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风眸》 正文 1.楔子 西域秘境。落日将西,黄沙茫茫中跃出一点绿。 罕见的绿洲之上,古老的仪式在悄悄进行。 丛林深处,脸部浓墨重彩的族人们正围着一条缂丝毛毯,紧闭双眼,高抬下颌,迈着庄重的舞步,轻洒圣水。待得夜幕沉沉,月明星稀,一团被粗麻布裹着的东西,被恭敬地置于缂丝毛毯之上。十岁的茄忽一路小跑,将换下来的粗麻布收好。 茄忽第一次参加这种禁忌的仪式。也许一辈子也就参加这么一次。本来一般的庆典活动,大人们足够应付;只是这样逆天的邪术,族人心中不忍不齿,常常是凑不齐人的。连茄忽,都是他姐姐同情心泛滥,派他过来打下手,好让一切进行顺利,尽早结束。 茄忽记得,姐姐叹着气提过,越快越好,少受些折磨。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香料,少许地添入香瓮之中。正调试着各味香料的用量,眼尾扫到那血迹斑斑的粗麻布,茄忽心中有些后怕。 不久前,就是那个女人褪尽衣衫,跪在这摊粗麻布上,任族人用银尖锤敲碎了她的膝骨c肘骨,锤头尖尖,搅在白肉之中,一记击打捣不断骨头。于是锤起锤落,锤入锤出,韧带筋骨黏腻相连,鲜血四溅,直至断骨森森。随后,族人两下反锤闷砸,琵琶骨破碎。她已跪不成跪,瘫跌在麻布上。凄嚎厉厉,最后只剩喘气重c进气少的低低呜咽。 小香瓮一圈要均匀摆八个。茄忽小小的个子在族人们中间穿梭,不时有圣水误洒到他身上,茄忽偷偷舔了一口,咸咸的,盐水吗?缂丝毛毯上痛虚脱过去的女人,再次从阵痛中醒转。眸如杏仁,瞳光莹莹地瞧着他。 她的眼睛是最普通的浅褐色,但这对眼睛凝视着茄忽时,茄忽想,真好看。鬼使神差地,他手从腰际拂过,接着快速地在女人的耳朵c眼周c唇周c喉头抹上透明液体。动作方毕,发现周围一圈的族人都停下了律动的脚步,缓缓睁开眼睛,齐齐盯着毛毯上的女人。一c二c三c四,茄忽数了数,一共十三人,他们幽幽的眼神,让茄忽后背发毛——他知道,林神已经上身了。 连滚带爬地跑开,茄忽远离了那包围圈。本该一路狂奔,听姐姐的话,不该看的不看。可跑到一半,还是顿住脚步,寻了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躲在后面。 此时,皎月当头,清辉似银缎铺洒。恰照向缂丝毛毯。 万籁俱寂,连平日丛林里细虫鸣叫c翠叶水滴的声音都捕捉不到。茄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探出头来。那女人已经断了的腿被拨开,一个族人伏身上去,开始前后挺|动。过了会儿便急吼吼起身。接着是第二个c第三个茄忽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为什么十三个人好像做游戏,将一个枯燥的动作,对那个女人重复了十三遍。他只是觉得,那个女人应该很痛,喊哑了的嗓子叫不出声,一抽一噎,哽哽咽咽,恨不得当场死去,又偏偏死不得似的。 月光稍倾,缂丝毛毯上的情景被夜色遮盖。 恢复了正常的族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羞愧难当,都匆匆退走回村去了。路过茄忽藏身的那棵大树,茄忽看到,平素淳朴憨厚的大男人们,有的竟然哭了。那模样,好像那年,茄忽弄丢了姐姐养的长毛兔,没有兔毛可卖,家里揭不开锅时,对着姐姐流泪的情状。姐姐说,那叫自责内疚。 缂丝毛毯上的情形已经看不大清了。只有一溜儿的轻烟袅袅,包围着那个女人,恍若仙境。茄忽亲手调的香,他清楚什么作用。可以麻醉人,瓦解意志,放在野外,更是吸引野兽的利器。正想着,忽明忽暗中,烟雾里现出点点绿光,越来越近——豹子! 茄忽吓得倒退一步,旋身快跑起来。满心惧怕,又回想起他趁十三个族人闭眼跳舞时,抹在女人关键部位的涂料。那是姐姐让他备的,大型野兽闻到这种气味,会认作同类,所以至少涂过的地方不太可能被撕咬。死状,不会那么难看。死?茄忽一边跑,一边思索,她,能见到使者吗 长夜漫漫。野兽咀嚼鲜肉的声音,反常而突兀。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良久。时处黎明,星月皆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如山洪般迅速吞没整片丛林。 缂丝毛毯上被豹子咬得残缺不堪的女人,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先前强吊的一口气,骤然急促。他来了,他还是来了!传说,总是有一定的根据的。仪式过后,祭品若还活着,地狱使者就会降临,为祭品洞开地狱之门,由此,活死人,肉白骨。先前,从没有人熬到这一刻,从没有。 脚步渐近,她看到了身披斗篷的人。一展黑斗篷,在暗夜中镶着星辰微光,如同包容寰宇。 “断六骨,血肉模糊归婴儿;燃迷香,飘忽诱惑踏人世;肆纵欲,极乐之巅堕深渊;万兽啮,无形无魂一抔土。”使者音空灵,波澜不起地解释着仪式的意义,即模拟了人从出生到成人最终死去的过程。她看不到使者的脸,只有他斗篷上的簇簇星光在闪烁。 恍惚中,她觉得使者的眸光一掠,定在了她的右肩青色胎记处。方才被豹子撕咬,她发觉那孩子给自己涂过液体的地方都幸免于难,心下了然,所以,她还能看,还能说。右肩这块并没有涂过,野兽们进食时,同样避讳得很。 “你作弊了。”斗篷微动,带起一阵风,使者抬手,指尖荧光轻掂,一只淡绿的萤火虫飞往女人眼周c唇周等部,触一下又飞离。“这里c这里,还有这里。”猛地俯身,寒冰般的拇指抚上那圆圆的胎记,摩挲数下,“只有这里,没有作弊。” “呵。”使者冷笑,“说吧,你想要复活,谁?” 女人扎挣着,泪上眼眶,喉头血涌,完好的唇艰难地开合,“顾无言。” 残破的胸腔加上之前连续的哀嚎,她的发声沙哑如拉风箱。三个字,用尽了全力。 说完,呼吸变缓,绵长无力。显然命不久矣。使者的拇指一按,青色胎记处血线迸出,从裂开的皮肤处,他取出被血浸透的小小玉石。抹掉血污,赫然小指甲盖大小,雕刻精细的一枚玉蔷薇。 “亏得你,竟然想到藏在这种地方。看在你这么珍视它的份上,留你一命。”那萤火虫悠悠飞进了女人的口中,女人周身泛起温和的绿光。使者从斗篷里取出一截人小腿胫骨做的骨笛,慢吞吞地在笛子上刮刻着“顾无言”三字。还未刻好,又是一声冷笑,“呵,这可热闹了。” 随即,第一缕晨曦刺入林中,黑暗退潮般消失殆尽。缂丝毛毯旁已空无一人。 村子方向走来一个黑衣蒙面人,身形姣好,步履微乱。黑衣人直奔缂丝毛毯,见到女人的惨状,早已料到,不以为意,而是目的明确地在血肉组织中翻找起来。 她没把玉蔷薇留在村里,仪式进行时又未穿衣服,那能放在哪里?黑衣人大胆猜想她把玉石置于自己体内了,只是还不确定,是吞入了腹中,还是植入了皮下。动作忽地一顿,有什么破风而来,黑衣人借势一滚。 未见其人,先听得稀稀拉拉的几下鼓掌声,“太子妃好身手。不愧兴国将军府出身。”树后转出一蓝衫翩翩公子。 “阁下也不差。”黑衣人抬眼,她方才躲开的不是什么暗器,而是随手可取的树叶,已嵌入前方的树干,可见此人内力之深厚。 “太子妃过奖。”蓝衫公子笑得双眼半眯,扇骨立起,略挡面部,“草民只是尽塾师之责,保护爱徒罢了。” “你怎么知道她来了这儿?”黑衣人起身,傲然而立。 蓝衫公子嘴角笑意更深,却毫不达眼底,“太子妃为爱徒出谋划策,复生死者。如此毁人容貌躯体,摧残精神的毒计,藏着掖着多好。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告知下属呢。” 黑衣人算是听明白了。这事除了她自己和出计策的人,她只通知了月真真。她以为月真真脱身后只是躲起来了,千算万算,算不到自己送给月真真的羊皮卷会被截。本想着跟月真真通好气,省得日后在顾无言面前漏了馅。谁曾想被这个男人洞悉真相。“月真真在你手上?” 并不正面回答问题,蓝衫公子反提要求,“草民这爱徒啊。最是轻信人,如今受这无谓之苦,也算自讨苦吃。草民自带回去医治,还望太子妃高抬贵手,放我这爱徒一条生路。” “生路?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一心求死救情郎,我能拦得住?地狱之门c地狱使者,什么鬼话她都信。村人妄言的传说,她还煞有介” 蓝衫公子神色一凛,飞身而来,黑衣人猝不及防,脖颈处已被扇骨顶住。蓝衫公子压低嗓音,“太子妃,你和草民心中都清楚,这顾无言到底是死于谁手。草民的另一爱徒已被你泼了一身脏水,这爱徒也奄奄一息。咱们心里都清楚,根本没有地狱之门和地狱使者。但太子妃既然发羊皮卷给真真,想压下此事。不如体谅体谅草民,此事个中情由,咱们都闭口不言。不管当事人愿意相信什么,希望太子妃别再戳破,免得自乱阵脚。” 黑衣人曼妙的眼睛里浮起一丝动摇,几分怀疑。她看清他的脸。 “噗嗤,太子妃不必记下草民的脸。回去画出来通缉,也是通缉一张假面皮罢了。再说,太子妃的小命若是没了,还谈什么报复草民呢?” 脖颈间传来剧痛,黑衣人蹙眉。 “太子妃答应吗?” “看来阁下和本宫的想法不谋而合。”黑衣人点了点头。暂时想不出男子为何要隐瞒真相,难道是为了保护那个女人,让她蒙在鼓里?而且看起来,他并不知道顾无言 蓝衫公子一把折扇,行云流水,几下封住黑衣人身上大穴。衣袂飘扬,已轻裹缂丝毛毯,横抱怀中。“恐怕要委屈太子妃在这站上几个时辰了。” “你到底是谁!”蓝衫公子飞身而去时,黑衣人大声问。料不到,他居然会回答,其人嗓音清越,听来正气凛然,“在下云山裴子遇!” “裴厉!”黑衣人大惊,前朝丞相!三岁能诗,五岁能文,十岁中科举,十五岁征战沙场,十八岁朝堂拜相,把权弄政,几乎传奇。要不是那场宫变发动得突然,本朝帝皇未必有把握除掉他。原来他没有死。怪不得,怪不得那半数的旧臣如此安分。这盘棋,他还有资格下。 裴厉探向怀中女子的脉搏,心脉并未受损,甚至有些平稳恢复之势。比他预想的好太多。方才草草处理那太子妃,就是怕耽误她的救治时间。裴厉精通岐黄之术,深知如此邪术带来的伤害,照理情况不该如此乐观,似乎有人及时护住了她。树丛间蓝影轻盈,未发现女子的耳中,钻出一只萤火虫,迎着晨光,不知飞往何方。 毛毯里有什么东西硌着人,裴厉稍稍掀开细看,是一截胫骨骨笛,笛端绑着红线系好的一枚玉石,白骨上红绳绿玉,有些刺眼。他猜,是护她心脉的人所留吧。 女子半梦半醒地呢喃。裴厉安慰,“小吴悸别怕,待会就不痛了。”女子依旧喃喃,裴厉凑耳去听。 “有使者,明明有的” 裴厉心头重重一沉,徐徐长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一章 小儿无赖 吴悸本来不叫吴悸。叫吴鑫。这是她未出生前就拟好的名字。 三金,言简意赅,她爹钻进钱眼,希望借此吉名,日进斗金,学习愚公精神,从此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幸好,苍天有眼。并未遂了她爹的宏愿。 吴悸降世那年,天下大变。皇帝迎狼妖牙夕为九妃之首,镇国将军原氏,见牙夕祸乱宫闱,动荡民心,遂拥兵宫变,血染丹墀。皇帝被强勒死于后宫,尚在襁褓的太子被乱军剁成肉酱。发兵的原由——狼妃牙夕,却销声匿迹。不久,流言四起,有宫人说,牙夕出逃时,已有身孕,来日诞下麟儿,皇子必为半妖。更有流言,云皇帝于高人有恩,高人算此大劫,数月前早将太子转移,混入民间。一时间众说纷纭。 身处风暴的中心,新帝原氏,遣兴国将军林企荫守边震慑外敌,对内安抚旧臣,拔擢新臣,轻徭役,薄赋税,以求稳固统治根基。而平头百姓都猜得到,寻找两位可能存在的皇子,成了新帝的一桩心病。 姑苏八月天,闷热捂人,夜里一场暴雨,爽人心脾。吴悸呱呱坠地。吴父失望于首胎不是个带把儿的,见吴母产后大汗淋漓c面有不悦,赶紧强装欢喜,“鑫儿鑫儿”地逗弄起来。这名字叫了才三日,便有算命先生打上门来,连声道“不妥”。 先生仙风道骨,甚至能算出,从北方远嫁姑苏的吴母,家中旧居在哪村从东数起第几户,种种细情,连门口墙上的黄漆都描述得分毫不差。吴父吴母拜倒,奉上孩子姓名生辰八字。先生掐指捻须,“此女八字太硬,大难总不死,反克身边人。来日必克死至亲挚爱之人。”言毕,拿出小指甲盖大小的一枚蔷薇状玉石,“日夜佩戴此物,不可拿下,因她逢七遭劫,十七岁那年,必须远离家人。” 拂尘一扫,算命先生正欲离去。吴父良心发现,命比钱重,“先生,我家鑫儿,我私以为名字不太好。可我是个经商的,没读过多少书,烦请先生赐个名。” 先生略一沉吟,“‘鑫’字犯俗。不妨拈个‘悸’字,取意此女一生为心爱之人心悸忧劳,或能化解一些变数也未可知。” 待吴母乐颠颠捧着钱财出来,哪里还有算命先生的影子。吴父反复咀嚼“吴悸”二字,若有所思。吴悸,无忌。可听这先生的解释,用意并不好。刚想问问夫人,回见吴母那一副神神叨叨c浅薄无知的轻浮样儿,罢了兴致。又想起算命先生说的,自己是和尚命,娶了吴母,互相折磨是真,但万万不可再有纳妾之想。安分守己,能保富贵。 自此迄七年后的今天,吴悸就叫做吴悸了。 吴父百八遍地唠叨这段回忆,“吴悸,为父思前想后,这算命先生终归是要你肯吃亏,先苦后甜。” “爹爹说的是,爹爹说的是。爹爹吃茶。”吴悸面上恭恭敬敬。腹诽:亏得这江湖骗子只是出来试水,没敢要你们的钱,换了心黑的,就你俩这单纯的劲儿,估计七年前咱家家当就被骗光了。 “你看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算命总是有高人的。算得出我跟你娘是没共同语言的,要不是爹当年太穷,姑苏没有人家肯把女儿嫁给爹,哪里会摊上你娘这么一个泼辣货!”吴父怒而拍桌。 吴悸见吴父面红耳赤,屋里吴母神色不明,机灵地应和:“塾师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人应该顺应天命。” 吴父一撇嘴,八字胡随之而翘,“这也有理。吴悸啊,幸亏我有你这么个女儿,聪明,还善解人意。一点不像你娘,像为父。”吴父半文不绉唠唠叨叨又是好一会,直到铺子里的小王到家里来,说进了批大生意,才换了正装,掸掸灰尘,往丝绸铺子里见客去。 吴悸刚缓了口气。屋中母亲又唤“吴悸过来。”吴父吴母,永远只叫她的全名。表现好坏,都是不变的“吴悸”。不是“小悸”c“悸悸”或“悸儿”,明明私塾里同窗们的爹娘叫孩子都是这种类似叫法。只有吴悸不是。 吴悸的小伙伴钱淼还添油加醋,捏着嗓子模仿,“每次爹娘叫我全名,绝对没好事。” 吴母叫她,的确不是好事。吴母脸色阴沉,拽过吴悸,“去,你爹刚换下来的衣服里有他的钱袋。早晨出门我数过,新取的两百两,你去点点,看少了多少。快去。”七岁的吴悸懵懵懂懂,“为什么?爹出门做生意,总归是要花钱的啊。”而且这种卑鄙事,吴悸觉得羞耻,难免有些抵触。 吴母阴切切地跟吴悸咬耳朵,声如细丝而咬牙切齿,“你没见小王说,他这会儿刚去的丝绸铺子。上午不知道去了哪儿。谁知道取两百两,今天上午是不是给哪个小贱|蹄|子送钱去了!还想糊弄我!” 听着吴母那妒火中烧的c失了理智的口气,吴悸心中畏惧,不知为何又有些气愤,“那娘怎么不自己去?不怕我点错了?” 头上被重重一点,吴母新做的指甲在吴悸额头刻出红印儿,“你个小浪|货!有脑子没?你爹的钱袋,他留了多少心,你不知道?稍微动一下,就人精似的查。你去翻,到时候你爹疼你,钱也没丢,不就糊弄过去了?” 吴悸怔怔看她神气活现,颇为这绝妙主意自得。突然厌倦起来。 半年前,也是在这个小黑屋,吴母拉着她哭诉了一下午,历数吴父自成亲以来如何风流成性,浪荡无忌,玩弄了无数女子,更让打掉了许多未成形的胎儿。六岁半的吴悸似懂非懂,只觉得有团毛发怪物堵在胸口,一口一口吃她的心脏。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一直以为,父母吵架,是夫妻间常有,她纵然每次都很怕,还是察言观色,如履薄冰,做中间人调解,能避则避。她不懂,母亲为什么要不容分说,想把自己拉到她的阵营,共同对付父亲,和父亲数不清的姘头?她才是个上私塾的小孩子,她什么也不想懂。但吴母,生生逼她懂了。 半年后,此时此刻,那毛发怪物再次爬上胸口,吞吃起吴悸的心脏。 心头堵得慌,吴悸话里带刺,“娘,你这样,不相信爹,做下作事,爹只会更讨厌你!” “啪!”左脸顿时火辣辣。 吴母犹恨未绝,扬手又是一耳光。 吴悸一包眼泪憋在眼眶,且痛且气,“泼妇!”忙夺门而逃。依吴母的性子,再不跑,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事。身后,吴母在屋里频锤左胸,气喘吁吁,涕泗横流。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胸臆难抒,吴悸一鼓作气冲到巷子头,把同门的李梓晨叫出来,一通闷打出气。李梓晨家境不差,家教颇好,而且平日在私塾与她同桌,凡事让着她些。可这莫名其妙做了出气筒,再好的脾气也有个底线,于是生起闷气来,挨完打,关上家门,不理吴悸。 好巧不巧,家住李梓晨对门的牛氏姐弟,姐姐牛妞,弟弟牛笔,姐姐暗恋李梓晨,弟弟连带着护起短来,在学堂里就和吴悸不对路。这时看吴悸暴打李梓晨,牛笔窝火,赶紧召集左邻右舍的小伙伴,把吴悸回家的路给堵上。 这边吴悸正撒完火,正内疚,想着后日上学道个歉。准备打道回府,却见老对头牛笔,领着五狗娃等小伙伴,手持扫把,虎视眈眈,不怀好意。 “牛笔,你又来讨打啊!”寡不敌众,吴悸没信心,只好输人不输阵,见机行事。 牛笔抬高嗓门喊话,“臭乌鸡!看你那脸上的手掌印,名副其实的打肿脸充胖子!就知道欺负李梓晨好脾气!今天,秋高气爽,我牛笔,替天行道!” 吴悸气得毛发倒竖,本来要面子的她,特意抓乱了头发盖住左脸掌印,说话也侧着一边脸,可惜被眼尖的牛笔看穿。恼羞成怒,本打算逃跑的心也丢了,撸起袖管,露出莹白手臂,“人争一口气!小娘今天跟你们拼了!” 混战之中,推推搡搡,吴悸摔倒在坑里,泥水四溅。众人都成了小花猫。吴父给吴悸新做的苎麻幽蕊裙也浸透黄泥。吴悸看着心疼,再想今日遭遇种种,爹疼娘不爱,体己话対爹说不得,双眸猩红,委屈得掉了泪。 牛笔一行,知她平日在外张牙舞爪,几时见过这般小女儿情态?一群男孩子拿扫把欺负一个手无寸铁c还刚挨过打的女孩子?正义感十足的牛笔越想越心虚,主动道:“反正,反正你也有教训了。你又负伤,休战休战!” 五狗娃摸摸脸上被吴悸挠出来的好几道血印子,右手虎口的牙印深深,心有不甘,“牛哥,就这么算了?”被牛笔狠狠一瞪,吓得低头不语。一行人各回各家吃晚饭。 吴悸坐在泥坑里,抽噎一会,还是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巷尾的家中走去。 夕阳懒垂,晚霞灿灿。 仿若天神投石砸中自己,吴悸余光瞥见了右后侧,大概七八步远处,站着个穿白衣的人。霎时间,怦然心动,血液都涌上头来,天旋地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二章 感君一回顾 吴悸相信,彼时彼刻,确有天神作弄。 无需看脸,无需看身,无需看世俗条件,只一团模糊的白影,只因为是那个人,就让吴悸浑身如遭雷击,心狂跳不止。 她僵硬地转过头去。颇有些不能接受,她,对人一见钟情了。 还是,在这么落魄狼狈的时候。 天意弄人呐。 男孩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唇色鲜润,薄厚适当,组合起来,看着让人说不出的舒服。更令吴悸满意的是,男孩皮肤黝黑,充满健康的朝气。 想她爹娘俩,天生皮肤白,脾气差,难对付。同龄人中白皮肤的如李梓晨,流于孱弱娇气。反倒是好友钱淼,偏黄的皮肤,性情可人,妥妥一朵解语花。七岁的吴悸不知怎地,下意识对白皮肤反感。 舔舔嘴唇,吴悸问了一句:“我是吴悸,你叫什么?” 却见男孩目光深沉,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遍。乱发c左脸的五个红手指印c打斗留下的淤青扫到那泥泞不堪的苎麻幽蕊裙时,实在憋不住,冷脸破功,嘴角一道弧光乍现。 吴悸顿时羞红了脸。连耳根子都涨热起来。 见他发笑,唇红齿白,衬得干净的小脸愈发显黑。吴悸心中更加欢喜。 “我这是我不小心跌倒的,绝对不是打架”正解释着,吴悸留意到男孩正站在房子门前,手中握着扫帚。料想他很可能目睹了方才的一切,更有甚者,他也是被牛笔召集来的同伙,刚刚群架时,还没来得及参战而已。越琢磨,吴悸心里越不是滋味,一颗真心好似她当年失手打翻爹高价买来的琉璃盏那般,“哗啦啦”地碎了一地。“你你” 一连说了好几个“你”,方抽抽噎噎道,“原来你刚才也想帮他们打我!” 突如其来的控诉,让男孩嘴角的笑意陡凝。浓眉一拧,“刚搬完家,我我只是出来扫个地。” “你还要骗我”吴悸声线渐沉,小手直指不远处的水洼,“下完雨没多久,怎么扫地!” 这误会可大了。他确实是打算扫地来着。可以少胜多,以柔克刚的这场群架,他也确实旁观看戏来着,他从没见过女孩子打架。看她那脏乎乎的小脸上,黄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满心无奈,连忙一扔扫把表忠心。 “我叫锦崖。锦缎的锦,悬崖的崖。”小黑脸泛起红晕,“我第一次学扫地。不知道下雨后不能扫。抱歉。” 吴悸瞬间止了抽噎,一抹面颊擦净眼泪,片刻就笑靥如花:“嗯,我信你了。” “哇塞,这变脸功夫。”惊叹响起,却并非锦崖的回答。 但见锦崖身后的大宅院,院门开了一条缝,从上到下探出三个小脑袋。最上面的是个眉清目秀温温和和的小姑娘,中间是个虎头虎脑娃娃脸的男孩,最下面的男孩剑眉斜飞c眸如寒星。被压在最下面,承重压力最大,男孩眸中寒气浓郁。 “啊,你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乌乌。姓乌名乌。”娃娃脸男孩最先开口,先前便是他开口惊叹。 最下面的男孩偏头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道:“墨斜。取自远山墨,疏影斜。” 女孩倒落落大方,眉眼弯弯,“我叫杨柳。我们都是锦崖的朋友。我住他隔壁。” 乌乌不甘示弱地较真,“我住他隔壁的隔壁。” 墨斜一脸不屑地瞥了眼乌乌,“我就住这,和锦公子一起。” 吴悸抚掌而笑,“甚好甚好,按距离远近而言,墨斜更胜一筹。”暗中叫苦不迭,你们赢了,你们仨赢了!亲爱的小伙伴们,麻烦你们看看场合,等小娘进行到关键地步再出来,也不迟啊! 懊恼不已。吴悸惋惜着自己早已规划好的一系列行动。“嗯,我信你了。”之后,先施展苦肉计,一个站不稳跌坐在地,膝盖磕伤走不动道,惊呼“好痛。”;再欲擒故纵,假作坚强站起,又重重落下,逞强说“我自己能行。”接着美人计,多番暗示“天都快黑了。”得,水到渠成,郎情妾意,她就能被锦崖送回家了。 想得出神,并不知道想什么都写在了脸上,四人看她丰富的表情变化,暗自好笑。 “唉。”吴悸长叹,“我家住巷尾,有空找我玩。”连距离,她都是离锦崖最远的那一个。人一旦动了情,轻易便悲春伤秋。 “黛金儿,我送你回家。”锦崖突然道。言毕俯下身来,将宽阔的背给吴悸,“上来,我背你回家。” 黛金儿?吴悸来不及细想这突如其来的称呼,下意识拒绝,“天都快黑了。而且我的裙子会弄脏你的衣服的。不用麻烦了。” 锦崖蹲在那岿然不动,“没事。过后洗洗就好。” 吴悸半喜半忧地爬上他的背。怕衣袖上的泥沾染到他,忙撩起衣袖,手臂缓缓圈住他的脖子。 感到他脊背明显一僵,吴悸诚惶诚恐:“要不还是别了。我c我自己能行。” “没事。适应了就好。”女孩子的手臂凉凉的,肌肤滑滑的,贴在脖子上。锦崖颇为不自在。托起吴悸的腿弯,借势起身。 “好痛。”忽闻吴悸惊呼。他一托,碰到了她摔疼的膝盖。 “抱歉。”锦崖赧然,放轻力道。慢慢朝巷尾的方向抬步而去。吴悸心慌,反了反了,跟她想的苦肉计c美人计的流程比,现实完全反了啊。 背后,叠罗汉的三人目瞪口呆。 杨柳从乌乌身上跳下来,乌乌松开自己紧紧夹住墨斜腰腹的双腿,墨斜总算直起身。 “这还是半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锦崖吗?”乌乌慨叹,拿腔作调,语气肉麻地模仿,“没事,洗洗就好。没事,适应就好。嗯哼。”墨斜顺手给他一记爆栗,“怎么能这么调侃公子。” “我看锦崖好像很喜欢她。”杨柳意味不明,温和的面容略显担忧。 乌乌赞同,“喜欢归喜欢。夫子早说了。神算子兮摩算过,得此女,登人极。但这女孩子八字太硬,只能作为朋友,保持距离地利用。要是两情相悦,会被克死的。多可怕。”说到“死”字,吐吐舌头。 “我去告诉夫子。”墨斜抬脚要走,杨柳一把拉住他,“别急。说不定吴家不止这个女儿,未必是她呢。” “嘿嘿,她脖子上挂着的不就是神算子家族的信物——玉蔷薇吗?肯定是兮摩当年找到的那个人啦。”乌乌反驳完杨柳,接着奚落墨斜,“还有你,他俩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急着告什么状?到底忠于公子还是忠于夫子啊?” 不知是因为尖锐的字眼还是乌乌轻蔑的态度,墨斜明显被刺痛了,冷下脸,脚步轻点,几下蹿上房顶,没了踪影。杨柳一跺脚,“乌乌,你再偏心公子,也不该说话这么重。”恨恨去追墨斜。 乌乌眯眯眼,没说话。他怎么能不偏心锦崖呢?当年,若不是锦崖的母妃牙夕出游,袅袅亭亭,从捕兽夹下救了他这条小野狼,恐怕他的狼皮都转了好几道手了。哪里有现在这样耍嘴皮子讽人的机会? 他忘不掉,牙夕笑得妖艳,齿如瓠犀,手把手教他修炼。后来,他化了人形,牙夕抚着小腹对他说,“我儿子,以后你得帮我罩着他。”如今,好不容易锦崖背负重责的压抑人生里,有了个心动喜欢的姑娘,为数不多的一点快乐。那姑娘不知内情,喜欢锦崖,也只因为锦崖是锦崖,不掺别的杂念。青梅绕竹马,两小无猜时,岂不美哉?更何况,锦崖有牙夕留给他的镯子,再加上锦崖的才智,何必像夫子那样杯弓蛇影。 他可罩着锦崖呢。 秋风习习,为巷子送来清甜果香。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巷头到巷尾,路本就不长,吴悸紧了紧环着锦崖的双臂,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锦崖的步子放得异常缓慢。吴悸在他背上很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闻着清甜果香,吴悸问:“锦崖?” “嗯?” “你为什么叫我黛金儿呢?” “噗。”锦崖偏头,“你可不就是黛玉的身子,说哭就哭;程咬金的心,说打就打?活脱脱的黛金儿?” 吴悸又一次涨红了脸。赶紧把脸贴在锦崖背上,借丝绸衣服的凉意给脸蛋降温。 “偶真给蛮呼思侬。”她轻轻说。 不出所料,锦崖听不懂吴侬软语。她听他的口音像北方来的,故意耍了个心眼。 “什么?笑你一句,就要呼死我?可不就是火爆的黛金儿?”锦崖失笑。吴悸不解释,任他误会。世事难料,过后十多年,锦崖忽退忽进,求的是她明确的表态,求的是她初遇时就说出的这一句“偶真给蛮呼思侬。”她以为他本会懂的。 “偶真给蛮呼思侬。"一一一一一一“我真的好喜欢你。” “侬呼思叠宁?(你喜欢谁啊?)”平地一声暴喝。锦崖停住脚步,吴悸则吓得一抖,汗如雨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三章 月仙扶醉 果不其然,吴父在大门口蹲点许久,功夫不负有心人,抓了个现行。 锦崖把吴悸缓缓放下来,避开碰触她的膝盖。吴父一看见吴悸的脏裙子,头顶冒烟,“你个不孝女,你娘给你气得旧疾复发,现在还趟在床上。你倒好,哪里去鬼混了?” 吴悸瘪瘪嘴,“找人打” “伯父,小悸跑太快,正好跌在我家门口泥坑里,摔坏了膝盖,我顺路背她回来了。”锦崖不给吴悸说实话的机会,先发制人。 吴父看看吴悸,再看看锦崖,也不好在外人跟前,太拂了女儿的面子。遂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哥。眉眼可够俊的,哪像吴悸那些男同窗,一个个歪瓜裂枣的。可惜皮肤太黑,怕是随你爹?” 听着吴父前半部分的评价,吴悸点头如小鸡啄米,心想知女莫若父,她肯定是亲生的;听到“可惜皮肤太黑”那句,又暗自叫板,皮肤黑才好啊,面如傅粉岂不就像爹那样,便于出去拈花惹草了? 锦崖笑笑,“伯父过奖。皮肤黑,随我娘。我是巷头新搬来的锦崖。小悸也很漂亮。” 吴悸今日第三次羞红脸。眼尾偷掠过锦崖,惊觉锦崖也在凝望她,嘴角含笑,目光沉沉。她发现,锦崖,似乎挺爱笑。只是笑中何意,很难让人看懂。 “就她?”吴父明明口气里遮掩不住地得意,偏偏故作姿态,“看看这脏裙子,真像一头爱滚泥坑的小肥猪。” 吴悸跳脚,“我那是摔的,哪里爱滚泥坑了!再说了,我就算是猪,也是最可爱的猪好吗?”一气儿举起小拳头佯揍吴父。吴父顺势牵起她的小手,一把抱起来贴在怀里,也不嫌脏,“好好好,最可爱的猪,滚完泥坑回家洗澡喽。” 锦崖回身离去。身后却传来兴奋的告别声,“锦崖再见!记得一定要来找我玩。”他转头,吴悸坐在吴父怀里,半个身子硬扒着门不肯进,朝他大力挥手。 锦崖忍不住笑了,挥挥手,“知道了。”方见吴悸心满意足,略有些恋恋不舍地被抱进了家门。 明明想装冷脸来着,怎么相遇后,一路下来,反倒从头笑到了尾。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是夜,星光稀疏,弯月如钩。 吴悸拾掇干净,奉茶给吴母道过歉,了了这桩不快。吴父问她原委时,她闷声不响地给自己的脸和膝盖上药。 说什么呢?说爹你不要招惹外面的野女人了?真说了,要强的吴父必定羞怒否认,吴母借势大闹,她自己也不会痛快。倒不如,就此翻篇,揭过这页吧。吴悸想,自己怎么就不讨个公道呢。 随即偷笑,妥协也没什么。反正她现在,有锦崖啊。七岁孩子的世界里,只要生命中有喜欢的人存在,一颗心便满满当当,再也装不下太多不美好。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崖回到宅院时,见杨柳还没回家。她把手腕上常备的逃生飞索扎在锦崖家屋顶,正艰难顺着绳索上爬。爬一半,滑下来一半。 仔细一瞧,可不是墨斜躺在瓦片上,不知正生谁的闷气。也亏得杨柳一片真心,堂堂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疼出来的矜贵小姐,看上了这么根不懂怜香惜玉的木头。 心头一软,锦崖抱起小杨柳,施展轻功,将杨柳送到了屋顶。 “公子。”墨斜起身。锦崖只说,“你俩好好聊聊。”飞身下去了。 屋顶上只剩两人独自相对。墨斜重新躺下,背手于脑后,默然不语。杨柳喘口气,在他身旁抱膝坐下,酝酿了一会道:“阿墨,你别生乌乌的气。我猜,他只是希望锦崖,能比现在活得快乐一点c轻松一点。” “你想啊,锦崖闷性子,打落牙齿和血吞。从小到大,练武功c读诗书c学君道,很难放松。他虽爱笑,可没几次是真心实意的。你看今天,他对吴悸,笑了好几次,好久没见他这么开心了。” 墨斜别过头,“开心?到时候被她克死了,没命了怎么开心?没命了怎么举大计?” 杨柳噎住。神情挣扎。她家虽钟鸣鼎食,自狼妃入宫,早佯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之象。宫变过后,被本朝帝皇象征性地敛去最后一笔珍宝财物,在世人眼中,奢靡杨家已没落。实际上,杨家一直站的是前朝派,供前朝丞相裴厉,也就是现在易容的夫子所驱使,主动没落,是掩藏实力,好为复国积蓄财力。 兵可用钱养,无钱却难募兵。杨家雄厚的财力,是复国派最坚实的后盾。因而也深得狼妃信任。牙夕去世时,杨父是在场的。有些内情,杨柳原想守口如瓶。