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余》 《未余》正文 1.楔子 肖小小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但是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蹲在那里,周围一片黑暗。没有光,没有他物,甚至连时间也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拥挤的蹲在自己身边的其他灵魂。她和他们彼此寒暄,交换名字,但是不久后他们就忘记了肖小小的名字,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离开。肖小小身边会挤上其他新来的灵魂,于是再次寒暄,再次交换名字,再次遗忘。 然而肖小小一直蹲在原处,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她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所谓的“别的地方”。 难怪大家都不想死,原来死后如此无聊。 如果能够重新选择的话,她这次一定不会去动那把破枪。 那把破枪是大哥拿过来的,化隆那边的仿64。她一边想着小混混玩什么枪一边抓起那把枪就跑出去瞄啤酒瓶,然后枪炸膛了。 喵的早就知道土枪质量不行,才打了三枪,一个啤酒瓶都没碎就炸膛了。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时间,但是她却慢镜头般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手中的枪管扭曲裂开的瞬间从中飞出的金属碎片,接着,血色弥漫了双眼。 接下来的部分,她不太记得起来了。总之当她突然觉得一下子从疼痛中摆脱了出来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从没听说过有人因为□□炸膛直接死掉的。从没听说过有人是被弹壳而不是弹头炸死的。 她才十七岁,她才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她才刚做好不务正业的大学生活规划。在这种时候因为这种死法死掉真是……他喵的没有天理。 肖小小蹲着,抱怨着,不甘不愿的回忆着。突然觉得,背后被人推了一下。 接着她看到了光。隔着眼皮可以看到的那种,赤红色的光。 这意味着她有了眼皮,有了毛细血管中流着鲜红色血液的眼皮。 于是她试图睁开眼睛,却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呼出来,这个动作令她发出了“哇”的一声哭声。 周围传来了女人们欢呼的声音。 肖小小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张正凑在自己眼前的老年妇人的脸。 皱巴巴橘皮般的老脸让她吃了一惊,不过至少是张人脸,于是她很快镇定下来,几乎是有点快活的享受起眼前的光和颜色。 到底有多久了呢……自己没有这样子“看”着眼前的景色了…… 她看着面前老妇的脸,是因为离得太近么?这张脸看起来竟然格外的大,而越过她可以看到的天花板,似乎也格外的高。 肖小小微微的转动脖子,将手伸至自己眼前。她看到了自己粉红色皱巴巴好似婴儿的皮肤。不,不是好似。她活动着四肢,身体回馈给她的微妙的不协调感让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婴儿。 喵的,学了十几年的唯物主义,结果轮回转世什么的竟然还是真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2.庆生礼 老妇人将她交至一双大手。她眨了眨眼睛,看着抱着她微笑的青年男子。二十多岁的样子,有着一张英气勃勃的脸,五官端正而精致,皮肤白皙。 长得还挺不错的,是路上如果看见,自己会多回两次头的类型。肖小小冲着他笑了笑。男子露出了惊喜的表情,随即眼神转为温柔。 这眼神让肖小小的心脏咕咚咕咚的急速跳了两下。她再次低头看着自己粉红色皱巴巴□□的小小身体——这男的敢情是恋童癖么…… 她左右转头想要看清自己所处的这个房间,却看到旁边床上,躺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女人。一旁的水盆中还可以看到血……和脐带。 的确,既然是轮回转世的话,从出生开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肖小小快速的回忆着自己脑中原本被归于封建迷信部分的知识,却发现几乎没什么可以用得上的资料。她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再次看向抱着自己的青年男子。初生儿第一个抱给的男人,一般来说,应该就是孩子的父亲吧…… 明明看起来比大哥还年轻……竟然就变成了“爸爸”么…… 男子笑着说了点什么,俯身将婴儿抱给躺在一旁床上的产妇。 女人苍白憔悴的脸看起来并不如何美丽,但却满溢温柔。她想要抬起手抚摸婴儿的脸颊,却似乎疲惫的连手指都举不起来。男子深情的望着她,将肖小小交给一旁应该是产婆的老妇,自己十指交扣的握住了妻子的手。 产婆哄着婴儿退到一边,于是肖小小得以看清这间屋子的全貌。土木低层建筑,栋梁、窗门甚至室内的木地板和家具都被刷成了统一的朱红色,和雪白的墙壁窗纸搭配起来,颜色干净漂亮。家具上有黑色和金色的描漆纹饰,花纹像是没见过的动物图腾。 整体家具像是中式复古风格,复古到让人不安的是扫视整个房间都没有看到任何电源布线之类的东西,而窗边小桌上摆着的那个长的像油灯一样的物品让肖小小不禁有些不妙的预感。 更加蹊跷的是屋内这些人的衣服。他们全部穿着好像古装一样的束腰长衣,但又和真正的古装有些微妙的差异,比如所有人都是左衽,比如衣服的袖口和下摆全部没有锁边而是将线分绺变成了流苏。 生前看过大量不着边际的网络小说,拜人类的想象力所赐,投胎转世之类的题材早就被从各种各样的角度写烂了。就算发现自己投胎到了古代,肖小小也不会觉得不合逻辑难以接受。但是,这样的服装和家具风格,她不曾在任何历史书上看过。 而且明明像是复古的中国风,这些人说的话,她却一句也听不懂。 难得做一次带着记忆投胎的幸运儿,这不是连伪装神童的机会都没有了么…… 她动了动胳膊,不满的发出大声的哭泣。产婆慌忙摇着她安抚,一边示意身边像是侍女的小姑娘将窗口打开了一条细缝。 清凉的风从朱红色窗格的木窗缝隙徐徐吹入充满着羊水和血混合的气味的闷热房间,让肖小小感觉舒服了一些。她好奇的从那条窗缝望向窗外,却一下子止住了哭声。 窗外一排一排的跪着黑压压的人,跪满了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院子。 在肖小小还活着的时候,或者说在她上一次还活着的时候,偶尔会抱怨大哥完全不懂得照顾妹妹,大哥总是会白她一眼,丢出“投胎是个技术活,要你生在我们家”这句话。 肖小小倒吸了一口气,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还真的技术了一把。 窗外那应该都是仆人吧,能够雇得起跪满一院子的仆人在老婆生孩子的时候跪在外边摆阵势,怎么想都是有钱人,有钱到可以烧钱玩的有钱人才干的出来的事情。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富二代,肖小小不禁觉得不管这里是哪里科技发展水平如何都无所谓了。 虽然作为富二代,想要现在上演七十码什么的完全没有任何机会。肖小小此时还是只能无奈的任自己被人抱来抱去,传来传去,细弱的身体全无一丝反抗的力量。 不知道被多少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抱过看过,到了晚上,侍女们终于把她放在了一张婴儿床上。床上铺的垫子不知填充的什么鸟羽,软软的让人想要在上边滚来滚去。遗憾的是只要肖小小稍微露出要滚的意向,就立刻会有侍女姐姐走上前来将她扶正。 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肖小小气愤的决定翻过身站起来走两步用神童相震慑一下她们,但是——翻、翻不过身…… 身体完全无法如她想象般的协调动作,所作的任何努力都只是让她像一般婴儿一样看起来无意义的摇动着四肢。 她绝望的明白了一个现实——所谓的投胎转世,也是得从头从走路开始学起的。 于是肖小小带着一个十七岁人生的记忆开始了初生婴儿的生活。 每天除了吃和睡就是用哭闹来吸引别人注意力的生活出乎意料的惬意。惬意到肖小小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的回忆。 只是,时不时的,还是会想起大哥。 想起他总是半夜一身是伤的回家,特没常识的拿二锅头往伤口上一浇就当消过毒处理好了,然后去蒙头大睡。 二锅头他喵的最高也就50多度,离75度还差得远能消个屁毒。 现在没有了肖小小阻止他这种自以为潇洒的傻帽行为,不知道他有没有感染而死什么的。 不过想来是没有,肖小小在黑暗里蹲了那么久都没有碰到过他。 如果他也死掉了,却没有来向肖小小打招呼,她一定要和他好好地打上一架。 说到打架,肖小小不禁有些堵心。自己曾经也是提着西瓜刀横刀立马胡同口,震得旁街上的混混一步不敢向前的人物,现在却被一群女人无微不至的围着,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翻个身都能招来几个人煞有介事的再把她摆正了。 如果被大哥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只怕会笑死。 大部分的时候肖小小都是由奶妈和五名固定的侍女来照顾。那个生她出来的女人也常常会在身体较好的时候来到她的房间,静静地将她抱在膝头哄她入睡。 或许真的是所谓血缘的羁绊,虽然对把一个比自己生前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女人当做母亲有抗拒感,但是肖小小在她的怀里总是能够很容易就安心的睡去。 那天见到的应该是肖小小现在的父亲的青年男子,也常常会在晚上前来看她。此人是如何年纪轻轻就看起来拥有了偌大家业的呢?肖小小侧头盯着他。虽然有点实业家的气质,但又觉得似乎有点什么不同…… 男子看到自己的女儿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的那双大眼睛,不禁微微的笑了起来,用手指拨动了挂在婴儿床上方的陶瓷风铃。 风铃发出一阵细碎的丁零声音,却没有转移肖小小的注意力。她依然执着的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漂亮的脸上虽然有着坚毅的感觉,但是还带着些矜傲之气,像是没吃过什么苦的人。 果然他应该是……富二代吧。肖小小这样子下了判断。 那么自己就应该是富三代了。很好,虽然说富不过三代,但是那是第四代才需要头疼的问题。 在自己穷酸的前世,说到富人家孩子的苦恼,肖小小想到的顶多是数钱数到手抽筋那种程度的无聊事。她看着侍女一层一层的在自己身上裹着礼服,在心底默默的叹了口气。朱底银绣的深衣的确美丽——但是重得要死。作为一个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婴儿,裹过了尿布肚兜白色底衣再加上这么一件厚重的正装,肖小小觉得自己几乎连爬都爬不动了。 这是虐待吧是虐待吧。是富人家的孩子才会遇上的残酷虐待啊。 不知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从清晨刚刚露出晓色她就被侍女毫不留情的弄醒,开始了这种惨无人道的被虐待。 终于将衣服整治完毕,两名侍女郑重其事的端出了一个朱红色的大木盘。原本服侍她穿衣的侍女则轻柔的抱起她将她坐放在那个木盘上,四人两前两后端着盘子向门外走去。 这到底是什么阵势…… 肖小小心中不禁阴暗的涌起了各种不属于初生婴儿的联想,比如关于杀长子的某些民族风俗,比如关于稚子宴的某些恐怖小说,比如关于各种悲惨穿越的某些冷笑话……这么想东想西下去,当她开始觉得自己真的需要正式考虑逃跑事宜的时候,木盘被嗒的一声放在了一张大桌子上。 桌子位于大殿殿首的台上,台前已经齐齐的站了两列的人。肖小小忽闪这眼睛观察着面前的大殿。这个大殿里的人有三个共同点,第一,他们都是男人,第二,他们全部衣饰华奢,第三,他们每人面前都有张放了酒具餐具的小桌子,却没有一个人坐下,所有人都齐刷刷的望着盛着肖小小的那个木盘。 肖小小顿觉压力几何级数的增长了起来。 突然众人齐齐行礼,肖小小回过头去,看到自己的青年父亲走上殿来。他在大桌后的主人椅上坐下,一脸温柔的摸了摸肖小小的脑袋。 这个动作让肖小小定了定神。她转过头,看到排在列首的老者走上前来行了一礼,口中说了些想是祝词之类的话,将手里的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 肖小小定睛去看,发现是一个小小的装着谷粒的银匣子。 老者退身归列,立刻又有一人上前,依然是口中祝颂些什么,同时将手中之物放在桌上。 这样一路看下来,桌上很快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小巧的书本、金镶玉的胭脂盒、紫水晶的如意、半月形的玉佩…… 大殿里有将近百人,于是桌上的东西很快也变得近百数,但是这近百数东西竟全没一个重样的。而且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看起来没什么实用价值却做得很小巧,小巧到就像是专门为了让肖小小能够拿起来而特制的一样。想到这里,肖小小怔了一下,随即感慨于自己的迟钝。这些东西当然是为了自己特制的,这种没用却花哨的东西的价值只有一个,那就是礼品,显而易见,他们全部都是送给自己的礼物。 于是,这不是之前自己担心的什么恐怖仪式,而是单纯的庆生礼吧。肖小小舒了一口气,开始开心的端详面前堆成小山样的礼品们。点翠的蝴蝶发簪很好看,而那一套小巧的自己就能拿的起来的文房四宝也做得相当精致……要玩哪个好呢,真是难以决断呢…… 贺礼终于似乎送完了,台下的人都回到了自己的桌前,用期待着什么的目光看着盘中的婴儿。肖小小回以他们一脸茫然,却听到大殿末端传来了脚步的声音。 众人纷纷回过头去,看清来人是谁的瞬间,大殿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起来。 肖小小好奇的望向那个在这种时候走入大殿的人——她看到了一个白衣少年。 十五六岁的年纪,镶嵌水晶的白银冠、素底阴绣的长衣、白绡长裤,镶银白蟒皮的靴子,白净清秀到让人有些雌雄莫辨的脸。 他走到桌前,恭敬的行了一礼,从怀中取出礼物,放在了肖小小的面前。 他的这个动作让原本就气氛紧绷的大殿更是骚动了起来。 肖小小看着他放在桌上的东西。那是一把短剑,整个剑柄就是一整块翡翠,而剑鞘上嵌满了绛红色的宝石。 看起来就很重的样子,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孩子怎么可能拿的起这种东西。 这么在心理嘀咕着,为了证实自己拿不动那东西的判断,肖小小向前爬了两步,伸出手去抓住了那把短剑。 大殿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肖小小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除了正站在她面前的白衣少年。 他清丽的脸上,缓缓的绽出了一个在肖小小看来,毫无疑问可以称之为艳丽的笑容。 肖小小一瞬间看的有些呆住了。 很多年之后,肖小小懒洋洋的躺在草垛上,身边尚还年幼的王依依忽闪着大眼睛问她当今谈者色变的翼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时,她闭上眼睛,眼前映出的不是那个男人阴沉的靠在王座上微睨天下诸臣的表情,而是鸦雀无声的玉览殿上,白衣玉立的十六岁少年,仿若深夜中绽放的玉海棠般的那个笑容。 随即她沮丧的想起来,自己这一生的倒霉,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但是此时的肖小小对自己之后会遇到什么全然不知。她只是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少年,而少年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男子。 婴儿的父亲脸色铁青的一把从小小手中夺过那把短剑,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剑鞘上的宝石被震落下来,在青白色的殿砖上散落一地。 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呢?肖小小侧首望着他愤怒的脸。难道说在这边的风俗里送短剑什么的是很触霉头的事情? 但是她却没有机会接着看事情到底会如何发展了,两边的侍女在主人开口前就快速的将她抱起,带回了内室。 而那天晚上,肖小小那个总是脸色苍白的母亲,来到女儿的房间,抱着她哭了很久很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3.母亲 院子里的树叶黄了又绿了。肖小小此时,已经会说出自己的名字,会用改也改不掉的稚气声音说出自己已经四岁了这样的句子了。 学习走路跑步协调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但语言上因为她无法把这里的语言当做母语而只能当做第二语言来学习,于是学习的就比同龄的其他孩子迟缓了一些。 还想要装神童什么的,现在不被当做弱智儿就已经很好了。 肖小小自嘲的摇摇头,静静地坐在圆凳上看着自己的母亲在白绸上绣出牡丹的花瓣。 她已经接受了将这个女人当做自己的母亲的认知。在周围人都把自己当做孩子的时候,人想要保持对自己年龄的看法是很难的。而当习惯于把自己看做孩子时,将那个一直以来无条件的包容你、照顾你、温柔的对待你的女人承认为自己的母亲,就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了。 毕竟这个女人,满足了她对“母亲”这个词的一切想象。 肖小小是被大哥一手带大的,她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甚至连照片都没见到过。 并不是她去世太早或是其他什么悲情的理由,而是那女人抛下子女和新认识的男人登上前往东莞的火车时,带走了家里所有的东西,连相册都没有剩下。 小说里总喜欢把有钱人家的小孩描述成刁蛮跋扈的坏蛋,但其实在宽裕的情况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才有条件纯洁天真。 在这种环境被这样的女人养育长大,或许自己有机会成为上辈子永远无法企及的“大家闺秀”那样的人吧。肖小小侧首看着面前的女人,想着这些事情,心情有些复杂却又有点高兴。 女人纤细洁白的手指灵巧的将针线穿梭于经纬之间,葱白般的食指指尖有一颗朱砂痣,仿若血滴般艳丽。 她的确算不上什么绝代佳人,但是当她这样娴静的坐着的时候,却又会让人觉得好像看到了画中的仙子。 这就是所谓的气质吧,气质。 肖小小微微的挺起腰,试图模仿母亲的坐姿,却激起身边侍女一片善意的轻笑。 她回头白了她们一眼,拿起一边碟子里的豌豆黄放入口中。 肖小小曾经无数次的揽镜自照,顺便说句那种满是磨痕的黄铜镜子看起来还不如没擦干净的车玻璃来得直观。即使这样她也无数次的确认了自己是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可爱甜美的孩子的事实。 可惜小孩子长相的定律是:小时佼佼,大必不佳。 眼睛像母亲,嘴巴像母亲,脸型像母亲,只有鼻梁微微看起来有那么点像自己那个风神俊秀的父亲。 总而言之,就是个悲剧。 “娘,”她漫不经心的开口,“爹爹怎么还不来看小小?” 不知是巧合还是投胎转世的规则,虽然和这里的语言全然不同,但是肖小小在这个世界的名字的发音,竟然依然还是小小。 女人微笑着停下手中的女红,轻抚着女儿绒毛般的头发:“爹爹很忙的。” 肖小小知道他很忙,从她出生这些年来,那个男人平均每旬只有三四天会来看她们母女。比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倒是时不时会有其他莫名其妙的女人来探望母亲。这男人到底都在忙些什么呢?这里不是他的家吗?就算是每天忙完了不是也应该回到自己妻子的身边的吗? 还是说,这里的风俗其实和自己的世界真的大相径庭…… “娘,爹爹是不是很厉害呢?”她啃着豌豆黄,望着院中的水池。池间假山上落着几只不知名的大鸟,甩着长长的腿悠闲的在石头上踱来踱去。 女人淡淡地笑了起来:“是的,爹爹是最厉害的。” “爹爹平时都在做些什么呢?”她侧首问道。 “爹爹要决定很多很重要的事情。”得到的是这样含糊不清的回答。 肖小小扁扁嘴,决定换个方向来问:“那爹爹是不是管了很多很多的人呢?” 能够修得起这样富丽的大宅,请得起这么多的下人,怎么说也应该是个大贪官级别的吧? 母亲轻轻梳理着女儿的头发,用一如既往的温柔声音回答她:“你爹爹管着全天下的人。” 肖小小一下子被点心噎住了。 就这样,在转生后的第四年,她才第一次弄明白她的这次投胎转世究竟是多么的有技术含量。 她不是富二代,她他喵的是公主。 女子看着自己的女儿,没有发现她内心的波涛汹涌,只是慈爱的笑了笑,转身拿起绣具继续自己的女红。然而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烈的咳嗽却让绣绷脱手落下,咕噜噜的滚到了房间一角。 侍女熟稔迅速的将一直温在一边的蜂蜜山梨茶倒给女主人,小心翼翼的服侍她喝下。 肖小小仰头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慢慢平复,跳下圆凳去为她捡回地上的绣绷。 绣绷中心的白绸上,落着一片殷红。仿若牡丹的花瓣一般。 自她出生起,母亲的脸上就从未见过健康的红润,近来更是日益苍白。小小曾经用自己天真的表情直接询问母亲到底得了什么病,得到的回答却只是一抹悲哀而温和的微笑。 肖小小打过很多的工,转过很多所学校,和很多流氓打过架。她觉得自己见过比同龄人见过的要多得多的人。 但是她从没在别人脸上见过这样的笑容。 这样饱含怜悯和疼惜的笑容。她不明白为什么生病的是母亲,但她却要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 “帝姬大人,请快点下来吧!”假山的山石下,侍女虞红微笑着呼唤肖小小。她知道这种高度对自己的小主人并不会造成什么危险,所以也不怎么焦虑,只是笑嘻嘻的催促她快点下到地面上来。 余国的公主并不叫做公主,而是被称为帝姬的。肖小小费了很多时间才逐渐弄明白这些称谓上的微妙差异。比如她一直以为是“爹爹”的那个词,其实是只有她才能使用的“父皇”。学习新的语言就是这样,常常会在一些意外的时候突然从别的语句里发现自己自以为的一些词义其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每次发现这种操蛋错误的时候肖小小就会光明正大的国骂出口。她倒不是因为中文别人听不懂而选择国骂,而是在她的生活环境中,竟然连一点能够学习这种新语言的脏话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有些人好修养什么的,也都只是迫不得已。连学脏话说脏话的环境都没有,就算内心是个壮怀激烈的混混,说出口的也只能是些文绉绉的言辞。 肖小小懒洋洋的靠在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大石上。假山并不高,不过从这里可以看到院子外边建筑的屋顶。其实院子外边还是院子,这整片地方都是皇宫的一部分,而皇宫的边缘,在肖小小看不到的远处。但是肖小小还是喜欢呆在这里这样看着外边。毕竟出生以来,除了少数几次被抱到皇宫的其他地方的机会外,她从没离开过这个院子。 难得有这种住进皇宫的机会却不能到处乱跑的探险,真是没劲。她不合年龄的叹了口气。回想着以前看过的小说里武林高手动不动就去皇宫内库盗取奇珍异宝的情节,却突然看见,远处的屋檐上,掠过了一个飞影。 她噌的一下站起来,瞪大了眼睛:“轻、轻功!” 虞红以为有异,慌忙三步两步爬上假山抱起小小:“帝姬大人?” “我刚才看到有个人从屋顶上飞过去了!”小小抓着她的衣服兴奋地说。 虽然总觉得以人体结构的强度是达不到这种神奇的功能的,但是既然投胎转世都能是真的,那区区轻功自然也不足为奇。不管怎样,竟然能亲眼见到这样仿若武侠小说的场景让小小兴奋不已。 对方是来盗宝的武林高手还是来暗杀皇室的刺客呢?暗杀失败后倒在皇宫的乱世堆边,为偶然路过的公主所救,两人日久生情最后双双浪迹天涯……yy完毕后,小小不免有些遗憾的想起作为目前皇室唯一的公主,她现在才只有四岁。 “啊,帝姬大人说的是那个啊。”虞红又轻轻的笑起来,抱着小小走下假山,“那是殿前禁卫在例行巡逻。” 殿前禁卫都能飞的那么潇洒?小小侧过头:“这个飞来飞去,难道很多人都会吗?” “连这个都不会的话,可做不了禁卫的。”虞红微笑着将她放下,帮她轻拂去身上的尘土。 如果学会这么一手,那么不要说一条街上的混混,就是两条街上的混混也不是自己的对手了。 小小挣脱她的手,快步迈着小腿跑入屋子,埋首抱住自己的母亲,摇着脑袋撒娇道:“母后,我想学飞来飞去的功夫!” “女孩子家,学那个做什么?”一旁传来了父亲笑吟吟的声音。 “父皇?”小小抬起头惊喜的看着他,“您何时来的?” 父亲微笑着将她抱起:“又爬高上低了,衣服上都是尘土。” 母亲温和的笑着:“有精神爬高上低也是很好的……咳咳……”话没说完,一阵咳嗽打断了她的声音。 父亲的脸色凝重了起来,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妻子,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是没说出口。 “我没事的,最近已经好很多了。”母亲饮了身边侍女递上的蜂蜜茶,平稳呼吸后轻轻说。 肖小小知道她是在骗人。 这些日子里她晚上一日比一日咳的厉害了,睡在旁边屋子里的小小夜里会有数次被那剧烈的咳嗽声惊醒。这种声音她并不陌生。很久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七岁的肖小小的时候,她因肺炎住了院,旁边病床上有个年轻女人就是这样每夜每夜咳不能眠。后来那张病床空了,再后来换住了其他人。 大哥说,那个女人只是不想把自己剩下不多的时间花在医院里。 肖小小总是会有些怀念的想起那个常常会用瘦削的手指将苹果拿给自己的女人,剃光了头发的憔悴的脸上,看起来什么表情都没有。 “呵,对了,陛下您不正是说要为小小请位先生的事情?”不愿意继续谈论自己的病情,女人淡淡的转移了话题。 先生……是说老师吗?不知道这里的老师都教点什么?小小好奇的盯着父亲的脸,用充满期待的表情问:“先生是不是会教小小飞来飞去的功夫呢?” 父亲笑了起来:“虽然不会教你那个,但是先生会教你更有用的东西。你日后务必要用心学习。” 用心学习……看来不管转生几次,长辈勉励小辈的话也都是差不多的。 虽然小小只有五岁,但是从日常听侍女们的闲聊也大致了解了些许这个国家的情况。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在这里女人是没有机会参政的——即使是公主也一样。正常的一个公主的一生,就是无所事事的被皇宫养着,然后嫁人,继续无所事事的被丈夫养着。 更有用的东西……肖小小眨眨眼睛。对于一个皇家的公主来说,似乎也没什么东西是特别有用的。 小小这么嘀咕着,漫不经心的听着父亲和母亲的对话。 “已经封了魏申为明善堂直读,待她满五周岁的时候,就宣他入堂授书。” “魏大人?”母亲皱起了眉,“为什么?让宫中的周尚仪来教小小识识字就可以了吧?小小是帝姬,如何进得了明善堂?” 父亲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小小是孤的长女,孤自然要将她和皇子一样的培养。” “我只望她这一生能平平安安……”母亲略带埋怨的望着父亲,却没将话说下去。 肖小小只听得半懂不懂。“魏大人”,“明善堂直读”都是些陌生的词语。周尚仪倒是曾经在侍女的闲话中听说过,似乎是个严厉认真的女人。 如果真的是让那样的女人来教自己识字恐怕不会留下什么美好的童年回忆。父亲所说的先生多半是个大叔,自己伪装成小loli用笑容时时在大叔面前闪耀闪耀,估计会更好蒙混过关吧。 这么想着,她决定无条件的支持父亲的决定。 不过轻功的事情可不能就这样被人无视掉:“小小学会识字后,先生会教小小飞来飞去的功夫吗?” 父亲怔了一下,随即爆出了一阵笑声:“女孩子家,学那个没有用处的。” “那识字又有什么用处呢?”小小认真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笑着答道:“识了字就可以一览先人留下的典籍,懂得天下大道。” “小小懂得天下大道后,能干什么呢?”用故作天真的表情看着对方,她知道父亲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就算自己是他唯一的女儿,他也不可能冲破传统让她介入政事。 男人沉默了,女人却在一边轻轻笑了起来。将手扶住丈夫的胳膊,母亲柔声说:“她既然想学,就挑个侍卫教教她吧。学这个学那个……都是一样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4.太后 肖小小背着手坐在小小的圆凳上,看着院中的水池。天已一日比一日冷了。以往常常栖于假山的大鸟,都已经渐次飞走了。几个侍女正在用丝网将池中黄叶一一捞起,有时惊动了水中的锦鲤,一摇尾巴沉入深处更暖的水中。 背后的内室中,不时穿来母亲的咳声。 小小觉得空气中的寒意也渐渐浸染着自己的心情。母亲不能下床已经好几天了。御药院的太监几乎是一步不离的守在门口。他们黑色的制服在肖小小眼中看来说不出的扎眼。就算在这个地方,黑色也依然会和很多不详的词语联系在一起。比如哀伤,比如不幸……比如死亡。 想到这个词,肖小小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去想其他的东西。 离自己五岁生日的日子也差不了几天了,从头开始学习识字不知道会不会很难。这里的文字到底是表音文字还是表意文字呢,她绞着手指。不管哪个,恐怕都不容易。真是的,自己从小到大一直到保送大学都没觉得什么科目难过,但是面对将要学习的识字,肖小小却感到了一丝怯意。 “帝姬大人?帝姬大人!”侍女蕉绿小步急走过来,行礼后抱起她,“徐司言在正厅等您。” 徐司言是内省尚宫下辖的女官,尚宫主皇后事,但是她们却并不听命于自己的母亲。因为在当前的皇宫里,后宫的主人不是肖小小的母亲,而是她的祖母。 果然,一看到肖小小,待立在正厅的徐司言就深深行礼:“靖若帝姬大人,皇太后有请。” 肖小小在刚刚出生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自己这个祖母,只记得是一个一脸严肃的冷漠女人。自己的孙女就住在同一座皇宫里,却一直长到四岁都只见过一次,肖小小能猜得到自己恐怕并不怎么讨这个后宫之主的欢心。 此时突然要见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肖小小不禁眯起了眼睛:“母后玉体不佳,恐怕难以带小小去向皇祖母请安。” 徐司言面无表情:“太后殿下也体恤此处,故命在下独带帝姬大人一人前往盛艮宫。” 盛艮宫的宁心堂中,肖小小的祖母斜倚在坐榻上,悠闲的吃着葡萄。光从坐塌后的木窗洒入殿中,太后逆光的脸一如小小记忆中的那样冷淡。 小小示意蕉绿放她下地,上前深深的行礼,一边稍许的瞄了一眼坐在太后身边正在为她剥葡萄的女人。 她曾经见过这个女人,不时会到院中拜访母亲的女人里,有这个女人的身影。既然这里是皇宫,那么这个女人大概也是后宫一员。想到这个,肖小小对她当然不会有什么好感。 太后冲她点了点头,招手让她走近些,一边对身边的侍女说:“我昨日吃那个松仁酥不错,给靖若帝姬端过来些。” 小小再次行礼:“谢皇祖母。” 女人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小小年纪的,性子倒是沉稳。怎么不向你刘姨请安?” 肖小小明白她口中的刘姨指的就是旁边这个女人,但却做出一脸茫然的样子,全不答话的望着祖母。 女人慌忙赔笑说:“帝姬年纪还小,姐姐又不怎么带她出来,不认得我也是情理之中事。” 肖小小看她笑的有点可怜巴巴的样子,侧首露出突然明白的表情,一揖到地:“小小给刘姨请安。” 女人忙扶住她,柔声说:“不必这么认真行礼,以我和皇后姐姐的情分,你就像我的亲女儿一样,随便些就好。” 肖小小站直了身子,冲她甜甜一笑,随即看向祖母,好奇她此次叫自己来这里到底有何目的。 太后却只是吃着葡萄,眼睛若有所思的看着小小。 喵的正常的四岁孩子哪有那么好耐性陪你们两个阴阳怪气的女人闷在这里。小小在心里骂着,脸上笑容却更加天真,全不掩饰的直盯着自己的祖母。 虽然已经是被人称为祖母的女人,皇太后也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并不怎么显老。特意为了威严感而在眼角用胭脂吊起的眼梢细看下来另有种妩媚的风流。 即使并没有被人告知过,肖小小从侍女的闲谈中也多少猜得到一些。自己的母亲虽然有着正室的身份却甚少交际,除了她一直身体不好外,恐怕也有她本就没有什么后台的原因。 没有后台撑腰,自己也没有去争的体力,这样柔弱的皇后的孩子,不被太后喜欢也不奇怪。 旁边的侍女端上了松仁酥,肖小小兴致勃勃的拿了一块放入口中。入口即酥的点心在口中留下一片松子浓郁的馨香,不愧是皇家的点心,味道真是不错。 “喜欢的话就多吃点。”刘姨温和的微笑着,摸了摸小小的头顶,从侍女手中接过装点心的碟子凑到小小面前。 小小借拿点心的动作抬眼看了眼这个女人,二十岁上下的样子,看起来和自己的母亲相当年纪。虽然是宫内人却淡施粉黛,笑容有种平易近人的亲切感,和面挂冷霜的太后全然相反。 她们这是一个扮红脸一个扮黑脸吗…… 肖小小在心底哑然一笑,眼珠一转,望向太后:“皇祖母,这个真好吃,小小能不能把这点心也拿给母后吃?” 太后怔了一下,冲一边轻轻挥了下手。立刻有侍女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捧着雕漆食盒回来,对着太后行礼后,将食盒交给了侍立在一边的蕉绿。 “帝姬小小年纪,却在吃点心时也记挂着母亲,这般孝顺实是难得,皇后姐姐也真是好福气。”刘姨含笑说,那表情就像是想把小小立刻搂入怀里疼爱一番一样。 太后淡淡颔首:“这孩子有心。”目光在肖小小身上一扫。 肖小小坦然回视她,既然知道对方对自己本就没有好感,也就不用担心会表现不好而被讨厌之类。特意提起带点心给母亲的事情只是为了提醒对方把自己叫来寒暄这么久都没有礼节性的问候下自己母亲的病情。但是看这样子,太后竟然是完全不打算稍微客气一下。原只以为祖母和母亲的关系很淡,现在看来怕不是很淡,而是相当不好。 “不知皇后姐姐的身子最近好些了么,帝姬还这么小,唉,看着让人心疼。”似乎是觉察到了有些不妥,刘姨苦笑着说,将小小抱到自己膝头坐着。 太后没有接她的话,拿起几上的茶杯。唇触了一下发现茶已有些凉了,不禁微微颦眉。旁边宫女忙将杯子接过撤下,另一人已斟了新茶送上。 “帝姬想吃什么?姨姨给你剥葡萄吃可好?”刘姨从盘中摘下一粒晶紫的葡萄,用指尖轻巧的将之剥皮去籽,送入小小口中。“谢谢刘姨。”小小开心的笑着,内心却开始觉得不耐烦。 太后叫自己过来不会就是想像正常的祖孙一样闲话家常的吧,先不说她们算不算得上正常的祖孙,四年才来一次的闲话家常到底算是什么闲话家常…… 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不干不脆的……欺负小孩子么?有这个在这里耗的时间,肖小小更愿意回去陪着母亲。被她知道自己被太后单独召出来,只怕会担心的吧。 “听闻皇上最近要让帝姬开卷识字?”正在小小肚里不耐的嘀嘀咕咕的时候,太后却突然开口了。 小小乖巧的点点头,心想这又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真是寒暄到没话找话。 “皇家的女子,学些女红打扮,将来招个好驸马也就是了,学什么识字,难道还能去致仕进官吗?”太后不咸不淡的说,眼睛却没看着小小,“想来你正是好玩的年纪,现在就开始读书也非你所愿吧?” 她的态度让小小有点不爽,这种把人看得扁扁的还逼人承认自己的确扁扁的语气算是什么啊! “父皇曾说,识了字就可以一览先人留下的典籍,懂得天下大道,”肖小小从刘姨膝头跳下,当胸一揖,“小小年纪虽幼,却也希望自己能成为有道之士,为父皇分忧。” 虽然自己原本根本就没有这种大志,但是肖小小说出这番漂亮话的时候还是底气十足面不改色。她有点得意的看向自己的祖母,却发现对方此时竟面色铁青的死死盯着她,那眼神里除了厌恶和惊讶,更多的竟然是……畏惧。 “呀哈哈,帝姬小小年纪,却是很会说话呢。”阴沉的仿若凝固的气氛中,刘姨突然出声笑出来,打了圆场。 她半蹲下来,抓着肖小小的双手,看着她的眼睛说:“帝姬能想到为父皇分忧是好的,但是我们皇家的女子,不需要考虑天下事,只要你能过的幸福快乐,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就心满意足了。” 肖小小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是识趣的点点头,却听到太后一声长叹。 “什么事让母后长吁短叹?”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小转过头去:“父皇!” 父亲笑着将扑过来的小小一把抱起:“皇祖母这里这么好玩,竟然一个人跑过来?” “皇祖母给小小吃了点心,还让小小把点心带给母后。”她奶声奶气的说,一边从父亲怀里看向太后。 太后懒懒的坐在原处:“你来了。” “儿皇给母后请安。”父亲将小小放下,向太后行了礼,又看了一眼一边的刘姨,“刘淑妃也在这里?今日母后这里还真热闹。” 刘姨之前在父亲进屋时已经行了礼,此时慌忙又行了一礼:“我怕姨母寂寞,所以过来伺候她。” 父亲点点头:“孤忙于政事不能常常陪着母后,一切都有劳你了。” “说一句有劳,就是把你娘推给别人了。”太后冷冷道。 皇帝怔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母后这是生儿皇哪门子的气呢?” 太后看也不看他,啜了一口茶:“哀家不是生你的气,哀家生的是魏申的气。” 他听到这个名字便立刻知道母亲要说什么,但只是装傻的扯开话题:“魏申此人虽然倨傲,做事情还是可靠的,对我也忠心耿耿,却不知如何惹母后不高兴了?” 太后哼了一声:“忠心耿耿?他接了明善堂直读一职,就是不忠。” 皇帝笑容满面的让小小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径自在几边坐下:“我立明善堂直读一职,朝中百官无不欣悦,却如何让母后心烦了?” “朝中百官无不欣悦?”太后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明善堂历来是皇子读书处,你尚未有一个皇子,现在却已经任命了直读,根本就是坏了规矩。他魏申若真是忠臣,便应以死拒职,而不是老着脸皮顺着你做这等事情!” 皇帝像是怕母亲的大声吓着了女儿般笑着逗弄着小小,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虽然孤还没有皇子,但是小小年纪渐长,也该是识字学书的时候了。孤就这一个女儿,疼爱些以皇子规格请先生,天下人又能说孤什么?” “天下人说不了你?”太后冷笑一声,“满朝文武见你这种破格之举难道一声不吭?” “开始自然是有的,后来陆无忌说了懿宗朝也有过元吉帝姬进明善堂读书的先例,便没人再说什么了。”皇帝依然笑着,浑然不将母亲的不悦放在心上。 太后刷的一下站了起来:“陆无忌那老古董懂得什么!她可是……她可是……”她重复了两遍,终是没有将后边的话说出来,似乎有所顾忌的样子。 被她用颤抖的手指指着的小小茫然的看着自己的祖母。自己是什么呢?难道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父亲也礼貌性的随之站起来,淡淡说:“那种东西,孤是不信的。”冲着小小微微一笑,他抱着女儿对自己的母亲轻轻行礼:“儿皇告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5.字文 肖小小五岁的庆生礼在昨天结束了。 因为自己不是皇子,所以并不铺张,只是举行了一个私宴,参与的也仅有父亲、母亲、晋王妃及后宫里两个和母亲交好的妃子。 晋王是父亲的异母兄长。小小曾经旁敲侧击的问过侍女,这个地方的继承制度和自己猜想的差不很多,依然是嫡子继承制。先皇的正宫,也就是祖母只生了两个儿子,父皇和现在的福王。晋王是淑仪所生,先皇对外戚管制甚严,到了父亲这朝,晋王这种庶生王在朝中已经没有了什么势力,只是个几边不靠的富贵王爷而已。似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对晋王相当亲近,连带着母亲和晋王妃的关系也就不错了起来。所以小小的庆生宴上,命妇里只有晋王妃一人被请入宫。 那是个很有精神的女人,尤其是和母亲坐在一起的时候,她容光焕发的脸更衬托了母亲的苍白憔悴。 母亲的病情近日稍稍有点起色,昨日甚至能够起床参加这种家宴了。不过今天早起后似乎又有些难过,御药院的太监早晨来过后,她就睡去了。 小小叹了口气,用手拨动窗边的风铃,却看到父亲走进院子里来。 她笑着跑过去,被父亲一把抱起来:“你母后近日身体如何?” 她收敛了笑容,轻轻的摇了摇头。男人发出了一声叹息,大步径直向母亲的内室走去。 门口的侍女正要通报,却被他摇摇手:“不要吵醒她。” 轻步走入房间,他看着自己妻子沉睡的身影,即使隔着薄被也能看出她肩膀的削瘦,一只瘦骨嶙峋的苍白的手从被下漏了出来。 父亲轻轻的拉被子将母亲的手臂盖好,却还是惊醒了她。她想要起身,却被父亲按回了床上:“你休息吧,孤今日只是来看看你,顺便带小小去明善堂。” 明善堂位于皇宫外苑,是历代皇子读书学习的地方。“明善”二字,取的是“智为首善”之意。虽然离上一代的皇子各个封王,离开这里前往自己封地的日子已有十数年,这里依然每天会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堂中的讲台上,甚至还放着一盆水仙,此时已经有了两三个花苞,看来过不了几日就会开了。 小小被父亲牵着手走入屋子,屋内已经等着一位老者,见到父亲进来,便缓缓行礼:“魏申参见陛下。” 父亲对他点了点头,示意小小上前一步:“小小,这位就是今后要教你读书的魏先生。” “小小拜见魏先生。”肖小小连忙行礼,眼睛偷偷的打量着这位先生。六十多岁的年纪,花白的山羊胡子,眼神清亮,额间有三道刀刻般的皱纹,看起来是个相当严厉的人…… 先生对她回了一礼:“臣魏申见过靖若帝姬。” 父亲摆摆手:“帝姬既然拜你为师,以后你们之间就只行师生礼,不需行君臣之礼了。” 先生拱手一揖:“臣遵旨。” 父亲半蹲下来看着小小:“今后你就每日晨起后到这里来跟着先生读书,知道了吗?” 小小点点头,望向父亲:“那小小什么时候可以学习飞来飞去呢?” 父亲哑然失笑了:“怎么还惦记着那个。你现在年纪太小身量未足,待你再长高点的时候,孤挑个侍卫来教你。” “一言为定。”肖小小甜甜的笑着,“小小会快点长高的。” 比起识字什么的,当然还是轻功更拉风呀。 “君无戏言。”父亲揉了揉她的脑袋,站起身看着魏申:“靖若帝姬就有劳你了。” “陛下请安心,”魏申拱手,“臣定当竭尽心力。” 父亲满意的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明善堂。肖小小老老实实的坐在学生席上,看着先生将一本薄薄的册子交给虞红,虞红将册子拿过来,肖小小再恭恭敬敬的接过。这是一本没有封面的线状书,最上和最下就只是两层白纸。 “开卷从习字始,习字从《字文》始。帝姬手中这本便是习字用的字文。臣会将《字文》一书一一为帝姬详解。”魏申淡淡的解释说。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该学的总是要学的,又不是第一次学新语言了,想来这次就算再难,天天由皇帝选择的老师来教,还能学不会吗。肖小小深吸了一口气,翻开了那本书。 第一页上只有十六个大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肖小小看懂了。一个字不差的看懂了,无论从字义还是读音还是整句意思,肖小小都懂得不能再懂了。 因为上边的字来源于《千字文》,十岁的时候小学老师就在课外作业里要求自己默写的那个《千字文》。 不是简单的千字文,是正正经经的用正楷的中文写在纸上的千字文,正楷也就算了,它喵的还是简体的。 看着学生翻开书后就呆若木鸡的样子,魏申摇了摇头。五岁便开始治学在书香门第并不算是太早,但曾听闻靖若帝姬学说话便比他人要迟,或许现在就开始学习识字太勉强了些。 肖小小脑袋里一瞬间流过了无数假设,但是无论哪个都无法解释面前的事实带给自己的荒诞冲击。她平息了一下激烈的心跳,望向自己的老师:“先生,小小可否问个问题?” 老者颔首:“帝姬请讲。” “《字文》一书,从何而来?” 魏申一怔,他也曾教过自己的子侄,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早早的接受了家中读书气氛的熏陶,就算是从《字文》开始学,也从未有人问出过这样的问题。看着肖小小亮闪闪的眼睛,他猜不出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字文》乃鸿阳书院众家整理先人故文所得。”他正色回答。 肖小小眨眨眼睛,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一点线索:“先生,什么是鸿阳书院?” “鸿阳书院是出过无数大家巨著的地方,乃天下文章之源。”先生并没有厌烦她的刨根问底,而是继续一板一眼的回答她,“凡读书人,皆以鸿阳书院学生自命。” “那我也是了?”小小侧头问。魏申微微一笑:“你读了书院的《字文》,自然也就是书院的学生了。”在他的语气里,似乎被称为书院学生是件相当值得自傲的事情。 肖小小可不想莫名其妙的就变成什么东西的学生,更何况她又不是不知道千字文是谁写的:“既然小小也是学生,那先生什么时候带小小去这个鸿阳书院看看可好?” 魏申微微皱眉:“帝姬千金之体,岂可任意出宫。更何况鸿阳书院远在千里之外的鸿阳,彼处已非我余国之地。” 肖小小听着老师的解释,却为他话语中隐含的信息吃了一惊:“已非我余国之地是指……这天下,除了我大余国外,还有其他国家吗?” 魏申被她幼稚的问题弄得摇首微笑,心知想必周围人日常只对她说本国如何强盛,却全没人向她提过他国的存在,也只有这种在宫中被宠着长大的帝姬,才会问出“竟然还有他国”这样的问题:“我国南有云雷,西有师国,鸿阳书院便是在云雷的澜江一岸。” 自己身处的竟然不是一个大一统的王朝,而只是三足鼎立之一的地方,这让小小真的有点惊讶。因为按照历史常识来说,大陆分裂时也就是多征战的时期,但是就她这几年的所见所闻,身边似乎完全没有人提起过战争的事情。 小小兴奋的站了起来:“其他国家是什么样子的呢?请先生给小小讲讲吧!” 魏申咳了一声:“今日课业以识字为主,帝姬若是想听故事,也要留待学会了今日的节文在听。” 真没劲。 肖小小垂下肩膀,听老师一字一字的把千字文的前三段读出来。 虽然全部都是中文,但是读音却全然不同,所幸的是依然是一字一音,只是从声旁的部分完全改了规则。也就是说这里的语言与其说是另一种新的语言,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比较偏门的中文方言。小小随先生念了两遍,打足了精神才没有把字顺口全部念成普通话。改用这里的语言念千字文,连韵脚都乱了,一句句都压不上韵,甚是拗口。 魏申看女孩又念了两遍,确定已一字不错了,便示意侍女将文房四宝拿上书桌。 这里的文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奇异特别之处,肖小小看着老师拿毛笔的手势,微微的松了一口气。自己以前并未学过写毛笔字,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老师拿笔的姿势,看起来和街口天天背着把蒲扇在石砖上用毛笔蘸清水练字的老大爷也差不多。 “将今日学的这三节七十二字写足百遍。”老师写完一遍,将笔交给小小。 七十二个字写一百遍就是七千二百字,还是用自己全不习惯的毛笔来写,不知写到晚上能不能写得完。 小小苦着脸握好笔快速的开始纵书,一边暗暗腹诽:这老头说是皇家老师,结果也只会填鸭式教学,真是妄得虚名。 魏申看着自己面前的孩子,心中却隐隐吃惊。从她拿笔的姿势来看,她的确对握笔全然不熟,但是这女孩拙劣的握着笔,却是以快到惊人的速度抄写着书上的文字——不,说是抄写,其实她几乎没看原书,就好像那些字她早已熟烂于心一样,根本是在提笔就写。 老人咳了一声:“帝姬已经将这七十二字的字形记在心里了吗?” 小小停下笔天真的笑着:“先生教我念过数遍了,所以小小已经记下了。” 魏申拿起小小练字的纸张,上边已经用细楷将那七十二字写了两遍。他快速扫视了一遍,竟是一字不差。纸上的字迹虽然不怎么漂亮也还称得上端正,但是笔画结构却是和自己示范的文字风格不同。 “敢问帝姬是否之前已习得写字了?” “未曾。”小小轻快的摇了摇头。她是学过钢笔字,但是可没学过毛笔字。 先生不动声色的看着她,他知道这孩子瞒着自己什么,却又说不清她有什么可隐瞒的。以这孩子落笔的果断干脆,她显然对这些字的字形和结构早已知晓,但刚才教她读音的时候,她吭吭巴巴屡次念错的样子又绝非伪装。 而且她是帝姬,就算她已经会了写字,也没必要隐瞒自己。 “先生?”发现老师在发呆,小小用疑问的语气叫了一声。魏申将手中的纸张放回书桌:“既然帝姬已经熟记了这七十二字的字形,那就不必再练了。” “真的?”小小发出了一声欢呼,将笔丢到笔架上,轻轻地甩动着手腕。毛笔本身只是一般的大小,但是对于一个五岁孩子的手来说,一直握着这样的尺寸还是会有点辛苦。 魏申看着面前欢呼的女孩,心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却听到女孩用兴致勃勃的声音问他:“先生,既然这些字已经记熟了,可以请您给小小讲讲外国的事情了吧?” 魏申一怔,他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还在惦记着之前的话题:“帝姬为何对他国如此在意?” “因为,”肖小小一本正经的说,“既然还有邻国的话,我岂不是很容易会被派去和亲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6.先生 魏申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先不说“和亲”这个词她是从哪里学来的,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现在考虑的却是自己会被和亲的事情,这种念头到底是谁灌输给她的…… 肖小小眨巴着眼睛,母亲以前曾经和她讲过这样的故事,因为开头是用“很久很久以前”来起头,于是她本没把这种事情和自己联系到一起过。但是有外国就有外交,自己又是个公主,按照常理来说,似乎是非常容易被外交出去的地位。 魏申咳了一声:“帝姬现在还不需顾虑此节……” “我国和其他两国的关系好吗?其他国家也有皇室吗?”小小兴冲冲的追问老师。 魏申见她问的认真,心道这些事情原本也是帝姬当知晓之事,于是捋捋胡子,一板一眼的回答:“云雷以青龙为尊,云雷之皇自尊为龙子,如今已是第一十五代了。当今云雷皇帝云开霁刚刚即位两年,还只是个少年,国事多由云雷太后执掌。十五年前平福帝姬,也便是靖若帝姬您的姑姑嫁去了云雷,更加上帝姬您的母后出身云雷皇室,因此这些年来云雷与我余国一直在边境上相安无事。” “咦?”肖小小惊讶道,“母后是云雷的帝姬?” 先生抚须道:“帝姬不知吗?” 小小摇摇头:“父皇和母后从未提起过。” “想必是由于皇后陛下嫁来我余国后,就始终只以余国人自居,是以竟未向帝姬讲说此事。”魏申了然的点点头。 怪不得母亲看起来在京都没有什么亲朋好友,似乎背后毫无势力,却竟然能被封为一国之后,原来是有云雷公主这一层身份在此。 但是既然是云雷公主,却从来没有提起过云雷的事情,难道说和那边的关系还有什么微妙? 肖小小捻着下巴,心道云雷的事情反正可以回去后慢慢问母亲,于是仰起小脸,望向先生:“那另外那个国家又是什么样的呢?” 先生喝了一口清茶润喉,继续讲解:“师国虽有皇室,但皇室权力有限,大小诸事都是三大元老聚首共商方能裁定,和我国大相径庭。师国民风彪悍,全民皆为骑兵,与我在边境上也颇有些龃龉。但陛下十二年前在涵泽大败师国主军,坑杀十三万师国兵卒,那边元气大伤,也再不敢兴动兵之心了。” 坑杀十三万……肖小小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己那个总是挂着温和笑颜的父亲没想到竟是能下得了这样狠手的角色。 肖小小向老师行了一礼:“这些事情若不是先生告诉我,只怕我想也想不到呢。” 魏申颔首:“帝姬不必多礼,这些便是老臣不说,帝姬也早晚会知道的。” 如果从和亲的角度来说,之前和余国有过联姻的云雷是重点担心对象。不过元老执政的师国却引起了肖小小更大的兴趣。所谓的立宪寡头制么……女孩托着下巴:“师国的皇帝为什么甘心被三大元老控制呢?他不能暗地里策反将军把权力拿到自己手里吗?” 魏申看了一眼趴在书桌前的孩子,内心暗暗诧异,面上却依然平淡,只是用心讲解:“三大元老和皇族的姻亲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元老代代世袭已是第五代了,元老治国在国人心中早已根深蒂固,更兼元老之一的位置是由护国大将军充任,就算皇室想要下手,也几乎没有机会。” 肖小小耸耸肩:“嘁,夺权什么的从来都是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的。就算是亲戚又怎么样,自己的小叔子大舅子当权,哪里有把权全部握在自己手里来得快活。” “帝姬请慎言!”魏申的额上沁出了冷汗。就算是童言无忌,这话可说的太过大胆了。更何况这种话由一个五岁孩童口中说出,就更是让人不寒而栗。他环视四周,侍立在墙边的侍女们面无表情。虽然小小刚才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难保刚才的话没被人听到。这些话若是传入了有心人的耳朵,那可就…… 肖小小看老师面色不对,忙绽放出一个纯真无邪的loli笑容:“小小只是想当然尔,若是说错了,也请先生不要介怀。” 魏申只是摇头:“帝姬方才那话,实是孩童痴语,切勿再在旁人前提起。” 小小不解的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刚才那话哪里幼稚了。不过这老头似乎懂得很多,官也做的不小,既然他说幼稚,那说不定自己的想法真的有什么贻笑大方之处。于是认真的点点头:“多谢先生提点,小小见识浅薄,也请先生不吝教诲。” 魏申默默点了点头。本以为皇上的独女千娇万宠的长大,多少会有些骄矜之气,没想到却如此虚心有礼,不禁对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多生出了几分好感。 肖小小看先生颜色渐缓,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先生,小小还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先生。” 魏申苦笑道:“帝姬还有什么问题?” 女孩笑靥如花:“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帝姬所说此方难以实行,首先你说将水存于高塔之上,这每日挑水上去便是大耗劳力之事,第二要在皇宫内每宫每院布上铁管,此笔花费也不会为内藏库所允,更何况铁管易锈蚀,恐怕后续修葺又是一个经年不断的花钱缺口。较之当前由太监每日从水井挑水,固有其方便处,但弊远大于利。”魏申指着肖小小画的示意图,一一批驳着。 肖小小垂下肩,看着自己的“皇宫自来水化”方案惨被枪毙,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哗啦一下把那页纸翻过去,露出下边的另一张计划图:“那么那么,先生再来看看我的抽水马桶设计吧!” 那天之后,小小每天在结束了当日的课业后,都会拉着先生漫无边际的扯些其他的事情。有时候是问问余国的风土人情,三国的历史渊源,国家的运作大概,当前的新闻佚事,还有些时候就是拿出自己设计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先进科技”方案和魏申讨论可实现性。 魏申开始不太愿意,后来却逐渐被这个孩子一些独特的见解所吸引,慢慢的默认了这种相处方式,甚至对于这个小小的帝姬,有了一些惜才之心。 他以一介布衣科举出身,从大理寺到舍人院,从舍人院到御史台,一共用了四十四年。自己既无祖荫又不曾拜入重臣门下,在官场打混这么久,靠的就是站的极中正几遍不靠这一道手段。帝姬进明善堂这趟浑水,他当然是不想趟进去的。但是好死不死的半个月前自己那个惹是生非的儿子当街惹出了遮都遮掩不过去的大麻烦,身为御史中丞他一旬间收到的谏院来的劾词便几可等身。正当他愁不胜愁的时候,谏官却突然仿佛没发生过此事一样玩起了集体缄默。接着第二天,他就接到了兼任明善堂直读的任命。 不用别人提点他也知道,此事恐怕是当今皇上亲自给压下去的。天子的人情是好承的吗,虽然极不愿意被卷入这种麻烦,他还是一肚子苦水往肚子里咽,脸上感恩戴德的接下了这道皇命。 所以他原本只是打算教这个小女孩稍微识识字,待儿子的事情过去,就快速的告病回老家甩掉这份工作,让其他人去为帝姬的教育问题吵破头去。原以为五岁的小孩定然对学习全无兴趣,大家彼此敷衍一下就是,却没想到帝姬竟是出乎意料的好学,除了读书一点就通外,对上到天文地理下到农耕盐铁竟也一问起来就没完没了。最近拿出的一些煞有介事的计划书,更是虽看来幼稚,细想却甚有巧智。和她每日这两个时辰的授课时间,已逐渐成了自己一天之中最有趣的事情。于是一晃大半年过去,虽然时而还有同僚因此事挤兑自己,魏申却也再没生过辞去明善堂直读一职的念头。 “将黄白之物以水就地冲下地下水道之法虽是精巧,但我国以农为重,将可为农肥之物弃之于河,此点恐会为人所诟病。”魏申微微皱眉说。他虽然不确定普通的五六岁的孩子此时应该感兴趣的是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个皇家的宝贝,皇帝的独女为什么会整天对如何改进吃水如厕之类细枝末节的东西热衷不已。 小小点了点头,知道老师想起了那群什么东西都能拿出来攻击一番的谏官,内心有点好笑的接受了老师的判断。她很喜欢这个老头,虽然第一次见到他时觉得是个严厉古板的人,但是相处下来却发现他从不会因为自己的年纪就看轻自己,不管觉得自己说出如何幼稚的提议,都不会打击自己,而是认真的从实用的角度对自己提出建议。老实说,被老师这样实在的对待,让她觉得有点感动。毕竟呆在宫里的时候,无论是周围的侍女还是时而来给母亲请安的其他妃嫔,对她恭敬倒是恭敬,却完全只是敷衍小孩子的那种态度而已。 “先生,”肖小小边说边在纸上随意的练习着自己的签名。之前问了先生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写起来原来是“皎皎”这两个字。看不出来有什么深意或者出典,似乎就只是个甜甜的女孩子名字而已,肖小小心里虽然略略有些不满,不过好在也叫习惯了,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帝姬闺字,除了宗室亲眷和未来驸马外,其他男子是叫不得的。”教会她写名字时,魏申还不忘叮嘱了这么一句。虽然觉得这里的规矩太过麻烦,不过肖小小还是乖乖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入乡随俗,她并没打算在新的人生里太过特立独行。好容易含着金汤匙出生,好好的吃喝玩乐过此一生也就是了。 “今日便将《小学》一书全部学完了,先生下一步要教小小什么呢?” 不到一年,先生已经讲完了《千字文》《训蒙》《小学》三部书。到底是自己愚钝还是这里的小孩子都是神童呢,肖小小觉得若不是靠自己本有的那些国学底蕴,这种速度的进度她根本就跟不上。 当然很久很久以后的某天,她才无意间悔青了肠子的知道,这里寻常小孩循序学到《小学》,至少也要三年时间,魏申用了这么快的速度教她,其实是存了想看看这位似乎聪明过头的帝姬究竟有怎样的潜力的念头。也就是说若她自己懈怠些,不要那么勉力学习,本是可以有个轻松得多的童年的…… “明日起,就开始讲《道德》。”魏申面无表情的说。小小暗暗吃了一惊。《道德》难道指的是老子的道德经?之前学的几部书都是儒家一脉的,却没想到接下来会学的竟然是道家典籍。不过平时从先生对文字的讲解中可以看出,这里并没有将儒家和其他诸子百家区分开来,甚至根本没有“儒家”这个名词,所有存在于各个经典中的不同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都被作为一个浑然一体的文化的不同角度被阐发,而他们此处之人提出的学说,则被和经典完全区分开来,作为“杂说”对待。 形成这样奇怪境况的理由却简单到令人发指——所有经典都被归于一脉是因为,所有经典都是从鸿阳书院出来的。鸿阳书院就是最大的哲学流派,出于其中的所有典籍不管说了什么,都属于鸿阳一流。只要学习鸿阳书院出来的典籍的人就都是鸿阳门生。于是余国历史上就有个有趣的现象,重峻邢框世的改革派也是鸿阳门生,重无为而治的保守派也是鸿阳门生,大家目标方向全然不同却都说自己才是正朔,结果政见之争往往从表面上看起来更像是师兄弟打架。 明明又不是他们写的,却全部都成了他们的东西。肖小小对这个鸿阳书院满存怀疑。这些流出的典籍倒是都好好的写了作者姓名,但是对于他们是什么人生于何时却只字不提。询问老师也只得到“先人”这一个说了跟没说一样的答复。这一切让肖小小越来越觉得迷惑。如果自己所处的是和原来的生活完全无关的世界也就罢了,偏偏这个看起来和自己的世界没有一毛钱关系的异世界里人人学习的却是自己也知道的古文经典。这种错位的荒诞感让人觉得这一切简直就像是没常识的穿越小说才会犯下的纰漏的结果。 摇了摇头,她嘟起嘴看着老师:“先生,如果小小被和亲到了云雷,大概就有机会去看看那个鸿阳书院长什么样子了。” 魏申刚刚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听闻此话险些将一口水全部喷回杯子。他好容易理顺了气,面色复杂的看着面前的孩子:“帝姬您……” “帝姬大人!”殿外冲进来一个侍女,惊慌失措的打断了他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的对着魏申行礼后,侍女眼眶泛红的看向小小:“帝姬大人!请速速回安贞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7.丧礼 肖小小看着面前躺在床上苍白的仿若透明的女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作为一个五岁的孩子,在此时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哭出来,但心情却冷静得无法控制。只是面对着这样的现实,毫无抵抗的,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母亲缓缓的转动着眼珠,看到她被侍女抱到床前放下,微微颤动着枯枝般的手指想要举起。 肖小小抢先一步用双手抓住了母亲的手,母亲的皮肤竟是没有一丝暖意。 “母后。”她想这么叫出来,却不知为何,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一丝声音。连口都无法张开。于是她只能用力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只是用力的看着自己的母亲。 母亲却似乎明白了她所有的情绪。吃力的翳动着嘴唇,发出了听不到的声音。 父亲坐在母亲床前,已是泣不成声。他挥了挥手,让虞红将小小抱出房间,小小没有反抗。她知道,父亲是不想让这么小的孩子亲眼目睹自己母亲去世的那一刻。 刚刚走出房间,她就挣脱虞红跳落地上。 夏末的闷热似乎让院落的空气都停滞了流动。她回过身,望向堂内,听到屋里突然哀声大作。 天正十八年,八月,惠后崩。遵后遗诏,大赦天下。次月,改年号明照。 小小默默的走着。通往惠后陵的大道全部用黑色的石板铺成,前方放着母亲纯白石棺的的花车的木轮压过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庞大的送丧队伍缓慢而整齐的前行着,四下里一片安静,安静到那车轮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无比苍凉。 她抬起头,看着身边的父亲。父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知道,母亲过世时,父亲曾经哭的几乎晕过去。但他现在这样不言不语的样子,却让小小更加担心。 轻轻的伸出手去,她握住了父亲的手指。 父亲转过头看着她,默默的俯下身去抱起了小小,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小小用手环住父亲的脖子,俯在他耳边小声说:“母后现在,应该已经投胎做了别人家的孩子了吧?” 父亲眼中露出略略惊异的神情,终于几天来第一次开了口:“投胎转世这种南边迷信的说法,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我觉得,我一定能再见到母后的。”小小认真的说,“这一生里,一定会再次遇到母后的。” 父亲苦涩一笑:“这不过世人自我安慰的借口,你如何笃定它是真的?” 小小望向前方的花车,满满一车的白色茉莉散发出浓郁到让人痛苦的清香味道,撕裂了夏日沉闷郁热的空气。“只要肯相信,它就是真的。”她轻声说。 父亲怔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安静的收紧了抱着小小的那只手臂。 母亲的大葬结束之后,小小从安贞宫搬到了刘淑妃所住的尚德宫。原因是父亲问她之后愿意由谁照顾时,她想起了这位曾经抱过她的刘姨的名字。 刘淑妃是太后的侄女,入宫比母后晚了一年。依太后的属意,自然是希望能由她来填补接下来的皇后之位。所以小小选择了她。因为在失去母亲的现在,她希望能借此像太后示好,即使不能使这位祖母对自己的稍许亲近,也至少能换来之后在皇宫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太后对她此举似乎也是相当满意,搬到尚德宫的第二天,祖母就诏她去了盛艮宫,以抚慰丧母之情的理由,赐了她一大堆有用没用的东西。 小小坐在圆凳上,茫然的望着院子。眼前的院子已经不再是那个有着碧绿水潭和乱石假山的院落。这里比较小,没有水潭,只有彩石拼缀的地面和几颗形状古拙的巨木。两颗粗壮的合欢之间,吊着一个小小的秋千。没想到刘淑妃也还是童心未泯之人。小小勾起嘴角。不过也是难怪,她想起以前听说的那些事情,那个女人正是自己出生那年入的宫。她入宫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身后的虞红蕉绿忙忙碌碌的正在把各种赏赐和礼物收拾起来。或许是怕她受委屈,安贞宫中的宫女父亲几乎拨了一半随她到尚德宫来。搬来后,也立刻将这边阳光最好的一间厢房腾空出来做了她的卧房。既然是阳光最好的厢房,此前自然不是空着的。 小小对于自己的到来迫使刘淑妃连卧房都要搬至别处稍许有些愧疚,但刘淑妃这些日子却全无介意的样子。到底是真的心胸宽广还是心机深沉呢,小小看不出来,也不在乎。她知道父亲不会永远只有她一个孩子,也听说过失去母亲的孩子会逐渐的失去父亲的宠爱,更知道照顾自己的这个女人身后有着一宫之主的支持,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但是她是肖小小,曾经提着一把西瓜刀站在胡同口,不考虑后果不考虑未来,可以随时和人动手搏命的肖小小。 被继母欺负这种可笑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帝姬大人,这只福王所送的鹦哥,放到窗口可好?”虞红的声音打断了小小的思路。她回转身,看到虞红搬着鸟架,鸟架上停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大鹦鹉。葬礼结束后她收到了来自四方的礼物。这些东西她没有精力一一查看,都是由虞红和蕉绿两个侍女代为收理的。 “福王?”她有点好奇的问道,“就是父皇同母弟弟的那个福王?” 虞红点点头:“大礼的时候,是站在宗室最前列的那一位。” 小小用力的回忆了一下,却发现记忆一片模糊。整个葬礼她的眼睛看向的都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满车的洁白茉莉花瓣之中的,那洁白的石棺。 她示意虞红把鸟架放下,爬上圆凳,伸出手指逗弄着鹦鹉的红嘴。鹦鹉似乎看不上眼前的小小主人,向旁边横移了两步,大喇喇的别过了头。 虞红轻轻笑了起来:“这鹦哥倒挺好,也不用栓链子关笼子,就这么散养着,却也不飞不逃。” “飞到外边去,又哪里会有人天天谷粒清水一日三餐的伺候着,只怕自己就先变了别人的盘中餐。”肖小小淡淡的说,不依不饶的用手指追点着鹦鹉的羽毛。这鸟想来之前曾被鸟师好好□□过,虽然老大不耐烦的样子,却也只是躲避着小主人讨厌的手指,并没有拿它坚硬的喙啄上去。肖小小看着它不爽的神情,觉得有点开心,于是收回了手指,一字一字的说:“喵的。” 鹦鹉抖了抖羽毛,知趣的学舌:“喵的,喵的。”标准的普通话。 肖小小笑了起来,从身边几上拿起碟中的豌豆黄默默的啃了一口。一如既往的香甜口感在舌尖弥漫开来。 豌豆黄的味道还是原来的味道。身边的侍女还是原来的侍女。甚至连房间的格局也还是原来的格局。 只是那个会将自己抱在膝头哄自己入睡的娴静女人,却再也不在了。 肖小小出生以来,虽然每日里都在致力于扮演一个正常普通的孩子,用伪装出来的天真笑脸应付那些所谓的大人,但却从未忘记自己前世的名字,从未丢掉自己是“肖小小”的这个认知。就算是现在这具身体的父母,对她来说血亲的感觉也并没有那么浓,更多的只是对他们照顾自己的感恩之情而已。 肖小小一直是这么以为的。也一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但是那个女人苍白的躺在床上,将瘦削的手指轻触着她的掌心,翳动着干枯的嘴唇说出的最后两个字,那没有声音的两个字。肖小小却听到了。 她说的是, “吾儿”。 “喵的。”肖小小恶狠狠的又重复了一句,眼泪从脸颊缓缓流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8.福王 活着的人总要一天一天的继续活下去。肖小小静静的望着窗外飘过的黄叶。刚出生的时候,觉得时间慢的让人难以忍受,天亮了之后,怎么也盼不到天黑;天黑后又觉得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醒来时却还在原处,连侍女打盹的动作都没有一丝变化。 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回到17岁,那是肖小小那时最关心的事情。 然而活着活着,时间的流逝速度却越来越快,快到让人措手不及。母亲过世仿佛就在昨日,而今天,却已经黄叶一地。 搬到这里来已经两个月了。回忆起来,仿佛每天都做了很多事。除了到明善堂上课外,小小每早还会被刘淑妃带去向太后请安,剩下的时间也很少会有独自度过的机会。和母亲不同,刘淑妃的交际范围要广得多。除了后宫的几个妃子外,宫外的命妇,甚至入内内侍省、管勾所的太监都会有事没事的来向她请安。若不是住在这里,肖小小还从没想过皇宫内外之间的联系,原来是如此轻而易举。 小小并不讨厌认识那些淑妃的客人,若只是想从表面上讨好她,淑妃大可以不必如此麻烦,只要装作慈爱的样子对她百依百顺就够了。但是这个女人却会特意在招待客人时让她陪在身边。不得不说,小小对她是怀着感激之心的。她明白,要在这里好好的坚实的活下去,人脉是很重要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是仙子,不是帝姬。 父亲几乎每天都会到尚德宫里来看她。似乎是为了弥补母亲不在的缺憾,他对小小的疼爱比以前更甚了几分,几乎让小小自己都觉得有点到了娇纵的程度。托刘妃每日带她去请安的福,祖母对小小的神色也比最初要多了几分和缓。 一切似乎都没有问题。肖小小伸出手,元宝扑棱棱的落在她的手臂上,字正腔圆的叫了一声:“喵的。” 虞红曾问过小主人为什么要给福王送的鹦鹉取这么个名字,小小天真的一笑:“它不是挺惹人爱的吗。” 鹦鹉啄着手中的谷粒,弄得手心中有点痒痒的。小小低头盯着自己的宠物:“元宝啊元宝,你昨天飞到哪里去了?让蕉绿好生找你,还以为把你弄丢了呢。” 元宝没有停下啄食的动作,只是敷衍般的回了她一句“喵的”。 怪不得人们一般教鹦鹉说的也就是“你好”之类不疼不痒的句子,教宠物脏话果然是要自食其果的。 她好笑的叹了口气,将谷粒洒在窗台上,拍了拍手,抬起头,侍女已等在了门外:“帝姬大人,淑妃大人请您随她去盛艮宫。” 去盛艮宫给太后请安是淑妃每日的例行公事。按照宫内的规矩,正一品以上的后妃都必须要每日到盛艮宫请安一次才行。之前母亲很少会去,听说是因为身体不好而得到的特许。小小小时候没怎么在意过这些事情,现在才有点明白——宫内的婆媳问题也是婆媳问题,遇到一个整日里病怏怏的连每天早上来打个招呼都懒得打的媳妇,祖母会讨厌母亲也并不让人奇怪。 “姨母您今日气色格外好呢,是不是宫内发生了什么好事?”例行的行礼后,淑妃自动的坐到了太后的下手,笑靥如花的开始寒暄。 小小百无聊赖的坐在一边专门为她准备的小凳上,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她又不是什么演技派,就算再怎么想要装出对她们的话题兴趣十分的样子,也坚持不了天天装啊。 太后看她的样子,竟然没有生气,而是微微的笑了起来:“真是个孩子。”挥了挥手,她对侍立在一边的侍女说:“笳远,带靖若帝姬到后院玩会儿去。别去休复堂那边,陌儿今日带了那凶顽之物入宫,莫让那东西吓着了帝姬。” 淑妃惊喜道:“福王回京了?” 太后轻嗔道:“那孩子,难得回来看我一次,就知道嚷嚷着‘困啊累啊’,看了就生气,所以就打发他去休复堂歇息了。”虽是埋怨的口气,眼角眉梢却都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小小没太注意她们在说什么,刚听到让她到后院自己去玩,就已经起身蹦蹦跳跳往外走去。侍女笳远慌乱的向太后和淑妃各行了一礼,快步跟了上去。 因为天天过来请安,这盛艮宫的地形小小已经很熟悉了,就算不用侍女跟着也完全不用担心迷路。她穿过宁心殿走入后园,大大的伸了个懒腰。 虽然对这座宫殿的主人没什么特别的热情,但小小很喜欢这个后园。因为这里的假山上,也会落有很多自己以前在安贞宫里见到的那种叫不上名字的大鸟。自从母后过世,似乎是怕她睹物伤情,父亲不允许她再去安贞宫了。 就算不睹物,难道就不会伤情了么?她勾起嘴角,摇了摇头。回过身,笳远还没有追上来的样子。自己是不是跑的有点太快了,这样子落到祖母眼里,不知会被她怎么想呢。她自嘲的笑了起来,有点沮丧的发现,似乎是因为一直生活在后宫这个充满女人的地方,自己连想法都变得细密小心了。太后怎么想就由着她去吧,她还能咬我不成——如果是以前的肖小小,肯定是这种态度。 被大哥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会笑话自己“弯弯绕绕的真成了个小娘们”。算了,自己可以被他笑话的地方太多了,估计就算假设变成了真的,大哥见到了现在的自己,首先笑话的也肯定是自己身材而不是个性的变化。 肖小小一边不着边际的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漫步走在水潭边的石道上。道旁柳树一片枯黄的叶子飘落在地上,踩上去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 虽然天气已经转凉了,但还不到那些大鸟们南迁的时候,肖小小本以为今天也会见到石头上落有很多的,却没想到走了这么远,竟是一只都没有看到。 有些失望的停下步子,小小在道边的石凳上坐下。初秋微凉的风徐徐拂过额头,让她觉得昏昏欲睡。就这么打个盹好了。她在心里这样说着,慢慢的合上了眼睛,却突然听到了一阵粗重的呼吸声。 她惊讶的睁开眼,环视四周寻找这奇怪的呼吸声的来源,然后看到——一只白色的猎豹,从假山后边缓缓走了出来。 那是一只优美的猫科动物,光滑的皮毛下涌动着有力的肌肉,脚爪温柔而有力的拍打着地面,一步一步的向她走了过来。 肖小小没有躲开,并不是因为她是猫科动物爱好者——虽然她的确是。如果面前的是其他大型猫科动物,比如老虎狮子什么的,她一定一早尖叫着抱头鼠窜了。但是她知道猎豹是很容易被驯化的动物。它们食量很小,被驯化的猎豹不被主人命令是不会随便对目标进行攻击的。而既然出现在皇宫里,那么这只猎豹就定然不是野生的。 一直以为这地方应该是类似于东亚的生态环境,却没想到会有猎豹这种主要生活在非洲的动物。小小侧着脑袋观察着大猫白色的毛皮上漂亮的黑色斑纹,既然连毛色都不是自己所知道的黄色而变成了白色,可能是这个地方的特别品种吧。 侍女笳远终于找到了小主人,刚要跑过来,却突然发现了不远处的白兽,惊声尖叫起来。 小小白她一眼:“叫什么。”她走到猎豹面前,伸出小小的手去摸它的头。大猫有点迟疑的看着这个陌生小孩,向后躲了一步,呲出了雪白的牙齿。 肖小小将手伸入它的口中,轻轻的勾住了它的犬牙:“不用怕,好孩子。” 这个动作让猎豹明白了肖小小主人的身份,于是缓缓的蹲卧下来,垂下了头。 前方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肖小小抬起头,看见一个白衣男人站在假山边上,正用饶有兴味的表情看着她。 “这只猫是你养的吗?”肖小小毫不掩饰好奇的打量着他。二十出头的样子,高挑而结实的身材,从任何角度都称得上是俊秀的五官,只是漂亮的丹凤眼让人有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你称它为猫?”男人淡淡的笑了起来,笑意到达眼角的瞬间,似乎让阳光都更明媚了几分。 “大猫小猫都是一样的。”肖小小懒洋洋的说,“不过我倒是真没想到会在宫里见到这个呢,这只猫不是盛艮宫的吧?你是哪一宫的太监?” 除了皇帝之外,没有阉过的男人是绝对进不了内宫的,这一点肖小小很清楚。当然长着这样漂亮的脸却是个太监实在是有点可惜了…… 男人的脸一下子变青了,似乎完全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的瞪着肖小小。 肖小小被他瞪的有点不爽。身为一个太监竟然敢不回答帝姬的问题还给帝姬摆脸色看,你以为你是劳动人民背后有工会撑腰吗。她正准备用自己最擅长的流氓眼神给他瞪回去,却听到身后的笳远用颤抖的声音说:“奴……奴婢参见福王大人……” 肖小小早就听说过自己的父亲有个同母兄弟。也听说过这个被封为福王的叔叔是自己祖母的心头肉眼中宝。更听说过此人军功凛凛,和手无实权的晋王不同,二十一岁便坐到了“三衙”之一的殿前都指挥使的位置。 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见到这位叔父时要如何用自己儿童的天真笑脸来勾起长辈对小辈的慈爱,以loli神功和这位亲戚打好关系,进而获得更多太后的肯首,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当个靠山云云。但是设想了一万遍都没想到过,自己对这位位高权重的叔叔所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是哪一宫的太监?” 如果现在面前有镜子的话,肖小小相信自己一定能看到一个标准的囧字。她尴尬的干咳了一声,迅速的换上五岁孩子天真活泼的笑容,小腿快步跑着扑了上去:“王叔!小小一直都想见王叔一面的!” 福王似乎被面前孩子态度转换的速度惊了一下,竟是结结实实的被肖小小抱住了腿。趁机在他的白衣服上蹭了蹭刚吃过点心的手,肖小小用闪亮闪亮的崇拜眼神向上望着自己的叔叔:“终于见到王叔了小小好开心!小小一直都想听王叔打仗的故事!” 福王微微眯起了眼睛,冷冷的看着小小。肖小小不为所动,用更加闪亮闪亮的眼神对视了回去。 笳远颤抖着看着这个宫中有名的喜怒无常的王爷用让人只是旁观都觉得不寒而栗的表情和那个才只有五岁的可爱孩子对视,内心的责任感告诉她她必须要把帝姬大人安全的从殿前都指挥使老爷的面前挪开。但是在这位比他饲养的宠物还要可怕万倍的大人面前,她只希望自己能变成透明人不被注意到。 责任感和恐惧感的天人交战下,她用微弱到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说出了一句毫无技术含量的打岔:“帝……帝姬大人,外边风寒……请您先穿上这件披风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9.执匕帝姬 “唉。”小小坐在书桌前,又叹了一声气。之后福王什么都没说,只是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提起来放在一边,打了个呼哨就带着那只猎豹离开了。完全没有因为自己面前是帝姬就打算寒暄应付两句的意思。投胎到这里以来,肖小小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彻底的无视。 肯定是被讨厌了吧…… 虽然就算被讨厌了对自己的地位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被手握重兵的殿前都指挥使讨厌,无论如何都不是件让人心情轻松的事情。 “唉……”她想要再叹一口气,却听到台上的先生先发出了叹息的声音。 小小笑了起来,心道他们师生还真是同步,一边望向先生:“不知先生有何烦恼?” 魏申放下手中的书,怅然许久,缓缓道:“今日户部得报,律州又有大伙马贼抢劫官仓事了。” 小小奇道:“户部今日得报的消息先生又怎么会知道了?” 魏申缓缓捋着胡子:“老臣与户部侍郎叶一舟有旧,故多少能得知一些。” 小小耸耸肩:“马贼的骚动归州县管,什么时候御史台连这种事情都要愁上一愁了?”随即咯咯的笑了起来:“这样下去,先生您岂不要日日从早愁到晚?” 魏申沉重的摇摇头:“老臣正是律州人。律州的事情……唉……” 和魏申相处已有一段日子了,小小还从没见过魏申如此忧心忡忡的样子。她将手中的笔搁到笔架上,绕过书桌关切的走到老师面前:“先生,到底是怎么了?” 魏申轻轻叹息:“老臣自小便在律州柯郡长大,律州之事,最是清楚不过。抢劫官仓的说是马贼,实为流民。现在本是秋收之时,却还能生出这样大批流民劫仓之事……” “为什么呢?”小小侧首,“粮食不够吃吗?” “律州虽有大块平原,奈何经年缺水,今年听闻南边广有旱情,老臣只怕律州那里,现在已是饿殍遍地了。” “户部对旱情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吗?怎么会任事情发展到这样呢?”小小不解的问,既然有南边旱情的的消息,那就应该早做补救,又为什么要一直等到马贼劫粮的事情传到中央来呢。 魏申重重一叹:“律州府未报旱情。” 虽然魏申只说了这七个字,小小却全然明白了。报喜不报忧是官场定则,而身为御史中丞的老师,明知律州知州渎职,却只能在这里长吁短叹,只怕是律州府上边另有官场的盘根错节,以至于御史台都动他不得。 小小没有追问老师身为御史中丞的责任,只是轻轻的问:“那现在马贼的事情怎么办?” 魏申深深地皱着眉:“皇上从塞北调回了福王,令他三日后前往律州剿匪。” 原来福王昨日回京是因为这个原因,真是阴差阳错。 “若是如先生所说,马贼不过是流民,又怎么用得着禁军出手?律州厢兵是吃白饭的吗?”小小不以为然的说,“父皇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先生轻抚着小小的头顶:“律州府为求朝廷多拨钱粮过去,只怕是将损失多说了五分,将马贼之势多说了十分啊。” 果然不管在哪个世界,事情都总是向着相同的趋势发展的。小小挠了挠头,不禁觉得有点好笑。抬头看到先生的苦脸,她还是收敛了起来。“不过先生,”她从旁边书柜中抽出地图,在书桌上平铺开来:“律州在……对了,是这里,我就记得律州平原上有条沧江的,怎么还会遇旱呢?” 先生摇摇头:“沧江看似贯穿平原,可惜一则水流湍急,二则水中一半水一半沙,难以用于灌溉。” “唔……”小小看着地图上沧江的形状,心里突然一动,从一旁抓起一张习字纸,在上边画出记忆中都江堰的形状:“小小曾在古书上看到过这样的堤堰,借水流转弯之处,将水分为两股,泥沙转弯时会被甩向外侧,内股水流便可引入平原用于灌溉。” 魏申看着小小为他讲解示图,观图许久,面色渐变严肃:“若遇洪讯,又当如何?” “内股水流至此处,便又被此处之堰再分一次,洪期水流湍急,则水多进入外道,旱期水缓,就多能进入河道较外道更深的内道,这样一年四季,皆可保证流入内河的水量。” 小小尽力用回忆讲解着,她对都江堰的运作也并没有那么熟,只是多少在科普文章里看到过大致的讲解。 “如此工程,如何维护?”魏申正色问。小小用手点住图纸:“每年在此处挖沙淘滩即可。” 魏申沉吟许久,抬头望向自己的弟子:“敢问帝姬在何书上看到此法?” “先生真严格,”小小扁了扁嘴,“这种事情,小小哪里还会记得啊。” 魏申盯着她,默然不动。小小被他盯得发毛,傻笑着转移话题:“先生还有什么不解之处吗?虽然小小也只是看书上粗略讲过,多少还是记得一二的……” “依老臣只见,此法似有可行之处。”魏申终于移开了目光,,“不过老臣于水利一道所知甚浅,请帝姬允老臣将此图交与工部,再行详论。” “先生觉得能派上用场就再好不过。”小小开心的笑了起来,和魏申处了这么久,各种各样的点子不知道被他否决了多少,竟然终于有一个能够被他说出“此法似有可行之处”,几乎让肖小小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向小小微一行礼,魏申将小小画的示意图对折两下,放入袖中:“今日课业已授毕,帝姬可愿随老臣到后院散步歇息一下?” 随魏申学习了这么久,这是师生间形成的默契之一——每当魏申认为自己接下来和帝姬讨论的事情不宜被两旁侍从听到时,就会提出到后院走走的建议。 小小点点头,起身跟随在老师身后走入后院。 漫步走在条砖铺砌的小路上,小小随意的活动着四肢。秋日的阳光掠过两边高大的梧桐半凋的枝梢铺洒一地,时而有几只麻雀被这一老一小惊起,呼啦啦飞跳起来,带下一两片枯叶。 魏申默默的走在前边,小小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出声催他。她知道自己这位先生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像个迂腐的老头子,实际却是以一介布衣一直坐到御史台一把手的官场老手。正因如此,他们之间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师生关系。御史中丞和长帝姬,有些话作为老师他可以说,但是作为臣下,他却有各种顾忌。小小内心很明白这一节,所以魏申迟疑的时候,她不会主动去催他。她喜欢这个看起来严肃却对她很不赖的老头子,并不希望因为自己而让老师陷入什么麻烦之中。 沿着庭中砖路走了许久,魏申突然背手开口:“老臣受命来为帝姬授课,至今已将近一年了吧?” 小小点点头:“至年底小小生日,便是一整年了。” 魏申再次沉默了。肖小小蹦蹦跳跳的走在他身侧,侧头偷看老师的表情。老师只是默默的走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帝姬天资聪颖,才智过人。”就在小小以为老师不打算再开口的时候,魏申却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两句夸奖她的话。小小笑了起来:“先生您突然这么奉承小小,小小会害怕的。” 魏申苦笑着看她一眼:“老臣所说的,可并不是奉承。方才的堤堰分水之法,实是精巧,帝姬之才智,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那可不是自己的才智,那是李冰和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肖小小面部抽动了一下,没想到老师竟然会不相信自己所说的“从古书上看来的”的事实。 看肖小小一脸纠结,魏申微微笑了起来,随即又怅然收敛了笑容。停下脚步,他突然长叹一声:“有件事情,皇上是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帝姬知晓的。但是老臣以为,此事帝姬却不可不知。” 父亲不希望自己知道的事情?小小怔了一下,心中扫过数个假设,却也似乎没有一个正确答案。她只有嘿嘿傻笑一下,望向老师:“还望先生赐教。” 魏申背手望天,缓缓道:“我朝一百五十年前,曾经出了一位云鸢帝姬。” 怎么突然讲起历史来了?小小不解的望着老师,但老师那严肃的表情让她不敢打岔,只是耐心的听着。 “那位帝姬天资聪颖,十岁便饱览天下诗书,出口成章提笔为赋;十八岁提兵西疆,将师国大军追至弥江以西,十数年未敢越江一步;二十二岁更是孤身一人前往北漠,以三寸不烂之舌消弭了北狐诸族联盟之势,使北狐重陷于各族离散之态,以至至今都没能再形成什么足以威胁到我余国的势力。” “真厉害。”肖小小吐了吐舌头,这女人……她是言情小说的穿越女主角么…… 魏申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位帝姬在我大余摄政足足二十五年,她死之后,由于她在位时杀光了三服之内皇家全部男子,朝中诸臣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推举为新帝的人选。致使各方势力各拥不同皇室旁支为帝,余国内乱五十余年。” 肖小小看着自己的老师,扁了扁小嘴:“这么厉害的帝姬,又和小小有什么关系?” 魏申低下头,似乎在全神贯注的研究地面的石砖:“皇室子弟,在出生百日之时,会举行一个庆生礼。” 小小点点头,想起来是有这么件事情。 “那个庆生礼上,从四品以上京官,每人要送上一样东西。那些礼品会被列于皇子之前,以皇子拿取之物,来瞻其一生志向。” 就是所谓的抓周嘛,说的这么费劲。小小听得有点不耐烦,却又不好意思催促先生,于是只有闷着头,轻轻的踢着地上的叶子。 “云鸢帝姬当年的庆生礼上,拿取的是一枚匕首。因此她也被世人称为——‘执匕帝姬’。”魏申沉声说。小小一下子停住了动作,心中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老师继续说着:“‘执匕帝姬现则天下大乱’。我朝建立四百余年,执匕帝姬,便只有云鸢帝姬这一位。”说到这里,他停下声音,静静的看着小小。 “我、我也……”小小慌乱的后退了一步,“先生您是说,我也是……” “帝姬您那时年龄还小,恐怕已经不记得此事了。”魏申轻声叹道。 肖小小当然记得,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情,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忘记。但是那时候哪知道这种仪式里还有这样的陷阱啊! “执匕帝姬之说虽为妄传,但天下人皆信之。是以帝姬虽是聪颖,此份聪颖却会惹祸上身。老臣虽惜才之,却亦深忧之。” 魏申的声音传入耳朵,小小耷拉下肩膀:“就是说,要我学会装傻么……” 本以为带着记忆投胎,不装成神童的样子吓唬吓唬别人就太浪费了,看现在这境况,不是全无机会了么!想到此节肖小小不禁怒从中来:“既然拿匕首彩头不好,干什么还把送匕首的人放进来!” “原本诸官礼单在庆生礼之前便会被礼部一一检查,莫要说是匕首,便是和匕字有着同音之字的物品,也会早早的就被剔掉。” “那为什么……” 先生看着小小,一脸的惋惜:“帝姬所拿取的那把匕首,是福王越格呈上去的。” “福王?!”小小瞪大了眼睛,回想起将那把短剑放在桌上的少年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和自己昨日所见的福王一样是一身白衣,五官似乎也的确有很多相似之处……她绝望的意识到,自己前世就有的对人脸辨认薄弱的弱点,似乎也遗留到了现世。 “福王那时还未被绶爵,按理说不在从四品以上官员之列。但他却在庆生礼时擅自闯入,更是擅自呈上了匕首作为贺礼。” 然后那把剑就被自己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傻兮兮的拿了起来…… 肖小小在内心默默的捶胸顿足,一边咬牙切齿的看向先生:“我那时候才刚出生,和福王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让他这样陷害我?而且他这么干,父皇竟然都没有生气吗!” 魏申在道边的木椅上缓缓坐下,顺势轻描淡写的扫了眼四周,看到确是没有侍女或太监在这院中,于是低声道:“老臣接下来所说之事,皆为虚妄,望帝姬听后,勿要放在心里。” 肖小小点点头,却明白老师接下来要告诉她的事情,恐怕不仅是要放在心里,还要放在心里最深的地方。 “一百五十年前,云雷曾有故事。”魏申仰首望天许久,突然开口,“云雷霞宗有一个同母胞弟霖王,自幼聪颖可爱。太后偏爱幼子,便令霞宗允她立弟为嗣。霞宗不允,自此兄弟不和。霖王恃宠而骄,出入宫闱,旁若无人,擅行自专,数拂帝意。帝至孝,恐伤母意,未尝责之。”淡淡的看了小小一眼,魏申站起身来,长吁一口气,“虽为云雷旧事,帝姬亦当以史为鉴,常自警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10.淑妃 风暖暖拂面而过,吹得脸颊上有点痒痒的。脚下的秋千架慢悠悠的发出了有节奏的嘎吱声音。“帝姬大人,勿要荡的这么高,很危险的。”秋千下的虞红笑着想要叫她下来。小小没有回答,脚下微一用力,秋千高高的荡起,碧天流云扑面而来。 这段时间里,京都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前往律州讨伐马贼的福王回来了,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律州知州段已复的人头。惊慌失措的枢密院前去询问,只得到了“律州无马贼,此贼瞒荒不报。”这十一个字的答复。接下来那位大爷说了句“困死了”就遁入福王府,枢密使和枢密副使两位重臣把福王府的门槛都踏破了也没能再见到这位独断独行的殿前都指挥使。 而第二件事则在表面上喜庆的多——淑妃有喜了。 太医给淑妃例行检查后,一揖到地的说出这个消息时,小小正站在淑妃的身边。 淑妃怔了一下,随即笑的花枝招展的令左右重赏太医。小小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垂在身侧,不停颤抖的右手。 如果她生下皇子,那么之前皇帝福王之间的矛盾,就立刻变为了她们母子和福王之间的矛盾,而她最大的靠山太后,却定然是站在福王那边的。 送走了太医后,淑妃低头看向小小,和蔼的笑着说:“帝姬是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呢?” 小小望着这个代替母亲照顾自己的女人,此时的她不是平素那个八面玲珑的宫廷红人,褪去重重外壳,她只是一个对未来惶恐不安的小女人。肖小小想起来,这个被自己当做监护人依靠的女人,也不过在两个月前刚刚过了二十二岁的庆生礼。 没有回答她故作轻松的问题,小小用力握住她的手,说:“别怕。” “帝姬大人,淑妃大人请您去一品今年的新茶。”侍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停止了动作,放任秋千摇摆渐缓:“我这就去。” “夏先贮水入茶,冬先贮茶入水。”面前的女人轻声对她说着煮茶要诀,一边将茶末缓缓筛入银铫子之中。 太后喜欢这个媳妇,除了她是自己本家的亲戚外,只怕还有刘淑妃煮的这一手好茶的缘故。肖小小曾听人说过,这位淑妃煮茶的技术不但是传承自家传绝学,更是曾得一代茶师陆廷亲自指点过的。因此尚德宫中基本是茶会不断,天下名茶,肖小小也都喝过来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可惜全是牛嚼牡丹,对她来说,再怎样的名茶,也不过是喝起来有点香味的水罢了。 “这是今年新下来的锦州绿玉,帝姬不妨尝尝。”将铫子从竹制小炉上拿下,淑妃用茶勺将清冽的茶汤注入小小面前的杯子。 小小侧首望着淑妃:“听说福王又要离京了?” “北漠那边,得有个人镇着。”用水方向温茶的茶池间再次续入清水,淑妃淡淡的说,“更何况他留在京城,皇上也不安心。” 那天之后,淑妃对小小说话直接了很多,竟是不再把她当做孩子,而是作为一个知根知底的同伴来对待。 肖小小明白,她会这样做倒不是真觉得自己少年老成到可以作为统一战线上的战友商谈正事,而是在她的身边,也并没有其他可以让她这样说话的人了。 小小请啜一口新茶,仿若兰花的馨香缓缓在口腔内弥漫开来:“福王杀律州知州的事情,难道便没有一点处罚?”她知道这间屋子里左右侍立的都是淑妃的心腹,说话便也不顾忌什么。 淑妃用铜降红轻轻拨动竹炉下的炭块:“有太后保他,皇上还能说什么不成?福王也正是笃定没人能动他,才敢这么肆意妄为。可怜左相胡安白白请了一个月的病假,也只是给人徒增笑柄罢了。” 小小之前曾听淑妃说过,律州知州段已复是左相胡安的侄子,想来侄子无端被杀,胡安必是为表抗议而告病了。 “父皇想必也会补偿他一点什么吧?”小小将茶杯轻轻放下,杯底碰到茶托,发出“嗒”的一声。 淑妃冷笑一声:“又能补偿他什么?若是公开给他好处,岂不就是承认福王杀错了人?”