可是…她刚刚明明看见来的是两位啊。 一个是男子,另一个是女子,他们两个都生的可好看了,衣饰装束都和那些画上的人儿一模一样。 这名小僧尼名叫阿空,是一个出生即被父母遗弃在山里的弃婴,从小被养在深山里,平日里除了两位师父和几名净慈寺的僧人,几乎没有见过什么生人。 被阿空摇着的僧尼年约二十末尾,面庞白净,一双眼眸细长,观之神色清淡,气息脱俗。 她停止了诵经,站起来轻轻拍了拍灰色长袍,“阿空,莫要急躁,随我见客。” 玄沢领了阿空出房门,见到台阶前站着的一双男女,她仔细看了赵豫戈一眼,将他认出。 低眸垂目,鞠躬合十一礼:“赵施主,贫尼腿脚不便,有失远迎。” 她的双腿每逢潮湿天气,就要疼上一阵。看来,过不了几日,怕是又要落雨了。 玄沢目露疑惑,看向一旁的徐云期。 赵豫戈点点头,抬手在空中虚扶了一下,“师太多礼,是我等叨唠了,傍晚造访,哪里会有让师太移步相迎的道理?” 玄沢微笑颔首。赵豫戈朝徐云期走近一步,介绍道:“这位是玄沢师太。” 这位师太不卑不亢,气度高洁,让人肃然起敬,徐云期立即行礼问好。 “师太,这是在下内人徐氏”,赵豫戈又道。他是在告诉玄沢,他身旁的女子不是外人。 玄沢放下心来,观察徐云期片刻,“如此,你们且随我进来吧。” 行走时,赵豫戈忽然凑到徐云期耳边,“待会儿你不要多说话,一切有我。还有,不论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要胡乱出声,更不要做出惊恐的表情,切记!” 徐云期愣住,似懂非懂点点头,见他神色凝重,她只好道:“好,我知道了,我会当心的。” 赵豫戈这才放下心来,徐云期吞下满腹的疑问,跟着他走了进去,室内燃着沉水香,香气幽幽入鼻,几件器具朴实无华,陈设很是简单。 一直走到最深处的一处房间,三人站立在粗麻制成的门帘外。 玄沢往里轻轻道了一句:“素觉,人来了…” 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室内过于安静的缘故,外面庭院里的虫鸣反倒愈发响亮起来,也不知这些虫儿是藏身在哪株花树中,发出来的声音,此时竟让人觉得有些震耳。 徐云期感觉到赵豫戈的身躯在微微颤抖,他额角流出细密的汗珠。她鬼使神差,伸出手捏了一下他的手指,赵豫戈察觉回望,只是淡淡一笑,随即转头看向那道帘子。 里面毫无人声,没等到回音,不知为何玄沢还是让他们进去了。徐云期低着头,缓步轻声迈步,用余光看到赵豫戈坐到了室内地上放着的坐垫上,她也就学着一起坐下。 徐云期抬头,一个穿着褐色僧袍的身影正背对他们而坐,她面前放着一个小案,上面的小炉里翻滚沸水扑腾,水开了,那个女子好像正在煮茶,空气中弥漫着香茗的气味。 赵豫戈看到那个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扣头在地。 徐云期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也连忙跟着叩首。 他沉声叫了一句,声音好像是从胸腔的最深处发出来的。 “母亲,谕之不孝。” 他回来得这样迟。 徐云期一震,瞳孔放大,母亲? 猛然抬起头看向那个女子,她此时已经回过头来。 这一看所惊非小,那名女子穿着整洁,一串深棕色的佛珠悬挂在襟前,看似只有三十出头,她容貌极美,面带浅淡的笑容,双眸漆黑湛亮,犹如九天之上吸收月华而生的星辰。 这双眼睛,和赵豫戈的极其相似,只要一眼,便可认出。 徐云期心里惊涛骇浪,这个女子,就是前肃王妃,谢家长女,她真正的姑氏。 谢氏目光柔和,透着一种百转千回后的宁静,而在那些旁人能看出来的情绪背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暗,那里好像是人世间最边缘的一块极寒之地。 荒无人烟,空无一物。 而最令徐云期感到惊异的事情并不是谢氏的身份,而是一种视觉上的极致冲击。谢氏的一张皎美面容左侧,从眼下寸许开始,蔓延着一大片狰狞的疤痕,形状极其可怖,从她的白皙脸颊延伸到颈项处,如荆棘丛生,又如数十条千足蜈蚣蜿蜒盘踞,一直延伸进谢氏的衣领之内。 她昔日一把婉转的嗓音也被大火灼伤,不能发声了。 这样的一幕,让徐云期实在是不忍再看,仿佛一颗无上明珠沾染了致命的污秽。 她侧头看向赵豫戈,他很激动,双目泛红。 想起方才他叮嘱的话,极力忍住不让自己发出惊呼,颤抖着用力攥紧了衣袖,垂下眼不去看她,她知道,她惊异的目光会给谢氏带来伤害。 谢氏十分安静,并未在意徐云期的目光,只是看着他们二人微笑,并递给他们一人一个茶盏,示意他们饮茶。徐云期接过,温声道谢。 赵豫戈拿着那盏茶,只饮了一口,没等见底,口中一直絮絮叨叨着,告诉谢氏他这些年在西北的见闻,又给谢氏介绍徐云期,“她是长安徐氏之女,我们二人得蒙圣上赐婚,情谊甚笃。” 他说到他们夫妻二人的时候,用了“情谊甚笃”四个字,让徐云期头愈发放低了下去。 他继续和谢氏漫谈,讲到有一次,他在一次围剿的过程中不慎被突厥人挑落在马下,好在他福大命大,找到一处狼穴,还从里面抱了一只狼崽子回去养着。 他说了许多,从徐云期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到现在,她从未听过赵豫戈说过这么多的话。他眉宇之间满含笑意,好像变成了世间最温柔和煦的一个人。 她被这一幕感动,心神有些恍惚,想到这对母子可能经历过的过往,她强忍着没有落泪。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赵豫戈好像终于有些口渴了,停下来又喝了一盏茶。 徐云期一直在一旁静默听着,未曾出声。 整个过程中,谢氏只是淡笑听着,她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又转眸静静看了徐云期一会儿。 徐云期笑着叫了一句,“母亲。” 她没有唤谢氏王妃,因她注意到先前赵豫戈进来时,唤的是母亲,想来,他们都已经不愿再提起昔日的那个身份。 谢氏一双深潭般的眼睛望着她,里面好似有千言万语。 谢氏微笑点了点头,看向赵豫戈,她转身拿起案上的纸笔,疾笔在纸上画了一支简单的梨花,拿给赵豫戈看,眼睛里好像在询问着什么。 赵豫戈看到那纸上栩栩如生的梨花,面上突然一滞,随即脸上好像变得有些红,他瞪了谢氏一眼,“母亲!” 那是都多久之前的陈年旧事了,还提来做什么? 徐云期凑过去看了一眼,纸上就是一支普通的梨花,莫非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对谢氏说了一句,“是那人…没错。” 谢氏了然,眼里笑意愈深。 只有徐云期一个满头雾水,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谢氏拍了拍徐云期的手,视线忽然扫到她手上的金镶玉手镯,谢氏注视那手镯片刻,用指腹慢慢摩挲着那两只精致狮首,眼里带了一丝追忆之色。 片刻后,谢氏执起徐云期的手,另一边抬起赵豫戈的手,将两人的手叠交在一起。 两人都有些愣怔,赵豫戈先反应过来,他喉结滚动,温声道:“母亲,您放心,儿子知道。” 徐云期呆呆地望着谢氏。 谢氏听到赵豫戈的话,方才释然般地点点头。 她转身拿起案上一只小小的木鱼,敲了几下,清脆的声音传出,不一会儿,刚刚那位僧尼玄沢走了进来。 谢氏朝她微微颔首,随后做了几个手势。玄沢会意,对赵徐二人道:“二位施主,素觉说她能见到二位,很是喜悦,只不过她平日里很少见人,此时有些乏了,今日就先这样吧。” 赵豫戈闻言抬眼看向谢氏,欲言又止,谢氏微笑着朝他点点头。 赵豫戈缄默稍许,在地上叩首三声,声声可闻,终于领着徐云期站起来,两人慢慢退了出去。 玄沢一直送他们出了院门,静静对两人道:“素觉还有一话。” “不久之后,我们师徒三人要搬去淮南的一处寺院,潜心修研佛法。赵施主,素觉尘缘已了,再无世俗牵绊。你日后也可不用再来了,想必不久后,此处将人去楼空。” “日后当不复相见。”她的声音清淡,无波无澜。 徐云期愕然,扭头看赵豫戈,她挨着他的手臂,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好像在一瞬间绷得笔直。 玄沢淡淡凝眸在他们二人身上,随后双手合十,“二位施主,各自珍重。” 随即转身,让那小僧尼阿空将他们二人送出密林,到净慈寺去投宿。 平疏东菱和几名近卫先前都留在了净慈寺,并未进入密林。两个侍女在寺里提供的一处小院里等候,备好了饭菜等了许久,终于看见净慈寺的僧人提着一盏灯,带了郎君和夫人两个姗姗来迟。 一阵嘘寒问暖,几人坐下来吃了寺庙提供的斋饭,除了话少些,气氛倒也还算和乐。 吃罢饭,平疏和东菱两个睡在一处侧房里,月影高照,平疏有些睡不着,在被褥里翻来覆去。 她推了推正刚刚进入梦乡的东菱,“东菱姐姐,醒醒!” 东菱被她吵醒,还有些睡眼惺忪,问道:“怎么了?” “你也没有觉得,今夜郎君和夫人,他们…好似有些不同寻常?” 夜深人静,平疏将心中忧虑一吐为快。 “方才用饭的时候,两个人都心事重重,郎君自不必说,他平日里本就话不多,今日更甚。还有夫人今夜竟也和失了魂一般,和她说三句话也听不见一句。东菱姐姐,你说…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东菱被她三言两语说得睡意全无,仔细一想,好像真的是这样,可怎么像也想不出头绪。 她叹了一声,“唉,主子们的事情,我们还是不要妄自猜测的好。” “夜深了,快睡吧。” 山寺中厢房不比王府,稍有些简陋,室内铺设一张低矮木床,倒还算是宽阔,可供两人安睡。 今天发生了许多事,赵豫戈脸上满是疲倦,徐云期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帮他更了衣,梳散发冠,两人稍微洗漱一番就上床歇下,渐渐入睡。 夜半时分,四下寂寥。 她被一道声音惊醒,那是一种被极力压抑住的声音,起伏断续,像是一只笼中的困兽在做垂死的挣扎。 徐云期一惊,翻身坐起,房间里除了月光,没有任何它物入侵。 她环视一圈,发觉身侧的那个人在睡梦中蜷缩成一团,他把平日里那颗骄傲的头颅埋在被褥里,墨色长发和汗液混在一起,胶着在颈脖处。 他在呜咽,喉咙发出哽咽的声响,那种声音很低很低,压抑至极。 徐云期脑袋里空白一片。 她低头仔细去看他的脸,他好像被梦魇住了,眉头紧锁,满头大汗。 她犹豫了一下,取来湿的布巾替他擦汗,然后用手轻轻去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小时候她做了噩梦,嬷嬷会点着烛火进来,抱起她,给她唱着一只旧时余淮的曲儿,她还记得嬷嬷肉肉的手掌合着拍子,轻轻抚拍着她的背,那是被掩藏起来的记忆。 许久许久,待到他终于平静下来,又沉睡过去,四肢慢慢放松,眉宇渐渐舒展。 那个缠着他的噩梦已经过去了吧? 徐云期掩下心中复杂,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子,他也是个血肉之躯,这一刻,他不是外人眼中那个遇神杀神,遇魔斩魔的大梁利刃,而是一个失去心中归属的凡人,和她一样,也会有这样软弱的时候。 寺院的纸窗很薄,月光漫透进来,上面浮动着庭院里花树的影子,徐云期注视着那些随风摇曳的树影,也缓缓入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月夜 鹿觉峰位置较为偏远,远离人口密集之地,周围溪流环绕之地分布有一些小村落,成了一个小镇。 次日上午,王府的几辆马车驶过村镇的小集市的时候,很是引来了一些乡民的驻足侧目。 徐云期隔着车帘听到外面传来的叫卖声,清脆嘹亮,听这声音,是卖炸糕和千层油酥饼的。 自徐府接到圣上赐婚的旨意之后,直到礼成,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徐云期也没出过几次门,如今听到这乡野间的市声,倒是难免有几分意动,她几次都想掀开车帘往外瞧一瞧,到底还是忍住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马车里气氛太过沉滞,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赵豫戈的脸色很不好,他从今早起身到下山,双唇紧闭,言语稀少。 她有些担心,他昨晚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吓人。 试探着开口:“夫君,现在时辰尚早,横竖也不急着回去,要不我们下去走走?” 等到马车穿过集市,她掀开帘子,极目远眺,田野被金色和苍绿覆盖着。 想起赵豫戈昨夜的梦中的失控和呓语,也许去不远处的山庄附近转转,能对他的心结有所缓解? 赵豫戈往帘外看了一眼,“不妥,我们这次出来带的人少,这里位置偏远,还是不要远走的好。” 徐云期闻言心里刚刚燃起的兴致被浇灭,放下帘子,轻轻“噢”了一句。 车里又是一片沉默,这种感觉,让徐云期很是不适。 她用余光瞟了赵豫戈几眼,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眼下一片乌青,双唇紧抿。 终于愧疚开口:“昨日…是我不对,我不该在不知道内情的情况下…胡乱指责你。” 赵豫戈愣住。 她又道,“不过你放心,昨夜在山上的见闻,我发誓绝对不会透露出一个字去!” 赵豫戈看着一脸笃定之色的徐云期,她一双极黑的眸子滴溜溜转,右手伸出三指,这幅模样,实在是可爱得紧。 他还是有些愣神,她的态度转变太快,不过一夜之间,好像变成了一个贴心小妻子。昨天发生了太多事,让他有些筋疲力尽。他早就看出来徐云期今日的魂不守舍,也猜到了她在担心什么。 堂堂七尺男儿,情绪外露,让自家夫人忧心,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很不对。 伸手握住她伸出作誓的手,将她的手圈在手心里,“傻子,胡乱发什么誓,我带你来,就是摆明了要将此事告知你的。” 徐云期被他握住的手缩了缩,纹丝不动,随后放弃,她问:“那你不怪我?” 赵豫戈笑笑,“怎会!” 徐云期仔细看他两眼,神色不似作伪,疏了一口气,一早上压着的愧疚感去了一半,“那就好…” 他的情绪好像已经平复了,完全不同于昨日深夜里哽咽出声的那个男子。 她不知,对于伪装掩饰,赵豫戈很是拿手。 几年来日复一日,只要一想到那些,想到母亲曾经承受过的苦难,他会忍不住恨意,恨到咬牙切齿,又痛到无以复加。 他早已习惯将这些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阴暗感受都撕碎嚼烂,然后再一口一口吞下,这是他的方式。 母亲,你深爱的男人,因你容颜被毁去,不能示人,便编造出你的死讯,让你在深山里孤独终老,成了一个活死人。 他很想问问母亲,你,可恨他? 可恨他们? 离开对母亲来说,是一种完全的放下,还是完全的逃避? 可惜,她已经不能亲口回答。 …… 好在,上苍还给了他另一个礼物,眼前的这个女子,终了,还是成了他的。 他不会再放手,也不能再放手。 如果是这样,他不知道他的身边,还会剩下什么。 赵豫戈目光锁定在她的脸上,“夫人,夫妻本是一体,你在我面前,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徐云期一愣,急忙摇头,“我哪有?” 赵豫戈看着她点头,“你哪里没有?” 徐云期语塞。 他们相识不过一年时日,虽说在都护府里时常见面,也经历过上岭的生死场面,如今成了亲,虽说同床共枕过两日,可在她看来,赵豫戈就好似一个还算相熟的友人,是的,就是友人。 她之所以会答应这件婚事,多半还是为了报恩,其次,是为了让晏昔的家人脱离苦海,求得一线生机。 她微微低头,“好,我知道了,下次…要是有类似的事,你也要早早告诉我,不然…” 不然两个直脾气凑在一起,还不知道会引出什么样的误会来。 既然如今两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度日,她会试着去适应和融合,这是她的诚意。 赵豫戈笑了笑,往靠垫上一靠,闭上眼睛,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 待到一行人回府,进了青岚居,灯火通明,几分温馨之感显露。 吃过晚膳,今夜月光正好,平疏搬了一把竹制躺椅放在庭院里。原来在徐府的时候,只要天气许可,每每用了晚膳,徐云期都要在躺椅上消磨一会儿时光。 赵豫戈看见那张躺椅,问了一句,随后点点头,“这倒是不错,反正现在离就寝还有一段时辰。” “给我也搬一张吧。” 平疏和东菱相视一笑,“是,郎君,我们这就去!” 徐云期无奈,暗道这两个侍女倒戈太快,“随便你,夫君要是不怕蚊虫,尽管一起好了。” 两张躺椅摆在庭院的那几株梨花树下,夜幕中悬挂一轮银盘,月光如水,侍女仆从们都悄悄退了下去,只剩下庭院中的两人。 夜晚的微风很是温柔,像是一条薄纱轻轻拂过,躺在竹椅上就有一种要昏昏欲睡的幻觉。 昨日带来的郁气都被冲淡不少。 秋日里蚊虫比夏日少,但也未曾消踪匿迹,两人静默着躺了一会儿,耳边就开始萦绕着嗡嗡的声音,很是恼人。 众繁炽而无数,动聚众而如雷,古人诚不欺我。 奇怪的是,蚊子只围着赵豫戈,徐云期身边却寥寥无几。 他朝着她那边望了几眼,伸手拍掉手臂上停着的一只,这些蚊虫十分刁钻,穿着衣裳也能钻到皮肉上去。 他面露疑惑之色:“今日的蚊子还知道认人不成?” 徐云期悠然自得,睨了他一眼,“夫君有所不知,你呢,是热血男儿,和我这种冷血的小女子不可相提并论,蚊子当然喜欢咬你了。” 此时正值蚊虫猖獗之时,蚊子咬起人来是又毒又凶,赵豫戈扯了扯嘴角,又伸手挥了一下。 “夫人,我要是被咬死了,就没俸禄可以往府里拿了。” 徐云期很少见他开玩笑,咯咯笑了几声,“谁指望夫君你的那点俸禄?” 赵豫戈站起身,“还是让人拿些艾叶来熏熏。” 他转身就要走。 徐云期不知为何,突然坐起来拉住他的一只袖子,“夫君慢着,我这儿有驱蚊之物,何必这个时候去麻烦她们?” 他们夫妻二人酒足饭饱,在此处晒着月光玩,好不惬意。仆从婢女们侍候主人用完晚膳,估计此时正在厨房后头的小房间内用饭呢。 赵豫戈止住脚步,回头看她。徐云期笑意盈盈,从怀里拿了一个香囊出来,她怕蚊子缠人,腰间还挂着另外一个。 赵豫戈又躺回去,把那个带着她体温的香囊放到鼻前闻了闻,有薄荷的气味,其余的,他也闻不出了。 既然早就备了,偏要等他被咬得受不住了才拿出来,这女子…赵豫戈无奈笑着摇头。 徐云期此时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躺着望向天幕,庭院里的几株梨树正舒展枝丫。 她忽然想起昨天在鹿觉峰的那座院落里,赵豫戈的母亲谢氏,给他画了一支梨花,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何意。 “一般人家的庭前,都不会栽种梨树的,梨与离同音,蕴含分离之意,且梨花呈雪白之色,两相结合,梨树说到底,还是有些不吉。” “为何夫君的这处青岚居,却栽满了梨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不忘 她问完,侧旁躺椅上的赵豫戈原先松缓的表情一变。 他沉默一会儿,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将手臂枕在头下面,望着头顶还未挂上花苞的梨树,它看起来平平无奇。 “在我这儿,没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不喜艳丽花卉,觉得白色看着不错,就命人载下了。” 徐云期听他说得随意,点了点头,“白色是不错,说起来,这些论调对夫君来说,也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不去在意就好。” 赵豫戈刀头舔血的时日已逾七年,这些神魔鬼怪之说,对他来说不过是过耳听听而已吧? 她说完,静默许久,也没听见赵豫戈答话,他只是将目光凝在她面上,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光彩熠熠,里面带着疑惑和审视。 徐云期被他看得面上发烫,“怎么了?我面上有何不妥” 赵豫戈摇摇头,慢慢收回目光,“无甚不妥。” “看来,你早已经忘了。”他声音淡淡的,不知为何,在徐云期听来,里面却带了一丝说不出的情绪,像是一声叹息。 她眉头一皱,很想开口问他,她忘了什么? 赵豫戈却好像已经闭上眼睛假寐,她看得出来,他不想再谈论此事,只好又躺回去。 四周静谧无人声,夜凉如水,眺望远空,有一颗星辰划过天际,瞬间又湮灭在幽深天幕之中。 虽说大婚之日才刚刚过去不久,新婚夫妇二人却没能偷得几日闲,先是回门之礼,两人去徐府见过兄嫂,为了让他们放心,自是又表演了一番琴瑟和鸣恩爱夫妻的戏码。随后的几日,又参加了几回宴席,见过了赵豫戈的外祖,谢氏族人。 这几日里肃王极少露面,倒是王妃范氏极为活跃,上下打点宾客,府中的礼品仪式、待人接物都做得滴水不漏。她能从肃王的一个妾室爬到肃王妃的位置,想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浮生若梦,转眼间徐云期入肃王府已有半月光景了。 赵豫戈这几日不知为何十分忙碌,虽还在婚假中,时常不到傍晚不归府。徐云期闲来无事,白日里侍弄花草、品茗赏器,闲暇时捡起来从前的拳脚功夫,权当是强健体魄之用。 青岚居内,案上摆了几匹精美布帛,以及一些琳琅满目的小物件,漆器、陶瓷,另外还有用器具盛好的新鲜瓜果,据说都是用冰块封存好,一路从南方运到长安来的。 平疏拿起一个彩色马俑,用袖子擦了擦,“夫人,早在入王府之前,婢子就听闻肃王妃持家有道,如今才知不是虚名,这么多东西,算起来已经往青岚居送了第二回了,看来啊,王妃还是很喜爱夫人的。” 四娘子如今已为人妇,平疏东菱改口叫她夫人。徐云期扫了扫案上的东西,心里感觉有些复杂,要是换了以前,她估计还会喜上一阵子,如今…见过谢氏以后,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范氏了。 她摆了摆手,“还是和先前一样,把时鲜留下,其他的,都收到库房里去,待要用时再取。” 外面忽然传来几道此起彼伏的问安声,一个声音喊道:“郎君归。” 赵豫戈跨着大步入内,第一眼就看到了案上摆得满满的东西。徐云期怕他不虞,瞄了平疏东菱一眼,“来几个人,把东西搬下去吧。” 赵豫戈没多在意,“无妨,你要是有喜欢的就留着,只是要小心些,近身之物不要随意取用。” 徐云期点点头,“今日夫君早了许多。” 此时才是申时,红日还未西沉,接过他脱下的外袍,又让侍女斟茶,方才一坐下,赵豫戈举着茶盏问:“昨日祁夫人请夫人去的宴会如何?可还尽兴?”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徐云期一张脸就垮了下来,“近来的大小宴会,无非赏菊饮酒、吟诗作对,一堆不相熟的人凑在一块儿,能有什么意趣?” 赵豫戈眉毛一挑,“我近来奔波在外,没能陪你一起去…”他一顿,“既然你不喜,下次再有请帖递来,推了就是。” 徐云期一手撑着下巴,伸手取了一支瓶中的花,摘下最末端的一片枯叶,“横竖都是无聊,要是不去,整日困在院子里,我怕也是要憋出病来了。” 赵豫戈若有所思点点头,“嗯,过几日吧,我该是能得空,到时同你一道去。” 他忽然想起一事,“听近山说,这月二十六,丹阳公主在江边有宴?”在画舫上设宴,听着倒是有趣,抬眼看徐云期一眼,她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该是会有几分意动吧? 赵豫戈不爱歌舞,不爱赏花,更不爱诗词歌赋,但他的夫人在府里闷得慌,他也就乐意陪她到处转转,什么公主王侯的宴会,他都可以走上一遭。 话音刚落,徐云期双眼就亮了起来,“要说到丹阳公主,听说她的公主府中有不少技艺高超的梨园之人,不知到时能否得见?她养的舞女们,个个仙姿玉貌,据说还能跳得霓裳羽衣舞,不知是真是假?” 这个丹阳公主说来还是一个奇女子,她将世俗拘束视为无物,府上乐舞艺伎数不胜数,美酒琼浆取之不尽,可谓奢华至极。 徐云期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从前晏昔写的一首曲子,那是她曾经最爱的一首,名叫《惊鸿照影》,此曲乃是即兴之作,是他感叹于曹子建与洛水神女的凄惘遭遇,有感而发,福灵心至写成。 他曾说,洛神之美,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却不知,她能及得上我的阿云几分? 音容笑貌犹在耳畔,徐云期看着手里拿着的那支木芙蓉,层层透亮的粉色花瓣变成了几道迷离的虚影,是眼前的花开得太美了吗?竟让她有些恍惚。 赵豫戈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他展颜一笑,“是真是假,到时夫人随我去那画舫上一观便知。” 徐云期将手里的那支木芙蓉放回瓶里,朝他笑笑。 “嗯。” 外人不知,青岚居的两个贴身侍女却知道,新婚的郎君和夫人,除了大婚的洞房花烛之夜,此后的每日都是分床而睡的。 一个睡床,一个睡榻,相安无事。 东菱和平疏都在心里暗自猜测,这是为何?这个念头在心里埋藏了许久,可谁也没有胆量开口去问。东菱每日清早入内收拾床榻,看到两床相隔甚远的寝被,都要在心里暗叹一声。这件事还要瞒住陈嬷,不然还不知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去。 这日清晨郎君早早起身,他动作轻缓,没有吵醒还在沉睡中的夫人,自己穿好衣裳出门来,到外间用罢早膳,转身带了门外候着的小厮近山和侍卫吴名出了门。 三人一前一后跨出了青岚居的门槛,赵豫戈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头盯着近山,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半响,近山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将军,有何事吩咐?” 虽说如今已经回了长安,不过赵豫戈还在军中挂职,只不过是换成了禁卫军。近身仆下们还是习惯唤他将军。 赵豫戈摇摇头,转头欲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近山,你可知一般女子…都喜爱何物?” 他又皱眉想了一想,“可以用来消磨时日的最好。” 近山愣住,眼珠子转了转,“消磨时日…”他挠了挠头,“斗蛐蛐?” 实在不能怪他,他至今未曾娶妻,连女子的手都未曾摸过,他怎知女子喜爱何物? 赵豫戈无奈闭了闭眼,蛐蛐?让四娘无事斗着蛐蛐玩? 算了,这个小子头脑还未开窍。 赵豫戈转头看向侍卫吴名,目带询问之意。吴名咧嘴一笑,“将军,你这可算是问对人了,近山这个榆木脑袋,除了端茶倒水还知道什么?” 近山朝他撇了撇嘴,好个吴名,下次碰上什么事,别来求我! 赵豫戈瞄了他一眼,“哦?那你来说说。” 吴名出自吴氏家族,也算是将门出身,他虽然武艺过人,平日里却不是个拘谨之人,和他家主子大相径庭,喝花酒逛艺坊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侧头思索了一会儿,凑近赵豫戈:“将军,属下不是有个兄长在宫中领差么?他前些日子和属下提过一句,此次突厥和一些西域的附属小国派出使臣来长安议和,带了一种碧眼猫儿,总共有十数只,那使臣送了一只给令霓公主,听说她爱不释手,同食同寝,十分欢喜。这猫虽然稀罕,却不全是进贡之物,将军何妨去问那些使臣要一只来?” “活物总比死物有趣味,将军说是不是?” 赵豫戈听完沉思半响,他想起来数月前在敦煌的时候,他给徐云期备了一匹温顺白马,她好像很是喜欢的样子,只是那匹马后来死在刺客手里,倒是可惜了。 “唔…听起来好像不错,记你一功。” 说完便一掀衣摆,继续大步流星往王府大门方向走去。 吴名嘿嘿笑了两声,朝一脸愤愤然的近山扬了扬下巴,近山懒得理他,白眼一翻,疾步往赵豫戈追了上去。 人人都说夏花绚烂,秋日里其实也有花之欢颜尚存。 青瓷细颈瓶中的花束呈现枯萎之势,是该要换了。平疏东菱两个捧了一满怀刚刚剪下的花束,“夫人,今天的都在这儿了。” 把花枝用剪子将末端剪整齐,放进案上的一个临时放置的大花瓶里,徐云期屈膝而坐,挑出一支放在腿上,再仔细放入一个案上那个青瓷细颈瓶中,每放一支,都要停下来端详一番,再决定下一支要放何种花枝。 午后仆从婢女们都下去歇息了,门帘处有足音越行响起,放得很轻,他进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跪坐在竹席上,侧对着他。 她伸手去调整一支倾斜的花梗,神态专注。 他站着未动,凝视她的目光清凉,好像要将这一幕铭刻在心。 一直到她好像察觉到什么,抬起眼来,却看见帘幕处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徐云期看见来人,立马要站起来,赵豫戈制止,微笑道:“不必管我。” 徐云期起了一半的身子又坐回去,低头将最后的几支花插进瓷瓶中,似有所感将视线从花束上移开,正好对上席地而坐的那人眼里,他目光灼灼,似笑非笑。 徐云期状似随意,笑问:“这位郎君在看什么?” “我在看花。” “哦?已经差不多了,你看如何?”徐云期伸手理了理有些垂下来的一支,不知道这个颜色可会太艳? 赵豫戈表情认真,摇了摇头,“中间朱瑾色泽太艳,我不喜欢。” 言语直接,丝毫不知委婉,徐云期横他一眼,“那我再换,你看要…” 她还未说完,他就又再开口,“人比花娇,再换也是一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7.隐忧 徐云期怔怔望着他,张了张嘴,脸上有些烫,又没说出半个字来。把瓷瓶放好,走到赵豫戈面前,居高临下,微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他几眼。 “怎么了?” 赵豫戈被她看得不自在。 徐云期忽然伸出手,将手背贴在他额头上,随后放下,“没发烧啊。” 她眉头一皱,“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青天白日,我无事饮酒作甚?” “那你……” 今天怎么和中了邪一样? 赵豫戈唇角弧度微扬,“我对于欣赏的事物,向来不吝赞扬。” 徐云期瞥了他一眼,尬然笑笑,“承蒙厚爱,这也算是一个难得的良习了。” 他不置可否,挑了挑眉,如果没听错的话,这是在夸他吧? 赵豫戈坐下来有一会儿了,他从外面匆匆赶回,方才还不觉得闷热,现在室内安静下来,方觉汗流浃背,他湖蓝色的衣裳湿了一块,上面一片暗沉水意。拿起茶壶倒了几杯出来,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忽然想起一事:“前几日我在忙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接下里应是能有些空闲。” 他补了一句:“对了,愿公来信了。”愿公自赵豫戈卸任后,便携着弟子云游四方去了,还在敦煌时,徐云期就听说他有意向上翠微山讲学。翠微山位于淮北边缘,与淮南地界隔江相望,其上有一座闻名大梁的学府,名叫阅微书院。阅微书院地处高山之上,周围树木繁茂,幽静清雅,是个致学的好地方。 如果正如传言所说,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徐云期有些惊讶,毕竟愿公已经好几月没有音信了,她问道:“哦?信中说了什么?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康泰?” 不知道愿公把晏昔的家人安顿得如何了?还有…这件事,赵豫戈是否知情? 她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自己的手心,感觉冰凉。 赵豫戈叹了一声,“当初愿公执意不肯和我一道回长安,他如今已在阅微书院安身,让我们不必挂心,也许过几年,他会回长安颐养天年。” 徐云期略一思索,开导他,“愿公醉心学问,致力于传道授业,想来这也是他的夙愿。” 赵豫戈只是摇摇头,他视愿公为父,自然担忧他的安危。 愿公去了淮北,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心里有一个猜测,一时不敢确定。 要是这样,她也就能彻底放心了。 赵豫戈还在皱眉,徐云期留意到他额际渗出的汗珠,“夫君的衣裳汗湿了,穿久了不好,还是去换一身吧。”他抬臂闻了闻自己身上,果真有些气味,移步到一旁的小耳房去换衣。 不多时,他换好出来,抬眼就看到徐云期怔怔地坐在案前发呆,她手里拿着茶壶,正在往一只莲纹瓷杯里倒茶,茶水已经满溢,案上一片水渍,她却浑然未觉。 直到放在案上的一只手被烫到,她倒抽一口气,“嘶——” 赵豫戈几步走过去,把她的手拿到手心里看,一侧都烫得泛红了,好在还不算严重。 “啧,怎如此不小心?想什么想得如此入迷?”外头日光正盛,她却已经开始神游太虚了?他高声往外喊了一句,脚步声响起,他吩咐东菱去拿了烫伤的药膏来。 徐云期也暗自懊恼自己大意,抽了抽手,“没…就是有些乏了。” 赵豫戈显然不信,依然盯着她。 徐云期只好又道:“刚刚听夫君说到阅微书院一事,心里有些艳羡愿公和淮安他们,能过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他看了她一会儿,这时东菱提了药箱进来,在一旁安安静静给徐云期上药。赵豫戈沉默半响,忽然道:“现时南方水患渐生,盗贼猖獗,姑且不提。旅途艰苦,你也该是知道一些,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自在逍遥。” 他好像是在出言开解她。 徐云期脸上泛起笑意,“说的也是……是我想当然而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忧心的,并不是此事。 上好药,赵豫戈忽然站起来,“走,带你去看个东西。”说完就往外走去。 徐云期急忙快步赶上去,落后他半步,见他走的是去后院的方向,扯了扯他的宽大袖子:“有什么东西要到后院去看?”后院只有树,难不成树底下还能有金子不成?他回头,用眼神告诉她,你随我来就知道了。 