现在为了解开墨斜心结,不得不透露。 “其实狼妃离世前,给锦崖留下过保命的东西。”杨柳甫一开口,墨斜听出兹事体大,忙翻身扑倒她,“小声点,贴着我耳根说,隔墙有耳。” 墨斜身上淡淡的竹子味,是常年在竹林练剑所沾上的。稚嫩的脸蛋上露出严肃的表情。杨柳薄薄的唇贴上他的耳朵,自觉心跳如鼓擂,双颊发热,墨斜却浑然不觉。只一双寒星般的眼眸,精光凝起。 “那日,元宵佳节,锦崖诞生,神算子兮摩归来。病榻前,兮摩直言,他已寻得奇命格女子,并将信物玉蔷薇交付与她的父母。得此女者,可登人极。只是她的命格定克死至亲挚爱,无法可解。唯有皇子避免动男女之情,视她作肱骨之臣,方可尽其用而保自身。” “兮摩也说了,此女逢七遭劫,让皇子在她七岁或十七岁再去找她。夫子恐迟则生变,所以她一满七岁,就让咱们都搬过来看着她点。”杨柳缓了缓。墨斜心急一偏头,两人鼻尖碰鼻尖。两人都是一惊,各自心虚地别过头去。 杨柳再次凑上墨斜耳朵,吐气如兰,吹得墨斜心头微痒,“我爹说,狼妃牙夕听完后,沉默良久。将皓白腕上常年佩戴的月牙半开红镯褪下,给刚出生的锦崖套上。说来也奇,那成人手腕粗细的镯子,套到锦崖手上,瞬间缩成了锦崖手腕大小。这么多年,随锦崖长大,那镯子也贴合他的手腕而大。七年了也取不下来。我爹说,一看便知是灵物。” “随后,牙夕说了段意味深长的话。可以算作遗言吧。” 她说,“这孩子,以后就叫锦崖。作为娘,我盼他永远用不到这个镯子,平安喜乐,履他天下在手的命运;作为一个女人,我却盼他会用到这个镯子,毕竟,死于爱情,这点随我,未必就不美妙。有镯子,能多一次与心爱之人相守的机会。” “没几日,狼妃产后孱弱病重,撒手人寰。死后并未化成狼形。结合她所说那番话,我爹猜,狼妃将自己的妖力溶进红镯,放弃自己的生,却多给了锦崖一条命。她的意思,来日锦崖若情难自抑,爱上那奇命格女子,真被克死,也能凭镯子复生。锦崖重生,便算作化解了这命格之说。之后,可与佳人携手,共揽江山。” 墨斜愣了一下,轻声接话,“既握江山,又免孤寂。牙主子用心良苦。” 杨柳道,“可不是嘛。总归是做母亲的一点私心偏爱。”沉吟片刻,补充道,“我爹都能猜出来的事,料想夫子不会揣摩不出来。他这样耳提面命,要锦崖别动心,恐怕是怕锦崖知道自己有两条命,日后为情兵行险招,而不顾大局。” “这么说来,我们都知道,只有公子自己蒙在鼓里。” 杨柳点头,“嗯。乌乌本体为狼,又跟随狼妃多年,不会不知。锦崖只知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分外珍惜。” 提起乌乌,墨斜松了杨柳,又把手背在脑后,看起月亮来。不过这一次,如寒星般的眸子里,冷意融化了许多。斜飞入鬓的剑眉也显得少了几分凌厉。 须臾,又翻身下了屋顶。杨柳惊呼“阿墨你去哪儿”,底气忽然不足,任尾音消散在空气中。 她小心翼翼,走向飞索处,打算自己顺绳滑下,心有酸楚难言。 忽闻猎猎风声,掀起竹子清香味,“你干嘛?想摔死自己?” 杨柳惊喜地回过头去。“阿墨!”眼睛中盛满熠熠生辉的光芒,一时间晃得墨斜不敢继续看。 “我跟铃铛说了,你会晚点回去。让她先睡了。”话毕,展开手中刚拿的黑狐大氅,铺在瓦片上,拍拍黑亮光滑的内衬,“公子赏我的,很暖和,我还没舍得穿。过来躺下吧,陪我看会儿月亮。” 杨柳依言躺下,墨斜扯起一侧大氅一卷,把杨柳裹在了怀里。杨柳看看他,又看着月亮,眉眼依旧温和,神态安详。 秋夜静好。 待杨柳睡熟,屋脊上悄无声息地跳上来一头狼。 利爪踏瓦,因有软软肉垫缓冲,脚步声几不可闻。月光昏黄,独见狼身通体雪白,唯额头和眼角一圈,毛发呈现纯净的海蓝色,妖异而美丽。 墨斜抑音道,“不是月圆之夜,变身做给谁看?” “人家寂寞了。上屋顶看个月亮你也要管?”白狼“乌乌”舔了舔前爪,声音仍是贱|贱的。 墨斜一扯嘴角,“这算道歉的话,我接受了。” 出乎意料,乌乌没有不依不饶地斗嘴,而是沉默。前爪有节奏地拍打着瓦片。这瓦片下的屋子,是锦崖的房间。 墨斜会意,“公子还没睡?” 乌乌许是憋了挺久,一看墨斜懂了,立马连珠炮似的打报告,“岂止没睡,现在还被夫子罚跪呢。一边跪一边忏悔。夫子可算是心机深沉,打个巴掌给颗甜枣,哄得小锦崖一愣一愣的。仿佛今日送吴悸回家,就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哼,我看,他俩的幸福迟早毁他手里。” “他毕竟是我们的夫子。”公子c墨斜c杨柳共同的老师。对公子有抚养栽培之恩。他还是前朝一代传奇的宰相裴厉。 “你们的夫子,可不是我的!” 乌乌跳下屋顶,故意抬高些声音,好叫屋内的裴厉听到他的嘲讽,“三十岁的人,非天天易容成花甲老人,好变态!”不知是乌乌半夜爬屋脊,从哪个青|楼老|鸨那学来的词,惟妙惟肖,阴阳怪气到了极点。 屋中,蓝衫男子抬起折扇,扇骨立起,掩住笑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四章 简牍墨迹乱(一) 吴悸走进青芽私塾。 才歇了两日,学馆里的变化令吴悸瞠目结舌。 且不提,好友钱淼殷勤询问她的脚伤好得如何,李梓晨听了那日小儿群架的事,撇开二人嫌隙,友好如常。 学馆里换了个一身藏蓝的塾师,自称李沛,名字雅致,乍看却已不下六十岁。实事求是,他的水平比从前的塾师高出好几个档次。但每次他微微一笑,满脸褶子聚拢,活像老橘皮。吴悸坐首排,看着腮帮子都发酸。还是强忍不适,专心听讲。毕竟,她要争功课第一。 不由窥向右后侧第三排的锦崖等人。锦崖c杨柳c乌乌c墨斜都转来青芽私塾学习,吴悸自然窃喜。听钱淼说,杨柳和墨斜大些,已经九岁,均是才思敏捷;锦崖才七岁,上学第一天便得了个开门红,功课答辩居首。 “小悸,我们都等你腿好了,回来打榜呢。” 青芽私塾的老生们,孩子心性,对外来的四人皆有敌意。仿佛吴悸把功课第一的宝座抢回来,老生就比新生高出一等似的。而吴悸的私心,不在此,在锦崖。她明显觉得,今日再相见,锦崖对她的态度极为冷淡。她要重夺第一,希望博得锦崖青眼相看。 李沛放他们回家时,憋屈了一日的吴悸,去追问锦崖。 “锦崖锦崖”脆生生地叫,锦崖恍若未闻,不声不响,走自己的路。吴悸碎步疾走,好容易才追上了人,也不扭捏,揪住锦崖的衣袖,气喘吁吁道,“锦崖你怎么了?今天一天都不理我?前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你是不是怪我这两天没找你玩?我是在家养腿伤呢,我爹怕我落下病根,一点小伤也折腾了这许久。” 锦崖微笑。目光貌似无意,扫过吴悸恢复白皙的左脸。 哒哒马蹄声。墨斜牵着匹马走过来唤,“公子,夫子说你的马并未备好,今日便乘杨柳儿的马回家。” 并未备好?看看马上已经稳坐的杨柳,杨柳神色尴尬;执着缰绳的墨斜侧脸,不敢面对他的审视。锦崖笑意更深。今日上课,纵然他百般冷淡,以夫子心智,何以会看不出他这七岁小娃心中的情愫?锦崖只是想不到,夫子行招,这样直击要害,这样地,狠。 敛去笑容,锦崖上马,接过缰绳。如此,杨柳在前,他在后手持缰绳,望去亲密无间,状若搂抱。吴悸傻了眼,愣在当场。 “锦崖你要回家了吗?”吴悸的嗓音不再脆生生,而是声线在颤抖。 锦崖见馆门口一抹藏青,裴厉化名李沛,心机还不是深沉如初。不由眉头紧锁。他这时心软,指不定明日李沛又会安排一出更龌龊的戏码,来戳吴悸的心。遂闷闷不语,调转马头,慢悠悠回家去。 吴悸死死盯着,锦崖调转马头的瞬间,面无表情,杨柳则抱歉地看着她。 本在门口目送孩子们归家的新塾师李沛,走上前来,拍拍吴悸的头。“好了,小吴悸,别难过。发狠学,超过那小子,叫他后悔。”浅浅而笑,锦崖的自控,李沛挺满意。 拍着拍着,手下的触感奇怪起来。吴悸的双肩在有规律地微耸微落。李沛蹲下身,食指弯作半圆,垫着吴悸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竟忘了这不是一花甲老人该有的惯常动作。 她没有反抗。一张小脸扭曲变形,透明的液体蜿蜒成河。 李沛长叹。轻轻摁住她的头,抱入怀里。到底是七岁的孩子,单纯如斯,没有什么弯弯绕绕。他做得,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解语花钱淼最先发现了吴悸的不对劲。重回并稳占第一宝座,把锦崖挤在第二的位置上不来,本该欢天喜地,但吴悸没什么大反应,只是偶尔往右后侧的第三排窥上几眼,兀自叹息。 “唉,你是不是喜欢那个锦崖?” 吴悸涨红脸,“我没有。” “啧啧啧。在我解语花面前还装呢。我看他对你,并不上心。怎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我不知道。明明处得好好的,突然就不理人了。”吴悸不再隐瞒,托着下巴,愁眉苦脸。 钱淼道,“处得好好的,突然不理人你打他了?” “没有!我是那种人吗!” 钱淼撇嘴,暗想,你难道不是?思忖道,“他有没有说过对你的看法,觉得你怎么样?” “他说我是‘黛金儿’。”吴悸垂头,挺不好意思,“林黛玉的心,说哭就哭;程咬金的身,说打就打。” “精辟!”钱淼忍不住一拍小手,要不是战线问题,得支持吴悸,她还蛮想和锦崖这家伙做朋友的。留意吴悸面色不悦,忙自圆其说,“哈哈,我的意思是,他看问题鞭辟入里。” 吴悸幽怨地凝视她。 钱淼后背发凉,“好了好了。我帮你想办法。过两天不是秋游学作诗文吗,到时候我们这样”钱淼附耳详尽地吩咐事项。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天朗气清,青芽私塾的孩子们,按身高排成两排,男女各一排。吴悸排在队伍的中后部,两两对齐后,身旁匹配到的,赫然是锦崖。 身后的钱淼掐了她一把,低声调侃,缘分啊。把握机会,别忘了我跟你说的。 吴悸瞧瞧锦崖,本来预期他会一如往日,不情不愿。谁知看过去,锦崖一侧唇角轻勾,蓄着抹笑意,又竭力掩去。因而表情颇为奇怪。吴悸是个顺杆就爬的,见锦崖不反感她,乐得接近,递出手,手背朝上。 同一时刻,锦崖默契地递出手,手心朝上。两只小手轻轻交叠。锦崖缓缓使力握住。 吴悸浑身一震。 两手相贴处,密密麻麻都是沟壑感。她不禁一翻手,露出锦崖的掌心。纵横交错,尽是皱纹;皮肤发灰,望去丧败。 七岁的锦崖,有一双耄耋老者的手。 要不是握住时异常柔软的体验,无法想象手的主人正当年少。 吴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脑海里频生猜测,是随爹娘而来的特征?抑或是生了怪病? 锦崖目睹她的反应,陡然局促不安。 吴悸了然,是后者。若是天生所有,依锦崖的性子,不会如此敏感自卑。 也不去问,只紧紧握住锦崖想缩回去的手,吴悸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右手按上自己的粉色布包,那里面装着钱淼连夜替她写好的情书。吴悸下决心,一定得找个合适的机会交给他。 她喜欢锦崖,才不会因为一双手不好看,就嫌弃他。 今晨,塾师李沛推说年纪太大腿脚不便,于是学馆另从师资丰富c底蕴深厚的蓬华私塾借了四十有五的赵塾师。赵塾师在蓬华名师榜上名列第五,学富五车,可惜教学拘泥于形式,不懂变通,再要往榜上多爬高几名,难度很大。 就比如这次秋游,他把蓬华私塾的一套照搬过来,硬要男女分开排队,并排的两人手牵手。原意是,这法子既能保证安全c不易走丢,又可就地结成双人组c探讨想法。 而现实是男多女少,多出来两对男孩子。乌乌主动伸手,墨斜一抱双臂,“我自己走,不会走丢的。” 他俩身后的牛笔和五狗娃,向来是铁哥们,甭说打架打出来的“生死交情”,就是五狗娃那些年帮牛笔代做的课业,摞起来也快一米高了。因此,两人大大方方,握住对方的手。 “五狗娃,手劲儿挺大哈。” “牛哥取笑我。”五狗娃吓得赶紧放松握的力道。 “怎么软了?感觉像握女孩的手似的。你这样,待会不小心就握不住,容易脱手。” 五狗娃苦笑,稍稍加大手劲。 “嗯,这力度正好。”牛笔赞许道,忽见排在前面的乌乌和墨斜,一个抱着双臂,一个侧着身,他那满腔的正义感顿时熊熊燃烧起来。“喂,你们两个,怎么不按规矩来?大家都听塾师的话牵了,你们搞特殊化?” 冷着脸的乌乌c墨斜同时回头,大吼,“要你管!” 牛笔被唬住,一看五狗娃崇拜的眼神,想着不能在小弟面前丢脸,吼得更大声,“我就管!赵塾师!报告赵塾师!墨斜和乌乌没牵手!” 赵塾师闻声而来。他开始实行蓬华私塾模式化的谆谆教导。 “两位同学,你们牵着手,不容易走丢。” 墨斜挑眉,“我九岁,不会走丢,能保证自己安全。” 赵塾师知道这块硬骨头难啃,转向娃娃脸的乌乌,"这位同学年纪还小,需要你的保护。" 乌乌如梦初醒般,"保护啊" “啊——呸。我还需要你保护?你不牵好啊,谁都走不了,干站在这耗大家,耗锦崖的宝贵时间喽。” 赵塾师绝倒。现在的小孩子怎作风无赖至此?说呸就呸? 他哪里想得到,乌乌自由变化人形,六七岁的躯体里是几百岁的兽魂,那脸皮的厚度,菜刀都未必砍得穿。 打蛇打七寸。墨斜一看队伍中后部的锦崖,牵着吴悸,满面春风。反观自己,大煞风景。 一甩手,“给你牵。” 乌乌抱紧双臂,”我不会走丢,我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你非要这么睚眦必报吗?” 乌乌c墨斜和第三方赵塾师,僵持不下。牛笔则牵着五狗娃看好戏,心情愉悦,环顾四周。猛地,素来眼尖的他发现了什么。 “报告赵塾师!有人作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五章 简牍墨迹乱(二) 牛笔直指吴悸,“赵塾师!她包里有夹带!”方才环顾,他恰好撞见吴悸把露出来的宣纸一角往布包里塞,看上去十分紧张。 秋游即兴作诗文,每个孩子可带笔墨c水与小食,为杜绝夹带,纸张统一由塾师发放。有自行携带纸张者,视为舞弊。 其实,秋游主为赏景,作诗文为次。一些孩子偷偷带些好词好句,玩疯了不误交功课,塾师和学生彼此心照不宣。所以,这事说大不大,可被牛笔大庭广众下喧嚷出来,说小也不小。 赵塾师态度鲜明,孩子们小,教育他们追求公正公开的竞争,这正是机会。孩子们小,他也得考虑保护他们的自尊颜面。 于是弃了队尾赌气的乌乌二人,踱步到队伍中后部,和风细雨,继续贯彻蓬华私塾的感化教育,“这位同学,是不是忘了不能带纸张的规矩?没关系,本塾师相信你心里肯定是愿意自己作诗文,与同门们公平竞争的。把你带的纸张,暂交给我,秋游回来便还你。” 赵塾师自认苦口婆心,措辞得当。却见吴悸右手死死攥紧粉红小布包,小脸通红,“我没有作弊。这只是封信,上面没有诗文摘抄。” 感到左手被锦崖轻轻一捏,锦崖眸中稍显困惑,还是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他知吴悸在学馆表现优异,向来在乎面子和老师的肯定。就以此方式给予支持。 吴悸顿时有了底气,思辨清晰,“瓜田李下,携带纸张是我做得不对。我愿意把信交给塾师保管。但是这封信对我很重要,内容内容是我的小秘密所以,您能不能别看内容?” 以人为本的赵塾师捋了捋长须,孺子可教啊。选择性忽视先前乌乌和墨斜的不配合,赵塾师暗自得意,我们蓬华私塾的感化教育,就是这么无坚不摧。“好,我答应你。” 经此风波,最后的墨斜和乌乌也别别扭扭牵上了手。被耽搁了许久的大家都舒了口气,总算能出发了。 不料,牛笔是个一根筋。自觉乃正义代表,既然叫他发现,岂有不彻查之理? 疾恶如仇,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趁吴悸从包里取纸,快步上前,赵塾师未及完成交接,叠好的薄薄一张纸被牛笔一把抢过。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牛笔已经展开纸张,掷地有声地宣读。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天机云锦,伏崖不枯。看看看看,还说不是夹带!还说没有诗文!”牛笔不等念完,率先责难。 吴悸一听也慌了,向钱淼投去疑惑的目光。那日,钱淼要帮她写信问问清楚锦崖的心事。她想着钱淼行文灵动,又旁观者清,由她代写也合适。哪想到钱淼会好心办坏事,直接写情书? 怪不得今日上学,钱淼掐着点,临行前才把信给她,就怕她提前检阅一番。 这时钱淼心知大事不好,朝吴悸挤眉弄眼,企求谅解。赶忙去夺牛笔手中的信。 牛笔粗中有细,早有防备,紧捏着信纸,高举起双臂。笑看钱淼蹦蹦跳跳,百般够不到。差不多该见好就收的他,玩心乍起,仰脖继续念道, “年华如朝露,妾心似磐石。盼君心念无忌,不羁于尘愁。”到这,牛笔已经咂摸出几分不对劲了,无奈情绪亢奋,身比心先动,舌头根本收不住。 “落款,爱你的小辣椒。” “噗哈哈哈哈哈。”哄堂大笑。 乌乌笑得最厉害,狼|性|大发,一气儿往地上滚。墨斜强忍笑意,牵着的手被乌乌一带,冷不防往前跌去。这股巨大推力前送,大家正笑得站不住,毫无防备,一个推两个,两个带一双,陆陆续续,刹不住脚地摔倒。 没一会,除了落单在后的五狗娃和争夺信件的牛笔钱淼,两列队伍中没有不倒的。亏得脚下草地松软,有惊无险。 赵塾师自然也掌不住笑了。和声问,“吴同学,敢问这小辣椒是你吗?” 钱淼急中生智,刚想接过话茬,“不,这是她帮朋友代交的!”却被伏地不起的吴悸抢先了。 吴悸摔得面朝大地,心灰意懒,“应该是吧。” 赵塾师兴味更浓,“应该?我见你引经据典,想来这小辣椒亦是有源可循了。可否跟我说说?” 吴悸事先也未和钱淼通过气,只好硬背了这黑锅,“没有,写时见家中壁上一串红椒,就随性而书为落款。” “有有有!有典故的!”这厢钱淼激动了。她冥思苦想一夜,才想出这么个只有锦崖和吴悸彼此方懂的代号,自己的奇才怎好给壁上一串红椒抹了去? “塾师。小辣椒,红红火火,用来防身,说打就打;小辣椒吧,辣得人泪水涟涟,说哭就哭。”边说,钱淼边替吴悸留意着锦崖的神色,“您说,来一颗小辣椒,是不是令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啊?” “这位同学,似乎颇解其意。莫非,你是创这词的人?” 钱淼连连摆手,不接烫手山芋,“哪里哪里。我有感而发嘛。我跟吴同学关系好,推断有人求了她,代交此信。吴同学一是情急,胡乱应下了吧。不然不会说‘应该是’。”一番话半真半假,撇清自己,又解了吴悸的围。 吴悸会意,起身要解释。 可孩子堆里传出质疑之声,“不对吧。盼君心念无忌,无忌可作双关解。天机云锦,伏崖不枯,我从未读过,各取一字,凑出的,是‘锦崖’。”竟是李梓晨。 李梓晨睇着吴悸,“是你写给锦崖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语窥破万物情。 大多数孩子们坐在地上,笑意绵延未尽,一听李梓晨这话,觉得有理,都齐刷刷看着吴悸。 而锦崖摔倒时啃了一嘴的草,草屑携一缕尘土气,嚼得他满口苦涩。 钱淼恨恨,好说歹说才勉强自圆其说。谁承想,文学功底不错的李梓晨一眼看穿;看穿便看穿,平日吴悸跟他关系不错,何必当众拆台?更要命的是,吴悸居然吓傻了,在那低头不做声。怎么救场怎么救场?钱淼握起两个小拳头,左手敲打起右拳来。 其实吴悸有吴悸的想法。她喜欢锦崖,当着大家的面,纵然害羞,她仍坦坦荡荡不怕承认。 可锦崖不同。她敏感地觉察到,锦崖避讳她喜欢他这事情,她不愿锦崖因此而困扰。但要她违心说不喜欢,她更加不愿意。不如沉默。 “哎哟喂。”一男一女的痛呼声同时响起。 钱淼倒地,乌乌摸着屁股,两人大眼瞪小眼,你来我往,电光火石间,双方颔首,惺惺相惜。 好家伙,默契,想到一块去了! 四十有五的赵塾师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脚崴了。”钱淼苦着脸。 “我屁股被石子扎穿了,流血了。”乌乌边哭边擦泪,抹了满手满脸的血。形状好不凄惨。 钱淼诧异地望着乌乌,这么拼的吗?见血演戏?演得好认真。 墨斜撕下袖袍,绕乌乌臀部扯了一圈绑好,“先止住血。” 孩子们都围上来看热闹。赵塾师抱起乌乌,又使唤墨斜,“九岁的大同学,去帮一下那边的女同学。大家先回去自修,等我回来。” 墨斜去扶起钱淼,钱淼推拒,“我桌肚里备着跌打损伤药,自己抹一抹就好。你们还是赶紧带乌乌去医馆吧。” 墨斜也不坚持,跟在赵塾师后亦步亦趋。 两人渐渐远去。 事发突然,牛笔还维持着高举信纸的动作。吴悸扶着站不稳的钱淼,知她假摔失了分寸,受了轻伤。路过牛笔时,不禁讥讽道,“哗众取宠。” “那也没你写情书来得哗众取宠。”牛笔孩子心性,不肯认错。 李梓晨朝这边走来,似有话要说。 吴悸垂头,“走开。”声音不大,但足够李梓晨听见。说完陪钱淼慢慢挪回馆内。李梓晨定在原地,脸色煞白。 在私塾门口排个队伍的工夫,一连的闹剧发生,秋游就这样不了了之,孩子们怨声载道地往学馆里走去。锦崖混在这群无精打采的同学里,勾了勾嘴角。 她是怪自己的。危难时刻不出来相帮。从乌乌受伤到钱淼回馆,她正眼都没瞧过他。是了,连乌乌都能舍身受伤替她解围,他全程旁观,算什么呢?哈,算不了什么。 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老塾师李沛在维持秩序,锦崖看他焦头烂额的样子,笑意深深地邀赏,“夫子,我刚才的表现,您可满意?” 李沛继续招呼孩子们,目不斜视。“蠢。麻痹敌人,应当有始有终。先遮不住与她牵手的欣喜,暴露自我;后完全放空自己旁观,太过刻意,反显异常。” 他看着锦崖,“如果我是你的敌人,现在你的软肋早就死在我手里了。” “杀死软肋”那一句激得锦崖心脏发紧。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钱淼脱了鞋袜,把腿架在凳子上,任吴悸给她红肿的脚踝涂药。 “对不起啊,小悸。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钱淼靠近吴悸道,“不过有好消息。我当时解释小辣椒含义,锦崖明显受了震撼。他对你,绝对有情意的。” 吴悸眼眶发酸。下手变重。 “好痛好痛。你轻点啊。”钱淼抱怨着,肩头忽地被轻轻一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六章 烟雨絮絮 吴悸扑在钱淼肩头,闷声说,“你傻啊,谁让你帮我写情书的。你傻啊,谁让你傻乎乎崴脚帮我解围的,忘了你小时候被牛踩过,身上本来就都是旧伤。你傻啊,你好傻啊,傻到跟我做朋友” 肩膀处衣服一片湿濡,钱淼摸摸吴悸的头,“嘻嘻,小辣椒哭起来可不得了了。本小姐食髓知味啊。知道现在你感动得恨不能以身相许,赶紧伺候本小姐换药。” 上好药,吴悸送钱淼回家。 送到家门口,钱淼似乎想起什么,语气恳切,像个小大人。 “小悸啊,傻的其实是你。你别生气。可从今日这事,我算看清一些。有两点。第一,你爹娘的事,巷子里大伙都清楚。估计在家你察言观色,心有不愿也顺着爹娘,求的是,得欢心,不挨骂c不挨打。 “养成了习惯,在外你也这样怯怯懦懦,委曲求全求他人欢心。你的暴脾气,今天为什么没打牛笔,只是一句哗众取宠带过?你怕赵塾师看轻了你,告诉了你爹娘,后面更没好日子过。 “第二点,你爹娘给的关爱少,你要的关爱就越多。所以,只要有人为你出头,对你好一分,你欢天喜地,暗自下决心定要还上十分。无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你别忘了,情书的事,到底因我而起。我这个始作俑者不过假摔轻伤,你就心疼得与牛笔c李梓晨c锦崖都撕破脸,毫不想日后长久相处之计。可不是傻? “若我是个坏人,有心利用你,演戏对你好,护着你。如今完全能够弃你不顾,置你于孤立无援,四面受敌的处境。那你怎么办?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钱淼一本正经,头头是道,尽显解语花风采。 忠言逆耳,吴悸同常人一样,不愿相信,宁可视而不见。十年后,解语花此番评论,却是一语成谶。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巷头宅院中。 七岁小儿跪在冷硬的地板上,堂前李沛端坐,稍托茶杯,杯盖轻抚,撇去茶叶,饮一口雀舌。 “我了解你。你原打算不理她。但从你注意到她攥着布包开始,你就好奇她紧张的是什么。你用内力让纸露出一角,还没来得及看清内容,事情已被牛笔闹大。 “牛笔念情诗时,你醋意勃发。钱淼解释小辣椒,你却震惊。待得李梓晨道破实情,你怅然若失,放下心头大石。吴悸回馆,你对我冷嘲热讽。你在意什么? “你怕她有事瞒你,你怕她移情别恋,你怕她再不理睬你!” 茶杯“咣”地一声砸在紫檀木桌上。 “我竟不知道,短短四五日,我不过三令五申,要你不对她动情。你已经疑我恨我至此!” 一瞬间,锦崖汗流浃背。“请夫子责罚。” 李沛扑通跪下,头贴至地,哑声道,“臣裴厉,裴子遇,甫三岁起空享盛名。蒙先帝不弃,平步青云。狼妃气绝,枉付重任予臣。愿,二皇子,为大计,万勿与奇命格女两情相悦。臣,不胜受恩感激。” “万勿两情相悦?”锦崖喃喃,“那我要是做不到不喜欢她呢?” 李沛长跪不起,“那就让她,不再喜欢二皇子。” “夫子,你可真残忍。”锦崖笑起来,眼眶却红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屋顶上,化作形的乌乌趴在瓦片上晒太阳。美其名曰,多让屁股接收阳光,利于养伤。狼爪子无聊地扒拉着瓦片缝隙里的狗尾巴草。 “你瞧瞧,又来了,打个巴掌给颗枣。天天这么演累不累?” “夫子自有他的道理。”墨斜老僧入定,在房檐上单腿站着,练脚力。 “哦哟哦哟,了不起了。知天命而逆其道,我看不出他的道理。”乌乌摇头晃脑,“要我说,你家夫子顺风顺水惯了,什么都要捏在手里。早晚有收拾他的人。哼,不信到时候你看。” “屁股不痛了?尽管闲事。”墨斜挑眉。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止血时绑太紧,我能血液循环不通畅到现在还没好吗?你不安好心!” 墨斜闭眼,“有勇气见血替人家解围,没勇气扛痛?” 乌乌弓起狼背,狼毛倒竖,“呆木头。我那是帮锦崖!裴厉盯着他,他哪里敢出手相救?” 微风拂过,秃了一截的狼屁股瑟瑟发抖,“疼疼疼。”随即软趴趴又瘫倒在瓦片上。满足地“呜”了一声。 房檐上,少年斜眼,付之一笑。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青芽私塾的秋游活动,因为学生在私塾门口排队出了意外,一伤一瘸,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取消。然而孩子就是孩子,失望一小会,随时能寻找到新的欢乐。 这日课间,老塾师李沛突然身体不适,下令课间休息时间延长两倍,到时间后大家自觉自习。 孩子们乖乖点头,眼神无比真诚。李沛不放心,还是着了人去蓬华私塾请赵塾师后,方才离开。 他前脚刚走,学馆里就闹翻了天。 牛笔五狗娃等哇哇怪叫,“趁着赵塾师没来,咱们玩个大游戏,不然太亏了!” “玩捉迷藏!”钱淼举手提议。 男生们嗤之以鼻。“唉,不要不要。女孩子家家的游戏,没劲。” “怎么没劲了!我做蒙眼的,保证在这个课间把你们全抓住!”钱淼壮志豪情,“牛笔,正好你姐姐今天给你送好吃的来,带她一起玩呗。” 牛笔的姐姐牛妞十五了,家里条件有限,牛笔长大到入学的年纪,她就主动辍了学,在家做女红贴补家用。细心的钱淼看出,牛妞常来学馆替牛笔送吃送喝,不仅是看她的心上人李梓晨,还隐隐有几分怀念私塾生活的意思,钱淼这就趁机做个顺水人情。 牛妞忸怩地笑,“都听你们的。” “只让你一个人找太不公平了。”杨柳眉眼弯弯,“我和妞妞姐也做蒙眼的,咱们仨儿一起齐心找。” 这样的捉迷藏规模空前巨大,兼有校外伙伴参加,又是偷闲抢时间,遂众人无大的异议。 “二十c十九c十八”杨柳c牛妞c钱淼黑布蒙眼,在学馆门口的香樟下开始倒数。 青芽私塾并不大,构造也不复杂。一大堆人并不好躲。不知哪个孩子起的头,拽着自己的小伙伴,“我知道有个地方她们肯定找不到。”七拐八弯,一小队人转入青芽私塾的鲜为人知的地窖。 私塾里能藏的隐蔽之处霎时间都被占满。散兵游勇们正乱窜,不知藏哪儿好。见这一小队人去的方向,不是那几个通常藏匿的地方,好一会儿也没见人回来,于是也循着足迹偷偷跟上去。寻到地窖,半惧半兴奋地下去。 阴湿的地窖空间逼仄,零零散散放着几条长凳。 凳少人多,孩子们眼珠滴溜一转,直冲长凳抢座。片刻便坐满了人的长凳着实命苦。 站着的孩子们锲而不舍,使出吃奶的力气推挤,已经在凳上的学生被挤成长条形。没有多余空间的长凳上也被硬生生拉扯出一小片空凳面。站着的学生连忙送上自己的小屁股,坐不到板凳,屁股沾一沾凳面总是好的。 凳上的人有的被推搡着挤到坐跌在地,新坐上的人又开始抵抗想抢座的。一时间长凳上小脑袋们此起彼伏,面容扭曲。 这可苦了最先坐上长凳的一批人。坚守阵地,长期抗挤压,体力消耗不断。不幸的是,吴悸是其中之一。喜出望外的是,锦崖在她旁边。 缘分啊。 吴悸慨叹。当时她反应快,先上长凳。锦崖也机灵地冲过来,一见是她,脚步顿住。 可看看后边涌过来的人潮,当机立断,拔腿跳起,上凳坐定。 随即是战况激烈的推挤大作战,两人本来碍于秋游的嫌隙,刻意保持距离。后来挤得猛了,恨不能变作原来的一半大,根本顾不上这些。反而是互帮互助,你拖我一把,我借肩膀给你稳一下。 到最后,锦崖的手臂已经紧紧箍住了吴悸的腰。他热热的呼吸打在吴悸的侧脸。吴悸脸红,扭过头不看他,接着试探地转回头,勇敢地直视他的眼睛。 双目交接,目光胶着在一起。 吴悸看到,黝黑的面庞上,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亮晶晶的繁星。天神眷顾般,她就在一刹那读懂了他。 他喜欢她。锦崖也喜欢吴悸。 只是,他有她不知道的苦衷。 她听见锦崖对她说,“你等我长大。”而后欲言又止,大眼睛澄澈如同初生的小动物,无辜地眨巴。 “嗯。” 什么不满失望,什么疑惑心伤,什么赌气别扭,都在短短一个字里烟消云散。吴悸感到,两人的心,前所未有地紧密相依。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钱淼三人抓了犄角旮旯里的小鱼小虾,大部分的人却遍寻不获。 钱淼有些懊恼方才夸下海口,她熟悉私塾地形,妄自以为没有摸不到的角落。如今这架势,别说找不到人,万一有人跑出学馆范围了,那后果可严重了。 半晌,赵塾师都踏进学馆大门了,杨c牛c钱三人还守着抓来的零星两三个同学,一筹莫展。 到达的赵塾师问清情况后,捋胡子捋得用力过度,生生揪下几绺来。 正准备多召集些人来找,晚风骤起。杨柳扯下蒙眼的黑布,“等等,跟我来。” 一路,杨柳频频嗅风中的气息,偶尔俯身仔细查看地上杂乱的脚印。尽管过程中跌跌撞撞,回头路冤枉路也走了不少,她温和的面容上现出的笃定却令旁人心安许多。 “在这里。”杨柳指着地窖入口。 大部队被找到时,推挤大战早已鸣金收兵。精疲力竭的孩子们东倒西歪,衣服或褶皱或破损,发髻散乱,在地窖里呼呼大睡。牛笔的打鼾之声犹为悠扬。 赵塾师叹,“唉,这帮孩子。” 钱淼私下拉了拉杨柳的衣袖,小声询问,“你怎么靠闻找到他们的?” 杨柳抿抿嘴角,“秘密。”视线落在地窖角落里,连犯困也不忘单腿练脚力,歪靠在墙上的墨斜。她天生嗅觉灵敏,而对她来说,墨斜身上的竹清香,独一无二,最易辨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七章 半生轻许 捉迷藏后来几天,塾师李沛迟迟没有现身。 这日,农历八月十三,锦崖没有来上学。墨斜c杨柳也不在。而秋游受伤后,乌乌一直休养在家。 连着两日,时值中秋,那四人依旧没有来上课。 青芽私塾,恢复到锦崖他们搬家过来之前的状态。吴悸心里空落落的。 