用水方徐徐将茶池中的温水浇在铫子外延,她眼波一转:“不过这次胡安若是怨恨福王,却只怕是怨错了人。” “这又是为什么?”小小好奇的问。宫闱八卦什么的,果然最给力了。 刘淑妃手执小扇,轻轻煽动着炉间炭火:“我在太后那里听到福王和太后聊天说,段已复虽是谎报了马贼劫粮的情况,但并没将事情说得那么夸张,他本以为自己的折子也就是能让户部拨些钱粮给他以充官仓而已,却没想到竟然引来了禁军。” “哎?”小小脑袋一时没有转过来,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就是说,”淑妃莞尔一笑,“户部有人为了陷害段已复,偷改了他的折子。” “户部的京官和段已复这种州官会有什么过不去的,竟然这么费力的做这种……”小小的声音在半空中戛然而止。 “老臣与户部侍郎叶一舟有旧,故多少能得知一些。” “律州府为求朝廷多拨钱粮过去,只怕是将损失多说了五分,将马贼之势多说了十分啊。” 魏申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肖小小微微的眯起了眼睛。这个老狐狸,只怕段已复多说的不过是三分,剩下七分都是老头顺手给他添上去的吧。竟然当初还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既然知道这是借刀杀人,福王为什么还愿意做这把刀呢?”小小疑惑道。淑妃浅浅一笑:“民间都传说福王是天神转世,专司惩善除恶。杀个贪官不用承担什么后果还可以收拢人心,何乐而不为呢?” 不期待法律而期待上边出现的什么天神转世的权贵来济世,说明这世道也挺让人绝望的了。 小小在心里嘀咕着,撇了撇嘴:“父皇也是的,就任由他这样积攒人望吗?” 淑妃为她斟出第二道茶:“皇上早在他出征前就公开下旨,令他在律州大小事务,可便宜处置。” 小小脸部抽动了一下。看不出自己那个看起来温文可亲的父亲实际上还是有点蔫坏蔫坏的,知道自己动不了福王,就索性把责任全部推给他,如果福王搞砸了那自然是福王和太后的错,如果福王做出了什么成绩,自己又可以担一个知人善用,用人不疑的好名头…… “哼,”小小不屑道,“父皇只想到让福王比不过自己就行了,却不想想任福王做大下去,自己将来的儿子,又怎样斗得过福王?” 淑妃垂下眼睛,轻抚腹部不语。 小小很明白,虽然对太后和福王充满畏惧,但是刘淑妃想要个儿子,想的几乎发疯。母亲过世后,她便是当前后宫中权位最高的妃子。若是现在生下了皇长子,那么这孩子会被立为王储就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孩子被立为太子后,即使父亲再如何想为母亲空着那皇后之位,朝中诸臣也会向他施压,催促他尽快将太子之母扶上后位的。 小小并不执着于父亲将母亲的后位空出来。比起立新后,母亲过世一年不到,他就令刘淑妃怀上了孩子这件事还让小小更生气些。当然她也很清楚……男人也就是这个样子罢了。 所以对于她来说,与其被别的不相熟的女人生下太子,还不如让这个与自己较为亲近的淑妃捡下这个便宜。 除去感情因素不说,肖小小非常清楚,无论是什么人生下太子,无论未来的太子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她的身份决定了她必然是死忠的太子派。因为福王肯定会忌惮自己得知小时候被他陷害的事情而想方设法的打压自己,避免自己成长为他的敌人。因此肖小小想要在这宫中得到好的发展,就只能扳倒福王,而要扳倒这个连父皇都无法对他下手的男人,只有在夺嗣之战中将他彻底击败这一个机会。 刘妃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对她这么放心。 肖小小举起茶杯,将杯中茶水一口喝了下去,正打算起身告辞,却听见院外传来太监高高的唱喏声:“太后驾到——” 太后的身边,跟着一个让人眼熟的白衣男子。 总是穿这么容易弄脏的白衣服,就不想想会给洗衣服的人添麻烦吗……肖小小心里嘀咕着迎出院子,一边欣喜的大叫一声:“王叔!”伸出双臂扑了过去。 福王微微皱眉,熟稔的向后退出一步,将宠物猎豹顶出去供肖小小□□。 由于福王留在京城的时候呆在盛艮宫的时间比呆在宫外福王府的时间还要多,所以日日会去盛艮宫请安的肖小小常常会遇到他。发现他似乎很讨厌被小孩子靠近后,肖小小就坏心眼的每次看到他都会这样扑上去。虽然基本都会被躲过,但是能够看到这男人一脸不爽的向后退避的样子,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阿喵~”肖小小抱着雌豹的脖子,用脸颊磨蹭着它柔软温暖的毛皮,“几天不见阿喵你又胖了……” “她不叫什么阿喵,她的名字是猊。”看着那小孩用汗津津的手在自己宠物身上抓来抓去,福王一脸不悦的说。 这家伙果然是被宠着长大的,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和几岁的小孩子较什么真。小小白他一眼,继续□□身下趴在地上闭着眼睛装死的白豹:“阿喵,这些天想不想小小呢?小小可是很想你的呀~” 太后看到孙女撒娇的样子,脸上微微露出了笑意:“靖若帝姬既然如此喜欢此物,你便把这大猫送她就是了。” 福王脸色更是不快:“猊曾随儿臣东征西战数载,可不是供无知小儿狎玩的宠物。” 太后脸色一沉:“东征西战又如何?你还想带着这只猫东征西战一辈子不成?”说罢回身在刘妃的迎接下向堂内走去。 福王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冷冷的睨了小小一眼。肖小小全无放开阿喵的意思,用一脸白痴兮兮的傻笑把他的杀人目光全数挡了回去。她知道太后在这种时候带福王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一边是她可能要出生的未来孙子,一边是她的儿子。作为一家之长,她必须表态让刘淑妃安心,让自己的长子也能安心。 当然表态只是表态,这个坐镇后宫了两代帝王之久的女人,内心究竟是如何打算的,谁也不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11.司天监 “故不可得而亲。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肖小小摇头晃脑的念着,只觉得混混欲睡。 老子的《道德》已经读了一年多了,先生似乎是非常喜欢这个,每句每句都要翻过来倒过去讲了又讲,以至于用了这么久时间,现在才进展到下篇一半不到。 比起道家整天反反复复的讲的有道了会怎么样无道了又怎么样,肖小小还是喜欢听一些更三俗的东西,比如国子监打群架啦大乐局新进来了一个面如冠玉体若凝酥的新鼓手啦兵部主薄被卷入情杀事件啦……可惜老师一点都不喜欢讨论这种八卦,以至于小小不得不通过“前省太监告诉后省太监,后省太监告诉尚书内省,尚书内省告诉殿前女侍”这种迂回且极易损失信息的渠道憋屈的参与京城的八卦。 “帝姬!帝姬大人!”先生的教尺在面前的书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小小猛然醒神,讪笑到:“我还没睡着呢,先生。” “《道德》一书,虽不过寥寥五千言,却是……” 看到先生皱起了眉摆出了要说教的架势,肖小小连忙试着转移话题:“对了先生,上次您提起的在律州沧江修堰之事,如今怎么样了?” 小小的问话让魏申的动作停滞了。他怅然长叹一声:“虽是以帝姬您的想法为基设计了工程详细,工部也派了人前往监督,奈何州府银钱不足,进展实是缓慢。” 小小撇撇嘴:“到底是银钱不足还是不舍得出钱啊,快点建好让河边人富起来不是税也更好收上来吗?” 魏申面色一凝:“律州府倒也想到此处,据闻已在拟预先征收河堰税了。” “哈还没修堰就先刮一笔吗?”小小的脸拧到了一起,“我还以为段已复被斩了之后,接替他的会是个好点的家伙的。” 魏申默默摇头不语,却看到一人缓步迈入堂中。他忙正身一揖:“参见陛下。” 肖小小回过身,眉飞色舞的叫了起来:“父皇!”一边屁颠屁颠的跑上前去。 将女儿一把抱起,他笑盈盈的望着小小:“学的如何?” 小小扁扁嘴:“先生教的是好的,只是小小愚钝,老是记不住。” 父亲轻抚着她的头发,望向魏申:“辛苦你了。” 魏申一揖及地。小小忽闪忽闪的眨着眼睛看着父亲:“父皇今日怎么会到明善堂来的?” 父亲微微一笑,抱着她走到书桌前边,用手指随意的翻动着她放在桌上的课本:“已经学到《道德》下篇了?” 小小点点头:“虽是学了这么久,也还是没弄明白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她也就是随口做做谦虚的样子,实际上谁不知道,天下看《道德》的人千千万万,又有几个人敢说自己得道的? 皇帝漫不经心的翻着书页,沉吟半晌,突然抬头看着魏申:“今日司天监致信于孤,称欲见靖若帝姬一面。魏卿以为如何?” 魏申看着面前的陛下,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的意图,但皇帝只是不咸不淡的看着他,再没有其他表示。 迟疑许久,魏申拱手道:“臣以为,帝姬与司天监一会,并无不妥。” 皇帝俊朗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既然如此,就有劳魏卿今日带靖若帝姬到司天监一行吧。” “司天监是什么啊?”小小跟在老师的身后,好奇的问着。 “司天监是九寺五监之一……也是一个人。”魏申沉声说。 小小侧起了头:“九寺五监……不是指的鸿胪寺大理寺那种机构吗?怎么又是一个人了?” 魏申轻轻点头:“司天监即是机构之名,又是这一机构的最高长官之名。而这一机构也只有司天监一名职事官,其他所属官职,皆为寄禄空职。” 简直就像绕口令一样……肖小小似懂非懂的听完,大致知道自己要见的是司天监这个地方一个担任司天监职位的人:“那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为什么小小要去见他?” 魏申在大门口停下来,嘱咐了一边的小太监备轿,回过身来看着小小:“我大余开国至今,司天监只有一人。” “哎?”小小没听明白,“只有一人?” “只有一人。”老师却只是重复了这句话。 肖小小挠着头:“只有一人又怎么样?这职位很了不起吗?” “了不起的不是职位。”魏申将小小迎上轿子,“我大余开国至今,已有四百余年。” “先生您是在说这司天监是个新设的职位吗?”小小掀起帘子,一头雾水的追问着老师。 魏申缓缓摇头:“风大人自开国时便任司天监一职,迄今已有四百余年。” 本以为有轻功什么的已经很扯了,结果这世界竟然连活了四百多岁的老妖怪都有的么…… 小小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先、先生……那个司天监的老妖怪难道是靠吃童男童女延寿的……我肯定不好吃的,先生你放我回家吧……” 魏申的脸颊抽动了两下:“帝姬想到哪里去了。‘吃人’这种失礼之念,莫说是说出来,便是想一想也是对风大人的不敬。” 听到自己不是要被送给妖怪吃掉,肖小小用力的又看了两眼魏申,心道老师应该不会欺骗自己,于是稍稍安下了心:“先生,人活四百多年,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魏申苦笑摇头:“普天之下,只怕也只有风大人一人能够为此了。” “那么那个老妖怪……啊不,我是说是风大人,”看到魏申不悦的在瞪自己了,肖小小连忙改口,“那个风大人为什么能活这么久的?” 魏申一本正经的声音中竟然带有罕见的热度:“当然是因为,风大人乃是得道之人。” 肖小小终于明白自己为啥要颠来倒去的读那本道德经了,魏申这糟老头对道家的热爱,原来是他喵的有目标的…… 咳了两声决定把刚才听到的东西都忘掉,肖小小问出了自己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意的一个问题:“小小身为帝姬,抛头露面本是大忌,父皇为什么会同意让小小去见这位风大人呢?” 魏申跟在轿子一旁走着,明明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竟是身板硬朗得连汗都没流一滴,小小看着他挺得直直的脊背,不禁也有点佩服。 “帝姬可知陛下为何执意让帝姬入明善堂读书?” 小小点点头:“父皇为了向天下证明他不信那个谣言。” 魏申为弟子的点头知尾微微一笑:“正是如此。”轻轻吁出一口气,他接着说,“之前曾向帝姬讲过的我大余五十余年内乱,便是这位风大人出面才得以平定的。依皇上之意,若是风大人当面承认了帝姬,那便是再有千万谣言,也能不攻自破了。” 想的倒是挺好,肖小小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凑到轿子窗口小小声的说:“那要是风大人看到我之后就一口咬定我是乱国之种该怎么办?” 先生的面色青了一青:“帝姬切勿妄言。”干咳了一声,他摇首低声道:“帝姬待会儿只需表现的如普通孩童即可,风大人虽已得道,毕竟还是吃的朝廷的俸禄,不会为难帝姬的。” 这个理由极有说服力,于是小小彻底的安心了。安下心来后,不禁就开始想到一些更有趣的问题:“先生,” “帝姬请讲。” “既然风大人一直都在朝中任职,为什么要等了五十多年才出来平定内乱呢?” 司天监离皇宫外苑很近,轿子才走了大半个时辰就已经到了。小小听从老师走下轿子,看到面前一个破破落落的小木门,上边挂着一个破破落落的小木匾,匾上写着“司天监”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这里真的是个政府机构吗……肖小小用质疑的目光望向老师。魏申似乎知道她在疑惑什么,苦笑着点了点头。 小小撇撇嘴:“这里离皇宫这么近,不怕有碍观瞻吗?” 魏申言不由衷的回答:“这个……风大人做事,自有他的坚持……” “那至少也把牌匾做的好看点,”小小不以为然的说,“那狗爬样的字比我写的还差呢,是怎么从路边揪了个不认字的胡写的?” 魏申表情复杂的看着小小,挣扎许久,才终于开口:“帝姬请慎言,司天监门上大匾,乃是风大人的亲笔题字。” 魏申推开那扇破门,却没有一个人前来接待。他对此似已习以为常,径直走入了司天监的院子。肖小小跟在老师的身后,好奇的左右张望着。虽然门外破落,司天监里的前院却比想象中要大得多。“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肖小小忍不住问道。 “司天监本就是闲职,职事官又只有一人,兼之风大人不喜与人交往,是以此处除了几个照顾日常的下人外,便无他人。” 听着魏平的解释,肖小小心中敲起了小鼓。活了四百多年不喜与人交往还写得一手烂字的老妖怪,该是怎样的一个难相处的糟老头啊……万一不仅是风大人还是疯大人,自己真的能顺利取得他的认可么…… “不过,不是他叫我来的吗?怎么说我也是个帝姬,竟然他都不来迎接一下的吗?”为了给自己打气,肖小小略略摆起了架子。魏申微微一笑:“风大人名为司天监,实为一国之师,便遇皇室,也不需行君臣之礼的。” 真看不出来自己那个父亲能受得了有个这样特立独行的家伙呆在朝中……小小心中疑问万千,不过此时也只能默默的跟在老师的身后,向着后院走去。 魏申轻车熟路的穿过大堂走入后院,拱手行礼道:“风大人,别来无恙啊。” 肖小小从魏申身后探出头来,半是紧张半是好奇的望向前方,却一下子怔住了。 肖小小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见到风若平的景象。后院中间巨大的沙盘一侧,青衣曼立,银发及踵。风徐徐扬起他的发丝,缭乱过他线条柔和的脸颊,在阳光下银光流转,衬出那双深黑色墨玉般温润的眼瞳。一定是太阳对他也格外偏爱,他所站立的地方,恍惚都比旁人要明亮几分。那个男人只是站在那里,只需站在那里。天地之间仿佛便只有这一个人,再无他物。 男人听到魏申的声音,轻轻回过头来看向来客,微微低下头,他眯起那对桃花眼浅浅一笑,一瞬之间,四壁生花:“那么,这位就是靖若帝姬了。” 肖小小怔怔的看着他。虽然之前路上已经想象了各种情况,她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传说中活了四百多岁的风大人,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注意到肖小小的失态,魏申用手臂轻轻碰了她一下。 小小赫然醒神,意识到面前风神俊秀的男子正在向自己问话。于是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是的,我就是靖若帝姬。还有,风大人您沙盘上的算式,从第三步就算错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12.早产 肖小小得以保送大学依靠的是生物这门课程,但那不过是因为生物老师反复的夸她“手格外稳,做只青蛙用不了15秒”于是强推她进的生物竞赛。 若是说到肖小小真正最得意的科目,那毫无疑问是数学。毕竟,在同龄孩子还在做应用题的时候,肖小小已经在管理全家账目了。从小学起就每日致力于把哥哥不靠谱的那点收入一点点抠出来购置各种生活品,想方设法的维持着两人的生存,肖小小对数字比普通人要敏感的多。 所以她第一眼看到沙盘上那个演算时,就看出在第三步的加成上数字错了一位。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传说中已经活了四百多岁的一国之师,这个如此俊逸超然的男子,竟然是会在加减法上犯出这样低级错误的人。 没在意周围人的反应,她径直走到沙盘前,挪动了“人”位的算筹。先生曾教过她算筹的用法,不过学是学了,她还是更喜欢直接在沙盘上写阿拉伯数字演算。一边快速的在旁边写着式子,一边按修改后的结果挪动原来算式上算筹的位置,用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肖小小终于摆完了最后一个算筹,抬起头来舒畅的出了一口气。 这个式子比她一开始想象的要精细的多,改一步则下边步骤里的条件就全盘随之改变了。魏申授课重诗文经典,算术一道只是浮云掠影的稍微讲过一些,也不会出什么复杂的习题给肖小小。因此今次能够一口气解掉一个这种程度的算题,不禁让肖小小觉得神清气爽。 魏平脸色发青的站在她身后,内心只是暗暗叫苦。皇上令他来带帝姬见司天监,自己若是不能把司天监对帝姬的认可带回去——想到今天皇上派他前来时那个笑容,魏申就觉得脊背一阵发寒。早就对这孩子说了要表现的像个普通孩子一点,怎么她进了院子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果然,身旁的风大人若有所思的看着面前的沙盘,轻声道:“靖若帝姬真是聪颖过人。” 这话让魏申听在耳中,苦在心头。他只有无奈赔笑道:“帝姬虽然文采不佳,但于算术一道,确是极有天赋,老臣有幸为帝姬之师,也常感欣慰。” “敢问风大人这式子,算的是什么呢?”肖小小侧过头好奇的问。这么复杂精巧的算式,该不会只是消遣用的吧…… 司天监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这式中所算的,乃是帝姬您的命星轨迹。” 肖小小面部抽动了一下。虽然在她的世界观里,人的命运和天上某颗星星关联着什么的都是无稽之谈,但是既然人死了之后投胎转世,活在世上四百多年的美青年之类的无稽之谈在这个世界都变成了真的,那么就算自己真的有颗命星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姑且不管是真是假,被司天监说出来的,估计全国人民都会当成是真的。那么自己刚才一时手快帮他改了错误,就不知道是祸是福了。 她抬头露出一脸傻笑,甜声说:“那风大人告诉我结果到底是什么,好不好?” 司天监笑吟吟的缓缓的蹲下身去,直视着肖小小的双眼,一泓秋水般的美眸间闪过一道轻快的神采:“不好。” “哈?”肖小小没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的怔了一下。怎么会被拒绝的……难道自己的笑容还不够甜吗…… 银发男人亲切的执起她的小手,用比她还要甜美三分的声音说:“帝姬无需叫我风大人这般生疏,叫我若平就好了。” “若、若平……?”小小迟疑着重复。 男人黑色的眼睛愉快的眯了起来:“所以,我应当如何称呼帝姬呢?” 是在问自己的名字么……肖小小不解的侧过头:“我叫小小……” “风大人!”魏申沉声打断了他的谈话,“即便是您,询问帝姬闺字这种行为也实属逾礼!” “哎?”小小看着老师铁青的脸,突然想起来老师以前曾经教导过自己,未出嫁的女子,除了家里长辈和先生之外,是不能告诉陌生男子自己的小名的。之前只想着司天监是四百岁的老妖怪,倒是忘记了他也的确是符合“陌生男子”这条划分的…… 也就是说,自己其实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人调戏了…… 小小一下子抽回手,几步跑到老师身后,从老师背后探出头来警惕的瞪着这个银发的男人。身为四百多岁的人竟然调戏七岁的小姑娘,这男人是禽兽么…… 毫不在意小小的态度,风若平只是温和的微笑着站起身来:“托小小的福,命星之轨已经明了了。” 魏申一拱手:“望风大人能将帝姬的卜辞交与在下,在下好向皇上回复。” 拿朝廷俸禄做事的司天监缓缓抬头,静静的望向空中。 肖小小疑惑的顺着他的目光望上去,天空明净如洗。 一秒,两秒,三秒。 魏申却也不催他,只是一直拱手站立,似乎对他这个样子早已习以为常。 许久许久,久到肖小小都觉得有点饿了的时候,风若平忽然好像想起了面前还站有人,低下头来对着魏申微微一笑,笑容纯净的仿若孩子一般:“轨迹虽已明了,卜辞尚未完成。待我写完后,去信知会魏大人来取可好?” 魏申微一颔首:“那便有劳风大人了。” 肖小小撩起轿子的帘子,哀怨的望着走在轿边的老师:“先生,我看那个风大人,是不是真的有点疯呢?” “得道之士,”先生用“小孩子没见识”的表情不屑的看着小小,“不拘世俗之礼。” “那先生您干吗还在他问我名字的时候那么紧张?”小小扁扁嘴。 魏申皱起眉,用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风大人固然不拘世俗之礼,帝姬您可是要拘的。” 我也装疯卖傻然后自称为得道之士好了……肖小小不甘心的嘀咕了起来。轿子一颠一颠的让人难受,她放下帘子,软软的向后靠住椅背:““先生,开国之臣,有平定内乱的实力,还有得道之士的人望,见了皇族都不用行礼,这样的人,父皇为什么还让他活着?” “……”轿子外边沉寂了很久,才传来魏申低低的回答,“……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回到尚德宫,淑妃已等她许久。小小一边将筷间的水晶卤肉送入口中,一边含糊不清的说:“下次我赶不回来,到了膳时刘姨您便先吃吧,不必等我,我回来后让小厨房里随便弄点什么就好了。”跑了司天监这一趟,肖小小此时真是饿的狠了。 刘妃温和的笑着,用手帕帮她拭去面颊上沾上的酱汁:“我也只是刚起,不妨的。吃完了再说,小心噎着了。” 据临盆之日只两个月了,刘妃身子已日渐慵懒。体恤她有孕在身,太后也早早的降旨免去了她每日的请安。 肖小小点点头,用力咽下口中的肉,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给她:“刘姨您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也得多吃点把身子养的更强健才行。” 淑妃含笑抚了抚她的头顶,提起筷子去吃碗中鱼肉,却只听当啷一声,筷子跌掉在地上,她面色惨白的捂住腹部,发出了□□。 肖小小推桌站起,冲虞红大喊一声:“叫御医!” 刘淑妃早产了,虽然其间九死一生,大理寺里关进去了六个御医,所幸最后还是保住了性命,更是可喜可贺的生下了一个男婴。 大余新的继承人诞生了。 就在大家一片欢欣鼓舞的时候,大理寺也公布了淑妃早产的调查结果:当日早晨淑妃贴身侍女月沉不慎在衣服的熏香中添加了催气的乳香,于是才导致了淑妃的早产。处理结果是侍女月沉送刑部详论。殿前女侍总管萧泉监管不力,除名永不叙用。御医曾文正,段柳寒,钱雪安三人保胎有功,赐绢二百匹。 于是淑妃早产变成了一场纯粹的意外,这件事里没有坏人。 肖小小坐在淑妃床边,和她说着听来的消息。淑妃斜倚在枕上,苍白的嘴唇微微向上勾起,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月沉是我刚入宫时,姨母赐我的侍女。可怜她还有个不怎么来往的表姨留在盛艮宫做事。现在只怕那边已经没有这个人了吧。” “一把年纪了,有个孙子抱不好吗?”肖小小跳下床,走到弟弟的摇床旁边,轻轻的用手摇着。婴儿被摇动的咯咯笑了起来,向着肖小小伸出小手。 “姨母昨日亲自来过了。这件事不是她的意思。”淑妃望着婴儿的摇床,眼中满是温柔。 肖小小不以为然的耸耸肩:“她说了你就相信吗?” “不管是不是她做的,她都没有来向我解释的必要。”淑妃淡淡的说,“皇上虽然想要个儿子,却还不会为了自己的儿子违逆自己的母后。” 肖小小摇摇头:“你执意要相信她吗?” 淑妃微微的眯起眼睛:“能调动盛艮宫里的人的,不是只有姨母一个。” 肖小小看着淑妃,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才好。她明白淑妃心理上对太后的依赖。在这皇宫之中,太后是淑妃最大的靠山,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的靠山。所以她近乎偏执的相信着对自己下药的是福王,只是福王。 “就算不是她,你觉得在她的儿子和你的儿子之间,她会选择哪个呢?”小小最终轻轻的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13.盐税 肖小小随先生走进后院。暮冬的空气从衣领钻进来,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轻轻的呵着手,她望向老师沉默的背影。 今日老师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上次肖小小看到他心情这么不好的时候,律州知州段已复还活着。 “律州已经开始征税了。”先生突然开了口,果然是这件事情。 你身为御史中丞不去参他,在这里向我这个七岁的小孩抱怨有个屁用。默默的在心里嘀咕着,肖小小没有接话,等着老师继续。而魏申只是背手望天,许久,怅然道:“帝姬以为,此事应如何?” 虽然很想回答说“不管应当如何此事都和我没啥关系”,不过肖小小还没有勇气给老师耍这种大牌。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肖小小迟疑道:“小小看来,既然律州府是以银钱不足之由收江堰之税,那只要现在给他们一笔修堰的钱,江堰税就无从立脚了。” 魏申失望摇首:“此钱何来?” “先生曾向我提过,律州地瘠,非旱即涝,是以律州人多有出外行商的。”肖小小边想边说,老实说先生虽然常常和她论及政事,但要她给出具体问题的解决方案,这还是第一次。“我朝虽工商税项颇多,但律商已成气候。工部既已给出工程详细,那么立项所需资金应该也可以一开始就清算清楚……” 魏申严厉的望着她:“对律商课重税来填补这个钱缺,和收江堰税又有何区别?” 肖小小捻着下巴:“我说的可不是加税,我说的是,把未来三年的律州贩盐权卖给他们。” 魏申怔了一下:“望帝姬详解。”虽然脸上一本正经,眼神中却有暗暗精光一闪。 肖小小最怕看到这老头露出这种眼神,这眼神让她想起前世那个严厉的数学老师,每当他宣布要临时堂考时,眼中露出的就是这种神色。 她咧了咧嘴,打起精神说:“先生曾经向小小说过,我朝食盐由生产至贩售皆属官业,但课税颇重,以致百姓多吃不起官盐,或吃的少,或违法去买私盐。而地方盐仓常常堆满,旧盐烂在仓里,新盐却还源源不断而来,徒费了运费。官府在各地设贩盐处,人员俸禄又是一笔开销。” 魏申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肖小小蹲下来,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着:“海水就放在那里,海盐只要想要,总是源源不绝的。所以卖的便宜点全部卖出去,不会比现在得的钱少。但是当前的贩盐处虽然遍地开花,却是吃的官府的死俸禄,卖的多是这样,卖得少也是这样,上边又催钱催的急,是以盐价久久不下。律州府每年地方收入千万,却只能缴纳国库四分,余下六分都是用于地方财政官员俸禄,和盐差过多不无关系。先生说过去年我朝盐税收入为三千万贯,律州为二十四州之一,算上上缴国库的只是四成,该处一年盐税约为三百一十二万贯。”把数字一一写在地上,肖小小活动了下肩膀,继续说,“若将售盐之权交与民商,商人逐利,一年之数自是不止如此。而律州府又能遣散数千盐差,大大节省地方财政。此为分利于民之法。沧江之堰所需不菲,虽未见过工部的详细单子,但八百万贯得是有的。是以需将三年盐税之权卖与民商。” 先生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写在地上的数字:“三年之后,又当如何?” “三年之后就又有别的东西要修了。”小小轻轻的笑了起来。 “帝姬之意,是律州售盐之权,便一直外放民间?”魏申微微皱眉,“盐铁乃关系国本之事,此种做法,未免冒失。” 肖小小用手指绞着鬓边发绺:“盐税一直被官府牢牢抓着,是因为利厚,国库每年收入里三成都靠的盐税。将贩售权卖与民商,收入并未减少,却还可以裁去冗员,精简支出。小小以为,便是在全国推行此法也并无不可。若先生担心遇到巨商买了贩盐权后却屯盐提价之事,可以在赋权于商时便约法三章,若屯盐垄断,则官府随时可以剥取贩售权赋予他人。” “帝姬此法似为可行,但每州盐差皆有数千之多,遣散他们之后,他们又当如何维生?”看来考试还没有结束,魏申的问题又抛了出来。 肖小小一瞬间很想像个真正的七岁孩子一样坐地哭闹来把这场考试快速结束掉,自己前世又不是学经济学的,老师还真打算让自己给出个完整的经济体制改革方案不成:“律州不是要修江堰嘛,修东西最缺人了,撤销官方贩盐处后,闲散人员找不到事情做的全部调去修堰就好了嘛。先生您可别再问我那些人原来是贩盐的要是不愿意去修江堰怎么办,我就是个出生后连皇宫外苑都几乎只来过这明善堂的小孩子,外边的人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除了先生您给我讲过的东西,别指望我自己还能想出来什么。” 魏申没想到她会突然冒出这些话,怔了一下后拊掌大笑:“哈哈,是老臣为难帝姬了,老臣知罪。”口中说着知罪,脸上却只是以一个长辈看到小辈长成的欣慰神色。 和魏申相处了三年,肖小小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的如此酣畅,于是也忍不住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先生您言重了。小小也只是实在给不出什么万无一疏的法子,于是有点焦躁罢了。” 魏申笑着摆摆手,随即正色道:“帝姬莫要妄自菲薄,今日您所说之方,实是可行之法。老臣明日便会上奏,推提此案。” “哎?”肖小小吃了一惊,“先生您真的要把这个付诸实现吗?”明明不过是自己临时现凑合出来的想法,就这么轻率的实现的话真的没问题么…… 魏申抚须颔首:“今日询问帝姬之见时,只是存着考考帝姬之心。但帝姬所言之方实是成熟完备,老臣左思右想,竟无比此更好之策来应对律州之事。是以明日老臣便会将此写入折子,交与中书门下。” 肖小小的脸一下子白了:“那先生您写折子的时候,可千万别写小小的名字啊。” 魏申黯然道:“这个自然。”许久,他突然说,“帝姬可曾想过,若是亲自参与政事,或许未来某日,帝姬之才智可以堂堂正正展露于天下?” 肖小小盯着这只老狐狸。终于说到主题了。魏申希望自己参与政事成一番事业的苦心她是知道的,今日的考题,她相信魏申开始问她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她会给出什么像样的答案,但是将她的意见用于实践来提升靖若帝姬之名,这老头恐怕是酝酿已久的。上次他苦着脸说律州知州瞒荒不报御史台无可奈何的时候,会让段已复掉脑袋的折子可是就已经躺在户部的案台上了。 眯起眼睛,肖小小浅浅笑了起来:“要奋斗到让天下人都承认我,那得多累啊。我就做个愚且鲁的皇亲国戚,无灾无难的度此一生不是挺好?” 魏申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的抚了抚小小的头顶。 肖小小抬眼看着先生的侧脸,老者的平素淡然的脸上,此时却透着一丝的惋惜。 这老头倒是真心对我好。肖小小胸中微微一暖。抬起头,铅色的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降下了白色雪粒。 “下雪了!二月雪呢,先生!”肖小小开心的伸出手臂,在院子里跑了起来。 下完这场雪,春天应该就要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14.琵琶 虞红在鸟架上的食盘中添上谷粒。叫做元宝的鹦哥扑棱棱的从窗台上飞过来,低头开始啄食。这只鸟被送来时还是有点窈窕身段的,近来却一味的肥了。这和小主人每日无事就持谷粒一边喂它一边发呆恐怕不无关系。虞红曾向帝姬提过此事,帝姬只是甜甜一笑:“没事的,我就是想看看它能傻到有多来者不拒而已。” 想及此处,虞红向院中望了一眼。现在已是午时,若在平素,帝姬一定早早就回来了,今日却不知明善堂那边出了什么事,竟然过了膳时,还未见到帝姬的人影。 肖小小坐在轿子上,觉得自己有点晕车。本来都已经大中午了还不让人吃东西就很过分了,这轿子还颠的如此发指。 魏申走在轿边,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的凝结成白雾。“下雪不冷化雪冷,”殿头太监还未及将几日前的大雪全部铲开运出宫外,是以道路两边还堆着大堆的积雪,正在慢慢的在阳光下沁出水来。 “先生,这场雪会不会影响今年的收成?”肖小小为了分散注意力,东拉西扯的和轿外的老师找着话题。 魏申怅然摇首:“虽说若是真的出了灾情,帝姬的售盐法会更易推行,但苍生饥寒,让人于心不忍啊。” 肖小小点点头。老师已经将售盐改革的方案写成折子递了上去,而父皇则当天就纠集了中书门下和三司重臣讨论这件事。出乎意料的是,反对声音最大的不是盐铁使赵音,而是参知政事薛志平。 薛志平的论点就是“赋民售盐之权为动摇国本之邪说,断不可轻试。”让肖小小很想吐槽他“那你去编个不动摇国本还能变出钱来的法子啊”。 不过参知政事怎么说也是从三品的大官,他既然一口咬定不可,这件事情也就被暂时搁置了下来。 自己的方案会不会被实践,肖小小是不在乎的。因为就算这法子真的推行全国,用了之后你好我好大家好,又不能署她的名字。一个人默默的为了大家都不知道的成绩而暗爽怎么想都是件无比空虚的事情。肖小小会关注这个方案的实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盐铁使赵音,是铁杆的福王派。 余国奉行文官治国,但这个赵音却是个例外。他是官宦之家出身,祖父甚至还做过左丞。但他年轻时没有去任祖荫的试秘书省教书郎,而是出乎众人意料的去参了军。在北疆呆了二十八年,一直坐到了北疆经略使一职。后来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这才回到京都。皇帝体恤他为国效力多年,不再让他掌兵,而是给他迁了盐铁使这个肥差。 他在北疆的时候,尚还年轻的福王,就是被派在他手下学习。所以他不是普通的倾向福王的朝臣,他是福王的老上级,甚至称得上是福王的老师。 “若是将售盐法在律州试行后推广全国,盐铁司就被架空了一半,为什么赵音却没有反对呢?”肖小小轻声说着,半是在问老师,半是在自言自语的整理思绪。 魏申抚须道:“只怕他是以退为进。帝姬不必着急,售盐之法确对当前财政极为有利,皇上不会一直任其搁置,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肖小小放下帘子,身体向后靠去。没想到轿子猛的一颠,若不是胃里空的抓挠,只怕肖小小一口就吐了出来:“干什么啊!不能抬得稳一点吗!” 轿外却传来魏申淡定的声音:“帝姬请下轿吧,司天监已经到了。” 外臣带帝姬出宫,原本是绝对不可的事情,即便魏申是肖小小的老师,他这么做也属越礼。而皇帝会下口谕让魏申带肖小小出来,则是因为,在司天监给出肖小小不是执匕帝姬的证明前,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肖小小曾去过司天监的事情。 父亲的这种思虑,小小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司天监真的特没眼色的写个卜辞说靖若帝姬就是乱国之种,那父亲肯定是要把那卜辞悄悄烧掉当这事情从来没有存在过的。若是让肖小小直接从尚德宫到司天监去,内侍省一定会留下帝姬出行的记录。所以父亲只能借肖小小在明善堂读书的机会,让魏申悄悄的把她带过去,再悄悄的把她带回来。 因此就不能使用平时四平八稳的十六人大轿,而只能让太监抬着这么个四人小轿过来。 肖小小跳下轿子,抬起头,写着“司天监”三个墨字的木匾再次映入眼帘。小小叹了口气:“果然是字如其人,这字漫无章法,那人也是乱七八糟的……”本想再吐槽两句,却看到先生已经在瞪自己了,肖小小只得住了口,随先生向院内走去。 她原本是认为自己不会再有机会见到那个长相俊美的不像人类却又能做出调戏幼女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情的风大人的,但是自己却似乎被这个老妖怪盯上了。今日先生收到了司天监的信,信里用狗爬样的字写了两句话:“皎皎的卜辞写好了,快点来拿吧。啊,对了,不是皎皎来拿就不给看。” ……于是肖小小现在站在了司天监的后院里。 院中的葡萄架下,那男人懒洋洋的卧坐在垫着厚厚绣金锦垫的竹塌上。脚边的小暖炉哔哔波波的烧着,白色的烟雾绕过他倾泻一地的银色发丝,袅袅穿过葡萄架上的枯藤,升上天空。他抱着怀中一把葫芦形状的木琴,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着琴弦,任漫无节奏的清澈弦声一下下的在冬日寂寥的天空中消弭。 “风大人。”魏申走上前去拱手一揖。司天监扬起他形状好看的嘴角,暖暖的笑起来:“是小小啊。来的真快。” 肖小小对他行了一礼:“小小是来取卜辞的。” 风若平静静的看着肖小小,小小回他一个充满期待的笑脸。他却突然缓缓的别开视线,抬起头望向葡萄架的枯藤,若有所思的望了一会儿后,悠然道:“八月的时候,就可以吃了吧。” 肖小小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他指的是葡萄,于是随口附和说:“嗯,到时候能够坐在葡萄架下一边摘一边吃,也挺有意思的。” “是啊,”风若平低下头来笑的一脸甜蜜,“而且还有小小在一边弹着琵琶。这样想想,真愉快呢。” “嗯……哎?”肖小小睁大眼睛,“谁在一边弹着琵琶?” 风若平轻轻扬起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的指向肖小小的位置。 “我又不会弹琵琶。”小小耸耸肩,“我说风大人,卜辞……” “之前不是说好了么,叫我若平。”司天监用轻柔却不容置疑的声音打断了肖小小的话。 明明是四百多岁的老妖怪就有点长辈的样子啊……肖小小噎了一下,别别扭扭的发声:“若平,我的卜辞……” “我教你弹琵琶好不好?”无视肖小小的挣扎,风若平甜甜的笑着说。 肖小小瞪着他,觉得自己脑袋里关系着忍耐力那根弦正在越拉越紧。她回过头去求助的望向自己的老师,却看见老师给了她一个无奈的眼色。 肖小小咬了咬牙,沉声道:“把卜辞给我,我随你学了就是了。” 风若平满意的微笑了,扬起手中的木琴,他示意肖小小坐到他怀中去:“那么事不宜迟……” “琵琶在哪里啊?”肖小小无视他的手势,杵在原处刁难的问。 风若平一指手中木琴:“怎么小小你不认得琵琶的样子的吗?不过这也难怪了,这种琴只在古书中出现过,我手中这把是已逝名匠刘淡月用了八年时间遍阅古籍,才按照书中描述还原出来的。” 用了八年时间还原出来一个从音色到形状都完全不同的东西么……肖小小情不自禁的露出了囧色,到底是他查的古籍有问题还是那个工匠的脑子有问题…… “来,”风若平拍了拍自己腿,“坐到这边来。” 肖小小再次回头看向老师,魏申沉重的点了点头。她只有拿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坐到了风若平的怀中。 风若平执起她的手放到琴弦上:“这里是宫位,要记好了。” 以前大哥初恋的时候,他为了获得那个漂亮的女文青的注意力,曾经玩过一段时间的吉他。所以肖小小也随他学过一些,能够抱着吉他弹弹两只老虎之类的曲目。有这个基础,肖小小没费多大力气就记下了这个所谓的“琵琶”的基本弦位。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大哥那家伙基本就是个音痴,玩了两年也就是记住了弦位和手法,节奏什么的简直是一塌糊涂。 一边用手指恶狠狠的拨着弦,肖小小一边冷冷的盯着自己的老师。一直站在一边的魏申擦了把额上的汗,行礼道:“风大人,帝姬的卜辞……” 风若平露出恍然想起的表情:“啊,我差点给忘记了。”能在别人一直不停的询问你的时候保持忘记的状态也真不容易了。肖小小都懒得回头去看他的表情,闷头弹着两只老虎。 风若平轻轻扬了扬手,原本侍立在榻边的老仆走入厢房,过了一会儿,双手捧出一叠厚厚的文件,看样子竟然还写了不少。 肖小小不禁对身后的男人稍微有了点敬意,虽然看起来很不着边际的样子,原来他也会好好的写出卜辞完成自己的工作的嘛:“竟然写了这么多,真是辛苦你了。” 风若平笑吟吟的摇摇头:“还好还好,也不算是很辛苦,反正都是你父皇派人写好了送过来的,我用不着做什么事情。” “…………”肖小小内心一瞬间泪流满面。 魏申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卜辞,收入怀里,又向风若平一揖:“有劳风大人了。” 风若平淡淡的一点头:“举手之劳。让魏大人跑了两趟,连杯热茶都没有招待,我也好生过意不去。”虽然这么说着,却也完全没有召唤仆人给魏申现在去泡杯热茶的意思。 魏申毫不在意的笑着:“风大人不必客气,下官还要尽快将卜辞交与皇上,就此告辞了。” 肖小小都开始有点佩服自己老师的修养了。将手从琴弦上放开,她试图跳下来随老师一起走,却发现风若平抱着她的手毫无松开的意思,只好用求助的眼神望向老师。 魏申再次一拱手:“下官要负责将靖若帝姬送回皇宫……” “小小要留在这里和我学琴,魏大人您请自便吧。”完全没有征求肖小小的意见,风若平泰然自若的说出了这样的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15.鸿阳书院 “我饿了。”肖小小抱着“琵琶”,哀怨的说。 “是么?真可怜。”风若平露出怜惜到夸张的神色,用手指轻轻滑过肖小小的脸颊,随即扬手轻拍了几下。几个下人训练有素的从一侧的厢房中搬出了一张红漆小木桌子放在榻前,摆了几盘熟食上去。 肖小小大眼扫了一下,都是些腊肉酱鸭一类,当然是比不上她在尚德宫里每日的饮食,不过此时饿的紧了,看到这些,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吃吧。”风若平笑眯眯的说,“要不要我喂你吃?” 肖小小白了他一眼,从桌上抓起一只鸭腿就啃了起来。卜辞已经到手,会瞪人的魏申也已经离开,她没有任何理由再对这个老妖怪好声好气。如果不是考虑到双方的武力输出差距,她早就直接离开这个院子了。 仆人给她的杯子中斟入清茶,又默默的退立到了一边。肖小小一边撕扯着鸭腿,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回去怎么纠缠魏申那个留给自己一个“呆在风大人身边不会有事的”的眼神就抱着卜辞跑回去复命的混蛋老头。这种行为就算放在混混之中也是最让人不齿的一种,他一个堂堂御史中丞就算不念及大家相处几年的师生之情,也多少要有点基础的义气吧…… “好吃么?”风若平托腮看着小小,一双桃花眼中满是笑意。 肖小小没有看他:“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什么目的呢……”风若平重复着小小的话,抬头做出思索的样子。肖小小默默的啃完了一只鸭腿一只酱翅尖两块鸭脖子,差不多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刚才的问话时,风若平突然垂下头看着她说:“一定要说目的的话,我曾经看过一本叫《源氏物语》的书,一直想要试一试里边的某些情节。” 肖小小一口茶噗的一下全部喷在了衣襟上。 风若平浅浅的笑了起来,笑容就像能融化积雪般明媚:“你果然知道这本书。” 用衣袖直接擦去嘴角的水渍,肖小小从桌边站起来,脸上神色复杂:“你对我知道什么?” “从未去过鸿阳书院,却知道很多鸿阳书院从未外传过的孤本。”银发男人的笑容丝毫未改的温暖,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肖小小的嘴唇,“明明有家有业,却又说自己还曾经在另外一个地方活过。” 肖小小瞪着他,没有回话,脑袋中转过千万假设,却还是没能弄明白这男人确切的意图。自己和他没有利益冲突的地方;虽然自己是帝姬,但是他是皇室都必须尊敬的一国之师,没有什么能够从自己身上得到的东西;和皇室的长帝姬撕破脸对吃着皇室俸禄的他来说也绝不会有任何好处…… 风若平笑吟吟的看着肖小小纠结的脸,对她的怒目毫不在意:“和小小相同的人,我也曾经遇到过。” 肖小小盯着风若平,对方黑色的眼眸清澈见底。她心里一动,一瞬间白了脸:“你说的该不会是……云鸢帝姬?!” 风若平淡淡的看着她,突然间扑哧一笑:“小小你都在想些什么啊,你要是和那个可怕的女人有一点点相似,我就不可能这么喜欢你了。” 肖小小一脸黑线:“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对方一脸的理所当然,“不喜欢你怎么会以教你弹琵琶的借口来制造和你单独相处的机会?” …………之前还以为只不过是自己多心,结果果然平时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别人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 肖小小把鸭骨头向着那个银发男人掷去,一边快步疾退了两步:“你是禽兽吗!我可才七岁!” “没关系,”风若平漫不在意的摆摆手,“反正你在上一世里可能是活到九十一岁寿终正寝的,就算外表是七岁的孩子,内里也早就是快一百岁的成人了。” “我才不是像你那样的老妖怪!”肖小小大吼道,“就算我是活到九十一岁死的,和你这种四百多岁的家伙比起来也还是个青春少女!” “啊,原来竟然真的已经有九十多岁了。”风若平若有所思的捻着下巴,“真看不出来呢。” “我说的是‘就算’啊‘就算’!好好听别人说话!”肖小小用力一跺脚。虽然知道他只是在捉弄自己,不过还是忍不住的火大。 “火气不要这么大嘛,对身体不好。”风若平慢条斯理的端起茶杯,笑容有如春风:“喝点茶,顺顺气吧。” 肖小小哼了一声,本来不欲理他,不过想到心里的疑问,于是一把抓过他手中的茶灌入肚里:“喂,那么你说的和我一样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风若平伸手接过她的空杯子轻轻放在桌上:“大概两百年前见到的一个布商。” “哈?”肖小小茫然的看着他,“那这人干了什么?” “当然是贩布了。”风若平用略带责备的目光淡淡的扫了肖小小一眼,“都说是布商了。” “不,我是说,”肖小小皱起眉,“他没做出什么特别的事业吗?比方说成为了天下第一布商什么的……” “虽然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不过知道那些事情也并不能对他的生活有什么帮助。他就是个普通的布商,贩了一辈子的布而已。”他促狭的笑起来,“小小该不会以为有着不属于这个人生的记忆就会比别人特别吧?如果你在那个世界并没有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那么那些知识和能力,就算带到了这里来,也依然无法帮助你。”这男人躺倒在塌上,悠闲的枕着手臂,微微合上了眼睛,银色的发丝从塌上泻下,就那么铺陈在地面上,他却也毫不在意。 之前怎么没发现他是嘴巴这么刻薄的家伙。肖小小嘁了一声,却开始觉得面前的男人比自己想象中要有趣了一点。她并不讨厌嘴巴刻薄的人,尤其是对方所说的是正确的事情的时候。 “我说你啊,”肖小小向后一撑桌子坐上去,“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很想问了,为什么你的头发不是黑色的?” 他用手指随意的勾起自己的一缕发丝,扬在面前看着:“活着活着就变白了,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既然身体没有变老那头发也不要变白嘛,这种不干不脆的长生术真的没问题么……”肖小小忍不住吐槽。风若平懒洋洋的仰卧着,伸出手去抓住了坐在桌上的肖小小不停晃荡的脚踝:“那个布商给我讲了很多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的故事,很有意思,我给了他一大笔钱作为报酬。小小你有什么故事想要讲给我听吗?” “没有。”肖小小斩钉截铁的说,一边果断的踢开他的手,“我不需要你给我钱,所以我没必要为了你的无聊消遣而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你。” “唔……”风若平想了一会儿,扭过头看着肖小小,“如果你给我讲些有趣的故事,我就收你做我的弟子。” 肖小小露出嫌恶的表情:“为什么我要巴巴的做你这种老妖怪的弟子?” “你不想长生不老吗?”风若平眯起眼睛笑着。肖小小摇摇头:“不想。”自己又不是没死过,死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所以活着也就没什么特别值得坚持的。 “很多人都想要长生不老,为什么你会不想呢?”风若平将双手枕在脑后,透过葡萄架的枯藤,望着天上缓缓变化形状的流云。 肖小小耸耸肩:“这么热心的向我推销长生不老,你自己现在活的开心吗?” 风若平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反问自己,怔了一下后,突然毫无形象的大笑了出来,爽朗的笑声惊起院外书上的飞鸟,一时扑簌簌飞起了一片。就这么捂着肚子在塌上滚来滚去笑了许久,他终于似乎有点累了,于是稍许的收敛笑声停止了滚动,翻身侧卧向肖小小的方向:“虽然之前只是在捉弄你,不过再这样子下去我恐怕真的会喜欢上你的。” “真的吗?”肖小小漫不经心的随口回应。司天监毫无形象的松松垮垮趴在塌上,黑色的眼睛中满是笑意:“当然是骗你的。” “不过,你到底是为什么能够长生不老的?”肖小小坐在桌沿,晃荡着小腿。他伸出手去抓她的脚踝,又被小小一脚踢开:“因为我去过鸿阳书院。” 肖小小怔了一下。又是这个名字,怎么每次遇到难以理解的谜团的时候,都会有这个地方的名字出现呢…… “只要去到鸿阳书院就可以长生不老?”肖小小迟疑着问。风若平翻身仰卧,一边伸了个懒腰:“不,每个人能从中得到和失去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 “还要失去点什么的吗?”肖小小的脸皱了起来,“这个鸿阳书院真小气。” 风若平轻轻的笑起来:“我也这么想,不过也不太有人能进得去就是了。” “那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肖小小总觉得从目前所知的这些消息里,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用自己所知的普通书院的样子来想象那个诡异的地方。 “你想知道吗?”风若平突然咕噜一下从塌上做起,一下子将脸凑到了肖小小的面前。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俊朗的大脸让肖小小的心脏停滞了一瞬。她向后蹭了两下,迟疑着老实回答:“……想知道。” 面前的男人眯起眼睛,似乎十分愉快的笑了起来:“下次你来我这里学琴的时候,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16.帝师 精疲力尽的回到尚德宫,肖小小首先要去的地方是刘妃的房间。距离早产那时将近两个月了,她的身体依然还需要长期卧床休息,所以每天从明善堂回来后,小小都是直接到她的房间去请安。 推开门,房间里弥漫的檀木沉郁的熏香味道扑面而来,。肖小小回身轻轻将门合严,就听到屏风后的床上传来温和却飘渺的声音:“帝姬你回来了。” 自从那天之后,刘妃的声音里就总是微妙的带着这种飘渺的味道。肖小小知道这飘渺里放着什么。皇长子已经出生一个多月了,除了赏赐绢粟外,父亲没有对刘妃进行任何其他的表示——没有提及立储的事情,没有提及立后的事情。父亲和刘妃的关系并不算差,刘妃的出身也没有任何问题,姨母是皇太后,父亲是当朝右相,又刚生下了皇长子,整个后宫中没有可以和她比肩的后妃了,但皇帝却任后位空着,连提都不提一句立新后的事情,这在常理是绝对说不过去的。肖小小很明白,恐怕父亲一日不提立新后的事情,刘妃就一日不会病愈从床上起来。 刘妃看到小小走进来,病怏怏的坐起来靠在了枕头上:“今日怎么在明善堂学了这么久才回来?帝姬一定饿了吧,快点叫厨房把煲的汤端上来。” 肖小小轻一挥手示意正要去通知厨房的侍女停下:“不必了,我刚才在司天监已经吃过了。” 之前她到司天监去的事情,顾忌到父亲不希望别人知道此事而没有告诉刘妃。虽然肖小小猜想就算自己不说,明善堂的侍从太监里恐怕也不会没有刘妃的眼线,不过此时已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所以还是直接说破了出来。 刘妃默默的看着她,表情并不惊讶,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司天监那样倨傲的人物,竟然愿意见你,可见帝姬果有脱俗之处。” 肖小小咧咧嘴:“见过那种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刘姨你没见过他吗?” 刘妃轻轻摇首含笑道:“我一个小小后妃,如何能有幸见到司天监大人。莫说我现在不能出后宫,便是我有出入后宫之权,又怎能进得了司天监的院子?” “不就是个小破门吗?又没什么人看守,推门不就进去了吗?”肖小小不解的问。刘妃摸了摸她的头:“没有皇上的口谕和司天监本人的许可,擅入司天监者……”“会被杀吗?”肖小小好奇的接口。刘妃摇了摇头:“会消失。然后在和司天监完全无关的地方被发现尸体。但是并不是被人杀的。负债累累,政场失势,一个人会不想要活下去的理由可以有很多种。” “被、被自杀么……”肖小小微囧了一下。 刘妃慈爱的对她温柔一笑:“皇上想要帝姬见见司天监已不是一日两日了,没想到司天监竟然也真的同意了和帝姬见面,真是太好了。” “他很少同意见什么人的吗?”肖小小怀疑的问,“父皇命令他见什么人他难道还能拒绝不成?” “司天监乃是开国功臣,更兼是一国之师,声望之高,便是皇上,也不能令他做什么。”刘妃吃吃的笑着,“此人又性子孤僻,几乎从不见客。便是我父亲刚任右相时依礼前去拜访,也吃了闭门羹呢。” 右相这种大叔会吃闭门羹的原因单纯是因为那色狼是个无可救药的萝莉控吧……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着,肖小小撇撇嘴说:“那种威望过高的家伙,如果真的结交上了以后被人扣个结党的帽子反而会更麻烦吧?” 刘妃微微点头:“父亲也是知道他从不接待外人,所以才放心去的。虽然麻烦,但是中书门下官员,总是要走一下流程。”略略思索了一下,她又抬起头说:“不过教授帝姬的那位魏申魏大人,倒是据闻常常会去司天监和风大人手谈几局之类。” “哎?”肖小小微讶一下,随即想起自己被先生第一次带去司天监时魏申轻车熟路的样子,“为什么独独先生可以去?” 刘妃淡淡说:“司天监虽无实权,奈何声望极高,皇上也总会需要有个人不时去监视一下那里。想必风大人也明白此节,是以从未拒绝过魏申的亲近。” 看不出魏申那老头原来还算是父亲的心腹,都可以去帮他做间谍这种工作了……肖小小耸耸肩:“父皇就那么信任先生的吗?” 刘妃轻轻笑起来:“若不是自己最信任的人,又怎会把自己最宠爱的帝姬交给他来教授?” 肖小小低头笑笑,没有说话,随手从几上拿心默默的啃着。她知道刘妃这话是略带酸意的。魏申一向奉行三不靠原则,不结交亲王不结交外戚不结交重臣,所以父亲才会对他那么放心。但是这样放心的人,既然已经做了帝姬的老师,就不会再做皇长子的老师了。对于刘妃来说,除了自己娘家的势力外,如果能够取得魏申这样的中间势力的支持,对自己的儿子来说应该是很有利的。 虽然在肖小小看来,魏申是自己的老师,自己是太子派,所以总是能把魏申也拉成太子派。不过显然刘淑妃对自己却算不上十分放心,多少还是觉得魏申做肖小小的老师,不如直接做自己儿子的老师来的让人踏实。 看到小小闷头啃着点心,刘妃将头懒懒的靠在枕头上:“不过也正是因为魏申深受皇上信任,帝姬你也不要和他交往过深才好。” 肖小小明白,刘妃是在提醒自己,魏申是父皇的人,如果因为他是自己的老师就把他当做自己人的话就过于天真了。虽然知道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肖小小还是没理由的觉得,魏申那个老头不会坑害自己。 当然她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喝了一口侍女奉上的花茶,她想起之前和老师谈论过的话题:“刘姨,参知政事薛志平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刘妃挥挥手,示意侍女将床边的熏香炉挪开:“怎的突然问起这个?”稍稍顿了一下,她了然道,“想起来了,魏申近日为了盐税的那件事正在恼他,想必是向帝姬你抱怨了吧。” 肖小小坦然的点点头,随即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薛志平是福王的人吗?” 刘妃喝了口侍女端上来的银耳羹,用丝帕轻轻拭唇,不紧不慢的说:“不,薛志平是我的人。” 肖小小恍然大悟。 大哥以前做混混的时候,曾经有次手下一个小弟不知为了什么没营养的原因招惹了附近另一群混混,于是被逮住了。大哥的做法是跑到对方的地方,不管三七二十一看到混混就打,打开瓢了三个人之后对方终于服软把大哥的小弟放了出来。 刘淑妃现在做的,也是一样的事情。她知道皇帝想要通过盐税改革,于是她就利用自己的势力反对改革。并不是因为盐税改革对她本身有什么意义,而只是用这个阻力来作为之后迫使皇帝立后时施压的砝码而已。认识了刘妃这些年,肖小小很清楚这个明眸善睐的女人不是只小白兔,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这女人做事竟然还挺有混混之风…… 肖小小苦笑着摇摇头,律州正在交着河堰税的那些老百姓如果知道自己本来可以停止交钱的机会就是因为这种无聊的皇室纠葛而泡汤的,不知道会怎么想。 盘算了一下,她仰起头看着刘妃:“如果售盐法真的被推行,赵音就能被架空一半,而福王暗地里的财政支援也会大大受挫,你不会不明白这点。” 刘缓缓摇头:“就算改了盐税之法,盐税也还是受盐铁司控制,你道他们真的会把售盐之权卖给平民?只怕另给了赵音自己的亲信。架空之说,未必成真。” 肖小小笑了起来:“只要让去卖售盐之权的人里,不是全部用盐铁司的人不就行了。若是右相亲口发言说盐税改革事关重大,需由中书门下出人全程监控操作,那么售盐权不仅可以卖给赵音的亲信,也可以卖给刘姨你自己的亲信。盐税有多肥刘姨你是知道的,趁这个机会插一手不好吗?” 刘妃默默的看着小小,许久才略有迟疑的开口道:“抢赵音手里的肉,可就是抢福王手里的肉。炆皑尚未被立为太子,我此时若是让父亲去分赵音的权,只怕要打草惊蛇。” “那就不止用中书门下的人,把工部和御史台的人都叫进去。”肖小小啃着点心说,“工部要核实修建河堰的经费,所以也要在贩售盐权的时候参与核对数目,御史台则本来就负有肃正纲纪的检察之职,中书门下是由于事关国本,故要谨慎随行此事,用这样的理由的话,中书门下出人就不那么突兀了。以这种阵仗,我不相信右相刘大人会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把赵音敷衍过去。” 刘妃默默不语。肖小小知道她有点被说动了,于是继续:“若是担心打草惊蛇,那么工部和御史台就尽量挑选和两边都无利益纠葛的人去。左相胡安虽然于此事并未发言,但自从段已复死后,他和福王就不怎么对盘。虽然小小知道刘大人和胡安关系谈不上好,但是显然他和福王结怨更深,若是请刘大人私下和他接触一下,胡安只怕不会拒绝帮忙架空盐铁司。有左相发话的话,赵音便是不满,也抓不到刘大人的把柄。” 刘妃默然许久,突然轻笑出声:“帝姬说来说去,其实最终只怕是为了让御史台能在此间插上一手吧?” 肖小小讪笑道:“先生对我挺好的,我也多少想让他落点好处。” 刘妃静静的望着小小:“帝姬刚才所言,可都是魏申教帝姬说的?” 肖小小冲她甜甜一笑,并不回答。 刘仰天长叹一声:“可惜魏大人已经做不了炆皑的老师了。我那可怜的儿子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17.风铃 “唔——嘛!”肖小小逗弄着摇床上的婴孩,婴孩咯咯笑着试图抓住她的手指,她坏心眼的把手指摇来摇去,引得婴孩着急的发出了“啊啊”的声音。她原本自以为自己谈不上是个喜欢小孩子的人,不过不知为何死过一次之后,看到婴儿什么的就会莫名的开始产生接近于长者一样的欣慰心情——果然死过一次之后心态就变老了么……肖小小嘀咕着,从摇床旁边走开,在一边的圆凳上坐下,看着侍女们忙碌的帮自己的弟弟套上红色的礼服:“这种衣服穿起来真麻烦。” 侍女碧露含笑道:“帝姬以前可也穿过这种正装的,不过那时候帝姬还小,只怕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吧。” 肖小小托腮望着窗外:“怎么会不记得,重的要死。” 今天就是她的弟弟苍炆皑百日庆生礼的日子了。不知道这个只会发出各种“啊啊”声音的小傻瓜今日会抓到什么。百日庆生礼只有从四品以上朝官才能参加,肖小小是没机会去围观的。不过之前也稍微打听过,余国关于抓周也只有执匕帝姬这一个悲催的流言,皇子的话,不管抓到什么都能编出点好彩头来。 我怎么就没被生为男孩呢……肖小小略有怨念的想。如果生作男孩的话,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组个自己的东宫亲友团,把福王那种无事生非的家伙搞死……望向自己的弟弟,肖小小的眼中又燃起了希望。没关系的,帮着这小傻瓜以后组东宫亲友团去把福王搞死也是一样的。 售盐法已经开始在律州实施了。心怀鬼胎的几方势力各派了自己的人组了个在肖小小看起来简直庞大到有点可笑的律盐贩权司浩浩汤汤的开往了律州。律州不知道会不会被那么多人一下子吃穷…… 真是的,不管开始初衷是如何想要为民谋利,最后几方势力协调下来都会变成这种乱七八糟的样子。不过想起先生对自己保证说御史台派去的那个监察御史里行秦野是个极其靠谱的人,肖小小稍许又觉得不是那么绝望了。说真的,虽然她不是什么热心正义的人,但是若是为了自己搞垮福王的私念而导致律州百姓受更多的苦,这种事情她还是不好意思做的。 而组建这个律盐贩权司,父亲也不是毫无代价。刘妃到底是逼他在立后这件事上开了口。内容是:“惠后丧期未满,立新后之事届时再议。” 父亲发话后的第二天,肖小小去向刘妃请安的时候,发现她房间里的屏风和香炉都换成了新的。 不管刘妃有多么抓狂,其实此事还是父亲退了一步。毕竟他说了“届时再议”,而那个“届时”,总是会到来的。 肖小小就这么一边想着些有的没得一边百无聊赖的玩着窗口的风铃。风铃洁白的瓷片相互敲击着发出一连串清越的声音,水晶般的釉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自己这辈子难道也只能像这风铃一样,就一直被放在后宫里边,只有声音可以传出去,却一步都不能移动么…… 她并不是什么思虑深远的人物,也没有太大野心。就算是对福王不忿,现在所做的也是毫无战略的“能阴他一把是一把”的混混式方针。自己的未来会怎么样,将来的人生希望怎样来过,肖小小还从未想过。 后宫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的确很大。但是这种一眼望过去,总有红色的墙壁将视线和外界隔离的地方,对于曾经自由的活着的肖小小来说实在太小太小了。 “总有点什么方法可以出去的吧……”她自言自语的喃喃说,却听到院外传来长长的唱喏“太后驾到——” 太后依然是和福王一起来的。虽然刘妃和福王也算是表姐弟关系,身为一个二十多岁各方面生理体征正常的男人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出入皇帝老婆住所未免也太发指了,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忍下来的。肖小小坐在大堂椅子上,扭头看着旁边椅子上一脸漠然喝着茶的福王。刘妃还不能起床,于是太后自己进了后厢去探望她。福王多少还有点自知之明的留在外堂,肖小小因为礼节关系便也只有陪他在这里坐着。 明明他少年时看起来像个女孩子一样艳丽的……肖小小试图从他的五官上找回自己记忆中那个花样少年的影子。现在这张青年的脸,虽然多了几分英气,艳丽的感觉却几乎没有了。而且那个看起来就觉得很结实的身板也很难像以前一样让人觉得雌雄难辨。果然男孩子长大了就会……不,不对,肖小小脑海中浮现了一个银发及踵的柔媚身影。艳丽的气质这种东西,绝对和年龄是无关的…… 意识到肖小小一直在盯着他看,福王不悦的眯起眼睛,瞪了肖小小一眼。肖小小一如既往的用傻笑把他的寒气眼神全数弹开。她知道这男人现在心情很不好。太后今天带他来并不是让他探望卧床已久的刘妃的——既然人家在卧床,他也根本就没法探望。太后今天根本就只是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他而已,原因不用别人说,肖小小最为清楚——虽然福王近年来已经行事稳重很多了,但是今日是皇长子的百日礼,有过陷害长帝姬百日礼前科的福王,当然要被一直拴住免得他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才行。当年这家伙要是也被像这样好好看住,自己现在该是过着多么无忧无虑的生活啊……肖小小不无遗憾的大口啃下手中的点心。发现福王依然在瞪着自己,于是抬起沾满点心残屑的脸,将自己已经咬过一口的豌豆黄高高向福王举起:“王叔你也想吃吗?” 大堂里的温度瞬间似乎又降低了几度。那男人没有理睬肖小小,默默的转回了脸,用比刚才还要阴郁五分的表情继续喝茶。 肖小小有些好笑的看着他,除了被拴住之外,她知道那男人头痛的还有盐铁司的事情。虽然他这些年来已经不再那么行事高调,但是像之前那样不报就斩了律州知州这种肆意妄为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再做过。为肆意妄为擦屁股是要用钱的,收买人心是要用钱的,结交大臣是要用钱的,给手下禁军将士吃夜草也是要用钱的。如果这次售盐法赵音没能好好把握住,那么福王的财政来源就岌岌可危了。他毕竟还不是疯狗,手里没有钱的话是不好意思去咬人的。 想到此节,肖小小不禁愉快的裂开了嘴。却没想到招致了旁边那人的注意:“一个人傻笑什么?” 虽然声音里毫无热度,眼睛也完全没看向肖小小的方向,不过记忆所及,这还是肖小小第一次见到福王主动和她搭话。想起自己一直扮演的是仰慕征战沙场的叔叔的小萝莉角色,肖小小从椅子上跳下来,甜笑着向福王逼近:“小小想起今日弟弟就满百日了,于是很开心呢。王叔是不是也很开心呢?” 福王熟练的在她沾满点心残渣的小手碰到自己衣服前就提着领子把她丢回了椅子上:“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小孩子放着放着就总会长大的。” 如果他将来当了爹,他孩子一定很不幸……肖小小在内心撇撇嘴,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晃荡着腿:“小小百日的时候,大家也是这么忙碌的呢。” “你又知道了?”福王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 肖小小侧首甜甜一笑:“我记得啊,那时候的事情,都记的很清楚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18.束发 “真想让你看看那家伙当时的脸色。”肖小小笑着啃了一口酱鸭腿。 风若平漫不经心的斜靠在塌上,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怀中木琴的琴弦:“被叔叔讨厌了该怎么办?” 肖小小不在乎的摇摇头:“没办法,我那天也是心情太好了。” 风眯起黑色的眼睛轻轻笑起来:“心情好的时候就要把别人弄得心情不好,小小你真是个坏孩子。” 侍立在葡萄架外的虞红为了司天监大人惊艳的一笑而踉跄了一下,小心翼翼的两侧看看,发现还好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于是慌忙收敛表情重新站好。 帝姬竟然会到传说中的司天监大人这里来学琴,自己竟然能有幸随侍帝姬进入这传说中的司天监,而且传说中天神一样的司天监大人竟然和帝姬一脸熟稔的样子,毫不在意的任帝姬在他的青色衣袖上擦着刚抓了酱鸭腿而变得油腻腻的手指…… 实在看不下去了的虞红轻步上前将白绢丝帕递给了肖小小。 肖小小懒洋洋的擦擦手指,把丝帕丢在桌上,对着虞红一挥手:“外边风大,虞红你先去前厅等我吧,不用站在这里,怪累的。” 虽然还想再多看两眼这个俊俏的让人怦然心动的司天监大人,但虞红知道小主人的脾气,没有推辞的微一行礼,转身离开后院。 “你倒是体贴。”淡淡看着虞红的背影,风若平似笑非笑的说。肖小小大大咧咧的坐着:“她从我出生时便在我身边照顾我了,对我来说就像是个姐姐一样。” 风若平将琵琶放在一边,伸了个懒腰:“即使这样你还是不信任她?” “她入宫这么多年了,没有品级也没入内省,要不是父皇怕我寂寞而把安贞宫的宫女都留在了我身边,这姑娘早就应该被放出宫去嫁人生子了。”肖小小摇摇头说,“我打算过两天去求父皇今年把她们几个都放出宫去。年纪也有二十好几了,再不出宫,就难以找到好人家了。” “所以不想让她听到太多事情吗?”风若平从身下抽出枕头,笑着用枕头拍向肖小小的鼻子,“连个可以随便说话的心腹都没有,你不寂寞吗?” 肖小小伸手挡住,反手抓住枕头,笑着用力向他压下去:“所以我不是把牢骚都说给你听了么。” 风若平向后一仰躲过枕头,眼中满是笑意:“不要太信任我,小小你没听说过‘男人都是不可靠的’这句话吗?” “没关系,”肖小小满不在乎的耸耸肩,“我对你说的东西也都是些就算你对别人说了也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的事情。” “你前世一定是个冷淡孤单不讨人喜欢的女人。”风夸张的叹了口气。肖小小用枕头压向他的脸: “不要装作好像你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你如何笃定我前世也是女人?” “哎?”风若平一翻身坐起来,抓住了肖小小的手腕,一脸的震惊的盯着她上下看着,“…………你原来……是男人么……” 能够看到这个总是神叨叨的司天监露出这样讶异表情实在令人愉快,以至于肖小小几乎都想要点头了:“司天监大人不是什么都知道么?怎么这个却弄不清楚了?” 风若平松开手,摇头笑道:“差点就被你骗了。哪里有男人会像你这样子。” 肖小小一耸肩:“随便你怎么想吧。”想要跳下桌子把落在地上的枕头捡起来,却差点踩到风若平的长发。她忍不住皱起眉:“这种长发是司天监规定的发型么?你不会觉得打理起来很麻烦吗?” 风若平后知后觉的望向自己的发梢,迟疑了一下:“唔,原来已经这么长了。”随即伸手拿起榻前小桌上割肉的小刀,一手将头发抓至胸前随意的一划。 银色的发丝如水般流泻一地。 肖小小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为什么每次自己自以为已经习惯了他做事情的天马行空时这男人总是能做出更加不着边际的事情来让自己惊讶呢……果然试图去跟上这种活的太久脑袋都有问题了的萝莉控的思路是自己的不对…… “我说你……”肖小小迟疑着发声,“其实你是怪力男吧,那把刀明明没有那么锋利的,怎么在你手里能一下子把头发全部割断的?” 风若平笑的一脸羞涩:“啊呀,被发现了呢。”一边将手中的断发随手丢在地上。 “别笑得这么恶心兮兮的……”肖小小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略略惋惜的看着他扔在地上的头发——怎么说也有一米多长,卖给做假发的应该能卖不少钱的吧…… “就这么随便丢在地上,等会儿风落来打扫的时候该多麻烦啊。”她摇着头说。风落是司天监里的老仆,整个司天监偌大个院子,基本也就只有他和其他三四个都上了年纪的仆人在打理。偏偏此间的主人还是个一点都不会体谅清扫人员的辛苦想起什么就做什么的混蛋。 风若平漫不在意的把手中小刀丢回桌上,重新躺回铺的软软的塌上:“啊,果然这样就轻多了。” “……你就不能定期找个人帮你修剪下么……”这事情要是传出去,让人以为父亲把司天监克扣到连头发都要自己拿把小刀来修理的话该多有伤国威啊…… “不知不觉的就会长长了,”风若平捋了下垂在胸前的头发,却没想到被剪短的头发软飘飘的乍了起来,让他略显烦恼的皱起了眉,“老是找人来修剪很麻烦,短了之后发丝乱飘也很麻烦。” 肖小小微囧的看着他:“你也活了四百多年了,多少听说过世界上是有个叫做‘发簪’的东西的吧……” 司天监自暴自弃的在塌上滚来滚去,把刚才剪下的发丝带起的满空飞扬:“太麻烦了太麻烦了都太麻烦了。” 这家伙就不能有点已经四百岁了的架子么,果然俗话说的“越活越小”指的就是他这种情况…… 发现肖小小没有搭理他的自顾自在啃鸭脖子,风若平停下了滚动一下子坐起身:“小小。” “干嘛?”肖小小啃着鸭脖子含糊不清的回答他,却看到面前的男人绽开了一张笑的灿若春花的脸。 “干嘛这样淫笑着盯着我,很恶心的。”肖小小向后蹭了蹭,试图离他远些。 男人没有说话,继续微笑着,黑色的眼眸间秋波流转。 肖小小的面部不受控制的抽动了两下:“……我、我知道了,我帮你把头发束起来。不要再笑的这么恶心了……” “为什么我身为堂堂帝姬却要被你这样使唤。”一边笨拙的试图用手指拢住他软的像猫毛一样的碎发,肖小小不甘心的嘀咕着。司天监闭着眼睛享受着帝姬的服务:“你以学琴的借口跑来这里和我独处,不就是为了被我使唤么……呀!很疼的!” 肖小小稍稍放松揪住他头发的手指:“头发在我的手里就给我说话注意点。我来这里找你是有正事的。” “我知道。”司天监浅浅笑出声音,“但是告不告诉你是由我来决定的。……啊!不要再揪了!” 肖小小哼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来伸到他的面颊一侧,“把发簪拿来。” “给你。”男人吊儿郎当的顺手拿了个什么东西放入了肖小小的手中。肖小小拿至眼前细看,却发现那不是发簪,而是个小小的楠木木牌。木牌正反两面都刻了字,但是似乎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被磨得漫灭不清了。 “这是什么老古董啊……”肖小小一脸嫌弃的看着那东西,“破破烂烂的。” “这是鸿阳书院的出入令牌。”司天监淡淡的回答说。 “……”肖小小用了几秒钟时间来整理思路,最后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不是骗我的吧?” 风若平噗的笑了出来:“不相信的话就还我。” “才不。”肖小小伸手将木牌收入了怀中,“就算是假的,既然是司天监身边的东西,多少拿出去卖也是能值点钱的。” “你身为帝姬又不会缺钱。”风若平不以为然的笑着,“等到你将来嫁去云雷的时候,就可以拿着这个去到鸿阳书院了。到时候你的那些疑问应该都能够得到解答。” “就好像我一定会被嫁去云雷一样……”肖小小扁扁嘴,从头上角髻拔下一根簪子固定住风若平的头发,“说不定我这辈子都出不了余国呢。” 风若平懒懒的向后倒下去,直接倒在肖小小的怀里:“你当然会被嫁去云雷,不然你以为你母后丧礼时他们派人来吊唁是为了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19.珊瑚树 窗外的知了疯了似地叫着。肖小小没精打采的挥着团扇,望着床上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刘妃。装病是个技术活啊…… “刚才出去的那个女官是什么人?”肖小小随口问道。刘妃淡淡回答:“那是李司簿。只是来闲话了几句家常。” 现在的尚德宫之主早晚会入住安贞宫,这是宫里都知道的现实,女官会跑来这里套近乎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肖小小摇着团扇,笑望着刘妃:“只怕以后会越来越热闹。” 刘妃没有接她这句话,只是软软的倚在枕头上,正色发出了轻轻的声音:“听闻帝姬近日常去司天监学琴?” 肖小小点点头,从桌上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刘妃一手□□出来的侍女,泡出来的茶也相当不差。这种让人轻出薄汗的时节,一口热茶喝下去真是舒坦。 她微微颦眉:“此事帝姬请务必慎重思虑……并不是说结交司天监有什么不好,只是司天监并非常人……” 肖小小明白她的顾忌。司天监风若平是个声望高又行动诡秘的怪人,自己原本身上就有着“执匕帝姬”的流言,若是和司天监过于亲昵,很难说不会引起别人什么想法。冲着刘妃甜甜一笑,她示意侍女给她续杯:“刘姨说的没错,小小知道了。” 对她略显明显的敷衍,刘妃苦笑着摇摇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肖小小轻啜着热茶,眼睛默默的盯着茶盏内那汪碧绿的清水。因为不是亲生母亲,所以就算有所担心,依然不会将话彻底说透。她和刘妃一直以来就是维持着这样微妙的关系……并且大概会永远维持下去。 “连个可以随便说话的心腹都没有,你不寂寞吗?”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风若平的话。会被这种话随随便便扰乱心绪的话,自己就很危险了。肖小小甩甩脑袋,用好奇的表情转移话题:“屏风旁边那颗珊瑚树真好看呢,之前怎么没看到碧露把它摆出来过?” 刘妃没有看向她指的方向,似乎很了然她在说的是什么:“那是都盐案给事陆籍运前两天送给我父亲大人的,父亲觉得摆起来挺好看,就让人送进了宫里来。虽然颜色差了点,不过五尺高的珊瑚树,也算是难得了。” 送进宫来还要告诉女儿这东西是什么人送的,这根本就是陆籍运在托右相给未来的皇后送礼……肖小小在内心吐槽着,不过并没说出口,只是笑着从椅子上跳下来,蹲到那颗珊瑚树前细细的打量着:“都盐案给事原来是这样的肥差的吗?这种东西可不像是靠从五品的俸禄买得起的。” 刘妃淡淡一笑:“哪里用的着他自己出钱。前些日子他嫁女儿,左手右手的都收了大把真金白银,这珊瑚树据说是个南边的商人送他的。” “南边的商人?”肖小小心里一动,“哦,都盐案给事……那到也是,是律州的盐商送的吧。” 刘妃含笑说:“想来是了。帝姬若是喜欢这个,我让碧露给搬帝姬房间里去,天天赏玩可好?” 肖小小笑着摇头:“反正我每日都要来看刘姨的,放在刘姨房里不也是天天见得到?何必搬来搬去呢。” 刘浅笑起来,微微嗔道:“感情来我房里不是为了看我,而是为了看这些玩物吗?” 肖小小脆脆的笑出声来:“刘姨真是坏心眼,你是看着小小长大的,还不知道小小是什么样的人吗?” 刘妃笑意盈盈的看着她没有回答,笑的弯弯的黑眼睛中没有任何可以让肖小小看出来的情绪。 她真的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嘿嘿,我真的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么?肖小小轻摇着团扇,问着自己。 走入明善堂的时候,先生已经早早的等在那里了。这些日子里这种情景可不常见。售盐法在律州已经推行了三个月,作为御史中丞的魏申也忙了三个月,甚至连每日来明善堂上课的时间都被从上午推到了下午午时过后的那点朝臣的饭点休息时段。 向老师行礼后,肖小小脸青青的瞟到了自己桌上又增加的一叠账本。在肖小小吐槽老师说不懂得把工作交给手下来干的老大是会过劳死的之后,老师就一脸正色的丢给她了一堆账目让她帮忙核对——还是堂堂正正的占用了每天上课的时间。怎么帝姬也算是御史中丞的手下的么……肖小小无数次的深悔了自己的嘴贱。 魏申温和的笑着:“今日的量只怕比平时多了点。” 御史台请不起账房先生吗……竟然要这样子剥削童工。 肖小小苦着脸翻开账本,上边都是些盐商上报的收支明细。“这种东西算出来又有什么用呢?”肖小小不解的发问。魏申脸色凝重:“售盐法在律州试行一切顺利。” “这不是好事吗?”肖小小侧起头。老师用手按住桌上的账本,“老臣只怕持证售盐的官商,不止在律州卖盐。” “哈,”肖小小笑了起来,“先生是说盐商拿着律州的售盐权低价把盐卖到了全国?哈哈,那样的话,朝廷可就亏大了呢。” 魏申点点头,神色黯然:“这件事情若是不查清楚,那便真是要动摇国本了。” “这样的话,让盐铁司报出来近三个月其他各州的官盐贩售总额不就——”肖小小的声音停在了半空,“……盐铁司也分了一杯羹?” “盐铁司给出的账目滴水不漏,便是现在桌上这些律商收支,只怕也是被盐铁司先行修改过的。”魏申沉声说。 那你还让我费神算个屁呀。肖小小咧咧嘴,把账本丢在一边,却突然想起了早上向刘妃请安时的事情:“从账目上抓不到把柄,就从道德上参他嘛。那些谏官不是最擅长这个,先生您偶尔也学学他们,不要总是做被人参的那个。” 魏申挑起眉毛,示意肖小小继续说下去。肖小小一手托腮,一手漫无目的的在纸上画着:“前些日子都盐案给事陆籍运嫁女,有律商送他一颗五尺高的珊瑚树。此事已经在坊间传开了,稍微调查下应该就有细节。陆籍运才去了一趟律州就和富商结下了这样的私交,虽然对盐铁司来说恐怕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真的卯起劲来参他,他也得喝一壶。折子上怎么重就怎么写好了,像是什么‘律商送他的是珊瑚树,他送给律商的,只怕是朝廷的盐税’啦‘朝廷命官和民间商人结交意有不规’啦‘刚拿到售盐之权就送如此贵重之礼,只怕律商意不在律州之盐,而在全国之盐’啦……” 魏申忍不出笑了起来:“帝姬这官腔打得倒好。” “哪里哪里,都是先生教导有方。”肖小小随随便便的奉承回去,用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圈。 她知道各州关防虽严,律商未必能将盐大量运出律州,但禁不住周围州县的小商小贩和一些百姓为了律州的盐价而去买来自用。长此以往,国库肯定会亏钱。参都盐案给事只是个噱头,重点是得让朝中意识到,既然已经迈出了律州这一步,售盐法在全国推行就变成了刻不容缓的事情。 “敢问刚才所言的珊瑚树之事,帝姬如何听闻的?”魏申捋着花白的胡须问道。肖小小甜甜一笑:“律商把珊瑚树送了陆籍运,陆籍运又送给了刘淑妃,我今天就是在刘姨房里看到的。” “刘淑妃……”魏申默然不语,面带忧色。肖小小知他顾忌此事会牵动中书门下,笑着看向先生:“这颗珊瑚树送给的不是别人,而是刘姨,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先生。”魏申抬起头:“帝姬此话怎讲?” “为了朝廷为了国库,大义凛然的将贪官送来的赃物缴出并指证对方以示自己堂堂正正光风霁月。”肖小小眯起眼睛笑着,“若是以前,刘姨会不会这么干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是立后之事越来越近的日子,她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魏申默然望着她许久,最终微微的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微风闲闲的翻动账本的书页,一页薄纸从中飘出,摇摇晃晃的飘落在地上。肖小小弯腰将纸捡起,却发现上边的文字虽然像是汉字,自己却是一个字也认不得。“这个是什么啊……”她喃喃的自言自语。魏申随意的扫了一眼:“看来是州县上交上来的盐税明细原案。大概是盐铁司不小心夹进账本的。” “但是先生,这些字我都不认识……”肖小小沮丧的说。虽然看起来都是汉字,但是字形怎么看都是上辈子也从来没见过的。 魏申捋着胡子轻轻一笑:“这些是土字,帝姬不需识得。” 肖小小好奇的眨眨眼睛:“土字?”“鸿阳书院正字之前,人们用的都是这土字,正字之后,书面上多用正字,土字用的人就渐渐少了,现如今也只有一些乡下还循土字,官案上不会有人用了。”魏申一板一眼的回答她。 “正字是什么呢,先生?”肖小小皱起眉。 魏申耐心的解释着:“七百年前,鸿阳书院发动了一钞正字运动’,意在将各国杂乱不堪的文字统一,他们刊发了一部收入三万四千一百一十四个正字的《正字字典》,从那以后,天下读书人皆用书院推行的正字,不管什么著作都不再会因各地文字不同而无法流通了。” 听起来很像是中世纪时拉丁文在欧洲的作用……肖小小侧起头:“那么先生,那部正字字典又是什么人编写的呢?” “当然是鸿阳书院的大家巨子集思广益编纂而成。”魏申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肖小小摇摇脑袋:“但是为什么要新编一个和原来的土字完全没关系的文字体系呢?难道不是在各地土字的基础上统合一组作为官字比较好吗?” “鸿阳书院所为自有其深意所在,正字训雅美观,且观字知意,自是比原来的土字要好上数倍。”魏申对肖小小的怀疑显然没有什么兴趣。 肖小小扁扁嘴不再说话,她知道魏申这老头什么都好,就是特容易陷入盲目偶像崇拜的情况。 原来这个世界用的汉字都是自己认识的简体字也是跟那个鸿阳书院有关……这真是越来越可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20.立后 肖小小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被一双温柔的手抱在膝头,轻轻地摇晃着哄她入睡。 她从未睡得如此安心过。也从未睡得如此伤心过。 睁开眼睛,她呆呆的望着床顶。红漆镂雕的蔓渠纹饰在床顶张牙舞爪。这种人面鸟身的图腾是余国传说中的上古神兽,在宫廷里各种家具布饰上俯视可见。每天睡觉时就对着这种东西不会让人觉得压力很大么……肖小小思踱着这个问题,随即有点好笑的想起,自己每天都是上床一滚两眼一闭就睡了,除了今早,也没其他什么时候有那个闲情去细细的观察床顶木雕装饰的是什么。 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早有两边侍女将床帘收起,端了洗漱用具上来。 用泡着玫瑰花瓣的凉水拍了拍脸后,肖小小觉得脑袋清醒了很多,于是站起身让侍女帮她穿上衣服。 “虞红,今天的衣服怎么是红色的?”看到侍女捧上来的衣服,她忍不住用责备的口气问道。侍女抬起头,却是一张陌生的笑的甜甜的圆脸。肖小小突然想起,因为自己对父亲说了放虞红蕉绿她们几个出宫,所以现在来帮自己穿衣服的,已经不再是那些熟悉的姐姐们了。 要说不寂寞,那是骗人的。不过为了自己不寂寞而把别人拴在身边,肖小小还没有任性到那种地步。 “回帝姬大人,昨日内省知会我们,惠后娘娘的丧期已满,帝姬大人已经不需服白了。”新侍女的声音和她的笑容一样甜甜的让人舒服。 肖小小怔了一下。 用手指轻轻滑过面前衣料红色的缎面,她缓缓坐回床上。 原来已经过去了三年了么…… “我今天身体不适,想再多睡会儿。”她一动不动的坐着,“不用服侍我穿衣了,你们先下去吧。” 圆脸的侍女露出了难色:“可是帝姬大人,刚才内事殿头袁公公来过,说皇上口谕请帝姬醒了后就到御书房去。” “今天?”肖小小略略迷茫的抬起脸。随即果断的站起来:“帮我把衣服穿上。” 御书房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没有朝臣在的时候,父亲常常会叫她到那里问问课业进度和近期生活。尤其是在刘妃生病后这些日子,父亲到尚德宫去的格外少了,于是直接把小小叫去御书房的次数也就变得频繁。有些时候,父亲也并不说些什么,只是自己默默的批改着奏章,而让女儿静静的坐在一边。似乎这也就是他在繁忙的朝政中享受天伦之乐的一点点空隙。这男人对自己的母亲的确算是长情吧。偶尔肖小小坐在一边看着父亲,会忍不住这么想。 不过肖小小知道,今天父亲叫她到御书房,一定不会只是让她那么坐着。因为今天是……为母亲守丧结束的日子。 果然一进御书房,还没来得及行礼,就看到父亲将手中的案宗一合:“备轿,孤要和帝姬到惠后陵。” 黑石的甬道尽头,是纯白的巨大墓碑。上边用金漆刷在碑文上“明睿慈厚昭德庄惠皇后”几个字。 父亲屏退了守陵卫士,独自站在妻子的墓碑前。暮夏闷热的空气静滞在皮肤表面,潮湿的水汽从两边的巨木上蒸腾散出,树上的知了似乎也受不了这样的沉闷,像是想要挣脱什么一样的嘶叫着。 和记忆中的那天一模一样。 父亲用手指温柔的抚过白色墓碑光滑的石面,一遍又一遍的,像在抚摸自己的妻子般,轻轻的摩挲着碑上的刻文。肖小小静立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她知道父亲什么都不想说,她也知道父亲一定会对她说些什么。 许久,她听到父亲低沉的声音:“据说安贞宫最近在闹鬼?” 她怔了一下,没想到父亲竟然会从这个话题开始今天的谈话。略略回忆了下,她恭恭敬敬的回答说:“据闻安贞宫有宫女失踪的事情发生,但徐尚宫查过了宫人名簿,并无缺人之事,想来闹鬼什么都只是无稽流言罢了。” 父亲没有回答她,只是若有所思的静静站着。肖小小默默地望着他,心里不停的揣测着他的意图。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向她问起这件即使在后宫内都没什么人在意过的小事……明明今天要说的,是关于安贞宫的更大的事情。 终于,将手轻轻的从墓碑上拿开,父亲背手直立,缓缓的抬头望着天畔流云,说出了肖小小一直在等着的那句话:“孤已经决定,立刘淑妃为新后。” 肖小小松了一口气,几乎是有点感激的望着那个背对着她的男人。在这之前,她曾经无数次的设想今天的情景,无数次的无数次的,在设想的情景里,父亲慈爱的抱着她,用温柔的声音征求她的意见:“你觉得立淑妃为后可以吗?” 她并不讨厌淑妃,甚至对那个女人有点尊敬,但是,她不是自己的母亲。 让肖小小亲口说出这个女人可以取代自己母亲的位置这种话,她做不到。就算她的理智已经认可这件事情,但是如果大人假惺惺的问她“让刘妃取代你的母亲可以吗”,她无法像一个成年人一样笑着回答“我觉得很好”。 因为她觉得一点都不好。 父亲却没有这样问她。他用陈述句告诉她这件事情已经被决定,不征求她的意见,不要求她做什么判断,女儿的为难乃至女儿的怨恨,他就这样用背影全部承担了下来。 “……什么时候?”沉默了一会儿,肖小小轻轻的用问话表示自己对这个决定并不反对。 父亲并没有回过身来,而是仿佛要将面前的白石盯透般的用力看着妻子的墓碑:“明年三月祭祖典结束后。” 肖小小点点头。虽然她知道面前的男人看不到她点头的动作,但是她不知为何却又明白,父亲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了然于心。 许久,男人淡淡的说:“回去吧。” 侍立在十几步外的太监听到此话,早已机灵的跑出去备轿。肖小小向着母亲的墓碑又磕了一个头,心中默祷着对母亲的告别。站起身来,她却听到父亲的声音:“售盐法的那件事,你做的很好。” 肖小小心中一惊,抬起头来望着父亲。对方坦然的望着她,眼眸之中清澈见底。 魏申知道的,父亲当然也全部都知道。她突然之间明白了。魏申在做的,当然就是父亲希望他做的。 “父皇……”她轻声叫了一声,随即欲言又止。 父亲将温暖的大手放在她的头顶:“你总是会长大的。父皇也总是会变老的。” 所以不能指望父亲保护自己一生一世,要靠自己的实力站住脚么。肖小小望着面前对她慈爱微笑着的男人,忽然发现父亲明明还不到四十岁,鬓角竟然已经有了白发。 她低下头,觉得声音有点哽住,一时什么都说不出口。 父亲鼓励般的拍拍她的肩膀:“轿子来了,走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21.郊狩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就倏然从指缝之中溜走了。肖小小任侍女紫螺手指灵巧的为她梳理着角髻,漫不经心的望向窗外:“叶子已经全黄了啊。” 紫螺脆声笑着:“天也渐冷了呢。帝姬放心,郊狩的衣裳,淑妃娘娘早早的就派人送来了。” “郊狩?”小小好奇的转过头去,却弄乱了发髻,紫螺匆匆忙忙的将簪子取下重新帮她盘髻:“帝姬大人不晓得的吗?今年的郊狩恢复了。” “恢复……”肖小小喃喃重复着,记忆中恍惚想起来是有这么件事情。皇家每年冬季的时候都会到御苑进行郊猎,似乎是有什么宗教意义的例行活动。前几年都是因为处于母亲的守丧期而被父亲取消了,再之前则是自己年纪太小不能参加,是以对这个都没什么印象。 紫螺兴致勃勃的继续说着:“最近宫里大家都忙翻了天,益方宫的王娘娘,有庆宫的柳娘娘虽然都提前半年订做了猎装,但今年似乎冷的特别早,现在都在临时修改衣服,相当匆忙呢。” “我的猎装是刘姨送来的?”肖小小淡淡的问,用手指逗弄着落在窗台上的元宝。鹦鹉老大不乐意的向右挪出两步。养了这么久,这只臭鸟的架子还是这么大,不是喂食的时候根本就不愿意让肖小小近身。“迟早有一天把你和你原来的主人一起炖了。”肖小小用侍女听不到的声音小声的威胁着自己的宠物。 紫螺没注意到肖小小欺负宠物的举动,依然兴奋的说着:“帝姬请放心,淑妃娘娘是特意拿了她收藏多年的大雪狐皮交与后苑造作所为帝姬做的皮裘,再冷的天也不怕的。” “把这东西给了我,她穿什么?”肖小小问道。她并不讨厌这个圆脸的侍女,但是毕竟紫螺是刘妃那里出来的,没法做到像以前对虞红蕉绿那样的完全信任。 紫螺轻轻皱起眉苦笑着:“皇子大人尚还年幼,淑妃娘娘今年是不能参加郊狩了。” 肖小小点点头,望向窗外。自己还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一直守着自己,什么活动都不参加。现在自己可以到处乱跑不怕摔倒了,母亲却已经不在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秋天已经结束了,现在已经不是多愁善感的季节了。 “郊狩你会去吗?”她仰起头,问身后的风若平。风若平从上边低下头,银色的发丝垂落在肖小小的面颊上,让她痒痒的笑了起来。 “太冷了,我才不去。” 肖小小把他的发丝扶起:“你这种家伙放在我们那边,就属于患上了‘宅’这种绝症的重症病人。” 风若平微微勾起嘴角,将散发捋至耳后:“有药可治吗?” “找个健康些的人生目标就会痊愈的。”肖小小认真的说,“所以说调戏幼女什么的爱好你也得收敛下……” “健康的人生目标?呵呵。”风若平不以为然的轻笑出声。肖小小撇撇嘴:“难道你都没考虑过人生目标之类的事情的吗?” 司天监懒洋洋的后仰躺倒在榻椅上:“你觉得有那种东西的人能活得了四百多年吗。” “好吧,你这句话竟然还挺有说服力的。”肖小小耸耸肩表示放弃,“话说回来,在还没有像现在这么懒得无可救药之前,你去过郊狩吗?” “去的不想再去了。”风若平伸个懒腰,“很无聊的,你也不用期待什么。尤其是你作为帝姬绝对没机会拿弓箭的,最多就是和皇太后那群老女人一起开开茶话会罢了。” “拿弓箭会比较好玩吗?”肖小小好奇的托着下巴望着他。银发男人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少女的脸颊:“不,拿着弓箭的话就可以用追捕猎物的借口单独行动,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睡一觉,等到天快黑了再回去就行了。” “……你没救了……”这样斩钉截铁的对司天监进行了鉴定,肖小小一把把他揪起来,站到他身后将他的头发挽起,“头发这样子散乱着你不难受吗?我看着都觉得难受了。” “因为小小总是不来为我收拾,也就只有让它们散着了。”司天监用埋怨的口气说。肖小小抖动了一下:“不要对着我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撒娇,很恶心的。” 风若平一动不动的任肖小小梳理着他的头发,像只猫一样惬意的眯起眼睛:“没关系,我知道小小不会讨厌我的。” “真不知道你这种自信哪里来的。”肖小小手忙脚乱的收拢着他的碎发,“我可是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觉得你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嗯嗯。”他漫不在意的用敷衍的态度回答着。 肖小小哼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发簪呢?” “我怎么会随身带着那种东西。”风若平一摊手。肖小小皱起眉:“就算你自己没有,上次我给你那支呢?” “我收起来了。”男人狡黠的笑着,“收起来了就不会再还给你了。” 他脑袋里整天装的都是些什么…… 肖小小无奈的叹口气,再次从自己的角髻上拔下簪子为他固定住头发:“下次我就要收费了,一支簪子五十贯钱。” 风若平眯着眼睛笑的阳光明媚:“好啊,多少钱我都可以付。” 风若平这种不牢靠的家伙的冷水对于肖小小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骑在专门为她准备的小红马上,兴奋的左右张望着。旁边金鞍白马上的父亲看到她的样子微微的笑了起来:“小心点,不要摔下去了。” 帝姬依礼是不能骑马也不能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的,但是小小对父亲央求说想要试试骑马后,父亲就立刻命人为她备了小马,并安排她走在自己的身边而不是跟随在队尾庞大的后妃车队里。 这算不算是溺爱呢……肖小小略略有些不安的迟疑了下,随即就沉浸在第一次骑马的兴奋之中,将其他顾虑完全抛在了脑后。 第一次来到离皇宫这么远的地方,肖小小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据说皇家猎苑在据皇宫足有七天马程的地方,虽然带着众多车马的郊猎大队的行路速度的确让人不敢恭维,但是这种距离也是肖小小世界的一次重大拓展了。 