青岚居的后院并不大,相比载满梨树、布置有假山的前庭,它显得有些空旷。角落的一颗树下,有一个石砌的矮台,两人走近后细看,徐云期才发现那不是石台,中间是空的,里面放着一个精巧的编织竹篓,竹篓里垫了看起来很柔软的锦布。 她蹲下身去看,里面窝着白白的一团,看起来十分绵软,露出泛着粉色的两只尖尖耳朵。 徐云期眼里一喜,抬头看赵豫戈一眼,他道:“你可以将它抱起来看看。” 他屈尊和那些西域使臣要了这只猫,还是费了一些力气。本想让近山先养在后院几天,确保它能适应王府环境,可今日看徐云期好似实在是在府里闷得慌,和她提起愿公和学生们云游到淮北之事,她居然都能艳羡到用茶水烫了手。 他当即决定,先拿这只猫儿给她解解闷吧。 徐云期小心翼翼把那一个雪白团子抱了起来,小家伙在她怀里蹭了蹭,粉色肉爪在眼前磨了几下,睁开眼,是一片澄澈的冰蓝色。 徐云期此前也听说过西域有种波斯猫,双瞳似湖泊般湛蓝,如今一见,便喜欢上了这个小东西。 徐云期抬头,“夫君是从哪儿弄来的?我们可以留下它吗?” 她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化了,化成了暖融融的一团。 他见她欢喜,亦笑:“那是自然,本来就是给你的。”没想到吴名那小子,关键时刻还有些用处。 她眼睛一转,有些遗憾道:“其实我自小就喜爱猫犬,以前在徐府,也有相熟的友人送来过一几只,可没想到,才没养几天,阿兄手臂上就起了红色的疹子,好在是藏在袖中,轻易不显。” “吓得我立刻命人将猫给送走,从那以后,府里就再没养过。” 徐云期抱着软绵绵的白猫,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去动动它湿润的肉粉色小鼻子,那小家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继续缩回她怀里。 赵豫戈察觉到她语气里的遗憾,静默一会,“你以后爱养什么就养什么,把这青岚居后院弄成猫舍都无妨。” 徐云期将他的话一字不落听进耳中,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却假装没有听到,只是低头专心逗猫。而后笑道:“有它就够了,弄成猫舍做什么?我对这猫儿有眼缘,数量倒是不重要。夫君,你说我们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 赵豫戈思考片刻,“我不会取名,你随意就好…”话还没说完,徐云期兴致勃勃,举着那只猫儿左看右看,“你看它肥嘟嘟的,要不就叫圆儿?或者团儿?” 赵豫戈被噎了一下,圆儿? 这是哪路子的名? 他咳了一声,涩声道:“我觉得不错…还是叫团儿吧…” “是吧!我也觉得团儿好!” …… 由此,这只波斯猫就在青岚居养了下来,取名叫团儿。 不知是不是赵豫戈的错觉,从第一次见到徐云期开始,他能感觉到,她就像一个在空中飘零的风筝,上面绣着华美纹饰,可纵然再赏心悦目,牵制着她的那根线,从始至终,也不在他的手上。 原因无他,从前,她的心不在敦煌,如今,尽管她极力掩饰,或许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她的心其实亦不在长安。 不过,他还有时间,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他不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8.江宴 命运之所以无常,因它无法被预测,无法被掌控,芸芸众生,只能匍匐在它的铁蹄之下,苟延残喘。 九月二十六,秋高气爽,篱下金菊盛开,远空辽阔。这一日,长安城的夜晚似乎难以归于平静。江边比以往要热闹不少,月光下的江水泛起粼粼波光,离岸的不远处停了一艘巨大的宝船,其上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像是正在浴火燃烧。这可不是画舫这么简单,分明是一艘巨船,比画舫不知大了多少倍。 大梁人性情放纵洒脱,最是喜爱这样热闹的场面。肃王府的马车来得迟,还未上船,就已经能听到吵嚷的人声。江边马车停了一排,今日宴席,比徐云期想象的还要热闹,也是,丹阳公主的面子,这长安城里有几人会不给? 只不过,今天肃王府来的只有她一个,禁卫军的差事似乎并不轻松,赵豫戈今日寅时被召入宫中,眼看着时辰快到了,也不见个人影,她只好带了仆从单独前往。 言而无信,实非君子行径! 不过她也知道怪不得他,只得在心里暗诽几句。几人才刚刚下了马车走近江边,就看到浮船的入口不远处有几名带着仆从的长安贵妇人,都身着齐胸襦裙,戴细纱披帛,洋洋洒洒垂到脚边,手拿羽扇轻摇,正围成一个小圈在叙话,时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徐云期正准备掏出请帖递给侍立在桥边的侍从,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话,她回头,望见一张圆润的秀雅面孔,一笑,回握住她的手。 那女子笑道:“阿云,你总算是来了!我和几位夫人闲聊许久,都不见你人,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徐云期抱歉几句,道:“今夜出门迟了,刚刚那处人多,我倒是没瞧见你。” 这女子名叫芳璟,戚家的女儿,徐云期为数不多的闺中好友,从前晏昔出事,她悲痛不已,戚芳璟几次登门探望,都被她拒之门外,好在戚芳璟并未介怀,回到长安后依然待徐云期亲切体贴,几次宴会结伴下来,两人好似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密无间。 戚芳璟领着她到那几位夫人面前,一一引见,众人得知她身份,态度都很是可亲。徐云期走近才发现,这群人里还有一个她认识的,她的三姐——周璎,这位三姐今日容光焕发,面色红润,身体比以往丰腴些许,想来她过的不错。上次徐云期去周府看望舅父舅母,她并未从陈家回来。 “四妹,许久不见,你可还好?”周璎走过来柔声道,打量一番,又自语:“看着是比去年好多了…”周璎拍了拍她的手,“好了就好!日后可要加倍小心将养,莫要犯了旧病。” 徐家放出的消息是徐云期在山庄养病,周璎倒是十分配合,没有过多透露。她眼睛里居然带着欣慰,让徐云期有些看不透。 自己这个三姐,做戏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堪称登峰造极。 她只是淡淡道了一句:“多谢三姐挂怀。” 周璎态度热络,是看她如今挂着的肃王府这个名头比徐府好用?徐云期疏离的态度,让周璎面色一滞,脸上那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有些僵硬。 这时画舫内人渐渐多了起来,芳璟笑道:“都别在外站着,是时辰该进去了。” 众人于是随着仆从入内,大厅十分宽敞,四处金碧辉煌,案上摆满琉璃杯盏,玲珑剔透,地上的地毯居然是由细羽织成,踩上去柔软如无物。 传言这位丹阳公主奢侈无比,今日一见,才知传言还是带了几分仁慈。 女席设了三排,比男席多出一排,大多数宾客都已经入席,即使是这样,大厅还是没有拥挤之感,可想而知这艘船有多大了。丹阳公主一身朱红色华服,胸前露出精致锁骨,杏眼水波流转,黛眉细长。 好一个艳丽美人,李家人果然都生的一副好皮相。 丹阳公主举杯,“今日诸位能前来参宴,丹阳心中甚悦,酒宴已备好,诸位不必拘束,务必尽兴才好。” 丹阳公主说完,眼睛往左边女席上一扫,不知是不是徐云期的错觉,那道目光,在她那处停了稍许。徐云期身旁坐了周璎和芳璟两人,莫非她们当中有人识得丹阳公主? 一排排侍女端着琉璃酒壶翩翩而来,衣着十分大胆,她们给宾客斟满酒,一对彩衣舞女又出来献舞,宴席由此开始。 刚刚用银筷夹菜放入盘中,芳璟吃了几口,看了徐云期几眼,挤了挤眼睛问道:“前几日我问你要不要与我结伴来此,你说有夫君陪同,今日怎不见他人?莫不是他不愿同来?” 芳璟知道徐云期是个闷葫芦的性子,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生怕她在王府日子不顺,故有此一问。 徐云期笑笑,“不是,怎会?他临出门前被宫中同僚叫去了。” 芳璟皱了皱眉,问道:“他近来待你好不好?”徐云期给她夹了一筷,含笑瞥了她一眼:“前次不是问过了?他待我不错,就是平日里忙了些,这样岂不是更好?我一人在家,何事都是我说了算,再清闲不过了。” 他待她岂止是不错,简直是有些好过头了。 好到让她心慌。 芳璟吃了一口,瞪她一眼:“但凡男子,没有几个是不偷腥的猫,你要是还是如此毫不上心,到时候妾室进门,莫怪我不点醒你。” 徐云期喝了一口酒,大梁男子,有几人是不纳妾的?像兄长那样成婚数年,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的,怕是少之又少了。 她朝芳璟扯出一个笑容,“此事强求不来,我倒是乐见其成,他要是只守着我一个,我才是真真的罪人,如若将来他有了情投意合的女子,倒是一件圆满的好事。” 芳璟瞪大眼睛,放下酒盏,看了看四周,“快快住口,这话如何说得?小心有心之人添油加醋,说你夫妻二人不和。你是赵将军明媒正娶的妻子,何来罪人一说?” 徐云期按了按她的手,没再说话,其中诸多牵扯,如何说得清楚?芳璟凑近她低声道:“当初传来你婚事的消息,我还为你欢喜,道是你寻得称心之人,如今看来,你莫非是在勉强自己不成?” “称心不称心,如今于我,有何差别?” 她摩挲着手里那个杯盏,目光放到窗外暗黑色的江水之上,那黑沉沉的一片暗夜,吞噬着多少人的心事? 芳璟叹了口气,“慢慢来,时日还长,日子啊就是这么过来的,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 “再说了,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初我成亲之时,连夫君的面都没见过,如今倒也还能过得去,你呀,就是太倔,偏要认准了那个人…” 说到这里,芳璟自知失言,没再继续说下去。 徐云期面上一僵。 两人窃窃私语之际,身旁周璎忽然俯身呕吐,吐的十分厉害,徐云期只好伸手去拍她的背,“怎么了?可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周璎脸埋在侍女递过来的果盘里,摆了摆手:“无事…”又干呕了好一会儿,方才用帕子擦了擦嘴,她吐得脸色发白,对徐云期和芳璟笑笑:“我有孕在身,已有三月了,让你们见笑。” 有孕…倒是没听说,两人面面相窥,芳璟朝她礼貌一笑:“恭喜陈夫人了,你既然有孕,还是不要碰酒水为好。” 又让侍女换了几个清淡的菜式过来,芳璟一向都是这样,待人接物十分周到。 只有徐云期一言不发,芳璟笑容里的苦涩,她作为多年好友,一览无余。戚芳璟成婚两年,寻遍调养良方,至今仍是无出,虽说与夫君情谊相投,却难免遭姑舅诟病,她心里,该是不好受的。 徐云期本就不喜周璎,既然有孕,何必出来参宴喝酒,在家将养不是更好? 平白惹得芳璟伤怀,不知她是无意,还是故意? 此时入口的浮桥处忽然传来几道人声,东菱面带笑容,快步从入口处进来,附身到徐云期耳边,“夫人,将军来了,听吴名说,他们刚从宫中出来就往这儿来了。” 徐云期跪立起来往外看去,入口处果真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头戴银冠,手上还拿着一顶黑色盔帽,通体一身墨灰色衣袍,还是今天白日里穿的那一套。大厅内的宾客们正欢酣畅饮,赵豫戈的出现有些突兀,他仪表出众,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他站在那里,锋芒逼人,一身装束却不像是来喝酒的。 他站在入口处那几盏纱灯之下,目光在厅内搜寻一番,落在正在看向他的徐云期身上,他朝她举了举手里的那顶盔帽,徐云期朝他点头示意,随后看着他被侍从领着坐到左边的男席之中。 灯影闪烁,徐云期觉得,他好像笑了,又好像没笑。 芳璟在徐云期跪立起来伸着脑袋往外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虽说只在肃王府举办的婚礼上草草见过赵豫戈一面,可他实在令人印象深刻,被她一眼认出。 芳璟推了推徐云期,揶揄笑道:“阿云,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赵将军这不是巴巴地来了?” 徐云期假意瞪她一眼,这时前头的白玉台的幕帘后缓缓走出来几人,他们着装怪异,通体漆黑,手执干戚,头戴木雕假面,上面分别画着“魁星、曜日、明月”等,这几人踏着鼓点一出来,一种沉寂的神秘感充斥着整个大厅。 这是鬼戏。 只是不知道,今日不是上元,更不是其他佳节,为何丹阳公主要在今夜舞鬼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9.舞伎 台上舞鬼戏的那几人都是男子,身材虽说不壮硕,但舞动起来却十分有力量。当先的那个人身量颇高,他的技巧最为出众,一举一动里都透露着一股远古气息。 只是隔着面具,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脸。 徐云期看得很专注,旁边的芳璟亦是惊叹,“这些人跳得真好。”徐云期点头,问:“他们也是公主府上的舞伎吗?” 芳璟一顿,神色有些尴尬,她凑近道:“也不能算是舞伎,他们…是丹阳公主的面首。” “面首?”徐云期愕然。 芳璟有些面红,低声道:“没错,他们是服侍丹阳公主的人。” 传言丹阳公主府上不仅有技艺高超的歌舞伎,她还养了不少容貌出众的年轻男子,而这些男子一般出身微寒,亦或者是被人当作物品送给公主,对她言听计从。这数十名男子,被她像妃嫔一般养在公主府。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最前方那个戴黑色假面的男子,他宛如一条游龙一般的身姿,徐云期忽然感觉到有些惋惜,也许美好的东西,在这世间总是要经历一些波折吧。 说起来,现在的这位丹阳公主,和从前的她可谓大相径庭。数年前,她还是个循规蹈矩的皇室公主。 徐云期抬眼看了丹阳公主一眼,她此时正靠在一个彩衣男子身上,醉态迷人。 四年前,丹阳公主下嫁沈家长子沈翮,可成婚不到一年时间,沈驸马就在战场上身陨,只抬回来一副薄薄的棺木。 据说棺木到长安的那一天,丹阳公主李嫦茹披头散发,在大雨中赤足相送。 她不顾众人劝阻,一直随丧队行到位于长安之北的沈家祖陵,据说棺木入土之后,她悲痛难当、双目泣血,以至于用十指掘土,当时之惨状,可想而知。 驸马死后的短短数月之内,丹阳公主性情大变,骄奢淫逸,喜怒不定,对仆下动辄打骂。 还有传闻说,驸马沈翮之死,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有关。 也正因如此,圣上登基之后召丹阳公主入宫,她竟身穿丧服,绞断了自己的一头乌发,以此种仪容面圣。 圣上大怒,叱骂丹阳公主,要夺她公主封号,贬为庶人。 不知为何,最终还是作罢。 徐云期心下感叹,这就是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吧? 在她神游天外之际,台上的鬼戏不知何时已经演完了,那几个假面舞伎依次退了下去,包括那个领舞之人,台上只留下了一个戴着白色鬼面的舞伎,在先前的鬼戏之中,他并不起眼。 他脱下身上那套漆黑鬼服,露出一身月白襦衫。 即刻有两名侍从,一个在台上摆上长案,另一个抱了一把精美的古琴上前,放在案上。 鬼戏舞伎,摇身一变,还要奏琴不成? 众人的兴致一下子又被高高吊起,徐云期也很好奇,公主府上果然卧虎藏龙,她下意识往赵豫戈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好像察觉,原本放在台上的目光正好收回,对上徐云期的眼,他弯了弯嘴角。 徐云期被抓了正着,她迅速扭头,暗道赵豫戈这人绝对是长了三只眼,那第三只就长在后脑勺。 从他进来,就往他处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也能察觉,不是三只眼是什么? 那男子在案前坐下,伸手抚琴,声声清脆,珠落玉盘。 徐云期此时有些累了,并没仔细听,抬手拿了茶壶想倒一杯,去去嘴里的酒味。那男子继续弹着,曲调渐渐出露,那琴音如山中潺潺泉水,又如风过松林,激起一阵松涛。引来阵阵惊叹声,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这是什么曲子。 徐云期侧耳听了片刻,待听清楚那台上之人所弹曲调,她瞳孔一缩,全身一阵一阵地发寒,浑身血液一下子凝固在了血管里,人声、琴音,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手里的茶盏掉在了案上。 芳璟发现徐云期的异常,一摸她的肩膀,才知道她抖得有多厉害,芳璟大惊,“阿云!阿云…你怎么这么冷?” “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连忙问身后侍女取了薄披风裹住她,然而于事无补,她身躯止不住地颤抖。周璎也面露诧异,她这个妹妹,一向是冷静自持的,怎么突然跟失了心疯一样。 徐云期死死盯着台上那个假面男子,这首曲子,的的确确是他弹出来的,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弹的是《惊鸿照影》。 那首她曾经听过无数遍的曲子,她不会忘,更不会听错。而这首曲子,在这世间,就只有她和晏昔两个人知道,如今晏昔故去,也就只剩了她一人。 那么,如今这个戴着鬼面的男子,他难道,真的是鬼魂不成? 徐云期倏地一下站了起来,芳璟急忙拉住她的手臂,却又被徐云期用力掰开,她穿过宾客们之间的间隙,走到那白玉台下。 戚芳璟拉不住她,“阿云!回来!” 赵豫戈推开对面一个宾客的敬酒,目光一扫,就看见戚芳璟拉扯着正在往台上走去的徐云期。 她要干什么? 他眉头皱起,顾不上说话,疾步往白玉台的方向走去。 徐云期慢慢走上台,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她往前走了两步,停在那鬼面男子案前。 “你是谁?” 她问。 大厅内的喧闹忽然停了下来,正在弹琴之人也停止了演奏,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那男子突然被人打断,也许正迷惑不解,他僵在台上不做声,求助般的看向丹阳公主。 丹阳公主正饮酒作乐,有些不悦徐云期突然打断宴会,开口道,“他不过是我府上的一个舞伎。” 徐云期恍若未闻,声音空洞对那舞伎继续道:“你摘下面具。” 丹阳公主见她不理睬自己,眉毛一挑。 赵豫戈压抑着愤怒,他无法再纵容眼前这一幕继续下去,几步上台揽住徐云期的腰,他十分用力,一手紧紧箍住那段细腰,让她一揪一揪地发疼。 赵豫戈冷着脸,朝丹阳公主颔首道:“公主、诸位,对不住,在下夫人不胜酒力,有些醉了。” 丹阳公主比赵豫戈还要大两岁,说起来,她也算是赵豫戈的半个堂姐,她笑道:“无妨无妨,谕之,你这个夫人倒是和你不太一样。” 赵豫戈假装没听出丹阳的奚落,朝她一礼,“多谢公主。” 说完,他用了几分力道,钳住徐云期,想要把徐云期带下去。 不曾想她却极力想要挣脱,双眼盯着那个假面男子。 “你把面具摘下来。”徐云期声音淡淡。 赵豫戈见她执迷不悟,额头青筋一鼓一鼓,他很想打醒她,问问她究竟在做什么! 丹阳公主没想到这个徐氏女居然如此不知礼数,她真的是徐砚修的妹妹?不过她倒是觉得今夜这出闹剧很是有趣。 难不成,肃王府的那小子娶进门的新妇,竟会和自己一个低贱的面首扯上干系?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丹阳公主笑了一声,笑声急促,语气轻佻,一副隔岸观火的模样:“既然夫人想看,月楼,把面具摘下来。” 戴着白色假面的男子闻言,这才伸出手慢慢将脸上面具解下,露出一张玉白的阴柔面庞,描眉画唇,是一个长得比女人还要美上几分的男子。 众人惊异于这男子的美貌,都发出感叹之声。 赵豫戈怒气上涌,心里又带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忐忑,他用力捏住身旁之人的手,凑到她发边,“你在做什么?!他是谁?” 这个人,难不成… 他的另一只手握成了拳。 徐云期没有回答。 不是他。 她好像一瞬间被一盆冷水给浇醒了。 这张脸,对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她觉得头疼得厉害,好像快要炸开, 说不出是难过还是庆幸,亦或者都有。 …… 恐惧和失落一起交织在胸口,让徐云期一下子冷静了下来。方才,好像真的被不知哪路的神魔给慑住了。 她身体渐渐发虚,向后软倒下去,被赵豫戈一把抱住。 他复杂地看了一眼倒在他怀里的人,又瞥了一眼台上还在愣怔之中的那个奏琴舞伎,那眼神冰寒至极,让那舞伎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赵豫戈随即抱着人转身,快步而去,消失在了浮桥尽头。 留下一厅的人瞠目结舌,安静片刻,人群随后又爆发出一阵沸水般的议论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0.争执 过了浮桥,几个疾步行到肃王府的马车处,东菱掀开帘子,赵豫戈一言不发,将怀里抱着的人先放到了褥垫上,让她靠坐着,自己再钻进马车,坐到了一旁。 “走。” 赵豫戈声音低沉,怒气难掩。 车夫闻言,不敢怠慢,立即用力甩了几下马鞭,打得那马儿两只前蹄一个激灵抬起,随后飞速向前。东菱和近山他们几个都站在一旁,看到前头的马车走了,才敢坐上另一辆。整个过程中一口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哪一声呼吸得响了,被将军一刀给劈了。 他们丝毫不怀疑,赵豫戈此刻被一种暴虐的气息填满,只需一点点火星,就能彻底把他点燃。 徐云期被放上马车,整个人还处在意识不清的半昏迷状态,马车跑得太快,江边道路较为坎坷,颠簸异常,她的头时不时被颠起,不轻不重撞在马车后背的软垫上。 赵豫戈盯着昏睡的徐云期,他很想拍拍她的脸,把她弄醒,然后质问她,是我平日里对你纵容太过? 正因如此,才让她视他为无物,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个大梁最低贱的伎子纠缠不清? 对一个丈夫来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难堪的羞辱吗? 他越想越怒,咬着牙,手臂上的青筋在皮肉里一跳一跳,注视着沉睡的那个人。 她双眼紧闭,面色煞白,嘴唇失去平日里嫣红的血色,额际的小碎发被汗水黏着,看起来很难受,也很无助。 也许是车轮正好轧过一块石子,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咚”地一声,徐云期的头重重地撞上了车壁,那声音听起来就很疼。 在赵豫戈想要伸手去垫她的后方之前。 她醒了,慢慢睁开眼。 赵豫戈立刻收回那只刚刚伸出去的手,前倾的身子也坐了回去,双拳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马车前方。 徐云期用力抬起眼皮,下意识侧头看的第一眼,就看到赵豫戈因为愤怒咬紧牙关的侧面。 他已经不想看自己一眼了吧? 她将头扭到另一边,良久,对着车壁轻轻说了一句。 “赵将军,我们和离吧。” 车内所有的气息好像在这一瞬凝固了,赵豫戈坐的很直。 “你再说一遍?” 徐云期头痛欲裂,闭上眼睛痛苦地抵住车壁,“将军其实已经听得很清楚了,不是么?不用再重复第二遍…” 还未说完,她的外侧肩膀已经被一只手握住,力道之大,快要将骨头捏碎。 赵豫戈把她整个人强行扳过来,一双燃烧的眼看进她眼里,“我没听清楚,你叫我什么?” 徐云期心中苦楚难当,迎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赵将军,赵豫戈,我们和离吧。” 赵豫戈瞋目切齿,薄唇紧紧抿在一起。 半响,他的眉头渐渐松开,松开她的肩,冷冷地看着她:“也是,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不知道一个已死之人,是怎么从地底下爬出来的,可我知,你为了他,无不能舍弃之物。” “更何况,是舍了我这件新衣,想必是易如反掌。” 他每说一个字,语气就更冷一分,徐云期不知为何,气得控制不住发抖,“是,将军说的没错,我是旧情难忘,欺瞒于你,如此,将军更应该迷途知返。” “所以,和离吧。” 赵豫戈看着她,怒极而笑,“我赵家的门,不是那么好入的,如今想走,除非你插上双翅。” 徐云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狠厉的赵豫戈,他像一头受伤发怒的狮子,面目狰狞。她一直知道,他身上一直有一股带血的戾气,只是从没和她发过。 如今发作,她却有些受不了。 她极力忍住眼泪,硬着头皮道:“从一开始,就是我哄骗于你,那日愿公代你提亲,是拿晏昔家人的安危作为筹码。只要我同意亲事,将你和徐家结为联盟,让兄长劝服圣上对你放心,徐赵二家现在是同穴之蚁,即使你在在西北的权力被除,也可在长安重新立足,赵辅陵被打发到蜀地,对你构不成威胁,现如今肃王府,也几乎成了你的囊中之物。” 泪水夺眶而出,一路滑落,“从始至终,你我婚事,本就是一场交易。” 赵豫戈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他目眦欲裂,右拳猛地一下砸向车壁,那里出现一个凹坑。 他死死盯住她,双目仿佛嗜血,徐云期扭头避开他的目光,又道:“还有今夜,那人肖似晏…” 她还没说出那个名字,被赵豫戈暴怒打断,“闭嘴!” 徐云期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凶狠地对待过,即使是当初在突厥匪徒手里,那些暴徒也只是嘲讽她像女人弱不禁风,赵豫戈是个武夫,他现在目光冷得发寒,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让她心里发慌,忍不住泪流满面,浑身轻微地发着抖,还是哽着喉咙继续道:“今夜,那人弹的曲子是从前我们两人作的,我一时情难自制,当着众多宾客的面上台质问,给你难堪,还有…经此一事,肃王府亦是颜面扫地,少不了被人背后嚼舌根,你…还留我作何?” 赵豫戈双目赤红,咬牙切齿:“我让你别说了!” 他这一声吼得极其大声,让前面赶车的车夫和吴名听得清清楚楚,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前行,还是停下,到底还是战战兢兢停下马车,吴名轻轻叩门,“将军夫人…” 里头传来一声怒吼:“滚!” 吴名心里哀嚎,暗想,我的祖宗诶,要真是打伤打残了,看看最后是哪个心肝疼,还不是将军你吗? 他低声劝了几句:“将军,您消消气,有什么事,咱回府慢慢说,您看夫人今夜这模样,动起手来,怕是经不起几下。” 看这阵势,他倒是有些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赵豫戈沉默半响,“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滚回去待着!” 吴名摸了摸鼻子,乖乖上车坐了回去,马车又缓缓向前。 被他这么一打搅,转眼看徐云期双眼含泪,身体打着抖的样子,赵豫戈没再说话。 慢慢的,方才的暴怒也沉下去了几分。 …… 徐云期下定决心,有些事情,当断则断,拖得久了,不过是害人害己。 她勉强笑道:“你不知道…你待我如此之好,以致我自责许久,夜不能寐,今天借此机会,将此事一并算清楚…” “我们和离之后,你可再娶心仪女子为妻。我不二嫁,在镜湖镇山庄内度过余日,也算给彼此一个清净,我会时常给你念经祈福…偿还在敦煌时的恩情…如何?” 她声音哽咽,是的,其实她成婚之前就是这么打算的,如今悔过,为时不晚。 她说的清清楚楚,连以后的事都安排好了,赵豫戈听罢,心里冷笑,压抑下怒火。 “好,好得很!原来你早就都盘算好了。” 赵豫戈深呼出一口气,极力让浑身的怒火冷却,他视线移开,看着马车的前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1.离心 两人成婚十几日,相处倒还算融洽,平日里夫妻相对,虽说不似平常夫妇那般亲密无间,但也比他们以前好多了,偶尔还能有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连东菱平疏她们都能感觉到,将军和夫人之间,好像越来越好了。 赵豫戈无事的时候,他有时也会和她一起逗逗那只叫团儿的猫。 然而经过今夜,赵豫戈才知道,这十几日来令他患得患失的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 马车里,徐云期说完要去镜湖镇上了却余生的话,赵豫戈心头冒火,恨不得将今晚那个公主府的舞伎挫骨扬灰。 他看着马车前方,冷冷开口:“既然你我婚事是一场交易。” “我若是真依你所言将你送去山庄,你当徐府会全然不知?依你兄长的脾性,赵徐两家势必要交恶,除此之外,还有我父王,他也势必要过问此事。两边都是麻烦,我何必要冒这个险?” 赵豫戈目光打在愣怔的徐云期脸上,他嘴里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句:“你想的太简单了,既然是交易,那就要交易到底,我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说完,他目光冷冷扫来,徐云期愕然,她没想到这一层,她只想着自己的负疚感,也许是今夜之事带给她的冲击太大,让她有些慌不择路。 赵豫戈的意思是,交易还未完成,你就想着脱身,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她低头不语,既然这样,她说什么都没用了。 此时马车已经进了肃王府,赵豫戈说完这几句话,再没有看徐云期一眼,自己先下了车。 平疏她们从后面下车,连忙到前面去要扶了徐云期下来,一摸她的手,很凉,平疏刚刚在宴席上什么都看见了,心里害怕,担忧地叫了句:“四娘子…你没事吧?” 听到她唤自己原来在徐家的称呼,徐云期勉强朝她安抚笑笑,“没事。” 下了马车,一直走到青岚居门口,仆从们都安安静静,没一个出声的,赵豫戈站在院门不远处没有月光的阴影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们先送她进去。” 徐云期脚步一顿,然后迅速低头,跟着平疏东菱她们往门口走去。平疏提着一盏昏黄小灯,主仆三人的背影,在月光里渐渐模糊。 赵豫戈收回目光,让侍从们都下去,随后自己走进庭院,再进了青岚居的书房。书房里很暗,一盏灯都未燃,他坐到案前,点燃了烛台上的一点火光,光影映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他静默沉思,烛火燃着,过了许久,那支白烛烧得只剩半截。 赵豫戈忽然站起来,打开门,叫了一句:“郑鹰。” 片刻后,庭院里角落处的阴影下走出来一个侍卫,鼻直口方,前额短平,他朝赵豫戈抱拳道:“属下在,将军有何吩咐?” 他是赵豫戈一直带在身边的另一个近卫,只是他平日里隐藏在暗处,负责夜晚的警戒和守卫,擅长追踪、隐匿和刺杀。 夜已深,将军新婚燕尔,怎还独自待在书房看他脸上阴云密布的样子,莫非是前些日子部署的那件关于私盐的事被发现了?不应该啊…何况府里的另一个郎君已经被肃王勒令前往蜀地赈灾,以此来将功补过。 他就算发现,那又如何?将军不过是以牙还牙而已。 赵豫戈心里想的全然不是这个,他朝郑鹰勾了勾手,示意他过来。 他刚刚在书房里坐了许久,沉下心来想了许久,掐断了心里的最后一丝犹豫。 人都有软弱的时刻,没错,他没得选择,他不敢冒这个险,他怕了。 他怕那个人还真的活着,不管是他是鬼魅还是活人,都让他坐立难安,惊惧非常,他知道徐云期对那个他未曾谋面的男子的执念有多深。 既然那个叫做月楼的舞伎会知道琴谱,那就说明,晏昔有可能就藏在长安的某一个角落。 一想到这个,他就感到一阵燥郁。 赵豫戈低声对郑鹰道了几句,言辞隐晦,暗夜中,风声瑟瑟。 郑鹰听罢,目露诧异,“将军!此事风险不小,如若不成,怕是要牵连到将军你……” 赵豫戈沉默伫立片刻,双手背在身后,终于,他摇了摇头:“我意已决,你只管办就是,一切后果,有我担着。” 郑鹰抬头再望了他一眼,他的半张脸被烛火照亮,眉目严峻,此时的赵豫戈,令人不敢质疑。他拱手握拳:“是,属下定为将军办妥此事。” 夜色最深的时候,万籁俱寂,赵豫戈才离开书房。 他推开门的动作并不重,还是被室内躺着的徐云期听见了。她还未睡着,是实在睡不着,今夜是事情在脑海里轮番演绎,让她心乱如麻。 他还活着,他居然还活着,而她已经另嫁了。现在她想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离开肃王府,到山庄里去,再找到晏昔。 她不敢想,哪怕动一个念头都不成,晏昔如若真的活着逃回了长安,他是怎么过来的,他吃什么、穿什么?可有人对他嘘寒问暖,给他清洗衣袍,再熏上香? 他那么爱干净的人。 一个公主府低贱的面首居然都能弹出只有晏昔知道的曲子,而那曲子,晏昔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拿出来随意散布的,那个叫做月楼的舞伎,是从哪里得来的琴谱? 晏昔,是不是已经走投无路了,才不得已卖了琴谱? 这种情绪袭来,徐云期心里说不出的苦涩心疼,寝被盖住脸,上面早已被泪水湿了一片。 这时门口有推门的声音传来,她听见门声,知道是赵豫戈回来了,可是那道脚步声并没有离她越来越近,而是远了。 现在是几更天了? 赵豫戈没进里间,而是去了一旁的一间偏室。 那扇门啪嗒一声关了。 这是新婚以来,二人第一次没有睡在一个房间。 这样也好,《惊鸿照影》的出现,让她不想他们再虚耗时日了,越早结束越好,长痛不如短痛,她耗着他,才是丧尽天良。既然已经选了一个,那另一个就必然要舍弃了。 