熬到放课,吴悸壮着胆子去了锦崖家。乌乌开门放她进来,吴悸客气地关照他的伤势。乌乌扶腰,“哎哟。痛着呢。伤筋动骨一百天啊。” “可你伤的不是屁股吗?” “啊?哦哦哦,对。”乌乌朝她眨眼,“我是没什么。锦崖可病得厉害。” “他怎么了?病了三天还没好吗!”吴悸情急,双手揪住乌乌的袍袖。“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 “公子说想见你。”墨斜从里屋出来,遥遥相邀。吴悸如获大赦,提起裙子就跑。他病得这么重?下不了床,还要墨斜传话? 走进里屋,发现杨柳也在,她朝吴悸微微点头示意。 远远见锦崖卧在床上,裹着厚厚的冬被。双目紧闭,眉头拧结,大汗淋漓。吴悸心惊,赶忙坐到床沿。 锦崖睁眼,有气无力地道,“你来了。” “嗯,你还好吗?盖这么厚的被子。你出了好多汗,我帮你擦擦。”吴悸拿出小手绢轻柔细致地掖去锦崖鬓角额头的汗滴。 碰到锦崖的皮肤又是一惊,“好凉。你冷不冷?这么冷为什么还会出汗?” 见状,杨柳秀外慧中,道,“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阿墨,你陪我走一趟吧。”墨斜没多想,怕她端药烫了手,拾步跟随而去。 这边,对于吴悸的问题,锦崖草草带过,“老毛病了。我出生时,大夫早说过,随着我年纪渐长,症状会加重。意料之中。现在算是个过渡期。” “过渡期?” “嗯。大夫说,挺过这个阶段,日后适应了,情况会好很多。” 吴悸犹豫片刻,小手探向被中,安抚地摸摸锦崖的手。依旧柔软如棉,顺顺滑滑。正向反向,来来回回,摸了又摸。不知是不是错觉,摸起来毛茸茸的。 “这病是不是和你的手有关?” 锦崖的面色发白。含糊其辞,“如果有一天,小悸,我是说如果,我变成你不认识的样子,你会不会讨厌我?” “什么意思?” “比如我突然变成大老虎那种可怕的东西。” “我当然会害怕。但是,锦崖就是锦崖。想到是锦崖就不会害怕了啊。”吴悸答得飞快,“要是你变成老虎,还会说话,不仅不可怕,反而有点好玩。” 锦崖愣神。他日夜忧虑的事,被她一解读,忽然算不得什么了。猛地,他瞪大眼睛,门边蓝色袍角一闪而过。 “怎么了?”吴悸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房门半敞,并无异样。 “没什么。”锦崖别过脸,面向床里,不再直视吴悸,“我有话同你说。” “你等我长大。在我成人之前,咱们只做普通的好朋友。这期间,就是君子之交淡若水,勿要有逾矩之举。待我成年总之,你等我长大。” 静默。 吴悸从被子里抽出小手,慢慢起身。一瞬,锦崖的心一沉,嘴角却自嘲地微微翘起。 温暖的触感从脸颊传来。竟是吴悸将脸贴上了他的侧脸,许是自己体温过低,他被烫得一颤。 “好。我等。”声如石上清泉,清脆亮堂,充满坚定。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吴悸离开后,裴厉风尘仆仆进门来。 这次远行求医寻药,为方便行动,裴厉褪下了平日易容为六十岁李沛的一套伪装,而用自己本来近三十岁的身子。一袭蓝衣灰扑扑的,几点血迹隐隐可窥。 裴厉大咧咧坐下,先抬手给自己倒茶。 “酒灵芝我已采到,秦棋在替你炼药。今晚应该来得及服上。” 锦崖疲惫地闭上眼睛,“嗯,秦棋虽是您的弟子,但太医院少了他这个名手,若被人发觉,亦是不妥。麻烦夫子了。” “太医院那边你不用担心,正好我另有安排,着了人去替他。倒是你,变身的征兆比我预期的早了三年。毕竟,我诊过人,诊过妖,半妖确实是头例。以后的事情更难说。”一杯茶速速见底,重斟第二杯,裴厉毫不介意冷茶刺喉的不适感,“是我疏忽了,这次要不是乌乌提醒,早发现了几天。我也来不及寻这酒灵芝。差点一招错,满盘输。”最后几字咬牙切齿。 “我估了大小,这株酒灵芝只够用上三次。我会想法子再搜寻。今夜你首次变身,必须服药,否则底子打不好,保不得每次变身都狂性大发。”裴厉叹了口气,“日后,同样的罪每月都得受一次,只会比第一次更难受。而酒灵芝,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再给你用。” 锦崖缓缓睁开眼,凝视着床帐顶,应道,“知道了。忽冷忽热,全身剧痛,我熬得住。” 裴厉听他声音飘忽,霜打茄子般,若有所思。 “二皇子今天做得很好。” “什么?”锦崖起初没听懂,等回过神来,才明白裴厉说的是他与吴悸的“君子之约”。 回味脸贴脸的亲密,禁不住一笑,道,“谢夫子夸奖。” “夸奖?我可不敢夸你小子,等你长大了,可不得了了。收收心吧,少骗骗女孩子。”裴厉开起玩笑,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裴厉大呼“累死我了,要睡觉。” 走到门口,想起什么似的,唤锦崖道,“小子。你最好说到做到。在,你,长,大,前,我承诺不干预你们。”顿了顿,“但若你食言,休怪我无情。”前后两句的语气,同样地认真。 “好!”锦崖笑得眼如桃花。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乌飞兔走,七年倏忽而过。 京师,南邺。步寿宫。 何青祁着深绿丝布朝服,配银腰带,双手叉着,交叠在身前。 时值深冬,南邺阴风不绝,风刀刮得人面颊生疼。何青祁顶着罡风,鬓间竟然细细密密地冒汗。 他摸不懂本朝皇帝的心思。按说本朝皇帝派他明察暗访,满打满算整整十四年都不放弃,帝皇不会不在乎这事。可他一有发现,连夜上奏,奏折递上去两日了,帝王的回复方姗姗来迟。 大太监许吉秘密派人传皇帝口谕,叫何青祁在步寿宫等着见驾。 彼时,天刚拂晓,何青祁马不停蹄地赶来,恭恭敬敬地等候。直等到如今上天同云,雨雪将临,步寿宫里人来人往,进出了好几拨,帝王就是没有接见他的意思。 何青祁猜想,帝王晾着他,不叫他进,不叫他回,倒像是想知道又不敢知道的样子。再遥想坊间流言,本朝帝皇与狼妃有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似乎十多年前的那场宫变,不为杀妖妃,而为夺人君之妻。 他愈是琢磨,心愈是拔凉拔凉的。正兀自酝酿见到帝王后的说辞,听得宫门开阖,年届十七的太子原戏笙,携着一绝色女子而出。 两人路过何青祁时,何青祁见礼。 见是深绿朝服,撑死了也不过六品官,何青祁又多年在外寻访,眼生得很,太子并不放在心上。反倒是太子身旁的女子,姿容绝艳,体态婀娜,颇有深意地多瞧了他几眼。 “宣符宝郎何青祁觐见。”许吉唤。 何青祁忙掸衣整理好仪容,因站久了的腿脚发麻,提脚之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忽听身后一声轻笑,女子道,“符宝郎当心。要职在身,不可不自惜啊。”那一把烟嗓低沉中略带沙哑,慵懒戏谑,丝毫不像及笄之年的少女。配上般般入画的容貌,别有一段风流。 早听闻这兴国将军林企荫庶女,名唤林雁杳的,冰雪聪明,心思缜密而不乏果敢决断。本被养在深闺,前几年她生母怀子上吊而亡,很是闹了些纠葛。失了宠,又不知怎地博得太子欢心,一跃成为皇室红人。兼之其丽质天成,颇有争夺太子妃名分的势头。 “多谢林小姐提点。”何青祁稳住身子,一揖到底。女子话里有话,他已心领神会。遂迈步往步寿宫里去。 宫门阖上,隔绝外部的干扰。 宫道之上,林雁杳道,“太子不该对符宝郎如此冷淡。太子不知,圣上必有重任委派于他。试想,小小一个看管玉玺的六品官,本朝刚立,就多年外放,做的是什么,太子难道猜不出吗?” 太子原戏笙心不在此,见四下无人,松了口气,收了挽林雁杳的手,与她保持起距离来。林雁杳酒涡淡淡,复又挽住太子手臂。 “宫里人多眼杂,太子再不喜妾身,戏还是要做足的。”林雁杳依旧懒懒的,自尊心却被太子方才的嫌弃之举而刺伤,禁不住讽刺相向,“毕竟,愿陪好男风的太子演戏的女伴,也就妾身一个了。” 原戏笙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却没有再甩开林雁杳,讥诮道,“这个自然。你可比那些端架子的名门嫡女要善解人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八章 转轴拨弦 林雁杳恼极反而冷静下来,“妾身不才,虽为庶女,好歹是爹爹独女。论家世,当得起做太子的女伴。论形势,圣上厌恶太子龙阳之癖,而有妾身与太子几年的亲密情谊遮掩,不妨碍太子背后诸多动作,又可取悦龙颜。还望太子勿要屡屡羞辱妾身。” “林雁杳。并不是没有代替你的人。”原戏笙也不知怎地,平日里个性软弱,对男伴们百依百顺。而碰到强势能干的林雁杳,许是自卑,就总爱拿太子的权威压她一头。 林雁杳垂头,不再言语。原戏笙自以为占了上风,心情颇好地送她出宫。 宫门前,回府的马车已经备好,林雁杳堪堪坐稳,又猛一掀帘,烟嗓沉沉,隐有哭腔。“你既如此厌恶我,当初又何必主动帮我。那时候我无名无宠,能替代我的人,更多了去了!不是么。” 首滴冬雨从一色的阴云中坠落。 马车起行,原戏笙站在原地,不明所以。他什么时候主动帮过她了? 明明是她凑上来献计,要与他共演神仙眷侣,好让父皇对他的龙阳之癖睁只眼闭只眼。正好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便顺势而为了。 摇摇头,想起东宫的一干美男,尤其是其中唤作冯檀的,心痒难耐,快步回东宫去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查清楚了?”帝王翻看奏折,眼都没抬,似漫不经心地发问。 “有线索了。估摸着狼妃与”何青祁本想顺口说“前朝遗孤”,一想怕触怒圣颜,改口道,“狼妃带着孩子隐居在姑苏。生活境况可能不好,在当铺典当了不少首饰,微臣请宫里旧人都验视过了,确实是狼妃昔年用过的物件。” 许吉从何青祁手中接过锦囊,呈给帝王。 本朝帝王原氏,草草打开锦囊看了看,尽是些玛瑙耳坠c金玉发簪等。有些他认得,有些并没有印象。其中,不见她爱不释手的月牙半开红镯。 也是,境况再差,她那样的妙人,不至于舍了那等心爱之物。 “何青祁,你说,会不会是狼妃故意露出踪迹,要朕去寻她?” “啊?”这问题问得古怪,何青祁不敢妄加揣度,实事求是道,“微臣不知。” “她要朕寻她,是盼着朕杀她,还是盼着朕帮她?牙夕”本朝帝王自言自语起来。 许吉见势不对,忙朝何青祁使眼色。何青祁是个愣头青,回以眼神,公公,您什么意思小人不懂啊。气得许吉横眉冷对。 许久,才听帝王问道,“是谁去典当的?是差的下人吗?还是还是她自己”但愿别窘迫得事事亲历亲为。 这问题更没了道理。狼妃的妖艳之姿让人过目不忘,又被通缉,虽说十多年过去,年月已久,到底应该低调行事,怎会自己去而且还露出真容呢。 何青祁把这归咎为本朝帝王劳累失虑了。坦然道:“当铺掌柜说是个戴幕篱的白衣人,身形娇小,大概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微臣有罪,还未寻到她的下落。” 帝王动了动握着奏折的手,继续翻看内容,“无妨。牙夕有心,差个十五岁孩子做中间人去代为典当,你也难找。” 帝王二次直呼狼妃闺名,何青祁的心抖了又抖,那这后续找是不找,皇上您给个准信啊。急切的目光投向许吉求助。许吉假作没看见,横眉冷对。两人目光交错间,却听帝王一声“等等!”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有何特征?” 何青祁办事踏实,细节问得清清楚楚,自信答道:“掌柜的说,人虽戴着幕篱看不清容貌,但出手递物件时,她露出腕上一截半开红镯,月牙状,成色极好。掌柜的一眼看上了,那孩子却坚决不肯给。” “啪嗒”,是帝王原氏失了手,奏折直直掉在桌上。 先前横眉冷对的许吉再次热切地朝何青祁使眼色,何青祁不解其意,仍老老实实地禀告。 “掌柜的贪财,威胁若她不给红镯,其他的物件他一并不收。女孩子气苦,亏得有个认识的男孩过去伸张正义。闹起来众人围观,女孩哭诉红镯乃娘亲遗物,宁死不予人。掌柜的见不好收场,才罢了巧取豪夺之心。” 许吉一咳,打断了何青祁的滔滔不绝。何青祁见他脸都黑了,这回可算是大大地懂了,忙住了嘴。 窗外冬雨下得不大。冬风凛冽,打得窗棱纸“咕嗒咕嗒”直响,预告着不日冬雪就要到来。 “还有呢。”帝王不悲不喜。 还有?何青祁心如捣鼓,硬着头皮回答,“还有,临走时听得女孩向男孩道谢,依稀说的‘锦崖,谢谢。’不过,天下之大,多少个锦崖都已经混入人海了。” “兹事体大,不留活口。那个掌柜的,寻个借口将他抄家灭族。” “皇上,那前朝遗孤,还还要继续寻吗?” 原氏保持着呆坐的姿势,嘴唇翕合,“前朝太子,继续找。退下吧。” 许吉连轰带赶,领着何青祁出了步寿宫。许吉脸色极不好看,明知何青祁有所困惑,偏偏不答,回身便去看本朝皇帝的情状。 傍晚,最后的天光照进来,帝王身子一半在暗里,一半在明里。 许吉端详了一会,叹气而跪。 “许吉,你说,牙夕死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穷困潦倒?是不是还在暗无天日中躲避追捕?”帝王觑了眼许吉,不待他回应,捋着眉毛说,“大概更凄惨吧。要不,怎么女儿才十四五岁就要当掉牙夕的首饰?自己女儿被当铺掌柜的欺压,牙夕若是知道了,怕是得从棺材里气得跳出来。” 许吉强笑道,“皇上既已放弃找狼妃的女儿,狼妃泉下有知,也可慰藉一二了。” “朕几时说要放过牙夕女儿了?” “皇上让符宝郎只找太子,不提狼妃女儿。奴才一向是皇上肚里的蛔虫,这还能不知道?” “人精。”帝王展颜。“何青祁那榆木脑袋不知回不回得过神来,过后你多指点指点他。” 许吉一溜烟儿爬起来,“奴才遵旨!”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没回过神来的何青祁,在自家儿子何茗磊的指点下,回过神来了。 何茗磊十六少年,人如其名,个性顽强,刚正不阿,老石头一块。看父亲愁眉苦脸,支开下人,问清原由,笑道,“父亲糊涂。照理该喜不该忧。皇上只说找前朝太子,意思是放狼妃女儿一条生路。姑苏这条搜查的线,可以撤下了。” 恰好宫里许吉传口信来,话里话外也是这个意思,何青祁放了心。 回房后,近身侍女小苗在叠被熏香。见何茗磊回来,殷勤倒茶。 何茗磊向来平易近人,小苗又是个一心为主的,不分主仆,絮叨闲话:“公子,您管管奚奶娘才是。” “怎么,她欺负你了?”何茗磊执着书卷,抿一口清茶。 “要真是欺负我,那倒算了。反正她掐尖地争好c倚老卖老也不是一日两日。”小苗气鼓鼓,“公子这次远游回来,她竟然说公子坏话。一会说这不像,一会说那不对,非说公子大变样了。我瞧那意思,恨不得说公子是个冒牌货。” 执着书卷的手一紧。他事先准备许久,居然还是露了马脚。贴身侍女c亲生父亲都不生疑,奚奶娘发现了什么? “哦?你叫她过来,我当面问问。”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姑苏,锦崖家中。 赶了好几日路,中途为防跟踪,又绕了远,杨柳和锦崖到家时皆已精疲力竭。稍事休息,夫子便召集一干人等,共商计划后续。 杨柳正是当铺掌柜口中的戴幕篱女子。 五日前,夫子叫来她和锦崖,吩咐行事。 夫子拿出同锦崖手上半开月牙红镯一模一样的镯子,给杨柳套上。接着,夫子用特殊药物使得锦崖手上的镯子变色,并一再强调,让锦崖穿能盖掉镯子的衣服。力求双层保险。 随后,夫子交给杨柳锦囊,锦囊中装有狼妃生前的一些贵重首饰。让他俩循着地图,火速赶到离这十分远的一家当铺,假作当掉这些首饰。期间,杨柳要戴好幕篱,露出腕上红镯,尽量让更多的人知晓这是她娘的遗物。闹一场事情,锦崖顺势救场,一定要让锦崖的名字被围观的人听到。 做这一切,必须状似不经意。事成后,遮掩行迹,绕路回来。 于是,就有了掌柜的巧取豪夺而不得,杨柳道谢锦崖,并被何青祁的眼线所调查到的一幕了。 裴厉这事吩咐得紧急,紧赶慢赶,好歹是赶上了何青祁眼线在姑苏那地界巡视的时间段。一切顺利。杨柳蕙质兰心,锦崖素来聪颖,两人都猜到了几分,只是不敢确定。 如今,杨柳c锦崖c乌乌c墨斜,加上另外几家忠心旧臣的小集会上,裴厉通报了这次任务的内容,详尽解释。 恢复三十岁身子的裴厉款款道:“原氏生性多疑,让二皇子诈死,他不会收手,反倒容易激起他的反扑调查。狼妃生前与我商量,方得此计。” “那时节狼妃说过,若此计成功,原氏知晓当铺一事,势必猜度狼妃去世,当年生下的是女儿,对他威胁不大,且如今生活凄苦无依。念在和她的旧情,很大可能会放手,不再追查。” 见大家神情颇有些异样,裴厉知是他们好奇“旧情”是什么情,却不便提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九章 枕戈眠 斟酌好词句,裴厉道,“原氏曾觊觎狼妃美貌。狼妃度他爱屋及乌,所以才如此布置。” “而且,一旦原氏心里埋下这粒种子,狼妃生下的是个女儿。先入为主,以后二皇子行事会方便很多。再者,比起掩人耳目,日后用假名进京,此地无银三百两,倒不如大方抛出二皇子名字,以示坦诚无惧。第三,原氏知晓‘锦崖’对狼妃的‘女儿’施过恩,锦崖入仕后,指不定会对锦崖有所关注和提携。” 墨斜应和确认道,“何青祁在苏州的眼线基本都已撤下了。” 杨柳趴在小石桌上,说道,“狼妃和夫子合计下来,称得上料事如神。” “大家先散了。杨柳和锦崖好好回去休息。乌乌,你这几日进京,替我办件事。”裴厉附耳与乌乌说事,众人退去。 锦崖在角落里等候。七年来,每逢出门,他都拜托乌乌留意吴悸的状况。这次也不例外。 乌乌和裴厉聊罢,走过来同锦崖说:“小悸最近得了病,家里也不太平。你抽空过去看看。” 锦崖拔腿要走,裴厉止住他。道何青祁虽撤去眼线,但保不准留了后招。此事风头正盛,加上他布置给乌乌的事,这阵子必须沉住气。况且吴悸也不是什么大病,他会派暗卫关注的。 饶是锦崖心切,不能为吴悸的小小病情而置大局于不顾。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牵扯进去的,可是一干帮助他扶持他的人的性命。 乌乌本想澄清吴悸的病是重病,却被裴厉一个眼刀甩过去,非常时期,自己的任务还没完成,不敢多言。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吴悸是临近年关的时候病的。 起初,仅仅脖子发红疹,奇痒难耐,发得快去得快,忍忍也就过了。后来,某个夜间,一次寻常的呼吸过后,喉咙发痒,吴悸开始咳嗽。到了白日症状就大大好转。 一到夜间,刚一平躺,又是抑制不住地干咳。只要呼吸就会咳嗽。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夜比一夜病况加重,某日起床,竟已咳得失了声,脑袋痛得“嗡嗡”响,并且耳膜鼓起,听人说话总隔着层什么似的。 从家乡到外乡,从出名神医到偏隅郎中,吴父吴母请尽了大夫,给吴悸灌下去的药一帖比一帖昂贵,到最后,真跟喝金子差不多。 到底是回天乏术,吴悸的病像磨人的妖精,白天潜伏着,晚上便出来兴风作浪。每多挨过一夜,正暗自庆幸,第二夜咳嗽的程度比前夜又加重一分。一天天地熬,一天天地磨,病情一天天地重。 到最后,任是再心疼女儿的吴父吴母也都灰了心。两人日吵夜吵。 白天,失声的吴悸含着润喉咙的糖,用她半残不残的听力去努力分辨父母吵架的内容。 无非是吴父指责吴母不务正业,疑神疑鬼,疏于照顾女儿,吴悸病入膏肓才带她看病,要早点发现或许还有救;吴母嚎啕大哭着控诉吴父在外养野女人,硬说吴悸是外面野女人找人下咒害成这样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个消停。 吴悸本就不喜欢吃糖,只觉得那润喉咙的糖透心凉,实在腻得很。 深夜里,迷迷糊糊想睡,身子却被咳嗽生生带起,耳朵脑袋喉咙一起疼将起来。吴悸也会想象,用尖刀划开胸膛,在肺中捣来捣去,痛死这不争气的东西才解气。总好过这样半死不活,差不多废了,一日比一日更痛苦地消磨日子。 可是她得等。她等锦崖来看她。再疼再困再虚再废,她还是想见他最后一面。 后来吴父吴母也不怎么管她了。一日吵急了,吴父撂下一句:“你信不信我真去外面养个野种回来!”而后常常夜不归宿。吴母哭肿了眼,每天跟在吴父身后追赶打闹,活脱脱坐实了泼妇妒妇的名声。 自此,吴父吴母老脸都不要了。大过年的,家中也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丝绸铺子的小王费心思照料着吴悸。年头事多,小王分身乏术,除了送三餐和药,也做不了更多。小王见他家小姐,白天不犯病的时候,就坐在房门口发呆,望着大门,好像在等什么。仔细看看,双目无神,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小王慨叹不已,将笄之年,鲜花般的孩子,短短一月就被折磨得形销骨立c精神涣散,瞧着也没剩下几天的日子了,可谓命运弄人。 再联想她任性的父母,小王的怜惜之意油然而生。纵使男儿有泪不轻弹,也背着吴悸抹过几把泪。 元宵佳节,小王送完吃食,哄道:“小姐喜欢什么花灯,晚上我给小姐带过来。” 吴悸怔怔地问:“元宵了?”她记得,锦崖的诞辰是正月十五。 “对。离开春不远了。等开了春,冬天袭肺的寒气散干净,小姐的病定能好起来。”小王违心地安慰。哪有什么开春,今年天象异常,举国大雪,连姑苏都遇上了十年不遇的强风雪,离天暖风晴还早着呢。 吴悸惨无人色的脸上倏地划过一丝笑意,破开满面憔悴,与厚厚白雪相映,明亮而刺眼。 “谢谢你,小王。花灯不用给我带了,我晚上想自己静静。”天生肤白的吴悸,微微咳了几声,颊上蹿起两团潮红。 小王看她模样,回光返照一般,心中悲戚,应了声“好”。临走时,屋门将掩,又听得吴悸唤他,还是那句“谢谢”,边说,边朝他露出大而灿烂的笑容。小王不忍再看,赶紧离去。 吴悸坐在院子里,披着厚斗篷。药没有动,饭食更吃不下,不过坐在椅子上看雪。她想,锦崖不会来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乌乌出宫后,化身狼形,专挑夜间赶路,从草木丛中过。天降大雪,他一身白毛如雪,混在雪堆里真假莫辨,恰好不容易引人注意。 因此,乌乌没有太刻意地隐匿自己行迹。路过京中何青祁的府邸,心里还暗笑,宫中现已乱作一团,玉玺失踪,追究责任,名义上掌管玉玺的符宝郎何青祁自然首当其冲。得意洋洋的乌乌没有发觉,何府中溜出一道身影,随着他的狼脚印而跟了上来。 元宵当晚,乌乌赶回了姑苏小巷。 如同往年,住户们都去参与灯会取新年好彩头,于是整条巷子分外安静,除了吴悸家中传出的轻微咳嗽声。毕竟是月圆之夜,乌乌想,估计夫子还是会留个人看着变身的锦崖的。而且,很有可能是那个忠心到毫无娱乐消遣,对花灯会不感兴趣的墨斜。 上次被裴厉眼神阻止,乌乌没讲吴悸的真实病情,也不知发展如何,就先跃上吴悸家的墙头,一窥究竟。 夜来寒重,吴悸扶桌咳得死去活来,呼吸都困难。干咳过度,嗓子破损,喷到桌上,拖出长而细的血线。叫乌乌的狼眼看得清清楚楚,乌乌大惊。 数日工夫,吴家寂寥无人,难道吴父吴母无情到这等地步,已经完全放弃医治,任她在家自生自灭了?看这光景,只怕都熬不过今夜了。她若死了,锦崖 情急之下,来不及考虑万全之策,乌乌跳下墙头,想吓吴悸一跳,令吴悸尖叫,好引来锦崖。出乎他意料的是,吴悸乍然见一头白狼从墙头跳下,稍稍惊讶过后,专心咳嗽,并不当回事。 乌乌一眼看穿,道,“生无可恋了?你就甘心这样,不想再见锦崖了?” 可能是自知命不久矣,吴悸非但不怕,反而好学地提问,“为什么狼能说人话?” “笨蛋!我是狼妖。”乌乌急怒,“告诉你,锦崖和我一样,月圆之夜是头狼!你怕不怕?”反正自己的狼形暴露了,乌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代替锦崖把这个难言之隐给挑明了,看吴悸怎么应对。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是她无法接受,干脆一爪子拍死她,做成野兽杀人案。 吴悸的眼睛里流露出实实在在的惊讶,而后嫣然一笑。 “我为什么要怕?我连你都不怕。” 贫嘴的乌乌从来只有把别人气得哑口无言的时候,谁承想今夜大栽跟头,栽在病恹恹的吴悸手里?心头五味杂陈,虽然她接受了锦崖是狼,但他还是很想一爪子拍死她,然后做成野兽杀人案。 吴悸接着说道,“对我来说,锦崖就是锦崖。” 情绪激动,深呼吸带出一阵狂咳。吴悸按住胸口,用力地撕扯着失声刚有好转c还十分沙哑的喉咙继续说,“是被我藏在这里的的锦崖。变成什么样,我都要,我都喜” 院门遽然被撞开。 十四岁的锦崖,皮肤黝黑而唇红齿白,扶着门框,冷汗涔涔,显然经历着变身前的忽冷忽热c剧痛缠身。 “我变成什么样你都要?”踉踉跄跄,他却步步紧逼,逼向石桌边的吴悸,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肩。触手冰冷刺骨,一摸便知她在这冬雪中长坐良久。 要不是墨斜照顾他时说漏了嘴,他赶过来,又堪堪赶上乌乌威胁质问她的紧要关头。他能还来得及见她吗?他还来得及帮她吗? 心疼至极,锦崖不由更加怒上心头,“我变成狼你还要?你死了,还怎么要我?还怎么喜欢我”改抓为搂,他将吴悸拥了个满怀。 最后一波疼痛伴随着骨骼交错之声,排山倒海而来。 吴悸眼睁睁看着怀中的锦崖,从手到脖,再到脸,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顷刻间生出浓密的毛发。脊骨与四肢“嘎嘣嘎嘣”地扭曲,虬结重组。锦崖痛得低吼,生生在她怀里化作了半人大小的黑狼,一只爪子上套着醒目的红色的半环。 此刻,银盘当空,皎华流泻。恰逢月圆之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十章 叩门拙言(一) 乌乌知趣地退出院外,狼嘴狼爪齐上,总算把那院门关严实了。 他从吴悸那里吃了瘪,瞅着杵在门口的墨斜,下意识就调侃起来,“哎哟。呆木头也有机灵的一天。怎地不忠心护主了?知道给人家留二人世界了?” 墨斜瞟了他一眼,抱着双臂解释道,“公子和我刚刚在门外都听到了。她不会伤公子。” 突然,一声强抑的倒抽气响起,在寂静的夜里分外突兀。 墨斜浑身寒意乍起,纵身一跃,一手从暗处揪出一黑衣人,另一手扭住其下巴,防止咬舌或服毒自尽。 “你是谁派来的?”墨斜厉声问,寒星般的眸子里杀意凝聚。 黑衣人蒙着面,露出来的眼睛却瞄向狼形的乌乌,眼里惧意森森。 狼说人话,分明为妖。若非事情如此诡异,他刚才也不会吓得倒抽气而功败垂成。 乌乌心中懊恼这次任务太过大意,面上仍装得胸有成竹。“何家的?够硬气啊。”黑衣人眼神微抖,乌乌知道自己猜对了。 狼爪点地,绕着黑衣人来回地转悠以施压。乌乌的一双蓝眼睛死死锁住黑衣人的小腹。 抬起前爪舔了舔,乌乌气定神闲道,“别怕。你自杀后,我就只吃你的一点肉,尝尝鲜。再把你的尸体吊在何府牌匾上。给大家看看。” 墨斜连翻白眼,这妖兽能再无|耻点吗? 爪上湿濡,原来黑衣人本就忌惮妖物,乌乌一番威胁下,忍不住小|便|失|禁了。 看墨斜憋笑憋到发抖,好洁的乌乌嫌弃得恨不得剁了自己的爪子,苦于箭在弦上,戏不得不继续演。只好将爪子在地上摁了又摁,假作思索状,实则在用尘土掩去那爪面臭味。 见状,黑衣人以为是乌乌蓄势待发,要动手的前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口齿不清地嚷嚷。 墨斜一松手,蒙面人便哀号道,“我招我招。我是何府奚奶娘的干儿子。前些日子,我干娘猪油蒙了心,仗着做过公子奶娘,偷何家公子何茗磊的财物。不仅被打断了腿,人也疯了,还连累了我。自年初五起,何公子让我守在何府,看到可疑之人或狼就跟踪报信,将功补过。” “何茗磊?”乌乌和墨斜都是一惊。何青祁的底细,夫子一早就调查清楚了。何茗磊人虽少年,但正直到顽固的地步,傲骨铮铮,有“老石头”之称。而且何茗磊常年在外游历,力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真正将学问融会贯通,并不参与何青祁秘密寻找前朝遗孤的实务。 可蒙面人的描述里,何茗磊心狠手辣,逼疯致残奶娘;玩弄人心,利用奶娘的干儿子做眼线。目前不能确定是不是何青祁示意,但前后性情的反差已经足够可疑。 墨斜和乌乌把蒙面人押入偏远林子里,模仿布谷叫声,唤来暗卫,去通知还在参加花灯会的裴厉。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院内,吴悸眼睁睁地看着怀里变成小黑狼的锦崖,目不转睛。 气氛凝滞了好一会儿。 吴悸骤然裹紧小黑狼,藏在厚斗篷里,剧烈动作间咳嗽不止,她强撑着跑回自己的房间,掩门,一溜烟爬上了自己的床,搂着小黑狼,盖好自己的厚棉被。 小黑狼锦崖在她胸口憋闷得慌,探出头来。“你干嘛?” “嘘——”吴悸神情凝重,“小声点说话,你这样很容易被人当做妖怪抓走的。今晚我爹娘不回家,小王也不来,家里安全。你躲在我被窝里,什么时候重新变成人了,就可以出去了。” “你还真不怕我。”声音有点窃喜,小黑狼在吴悸的胸口亲昵地拱了拱。 吴悸咳嗽连连,带着笑意回答:“怕你做什么。你又不会吃了我。” 谁说我不能吃了你。小黑狼坏坏地想。“知道我的眼睛为什么是一红一黄吗?那是因为我常年杀人吃人杀红了眼!” “无聊。”吴悸拍了拍小黑狼的脑袋,“你敢吃我咳咳试试看。” 小黑狼顿时蔫了。从前乌乌私下取笑他将来定是个怕娘子的,没想到竟给他说中了。 “我刚看你变身时骨头都扭了,现在,咳咳,还痛吗?”失了声c近几日才好转的吴悸,遇上与锦崖单独相处的机会,硬忍住嗓子的不适而说话。 忽冷忽热和全身剧痛是临变身前才会有的预兆,成狼形后自然消失了。小黑狼锦崖却“呜呜”了几声,“好冷。背上也有点痛,摸摸。” 吴悸不知有没有看穿小黑狼的佯作痛苦,好脾气地捋着小黑狼脊背的顺毛,一边揉揉他的小脑袋,挠挠他软绵绵的脖子,抱怨道:“锦崖你变成狼后,怎么这么喜欢撒娇呢。” 连日少眠,吴悸迷迷糊糊地睡去。半梦半醒间,冬日冷气乍进气道,喉间发痒,突犯一阵急咳,咳得坐起。她不想锦崖担心,硬撑着一股心火去抑制咳嗽的本能。两相对抗下,脸上迅速爬满不正常的潮红。更有甚者,吴悸刻意的抵抗憋得太过,反激得咳嗽势头更加猛烈,眼泪鼻涕一通狂流。 小黑狼用牙齿稍稍咬开吴悸的衣服,轻轻舔|她脖颈处,好隔着皮肤缓解她气道的燥|热,帮她尽快恢复呼吸。 “对不起。”这阵间歇性大发作过去后,吴悸捂住脸,擦干眼泪,默默躺下。 小黑狼复又钻入她怀里。他算明白了,为什么短短二三十天她就被折磨得脱了形,厉鬼一般。天天夜里遭无数次这样的罪,觉也睡不安稳,铁打的身子都得垮。 吴悸躺在床上,每次呼吸冷气过喉都会引起咳嗽。 小黑狼埋头在她颈间,听她一呼一吸间,喉咙口发出沙沙声。束手无策的小黑狼只能不厌其烦,伸出灵活的舌头舔吴悸的正面脖颈,替她降温,让她的气道对冬日冷意不再那么敏感。 提心吊胆挨到后半夜,比上一次大发作更猛烈的咳嗽袭来。吴悸惊醒坐起,连小黑狼都脱了手,捂住胸口,咳得心肝肠肺都要呕出来似的。这一次持续时间更长,咳着咳着,吴悸便是呼吸急促接不上来了。 这次发作结束后,吴悸倒在床上,出气多c进气少了。小黑狼感到她意识游离,赶忙说话,吊住她最后一点清明。 “小悸,别睡。你知道我娘吗?” “没听你说过”吴悸半眯着眼。她清楚,自己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我娘是前朝妖妃,狼妖牙夕。我爹虽为皇帝,但仅仅是个人类。因而我,是个半妖。” “半妖?所以你平时是人,月圆之夜才变身成狼”吴悸倏尔一笑,搂紧小黑狼,喘息着说道,“别怕,锦崖,有我呢。” 此举耗尽了吴悸仅剩的一丝气力。