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烛寺佳人录》 正文 1.1 “从今往后,你就是玉烛寺卿,你比为师幸运,你自由了,可以不必活在忠诚和良心折磨的夹缝里,不知道今夜过后,像你一样能活下来的女孩还有多少,云羡,保护她们,做一个玉烛寺卿真正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像我,不忠不善,苟且偷生枉为人。” 唐云羡在漆黑的云下奔跑,身后是紧追不舍的禁军。 她想,师父,你让我去保护别人,可我自己都要死了。 箭矢破空而至,唐云羡连惊慌失措的时间都没有,踹上路边的树干弹开身体,再落回地面,夜雾浓重,冰凉露水融进额角渗出的汗珠,她听见牙齿咯咯磨咬的声音,像夜枭肆无忌惮的笑。 马蹄声在追逐中越来越稀疏,是之前故布疑阵引走了追兵,果然有些时间就不能怕耽搁,唐云羡脚下在跑耳朵在听,细密的风声刮擦将落未落的秋叶,哪里都是黑暗,是黑暗就有危险。 中毒后,奔袭亡命的每一刻都是折磨。 唐云羡的腿越来越沉,心跳却越来越快,意识想要从里面撕开她的身体挣脱,是毒一药,是玉烛寺才有的埋心散在起作用,她就要死了。 先消失的是内劲,唐云羡跌在地上,站起来艰难地挣扎着往前几步,再摔回去。 她身上唯一有力的只剩下粗重的呼吸,痛苦和恐惧不知哪个占了上风,求生的意志驱使她往前爬行,刚下过秋雨的山路泥泞不堪,她的身体就像和烂泥融为一体,埋心散不会让她直接死去,她没有了功力,意识也将涣散,然后她就是躺在这里的一块肉,皇帝的鹰犬会找到她将她叼回皇宫,献给那个刚刚坐上王位的新帝,以他对玉烛寺深恶痛绝,不会因为她才十三岁就能放她一条生路。 权力不是靠生路能攀登到的巅峰。 这还是太后对她师父说得话,太后死了,师父也死了,马上就要轮到她了。 唐云羡十三岁的前六年活在帝京城南栉风沐雨的破庙,剩下的七年活在玉烛寺不见天日的地宫,这样的日子她活了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她本来该坦然接受,但她心中有绝望滋生的恨意,五指深深扣进秋雨过后疏松瘫软的泥地,却什么都握不紧。 马蹄声停在身后。 她回头看,禁军牙尉的甲胄通体漆黑,连马匹的面甲也冷光逼人,这一人一马没有被她逃跑时布置的假象迷惑,一路追至面前,远远的居高临下,不只是因为谨慎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并未再靠近,但这个距离足够毫不费力杀死她。 禁军牙尉的脸被头盔遮去大半,只露出眼睛,夜色太浓,唐云羡中的毒也已太深,她什么也看不清。 唐云羡半撑起身子,紧盯他模糊的轮廓,看他在马鞍一侧取下硬弓,抽出羽箭。 弓弦涨满到极致,像一轮明月尽在眼前,箭簇寒光湛湛,在射出前就贯穿了她的视线。 唐云羡没有闭眼,她和死亡照面的次数有点多,算是熟悉的老友,眼下没什么好畏生,不管怎么不甘心,她还是要死的。 这一箭迟迟没有贯穿她的性命,除了被死亡催促的心跳,一切都在变慢,慢得她不耐烦,甚至想催促慢吞吞的禁军牙尉快点动手,磨磨蹭蹭难道还让她这个玉烛寺的晚辈教他怎么杀人吗? 弓弦松弛下来的那一声很像无意识弹拨琴弦的低叹。 唐云羡愣住了,她望着黑暗里的禁军牙尉,箭簇在他身前最后一闪,回到了箭囊。 他什么也没说,轻轻拍了拍马脖子,掉头走进被雾气包裹的浓郁夜色。 雾气随着那人的离开慢慢淡去,是黎明,远处隐约透出淡淡的红光,唐云羡浑浑噩噩,不明白自己怎么还活着?她揪紧扎根坚韧的秋草才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向看得见光的方向,是一片湿漉漉的小树林,光亮忽明忽暗,她走进了才发现自己原来跑上了帝京近郊的一处山地,这里可以俯瞰沃野之上的都城。 到了这她也才看清,原来红光不是黎明,是火。 半个帝京皇城变成了火海,垂落披盖的幽暗夜空也仿佛陷入燃烧,慌乱的绯红在天际蔓延,这该是个充满尖叫和死亡的夜晚,可此时此刻在这里,虚伪的宁谧却将唐云羡搂紧,捂住她的耳朵。 埋心散最后的药力在她身体内升腾,唐云羡猛地跪下,险些滑落高坡。 她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我们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权力的更迭从我们身上碾过,在上面执掌风云际会的人甚至不会感受到颠簸,我们是为了当做别人野心的垫脚石才来到世上的吗?” 世间在她混乱的脑海里倒错搅动,消失不见。但奇怪的是,昏倒之前出现在唐云羡脑海的是苏蕴和她说得最后一句话。 是夜,浑天监察院存录星象异变:裕昌元年,十月初九,荧惑犯心,势不可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 赏昙是帝京盛夏夜半最风靡的雅事。 有月的夜晚,月照胧昙是一美,而阴绵的将雨未雨的夜,在蓊郁静籁的花园里点起灯火,凄迷的橙红浅光照透淡薄的夜雾,轻笼昙花玉雕般剔透玲珑的花瓣,又是另一种别样的韵致。 眼下正是帝京八月,夏昙悄开郁香最浓总在子时,只有这须臾风雅的夜阑人静却忽然被禁军马蹄踏乱,圣上遇刺的消息与闯入的军士一道传遍了公卿世家与皇亲贵胄的府邸。 自从太后孽党覆灭七年以来,天下承平日久,经历过当年血雨腥风的贵胄们也已经忘掉如履薄冰苟且偷安是种怎样的日子,禁军的到来触动他们记忆深处的恐慌,庆王府后花园里弥漫不安的惶惑,庆王是当今圣上的堂弟,除了附庸风雅平日里从不多问多谈,如今已然吓破了胆。 禁军守住了花园所有的出口,黑色的甲胄像冰冷的铁潮扑败所有闲情雅致,这是个不见星月的阴夜,庆王看着暗影里黑潮似的禁军心慌,忙让人多点几盏灯。花园里昏暗迷蒙,昙花将绽未绽,可眼下却不是欣赏的时候。 王府管事战战兢兢催促为赏昙雅集特意雇来布灯阵的裱糊匠,“再多挂几盏!” 裱糊匠是个年轻人,话极少,沉默着连点了十几盏灯挂上树梢。她入夜才来,管家并未仔细分辨,如今她举高的灯正正好好照亮脸庞,管事才发现原来是个貌美的少女。 昙花美在无情冷淡,少女与昙花的清冷寂然无异,晕染的淡金烛光照亮她无甚表情却清丽绝伦的脸庞,她的眉目在暖光下却也是疏离的孤清。 一旁目不斜视的守门禁军竟也偷偷多看了她几眼。 唐云羡拢起掉落的袖管,再在树梢上挂了最后一盏灯,跳下木梯,“好了。” 管事掏出指甲盖大小的碎银放在她的掌心,“眼下你出不去的,一会儿再走,不用害怕。”说完他看了眼这姑娘的神色,清冷一片哪有惧意,也觉得自己是多嘴。 花园比方才亮了许多,庆王借着新点燃灯笼的亮光走进带头的禁军,低声道:“圣上龙体如何?可有受伤?” 带头的禁军是个年轻牙尉,语气冷硬,“恕末将不能多言,奉命办事,早朝前诸位请勿走动,由我护送至殿前。” 唐云羡抱臂斜靠着树干,纤细的身姿松弛却不散漫,她泠然的目光逡巡欣赏着迷蒙暧昧夜里突然的惊变,柔暖的灯烛被禁军森冷的甲胄映得寒光湛湛。 见禁军牙尉态度冷硬不侵,庆王脸上难免有些讪讪的,又不敢在这时招惹禁军头目,于是轻咳一声,笑了笑,“阿玳,牙尉斟杯茶,他军务在身不能饮酒。” “是,王爷。” 极软又轻的回答像雾一样飘来。 唐云羡低头一笑,收回一直落在牙尉身上的目光,向声音来的方位望去。 从灯火照不到的暗影里浮出个袅娜的倩影,朱红长裙曳地,披纱掩不住光润单薄的雪肩,只看便知纤软的乌黑长发半卷半垂,几分娇慵的堕在鬓边肩上,禁军也有世家子弟,眼见帝京炙手可热的花伎名姝穆玳就这样一步一步踏着优雅的步态走来,不禁手心冒汗,皆紧攥住刀柄生怕滑落。 穆玳韶龄芳华,却有着艳冶的盛名,公卿们盼着她赏面雅集奉上大笔大笔的金钱珠宝,甚至有拿房田两契想博美人的垂青。 牙尉也有那么一瞬晃了神,眼底被柔柔得灯光照亮,可他很快收敛那份惊艳的波澜,“不必,末将静候即可。” 穆玳有些委屈地瞥了庆王一眼,眼底春水转圜波若映星,庆王连忙招手让她回来自己身边,穆玳走出两步,却骤然停住。 她微微侧头去看左边花园斜径旁栽得那棵巨槐,然而树下只站了王府的管事和几个目光灼灼看向自己的禁军士卒,再没旁人。 穆玳压下想蹙眉的冲动,低声应着庆王的召唤,有意无意又把目光流连回树下,刚刚她瞩目的地方只见圆叶一片正悄无声息的飘荡而落。 她若有所思,再不多看,朝着庆王的臂弯移去。 树下,管事盘算着今晚是别想睡了,他打算叫雇来的裱糊匠小姑娘到下人房里将就一晚,可转过身,哪里还有什么粗布荆衣的姑娘,茂盛的垂枝下只他一人。 “再拿些椅子来。”庆王这时发话,管家顾不上奇怪,急忙应下,跑离树下。 唐云羡跪伏在墙上,茂盛的槐树枝叶将她掩藏得悄无声息,等到院子里又来了一群下人摆起椅子,她才施展轻功,不作任何响动的腾踩而去。 街路在无月无星的夜晚寂静得诡异,巡防的士兵跑步骑马交错而过穿透静夜,还好北城都是深宅大院,唐云羡往南去的身影始终没被发现。她潜行一段路后落在一处清净院落的高墙上,正要再往里时,却见一人一马晃晃悠悠踩着空空的街,由远而近。 这个时候,这个情形,这人出现的实在不是时候,跟别提还轻轻哼着一听就不是好来路的靡靡小调,在马上摇头晃脑。而那马像比主人还醉,四只蹄子从街左飘至街右,再乱踏着回来,忽快忽慢的,没走多远就被路过的禁军发现拦下。 “站住!帝京今夜宵禁不得出行,来者何人?下马回话!” 一队禁军都按下刀柄预备拔刀,马上的人这才知道怕了,酒似乎也彻底醒了,恨不得是滚下的马,跌跌撞撞朝带头的卫戍长鞠躬行礼,禁军带着的灯笼照亮了那人,原来是个文质彬彬的少年郎,他面容清朗,长眉似裁,只是喝了酒,脸颊和唇都红得像涂了胭脂的女人狠狠亲过,“军爷,这是在下的腰牌。”他自怀中拿出夜里也泛着光的金腰牌,卫戍长接过来一看,刚才的气劲像抽走了一半,蛮横的语气竟缓和了许多,“原来是太府寺少卿徐君惟徐大人,敢问一句为何夜行?” 隐在一旁高枝茂叶的悬铃树后,唐云羡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动,微微侧头去看,刚才还趾高气昂的禁军卫戍长这时正猫着腰朝徐君惟行了个礼。 太府c司农c大理三寺乃是朝廷上下最无人敢惹的衙门,司农寺管天下粮仓,大理寺掌国法刑罚,太府寺最为阔气,上监皇家库藏,下纳贸易课税,更重要的是负责着官员俸禄,哪个瞎了眼的敢惹太府寺的二把手? 可徐君惟嘿嘿一笑,并没因为刚才的厉声质问气恼,俊逸的脸上满是随和的从容,“太府寺卿洪大人今天迎他的第七房小妾进门,做属下的哪能不赴宴,哪能不高兴,哪能不贪杯不过,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宵禁?” 卫戍长压低声音说道:“圣上遇刺,城门均已封落,大小官员明日必须觐见,我们奉了上谕严禁各位大人和贵人们走动,等到明天一早,再送各位入朝。” “好说,好说”徐君惟听了是皇帝出事,也收回了笑,“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我们走就是了。” 徐君惟重新上马,脚步已没了刚刚的虚浮,他揽住缰绳将挥未挥之际,陡然抬头。 极高的苍白院墙里探出茂密的悬铃树,滚圆的果实吊在叶片下在无风的夜里一动不动。徐君惟眼中迷蒙的酒劲儿像是一瞬间被夜风拂去,只留一丝锐意,他转头向卫戍长问道:“这里是” “是长公主殿下代发修行的枯荣观。” “这样”徐君惟略微思索后拍了拍马脖子,边骑边又回头看,“怪不得养得起这样昂贵的名木。” 马蹄和脚步声渐渐远了,唐云羡靠在树后等声音彻底消失才起身。刚静了没一会儿,声音却从院子里传了出来,她只得绕过树的另一侧,暗中探看是什么人和她一眼大胆半夜闯进了长公主的地盘。 “长公主殿下可休息了?” “没,师父和清衡师姐在后殿。” 说话的黑影也穿着禁军的甲胄,回答他的是个声音脆脆甜甜的小道姑,七八岁年纪,眼睛在夜里溜溜转转,可能是熟悉,话语里还含着笑意,“师父不让人打扰,你一会儿再去。” “不行,一刻也不能等!” 唐云羡跟着那人往正殿去,再跃上枯荣观后殿的黛瓦,双足无声,她还是先到一步。 枯荣观后殿,这是月圆前最后一次祝祷,清衡跟在师父身后,沿着桃枝沾水洒地的湿痕亦步亦趋,大殿砖石灰冷平滑,未干的脚印环绕在她们身后,绣着金色经文的雪白帷幔随风起伏,香雾飘摇而上消失无踪。 她忽的在师父身后停下脚步,举头望向殿顶,侧耳细听却什么都没听到。 “清衡,专心。” “是。”清衡低头,心里却还是犹疑,忍不住又抬眼看去。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道童领着一个禁军打扮的人行至安朝公主面前,这里在祝祷时禁止进入,可公主并没责备来人,而是把净水瓶递给清衡,等他发话。 这位禁军虽没见过清衡,但看她素容沉静,气度高华貌若仙子不似一般道姑,便知她是那位传闻里长公主唯一的弟子,也不再避忌,直言道:“是皇上,皇上遇刺了!圣体受伤,虽然性命无碍,但出事时是贵妃伴驾,她替陛下挡了一击,伤势颇重。帝京已然戒严,刺客并未捉到,也不知是何人所为,陛下密诏公主进宫,请公主即刻动身。” 已经代发修行多年的安朝长公主更喜欢别人称她隐未真人,这是她皇兄七年前初登大宝时所赐的尊号,两人同为贤妃所生的兄妹,相差三岁,在昔日太后乱整时期艰难扶持,不似那些平常的皇家兄弟姊妹般疏离,甚是亲厚情真,听说皇兄遇刺,安朝长公主不复刚刚的沉静,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她命清衡留下,自己则跟随来人踏着夜色走出了殿门。 公主离开,枯荣观就又回到方才夜的静谧里,清衡从后殿出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唐云羡坐在屋顶的阴影里叹了口气,心想已经七年了,七年里功夫也没有个长进,还是没办法发现她,真的弱。 她看院子里没人,也站起身来。 马蹄声像噩梦里追赶着她一样突然出现,唐云羡像在盛夏里被冰凉的雪水当头淋下,额角生汗,她重新缩回阴影,紧盯着墙外马蹄声越来越响的方向,黑潮一样的禁军从暗处浮现,他们都骑着通体漆黑的高傲骏马,身着黑甲,马佩硬弓身带纤细锋利的直刀,沉默着包围了枯荣观。 他们并不敲门,径直闯入,走在最前的人甲徽刻着校尉的印记,这些人开始走进每一个房间,打扰所有人的好梦,把一个个道姑道童赶进小院。 唐云羡知道大事不好,她朝着刚刚清衡走进的屋子跃去,这里紧挨枯荣观的北墙,面对的倒是个单独的小院,不开花的草木疏疏落落修剪得像是它们原本的样子,屋子里没有烛火灯亮,黑黢黢融进夜色。唐云羡为了避免被发现跳进了房屋和院墙的夹角,从半掩的窗缝往里看。 玉烛寺建在地宫,唐云羡六岁那年走进去七年后才重新见到真正的阳光,黑暗是她熟悉的旧友,她清楚得在一片漆黑里看见清衡面对着墙壁闭着眼睛。 原来是在犹豫吗? 清衡回头去看门,还没人闯进来,但恐怕过不了多久禁军就会冲进这里。她轻抖的手拨开挂在墙上的一幅字轴,从掩盖的暗格里取出她的佩剑。 握剑的手悬停半空,清衡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脸,沉默里的她像寒玉刻出的雕塑,最终,她发白的指节从剑鞘四周松弛下来,一声极弱的叹息滑入黑暗,剑垂落身侧,和剑一起放下的似乎还有她的肩膀与整个身体,松弛得像泡在热水里。 清衡想,是时候认命了。 “你老老实实让禁军抓走,也还是会连累收留你的长公主。”冷冷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清衡伸手拔剑! 她动作极快,可剑刚出鞘半截,她的手背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压制动弹不得,剑刃再不能往外滑出一寸,清衡的脊背被冷汗浸透,那个声音飘忽如魂,转瞬就到了她面前,活人真的能这么快得无声无息吗? “你不会有事。”那声音清冷如月,如果这样的夜晚有月光照进来,那一定是她音色的剔透,“照我说得做。” 唐云羡一把扯掉清衡淡灰色的发带,根本不给她回答的时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 被揪出自己房间的姑娘都又被禁军驱赶进了正殿。 枯荣观上下不过十余人,有追随公主代发修行的世家贵女,也有才七八岁大小被公主收留的孤儿,这里都是女子,禁军又都是男人,还穿着寝衣瑟瑟缩缩的姑娘挤在一起显得十分可怜。 这一支禁军与之前庆王府的那一支十分不同,或许是禁军校尉秦问亲自率领的缘故。枯荣观不像别的方外之地,常年陪伴长公主的人都知道,秦问年岁不及三十,却是如今朝野内外炙手可热的人物。秦问出身文臣世家却自幼尚武,七年前夺宫戡乱他是首功之臣,借此一步登天,执掌京畿禁军。 秦问英气逼人剑眉斜飞,沉静的目光在昏黄的烛光里仍旧冷峻。几个年轻的女孩大着胆子偷偷盯着他看,竟也忘了自己的处境。 一个禁军牙尉走到他身边低语几句,秦问点点头,示意其他人继续看守,他稳步走出正殿,跟着牙尉走至深院里的别居。 十余个禁军守着一个女道士站在草木的影影幢幢中。她显然是半睡半醒中被吵醒,寝衣外只罩了件淡青色淄衣,柔软的乌发用浅灰色发带草草挽起又跌落肩头,狼狈得让人难免心生恻隐。 秦问走到她的面前,鼻尖若有似无荡开一股槐花开败前熹微的清甜香气,“你是清衡?长公主七年前收的弟子?” 她点点头,极黑的瞳仁没有瑟缩的惧意,除了一丝疑惑的目光在秦问脸上逡巡,怎么看都只像是修行之人淡泊的坦然。 “带走。”秦问的语气听不出严酷,但却有毋庸置疑的力道。 禁卫推了还在盯着秦问看的女子一下,她披在肩上的淄衣滑落坠地,盖住大片菖蒲纤细多汁的茎秆。 禁军的大牢和天牢不同,这里并不潮湿阴暗,甚至还有几分庄严的阔气,干燥平坦的地面铺着靛灰色的粗糙砖石,倒比一般穷人家里显得还体面,只是每个牢狱十分窄小,直直躺下都做不到,所有被关进来的人只能蜷缩着入睡,像被挤压在铜墙铁壁之间,喘不上来气。 七年前没来过的地方,七年后补上了。 唐云羡靠着墙壁,通过来回巡查的守卫班次计算自己关进来多久。 禁军抓人就像凶悍的鹰隼,直扑目标,绝不做无用的事,这也给了她假代清衡的机会,枯荣观的人被关在别的地方,禁军也不会让他们指认这次特意避开公主也要带走的目标。 瞒天过海容易,但接下来唐云羡也不是有十足把握。 这里没法睡着,隔壁总是传来隐隐的哭声,都是女人的声音。 果然皇帝怀疑行刺与玉烛寺有关,但唐云羡知道,她们是冤枉的。 在玉烛寺前,世人只知朝廷里有九寺九卿:大理寺断法,鸿胪寺掌礼,光禄寺供膳食,卫尉寺造备军械,司农寺管理仓粮禄米,太府寺握有全国钱金赋税,太常寺奉宗庙祭祀,太仆寺所辖全国马匹c宗正寺则料理皇家上下大小事宜九寺长官即为九卿,位高权重。直到太后垂帘当朝,九寺在暗中才变为十寺,这多出来的那一个,便是玉烛寺。 玉烛寺取名颇有暗中行事的意味,事实也是如此,太后为成就女主临朝的野心而笼络贵戚与平民中颇有不凡的女子,在帝京前朝的皇陵的地宫内为其行事,玉烛寺的长官也称玉烛寺卿,上下皆为女子。太后大权在握与玉烛寺密不可分,她为壮大自己这一见不得人的臂膀,便让手下去搜罗颇有潜力的小女孩掳来地宫培养,为自己效命。 太后伏法后,党羽作鸟兽散,玉烛寺被当朝圣上下旨追缴,一个不留,然而还是有几个未出师的少女苟且偷生隐姓埋名,唐云羡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是要清查玉烛寺的余孽,抓来的也自然都是女人了。 此起彼伏的细弱哭声里夹杂着一个老迈的咳嗽声音,颤颤巍巍,像要断气似的,就在唐云羡隔壁的囚室里,她更睡不着了。 禁军的守卫并不阻止女人们哭泣,好像这哭声能让恐惧弥漫开来,最好人人都品尝到,才会在接下来的审讯里颤抖着实话实说。 子夜已经快要结束了,唐云羡本想休息,却无法入睡,只是哭声还好,无奈隔壁的咳嗽声实在太大,她于是挪了挪,嘴贴近墙壁,“用我帮你要点水吗?” “姑娘好心,不必了。” “婆婆这个年纪,怎么还被抓了?”唐云羡有些奇怪,玉烛寺的后人差不多和她一边大才对,即使有她师父辈分的人活下来,也不过才将近四十,哪有这样的听起来至少已经年近古稀的老妇人? “我从前在宫中做事,太后出事时我趁乱逃了出去,本以为是逃过一劫,谁知道如今补上了。” 唐云羡垂下眼帘,“原来如此,和太后有关,那婆婆要凶多吉少了。” “我明白,虽然太后已死,但她的阴魂还在皇上心里作祟,哪怕天下和太后有关的人都死得干干净净,他也难善罢甘休只可惜姑娘年纪轻轻被卷进这样的事里,实在可惜。”隔壁的老妇人说罢又咳嗽起来,声音震颤像有什么在撕裂她的呼吸。 唐云羡等她咳完才再开口,“婆婆见过太后?” “见过的,所以我大概难逃一死了。” “如果有冤屈的话,还是说出来的好,并不是所有太后身边的人都是混账。”唐云羡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她的语气低了下去,守卫走过,老妇人没有回答,过了许久传来的是一声绵长的叹息,“太后身边的人么太后她死不瞑目啊” 唐云羡不知道太后是怎么死的,有人说她绝望自裁,有人说是当今圣上一剑刺死,总之她是死了,她这样拿别人的幸福和自由给自己权力铺路的人死就死了吧,唐云羡没有过多的怜悯施舍。 老妇人的咳嗽声渐渐低了,哭声还萦绕不去,恐惧是这一夜禁军大牢里人人怀揣的不安。 但唐云羡并不害怕,她好像早就在为这样一天做准备,如今真的来了,倒有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跃跃欲试。以至于当小憩一觉后被带出牢房时,她甚至趁守卫不注意,悄悄伸展了一下肩颈的筋骨。 她被带走时,哭泣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双双不安的瞳仁落在她行进的身上,唐云羡用余光看去,这里面没有熟悉的面孔。 但自己隔壁那个囚室里却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空无一人。 唐云羡被带到烛火通明的长廊,越往前走,哭声就越小,眼看就要走到尽头的房间,紧闭的门隔开视线,但里面正在发生着一场争吵,唐云羡耳朵灵,入门前就听见两个人的对话,一个火急火燎,另一个不动如山,稳健的那个自然是秦问,可显然着急了的官威更大, “那你对过画像了?” “已经对过。” “她是画像上的玉烛寺余孽吗?” “和画像不符,但也十分可疑。” “可疑?可疑能当证据吗?你怀疑枯荣观私藏玉烛寺余孽,居然使计支走长公主,实在猖狂可恶,虽然圣上许我们不忌皇亲国戚捉拿玉烛寺余孽,但那可是枯荣观,是公主的弟子!若是捉对了能将功补过,眼下人也对不上,公主又来我这里质问要人,你还想审?得罪了长公主就是得罪皇上,你我就算是当年的功臣以后都吃不了兜着走!给我放人!” “是,末将遵命。” 他们说完,唐云羡才被带了进去,房间里已然只剩下秦问一人,这里没有座位,他站在当中,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你可以回枯荣观了,长公主派来接你的车就在外面。” 他语气平淡,脸上也没有丝毫不悦,唐云羡想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清衡藏在枯荣观,又哪里来的画像,可却也不能多问暴露身份。 玉烛寺除了自己知道的几人外难道还有其他人活着? 她忽然想到一个名字,寒意从头至踵倾泻而下。 唐云羡默默转身,不再去看秦问,她心中的惊异正在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被冰冷浸过的漠然,她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此刻才觉察了寒意,这间屋子里不知道有多少被就地正法的魂魄,可地上干干净净,半点血迹也没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七年前你在哪里?” 身后的人突然发问,唐云羡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在帝京。” “为什么会去枯荣观?” “我的家着了火,什么都没剩下,亲人都死了,是长公主仁慈才收留我。” 身后的人沉默了。 唐云羡径直走了出去。 禁军卫所在城北,这里到处都是官衙,城南的穷人讲笑话,说是一次受惊的马踩死了七个人,官职最低的人是五品。唐云羡走出森严的正门,公主简素却雅致的车驾就在眼前。 “哎!你”车下道童打扮的小姑娘没见过唐云羡,看她要上车急忙阻拦,可却在被她冷冷一瞪,吓得差点咬了舌头,剩下的话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让她上来。” 