她一个翻身,面朝里,卧房里的寝被、床幔还是大婚时用的正红色,只是不是同一套,她忽然想起来大婚那一晚,满目铺天盖地的红,赵豫戈穿着深红吉服,一步一步从外面走进来。 那时他眼睛里带着的炽热和欢悦,仿佛九天星辰融化其中。 那时她,是真的想要好好留下来过日子的。只是现在,怕是不成了。 第二天一早,徐云期被床幔外挪动东西的声音吵醒了,一阵一阵的,大早上的,有什么东西非得现在搬?她昨夜本就睡得迟,今早被仆从们吵醒,说不出的烦闷。 从床上撑起来,“平疏,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长发倾泄在肩头,一副美人睡眼惺忪的模样,平疏掀开帘子,朝她犹豫道:“将军一大早就命人来,撤了房里他从前睡的那张榻,让人移到偏室去了…” 徐云期没想到下人们搬的会是那张榻,愣了愣,半响才干涩开口道:“嗯…” 她笑笑,“好,这样也好。” 仆从们动作麻利,不一会儿,东西就都搬走了,包括一箱子衣物,一些他的随身用品,连案上平日里他会看的几本排兵布阵的书,都一并搬到偏室去了。 房间里一下子空了许多。 徐云期环顾一周,收回目光,平疏东菱服侍她漱口净面,再用了些早膳,梳妆时,徐云期用手扶了扶头上那只繁枝琉璃项翠步摇,看了一眼铜镜,轻轻道:“平疏,待会儿我要回徐府一趟,你陪我去。” 有些事情,未必没有两全之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2.回府 肃王府离徐府不远,不过半个时辰不到的路程,马车轱辘碾过宽大的街道,在徐府门前停了下来。 自从上次新婚回门之后,这还是徐云期第一次回徐家。大约是因了府里没有得到消息,大门处并没有派仆从迎接,看门的家仆们识得平疏,见她肃王府的马车上下来,急急忙忙往里跑去通传。 “四娘子回了!” 一接到家仆的通传,徐砚修才下朝回府脱了朝服,和傅雅两人急忙从内出来相迎,三人在正厅坐下。 傅雅发髻松松用一支钗挽起,耳垂上戴着两颗色泽莹润的东珠,依然是从容不迫的气度,她拉着徐云期的手,佯装嗔怪道:“怎么今天知道回来看我们了?阿嫂还以为啊,你是有了夫家就把我们给忘了呢。” “阿嫂…” “我这不是回了?” 徐云期勉强笑了笑,现在连阿嫂这样一句玩笑,她都已无法泰然处之。 傅雅眉眼弯弯,握住徐云期的手不放,她有一段时日没见徐云期,一时间觉得有好多话要问,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皱眉道:“你看你,瘦了许多,脸色也这般差,昨夜做什么去了,做贼?” 她神色暧昧,揶揄笑道,新婚男女,难免食髓知味。 徐云期面上一热。 “还有,今日怎的就你一人回了你夫婿人呢?”傅雅心中不满,她知道禁卫军的差事不好领,平日里颇为繁忙,可就算是再忙,妻子返家看望亲眷,也不该让她独自一人和仆从一起回来,这成了什么样子 徐云期朝她微微一笑:“阿嫂!今日回府之事我没告诉他,是我自作主张要回来看你们的。” 傅雅听她这么说,眉头稍解。 “前日我还在和你阿兄念叨,不知你在王府过的好不好,如果那赵家的小子有什么地方待你不好的,你尽管告诉你阿兄,让他收拾他去。” 徐砚修一身石青常服,坐在一旁,目光沉沉,蹙眉看着她们,竟是一言不发。 徐云期嘴上应着阿嫂的话,看到兄长的沉凝之态,两只眼睛望着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阿兄会这样,他怕是已经知道昨晚在丹阳公主宴上的事了。 徐云期垂下眼,不敢看他,他既然已经知晓,也省了自己开口解释,只是不知,他了解了其中几分? 傅雅瞄了徐砚修几眼,他还是端坐在那处,一句话也不答,傅雅一急,推了推他:“啧,和你说话呢。” 徐砚修被她一推,冷哼一声,“雅娘,你还是先不要担心赵家为好,怕是在这之前,我徐家的脸面都要给她丢尽了!” 傅雅一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徐砚修突然如此,出乎傅雅的意料,前几日两人还念叨着阿云,他当时还道,如果阿云在赵家过的有哪一点不好,他先一个不会答应。怎么今日…却摆了个冷脸出来。 徐砚修忽然从座上站起,一身衣袍发出簌簌响动,看得出他正处在怒气之中,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傅雅,“你自己看!” 傅雅打开他递过来的那张纸,上面字迹潦草,寥寥数语就写明了昨夜在丹阳公主的宴船上所生之事。 徐砚修和傅雅夫妇二人皆出身于文人世家,又生性喜净,并不去凑丹阳公主这位豢养面首的奇女子的热闹。可徐府的眼线自然不会错过丹阳公主这一场惊动了半个长安的宴会,在第一时间就将消息递了上来,徐砚修当晚便怒不可遏。 傅雅看完字条,抬头看了看徐云期,又看了看徐砚修,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偏向哪一方好了。 她看着徐云期,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急急问道:“阿云,你告诉阿嫂,是不是因为昨夜之事,赵家那小子和你赌气,将你赶回来了?!” 徐砚修闻言亦是震了一下,他转头看向徐云期。 徐云期没想到阿嫂居然如此猜测,急忙摇头:“不,不是,我说了,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傅雅闻言松了口气,要是赵家如此绝情,那这赵家妇,不做也罢。 徐砚修沉声道:“既然回来了,也该与我解释一番,你究竟干的什么好事!” “那伎子究竟是何来路,让你当着各路宾客的面,与之纠缠不清?要是你是像丹阳公主那般恶名在外也就罢了,可你是我的妹妹,是徐家之女!父亲在世时,我徐家家教,一向严整缜密,你如此行事,可有半分顾及家中?” 舞伎戏子,在大梁朝,是比脚踏黄土的农夫还要低贱百倍之人,在此之前的十几年间,阿云是一句话都没和这等人说过。 如今新婚,却和这种低贱之人有了牵扯不成? 徐砚修见徐云期不答话,又想起今日上朝时发生的事,怒气更甚:“你可知今日我上朝之时,有几个鼠辈上前来问安,言下之意全是讥讽,我身为你兄长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谕之他是你的夫君,会被那帮禁卫军的武夫如何嘲弄!” 徐云期垂首,她没想到… 要是有人嘲讽于他,他那个性子,怕是要和人起争执的,一时间心里又苦又愧,生出一丝后悔来。 傅雅横徐砚修一眼:“你少拿那些东西来压阿云,怎么,只许你们郎君在酒楼里左拥右抱,阿云和那舞伎说几句话怎么了?用得着如此大惊小怪?禁卫军那伙粗人又是什么好东西?” “就说左右卫那个齐崛,前几日不是还纳了个风尘女子入府?把齐夫人气了个够呛。我看啊,就是你那个妹夫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长得一副招人的模样,你看着吧,近墨者黑,保不齐他日后还要给阿云什么委屈受!” 徐砚修眉头一皱,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 半响才道:“你这妇人,黑白颠倒,我不和你论!” 转头看向徐云期,“你来说说,此事究竟是为何?” 徐云期稳住心神,在心中理清脉络,方才开口:“阿兄,昨夜是我一时失控,丢了徐府脸面,我对不住你们。” 她抬眼看兄长两眼,目光闪烁,硬着头皮道:“昨夜我已经和他提了,我意欲和离。” 一言落下,徐砚修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你…成婚不满一月,你说你要和离?” 傅雅连忙上去拉住他,她这个夫君,虽然表面上是个文人模样,脾气却十分执拗,动起气来,怕是一巴掌就上去了。 她急忙劝道:“阿云!此事可大可小,还没到这一步,你听阿嫂的话,切莫意气用事。” 徐云期还是坐着,看着他们,下定决心般,静静开口:“那舞伎,会弹《惊鸿照影》。” 两人都惊住了,室内气氛沉滞下来。 徐云期又道:“我就是因为那琴音,才上去盘问于他,只可惜,还没来得及问他从何处学的这曲子。” 话落,却是让在场的三人都沉默了。 徐砚修在原地踱步,从左到右,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忽然停下,指着徐云期道:“你现在就给我回肃王府去,昨夜之事,一个字都不要提,妹夫那里,我会去和他解释清楚,全当你是酒后胡言!” “至于和离,你最好将此种想法给我收回到肚子里!” 他说完,傅雅也不劝了,她知道,只要和晏昔扯上了关系,这件事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搞不好,还要担上谋反的罪名。 她上前,柔声道:“阿云,你听你兄长你的话…” 徐云期被她这么一劝,先前极力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你们怕了,是不是?你们怕,我不怕,我要找他,大不了,我们在庄子里躲一辈子!” 傅雅闻言喊了一句:“阿云,你糊涂!” 这种一辈子的话,也是能说的?看到徐云期双目通红的模样,傅雅自己也随即转头用袖子抹泪。 徐砚修被她气得呼吸加剧,猛地拍了一下案几。 “当初你自己来信说要嫁去肃王府,我还当你是想通了,没想到,你却是变本加厉。” 徐云期听徐砚修的语气,刚刚的胆气去了一半,心下也是惊惧。 怕他怒气伤身,急忙跪下,“阿兄…你莫气,你听我说,我们只要一找到他,即刻就把人送到隐蔽之地,不会让人察觉。我合离之后,也不二嫁,藏身于山庄中,不是要和晏昔做夫妻,就是过像从前一样的日子就好…” 从前那样的日子,让她舍弃一切去换,她也甘之如饴。 她泣道:“阿兄!那舞伎说不定是受晏昔所托,特意在宴会上奏琴,好让我知道他还活着,他此时一定是走投无路,阿兄,如果我们不救他,何人会救?” “阿兄,我求你!” 徐砚修绝望般闭上双眼。 半响,道:“拿徐府的声誉不说,我和谕之这些年的兄弟情分也可以不要,我可以帮你向他提和离之事,不怕他不应。” “但我知谕之救你性命数次,听平疏说,待你也是极好,你二人并非全无感情,” ““阿云,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你要和离,可敢说是问心无愧?” 徐云期一愣,抓住徐砚修衣袍的手慢慢松下去。 她问自己,可敢说问心无愧? 徐砚修目光从上垂下,冷冷扫了徐云期一眼。 “如若你问心无愧,我现在就派马车把你送到镜湖镇上去,你人到了山庄,我也就顾忌不了什么名声,天黑之前,必定亲自替你去肃王府提和离之事。” …… 肃王府,午后烈日之下,赵豫戈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今日心烦意乱,骑马在街上多转了两圈,特意等过了午膳才回。 进门之后,两旁全是仆从们的问安声,再进了青岚居,几个仆妇和侍女屈身。 “郎君至” 赵豫戈没有停留,一路往前走去,有些犹豫,还是掀开了内室的幔帐,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在里面走了几圈,仔细看了一遍,一个人也没有,连她贴身的两个侍女也不见踪影。 问一旁的陈嬷,“她人呢?” 陈嬷不知徐云期去了哪里,只答,“今日一早夫人就带了平疏东菱两个出去了,没说去何处,老奴也就没问,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就回了,没想到这都过了午膳了,还未见人。” 赵豫戈愣住,她走了? 角落里,那只叫团儿的白猫在窗前的坐垫上睡着,软软的一团,时不时用爪子蹭一蹭脸。 赵豫戈盯着那只猫,早已听不见陈嬷在说什么了,想起今早那些同僚的落井下石,又想起昨晚徐云期说的要和离的话。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室内,如堕冰窟,一时有些心惊肉跳。 又怕又气,只觉得自己分外可笑。 陈嬷被他失神的样子唬住,小心翼翼道:“郎君,要不差人去找找?” 找? 就算人找得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他动过那么一瞬间的念头,要不,就这样放她走算了?他赵豫戈何患无妻,偏要这个徐家女不可? 这个念头出现只一瞬,又被他掐灭。 他没有理会陈嬷,急急出了青岚居,让马夫牵了马来,跨步上马,驾一声,飞快往徐府的方向而去。 谁知到了徐府,他来不及下马,就在马上问徐府大门处看守的家奴。 府中娘子可回了? 那看守的家奴见他满头大汉,身穿禁卫军银光闪闪的盔甲,煞气逼人,支支吾吾道:“这位…郎君,我家娘子上午是回了…可就在两刻钟前,又出去了。” 赵豫戈没想到自己扑了一场空,抬手抹了抹脸上的几滴滚落的汗珠。 “她去了何处?!” “小人不知…要不郎君进门问问我家大人?大人正在府中。” 赵豫戈没有理会,将缰绳一拉,使马儿扭头,调转方向而去。 他骑在马上,心里一下一下地打着鼓,燥热的天气里却感觉到手臂上、胸腔里滚着的血液都凉了下来,在烈日下冒着丝丝的寒气,渐渐将他的身躯冻住,冻成铁板似的一块。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骑马漫无目的地往前,扬起道路两旁一阵纷纷扬扬的沙尘,两边的摊贩和行人急忙退避。 拐角处,一辆马车正面驶来,竟也不避让。 赵豫戈此时哪里会有心思想让,也直接挥动缰绳,照着原先的速度,朝道路前方冲去。 那辆马车似乎无法,这才急急地停住了。 驾车的车夫怒目圆睁,“哪来的不长眼的!可知这马车上坐的是谁?小心让你挨上几十道鞭子!”日光刺目,车夫平日里骄横惯了,怒火冲天,下意识就骂出了口。 待他看清楚黑色高头大马上的赵豫戈,一身银色盔甲,分明是禁卫军里高级将领的服饰。 车夫愣住,止住了嘴里的骂骂咧咧,被赵豫戈冰寒的眼神笼罩下,打了一个寒噤。 这时马车的帘幕被一只莹白玉手撩开,一个带了几分阴柔的声音响起:“少废话,几鞭子打发了他…” 待他整个人从马车里出来,看到骑在黑马上的人,愣住,怎么是这小子? 李慎羽踢了那车夫一脚,“没长眼的,不认得人了?你哪只眼睛不会看人的,本王正好挖出来下酒。” 那车夫连连告饶,李慎羽不再理会,他刚从倚蝶楼出来,喝了一壶冰酒,浑身脂粉气,懒洋洋靠在车前,朝赵豫戈笑笑:“谕之,我当是谁,你大白天的,骑着马在街上发什么疯?” 赵豫戈冷眼扫了他一眼,不想和他废话,骑马欲走。 李慎羽哈哈一笑,仔细看了他几眼,想起昨夜在江边宴船上所见之事。 “着急着走做什么?来来,你来的正好,和我去府上喝一杯,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就是弟妹喜欢的那种粉面戏子,也是多得很,你带回去几个,说不定她还要感激我呢!” 他摇头晃脑啧啧道:“我说你呀,真是,有徐四娘那样的美人在手里也看不住,生生让人家红杏出墙了,真是暴殄天物。” 赵豫戈正握住缰绳的手猛地施力,在手心里勒出一道血痕,他盯着李慎羽一张笑嘻嘻的嘴脸,面色阴沉。 他下马,在李慎羽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攥住了他的衣领,两只眼睛似要喷火。 李慎羽还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发怒的样子,心里咕咚打鼓,先前他谅赵豫戈不敢拿他怎么样,又记恨他此前从他手里抢了徐四娘,就想出言落井下石一番。 但现在被赵豫戈这么抓着,却生出几分惧意来,他伸手扯了扯被攥住的衣领,纹丝不动,“哎!谕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刚刚也是一时嘴快…” 赵豫戈一字一顿吐出几字:“要不是你有个皇帝老子,今天我就取你狗命!” 说完勾手就是一拳,重重打在李慎羽脸上,声音闷闷,听得地上的车夫一阵牙酸。 他像扔尸首一般,把李慎羽往车里一扔。 马鞭用力一甩,黑马一声嘶鸣,四蹄疾驰着往城郊的方向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3.止云 兄长的声音如同一面山寺沉钟,敲打在她心口。 “你可问心无愧?” 四周明明安静无比,这声音听在耳中,却仿佛响彻云霄。 当初成亲,一是为了报恩,二是为了让兄嫂放心,三是为了晏昔家人,她自问可以做一个合格的肃王儿妇,一个合格的妻子。 她可以把从前的旧人埋在心底,因为他早已死去了,她将在心里永久地怀念他。 可是命运却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它告诉她,晏昔很有可能还活着。 她的心完全乱了,以至于她第一反应就是逃离肃王府,逃离赵夫人这个身份。 至于赵豫戈,她承认,在很多时刻,她的心脏和脉搏,都因这个如异族般闯入她的世界的男子而加速跳动,她对他有惧怕、有感激、有好奇,同样还有深深的悸动和吸引。 尽管她一直在逃避,但她不能否认。 可是,这种感情,在她和晏昔多年的情分、多年的依赖面前,显得青涩而生疏,以至于让她下意识想要逃离。 而如今,兄长问她,你可问心无愧? 她呆呆地坐在地上,傅雅拉住她的一只手臂想要扶起她,却发现她身上软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一双从前灵动黑亮的眼睛,其中神采消逝,眼神失去焦点,只是散乱而恍惚地投在室内的一角。 徐云期怔怔的,忽然觉得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到了今日这种境地,像是落在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沼里,一直拉着她往下,再往下,让她不能呼吸,直到窒息而死。 她明明每次都是细细考虑过,才敢做出那些决定,也自问是问心无愧,可为何到了今日,却是进退两难? 傅雅蹲下去,看着徐云期失神的表情,一张已经转为苍白的娇颜,一时间悲难自制,慢慢流泪,心疼地搂住她。 “冤孽,当真是冤孽…” 也不知她说的是晏昔,还是赵豫戈? 徐砚修看着姑嫂二人相拥而泣,忽而红了双目,扭过头去不看她们。 傅雅飞快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湿漉漉的一片,她鼓起精神,摇了摇徐云期的肩:“阿云,你莫怕,莫怕,这样好不好,我们会去找晏昔,他在徐府多年,我们都当他是亲弟,让他在外颠沛流离,我实于心不忍。” 傅雅神情忽然沉凝,认真道:“只是有一条,不管人找不找得到,你都不能和他一起。我和你阿兄,都不可能允许我们的阿妹,就这样和一个活死人一样躲在山庄里,见不得人。况且,日后如若你们有了孩儿,那孩儿怎么办,他何错之有,要跟着父母不见天日?” 徐云期抬头,嘴唇微微嚅动,“阿嫂,我…” 傅雅继续道:“你放心,我们只要一找到人,即日将他送去淮南,安置妥当,远离长安,保他性命无虞。” 徐云期慢慢转过头,看向徐砚修,他有所感,亦是回头,看着他的妹妹。 兄嫂表情凝重,徐云期知道,这已经是他们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了,如果徐府窝藏反贼被发现,那她的兄长,将是首当其冲要承受罪责的。 她给徐砚修磕了一个头,慢慢开口,声音发虚。 “阿兄,请你,送我回肃王府吧。” …… 赵豫戈策马,一路狂奔到了城郊的镜湖镇。 此处不大,虽说叫镇,实则不过是几座小山,环绕成一个弧形,围绕着中间一面幽蓝色的湖泊,水面波平如镜,是为镜湖。镜湖镇是徐家私产,环境幽僻,除了徐府的一些家奴侍卫,平日里少有闲杂人等涉足。镇上有一处隐蔽山庄,名为止云山庄,供徐家人夏日消暑、冬日避寒时居住,庄子里有天然而生的几口温泉,冬日里最是适宜。 此前几月,山庄里无人居住过,站在坡上远远望去,黑漆一片,只有镜湖湖面泛起粼粼波光,伴着冷寂月光,在暗夜里翻涌不息。 快到山庄门口时,赵豫戈下马,牵着马一路走到山庄大门处。门口几株巨大的树木仿佛暗影耸立,其上绽放着雪白的花簇,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幽香,随风钻入人的鼻间,沾染在衣物上,好似无孔不入。 四周寂然,大门处悬挂两个昏黄的灯笼,垂下来,照亮门口挂着的那块牌匾。 赵豫戈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叩响那只门环,他仔细往门匾上看了一眼,止云山庄。 止云,正好应了他今日来意。 他脑海里浮现那一个女子的身影,她乌发晶莹,五官秀美,一双美眸永远是含水的模样。在人前,她行止间从容不迫,神情淡然,仿似洛水神女,让人不忍亵渎。可一转眼,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她有时又像个孩子,会撒娇赌气,会抱着他哭,也会背着他偷偷地哭。 她面对那些苦难的边境流民,会不顾劝阻走下马车,把自己手里的食物和银钱分发给那些瘦的不成人样的孩童,全然不惧那些孩子身上的脏污秽物,将他们抱在怀里,直到自己手下的军士上前,将那些流民驱赶。 她害羞之时,会低眸垂首,露出一截玉颈,上面还有极细的绒毛。 还有新婚那一夜,她涂着殷红口脂,眸若秋水,身穿薄薄的罗纱,姣美躯体若隐若现,让他为之痴狂。她向他屈身行礼,唤他郎君之时,那个怯生生的眼神,让他至今不忘。 徐氏云期,才一日不见,便让他思之若狂。 他试过,可却割舍不下。 所以,他来了,纵然知道她心里有的全是另一个人,纵然她已经在打算和他和离,他还是骑着马全速赶来了。 赵豫戈叩响门环,静立片刻,好似无人应答。地上铺了一层落叶,不似有人刚刚来过的样子。 可是她如果不在这儿,又会去哪儿呢? 许久,才有一个脚步声慢慢踱来,门啪嗒一声轻轻开了,里面探出一个老仆从的脸,他还在揉着眼睛,疑惑看了赵豫戈一眼,眼前人好像是个军士。 “这位郎君,这么晚了,这里是徐氏山庄,你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赵豫戈答:“老人家,多有叨扰,请莫怪,不知徐府四娘可在此处,我是她的夫婿,来接她回府。” 那老仆从举着灯笼,看清楚他的脸,听闻他是徐家女婿,吃了一惊,大半夜的,肃王府那位居然跑到这偏僻庄子上来接人,可这里哪有人来给他接呢? “赵…赵将军,据我所知,我家娘子未曾来此啊!” 赵豫戈闻言僵住,果然不在。 过了许久,他仿佛如梦初醒般,朝那老仆从一礼,转身上马。 马蹄声零零碎碎响起,踢踏踢踏,直到一人一马消失在道路尽头,和暗夜融为一体。 出了镜湖镇,赵豫戈没有直接回府邸。 他将马停到了一座酒楼前,将马儿交给管理酒楼马厩的马奴。此处酒楼虽说不是风月之地,他从前也很少来。 可是今天,他很想喝酒。 他上了台阶,将身上的盔甲脱下,这盔甲穿了一天了,又一直在玩命骑马,在他肩上压出了两道红痕,此时才觉得疼。 将盔甲交给酒楼一层管事的,他要了两壶酒,径直就要上楼。 这一身盔甲银光锃亮,再加上外面那匹千金不换的骏马,看得一旁另一个女管事柳娘两眼发直,这年轻人的身份不言而喻,竟是禁卫军十二卫里头的一位将军。 她望了一眼赵豫戈的背影,悄悄往后头去了。 赵豫戈卸任安西都护,虽说手中的兵权大不如前,但永成帝本打算卸磨杀驴,让赵豫戈回京,给些赏赐,再给个闲职了事,可因他娶了永成帝最信任的肱股之臣徐砚修之妹,这份忠心表的及时,又有徐砚修替他美言,龙心大悦,永成帝当即决定将赵豫戈调进禁卫军十二卫,任骁骑将军,正三品。 赵豫戈跟着酒楼的小厮上了楼,选了一个靠窗的包厢,门关上,包厢内装潢华美,窗户大开着,对面不远处就是黑沉沉的江水,恍若一条江龙,蜿蜒向远处去。 江风扑面,秋日的风微寒,吹得赵豫戈眼睛里干干的,他心中空落落的,好似有一块地方被挖空了。 愤怒和失落夹杂着轮番袭来,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只知道,只要她坚持离去,徐府会把她藏得好好的,叫她和那个晏昔双宿双飞,做一对天涯眷侣,叫自己再也找不到她。 想必明早,徐砚修就会来和自己谈和离之事了吧。 他将永远地失去她了。 他举杯,仰头饮下一盏,随后,又举杯。 他一连浮了三大白,这时包厢门外响起叩门声。随即有人推门而入,几个仆从端了下酒的小菜上前,摆了满满一个案几。菜上好,仆从们慢慢躬身退了下去。 这时从外又走进来两个仆从,卑躬屈膝,将一把古琴放在了另一张矮几上。一个罗衣女子婷婷袅袅从外而入,低眉垂首,状态羞涩,坐在了案前,坐定,她抬起头,含情脉脉望着赵豫戈,开口,嗓音糯糯。 “这位郎君,冒昧了,奴家红漪。” “夜色正好,郎君却独自一人,岂不寂寞?柳管事唤奴家前来相陪,容奴家为您演奏一曲,也好助助郎君酒兴。” 女子五官艳丽,唇瓣饱满,白皙的鹅蛋脸上透着润泽的红色,似是十分羞涩,她穿着齐胸襦裙,五彩细纱笼罩在罗裙之上,烛光下,五光十色。她的胸口开得很低,露出半壁江山,雪白的一片,让人血脉喷张,颈脖上挂着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玛瑙,正好垂在了胸前那条沟壑处,惹人遐思,令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这种女子,是对一个男子来说,最致命的诱惑。 赵豫戈端坐在原地,巍然不动,双目眯起,打量着那女子。 半响,他开口道:“你弹吧。” 他声音沉沉,又十分醇厚,带着一丝酒后的迷乱,让红漪脸色慢慢泛起一阵潮红,她低低嗯了一声,开始奏琴。 琴音绮丽,带着遣倦情思,是适合此时场景的靡靡之音。 赵豫戈脸上神色明暗不定,直到琴音结束。 红漪抬头,她施施然站起,随后跪地屈身,细腰似水蛇扭动,用膝盖慢慢行到赵豫戈近前,她这个动作使她胸前更是一览无余,她拿过赵豫戈手上的酒杯,身体凑在他的胸前,绵绵软软的一团,与他的坚硬胸膛触碰。 与此同时,一股女子的香气扑鼻而来,她举杯将杯子送到赵豫戈唇边。 “郎君,来,喝一口。” 声音甜腻,仿似蜜糖。 赵豫戈低头看她一眼,喝了一口。 红漪仰头望着他的面容,这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客人,她伸手去抚他颔下露出的一截短短的胡茬,女子的手软而嫩,另一只手又继续给他喂酒。 他薄唇紧闭,却是不喝了,视线不知凝在哪个地方,红漪顺着赵豫戈的视线望过去,发现他双眼直直地盯着那矮几上的古琴。 一动不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4.归家 他盯住那把琴,视线明明是在那把琴上,可又让人觉得,他看的好像不是那把琴,是透过它在凝视着什么旁的东西。 窗外的江风呼啸着,不远处是街巷旁的灯火,明明灭灭。更远处是一片黑暗,状似地狱深渊,什么也望不见,好似没有了尽头。江风灌进来,吹得窗子噼啪响。 他从前听戏的时候,戏里唱才子佳人儿女情长,故事缠绵悱恻,他时常不齿。 然,直到今日他才知道,一旦爱了,就是牵肠挂肚。 爱不得,又恨不得。 赵豫戈的眼神冷得令人齿寒,比那外面的夜风还冷,红漪看的心里一颤,试探着低低叫了一句:“郎君?” 谁料到刚刚还稳然坐着的人,忽然唰地一下站起,他几步走到那矮几前,弯腰用手一把将那琴掼起,猛地一下,在膝盖上一折,那把古琴应声而断。 琴成了残破的两截,上面断了的琴弦还在嗡嗡地颤着。 赵豫戈一步跨过那断琴,径直出了房门。 留下那叫红漪的女子犹自在原地呆呆地坐着,见赵豫戈走了,才呼地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她从来没见过那种煞气的人,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她撕碎。 赵豫戈下楼,吩咐人把他的马牵出来,骑着马扬长而去。留下酒楼的柳管事一脸目瞪口呆。 他一路骑回肃王府去,脑子里昏昏沉沉,胸口一钝一钝地痛,好像心里给挖去了一块,那伤口还在抽搐着疼。 到了肃王府门前,几个仆从等了大半天,终于等到了他,急忙上去给他牵着马,打头的一个就是近山。 虽说赵豫戈脸上不显,可近山跟他的时日已久,一眼就看出来他这是醉的厉害了,忙不迭叫了人快些进去备好热水和汤药。 近山上前想去扶着,被赵豫戈一把挥开,他迈着稳当的步子,就这样往住处去。进到青岚居里,陈嬷急忙见礼,道:“将军,你可算是回了,王妃打发了好几拨人来问,怎么今天将军和夫人两个都不见了踪影,现在派来的人还没走呢,你看,是不是给王妃传个消息,说都回了?” 赵豫戈眼光一扫,范氏派来的那个圆脸侍女就打了个抖,低头牙齿打着颤答了一句:“将军…王妃让我来问…可有什么不妥…” 赵豫戈此时恨不得有人来给他杀了泄愤,哪里顾得上再和范氏演什么母慈子孝的场面戏了,没等听完就怒道:“她倒是殷勤的很,滚出去,告诉她我还没死呢!” 陈嬷和圆脸侍女都被唬了一跳,那侍女更甚,草草行了个礼,慌不择路地就跑了出去。 赵豫戈脚步未停,想要进去换衣,刚走到内室门口,才想起来自己的衣物早就搬到偏室去了。 他刚想掉头,陈嬷就压低嗓音道:“将军,你今儿白日里前脚刚走不久,后脚夫人就被徐府傅夫人送回了,夫人方才等你许久等不到,此时已经睡下了…” 赵豫戈闻言脚步顿住,目光慢慢转向陈嬷,眼睛里泛起种种情绪,有诧异、惊喜、怀疑、迷惘… 酒一下子醒了一半。 最后他站定,慢慢掀开内室的帘子,一步一步轻轻踩着地上厚重柔软的地毯,悄无声息走进去。离那张四角雕花大床越来越近,床上帘子只下了一半,另一半被角落里的两个银钩挂住。室内只燃了一颗烛火,昏黄扑朔的火光下,他看到床上那薄薄的锦缎下面,伏着一个的小小身影。 她的如瀑长发散着,仿佛一副泼墨山水画,盖了一半的锦被露出她单薄的肩背。 只这一眼,让赵豫戈就停在了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影,都是他臆想出来的梦境,只要他伸手一抓,一切就又都会烟消云散。 他走过去,迟疑地将手掌附上她的背,距离如此之近,他能看到她后颈露出的一截羊脂玉一般的皮肤,白里泛着粉红,他忍不住用他带了薄茧的手去摸了一摸。 她身体缩了一下,原来是早就醒了,从他触摸她的那一下就醒了。 徐云期被他突然凑近,浑身浓烈的酒气和滚烫的体温吓了她一跳,惊呼一声,下意识转身,却猝不及防对上他的一双眼,那眼睛里不知道是什么,深不见底,好像噬人心魄般,将她越吸越深。 他低喃道:“阿云,你回来了…” 终了,她还是选他了。 他滚烫的唇擦着她的耳垂,低语道:“我当你和母亲一样,走得我再也找不到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竟有些无助,让人心疼。 赵豫戈望着身下之人那水光潋滟的一双鹿眼,他眼里情绪愈发翻涌。 她知道他想做什么,惊惧之下喊了一声,“赵” 她只来得及出一声,檀口即刻被吻住,一阵窒息后,吻落在她的脸颊、颈上,麻麻痒痒。 她抵着他的胸膛,小脸上带着惊惶,忽然念头一转,道:“夫君先去沐浴吧…你身上全是汗味,熏人的很。” 赵豫戈抬起手臂闻了闻,果然,他面不改色,眼睛盯着她,恨不得将当成一碟美味菜肴吞入腹中:“无妨,气味都是衣裳上的,去了衣裳就好了。” 有一只手已经解开了她寝衣的襟扣,另一只手箍住她的腰,令她动弹不得。 她肝胆俱裂,用手去推,哀求道:“不…不…求你…” 可这次他怎么也不听了,喘息着,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 她往上看一眼,他眼神愈深。 她这一眼,就知道事情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她既然选择回来,继续和他做夫妻,此事难以避免。 他低头凑近,呼吸喷在她耳边,“莫怕。” 莫怕,一如那夜他和她说过的。 …… 屋里燃着的蜡烛本就所剩不多,赵豫戈折腾了许久,直到那烛火完全熄灭了。 黑暗里,他搂着她,赵豫戈大汗淋漓,此时他从身到心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浑身舒畅非常,只恨不能长啸一声。 他见她缩成一团,心中怜惜,轻轻吻一下她的额际,“疼吗?” 她声音闷闷的:“疼,疼死了!” 赵豫戈低笑,“过了这次,下次就好了。” 徐云期抬头,眼睛圆溜溜瞪着他,这厮还想有下次? 借着月光看着她扑闪的眼睫,赵豫戈轻轻抬手给她擦了上面挂的一滴泪珠,凝望着她:“阿云…” “以后,我不准你再不告而别。” 有这一回出走就已经彻底够了,那种掏心掏肺的感觉,他不想再受一遍了。 徐云期脸还是涨得通红,将头一扭,她现在无法直视于他,脑子里还是刚刚自己止不住求他轻一点的声音。 赵豫戈板过她的肩让她面朝自己,抓住她的一只手磨着:“听见没有,嗯?你这一回,可真是吓惨了我。” 在酒楼里坐着听那琴音之时,简直心如刀割,他觉得他只差从那江上跳下去了。 她被他目光追着,只好连连点头,“好…”手还在他手里攥着,两人呼吸交缠在一起。 他的眼睛光彩熠熠,只是那样盯着她。 让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怜惜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看着他将自己的手心放到唇边轻吻,她忽然开口道:“对不起…” 赵豫戈一愣,随即笑笑:“你既是回来了,就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了。” 徐云期呆呆地望着他,他有时柔情似水,有时又暴躁的像只野兽,让她摸不清猜不透,只觉得他如果一直都这样,好像一个天底下最温柔的人,永远笑着对她说话就好了。她心跳地飞快,心里又是满足,又是惶恐,这种感觉,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就算是从前和晏昔在一起时,也未曾有过。 她鬼使神差,又补了一句:“对不起,是我没考虑周全,不知道你会跑出去找我,找到这么晚…” “还有,我不该还没想好,就和你提和离的事。” 她注意到,他的手指关节处,还留有那夜因为愤怒,在马车车壁上砸出来的伤,淤紫的一片。 赵豫戈见她视线落在自己的拳头上,似笑非笑道:“夫人今晚已经补偿过,为夫甚是满意。” 徐云期横他一眼,这人就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狼,里里外外都不是好东西。 看着她泛红的鼻头,粉粉的一点:“那你如今,是作何想法,是想好了?” 