宽敞的官道早早被用宽大的朱锦帷幕封住了两沿,骑在矮小的红马身上,其实也只能望到帷幕上方光秃秃的杨树枝桠而已。肖小小兴致盎然的观察的,并不是这宫外的风景,而是身后马队中,那些在后宫中永远也见不到的人。 按照惯例,郊狩中除了皇室成员外,中书门下、枢密院乃至三司的重臣都会随行。曾经从先生口中听到的一个个名字,如今可以见到真人,这实在是令肖小小情不自禁的开心。 从最前边的父亲开始,右侧是以前曾经见过的晋王,一直呆在自己封地今年才被太后特意诏回来参加郊狩的临王,向后依次是刘淑妃的父亲右相刘笠,参知政事薛志平,度支使丁大石,户部侍郎乔文忠,近臣的最后是自己的老师御史中丞魏申;左侧之首则是依然一身白衣的福王苍陌,肖小小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其实在为什么人服丧……接下来是左相胡安,枢密使孙傅岩,枢密副使卫雨岫,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杨正延。 三衙没能都来,是因为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孔国武要留在京城坐镇。听说是个小孩子见到会哭出来的可怕胡子大叔,见不到这个人肖小小也不觉得如何遗憾。让肖小小遗憾的是之前一直很想见见是什么样的盐铁使赵音这次却似乎是因病没来。“在比他大的官都离京的时候一个人偷偷的躲在京城不知道是要做什么坏事。”肖小小这么对着老师牢骚过,却只得到了老师一个“隔墙有耳”的警告目光。 离开京城之后和老师独处的机会就很少了。虽然跟在父亲身边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却有很多吐槽没人可以说,让肖小小略略有点憋屈。 坐骑的小马虽然温顺又安静,但是骑了大半天之后,肖小小也开始隐隐觉得腰痛。一边皱眉一边望向父亲,却发现父亲恰好也在看向自己。似乎发现了她的不适,父亲温和的笑起来,弯腰伸臂将她从小马上揽起,抱入怀中:“想来你第一次骑马也坚持不了太久,这样就不会太颠簸了吧?” 在父亲怀中蹭了蹭脑袋,肖小小撒娇的说:“还不到嘛,父皇?” 父亲没办法的笑笑:“还早呢。累了的话我让戚崇送你到后边车里坐着?” 肖小小摇摇头:“马车里更没意思。还是呆在父皇身边好些。”在父亲怀里蜷了蜷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她无意间注意到了侧后方的福王冷若冰霜的半侧脸。 甜甜的笑起来,她冲着福王打着招呼:“王叔王叔,阿喵今次也跟着来了吗?” 福王冷冷的瞥她一眼,一脸不乐意答话的样子,无奈看到兄长的目光也跟着射了过来,于是作出认真看路的样子看也不看肖小小的方向回答她:“来了,怕惊了别人的马,放在马队后边的笼子里。” “好久没有见到阿喵了,小小很想她呢。到了狩场后,让阿喵陪小小一起玩好不好?”她厚颜无耻的提着要求,想看看福王在兄长面前怎么好意思拒绝自己。 果然苍陌迟疑了一下才回答:“猊虽随我多年,毕竟是不通人性的畜生,我不在旁边,恐怕会伤到帝姬。” 比起以前直接拒绝或者干脆无视的态度来说,他这次的拒绝还真是委婉。肖小小好笑的想着,却全然没打算放过他:“那王叔就陪阿喵和小小一起玩嘛。” 似乎是觉得弟弟脸色青的太过好看,皇帝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小小不要闹了,陌可是十五岁就猎到白虎的好猎手,这次孤也期待着看他大展身手,可不能任他陪你这小娃娃玩闹。” 说的就好像福王自己特想陪小女孩玩耍一样…… 苍陌冲着兄长一拱手:“臣弟必将全力施为,不负皇兄期待。” 真是兄友弟恭啊。肖小小缩在父亲怀里,看着这对同胞兄弟。……真是兄友弟恭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22.大哥 明明不算是很长的一段路却要走上七天绝对不是没有理由的。肖小小坐在大帐铺的暖暖的床上喝着侍女刚端上来的熬得软软的银耳莲子粥,脚边小暖炉烧的哔哔剥剥。他们把整个御厨房都一起搬过来了么……如果是那样的话,倒是不难解释为什么每天才不过半下午就要开始停马扎营准备当晚的休息了。 伸着懒腰在床上滚了一会儿,肖小小无聊的爬下来:“我出去随便走走,不用跟着我。” 帐外干冷的空气打在脸上让脸颊生疼。肖小小一边呵着手,一边缓缓的走着,十一月的天气已经相当冷,呵出的水汽碰到外边的空气立刻化为了一团团的白雾。已经是第六天,她也对营地的结构非常清楚了。老师的营帐在营地的西边,虽然作为帝姬跑去外臣的住地不太合适,不过大家都知道皇帝格外宠爱这个长帝姬,是把帝姬当做儿子在养,是以她在休息时间常常去找魏申,也并没有什么人多说什么。 执勤的侍卫看到帝姬走过来,整齐的行了甲胄礼。她随意的挥挥手示意免礼,却看到远处臣下营地深处的某个华丽的大帐中走出了一个一身白甲的男人。 离这么远都这么显眼,真不知道他在战场上是怎么活下来的…… 在内心默默的吐槽着,肖小小的目光追随着福王。 那个白色甲胄的男人身边似乎没跟侍从,他出了帐篷后就径直向着营地外的树林中大步走了过去。 如果不跟过去看看他在做什么,今天晚上一定会好奇的睡不着的。如果不看了他在做什么之后顺便把他的事情给搅黄了,今天晚上一定会后悔的睡不着的。 肖小小迅速的做出了判断,对着面前值守兵士甜甜说了声“大家辛苦了”,她提起裙子小步向着福王走入的小树林方向跑了过去。 果然跑近些就听到了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一个当然是福王,另一个却是陌生的声音。悄悄躲在这种四下没人的地方说悄悄话,定然是有奸情。肖小小从灌木丛后费力的探出头,只看到了福王的脸,和他对话那人却是背对着自己的方向的。 那男人穿着青灰色的殿前军服色,想来是福王的亲兵。和肖小小在营地里见到的衣饰光鲜的守卫兵士不同,这人看起来一身的风尘仆仆,似乎是刚刚从远处赶过来的。 有什么话不在营帐里说,却要跑到这种地方,可见要传递的定是些见不得人的消息。肖小小努力地支起耳朵想要听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无奈距离太远,一句也听不清楚。她不愿贸然靠近让福王发现自己,这里是树林不比皇宫。在皇宫中如果她突然暴死,可以追查的凶手里一定是有福王的,但是如果死在树林里,恐怕要把尸体伪装成受野兽袭击的意外死亡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福王帐篷后边的笼子里,还有只方便的大猫在。 肖小小耐心的蹲着,终于那两人似乎说完了话,青灰服色的男人躬身向福王行了一礼。这种军礼的确是禁军所用,肖小小肯定了自己的猜想。福王冲他点点头,向树林外走去。男人随在福王身后转过身,肖小小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出生在这里之后,她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大……哥……”用嘶哑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她说出了曾经以为这辈子自己都不会再有机会叫出的这两个字。 明明只是一瞥之间,明明是遥远的看不清面孔的距离,她却完全没有办法,用“看错”这两个字来说服自己。 魂不守舍的回到帐篷,她一下子瘫坐在塌椅上。被她的样子吓到的紫螺慌慌忙忙的赶到她身边:“帝姬大人?” 肖小小茫然的看着面前圆脸的侍女,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珠圆玉润的手。少女皮肤温暖的温度告诉她她并不是在做梦。 当然也有可能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死后做的一个漫无边际的长梦而已。不然为什么会有汉字,会有千字文道德经,会有活了四百岁的妖艳男子,会有各种微妙的纰漏来不停的提醒自己这个世界的不正常——因为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梦。所以在梦里,她见到了大哥……这一定是由于,她想要见到大哥,想的发疯的结果。 “帝姬大人……?”紫螺不安的望着肖小小,“您是否身体不适呢?” 肖小小一动不动,只是短促的呼吸着,目光之中毫无焦距。 紫螺发出了轻轻的叫声:“帝姬大人……您……奴婢的手很痛……” 肖小小猛然惊醒,转过头,看到她的指甲竟然已经在紫螺白皙的手背上掐出了一倒深深的痕迹,鲜红的血珠从伤痕处缓缓的沁了出来。 “对不起!”她猛地站起来松开侍女的手,慌乱的向一侧退开,一边语无伦次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留长指甲的,我现在就去剪掉!” 侍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帝姬大人您在说什么啊,您怎么向奴婢道歉起来了。” 肖小小做了一个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睛却离不开少女白皙的皮肤上有如宝石般鲜红的血滴。 眼前笑容甜美的少女是有血有肉的,即使这只是个梦也好,这是个……有血有肉的梦。 既然已经活在了这里,那就得好好地活下去。死亡也好,梦幻也好,自己只是此时存在于此地,这是,属于自己的人生,并不是其他什么可以随随便便放弃的东西。 如果是大哥的话,一定会对自己这样说。 善始善终。这是从小大哥就一直在教育自己的原则。虽然那混蛋一直以来都看起来极不靠谱,但是他的确从未打破过这个原则。无论什么事情,无论什么样的生活,正确的也好错误的也好,他都碰破头也会坚持到最后一部分。 “所以才变成了混混啊。”肖小小低低的笑了起来,笑得两边肩膀都抖动不停。 “帝姬大人……”紫螺担心的看着小小,将手伸出来却又不敢碰她。 “不用担心。”肖小小扬起脸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只是今天出门遇见了妖怪,于是一时有点被吓到了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23.孤狼 郊狩正式开始后,肖小小果然如风若平之前所说的那样被丢到了中老年妇女茶话会部分。 坐在祖母下手边,肖小小无聊的磕着瓜子,看着围在大桌边的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后妃和命妇。刘妃不在,是以她们讨好皇太后的姿态也比平时要露骨几分。由于刘妃平时交际甚广的关系,宫里宫外的这些女人,肖小小也都并不陌生,所以她们讨论的话题,多少也能接上话。不过说来说去也无非是丈夫、孩子、打扮、养生之类,听了一会儿没什么新鲜事,肖小小就忍不住开始走神了。 专门为茶话会辟出的这块台子被巨大的白纱屏风和外边打猎的马队割断开来。男人们都已经四散前去打猎,跑不动的老臣们听说是被安排在另一处的帐篷里休息。想到这里,肖小小不禁心生向往之意。 露天茶话会据说是皇太后的爱好,明明外边冻得要死,这种闲话家常的活动放在帐篷里不是更好么……肖小小将小手炉贴到面颊上,觉得自己冻僵的嘴唇稍稍感觉好了些。 正在这么一边走神一边发抖的时候,她听到外边一阵马蹄声近,接着是太监唱喏:“福王参见。” 肖小小透过半透明的屏风看到六七匹马在屏风后停下,那个穿着白甲的男人下马后提着个什么挺大的东西端端正正的站在屏风后行了甲胄礼:“孩儿郊狩猎到的第一只猎物,特来献给母后。” 皇太后发出了愉快的笑声:“快拿过来让哀家看看!” 太监从福王手中接过那尸体,走到屏风里边,向着皇太后呈上。肖小小这才看清那是一匹苍狼,没有闭上的左眼深深的插着一支箭,被血浸染的灰白喉部有牙齿撕裂的伤痕,想来是阿喵给他的最后一击。 四围的女人发出了混合着赞叹和惊惧的声音,皇太后的笑意更甚:“不愧是吾儿,戴青,把哀家的火裘给福王披上,今日天寒,别让福王冻着了。” 肖小小默默的坐在那里,看着福王低头接受太后的赏赐,他身后的一干亲卫姿势整齐划一的随之行礼。今日见了那么多达官贵人,还是属这个福王的随从看起来最有军纪——当然他身为殿前都指挥使,手下本来就是正经的禁军……肖小小心里一动,从椅子上跳下来,小步跑到屏风后边,向屏风外探出头去。 福王突然看到肖小小的脸,条件反射的向后退了一步,准备拦住她扑上来的手,却没想到肖小小并未像往常那样扑过去,而只是扶着屏风,专注的望向这边,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站在第一位的那个男人的脸上。 为什么会觉得像呢……明明大哥是国字脸,这个男人却是尖下巴,大哥已经是奔三的年纪,这个人只有十八九岁上下,大哥的眼神永远明亮清澈精神十足,这个人的眼神却阴沉的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但是,却还是没法控制的,觉得那是大哥。 “堂堂帝姬怎么能随随便便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真是太没规矩。”皇太后皱起了眉,旁边的杜公公识趣的赶到小小身边,半蹲下来谄媚的笑着:“帝姬大人,请回座吧。” 肖小小不甘心的想再看那人一眼,却发现福王甚是不悦的在瞪着自己。虽然他每次见到自己的表情都挺不悦的,但今次显然格外不悦。不就是看了眼他的手下嘛,又不是调戏了他老婆什么的,真小气。肖小小向他作个鬼脸:“王叔王叔,你给皇祖母都送了礼物,那有没有礼物送给小小呢?” 福王眯起眼睛,不快的看着她,肖小小笑的更甜了。他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扬起下巴,露出一抹竟然有些愉快的笑容:“有的。” 这个笑容让肖小小背后传出一股恶寒,以至于她竟然没能继续保持住笑脸,微微露出了警惕之色。 似乎对肖小小的反应非常满意,福王勾勾手指召近旁边侍立的太监,从腰上解下随身的匕首,扔进太监手中:“本王把这个送给靖若帝姬。” 肖小小瞪着呈在面前的匕首,再次确认了一个事实——叫做苍陌的那个男人,不是一般的个性差,而是个性差到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没风度的差劲。 一把将匕首抓住,她用珍爱万分的姿势将这匕首抱在怀里,抬头冲着自己的王叔笑的一脸感激:“谢谢王叔,小小不但会好好珍藏王叔送小小的礼物,也会把王叔对小小的心意时刻珍藏于心的。” “帝姬多礼了。”福王对她的反应并不吃惊,很是愉快的客气了一句。 “帝姬大人……”杜公公在寒冷的天气里擦了把额上的汗,用为难的声音催促着肖小小。 肖小小回身跑回座位,向着祖母甜甜的一笑,将手中的匕首高高扬起:“皇祖母您看!王叔送了小小礼物呢!” 皇太后皱眉看她一眼,并未答话,不知是否对自己儿子的胡闹已经无话可说。屏风外福王躬身一礼:“谢母后赏赐,孩儿还要去为母后猎取更多野味,暂且告辞。” 肖小小静静的望着屏风后那队马队笃笃远去,耳朵听到临王妃的柔软笑声打破了刚才尴尬的气氛:“福王近些年来,真是越来越有先皇的模样了。” 过了年之后,很快就是立后的事情,立后之后,立储之事也必将立刻提上议程。太后会在这个时候把一直远离朝政,老老实实蹲在自己封地的临王诏过来,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她保持着微笑,悄悄的看了临王妃一眼。是个鹅蛋脸杏仁眼的美人,年纪像是三十出头,倩然一笑的样子硬是比刘妃还要甜上几分。 “坊间都传说,福王乃是武星下凡呢。”旁边传来了通侍大夫夫人的附和声音。 皇太后笑望着临王妃:“皓武呢?今次怎的没和你们一起来?” “入冬时受了点风寒,就让他在家里歇着了。小孩子不懂事到处乱跑,若是将风寒染给太后,那可就不好了。”临王妃笑着答道,表情上却似乎并没什么对自己儿子的担心。肖小小曾经听说过临王是先皇长子,比父亲要大上七八岁,膝下独子却是来的甚晚,比肖小小还要小了四岁。这种孩子不知道得是怎么样被当做宝贝娇惯着长大的,染了风寒他娘竟然还能把他独自放在家里前来这里这么泰然自若的参加这种无聊的茶话会。肖小小在心里冷笑一声。不敢把儿子带来说明临王这次来京还是有点心虚,或者说,有点情非得已呢。 就在那群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为福王说着好话的时候,屏风外的太监发出了高声唱喏:“皇上使者来报。” 父亲差人送来的是一头白鹿。在这个国家的风俗里,白鹿似乎是有着长寿寓意的礼物,所以送这种猎物给太后是相当得体的事情。太后也的确露出满意的笑容重赏了来使。肖小小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揣测着她的想法。两个儿子都很好,两个儿子都很喜欢,两个儿子都要当皇帝……么。大概就是这种思路吧,虽然直接但却能害死人的思路呢。 太阳已经从天空正中向西斜斜偏了几分。太后毕竟年纪大了,轻轻打了个呵欠,对旁边的杜公公伸出手,从榻椅上被扶起来:“风大了,哀家回帐里歇会儿,你们继续玩。” 听到她要回帐篷,已经开始昏昏欲睡的肖小小眼睛一亮:“皇祖母,小小陪您一起回去。” 太后淡淡看她一眼,微笑道:“这孩子,年纪轻轻的就净想着偷懒。哀家就知道一直在风里吹着只怕你老早就冷了,来吧来吧。” 小小开心一笑,任祖母牵着自己的手往营地大帐那边走去。 后妃们摆桌聚会的地方离营地很近,走过一条短短的青石板路就到了。肖小小默默的走在祖母的竹轿旁边,漫不经心的欣赏着路边帷幕上的刺绣。朱红色的锦缎上用银线绣着蔓渠的花纹,不知该说是绣工手艺高强还是自己已经被潜移默化的洗脑了,这种张牙舞爪的东西看多了竟然也开始觉得有它特有的美感在了…… “杜公公,为什么那块帷幕底下有个洞呢?是帷布用的太久破掉了吗?”肖小小饶有兴致的顺口问着轿子另一侧的太后近侍,却忽然看到身旁的轿子摇了一下,接着向着自己倾倒了过来! 祖母从轿子中一下子摔了出来,扑出的胳膊重重的带倒了肖小小。肖小小忍痛快速爬起,回过头看到祖母额角好像是擦到了石板地,已经涔涔的流出了鲜血。但她似乎并没有被撞晕,仍在试图站起,脚踝却被竹轿的抬杠堪堪压住了骨头。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肖小小一时没能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捂着被撞得生疼的右臂回过身想确认下到底前方发出惨叫的轿夫发生了什么事,却看到她的前边,站着一匹狼。 青灰色的粗壮皮毛,厚实的肩膀,巨大的爪子,黄白色长长的牙齿,布满血丝以至于看起来有些疯狂的金色眼眸。 古时候制定出执戈卫士只能跟在轿子后边十五步之外这规矩的那人当初一定别有居心。那匹狼向着倒下的祖母扑过去的刹那,肖小小脑袋里闪过了这个念头,下一个瞬间,她冲到祖母面前,用右臂格住了苍狼的噬咬。 长长的獠牙穿透狐皮裘衣刺进了自己的小臂,剧烈的痛楚中肖小小恍惚听到了自己的桡骨被这头野兽强健的下颚压碎的声音。 虽然已经将近九年没有和人打过架了,但是这种程度的疼痛还不足以消除肖小小的战意。她把上臂顺势向苍狼喉中插入,双脚绊住地上的轿子以免自己被那野兽甩离地面。苍狼被肖小小捏住了喉头十分难受,吞又吞不下吐也吐不出,举起爪子向肖小小的喉咙挠下。肖小小微一矮身,只被抓到了肩膀。趁着苍狼扬爪露出前胸的瞬间,她拔出怀中匕首,对着巨兽的咽喉直插到底,握住刀柄向下一划,温热的鲜血从中喷溅而出,落了肖小小一头一脸。苍狼被肖小小的胳膊堵住了口,呜咽的发出了一串沉闷不清的声音,抽搐扭动着终于倒在了地上。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的太快,以至于后方卫士赶过来将长戈刺入苍狼腹部时,它已经不动了。 肖小小松开匕首,疼痛和失血让她的脸色惨白。没想到竟然会被福王恶作剧送上的匕首救了一命,她略略自嘲的想着,用脚踩着苍狼下颚,左手吃力的把它的嘴巴扳开。獠牙从伤口抽离的过程让她发出了一声细弱的惨叫。大口的喘着气,她将胳膊从狼口中抽出,发现袖子白色的狐皮混着她的血和狼血已经透染了红色。 回过头她大声的问着身后的女人:“你没事吧!” 女人惊恐的表情转为慌乱:“召御医!快给靖若帝姬疗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24.程凛 右臂骨折,五处撕裂伤,左肩上白狐裘被抓下了一大块,好在衣服厚软,没受什么重伤,只是皮肤被爪尖划破了三道。 肖小小静静的看着司药女官给自己的伤口攃上外伤药。据说是御医院的独方,洒在伤口上不但止血奇快,而且竟然完全不痛,反而凉凉的有些舒服。 其实是偷偷掺了麻药吧……肖小小忍不住阴暗的想着。 骨头已经被御医固定住了,虽然未来好几个月可能都无法使用右手,不过御医在父亲铁青的面孔前颤抖着声音保证了一定不会有任何后遗症,这让肖小小稍微开心了些。 要干掉那种一米多高三米多长的野兽,肖小小是有着废掉一边膀子的觉悟的。只是几个月用不了右手这点牺牲对她来说远在预计之下。 太后坐在一侧,直直盯着肖小小的伤口,一边用力的咬着下唇,便好像那伤口是长在她身上一样:“你这傻孩子……” 她本来也受了伤,额上现在还敷着药,此时应该在自己房间养病休息才对,但是肖小小挺身救她的事情似乎让这个女人十分感动,以至于这十几天来她每日都不顾自己的伤势坚持到肖小小的房间里照看她。 肖小小虚弱一笑:“皇祖母没事就好。” 会挺身而出救这个女人,倒不是真的对她有什么亲爱之情。从小这个祖母就对肖小小不咸不淡的,于是肖小小对她的感情,也不过是种不咸不淡的熟人关系罢了。会在那时冲出来拦住那匹野兽,单纯只是曾经受过的见义勇为教育带来的根深蒂固的影响加上她一时脑热忘记了自己当前的身体只有八岁这个情况而已。如果是前世的她面对这种程度的野兽当然是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所以没想那么多她的身体自动的站到了那个位置。也就是说不管当时那匹狼扑向的是什么人,肖小小只怕都会冲上去救人的。 父亲推门进来,恰好看到肖小小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遮住伤口,脸上不禁露出了怒色:“便殿禁卫全都当斩!” 肖小小本想扑入父亲怀中,胳膊却实在痛的紧,于是只是笑笑:“父皇不要生气了,皇祖母和小小不是都没事么?” 父亲叹了口气,挥手遣开女官,在小小身边坐下,柔声问:“还疼得厉害吗?” “御医的药挺有用的,已经不像原先那么疼了。”肖小小给父亲一个笑容让他放心,“就是胳膊不能动,稍微有点不方便呢。” 父亲怜惜的看着小小,不禁又叹了一口气:“下次可千万别再这么贸然行事了。” 我不贸然行事,祖母可就危险了。肖小小在心里说着。她知道父亲相当孝顺,说这话当然不是那种意思,不过却忍不住有些阴暗的设想了下如果当时就任皇太后被狼吃掉会对将来局势造成的影响。如果皇太后不在了的话,父亲要收拾福王就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了,肖小小今后的日子估计也会好过得多。但是即使明白此节,给肖小小一个机会回到当时那个时候,恐怕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政治斗争是一回事,见死不救是另一回事。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在自己眼前被杀,肖小小只怕一辈子也做不到那种地步。 “小小知道了。”肖小小乖乖的点点头。两边肩臂上都有伤,让她连靠住扶手也做不到,只能腰背直直的坐着。 其实她倒是很希望这些人都能够快点离开房间,让她好好躺下休息一下。虽然脑袋还很清醒,但是这个身体经历过这些天的折腾已经差不多到极限了。毕竟自己也只是个差十天才到九岁的小孩子而已。 太后的贴身太监杜公公从门外进来,向着皇帝太后分别行礼后,他低声说:“福王、临王、晋王候在外边,说是希望探视靖若帝姬的伤情。” 自己是长帝姬,救的又是皇太后,这些人不来探望下的确也不好意思。肖小小绝望的意识到,自己今天可能真的没机会休息了。 几个人高马壮的男人鱼贯而入让这个原本还挺宽敞的房间一下子变得拥挤了起来。虽然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强打起笑脸客气一下,但是肖小小决定使用一下自己小孩子的特权,摆出一张疼的要哭出来的脸用眼神默默的催促着他们有话快讲有屁快放。 三位王爷指使手下交上礼单,坐下分别说了些场面话。皇太后注意到了肖小小脸色不好,微微扬了扬手:“帝姬也该歇息了,剩下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福王率先起身向母亲及兄长行礼告辞,肖小小本想就他送自己匕首的事情再趁机讥讽两句,又想起那匕首好歹也算是救了祖母和自己的命,此时说出来说不定反而变了他的功劳,于是临时改口:“王叔,小小再过十天就满九岁了,王叔有没有什么礼物要送给小小呢?” 福王习惯性的冷冷看她一眼,瞥到她臂上的夹板,脸上神色微微和缓了些:“庆生礼本王自然会尽心为帝姬准备的。” “真的吗?”肖小小雀跃的眼睛一亮,“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福王原本说的是“会为帝姬准备”,被肖小小“什么都可以”这句话一挤兑,立时变成了要由肖小小来指定礼物的情况。 他深深的皱起了眉,迟疑着一时竟没能点下这个头。皇太后不满的催促他:“帝姬想要什么,便给她就是了,偌大个男人,怎的这么小气。” “那我要郊狩时一直站在王叔身后第一位那个个子高高的亲兵!”不等他回话,肖小小大声的说了出来。 “程凛么?”福王诧异的看着她,“你要他做什么?” 原来那人叫做程凛。 “因为那人好像功夫很好,小小身边跟一个侍卫,以后就不容易再遇到之前那种事了。”肖小小侧头用天真的表情说,“还有,父皇一直允诺小小找人教小小学习飞来飞去的功夫的事情,也可以让他一并教我了。” 父亲哑然失笑:“你竟然还记得这个。” 小小认真的点点头:“父皇说过君无戏言的。” 他无奈笑笑,对着福王道:“就把你那个亲兵,调去殿前禁卫吧。” 福王摇头道:“程凛乃家奴出身,没有进殿前禁卫的资格。” 肖小小嘴巴一扁:“我就知道王叔不喜欢小小,之前要阿喵也不给我,现在要个侍卫也舍不得。”说着说着,眼圈一红,似要就地哭出来。肖小小原本算不上是什么优秀的演技派,但是此时肩膀胳膊都是一阵一阵的撕痛,想要随时流出泪来完全不是难事。 皇太后怒道:“他是谁家的家奴,哀家把他买下来,让朝请大夫认他为义子,总是能进得禁卫了吧!” 福王见母亲发怒,不得不松了口:“既如此,孩儿今日就去枢密院调动。” 皇太后转怒为喜:“你再问问他愿不愿意净身入宫,难得帝姬喜欢他,若是让他入宫长侍帝姬身侧岂不更好。” “不必了皇祖母!”肖小小立时收住了眼泪,匆匆忙忙的打断她,“净身什么的一定很疼的,而且小小在宫里又不会有危险!只要每天去外苑上课时有这么个侍卫跟着小小就很安心了!” 从猎苑回宫的当天,肖小小就见到了程凛。 “属下参见帝姬大人。”他中规中矩的行着礼。肖小小挣开侍女的搀扶,几步跑到他的面前,仰起头来给他一个甜甜的笑脸:“我叫小小。” “帝姬大人……”随行的司药女官用略带不安的口气提醒她将闺名告知别人的不妥。肖小小没有理她,专心的观察着程凛的反应。青年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也只是僵硬的直视着前方,用态度和肖小小划出了清晰的距离。 肖小小扬起头:“你在恼我将你从王叔那里调到禁卫吗?”她哼了一声抱起肩,“王叔那里有什么好的?他可以给你什么我也可以给你什么。” “属下不敢。”程凛依然笔直站着,直视着前方回答。 “帝姬大人,换药的时候到了,请回宫吧。”司药软语劝道。肖小小摇摇头。程凛是殿前禁卫,进不了后苑,自己只有出宫到外苑的时候才会有机会让他随侍。她知道自己回尚德宫后因为养伤的关系,可能会有好几个月不能出宫,所以不想这么快就结束这次见面。 真的只是自己单方面的错觉么……她盯着那个高大青年严肃的脸,无可救药的从内心深处涌出的亲切感让她觉得思绪有些混乱。 “我说,和我说说你的事情吧。”肖小小随意的在回廊扶手上坐下,抬头看着他。 青年认真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困惑的神情:“属下出身卑微,谈吐不雅,未敢擅言。” “随便说点什么就好了。你家有什么人,怎么参军的,参军多少年了……随便什么都可以。”肖小小坐在扶手上,用左手支撑着身体,仰起头专注的看着他。 “是。”程凛笔直的站姿没有丝毫松懈,一丝不苟的回答道:“属下自小便被叔母卖作福王家奴,叔母过世后家中已无其他亲人。当初是福王大人见属下生的高大,便令属下随他入军,以便使唤。入军至今已有七年。”说完上边几句,程凛默默的站着,看起来如果肖小小不给他下一个指令,他会一直这么不言不语的石头般的继续站下去。 “以便使唤”……不是随随便便的使唤,而是可以用来传递机密的心腹吧。肖小小回想起树林中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默默地在心里说。她有些好奇的探起头望着程凛:“你参军竟然已经七年了吗?那你今年有多大了?” “回帝姬大人,属下今年虚岁二十。”程凛认真的回答。 虚岁二十,也就是实岁十九左右,福王那个没人性的,竟然把十二三岁的少年都带去参军么…… 肖小小不爽的踢着地面:“就算你是王叔的家奴,他这么对你也太苛刻了,那么早就让你参军,真是……” “福王大人于属下有知遇之恩,属下一介家奴却有入籍禁军,得以建功立业的机会,全赖福王大人栽培。”他朗声说,一脸对福王的死心塌地。 肖小小更加不爽了:“你已经不是他的家奴了,用不着对他这么感恩戴德的。” 程凛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不语。肖小小知道他是对自己的话不以为然,只是不好意思当面驳帝姬的意思,所以才用这种沉默来应付自己。闹别扭的别过头,她小声嘀咕道:“早晚有一天让你变成我的人。” 程凛显然没听到她危险的发言,继续笔直的站着,不外露一丝情绪。 肖小小知道不管和他说什么恐怕都只能得到刚才那种干巴巴的回答,对话根本无法进展下去。却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于是只是咬着下唇坐在那里,一下一下的踢着走廊地面石砖的砖缝。 两边这么尴尬的僵持了一会儿,看不下去的司药女官再次启口:“帝姬大人,外边风冷,请回宫吧。” 肖小小抬头望程凛一眼,青年只是笔直站立,双眼正视前方。她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轻轻的叹了口气,跳下围栏,对女官说:“好吧,我这就回去。” “帝姬大人。”出乎意料的,背后却传来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肖小小回身看着他,他迟疑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来:“属下有一事不明。” “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吧。”肖小小点点头说。 “属下自问并未有什么卓异功绩,敢问帝姬大人为何执意将属下调至身边?”他正色问着。肖小小明白,长帝姬突然指名要一个福王手下默默无闻的亲兵,这件事情的确一点都不正常。就算他自己没有疑问,这段时间里,从福王到枢密院到殿前禁卫恐怕都为了这个盘问了他不知道多少次。 她望着青年认真而坚毅的脸,略带苦涩的笑起来:“你相信人和人的相遇,是有理由的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25.厨娘 过了年看过了花灯就又到了每年祭天祭祖的时候。肖小小百无聊赖的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空无一人的院落。挂着秋千架的大榆树粗壮的枝桠上已经隐隐抽出了新绿。每年祭祖大典结束的时候,也就差不多是初春到盛春之间的时节,从籍田回皇宫的路上,能看到一路的鹅黄垂柳,破冰鸭群。肖小小很喜欢这种景色,总是从轿子中探头出来不停的东张西望直到忍受不了的司言女官跑过来警示她身为帝姬的矜持为止。 但是今年的大典她却因伤被留了下来。虽然不是不能体会父亲对自己的一片体贴,但是在这种后宫倾巢出动的时候一个人被留在空荡荡的后方,实在很是无聊。 据受伤至今已经两个多月,虽然右臂的夹板还不能卸下来,皮肉上的外伤却已都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经历过前段时间长新肉时痒得抓心挠肺的痛苦,肖小小现在可以算是精力十足。可惜此时的精力充沛,也只是让她更深刻的体味到无聊而已。 “帝姬大人,外边风冷,小心着凉了。”紫螺软声说着,将烧的正暖的手炉递给肖小小。小小接过暖炉放入袖中,打了个呵欠后站起身来:“备轿,我要去安贞宫。” 母亲过世后,这是她第一次回到安贞宫来。从正门进去走过前厅,穿过洒满阳光的天井向右绕入回廊,接着映入眼帘的就是小时候常常爬在顶端晒太阳的那座水潭浮桥之后的假山。 既熟悉,又陌生,明明对上边每块石头的形状都了然于心,却又觉得这山石比自己记忆中那个后宫最高的存在要矮小了很多。 以往母亲的卧房朱门紧闭,肖小小用手轻抚门上红漆雕花,触手之处圆润无碍,想来宫人每日对这里的打理,并没有因主人的离去而有懈怠。 肖小小推门进去,发现自己常坐的圆凳依然按照原位好好的放在窗边。她轻轻坐上圆凳,单手扶住窗台,将下巴懒懒的枕在手臂上,静静望着窗外的水潭。 从门口到西房,她没有看到一个熟面孔。安贞宫无主已有近四年时间,父亲又抽调了一半宫人到尚德宫侍奉自己,这里的从人渐次更换成新人也并不奇怪。更何况安贞宫中那么多宫人,她当年年纪尚小,活动范围也很有限,就算还有一两个老人剩下,恐怕也因为原本就在不太见得到帝姬的职位上,现今就算见到了也认不出来。 如果虞红她们还在的话,就能问问看了。肖小小轻轻叹了口气,望着明净如洗的天空。 父亲到底为什么会在那天问起安贞宫闹鬼的传言的呢? 她回宫后曾经再次找内省查问过这个事件的调查结果,内省的调查结果就是——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失踪,没有人受伤,没有人目击,甚至连那个流言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都毫无痕迹。 如果是有人特意掩盖了什么事情,那么肖小小不得不佩服对方抹消线索的干净程度。 或者那不过是个毫无根据的,胆小的宫女用来自己吓唬自己的无稽幻觉? 肖小小从圆凳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想不明白。紫螺,陪我去小厨房拿点豌豆黄吃。” 后宫各处的膳食虽然是统一由御膳房负责,但是每座宫里都有自备的小厨房,用来准备宵夜零食一类。安贞宫里虽然已经没有了主人,但是小厨房是每宫体制,并不会因此而被撤掉。 熟门熟路的绕过东厢走进一个较小的院落,肖小小满意的看到院子尽头小厨房的门并没有关上。她径直走入灶房:“可还有豌豆黄吗?” 房内的厨娘被吓了一跳,回过身从小小的服色上认出了她的身份,慌忙行礼:“婢子见过帝姬大人。” 肖小小望着这个女人,露出稍许困惑的表情:“我似乎没有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吗?” 厨娘低头恭恭敬敬的回答:“回帝姬大人,婢子在安贞宫任职已有十五年了。掌厨人位卑身贱,想来帝姬大人不记得婢子了。” 肖小小侧过头回忆着。因为调查流言的事情她看过安贞宫的名册,安贞宫小厨房的掌厨宫女的确已经十五年没有换过人了。她对着面前的女人笑笑:“小小那时候年纪还太小,真想不起来了呢。不管怎么样,以前厨房里常常都备有的豌豆黄,现在不知还有没有?” 厨娘温和的笑着,从橱柜里拿出肖小小熟悉的糕点盒:“帝姬的口味,婢子从来不敢忘的。” 走出安贞宫,肖小小坐在轿子上回过头望着安贞宫粉墙上朱红色的屋顶渐渐远去。 母亲当初每天要服六剂药,是以每日早晨都是御药院送来一日的药量,再由安贞宫里的小厨房按时热药送给母亲服用。而白天那几服药,是由肖小小亲自到小厨房去端给母亲的。 她和厨娘非常熟悉,那是个胖胖的喜欢逗小孩子脸上还有颗挺大的黑痣的女人。 和今日见到的这个女人完全不同。 掀起帘子望向前方,尚德宫的大门已经遥遥可见。 肖小小放下帘子,慢慢的闭上眼睛。 在母亲丧期即将结束,大家都知道安贞宫将要入住新主人的时候发生在那座无主宫殿里的事情,背后掩藏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背后掩藏的人……又到底是谁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26.囚徒 祭祖大典上,父亲当众宣布了立刘妃为新后的事情。众臣自然是应景的齐呼“陛下圣明”。借着这件事情的东风,原任边西节度使的周龙膺升任一直空着的同知枢密院事执三衙事的人事安排也落定了下来。皇帝会增加枢密院的势力对殿前都指挥使的权力进行牵制并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发展,但是这个周龙膺却是颇有争议的一个人物。此人行伍出身,是真刀真枪的通过自己的战绩一步一步爬到节度使之位的。余国的武将叙迁制度是可以按杀敌数来积功升职的,但是这个国家近十年来已经没有什么重大战事,边境上只有和北方的蛮族、西方的师国偶有小摩擦。而此人竟依然在这种情况下,杀够了能让他从一介步兵伍长,升至边西节度使这种地方军事大员的高位的人头,简直让人想一想就毛骨悚然。甚至有流言说,他曾经纵手下将士去将师国边境整个村子烧毁,将村民人头割下来作为战果邀功。 若是平时,皇帝提出要这样一个人来担任传统由文官担任的同知枢密院事,朝臣肯定会吵到闹翻天。但是此时刚刚宣布立新后之事,右相为首的那群人全部噤了口,剩下的些许反对之声微弱零散的很快便被人无视了。 肖小小不清楚父亲为什么要启用这样一个人来牵制福王,但是她愿意相信父亲的判断。 “你见过那个人吗?那个叫做周龙膺的将军?”肖小小掀起轿帘,望向轿外程凛的侧脸。对方面无表情的走在轿子侧旁:“属下在福王麾下任职,常年在北疆,边西将军未曾得见过。” “就是说王叔应该也没怎么见过那个人了吧?”肖小小沉吟着。听到说到福王,程凛微微侧过了头,似乎想确认肖小小的表情,随即自制又让他立刻摆正了脸,继续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 小小轻轻笑了起来:“一说到王叔你就紧张起来了。真是的,你要是女人的话一定会倒贴他。” 肖小小的玩笑话让程凛微微皱了眉,嘴唇动了一动想要提醒她帝姬的矜持,却最终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小小无聊的趴在轿沿,用手指去抓程凛腰上随他走路而一摇一摇的玉佩:“你就那么喜欢我王叔吗?” “福王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程凛的话说到一半便被肖小小打断:“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过无数遍了。但是禁军再好还能好过只有贵族子弟才能进的殿前禁卫吗?我对你就不算是知遇之恩吗?怎么没见你在人前像维护王叔那样的维护我?” 程凛严肃的脸上现出难色:“属下知罪。” 肖小小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回想起大哥每次被她问到生理问题时也会露出类似的表情,于是扑哧的笑出了声来。 程凛被她的笑声吸引,略带迷惑的终于扭过头来看着她,想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竟让这位帝姬突然发笑。肖小小盯着他的眼睛笑起来:“你可算愿意回头看我一眼了。难道我生的不好看吗?干什么你一直都看着远方,不肯看着我好好说话?” 肖小小的问话让程凛耳根一红:“属下知罪。”嘴里这么说着,他还是正过了头去,不敢和肖小小对视。 到底哪里和大哥相像了呢……如果是大哥这样子被小姑娘嘲笑,只怕早就恼羞成怒的开始耍流氓了吧…… 是错觉么…… 肖小小倚着轿沿,毫不矜持的直视着眼前肤色黝黑的青年男子。就算是错觉也没什么,能够让自己怀念的回忆起当初的些许心情,便是把错觉当做真的……也没什么。 轿子在司天监的门前停下,肖小小跳下轿子,却注意到程凛的右手似有意似无意的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怎么了?”她出声去问。程凛扫了一眼四周,声音没有起伏的回答:“无事。”却是向着肖小小多靠了一步。 原本平时巴不得离自己八丈远的……肖小小抬头看着他似乎略带紧张的侧脸,突然之间心里一动:“这院子门口,可是潜伏了什么人?” 程凛看她一眼,回过头望着前方,他不动声色的压低了声音:“五品以上的高手,至少八位。” “……放心好了。”肖小小淡淡说,“他们不是冲着我来的,只是守在这里当差的而已。” 司天监风若平性格孤僻,不见外人,也从不离开司天监的院子一步。 当然不是他真的喜欢离群索居,而是他出不去。 “没想到你的伤这么快就好了。”风若平笑靥如花的对着肖小小伸出手来,“快来让我抱抱看瘦了没有?” “当着陌生人的面你也好意思这么嚣张的调戏幼女的吗?”肖小小用没救了的眼神鄙视着他, 对着身后扬了下下巴,“这位是我的贴身侍卫,带刀殿前禁卫程凛。” “听说了,被你从福王那里抢来的宝贝嘛。”风若平将长长的腿架在桌上,全无规矩的坐着,漆黑的桃花眼带着挑剔毫不客气的上下打量着程凛,“到底宝贝在哪里了?” 程凛肃然直立的接受着司天监的目光,表情却禁不住略略透出了紧张。 肖小小用力把他的腿从桌上推下:“真没礼貌,被你这种老妖怪这样盯着人家会害怕的。” 风若平眯起了眼睛:“你竟然为了这种普通的男人训斥我?” 肖小小没有理他,对着程凛一笑:“刚想起来,我把送给司天监的礼物忘在轿子上了,能帮我去拿过来吗?” “干嘛难得来看我一次却带个男人一起来?”望着程凛用军人特有的干净利索的走姿离开的背影,风若平不满的嘟哝着,伸手抓住肖小小手臂上的夹板,“还没好吗?” “快好了,”肖小小把他的手拍开,“别碰,将来长歪你负责吗!” “我负责也没什么啊。”风若平懒洋洋的说。肖小小瞪他一眼:“程凛他……” “我不想听你说其他男人的事情。”风若平枕着手臂后仰躺下,一边闭上了眼睛。 “我觉得,他很像我以前相熟的一个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明明长得一点都不像,我却觉得那就是他。”没有在意他,肖小小自顾自的说着,“那个给你讲过故事的布商,曾经说过这样的事情吗?” “没有。”风若平干脆的回答。 肖小小再次瞪了他。风若平睁开眼睛,一把把她拉入怀里:“不管是还是不是,他都不是那个人。你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你觉得你能从一个错认的人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我只是……”肖小小垂下眼睛。她很清楚面前这个总是刻薄的说出真相的男人现在所说的这些是正确的,无可救药的……是正确的。苦涩的笑出声来,她望着风若平:“我只是,就像你所说的那样觉得很寂寞而已。” 风若平放开手,淡淡说:“这个世界的人,就没有能让你依靠的存在吗?” 肖小小从他怀中站起来,对着他大大的咧开嘴:“你在说什么,我可是靖若帝姬啊。” “帝姬大人。”程凛穿过前堂走进院子,行礼后将红色的锦布盒子呈给小小。肖小小接过盒子转手丢给风若平:“给你带的郊狩纪念。” 风若平解开锦盒上的丝带:“是什么?” “狼鞭。”肖小小对风落打了个手势示意给她倒上热茶。 风若平手指的动作停滞了两秒:“什么?” “就是被我杀掉那匹狼的狼鞭,想着出去一趟总不能什么都不带给你,于是特意嘱咐卫士把那个割下来晒干了包起来的。”肖小小耸耸肩说。 “……为什么是狼鞭……”饶是风若平这种总是笑的一脸没心没肺的家伙此时也一脸窘色。 肖小小对着他甜甜一笑:“只是觉得很适合你嘛,不喜欢吗?” 风若平将锦盒放在一边,侧靠在榻椅的扶手上苦笑了起来:“靖若帝姬,调戏男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肖小小漫不在意的端起茶杯,轻轻吹散上边的热气:“比方说呢?” “比方说我会特意不告诉你接下来的立后大典上云雷会派使者来祝贺顺便为了云雷皇帝云开霁来向你提亲。”风若平泰然自若的拿过她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将空杯子放回肖小小手中的茶托上,他浅浅笑着:“云雷人也真是心急呢,来不及等你长大,就要先把你定下来了。”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后宫都还没人知道的事情?”肖小小鼓起眼睛瞪着他。 司天监银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淌过流光:“当然是因为,我是活了四百多年的老妖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27.大典 肖小小直直的伸开双臂,任侍女将厚重的礼服一层一层的裹在身上。今日是立后大典的日子,作为长帝姬,就算再讨厌穿正装,也没有逃避的机会。右臂的夹板虽然已经可以拆下来了,但是还是不能完全正常的活动,用力的话就会有点隐隐作痛的感觉,这样长时间举着也很不舒服。 低头看着紫螺弯腰给自己的腰带打着鱼鳞结,她叹了口气:“真麻烦。” 紫螺笑了起来:“帝姬大人请再忍耐一下,晚上仪式结束后,就可以脱下来了。” 肖小小再次叹气:“麻烦的穿上去再麻烦的脱下来……这是双重麻烦啊。” “帝姬现在是在双重叹气了。”紫螺展开甜甜的笑脸,戏谑着自己的小主人。 肖小小翻了个白眼:“能快点结束就好了。” 紫螺在另外两名侍女的配合下为小小披上最后一件长衣:“穿好了,帝姬大人真好看。今日可以让那些云雷人也见识见识我大余帝姬的风采了。” “云雷使者不知道长得是什么样子。”肖小小随口接道。回想起母亲也是云雷帝姬,样子看起来和余国人也并没两样。想来临近的这两个国家,人种都是相似的吧。 “听说云雷这次来的使臣雷大人是位风流儒雅的美男子呢。”紫螺无限神往的停住了手中的动作。肖小小白她一眼:“不是说他带着的儿子都十几岁了吗,那种中年老头有什么可看的。” 紫螺脆脆的笑起来:“帝姬大人您还小,不知道男人就是要到那个年纪才最……” 身后的侍女青翼咳了两声:“在帝姬大人面前说这种风言风语,小心徐司言打你老大耳括子。” 云雷使者已经入京的消息,全后宫都传开了。常年不能出宫,难得参加这种全国大典,大典上或许还能见到外国人,宫女们会兴奋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另一个消息则只有少数人知道——云雷使者是来向靖若帝姬提亲的,带来的聘礼是云雷利州六百里土地。 肖小小对这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她特意向告诉她这个消息的魏申确认了一下,余国和云雷长期交好,联姻之事时有发生,但是之前的确都没有用土地这种贵重的东西作为聘礼的先例。肖小小自认自己不是什么绝世美女——就算将来一不小心长成了绝世美女,以当前的年龄,根本也看不出什么,更加上头上还有着执匕帝姬的不祥流言,因此这六百里土地,肯定不是对自己这个人的估价。 那么,云雷想用这六百里换取的,到底是什么呢…… 紫螺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帝姬大人,时候差不多了,请移步大乾殿。” 自己并不是这场典礼的主角,所以肖小小没有太多任务,只要抱着弟弟一直站在大殿尽头太后的身侧就可以了。她隔着金色的薄纱,无聊的看着大殿正中大宗正司事用沉稳的声音念祷着祝词。这老头算是父亲的叔父,按岁数算应该也不过五十出头,却格外生的老相,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头发胡子都已经全白了。不知道已经过世的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把兄弟都整成这样。肖小小有些阴暗的想着,随即又想到爷爷在自己出生前就已过世,这个叔爷爷却活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更厉害一些…… 怀中的弟弟被祝词声音吵醒,憋着脸似乎想要哭出来,肖小小单手摇了摇他,用自己擅长的流氓眼神瞪他一眼:“敢哭出声就揍你。” 似乎是被她狰狞的表情吓到,怀中婴儿啜嚅两声,生生把哭声咽了下去。 偷偷的活动了下站得发酸的脚腕,肖小小微侧过头去观察站在后宫首位的那个女人。皇太后端正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侄女终于坐上了皇后之位,这个女人在背后的推动力量不可小觑。但是坐上了皇后位置的侄女还会是以前那个巧意奉承不敢对姨母有丝毫违逆的小女人吗,恐怕皇太后自己心里都要先敲点小鼓。先皇忌讳外戚专权,皇太后的本家已经被拆的七零八落不剩了什么人,做了太后之后,她想要提拔本家势力作外援也不得,是以刘笠一介地方官出身,没什么背景的文人只因为做了皇太后的妹夫,就被推上了右相之位。虽然她一手创造了刘家的繁荣,但那繁荣的终究是刘家,而不是她樊家。不知道她心里,对先皇有没有怨过呢?肖小小盯着那个尚还不到五十岁的女人保养良好的皮肤,胭脂染红的嘴唇端庄美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隔着金纱望向大殿另一侧,列站着百官和诸王。前排那些人基本在郊狩的时候见过,都不是陌生的面孔。第一排靠尾端站立的褐衣男人却是第一次见。三四十岁模样,修剪精致的鬓角和胡须,一脸的和气,面色却白的与众不同,似乎是肤色就异于常人。这种人如果以前见过,不会没有印象的。肖小小看向他下位的太常寺少卿,突然暗责自己的迟钝——这个男人当然就是云雷派来的使者,不然怎么会让他站在专责接待派出使节事的太常寺诸官旁边。 大殿突然寂静下来,肖小小扭过头,看到著着正红缕金礼服的刘妃在一干使女的尾从下款款从大殿门口走入。 余国尚红,红色是皇室的正色。肖小小望着那个在繁复厚重的礼服中依然能显出身段窈窕的女人,不得不承认红色衬出她那种白皙的肤色非常好看。 高挑英挺的盛年皇帝和身着奢华礼裙的美丽少妇牵手立于大殿之上的场景,完美的仿佛一幅画。 肖小小闭上眼睛,眼前青地白花长裙的女人温婉的坐在窗边,灵巧的的手指在洁白丝绸上绣出牡丹的花瓣。 没有人做错什么,事情总是会发展到这一步的。她非常清楚。只是这朱红的大殿朱红的礼服戴着朱冠的女人唇上那抹赤色都太过刺眼,刺得她眼睛发酸。 大典结束后,站了一天的肖小小是很想推辞掉晚上的晚宴的,但是她身为长帝姬不参加立后的庆宴,皇后的面子上肯定不会很好看。将弟弟递给宫人抱着,肖小小甩了甩发酸的左臂。那小子倒是睡了差不多足足一天,全然没领会一直单手抱着他在大殿里站了将近四个时辰的姐姐的辛苦。 和女官确认了晚宴的时间,肖小小决定到大乾殿后边的履德堂休息一下。走出大殿偏门,她一眼看到了笔直肃立在甬道一侧的程凛。大乾殿已经属于外苑,今日大典人多纷杂,除了原本值守这里的侍女太监,后宫每宫都各有十几个随侍主人而来的宫人,被晚宴邀来的百官家眷也都在这天可以进入平日戒备森严的皇宫,是以程凛作为自己的贴身禁卫,会等在这里准备护送她并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为了迎接今日的大典,殿前禁卫也统一换了新裁的制衣。肖小小三步两步跳到程凛面前,上下打量着他身着白底红边的禁卫轻甲的英挺身姿,笑了出来:“你穿这种颜色果然是比禁军的青灰色要好看得多。” 程凛黝黑的面上一红,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垂手侍立。 “真是的,女孩子夸你的时候是希望你能回夸回来的。”肖小小捋着鬓发,扁起了嘴,“我这身礼服可是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穿上身的,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程凛面上浮现为难的神色,勉强的翳动着嘴唇,似乎是十分费力的试图组织起合适的语言:“帝姬大人今日……今日……” “算了算了。”肖小小失望的挥挥手,“知道我穿什么对你都没什么不同,不用勉强了。”径直走在前边,她头也不回的说:“我去履德堂。” 程凛一言不发的跟在她的身后,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平素的距离,既足够随时冲到她身前,又不会超过十步之内比她身畔的侍女更靠近。 紫螺轻轻笑着凑近肖小小的耳朵:“这位程大人看起来和旁的禁卫都是不同,格外老实呢。” “你倒是见过很多禁卫吗?”肖小小笑着奚落她。侍女脸上微微一红:“也没见过几个,帝姬您在明善堂的读书的时候,婢子偶尔也会遇到巡逻那里的禁卫大人们。虽说是负责皇宫安全的高手,在婢子看来,却是浪荡子居多呢。” 能够进入禁卫的都是官宦出身的青年,会有点浪荡习气,在没有旁人在的时候调笑婢女之类的倒不让人吃惊。程凛这种出身低又个性认真的人在禁卫中不知道会不会被欺负。肖小小回头看他一眼,青年禁卫面无表情的在她身后走着,没有显示出任何情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28.云雷使者 履德堂离大乾殿并不很远,平时是皇帝政事之余用来静思欣赏古玩字画的地方,父亲常常会叫肖小小到那里去和他一评鉴赏字画,所以是肖小小挺熟悉的一个地方。想来在这种大典的时候那里也不会有什么人,所以肖小小决定到那个地方去清净一下。 走过侧廊,进入大乾殿后宽敞的天井时,肖小小却听到了一阵嘈杂。她望过去,见是十数个少年正围在院落一角,不知道在吵些什么。皇宫里一向没什么孩子,她知道那是今日准备参加晚宴的官员家眷。这些京官子弟平日估计也都相熟,所以在宫内等待晚宴这段时间里聚在了一起。 本想在他们来给自己行礼前就这么快速的走过去,却听到那群人中发出一声惨叫,一个少年从人圈中踉跄几步摔了出来,眼圈上竟是一圈青肿,看来是被人打了。 肖小小止住脚步,定睛去看,发现那圈少年中间,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鹰钩鼻吊梢眼,肤色青白得迥异常人。从周围人的态度来看,刚才打了人的应该就是他了。傲慢的笑看着面前那群年龄相近的孩子,他拍拍手,朗声说:“余国人也不过如此嘛。” 就算他不说话,光看他的肤色肖小小也能猜出来他是云雷使臣雷绳带来余国的那个儿子。 看到发生了打架,紫螺不安的看着肖小小:“帝姬大人,要不要婢子去叫人来?” 肖小小摆摆手,款步走向那群少年。自己身为帝姬,皇宫就是自己的地盘。被人在自己的地头上打架闹事还放了狠话,她若是什么都不做就简直对不起自己的混混出身。 站在外圈的少年们认出肖小小的服色,纷纷躬身行礼,为她让出路来。云雷男孩从周围人的神色也大致判断出了她的身份,却没有行礼,只是扬着下巴不客气的上下打量着肖小小:“你就是余国的帝姬?” 肖小小仰头望着他,十五岁的男孩原本就比她高出不少,这个少年显然又是在同龄人中也算是身材高挑的。她甜甜一笑:“你认得我?” 云雷少年见她笑得甜美,表情放缓了几分,说出的话却还是傲慢十足:“听说余国长帝姬是独身格狼的勇士,没想到却只是这么个小不点。看来也不过是余国人在吹牛皮罢了。” 这话让周围的男孩们躁动了起来,几个人捋起了袖子,更是有人直接爆出了粗口。 好久没有打过群架了,这种气氛还让人挺怀念的。 肖小小挥手示意两边静下来,眯起眼睛浅浅笑着:“请教尊名?” “云雷,雷青。”少年简洁的说着,语气飞扬。 特意不报出家门是为了闹事以后可以用“小孩子之间的玩闹”这种名目来息事宁人吗?导演这场闹剧的到底是云雷使雷绳自己,还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云雷皇室呢? 低姿态用划地来余国求亲,却又让一个没有官位的少年进行这种挑衅,到底有什么目的……肖小小淡淡的看着面前人。这少年看似身材瘦削,肩膀和腰肢却都肌肉精实,想必是有好好练过。扫一眼周围的官家子弟,肖小小明白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够打得过他。 “你说余国人打不过你是吗?”肖小小轻轻侧首,用手指玩弄着自己的鬓发发梢。 雷青张狂的哼了一声,扬起下巴瞥一眼两边少年,表示不言而明:“怎么,余国帝姬要挑战我吗?”摇了摇头,他冷笑道,“我可不想被人说欺负弱小。” 肖小小淡淡一笑,打了个响指:“阿凛。” 怔了一下,程凛意识到是在叫自己,于是上前一步:“属下在。” 懒洋洋的向前伸出一根手指,肖小小用稚嫩的声音说:“给我揍他,不要打死,打到半死就够了。” 程凛迟疑的看了眼自己的小主人,肖小小冲他甜甜一笑:“什么事情有我担着。” 雷青便是练过,又怎么打得过禁军出身的程凛,只是下就捂着胃部狼狈倒下。见他没了还手之力,程凛停下手,用眼神询问肖小小要不要见好就收。肖小小叹了口气:“下手这么轻,你就是不肯好好为我做事。”挥挥手让他站到一边,她走到倒在地上的雷青面前蹲下来笑靥如花:“余国人对云雷人,现在是谁赢了?” 雷青一时还说不出话,只是用阴翳的眼神直直瞪着她以示不服。 肖小小站起身装可爱的弯腰拍拍膝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云雷四品大臣的儿子打架输给了余国平民,这件事情传出去也不好听,大家为了雷绳大人的面子着想,也请不要到外边宣扬。”听到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周围少年纷纷嬉笑着点头。 雷青强忍疼痛单膝支起身体,原本青白的脸色现在只有青没有了白:“你……” “你对大余帝姬出言不逊,我只好代你父母教你怎么做人。今日的事,你便是向你父亲告状,也只是让他亲自来感谢我而已。”肖小小凑近他的脸,看到雷青恶狠狠的目光,笑的愈发甜了,“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吗?”用手指拭去雷青嘴角擦破渗出的血丝,她直视着云雷少年的眼睛,“因为这里,是我的地盘。”眨眨眼睛,她收敛起笑容,“臭小子,跑到我的地盘上被我欺负,你只能这么认了。” 欺负小孩子就是开心。肖小小心情愉快的走出天井,却意外的看到福王带着两个亲兵站在走廊中间。今日大典他不仅要作为宗室成员参加,更要作为殿前都指挥使负责皇宫的整体安全,会在这里遇上并不稀奇。不过早知道他在这里,自己刚才就选条别的路走了。肖小小暗暗悔着,抬起头看着他,刚才的愉快心情荡然无存,顺便想起程凛一提起他就一脸死心塌地的小媳妇样,更是从心底加上了几分怨恨。冷冷看他一眼,肖小小用干巴巴的声音说:“真巧在这里遇到王叔。” 福王有些意外这个侄女这次竟然会这么坦诚的用露骨的冷淡对待自己,怔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本意:“帝姬那样对待云雷使臣之子,只怕要影响我大余和云雷的关系。” “没关系,小小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嘛。”肖小小仰起脸,“小孩子和小孩子打闹,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那个雷青可是一句都没说他是云雷使臣之子。” 福王看她一眼:“他便不说,帝姬冰雪聪明,又怎会不知?” “他既然不说,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肖小小不耐烦的撇撇嘴,“我堂堂大余帝姬,凭什么一定得认得出云雷使臣的儿子?” 福王不置可否,只是静静的看着她。肖小小知道这个和自己从来都不对盘的男人强忍厌恶来找自己绝不是为了她打了云雷使臣儿子这么点小事,于是耐心的等他开口。 “你到底为什么把程凛从我手里要走。”静默了一会儿,福王突然就这么在众人面前,直截了当的抛出了这个问题。 虽然知道他一定会好奇的要死,却没想到他这么单刀直入的直接问了出来。这男人真是一点都不懂得含蓄美。 肖小小回身看了眼身后表情紧张的程凛,回过头来开朗坦率的展开一个笑容:“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他了。” 冰冷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整个走廊。福王原本就冰冷的眼神此时仿佛能够结霜一样。 虽然别人总说福王这种表情让人害怕,肖小小却每次看到他这种随时想要发作却面对帝姬发作不出的脸都说不出的愉快。用手指绞着自己的发梢,少女侧首天真烂漫的一笑:“王叔不要吃醋嘛,皎皎也很喜欢王叔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29.周龙膺 “敢问帝姬到底为何执意向福王讨来这个亲兵?”魏申看一眼明善堂大门,知道那个年轻的禁卫就守在门口。 “怎么每个人都要问我这个。”肖小小用左手握笔吃力的临着字帖牢骚着,“先生您不问我伤好的怎么样了和皇后处的如何对嫁去云雷的事情有什么看法,却单单问我这个吗?”今日明善堂的侍从都被肖小小打发到了外殿,所以她说起话来也不似平时那么拘谨。 魏申默默不语,只是盯着小小的眼睛。肖小小叹了口气:“我都说过很多遍了,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侍卫来防止上次遇狼的事情再次发生。” 先生清亮的眼睛静静看着肖小小,依然一言不发。她无奈的抓抓头发:“好吧好吧,其实是因为我在猎苑看到程凛似乎在悄悄帮王叔传达什么机密消息,所以把他调到身边让王叔头痛一下。” “帝姬打算从程禁卫那里探听福王的机密?”魏申不安的望了门口一眼。肖小小摇摇头:“程凛不会说的,他对王叔很忠心。” “留一个对福王忠心耿耿的人在身边,若是福王意欲对帝姬不利……” 肖小小打断了先生的声音:“剩下的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先生。” 魏申见她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便也不追问,用手指点一下字帖:“这一笔要先轻后重才见匀称。” 要求真高,用左手哪里能那么容易就控制好啊。肖小小吐吐舌头,重临了一遍。 右手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拿取细小物品的时候,还是会有点控制不好力度。虽然希望这只是暂时性的,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肖小小还是开始练习用左手来做以往倾向用右手做的事情。 “枢密院昨日给右相发了文书,说是要从三衙分兵出来另组一支天武军,专司北漠之事。”随手翻开案上的《春秋》,魏申淡淡的突然说起了这个。 肖小小看他一眼:“右相的文书,先生您又怎么知道了?” “右相将奏折转呈给皇上,皇上今日一早在朝上提出了此事。”魏申不紧不慢的回答。肖小小费力的用左手将竖笔画直:“为什么枢密院不直接把提案交给父皇?” “因为方案中预定要统率新军的,是福王苍陌。”魏申似乎在阅读一般看着书页,平平的说出了这句话。 肖小小停下手中的笔:“新军编制是什么?” 魏申继续看着书页回答,就好像那书页上写着数据一样:“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共出一厢,殿前司出两厢,统率执内客省使阶,授衔天武将军,枢密院出天武中监为副职,协同统领。” 三厢军就是七万五千人左右,不但比殿前司原来的十五万少了一半,而且有三分之一都是原本不属于福王手下的兵马。内客省使虽然是从三品,比原来的殿前都指挥使的四品高了一阶,但同时还有另一个从三品的天武中监做副职,只怕真要统令起来,还不知道是谁听谁的。 肖小小轻轻地笑了出来:“所以拉上中书门下来玩以众击寡吗,这种明升实降的手段是哪个坏心眼的想出来的。” 先生用戒尺轻轻一敲她的手背:“今日还要再临十五页。” 小小耸耸肩听话的继续临字帖:“刘笠这么把这个案子通过就不怕太后咬他?真是女儿一当上皇后,腰杆子都硬了。” 魏申抚须点头:“以刘大人的个性,未必敢这么急于忤逆太后和福王。但是立后之后他便开始谋议立储之事,此时选择这么快站出来,也有卖枢密院一个人情的意思。” “我还以为枢密院和殿前司关系不错呢,怎么会这个时候突然跑出来咬福王一口?”笔下没停,肖小小仰头看着先生。魏申放下手中书卷:“枢密使孙傅岩原本的确是和福王交好,但福王性子倨傲,做事不留余地,售盐法推行后,两边关系就渐渐淡了。是以同知枢密院事周龙膺提出这个方案后,在枢密院并未遭到阻力。” “周龙膺……”肖小小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好奇的望向先生:“这个周龙膺真的是传说中那么可怕的人吗?” 魏申微微笑起来:“人品不论,作为臣子,他对皇上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征战沙场多年,行伍陋习多少会带一点。” 肖小小侧起头。魏申对这个人的评价相当委婉,不像他一贯在肖小小面前臧否人物时的风格。“先生您和这位周大人难道关系不错?”她心里一动,皱起眉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 魏申淡淡看她一眼:“棋友而已。” 肖小小嘁了一声:“内臣结交外将是大忌,先生小心被谏臣逮到。”顿了一顿,她回到原来的话题:“就算周龙膺胆子大,父皇让他咬谁他就咬谁,难道福王和太后就这么任他咬下来吗?” 魏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望向窗外。 肖小小知道,福王那边会怎么做,这位御史中丞心里,其实也完全没有什么底。 “静观其变好了。”她小声说,“只要快点把太子立下来,就没问题了。” 结束了今日的课业,肖小小甩着酸累的左手走出明善堂。程凛自觉地静静随在她身后,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福王下一步打算干什么,只怕自己身后这个沉默寡言的高大青年最清楚不过。但是她却绝对无法出声问他。如果问出口的话,一旦问出口的话,就永远再无法得到他的信任了,肖小小很明白这一点。 轻轻叹了口气,她沉默的走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得到这个男人的信任,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执着的要把这个男人留在身边。明明只是个死板认真还对自己的敌人死心塌地的陌生人,觉得他像是大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不管发生什么,这个人也不会真的变成大哥,肖小小非常清楚。 “留一个对福王忠心耿耿的人在身边,若是福王意欲对帝姬不利……” 魏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摇摇头摆开这些思绪,背起手来旋身转向后方,小跑几步将大大的笑脸凑在程凛面前:“呐,你是会飞来飞去的功夫的,对吧?” 程凛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教我学这个好不好?”肖小小笑的眼睛弯弯的。 程凛略显困惑的看着小小:“纵跃术并非什么了不起的技能,帝姬千金玉体,平素又时时有人护卫,何须学习这种末流之术?” “因为很帅气啊。”肖小小又向他凑近了些,“会不会很难呢?我能学的会的吧?” 程凛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只是困惑的点了点头:“帝姬若真要学……” “你觉得我能学的会就好。”肖小小开心的一笑,拉起程凛的手就跑了起来:“那么快点吧,现在就开始教我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30.命星 小说里那种打通任督二脉让内功在体内循环二十四周天就能刷的一下跳上七八丈高的事情……果然是不存在的。 肖小小气喘吁吁的跑着步,望着跑在前边的程凛。 自从那天要求他教授自己那个所谓的纵跃术后,每天早上就都要这样和他一起绕着外苑跑上两个时辰。据这个男人所说,只要腿力和平衡力能够达到一定程度,跳上屋顶就是很容易的事情。 虽然对他这个说法肖小小从经验上表示怀疑,但是她知道程凛这种个性认真的人不可能撒这种谎来捉弄自己。于是目前也只有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这么每天跑着。 终于跑到了乾元殿门口,肖小小缓缓放慢速度停下来,边走动边活动着骨头,一边早有紫螺将汗巾和热茶递上。用柔软的布巾快速抹掉头颈的汗水,肖小小望着立在前方静静等着她的程凛,青年认真严肃的面孔上看不出一丝疲惫,甚至连滴汗都没流。尽管现在自己的年纪还小,但肖小小一直以来都有坚持适度锻炼,自认自己在体力储备上不会逊于普通的大人。饶是这样,每天跑下来这样的长度,基本上也就全身湿透了。想到此节,肖小小走过去用力的锤了他一拳。这男人只有结实到让人生气这一点,是和大哥一模一样的。 程凛认真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不明白帝姬突然在生什么气。肖小小将汗巾丢回给紫螺:“备轿,我要去司天监学琴。” 葡萄架上的葡萄藤已经长出了郁郁的绿叶,阳光透过层层叶子的缝隙在地面上画出边缘清晰的金色花纹。司天监一如既往的仰卧在软榻上,享受着蔓藤带来的阴凉。 肖小小抱着琵琶漫不经心的拨动着琴弦:“云雷到底为什么要把利州送给我们,你不会不知道吧。” 风若平打了个呵欠:“你想知道吗。” 肖小小挥挥手屏退左右:“既然要嫁去云雷,这种事情多少还是要心里有底才行。” 风若平笑了起来:“真看得开呢,我还以为你会对政治联姻说‘讨厌呀不要呀’什么的。” “嫁给余国显贵或者嫁给云雷皇帝,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同。”肖小小的指尖从弦上滑过,带出一串音符,“嫁到那边去可能相对会辛苦一点,不过也没有什么要特别抵触的理由。” 风若平翻了个身,软软趴在榻上抬眼看着小小:“嫁去那边可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会对着月亮思念我到夜夜哭泣的吧?” “……这笑话冷得我都懒得吐槽你。”肖小小白他一眼。 风若平浅浅一笑,将手臂垫在下巴下边,凝神望着地面的光影摇曳:“云开霁有个叔父理王,二十年前跑到余国学习,后来去了北漠。” “为什么要去那种蛮族的地方?”肖小小奇道。风若平懒懒看她一眼:“你又没见过北狐民,又怎么这么笃定人家是蛮族?” 肖小小噎了一下,承认他说的没错:“是我先入为主了,因为周围人都说北狐是未开化的蛮族,所以一时没想那么多。这个云雷皇帝的叔父到北狐那里是去干什么的?” “他入了北狐的籍。”风若平淡淡说,“据说是觉得北狐民的活法才让他真正有活着的感觉,所以就再也不回来了。” “听起来真是飘渺的说法。”肖小小咧咧嘴,“人活在哪里不都是活着吗。” 风若平莞尔一笑,不置可否:“那个男人是嫡长子,原本是要继承云雷皇位的,他这么一走,皇位就落在了云开霁父亲的头上。” “皇位都传了两代了,他们突然又提起这事干嘛?”肖小小不解的问。 “云开霁个性软弱,云雷一直都是由太后王氏摄政。近些年来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国内便有些不稳。当然也就出现了一些提出迎回理王恢复皇位正朔的声音。” 肖小小哼了一声:“这么说这次这么贵重的聘礼……” “没错,就是要求余国不要将理王放回云雷的报酬。”风若平抱着枕头,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 肖小小皱起眉:“云雷太后也真是豁得出去,为了这种事情把国土割出去一块,就不怕被后世子孙埋怨么?” 风若平轻轻笑起来:“保不住现在的权位,便连活都活不下去了,还哪里顾得到后世子孙怎么说。” “说的也是。”肖小小点点头,埋首默默弹琴。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但是她相信风若平告诉她的这些事情是真的。固然他一直被软禁在这个院子里,但是既然是活了四百多年的老妖怪,有自己的情报网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当然肖小小多少还是会有点在意他为什么会愿意告诉自己这些情报,但是她清楚就算问了这个男人,他也只会用一贯的油嘴滑舌把话题滑开罢了,于是便索性省去了这些唇舌。 风若平静静的趴在塌上,聆听着少女拨动琴弦的声音,白色的长发从榻椅上滑落下来,流泻地面,被葡萄藤的光影染上了独特的色彩。“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呢?”他用几乎像是自言自语的低声,吐出了这样的问句。 肖小小垂目看着琴弦,没有停下手指的动作:“问你什么?” “你明知道我算了你命星的轨迹,却从没问过我你的未来会发生什么。”风若平支起上身,黑色的眼眸平静的直视着肖小小。 肖小小脆脆的笑了起来:“原来那什么命星轨迹是真的吗?我还以为不过是你为了混口饭吃装神弄鬼的手段。” “真刻薄。”风若平装出受伤的样子捂住胸口,随即眼神一凛:“如果那是真的呢?” “真的假的都无所谓。”肖小小平静的说,“我没有问这种东西的必要。” “你及笄之后,可就要被嫁去云雷那种局势不稳的国家了,”风若平笑吟吟的说,“你不害怕吗?” “当然是害怕的。”肖小小耸耸肩说。 司天监托腮看着她:“那么为什么不问我呢?” “因为没有问的必要。”肖小小重复了自己刚才的话。用力的揉动琴弦,用两个重音结束了这支曲子,她抬起头:“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是由我自己决定的。和天上那种遥远地方的石头,没有任何关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31.翼州 又到了樱桃成熟的五月。肖小小吃着樱桃,看着戏台子上一个戏子依依呀呀不知道在唱些什么。天武军的编制快要下来了,父亲在想法设法的想让太后高兴起来,是以今日叫了教坊的戏班子进宫里唱戏。 莫要说台上唱的是自己十句里有八句听不懂的青戏,便是现在他们在台上唱流行歌曲,陪着太后一连这么坐上两个时辰,肖小小也完全没有耐心听下去了。百无聊赖的将樱桃核吐到盘里,她意识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裙角。低下头,椅子旁边站着一个一脸鼻涕的小不点:“方呀……” 肖小小笑了起来,从椅子上跳下来,把小不点抱在怀里:“炆皑已经能一个人走路了啊,真了不起~” 小不点咯咯的笑着,奶声奶气的叫着:“方呀……” 肖小小知道他想叫的是“皇姊”,不过一个一岁多点的孩子,也没法要求他口齿清楚到哪里去。 刘后甜蜜的笑着,款款走过来抱起小不点,帮他擦掉脸上的鼻涕:“今天已经能什么都不扶的走过半个得中殿了。”脸上满溢着母亲的骄傲。 太后望向这边,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透出了一丝笑意:“炆皑来了啊,快过来,给皇祖母抱抱。” 肖小小望向那对祖孙,悲催的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太后可从来没对自己有这么热乎过。如果没有背着执匕帝姬这个帽子,现在的自己会不会个性更加天真活泼一些呢……饶有兴致的想象着这种没有意义的假设,她听到身后小太监万宝低低的声音:“帝姬大人,魏大人有信给您。” 万宝是父亲调给小小的贴身太监,因为有个做内侍押班的兄弟,所以有时可以帮肖小小和魏申传递宫内宫外的消息。 不动声色的站起身向着皇太后和刘后行了礼,肖小小走向西厕。从万宝手中接过密信,她拆开信封抽出字条,发现只有一行字: “翼州除职盐差聚众劫掠官府,潮阴城失,已司殿前都指挥使带兵两万前往镇压。” 肖小小觉得胃上好像重重的被人抽了一下。 这短短一行字中包含了很多信息。翼州和律州不同,自古就是兵家重地,腹地是肥沃的翼州盆地,背后靠着万岐山脉,进可攻退可守,常年驻扎在那里的有三万厢军。在这种情况下贼众依然能够劫掠官府,可见厢军只怕已被击溃。 潮阴城是进入翼州盆地的扼要之处,易守难攻,翼州府丢了潮阴城,需得用三倍于敌人的兵力才能将这座关口夺回来。而敌人是能够击溃三万厢军的乱党……肖小小手心微微沁出了汗。 禁军三衙的兵力留在京城的并不多,一时之间肯定凑不出那么多战力,所以翼州旁边湖州的五万禁军定会被直接调用。统领那部分禁军的是湖州节度使蒋云庭,要调动节度使,不是三衙以上的官员是不行的。三衙之中,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孔国武要留守京城,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杨正延耽于酒色已久,早已不能上阵,接着便只剩了原本要被赶去天武军的殿前都指挥使苍陌这一个选择。 字条上写着司殿前都指挥使带兵两万前往镇压,便是说为了这件事情,天武军的编制被暂且搁下,福王在平定翼州之事之前,会继续担任三衙。 “算他运气好。”将纸条撕碎丢进马桶,肖小小喃喃自语。返回大厅落座,身边早有侍女将冷掉的茶换上新的。她啜一口热茶,淡淡抬起眼睛,中间太师椅上的太后抱着孙子逗弄着,笑的一脸慈祥。 这个女人不会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 她心里一动,茶杯险些落下,啪的一下碰响了手中的茶托。 福王并不是运气好。这一切当然不是运气。 刚才看到消息的一瞬间只想到了这是自己提出的售盐法思虑不周结出的恶果,却忘了全翼州的盐差加起来也不过数千人,又怎么可能击败三万厢军闹出这么大的声势。 能够集合煽动这些盐差,给他们足够的钱让他们招兵买马的人,当然只有一个。 赵音那只老狐狸,律州推售盐法的时候他不说话,全国推售盐法的时候他也不说话,原来是等在这里。 肖小小放下茶杯,双手有些微微发抖。 赵音损耗这么大做这件事情,当然不会只是为了让福王卸职殿前都指挥使的时间被推后七八个月。皇长子已经诞生,刘妃也已经被立后,肖小小以为苍陌会在这段时间死死扒住京城,利用自己手下的全部力量在立储事上拼死最后一搏,她没想到自己完全想错了。 那个男人不在乎皇长子会不会被立储,他是打算屯兵翼州,恃机造反。 肖小小早就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和福王真正的决裂,但她没想到,这一切会来的如此之快。 不对。她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如果自己都能想到福王的意图,父亲没理由会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派福王去翼州,可见他应该已经有了对策。 抬起头,她望着首座上那个抱着孙子安逸微笑的女人。两天前父亲曾经夜访盛艮宫,据闻和太后促膝长谈了一夜。 肖小小当时以为那是父亲为了天武军的事情去安慰祖母。现在想来,是自己太天真了。 他们只怕是那天晚上,就彼此交换了什么条件,决定了今日的格局。 肖小小嘁了一声。天武军也好,禁军也好,北漠也好,翼州也好,都不过是当权者手中的棋子,权衡得失舍此取彼,不管是对于父亲、皇太后、刘后还是福王,他们都只是在是相互的权衡中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而已。而翼州三百万百姓的未来,却就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这样卷入其中,不知会被带往何方。 揉着太阳穴,她没来由的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一本书中的句子:“身为一个大一统国家的国民,我不可避免的会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行货’感。”没错,由于自己做‘行货’做的久了,忍不住也就习惯于站在‘行货’的立场思考事情。 “我现在可不是行货,而是倒货的一员了。”她忍不住苦笑起来,低声自语。 戏台上依依呀呀的声音依然未休。肖小小心烦意乱的向椅背靠过去:“那个女人叽叽咕咕唱了半天都没唱完,到底在唱些什么啊?”紫螺从后边凑近她,笑着答道:“这一出叫《紫玉记》,讲的是前朝崔丞相之女崔晶晶和状元郭淮定情之事。” 肖小小大致听说过这个故事,丞相之女和文士郭淮在边庙中偶遇一见钟情,女方相思成疾,听闻家中要将自己嫁人,就夜里私自离家前去寻找郭淮,恰遇上郭淮的同窗孙珠,被玩弄了两年后又转手卖给了行商李夸,这么碾落风尘七八年,才终于在乐坊再次遇到了已经身成名就的郭淮。此时崔丞相已因思念女儿成疾而过世多年,崔家早已风流云散。郭淮念及旧情将崔晶晶收作小,终成了一段佳话。 信手翻开面前桌上给每个来听戏的后妃都备了一本的词本,恰是幕末一段唱词: 可曾见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转瞬间空余白头,空余白头,歌尽人散万事休。 肖小小冷笑一声。台上人的戏演得兴致盎然浑然忘我,可不要也唱到歌尽人散万事休才好。 明照五年五月,翼州乱,司殿前都指挥使苍陌平乱。十一月,乱止,除殿前都指挥使苍陌为翼王,都统翼州湖州禁军七万,永镇翼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32.一日 值时太监的梆子声笃笃的从院外飘入房中。紫螺睁开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轻手轻脚的从床上跳了下来。摇醒旁边的青翼和银鹿相互盘好头发,开始了一天的准备。 将洗脸的水端给帝姬时,天已经蒙蒙有点亮了。 自己服侍的靖若帝姬是个尚未满十四岁的少女,虽然是皇室的长帝姬,不知为何却律己甚严,每日天初亮便定然会早早醒来,全没有这个年龄孩子常有的赖床撒娇的习惯。 服侍靖若帝姬用过早膳,便是跟随她去向皇后娘娘请安。 紫螺自己原本就是刘皇后身边的人,帝姬又归皇后照顾,从尚德宫到安贞宫,帝姬和皇后这两边一直是住在一起的。是以见她随帝姬入室,皇后身边的使女画屏和织锦虽不能直接上前和她搭话,却也都露出了亲昵的笑容。 帝姬笑靥如花的和皇后寒暄之后,抱起正坐在皇后身边小桌上习字的男孩:“炆皑这么早就开始习字了啊,来让皇姊看看写的怎么样了?” 男孩咯咯笑着从帝姬怀中跳下,将自己练字的纸张拿给姐姐。 皇子苍炆皑是刘皇后嫡出的皇室长子,现今已经五岁了,过年时刚刚入了明善堂,因为皇长子至今尚未被立为太子,所以明善堂太子宾客以上职位依然是空着的,皇上只是令了翰林学士李渔为明善堂翎善,负责皇长子的学习。 皇长子一直不曾被立为太子的事情让皇后娘娘耿耿于怀至今,为此不知闹了多少次脾气。画屏甚至私底下曾和自己说过“如果立太子的事情继续被这么拖下去,内东门司可就要供不上安贞宫的瓷盘瓷碗了”这样的玩笑话。 紫螺想破脑袋也猜不到皇上为何要将立储之事一拖再拖,明明他在安贞宫的时候看起来很是喜欢自己这个唯一的皇子,还说出过“此子类孤”之类的话。但是皇后娘娘一旦说到东宫的相关话题,皇上就会面色一凛的离开,以至于皇后娘娘背地里和帝姬提起此事眼圈都是红的。 帝姬对着皇子的字夸了两句,便回头向皇后行礼告辞。她上午去向皇太后请安后还要到明善堂学习,所以并不打算在皇后这里呆太久。皇后也明了此节,点点头笑道:“快上你皇祖母那里吧,她一日不见你都想得紧呢。” 皇长子不舍的抓着姐姐的衣角:“皇姊再多留一下,炆皑还有些书上的问题想问皇姊呢。” 帝姬笑着拍拍他的脑袋:“到明善堂再说不迟。我去向皇祖母请安后就到,你也早点准备过去,不要让李大人久等。” 男孩扁扁嘴:“就算到了那边,皇姊和炆皑也不在一起读书,皇姊就老是和那个黑不溜秋的程禁卫在一起,都没时间陪炆皑……” 站在侧旁的紫螺清楚的看到背对着皇后将双手放在弟弟肩膀上的帝姬熟练的把脸一下子拧得狰狞,皇子的声音瞬间消失在了空气之中,他几乎是哽咽了一声,默默的低头跑回自己的小桌子边一脸委屈的继续练字。 这些年来无数次目睹类似场景的紫螺同情的望了皇子一眼,听到皇后婉婉的笑声:“这孩子就是粘你,不过帝姬你有空多教教他也是好的。” 帝姬回身笑的让紫螺都怀疑刚才那张狰狞的流氓脸从来没存在过:“这是自然的,今天从明善堂回来我也就没事了,到时候好好给他看看字。” 走出安贞宫前殿之时,帝姬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看前殿的飞檐,她突然一纵身便跳了上去。两旁侍从都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停步垂手待她跳下来。自从三个月前帝姬终于跟着那个程禁卫学会了纵跃之术后,她几乎每天都会这么跳一次,偶尔紫螺还能听到她一边跳一边喃喃自语“到底为什么能跳上去的……” 她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帝姬会这么执着于学习这种在练武之人中常见到普遍的纵跃术,若是学了其他什么殿前禁卫独有的招式也还能理解为帝姬有心从武,但是这纵跃术实在太过普通,辛苦用了几年时间练成,却连炫耀的资本都说不上,根本不像是皇室长帝姬应该学的东西。但是帝姬既然学会这个后这么开心,旁人自然也说不了什么。 终于帝姬跳了下来,紫螺熟练的上前帮她理好衣服,将她迎上了早已备好的轿子。 盛艮宫据安贞宫其实并不很远,轿子走不了几步就到了。帝姬依礼在前殿便下轿,接着便全无礼法的一边唤着“皇祖母”一边甩开从人径直跑入了慈满堂。 跟在后边慢慢走向慈满堂,紫螺苦笑着和帝姬的贴身太监万宝对视一眼。皇太后对帝姬这种无礼举动相当受用,甚至还在皇上面前说过“小孩子不就是这样”之类为帝姬辩护的言辞。虽然小孩子大概就是这样,但是紫螺却很清楚自家的帝姬绝不是这样的。她隐约记得当年翼王尚未到翼州去的时候,也常常会到这盛艮宫来,那时候他便是还没走入房间,在廊上就已开始“母后母后”的叫出了声音。帝姬曾就此事私下对身边使女说过“这男人这么大了还这样撒娇真不害臊,我可不能输给他”,大概是为了实践那个“我可不能输给他”,那之后她便也开始了这样的举动。翼王不拘小节是宫里人见惯了的,紫螺觉得他这么做倒未必是为了撒娇而是单纯的想要节省时间。但是既然帝姬已经这么认为而且开始这么做了,她也只好默默的跟在后边,强忍笑意看皇太后慈爱的将向她撒娇的孙女抱入怀中。 靖若帝姬对翼王的敌意是由来已久的。紫螺也曾听年龄较长的宫女说过执匕帝姬的典故,对靖若帝姬的心情不是不能理解。更何况翼王去了翼州之后,安贞宫和盛艮宫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这几年来,翼王意图屯兵翼州造反之类的流言传了不知多少次。回想起那个总是一脸冷峻的王爷的脸,紫螺也不禁觉得他的确就是个坏人。 皇太后命使女为帝姬端上她喜爱的果子甜点,一脸笑意的看着孙女坐在面前大快朵颐。这些年来她苍老了不少,紫螺尤记得自己刚入宫时第一次跟随当时的刘淑妃见到皇太后的样子,那是个充满威严却尤带几分妩媚颜色的贵妇,如今不过几年功夫,她那头保养良好总是用上好的茉莉油梳理的头发竟已经白了一半,背也仿佛不若以前直了,而那威严的表情如今也柔和了很多,和长帝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让紫螺觉得自己面前的不是那个权倾天下的后宫之主,而是一个单纯的乐于看到孙女成长的老妇,再无其他。 紫螺虽然只是个侍女,但这些年来跟在长帝姬身边也知道了不少事情。她猜得到翼王离开京城的事情对皇太后打击应当是很大的,更何况刘妃入主安贞宫后,皇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右相与她的关系就渐渐远了,虽然表面上她依然控制着整个后宫,但这些年来,盛艮宫已渐无了原来的热闹。 靖若帝姬吃完点心抹抹嘴:“皇祖母,小小今日还要去明善堂,待我回来再来陪您。” 皇太后颔首轻抚着孙女的头发,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侍女笳远:“把松子糖包好了给帝姬送到明善堂去,让帝姬读书时候也有个消遣。” 帝姬咧嘴大大的笑起来:“让先生看见我读书时吃糖,可是要打我老大板子的。” “魏申若是敢打你,哀家去把他那把胡子揪下来。”皇太后笑道,看笳远将食盒递给了紫螺,她微笑挥挥手:“好了,快点去吧,哀家就不耽搁你们年轻人的时间了。” 离开盛艮宫,帝姬便直直的前往外苑。倒不是每日和魏先生约定在明善堂的时间有这么早,紫螺知道帝姬要去见的是殿前禁卫程凛。果然下了轿子,便看到那个高大的青年已经候在了廊下。 四年前靖若帝姬从翼王那里硬讨来了这个禁卫后,每日和他一起跑步锻炼便成了她的常规行程。据程凛说这样跑步是修习纵跃术的必要之法。而帝姬将他叫在身边,除了学这个没什么了不起的纵跃术外,竟也全没打算让他再教些其他东西的意思。明明曾经是翼王手下的得力人,紫螺觉得如果是自己的话就一定会问问他还有没有其他什么得意杀手锏。当然既然帝姬不问,紫螺也没办法越俎代庖。何况那男人一向沉默寡言,偶尔不得已回答帝姬一些问题也都用的官面话。紫螺相当怀疑就算自己主动向他搭话也会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 看着帝姬跟在那个高大的身影之后跑开,紫螺开始着手准备等下帝姬跑完要呈给她的热茶和汗巾。 最近有件事情总是让她隐隐不安。她并不喜欢那个叫做程凛的禁卫。沉默寡言并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但是沉默寡言到让人摸不清他的想法的程度就让人觉得不舒服了。这男人服侍帝姬已有四年,但是紫螺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他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全无不同。和她们这些从人全没亲近一点也就算了,就连对帝姬也还是原来那种划清距离的陌生样子,而且据说他在禁卫的同僚间也没什么好友——总之可以说是个孤僻到很难让人喜欢的人。 然而对这样的一个人,帝姬却不知为何四年来始终不变的青眼有加,什么赏赐都不忘记给他一份,每天用学习纵跃术的理由延长和他相处的时间,甚至平素在一起的时候面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帝姬还会想法设法的寻找话题,似乎只要看到对方回答她她就会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起来。 当然紫螺知道帝姬的确是个小孩子,但是在后宫长大的那个女孩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表现的真的像个孩子。 那个男人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呢……她曾经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原本是翼王身边的人,长相虽然端正但也完全算不上美男子,功夫似乎很好,但再好也好不过殿前禁卫都统吧……最糟的是,听说他被调来禁卫前身份还是家奴。 在紫螺胡思乱想的空挡,靖若帝姬已经绕外苑一圈跑了回来。接过万宝递上的热茶大口喝下,帝姬看也没看的将茶杯放到一边。紫螺为帝姬轻轻拭着额上的汗,眼睛跟随着帝姬的视线望向静静垂手侍立一旁的禁卫。只要有他在旁边,帝姬的目光就总是毫不掩饰的跟随着那个男人的方向。 她咬了咬下唇,收回视线望着自己面前的小主人,内心有点迟疑。 昨天晚上紫螺到帝姬房间奉茶的时候,听到少女抓着谷粒趴在窗台对着鹦哥喃喃的发出声音:“元宝啊元宝,我觉得学会纵跃术后程凛好像和我亲近点了,你觉得呢?”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会开始思春,开始对身边的某个男人投射仰慕之意是正常的,但是她是皇室的长帝姬,皇室长帝姬的对象决不能是某个家奴出身的禁卫。 紫螺轻轻皱起眉,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将这件令人不安的事情告诉皇后。若是说出来,皇后娘娘应该会立刻强行将程凛从帝姬身边调离。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的话,面前这个总是笑的一脸亲切的少女,只怕就再也不会对自己笑了。 但是如果不说的话……如果让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的话,难道就任帝姬成为皇室丑闻的主角么…… 身边的少女没有注意到她的纠结,只是大步的走在了前边:“快点帮我更衣,要是让先生在明善堂等我久了他可会加重课业的。” 帝姬在明善堂内读书的时候总是把侍从赶在门外,便是程凛也只能守在门前而已。紫螺和万宝有的没的的说了一会儿笑话,看到皇长子从廊下走过,忙收敛表情低头行礼等他通过。皇长子身后跟着三两个伴读的少年,紫螺认得为首的那个是临王嗣子苍皓武。她一直呆在后宫,当然不会怎么认识这些朝中显贵家的儿子,只是临王嗣子第一次到明善堂做皇子伴读的时候帝姬曾特意和他寒暄过,所以紫螺也就记在了心里。 紫螺知道,皇后娘娘对帝姬一个月前在皇上到安贞宫的时候,随口向皇上提出应该将皇室差不多年龄的男孩都叫来给皇长子做伴读这件事情,感激了很久。 因为大家都知道,临王原本是跟着太后支持立翼王为王储的。这次儿子被诏来做皇子伴读,临王就算依然不支持皇长子,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了。 皇子停下脚步,拉开窗子对着屋内的姐姐挥挥手:“皇姊~” 帝姬看到弟弟,冲他一笑走到窗边来:“快点去读书,莫让李先生等你。”说完一一向着弟弟身后的伴读寒暄。 皇子不甘心的做了个鬼脸,几步跑入了隔壁的房间。身后从人也只有匆匆忙忙的向长帝姬行礼后跟在他的身后。 帝姬掩上窗子坐回座位。紫螺在外边隐隐可以听到她笑着向先生对课堂被突然打断道歉的声音。教授帝姬课业的魏大人是个不苟言笑的严厉的人,在紫螺看来,他比皇子的老师李大人要严厉很多很多。其实对于总是充满奇思怪想的帝姬为什么竟然和这样一位老师相处甚洽,紫螺是很好奇的。不过站在屋外也听不到里边讲课的声音,好奇了这么几年,也明白了自己只能继续这么好奇下去而已。 她看了一眼背手直直站在门口的程凛,尽量往好处想的觉得,就算帝姬再喜欢他,也只是让他和别的从人一起站在外边,可见帝姬多少还是明白这男人的身份的。 想到禁卫,她不禁又回过头向长廊的尽头望去。今日不知会不会遇到那个油嘴滑舌的丁禁卫呢……虽然此人颇为轻佻,不过他生的……生的却是着实好看…… 一直等到午膳的时间,丁禁卫也没有出现。紫螺略略有些失望的将御膳房送来的午膳端入房间。帝姬探头看看魏大人已经走远,于是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含糊不清的发出了声音:“今天吃完饭后先不回宫,我要去司天监学琴。” 靖若帝姬是后宫之中唯一被允许进入司天监的人。紫螺也就有幸能够跟随帝姬进入这个传说中有着各种神奇之物的地方——当然进来之后才发现,神奇的只有这里的主人,其他地方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小院子罢了。 她静静站着,看着帝姬毫无规矩的盘腿坐在小桌子上弹着琵琶,银发的司天监大人微眯着眼睛仿佛在享受音符一般懒懒倚在葡萄架旁。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也绝想不到传说中一国之师活了四百余年的司天监大人,竟然会是这样笑起来就让人脸红心跳的男人。“那位大人不说话的时候,真的好像神仙一样呢。”私底下她曾经对帝姬这么说过,帝姬只是叹了口气:“你若早几个月来见到他这次还没把头发割断的样子,只怕会更花痴几分。我当初就是被他长发的样子骗了……” 帝姬虽然常常以学琴的名义到司天监来,但紫螺从未见过司天监真的教授帝姬什么,每次都是帝姬抱着琵琶自己默默的弹一些紫螺从未听过的曲子,而司天监则或坐或卧,只是在听而已。 她不知道帝姬和这位司天监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帝姬似乎只有在这个院子的时候,才会发自心底的一脸平静。弹着琵琶,少女一边低声哼着那些奇异的曲调,专注的表情似乎满是怀念。紫螺曾经大胆的试着询问帝姬那些曲子的出处,得到的只是帝姬的一个微笑:“我这个人有点不好,就是总是太念旧。” 紫螺不明白念旧和那些曲子有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说出这话时的帝姬,表情有着一丝少见的寂寞。那就好像是将外壳剥落了一片,于是里边的寂寞溢出了表面一样。 待帝姬弹毕一曲,紫螺浅笑着为她斟上茶:“今日的曲子似乎不同往常的轻快呢。”帝姬莞尔一笑:“因为今天要有好事发生。”将琴放下,她站起身回头对司天监说:“我要用一下厨房。” “嗯?”司天监露出了让旁观者都心跳不已的笑容,“难道皎皎要做东西给我吃?” “啊。”帝姬竟然点点头肯定了他的话,“一定会令你回味无穷的。” 司天监捻着下巴:“这么说的真让人期待呢。” 帝姬没有接话,径自走向院子角落的小厨房。紫螺连忙跟上,帝姬站在厨房门外,却是突然拉住她的手:“刚想起来,魏大人有封信要我转交给司天监,紫螺你帮我把这信给他拿过去。” 紫螺接过薄薄的信封,心知魏大人交代帝姬的事情总是被她当做第一要务,便快步走回葡萄藤下,恭恭敬敬的将信呈给司天监:“帝姬让婢子将这封信交给大人,说是魏申魏大人给风大人的。” 司天监挑起眉毛,似乎有点意外。他用修长的手指夹起信封,指尖在封口轻轻一划抽出信纸。信上似乎只有一行字,司天监默默读完,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将字条在双手间一搓,信纸化为一摊极细的碎片落在地上。