她缓缓闭上眼,呼吸变得虚弱而绵长。 “不要!小悸!小悸!不要!”小黑狼泪湿眼眶,猛力用爪子拍打她的胸口,仿佛这样能让她的呼吸重新变得有力。 没有用,没有用。 他做什么都无济于事。生命像初春新发的芽,行刑般地从吴悸的身体里一点点被抽走。 前肢上的月牙半开红镯蓦地发热,烫得小黑狼一抖,一爪子拍下去,力道极大。恰好砸在吴悸锁骨处佩戴的玉蔷薇上。 玉蔷薇表面瞬间裂痕如蛛网,破碎后掉落。 小黑狼正讶异自己的肉掌垫怎么拍得碎体积小的玉质蔷薇,忽然听见吴悸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幽幽醒转,问道:“天亮了吗?好像不咳了。” 小黑狼殷勤地咬住被子往上拖了拖,“离天亮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吴悸困极,又重获尽情呼吸的自由,兼之小黑狼锦崖相伴,心安满足,沉沉睡去。 眼中精光一闪,小黑狼对着玉蔷薇的残骸,仔细嗅闻。他第一次感激狼形带给自己的灵敏嗅觉,玉蔷薇碎片里,除了吴悸的气息,他捕捉到了一缕陌生的气味。 按说,玉蔷薇小巧便携,且对吴悸意义特殊。吴悸将它绑在红绳上,戴在锁骨处,几乎从不离身。那这丝不属于吴悸的陌生气味是从哪儿来的? 小黑狼锦崖谨慎地再次嗅闻。能碰到玉蔷薇这样的私密之物,不外乎密友和亲近之人。吴悸好友的气息他不会认不出,吴父他见过,努力回忆下能分辨出吴父的气味。那么难道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暗卫无功而返,直言寻不到夫子。 寻不到? 要知道,暗卫们跟随夫子和他们一干人等,除非轮流换班,完全是不眠不休,以他们的身手根本不可能跟丢。而暗卫内部自有一套迅速寻找到同伴的秘传之法。事情顺利的话,此时裴厉早该接到他那方暗卫的通知,并赶到此地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桩何茗磊的怪案还悬着,怎地夫子也闹出失踪疑案来。 乌乌和墨斜互看了一眼,传递眼色。乌乌意在杀人灭口,省得夜长梦多;才十六岁的墨斜,稍有不忍,再则愿听夫子分析判断内情,不赞同莽撞地断了这条可疑线索。 两人的眼色交流还未达成共识,被束缚住手脚的黑衣人却猝然倒地,咳嗽不止。 乌乌跃上前,扯下他脸上的面巾察看。不扯还好,一扯,黑衣人蓄了许久的吐意找到了发泄口,任秽物从嘴里倾倒而出。 空气里溢满铁锈腥味。 黑衣人呕吐中,自觉好一些固体物,嚼也嚼不烂,图个爽快干净,可劲儿地都吐了。 吐完,胸腹绞痛,借着月光一看,哪里是什么秽物?赫然是摊摊碎血肉,原来他把自己的脏器全呕了出来。吓得两眼一翻白,当场就断了气。 “蛊毒!”白狼乌乌站在尸体和血肉之中,肯定地下了结论。 “蠢货!还不赶紧跳出来,当心被缠上!”抱胸而立c单手扶剑的墨斜慌了手脚,大声提醒。 片刻,乌乌脚下的残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洁白的雪地上不留任何痕迹,血肉和尸体,像被什么给快速吃掉了。 原来尸体躺倒的地方,一团红絮状物体伸出无数丝条,齐齐对准了最近的白狼。 墨斜惊呼:“小心!”飞身去推开白狼。 乌乌已经完全听不到墨斜在说什么了,一味地喃喃:“是牙夕才会培育的桑生蛊牙夕牙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十一章 叩门拙言(二) 小黑狼悄无声息地出了吴悸的屋子,开始在吴悸的家中绕圈,四处嗅味。 果不其然,在院中某一处房间,他闻到了玉蔷薇上带有的陌生气味。 多方排除,与吴悸关系亲近,但锦崖从未接触过的人,只有一个——吴母。小黑狼锦崖看着那扇房门,心里七上八下。他大概猜得到,门后藏着什么秘密;他犹豫不决的,是该不该告诉,或怎样告诉吴悸这件事。 推开房门。敏锐的嗅觉让小黑狼迅速锁定了梳妆台的抽屉格。 吴家家底殷实,可吴父平时管账紧,吴母闲居在家,亦难捞好处。这次吴悸重病,吴父扬言要生个野种,吴母日日在外追着吴父喊打泼闹,不着家,食宿的开销蛮大。偶尔回家来,不过搜罗值钱的首饰,拿出去换钱急用。 因而,本该严锁的那些抽屉,非但不落锁,还松荡,没有完全推进去。小黑狼细细辨别了许久,选中一个漆样最为完好c七八成新的抽屉,叼住拖出。 这格抽屉之所以七八成新,是因为被打开得少。而在女人最常用的梳妆桌内,最不常用的抽屉匣子,最可能被用于盛装贵重秘密的物件。 稍稍翻找,小黑狼拨弄到一块红布裹住的物件。打开来,一枚红绳串好的玉蔷薇跃入眼帘,微光下,隐隐泛出奇异的紫红。其下压着几张鬼画符。又有书信一封,无非江湖道士劝说吴母,取吴父心爱之人的贴身物件,压住这符纸七七四十九天,吴母自然能重获吴父欢心,固宠不衰。千万要坚持放满四十九天,否则前功尽弃。又再三强调,此法对被取物件者没有影响,因而于吴母是有百利而一害。 小黑狼大致推出事情原委。吴悸当然算得上吴父心爱之人,于是心动的吴母偷换了吴悸的玉蔷薇,给她戴上赝品,想神不知鬼不觉完成一切。但不知为何,吴悸没了真品玉蔷薇的庇护,得了怪病,病势愈笃,而引发吴父吴母争执,吴家差点家破人亡。但吴母为什么没有及时把真的玉蔷薇还给吴悸呢? 小黑狼猜想频频。是吴母愚昧,未怀疑过是这些鬼画符的原因?还是吴母深信固宠方法时候未到,蓄满四十九天才肯还?抑或是中途吴父气到离家,吴母崩溃追随,而忘了这茬? 真实情况如何,唯有问吴母了。锦崖不再苦思,叼起这一堆证据和最重要的玉蔷薇,回吴悸房中去了。 次日清晨。 雪后初晴,天光大好。 酣睡了半夜的吴悸被雪光晃醒,不情不愿地睁眼。 下雪不冷化雪冷,露在被子外面的脸发凉。吴悸习惯性地往被子里一缩头,重新闭眼,蜷成小虾米状。 不由舒服地喟叹:“好暖和。” 忽地头磕了一下,膝盖也撞到什么,伸手去摸,触感软软的,暖暖的,滑滑的。吴悸忍不住把脸贴上去蹭了蹭,“好滑好舒服。” 吴悸黑发如瀑,铺散在单衣上;斜里伸来数绺另一人的长发,交织纠缠。吴悸感到自己发顶被温柔地抚摩,有人轻笑说道:“舒服?喜欢吗?” 那诱哄的语气,是无数次在梦里肖想而不得的。没想到今日这美梦深得她心。 吴悸哼|哼|唧|唧,“你说呢。臭锦崖,坏锦崖,天天君子之交。这都君子之交七年了。你什么时候才长大啊” 肩头一紧,似是那人揽住了吴悸的肩。听他淡淡回答:“你等我。” 力道太大,勒得吴悸生疼。吴悸抬头,看见对面锦崖五官分明的脸。她深锁眉头,闷声道:“今天这梦怎么这么真实?肩膀都被搂痛了。” 锦崖笑开,刮了刮她的鼻子。“糊涂鬼。” “你变回来了!”吴悸惊呼,“不是梦!那那”她手下摸的是他的什么地方? 吴悸忍不住把被子掀开点,偷偷钻头看一下,猛地又弹出来,捂住嘴欲哭无泪,“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锦崖依旧微笑,“昨夜变身的时候都撕坏了。”其实后半夜,狼形的锦崖特意掩埋好撕碎的衣服,回府叼了新的一套衣服过来。这时见吴悸委屈心焦样,颇觉有趣,故意说话留了一半。 “那我们岂不是”吴悸的脸皱得仿若酸橘子,“墨斜晚点会不会来给你送衣服?万一小王来了,撞见你我这样,可怎么好?”她僵得不敢有任何造次,生怕再有什么越界的肌|肤|相|亲。 “小王?你看上他了?” “小王的儿子现在都能打酱油了。我若看上小王,首先年龄的差距就有些大。”吴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本正经地跟锦崖探讨这个猜测的可能性。 “这么说,你真有打过他的念头?听人说,你最近生病,爹娘不管,都是小王照顾你。” 此刻,吴悸的脸已皱成烂掉的酸橘子。“爹娘不管”几字刺得她痛颤了一下。 “嗯。没他我早死了。” 锦崖话出口就自悔失言,再观吴悸眸光发冷,连忙改口道:“哼。小王撞见怎么了?是谁说的我很滑c很暖c很舒服的?” 吴悸脸色稍霁,“呃。好像是我。” “是谁非礼我的?” 吴悸端详自己的手,回想片刻,“没错,是我。” “是谁拿小王气我的?” “是我不对,不是我!我什么时候拿小王气”未尽的辩驳被堵了回去。锦崖衔住她的唇,一动不动。 明亮的朝光穿透窗纸,漏到床上的两人身上。一白一黑的两张脸,半纯真半羞涩,如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中。白光炫眼,吴悸忍不住阖上眼帘。 锦崖凭直觉细细摩挲,感受那略带药味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相接的唇恋恋不舍地分离。吴悸乱了呼吸,耳根红涨。锦崖含笑,弹弹她的耳朵道:“脸没红,耳朵可露馅了。” 却见吴悸眼波流转,玉臂环住锦崖的脖子,复又贴上他的唇。 锦崖惊愣。 吴悸蜻蜓点水,坏笑道:“你先逾矩,君子之约作废了。我不等了。” 霎时间,锦崖想起什么,遮住吴悸的双眼后,哄她:“乖,闭眼。我穿衣服了。”随即下床,背过身穿昨晚准备好的衣服。 闭着眼的吴悸听那窸窸窣窣之声,心下空空荡荡。原来,对他来说,这不算长大。她,还是得等。七年过去了,还要等多久呢。 更衣完毕,锦崖说:“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你先保证,看完不心急焦躁。” 吴悸恍恍惚惚点头。 待得锦崖拿出那红布及其中包裹的真品玉蔷薇c鬼画符c书信,交付与吴悸看过后,吴悸更加恍惚了。 知道她需要冷静的时间,锦崖默默替她重新戴好真品玉蔷薇。过了好一会儿,才劝说:“这件事情,你不能像以往一样忍耐。” “嗯。” 锦崖抱住吴悸,轻拍她的后背,“不准一个人生闷气。你挑个合适的机会问问你娘。现在事情缘由并没有完全厘清,或许其中有所误会。如果真是最坏的结果,那你来找我,我一直都在。” 吴悸叹了口气,胸内郁积的愤懑失望喷涌出来。她埋头在锦崖怀里。眼眶酸涩,可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还有,那些符纸是否有后劲咱们还不清楚,以后你要对玉蔷薇更留意上心着点,它能保护你。” “知道了。”吴悸平静下来,心中却有一处地方在慢慢破碎。她想,又是那只毛发怪物,爬上心脏,开始啃食。只是这次,她的心真的被啃出了一个无法愈合的缺口,呼呼地灌风。 锦崖没有看到,怀里吴悸的眼神,陡然冰冷。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崖前脚刚走,小王后脚就来送餐。一看吴悸气色大好,不免松了口气。瞧昨日光景,还以为小姐挺不过这道坎了呢。 “小姐感觉好些了吗?”小王边快手拿食盒边询问。 吴悸面无表情,“好多了。” “那就好。我带了小姐爱吃的麻婆豆腐c白龙过江” “你知道我爹娘在哪里吗?”吴悸打断小王的话。 小王呆了呆,“怎地?” 吴悸大快朵颐,吃菜毫无往日优雅之态,似乎在借食物发泄什么。“麻烦你去跟我娘说一声,就说我的病好了,想见她。若她不愿回来,便说我有办法让爹归家,务必让我娘回家来见我。” “这好找。当家的常去的花地方就那么几家,挨个查一遍附近的客栈,总能找到夫人。”小王领命去了。心里微微发怵。他家小姐向来急性子,恩怨分明,照理病好了,该秋后算账,直接去找当家的,大庭广众给当家的不痛快才对,怎么会想起找夫人? 小王隐隐觉得,他家小姐有什么地方变了,但他一时说不清。直到把夫人唤回家,他家小姐客客气气打发他回避时,小王想明白了——他家小姐会藏情绪了,往深里说,学着算计人心了。 这厢,吴母面色枯黄,毫无平日跋扈自恃的神气,急问:“儿啊,你到底有什么办法让你爹收收心?他最近迷的是那群仙楼的头牌,叫师琴的骚|货,多少日不曾换地方了!” 吴悸双手奉茶于吴母,眼也不抬地问道:“娘不问问我的病如何了吗?” 吴母满肚子的苦水还没来得及倒,听此话自知理亏,噎住,又讪讪道:“我听小王说你已大好了。娘这不是心里替你着急吗?你爹要是娶个二娘回来,你可要吃大苦头,赶紧把主意告诉娘吧。咱娘俩终归是一心的。” 听着吴母轻描淡写,不愿多提生病之事;且开口闭口不离“让吴父归家的办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诱导吴悸替她出头,吴悸心头钝痛,现实可比想象的令人更失望。 “办法我有。”吴悸拿出那红布c鬼画符c碎掉的假玉蔷薇,“但我想先请娘看看这些。” 吴母顿时脸色大变,“小|浪|货,趁我不在,你敢翻我的东西?” 吴悸笑笑,此事不可透露锦崖的参与,于是自己担下来,“机缘巧合。上苍保佑吧,若非碰碎了这假玉蔷薇,寻回真玉蔷薇护佑我。现在娘看到的,大概是我的尸体。” 惊讶之色从吴母眼中闪过,“你什么意思?你以为娘故意害你?” 瞧那惊讶并不像装出来的,吴悸心上的阴翳稍稍淡了些。回答道:“我希望不是,我也不敢相信是。” 复抬眸直直凝着吴母,“事实真相,我不深究。纵我千般不孝,不想娘怨我到这种地步;如若有所误会,我劫后馀生,个中细情不敢去多问。” “但是,我必须跟娘说清楚。我之发肤,受于父母。娘历十月艰辛才生下我,这恩情我终身欠着,还不清。但我命由我,谁都管不了,无端要我命者,同归于尽我也不怕。” 吴悸放狠话时,眼神中的厉色叫大她好几十岁的吴母一凛。吴母眼眶红红,“你信或不信,娘从来没想要你的命。到底,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你帮着你爹多,嫌弃娘没妇德没读过什么书,娘也不可能加害你。” “知道了。”吴悸抹了把脸,手心的温暖传递到脸颊。只是见吴母红了的眼眶,吴悸的气就消了一半。 “所以,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您别再花冤枉钱,叫那心术不正的江湖道士摆弄。既然您说了咱娘俩,以后踏踏实实过日子吧,少闹腾。” 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真有所触动,一向听不进劝的吴母居然配合地点头应允。关于吴父归家的事宜,亦不多言,而勤快洒扫起来。口中不断唠叨:“你爱吃什么,等娘收拾完,下厨给你做。” 她那殷切而笨拙的模样,落在吴悸眼里。吴悸想笑。至此,吴母对她的心结算解了。毕竟,现在她被吴母归于“咱娘俩”,是最有希望能劝回吴父的盟友。可她吴悸的心结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十二章 辛涩尘世年(一) 锦崖回到巷头宅院,发现家中乱作一团。 墨斜受伤在榻,乌乌和杨柳陪侍。望去乌乌如坠梦里,神思不定;杨柳泪水涟涟,一改温和,拽着裴厉的蓝衫苦苦哀求。再看裴厉,差点惊掉了锦崖的下巴。 裴厉依旧丰神俊秀,只蓝衫前所未有地不整,侧脸后颈数道抓痕。耳畔脑后红痕斑斑。 锦崖心虚地舔|舔自己的唇,夫子昨夜难道也运筹帷幄的夫子竟会 心中惊叹连连,锦崖面上不动声色。裴厉精明,知锦崖看穿不点破,兼自今晨回来,受了院中人各色惊疑眼神洗礼,就势装糊涂,责问:“昨晚去哪了?墨斜和乌乌抓到跟踪的人,你还冒险在外做什么?” 抓到跟踪的人?锦崖暗忖,昨夜他进了吴悸家,中途回自家叼过一套新衣,当时见院中无人,以为乌乌拉着墨斜赏元宵花灯去了,其余一概不知。看来他同吴悸一处时,乌乌和墨斜发现了可疑之人并有所争斗,致使墨斜负伤。而一贯主持大局的裴厉当时大概在与女人周旋,于是才有如今局面。 要紧关头,锦崖深知不能牵扯出吴悸,否则夫子必然大发雷霆。试想,头一件,变身之夜,他贸然去寻吴悸,暴露身份已然是冲动行事,夫子顾忌兮摩的预言,不会要吴悸的性命,可做些手脚弄哑弄聋吴悸以防事发是大有可能的。 再者,现在不知那跟踪的人是哪方面的势力,有没有借机探到他的半妖之身,从而推测出他乃前朝二皇子;最重要的是,这跟踪的人是否将消息成功地传达给他的上级。若是最坏的结果,那现在他们全员都在那上级的掌控中。拿捏把玩,或大肆揭发,或差人捉拿,都凭那上级的意思。 锦崖瞬间意识到了他们的情况有多被动。越是如此,越不能让夫子联想到吴悸的命数克至亲至爱之说。他冒险答道:“后半夜见乌乌和墨斜未回,我担心事情有变,出去找寻。无奈狼形在外,人多眼杂,便在隐蔽处等天明,恢复人形后才回来。” 一番话避重就轻,混着一半的事实。锦崖赌裴厉也是今早返回的,无法捕捉他话里的漏洞。而裴厉不恼不怒,锦崖猜测乌乌并未来得及告诉他实情。 果不其然,裴厉经历昨晚被群芳戏弄之窘境,现在墨斜命在旦夕,急乱人智,并不起疑。只道昨夜境况是锦崖乖乖在家变身,乌乌和墨斜追踪可疑人,而锦崖寻找后返家。于是向锦崖解释详情。 “暗卫说,黑衣人尾随乌乌而来,被墨斜逮住,交待自己是何茗磊所派。乌乌和墨斜挟制他于密林中,着暗卫来寻我。”裴厉以折扇遮唇,略带尴尬地咳嗽几声,“我正陷于麻烦,暗卫联系不上我。哪料黑衣人突然吐尽肝胆心肠而亡,乌乌上前察看,顷刻间尸体又莫名消失。留下一团红絮状活物,攻击乌乌时被墨斜挡下,后刺入墨斜侧颈。不出意外,应该是桑生蛊。” “桑生蛊?那不是母妃独创的蛊吗?”锦崖悬心。桑生蛊,取蚕吐桑生之意,蛊毒发作时,中蛊者如春蚕吐丝,吐尽半身脏器,剧痛而死,死后尸体被蛊虫所食,毁尸灭迹,而蛊虫再寻找新的宿主。 下蛊轻易,置一滴于饮食,人恋其芬芳而不设防,蛊虫从鼻腔入体,植于腹中长大。蛊虫吞噬脏器,独留筋脉完整,并体排毒素,麻痹人的痛感。如此潜伏数日,蛊虫一举咬断筋脉,血肉翻滚,中蛊者便大吐残缺的脏器。 “对。狼妃创蛊后,嫌此蛊杀人过于痛苦,且死无全尸,有损阴德,很早就尘封不用,别提外传。谁能给黑衣人下桑生蛊,还算好时间,让他说出指使者后才死去?” 锦崖冷笑。“太多可能了。其一,我母妃未死;其二,有人想挑起我们同何青祁的矛盾,借刀杀人;其三,是指使者自己所下,既可排除他的嫌疑,又能敲山震虎,要咱们惶惶度日,受制于他。” 裴厉赞许地瞧了锦崖一眼,“你倾向于哪种可能?” 锦崖回视裴厉,笑道,“最后一种可能吧。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哪种可能,都有同一个目的。” 裴厉将折扇在掌心轻打,“逼咱们提前现身和出手。” 锦崖不语。他联想到裴厉交给乌乌的秘密任务,约莫是被那指使者将计就计了。 因墨斜中蛊而心急如焚的杨柳忍不住打断两人的商榷,问道:“桑生蛊怎么解?”却见两人蹙眉沉默。 杨柳通透灵巧,吓得花容失色,倒退一步,“没有解法,没有解蛊方法,对不对?”胸口窒痛,素日温和抛之脑后,杨柳反手揪住乌乌的领子,厉声质问:“阿墨是为了救你,以你狼形的速度,对桑生蛊的熟悉程度,怎么可能躲不过?为什么不躲?” 乌乌觑着病榻上的昏睡不醒的墨斜,神色晦暗。彼时,见桑生蛊现世,他独想着牙夕尚在人间的可能,情动意乱,无暇分心自保。他想不到,墨斜会以身相护。 “用我的血冲洗他的伤口,早晚一次,七日后,再给他服酒灵芝,可以救他。” “什么?”杨柳松了手,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 乌乌别过脸,“我误中过蛊,是牙夕救的我。”那时节,他甫成人形,好奇心盛,摆弄牙夕的瓶瓶罐罐,为芳香所引,中了刚炼成的桑生蛊。说来也巧,蛊虫初培,并不成熟,亦无法麻醉痛感,所以他的症状来得迅疾,才被牙夕及时发现,喂血以救。 那是乌乌第一次看到牙夕严肃的模样。总张牙舞爪c热烈嚣张c笑得恣意的牙夕,第一次面无表情。再后来,牙夕将蛊虫改良,从此蛊虫便针对人类,狼妖不中蛊,狼妖血可解蛊。因而,发现桑生蛊,乌乌没有躲开,也有这一层原因在。 锦崖敏锐地抓住乌乌话中的重点,“冲洗?这失血量你吃得消?我的血有用吗?” “没用。牙夕创桑生蛊,本为威胁人类不害狼妖,所以才会以狼妖血液为引子解蛊。你的血液混杂人血,纯度不够。我来就行。麻烦的是酒灵芝。”乌乌试探地看向裴厉。他知道,除去上次给锦崖服用的,剩余的酒灵芝都保存在裴厉手里。 裴厉眸光轻闪,“需要多少用量?” “二两。”乌乌卡了最基本效果的用量,他明白酒灵芝之可贵。虽裴厉屡言借机再寻,但灵物数十年结果,无机缘巧合,很难再现。更何况,酒灵芝稳定妖力,是锦崖在月圆之夜维持人形的唯一途径。大业开拓在即,非十万火急不可动用。 裴厉顿了好一会儿。方缓缓吐字道:“我也不瞒你们。酒灵芝本不大,秦棋制药过程中又难免流失,成药后不过三丸。锦崖首次变身那夜服下一丸,这番若要取了二两,两丸并去,就剩个渣渣了。” 杨柳先跌坐在地。裴厉言外之意,她哪里会不懂?偏偏要二两!如果只需取用一丸,尚可通融,留下一丸给锦崖备用。如今要救墨斜,必须耗尽酒灵芝,相当于将锦崖来日躲灾的一条生路给绝了。到底,锦崖是皇子,再怎么从小玩到大的情谊,墨斜终究为侍。主仆界定,残忍而森严。 是非取舍,焉有回旋之地?杨柳不哭不闹,捧起药碗,坐到墨斜身边。玉匙慢搅,她舀起一勺,在碗沿撇了撇,细细吹凉了,送到墨斜嘴边。墨斜紧闭双唇,杨柳硬从他唇缝里灌进一勺,乌黑的药汁便溢出一勺,淌入墨斜脖颈里。 墨斜侧颈开始溃烂的伤口,血肉糜烂,艳红中点点黑渍。杨柳忙掏出绣帕一一揩去。末了,又舀起另一勺药,重复这一切。只是,那捧碗弄勺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一时间,只听得瓷器相碰的规律叮当声。 乌乌不忍想看,把希冀的目光投向锦崖。此等情形,唯有锦崖开口主动放弃酒灵芝,墨斜才有一线生机。就算夫子势大,锦崖一力坚持或以身相逼,其实夫子作为臣,是拿他没有办法的。 锦崖接了那眼色,暗自焦急,面上却笑意盈盈。他暂且没摸透裴厉的门道。他与墨斜四个,均由裴厉一手带大,好歹有些师徒之情。再者墨斜武艺超绝,忠心不二,又知根知底,即使作为棋子,尚未利用,在这时候毅然抛弃,也不是裴厉的作风。那他暗示任墨斜生死有命,到底是何用意? 思虑间,裴厉淡淡的神色落在锦崖眼里。锦崖醍醐灌顶般醒悟。 这种冷眼旁观的神色,每当他靠近吴悸,裴厉便会表露出的神色。他心里松了口气,墨斜有救。无情,只是裴厉又一次用来考验他定力的把戏。 “锦崖,你看呢?”裴厉折扇遮脸,一双含情丹凤眼波澜不惊。 “不给吧。只是麻烦夫子再从暗卫里再拣个身手够好的心为主的。总不能没了后路。”锦崖听着那凉薄的字语从自己口中蹦出,不由佩服自己的演技。 杨柳那碗勺相碰的声音陡地尖锐,她的动作顿住。 裴厉却嗤笑,从怀里找出药瓶,扔给乌乌。乌乌一把接住,听得裴厉继续道:“解蛊的事情交给你了。先跟我走一趟。”两人先后离去。 锦崖的一句“对不起”还未出口,杨柳已经放下药碗,满眼含泪看着他。那眼里,竟不是怨愤,而是感激。 “谢谢。我知道,倘使你刚才有一点心软的迹象,墨斜的处境会更危险。”杨柳温和的面容略略舒展,“夫子惯用的考验技俩,不是么?” 对杨柳比他更早看穿裴厉动机的惊异被锦崖迅速压下,他礼貌回之一笑。 杨柳嘴角勾起,直直看着他说:“锦崖,你该长大了。夫子的权,可以开始交接给你了。否则,今日考验差点牺牲墨斜,来日呢。墨斜是他亲自调/教的爱徒,尚且如此,吴悸可不是。” “以夫子自信,不会过于强求‘得此女得天下’的。现下大业未启,他为造势,为堵住悠悠众口,留她性命。但前提是你的安危不受影响。” “昨夜,你去见吴悸了吧?”杨柳背过身去照料墨斜,“夫子猜出来了,你演得并不好。” 锦崖只觉胸口被重锤砸中似的,痛得倒退一步。七年前裴厉的话犹在耳边,“小子。你最好说到做到。在,你,长,大,前,我承诺不干预你们。” “但若你食言,休怪我无情。”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乌乌跟着裴厉往密室走的路上,顺带进厨房捞了只干净的空碗。等到在密室坐定,便熟练地拿出匕首,在自己的手上找地方比划,琢磨在哪里下刀,放血多而易止血。 裴厉撩起蓝袍下摆,跪姿优雅,不若大大咧咧的乌乌那样盘腿而坐,而是将折扇搭在案上,脊背挺直。一看便是自小家教周到养育出来的人。 “你对墨斜倒是上心。这就准备放血了?”语气带着几分取笑。 乌乌狠心一刀,鲜血汩汩流出,被他顺势带到碗里。“自然,毕竟他是一片好心救我。” “那昨夜,你们也是一片好心成全锦崖吴悸了?” 因着裴厉本翩翩佳公子,造词遣句用些心思,即让人如沐春风,忍不住放下戒备之心。乌乌为多放些狼血,下刀重,一时痛得钻心,下意识应道:“嗯。”片刻,又猛然抬头,“你套我话?” 裴厉哈哈一笑,眸中却毫无悦色。“确认而已。先不提这个,玉玺你放哪儿了?” 乌乌心中七上八下,不知他要对吴悸做什么。闷声回答:“在你吩咐的地方。”任谁都想不到,被他偷出来的传国玉玺,现在正在青芽私塾,在“李沛”的案台上做镇纸呢。青天白日,也不怕人瞧见起疑。他无奈地想,该说裴厉心大,还是叹他狂过了头。 裴厉一开折扇,扇面朝下,朝乌乌招了招。乌乌没好气道:“又要我干嘛?”作势发起倔来,不肯凑上前听裴厉布置新任务。裴厉面不改色,主动上前,竖起扇面挡住自己的乌乌,小声说话。 乌乌嫌弃裴厉多疑,在密室里还这样小心翼翼,生怕隔墙有耳。可那任务内容慢慢落耳,他的满脸嫌弃之色霎时褪去,被煞白所替代。 半晌,裴厉提醒:“喂,满了满了。”乌乌才回过神。鲜血自碗里溢出,外碗面部分血迹业已凝结。他竟浑然不觉。 沉默地撕下袍角,包扎好伤口。乌乌突然哽咽,哑声道:“锦崖会疯的。你会逼疯他的。” 忽而扬起希望的声调,“我们或许无需悲观。那个奚奶娘的儿子并非专业探子,又被我和墨斜及时发现,可能还没来得及传消息回去。不一定就暴露了咱们的行踪。” “或许?可能?不一定?”裴厉这次是真笑了,嘲讽不已,“咱们当得起这侥幸心思吗?” “且不说何茗磊派遣他来,预先必定教他如何传信。本来探子传信走段式,走一段传一段,最后关头被敌人捉住也不怕,同伙依着前几段消息,循蛛丝马迹依然找得到咱们。退一万步讲,他不是个探子,只是个替罪羊,但保不准何茗磊在他身上放了什么追踪的东西,桑生蛊都能到手,追踪的小虫更不在话下了。” “咱们侯在原地,被动听他发落吗?” 一番话有理有据,驳得乌乌哑口无言。他不甘地回:“可吴悸是兮摩指定之人。” “呵。等她害死锦崖,命定‘得天下’又有什么用?”风眸微敛,“我裴厉,不至于寄全部希望在一个预言里。” 乌乌愣愣瞧着狂傲的裴厉。少年成名,万事皆掌,他不会太顾及锦崖的心意。可人的心意,是变数,还是最让人难以预料的变数。老谋深算如裴厉,居然会刻意忽略这点。 乌乌了然,摇了摇小碗,以免血凝僵。“变态,你没动过情吧。” 如愿以偿地看到裴厉瞬间涨红的脸,乌乌幸灾乐祸,“哈哈哈,人生一路顺风,年少平步青云,如今身负重任,纵有群芳邀宠,怕是你也不屑于与之为伍。怎地,从没喜欢过女人?” 裴厉用扇面挡住脸,半点不肯承认。“没有的事。”脑海里却回想起昨夜那女子,玉骨冰肌,皮肤近乎白得透明,除了塌鼻子c小眼睛c厚嘴唇c大饼脸不怕,她气质出尘。况且,那么傲,比他还傲。 “塾师?斯文败类,亏你也是塾师,我当塾师当得问心无愧;你么,啧啧啧,少祸害孩童了!” 裴厉边回想她对自己的责问,边偷笑,扇面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哟哟哟,了不得了。夫子嘛,翩翩公子嘛,精通岐黄之术c易容之术,必然是阅尽千帆。想起哪位佳人了?”乌乌反语相讥,拨开裴厉扇面,坏坏地打量他头脖处的抓痕。 临走前,裴厉补充道,“这事先缓一缓。何家的眼线重回姑苏,你再行动。” 乌乌紧了紧拳头,牵动手上伤处的疼。“哟呵呵,总算还有点人味啊。变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十三章 辛涩尘世年(二) 吴悸唤吴父回家的方法,说来取巧。她深知吴父从赤贫打拼过来,全凭青年时一位测字先生的鼓励,令他常持好胜心,不服输,经年累月方有今日翻身为富的成就。因而吴父颇忌讳命数之说。吴悸便买通小厮,教了一番话,叫他伪作江湖□□的算命者,去敲打敲打吴父。 吴家所居的茜草镇在苏州西南角,尽管占得好地利,丝绸销路不差,不过到底是个偏居一隅,没什么名气的小镇。日常生活的平静令镇民们稍一嗅到不寻常的味道,便激动异常,交头接耳播散讯息。这不,吴父还没到家,他在群仙楼被算命者句句料中往事,又被警告离家必散财,当即弃了师琴姑娘的消息,像长了脚般,早已被安坐家中的吴悸所获悉。 是夜,吴家大门洞开,吴悸秉烛而待,恰把趁夜色正浓灰溜溜回家来的吴父逮个正着。 吴父老脸红通通,“闺女,你在呢。病好些了没。” 本憋了一肚子火,原打算要好好刺一刺吴父的吴悸,一听这关心,登时鼻子发酸,两行清泪顺颊而下。吴父再怎么做老浪子,对女儿疼爱多年的真心岂能一朝就被抹去。吴悸也是笃定这份挂心,所以一直不与吴母合作,强逼父亲难堪。可如今想起吴母那讨好可悲的姿态,吴悸还是硬着心肠,反客为主地数落起吴父来。 “病好与不好与你何干?我看你盼着我早些进了坟墓,那才名正言顺哩。正好从外头给我抱个弟弟回来!” 吴父羞愧难当,“是爹的错,爹看你那病况重,你娘胡搅蛮缠,一时心烦就” “爹,你是一家之主,又是靠信誉吃饭的生意人。正经样以后可再不能丢。外面的姑娘,甭说来历不明,万一染上些恶疾,可怎么办?” “闺女说得对。”吴父多年风流,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也曾得过隐疾,只自己忍了用药,侥幸康复了。丑事瞒都来不及,未曾想十四岁的女儿会考虑至斯,吴父只好悻悻然附和:“还是闺女机灵,想得周全。”边说边从长袖里找出细粉瓷瓶,献宝般塞给吴悸。 “这是什么?” “麂骨粉,治咳嗽的良药,保你不留病根的。痊愈后常吃,亦有安神之效。我服用半月,自觉性子平稳许多,动怒更是少之又少。你的急性子随我,这药对我有效,想必对你也会起效。不然日子久了肝火旺盛,对身子不好,吃些调理调理,没有坏处的。”吴父殷勤备至。 吴悸瞧那细粉瓷瓶,上窄下圆,质地清润,只道吴父特意买了药,又辅之以精美的容器以赔罪,心中欢喜。 吴父看在眼里,松了口气。他哪里敢说,这连瓶带粉,全是师琴的手笔。麂骨粉是师琴的娘亲传的秘方,师琴大度地尽授于他;大庭广众被他所弃之不顾,又私下遣人送来她素日珍爱的瓷瓶,嘱咐他好生哄哄女儿。此等苦心气度,又是几个烟花女子所能有的?吴父心中生怜,知近日不可造次,思量将来寻个机会再续前缘去。 而当夜,茜草镇外荒郊野岭处,师琴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奴婢失仪,殿下恕罪。”师琴素白中衣外系着暗紫厚披风,粉黛尽褪,如云青丝草草挽起,斜插一根螺钿银簪,显然是睡梦之中叫人吵醒,匆匆赶来的。 正对面,青苔遍布的一块巨石上,坐着身量高挑的蒙面黑衣人。从上到下裹得严实,唯独露出一双丹凤眼,右眼角处泪痣莹莹。 师琴解了披风系带,“冬夜寒凉,姑苏不比南邺干冷,所谓湿冷入骨,殿下还是把披风穿上吧。” “小爷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那男人冷眼一挑,师琴心头发颤,“多谢殿下。” “也怪小爷我心急,事先也没告诉你就赶过来了。”男人似乎自责地反省着,狭长的眼里露出惯有的孩子般的天真意味。这种天真,却更加使他接下来的问话让人心惊。 “那个吴悸咳死没?”轻轻巧巧,像在问隔壁邻居是否药死了耗子。 师琴瞧着他依然天真的眼神,揣摩着他轻蔑的语气,规矩答道:“奴婢派道士骗了吴家老娘,那假玉蔷薇的药量,照理吴悸撑死了也挺不过元宵节才对。不知被谁坏了事,好像把真玉蔷薇给换了回来。” “所以?” “下药本就图不留痕迹。数十天接触,作成突发痨病,日渐加重的样子,时延日久死了,旁人也不起疑。奴婢这才选了药性温和的毒,那药用过一次,一旦离了身,就失效了。” “哈,她还活着呢。”男人坐在石头上晃腿,姿态优雅。 师琴屈膝跪下,任野外碎石硌痛双腿,咬紧双唇,“请殿下赐死奴婢前,奴婢还有一事禀告。” 这时,男人一直焦点不明的目光第一次落在师琴身上。小小的一点泪痣,在昏黄的月光映衬下,倍显柔和。 师琴不由恍惚。谅她不过殿下乐善好施下万千受益者中的一个,何其幸运以致有此机缘近身相处。