她被这一问,愣住,眼睛垂下去,并不看他。她也不知,现在心里,就是一团乱麻。 赵豫戈凝视她片刻,静静道:“我知道你的性子,如果认准了的事,是千军万马都拉不回来,如果你铁了心要逃,徐兄也劝不住。” 他声音淡淡,唇角带笑:“你会回来,纵然是听了劝,但说到底不过一条,你心里,终究放不下我。” 她已然动情,而不自知。 徐云期眼睛睁的滚圆,一时嘴里的话被噎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什么叫心里放不下?她吸一口气,重重锤他胸口一下:“胡说!我哪有?你当真厚颜无耻!”又忍不住羞恼,再去打他几下,脚上也乱踢一通。 赵豫戈怕她恼,哈哈一笑,急忙抱住她,“好好好,夫人说的没错,我厚颜,我无耻,我就是天底下最无耻的一个…” 他很少这么笑,笑得露出一排皓齿,眉眼弯弯,瞳仁发出一种极黑的光,亮晶晶的,让她一下子错不开眼去。 抬手抚上他浓黑的一道剑眉,那道眉一直延长到发鬓,英挺非常。 外面的一道月光不知何时已经移到了他们二人身上,照着赵豫戈挺直的一道鼻梁和半边脸颊,短短一日一夜,他的下颌布满青色胡茬,两边脸颊也好像消瘦了下去。 他被她轻柔指尖抚摸,深深动情,低低开口:“阿云,以后你什么都不要想,也什么事都不用管,你放心,这些事情我都会处理好。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要去…” 她既然已经选了自己,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将不会是问题。 “可好?” 徐云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良久,才在他怀里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相拥而眠。 肃王府的窗外晚风吹动枝叶,发出簌簌响动,天空幽蓝如镜,照着这广阔世间。 让人忍不住暗自猜度,茫茫人海间,有多少悲欢正在上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5.旧忆 次日一早,徐云期迷迷糊糊醒来,猛地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往身边一看,身侧之人还仰面而卧,好似睡得正沉。他的呼吸十分均匀,胸腔起伏着。 徐云期缩手缩脚小心侧卧起来,一只藕臂半撑着身子,望着赵豫戈沉睡的一张侧颜。他眉间舒展,眉峰形成一个挺秀的弧度,睡得安稳,估计什么梦也没做吧。 一路顺着望下去,才发觉赵豫戈的里衣未扣,胸前大敞着,露出里面麦色的一片躯体,腹上线条紧绷,徐云期扫了一眼,立马和被烫了一下似的收回目光,随即想起昨夜之事,不禁面红耳赤。 她从那事之后,脑子里一团乱,半睡半醒,现在更是感觉到浑身酸痛,特别是腰间,仿佛被车轮碾过。 可谁知这个罪魁祸首反倒好,没事人一样地睡。 本应睡得正酣的赵豫戈忽然动了动,手臂一揽,将徐云期整个人揽在怀里,嗅着她的发:“几更天了?” 徐云期缩了缩脑袋,帐子遮着,看不见滴漏,只好答:“天好像还未亮…” 赵豫戈昨夜饮酒,此时还困着,含糊道:“夫人醒的倒早,今日沐休,不去宫中,陪我再睡一会儿…” 他半张脸埋在她发间,呼吸均匀而温热,让她怎么还睡的着?徐云期睁着眼睛,望着四角大床顶端的幔帐,思绪飘忽不定。 待她好不容易再次睡了过去,迷糊之际,又被身上的动静给弄醒了,赵豫戈双手不安分地游走,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去躲。 赵豫戈不抬头,声音低沉慵懒:“…别动” 锦帐春深,两人消磨完这阵清晨时光,起身换衣。早膳就摆在外间的窗榻前,上面放一小方食案。 侍女们先服侍赵豫戈换衣,等徐云期梳妆完毕,他已经坐下等了有一会儿了,只是端然坐着。 徐云期坐在他对面,朝他一笑:“怎不动筷?夫君大可不必等我,你自用便是。” 赵豫戈淡笑,“一起吃。”给她递去一只瓷勺,示意她吃。 室内静悄悄的,两人将食不言这一准则做的很好,徐云期一边用勺子搅着小碗里煨得软糯的燕窝,一边暗自出神,瞄了对面一眼,赵豫戈低头喝粥,只能看见他平坦额际和鼻峰的线条。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实在难以想象这个气度沉凝之人和昨晚那头饿狼,是同一人… 这厮正经起来,尤其像模像样。 她正发着呆,回神之际迎上一双眼,他眼里含着笑,“大早上的,夫人也能兀自神游。” 徐云期放下碗,尴尬朝他咧嘴:“…我是在想,这燕窝太淡了。” 转头朝平疏喊了一句,让她去取了蜜罐来,这一罐子桐花蜜本是李氏宫廷的贡品,王妃范氏差人送来青岚居的众多物品之一。 花蜜放入碗中,室内便弥漫开一种甜丝丝的香气,赵豫戈闻得异香,正好想寻个话头和徐云期闲聊几句,便问:“这是什么蜜,闻着倒和以往不同。” 徐云期嗜甜,听他问,莞尔道:“这是桐花蜜,可补髓益精,明目悦颜。” 赵豫戈听罢,眉毛一挑,“是么?补髓益精?” “对啊,怎么了?我也是从前听府里的嬷嬷说的…” 徐云期正要向他解释功效,抬眼见赵豫戈望着她,脸上还带着一种暧昧的笑意,登时就明白了过来。 她脸唰地一红,飞快瞟了一眼身后,好在平疏她们都站得远,应该听不见他们二人的谈话。 徐云期瞪赵豫戈一眼,无耻!她明明不是那层意思… 赵豫戈正襟危坐,拿过勺子从罐子里挖了一勺出来,他塞了一大口蜜进口,许是又觉得甜的发腻,含了几秒,眉头一下子皱起,飞快拿起一旁的瓷杯,咕咚灌了几口水下去。 徐云期“……” 侧头忍笑,不吃甜还硬塞,当真傻气得很。 赵豫戈脸上原本无懈可击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瓦解,他皱着眉头“这个不好,太甜了。” 其实桐花蜜本就是清甜,只是赵豫戈平日里甚少用甜食,这才觉得甜到发酣。 今日沐休,不入宫也不早朝,两人一直闲坐到了傍晚,赵豫戈却突发奇想般的,要拉徐云期外出逛集市。 徐云期也许久未曾好好外出逛过,前几日因为晏昔之事心绪阴霾,就算是如今,和赵豫戈看似琴瑟和鸣,可不论是她还是他,心里多多少少都存了些粉饰太平的成分。 因要出门,徐云期今日穿戴只是像普通官宦人家妇人一般,轻施粉黛,头上亦无多少坠饰,从内室走出,宛若出水芙蓉,倒让人眼前一亮。 赵豫戈站在原地打量几眼,目光一闪,上前伸出手,“走吧。” 长安的街头巷尾,依然游人如织,没有因为过去的那一个旧年而产生丝毫褪色,反而愈发生动热闹起来。 赵豫戈领着徐云期的手走在前,后面跟着几个也着常服的仆从,两人走走停停,远处的江淮之上露出几点明亮灯火。 西市的夜晚,令徐云期觉得似曾相识。 她手里拎了几样小物件,赵豫戈忽然拉着人拐了一个弯,进到一条并不那么繁华的小巷,零零散散摆了几个小摊,他不顾徐云期询问的目光,走近其中一个冒着白色热气的摊前。 朝面庞黝黑的老汉摊主要了一笼子吃食,也不知那摊上卖的是何种吃食。 很快热腾腾的小竹笼被端上来,揭开蒸笼,那老汉道:“这位郎君,不是老汉吹嘘,这等手艺如今在长安啊,可是不多了。” 赵豫戈朝老人家笑笑,接了几句话,徐云期凑过去看,小蒸笼里摆了几个圆形的乳白色蒸糕。 看起来圆滚滚蓬蓬松松的,闻起来米香扑鼻,又带了一股甜腻的味道。 这…她诧异朝赵豫戈看了一眼,拿了只筷子往蒸糕上戳了戳,再将糕点划开,里面果真和她想的一样,是黄灿灿的桂花掺入白糖猪油和成的馅儿,此时划开,蒸成了一滩滚烫流动的油,闻着令人不禁咽下口水。 她想的没错,果然是余杭那带才有的吃食,在余杭当地叫什么名字她倒是忘了,只是这一股芳香,却令她记忆犹新。 没想到,赵豫戈这种宗室王孙,还知道这种市井人家吃的街头小食。 她不顾烫手,当即撕下来一小块放入口中,桂花白糖化在舌尖,饶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徐云期心里也涌起了一股语言无法形容的妥帖和满足。 这样糕点,她幼时和兄长回余杭老宅时吃过,一直念念不忘,到如今,也该有好多个年头了。 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几样吃食,能唤起沉睡已久的一些记忆,它们也许就这样潜藏在人的血脉深处,待到某个节点,才会被唤醒。这时才知,原来,她的根还有一部分扎在那个讲着吴侬软语的江南水乡。 她咽下,还觉口齿留香,心中微动,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这是余杭的甜糕,我幼时在街边吃过,不过阿兄说街边小摊不洁,不让我多吃。” 他答:“我知这是余杭糕点。” 徐云期不禁莞尔问道:“你怎知,夫君也曾去过余杭?” 赵豫戈看她一眼,笑笑:“不曾。” 他状似无辜,朝摊子抬了抬下巴,“喏,不是刚刚那老叟叫卖时喊的?余杭甜糕。” 徐云期语塞,这样也可…她嘴角抽搐了一下。 赵豫戈瞳仁极黑,眼眸湛亮,唇角翘起道:“我知夫人祖籍是在余杭。” “那日回府时抄了个近道,恰好碰见有老叟在此叫卖。” 就想着哪一天带着你来尝尝。 徐云期听完点头,“如此。” 她抬眼,瞳仁里倒映着灯火,亮晶晶的一点,又问:“徐家祖籍正在余杭,夫君怎知?” 赵豫戈凝视片刻,收回眼神,摇摇头:“也没什么,就是听一个人说起过。更何况,先徐中书之名,从前可谓是冠绝长安。” 她总觉得他目光深沉,里面好似有说不出的东西。 他指的是徐云期的父亲,徐楷。 也是,这件事该是有很多人知晓吧。 徐云期没再多话,食指大动,将甜糕装到碗里分食,吃了一整块下肚后,方拿着丝帕擦了擦嘴角。 赵豫戈不好甜食,尤其不爱甜软之物,只在一旁看着,提醒道:“这东西甜腻,夜里食多了,小心腹中积食。” 徐云期点点头,她肠胃一向不太好,“嗯” 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甜糕,嘴里余留的芬芳香气,和她记忆里的一样,又有些不同,忽然就觉得眼睛里热热的,鼻间有些发酸,呼了一口气。 “这东西想了好几年了,如今吃到嘴里,还是觉得从前吃的更好些,当时背着阿兄差人去街上买,买回来在房里躲着吃,那时觉得街边的小食皆是美味佳肴,现在想来,当真是偷来的意趣,小孩儿的心思。” “不过在余杭待了没几月,阿兄要准备孝廉之事,无暇耽搁,我们就又回长安来了,从那之后就再没去过。” 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回余杭去看看,那里虽说还有些亲眷,可多年未见,想必早已对面不识。 徐云期说着说着,发现赵豫戈正用一种新奇加探究的眼神望着她,她方才察觉,一块甜糕,居然引起了她这许多的情绪。她一怔,方才苦笑,她的童年几乎是一片可怜的荒芜,阿兄和晏昔都要进学,她大多时候,都是独自被困在府里。 唯一有些色彩的记忆,就是回余杭的那几月。 徐云期仰头看向天边的一轮明月,月已上梢头,朝赵豫戈微微一笑:“罢了,看我,啰嗦个没完,天色不早了,回府吧。” 赵豫戈命仆从付过银钱,又坐了片刻,车夫将马车赶过来,二人上了马车。 这一晚上走了不少路,对于这几月没怎么活动过筋骨的徐云期来说,还是感到了一丝秋夜的寒意,此时上了马车靠坐一会儿,才觉得头脑发沉,只是这种感觉并不太明显。 赵豫戈沉默地握着她的手,似乎是察觉到徐云期的低落,他一开始只是握着,而后慢慢的把那只柔软的手翻过来,指腹在她手心里抚摸摩挲着,他低头看了半响,忽然声音低低道。 “要是还想回余杭看看,日后总有机会,圣上不久将要南下,应是许臣下带家眷同行。” 徐云期心中倦怠,头脑发沉,含糊着答了几句,阖着眼,不知不觉就靠着垫子睡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6.寒症 回府之后,稍作洗漱,因腹中饱食,且徐云期还感到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且恶心欲呕,索性连晚膳也不用吃了,径直进了内室歇息。 秋夜本就寒凉,她也没考虑周全,穿了件薄衣外出,想必是邪风入体,受了寒。 赵豫戈用完晚膳,进屋看了看,徐云期背朝里,肩膀微微起伏,已是睡着了。他没吵醒她,出门去了书房,处理完一些事务。 再返回来时,却发现青岚居的北屋里好像都乱了套,侍女们手忙脚乱,内室灯火大亮。 他心中疑惑,加快脚步走了进去,不曾想和迎面出来的东菱撞了个正着,她手里端着一个痰盂,里面好像装着呕吐秽物。 “生了何事?” 东菱朝他一礼,慌张道:“将军,夫人方才不知何故,突然呕吐不止…” 赵豫戈没听完,抬步入内,果然见徐云期本就白皙的脸此时是苍白如纸,眼睫排成片羽,在脸颊上投下一道阴影,竟是又睡了过去。 他见她如此,心中一紧,上前坐在床沿上,伸手拭徐云期额头,却是一片冰凉,不是发热之症,他朝一旁侍女道:“怎会如此,可请了大夫?” 才这一会儿的功夫,人就已经起不来床了,此事实在蹊跷,床上躺着的人正不安呓语,他伸手握住她手,凉的吓人,让他没来由的有些忐忑。 东菱也很急,夫人才出去了一趟,就成了这个样子。见赵豫戈动怒,她和平疏两个立即跪下:“将军恕罪,奴婢不知,已遣人去请了何太医。” 大夫来得并不慢,可在赵豫戈看来,他的速度实在是慢得惊人,两刻钟的时间,让他觉得足足有两个时辰那么长。 这位何大夫年约六十,留着长须,从前曾在太医院任职,素有美名,是肃王府惯用的医者之一。他一身朴素麻衣,提着药箱入内。 赵豫戈眼前一亮,朝他告歉道:“深夜前来,何先生受累,只是内子忽然染疾,事态紧急,我正焦心不已…” 何振见他如此客气,倒是有些意外,平日里见过这位肃王三公子几回,只觉他喜怒不形于色,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今日一见,他眉宇之间不掩忧色,有礼有节,毫无傲慢。 何振只道是他夫妻二人伉俪情深,赵将军对他的这位夫人,想必是颇为看重。 他坐下来替徐云期诊脉,放下,又再诊,半响,沉吟不语。 赵豫戈在一旁看了许久,见何振不言,开口问道:“先生,今日我携内子外出,她食了些街边糕点,可是那糕点不妥?” 赵豫戈此时心里又急又悔,如果是,他难辞其咎。 何振听他语气焦急,抬头看他一眼:“依夫人症状来看,和今夜所食之物无关。” 赵豫戈疑惑看向他,何振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赵豫戈心下一凉,绷着脸,让室内仆从都下去,室内只留了他们三人。 何振瞧了一眼徐云期一张苍白的睡颜,又看了看赵豫戈一张英挺冷峻的脸,摇头暗叹,这一对璧人,倒是可惜了。 “将军,夫人寒症复发,故而陷入昏睡。” 赵豫戈念头一转,在西北之时,她在突厥人手里冻了一个日夜,所谓寒症,正是因了那时遭遇?何振又细细问了当时情境,以及所用药材,赵豫戈如实相告。 何振疑惑看了他一眼,略微思索一番,问道:“敢问将军府上,可有姬妾?” 赵豫戈一愣,“无,我只得一妻。” 何振叹了一口气,“赵将军,如你所说,夫人从前受过寒,当时应是及时用药材滋补好了,身体虽说不能恢复如初,也无甚大碍,好好将养几年,按理说,也是能怀有子嗣的。” 赵豫戈闻言心里一沉,那按这么说,她如今… 何振抬手抚了抚胡须,沉吟道:“老朽方才问将军,府上可有姬妾,正是因为夫人脉象诡异,好似是服食了某种极寒之物,是一种生在在北地冰原的雪莲,为深紫色,与寻常雪莲不同。从前我在宫中也曾见过一例类似之症,有一宫妃以此物作争宠手段,致使服用者难以有孕。” 这位赵将军府上并无其他姬妾,无争宠害人之事,那这倒是令人生疑,是何人下此毒手? “此物若是一般女子服之,可致不孕,如若是患过寒症之人服用,时日一长,寒疾加重,怕是性命堪忧。方才我察看夫人脉象,好似不是一次性服下寒物,而是分为多次,量少而微,想必是被人混合在日常饮食之中。” 何振从医数十年,见惯生死,此等境况,对他而言不过尔尔。宫中女子之手段,之阴狠,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令人难以想象。他站起身,将床幔拉上,从药箱中拿出纸笔,在一旁的案上开始书写药方。 赵豫戈还愣在原地,他脑海一片空白,在肃王府,他们二人同食同寝,她居然还能被人暗害至此。成婚一月,她就担如此苦楚。 犹如晴天霹雳,让他手足冰凉,一时竟不能开口。 何振见赵豫戈神情恍惚,仿佛不敢相信,叹息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将写好的药方递到他手中。 “将军,先按照此方煎药,每日给夫人服下,症状可有所缓解。除此之外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出那雪莲出处,防止夫人继续服用。” 赵豫戈伸手接过那张药方,良久,抬眸,问:“先生,内子年方十六,还未过十七岁生辰,此症,可有化解之法?” 她还正处花季年华,他曾想过,他们也许会有孩儿,若是男孩儿,他定是极为聪慧的,他要让他从小骑马射箭,研习武艺,做一个顶天立地之人。如若是个女孩儿,她一定会和她一样,有一双灵动眼眸。她会有银铃一样的嗓子,唤他一声父亲。 他有时会这样想,如果他们有了儿女,他就可以把她牢牢缠住在身边,不用日夜提心吊胆她会逃走,不用想她那个旧爱是否潜伏在长安的某一个角落,说不定哪一日突然出现,阿云就要跟着他远走高飞。 可这一切,好像都戛然而止了。他真做的好一场美梦。 白须老者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摇了摇头,“停服寒物,再按时服药,长久可保性命无虞。至于子嗣,世间医者千千万,其中不乏能人,老朽不敢断言。但如今的太医院,怕是无人可解。” 赵豫戈听见性命无虞四字,闭了闭眼,好在… 还没到最坏的那一步。 感谢过后,他无心寒暄,拿了诊金给何振,出到外间,吩咐近山将何太医送出府,自己在青岚居的门口站立着,出神看着前方。 此时离成婚那日,好似不过须臾,弹指间的事。他曾信誓旦旦,要护得她周全,可短短一月之内,竟生了此等令人不寒而栗之事。 赵豫戈入内,满面冰霜,一丝表情也无,仆从皆战战兢兢。 他在外间窗边的案几前坐下,静默片刻,他的表情仿佛凝固,一直盯着某一处出神。忽然又站起,在室内走了几步,看见置物格上放着的一把古旧长刀,那是他最爱之物,平日里供着,轻易不取用。 长刀入手,一把抽出,露出冒着森森寒光的刀刃,只听一刀下去,哐当一声,檀木案几裂开。 仆从们纷纷跪地,室内安静,落针可闻。 …… 徐云期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好冷,好像躺在一个大冰窖里,又好像被纷纷白雪给埋了个严严实实。总之,那种感觉,仿佛她又回到了西北,在那个树林里,被那个突厥人追着,那种冷,那种怕,犹如附骨之疽,让她冷汗湿透了寝衣。 她醒来,恍惚之间觉得自己身后好像有一个暖烘烘的大暖炉,就这样贴着自己的背,传递着丝丝温度。 赵豫戈双臂环住她的腰,又略微缩紧了些,他没睡。 赵豫戈方才抱着她时,她就一直呓语,见她翻身,一双睡眼望着他,他揉了揉她的发,问道:“可是又梦魇了?” 徐云期看清他的面容,觉得他今日好像有些不同,竟分外柔情,不过她十分乏力,只缩着点点头。 她口中发出轻轻的一声呓语:“我冷…” 声音虚弱,好像生病了不肯吃药的幼童,哭闹得背过气去之后,那种气若游丝的声音。 让他心里堵着一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咬着,像虫子一样地往里钻。 徐云期的这一声下意识的低语,让赵豫戈身体微微的僵硬了一瞬,他将她身上的寝被裹紧了些,下巴抵着她的额际。 “没事,我抱着你,过一会儿就不冷了。”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有些飘忽。 “睡吧。” …… 次日一早,赵豫戈命从人将所有饮食用具都彻查了一遍,并吩咐除了青岚院自己采买之物,其余的,都不能进厨房。至于从前徐云期用过的一些吃食,放在室内还未用完的,一律都拿去供医者查验。 如此兴师动众的大阵仗,让徐云期有些摸不着头脑,何至于此? 问他,他又不肯说,只说是昨夜她呕吐,怕是吃坏了东西。 徐云期无法,随他,心血来潮的要折腾,那就随他折腾去吧。不知为何,她这次病的来势汹汹,躺在床上两三日都无法下榻,吃的药明明是同一种,却好像一日比一日苦。 而且,为了确保药效,还不准往里加蜂蜜,这让徐云期无法忍受,喝药不加蜜,这对她来说,简直是比杀了她还难受! 可每次她要是喝了半碗,想放下不喝了的时候,赵豫戈坐在榻上,手上拿着兵书,一双眼睛就像鹰眼一般扫过来,盯着她。 如此一来,她只能乖乖闷头喝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7.灵逍 从那日徐云期寒症突发之后,太医院的何老太医每过几日就要过肃王府一趟,每次她好奇问及病情,何太医只是慈和笑着,答只是寒疾,因怕留下病根,才如此谨慎,并时不时叮嘱她要按时服药,还有切记不能受凉。 这样下来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身侧还有赵豫戈这尊大佛事无巨细盯着,徐云期的病情才慢慢停止了反复,不再昼夜不分地昏睡,呕吐发寒之症也几乎消失了。 而在这一月来,拥有辽阔疆域的大梁也生了几件棘手之事。自今年六月来,长江流域的水患层出不穷,这一点徐云期也早有耳闻,当时听人说南方有些城池,水灾造成流民遍地,致使不少人因家园被毁而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据说更甚者,流民易子相食。 水患过后,瘟疫渐生,其中惨状自不必多言。好在情况似是在好转,也波及不到长安来。 圣上李忻一向推崇儒学,又重佛教教化之功,他原本力排众议要亲自前往南方视察,可六月以来,自淮水以南之地的瘟疫爆发,愈演愈烈,闻者无不色变。好容易控制下来了,眼见快入冬,南方流民起义又卷土重来。朝中几位老臣哪里还肯让圣上以身涉险,反对的奏折堆了好几沓,摆在永成帝的案前,让他望之兴叹,眉宇间怒气难掩。 他面容清隽,神情却极是庄重威严,垂目看着手里的一道奏折,眉头蹙起,渐渐拧成一道,他冷笑两声,将那本奏折狠狠掷在了地上,这一声,惊醒了正在榻上小憩的华服女子。 那女子正是四妃之一的淑妃王氏,丞相王融之女,琅琊王氏之后。只可惜,当初的江左王氏巨族早已消弭,到如今四分五裂,不复往日“王与马,共天下”之雄风。 王淑妃面容端丽,闻得异响,急忙下榻,提裙匆匆几步上前将那本奏折捡起,放到案上。 她怕他气坏了身体,芳唇微动:“皇上…夜深了,这奏折所剩不多,明日再批吧。”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李忻凤目一扫,其中威严让人不敢开口,他怒道:“这伙酒囊饭袋的废物!拿着朕给的饷银,只知道溜须拍马。好不容易这两月入秋,瘟疫控制下来了,赈灾饷银又不知到哪儿去了,现在流民遍地…” 李忻抬手按了按额角,“淑妃,你说,朕还能睡得着吗?” 还有更让他焦头烂额的事,他未曾提及,瘟疫过后流民匪寇,南方多个郡都生了暴动,民不聊生先不说,如若这些人联合起来… 王淑妃听得圣上怒斥,不敢置喙妄议朝政,只柔声劝了几句,就见李忻打开另一本奏折,手拿朱笔,看了几眼,他将那奏折摊开,递给王淑妃,冷笑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如今南方起义不断,还在提议朕治丹阳的罪,说她目无法纪,不守妇德,我看他是老糊涂了。” 王淑妃看了一眼,随即了然,这奏章是谏议大夫郑抟递上来的,他本就年老,又深谙儒家道义,看什么都不顺眼,时不时就要上书弹劾弹劾。 李忻抚颌沉思。 对于丹阳公主的行径,李忻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之所以视若无睹,只不过是为了给李氏皇族扯块遮羞布挡挡,如若真要治罪,那不止丹阳,连他那个皇弟也要一并问罪了。 丹阳自性情大变后,她所做之事,自己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包括她自以为瞒的很好的那一桩。 辟了一方紫竹院,将人给藏得密不透风。 她当他不知,他只是不说破罢了。 …… 这一日天光正好,因前一夜下了些小雨,空气中尚带了些湿润之意,园中树木枝叶上,还残留着几滴剔透露珠。 前几日芳璟递了拜帖来肃王府,听闻她身体有恙,特地去了灵逍寺,给她求了一个护身符,还嘱咐她闲时得空,要多出外走动。 “看你整日闷在屋子里,脸色都虚白了。” 是以这一日,赵豫戈得闲,二人早早起身,穿戴完毕。徐云期坐在铜镜前画眉,赵豫戈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手画眉,敛目之时,望见昏黄铜镜里他站着的身影,手搭在她肩上,人却好像在出神。 她画好了一边,开口问道:“又想什么呢?” 她发现他最近时不时就会露出这种神态,眼神飘得很远,眉头蹙着,好像被某种心事缠着。 赵豫戈被她的声音拉回来,他唇角牵动,掩饰道:“看夫人描眉。” 这段日子以来,不知何故,赵豫戈待她好似上心了不少,从前呢他还老有些拉不下面子来做的事,说的话,如今好似都不是烦扰了。 到了夜晚,这厮也变得分外缠人,不等她求饶便不停。 他从她手里取过黛笔,“我来。” 徐云期还未答话,他已俯身下来,神情专注,仔细给她描起来。 他的脸近在咫尺,说话间气息打在她脸上,她盯着他的喉结,天马行空在胡思乱想,男子在颈项处多生了这样一块骨头,他们难道不会疼吗? 正这样想着,他喉结动了动,“好了。” 赵豫戈扳过徐云期的肩仔细端详一番,观察自己的杰作般,唔…好像有些不对称? 徐云期在镜子里看了一会儿,不忍出言打击他,抬手在不对称的地方擦了擦,乍一看也还不错。只说了看不出来他还有这方面的手艺,赵豫戈信以为真,扯了扯嘴角,莫不是因为他从前学过几年丹青? 两人登上马车,到了灵逍寺时,正赶上人多的时候,寺院阶前有不少人正在登阶,两人携手而行。灵逍寺是大梁闻名的佛门之地,加之永成帝造了佛祖金身赐下,一时更是风头无两,香火繁盛,不过,据说此处祈愿也十分灵验。 到了正殿,香客众多,有平头百姓也有锦衣华族,一位招待宾客的僧人见他二人带了侍从婢女走上前来,低头颔首过去见礼,领他们二人入内。 在佛祖面前,徐云期摒除杂念,虔诚跪地祈福,朝着那座慈眉善目的金身拜了三拜,随后双手合十,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拜完佛祖,两人又在寺院里逛了一圈,观赏壁画,听僧人们诵经,转眼间,不过一个时辰,就有小沙弥来告知,说后院厢房已备好午膳,二位施主可移步前去。 后院的厢房自然不是人人都能住的,一般而言,稍有权势的府上,带的管家侍从都会事先知会,让寺里留出厢房。徐云期见那小沙弥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带着一种狡黠天真,她向来很喜这种有礼小童,从香囊里拿了几个钱出来,眉眼弯弯,让他“拿了去买糖吃。” 那小沙弥羞赧,她把铜钱塞在小童手里,摸了摸那顶小光头,说当成给他带路的酬劳,小童这才接了,笑得露出还没长起的牙缺。 赵豫戈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脸上神色莫辨。 曲径通幽,他们穿过七折八折的回廊,渐渐离人声嘈杂处越来越远。 “方才,夫人许了什么愿?”行走间,赵豫戈侧头问道。 “在佛祖面前祈愿,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徐云期莞尔道。 他点头,片刻后,又问,“那你后面又去求了一道符?既然求了,就要好好戴着,不要丢三落四,回头又让婢女们好找。” 他原本是不信这些神佛的,可到了今天,他忽然觉得,有些明白为何寺院里总是人满为患,人人都向佛祖祷告,有人祈求官运亨通,有人祈求无病无灾,只因这世间,有太多人力不可及的事,也有太多令人防不胜防之事。 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刻的无力。 不料徐云期横他一眼,“那道符不是给我自己求的,是给芳璟求的,那是送子符。”她在他眼中,就是那么一个丢三落四的人? 送子符? 赵豫戈愣住。 他沉默着,携住她手,再无言语。徐云期见他忽然如此,心里疑惑稍许,不过他向来如此,也就没再开口。 他是个骄傲之人,下药之事查了这么久,竟连一丝蛛丝马迹都未曾发现,更不能叫徐云期知道这件事,让他此时觉得,忽然有些透不过气来。回去,还是要再把所有日常用物拿去查验一遍,防止有缺漏之物。 从他们来时所走的那条道,延伸过去的那个方向,有僧人们午休时的诵经声依稀入耳,飘散在空气中,让人听不真切,梵音呢喃,好似有一种能让人心安宁的力量。 快接近厢房所在时,前院有一片空地,周围古树参天,时已入秋,日光照耀下,满地金黄,仿佛被织成了巨毯。 不远处有几座凉亭,徐云期往那处扫了一眼,说来也巧,周家两名表亲,连带舅母,都在那处乘凉。 徐云期许久未见舅母郑氏,心里喜悦,老远叫了一声,“舅母!” 郑氏乍然见到几月未谋面的外甥女,也是一惊,随即转为喜,笑着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老早就听说你卧病,如今可见好了?遣人给你送去的药材可收到了?” 徐云期自小把舅母当成半个母亲,朝她展颜一笑:“收到了,有了舅母的药材,云期想不好都难。” 又问了她几句进香祈愿之事,问完话,郑氏目光在徐云期身后的男子上停留片刻,露出满意之色,因早已见过数次,也不拘束,朝他寒暄几句。 周璎有孕在身,看着兴致不是很好,她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老样子,她会来此,想必是要给腹中胎儿祈福。 徐云期的表兄周璞自从她回长安以来,除了必要的正式场合,平日里对她,是能避则避,这一点,徐云期早就察觉出来,心里也是无奈,当初拒了婚事,舅父舅母心态宽和,只说顺其自然就好,可表兄周璞年少,血气方刚的年纪,乍然被心上人拒婚,如今她还领着新婚夫婿站在他面前,想要泰然自若,可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周璞眉宇间带了一丝不自然,眼睛瞟向他处,声音艰涩道:“阿云,你也来上香?” 他朝赵豫戈颔首,赵豫戈也点点头,算是回礼。 徐云期落落大方,“嗯,我身体初愈,趁着天好,便想着来上柱香。” 周璞待她,全无了从前的无拘无束,眼里除了黯然,再也没有人往日的赤诚,在一旁坐下后,他也甚是少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8.冰释 徐云期打量表兄周璞两眼,他双眉浓黑,眼眸澄澈。 她成婚前听说在舅父的扶持下,他已在门下省进了官,可他志不在此,心中愤愤不平,一心想入行伍拼战功。徐云期暗叹,此事如何可行?舅父舅母自大表兄从小因病故去之后,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当成心肝哄着,恨不得将这天下最好的都捧到他眼前去,又怎会舍得让他以身犯险? 周璞听闻她身体初愈,面上松缓几分,本想开口说些什么,眼神扫到赵豫戈投来的目光,他心下一睹,有些支吾道:“既然这样…那,阿云你保重身体,莫要和从前一样再贪凉吃冰的…” 他一顿,想起从前徐云期总爱在夏日里吃些凉的,把冰敲碎了再放入时新鲜果,等彻底镇凉了再吃,咬一口,跟吃冰碴子似的,浑身暑热都驱散了。 那时候他们四个聚在一块儿,晏昔最大,他就不爱吃冰,回回塞给他,他都笑着推脱,一口都不碰。 冰块即使在徐府,也非取之不尽,如今回想,那样的酷暑,他哪里是不吃冰镇之物,是习惯使然,让他们三个多吃些罢了。 周璞心中五味陈杂,他打住话头,沉默了。 徐云期抬眼看他一眼,自然明白他的所指,应了一声,又道:“多谢表兄挂怀,自从去年得了寒症,如今早已不吃了。” 说完,忽然也安静下去。 周璞看着她低垂下去的眼,忽然想到,如果表妹真的嫁进周府,做了他的妻,那么他们之间,将永远隔着一条流淌的河,隔着一个晏昔,言谈举止之间,都能想起来。莫说她,即使是他自己,都远远做不到坦然相对。 他甚至想,他面前这个赵将军,这个从前远在西北领军、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的人,最后成了她的夫君,这难道就是因缘际会,理应如此? 他会不会,能让阿云好受些,暂时忘了那些过往,享哪怕片刻的欢愉? 周璞闭了闭眼,将徐云期一张素白容颜望进眼里,她今日头上插着一只鎏金双蝶垂珠簪,衬出一张芙蓉面。她黑眸里仿似是日光渗了进去,里面细细的微光碎裂,光线流转之下,竟让他感到有些刺目。周璞艰难地收回目光,眼神在赵豫戈和徐云期之间徘徊,赵豫戈今日一身普通衣袍,却气势暗含,长眉入鬓,五官犹如石砌。 半响,他终于释怀般的一笑。 两人职位悬殊,他纵然是徐云期表兄,也不敢托大,还是称赵豫戈将军,他神色少有的庄重,朝赵豫戈道:“赵将军,你不知道,我与阿云虽说是表亲,但她自小失取双亲,我视她如亲妹无异,有些话,定伦早想告知将军,却一直未得机会,今日此处没外人,倒可如愿。” 赵豫戈面色如常,淡淡道:“周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周璞深深望了徐云期一眼,随后呼出一口气,转眸对赵豫戈道:“正如我方才所说,阿云是我亲妹,望你日后,待之以诚,还有…她自小任性,如处事不当,将军万事可包容些… ” 他说完,心下一横,“若有朝一日你负她,我周家必不善罢甘休。” 郑氏见他语气不妥,抱歉看向赵豫戈,急忙扯了扯儿子的袖子,周璞恍若未觉。 徐云期不知他要说的会是这个,有些诧异望向他。这一年来,表兄…是真的和从前不同了。 她又何尝不是呢? 周璞身为男子,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天下男子大多寡情,如若不是自小一处长大,是不懂得珍视二字为何的。 大多,不过是贪慕女子容色。如若女子色衰,自然爱弛,弃之如鞋履。 赵豫戈迎上周璞熊熊烈火般的目光,语气也冷了几分:“我曾和阿云许诺过,日后要护她周全,不劳周公子提醒。” 周璞低头,复又抬头,眼中无愠色,他沉默片刻。 声音发沉,道:“赵将军,你素有威名,定伦仰慕已久,之前只是远远瞧了几眼,便知你不负大梁利刃之名。定伦自小勤练骑射,一直憧憬的便是有朝一日,若能披上盔甲,驰骋疆场,也不枉为大梁男儿一场。 “可定伦说到底,还是胆气不足,不敢彻底抛开家族父母,违了他们的意出走,定伦此生,怕是要在长安领着个闲职,空度余生了。” 除此之外,他不久之后,还要娶一个他不爱,亦不了解的女子,生儿育女。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肺腑之言,不仅是徐云期诧异不已,赵豫戈脸上,也多了几分动容,他们并不熟稔,他倒是一片赤诚。 赵豫戈看他一眼,“周公子不知,边关有多少将士,做梦都想着能回长安谋个职务,好与家人阖家团圆,不用担忧哪天被埋在路边,连个坟头都没人立。” 他一顿,想着自己也许话说重了,语气放缓道:“只要时机适当,不论在何处任何职位,都有它的用武之地,你大可不必如此。” “你要是愿意,也可到禁卫军来。” 周璞之父是闻名大梁的儒学大家,从小对他严加教导,文韬武略,自不在话下。 他听罢,仿佛有片刻沉思,随即笑着摇头道:“我纵然有心,父亲也不会应允的,谢过将军好意。” 赵豫戈颔首,不再多言。 一旁的郑氏听到儿子的一番话,从一开始的惊诧、恼怒,到听完,竟是眼角含泪。因为此事,儿子和夫君不知吵过多少回,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周璎有孕在身,坐靠在一旁的亭柱上,只是听着,神色有变化,却并不插话。 郑氏忍住泪意,抬起袖子在眼圈处点了点,转移话题般勉强笑道:“说来也是,阿璞如今也是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今日我们来此,就是为了帮他相看林家的一位女郎,方才你们还未到时,林家女郎刚走。” 郑氏看着周璞,感叹般:“她是个好女子,我一见就喜欢,回去之后,这门亲事就可定下了。” 周璞面露难色,瞟了一眼徐云期,朝郑氏道:“母亲…” 随后,他垂目看着地上,一片落叶打着旋儿,开口,“一切凭母亲做主就是。” 周璎这时却冷不丁道:“阿璞,你要是不愿,母亲和我可不走下一遭了,这一月里,看了三家女子,没有一个你能应下的?莫不是还惦记着…” 她还没说完,周璞略带怒气接口道:“阿姐,我方才已应下了,阿姐莫不是没听见?” 周璎这才瞥了他一眼,闭口不提,她性情一向如此,不知该说是率直还是其他。她随即双眼瞄着徐云期,状似冷视。 自上回在丹阳公主宴席上一别后,徐云期再没见过三姐周璎,当时她态度热络,一反常态,还以为她转了性,没想到今日一见,她复又如此,且眼中冷意比从前更甚,有几分咄咄逼人之势。 徐云期心中一叹,没有看她,只朝着舅母郑氏微微一笑,“舅母,这是好事,林家女郎阿云略有耳闻,知她素有才名。”目光落在表兄周璞身上,“恭喜表兄了。” 她美目盼兮,神色坦然磊落,其中只有祝愿。 周璞一愣,嘴角弯了弯,泛起一个苦笑。 郑氏见她诚挚祝愿,欸了一声,“见你们都好好的,舅母心中喜悦,阿云,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切莫放在心上,还有阿璞,你也是。” 两人都应了,徐云期庆幸,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舅母,她回握她的手,轻声道:“阿云知道,我如今一切都好。” 话说完,抬眼,赵豫戈的目光正好放在她面上,带了一丝探究,随即,他走近,将手抚在她腰上。 她回望,报之一笑。 这一幕落在在座其余人眼里,有些琴瑟和鸣的意味。 众人在亭中坐谈许久,不多时,又有小沙弥来提醒,饭菜已经温过一遍,如若无事便可入内用饭,郑氏连忙告歉,称是自己耽误了,既然都是一家人,不妨移步周府在此处的院落,一起用些。 食过午膳,郑氏素来有饭后走动的习惯,周璎自不必说,因怀有身孕,已经显怀,她怕体态愈发臃肿,每日必要散步活动。都是女眷,徐云期便和她们一道,她许久未见舅母,心中思念,便想多陪陪她。 三人出到院落门口,谁料赵豫戈又追出来,叫了一声,“阿云,慢着。”他神色犹豫,竟有些踌躇之色,开口,又止住。 徐云期挽着舅母郑氏,疑惑回头,她何时见过这个男子此般优柔寡断的模样,居然欲言又止,这可不是他的作风,她看向他:“夫君何事?” 赵豫戈目光定了定,也顾忌不了侧旁还有周府女眷在,他慢慢道:“听说寺院后山有口深潭,常年积冰,入了秋更甚,你寒症初愈,在周围走走也就罢了,莫要贪新鲜图名头乱走,还是让几个婢女侍从跟着的好。另外,此处虽是佛门净地,却也鱼龙混杂,游手好闲之人并不是没有…” 他停顿稍许,朝郑氏一礼,“还请舅母替我看顾着她,谕之谢过。” 郑氏见他如此客气,竟不是她想象中那种冷情之人,先是惊讶,又是感慨,笑吟吟答应下来。 她握着徐云期的手紧了紧,面带欣慰之色,凑近道:“阿云,还不和你夫君道谢?” 徐云期被她这么一说,身侧还有周璎和婢女,脸色绯红,怔怔望着赵豫戈,随即掩下,和他道几声谢。 赵豫戈应了,再次看了她面上一眼,随即转身告退。 徐云期扯了扯郑氏袖子,笑道:“舅母,我们快走吧,此时日头还阴凉,过了晌午,怕是要热了。” 周璎却还愣在原地,看着赵豫戈的背影,神色好似不可置信,片刻,才回神,随着她们一道往前走去。 …… 三人围着树林的阴凉地绕了几圈,感到腹中积食渐渐消去,心情也愉悦不少,方才转回香客休息的院落,准备回去午睡。 徐云期送了郑氏回去之后,得知赵豫戈已回了寺院给肃王府安排的厢房,便不打搅舅母午睡,起身告辞。 周璎原本安坐在案前,她见徐云期要走,亦起身,朝郑氏道:“母亲,阿璎送送四妹。” 徐云期掩下诧异,推了几句,说不必麻烦,有侍女跟着,周璎瞥她一眼,擦身而过时在她耳边低声道:“这多话做什么,磨磨唧唧,跟我来。” 徐云期只得随在她身后,无妨,便看她有何事要说。 两人出了院门,走了一段路,正午时分,灵逍寺后院厢房大多是权贵之家占用,今日不是特殊佳节,香客不多,四处寂寥无人声,被树枝割裂的日光在地上浮动,犹如水上波纹。周璎停在一颗树下,摒退侍女。 徐云期见状,朝身后平疏道:“平疏,你先到那边等我,我稍后就来。” 平疏瞧周璎两眼,虽说有些不放心,但也无可奈何,应下,退走。 徐云期侧身而立,舅母不在,也不必再演戏,她并不看周璎,方才她在周璞面前想要说的是什么,他还惦记着什么? 徐云期一清二楚,周璎分明是唯恐天下不乱。 周璎看着徐云期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她怀有身孕,脾气愈发不耐,气上心头,开口道:“四妹,你如今过的倒是自在。” 徐云期轻飘飘答一句,“阿姐再有数月,便可喜得麟儿,阿云怎比得你。” 心中腹诽,我病的差点连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还天天捏着鼻子吃苦药,哪来的自在? 周璎听到她提孩子,脸上神色松弛半分,不过,她随即拧眉道:“上月在江边赴宴,四妹和戚家女郎窃窃私语,我不慎听了几句,好像是说你与夫君不和,当时心中还替你惋惜不已。” “今日看来,短短一月,三妹和赵将军,竟是如胶似漆了不成?若如此,阿姐可要向你道喜了。” 徐云期一愣,随即了然,她这个表姐,样貌才情无一样不好,不过,她有一个爱好,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如若别人过得比她好,或者比她预想中的好,她便要不平,必要上去冷言几句才能舒坦。而如若别人过得不如她,或者是在她预料之中,她也要上去踩两脚,讥讽几句,如此一来,她方能得片刻安宁。 除此之外,她还要时时刻刻盯着别人的东西,真真是劳累的很,令徐云期不禁摇头暗叹。 真乃奇女子也! 徐云期这样想着,不禁笑的灿烂了些,看向周璎:“阿姐,什么如胶似漆,不过是过日子而已。” 没想到,周璎望着她的笑脸,竟是沉凝了。她缄默片刻,随即开口道。 “阿云,阿姐不得不承认,你这张脸,倒是无往不利,有用得很,男人见了你,没有哪个能无动于衷的。我在想,如果我是你,也当如此,将旧人忘得一干二净,好好过快活日子,岂不便宜?” 这几句话,无异于最锐利的冷箭,扎进徐云期心口。 她呆立半响,攥紧衣袖,浑身被气得发抖,心头委屈加之愤怒,忽然滔天。 似被触怒的猫一般,浑身毛发竖起,乍然怒道:“阿姐,我叫你一声阿姐,并不代表你便可出言不逊,我问你,你从何处见我如今日子好过?从小到大,只要是你看中的东西,我无不让予你,只有一个晏昔,他是活人!不是物品,纵然是我想让,也有心无力,更何况,他是我万万不可能相让的。如若你因为此事嫉恨我,我无话可说。可你要是强说我如今日子过得快活,便不要怪我翻脸!” 周璎瞠目结舌,看着她,半响不语。从前自己冷嘲热讽,她从来都是轻飘飘挡回来,从未如今日这般凶横。 徐云期眼里泪光闪烁,强行逼退泪意,“阿姐可知我当初的寒症从何而来?你当真以为我消失的那三月,是在山庄养病?你当我与赵豫戈是因何相识,我又为何嫁他?是他从突厥人手里将我救下的,我徐云期欠他一命。” 周璎呆立当场。 徐云期目光逼视,上前一步:“阿姐,你可知被突厥男子提着衣襟抓在手里是何滋味?孤立无援,被人用一脚揣在背上,又是何滋味?” 周璎眼中情绪复杂,下意识后退一步,嘴唇嚅动道:“阿云,我…” 徐云期不停,眼眶发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了下来,她语气里带着歇斯底里:“我不顾一切去西北找晏昔,我乔装打扮,睡雪地吃干粮,放下尊严跪地求人救他,我尽力了!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还是救不了他,是我无用,我该死。不过,你扪心自问,这一切是我的错吗?我知道你一直怪我,怨我,一见面便出言相讥,处处和我作对,恨不得杀了我。 “那好,如今我就在这,任你如何都可,我不还手,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徐云期说完,脸上早已爬满泪痕,扭过头去,不看周璎一眼。 从前,她们也有很要好的时候,两个女孩儿夜晚抵足而眠,怕嬷嬷发现她们不睡,缩在被窝里说着悄悄话,那时候,几乎是无话不谈。 她还问过她,“阿姐,你说为什么天上的月亮总是跟着我走呢?” 周璎看着徐云期像只受伤小兽般,那样倔犟的眼神盯着自己,心中愧疚不已,她纵然再要强,也是眼圈泛红。 她听到突厥二字,更是又惊又愧,一阵后怕,道:“你傻是不是!蠢东西!一个人跑去西北作甚?你当这是闹着玩儿的?要是真出了事,父亲母亲知道了,你让他们怎么办?你让表兄表嫂怎么办? “你知不知道当初姑父去了,姑姑为了生你,拼了一条命,就让你如此作践?” 说完,热泪就滚了下来,她感到脸上凉意,迅速转过身子,抬起袖子将眼泪擦去。 半响,眼圈还是泛着粉色。 两人都没再说话,徐云期被她激的泪意翻涌,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流泪了。 …… 周璎站在原地,她看着徐1云期好似好些了,方才走近几步,推了推她,用手碰了碰她的指尖,温声道:“从前的事,是阿姐的错,不说了。” 她回头看了看四周,见无人靠近,方才低声开口:“阿云,我今日,是有一事问你。” 徐云期还堵着气,并不搭理她,只是扭头,一声不吭。 周璎也不恼,继续道:“上回你在丹阳公主的宴船上如此失态,可是那舞伎有何不妥?我看了一眼,他面容陌生,不过,那舞伎所奏乐曲技法风格,却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她虽没听过那首曲子,不过当时年少,少女情愫使然,她也曾偷偷拿了晏昔的琴谱、诗作回去细细解读,只是,他从未在意过,他在意的,从来就不是自己。 徐云期心里一惊,压下方才的情绪,惊疑看周璎几眼。 盘算一番,还是道:“阿姐,你听错了,是我当时醉酒,思绪紊乱,误认为那是晏昔。” 周璎见她面色如常,不似作伪,又问道:“果真?” 徐云期坦然:“骗你作甚?” 这件事,她不想把周璎卷进来,她如今怀着孩子,这等事,不是她现在可以操心的。 周璎半信半疑,沉吟稍许,方才俯在徐云期耳边:“上月里,我托一个旧友,替我去查丹阳公主府上那些舞伎,特别是当夜奏琴之人。” 徐云期下意识问:“结果如何?”见周璎疑惑的眼风瞟来,她镇定道:“你去查又有何用,这两件事毫无干系,还有,你这么做,不怕陈公子察觉?” 听徐云期提到自家夫君,周璎面上一僵,她随即冷笑道:“他?我尚在孕中,他就纳了一房妾室,如今,想必在哄着新人承欢吧。” 徐云期诧异抬头,陈公子,看着不像如此不堪之人,她欲问,又看到周璎含着冷意的眼,止住问话,道:“对不起,阿姐,我不知…” 周璎不以为意,淡淡一笑,瞄她一眼:“阿云,你老向人告歉,唯唯诺诺,动不动就掉眼泪,这幅样子,也不知道随了谁,当初姑姑,可不是这样的女子。记住,到了外面,别说你是我周璎的妹妹,我丢不起这个人。” 徐云期素来知道她的脾性,一旦有拉不下脸来的时候,她就会这样冷嘲热讽。再说了,方才流泪的,又不止她一人…… 她也不在意,翻了个白眼道:“好好,是我丢人,行了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查到什么了吗?” 周璎见她不提陈家那人,放低声音道:“丹阳公主府占地极大,是长安排的上号的巨宅,府中梨园之人数百,不过目前据消息看,府中男子,无人肖似晏昔。至于那夜那名舞伎,花名月楼,长安沣城人,家中除了父母,还有四个年幼弟妹…” 周璎一顿,语气有些迟疑道:“那叫月楼的男子,自从上月宴席过后,他回乡探亲,本只要两日,却迟迟未返。公主派人去寻,一片衣角也不见,此人,到如今还未归,竟是无影无踪了。你说,这其中,可有蹊跷?” 徐云期心头一沉,面上还是未变道:“也许是他不想再屈居人下,当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自己逃了?” “笑话,此等倡优伎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知道以色侍人,他放着公主府的好日子不过,抛家弃口逃去哪儿?跑去见阎王不成?” 周璎嗤笑,暗道徐云期太过天真,她眼中一片墨色,冷热道:“阿云,你看着吧,等我抓到他,定要让他吐出来,他是用哪只手偷的晏昔的琴谱。” 说完,徐云期望着她眼里涌动的怒火、不齿、轻蔑,一时竟无言了。 周璎最后侧头望她一眼,转身离去。 徐云期不知道,周璎何时变成了这样。她想开口劝说,也许那琴谱,是晏昔给他的,转念一想,不对,如若是这样,他为何要逃? 她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那舞伎,是用何种手段从晏昔手里取得琴谱?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来向丹阳公主献媚。 她冷汗涔涔,却又不敢深想,整个人心思下沉,站在原地静默不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9.遐思 也许正是应了为单不吉这句话,十一月初七,陈郡建安王李恪称病,拒绝了圣上召他来朝的旨意,而这,已是第二回了。 初八这日,适逢下朝,太昶宫外身穿朱紫朝服,佩乌纱帽的一众官员鱼贯而出,一级一级下着白玉的台阶,其中几人,还止不住的脚下打颤,抬袖擦去额上冒出的细汗,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之色。 今日早朝,永成帝动了大怒。 徐砚修走在后,目光投射前方,看到一个熟悉背影,他步履加快稍许,追赶上他,一拍他肩背,出声道:“谕之” 赵豫戈回头,见是他,一笑,“定修” 徐砚修朝他颔首,瞧他一眼,随口道:“今日仔细一看,你的肤色,倒是比前几月淡了不少,回了长安这几月,感觉如何?” 赵豫戈摇头轻笑,“长安甚好”,他抬起手背来看,好似真的白了些,“你不提,我自己倒是未曾察觉,许久没去练兵场,想面黑都没机会了。” 两人随即结伴而行,一路攀谈。 两人谈到建安王一事,都有些忧色隐含在眉宇间,的确,如今情形不容乐观,甚至还有每况愈下之势。 一直到出了承乾门,人群渐渐分散,他们二人分别之际,徐砚修忽然看着赵豫戈道:“谕之,如若有朝一日圣上点你南下,你当如何?” 方才两人谈笑,一直下意识避开此事,二人心照不宣。 赵豫戈神色微微一凝,道:“如若圣上钦点,我岂敢二话?不过,也许圣上能回心转意,收回下削藩令的念头,也说不准。” 徐砚修皱眉,于公于私,这削藩令也不是他所想看见的,如今南方起义不断,此时削藩,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他也曾劝过圣上,可圣上惊惧于各地日益膨胀的藩王,欲除之而后快,称晚一日,他们就多积攒一份势力。 南下,无非两件事,一是平反,二是替圣上削藩,两件事,都不是轻而易举能达成的,换了谁,都要脱层皮。不过,长安一直由吴老将军坐镇,论资历,他比肃王还要高些,其子吴裕亦是人中龙凤。赵攻吴守,其中的吴,指的就是长安吴家,肃王府攻突厥,吴家守长安,大梁几十年来倒还算安稳。 如此一来,南下人选,还未可知。 …… 徐云期一身青绿缠枝纹对襟大袖衫,行走间大袖翩翩,犹如携风而来,她原本苍白的一张脸,经过这一月的好生调养,已经隐隐泛起一丝血色,她身后带着两个侍女,从回廊的那一头缓缓走近。 这一月来,只要不是阴雨天,她都要在日光下走上半个时辰。门口站着近山,他见徐云期走来,屈身道:“夫人。” 徐云期往里看了一眼,颔首:“将军回了?怎在外守着?” 近山答了几句,徐云期入内,见出门前卷起的门帘,此时已被放下,她掀帘入内,立柜上摆着那只海蓝千物图鎏金的细颈宝瓶,内室静悄悄的,一丝杂音也无,不像有人的样子。 她环视一圈,赵豫戈在榻上半靠着,脚上靴子还未脱,双腿架在一个高杌子上,背后垫了一个靠枕,竟好似是睡过去了,发出有些重的呼吸声,和平日里不同。 他只有在倦极之时,才会如此。 她放轻脚步,踩着地上薄毯走过去,目光垂下,自上而下俯视着他。 榻摆在南窗之下,室外光线透过窗纸照射进来,赵豫戈的半张脸笼罩在淡金色的光线中,他在睡梦里,眉头还是蹙着的,和平日里庄重的神色不同,他睡着时,流露出一种平时绝不会有的安谧之色,好似一尊沉睡的兵俑塑像。 徐云期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感慨,拿他没办法,这个人,昨晚翻来覆去的不睡,撑着今日上早朝,如今一回来,靴子都不脱,倒榻便睡。 适逢多事之秋,朝廷乱成一锅粥,只要是在朝做官的,没一个能独善其身。 还有上月里她病了,食欲不振,吃什么吐什么,他还端着碗到床前亲自来喂,晚上也不动手动脚了,圈住自己,用体温替她驱寒。 这几个念头出现,她忽然不想和他计较什么了,蹑手蹑脚蹲下,握着赵豫戈黑色长靴的后跟,轻轻将两只靴子脱下来,随后抱着那两条快架到地上的腿,它们沉得很,让她几乎挪不动。 将他双腿放好,盖上毯子,徐云期长长呼出一口气,站起身,转身想要离去。 她才动了两步,身后之人忽然坐起,抬手扣住她的手腕。 她大惊,整个人弹了一下,回头,赵豫戈嘴角翘起,盯着她。 徐云期心中无奈,呼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你没睡?” 赵豫戈扣住她手腕不放,头摇的成了拨浪鼓,道:“我睡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做梦,夫人你就进来了。” 言下之意,你吵醒我了。 赵豫戈其实在她替他脱靴之时就醒了,他意识回归,就感到一双软乎乎的手臂环在他小腿上,便不打算醒了。见她要走,这才起身。 徐云期面上闪过一丝狐疑,随即看到赵豫戈眼下的两道暗色。 她脸上浮现出惭色,讪讪道:“唔…那夫君你继续睡吧,我去后厨看看,今日午膳,可有什么想吃的?” 他该是很累了吧。 赵豫戈摇头,好似十分困倦,“你看着准备便是。” 抬起另一只手在额上按了按,随即望向她,声音里还带了疲倦道“我头疼。” 徐云期一愣,头疼? 她见他一手抚额,眉头皱起,倒像是从前,舅父时常会犯头疾之时的样子,她有些担忧,坐下去用指尖探了探他的前额,随后移到他身后,在榻上跪起,用指腹试探着按按,一边按一边问:“是这里吗?” 她从右移到左,赵豫戈似被按到痛点,道:“就是那处,左边。” 赵豫戈闭目,虚靠在倚枕之上,神态松缓不少,女子的指腹细滑柔腻,力道不重,却又恰到好处。 她用指腹在他太阳穴处顺着圈打着旋儿,一下一下,揉按力度逐渐加强,随后又变缓,循环往复。 他没想到徐云期还懂得按摩之术,闻着那一股微乎其微的香气,那种她身上一直带着的幽香气息,像河水湍流之时四处逃逸的浮沙,无法刻意捕捉,一丝一缕窜入他的神经。 室内气氛,都旖旎了几分。 他思绪不禁有些飘远,脑海里控制不住般浮出一些画面。此时在他额上按着的这双手,在上月里的一个夜晚,还抵在他的胸前,柔若无骨般,推拒着他。他还记得,那晚身下的一张失色花容,她颤抖的呜咽求饶,她那双含着水珠朝他乞怜的眼,闭上时颤动如蝶的眼睫,呼出的阵阵兰息,喷洒在他的颈项上。 也许她早已忘了,但于他,那种感觉,如今忆起,销魂噬骨,犹如发生在昨夜。 自从上月徐云期寒疾反复,他怕她受不住,便再也没碰过她,即使有,也只是浅尝辄止。 此时又被点燃,起了反应,他胸中气息翻涌浮动,极力压下。 他慢慢睁开原本紧闭的双目,迅速拿起一旁的织羽羊绒细毯,将腰间往下盖住,盖好后,他觉得此刻必须得找些话来说。 思索间,上方忽然传来一个柔美女声,徐云期见他扯过毯子盖上,随口问一句:“夫君冷吗?” 奇怪,难不成头疼是因为受了风? 他愣住,片刻后方道:“咳咳,是有些冷。” 他此时,很热,热得头都好像更疼了。 赵豫戈握拳,咳嗽两声,“没想到夫人还会按摩之术,还按的很好,从前我倒是不知。” 这样好,以后他的头疾可以适当的多发作几回了。 徐云期哪里会知道,她正在按着的这颗脑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浆糊。她腹诽,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不过她还是耐心回答他,道:“我舅父年少时苦读,净发之后总是忘了擦干,书案又在窗边,久而久之,就染上了头疼的毛病。我和阿姐呢,就都学了。” 赵豫戈唔了一声,觉得很是舒服,他想起来一事,道:“你舅父… 我离开长安之前,记得他曾是太子的老师,太子太傅,可对?从前在太学,他还打过我几板子呢,对了,他还说我什么,顽劣不堪,执拗如牛。” 没错,就是这一句,他记得很清楚。 徐云期低头忍笑,舅父当真是火眼金睛。 赵豫戈恍若不知,继续道:“那夫人是从何处学的?倒是不错。” 徐云期她接口道:“是和太医院的薛先生学的,我舅父从前时常犯头风,疼痛难忍,薛先生来诊,我就向他学了些皮毛,当初还央求他教我针灸之术,可他不准,怕我误伤自己。” 赵豫戈状似无意,淡淡道:“哦?薛先生是怕夫人误伤自己,还是怕夫人误伤他人?” 说完他就“嘶——”一声,头上被徐云期重重戳了一记。 “我不用长针,亦可误伤夫君你,如何?” 她眸中带笑。 赵豫戈太阳穴隐隐发疼,他“啧”一声,“你这女子”作势就要起身,她见他起来,咯咯笑着下意识往一边去躲,他抓住要逃的人一只右臂,将她拉近,一番动作,两人都跪在了榻上,距离不过几寸。 “还敢戳我吗?” 她闭着唇,睁大眼,摇头似鼓:“不敢了。” 赵豫戈一只手掌便能圈住她整只纤细臂膀,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其内凝脂肌肤,他忽然不动了。垂目看她怔住的表情,明眸点漆,熠熠闪光,他鬼使神差般想要凑近她,她侧头往里一缩。 “夫君不用按了?” 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干涩道:“不按了。” 他现在有更想做的事情。 徐云期目光闪烁,躲闪般往侧旁一瞥,“那你…头不疼了?” 赵豫戈眸色加深,盯着她道:“还疼,不过,光按不管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0.元凶 室内气氛为之一滞,仿佛一室空气遇阻,冷涩凝结,只闻如飞鸟羽翼扑腾般的呼吸声。 徐云期往后退一步,跪着的足部碰到矮榻后方的梨木立柜。 这时门外传来阵阵叩门声,咚咚咚凿在门上,还有些急躁。两人突然回神,朝门口望去,赵豫戈皱眉,高声喊了一句:“何事?” 声音里有些恼怒。 近山听出他的怒气,支支吾吾道:“将…将军,何太医来看诊,此时已到了前庭了。” 将军吩咐过,无论如何,如若何太医来访,要第一时间告知他。 赵豫戈闻言,脸上神色微变,是了,今天到了看诊日子,他登时翻身下榻,弯腰穿好靴子,随即看了徐云期几眼,她脸上惊惶未散,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吓成这个样子?他又不是要吃人…他摇摇头,无奈道:“夫人稍候,我去领先生进来。” 徐云期松了一口气,她巴不得这尊大佛消了心思,见他要走,急忙点点头。 何先生入内,他胡子花白,神色严谨,给徐云期诊了脉,笑道:“夫人近来情况好转不少,只要日后寒天注意保暖,少食寒凉之物,再配合温补药材,该是无大碍了。” 说完便站起身,将药方递给一旁的近山,意欲告辞。 徐云期一听,面上一喜,迅速回头望了赵豫戈一眼,好像在说:“你听到没,没什么事了。” 省得他天天和看犯人般看着她,从吃饭穿衣到外出行踪,他都要过问,好像变成了另一个陈嬷。 赵豫戈听完何老笑眯眯说完的一席话,表情却没多轻松,他掩下眼中思虑,朝她略微一笑,又朝何振道:“多谢何先生了,谕之送你。” 徐云期见状也下意识站起身,想和他一道送先生出门,才算不失礼数,赵豫戈轻按她肩,温声道:“我一人去就好,很快回来。” 她一愣,又坐回去,见他眉宇之间思虑颇深,语气发沉,,她隐隐感觉,这一月来,他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她侧头一想,莞尔道:“要午膳了,不如先生留下一起用膳?也算感激先生这一月来不辞辛苦替我看诊。” 何振见徐云期言笑晏晏,语态可亲,还是一个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少女,一副全然不知发生在她身上之事的模样,看样子,寒毒之事,赵将军是将她瞒的很好。 他暗暗叹息,开口推辞:“夫人盛情,老夫却不好叨扰。” 徐云期这才朝他一礼,目送他们出门。 两人并列而行,穿过曲折的回廊,赵豫戈领着何振往一侧的偏堂走去,此处离书房不远,庭院深深,廊腰缦回,拐一个弯,再上几重青色石阶,方才到了青岚居的偏堂花厅,匾额上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兰蔺堂,此处一般是作为待客之地,名字十分女气,是成婚之后,徐云期给起的。 入内,两人对面而坐,赵豫戈手里拿了并蒂莲纹的茶壶,伸手给何振斟满茶盏,将茶壶放下,不经意间瞥到,那茶壶底端竟还描了几个童子,扎着总角,玉雪可爱。他看了一眼,一凝,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慢慢开口道:“先生,上回送去查验之物,可有眉目了?” 他这一月来都有些心神不宁,每每想起,都恨不得能手刃下毒之人。可他手里的那几个擅长用毒的暗卫,研修的都是杀人之道,对这种深宫之中的阴毒伎俩闻所未闻,让他无从下手,只好麻烦何振,让他以及他的几名学生帮忙查验毒物。 何振今日前来的目的之一,就是告知赵豫戈关于他所托之事进展,他面色沉凝,道:“将军,不负所托,昨日我一名学生查验到一物,似有不妥,今日,我也将那物带来了。” 赵豫戈眼前一亮,眼里暗流涌起,他忙问:“当真?是何物?” 问话间,何振将随身携带的药箱铜扣打开,从内拿出一个瓷瓶,打开塞口,空气中一股甜腻香气弥散开来。 赵豫戈一凛,眼睑眯起,目光紧紧盯着那个瓷瓶。 这个味道,他并不陌生。 他念头一转,想到这东西是谁送来青岚居的,一瞬间,犹如烈酒入喉,一股熊熊怒火将他的五脏六腑灼烧着,他咬牙暗恨,没想到他放她一马,那毒妇,却变本加厉! 他曾经想过不争不抢,就这样过他的顺遂日子,没想到,这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 赵豫戈坐在原处,一动不动,面色有些狰狞,何振见他如此,想来是他已经知道了罪魁祸首身份,虽说好奇,但这是肃王府私事,他不好多问,只是向赵豫戈继续解释道:“这一味紫莲,溶于水中,便成了无色无味之物,一般而言,是很难查探出来的,而且服下之人,也是无知无觉,男子服之,全然无害,相反还有滋补功效。女子服之,除了难以有孕之外,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至多是偶尔犯些风寒小病,根基逐渐损毁,无人会联想到毒素上去。” 只是徐云期从前患过寒疾,她再服此物,又是接连服下,便引起了旧疾,危及根本。 “此番能找到根源所在,说起来也是凭了几分运气,我那个学生在查验中苦于找不到线索,一时兴起,顺手便把那几样东西喂给了几只白兔,不料,其中一只服下蜂蜜的白兔,当晚便躯体寒冰,四肢僵直死去。” 何振语气,不知不觉带了一丝庆幸。 赵豫戈听完,不禁缓缓呼了一口气,他心中悬了已久的巨石终于放下,虽说从前也猜测过,可无事实凭证,倒是有几分棘手,如今证据确凿,他再也没有隐忍的理由。 他调整情绪,朝何振颔首道:“此事多亏何老倾囊相助,谕之和内子万分感激,先生明白,就不多说了,还有那名学生,务必请他来肃王府一趟,我必尽地主之谊,重谢他。” 何振忙笑着摇了摇头,“欸,将军不必如此,医者本分而已。” 大梁朝虽说民风豪放,四方来朝,社会风气比之前朝,也是开放许多,女子二嫁不在少数。 可纵然如此,即使是出身高门的贵女,说到底也不过是男子的附属,如若失去繁衍子嗣开枝散叶的能力,那这名女子在夫家,要想安然度日,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也许,他是有几分同情,动了些恻隐之心吧。 何振告辞,“将军请回吧。” 赵豫戈命近山将人好生送出,又侧耳叮嘱了近山几句,才放了他出去。赵豫戈自己坐在案前,再将茶盏满上,茶壶中清澈透亮的茶水汩汩流出,越来越满,直到溢出杯沿,流到金丝楠木的案几边缘,还往下滴着茶水。 他回神,本就虚掩着的门嘎吱一声响了,暗卫郑鹰放轻脚步入内,“将军,你唤我。” 赵豫戈唔了一句,用桌上织锦将四溢的茶水抹净,随口道:“那件事,办的如何了?” 郑鹰闻言,头也不敢抬,他听得出来,此时的赵豫戈声线冰冷,他只要怒重之时,就是此时这幅样子。 “禀将军,人已经抓到了,被我扣在地牢,已经有半月余。” 赵豫戈吩咐的事情他已经办妥,不过上月里夫人病的厉害,阖府上下无不惊动,王妃更是频繁派人来瞧。将军着紧病人,无暇分身,并没过问这件差事,好像抛在脑后一般,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按吩咐将人关好了,直到今日。 …… 青岚居正屋里,平疏提着食盒,东菱接过她递来的碟子,正在往食案上摆上菜肴,一盘子酥油蒸饼,热菜有汤峪绣丸、乳酿鱼、烟熏鸡丝、月鲫汤、黄芪羊肉等,另外还有几样凉菜和拼盘,都是调养身体、暖身滋补的菜肴。 这几样反反复复吃了一个来月,从前就是再好吃,此时也看得徐云期一阵反胃。 不过今天有几道是赵豫戈爱吃的,徐云期探头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他再不来,怕是要凉了,便道:“平疏,你去看看,叫将军回来用膳。” 平疏见她探头往外看,一副小妻子的模样,面上带笑,“好,我这就去。” 徐云期迟疑片刻,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坐立不安,她站起,皱眉道:“算了,我和你一道去吧,用个膳耽搁这么久,也不知是在干什么。” 东菱摆好菜肴,抬头笑盈盈,带了几分揶揄道:“夫人快去吧。” 夫人和将军两个,是一日比一日更好了,她们这些仆从都能看得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轻便的云头履,走到兰蔺堂门前,徐云期见门紧闭着,心下奇异,伸手要去推。 手才堪堪触及那道雕花的门扉,里面一道低沉男子声线传来。 “将军,人已经抓到了,被我扣在地牢……你看,是否要动刑?” 动刑? 徐云期一愣,下意识停住动作,示意几米外的平疏噤声,自己俯身贴近雕花门缝隙处,侧耳倾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1.有隙 她只听到这么一句,便不知怎的,再也挪不开脚步了。 虽说里面的人肯定是听不见她的呼吸声的,徐云期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凑近去听,里面隐隐约约传出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道:“暂时先不要。” 随即先前那道声音接口道:“是,属下明白。” 他一停顿,道:“说起来,那人还颇为没胆,属下抓了他关了两日,还未逼供什么,他就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以为我是丹阳公主手下之人。忙不迭把他在几家赌坊酒楼做下的事都说了,属下都已记下,不知里头可有将军有用的?” 门外的徐云期听到他这番话,心里咯噔一下,瞬间觉得心跳如擂鼓,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咬牙继续听着。 她向兄长去了好几封信,兄长的回信和三姐周璎查探到的结果如出一辙,都说人失踪了,丝毫踪影都不见,让她稍安勿躁。事实却是原来如此,那人,一直就被她的夫君关在肃王府的地牢里! 郑鹰回想那日,那名叫月楼的舞伎回乡探亲,返回之时,又在酒楼温存了两夜,花光了身上的钱财,深夜里从酒楼里逃出来,慌不择路,这才被他抓住。 说完,他将一张信笺递了上去。 郑鹰不知赵豫戈要那名酒囊饭袋的舞伎有何用,左不过是因为犯了什么事得罪了将军,是以,他得了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赵豫戈。 赵豫戈打开信,沉吟稍许,上面尽是些琐碎之事,他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一边。 他本来动了一瞬的念头,要不,去审他一审?那人绝不是晏昔,可他绝对和晏昔有些联系。赵豫戈不是圣人,也动过顺着那名舞伎找人,然后永绝后患、杀人灭口的心思。 