他抬起头望着紫螺:“去看看你家主人还在不在厨房里。” 紫螺不解的怔了一下,小步跑到小厨房,见万宝已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你怎么不进去帮帝姬做事?”她忍不住皱眉问道,万宝打了个呵欠:“帝姬便只要程凛随她进去,旁人都被赶了出来。” 帝姬和禁卫独处一室,若是传出去可就难听了。紫螺轻轻敲门:“帝姬大人?”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她更用力的敲了两次,厨房内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她觉得背上沁出了冷汗,用力的推开门,陈旧的司天监厨房里满是烟熏火燎的油腻味道,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看来得有个人去告诉安贞宫靖若帝姬要在我这里住几天了。”回过头,紫螺看到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司天监,一脸苦笑的说出了这样的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33.离京 肖小小脚步轻快的走在玄武大道上,兴奋的东张西望着路边建筑。伸了个懒腰,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眉头紧锁的程凛:“好久没在有这么多行人的大街上逛过了,感觉真怀念呢。不要老是苦着一张脸,我知道你不爽我突然拉你跑出来,但若是提前知会了你,只怕你会立刻告诉别人,我可就跑不掉了。” 程凛深深行礼:“帝姬大人,宫外危险,请尽速回宫。” 肖小小轻轻掐他胳膊一下:“别在外边给我行这种军礼,会被别人侧目的。”抬起头,她望向十字路口边上人流攒动的建筑,三层金漆屋顶的小楼,大门之上的牌匾上用一手好字写着“望鹊楼”。 “阿凛,那个是饭店吧?”肖小小仰起脸来问程凛。 程凛看了一眼,微微点头,用催促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帝姬大人……” “外边的饭菜不知道和宫内的有什么差别呢?”肖小小轻盈的笑起来,拉住程凛的手便向着那望鹊楼跑去。 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可以从窗畔看到街上的人来人往。余国已经有些年没打过仗了,近几年也没遇到过什么全国性的旱涝,所以京城的街市看起来一片繁荣。肖小小托腮望着街景,情不自禁的露出了一脸傻笑:“我们以前住在那个连玻璃窗户都是烂的的三楼里时,从窗户望出去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样子。” “大人?”程凛不知她在说什么,认真的脸上露出了疑惑之色。 肖小小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回过头装作认真看菜谱的样子:“我是说这道醋溜鸭掌看起来应该挺好吃的。” 程凛沉默的看着她,并没有继续追问。帝姬的身份在这种时候还是有点用处的……肖小小叹了口气,冲他扬起一个笑脸:“阿凛喜欢吃什么呢?” 青年禁卫面无表情的垂下头:“谨随大人吩咐。” 肖小小嘁了一声,不过想到能说服他陪自己在一张桌子上坐下已是挺大进步,最终忍住没再多说什么。 这个那个的任意点了几样看起来不错的菜色,肖小小托腮看着小二跑入厨房报菜:“难得两个人能够这样一起吃饭呢。” 程凛只是皱着眉没有说话,似乎很焦虑于帝姬的不肯回宫。肖小小扁扁嘴:“虽然我知道我不算什么美女,不过好歹胜在年轻可爱,有这样的女孩子来和你约会,你就不能不要老臭着一张脸吗?” “……约会?”程凛疑惑的重复了一遍,随即瞪大了眼睛:“属下惶恐。” “嘁。”肖小小埋怨瞪他一眼,随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风若平的衣服穿在你身上看起来真有点紧。果然那家伙平时不注意锻炼身体,身子板太单薄了。” 程凛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看着小主人。肖小小明白他是顾忌自己身份不愿对司天监多做评价。呼,真没劲。如果是大哥的话,这种时候一定会眉飞色舞的开始炫耀自己的肌肉了……肖小小摇摇脑袋,眼前的人并不是大哥,不是已经……对自己重复过很多遍了么…… 淡淡的望向窗外,她轻声说:“天似乎要阴下来了。我听说如果下雨的话城门就会比平时早半个时辰闭上?” 程凛轻轻颔首:“是。” 她用筷子戳着盘中的鸭掌:“那么我们吃完这顿饭就出城吧,不要太耽搁了。” 禁卫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大人您要出城?!” “嗯。”肖小小边吃边随意的应着,“这家厨子真不错。” “大人,”发现引起了周围其他食客的注目,程凛缓缓坐回位子,压低了声音,“现在宫里一定已经……” “没关系。”肖小小夹着花生米送入口中,“风若平会帮我掩护到晚上,只要你不把消息透给你的接头人,晚饭之前没人会注意到我离宫了。小二,上二两烧酒。” “属下并没有什么接头人。”程凛收敛神色说。肖小小盯着他看了两秒,莞尔一笑:“没有就没有吧,就算有也没什么。”端起酒杯给自己斟了一杯,她举杯示意程凛:“你不打算来点吗?怎么说现在九月份外边已经有点凉了,今天到达芜县前我们可要一直走在官道上呢。” “芜县?”程凛一脸不解的望着明明尚未成年却像大叔一样熟练的就着花生米喝下温热烧酒的少女,“大人为何要去芜县?” 魏步清整理着铺盖,今日是在这芜县呆的最后一天了。原本只是打算在芜县驿站落脚一晚而已,但是爷爷有个故交在这里养老,去拜访后竟然被留住了三天。之后的路上可要想办法赶路才行,若是误了上任的时间,自己丢脸不说,爷爷面子上也不会好看。 “我就说不是在驿站嘛。”陌生少女大大咧咧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魏步清记得这家主人家里并没有青年女眷,正疑惑中,只见自己的窗子被人从外拉开,一个绿衣少女从窗外跳了进来。 “来者何人?!”魏步清向后退了一步。这少女年纪尚幼,应不是入室劫匪,但若要说是爷爷的政敌派来□□自己的陷阱,相貌似又略嫌平淡了点…… 少女向着窗外一招手:“快点进来,被人看到了把你当小偷揍一顿怎么办。”便见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的从窗外飘入屋内,竟是个青衣的高大男子。 少女冲着面前惊慌的青年官员甜甜一笑:“你就是魏申魏大人的孙子小魏大人吧?我叫肖小小,是魏大人让我来投靠你的。” 魏步清细细对烛看着肖小小交给他的祖父写的介绍信。这种清隽劲骨的字迹无疑是祖父的手迹,信尾的戳记也的确出于祖父随身不离的私章。 他抬起头,轻轻舒出一口气:“原来是祖父的故交之女,方才真是失礼了。” “哪里哪里,是我们一大早就来访太过唐突才是。”肖小小摆手笑着,“怕和小魏大人错过了,所以直接就这么闯了进来,还请小魏大人不要见怪。”她见魏步清这么说,看来是信了自己,内心轻轻吁出一口气。原本以为只靠一封信就取信于人不太可能,于是还设想了其他几个更麻烦些的方案,这下看来都用不着了。有点好笑的望着这个老师的孙子,不禁觉得谏官们说的魏申家教不严之类的事情说不定是真的。老师那么滴水不漏的老狐狸,孙子却这么容易就被人骗了。难道他不知道字迹是可以模范的,印章是可以偷用的吗……被魏申填鸭式教育了这么多年,肖小小有自信自己用左手写出的字可以和老师的字迹完全重叠,笔意上不会有一丝之差。 魏步清打量着面前少女,绿色的布衣绣纹精致,像是家境尚好的平民女儿的打扮。这种抛头露面私闯民宅甚至跳窗户的做法应该也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女儿的做法,虽然没听祖父说过什么姓肖的友人,不过祖父交友甚广,会有平民的朋友也不奇怪。信中说这女孩是京城小布商出身,家长过世了没剩下什么家产,于是便委自己带她到律州投奔亲戚。自己要到令州平县上任,律州本也是必经之路,带她一程应该没什么。只是她身后那个高大阴沉的侍卫,让人略有不安。 见魏步清一直盯着自己身后的程凛,肖小小笑着解释:“阿凛原来可是当兵的呢。退役后到我家里做了长工。不要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打起架来还没输给过谁呢。小小怕去律州这一路上翻山越岭的遇上山贼什么的会有危险,所以叫了阿凛一起去律州。” 魏步清点点头:“如此也好。只是我还要去向这家主人告辞,让人看到身边突然多出两个人恐怕不方便……” 肖小小合起手笑的一脸灿烂:“这个好办,我和阿凛现在再出去,到门外拐角那里等着你就是了。” “……大人。”趁着等待魏步清的空挡,程凛望着靠着墙角轻轻哼着小曲的主人,终于找到发问的机会,“敢问大人为何要到律州?” “你没听说吗?”肖小小抬起头,胡同狭窄的两壁之间,夹着高远的蓝色天空,“律州堰已经修成了。” 程凛一怔,显然不明白这和肖小小要去律州有什么关系。 “明年及笄后,我应该就会被嫁去云雷。不趁现在去看看律州堰,以后恐怕就再没有机会了。”肖小小的目光追着天畔的流云,一时之间,竟忘记了露出常驻脸上的笑容。 程凛沉默的看着她,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肖小小回过头看看他茫然的脸,突然噗嗤一笑:“你不明白也是正常的。知道我和这律州堰之间缘分的,全天下也没几个人。”用手指绞着自己的鬓发,她用脚尖轻轻的踢着地面。不是律州堰就没有售盐法,没有售盐法就没有翼州叛乱,没有翼州叛乱就没有福王离京……一件事情推动了另一件事情,种下的种子长出了意料之外的枝蔓。时代之流就这么一刻不停的将人们卷入其中。身在其中的自己推动了一些事,又被另一些事推动着……那么最终会走到哪里去呢? “重要的不是走到哪里去,而是这一路用什么样来走。”她轻轻的这么回答自己,踮起脚尖,旋身抬头望着一脸不明的程凛,她侧首笑着:“我嫁去云雷的话,阿凛你会不会寂寞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34.京官 肖小小握着轱辘的手柄慢慢摇着,井中的打水桶随着轱辘轱辘的声音缓缓升上来。抓住桶耳,她将水倒入带来的水盆中。 “这么多就够了吧。”她抓起盆沿,却有人从侧旁伸出手来抓住了水盆。她悻悻的松开手,任水盆落给身边高大的青年:“你也是天天看着我锻炼的,我可不是连一盆水都端不起来的大小姐。” 青年并不说话,只是默默端着水盆跟在她的身侧向着厢房走去。 这里是路县的驿站,过了这个驿站,就算是出了朱州,不再是京城的势力范围了。 “跟着去地方上任的官员一起走这主意真是天才,每一日必然能遇到一个驿站,驿站还免费提供换马和食宿……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了。”肖小小伸着懒腰,自我陶醉的说着。驿站平时只接受公职人员的入住,所以这里相当冷清,此时后院空无一人,肖小小就算说了什么也不必担心被不相关的人听到。程凛目视前方面无表情:“魏大人竟然派自己的孙子协助帝姬离京,这件事请恕属下回京后写入报告。” 肖小小吃吃的笑了起来:“先生那种人若是会协助我离京,只怕太阳都要从西边升起来了。” 程凛微微侧过头,神色凛然:“若不是御史中丞大人亲自告诉您魏步清的事情……” “我又怎会知道魏步清会在那个时候路过芜县?又是这么巧的是前往律州旁边的令州?”肖小小接住他的话头浅浅一笑:“能够这么巧合当然是因为,魏步清会被派往令州上任的事情,是我做的。” 魏申有个过了殿试的孙子的事情,肖小小是早就知道的。她还知道因为魏申的儿子得罪过吏部侍郎兰松,吏部一直拖了三年都没有给魏步清授官。自己的老师一向自诩清正,自然是放不下身架主动去帮孙子打点什么,所以肖小小既然此时想要去律州路上给自己找个免费饭票,当然就顺手帮老师把这件事情打点了下来。长帝姬发的话,兰松怎样也不好意思装作听不见。 程凛看着身侧的少女:“帝姬大人您竟然是……早早就策划好的吗?” 肖小小推开房门:“跟你说了不要叫我帝姬大人,被人听到怎么办。叫我小小。” 将水盆放下,肖小小跳坐到床上:“驿站的厢房真不错,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睡过,今天可以舒服的休息一夜了。”门外却突然传来几声笃笃的敲门声:“肖姑娘在吗?” 小小示意程凛为门外的魏步清打开门,小魏大人走进门来看到程凛,微笑着点点头:“恰好程兄也在,方才驿站令来找过我,说是有三位要调往京城的官员今晚也在路县驿站投宿,所以我们得让一让他们,搬到下层的小厢房去挤一挤。” 肖小小扬起了下巴:“先来先得,凭什么我们要让?” 魏步清温文一笑:“只是一晚而已,睡在哪里都是一样,不必为了这种小事和京官起冲突。” 肖小小皱起眉:“您的祖父魏大人可是从三品的京城大员,怎么那几个京官连这个面子都不给的吗?” “祖父是祖父,我是我,”魏步清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着,“我不过是个八品县令罢了,让一让他们京官,也是应该的。” 见魏步清都说到了这里,肖小小也不好再说什么,悻悻的起身让程凛帮忙收拾行李。 下层的小厢房只有两间,肖小小站在门口,冲着旁边一脸歉意的魏步清笑笑,回身向着程凛伸出手:“阿凛,我们今晚要住一间了~” 程凛不假思索的后退一步:“属下守在小姐门外即可,不需床铺。” “外边多冷啊,和我一起嘛~”肖小小用撒娇的语气说着,她知道程凛这样死板的人肯定不会答应和她整晚共处一室的,于是就捉弄起来也格外有趣。 果然程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说话的只是不停摇头。看不过去的魏步清忍不住向他伸出了援手:“男女有防,程兄也是为了肖姑娘的名节着想。若是程兄不嫌弃,今晚就和魏某一起挤挤吧。” 程凛向他正色一揖:“不敢有劳魏大人。在下不需休息,今夜守在外边即可。” 肖小小眯起眼睛,甩给魏步清一个“你倒是爱做好人”的白眼,抱起行李径自进了右侧的厢房。程凛默默随她进去开始帮她打点铺盖。肖小小坐在床边看着青年禁卫认真的侧脸,轻轻笑了起来:“刚才是逗你玩的,你去和魏大人一间房吧,夜里外边很冷的。”程凛微微摇头:“不妨的。保护小姐是属下的职责。” “这种驿站是官府开的,晚上不会有小偷强盗采花贼的,不用守在门外也没关系。”肖小小晃荡着小腿,向后一仰靠在被子上,“更何况我的力气很大你也是知道的,就算真来了一两个小毛贼也不在话下。” 程凛没有回答,只是将肖小小的床铺好,走出门去,直直的守在了门外。 肖小小叹了口气。这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家境破落的小户女带着长工寻亲的剧本…… “魏大人可在?”院子里传来驿站令毕恭毕敬的声音。这种小县里的驿站原本一年到头都不会有人使用,平时的职事官也就只有驿站令一人。今日从北向南从南向北竟先后住进两批官员,前前后后都要打点肯定把他忙坏了。魏步清应声出门:“请问何事?”肖小小趴在窗口看着驿站令将一个帖子交到魏步清手中:“上厢的黄大人听说魏大人也在此间落脚,便让下官将帖子交给魏大人,请魏大人上楼一聚。” 魏步清迟疑一下,微微笑着:“今日时辰已晚,在下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恐怕只能婉谢黄大人的……” “魏大人!”肖小小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推辞,从房里跳出来,她一把抓住了魏步清的袖角:“魏中丞也常常会和父亲说些朝中事情,小小一直对京官是什么样的很好奇呢。请小魏大人带小小去见见世面好不好?” 魏步清看着少女仰首望着他的那双黑亮亮的眼睛,一时竟没能拒绝:“既如此,那我们便去赴约吧。” 肖小小终于明白魏步清之前为什么想要推辞这个聚会了。面前的三名京官是从司州调上京的,准备任职的职位分别是吏房检正公事,吏房提点,兵礼房提点。简而言之,就都是中书门下的人。当年四部共组律州售盐司的时候,御史台的秦野坏了中书门下意图揩油的不少事,又加上魏申摆明了不站在翼王一边也不站在太子一边,和刘笠的关系绝对谈不上融洽,所以这些年来中书门下和御史台之间的关系相当的冷,也就是还没公开翻脸的程度罢了。司州是刘笠的老家,这几个司州官员会被调入京城中书门下,想来就是刘笠的直系了。既然和自己的祖父有嫌隙,魏步清自然是不愿意和这些人有太多接触的。 坐在当中职位最高的黄检正是个笑容可掬的胖子,热情的请魏步清入座寒暄了一阵之后,回过头来对着身边姓李的吏房提点笑道:“魏大人到底是从京城出来的,见识上只怕就要比我们这种地方上来的高出一截。”李提点附和的发出笑声,魏步清脸上微红:“黄大人过誉,在下区区地方小令,怎敢和诸位京中大员相比。” “魏大人您过谦了,”黄检正哈哈笑着,“天下谁人不知御史中丞是皇上眼前的红人。魏大人您去地方也就是磨练两年避避嫌,想必很快就会被提拔回京了。”他这话说出来,显然是在说魏步清的官职是因祖父而来了。 魏步清没有收敛笑容,只是淡淡说:“魏某身为进士,受朝廷授职。却不知有何需要避嫌的。” 黄检正见他把话顶了回来,哈哈一笑,便不提这茬,只是令手下侍女沏茶:“明日大家都还要赶路,今晚便以茶代酒吧。这茶是我专程重金购得的,魏大人您是京城出来的,这种东西,想必一眼就能看出它的来历吧。” 魏步清望着茶杯尴尬一笑:“有劳大人款待,在下惭愧……” “不就是锦州绿玉吗?”一旁的肖小小咋了口茶,轻轻耸肩,从小就在刘妃那里学茶,锦州绿玉在民间纵是珍品,对她却只是寻常解渴的饮料而已,“用的是母树上的嫩叶倒是没错,不过不是今年的新叶,至少也是放了两年的陈茶,香味上差了一点。”她见对方看似热情,实际对魏步清的话中却颇有带刺,加上记恨这些人把自己从大厢房赶到小厢房的事情,于是话中就带上了几分不善。 黄检正微微一怔,望向这个少女。他见这少女随在魏步清身后,便以为是魏步清的家眷,于是也请她一起入了席。没想到这女孩衣饰简朴,却能够一口说出自己珍藏的锦州绿玉的来历,不禁微微动容:“敢问这位小姑娘是……” “小小只是魏大人家的一个食客罢了。魏大人勤于公务,日理万机,茶艺琴棋之类的细枝末节之流,他是不放在心上的。”肖小小望向魏步清甜甜笑道,话里却在讥讽黄像食客样闲着没事才会计较茶叶来历之类琐事。 魏步清轻轻皱眉:“肖姑娘请慎言,黄大人寄情茶艺,那是修养身心的之举,并非魏某这种忙于细琐公职之人可比。”他像是在责备小小,却是用这话坐实了小小之前对黄检正闲的蛋疼的讥讽。肖小小笑了起来,真不愧是魏申的孙子,口头上的便宜一点都不愿意少占。她对着众人轻轻一揖:“魏大人说的是,小小年纪还小,见识不广,若是说错了话,也请诸位大人见谅。”说话的内容似在服软,语调上却不咸不淡的,光明正大的表示“我也就是说说场面话罢了”。 “这位肖姑娘年纪小小,口气却是不小呀。”似是看不过去肖小小的态度,一旁的李提点冷冷的说。提点和县令都是八品,但是京官和地方官差了千里之别,魏步清这种小地方的县令自然是不被他看在眼里的,不过所谓打狗看主人,对着御史中丞的孙子和御史中丞家的食客,李还并没有打算立时翻脸。 肖小小灿然一笑:“哪里哪里,比不上李大人年纪轻轻,官却做的很大呢。听闻都提点五房公事李于庭李大人也是新晋显贵,朝廷的中流砥柱,手腕了得,李大人跟随了这么一位本家,想必前途无量。” 李提点正是那位李于庭的外房侄子,他会和上司黄郑义一起调去京城,全是凭了那位收了自己一百八十万贯正钱的远房叔叔的打点。他见肖小小竟说破了以这一层,神色不禁一凝:“肖姑娘此言差矣,本官想来,只要忠心为朝廷做事,朝廷也自会给回一个公正的评定。跟不跟随什么人,倒是末节。” 座左的白提点见气氛变得尴尬,于是笑着出来打了圆场:“李兄所言极是,不过肖姑娘也的确是见识不凡。京城之人,果然了得,便只是魏家的食客,也有这般眼力,让人不胜佩服。” 他这么一说,黄李皆附和笑了起来,席间一时尽是笑声,肖小小之前的无礼态度便就这么被一带而过。肖小小斜眼打量那人。三四十岁的样子,身上官袍倒是新的,但脸上那双八字眉却让人觉得他一脸苦色。入席之后此人一直默默不语,原本以为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没想到另外两人会都露出这样想要攀附他的态度,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什么来头都好,肖小小垂目轻啜一口香茶。在这一席的人里,难道还有什么人的来头能够大得过自己的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35.琴师 肖小小随席客气了几句,发现这几个京官除了想接触下御史中丞的孙子外,也就是打算顺便打探下京城最近的情况,算不上有什么恶意。肖小小侧首悄看了眼魏步清,这个还未上任的青年地方官倒是很沉得住气,对方便是语气中带了有意无意的讥讽,他也一直脸上带笑的一一应酬,不柔软,却也不锋利。这些人真应该庆幸小魏大人的脾气比老魏大人要好上很多。虽然魏申看起来一脸老成持重的样子,但是肖小小可听说过他曾经在朝堂上把想要劾他的司农寺判事揭老底揭到哭出来的传言……御史台原本的职责就是纠察百官,所以魏老头的手里,握着不知多少人的黑历史,加上他从不结党,不和任何势力亲近,于是自从他十年前做了御史中丞后,御史台就一直处于四面树敌的状况。当然对于父亲来说,御史台越孤立,对他也就越可靠,所以这十年来弹劾魏申的折子一直都没断过,而魏申坐在这个位置上也一直都没挪过。 “今日设宴仓促,只有粗茶招待,还请诸位见谅。”黄检正扫了肖小小一眼,面向众人微笑举杯。众人纷纷举起茶杯客气着感谢黄的招待。肖小小眨眨眼睛,也随之举起了杯子,正准备说几句客气话,却听到旁边李提点瓮声瓮气的声音:“虽然以茶代酒,但难得大家今夜兴致都这么好,白大人何不让您的云轻来献唱一曲,为这宴席锦上添花呢?” 白望他一眼,沉吟数秒,苦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云轻。” 一直侍立在他身后的一位侍女应声向前,默默从怀中一直抱着的木箱中取出一把葫芦形的木琴,抱琴坐在了桌端。三个京官都是带着家眷入京,是以席间他们身后都各自侍立着数位家仆,这一个侍女一直静静站在那里,虽然未见她被安排端茶倒水的工作,却也看不出比其他诸人在服色打扮上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这抱琴一坐,却立时光彩照人,宛然一派让人移不开目光的大家风范。肖小小看着她葱白的手指轻搭在琴弦上的角度,轻轻笑了起来。是专业人士呢,这个姐姐。 琴师低眉揉弦,从宫调起,弹的是一曲惠王乐。这曲子据说是古时惠王设宴招待众臣,席间即兴写下来纪录此次宴席尽兴之乐的,此时演奏此曲自然很是应景。清脆的珠音从琴师的指下串串滑出,绕席而过,最后消散在驿站寂静的夜空。欢快的旋律让肖小小的心情也跟着轻快了起来,她忍不住回头望望站在自己身后的程凛,却见他似乎全没听到这美妙乐声一样,只是面无表情的背手而立,警惕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只有完全没有音乐感度这点,说不定和大哥是一摸一样的…… 一曲奏毕,尾音绕席不绝。肖小小笑看着那位琴师,正欲感谢她让自己听到如此美妙的演奏,却发现李提点正望着自己。她心头一转,立时明瞭了。白带着这种名匠级别的琴师,当然不是用来没事给自己弹弹小曲听的。和黄的锦州绿玉一样,这些都是带入京城后要送出去的礼物。李会提议让白提点将琴师露出来,还是存了想要在见识上压肖小小一头的心,这琴并不是用来助兴的,而是用来秀给肖小小看的。毕竟那种葫芦形的木琴,可不是人人都见过。 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斤斤计较,你这辈子也就是做个提点的命了。肖小小微微摇头,作为被斤斤计较的小孩子,她不好好的回应下可就太对不起李提点的掉价之举了。清脆的击了几下掌心,她甜声喝彩道:“好,真好,真是太好听了,这琵琶弹得,可比长帝姬弹得还要好听。” 此话一出,席间顿时静了下来。 众人目光皆射向她,此时却不是之前她报出绿玉之名的惊异,而转为了惊惧之色。因为她在说的,不是她认识琵琶这种偏僻乐器,而是她听过从不出宫的长帝姬弹琴。 许久,白淡淡道:“敢问肖姑娘怎知道长帝姬大人的琴音如何的?” 肖小小看他一眼,也淡淡回答:“那自然是因为我听过了。” 白微微一笑:“长帝姬金枝玉叶,肖姑娘竟有幸得瞻天颜,实在令人羡慕。不知肖姑娘在何处得以幸会帝姬的?” 肖小小回他一个笑容,低头抿茶不语。真傻,你问什么我就回答什么,哪里还显得出我京城居民的范儿啊。 白提点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于是尴尬一笑,默默让侍女为自己斟上新茶。 长帝姬擅弹琵琶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白也是赖着和刘笠关系极近才听说过这个事情。他知道刘家当前的声势全靠了刘皇后的地位,而刘皇后又和宫中靖若帝姬交好,于是特意重金购来了这种极其罕见的木琴,又请了全国仅有的三位会弹琵琶的琴师之一来教授自己府中的琴伎,最后选出了其中琴技最好的一人随行入京,打算今次入京后连琴带人一起送给长帝姬作为礼物。 白虽然是中书门下人,不给御史台面子没什么,但是得罪长帝姬之类的事情,他是绝对不敢做的。 长帝姬随司天监学琴,魏申是长帝姬的老师,司天监和魏申交好。而面前这个小小女孩又是和魏申的孙子同行的。她既然自称听过长帝姬弹琴,那说明她不仅和魏申,也和司天监及长帝姬都有点关系。 大口喝掉杯中的热茶,白给黄检正使了个颜色。黄爽朗的笑起来,举杯说:“云轻姑娘琴艺了得,肖姑娘见识了得,今日有幸得遇,实是快事,我以茶代酒,敬两位一杯。” 肖小小走在回房的廊上,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深秋的夜风凉凉穿过发丝,让她眯起了眼睛:“刚才的酱鸭还挺好吃的。” 程凛默不作声的跟在她的身后,完全没有回应她的意思。肖小小叹了口气,停下脚步打算抱怨他两句,却听到身后不远处魏步清的声音:“你到底是什么人?” 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呢。肖小小旋身露出大大的笑脸:“你猜猜?” 魏步清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这种靠沉默来压迫别人的无趣作风真是和他祖父一脉相承……肖小小在心里牢骚了下,耸耸肩决定把方案b拿出来:“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我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宫中的长帝姬……的侍女紫螺。” 魏步清端正的脸上试探的神色转为了怀疑。肖小小毫不在乎的自顾自的说下去:“长帝姬命我代她去律州办事,具体事宜属皇室机密,你最好不要打听,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因为宫女出宫是违律的,所以我这次的行动完全是秘密的。之前拜托魏大人帮我写信制造假身份也是这个原因。” 魏步清半信半疑的沉吟了一下,皱眉道:“请恕我要写信给祖父确认此事。在此之前,我不会上路的。” 肖小小笑了起来:“你这次赴任,随身就带了一个家仆,要派谁送信回京呢?” 魏步清不明她问话之意:“由驿站信使送信即可。我有任命官印,可以调动信使。” 肖小小大大的摇摇头:“驿站信使可不是你知根知底的人,你如何笃定信在被送到魏大人手中前,不会被别人拆看呢?你知道我这次行程是皇室机密,若是被泄露了出去,小魏大人你要担起这个责任么?魏中丞也少有委你政务之事的时候吧,你想让他失望么?” 魏步清的神色犹豫了,肖小小走近他,抬头用真挚纯洁的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把我送到律州后,你想写多少封信确认都没有关系。放心好了,我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的。” 魏步清低头望着距离几乎可以挨到自己的少女,脸上一红,急退一步,别过了头说:“既如此……我姑且就相信你,不过,到了律州之后,我是一定要写信查问的。” 肖小小浅浅一笑:“嘿嘿,谢谢你了。”回过身,她蹦蹦跳跳的向着自己的厢房跑过去:“明天就要过芜城了吧,阿凛快来帮我收拾一下,我听说那边的糖醋鱼可好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36.乞丐 和它的名字不同,芜城一点都不荒芜,相反,它是琴州最繁华的城市,因为它有着整个芜江上最大的码头。芜江是一条自西向东贯穿了整个余国的巨河,建林的木材,河吉的丝绸,从这条大江的上游和下游各自出发,汇集在芜城,然后从官道被运往皇城。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河承载着这个国家一半以上的货运。 肖小小站在江边石堤上,看着面前茫茫望不到对岸的银白色江水,稍许有点怀念的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长江时的心情。弯腰在石阶上坐下,她轻轻晃荡着小腿低头看着脚下五米处拍打着石堤的白色激流:“如果你把我从这里推下去,估计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到我了。”身后程凛没有回应她的疯话,只是默默解下肩上斗篷,铺在她的旁边。肖小小挪动屁股坐上去,抬起头甜甜一笑:“真贴心。” 远方的江面上顺流驶过一支青色的船队,大约七八艘船的样子,吃水颇深,不知运的什么货。虽然这芜江上来往船只陆续不断,但这支船队的船全部都从帆到舷漆成了一水的青色,所以一眼望过去在这江面上相当醒目。领头的船前飘出水手悠长的吆喝声:“纪——远——纪——远——”下游不远处的船坞应声开启,那只船队便依次缓缓靠入了船坞之中。 肖小小扬起一只手:“那是谁家的船队?” “那是刘家的运盐船。”身后传来魏步清的声音。肖小小转过头看他一眼:“驿站那边已经打理好了?” 魏步清微微颔首:“江边湿冷,早点回去吧。” 肖小小没有回应他,凝神望着下游船坞绿色的大门:“哪个刘家?” “刘素文。是琴州的巨商,靠贩盐发家的,现在则从木材到金铁都做,这芜城的码头有一半是他们家的生意。”魏步清随她望向那个方向,“明日我们渡江,坐的也是他们刘家的客船。” “和刘笠可有什么关系?”肖小小侧起头。魏步清对于她直呼当朝右相的名字稍微不适应的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回答:“据说是同族。不过这个刘素文并未有什么官位,只是个布衣商人罢了。想来只是远亲。” 肖小小轻轻的笑起来,她站起身,将程凛的斗篷拎起来抖了抖还给他:“这江边的确挺冷的,今天我做东,一起去吃糖醋鱼吧。” 芜江边上糖醋鱼最有名的便是这旷翎楼了,即使是在这种寒冷的初冬,酒楼的生意也依然红红火火,进去的时候,可以观景的楼上位置已经全没有了。 “看来就这一张空桌子了,大家将就将就吧。”肖小小大大咧咧的在一楼靠门的小桌上坐下,“要是对楼上座位还有不甘的话,吃完饭我陪你们爬树观江景就是了。” 肖小小语音未落,程凛已经默不作声的拉开椅子端正坐好。魏步清苦笑摇头随之坐下:“既然是肖姑娘做东,那自然一切依着肖姑娘便是,只是爬树就不必了吧。” 肖小小挥手招来小二,照着旷翎楼的推荐菜式点了几样,回头笑看着魏步清:“小魏大人太客气了,小小别无长处,爬树之类还是很在行的。”正说着这种没营养的玩笑话,突然听到旷翎楼半掩的店门吱呀一响,一股冷风直灌过来,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瘸着腿缓缓走了进来,看来是一个乞丐。 乞丐一瘸一拐的挪到小小桌边,轻轻敲着自己的破碗:“大爷小姐可怜可怜……” “你脸上的刺青是什么?”肖小小好奇的侧起头向乞丐搭话。 “那是逃徭役的犯人的黥面。”魏步清淡淡接口。乞丐凄然摇头:“小人原是律州琼县农户,两年前被拉去修那天杀的律州堰,因为挂心家中老母开小差回去了一趟,便被捉住关入牢中刺了这黥面,还打断了小人一条腿。好容易刑满出狱,家中老母已逝,地也荒了,又逢今年大旱,小人只有流亡此处,乞讨为生。” “修律州堰,不给你们薪酬的吗?”肖小小讶然问。乞丐满是尘灰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苦笑:“莫说报酬,自从修了这律州堰,摊到每个人头上的税又加了三重,人们都说这律州堰不是三分水七分沙,是三分钱七分命的追命堰啊。” “怎么会加税的……”肖小小清越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颤抖,“不是说用律州盐税来充当修堰经费,不需从民间收取经费的吗……” 乞丐摇摇头:“盐税钱都被京城来的官员全数收走了,哪里还剩有钱给州县。州县便是有钱,也不肯由自己掏这个腰包。朝廷说要修堰谁敢不听,最后也只有从我等农户头上刮钱来修这缺德的水堰罢了。” 乞丐还待再说两句,一旁过来上菜的店小二发现了他,一把将他推开:“谁让你进来的!快走快走!莫打扰我店里的客人!” 肖小小拦下小二,跳下椅子,从腰间荷包中找出一把铜板放进乞丐的破碗中。想要再嘱他两句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回桌坐下。 面对桌上热气腾腾的糖醋鱼,众人皆静默许久。 魏步清的叹息声打破了这段沉默:“律州堰的修建一直是祖父大力推行的,却没想到……” 肖小小闷头扒了两口米饭:“秦野当初为了盐税的事情跟刘笠手下那群人差点撕破了脸。他们没胆子把盐税全部钱都弄走的。” 魏步清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肖姑娘知道的倒是不少。”苦笑一下,他复垂下眼睛,“律州离京城太远了。御史台的手伸不到那么远,朝廷的手……伸不到那么远。” 肖小小用筷子将鱼肉翻得凌乱:“我倒要去看看律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倒要去看看,律州到底有几个段已复。” 趴在船尾的栏杆上,肖小小低头看着身下青色的巨大船身在银白的江面上划出一条白痕。湍急的江水绕过船身两侧在船尾合流,却掩不住这道船行的痕迹。水中时有小鱼跟着船尾跃起,吸引了几只水鸟盘旋不止。潮湿的江风拂面而过,将青色的船帆鼓得满满的。 “真是好风啊。”身后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肖小小靠在船舷上翻过身,看到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扶着楼梯走下来。程凛警惕的向前一步,却被肖小小抓住衣角:“阿凛你太紧张了,这甲板又不是我们包下来的,谁想来你还要一个一个拦住吗?” 男人漫不在乎的信步靠到肖小小旁边的船舷上,斜眼望了她一眼,嘿嘿笑出声来:“小姑娘出门还带个护卫啊?” 肖小小随意打量了他一下,三四十岁的年纪,身上衣服是上好周锦裁成,裁剪合身针线上等,这一身估计得抵得上平常京城小户小半年的花销。左手上满满的戴着金戒指,那枚鸽子蛋大的烟水晶也就算了,拇指上的扳指用的可着实是好玉。他从上层船舱下来,当然应该是有钱人,不过如此穿金戴银扑面而来的暴发户打扮套在他这么一个满脸沧桑左眼眉骨上还带着到刀疤的彪形大汉身上,总是让人有点微妙的不协调感。 “大叔是要去哪边呢?”肖小小浅笑着寒暄道。男人眯起眼睛惬意的享受着江风:“去卢县进货。” “原来大叔是生意人。”肖小小抬头望着涨满了风的船帆,青色的帆面上画着一只大鸟,有些像鹰,却又不大一样。 “那是鰩鹰。”旁边的男人发出了声音,“小姑娘第一次过芜江吧?这种鰩鹰只在这芜江上才看得到。比北方的山鹰要小一点,但一样的悍,飞起来又猛又快,翅膀一扇能击晕一个人,被那双爪子抓住的东西没有能逃得掉的。是水上的霸主。” 肖小小侧首望着他:“大叔你知道的真多。” 男人哈哈一笑:“我在这芜江上讨生活讨了十年了,这点事情若是不知道那可就糟糕了。” 肖小小扭着脖子用力望着跟在船后那几只水鸟,想要看看能不能见到这帆上画的那种鹞鹰。似乎看出了少女的想法,高大的男人轻轻笑了起来:“从这里是看不到的。鹞鹰最讨厌人,看见船就飞得远远的。别的水鸟可能还会跟在船后等着翻出的鱼吃,鰩鹰啊,从来都不屑于这么做的。” 肖小小噗嗤一笑:“不屑跟在船后觅食?这刘家的商行不是依附了当朝右相才发达的吗?” “刘家商行当家的是律州人,和当朝右相那种达官贵人可沾不上半点亲。”男人挑起眉毛说。 肖小小侧侧头:“大叔又如何知道了?” 男人憨厚一笑:“因为我就是这刘家大当家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37.刘素文 “大叔你就是这船的主人?”肖小小半信半疑的抬眼望着这高大男人,“那个叫做刘素文的人?” 男人爽朗笑着:“我刘素文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还会是假冒的吗?” 会认为人的名字和长相是有关系的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肖小小侧起头:“刘家商行可是占了芜江一半的生意,怎么不算是大人物了?” 男人笑得两眼眯起甚是受用:“哈哈,承小姑娘吉言了。” “不过啊,”肖小小向后一撑坐到船舷上,“刘家商行能在十年间就占了芜江一半的生意,这和人们都传言大叔你是右相族亲不无关系的吧。” “众人爱传什么,我又怎么管得了。”男人勾起嘴角。肖小小侧首看着他:“就这么告诉我一个路过的小姑娘这些事情没关系吗?” “我从来没有打算掩饰过这个,只是我说了没人愿信,你说了也没人会信而已。”刘素文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茬,漫不在乎的说,“人们不愿意相信一个十年间占了芜江一半生意的商行背后没有权贵势力,我有什么办法。” “互为因果么……”肖小小清脆的笑起来,“这么绕来绕去的说真好玩。” 男人温和的陪少女一起笑着,江风从侧面掠过,扬起他宽大的袍袖,带动他腰间玉佩发出丁零的声响。 “坐船真是件好玩的事情。”肖小小坐在船舷上前后摇动着身子,一边的程凛紧张的凑前了一步以防她摇着摇着掉下船去。 “成年累月的坐就不那么好玩了。”男人扬扬眉毛笑道。肖小小却羡慕的望着他:“将来我有机会也要弄艘船,整天在这大江上漂来漂去。” 男人哈哈笑起来:“只怕漂不了两天小姑娘你就哭着喊着要回岸上脚踏实地的站着了。” 肖小小不以为然的撇撇嘴,怔怔的想了一会儿,最后却还是长叹一声:“以前我没钱的时候,总是想各种各样的‘以后我有钱了我要怎样怎样做’,后来发现,即使自己有钱了之后,也什么都实现不了,想去的地方不能光明正大的去,想认识的人不能随随便便的去攀谈,就算是想要做点好事,最后也会被一些不认识的人弄得面目全非一塌糊涂。” 男人大笑着用自己粗壮的手指揉乱少女的髻发,让青年护卫的手忍不住都放在了刀柄上。刘全没在意这些,只是边笑边摇头道:“你才多大啊,就在说什么‘后来’,你的后来还远着呢。” 肖小小怔了一下,随即畅快的笑了起来:“大叔说的是,至少我还年轻,以后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就算别人不让我做这个做那个,我总能这么耗着耗着瞅个机会就去做了的嘛。” “你家人只怕经常说你是个难管的娃娃吧。”男人半是赞赏半是无奈的笑看着她,“话说小姑娘你是要到哪里去啊?” “我们没有大叔你走的远,到厌城就下了。”肖小小抬头随意望着天上快速流动的浮云,没有意义的思考着它们的形状。 “厌城不错,小姑娘到那里去一定记得尝尝晚晴楼的卤水鸭,那可是厌城一绝。”男人眯着眼睛享受着江风,“小姑娘你是去厌城寻亲?” “只是路过而已。”肖小小浅笑道,“我们是要到律州去。” 男人挑起了眉毛:“哦?为什么要到那种地方?” “大叔你不是律州人吗?那种地方有什么不好吗?”肖小小看着他。男人只是摇头:“四个字以括——‘穷山恶水’。我可是十几岁就离家到外边了,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背井离乡到外地讨生活。” 肖小小耸耸肩:“但是大叔你现在发达了,也不打算衣锦还乡吗?” “我在律州已经没有亲戚了。”刘仰天凝神说,“没什么好还的。” 肖小小侧头望他:“也不打算到律州扩展生意吗?” 男人皱眉苦笑:“律州地瘠灾频,兼之穷地方官也贪得凶,要去那边做贩盐生意是要昧着良心的。” “为什么穷地方官也贪得凶呢?”肖小小低头用脚跟一下一下的碰着船舷的木板,自言自语的声音却不是在问刘素文。 高大的男人呵呵笑了起来:“小小姑娘家就不要想这么多了。这种事情再怎么想也是没用。倒是你到律州务必小心,据闻今年律州又遇旱情,小姑娘你细皮嫩肉的可不要到了那边被流民抓去吃了才好。” “会、会么……?!”肖小小瞪圆了眼睛,随即轻笑起来,“大叔你真会吓唬人。” 刘认真摇头:“这可不是吓唬你,律州人穷灾频,一遇旱年,人相食之事俯拾皆是。我当年若是没逃出来,也早变了他人腹中餐了。我脸上这道疤,便是那时同村几个人打算把我煮来吃时留下的。”他指指自己的眉骨,又看了眼程凛,“不过你有这样的护卫跟着,想必应无大碍,也无需太过担心。” 肖小小眨眨眼睛,甜甜笑起来:“大叔你也看得出来阿凛很厉害吗?” “你这位护卫是禁军出身吧,禁军的人站姿行仪一丝不苟,和常人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男人瞥了眼程凛紧张的脸,“能调动禁军的人做你的护卫,小姑娘你也不简单啊。” 肖小小咯咯笑出声来:“大叔眼力真好。不愧是刘家大当家的。我此次去律州,是去投靠做律州知州的族兄的,是以族兄找了点门路,帮我调了个护卫。” 男人迟疑一下,淡淡看她一眼:“原来小姑娘姓仇。”神情中已没了之前的亲热。律州知州仇念柳的名声看来的确不怎么好。 肖小小对他的态度转换毫不在意,依然仰脸甜甜笑着:“大叔你将来想要到律州做生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牵线的呢。” 男人只是摇头:“仇知州的话,恕我敬谢不敏。我刘素文一介小小商人,可害怕我这一身膘肉到了那边被吃的只剩骨头啊。” 肖小小笑的双眼眯成了缝:“大叔你想的太多了。不过反正不急,慢慢来吧。再说了,”她仰起头,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轻轻说下去,“律州知州,可未必要姓仇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38.山路 过了厌城,就出了琴州,到了旁州的地界。旁州以南向西是律州,向东就是魏步清前去上任的令州。 旁山包围着旁州的整个南部,要从北边进令州,除了走海路外,就只有从犽山城走官道过旁山,横穿律州这一条路了。 由于绕的远,还要走山路,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直接在旁州东边的敏州坐海船直达令州最大的城市叶城这条路,不过魏步清既答应了送肖小小到律州去,一行人也就别无选择的要走山路。 不能去坐坐海船让肖小小觉得略略遗憾,不过想到以后去云雷和亲估计还得把这条路再走一遍,到时候再坐应该也没有什么差别。 肖小小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大大的打了个喷嚏。掐指算算,今日正是自己满十四周岁的日子。往年这时候,宫里早早的就张灯结彩开始为自己庆生了,没想到今年的生日却会是在这种走在落满雪花的危险山路上一架跑起来就会咯咯吱吱响的小破马车上度过的。 又打了个喷嚏,她用手搓着冻僵的脸蛋。山里的冬天似乎比别处要更增几分寒意,只是呼吸都会让人觉得会结起冰来。轻轻的呵着手,她抬眼望着脊背笔直地坐在自己对面的程凛,有点怀念的想起正是五年前自己生日时以礼物的名义向王叔要来了这个青年,随即又想起当时王叔不甘不愿的脸,忍不住噗嗤的笑出声来。 坐在程凛旁边的魏步清礼貌性的发问:“肖姑娘为何发笑?”肖小小偏偏脑袋:“没什么,只是想起阿凛今年应该也有二十五岁了,却和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一点变化都没有。” 魏步清浅浅一笑:“不知程兄和肖姑娘是如何相识的?” 肖小小含笑看他一眼,知道他又是在套自己的话了。已经同行了三个月,肖小小自认为和这个青年也算是熟稔。魏步清虽然比不上魏申那种修炼成精的老狐狸,却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更何况自己又不是演技派,当初唬人用的那一套宫中密使的身份说法也不是编的多靠谱,对方不产生任何怀疑是不可能的。即使是用魏申的名字压着他,这个青年官员依然时不时的还是会旁敲侧击的试探肖小小的真实身份。好在这世界交通不怎么灵便,帝姬离宫的事情似乎还并未传到这偏远的地方来。 也或者是……父亲为了避免扰乱民心,特意将消息限制了流通,采取了啦启用密探单独进行查找的方式。如果是自己的话应该会选择这种做法,毕竟公告天下帝姬失踪,对皇室的名声有损,还会引出民间不知多少招摇撞骗的人假冒帝姬骗人财物之类的事情来…… “我第一次见到阿凛时也是在这样的冬天呢。当时没有下雪,不过也挺冷的。”肖小小若无其事的滑开话题,“小魏大人要去上任的令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令州虽然边远,不过缘靠赤海,气候宜人,百姓多以渔业为生,虽不富庶却是个适于安居的好地方。”魏步清微笑回答,似乎对自己的这次任命非常满意。 明明是被从京城繁华地被送到了鸟不拉屎的边境……这小子真沉得住气。 “县令五年一课考,想必小魏大人也没机会一直呆在那种适于安居的地方。”肖小小笑着说,“不知魏大人有没有想过到律州做官呢?” 魏步清轻轻摇头:“地方官不能调任籍贯地,魏某正是律州人,被调往律州是不合章法的。” 肖小小望着他,心中想象着这个还未被官场浸染的青年做上知县后的样子,随即又想起了律州那些事情,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不管什么官被派到律州后就会开始刮地皮呢?为什么杀了一个段已复会又出来一个仇念柳呢?” “此处已是律州地界,肖姑娘请慎言。”魏步清凝色低声道。 “他既然敢做就不会怕人说,这点厚脸皮都没有做什么知州。”肖小小满不在乎的耸耸肩,掀起马车的帘子望向路侧,却只看到窄窄山路外侧,据车轮不足一尺之处的万丈深渊。 “……这条路到底是怎么被开出来的……”快速放下帘子,肖小小决定眼不见心不乱。 “当年开国时,用了十万壮丁一凿一凿开出来的。为了这条路,当年不知死了多少人。直到今天还有这条路上有冤魂勾人之类的传说。”魏步清解释说。肖小小撇撇嘴:“这么险的路,就算没有冤魂勾人,走着走着掉下去就没命了的人也不会少。” “不会掉下去的。”一直沉默坐着的程凛突然发出了声音。 肖小小讶异的看向他,却看到他认真直视着自己的眼神:“不会掉下去的。” 微微一怔,肖小小低头轻轻笑了起来:“你这是在安慰我吗?”真是的,明明平时就像木头家具一样只是杵在那里的男人,此时却敏锐的觉察到了自己故作镇定下的不安么。 程凛没有回答她,只是抿紧了唇,一脸认真的看着肖小小。看到他这种表情,不禁让肖小小产生一种“就算真的掉下去这个人也一定能把我救上来”的感觉。 爽朗的笑出声,肖小小抬脸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嗯,不会掉下去的,我相信。” “两位请安心,我们的马夫是犽山城驿站最好的车夫,这条山路不知走过多少次,不会有事的。”魏步清温和的笑起来。马夫似乎听到了他的夸奖,在空中打了一个嘹亮的响鞭:“诸位坐好咯,转过前边这个弯,就是下山路了!” “到了律州后恐怕要过一段辛苦的日子。”魏步清略显紧张的声音传到肖小小的耳畔,“今年律州大旱,之前在犽山城都是托驿站长跑前跑后才从官仓调了一点路上的干粮。进入律州后,只怕情况只会更坏。” 肖小小点点头,想起在犽山城门外看到的排着长队准备过城门的律州流民,深吸了一口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39.流民 朗城是旁山脚下进入律州的关口,这种扼要之地自然城墙深厚。虽然此时是白天,高大的城门却紧紧闭着。城门外一个行人都不见有。车夫将马车赶到城门底下,熟练的冲着城墙上头吆喝了一声,城门发出吱呀的声音缓缓向内开启了一半。马鞭在空中啪的一声,车驾就这么入了城去。 “大叔,怎么大白天的这边城门还要关上呢?”肖小小往前凑了凑,询问坐在马车前边的车夫。车夫压低了声音:“近日想要过山路出律州的流民多,知县怕出乱子,把两边城门都关上了。” “流民是从哪里来的呢?”肖小小好奇的小声问。车夫尚未开口,旁边已传来魏步清淡淡的声音:“律州三面围山,沧江又迅野难驯,东面海上的水汽难以进入此处,是以东风稍比往年弱一点,就会全线大旱。全州之内皆是灾情,有灾的地方便会生出流民。” 肖小小侧起头:“跑到外州去就有吃的了吗?” “流民之所以背井离乡,倒不主要是为了出门谋生,而多半是为了躲避地方的人头税。”魏步清继续解释说,“地方财政说是每年六成留在州府,遇到灾年就会向上少报一些,但向下收税的时候却常常并无减免。所以越是灾年,越是地方官可以开荤的时候。有些口粮都续不上也没有自己耕地的穷人家交不起人头税,便只有抛弃故园躲去别处,待年成好些再回来。一般来说地方上看到流民是应当将他们捉捕送归原籍的,但律州流民常常成群结队大伙出现,朗城这种小小县城不敢直接和他们起冲突,便只有关起城门将他们关在外边。” 车前黑马一声嘶鸣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到了驿站。车夫勒住缰绳:“几位大人请下车吧,小人就直接返程了。最近朗城不太平,不快点走小人害怕这几匹马被人劫走吃掉。” 肖小小搭住率先下车伸手扶住她的程凛的肩膀跳下马车:“大叔辛苦你了。话说回来这朗城也缺粮了吗?” “饿死不少人了,和犽山城可不能比。”车夫低声说,待诸人下车,便一晃鞭子上了路。 魏步清苦笑摇头:“我去县衙报备一声,既然朗城不太平,今日大家就直接去驿站过一夜吧,莫要四处乱走。” 肖小小乖乖点头,看着他拍拍衣襟上的尘土,走出驿站大门,突然心里一动,抬头望向程凛:“阿凛你陪着小魏大人走一趟吧,我呆在驿站里边不会出事的。” 程凛皱起眉:“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帝姬大人。” 肖小小板起脸:“帝姬大人命令你去保护魏步清,你要抗令么?” 程凛露出十分迟疑的神色,肖小小轻轻推他一把:“去吧,小魏大人这么清风细柳样的小身板,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没法向他爷爷交代。麻烦你陪他跑一趟吧,不放心我的话催着他早点回来就是了。” 他沉吟一下,最终不甘不愿的点了点头,脚下一顿,向着魏步清的方向掠了过去。 肖小小托腮坐在驿站院子里的水井边上晃荡着腿,朗城的确是个小地方,驿站也只有一圈破破烂烂的木篱墙和大街隔开。这里是城门附近,周围也没什么住家,看起来相当冷清。肖小小在这里坐了一刻钟,甚至没看到一个人路过。 “到底是小魏太慢了还是等人的时间就是格外漫长的……”肖小小低声嘟哝着,第三次开始把自己衣服下摆的流苏拆开再编起来,却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小孩子的尖叫。 肖小小腾地站起身,却什么都没看到。听声音应该是驿站后边那条巷子里传来的,肖小小跑向正在厨房里烧火的驿站长:“大叔,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驿站长刚才已经被魏步清交代过,知道这女孩是和路过的县令一路的,于是好心的冲她摆摆手:“每天都有这事,就当做没听到吧。” 肖小小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瘦骨伶仃面无表情的驿站长,用力一跺脚,转身向着驿站后边跑过去。双手一撑翻过栅栏,快速的穿过小巷的拐角,恰看到一个瘦高的男人勒住一个小男孩正要离开,小男孩身体软软的不知是晕过去还是已经死了。 “放开他!”肖小小大喝一声,从地上拾起土块砸了过去。男人没来得及躲闪被砸了一头一脸的土,干瘦黄蜡的长脸上露出一丝怒意,将肩上少年丢到一边,摸一把脸怒吼一声向着肖小小扑了过来。 肖小小侧身闪开,伸腿就是一拌。男人猝不及防一下子摔了个狗啃泥。肖小小咯咯一笑,对着他侧腹连续两腿。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拜天天和程凛一起锻炼所赐,肖小小的腿劲已经很是不小。男人一下子痛的弓起了身子,爬也爬不起来,在地上扭动着沾得满身尘土。肖小小快步跑到刚才那少年身边,弯腰伸手探他鼻息,幸好还有气。用力拍拍他的脸,肖小小试着弄醒他:“喂,快点起来,不然就……”话没说完,突然觉得脑后一阵钝痛,眼前景色一时模糊起来。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刹,她无比悔恨的想起来警察叔叔曾经在安全教育中讲到的“人贩子都是团体作案”的事情。 睁开眼睛的瞬间,肖小小有一晃神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眨了眨眼睛,眼前蜡黄狰狞的脸让她的神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试着活动手脚,毫不意外的发现上下都被麻绳绑得严严实实。面前的男人咂着嘴露出危险的笑容:“这女娃娃比你带回来的另一个要肥多了。好久没吃过这么肥肥白白的羊肉了,干得不错。” 侧旁传来回应的笑声,肖小小转动眼珠,看到刚才被自己踢过的男人站在左边,身边还有三四个和他一样干瘦的男人。 “据闻今年律州又遇旱情,小姑娘你细皮嫩肉的可不要到了那边被流民抓去吃了才好。”刘素文的叮嘱在脑海中响起,肖小小叹了口气,快速观察着自己身处的环境。这里是一间陌生的夯土房之内,从破残的窗户和朽木桌上落的灰尘来看,此处应该只是这些人临时落脚的一个废屋。身旁传来小孩子呜咽的哭声,转过头,刚才她想要救的那个少年和她一样被严严实实的绑在旁边。 “请问下几位大叔是什么人啊?”肖小小压下紧张的心情,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问出来。为首的男人怔了一怔,眼珠看向她哈哈笑了起来:“这种时候还不哭不闹的问我们是什么人,这女娃娃感情是个傻子。” 肖小小陪他笑着:“大叔们把我们绑起来做什么呢?天色不早了,我再不回家家里的哥哥会着急的。” 男人止住笑声,突然一下子将肖小小倒着拎了起来:“等我们哥几个吃饱之后,再去向你大哥交代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40.恶徒 肖小小被头朝下悬着,只觉得一阵血涌上头说不出的难受,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脱身的主意。正打算胡乱大叫挣扎下,却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怒吼:“王六指!” 肖小小被倒拎着正面对着大门,她惊讶的看着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女人伴着声音大步走进废屋,毫不客气的叉开手掌对着正拎着自己的男人的后脑就是一下。 男人“啊”的一声吃痛,不禁松了手,肖小小脸朝地砰的撞到地上,她手脚被绑也无法支撑,只得在地上滚了两下,鼻子一阵酸痛,两行眼泪和鼻血一时不由自主的一起流了出来。 那女人打了一下不够,扑扑簌簌的对着男人的头就是一阵乱打,边打边骂:“跟你说了正午到张大牙家地窖商量正事,你倒好,他妈的带着几个弟弟躲到这里来了!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再敢给我这么干信不信我他妈把你六个手指头都剁下来!”周围几个男人见她这样边打边骂皆垂手默立,竟无一个人敢于还嘴。 “别一副丧门星的样,收拾收拾快点跟我走。”好容易骂够了,女人拍了拍打人打到有点发麻的手掌,叉起腰说。 被打的男人不甘的又看一眼地上的孩子,低头嘟哝道:“好不容易抓到个肥的,要我过去没啥,这两个我可不放走。” 女人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瞧你他妈那点出息!两只小羊能吃几顿?吃完了吃啥?这城里能吃的都他妈不是被吃了就是饿死了,你也等着最后饿死吧!” 男人皱眉不甘不愿的说:“那我拿个麻袋带着走总行吧,整天说啥商量正经事,你们商量那点事能成就算了,要是不成,我至少还有两只小羊吃。” 女人瞪他一眼,又扫了眼地上的肖小小:“这女娃娃穿的倒是光鲜,只怕不是这城里的人,莫要生出什么事端才好。” 男人嘿嘿一笑:“陆姐放心,我逮这两个娃娃的时候没旁人看见。便是她是县令的闺女,我们吃了也是吃了,谁也不知道。” “如此便好。”女人迟疑的说,“想带上他们两个就带上吧,手脚快点,他妈的大伙都还等着你呢,待你去了看他们怎么收拾你。” 肖小小觉得头发一痛,已被旁边男人揪着头发揪了起来,在她喊痛之前,一个大麻袋已从头罩下,一下子将她套了进去。 麻袋被人背在肩上,一路颠簸的肖小小几乎都要吐出来了。开始她还一直叫个不停寄望于被人听到会有人来救自己,结果却只是被那伙人对着麻袋重击了两下正打在肚子上。疼得叫不出声来的她只能用“好汉不吃眼前亏”来安慰自己,静静的任麻袋颠簸颠簸的不知最后被带向哪里。 这伙人走的应都是偏僻小街巷,一路走过来,除了他们自己偶尔交谈两句,肖小小没听到任何其他人声。阿凛回来发现自己不见了不知道会着急成什么样子……强忍着想吐的欲望,肖小小没有紧张感的想起了这个。麻袋外边的光亮一下子变暗了,想来是这些人进了屋子,突然一阵子天旋地转,肖小小“哎哟”一声,隔着麻袋感受到了地面。 “王六指这是带来了什么啊?”麻袋外边,可以听到陌生男人粗糙的声音。麻袋束口突然一下子被解开,一张有着粗黑络腮胡子的大脸出现在肖小小面前。摸了摸下巴,胡子男嘿嘿笑起来:“这只羊挺肥的嘛,王老弟你真客气,来就来呗还带着礼。” 将肖小小绑来的叫做王六指的男人一把将他推开:“滚,我们弟几个还不够吃呢,没你的份。” 在麻袋里憋得久了,肖小小大口的呼吸着,转动脑袋环视周围,这屋子很是不小,但是四面一个窗户都没,黑糊糊的便只有墙上挂着几盏油灯作为光源,想来这里就是之前那女人所说的张大牙家的地窖。 虽然房间不小也没放什么家什,但是大眼一望屋子里少说也有几十号人,把屋子挤的满满当当的。看服色应该都是朗城的本地人,年纪都不算大,虽然因为饥荒人人面色都不怎么好,不过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强壮男人。最糟糕的是,这些人看向肖小小的眼神,着实都不良善…… 肖小小咽了下口水,快速的思索着逃跑的策略。身边麻袋里的少年已经怕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个穿着麻布对襟的青年汉子走近麻袋,用手抬起那少年的脸:“这不是白水巷口卖豆腐脑的老蔡家的儿子吗?以前年成好的时候他还经常请我喝豆腐脑呢。这男孩可是他们家独子,你若给人家吃了,可不厚道。” 王六指把他扛开:“管它老蔡老李,老子饿了就得吃东西。你看这娃病怏怏的样子,就算我不吃他也活不过这个冬天,还不如给老子吃了。”嘿嘿一笑他又轻轻扛了那青年一肘,“年成好的时候请喝豆腐脑,年成不好就请吃儿子嘛。等会儿煮羊你来不来?” “怎么不来,”青年磨着牙,“连着两天没找着半点吃的了,再饿两天我他妈连你都能吃下去。” 这话引起周围诸人一阵哄笑,王六指得意洋洋的将装着孩子的两个麻袋拎起移到了墙角。肖小小静静的看着面前的人,背上沁出了冷汗。这些人是亡命之徒,想要和他们谈“吃人是不对的不好的”是完全不可能的。自己手脚都被绑着,逃跑也很难实现,便是没被绑住,从这么一屋子壮汉之间跑掉,肖小小也完全没有自信。难道自己的结局就是身为长帝姬却在这个人口不足三万人的小镇子悄无声息的被人煮了吃掉么……这简直是比被弹壳打死还要可笑的死法。 “给老娘安静。”屋子正中响起了女人清脆的声音。肖小小抬眼望过去,看到那个被王六指称为“陆姐”的女人站在屋中的桌边,用手敲着桌面示意诸人安静。 待屋内差不多静了下来,她扫一眼房间:“都来齐了吧?” 诸人纷纷点头,看来这个女人在这伙人中很有威望。 “今日叫大家聚在这里要说的事情,你们都知道吧。”女人用手扶着桌子说。 王六指往前上了一步:“陆姐我不是不信你,不过劫官仓这事可不容易,弄得不好可是要死人的。” “再这么下去也是饿死,现在又出不了城,你倒是给我说说他妈的其他还有什么活路。”陆姐冷冷看着他。 “官仓前边守着一百多号衙役,咱们怎么进去?”侧旁一个脸上一道大刀疤的男人发出了质疑。 女人微微一笑:“咱们有内应。”打了个响指,她扭头对着地窖梯子的方向叫道,“出来吧。” 一个青年男人从梯子上应声爬了下来,油灯微弱的火光照到他脸上的刹那,整个房间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不是……姜县令的公子吗……”许久,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低低的声音。青年上步一拱手:“小弟姜竹生,此次会助诸位一臂之力。” “陆姐,这人可是姜家的人,真的可靠吗?”王六指迟疑的上下打量着那个青年,一脸的不信任。 “家父借饥荒之时高价私贩官粮之事,在下也极为愤慨,在下曾多次劝阻家父,无奈家父一意孤行。”青年皱眉说,“只要诸位答应将劫得官粮分与全城百姓,姜某必竭尽全力协助诸位。” “姜小弟是真心帮咱们的,你们若是信不过他,就是信不过我。”陆姐一拍桌子大声说。 胡子男嘿嘿一笑:“陆姐都这么说了,咱们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陆姐你真有本事,竟然能找来这么个内应,哈哈,有姜家大公子协助,何愁大事不成啊!” 肖小小听到这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胡子男听她笑声中颇有嘲讽之意,回头怒道:“你笑什么!” 肖小小撇他一眼,慢条斯理的说:“劫官仓被抓到了也就是籍没家产,黥面,流放澜州。但若是县令知道了他儿子也和劫官仓的人混在一起,县令家的大公子自然是不会下狱的,只是你们这些认识他儿子的人,多半在被提审之前就会全部在牢里被弄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41.谋划 陆姐拨开众人,走到肖小小面前,上下打量着这个脸上粘着干了的鼻血一脸狼狈的女孩:“你这女娃娃倒是心思缜密。” 肖小小咧嘴一笑:“但是你们想要劫官仓,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这小孩懂个屁啊口气倒是不小。”王六指不耐烦的走上前去想把麻袋扎起来,却被陆姐伸手拦下:“你是谁家的孩子?” 肖小小转转眼珠:“我是京城人,因为家里没人了所以去柯郡投亲的。”轻轻一笑,她接着说,“八年前律州沧郡也发生过流民劫官粮的事情,甚至还惊动朝廷出动了禁军压制,最后以律州知州段已复被斩收尾,你们应当还有印象吧。” 众人面面相觑,均没想到这女孩子小小年纪,竟然会知道律州八年前让官府发了禁言令的事情。 “那次流民能够成功,是因为沧郡的运粮车只有三百厢军护卫,而流民有七千人之多,兼之运粮车在路上,车队太长收尾难以兼顾。而你们这次想劫的却是被衙役团团围住的官仓。衙役虽只有一百多人,你们……”肖小小扫视一眼屋内,“却不足百人。若是强攻,便能赢了,只怕也要损耗一半人命。” “我们有姜公子在,他下令将看守全部遣开不就行了。”胡子男粗着嗓门说。肖小小白他一眼:“你道衙役都是吃白饭的。姜公子只是县令之子又不是县令自己。没有盖了官玺的调动公文,衙役哪里会走。” 姜竹生点点头,肯定了肖小小的话:“在下的确无权调动看守,不过若是在下冲在前边,必能让彼方有所顾忌。” “冲到前边也没用,你又不是一骑当千的武将,冲过去只要两三个衙役就能把你架住扔回家了。只是活捉你而不弄死你又不是什么难事,他们才不会顾忌什么。”肖小小轻轻笑出声来。陆姐瞪着她:“那么女娃娃有什么点子要说吗?” 肖小小侧侧头:“麻绳绑得我手脚都疼。” 女人哼的一声笑出来:“你倒拿乔起来了。”只见她手中突然多出一把短刃,刷的一声,便已割断了肖小小手脚的绳索,从开始到结束,肖小小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动作。 肖小小活动下手脚,站起身蹦了两下,甜甜一笑:“多谢陆姐啦。” 女人奇道:“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肖小小用下巴指下王六指:“那边大叔告诉我的。”王六指连连摆手:“我可啥都没跟她说过。”女人漫不在意的一摆手示意他安静,望向肖小小:“小姑娘知道的事情倒是挺多,你倒是说说看,咱们怎么把那一百来个衙役弄走?” 肖小小十指交叉转动着手腕,抬眼望向姜竹生:“粮仓据县衙多远?”她平日在宫里指使人惯了,问起话来也自然地带着种毫不客气的命令劲头。姜竹生怔了一下,老实答道:“粮仓就挨着县衙后院。” 肖小小沉吟道:“你家宅邸距县衙几何?” “半条街远。”姜竹生回答说,“平时家里出了点什么事县衙那边的人也能立刻赶过来。” 肖小小看着他:“你是今天从家里出来的吗?”“是,在下今日上午离家来到此处的。”姜竹生涵养甚好,面对肖小小这样的小小丫头,将话也还是一口一个在下,没有丝毫不耐。 旁边陆姐却已经不耐烦:“小姑娘你便只是问话,到现在什么点子都没说出来,再这样我就只有把你交还王六指让他把你煮了吃掉了。” 姜竹生慌忙摆手说:“陆姐莫要吓唬小姑娘,吃人之事哪里能随便说的。” 肖小小看他一眼,揣度着这个青年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一边对着女人轻轻笑起来:“陆姐不要着急,我对朗城地形不熟,不多问两句,让大家跑了冤枉路怎么办。”轻轻活动着四肢,她继续说下去,“我记得城东没有城墙,是座土山对吧?”看姜竹生点了点头,她走到屋中桌前用手指在上边比划着:“朗城县衙小,附近也没有厢军驻扎,全部要对付的就只有官制里二百余人的衙役,这是很有利的。” “近期局势不稳,我爹扩充了衙役人手,增为三百二十人了。”姜竹生在一旁插口。肖小小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轻轻用手指敲着桌面说:“要把衙役引开倒是不难,我们这边有姜公子在,只要让他书信一封给知县大人说他被流民劫持要求赎金,知县必然会派人围剿歹徒。” “那就快写啊!”胡子男在一边不耐的发出了声音。姜竹生轻轻摇头:“我和父亲素来不和,这种骗局他未必会信。” “并不是用这封信让他相信。”肖小小勾起嘴角,“送信过去之后我们按兵不动,呆上几天你再回家。” “回家?”姜竹生疑惑的重复了一遍。肖小小点点头:“你衣衫褴褛的返回家中,告诉知县大人你是从流民那里逃出来的,对方是从东边的山上翻山入城,盘踞在东山林中的小队流民。你逃出来时记得了路,可以带官差前去拘捕他们。姜知县便是疑你欺他,也断不会放着有流民入城的消息却全然不理的。” “这主意好,我把官差引开,你们去粮仓取粮就不用直接冲突,大家都不会有什么危险。”姜竹生赞许道,“那我说流民有多少人好?多说点让父亲把全部衙役都派给我就好了。” “七十个。不能说得更多了。”肖小小抬眼说,“数字再大县令会写信给州府要求调派厢军来围剿的,厢军来了的话大家就糟糕了。” “厢军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堵在城门把他们全部干掉!”人群中一个粗壮大汉大嗓门的叫了起来,肖小小装作没听见的无视他继续说下去:“为了稳妥,县令会支派至少一半的衙役随你去东山,这样留下的衙役包括巡街的看门的看守粮仓的,应该还有一百余人。” “这点人数没啥,老子……”粗壮大汉再次发声,却被陆姐一肘封住了口:“叫唤什么,还没到你说话的时候!” 肖小小冲她一笑:“届时要拜托姜公子将差役尽量拖在东山,而我们则得在姜县令的宅邸放一把火。” 陆姐怔了一下,朗声笑起来:“小姑娘果然心思细密,我倒是没有看错你。” 肖小小甜甜一笑:“多谢陆姐夸奖了。县令自宅着火的话,县衙一半以上的差役都会敢去救火,此时就是官仓防守最弱的时候,应该只剩了十余人,此时大家把全部人手一起冲过去,应当能够快速打开粮仓。但是,进粮仓容易,怎么把粮食弄出来就难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42.内应 陆姐眼睛一转,轻声笑道:“虽这么说,只怕小姑娘你心中早有打算了吧。” 肖小小微微点头:“从官仓到北门,路上会经过的人最多的地方是哪里?” 姜竹生用手在桌面上画着:“应在城东的菜市口。”“小姑娘打算让大家从北门出城?”陆姐侧首看着肖小小,表情里微有迟疑。 肖小小望着她的眼睛,轻轻笑了起来:“朗城这么小,陆姐你不会打算拿了粮还呆在这里等他们全城挨家挨户封查嫌犯吧?北门外流民少,防卫松,出了北门就不再是律州的地界,姜知县要捉拿你们就无法自己动手,需得向厢军申书,由可以跨州行令的厢军来捉拿犯人。而厢军的调令下来的时候,我们这群人早就拿着粮食散到不知何处去了。”旁边听着的诸人纷纷随她笑了起来,肖小小见已解释清楚,便指着刚才姜竹生画出的路线继续讲下去:“因为无法预先确定抢粮仓的时间需要多久,我们不能早早的就先把北门攻下,以免打草惊蛇。所以拿到粮食后,大家径直向北门逃过去,顺势攻占北门。” “哪有那么容易,北门上守着十数个弓兵嘞!”人群中传出一声抱怨。肖小小点点头:“就是因为不容易,所以我们得在菜市口拖延住追兵,以便前锋有时间攻下北门。” “我们走了,朗城其他百姓怎么办?”一直在旁边沉吟的陆姐发出了声音。肖小小略略诧异的抬眼望她,全没想到这个粗放不羁的女人竟然还会顾忌了其他百姓。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她认真回答:“所以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大家从官仓抢粮出来时,派一位动作麻利的大哥在队尾运粮,走到菜市口便开始将粮袋划破弃于街头,两边住户见到弃粮必会蜂拥而上,第一堵住了追兵的路,第二也实现了我们将粮分与城中百姓的打算。” “这是利用百姓啊……”一旁一直静静听着的姜竹生发出了细微的声音。肖小小横他一眼:“那么姜公子有什么高见么?” 姜竹生连连摇头,闭口不语。陆姐仿佛下定决心般用力一敲桌子:“就这么定了。” 靠墙蹲坐在地窖潮湿的墙角,肖小小悲催的听到自己的肚子发出了清晰的咕声。将腿向前伸展开,试图调整个舒服点的坐姿,却只是让自己更加明确的感受到了空无一物的胃。望向旁边,那个和她一起被绑来的少年在麻袋里轻轻的扭动着。她向麻袋凑近了点,抓起少年被绑住的手腕,试图帮他把麻绳解开。少年惊异的望她一眼,随即轻声啜泣了起来。“哭什么,你不还没死吗。”肖小小皱了皱眉说。麻绳绑的很紧,把手指都弄痛了也没能将绳结解开。她低头在地上找了一圈,捡起一块破瓦片,开始用瓦片边缘有点薄的地方试图磨断麻绳:“刚才我在那些人面前报名字的时候你应该听到了吧,我叫肖小小,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方黎……你,你能带我逃出去么?”少年抽抽搭搭的问道。肖小小摇摇头:“你没听到刚才他们说什么吗?” 少年怔了一下:“刚……刚才人好多,说了好多话,我……我没听懂。” 肖小小轻轻笑笑:“他们说运粮的时候我和你得跟在最后一辆板车上。”方黎脸色刷的白了:“运粮?这群人真的打算去劫官粮吗?那可是死罪啊!” “按律例其实是流放罪而不是死罪,不过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肖小小慢条斯理的磨着麻绳,“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两个被放在了最危险的那辆车上。” 少年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不解的望着肖小小。她换了只手继续磨:“这说明他们对我的计划并不是十分放心,对我这个人也很不放心——当然如果换做我,我也不会相信一个不知道底细随随便便跑出来说出一套看起来似乎竟然可行的计划的小女孩的。如果不是那群人里没有一个有点谋划头脑的家伙,他们绝对不会有耐心听我废话那么久的。” 方黎不明白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只是茫然的看着她。肖小小耸耸肩,继续解释说:“既然他们打算基本上按照我说的计划去做,同时又不信任我,就肯定不会放我走了。” “那、那我呢?”方黎怯怯的发问。肖小小拍了下他的脑袋:“你什么都听到了,他们怎么可能放你走。现在最好的可能是他们劫粮成功后把我们丢给官兵。最坏的可能是他们劫粮成功后就地把我们杀掉灭口。” “不会的。”青年的声音从入口传来,姜竹生松开梯子,向肖小小他们的角落走了过来。 肖小小欠欠身以示招呼:“哟,姜公子这几天也打算蹲在这个地窖吗?” 姜竹生点点头,蹲下身和肖小小一起帮少年解开麻绳:“计划实施前这数天,我会在这里和两位一起。在下方才问过了陆姐,得知两位只是被无辜牵连进此事的。可惜在下人微言轻,未能说服众人释放两位,不过在下必会奋死以保两位平安,请放心。” “为什么?”肖小小抬眼问他。姜微微一怔:“什么?” “为什么你要奋死保护我们两个小孩的平安?我们又不认识你。”肖小小重复了一遍。 姜竹生愣了一下,然后暖暖的笑起来:“虽然素不相识,但是大人保护孩子,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肖小小眯起眼睛:“那你又为何要对两个孩子也自称‘在下’呢?” “三年前,我曾遇到途径此处的了嗔大师,有缘听他讲法三日。了嗔大师曾说,人必将己置于万物之下,方能明了万物之理。是以信徒自诩,必称‘在下’。” “听不懂。”肖小小干脆明了的回答。姜竹生毫不介意的笑了笑:“肖姑娘你年纪尚小,不懂也没什么。” 肖小小弄断了方黎手上的麻绳,将瓦片丢给他让他自己割断脚上的绳索:“你说的了嗔大师,是近些年来南方兴起的无尘教的法师吗?” 姜竹生点点头:“无尘便是慈悲。” “不懂。”肖小小再次干脆的回应他。沉吟了一下,她轻轻一笑:“我道县令公子怎么会和这群不法之徒混在一起,原来是信徒。” 姜竹生微微摇首:“家父所为人神共愤,在下只是选择了正义之为。” “帮着一群无法无天的恶徒强了粮食跑掉,又能改变什么呢?该饿死的人还是会饿死,这群人吃了官粮活下来,也只不过是多活两天,或许多劫掳几个孩子吃掉罢了。”肖小小冷冷道,“你父亲出了篓子,可能会被责罪罢官,不过立刻会有新的知县从别处被调过来,你觉得那个新官除了没有一个会劝阻他的儿子外,,会和你父亲有什么不同么?” 姜竹生温和的望着肖小小,双眼清澈见底:“重要的不是活下来了谁,死去了谁,重要的是,得让这律州百姓都知道,他们并不是只有饿死这一条路可走。” 肖小小全没想到会从这样一个温柔的青年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睁大了眼睛,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你……你觉得应该鼓励他们以血肉之躯对抗强弓铁甲的四十万厢军吗?你知道这会死多少人吗?” 姜竹生的眼神没有一丝动摇:“如果什么都不做,朝廷就会觉得什么都可以做。肆意加税也好,用官仓囤货居奇也好,那些官员会这么做,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这么做毫无成本么?” “那也应该是由律法来惩治他们!为什么得用百姓的血肉来……” “就是因为律法什么都没做。”姜竹生平静的说,“就是因为律法在这种世道中变成了摆设,所以我们别无选择。” 肖小小一时语塞,她噎了许久,只是缓缓坐下,喃喃说:“……这可一点都算不上什么慈悲……” 姜竹生只是微微笑着,不置可否,默默帮方黎解开了绑住脚踝的绳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43.劫仓 肖小小坐在板车上,百无聊赖的仰望着天空。 “好饿……”旁边传来方黎细弱的声音。 “别说话。”肖小小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轻快的说了一句。 方黎茫然扭头看着她,她望着天上悠闲的飘来飘去的云:“王六指正看着我们呢,你以为他不饿吗?” 方黎颤抖了一下,默默的缩起了身子。 王六指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嘿嘿一笑走过来斜靠在板车扶手上:“等会儿有了粮,就可以好好的炖一锅汤就着羊肉一起吃了。” “大叔你这板车能拉多少粮呢?”虽然不知道他说这话几分唬人几分真意,肖小小只是岔开了话题。 王六指拍了拍扶手:“五百斤。” “这么多不会跑不快吗?”肖小小眨眨眼睛,“大叔你可是要殿后的,若是被落下了可就……” “老子当年修堰拉沙时,一车八百斤的沙还不是一只手就掀起来了。”王六指不以为然的说。 肖小小瞪大了眼睛:“大叔你还参加过修堰?” “老子没钱交那劳什子的分水税,被征去了三年,后来又收堤柳税,又被征去一年半,奶奶的,回来之后房子也没了地没了老婆跟人跑了。”王六指骂骂咧咧的往扶手上重重一靠,将右手手指叉开一扬,“连六根指头都只剩了四根。”顿了一顿,他又咧嘴笑起来:“就算这样,老子多少还活着,比死在那鬼堰的千万人还是好得多的。” “死了那么多人的吗?”肖小小皱起眉。“多。”王六指懒洋洋的眯起眼,“奶奶的沧江那个水你这娃娃多半是没见过,拦沧江建堤时候那是用人命把水拦下来的,上边给的砖土一泡就散,建成的拦水堤第一次放水时就立时溃了半边,补好这半边那半边又溃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这样冲走,连尸首都找不到。” “律州上报的伤亡人数可只有数百人。”肖小小低头说。王六指嘿嘿咧嘴笑起来:“被冲走的就算是逃役了,自然是不给抚恤费的。上边那群龟孙子们可精着呢。” “那江堰修好后能使么?”肖小小用手指在板车上薄薄的尘土上画着曲线,粗糙的木板摩擦着宫中长大的少女细嫩的指腹,令她有点疼痛。 王六指摇摇头:“分水是真能分,但是想用就得再交一笔分水税,老子可交不起。奶奶的原来用沧江水还是不要钱的,现在修了这个鬼堰,老子连水都用不起了。”拍拍脑袋,他哈哈笑出声来,“不过老子的地也没了,有没有水也不用想了。” “可是……”肖小小还想再问点什么,远处黑烟冲天而起。王六指打了个呼哨架起板车:“走了。” 王六指赶到官仓的时候,战斗已经将近结束了。因为人数关系,官兵一开始就逃窜了大半,陆姐他们杀掉了为首的两个人后,其他人也跑的跑降的降了,并未耗费什么时间。 肖小小拉着方黎跳下板车,看众人纷忙的将装袋的粮食扛上板车。她探头向粮仓望去,却不禁吃了一惊:“最近又没放过粮,怎的会只有这么点?” 四周一片忙乱,自然是没人回答她。但是不需要回答,她也清楚。县令高价私售官粮的事情,她听说了不止一次。余国的官粮是折税来收的,就是农民每年必须按地产缴纳固定数量的粮食,官府会按市价减去田产税来支付粮价。因为田产税本身很灵活,几乎是各地想立多少便可以立多少,所以实际上就是政府用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强收了农民的粮食。这部分粮食是存来用于应付饥荒的,依律绝对不可以挪用于它处。 “只是个区区县令而已,竟然就敢把官粮当自己的东西拿去卖了……”她恨恨咬了咬牙。旁边的方黎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疑惑的望向她。她回首笑笑:“等会儿这群人不知道会拿我们怎样,记得跟紧我。” 王六指在车上高高的堆了七八个麻袋的粮食,见前方十几架板车皆已启程,他一手拎起一个将肖小小和方黎丢上板车:“两个小娃娃可别想趁乱跑了,陆姐交代我得把你们带出城才行。” 肖小小鼻子正撞上粮袋,前几日还没好的伤口再次裂开,流了一脸的鼻血。方黎慌乱的想扶起她,板车却突然被拉动,让他一阵摇晃才算站稳。肖小小抓住粮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抬起头,太阳已经升到了正中的位置。 这种饥荒时候,街上人原本就不多,更何况之前县令宅邸失火闹了一阵,路两边此时皆是门窗紧闭。王六指的车上因为多载了两个人,又是殿后,跑的已比其他车子慢了一个街口。 过了三条街,转过弯去遥遥可以看到前边街口中央有块特别宽敞的平地,地上纷乱的散落着各种垃圾,似乎之前曾经聚集过人群。 王六指一边拉车跑着,一边从腰后抽出断骨刀:“等会儿到了菜市口,老子把粮袋划破,你们两个小娃娃帮我把袋子推下去。” 车近了些,肖小小看清楚空地上散落的多是些菜叶果皮,似乎还甚是新鲜:“这里原本是个市场?” “这是本城最大的菜市了。”王六指停下板车,用刀在粮袋上胡乱划动。 肖小小跳下车望着他:“那为什么现在没有人了?” 两边小楼上掀开窗板的整齐卡啦声回答了她的问题。一百多支弓箭从楼窗后露出锋芒,堪堪对准下方空地。 “埋伏……”肖小小的呓语被一众强弓破空的声音淹没。王六指高大的尸体向自己倒下前,她竭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阿凛救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44.牢狱 被推进牢里的时候,肖小小很淡定。方黎哭喊着扑到牢门前冲着离去的狱卒嘶喊“冤枉啊大人!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的时候,她静静的在房中踱了一圈来审视环境。 “我真的不是……”见狱卒无动于衷的渐渐走远,方黎的声音也慢慢变小,最后只剩下了呜咽。 “给你讲个笑话吧。”肖小小抖了抖墙角用来给犯人做铺盖的稻草,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不过好在现在天冷,没跑出来什么虫子的样子,“有个天下知名的大思想家跑去看了一个天下知名的瀑布,回来后在自己的日记上只写了一句话——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方黎茫然的看着她,肖小小轻轻笑了笑:“看来是不怎么好笑啊。”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她安抚道:“对着那些人说什么都没用的,他们没有决策权,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事实上,他们把我们安排在这个牢房,你已经应该承他们的情了。没见到那些和我们一起被抓起来的男人都被带往另外一间似乎很吵闹的牢屋了么?” “你为什么不怕?”方黎小声说着,随即近乎愤怒的用尖利的声音再次重复,“你为什么不怕!过了这么多事,为什么你一直都不怕!为什么啊!” “因为没什么可怕的。”肖小小淡淡回答,“因为我知道有个人一定会来救我的。” 方黎讶异的看着她,几乎有点激动的瞬间眼神又变得暗淡:“你在发胡话。”他倚墙缓缓滑坐地上,“……你在发胡话。怎么可能会有人来救我们……我们已经……死定了……” 肖小小耸耸肩,踮起脚尖扒住牢房高高的窗沿,正午白色的阳光从小小的窗口倾泻到她的脸上:“难道现在的状况比你被王六指吃掉不好一些么?你是这城里的人,劫官仓也不是死罪,等到犯人布告贴出来你家人看到你的名字,自然会出钱把你弄回去的。只要你在那之前没死,最后就不会有事。” “……那你呢?”有点相信了她的话,方黎稍稍冷静了一些。 肖小小回身大大的裂开嘴笑着:“我会有意中人骑着白马踏破牢壁来把我接走的。” “真、真的么!”方黎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肖小小白他一眼:“当然是骗你的。” “你……”方黎正想埋怨她,却听到牢房门口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扑到牢门的栅栏上拼命向外伸出手:“冤枉啊!请听我说!” “……你还真是不死心啊。”肖小小在稻草堆上坐下,慢条斯理的数着上边的蘑菇。 方黎却被人从外边一下子推倒在地,随即牢门卡啦一声向内打开,一个女人踉跄着被推入牢房,牢门又快速的关上了。 “陆……陆姐?”肖小小在牢房昏暗的采光下看到了女人的面庞,惊讶的发出了声音。 “你……”陆姐迟疑了一下,眼睛适应牢房的黑暗后看清了肖小小的脸,突然一把揪住她的胸口将她按压在了墙上,“都是你害的!我六十多个兄弟这次死了一半啊!” 肖小小被重压胸口,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她缓了一缓,才微弱的发出声音:“当时说出计划的时候一屋子人……谁都可能走漏消息,是你对自己人把关的不好……怎的这时候却来赖我?” “你是说我的兄弟里有叛徒!”陆姐被这种说法激怒了,立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肖小小觉得自己的肋骨都发出了咯咯的声音,一时疼得呲牙咧嘴。方黎在旁边哭叫着抱住陆姐想要拖开她,却被她一脚踢开:“我的兄弟里怎么可能会有叛徒!” “如……如果是我们两个走漏了消息……我……我们怎么可能现在会在这里……”肖小小断断续续的回答。 陆姐怔了一下,缓缓松开了手,在牢中踱了两步,大喝道:“那就是姜竹生!娘的,我就知道他一个县令公子怎么会真心愿意帮我们……” “我想不是他。”肖小小咳了两声顺过了气,努力平息自己激烈的心跳,一边缓缓吐息一边说,“我和他谈过……他爹曾经送他到京城国子监读过书。虽然他自己没有考取功名就回来了,但是姜县令肯定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走仕官之路的……在剿除城里无业游民小小骚动的时候,姜县令不会舍得让这样寄予厚望的儿子跑出去施个这种苦肉计的。毕竟你们只是市民闹事的程度而不是流民造反……捉到你们也无法算作军功,官方并不追求一网打尽,只要你们去劫仓的时候随便杀掉一两个带头的……其他人多半就直接散掉了。” “……”听到自己被定义为城里无业游民的陆姐不忿的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反驳,“我还是不信我的兄弟会出卖我。” 你们也不过是一群地痞流氓和不安分的乱民因为饿肚子才聚在一起的谈什么忠诚度啊…… 在内心默默的吐槽着,肖小小撇撇嘴:“就没有人临走前突然跑掉或者本来被分去拉板车却主动要求自己去放火的吗?” “呃!”陆姐脸色一沉,显然心中已经有了名单。 肖小小不再扰她,任她自己纠结,趴在牢门的栏杆上冲着外边的狱卒大喊:“那边那位大哥!我和县令家的大少爷姜竹生公子有旧,可否帮我传个话呢!” 狱卒厌烦的看她一眼,一动不动。 她不屈不挠的用同样的语调将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干什么啊!如果姜竹生没有出卖我们的话,他现在一定也被关起来了!”陆姐看不下去的制止她。她微微笑笑,继续重复自己的喊话。喊到第五遍的时候狱卒终于忍受不住,大步迈到牢前一脚踹在了牢门上:“吵什么吵,姜公子做卧底剿了你们这群恶匪立了大功,现在正开庆功宴呢!哪有功夫理你!就凭你还和我们家公子有旧?呸!” “那小子果然——”陆姐抓住牢门用力摇晃,铁铸的牢门却一动不动,连摇晃的声音都没发出。 肖小小笑了起来:“陆姐你生什么气,这是好消息。” 陆姐停下手中动作,仿佛看鬼一样瞪着眼睛看着她:“这是好消息?这是什么好消息!” 肖小小玩着手里的蘑菇:“即使不是姜竹生出卖了我们,他爹为了让他从这件事里抽身,也会办这么一个庆功宴的。” “你倒是相信他。”陆姐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肖小小轻快笑出声来:“重点不是姜竹生是不是出卖了我们,重点是庆功宴办了的话,我们就死不了了。” “为什么?”在陆姐之前,方黎先发出了声音。肖小小冲他笑笑:“不是跟你说过么,劫官仓不是死罪。我倒是不怕被抓,我就怕姜县令为了把自己的儿子从这件事情里撇清,而装作我们从来没有被抓——如果我们从未存在过,如果劫官仓的事情本身就从未存在过,那自己的儿子的履历上当然也就什么都不会写了。” “你、你是说……”陆姐迟疑的声音微微沉了下去。肖小小点点头:“既然他采用了把这件事当做儿子功绩这个方法,我们就不用担心在牢里被悄无声息的灭口了。” “那……那接下来怎么办?”陆姐靠在牢门上,焦躁的发出声音,声音里却又有一点期待,显然心里已信了肖小小。 “接下来过两天他们应该会把我们没别提审,定罪后分牢房,有钱的花钱消灾没钱的黥面流放。”肖小小淡淡说,“现在牢里还是男女混排的,可见只是临时这么把我们塞一下,提审应该会来的很快。” “哈哈哈……”肖小小如此讲解的时候,牢房墙壁的另一边却传来一声短短的笑声。那声音嘶哑干涩,极是苍老,又像是很久没发出声音的人发出的一样。 “隔壁的狱友可有什么话要说?”肖小小走近墙壁,微微提高了声音。墙壁那边沉默一会儿,竟然真的传来了回答:“……对公家办事流程这么清楚……是哪家官宦女儿被抓进来了吗……” “算是吧。”觉得有点有趣,肖小小继续搭着话,“敢问老丈是?” “你是官宦子女?”陆姐惊讶的看着她,皱起眉,“你到底是哪家……” 肖小小竖起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她暂时安静,用心聆听着墙壁那边。 墙壁那边却沉默了很久。直到肖小小觉得可能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才突然听到对方的发声:“……哈,我也是被称为老丈的年纪了……” “老丈你在这里住了多久呢?”肖小小无视对方的伤心,不厚道的继续问着。墙壁那边嘶哑的声音沉吟了一会儿,一字一字的回答她:“……每年端午的时候……这里会发粽子。我已经……吃了十九次了。” “老丈你做了什么,竟然被判这么久呢?”余国的刑罚里需要长期拘禁的情况并不很多,重罪多数是流放和发配为奴,“超过十年的拘禁犯人都应该被关在大理寺,怎么老丈你被关在朗城呢?” “……因为这里是我惨败的地方。”墙壁那边传来的苍老声音轻描淡写,“……明笉帝亲口下旨,要我老死在自己最伤心的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45.青将 明笉帝是自己父亲的尊号,肖小小当然知道。她迟疑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认真:“十九年前,那离明笉帝亲政的时候,似乎不太远。” “……就是那一年。”对方的声调没有任何起伏,只是淡淡的陈述了这么几个字,便再没有更多。 “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明笉帝什么十九年?”陆姐听得不耐烦,冲着肖小小皱起眉。肖小小眨眨眼睛:“陆姐你不知道当今皇上的尊号的么?” 陆姐一摆手:“鬼知道上边的人都叫什么,我就知道他们都是孙子。” 肖小小瞪她一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对面墙那边却传出了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这个姑娘说的好,说的一针见血,说的入木三分。”他声音极是嘶哑,是以笑起来哈哈哈哈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木头裂开般的嘎嘎声,让听者甚是难受。 肖小小哼了一声,正想反驳两句,却被狱卒踢门的声音打断:“犯人不要相互交谈!再吵闹就给你们颜色看!”她扁了扁嘴,只有扒住窗沿望着外边晴空行云。墙壁那边却传来了轻轻的仿若自言自语一样的声音:“……十九年前……那一年也是大旱……” 肖小小停下动作,凝神听着。陆姐却已经不耐烦:“旁边牢里是谁都无所谓,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肖小小靠墙坐下来,慢条斯理的拍着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衣袖:“这种问题,你应该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问我的,那时候为什么不问呢?” “那时候你只是个差点被吃的倒霉娃子,有什么好问的。”陆姐一撇嘴,重重的靠在牢门上。肖小小抬起眼:“为什么一个倒霉娃子随口说说,就能让你们改变计划呢?你不探清我的底细,就信了我的方案,行事如此轻率就敢带人和官府作对,真是可笑。” 陆姐啐了一声:“官府有什么了不起啦,那帮孙子除了花天酒地,还有什么能耐。” “就好像不是那帮孙子把你关到这里的一样。”肖小小冷笑道。虽然本心并没想要帮过这群人,但是计划的失败还是让她感到挫败不已,是以说话中也带上了一些火药味。 “……那帮孙子是怎么把你们关进来的?”墙壁的那边传来也嘶哑的问话。肖小小愣了一下,老老实实的回答:“计划走漏消息,被人打了包袱。” “计划?什么计划?”墙壁对面似乎对她们的话题有了兴趣,一直毫无起伏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好奇。 “散布流民在东山闹事的假消息分出去一些官兵,再在县令老窝放把火再分出去一些官兵,然后抢了官仓从北门逃出去。就是这种计划。”肖小小没好气的回答,一边又白了陆姐一眼,“若不是……” “漏洞百出,你们竟然还能活到现在,真是笑话。”墙壁那边的声音毫不留情的打断了肖小小的埋怨,“这种方案若是用来劫狱救人倒是有几分可行,你们抢了官仓之后拉着那么多粮食,走也走不快藏也藏不了,还想着全身而退,哼,可笑。若我是姓姜的,我就任你们随便蹦跶,等到你们拿到了粮就像腿上被栓了石头的蚂蚱的时候,一把把你们全部吃掉。” “他就是这么干的。”肖小小沮丧的说,随即又有点不服气,“老丈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倒说说看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行。” “又是假消息又是放火,你们只想着自己人手不多,所以要分流官兵的人手。”墙壁那边传来了淡淡的声音,“我虽被关在牢里,但是想来今年旱成这样,城外的流民,只怕要有三千吧。” “演变成流民暴动,必然会惊动厢军。”肖小小摇摇头,“只是徒增死伤罢了。” “有人带路开了城门直冲官衙,将县令官差上上下下杀个干净,还有谁会去向厢军报信?”墙那边的声音毫无起伏,“待到消息传到知州那边时,流民早已分了粮一哄而散,厢军纵然利兵深甲,又去哪里能找到当初的犯人。” “这种法子死伤太多,就算行得通,也太过暴戾。”肖小小皱起眉,“官府也好流民也好,都只是各行其道,虽有冲突,也不应致死。” “你们去抢粮仓,难道没杀守仓卫兵?姜流俞打你们的包袱,难道没杀你们的人?这些就不算作死伤了么?”墙壁那边的男人嘿嘿笑了两声,声音甚是嘶哑难听,“不破不立。” “说什么不破不立……幸好我们抢粮仓的时候没遇到你。”肖小小不以为然的摇摇脑袋,暗暗厌弃对方的戾气,“不过若在牢外遇到你,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把话讲得这么大。” “……若在牢外遇到我,以今年的旱情,我一日便可攻下朗城,三日攻丘县,七日拿下龙岩隘,十九日平定律州,然后派一厢轻甲兵守在犽山口,便是朝廷八十万禁军尽数调来,又能奈我何。” “这老头倒是会说大话。”陆姐嗤的笑出声来,“十九日平定律州?你当律州厢军是纸糊的吗?” “二十年前,律南节度使范曾因手下的兵是他自己从老家司州一手带出来的,那个时候律南军是真能打。如今当年那些兵死的死退的退了,换上的新兵多是从旁州征来的浪荡子,还能有多少战力?更何况范曾因四年前死了,我听说他小老婆把一直跟着他打仗的长子毒死了,换上了自己的小儿子接替他的节度使位置。哈哈,那种枪都没摸过的小娃娃懂个屁啊,用不着我打,他自己就得从马上摔死。”墙那边似乎被这种话题激起了当年的豪气,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说话的腔调也不似之前那般生涩嘶哑,变得略略顺畅了一些。 “你在牢里,这种事情倒是知道的清楚。”肖小小转过身面朝墙壁,心里对墙壁那边的人很是好奇。 “老朋友了,当年把他打得跑到裤子都丢了,那可不是一般的交情。”墙壁那边的男人声音里有这一丝笑意,他如此说完,停顿半晌,似乎回忆起了当年的事情,最后只是一声长叹。他声音嘶哑,以致那长叹竟带着一丝凄厉。似乎他叹的不是自己十九年的牢狱生涯,不是永不再见的往日戎马天下,而是着这律州二十年间的沧桑不平,物是人非。 “律州十九年前并未出过战事,你到底……是什么人?”肖小小扶着墙面,轻声问道。 “并未出过战事?你说律州十九年前并未出过战事?”墙壁那边大笑起来,那笑声回荡在整个牢狱,震得生铁牢门都随之嗡嗡作响。 狱卒循声走过来,对着牢门用木杖重重敲打了几下:“给我老实点!”隔壁的声音戛然而止。许久,待狱卒渐渐走远,肖小小听到墙壁那边传来了轻轻的叹息:“……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肖小小知道,那是绛侯当年出狱时发过的感慨。鸿阳学院流出的典籍里,也有自己熟识的史书,此处学子多是将之当做上古故事研读,是以自己世界的很多典故纵是直接拿来用也不会造成别人不解。知道周勃故语,对方多半也是读过书的人。肖小小敲了敲墙壁:“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明笉帝既然已经抹去了十九年前的事情,我的名字你们这些娃娃多半没听过。”对面嘶哑的声音平静的回答,“我姓杨,单名一个令字。” 肖小小还未作出什么反应,一直缩在墙角垂头丧气的方黎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杨令?你是……你是当年光麓军的青将杨令杨将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46.小孩子 “……光麓军?”