彼时父亲在军中身不由己,死在当朝皇帝的那场宫变里。精通药理毒物的娘亲传授完一身本事,要师琴发誓必杀当朝皇帝后,一段房梁c白绫三尺就结果了自己。 师琴小小年纪,纵然有药理之学傍身,可有几人会信来历不明的童女的药方呢。辗转几番,最终沦落街头卖艺。师琴为了争那一天唯一的一顿饭,熟练下腰,单筷顶碗转,众人喝彩。得意洋洋间起身不稳,端端砸了场子。喝彩的顿时起兴喝倒彩。管事的师傅当即抽出一束捆好的香桃木枝,狠命往师琴鞭去。 香桃木枝看似不粗,打人却极疼,不留疤,伤倒深透皮肉之中。在京初次表演便害班子出丑,管事的师傅香桃木枝抽她,挫她筋骨,已经是恼恨之极,非要逐她,要她以后吃不了这碗饭。喝倒彩的众人看得津津有味,见又累又饿的师琴挨上蹿下跳地躲闪,哀叫哭喊,只同看猴戏般好笑。 人群中有个幼年已现天人之姿的小姑娘默默望着她。其实小姑娘初来,师琴就注意到了。花容月貌,华服锦饰,妙眸泛红,活脱脱是个与人置了气,偷跑出来的富家小姐。 小姑娘专注地盯着师琴。眼中起先是未散的委屈薄怒,接着是惊叹师琴的杂耍技艺,待得师琴挨打,转为淡淡的怜悯中夹杂着嘲讽。 师琴哭叫着,剧痛中麻痹了自我,神游天外。小姑娘在嘲讽她的命苦和卑贱吗?与之对视,师琴知道并不是。 眉间的忧郁暴露了小姑娘嘲讽的真意。小姑娘在自嘲,她在自嘲什么?难道养尊处优的小姐,还能和街头卖艺的贱婢同病相怜不成? 直到毒打过去,人群散尽。小姑娘还是站在那里,凝视奄奄一息的师琴,沉默无言。 黄昏时分,天边火烧云滚滚流动。 师琴死睁着眼回看她,哭哑的嗓子吃力地说道,“看够了没。” 小姑娘还没回话,一衣着华贵的公子哥站到了她身边,半边脸戴着铁面。许是他贵气逼人,凤眸妖冶,那右眼角一点泪痣,明明极微小,师琴却看得清清楚楚。 公子哥也同小姑娘一起看着师琴,措辞辛辣,“同忧不救?林雁杳,你的傲气呢?” “没有实力,再傲的脊梁骨,也打得断。”小姑娘嗓子细细的,听着让人心软。“这可是太子你教我的。” 师琴闻言,惊得瞬间痛都不觉。原以为小姑娘是个富贵人家小姐,她狼狈之下,要强耍性子,方恶语相向。现小姑娘失言,公子哥竟是当朝太子,尊贵至斯,小姑娘的家世至少也是王侯将相。越想越懊悔,忧惧难堪,冒犯的话已抛出去了,待会儿可怎么圆? 太子可顾不上她。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般,“瞧小爷我这记性。”替林雁杳撩起散落下来的一绺鬓发,“嘿。可我喜欢的林雁杳,她的傲气可厉害了。打断了的脊梁骨,她自己也接得回去。” 林雁杳未语泪先簌簌而下,颤着嗓子哀求:“你走了,我的骄傲有什么用。别走,好不好。” 太子弹了下她的脑门,“忘了你说过的誓言了?”凑到她耳边低语,“你要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林雁杳瞪大了眼睛,眸中几许挣扎犹豫之色。她揪住太子的袖子不放。太子使个眼色,暗中便有护卫将林雁杳拖开。林雁杳郁气积结于胸,又整整站了半日,再想反抗,亦无能为力。护卫把她制住,定在离太子一段距离的位置。 师琴迷迷糊糊,只觉得一团阴影罩了下来。竟是太子走过来瞧她。 “喂。地上的。你刚刚冲撞的可是兴国将军独女,剐你千刀都算便宜你的。小爷我今天心情好,你过去,给她磕头赔罪,磕响点,磕得林小姐气消了,小爷饶了你的贱命。”轻佻恶毒的字眼,叫师琴气苦,可眼角余光瞥见的太子,明明红了眼眶。他为什么而哭? 早在听到“太子”之名时候,师琴就没了半点脾气。心中半惧半恨,畏其权势,恨其父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然而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最不缺的,是厚脸皮。为了活,什么都能不要。她强撑肢体,爬向林雁杳,所过之处血痕如虫蠕动留下的尾迹。 说磕便磕。额头碰地,响声闷闷的。因下了狠劲,两三下额头就青中带血丝了,师琴半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 林雁杳在这一下下的磕头声中生生瘫软在地。“停下!”望着师琴做不符合她年纪的高难度表演时,林雁杳没有喊停;旁观师琴被过分毒打时,林雁杳没有喊停;被太子无情相待时,她没有喊停。可看着师琴,某种意义上和她林雁杳一样骄傲凛然的师琴,抛弃自尊c自甘下贱的时候,林雁杳不得不喊停。师琴磕的每一下,都是对她林雁杳曾经自视甚高的莫大讽刺。在权势面前,铮铮一根铁骨立;可笑的是,在情势面前,所谓的傲骨,是自己弯的。 太子抚掌哈哈大笑。“这才叫傲气。”也不知是评价磕头的那位,还是对接受磕头的那位说的。 师琴伏地埋头不敢起。耳畔那太子冷冷一句:“哪天等你明白了,就有资格站在我身边了。”末了离去。 受伤加劳心,师琴昏迷了都不自知。再醒来,已经身处蟪蛄营。这是太子私下豢养各类爪牙最初的地方,不仅仅是简单的杀手,连将帅之才c朝廷预备官员c医圣妙手都是可以培养的。她是太子着人救下的,同蟪蛄营其他初来乍到者一样,受太子恩情,或大或小,全可选择带些银两离开或留下加入蟪蛄营。怀着为父复仇的心,凭借对毒物的了解,师琴主动留下了,并迅速升为正式营员。 师琴时刻盼着被重用,最好能接有关入宫的任务,寻机报仇。等待分配期间,京中的消息她时有听说。兴国将军府走水,林小姐被烟熏坏了细腻的嗓子,万幸性命无忧c容貌无损;最后查出火灾由头,竟是将军府的当家主母董蓓指使,一场闹剧传得沸沸扬扬,董蓓颜面尽失,就此闭门不出。 原先,林小姐的母亲鹑衣身份卑微,又是怀着孩子自缢的,死得极不光彩。个中秘辛鲜为人知,人们唯发觉林小姐一朝间失宠,备受冷遇。而出了火灾这档子事,在名门权贵中素来低调自持的兴国将军林企荫,碍于悠悠众口,不得不重新做出姿态,为早年丧母的独女请人教习,尽心抚养。林小姐也争气,冰雪聪明,琴棋书画诸艺融会,才思敏捷辩答如流,待人接物进退有度,在京圈初露头角。后来又得太子青眼相看,风头臻于极盛。 相比之下,师琴的美好愿景纷纷落空。蟪蛄营数百个,营员更多。她其实是万千眼线爪牙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等了一年,被指派到姑苏的野镇子——茜草镇里做棋子。名为棋子,实为放养闲置,自谋生路。她是个过惯了苦日子的,生活的磋磨历尽了,复仇的耐心反而与日俱增。由此,索性嫁了个不能人道的老实人,自己名正言顺入了群仙楼,做小地方的花魁,私下里经营些药铺医馆,倒也自在。 若不是,那吴悸的父亲看上了她;若不是,吴父爱女有加,时常提到那玉蔷薇;若不是,一年一次的蟪蛄营聚会,点卯后与昔日营里的好姐妹闲聊攀扯,议论玉蔷薇这类护身之物的渊源;若不是,那日高高在上的殿下兴起而至;若不是,蟪蛄营营主钟叔唤了她去描出玉蔷薇具体的模样 重重帘幕之后,那双尊贵白净的手,又怎会伸向她师琴?那惯常天真的口吻,又怎会说出让师琴且喜且惧的话语——“你帮我,杀了她。” 喜的是,苦等多日,终有出头机会;忧的是,殿下对她的底细一清二楚,因为他隔着帷幕捏了捏她的手,带着笑意的第二句话是:“回报是,我帮你,杀了皇帝。” “到底什么事?”坐在石头上的黑衣男子继续问话,打断了师琴的回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十四章 因祸得福 “禀殿下,奴婢哄那吴父给吴悸服用奴婢特制的麂骨粉。麂骨粉明里可平风补肝,调心静气,但多日服用可积毒于骨,骨质发黑。而五脏六腑及经脉与常人无异。这时,奴婢给她第一服药,枝节采,毒从骨髓渗出,骨面布满黑点,任何破皮小伤都会使她血流不止,无法凝结;接着,奴婢给她第二服药,共牢碱,刺激毒侵脏腑,她会发疯癫,亢奋而死。” 黑衣男子默了会,摸摸下巴慨叹:“哇,真是别惹会毒的女人。不过,杀她,何必如此费周章?” 等的就是你问!师琴心头暗喜,仍条理清晰地解释:“奴婢听吴父讲,吴悸逢七大劫,已安排她十七岁离家入京见识,顺便打点丝绸生意。奴婢想趁这三年让麂骨粉生效,待吴悸十七时随她同去,说不定来日她对殿下有用处。没了用处,枝节采c共牢碱一下,神不知鬼不觉就可除掉她。” 男子不屑一顾,“她对我没什么用。” 下雪不冷化雪冷。姑苏大雪没过几日,这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白雪散得慢,夜间山风一起,夹带冰凉潮意扑在脸上。师琴的手有些发抖。 “因为,神算子家族的玉蔷薇出现了一对。到底谁能助殿下,林小姐还是吴悸,除了兮摩本人,谁也说不准,不是吗?” 双膝一阵剧痛,是两枚倒刺镖。师琴忍不住跪下,倒刺镖深深嵌入皮肉,痛得她又是一声低吟。 男子从容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咔咔作响。“谁告诉你的林雁杳也有玉蔷薇,谁告诉你那是神算子家族的东西?钟叔?” 师琴膝盖处鲜血淋漓,染红未化尽的雪粒。“奴婢和殿下恰好阅览过同一本古籍,所以知道玉蔷薇是神算子家族的。奴婢这次恰好也对吴悸那枚,试过古籍上的方法,先火烤,后入水,玉蔷薇上确实显了字,殿下不好奇吗?” 腰部又中一镖,血涌如泉。不止血极危险。师琴毫不怀疑下一镖会中她要害。可箭在弦上,此时放手一搏,或有活路。“正面‘得此女’,背面‘登人极’。殿下想我死,至少也让奴婢临死前知道林小姐那枚上是什么字吧。” 男子怔愣,丹凤眼微眯,似在权衡,“只有一面显字,‘登人极’。”良久,扔了一瓶药过去。“拔了镖敷上,够你撑到走回群仙楼。其余,按你预想的做。”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京师南邺。 元宵佳节过后,新年伊始,清河里祈愿的花灯顺流而下,人们互赠完吃不完的腌鱼干肉,拾掇簇新的衣服,陆陆续续回到日常的事务劳作中。 由于何青祁突发风痹而一个新春都死气沉沉的何府,走出棉麻灰服的少年。他直奔外宫门,找到那赫赫有名的大鼓,撩袖操|起鼓杵,奋力击打。 他的力度掌握微妙,时而装作疲累,休息后锤鼓。既能保证惊动正当早朝的重臣和天子,又符合他现在何家公子爷不会武功的身份。 紫宸殿,融洽的朝会在鼓声响起的一刻,出现了片刻尴尬的静默。 宫门前击鼓鸣冤,非贵胄无胆生事击这面鼓,非大案不必击鼓。才过个年,安安分分的,能出什么大事。亲本朝的宰相薛乜,执笏斜了一眼老对头韦隽秀。眼神质问:兄弟,你又搞事情? 韦隽秀这位亲前朝c凝聚半数前朝旧臣的裴厉的关门弟子,玩着腰带上的配饰,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眼神示意:恶人还先告状? 御史大夫陶容慎五十高龄,花白头发,将这两派派首的暗中交锋尽收眼底。 “报——”特许带刀侍卫统领李益按历来击鼓鸣冤的规矩,直报天子,无人敢阻。“符宝郎何青祁之子,击鼓鸣冤。” 本朝帝皇眉头一皱。“所为何事?” “玉玺被盗一案。” “传!”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乱哄哄的如炸锅的粥。玉玺被盗,奇耻大辱。本朝帝皇竟瞒了臣子们c瞒了天下人整整一个新年!怪不得符宝郎新春没到就吓得犯了风痹。 灰棉麻衣服的何茗磊踏入紫宸殿时,大臣们心照不宣,小声的议论瞬间卡住。 众人屏息敛气,听那龙座上本朝帝皇漫不经心地道:“你有何冤要申?” 何茗磊利利落落行完礼数跪地,句句控诉,掷地有声:“草民符宝郎何青祁之子,何茗磊,参见陛下。年关时玉玺失窃,皇上与家父定下规矩,七日内必须找回,否则家父以死谢罪。实玉玺在第六日已在姑苏寻到线索,家父尚未来得及通报,皇上就赐下马钱子。家父混血泪而服,屡犯惊厥,头后仰,四肢僵直,牙根咬碎!不久便撒手人寰。草民为父申冤!请求为父洗脱污名!” “放肆!”本朝帝皇怒吼,“依你这意思,是怪朕谋害你父亲了?” 龙座下一干臣子心肝发颤。原来何青祁已被皇帝赐死,而风痹之说,只为掩人耳目? 薛乜剜了眼何茗磊,暗叹不已。好歹何青祁生前是亲本朝皇帝派的,皇帝此举虽有失妥当,但何至于到宫门前击鼓鸣冤,早朝上公然揭发的地步?可惜何青祁谨小慎微,竟教出了这么个不开窍的儿子,怪不得人传何茗磊年纪小,性子却是块实打实的“老石头”。 再瞧见对面韦隽秀讳莫如深的表情,薛乜更是气急。亲皇帝派成员的儿子,数落皇帝草菅人命,让他们这一派还怎么混?且不提本朝帝皇多疑深沉,他们这一派都是宫变后提拔的新贵,说穿了都是靠皇帝的信任过活。出了这档子事,皇帝对他们的失望和猜忌该有多深? 遂出列,强顶风口浪尖,“启禀陛下,素闻何公子孝顺,想必乍失爱父,悲痛过度,神志有些糊涂。” 皇帝根本不买账,“让他说!”他下令赐死何青祁确实性急了些,但决定秘不发丧,假托风痹,为何家留面子,哪里想到何家儿子会不识抬举,当众让他下不来台? 何茗磊半点不露怯,“草民不敢。君子约定,七日便是七日。” 前朝派派首韦隽秀适时插|话:“何家小公子,第六日获悉线索,快马加鞭也赶不上在第七日将玉玺送回御案前,无论如何,符宝郎都是一死,又何必斤斤计较?” 本朝帝皇虽是镇国将军出身,有勇有谋,但朝堂的激辩手段,到底不如韦隽秀一流。前朝派这时不袖手旁观,而替他解围皇帝静观其变。 “天子一言九鼎。七日便是七日,少一日都不可。退一步讲,倘若玉玺依旧逾期才被寻回,家父在第七日死去,死得其所,名正言顺。而事实是,家父确实冤死在了第六日。” “竖子狡辩!”薛乜须发倒立,赶紧步韦隽秀后尘,力表忠心,挽回圣意。 本朝帝皇反倒平了怒气,“你待如何?” 何茗磊答:“草民只求陛下践约。” “七日已过,如何践约?” “草民已秘密遣探子和高手数名前往姑苏茜草镇,联合镇上衙门,迅速搜捕窃贼。但求陛下宽限一日,草民定将玉玺双手奉上,届时请皇上为父正名。若违约,任凭皇上处置。” 皇帝嗤笑,“既如此,本是朕先心急食言,别说一日,姑苏路远,朕再给你半月,恰好赶个来回。对了,陶容慎,我看这‘老石头’名不虚传,先放到你手下领个监察御史的职,也方便他行事。” 朝堂哗然。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皇帝不仅不追究,还给他加官?薛乜心里七上八下的。 只有韦隽秀,从天子状似无意望过来的一眼中,瞧出端倪。皇帝怀疑何茗磊这厮是他们前朝派安排好的戏码,意在破坏皇帝明君形象,所以索性将计就计了。韦隽秀叹气,如今前朝派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谁会相信何茗磊完全是自导自演c兵行险招?想到远在姑苏的恩师裴厉,数日前才发信要他调查此人,不由敬佩恩师颇有先见之明。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姑苏茜草镇。 裴厉草草扫过韦隽秀密信上的寥寥数语,眉头深锁。遂唤来乌乌。 乌乌阅信毕,声音喑哑地说道:“我马上按你之前吩咐的做。” 吴家。大病初愈的吴悸正在院内执卷自学病中落下的功课,却听有人叩响门扉。“咚c咚”地,缓慢而沉重。 赶忙起身去开。却是乌乌,神色凝重。手提个包袱,看样子方方的像是个盒子。 “喏,给你的。” 吴悸接过,刚想打开细看,却教乌乌拦住。 “是我们几个做的点心,现打开恐怕散了热气。不如等用饭时候和你爹娘一起吃。” “嗯,谢谢。”吴悸想了想又问,“是锦崖让你送来的吗?” 听到这句,拔腿而走的乌乌的背影僵了一僵,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替我谢谢锦崖!”吴悸赶着补话,可乌乌早就跑得没影了,好像在逃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吴悸狐疑地看看自己,她这么可怕?掩上院门,把包袱打开,取出其中的锦盒在石桌上放好,继续看书。心思游移不定,目光屡屡飘到那未开封的锦盒上。 锦崖他们几个做的点心,好好奇锦崖的手艺如何。要不,打开看一眼就合上,不会散掉多少热气的。 于是吴悸小心翼翼地开了盒子。 “咚咚咚。”又有人叩门。轻微而急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十五章 李代桃僵(一) “来了来了。” 吴悸方看了眼盒中冒着腾腾热气的点心碟子,正想重新盖好,那敲门声却停了。她担心万一是吴父生意场上的朋友,误了事,只好放下点心这头,抢步去开门。 大门猛地一开,门外的人吓得不由倒退好几步。 “李梓晨?你怎么来了?” 肤白而孱弱的少年垂了眼眸,“我我来看看你的病好些了没有。” 两三年的同桌情谊,李梓晨明里暗里帮衬她的地方不少。虽说自七年前秋游情书的事闹了不痛快,吴悸与李梓晨就生分了些,情谊再不可与之前同日而语。但吴悸是个不记仇的,又大病一场看开许多。现在李梓晨又不计前嫌主动看望,吴悸更没冷落人家的道理。一番热情招呼“快进来坐。” 桌上那锦盒里白色的热气蒸腾,也吸引了李梓晨的注意。吴悸心一狠,直接将点心碟子端出来。“朋友做的,你喜欢就拿,别跟我客气。” 乳白梅花碟上,整整齐齐摞着红小豆糕c豌豆黄c驴打滚儿c芸豆卷,都是刚蒸好不久的,散发着丝丝甜香。粉质细腻c形态雅致,一看便知珍贵。 李梓晨看吴悸那忍痛割爱的模样,笑道:“好了。我是来探望病人的,怎么好意思还顺手牵羊呢。瞧你心疼的样儿,是你爹花大价钱给你买的?” “嘿嘿,老李,你真不愧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过,你猜错了。”吴悸虚晃一拳,似从前无数次假作欺负李梓晨的玩笑样。李梓晨微微失神,“锦崖送的?” “这你都猜到了。是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做的。”吴悸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红了脸。 李梓晨笑意愈发勉强,“嗯,能让你这么开心的,也只有他了。看你病好了,我就放心了,我先回去。” “唉,怎么这么着急走。”提到锦崖李梓晨即作势要走,吴悸以为李梓晨还在为七年前秋游的事而耿耿于怀,更想做些什么弥补。“怎好让你空着手回去?”抄起余温尚在的点心碟子放进锦盒,一股儿脑塞给李梓晨。 李梓晨自是不肯接。来回推退不成,李梓晨把那碟子取出还给吴悸,说道:“你喜欢这点心,自己留着吃。这锦盒精致,就算你送我的回礼了,可好?” 吴悸心知这已是李梓晨的让步,亦遂了她尝尝锦崖手艺的愿,稍稍扭捏便允了。“好吧。不管怎么样。多谢你来看我。” 李梓晨哭笑不得地拎着空盒子回家。不知为何,明明只比巴掌大些的盒子,又取了挺重的一碟子点心,那空锦盒还是颇有分量。李梓晨推想,大概是正宗实木的缘姑吧。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是日午后不多时,本朝皇帝亲自签发的圣旨,比韦隽秀发给裴厉的密信,晚了几个时辰,同新任监察御史何茗磊一同抵达茜草镇。 这个姑苏的野镇子轰动了。钦差大臣c搜玉玺等字眼,从一张张开合的嘴跳入一双双竖起的耳朵,人人自危。何茗磊办事干脆,片刻不休,纠集附近衙门所有人手,立时将茜草镇围了个水泄不通,挨家挨户搜捕。 吴家所住这条巷子并没有幸免。幸运的是,衙役们在巷头搜过后就没有再往巷尾过来。到晚上,李梓晨家中搜出传国玉玺,全家投狱,李家疑似勾结逆党的消息便传遍了茜草镇的大街小巷。 用晚饭时,吴父吴母很是感慨。 吴父道:“想这李家突然发迹,家境优渥,原来是有这一层关系的。” “爹你别这么酸,真跟逆党勾结,哪能在我们这种小地方过日子。肯定有什么误会。”吴悸惊讶之余,不禁为曾经的同桌抱不平。而且,午后已来,她总觉的有什么阴翳在心头缠绕着,似乎有些细节在慢慢串联起来,她却死死忍住不去深究。 吴母嚷嚷:“小地方怎么了,你爹不是凭自己的本事把丝绸卖得挺好的么。要我说,李家整天瞎摆什么派头。听说,那玉玺藏在一个红木锦盒底部的内衬里。光那锦盒就挺值钱的。要藏,也不知道藏在个低调些的地方。” 吴悸握筷夹菜的手生生停在半空中。“娘,你说什么。你说玉玺藏在哪儿?” 吴母嚼着肉,含混不清地说,“多大的人就耳背?玉玺藏在红木锦盒底部的内衬里!李家咬定锦盒不是自己家的,是李梓晨带回来的。李梓晨偏偏不肯说谁给的,都挨了半日的刑了。” “没想到这小子看着有气无力,骨头挺硬的啊。”吴父点评。 “可不是。但明日钦差何大人就要带着玉玺启程回京,李梓晨一听几日后全家要抄斩,吓得把知道的都抖了出来。”吴母补充道,“可惜消息封锁着,也不知道具体是谁给他的锦盒。” 吴悸面无人色,脑袋里嗡嗡直响。 元宵节那晚乌乌以狼形到吴家,不像探望,倒像从远地方回来顺路相视,而京中何公子击鼓鸣冤,阐明了玉玺是在元宵前数日丢失;月圆之夜锦崖变身后坦白自己是狼妃牙夕的儿子;乌乌送点心时凝重的神色,嘱托她不要过早打开;盒子为何重得不同寻常 丝丝缕缕的线索,如滚雪球般越积越多,在脑中慢慢结成一张大网。她明白了。 好一个锦崖。好一个乌乌。好一招为主斩草除根。乌乌盗玉玺,可能是想为复国造势或另有他用,但不知怎地被何氏追踪发觉。 见事情瞒不住,快要惹祸上身,就设计将偷盗玉玺c掩护逆党的罪名叫吴悸承担,既能护住锦崖这支前朝遗脉,又可以保证她吴悸永无可能泄露锦崖的真实身份。彼时人赃俱获,她有理说不清,而吴家一灭门,死无对证,锦崖c杨柳c乌乌一干前朝党人仍可待在茜草镇这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高枕无忧。 不对。捏紧筷子,吴悸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他们不怕吗?她被捕后,若不顾对锦崖的心意,直接说出真相,说出锦盒是锦崖叫人送来的。那他们不是自报身份吗?除非除非他们根本不用担心,她会来得及说出真相。 吴悸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奔向厨房。那蒸笼上细心热着的梅花碟,红小豆糕c豌豆黄c驴打滚儿c芸豆卷,红白相间c黄棕互映,一如午时刚送来那般,热气腾腾,别致可爱。可是,她舍不得吃的点心,赏玩了半日,清点过无数次的点心,少了一块。 霎时吴悸就在厨房里叫唤起来:“娘!谁动了我的点心?”而后踉踉跄跄跑出来的吴悸,已经急红了眼。 “瞎叫什么?谁动你点心了?我还能馋你的不成?”吴母别过眼不看她。 吴悸热泪涌上眼眶,声嘶力竭:“我数过的,少了一块!是你吃了吗?” 吴父忙着想打圆场,吴母却撂下筷子骂骂咧咧:“我吃了又怎地,你是我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吃你一块点心就小气噗” 一口鲜血从吴母口中喷溅出来,撒在雪白的米粒上,好似宣纸上铺开了水墨红梅。 吴悸冲上去抱住吴母,泣不成声,“那点心有毒!是别人想用来毒死我的!娘啊——”吴母汗湿两鬓c流涎干呕,痉挛抽搐中,环抱她的吴悸被冷不防打了好几下。 “造孽啊!”吴父恨恨吼了一句,在腰带与贴身衣物的缝隙里翻找出药瓶,当时就给吴母硬塞下一丸,算是止住了吴母的痉挛症状,吴母陷入昏迷。“幸亏我从师琴那买了解百毒的丸药,以免谈生意时着了人家的道。” 吴悸擦去眼泪鼻涕,撑着吴母昏迷后歪斜的身体,“能解得了这种毒吗?” “还能怎么样!死马当活马医呗。”吴父语气焦急,说话时眼中闪过一丝企盼。那是连他自己都不敢细想的一种邪恶的期待。如果,当真救不活了 饭厅在里屋,外院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不多时,一队队举着火把的官兵衙役把饭厅中三人团团围住。 为首一人,十六七岁,着绛纱深衣公服,衣上点缀头生一角的异兽。其五官棱角分明,冷硬得如同大理石。“拿下。” 吴父连辩解通融的告饶都未及说出,就被后颈一击打晕拖走。吴悸扶着吴母,并不惊讶,向着那为首者道:“我母中毒,求大人着人医治。不然,我娘被医好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那公服少年示意衙役扶好吴母,朝吴悸伸出手,“你过来。” 吴悸踌躇着上前。少年顺势牵住她,拽到身前,耳畔私语:“你,信命吗?”那一瞬,冷硬刚正的脸色瞬间褪去,少年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眉间淡淡,毫无情绪。 “什么?”吴悸诧异抬头,却在少年的眼里捕捉到点点星光,闪闪烁烁似要把她吸噬。 少年推开她,再复冷硬,“李梓晨受刑后交代,锦盒是你送给他c嫁祸于他的。你们牢里见吧。至于你娘,在查清真相前,我自会请人救治,绝不使无辜者蒙冤。”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崖家中密室。 “什么?她没吃点心?”裴厉两道目光宛如尖刀,刺向乌乌。 “我按你说的,骗她说是锦崖做了送给她的。我猜可能是太过珍视,反而不舍得吃。只有她母亲偷吃了一块,已经毒发。方才吴家都被捉拿下狱,何茗磊若连夜逼供,咱们都躲不过。” 裴厉唤出贴身暗卫,交付事先以备不测的逃生路线图纸。“你携精锐先护二皇子即刻按图撤离。”暗卫领命而去。裴厉接着对乌乌道:“你现在进大牢杀了她,动作要快。” “墨斜杨柳他们不跟锦崖一起走吗?” “我们都留在这里。何茗磊发现真相,会先端这里的老巢。咱们如果被捕,也可以为锦崖逃跑拖些时间。”裴厉的语气里不免有丧颓的意思。他实在是小看了这个何茗磊,先派探子,让探子中蛊身亡,接着蛰伏数日,熬到年后击鼓鸣冤c大闹朝堂,逼本朝皇帝下旨,速战速决寻回玉玺。这一招出其不意,打得裴厉一党措手不及。即使韦隽秀之流在朝堂一线通风报信,也只是比昼夜不休直奔姑苏的何茗磊快了几个时辰。这个何茗磊,到底什么来头? “何茗磊亲自守的大牢,彻夜审问,早有准备。乌乌为了替墨斜解蛊,失血过多,现在维持狼形都很困难,夫子,你让乌乌怎么杀?还是说要他以命相搏,装作牙夕余党,当场偿命,要他就此为咱们所有人担下罪责?”亮堂堂一道女音插|进对话,温和而不失威严。杨柳袅袅婷婷从密室角落走出,“事出紧急,杨柳听墙角,还望夫子宽宥则个。” 在场三人彼此心中都清楚,所谓乌乌杀吴悸,不管赶不赶得上吴悸说出真相,乌乌总归是有去无回的。桑生蛊都能拿到手的何茗磊,难道会没有对付乌乌这只狼妖的方法吗? 杨柳施施然点明实情,自己何尝没有兔死狐悲的伤感?今天牺牲乌乌,来日就要牺牲杨柳c牺牲杨家c牺牲墨斜 “请夫子帮我,我有办法赌一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十六章 李代桃僵(二) “请夫子将上次任务的仿制月牙半开红镯借给我。”杨柳脱去外袍,露出紧身夜行衣。“为今之计,只有让吴悸顶替我,假作牙夕女儿的口吻去录口供。具体细节,我会教她如何说。” 裴厉摇头,“何茗磊亲自守大牢,你怎么进去?” “他初至茜草镇时,我已着人探到,此番五六日不眠不休地赶路,他还带着个唤作小苗的贴身侍女,并不介意为她稍加耽搁。看重程度可见一斑。我假传小苗出事,哄何茗磊离开小半柱香的时间,再迷晕牢里旁人,亲自把红镯给吴悸。” “不行,太冒险。”裴厉提醒道,“何茗磊一定会为了侍女放下公职?即使片刻离开,会不会明白是调虎离山计,半路折回?吴悸母亲中毒,她不会傻到猜不出是我们想要她的命,会不会不愿意合作反而出卖你?” “夫子。”鲜少发怒的杨柳压低了嗓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明明可以留吴悸性命的,你偏要和乌乌瞒着我们对她赶尽杀绝。欲他人遭祸者,祸必降己身。乌乌一心为锦崖,所以不敢有半分不从。而您呢?您到底是为了锦崖,还是为了满足掌控欲望,除掉一切您控制不了的变数!” 杨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平静温和地道歉:“杨柳冒犯了,望夫子海涵。风险我自担。此计若成,一者,救下吴悸,化敌为友,免得她气急扯出咱们一系列人,减少伤亡;二者,将来凭她假冒的牙夕女儿身份以及辅助‘登人极’的命数,对入朝后的锦崖也许大有用处;三者,她活着,锦崖与您才不会有致命的隔阂。” 陈述条条益处,杨柳如愿以偿地看到裴厉的表情有所松动。裴厉转身到密室隔间取仿制的月牙半开红镯,默许了这次行动。 乌乌道:“不用假传消息,那个小苗,我变成狼去吓唬她,她叫几声引得人来,我再跑掉。你在牢前候着时机便可。” “嗯。”杨柳点头,吞服药丸。 “你吃的什么?”裴厉把红镯交予她时问道。 杨柳粲然一笑,“消肌丸。任务失败的话,两个时辰后药性发作,我会容貌尽毁,窒息而死。何茗磊在我身上查不到什么。死时有这红镯,也可骗那原氏皇帝,是牙夕的女儿劫狱失败而亡,替吴悸赚一点爱屋及乌的恻隐之心。丑时我还未回,就请夫子忘了世上曾有个杨柳,自按计划行事。”言毕行大礼跪拜,磕了三个响头,“谢夫子多年栽培之恩,杨柳没齿难忘。” 裴厉蓝衣翩翩,跪坐在案前软垫上,端端正正,折扇搁在案上。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闲闲搭在折扇上,没有为杨柳先前的顶撞而生气,也没有流露太多对杨柳性命的担忧,而仅是一种专注的沉思。 “丑时前你要是回得来,我马上着人安排伪造吴悸的身世。”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茜草镇衙门。 打晕过路的侍女,套上衣装后,杨柳给乌乌指了小苗所在的位置,乌乌化作白狼,额头眼周一圈妖冶的海蓝色。临钻入树丛,沉默了一路的乌乌忽然嘱咐:“小心点。墨斜呆木头等着你回去呢。‘就当世上没有杨柳这个人’,说的什么傻话。” 仍是阴阳怪气,杨柳听来心头却暖暖的。呢喃自语:“阿墨么”温柔的呼唤随着她匆匆前往大牢的脚步,消散在夜间的细雨里。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何茗磊亲自押着吴悸进了最底层的地牢。由于地牢专用于关押罪大恶极的犯人,在茜草镇这样的小地方,地牢罕有人至,配设的牢间也只有两间。 直冲鼻腔的发霉味熏得吴悸头晕。吴悸拖着沉重的手铐脚铐,仅凭顶部两三个特凿的小洞里漏下来的微弱光线,半好奇半畏惧地打量那一根根黑漆漆的铁栏,上通顶部,下部深深楔入地面,无情地见证了一代代罪人绝望的呼救。她仿佛能看到,那一双双肮脏的手,死死握住铁栏,将长年不见天日的惨白的脸,贴上去,扎挣着寻找自由的希望,聆听屋顶二三小洞里传来的地面上的人声。一丝半点的嘈杂,也是他们在无尽孤寂里莫大的慰藉。 走进自己的单间,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镣铐拖曳时与硬地面摩擦的叮叮当当声小了下去。脚下踩着的是旧稻草,深一脚浅一脚,显然有不少稻草已经烂掉而无人更换。看来这样的地牢,普通罪犯都极少有幸光顾吧。吴悸不禁自嘲地笑出声。 “犯人,你笑什么?”何茗磊正在借顶部漏下的微光锁单间的门。头顶的光是唯一的光源。吴悸在黑暗里,他看不清她在做什么,故有此问。 “我怕黑。”吴悸用脚探踩,发觉一处稻草还算厚实的地方,一夜风波积累下来的疲惫袭来,站也站不稳栽在那团稻草上,休息了会才说道,“而且好累。笑一笑就没那么怕黑,没那么累了。” 因为顶部的光源投在相对的两间牢房中间,所以牢房之间的过道里景象依稀可辨,而两间牢房内部却伸手不见五指。吴悸隐约看到何茗磊的手顿了一顿,接着给门套上一圈又一圈粗铁链,把牢门锁紧。然后一个背身,背靠吴悸牢房的铁杆坐下。 吴悸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坐,凭他那张大理石冷脸,面对着罪犯施加压力不是更便于套话吗?