这个念头一起,又被他按下,他隐隐感觉,要是他真做了这一件事,如若被她知晓,一切都将无转圜的余地,半分也无,她,将要恨他入骨了。 片刻后,他道:“算了,人先关着,别让他死了,我留着还有用。” 他的语气平淡,轻描淡写般,听在徐云期耳中,犹如绵延波涛,响在脑袋里。 她心下一松。 郑鹰心下疑惑,要一个伎子的命,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听将军的语气,好似带着薄怒,不敢多言,只道了一句,“属下遵命。” 徐云期听完,感觉里面安静了片刻,忽然有些惊惶,夹杂着心虚,往后退了几步,脸上泛着一抹不自然的苍白,她转身,看了一眼还处在惊愕之中的平疏,她急忙跟上,两人快步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 等赵豫戈处理完了手头的事情,让郑鹰出去之后,静坐片刻,抬手按了按额角,才想起来怕是已经到了午膳的时辰,北屋那边,许是在等着自己用饭。 他心头懊丧自己被这些事情缠住了头脑,站起身,急忙朝北屋赶去。 一进屋,食案上果然摆了满满的,只是早已没了热气,他目光在室内扫一遍,徐云期却不在食案前,她坐在窗子边上的一张书案前,望着案上的一堆有些杂乱的书册,好像在出神想着什么,神色迷茫。青绿色的裙裳垂下来,衬得肌肤愈发雪白,她侧对着他,耳边一只翡翠的耳坠,远望过去,变成了一个闪烁的光点,落在他眼睛里,明晃晃的一颗,恍若深蓝天幕、遥遥星河里的一颗星辰。 他收回目光,笑着叫了一声:“是我回来迟了,与何先生饮了几盏茶,竟是忘了。你还在那坐着作何?来,用膳吧。” 听到他的声音,徐云期一双失焦的眼睛转过来,好像突然回神一般,身体颤了一下。 耳边回响起她方才听到的,他冷冷的一句,犹如利剑攒入心口,“先别让他死了,我留着还有用。” 止不住心里一股寒意,袭遍全身。 她从来不知道,他居然是一个这样的人,视人命如草芥。她仔细看他,他一双深灰色眼眸如同鹰隼,不管是什么时候,只会冷冷地打量她。 纵然两人已经肌肤相亲,她还是从来就不了解这个人。 她见他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慌忙站起来,瞄了一眼食案上的各色菜肴,只觉得更加恶心,几欲作呕,她微微半闭上眼,朝他笑笑:“我不舒服,不吃了”她一顿,淡淡道:“你用吧。” 赵豫戈听到她说不舒服,语气好像十分倦怠一般,又看她脸色,死寂一样的苍白,他心里一紧,感觉有些不对劲,饭也顾不上用了,站起来走到书案前坐下,拉过她冰凉的手,道:“怎么了?手这般凉。” 她侧头避开他的视线,垂下眼,低低道:“没什么,你不要管我,自去用饭吧。” 赵豫戈皱眉,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二人关系亲近不少,有时还能谈笑几句,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弯,双瞳剪水,里头闪着灵动的光,让他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一颗心吊在她身上。 此时她却态度疏离,好像在赌气的样子,他手上稍微握紧了一些,温声道:“不管怎么样,饭还是要吃,要是不喜今日菜色,让人去换了来,你想吃什么?” 她抬头,对上他的眼,只一瞬,又移开,不能和他来硬的,她克制住心中的怒火和失望,微微一笑,道:“我想吃面,就是从前在敦煌吃的那种,热腾腾的牛腩面。” 敦煌的牛腩面,讲究一清二白三红四绿,面条柔滑,汤汁色清气香,最为著名。 赵豫戈听到她要吃面,心想这简单,立即想接口让庖厨去做,随后听是要吃牛肉面,他面露难色。耕牛在大梁是不可或缺之物,今上明文规定,无论何人不能私自宰杀,违者服一年苦役。虽说从前在敦煌,与突厥接壤,有大量牛肉流入,可此时他们是在长安,纵然勋贵之家可以通过一些渠道取得,可肃王府的庖厨,却是不可能随时备着。 他安静片刻,随即道:“阿云,这样,你要是真想吃,这有何难?我让人去备了来,只是,怕要到晚间才行,我们先用些别的吧。” 说完,她一双眼睛望着自己,似笑非笑,里面还透露着一丝微渺的冷意,他也看出来了,她是故意要刁难自己。 他掩下想要盘问她的心情,回头朝候着的侍女道:“去把案上的东西都换了。”两个侍女应了,屈身退下。 赵豫戈见她还不拿正眼看自己,叹了一声,女子性情,当真是阴晴莫测。 他随手拿起书案上的几册小札,拿出一本翻开看了几眼,只见上面写着簪花小楷,字体工整圆润,极是美观,他赞了一句,忽而瞥见右下角点了一团墨迹,想来这抄的佛经是毁了。 徐云期见他翻开她抄的佛经看,还是抄的不好的那一本,伸手过去要拿,他却举的高高的,眼带笑意望着她,不愿给。 她没心思和他玩闹,只好道:“这本抄的不好,后面走神了,墨水污了一团,不看也罢。我真是没用,抄这一本佛经都抄不好,现在三天两头病在床上,什么事都不能做,和一个废人有何异?” 语气淡淡,脸上轻轻的笑着,却带着锥心的颓败。 徐云期此刻觉得,眼前这个男子,只是把她当成玩物一般豢养,瞒着她的事,应该还有许多,只是他从未想过要告诉她,哪怕她是这府里的夫人。 赵豫戈听她这么说,一惊,连忙合上书册,放回书案上,道:“你胡思乱想什么?这本经书抄的极好,再说了,你人在府里,有何事要给你做,左不过是你闲不住。这些东西,你一概不要多碰,夜里挑灯抄的就是这个?白天看一会就好,夜以继日,眼睛都要废了。” 说完,她不语,还是这么静悄悄的看着自己,脸上还是那副表情,他心里忽然有些酸涩,夹杂着一种无力和心疼,看着她一张消瘦的脸,两颊都有些微微陷下去,想到她如今的身体,不能和寻常女子一样生儿育女,不能有一个他们的孩子,说到底还是他害的。 他内心深处,裹着一种自私的恐惧,只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不能让她知道,能瞒一天是一天。 徐云期笑笑,道:“过两月不是王爷的生辰吗,我没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只好抄一本佛经,也算是给长辈祈福,至于多出来的这本,我想着反正是抄了,不如就给王妃也送一本,起码面上能过去。” 成婚以来,因为赵豫戈本就与肃王夫妇不亲近,他们与肃王夫妇虽说同住一宅,除了节日见上一面,或是范氏送些稀奇物品前来之外,平日里交集甚少。 听说肃王旧疾有加重的趋势,本来打算大办的生辰宴也作罢了,她作为儿妇,怎好随意拿东西搪塞过去。 赵豫戈听到她居然是为此抄的经书,眉头一拧,唇角平直,抿成一条线,道:“收起来吧,不要抄了。” 她要你的命,你还给她抄经祈福? 天底下还有比他的阿云更傻更可怜的女子吗? 她抬头,没想到他动了怒,开口还欲说什么,见他目光沉沉,不容置疑,她忽然住口了,只道:“好,待会儿我让东菱拿去扔了。” 赵豫戈见她转过头去背对着自己,心中一叹,扳过她的肩道:“我不过是让你别抄了,扔了作何?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我心甚是感激,只是我和父王他们,已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化解的了的。” 今生今世,怕都是不能了,中间隔着的,是他名义上已经死去的母亲,如今,还有他最爱的女子,他们动了这两样,便足以让他一想到,便恨不得生啖其肉。 “阿云,我打算过几日,就搬到将军府去。” 徐云期垂着头,光滑洁白的额际上落着几缕碎发,她眼睫轻颤,道:“随夫君你决定吧,我都无不可。” 既然他都已经决定好了,还告诉她做什么? 他连几本经书都不让她抄,还背着她将人给抓了,让她日夜担忧,找那名舞伎到发了疯,怕得之不易的线索断了,恨不得派人将长安搜个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2.溃散 赵豫戈见她还是不愿意说话的样子,才几个时辰,竟好似变了一个人,浑身上下带着一种冷意,两只眼睛看着他,让他心口突突乱跳,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围绕着他们,他却怎么也抓不住。 她厌恶自己了,这是从前再怎么样,也没有过的。 他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喑哑,低沉如困兽,眼里含着几分哀求之意,握住她细滑的手,用指腹摩挲着她的手心,道:“阿云,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让你如此,你说出来,不要和我打哑谜。” 他从未如此低声下气求过谁,记忆中,这还是头一回,为了眼前这个女子,他不知做了多少头一回才做的事情。 平疏和东菱原本去后厨将食案上的菜肴全换了一遍,此时入内,看到他们二人握着手,窃窃低语,好似起了争执。她们不敢出声,将东西放好,就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徐云期听他这样的语气,心里愈发空荡,不知是什么感觉,她不动声色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抬眼望着他。 她承认,她是被眼前的这个人深深的牵动了心神,有多久了,她看见他笑,亦会心情明朗,看见他皱眉,亦会暗含忧恼。 正因如此,听到他把人抓在地牢,还准备严加拷打之时,她第一个反应,不是怕那舞伎性命有失,也并不是怕那名叫月楼的舞伎死了,她会找不到晏昔。 而是对他的失望,失望透顶,那种感觉,犹如三尺寒冰,当头朝她劈来。随后,他对自己的欺瞒,对自己的不信任,亦让她唇齿发寒,忍不住咯咯打颤。 这个男子,在上万突厥蛮夷面前亦能从容不迫,奋勇杀敌。他亦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同样的,他还救过许多和她当初一样,身陷险境、危在旦夕之人。如今突厥已定,圣上收他兵权,他不在乎,两手空空回了长安,安心缩在禁卫军,保卫皇城,毫无怨言,尽他之责,忠君之事。她还知道,他一直在准备南下之事,南方如今民不聊生,他希望通过雷霆手段,镇住那些祸乱之人,还万千黎民一个太平盛世。 可以说,她一直是崇敬他的,起码,她一直认为,她所嫁之人,是个顶天立地之人,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而且,他是爱慕她的,珍惜她的,她以为,不论她是否接纳,他待她,是毫无疑问的情深义重。 而如今,在她的防线层层溃败之时,在她逐渐沦陷在他的捕猎罗网之时,她方才知道,她错了。 她把自己想的太过重要,他欺她瞒她,只为达到禁锢她的目的,为此,他不惜对一切阻碍他的人下手,不管那人是否无辜,也不管她是否会伤心,是否会为晏昔的再次死去悲痛。 赵豫戈眼里的恳求,情意绵绵,如同诉说不尽,他从未这样看过她,徐云期恍若未见,只是直直的凝视他,她孤注一掷,做最后一搏般,道:“我想问夫君一件事,不知你会不会告诉我。” 赵豫戈声音低沉,“你说,我必知无不言。” 她幽然笑了,面无表情道:“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赵豫戈心下一紧,下意识想要否认,随后有些艰难道:“没有,我有何事瞒你?是谁和你嚼舌了?你莫要听…” 他一顿,因为他感觉到,她瞥他一眼,那一眼如同匕首,直让他心里发寒。 他有一种直觉,她知道了些什么。赵豫戈心头一震,措手不及,怕她想不开去钻死胡同,他急忙道:“阿云,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你放心,我会让她付出代价的,我绝不会饶她!孩子的事,不急于一时,日后…日后,我们总会有孩子的。何太医也说了,只是目前无化解之法。天下能人数不胜数,待我南下,寻访名医,他们一定有人能把你治好的,你信我…” 赵豫戈不善言辞,他的解释,甚至是拙劣的,他不知如何是好,如此残忍的真相摆在面前,连他自己都觉得痛入骨髓,他只怕她受不住哭出来。 徐云期皱眉看向他,随即目光里露出疑惑,待得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她睁大眼睛,问道:“你这是何意?我的病难道还未好么?” “孩子?什么孩子?何太医说我不能有孩子了么” 她语气难以置信。 赵豫戈还未反应过来,惊愕当场。 徐云期已经从他沉痛的表情里明白过来,原来,他竟还有这一桩事瞒着自己。 一个不能生育的女子,一个不能生育的妻子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她常年无所出,他却不可能因她一个女子,断绝子嗣。他终有一日,是要寻了旁的女子,生下后代。 她闭了闭眼,心里慢慢涌出一股绝望来,如今的她和以往不同,她被他蛊惑,已然动心了,她已经不能忍受他会有旁的女子在侧,和她一起,住在这王府里,同侍一夫。只要一想,她便心潮翻涌,不能自已。 赵豫戈见她懵懂的神色,知道自己可能是会错了意,说了这不该说的话,只是覆水难收。 他将她的手掌贴在脸上,往上呵着气,干涩开口:“不…不是的,我说了,日后会有办法的,过几年,待你寒症完全驱散,说不定就好了…” 他极力解释,两道凸起的眉峰蹙在一起,眼里好似含泪,那薄薄的一层水光,又倏忽消失,只留下一片赤红。 她看着他,眼里的东西终于哗哗而下,变成几道炽热的线条,滚在她脸上,终于出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骗我,你预备骗我到几时?” 既然说了太医院都不能治,那还有何好说的?患有此症的女子她不是没有见过,成日里烧香拜佛,蹉跎到了人老珠黄,也还是无可奈何。只是没想到,这种她从前根本丝毫未曾担忧过的事,竟就这样劈头盖脸地撞在了她身上。 她不是要孩子,而是她知道,赵豫戈是宗室子弟,还是嫡出之子。她若无子嗣在身,又不许丈夫纳妾,迎接她的,只会有出妇一条路。 赵豫戈见她落泪,用一双铁臂圈住她的孱弱躯体,埋首在她发间,低语道:“阿云,你莫怕,就算当真无嗣又如何,我岂会在乎?我不喜孩童,你也是知晓,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就像如今一样,又有何不可?” 她竭力想要挣开他,口中道:“你还当我是小孩子那般好哄不成?” 她忍住眼泪,竭力让自己望着他,鼓起一口气,双手用力拍他,狠狠道:“如此正好,我也不想生你的孩子,就这样罢。” 赵豫戈听她这样说,哪里能不难受,只是面上不显。她两腮泛着一种潮红,脸颊鼓起,像一只要咬人的兔子,眼里还带着水意,明眸闪烁之间,让他心里蓦然一疼,只任她捶打。 打了几下,他终于抱着她道:“好好,我们不要孩子,什么孩子都不要,只有我们两个,长长久久,这下正合我意了。” 他欲盖弥彰,只字不提他们将来可能面对的险境,眼里带着亮晶晶的笑意。 她别过头去。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磨着,他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和她的呼吸混在一起。她心中五味陈杂,这个人,她本应该推开他的,可一旦迎上他黑沉沉的眼眸,那双在阳光下又会变成深灰色的眼眸,里面千言万语,她的双手就再也动不了半分。 她想,就这样把什么事都抛之脑后,就让她沉沦在此刻,什么都不管,那该有多好。 不过,这个念头可笑至极,片刻的欢愉是如此不堪一击,犹如水中望月,不过是妄想而已。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口被凌迟般,一字一句,道:“我已知晓了,你把那夜丹阳公主府上的舞伎劫来,让人关在了地牢里。” 她不信他会做这种事,可他还是做了。 赵豫戈震惊,眼里不可置信,张口欲辩,复又无言。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她今日会一反常态,露出那种冷热的神色。 他沉默了,不发一言。 徐云期见他无言以对,心中冷笑,继续道:“如若我不发现,你欲如何?严刑拷打那舞伎,逼他说出晏昔的下落,再派人暗中了结了他,神不知鬼不觉?事后就算我伤心欲绝,你也假装不知?” “从前我一直以为你是坦荡君子,没想到你却如此小人行径,是我瞎了眼,看错了你。” 她语气尖刻,赵豫戈无法否认,他的的确确,动过这个卑劣的念头。 她满脸疲惫和不信,眼里满满是对他的厌恶,让他心里一抖。 说到底,他不过是想将她完完全全禁锢在他身侧,不容她有一丝逃走的机会,哪怕,代价是要两个人的性命,哪怕代价是她会为此悲苦难当。 他知道她的性子,只要认定之事,难以回转,他忽然有些怕,怕她宁为玉碎,也要和他断绝一切。 赵豫戈艰难开口,只是说了一句:“我不是圣人,阿云,和你在一处时,我心甚悦,你对着我笑,我便会不由的想,你可是真心,是否勉强。你往徐府送信之事,回回我都知晓,回回都在想,你在打听什么,你又想知道些什么?” “我还在想,等你找到了他,你当如何抉择?我就算给门扉上锁,窗口钉牢,又能否留得住你?” 徐云期听得这一番剖白,脑海里几道闪电流窜着,一会儿是心疼,一会儿是怒火,一会儿又是冷笑,最后,全都化成了满心的无可奈何。 她听完,看着他,道:“你当我是这种人?要是如此,我上回提起和离之时,早就义无反顾走了,何必回来?” 赵豫戈身躯仿佛凝固了,他不是不信她,他是不信他们之间,过去的十几年光阴,十几年的竹马青梅。 徐云期忍着心里翻江倒海,道:“你将人放了,我就当此事没发生过。”她的眼神,几乎是哀求着他了。 赵豫戈望她一眼,他觉得只差一瞬,他也许就要松口,答应她放了那个人,只是,当他寻回自己被她哀求而丧失的判断能力,他摇头了。 徐云期怒火复又涌起,随手抓了一个枕头,用力掷过去,迎面砸向他。因枕头无甚分量,又弹落到地上,七零八落的姿态。 徐云期觉得,她现在就和这只落地的枕头一样可笑,到最后,什么都没了,真是什么都没了。 赵豫戈慢慢起身,换成一种跪坐的姿态,上身直立,他微微俯视着她,开口道:“阿云,你说我自私也罢,小人也好。不日我也许就要南下,也许要三五个月不在长安,如若这时你要我将人放了,是万万不可能之事。” “不妨对你直言,这一趟,我本是不想去的,一来,乱臣贼子建安王也好,李氏皇族也罢,他们明争暗斗,遭殃的不过是天下黎民苍生。二来,我们此去,为的是剿灭南方起义的匪徒,说是匪徒,实则不过是流离失所的流民,纠集在一起,起了反意。” “只是圣命难违,我没有不去的理由。” 徐云期脸色惨白,嘴唇好似都丧失血色,如同一枚褪色的海棠,她喃喃道:“说到底,你还是信不过我。” “你满口天下苍生,却为何不放过我?” “我何曾不放过你?我要南下,连带替你寻找解毒之法,你只要乖乖呆在将军府,不要胡思乱想,等我回来。” 他很想去摸一摸她纷乱的鬓发,又极力按捺下,让自己狠下心来,又道:“人,我是不会放的,你死了这条心罢,只是杀人这等事,我还做不出来” 他喉结滚动,最后道:“阿云,你不要逼我。” 说完,他翻身下榻,理了理衣冠,随即最后回望她一眼,终于不带一丝风尘,决然向外走去。 徐云期好似没有听见那扇门合上的声音,呆坐良久,才埋首到榻上的那张薄毯里去。 …… 黄昏将近,清秋日光微薄,照在逐渐风平浪静的江面。煦风不知从何处起,携带了一股江水的潮气,裹挟而去,送向未知的远空。 江边夜幕逐渐笼罩之际,北面山岭上空,白云混合着绯红的云霞,起伏霏霏。偶尔响起的雁鸣是凄厉的,一声一声,黄昏时分,入耳格外凄切,心怀郁气之人,最是听不得此声。 距离江边不远,隐隐约约分布了好些石屋,组成一个村落。及目远眺,一处地势略高的坡地上,拔地而起一座竹林,近而观之,层层叠叠的秀竹之内,还藏着一座院落,用一道藩篱围起。 院墙内,庭院里铺设青色地砖,小小的一格一格,其中缝隙里还有星星点点青苔出露。 镂空雕花窗格里,亮着一盏暖色灯光,昏黄晕染成一团。 一个束发少年提着一桶井水,脚步有些蹒跚地将井水灌入水缸,随后抬袖擦了擦额际的汗,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天色阴沉,今夜,江风估计要刮得厉害。 少年名叫阿缺,只因他眉间天生断了一道,是以公子给他取名,缺。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入内,陈旧书案前的那道如修竹般的身影还坐着,黑发用一支木簪束起,从后,能看见他轮廓清晰干净的耳后。 阿缺皱着一张稚气的脸,无奈道:“公子,今夜有江风,你都看了一天了,再好看的书也要看出花儿来了,把窗子关了罢。”他边絮絮叨叨,边走到那背对而坐的男子身侧坐下,撑着腮帮子道:“公子!” 那男子抬头,清冽眼眸瞥他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阿缺无法,眼珠子转一圈,道:“我还是先燃上炭火吧,不然夜里,你又该腿疼了。”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翻动炭火的声音,男子慢慢合上泛黄书页,起身,他屈身向前,合上窗子。 随后,阿缺侍奉他漱口净面,端来铜盆让他浴足,阿缺一边替他按着脚踝,一边抱怨道:“明明有腿疾,还偏偏要选江边屋舍作甚?公子,我真是不知你是如何作想的。” 那名被唤作公子的人,还是默不作声,只是眼里含着笑意,朝他摇摇头。 阿缺叹气,用布巾将他足部擦干,他忽然想起一事,犹豫着看着面前之人,半响,支吾道:“公子,今日…那关箐又来了,他说…” 晏昔看着他,凤目微澜,示意他说下去。 阿缺硬着头皮,声音降低了几分,“他说,公主担忧你的近况,明日,想来看看你…” 一道清朗声音传来,不徐不疾。 他道:“不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3.夜话 长安城中,八街九陌,行人车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此时天边一轮红日还未西沉隐没,他们几人才从练兵场里出来,打马而过,马蹄声踏踏作响。 几人身上锃亮的银色甲衣,引人注目,平添了几分招摇过市的意味。 恰是此时,路过一座雕梁画栋的小楼,几盏无骨花灯挂着,女子莺啼似的嬉闹声断断续续传来,听得人浑身酥软,马都骑不稳。 一行人当中有人被勾了神,喊了句:“练了一天的兵,一身的腻歪劲儿,不如入内松快松快?” 行伍之人,刀头舔血,最是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个道理。这一提议正中下怀,众人纷纷叫嚷,甚好! 正准备下马入内的齐崛忽然勒马,见一人还立在原地,喊道:“谕之!愣着做甚,又不去么?” 齐崛出身齐国公府,和赵豫戈二人官职相差不大,又比他大上几岁,故也不客气,以兄弟相称。 身后一个满脸鬓须的魁梧青年咧嘴一笑,“嘿,齐兄,你是未见,三哥今儿脸上就和抹了炭一样,黑的吓人。如若不知,还以为是新嫂子给了他什么苦头吃呢!” 说话的这人名叫房奎,自小和赵豫戈一块儿长大,留驻长安,如今他回来了,几人又打成一片,说话无遮无拦。 赵豫戈瞥他一眼,这厮,还真是让他说对了。徐云期这几日来,摆着个冷脸看人,无论他怎么低俯作小,都无动于衷。 还把里屋那张榻搬到侧屋去了,让他一个人天天睡冷被寒裘,辗转反侧,睁着一双眼睛,一夜难眠。 看这架势,她是非要逼他将人给放了。好!当真是好得很,他偏要看看,是谁能硬得过谁。 齐崛哈哈一笑,上去要扯赵豫戈的缰绳,道:“少废话,走!自从你回了长安,我等还未好好聚过一回。” 赵豫戈正要推辞,才说了一句,房奎笑嘻嘻又道:“三哥家中如花美眷放着,酒也喝不下去了!当真是羡煞旁人,赶明儿我也让家中张罗娶妇…” 几人笑闹起来。 赵豫戈眉头一皱,眼前晃过一张香腮芙蓉面,云鬓松散,目若点星,表情却是冷冷地看着他。瞬间,旖旎散去,他浑身涌起一股躁意。 愈发觉得这几句话是往他心口刺。 这一激之下,他扫房奎一眼,冷冷道:“就你话多,欠收拾是吧。” 房奎见他如此,挤眉弄眼嘿嘿笑道:“三哥,不会真让我说中了吧?” 赵豫戈啧一声,一马鞭打在他腿上,直让他嗷嗷叫唤。 打了几鞭子,房奎纵然皮糙肉厚,也免不了高声告饶:“三哥,欸三哥!你饶我这一回,我再也不敢了!” 几人哄堂大笑,赵豫戈这才把马鞭一卷,放了他,往里走去,道了句,“走罢。” 房奎见他居然转了性子,居然答应和他们上楼去,这可不是喝酒那么简单,今夜,铁定是要包人过夜的。 他挠了挠头,随着几人进去,怏怏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倚蝶楼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及目望去,人人都带了一副朦胧醉眼,当真是长安最安乐的逍遥之地,据说是黄金销不尽,美人如浮花。 管事认得齐崛,看见他前来,满脸堆笑,迎了他们上楼,众人落座,不一会儿,雅间里就响起了丝竹之声。四个罗裳美人,含羞似怯,手舞琵琶琴筝,乐声咿咿呀呀灌入耳中,好像某种无形的美酒琼浆,在头脑里晃晃荡荡,让人眼前只剩下这一片纸醉金迷,全无了半点忧恼。 相比其他世家子弟,那些风月场里翻云覆雨的常客,赵豫戈甚少涉足,他盘腿而坐,倒显得格格不入。几个美人被他浑身生人勿近的煞气镇住,没一个敢上前往他身上贴,只是在案前给他烧茶递酒,暗送秋波。 他实在英武非常,五官犹如刀刻,直让人偷偷用眼角几点潋滟的余光打量他。 神态沉醉般听罢了丝弦,这几人开始原形毕露,揽过美人,要人递酒取乐。 齐崛望了几眼身侧的赵豫戈,见他还低头一个人喝着闷酒,眼睛里飘忽不定,不是在走神又是什么。 齐崛推了他一把,对郭训通和房奎身旁的两位美人抬了抬下巴,道:“你们二人,净围着那两个糙人作甚,来!” 他用力拍了拍赵豫戈的肩,笑道:“今儿你们谁能把这位赵郎给灌倒了,本将赏绢帛十匹,如何?” 赵豫戈一愣,笑道:“我已然有些醉了,用不着她们灌。” 房奎和郭训通正搂着美人嘴对嘴喝着酒,她们忽然被唤起,二人顿时大为光火,作势嚷道:“齐兄,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不过他们两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嚷完便哈哈一笑,扯了一个女子近前。房奎更是来劲,道:“美人,去,莫让我三哥独个在这儿喝闷酒,待你灌倒了他,我们替你抬了他到后头厢房去,明日一早再放他回去!” 那两位美人一听,杏眼在赵郎身上流转,立即垂下绯红的脸,娇声应了。时近腊月,雅间里燃着银丝炭,暖意盎然,几个女子穿的极少,腰肢绵软,似若无骨,月白色细纱罗裙,露出足尖一点银红缎面绣鞋。 赵豫戈酒入愁肠愁更愁,此时抓心挠肝,脑海里净是一双明亮眼瞳,她素白如三月梨花的侧颜,挥之不去。他哪里还有心情起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来和他们一块儿鬼混的。 那身量娇小的美人十指纤纤,涂满红色丹蔻,额头贴着金箔花钿,坐到赵豫戈身侧,递上来一杯酒,垂下眼好似不敢看他,糯糯道了一句:“奴家初涉风尘,慢待了郎君,郎君喝了这一杯,权当是奴家给您赔罪。” 声音倒是清婉,不带腻歪的俗音,想来是新人。 赵豫戈审视她一眼,犹豫片刻,周围几个同僚又嚷起来,他无法,只好接过,仰头喝下。那美人见他接了酒,更是面红如火烧,垂下头去。 一旁的齐崛看得哈哈大笑,心道谕之这小子,白长了一副好皮相,喝杯酒扭扭捏捏,简直是在西北待成了个泥人和尚。 齐崛扫了一眼那美人,见她面容精致,举止蹁跹,不像风尘之人,有意替赵豫戈找些话头,便笑着问了一句,“美人唤作何名?家原在何处?来,和我们赵郎说说罢。” 那美人垂首,只是轻轻答了一句:“奴家姓顾,名唤芸娘,益州人士。” 这美人我见犹怜,明眸楚楚,众人都愿和她耗上几句,郭训通咦了一声,道:“益州,蜀地来的,那可真够远的。” 芸娘一双水眸抬起,却是盈盈然对上了赵豫戈投来的目光。 他如鹰隼一般的深眸有片刻的恍惚,怔忡几秒,不禁问道:“云?是哪个云字?” 芸娘见他盘问自己闺名,脸颊绯红,略微垂首道:“回郎君…是芸草的芸。” 赵豫戈陷入思绪当中,片刻后才点头,哦了一声,随即看她一眼,淡淡道:“这儿不用你了,你自去吧。” 那芸娘没料到他态度冷然,娇唇一抿,眼看就要下泪。 赵豫戈便已转头朝齐崛道了一句:“齐兄,我突然想起一要紧事,耽搁不得,这便走了,我们兄弟几个,下回再叙吧。” 房奎一瞪眼,急了,道:“三哥,怎么这就走了?我可不依,今个儿哥几个说好的不醉不归!” 他话还没说完,赵豫戈已经走到了门槛处,黑色缎面马靴抬起,回首道:“今夜酒钱我结,你们敞开了喝。” 说完,人就没了影子。 齐崛见他一溜烟便不见了人,起身追去,匆匆下了几重阶,追到门外,赵豫戈正从马奴手里接过缰绳,孤月高悬,他侧身抚摸着玄色高马的鬃毛。 他心中一定,喊了一声:“谕之,慢着!” 赵豫戈回头,见是他,无奈笑道:“齐兄,我今儿是真喝不了。” 齐崛摇摇头,目光一定,道:“我问你,你小子今夜跟失了魂似的,所为何事?” 赵豫戈一愣,还未答话,齐崛已经接口道:“要我猜,你新婚燕尔,无非是少年意气,为了情这一个字伤神,是也不是?” 他急忙否认,他道:“齐兄,我都有分寸,只是这地方,实在不适合我待。” 齐崛畅然一笑,拍了拍他手臂,道:“我知你不日就要南下,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你还为一个女子分心?你胆子够大的啊!女人嘛,哄一哄就算了,要是实在不识抬举,等你立了功回来,别说升个上将军,就是将来肃王世子也做得,到时候天下什么样的佳人没有?偏要认这个死理?这儿喝一晚上闷酒?” “听我一句劝,动了太多心思,把自己整个人折进去,那是得不偿失。” 赵豫戈眼中一黯,沉默不言。 齐崛扫他一眼,也不知他听进去了几分,又道:“当初我和你一块儿在韩老将军手下待了几年,又被调回,如今在长安,能说得上话的兄弟没几个了。你小子,可不要给我死在南边儿。” 他一顿,看了看四周,随即两人走到街边一条阴暗小巷,此时夜色浓重,街上车马之声都听不见了。 齐崛方道:“我告诉你,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以为只有建安王那一位么?”他嘿了一声,笑道:“我看啊,那几位李家的,都脱不了干系,他们能忍住不趁乱掺一脚?” 赵豫戈眼中墨色翻涌,他也有所预料,只是点了点头,谢了几句,又道:“乌合之众而已,齐兄,待我北归,今夜的酒,你们还要记着朝我讨回来。” 齐崛话说到这份上,也算是仁至义尽,他见赵豫戈神采飞扬,毫无惧色,握拳砸了砸他胸口,道:“好!那我就等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4.夜话(2) 位于长安城东一角的骁骑将军府早已修缮完毕,他们夫妻二人早在几日前就搬入了新的宅邸。初冬庭院里,一切陈设都是全新的,照了女主人喜好的样子,楼阁外都用长廊环绕,月白色圆润石子铺地,愈发显得庭院内宽阔明净。 天气还未彻底转冷,深深庭院之中弥漫着一股稀薄的夜雾,潮湿阴凉,沾在正穿堂而过的赵豫戈衣摆上。 近山提着一只羊角宫灯在前面为他引路,他暗道,今儿将军回的晚了许多。 到了北屋的门口,照例还有守夜的侍女嬷嬷未睡,几人急忙点了蜡烛张罗着要给赵豫戈准备盥洗之物和换洗衣物,屋里一片黑暗被驱散,外间里明晃晃的一片。 赵豫戈坐下来把外衣一脱,随手扔在一旁的一张金丝楠木的矮几上,人就大大咧咧盘腿坐了下来,侍女连忙递了茶上来,他喝了一口,道:“夫人呢,可睡下了?” 安静了半响,也没人回答。 近山连忙推了推低着头不说话的平疏,甩了几个眼风过去,她这才闷声道:“夫人等了许久也没见将军人,睡下约莫一个时辰了。” 声音里还有些忿忿不平。 赵豫戈眉头一拧,他正不痛快着,好啊,现在连她的一个侍女也敢明里暗里向他表达不满,在这和他叫板呢。 他冷冷扫了平疏一眼,对陈嬷道,“嬷嬷,罚她三月月钱,让她长个记性。” 陈嬷嘴上连忙应是,瞟了一眼平疏这婢子,颇为不懂事,也不能怪她了。 这几日将军夫人闹成这样的关头,谁还敢上去惹他不快?说起来,今日将军罚的还是轻的。 平疏嘴唇抿着,心中暗恨,一句话也没说。她就是气不过,将军这几日来,莫说午膳,有时就是晚膳也不见人,让四娘子一个人守着一桌子热腾腾的菜,等到一丝热气也无。如今倒好,沾了一身不知道哪来的脂粉气,混合着浓烈的酒气回来了。 赵豫戈看着这一屋子的人杵着,心中烦乱,又道:“这不要人了,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屈身应是。 待到人都退了出去,赵豫戈自己到耳房沐浴,坐在浴桶里,齐腰的坚韧墨发在水里混成漆黑的一团,就仿佛他此时心绪,剪不断,理还乱。 他的表情一片沉凝,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又好似并无波澜。 …… 此时里间里徐云期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时辰,陷入深梦,在梦里她一直在跑着,四下里狂风怒号,风割在她脸上,犹如利刃,逆风而行,吹起她身上的狐毛斗篷,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掀翻。 她好像还是回到了西北的那个林子里,被什么人追着,没命地跑,没命地奔,一步一个脚印,陷进雪地里,一双鹿皮小靴不知何处破了口子,让雪水渗进来,无孔不入,双足毫无知觉。她跑得气喘吁吁,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冰寒彻骨,让她心肺发疼,只感觉整个人就要死过去一般。 跑了不知道有多久,她奄奄一息,方才看到前面柳暗花明,出现一块空地,空地上还有几个人,居然都是赵豫戈的那几名近卫,还有他从前的下属林原。他们身穿黑色甲衣,戴盔帽,跟在银色盔甲的赵豫戈后面。 他背对着她,背影仿佛山岳。 梦里的她见到赵豫戈,一颗心落到了实处,浑身筋疲力尽,仿佛得救般,喜极而泣。 背对着她的赵豫戈身形高大,却好似不知她在逃命。他手里拿着弓箭,好似正在瞄准前方的什么。是在围猎吗?还是要射杀突厥人?她视线移过去,白茫茫的一片雪地上,一个石青色衣袍的男子孤身而立,他背脊挺直,乱发飞舞,半盖着一张清隽面容,手里还抱着一把古琴。 这男子不是晏昔又是谁。 他面不改色,云淡风轻般看着那支决定他性命的箭矢。 