肖小小迟疑的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是她第一次听到,墙壁对面的男人却哈哈的笑出了声:“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记得我杨某。” 陆姐一脸惊愕的走近方黎:“光麓军……那说的可是二十年前的……两个太阳……?” “到底是什么啊,你们都知道的么?”肖小小有点不满的发问,陆姐摇摇头:“我也只是小时候从长辈闲谈里听到过一点,据说二十年前天上出现了两个太阳,对应在地上就是光麓军。” “太阳?”肖小小一头雾水。墙对面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慨然:“没错,太阳啊……” 肖小小望向方黎,方黎却憋红了脸,只是不说话,似乎想起了很多心事。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会有什么心事啊……肖小小用力一拍他的肩,想要再追问几句,牢房墙上的油灯却突然灭了。 此时已近傍晚,狱室狭小的窗户间虽然还能透出些暗黄的余光,整个牢房之中却已看不清什么东西。肖小小只听得外边有什么重物坠地的声音,随即自己的牢门咔啦一声被人打开,青年禁卫低低的声音传到了耳畔:“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肖小小觉得自己一定是近些日子被虐待的太多了,以至于程凛迎着夕阳的余光轮廓分明的脸庞竟然让她一瞬间有点目眩神迷。 她是肖小小,这种迷惑她当然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来,不理会对方“罪该万死”之类的请罪,她径直开始确认情况:“小魏呢?” “为了探查形势在赴姜县令的家宴。”一如既往到让人觉得亲切的简单明了回答。 “你怎么进来的?” “后院守卫只有五人,此室狱卒只有两人。” “和我一起被抓进来的人怎样了?” “二十七人在大狱室,两人被另提去县令私审,未知去向。” “那两人多半是叛徒,不用管他们。趁着还没引起骚乱,我们快点离开吧。”肖小小冲程凛快速说完,回过头来望着陆姐和方黎,“牢门已经打开了,两位就此别过。” 陆姐冲向肖小小想要抓住她的领口却被程凛一手拦住:“你想就这么走了吗!我的兄弟们怎么办!” “劫官仓不是死罪,他们不会有什么事的。”肖小小皱眉回答。程凛却微微摇头,俯首在她耳边:“魏大人这些天一直和姜县令结交,得知县令此次计划用重典,将匪人全数斩首以儆效尤。” 肖小小怔了一下,本以为姜县令办了一个庆功宴会就此结束这件事,没想到他竟然还是不放心打算出此重手。这样想来,那两个被提去的叛徒多半不是被放了,而是被悄无声息的做掉了。 “……阿凛,帮我把全部的牢门都打开,我们和这些人一起冲出去。”沉吟了两秒,肖小小拿定了注意。 趁着陆姐忙于给手下开锁的空当,肖小小向程凛要来钥匙,打开了隔壁的牢门。 腐臭的味道冲鼻而来,肖小小皱起眉,踏步进去,空荡荡的四人间牢房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墙角处有一堆破布。破布动了一动,那竟是个倚坐在墙角的老人。 肖小小拱手一揖,“杨大人可愿和我们一起离开?” 老人一动不动的看着她,仿若全没听到她的声音。肖小小静待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回应的意思,便想再说点什么,却看到老人眼珠一转,一瞬间精光暗现,竟被震慑住,一时忘记了言语。 杨令垂下眼睛,收敛目光,嘶哑的声音波澜不惊:“原来你年纪只有这么小,这倒真是让我意外。呵,不过小小年纪就随身带着禁军,小姑娘来头不小啊。” 肖小小回头望了眼程凛,心中暗暗好笑他作风死板才会到哪里都被人看出禁军出身。轻轻笑了两声:“都落到了这种地方,还谈什么来头。杨大人,我要带着剩下的人攻下南门和城外流民会合,你可愿同去?” 老人不语,只是缓缓站起了身。原本缩在墙角时只是小小一堆,站起来后才发现此人身材甚是高大,比常人足足要高出一头,只是骨瘦如柴,臂腿都有如竹竿一般。 肖小小拱手又是一揖,知他既然起身便是愿与自己同行,于是也不再多话,拉着程凛快步走出牢房。 抬起头,天空一半蓝紫一半红,沉入地平线下的夕阳正缓缓收起余晖,被深色的夜空沉沉压下。 “放火。”望着跟随陆姐陆续走出牢房的人们,肖小小点了点头说。 身后哔哔波波的火焰将面前浓深的影子拉得狭长。肖小小望着走在自己前方那个高大的身影,心中好奇不已。在牢中被关了将近二十年的男人,却似乎并未被牢狱消磨掉全部的锐气。虽然纠缠在一起长长的肮脏到看不出颜色的头发胡子让他看起来苍老得看不出年龄,但他走起路来却毫无暮气,大步流星脊背笔直,仿若他从未脱离过军旅生活,仿若他从未像一堆破布般蜷缩于牢狱一角,一动不动。 “你说的青将……到底是什么啊?”将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方黎拉到身边,肖小小轻声问道。方黎手上一抖,眼圈却有点红了。死死咬住下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声音哽咽的吐出字来:“我……我得回家。” 肖小小摇摇头:“你的名字已经被记录在簿了,若是我们今晚没能和流民会合,官府必会挨家挨户追捕逃犯,你此时回家,只怕会拖累家人。” 方黎直视着这个和同龄少女的眼睛,反手握住她的双手:“你救我数次,我很感激你。”又重重的握了一握,他突然推开小小,转身向旁边的巷子跑了进去。 “哎?”肖小小没料到他会就这么突然离开,怔怔的望着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巷子转角的阴影之中。“需要属下去……”程凛弯下腰等待上司发令,肖小小只是摇摇头:“随他去吧。”低下头,她微微笑笑,“小孩子,遇到这么多事应该吓坏了。他想回家就让他回家吧。” 青年禁卫望着自己的主人,看着她仿若长辈般感慨着自己同龄男孩的举动,轻轻将手放在她头顶,温和的抚动了两下。肖小小惊讶的仰起头看着他,他迅速收回手,一脸窘色的解释:“属、属下唐突。只是……只是想到大人您最近,应该吃了很多苦……” 肖小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谢谢你啦。不过,我没事的。因为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因为我已经……没有机会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了。” 程凛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继续走在她的身后。背后的火光渐渐远去,青年的影子被拉得巨大,将身前的少女,保护在最中心的部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47.夺门 朗城并不大,一众人走到南门没用太久时间。由于是夜晚,一群人从巷子里借着阴影接近城墙并不是什么难事。肖小小蹲在房角的影子下抬头看着城墙上走来走去巡逻的官兵:“南门守卫有多少人?” “夜里值守的大约十余人,还有三十人在不远处官舍住着。”陆姐在身后低声回答。 肖小小咬咬牙:“城外虽有流民,但此时多已扎营休息了。我们就算现在打开城门也纠集不起人手,待到天亮骚乱平息,县衙那边只怕就做好了准备,难以攻它一个措手不及了。” “我去。”旁边传来嘶哑却平静的声音。小小讶异的看过去,杨令在阴影中站直了身体:“西边有口旱井通往城外。我从那里出去把流民集结起来,待你们打开城门,便攻进来。” “你如何知道……”肖小小疑惑的抬起头,对方却只是继续说下去:“南门城墙上有个小型的军械库,用以守城战时弓兵的军械替换。虽律州已安定多年,但想来这个库室不会被废除,占了南门之后,这些兵器可以用于武装部分流民。” “若我们没能攻下南门呢?”肖小小迟疑了一下说。杨令却已转身迈开了步子:“我等到天亮,天亮时你们还没能打开南门,我就带领流民攻去扁县。” “如果你真的能驱动流民,能否请他们进城攻下县衙后不要伤害无关的人?我只希望大家都有东西吃,我不想死人。”冲着他离去的背影,肖小小慌忙的说着。对方却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像要知会她“听到了”一样举起左手挥了一下。 “他到底……是什么人啊?”肖小小瞠目结舌的望着那个快步离去的高大背影,轻轻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太阳就是在朗城坠落的,和光麓军一起。”陆姐站在旁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肖小小苦笑着看向她:“怎的陆姐突然开始写诗了么?”陆姐瞪她一眼:“长辈们就是这样说的,光麓军都是天神下凡,当初光麓军在律州的时候,律州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惜他们后来全数死了。” “律州以前被别人占过?这种事情书上可没写过。”肖小小疑惑的问,陆姐耸耸肩:“你小小年纪当然不会知道这种事。”微微仰起头,她缓缓的回忆着,“我记得我七八岁还住在侯县的时候,有段时间县里满大街都是军士,还经常给我糖吃。后来侯县东边打了一仗,那些军士都撤走了,听说他们退到了朗城,再往后听说朗城那边被攻下了,官兵屠城屠了三天。之后,光麓就变成了禁词,老辈人说起这个都很隐晦,只有在家里没有外人时候偶尔谈及,也从不肯跟我们年轻人讲述当时的来龙去脉。我也只是留有小时候这点印象罢了。” “陆姐你原来不是本地人?”肖小小讶道,陆姐横她一眼:“当年被屠城之后朗城全城活口不知道有没有剩下十个,现在住在朗城的都是后来从别处搬来的。” “老天不仁,把派来救我们的天神又给收走了。”跟在陆姐身边一个中年汉子突然开口,“我也还记得当年光麓军的事情,可恨我那时年级尚幼,不能参军执戈。” “但是老天不是又派了天神下凡吗?”另一个矮个子男人反驳他,“光麓军虽然败了,我们还有翼王。”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听到了意想不到的名字,肖小小瞪大了眼睛:“翼、翼王……?” 中年男人点点头向她解释:“大家都说翼王是天神转世,专杀贪官污吏,是老天派来救我们的。” 矮个子兴奋的接口:“是啊是啊,当年他一到律州就手刃大贪官段已复,那真叫大快人心。现在朝廷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是被执匕帝姬害的。” “哈?”听到了更加意想不到的名字,肖小小一瞬间囧住了。 中年男人缓缓抚着自己的胡子,痛心疾首的望着她:“执匕帝姬现则天下大乱,就是妖孽现于朝廷,才会朝政昏庸官吏腐败,翼王这样的英雄也被排挤到翼州一角,不能大施拳脚……啊!!”他的话未说完,就被一把冰冷的长剑直直抵住了脖子,虽尚未伤到肌肤,那把胡子却已被齐刷刷割断,落了满满一手心。 “阿、阿凛!”肖小小从背后死命抱住程凛的腰,“别激动!别杀他!” 程凛死死的盯着面前的男人,手中长剑一动不动。男人颤抖着向后仰起脖子,却被身后墙壁挡住无处可逃,突然闻得一阵骚臭,竟是尿了裤子。 “阿凛!”肖小小尽量压抑声音的利喝了一声,抬眼望望城墙上方,好在似乎未有人发现这里的骚动。 程凛听到小小的声音,再次瞪了那人一眼,缓缓将剑收回鞘中。肖小小面部抽动着向众人解释:“那啥……他以前是在军中做事的,思想比较死板……” “我不在乎你是谁。”陆姐冷冷说,“我们这些人也不过是想要多活两天,有顿饭吃。目前你不是我们的敌人,这就够了。” 之前明明在牢里几次三番的问来问去的…… 肖小小对她的态度转变有点讶异,盯着她的脸多看了好几眼。对方似乎明了她的心思,微微皱眉说:“今天晚上不能打开南门,我们大家都得死,你到底是什么人已经无关紧要了。” 陆姐的话让众人安静了下来,迫在眉睫的现实一瞬间化为沉默笼罩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肖小小深吸了一口气,拉住程凛的手:“南门平素就比北门守得严,今晚犯人越狱监狱失火这么大的骚动,虽然他们一直都以为我们要去北门,但南门这里只怕也会比平时警觉。诸位手中兵刃都在牢中被搜走了,所以我和阿凛先上去把值守士兵清掉。” 陆姐盯着她:“只你们两人?” 肖小小仰脸甜甜笑起来:“阿凛很厉害的,只是打晕几个人,小意思而已。”用手指指城上,她继续说道,“把城上的弓兵清理干净后,我们会把右边这个火盆熄灭。你们看到火盆熄灭了,就可以去砍断门轴打开大门,等待杨将军带流民冲进来。” “你怎么知道那人一定能把流民带来?万一他自己跑了呢?”陆姐点点头,又不放心的问。“那人的确是上过战场带过兵的人。我虽然年幼见识浅薄,但是这种人的眼神还是看得出来的。”肖小小眯起眼睛笑笑,“既然是你们称为天神的光麓军出身的人,你就多相信他一点吧。” 朗城的城墙高二丈一尺,据说是余国开国时便修成的。全部用旁山采出的坚硬红岩砌成,甚是厚实。几百年过去了,经历过数次战事,却依然屹立不倒。城中沿墙有阶梯可上至城上,由于城上常年驻有弓兵,阶梯口平素白天是无人看守的,普通百姓也不会随意靠近那里,不过夜里为了防盗,阶梯两边也守了两个人。 程凛将那两人缓缓堆放到墙角,却拉住了准备就这样上城的肖小小的胳膊:“大人,属下有一事不明。” 肖小小看着他,轻轻笑起来:“我知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为什么不和你一起快点离开这种是非之地。” 程凛默默点头,直视着肖小小的眼睛试图寻找答案。 肖小小坦坦荡荡的和他对视:“把你牵扯进这种麻烦事我很抱歉。” “属下并不是……”程凛想要阻止帝姬对自己的道歉,却只是被她抓住了手。肖小小望着他,微微露出一个苦笑:“我原本也并不想和他们合作的。你也看得出来,那些人算不上是什么好人。但是……”她闭起眼睛,这些日子的经历一一流过眼前,“但是,”睁开眼睛,她直视着程凛,“我看不惯,这些人固然不是好人,但是另一些人做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看不惯。把这些人留在这里让他们死掉,解决不了任何事,如果我让流民进城把粮仓打开,至少很多人暂时不会被饿死。不管那些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没有人应该被饿死。”顿了一顿,她冷冷说,“既然住在县衙的那群孙子不这么想,那就换他们去死吧。” “暂时?”程凛用确认的语气说。肖小小温和的笑笑:“暂时就够了,之后情况会变好的吧。”仰首望着阴霾的看不到月亮的夜空,她叹了口气,“我出宫好几个月了……也差不多是要回去的时候了。”扭头看向程凛,她又笑了起来:“阿凛,那个……” “属下在。”程凛低声回答。 “你刚才在那些人前维护我……我很高兴。”肖小小轻轻说着,一边走上楼梯。 青年禁卫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的将她拉至身后安全的位置,率先向上走去。 走上城墙,迎面便是一个卫兵,见到程凛他吃惊的张口欲喊,却还未发出声音便被程凛手臂从颈后环过捂住了嘴,用剑柄将他敲晕,程凛轻轻的将他的身体放下。 虽然早就知道他之前是苍陌的亲兵,不过肖小小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身手。动作这么干脆利落……苍陌以前不会是把他当刺客培养的吧……肖小小望着走在前边的青年,虽然内心习惯性埋怨王叔没血没泪,却对程凛简洁有力的近身格斗动作感到了一丝抑制不住的心跳。 小心翼翼的探头往下城外,城外一片寂静。 虽然嘴里对陆姐说着相信杨令,但那人究竟有多可靠,肖小小内心也一点没底。 ……真的能带动流民进城抢粮么…… 肖小小叹了口气,决定先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任务上。 守在城墙上的官兵只有八个人左右,两人一组均匀守着城墙上的四段。律州虽时有饥荒,但不多战乱,城外刚开始有大量流民的出现的时候城中守卫倒是紧张过一阵子,但时间一久,守城人难免松懈。程凛猫着腰沿着城壁一一解决,竟是没惊动任何人。当然为了避免惊动不远处的官舍,花了不少的时间。 将全部官兵的身上摸了一遍,终于找出了塔楼上军械库的钥匙。“这样就结束了吧。”肖小小走到火盆旁边将之推倒。通红的木炭倾泻一地,缓缓变暗。她擦了把汗抬起头,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有点发白。 来得及么……她望向城下,无论是城内还是城外都寂静无声。不,应该说是太过寂静,甚至听不到那几片扎营在城门外不远处的流民营地传来的声音。 突然,实木的巨大城门发出沉重的嘎嘎声,缓缓的向外推开。 陆姐那边看来很顺利,那么…… 肖小小再次望向城外,城门前的官道上空空荡荡,只有落叶被风卷起,间或发出簌簌的碎裂声。 “天已经快亮了。”程凛在身边低声说道。肖小小死死盯着城门前的官道,忽然间听到了刷拉刷拉的声音。 几百,不,上千的流民从官道两边的树丛中跑了出来,在官道上汇集在一起,向着朗城的南门快速的冲了过去。虽然咋一看像是乌合之众杂乱无章的一拥而上,但是细细看来,这些人竟然还是分了队列在前进。 “青将杨令……到底是个什么人……”肖小小喃喃自语,随即摇了摇头,轻笑出声,“不管是什么人,收为自己人就行了。” 向后靠在城墙上望着身边的程凛,她终于稍许松懈了精神。现在的话,稍微迷糊一会儿……应该没关系的吧。这些日子来始终未敢好好入睡的她突然感到睡意强力的袭来,于是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睛。 禁卫解下自己的斗篷,默默抱起睡着了的少女,怀中少女似乎觉得暖和,向着他怀里又蹭了蹭,唇边露出一丝安心的笑容,发出了轻声的呓语: “……大哥……” 青年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最终只是轻轻的将斗篷盖在她的身上,抱着她向城下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48.厢军 “没想到你真的留了县衙这些人的性命。”看着草场上被缴了械团团围住的官差,肖小小讶异的回身望着杨令。 “既然是你放我出来,这个人情我总是要还的。”杨令淡淡回答。肖小小轻轻笑起来:“难得你对我这种小孩子的说话也这么上心。”杨令看她一眼:“恩人就是恩人。我杨令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肖小小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到旁边陆姐手下的大汉兴奋的跑过来大喊:“陆姐!姜竹生那小子找到了!” 看到被麻绳绑着拖过来的姜竹生时,肖小小望了一眼陆姐。对方并没什么表示,于是她开心的跳了过去为他解开绳索。旁边人看到此举不禁发出愤怒的咆哮声,一个大嗓门男人粗声粗气把头巾往地上一摔:“这兔崽子害我们折损了多少兄弟,小娃娃你放了他是什么意思!” 肖小小无视他的声音,径自解开了绳子。姜竹生虚弱的冲她笑笑:“……多谢肖姑娘。”肖小小苦笑一下:“你父亲为你办了庆功宴,你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好在陆姐明理……” “我不是什么明理。”陆姐大声说,“狗县令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房里只剩了你一个?” “在下一直被囚于己室,外边的事情实在……”姜竹生狼狈回答。 “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么?”肖小小侧首问他,清点人数时,独独县令不见了这件事情让她有点不安。 姜竹生迟疑了一下,垂下眼睛回答:“在下听屋外家仆曾说,今日家父和前来拜访的平县县令到东山赏景去了。” “啊!”肖小小大叫一声,忽然意识到已经被自己彻底遗忘了的魏步清的存在。那可是老师的宝贝独孙……若是出了什么事,自己就不是被罚写一千遍道德经的问题了…… “阿凛……”肖小小正想招手交代程凛,旁边陆姐的声音传了过来:“东山不算高,城里出了这么大动静,狗县令此时恐怕早就逃出城去了。嘁,”她恨恨啐了一口,“算他命大。” 肖小小却是稍稍舒出了一口气。县令逃掉了虽然让她不安,但是魏步清的安危还是更令她在意一些。 再次望向姜竹生:“近日朗城内恐怕多有骚乱,姜公子若不介意,暂时和我们一起行动可好?” 姜竹生犹豫了一下,微微冲她一笑:“多谢肖姑娘挂怀,诸位劫粮即已成功,在下也不好再做叨扰。就此告辞。” “谁说你可以走了!”一旁的大嗓门男人喊了出来,被陆姐一个眼神瞪了回去。陆姐扬起下巴:“你姓姜的到底是不是叛徒我就不追究了,肖小妹这次与我们有恩,她既想要救你,我当然得给她这个面子。滚吧。” 姜竹生对她的无礼只是淡淡笑笑,转身向草场外走去。肖小小想要叫住他,却另有一人从外跑了过来,擦肩把姜撞了个踉跄:“杨将军,城外三十里处有很多军队过来了!” 肖小小吃了两惊。第一惊是他们今早才攻下朗城,就算县令跑出去求救,援兵也不至于来的这么快;第二惊则是杨令聚集流民到现在不过大半天时间,对方不过是些没有任何经验更谈不上行伍素质的流民,他竟能在带着这些人攻下县衙之余还在城外设了岗哨。 “有多少人?”杨令皱眉问。探子喘着气,声音有些发抖:“多……多得数不清……” “五伍为队,五队为阵,十阵为将,十将……”肖小小站在城墙上,望着城外远处列阵缓缓而来的部队。 城外来的,是整整一厢的律州厢军。 “为什么会来的这么快……”肖小小喃喃自语,眼神却望向身边的杨令。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牢里关了太久,他乱蓬蓬缠绕在一起的须发下那张斧凿般粗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说不定只是通常的兵员调遣。”身后的城墙阶梯,传来姜竹生温和的声音。肖小小回头看着他:“姜公子怎得还没离开?” 姜竹生无奈笑笑:“听闻大军压城,我怎能此时离开?” 肖小小盯着他:“此时出城去投厢军,或许还能和令尊会合,你又何必……” “姜家上下家眷尽在城内,在下此时出城,又有谁来照顾他们。”姜竹生垂下眼睛。一旁传来杨令嘶哑粗嘎的声音:“兔崽子你就别装了,这里有女娃娃护着你,你若自己出城去,但便有个识得你的人喊上一嗓子‘姜老贼儿子在此‘,你只怕立时便被诸人嚼吧嚼吧吃了。” 姜竹生也不生气,只是淡淡笑应:“便是真被吃了,也是报应。只是家母尚在,我若远离,实在不孝。在下留在此处,便是诸位需以人质与厢军相峙,也是方便,不必再扰动姜家女眷。” 肖小小抬眼望向官道上列队行进的厢军:“我们既已经抢到了粮,现在只要大开了两边城门,让大家带着粮四散而走便是了,不需与厢军对峙。他们走的是行军阵,可见还未得知朗城之乱的消息。” “行军阵不会走的如此之慢。”杨令心不在焉的随她望着那边,发出粗哑的低沉笑声,“不过女娃娃你年纪小小,竟然能看出那是行军阵,真是难得。你叫肖小小是吧?” 肖小小点点头,杨令缓缓摸着胡子:“我可不记得大余有什么姓肖的将门,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身后程凛略略紧张的走近了一步,肖小小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埋首带着笑意:“我是从京城来的。” 杨令不语,望她许久,突然嘎嘎一笑:“那你还留在此处作甚?” “你开了城门,我自然就走了。”肖小小微微侧首,“杨将军你不走吗?” “有劳关心。”杨令微一拱手,脏兮兮的须发下看不出他真正的表情,“只是城门还不能开。” “为什么?”肖小小不解的发出了声音,“劫官粮毕竟是重罪,再不逃走,流民可就……”她的话并没来得及说完,城东外郭之外突然发出的巨大声响淹没了一切。她回过头去,看到远远的那边浓浓黑烟冲天而起。 “因为这场仗还没结束。”各种噼啪喧哗混在在一起的风声中,她听到身边的男人粗嘎的声音。 “那里是你……”肖小小瞠目结舌的抬头望着他,虽然无法越过他纠缠油腻的胡须看到他的脸,肖小小却分明觉得自己看到了他咧嘴无声而笑的表情,“……你竟然在那里设了火伏?!” “范何鸿自诩名将之后,专好奇兵之术,虽他厢军远超流民之数,也必不肯老老实实从正面压过来。”杨令哼了一声,不屑的声音里满是愉快。 肖小小向前踏近一步:“为什么啊!明明只要开门让大家跑掉就好了,为什么要和厢军硬抗呢!” “因为跑不了。”杨令冷冷说,“十九年前我兵败此处时,朗城百姓逃窜出城冀望在躲在山上逃过屠城,律南军烧山烧了十天十夜。” 肖小小瞪大了眼睛,随机重重摇头:“就算如此,现在的律南军未必会赶尽杀绝……朗城百姓又不识得你,你该不会就想依靠这两千流民和律南厢军打攻防战吧?” 仿佛是代替杨令的回答,城东的天空再次被黑色弥漫,巨石滚落的坍塌声音一瞬间震动了大地。肖小小攒紧了程凛的手,回首望向远处列阵的厢军,对方似乎已经得到了攻往东山的奇兵遭伏的消息,有些迟疑的停住了军阵。 “明明知道从城上看得到那里的官道,却还在官道上停下来么……”肖小小轻声叹道。杨令发出了低低的笑声:“范何鸿多谋无断,一遇变故便犹豫难决。”如此说着,他向上举起了右手。 一旁跟随他的一直担任传令兵职务的流民,突然随之举起了不知何时布于腰间的红旗。 “你、你要干什么?”肖小小怔怔的望着这个高大的男人,城东的尘烟喧嚣而上,光线给黑烟的边缘衍射出金色的薄边,在杨令的身上画出界限分明的黑白。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完全无法把握住眼前事情的节奏。 很多年以后,肖小小拖着曳地的红色长裙,平静的看着长裙下红色液体缓缓浸染马车地板上华贵的月色绒毯,有那么一瞬间,她回想起了此时的这个画面。回想起了太阳被遮住一半的天空,天空下远处青黑色整整齐齐的厢军阵列,空气中弥漫的硫磺和肾上腺素的气味,风声中混杂着各种爆裂和人马的嘶喊,却又沉静得让人能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画面正中的那个男人静静却又毫不动摇的举起自己的一只右手,虬结的须发下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用仿佛在看着猎物一般的眼神俯视城下。 “我在牢中这十九年,就只是在想一件事情,那就是当年我是怎么输的。”杨令嘶哑低沉的声音散落在风中,一瞬间肖小小无法确定那究竟是真的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还是只是自己的幻觉。她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挥下了手。 远处官道两边的矮山疏林之间传出了轰隆的震动声。那声音快速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官道正中的厢军不安的开始移动,然而却只是下一瞬间,数不清的烧得发红的巨木从灌木丛中纷杂滚出,向着官道上的厢军冲了过去。 “你怎么能来得及的……”肖小小不可置信的看着厢军列队迥然的本阵突然一下被冲得四散而开,取代杨令回答的是程凛低低的声音:“城外山上植的多是彭木,木质疏松,无法作为木材,不过极其易燃。” “没错,他们当年烧山后还不过瘾,特意把烧光的山上全部种上了这种树,随时准备再烧一次。”杨令冷冷的声音从侧旁传来,话音一转已带上了笑意,“范曾因一定不会想到,自己当年种下的树,会用来给自己儿子做棺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49.拖延 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战争,比起肖小小后来参与甚至主导的那些来说,这不过是一群流民不为人知的小小挣扎,在史书上甚至都不会被提及一笔。但是这是肖小小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人群的逃散,烧灼,死亡。 “若是厢军没来,你的这些埋伏不全是白费么?”肖小小用难以理解的眼神望着杨令,对方却只是俯视城下,笑而不语。 肖小小死死的盯着眼前的男人,突然间心里一动,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难道说你……你原本就没有打算散去流民,你原本就计划占据这座城和官府对抗?!” 杨令转动眼珠看了她一眼,并未回应她,只是望向前方发出了沉哑的声音:“我是光麓军的杨令。” 这男人比自己想象的要危险很多。肖小小不禁开始质疑自己将他放出来是否真的是个正确的选择。用力的回忆着一切可能有关的信息,她迟疑着发出了声音:“我没有听说过光麓军究竟是什么,不过……”她仰起脸望着杨令,“我知道在当今明笉帝登位前,曾有一位废太子苍阡。” 杨令转头看着她,阳光将那高大身躯的影子投在肖小小的身上:“不是废太子,是光麓帝。” 肖小小毫不畏惧的直视着他的眼睛:“便是你们最后据点的朗城,众人也只知存在过一个光麓军,不知道还有谁记得光麓帝是什么。” 杨令闻言一怔,呆了一呆,最终别回了头去:“那又如何。” “光麓帝既已不在,你便是占了朗城占了律州,又是为了谁呢?”肖小小沉声说。 杨令昂首笑道:“明笉帝走的是馨煦太后无为而治那一套,给以时日,余国必乱。我也只是顺应天时罢了。” 身后程凛上前了一步,看来是认为自己需要随时准备听从指令杀掉这个男人。肖小小轻轻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介入。 杨令看了程凛一眼,冷冷一笑:“小伙子身手确实不错,只是就凭你一人就想对杨某怎样,嘿嘿,”他摇了摇头,再次发出声音,“嘿嘿。” 肖小小放开程凛的手,抱臂撇嘴:“我是信你杨将军神勇过人,只是先不论你你如今已经须发皆白,早就不比当年金戈铁马时,单只说这在朗城牢里呆的十九年,对你身子的损伤只怕也不小吧,我家阿凛却正是年轻,真要比起身手,你便那么自信么?” “须发皆白……”肖小小的话令杨令垂头望向自己的胡子,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怅然,“……原来杨某如此年纪竟然已经须发皆白了么……” “要我给你面镜子照照么?”肖小小耸耸肩。虽然从这男人杂乱邋遢的外表很难判断他的真实年龄,不过因为眉毛胡子都是脏兮兮的灰白色,肖小小理所当然的把他当作了老年人。此时听他自语,竟原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老么…… 杨令微一摆手,神态已经自若:“须发之流只是琐事,随它自去吧。”给身边的传令兵又下了几条指令,他斜眼看了眼程凛:“杨某尚未老朽,你想只凭一个禁卫,可耐不了我何。” “我承认杨将军运筹帷幄训兵布阵很有一手,只是说到单兵作战,杨将军你未免托大了吧。”肖小小哼了一声,望向城下。经历过刚才奇袭的种种慌乱,律南厢军已经从官道上退去,远远的还能看到官道上满地仓皇留下的装备和燃烧未尽的尸体。 杨令转过头,杂乱无章的眉毛下黑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小娃娃你自然是看着自己的情郎哪里都好,不过这个哪里都好的情郎若是死了,你也不会开心的吧。” “胡言乱语!”程凛刷的拔出佩剑指向杨令,对方侧身闪开,勾起了嘴角:“真的要动手吗?” 旁边几个传令兵见主将受到攻击,也纷纷拿出弓箭恃机待发。 肖小小抓住程凛的手,冲着四围厉声喝道:“给我停下!”望向杨令,她将声音提高到周围流民都能听到的音量:“你是不是顺应天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用火攻奇袭也只是打乱厢军阵脚。你我刚才都看到了,今次开来朗城的厢军至少是两万人,待他们重整队伍,你要如何用两千流民守这座城?” “他们可不知我只有两千人。”杨令淡淡说。他泰然自若的态度令两旁听到肖小小声音变得略略躁动不安的流民们安静了下来。肖小小哼了一声,将声音抬高:“便是这样,你要尽灭两万厢军守住这座城,得损耗多少人命?原本只是许诺抢了官仓大家便一哄而散,现在你却改了主意要强占朗城,你凭什么让这些人为你卖命到这种地步?” “因为他们没机会散了。”杨令冷冷道,“厢军已经压至城下,此时想跑谈何容易。这城里的人都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着我和厢军背水一战,要么被堵在城里等着厢军屠城。既然上了这条船,那就得开到底。” 杨令自若的态度令肖小小的背后沁出了一层冷汗。杨令并不是临时决定占领朗城抵抗厢军的,肖小小非常确定这一点。他不会将迫使流民跟随自己造反的契机建立在任何随机事件上,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厢军会在这两天内来朗城。 “……明明你一直被关在牢里……”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他,肖小小喃喃的发出了疑惑在心底的声音。 似乎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杨令只是给了她一个淡淡的笑容。 不能就这样被他控制一切。肖小小收敛了心神,快速的思考着。抢劫官粮只是求生,据城抗军就是造反。这样下去,不管杨令成功与否,都会导致无数肖小小绝对不想看到的死伤。是她把杨令放出来的,阻止杨令是她的责任。 “现在还有机会逃跑。”肖小小大声说,一边环顾四周,确认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便是现在也还有一个机会可以逃跑。”深吸了一口气,她决定拿出自己最后的底牌,“我去厢军本营拖他们十天,所有人都可以从东山和琊山口离开朗城。” “你?”杨令扫她一眼,“身边跟着禁军护卫,我知你多半是京中大员家眷。只是拖延厢军可不是易事,便是你是律南节度使的亲生女儿,只怕他也不敢为了你耽搁行军。” “他不会不听的。因为我不是他的女儿,”轻轻握住程凛的手,肖小小鼓足了勇气大声说了出来,“我是靖若帝姬。”她顿了一顿,轻轻扫了眼两边诸人,“我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那个执匕帝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50.野心 杨令转过身面向肖小□□近了一步:“你有何证明?” 肖小小望了眼左右的视线,压下自己的不安,轻轻笑道:“我不需要向你证明我是不是真正的帝姬。只要我能为你们争取到足够的逃跑时间,我是真的假的都无所谓。” “若你是真的,我不可能放你走。若你是假的,我又怎么知道你这一去不会出卖我们?”杨令又向肖小□□近了一步,程凛一步向前挡在了小小面前。 肖小小低首摇头轻笑:“我又不知你之后的布置能怎样出卖你?再怎样还能比现在更糟么?” 杨令哼了一声:“虽然你救了我,但我不会冒这个险。” “这件事情不应该由你来决定。”肖小小缓缓看过众人,视线停留在陆姐身上,“大家都是在赌命,命要赌在哪里,应该由大家自己决定。” 陆姐见她直直的望着自己,于是也不推辞的上前一步:“你当真是执匕帝姬?” 肖小小勾起嘴角:“你觉得呢?” 陆姐眼神变得凌厉:“你当真能助我们逃跑?” 肖小小没有说话,只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杨令突然从身边传令兵腰间抽出剑:“若你真的是执匕帝姬,只要抓住你,厢军必不敢妄动,又何必将你放回敌营?” 程凛挺身持剑和他对峙,却被肖小小按住了手:“你没有办法证明我是帝姬,以我为人质对你就毫无用处。想清楚吧,就算你是军神再世,以两千流民对抗一厢厢军也只是以卵击石,你可以一意孤行,凭什么要这些只是想要混口饭吃的人们为你卖命?” 杨令见众人皆望向自己,于是嘿嘿一笑,收起了剑:“让你去也不是不行,但若是你失败,我等就此散掉,厢军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将众人一网打尽?” “逃跑被厢军抓住和城灭被厢军屠城之间,区别也不那么大。”肖小小朗声说,“若是我成功,至少大家多了条活路。” “为什么执匕帝姬会在这种地方?”陆姐身后身材高大的男人瓮声瓮气的发出了声音。肖小小看他一眼:“我是来调查仇念柳的。他纠集手下官员集体将律州官粮倒空私贩的事情,我得亲眼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我可不知道大余的帝姬什么时候可以任巡察使了。”杨令大剌剌的开口,目光之中满是质疑。 肖小小挑起眉毛,手指轻轻掠过头发,给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普通的帝姬当然是不可以的,但是我可是执匕帝姬。我来这里,就是来匡复纲常的。” “匡复纲常的执匕帝姬?”杨令嗤笑了起来,嘶哑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无比难受,“执匕帝姬现则天下大乱,什么时候又变成匡复纲常的角色了。” “天下太平的时候将水搅浑,而水本来就是混的时候,我把混水中的□□抓走也无可厚非啊。”肖小小笑着回答,眼睛横扫众人,“虽然原本只是来调查的,不过既然不小心卷入了这种事情,我也不会袖手旁观。截取官仓之事是仇念柳倒空官粮在先,大家都是迫不得已,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大余重要的子民,我不会让你们死,你们可愿赌命信我一次?” 肖小小语音落下,四下里顿时一片寂静,只听得冬季肃萧的风从城墙上滑过,发出呼哨的声音。 “……我信你。”许久,终于有人开口说话。陆姐挥了挥手上的弓箭:“老娘我原本也只是想要给大家分点粮食,闹到现在这样已经太离谱了。我不干了。”说完她弯腰将弓箭放在了地上。跟随在她身后的一干人也纷纷上前放下手中武器表明对她决定的赞同。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她死死盯向肖小小,“我把我和兄弟们的命就交给你了,不管你是什么,莫要负了我们。” 肖小小对她点了点头,陆姐转脸看向杨令:“杨将军,我知光麓军里个个是天神下凡,只是此时非彼时,这整个朗城里知道光麓军的就没几人,愿像当年那样随光麓军抵抗厢军的就更是寥寥。你愿守城,城却只怕不愿被你守。散了吧。” 杨令皱起眉,并不开口,只是望向身边担任传令的流民。传令兵迟疑了一下,小声开口:“杨大人……并非我不信你,只是……只是既然有机会逃跑,咱们还是试试吧。”听他如此说,两边众人纷纷点头。杨令深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杀意,却转瞬即逝。他用干哑的声音哈哈一笑,用手一拍传令兵的肩膀:“看来大家都如此想了?”旁边流民渐次的发出了赞同的声音。他淡淡看了众人一眼,朗声望向肖小小:“十天。” “十天。”肖小小点头回答。 拉着程凛的手登上马车,肖小小回身看着站在车下的杨令:“大家散了之后,你会到哪里去?” 杨令干哑的喉咙发出浑浊的笑声:“哪里不能去?反正我不会回朗城牢里就是了。” 肖小小盯着他,许久,终于有点迟疑的发出声音:“等事情平息后,你可愿为我做事?” “你当真是明笉帝之女?”杨令没有回答她,却只是抛出了一个问句。肖小小笑笑:“不像么?” “像。”杨令勾起嘴角,嘶哑的声音变得低沉,“之前在狱里的时候,若不是得知了那些人会被处死,你本不打算救我出来使流民攻城将事情闹大的吧。” 肖小小一怔,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只有默默的点了点头。 “你却没想过你本背负执匕帝姬之名却又卷入流民攻城之事,旁人会怎么想?”杨令哂然一笑,“目光短浅。和你父皇一模一样。就像他一心想要把自己装成个孝子,全不管任翼王坐大将来的余国大乱。” “你身在狱中知道的事情却多。”肖小小哼了一声,对对方指责自己父亲甚是不爽,却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因为苍阳这些年来所为确是一塌糊涂。若是光麓帝在位,哪里容得仇念柳这种硕鼠横行。”杨令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既然你看不惯当今局势,就和我一起改变这种局势可好?”肖小小笑着向他伸出手。对方却并没有接过她的手:“你不会是个好头目。” “因为我年纪太小?” “因为你缺乏野心。”杨令转过身,在马的屁股上重重一拍,“该走了。” 坐回马车,肖小小轻轻揭开窗帘望着尘土从车辕下荡起,将缓缓闭上的城门抛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程凛沉默的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手中鞭子只是在空中啪的一声打响。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和杨令那种人走的过近。”她低头玩弄着手指,轻轻打了个喷嚏。此时已是廿月下旬,正是最冷的时候,她身上这身棉衣已经穿了近一个月,在泥里土里滚过,此时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夹衣里变得硬邦邦的棉絮也已完全说不上什么保暖,寒风割面而过,尽数灌入了领口。 程凛听到声音,喝缓了马步,将马鞭放在一边钻入车厢,默默从车厢角落拿出包裹递给肖小小。 “……亏你竟然还一直带着我的换洗衣物……我说你之前都是把它放在哪里的啊……”肖小小目瞪口呆的接过包裹,一时竟忘了打开包裹加衣服。 程凛弓腰坐下,垂手正色道:“杨令此人,戾气太重。” “我知道。”肖小小轻轻叹了口气,解开包裹的布结,“不但戾气极重,还能屈能伸,若是与他为敌,恐怕会相当难以对付。只是当今朝中文胜武衰,能打的都是翼王直系。”见程凛启口想要说点什么,肖小小先给他一个白眼截住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也是翼王直系,不用替他说什么好话。就算翼王千好万好,现在也只有父皇调得动他。我也总得给炆皑找个能用的人吧。”说到这里,她轻轻的笑了起来,“杨令说的倒真是没错,我不会是个好头目。即使在招募别人的时候,也只是在为自己的弟弟做打算。我没有属于自己的野心,没有自己想要到达的目标……跟随着我无法到达任何地方。呼,没人愿意跟我也是情理之中。” “属下愿跟随帝姬大人。”出乎意料的,程凛回应了她自语般的自嘲,“属下认为,现在的帝姬大人是值得属下跟随之人。” “你不用如此……”肖小小苦笑着正想说他,却被他认真的眼神慑住,忘记了剩下的声音。 青年禁卫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和少女处在同一水平,一脸真挚的直视着她:“昨夜帝姬大人对属下说卷入这些纷乱只是因为看不惯这些事的时候,属下觉得,帝姬大人是可以跟随一生的人。” 肖小小手中的衣物簌簌落地。她低下头慌乱的拾起衣服来掩饰自己的脸红。虽然明明说的不是什么让人害羞的话,她却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害羞过。心脏肆无忌惮的跳动着,将血液从耳后泵上脸颊。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是支支吾吾的咳了一声:“我……我要换衣服了,你要在车厢里呆到什么时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51.律南节度使 范何鸿盯着面前案上的腰牌,将眉毛拧作了一团。 这毫无疑问是殿前禁卫的腰牌。铁木在民间极为珍稀,加之难以雕琢,是以殿前禁卫的铁木腰牌仿制极难。他方才也在帐前悄悄看了眼那个青年,举止之间确是禁军风范没错。但是他声称他身边所带的少女便是当今长帝姬靖若帝姬,这令人狐疑不定。 一个多月前他的确收到京城来的密信,称靖若帝姬被禁卫诱拐出城,责令各地节度使低调查找。这件事情知道的人极少,所以至今民间还未有冒牌帝姬出现。但毕竟他常年驻守边南,并未亲眼见过长帝姬的样子,若是送了冒牌货进京,那笑话可就闹得大了。 另一件让他在意的事情是,这个自称帝姬的少女是从朗城里坐车出来的。昨天刚刚在朗城下吃了亏,现在还完全不清楚城中局势。此时出现的帝姬,难说不是城中叛党的又一个陷阱。 传令兵在营帐门前行礼进入,进行每个时辰的例行回报:“范大人,朗城城门始终严闭,城中敌兵依然没有动静。” “继续小心探查,看能不能从东山找条路潜进城里。”下了这样的指示后,他站起身。朗城虽然让他烦心不已,不过京城的事情他不敢怠慢。这个帝姬不管是真是假总是要做个处置才行。 肖小小抿一口热茶,轻轻舒了一口气。这个范何鸿倒是挺会享福,行军之中煮茶用具却一应俱全。虽然会忍不住让人疑惑这人治军真的没问题么不过经历了这几十天又是麻袋又是牢房,能够喝口像样的热茶还是令人忍不住有点愉快了起来。 这个律南节度使显然对自己不是很放心,把堂堂帝姬晾在这里大半个时辰了竟然都还没过来打个招呼。这营帐内外都大剌剌的守着他的亲兵,阵势全不像是迎客,倒是怕自己跑了一样。 回过头,她看了眼垂手侍立在自己椅后的程凛。此处已是人前,她也不好像平时那样拉他一起坐下。叹了口气,她又抿了口茶,却听见帐子门外传来守卫行礼的声音。 抬起眼,营帐帘子掀开走入了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将领。看服色想必就是之前听说过的律南节度使范何鸿了。肖小小在心里嘁了一声,年纪轻轻就坐上节度使的二世祖什么的最讨厌了。当然年纪轻轻就坐上三衙位置的某人更加令人讨厌…… 范何鸿躬身一揖:“下臣范何鸿见过帝姬大人。臣行军之中,身有甲胄,未能全礼,还望帝姬见谅。” 肖小小微微颔首,口上说的客气:“范大人不必多礼。我在宫中也数次听闻范大人英名,今日一见,没想是如此青年才俊。” 范何鸿见小小官话说的顺溜,心中嘀咕这个小娃娃果然有点门道。谦虚了几句过奖,他挺起腰冲着程凛的方向微一挥手:“此人是诱拐帝姬的重犯,给我把他抓起来。”话音未落,随他一起进帐的两名亲兵便一左一右上前架住了程凛的胳膊。 肖小小心中一惊,面上大怒,起身上前一步将手中茶盏对着范何鸿脚尖前的地面便摔了过去:“范大人好大的官威,本帝姬还未说拿人,你就想说拿便拿?!” 范何鸿本想若是乡野村夫想来冒充帝姬,此时说要拿人就会立时被唬住俯首认罪,却没想到肖小小发起了脾气。面上作出慌乱之色,他陪笑道:“殿前禁卫程凛诱拐出京,罪大恶极,下臣自是须得将他关押起来。” “程凛在本帝姬出宫时多次舍命护驾,是我的救命恩人,诱拐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肖小小回头瞪着架住程凛的士兵:“放手!” 士兵闻言确是纹丝不动,眼睛只是看着范何鸿。肖小小心中微微一奇。原本以为此人只是绣花枕头二世祖,没想到军纪却挺严整。 范再次行礼:“臣也只是奉命行事,密旨上既说了他是重犯,下臣若不将他关押起来,也无法向京城交代。” 肖小小冷冷一笑:“范大人,你是常年驻在边南律州,我却是这几日就会回宫了。我在宫里的时候每天都会去向父皇请安的。你猜猜我在向父皇请安的时候会说点什么呢?” 范何鸿怔了一下,随即陪笑道:“想必都是帝姬大人对皇上的孺子依依之情吧。”使了个眼色,两边亲兵放开了程凛。程凛面色不变,依然跨步移至肖小小身后垂手而立。 肖小小出宫,随侍的程凛会被重责问罪,这是两个人都在心中清楚,却一直避免挑明的事情。肖小小知道程凛是在冒着多大的风险在陪她任性。肖小小知道程凛知道自己在陪帝姬任性时在冒着什么样的险。 范何鸿见小小面色稍缓,又行一礼:“帝姬出宫之后便再未和宫内联系,既然此时帝姬想要回宫,可否给下臣一件信物让下臣交去京里,也好让京里派人前来迎接。” 肖小小知他未全信自己,却也不怎么在乎,只是点点头:“我写个条子,你交上去就行了。” 范何鸿微微皱眉:“如此甚好,只是关口朗城近日微有流民骚乱,得待臣提兵平息此事,信件方能出关。” 肖小小知他知道自己是从朗城而来,此时提出此事正是在试探自己,于是微微一笑:“那边已经没事了。” “帝姬此话怎讲?”范何鸿抬眼望着肖小小,一脸疑惑之色。 这人表情总是做的这么到位,真适合做个职业捧哏的。肖小小竟开始觉得有点喜欢这个律南节度使了。不直接回答他,她先抛出了自己的问题:“敢问范大人为何会带厢军驻军在此?” 范何鸿老实回答:“臣有幸得掌律南厢军,军中多有士卒多有旁州出身,是以臣每年此时帅那些士卒行军至旁州虎郡让他们回家过年。” “每年这个时候?”肖小小心中一囧。朗城叛军里多是外来流民,律南军每年这个时候过犽山口的事情他们自然是不知道的,陆姐做事粗放,这事情她就算知道估计也没放在心上,手下又没人提醒她,最后竟然就这么被杨令利用了一把。明明身在牢里,那男人倒是什么都记得清楚。难道他一直都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出来么…… 肖小小不想深入想这个令人讨厌的问题,转身坐回座椅:“范大人你知道今次朗城骚乱,带头的人是谁么” 范何鸿拱手:“望帝姬赐教?” “是逃狱出来的杨令。”肖小小漫不经心的说出这个名字,一边观察着范何鸿的表情。果然对方面色变了:“竟是那人……?” “杨令出现,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肖小小正色说,“若无人在外营救,他不可能出得了朗城大牢。光麓余党,尚未死绝。” 范何鸿惊道:“这、这怎么可能!” 肖小小摇摇头:“我原本也不知此事,只是杨令在朗城作乱时我恰好和令州平县魏县令一起途经朗城,于是方才得知阴谋。” “魏县令?是魏步清县令吗?他现在正在下臣军中。”范何鸿接话说。肖小小喜道:“他果然没事么?” 范何鸿殷勤道:“他和朗城姜县令一起逃出来后偶遇下臣,臣这才得知朗城骚乱之事的。帝姬大人既然识得他,是否要臣下将他招来与帝姬相见?” 肖小小摇摇头:“他不知我真实身份,我只是令魏中丞帮我这个忙,并未告诉小魏大人详情。此时相见已无必要。当务之急,是光麓余党的事情。” 范何鸿随之点头:“帝姬所言甚是,不知帝姬是如何逃出朗城的?” “我没有逃。”肖小小淡淡说,“我已令程凛杀了杨令。” 范何鸿一时怔住,竟没接口。肖小小漫不经心的看着他:“有什么好吃惊的。他在牢里关了十九年,早已不复当年神勇。只是一员殿前禁卫,也可以轻易置他于死地。” 范何鸿呆立许久,最终短短一叹:“青将杨令当年也是一世英雄……没想到……” “范大人难道是识得他的么?”肖小小奇道。范何鸿微微摇头:“臣只是幼时听家父讲述用兵之道时常会提及此人。没想到臣竟有生之年能与他交锋,更没想到他竟然不是死于我范氏之手。” 交锋什么啊明明是中了一个埋伏又一个埋伏的被人压着打…… 在心里默默吐槽着,肖小小面色不变的继续扯谎:“但只是杀掉杨令远远不够。杨令背后的光麓余党才是必须要清除的。杨令死后朗城已经无人值守,流民和乱党都想着趁乱逃散。” “那下臣此时便提兵直攻朗城,将乱党一举剿灭。”范何鸿踊跃说。肖小小白他一眼:“剿灭了城中乱党,就永远也没法知道光麓余孽的本营藏身何处了。我已经派了心腹手下混入乱党,此时我们要做的就是任他们去逃。” 范何鸿半信半疑的看着肖小小,口上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帝姬英明”。肖小小知他是看自己年纪小,不相信自己能做出什么布置不过自己也只是信口开河争取时间,也不需要他计较什么,于是浅浅一笑:“光麓余党的位置,不几日应当就能发到我的手中。届时就有范大人建功立业的机会了。剿灭叛国乱党,这可不逊于令尊当年的功绩啊。” 范何鸿被她这几句话捧得舒服,忙拱手行礼:“全赖帝姬英明。但臣陈兵于此却不动静,不会引来乱党猜疑么?” “他们现在想的只是如何逃命,便是有所猜疑也顾不得了。”肖小小轻笑说,“范大人若觉得难以向上边交代,便只说要排兵送我去律州府便可。待十数日后乱党逃尽,厢军便可径取朗城。不费一兵一卒收复朗城,这可也是一笔功劳。我那封信也姑且走水路上京吧,朗城近日勿要使兵。” “帝姬要前往律州府?”范何鸿疑惑道。肖小小玩弄着鬓角发绺:“我的手书被送往京城到宫里派人来接我,最快也得二十多天,这些日子难道你就让我住在你厢军军营之中么?” 范何鸿慌忙低头:“帝姬明见。臣这便拔营。” 轻轻发出赞赏的笑声,肖小小望着在自己面前躬腰低头的男人:“有劳范大人了。”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衣袖,她甜甜笑道,“我这些日子日日在朗城担惊受怕,到律州府休憩一下是最好不过了。更何况律州的仇知州我也早闻其名,一直想要见见看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52.仇念柳 和想像中不同,仇念柳并不是一个一脸横肉的死胖子,而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笑容温和的清瘦男人。 “仇大人这宅子,离州府衙门不会太过偏远了些么?平日办公多有不便吧?”肖小小坐在上席,透过面前半透明的薄纱屏风侧首笑眯眯的看着左手边的律州知州。大约是范何鸿半路上就偷偷派人先透了消息,肖小小被送到律州首府律台后,律州府这边倒是在接待长帝姬上依足了礼数,搞出的排场一丝不乱。 肖小小很清楚他们特意搞出这么大排场的理由。范何鸿在朗城没占到便宜就退兵回律台,这是严重的渎职。但是既然之前吃了那么多亏,又听到了杨令的名字,他当然是极不愿意带着根本没好好武装的一厢一心只准备回乡过年的兵士去打这一仗的。长帝姬要他退兵这件事对他来说既是理由也是求之不得的借口,所以无论他对肖小小心存多少疑虑,对外都要大张旗鼓的宣扬他深信现在出现这个少女就是流落在外的帝姬。一旦事发,最多也只是落个愚蠢的帽子,而愚蠢和渎职会引来的处罚,是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的。仇念柳作为和他同在律州多年,利益上早已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行政长官,自然也会在这种地方上不遗余力的配合他。 “下官性子淡泊,官宅那种热闹去处,方便却是方便,只是少了清静。”仇念柳淡淡笑着抚须答到。 肖小小微微的眯起了眼睛。进入仇宅后她便一直细心查看,但却并没看出什么暴发户的样式。这宅子面积倒是不小,不过是离城里较远,想来地价不会贵到哪里去。建材山石用的皆不算下品,但对于见惯皇宫装潢的她来说,也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东西。宅外便靠着沧江,宅内却甚至没有像有些有钱人常做的那样花钱挖一条水渠引江水入园开一个活水池子,而是在宅后像清士一样半开放的树了一大片竹林。面前这个笑得一脸和蔼的男人真的会是那么深藏不漏的主,私贩官粮来的大笔横财,他真的能做到一点不露富? “那么原本为仇大人准备的官宅,现在就一直闲置着么?”肖小小继续笑着用闲话家常的语气问。仇念柳轻轻摇首:“下官忖度官宅空置实是浪费,便拆了牌子租给了律人,每月租金收入府库以贴补官府支出。” “仇大人勤俭廉洁,下官真是敬佩不已。”下首的姜知县一脸谄媚的笑道。仇念柳捻须微微一笑:“姜贤弟过奖。我们为官之人,一心为朝廷做事,是理所应当的。” 我在这里可不是为了听你们两个老不修相互吹捧的。肖小小在肚子里嘀咕着,眼睛望向最下首的魏步清,却没想到对方也正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肖小小心里一窘,脸上却未露分毫,直直的回盯了过去。自己的身份是长帝姬,在这些人里最怀疑这点的自然是之前和她一路同行了数月的小魏大人。从阿凛的报告里可以知道,这位小魏大人对自己可算是尽心尽力,自己失踪后不但帮着程凛满城打探寻找,查到肖小小可能作为劫仓恶党下狱后,还为了探听消息加说情天天泡在县衙府和姜知县拉关系。而那个时候,肖小小自己却已经根本把这个老师的孙子忘在了九霄云外…… 不过不管实际上有多心虚,混混的原则就是绝对不首先转开视线,“别人瞪你看你,你就给我瞪回去,一旦移开视线你就输了,那群混蛋会觉得你是个可以被随便欺负的软蛋。”虽然只是大哥没什么依据的混混理论,但这句话在肖家兄妹间的确是作为家训被严格的执行着。 魏步清见她毫不掩饰的回视自己,微微皱了皱眉,收回了视线埋头只是喝茶。 他不相信自己,肖小小明白他的态度。自己之前一直和他同行,仇念柳那些人想必也把各种关于自己的事情查问了他很多遍了。他虽能说出的无非是“京城人”“持有自己祖父的亲笔信”“颇有点见识”这些印象。并不能坐实肖小小的身份,但又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于是急着相信肖小小就是长帝姬的范何鸿和仇念柳匆匆忙忙的就相信了,而魏步清纵使心中疑虑重重,毕竟他不是这里的官员,说不上什么话,而且在这件事情上就算送了假帝姬去皇宫,他也只是路人无须担当任何责任,于是也就这样沉默了下来。 “尚有五日,便是过年了。”肖小小又东扯西扯的寒暄了几句,发现套不出什么话,于是望着紧闭的门口说,“看来我今年得在律州过年了。律州过年可有什么讲究吗?” 仇念柳恭恭敬敬的一拱手:“我们律州习俗,正月初一是花灯节,家家户户都会挂花灯,逛夜市,届时会颇为热闹,虽比不上京城大地方,但也颇可一观。” 肖小小甜甜笑着:“热闹我是爱看的,只是不知今年律州灾情如此,还办不办得起节。” 仇念柳哈哈大笑:“帝姬大人多虑了。莫说此次灾情并未有太大影响,便是律台户户都没了饭吃,草民们为了一慕帝姬大人天颜,也必会欢天喜地的过节的。” 肖小小心中冷笑,只是拍手道:“如此甚好,我可真想看看律州的花灯满街,到底是个怎么漂亮样子!” “范将军英武盖世,必能在年前收复朗城,届时若帝姬大人不弃,也请遥望一眼北边,让下臣的朗城也能沾些帝姬大人所赐的福泽就好了。”姜流俞在一边凑热闹的说着,不但拍着肖小小的马屁,也拍着并不在席的范何鸿的马屁。 肖小小侧首望着他嘿嘿一笑,并不答话。此人身形高大,五官上还颇能看出些姜竹生的影子,只是比起那位看起来纤纤细细的姜公子来说要肥不少,眉宇之间也平地多了几分谄媚和猥琐。多亏了他将姜竹生幼年便送往京城求学,所以姜竹生倒是没有沾染上父亲的这种小人嘴脸。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姜竹生回乡不到一年,便弄到父子决裂,更是生出了堂堂县令公子去帮恶徒劫取官仓的事情来。原本只是望子成龙,希望儿子跟随明师学好天下之道好继承家业代代为官,最后却因自己已经背离了正途和儿子连话都说不到一起,不知道他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想起这些事,会不会觉得讽刺。 “不知帝姬大人在朗城时,可有看到下官家眷?”肖小小正在想着他家里的这些事,知县就恰好提到了这里。 “姜公子他……”肖小小本欲夸姜竹生几句说说他救了自己的事情,心里一动,想起这些人多半还不知道自己曾和劫仓那群混混混在一起过,于是改口说,“城里最乱的时候,我远远见了一眼姜公子,他守在县令府前,似乎并未出事。县令大人留在城中的家眷既有姜公子这样守着,想必也无大碍。”笑了笑,她继续说,“姜知县家的公子果然不凡,危难时候也很靠得住嘛。” “帝姬大人过奖,那不肖子平素就会给我添乱,不过担当还是有的。”姜流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虽然口中说的是这样的话,脸上却不禁露出了安心之情。肖小小看着他,轻抿了一口茶。就算对儿子如何不满,天下父母心只怕都是一样的。肖小小向着椅背靠过去,竟然觉得有点想念父亲。扭转头,她冲着站在身后的程凛伸出手。程凛默默接过她的手扶她起身。肖小小打了个呵欠望向席下诸人:“我有点倦了,就先去休息一下。诸位大人慢聊。”三人闻言立时起身。仇念柳拱手道:“帝姬大人的房间早已准备妥当,下官这便派人送帝姬大人回房。”肖小小懒洋洋的点点头:“有劳仇大人了。啊对了,下午我要去看看律州堰,仇大人公务繁忙,就不用跟着来了,让小魏大人和姜大人陪我逛逛就好。” 已是严冬时候,今年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下雪。这股子劲一直积着,让空气中渗透了干冷干冷的味道。肖小小抱着手炉,依然冻得轻轻交替着跺脚。 “天冷,大人既看过了水堰,便早点回去吧。”身后程凛低沉的声音说。沧江水急,面前这一段江水便是冬天也不上冰,站在岸堤上,就只见浑浊的江水沿着河道急冲直下,在第一道堰上分为了两股。 “里侧那道,水还是很急啊。”她叹了口气,轻声说。“过了第一道,后边还有三道堰,到了第四次分水,便已经温驯可用了。只是现时是冬天,第四道堰那里已经结了冰,帝姬大人纵是去看也看不出什么。”侍立在一旁的魏步清一板一眼地回答说。 肖小小瞥他一眼:“你也不过是第一次来律州,倒是知道的清楚。”“下臣之前在家候官的时候,曾代祖父多次来看这律州堰的进程。”魏步清淡淡说。肖小小回头看了眼一路陪着她走来这里已有些气喘吁吁的姜流俞:“姜大人你就先和侍从在这里休息下吧。我和小魏大人再往前边看看。”言毕不管魏步清答应与否,她已拉起程凛的手径自沿堤向前走去。 “你还真沉得住气。”见离众侍人已远了些,肖小小回转身笑看着魏步清。魏步清微微扬眉:“不知帝姬大人所言何事?”肖小小望着江水,将脚下的石子向前踢起:“你不相信我是长帝姬的吧?为什么不质问我是谁呢?” “臣原本确是不信的。”魏步清背手而立,视线追随着江水上漂流的一截枯木,“但臣现在已经信了。”“哦?”肖小小笑了起来,“为什么啊?”“祖父手记印章可以是冒充的,见识口音可以是学来的,但是假冒的长帝姬,必不会甫一到律台,便先来看这律州堰。” “魏申倒是什么都跟你说了。”肖小小撇撇嘴伸了个懒腰。此处微高,向着城里的方向望过去,可以俯瞰到律台城全貌。虽然今年律州普遍遭灾,但律台作为整个律州最大的城市,此时又已近过年,街上也颇是熙熙攘攘。再远一点,坐落在山脚下的仇宅也隐约可见。“仇念柳名声臭是臭的,却也是个风雅之人,选宅竟然还选了个清静地方。”肖小小忍不住发出了感慨。 “此处北起朗山之首,东出沧江,在地脉之说上是属龙衔珠之处。传言在这种地方建宅,子孙必可出将入相。”魏步清冷冷的解释说。肖小小心里一动:“这么好的地方,仇念柳知道,别人便不知道了吗?仇家搬来这里之前,不知是什么人在住着。” 魏步清拱手一揖:“下臣祖籍柯郡,律台之事,恕下臣不甚知晓。”“你就是懒得帮忙。”肖小小直截了当的戳穿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她露出一个坏笑:“阿凛,麻烦把姜知县一个人请过来。” 跟在程凛身后走近来的姜流俞一脸笑嘻嘻的安心样子。说来也是,刚经历过城内叛乱一路翻山逃出来捡回了命,就遇到近距离接触长帝姬的机会,他多半会有点自己是福星高照否极泰来的感觉吧,此时心情的放松也不难想象。肖小小用同样笑嘻嘻的表情看着他,轻轻的活动了一下脖子:“姜知县你今年,卖出了多少官粮啊?” 姜流俞摇头晃脑的动作一瞬间呆滞住了,他肥胖的脸上缓缓的释放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连嘴巴都忘记了合上。许久,他才终于醒悟般一跪到地:“帝、帝姬大人所言何事,下臣……下臣完全不明白……” 肖小小笑着伸手扶他起来:“姜大人若是不知道我所说何事,又急着跪什么?”扫了一眼远处探头探脑的望向这边的律州府从人,她用手轻轻拍掉姜知县衣服上沾上的枯草,“大家都看着呢,姜大人你这么做,被人看了笑话怎么办” 姜流俞用衣袖拭着额上的汗:“帝、帝姬大人……这事必有误会……”肖小小拿出手巾递给他:“姜大人,你和小魏大人也相识一个月了,想必知道,我是和小魏大人一起到朗城来的。”看了一眼一边面上毫无表情的魏步清,她笑得愈发甜美:“你觉得,在小魏大人日日在府上喝茶的时候,我在什么地方呢?” 姜流俞膝盖一软:“帝姬大人饶命!下臣只是一时糊涂……”肖小小扶着他双肘,手上用力让他跪不下去:“我知道私贩官粮此等重罪,必然不是姜大人的本意,背后之处,恐怕是有人胁迫你吧?” 姜流俞脸上一白,连连摇手:“没有没有,此事绝对没有!”肖小小叹了口气:“这么说的话,全部事情都是姜大人你一个人做的咯?唉,这可是杀头没籍的大罪啊。”“不……不是,不是这样的!帝姬大人您听下臣解释……”姜知县已经语无伦次,双手抖得有如筛子一样。肖小小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以手支腮甜甜笑着:“那就慢慢向我解释一下吧。可不要让我失望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53.桃脯 “阿凛你看我这样好看吗?”肖小小小步跑到程凛面前轻快的转了个圈。今天是过节,仇知州自然是早早就给帝姬置办了各种新衣。肖小小不算是肤色白皙的女孩,但今日这件鹅黄上衫颜色靓丽,却也衬得她脸色明艳了几分。程凛看了她一会儿,沉默着点点头。虽然对这种简单的回应多少有点不满,不过比起以前一问起他这个他就瞠目结舌绞尽脑汁半个字也蹦不出来的样子要好很多了,所以肖小小也不计较,嘿嘿笑着就蹦蹦跳跳的跑向了果子盘。 “大人今日当真要去灯会?”程凛跟在她身后忧心忡忡的确认着。自从那日吓唬着姜流俞让他把私贩官粮的黑链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之后,程凛的表情就一直是如此阴郁。肖小小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姜流俞是仇念柳的人,这里是仇念柳的地盘,虽然之前威胁了姜流俞不可把那日对话说出去,但这个威胁能生效几时也很难说。一旦仇念柳知道自己主谋私贩官粮的事情东窗事发,极有可能突然翻脸声称肖小小是假冒帝姬以直接将她灭口。律州毕竟天高皇帝远,靖若帝姬真的死在这里只怕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小魏大人也会同行,放心吧。”肖小小踮起脚拍了拍程凛的肩膀。她笃定姜流俞不会漏风的自信来自于当日同时在场的听着那些事情的人里,除了她和程凛,还有魏步清。虽然一直只是沉默并未表明立场,但魏步清也没有走开或是反驳。这对于肖小小来说就足够了。因为靖若帝姬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魏知县却是各项官牒一应俱全,只要查一查府衙文书就立刻能够知道他去了哪里呆了多久。想要把他凭空灭口,姜流俞没有这个胆子。再加上许了他若他肯到御史台作证,魏申必会保他,姜这种自私短视的人要站定立场,只怕还要犹豫很久。 程凛只是摇头不语,望着肖小小的眼神浸满忧色。肖小小扁扁嘴:“京城可没有正月初一挂花灯这么好玩的事,不去看看多可惜啊。阿凛你是北边鹿州人,应该也没见过这个吧?难道就不想去看个新鲜吗?” “大人的安全对属下是最重要的事情。”程凛沉声说。肖小小看他一脸坚决,于是眼眶一红泪欲盈睫的望着他:“我这个月吃了那么多苦,被人装在麻袋里拎来拎去,还险些被人吃掉,好不容易放下心来,想要好好玩玩都不行么……” 程凛一怔,面上现出为难的神色,躬身一揖:“是属下逾职。帝姬大人既欲前往,属下必拼死保护。” “嘿嘿。”肖小小破涕为笑的看着他,“拼死保护什么的就不必了,大家都忙着过节,谁有闲工夫来袭击我啊。今天就好好的玩一玩吧。” 程凛见她这个样子,只是几乎难以为人所察的叹了口气,垂手侍立不语。肖小小侧首看着他:“从小就是这样,只要我露出要哭的样子,不管说什么你都会勉强自己答应我。既然明明知道我只是假哭而已,为什么还要答应我呢?” 程凛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一丝苦笑:“属下只是,不想看到帝姬大人受委屈的样子。” 肖小小觉得心脏砰得在胸腔内激荡了一声,耳根一瞬间变得滚烫。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是直觉的不想被程凛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于是转过头去啪嗒啪嗒的跑出了房间。 这种季节院子里并没有什么生气,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地面放眼望去却看不到一块绿色。肖小小坐在假山上的亭子里,默默地看着地面上蚂蚁沿着石板缝隙一条线的前赴后继。她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胸中涌起一种随时就能笑出声来的喜悦。“……我也太小题大作了。”如此自言自语着,她揉了揉脸颊。一定是程凛很少直接对自己说出这种亲近的话,所以听到的一时竟会一下子开心得过了头。“太肤浅了。”她对自己说,“怎么可以这么容易就开心得不知所措,真是太肤浅了。” 高处穿亭而过的冷风让脸颊降够了温,她站起身活动着肩膀想要走下假山,却无意间居高临下的看到旁边的院子里,仇念柳正手持一条藤鞭劈头盖脸的向着面前的什么人打着。 有钱人体罚家里侍从在北边的京城里情形较好些,但在律州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肖小小本不想介入别人家事,不过转念一想,靖若帝姬正在家里的时候仇念柳无论如何都是会想法设法粉饰太平才对,竟这样毫不掩饰的在院子里就打起人,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令他也不能忍的大事。这种事若是不去看个热闹岂不就亏了。这么想着,肖小小已经蹦蹦跳跳的跑下了假山,穿过两道院门走进了那个院子。 见肖小小走进来,原本围在周围求情的侍从纷纷退开低下头行礼。仇念柳回身看见肖小小,慌慌忙忙的将手中藤条一丢,拱手行礼道:“帝姬大人怎么到这边来了?这院子一直空着没怎么好好打点过,莫弄脏了帝姬大人的衣服。” 肖小小低头去看那跪在地上被打的人,竟是个穿着粉色锦缎裙子的少女。她伏在地上只是抽泣不已,隔着衣服也看不出伤势如何。不过穿成这样,多半不是使女。肖小小好奇的抬头望着仇念柳:“敢问仇大人这位姑娘是……?” “这是下臣的不肖女苏苏,因为不懂事没规矩,故而一直未敢引见给帝姬大人。”仇念柳尴尬的苦笑了一下,随即严厉的看着地上的女儿,“苏苏,还不给靖若帝姬行礼!”旁边便有侍从上前小心扶起少女,少女显然身上疼得厉害,行礼也行得颤颤巍巍:“苏苏见过靖若帝姬。”声音娇嫩甚是好听。肖小小看着这个少女,少女的年龄大约比自己大个一两岁的样子,虽然脸蛋已经被哭花了,却也还看得出颇为清秀。 “这大过节的,什么事让仇大人如此生气了?”肖小小笑着扶起少女,轻轻帮她打落衣服上沾上的灰土,“这么漂亮的姐姐,也亏仇大人下得去手。” “此女……此女……”仇念柳似乎余气未消,说着说着就又向前迈了一步,将少女吓得一缩。他看着肖小小,终究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都是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家事罢了。不能让帝姬大人在外边站着,下臣新购一批本地特产桃脯,正想奉些给帝姬大人尝尝,请大人移步。” 肖小小笑了起来:“律州桃脯听说是极好的,没想到今年天旱,竟也还有口福吃到。”她如此说着,手中依然扯着少女的袖角:“苏苏也一起来吧。” 苏苏走到肖小小面前行礼的时候已经换过了衣服,脸上也洗过了泪痕重新补了妆,只是眼圈依然红红的,似乎随时还能再哭出来一样。这种柔弱女孩能做出什么事让父亲不高兴到下那样的狠手惩罚呢……肖小小不禁在心目中仇念柳的“贪官”的标签下又打上了“家暴”两字。 肖小小拉少女在身边坐下,笑着将几上果盘推向她:“律州的桃脯真是好吃,我在宫里可没吃过这个。”而且我也不知道桃子是冬天长成的……肖小小在心里补充说。在余国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也逐渐习惯了从未听说过名字的食物和虽然听说过名字却和自己常识所知道的长的完全不一样的食物,手里的东西名字叫做桃脯,但实际上吃起来却更像是柿饼,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桃子还是柿子,都不应该是在冬天成熟的水果就是了…… “桃脯易坏,出不了律州地界就都烂掉了,是以虽然知名,却也始终送不到京城。”仇念柳轻轻叹息说。肖小小摆摆手:“只有到了某地才能吃到的美味也很有趣,若是不管在哪里能吃到的东西都一样的话就没劲了。”如此说着,她见仇苏苏只是坐在旁边全身僵硬一动不动,便从果盘中拿起一块桃脯塞入她的手中。苏苏略有些吃惊的抬眼,随即立刻垂下了目光,依然一言不发,只是拿着桃脯低头默默吃了起来。 见这女孩一言不发,肖小小想要探究究竟的好奇心更强了几分:“今晚的灯会一定很漂亮,苏苏也会去看的吧?”信口闲话着,肖小小观察着下首仇念柳的表情。仇念柳似乎对肖小小对自己女儿有兴趣非常高兴,连忙拱手说:“帝姬大人若不嫌弃,今晚就让苏苏陪大人一起赏玩灯会吧。”“那可就太好了。”肖小小拍手道,“我一直都没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做玩伴,苏苏愿意陪我的话就太好了。”转过头,她望着少女,“苏苏你今晚可还有别的安排?若是没有就陪我一起去玩吧。” 苏苏抬起眼睛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含胸轻轻点头道:“是。” 她本来想说的是什么呢?既然这么高兴让女儿攀附帝姬,想必仇念柳还没有从姜流俞那里得到什么消息。虽然不指望从这种小姑娘口中套到仇念柳的什么痛脚,但肖小小对于少女和她父亲的争执内容还是相当好奇。望着红光满面的知州大人和若有所思的知府千金,肖小小已经开始觉得今天晚上,将会是非常有趣的一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54.灯会 虽然是号称律州最大的灯会,但律台的花灯满街并没有让肖小小如何震动。比起以前每年被大哥带去看的夫子庙灯会来说,这里的群灯对肖小小也只是“差不多可以看个热闹”的水平。不知是不是由于旱灾的缘故,街上没有肖小小想象中那种摩肩擦踵的拥挤,明明已经是律台的主街道,马车两边看热闹的人群也不过是分分散散成簇成群,连人墙都连不起。 打了个呵欠,肖小小将视线从马车外收回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仇苏苏。少女若有所思的垂首坐着,端正的样子带着种楚楚可怜的风韵。注意到肖小小正在看她,她抬起头来微微启唇,一脸想要说些什么的表情,最终却只是快速的收回视线垂头不语。很明显这女孩子是心里藏不住事的类型。肖小小冲她笑笑,突然扬声说:“停车。” 马车缓缓靠路边停下,车后跟随的侍卫头领早碎步趋到车门前:“帝姬大人可是有什么需要?” 肖小小挥挥手让他让开开门跳下了马车,又回身伸手将苏苏也扶下。侍从露出想要阻拦的表情,却最终没敢出声。程凛见状从马车后跟过来:“大人,此地鱼龙混杂,不宜多留。何况帝姬容颜不宜为平民所见,请上车吧。” 肖小小没理会他,只是冲着仇苏苏甜甜一笑:“苏苏你今天晚上晚点回去也没关系吧?”仇苏苏不明所以的瞪大了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茫然的轻轻点了点头。肖小小眨眨眼睛笑起来,突然握住她的手快速的跑了出去,托着苏苏的腰向前几个纵跃,她们已越过围观的人群,跳上了街边小楼的屋檐。 虽然当初学的时候很是辛苦,不过学好了还是很有用的。短短的回头看了一眼下边乱成一团的仇府从人们,肖小小沿着屋檐轻快的向着远处在夜色中倒映着挂灯画舫的沧江奔了过去。 潮湿的江风扑面而来,靠城的这段江面上多有画舫,将江面映得流光溢彩,也衬得没什么人烟的江边格外暗寂。肖小小慢慢停下脚步,靠在石栏上回望身后气喘吁吁的仇家千金:“跑到这里应该就不会有人追上来了,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就说吧。” 仇苏苏黑色的眼眸中满是惊异之色:“帝姬大人如何知道……”她未问完声音已是一敛,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般扑得跪在了肖小小面前,雪白的脸颊上泪珠莹然:“请帝姬大人救救衡好吧!我父亲他……他……”“衡好是谁?”肖小小打断她的哽咽扶她起来,轻轻用丝帕帮她擦干面颊,“你慢慢说,不着急。” “……回帝姬大人,衡好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是我的……”她迟疑了一下,继续说,“父亲对我和衡好的事情不同意,竟然在年前将他以当街滋事的罪名关入了……”她话没说完,望向肖小小背后的眼睛却一下子因惊恐而瞪大了,畏缩了一下,她垂下眼睛收起了声音。 原来只是这么狗血的桥段……虽然早知道也不可能从这女孩身上得到什么用得着的消息,但确认了事情只是少女怀春家人不允这种程度的故事,还是让肖小小有点失望。 “呼,我就知道那群人里只有你能跟得上我。”肖小小没有回头的耸耸肩说。 程凛几步走近:“大人,如此只怕不妥,速回去吧。”“其他那些人要追上来还得好一阵子,急什么。”肖小小不耐烦的挥挥手,向着仇苏苏笑笑:“阿凛是我的人,不用担心什么。”仇苏苏迟疑着望了程凛一眼并未答话。肖小小用手指玩弄着鬓角的发丝,慢悠悠的望着波光潋然的江水。夜晚的江边一片寂静,除了他们三人之外便只剩下了江水反复冲刷石堤的阵阵涛声。“你喜欢那个叫做衡好的人,你父亲却不同意,那你打算怎么办?”她突然回转头看着面前的少女直截了当的抛出问题。少女脸色白了一白,咬了咬下唇轻声说:“我只求他平平安安,其他事情,此生也不奢望了。” 肖小小背靠石栏轻轻踢动着地面的石子,仰起头望着苍黑色的夜空,今夜虽是佳节之时,却是一颗星星都没,连月亮也不知所踪:“我若将那个衡好救出来,你愿意与他一起离开吗?”仇苏苏怔了一下,呆立许久,眼圈竟渐渐红了。她既不表态,肖小小顿觉少女心海底针不禁有点焦躁了起来:“你不愿意吗?”“我如何不愿意。”仇苏苏低声说着,泪水再次滑落脸颊,“只是我若走了,父亲不知当如何伤心。” “你倒是孝顺,他今日打你不也很下得去手吗?”肖小小凉凉的笑着说,回身对程凛挥了挥手。程凛迟疑一下,行礼后转身大步离去。他脚程快,只是一瞬便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仇苏苏眼睛不安的望向程凛消失的方向,一边柔声解释:“我虽为庶出,却是仇家唯一的女儿,父亲对我素来是很慈爱的,今日也只是我求他放了衡好,他一时生气才用了家法罢了。” “是么……”肖小小漫不经心的应着。她对说仇念柳如何之好的话语没有什么兴趣。虽然她自己也很清楚贪官未必不是慈父一个人是坏人未必就对所有人都不好之类的道理,但是对于已经下定了决心的自己来说,听这些事情只会让自己变得犹豫退缩:“那个衡好,是做什么的?”“衡好他是律台最好的金匠,整个律台的大家闺秀,都以能买到他做的首饰为傲。”少女轻轻的说着,谈到心上人让她满是泪痕的洁白脸颊上淡淡的泛上了一层骄傲的神色。 首饰匠人和大小姐的组合么……肖小小低头笑笑,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热心人,更不是信奉“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之类以促合别人为己任的道德派,仇念柳对她来说只是她来律州的目的之一,仇念柳的女儿会怎么样喜欢了谁和自己毫无关系。纵然仇家小姐看起来清纯又可爱毫无城府到几句话就愿意对自己兜底,但纯洁坦诚愿意信任别人在肖小小的世界观里并不是什么优秀的品质,每个女孩子一开始都清纯可爱毫无城府,能将这点坚持下去并不靠毅力或辛勤,而只是从未被人欺骗过的好运罢了。 那么,为什么自己却要掺和此事……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个柔花弱柳的仇家大小姐令自己觉得放心不下……为什么自己会有种既然在这里了就应该帮她的焦躁感呢?她问着自己,却得不到什么答案。 “我说你啊,为什么要喜欢一个金匠呢?跟着手艺人的日子可不比做官家大小姐,你不知道么?”肖小小蹲下身捡起一块卵石扬手投入江中。仇苏苏柔柔的笑了:“既然是喜欢了,自然会想要和他在一起。其他的事情,都是末节。”“末节么……”肖小小微微一怔,看了她一眼,“你不怕以后因为这些末节后悔吗?”少女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的摇了摇头。 肖小小再次投出了一块石头,卵石遥遥落下击破水面,在寂静的夜色中激荡出声,沉沉的声音在水面上一瞬散开,淹没在了水流声中。她低头笑了笑:“也是,这辈子错了还有下辈子,便是后悔也没什么,一生也只是一瞬的事情而已。” “帝姬大人虽然年幼,却什么都懂得。”苏苏轻轻的带着点奉承的说着,声音虽然甜美用词却渐坚定,“只是大人应是未曾思慕过什么人,不明白我说不后悔那便是真的决不后悔。” “啊我不懂。”肖小小继续向水中扔着石头。这些河水继续向下就会经过律州堰,被分四次之后灌入农田。很多人在修堰的时候死掉了,很多人交不起修堰税背井离乡,很多人买不起分水后的江水无以灌溉颗粒无收,很多人等待官府开仓平复粮价却只等来已被贩空的官仓最后悄无声息的饿死。而自己却在这里帮助一个刚认识的小女孩私奔。肖小小自嘲的笑笑,回过身看到程凛黑色的眼睛。 禁卫俯身对她回报了两句,她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树影下一个瘦高的男人的身影。“去吧。”她对身边的少女说。少女惊喜的认出了对方,轻轻呼唤着那个男人的名字,小步向着树下跑了过去。 “属下已准备了船只,顺流而下七日便能出律州入令州。”程凛低沉的声音在身侧说。肖小小点点头:“辛苦你了。” 望着树下两人远远齐身向着自己行礼后牵手远去,肖小小伸了个懒腰:“灯会还没结束,我们回去再逛逛吧。” 程凛一脸凝重:“此事大人打算如何向仇知州交代?”肖小小翻了翻白眼:“我是帝姬,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叹了口气,她放缓了语气,“我回京时交代这些日子行踪的折子已经写好了。你觉得我在仇念柳的事情上会写什么?” 程凛迟疑一下:“仇知州私贩官粮,自立税目,巧取豪夺。” 肖小小摇摇头,冷冷笑笑:“我写的是独擅自专,怠慢王族,结交外将,意有不轨。” 便是总面无表情的程凛此时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发出疑问,只是深深的低下了头去。肖小小信步向前走着:“逆反之罪,是要连坐同族的,但这女孩子嫁了人,就不是仇家的人了。”知道程凛不会对自己做的事情发表什么评论,肖小小只是径自的说着,“我知道你一定在疑惑为什么我要救她。不过答案是我也不知道。”河堤带着潮气的青石路面渗出的寒气沁入鞋底,让人全身冰冷。肖小小停下脚步向着程凛伸出手。青年禁卫习惯的将她的冰凉的手指包裹在自己的手心。“大概是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安心,人安心的时候,可能就会觉得费力做点好事也没什么了。”肖小小凉凉的勾起嘴角,“虽然其实只是自我安慰的伪善而已。” “不是这样。”程凛低头握着肖小小的双手,“属下认为大人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并不是伪善。” 肖小小抬眼望着面前认真的青年,暖暖的笑了起来:“你总爱安慰我。”轻轻摇摇头,她抽出手,抬头仰望着天空,“从小就是这样,每次我失落的时候,安慰我的总是你。” 程凛垂手笔直站在她身边,没有回答什么。肖小小望着前方已经遥遥可见的街市灯火:“我记得十一岁那年有次偷懒,被先生教训了一顿,心里难受时又想起母后,赌气跑到明善堂后边的假山哭,只有你找到我,一直陪我到天黑,后来还被禁卫官长重重的责罚了。” 程凛低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都是往事了。” 肖小小轻轻笑笑,没有接口。只是继续向前走着,意外的却没听到程凛跟上来的脚步。“帝姬大人。”她听到身后,从不主动向她说什么的青年认真的声音,“此次回京之后,属下大概就不太有机会再见到大人了。” “我不会让他们为离京这事为难你的。”肖小小沉声说。程凛依然停在原地:“属下其实……有一个问题,一直想要问帝姬大人。” 肖小小讶异回身,望着多年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青年。面前人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此时却是认真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表情。她笑了笑:“今天晚上就不要再叫我大人了,我们直接以你我相称既可。你有什么想问的,我一定回答。” 青年迟疑了一下,最终下定决心般直视着肖小小的眼睛:“我想知道,你一直看着我的时候,透过我看的那个人是谁。” 肖小小怔住了。好像从纸上被撕开一般,身畔景色一时全部变成了空白。她想要冲程凛笑笑,身体却不受控制一动不动。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要解释这个的一天,她一直以为她和程凛的关系就应该如此,就会一直如此。 “……那……那个……”她僵硬的发出声音,努力的组织着措辞却脑袋被冻住一般难以思考,“……那个……其实,其实是我曾经做梦,梦到自己有哥哥……”这样说着,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怀念,“是相依为命的哥哥,从小把我养大,对我非常疼爱。虽然有各种不靠谱的时候,却是我唯一的依靠。曾经一起经历过很多很多事情。”有点伤感的这样说着,她抬起头望着程凛,露出微微的苦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和我梦里的哥哥,很像的感觉。” 面前的青年看着她,原本认真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轻轻抿了抿唇,他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属下确有一个因家里贫寒而早殁的幼妹,帝姬大人纵是调查过了属下,也不应把此作为玩笑。” 肖小小瞪大了眼睛,程凛冰冷的表情让她不禁后退了一步。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凄凉可笑过,一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垂头那样站着,程凛也一动不动。江风从两人之间吹过,让她有点想哭。她知道自己如果此时哭了出来,程凛必然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默默站到自己身边像以前一样轻抚着自己的头顶安慰自己,但是她也很清楚,那样只是让自己变得更加凄凉而已。 仰起头试图让眼泪流回去,她感到额头一凉。摊开手来,一枚雪花飘落掌心转瞬消融。 “下雪了呢。”她背过身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明天就要回京了,早点回去吧。”自顾自的向前直走,她知道程凛一定会默默跟在身后。低下头,没有人看得到的眼泪随随便便的便流了一脸。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狼狈,她不知道此时的心情为什么要这样患得患失,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说服自己。 我才不知道什么思慕别人的心情。她用袖角胡乱的沾了一下脸。我才不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55.索人 虽然离开这里也不过是十几天前的事情,坐在轿子里从主道进入这座城门大开的城市还是让肖小小思绪万千。帘子外街道的两边已被开道的兵士密密接墙而围,看不到一个平民。大概是为了迎接靖若帝姬,街道上也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几乎看不出半个月前的骚乱。从厢军如此轻易的入城并快速接管了一切政务来看,杨令和他的流民应该已经全部跑掉了。 应该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情了。肖小小舒了口气。轿子微微颠簸着落下,肖小小扶住为她撩开轿帘的侍女伸过来的手走出轿子。轿子是径直被抬入姜知县府内院前的,下轿便见前边排排拜伏了两排女眷。少许环视四围,这宅子气派不小,墙角树石却多有破损,想来当时曾被流民重点洗劫。肖小小依礼让诸人起身,旁边陪侍的姜知县谄笑着凑过来一一介绍他的正妻和孩子。肖小小微微侧头:“怎的不见姜竹生姜公子?”姜知县脸色一瞬僵住了,斜眼望了下旁边范何鸿的脸色,他迟疑着没有开口。范何鸿见他尴尬,不耐的抢声说:“姜竹生?帝姬大人想必说的是姜知县的长子吧,臣听闻朗城骚乱时不幸姜公子留在城内,现今骚乱虽已平息,却遍寻不到此人,臣以为,恐已遭不测。” 肖小小眼睛只是盯着姜流俞。她知道这男人虽然贪财又没什么主见,对自己的儿子却是真心关切。此时他只是不断拭汗却并未显露一丝悲痛,想必已经知道了姜竹生的下落,只是另有隐情。明知节度使和知县都要瞒着自己,非要问只怕是问不出来的。她轻轻叹道:“我在朗城探查杨令事时,姜公子曾多次施以援手,可惜可惜。”抬起眼她轻轻扯住范何鸿的袖子,露出小女孩对大人仰赖的表情,“范大人,既尚未寻到尸首,或者姜公子只是不知道骚乱已平,还躲在什么地方呢?我想在还没离开朗城前亲口对他道谢,有烦范大人再劳心寻找一下好吗?父皇若是知道此人的事情,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范何鸿收敛神色行礼道:“帝姬大人既然这么说了,臣必当竭心尽力。”肖小小咧开嘴灿烂一笑:“那就有劳范大人了。” 厢军人数众多,虽是每年例行公事,但一厢厢军要过犽山关口,手续还是要等三天。因为今年朗城骚乱的事情,一厢厢军都晚了大半个月才能回家,连过年也就这么耽搁掉了,不知道对军心会有什么影响。想着这些不关己事的东西,肖小小坐在门前下廊的漆木扶栏上,抬头望着月亮。今天正是正月初八,这边的历法和自己以前所知的夏历也没什么特别的区别,月亮正是个平平整整的半圆。肖小小叹了口气。每当看着月亮上不变的影子,就会稍微有点安心的觉得不管这里与自己的世界有多少偏差,至少这里还是地球。虽然这安心也不过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点点安慰罢了。 身后传来轻轻立住的脚步声。肖小小回过头:“找到了吗?” 程凛垂首微微摇头。 “……已经过去一天了……不妙呢……”肖小小轻轻皱眉,望向程凛想要说点什么,对方却只是垂首避开了她的视线。肖小小咬了咬下唇,重新望向月亮:“看来范何鸿真的不打算让我见姜竹生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既然自己目前还被他们作为帝姬信任着,那么让自己见到姜竹生对他们是有利无害的事情。如此执着于隐藏这个人,究竟是想要隐藏什么呢…… “不管了。”肖小小拍了下扶手站起来,“宣人,我要见姜流俞。” 一刻钟后出现在肖小小面前的姜知县一边匆匆忙忙的行着礼一边惶然的不停伸手去扶自己不知道戴正了没有的帽子。肖小小冷笑一声:“姜知县睡得倒是很早嘛。”姜流俞慌乱行礼道:“下官惶恐,下官惶恐。”肖小小哼了一声抢白他:“你有什么好惶恐的?”姜流俞怔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肖小小啪的拍了下扶手:“你儿子下落未明,你倒也睡得着嘛。”姜流俞的表情一瞬间绷紧了,他随即用袖子做出擦汗的样子,转换为讪笑的表情:“承帝姬大人厚爱,我儿吉人天相,想必很快就能找到了。”肖小小望了眼两边侍从,起身径直向外走出:“今夜月色正好,姜大人不妨和我一起走走。其他人就不用跟来了。” 朗城离沧江颇近,正月户外正是湿冷,此时又是半夜,便是平民也都缩在屋里火炉边,此时哪会有人有心情在外边赏月。姜流俞刚才匆促中被人从被窝中叫起,披了件官袍就跑出来,身上穿的甚是单薄。他一肚子苦水说不出的跟在肖小小身后走入院子,抬起头,半圆的月亮都已经落在了天边,转眼就会不见了。 肖小小只是默默走着,却没先说话。姜流俞缩着脖子硬起头皮跟在后边,好几次想要揣起手又碍于有违观瞻的将手放下,只是忍不住的不断搓手。肖小小揣着程凛为她准备的手炉,沿着院边回廊这么漫无目的的走了一刻钟左右,终于听到身后姜流俞打战的声音:“帝姬大人……月亮已经落下去了……不如,不如明日下官早点陪您赏月……今夜就回去吧……” 肖小小幽幽叹了口气:“姜公子生死未明,我怎么睡得着。”姜流俞苦脸中挤出一丝笑容:“屋外寒凉,帝姬大人应以玉体为重,小犬之事不劳帝姬大人……” “姜大人。”肖小小轻轻笑了起来,回过身仰头盯着他,“你不会觉得,你还是仇念柳的人吧。” 没想到肖小小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的姜流俞怔在了那里,他快速的思索着肖小小的用意但寒冷的空气似乎让他的思路都僵住了,于是这么怔了半天,他才赔笑说:“帝姬大人……” “仇念柳犯下的事情,你都已经对我说过了。你觉得我回京后,会发生什么呢?”肖小小直截了当的说。 姜流俞神色惶然,似乎不知道应该如何接口。肖小小用手指沿着手炉壳上花纹慢慢描着:“姜大人曾经送姜公子读过太学,依律太学生有荫庇或于国有大建树者是可提拔为官的。姜公子曾救我多次,我若回京,必不会亏待了他。” 姜流俞慌忙行礼:“有赖帝姬大人栽培。” “他生死未定,我如何栽培?”肖小小冷笑一声,“姜大人,私贩官粮是杀身没籍的事情,虽然你悬崖勒马弃暗投明立了一功,我也许了保你全家性命,但你的仕途我可保不了。原本可望姜公子有所建树继续将姜家发扬光大,只可惜现在也成了镜花水月。”如此说着似乎句句都在为姜家着想的话,肖小小的声音里却没有一丝温度。 姜流俞望着面前小女孩的神色,心中一凉,扑的一下跪了下来:“帝姬大人赎罪,犬子其实早已被寻获,只是……” “只是仇念柳和范何鸿不让我见他。”肖小小冷冷接话说,“他现在在哪里?” 姜竹生只是被软禁在自家偏宅的厢房中,身上并未看到什么伤痕。想来姜流俞还是心疼儿子虽然软禁也还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这青年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还显得胖了一点。看到肖小小出现在打开的门前,姜竹生全无了往日淡定坚忍的样子,扑上来便抓住了肖小小的手。程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重重推开,他却全没觉得疼似的直直盯着肖小小:“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帝姬,快去救她!不然就来不及了!”“谁?”肖小小拦住程凛,自己向前走了一步。姜竹生捋开旁边想要将他扶起的父亲的手:“陆姑娘!陆花凉姑娘!请救救她!” 陆花凉这个名字让肖小小怔了一下,随即她突然明白过来:“陆姐?陆姐被抓了?”她快速的看了眼这间虽然牢锁着但是颇为舒适的厢房和还在试图扶起儿子的姜流俞,立刻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他们不想让自己看到姜竹生,不是因为对姜竹生这个人有什么忌惮,也不是知道了姜竹生和骚动的关系想要悄悄地处决他,他们不想让自己见到姜竹生,只是不想让自己知道陆姐已经在他们手上的事情。 陆姐原本便是参与劫粮的重犯,既然捉到了她便是堂堂正正的进行处决,肖小小也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妨碍。那么为什么要瞒着她这件事……肖小小快速的思索着。没错,因为他们不信任自己。他们并不是为了劫粮的事情抓住陆姐的,自己曾经和陆姐一起入狱,这件事情查朗城宗案可以查到。肖小小是不是真的帝姬,他们是想要从陆姐口中问到这个,但又决不能被肖小小知道他们在进行怀疑,所以不惜命令姜流俞软禁自己的亲生儿子。 想通了此节,肖小小轻轻舒了口气。他们既没有释放姜竹生也没有对肖小小有什么态度变化,说明他们没有从陆姐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却也还没放弃拷问她:“放心。”肖小小伸手将姜竹生拉起,“陆姐不会有事的,我会救她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56.陆花凉 据姜竹生所说,流民和城中那些亡命徒纷纷逃离此处的时候,陆姐不知为何却没有离开朗城。姜竹生本想将她藏在家中,却不想被家里仆役告发。陆姐原本就是朗城人,识得她是做什么的人也多,立时就被定了罪让厢军提走了。之后过了两天,帝姬要途径朗城的事情传来,姜竹生也突然被软禁了起来。 肖小小默默听他说完,凉凉看向姜流俞。姜流俞只是跪着不断谢罪,连个整句也说不出来。 肖小小无视他的声音直截了当的问:“她被关在哪里?” “那女子被范大人提走了,到底被关在何处下官委实不知……”姜流俞带着哭腔回答。肖小小知他面上做得惶恐内心定然只想着脱开干系,必不会帮自己什么忙,于是也懒得理他。陆姐是被范何鸿而不是仇念柳提走这让她少许放下了点心。若是仇念柳捉到了陆姐,发现她对私贩官粮的事情所知甚多又曾和肖小小同处过一个多月,只怕要趁着肖小小身份尚未完全判明之时径直将她灭口。而范何鸿则全然不同,他虽驻军律州和仇念柳渊源深厚,不过此时他最关心的只是肖小小是否是真正帝姬一事,虽然想来收过仇念柳私贩官粮的不少好处,但历来州府和节度使互不干涉,朝廷若要清算此事倒也没什么证据可以牵连到他身上。所以陆姐落在范何鸿手中,对肖小小的威胁很少。更进一步考虑,范何鸿在审陆姐时发现了此节后,恐怕还会趁早和仇念柳撇清关系。利用这一点,对他做一些要求的话,他说不定会格外宽允。 当然这一切推想都建立在范何鸿和仇念柳都相信肖小小是真正的靖若帝姬的条件下。肖小小低头抚玩着怀中镂纹精巧的鎏银手炉,上下又想了一遍。没问题,他们目前的态度必然还是相信自己的,不然仇念柳也不会连女儿失踪的事情也硬生生咽下去不敢对自己多加追问,而水路送往京城验证自己身份的信件也差不多快要到了,只要后天随着厢军脱离律州地界,不会再有其他危险。 