公主的声音从车驾内传出。 唐云羡从容步上,掀帘而入。 无数帝京朱紫之门妄想结交却从未得见的安朝公主如今就在唐云羡面前了,她一身道袍虽然是最质朴的灰色,但光过之际有浅浅珠光浮动,细腻如海沫,轻简素雅只显得她更气贵高华,三十有余却不显疲龄之怠,依旧貌若明光。 长公主微微一笑,她的心思似被往事纠缠住了,眼中泛起迷蒙,“十年前见面时,唐姑娘还是个孩子。” 这不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而是重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 “十年前见面时,唐姑娘还是个孩子。” “十年前见面时,公主还是监下囚,哭得撕心裂肺,整个玉烛寺地牢都能听见。”唐云羡当然还记得这位公主当年是怎样被人像拖一只死狗一样拖进玉烛寺,双十年纪风姿出众的公主形象全无,抱住能抱住的一切,像是死前最后的挣扎,哭得人耳疼心烦。 安朝长公主不以为忤,倒有些兴味的样子回忆起来,“那时我母亲被太后赐死,原本三天后要成的亲也因太后铁腕一朝废除,帝京局势瞬息万变,她怕我父皇铤而走险,因此拿我当了人质送押玉烛寺,你那时和清衡一样还是个小姑娘,跟在你师父身后,很有那玉烛寺卿无情冷漠的决断,一言不发却比说了一万句都让人胆寒。”回忆起蒙难的往事,她语气里却没半点哀伤和怨怼,“玉烛寺随着太后的死和余党缴清也彻底烟消云散,可再看你站在我面前,还是有些当初留下的感慨。” 唐云羡淡淡一笑,倒比公主还显得自然,“我从前在玉烛寺的牢狱里见过太多公主这样的贵人,能哭得像公主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还是第一个,记得也更清楚。” “那时又怕又伤心,觉得自己要死在玉烛寺的牢里,还很不甘心,想和太后同归于尽的心思都有,那一股气全哭出去了。”公主从发丝到指尖都优雅端庄,哪里都看不出回忆中的歇斯底里,她忽然收敛了笑容,举手平眉,颔首向唐云羡施了一礼,“多谢你搭救清衡。” “我救她是因为她是玉烛寺的人,我责无旁贷,但七年前公主会什么会救她?玉烛寺和太后可是公主的仇人。” 受了安朝长公主的礼,唐云羡还是端坐着,她没有任何谦让和不安,平静里透着孤傲,长公主微微一愣,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是有温度,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温度,冷热交加,仿佛要逼出人心底的秘密,可唐云羡的表情还是云淡风轻,让人无端就想起一个人来。 公主收回思绪,也报以温和的微笑,“你们并非太后的帮凶,可玉烛寺却是你们的噩梦,多少本该一生顺遂的姑娘都被迫圈进其中,成了太后的棋子不得善终,清衡如此,其他人又何尝不是?更何况如今我皇兄初定天下才有承平之象,若是又要嫌弃一轮登基之初那样人心惶惶的祸乱,这些年积累下的国祚岂不一朝白费?” 她垂下的眼帘里尽是慈悲和哀戚,没人比她更了解从太后当政以来的疾苦,唐云羡的心中有一瞬间的动容,安朝长公主的确是有资格这样怜悯她们的,有这样资格的人并不多。 公主复又抬眸看向她,“这是于公,于私来说,你的师父凌慕云曾经搭救过我,如果不是她,我恐怕已经是太后手下的亡魂,她后来已知玉烛寺必有一劫,希望我能尽力帮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太后是太后,你们是你们,清衡性情温和善良,唐姑娘你也是有勇有谋,这样危险的事,你竟然不顾自身安危站出来搭救她,这是我也未必能做到的。” 唐云羡沉默了一会儿,五指轻轻勾住了衣衫的下摆,“我和你答应了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马车正经过清晨的喧嚣闹市,两侧叫卖得热闹,几句俚语的讨价还价和争执时不时传进车内,好像昨夜的阴霾与波澜未曾来过,一切还是该有的模样。 但马车里的两个人都知道,巨大的阴影正在吞噬眼前来之不易的安宁。 “皇上遇刺并不是玉烛寺所为。”唐云羡掀开帘子一角,又放了下去。 “是,但他深信不疑,觉得是你们要为太后报仇。”公主的眉头紧紧蹙到了一起。 “真的想要报仇,何必等这么久。”唐云羡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这件事就算查清楚不是玉烛寺所谓,他还是要疑心,但我不得不查,至少一时的真相能换来一时的平安,剩下的以后再说。” 公主点点头,“当然,我更期望我的兄长能摆脱太后的阴影,他不是意志软弱的人,但若是真的有人对他不利还想利用他的弱点,想将祸水引到死了的魅影上,不管他谋求的是什么,只要这样做了,便是我的敌人,于公于私我都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会在证明玉烛寺与此事无关的同时再给公主一个真凶。”唐云羡低缓的声音里却有着毋庸置疑的笃定。 “我信你,你身上有和你师父一样的风范,是值得托付信诺的人。”公主也笑,可笑容里却又一丝莫名的哀伤,她解下腰间的一枚玉牌递给唐云羡,“这是我的凭证,有了它,皇宫禁内也不会有人拦你。” 唐云羡接过玉牌,触手生凉。车内本有些夏季里闷闷的热意,但这通体雪白的玉牌里却透着烟霭一样淡淡的薄青,两种极淡的颜色纠葛在一起仍旧剔透水润。玉牌一面刻了舒展的云纹祥鹤,一面是“安朝定国”四个大字。唐云羡明白如果自己拿着这个东西出了事,公主必然受到连累,这是将身家性命交托的凭证,她收起笑,肃容颔首收下。 “还有一件事。”长公主突然开口,“清衡眼下在哪里?” 唐云羡再度露出一抹微笑,“我让她去了个安全的地方,只是她的身份公主要借我一用,直到查出真相。” “这是自然,枯荣观多余的人我会打发走,留下的必然不会指认你的身份。” “还有一件事想请公主帮帮忙。” “但说无妨。” “回到枯荣观可以先给我找双鞋吗?” 安朝长公主低头看去,只见一双沾了不少灰尘的雪白双足踩在马车铺得靛青色细绒软毯上,十个小巧如贝的脚趾轻轻勾着,倒有几分它们所有者没有的羞赧。公主粲然一笑,又无奈摇头,“这些禁军,真是半点没有礼数,披发赤足的姑娘就这样带走,一群讨厌的臭男人。” 唐云羡心头忽的一颤,像被车窗外酷热骄阳晒到小块寒冰,滴答滴答淌下水珠,“禁军里也不算一个好人没有。”她自己都听出自己的声音低了下来。 “唐姑娘在禁军有熟人?” “不,没有。”唐云羡从回忆的陷落里爬出,像是刚刚只开了个玩笑似的舒展了下四肢,“我这样的人,躲他们都来不及,上哪里去认识呢?” 公主心细如发,总觉得唐云羡的语气里有些生涩的莫名,可也没必要深究,于是也只点了点头。 回到枯荣观,唐云羡终于有了鞋穿,也换掉了清衡的寝衣,这衣服布料上乘,贴身凉快,在夏日的夜晚穿着当然能一夜好梦,可昨天在牢狱里,她真是觉得像什么也没穿一样,周身阴冷。 枯荣观的女冠装束灰青淡雅,唐云羡换好后又与长公主攀谈了一阵,问了些宫里如今的情况,下一步要探查什么也有了些眉目。 午后。 唐云羡趁着这个时间走出枯荣观的小院,正是榴花开欲然的好时候,烈红的蕊瓣张牙舞爪,四向绽开浓郁的颜色,几树石榴就栽在后院的斜径边,被自己开出的沉重艳花压低了头。 细细的笑声从花木扶疏间随风穿过。 “我给姐姐撑伞。” 是个清越好听而且熟悉的男人嗓音,唐云羡越过榴花看去,原来是那日夜里在街上看到的太府寺徐君惟徐大人,他正替一个修剪花枝的女冠撑着伞遮阳,那女冠脸比石榴花还红,剪子都要拿不稳了。 “姐姐,清衡姐姐是出门了吗?平常这个时辰她都是在这里练剑才对。” “长公主殿下说清衡师姐病了,要修养一段时日。”那女冠羞红的脸愈发低了,声音里透着石榴未成熟的酸涩,“原来徐大人是为打听师姐才和我说话的,那大人今天要白跑一趟了。” “这是哪里的话?我今天好歹见到了姐姐,还给姐姐撑了伞,这要是白跑,我真不知道什么是满足,要是姐姐也能来给我的院子修修草木”徐君惟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唐云羡没再逗留,大热天听这些话实在黏腻得慌,徐君惟年纪轻轻就这么油腻,可能是太府寺的油水太多的缘故。 她走出枯荣观,心里想得还是之前长公主的对话。 “皇兄在遇刺之前曾经召见了浑天监察院当值的一位少监。” “为什么突然召见?” “贵妃在和皇兄夜赏昙花,两人同时见到流星凌空,不知是否是天象不利,皇兄便宣人入宫一问。” “流星?” “其实皇兄并非笃信天象,只是七年之前,他也见到过流星,几日之后便是荧惑犯心,天下易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 皇城高耸的城墙挡住半片天空玫瑰色的光亮,夕阳低垂,帝京又要迎来一个风朗气晴的夏夜。西侧浓烈的色彩随着天光愈淡渐渐消逝,东面天空被星河的光辉溢满,唐云羡踏着初升的月光走进浑天监察院的衙门口,发现连个守卫都没有。 这里看起来十分寒酸,偌大的院落中杂草和乱石分庭抗礼互不相让,一丛一簇满地都是参差不齐,倒像是荒废了的宅子,无人打理。 正门内除了两个积雨的铜缸再没别的东西,就连铺路的青石板都年久失修裂开来,缝隙里挣扎长出顽固的野草,空旷荒凉极了。 听说这是个少人问津的冷衙门,但这门可罗雀的样子还是让唐云羡有些讶异。她年少时曾跟着师父去过的衙门太多,记忆里大理寺太常寺甚至匠作监都宽亮恢弘,唯独这里与别处大大不同。 太阳的余晖消失在探出房屋那长而宽的屋檐,正是这长檐遮掉小半前庭。黑瓦檐角悬着四四方方的紫红铜铃,有风吹过,铜铃一动不动。 静谧让唐云羡脚步放慢,她一边观察一边走到正殿前,巨大厚重的铁门横亘,门左边是一个落地的大鼓,鼓身不是木制竟是紫铜,绷紧的苍白鼓皮被铜钉铆进鼓身,这是最古怪的地方,这里不是百姓能进的地方,谁又会来这里击鼓鸣冤? 然而门却是开的,一条缝隙刚够一人走过,门内漆黑一片,唐云羡走了进去。 她第一脚差点踏空,幸好反应快扶门站稳,借着一丝门缝外的初现的月光看清了一阶一阶向下通往地底的石梯,像悬空裹在混沌里的铁索,无头无尾。 以前只知道玉烛寺在地宫里阴暗不见天日,可这专司星相历法的浑天监察院怎么也像躲债赌鬼的藏身之处? 唐云羡带着疑问继续走了下去,地底潮气寒凉,盛夏也像泡在冬天的井水里,让人牙齿打颤,更奇怪的是,当外部的光亮随着深度消失,仍然能看清几步之外的阶梯,原来发光的是石梯两侧浅槽里的萤石,光线灰蒙蒙暗淡没有温度只能照亮一点距离,但延绵不绝,所以无论下到哪里,都不会因为看不清路而跌倒。 这照明的方式她再熟悉不过,当年的玉烛寺也是如此。 她走了不到一百个台阶,终于,更亮的光出现了。 最下面的门开着,光从缝隙渗透出来,这次的光有了温度,寒意渐少,走到门前时温暖代替之前的不适,唐云羡本想开口问一句是否有人在,但眼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不由自主地跨过大门,眼睛越睁越圆。 再见多识广的商旅,再多奇思妙想的诗人也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明亮如昼的光照亮环形的厅堂,浑天仪悬吊在头顶几米高的地方,宛若星辰斗转压低在眼前,头顶开出的天窗里正洒下繁星的光辉,萤石被刻成一条条纤细的形状嵌进墙壁内,这里不用点燃烛火也能视物,甚至光线更柔更亮。 在浑天仪的下方,还有数十种唐云羡叫不出名字的器具大大小小星罗棋布,有的是金银铸造,有的则是不同颜色的铜器浇筑,还有一些石头做的方方正正的古怪玩意儿,一张大桌上铺了厚厚的纸张,算筹撒得到处都是,却刚好压住纸张,不让它们被溜进来的夜风吹落一地。 这里安静极了,忽得听到一两声吊着浑天仪的绞索吱呀,像不能言语的玄秘在柔声低诉。 唐云羡楞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又沿着中间的走道一直往前,走过全是不知名物器的厅堂,又穿过一个都是坐榻的小厅,最后来到屋门大敞四开的内室。 从门到尽头的墙,这个屋子全部都是书本竹简,有的放在成排数不清的书架上,有的就堆在地上随便哪里,倒的七扭八歪,和外面比乱套得出奇。 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躲开一人高的书堆,唐云羡左躲右闪,迈过地上那些书脊朝上乱丢乱弃的书,一不小心还是刮到一个比她高三四个头的书堆,她手疾眼快扶住眼看倾倒的纸册,把它们扶正,归回原位,松了口气。 轻功再好的人在这间屋子里只怕都无用武之地。 唐云羡确认书塔不会再倒下后才转身。 可她才一转身,刚刚扶好的书堆便轰然倒塌。 “回来了?” 这声音就在不远的地方,紧跟着噼里啪啦纸册天女散花的响声而来,不温不火也不惊讶,好像早就习惯这样的动静,唐云羡没想到有人,这里这样安静,她以为自己扑了个空。 脚步声是在身后,她猛一回身,便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穿着官服的年轻人和他方才的声音一样,都是不温不火的温厚,这一身从六品的海青蓝官服穿在他身上也算芝兰玉树,只可惜上好的料子全都被墨点毁了,这里一块那里一块,袖子卷到手肘倒和自己穿衣服的习惯差不多,可粗布这样卷没人介意,细细的茧绸布卷起来都是难看的褶子。 来人眉眼间的沉静因为看到唐云羡变成错愕,“你”他没有危险和戒备,只有溢于言表的惊讶积聚在闪烁的视线内,散落的纸页穿过他们的对视,他过来时碰到了右侧的书架,那书架因为塞了超出承受的簿册吱呀乱响,唐云羡及时伸手扶住才没酿成更大的混乱。 有更漏的滴答碰撞声从刚刚她进入的门传进来,年轻的从六品少监像听到猫叫的老鼠,眼中的惊讶变成一种兴奋的笑意,嘴里说着,“开始了!”伸手握住唐云羡的手腕,“跟我来。” 她被拽离原来的位置,摇摇欲坠的书架轰然倒塌,到处都是飞起的纸,年轻人颀长的背影挺拔笔直,他们穿过的地方书像大雪纷纷坠落,年轻人不管不顾,硬拽着她回到满是玄秘仪器的房间。 发愣的片刻,他不知从哪里取来了笔墨纸册塞进唐云羡手中,“来!我说你记!” 唐云羡没等第一次试验公主腰牌的威力,反而成了别人驱使的对象,她一时有点恍惚,想叫住年轻的少监,让他清醒点,可他不给她说话的时机,一步跳上浑天仪基座所在的石台,压下一个木制的机括,他们头上的悬梁和屋顶竟慢慢向两侧退去,露出整片闪着繁星的灰蓝夜空。 “裕昌七年,八月初七”他说着看了呆呆仰头的唐云羡一眼,忽的笑了,“快写啊!” 他催促人的样子并不讨厌,清澈的明眸倒映着满天星辉,弯起的嘴角像几天前的月相,勾着好看的弧度。他像是书斋里好脾气的老师,温雅恬淡,只会笑着念叨你的不是,更像自己的师父,那个明明手上沾满血腥的人,却喜欢笑着去轻轻抚摸自己的头发。 唐云羡不知怎么心中一软,有些不愿想起的往事便趁虚而入,她急于摆脱,竟真的低头专心记下少监的话。 ”裕昌七年,八月初七,荧惑犯心,逆入三星汇正,折冲大火,恐行入氐“ “哪个‘氐’?”唐云羡写得没有他说得快,笔走如飞勉强跟得上,不确定的字还是得问一下。 少监走回到她面前,在石台上蹲下伸出手拿起唐云羡没握笔的手,摊开,用食指写了个“氐”字,抬头时笑了笑,不等她重新握笔记下便站起了身,继续朝星空望着,急切说了下去。 他说了大概三四十个字左右才停下,唐云羡也停了笔等,可他却低头沉吟着,斜飞的裁眉微微蹙着,半晌低低说道:“最后那句‘主大凶’抹掉,换成‘吉凶见象,未有分晓。’好了。” 唐云羡照做。 她写完后把东西都还给还在沉思的少监,开口问道:“你” “等一下。”他打断了她的话,动作利落跳下石台,几步跑到长桌前散开张画着星图的纸,竹制的算筹掉在地上声音犹如罄玉,唐云羡还想再问正事,可他已经浑然不觉全心投入,再不看她一眼。 唐云羡叹了口气,站在那里等,更漏滴答的声音不知过了多少次,听了多少响,可沉浸于演算的少监头也不抬,眼睛像掉进书页里,眉头时蹙时舒。屋内安静极了,没有关上的天窗透下月影星光,屋内的灯烛随着漏下的夜风摇曳轻摆。 刚才那人让她记录得似乎是什么了不得的星象,然而此时此刻天地间却安静得出奇,什么都没有发生。 唐云羡看了眼更漏,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个时辰了,她还有别的事要做,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一个呆子耗在这里。 又过了不知多久,少监总算把残缺的星图补完,长出一口气撂下了笔,他小心翼翼叠起新画的概图,“姑娘是哪位,可是有事前来?” 没人回答。 他抬头朝四周望去,发现偌大房间只剩了自己,纸笔都整整齐齐摆在石台上,本册还细心的压了个镇纸。少监走过去翻开,不由得愣住。 这样仓促写出来的字也能这样好看,没有那种规规矩矩的平直,倒像酣畅洒就,连着的笔意急而不乱,上扬的墨迹里满是暗藏机锋。 他拿着纸册欣赏般看了又看,又望向关着的门,懊恼地笑笑,最后才在记录末尾用笔写下一行小字:浑天监察院少监,时平朝,夜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 唐云羡踩着夜色回到寂静一片的枯荣观,星辰照了她一路,刚才那少监记录的星象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荧惑犯心这话她似乎在哪听过,但又有点回想不起来。 她从后院出门从后院回来,离开时榴花在艳阳下不输逼人的炫目,归来时星夜璀璨,月照花红,寂静里还有脚步摩擦青砖的声音。 唐云羡停下脚步屏息看去,赤红掩映间的是个猥琐的身影。 白天,那个在玉烛寺也敢大胆戏弄小道姑的徐大人就站在自己院子外,他张望的时候显得很犹豫,像是无奈又没办法的样子,而且鬼鬼祟祟,居心叵测恨不得都写在脸上,亏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唐云羡不知怎么忽然想,如果自己消失了,是不会有人白天夜里非见到她不可的来寻找。有朋友麻烦,没有朋友又显得活着很寒酸。她也觉得自己想这些破事实在多余,哑然失笑,这一缕笑意中含着极轻的叹息,惊动了站在不远处的徐君惟。 他猛地转身,空荡荡的院落里连落花的声音都听得见,就是没有人影。 徐君惟站在竹子前,狐疑地四下张望,忽的听见头顶传来的簌簌声响,他对声音以及气流的变化极其敏锐,一抬头就看见从天而降的不只有落叶旋花,还有纤细娇美的小掌,和掌势力带得劲风,他抬手便迎上去,掌心相碰时力道顿时涌入浑身,徐君惟退了两步,喉头竟有股甜腥涌了上来。 这掌风和透出的内力,说是蛮横凶残也不为过! 唐云羡不等他应对,再次出掌,她动作幅度不大,震起的气流却无处不在,摆手轻摇像在写字作画似的,可落下便是杀势。徐君惟如果不是招式迅捷,早吃了她第二掌。她心中还算欣慰,虽然内功太差,敏捷灵动倒还算没让她失望。 “什么人敢袭击朝廷命官?”徐君惟借着月光的轻胧看清了唐云羡的脸,如果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他是不会忘的,也不必问认不认识,他发问的同时右臂迎着她左手而去,唐云羡也不回答,见他转向攻势便有所防备,果然,徐君惟的袖口里忽得出现一柄剑身极为纤细的短剑,笔直刺向她的手臂。 这一剑凶猛果决,是徐君惟进攻意图的全部,唐云羡微微愣了一下,小臂内侧微麻的细小痛楚立时传来,在眨眼的时间里,短短的细袖剑像躲不开的天降大雨,轻而易举的伤到了她。 她从前也被这样一招伤过,想到这里,无声的笑浮现在脸上。 如果不是徐君惟快得超乎想象,唐云羡是不会被这种程度的招式所伤,她十三岁时在玉烛寺里便不惧大多数已然出师的寺众,只这快字忽的触动了她的心神,慢了一下便露出破绽。 “你到底是谁?”徐君惟的语气已经不像白天里挑逗小道姑那般慵慵懒懒。 唐云羡并不回答,她右手仗着霸道的内劲弹开徐君惟出剑的手,身形闪晃,左手从身侧探虚攻实逼得徐君惟不得不后退。 他快得像劲弓刚射出的箭矢,退后也留了余地,飒飒生风的宽袍大袖里暗藏机锋,右手有左手自然也有,他想尽力一搏以退为进的举动被唐云羡一眼看穿,她只见肩头的倾斜便做好了准备,诡诈的招数不过都是虚晃,只要能看清意图和目的便不会受骗。 这是师父当年教她的以不变应万变,说是吃了亏才能学会的招数,她已经吃得够多了。 唐云羡避开了徐君惟这一突刺,他脸上的表情和落空的袖刺一样都有猝不及防的惊愕,可这时他已经躲不开唐云羡的回击了,她右手是虚晃,左手却真实的地准确冲至徐君惟的胸口,手背一顶,手腕再翻转着手心推出一掌,只此两下,徐君惟当即便退了十几步,重重靠在身后一株株开得极为艳烈的石榴树下,灿烂的花瓣像绯色的大雨洒落满身。 徐君惟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可倒下时却猛然觉得奇怪,这两下明明加在一起都没有第一掌更猛,更没有那种逼人的杀气,眼前这小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正疑惑又见对方上前一步,再不顾形象,放声大喊起来,“来人哪!杀人啦!” 唐云羡吃了一惊,被徐君惟毫无自尊的自暴自弃弄得愣住。她自幼性格冷峻平静,少为世事无常心绪胡乱起伏,不是个情绪多得像心中养着小兔的女孩,但徐君惟却着实让她体会到了一丝少有的发懵。 未免他再添乱,唐云羡上前一步掐起他脖子,把剩下的喊声硬是捏了回去,仗着自己内力强横,连拉带拽,把胡乱挣扎的徐君惟给抓出了枯荣观。 她到一处不知哪里官宦人家废弃的旧宅大院里才松开手,徐君惟的脸都憋得紫了,跪在地上拼命喘气,像要一口把肺撑破。 唐云羡就站在一边,漠然等他续上这口气。 “你到底是谁?”徐君惟的脸色由紫变红再变白,回到了面如冠玉的公子模样,可他衣服刚才被拽得都是褶子,刮掉的落叶乱花全存在里面,一站起来像怀揣了整个夏天后被一阵秋风狼狈吹散,“你知道谋害朝廷命官是什么下场吗?我告诉你,是极刑!我可是从五品太府寺少卿,大理寺一定会天涯海角都抓你回来治罪!” “太府寺管钱税,想不到你还懂大理寺那套。”唐云羡淡然一笑。 “那是自然。”徐君惟颇为潇洒地扯平袖子上的褶皱,微仰起下颚。 “既然如此,我有一事请教。” “你不动手动脚就好好问,我当然知无不言。” 唐云羡眼眸微眯,盯着他笑道:“请问玉烛寺逆贼女扮男装科举取士,金榜题名后官居要职,隐姓埋名于朝堂之上天子之侧,这算什么罪过?要处以怎样的刑罚?” 她每说一个字,徐君惟的脸就苍白一分,最后俊逸的脸上毫无血色,紧张不安地滚动着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唐云羡看了眼她上下乱动的喉结,上去一拧扯下来,竟是个假的伪装,没了这个,徐君惟原本只是纤细修长的脖颈就显得多了几分秀气,唐云羡不等她反应过来,另一只手冲进徐君惟的衣领,她惊慌之余后退却已经晚了,唐云羡从领口以里撕出一片雪白光洁的素绢,再用力外拽,徐君惟猝不及防连退几步后又在惯性驱使下前仰,被唐云羡牵引到自己的面前。 “你师承当年玉烛寺的暗杀第一高手步巧纤,听声辨位该是最基本的功夫,怎么?天天官场应酬酒喝傻了?我在你身后十步,如果不是叹气出声,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唐云羡语气平淡,但却有股威压盘桓在没起伏的腔调里,“玉烛寺毁于大火,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但那时你年纪不会比我小,怎么也该学了你师父七八成的能耐,结果呢?你师父当年和我师父过招,十招之内不让分毫,你现在却连我三招都接不下。” “可我至少伤了你啊!”徐君惟没有了之前那股官威的架势,声音也细了几分,甚至能听出一点委屈来,“你那伤口还流血呢!” 唐云羡瞥了眼小臂上发丝细的伤痕,轻笑一声,“流血又怎么样?你没有学你师父在刃上下毒,不过就是小伤。” 徐君惟愣住了,她眼里那种浪荡公子才有的散漫无影无踪,如今她比唐云羡还像个同龄的女孩子,被矮自己半头的人气势压得说不出话,目光幽幽的,欲说还休。 唐云羡训斥她的话本来攒了七年,可看了她的神情,后面那些更严厉的也就说不出来,她们对视了须臾,唐云羡倒先摇了摇头,“我还有一件事问你,你是怎么认识得清衡?”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么?”徐君惟不拿她那从五品太府寺少卿的样子压人时,简直完美诠释了女孩子别扭时的无理取闹。 唐云羡看她一眼,没瞪没凶,可徐君惟还是小退了一步,唯唯诺诺地坦白,“我们以前在玉烛寺地宫里见过面三年前我随正卿大人恭贺公主芳辰,见到了清衡才知道她也逃过一劫。” 