他这坐姿架势,与其说要审问吴悸,倒不如说像在跟对面牢里的人对话。那里一团黑,安安静静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着什么人。 “犯人,你娘及时服用解□□,大夫给她催了吐,现在已无大碍。你可以交代装玉玺的盒子是从哪儿得来的了。我明日还要赶路回京,说干脆些。若是他人栽赃,你也说清楚,我也早些放你们一家离开。我从不平白冤枉人。” 听他话里话外貌似秉公执法,实则暗暗提点吴悸如何为自己开脱,吴悸有些纳闷。可她不愿轻易暴露了锦崖,虽说他给她下毒这事,真叫她恨得牙痒痒;但到底七年多情谊,她自问了解锦崖没有这么歹毒的手段,所以宁可当面质问揍他一顿,也不愿在此出卖了他,让他和他身边那帮护他复国的人,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再见何茗磊对她又无名地友善,吴悸逮着杆子就爬:“是,何大人。”她一路听那些衙役都这么叫,顺口学上了。“我老实交代,绝不敢有半点隐瞒。话说,这姑苏十年难遇的大雪突降” 唠唠叨叨小半个时辰,吴悸还在天象异常c她重病初愈的话题上打转儿,根本没提到盒子的事情,自觉得计,编得正兴起,听得何茗磊不冷不热地打断:“拣要紧的说。” “大人啊,夜观天象有变,恐有血光之灾还不要紧吗?性命攸关的要紧呐!”吴悸锲而不舍。 何茗磊偏过头,“李梓晨交代,犯人你亲口说盒子及里面所装点心是‘锦崖’所做并送来的。犯人,有这回事吗?” 唾沫横飞的吴悸一下止住了话头。她心头焦灼,没察觉到何茗磊朝她偏过头,视线却往对面牢房瞟了瞟。吴悸久久不答,何茗磊倒也不催促,似乎享受折磨她心理的过程,好报了他方才白听了半个时辰废话的仇。 头顶二三小洞响起跑动声,因有人踩过,落下颗粒尘埃,扰动本就昏暗的几簇光束。水乡长大的吴悸闻到淡淡的潮湿味,猜想外面大概下下雨了。何茗磊突然站起来,半解开厚重的铁索,把门开出一条可供手臂穿梭的缝隙,递给吴悸一颗药,“吃了。” “你不是说不冤枉人的吗?想下药逼供,无耻。”吴悸不肯接。 何茗磊觑着地牢的入口处,冷硬的脸上,狡黠的笑意一闪而逝。“这是你爹身上搜来的解百毒的药。靠它还救了你娘的命呢。吃了,省得有人要你的命,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吴悸乖乖把药吃了,顺着何茗磊的视线望去,总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而何茗磊那笃定的姿态,分明料中了什么而在等待着。 不一会儿,有鹅黄衣装的丫鬟慌张小步疾行而来,“不好了!何大人,小苗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 “我马上过去。你在这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言辞分外在意似的,何茗磊的语气却不咸不淡,施施然走了。 扮成丫鬟的杨柳行至地牢入口,侧耳细听,听得他脚步声走远,才走到两间面对面的牢房过道里,对着黑暗试探着唤了一声:“吴悸?” “杨柳?”窸窸窣窣的一阵迅速爬动,吴悸憔悴的脸从一间牢房的铁栏后浮现。“你你是来杀我的,还是帮我的?” “说什么呢。学堂里从小玩到大的,你竟这么看我?” 看素日温和的杨柳柳眉倒竖,真真为吴悸的猜疑而有些动怒,吴悸赶忙说道:“对不起,多事之秋,我难免疑神疑鬼的。”忽而想起什么,“你赶紧走,他发现你不对劲了。” “嗯?” “你的鞋。你来的时候他特意看了眼你的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十七章 李代桃僵(三) “外面下着夜雨,可你的鞋是干燥的。跑动这么远的路程怎可能半点潮意都未沾上?”吴悸进一步解释。 得亏杨柳心急,又怕留下痕迹给人发觉了去,一路轻功赶到地牢附近,反是小心过度露了马脚。 然而机不可失,既抱了死志而来,也不会为此失误就畏葸不前。杨柳从腕上褪下红镯交与吴悸,“我是多年前妖妃牙夕的女儿。这是狼妃生前喜爱之物的仿制品。” 吴悸的诧异在杨柳的意料之中,可那诧异并非出于惊奇,而出于疑惑。 “别骗我。你不是。” 这下换杨柳诧异了,“他” 虽未指名道姓,但双方都明白这个“他”是谁。吴悸点点头,“嗯。变身后他跟我说了他是谁。你不用担心,别的事宜,他只字未提。我知道的不多。” 杨柳眼瞳微颤,强自平复心情,炸鞭炮似的快语道:“以后再说。总之,这镯子你好生收着,从现在起,你才是牙夕的女儿。何茗磊盘问,你只说是自小便戴着的,别提其他,凭他怎么问,也别多说。对付这种酷吏,多说多错。你越沉默,越让人觉得你有事关重大的难言之隐,反而没人真的敢把你怎么样。 “至于装玉玺的盒子,就说是一头白狼叼来放在门口的,你因为害怕本不敢拿,但馋那点心精致才取了回来。遇上李梓晨,想到白狼一事恐为自己幻想,实说怕被当做失智,所以随意编了个理由遮掩。点心有毒你也不知道。其余照实说就行。” “红镯?白狼?”吴悸隐隐联想到什么。 “时间紧迫,烦请相信我。”杨柳握住吴悸的手,“乌乌陷害你的事我替他道歉,但我们没有想置你于死地。皇帝与狼妃有过一段旧情,这红镯能让皇帝误以为你是牙夕的女儿,而极可能对你网开一面。详情”杨柳附耳嘀咕了几句,只有她和吴悸听得清楚。 “公子平日聪明,怎么关键时刻犯糊涂?”二三小洞上方响起女孩娇俏的埋怨,“要不是小苗机灵,猜到那狼来吓我或是调虎离山之计,赶紧先跑过来找公子。咱们才能半路相逢起折回。公子回得比那贼人预计得早,他定然来不及逃掉。”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经到了地牢入口附近。 杨柳吴悸均是一震。 地牢出入是同一口,除了两间牢房外,就剩一堵堵夯实的墙面和仅凿了几个小洞的加固过的顶部,没有出口,人只能困在地牢里,插翅难飞。任杨柳轻功再好,也没有施展的余地。 杨柳正了正神色,准备好接受最坏的结果。吴悸急得来回直走,忽见自己的牢门半开,何茗磊开门后居然忘了锁上。她用力将层层缠绕的铁索扯开,让门缝大到足够让一个人的身形通过,“快进来!” 杨柳略一迟疑,立马闪身进了吴悸的牢房,稍稍恢复那串铁索的原状,将自己藏入偌大牢房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电光火石间,吴悸看到对面牢房根本没有上锁。想那里应该没有人,暗自懊悔该让杨柳躲在那个单间或许更安全。那时她怎么会想到,她无意中的抉择,会左右了杨柳的生死。 如果她更早发现对面牢房没有上锁,杨柳要藏在那个单间,就会踩到里面被五花大绑布条塞住嘴却从头听到尾的人,为安全起见,杨柳指不定会杀了他。可惜她把杨柳叫进了自己的牢间,因而那对面关着的人,才会在几年后,身披复仇的烈焰,迁怒无辜。 小苗的提醒何茗磊几乎没放在心上,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下地牢来。吴悸这次没坐在里面,而就将脸贴着铁栏,“何大人,我想见我娘。确认她无恙后我就能直接录口供了。” “刚刚那丫鬟呢?”何茗磊边问边朝她走来。 “哦。好像闹肚子急着走了。”吴悸努力使自己的声线平稳,一颗心却还是扑通扑通直跳。见何茗磊迈步都走到了她的单间门前,作势要进来察看,连忙催促道:“何大人明日不是还要赶路回京吗?现在也不早了,即刻带我去我娘如何?” 起身往单间门口一站,吴悸笑意盈盈:“何大人?下次别忘了锁门,聪明些的犯人可能早就跑了。” 小苗被白狼吓唬受了惊,陪何茗磊来抓人又落了空,再听吴悸冷嘲热讽自家公子失职,憋了许久的怨气就倾泄出来,说道:“外面那么多守卫,你不会武功,开着牢门也不怕你跑掉。”眼珠一转,“你这么着急催我们走,该不会同伙还没来得及跑掉,藏在这里吧?” 小苗是个顶机灵的,不等吴悸反应过来,先拔脚往吴悸对面没上锁的单间冲去,以为有人藏在其中,想抓他个措手不及。不料手还没沾到牢门的边,就被何茗磊截住,“别闹了。” “犯人,走吧。” 何茗磊押着吴悸出地牢后,小苗絮絮叨叨的抱怨声渐渐变得遥远:“公子,您怎么这么相信她,分明有猫腻” 杨柳脑中绷紧的弦一松,周身一轻,整理好衣衫,服下消肌丸的解药;弃了轻功,就着冷雨离去。甫回去,裴厉会意,开始安排伪造吴悸的身世。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不日,监察御史何茗磊如期迎玉玺回京,朝野震动。 下朝后,何茗磊随本朝皇帝同至步寿宫,以便皇帝翻看本案卷宗后作进一步查问。 那案宗将玉玺失窃的前因后果都记录下来,皇帝提前赐死何青祁一节亦详实在册,着实秉公执法。这让皇帝好不自在,连带又生出对何茗磊这“石头”性子的无奈与赞赏。看到姑苏一段,只见上面写道: “监察御史何茗磊于某日午后某时抵达姑苏茜草镇,遣人搜查全镇,于某巷李家搜出贵重空锦盒一只。何茗磊掂量其分量有异,着人破其底,抽内衬,玉玺遂现。李氏一家并仆人共某数,皆下狱。 “盘问后证锦盒为午时李家儿子李梓晨带回。李氏梓晨,年十四,受刑后称锦盒为巷尾吴悸所送,其中本有精致点心一碟,而吴悸曾言及点心为同巷锦崖所送。何茗磊连夜捕吴家三口,当夜犯人吴悸陈情,点心并锦盒乃一额头眼周带蓝的白狼叼来,她初怯,再受点心精致所引,即私纳。适逢李梓晨来访,吴悸不及遮掩,又恐以实相告徒惹浮世议论,自己亦被误认疯癫,便妄语乃玩伴锦崖所馈。 “审问期间,吴悸掉落半开红镯,月牙形,神色慌张。何茗磊要求查看,犯人吴悸自言此镯从小就有,意义重大,不可予人。鉴于犯人以死相逼,何茗磊终罢此意,后多番敲打,吴悸对此镯相关事宜守口如瓶。此案未完全理清,特此记录以备后用。 “今吴氏c李氏两家全数拘在茜草镇衙门中,重兵把守,听候圣上发落。” 帝王的脸色从些微的不悦转为兴味盎然,读到“锦崖”的名字,还自己咂摸,念了几遍,确认与记忆里何青祁曾禀报的当铺一案中出现过的名字重合后,那闲看卷宗的目光瞬间发了紧。迅疾地读至卷末吴悸以死相逼一段,手都禁不住发颤。 是了。当年从罅隙深谷到幽湖林屋,他躺在树藤编成的网里,还是那头叫“乌乌”的狼,咬着藤一口四爪把他拖过去的。牙夕么,就挽着葫芦双髻,手举芭蕉叶挡太阳,衔根狗尾巴草玩,踮步蹦跳,还不忘嫌弃后面的狼和伤患“走”得太慢。 可怜那白狼,浑身毛色纯净,兼有海蓝缀额际眼周,在狼里漂亮金贵的主儿,沦落到咬藤拖个大男人走的狼狈境遇,又要被主人挑三拣四。真个是龇牙咧嘴c呜呜哀怨,应了“乌乌”的名;可只要牙夕回头一笑,齿如瓠犀,狼便瞬间止了呜咽,更奋力地咬拖起来。想来平日没少受牙夕的欺压调/教,几乎有些乐在其中了。 偶尔牙夕蹦跶过来,俯身看暴晒在烈日里受伤的他状况如何,那双眼睛里的灵动和好奇,曾点燃他业已枯寂的生念。 乌乌这样的狼,跟牙夕待久了,那股子我行我素c为所欲为的习性肯定有所沾染。年关前后偷盗玉玺,闹得他心烦意乱c颜面尽失;再献媚般送给牙夕的女儿,像这头狼干得出的事。 思至此,皇帝面上似笑非笑,旁人看来着实奇怪。实乃想起旧日的事,对比佳人已失的现状,且欢喜且感伤所致。 “此案案情已明。李氏大户,犹不餍足,勾结逆党,替其私藏玉玺,被朝廷查出,且不知悔改,攀咬同乡,罪加一等。灭满门。吴家无罪释放。逆党现闻风而逃,还望何爱卿多加留意。”皇帝吐字飞快,笔走龙蛇,生怕慢了,心头旧日愧疚的情意显露在外,“何爱卿,至于你父亲,朕会替他正名,赐谥追封。退下吧。” 皇帝将那失而复得的玉玺,郑重压在圣旨落款处。小小一方无情无感的玉,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主宰了数条有血有肉的生命的未来。 随侍的许吉自听见皇帝唠叨“锦崖”二字,想起这是当铺事件中帮过牙夕女儿的人,心中早参透了五分。所以皇帝这明摆着不愿深究c要何茗磊配合修改卷宗,让李家做替死鬼的旨意,他也并不意外。 皇帝“赐谥追封”的贿赂之意十分明显,许吉还是担心石头性子的何茗磊冥顽不灵,当即转交圣旨,拔尖了声音道:“何大人,接旨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十八章 此心也曾照明月 何茗磊默了会,有棱有角的脸上寒意森森,终是跪下。“臣,遵旨。” 待他退出步寿宫,皇帝忍不住按揉眉心,大大松了口气,“幸亏这小子还算懂些事理。朕方才想着,他要再来个击鼓鸣冤,为李家伸张正义,朕干脆现在就叫李益来,当场结果了他!” “陛下息怒。”许吉道,“奴才看他虽有不平忿色,到底李家是李家,父亲是父亲,亲疏有别。他为尽孝才与陛下当庭抗礼,陛下如此安抚,他也不能太不识抬举。奴才看他能屈能伸,以后多加调/教,许是比何青祁要机敏。” 皇帝不愿再多谈何茗磊,吩咐说:“你派人去查查这个吴悸的底细,尤其是那红镯子。若真是牙夕的女儿,多些人手照应着她,但别惊动她;若不是”他眸光暗了暗,“不要杀,带回来,朕要她生不如死。” “奴才遵旨。” 待许吉派出的人到姑苏游走打探,裴厉在杨柳刚回来时就着手布下的消息网就引他们入了局。传到皇帝耳朵里的故事版本,便是牙夕仓皇出逃c产女后秘密送养吴家c留下信物离开。裴厉做事周全缜密,许吉的手下没能找出什么漏洞。 皇帝正为找到牙夕的女儿而百感交集的当口,获释的吴家可谓大落大起。不光彩的牢狱之灾令一家人受尽流言蜚语,中毒后心有余悸的吴母蔫蔫的,吴父忙着照料,未得空闲去问女儿详情。等到李家满门抄斩,茜草镇衙门贴出公告,洗清吴家的嫌疑,他们的日子才渐渐好过了起来,人们对吴家无辜遭殃的同情更是让吴父的生意颇得大家的照拂,收益水涨船高。 唯有吴悸,对前事讳莫如深。同窗们友好的关照并不能安慰她,反而令她羞愧难当,心上那道伤,由于对整个李家的愧疚,鲜血淋淋,永远无法收口。 锦崖不见了踪迹,邻近的杨柳c乌乌等人陆陆续续找了借口搬走,塾师李沛也回乡养老。 物是人非,吴悸却还是记着杨柳在牢里对她私语的那几句嘱咐——“去私塾咱们玩过捉迷藏的那个地窖,开窖的钥匙到时我夹在你书桌肚的课本里。我会在地窖角落的酒坛底下留一封信。你若活下来,就去取那封信。它会告诉你一切。”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三年后。 这一年,吴悸十七岁。 三年前的愧疚所割开的伤,无法结痂愈合。她用三年的时间自欺欺人地忘掉伤口溃烂的脓,抚平它,然后才敢到地窖,去揭开三年前就该清楚的秘密。 杨柳的信约有半寻长,叠得细致。展开细看,机要秘密却是一点也没提及。 无非讲清乌乌送点心一节并非锦崖指使,而是保护锦崖的前朝重臣,即被杨柳称作“夫子”的人所为,并且为免他俩隔阂,锦崖至今还蒙在鼓里,希望吴悸不要责怪。 吴悸一见“夫子”,猜想会不会是学富五车的李沛,他与锦崖同时来青芽私塾,又巧合地同时间离开。然而想起李沛一笑皱得如橘皮的脸,堪堪老得牙都没剩几颗,讲课说话都漏风。前朝复国重臣这事儿,估计他想掺一脚也没那个精力。遂罢了这无来由的联想。 此信歉意重重,措辞委婉动人。洋洋洒洒写了许多。 唯一对吴悸有用的信息,是在信的末尾。杨柳坦白了他们与吴悸相知相遇实非偶然。神算子家族的兮摩c玉蔷薇的来头c“得此女,登人极”的预言c命数必克至亲至爱原来十四年前替她取名,赠她玉蔷薇的,是大名鼎鼎的兮摩。亏她笑他是个江湖骗子,笑了这么多年。 这一刻,吴悸才明白,锦崖七年光阴里的若即若离,源出何处。 细细琢磨“你等我长大”一诺,岂不讽刺?等他长大,羽翼丰满,便可尽她的用处而避她命数相克的锋芒。七年相伴,言笑晏晏,虚情相抚,到时不知内情,自然是听凭摆布c为他死也甘愿的。 孰料世事无常,玉玺一案闹得太大,以至于杨柳不得不以实情相告。吴悸经历生死大难,晓得杨柳含情切切,多少想挽留住她的心意,现下不要揭发锦崖,将来用得到她的时候,更要念旧情而出手相帮。 她一见钟情的喜欢,在他们看来,到底是低贱到了何种地步。他们才会这样为所欲为,不计后果,笃定她吴悸会无条件原谅? 何其可悲。 三年前,她确实没有勇气去拆穿一切,甚至懦弱到在李家蒙冤狱中时不敢前去探视。而法场上,正午烈日炎炎,李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排成一列,一个接一个地跪行到刽子手旁。 那刽子手铁桶般粗的健壮手臂,扛起大刀,一刀从脖子和肩部肌肉的缝隙中卡进去。刀完全落下时,一颗还保持着生前鲜活表情的人头就滚落在地。刽子手一脚踢开,两个帮手赶紧抬着没了头的残躯往空地方撤,继而再回头押下一个犯人。 可怜这一列承受无妄之灾的受难者们,明明是可以给个痛快的斩刑,头去迎刀前,却要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断掉的脖颈处血柱喷溅。那情形,心中到底是有人伴着同死的自我安慰,还是见一次行刑就累积一分的恐惧和悲哀,怕是犯人们自己也分不清的。 老弱妇孺,无一幸免。帝皇,连一点流放的仁慈都不肯给。 曾与吴悸朝夕相处过的孱弱少年,由于曾被逼供过,碎成一条条的囚衣勉强裹体,上面污灰与干涸发黑的血迹相混杂,衬得他的脸色青愈发里泛白。因为年纪小,幸而也不幸地排在受刑队伍的最后。 吴悸在提起脖子张望的人群中捂住了嘴。他是怎么看着一家之主的爹,怎么看着他心灵手巧的织过他上学堂背过的每一个布包的娘,倒在血泊里的?有一个布包图案可爱,吴悸还曾威逼李梓晨半求半抢过来的,李梓晨都是好脾气地一笑而过,回家告诉娘自己不大喜欢,送给为人极和善的同桌了。 和善?和善到动不动将气撒在他头上?和善到间接送他全家奔赴黄泉?他把她看得那么好,她的自私任性,他统统视而不见。 李梓晨朝她的方向望了望。心中有鬼,吴悸便觉得他是在找自己,狠狠咬住虎口才没喊出声来。蓦地,不知是否错觉,李梓晨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不是怒c怨c恨c不是原谅c释然c惊喜,而是无尽弥漫大雾般的茫然。浮世悲苦,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过一场可怖的幻梦,没有机会醒来,只有不停地往深渊里越坠越深。 刽子手终于完成任务,活动着酸痛的手臂。虎气横生的脸上,新旧血迹,红黑交错。 手掌剧痛。吴悸的虎口被咬出深深的牙印,鲜血直冒,混合着滚滚的热泪,滴滴而落。她根本站不住,蹲在原地放声大哭。 有熟知这两个孩子关系的看客,不免哀叹连连,劝者有之,夸奖吴悸情深义重的有之。殷殷关怀,如一柄又一柄的尖刀,往她心上扎了拔/出,再扎再拔。看客的安慰是这样的轻易和乐此不疲,看客的真心是这样的凉薄市侩,无论认识不认识,仿佛此时跳出来安慰,才能显出他们高高在上的善良。 她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却总有目光追随着她不放。 地窖内,吴悸拍拍那坛酒的封泥,封土拍碎了,从瓷盖的缝隙里漏出酒香。她揭了瓷盖和封布,席地而坐,将那半寻长的信纸展平,依着性子一小片小片地撕扯起来。撕一片,就往酒坛里放一片,静静看着它濡湿变形c墨色融入酒中。 她归根究底还是怯懦。 内心虽有一杆秤,去衡量每个人对她的好与不好,自己再依样回报;内心虽有一把尺,坚持做人做事有法度,疾恶如仇。可碰上事情,纵使心下波涛汹涌,表面依然是戴一张和善而波澜不惊的面具。从前还能作纸老虎,在亲近人面前张牙舞爪,耍急脾气,三年前的那场事过后,任性的时刻少而又少。 唯唯诺诺按照俗世的规矩生活,变成了她的常态。就连发泄,她都只能用这种安静的方式,不麻烦任何人。 末了,信纸撕尽,都泡在酒里。 吴悸重新给酒坛扣上瓷盖。完后就坐在地上,紧紧盯着它。 好一会儿,忽然挥起双拳,狠命往酒坛砸去。下了狠劲,闭眼乱捶,指骨关节火辣辣的疼。咬着牙抽噎。少了封泥固定,只听瓷盖随着酒坛的震/动而咣当作响。 三年了,锦崖就这样离开了她的生活,带走她十年的旖旎眷恋。除了元宵后清晨的一个吻,聊作回忆,往日亲密,在记忆中苦寻,竟然了无痕迹。也不知是顺其自然的淡忘,还是伤情后故意遗忘的呢。 她心向明月,明月却照沟渠。冷不防想起初见何茗磊,他问的那一句“你信命吗?”她的答案是,她不知道。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蓬华私塾。 “嘿,锦崖,找赵大塾师那老顽固讲什么了。”赵公子截住刚从赵塾师处出来的高大青年,勾肩搭背,“给兄弟们捞点好处了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第十九章 流水非无意 赵公子原是蓬华私塾一干风流子弟的领头羊。锦崖初来蓬华私塾时,仍带着点乖僻气,赵公子看不惯,还纠集人围攻教训过。那时锦崖也不声不响,受欺负,就受着;任你搓圆揉扁,脸上总挂着莫名的笑意。后来做了兄弟,才知道凭锦崖的武功,再来十个赵公子都沾不了他的身。到今天赵公子都没想明白当时他非自找虐待干什么,惩罚自己? 时间长了,赵公子也就领教到了这黝黑少年性子里的坚定倔强,就没有他忍不了的事。论功课,再艰深繁重不在话下;论欺凌,他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照样每日赴课;论定力,蓬华多少贵家小姐,温柔软/磨,娇俏硬逼,他都作壁上观。 锦崖虽然略乖僻,长到十七岁,还是沉稳占上风。往那一站,偶尔说几句话,在旁人听来颇有分量,无形中就让人受到他的影响,愿意听他的意见。赵公子一流,也摸不清他底细,莫名其妙就与他结成兄弟,唯他马首是瞻了。 “好事。”锦崖笑道,“他要给你送各色美人,你小子偷着乐吧。” “切,本公子什么美人没见过,谁稀罕一个老头找的?”赵公子很是不屑。 锦崖问:“钱淼如何?” 牛气冲天的赵公子顿时成了霜打的茄子。“赵老头怎么会知道钱淼的?” “你还好意思说。”锦崖照赵公子肚子上捶了一拳,惹得赵公子哇哇大叫。“赵塾师好歹跟你同姓,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你还往他茶水里放朝天椒?呛得他差点一命归西。” 赵公子毫无赧然之色,“那我不是特意叫了你去救场吗?快,快兄弟讲讲,赵老头涕泗横流的场景,别自己一个人掖着,不好玩。” “是涕泗横流了,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提醒我预先带了些豆芽,给他嚼嚼,过了辣劲。”锦崖说着不怀好意地觑着赵公子,“这不,赵塾师找到了茶水里的朝天椒,又哭又笑。” 赵公子疑惑道:“他笑什么?” “他笑说起十年前的旧事,他被邀去青芽私塾代领秋游作诗,有个小女娃娃夹带情书,被个眼尖的男娃娃夺了去念,落款是‘爱你的小辣椒’。他说今日可算尝到小辣椒的爱了,确实让人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看不出赵老头还挺念旧的嘛。”赵公子摸摸下巴,“可是这跟钱淼有什么关系?” 锦崖眯眼笑开,“她代那个女娃娃写的情书。”看着赵公子狂抖不已,抖落一身鸡皮疙瘩,锦崖淡淡地补充道,“我就顺势劝赵塾师召集昔日的学子,遑论什么私塾,办一场聚会,诗会赏景都不限。算作赵塾师告老前的惜别。赵塾师连声叫好,我说不敢当,都是赵公子你的一番心意,我不过借花献佛。” 赵公子跳脚,与锦崖打作一团:“青天白日的瞎说!本公子被你害死了!” “多大的人了,急什么。”锦崖轻松反扭赵公子的手,赵公子挣扎不得,脸气得通红,只拿一双眼恨恨盯着他。锦崖笑得更欢,“我还跟赵塾师说,‘赵公子早已准备妥当,巴巴儿地盼着亲自往各路送请帖。只等您点头。’” 想到赵塾师那不说满天下c也得满周边数镇的桃李们,一一通知怕是要跑断腿,赵公子通红的脸吓得发青:“赵老头” “爽快答应,就定在这月十八号。”锦崖见赵公子听得支撑不住c腿都软了,放开对他双手的钳制,拍拍赵公子的头,“好好干。给钱淼送请帖,可别穿红衣,惹了疯牛将那姑娘再踩一次。” 赵公子讷讷,儿时误惹疯牛,将钱淼差点活活踩死。小钱淼在医馆里几乎临死,爹娘不抱希望救治。不知道濒死的小钱淼哪来的力气,竟然抓住亲娘的衣袖,哭着小声说:“娘,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娘” 亲娘心如刀割,当即泪流满面,跪下表态,砸锅卖铁也要请大夫救。 好在罪魁祸首赵公子家底殷实,家风正派,将医治钱淼的费用一力承担下来。钱淼求生意志强烈,倒也大难不死,逐渐好转。可惜没少遭罪,腿脚心肺都遗下长久的毛病。等能下地行走,钱淼看得也开,对着负荆请罪的赵公子笑得腼腆:“事情我娘都跟我说了。错不在你。还要谢谢你家替我垫付医资。多谢,日后定会还的。”羞得小赵公子无所适从。 因而赵公子不管气焰多嚣张,闻钱淼名,就先自心虚。再者锦崖软硬兼施逼他承办聚会一事,他也没武功本事跟他抗议到底。只有闷头去招呼一帮狐朋狗友,送帖的送帖,游说的游说,寻景的寻景,热热闹闹将聚会准备起来。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打发走赵公子,锦崖满脸的笑意顷刻散尽。 三年了。从三年前裴厉骤然让暗卫带他深夜撤离,他猜怕是上次桑生蛊始作俑者的后招。好在过后裴厉c杨柳c墨斜等都安全脱身,同他汇合,表明危机已解除。 裴厉再次不走寻常路,按备用图纸上的路线绕了好几圈,还是回到姑苏,蓬华私塾所在的莳云镇,与茜草镇相邻。 锦崖的生活还是同从前一样,学习和忍耐。除了有关吴悸的消息完全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裴厉似乎被触到了逆鳞,锦崖也没明问,是不是元宵夜变身他透露了身份,违背和吴悸的君子之约,有所亲近惹恼了裴厉,只怕愈提愈激起裴厉的反击。 彼时乌乌替墨斜解了蛊,病恹恹地休养;墨斜受了刺激,动不动闭关竹林练武;杨柳读书下厨,整日价给墨斜研究药膳。三人或有或无地共享某种默契,没一个愿意来跟锦崖啰嗦三年前出了什么事。 总之,三年来锦崖忍耐着过日子,战战兢兢履行着各项分内的责任。他日渐踏实沉稳,裴厉也逐步交接权力,退居幕后。 第一年生辰,锦崖变身后醒来,房间的桌上摆着貔貅令牌,代表杨家主管的庞大财富王国从此要奉他为主;第二年生辰,次日清晨,裴厉亲自交付獬豸令牌,暗卫和分散训练c建村并装作耕夫的无数支小型军队,编制与日常管理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第三年生辰,锦崖没有盼来掌管眼线消息网c能让他不再活在一堵隔绝掉吴悸的墙后面的白泽令。生辰礼,是袅娜动人c陪侍在侧的佳人,五官有七c八分像她;性情做事,更是被裴厉调习教养得一模一样。 锦崖笑笑,以后就叫你“黛金儿”吧。 于是收作武场上的陪练,每每打得暗卫出身的她连连倒退,姑娘就耍起无赖,哭得梨花带雨。锦崖随即呆住,也不管她伤没伤着腿,小心翼翼地背起来,送她回房间。有一日背到房门口,开口便问:“你会说姑苏话吗?”说着笨拙地模仿吴语的几个发音——偶c真给蛮c呼思侬。 “黛金儿”趴在他背上,分辨得清楚那几个蹩脚音节的意思,却故意把头一偏,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是在北方跟着裴大人过来的,总也学不会吴语。” “嗯,随便你呼死我。我在这给你打。”锦崖牛头不对马嘴地回,唇边一抹笑,几近凄凉。 月圆之夜变身,忽冷忽热c骨骼扭错成狼,亦不论酷暑严冬,只吩咐“黛金儿”用厚披风裹住他,再抱着他睡。盛夏里常热得狼毛浸湿,彻夜无眠。天明,凝视着未醒的“黛金儿”,俊脸上殊无笑意,眼底一片死寂。 转到蓬华私塾遭赵公子等人欺凌,遍体鳞伤回来,裴厉看见了,就拿折扇敲敲他的头,也不说话。实在伤得重了,裴厉才提点几句:“忍耐是抵得住一时的疼。忍过头了,人家认定你不怕痛,就会让你更痛c让你一直痛下去。” 也不知道这话到底哪里戳中了锦崖心中的哪一个点,一旦他不愿,之后便没有人欺负得了他,反而一战成名,赵公子也不得不佩服的。 拿到獬豸令牌后下的第一个命令,居然是让一群暗卫赶造放酒的地窖。裴厉正愁怎么劝诫他不要沉溺于借酒浇愁,锦崖却很自持稳重。每每取酒来喝,浅尝辄止,好像对喝酒还不如对造酒窖上心。反倒是每月一天,要躲到酒窖里过一夜,谁也不许扰。 “黛金儿”按裴厉的意思,偷偷躲在酒窖候着。却见锦崖在一条长板凳上,愣是坐了一夜,没有合眼。“黛金儿”走出来扶他,他便拂掉她的手,轻声说:“你等我长大。” 摸不着头脑的“黛金儿”局促地立在那儿,看他希冀的眼神慢慢变暗,自言自语着:“你怎么不说‘好’?生气了吗?” 酒窖里的事就此传了出去。下一月,临进窖,杨柳却来了,手里还端着碗给墨斜备的滋补鸽子汤。她搅动汤匙,令汤不那么烫嘴,语气温和:“今年,她也该十七了。兮摩说她逢七遭劫,死劫?情劫?谁知道呢。想个办法,瞒着夫子见见她吧。自己骗自己,是时候到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二十章 画情 是夜,锦崖依旧在长条凳上坐了一宿。 “忍耐是抵得住一时的疼。忍过头了,人家认定你不怕痛,就会让你更痛c让你一直痛下去。”他琢磨裴厉的话。如果,那个让他痛的人,是他喜欢的人,那怎么办? 他不能像对付赵公子似的,找到吴悸后打一顿;吴悸不知道他有多痛,所以活在他的脑海里,遍遍重演相识相知的点滴,每天都让他很痛c越来越痛。他想告诉吴悸些什么,至少,别让自己再这么无休无止地痛下去。 因而就有了劝赵塾师办聚会的主意。裴厉的消息网灵通,赵公子邀请了些什么人他都清楚,碍于“逢七遭劫”的说法,怕吴悸那边真闹出什么幺蛾子,也怕锦崖忍无可忍到了极限,裴厉还是默许了。 只是叫了墨斜出关,总归要有个人看着点锦崖,远远地瞧一眼吴悸就够了,多的,不能再有。武场c酒窖c“黛金儿”,他为吴悸疯得太过了。 墨斜穿上杨柳给他新缝的缀满墨竹叶的青袍,腰身颇紧,暗笑杨柳送的药膳将他喂得太好,他都胖了许多。可闭关在竹林太久,杨柳还不知道他的变化,仍按以前的尺寸做衣。 毕竟,第一次杨柳端药膳来,墨斜就当着她的面倒了个干净。“厨房每日会送饭来,你以后不要来了。”那个女孩一向温和的表情出现一道刺眼的裂痕。 终究不是两小无猜时,首富家族的天之骄女,和从肮脏暗卫训练中熬出头的愣头青,他们的差距,墨斜比谁都清楚。长痛不如短痛。 可是杨柳卯着劲,每天还是端药膳来,和厨房送来的摆在一起。墨斜倒掉厨房的那一份,把杨柳送来的囫囵吞个精光,再把装药膳的碗打碎。可是向来聪慧的杨柳,事关风月却犯傻,一直不曾发觉墨斜笨拙的掩饰伎俩。好在家大业大,也不心疼多摔掉几只碗。 想了想,墨斜还是脱掉青袍,折好,压进了衣柜。 抬头看,锦崖同三日前一样,还在埋头或切或锉,专注于他新斫的檀木块,手指布满伤痕。 “主上,要制什么东西?”自从锦崖接了獬豸令,便是暗卫尊崇的主人,合该墨斜如此改换称呼。 “必须做的东西。”锦崖闷闷的,问来问去都是这么一句。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这月十八号,多云微阴,张罗了多日的赵公子领着众人浩浩荡荡爬山去。 蘅芷山。 山巅斜伸出一角陡崖,正对连绵山脉,下临一道沧镜江。 沧镜江,浪涛滚滚,平时清澈可掬,逢雨冲刷下泥土,白水便被搅混浊。因是活水,在附近山群里流动,雨停后不久便重复初时澄澈。实为一景。 赵公子本窃喜天公作美,给大家备好雨伞,去瞧瞧沧镜江由清变浊而再恢复清澈的奇观。哪料才爬到半山腰,厚厚的乌云被金色的阳光撕开条条裂缝,不多时就照得人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大家出门前见天阴,大多都没有带足够的可饮之水。 好不容易挨到上了山,乍然找不到山泉,生生叫人受着渴,只好厚着脸皮,呼朋唤友,上哪位昔日的尚有多余饮水的同窗那里讨口水喝。 