只是厢军人多进不了城,等待过关手续的日子照例驻扎在城外官田那边。此时已是深夜,若要去向范何鸿要人只能等到明天早晨城门开了之后了。如此想妥,肖小小冲着姜竹生点点头:“姜公子勿慌,明天一早,我令人送信给范大人,委他放人就是了。” “只是一封信只怕……”姜竹生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望着肖小小。肖小小摇头轻笑:“我若亲自去,只怕就提不出人来了。” “在故事里像我这样柔弱又可爱的公主帝姬一般不都是蹲着等着别人来救的角色么,为什么我要在这大冬天里马不停蹄的救了这个救那个呢……”如此牢骚着,肖小小伏案写着给范何鸿的信。身后的程凛只是一言不发的帮她在砚台里加上温水。当然从一开始也不能指望他会有什么捧哏的回应就是了。肖小小叹了口气,斜眼偷偷看他,青年近卫端正的侧面在跳动的灯火下没有一丝表情。和以前没有任何分别。和以前没有任何分别已经很好了。肖小小如此对自己说着,快速的写下了落款。 如她对姜竹生所说,她不能亲自去范何鸿那里要人。范何鸿扣留陆姐,表面上是为她聚众劫粮,实际上是试图从她口中得到肖小小的底细。肖小小提人声称的理由是陆姐是她安插在乱民中监视杨令行动的心腹。帝姬亲口这么说足可以消去她表面上的罪名,如此刚好。若肖小小为了这个心腹表现出太多关切,只会让范何鸿以为陆姐真的掌握了肖小小不愿为人所知的事情,那就绝不会放人出来了。 “把这封信给姜知县,让他明天差个人送到厢军去。”肖小小将信封好递给程凛,起身伸了个懒腰,“呼啊……困死了,好孩子这种时候就该睡觉了。阿凛,扶我回房。” 下午的时候,肖小小如愿见到了脸上一块块都是淤青的陆姐。 “厢军那群人下手真不知道轻重……”肖小小拿出手帕作势要拭,却被陆姐一下打开,“不用假惺惺的,我和你可不是一路人。”肖小小看了眼旁边侍立着的姜流俞,给了他一个冰冷的笑容。姜流俞忙躬身行礼:“帝姬大人若没什么吩咐,下臣就此告退。”肖小小点点头:“也别忘了知会姜公子,让他不要再担心了。”姜流俞诺诺点头带着手下退下,肖小小坐回椅中撅起嘴望着陆花凉:“我可是说你是我的手下心腹才把你从厢军那里弄出来的,你如此拆我的台很危险的呢。” “被人当做是朝廷密探,我这辈子也算完了。”陆花凉冷冷的说,环视一下周围没人,便自己不客气的从旁边拖了椅子坐下。程凛不悦的上前一步想要呵斥她,却被肖小小拦住:“陆姐心直口快这点不是很好嘛。”陆花凉抬眼一撇:“你为什么救我?” 肖小小笑了起来:“在城墙上时是你带头说愿意信我,才止住了杨令用朗城和厢军死拼的图谋,这个人情我不能不还。”“我可没打算卖你人情。我只是不想让大伙儿枉死。”陆花凉不领情的说,一边用厌恶的表情四视打量着姜知县装潢华丽的大堂。“我也不想让大伙儿枉死,所以你帮了我,我就欠了你人情。”肖小小不紧不慢的回答,悠闲的抿了一口茶,抬头看着她,“你在这种危险的时候留在朗城,不会没有什么理由吧?大伙儿都逃了,为什么你不逃?” 陆花凉哈哈一笑,她脸上破了数处,笑容牵动伤口让她忍不住又皱起了脸,发出有点走音的声音:“唔,我留在这里,还不是因为白水巷口卖豆腐脑的老方说你还欠他一碗豆腐脑的钱,托我提醒你这事。” “哈?”肖小小咧开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豆腐脑这种悠闲的东西自己从到朗城之后根本就没机会吃过……不过此时会要给自己留口信的人……脑中列表一一筛过,她心里一亮睁大了眼睛。“嘁,”想通了前前后后她忍不住嘟哝了起来:“方黎家的豆腐脑到底怎么和那人关联上的?”“好像是老方本来就是那人旧部,在朗城卖豆腐脑一卖十九年也是为了伺机想救他出来。”陆花凉翻了翻白眼说,“那老头藏得真够深的,这么多年我硬是全没看出来。”说不定就是因为藏得太深才十九年都没能救到人……肖小小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捻着下巴,她慢慢地回忆着。难怪方黎见到杨令之后反应那么大……抬起头,她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杨令,没想到你为了给他带句话竟然做到这样不惜性命。” 陆花凉晃了晃脖子:“我是讨厌他,但是他说要让大伙儿分到粮就做到了让大伙儿分到粮,这个人情我也得还。”“你倒是讲义气。”肖小小看着她脸上的青青紫紫,轻轻笑了起来,“范何鸿问了你什么?” “问的无非是我怎么认识你的,知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之类,我一概给他装傻,什么都没说。”陆姐活动着肩膀,拷打留下的伤痕让她的表情变得呲牙咧嘴的有些好笑。肖小小的表情变得柔和:“你胡编些什么躲开皮肉之苦也好,我原本就是真正的帝姬,你说什么也不会碍到我的。”“你真的是真的?”陆姐直视着她,随即哼了一声,“也是,想来平常人家的孩子也不会心眼多到让人这么讨厌。” “我也不想平时想那么多的,但是身边人都想得多,不想不就被人比下去了吗。”肖小小掏着耳朵撇嘴说。“哈?还以为你会说自己是身不由己不算计别人就会被人算计什么的,戏里不都那么唱的吗?”陆姐挑起眉毛看着她。肖小小摇摇头:“哪有那么辛苦,我是长帝姬,不欺负别人就好了,哪会有人闲着找抽的来欺负我。”“果然你就是个天性讨厌的小妞而已吗……”陆姐一脸窘的下了结论。肖小小拉住手已按在刀柄上的程凛,嘿嘿的笑起来:“虽然你讨厌我,我却是很中意你呢。反正我也和他们说了你是我的心腹,不如你就直接随我回去,我破格提拔你进宫服侍我怎么样?”“呵。”陆姐不屑的笑了一声,连回答都懒得说一个字。 肖小小笑意未改:“像你这么讨厌皇室的人倒是少见。”“那只是你没见,这朗城的人,这律州的人,除了自己就是当官的,我倒是不知道是有几人不厌憎京城那群孙子的。”陆姐冷笑说,“年年刮月月刮,这也是税那也是税,皮都刮掉三层,老娘拼死拼活干一天,弄那两个破钱得被他们刮掉一半。刮了也就刮了,他娘的还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老娘的血汗钱凭什么要用来养姓姜的死胖子的七房小妾,他娘的说交钱是法,我身子是爹娘给的,命是老天给的,当官的那群孙子又不是我儿子凭什么老娘要交钱养活他们。” “那也只是律州的地方官的错……又不是京城拿了钱……”肖小小委屈的回嘴说。陆姐撇她一眼:“我听去过京城的人说过,京城处处高楼广厦遍地莺歌燕舞。建楼要不要钱,养歌女要不要钱,放焰火要不要钱摆排场要不要钱。这钱不是从我们这群吃不上饭的穷鬼手里抢来的,难道还是你们皇室自己会下金蛋下出来的?或者说你觉得京城那么大点破烂地方就是能自产那么多的木石丝帛?” “每年税收朝廷只收四分,其余都归地方所有,并不像你想的那样、”肖小小本想和她争辩,迟疑了一下最终只是低声如此说着,“便是如此,地方每年上缴的远低于四分,律州的重税,很多都只是知州自己……”“那么,朝廷为什么要派这样的官来呢?”陆花凉冷冷打断她,“就算千错万错都是仇念柳的错,为什么朝廷要派仇念柳来呢?先是段已复后是仇念柳,你若说朝廷没错,怎的一个两个的地方大员都是如此呢?” 肖小小怔了一下,垂下了眼睛。陆花凉的声音并没有停下:“杨令说的一点没错,朝廷本身的方向错了的话,只有整个换掉才能匡复正道。” “大逆不道!”程凛忍无可忍的发出了声音,肖小小摇摇头制止他:“会好的,给我一点时间,我回去的话……会让这里变好的。”陆花凉哼了一声:“你一个小小姑娘,又能做到什么。需得翼王那样的人,才是这大余最后的机会。” “……哈?”最不想听到的名字却在这里蹦出来,肖小小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翼王那样的英雄,才能把这世道匡复回来,只要让翼王统领朝廷,那些贪官污吏必然会被一扫而空。”陆姐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谴责的狠狠瞪了肖小小一眼,“可惜朝廷妒贤嫉能,将翼王赶到了翼州那种偏隅之地,真是自毁长城。” “啪”。这是肖小小维持帝姬矜持做派的最后那根弦断掉的声音。她刷得站了起来,裙摆带动茶几将几上茶具晃得一阵叮当作响,用力得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至于破口开骂,她愤愤的抓住了陆姐的肩膀死命摇晃起来:“如果说别的我是没什么可反驳的当前官员甄选体质我也多有诟病朝廷是有很多问题好好干活的人也的确不多,但是苍陌那种超冷淡超不靠谱超没爱心整天板着脸实际上可能根本什么都没想的男人到底哪里像救世主了啊哪里!我是年纪小又是女孩你看不上我没什么但是翼王那种想到什么做什么丝毫不为别人考虑的混蛋竟然评价比我高不要开玩笑了!说什么他被排挤到翼州人家根本是自己设了个局开开心心跑过去再也不愿意回京城你知道他当上翼王最头疼的都是谁是谁吗!如果他也能被称为长城的话北疆的牧民也可以用狼来牧羊了好吗!因为没见过就想象他各种好如果被你真的见到了只怕你十句话内就有九次想要掐死他,明明不过是个这样糟糕的家伙传言什么的也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一口气说完,她看着目瞪口呆的陆姐,闹别扭的别开了目光:“算了,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以前我是屁民时,不满的事情也多了去了。只是人屁股坐的位置不同,看到的东西就不同,即使心中期盼的是一样的愿望,想到的方法却迥然不同。我未必是对的,你未必是错的。只是……啊啊!”她烦躁的用力挠了挠头发,将早晨侍女精心梳好的发髻扯得乱七八糟,“只是翼王那厮真他喵的不是好人,这一点上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错的!” “帝姬出生便是帝姬,你又什么时候做过平民了。”陆姐不屑的哂笑一声抱起肩。 “……是啊,”肖小小停下动作,缓缓的垂下手,“什么时候呢……”她微微侧首望向紧闭的窗格,窗外干枯梅枝的凌乱影子映在厚厚的纸窗上,随着屋外呼哨的风声大幅摇动着。“等我回到京城,就是春天的时候了。”她轻轻的说着。陆花凉只是冷冷摇头:“就算春天到了,这律州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就算你是帝姬,你可以撤职仇念柳,但是朝廷也只会再派一个新的仇念柳到这里而已。” 肖小小浅浅的笑了起来:“我会想办法改变这种事情的,毕竟我是让大家谈者色变的执匕帝姬嘛,你也应该多相信我一点。啊说起来,不去见见姜竹生吗?明明之前那么多危险情况时都看起来一脸淡定似乎随时可以置生死于度外的男人,在跟我说到你被抓起来了的时候可是惊慌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57.决意 “没想到竟然会劳动老师您亲自来接我。”肖小小撩起帽纱,对着面前一脸正色的老人款款行礼。魏申长长的叹了口气:“见到长帝姬大人一切平安,臣不胜欣悦。长帝姬大人不在的这几个月,宫里连年都没过,皇上甫一收到律州台的来信就连夜遣臣前往接驾,长帝姬大人您让陛下如此担心,着实是太过乱来,太过……”肖小小见他当众就要开始摆老师架子说教,忍不住咳了两声:“芜江边上风大,老师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再详谈吧。”魏申鼓起眼睛:“哪里有那个时间,皇上严令我接到帝姬便急速回京,臣已令驿站备好马车,请帝姬大人速速上车。”转过头,他看向范何鸿一拱手:“有劳范大人一路护送帝姬至此,范大人立此大功,皇上必有重赏。顾忌帝姬安全,魏某须得先尽速将帝姬大人送回京城,未能和范大人长言,下次范大人进京,老夫做东好好补上。”范何鸿见魏申坐实了肖小小的身份,脸上情不自禁的溢出喜色,连声音都变得轻快几分,连连点头道:“魏大人顾忌的是,帝姬大人一日不回京便一日不安全,魏大人您请上路吧,将帝姬大人完好交到您手上我就放心了。我也修整一下,明日就回律州。帝姬大人请保重玉体,臣就此别过。” 肖小小见众人都在等自己上车,于是拉了程凛的手就往马车上走。魏申向前一步:“帝姬大人,程禁卫不可和您同坐一车。” “那你想让他坐哪一辆?”肖小小盯着他。她当然知道帝姬绝对不能公开和手下禁卫共坐一车。她的这次出宫皇室公开必然不能说是长帝姬离家出走,对外的说法全是禁卫诱拐帝姬,如果回京,程凛会被首先问罪。肖小小见魏申从见到她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提到程凛的事情,便知这老头是担心和她说到问责程凛的事情会让她不愿回京,是以只是在催她先上马车,想让事情含混过去。所以她索性越礼拉程凛上车,以此逼老师此时此地就对程凛的事情表态。 魏申重重叹了口气:“帝姬大人,您出宫前就应该想到此节的。”肖小小用力摇摇头,紧紧攥住程凛的袖子:“老师,师生多年,您就不能帮我一次么?” 魏申摇摇头,用劝说的声音苦口婆心:“殿前禁卫犯事属大理寺,御史台也无能为力,你是知道的。”肖小小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我回京后会立刻去见父皇和他澄清此事,只要我和父皇说上话,必然能说服他赦免程凛。只是到那时之前的区区这一段时间里,御史台想要保一个人,我相信是保得住的。老师,我出京前并不是什么都没想。我不想令您为难,此时来接我的若不是您,我早已直接用长帝姬权势压人了。” 魏申只是不住叹气摇头。肖小小则只是盯着他等他发话。她早已想好了数套说辞,不管京城派来接她的是哪边势力她都已经做足了准备,打定主意死乞白赖撕破脸也要保得程凛平安。来接她的是魏老师对她来说是非常好的情况,除了有多年师生的情分外,魏申本人是一诺千金的正人君子,答应的事情必会履行,若是他愿发话保程凛,肖小小也能多放些心。 见魏申已面露动摇之色,肖小小心中缓缓舒了口气,却突然觉得手中袖角被轻轻抽开,仰起头,身边的程凛对她淡淡苦笑了一下:“帝姬大人,莫要为难魏大人了。属下曾令您多次陷入危险,早已罪该万死。魏大人,程凛愿意伏罪。” 肖小小只觉得好像肚子被人用直拳揍了一下,一时大脑的血液好像都被抽离到了别处。 别开玩笑了。她想这么喊出来,嗓子却被哽住了发不出声音,她不可置信的望着程凛,伸手想要去抓他的手,却只是被轻轻避开。脚下地面好像变软一般让她踉跄了一下,便只是这一瞬的恍然中,眼前已是露出如释重负表情的魏申挥手令手下将程凛收押的画面。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她用力摇了摇头,奔到程凛身边一边尖利叫骂着将两边卫士赶开,死死攒住程凛的衣服:“你……” 你和我在一起就那么不开心,不开心到觉得死了也无所谓吗? 她盯着他的眼睛,这句问话涌到喉边却硬生生的咽了下去,就此在胸间碎开,仿若烧红的铁渣一样散落,让五脏六腑都疼彻。她问不出这句话,因为问出来的话,就会听到答案了。于是她只能带着近乎恨意的情绪看着他,最后吐出的声音只是变成了这样一句话:“你给我闭嘴。” 低下头,将脸径自埋在毫无回应的程凛怀里,她头也不回的说:“魏中丞,程凛在定罪前由御史台收押,不得转交他处。”顿了一顿,她用平静的声音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老师,程凛要是出了一点什么事情,我发誓,一年内我会让朝中京官死一半。” 魏申心中一凛。御史台执监察百官,朝中上下谁没些把柄落在外边,只是官场盘根错节,御史台也不会彻查到底。但是肖小小从小帮魏申处理御史台文书事物,各种事情所知甚多,她又是长帝姬,若要就手中资源用来鱼死网破,只怕的确会在朝廷造成极大震动。况且肖小小素来都是恭敬的称他老师,此时以官名相称,分明表示再逼她就要不念情面。他本次前来就只是想要平安将帝姬接回京城,程凛一事于他只是末节,却没想到帝姬决意至此。迟疑了一会儿,他终于点点头道:“帝姬大人既如此说,老臣自当尽力而为。” 肖小小一动不动的死死拽着程凛的衣服,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和自己急促的心跳截然不同。“就算死也好活也好你都不在乎。”她仰起脸看着青年黑色的眼睛,“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许死。”程凛对她的发言只是回以一个温和的笑容,伸出手,他像哥哥一样笨拙的轻抚了怀中少女的头发。肖小小怔怔的看着他,她不明白眼前的青年究竟在想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救了他的命,他那双总也看不出情绪的眼睛中此时浮现出的,却是悲哀的颜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58.回宫 虽然离开也不过是几个月的事情,再次踏到皇宫的地砖的瞬间,一股满是怀念的安心感却不由自主的从心底涌上。总觉得自己是肖小小而不是苍皎皎,但她此时却不得不承认,不管这是个如何和常识中的“家”不同的地方,自己依然是已经将这个自己出生成长的场所当作了归属。肖小小轻轻叹了口气,对身后紧随的女官说:“父皇现时在御书房吗?” 她被首先带往的地方并不是御书房,而是盛艮宫。挽起的重重厚重锦幔后的床上,躺着被肖小小称作祖母的那个女人。肖小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只是离开了数月,她无法相信面前床上躺着的那个虚弱干瘦的老妇竟然是她权倾后宫的祖母。 “皇祖母生了什么病?”她轻声的问着旁边的使女,回答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轻轻的荡开:“回帝姬,御医说是风寒……” 风寒会让人病得咳嗽到晕过去,真是笑话。肖小小沉下脸不再说话。祖母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她也无意久呆,礼毕后便要离开。退出卧房,转过身,却看到脸色阴沉的白衣男人从对面匆匆赶来。 “王叔。”肖小小俯身行礼,心里不禁为竟然在这种时候的京城看到他感到惊讶。对方显然没有心情和她寒暄,只是略一点头,擦肩而过。 不知道他到底在谋划什么,这种时候微妙的时候还敢回京城来看他娘,若是祖母就此薨了,留在京城的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后路。肖小小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消失在卧房门后的白色衣角,随即摇了摇头快步离开。这个人的事情会怎么样,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御书房里见到父亲的时候,他正在低头审折子。肖小小行了礼,垂手站在桌前,并不先开口。父亲轻轻挥了下手,旁边伺候的太监惯例的为肖小小摆上了椅子,然后退出书房关上了门。 “去见过你皇祖母了?”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常见的疲惫。肖小小点点头:“怎么会变成这样的……”父亲却只是摇头没有回答。许久,他将视线从折子上移开,淡淡的看着小小:“你让魏申呈给我的折子,我已经看了。仇念柳是地方大员,孤不能只凭你一封折子就做出决断。” “关于仇念柳私贩官粮聚敛巨资意谋不轨,我有人证。”肖小小微微侧首说,“至于他结交将领则是我亲眼所见。仇念柳混迹官场多年,老奸巨猾,司御史台遣人去查未必能查出全部,但父皇您难道不信小小的眼见么?” “孤问的不是仇念柳的罪证。”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孤问的是,你要仇念柳死,是否有足够的理由。” 仇念柳的罪证不是他死的理由,仇念柳死了会给皇室带来什么样的好处,才是能给他判下死刑的唯一原因。肖小小很清楚,只是没想到父亲会如此直接的对自己抛出这个问题。 她深吸了一口气,仰起脸,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眨了两下,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仇念柳之所以要死,是因为我要让天下人知道,翼王去律州杀了一个知州,律州并没有变好,而执匕帝姬去律州杀了一个知州,律州就变好了。” 父亲站起身,慢慢踱到窗边推开窗格。初春甚寒,窗外的梅枝摇曳着一树白花,将清香的味道送入书房。许久,父亲低沉的声音淡淡传出:“仇念柳就交给御史台,执匕帝姬一词不要再说。” 肖小小无所谓的耸耸肩,她知道父亲疼爱自己,是以对这个词一向忌讳,便也不再多提,只是继续说下去:“另外关于仇念柳的接替人,我也有一个提案。” “是魏申的孙子魏步清?你这次下律州,是一路随他一起的吧?”父亲回过头看着肖小小。她轻轻摇摇头:“是一个叫姜竹生的年轻人。他读过国子监,可以破格提拔。”父亲轻轻眯起眼睛:“你在折子里提到过这个人,他不过是朗城知县的长子而已。” 肖小小直视着父亲:“我之所以选他,是因为他是个有理想的人。段已复也好,仇念柳也好,京城这边选拔官员看政绩看人脉看资历,这样选出来的官,到了律州还是一样。一个人读取功名的目标就只是为了做官,那他做上官之后也只是做官而已。”她端端正正的坐着,说话的声音变得轻快,“姜竹生原本作为知县之子,很多事情他可以置之不理,但是他会为了城中灾民去让自己置身危险,如果是他的话,或许能将律州引向不同的方向。” 父亲伸出手抚弄窗外梅枝,声音不徐不急:“只是这样,怎么做得了一州知州,怎么管得了手下十五城十三县?” “所以魏步清可以为他的副手。”肖小小接话说,“我一路上和魏步清相处甚多,此人接人待物甚是稳当,出身官宦之家,对官场应对也熟稔。有他辅佐姜竹生,应该没有问题。何况魏申老师在京中声名素来清廉,魏家的后生想必会珍惜羽毛,不会那么容易被现在乌烟瘴气的律州官场污了去。”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微微皱眉道:“这两人都是破格提拔,兼任职本籍,如此任命只怕不妥。” “父皇。”肖小小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仰首望着他的眼睛,“父皇,官员不得任职本籍原本是为了避免官员徇私,但段已复仇念柳都不是律州人,所作所为却让律州之人心寒彻。我亲眼去看了律州的情形。现时的律州之事若不尽快有个改变,人心只怕就散了。民心向背才是一国之本。我在时便眼见了杨令一夜纠结两千流民攻朗城事,律州现在的流民,可远不止两千。” 父亲的眉毛微微挑起:“都忘了范何鸿的折子上说到了此人,他竟然活到了现在。”“父皇您当年没有杀他,就应该知道他那种人不到最后是不会死的吧。”肖小小探手摘下一朵梅花在鼻前嗅着。“范何鸿说你的那个侍卫程凛把他杀了,还说律州有废太子旧党,此事可属实?” “废太子旧党是没有的,莫说旧党,朗城当年被屠了城,现在知道那时候事情的人都没有几个,年轻人提及那时都不清不楚的,父皇大可放心。”肖小小慢条斯理的逐条回答,“至于杨令,我放他走了。” “为什么?”父亲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甚至这个问句也问得一脸平静,好像早已知道答案的老师在出题询问学生一样。肖小小踮起脚趴在窗台上:“杨令的治军才能着实了得,杀了他太可惜了。”父亲轻轻嗤笑一声,将梅花插在小小的发上:“此人一代枭雄,你竟想把他收为己用?”“他在律州成不了事,让他去折腾他终会明白世事流转,现今除了投靠朝廷就再没他的用武之地的现实的。”肖小小的视线追逐着在梅枝间跳跃的喜鹊,轻轻打了个呵欠。 “先晾着他。”父亲淡淡的做出了决断,用手轻抚肖小小的头发。肖小小没有回头。她知道父亲应该想的和她一样。杨令并不是要现在就用的人,让他在乡野碰壁几年,再让炆皑去卖他那个知遇之恩的人情,这才是最好的发展。如此想着,她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呵欠。 “你一路上也辛苦了。”父亲轻轻摸着她的头发,“皇后那边就不用去了,直接回宫去睡吧。” 肖小小用力摇摇头,回过身认真的看着父亲:“父皇,我还有请求。” 父亲的眼神变得柔软,浅浅笑着扶正她发上的梅花:“什么事情你说吧。” “我在律州,对人声称的是我是朝廷派来私服探查仇念柳私贩官粮一事的钦差。这样皇室便是处置了仇念柳也有个出处。” 父亲轻轻点头:“如此也好,孤让魏申写折子的时候把这个写上。” “既然我是官派出宫,那么我这次出宫就没有任何人有伺候帝姬不足的责任,对吧?”肖小小正色说。父亲笑了起来:“知道了,大理寺那边我会让他们把你那几个侍女和侍卫放出来复职。” 肖小小继续说到:“程凛在我调查仇念柳这几个月里忠心耿耿的一直护卫着我,好几次对于我有救命之恩,父皇您不赏他什么吗?” “你说你那个贴身禁卫?”父亲轻轻皱起眉,哼了一声,“他虽护卫帝姬有功,但竟然任你胡闹放任你跑去那种危险地方,功过相抵,之前的事情就不追究了,让他复职依旧做你的禁卫便是。” “多谢父皇!”肖小小的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忍不住开心的扑进了父亲的怀里,仰起脸,她露出了撒娇的神色:“啊父皇,我还有一件事想求您。” “说吧。”父亲慈爱的看着她,黑色的眼眸中满是笑意。 肖小小微微侧起头,甜甜笑着说:“父皇,我不想嫁去云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59.私奔 肖小小被禁足了。 她没精打采的趴在桌上,面前青瓷的茶具将她的脸倒映出扭曲的形状。被关在卧房里哪里都不准去已经三天了。门外传来禁卫交班的细碎语声,这样看来又快到午饭时间了,想必过一会儿紫螺就会一盘一盘把午膳端进屋来。禁卫和侍女,这就是这些天来她唯一能见到的人。自己从未考虑过父亲会拒绝让自己决定自己的婚姻这件事情,这是她直到见到父亲听到她的请求后勃然大怒的脸才突然意识到的事情。 父亲当然是知道自己对程凛的想法的,毕竟她曾经当着律南厢军和御史台执事一众人的面抱住程凛,还放下了那样的狠话。 所以父亲在自己为程凛邀功的时候才会说什么“功过相抵”之类的话,完全不愿提及此事。自己却一点都没注意到,在最不应该的时候提出了最不应该的请求。 不……不是时机的问题。她把脸埋在桌布里。长帝姬和家奴出身的禁卫……时机什么的,从一开始就不是重点。 “哈,没拿藤条抽已经是好的了……么……”回想起仇苏苏,她轻轻苦笑了一声。自己总觉得自己是肖小小,是二十一世纪无忧无虑的自由未婚少女,结果却被现实冷冷的打了脸。“我竟然还笑得出来。”如此嘲弄着自己,她叹了口气。自己被软禁倒是没什么,只是不知道程凛会怎么样。虽然她当时用言语挤兑父亲答应她不追究程凛,但这种做法只怕让父亲对程凛更多了几分厌恶。如果阿凛因为自己的幼稚而出了什么事……肖小小一想到此节心中就后悔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 “就算想要鱼死网破,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好了。”喃喃的对自己说着,她听到外边太监长声的唱喏:“皇后驾到。” 刘后想必是受父亲之命来开导自己的。虽然父亲当时大发雷霆,但看来到底还是疼爱女儿的。当然就算想到这些,肖小小的心情也不会变得好起来就是了。 “皎皎见过刘姨。”起身随随便便的行了礼,她又郁闷的趴回了桌上。刘后柔柔的笑了起来:“怎么就这么不开心了?” “刘~姨~”小小拖长了声音叫着,起身扑倒刘后怀里,把鼻涕蹭在她金花朱底的团秀袿衣上,“父皇说我及笄前都不能再出这个房间的屋门了呜呜……” “莫哭莫哭。”刘后温柔抚摸着她的头发,“你父皇也是一时气急,过些日子刘姨去为你说说情,咱们大余的长帝姬怎么会被这样一直关着呢。”轻声叹息了一声,她的声音变得诚恳,“不过皎皎,你父皇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不会不知道的吧。” 肖小小抹干净鼻涕仰起脸望着刘后,乖乖的点了点头:“刘姨,小小想过了,这事情是小小不对。大余帝姬就要有帝姬的担当,小小会好好嫁去云雷,不会给大余丢脸的。” 刘后没想到她话说得这么爽快,内心虽然半信半疑却也不便深究,只是笑到:“我就知道皎皎是个聪明孩子,想通了就好,我等会儿把你这话给你父皇说说,他一定高兴的立时便撤了你的门禁。” “但是刘姨。”肖小小扯着她的衣角,眼神变得认真,“小小是刘姨养大的,也什么都不瞒着您,程凛对我,便是像亲哥哥一样,我可以嫁去云雷一辈子再不见他,但只求刘姨您能帮帮我,让父皇不要杀他,让他平平安安的做他的禁卫。只要他能没事,我也就不求什么了。” 刘后见她说的诚心,也不好敷衍她,只是叹道:“你都说到这里,我必然也会去尽力而为。只是你父皇正在气头上,会怎么做也真心难说。我若是没能保得了他,你到时候也不要怨我。” 肖小小见她连哄小孩的话都不愿对自己说,心知父亲这次是真的不会抬手放过这件事情了,不禁心中一凉,缓缓的坐回到了椅子上。刘后见她沉默不语的坐着,连平时装嫩撒娇的姿态都丢在了一边,知她心里实在难受,不禁有些怜惜的走到她身边抱住她:“别想了,皎皎,你是皇家的女孩子,以后你什么都会有的,只是现在……别想了……” 肖小小茫然的坐着,刘后的声音变得好像从另一个房间传来一样遥远。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做。皇权就那么近的压在她的头上,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摆脱别人的摆布控制自己的人生,但最后只是发现自己和所有其他人一样,没有任何反抗的实力。 “程凛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喃喃的说,“我也……”我也不想活了这句话她最终没有说出来。这种毫无意义的穷途末路时才会说出的软弱台词威胁不了任何人,她很清楚。这不是她应该说出的台词。她是肖小小,是十二岁时一个人将发烧的大哥背到医院却发现没钱交住院押金于是敲遍了所有邻居的门受尽白眼攒到足够的钱才让大哥被抬入病室时都没有哭过的肖小小,她的自尊让她说不出放弃的话,她只是抿紧了嘴,不让自己的软弱从声音泄漏出来。 “帝姬大人。”门外突然传来毕恭毕敬的声音。刘后既在自己房里做客,此时若没什么急事,传事太监是绝不会来打扰的。但此时肖小小已没心思考虑这些琐事,只是冷冷回应道:“什么事?” “回帝姬大人,司天监风大人说今夜会有月蚀之相,邀帝姬大人前往观星台一同赏月。”太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肖小小皱起眉回头望着刘后。刘后点点头:“外面既然放传事太监进来,可见此事你父皇是允了的,你去散散心也好。” “……散散心么……”肖小小抬头望着墙上挂的木琴,深吸了一口气。“我还没有走投无路……”她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对自己轻轻的说着,“我还没有走投无路。” 见到风若平时,他一如既往的披散着长发毫无仪态的躺在竹榻上,不同的只是背景从司天监小破院子葡萄架下换成了雕镂着异兽图腾和天地星月的汉白玉砌成的观星台上。 “为什么叫我来这里?”肖小小在他竹塌边坐下。初春的夜晚寒意还浓,她抱紧了手炉,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今天竟然还真是满月。 “我想小小应该差不多到了想我的时候了,所以就先写信邀请你了。”对方只是没心没肺的笑着,长长的银发泼洒在竹榻上,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肖小小望了眼远远在台下壝墙外随侍的侍女们:“女人上观星台是不吉利的,你这样没关系吗?” “那是三百年前有个烦人的帝姬非要上来我才立下这种规矩的,现在我说你上就吉利,所以你不用担心。”司天监漫不经心的回答。肖小小无力吐槽,默默拿起他榻边小几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竟然把这种东西都抬到观星台上来,星星都要哭了。” 风若平笑着坐起身,低头凑到肖小小面前:“星星哭了没有无所谓,你哭了吗?” “你今天是看月亮的还是看我笑话的?”肖小小不避不让的冷冷看着他。风若平后倒回榻上,枕着手臂轻轻笑起来:“认识了这么久,我倒是真想看看你哭起来是什么样子。” “认识了这么久,我也始终没有明白你到底是把我当作玩物还是当作朋友,现在看来,大概是前者。”肖小小凉凉的说。 风若平眯起眼睛笑得甚是开心:“说我把你当玩物,你又把我当作了什么呢?” 肖小小没有看他,径直转开了话题:“我从你这里逃出宫,父皇没有罚你什么吗?” “我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算你父亲想要罚我,又能从我这里罚到什么呢?”风若平仰躺着望着月亮,用闲话家常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声音里没有一丝动摇。 肖小小低头只是喝茶:“你是怎么让我父皇同意我再到你这里来的?” “我给他写了封信说你命星犯赤火,今晚一定要在月蚀下由我作法转运,不然活不过十五岁。” “你说了他就信吗?”肖小小对这种神棍说辞嗤之以鼻。 风若平一边看着月亮一边无聊的晃荡着腿:“如果我没有让人相信我说的话的本事的话,可是活不到现在的。” 肖小小笑了起来:“说得也是。那你实际上叫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风若平凝望着月亮的侧脸上没有表情:“实际上你命星犯赤火,今晚一定要在月蚀下由我作法转运,不然活不过十五岁。” 肖小小瞪着他,许久大笑了起来:“被你这样说出来,弄得我都觉得好像是真的了。” “你不相信是真的并不妨碍它是真的。”风若平淡淡说。肖小小瞥了眼月亮:“那你的作法是什么?是要你摇着拂尘拿着木剑在我身边转三个圈吗?” 风若平仿佛睡着了一样只是枕着手臂一动不动,许久才睁开眼睛:“所谓作法,并不一定要有仪式,所有的仪式,也都只是为了改变人心中的道罢了。” 肖小小不屑的耸耸肩:“道是什么?我读道德读了五年,诸家的注疏都看了一遍,鸿阳书院都没弄出个统一的答案来,这种虚幻的东西,不过是什么人都能说,什么人都能用的一个词罢了。” 风若平缓缓向着天空伸出手去,用手指描绘着月亮的形状:“所谓人心的道,就是你所相信的东西。” “……我没有时间和你讨论玄学。”肖小小摇摇头,“我没有时间了,你要帮我。” “帮你救程凛?我为什么要帮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风若平收回手,坐起身来直视着少女,他明明是黑色的眼睛在月光的映射下仿佛银色一般闪闪发亮。 肖小小咧了咧嘴:“……因为我给你弹过四百六十二首曲子梳过一百二十一次头发还免费送了你九十七支发簪?” “明明只有九十二支。” “是男人就不要在这种细枝末节的数字上计较了。你到底帮不帮我?”肖小小眯起眼睛说。风若平静静的看着她,突然没有预兆的大笑起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向后倒下,就这么抱着她在榻上笑得滚来滚去。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之中,在空荡荡的观星台上听起来格外的寂寞。 许久,肖小小才从他怀中挣脱,正要发作却被他修长的手指抚上面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次我帮了你,你以后想要再见到我,就很难了。”“我会偶尔怀念你一下的。”肖小小干脆利落的回答。他直视着肖小小的眼睛,忽然暖暖的笑起来:“我会帮你,你想怎么做?” “我要和程凛私奔。”肖小小直截了当的说。司天监露出“果然如此”的失望神色,不住摇头道:“真是小孩子的想法,你觉得你能成功吗?” “我在律州那种地方也可以活下去,如果和阿凛在一起的话,无论如何都没有问题的。”肖小小正色说,“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是吃得了苦的人。” “我不是担心你吃不了苦。”风若平用手轻轻扶正小小头上的发簪,“我是问你就算我能给程凛离开御史台的机会还把你约他私奔的口信带给他,你确定他一定会去找你吗?” “我不知道。”肖小小沉声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很清楚我是怎么想的,所以我不做点什么不行。” 风若平黑色的眼眸中流过一丝怜爱:“为什么你就死心塌地的看上了那么个男人呢。”用手轻抚着少女的脸颊,他微微侧过头,银色的发丝顺着肩膀流泻而下:“我和你父亲约好让你在观星台住三天。你明天早晨就可以离开。程凛那边,我也会想办法。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 “请转告他,我会在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等着他,等他一天。”肖小小轻声说着,俯身深深向风若平行了一礼。对方只是望着她,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60.约会 从望鹊楼的三楼望下去的街景,和几个月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即使这几个月间朗城失守又回复,皇太后从健康到病入膏肓,长帝姬二次出宫,律州知州将被彻查,这条街上的行人也没有过任何改变,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从这望鹊楼下走过,奔忙着自己的生活。肖小小望着眼前的腊鸭,将筷子随意的散放在左手的桌面上。对面的餐具还是整整齐齐的摆放在那里,不管怎么盯着,不管盯了多久,也没有一丝的移动。转头望出去,天空虽然尚还算明亮,一轮淡淡的月亮却已经从天脚爬上。放松手臂趴在桌上,肖小小慢慢闭上眼睛:“阿凛好慢啊……再不来,我就自己把鸭子全部吃掉。” 旁边的食客一桌又一桌的来了又去。肖小小知道店掌柜已经悄悄从楼下上来看了自己好几次。这种点了一盘酱鸭就从早上坐到现在的顾客会让他们烦心是很自然的,若不是肖小小衣着华丽,大概他们早就佯装客气的发话赶人了。 将脸枕在衣袖上,肖小小盯着楼下搬着梯子一盏一盏将路灯点亮的掌灯人。这里毗邻朱雀大道,又是官方规划的夜市区,所以越是晚上越是灯火辉煌的热闹地方。比起白天不是饭点时店内只有寥寥几桌,现在这种店外满街车马店内桌桌爆满的情况让人更安心了点。但人多了固然好躲,她又开始担心阿凛会不会到了这里却在人群中找不到自己了。如此胡思乱想着,她听到桌子旁边传来掌柜陪笑的声音:“这位姑娘……” 她没有抬头的将一块银饼在桌上推出。意外的是掌柜的却没有伸手去拿:“姑娘您多心了,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三楼被人包了,姑娘能不能行个方便,移足楼下桌去,小人给您换个大桌,您看如何?” 肖小小抬起头:“我在这里约了人,不方便走。包场那人给你多少钱,我出双倍。” 掌柜的露出一脸难色,弯腰凑近肖小小低下了声音:“我不是说姑娘没钱,包场的人可是少府监判监事朱大人家的公子,姑娘您便是给我十个金锭小人也不敢收啊。” “少府监朱大人……朱劝农么?”肖小小在记忆里搜索着这个名字,随即有点模糊的想了起来,“呵,他儿子又怎么样了,不就是被魏申的儿子魏恤民在街上打得像条狗的那小子么……” “姑娘您小心说话,朱大公子可不是好惹的……”掌柜的忙低声打断了她。“这桌子怎么还没收拾干净?”挑剔的语气从楼梯口传来,一个圆滚滚的胖子带着七八个手下走上了三楼,看见肖小小的桌子,他嫌恶的皱起了眉。见他的样子,肖小小知道他应该就是那个朱大公子了,她不想在这种时候惹事,于是微微冲他点了下头:“我留这桌子有用,行个方便吧,这里只是个靠窗的角落,不会扰到你们的。” “哪里那么多废话,掌柜的快点给我收拾干净,大爷我今天请客办宴,别让不知道哪里来的闲杂人等混进来了。”朱公子看也不看她的冲掌柜的吼了一通。掌柜的吓白了脸,连连给肖小小使着眼色。肖小小只是坐着不动。回头看看窗外,明明只这几句话的时间,天色竟已全黑了。这让她内心不禁有些焦躁了起来。 见掌柜的赶不走肖小小,朱公子不耐烦的走近桌子,伸手便将桌上腊鸭丢出了窗外:“菜也吃完了,你可以走了吧。”说完似乎对觉得自己的做法颇为风趣,哈哈大笑了一声。他身边几个手下也附和着哄笑了起来。肖小小的目光顺着那盘在店外地上摔得稀烂的腊鸭望出去,目光所及的地方,没有看到一点哪怕相像的人影。“……我在想什么呢……”肖小小笑了出声,笑得自己都觉得凄凉,“既然约了一天,就是一天。等着就是了,有什么好想的。” 朱公子见她发呆,更是不快,走近两步就想伸手去拽她起来。肖小小没有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只是拎起手边茶壶,咣的一下在桌角敲碎,拿起一块尖端锐利的瓷片径直向朱公子的眼睛戳了过去。瓷片在抵到他睫毛的瞬间才堪堪停住,朱公子被吓得大张开嘴都忘记了叫出声音,这一整层楼一瞬间鸦雀无声,过了好一会儿一阵臊臭熏出,竟是尿水从朱公子的裤子涔涔渗出。 “滚。”肖小小转回头看着他,忍不住烦心的说,将手中瓷片威胁性的抛起转了一下。 两个有眼色的手下将朱公子从肖小小面前拖开,朱公子这才回过神来,在手下的搀扶下脚软的勉强站直,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恼羞成怒的挥了下手:“臭丫头,给我打死她!” 虽然并不想在这种时候惹事,但肖小小此时的心情已经差到了极点。她嘁了一声,一手抡起桌边的雕花实木椅子往地上一砸便要开始揍人。然而没有来得及轮到她来动手,只听屋顶发出簌簌几声,几个黑衣人从楼顶跃下,瞬间便制服了朱公子诸人。肖小小瞪大了眼睛,随即心中一沉。被捉到了。当然,既然要逃就设想过这种可能。但是自己不能在这里被捉到,不能在……见到阿凛前被捉到。她如此对自己说着,眼睛快速的扫视着四周考虑着在这十几个黑衣禁卫的包围下逃跑的路线。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楼梯口笃笃传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过去。不管是被谁捉到都没关系,来捉她的人官位越高,越有作为人质的价值。 黑衣禁卫自觉的分开两道,楼梯口的阴影中,一袭白衣的男人缓缓走了出来:“回去了。”他用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嫌麻烦般的说了这几个字。 “……为什么是你……”出现的是最没有想到的人,不是因为这个人没有可能,而是因为这是她最不愿意去想的可能。大声的将刚才唇边不自觉逸出的疑问盖过,她的声音听起来声嘶力竭的绝望,“别回答我,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在禁卫的簇拥下走到楼下,门口早已等着用黑布遮住了纹饰的马车。侍女伸出手想去搀扶她上车,却被她一手甩开:“别碰我,我自己走回去。” 周围诸人小心翼翼的相互用眼神交流着,却听到后边翼王的声音:“她既然这么说了,你们就先回去吧。我陪她走回去,不会有事。” 今晚的月亮似乎比昨晚更圆,明亮的颜色让整个天幕上的星星都变得模糊不清。走出夜市区,宵禁的街道上便没了任何声音。这条路上没有路灯,但月光却将路面的石子都照的清晰可见。 “为什么允许我走回去。”肖小小抬头看着月亮,压抑着声音里的情绪。 走在前边的男人意外的竟然回应了她的声音:“不是你想这样的么。” “我是想这样,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你是会这么体恤后辈的人。”肖小小冷冷说。翼王却不再接口,只是径自向前走着。 肖小小默默跟在后边,东悦坊离皇宫并不很远,不过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她望着远远已经能够看到的皇宫塔顶,脚下步子变得涩重。 许久,她突然发出了低低的简直像是谴责一般的声音:“为什么你要在这个时候,回来京城。” “母后重病,我当然要回来。”对方平静的回答,似乎她只是问了个早已有了理所当然的答案的问题。 肖小小恶狠狠的瞪着他的后背:“哼,你倒是真孝顺。” 翼王没有回头看她,只是淡淡说:“孝顺是天经地义的。总是好过你父皇的冷血。”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父皇!”肖小小大声说,内心怒气愈盛。 翼王冷冷一笑,抬头看了眼月亮:“我听说你这次去律州,见到了杨令。” “你知道的倒是清楚。”肖小小哼了一声。虽然自己去律州的内容京城仅有少数人知道,但翼王在宫里有各种眼线的事情,肖小小也不难想象出来。 “不知道杨令跟你说过没有,十九年前,这余国的帝号不是明笉,而是光麓。”苍陌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肖小小没有心情跟他谈这些陈年旧事,随随便便的回答:“哦,废太子么。” “不是废太子,是光麓帝。”白衣男人平静的说,“你父皇为了争夺帝位,杀掉了合法登位的亲兄弟。我服素至今,就是为了让他看到我,就想起这件事。” 肖小小怔了一下,原本以为他穿白衣只是为了耍帅,却没想到竟是为人服丧。虽然此人和自己水火不容,但他为了兄弟服丧十九年的义气,也不禁让肖小小心中微微有了点佩服,于是她声音不由变得柔和了一些:“所以你事事都要和父皇对着干么。” “我不是事事都在和他对着干,我只是在干我想干的事情。”翼王淡淡的说。 肖小小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许久,凉凉道:“你说我父皇弑兄冷血,但父皇那年,可才十六岁,下决定的权力,你真的觉得在他的手里么。” 苍陌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明明还是个小鬼,却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我今年年末就要及笄,然后就是可以嫁人的年龄了。”肖小小冷冷提醒他。 翼王微微侧首打量了她一遍,默默转身继续向前走。 肖小小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个酒楼,是我和程凛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我本以为,他就算不来,也不会把那个地方告诉别人。” “幼稚。”翼王没有转身,只是冷冷丢下了如此评价。 肖小小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是啊,他当然会告诉你,。他跟了我六年,却还是你的人。” 翼王转过身,不屑的看着她:“你在为了什么生气?为了没能和一个家奴去过所谓的平民生活吗?你大余帝姬的尊严呢?” 肖小小被他轻蔑的语气激得愈发生气,声音不禁高亢了起来:“大余帝姬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是自己想要身为帝姬的!我到底为什么要成为你们想要的样子!我为什么要被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家伙评价!我做了所有我应该做的!做了所有我需要做的!为什么我连喜欢一个人都不行!为什么啊!”她慢慢的蹲下来,声音变得越来越低。低下头,从脸颊滑下的水滴在石板路面上烙出黑色的斑点。明明以为自己不会哭的。她责备着自己,明明最不应该就是在这个男人的面前哭的。 翼王一动不动的站着,并没有因为少女在面前哭泣而产生一丝动摇,只是很嫌麻烦的叹了口气:“真难看,不是还说过要把我和我的鸟一起炖了的吗?就用你现在这种样子吗?” “!”肖小小抽噎的动作一瞬间僵硬了,“……你为什么知道……” “鹦鹉是会学舌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送你那种东西。”翼王淡淡回答说。肖小小心底一紧,瞬间在脑内将自己从小到大对着元宝说过的话流了一遍,一时背后一冷,脚下踉跄了一下,定神站稳她随即想到翼王送自己鹦鹉当然不会是为了探查一个七八岁少女平时言行,而是为了搜集常常会出入肖小小房间的父亲和刘后的动向,这种需要缜密行事的事情,这男人是绝不会将之依赖于一只扁毛畜生的。翼王送来的并不只是鹦鹉,送来这种余国少见的大型鹦鹉,必然会陪侍有训鸟师。这样他就能够在旧后新逝安贞宫无主的时候,接触到安贞宫之中的人。理清了思绪,她冷冷笑了一声:“原来虞红是你的人。” 苍陌浅浅的勾起了嘴角:“这才有点像是你这种惹人讨厌的小鬼应该会说的话。” 肖小小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大步向前:“阿凛他……之后会怎么样。” 身后男人不紧不慢的跟着:“大理寺定不了他的罪,殿前禁卫也不想再收他,所以我就把他要回翼州禁军了。” 肖小小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身后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我卖的不是你的人情,而是司天监的人情。” 肖小小怔了一下,突然眼前道路暗了下来。抬起头,金色的圆月竟有了一个缺口。 “今天竟然是月蚀。”翼王发出有点意外的声音。 肖小小停下脚步,怔怔的望着月亮,突然间大笑起来:“我怎么就没想到……当然了,月蚀不是在昨天,而是在今天。” “你知道的吗?”苍陌诧异的看着她,不知道她在笑些什么。“我当然知道,”肖小小双手环抱着自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当然知道。我命犯赤火,一定要在月蚀下由司天监作法转运,不然活不过十五岁。” “做法?”苍陌皱起眉,显然对这些神棍的东西不屑一顾。 “嗯,司天监亲自做的法。”平息住笑声,她静静的站立着。许久,她转过身,面向翼王露出一个十四岁少女天真无邪的表情:“王叔,你想要我嫁去云雷吗?” 苍陌淡淡哼了一声:“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肖小小笑得眯起了眼睛:“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嫁去云雷,嫁给我的表哥云开霁。到时候,云雷就会支持炆皑,你怕不怕?” 苍陌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女。月亮最后一丝光线被蚀影遮住,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62.过去 伸手接过紫螺递来的汗巾,肖小小随意的擦了擦额汗。被翼王带回宫里那天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她的生活又恢复到了从前。一如既往的早起请安,一如既往的前往明善堂上课,一如既往的每日长跑锻炼。唯一不同的是,会一直陪着她,会在课室外守着她,会默默跑在她的前边的那个男人已经再也不会出现了。 将汗巾丢回给使女,她大步向前走着。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去多想。自己第二次逃出皇宫被捉回来,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就是这样。苍皎皎继续好好呆在宫里,惹麻烦的程凛被翼王带走,所有人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让一切一如既往的维持下去,这就是风若平和父亲瞒着自己达成的协议。“说什么邀请我看月蚀……”肖小小自嘲的笑了一笑。这对程凛是最好的安置,跟着翼王,没有人能动他,而翼王看在司天监的份上,也不会如何为难他。她明白。所以她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能做,只要不再激怒父亲,程凛就会安全。她绝望的明白着这一点。绝望的明白着……自己的无能和无力。 “皇姊!皇姊!”男孩蹦蹦跳跳的向着肖小小奔过来,手里拿着本习字贴在风中哗啦哗啦的摇着。肖小小微笑着弯下腰:“炆皑今天又写了什么了?让皇姊看看。” 大概是因为她是长女的关系,这个异母弟弟格外的粘她。回忆起自己七八岁的时候,也是喜欢和大孩子一起玩的。但是那时候的大哥可没自己这么和颜悦色。用他的话来说,他不讨厌小孩子,他只是讨厌小孩子缠着他。其实根本就是一样的…… 当然指望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对小孩子有耐心本来就不切实际,不过尽管如此,他也还总是在以他的方式在照顾着妹妹。在那个时候,他就是肖小小的一切。明明只是个不靠谱的小混混,但在肖小小眼中,他是最强大的可以从那个冷淡的世界中完全保护住自己的依靠。 想到大哥,她又想起程凛,心中一紧,低下头去认真看炆皑的字帖。炆皑虽然活泼好动,一手字却颇是清秀,想来太傅李渔应是这种字风。自己作为女孩子跟着魏申学的却是一味的刚劲清隽,当初父亲选先生时候是不是弄错什么…… 随意找了个亭子坐下,肖小小逐页评点着弟弟的字。炆皑虽然正是好动的年纪,此时却老老实实坐在姐姐身边一一听着。李渔似乎很重视字形,每日除了讲解经卷外都在纠正弟弟的手书,导致弟弟也把练字当作了自己最大优点一样,只要见到她就要她帮忙看字。肖小小对李渔这种形式主义颇为不满,和弟弟一起的时候,便也会随意的多和他扯点别的。这次律州之行的事情让弟弟无比羡慕,偶尔无意和他讲了一点外边的事情后便总被他缠着问律州的事情,这整次外出的经历不知道被他缠着讲了多少遍。“仇念柳那种坏人,父皇只是将他抄家实在太过仁厚,若是我必灭他全族。”他在听过肖小小的讲述后曾经如此愤愤的评价。炆皑将来会是掌握这个国家至高权力的人,让他了解一些他将要统治的人民的事情对他没有坏处。但他这种总是要将人分成好人坏人来判断的习惯让肖小小有些不安。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单纯,每个人也没有那么单纯。她常常这么对炆皑说,不过弟弟毕竟年纪还小,听不听得进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差不多点评完毕,她将字帖放在一边,伸手轻摸炆皑的头发:“今天去看过皇祖母了么?”皇太后的病始终没有起色,此前她偶尔清醒过来时总是再次咳到昏阙过去,后来御医便开了大剂量宁神的药,如今肖小小每次去看她,都只能看到闷热的萦满浓厚的香料气味的房间里祖母瘦骨嶙峋的躺在床上的身体,除了胸口轻微的起伏外再没什么活着的标志。和祖母的病情一样的是宫中日渐凝重的气氛,没人敢于说出那个词但所有人想到的都是同样的事情——要准备一场国葬了。 炆皑点点头,祖母一向疼他,祖孙感情比肖小小和皇太后之间好得多,所以自从祖母病后他有点时间都会去盛艮宫陪着她。刘后些许有些担心为了怕风寒而将门窗都一直封着的皇太后房间里空气对儿子身体不好,但也只是对肖小小抱怨过两句,并未拦他。刘后和祖母之间似乎从未出过婆媳问题,果然因为同时是姑侄关系,所以感情要好些么,即使在这种时候,她的孝顺也不是像其他几个重妃一样只是面子功夫。 “帝姬大人。”旁边使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抬起头,看见传事太监毕恭毕敬的捧着信笺走过来。瞟了一眼上边的落款,她冷冷说:“司天监那边的信,我一概不看,要我说几遍?”太监弯腰称诺小步退下。弟弟从一边好奇的看着她的表情:“皇姊,那个风大人是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这么生他的气?” “他本来就是个让人讨厌的人。”肖小小干脆的说,“你将来千万别认识他,如果不小心认识了他,那也千万别和他扯上任何关系。”炆皑笑了起来:“既然是这么讨厌的人,我们去和父皇说免了他的职不是更好?”肖小小捏捏弟弟的脸:“你想要免他的职,那就不可避免的要和他扯上关系了。讨厌的人当做没看见就好。更何况你将来是要入主东宫的,讨厌的人并不就是不能用的人,这点要分清楚。”看着弟弟稚气的脸在自己的爪下不服气的挣扎的样子,肖小小笑了起来:“午饭前见你的时候你穿的不是这身衣服,怎么今天有耐性换得这么勤快了。” 弟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从明善堂出来的时候看到小黑尾了,想去捉它的时候摔了一跤,衣服就给石头挂破了。”小黑尾是常常在明善堂出没的一只黑尾巴白猫,虽然肖小小不清楚宫里为什么会有野猫,不过炆皑似乎很喜欢它,每次见到它都会特别开心的追过去,肖小小也就特意嘱咐了明善堂的使女不要把猫赶走。 肖小小抓住弟弟的肩膀:“有没有摔伤?”炆皑摸头笑笑:“腿上是挂了一道啦,不过李姑帮我敷过药了,无碍的。” “李姑?”肖小小怔了下,弟弟见她不解,补充说:“就是尚书内省的李司簿,常常来安贞宫的那个。” “是么?”肖小小迟疑着回应,在记忆中将常常见到和刘后混在一起的女官过滤了一遍,朦朦胧胧的觉得似乎听过一次李司簿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脸。摇了摇头,她笑着说:“她只是个司薄,又如何懂得上药了?还是去叫个御医来看下吧。”炆皑轻快的笑笑:“皇姊太小题大作了,只是一点擦伤而已,何况李姑医术很好,连母后都常常找她配些滋补身子的方子呢。” “……是么?”肖小小点点头,冲弟弟温柔的笑笑,“既然她医术很好,我就放心了。不过要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不要偷懒去叫御医。” 李司簿。肖小小坐在水池边的石头上,春日下午的太阳将石头烤的暖洋洋的,让人整个变得有些犯懒。刘后曾经教过她很多事情,包括记住每个见过的人的名字。如果她不记得这个李司薄来过安贞宫,那就说明她真的没有见过这个女官来过。弟弟知道自己却不知道的安贞宫常客,可能会发生这种事的可能只有一个,刘后嘱咐此人来宫里的时候特意避着长帝姬。刘后会有点自己的小秘密并不让她如何惊讶,但这件事情不知为何让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和宫中老资历的徐司言随口问了下李司薄的来历,只知道她叫李于礼,是司州大族之女,天正十二年入的宫,也在宫里待了这么十几年了。李于礼这个名字让人有点莫名的熟悉感……她侧首努力想着,突然明白了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回到宫里后,她习惯性的打听了之前在去律州的路上遇到的几个京官的背景,那个想要给她送琵琶的白提点是当今都提点五房公事的内弟,另外两个人也都是此人的远亲,而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李于庭。李家是司州大族,司州是刘后老家,李家的儿子在朝中重用,女儿入宫做了女官也颇为正常,李司薄会和刘后走得近是理所应当的。刘后对自己素来信任,便是和心腹说什么私密事也没避过肖小小,却独独在此人的事情上避开了她,到底她想要隐瞒什么,这让肖小小无比在意。虽然炆皑似乎认识此人已久,但以前都未提起过,今天才偶尔提起,可见是近些日子这位女官出现在安贞宫的频率变高了。如果是近些日子的话……会是什么事情呢…… 黑色翅膀的大鸟扑落落的降落在肖小小身边的石头上,收起一条腿侧首看着她。虽然一脸在思考鸟生哲学问题的深沉样子但是肖小小知道它不过是在等她喂东西吃。“给你给你。”肖小小习惯的从衣袖里摸出一袋谷粒抓了一把放在石头上,她始终也没能记住这种鸟叫什么名字。明明母亲曾经和她说过来着……她懊恼的咂了下嘴,母亲和她说过的很多事情她当时都没有认真去听,那时候她只觉得那个女人是苍皎皎的母亲而已,和肖小小没有什么关系。在那个时候。 从石头上跳下来,她走向旁边的小厨房。弟弟今天和她说起常常会来帮祖母端药的事情让她有点惭愧,虽然没有对弟弟那种捧在手掌心般的好,老太太这几年对自己也不算薄,这点孝道总是要做到的。从厨娘手里接过放着两个小盖碗的托盘,她小心着步子的向行廊走去。春风带过池水的涟漪穿过头发,让人觉得有点舒服。一天六次药,和母亲当年一样。她望着托盘上的小碗,从碗盖缝隙露出的药味也让人觉得似曾相识。风寒,咳嗽。她回忆着母亲,悲伤的发现母亲在记忆中的样子已经变得模糊。将近九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改变很多人。很多人。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安贞宫里有很多人。李司薄。安贞宫里曾经闹鬼。厨娘。安贞宫小厨房的掌厨宫女十五年没有换过人。名册上是这么写的。司薄的职责是掌管名册。李司薄。“何况李姑医术很好,连母后都常常找她配些滋补身子的方子呢。”司州人。她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让她的膝盖有点发抖。她知道自己之前那种朦朦胧胧的不安来自何处了。自己一瞬间想到的事情让她几乎不敢深入的继续想下去。在这座红色的王宫中长大让她学会了带着恶意去揣度所有人的行为,但她知道自己这次所想的事情恐怕已经逾矩了。 逾矩。想到这个词让她冷笑了一声。会担心这种事情的是苍皎皎,而不是肖小小。冷静下来,她握紧了手中的药盘,轻轻吐出一口气。盯着药碗,她咬紧了下唇。或许一切都只是自己神经质的妄想,但是哪怕只有一点点的迷雾,她也要亲自去将它查到清楚。 九年前,那个女人苍白的躺在床上,将瘦削的手指轻触着她的掌心,翳动着干枯的嘴唇说出最后的两个字。 “母后。”肖小小眯起眼睛,望向水中假山上落着的大鸟,轻轻在心里回答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63.父亲 从尚书内省回到安贞宫,已经是傍晚时候。肖小小走下轿子,抬头便见到一个使女神色匆匆的趋紧来:“长帝姬大人,皇后大人在玉漱厅等您。” 玉漱厅不大,刘后坐在正椅上,身边只候了两个贴身的使女。见肖小小进来,她便抬手示意她走近:“不用行礼了。”她面色凝肃的说,垂目紧盯着肖小小的脸:“尚书内省的女官归司宫令管,你让御史台的人抓了女官可是大大乱了规矩。” 肖小小依言走到她面前,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刘后婉婉叹息一声:“是我教导无方,平时只顾宠你,忘了多教你这些后宫的事情。外臣不得干涉后宫之事,你如此任性,你父皇必然会生气的。” 肖小小低头闷声说:“刘姨你不必担心,事情始末我已经写了折子,父皇那里,御史台那里,宗正寺那里,谏院那里,一共四封折子。。” 刘后叹了口气,随意的挥挥手遣开使女:“你觉得你的折子递得出去么?” “既然拦了我的折子,你应该已经看过了。”肖小小左右看了眼已经再无旁人的房间,凉凉笑了笑,“你觉得我会只写折子么?” 刘后轻轻摇头,发髻上银色的步摇随之优雅的摆动着:“你还太小,只是被人利用了,你说我给你皇祖母下毒,你怎么会相信这种荒诞的事情?” “祖母的药已经被御药司检查过了。他们说,里边比太医所开的药方多了一味药草,叫做落雪根,原本是用作清肝热,但是和风寒药放在一起,就会大毒伤肺。这种草我国是不产的,只有云雷那边有,清肝热的药各种各样也不缺这一种,所以在我国几乎不用,连御药司都没有这味药。”肖小小淡淡说,看着面前女人的表情。 “到底是谁胆子如此之大竟然给太后下毒……”刘后颦起形状姣好的眉头,轻轻苦笑道:“你这傻孩子,怎么会觉得是我做的呢?” “御史台在尚书内省的女官李司簿李于礼屋内查到了这种草,她是司州人,和你同一年入宫的,入宫之前,她就是你的贴身女伴。她的哥哥李于庭现任都提点五房公事,颇受当今右丞大人的重用。”肖小小没什么表情的陈述着,“我之前因缘巧合的见过李大人的内弟一面,他姓白,现在应该在中书门下做提点,他对后宫事情了解的甚为清楚,连我喜欢弹琵琶都知道。”冷冷笑了声,她微微侧首,“真是一族荣华,可惜司州李家这支,怕是要就此断掉了。” “你又怎知下毒的人便是她了?”刘后哼了一声,“她是司薄,根本没机会管到御药司的事情。皎皎,你这次胡闹太过,你父皇问责起来,只怕我也帮不了你说话。” 肖小小苦涩笑笑:“刘姨,你到这种时候还想要保她么?你若是和她撇清关系,说些你跟她不熟你根本不知道她会做什么之类的话此时都会好些。她可是自己已经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啊,而且言辞凿凿的说一切都是你指示她去做的。” 刘后不屑一笑:“她不可能会这么说,便是她说了,也是御史台的酷吏强行逼供拷打,她受不过才屈打成招罢了。皎皎,我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你如此构陷我,是为了什么?” 肖小小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的承受着刘后的目光:“刘姨,我一向敬爱你,我也不想相信我从李于礼那里听到的事情,但是她说的太真,真到我找不出破绽。你如何安插她为司薄,如何让她利用司薄主管后宫人员配置的位置替换更改盛艮宫的小厨房的杂役,如何安排他们在给祖母的药里加了料,如何计划事情完成后趁盛艮宫无主的混乱将这些人全部杀掉,更改名籍换上另一批心腹。这种事情只有司薄能够做到,不过要做得无声无息让整个后宫都不敢讨论,她说只是因为有您在她身后一手遮天。刘姨,御史台已经派人去拘役全部盛艮宫下人,他们还没来得及被杀掉,而且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刘后眯起眼睛:“御史台进不了盛艮宫,御前禁卫不会放他们进去的。” 肖小小闭上眼睛:“御前禁卫只怕拦不住翼王。他虽没带兵入京,身上却还挂着殿前都指挥使的头衔,他若想调禁卫,还是调得动的。” 刘后的表情变了,她从椅子上探出身来抓住肖小小的肩膀,花纹精美的甲套深深的嵌入了女孩的衣服:“你竟然和苍陌联手?” 肖小小不必不躲的站着,承受着她尖锐的失望和恨意穿透衣服带来的刺痛:“我并没有改变立场,只是在这件事里,我们恰好目的一致而已。” 刘后温柔美丽的面容变得扭曲,她冷笑道:“莫说这事情不是我做的,便是是我做的,你父皇绝不会允许这种宫廷丑闻出现,更何况苍陌牵扯了进来,你父皇会压下一切来保我的,你们做的一切都没用的。” “我说我送了四封折子,我可没说我送过多少口信出去。”肖小小平静的说,“朝中对刘笠大人有所不满的人颇为不少,刘姨,蛋一旦有了缝,苍蝇总会一拥而上。更何况翼王一流朝中党羽不少。父皇在事情没有闹大前当然会保你,但是当全天下都在议论你是毒杀太后的主谋的时候,你觉得父皇是那个会保你到底的男人吗?” “苍皎皎!”刘的声音一瞬间变得尖利,“苍皎皎,我对你哪点不好?你竟如此对我?!” 肖小小低头笑了笑,抬起头,望向刘后的眼神中浸上了深深的悲伤:“刘姨,对我来说你是我最尊重的女人之一。你教了我在这个宫里活下去应该学会的所有事情。只是我不小心知道了,你除了把落雪根放进太后的药里,还放进了我母亲的药里。” 她松开了手。 沉默许久,她落落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放松身体,她靠在椅背上,闭眼自嘲的笑个不停,“原来如此。” 肖小小看着她,并不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盛艮宫的方向,遥遥的传来了似乎是人声喧哗的声音。 刘后抬起眼望向那个方向,呆滞的望了一会儿,突然看回肖小小,冷笑道:“你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做好了,还回来这里做什么?嘲笑我吗?” “你一向对我很好,所以我回来,是给你自裁的机会。”肖小小从怀中取出一把珍珠镶柄的匕首,轻轻丢给刘后,“你现在自裁的话,至少保得住刘家和炆皑。如果你不在,父皇想要将事情压下去还是很容易的。” “你父皇……”刘嗤笑一声,“是啊,他会把一切都压下来的,为了他的名声。”撇了眼手中的匕首,她嘲讽的一笑,“这把是苍陌的刀,我认得。真没想到,我竟然还是输给了他。苍皎皎,你不愧是执匕帝姬,只是你的刀,却总是他给你的。”肖小小笑了笑:“刘姨,正因为他给我的是刀,我才不是他的人。你我的恩怨了结后,我依然是炆皑的人。”刘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低头怔怔的盯着匕首的纹饰,突然凉凉一笑:“你逼我逼得倒是真紧。但是你知道下毒这事情,你父皇早就知道么?呵呵,但是他不拦我,他没拦我。因为他也想太后死,他也想他亲生母亲死。” “我知道,”肖小小点点头,“所以我才不是只把折子送到父皇那里一处,所以我才会去联系翼王。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呢……”刘后摇头笑着,夕阳血红的残光从窗棂的格子斑驳的射入大厅,碎花般洒在她金红色的长裙上,而阴影中她白玉般的脸颊依然和她立后典礼那天一样美丽。这是宫女掌灯的时候了,但此时众人皆知皇后和长帝姬在厅中议事,无人敢进入玉漱厅来。她轻轻的抚上自己的脸颊,仿佛在看着肖小小,又仿佛什么都没在看:“为什么他不肯立炆皑为嗣呢……我想了很久,我查了很久,最后我终于知道了。我姑姑她,在五年前,也就是苍陌去翼州的那一年,和他们兄弟定了一个协议。只要她一天不死,苍陌一天不能举兵叛乱,苍阳一天不能立嗣。这个自私的女人,她只想着在她活着的时候一切平安称心如意,她从不想之后的事情。” “所以你要杀了她么?”肖小小淡淡说,虽然想到过会是类似的理由,不过亲耳听到还是让她有点惊讶。父亲竟然愿意签订这个协议,说明苍陌积蓄的力量的确让他觉得棘手,不然这种简直是放弃皇帝自尊的事情,即使是被亲生母亲敦促,他也绝不会同意的。而苍陌竟然在双方关系已经到了这种境况的时候还敢不带兵马的回京来见母亲,他应该也不是单纯的自信过度,只怕留了什么后手。 刘后凝视着肖小小的脸:“你长得极像你母亲,但性子却一点都不肖似。” “你竟然还记得我母亲的样子么?”肖小小冷冷勾起嘴角。刘后柔柔笑了起来:“我杀的人,我怎么会不记得。将来你也不会忘记我的样子的,即使过了很多很多年,即使你甚至忘记了你亲生母亲的样子,你也忘不了我。”她几乎是开心的笑着,有一瞬间,肖小小觉得她仿佛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权倾后宫的中年皇后,而是一个陌生的少女,“再告诉你一件好事情吧,”她眨眨眼睛,“你觉得你父皇……只在皇太后这一件事情上沉默着么?你母亲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如此说着,她突然将手中匕首拔出刀鞘戳入了胸口。 “我知道。”肖小小轻声回答,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过脸颊。 据说安贞宫最近在闹鬼? “他早就告诉过我,只是我如今才明白。” 直到如今才明白当初他为什么在告诉我要立新后前先问我这句话。他是在试探我,在试探我知不知道我的母亲是被谋杀的,在试探我会不会妨碍到他之后这场对他充满好处的婚姻。 “……替我……照顾炆皑……”浓稠的血从刘后口中涌出,让她咳嗽不止,血液流入肺中引起的肺压变化让她无法再说出更多的字,肖小小上前抱住她,默默对她点了点头。她笑了,随即剧烈的咳嗽起来,随着咳嗽喷出的血溅了肖小小一脸都是。“……我……曾希望……自己是你的……亲生母亲……”喷出的血让她的呼吸畅通了一些,她断断续续的如此说着。肖小小看着这个养育了自己九年,在皇宫这个处处险恶的地方保护了自己九年的女人,苦涩的笑了起来:“我又……何尝不是曾经如此希望过。” 夕阳最后一缕光线转过了窗棂。整个大厅变得一片黑暗。肖小小坐在正椅上,怀中尸体在渐渐的变冷。脸上血滴凝结成块,让她的皮肤有些发痒。 她知道自己赢了。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落雪根这味药,那把匕首也只是赝品。李于礼像你想象中的一样忠诚。我只是把她抓了起来,她什么都没说。她对着怀中的尸体说。 我原本没有任何证据,若不是知道你对我母亲做了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你对太后做了什么。 将头向后依靠着椅背,她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谁而哭。 明照十年,四月,睿后染重疾,崩。靖若帝姬感睿后养育之恩,以至亲之礼,服孝三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64.外嫁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坐在窗边的少女合上手上的书卷,闭上眼睛轻轻的揉着太阳穴。随着年龄渐长,老师对学业的要求也逐渐放松了。大概是觉得女孩子没必要太过深入经卷吧,更何况自己还不是普通的女孩子,而是什么都不做也饿不死的大余帝姬。不,不是“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的大余帝姬”,她轻轻自嘲着,而是“大余帝姬最好什么都别做”。 伸了个懒腰,她挺直背站起来。魏申最近很少有空到明善堂来,大部分时间她都只是独自坐在桌边看会儿书便结束了一天的学习时间。她隐约听说老师在忙于和师国相关的一些事务,但具体是什么,她的情报来源里没有掌握到细节的人。 候在书房角落的侍女时机刚好的将茶盏奉到面前。肖小小接过随意抿了一口。今天是加了薄冰和糖渍桂花的冰糖五加水,对这末夏的八月底再合适不过。由于炆皑挑食,正餐总是随随便便吃一点就放下的缘故,父亲给明善堂单独配了个小厨房用来随时伺候他。肖小小也随之沾了不少口福。刘后过世后,父亲立刻续娶了刘家末女立为新后,以此来巩固后党势力。那女孩也不过比肖小小大上两岁。虽然知道父亲如此做只是为了防止炆皑身边无人,但肖小小还是对这种做法颇为不屑,大婚当日她穿着为刘后守孝的白衣,一步都没有踏出自己的院子。 大概也是因为知道自己甫一丧偶便立新后的事情过于难看,父亲之后对炆皑变得百依百顺的溺爱,饶是他怎样任性也都一路纵容。小孩子就是这样被养坏的。肖小小常常在心里这么吐槽。所幸炆皑虽然越长越任性了,但她这个皇姊一眼瞪过去,男孩总还是会缩起脖子默默的坐下。 将茶盏递给侍女,她活动了一下肩膀,打算继续看完手上这本《何林》。虽然是鸿阳书院一系的书,但这本并不是肖小小所知的古籍,而是云雷学者蒋宇所写的算术研讨,颇为有趣。用手指在桌上划动着想象中的算式,她试图推算作者给出的谜题,就在此时,身边一阵急促的碎步声传来,一个贴身太监走到她书桌前,弯下腰细声说:“帝姬大人,皇上命您速往履德堂议事。” 进入堂中时,父亲正在批改不知哪里来的折子的样子。肖小小从一边拉过椅子静静坐下等他。许久,他抬起头,有点不悦的皱起眉:“你为什么还穿着白色?” “刘姨的丧期还有大半年,我还不到可以脱下这身衣服的时候。”肖小小回答,一边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刘后死后,她很少有和父亲独处的机会。她一直在等,在等父亲给自己一个交代,或者是向自己要一个交代。但是父亲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默默的疏远了她,再不带她出去猎狐,再不让她坐在履德堂陪伴,只有每日的寒暄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就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逼死刘后前,她曾经设想过很多可能,她觉得父亲会勃然大怒,会软禁她处死她,或者会对她说,她所猜测的一切都是错的,会对她解释说,他并不是在清楚一切的情况下立那个杀死她母亲的女人为后的,她甚至为父亲想了很多很多个借口,不管他说出任何一个,她都愿意无条件的去相信。 但是父亲什么都没说。一句话都没说。 她疑惑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有一天接受了这个现实——父亲只是在逃避而已。她抬头望着面前父亲的脸,记忆中清秀白皙的容颜,如今已经爬上了深深的皱纹,虽然不过只有四十多岁,但是他已经老了。 “把白衣服换下来。”父亲低下头继续看着奏折,有些心不在焉的说,“下个月十二,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周龙膺会送你去云雷完婚。” 肖小小怔了一下,周龙膺原本一直做的是枢密副使,此时将他调为三衙,官阶不变,却从文官变成了武官,余国素来文官高于武官,这样一来,竟是将他降职了。虽然此人原本就是武官出身,但是此时这种调任甚不常见。 她微微侧首:“云雷那边催的这么急么?就不能等我为刘姨服丧结束么?” 父亲抬头看着她,似乎在观察她的发言究竟是真心还是讥讽,许久,沉声说:“他们已经等了很多年了,没法再等下去了。” 她记得云雷皇帝云开霁比自己大五岁,现在应该是二十出头的样子,这里男女十五岁成年后一般很快也就成家了,云雷会对这个十一年前订下的婚约开始着急应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更何况他们早早的就把那份过于贵重的聘礼——利州六百里土地划了过来。虽然明白这点,但是她还是有点不能接受。如果父亲执意对云雷使者表示女儿必须依礼服足丧期才能嫁人,云雷人是没有任何立场可以再说什么的。他对那个做了他的皇后五年,为他生了第一个儿子的女人的感情,就只到这种程度而已么?她皱起眉,轻轻在内心对自己嘲笑了一声。你在对这个男人期待什么。你在对这个娶了杀你母亲凶手的男人期待什么。 “你临走前,记得去见一次司天监。”父亲突然说。肖小小微微张开嘴:“为什么?” 父亲垂下眼睛:“司天监知道你的命轨,去问问他之后什么地方需要小心。”他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柔和,“你要去的毕竟是他国,不是有孤可以保护你的地方。” 肖小小望着父亲,还想再多问些细节,而父亲只是低头看回他的折子:“你已经知道时间了,可以下去了。” 走出书房,意外的看到了一张阴云笼罩的脸:“皇姊。” “炆皑?”肖小小讶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弟弟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单刀直入的问:“父皇让你下个月就嫁去云雷的事情是真的么?” 虽然弟弟在肖小小眼里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屁孩,不过他是皇长子,在这个年龄就有他自己的情报网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肖小小回头看看御书房已经被关上的门,轻轻笑了笑:“边走边说吧,你这个时间课业应该还没完成吧,李渔大人怎么就放你跑出来了。” “我说要离开,谁敢拦我。” 炆皑挽着肖小小的手大步走着,“皇姊,我觉得魏申那老头不是好人。” “关魏先生什么事了。”肖小小苦笑道。 “听说这次你要提前嫁去云雷,全都是魏申那老头一手推动的。”弟弟撅着嘴说,一脸的厌恶。 “叫魏大人。”肖小小冷下声音说,“什么这老头那老头的,太失礼了。” 炆皑望着她眨眨眼睛,委屈的撇撇嘴:“皇姊,你就不生气么?你要嫁去云雷,我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肖小小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去,但是和云雷联姻,对我们都有好处。”她苦涩的笑笑,轻轻摸了摸弟弟的头发,“我嫁去云雷是去做皇后的,等我做了云雷皇后,将来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至少整个云雷皇室都会站在你这边。” “哼,不就是区区苍陌嘛,就算不用皇姊你嫁出去,我也不会输给他。” 炆皑嫌恶的挥了下手,就好象要把他讨厌的人全部挥开一样。 “叫王叔。”肖小小用警告的语气说,“他只是你的王叔而已。你心中存着和他比输赢的念头,那就从一开始就输了。你是正统嗣子,你所站的位置从一开始就比他高。” 炆皑点点头,扯住她的衣袖:“皇姊,我去和父皇说,让昤桦代替你嫁去云雷好不好?就算我们一定要和云雷联姻,也没必要一定要你去吧?” 肖小小笑了起来。昤桦是玫妃的女儿,在帝姬中排行第二,年龄比炆皑还小一岁。“昤桦还有六年才到及笄呢。” 炆皑嘟起腮帮子,不满的看着姐姐:“让云开霁等便是了,又有什么关系。” “叫云雷霁帝。”肖小小无奈的继续纠正着他,“翼王这几年在翼州将官场清洗了几次,在民间不知被称许为了什么样的英雄,若他声势继续这样大下去,总是件让人心烦的事情。我早点去和云雷联姻,免得横生枝节。” “为什么百姓会觉得他那样的逆党是英雄呢?”弟弟愤愤的说,“他在翼州做的事情不过是清除异己而已。” 肖小小笑着捏捏他的脸:“比方说你在路上看到一个身材强壮的有钱人在殴打一个瘦弱无助的人,你觉得是谁不对?” 炆皑眨着眼睛望着姐姐,有点迟疑的回答:“……欺负弱小总是不对的吧?” “但是若是那个有钱人喊着说瘦子是个刚偷了他的钱想要逃跑的小偷呢?”肖小小继续说。弟弟挠挠头:“如果只是为了拦住小偷而有了过激一点的动作的话应该也还合乎情理……” 肖小小点点头:“那如果瘦子说自己之所以去偷有钱人的钱是因为有钱人拖欠自己的工钱导致自己家人饿死所以才铤而走险去用偷这种手段来拿取自己应得的那份钱呢?” 炆皑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了,皇姊你讲这个故事是为了告诉我判断事情一定要兼听则明,要好好把所有人的话都听完,不要只看到事情的表面。” “不是,”肖小小笑着将弟弟的头发揉乱,“我讲这个故事只是为了个告诉你想打瘦子,就不要让别人听到他的声音。百姓只能听到声音大的那个人说的话,不管实际上你做了什么,你只要让他们听见你想让他们听见的部分就行了。翼王就是这样,百姓只知道他是个为他们杀贪官的英雄,因为他们听不到被他杀掉的那些人的辩解。” 炆皑皱起了眉:“就是说,如果要赢苍陌,我一定要比他声音大才行?” “叫王叔。”肖小小几乎是无力的坚持纠正着他,“声音只是一个方面而已,他能做到现在这样,也不只是因为他声音大。”有点惆怅的望向天空,她皱眉思考着苍陌的弱点。除了个性很差之外,此人手中有兵,征讨北狐有功,手下一批能臣忠心耿耿,民间口碑也好,血统上对皇位的继承顺位也极靠前,想要赢过他谈何容易。父亲这么多年都一直忍让他,除了祖母的原因外,还是因为他真心能打,朝中除了他便在没有一个能够抵御北狐侵扰的将领了…… 想到将领,她心中突然想起一事,“炆皑,” “嗯?”弟弟抬头望着她。肖小小轻轻捻着下巴:“差不多也是时候了。你还记得我以前曾经和你讲过我去律州的事情么?” 弟弟用力点点头:“我也想去律州一次,只是父皇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你是皇嗣子,出宫乱跑可不合适,”肖小小微笑说,“那你还记得,我曾经向你提过有一个叫做杨令的人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65.命轨 踏进将近三年没有进过的那个破落小院子时,肖小小一瞬间有点迟疑。她不知道父亲让自己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听自己从不相信的所谓命轨。即使人真的存在一个可以被读出的命轨,她轻轻冷笑一下摇了摇头,一个被关在司天监里几百年连个院门都出不去的男人所读出的命轨,就算存在又能怎么样呢。 浓绿的葡萄架下侧卧着那个白衣白发的男人,即使是这么多年过去,风若平的容颜依然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一模一样。这个男人的时间是停滞的。肖小小略有些悲哀的想着,随即轻轻笑了起来:“今天天气真热。” 风若平没有睁开眼睛,维持着枕着手臂躺在竹榻上的姿势,他勾起嘴角:“葡萄还有点涩,你应该晚半个月再来。” 肖小小扬手摘下一串葡萄,径自走到他身边坐下,揪起他衣袂擦了擦葡萄,塞了一颗入口,含糊不清的说:“刚刚好,我不喜欢太甜的。” 风若平叹了口气,睁眼望向她,透过葡萄藤的阳光映在他的眼睛上,让他的眼睛变成了金色:“看来你已经准备好嫁人了。” “准没准备好,也不是由我决定。”肖小小落落的说,继续吃着葡萄,“父皇让我来找你,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你还在生我的气么?”露出有点寂寞的笑容,阳光流过他的眼眸,好像掠过无风的潭水。肖小小扭头看着他,一脸认真:“我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夏风从葡萄藤下缓缓淌过,空气中满是葡萄叶酸甜的味道。风若平伸出手去拂动肖小小鬓角的发丝:“你盘起头发也很好看。” “毕竟我已经成年了。”肖小小没有推开他的手,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你对每个帝姬,都是这样的么?” 他摇摇头,笑容令人憎恨的好看:“不是每个孩子都像你这么想不开。” “是我想不开,还是你在期盼我嫁去云雷?”肖小小用冰冷的声音说,“你一直是个倾听者,从来不主动告诉我什么,但是只有我和云雷的婚事,你始终第一时间会告诉我消息,从小到大你一直在对我说我会嫁去云雷,这是为了什么?” 他爽朗的笑起来:“我做的有这么明显么?你真是个细心到可怕的孩子。” 肖小小垂下眼睛:“我并没有那么细心,只是有时候经历了一些事情后,回头再去想想,就会明白很多事情。你告诉我鸿阳书院的事情,给我鸿阳书院的令牌,帮助我逃出皇宫,断了我对程凛的念想,你从第一次见到我,就已经决定了不能让我呆在余国。” 风若平温和的笑容没有一丝变化:“你出生时,我就已经给你算过了命轨,如果留在余国,你会导致这个国家的灭亡。你父亲反复让你来找我,反复让我重新算过,只可惜,结果都是一样的。” 亡国乱种。没想到一语成谶。肖小小隐隐猜到过事情的可能,但是实际听到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让她一瞬间觉得好像有人向着自己的胃抽过了一样。 定了定神,她站起身,低头凝望着侧卧在竹榻上笑得一脸无害的男人:“我才不相信什么命轨。” 司天监的笑容似乎更加温柔了几分:“你可以不信,但是我所算过的命轨,从来没有出错过。” 肖小小向后退了一步。葡萄架下甜湿的空气粘着在皮肤上,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为什么……”许久,她沉声说,“……为什么父亲会让我活下来?” “因为他是你父亲。”风若平淡淡说,没有为肖小小对父亲的猜忌而惊讶。 肖小小怔了一会儿,自嘲的笑了起来:“也是。” 司天监抬眼望了少女一眼,声音变得没有感情:“你成长的比我期待的要快,若你肯让自己再笨一点,本可以幸福快乐的度过此生的。”肖小小牵了牵嘴角,终究没笑出来:“若我让自己再笨一点,说不准已经幸福快乐的死掉了。”风若平摇摇头:“你虽然聪明,却又不够聪明,想想看你从生下来到现在努力做的一切所有事情,你和福王斗和刘后斗甚至和你父亲斗,到现在你开心么?” 肖小小没有看他,只是看着葡萄:“你为了维护这个王朝跟着它活了四百多年,现在你开心么?” 司天监温暖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他轻轻玩弄着肖小小的发梢:“你就是这样连口头上的亏也总不肯吃,所以才会一直吃亏的。” “我曾经听老师说过,司天监原本不是司天监。”肖小小仰头透过葡萄叶的缝隙窥探着太阳,“你是余国开国皇帝斓辉帝苍落的禁军总领。苍落死的时候将他的国家托付给你,于是你变成了和这个国家同在的司天监。” “那是非常古老的故事了。”风若平略有些怀念的笑着,“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但是我一直有件事情不明白,”肖小小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继续说着,“你既然答应了苍落保护这个国家,为什么在云鸢帝姬死后,等了五十年才出面平定内乱?” 肖小小的背后沉寂了很久,她回过头,正对上风若平认真看着她的眼神。她脸上不禁一红,向后退了一步,别开了头去:“你总是这样,但我却从来不知道,你透过到底看的是谁。现在想来,你会看我,只是想要看到你的另一个执匕帝姬而已。” 风若平落落笑笑:“你这样想,是因为你觉得寂寞了么?” “我只是不相信没有来由的善意。”肖小小认真的说。 风若平黑色的眼睛中流过一丝悲伤:“你不相信我只是单纯的喜欢着你么?” 肖小小冷冷将问题丢了回去:“你自己相信么?” 风若平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侧过头,银色的发丝如水般从他肩头泻下,从葡萄藤间透过的斑驳阳光在他的发梢闪闪发光:“你愿意做我的弟子么?” 肖小小撇了撇嘴:“对我有什么好处?” “没有。”他轻轻笑起来,和刚才那种仿佛面具一样的温暖笑容不同,他此时的笑容真实又恶意。 “那我拒绝。”肖小小毫不犹豫的回答。 风若平苦笑着低头随意的揉了揉太阳穴,猫毛般柔软的银发顿时凌乱的飘散开来:“每一代的执匕帝姬都是用同样的话来拒绝我的呢。” 肖小小哼了一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等了五十年?” 他长舒了一口气,将身体仰靠在竹榻上散落的垫子上:“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是看不惯而已。”闭上眼睛,他仿佛沉浸回了自己的回忆之中,“他们沿用着她的政策,享受着她的战果,将她的功绩在史书中篡改到自己名下,给她的名字上冠上不堪入目的形容。我知道龙死了之后,尸体也只能被河中食腐的鱼类吃掉,但我还是看不惯。我没有帮助过她任何事情,却要去帮那群蝼蚁善后,呵。” “但是你还是出面了。”肖小小靠在葡萄架上,伸手摘下葡萄。 “因为约定就是约定,正因为它难以实践,所以才需要用约定来约束。”司天监平静的说。 肖小小默默的望着他,她认识了风若平八年,却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心情。她一直把这个破落的小小院子,这个葡萄藤下躺在竹榻上的银发男人的身边当作自己避风港一样的存在,她一直觉得只有在这里她可以没有任何苍皎皎的成分而只是那个肖小小,但是她却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过他。 “你为什么不向她告白呢?”肖小小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在乎什么约定,我会带她走。” “若是她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呢?”风若平轻轻拿起飘落在他额上的葡萄叶,对着阳光细看着叶片上晶莹的脉络。 肖小小看他一眼:“没试过的话就永远无法知道。” 风若平凉凉笑起来:“那你为什么这些年来,从来没有试图用自己的关系去联系过程凛一次?” 肖小小只觉得血一瞬间涌上了太阳穴。她从未像此时这样如此想要将自己的拳头直击在那个银发男人好看的笑脸上。压抑了自己许久,她才成功的深吸了一口气,用冰冷的声音说:“说到不愿在口头上吃亏,你我只是彼此彼此。” 风若平有些失望的笑笑:“你还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像一个真正的帝姬一样冷静,这样子的你嫁去云雷,我想也多半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情了。” 肖小小望着他,沉吟了一会儿:“仔细想想……我也的确没有在这种时候还要保持冷静的必要。”她如此说着,心满意足的将拳头狠狠的向着风若平的左眼挥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66.出城 风若平带着青眼圈的脸是肖小小见过的他最好看的样子。回味着那个场景和手感,肖小小晃荡着双腿坐在椅子上看着紫螺收拾自己的首饰盒。送亲云雷的阵容已经基本确定,自己带三组贴身侍女,另有六个女官,每人手下四名侍女四名杂役,加上厨房和工匠共一百五十人。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周龙膺,领边西厢军一将侍卫马军一将共骑兵二千人。 “发簪好像少了点,都落在司天监那边了,紫螺你等下再去黄司珍那边抓两把好的,这种时候她不会抱怨的。”肖小小没精打采的说着,一边啃了口豌豆黄,眼角瞥见她派去找魏申的小太监正走进院子,于是从椅子上站起来,“帮我换衣服,我要去明善堂。” 深夏的明善堂颇为闷热,即使为了降温有水泵将流水循环从屋顶流下,也改变不了这没有一丝风的八月。已经有一两个月没见到老师了,他的样子和寻常也没什么不同,脊背笔直一丝不苟的站着,明明是这么热的天气却在他额头上看不到一滴汗。“听说先生最近在忙和师国的事情?”恭恭敬敬的寒暄过,肖小小转换了话题。她知道师国最近颇不太平,元老院三巨头之间出现了一些分裂,但她毕竟在深宫中,详细的情况也打探不到什么。只是听说从那边来过一些使者,多是由老师接待的。师国素来是余国大敌,想来师国这次分裂,父亲也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魏申微微点头,却没接口此事,只是正经的将话题引回肖小小身上:“预先恭贺长帝姬大人大婚,可惜老臣年老体衰,难以亲自陪同大人前往云雷。” 肖小小躬身回礼,轻轻笑道:“父皇说派周龙膺大人为送亲使,有他在的话,想来事情会一切顺利。不知道送亲队伍会有多少人,得走多长时间才能到云雷。”魏申摸摸胡子:“臣听闻周大人送亲护卫点派了两千余人,想必能护卫帝姬大人顺利平安到达云雷。” “两千余人这么多,”肖小小笑得一脸灿烂,“听起来倒不像是去送亲的,而像是去打仗的呢。” 魏申看了她一眼:“帝姬大人玉体金贵,自然是一切都要预备的极稳妥才行。” 肖小小撇了撇嘴:“此处也没有旁人,父皇想要把云雷不太平的事情瞒着我,老师你也舍得让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就这么嫁去那边吗?”将手下最能打的周龙膺从文官调回武职领兵作送亲将军,父亲的人员委任可不会让人觉得这次的送亲会是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魏申皱起眉苦笑着摇摇头:“记得臣曾向帝姬讲过师国民风彪悍,全民皆为骑兵,此次师国动乱,便是三大元老中最擅带兵的骑兵总领客非之女嫁入另一元老鲁元家中后莫名暴毙,客非不忿之下引人围了鲁元家城所致。虽然后经三大元老之首的国相田贵调解解围,但客非心怀怨念,意有所动。” “这事情我听说了,但实际上呢?”肖小小盯着老师,在想他到底想要转移话题到什么时候。 “实际上三年前客非就曾私下和我国通信,意图借我国之力铲除其他元老,由他一统师国。”魏申一脸平静的说,全没他在和肖小小说的是绝对不能泄露出一点情报的最高机密的样子。 肖小小眯起眼睛:“三年前我国和师国在边境翼州那里还常常会发生一些小规模的冲突的,他们是怎么……”客非制造表面上的冲突实际却是在借机和翼王通信。肖小小突然明白了,“原来在其中牵线的是翼王,难怪那时候他敢大摇大摆的回京看太后也不怕父皇砍了他。” 魏申好像没听到她的评论一样默默喝了口茶,将茶盏稳稳的放回桌上:“臣子一旦手握重兵,常会心怀二意,以至于势大凌主,此为国之乱象。” 肖小小听着老师的结论,轻轻冷笑一声:“说到手握重兵心怀二意,我国也不差到哪里去……”她一下子停住了口。望向老师,她突然意识到,老师在说的不是师国,不是余国,而是云雷。 周龙膺的长相和想象中差不太多,虽然做过几年枢密使,但他看起来还是一副行伍出身的糙汉模样,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看上去就很扎手的络腮大胡子。肖小小透过马车的窗口用金丝盘出花纹的窗纱向外望去,能够看到远处队伍先头他骑在马上的样子。帝姬出嫁虽在正路两旁设了行幕,旁边还有黑漆杈子防路,还是能从路两旁喧哗的声音听出围观群众的规模。“对他们来说我和动物园的珍禽异兽也没什么区别吧。”如此自言自语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就这样就要出嫁了,当然实际的婚礼要到云雷才会举行,但是坐上了这辆婚车,走上了这条出城路,一切都已经开始,一切都已经无法逃避了。结束了过去几天忙乱的仪式和祭礼,现在她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不会有什么不同。”她对自己说,“无非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一个新身份的生活。这种事情,十六年前不也做过一次了么。”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有点发抖的手指平静下来。 说不怕是骗人的,更何况云雷的局势不稳定到这场婚礼的主要目的不是联姻而是派周龙膺去镇住云雷王室的反对势力。便是在自己的婚礼上,自己也只是个像附赠品一样的东西呢。她苦笑一声,向后仰在靠背上。阿凛现在不知在做什么。阿凛不知会不会听说自己要嫁人的消息。阿凛听到消息后不知会不会想些什么。 肖小小曾经问过,如果自己嫁去云雷的话,他会不会觉得寂寞。 但他从来没有回答过。 木质的马车车轮轧过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车身不时的颠簸便是座椅上厚厚的羽毛垫子也无法缓冲。肖小小叹了口气,却险些咬到舌头。想到接下来要在这样的马车里赶路三个月才能到达目的地,她一瞬间想到了绝望这个词。决定走陆路不走水路的是自己,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父亲对她的坚持没做什么反对。