原来这样。 “清衡失踪和你有关?你到底和玉烛寺有什么关系?”眼前云淡风轻的人甚至知道自己师父是谁,徐君惟的机灵敏锐让她还是很快想到唐云羡和清衡之间的关联,“这次圣上遇刺说是玉烛寺所为,清衡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吗?” 唐云羡并不急着回答,她把假的喉结递还给徐君惟,又放下袖子盖住胳膊的伤口,从容一笑,“你不是要找清衡吗?” 徐君惟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眼前这个人明明是在笑,但又让人清楚的明白,她心底没有那种足以笑出来的情绪。 “那就跟上。”唐云羡说罢不再看她,径直往荒僻的院外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 要说帝京夜晚最热闹的去处,莫非城东南上风湖和帝华渠一线上的旖旎风光。 帝华渠为人工开凿纵穿帝京的宽阔水渠,引水于帝京以南的华弋江,由城南入渠时水流颇急,前朝开渠时便在城东南这一侧又辟了个蓄水调潮的小湖,这里地势高低得益,又有了一片湖堤青岸,入京的商船许多便在此修整,久而久之市舶司也在此处验货取税,往来商旅繁盛,湖畔与渠侧多年来尽是商铺街市,人潮相聚,又因四时美景自成风流。 上风湖春开棣棠夏飘荷莲,秋落赤枫冬染雪霜,所行之处尽是绿,所望之远满目蓝,到了晚上,静湖映灯也是美景,更别提晴好子夜里照月留星之美多让人津津乐道。 今天便是照月留星的晴夜,上风湖水因一日连绵夏雨涨满,湖上的莲叶荷花快把清香捧到人面前来,天色漆黑却暗透幽蓝,湖水也是同样的深而静,倒映着好月色里摩肩接踵的行人。 唐云羡和徐君惟走在人群中,不一会儿便到了座三层高的湖畔水榭前。 独一亭。 这水榭说是亭未免有些勉强了,但还算飞檐翘瓴别有韵致,还没进去里面就传出阵阵丝竹伴着笑声,沿着水岸听起来格外软媚。 徐君惟已经重新打扮回之前的公子般的清隽典雅,嘴角若有似无的散漫笑意也回到俊容之上。她一路没敢和唐云羡再说话,始终保持不会被一掌拍死的距离,她们就这样安静地走到繁华之地,看到眼前的牌子,徐君惟倒愣住了。 唐云羡正打算往里走,却被徐君惟拎住后衣领拖了回来,她个子高,唐云羡矮些,这一拽倒毫不费力。 “这里?”徐君惟觉得是自己找回面子的时候了,有些得意地勾了勾嘴角,“这里你很熟吗?” “没走过正门。”唐云羡不动声色地拨开她揪着自己后领的手。 “你这样大摇大摆进去不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唐云羡见徐君惟又开始和平常一样,比男人还风流倜傥油腔滑调,也知道她性格记吃不记打,活该刚才挨了自己三掌。 “你知道女扮男装的精髓在何处吗?”徐君惟笑得肆无忌惮。 唐云羡一点也不想知道,问都懒得问。 徐君惟迫不及待伸出手臂绕过唐云羡后背,像猫的尾巴似的勾紧她的肩膀,往自己身边一搂。 唐云羡则立刻明白了这层龌龊的意思,冷冷侧过头去看徐君惟摸在自己肩上的那只右手。 徐君惟女扮男装本就惟妙惟肖,芝兰玉树分明真的是青年才俊的气质,平日里也能招惹不明就里的女孩子多看几眼,如今搂着虽然穿着道袍却姿容清理绝伦的姑娘,俊俏的脸上满是春风得意,迈开腿就要揽着她往里走。 独一亭进出的几位风流子弟见状都不免逗留了玩味的目光,甚至还有不加掩饰的羡慕。 徐君惟正想炫耀一番这便是自己多年未被识破的心得,突然右肋剧痛,猛地后退几步,不得不松开搂着唐云羡的胳膊。 重获自由的唐云羡用刚刚暗中袭击徐君惟的左手掸了掸她碰过的右肩,自顾自走进了独一亭的正门。 “你这人”徐君惟捂着肋骨,想骂她不解风情,可唐云羡回头淡淡瞥来一眼,她赶紧把话咽了回去,灰溜溜跟进了独一亭的门。 她刚进去,却见唐云羡站在门内几步没再走,但也不像是等自己的样子。紧接着入耳的不是软人心肠的靡靡之音,而是嘈杂的谩骂和嘶吼,以及乒乓乱响的打砸声响。 “这是”徐君惟摸不着头脑,一时语塞。 装饰雅致且奢靡的宽阔前厅内已经乱作一团,地上躺着几个捂着头和肚子不停打滚的人,杯盘狼藉散落一地,呼喝的咒骂一声高过一声,唐云羡墨点一样的眉尖蹙了起来。 混乱的中心站着个极美的女孩,她惊慌失措的眼睛凄楚无助地望向正紧紧攥住她纤细胳膊的人,轻薄的云纱从肩头滑落,露出象牙似的娇嫩肩头和深纵的锁骨,柔缓的烛光照亮她惶惑不安的面容,不只是被捏得疼了还是畏惧,她蝉翼似的额角渗出薄汗。 “我不去”她快要哭出来了。 “你不过是一个贱伎,收了银子还装什么清高?说什么有约在身?怎么?庆王府的夜会也没见你推辞。我们国公府肯请你去吃酒宴是你的福气!”抓着穆玳的人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引得周围的人一阵附和。 “是永国公的儿子,鸿胪寺少卿谢扬。”徐君惟熟识朝堂内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辈差不多她都说得上话,但这位谢少卿她也颇为不喜,“靠着父亲的功绩寻了要职,也不知道收敛,平常就狗眼看人低,还跑到这里跟姑娘耍起威风,臭不要脸。” 唐云羡听了徐君惟的话也明白了眼前这人不算个东西,谢扬带了三四十人堵在大厅,气势汹汹,地上躺着的怕是阻止他粗野行径的人,穆玳一个娇软的弱女子被他揪住脱身不得,听了这话耳朵都涨红了,“我没有收你的银子,也没有答应你的邀约,你不要胡说。”眼泪从她水盈盈的眼波中漾出,滑过羞愤而红的面颊。 谢扬抬眉一笑,从怀里掏出几张数额不小的银票,“这就算你收了。”说完,他竟伸手将银票塞向穆玳一袭银红的抹胸里,身旁他的狐朋狗友和拥簇发出阵阵猥琐的笑声。穆玳拼命躲闪,屈辱之下已然哭得不成样子,却娇怯无力只能任凭谢扬上下其手的调笑。 “真是混账!”徐君惟怒不可遏向前走去,却被唐云羡的一只手臂拦住去路。 “你做什么?”她面色淡然,语气平缓。 “英雄救美啊!”徐君惟理直气壮。 “你数数这里有多少个人,你打得过他们吗?” 徐君惟不假思索,“我打不过不是还有你吗?” 唐云羡的语气比遮不住月亮的云还淡透,“我要是你就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别上去陪她一起唱,到时候自己下不来台。” 徐君惟冰雪聪明,听懂了唐云羡话里的意思,“你说她是在假装?” 这时穆玳的哭声越来越大,无助的绝望弥漫在哀婉的声音里,听得人焦虑心碎。 徐君惟不知该不该上前搭救时,门重新打开,这次进来的也是两个人,但徐君惟却愣住了,“这是” 进来的是个圆腰大头的中年人,走路一晃一晃,脸上喜滋滋的表情在看到混乱一幕时变为震惊,随即怒容满面,脸都涨红了,“混账!” 唐云羡低头笑了笑,后退几步靠在栏杆上,捞过一边没被毁掉座塌上摆着的白瓷酒瓶,往先拿在手里的酒杯里倒了一点,边喝边看。 来人爆喝一声后,那群乌合之众极不耐烦,“赶紧滚!也不看看是”回过头替谢扬骂人的跟班看见来的是谁,声音和腿一起软了下去,“国公爷!” 他这一声喊,谢扬也抬起头,所有人都看了过去,人人目瞪口呆。 穆玳这时终于逃出了谢扬的钳制,哭着跑向了来人,“国公爷救命!” “这个就是永国公吧?”唐云羡笑得意味深长。 “是是永国公谢皖”徐君惟也算有见识的人,但情势的突然变化让他有点崩溃,“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穆玳扎进永国公谢皖的怀里便开始气喘吁吁的哭,香兰泣露梨花带雨,委屈可怜得已经快要揉碎人的心了。 “原来穆姑娘约的人是他啊”徐君惟忽的也笑了出来,又摇摇头,“永国公府后院起火,这戏还行,想看!”她开开心心凑到唐云羡身边,不客气拿过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前碰了唐云羡举在半空的酒杯,极其自然朝她一笑,潇洒的一饮而尽。 “你这个不孝子!”永国公开始追打自己的儿子,而谢扬的狐朋狗友见状都已经做鸟兽散,跑了个干净,谢扬一边喊着不敢不敢,一边跑,穆玳还在一边哀哀地哭,叫人听了心伤不已。两个实为父子的男人正为了她争风吃醋,永国公气喘吁吁,小公爷胆寒面白,他气不过提了国公夫人,又说了几句顶撞的话,谢皖更生气了,追着他一路跑了出去。 独一亭之前有多喧闹,眼下就有多安静。 穆玳突然不哭了,她抬起头,泪痕还挂在脂玉般白皙的脸上,嘴角却高高扬起,挂着得意和惬意,眼眉舒展暖情温温,她回过头,流转的目光落在了唐云羡和徐君惟身上。 “自己带着姑娘来我这里喝酒的大人还是头一个。”她虽然是朝徐君惟说话,可眼睛看得却是唐云羡。 知道她没看出自己女扮男装,徐君惟也得意起来,不知好歹的伸手搭在唐云羡肩膀上,准备吹嘘一番,可没等指尖碰到衣角,唐云羡已经撂下酒杯往前走了,她只好灰溜溜跟上去。 唐云羡走到了眼波流转的穆玳面前,“明天这个时候,约大理寺少卿陶知温游湖,我在湖上等你。” 穆玳妩媚的笑意里有谨慎的不屑,盯着唐云羡的眼睛看正欲开口,却见她将一个半个手心大小红纸叠的三角形放进自己手中。 笑容在惊异中退却,“是你?”穆玳抿紧了妖娆的红唇,目光灼灼。 “红烛令?”徐君惟尽管知道唐云羡和玉烛寺有关,但当她看到玉烛寺卿用来传令的方式还是震惊得无以复加,“你你到底是谁?” 唐云羡笑得很是轻松舒展,“之前那个拿着红烛令来找你,让你暂且收留的人还在么?” 穆玳迟疑后点了点头。 “安排她和徐大人见个面,但不要太久,惹人怀疑。”唐云羡说完往门外走,“还有,别忘了约人。” 穆玳眸光中疑色更浓,她瞥了眼徐君惟,忽的笑了出来,声音还是刚才的软媚,“就算你是玉烛寺的人,如今我和玉烛寺再无瓜葛,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也是玉烛寺的人?”徐君惟今天收获的信息巨大,一时无法消化。 穆玳愣了愣,似乎看出徐君惟的身份,忽然把手伸进她衣领里,徐君惟吓得跳后,“你们今天一个个怎么都耍流氓啊!臭不要脸!” 确认了徐君惟是女扮男装后,穆玳脸上讶异一闪而过,随后又看向唐云羡,“且不说玉烛寺已经毁了,就算还在,我听不听命还得看心情,哪里就轮到你来驱使?”她眼角眉梢在笑,可话语里却倨傲冷冽。 唐云羡在门前停住,并没回头,“两年前你的身份被人发现了,就在独一亭,那人当年是你师父的相好,如今落魄想来勒索要挟你,顺便占点便宜,你全身经脉尽断,武功早已全失,打算用最擅长的阴谋计策让他自食其果,可那人再也没回来找你,是么?” 穆玳呆愣在原地,慢慢咬紧薄唇,不发一言。 “其实那个人也没那么傻。”唐云羡回头一笑,“他从前也算是禁军一个年轻有为的小将,可惜迷上了赌,贪恋股骰贻误军机,被打了三十军棍逐出了禁军,永不叙用。他在外混了多年,返回帝京想找找关系,却见到艳名远播的你,心中有了邪念。不过他早有准备,知道你或许会对他不利,因此在赴约前约见了曾经禁军的老友,打算先告诉他一部分你的事情,暗中算计你在先,可他却没来得及赴约。” “他出了什么事?”穆玳泠声问道。 唐云羡走到一旁,推开朝向上风湖一侧的窗,微凉的夜风裹挟着潮湿的雾气扑面而来穿堂而过,三个人的衣袂齐齐在风中翻飞。 “他在那。”唐云羡看着平静的湖面,笑了笑。 “你替我杀了他灭口?”穆玳那股天生的风流姿态早就不见了,幽幽的眼波此时紧盯着唐云羡。 唐云羡的笑冷了下来,归于沉静,可目光却有了几分凌厉,“做事不干不净,盲目自信,怎么?你师父当年也是玉烛寺少卿,没有教过你冒进多失慎于行先的规矩吗?她手段狠毒心思细腻,我看你聪明起来倒是狠的下心,可行事却粗枝大叶,就算是当年这样暴露身份,也足够回去找死领罚。” 这番不怒自威的话让穆玳不肯服气的傲慢变成无言的恍然,想到刚才唐云羡也是这么说自己的,徐君惟也缩起脖子一个字不敢多说,生怕又要被牵连,再挨第二顿比臭骂还可怕的质询。 唐云羡显然还没说完,却突然抬头看去,二楼正走下一个人,徐君惟也听见响动回头,开心地先跑上前,“清衡!”她像个十几岁小姑娘似的跑过去,兴奋得掩饰不住。 “我没有事”清衡浅浅一笑,她为了藏在独一亭不得不换上穆玳的衣服,鲜妍的嫩柳黄最是挑人,可她肤色雪白人也雅淡清丽,这一身妖娆的装束依旧沉静的别有韵致,唐云羡看着清衡走到前来,也并不在意她听到自己的话,徐君惟笑意融融还想叙旧,可看到唐云羡冷寒之意愈盛的目光,所有重逢的喜悦都咽了回去。 “你也知道我的事吗?”清衡声音淡远轻飘,徐君惟想拦着她,让她别主动找骂却没有来得及,只能叹了口气。 “你来得正好。”唐云羡说到兴头上,这七年憋在心里的吐槽总算一天说完,她走到三人面前逡巡几步又站到清衡正面,“你师父是当年七个剑卫之一,剑卫没有名字,我也不知她是谁。剑卫是太后的近卫,剑术出众,我看过你练剑,确实也不差,而且你脑子还算够用,平常练剑就是普通招式,晚上在自己房间才练那些玉烛寺的剑术套路,避开眼目。但你有想过为什么自己会被禁军发觉惹祸上身吗?” 清衡哪见过唐云羡逼问的气势,愣住半晌,徐君惟碰了碰她才缓缓摇头。 “一年前长公主在出宫的路上遇刺,你一时情急用了不该用的招式,被来救驾的禁军校尉秦问看在眼里,他当年也是见过太后铁腕的人,当然记下你这点功夫来路出处,就等着眼下这种时候一抓一个准,你也是耿直,他来抓你,你就打算认命,还以为这样能不连累救命恩人你的长公主师父?痴心妄想,幼稚至极。” 唐云羡说完不但没有更痛快,反而更窝火,她看向窗外,用力吸气,冷风灌进来的凉气也不能让她消火,再看向默默无语站成一排的三个人,七年来心里烦躁水涨船高,“一个个活下来已经不易,还偏偏赶着作死,我告诉你们,如今这样的形式,你们走错一步,大家没有一个能有活路,你们最好老老实实给我听话待着,别妨碍我!”她性格冷静克制,却也有这样怒火中烧的时候,唐云羡也没想到说着说着气性更大,索性转身就走,眼不见为净。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她愤愤想着,头也不回,朝热闹的街市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8 唐云羡越走越静,夜晚柔缓的漆黑紧紧缠附帝京的街道院落,走到城南已经再看不见繁华的灯火。 这里是帝京穷困的角落,破落的院子挤住七八户人家,再往偏僻的地方走,石路变成土路,四周静悄悄的,微涩的香气在夏日夜风中若有似无,开紫色指甲盖大楝花的树下,破落小院里堆满各色灯罩灯笼,唐云羡就住在这里。 她回来后不打水洗澡,不生火做饭,而是从地窖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七八罐火油,淋遍房屋和院子,再退后几步,点燃蜡烛抬手一扔,明亮的橙红火苗升腾燃烧,引着了整个院子,这是唐云羡隐藏了七年的地方,迄今为止没人发现。 火焰像天际的帘幕,缓缓闭合,夜风不再凉爽,楝花香气被烧得一干二净,没做好的灯笼很快只剩下骷髅似的焦黑竹编,小小破屋被火舌吞没。 唐云羡站在院外,知道她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 从她站出来代替清衡那一刻起,七年来虚幻的安稳荡然无存。 可虚幻终归是虚幻,玉烛寺从覆灭那一刻起,安宁便从她人生的轨迹上剔除了。 皇帝遇刺,并不是玉烛寺所为,玉烛寺活着的人个个胆战心惊,全部心思都用在藏匿自己上,没人会为了曾经的噩梦而复仇。但皇帝的话就是圣旨,人人都以为这件事和玉烛寺余孽有关,藏得再深也都是苟且偷安,不如找到真凶给皇帝一个真相和交待,哪怕只能换一时的安宁,也好过提心吊胆。 毕竟总不能去期望人人都会不射出那一箭放自己一马,唐云羡觉得,那一天她的所有好运都用完了,接下来万事小心,一步也不能走错。 火光烤得她脸热眼干,热流拂过细碎的鬓发,唐云羡闭上眼睛,突然开口,“还往哪里藏?以为我和你们一样耳聋眼瞎吗?” 大火照过她的身后,黑暗的阴影里,慢吞吞挪出来三个人,唐云羡觉得头疼,如果当年的玉烛寺也是这个样子,只怕太后早就气死了。 她转过身,面对清衡c徐君惟和穆玳,“你们这么光明正大跟着我,当我是傻吗?”她霍然睁眼,看得三个人一时不敢发话。 “都怪你不会武功才让我们暴露了!”徐君惟瞪了一眼穆玳。 “怪我?”穆玳显然不服,笑得娇美可眼神却冷厉,“我是个废人都能听见你的脚步声。” 清衡忙着劝架,生怕两个人打起来,无意间瞥到唐云羡和她背后照亮她的火光,忽的愣住,慢慢往前走了一步,“我是不是在哪里曾经见过你?”她犹豫之后还是开口问道。 唐云羡走到她面前,火焰在清衡澄澈的眼底跳跃,“能记起来的才值得记住,记不起来也没必要去想。”说完她迈过惶惑的清衡,走向正针锋相对的穆玳和徐君惟,她们见到唐云羡走过来都安静下来,特别是徐君惟,条件反射后退散步,躲开唐云羡一掌能碰到的攻击范围。 “说够了?”唐云羡说话声音倒也不大,但就是让人心生畏惧,徐君惟摇摇头,又突然觉得不对,忙点点头,穆玳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你们跟着我来无非是想知道我是谁,我的名字是唐云羡,可即使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呢?你们还是没有听过。”唐云羡低头自嘲得笑了笑,“我救你们也是在救自己,玉烛寺这次被怀疑,这次是清衡,下次也许就是其他人,早晚我们都要被一个个冤枉,不如第一次就一起找出真相,用这种方法远离是非可能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 “其实我知道你是谁。”穆玳直视唐云羡的眼睛,她背对火光,身后是耀眼的红,可眼睛里却像凝固了漆黑的夜,幽邃神秘,“我从前知道玉烛寺卿凌慕云有个徒弟,只是我从小被师父关着没有见过,但听徐君惟说你的功夫是内劲刚猛,凌慕云以摧岳撼海一柔一刚两种掌法闻名,你并不用武器,我想,你一定是她的徒弟,只是你这样的人,竟然在那一夜逃了出来,也是我不敢相信的。” 见唐云羡并不否认,穆玳自信一笑,继续说道:“如果玉烛寺没有出事,只怕这一任的玉烛寺卿就是你,怪不得你趾高气昂,倒很像你师父的架势。” “玉烛寺都没了哪来什么玉烛寺卿。”唐云羡的笑容里没有喟叹,只有平静,她像被风翻动的书,只能听见沙沙声,却看不清上面究竟写了什么,“都是丧家之犬,哪有高低贵贱。” 这话让所有人沉默下来。 清衡颇为动容说道:“你冒着暴露自身的危险搭救我,受恩于人,我当然唯命是从。更何况我不能连累师父,事情不是我们做的,我们不该替真正有野心的人去接下必死的怀疑。”她的平和里透着一股坚定的泠然,徐君惟听到后也点了点头,“你这人性格和长相实在相反,长得多好性格就有多糟,但我还是挺相信你的,我过得潇洒痛快,怎么会因为别人的恶心让自己蒙冤委屈?” 穆玳沉默了许久,莞尔一笑,她的笑容最为明亮,不输艳晃晃的火光,“我并不相信你,玉烛寺的人,我一个也不想相信,但是我也是走投无路,不信又能怎么样?我会照你说的做,天地之大本来就没有我的平静,可我心底的安宁谁要是随便打搅,我也不能任由欺负。” “你们做事要都像说话这样漂亮,我也不用那么焦虑了。”唐云羡忽的一笑,她虽然总是在笑,但笑里常常没有该有的笑意,倒是让人忍不住不安,可这次,她是真的笑了出来,仿佛融冰化雪,让人不由得愣住。 “明天晚上,我替你约出大理寺少卿,湖上不见不散。”穆玳话说得轻描淡写,可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孩子气的精光,在火的映照下跳跃。 清衡似乎还想追问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她低下头,似乎满腹心事压得她不得不这样做。 徐君惟倒是难得稳重下来,她可能是因为自己之前的落败十分窘迫,挠挠头,没什么反驳也没什么可说。 唐云羡并不想听她们的保证,因为她们和自己一样并没有选择,天空的闷雷闪光冰蓝的光,她转身离开。 可唐云羡走出几步,却又回头,她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但我要提醒你们,要是任何人有哪怕一点暴露其他人的危险,我就会杀了她。” 没人觉得她只是在恐吓和威胁,玉烛寺卿就该是唐云羡现在的模样。 酝酿了一天的雨终于落下,院子升腾的火光在越来越大的雨势中渐渐落败,化作黑青的烟雾,在烟雾前,三个人影越来越模糊,唐云羡不用回头都知道她们没有走,但她不想逗留,内心有什么声音在催促她赶快离开。 她浑身都被淋湿了,走得越来越快,回到没人街巷,远处的火光已经彻底熄灭,唐云羡这时回头看了眼,这里房屋稀少,否则她也不敢放火,远远的寂静院子火焰已经陷入沉睡,再没有一点红黄的影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但发生的已然无法更改。 唐云羡忽然想,这次她们的命运竟然第一次真正握入了自己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9 上风湖,湖畔码头船只密匝,入夜了,船头亮着的风灯像是一点橙黄的星火,从码头一点点散开遍布在墨蓝色的湖面上,直到夜雾稀薄也能遮挡 夏日晴好的天气本来就少,夜里更是多雨缠绵,可今夜却月朗星稀,上风湖聚拢来不知多少来游湖的雅客,世家贵族有自己奢靡的大船,普通人想一窥镜湖映月只能挤在码头租船。 唐云羡换上一身船夫的装束站在码头远处的一个小栈桥上,有风吹过,挽起她碎短的发丝,她压了压芦苇编得斗笠,这身衣服足够粗糙邋遢,夜晚斗笠又遮住她大半张脸,不会有人认出来的。这边通着独一亭后的长街,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不一会儿,穆玳也出现了,她紧挨着一个可以称之为英武的男人怀中,仿佛风一吹就要朝那人怀里靠去,这人便是大理寺少卿陶知温。 他纠缠穆玳有段时间了,虽然年届四十还只是个少卿,出手倒还算阔绰,可这点阔绰在穆玳这里只能算是望向与星月争辉的烛火,不自量力。如今穆玳答应他游玩陪伴的邀约,陶知温喜不自胜,穿得也是格外阔气,恨不得全部家当都带在身上,仿佛只孔雀。 唐云羡眼见臭不要脸的鱼咬钩,却也笑不出来,她手里的线索其实不多,这一条如果没有收获,也不知下一个从哪里找去。 当年师父是玉烛寺卿的唐云羡知道许多别人无法想象的事,朝中大臣结党而争,许多人表面与太后一党保持距离,但私下暗通款曲。玉烛寺卿自然与其中一些人有所往来,唐云羡亲眼见过陶知温替太后监视大理寺的往来信函,那时他不过是个簿录。可后来,太后出事,这些人因为只藏在暗中所以心安理得又成了如今皇上的忠臣,这样的人,唐云羡不屑,却也无可厚非。 她天生便不是个爱憎强烈的人,幼时流落街头,多丑陋的生死人性都看过,并不觉得这是值得一哂的大事,而与其说她被带回玉烛寺后是忠于太后,倒不如说唐云羡一直忠诚的只有改变了她人生的师父。她对旁人情世故的漠然是种多年来的习惯,凌慕云教导她,太过强烈的感情往往会影响判断的正确,如果只是个普通人,自己错为自己决定也只是一个人活得不痛快,但玉烛寺卿不行,越是高位越要对人世间的纷繁情绪持有戒备之心,这才是上位者该有的姿态。 其实,唐云羡觉得师父并没做到。 她想着,思绪飘忽起来,远远传来穆玳的轻柔的笑声,唐云羡也恢复专注。 勾结太后一党如今还在朝中的人,她所指的也就只有陶知温一个了。 但这话是不能对那三个人说的,唐云羡虽然有勇有谋,人也精明强悍,但到底还是个二十岁的姑娘,觉得如果被人看出心虚是件自尊心无法承受的事情,于是装作全知全能,不肯示弱,其实她知道当初 好在清衡虽然心思细腻,但温柔静默,从来不是多心的人。徐君惟为人浪荡潇洒,心大如斗,机灵劲儿不会用在算计上。只有穆玳心狠狡诈,但目前看来,自己也成功的骗过了她。 唐云羡想,陶知温千万要知道些什么,否则接下来难看的就是她,被谁嘲笑都还好说,可被这三个刚让自己数落一顿的人怀疑,这感觉一定难受极了。 又是一阵清风,船只随着水波轻摇慢摆,唐云羡一凛,马蹄声乱做一团由远及近,沿岸的湖波突然乱了起来。 是禁军,黑马玄甲,踏着石板路带着杀气遥遥而来,两侧的行人无不退避,被撞翻了摊位的小贩也不敢多言,还没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湖畔热闹喧嚣,却一时因为这马蹄的搅乱陷入静寂。 穆玳和陶大人离唐云羡还有一段距离,她回头看见成队的禁军围拢上来,心悸不已,但仍装作若无其事暗中瞥向湖边,船夫打扮的唐云羡就站在船上远远望着自己,她忽然想到之前唐云羡的话,不知道如果自己的身份真的暴露,会不会被这位心狠手辣的新玉烛寺卿当场灭口? 但唐云羡只是站在那里,远远望过来,一动不动。 