而蓬华私塾富家子弟小姐们,自有一套奢华作派,甭管天气如何,侍者总将一应器具带得齐全,茶水点心,珍果佳酿,笔墨纸砚,木案毯垫等等,好似搬了个小家上山,自然水囊数只在手边,想饮便饮的。 普通私塾里的人,看着眼红,无奈除了同为赵塾师桃李外,也没什么交情好攀扯,不敢贸贸然借水。倒不如寻觅野径通幽处,碰碰运气,没准能找到一眼山泉。 与会者们懒懒散散,一派富家孩子忙着避暑享乐,一派平民青年成群各自找水,好好的诗会雅兴丧尽,会不成会,赵塾师虽可惜,也只好随他们去了。 这厢,吴悸与钱淼同来,出门仓促,备水不多,二人在山路上互相接济,喝完了水。如今面面相觑,耗得嗓子冒烟。 钱淼实在渴得难受,见赵公子那里仆人摆齐只只水囊,好生羡慕。于是对吴悸说道:“你且在这等我。我看能不能向赵公子讨些水喝。”说话时,面染桃色。 赵公子吩咐仆人照料着五十有五的赵塾师,一看是钱淼羞羞怯怯地来讨水,忙亲自塞了好多水囊给钱淼。钱淼两手都抱不住,一味道谢:“够了够了,多谢赵公子。”赵公子摸摸后脑勺,“应该的。” 待钱淼回去找吴悸,吴悸已不在原地。钱淼自己解了渴,又把多余的水囊四处分发,逢人便问吴悸的去向。 赵公子瞧在眼里,化身蓬华私塾小霸王,不仅命仆人给缺水的人送水囊,还硬逼着其他富家子弟们也贡献出自己的水囊,如此博得了钱淼感激而敬佩的一眼。赵公子心里酥/麻,着实受用。 且说吴悸,晓得赵公子与钱淼一段渊源。以钱淼的知趣,赵家垫付的医治费用她还远远没还清,这样子冒失去向赵公子讨一袋水,钱淼总是不好意思的。再加上要为吴悸多讨一袋,更难为钱淼了。 推辞不成,不喜欢麻烦别人的吴悸悄悄走远了。循香找到一株杏子树,麻溜爬上树,摘了几粒黄澄澄的酸杏。见四下无人,儿时的顽劣习气冒出头,就大咧咧跨/坐在树杈上。将酸杏在衣上随意擦/几下,即刻吞吃起来。 杏子汁/水充足,霎时滋/润了吴悸干渴的嗓子。尽管满嘴酸意,牙帮子都酸得变了形,为了解渴,吴悸还是本能地连吃了五六粒。 吐出的果核用手捧着,汁/水从指缝里流/下,她就前倾些,让汁/液掉到地上去,没得白弄脏了衣服,姿态格外狼狈。 吃得心满意足,忽闻有人嗤笑。 猛一朝树下看去,竟是几个公子哥,簇拥着一个高大的青年。看吴悸发现了他们,公子哥们憋了好久的笑意蓦地喷/发,一时间“哈哈”之声不绝于耳,几个人笑得东倒西歪。 吴悸却眼都不眨一下,目光锁住了那高大的青年。五官俊朗,肤色黝黑,唇边带笑。 三年的时光将他塑造得愈发稳重,与从前的乖僻大不同了。而吴悸还是一眼就认出——是锦崖啊。还来不及惊喜,便发现锦崖一手执画笔,一手拿宣纸,那纸上色彩斑斓,勾勒得可不就是吴悸方才吃酸杏解渴的龇牙咧嘴样么。 短短的功夫,锦崖画技过人,竟作成一幅嘲笑她的画。那群公子哥里的赵公子吴悸是认得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两人再重逢,会是锦崖伙同一众浪/荡公子,平白拿她的受渴受罪作笑料。 明明早就发现她,却不与她相认;明明与公子哥们厮/混,带够了水,却一袋也不屑施舍于她。宁愿尾随她,看她没规没矩地上树,没仪没态地啃酸杏,不阻止不出声,然后在树下记录下来,再跟其他人一起将她笑个够。 端地是跟她吴悸有多少深仇大恨,要这样让她下不来台。 心头苦涩难言。一面是重逢的喜悦被荒唐的场合所打散,只剩失望;一面是十年交情,锦崖说翻脸就翻脸,反过头来恶意戏弄她,心寒不已。七年依恋,三年无条件地苦等与原谅。如今看来真真一场天大的笑话。 吴悸咬住嘴唇,愣是把快要涌出眼眶的泪给憋住,跳下树,一路跑远。 背后公子哥们仍在议论纷纷,赵公子尤为乐不可支,“哈哈哈。我说锦崖你偷跑离席做什么。明明早预料到有这‘妙景’,也不知道叫上兄弟。多亏我机灵跟过来,要不错过了这一幕,得多可惜。不厚道啊兄弟。”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吴悸奔到僻静处,身后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吴悸转过头来,横眉冷对,“你跟来做什么?” 锦崖追得急,纸笔也不曾收好,还拽在手里。吴悸一瞧那宣纸画作,压下的怒气禁不住再次翻涌,讥刺道:“怎么?锦公子是不是还要我恭维几句您高超的画技?行,您画得惟妙惟肖,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听完了,你可以走了吗!”痛怒齐盈于胸,几乎吼叫出来。 锦崖却迷迷茫茫的样子,问道:“你树那么高,你何必去摘那酸杏?我不是让墨斜给你送了一袋水吗?还是不够喝,很渴吗?” 吴悸哈哈大笑,泪花缀在眼角,笑得直不起腰:“哎哟喂,哪里当得起锦公子的照顾。没有的事也要凭空捏造出来?看来称赞画技不够,还要恭维您的大发慈悲?” 锦崖顿时明白过来。回想起墨斜取水时那眼神,定是遵从裴厉的心意,阻碍他与吴悸有过多的往来牵绊。他让他递给吴悸的水囊,他根本没有给。“我不知道,对不起。” “可别,锦公子,我当不起。”吴悸眼前一片模糊,早不知是笑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泪水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锦公子笑也笑过了,我这人无趣,恐怕没剩下什么笑料给您取乐了。告辞。” 抬脚要离去,一双有力的臂膀却从身后紧紧环住了她。 那人低低地哀求,“小悸,别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第二十一章 小舟从此逝 “别生气了。是我不对。”锦崖的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环住吴悸的手臂更用力,捏紧了手里的那一张特制的宣纸。 “明天,明天我亲自上你家跟你道歉,随你怎么处置我,好吗?” 热风涌过,蘅芷山的草木香沁人心脾;天地偌大,静得可以听见山下沧镜江波涛翻滚的水声。 吴悸握住腰上那双手,扎挣着,脸都涨红了,那双手还是纹丝不动。终究一行清泪滑过脸颊,滴在那双手上。 没有温度的泪水,却烫得锦崖猛然一抖。 “拜托你放开我吧。”喜过c气过c闹过c哭过,只余深深的无力感。 “我不气你,也不怨你。以后见了,权当不认识吧。彼此,都别为对方费什么心神。” 箍得死紧的手就那样缓缓垂落。 吴悸自己都不敢相信,她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头道谢。果然宛如面对陌路人,客套有礼。 不会有爱,不会有恨。没有任何情绪。对陌生人,多一点心绪的波动都是浪费感情,不是么。她这次真勾起笑容,想不到,自己骨子里,是这么冷的。 爹娘从没有给过她要的爱,所以她的心里没有装过名为爱的东西。遇上锦崖,她学着去爱一个人,冒险把心c把生命里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他,到底什么也没剩下。空的心,怎么会爱?怎么会恨? 心只不过是结一层厚茧,像螃蟹躲进壳里似的自保,永远离开伤它的东西。即使挥动蟹钳会刺伤别人,她也不在乎了。 锦崖好似给人重重锤了一拳。捂着胸口半天说不出话。 半晌,瞪着猩红的双眼,坚定不移地说道:“明天,我还是会来。等我来找你。等我跟你道歉。”一贯忍耐和倔强的品格,是现在唯一能支撑这摇摇欲坠的高大青年的力量了。 “我让爹娘备好糕点招待你,到时可别客气见外呀。”吴悸微微笑着说,礼数周到,戴着那张对生人和善得过分c乃至显得虚伪的面具。 锦崖的瞳孔一缩,心脏被巨掌狠狠抓了一把似的,痛到他指尖都在发颤;耳畔嗡嗡杂音回响。要不是就近扶住树干,他几乎就要痛昏在地。实在怕失去她,便也强忍悲痛,陪她演陌路人的戏码:“当然了。”短短三个字,在干涩的喉咙口卡了好几次,才发出声来。 也不知道吴悸听没听到。她简单行个礼,就慢慢走远了。 吴悸背影挺拔,迎风而笑,泪光闪烁。身后的人看不到。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锦崖靠着树干瘫坐在地。从胸/前贴/身衣物里取出削得圆圆的一圈檀木和其下连着的一段木柄。接着展开宣纸画作,细细铺平方才被他捏紧而引出的皱褶。她那么好看,怎么能让这些皱褶破坏了她的美。 手指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咬咬牙,就着随身带的工具,指间翻动,不一会儿,一柄小巧团扇成形,扇面正是吴悸吃酸杏的宣纸画作。他重新提笔,颤巍巍地在上面题字—— “卿本佳人,吾本/浪/人;愿与君同,共赏风月。” 总算写完,小心吹干墨迹。将团扇贴在心口处。 喉间一阵腥甜,憋了许久的血吐了出来。嘴角艳艳,笑意满足得像个孩子。 明天,跟她道歉,把团扇送给她。把什么都告诉她,她会明白他的心意的。 眼前黑暗压下来前,锦崖这么想着。 几夜削檀木未曾合过眼,此刻心动神伤,饶是身体底子再好,还是晕了过去。 夏夜无月,回家途中仍可遇见流萤数点,小簇相聚,甫有人靠近,便忽地四散。 濛濛细雨,别有情趣。吴悸隔一会跺下脚,惊得萤火虫飞舞;偶有雨滴落在脸上,自己被吓了一跳,呆呆地,想一会心事。或走或停,挪到家时已过了用晚饭的时辰。 李梓晨家被满门抄斩后,黑不溜秋的巷口,在夜里总阒无人声。 皆因叛国逆民的宅子,瓜田李下,就无人搬入;对门的牛笔一家虽嫌晦气,但拙荆见肘地过日子,拿不出闲钱搬家,也就凑活住着;白日夜里喘气都不敢大声。 吴悸借着牛笔家门口灯笼昏黄的微光,见巷口停着个庞然大物。似乎是辆马车。 同锦崖闹翻,颇感劳累,吴悸按下好奇之心,没有上前查看,而直接推开自家院门。饭厅里烛火通明,爹娘竟还等着自己回来用饭。 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吴悸惴惴不安,吴父规矩严,该吃饭的时候没到场,从不等人。以前吴悸贪玩回晚了,不是自己热一碗冷饭,就是干脆不吃的。 走进饭厅,小王也在席。满桌佳肴,几乎全是她爱吃的。吴悸忐忑地坐下,“这么晚了,还等我呢?” 吴母戳了下吴悸的脑门,“傻孩子,自己的生辰都能忘了!”旋即起身,“长寿面我给你在灶上温着呢,我去端。” 吴母离了席,吴父招呼吴悸和小王动筷吃饭。吴悸默默夹菜,没什么言语。 “怎么,不开心?以往这时候不是吵着闹着要甜点心吗?”呷了口石榴酒,吴父问道。 “不是,今日爬蘅芷山,乏了。明天明天可能有个朋友要来咱家。”吴悸草草掩过,反问道:“爹不是不沾酒的吗?” 吴父粗糙的脸上现出两坨暗红,是不惯吃酒的人常有的。“哈哈,闺女十七了,我这不是高兴吗?时间太快了十七年前这个时候,你还跟个小豆芽似的,一晃眼都是大姑娘了。时间过得太快了” 吴悸发觉吴父的絮叨有些反常,而吴母此时端着长寿面过来,拿起筷子要亲自喂吴悸,热情得过分。小王则闷头扒饭,看也不敢看她。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都怪怪的?” 吴母一听这话,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强自忍住,“傻闺女,按算命人的说法,十七岁你就得离家了。娘想起来就觉得舍不得,好像从身上割下肉来地疼。” “孩子生辰,说什么不吉利的!”吴父啐了口,“别听你娘多嘴。吃面,吃面。” 小王手里的碗一个没端稳,险些翻在桌上。连连道歉:“这两天抱儿子抱多了,手臂酸疼着。” “没事。”吴悸撤回惊讶的视线,转而搂了搂吴母,以示安慰。 自从三年前中了毒,死里逃生,吴母转了性子,从前一味泼辣,如今有所收敛,可动辄感伤哀叹,畏首畏尾的,也让人同样无奈。 “算命的说十七岁离家,于北方最为有利。我找个近点的城,来回走动也方便,怎么弄得要生离死别般?”吴悸说着就挑起面里熟烂的长豆,吃了一口。 长寿面还是一样。绿绿的长豆不切断,整/根煮熟,寓意长寿;白白的百叶同理,寓意百岁。食材都是吴母自己想出来的,开始还被吴父抱怨坏了规矩,吴母哪里肯听他的,只说自己点子好心意佳,每年都要论上一番。 吃了十多年,味道没怎么变,却也不会吃腻。 “嗯?今年加鸭蛋了?挺好吃的。娘的手艺可以去开酒楼啦。”吴悸故作狼吞虎咽状,欲逗逗大家,拂一席凝重的氛围。可没人笑得出来。 猛地头重脚轻,“好困” 眼前最后的场景,是吴母流泪向自己伸出双臂,“哎。吃了鸭蛋,在外乘风破浪,顺顺利利。日后平平安安,回家来团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小王取了自己的包袱,又把吴母事先为吴悸备好的大包小包扛上。 吴父横抱起昏迷的吴悸,见此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做什么?出门力求轻装简从,行囊这么多,忒不方便,还招贼惦记。糊涂!” 吴母嚎啕大哭,扯住吴悸衣服一角,“别去了。南邺那么远,想得心疼穿了也看不上一眼啊!你也太狠心了!” “我是为她好!”吴父侧身甩掉吴母的手,“算命先生指明了要去京师的。再者,小王陪着,到那安顿下来,拓展丝绸生意,一举两得。你少添乱,人家还在外面等着。”事情紧急,不多计较行装问题,领着小王出门。吴母哭得直捶胸口。 一路抱着吴悸小跑到巷口。那辆马车朴素,车内空间却极大。小王麻利地把行李搬上去。吴父把女儿转交给车内久等的女人,刚才面对吴母装出来的狠心早没了,不放心地碎碎念:“阿琴啊,我可把吴悸交给你了她自小身体倒还强健,就是怪毛病一堆” 师琴笑着打断:“我你还不放心吗?保证宠着你家‘小公主’,到了京师,托了我那亲戚,肯定帮你把丝绸店张罗起来。到时候姑娘在那吃穿不愁,只怕别乐不思蜀才好。” “唉唉。”吴父一面答应着,一面退出车厢。 师琴看他还想再啰嗦几句,忙止住他的话头:“船家在渡口等着呢。给她过完生辰已是迟了,尽早赶过去的好。” 吴父不敢再挽留,目送着马车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细雨蒙蒙,流萤点点,今夜无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兮摩番外(上) 苍白修长的手指缓缓而动,描摹着书册的轮廓。青铜质地,边角的突起刺痛指尖。 他的心忽然猛地动了一下。 紧紧按上胸口,用力压住,好似要抓住什么。却再也没有感受到第二下起伏。 他怎么忘了呢。胸腔里名为“心”的那块血肉,很久以前就化为死物。恣意变换容貌形体,在漫漫的时间长河里无限崩坏c又无限重生,在偌大的天地方圆内循规则游走c书写历史,相生相融,相克相分,他活成了时空本身。 按世人的说法,他是——“神”。 一百年c两百年c三百年?距离第一次他被这书角刺破指尖,过去多久了?生命,他也曾拥有过,此刻连缅怀都做不到。因为,他不能缅怀,他根本没有情绪。 翻开沉重的青铜封皮,依旧面无表情。他能做的,是查阅。阅这芸芸众生,阅他自己,阅有灵万物。 其实没有时间,过去c现在c未来同时存在,人在写定的“命”里洋洋自得地改变“运”,仍然走向相同的终点,生死轮回,无止无休。 其实没有空间,一切如梦幻泡影。利用适当的规则就能轻易扭曲空间,让这幻觉自行破灭。人浮浮沉沉,困在一方死角里挣扎。却堪不破,所谓空间,所谓死角,从未存在过。人自己困住了自己。 “神算子家族,不算命。兮摩,创造命运。”他想起那稚童将这书交付他时,毫无波澜的语气。 那时,他不是兮摩。他是阿玦。是最厌恶黄/色的阿玦。 四处迁徙是全族的常态,老在茫茫黄沙里打转,从一处沙漠,漂泊至另一处。每天除了黄/色,还是黄/色。连成人都觉得难以忍受地单调,陆陆续续断绝与家族的关系,出漠自谋生路,何况阿玦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唯一的企盼不过是落日时分,夕阳圆圆,慈悲地显出一点不一样的红色来。 总是孤寂的。即使身边有族人陪伴,徒步黄沙上,求生沙暴里,被抛弃的感觉油然而生。不是风沙声,就是刺眼阳光下绝对的安静,连脚步声都被黄沙吞没。 所以阿玦格外迷恋商队的驼铃声。 从一个绿洲取水换物资,再踏上征途,寻找下一个绿洲。见到绿洲,族人眼中生出希望的光芒,而进了绿洲,希望渐渐泯灭。 “不是。” “不是这里。” “不对。” 阿玦的爹,身为族长,摇摇头,一次又一次地哀叹。 驼铃阵阵,阿玦循声而去。偷偷跑出了沙漠。摩肩接踵,人声鼎沸,这尘世的欢娱精彩,岂是无尽黄沙可比拟的了的?逛啊走啊笑啊闹啊。到了一条河边。 河上一朵硕大莲花盛放,小小的阿玦躺进去,甜甜地睡着。 醒来时,四周翠意环绕。阿玦很熟悉,是绿洲。河的源头,水面上立着身披斗篷的人影。 “你的斗篷真好看。是不是把星星摘下来,你娘帮你缝上去的?”阿玦问。 那人脱下斗篷,浑身不着/寸/缕,干干净净,完完全全的一个人。那身形忽高忽低,那肤色乍白乍黑,那脸重重叠叠,似有千万张脸在或悲或喜,又重合为一张僵硬c平静无波的脸。 “你是妖怪吗?”阿玦又问。 种种变化慢慢凝聚,一个稚童渐渐成形,落在阿玦所睡的巨莲里,莲花顿时金光闪耀。 阿玦怕了,“你你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样呢?” 和阿玦一模一样的稚童,手掌心浮起书册,青铜封皮上雕刻着一株树,枝繁叶茂,盘根错节。隐约从树下伸出一条小路通往远方。稚童翻开比他的手要大上四五倍的封面,古井幽深的眼眸里瞳仁轻轻颤动。 “我的未来,变成了空白。”稚童肯定地说道。无数次翻阅书册,看着自己的过去c现在和未来,闪过种种片段。每一次他都知道自己在何处消亡,又在何处重生。 此次翻开,未来,却一片空白。这意味着,他即将体会到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太久了,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被选中,接受了书册,再而被迫地参透这个世界残忍的真相。阿玦,是新的被选中的人。 “神算子家族,不算命。兮摩,创造命运。”稚童将书递出,平静地告知。 阿玦接过书册。一瞬间,破碎的画面纷至沓来,庞杂的信息涌入脑海。一个孩子,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接纳了无上的智慧,以及永恒的孤独。 阿玦成了兮摩。成了他的族人苦苦寻觅的神祗。 观棋烂柯。天上一天,人间百年。新的兮摩重回沙漠时,神算子家族的最后一支,阿玦的爹娘c族人,早已死在沙暴里。兮摩找到他们的尸骨,他曾经的“爹”的头骨,半埋在黄沙里,空洞的两个眼眶正对着不远处的绿洲。 阿玦的爹,临死还在希冀着,能找到传说中兮摩所居住的绿洲,而拯救濒临灭亡的家族。 新的兮摩捧起头骨,压在胸口。那里,没有任何的起伏。他的心,不会跳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与其说神随心所欲,超脱生死,倒不如说是神被时空所无情抛弃了。 神也不自由。作为规则本身,神没有,没有终点,没有停步,只有不断地前行。 新的兮摩走遍大千世界,被书册指引着去做该做的事。他重建了神算子家族。代代王朝更迭,神算子家族从未料错。 渐渐地,神算子家族百年出一个兮摩的传奇,人人耳熟能详。可是连族人也猜不到,所谓百年一得的兮摩,从始至终,是披着不同伪装的同一个人。 直到某年某月。兮摩遇见了名为牙夕的狼妖。牙夕碰了他的书,毁了他的计划。 兮摩还是被比他更高的存在而推着,不断地前行。新奇的是,这一次,他无法创造命运,而只能修正历史。他在历史这架马车所行进的轨道上,撒上不同的石子,影响历史的车轮,去改变离开既定目标的马车的方向。 启书册,观时空。 撒下第一颗石子。在原氏宫变前,他抱走了尚在襁褓的太子,送入兴国将军府。太子母亲为突厥一脉,太子呈蓝眸,兮摩留下了能改变他瞳色的药物枚玉蔷薇和亲自为太子取的名字。 撒下第二颗石子。牙夕出逃,他虚与委蛇。找到了呱呱坠地的吴悸,兮摩扮作算命人,送出了第二枚玉蔷薇。并指点吴父要让吴悸在十七岁那年入京。 撒下第三颗石子。锦崖诞世,他作出了持玉蔷薇者登人极或助人登顶的预言,同时警告提防吴悸克死至亲至爱的命数。牙夕死后,兮摩失踪了。 撒下第四颗石子。十四年后,兮摩杀了方为少年的何茗磊,于是他成了何茗磊。 第五颗石子,撰写古籍,道明玉蔷薇的来历和用途,藏于深宫。 第六颗石子,派奚奶娘的干儿子追踪前朝遗脉。第七颗石子,击鼓鸣冤c大闹朝堂。第八颗c第九颗 凡人眼里小小的意外,无一是巧合,而是神为了修正错误,在时空棋盘上,悄悄布下的棋子。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公子?” 何茗磊,或者说,兮摩望着正在一旁侍候的小苗。眉间神色淡淡。 小苗,若真正的何茗磊还活着,会在二十岁娶她做妾,后始乱终弃,致使小苗沦落青楼酒馆。这是书里定好的命。 而现今兮摩取代了真正的何茗磊,结局并不会改变。兮摩完成他的计划后,何家是新的帝王第一个迁怒的对象,男丁抄斩,女眷投入官窑。他看到的小苗的未来,依然穿着青衣,外套织锦褂子,在青楼里对窗而哭。 “下去吧。”他突然不想再看见她在身前身后殷勤的样子。 小苗得了令,极听话地退出房外。仿若何茗磊是她最尊崇的神。 明明,我才是神。兮摩心想。欲合上封面,骤然间,他看到—— 自己的未来,一片空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一章 “恩人” 木桨摇动,捣过碧水。鸥鸟从天空冲下,翅尖轻点水面,悠悠再起。 吴悸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醒来。尽管睁得开眼,依旧是浑身乏力,使不上劲。 入眼是斑驳的船板。 身旁,与舱底相连的小矮木桌上,昨夜放着的油灯已灭。桌上药箱半开,露出里面的瓶罐盒碟。窄小的船舱里,小王卷着铺盖,就着舱底的硬船板睡在行李旁边,正打鼾。 吴悸想喊他,不料嗓子干哑,只发出细如蚊吟的嘤/咛。与她船舱一板之隔的小门被移开,一个陌生女子半弯着腰走进来。 “醒了?”女子盖好药箱。昨夜试药太晚,倦了赶着休息,竟忘了收箱子,幸好小王向来规矩,亦不曾翻动过。 吴悸醒得比她预想的要早得多。师琴看了眼她脖子处的玉蔷薇,没有多说。走去轻轻踢了踢小王,把小王叫醒。 “起吧,再过一个时辰该到风陵渡了。你家小姐也醒了。” 小王顶着黑眼圈,麻溜地起床c叠被。外衣也顾不上穿,先给吴悸倒了杯水。把小床上的吴悸扶起,喂她喝水。 “小姐这是师琴姑娘。”小王犹豫着说道,“师琴姑娘在南邺有熟人,掌柜的托了她伴咱们进京,帮衬咱们尽早安顿。” 吴悸略略思索,自打三年前牢狱之灾警醒,爹娘不敢不信命理,送她进京无可厚非。可何需如此匆忙,还迷晕她绑上船,先斩后奏? 终于想起来师琴是何许人也。可不是早些时候娘亲念叨的爹爹的相好嘛。小王支支吾吾,更令吴悸坚定心底猜想。 必是吴父耳根子软,听了师琴的谗言,又深知吴悸嫉恶如仇,厌恶坏了自家爹娘感情的烟花女子,不会愿意合作,才出此下策。 师琴见吴悸眼底轻蔑,就是世人对烟花柳巷之人的嘲弄,自己习惯了,也不扭捏,反抱之以嗤笑。收了药箱自回隔间去了。 这厢吴悸听小王讲了前因后果,与自己推想的,出入不大。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忽地想起锦崖,他还说要来道歉也不知道吴父会寻个什么借口打发他。心里闷闷的。拜托小王搀扶着自己上甲板透气。 师琴闲时往南邺去,喜择小船小路,快捷便当,不引人注意。水道上只零散几叶扁舟,船家都是顶熟悉近路的老手。 看了一阵,吴悸所在的船总算并入了主水道。千帆迎风而鼓,数艘大船好不气派,衬得诸多小船们如蚂蚁一般。 其中一艘红漆宝船,中等大小,平凡无奇。船尾垂下一道绿藤,藤上缀满白色花骨朵,有个女子正在照料。 有情趣。吴悸暗想。若非她无聊,呆在甲板上吹风看景,也不会注意到普通船上这么一个装点的细节。 红宝船和吴悸的船同到风陵渡,在埠口下船时,只见红船里走出个高挑女子,穿着面青里白的衣服,头戴斗笠,压得低低的,看不清容貌。而露出的侧颜,透骨冰肌,叫人一见难忘。 药效未过,吴悸软/着两条腿,被师琴和小王一左一右架进了风陵渡最大的酒家。那青衣女子不经意望过来,顿了顿,随后也进了酒家。 酒家生意正好。吴悸一行方落座,青衣女子大方坐在四方桌仅剩的位置上,“暂无空座,拼个桌,诸位不介意吧。”摘下斗笠,透骨冰肌上嵌着的五官太令人失望——大圆脸,细眼睛,塌鼻子,厚嘴唇。 配这罕有的冰肌,太可惜了,反倒把还谈得上平凡的长相衬得显丑了。 吴悸先前颇为期待,有绿藤荡船尾的雅致心,身形又高,这女子再怎么长得也不会太差。谁承想是天意难料。给些东西,便要夺走另一些东西。 青衣女子笑道:“看来姑娘对我的样子不满意啊。” 吴悸自觉失礼,“冒犯了。恰好之前有看见姑娘料理船尾青藤,心生渴慕,适才又从斗笠下瞥见赛雪肌肤是我以貌取人了。我叫吴悸,望姑娘海涵。” “不碍事,好多人嫌我不够貌美如花。我只好自我安慰,是自己气质出尘,他们看得起我,两相对比才这么说。我姓月,名真真。”女子从袖里抖落小白花,手掌翻动,稳稳接在掌心,“新从藤上摘的,送你可好?吴姑娘。多谢高看我。” “按礼我该跟你客气一下。但我实在喜欢这花,嗯”吴悸拿过花,“谢谢了。” “位置给你坐了,你花也送了,咱们算熟了。叫我吴悸吧,姑娘什么的听着酸掉牙了。” 扒饭的小王,一粒米吸进气道,呛得眼泪都咳了出来。师琴嘴角含着丝优雅而强忍的笑意。 月真真险些笑岔了气,本就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好好。吴悸。咱俩谁也别跟谁客气,叫我真真。” “哦。真真。那别客气,动筷吧。”吴悸招呼,自己却干看着。 月真真笑得腮帮子发麻。“吴悸,别客气,你也吃啊。” “我我抬不动手。”药效的后劲尚在,吴悸老老实实回答。 “嘿,别跟我客气,我喂你?”月真真只当她还在玩笑,如此戏说。 “那怎么好意”吴悸不由老脸一红,肚子“咕噜”一声,立马改口:“那敢情好。咱俩谁跟谁啊。” 月真真不知怎地,减了兴致,眯眯眼稍稍睁大,好像想起了什么正事。“对。咱俩谁跟谁。光吃东西没甚意思,玩个游戏可好?” 吴悸张嘴够到月真真夹过来的菜,点头同意。 “我说一个故事的结局。你可以就此随便问我问题,但我只能回答‘是’与‘否’。若你猜出来故事到底如何,便算你赢了。” “我开始讲了。有个姑娘走不动路,被一男一女架进了风陵渡最大的酒家,该吃饭了,可手也抬不动。你猜猜,前头发生了什么。” 吴悸c师琴和小王均一惊。师琴的脸色分外难看。 瞧月真真一本正经的模样,吴悸不知她为何要绕这么大个弯,来探问她的过往。想来不只是她注意到了月真真,月真真也很早注意到她,特意过来坐在同一桌,并非巧合。 微妙的气氛中,吴悸的肚子又“咕噜”一声。月真真举筷喂她,十分耐心的样子。“慢慢吃,吃饱再说。” 吴悸一路皱着眉头用完饭,心生一计,或许能知道月真真的意图。 “这故事好难猜,且我头一次玩。要不,换我出题,你来猜。我只用回答‘是’与‘否’,就简单多了。要不然,算你欺负我!”吴悸口气相当严肃。 “可以。” 吴悸道:“那我开始讲喽。有个姑娘走不动路,被一男一女架进了风陵渡最大的酒家,该吃饭了,可手也抬不动。请问,前头发生了什么。” “请问,这个姑娘是病了吗?” “不是。” “姑娘是被下/药了吗?” “是。” “下药的人是旁边的一男一女吗?”沉吟片刻,月真真问出这一句,右手平放在桌上,压住袖中匕首,蓄势待发。师琴似有所觉,放下碗筷。 见月真真状似无意实则担忧的眼神,吴悸醍醐灌顶般想通透了。怕是自己被小王师琴搀扶,满脸怨念,被月真真误会,以为吴悸遭人暗算胁迫了。吴悸挑挑眉毛,其实也差不多,只不过暗算她的,是她亲爹。于是答道:“不是。” 月真真还提着口气追问,“姑娘是被牙子拐卖了吗?” “不是。” “那一男一女是这个姑娘的朋友吗?” 吴悸看了看小王,再看看师琴,“我回答不了。” 月真真反应极快,“回答不了?那说明,是朋友,也不是朋友。难道,他俩一个是你的朋友,一个不是你的朋友?” 吴悸如逢知音,喜形于色,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 月真真厚厚的唇瞬间勾起一道弧。“一个姑娘,被第三人下了/药,药量猛到使她无法正常动作行走。接着她被一个朋友和一个不是朋友的人,搀扶着,带到风陵渡最大的酒家。我猜,是她不愿意做什么事,疏于防备中了迷/药,而被带上船,去某个她未必愿意去的地方?逃婚?” “不是逃婚。”吴悸有些窘迫,“但八九不离十,离答案很接近了。” “下/药的人是这个姑娘熟悉的人吗?” “是。” “带她来的一男一女中,她的那个朋友是为了她好吗?”月真真打量着小王。她压在桌上的右手一直没有动过。事情未弄清楚之前,她不会掉以轻心。 这是因为月真真还有一层考虑。虽说吴悸否认被拐,但不能排除她受这一男一女威胁而没说实话的可能。若真是如此,月真真随时准备好一场恶战,救走吴悸。 吴悸却沉不住气,嚷嚷道,“哎呀,太难猜了。你猜到这个份上已经很厉害了。我告诉你吧。” “我爹迷晕我,拜托这位小王,就是我的朋友,护送我上南邺去避灾。所谓灾,是某个很灵的算命先生提醒的。” 吴悸的话并没有让月真真完全放下心。月真真看向沉默不语的师琴。从她为袖中匕首蓄势起,师琴周身就溢出阴冷之气。在这一行三人中,师琴这个风韵犹存却身手不错的少/妇,是最让月真真感到可疑,也最为忌惮的。 “这位师琴姑娘,如我前面所说,不是我的朋友。”吴悸话锋一转,“真真,你有所不知,她怎么会是我的朋友,她可是我的大恩人呐。” 丢出这么一句话,不仅月真真备感诧异,连师琴都傻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二章 换船 “恩人?” “是啊。”吴悸的手终于恢复了些知觉,她一把抓住盘里最后一颗大油桃。方才眼馋很久,却没跟月真真说。生怕让人家喂她这样水灵灵的果儿,弄脏了月真真的手。初次相见,从月真真找不到一丝褶皱的青衣和格外干净的袖口,吴悸看得出她是爱洁之人。 本来吴悸就不爱麻烦人,要不是月真真的气质合她的眼缘,接下来的事又不得不拜托月真真帮忙,她也不会那么冒冒失失c直来直往地“别跟我客气”,故意和月真真套近乎。 “师姑娘于我非亲非故,不过与我爹略有些交情。竟肯抽百忙之身,不顾艰险,伴我上京,助我安顿,当然是我的大恩人啦。”吴悸话里夹枪带棒,月真真不知就里,自然不懂其中深意,只是从吴悸夸张的口气里窥出些端倪来。 倒是小王偷着看师琴,唯恐师琴生了气,开了船,他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师琴则轻蔑笑对。 吴悸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手一抖,桃子都滚到地上。吴悸心疼得脸色都发青,跟自己赌气,自己痛拍自己的手,道:“要你何用?一点迷药而已。到现在还软/着,连个桃都拿不稳。没用没用!” 月真真的右手总算放松下来。走过去替吴悸捡起油桃,仔细察看,道:“摔坏了些。” 再看盘中空空,酒家的店主又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他们,遂邀请道:“恰好我船上还带了些果儿蜜饯,都是女儿家爱吃的。你要是喜欢,去我那拿些即可。” “咱俩谁跟谁,我当然不会跟你客气啦。”吴悸卯足劲站起,顺势往月真真身上一扑,“可是,真真,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月真真被她靠着,身上是暖/乎乎的,鼻间却嗅到一股幽幽冷香,心自软了/几分,“你说。” “师姑娘对我如此厚待,我当涌泉相报。