水路虽然比陆路更快,但两千骑兵上船毕竟是件麻烦事,更何况军马若是被风浪骇吓到,到达云雷也会影响骑兵的发挥。周龙膺的这些说辞也帮了肖小小不少忙。 马车发出嘎的一声,速度突然变得更加缓慢。队伍的前方红漆金门钉的朱雀门一重一重的缓缓打开。朱雀门是给皇族用的直门,没有瓮城,开了门,便已是树影浓绿的城外官道。 她直直的望着马车外边,望着自己离开京城的这段过程,望着这座自己从小长大的城市慢慢的落在了身后,却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离开这座奢华却暗流汹涌的城市,离开那个朱红色不知隐藏了多少人血和泪的宫殿,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她这样对自己说。 她不知道有一天,她站在阳光洒地的青色大厅,看着逆光下表情狰狞的高大男人,湿红的血滴下剑尖,和地上的血泊汇流在一起,像蛇一般缓缓从自己脚畔淌过,她没有尖叫,只是想起了自己出嫁这天,泼过水的青石板路在阳关下蒸腾出的难以形容却让人怀念的气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67.渡江 去往云雷的路和肖小小之前前往律州的行程差不太多,也是从路县出朱州后在琴州芜城过江,之后便直接在绯川城上岸,从司州直走廉鸿山道过鸿阳书院进入云雷。肖小小曾试图向周龙膺要求绕道律州,但被以绕道太耽误行军时间被拒绝了。周龙膺此人长得粗犷,官腔却是打得极好,不管肖小小软言相捧还是厉色摆谱都能被他轻轻卸过,给人一副很好说话的错觉的同时把他已经决定的事情执行到底。父亲当年会重用此人,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肖小小最后说得没趣,便只有乖乖蹲回房间。她虽考虑过去律州再次找一下杨令的事情,但也知道事情总不会常遂人愿,是以出嫁前和炆皑交代过了派人去律州找杨令的方法,此时便也只有就此罢念,一心只准备去云雷的事情了。 送婚队伍虽然不比军队行军,但此次云雷事态紧张,路上便也没如何讲究礼数和规矩,行军速度颇快,天亮拔营一走便是一整天,从京城出来后出朱州只花了五天时间。肖小小从小一直没松懈过锻炼身体,这点强度倒也不会觉得勉强,可怜了随行的几个女官,虽是一直坐着马车,但脸色却日渐憔悴了。 刚抵芜城,芜城县令早早已在城门外官道上摔众官迎驾。按照惯例肖小小不需下车,只周龙膺前往应对便是。她无聊的掀开马车绣帘从金色的窗格往外看过去,意外的却看到了并不陌生的面孔。左眼眉骨上的刀疤,一手的宝石戒指,暴发户的打扮,五大三粗的体格。刘素文只是个船商,按例没有混在官员中迎驾的资格,想来这次军队渡江借用的是他的客船,所以被给了特许。 她笑了起来,冲紫螺点了下下巴:“你下去那群人里,对他们说,让刘素文过来见我。” 刘大老板颇有些战战兢兢的被紫螺带到马车外长跪行礼,身后跟着面色阴晴不定的芜城县令一行。肖小小笑着拍了拍车窗:“刘大叔,不用跪了,当年芜江一别,迄今已近三年了吧。” 刘素文怔了一下,脸色变得茫然。肖小小叹了口气:“我知你贵人多忘事多半是不记得我了,那年我带着一个禁卫,一个人过江,你还好心跟我讲过鰩鹰的事情来着。”刘素文思索了一下,脱口而出:“原来是你?”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有点讷讷的低下了头。肖小小嘿嘿笑了起来:“你总算想起来了。今日江上,不知能不能看到鳐鹰呢?”刘素文有点为难的笑笑:“鳐鹰一辈子都在江上,只是这码头附近人多,不太见得到他们在这附近出没。”“帝姬大人若是想看鸟儿,臣这就去备一画舫供帝姬大人泛江赏景。”后边的芜城县令上前几步抢过话头说。肖小小心中颇为不悦,声音里依然笑意不减:“有劳蓝县令费心,只是临时抽调画舫未免扰民,还是算了吧。刘老板,烦你走近一点。” 刘素文依言走到马车近前的门边,肖小小用指尖敲了敲车窗让他看向自己的方向,轻声说:“刘大叔,当年你说律州知州姓仇,不乐意去律州做生意,如今知州已经不姓仇了,你可有回乡看看的意思?” 刘素文愣了一会儿,面上缓缓浮现难色。肖小小大为不解,满是疑惑的追问:“怎么律州还是不适合做生意么?”刘大老板迟疑许久,低声说:“不瞒帝姬大人,律州近年换了姜知州,确是一扫旧风,尤其是善用了律州堰后旱涝之灾少发,饿死人的事也少了。但姜知州是无尘教徒,他们无尘教让自己无尘就算了,还要别人跟着他们无尘,对我们这种做生意的,可着实不怎么待见。” 肖小小心中一沉,她知道姜竹生曾跟随一个叫做了嗔大师的无尘教讲者学习,却没想到他会把宗教信仰带到自己执行政务的倾向中来。是我这一次看走了眼,还是我根本没有用人的能力呢……她略有些悲凉的回忆起自己一系列在政务上试图推动的举措最后似乎都只落得不尽人意的结果,忍不住开始反省了起来。 刘素文见她许久未语,忍不住有些慌张了起来:“帝姬大人,草民见识浅薄,一时胡言乱语,请帝姬大人勿要往心里去。”肖小小苦笑一下,振作起声音:“不妨的,多谢刘大叔跟我说这些,不然我久在宫里,真的什么都不懂得。”提高声调,她大声等在马车一侧的周龙膺说:“周大人,在外边迎驾的诸位大人也很辛苦了,我们快些进城安顿,让大家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在芜城停留了一夜,尚只来得及吃了一顿芜江无骨鱼,第二日清晨,肖小小便早早的被周龙膺派人唤醒,匆匆忙忙的被迎上了江船。 因为出嫁帝姬的身份,这次的船比肖小小上次自己跑出来坐的客船要大了很多气派了很多也稳当了很多。但肖小小的心情却比上次过江要差了很多很多很多。 她靠坐在舷窗边望着江鸟从窗边掠过,江鸟呼唤同伴的尖利鸣叫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开,消弭在肖小小身后三十艘载满兵马的客船的阵列间。这个房间在这艘舫船的第三层,从窗户向下望很难看到吃水线的浪花,只能看到远一些平如水镜的银白色江面,更不会像上次那样被飞上甲板的水沫沾得一脸湿气。手边的茶几上摆着时新的水果,旁边的陶壶中是上好的翌州菱花茶,虽然可能有点凉了,但是肖小小知道自己只要一个手势,就会有使女过来立时奉上新泡好的热茶。 “比起上次,简直就不像是渡江。”她将头轻轻靠在窗格上自言自语,“对吧,阿凛。”她知道她身后已经没有了始终默默站在那里的程凛,比谁都知道。但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样的话。“阿凛……”她重复了一遍,闭上眼睛,在没有回应的寂静中默默体会自己的寂寞。 “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情,是什么样子。”仿佛无意识的,她轻声对着窗户说着,“我不知道对你的感情到底是不是喜欢。”手指扣入窗格,木质的窗格明黄色的新漆上一层湿润,“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想要和你在一起,想要看着你对我笑,想要你不会去想别的事情,只看着我一个人笑。不管是不是喜欢,这辈子我想要的,就只有你一个人。”银色的江面变得有些模糊,江面反射太阳的光链耀眼得刺目,她对着自己笑着,她知道自己笑得无比难看,“但是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到底你想要的是什么。” 江水拍岸的喧哗声愈渐清晰,抬起眼,绯川城已近在眼前。过了绯川城离开琴州,曾经的那段旅行的回忆就结束了。那段太过美好,太过任性,太过透支了所有开心的回忆,将永远只成为一段回忆,成为云雷皇后苍皎皎不为任何人所知的回忆。 她低下头,最后又念了一次那个名字:“……阿凛……”脚步轻落在船舱的木质地板上的细微声音让她猛地抬起头,却只看到贴身侍女赤鳞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口:“帝姬大人,周大人说马上就要到岸了,着我来伺候帝姬大人更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68.山贼 过了绯川城后三天,已到了司州地界。司州离京城虽远,但南有落鸿山脉挡住云雷的寒气,北有芜江疏络交通,兼之邻接鸿阳书院素来无战事纷扰,又是出过两位皇后的刘氏老家,理应颇为富庶安定。肖小小望着面前密山城坍塌了一半,似乎被火烧过夯土墙上残留的都是焦黑痕迹的城门,不禁目瞪口呆:“……这里刚被山贼洗劫过么……” 她没想到愁眉苦脸满面尴尬的密山县令告诉周龙膺的是,这里的确刚被山贼洗劫过。 “离城二十里就是密山,两年前突然被一窝土匪占了去,自那之后小城就不曾安宁过。”肖小小坐在临时搭建的营帐里听着县令的哭诉。密山城里稍微富裕的人家都被洗劫一空,县令自家更是损失惨重,连密山驿站被抢了马后也被一把火烧掉,这意味着肖小小今天晚上只有在城外过夜了。“他们这次似乎是听闻了小臣在操办迎驾帝姬的事情,三天前突然下山,在城里大肆抢掠了一番。”县令说着说着,眼泪忍不住掉落下来,“连城里父老集钱为帝姬大人铸的金像也被抢走了……” 你们不要铸那个金像可能就不会被盯上了……肖小小内心默默吐槽,嘴上抚慰了两句,详细问道:“那群山贼是什么来头?司州节度使没有派军来清剿过么?”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贼人,多半还有些流民混在里边,突然就截住了本城往南去的官道,节度使黄珂大人虽曾派兵前往剿匪,但那些贼人不知如何提前得到了消息,厢军一到就散的干干净净,待厢军一走,他们便又聚回了山上。”县令一边说,一边从身边侍女手中接过手巾擦掉了眼泪鼻涕。肖小小皱起眉:“不能让司州厢军长期派一支兵驻在这里么?” “密山城就这么大点,敢常驻一千厢军,只怕要把城里的屋顶都给吃了。养山贼可比养厢军便宜。黄珂上次拿这事邀了不少功,我虽怀疑他有虚报战功之嫌,但多少相信他已经把贼乱平息了,现在想来,哼,我可算知道那些人头是哪里来的了。”周龙膺在一边冷冷插话说。肖小小打了个寒战,伸手抚上面前的屏风:“周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周龙膺躬身一揖:“帝姬大人请放心,我们送亲军装备精良,人多势众,山贼望到想必早早就会散去,不会有碍行程。” 肖小小回想着白天看到的密山城门,有些迟疑的说:“那密山城呢?我们就不管了么?” “下臣既任送亲大臣,必万事以帝姬大人安全为重,臣以为不可在此时节外生枝,应尽速南下。”周龙膺恭恭敬敬的回话。肖小小知他既已作决定,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只能随意安抚了密山县令几句。 待密山县令离开,肖小小走出屏风直视着正也打算一起告退的周龙膺:“周将军,你送亲回来的时候,会处理此事么?”周龙膺有些惊讶的望着她,帝姬虽和送亲将军日夜相处,但便是碰面说话也一直依礼用屏风或珠帘隔开,外臣直接见到靖若帝姬的脸属于极度的逾礼。肖小小知道身后女官已经在用极为不安的声音提醒自己,但“想要对方听到你的话,至少要直视对方的眼睛”,这是近乎于肖家家训一样的大哥语录的一部分,她知道既然要确认周龙膺之后的行动,不让他看到自己在盯着他,是什么都听不到的,所以无视女官的劝阻,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盯着周。 周龙膺虽惊讶了一下,却没有循礼低首避免和肖小小直视,只是咧嘴笑了下承受住了肖小小的目光:“帝姬大人如此挂念地方事务,实为密城百姓之幸。大人请放心,臣回程时必会妥善处理密山贼匪。”“那黄珂虚报军功的事情呢?”肖小小没有移开目光,认真的继续追问。他却没有回话,只是笑了笑:“帝姬大人真是缜密。天色不早,臣不宜耽搁大人休息,还是先告退了。” 肖小小知道他是把自己当小孩子敷衍,却也不生气,只是点点头:“周将军劳顿一日,早点休息吧。”她对黄珂的事情颇为不忿,但也知道周龙膺此时已不是枢密副使,对地方节度使没有管辖权力,虽然他如果想也可以劾上黄珂一劾,但这种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事情他没有必要去做。多问这一句只是本着漫天讨价坐地还钱的原则,虽然周龙膺答应了自己处理密山山贼,但让他记得欠自己黄珂一件事,去处理山贼的时候,总是会更用心一点。 第二日一早,诸人便拔营上路。从密山城向南深入司州只有过密山涧峡一条路。所以司州素来是易守难攻之地,四百年前苍落一统余国时,在司州这里损失了八万精锐步兵,后来还是靠娶了当时司州之主鲁裴的女儿才将这块地方收入手下。肖小小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从薄纱遮蔽的车窗向外望着官道两边的田地,想象着以皇帝岳父的身份从这条路走去帝京,却在到达王都三个月后就被杀掉的鲁裴的心情,忍不住叹了口气。当时他走这条路时,路两边只怕没有什么田地,只有战场,尸骨,野火。他大概会觉得自己停止了这场战争,这是正确的决定吧。肖小小仰脸望着湛蓝晴空上几抹慢慢向着远处移去的浮云。他的决定对于当时的司州百姓来说,或许是正确的。如果百姓这个词不包括当时司州所有官员,所有做过官员的人,所有官员的九族之内亲属,所有姓鲁的人的话。因为杀了鲁裴之后,苍落在司州对那些人进行了一场集中的屠杀,司州人口减少为了当时的二分之一。 但是他们现在却生活的很平静。肖小小望着田地远处躬腰劳作的那些小小身影。建国时的仇恨和伤痛早已经被遗忘,他们现在都只是作为普普通通的余国人活着,甚至活得比其他一些地方的人还要富裕快乐些。 马车转了个小弯,两侧渐渐有了些山丘,抬起眼睛,前方已经是重重浓绿的山脉。道路变得更为颠簸了些,过了一会儿,两边的山峰便已经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从马车车窗向外看,只能看到山壁上厚厚覆盖的树藤和野草。她知道入山后还要再走半日才能到涧峡,过了涧峡就算出了山,很快就到英镇了。 肖小小坐在马车里颇为无聊,便让侍女青鹭拿出棋盘陪自己下棋。刚刚摆好棋子,马车突然急急刹住,棋盘啪得被甩在地上,琉璃棋子顿时滚落一地。好在地面铺了绒毯,没有破成一地碎渣。车外人众一下子喧哗起来,但隔着马车什么都听不清楚。肖小小心中一惊,起身就要去拉马车门,这种两侧是山的地形原本便是兵家大忌,虽然她之前相信山贼应该不至于有胆子袭击自己这种两千人的队伍,但自从进山之后看到两边山壁就一直在疑虑会不会被人包饺子的事情。没想到她的手指刚碰到车门把手,就听到了车外周龙膺沉稳的声音:“刚才车夫失手勒马,帝姬大人没事吧?” “我没事。”肖小小听到他的声音,稍许安心了一点,“周将军,外边出了什么事?”周龙膺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慌乱:“前边有一点小小的路障,已经清理掉了。请帝姬大人宽心。”车外诸人的确已经平静下来,却恰好让肖小小听到了遥远的地方似乎是打斗的声音,但周龙膺既然不提,她也就不再担心:“那就有劳周将军处理了。” 周龙膺在做上京官之前,做的是边西节度使,而且是一介平民从伍长一步一步做到的边西节度使。在那个时候,师国军队听到他的名字多会绕道而行。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山贼,撞到周龙膺手里绝不会落得好。肖小小非常明白这一点。 果然大约五分钟后,马车就继续上路了。大约是因为曾有袭击,队伍走的比平时快了一些,天刚刚露出暮色,诸人便已到达了英镇。 虽然英镇县令已经尽可能豪华的为她准备了驿站的房间,但女官和侍女们还是要不厌其烦的重新布置一番。离晚饭还有点时间,肖小小问明了周龙膺的房间的方向,趁女官没有留意到她的时候,戴上帽子走出了房间。比起刚才进驿站的时候,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院子里掌上了几盏石灯,让道路不至于看不清楚,不过从边廊向院外望去,便只能看到漆黑一片。 身后跟随的侍女青鹭似乎对于帝姬夜晚出行有些不安,轻声说:“帝姬大人,我们还是回去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去找周将军也不迟啊。”肖小小扭头冲她笑笑:“我又不出驿站,周将军给这驿站里里外外都布了几层防,不用担心。”话音未落,她便听到嗵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回过头,一个黑色的影子竟然快速的从长廊尽头向她冲了过来。 肖小小在想之前已经反射的侧身避开,对方伸手想要抓她,却只来得及抓住她的帽纱,一扯之下,帽子被他抓落下来,连带着连肖小小的发髻也散开了一半。对方看到她的脸愣了一下:“是你?”石灯在廊外院中,刺客逆光的脸她全然看不清楚。旁边终于反应过来的青鹭尖叫了起来,刺客一把抓住肖小小的手腕将她扯到身前,这次距离太近,她没能躲开被勒住了脖子,反手想要挣扎,却摸到了一手湿腻,这才注意到对方身上带着的血的味道。院外侍卫听到青鹭的声音纷纷冲了进来,看到肖小小被挟持住的样子顿时停步不敢上前,纷纷大声威喝了起来。刺客却不理会他们,只在肖小小耳边轻轻说:“我不会伤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69.方黎 那声音听起来,不知为何有一点点耳熟。院中侍卫对看了一眼,两个人径直转身跑出了院子,想必是去寻求支援,剩下四个人持剑围在周围,不敢更加靠近。侍卫手中火把让整个院子变亮了一点,肖小小吃力的扭过头去,终于看清楚了绑架自己的男人的样子。有点意外,对方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虽然和肖小小年龄相仿,但个头却高出不少,箍在她脖子上肌肉精炼的胳膊也显示出他是个练家子的信息。纵然此人身上有血,但未必是他自己受了伤,肖小小在现在这种脖子被人箍住的情况下,绝没有逃脱对方钳制的可能,她迅速的判断了形势,索性停止了挣扎,心中对于周龙膺所谓万无一失的守卫布置骂了一遍又一遍。目前唯一让人有点欣慰的事情就是对方似乎并不以取她的性命为目的,不然他大可在刚才就直接杀掉她。 “我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这句话让她变得犹豫不决。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来对自己说这句话,这一切都不符合逻辑。 “……你真的能带我见到他?”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的低声问道,但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内心就后悔了起来。如果对方只是想要用这种模糊不清的话来诱拐她呢,自己问的越多,也不过是提供给绑架犯更多信息而已。活着的大余帝姬比死了的值钱,虽然不知道这个刺客是什么来头,但是在余国和云雷联姻的当前这个关节想要诱拐余国长帝姬的人,只怕不少。 对方没有出声回答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肖小小心中疑虑更甚,迅速扫视着四周思考着逃脱的方案。就在她还没理清思绪的时候,一个黑色的东西快速从眼角掠过,刺客发出低低一声惨叫,箍着她的手臂一瞬间放松开来。 这是挣脱的最好机会,肖小小的理智这样告诉她,只要挣开他跑开三步,自己就绝对安全了,她的理智仿佛在鸣钟一般的向她呐喊着。 但是她没有动。 “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这句话就好像是某种魔咒一样,让她的迈不开脚步。 对方只是想诱拐你。理智在大声的说。被不明组织劫持的帝姬不会活得了很久的。理智一遍又一遍的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让她整个头都痛了起来。但是她一步也迈不开。 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愿挣脱。 她真的有一个想见的人。想见到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希望,都没办法舍弃。 一切的犹豫都只在电光火石的刹那结束了,刺客快速收紧手臂,另一手箍上了她的腰。紧接着她觉得身体被猛地拽起,腰前铁般坚硬的手臂快速的施力让她的胃一瞬间翻涌了起来,随即她明白是那少年抱着自己跳上了屋顶。 周龙膺绝不会没有在屋顶布防的。她如此想着的同时,驿站四角已纷纷有人影跃上屋顶。院子里的守卫队长应该已经接到了之前的报信,大队的卫兵几乎是拥挤的涌进院子,嘈杂的声音中隐约能听到“长帝姬在贼人手里,不要放箭”的吆喝声音。 刺客抱着肖小小,脚下却没有一点沉滞,轻快的沿着屋脊跑动着,几个纵跃已经跳出驿站。他似乎对这个镇子的结构非常熟悉,时而跃在屋顶,时而跑入小巷,肖小小起初从他怀里向后望过去,还能看到最开始追在他身后的几名侍卫,跑到后来,竟渐渐的都看不见了。 周龙膺今天在驿站部署的人数的确不如往日多,由于白天曾在山道遇袭的关系,他今晚把精锐都布在了两边城门。即使如此,一百多人的护卫,也算是把不大的驿站围了好几层,不知这个刺客到底是怎么侵入院子的。 肖小小知道自己只要大声的喊上一声,饶是这刺客再能七拐八绕,也很难逃脱后边追来的众多卫兵,但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发声,只是默默任他抱着,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 逃跑的时间感觉上很长,但从月亮的位置没怎么变动来看,其实这场捉迷藏最多也只持续了十数分钟。 刺客跳过一堵矮墙,推门进了一间小屋。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照在门对面的炉灶上。原来这间小屋竟是个小小的厨房。将肖小小放在地上,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累死我了,你可真沉。” 被陌生人毫不犹豫的抱怨体重让肖小小心中一阵不爽,她默默站直,趁着月光狠狠瞪了他一眼:“绕了一个大圈子,你又跑回驿站做什么?” 对方走到屋子一角,将地面一块木板拉开,一边咧嘴笑了笑:“你竟然认得出来。” “我还没有蠢到被不认识的人劫走还不去记路的地步。”肖小小冷冷说。 刺客愣了一下,支木板的手停了下来,脸上露出大受打击的表情:“你、你原来刚才没有认出我吗?” 肖小小一怔,对着月光仔细的去看他的脸,有点秀气的眉毛,温和的眼睛,带着笑意的嘴巴……虽然说得上是挺好看的组合,不过脑海里对于这样的五官没有任何记忆。 他见肖小小一脸迷茫,大大的叹了口气:“方黎啊,我是方黎,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哈?”肖小小站起身,向他走近了两步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但努力回忆得到的记忆中方黎的脸,似乎都只有一脸要哭出来的小屁孩样子,在面前这个几乎比成年人还要高大的少年身上一点影子都找不到。 “……一点都不像。”她最后下结论般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人说。 方黎沮丧的垂下头去,不满的絮絮叨叨起来:“我可是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了,真是的……你没认出我到底为什么愿意跟我走的,你就不怕危险么?”他停了一下,似乎想起来了什么的样子,“哦,你应该也不怕危险,反正整天和你在一起的那家伙一定偷偷在哪里跟着保护你的。刚才被包围的时候,就是他向我扔了那块石头的吧,真是疼死了,我还以为你是认出来我才没趁那个机会逃掉呢。” 月光冷冷的照在脚尖前的那片空地上,留下一个方方正正的白影,肖小小突然觉得无比好笑。 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期待什么呢。在这种远离翼州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人带自己去见他。 怎么可能会有人知道,自己想要见的人是他。 她将背靠上一侧的土墙,用脚尖踢开地上碎开的碳屑:“不是他,只是别的什么侍卫罢了。你带我到这里来,到底是想要让我见谁?” 方黎睁大眼睛,似乎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种问题:“当然是杨将军啊,你不是为了见他才特意走这条路的吗?” “当然不是。”肖小小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的一口回答。 “哈?”方黎垂下肩,“那我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似乎是为了让自己振作起来一样,他提了提劲,招手让肖小小走近:“误会什么的回头再解释吧,快点下去,他们搜完全城后还是会想起来搜查这里的。” 下边是常见的厨房地窖,司州偏南,比北边要冷些,是以和律州一样,家家户户都有这种贮藏冬菜的地窖。此时正是九月,地窖里边也没什么蔬菜,只有几口腌菜用的空缸摆在角落。方黎将空缸搬开,竟然露出一个洞口。 “原来你是这么进来驿站的……”肖小小皱了皱眉。方黎有些得意的咧开嘴:“一个月前带着兄弟们来这里收钱时杨将军让顺手挖的,再过两个月才会有人用地窖,在这之前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所以周龙膺把驿站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却还是没防住有人进来。肖小小叹了口气,默默收回了一小部分之前在心里对周将军的谩骂:“你来这里收什么钱?” 方黎示意她钻进洞里,在后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有时候一两个月也没有一个过涧峡的商队,所以山上吃用不够的时候,会和兄弟们下来到镇子里收点钱用。” 肖小小嘁了一声:“原来你和杨令去密山做了山贼。” 方黎嘿嘿笑笑:“当初和你分开后不久,律州换了那个姜竹生做主事,他颁了个开荒令,无主的地只要种一年就给地契,还免三年税,很多流民都回家去了,不过还是有一些兄弟没地方去,杨将军就带着我们奔这边来了。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的。” “我一直在宫里,哪会知道这种事情。”肖小小摇摇头说。身后方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好意思:“虽然杨将军跟我说过你是真的帝姬,不过还是挺难相信的,你竟然真的会穿着这种漂亮的裙子……”“我天生长成一副灰头土脸一脸马上就要被人煮了吃掉的样子真是对不起了。”肖小小语调冰冷的说。顿时让方黎有些慌乱:“我不是这个意思,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穿成这样挺好看的,真的挺好看的,和我想的一样好看。”“……你还想过我穿裙子是什么样子吗?”肖小小轻轻笑了起来。方黎的声音里满是认真:“当然想过,所以刚才在院子里的时候,第一眼就认出你了。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这么坦率的热情让肖小小反而有点害羞了起来,她咳了一声,迅速转移了话题:“今天白天袭击我的送亲队伍的是你吧?” “嗯,”方黎毫不犹豫的直接承认了,“杨将军说先扰你们一下,晚上才好下手。你们带队的到底是什么人啊,真厉害,涧峡那种我熟悉的像是自己家一样的地方,还提前做了布置,竟然一点都没讨到便宜,反而折损了一半带去的弟兄。”他说着折损弟兄的事情,却好像也不怎么气恼,倒是对敌人的钦佩更多一些。肖小小慢慢沿洞向前爬着,这洞是一个月前挖好的,此时已颇有了一些蛛网和虫窝,她的头发被方黎扯散后也一直没有机会重新整理,拖到地上弄得颇为狼狈:“送亲队伍带队的是周龙膺将军,当年做边西节度使的,手段了得是应该的。” 身后的少年听了她的介绍,却没回应什么感想,于是两人如此静静的爬行了一段。颇过了一段时间,才再次传来方黎认真的声音:“你真的想嫁去云雷么?” 肖小小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种问题,不禁笑了起来:“我说了你可能不相信,你是第一个问我自己是不是想要嫁去云雷的人。” “答案呢?” “就算我不想,又有什么人在乎呢?”肖小小落落的笑出声。身后却传来少年迟疑的声音:“……如果你不想,你可以和我一起留在山上,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少年的邀请只是让她低头笑了笑,并没有停下脚步:“是杨令派你来接我的吧?” 方黎嗯了一声:“杨将军说你想要见他。” 肖小小淡淡说:“我想不想见他是另一回事,他想见我,就肯定不是要邀请我和他一起留在山上当山贼的。” 少年似乎意识到她说的是事实,于是噤口不言的只是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大概是挖洞的人越向后越偷懒,原本是矮着身子还能活动的宽度越往深处慢慢变为了四肢趴着也非常狭窄的情况。肖小小的声音里已经有些气喘吁吁:“还有多远?” “还要再爬一个小时,这洞是直接通往城外树林的。”方黎有些抱歉的说,“真对不住,明明你是帝姬,还要让你走这种辛苦的路。” “这倒也没什么,不比当年在律州的时候辛苦。更何况好久没有见到杨令了,我倒是真的想要见他。”肖小小喘了口气,身后方黎身上的血腥味在这种狭窄的密道里变得更显浓郁,她皱了皱眉:“你身上的血到底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吗?” 方黎似乎想了一下,才突然想起来一样:“哦,衣服上那些血么?那是之前从厨房钻出来的时候,恰好被厨子撞见了,防他声张就让他闭嘴了。平时这种时候厨子本来不会呆在厨房的,多半是怕你住进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想要吃什么,为了随时应召就一直呆在厨房里了,真是个倒霉鬼。” 肖小小向前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她迟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你以前可是看到血都会哭出来的,什么时候连杀人也能这么轻描淡写了。” “我总是会长大的。我和三年前已经不一样了。”方黎用沉稳的声音说。肖小小低下头:“不是会杀人,就算是长大的。” “但是会杀人总比只能被人杀要好些。”方黎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如果我不是学会了杀人,又怎么能今天见得到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70.信使 夜晚走山路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饶是肖小小自认为身强力壮,此时也已经气喘连连。方黎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连汗都没多出几滴,还不时回过头查看肖小小的状况:“真的不用我背你吗?你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肖小小顾不上说话,摇摇头咬牙继续走。她穿的裙子虽属帝姬常服,但也相当厚重,加之头发披散的到处都是,让她有点烦躁了起来。轻薄的丝绸鞋子也早就使她的脚在山路的石头上打了好几个泡,她一边思考着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去见杨令这种大概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的人,一边索性将发髻全部拆散,用手帕将头发在脑后扎为了一束。收拢了头发,眼前的视线变得明亮起来,转过一块巨大的山岩,视野突然一下子开阔,银色的月光下,山谷里竟是一片寨子。 大概是因为夜晚,整个寨子都静悄悄的,全然没有什么人走动,就连面前粗木扎成的寨口也没看到守卫,只有一个拿着手杖的光头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似乎在等着他们。 方黎见到他,大步走上去躬身行礼。那男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长得极瘦极高,手上虽拄着一根手杖,却也并没有要借力站立的意思,脊背挺得笔直。方黎已算是同龄人中颇为高大的身材,还是比他低了半个头。他没有理会方黎,只是冲着肖小小哈哈一笑,径直走了过来:“有劳长帝姬大人光临寒舍,接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声音颇为低沉,还带着一丝粗嘎。这声音让肖小小怔了一下,她迟疑了一秒,突然睁大了眼睛:“——你是杨令?!” 杨令哈哈大笑,一手作出请她入内的手势:“既然要见帝姬,老夫自然也好好梳洗过了,怎地这样帝姬大人便认不出来了吗?” 肖小小点头示意他引路,跟上在他的身侧,轻轻笑了几声:“原来杨将军如此年轻,我那时候年幼眼拙,言辞中冒犯之处还请杨将军大量。” 这山寨颇大,两边木屋规划的纵横有序,虽然是晚上,肖小小也能隐约看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他们竟还在山上开出了梯田。她斜眼望着杨令,对方却全不在乎她的东张西望,静静的大步走着。 如此走过了几十排屋子,这才见到了一间正对道路规格较大的木房。杨令笑笑,上前推开屋门,方黎率先进去掌起了灯,肖小小这才看到这屋子整个便是一间大堂,两侧各有一排木椅,木椅后边尽是空地,而正中间首位的地方,却没有放座位,只是放了一个台子,台子后的遮墙上挂着一把剑,黄金剑鞘装饰的颇为华丽。 杨令在左首的木椅上坐下,将手杖倚在一边。方黎将堂柱上四盏灯全部点亮后也站在了他的身后。肖小小并不客气,顺手拉了一把椅子就在杨令对面坐下:“杨将军,直入正题吧,你叫我来这边不是只是为了让我参观你们大寨吧?话说你竟然一个人都不露出来,一点让人参观的诚意也没有。” 杨令爽朗的笑了一声,眯起眼睛细细的上下打量着肖小小。肖小小被他看得有点背后发冷,哼了一声却没有畏缩,只是直视着杨令等他说话。绑架帝姬是大罪,在帝姬出嫁的关头绑架帝姬则是相当于向两个国家同时宣战的疯狂举措。帝姬在他这里呆的时间长一秒,他自己的处境就更危险一分。杨令不惜作出这种事情也要把自己带到他面前,必然有什么对他极为重要的事情。肖小小深知杨令只是脸上悠闲,她不需催什么,只要等他说话即可。 果然杨令见肖小小不动声色,率先开了口:“长帝姬大人当年曾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此时既然有机会再见,我有一个忙要帮上一帮。” 肖小小轻轻笑着:“杨将军真是多礼了,当年你没杀朗城官员,你我早已两清,救命之恩云云不必再提。更何况我即将嫁去异国,好像也没什么需要劳动杨将军的地方了。” 杨令捋着胡须,深深的望着肖小小。大堂里摇曳的烛火光晕却让人看不清他眼睛中的感情:“长帝姬大人既要前往云雷,想必也对云雷局势有所了解了吧。” “我年纪尚幼见识浅薄,不知杨将军所说的局势,指的是什么的局势。”肖小小淡淡将话题丢回给他,心中却对他将要说的话好奇了起来。 杨令只是微微笑着却不再接下这个话头:“老夫年轻时曾四处交游,在云雷云京,也颇有几个朋友。今日将帝姬大人请来此处,只是想知会帝姬大人您远嫁异国只怕水土多有不服,如有不方便的地方,尽管去找老夫的朋友帮忙无妨。”如此说着,他从怀中掏出几个信封递给肖小小。肖小小低头扫了一下,信封上分别写了姓名和联系方法,她拆开一封看过去,竟真的是拜托对方帮忙照顾的介绍信。 肖小小怔了一下,她设想过各种杨令要对她说的话,却没想到杨令竟然真的是要帮她。灿烂的笑了一脸,她单刀直入的问:“你想让我帮你干什么就直说吧,我可不知道杨将军什么时候变成了不惜惹祸上身也要助人为乐的人了。” 杨令垂眼看着她手中的信封:“这四封信中有三封若你遇到麻烦,可以用来帮忙。” “第四封就是这个了。”肖小小从中抽出特别厚的一封,虽然和其他信封一样是薄薄的白纸封信,里边却似乎放的不是信纸,而是某种布帛。信封上也不像其他三封信一样写了联系的方法,只有一个朱笔的名字——“云千”。 肖小小没有拆开信封,只是冷冷说:“云千是云雷迹露公主的名字,你要给她送的是什么?” 杨令抬起头,柱灯给壁上的黄金宝剑拉出几重方向不同的影子。“信在你手里,我想送什么,你尽可以看。” 肖小小望着他,有点同情的笑了一下:“你可真是死心眼,现在去打扰迹露公主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杨令平静的说,黑色的眼睛里波澜不惊,一瞬间让他看起来不再像四十多岁,而像是一个阅尽世事沧桑行将就木的老人。肖小小摇了摇头,抬头望着壁上宝剑:“那真的是他的剑吗?”杨令无声的勾起嘴角:“赝品罢了,真的那把早就断了。十九年还能剩给我的,就只有那封信里的那点东西而已。” 肖小小默默盯着手中信封,有点自嘲的笑了起来:“你就认定我是那种会帮你送信的烂好人吗?” 杨令静静看着她:“我不知道你这次去云雷会遇到什么事,但是我知道送亲的人是周龙膺。” “你是想说我此去云雷凶多吉少,没你的人帮忙就糟之大糕吗?”肖小小哈哈的笑起来,将信封收入怀里,“真是可怕啊,我胆子小,还是乖乖帮你送信好了。” 杨令收起了眼中的笑意:“有劳帝姬。” 肖小小耸耸肩,坦率接受了他的谢意。她知道杨令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但她却始终没办法讨厌他。她无法讨厌一个能将忠诚和原则在逆境下贯彻二十多年的男人。即使对方可以算得上是她的敌人。 站起身,她伸了个懒腰:“事情已经交代完了,我也该回去了。杨将军你打算怎么办?” “不劳帝姬挂心,我自有去处。”杨令点了点头,身后方黎先步前往大堂门口,为肖小小推开门。 肖小小望着方黎的背影,伸手压住杨令去拿手杖的那只手:“为什么要把方黎牵扯进来?他不是你的旧部,他本可以好好的在朗城做一个卖豆腐脑的小市民,平静的度过此生的。” 杨令看着她,黑色的眼睛在灯光的摇曳下看起来深不见底:“长帝姬大人刚才路上应该看到我的山寨大小了吧,你觉得这里有多少人?” “一万……”肖小小迟疑了一下,“二万五千人。” 杨令微微笑笑:“不愧是长帝姬,只是那么短短一瞥就能猜到这种地步。”舒了口气,他望向墙壁上的宝剑,“原本跟着我的流民只有两千人,剩下的人都是后来投奔这里的,直到现在每天都还有很多人上山,这些人都是些逃犯,亡命之徒,背井离乡的流民。如果只是司州这么一片小小地方就有二万余人在山上做山贼,你觉得余国能让朗城的一个卖豆腐脑的小市民平静的度过此生么?” 肖小小一时语塞,许久,她缓缓放开杨令的手:“我和当今皇长子说过你的事情。若你还对改变这世道有所抱负的话,这是你的最好机会。”直起脊背,她没有回头的向门外走去。身后是杨令的有些可惜的声音:“你每次想要收服我,都不是要收我为你做事。” “因为你也说过,我不会是一个好头领。”肖小小迈出大堂门槛,忍不住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秋夜冷冽的空气。怀中信封随呼吸的胸口一起起伏着,发出微弱纸张摩擦的声音。她整了整领口,觉得胸中有点发热。 她知道自己被拜托的是怎样麻烦的事情。 云千,云雷迹露公主,十九年前废太子苍阡的正妃。苍阡没时,她躲回了云雷,肖小小的母亲云雷霜纹公主,就是当时不愿将长女交出给余国的云雷喾太后,作为替代品送去余国的诚意。 杨令不惜在这种时候这种关头劫持帝姬,是因为只有她才有接触皇室长公主的机会。 她脚步轻快的向前走着,两边像是居所的木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理所当然。绑架长帝姬和劫持行商不同,司州厢军绝不会像以往那样敷衍了事,必会将密山整个翻过来一遍。所以他在一开始白天设伏袭击送亲军队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早早疏散了山寨的所有人。 他为了送这封信,从一开始就打算放弃这个山寨。 肖小小快步的走在前边,扭过头,能够看到杨令跟在远处身后悠闲的送客的样子。瘦高的身形在月光下看起来格外的显眼。 他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放弃这个山寨。肖小小突然意识到。将山寨修在从余国往云雷走陆路的必经之路的密山,他建立这个山寨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等两年后途经此处的肖小小。 轻轻冲着自己笑了笑,她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牢骚道:“真是个执着得可怕的人……”不过,即使明知道会带来无穷麻烦,却还接受了对方委托的自己,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就是了。 向着身后挥了挥手,她提高了声音:“方黎,快一点。你不早点送我回去的话,会有很多人很为难的。” 方黎闻声向杨令行了一礼,迈步就要向她追过去,却听到身畔的杨令轻轻的仿佛叹息一样的声音:“她和三年前没有什么不同,还是只是个烂好人而已。”方黎有些疑惑的放缓步子,回头望着自己的上司。 杨令的手杖在地面上敲击出轻轻的笃笃声:“我所谓的帮忙,对她来说只是不知能否兑现不知是否用得上的人脉,而她要帮我送的信,却是实在的危险。她自己明知此节,却竟然还是答应了我。” 方黎皱起了眉,望向肖小小的方向。 “我固然知道她就是这种人,所以才会赌命托付她。”杨令轻轻摇头,叹了口气,“只是可惜她如此性情,在云雷那种地方,只怕活不长久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71.书路 马车颠簸的走在山路上,虽然是早上才在驿站换过的本地马,此时也已经露出了疲态。从南司州起,每天的路便都是些上爬的山路。前方的地平线被高大的鸿山遮住,视线所及便是那遥远的苍蓝色的山影。余国和云雷接壤的地方大部分都是由鸿山山脉自然隔开,除了利州。 在余国是被称为利州的土地,在云雷被叫做狭泽。并不是很大的一片地方,由于只是靠海的石头地,也没什么特别的渔产,原本几乎没人住在那里。但这一切在鸿阳书院的学者靳富工的一篇勘察文章的出现后改变了,靳富工发现,在那个好像什么都没有的石头地上,却很适合种植原本被认为在东方无法种活的绾树。这种东西之前只在师国出产,由于运费的关系,属于非常昂贵的香料。一瞬间各个地方的投机者都涌向了那片海滩,而曾经根本不关注此处的余云两国也分别发表了所属权的宣告。在这片土地上的明争暗斗持续了一百多年,直到几年前云雷太后将它作为聘礼送给了余国。 “我也不算不值钱了。”肖小小漫无目的的想着这些事情,眼睛望向车窗外边。那天回到人仰马乱的英镇后,周龙膺只是例行公事的问了她一些情况来写入发回京城的报告,并没有进行更多深究。之后官兵会对密山进行怎样的行动肖小小是看不到了,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快速的上路,周龙膺为了避免再多生出这种事端,将行军的速度加快了一倍。虽然没有什么必要去怀疑这一点,肖小小始终觉得周龙膺对她有着一层深深的不信任的隔膜。她并不讨厌周龙膺,也出于礼貌的在路上多次试图和周龙膺聊天,但对方却始终对她带着一种不咸不淡敬而远之的态度,不管肖小小找到什么话题,都能被他用官话轻轻带过,始终也看不出他真实的想法。一个征战多年的将军会觉得没必要和十几岁的少女多说什么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肖小小如此开导自己后,就不再多想了。 在景县整顿了一下之后,队伍很快再次上路了。这是余国最南边的城镇,虽然偏僻,但却颇为繁华。由于休息的时间很是短促,肖小小只有从马车车窗向外望了一眼的机会,城中主道的两边,竟一大半都是书铺。不像在路过其他城镇的时候县令总是煞有介事的将她会经过的道路全部清开,景县县令显然对帝姬路过这件事情并不觉得如何重大,只在马车经过的主道两边围了杈子,却没禁止行人。路两边围观的人们很多都不是本地人的样子,穿着则以读书人的青布长衫居多。肖小小听说过景县县令蓝非原本在京城是五品翰林,后来为了潜心学问自荐跑来这景县做了一个小小的县令,想必是由于研究学问者的清高,懒得理会帝姬出嫁的事情。但城中外人如此之多,这让周龙膺甚为紧张,布置的防备也比平时严谨了很多。 出了景县南门,眼前突然展开一道宽约百尺的白色梯路,和北门那道狭窄的土路截然不同。这梯路全部是白石筑起,沿地形渐渐向上,一眼望过去竟望不到尽头。 肖小小知道,面前不是余国地界,也不是云雷土地,他们现在进入的,是鸿阳书院的领域。 “我读书多年,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书路。”旁边的女官路司言发出了轻轻的感慨。老师魏申年轻时曾往鸿阳书院求学,这条被称为“书路”的余国学子前往学问圣地的唯一道路,他曾对肖小小讲过无数次。肖小小一瞬间很想跑下马车沿着这道梯道尽情的跑上一跑,看看自己能够用多少时间走完这条大部分读书人要走上三天的朝圣之路,但马车只是向右转开,走上了旁边的车道。 第一个修建鸿阳书院的人,到底为什么要将书院建在如此高的山上呢?第一批前来求学的学子,为什么会愿意住在这种离最近的城市也要走上三天的偏僻地方进行学问的研究呢。没有亲自走过这条路之前,她在听老师描述这景色时并没有深入想过。而此时望着车道旁边宽大坚实的书路,肖小小心中微微的冒出了疑惑。路上不时能看到背着行李步行向上的求学学子。关于鸿阳书院流传着这样一种迷信,坐车上山而没有背着自己所有行李步行走完这条书路的学子,必然无法完成自己的学业,所以前往鸿阳书院求学的人,不管贫富贵贱都会选择自己背着行李步行上路。三天的山路,路途中间只能靠自带的干粮和水充饥,这条书路其实就是鸿阳书院入院考核的第一关。要做一个潜心研究学问的人,没有足够的毅力是无法坚持下去的。大概这就是书院要修在如此难以到达的地方的原因之一。肖小小如此对自己解释着,正午的阳光从车窗射进来,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每个人从鸿阳书院得到的东西和失去的东西都不一样。”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风若平的话。只是一个求学的地方而已,为什么却会失去呢……只是一个求学的地方而已,为什么会长出风若平这样的妖怪呢。 她轻轻的笑起来,这些回忆让她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前方凶吉未卜的婚礼和身后维系着错综复杂感情的帝都,她好像变回了五岁时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女孩子,仰起脸,用兴奋的声音问着自己的老师:“老师,鸿阳书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那个女孩子有着温柔的母亲,有着可以放心的依靠在他的怀中的父亲,有着虽然严厉却诚恳认真的老师,有着她现在想要的一切。 “长大真是一件……最残忍的事情。”她笑着对自己说,手指轻轻搭在马车车窗红木的窗棂上。阳光直射着书路白色的石阶,雪白的看不到尽头的台阶,美丽的仿佛一个童话。 车队越走越高,到了夜里的时候,肖小小已经加了两次衣服。向两边望去,鸿山的高峰此起彼伏,雪线似乎也在不是很远的位置。车队外兵士整备的声音传过来,隐隐能听到他们在统一检查马蹄的蹄铁的讨论。 “剩下的一半路,路上会开始有结霜,所以今天要做好准备。”路司言一边为她收拾着帐篷里的床铺,一边向她解释,“越往上就越冷了,不过帝姬大人不用担心,我们早就准备好给帝姬大人御寒的衣物了。明天把手炉拿出来,帝姬大人便是想在外边走走看看雪景也无碍的。”“周将军赶路赶得那么急,只怕没有留给我们看雪景的时间。”旁边整理衣服的张司言有点遗憾的摇了摇头,“可惜好不容易走一次书路。” 肖小小心中遗憾不比女官更少,她安抚了女官几句,撩起门帘走出帐篷。山上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抬起头,明净的夜空上抹着几痕薄纱一样的云,近得仿佛伸出手就能摸到。明天也会是晴天,这让她有些高兴。向下望去,在月光下也是白色的书路,此时却被送亲队伍的营地堵得结结实实。最近前往鸿阳书院的学子只怕会很讨厌她这个帝姬的吧。不着边际的想着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事情,她活动了一下肩膀。帝姬主帐附近虽空出了不小一片地方,但抬头望向四周,便全是规整分布的军营统一大小的一排排帐篷。这种拥挤的感觉反而让她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寂寞。搓了搓有些变凉的手,她回头问身后的侍女:“你觉得那边的阴影里,会不会其实藏着周将军派来秘密全天候保护我的卫士呢?”赤鳞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有些惊恐的盯向阴影的方向:“周、周将军有这样的安排么?那岂不是……帝姬大人做了什么都会被人看到?” 侍女不安的样子让她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赤鳞的头发,她用安抚的语气说:“别想那么多,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安抚的笑容逐渐转为自嘲的笑意,“就算周龙膺没做这种安排,看着我一举一动的人,只怕也很不少。”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侍女半信半疑的点点头,肖小小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天上的流云。“反正整天和你在一起的那家伙一定偷偷在哪里跟着保护你的”。方黎这种没神经的男人说出的话反而最戳人痛处。 女官从帐篷里走出来,知会她已经准备好了床铺。她走进帐篷,没有再望向那片阴影一眼。 她知道那里没有人。她绝望的知道那里没有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72.雪之城 鸿阳书院并不是一个书院,鸿阳书院是一座城。 肖小小走下马车,有些好奇的张望着四周的建筑。和余国常见的木质建筑不同,这里的房子全部是白石垒成。洁白的石壁在阳光的照射下,白石中的云母闪闪发光。虽然每堵墙壁都是切削的平滑如镜的石头天衣无缝的拼砌,但屋顶却有着柔软的曲线,细细看过去,原来每座房子的屋檐上,都厚厚的积了积雪。 如果是小时候的自己,大概会开心到忘乎所以的沿着客馆前边的大道一口气疯跑遍整个城市吧。肖小小收起目光,用手轻轻摸了摸袖中的手炉,在从人的引导下走入客馆。 鸿阳书院坐落在鸿山过南峰山腰,城中最中枢的地方——习书楼的背后直接便倚靠着过南峰山壁。虽然高度还未到峰顶,但已是终年落雪的地方。肖小小一路上见到的路边行人除了读书人打扮的学子,也有不少运送物资上山的担夫车卒。城中除了书铺,各样杂货食铺路边也一应俱全,倒是比山下的景县更多了几分世俗繁荣。 书院虽设城墙,但据说只是用于减弱一年一度的夏季大风雪对城内的损害,城门从不对人设防,不管什么身份,什么来历的人都可以任意出入。此次周龙膺带了两千人马上山,城内也并无任何猜忌,甚至都无人前来过问一句。倒是周龙膺依足了礼节,先遣人送了名帖才带着肖小小入住客馆,兵器和士卒都留在了城外,只许补给官员入城采购。 走过围墙厚实的前院,肖小小进入客馆的大厅。鸿阳书院的客馆只有在招待书院主动邀请的客人时启用,并不是经营的旅店,肖小小在学问上没有任何研究,能够受邀入住这里,想来只是托了她未来的云雷皇后身份的福。大厅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便只是将砌墙的白石的材质裸露在外,高高的圆拱形穹顶上想着四个方向各开了天窗,阳光从四个角度有如光柱一般洒落地板,让朴质的白石看起来也平添了一份脱尘之感。 如果下雪的话,积雪不会从天窗漏下来么……肖小小思考着这样无聊的事情,拼命扭着脖子观察着头顶的天窗。 “虽然从里边很难看到,但天窗外边其实是有窗扇的。下雪的时候,只要在那边拉一下,就会自动有机关拉动窗轴关上天窗。”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柔和的声音。 肖小小吃了一惊,向面前望去,从大厅尽头的暗处,缓缓走出了一个月色衣裙的女子。柔软的浅色布料掠过坚硬的白石地面,阳光流泻的光柱拂过她姣好的面庞。然而最吸引人目光的不是她秋水般的双眸和樱色饱满柔软的嘴唇,而是那即使从光柱下走过也没有一丝反光的漆黑长发,那头发就好像吸收了所有阳光一样只是纯粹的黑色,纯粹得让人的目光无法从那漆黑上边移开。肖小小愣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她是师国人。 头发有着几乎没有反光的异样黑色是师国人最大的特征,虽然这几百年来师国和余国的战争引起的双方民族的相互接触和渗透使还持有这一特征的纯血师国人已逐渐变少,但在婚嫁相对封闭的师国贵族间,纯血的黑发还是主流。 面前女子款款走到肖小小面前,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靖若帝姬大人,欢迎作客鸿阳书院。我的名字是客昐,书院的长老们派我来确保您在书院的这段时间一切顺心。” 鸿阳书院学者一向宣扬世俗地位在学问面前只是空物,是以客昐并未以平民见王族阶行礼,只是行了普通的平阶礼。周龙膺在一边微微皱了下眉,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在礼节上看起来贯彻得挺彻底,其实还不是为了帝姬的地位而专门派人前来照顾。肖小小心中冷笑一声,却也知道自己在人家的地头还挑三拣四是找不痛快,于是微微颔首:“有劳了。” 跟在客昐身后走向书院为她准备的客房,肖小小心不在焉的研究着前方客昐拖曳在地上的长裙。鸿阳书院常年下雪,即使是在这有着厚厚石墙的室内,穿着冬装的肖小小也依然不敢将手从手炉上拿开,面前的女子月白色的长裙却仿佛只是白纱所制,身上衣服毫无臃肿,贴伏的完整显示出了她曼妙的曲线。 “师国素来盛产各种染料和布帛,我曾听说有一种天价的木蚕丝,织出的纱绫穿在身上驱寒避暑,只是产出甚少,不会卖往国外。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言而已,如今见到,真是大开眼界。”肖小小微微侧首说。客昐回首礼貌的望她笑笑,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故乡土产而已,让帝姬大人见笑了。” “师国和我大余关系素来不和,长老让你来招待我,不会觉得不开心么?”肖小小并没有打算在这种时候装作温婉可人,毫不客气的进一步问了起来。身后女官微微有些不安的看着她,但终也没敢在帝姬面前插嘴。 客昐轻轻笑出声来,温和的声音中没有包含任何不快:“进了书院,我就只是书院的人而已。故国的纠纷,与我并没有关系。” 肖小小哈哈一笑:“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客昐在客房门前站定身子,推开里外都裹了棉帛的厚重木门,回身笑望着肖小小,眼睛好看的眯了起来:“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喵了个咪的。肖小小忍不住咂了下嘴。被下马威了。难怪各国重相都用鸿阳书院出来的人,难怪这书院坐落在两国相交的咽喉之道却一直没被吞并,难怪他们敢声称自己无视世俗王爵地位。 他们告诉将要成为云雷皇后的余国帝姬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们知道余国和师国客家背地里的交易。 真让人不爽……肖小小揣着手炉不紧不慢的走入房间。书院建在这种只能用石头筑房子的地方恐怕也是为了防止他们对王族的傲慢导致有什么像肖小小一样头脑容易冲动的当权者一把火把书院烧掉吧…… 想象着这些危险的事情,肖小小在房间正中的榻椅上坐下,取下面纱,对着侍站到了自己面前一侧的客昐甜甜一笑:“你会下棋么?” 围棋这项游戏从鸿阳书院流出来,作为上流社会的消遣在各地都有发展。客昐既为师国贵族,开局就严严整整走得毫无破绽,下到第十七手上,肖小小就已经觉得可以看到自己惨败的未来了。但是她既一直不肯投子,客昐便也毫无倦色的陪她继续这盘已经基本决定结局的游戏。 玩弄着手中的黑子,她心不在焉的看着棋盘:“客非有三个女儿,长女刚刚过世,幼女尚在襁褓,你这个时候却不回家陪着父亲么?” 客昐并没有为她指出自己身份而惊讶,只是平静的在棋盘上落下棋子:“女儿想要让父亲开心,并不是一定要陪在他的身边的。” 肖小小提了一劫,悲伤的看了眼自己棋盘上破碎的山河:“第二劫了,虽然我知道就算在这个劫上跟你纠缠,我也拿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客昐落了一手闲手,温和的笑着:“那么还要继续么?” 肖小小摇摇头:“我还有一个角,那边的劫怎么样都没关系。你喜欢猫么?” 客昐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毫无来由的问题,于是微微怔了一下:“……并不讨厌。” “我弟弟特别喜欢猫,整天和猫玩得全身是泥。等我到了云雷那边,我派人送一只猫给你吧。”肖小小漫不经心的说着,落子向外逃了一步。 客昐闻言迟疑了,许久,她柔软的笑道:“能够得到帝姬大人的礼物,真是受宠若惊。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那只小猫的。” 肖小小抬眼望着她,甜美的笑起来:“还是算了,你的裙子若是被猫抓破,会很冷的。” 客昐看着她的眼睛,就好像刚才都没有认真看过她一样,突然间噗哧的笑了出声:“感谢帝姬大人体贴。长老们说余国靖若帝姬大人性如烈火,素来有来有往,果然名不虚传。” “我就姑且当作书院的长老们是在夸我吧。”肖小小悻悻的说,“你还没有落子。” 客昐微笑着摇摇头,将两颗白字放在棋盘边上:“我已经没有下一手了。” 待女官送客昐离开,肖小小默默走到窗边。大概是为了防风,客房的窗口开得颇高颇小,踮起脚尖才能看到外边小小一块天空。但在鸿阳书院这样寒冷的地方,这种四面都是石墙的被密密实实包围着的房间却让人有种格外的安心温暖的感觉。 喝了一口侍女奉上的热茶,她缓缓走回到棋盘旁边。“性如烈火,有来有往……么……”她笑着拿起棋盘上的琉璃棋子。 突然说出要送猫给客昐并不是一时兴起或是为了表现自己是任性的贵族大小姐。余国长帝姬和师国客家次女交往,还是由鸿阳书院牵线,这件事情如果通过送猫大肆宣扬开来,不管是余国、客家,还是师国另外两位元老,都会对鸿阳书院的好感一落千丈。 肖小小当然并不真的想要扯开这种事情,只是既然被人给了下马威,如果不告诉书院那群老头自己也是能给回礼的,岂不平白被人小瞧了。 “结果最后也只是被人试探了。”她一口气将热茶喝下,轻轻的叹了口气,“我还是太嫩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73.雷青 肖小小再次看着手中淡木色的请帖,轻轻叹了口气。 请帖的内容是邀请靖若帝姬参观鸿阳书院的藏书阁,落款是孙缂。 鸿阳书院的藏书阁据说汇聚天下典籍,而且有一半以上的部分并不对普通学者开放,只是读书人的话便是在书院修习一辈子也未必有机会看到某些珍本。持有批准外人进入藏书阁权限的人只有长老而已。鸿阳书院共有三大长老,司掌古籍的白亥长老,司掌搜罗天下文章的郑黄长老,司掌书院运作的孙缂长老。这三人皆是当世大家,能够接到其中一人的请帖,肖小小虽然算不上什么正经的读书人,也知道这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又叹了一口气,她将请帖放下。她当然是极希望能够趁着好不容易路过的机会到鸿阳书院的藏书阁好好转转的,但周龙膺已经铁了心第二天一早就启程下山,她便也只有无可奈何的婉拒了邀请。“虽然可惜,但无妨的。每年青子节时,云雷王室都会到书院拜访,届时有的是去藏书阁的机会。”得到答案的客昐虽然露出了有些遗憾的表情,但却反过来安慰了她。帝姬只是被运送的货品,真正掌握行程的是送亲将军这件事,鸿阳书院想必也早就了解了。 虽然心中各种遗憾,但肖小小也不是不能理解周龙膺的谨慎。此时已经出了余国地界,之前又出过密山的事情,他不愿意在鸿阳书院这种充满了来历不明的外国人的地方耽搁行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而虽然心中有很多未解之谜都和鸿阳书院有关,但毕竟此时横亘在肖小小面前的是婚礼这个让她想起来就紧张得胃疼的现实,所以她也就决定将探究之心稍许放下,专心赶路了。 出了鸿阳书院的南门也是一道书路,但比从景县上山那条路要平缓很多。此时已近十一月,虽然下山路越走越暖,但云雷偏南,原本就比北边寒冷些,肖小小的冬装便没有换下来。 “鸿山南面不比我们大余,冬天格外长些。现在这时节,京城虽然还可以穿夹衣,此处却是一定要披裘衣了。”钱司衣一边为肖小小系着披风的系带,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不过想来帝姬大人没几年就能习惯这种天气了。虽然冷是冷一点,夏日的时候却也用不着天天喝冰消暑。”肖小小知道钱司衣小时候曾和太常寺少卿的父亲在云雷住过一年,是以对这边的气候风土都颇有了解,于是点了点头,轻轻笑道:“有你照顾我,我多半很快就习惯了。”她口中如此说着,眼睛只是盯着手中的暖炉。最近从马车中看出去,路边的树已渐渐认不出了名字。和自己成长的地方完全不同的风景,完全不同的气候,完全不同的人。“……我多半很快就习惯了。”她重复对自己说着,不去想自己到底相不相信这句话。 昨日过了鸿山山脚的林县,便已算是正式进入了云雷。周龙膺一路直走官道,想来用不了几日就能遇到云雷皇室派来迎亲的队伍。肖小小在心中算着路程,突然听到营外一阵骚乱。侍女白瑚一路气喘吁吁的跑进帐篷:“帝姬大人,有队骑兵向我们直冲过来了!周将军请您速速先入马车,以备不测。” 能让周龙膺如此措手不及,对方恐怕真的速度极快。肖小小毫不犹豫的紧了紧披风走出帐篷,一路快步向着马车走去。车夫应该也已经接受了命令,早已备好了马。肖小小站在马车门前的脚踏上,才终于稍微定了定神,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向远处张望起来。经过了刚才的骚乱,此时周龙膺已经在营外布好了迎战的阵势,这让她心中稍稍安定了一点。眯起眼睛,远处的平地上,的确有一些黑点快速的向着这边的营地疾驰而来。近了一些,肖小小意识到那不是一些黑点,那是很多匹战马——至少有五千。她眼神很一般,于是有点紧张的询问旁边的赤鳞:“你看得到对方是什么旗吗?” “回帝姬大人……好像,好像是白色的旗子……”赤鳞有点迟疑的回答着。 “……白雷旗。”肖小小明白了周龙膺紧张的原因。白色的旗子在云雷只有一家使用,云雷雷家。虽然雷家也是累世皇室姻亲,但若是迎亲队伍,必是挂皇室青色层云旗。在这种云雷局势紧张的时候,挂着权贵家旗冲着和亲队伍而来的骑兵队,很难判断是敌是友。 “帝姬大人,请快点到马车里去吧。”侍女在一边有些害怕的催促。肖小小摇了摇头。从马车里走了下来:“我们回大帐。” 钱司衣睁大了眼睛:“帝姬大人!敌人人数远胜我军,此时回大帐……”“跟周将军说,我在大帐等来军使者。”肖小小打断了她的声音,对白瑚下了指令。对方人数远胜于我军,便是周龙膺如何骁勇,她一驾马车也很难安全逃得出去。若他们是皇室一派前来护驾的兵马,此时早早躲起来准备逃跑只会让云雷人看轻了余国帝姬,而若他们是心怀不轨前来劫亲的,自己此时呆在大帐至少可以鼓舞士气安定军心。 坐在大帐正中主座上,肖小小吩咐侍女将营帐重新装饰起来。“把茶泡好。”她对赤鳞说,赤鳞用好像随时能哭出来一样的表情点了点头,转身跑出帐篷泡茶,却和跑回来的白瑚撞了个满怀。白瑚捂着被撞痛的鼻子快步走到肖小小面前,开心的大声说:“帝姬大人,那些骑兵是被派来迎亲的!他们已经快马派人向周将军递了名帖,真是太好了。” 她带来的消息让帐篷里的女人们情绪安定了下来。肖小小点点头:“迎亲队伍带头的是谁?” “周将军说是云雷殿前军马都指挥使,他说谨慎起见外边的兵马里只许都指挥使一个人前来叩见帝姬大人。”白瑚认认真真的回着话。周龙膺的安排中规中矩,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肖小小舒了口气,正准备让侍女将屏风架起来,只听帐篷布门的铁环一阵丁零,一个身穿青色盔甲的男人竟然走了进来。 帐内女官一阵尖叫,有几人慌慌忙忙的试图挡在肖小小身前。肖小小正欲呵斥来人,帐门却再次被掀开,一个人快步跟了进来,却是周龙膺。周见帐内情形,不禁皱了眉头,伸手抓住身前男人的肩膀:“雷大人,帝姬尚未召你,你怎可擅自入内。” 那人却全不理会他,只是轻轻一卸肩膀甩开他的手,径自走到了肖小小面前单膝跪下,伸手取下了头上雕镂精致的青色头盔。 这是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将军,肤色青白的迥异常人,左颊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想必是当时受伤时被砍碎了骨头,刀疤位置的颧骨都凹下去了一块。 “云雷雷青,迎驾来迟,望帝姬大人赎罪。”他不在意肖小小连面纱都没带上,毫不避讳的的抬脸直视着肖小小的眼睛,用毫无负罪感的表情说着谢罪的话,然后愉快的勾起了嘴角。 那是个愉快的就好像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礼物的孩子一样的笑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74.迎亲 一路向南,路边已渐渐可见结霜。肖小小捧住手中的姜茶浅浅喝了一口,无聊的眯起眼睛观察着帐篷角落香炉袅袅升起的薄烟在空中荡开。在这个和亲队伍中,她担任的角色只是被运送的货物而已,每日除了依照女官们的安排作息外就没有了其他任何事情可做。见身后的侍女捧好了香盒,她知道又到了上路的时候。将茶盏递给旁边,她裹了裹刚被系好的狐裘披肩,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帐篷。呼出的气息立刻变为白雾,她抱紧手炉,不顾形象的缩了缩脖子。专门的马车就备在十几步外,向马车后边看过去,和送亲的营帐间隔出一大片空地的,是雷青的迎亲骑兵队。 那天之后,雷青没再做出任何逾矩之举。周龙膺对他做的任何要求,他都毫不犹豫的应下并且严格到让人无可挑剔的执行了下去。毕恭毕敬的态度让本想和周龙膺私下说一下她和雷青有些旧隙的事情的肖小小观望了很久,最终还是找不到什么机会开口提及。 “这种情况下去说的话,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惦记着小时候那点破事一样……”她叹了口气,踏上马车。 在鸿山脚下遇到雷青的迎亲队伍到现在,已经是第十天。虽然过了书路后北面有几段官道已经年久失修,但云雷北面都是大片平原地形,赶路还是颇为顺利,看样子年底之前,就能到达云雷王都云界城。 老师曾经和她讲过,云雷北面平原的地方原本是无边无际的沼地。有一年大旱,现在余国也就是当时被称作“际路”的地方有一支自称“云之民”的部族越过鸿山到了雷泽,和当地的雷族联姻后成立了云雷之国。那之后随着气候渐渐变化和历代云雷皇帝填泽为地的政策,雷泽慢慢变成了现在的沃土,云雷也逐渐壮大为了三分大陆的一个帝国。这个国家以云族和雷族两族为尊,两族世代联姻构成了云雷皇室。雷青那种青白的脸色便是雷族的特征,而他所持的白雷旗也正是雷族族主的标志。由于从一开始就是几支不同的部族联合建立起的国家,云雷的皇权比较松散,北边距离王城较远的地方土地多由当地藩王控制。近年来云雷浮彩太后的控制力逐渐减弱,藩王间在领地边界争夺地盘的事情颇为多发,是以连北面的官道都破落了起来。也是因为这种原因,自从踏上云雷国土,周龙膺便一直极度紧张。和雷青汇合后,他似乎少许放松了些。也是因为好不容易周龙膺对自己的管束稍微松散了两天,所以肖小小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再多嘴提起自己和雷青的事情来增加周的紧张。 按照现在的行程,不到晚上就能到达沥城,过了沥城便是皇室直隶的王地,到了那里应该就可以相当的放心一些了。肖小小用手指在地图上划动着,感受着平铺着万里山河的丝绢冰冷光滑的触感。这张画在绢上的地图是云雷给肖小小的聘礼之一,山川道路都画的甚为详细。肖小小知道上路之前周龙膺也复制过一份,但他依然每到一处地方,都重新在自己的手记上另行记录。这张地图当然是不准确的。看到周龙膺记录笔记的那一瞬间肖小小才突然想到这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云雷不可能将自己的地形全部展现给邻国,正如余国绝不会让云雷知道自己的司州厢军屯兵在哪个地方一样。 吩咐使女收起地图,她伸了个懒腰,正打算叫赤鳞端点茶点出来,马车却戛然停住了。 “怎么回事?”她冲赤鳞扬了下下巴,赤鳞点点头在车门观望了一下开门跳下马车,声音一下子紧张起来:“帝姬大人,远处有兵马靠近!” 肖小小皱起了眉:“什么旗?”“回帝姬大人,似乎是青色的旗子。”马车外回应的赤鳞突然拍了拍手喜道,“敌人人数不多,云雷的雷青大人已经在我军前方摆好了阵型,请帝姬大人宽心。” “青色的旗子可未必是敌人。”肖小小费劲的透过马车窗户向外望着,但她的角度却看不见前方。 至少周龙膺的手下都没有慌乱的意思,可见来人的确不多。肖小小静待了一会儿,听得远处车马声音渐近,随即传来一阵喧哗。“敌人走到雷青大人阵前,似乎在叫骂的样子。”车门外传来赤鳞回报的声音,“不过我刚刚看到周大人已经派了一支前哨前往探查详情,帝姬大人无需忧虑。” “叫骂……?”肖小小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站起身走到马车门口,不顾旁边女官的阻止探身了出去。 雷青的队伍将迎面而来的那些人挡在颇远的地方,但这个距离并不妨碍肖小小看清楚他们的旗帜。青色的旗布上,画着三重相叠的月白色云朵,那是只有云雷皇室才能使用的,代表皇室直隶军队的层云旗。 “那边的可不是什么敌人。他们是云雷的迎亲队伍。”肖小小对马车下的使女如此说着,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盯着和来军对峙着的那面白色的旗子。云雷不会派两支迎亲军队的,这毫无疑问。 远处的骚乱最后由周龙膺的亲自出马平息了下来,半小时后站在肖小小马车外的是三个人。 “云雷御营左军统制于扬参见靖若帝姬大人。”周龙膺和雷青依次行礼后,和他们同行的瘦削男人在车门外深深地躬下身子,“皇上原本委臣前来迎驾,却没想到雷大人趁臣为了帝姬大人的安全费心准备时自作主张先行一步,还望帝姬大人勿怪。” 肖小小知道于扬这个名字。云雷皇帝云开霁的父亲早逝,他八岁便登上皇位,他的母亲浮彩太后从那时起开始摄政,在他及冠后也以他身体羸弱为由没有还政,距今已经垂帘一十四年。坦白说浮彩太后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政治家,在她统治的时期皇室和藩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疏远,皇室权威到达了建国以来的最低。由于这个原因,朝中开始出现一些“云开霁年少体弱,不适合继续做云雷帝王,应当从北狐迎立新帝”的声音。浮彩太后会急着让余国公主嫁过来,也就是为了向朝中的反对派强调自己和余国的关系,希图以此压下他们的气焰。那些自称为“北主党”的人,以门下侍中骆晋为首。骆家世代频出重臣,在云雷极有声望。虽然骆晋在先朝并不是什么突出的大员,但浮彩太后过早除掉了先王留下的几位重臣,又没有能力不依赖别人自行运作这个庞大的帝国,骆晋就在这个机会中不动声色的发展了自己的势力,时至如今,太后想要压制他,已经竟然不得不需要去依靠国外的力量才行了。“所谓臣子势大凌主,其要在这个‘势’字,”魏申在对她讲这些的最后,捻着胡子这么说道,“势就是权,权就是你能做的事情,君主不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而交给臣子去做,则臣子就会得到不该得到的权。”“老师你就是想说当皇帝一定要勤快嘛……”肖小小那时候无奈的如此叹气回答他。 于扬就是这个骆晋的妻弟。这些人物关系肖小小在出嫁路上已经好好背熟了。肖小小相信浮彩太后绝不会真心想要派这样一个敌对派的人来接对她的王权维系至关重要的余国帝姬的,但想必骆晋势大,派一个北主党的人来迎接余国帝姬只怕是云雷各方势力相互妥协的结果。 雷族宗主一支和云雷皇室历来都是姻亲,所以雷青必是帝党,帝党抢在北主党前前来迎亲,或许只是某种想让北主党难看的意气用事。而于扬虽明显对雷青抢先迎亲的事情颇为不忿,却并未将雷青视为需要兵戎相见的敌人,可见现时云雷帝党和北主党尚未完全撕破脸。不过不管怎样,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在外国面前意气用事都绝不算是什么明智的做法,雷青身为云雷骑兵都指挥使却做出这种事情,到底是受人指使还是……肖小小透过车窗望向马车外的那个男人,他只是似笑非笑的站在一侧,一副于扬的控诉都于己无关的样子。 肖小小将目光从雷青身上收回,轻轻摇了摇头来整理思绪。北主党会热心迎亲的事情,说明他们并不想和余国的关系弄僵。这样想来,北主党和帝党便是真的交锋起来,应该也不太会将自己推到争端的中心里去。她如此推测着,稍微放了点心,用官话安抚了于扬几句。 于扬似乎也是顾忌在外国帝姬面前不宜多提国内的分裂,虽然依然有些愤愤,却也不再提雷青的事情,只恭恭敬敬的说了下接下来的路程安排之类。 “依于大人所说,我们离云界城已经不远了么?”肖小小核对着他的说辞和自己脑中的地图,想到在马车上颠簸的生活不会再持续很久,心情变得轻快了一些。 “回帝姬大人,如无风雪,想来本月月末即可抵达王城。”于扬认真的回应着她的询问。 “风雪?”肖小小有点疑惑的重复了这个词。于扬点点头:“帝姬大人生于余国,想来不曾见过云雷的风雪,云雷冬天到春天这几个月风雪多发,起风雪的时候,出门难以望见一臂以外,是决不可出行的。” 肖小小小时候上课的时候曾听老师说过这些风土事情,此时又被提及,于是想了起来,知道于扬并没有在诓骗自己。她轻轻的笑起来,柔声说:“那就希望龙神保佑我们这一路上都不要起风雪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75.晚宴 或许是龙神真的听到了肖小小的声音,之后的一路上都莫说风雪,连雨都未下一场。 “看来是可以活着进这座城了。”马车通过云界城黑色的大门的那一刹那,她轻轻说着。厚重的城墙的宽大的阴影让整个马车中一时全无光亮,遮住了女官不安地望向她的目光。 冬季在云雷的习俗中被认为是停滞不前的时间,所以靖若帝姬的婚礼的被定在了来年开春第一天。在那之前肖小小需要一直住在王宫内专门为她建造的别馆中。而周龙膺作为送亲将军也会带兵在王城外的军屯驻扎,直到辅助帝姬完婚。 望着一一交代着之后安排的周龙膺,肖小小摆出认认真真的表情默默听着。当然这些时间安排肖小小早已被女官知会过,此时只是过场性的再听周龙膺叮嘱一遍而已。 “周将军。”在周龙膺交代完毕躬身告退的时候,肖小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款款行了一礼,“这一路上辛苦你了,若不是你,我不可能安全到达这里。真的非常感谢你。” 薄纱屏风后周龙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惊讶,但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迟疑,这个燕颔虬须的武将最终一丝不苟的回了肖小小一个礼:“帝姬大人言重了,护卫大人是臣的本职。” 为什么这个人从始至终都要把自己放在那样一个与我隔膜的位置呢?肖小小望着将军走出门去的背影,微微的侧起头。坦率的说,周龙膺这样有实力有见识的武将,肖小小是很想结交的。但是每次她试着和那个人熟络起来,对方都只是冷淡的用官话和礼节对她敬而远之而已。 “我大概是因为什么缘故被讨厌了吧……”落落的笑笑,她叹了口气。她相信人和人无所谓缘分,只要愿意总是能有所关联的。但周龙膺还算不上会让她想要如此费神的人。活动了一下肩膀,她回过身,正看见郑尙服从侧殿走进来行礼:“帝姬大人,可以开始试衣了么?” 晚上在渐霺殿有浮彩太后为肖小小准备的洗尘宴,虽然在白天进城时周龙膺和宗正寺官员的交接已经有过一个颇为盛大的迎接仪式,但这场晚宴是她第一次正式的被介绍给整个后宫,对于以后一辈子都在蹲在这个后宫的她来说,不得不打起比白天更多的精神来准备才行。 想到一辈子这个词,她突然觉得心里刺痛了一下。 就这么认了么?就这样躺平了接受别人压给自己的这种一辈子么? 她转过头向门外望去,这座别馆为了显示对她出身的尊敬,全部漆成了余国皇室的红色。朱红的殿柱,明红的雕梁,薄赤的屏风。从深深的大殿正中向外,只能看到冬季萧瑟的庭院的小小一块,黑石的地砖一侧露出了落光树叶的巨木裸露在外边的盘虬的树根。 谈不上好,却也谈不上不好。 就只是这样而已。 “好久没有练习过跑步了,不知道还跳不跳得上这大殿的屋檐。”她用自言自语的声音说。 “帝姬大人?”郑尚服不明白她的发言,用询问的语气再次重复了她的名字。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笑了笑。她知道心口的刺痛从何而来。没有迷茫,没有疑惑,没有什么所谓的看不清自己的心情。 她不想要这种生活,毫无疑问的不想。 “那你为什么这些年来,从来没有试图用自己的关系去联系过程凛一次?” 她会对风若平这句话如此耿耿于怀,只是因为他说出了事实而已。 “因为我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就只是这个原因。就只有这个答案。就只剩下这么一个肖小小不愿被任何人看见不愿被任何人知道的事实。 不是因为父亲的管制,不是因为帝姬的责任,不是因为任何她用来说服别人和自己的理由,她选择顺从的外嫁选择随波逐流的如此生活下去,就只是因为她没有勇气再次面对程凛,没有勇气站在他面前望着他的眼睛,没有勇气去拉住他的手。 因为那个人曾经轻轻的,将袖子从自己的手中抽开,然后微笑着说:“魏大人,程凛愿意伏罪。” 她不相信人和人之间由什么所谓的缘分决定,她不相信拼命努力会有无法建立的关系,她不愿意相信。 “但是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又能怎么样呢?” 这句话她没有在当时对着风若平说出来。因为她非常清楚,风若平也只是和她一样的胆小鬼而已。 就这样就好了。谈不上好,却也谈不上不好的生活,就这样活下去罢了。 她睁开眼睛,对着身侧的郑尙服浅浅笑了笑:“时间不早了,我们去试衣吧。今天可得认真点,不能在云雷人面前丢了我大余的脸。” 和喜欢用白石铺地的余国宫殿不同,云雷皇宫的庭院里地面多为黑色。不仅仅是皇宫之内,云界城的城墙,大门,民居,几乎全用的苍黑色装饰。而在这黑色之上的,是城内最高的建筑——青色的云雷皇宫。从城外的山上望过去,皇宫就好像黑色高山上飘着的几峰雨云。她曾听人这么说过。 肖小小相信那是真的。从轿子的薄帘向外望去,纹路华美的黑石板地面前方,青色的渐霺殿庄严明丽,殿前支撑大门的两根三人合抱的石柱更让大殿增加了几分威压感。这两根石柱和大殿青色的砖墙不同,仿佛被地面的黑石浸染了一般,根部是黑色,向上却逐渐转为淡青。颜色渐变的石头本不难找,但找到颜色如此均匀的能雕成两根如此巨柱的石头,想必当初的工匠极费了心思。 轿子在殿前落轿石边被稳稳放下。使女将肖小小扶出轿子,她抬起头,忘了一眼殿外雨色渐重的天空。从侧廊走入大殿的殿门,大殿内金碧辉煌的灯光让她微微眯了眯眼睛。云雷最有权势的女人们都已经在席间落座,肖小小知道她们全都在望着自己。轻轻笑了笑,她挺直了腰。魏申教过她很多东西,她觉得最有用的一条,就是在别人望向自己的时候,要永远挺直腰坦然的接受所有的目光。不管面前是胸怀杀意的政敌还是居心叵测的同僚,不管对方投来的目光是评价是好奇还是恶意,只有挺直腰相信目光不会杀人,目光才不会杀人。 款款走到首席的案前,她意外的发现太后的身边坐了一个青年。云雷尚青,后宫服色也都从深到浅的规定了青色一系,但满席之间,只有太后和此人穿着最浅的那种青色——被云雷人命名为云青色的皇室正色。 没有任何人通知过她这场宴会会有她的未婚夫的参与,但云雷的男女之防原不如余国那么严格。她虽依余国礼应在云开霁面前戴面纱,但此时也索性入乡随俗,不再计较这些。按照和女官演习了无数遍的,她依照流程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低下头对着皇帝和太后依次行礼。 太后笑着待她礼毕,伸手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真是和我霜纹妹妹长得一模一样,咱们原本就是一家人,靖若你也不要太拘谨了,莫要叫什么太后,直接叫舅母便是。” 肖小小任她抱完揉够,有点羞涩的笑了笑站直身:“舅母。”这一声又引得浮彩太后对她一阵又亲又抱,许久才放开她,却不放她落座,只要她坐在自己身边:“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宫里就是我和霜纹妹妹感情最好。只没想到霜纹妹妹竟如此早就……真是苦了你这孩子。”她如此说着,拿衣袖沾了一下眼角,将肖小小的手放在自己怀中,“以后有舅母给你做主,你便有什么事都和我说就是。你表哥若是欺负你,我替你打他板子。”她的话让肖小小忍不住抬眼望向太后左侧的青年。他却好像全然没听到太后在说什么一样,只是一脸无趣的斜倚扶手,望向肖小小的眼神没有任何情绪。 太后对于儿子的冷淡似乎习以为常,她环视了一下席间,爽朗笑道:“这一席的人可都是天天盼着见到你呢,可别被她们吓着了。”随意的挥了挥手,她对着席间说,“我就不费唇舌给你们一一引见了,你们自己上来说吧。” 命妇和妃嫔依言一一上前向着肖小小自报家门。肖小小一边用心和她们寒暄着,一边偷偷瞟了几眼自己的未婚夫。大概是云雷皇室代代和雷族联姻的关系,云开霁的肤色似乎也隐隐有一些青色,他生来养尊处优,皮肤自然毫无瑕疵,比寻常女人更要光洁几分,兼之透着这点青色,让他的皮肤看起来有种奇异的透明感。配上他冷漠却精致的五官……肖小小不得不承认这男人长得恐怕比自己好看。 有趣的是他的母亲浮彩太后出身雷家,肤色却和常人无异。这差异让肖小小忍不住有点怀念的想起了豌豆…… 云开霁虽未立后,却也已有两妃一嫔,对于他的年龄来说,这个数字算不上多。席间除了妃嫔,还有数位藩王王妃和重臣正妻,一轮介绍下来耗时颇久。很多名字肖小小都早已在余国学习过,此时都一一对上面孔,好好地在心里记了下来。“明明我还是肖小小的时候经常脸盲的……”她有时候会忍不住在心里这样苦笑。果然把记住人的名字和面孔当做事关生计的工作来做的话无论如何都是能记住的…… 好容易寒暄了一轮结束,妃嫔命妇一一回身落座。肖小小喘了口气,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开吃面前案子上的凉拌鸭舌时,却听到一串银铃般笑声从大殿门口飘了进来:“我妹妹的女儿要嫁给我侄子,你们却不叫我。”抬起眼,她看到殿前一抹金色的身影妖娆的走了进来。 肖小小在父亲的后宫中见过很多美人,但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华美的女人。层叠闪亮的黄金头饰也遮不住她白玉般面容的姣好,厚重繁复的金色长裙却只衬出了她高挑身材的曼妙。她就这样款款的径自走入殿内,停在了肖小小的案前,伸出套着牡丹镂花的黄金甲套的手指,用指尖抬起了肖小小的下巴:“真像呢。不过你没有她好看。” “迹露,落座吧,你吓着这孩子了。”浮彩太后将肖小小拉入自己怀里,冷冷对着面前的女人说。 女人掩口呵呵笑着,头上的黄金步摇在灯火下划出点点细碎的闪光:“这宴会既没邀我,不知有没有我的座位。” “是啊,我竟忘了邀你。”浮彩太后冷冷笑笑,却没一点要命人为她置座的意思。 女人毫不在意,只是轻轻提起长裙曳地的部分,步伐有如舞蹈般流畅的走到左席惠理王夫人的旁边,嫩桔色的唇轻轻勾起一个俏皮的笑意:“南姐姐,不介意和小妹挤一挤的吧。”说完不等惠理王夫人回答,便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惠理王夫人表情甚为尴尬,却也不好赶她,最终只是别过了头去。女人对受到的冷遇全不在意,将手臂支在案上,托腮直直望着肖小小:“皎皎啊,你知道我是谁么?” 肖小小默默看着她。她知道自己作为客人此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看着就可以了。但是她当然知道她是谁,知道为什么浮彩太后不愿意让自己见到她,知道她为什么要穿着一身和青色完全无关的裙子走到自己面前。 “你和我母后一点都不像呢,千姨。”肖小小甜甜一笑,用好像已经和她相识很久的熟稔语气说。 母亲的亲生姐姐,父亲杀死的政敌留下的遗孀,云雷迹露公主云千,终于见到她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76.幼稚 由于迹露公主的搅局,洗尘宴上的气氛始终颇为微妙。在云开霁以困了的理由自行离席后,浮彩太后也很快结束了这场宴会。虽然这种宴会是肖小小了解云雷局势的大好机会,但气氛既然热不起来,她也难以打探到太多东西。有些失望的离席,她从侧廊离开大殿。外边的雨势已经很大,似乎还参杂了小粒的冰雹,打在黑石地砖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轿子停在长廊之外,已从来时视野方便的样式换成了各面都贴了厚厚毛毡的防雨大轿,看来里边就很暖和的样子。 她裹了裹刚穿好的披风,想要快步走向轿子,身后却传来了温和的笑声:“帝姬大人这就要回去休息了么?” 肖小小回过头,发现从后边脚步轻盈的走过来的是之前席上见过的惠理王夫人。由于宴会从傍晚一直持续到晚上,所以这些平时并不住在王宫的命妇今夜也会被安排在宫内过夜。惠理王夫人想必也是要从这里上为她备好的轿子到招待外客用的乘风殿去。肖小小冲她点头笑笑:“王妃大人今晚辛苦了。” 惠理王夫人知她指的是被迹露公主抢了座位一事,于是摇了摇头:“有劳帝姬大人挂心。”虽然宴会上她颇为尴尬,但此时却似乎对此事已全不在意,不再多提一句,只是一脸笑容的向着肖小小说,“帝姬大人初来云雷,虽然咱们云界城什么都不会缺,但想必也会有不习惯的地方。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便是。” 肖小小对她突来的殷勤礼貌的回以一个微笑:“王妃大人太客气了,皎皎先行谢过。” 惠理王夫人眨了眨眼睛:“这后宫主位空缺已久,大伙儿早就盼着贵国早日将帝姬大人送来云雷完婚,如今亲眼见到如此温文凌俗的帝姬大人,我南无念此生也无憾了。” 肖小小微微侧首,一边揣度着惠理王夫人想自己攀谈的用意,一边伸手拉住了她的手亲热的笑道:“王妃大人如此夸我,皎皎愧不敢当。”惠理王夫人笑得春光满面:“帝姬大人莫要谦虚了,像是帝姬大人这般仙子一般的姑娘,我可第一次见到。只消看您一眼就明白了,咱们云雷的皇后,就得是您这样的才行。”肖小小装作脸红的样子继续和她客气,心中知道这种贵族命妇说话从来不会直奔主题,这样的恭维还要持续一会儿才能听到她的来意,虽然对此颇不耐烦,但她也非常好奇惠理王夫人的立场,于是也就耐着性子和她攀谈了下去。 果然在东扯西扯了一堆肖小小从来没存在过的气质和美貌之后,惠理王夫人似乎只是随意的说起了另一个话题:“我听说帝姬大人在送亲队伍之事上受了些惊吓,真是让我心疼死了。咱们云雷的男人性子直,做事情都没轻没重的,还望帝姬大人勿要因此着恼。” 肖小小晃晃脑袋,笑得一脸率直:“怎么会呢,两位迎亲将军都很辛苦,我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生他们的气。” 夫人满面感动:“帝姬大人实在仁厚,咱们云雷能够有您这样的皇后真是太好了。”顿了一顿,她露出有点做作的惋惜表情,“其实这次会出岔子,都是因为雷青那孩子一心为主。你也知道小孩子总是年轻气盛,他这个年龄谁也不服气,觉得于扬大人不如他能保护好您,所以就自作主张的率军前去迎亲,唉,其实也是一片拳拳之心。” 原来是雷家的说客。肖小小眯起眼睛笑着:“雷青大人的热心,皎皎其实是很感激的。连周龙膺将军都说,和雷青大人汇合后,他觉得肩上的担子都轻松了很多呢。” 惠理王夫人夸张的摆摆手:“也只有帝姬大人您这般仁者会如此说。唉,那孩子心虽然是好的,但做的事情也太胡来了。他这么一闹,帝姬大人您的安全虽然无虞了,于扬大人的脸上可就难看了。太后为这事情,可生了一场大气。” 白天在宗正寺的时候,他们已经依律对雷青进行了处罚。那时候的太后显然对雷青自作主张抢在于扬之前迎亲的事情甚是满意,虽然话语里颇多责备,语气上却极温和,对雷青的处罚也一切从轻,最后就只是扣了他三个月俸禄这种程度的惩戒而已。肖小小很清楚南无念所说的“太后生了一场大气”云云,不过是场面话而已。她也只是附和的笑笑:“反正我也被安全送到了,雷青大人和于扬大人都功不可没,这不是皆大欢喜么。我回头去劝劝舅母,让她保重身子,不要为了这种琐事生气了。” 惠理王夫人再次似乎极为感动的用丝帕沾了眼角:“那可就真的有劳帝姬大人了。雷绳大人为了儿子这事情可气坏了,今天他刚一回家就把他绑起来好打了一顿鞭子,现在还给关起来了。雷青那孩子从小就没了娘,他姑姑雷绢便像他的亲娘一样,不瞒帝姬大人,我和雷绢那是亲如姐妹,亲眼见她为这事哭得晕过去了好几次。要是让雷绳大人知道帝姬大人和太后都不再生气了,大概会气消一点,让雷绢给孩子送顿饭吃。” 雷绳这老头倒还识相,虽然难以亲眼确认雷青是否真的挨了鞭子,不过既然他们有心这么旁敲侧击的对肖小小赔罪,肖小小还是得给对方个台阶。她用力点点头:“王妃大人放心,皎皎对雷青将军只有感激,也请王妃大人转告雷大人,请他勿要再罚雷青将军了。” 惠理王夫人感动得眼圈都红了起来:“能得到如此温柔的帝姬大人做咱们的皇后,真是云雷之福。我明天一出宫,就去雷家说去,不光让雷家,也要让其他人都知道帝姬大人是怎样一个宅心仁厚的公主。” “王妃大人真是言重了,皎皎一路被雷青将军保护,却让他因此获罪,皎皎心里也极过意不去的。”肖小小毫不迟疑的说着客套话,心中却忍不住有点幸灾乐祸。她讨厌雷青,从鸿山脚下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就开始讨厌了。并不是因为年少时的雷青和她有隙,而是因为现在的雷青让她害怕。虽然她极不愿承认自己会对什么东西胆怯,但雷青彬彬有礼的作为迎亲将军站在席下看着她的目光却总是会让她没理由的背后发寒。这个男人是个危险人物,她的直觉如此警告她。他做的事情并不完全符合逻辑和利益,看不清楚他想要什么,看不清楚他会做什么,这种无法预测下一步的人让她不安。所以此时听到雷青倒霉的消息,她内心忍不住像个小孩子一样豪不成熟的幸灾乐祸着。 大概是要传达的东西已经说完,惠理王夫人又说了几句恭维话后终于告辞了。好不容易婉拒了她送帝姬回别馆的热情,肖小小目送着她离开,用极轻的声音舒了一口气,转身向身后的使女们苦笑一声:“辛苦你们了,这么冷的天却要陪我站在外边。”赤鳞她们几人慌忙摇头正要说些什么,表情却突然变得惊讶,迅速的低下了头。 我今天还真忙呢。 肖小小这么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身看向从长廊对面走过来的人。云青色的长衣,白虎皮的披风。肖小小深深的躬下身:“这么晚了,皇上还没休息么?” 云开霁在她面前站定,却不说话,只是侧首看着她。 肖小小见他盯着自己,条件反射的回盯了回去。时已深夜,长廊两侧都早早掌上了灯,雨日的寒风从长廊侧旁灌入,将灯火吹得忽明忽暗,面前男子的影子便也随着被拉得忽短忽长,仿佛在跳某种滑稽的舞蹈。 肖小小望着他仿若透明的皮肤,心中快速揣度着他出现的理由。这条长廊只是离开大殿后的必经之路,他明明早已说着要去休息而离席,此时算起来应该已经回到重云宫了才对。然而宴席上的诸人早已散去,太后应也已经回宫休息,他却在现在又向着大殿的方向走过来……那么,果然是冲着我来的么。但是他面无表情却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事……肖小小心中各种猜疑,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皇上,此处风大,若是找我有事,不妨进殿里详谈?” “刚才那女人,跟你说了什么?”他没有回应肖小小的话,突然冷冷抛出了这样一个问句。肖小小怔了一下,意识到他在说的是惠理王夫人。他既从对面走过来,想来是刚才见到了那位命妇。惠理王夫人帮雷家说情的事情对于云开霁来说应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消息,但此时说或者不说,到底应该怎样说却一定会微妙的影响肖小小和惠理王夫人乃至站在她身后的雷家的关系。她快速在心中思考着应该如何回答,却还没开口就被云开霁打断:“不用告诉孤,想来也知道不过是传母后的什么话罢了,孤没什么兴趣。” 不想知道你问个p…… 努力想了半天就被人用一句话这样噎下去的肖小小胸中的不耐差一点就破防跑到了脸上,她强压下去,替代性的在脸上挂上了更甜的笑容:“惠理王夫人想必是深受太后信赖,所以才会时时被交代帮太后传话吧。” “反正不是她就是另外那几个人。”仿佛是有什么不满又仿佛是什么都没想的这么絮叨了一句,云开霁继续盯着肖小小:“你不用对着孤笑。” 如果云开霁没有说谎,那么惠理王夫人在站在雷家一边的同时也是太后的心腹,之前只以为她是雷家的说客,现在却要将这件事情和太后的关系也考虑进去。现在想来,渐霺殿发生的对话没有得到太后的肯首是不可能的,而太后特意为了雷家一个子辈来让人向肖小小说情,雷绳在帝党的势力说不定比余国得到的情报里假设的要重要得多。但是云开霁为什么要专程来对自己说这些……他的态度又是为了表示什么…… 肖小小笑得眯起眼睛:“怎么皇上觉得皎皎笑得不好看么?” “你本来就长得不好看,笑不笑也没什么区别。”得到了这样毫无礼貌的回答。肖小小后背一冷。云开霁有没有礼貌她倒是不在乎,但云雷皇帝对着代表着余国的长帝姬刻意的说些失礼的话就让人不得不在意了……难道说云雷对余国的政策有变?想到这里,她脸上换上了温和的认真表情:“皇上若不喜欢,皎皎不笑便是了。” “我不让你笑你就不笑,你就没什么自己想做的事吗?”云开霁没精打采的看着她说,脸上毫不掩饰的露出失望的表情。 这人是诚心来找茬的么…… 肖小小胸中涌起一阵不耐,她费劲用理智压制了下去,将左手放在胸口,微微笑道:“皎皎想做的就只有嫁来云雷服侍皇上,别无他事。” 这句话她练习了很久,如今说出口已经可以流畅无阻感情充沛没有一点心理障碍。 不是程凛的话,谁都无所谓。不是程凛的话,怎么样都无所谓。 既然自己选择了放弃,那么至少要在帝姬这条路上尽职尽责的走下去,把一切都做到最好。 “明明你根本就不想嫁来云雷。”云开霁一脸无趣的说,“你不是两年前还试图和你的侍卫私奔过么?” 这个男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肖小小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的打量着他。 做上帝姬之后,皇宫的生活已经将她的耐性磨练的比以往好了很多,但她现在心里依然满满的所想的,都是如果一拳对着面前那张漂亮却说不出什么好话的嘴巴砸上去的话,对方会变成什么样子。 之所以没有真的愉快的出拳,只是因为对方的身份会让这一拳变得太过昂贵,贵到肖小小觉得不划算的地步。 云雷在余国有眼线,云雷皇室会知道帝姬私奔的事情并不令她惊讶,令她惊讶的是云雷皇帝几次三番的挑衅。这极有可能是为了让自己首先暴怒来留下和余国开战的口实,肖小小很明白这一点。她最终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说:“不知道皇上从哪里听来的流言,皎皎从小便心心念念要嫁来云雷,私奔一说,绝无此事。” 云开霁皱起了眉,突然伸出手捏住了肖小小的下巴:“结果你也和那群女人没有什么不同,只会说些应该说的话而已。” “那么皇上想听皎皎说什么样的话呢?”肖小小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摆脱了他的手指,脸上挂上天真的笑容。 云开霁看着她,眼神突然滑过一丝悲伤:“你是余国的帝姬,不管发生什么孤都会好好对你。所以你没有必要强作欢颜。孤只想要身边的人用真实的样子对待孤罢了。” ……真实? 肖小小觉得自己听到了她这几月以来最好笑的笑话。 于是她真的笑了出来。 云开霁对她的反应露出了些许困惑的表情,她只是开心笑着,笑容变得愈发甜美。 会在皇宫这种地方,会在云雷皇室根基飘摇的这种时候,对着来和自己政治联姻的未婚妻说“我要你真实的样子”,会说出这种话的人,不是做作得让人恶心的伪善者,就是被父母惯坏不谙世事的傻子。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肖小小要嫁的就是这样的人。一辈子朝夕相处,从生活上和政治上都要生死与共的,竟然是一个这样的人。 “我真实的样子,一直都是这样。脸上挂笑的我是真实的我,不笑的我也是真实的我。”肖小小说,“人从来都只能演出自己。您觉得周围的人没有用真实的样子对您,那只是因为,他们面对您的样子,不够合您的意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77.风寒 云开霁笑了起来。 虽然是可以被严格划分进让人讨厌范围的男人,但肖小小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是好看。 “听说你和禁卫私奔的事情时,孤一直担心余国最后会不得不送一个假帝姬来敷衍了事。