穆玳忽然笑了,好像知道了什么秘密,眼前的危险倒也不那么可怕了。 禁军这时已经都下了马,将她和陶知温围在当中,穆玳佯装惊慌往陶大人怀里靠,却突然发现陶大人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脸色煞白,根本没法抱住她娇软的身躯。 “秦秦校尉”陶知温看着跳下马朝自己走来的秦问,声音比腿抖得还厉害。 “陶大人,有人密报你当年与太后一党过从甚密,此事牵扯圣上遇刺,请。”他刀切似的眉眼本来就冷,不起伏的语调更是凉得夏夜都没了热意,陶大人不敢说话,穆玳比自己想得还更冷静,她嫣然一笑,这样好风好月的夏夜,这样轻动如铃的笑声,大家便都将目光集中在那一袭飘来荡去的雪青色长裙和裹着的穆玳身上。 秦问也看向穆玳,几个禁军也目不转睛朝她看去,但穆玳却好像已经习惯在这种炽热的目光中穿梭,目不斜视袅袅婷婷走到唯一一个看着自己还冷着眉目的秦问面前,“秦校尉,陶大人犯了国法,我管不了也不敢管,帝京的天塌下来有秦校尉顶着,可我也不能靠着夏天的凉风吃饭呀,秦校尉带走人前,我可以让陶大人先付了船钱么?”她说话软软绵绵,却不妖媚流俗,像是真的在和人撒娇,又没有风尘气,很是好听。 可这样的话秦问听完眉毛都不动一下,“带走。” 禁军架走已然不会走路的陶大人,穆玳也不是差这几个银子,她确认了禁军是冲着陶知温来的,她和唐云羡都没有身份暴露的危险,但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个情报的? 唐云羡也在为同一个问题疑惑。 就算禁军真的知道,偏偏就敢在她设局时,未免巧得让人起疑,但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她们四人,那三个七年来的麻烦还都是自己摆平的,她们想出卖她,就算有贼心也并没有那个贼脑,但秦问一直处处先自己一步,唐云羡看着他离去的挺拔背影,眼神锐利得像是一只发现了鱼的鱼鹰。 穆玳并不敢回头看唐云羡,她只看着秦问准备上马离开,不由得松了口气,但秦问却突然停下,她也跟着骤然紧绷,他看得方向是唐云羡的船。 在她的角度看不清秦问的目光里是怀疑还是什么,他只站着看了须臾,随后潇洒上马,带着禁军离开街道。这时,周边的游人与商贩才敢开口低声抱怨,但很快人群再次围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穆玳听着马蹄走远才敢回头,弦月高挂,星光夺月,风含混着淡淡的莲花香气若有似无飘来荡去,静静的小舟停泊在湖畔,风灯轻轻晃动,船篷斜角搭着个好像随时会掉下来的斗笠。 “怪不得当年也能逃掉。”穆玳见唐云羡并没被发现,也不会被怀疑,轻笑出声,喃喃自语,如今她也领略到了这位执掌不存在的玉烛寺的姑娘有多厉害,可知道得太多的人,总让她畏惧。穆玳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东西只有两个。 秘密和真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10 湖水清澈幽静,星光洒透粼波徐徐,像天幕沉入深蓝,闪闪点点的微光盘桓在身边。唐云羡憋着一口气游了一大段距离,仍然不敢抬头换气。 在秦问转身前,她便看出他的意图,悄无声息鱼一样滑入湖水慢慢下潜,一直朝湖心游去。 纵然是七月的夏,湖水浸透仍然满身凉意,唐云羡快憋不住气了,头顶三三两两的船底横过,时不时一只摇橹划过她头顶,她水性只能说是一般,还是在进玉烛寺前跑到城外别人家围地的池塘里偷鱼练出的不入流本事,这一会儿已经足够她头晕脑胀。 可船实在太多了,她又铆足劲儿往湖心再游了几胳膊才勉强找到个只能抬头看清一个船底的湖面凫了上来。 空气终于充盈憋闷的胸肺,唐云羡大口大口喘气,原来走上两三个时辰就能绕上一圈的上风湖突然一望无际了起来,头上的水珠滑落湖中,叮咚叮咚,吱吱呀呀的声音轻细的混杂着耳边嗡嗡的乱响,她感到一阵猝不及防的头晕,抬手扶住最近能扶住的东西,又喘了几口气后才猛然惊觉,她手下扶住的是一叶扁舟的船沿。 被风带起的湖波轻轻撩动老旧的船身才发出那阵吱吱呀呀,唐云羡抹掉脸上水珠,顿时愣住。 船上有人。 那人还半跪在船沿边盯着她看。 “你” 和那天初遇时一样,浑天监察院少监时平朝明亮的眼眸不输他身后满天破碎的璀璨,他的惊讶也和当时一点没变,他错愕过后笑得温和明朗,像夏日的雨过天晴,面容澄净得不可思议。 唐云羡愣住的时候,时平朝已经将手伸给了她。 杀意像来势汹汹的潮汐,总能在一瞬间吞没一切,又猛然褪去只留狼藉。在握住时平朝递来的手时,她几乎就要要把他拉下水中溺毙。比起编造理由,杀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并不难到哪里,甚至还能一了百了永无后患。在这紧张的时局,直觉告诉唐云羡这是最好的选择。 但真的就像潮汐,杀意褪去,唐云羡想到七年前的夜晚,那个看着自己的禁军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他开弓搭箭,松开手指就能杀了自己,是什么让他最后放下了手? 她恍惚的瞬间,整个人被时平朝用力拉上了船。 船上没有船夫,只有时平朝一个人,他捞起水淋淋的唐云羡,没有慌乱窘迫,倒像钓上鱼的新手渔夫,毫不遮掩的意外之喜融化在眼角眉梢,可他再一细看,见她单薄的身体在夜风中轻轻颤动,赶忙从怀里掏出巾帕递过去,唐云羡颔首接过,他们都没有说话,远处有一两声琴音和敬酒的朗声高笑,忽然显得他们之间的静谧十分局促。 最终,还是唐云羡先走去了船头,她找了个地方坐下,解开缠着头发的布带,放下湿透的长发,用时平朝的巾帕一点点擦去丰盈的水珠。 “谢谢时大人。” 时平朝坐在离她很远的船尾,几乎是风把这声轻缓的道谢送到耳边,他抬头去看,却只看到一团昏黄的光晕染开唐云羡单薄的身影,风灯不是那么亮,却足够照得她湿透的粗布衣服紧紧贴着曲线起伏的身体,将一切勾勒得一览无余,她背对着时平朝,一点点揉开夜一样黑的长发,脖颈后是刺目的雪白,手臂每一次轻轻抬起,后背的弧线都缓缓起伏,像雾中的山岚,隐约又透彻,月光和星光披落她纤美的肩头,水亮的长发像镜子,闪闪发光。 唐云羡回头,时平朝赶紧低头。 唐云羡只是抖下缠着脖子的一弯湿发,又转了回去,时平朝像是百般挣扎过,又犹豫着抬起头,又落下,最后干脆站起身来。 船轻轻晃动,唐云羡看见时平朝朝自己走来,把脱下的外套披上她的肩膀,一阵温热的气息包裹住湖水泡得发冷的身躯,她轻轻一抖,再抬头看去,时平朝已经走了回去。 “时大人是游湖吗?”她打破沉默,一边捋顺长发一边轻声问。 “是啊,约了朋友,但人没有来,只能自己打发时间,姑娘”他说到一半,抬头一笑,“前几夜在浑天监察院真是不好意思,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枯荣观的弟子,道号清衡。”唐云羡顿了顿,“不过我姓唐,时大人还是叫我唐姑娘就可以了。” 清衡虽然常年在观中足不出户清修为主,可万一有人见过她,唐云羡还能拿自己本名挡下怀疑,同时知道她本名和身份的人几乎已经死光了,总比已然被人怀疑的清衡要好。 她这样说,时平朝并没有疑心的笑了,“唐姑娘,你怎么游湖游到了湖里?” “我东西掉进了湖里。”她轻描淡写说道。 “找到了吗?” 唐云羡拿出长公主的白玉令牌,时平朝点点头,“这样重要的东西,确实不能随便弃之不顾。”他走进船舱里,倒了一杯酒递给唐云羡,“喝口酒暖一暖。” 时平朝笑容恳切温良,这样给姑娘贸然劝酒难免会让人怀疑居心叵测,但他却坦荡从容,唐云羡看不出他会武功的样子,确实身上也冷,接过后一饮而尽,“多谢。” “唐姑娘那天来浑天监察院是公主想询问天象吗?”时平朝不再多倒,只接过酒杯,在她对面坐下。 唐云羡的头发正在被风拂干,散下来后扫来扫去脖子痒痒的,她忍不住拿手去挡开,“陛下遇刺前曾经召见时大人,公主是想知道时大人是否有看到可疑之人?” 时平朝很认真的思考起来,他穿得是常服,夜里也能看出磨旧的青灰痕迹,倚坐在船舱边享受个寒门名士或是闲散的读书人,不过他穿官服也是邋邋遢遢,没有半点倨傲的贵气和肃然,完全不像唐云羡印象里的朝廷命宫。 “我那天当值,陛下传唤于是觐见,当时是贵妃伴驾。”他边想边说,低低的音色被水声包裹,“陛下说前几日他赏月时见到流星,所以召我一问吉凶,可那一日并无记载有流星显现,我也如实回禀,贵妃说她那天也陪在陛下身边,倒是没有注意,她这样说陛下也没有放在心上,让我退下了,当时陛下和贵妃身边只有几个宫人,没有什么奇怪的迹象。”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其实不怪陛下多心,七年前太后也见过流星,也传召了当时浑天监察院的正监,只是浑天监察院根本没有流星的记载,太后盛怒,正监还为此遭到牢狱之灾。在此之后不几日便发生了宫变,怎么说也有些让人疑心的暗示。” 这样说来,那天真的是没有任何异样,如果真有什么特殊,就只剩下入宫了的时平朝了,可他和自己握手时全然没有内力,那天行刺的人武功极高,也不会是他,这样想来,只可能是宫中之人搞鬼的可能性最高,而且如果宫中真的有还忠实于太后的人活着,也未尝不会铤而走险。 陶大人被秦问截胡,时平朝这里又没有什么线索,唐云羡陷入沉默和思考。 夜深了,淡淡的薄雾出现在湖上,远处的船灯渐渐涣散,只能看见一团幽荧的淡金色在乳白的浅雾里飘晃,附近船的轮廓都消散在湖面弥漫开来的水汽中。 “这个回答一定让唐姑娘和公主失望了。”时平朝低头笑了笑,也有些歉意夹杂其中,“我也只记得这些,除了星象时令和节气农时,我对其他事总是很粗心。” 唐云羡莞尔一笑,“那星象也没有什么线索可以给我了,是吗?” 她不是爱笑的人,用徐君惟的话说,她的笑还不如不笑,只有嘴角弯起,眼睛里还是平静,看得人心慌,唐云羡倒是没有注意过,但时平朝自伤里略带玩味的话的确很有趣。 说到星象,时平朝的眼眸忽然亮了起来,即使有雾,潋滟的湖光还是倒影在他的弯下的眼中笑意里,“星辰的暗示只是一种未必会应验的征兆,古往今来的故事不论,只说本朝,七年前太后伏法那一夜的天象是为荧惑犯心,可几天前我遇见唐姑娘那天的天象也是同样,七年前天下动荡,一场大火毁了半个帝京,七年后风调雨顺诸事平安,陛下遇刺也是在之前星象无异的时候发生,所以我只是记录,并不相信。” 唐云羡忽的抬头,黑暗中捏着时平朝外袍衣襟的手指压得更牢,“七年前?我听说星象更替周期漫长,想要看到同一个景象往往要十数年之久,怎么七年就会有一个轮回吗?” “唐姑娘只说对了一半,星辰日月高悬于天,运转自有轨迹,像是人的命运,兜兜转转,有时相逢有时散,都是不可臆测的隐秘。但有些星辰却比人的命运和心思更有自己的规律,比如那天的荧惑犯心,荧惑这颗凶星逆入心宿,这种情况常常三四年便有那么一次,偶尔还更短,但也有前朝记载四海升平的时候,荧惑数十年不乱天象。所以并没有什么轮回,也没有什么一定,如果凡事都有规律可循,浑天监察院一半人怕是也吃不上俸禄了。”时平朝说完微微笑着站了起来,抬头望向绒绸似的浓郁天空。 “没有什么一定,都是巧合”唐云羡默念着,旋即沉默下来。 她低着头,头发已经干透,柔软纤细的发丝在夜风中翩跹,像是触手可及的柔波,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碰。时平朝鬼使神差,竟然偷偷摸摸抬起胳膊,但他猛然发觉,赶紧把手背过身后,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唐云羡抬头看到的就只是他尴尬的傻笑。 “怎么了?”她不明白刚刚还清雅从容的时大人怎么一下子画风突变,从微笑变到八颗牙都笑得露在外面,只是他人长得清隽好看,这样笑也不算丑。 “没事”时平朝赶紧往船尾走,“太晚了,我送唐姑娘靠岸。” 唐云羡点点头,看他挽起袖口自己摇橹,上船时心生的疑惑又再次泛起,“时大人的船上怎么没有船夫?” 时平朝低头一笑,倒也不算局促不安,可还是略有迟疑,“我俸禄低微,雇船游湖已经很奢侈了,能自己动手省点钱就省点吧” 唐云羡想到徐君惟每天花钱大手大脚,浪得飞起,心想果然管钱的太府寺和鸿胪寺下属的小衙门就是不同,再一细想,自己如果是玉烛寺卿,恐怕时平朝小小从六品的俸禄还不及自己百分之一,竟然也有些心生怜悯。 船稳稳得靠岸了,湖畔码头游人比之前稀少了许多,空船挤挤挨挨用浸了油的粗绳拴在一起,唐云羡缓步上岸,时平朝刚想伸手去扶,她已然轻松站稳,他只好假装没有伸手,低头继续放绳子,一旁他的马却热情得走上来,时平朝温柔地拍了拍马的脖子,示意它再等等就能回家了。 “谢谢时大人。”唐云羡上岸前已经脱下外袍,顺手搭在时平朝的马背上,她沉静清丽的容颜在风灯的晃动里像蒙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时平朝笑了笑,“都是小事,举手之劳。” ”那我告辞了。“ ”慢走。“ 唐云羡转身离开,不久,背影像是融入了街巷尽头的黑夜。 时平朝站在船上看着,笑容还在脸上,可却慢慢暗沉着变成一丝苦笑。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红纸叠出的三角,因为时日太久,红色已然磨损发白,纸张旧显微黄,他轻轻打开,里面红底黑字,潦草笔触却仍然能看出锋芒和锐意,显然是急切之时写下的四个字: “宫变,速逃” 时平朝又拿出一页从簿册上扯下的纸,几乎同样急切的字迹写得是另一段字: ”裕昌七年,八月初七,荧惑犯心,逆入三星汇正,折冲大火,恐行入氐吉凶见象,未有分晓。” 他凝视着吞没唐云羡背影的夜色和街道,那里除了黑暗空空如也,许久,时平朝才将两样东西收回怀中,拿起马背上的外袍,穿到一半时忽的停下来,低头轻轻抚摸洗旧发白的衣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11 第二天,大理寺少卿陶知温被判斩立决,夷其三族。 徐君惟昨天没有等唐云羡回来,在朝堂听说这个消息后吓得浑身冷汗,她后悔该多在枯荣观等些时候,等唐云羡回来了问问情况也好,她要是没回来,自己还能帮个忙,虽然徐君惟自己也觉得,唐云羡摆不平的事她就算去了恐怕也无济于事,但她总觉得,如果坐视不理就像是自己的过错。 下朝后,本该去太府寺工作的徐君惟托人告假,直奔枯荣观,她不敢从正门大摇大摆的走,只得翻墙入院。 唐云羡如今住在清衡从前的屋子,徐君惟摸过去,大白天还门窗紧闭,一定是出了事没有回来! 徐君惟焦急得思考如今要怎么办,忽然门开了,门里伸出一支纤细匀称的手臂,张开五指揪住徐君惟官袍的领口,把她硬生生扯入门中。 来不及呼救,徐君惟整个人爬在地上,身后的门关严了,她的官帽滚到墙角。 “干什么大白天鬼鬼祟祟的?”唐云羡松开手,打了个呵欠。她显然没有睡好,刚刚爬起来,头发乱糟糟的,虽然满面倦容可还是比平常冷淡的模样要可爱真实得多。 “你没事?”徐君惟一下子跳起来。 “什么事?”唐云羡打量她一眼,微微蹙眉。 徐君惟挠挠头,“我以为你昨晚出事了” “我能出什么事,我又不是你们。”唐云羡揉了揉眼角,晌午还没过,她才刚睡了一小会儿。 “不过你刚刚不是在睡觉吗?”徐君惟好像意识到什么,突然换了个话题。 “嗯。”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外。”徐君惟百思不得其解。 唐云羡坐回自己床上,“你翻墙落地的声音吵醒我了。” “我翻墙落地的声音比猫还轻!”徐君惟要捍卫自己一个刺客的尊严,脖子都红了,“你不可能听见!” “行吧,你觉得轻就行。” 唐云羡躺回了床上,拉紧被子,徐君惟跑过去把被子重新掀开,还想继续理论,唐云羡困得不行,哪有功夫搭理她,于是右手五指并拢轻轻抬起,做了个出掌的动作,徐君惟看到后真的像遇到危险的猫一样弹得老远,紧紧贴着墙。 唐云羡回头看她一眼,懒得搭理,再把被子拢回脖子下面。 “你没有事,那怎么陶知温被抓了?”徐君惟害怕过后想起了正事,可又不敢再靠近,只贴着墙远远地问,“而且这么快就判了斩,还是株连的大罪。” 唐云羡顿时困意全无,从床上坐起,“你说什么?” 徐君惟把白天在朝堂上得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唐云羡,她一直安静得听,也不发问,可眼里都是疑问和不解。 “你当时在玉烛寺,有知道名单的事吗?”唐云羡忽然问道。 “什么名单?”徐君惟完全不明所以,“我师父倒是每几天会拿到太后要除掉之人的名字,但没有丧心病狂到名单那么多。” 徐君惟的师父只是个刺客,她不会知道太多,唐云羡不再追问,徐君惟却反过来开始问她,“到底什么是名单?写了谁的名字?和陶知温被抓有关系吗?他的名字在名单上?” 唐云羡冷冷看了她一眼,徐君惟才乖乖闭嘴。 过了半晌,唐云羡看贴着墙站一脸惊恐的徐君惟实在可怜,于是才开口,“我也不知道。” 徐君惟见她神色稍缓,才敢凑近,“要不然我们去问问公主殿下?” “公主?”唐云羡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为什么是公主?” “其实呢,你刚才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按照道理,我也不该回答你的,但我可不像你那样小气冷漠凶狠残忍,我当然会大方的知无不言诶!你等等!”她说话时,唐云羡随手套上外衣,已经走了出去。 徐君惟就这样一路跟她到了公主所住的独院,菖蒲花恬淡的迷离气息蜿蜒在活水引出的水渠两侧,安朝长公主正在投喂水渠里的红鱼,远远就听到徐君惟清脆的声音,抬头时,两个人已经快走到她面前了。 “云羡,你昨天没有睡好吗?”长公主虽然三十余岁,可仍然光艳照人,即使一身道袍也仍保留着的华贵的怡然,“君惟,你没有去太府寺?” 唐云羡颔首算是问候,徐君惟则规规矩矩行了官员见到尊上的躬身大礼。 “公主,我们有事想要问你。”抢在唐云羡前,徐君惟开口说道。 安朝长公主一直知道徐君惟与清衡是挚交,所以也早就知晓她女扮男装的身份。见她二人来得着急,长公主点点头,率先进屋。 唐云羡说完昨夜陶知温的离奇被捕和今天仓促的斩立决后,开门见山地问道:“我之所以知道他当年和太后有所勾结,是因为曾经知道有一个记录了当年暗中和太后往来之人的名单,我没有见过,只知道一两个师父曾经收过密信的名字。” “你怀疑是这些人想要行刺?”徐君惟想了想后问道。 “这些人但凡有那个胆量,七年前就该站出来。”唐云羡平淡的语气里听不出鄙夷和憎恨,但就是这样的平淡让徐君惟心口颤了颤,她总觉得唐云羡是个很难懂的人,该生气的时候她像是个死人,但不该生气的时候——比如每次自己说了点什么,内力刚猛的掌风总是第一时间落下。 这时,公主缓缓说道:“皇兄和我都清楚,确实有这个名单。” 唐云羡一愣,“那陛下按照这个名单一个个斩草除根才对,这些人当初背叛了先皇,他们是太后布置在朝廷上见不得光的棋子,一个个假装忠君爱国,但实际上却被太后收买,不遗余力为太后做事,这样的人,为什么还养到了现在?” “因为这个名单,我们也没有。”公主无奈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父皇曾经在死前努力分辨身边哪些人怀揣着忠诚,哪些则背后藏着刀刃,但他最终没有找到,死在太后手中,我和哥哥不是太后的孩子,哥哥一继位就只是傀儡而已,我们知道有这个名单也是年幼时在宫中玩耍偶然得知。七年前太后伏诛,哥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这个名单,但太后的寝宫也没有,唯一有可能找到的地方只有玉烛寺的地宫,但是” “玉烛寺的地宫却被一把火烧了”唐云羡低低的声音里有空旷的意味。 “是,所以你不知道我也并不奇怪。”公主望着唐云羡的申请,许久后说道,“但如果陶知温在这个名单上,又刚好被抓,是不是意味着还有其他人知道,或者说,这个名单并没有被毁掉,只是被人带走了?” “而且,很有可能拿着名单的人,就是真正想要行刺皇上为太后复仇,再把这一切嫁祸到玉烛寺头上的人。”唐云羡找到了线索,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这人是想借着皇上的手杀掉当年的叛徒么?那些人暗中依附太后先是背叛了先帝,又在太后倒台后假装自己依旧赤胆忠心贪恋着权位,他们确实让人讨厌也死有余辜。” 公主的脸上却满是忧色,“百姓才过了七年平安无事的生活啊不管是因为什么,也不该让无辜的人受累于自己的仇恨,云羡,你还有其他的线索吗?这件事拖得越久,怕是越要惹得人心惶惶。” “其实,我还知道一个人和师父有过密函往来。”唐云羡缓缓说道。 “如果谋划这一切的人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我们盯着他的目标也就是盯着他,可是”徐君惟略显迟疑,“如果名单上的人不少,这个人不是下一个目标又怎么办?” 唐云羡摇了摇头,“没有办法,我们知道的少,就要多费心思和功夫,而且还有一条路可以盯着看,那就是禁军,幕后之人第一时间让禁军知道的消息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可禁军的校尉秦问太过危险,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随便在他眼下去做冒险的尝试。” “说了半天,那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账是谁呢?”徐君惟问道。 “中书令孟汾。”唐云羡一字一顿地说道。 公主豁然睁圆的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是他?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孟大人他是贵妃的父亲啊” “原因我并不知道,我知道太后授意我师父与他书信往来,里面的内容无非不是朝廷的动向和非议,我也知道那个时候贵妃已经入宫,但我更知道,凡事表面看起来的模样和真相背道而驰,真真假假,虚伪的人要是一眼就看透,又虚在何处伪在哪里?”唐云羡的声音因为少眠听来有些许憔悴,可就是因为这份微哑的涩意,她的声音要比平常更低沉,说出这番话时透着和韶华茂龄不符的城府与阴霾。 公主听罢深深叹了口气,“贵妃为了救哥哥挡了一击,虽然性命无碍但却在静养,孟大人听说女儿重伤,也急病倒下了。” “是这样,孟大人许多日没有来上朝,前两天还有他的门生去探望,但孟大人病得太重没法见客。”徐君惟说道。 唐云羡没有因为这些话对目标心生任何怜悯和有些许的波澜,她笑了笑说得:“人没死线索就还在,换个方法探病总是能见到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12 唐云羡所说的换个方法就是深更半夜翻墙探病,这确实是个没法拒绝的会面方式。 像是配合她的计划,阴翳的夜空满是乌云,人们埋怨这个夏天格外多雨,明天又要开始潮湿的一天,赏月赏星赏花在这样的晚上无一可玩,街道空落,只有夜风行过,风蜿蜒过所有能触及的地方,最后撩起唐云羡鬓边柔软的碎发。 她站在枯荣观殿顶,确认巡逻士兵的方位和前往中书令孟汾府上最安全的路线。 其实她可以边走边探,更节省时间。唐云羡看了眼身旁正查看夜行衣的清衡,可是如果多带一个人,还是个内功远不如自己的人,那就要更加谨慎才行。 清衡的师父是剑卫,她在玉烛寺学得也是剑术,而唐云羡并不用兵器,她跟随师父学习多年内劲,早已经不需要武器就可以施展拳掌之间的暴戾。与唐云羡年纪轻轻就堪称深厚的内功相比,清衡的内息平平,轻功也不如徐君惟,自然不太够看。 但公主却希望唐云羡能带上清衡。 “她不像别人,想做得事会说出口,你不提她不会说。” 公主私下对唐云羡提起清衡时,总是欣慰和担忧含混在一起,“清衡一直感激你出手相救,也佩服云羡你的胆略智识,她想帮助你们,但又不知道如何自己能做什么c该做什么。坦率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奢侈品性。” 唐云羡也确实想过有人一同前往,为她放哨侦看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徐君惟轻功最好也最合适,但她常常在朝廷中露面,一旦出了意外最容易被看破,不行。穆玳武功全失,怎么也不可能是她。清衡呢?清衡剑法不赖,可这样夜行的勾当带着长剑又不方便,没有了剑,清衡的本领便也没有太大用武之地。 “你也一样,信任是幸运的人才有用的标志,你没有,但我可以保证,清衡不是个会背叛你的人。” 