无奈出门仓促,只租得一艘小破船,怎好委屈师姑娘与我同坐呢。真真,可否烦你同你的船家说一说,给师姑娘在你那船上,寻个舱位呢?”吴悸撒着娇,其实提出无理要求,心里分外害臊,面上也泛出羞/色。 可想到师琴与吴父的过往,此番又用出迷晕她的手段,吴悸难免膈应得很。要一路同船,指不定还有多少麻烦,倒不如趁此分船而坐,眼不见心不烦。 月真真眼见吴悸对她挤眉弄眼,要她配合,才明白过来,吴悸打从她坐下起就开始盘算这事了。也确定先前她的猜疑不错,吴悸不喜师琴。 真真微微气恼,逗她道:“这可不巧了。我那船虽不小,用具也不错,但早被船家大肆宣扬好处,舱位租得一个不剩。” 吴悸信以为真,听着直叹气。扒在月真真身上的手也收了回来,撑住桌子站着。 师琴自是不愿分船而走,失去对吴悸的控制。且玉蔷薇在吴悸脖子上挂着,难保没有其他看过古籍c知晓内情的有心人注意到,并有所行动。 看月真真有推拒的意思,师琴赶紧顺水推舟道:“小悸这孩子,对我一向客气过了头。寻舱位的事,还请月姑娘别放在心上。” “小悸”一词,激得吴悸一身鸡皮疙瘩,无力的腿更是一/软。 堪堪要跌倒,哪料月真真握住吴悸的手,把她拽到自己怀里,让她靠在肩头。随即回视师琴:“哪里的话。” “空余的舱位没有,不是还有我的舱位吗?出门在外,朋友最大。我跟吴悸这么投缘,她病恹恹的还不忘报恩,我怎好不成人之美?而且我坐的船也是往南邺去,不若我与师姑娘互换舱位?” 小王一个没忍住,赞同道,“甚好。”一个自家小姐,一个是掌柜的养在外头的娇贵人,碰到一起,那明争暗斗,要是波及到他,不知怎样地天翻地覆。坏就坏在他一个都不能得罪。开罪了师琴,她去掌柜的那里告一状,有他受的;开罪了小姐,立时小姐狂风骤雨地发作,那更了不得,他登时就能被揍得鼻青脸肿。 如此看来,还不如让这个月姑娘同船呢。毕竟,她还是因为担心小姐被牙子拐卖,才来接近他们的,想来为人应该不错。再说了,若她有什么歹心,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制不住她? 小王自信满满,一点也不知道,如果月真真祭出匕首,匕之迅,不沾血即可伤了毫无武功的他。 师琴被月真真这般戏耍,不悦未褪,小王呼“甚好”,又生生在她心上补了一刀。 看那吴悸喜不自胜,得了便宜还卖乖,懒懒蹭月真真脖/颈,师琴不禁想到,那玉蔷薇上“得此女,登人极”的刻字,更笃信兮摩看人命格之准。第一回合过招,吴悸就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连个陌生人都自愿护着她。 或许,把宝押在她身上,未必就不如押在林雁杳身上呢。师琴暗暗思量,估摸着现在与吴悸闹僵并不合适,于是作出在青/楼的轻/佻样,媚笑道:“盛情难却,奴家只好腆着老脸答应了。” 果不其然,清高好洁的月真真难掩恶/色。 师琴得计。也算让这武功不简单的姑娘讨厌自己了。后续行程,能没交集就别有什么交集。毕竟,月真真也探出些她的底细。 多行多错,减少接触也挺好,正好方便她一门心思研制□□。上次引出麂骨粉毒/性的两味药,其实只有一味,能引人癫狂,效果还不持/久。为了哄骗殿下才夸大了说,如今可得勤快着点试药,免得临阵出乱子。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待到月真真将简单几件行李搬到师琴舱里,隔壁船舱的吴悸,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啃从师琴那要来的果儿蜜饯,啃得果核都堆了整整一盘。 “嗝——”月真真到吴悸船舱来看她的当口,吴悸正转战蜜饯,满嘴糖霜地打了个饱嗝。 月真真在床沿坐下,拍拍吴悸翘着的二郎腿,“不麻了?” “那当然。”吴悸抱住月真真的手臂,撒科打诨,“真真的果儿蜜饯养着我,能不好得快些嘛!” 月真真推开她凑上来的脸,正色发问:“不玩了。吃饱了,把事情说清楚,你跟那师琴,到底怎么回事。” 吴悸不太愿意把自家的丑事过分宣扬,嗫嚅着说:“事关我爹娘的名誉,我我跟你讲了,保证不和别人提起?” “嗯。光是我一个人的话,我会守口如瓶。”月真真犹豫道,“但若是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我没法把话说死。” “身不由己?”吴悸将一块糖姜片送到月真真嘴边,“换我喂你喽。不准客气,咱俩谁跟谁啊。” “嗯,例如受恩于人,不得不报。恩情报尽前,恩人的要求,我没有不依的。”月真真含了糖姜片,含糊而语,“倒也巧,你挑的是我素日爱吃的蜜饯。” 吴悸得意地搂了月真真,软磨硬泡拖/到/床/上,一起并肩躺着。“我看你白得发亮,冰美人冻得慌,赶紧来块姜片祛祛寒!” “好张厉害的嘴。”月真真翻/身去捏吴悸的脸,触/手之处,是黏/腻的果汁残留,其上沾着沙感的糖霜粉,“这么多果儿蜜饯还没喂饱你,竟调/笑起我来了。” 吴悸慌张躲闪,连连告饶:“好真真,饶了我。再不敢了。” 玩笑了一阵,好歹消停下来。依旧两人并肩躺着,挤在吴悸的小床上。船家开了船,船舱复而摇晃起来。水声淙淙。 小王不在,两人颇有岁月静好的安稳感。 吴悸便在这温馨氛围里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提到玉蔷薇时,月真真凝着她的脖子处,端详许久,若有所思。 末了,月真真起兴道:“我也说个我的私事与你听,以示公平。” “我长住南邺,这次是我头一回来姑苏。我来看我娘生前最想念的故乡。” “姑苏真的很美。诸巷交错,巷里铺的青石板总是被雨水润/湿的,坑坑洼洼,走着却觉得心里很平静。矮矮的房屋,依一道窄窄的小桥而建,相对的两幢屋子的人,近在咫尺又隔水相望。” “此次赶巧天降大雪,青石板c屋瓦上覆着一层白,煞是好看。落雪纷纷的时候,我就举油纸伞,去店里看绣屏,去食铺尝糕点。蟹包c玫瑰糕c青团这些,在冷天里冒着热气,愈显可爱。” “闲了我就戴着斗笠去船上听雪,钓些‘太湖三白’。我娘没有骗我。姑苏有最醉人的水,也有最磨/人唇/齿的美食。还有最温柔的翩翩佳公子。” “噗。”吴悸嚼着颗白糖杨梅,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抱歉。一见钟情?” 月真真感伤倾诉,她原是听得专注,对月真真所提姑苏美食种种,更是心下赞同不已。可“翩翩佳公子”的绵绵情话叫月真真一说,吴悸实在忍不住,笑了场。这等小女人情态,哪像这个气质清冷的月真真能作出的? “不对,跟一见钟情不一样。”月真真口气之笃定,其后的惊人言语几乎让吴悸怀疑起自己来。 “世上有种人,你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会爱上他;而你也知道,他一定会爱上你。你就是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三章 花笺意 “哼。”月真真发表完高论,置气道,“不跟你细说了,你不懂。” 吴悸却为那句话怔愣了好久。 她看到锦崖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 但她能否有自信说,即便锦崖不在初见时动心,在认识她以后,锦崖也一定会爱上她呢? 如月真真所言,这与一见钟情不同。一见钟情,往往只是单方面地沉沦于对方的容貌,对方却未必有意。 月真真描绘的,是宿世姻缘,是命定眷侣,是月老亲系紧的红线,双方,都唯彼此不可。只要见到了,就会认出对方,任它孟婆汤后红尘忘,任它时间长流,任它俗世繁华,才子佳人千千万,旦相逢,便相知,终相守。 回想茫茫十年光阴,或许从头到尾,她与锦崖,不过是她一个人的一见钟情c自作多情。 “你别哭啊。”月真真替吴悸拭去眼泪,“算准我心软是吧。得了得了,告诉你便是。” “元宵夜,我去逛了姑苏最热闹的灯会。灯谜大赛,我一路过关斩将,不料卡在最后一题。正苦思,横空飞来花笺,上附谜底。我寻那花笺来处,就看见了他蓝衣乌发,折扇横握。” “前世或有孽缘的吧。一眼认定,互换姓名,方知我俩都是做塾师的。交谈间获悉,他和我的感觉是分明是一样的。我们相互倾心。”月真真面露无奈,“可他话语间自相矛盾,颇不愿承认自己沦陷于情爱。似是从未动过情,又恃才自傲,一味嘴硬。小孩子脾气。” “后来” 月真真咬牙切齿,“他竟想轻/薄我,夸海口要我乖乖等他娶我。” 吴悸正气凛然地点评道,“小混/蛋。” “我便假意安抚,逛到满春院附近。” “你带他去青/楼了?” “嗯,包/场。”月真真回忆当时情景,掌不住笑了,“我跟老/鸨说好,包/场的钱都由他来出。真希望让你也瞧瞧那家伙,被一干环肥燕瘦簇拥招呼的样儿。衣衫凌/乱,脖子上都数不清多少红印。” “太狠了。”吴悸咂咂嘴,“好真真,你躲哪里去了?” “我么。自然义正辞严,教训了他一通。”月真真摆出架势,“我站在高处说—— “‘塾师?斯文败类,亏你也是塾师,我当塾师当得问心无愧;你么,啧啧啧,少祸害孩童了!’然后就跑掉了啊。” 吴悸抹了把汗,暗叹做塾师的女人可真的是惹不起。一面小心试探道:“他叫什么,在何处,你问清楚了吗?这样喜欢的人,草草丢了,以后可怎么找。” 月真真满不在意地道:“有缘自会相逢。我清清白白的身子,没成亲前,哪能随随便便给人轻/薄了去。让他吃个教训才是。名字么,倒是平常无奇,叫李沛。” 吴悸半坐起来,端着杯子正喝水,闻言,嘴里含的一口全喷在月真真青衣上。月真真爱洁,即刻去了隔壁舱换了身新衣,里白外蓝,比青衣衬得她更清雅爽利。 之后,无论月真真如何询问,吴悸都不敢把喷/水的原因告诉她。好在月真真虽清高,但对朋友也体贴,遂未再逼/问。 “李沛”撞名自家青芽私塾的老塾师这事儿,却让吴悸傻笑了好几个时辰。同名同样的行当,已经稀少。偏偏无巧不成书,通过月真真的转述,还令吴悸知晓。 一想到老塾师李沛老得没几颗牙说话都漏风的嘴,再想到月真真提起情郎李沛含情脉脉的语气,吴悸就不厚道地咧开嘴笑了。到晚间,简直要新笑出条皱纹来。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月真真与吴悸相识日浅,胜在投缘,同船而行,友谊愈笃。到南邺一般二三十日,两人却兴致大发,沿途绕路玩了好些地方,才意犹未尽,赶至南邺。 吴悸心有不舍,但数日交心,她了解月真真不爱受俗务束缚的性/子,故而也不强求互留地址。还是那句“有缘自会相逢。”分别时分,两人都洒洒脱脱。 师琴履行对吴父的诺言,借助在京的势力,很快替小王和吴悸盘到了一家铺子,对面是家极有名的“点”茶坊,市口算不错的。而吴父在他们出发前,就将一批上好丝绸托人运到师琴在南邺的“亲戚”处。两下里没什么大差错,小小的丝绸铺子“忆姑苏”就在南邺开起来了。 酒香也怕巷子深。“忆姑苏”开业后,门可罗雀。 丝绸是正宗的苏产辅以苏绣,可偌大的京师,鱼龙混杂,有本事的人不少,并不缺张罗丝绸生意的人。吴悸和小王在南邺又无根基,顶多算与师琴有几分交情,但她没甚了不得的人脉,想帮忙亦有心无力。 眼看着从姑苏带来的积蓄一天天地少下去,铺子里却没有进账,小王几乎愁白了头。因着吴父从小提点,吴悸在丝绸铺子能出些力。看小王苦恼,她是急在心里,面上丝毫不露焦躁。反而时常宽慰小王。 一日午后,一辆华贵的马车迅疾驶来,车辙处,聚了不少好奇的百姓,探首张望,交头接耳,猜测着马车里坐着的是男是女,又该是什么身份。 要知道,在南邺这一片,马车并不稀奇。但装饰如此华丽,还行驶得这么快,显示主人目中无人态度的,确实不多。 有知情者压着嗓子传话道:“那车帘,‘双木’,难道是兴国将军府,林企荫,林家?”” 马车最后停在了“点”茶坊。流苏从车顶垂落,暗青色的车帘绣着两株松柏,大概是家徽类的东西。从车窗口隐隐约约瞥见一抹倩影。 吴悸在柜台打着算盘,见车上下来个小丫鬟,乖巧可爱,用悦耳的声音向车里的主人禀报去向。接着进了“点”茶坊,购得他家的招牌货,稍稍掀起车帘,从缝里将东西递进去,主人检阅茶料完毕,才回茶坊去付金锭。 吴悸摸了把算盘,感叹大户人家,连小丫鬟的风采都有别于常人;金锭一出,吴悸忍不住思忖,啥时候自己能把“忆姑苏”经营得蒸蒸日上了,买东西付钱也该这么大气。银子?不存在的;从袋里随便一/掏就是金锭珍珠什么的,横着走路都算不上过分的。 马车里,坐着方从东宫出来的林雁杳,里着白色落梅中衣,外套暗紫色锦褂,披着薄薄的深红色纱衣,是进宫当有的郑重打扮。伏天酷暑,层层叠叠的穿着,总归裹得人心火盛。于是兴起来这民间名气颇大的“点”茶坊试试茶,解解暑。 略觉气闷,林雁杳拨开车窗垂帘,恰好撞见吴悸对着金锭流口水的模样。 刹那间,来不及嫌恶平民的市侩气,林雁杳的视线黏在吴悸脖子处,久久无法移开。 小丫鬟芝麻付过钱回来,却见自家小姐素手起帘,踩着车夫的背,正下马车。 那一瞬,静可闻针。 片刻后,惊叹之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茶坊一楼的c二楼的,街边过路的,无不开始议论马车主人的天人之姿,风流体态,雍容气度,继而猜度其身份。 芝麻急得泪花挂在眼角,然平素林雁杳悉心教导,再怎么着急,都不可自乱阵脚。遂强作从容,自车里取了面纱,劝说道,“小姐戴上吧。此处离宫离府都远,小姐仙貌,恐惹百姓非议。” 林雁杳纤纤玉指夹起面纱,微微摩挲,便松了手,任面纱掉在地上。烟嗓沉沉道:“无碍。” 先前朝着金锭流口水的吴悸,现在改为,朝着径直而来的林雁杳而流口水了。一面观美人而赏心悦目,一面自卑地回想,该给晨起对镜还沾沾自喜的自己,买块豆腐,撞死了事。 复又长叹,人外有人。南邺不愧是京城,灵地育佳人呐。不晓得自己在这多住上两年,能不能沾点天地灵气,变美几分? 吴悸想得入神,不知不觉,已经将心中所想喃喃道出。 这世上哪有人不愿受人夸奖的。即使像林雁杳这般见惯他人惊叹的,听着吴悸这傻乎乎的羡慕之语,也不免心里受用。 于是掩了低就的心思,与吴悸闲谈起挑选丝绸做衣裳的事来。 林雁杳虽放宽心闲话,吴悸仍觉得高攀,血涌上头,搜肠刮肚,把十几年耳濡目染的丝绸知识都翻出来讲,唯恐怠慢了大美人。 小丫鬟芝麻看吴悸滔滔不绝,自家小姐这般平易近人,备感奇怪。 小姐是个傲气十足的,别说是买东西都懒得下车,事事专经她们这些下人的手;即使有雅兴下车逛逛,去的也得是京师非达官贵人不能踏足的地,怎会看上临近京郊的一家小丝绸铺? 仔细观察,小姐面上笑容和蔼,眼睛里似乎浮着一线急切的游丝。急切,这种情绪这在小姐身上实在太少见了。 芝麻百思不得其解。林雁杳适时发话,解了她的疑惑。 “吴店主,你脖间挂的配饰,可是玉蔷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四章 月汀 听林雁杳这么一说,吴悸下意识就抚上锁骨处的绿玉。“啊,这个啊” “这个是我出生时,一个路过的算命先生送的。”吴悸想起杨柳信中所说,玉蔷薇实乃神算子族兮摩相赠,而自己的命格虽有助于锦崖大业,但必克至亲至爱,不免脸色有点难看。 不料,这在林雁杳看来,恰是吴悸心虚所致。于是笑容更加平和,低低的嗓音里带着一□□/惑的意味:“我能看看吗?” 吴悸却警醒了。三年前她突患咳症,命悬一线,若非锦崖机缘巧合寻回此物,自己哪有命站在这里慨叹美人? 锦崖忠告犹在耳边,前些日子与月真真同/床而卧,真真想细看,她都不让触碰的。遂拒绝道:“不可。算命先生说,此物除爹娘和自己外,谁也碰不得。要不,就失了灵性,起不得护体的功效了。” 林雁杳准备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尴尬地垂下。眼中闪过惊讶c失望,以及势在必得的自信。 担心再旁生什么枝节,吴悸顿时觉得再美的人儿也不过尔尔,色令智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下了逐客令。“我家铺子小,小姐逛了这许久也没拣到心爱的,不若另择好店。来日如我家铺子进了新奇上品,必定先告知小姐。” 林雁杳自然知道,所谓“必定先告知”乃生意人的假客气。她环视了店铺一圈,数匹丝绸光泽尚可,抵不过积了层薄灰;吴悸方才打算盘的柜台上,账本还摊开着,记录只有寥寥几笔;对面“点”茶楼正是客流最多的时候,这里却无人涉足。 片刻功夫,林雁杳已推断出“忆姑苏”门庭冷落的窘境。计上心头,理了理下马车时弄乱的暗红色纱衣,款款道:“是雁杳失礼了,吴店主莫气。雁杳过意不去,或许有些能帮得到吴店主的地方,还请吴店主不要推辞,成全雁杳赔罪的心意。” “什么?” “雁杳快人快语,并无冒犯之意。吴店主这铺子丝绸质量,实不比京城任何一家差。滞销到丝绸积灰的地步,太可惜。吴店主或许只是缺少一个契机,将铺子的名声发扬起来。” 看吴悸已然被她说得动了心思,林雁杳继续说道:“雁杳不才,家父在南邺小有所成。自家设有小私塾,名‘月汀’。不拘诗文,占星c花草c狩猎c防身武术等均有涉猎。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只看塾师爱教什么。” “这私塾倒别具一格。可这与发扬我家铺子有何关系?” “吴店主别着急。”林雁杳缓了口气道,“正因‘月汀’独特,所以各家贵人都遣下人们来学,长些见识。后来发展出一年一赛寻宝物,塾师定比赛的规矩,获胜者给主人争光,可随侍入宫见见世面。而后商贾闻之,都砸重金入‘月汀’,以求到宫里寻觅些机遇。” “这一年一度的寻宝赛在即,吴店主何不到‘月汀’试一试,或可与宫里尚服局攀上些交情也未可知。到时名声打响了,就不愁丝绸没有销路了。” 听得一家私家的私塾,竟有能力让皇宫里的人也给几分面子,变着法儿搞些宫里用品的销路,吴悸暗想,所谓“小有所成的家父”,怕是自谦得过分了。 可像“月汀”这种私塾,本是大家族为培养自家子弟所特设的,不招外家的学生;况且林雁杳也说了,想要另辟门路,要么是有权有势的贵人能塞些下人进去,要么是富商巨贾用钱砸一条道,这两条,她吴悸,一条都不占,总不能现在跑到哪个贵人那,自荐做婢子吧? 吴悸明白林雁杳之前所提到的“赔罪的心意”了。顺理成章,林雁杳称,她父亲对“月汀”不怎么过问,而她与塾师有些私交,可以帮忙推荐吴悸进入“月汀”学习,从而有机会参与寻宝赛。 吴悸既已有了戒心,便将丑话说在前头,说道:“这等鼎力相助,我无以为报。如果小姐是要以查看我的玉石作为交换,我还是一样的态度,恕我不能给。” 林雁杳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这个自然。雁杳另有要求。” “什么要求?” “今年寻宝赛的宝物。个中内情,雁杳不便说,不知吴店主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吴悸不喜欠人情,亦不是个不知趣c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再想想她去了“月汀”,以她的能力,面对一帮佼佼者,未必就能赢得比赛,这桩交易说穿了,还是林雁杳冒的风险更大。生意经盘算完,就爽快答应了。 林雁杳约定,明日会有专人前来,领吴悸上“月汀”,并处理相关事宜。此间事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回到马车,林雁杳无半点轻松,陷入沉思。芝麻在旁点茶伺候。 自从再获太子垂怜,林雁杳厚积薄发,应付宫里那点事,完全绰绰有余。平素不把她当一回事的,见势也都争相巴结。她也算不负父亲林企荫所望。幼年因曾被太子当做弃子而失却的傲气,渐渐回涨。 谁承想今日在吴悸这么个平民丫头片子这里碰钉子?不由自主,行事竟自降身份,讨好有加。心酸涌起,原以为自己终于熬出头,与那种奴颜婢膝的日子永别了,到底还是经历过,总有几分卑微是刻在骨子里了 十五年前,兴国将军府。 无忧无虑的小林雁杳,不能再无忧无虑了。 独宠她母亲鹑衣五年的林企荫,迎正妻董蓓入门。十里红妆,风光无限。 董蓓当得起如此境遇。董家是邻国一小国——卫迤的相府千金。卫迤矿石资源丰富,历代国王又善加利用,使得卫迤精于武器打造,其他各国竞相购买。专精一项,让卫迤从容游走于各国纷争,坐收渔翁之利;且卫迤国小,诸国并不视为威胁,反倒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卫迤长安久富。 而卫迤不被大国惦记吞并的关键,在于卫迤董家。董家掌握着研制武器的秘册一本,世代添补删改,凝聚无数匠人的心血。独门秘术在手,董家自持戒备,外界根本探不到丝毫消息。 即使大国侵卫迤,奴役卫迤人民,屠杀董家,也得不到秘册,白费力气耳。 可董家偏偏出了个董蓓。 董蓓是个女中豪杰,最爱扮作小兵,往战场死人堆里钻,去研究各项武器实战的优劣,再回卫迤与匠人们相商,扬长避短。卫迤兵器已是独树一帜,广受追捧,在董蓓的努力下,匠人们更是精益求精。 董相国故而十分宠爱这个独女。董蓓在战场对林企荫一见倾心,死活要嫁,董相国不得不允。可林企荫早纳了爱妾鹑衣,两人育有一女,鹣鲽情深。 董蓓不以为意,鹑衣是个小小浣衣女,美色事人,焉能长久。她高傲地向林企荫表白心意,不可置信地,被林企荫断然回绝。 心上人忠诚长情,但并非对她。要强的董蓓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忍着心伤,一信直奉羚国原氏皇帝手里,愿交出部分武器精制秘法。代价是,她要做林企荫的正妻;秘法,是她最珍贵的嫁妆。 十里红妆,风光无限。 董蓓的心伤结了痂。但她要的爱,永远不能被分走。 事情比她想得还要容易。外人道林企荫和鹑衣“鹣鲽情深”,实乃林企荫一厢情愿。 鹑衣自小有个钟意的哥儿,芳心暗许。不料浣衣河边,鹑衣被骑马路过的林企荫看上。明争暗夺,鹑衣总不屈服。林企荫最后还是不择手段,强征了她爱的那哥儿入伍。军伍之中,军令如山,林将军要整死一个小兵,易如反掌。 鹑衣哭得狠,还是应了。林企荫不顾流言,八抬大轿娶了心头所好。鹑衣名义上为妾室,但起居行动,无不按正室规格来,成亲那日,从正门而非角门进的林府。 顺顺当当,两人有了林雁杳。鹑衣步步小心,从不敢忤了林企荫的意。生怕自己一时的任性,会断送了心上人一条性命。两人默契地不言及此事。 这微妙的平衡,被董蓓的婢子打破了。 “不经意”的议论,好巧不巧地落在了鹑衣耳中。几年前,鹑衣心系的哥儿,在她成亲当日来抢过亲。哥儿连她的面都没见上,就被林府的家丁拖走,在林企荫吩咐下叫人乱棍打死。悄无声息,鲜有人觉。 鹑衣定在原地,半晌无声。董蓓的婢子又添了一句,听说那哥儿死时,手里还紧攥着个皂荚盒,不肯放呢。 那年哥儿说,湿着手取放皂荚不方便,许诺专门做一个庄皂荚的盒子给鹑衣。她等了好久,都没有等来。每次提起这茬,哥儿总故作无知,逗她玩笑。她隐隐约约明白,哥儿有要拿皂荚盒作定情信物的意思。 原来,不是没做。而是没机会给她了。 鹑衣用力抬脚,总算能走动了。 回到房里,林雁杳正跪在圆凳上,玩着母亲的梳妆匣,翘着两个小羊角辫子,不谙世事的模样。小林雁杳随娘,初露动人容貌,纯洁可爱。 “娘!快来看,杳杳摆的梨花!” 一瞬间,鹑衣不再想用母爱守护这种天真无邪。渴望毁灭一切的冲动取而代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第五章 天寒失雁杳难寻 小林雁杳见亲娘不理不睬,全无往日亲昵。不由慌了神,跳下圆凳,百般撒娇。她那双与林企荫极为相似的眼睛,炯炯有神,瞧得鹑衣如鲠在喉。 报复他,她要把她从认识他以来,所经受的每一分痛,加倍施加在他身上! 梳妆盒上,素色钗环被精巧放置,摆成梨花的形状。小雁杳细心,梨花色泽寡淡,外圈却自有一抹独特的颜色。她特意用稍艳的钗环多摆了一圈。 小雁杳怎么会知道,曾有诗云贵妃泪容“梨花一枝带春雨”,梨花凄凉哀艳,衬她命途多舛。 鹑衣心中千回百转。从嫁入林府起,她谨小慎微,时时在忍,刻刻在装。 掩旧情,伪关切,力求把林企荫的妒忌掐灭在摇篮里。她已经这样地委屈求全,有了林雁杳,也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妄念。他林企荫,何以将事情做得如此之绝,不留余地!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越是忍耐,爆发时就越激烈。鹑衣冷笑着,抚上小腹。 扯断帷帐,一端扔上房梁,另一端落下。系紧死结。搬来圆凳,站上去。那圆凳,小雁杳才跪在上面玩过的。 “娘?你做什么呀?” 那是鹑衣在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圆凳被踢倒。 小雁杳第一次,也最后一次,见人上吊。 无论生前多么美丽,舌头都会从嘴里长长地伸出来,排泄也会失禁,臭臭的。 后来,验尸官来了。鹑衣的丫鬟哭着说,夫人肚子里的孩子,还有救吗? 自听到消息就神游天外的林企荫,脸色煞白。小雁杳牵着爹爹的手在门外,验尸官在门里,剖她/娘的肚子。 四个月的胎儿,是个男孩。 鹑衣天生体态婀娜,腰身纤细,怀了孕也不显肚。除了贴身丫鬟,她瞒了所有人,衣裳宽大,竟无人发觉。 林企荫接过那团蜷曲的血肉,唇齿打颤,栽倒在地。 董蓓欣慰,庆幸自己出手够早。再晚些,这个孩子,就是鹑衣固宠的最佳筹码了。 无忧无虑的小雁杳,懵懵懂懂的,没了娘,更没了爹的宠爱。爹爹总是躲着她,好像怕看见她就会想起什么似的。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在人生最开头寥寥的几年里,爹娘疼爱,故而小雁杳单纯如初生婴孩;娘死后,短短数月,小雁杳不再幼稚,该明白的明白了,不该明白的,也被迫学着明白了。 鹑衣的丫鬟安然生了个女儿,小名“芝麻”的,没事爱来同小雁杳玩。玩累了,同/榻而卧安歇,没有主仆的尊卑之分。 事实上,下人们见风使舵,林府的家主林企荫都把雁杳当空气了,他们明里不敢造次,暗里只拿小雁杳当下人。连饭菜,都是雁杳自己去厨房找着吃的。林小姐的身份,早就名存实亡。 那一日深夜,贼人开门入内,捞起床/上小人而走。小雁杳睡在里侧,睡觉爱蒙着头,瘦瘦小小,乍一看被子,都会以为没人在睡的。被惊醒的小雁杳一动都不敢动。 睡在外侧的芝麻被误捉走了。 等到天亮,小雁杳活动活动麻了的身/子,去找芝麻的娘亲。芝麻的娘亲,鹑衣曾经的丫鬟,抱着小雁杳,哭着说对不起,小小姐,只有这样将军才肯见你,芝麻才有希望找回来。 锋利的剪子,寒光一现,扎破了小雁杳纤弱的手腕,鲜血直流。 小雁杳微笑,“别哭,我不怪你。我们一起想办法,把芝麻找回来。” 小雁杳没有死,她终于见到了爹爹。林企荫不满而立,两鬓却已斑白。他轻握住女儿缠满白纱布的手。鲜红从白色中透出。 “爹爹,好痛啊。”小雁杳笑着抱怨。 林企荫如同被尖刀刺了,猛地松开了手。军伍中人手劲大,他认为的“轻”的力度,足够把一个瘦弱女孩手腕的伤口,再次捏裂。“对不起,杳杳,爹给你找大夫来。” 对不起,对不起。娘死后,小雁杳老是听到这句话。芝麻的娘对她说对不起,爹爹对她说对不起。可是娘,没可能再对她说对不起。 养伤期间,小雁杳住在爹爹的书房。可爹爹不陪她,董蓓的婢子派人来探看,爹爹倒是恰巧都在,只是对小雁杳表现得异常冷淡。许是爹爹的态度让董蓓满意了,心上人稍微表露些柔情,董蓓就什么都说了。 芝麻被卖到了勾栏。因为相貌平平,且呆顽,运气好,做了杂役。寻回来时,小手洗衣服洗得都被泡烂了,其他无甚大碍。 小雁杳更害怕了。被卖到勾栏的本应是她。她猜测着,凭她的相貌,会被养到几岁,何时开始接/客,接待的会是达官贵人,还是粗鄙大汉,会不会长大了,碰上去勾栏消遣的父亲,而相见两不认? 董蓓的打算可真长远,毁了林雁杳,比杀了林雁杳的笨办法,要有效得多。 伤快好时,爹爹在书房的密室里,教了雁杳很多东西。大意是,要小雁杳忍着些,如今羚国军备需要卫迤精制武器的更多秘法,那些秘法都存在董蓓的脑子里,所以董蓓暂时动不得。 以后林企荫依然会冷漠待雁杳,假意体贴董蓓,哄着董蓓别加害小雁杳。另外,爹爹书房的密室,已经打通到了雁杳的房间。每天晚上,小雁杳得到密室,爹爹会亲自教导她功课才艺。 伤愈的林雁杳回到自己的房间,生活还是同从前一样,爹爹不见她,下人们对她颐指气使。不同的是,芝麻不再来找她玩了。芝麻的娘不允许。 林府厨房有个为人极好的厨娘,姓月。月厨娘不仅手艺了得,而且是个负责的娘亲。她育有一儿一女,儿名月天盏,女名月真真。因她有顽疾,生不了孩子,所以一双儿女都是从自家大妹子那抱养的。 月厨娘抚养他们,不是亲生,远胜亲生。真个儿慈母典范,无私奉献。因着这种慈母脾/性,凡是孩子,都很喜欢月厨娘。 林雁杳好几次去厨房自己找东西吃,硬是被月厨娘热情招呼着,抱上凳子,和月家同桌用饭,不觉有什么嫌隙。久而久之,三个孩子渐渐就相互熟稔了。 或因同源,月氏兄妹俩都是肤色极白,细究略有不同。月真真的皮肤十分罕见,在阳光下如冰瓷般剔透,可惜五官平平;月天盏的肤色偏白,则像是突厥人那种特有的白,白皙而不透明。这倒是其次,主要的事是,小雁杳非常失落地发现,这世上,还有比她长得更美的人。那就是月天盏。 小雁杳的娘鹑衣算得上一代美人,爹又英姿勃发,从小她就暗暗知道自己的美丽,也喜欢听到旁人对她外貌的称赞。然而,在自家厨房里,藏着个远美于她的月天盏。 每每同桌吃饭,月真真坐在她左手边,比皮肤质感,她比不过妹妹;月天盏坐在她右手边,比五官轮廓,她比不过哥哥。她为此不开心了好一阵子。 时光流逝,几年后,长大些的林雁杳又有了新的烦恼。 林企荫并没有兑现承诺,惩罚董蓓,董蓓娘家的势力让他处处受到掣肘。夜里,他从书房进到密室,林雁杳从自己的房间来到密室,开始每日必有的教习。 林雁杳深知林企荫的难处,学习得格外用心。但林企荫望女成凤,四书五经c琴棋书画只算得基础,纷纷杂杂的,已经分去了林雁杳大部分的精力。而林企荫更要她熟悉朝堂形势c错综复杂的官员网,时不时拿出困扰皇帝的民间实务来考她,培养她的见识,林雁杳一个深闺小姐,以前从没接触过这些,就一个头两个大。心里也觉得没必要学这些。 林雁杳稍露出无头绪的笨拙样,林企荫难以宣泄的郁闷就会喷/发出来。常常大吼大叫:“你算什么!你不配做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要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你算什么东西!” 这时候,林雁杳才知道,林企荫教她才艺知识,教她权谋,完全是以皇后的标准在要求她。 可她不能责备林企荫。因为林企荫怒火朝天时还会说:“只有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才有资格把控自己的命运!” 何尝不是呢。她的娘,身份太卑微,而被爹所强掳,唯一反抗的方式,竟是可笑的怀子自杀; 她的爹,世袭兴国将军,位极人臣,却要受制于卫迤董蓓,眼睁睁看着爱妾悬梁,胎死腹中;她的爹,出于对董蓓娘家的忌惮,教导心爱的幼女,还要偷偷摸摸,天天窝在阴暗的密室里,论起天伦之乐,连寻常人也不如。 由此看来,不管是像她娘一样,低/贱到尘埃里,还是像她爹一样,拥有滔天的权势,终究命运是被比他们更尊贵的人在把弄着。 只有站到最高的顶端,她林雁杳,才能真正把自己的命,捏在自己的手心! 于是,不再是林企荫要以皇后的目标来培养林雁杳。从此以后,是林雁杳自己,下定决心,为了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而活。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病死的月厨娘的丧事过去半年,到了七夕乞巧节。恰是月天盏的生辰。 且说造化弄人,这月厨娘是个极善良的人,但好人未必有好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