不过会这样和孤顶嘴,你大概的确是真货。”云开霁很是愉快的说。 “假货就不会顶嘴了吗?”肖小小瞪着他。他摇摇头:“假货不会这么容易被挑衅。” 肖小小愈发不爽了:“所以你特意参加今天的宴会是来验货的吗?” “孤十一岁那年,就被告知将会娶余国靖若帝姬为后。”云开霁不紧不慢的说,“从十一岁那年,孤就会定期听右文殿修纂报告你的近况。你学习了什么,喜欢吃什么,说了什么话,换了几个使女。超无聊,不过习惯了的话也就不觉得太麻烦了。” 我这边被定期教的可都是浮彩太后平时干了什么……该说两国情报人员的侧重点真是偏离得很微妙么……肖小小心中大囧,脸上干笑了出来:“所以如果不是真货的话你会觉得之前的时间都被浪费了么?” “如果你不是真正的靖若帝姬,孤就杀了你。”云开霁轻描淡写的说,灯火给他轮廓立体的五官投下边界分明的影子,让他看起来好像琉璃人偶一样精致冰冷。 肖小小微微侧起头:“就算我是假的,杀了我,也意味着云家和余国的决裂,你不会不明白这个吧?” “余国若送假帝姬敷衍孤,那便是你们意欲决裂在先了。”云开霁挑起眉毛说。 “余国若不送帝姬过来,那才是意欲决裂在先。”廊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毫无变小的意思,肖小小玩着手中圆圆的暖炉,浅笑着抬头用玩味的目光探究着未婚夫的眼睛,“此时和余国决裂,对云雷比对余国更不利,你身为云雷皇帝,只想着不愿被别人欺骗这种小孩子才会在意的事情,便不想想云家的利益,不想想不愿卷入战火的云雷百姓吗?” “孤想要做的事情,云家和云雷百姓必会欣然遵从。”云开霁扬起衣袖,露出腰间悬挂的手掌大小的青色玉石,“孤就是云雷。” 身侧的廊外掠过一道闪电,一瞬间长廊内亮如白昼。 他是想给抱着自己是施恩于云雷的心情嫁过来的余国帝姬一个下马威。肖小小很明白。明明不过是个离开母亲就寸步难行的弱小男人,却像是孔雀一样拼命的展开尾巴装作自己体积庞大。 “国玺只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不是钱,不是军队,不是任何在你危险时候可以保护你的东西,这点你应该是知道的吧。”她甜甜笑着,声音被追随闪电而来的轰雷声彻底淹没。待雷声结束,她矮身行了一礼:“不早了,皇上也早点去休息吧。这雨看来还要下很久,也请皇上注意保暖。” “孤还没有准你离开。”云开霁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眼前,眼神从漫不经心变成冰冷的认真:“为什么你要和禁卫私奔?”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乐意和你解释这件事情?”肖小小的笑容里毫无笑意。 “因为你是孤的皇后,会一生都在孤的身边度过,你不需要对孤隐瞒什么。”云开霁直视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又似乎觉得很麻烦一样的将眼神移开到了一边,“不能知道你全部的事情的话,孤就没法判断,你是否还配得上做孤的皇后。” 肖小小叹了口气。嫁到异国的公主不会有容易的生活,她早有心理准备。不过要耐着性子应付这种没有意义的对话,做个外嫁帝姬也未免太辛苦了一些。 自己的母亲初嫁到余国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受过这样的刁难……不,不可能。她摇了摇头。父亲可不是这种不成熟的男人。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好父亲,但他毫无疑问是个被教养良好的皇族,绝做不出用浅薄的尖刻话刺探自己未来皇后这样没品的事情。 想着父亲母亲的事情,她突然觉得有些想家了起来。低头看着怀中手炉上她熟稔于心的古兽图腾,她心平气和的慢慢叙述说:“我来云雷的路上,曾经路过鲧州一个叫做枯水的小镇子。不知道皇上你知不知道这个地方。” 云开霁显然并不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于是只是不屑的哼了一声。 肖小小轻轻笑笑,继续说下去:“枯水镇在鲧州和濏州边界之处,以前是当地盛名的井盐产地,不过如今已经颇为衰败。我问了知县为什么镇里好像都没剩下什么人的样子,知县说由于镇子位置的缘故,执掌鲧州的过水王和执掌濏州的岚雨王双方都说这镇子是自己下辖属地,于是镇民常年要缴两份税钱,所以虽有物产,住民却都纷纷离开了。我问知县就没什么办法吗,知县说他虽上折吏部,云界城也曾下政令要求双王不得越境收税,但皇室的政令对藩王来说恍如风声,最后也只是不了了之而已。” “那知县倒是多嘴。”云开霁不高兴的说,“你对我说这个,是想证明你很努力的在尽皇后之职倾听民声吗?” “不,”肖小小用爽朗的眼神望着面前的未婚夫,“我对皇上你说这个,其实只是想告诉你,想要让藩王不把你的王令当作遥远地方的猫叫,娶余国帝姬是你最快最容易达成的途径。我苍皎皎是堂堂正正嫁来云雷的,跟我做过什么无关,跟我高不高兴和你说我的事情无关,我不需要什么人来判断我配不配做云雷皇后。就算是你云开霁也没资格吓唬我。” “阿嚏——”从慈露宫请安出来,候轿石门外透来的室外冰冷空气让肖小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缩了缩脖子,将披风紧了一紧。昨晚在长廊那种半开放的地方站了太久,今早起床便开始觉得鼻子发酸头重脚轻,果然坚持着到慈露宫请安一圈后症状变得更严重了。“帝姬大人您定是昨晚染了风寒,咱们快点回宫,让吕司药给您看看。”白瑚关切的扶住她,“今日您就好好休息吧。” “稍许着凉而已,这种程度你也知道没什么的。”肖小小冲她笑笑,“不过你说的也是,今天就这样休息下也好。”伸了个懒腰,她迈步登上轿子,突然迟疑了一下,掀开帘子望向随侍的赤鳞:“和轿夫交代一下,我要绕一下路。” 说是绕路,其实是一口气从皇宫的中央走到了最西南角。走下轿子,她看着用迟疑的表情前来迎接她的光月殿使女,温和的笑了起来:“千姨在宫里吗?我这么突然拜访,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呢。” 望着匆匆忙忙跑进去通报的使女的背影,肖小小无聊的在光月殿前庭四处张望着。 不用拿无论何时都充满欢声笑语的慈露宫出来,哪怕只是和临时搭建起来为肖小小婚前暂住的别馆比较,这里也冷清了太多。殿门前没有任何前来拜访的轿子,使女的人数也少到和迹露公主的身份不合适的地步。肖小小的轿子一直从正门进到正殿前方,才有两名使女出来迎接。而见到的使女都已经年龄颇大,早已该是出宫的年龄。 肖小小并不是没有设想过迹露公主在这个后宫的地位,但却没想到竟真的寥落至此。 通报的使女冒冒失失的小步跑了出来,露出明显带着不安的表情,她深深弓下腰:“帝姬大人,迹露公主大人请您移步内室相见。” 肖小小点点头,跟随着使女走过屏墙向回廊走去。光月殿并不大,殿内天井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景观,只植了几颗像是桃树的矮树。此时正是深冬,树上一片叶子都无,光秃秃的全谈不上风雅。倒是回廊外侧一面,在卷起的薄竹帘外每隔几步便挂了一串陶瓷风铃,风起一串叮铃,让人稍许能联想到此处美丽的主人。 跟在使女身后越往深处走去,便越能听到隐隐约约的人声。走得近了,肖小小辨认出那是男女欢笑的声音。后宫中竟然有男人的声音,这让肖小小极为吃惊。带路的使女却是似乎早已习以为常,面无表情的在前方走着,全无打算解释一下的意思。就这么走了一阵,使女终于停在了声音最大的那间屋子的门前。她深深底下头去:“帝姬大人,迹露公主大人便在屋内相候。” 此时屋内的声音已经清晰到连肖小小身后的赤鳞和白瑚都面红耳赤了起来。我是来的时机太不好……还是太好呢……肖小小笑了笑,大声说:“千姨,皎皎来看你了。”然后毫不客气的推开了屋门。 屋内不是一个人,不是两个人,而是五个人。 肖小小淡淡的望着迹露公主身边赤身裸体的青年男子们,突然大大的打了个喷嚏。用衣袖擦了擦鼻涕,她抬起头笑笑:“抱歉了云姨,我实在是心急,所以带着风寒就来探望你了。还望你不要介意才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78.云千 肖小小径自走入屋内,拉过桌边圆凳坐了下来。白瑚赤鳞本被室内景象弄得目瞪口呆,见状才匆匆忙忙的走进房间跟随在了肖小小身后。 虽是寒冬,但屋内炭火烧的极旺,迹露公主和其他几名男子都没着几缕衣服。肖小小解开披风的带子,将手炉和披风交给使女收起,轻轻擦了擦额上的汗,一边用毫不掩饰的目光打量着迹露公主的身体。明明已是年近四十的女人,迹露公主的身材却称得上十分姣好,毫无赘肉,皮肤也白皙紧绷,全无人到中年的痕迹。 云千依靠在一名男子怀中,冲着肖小小娇艳的笑了笑:“皎皎愿意来看我,我可开心的很呢。我在这宫里住得偏僻,少有客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寂寞。” 肖小小转头环视了整个房间,回过头冲着迹露公主甜甜笑笑:“千姨都这么说了,皎皎以后定要常来陪着千姨才行了。”又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头:“皎皎母后过世得早,我一直想见千姨一面,能够多问问母后的事情。昨天晚上的宴会上也没来得及和千姨好好说过话,所以今天去和太后请过安后,就自顾自的跑过来了。没给千姨添麻烦就好。” 云千见她提到母亲,于是神色收敛了一些的挥了挥手。两边的几名男子低头退了出去。旁边光月殿的使女这才走进房间给公主披衣服的披衣服,给客人奉茶的奉茶。 “虽然你这孩子一片孝心,但说到你母亲的事情,来问我可是找错人呢。”云千裹着宽大舒适的闲服随意的倚坐在床上,用手将散落在肩上的黑发掠到后边,“我出嫁得早,幼年在宫里的时候又和你母后不住在一起,见面的机会谈不上多,就算你想问我你母后的事情,恐怕我也说不上什么。” 肖小小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千姨随便说点什么都好,皎皎离宫前,并没有被父皇叮嘱来探查千姨,千姨你也不必如此戒备。” 云千随意的调整着更舒服的坐姿,声音里满是漫不经心:“皎皎你这话可说得生分了,你是我的亲侄女,我又怎么会戒备你。” 肖小小侧首笑笑,却不回答,只是低头慢慢品茶。光月殿虽然看似没落,这茶却是云雷极品的潸州紫顶,由于每年母树只产一斤五两,在云雷也是很难到手的珍品。刘后热衷搜集天下名茶,便是这等稀物,她也设法弄到了几两,所以肖小小喝过几次,能认得出来。云千见她不说话却也不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说:“听说皎皎你一路上来云界城,路上颇是起了点纠葛?” 肖小小见她提起这事,不知道她是和北主党走得近还是和帝党走得近,于是只是点点头:“说不上是纠葛,能被两支队伍同时迎接,皎皎只觉得受宠若惊呢。” 云千花枝乱颤的笑了起来,发出一串悦耳的笑声:“雷青那小子,从小时候去余国回来就一直惦记着你,他会做出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奇怪。” 果然被记恨了啊……肖小小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一个有点干涩的笑容:“那时候皎皎年纪小喜欢胡闹,想必雷将军如今应该早已不介怀那些陈年往事了吧……” 云千轻轻的挑起眉毛:“我是不知道你当年对雷青那小孩做了什么,他刚从余国回来被派来宫里做殿前禁卫的时候,常常会不自觉得提起你的事情呢。虽然回来半年后就不太提了,不过现在看来,只怕是一点都没忘过。” 不但记恨着我……还把憎恨的种子撒遍全后宫么……肖小小愈发用力的揉着太阳穴。难怪云开霁的态度那么差,多半是从雷青那里听到过很多糟糕的进言吧……虽然从一开始也没期待过对方的人品,不过雷青到底是有多小心眼……忍不住在心中絮叨着,她脸上努力的保持着笑容:“雷将军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了,而是威风凛凛的殿前军马都指挥使呢。” “不管他坐到了什么位置,等他什么时候不再父亲说什么就做什么的时候,才算是勉强长大吧。”云千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挂出一丝凉凉的笑意,“话说回来,因为他老是说起的缘故,皇上那时候也对你的事情变得在意起来了,还曾经专门来问过我余国的事情呢。” 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想知道他都问了些什么啊……肖小小干笑了两声,礼貌的接下话茬:“不知千姨当年是怎么跟皇上说的呢?” “我那时候对皇上说的和对你说的一样,问霜纹的事情的话,问我可就问错了人。”云千轻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的说。 肖小小看着她,知道她说了半天又绕回来,只是为了激怒自己好让自己快点离开。迹露公主是余国废太子的正室,自己的父亲就是她的杀夫仇人,她会对自己冷淡并不是想象不到的事情。事实上云千的态度已经比自己想象的温和了许多,肖小小之前从没想过这个女人昨天竟然会主动在自己的洗尘宴上露面。虽然她会那样做出于让太后难堪的动机更多一点,但肖小小相信她对自己也不是没有兴趣的。 端端正正的坐着,肖小小爽朗的笑了笑:“这么说起来的话,千姨和雷将军很熟吗?” 云千樱色的唇间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嗤笑声:“你真觉得这云界城里会有什么人和我相熟么?” 肖小小笑了起来:“千姨真爱说笑。话说回来,这潸州紫顶的味道可真是不错。” 迹露公主抱膝坐在床上,狭长的眼睛再次打量了她一遍,许久,突然说:“你和你母亲真是一点也不相像。” “大家都说我长得像母后呢,当然就如千姨你所说,我没有母后好看就是了。”肖小小一边喝茶一边慢悠悠的说着。 云千微微摇了摇头,黑色的发丝有如丝绸般从她肩头滑落:“霜纹是我们姐妹里边最安静的一个,从不主动和人说话,从不关心后宫或者这个国家发生的事情。她每天就只是和自己的母亲孙妃躲在承霜殿里做自己的女红,我的确没怎么和她相处过,但这是因为她从不主动来和我相处。”轻轻闭上眼睛,她露出有点怀念的表情,似乎是想起了自己尚未出嫁的少女时光。叹了一口气,她抬眼望着肖小小:“你大概更像你父亲。若是霜纹,绝不会嫁来的第二天,就主动跑到我这种地位微妙的人这里来。” “你恨我父亲吗?”肖小小决定冒一下险,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云千微微侧首,嘴角展开一个艳丽的笑容:“恨他?呵,他只是一个傀儡而已。”懒懒的舒展着坐姿,她的眼睛望向房间中央的炉火,“更何况女人啊,想要过得舒服就不应该去谈什么爱啊恨啊,便用一生去追着那些东西最后也不过镜花水月。爱憎都只会让人徒长皱纹罢了,女人就只要单方面的享受宠爱就行了,用钱也好,用美貌也好,用权势也好,用这些真的能换来宠爱的东西。你看着整座云界城里,还有其他过得比我更舒心的人吗?”俏皮一笑,她用深黑的眼睛戏谑的望向肖小小,“等你长大些,你也会明白的。” 肖小小望着这个曾经的余国太子妃,脸上笑容不变:“或许就像千姨你说的那样吧。不过皎皎只怕没有千姨这么看得透呢。” “那个禁卫就这么好吗?”云千凉凉的说。 肖小小怔了一下。她没想到云千会说到这个话题,这女人倒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和自己撕破脸。轻轻叹了口气,肖小小落落笑笑:“原来全云界城都知道这件事的吗?” 云千抬手玩弄着自己手尖的指套:“你越是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就总是会被越多的人知道。身为皇室不就是用来被人这么消遣的么。” 肖小小笑了笑站起身。她可以笑着和迹露公主调侃自己的事情,被冷遇被奚落被赶人对她来说都有如清风拂面,为了得到更多的信息她不介意找任何话题,不过任何话题里不包括程凛。 “快到午膳时候了,我就不继续叨扰了。”肖小小示意使女为自己系好披风,一边对迹露公主点了点头算是行礼。 云千莞尔一笑眼波流转:“怎么说到这个就要逃跑了么。” “倒不是为了那个,皎皎想要早点回去,也是想早点去给父皇写信回报‘迹露公主私藏一子’确实只是谣言一事。”肖小小不咸不淡的笑笑,“千姨你这么冷的天还要煞费苦心的脱光了给我看,我不快点去回报的话,也对不起你这番心意啊。” 云千倚着床柱轻笑起来:“既如此,我就不留你了。”笑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肖小小以为她要为自己送行,却没想到她只是赤着脚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清新的空气随着寒风直冲入熏暖的房间,透过窗子望出去,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子里几颗和天井那边一样的小树,一片叶子都没有。 “你母亲若还活着,一定不会让你嫁来云雷。”她没有回头看肖小小,只是望着窗外说。 “只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肖小小捧起手炉,“千姨你当年若是真的有个儿子的话,我就不需要嫁来云雷了。” “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她盯着窗外,“有些事情,不管怎么做都不会有什么改变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79.铜镜 肖小小的感冒拖了十天才好。她从未在这种小病上病得如此厉害过,发烧,头重,呕吐,请了云界城最好的医师,喝了加起来几乎有一水缸的药,最后也只是在感冒理应自愈的时候好了起来。 “这只是普通的水土不服而已。”她对着担心不已的女官这样说。才不是什么思乡病。 上到皇太后下到听都没听说过的京官送来的补品堆满了别馆的屋子,后宫中有资格来探望自己的人已经来过了一轮,但这些人中没有迹露公主。嗯,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云开霁。 肖小小捻着下巴对窗坐着,连日的小雪终于结束,天空又变得晴朗明亮,窗外小松上积了一层,时不时会有细枝被压折,然后就一阵扑扑啦啦的积雪掉落的声音。 “真安静呢。”她用手轻轻摸着窗棂,“真是难得的安静呢。” 因为这里不是自己喧闹忙碌的别馆,这里是承霜殿,是自己母亲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 母亲十五岁嫁去余国前,就一直住在这个房间。肖小小慢慢走着环视着房间。想来孙妃过世后,承霜殿就一直没人入住过,虽然依然有值守的女侍将这里打扫的干干净净,但却没有一丝人气。今天的阳光很好,明亮干净的房间看起来朴素却又舒适。梳妆台上的镜子有段时间没有磨了,在对面的墙壁上反射出金色的形状奇怪的光斑。 一样的。肖小小对着梳妆台坐下,学着母亲的样子挺直脊背放松肩膀,姿态优雅的望向镜子。这个房间,和母亲在余国的卧房,一模一样。 母亲不是个性强烈的人,以她的性子,应当不会特意费神去改造自己的房间。 她努力的回忆着记忆中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了的母亲的脸,突然觉得自己对母亲的事情一无所知。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那样安静的坐在那里,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绣线下的牡丹娇艳欲滴。 我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肖小小伸手拿起镜子,铜镜的边缘光滑而冰冷。我不了解她,那时的我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但却没想过去了解她。以为她总是在自己身边,顺理成章的一直在自己身边,顺理成章的这么以为着,但时间就像一匹狂奔的马,马身上拖出的锁链锁住了自己的脖子,就如此毫不怜惜的将自己拖曳向前,没留给自己来得及抓住身边任何一样宝贵东西的机会。悔恨在胸中翻涌出疼痛的搅动,肖小小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当初……多陪她说说话就好了。”她盯着镜子,锈迹斑斑的镜子将她快要哭出来的脸拉成可笑的模样。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突兀的声音从门前传来。肖小小抬起头,意外的看到了云开霁冷淡的脸。 肖小小默默将镜子摆回原处,站起身时表情已经恢复为日常的笑脸:“皎皎想来看看母亲故居是什么样子。皇上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听说你生病了,”云开霁盯着她的脸说,“没想到还能到处乱跑,可见也没什么大病。” 这么迟来的探病真是毫无诚意……肖小小耸耸肩:“承蒙皇上关心,皎皎的病已经好了。” “哼,那孤就回去了。”云开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副“真是浪费时间”的表情。肖小小躬身行了一礼,抬起头等云开霁离开,但对方依然站在原处,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肖小小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对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出声:“皇上?” “你刚才哭了吧?”他突然说。肖小小怔了一下,一时竟没回答他。他皱起眉,环视了下这间卧房,用一脸“真麻烦”的样子看着肖小小:“想家了吗?这件房间应该和你母后的房间是一样的吧?” 肖小小心中极惊,一时忘了礼节:“你怎么知道……” “明笉帝当初和你母后大婚后,据说是为了让她不想家,曾专门派人来查看她在这里的房间布置,在余国赤宫内为她布置了一模一样的房间。”云开霁不耐烦的回答。 这是父亲表现爱情的方式么……肖小小苦笑了一下,突然想起了自己还小的时候,父亲用手臂将自己抱起,温柔的望向母亲的眼神。这些场景已经太过久远,久远到自己已经几乎将它们全部忘记了。只记得那个男人转过身去,在赤红的大殿中牵起了杀死自己母亲的那个女人的手,宣布她为自己的皇后。 父亲和母亲是否真的曾经相爱过……或者他们是否真的没有相爱过,这些事情,我恐怕永远都不会弄明白的吧。肖小小埋下头,鼻尖一阵酸楚,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悲伤什么。为了母亲,为了父亲,还是为了刘后呢?她问着自己,胸中只是一阵郁结。很多事情弄不明白的话,只要丢在一边继续向前走就可以。但有些事情,不管弄明白了还是没弄明白,想清楚了还是没想清楚,喜欢也好,讨厌也好,都只能背在自己背上,一辈子背下去,不能对任何人说的,自己背到进棺材的那天才行。她明白这一点,虽然努力不去想,但她一直都明白这一点。 “你在哭吗?”云开霁突然问,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肖小小抬起头笑笑:“只是风寒还没全好,时不时头重罢了。” “既然这地方让你这么不开心,孤去和司薄说下,把这里锁上好了。”他好像没听到肖小小的回答一样,冷冷的说。 真的这么不耐烦的话,为什么不直接离开呢?肖小小看着他,浅浅笑笑:“皇上你就不打算为了不让我想家,为我造一个和我在余国宫里一样的房间吗?” 他抬眼看了眼肖小小,声音里依然没有什么感情:“孤为你建了那样的房子,你就会开心些吗?” “不会。”肖小小干脆的说。 云开霁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那你为什么要问?” 肖小小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微微侧起头:“如果我说我想要的话,你真的会建给我吗?” “会啊。”他一副“这种问题也用得着问我吗”的表情,“你将会是孤的皇后,你想要的东西,孤为什么会不给你?” 肖小小耸耸肩:“因为我不漂亮也不可爱?” 云开霁一瞬间沉默了。 “我随口说说而已,别这么干脆的默认好么……”肖小小撇撇嘴,自顾自的坐下,将铜镜放回原处,“不用担心,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仰起头,她明媚的冲着未婚夫笑笑,“既然一直想嫁来这里,现在却开始闹思乡病什么的,就太不干不脆了。” 云开霁好像在发呆一样沉默了一会儿,许久突然说:“你虽然不漂亮也不可爱,但孤并不讨厌你。你不用害怕。” “你觉得我害怕你吗?”肖小小轻快的笑起来,“直接被人当面说既不漂亮也不可爱,我可一点也不害怕,只是觉得自己悲惨而已。” “你笑的太多了。”云开霁微微皱起眉说,“在孤面前笑得越多的人,心里就越害怕,你以为孤会不知道这件事么?” 肖小小仰头看着他,阳光从门外洒进来,掠过他的发梢描绘出他轮廓分明却缺乏表情的侧脸。她突然想起来,这个并不比自己大几岁的青年,其实已经在这云雷有如政治漩涡中心的皇宫中,作了十四年的皇帝。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苦笑了起来:“我是笑得太多了。”站起身,她挺直了背,“不过你不要弄错了,我苍皎皎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之所以我喜欢笑,只是因为我不够漂亮也不够可爱,只能靠笑得够甜来让人觉得好看些而已。” “你真的和传言中的一样讨厌认输。”云开霁哼了一声说,声音里却有些笑意,“随你吧。” 肖小小大大的咧开嘴露出毫不矜持的笑容:“我不是不认输,我是不能输。同为皇族的皇上你不明白么?” “孤不需要和人比输赢。”云开霁倚着门框随意的说,“孤是龙之子,孤不在输赢局中。” 他是认真的在这么想呢,还是只是在自己面前故作超脱呢……肖小小侧起头:“皇上你就从来没遇到过自己不管怎么做都无能为力的事情吗?” 云开霁没有回答她,薄薄的嘴唇只是向上勾起了一下,似乎是笑了笑。肖小小将圆凳移到炉边坐下,默默的看着炉中柴火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特意混杂在柴火中的香木升起了袅袅的青烟,在空气中散开,味道亲切又温暖。到达云界城的这些日子里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心情平静过,即使是站在门边的未婚夫此时似乎也不那么让人心烦了。 “你很怕冷吗?”未婚夫说。 肖小小伸手烤着炉火:“余国要暖和很多。”看了他一眼,她招招手,“不坐过来吗?” 云开霁没来得回答她,突然一个殿前禁卫小步快速从天井穿行过来,在云开霁身前以军礼一揖,然后趋近他说了些什么。云开霁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回身望向肖小小:“你自己烤火吧,孤要走了。” “看不出你还挺忙的。”肖小小拨了拨炉火说。 他有些不悦的挑起眉:“你觉得我很闲么。” “嗯。”肖小小干脆的回答。云开霁瞪了她一眼:“孤可是百忙之间才抽了点时间来看你病情的。” “皎皎万分感动。”肖小小用毫无感情的语气回答说。 云开霁颇为不爽的想要再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因觉得太过麻烦而只是皱了皱眉:“随你吧。”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肖小小伸了个懒腰:“白瑚,去叫人准备车驾。我刚想起来,之前惠理王夫人曾邀我去她家做客来着,我可不能失了礼数。” 方才前来给云开霁报信的殿前禁卫的脸肖小小曾经见过。那是迎亲队伍里总跟在雷青身后的一员骑兵。雷青是殿前军马都指挥使,殿前禁卫自然也归属他直辖。殿前禁卫依律是不能这样直入后宫的,此人既然能一路无阻的跑到承霜殿想来是得到了云开霁的特许。雷家是帝党核心,皇帝和帝党在忙着做些什么,肖小小对此虽然没有一点兴趣,但身为靖若帝姬,她无论如何都要尽快搞清楚才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80.绢灯 靖若帝姬出宫并不是一件小事,表面上她想要出宫的时候没有人会拦着她,但背地里就会增加无数无端的传言。“不过等了这么久才出去也差不多了吧……”肖小小如此自我安慰着踏上马车。此次出宫立刻会有人把她的全部行踪汇报给各路关注她的势力,回来后只怕就要立刻面对太后和其他命妇对她出行目的的各种旁敲侧击。这些事情只是想一想就觉得超麻烦,于是她索性就什么都不想了:“生在皇族真是麻烦啊……不过不缺吃喝也算是值得。”一边絮叨着她一边将红漆果盒里的雪花糖塞满嘴里。雪花糖是云雷的特产,用南边特产的一种黑草加糖熬出透明的浆液后过滤然后放到户外静置结出的软糖块,透明的糖块中会有一些自然生成的细碎结晶形状,所以被赋名雪花。含在口中会有青草甜甜的清香味道,明明味道很淡泊,吃完后却又会觉得全身都暖洋洋的。肖小小吃过一次后就迷上了这种糖果,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让白瑚将果盘里备上这个。 惠理王对于帝姬的突然来访依然是做足了场面。以至于肖小小甚至怀疑是不是在她想要来访前对方就已经用神棍科技知道了她要来访的事情。极尽奢侈的午宴过后,肖小小被惠理王夫人迎进了内室休息。耐着性子聊了些恭维话,夸了几遍惠理王幼子在宴席上如何表现得冰雪聪明,肖小小终于开始试图将话头聊入正题:“听闻博溪大人现时在雷将军手下做事?” 云博溪是惠理王的非嫡生长子。惠理王虽是皇亲,但已是没有封地只有寄禄官衔的无权王爷,这种家里出来的庶子,一般也就是荫一个闲职过一辈子,谈不上如何出人头地。据闻云博溪原本受荫入了殿前禁卫,后来自己主动调至雷青手下做马弓手,马弓手连品级都称不上,但以他的出身必是雷青的亲信一级,此人野心可见一斑。 云博溪不是惠理王夫人亲生,但她谈及这个庶子却也充满了热情:“我们家博溪是看起来什么都不上心,实际上可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人家都说马弓手什么都不是,辱没皇族,但他们那群年轻人将来前途无量,哪是能用现在的职位来论定的。” 肖小小诺诺点头:“今日应是休日,怎么却没见到博溪大人?” 惠理王夫人爽朗大笑道:“博溪他是年轻人嘛,一早上就出门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难得帝姬大人大驾光临,我去叫人找他却也没找到,合是那孩子没福。” 肖小小露出惊讶的神色:“难道是雷将军那边最近很忙么?” 惠理王夫人摇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他这年龄的孩子,什么也不肯跟家里说。但今天是休日,我想应当不是雷青那边有什么活,他多半只是和经常一起的那群小子们出去玩了。” “不知道博溪大人这个年龄的人平时都会玩些什么呢?我和博溪大人年龄相仿,对云雷这些事情都很好奇呢。”肖小小进一步探问道。 惠理王夫人大笑起来:“他们还会玩些什么,无非是喝酒之后去长林打猎,对帝姬大人来说恐怕不算什么好玩的事情。不过我们家博溪可真是个好猎手,今年入冬后他已经给了我三件貂皮了。啊对了,”她露出突然想起的表情,“听闻帝姬大人七岁搏狼,打猎这事或许对帝姬大人也不算很无趣吧?” 肖小小腼腆笑笑:“小时候胆子大,现在只怕不行了。只是每年郊狩时候会随父皇同去,所以还能骑骑马。” “帝姬大人若是想到长林玩,和皇上说一下就行了,皇上虽不太爱外出,想必也会为了帝姬大人亲驾一次的吧。”惠理王夫人热心的说。 肖小小笑了笑说:“皇上只怕没空陪我胡闹,今天见到皇上,他还是一副很忙的样子,都无暇和我说几句话。皇上现在到底在忙些什么,不知王妃可知一二?” 惠理王夫人随意的拿起案上松子嗑着,一边笑道:“这我可不知道了,但皇上明年和帝姬大人大婚后就要亲政,太后已经将许多事情都直接交由皇上处置,想来此时忙碌些也是自然的。” “那倒也是……”肖小小点点头,云开霁明年亲政的事情她的确听说过,对于北主党来说,三月应当是个坎,在这之前双方只怕都会想办法做个了断的吧。虽然在来之前已经想到多半无法从惠理王夫人这种圆滑的女人这里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却没想到她口风严到这种地步,轻轻笑了笑,她转换了话题:“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我还不知道云雷过年是怎么个样子呢。” 离开惠理王府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树梢。虽然冬天的户外很冷,但大概是因为将近过年的关系,街道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从马车车窗望出去,路边的不少小店已经摆上了绢灯。过年挂灯是从鸿阳书院传出来的上古习俗,是以余国和云雷这种深受书院文化影响的国家都有这种风气。肖小小闭上眼睛,眼前江波潋滟远处街灯流转,面前的青年禁卫有些悲伤的看着她说:“我想知道,你一直看着我的时候,透过我看的那个人是谁。” “最讨厌过年了。”她轻声说。 旁边使女不解的望向她,她只是笑笑:“钱司衣好像说过,云界城城北的袁氏金店的首饰极为精巧,我们先不着急回宫,绕路到那边看看吧。” 金店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对于靖若帝姬的到来他受宠若惊的表情如果量化的话几乎可以充满三层楼的金店。店里的金饰确实精巧,只是在肖小小见惯宫物的眼界中也不过如是而已。把雪花糖塞满一嘴,她发出含糊不清的命令:“太俗气了,让店主走近点。”店主唯唯诺诺的低头走到肖小小面前,肖小小隔着面纱打量了他一眼,此人脸型长得不像云雷人,却是更像师国人一些。一脸市侩油滑的商人样子,只是两鬓不合年龄的白发让他看起来又有些沧桑。“袁老板,你觉得这样的首饰就能让我满意吗?”店主立刻将头几乎伏到地上:“草民惶恐。”肖小小又吃了一把糖:“我原本以为能看到什么惊喜,真是白跑一趟。”店主趴得更低了:“草民有罪。草民日后定会更加精研技艺,以求尽快做出能让靖若帝姬大人满意的饰品。”肖小小晃荡着小腿一脸不屑的看着他:“你们店里金匠师傅的手艺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只是这设计实在难看,不是龙就是凤,为什么就没有老虎呢?为什么就没有乌龟呢?”“帝姬大人若是喜欢老虎乌龟,草民这就着人去做……”“算了。”肖小小摆摆手,“你们的设计我可看不上。这样吧,我回宫找人画几个图样给你们,你们依样做一组簪子给我,若是做得好了有赏。”店主诺诺应下。肖小小一脸无趣的站起身,这便就要离开。 钱司衣当然没有向她推荐过这种没开张过多少年的店,肖小小之所以要绕那么大弯子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怀中杨令给她的那几封信。即使贵为帝姬,此处也毕竟是别人的地盘。杨令介绍的虽无非是金店老板这种市井之辈,总还是聊胜于无。在店里看了半天,此人满脸市侩,想必不是杨令的旧部,不知道杨令是用什么方法笼络了他。肖小小虽不大信得过杨令这个人,也知道他不会在这种关节地方欺骗自己。他既敢写信介绍此人,肖小小便也决定放下疑虑信上一次。帝姬会有偏爱的宫外的首饰店不太会让人起疑,所以肖小小在几封信中第一个选择了这个袁老板。虽然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需要这种商人帮得上忙的地方,但云雷官场形势瞬息万变,多一条路子总是好的。介绍信肖小小倒是不着急拿出来,今次前来只是先踩踩点罢了。 她让白瑚为她系好披风,却突然听到外边街道一阵喧闹,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金店门外。 帝姬进了金店,店外早有殿前禁卫两边守开赶走不相干的来客。竟敢闯过禁卫策马到这里,对方想必位阶不低。赤鳞早乖觉的出门探视,过了一会儿小步走了回来:“帝姬大人,礼部侍郎杜振陵大人求见。” 肖小小知道这个杜振陵的名字。在普遍态度保守的帝党中,他是少见的激进派。主要主张是霁帝亲政,打压北主党,打压外戚,对藩王采取强硬态度。这些主张中的每一条都能带给他数不清的敌人,但有不少年轻官员支持他的看法,将之视为精神领袖一样的存在,因此他虽多次被整下去,也总是不久后就会再次被提拔上来。现在他所在的礼部虽只是闲职,却也官至从三品,不可小觑。 “请他进来吧。”肖小小坐回堂中,不一会儿,便见到一个青色官服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进来,躬身一礼:“臣杜振陵见过靖若帝姬。”声音低沉却洪亮。肖小小点头回礼,有些好奇的看着这个男人。杜振陵进士出身,相貌虽颇白净,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悍气,仿佛随时能抡起旁边的木椅和别人火并一样。这神态让肖小小颇生了几分亲切之感,于是笑道:“早听说杜大人盛名,不想今日竟有幸得见呢。” 杜振陵拱手一揖:“臣仰慕靖若帝姬大人已久,此次听闻帝姬大人出宫,便贸然前来拜访,只是臣有一事不得不禀,还望帝姬大人能够看完下臣的折子,再定臣之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81.公道 肖小小心中颇有些好奇,但杜振陵会跑来请她做的事情必然不会是什么轻松愉快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于是她只是打了个哈哈:“杜大人说得生分了,杜大人是朝廷栋梁,我虽一介女流,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自然绝不会推辞。只是后宫不干政,我只怕能作为的也有限得很。” 杜振陵没有说话,只是深深行了一礼,从怀中掏出一叠折子递给了白瑚。 折子上写的是今年五月云界城内一起纠葛。胡氏和任氏都要买李氏一座大房,李氏最后将房子卖给了任氏。胡氏大怒,深夜带人纵火,将那座房子烧成了平地,连住在里边的任氏一家三口被烧成了三截焦炭。任氏亲属虽报了官,但从五月拖到年底,云界城府衙在这起案上只是拖延,全无作为。 肖小小看完折子,心知此事若只是平民杀人,绝不会由礼部侍郎上书余国帝姬,于是叹口气道:“此事已牵扯人命,应当交刑部追查,不知为何会拖这么久?” 杜振陵低头行礼:“帝姬大人明鉴,只是这胡氏和刑部都官郑天韵为旧识,是以刑部不愿管,云界城府尹也不敢管。臣曾数次上劾,奈何人微言轻,全无回复。” 从三品也算人微言轻的话,朝廷里十分之九的官员都是透明人了。肖小小在心里默默吐着槽,将折子交给白瑚收起:“杜大人给我这个折子,可是想让我将折子呈给皇上?”她知杜振陵官位虽高,但既然被丢到礼部,只怕是没什么和皇帝面谈的机会,此时揪住自己,多半就是为了这个。没想到杜振陵摇了摇头:“皇上政务繁忙,不可以此种琐事烦劳圣驾。臣将此事上折帝姬大人,实是希望大人能致信刑部尚书雷绳大人,督他有所作为,不致让百姓含冤。” 肖小小眨眨眼睛,一时没有理清其间的关系。雷绳虽是帝党,但既属外戚,杜振陵自然看不上他。余国帝姬将会入主后宫,浮彩太后的外戚对于肖小小来说也算不上什么让人开心的势力。肖小小有敲打雷绳的理由,杜振陵有挤兑雷绳的动机,但是不应该是这个时候,不应当是这个皇帝即将亲政前,北主党不知要闹出什么事的时候。杜振陵没理由不明白这一点。 杜振陵见肖小小一脸困惑,显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于是躬身一礼,用他独特的低沉声音说:“臣属礼部,平民命案确不是臣应置喙之处。只是今年五月时,臣正任云界城府尹。那任氏一家三口的焦骸形状,臣至今仍历历在目。” 肖小小怔了一下,微微冷笑:“杜大人可真是事必躬亲,命案现场原来竟要府尹您亲自探查。” 杜振陵见她不信,却也不焦躁,淡淡说:“人命关天,云界城府尹却也不是什么比天还大的官。” 肖小小盯着这个一身悍气的男人,对方只是平静的回视着自己。他并不是在打花腔或哗众取宠,他是真心在说着现在所说的那些话的。肖小小突然意识到这点。跟官场的老油条们相处的太久,肖小小已经不习惯于对方口中说出的就是对方真心相信的话的情况,以至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才好。 杜振陵看她不说话,于是向她走近了一步:“帝姬大人您见过人被烧死的样子吗?任嘉宏七尺男儿,被发现时只剩了四尺的焦炭,不要说面部,头胸腹部已经模糊难辨。他妻子郭氏死前还将一岁大的孩子抱在怀里,衙役发现他们时,只有那孩子还勉强留了人形。” 旁边女官上前一步:“杜大人请慎言。”杜振陵冷笑一声:“怎么七岁搏狼的帝姬大人听不得这些么?” 肖小小知他是在激将,于是笑笑:“杜大人,此事固然人命关天,但平民纠纷,孰是孰非,我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就下定论。你便是将尸体摆在我面前,我也只能说,此事应由刑部依律追查。” “是以臣只望帝姬大人能去信雷大人,促他早日立案,给百姓一个公道。”杜振陵截过她话头说。 肖小小并不是不能写这封信。但肖小小真心不愿意写这封信。雷绳是谁,云雷雷家家主,浮彩太后心腹人物,矗立云雷官场三十余年历经两代皇帝的老狐狸。更何况他还是那个雷青的父亲,那个自己如果可能绝对不想招惹的雷青。 “杜大人你让我帮你写这封信,却不知我能图到什么?”她笑了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希望说到这里能让杜振陵知难而退。 杜振陵却直率的看着她:“只图三条人命,不知对帝姬大人够不够。” 肖小小有些疲惫的笑了起来。她并不讨厌杜振陵这种人。他或许冲动或许短视或许热衷于用道德绑架他人,但他至少相信自己说出口的那些话。会有人愿意追随他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人们有时候愿意支持一些人并不是因为对方有多杰出,只是真心想要做点什么还确实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实在不多而已。 但肖小小不是胸怀匡复纲常的云雷年轻激进派官员,肖小小是从余国被派过来和亲的如履薄冰谨小慎微的帝姬,至少她应该是。 她笑了起来。应该是谨小慎微的帝姬的是苍皎皎,不是肖小小。成为皇室后很多东西会变得离自己很遥远,平民的幸福,平民的性命,随着皇室居高临下俯视泱泱众生的高度,被稀释进了十万百万的人头数字之间。我在做的是推动两个国家运行的大事,我涉足的是一个决定可以改变千万人生活的领域,我身边的皆是些万人之上大权在握的高官,这时候三个平民的死好像变得无足轻重,眨眨眼无数更重要的事情就能够将这个挤到遥远的身后。任嘉宏不是死在自己面前的,杜振陵特意推动异国帝姬干涉云雷政务更是居心叵测,但三条人命就是三条人命。 肖小小又拿了一块糖放入口中:“天色不早了,虽然和杜大人相谈很是愉快,但我若太晚回宫太后和皇上都会担心的。” 杜振陵见她赶人,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深深一揖转身离开。肖小小目送着他硬朗的背影消失在金店内堂挡在门前的屏风后,将大把软糖塞入口中。 肖小小十岁之前,最常有的记忆之一就是哥哥会带着一脸歉意回到家,对她说是哥哥没用没能弄到今天的餐费明天会更努力的去找些零活说不定还能弄点肉吃,他总是那么认真的许诺,那么认真的把养活一家人的责任担在自己肩上,虽然那时候的他明明也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少年。后来肖小小从邻居口中知道他们这样的孩子其实按人头能够领取政府补贴,哥哥便试着去探问,得到的结果是他们的名字的确被登记在了那个补贴的列表上,只是那笔钱没有任何人见到过。于是那时候的她深深的怨恨着那些不知道名字领走了自己补贴的“有门路的人”,和常常会出现在电视上的那个看起来对什么都关心却从未真正来拯救过他们的市长。两个孤儿有没有饭吃,对于一个有一百万人口的城市的市长来说,大约是很难看到的细微事情。而他们懒于去看的细微事情,却可能是一个人的全部希望和绝望。 真麻烦。肖小小伸了个懒腰。虽然麻烦,但却不能不管。不然的话,自己和当时自己憎恨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冷淡官僚,又有什么不同呢? 晚霞铺满了西边的天空,重重叠叠的金紫色云彩从边缘溶化在夜空缓缓展开的冰冷蓝色中。肖小小走出金店,面前等待自己的是自己的马车,和马车之后围立了一街的骑兵。颧骨上有着深深刀痕的戎装青年等候已久的躬身行礼:“臣雷青护送帝姬大人回宫。” 喵的只是有点怕冷多在店里喝了一杯热茶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82.冬鸟 马蹄敲打在路面的黑色花岗岩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有规律的哒哒声。肖小小靠着马车车窗默默望着窗外已渐渐被苍黑浸染的天空,团了团手中的手炉。雷青的马行走在马车侧面不远的地方。帝姬出行早有殿前禁卫将道路清空,根本没什么危险可言,此时殿前军马都指挥使的所谓护卫不过是为了确保她能直接乖乖回宫而不会继续乱跑,这点她很清楚。 马背上的雷青直视前方面无表情。虽然年龄不过二十出头,但这个男人的周围总带着一种沉重的肃杀气氛,肖小小知道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南方池州屯驻军任宣抚使和当地土人作战,由于战功显赫才被调回京城做殿前军马都指挥使,这身杀气和脸上的伤痕只怕都是当年他那些杀人如麻的时光留下的印记。如此想来,他父亲是六部长官,他原本只要在殿前禁卫蹲上几年攒攒资历,虽然三衙无望,但也足够混一个都监做了。只能说雷绳真狠得下心,竟然舍得将自己长子送到战区去积攒功绩。 “听说你在打探我最近在干什么。”突然从窗侧传来的声音让肖小小吃了一惊。她回了回神,才发现雷青不知何时已经将马走在了她马车的窗外。 “你倒是一下子就把惠理王夫人给卖了啊。”肖小小无力的说。 雷青望着前方的侧脸似乎是笑了笑:“你既向那种女人打探,本也没指望她为你守口吧。” “这么多人在听着,你如此说王妃大人不会不太好吗。”肖小小笑了笑,心中揣测着他来向自己搭话的目的,一边打量着窗外不远处他马上的样子。那道显眼的伤痕占据了他侧脸的最醒目的地方,让人变得难以判断他的表情。 “我便当着那女人的面也是如此说。”雷青的声音中毫无感情。 “小心雷大人再抽你鞭子。”肖小小轻笑了一声说,“听说你因为迎亲的事情被抽了,伤可已经好了吗?” “四十下藤鞭而已,打不死我。”雷青淡淡说。 肖小小因惊讶而睁大了眼睛:“雷绳大人还真打啊……”随即她笑了起来,“那你在护送我的途中擅自过来和我说话,不知道要打多少鞭子?” “这只是小事而已,六鞭大概就够了。”雷青的声音里依然没有什么情绪,让人无法判断他是在认真的陈述还是只是在开玩笑。 肖小小决定把这些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都当作玩笑,咧开嘴笑道:“明明不是雷绳大人派你去迎亲的吗?不用做到这种地步吧。” “你就继续如此想就可以了。”雷青面无表情的说着,突然转过头来,正对上肖小小的视线。虽然他的表情并没有在生气,但他眼神中令人难以言状的炙热却让肖小小害怕了起来,强迫自己抑制住别开目光的冲动,她向着椅背靠了靠。雷青却没有继续看她,重新望向前方:“不管杜振陵找你做什么,不要理他。” 肖小小侧起了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靖若帝姬要听从云雷殿前军马都指挥使的指挥这件事情,是有什么人忘了告诉我吗?” “云界城是一片泥沼,你没有必要踏进来。”他平静的说。 肖小小哼了一声:“这是雷绳大人对我的警告吗?” “你可以这么想。”他勒了勒手中的缰绳,调整着□□军马的速度。 “若我说我一定要管那件三尸纵火案呢?”肖小小用半开玩笑的声音说,眼睛冷冷的看着他的表情。他叹了口气:“原来杜振陵对你说的是这个。” “你要拦我吗?”肖小小问。雷青沉静的看向她:“你用此事催促我父亲,事情若是没办成,我父亲就得罪了你,事情若是办成了,雷家和骆晋的关系变得更加险恶,无论怎样都是杜振陵赢了一笔,而你却难脱后宫干政的骂名,你又何必要给他人当枪使。” 肖小小咧咧嘴:“我若铁了心要提此事呢?”雷青收回目光不置臧否:“郑天韵是于扬嫡系,在刑部已经六年,我父亲若能动得了他,不会等到现在。” 肖小小沉默了下来。她知道雷青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她。郑天韵是于扬嫡系,杜振陵前来找自己显然就是一招驱狼吞虎而已。“但人命就是人命。”肖小小的声音轻得像自语,“你们把人命当棋子当筹码,我还是可以把人命当人命。” 明明声音极轻,雷青却似乎还是听到了她的言语,用玩味的眼神看向她,他轻轻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七年前你我第一次见面,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云界城可不是你的地盘,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话,”他勾起嘴角,露出似乎有点愉快的笑容,“小心会被人欺负。” 肖小小觉得脊背一寒,随即心中火起,冷冷说:“雷将军倒是记性不错,当年的事情,竟然记恨到现在。”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收回目光,望回前方:“那种小时候的打闹,我怎么可能会记恨到现在。臣雷青现在全部所想,就只有好好保护帝姬大人,使帝姬大人和皇上的大婚能够顺利举行而已。” 肖小小望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还想再追问两句,但前方光线一暗,马车已入了皇宫大门。 回到别馆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肖小小让厨房弄了些晚膳,随随便便吃了两口,胸中烦闷起来,扔下筷子走入院子里。院中石灯映着那几颗虬结的老树,黑色的剪影上落了几只大鸟,时而哑着嗓子发出几声让人不快的鸣叫。肖小小“啊”的大叫一声,它们扑啦啦一下便全部飞走了。她没心没肺的哈哈笑了一阵,又觉得无聊起来。重重的将后背靠上树身,她叹了口气。 雷青毫无疑问是依然记恨着自己的,毫无疑问。但雷青今天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句是错的。杜振陵的目的显而易见,而雷绳和骆晋对靖若帝姬的态度都含糊不清。周龙膺只会做份内的事情,肖小小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视为心腹。这云界城是一片泥沼,自己正站在这片泥沼的边缘。踏步进去的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陷进去,而这样向着死亡下沉时,没有一个人会伸手拉住自己。 “如果阿凛在的话,至少我还能有个发牢骚的人。”她苦笑着说,寒冬室外的空气让她的鼻尖有些发酸。如果阿凛在身边的话,区区雷青才不可能让她感到任何一点害怕。如果阿凛在身边的话,她绝不会如此犹豫畏缩下不定决心。如果阿凛在身边的话……她就不会在这种冬夜里寂寞得快要哭出来。 “我已经不是能撒娇的年龄了呢。”她对着自己说。方才被吓跑的大鸟已经纷纷落了回来,侧首用黑色的眼睛打量食物一般打量着树下的少女。 肖小小冲着它们嘿嘿笑了笑,弯腰拾起地上一块石头,用力的砸了过去。拍了拍手,她回身对着旁边随侍的侍女说:“备轿,我要去光月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83.桃花 这次迹露公主却没做什么匪夷所思的花样来迎接她,肖小小在前庭等了一会儿,就被径直邀请到了会客的大堂。照例的寒暄过后,肖小小笑容甜蜜的发言:“上次在千姨这里喝了潸州紫顶,之后我就一直忘不了那个味道,只是病一直没好,不好过来千姨这里。现在我风寒已愈,于是就厚着脸皮跑过来了。” 云千对于她深夜突然来访的拙劣借口没有表示任何惊讶,只是淡淡挥了挥手:“坎雨,去把茶叶给靖若帝姬装一点。” 肖小小笑了笑:“支茶屉很麻烦的,只怕得多几个人去。” 云千点了点头,她身后使女便都随在坎雨身后走了出去,肖小小所带的六个人也循次退出大堂,她环顾空落落的四周,轻轻舒了一口气:“现在还有多少人在看着我?” 云千对她的试探没有否认:“永远比你自己所想的要多一点就是了。” 肖小小耸耸肩:“无所谓,我也习惯了,有时候会觉得,你们云界城所知道的我的事情,恐怕比我自己知道的还多。” 云千轻轻笑了一声,脸上却是一副“这笑话真不好笑”的表情。 肖小小知道她这表情的意思是自己再不说出来意她可能就要开始赶人,于是节省时间的直入正题:“我想知道皇上和雷青最近在忙着做什么。” 云千大笑起来:“大家都说靖若帝姬从小便聪明过人,怎地这会儿却发昏来问我这种问题。皇上在干什么,这事情哪怕全后宫都知道了,我这光月殿只怕也不会知道。” “或许会有人这么想吧。”肖小小眯起眼睛笑着,“但千姨你既然能把男人偷运进后宫,殿前禁卫不可能没有你的人。” 云千看了她一眼,“这个假设很有意思,但是你忽略了两件事情。第一,那些男人未必是我偷运进来的,第二,就算我知道了什么,我也没有理由一定要告诉苍阳的女儿。” “我在来云雷之前,曾经不小心认识了一个叫做杨令的人。”肖小小早知道她会那样回答,却也不更纠缠,“他有封信托我带给你。” 云千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停滞,她淡淡说:“这个名字倒是好久都没听过了。杨令……他不是二十多年前已经死了么?” “我三年前在律州认识了他,那时候他被关在牢里,不过现在已经出来了。”肖小小说。 云千挑起眉毛:“靖若帝姬为什么愿意帮一个罪犯送信?” “因为我想拉拢他。”肖小小毫不掩饰的说。 云千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若你能拉拢到他,那他就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杨令。” “你不看信又怎么能知道。”肖小小笑笑说,平静的看着云千。 云千沉吟道:“我若是不给你你想要的东西,你就不会给我那封信么?” 肖小小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从怀中拿出信封递给她:“其实已经答应杨令了,无论如何都是要给你的。” 云千拿到信却没有拆开,只是用有点复杂的眼神望着面前的少女:“……你是傻瓜么?” “我只是尽量做到答应别人的事情而已。”肖小小用受伤的表情说,“我这么千里迢迢送信给你,不用把话说那么直接吧。” 云千摇摇头:“你母亲虽然寡淡无趣,但她不会去做不该做的事。你固然看起来思虑细密,却不够聪明。”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了。”肖小小耸耸肩,表示并不在意,“我只是觉得人做事情应该有个贯彻到底的是非。” “在目的之前考虑是非,便已经输了。”云千毫不客气的冷笑说。 肖小小晃晃脑袋:“你不看信么?” 云千侧首盯着她:“你看过了么?” “看过了。”肖小小坦率的回答,“里边什么都没写。” 云千低下头,盯着那褐色的信封看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将信封撕开,信封开口处露出一段红色的锦缎,她伸手将这块布抽出,信封中却随着那块布飘出数片白色的薄片,纷纷扬扬的慢慢飘落地上。仔细看过去,那是被压干的花瓣。由于已经没有了水分,被压得平整的半透明花瓣上可以看到清晰的脉络。 肖小小抬起头,看见面无血色的云千。 “我已经把信带到了。”她说。 云千仿佛没有听到一样,全身僵硬的死死盯着那些花瓣,一瞬间她抬起脚来似乎要向那些花瓣踩过去,最终却也没有迈出那一步。她将那块红色的锦缎在手中展开,手指的颤抖让锦缎在灯光下的反光流动不已。她慢慢蹲下身,一枚一枚的将那些花瓣小心的拾起来,轻轻放到手中的锦缎上,眉间一点一点的变得和缓,最终变成了一副仿佛想要哭出来的表情。 肖小小以为她要大哭一场,但她却只是收起最后一枚花瓣,静静的用锦缎将它们包好,抬起头来,眼神中已经充满了愤怒:“……该死的杨令,凭他也敢来质问我。” 她将锦缎收入怀里,缓缓的坐下,呆呆的怔了半晌,突然说:“皇上怀疑于扬私铸兵器,意有不轨。正在差雷青追查此事。因为想要把乱党一网打尽,所以一切都在秘密进行。” “那是桃花吧?”肖小小说。 云千看了她一会儿,冷冷说:“这和你没有关系。” “是不可告人的事情么?”肖小小讥讽的笑笑。 云千瞪了她一眼,许久,露出放弃的表情,用怨毒的语气说:“我回云雷前,苍阡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三月的时候就能接你回来,到时候再一起看桃花吧。’……但是他失约了。” “杨令给你这个,是想让你为苍阡复仇么?”肖小小有些迟疑的问。 云千嗤笑一声:“我现在过得轻松快活,又怎么会去费劲为一个失约的男人复仇。” “轻松快活么?”肖小小笑了起来,“关于你曾孕有一子的传言我也曾经好好调查过,那传言是在苍阡死后不久,余国向云雷索要你那段时间,在云界城先流传开的,后来才慢慢传到了余国。我认真想过这传言到底是谁散布出来的。喾太后?这种传言如果传到余国耳中,她想保你也保不住。苍家的人?没有苍家人会希望有人觉得苍阡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儿子。苍阡的人?他们会希望你有个儿子,但他们如果想散布这样的流言,只有在余国散布才对他们有利。”肖小小看着云千,咧了咧嘴笑道,“所以答案只有一个,你自己散布了这个流言,苍阡如果有一个儿子在云雷手里,会是云雷用来牵制余国的一大筹码,你为了不让喾太后把你交出去,用传言伪装出了自己还有利用价值的假象。” 云千不为所动的冷笑一声:“就算是这样好了,那又怎么样?我承认我母亲不是什么有人情味的女人,但是她已经死了。” “你是说作为你哥哥妻子的浮彩太后对你就比你的亲生母亲好一些么?”肖小小脸上笑容不减。 “至少我还活着。”云千不快的说,“余国的事情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肖小小走到窗前,推开钉了棉垫的窗框,窗外一片死气沉沉的夜色,黑暗中的院子里几棵小树光秃秃的剪影看起来无比寥落:“我以为那是桃树。” 云千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说:“你想问的,我已经告诉你了。” “你会向我父亲报仇吗?”肖小小回过头来问她。 云千哈的笑了一声:“你不在乎么?” “就是因为在乎所以我才要问清楚。”肖小小平静的说。 “那你一开始不给我这封信不就可以了?”云千皱起眉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什么难以理解的题目。 肖小小侧首笑笑:“我答应别人的事情,总是会好好做到的。” 云千嘁了一声,转头望向被打开的窗户溜进的夜风吹得摇曳不定的灯火:“你真的是个傻瓜。” “那么答案呢。”肖小小不放弃的继续追问。 云千没有望向她,只是发呆一样的看着厅柱上火焰跳跃的油灯:“你琵琶弹得不错吧。” 肖小小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说到这个话题,于是随意的点了点头:“还行吧。” “三天后骆晋会在家里办一个过年前的家宴,用来邀请一些关系相近的同僚。届时他会请云雷最好的琵琶琴姬在宴上助兴。这种时候本来是没有后宫什么出场机会的,但是你若是说自己想为了见识琴姬的技艺而凑这个热闹,太后只怕也不好拦你。”云千自顾自的说完,眼睛一直不曾离开那盏油灯,“你我之间到此为止。” “我为什么要去见骆晋?”肖小小不解的望着她。 “杜振陵为什么今天来找你?”云千略不耐烦的反问道。顿了一顿,她回过头,突然展开一个妖娆的笑容:“其实你并不想嫁来云雷的,对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84.骆晋 淡淡的熏香从房间的角落缓缓释出,大厅四落寂静无声。叮的一声,琴姬袖长的玉指轻巧的落在琴弦上,随即一串激烈华丽得让人完全遗忘掉等待前的寂静的旋律有如流水般从那指尖流泻而下,热情又庄严的曲调驱散了初冬雨后萦绕着人全身的湿寒气息,令听众的心跳都随着那琴音一起跃动了起来。 《将军行》,二十年前云雷乐师唐布借古名创作的新曲,肖小小曾看过这曲子的乐谱,因为太难而当时就放弃了。此时在此处听到,她并不惊讶。这本就是云雷名曲,虽然在座多是文官,但此曲以忠君爱国立意,在骆晋这种朝廷重臣的家宴上演出再合适不过。 她流转目光,透过屏风望向坐下左侧的骆晋。曾侍奉两朝的这位门下侍中已年逾七十须发皆白,此时虽演奏着为了奉承他而安排的曲子,他却一副眼睛半闭半睁仿佛马上就要睡着的寻常老年人样子。 肖小小向他坐下望过去,按席位尊卑依次是国子监祭酒蓝谈,礼部侍郎岳钟,户部右曹郎中丁钰等人,皆是自己已知的北主党众人。 这种难得的云雷晴天却要坐在这里和一群老男人一起听曲子,真是无聊透了。 半晌曲毕,琴姬款款退下,颂扬之声迭起,骆晋这才一副突然被人惊醒般的样子睁开了眼睛,随着众人呵呵笑了起来。 肖小小不咸不淡的笑了笑:“好听是好听,只是这曲子不当这样弹。繁盛壮丽倒是有了,只是一味的强调华奢之音,这可不是将军行,而是公主行。” 她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冷了下来,蓝谈圆场打得最快,大声鼓掌道:“不愧是靖若帝姬大人,吾辈都未能对琴音的境界领会到此等地步,此时闻帝姬大人一针见血的品评,真是醍醐灌顶。只是我们这一席之上,虽然没有将军,倒也确是有帝姬大人在,便是将此曲改名为公主行,却也没什么不妥啊哈哈哈哈。” “说到将军,”肖小小没有随众人一起笑起来,只是淡淡问,“于扬于将军怎么今日却不在?” “有劳帝姬挂念,于贤弟被委往汤州救荒,事关紧急,是以无缘在此聆听帝姬大人的精妙琴论。”骆晋半闭着眼睛,捋着胡子一脸笑容的回答她。 “怎么今年汤州饥情严重么?”肖小小努力的回忆着在国内学习的云雷地理。汤州是云界城南方不远的一处封地,本属雷家,但浮彩太后嫁入皇室后被当做彩礼带入了皇室,所以算是皇室直辖的领土。 她问起此节,在座诸人都面色黯然,纷纷叹息,蓝谈更是摇头连连:“汤州本是富饶之地,只是近年却……唉,今年秋时已闻十地九荒,真不知当地百姓要怎么过这个冬啊。” 肖小小看他一直摇头,知他希望自己问那地方为什么近年衰退的如此厉害。我又不是捧哏的……她心中如此吐槽着,口上随之叹了几口气,决定就是不接这个话茬看看这老头会不会憋死。只要想一想近年来汤州总督是谁就知道他们想要说什么,汤州从雷家出来归入皇室之后一直依然是由雷家人任总督一职,至此倒是没人有什么话说,只是前两年浮彩太后突然将雷正霆从总督一位上平迁为了有名无权的京臣,将这位置换上了自己的心腹胡辙。雷正霆和胡辙虽都为帝党,但胡辙是布衣出身的新晋,此前毫无功绩,任职后又将汤州管得乌烟瘴气,这便成了北主党攻击霁帝和浮彩太后荒于朝政任用奸佞的一大口实。 但肖小小的就不接口计划完全没有实施的机会,座下见没人给祭酒大人捧哏,早有人拍马屁的接上了话,于是整个宴席很快就走向了哀叹奸佞当道朝政昏昏之类的议论。 快到黄昏的时候,宴会终于结束了。这种无聊的场合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想再参与了……肖小小叹了口气,准备坐上轿子。想到即使上了轿子,出骆府大门时还要在被那群老头欢送一次,她心情就沉重了起来。赤鳞为她挽起厚重的锦面夹棉轿帘,她迈步就想上轿,却听到一声清脆的“帝姬大人请留步。”回过头去,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小侍女。对方一脸恭敬的行了一礼:“帝姬大人,我家主人请您纡尊至□□同品新香。” 天快黑了的时候和骆晋那种老头蹲在一个屋里品香一点都不像什么令人开心的活动。肖小小心中如此想着,脸上却笑了笑:“带路吧,我也恰好还有些事情想要向骆大人请教。” □□是个不大的房间,透过镂花石窗可以看到室外的一片矮松所围的空地,空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是厚厚铺了一层松针,看起来蓬蓬落落,想来在上边散步的话会颇为愉快。房间采光很好,即使是这种天色渐暗的黄昏时候,却也不需掌灯。堂壁正中挂着一联,写着“一柱香烧火冷,半生心老身闲”两句。肖小小在心中轻嗤了一声。这两句挂在香堂本没什么不合适,但是苏大学士半生不得志写这种句子,你骆晋这种权倾朝野的重臣挂这种东西可就太过矫情。 抬头望向香堂里边,骆晋已经换掉了刚才宴会上锦绣的盛装,此时只是身着一身未做染色的麻黄布衣,闭目静坐在香案一端。肖小小进来时,他起身行了礼,便又一言不发的坐了回去。 肖小小在客席坐下,一旁便有侍女为她在案前备上了笔墨。侍女铺完纸笔就立刻退了出去,堂中依然只有骆晋和肖小小两人对坐。 果然是要写感想的这种么……肖小小在心中暗暗做苦。品香一道由于是从鸿阳书院的读书人间流行开来的,所以深受鸿阳书院学派影响的余国贵族也颇为热衷这个。肖小小小时候倒是参加过不少次刘妃举办的香席,奈何对她来说不同的香料配比熏出来的味道,便只是些味道而已,对于大家津津乐道的前中后味她全然感触不到,更别说写些像是通感一样的文字来描摹这些香味给自己的感想。 不写的话,会给余国丢人的吧……她叹了口气,抬头望着骆晋。 骆晋并没有像通常的香席主持一样开头介绍今次所品香品的来历和配料,而是径自调香定味,品味少许后,便将香炉递给了肖小小。香炉里飘出清冽柔和的气味,虽然好闻,但对肖小小来说也只有好闻这种程度的感想罢了。但她还是依例握着炉颈轻嗅了三遍,才将香炉重新递还给骆晋。骆晋望着她微微一笑,将香炉轻轻放在左手边,挽起袖子提笔在纸上写了“新雨”两字,字体颇为刚劲。肖小小见骆晋写完后便默默望着她,知道自己这次是没法随便夸赞两句来躲过去了,于是也提起笔来,思度了一会儿,落笔在纸上写下了“云雷刑律十五条第二则,凡私铸兵器者皆斩首,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年十六以上不论笃疾残疾皆斩首,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给付功臣之家为奴”一行字。 骆晋看到她这行字,面色变了一变,随即抚须大笑了起来:“有劳帝姬大人挂心,真是有劳帝姬大人挂心了。” 肖小小并没有笑,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骆晋的笑声表示已经知道了霁帝的行动,但并不担心于扬的事情。由此看来霁帝的行动已经基本失败了,那么于扬今日不参加家宴,想来应该也有某种意义所在。 真麻烦啊……他这样直接的表示“大爷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肖小小揉了揉额头:“看来都是我多虑了。骆大人思虑缜密,想来也不需我这种小辈操什么心。” 骆晋却恭敬的起身行礼:“帝姬大人纡尊挂心老臣一家,实为老臣莫大的光荣。礼尚往来,也请帝姬大人,容老臣为您挂心一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85.选择 肖小小微微侧首,露出天真纯洁的笑容:“不知骆大人所言为何事呢?” 骆晋再次行了一礼,命侍女进来掌上灯,随即挥了挥手:“不用侍在外边了,退下吧。”年幼的侍女依言退出香堂,将封了錦帛的木门轻轻从外边合上。骆晋起身走到油灯旁边,用铁笔将灯芯挑亮:“云雷和余国常年较好,此次联姻,老臣也认为,本是一件好事。” “本是?”肖小小装傻的等他说下去。骆晋转身盯着她:“皇上对帝姬大人执念甚深,帝姬大人入主后宫后,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不顺心,”云开霁对我执念甚深什么的我怎么没看出来……肖小小心中极大的一囧,却也不好开口反驳,只有默默听骆晋继续说下去, “只可惜……霁帝他身体羸弱,难堪国事重负,而且纳妃多年,未有子嗣。老臣只担心,若是帝姬大人未能生下嗣子,怕是余国和云雷双方用心甚苦的联姻,会变成竹篮之水,不了了之。” 这是在□□裸的对外国公主说自己国家的皇帝那里不行么……肖小小脸部抽动了几下,费了点劲才保持住了淡定的笑容:“不知骆大人对此有何对策?” “帝姬大人想必曾听说,云雷帝裔中,曾有理王一支落在北狐开花散叶。老臣听闻理王一支当前家主云流鳞博闻强识,力能扛鼎,兼之理王原是嗣子,本就比霏帝霁帝一支更为名正言顺,若是迎回理王,回复云雷正朔,届时帝姬大人和理王的联姻,想必会为你我两国带来更大的发展。” 因为是公主,所以连说媒这种让人有点心跳有点害羞有点小粉红色的事情也是得由骆晋这种老头用争权夺势这种毫不浪漫的由头在这种昏暗的灯光下说出来么…… 肖小小一瞬间深切的同情了一下自己,随即笑着望回骆晋:“不知此事对骆大人有什么好处呢?” “臣只望云雷能繁荣昌盛,云家千秋万代稳坐江山,臣自身并无所求。”骆晋朗声说,一边像是想要尽快得到答案一样盯着肖小小的眼睛。 肖小小坦然的接受着他的目光,但却只是笑了笑为自己斟上了一杯茶。骆晋的目光有时候会让她一瞬间想起杨令。两人一样的野心勃勃,老谋深算,但杨令的目光会让肖小小感到害怕。因为除了野心之外,杨令还有某种肖小小难以理解的执着,因为这种执着,她无法判断那个男人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无法判断自己走到哪里会踩到他的底线,那种执着是一种类似于理想一样的甚至可以用清高来描述的东西,不能理解他的执着的人,很难跟上他的步子。而骆晋就只是一个政客而已。他为什么要接触肖小小,因为和余国作对对他不利;他为什么要迎立北主,因为浮彩太后背后的雷家死死压在了他的头上,只要浮彩太后还在掌权他就无法得到更多的势力;他为什么想要扩展势力,因为他是一个政客。这种人并不真的想要完成什么东西,或是对国家持有某种理想,他们就只是一种需要靠吮吸权力的蜜汁才能活下来的生物,本能的使用一切途径追逐着自身权力的最大化。 肖小小从小就随着老师处理各种政事,对于和这种人的相处极其熟练。她并不讨厌骆晋这类人,因为他们不管做什么,多少都有个价位,只要弄明白他们想要什么,大家就能够合作愉快。 轻轻侧首望着这个两朝老臣,肖小小愉快的笑了笑:“骆大人不愧是朝廷栋梁,皎皎深感佩服。只是天色不早,我得早点回宫了。骆大人今日所说,皎皎会回去细细思量的。也请骆大人今后,也对皎皎多加关照。”站起身,她就欲推门出去,却听见身后骆晋的声音:“老臣还有一事还望帝姬大人赐教。”她停下脚步,好奇的回身望着骆晋:“骆大人但讲不妨。” “帝姬大人今日在席间提及老臣府内的琵琶乐师所奏将军行不合此曲风魂,老臣认为帝姬大人的品评甚为精准,老臣自叹不如。只是这琵琶声音本趋于轻软,想要于繁华中弹出兵戈之气,老臣本以为,便是造出琵琶的名将刘淡月复生,亦不可得,久闻帝姬大人琴技了得,不知可否为老臣讲解一二。”骆晋正色说,一边行了一礼。 看不出他还是个音乐爱好者……肖小小浅浅笑笑:“真是遗憾,我虽从小修习琵琶,琴技却难登大雅之堂。但远胜于今日的将军行,我却的确于我的琵琶老师处听过。” 骆晋拖长了声音:“敢问帝姬大人的琵琶先生是……” 肖小小眨眨眼睛:“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呢,我的琵琶老师是余国开国时,为斓辉帝打下天下的禁军总领。” 骆晋吁出了一口气:“原来传言竟是真的。呵呵,真没想到,老臣竟有亲眼见到那人弟子的一日。” 肖小小不明白骆晋的惊讶从何而来,但她并不想和人多讨论自己关于风若平的记忆,于是只是敷衍的笑笑,告辞离开。 走出香堂的门,室外冷冽的冬日空气扑面而来,让肖小小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风若平的将军行,她听过很多很多次。明明是将军盛装出征的曲子,他却演奏得一片肃杀。他的曲子里没有彩绸结成的马笼头,街道边欢送的人群,雕琢精美的画戟……而只是部队而已,每一个士兵都被训练得彻底服从毫无个性,每一匹战马都重甲装备,每一支长戟都保养精良,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却有种异样华丽的光彩。那是……真正的将军行。 他在弹这首曲子的时候,脸上也依然只是挂着平时那种似笑非笑的寂寞表情,让人觉得,那曲子仿佛不是从他指下流出的,而只是有个看不见的旧日鬼魂附在那琴上,演奏着早已被人遗忘掉的某些时光。 他的那些曲子,以后再也听不到了呢。 如此对自己说着,肖小小自嘲的笑了笑。到了云雷之后,她想过很多次阿凛,想过几次老师,想过炆皑和父亲,甚至想起过刘后。但她却很少想起风若平。因为他对于肖小小来说,就像是一个永远不变的坐标。她不论何时无论身在何地,都无比清楚的知道,此时此刻,有一个人正懒洋洋地躺在葡萄藤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琴弦,银色的长发从他肩头柔顺的滑下,发梢静静地落在地上。 因为他永远会在那里,所以甚至连和他已经分别的感觉都没有。 但其实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应该早一点觉察到这点的。肖小小悔恨的想着。早点觉察到的话,就可以在最后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更加准备周密的揍他一顿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86.茶叶 回到别馆时天已彻底黑了。肖小小走下轿子,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小时候学习各国风俗时就知道云雷常年比余国要冷得多,但在看那些书时,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真的住到这种寒冷的地方,而且是住一辈子。 “皇上亲自来迎接我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她面对着坐在堂中一脸不善的云开霁说,然后磨磨蹭蹭的行了个礼。 “你回来的太晚了。”云开霁冷冷看着她。她笑了笑:“被骆晋大人留住,说了不少话。人家是两朝重臣,我不能失了礼数。” 云开霁哼了一声:“你真的明白自己的立场么?” 大概比你要明白一些。 肖小小在心中说。又笑了笑,她径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示意白瑚把点心和热茶准备好,将手炉递给一旁:“谁派于扬到汤州的?” 云开霁怔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的回答:“母后派他去的,这件事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肖小小摇摇头:“你怀疑于扬造反的事情,没有告诉太后么?既然要捉他,怎么能让他带兵出京。” 云开霁眯起了眼睛:“谁告诉你孤怀疑于扬造反?” 肖小小抓起糖罐中的雪花糖塞满嘴里:“呐以大帝有浮有爱咦他呢?” “如果你不是苍皎皎孤早就让禁卫把你拖出午门了你信么?”云开霁额头仿若透明的皮肤明显的暴起了青筋。 肖小小慢悠悠把糖咽下去,又喝了口茶:“谁给你于扬造反的消息的?” 云开霁不耐的探身从肖小小手中的糖果盒里抓过一把糖:“孤自有自己的心腹,是骆晋让你打探这些的?” “那就是雷青告诉你的了。”肖小小得出了结论的说,一边叹了口气,“你心目中的骆晋的脑子是有多不好使?他早就知道了。” 云开霁脸色白了一白,逞强道:“他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你马上就要亲政了,汤州是个敏感的地方,如果因为对于扬的行动导致今年的救荒出了问题,你的声望会下降的很厉害。”肖小小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要是你去查抄于扬的时候发现抓不到切实的证据,骆晋那群人可就有很多东西可说了。” “如果孤查到了呢?”云开霁不服气的说。 肖小小白了他一眼:“你就这么相信雷青的情报?” “澜州有大量金铁被不知名的买家收走,有人见到有队左军服色的兵士押送了数车货物从澜州方向拉到了云界城不远处的澎镇。这还不够?”云开霁虽然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说着。 肖小小皱起眉:“只是左军服色,就这样指向于扬,未免太草率了。” 云开霁撇撇嘴:“孤一向听说你和雷青关系很好,怎得现在却不信他?” 如果街头混混找小弟把路过的愣头青揍了一顿这样的关系也能算好的话这个世界真是个充满爱的地方啊。 肖小小叹了口气,决定不深入讨论这件事:“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个北主党特意露个破绽引你上钩的陷阱。就算于扬真的私铸了兵器,骆晋只怕也早做好了准备。” “如果这真的是他的陷阱,他又为什么要告诉你他早有准备?”云开霁喝了一口茶,“你这边的茶倒是不错。” 因为是潸州紫顶。肖小小不想与他多说那么多,只是随便点了点头:“他告诉我,自然是因为他想卖我一个人情。” 云开霁露出了不高兴的脸:“孤不许你欠别人的人情。” “没关系的,反正我现在把事情告诉了你,你就欠我一个人情了,我也不亏什么。”肖小小毫不在乎的笑了起来。 “孤不觉得自己欠了你人情。”云开霁斩钉截铁的说。 “你就小气死吧。”肖小小撇他一眼,“不管怎么样,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去动于扬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如果孤不做些什么的话,骆晋那群人就更有的说了。”云开霁不满的絮叨着。 肖小小接过赤鳞递来的丝帕擦了擦嘴角的糖渍:“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应该是捡一个软柿子来捏。” “我们?”云开霁的声音里带上了惊讶。肖小小瞪了他一眼:“虽然我预设你是知道的,不过还是再确认一遍,我和你必然是一边的这件事,你是明白的对吧?” “哼,当然明白。”他似乎不耐烦的如此说着,声音里却好像有点高兴。 肖小小用怀疑的目光盯了他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算了,姑且相信你好了。“ ”你本来就应该相信孤。“云开霁不满的说,“那么你说的软柿子,到底是谁?” “汤州总督胡辙。”肖小小淡淡说。 云开霁迟疑的盯了她一眼:”胡辙可是孤的人。“ 肖小小笑了起来:“胡辙是你任命的还是你和他好好面谈过?” “孤为什么要和一介总督面谈。”云开霁一脸嫌麻烦的表情,“他是母后直接任命的,母后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这还不够吗?” ”那他就不是你的人,而是太后的人。“肖小小嗤笑了一声,”雷家也好,骆晋也好,整个朝廷的人都讨厌胡辙,只有太后不讨厌胡辙,但不管你做什么太后都不会讨厌你,这是最软的柿子了。把胡辙从汤州平调回云界城,给他一个闲职,也算是顾及了太后的面子。况且虽削了他的权,但我方反在云界城内多了一个从四品以上的京官,汤州发回给雷家,还是有得无失。骆晋也好,雷绳也好,若有什么啰嗦的地方,你便可将胡辙再提上来挟制他们。到时候因为是你亲手提拔,胡辙才能真正算得上是你的人。“ “撤掉胡辙的话,只怕就正中了骆晋那群老头的下怀。”云开霁不快的说,“就好像孤输给了那群老头子的劾书一样。” “骆晋不是和你对等的敌人,他只是你的臣子。如果不能有这样的自信的话,就没法从高处看清楚真正的得失。你现在真正的敌人,是你所没拿到的那部分属于帝王的权力,你所做的一切都应该是为了扫平任何阻碍你掌权的力量,而不是像小孩子一样纠结于抵触某个特定的讨厌对手的一切。”肖小小冷笑了一下,“养狗是因为狗能看家护院,养牛是因为牛能耕地卖力,养猪是因为养肥了可以杀来好好吃一顿。鉴于胡辙这几年在汤州的作为说明他既不能看家护院也不能出力耕地,那现在就正是他养肥了的时候了。不然你倒是为什么要养他?难道是看他长得可爱吗?更何况,撤掉胡辙的话,也制造了一次很好的和骆晋那群人修好的机会。“ ”孤为什么要和他们修好。“云开霁不屑地说,”等到明年三月,孤就让骆晋回老家。反正他也一把年纪,早就不该继续占着位置了。“ ”你若让骆晋回家,只怕朝中会有一半官员为了抗议而随之要求辞去职位。“ ”那就让他们都回家好了。“ ”然后就没有人给你干活了。没人给你干活就没有钱,没有钱就养不起兵,养不起兵,你又要怎么做这个皇帝?“肖小小揉着太阳穴说,这种在教导炆皑一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之前就没人给自己的未婚夫讲过这些基础的事情么他的太傅到底是谁应该以危害国家安全的渎职罪扣薪水扣到他连裤衩都不剩…… 云开霁一副不知道有没有服气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的表情敷衍的点了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将胡辙调回云界城。“ ”……“肖小小无奈的叹了口气,”胡辙是地方大员,不能说调就调。更何况他还是太后的人,你若想捏他,好歹也要先去问过太后。“ 云开霁沉吟了一会儿,正欲开口说什么,却看见左班殿直何文小步快速走了进来,分别对云开霁和肖小小行了礼后,他俯身到云开霁耳边说了些什么。 ”知道了。“云开霁冲他点点头。站起身,他再次露出了一副很嫌麻烦的神色望向肖小小:”你说的事情,孤会找个请安的时候,去和母后说的。对了,想起来你是七岁格狼的执匕帝姬,明天你也一起去吧。“ ”去哪?“肖小小决定看在他是外国人的份上无视他直呼自己执匕帝姬的无礼。 ”郊狩。“云开霁伸了个懒腰,”这种又湿又冷的冬天,总得有点乐子才行。“ 目送着云开霁离开别馆,肖小小默默走回房间。桌上的茶还没喝完,在壁火烧得正旺的房间倒也没有冷掉。 我到底还是踩入了云界城这潭泥沼。 肖小小把杯中茶一口喝光,默默盯着杯底的茶叶。 像是数把刀剑的形状嘛。就当它是好兆头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87.旧伤 前几日残留在附近灌木丛上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时而有半融成冰的雪堆压断了细枝,一整块喀拉拉的滑落下来。抬起头,灰白色的天空除了几只黑色的猎鹰在近处盘旋外外再无他物,连云都看不到一丝。 肖小小叹了口气,看着口中呼出的白雾在空气中消散。 她的未婚夫正在不太远的地方谨慎的驱动着坐骑小步侧行,顺着他望向的方向看过去,干枯的灌木丛中隐约能看到棕黄色皮毛的雄鹿的身影。 云开霁拉开了弓。那是一把符合皇室身份的使用各种贵金属和宝石用精湛技法装饰过的美丽猎弓,弓身柔软的有如羽毛。 他身体不好的传闻看来的确没错。 肖小小望着未婚夫精致的侧脸,那张脸上满是对于猎物的渴望和兴奋。 这样的弓是射不死鹿的。这样的弓的力量,只能够射穿鹿的皮毛,穿过皮下脂肪,然后被肌肉挡住。这种程度的擦伤对于冬天的鹿来说,甚至不会影响它奔跑的速度。 要用极硬的黒木为身,七泡七晒的牛筋为弦,不增加任何影响弓身强度和配重的装饰,要用这样子的弓,将它拉满,瞄准,放手。那箭才能穿透冬鹿厚重的毛皮,穿过肋骨的缝隙,准确的毫无延迟的,插到整匹鹿身上最热的那个地方,心脏。 肖小小曾有这样一把弓,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带着阿凛,骑上马,在隶属皇室的野树林里跑上一整天。回来的时候,就把各种毛皮和野味分送到后宫各处。 她回忆着,笑了笑,双手抱紧了袖筒里的手炉。云雷太冷了,空气中充满了湿气,每呼一口气,就觉得随着呼吸那些湿气侵入了身体,结成了冰粒,将体内划出了一道道伤口,疼得让人什么都不想干。 云开霁射出了箭。箭头锋刃的银色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了树丛,十几个早就包围在四侧的骑手围着受伤狂奔的雄鹿展开了追逐。狗吠声,马蹄声,灌木丛中被惊起的群鸟扑棱棱的翅膀声,让这冬日变得热闹异常。 “真是场热闹的谋杀。”肖小小轻声嘲笑说。却被旁边人接上了话:“我记得你并不讨厌打猎。” 肖小小转过头,看着不知何时走近来的雷青,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冲着前方扬了扬下巴:“雷将军不去追么?” “我已经过了需要去追那匹鹿的职位了。”雷青面无表情的说。是他真的面无表情,还是那脸上的伤阻碍了自己对他表情的判断呢?肖小小心中略有些无聊的考虑着这种事,轻轻笑了笑:“难得的大好晴天,既然换上了猎装,就不应该浪费时间在这里聊天,而要好好的策马跑一跑才好吧?” “我曾经告诉过你不要搅入云界城的事情。”雷青没有理会她的拒绝,毫不绕弯的直入了主题。 “我也曾经告诉过你余国靖若帝姬的行为并不受云雷殿前军马都指挥使的辖管。”肖小小也毫不客气的立刻回应他。 他若有所思的望着肖小小许久,最后让人几乎难以察觉的叹了口气:“你做事只求痛快,却欠思量。从过去就是这样。” 他在说我指派阿凛揍他的事情。肖小小有点好笑的想着。那件事情欠思量是欠思量,但却的确痛快。肖小小到了云雷后,偶尔想起这件事,虽会少许后悔的觉得当初如果没有那么做,现在自己面对雷青和他背后的整个雷家时会轻松很多,但她也很明白,这种事情就算再来一遍,也还只会是一样的结果。 “你倒是比过去要沉稳得多了,明明不比我大几岁。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可没想过那种臭屁的毛头小子,能成为现在这样看起来就很了不起的将军。”肖小小是将来的云雷皇后,而云雷皇后总是要和帝党的雷家相处融洽才行。她想到此节,口气放软了一些。 雷青没有像是肖小小设想的那样像个成年人一样借她示好的机会用怀旧的笑声表示过去的事情就此过去,只是静静地盯着她,不发一言。 肖小小被他的目光盯得心中有些害怕,于是别开了头,望向前方,却看见云开霁表情甚是不悦的策马向这边过来。 “那头鹿没猎到么?”待他走近,肖小小好奇的问。 “已经送厨房了。”云开霁阴沉的说,“你们在说什么?” “天气。”肖小小笑了笑,“余国的冬天可没有这么冷。” “你不去打猎么?”云开霁看了眼双手牢牢团在袖筒里的肖小小,“还是说靖若帝姬七岁格狼的故事,只是你们余国人编出来自吹自擂的?” “你想怎么想是你的自由,我可不是被人随便说两句就会去费劲证明自己的小孩子。”肖小小笑吟吟的回答。 云开霁看了眼身后跟随的一排手下:“那你就是认输了?” 肖小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就当做输赢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好了。” 云开霁见她全不受激,颇是没趣,却又不愿走开,便只是任坐骑小步在原处徘徊,眼睛瞪着肖小小不肯放开。 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呢?肖小小在心里叹了口气。浮彩太后就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培养方针有点问题么……不,对于那个坐在摄政座位上玩得不亦乐乎的女人来说,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幼稚无聊的大孩子,大概正是她精心设计的培养方针的结果。 忽然远处树丛中一片欢呼,几匹马从树丛间交错而出,过了一会儿,细枝折断的簌簌声响起,从那片树丛里,冲出了一匹遍体鳞伤的老狼。它冲出来发现前边只有空地便想躲回树丛,后边却早有一骑猎手一鞭断了它的后路。那狼左突右突,却被七八匹马团团围住,始终逃不出去,甚是狼狈。 “那群小子竟然真的把狼给找来了。”云开霁带着笑意说,一边伸手将自己背上的弓取下递给肖小小:“屠狼帝姬,不会连这样一匹受伤的狼都射不中吧。” 肖小小沉默的笑了笑,没有将手从袖筒中伸出来。 云开霁大笑了几声:“孤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脾气了。不过没关系,既然你做不到,孤就不为难你……”他的声音被一声弓弦的绷响打断,一支箭从肖小小身侧飞过,正中那匹狼的额顶,贯颅而过,将它钉在了地上。 “帝姬金枝玉叶,不堪杀戮之事。皇上,便由末将代帝姬射这一箭。”雷青在马上施了一礼,慢悠悠的说。 云开霁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狠狠的瞪了雷青一会儿,竟是没有出口斥责,只是将手中金弓啪得扔在了地上,调转马头愤愤离开。 这到底是什么发展…… 肖小小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去拦他,只是呆呆的站在了原地,看着周围的跟班们叫着“皇上!皇上!”的纷纷去追她的未婚夫。 “这就清静多了。”雷青咧开嘴,便是脸上的伤也挡不住他现在愉快的表情。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肖小小用不可理喻的表情望着他。 他好像在思索一样微微侧了侧头:“我只是看不下去了而已。” “你如果还记得我是什么样的人,”肖小小皱眉说,“就知道这种事情对我来说什么都算不上。” “你根本就拉不开那把弓。”雷青平静地说,“你七岁搏狼的旧伤始终没好,每到天寒就会发作,所以你从来不在冬天打猎。” 肖小小脸色白了一白:“……这件事情,整个余国知道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你的事情,我总能想办法知道的。”他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余》正文 88.阴天 那天郊狩的事情的结果就是厨房里做了好几顿的鹿肉,云开霁四五天没有再出现在肖小小面前,雷青据闻被他爹用家规狠狠的揍了一顿,打到他隔天甚至没能去上朝。 要说肖小小从这件事里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帝党真的不是铁板一块,打猎时候云开霁身后跟的显贵少年只有十几个,还习惯性的就分成了常洲王派,刑部文官派,侍卫亲军派这么三块,在狩猎时相互竞争彼此排挤,虽看起来像是少年打闹,实际行为却只是他们的父辈在朝上的做的事情的直白版。 雷青自然是刑部文官派的核心,让人意外的是,身为持有云姓的王族后裔,惠理王长子云博溪却没有和常洲王派的一众云姓子弟玩在一起,而是站在雷青这边。惠理王和雷家走这么近,是肖小小来到云雷前并不知道的。肖小小作为未来的皇后,立场上和云家诸王更近一点,但在这之上,若能通过惠理王引线,和雷家关系相处融洽,那是最好不过。 想到要想办法和雷家相处融洽,肖小小忍不住抖动了一下。她自认自己并不算胆小,但每次想到雷青看她的眼神,都会有种想要逃回家去的冲动。那个人完全没有打算和她相处融洽,虽然不明白雷青的目的何在,但肖小小很确定这一点。 另一方面,浮彩太后对于云开霁对她提出的调离胡辙的方案似乎颇为不以为然。据肖小小探听到的消息,云开霁这数日来曾向她提了数次提议,都被她软软卸过了话题,就此不了了之。 或许自己应该去探探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肖小小正想着这些事,旁边却传来了侍女的柔声通报:“帝姬大人,周将军求见。” “臣听闻帝姬大人近日出入别馆颇为频繁,臣以为从安全虑,云界城毕竟不是赤京,帝姬大人多出行一次,便多一次危险,还望帝姬大人慎思。”例行的寒暄过后,周龙膺抛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肖小小摇了摇头:“我每次出门都有人随行的,周大人会不会太多虑了?” “臣以为大婚之前,还是谨慎为佳。”周龙膺说,一边拿出了一个信封,由侍女转递给肖小小,“这是臣昨日偶得的信件,还望帝姬大人一阅。” 肖小小拿出信封里的东西,里边是一封看似普通的书信,抬头写着“辰沈吾弟”,肖小小一边在心里努力回忆着“辰沈”是谁一边快速将信浏览了一遍。信里细细的描述了如何借靖若帝姬出宫前往刑部尚书府上的机会在街上制造混乱,借机杀掉帝姬,并将线索指向浮彩太后的计划。肖小小看出了一身冷汗,去看那信末,却没有署名。 “辰沈是霞山王的号,我想起来了。”肖小小吐了一口气说,“不知周大人从哪里得到了这封信?” 周龙膺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臣拿到的信只是誊抄的副本,信件究竟出自谁手臣尚在调查。” 周龙膺有不愿意告诉肖小小的信息来源这让她少许有点不爽,但毕竟周是她在云界城唯一能称得上自己人的势力,肖小小心中虽然嘀咕,终究还是放弃了继续追问,只是点了点头:“有劳周大人。” 霞山王是云雷宗室王之一,封地在云雷南边的洛洲,远离云界城,当地盛产好铁,霞山王以此坐拥私军,势力颇大,一向将云雷皇室视若无物。和云界城内以骆晋为首以改良为主旨的温和派北主党不同,霞山王一支则就是从一开始就态度强硬支持以武力拥立新主的激进派。霞山王和云雷皇室至今没有发展成内战,并不是双方还存有共存之心,而只是彼此都还没准备好而已。 云开霁和苍皎皎的联姻如果成功,损失最大的就是霞山王,明笉帝会派自己手下最硬的周龙膺统领两千精兵来送亲,就是为了提防霞山王从中作梗。 这封信当然可能是假的,甚至可能是周龙膺自己编出来吓唬肖小小的,但是无可辩驳的是,信里提到的作案手段非常切实,完全有实践的可能。 “以为活着进了云界城就不用担心的我果然是太天真了……”肖小小自言自语说,低头凝视着那封信。将霞山王称为“辰沈吾弟”,有这个年纪和资格的人,在云界城屈指可数。骆晋的可能性自然是最大的,但骆晋为什么要预设她会到刑部尚书府去?肖小小自进了云界城,从未和雷绳有过直接接触,靖若帝姬身在后宫,为了避嫌也不会主动和外臣接触。拜访云界城内的宗室王府还可以算是走亲戚,拜访雷绳可就很难有个合适的理由了。骆晋这种人,若是没有什么把握,绝不会把计划制定在这种难以确定的基础上。 又或者,这封信只是另外的某个势力编造出来,特意让肖小小看到,以此阻止她和雷家进行接触的。肖小小侧首用力想着。想和雷家接触不一定要到雷府去才行,若是为了这种理由,那编信出来的人未免又太笨了。 “不管怎样,大婚前我会多加小心的。”肖小小叹了口气说,“多谢周大人及时知会。” 周龙膺见达成了目的,低头行礼便要告退,却被肖小小的声音叫住:“周大人,还有件事情要拜托你。”她说着,站起身深深向他行了一礼,“周大人,若是我死在了云雷,请代我转告我父皇,不要把我妹妹送来了。昤桦她才八岁,还有很多未来,只是为了和浮彩太后这种人结盟……不值得。” 送走了周龙膺,肖小小坐回椅中,她抓起一大把糖想要塞进嘴里,却有几粒糖粒从颤抖的指缝滑落出来,掉在地上。 在来云雷前,肖小小就已经做好了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但是当真的直面自己成为别人的暗杀目标这一现实时,她忽然觉得哪里都变得不安全了起来。 “这种程度吓不到我。”她对自己说。但心里回应的声音却是:“……我不想死。” 她知道自己死后会发生什么。盛大的葬礼,无数云雷和余国的使者在两国间反复来往结成的漫长的拉锯会议,各方势力趁机各尽所能兴风作浪,云开霁如果没有被北主党借机扳倒的话,自己说不定还能在后世史书关于他的本纪里占一行的位置。 虽然肖小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更好的死法,但是对于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时候,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真不想干了……”肖小小喃喃自语说,“……真不想干了。” 意识到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她呆了一下。站起身,她默默走出房间。侍女跟出来想要给她披上外衣,她只是摇了摇头,抬起头看了看别馆雕镂着红漆古兽的屋脊,然后提了一口气,跳了上去。 屋顶有五米多高,这个高度的冬日寒风顺着空荡荡的屋脊呼啸而过,冷得好像刀子割面一般。肖小小无视下方侍女们担心的呼喊,缓缓的顺着青色屋瓦坐下来,任风随意地吹乱自己被白瑚精心编好的发辫。从这里抬头看,天空没了什么遮蔽,不再是围墙形状的四方。 云雷的冬日天空似乎从来没有余国蓝天那样明媚过,从来都只有铅灰一色。随时都会下起雨一样的云,常常不知藏在何处的太阳,和灰色的云模糊为一体的天壁,每次抬起头来,看到的总是一样。 真是无聊的天空,无聊的……就和死亡一样。她笑了起来,笑声刚出口,便被呜呜的风声冲散,仿若从来没存在过。 “……我活了太久,久到忘记了什么是死。”她闭上眼睛,回忆着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段漫长的空无。是很无聊,但是并不可怕。 “只是为了这种程度的威胁就放弃的话,大哥会嫌我丢人的吧。”她叹了口气说,一边慢慢的伸了个懒腰。 肖小小从屋顶跳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算是睡了个好觉。”她对着迎上来一脸担心的侍女说,“备纸笔,我要给惠理王夫人写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