白天的时候,公主也这样说了,唐云羡知道安朝长公主从小成长在太后铁腕下的宫中,境遇悲惨,敏锐是她活下去必须具备的条件,但公主对人对事的看法往往一语中的,唐云羡也清楚自己没有这样的幸运。 可她还是答应了公主,带上清衡一起夜探中书令府。 “唐姑娘,我做错了什么吗?”清衡见唐云羡一直看着自己,谨慎地又查看了遍装束和武器,并无不妥。 “你害怕吗?”唐云羡看出清衡努力维持的平静目光中闪烁着不安。 “不害怕。”清衡犹豫片刻,声音低了低,“但有些紧张” “我们又不是去杀人。”唐云羡努力想安慰她,可她真的不太会与人在感情交流上打交道,刚说了一句,就又想到此行目的,“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要真的遇见阻碍,该杀的人一个不能放。” 从清衡的表情看,唐云羡的安慰失败了。 “好” 清衡看起来冷淡,可谁都知道她是四个人里心最软的那个,她眼波清浅,凝视人的时候像在和一泓清泉对望,唐云羡想像对徐君惟那样去对清衡总觉得困难。 “这里离中书令府不远,但最近巡夜的士兵和禁军太多,你跟着我,别走散,不要过多在一个地方停留。”唐云羡指出要去的方位。 清衡极为郑重地点头。 她们潜入无月无星的夜色,清衡本以为自己会很费力才能跟上唐云羡的轻功,但唐云羡并不快,她不用费力就能紧紧跟随。 中书令府邸是个极大的院落,作为贵妃孟绮罗的父亲c当朝的重臣,孟汾在帝京也是炙手可热的高官,门生众多。他这一病来探望的人自然络绎不绝,然而却都被谢绝门外,偌大的庭院横亘在宅邸之间,这个时候,前庭空空荡荡一盏灯都没点,后院则稀疏有几间屋子泛出淡金色的光晕。 唐云羡递给清衡一个眼神,她们遮住脸,往后院奔去。 后院的池里幽幽映着空泛的微光,有风吹过,池边栽种修剪过的蒲苇用力得摆着成串的絮花。院中修了一个避暑夏屋,很适合夏日休憩居住,屋旁满是山桃草和棣棠花,都是香气幽微但绵长清雅的花,这样的屋子通风清凉,屋内苦腥浓郁的药味伴随花香和风一起四溢,唐云羡和清衡都闻到了。 侍婢推开屋门,前一个举着提灯,后一个捧着空了的药碗,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没有费力费时两个人就找出了孟汾所住的房间,清衡正要从屋顶跳入院子,身前却突然横过唐云羡的一条胳膊。 她微微眯起的眼中凝聚着警惕的精光,死死盯着那间夏屋。 清衡不明白为什么,她努力侧耳,却什么也没有察觉,唐云羡的胳膊还挡着她,手已经握成了拳。 唐云羡听到了,这里不只有她们。 几个黑影突然闪入视野,宽敞的院落瞬间站住了七个刺客,他们从不同方向围向夏屋,没有任何声音,像是漆黑的流星坠入夜晚。 这些人不是禁军,要么和她们目的一样想来调查,要么就是杀人灭口,不管哪个,她们都得马上出手,她心跳得很快,却仍然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短暂的凝滞后,唐云羡踩稳地面便被杀意环绕,她微一侧肩便闪过第一个冲来的刺客,手臂弓一样弯起推弹,那人没有她闪避的灵巧,胸腹之间吃了重重一掌,顿时像抽了脊骨,瘫软在地。 刺客们互换眼神,知道这里有高手也不敢怠慢,悄无声息围拢聚势。 清衡紧跟而上靠住唐云羡的后背,和她一同对峙不同方向。 刺客见她还有帮手,渐渐退了几步,但阵型未散。 “你们是谁?” 是女人的声音。 唐云羡一愣,心中有种不祥的感受在爬升,可她没有说话,她不想暴露自己。这些刺客训练有素,围阵散阵均进退严谨,没有空隙,这些人的出现证明她探查的思路没错,想把这件事嫁祸给已经不存在的玉烛寺掩盖行刺皇帝的真相看来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好选择,而那个名单至关重要,有人按着名单杀人,有人按着名单入口,不管是谁,都是她们的敌人。 她心中思忖之际,剩下的六个刺客提剑而上。 四个朝着她,两个直奔清衡而去。 唐云羡被密集的攻势逼得倒退两步,仰腰躲开横扫的剑刃,屈下一膝,像劲风里疾旋的竹叶撑地重立,攻向她腿的刺客被踢中下颚,翻倒在地,另一人携剑前刺,唐云羡人是避开,但衣袖却被这一剑捅穿,人没有受伤。 刺客极为敏锐意识到这是个破绽,立时翻转手腕绞紧衣衫,唐云羡没料到这衣服还能给她添这种麻烦,急中生智从袖子里脱出自己被绕住的左臂和左襟。夜行衣虽然贴身,但唐云羡纤细的胳膊还是留有余地,外一层被她自己像蜕皮的蛇一样脱掉一半,好在里面还是黑的,不至于在夜里出现刺目的雪白。 她右手还在另个袖子里,借势而动想反缠住刺客,可刚刚躲过的两柄利刃裹挟着寒芒杀至身前,一个想断她右臂,一个直指面门,唐云羡只得左躲右闪,被游走的剑锋削下鬓边一缕细细青丝。 拉扯中她听得有金属碰撞的凄厉声响,马上朝清衡那边看去。 清衡没剑时也能使出一两分功夫,只是她拳脚能耐有限,竟被两个夹击的刺客渐渐逼退,与自己完全隔开,无法互为倚仗携手共攻。 不行,得让她手里有剑! 唐云羡自己也被困住,一剑剑都擦她鼻尖鬓角滑过,这些刺客绝不是等闲之辈,至少实力不输那天和自己未用全力过招的徐君惟,被缠住的手臂太过碍事影响她擅长的掌法和近身功夫,她心念一动竟往揪住她半脱衣衫的刺客冲去,眼看要奔向剑尖,唐云羡猛地将手抬起,竟用敌人的剑割破长袖,摆脱了束缚。 只是这一下也割伤了手臂,伤口不深,血却一齐涌出染红了衣袖整齐的裁口,唐云羡就着离那个刺客最近的位置伸手钳住他腕骨,刺客爆发出惨烈的哀叫,剑应声脱手。 “接剑!”唐云羡喊着握住剑柄,朝清衡的方向猛力丢掷,只一碰她就知道这是柄好剑,足够压手,但剑身薄而有力,不是江湖上穷酸亡命之徒用得起的玩意儿。 这一掷力道极大,唐云羡即便武功好却也都是单打独斗多,哪和人配合过,手上也没有个轻重,只觉得剑沉就得大力,这剑划着飞快的弧形凌空而扬,清衡疲于招架看准时机一个抬手,只紧紧攥了一把空气。 剑太快,直接从她头顶飞过,深深刺入身后池塘里造景罗列的巨石,硬生生没进去大半个剑身。 清衡也顾不上惊讶唐云羡力气大,冒着背后暴露给刺客的风险扑向巨石,杀气如影随形,死亡几乎要贴在她背心一点时,她踩起水花,终于握住了剑柄,只要握住剑柄,清衡心中便不再慌乱。 可她马上又慌乱了。 剑插得太深,她拔不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13 剑插得太深,她拔不出来。 清衡急得额头上生出遍布的汗珠,咬咬牙,抬起条腿踹住石头,像杀猪刀卡进砧板的屠户踩着东西借力,使出全身力气往外拔,但那剑纹丝不动,依旧深深嵌在巨石蜿蜒细密的纹理之中。 两个刺客已经攻来,她不得不松手躲避突刺,两招闪开后才得以喘息,“唐姑娘!”清衡向唐云羡发起场内求助,“我拔不动!” 一个人手腕断了,剩下三个留下的缝隙总算稍大一些,唐云羡刚刚得以喘息就接到求援,又不能不管,心中嫌弃清衡千遍万遍也还是找了个空档借力跳上一个刺客的肩膀,再凭此腾空跃至清衡身边,替她一掌拍走个如影随形的刺客。 “我们真的是同一个玉烛寺出来的吗?”她语不传六耳,瞪了清衡一眼,握住剑柄提气一拔,长剑的刃身卷着碎石屑利落得抽了出来,她撒手往清衡怀里一扔。 “抱歉”清衡接过剑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只敢低眉顺眼小声说话,可唐云羡哪听见她说了什么,看都不看,调头冲回拼杀。 清衡也提剑回阵,助她一臂之力。 局势大为不同了,一方面是唐云羡已杀得两人没了还手之力,大大减了刺客的联手之势;一方面则是一直被迫招架的清衡握住了剑。 剑风所到,凌厉的剑意锐不可当,舞划四面,密不透风,远超面前刺客之上,剑尖一点像刺破黑暗的流星,划着惊艳的弧线略过刺客避闪不及的身体,血来不及滴下,第二剑便携着风势劈面杀来。清衡几招之内便重伤一个刺客,那人捂着胸前的伤口连退几步,血腥味从她体内流泻出来扰乱阵阵花香。 唐云羡觉得这还差不多,这才是太后剑卫该有的水准。 当年太后身边总是跟随七名玉烛寺剑卫,这七名女子皆百里挑一自幼苦习剑术,皆由在任剑卫为师,清衡当年也是培养训练的剑卫之一。 据说当今圣上当年率军不可阻挡之势入宫,太后大势已去,身边只剩七个剑卫守护,这七个人硬是守住太后寝宫,抵御上百禁卫压阵,战至最后一人而死。想必这六人中便有清衡的师父了。 只是剑卫以相传的密令称呼,是没有名字的,清衡这个名字是长公主收养后所起,唐云羡也不知道清衡师父姓甚名谁又是哪个,只是眼前看清衡卓绝的剑术,想来她师父该是那最不凡的一个。 刺客们已渐渐不能力敌二人,向后撤去,唐云羡并不想追,她之前已经重伤了其中一人,那人应该站不起来,再加上死了的一个,怎么也能问出些什么,不必冒险。因此她不去截住退路,只往前一点点逼退,清衡跟着她向前,她们这时才突然有了默契。 几个刺客已退至墙边,腾跃逃离,唐云羡见状停下脚步回身,却忽然愣住。 那个受伤的刺客在往死掉的尸体边爬,她们离得很近,发现时已经晚了,受伤的刺客从怀中取出两颗黑色药丸大小的圆球像地上掷去。 “趴下!”唐云羡扑倒清衡,把她死死按在地上,自己的脊背朝外。 爆炸声与热流顿时充斥整个院落,花香荡然无存,只剩下焦糊的臭味弥漫。霹雳弹的威力并没大到如此程度,可刺客们都在衣服内穿了易燃的织物,顷刻之间一个活人一个尸体就成了巨大的火球,唐云羡扶起清衡,顾不上惊讶这种决绝的惨烈,第一时间冲进了夏屋内。 院子里已经想起了救火的喊叫,清衡跟她冲进房内,压过仆人们喊叫的是孟汾的尖叫,他早就被惊醒可却吓得不敢做声,恐慌得蜷缩在床角,想掩盖住高大的身躯,唐云羡一把将他扯落床下,孟汾哭喊着跪在地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太后!太后求你饶了我吧!” 唐云羡一愣,这才注意到黑暗中孟汾的眼睛里除了眼泪,全部都是癫狂般的恐惧,他像是失了魂只知道害怕,如果不是自己按住他的肩膀,恐怕已经钻进床下。 “我问你,”唐云羡揪着孟汾寝衣衣领硬是把他上身提得笔直,“是谁要谋害皇上,又是谁要杀你?” “是太后!是太后的鬼魂回来索命!”孟汾声音忽低忽高,涕泗横流,眼角都要被睁裂了,“太后要杀我们,太后恨我们啊!七年前七年前的流星,太后不知道她不知道啊!是我们里里外外都对不起太后她死了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她要杀了皇上,然后来杀我们我们都在她索命的名单上啊” “那个名单在太后手里?”唐云羡声音也急促起来,外面呼喊救火的人越来越多,她必须抓紧时间。 “证据,是证据太后知道找谁,她知道回来找谁”孟汾不安地转动血丝缠绕的眼球,他想挣脱唐云羡却动不了,只能绝望的哀哭起来,哭声夹杂着求饶。 “你还知道什么?”时间只够唐云羡再问一个问题,有水泼进屋内,隔着刺客身体引燃的火墙,已经能看到幢幢的人影。 孟汾没有回答,他是忽然不动的,清衡扬起他的头,发现他睁着眼睛是被活活吓死的。 “走,先离开。”唐云羡扔下尸体,冲跃出窗,清衡紧随其后。 发现了闯入的人,中书令府的仆人们高叫着想让护卫上前,但这些人追不上清衡和唐云羡,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飞身登上院墙消失不见。 她们回到枯荣观时,夜里的街道仿佛活了过来,上面走得都是禁军和夜巡的士兵,帝京全城都在抓捕刺杀皇上的可疑凶犯,又一起行刺让这里变得无比紧张。 唐云羡和清衡走回房间,唐云羡面色倒还好,清衡却显得有些发白,她坐下给唐云羡先倒了一杯水后才自己喝了起来,喝完后才发现还拿着刺客的剑,赶忙放下。 喝完水,唐云羡慢慢理出了心中纷乱的头绪,“将陶知温卖给禁军的人绝对不是这次行刺的主谋。” “但行刺皇上的人一定是他们其中之一,为什么突然有两伙人在做虽然不一样但却有所关联的事情?”清衡冷静下来,她觉得疑点实在是太多了,“有人想把这些名单上的人借皇帝的手绳之以法,而有人则想” “灭口。”唐云羡冷冷接上她的话。 清衡点点头,“还有,孟大人他说七年前的流星,太后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和天象有关?” 唐云羡看向清衡,忽然愣住,“天象?” 清衡点点头,“我总觉得孟汾已经有些神智失常,可他越是这个时候提到的事情便越是他最深的恐惧,他提到七年前的流星,七年前的流星到底有什么让他害怕的地方?” 公主和时平朝都曾经提到过,在宫变前几日有流星的记录,而皇帝召他入宫也和流星有关。唐云羡一时无法想出七年之间这两次流星的瓜葛,更何况第二次皇帝说看见的流星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连浑天监察院都没记录。 她忽然站了起来,拔腿往外跑。 “唐姑娘!”清衡吓了一跳,赶紧跟出去。 “浑天监察院要出事!那些人恐怕要毁掉线索星象的记录!”唐云羡只丢下这一句话便重新又跳上墙壁,复又回头,“你在这里等我!” 清衡乖乖点头,看着唐云羡消失在夜色里。看她矫健敏捷的身形,清衡忽然意识到刚才出发时,自己之所以能跟上唐云羡是因为她放慢了脚步,如果是刚刚这样的身手,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的。 唐云羡以最快的轻功往浑天监察院院追赶,这附近没有太多巡夜的士兵,中书令府吸引了大部分守卫和禁军,她还没到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嘶,在黑夜的帷幕里,一脉细细的青烟在往高处攀升,像逆流的小溪。 没有火苗,只有烟雾。 唐云羡急切地跳进荒僻的前院,浑天监察院通往地下的门已经被潮湿的木头抵住,门被封死,缝隙里透出了烟和明亮的红色火光。 他们来过了,为了销毁证据在甬道里放了火吗? 记载七年前流星的记录想必已经烧毁了。 唐云羡恨自己想到的太晚,一时格外愤懑,马的嘶鸣声这次离得近多了,她回头寻找。 一匹夜里仍然能看出鬃毛绒亮的黑马已经挣脱缰绳,站在拴马的棚外,惊慌得踏着四踢,不安地看着唐云羡。 马因为天生惧怕火焰不敢靠近,但它已经挣脱束缚明明可以逃走,却没有走,难道是因为主人还在里面吗? 而且这马眼熟得很。 唐云羡想起那夜泛舟,时平朝上岸后凑过来的黑马也有这样一双大大的眼睛和好看的缎面似的皮毛,它太黑了,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夜色的一角活了过来,那天他柔情地去抚摸马的脖颈,温和的目光像在低语的星辰。 她猛地转身看向大门,火舌已经从门缝中钻出,张狂得舔舐着黑了的门扉。 马嘶悲哀又急促,像在急切哭诉求救,告诉她自己的主人时平朝还在着火的门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14 赤红的火苗吞吐出灰黑的烟雾,门像是要被火焰劈开。 黑马绝望的长鸣比火焰更凄厉,唐云羡的脑海忽的空白了,她先想到的是时平朝干净澄澈的笑容,紧接着便冲了出去,在这匹胆小的马因为看见陌生人冲向自己而慌乱着想要逃跑前,她扯住了断掉的缰绳, 可能因为它的主人太过于好说话又温柔,黑马哪里见过唐云羡这样蛮横的拉扯,一时受到惊吓,扬起前踢拼命挣逃,唐云羡可不管它愿不愿意,用力拽住,情急之下朝着马脖子狠狠拍了一巴掌,“把你的力气留在救你主人身上!”她扯着缰绳,强迫黑马跑进院子,黑马也不知是的惊叫还是哀鸣,一个劲儿的喊,倒像是想它的主人来救它。 唐云羡用门前铜缸里积的雨水淋湿自己和马后跳上马背,她手劲儿极大,几乎快要勒断马缰才逼迫黑马朝向甬道封死的门,“你主人就在里面,你要是不争气,他就死定了,他死对我来说没什么,我要东西早就烧光了,可你没了他就是什么都没了!”唐云羡一时情急,竟然跟马吼了起来,这十分荒唐,但她连人都不会安慰,又怎么会安抚一个畜生? 然而黑马却渐渐安静下来。 不再挣扎着逃离的它硕大的眼睛里泛起恐惧和悲哀,四个马蹄不断在原地打转,唐云羡杀气重,猫猫狗狗甚至小鸟都少往她身前凑,和一匹马打交道可能是除了当年逃出地宫外她做得最困难的事。但眼下,这个门必须马才能踹开,她自己走不进去也走不下去,骑着马倒是还能闯上一闯。 黑马不安地踢着地,徘徊在门前几次,唐云羡忽然想起时平朝之前安抚这匹破马的动作,情况危急,也只好学着他去抚摸马脖子上细顺服帖的毛。 或许是这个动作让它想到了主人,黑马甩甩头,像终于下定了决心,鼓足勇敢的气息长长嘶鸣了一声,它载着唐云羡后退几步,向前狂奔!门近在眼前,黑马在撞上去时抬起前踢,猛地踹向正门。 火焰像是凶猛的野兽,奔出破碎的门,咆哮着想要撕裂一人一马。 唐云羡骑着黑马,火烧亮的红艳甬道,像是地狱朝他们敞开了怀抱。 这像极了玉烛寺地宫里的那次围堵,先是烟,再是火,禁军们以逸待劳等她们半死不活后再冲进来个个杀掉。一些刚被抓来没多久的小女孩们凄厉的哭,她们说自己是无辜的,她们也不想来,但禁军不会因为眼泪就违抗圣旨,一刀刀斩向女孩们纤细的脖颈,火场内满地都是头发被点燃后四处滚动的头颅。那天唐云羡那时以为自己死定了,她被困在地宫的最深层,为了去救一个人,一个将来要害死她的人。 滚烫的火舌舔上了她的衣袂,她闻到头发烧焦的味道,眼睛辣痛难睁,一条直直向下的宽敞通道此时却显得格外狭窄,黑马鼓足勇气一往无前,他们终于来到燃烧甬道的尽头,但原本陈列着仪器的地方也着了火,这里除了火焰什么都没有。 “时平朝!”唐云羡喊了一声,随后剧烈地咳嗽,烟太浓了。 唐云羡骑着马再往前闯,里面的门被刺客堵住了,他们用浸透火油的麻布塞住门缝,时平朝一定在里面。唐云羡快被自己咳嗽的声音震下马,可她还是打马回身,没有丝毫犹豫,拉开距离后再猛地冲向最后一道烧着的木门! 骑在马上衣衫下摆荡着通红火舌的唐云羡冲了进来,烟雾太浓,什么人都看不到,唐云羡的眼睛疼得已经睁不开了,更难受的是胸腔,像是被石板压住,喘不进也呼不出气,视线开始模糊了,有什么在把意识从她脑海里驱赶出去。 “时平朝!”她拼尽全力闭着眼睛又大喊着,“时”紧接着又是痛苦的咳嗽。 坍塌的屋顶和倾倒的书柜都在呻c吟,但没有人回答她。 她什么也看不到了,能呼吸进来的都是滚烫的尘埃,黑马惊慌得到处乱窜,他们已经被火焰包围了。 唐云羡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羽毛,在灼热的乱流里起起落落,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切都在涣散,唐云羡变得越来越轻,她松开了握紧缰绳的手,意识到自己在向马下栽倒。 但她没有落地,黑暗和鲜红里,混沌中的唐云羡好像回到了七年前,这次不是别人依仗着清醒的她,而是她竭尽全力想要攀住另一个人。 她浑身失去了力量,但有人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像要把她从死亡手里夺走,她想睁开眼睛但尝试最终失败,她听见窸窣的响动,听见垮塌的声音,她的意识也在黑暗中沦陷,她感觉风更大了,有什么在推着她向前。 忽然,浑浊的热流消退了,清冷的空气闯进鼻腔,唐云羡似乎听到谁在叫她,她舒服的叹出一口气,剧烈地咳嗽着,彻底昏了过去。 “一个人对黑暗的熟悉如果胜过了阳光下的生活,那该有多可悲啊” 不知怎么,黑暗中,唐云羡又听见师父在说这句话,可有强光照在她脸上,刺透了薄薄一层眼皮,粉色的光冲击着还含混的意识,她想说师父再让我睡一会儿吧,一会儿我就起来练功,可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地宫的房间里是永远不可能照进来阳光的。 唐云羡睁开眼从床上弹起,阳光白茫茫一片洒落在卧榻四周,对面靠着矮桌的穆玳睡得比她还香甜。 看摆设和装饰,这里不是枯荣观。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唐云羡每次喘气都觉得像有人在敲她的前胸,后背的灼痛似乎是因为轻微的烧伤。她坐起来后又头晕目眩了一会儿才彻底清醒,而穆玳这个筋脉尽断武功尽失的玉烛寺后人可能已经丧失了敏锐和警惕,也像昏睡了一样动也不动,唐云羡想叫她,张开嘴喉咙忽然一阵钝涩的疼痛,话语变成了咳嗽。 穆玳这才懒懒睁开眼睛,纤细的胳膊从花哨的广袖里伸出来举过头顶,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呵欠,“你醒啦?” 穆玳站起身,唐云羡艰难地拉住穆玳长长的袖子,“先给我倒杯水。” 她声音沙哑,可能是被烟熏到,穆玳听到这声音也愣了一下,随后乖乖去倒水然后捧着杯递给唐云羡,“那个时平朝是你什么人?”她盯着唐云羡大口大口喝水,甜甜一笑,“重要到连性命都不顾也要救出来的人?” 唐云羡把一滴水都不剩的杯子塞回穆玳手中,“他还活着么?”她嘶哑的声音里是松弛的平静。 穆玳微微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出明明该紧张急切知晓的消息,“活着,他说是你救了他,但他醒着你却昏了过去,你们身上都有灼烧的伤,但不严重,你的在后背上,就一点点,我已经涂了药,应该不会留疤。” “辛苦你了。”唐云羡淡淡说道。 她低着头时长长睫毛根根分明,像是折扇的竹柄依次摊开均匀的距离,穆玳发现想知道唐云羡站在想什么实在太难了,她的心思仿佛隐藏在浓雾里,情绪被锁进心底,整个人都好像在忠实得守护着脑海里的秘密,一刻也不松懈。 “我去叫清衡和君惟进来,我们三个人轮班守着你,我总算可以去睡一觉了。”穆玳又抻直她那婀娜纤美的细腰,袅袅婷婷地往外走。 “让你们担心了。”唐云羡看着她的背影,她觉得自己还是要说点什么,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好像有种不合时宜的古怪。 “我没担心。”穆玳回眸一笑,灿烂热烈,眼睛弯得极为好看,“七年前你也是从地宫里逃出来的,和当年比这又算什么?我可是很相信你的,唐大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15 “小穆,你居然会医术?” “我不会。” “那你在给小唐涂什么?” “你试试就知道了。” 穆玳拿竹签挑起一坨乌黑的药膏,戳到凑近在自己身旁床边的徐君惟,药膏半是凝固半是流淌散发出一股不可名状的腥糊怪味,徐君惟摇头摆手连退几步,重新回到站在一旁的清衡身边,“不了吧”她鼻尖前还留着那股极冲烈的味道,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穆玳朝她笑笑,慢条斯理将药膏盖住唐云羡背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灼伤,轻轻涂抹均匀。 唐云羡趴在床上,咳嗽让她微微抖动,药膏抹到一边去,穆玳拿竹签尖的那头轻轻刺了一下她的肋骨,“忍着。” “我不是疼。”唐云羡面无表情,下巴陷入软枕的凹陷里,可眉毛还是诚实得往一块凑。 “真的不疼吗?”穆玳眨眨眼睛。 唐云羡摇了摇头,这点疼对她来说的确不算什么,只是那药的气味太难闻了,涂上也不是清凉感,而是火辣辣仿佛火又烧了上来。 “小穆你不会医术可别乱来。”徐君惟看着那药膏抹在唐云羡一片雪白的后背上都觉得胆寒。 “都说久病成医,我虽然不会医术,可比较倒霉,所以在治伤方面还是有一点心得。”穆玳的竹签每次一用力,唐云羡的睫毛就抖一抖,但她一声不吭,也没咬牙,只是脸色愈发难看,额头上也开始出现薄薄一层晶亮的细汗。 终于涂完,唐云羡小心翼翼地长出了一口气,侧头看向穆玳,“你师父还真是会教徒弟。”她目光灼灼,话里像有别的意思,但徐君惟和清衡却没听懂。 穆玳娇小的一个人,乖巧坐在床边,笑起来天真烂漫,“我呀,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可是看别人疼得越是难以忍受,我就越是开心。所以你们以后有谁要是受了重伤,千万要来找我。” 唐云羡慢慢穿起衣服并不理她,徐君惟惊慌得拉着清衡的袖摆小声嘀咕,“都是玉烛寺出来的,为什么她们两个就那么变态,还好有你一个正常人陪我。” 唐云羡已经穿好衣服坐了起来,奇怪,灼烧的疼痛在渐渐消失,气味也不像之前那么难以忍受,她轻轻动了动发胀发酸的肩膀,一定是之前勒缰绳勒得太用力,唐云羡醒来后身上每个地方都酸疼难忍。 清衡看她憔悴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如果自己当时也能跟上,唐云羡也不至于像被送回来时那样狼狈,咳嗽声打破安静,唐云羡走到了窗前,“我没有想过还有一批人在盯着七年前的事。” “刺客的主人是谁,或许想要为太后报仇刺杀皇帝的人就是谁,但那为什么还有人在暗中驱使禁军去为一个死了七年的人复仇?