赵豫戈的箭极为厉害,几十米外也能一箭穿心,徐云期一清二楚,随即大惊失色,想要出声大喊让他住手,可喉咙里似火烧,什么都喊不出来,好像被人死死掐住了一般。 原本背对着她的赵豫戈这时却突然回头了,他目光一眼就锁定了她,棱角分明的脸上朝她露出一个微笑,好像在说—— 你且看着吧。 不过片刻,他又回过头去,她眼睁睁的看着那支箭从赵豫戈手里飞射出去,势如破竹,一箭便刺穿了晏昔的胸膛,留下一只触目惊心的箭羽露在外头。他伤口的血奇异般的喷射而出,足下雪地被染得猩红,宛如雪地里盛开的一朵罂粟,让她浑身颤抖。 她肝胆欲裂,一颗心好像瞬间被什么东西凿穿了,随即整个人颤抖着,扑通坐倒在雪地里。 “你不要杀他!…” 她终于大喊了一声,梦醒,猛然坐起,额头冒着豆大的冷汗,一滴流到眼角处,刺的生疼。 原来只是个梦…… 徐云期心里一突一突的,看向梨木四角大床的织金薄纱帐外,透进来几缕昏黄的光,却是窗边的烛台上点了蜡烛,窗前隐隐约约立着一个背影,肩宽背阔,望着窗外。 她拉开纱帐,看清楚赵豫戈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方才那个梦来,面上一片惨白,胸腔里一颗心快要破膛而出。 她等了一会儿,窗外的风瑟瑟吹打着没上拴的窗页,扑棱作响。 她见赵豫戈还站着未动,掩下方才的惊心动魄,出声道:“欸,你,大晚上的,不去睡觉,站在那里做什么?” 他这才回头。 赵豫戈见她一张巴掌大的脸被发丝盖了一半,好似笑了一笑,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道:“你倒是说说,欸是谁啊,嗯?” 徐云期这几日还在和他赌气,没想到他此时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贴了上来,她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乱糟糟的一团,下意识将脸一侧,躲过他的手,道:“我劝你还是少喝一点,回回喝了酒就跑到我这里来发酒疯,你要是不倦,我都倦了,劳烦你去侧屋自己对着自己撒气去吧,我今儿累的很。” 虽说是怀着几分央求他放人的私心,不过说到底也是等他用饭、归家等了许久,把庭院看了个穿,总等等不到,一个人坐着吃那十几道摆到食案对面去的菜,味同嚼蜡。 她有几分的心灰意冷,只有自己知晓,不提也罢。 说罢又把被子一扯,想回去继续睡。 赵豫戈低低笑了一声,眼中却无醉态,摇头道:“侧屋无人好相拥而眠,夜里冻得睡不着,我日后都不去了。” 他手里突然用力扯住那条锦被,不让她拿走,像是孩童抓了个玩具在手里不肯撒手,不依不挠凑近道:“说,哪有人名字叫欸的?” 徐云期心里怦怦乱跳,只装傻应付道:“你是赵豫戈,赵郎君,行了吧。” 他盯着她一会儿,随即摇头,“你知我不是要听这个。” 他凑到她耳边道:“唤我夫君…” 声音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在她耳边扫过,麻痒的感觉在耳廓上一寸寸泛开。说着他就将她缎面寝衣的大袖往上卷去,手里握着她一段藕臂,滑腻非常。 这一凑过来,说了话,徐云期闻到一股浓烈酒气。他的乌发刚洗过,此时散散地束着,不过发丝一旦沾上气味,一时半会儿便难以洗去。一股留在上面的女子脂粉之气窜入鼻间,熏的她心里一阵阵发寒,只觉得,他们二人如今居然已经到了如此田地。 这分明是风月女子才会用的香。 她哪里还不明白他今夜是去做了什么,她早该料到的,只是未曾想来的如此之快。 自己在家中左等右等,他却…一瞬间心里发紧,好似被什么东西给攥住了,眼里蓄着泪,猛地把他往外一推,道:“少来碰我!” 赵豫戈没设防她突然如此,见她眼角含泪的模样,一张素白小脸被如藻墨发一衬,如今看来,倒好似他方才在庭院中穿行,沾上的那一身寒露,又似地上凝的一片月色,皎洁无暇,冷香扑面。 他揽过她,道:“怎么了,我不过是逗你两句,何至于此?罢了,我不说也就是了,欸也好,什么都好,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徐云期心里恼恨,眼泪簌簌掉了下来,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转过头去面朝里,留了一个背影给他。赵豫戈凑过去看,她的眼泪顺着眼角蜿蜒滑落,落到寝被里,无影无踪,他急忙用手去拭,一手冰凉。 他顿时六神无主,他是最见不得女子垂泪,半响,叹道:“你快莫哭了” 他一颗心被揪在了一起。 缩在被子里的人泪意却无法止住,只断断续续低声道了一句:“你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这句话说的毫不客气,赵豫戈出身显贵,自小便是人上人,不论走到何处,无人不前倨后恭。就算是那个名义上的继母,尽管心中恨得想把他抽筋扒皮,表面上也未曾敢如此对他。他只觉得,他在这个女子面前,快要低到尘埃里去了,万事都依着她,才会把她惯的无法无天。 他心下恼恨,又添了失望,方才她在睡梦中喊的那句“不要杀他”他不是没听见,也猜到她所梦为何,只是不想表露,怕伤了二人如今已经岌岌可危的那一点情分。 此时,他却再也忍不住了。 一手狠狠握住她的一只手臂,迫使她望着自己,“你还要为了一个孤魂野鬼和我置气,是也不是?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她眼圈还肿着,只是盯着他。 赵豫戈心中电光火石,想起许多,他再过两日就要南下了,禁卫军里,都是世家出身的高门子弟,整日里喝酒打诨,无人有战场杀敌之能,整个大梁朝,也只有拿肃王府和吴家顶事。这一趟,十分凶险,更何况,他那个兄长如今正在从蜀地赶回来的路上,不过,他却没有直接马不停蹄往长安赶来,而是留在了建安王的地界,迟迟不动。 赵辅陵意欲何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想到此处,更觉得人世间只有在此帐中,在这个女子身侧,才能寻得片刻安乐。 赵豫戈心中一叹,见她眼圈泛红,又有泪淌了下来,有片刻心软。不过他心中实在沉痛难当,怒气未消,只道:“我把一颗心都掏给你,恨不得剐出来给你才好,你还待如何?” 徐云期自小也是徐府的一颗掌上明珠,平日里除了兄长说几句,还未被人如此呵斥过,更何况,还是这个她已心生依赖、毫不设防之人,被他这么一说,淡红色的唇瓣一抿,眼泪更似断了线一般,扑簌簌往下落,梨花带雨,君望之生怜。 她哭得气息紊乱,抽噎了几声,断断续续道:“谁要你的狗屁心!” 赵豫戈被噎了一下,她似嗔似怒,眸光潋滟,顿时让他满心怒火去了一半。 什么叫英雄难过美人关? 徐云期想起他身上的脂粉味,更是心中发寒,疲惫不堪,道:“你既然这么恨我,那我明日走就是了,省得耽误你的好事,去外面鬼混…还要顾及我,洗澡换衣来粉饰太平,当我不知么?” 赵豫戈愣住,片刻才回神,望几眼徐云期面上,道:“什么好事?我不过是喝了几杯,连女子的衣角都未碰。再说了,今日练兵出了一身湿汗,我怕熏着你。” 徐云期不说话,只抿着嘴唇,美目看向别处。 “你要是不信,大可去问房奎他们。” 徐云期瞥他一眼,狐朋狗友,狼狈为奸! 赵豫戈见她收住了泪,只有几滴还晶莹的泪珠还挂在她精巧的下颌处,他心中怦然一动,俯身下去将脸颊蹭着她柔滑的面颊,那几滴泪顿时消弭了。 他低笑,果然如此,这世间但凡是个女子,就没有不爱拈酸吃醋的。 “阿云…别和我闹了。” 她不动,眼里已经有几分动摇,被他抓住了双肩,细细吻在她玉白颈项上,他缓缓道:“我后日就走了。” 这一待,怕是要尸山血海里翻滚两三月才能回,哪能有此时美人在怀惬意销魂?安乐窝待久了,他倒真是十分希望,大梁自此以后便是太平盛世,万世不竭。 徐云期一愣,没想到会这么快,两人日夜相对,就算时有争吵,也早已恍若一体。乍听他要走,心里难免生出几分不舍来。就在她出神之际,一双带着凉意的手早已游走上来。 她眼睛一闭,算了,由他去吧。 赵豫戈埋首在她发间,只觉得对着她,有再多的气也无从发起了,原本换了任何一个人,要是让他恼恨至此,他早已一刀过去生劈了了事,可面对这个白玉做的人儿,别说动粗,就是骂一句都舍不得,骂的是她,自己心里还要抖上三抖。 恍惚之间,他甚至觉得,是他杀孽太重,亦或者是上一世欠了她一条命,所以这一世,要在她身上把冤孽偿清了。 他俯身,在那股巅峰之感袭来之时,他浑身战栗,终于长叹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5.风雨 次日清晨,北屋内光线幽暗,床头的一扇屏风如小山般重峦叠嶂,其上金粉明暗不定。窗外则是一片更深的暗色,天空中黑云翻滚,竟似风雨欲来。 忽然“轰隆”一声,一道沉闷雷声在远处的天边响起,犹如要撕破天际。 徐云期被雷声惊醒,翻了个身,感觉到身侧一空。屏风旁,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传来,光线昏暗,也看不真切。 她撑起身子,迷迷糊糊问道:“…外面可是要落雨了?” “你去何处?”这般早,不会是去军营。 赵豫戈系好腰间的帛带,见她醒了,唇角一弯,道:“还未曾落雨,你睡吧,我有事要外出一趟。” 这时,咯吱一声,里间原本半掩的门被打开了一条小缝,近山有些犹豫的声音响起,“将军…该走了,王府的马车在催……” 赵豫戈手里拿着一件骑马所用的披风,正要往身上披,他回头,有些不耐道:“让他们等着便是。” 徐云期一听是王府来人传话,坐了起来,道:“要回王府么?我和你一道去,你等等。”她怕他不应,又补了一句:“我很快就收拾好。” 明日他就要出征了,王府特意赶在他去军营之前遣人来,也许是肃王有话要叮嘱。 她之所以要跟着,是怕他又顶撞了肃王夫妇,二来…… 那个舞伎还被关在肃王府的地牢里。 心念一转,已经翻身下榻,招呼平疏东菱入内。 徐云期晨起不久,此时云鬓堆鸦、香腮似雪,坐在了梳妆台前让平疏净面。 赵豫戈穿好了披风,望着她,片刻后,轻声道:“我一人去就好,你不必陪同,回去再睡一会儿吧。” 徐云期听完一愣,但她还想坚持,莞尔道:“我不困了,同你一道去。”又回头对正在忙的平疏和东菱道:“快些吧,不弄那些繁琐的。” 生怕他不答应。 赵豫戈站在原地,微微一笑,对侍女道:“你们准备些早膳,让夫人用了。” 又对徐云期道:“我至多中午就回,你好好用膳。”他一顿,又道:“这眼看就要落雨了,你跟着我出去,怕是要淋一身的雨,到时又受了寒。” 他走近,伸手将她散乱在脸颊旁的发丝抚到耳后,“昨晚…累着你了。” 徐云期脸上烧红,看了看四周,侍女们神色暧昧,低头不语。她暗恼,嘴唇动了动,“胡说什么,还有人呢。” 她的腰忽然一酸。 他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脸,最后看了她一眼,道:“听话,我很快便回来。”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了几步。门外已经比之前亮上许多,淡金色曦光透过门射进来,他一步跨入,出了门,人就已经不见了。 平疏十指翻飞,徐云期此时发髻已经梳好,脸上还在上妆,她不顾,随便穿了一件正式些的连襟裙,外罩蚕丝罩衫,匆匆套了鞋袜就往外追去。 平疏和东菱见状,连忙装了一袋子点心,远远追赶在她的身后。 一路追到了府门前,门庭一片寂静,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只有两尊石狮子还蹲在镶着铜钉的大门前。 风吹起地上的残叶,卷成一个小小的漩涡,飘飘摇摇,最后在空中散去。 徐云期心里空落落的,这人走的这么快。 平疏和东菱喘着气追上来,平疏拿着一锦袋的小食,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夫人,将军都已经走了,我们还去吗?” 徐云期接过她手里的锦袋,打开抽绳,拣了一颗杏仁酥放进口中,细细嚼完,居然吃出了一缕苦味。她看平疏一眼,道:“我们进去,让人备了马车来。” 无论如何,她也要走上一趟。 …… 才几日没回肃王府,此处还和初次来见到的一样,肃穆中带了一丝萧瑟,初冬的风吹动树枝,发出呼呼的声响,好似某种兽的低鸣。 两名看守看见来人,急忙将人迎了进去,徐云期吩咐他不必通传,她们主仆三人自行进去就好。 看守疑惑,却也没说什么,连忙应了,心道这倒是稀奇,夫妻二人一前一后,还不让人通传。 她们才过了一重门,庭院的那头一道月亮门里就走出来肃王府的一位管事,年约四十,面白且善,领了两个仆从匆匆往这来了,他看到徐云期,眼前一亮,快步走上前朝她一礼,笑道:“方才仆下听一个婢女说三夫人来了,还有些诧异,怕前头无人怠慢了,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我等好出来相迎。”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没问她为何不和赵豫戈一道。 徐云期颔首,“乔管事客气。” 果然,这府里就没有不在肃王掌控之下的地方,她才进来多久,即便没有通传,人也来的这么快。 “不知我夫君现在何处?今日我梳洗迟了,所以让他先行动身,不必等我。” 她半真半假,解释道。 乔管事一笑,向她拱手道:“三郎君还在王爷那处,夫人怕是要等上一会儿,且随我来吧。” 几人绕过宛如游龙一般曲折的长廊,徐云期被领到了一座花厅等候,期间还有侍女过来替她煮茶,一炉子茶水在案上煮着,渐渐咕噜噜冒起了细小的气泡,茶香四溢。 不知道喝了多少盏茶水下去,即使那茶盏精巧,能盛的少,她此时也喝了个半饱。 终于,花厅的那一头,长廊的方向,传来几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她的心一下子提起,又忽的放下去,然后又再高高吊起。 看到她在这,没听他的话跑过来,赵豫戈会动怒吗? 她低头去掰着自己几根葱白的手指,上面还有这几日因为做针线扎的口子,细细密密的几点红色,融在粉白的肉里。如若不去按它,反倒是不疼的,她都不会知道自己手上有这针扎的口子。 隐隐约约的话语声传来,徐云期听出来有一道是她熟悉的。花厅入口的一道玄关处,放着一只宝蓝釉的洛阳圆肚花瓶,里面插着散发馥郁浓香的鲜红花卉。 她再抬眼一看,赵豫戈的身影就经过了那只案几上的宝瓶,站在玄关几步远的位置,他应该从管事那处听说了,面上并无多少惊讶。 他站在那,身上那条玄色披风已经脱下,不知为何,脸上带了一丝疲倦之色,面色并不太好。他目光逗留在徐云期身上,也未继续往前走来,只是站在那里看她,凝眸片刻,他朝她勾了勾手。 “过来,我们回去了。” 他好像叹了口气。 徐云期有些不敢看他,他的目光宛如实质,打在她身上,仿佛有重量。 她从坐垫上起身,因在人前,她做出低眉顺目的模样,走出来,跟着赵豫戈出了花厅,两人下了长廊,沿着一条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路走着,这条路,正是出府的方向。 他这么快就要回去,显然是不想重提那舞伎之事,也不想让她插手。 她无法开口,也没有理由开口,只能跟着他回去。 赵豫戈身量颇高,四肢修长,走起路来比徐云期快上许多,他今日没有刻意等她,一直领先她几步。她看出来他神色不豫,只是默默跟在后面,一直到出了肃王府的大门,早已有仆从备了上好新漆的舒适马车,等在那里。 赵豫戈掀开车帘,伸出双手要抱她上车,但这是在人前,还有王府的管事仆从出来相送,徐云期往边上一躲,讪讪道:“夫君先上,我自己可以…” 他没听见般,将她整个人从肋下提起,塞进了马车里。 徐云期坐好后,却发现他已经放下车帘了,正吩咐车夫好生驾车,又让两个侍女上去,照顾好她。 徐云期听着愈发不对劲,身体往前探去,掀开车帘,皱眉问道:“你不和我一道回去吗?” 赵豫戈目光垂下,看着她,看不出是笑了还是没笑,柔声道了一句:“你先回,我和父王还有些事情要商量,要留下用午膳,午休之后再回去。” 徐云期心下一横,迎上他的目光,道:“你不走,我也没那么快走,我等你一起回去。” 早晨还在翻涌的乌云,此时一看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天明如镜,暖阳照射。 赵豫戈站在车外,居高临下望着她,他站的方向正好是日光倾斜下来的那边,金粉似的光芒在他的眼下连接到额角的那处跳跃着,一张脸笼在光线里,虚虚实实。 他的目光自上而下睨着她。 他望着她黑亮的瞳孔,里面有一种执拗,还有恳求。 他盯住她,目光平静,问:“你当真不肯走?” 徐云期心下一沉,还是道:“嗯…我不想走。” 他沉默了,表情仿佛凝固。 她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赵豫戈叹了一声,轻飘飘的,好似包含了许多东西,他抬手,又把她从车里抱了下来。而这已是他今日叹的第二声了。 …… 回到府里,赵豫戈又去了书房和肃王议事,一直到午膳时间。 他们夫妻二人还是被安排在青岚居,平平淡淡地用罢午膳,说了几句琐事,两人一个在案前翻着书,一个在另一边下着一盘棋,看似相安无事。 空气中却还是流动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徐云期手肘抵着那本书册,手心撑着一边的腮,眼睛盯着那上面的字,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她不敢出言打破眼前的平静,她不知道只要她一开口,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她很想问,你究竟要把人怎么样?放是不放?审是不审? 明日他就要走了,今日,是她最后的机会。可是,她又怕提起那件事,让他动怒,让他们两个又回到从前的样子,剑跋扈张,打破了这来之不易的和睦。 她恍恍惚惚陷入思绪当中,室内的一只鎏金瑞兽香炉暗自在吐着芬芳,人却无论如何也沉静不下来。 忽然她感觉到上方有一团暗影笼罩了下来,投在书页上,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了一丝笑意道:“看了这么久,一页也没翻过去。” 徐云期错愕,伸手掩住那页书,有些面红,辩道:“我方才翻了的…有些不解,又翻回来了。” 赵豫戈一下把那泛黄的书册抓在手里,笑道:“哦?,那我更要看看,是哪家的论著如此发人深省,高深莫测?” 他目光沉沉,面上似笑非笑。 徐云期哪里不知他是故意调侃自己,面上羞恼,跳起来,伸手去够那本书:“还我!” 他却慢慢的放下了那本书,停止了嬉闹,目光静静地望着她。 两人都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知道,风雨欲来,他早已洞悉她的心思。 半响,赵豫戈的目光一寸寸收回,望向她身后的某处,他嘴角缓缓露出一个笑,道:“阿云,事已至此,我还有何可说的?” 他还有何好执迷不悟的? “你想看什么,我带你去就是了。人要怎么处置,都由你说了算。” 徐云期面庞煞白,急忙摆了摆手,她想要解释,“不是……我…” “我没有要逼你,我…那个人是无辜的……” 她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在说些什么。她第一次听见他用这般语气说话,竟像对她完全失望一般。 赵豫戈恍若未闻,声音淡淡:“我明日动身,不设一兵一卒拘你。” “从今往后,是走是留,都在你一念之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6.月楼 他说完,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她,神色平静。 云期愕然,脑海中掠过片刻的空白,她脸上最后一抹浅红的颜色剥落,面色更加苍白。 她怔怔地回望他,“你这是何意?” 赵豫戈沉默不语。 云期仿佛被冰水当头浇下,他这是要赶她走吗?就因为自己没有听他的话,揣着某些目的赶来了肃王府,所以彻底触怒他了? 昨夜,两人还在相拥而眠,没想到今日却波澜又起,恍若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她控制住心中起伏的浪潮,尽量平复住自己的语气,对上他投来的两道深沉目光。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今日是我不对,你不愿,我本不该跟着你来,可……我来王府,并非你想的那层意思。”她解释道。 她还在给此事一个回旋的余地,她看得出来,他此时正在气头上,说的这些话,有三分是怒气使然。 赵豫戈听得这一声带了几分示弱意味的话,静默片刻,随即摇了摇头。 片刻后,他道:“你是何意,我从来都知晓。” 云期愣住,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他又怎会知晓? 她心有旁骛,他知晓。 赵豫戈眼里熠熠闪光,里面有着某种说不清的东西,是沉痛,亦或者是释怀,他缓缓道:“你可记得那日,你未带侍女,一人在庭院中闲逛,众人遍寻你不见,最后…发现你在石椅上睡着了?” 听他这么一提起,云期忆起此事,道:“我记得。” 那段时间正好是他们争吵过之后,她心中烦闷,郁气结心,一边担心那舞伎的性命,一边又恼怒赵豫戈的恨绝,闲来无事,便一个人在庭院中漫步,秋日午后人易疲倦,不知不觉就在一方被树木遮掩着的石椅上睡过去了,连侍女们呼叫的声音也没听见。 她疑惑望向他,那日因为她,虽说有些波折,不过很快就平息了。 赵豫戈今日因回王府见尊长,着了正式衣冠,他背光站着,华服威严,袖口处的银线汇成一圈鼎纹,若隐若现。他没有立即接话,似乎还在思索着言辞,指尖将衣袖微微收拢。 “那日,我刚从军营归家,一进门,就听见仆妇跪地向我求饶,说没看好你,散了个步就不见了人,正遍寻不见,求我宽恕。” 云期低头,的确,陈嬷她们,一向很怕他。 赵豫戈看向她,慢慢继续道:“我当时第一反应,是你厌恶于我,又回去徐府了。” 云期急忙摇头。 赵豫戈回想那时,她的衣物物品都未带走,维持原样,问守卫,人也没出府邸,想来不会是走了。 这样一想,庭院就这般大,人还能去哪儿,他想到后花园里有一口小湖,府中还有几口井,顿时一身冷汗,不敢深想,褪下沾尘外衣就匆匆往花园赶去。 “我带着几名仆从一路找来,最后到了湖边,下湖,水只漫过腰身,清澈见底,并无异常。我心中一松,想来不至于此。” “只是后院里除了一口每日取水的井,在角落里还有一口老井,未用石盖封住,井边,竟然还有女子脚印…” 他看到那串脚印之时,当时那种晴天霹雳的感觉,让他至今记忆犹新,他从未那般怕过,哪怕是在突厥蛮夷的卷刃之刀下,也不曾感受过。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再无挽回的余地。 徐云期心中拨云见日,明白过来,睁大眼睛看着他,他这是以为自己投井,寻了短见? 这…她是那样一个会以死相逼的人吗,除了第一回的意气用事,被兄长用一块玉佩哄了过去,她好像再也没动过那个念头。人,无论在何种逆境,只有有一丝可以活下去的念头,是绝不会寻死的,这是一种天然的意志,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 她,也不例外。 或者是说,事到如今,她也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心只有晏昔的痴女子。 她的感觉很复杂,一瞬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赵豫戈瞟她一眼,神色平静,好似在说他人的故事,“我看见那女子脚印,只觉得头晕目眩,往井下看去,漆黑一片,什么也望不见,就让从人拿来绳索,让他们速速放我下去。” 他注视着她,见她欲开口,阻断她道:“绳索刚刚绑到腰上,就有侍女匆忙跑来,说你自己回到了院中,人无碍。” 徐云期听完,默然,他从没提过,她不知道,那日还有这样一件事。 好在他没有下去。 她默默走过去,离得近些,道:“我下回…断断不会那样了。” 就因为这件事,加上今日之事,他便要让自己离去吗? 她一顿,带着惭色道:“我又不是五岁孩童,怎会跑到水边去,此等小事,下次不会了,不管去何处,我一定带上侍女。” 她一双明眸闪烁着,开口向他解释。她不知为何,很怕他如今这样子,突然要让她走,令她措手不及。 甚至,没有多少获得自由的喜悦,很多的,是盘旋在心口的失落。 赵豫戈注视着她,他很少见她如此女儿态的样子,起码,在他面前,她一贯十分自持。 从今往后……他也不会再看见了。 他慢慢道:“经此一事,我方才知晓,我之所求,不过是你安乐如意罢了。” 所以,纵然百般不舍,他第一次试着去想,与其互相折磨,不如成全了她。 他举棋不定数日,被嫉火和自我怀疑燃烧了数日,直到今日,两相刺激之下,才终于意决。 云期愣住,她的安乐,从很久以前,就很难再有了。 云期还未明白过来,一只手已经被牵起,看向他,他淡淡道:“走吧。” 她忽然明白,他要带她去何处,只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之时,她却没有想象中那般狂喜。 …… 肃王府的地下堀室位置隐蔽,一段全然用石块砌成的地下通道,陡峭着向下。通道中地面铺满细砖,每块只有手掌大小,顶部和底端一样,四周则都是由巨大的粗粝石块砌成的石壁,石壁上镶嵌着铁锈斑驳的烛台,其上烛燎跳动。 阴暗潮湿,令人不寒而栗。 身穿铁甲的守卫军士向他们行礼,提着一盏油灯,给他们引路,一同随行的还有近卫郑鹰。 赵豫戈腰上佩刀,神情严峻,云期紧紧跟在他身后,有时看他几眼,他面无表情,只顾行路。 忽然,有一条褐色的长条状物从墙角窜出,瞬息就到了徐云期脚边,她惊叫一声,本能般闪过去扯住赵豫戈的袖子,他回头,将她护在身侧。 目光搜寻一番,问:“何事?” “蜈蚣…方才在我脚下…”她有些后怕,伸出手比划。 她不怕鼠,只怕身体弯曲蠕动的虫蛇。 赵豫戈拔刀,将那只半身缩在缝隙里的蜈蚣斩断,他看她一眼,“平日里就没有你怕的东西,今日一只小虫,就吓成这样?” 云期松开他的袖子,自觉丢脸,眨了眨眼睛解释道:“是这里的蜈蚣太大只了,我从未见过……” “跟紧我,这地牢内还有不少蛇。” 她一听,连忙乖乖上前。 他们拐过幽暗的通道,进了一条略窄的道路,领头的军士拉开中间一扇铁格门,又往里走去,走到最角落的那个位置。这时郑鹰望向赵豫戈,他点头,郑鹰才从怀中取出一串铜钥匙,用其中一把,利落地打开了门。 囚室内的石床上,仰躺着一个人,正呼呼大睡。 那军士上前拍了拍他的脸,“欸,醒来。” 那人醒转,看到这么多人围着,愣了一下,一手撑着石床坐了起来。 军士用力拍他后脑一记,道:“跪下!” 他懒洋洋下床,跪在了地上。 徐云期定睛看去,正是丹阳公主宴席上那名舞伎不错。他衣着还算干净,身上也无伤处,看来,他在此处并未受到什么逼供,那也就意味着,还没人知道晏昔在何处。 郑鹰睨他一眼,冷冷道:“这是我家主人,今日有话问你,你若识相,自当明白该如何。” 沈月楼一条似女人般秀气的眉头一挑,他脸上立马换了一副软弱表情,捏着嗓子央求道:“大人,我知道的那点事儿,一点也未曾隐瞒,全都已经告诉你了呀!不过是偷了几个钱去赌,再说,那也是公主府的钱,和你们肃王府又何干?” 他知道这是肃王府?军士先前并未告知。 赵豫戈冷声道:“你认得我?” 这个舞伎居然有恃无恐,是个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沈月楼咧嘴一笑,道“赵将军,我不但认得你,我还认得你夫人呢。”他冷冷扫了云期一眼,声音还带着一丝玩味。 他之所指,自然是说那夜宴席上,云期出的一个小丑。 他说完,小腿上就已经被郑鹰狠狠踢了一下,让他觉得自己筋骨都要断了。郑鹰唾他一口,道:“贱奴!你再多说一句无关的,我就卸下你一条手臂。” 赵豫戈额角一跳,恨不得拔刀砍了他,衣袖被扯住,云期央求道:“我来问他。” 他沉默片刻,转头对两名下属道:“你们两个先出去。”郑鹰诧异:“将军?” 随后听令,带着那名领路的军士一起退下。 赵豫戈退到囚室内一角,靠着墙壁,阴影将他上半张脸隐去,他不想插手此事。 云期回头看他一眼,收回,又看向沈月楼,“我只问你一事,你如实相告,我们便放你回家和家人团聚。你还有母亲和幼弟,切莫自误!” 沈月楼一张白皙脸庞上闪过不屑,他坐回石床上,神色不明,并未答话。 “那夜宴席所弹琴谱,你从何处得来?” 沈月楼完全意料到了她要问的是什么,只是冷笑一声:“那是我从野外捡来的,夫人若是想要,可再也没有了。” 云期知他撒谎,“我最后问你一遍。” 沈月楼此人,整日沉溺声色,虽有公主府财物,但他赌博成瘾,平日不过混吃等死而已,心中并不如何畏惧,他讥道:“怎么,夫人,这琴谱莫非不同寻常?还是说夫人旧爱难舍,心中牵挂?” 云期心中惊骇,他知道,他居然什么都知道! 她一时忘了言语,沈月楼见她失神,竟仰天大笑,“有意思!真是有意思,你这见异思迁的女子,事到如今,才想起来旧情人么?晏昔那傻瓜,自去年逃脱起,每月初一便到山寺中等你,可你一次也不曾来。如今为了一个琴谱,反倒惺惺作态起来!” 这一席话,如同平地惊雷,打在他们心头。 角落里的赵豫戈闭了闭眼。 云期呆住,“你说什么…?” 从前在徐府时,每月初一,自己和阿嫂总是要去城郊的莲华寺上香,晏昔有时也和她们一同前往。莲华寺和灵逍寺不同,是个清幽之地,只有寥寥几十个僧人在此修习。它可以说是周家的家寺,是由她已故的外祖父捐资建立。 可自从她从西北归来,足不出户,早已无心礼佛,便再也没去过了。 沈月楼目露疑惑,她怎么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随即冷然道:“晏昔戴罪之身,不能招摇过市,又不放心使人送信,只好每月戴着帷幕到山寺等你,可他回回败兴而归,只能看见徐中书之妻,并无旁人。” 他横眉,注视着她,又道:“不久之后,就传来徐中书之妹,也就是你,被圣上赐婚肃王府的消息。” 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自嘲笑道:“那时我和晏昔正在江边一艘艺坊之船上卖艺为生,他因不能露面,只能在屏风后演奏。他不肯去沈府山庄,也不愿作丹阳公主的入幕之宾。” “那日晏昔从我口中得知赐婚消息,他一夜未睡,在船尾站着吹了一夜的江风。” 那夜的风,真是冷啊,吹得人牙齿打颤,他还记得,晏昔足疾发作,久站不得,他百般相劝,他不为所动。 后来,他只好陪他一起坐在甲板上,就这样坐了半夜。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男子哽咽。 他回想往事,仰面蔑视云期,声色俱厉,道:“夫人,我且问你,你早作何去了?如今把我绑在这,又有何用?” 沈月楼一番质问,云期已经听不见了,她眼圈泛红,如若被惊雷击中,神色恍惚。 她喃喃问道:“他如今……在哪?” 沈月楼见她失魂落魄,嗤笑一声,“我不知,那座沈家的艺坊后来被公主烧了,只有我们二人被带了出来,我这人,没脸没皮,留在了公主府。晏昔嘛,他自然是不肯的,公主忌惮沈公,也不敢强虏。至于他在哪儿,我是半点不知。” 他神色玩味,腔调乖张。 云期只觉得她被一只叫命运的漩涡卷着,一直卷到深处,阴差阳错,竟会如此。 赵豫戈望着云期一张脸煞白的样子,上去扯了她坐到石床上。 他面无表情,将沈月楼用脚按在了地上,冷声道:“你会不知?他的底细被你摸得一清二楚,你会不知他在哪?还有,沈家为何要帮他?他又为何相信你?因为你是沈家之人?不对,如若你真是沈家子孙,也不会沦落到公主府,做一条狗。” 赵豫戈理智十不存一,不知如何发泄。 他拔出一截佩刀,金属闪闪发亮,沈月楼脸被他的长靴按在泥土里,他吐出泥土,呸了一声,道:“赵将军,不得不说,你真是好定力,好气魄!” 他哈哈一笑,“帮自己的夫人找旧情人,还乐此不疲,天底下除了你,还有别人吗?你这是要休妻,还是要共妻,啊?” 赵豫戈听罢,额角青筋抽动,斩下他一根手指,顿时血流如注,沈月楼痛喊一声,额头冒出豆大的冷汗。 赵豫戈恍若未见,神色不改,他道对沈月楼道:“你没有再废话的机会,说,人在哪里?” 沈月楼自知毫无退路,他也看出,赵豫戈好似是有意要成全徐氏和晏昔二人,这当真是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啊,要说这世间会有男子有如此心胸,他是断不会信的。 莫非,他对徐氏无情,想要弃她? 徐云期这时已经回过神来,她听清楚方才那舞伎说的是什么,她神色复杂,看了赵豫戈一眼。 云期随即朝沈月楼冷然道:“晏昔从前是我的未婚夫不假,只是如今,我已为人妇,便当他是至亲,你再污言秽语,今日,别想出这囚室。” 她擦干了眼泪,声音里还有些颤抖。 赵豫戈听到她的话语,肩膀微动,身躯好似有片刻的僵住。 但他还是未曾回头。 脚下还是踩着沈月楼的背,他弯腰,将人像死狗一般捞起,扔在角落里。 沈月楼胸口被踹了一脚,他剧烈咳嗽了几声,疲倦一笑,道:“落在你这个夫君手里,我也没想着能回去。” 他扯了扯嘴角,道:“不过…如今看来,你们不是要去杀他?当真有趣,也罢,为了我这一条小命……唉,谁让我势单力薄,知道的又太多呢?” 他目的终于得逞,笑了。他之所以要拿那琴谱,公然演奏,就是要让这个徐氏女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过的是何种日子! 她不该,也不能,就这样忘了他! “话说回来,晏昔那厮,也是个死脑筋,他的父亲是沈公,就算当年弃他,也是事出有因,他何苦不受他钱财,也不住沈府山庄?” 云期和赵豫戈对望一眼,都从其中看到了讶异。 沈家? 她想到一个人,就是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沈植清,他和晏昔…十分相似。 沈月楼一笑,道:“夫人,这一桩密辛,我也可告诉你。” 他已经直接越过赵豫戈这个煞神,只和云期说话了。 “不过夫人,你还得答应我另一个条件。” 云期看向他。 “替我还清在珑晖楼欠下的赌资,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7.听闻 从底下堀室里出来,上了台阶,走出昏暗之地,云期双眼不适应骤然而来的光线,她抬袖掩面,眼圈微红。 她其实生得一副还算坚韧的心肠,只是她的一双眼,说到底还是个余杭女子的。 答应放了沈月楼,这件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 接下来该如何,她也不知道了。 没曾想天才晴了这么一会儿,复又阴沉下来,太阳在云层里被遮挡,只露出一个豁口,展露出微蒙光亮。风吹得人发丝飞舞,才走了几步,又不得不低头。