他们不是一个人,或者说不是同一批人。”徐君惟思考的样子难得认真起来。 “可他们或许都想把自己的过错嫁祸到我们身上,只要有这点在,是不是同一批人又有什么区别?都是我们的敌人。”穆玳看向唐云羡,想是想知道她的想法,然而接下来弥漫着浓郁苦腥药味的屋子里只有凝滞的沉默。 清衡的心中也有疑问,她也看向唐云羡,“和我们动手的刺客也都是与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啊” 穆玳一愣,她刚刚知道这个线索心中十分惊诧,“你怀疑还有一个玉烛寺?” 清衡没回答,她不知道该不该这样想。 “七年前逃出来的其实是五个人。” 唐云羡的话像阴霾天的暴雷,突如其来,预示着暴雨的降临。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你并没有找她。”这不是个疑问的句子,徐君惟说得十分肯定。 “我找不到她。”唐云羡转过身,眼里冷冰冰的,让人想和这样的她保持距离,“找到了她也会想杀了我的,她和你们不一样。” 剩下的三个人愣住了,她们互相看了一眼,没人去接唐云羡的这句话。 “如果是她想要光复玉烛寺那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七年她可能确实在做这样的事,而且如果那些刺客是她的人,证明她已经成功了一半。”唐云羡闭上了眼睛。 “她是你的仇人?”清衡问道。 唐云羡摇了摇头,“她恨得不只是我,而是一切。” 三人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唐云羡显然没有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她看向窗外,整个人像陷入一团雾,她总给人的距离感没有像如今这样强烈过。她总是想得太多说得太少,穆玳还想追问,清衡却拉住她的袖子,摇了摇头。 于是穆玳默不作声,也低头不知想些什么。 “对了,其实孟汾的死也不是全无线索。”徐君惟实在受不了忽然沉闷的气氛,干脆把话题带回到正事,“前天小唐你还昏着的时候,我和同僚下朝后去孟府拜祭,知道了不少事情。” “你说。”唐云羡与平常也没什么区别,语气也平缓得很。 “孟府的管事说,孟汾那天外出去见了一个人,晚上回来便病重,而且很是疑神疑鬼,也不敢喝药,说是有人要害他,又一直说些没头没尾的疯话。我怀疑这个人要么是他们这些背叛太后之人的同党之一,要么就和真凶有关。” 唐云羡点点头,“还有呢?” “他们是在上风湖畔一家叫寒舍的茶楼见得面,孟汾好歹也算帝京有些名气的门阀贵胄,去了这样的茶楼我不信他们老板和伙计会记不住,更何况这才几日,就算是普通客人也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我们也去寒舍看看,人的嘴里没有不透风的墙,问出是谁和孟汾见面,说不定查下去真相近在眼前。”徐君惟的眼中有一轮精光,她正正经经说话的时候仿佛是当朝名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全都尽在掌握,丝毫看不出来浪里浪荡的不羁。 连唐云羡都忍不住被她这一时难掩的自信光彩折服,她颔首说道:“其实还有一条线,跟下去也可能有新的线索。” “还有?”徐君惟挠挠头。 这回是穆玳笑了,“这一条线我们可不跟,你自己去找最方便。” “哦!我知道了!”徐君惟兴奋地抚掌而笑,“是时平朝时大人的线索,他说不得还能记得当时发生的事情和记录里的星象。”她忽的打住,换了一抹促狭的笑在脸上,“跟何况小唐你和时大人是生死之交呀,他肯定对你知无不言。” “可不是生死之交么?”穆玳怎么会放弃这样一个逗弄唐云羡的好机会,她和徐君惟一唱一和,笑得两颗稍尖的虎牙微微露出一点雪白的光,“时大人骑马带唐大人回枯荣观的时候抱得可紧了,知道的是两个人死里逃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情侣私奔被围追堵截无路可走,想要生死与共殉个情呢!” 清衡的脸都白了,她一个劲儿在两人身后拽她们的衣服,戳她们的后腰,她觉得唐云羡要杀人了,这两个人为什么非要找死,活着不好吗? 让清衡害怕的是唐云羡的表情,唐云羡看着徐君惟和穆玳说话时,脸上居然有微笑,有什么比唐云羡生气时的笑更可怕的吗?没有,根本不存在的。清衡刚好站在作死的两个人中间,左右手一边暗示一个,根本没有用。 忽然两道劲风之势从她身旁略过,清衡的衣袂上下翻飞,再一看,徐君惟和穆玳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一声巨响,清衡赶忙回头,屋门上多了两个撞出来的洞,从外面传来阵阵滚落楼梯的惨叫声。唐云羡还站在她面前微笑着,轻轻咳了两声,又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清衡跑出去,看见徐君惟和穆玳两个人捂着腰腹躺在一楼一片狼藉的地上。 “就该让时平朝看看你的真面目!看他还喜不喜欢你!”徐君惟不知死活边打滚边叫嚣,唐云羡内功深厚掌法精准,不需要让她们两个内伤也能让两人疼上一阵,要是真打,只怕她们早就五脏惧裂暴毙当场,清衡叹了口气,怜悯的看着地上的两人。 “首先,谁让你们叫我小唐和唐大人?”唐云羡喝完水走了出来,这是独一亭的二楼,枯荣观不方便清衡和穆玳出入照看,她在确认无恙后便搬到此处静养,没想到倒是好事,唐云羡想,省得弄坏了公主修行的地方,给人添麻烦。她扶在栏杆上向下看,笑容仍在脸上,“你们两个要叫我唐姑娘。” “唐唐姑娘”清衡被她居高临下说话的气势震慑,倒先跟着叫了一句。 可唐云羡却侧过头朝她一笑,“清衡你可以叫我云羡。” “为什么啊?”徐君惟捂着肚子坐了起来,“我怎么就不能叫你名字了!” “你可以叫的,”唐云羡歪了歪头,笑意愈发浓,“除非你想死的话。” 徐君惟闭上了嘴,唐云羡笑得让她冷汗直冒。 “色厉内荏”穆玳没有武功,可却不像徐君惟那样疼得乱嚷她小声嘟囔,刚才骄傲的得意劲儿全没了。 唐云羡听到了却没说什么,她取了柄伞下楼。 “你别过来啊!”徐君惟以为她要接着暴揍自己,飞快起身逃到屋角。 穆玳仿佛没事一样,慢慢起身优雅的掸掉身上碎掉栏杆的木屑,唐云羡从她身边走过,并没有要再揍人的意图,清衡见状跟了上去,她们一起走出了门。 刚才还晴着的天又再酝酿大雨了,乌云急速的聚拢,正是晌午最热的时候,却有风一阵阵得吹个不停。 清衡顺口问道:“云羡,你是去找时大人吗?” 说完她就后悔了。 唐云羡停下脚步转头看她,清衡算是体会到了徐君惟体会过的恐怖,可她错话都已经说了,只能道歉,“抱歉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老实人总是让人难以迁怒,唐云羡叹了口气,“不是,那个不急,我们先去寒舍问问看,你去叫上徐君惟,这个线索他知道的细节多,让穆玳别跟来,她走到哪里周围就都是男人,烦。” 清衡点点头,转过了身。 “还有,”唐云羡叫住她,“别忘了你的剑。” 清衡想到之前合力退敌时的尴尬场景,忽然低下了头,“之前拖累了你,真是抱歉。” 唐云羡没想到清衡会提起这个,自己真的只是提醒而已,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当时或许自己说得话有些狠了,像是指责,但她并没有那样凶厉的责怪在其中,清衡见她沉默也不再说话,走进独一亭的后门,唐云羡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空落的背影,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解释是一件让人无所适从的事,内心的想法真的可以说出来吗? 她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天,心情又被沮丧攻克,不知怎么,唐云羡还是想起了时平朝,自己本来是打算先去的,但最终还是改了主意。 比八月帝京的天气还阴翳莫名的,可能就只有自己的心了吧。 她又咳嗽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16 上风湖畔的寒舍是赏湖喝茶的好去处。 一楼总是挤着满满的人,这里价格公道,茶叶新鲜,花点小钱就能在说书唱曲的人那里点段自己想听的话本和曲子。二楼的雅座就要贵一些了,阔绰的茶客更喜欢静坐在临风有窗的小屋内,掀起竹帘就能近看上风湖柔缓的清波。 雨天寒舍二楼人更是比平常少,雨声淅淅沥沥淋打着挂在屋檐下的铜皮风铃,断断续续有咳嗽声夹杂其中。 茶婢给盘坐在竹塌上的三人沏好半月前刚采摘运抵的云雾茶后没有退下而是站在一旁,唐云羡又咳嗽了两声。 坐在她和徐君惟对面的是寒舍的苏老板。原本寒舍是她丈夫的店面,在她丈夫去世后,她自然成了寒舍的主人,听说有出手阔绰的新客相邀见面,她也并不推辞,徐君惟给她看了自己的腰牌,苏老板便知道眼前的两个人不是相好的情侣约来饮茶,而是有事要问。 她是个老实人,一五一十回答了她们的问题。 “我们这里虽然贵客多,但像孟大人这样贵不可言的人却不多见,我当然记得他在十日前来过小店,他点了最贵的金缕翠,见的倒是一个我们这里的常客。” “常客?”徐君惟看了唐云羡一眼,继续问道,“如果再让苏老板你见到这个人一定可以认出来的,是么?” 苏老板点点头,笑着说道:“做这种开门迎客的生意没有好眼力不行,那个客人是个年轻公子,倒也不像阔绰,大概每半个月来一次,来了后一个人在能赏湖的雅座一坐就是半天,点得也是普通的雪霰茶,那人话不多,但人长得一表人才,又很客气,不像有些客人虽然出手阔绰,但总是不安分想占我们这里茶婢的便宜,那人算是个君子了。那天他和孟大人像是约好了见面,也没去经常去的雅座,而且也只谈了一会儿。”苏老板转向一旁的茶婢,“杜鹃,那天是你奉茶的,是吧?” 叫杜鹃的茶婢点点头。 帝京的茶楼一般都分雅座和底楼,底楼自然便宜,还有说书唱曲助兴,几个十几岁年轻男孩给客人添茶加水,没有什么讲究。但楼上的雅座都是一些清秀之姿的姑娘做这些事,也更风雅,虽然真的只是侍奉茶水,还是不少人愿意在楼上一坐。 唐云羡也是来之前经徐君惟介绍才知道这些规矩,她没来过茶楼,当然也不了解。 “你也是这样站在旁边侍奉吗?”徐君惟朝杜鹃笑了笑,她在外以男装示人时和女孩子说话时格外温柔,“他们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么?” 杜鹃被她看得脸红心跳,鼻尖都快低得能碰到自己衣襟了,声音也细如蚊蚋,“他们叫我出去了,没有听见,但后来我去收拾的时候,有茶杯打碎了,可没听见吵架的声音。” “孟大人离开时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唐云羡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们一定忽略了什么。 “我送孟大人走的时候,他脸色不大好看,别的就没什么了。”苏老板思考后说道。 苏老板和茶婢走出去后,从一楼传来几声零碎的弹拨,是阮琴缓沉的音色。 “我们下去和清衡汇合吧。”唐云羡撂下茶杯。 徐君惟看着窗外的雨幕一时也没有头绪,缓缓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她们坐在了一楼,这里的确更吵闹,可市井气息更浓。 “我问了一些常客,他们有些说记得那天来了个坐马车的人,看起来很是豪奢,但没有什么人记得孟汾见过谁。”清衡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茶,她刚刚点的是一壶云雾青茶,虽然口感微涩,可回甘清香,一直跟在长公主身边,清衡对茶道很是了解,挑茶的水平也自然不同,今天雨雾氤氲,这个茶合情合景,还能驱散郁结得潮闷,清爽宜人。 徐君惟品完后也觉得味道极好,她跟清衡说了自己和唐云羡打听到的事情,虽然没有豁然开朗,但的确有了些线索,“只是我们不能等半个月,等这人来了再问吧?更何况孟大人死后,这人如果真的聪明,可能根本不会再出现。” “要是能找到大理寺给逃犯画像的人来画一个倒也可以,不过,我们要是这么明目张胆的调查,只怕在查到真凶前,禁军先找到了我们。”清衡低声说道。 她们说得都是唐云羡所想,半晌,她喝光了小小茶盏里的琥珀色的青茶,“我们时间并没有那么充裕,想要找到这个人,可能还要费一番功夫,但我想,只要找到了他,至少迄今为止的事情我们就能知晓答案。” 清衡和徐君惟一点头。 琴声混入沉默之中,阮琴先是压场,随后穿青绿色罗裙的姑娘款步上台开腔唱了起来。雨天阴沉,下午茶座里点着灯烛,湖雾侵岸,暖光驱散丝丝凉意。 徐君惟跟着姑娘哼唱,似乎也熟悉这支唐云羡根本没听过的小调,她声音散漫慵懒,细细听来比唱曲姑娘醇熟却黏腻的滑腔好听得多。 这时,说书人摇着扇子走上了台,乐师敲了几下琴板,茶座比刚才安静了一些。 “各位客官,咱们今天接着上回的《妖祸奇谭》再续说一节。” 清衡刚拿起茶杯的手停在唇边颤了颤,琥珀色的茶汤顺势洒在她干干净净的天青色裙衫上。 “怎么?”唐云羡没感觉有异样的危险,可清衡的唇颊都像生了急病似的惨白。 她一贯的端庄持重消失无踪,睁圆的眼里乌黑瞳仁轻颤不停。 唐云羡还想问,徐君惟的手却悄无声息压在她膝盖上,“清衡啊,我想吃南古坊的紫苏蜜饯了,懒得动,你帮我买点?”徐君惟笑嘻嘻一副谄媚模样,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好的。”清衡飞快站起来,逃似的走了。 唐云羡沉默着看她离开,再去看难得神色略显黯然的徐君惟,她知道徐君惟会说的。 说书人压低了嗓音,用挤出来的细声学着夜枭诡异的叫故弄玄虚,等吊足了胃口再抬声说起故事里神神鬼鬼的情节。 “你听过《妖祸诡谭》吧?”徐君惟瞥了眼投入的说书人。 “太后当政时禁了的传奇话本,当今皇帝归政后又赦了这书,写得不错,大街小巷人尽皆知,我自然也听过。”唐云羡不明白这书哪里特别。 “那这书的作者也你该知道是谁?” “曾经秘书监李同梁的儿子李颂,李同梁一直反对太后临朝,被诬构陷同僚死在大理寺狱中,她夫人也死得不明不白,儿子李颂刚点了状元进了鸿胪寺也被牵连罢官永不叙用,家产尽没后疯疯癫癫流落街头,后来写了《妖祸诡谭》”唐云羡语气也和连绵的雨一样,缓缓道来,“可他这书影射太后当政,把太后说成妖邪祸首,瞎子都看得出来,后来太后以毁谤为名禁了这书又抓了李颂,把他舌头割了手指剁掉,折磨致死以警天下读书人。” “嗯,是这样。”徐君惟望向细密的雨帘,“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清衡的哥哥?” 唐云羡一愣,一时竟无话可说。 说书人啪得抖开扇子,和着几声阮琴的响音正说道热闹的地方,几个茶客喊了声好,雨声都被压低了。 “清衡本名叫李颐,是李同梁大人的爱女,五岁就是帝京人尽皆知的才女,和她哥一样小小年纪声名在外,听说五岁的时候在重华宫赏秋夜宴上赋诗,连太后都啧啧称奇。大概也是因为这个,三年后覆巢之下留有完卵,李大人死了后,清衡掳走送进玉烛寺,”徐君惟把目光从台上收回,与唐云羡的视线交汇,“玉烛寺想毁掉一个人的全部总是很简单。” 唐云羡听她飘忽的最后一句落下,耳边只剩说书人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嗓音,她的心像被很沉的东西压住了,很久很久,她才慢慢开口,“你知道这事是谁做的么?” “我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你问我不如去问公”徐君惟本以为唐云羡是在询问自己,可却忽然明白过来,这不是疑问,而是答案,“你别告诉我是你干的?”她觉得雨猝不及防下得大了,旁边桌的叫好听得人后背发凉。 “我那时候比清衡还小一岁,刚入玉烛寺不过一年,怎么会是我”唐云羡也不知道徐君惟怎么想到自己,“但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我见过李颂。” 徐君惟也不知道是怕这个答案还是想知道,默不作声盯着唐云羡竟也缓缓沉下去的眸光。 “是玉烛寺的人抓了李颂回来,他疯疯癫癫说话也颠三倒四,是真的疯了,我师父把他关了起来,太后并没下旨要怎么样,可第二天,第二天我跟着师父去牢狱里却见到已经被剁掉十个手指切了舌头的李颂。师父很生气,在玉烛寺这样越权是大罪,可做了这件事的人最后却得到了太后的嘉赏,她自幼跟随太后,最为愚忠切善揣摩太后的心思,她知道太后恨极了这本书这个人,所以有恃无恐。”唐云羡的脑海里浮现出那日的情境,语调冷得像雨,“这个人,就是穆玳的师父,玉烛寺少卿邵梦秋。” 徐君惟难以置信地看着唐云羡,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们沉默着在相对而坐,乐师换了竹箫呜呜咽咽地吹,说书人半吟半唱,正说到《妖祸诡谭》里最脍炙人口的唱词: 苟且太平中, 假傻真疯。 吮啧白骨饮污红。 好世道夸豺犼乐, 天哑地聋。 御道走氓虫, 宿血食痈。 千秋万岁鬼来封。 妖佞邪朋皆跪那, 宝殿天宫。 说书人唱完一声清喝,引得阵阵掌声叫好,方才唱曲子的绿衣姑娘拿着铜钵绕着榻上席坐的客人款款来回,行至唐云羡和徐君惟面前时等了半天也不见这两人伸手,脸色愈发难看。 一双白得耀眼的手将一块碎银放进钵内,唐云羡抬头正好对上清衡澄澈的目光。 “多谢豪客!多谢豪客!”姑娘笑得脸上厚厚的脂粉都簌簌而落,喜滋滋地往下一桌倒退着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17 清衡把装着蜜饯的茧布袋推到徐君惟面前,“不知道你爱吃哪种,买了好几样。”她舒展地笑了笑,倒显得唐云羡和徐君惟的表情不太自然。 “他家的我都爱吃。”徐君惟先回过神,笑呵呵打开吃了几个,然后递到唐云羡面前,“你不尝尝?” “太甜。”唐云羡沉稳的音色又和从前一样了,那些蜜饯看着就腻人,她一向不喜甜食。 “你瘦成这样了,吃点甜的长长肉吧!”徐君惟拍了下她大腿。 唐云羡冷冷瞪她,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徐大人,这是在外面,你可是个男人,别动手动脚的。” “你情郎又没在这,怕什么。”徐君惟就喜欢看唐云羡生气,总是不知死活,但她也是想让大家都从诡异的情绪中走出,却可能用了最错误的方法。 清衡没有说话,也没有坐下,唐云羡觉得她整个人都像是被暴雨淋过,闷闷的没了生气,原本明丽干净的深褐色眼珠也少了光彩。 她当年和师父学了武功和心法,学了沉静和狠辣,就是没有学怎么安慰人和怎么表露自己的真挚。唐云羡原本以为这些东西藏着就够了,不会有人谁需要听她的安慰和实话,可如今这两样像她成年累月欠下得债,一口气全都要还干净,她像个身无分文的赌鬼一样窘迫。 没办法了,唐云羡只能求助徐君惟,在桌下,她用膝盖碰了碰徐君惟的腿。 “你刚刚不让我动手动脚,怎么自己动起来还挺自然。”徐君惟完全没领会唐云羡的意图,什么话她都敢脱口而出。 唐云羡差点又拍她一掌,右手掌背的青筋都已经跳出来了。 “我没有事。”清衡突然开口,她感激得朝唐云羡笑笑,这笑容像晴空,眼里却有乌云,“我先回独一亭,穆姑娘临走前说屋子砸坏了,让我早点回去帮忙监工。” 唐云羡点点头,徐君惟也没挽留,她们看着徐君惟像云一样晃悠悠离开。 “你会不会当老大?”徐君惟忽然推了唐云羡一下。 “我不会你难道会么?”唐云羡眼皮都不抬。 “那你倒是去开导一下阿衡呀!”徐君惟直接把伞塞给唐云羡,“她和你夜探中书令府回来后一直情绪不高,总觉得那天拖累了你。” “她没有拖累我,我绝没有这样想。”唐云羡实话实说。 “那你就告诉她。阿衡的经历和我们都不大一样,她心思细密但又寡言少语,我们认识这样久了她都不肯和我说点女孩子之间的小秘密,不过,她私下倒是和我经常夸你,你救了她一次,她这个人很单纯,自然对你倍加崇敬,如果是你去安慰,她一定能听得进去。”徐君惟认真讲起话来让唐云羡也无法拒绝。 可她哪里会安慰人啊? 唐云羡还是站起身,接过徐君惟递来的雨伞。 清衡是从后门出去的,这边挨着湖,出门便可沿着湖岸漫步,客人拴马的马棚也在后门的侧巷里,长长的屋檐下马也不会被淋湿,安静得甩着尾巴吃着草料,任由瓦上垂下的细密雨帘遮住眼前。 清衡出去了一会儿就没了影子,去独一亭要走一大段路,唐云羡四处看了看,雨中漫步的行人实在是少,这雨太大,又下了太久,下得人心都倦了。 唐云羡伞还没撑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站住脚步侧身看去便不动了。 时平朝一袭雪青色的衣衫隔着雨幕看去就像一团湖上生出的烟霭。 “时大人这马怎么突然变得这样难看,这一块一块的怎么还秃了?”喂马的茶楼伙计熟络的和他攀谈,他笑得平易近人,一点没有倨傲的做派,“被火燎到的,不过没有事,烧伤都没有,就是难看了点。”他声音透着沙哑,和唐云羡一样都是被熏过,说完便咳嗽了两声。 他右手手掌连着手腕的地方缠着厚厚的白布,接过缰绳用得是左手。 “时大人下次来我给你个偏方,治咳嗽的,我家有人病了就用这方子,甭管是什么咳嗽,两三天就好。”伙计笑着摸了摸马的脖子,“真是好马,也不知道毛能不能长出来,否则可惜了这股精神头,倒比军马还神气。” “我和马都不碍事。”时平朝捋了一下乖顺的马耳,“多谢小哥关心。” 伙计还想说什么,苏老板却从二楼叫他上来,唐云羡一直站着静静地看,时平朝没有发觉,可他的马先发现了她,它从主人的手下拉出缰绳惊慌后退,四个腿仿佛都不够跑,钻进雨里一直退到路口才急切的嘶鸣,好像在催促危险中的主人和它一齐跑路。 可它的主人并不这样想,和唐云羡四目相对的瞬间,时平朝笑得像晴空万里,落在他四周的雨点仿佛都欢快了,“唐姑娘!” 唐云羡点点头算是回应,贴着屋檐翘起的墙裙一路走向他。 时平朝想让他的马回来,躬起左手食指贴在唇上轻轻吹了个呼哨,可马死活都不肯,它怕极了唐云羡,就那么站在雨里淋着也绝不靠近半步,耳朵上滴下大颗大颗的雨珠。 “那天我骑它的时候太着急,它又不肯听话,所以驱赶时下手有点狠了。”唐云羡瞥了一眼,那马见她看过来又后退几步,哀哀叫得人心疼,“是我太鲁莽了。” “唐姑娘是急着去救我么?它胆小,见到倒下的树都得犹豫一下跳不跳,那天倒是被唐姑娘激出了从没有的脾性。”时平朝低头一笑,“我这些天光顾着应付大理寺的人,还没机会去亲自向姑娘道谢。” “大理寺?”唐云羡眉心一动,抬头去看时平朝。 “那天是我当值,大理寺想知道我看没看见纵火的刺客。” “那你看见了吗?” “没有,我在书库整理记录时外面就被堵住了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你来救我。” 时平朝略微沙哑的声音伴着叮叮咚咚敲在瓦上的雨让唐云羡心间轻颤,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像雨穿透了胸膛一直淋在滚热跳动的心上。 “我后来晕过去了?”她低声问。 “是,你在着火的屋子大声喊,吸了太多的浓烟,我因为一直没出声,所以反而比你好点。”时平朝笑笑,他笑起来在这样阴翳的天里也还是明朗,“幸好我们俩总有一个是清醒的。” “你的手是怎么伤的?” “逃出来时没注意马缰烧着了,还一直握着。”时平朝的目光像风一样缠着唐云羡绕了一周,像是确认了她没有受伤后,才又笑了出来,可开口想说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替代。 阵阵的咳嗽声里,一个声音横杀出来。 “小唐?” 徐君惟举着伞走出来,她可能也是要离开,却看见原本是要找清衡的唐云羡,还好她机灵,剩下的问话没有说出来,看到时平朝时闭了嘴,倒是时平朝见到她一愣,止住咳嗽后微微颔首,“徐大人好。” “时大人好。”徐君惟回礼,她走到唐云羡身边,忽然觉得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 徐君惟已经习惯了,她左一个小唐右一个小唐,叫得亲切又熟络,可在时平朝眼里,她还是个朝廷命官,更重要的是,是个男人。 他嘿嘿干笑两声,恨不得立即消失,赶紧说道:“小唐啊,我有时间会再去拜见公主殿下的,先走一步了,时大人,我走了啊!” 唐云羡不理解徐君惟干嘛这样说,古里古怪,倒是时平朝低头一笑,“徐大人慢走。” 徐君惟撑起伞一溜烟跑进雨里,唐云羡看她背影满面狐疑。 “唐姑娘认识徐大人?”时平朝忽然问道,“似乎还挺熟的” “认识。”唐云羡觉得时平朝也一下子变了,“你们也认识?” “嗯,我和徐大人是同榜。”时平朝坦然一笑,声音也扬了扬,“唐姑娘是回枯荣观吗?我们可以通路一段。” 唐云羡想着还要去找清衡,摇了摇头,“不,我还有些别的事。” “那好,改日再见。”时平朝撑起伞,朝那匹极不争气还躲在远处的马走去,他踏进雨中的背影颀长,像雾中的一竿修竹,韵致笔挺。 唐云羡其实还有话说,倒不是问七年前的记录,她想问他那天到底后来怎么了,是不是摔下了马,他又是怎么带着自己出来,怎么送自己回的枯荣观。所有没问出口的疑惑纠结着盘桓在心底,勾连出百转千回。 轻轻的哼唱声传入耳际,刚才见过的茶婢杜鹃正从后门出来把茶叶碎末放进木桶里,这个闷极的雨天没有电闪雷鸣,可那一瞬间唐云羡却觉得脑子里有什么炸开。 唐云羡扔下伞两步冲到杜鹃面前钳住她的手腕。 “姑姑娘”杜鹃被捏得眼泪都要出来,满面惊慌。 “我问你,”唐云羡压低声音,指向雾中那一团淡青色的背影,“时平朝是不是你们之前说的常客,是不是孟汾那天见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18 “我问你,”唐云羡压低声音,指向雾中那一团淡青色的背影,“时平朝是不是你们之前说的常客,是不是孟汾那天见的人?” 杜鹃半个身子被唐云羡扯进雨里,顿时湿透,又凉又怕瑟瑟发抖,她小心翼翼往时平朝的背影看,眨眼时挤出了泪珠,“时大人不是时大人时大人不常来喝茶的,他只来买茶” 唐云羡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沉重的念头在她心里落了地,化成烟消失不见,她如释重负的疑团却成为另一个迷惑的因由,她松开手,杜鹃跌坐在地哭出了声。 捡起滚落的伞,唐云羡顺势蹲下,扶起杜鹃,“你别怕,是我的错。”拙劣的安慰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杜鹃哭得更厉害了。 唐云羡有点焦虑,雨声和哭声在她脑袋里碰撞,远处大雨倾泻满地轻烟,时平朝的背影早已经消失其中,不见踪影。 她掀起杜鹃的窄袖,藕白的胳膊上是五指的红印,唐云羡愧疚难当,杜鹃抽回手蹲在地上哭,唐云羡只好也蹲下陪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雨声越来越大,唐云羡给可怜的小茶婢撑着伞,绞尽脑汁,最后只能迟疑着伸出手,模仿当年师父做过的动作。 她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 杜鹃忽的停住哭泣,呆呆抬头。 唐云羡自幼流浪街头,当然明白这样的女孩十五六岁便来茶楼当茶婢,想必是家中贫苦不得不为之,受了委屈也从不敢说,自己不是那些恬不知耻的臭男人动手动脚,但粗野的举止还是吓到了女孩,想到之前也被清衡把自己的话当做斥责,唐云羡原本以为人生最难的一段已经度过,但眼前这道激流横空出世,她渡或不渡好像都是错。 杜鹃安静地看着她,半晌,用手背抹掉眼泪,“姑娘,我没事,是我唐突了客人,该我向姑娘道歉。”她倒是拉着唐云羡站了起来,为自己一时的失态道歉,唐云羡看她仍然畏惧瑟缩的眼神,知道是怕自己找苏老板去说什么。 “我不会去和苏老板胡言乱语,你放心。”唐云羡只能这么说。 杜鹃愣了片刻后笑出酒窝,点点头,走回寒舍。 雨在时平朝走后一点点变小,磅礴的气势化成绵绵的柔丝,这一来二去的时间,清衡想必已经回到独一亭,唐云羡撑伞沿街走着,这条路围拢上风湖岸,盈盈翠波被雨敲得叮咚乱响,雨淋落的叶片翻滚在涟漪里,怎么都不沉,漂着打旋的叶片被水波挤到湖岸满是青苔的石阶上,有人把它捡了起来。 唐云羡停下,看着清衡弯腰拾起叶片又松开手,碧绿的叶子重新落回湖面。 她虽然撑着伞,但却好像已经淋湿了,在软绵的雨里仍然单薄无依,剑放在她脚边,唐云羡一直走到剑尖前清衡才发觉。 “唐姑娘?”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更正了称呼,“云羡,你和徐大人没在一起吗?” “没有,她嘴太碎,烦。”唐云羡挪开清衡的剑,直接坐在湖边石阶上,光滑的竹伞竿撂在肩上,下巴刚好搭住支起的膝盖。 她坐下的举动让清衡不解,但也跟着坐下,两个人的伞叠边叠到了一起。 雨声与沉默在两个女孩之间徘徊,说什么都很奇怪,唐云羡盯着崩上鞋尖的雨珠,它们滑落后她终于决定开口。 “我们见过。” 清衡一愣,“什么?”突如其来的四个字让她困惑。 唐云羡把伞挪到另一个肩膀,这样她就可以看着清衡的眼睛说话了,“我们四个人第一次见面,你们三个跟踪被我发现的那天,你问我说是不是从前见过。” “是,我总觉得好像见过你。”清衡的眼睛忽然亮了,“这么说我没有记错?” “嗯,你记性很好。”唐云羡淡淡说道,“差不多十年前,玉烛寺的地宫里,我给过你一支蜡烛。” 清衡觉得记忆被这句话骤然点亮,是了,她没有记错! “你那天为什么要大白天躲进那么黑的兵武库?”唐云羡现在仍然不解清衡为什么当年出现在那里。当时自己听师父的命令去武库取按照新图谱锻出的箭簇,举着蜡烛在冷森森的刀刃之间看到一个缩坐在墙角的女孩。 清衡和唐云羡差不多年纪,但个子更高,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新旧伤痕遍布,但这在玉烛寺太常见了,不算值得稀奇的事情,唐云羡只记得黑暗里她明丽的眼睛,被照亮惊慌得看向自己,却又迅速死寂一般的平静对望。 她急着回去,拿走箭簇行至门前,鬼使神差回头,发现清衡还盯着自己。 烛光快找不到远处的黑暗,清衡坐在光与暗的边缘,像是随时要陷入漆黑一片,唐云羡站下,不想多话惹事也觉得哪里不对,最后,她只能走到清衡面前,把自己的烛台递过去,这才仿佛胸中一口闷气全呼了个干净,坦然的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是躲在那里。”清衡低声说道。 “偷懒不想练剑吗?”这倒不奇怪,玉烛寺中哪有不严酷的日子,每天睁眼都是吃不完的苦和流不干的泪,唐云羡如今知道了清衡在入寺前的身世,这样的世家小姐想必无法适应。 清衡摇摇头,“是不想杀人。” 唐云羡讶异极了,“杀人?那个时候我们该都不够资格出地宫执行红烛令才对,杀什么人?” “一个想逃的剑卫弟子,她跟着自己师父找到地宫出口却在逃跑时被发现了,我师父让我杀了她。” “荒谬!玉烛寺门人哪轮到她定生死,就算是逃跑罚死也得是我师父下令。”唐云羡最清楚玉烛寺的门规,可她说完也觉得不该较真这个,清衡的眼波比雨雾还要凄迷,大概这时需要安慰,唐云羡把方才冷厉的语气硬咽了回去,“你躲了一时,早晚都会被带走,还要吃更多苦头。” “你说得对,我师父找到我,她罚了逃跑弟子的师父,又逼我杀了那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子。” “你动手了么?” “没有。”清衡的肩膀微微颤动,可目光却坚韧得像折不断的剑刃,“我是父亲母亲的女儿,哥哥的妹妹,从小读书学得是天理道义,我父亲宁折不弯至死没像太后弯腰低头,我母亲高洁傲岸以死为诤,我哥哥就算是疯了也没说哪怕一句谄媚的阿谀之词,他们坚持的事我也不会退让,更不可能让他们因我而蒙羞。滥杀无辜的事,我死也不会做。” 唐云羡没见过这样的清衡,其实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平时淡泊宁静的就像眼前的雨,可激烈起来电闪雷鸣,天地之间没什么能阻挠她的意志。尽管她说话的声音仍旧沉静,可语气的清高傲岸让人肃然不语。 而自己是个为了活下去可以抛弃一切的人。 沉默了许久,唐云羡问道:“后来呢?” “我师父性情凶烈,一怒之下把剑给了那个逃跑的弟子,让她杀了我。” “我猜她一定动手了。” 清衡点头,“她一剑刺来,我没有躲,这样活着不如死,但她手抖得厉害,没有刺中我的要害,我便只是重伤晕过去,醒来后再没见她。” “你师父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就是对我下手更狠管教更严。”清衡低头一笑,眉眼中并无自伤的悲意,可氤氲的湖上烟霭都没她的目光空落,“她对我倾囊相授,也不再逼我杀人,可我还是恨她,恨玉烛寺,恨太后,我也知道我天生不是擅长怨恨的人,即使这样的恨意,到头来玉烛寺血流成河,我想得也还是无辜之人枉死火中为太后的野心陪葬有多么不值。可我还是恨,恨我的父母和哥哥这样的命运,都是被人荼毒了,不止是我们,还有多少人也是一样?正道难行,这我明白,但不代表仁义枉顾就是对的!” 清衡的眼泪抖着滴落,唐云羡却呆呆愣住,回味刚才的话。 良久,她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喃喃,“我们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权力的更迭从我们身上碾过,在上面执掌风云际会的人甚至不会感受到颠簸,我们是为了当做别人野心的垫脚石才来到世上的吗?” 清衡听到了,她止住哭泣,怔怔看向失神的唐云羡。这句话里森冷的意味让她不由得脊背发凉,她的恨意绵延多年,却都比不上话中的不甘和怨恨浓郁,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悲愤,带着苦恨和血泪的腥气,像要掀翻什么毁掉什么。 “云羡”刚刚的气势全没了,清衡忽然有些害怕地拉了拉唐云羡的衣角,像是想要从失神中扯回她。 唐云羡回过神,笑了笑,“这话不是我说的。” “这话很可怕。”清衡仍然心有余悸,“倒不是字句里有什么,而是其中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 “是啊” 唐云羡没有提起是谁说的,清衡也没有问,她们又沉默下来,这次在听了一会儿雨声后是清衡打破了沉默,“那你呢云羡?” “你问我来玉烛寺前的身世?” 清衡点点头。 唐云羡不知道要怎么说,但清衡问了出来,又是自己来宽慰她的,怎样都要讲,她并不怕说这些前尘往事,只是她的过去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其实在进玉烛寺之前,我活得并不算个人。”唐云羡掸掉肩上的雨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19 十几年前在帝京西南城活着的,有几个算是人呢? 连年的灾厄过去,哪怕是煌煌天子脚下也常见饿殍。皇帝多年不理政事,皇后临朝,这些看起来都和只有六岁的唐云羡无关。 她就住在西南城,听人说当年有人把她丢在街上,十二月的雪天,一个给人裱糊灯罩的老婆婆救了她,但老婆婆却没熬过三年后的严冬,从那以后唐云羡就是一个人活了。 婆婆姓唐,说是唐云羡的襁褓里有张写了云字的纸片,周围住着的流民都叫她阿云。 有了名字不代表是个人,唐云羡六岁又是个灾年,没完没了的雨像天上漏下的惩罚,上风湖不再是风雅之地,满溢出的湖水和淤泥淌遍帝京低洼的城南,雨后放晴,褪去的水下发胀的尸体随处都是。 唐云羡从前总是靠还有点怜悯之心的穷人施舍饱腹,但这次,这些人连自己都喂不饱,她饿了三天,在又一场雨里浑浑噩噩走到北城,想碰碰运气,填饱肚子。 和南城相比,北城就像是仙境,夏季赏雨对住在这里的富庶之家与达官贵胄来说是美事,他们撑伞走在湿滑的官路上,三三两两笑声不断,两侧的街市商铺飘散着诱惑,唐云羡因为挨饿走起路来已经开始摇晃,她闻到奇异美妙的香气,本能得往前凑去寻找,却被卖包子的摊主推翻倒地。 “滚!南城的小兔崽子,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老板怕她打扰食客,又补上一脚,唐云羡疼得慌忙往门口爬,可她没有力气太慢,挨了好几脚才滚回雨中。 几双绣着金银暗纹的靴子突然闯入她眼中,有人把她提了起来。 四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满眼戏谑和好奇,他们刚好是斗鸡走狗的年纪,被雨闷在城里出不去,变着花样想玩些新鲜有趣的。这些人都是富庶人家的孩子,没怎么见过唐云羡这样打扮的流民,于是起了逗弄之心。 领头的穿着考究的钴蓝衣衫,他从店里买了个包子捏在手里,放在唐云羡鼻尖前晃,”小家伙,怎么样,想不想吃?“ 唐云羡头点得脖子都要断了,可她刚伸手去拿,包子就被蓝衣少年举到她怎么都够不到的地方。 “你抢到了我就给你吃,怎么样?” 唐云羡站了起来,她垫脚蹦跳起来,用最后的力气想从少年手里拿到包子,可少年笑嘻嘻的把包子扔给旁边的同伴,唐云羡追过去时,他已经又扔到了下一个人手中。 他们在笑,唐云羡却听不到,她除了饿,别的感觉已经都没有了,尖锐的笑声刺不进她的耳朵自然也伤不了她的心,她乌黑的眼珠里泛着虚弱却病态的渴望,她盯着被传来传去的包子,其他什么都看不到,满世界都被这个包子散发的香味塞满了。 包子传回到穿蓝衣的少年手中,他却没有接住,包子掉在地上,唐云羡扑过去就往嘴里抓。 包子是什么味道她根本吃不出来,牙齿麻木的咬合,一口口连皮带馅儿吞进干瘪的肚腹。 那几个年轻人并没有因为失手而扫兴,他们的注意力好像被别的吸引过去了,窸窣的议论里饱含着兴奋,唐云羡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时,她又被蓝衣少年拎着领子抓起来,“还想吃吗?” 唐云羡点点头,她的肚子没有感觉,是饱是饿她都不知道了,但她还是想吃,好像整个身体变成积聚雨水的湖,她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想咽下去。 蓝衣少年向前一指,笑得肆无忌惮,“你照我说得做,我再给你买十个包子。” 顺着他指的方向,唐云羡看见一个袅娜的女子背影,一团青雾似的融在雨里,举着鸽灰色的伞,漫步婷婷。 “你去把她腰上的玉牌给我偷来,我就给你买包子。”蓝衣少年放开手,唐云羡等都不等就冲了出去。 她朝着那好看的背影拼命的跑,追上时一步绕道女子身前,扯下那枚压裙的玉牌,头也不回的折返。唐云羡不知道自己还能跑那么快,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直冲到了那群少年的面前,把玉牌高高举起,眼神却往他们背后的食肆里盯。 蓝衣少年一把夺过玉牌,再将唐云羡踹翻在地,踩住了她的手。 “姑娘!姑娘!我抓住偷你东西的小贼啦!”他语调里都是兴奋的雀跃,唐云羡疼得咬紧牙,茫然顿挫了她的心,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女子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女子蹲了下来,轻轻摸了摸唐云羡的头发。 这是唐云羡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师父凌慕云,她从别人的脚下仰望凌慕云宛若明月静照的面庞,头却像被抚摸自己的手烫到,浑身战栗起来。 蓝衣少年见美貌的女子只低头看着破烂一样的流民,悻悻的抬起脚。凌慕云扶起唐云羡,看了看她被踩出红印的手掌,“傻不傻?别人说什么你就听吗?” “我饿。如果你给我吃的,我也听你的话。” 凌慕云姣美的容颜像凝固了,她低头一笑,又摸了摸唐云羡的头,“还是傻,我也不是好人呀。” 她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像雨落进耳朵。 “姑娘”蓝衣少年见心思败露却还想搭讪,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凌慕云的手还软软抚在唐云羡的头顶,可转瞬之间她只听到阵阵哀叫,四个少年全都倒在地上滚动,满身泥水,每个人都捂住自己的右肋下面,人人面如金纸吐出一口口鲜红。 路人吓得四散窜逃,凌慕云却没事人一样拎起唐云羡,把她带进了一旁的食肆。 凌慕云点了一屉包子和一碗热粥,包子先上来她却不让唐云羡碰,等粥上了桌说道:“你饿了太久,先喝这个。” 唐云羡仰脖把粥喝了个干净,烫得唇周发红,凌慕云叹了口气,把包子递给她,“哎,我又好心办坏事你慢点吃。” 唐云羡闷头开吃,头都不抬,甚至连禁军闯进食肆都无所察觉,直到这些穿着甲胄的人站在她和凌慕云的桌前,她才打着饱嗝落定目光。 “是你胆敢在帝京街道肆意伤人?”带头的是个禁军的牙尉,冷言冷语甚是吓人,唐云羡偷偷去看凌慕云,却没想到刚才温温柔柔的姐姐疏懒一笑,眼眸的锐光却锋利无比,“是你敢这样和我讲话?” 禁军被这看似漫不经心但毋庸置疑的气势镇住,惶惑中还是咬牙撑着禁军的派头,“好大的口气!你是什么人?也敢这样和禁军说话?” “我看你才是口气大,你们校尉也不敢这么和我讲话。”凌慕云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个红色的三角,仔细看才能看出是个红玛瑙刻出的不像吊坠也不像挂饰的东西,可见了这个,方才气势汹汹的禁军牙尉脸色白如新雪,扑通跪在地上,“凌凌大人” “嗯。”凌慕云懒洋洋答应一声,“外面那四个人送回家就是了,死不了。” “是”禁军牙尉声音都抖了起来,“末将有罪,万望凌大人饶恕” “你在我眼前消失得快一点我便不追究了。”凌慕云说完朝唐云羡笑笑。 唐云羡并不明白这个笑容的意思,事实上整件事她什么都不明白。 禁军的人灰溜溜走了,老板都不敢靠近这张桌子,他们远远惊慌得望着,唐云羡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 “吃饱了吗?” 只有凌慕云还和之前一样。 唐云羡点点头,她真的饱了,什么也吃不下,巨大的满足感让她脑袋发沉,里面却空空荡荡。 “你啊养大了不像是当走狗的脾性,可惜了。”凌慕云像跟她说话又像自言自语,“我就不送你回南城了,回去你也是挨饿,不如和我走,去能吃饱饭的地方,你来么?” 唐云羡听到吃饱两个字赶忙点头。 “把你卖了我看你都愿意。”凌慕云叹了口气,“眼下有两个地方我能送你去也保你都吃得了饱饭,可我这人在这样的大事上总是选错做错,你自己的命还算你自己选,一个呢是跟着我,一个我把你送到别的安稳地方。” 唐云羡根本不理解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她茫然的看着凌慕云,“哪个能吃得最饱?” 凌慕云气得敲了一下她的头,但一点也不疼,“吃吃吃!就知道吃!”她语气虽然有愠意,但还是无奈一笑,“算了算了,你这样的命活到现在已经不易,哪能想明白我如今都想不明白的事,这样,我们让老天决定。” 她拿出一枚铜钱,“万岁恒昌这一面朝上,你跟我走,国泰民安这一面朝上,我送你走。”她说完深吸一口气,极为郑重的将铜钱抛入空中。 铜钱飞得高落得快,砸在桌上又顽皮跳下,滚落地面,最后居然顺着地砖的纹理一直滚出了门。凌慕云起身追了出去。 唐云羡乖乖坐在原位等,可她等了半晌,仿佛雨都等的小了,凌慕云才从门外重新进来,走回她身边坐下。 “你跟我走。” 凌慕云垂着眼帘,一点也不像喜欢这个天选的结果,但语气却毋庸置疑,唐云羡点点头,反正都能吃饱饭,她哪个都无所谓。 她们走出食肆走进雨里,爱说话的凌慕云一直沉默着,她们越走越往北,街市和行人全都不见了,两侧夹高的青墙显得行人都很渺小。 “你有名字吗?”凌慕云在漫长的沉默后突然问。 “唐云。” “我名字里也有云字,可你这也太简单了,将来殿前待令叫起来实在没气势,不行,改一个。” “那你改吧。” 凌慕云拉住她的手一停,“你还真是,给你饭吃什么都行,名字也能改,以后不行,以后你要有点脾气,不怒自威懂吗?下巴抬起来!” 唐云羡乖乖抬下巴。 凌慕云笑得舒展,很快又陷入认真的思索,”前两天重华宫夜宴,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作了首诗,有两句我记得清楚,是‘孤云惟我羡,敢覆月明光’,不然这样,我不乱改你的名字,在你的云后加个羡字,唐云羡,怎么样?“ ”嗯。“唐云羡,她默念了几遍,觉得区别也不大,怎么样都好。 凌慕云夸张得叹口气,恨恨说道:“人家小小年纪就能吟诗作对,你呢?就知道吃!” 这话确实伤人了,会吟诗作对的人想必没有饿过肚子,而她一样饿肚子长大的人自然不会吟诗作对了,唐云羡心里被什么搅动着,她从没吃得这样饱,也从没有过这般滋味。 “那你该收她当徒弟。”她踢飞了脚边一个碍眼的石子。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凌慕云笑得眼眉都弯下来,她本来是明艳光耀的美,这样笑起来却亲切温柔,“就是这个脾气了,以后要这样和我讲话,” 她们很快到了要去的地方,这里很奇怪,极气派的大门里,确是通往地下的入口。 凌慕云又拍了拍她的头,“可惜,是个雨天,否则该让你看看阳光再下去的。”她声音低得快被雨声压过,唐云羡还没问她怎么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就被凌慕云推着往前走了一步。 “别回头。” 唐云羡听了她的话,走下地宫,没有回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20 “你你的名字”清衡听完之后满脸震惊语无伦次直摆手。 “我名字怎么了?改都改这么多年了,凑合叫就是了。”唐云羡没想到自己的故事里最惹人注目的居然是这个名字。 “不不是的,不是你的名字不好,是那首诗,凌大人念得那个是当年重华台夜宴我写的” 唐云羡愣了,“我师父拿你的诗给改名字?” “这诗细读其实粗陋极了,是我小时候不懂事写的。”清衡让这巨大又奇妙的巧合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曼声道:“那时太后还是皇后,圣上病重,她独自主临重华台夜宴,野心人尽皆知,命群臣携家眷前来也无非是想广立威仪。按照往年的常俗,原本赋诗赏月该是朝臣所作,再由监书令记录成册。直到那一年太后独自主持这样的大宴,她非但不让群臣赋诗,反而让他们的家中的女儿来登台咏月。” “她这样是想借着抬举女子的地位替自己立威,再加上”唐云羡冷笑两声,“这么多出身卓越的女孩,怎么也有几个能去玉烛寺替她卖命。” 清衡眼帘垂低,轻叹一口气,“是的,可那时并无人意识到,大家只觉得太后离经叛道,一些心中明镜的朝臣是敢怒不敢言,另外一些且盼着这样的时机,还有的以为这是太后要给太子择妃,跃跃欲试。我父亲其实并未想那样多,他是个孤高傲岸的人,除了忠君爱国以外便是以教养出哥哥与我为荣,他没有什么私心,只是觉得才华和抱负偏要让人知道才算不负,于是也让我试试看。” 清衡在雨中站起身,她看着雨雾弥漫的湖面,黏滞的潮气像是会被她邈远的目光穿透,唐云羡不自觉也抬伞站直了。 “流火星天畔,重华瞰帝乡。孤云惟我羡,敢覆月明光。”清衡轻声念出了完整的诗句。 “你不是第一名都对不起我的名字”唐云羡觉得这诗不像清衡自己说得那样不堪,她不善文辞,但也能领略其中的意味,“别人一定只是单单咏月,可你写的是看起来扫兴但又不拘一格的流云,在大家登高赏月的好日子竟然敢遮住月光。太后这样的人听到这首诗,一定是觉得很合自己当前的心境抚掌称快。” 许久,清衡才缓缓开口,“这些年我常常会想,如果我不是那一日咏月夺魁的人,如果我没有出这个风头,会不会我的家人就不会遭难,我父亲母亲不会枉死,我哥哥不会惨遭折辱而亡,我自己也能继续原本的生活,和我的家人一起过平安恬淡的日子”清衡这样克制的人,眼泪也隐忍到极限才溢出落下,手页捏成了拳头,安静平和如她也会恨,恨自己,恨太后,恨这世道无常夺走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唐云羡没有感同身受,但能理解这份恨意的深切。 “太后曾经对我师父和其他一众玉烛寺人说过,她要为天下女子开先河引荣光为不可为之事,她真正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只知道,她人往高处走最先□□戕害的就先是天下女子。当年玉烛寺众人除了愿意追随她的,大部分都没有选择被强迫留在暗无天日的地宫,有些还被害得家破人亡,无从选择。到头来,荣耀只属于她自己,但苦难却要旁人来背负,她比曾经掌权的男人践踏天下女子还要更狠更毒。她做这些,不都只是为了她的权位铺路么?真是笑话。” 