虽已入冬,但近来天气反复,忽冷忽热,她今日穿的不多。 “看来,是又起风了。” 赵豫戈将身上披风取下,盖住她。 云期伸手拢住披风,“嗯”了一声,见他打量的目光投来,侧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哭过的眉眼。 他只看了一瞬,移开目光。 她故作轻松笑了笑,“听闻有些再往北的地界,已落了雪了。” 赵豫戈目光望向远处,一片茫茫的天际线。 好像是在看向遥远的南方。 他点点头,“要落雪了…” 冬日的飞雪,掩藏着他们二人太多的记忆,翻一翻动一动,就都浮现出来。 许是都想起了什么,两人沉默片刻。 赵豫戈看着她眼角眉梢泛起的淡淡粉色,颔首,转头对郑鹰道:“你先送夫人回去,我还有事未完。” 又对云期道:“要在军营待到晚间。” 他脸上无甚表情。 云期想来,明日出征,该是有许多事情缠身,回想方才在地牢内的场景,她五味陈杂。 她面上有些僵,屈身一礼,让他慢行。 …… 回到肃王府的青岚居,与两名侍女汇合,东菱正跪坐在地上整理地毯,两块已经整理好的毯子被卷的高高的,平疏在一旁协助,地上还放了铜盆和巾布。 云期入内,几乎无处下脚,笑笑:“这般勤奋?我们在此不过只待两个时辰。” 室内燃了炭火,在角落里静静烧着,东菱抬袖拭去额头上的汗,笑道:“夫人回来了!” 也不知去了何处…还只有一个人回来。 看了看她身后,空无一人,“将军呢?” 云期摇头,“他还有公事。” 她神色寥寥,语气郁郁寡欢,自己也未曾察觉。让侍女两人面面相窥,不知发生了什么。 平疏走过去,拍了拍她身上,小心问道:“夫人去了何处?弄得这一身的灰,也不让我们跟着…” 云期只答:“没去何处,就是去看了看后院的马儿,有一匹甚是漂亮。” 说其他的,怕是解释不过去。 平疏点点头,“哦” 好好的,去看什么马… 云期身上穿的是一套素简衣裳,外面还披了赵豫戈的披风。 上午说要换衣的时候,云期只答有要事,如今沾了一身灰尘回来,平疏压下满心的疑惑,放下手中事务,起身给云期换上清洁衣物。 屏风后,平疏正埋头给云期系上一条玉带,只听云期问道:“我们不多时便回府了,不会留下用晚膳,何必去清洁那地毯?” 找事做,自己把自己给累着了。 平疏神色躲闪,看一眼屏风外,放低声音道:“也不知王府之人是如何打扫的,夫人不知,室内表面收拾得一尘不染,掀开地毯下面,却都是尘土…还有仆从们随意丢弃的果皮…” 云期神色错愕,“怎会如此?这里应该一直有仆从打理才是。” 这是她成婚所在的地方,也是某人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她不想让它失去照料。 平疏叹气道:“还能是如何,夫人将军就算搬离了王府,便松懈了。可将军夫人又不是不回来,偶尔还来小住呢,此处便不需维持了么?真是…” 也不知肃王妃是如何使人打理的。 这么一说,云期还倒想起来,从前王妃范氏态度和蔼,常常会唤她前去叙话,或者让仆从递些鲜果奇珍来。 今日她来,范氏却毫无动静,竟好似忘了自己这么一个儿妇一般。 仔细一想。 也对,如今她的儿子在南方和建安王似有勾结,惹得肃王大怒,直骂范氏养了个畜生,要把赵辅陵划离族谱。反观另一边,今日肃王召赵豫戈议事,父子两人关系似有和缓…… 总之,赵辅陵勾结建安王,是知道自己无望袭爵,又怕自己这个弟弟到头来不放过自己,只好孤注一掷,狗急跳墙。 这兄弟两人,是争到明面儿上来了。 范氏她能拿好脸色待自己,这才怪了呢。说不定,范氏还要求神拜佛,直接让赵豫戈死在战场上才好,一劳永逸。 片刻,云期恢复常态,一笑,拍拍她的手:“也许是仆从疏忽了,莫往心里去。” 平疏只好点点头,叹了一声,看了看云期尚还美丽的脸。 娘子和将军虽然有些小打小闹,可好在将军还未有姬妾,待夫人不薄,他亦是有为之人,早早开辟了府邸。要是换了寻常人,遇上这等与儿子不睦的姑舅,朝夕相对,夹在中间,苦楚自不必说。 平疏说出心中所想,道:“从前王妃倒还是尽心,不曾想如今却这样,王府的嬷嬷看到我们在清理地毯,竟然连句告歉也无,冷眼相对,更别说帮忙了,不提也罢!” 云期点点头,眼里不甚在意。 平疏抬眼,朝云期安慰一笑:“只要将军夫人琴瑟和鸣,来日诞下孩儿,也算美满了,夫人不必忧心王府这边,管他们如何!日后,我们在将军府过我们自己的。” 她哼了一声,随即朝云期挤眉弄眼。 云期愣了一下,笑笑,目露苦涩,看着平疏笑嘻嘻的脸,只觉不真实。 傻女子,要不了几天,怕是休妻的文书都下来了。 云期扯了扯嘴角:“还早呢,你想的颇多。” 平疏反驳,嘟囔道:“怎么早了?都一年了…” 她看了看云期平坦的小腹。 这时东菱已经收拾好外间的地毯,让几个仆从将它们铺好,看起来整个焕然一新。她进到屏风后,也帮云期理起发髻来。仆从们放下东西,按照东菱的吩咐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云期她们主仆三人,安静落针可闻。 云期疑惑抬头,见东菱神情隐晦,是有话要和自己说? 东菱二十有二,是个稳健妇人,她曾在西北大族侍奉,也嫁过人有过生育,在边塞吃过许多苦,眼色自然非同一般。 少见她如此郑重其事。 云期见室内只有她们三人了,朝她微笑:“有何事,不妨直说。” 东菱语气平和,放低声音,看着云期的眼睛问道:“夫人可记得从前王府外院的封管事?” 有那么些印象,这人…是负责部分采买之事的一个小管事,年近三十,生的瘦高,面白无须,他好像还是范氏的陪嫁,颇得她信任。 话说起来,这位封管事好似还对东菱有些想法,时不时会送些物件过来予她。不过好像东菱那时无意于他,云期也就未曾留意太多。 云期点头,看了一眼东菱流转的杏眼,笑道:“有些印象,如何?他向你求亲了么?” 平疏状似不解,揶揄看了看东菱:“哎呀,东菱姐姐,我们要吃你的喜酒了吗?” 东菱语塞,面色有些红,瞪了旁边捂嘴偷笑的平疏一眼,“夫人,未曾…” 东菱神色一正,收起玩笑的心思,低声道,“今日在外院和他偶然一见,他告诉我一些事,数月前,王妃曾让他去取过一样东西,又让人化到花蜜中,送到青岚居。他觉得甚是蹊跷,又想取信于我…” 便把她拉到假山后,把此事告知了她。 云期让平疏到外间候着,看住一些,避免有仆从撞进来听见。 随即云期皱眉看向东菱,“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么?” 她心思一转,又道:“那为何,他到今日才来说?” 云期回想起数月前,自己病了,差点命悬一线,还留下了病症。赵豫戈忽然疯了似的把青岚居里所有的食用之物全换了,还拿了不少去太医院,让何太医查验。她那时只不过是觉得他小题大做,如今看来… 东菱面有惭色,忽然跪下道:“夫人,是奴婢的错!” 云期吓了一跳,急忙把她扶起来,道:“有话好说,跪什么!” 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东菱不肯起身,低眉垂首道:“其实数月前…封管事便传信给我,让我到城内酒楼等他,他有要事告知我…只是那时,我以为他不过故技重施,想劝我做他继妇,便不曾前去…后来我也一直避而不见,直到今日。他怕我日后再难回王府,见不到面,便以此事作为筹码,换我信任…” “他从前要说的,便是此事。都是我耽搁了…” 云期点头,目光有些复杂,随即道:“错不在你,要是没有你,那封管事想来是不敢泄露此事,只怕我到今日还不知呢,起来罢。” 只能说,爱情能冲昏任何人的头脑…云期摇头叹道。 感情,当真是人见人爱的一只洪水猛兽。 这只猛兽它温柔起来不是人,残暴起来又要吃人。 云期急急地问:“那他可说了,王妃要他取的是何物?又作何用途?” 要知道,那桐花蜜,她可是吃了半瓶下肚的,此时心里不禁有些后怕,一下一下打着鼓。 东菱摇头,眉头皱着一团,“他说他不知,而且那个与他见面之人,还蒙着头脸,物品也被黑布包着。他怕露出端倪,未打开查看。” 云期陷入思虑,沉凝片刻,“好,我知道了。此事保密,先不要声张。” 话未曾说完,平疏的脚步声响起。 她掀开珠帘,朝云期道:“夫人,将军带来的那个近卫让我来问夫人可收拾完毕了,他即刻要送我们回府。” 近卫,是郑鹰吧。 云期点点头,自己倒是把他给忘了。 急忙收拾了一些车上所需之物,一行人上了郑鹰让人备好的马车,在天空翻滚的浓云之下,朝着道路尽头,那远处的一片暗色驶去,渐渐的,融入那一片沉沉天幕中。 到了骁骑将军府,已经是下午了。 晚膳,赵豫戈还是没回来吃。 云期让人撤下菜肴,自顾自在外间的书案前翻起书来,其实,她自从成婚已来,操心的事情太多,便很少能看得进去什么书,只是反复随意地翻着自己从前的那几本。忽然觉得了无意趣,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她走到书案一侧放着的一个大的乌木置物架前,蹲下身翻找,她记得她以前有一本书,讲的是山间的妖物,海里的人鱼,还有人间的画皮。 那时她看得津津有味,见到侍女嬷嬷就要去摸摸她们的脸颊两侧,看有没有披着人皮,口中还喊着:“你这狐妖!休来作祟!” 真把自己当成了驱魔的道士。 想起那段忘忧的日子,只觉恍如隔世,她嘴角弯起一个淡淡的笑,低头继续去找。忽而看到角落处有一口落了灰的大箱子,散发着阵阵木质清香,她好奇,过去推了推,却发觉推不动。 回头问坐在窗边做着针线的陈嬷,“嬷嬷,这口箱子里是什么?怎的这么沉,里头难不成是黄金?” 她笑得双眼弯弯,犹如月牙。 陈嬷走过来看,用手摸了摸箱子上面的灰,笑道:“哪里是什么金子,这是将军以前在肃王府的旧物,他十几岁时就有了,后来去了大漠,一去就是好几年,中间只不过回来了数月…” 云期看着那口厚重的箱子,忽然想到,十几岁的赵豫戈,她对他一无所知。 好像从他们认识到如今,都是他在主动靠近和给予,她…却并未为他做过什么,好像,就连真正的心意相通之时,都没有过。 她甚至连一次正面的回应,也未曾给过。 这样想着,她忽然觉得兴致缺缺,不想去打开那口箱子了。她甚至,隐隐觉得有些鼻酸,那个以前好像无论如何也会包容她的人,彻底厌弃了她,开口让她离去。 就在她真的准备放下过去的时候,她甚至还亲自监督园丁把将军府的花园修缮一新,花了好几日,亲自去选了花木。 说不挫败是假的。 挫败之后,还暗含着一种隐隐的期许,或许…她真的可以离开。 庭院中,黑暗如雾霭一般,渐渐扩散开来,远处的天空中,星子明暗闪烁,好像在和她相互示意。 她忽然想到她最爱的芍药还未开。 它们,能否安然度过这个漫长冬季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8.启程 长安南面的巨大城门紧闭,其侧旁的墙垣连接成最坚实的防线。 旌旗蔽空,随风扬扬,数不清的暗红色旗帜上,一个黑色的“梁”字,十分醒目。 城墙一望无际,宽厚坚实。鼓声从城门上方响起,隆隆之声恍若闷雷,声波散开,一路往城墙的各处传去。 天空中,浓云裹住破晓的光线,阴暗压抑。城门外,黑压压的是一片黑色盔甲,那是出征的兵马。而这,不过是可以面圣的那一部分人而已,剩余的十几万军士,在城外的军营中,或是在几十里外的陪都,等待与王师汇合。 烟尘滚滚,千军万马同声呐喊着军誓。 “卫我大梁!卫我河山!…”声音响彻云霄。 城门的墩台上,云期在一群家眷之间,探头朝外望去,心中震撼不已。圣上李忻头戴金冠,望着下方,他身上的一抹明黄十分显眼。云期看不清他那张面容上的表情,只是想到,拥有这样一支雄师,听着这样的誓言,他心中,该是慷慨激昂的吧。 鼓声停了下来。 这一片黑沉沉的人海之中,几面巨大的旗帜被拥在最前方,三骑之上,那是三名最高将领,分别是大将军吴元嵩以及两名左右将军,他们身上银色铠甲闪着冷光。 右边那匹黑色大宛骏马上的人,即使隔了极远,她也能认出。 赵豫戈的背影。 终于,圣上李忻在军士示意下,下车,接过鼓锤,用力敲响了墩台正前方的那面大鼓,鼓声洪亮。 随即,城墙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声,“启程——” 军队犹如山脉般缓缓移动,在众人的目送下,朝着南边的方向而去。 …… 云期吹着城墙上的寒风,拢了拢银鼠毛披风,目光悠远,望向远处。 想起今日凌晨时分,仍旧历历在目。 赵豫戈昨夜在军营备战,并未回府,只是天还未亮时,回来换了一身衣物,穿上他那套平日里视若珍宝,一直有仆从养护的盔甲。入冬了,他还让副将林原带人进来抬走了装衣物的箱笼。 临走之前,云期照例帮他系上披风,两人相对无言。 她的手指触碰到他颈上皮肤,还能感觉到从外带回的寒气。 她仰头看他冒出青色胡茬的脸,猜想昨夜应是未睡好,好歹相伴了一年,忽然就要分离,难免有些不舍,她微微一笑,“好了” 穿好披风后,他并未动,静默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伤感,只好强颜欢笑道:“箱笼里有冬衣,等军队安定下来,记得取出来穿。” 赵豫戈不答,好像没有听到什么衣物。他忽然用手抬起她的下颚,双目熠熠,里面的光芒明暗不定,他缓缓道:“你想要的东西,就在书案的砚台下。 “你想回徐府也好,想去何处都好,记得让郑鹰他们护送,知道了吗?” 云期睁大眼睛,望着他,他刀刻般的脸上表情平淡,甚至是严峻,可眼中眸光却亮的惊人。 她装傻道:“我能去哪儿,还要人护送。” 赵豫戈恍若未闻,他有很多考虑,这长安城,比她想的要危险。 他指腹摩挲着她下颚光滑的肌肤,目光灼热,仿佛有着温度,他低低开口:“如今你所愿达成,可心悦?” 云期下意识垂首,他用力将她的脸再抬起,云期摇头。 赵豫戈见她摇头,笑了,道:“摇头何意,不心悦么?” 云期还是摇头。她胸中闷着一股气,她愤怒,何来心悦? 她想起几月前,自己不是还想着走吗?可如今为何… 是因为不是自己率先提出,而是他先提出的吗? 她不知。 赵豫戈放开她,脸上笑容收敛,眼中好像只剩了她一双潋滟眼眸,在清晨的曦光之下,犹如星辰。他心中一动,手指穿过她的发丝,低语般道,“阿云,如若我回不来了” 他一顿,嘴唇已经被她手掌轻轻捂住。 他愣住,停止了言语。 云期语气带了一丝赌气道:“你别说了,没一句能听的。” 赵豫戈闻言一笑,热气喷在她的手心。 云期眼里水光一闪而过,声音闷闷,瞪着他继续道:“我告诉你,是走是留,不是你说了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当我是何人?如若真要走,我自己会走!用不着你来赶,如果我不想走,你就算写休书,也别想得逞!” 赵豫戈语塞,目带惊奇,盯住她。 “还有,你一上战场,我就收拾东西归家,这成何体统?难不成要让全长安之人知晓,我徐家之人胆小如鼠,对战事一丝信心也无?” 赵豫戈沉默,拉下她的手,片刻后,才轻轻放开。 “阿云,如若你能留下,我当然是万般欣喜。” 他一顿,沉思,随即道:“可你想过没有,你因为一时的不舍,留下来继续做我的妻,你我二人,日后是否能真正坦诚相待?” 云期顿住,哑口无言。 赵豫戈喉结滚动,微微闭目,随即睁开,“我自问,我做不到,我会怀疑,会妒忌,会愤怒,会做一些也许你并不愿意看见它发生之事。” 云期眼圈微红,眼前闪过从前种种回忆,又觉得割舍不下,她低语道:“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么?” 赵豫戈一笑,目光遣倦,放在她身上,他拢住她的一缕鸦青乌发,细细摩挲。 他笑,笑容极淡,道:“阿云,你当真还是个孩子,两边都想要,又两边都不想伤害,天底下哪有这般好的事情?” 她被说的一震,只知道摇头,她道:“我没有…我现在还不想走,如何是两边都想要了?” 赵豫戈低头,俯视她,道:“现在?那日后呢?” “你还不明白吗,阿云,我这人狭隘自负,我要的是完整的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只有一半心思在我身上的女子,你可清楚了?” 有一半吗,或许连一半都没有,他不敢确信。 他亦不想她几年之后,悔之晚矣。 云期被曦光照亮半边的脸忽然暗淡了下去,她无话可说,她的确,还不能完完全全忘记那一个人。 赵豫戈见她沉默,望向她身后光线照不到的内室,黑暗角落里,茫茫一片。 他轻声道:“阿云,莫怪我。” “既然你不能抉择,那么就让我替你抉择。” 云期泪水落下,她立即抬手擦去,扭头不看他。 “好,一切依你所言。” 门外,副将林原的声音响起,声音清朗,他远远喊道:“将军,该出城了。” 赵豫戈站立片刻,看着女子低敛下去的半张面容,忽觉不舍,却无可奈何。 他转身离去。 云期追到门外,倚着门扉,望着庭院中的两人一前一后,越来越远。 忽然,走在前面的那一人回头了,长久立在那里,他的面容隐在晨雾里,怎么都看不清。 云期只站在那里,此时此刻,离别的悲愁战胜了其他任何东西,她忍不住举着手里的丝帕,用力挥着。 让他知道,她遥祝他一路平安。 那回首的人终于不再留恋,消失在庭院尽头。 …… 良久,云期回房,在案前静静坐了许久,窗外成群的大雁在初冬的寒气里发出受惊般的鸣叫,叫声慢慢消失在崤江的那一侧,消失在那水滨之上。 她忽然看到书案上,那方方方正正的砚台之下,露出来一截纸张。 她走过去,轻轻拿开那方砚台,将那纸张拿在手里,拆开细看。 入目,三个龙飞凤舞的遒劲大字“——放妻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9.旧事 接下来的几日,却没有想象中的风平浪静。 云期将那纸手书放在匣子里,还不知如何处置,便有一个消息传来。 肃王妃染疾,闭门不出,将在王府佛堂内静养一月,阖府事务,都交给侧妃钟氏打理。 外人都道,范氏因管理王府事务,操劳过重,又担忧肃王身体,事事亲力亲为,是以才会病倒。 可王府中人却隐隐猜测,王妃范氏因触怒肃王,被禁足了。 大梁举国上下,尊崇佛法,寺庙林立,各家大族也惯常在府邸中设立佛堂。 肃王府佛堂占地广阔,可供一人环抱的高大立柱静静矗立着,夜晚,屋檐上的琉璃瓦还熠熠生辉。 整个院落中,只有西面一间屋有人进出,室内,一灯荧然,幽幽发着暗光,长长的食案前,摆着锦缎蒲团,一中年妇人端坐其上。 短短几日,范氏衣着去掉繁丽纹饰,头上亦无钗环,俨然一个素人模样。 一青衣婢女推门而入,见范氏形容枯槁,面庞苍白,神情呆滞望着墙上的一副绢本骑狮文殊菩萨画像。 “王妃…”婢女弯腰,推了推案上的食器,颤声道:“多少吃一点儿吧。” 范氏回神,失焦的眼神凝聚,冷声道:“我不吃,拿出去!” 婢女连忙卑躬屈膝,端着托盘转身,范氏忽然道:“他还没来么?” 婢女吓了一跳,端着托盘的手一哆嗦,她回身低头:“王妃莫急,嬷嬷已经带人去请了,还没动静,说不准,正在路上…” 她身边的老嬷嬷亲自去求他过来了,终归还是无用……范氏听罢,沉默,眼神逐渐又移到那张文殊菩萨画像前,焦茶色的绢布上,星星点点的暗淡,昭示着岁月的遗痕。 她低低道:“他不会来了” 声音缓慢而淡。 片刻,她声音忽然变得狠厉:“就算是要我死,他也不让我死个明白!” 范氏声色俱厉,猛地推下案几上的茶具,将它们摔得粉身碎骨。 婢女知她喜怒不定,惊恐俯身跪下,“王妃息怒…” 范氏猛地转头,盯住她,唇角向下,不上妆的脸上老态毕露,横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她疯魔般笑嚷道:“还唤我王妃作何!” 她忽然站起,蹒跚走了几步,怆然喊道:“孟衡!我的儿子!你看看母妃如今是何境地!你怎能抛下母妃!” 那青衣婢女跪着,见范氏疯癫之举,双手止不住地打颤,她下意识地往后缩去。 就在失控的范氏就要接近那婢女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几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一人用力推门而入。 肃王跨步入内,眉目威严,目光森然,一眼看向王妃范氏。 范氏见他突然前来,怔了几秒,方才喊了一句:“王爷…” 肃王冷冷望着她:“几次使人来寻,本王如今来了,你所为何事?” 范氏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上前道:“王爷…妾这几日来,听你的吩咐,不出佛堂半步,每日吃斋念佛。可妾实在是不知,妾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肃王面色冷清。 “你做了什么,还需本王提醒不成?” 范氏愣怔数秒,脑海里闪过惊疑,片刻复又掩下,她举起衣袖,擦着淌泪双目,凄然道:“王爷…妾实在是冤枉,王爷,我知你因孟衡一事,对妾暗恨在心,这实在是不公!如今又不知听信了何人的谗言,将妾关在这佛堂…” “王爷…孟衡他还是个孩子,总有犯错之时,待得南下之师得胜北归,他便会知错了!” 不料肃王听罢,面色铁青,怒道:“你还敢提那个逆子!” “他秘密勾结建安王起事,置我王府上下于何地?你可知道,一个不好,肃王府便无人能脱罪!” 范氏心下惨然,几步上前,抱住肃王衣摆,泣道:“王爷,等建安王事败,孟衡他便会知错了!如今他只是一时迷了心窍…” 肃王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头,片刻后,静静道:“本王已上书圣上,除去他宗室之名。从今往后,他便和肃王府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 这便是除去宗籍,变为庶人。 范氏听完,面色剧变,双目圆睁,“王爷!孟衡也是你的儿子!是从妾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能如此待他?!” 肃王见她面露怨恨之色,眼中最后的一丝愧疚消逝,他伸手扯开被范氏攥住的衣摆,道:“这个逆子!本王警告过他数次,他却屡教不改!还有,要不是因为他,谕之何必南下,以身犯险?” 肃王府成年之子只有两人,赵辅陵反叛,而偌大的一个肃王府却还在长安。肃王赵钧无可奈何,只得上书与之脱离关系,为表忠心,又让另一子赵豫戈亲自南下,征讨逆贼。 以此,打消圣上疑心。 范氏惶然坐倒在地,望着肃王一张依旧棱角分明的面容,眼角淌泪,“谕之的命是命,我的儿子的命就不是了吗?同样都是王爷亲子,奈何你厚此薄彼,偏心至此!” 肃王回头,见她竟是面色绝望,一张原本美丽的脸如今已经皱纹横生,不禁回想往事,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他忽然看着她的双目,慢慢道:“本王何曾亏待过他,又何曾亏待过你?” 不曾亏待? 范氏愣住,泪流满面,随即干笑了两声,她撑着矮榻从地上爬起,身上衣物褶皱不堪。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王爷属意的世子人选是谁?我的孟衡,有何处比不上他?” 肃王不答,他不想和她争辩此事。 范氏盯着肃王,见他一言不发,她眼中带着绝望,幽幽道:“乱红飞花,遗踪何在?旧时薄幸,今日无情!” 旧日里你对阿姐薄幸,也难怪今日,对我也无情至此! 肃王眉头一皱,待得仔细领会其中含义,他面色陡然一变。 旧时薄幸…… 这一句,算是戳中肃王心中痛楚,他双目犹如利剑,刺向范氏。 几步上前,一手便掐住了范氏颈项,力道之大,足让范氏一双美目惊恐万状。 侍从们大惊,都纷纷跪地,“王爷息怒!” “滚出去!无令,不得入内!” 从人战战兢兢,不敢再看,依言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了他们两人。 范氏之前只是怜惜自己所遇非人,又叹男子薄幸,弃他们母子于不顾,一气之下便说了那几句,如今回想起来,阵阵后怕,脸色惨白。 她忘了,在赵钧面前,最不能提的,就是谢敏徽。 赵钧怒火难抑,将范氏向后按去,她背脊哐当撞在矮榻上,剧痛难忍,却还不肯开口求饶。 “你方才说什么?!你好大的胆子,莫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面目凶狠,范氏止不住颤抖,道:“你杀了我罢,横竖我的孟衡已经被你逼的没有活路…” 肃王手指收拢,怒道:“你教的好儿子!不是他的,偏要去争!若不是他先对谕之下手,怎会有今日?” 范氏惨然一笑,眼泪啪嗒落下,她心如死灰,便也不再怕了。 用尽喉咙中最后一丝气息,“如若我不是庶出,当年入府做王妃的,便不会是阿姐!我不争…怎能甘心?” 肃王额角青筋猛跳,当年,他与范氏曾在江边偶然一见,她貌若天人,而他年纪轻轻,出身名门,正当少年风流之时,一面之缘便留了心,派人给她递去信笺,私自约见。 到如今,时光飞逝,已过去二十多年了。 他渐渐松开手中力道,撇开范氏,一脚踢翻了一旁的那张矮榻。 “她是当年本王明媒正娶之人!你有何要争?” 他神色一凝,停留在范氏脸上,道:“你当年入府,本王亦封你做了良妾,随后念你生下长子有功,又封了你做侧妃,仅在敏徽之下。” “你还有何不满足的?” 肃王提起谢氏之名,目带追忆,“敏徽性烈,当时还与我大闹一场。你们虽是姐妹,却向来不和。” 范氏自嘲一笑,爱上同一个男子,即使是亲姐妹,也渐生芥蒂,更何况,她们只是表亲。 她看着肃王一张英武面孔,和记忆中那个英姿少年重合在一起,更觉恍如隔世。想到他如今如此绝情,一时悲从中来,怨念陡生。 她目光怨毒,喊道:“我与阿姐不和,也是因了你!赵钧,你这个伪君子,无人逼你!是你亲自将阿姐送到寺院,并放出她的死讯,让她一生不见天日。” “二十年来,你连一眼也未曾去看过她,即使如此,又何必假意愧疚,对赵豫戈那个孽种处处容忍!对我儿孟衡视而不见?” 肃王见她愈发口无遮拦,上前扯住她的长发,狠狠盯着她,道:“本王为何如此,你难道不知?” 不是他不想见,而是敏徽不肯见他。 今生今世,他也无颜再见她了。 赵钧的目光忽然变得极冷,让范氏忍不住遍体生寒,打了一个哆嗦。 肃王缓缓道:“当年放火之人是宋氏那贱人不假,本王即使把她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中之恨!” “可你莫当本王痴傻,若不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她岂敢如此?!” 范氏听完,面庞霎时惨白,嘴唇颤抖。 宋氏,这个很久很久都未被提起过的名字,这个女人亦是赵钧妾室,当年烧了谢敏徽的那把火,便是宋氏放的。 随后,闻名长安的第一美人,肃王妃谢敏徽容颜被毁,状态可怖,犹如厉鬼。 谢氏出身高门,自持气节,极为清高,再也不愿见肃王一面,不顾三岁幼子,执意要剃发为尼。 赵钧怒痛难当,命人将宋氏绑起,沉入江底溺亡。宋氏尸身,不知喂了哪一条大鱼。 …… 赵钧目光剐着还在出神的范氏,“本王不杀你,还让你做了王妃,便是因你生了孟衡,还有些许旧日情分上!这些年来,你如愿以偿做了王妃,倒还算安分。没想到你这毒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竟阴毒至此!” “你还给徐氏下了狠绝之药,是也不是?若非谕之告知,本王还蒙在鼓里!” 她察觉到肃王眼中恨意,那是她前所未见的,顿时瑟瑟发抖。 方才就算是赵钧掐住她,她也未曾从他眼中看见杀意,如今,她明明白白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杀念… 范氏掩藏多年之事败露,又添了新罪,此时恐惧非常,肝胆俱裂,拼命摇头道,“我没有… ” 她往前一步,扯住肃王鞋履,随即改口道:“六郎…妾没有,你信我…” 企图唤起他的怜悯。 “没有?”肃王一顿,“人证物证皆在,还有太医院的几人,他们对此事一清二楚,如何,可要本王一一将人带上来?徐氏何其无辜,你竟下此毒手?” “本王告诉你,事已至此,即使徐氏不能生育,但谕之却不能绝嗣。天下女子何其多,总有办法。只是因为你,给本王添了多少麻烦,你以为,徐家得知此事,能善罢甘休?” “你给本王添了多少麻烦……” 这句话,嗡嗡地在范氏脑海响起。 她终于看清楚,赵钧,她的夫君,在他眼中,一切女子不过是物品,都比不过他的利益,他的名声,他的权势。 阿姐是,她也是。 范氏无言,只觉周围之景都在寸寸倒塌,她的良人,她苦心经营的一切。二十年来,她守着的,竟是这样的一座海市蜃楼,就是这样一个绝情寡义的男子。犹如一个满怀希望的人,忽然被判了凌迟处死。 她喃喃道:“六郎…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早处置了我?” 她面带疯魔之色,喉中发出呜咽之声,犹如困兽垂死挣扎,她道:“早知今日,你当初又何必待我如此之好?你…” 她还以为,他是真的想要她做他的王妃。 原来,这二十年来,他一直是恨她的。 肃王听她提起往事,表情愈发狰狞,一脚将她踢开,“从前本王顾忌孟衡,怕他失了生母,再者,是这王府也需要一个主事之人。” “如今看来,横竖本王就当没了这个儿子,至于你……” 他看着范氏,仿佛在看一件他鄙夷之物。 “我已答应谕之,待他归来,一切,随他处置。” 说完,肃王瞥她一眼,随即转身离去。 范氏轰然跌坐倒在地,表情仿佛石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0.寻人 范氏软倒在地,将头伏在地上,宛如一只雀鸟低鸣。 侍女见肃王一行人离去,慢慢抬脚走了进来,颤颤扶起她。范氏浑身软绵绵,毫无力气,侍女唤了一声:“王妃……” 范氏脸上泪痕斑驳,有些还未干透,她空洞目光忽然变得狠厉,用尽全身力气,捏住侍女的手臂。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 “这些姓赵的,都不是人…” 在她看来,这父子三人,都是嗜血饿狼,毫无人性。就连她的亲子,也弃她于不顾,留她一个人在这自生自灭,生死不由人。 侍女碧鸾听完,吓了一跳,面庞煞白,又不敢大力挣脱,只能任由范氏掐着。她下意识望了望门口,见没人,才畏缩道:“王妃…王爷只是一时气恼,这种话如何说得” 范氏撑着她的手臂站起,表情枯败至极,她慢慢踱步,踉跄走到佛堂一角的书案前,拿起狼毫毛笔,挥笔写下几行字,仔细看了几眼,随后终于将信纸折叠,装起递给碧鸾。 范氏思虑片刻,垂首对碧鸾低语几句,声音低低。 碧鸾将信装入袖中,点头应下:“王妃,奴婢知晓了。” 范氏颔首:“你只要将信送到就好,其余的,一概不要多说,更不要多问。”碧鸾哪里敢不答应,连忙诺诺应下,“王妃放心…奴婢不敢…” 范氏冷哼,“谅你也不敢,你可记住,你和你家人的身契在谁手上。” 碧鸾知道此事不简单,心中暗自苦涩,“奴婢知道…一定将信送到,不会让人瞧出来。” 范氏看她一眼,脸上出现一丝阴影,她冷声道:“就算我如今被关在这里,百般出丑!不过,处死几个奴婢的力气还是有的,你莫要动什么不该的念头,我定让你追悔莫及。” 碧鸾身躯一颤,跪地泣道:“奴婢自小感激王妃,若是没有王妃,奴婢早已死透了…”她将头往地上一磕,“只求王妃放过奴婢家人” 范氏不去看她,将视线移向窗外,一片灰白色的远空,几只寒鸦发出刺耳的凄厉叫声。 远处,再远处,一丝云都没有。 范氏攥紧了衣袖,赵钧恨她入骨,赵豫戈更是恨不得生啖了她,她此时,犹如将死之人。既然如此,她横竖是死,为何要让他们好过? …… 城外,一座鱼龙混杂的酒楼,好几张桌角还是破的,空气里充斥着油烟气味。人群熙熙攘攘进出,喝酒的有,划拳的有,几个壮汉围坐在一堆,头上戴着平顶帽,大声笑闹着。一个壮汉好似是输了钱,却又不肯认账,一张脸涨的通红。两边争执起来。 “前面我分明是赢了的!这一局不算,重来!” “石二,你说重来就重来?好!这局不算,你也该把昨天输的给我拿出来!想不认账?先问问我这帮兄弟!” 剑拔弩张,两边吵得不可开交。 忽然,外头传来几声马儿的嘶鸣声,周围正在看热闹的人目光都不约而同转向了门口,气氛忽然安静下来。 一个玉面贵公子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铜制手炉,步履轻盈,不紧不慢从外缓缓入内。他身后跟着数名侍卫侍从,恭恭敬敬,阵仗了得。 那公子生的唇红齿白,眸若点漆,一双眼扫来,清清亮亮,让室内所有人都噤了声。 这里地处偏远,酒楼里又都是些市井贫民,平日里以苦力农田谋生,苟且度日,哪里见过这种神仙般的人物,一时间只觉得是仙人下了凡,都被钉在了原地。 那公子却浑然不在意。 他走进来,站住脚步,往边上瞥了一眼,即刻有侍女上前替他解下披风。酒楼掌柜的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心中暗自猜测着这是哪位士族子弟,如此贵气,莫不是王子皇孙?他这样一想,不由得心里打了个颤。 掌柜的来不及多想,唯唯诺诺朝那贵公子拱手,谄媚笑道:“这位郎君,您看…您要用些什么?小店虽说比不过长安城里的,但在这方圆几里,也算是不错的…” 那玉面公子看他一眼,摇了摇头,面上并无倨傲之色,他微微一笑,颔首道:“不必了,我们很快就走。掌柜的,在下想请你借一步说话,不知如何?” 那掌柜愣住片刻,急忙点头哈腰,“可,可!此处嘈杂,楼上就有包间” 两人上楼,一行侍从紧随其后。 这名贵公子,如假包换,正是乔装之后的云期。她也是无可奈何,不论她去何处,这些侍卫一定要跟着,今日还是她坚持,侍卫长郑鹰才没有跟来。 此行,实在是不好麻烦他。 云期施施然在二楼的包间坐了下来,一旁的窗子半开着,虽说是这座酒楼最好的包间,室内陈设实在简单到朴实,仅仅只挂了几幅梅兰竹菊图,还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的拙劣之作。此地,的确是偏远了一些。 这里是长安城外的一处偏僻小镇,他们几人从将军府坐了快两日的马车,才堪堪在日落之前到达此处。 云期面带笑意,端了掌柜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见那掌柜坐立不安,神色紧张,两只眼睛瞅着自己,面带讨好。 云期一笑,开门见山道:“在下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掌柜王全诚惶诚恐,脑袋里转了几个弯,暗暗猜想是不是自己得罪过什么人,吓得脸色发白,听云期开口,急忙应道:“郎君请问,小的必定知无不言…” 云期放下茶盏,问,“不知贵姓?” “免贵姓王” “王掌柜,你可知道,一个叫阿缺的少年?他该是会常来此处采买食材。” 王掌柜听完,细细思索片刻,这附近有几处镇子,镇上民众来酒楼采买的虽说不多,大多都在集市上,可他一时半会儿,实在是想不起来什么叫阿缺的少年来。 云期皱眉,沉吟不语。 王掌柜见她如此,怕惹人不快,立即又吩咐了人到后头去问那几个负责采买的人,不多时,被叫去的仆从来回话,结果还是一样,说是无人知晓这个名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