唐云羡很少这样激烈地说话,哭着的清衡也震得停下,呆呆望向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而她拿出手帕抹掉沾在清衡微红眼下的泪水,“我们谁得走狗都不当,谁得恩典都不要,手握权力之人的话,也都不会再信。” 像是雨穿透伞滴落在了心上,清衡浑身一震。唐云羡的语气从铿锵到沉静,但其中的孤清的狂妄却一点没变。唐云羡和她们都是不一样的,如果说她们三人都被玉烛寺害得失去一切,唐云羡却是因为玉烛寺从无到有几乎得到一切,要是太后仍在玉烛寺不灭,她注定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可她不再像当年那样为了一顿饭什么都肯做,凌慕云真的把她教成了“孤云惟我羡,敢覆月明光”的孤寒桀骜,品性高卓。 清衡的父亲曾在幼时教导过她,所谓尊上明者不单是文韬武略垂衣拱手,更要知人所痛c晓人所忧。 在她所活所见中,唐云羡是第一个有此见识之人。 “别人和我说这样的话,我不相信,但我相信云羡你,你不会辜负我们。”清衡如拨云雾,破涕为笑。 “我不会。”唐云羡也舒展一笑,“用了你的诗当名字,当然不能让你失望了。” “其实都是巧合,凌大人当时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清衡笑着摇摇头,“还有她用掷铜钱来决定你的命运,到头来也是巧合。” 唐云羡拿着绢帕的手缓缓落下去,“不,不是的。”她的笑容从脸上褪去。 清衡不明所以,茫然地望着她,“什么不是?” “我师父死前对我说,其实那个铜钱是国泰民安那一面朝上。”唐云羡顿了顿,听不出她声音里的悲喜,“她说我的人生是她擅自决定的,让我恨就恨她,别恨命运。” 清衡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怔忪望着唐云羡,下意识握紧她的袖口。 “其实我一点都不恨她,在玉烛寺跟在她身边,恐怕是我这些年最安逸舒适的生活了,但也是她教会我,安逸和舒适不是一切,人不能只为了一口饭活着。”唐云羡收回手帕,“我谢她还来不及,师父真是傻瓜。” 雨渐渐小了,天色渐晚,远处有游船开始掌灯,昏黄的星点融化于湖面的雾气。 唐云羡见清衡的表情比自己还难过,又笑起来,“走吧,你回穆玳那里,我回枯荣观,听说今天公主入宫去了,说不定有什么新消息和我说。” “嗯,你要小心。”清衡点点头,犹豫半晌还是开口,“云羡,谢谢你。” 唐云羡一愣,忽然被这句道谢弄得不知所措,“谢我干嘛” “不是谢你听我说这些无趣的往事,而是谢你愿意告诉我你的故事。”清衡笑了笑,撑着伞在廉纤的细雨里走远。 果然书读得多了,话绕得弯也多。唐云羡站在原地心想。 不一会儿,她笑了笑,也走上返回枯荣观的路。 没到时,雨就停了,晚霞明晃晃在西边烧得浓烈,唐云羡这一天奔波劳累,因为着火而胸闷咳嗽的毛病还没好,又说了太多的话,走进后院时已经咳了一路,她急着去找点水润润喉咙,却在出前院的侧门时顿住脚步。 枯荣观建筑少院子多,前院和后院之间只有一间长公主日常见客的后殿,平常这里是没人的,但如今殿前却拴着一匹披挂甲胄的高大黑马,正牢牢盯着自己,眼神灼灼有神仿佛人赃并获。 马的左侧挂着硬弓和箭囊,一看便知是禁军的坐骑,威风凛凛,寻常的马都拴在枯荣观的后院,它站在前院里也丝毫不怯,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意思。唐云羡立刻想到了时平朝那匹胆小如鼠的马,同样是黑马,为什么做马的差距会这么大? 除了这个疑问更重要的是,为什么禁军又来了枯荣观? 唐云羡向后殿走去,路过黑马时多看了几眼,黑马也看向她,看了半天,突然把头凑到她面前,又闻又蹭。 很少有动物喜欢她,唐云羡自知在玉烛寺待得久了身上的杀气是去不掉的,也并不在乎,但也许禁军的马匹也历经过生死,不同凡响。她试探着伸手,想摸摸这马,谁料她手刚抬起来,马已经把额头凑到她掌心里。 军马都这么热情的吗?唐云羡也不清楚为什么这马如此自来熟,她小心翼翼的揉了两下马头顶那撮梳理整齐的毛,几下就给弄乱了,但马却很是受用,非但不嫌弃,还又往前挪了挪。 第一次被动物亲近,唐云羡受宠若惊,专注地给马挠起了痒痒,柔和的笑容也不自觉浮现在脸上。 “静月。” 黑马听到这声沉郁的呼唤后掉过头,小步快速离开唐云羡的抚摸。 秦问从后殿里走了出来。 唐云羡心中一沉,刚才愉悦的放松顿时消散一空,她微微颔首,先打了招呼,“秦校尉。” 秦问走到黑马身旁,轻轻拍了拍马的脖子,叫静月的黑马虽然还是留恋唐云羡的关爱,但也还是忠诚的站在了主人身后。他还穿着禁军的铠甲,只会是为公事而来, “清衡姑娘,”秦问点点头算作回礼,冷淡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半点客气,“几日前听说姑娘出现在浑天监察院的火场,我来是需要知道此事的原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21 他语气冷淡,人也阴沉,可话倒是说得咄咄逼人,唐云羡怎么可能没想好说辞,她连思索都不用便从容一笑,“我出现的原因?师父从前也总是差遣我去询问一些天象相关的事宜,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特殊询问的事。” “长公主殿下命你去浑天监察院?” “是的。” “能驭马从火场里救人,长公主也是遣对了人。”秦问眉峰一动不动,目光也始终在唐云羡的脸上。 “秦校尉是想说这太过巧合了是吧?”唐云羡笑了笑,“其实也不算巧合,当时我也是一时血勇,毕竟我和时大人也算有过一面之缘,时大人随和可亲,想到他可能在火场里我才敢于冒险一试,如果是别人比如秦校尉你在火场里,我可能就不会冒这个险,也就没有什么巧合了。” “是吗?”秦问突如其来的笑了一下,他的笑太过冷静,只有稍稍翘起的嘴角挂了极淡的笑意,“其实我觉得你也是个随和可亲的人。在禁军的牢狱里你和不认识的隔壁老妪都能聊得投机,完全没有大难临头的样子。” 这个人说话滴水不漏还暗藏机锋,唐云羡愈加提防,笑容则还是云淡风轻,“我为什么要觉得大难临头?我一没犯王法二没惹是非,哪里来的大难临头?”可是她心中也有犹疑,秦问居然知道自己当时和旁人的对话,果然禁军无孔不入,还是那个老婆婆说出了她们的对话? 唐云羡一向警惕戒备,更是不会轻易信人,那天的对话里她也没漏出任何有迹可循的破绽,被秦问知道了去也无所谓,可她真正疑虑的是这样一个人若是想要细细去查她们的底细,怕是要制造出极大的麻烦。 “真正大难来临时,是不会有任何预兆的,比如七年之前。”秦问轻轻拍了拍静月的脖颈,“七年前你说家中遭难被火烧了个精光,在这之前你未必知道一件从天而降的事会改变一生。这样的事从前发生过,以后也还会有,不犯王法不惹是非,不代表麻烦不会找上门来。” “也对,比如此时此刻,我不也是什么都没做就被秦校尉盯上了吗?这话真是有道理极了。” 唐云羡起了杀心,秦问的话里有话像是诈问也像警告,他这样执着,如果已经知道了什么,那为了其他三人与长公主的安危,唐云羡一定不会让他活在这世上。 “道理是自己想出来的,姑娘觉得有道理,那就是我说对了。” 唐云羡抿起一弯冷笑,“秦校尉屡次三番找上门,是不信长公主还是单单不信我呢?” “我不信巧合。”秦问看着唐云羡幽深的眼眸,一字一顿说道。 咳嗽声飘来,踏着油青石砖的脚步声也紧跟出现。 剑拔弩张的气氛像骤然的雨,来得快散得更快,唐云羡回头,时平朝正在院子门口朝她微笑。 “清衡姑娘,”他笑着又看向秦问,“小秦你也在啊。” 秦问没有开口,倒是他那匹名叫静月的黑马踏动四个马蹄,发出兴奋的哒哒声,一个劲儿打响鼻,秦问默默解开它的缰绳,静月除去限制后飞快跑向时平朝,比他的主人热络得多。 “小秦你是不是故意饿着静月,它又瘦了。”拉住围着自己打转的马,时平朝笑容又灿烂几分,温柔的捋顺马的鬃毛。 “它是军马,”秦问淡淡回答,“胖了像什么样子。” 他们两个人的对话显得彼此熟识,唐云羡的疑心病又犯了。 可时平朝一边轻抚着马的脖颈一边朝她笑,“清衡姑娘,我方才听到你说那天救我的事情?”他转向秦问,”那天确实是满月前长公主殿下例行来询问星象吉凶的日子,清衡姑娘来浑天监察院也一定是为了此事,恐怕不是什么巧合。“ 秦问看着他半晌,吹了一声呼哨,静月赶紧跑回主人身边站好,很是规矩严肃,“明白了。”秦问掉头看向唐云羡,“打扰。” “时大人和秦校尉原来还是朋友。”唐云羡默默看着秦问把缰绳重新挂回马笼。 ”时大人当年和我同在禁军。“秦问一边整理马缰一边头也不抬说道,”七年前时大人身受重伤,离开了禁军。不然今日的校尉该是时大人的。“ 像自己的掌风拍到了自己的后背,唐云羡猛地一震,望向笑得无比恬淡的时平朝。 “我是不行的,从前就被校尉说心软难成大事,现在看来受伤也是因祸得福。”时平朝摆摆手,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是谦逊还是真挚,他总是这样,反倒让人看不出真是的脾性。 唐云羡还愣着,秦问已经重新牵好了马,静月被牵着走过唐云羡前十分不舍的停下脚步,但又不敢逗留,马上紧跟上还往院门走的主人,走过时平朝身边时,秦问并不看他,径直走过,“你不是心软,是活该。” 他说得声音不大,但唐云羡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时平朝却没什么反应,始终笑着,等秦问走了后,他来到唐云羡面前,“唐姑娘,你不必担心,你救了我,我是不会让你陷入麻烦的。” 他语气里有一贯的天真坦率,天际以西,雨雾残存的朦胧徘徊不散,玫瑰色的霞光留驻在他笑容上,昏沉的夜晚即将到来,但一切却宛若轻快抵达的晨光明媚时分,屋檐蓄满的旧雨滴进唐云羡的后衣领,她浑身一抖,抬手抹掉从恍惚中拯救她的水珠。 “你称呼换得挺快。”她淡淡的语气和此时的心跳南辕北辙。 “我以外唐姑娘是你特许我叫的,所以都是私下说。”时平朝也不慌不忙解释,“那下次我当着旁人也叫你唐姑娘。” “就算你以前是禁军的人,也没必要掺进这件事,秦校尉怀疑我也和之前的误会有关,哪怕是长公主出来为我作证他也必然不信。”唐云羡心跳并没稳住,但冷静的头脑还是让她能滴水不漏的应对。 “不单单是你救了我,所以在下才出言回护,因为唐姑娘你来浑天监察院找我,一定是为了这件事啊,难不成你来找我是知道我有危险特来救我吗?”时平朝笑得愈发灿烂,余晖耀眼比不过他眼中闪烁,“唐姑娘怎么会知道那天着火的事情,就算知道,我也未必重要到亲自来搭救,既然不是,我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唐云羡一愣,心跳漏了一拍,眼睛眨上一眨,随后叹一口气,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悄然发生,好像都是为了让她明白一个早就该知晓的事情。 太阳还是沉了下去,残照的光越来越深,夜晚袭来,黑暗长驱直入杀至两人之间。夏季雨停后难免闷困,但唐云羡却清醒得很,她一直奇怪的事有了答案,但这答案诡异极了,她警惕慎重的看待自己给自己的交待,因为她从前也不知晓,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记忆里,师父是曾经说过的,虽然语气里都是故弄玄虚的调侃,可心动两个字却说得实实在在,“我们家云羡最可惜了,白白长得明若朝霞却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也不知道将来哪个前世积福的混账能让你心动,最好是美人救英雄,情之所至,你赴汤蹈火过才能体会得了其中百转千回有多难以言喻。” “抬脚。”唐云羡在打扫凌慕云那每隔三天就乱得不行的房间,也不爱听她这些絮絮叨叨无聊的话。 “还这样能干贤惠!”凌慕云一边剥栗子吃一边补充,“真是稀世瑰宝!” 她说着随手把栗子壳扔到地上,唐云羡表情不变但心中怒炸,气得跳起来扔掉扫帚就是一掌,她虽然小小年纪但资质极佳,几年习武便学得有模有样,掌力带风,凌慕云没有准备,被她拍得跌下椅子,就地一滚很是狼狈。 “不许乱扔。”唐云羡又捡起扫帚扫了起来,语气完全听不出刚刚发火拍过人。 凌慕云从椅子下爬起,嘿嘿一笑,“就是脾气火爆,还不喜欢让人看出来,当真可爱。” 唐云羡觉得师父明明自己人前人后两个样子,自己顶多算是有其师必有其徒而已,她也好意思说。而自己其实也是模棱两可,只是时平朝方才说的那句“特来救我”实在像是支箭,贯穿了唐云羡心中之前便徘徊的迷雾。 那天她自己也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去搭救时平朝,根本只是下意识便毫不犹豫,难道这便是心动和喜欢?唐云羡觉得自己没有经验,还是不要早下定论。什么喜不喜欢,要是还这样拖下去查不出遇刺事件的水落石出,死了的人也没什么好心动细想的。 她心神稳住得快,淡定如常的话也马上到了嘴边,“那你别和我说,大晚上的来枯荣观也是巧合?” “巧合?当然不是。”时平朝笑着指了指后殿,“这次真的是长公主传唤我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22 “原来七年之前果真有所谓流星的记载?” 樟叶清香在后殿浮动,长公主端坐垂问,唐云羡立于她身侧,时平朝则站在二人之下几步外。院落中阵阵蝉鸣透进殿内时已显得绵软无力,越来越低。 “回长公主,确有此事。”时平朝说正经事时声音沉郁有力,光影扫过他温雅的侧脸,像金色的雾照亮他澄澈的双眼,“七年之前浑天监察院的前正监记载了当时的星象,流星出现在北天之上,极为短促,只有一颗,在此之前并没有类似的记录,当时浑天监察院一致认为实属偶然,并记录在册。下官曾读过陛下登机以来的记录,因此印象不浅。” “但这些记录都毁掉了。”公主叹了口气,“有人存心想毁掉我们还不知道的蛛丝马迹,但却连累了你们,听说皇兄以大意失职为名罚了你们半年的俸禄?” 时平朝颔首,“此事的确是我们失职,圣上英明。” 唐云羡听闻也觉得凄凉,这事说到底不是浑天监察院那些小官们能左右的事,他们却要因此受到牵连。时平朝即便作为少监,俸禄也十分低微,那天为了省点赏钱还要自己摇橹湖上赏月,这样一来生活想必更加拮据。 公主也若有所思点点头,“出了这样的事没找到凶手,总也得有人担起责任,那天是时大人当值,罪责可大可小,皇兄心中明鉴,罚俸事小,也算在真凶浮出水面之前有个交代。” 唐云羡并不爱听这些话,她心思神游得太远,想得都是线索。 真的是过于巧合,七年前宫变太后倒台,有人目睹流星,七年后皇帝遇刺,又有人说眼见流星,凡是巧合都值得推敲。 七年前唐云羡是没见过什么流星的,她人在地宫太阳都九年未见,天长得什么样她都要忘了,只是她也知道那几日平常满嘴胡话的师父也总是沉着脸,她和穆玳的师父吵架,穆玳的师父是太后的嫡系,狂妄惯了,但那几日她们吵得太凶,唐云羡只记得一些关于太后安危的零碎,其余的什么也没听清。其实,当初的一切都是有预兆的,但这个预兆未必是流星,而是难以捉摸的时局渐渐透出即将翻涌的波澜。 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唐云羡从思考中回过神,发现公主纤美的五指正触及自己的手掌。 时平朝也看着她,像是想要笑,又不好笑出来的样子。 “送时大人出去吧。”长公主人与声音一样温和,唐云羡明白自己一定是刚才太投入思考没有听到公主的话,好在公主随和,并不会因此计较,她点点头,煞有介事的引着时平朝离了后殿。 潮闷终于在这个夜晚散去,天黑得没有一丝杂质,黑得干干净净,可月色太亮,银辉覆盖了天宇,星星的光在这层薄雾似的银白中稍显黯淡。唐云羡走在前面抬头看了眼天空,又低下了头。 “唐姑娘相信天象之说吗?” “为什么这么问?”唐云羡放慢脚步,时平朝含笑走到了她的身边,两人肩并肩像枯荣观院外走。 “方才后殿里我提到天象,唐姑娘就开始入定沉思,一定是有所思忖吧?”时平朝笑着抬手拨开一丛来不及修剪就长伸过路的石榴花,他动作轻柔,倒像是拨开女孩纤细娇柔的手臂。 唐云羡这时心里想得已经是别的事了,再和时平朝说话也没了之前被拂动的不安,语气比夜晚的星河还要平静,“我想得并非星象,而是巧合。除了流星,时大人曾经说过,七年之前荧惑犯心也发生过,七年之后再发生时也让许多人疑心。” “是的。”时平朝笑笑,”我那时也并没放在心上,但如今提起来也觉得过于巧合了。“ 唐云羡沉吟片刻,自己倒先笑了,“巧合还真是多。” “但就像那天我对唐姑娘说得一样,也只是巧合而已。”时平朝的声音在夜里听来像飞檐一角的铜铃,清越怡人。 “不管我们是不是放在心上,想要烧掉浑天监察院的人一定是相信这些所谓的巧合有值得毁掉的意义,让他们忌惮的事一定值得去查。”唐云羡淡去笑容的面容在盈满的月色下有几分严酷的寒意,“而且这些天我也有想,他们冒这样大的风险真的是只为了毁掉记录吗?还是也为了杀人灭口?” 迎上唐云羡的目光,时平朝却还是笑得坦然,“唐姑娘觉得我是值得这样大费周章的人?” “浑天监察院着火的那天,你真的是在里面吗?” 唐云羡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她一直有所怀疑,那天浑天监察院的地宫里虽然火烟极大,但空间不大,她努力想要看清周围还是不难,但的确没有人影,也正是因为寻找太久才导致吸入了烟尘昏迷,昏迷前她感觉有人搭救了自己,那人除了时平朝也不会是别人,可他是从哪里出现的? 他们已经走到门口,在时平朝的马被唐云羡的出现吓到前,时平朝先一步抚上它的脖颈,可这马还是惊慌得嘶鸣,它想退却因为拴着走不了,最后只好绕到时平朝身后躲着,它一匹马,时平朝再高挑颀长也掩不住,即使是夜里,这匹马那天被烧掉毛后留下的几块秃斑还是难看又明显。 “是唐姑娘救我出来的,怎么又突然这么问。”时平朝测试继续安抚胆小的爱马,但说话时还是看着唐云羡的眼睛。 唐云羡从前觉得时平朝从容坦率,特别是笑起来时莫名会让人心情大好,但她如今可不这么想。时平朝如今在她心中已经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他的笑也不再那样单纯,唐云羡自己也讶异,之前并不在意一个人时,再可疑的端倪也不足以上心,可一旦认识,信任却成了奢侈。 不知道是她多疑还是信任本身就有无法承受的重量。 “最后并不是我救了你,而是你救了我。”唐云羡越是不动声色说得话就越有重量。 “烟雾太重,唐姑娘找我在哪里看不清,我找唐姑娘也是,当时我嗓子已经熏坏发不出声响,否则是一定不会让你在那样危险的情况徘徊良久。”时平朝也收起了笑,“唐姑娘本来是在替公主探查遇刺一事,怀疑任何人都毋庸置疑,怀疑在下也属分内,但真凶是不会对追查自己的人出手相救的”他后面说得极了,忽然咳嗽起来,唐云羡惨事见多,本该没有内疚,但他毕竟还是救了自己,而且言之有理,唐云羡还是不可避免的于心有愧。 “是我唐突了。”唐云羡的道歉也过于言简意赅,时平朝因为咳嗽而潮红的脸又浮起笑容,他咳完后声音又沙哑了一些,“虽然说是唐姑娘怀疑得有道理,但被这样想,还是有些着急,想到从前在禁军的时候,那些抓到的大奸大恶之人也这样辩驳,是不是显得我更像坏人了?” 唐云羡被他这样说弄得哭笑不得,“没有,是我疑心重。”她顿了顿,不知怎么想到了七年前那个晚上,心中一动,径直问道,“时大人是七年前宫变那夜受伤的?” “是,重伤之后花了两三年才彻底养好,但已经没法留在禁军了,所以就谋了一个还算赋闲的职位。” 七年前的伤,想必是和玉烛寺人冲突所致,唐云羡也不想再谈及玉烛寺,只好随意岔开话题,“从军士到观星,差得还是有点远了。”她想了想又慢条斯理补充,“这不是质问,只是随口一说,时大人要是不想答也无所谓。” “唐姑娘不太会和人交流,质问和好奇还是很容易分辨的,唐姑娘对我的事好奇,我怎么会避而不答?”时平朝笑了笑,他轻轻拍了拍马乖顺的额头,声音也低了低,“是我自己喜欢天空的坦率和迷人,它把日月星辰毫无保留的呈现出来任人观赏,还将变幻的奥秘公之于众,可最令人着迷的是这份坦然里还有着狡黠,天空把暗示藏在古老的坦白里,每个隐藏的秘密都要人去用一辈子猜解才能得知里面的玄奥,这份渴望被理解的真诚和惧怕被看透的不安我喜欢。” 时平朝眼中倒映着濛濛静月,一片澄澈之中还有唐云羡的倒影,她只觉得时平朝的眼睛从未有过的亮,他们离得如此之近,想看清对方眼中的自己易如反掌,唐云羡不知怎么后退了一步,时平朝低头一笑,“更深露重,唐姑娘身体还没好,早些休息吧。” 他的马见主人转身,如获大赦,不像时平朝牵着它,而像是它拖着主人。 一人一马隐没入黑暗中,唐云羡的心底慢慢变得空落,她转身往枯荣观内走去,脑子里还是回荡着时平朝最后的那段话。 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身,黑暗中什么都没有了,马蹄声也彻底消失得无声无息,但她却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回荡在黑暗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23 “你都一天不怎么说话了,在想什么呢?”徐君惟斜靠在穆玳的软塌上,一条腿屈着一条腿在下面晃荡,亏她还穿着官服,可去眠花宿柳的浪荡子都比她看起来像个人样。 唐云羡见她那样子就脑袋疼,太阳穴直跳,她把手里书一合,喝口凉了的茶并不答话。 徐君惟浑身都欠的毛病又犯了,特别是嘴,“你阴嗖嗖了一整天,是前两天下雨浇透发霉了?” “你舌头是也淋了雨所以得一直说话晾着吗?”唐云羡看都不看徐君惟一眼径直走到窗前,一方天地里都是剔透的蓝,上风湖像碎下的一片天,晃着细细的碎光,看久了眼睛疼。穆玳让她来这里等消息,消息没等来,白吃白喝的徐君惟倒是先来,唐云羡嫌弃她聒噪,打一掌就哇哇乱叫,好像自己要杀人似的,殊不知要是真杀她,她还有嘴在这吃喝胡扯。 “哎,你这样子我一看就知道了!”徐君惟半点没意识到唐云羡波澜不兴的脸虽然还和上风湖一样平静,可心底早已经浊浪滔天天翻地覆,想一掌把她打个对穿,她自己好死不死又非得笑眯眯往下说,“那些公卿小姐见了我也像你现在这样啊,茶不思饭不想,这叫什么来着对!相思病!来来来和我说说,是和时大人吵架了吗?” 唐云羡看了眼窗外,嗯,这个距离没问题,自己的功力足够把活人扔湖里了。 她抬手的时候,穆玳推门而入,“小徐,我让唐大人来,你怎么又来白吃白喝?”她看不出愠怒,眉眼上还是笑吟吟的,“太府寺管着天下的钱粮,你还到我这来占便宜。” 徐君惟立刻站起来抖抖官服宽大的袖子,“我可是两袖清风!”她这一句还说得正气凛然,下一句立刻换了谄媚嘴脸,“但小穆你这里的点心别出心裁,真香。” 唐云羡觉得这样的玉烛寺让皇帝彻底灭了也没什么不好。 她正想问穆玳是什么事让自己来,却看见穆玳白皙莹润的手背上一块刺目的红痕,“你烫伤了?” 穆玳顺着唐云羡的目光先抬起左手看了眼,放下后又看了右手,才看见手背上的伤痕,她满不在乎地笑笑,“有个客人烦得要死,喝酒就喝酒,非比划个烟杆儿,可能是被里面掉出的烟灰团烫了一下,不碍事。” 说完,她便垂下手去,继续和徐君惟拌嘴,她们一见面就吵,除了一起奚落唐云羡时同仇敌忾,就没有好好说话的时候。但唐云羡这时的注意力已经落不入她们的谈话间,只是刚才急着找自己所以没注意到疼还算说得过去,可提醒了后居然还能看错手,灼烧的刺痛十分难受,穆玳却像感觉不到,浑不在意。 唐云羡心细缜密,别人看不入眼的事她心上都得过七八个来回,这件小事也不例外。 她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事出有因,又忍不住想,天生操心的命,没救了。 不重要的事先放一放,唐云羡伸手关窗,“你叫我来是看你们两个吵架吗?” “当然不是,”穆玳还是心思快嘴毒,朝唐云羡俏唇一弯,挖苦的话连串就吐了出来,“不过我见你看得也挺投入认真的嘛。” “说正事。”唐云羡重新坐下。 穆玳挂着笑坐在了她身边,“大理寺判了中书令的案子。” 唐云羡目不转睛等她说下去,徐君惟也安静下来。 “前两天一个大理寺的少判陪我游湖,我当然留心咱们的事打探几句,那傻瓜知无不言。大理寺给中书令的案子定了个谋财害命,说是夜盗图财行迹败露纵火,现在案子已经定判,奏折都回了朱批说他们办案责力。先不说这个罪定的没轻没重和没查一样,还有一点,我觉得你一定在意,原来那两个的尸体因为夏天湿气大还留了一部分没烧完,你不打算去看看吗?” 交给大理寺的案子不会审得没头没尾,中书令暴毙府上这一案虽然蹊跷,但文书上却说在两个贼人没烧完的尸身上发现了值钱的贼赃,这才定了不是行刺,本来中书令就是惊悸而亡,他人在病中,遇到贼人闯入这样死也不算没法解释,可唐云羡听到这说法还是隐约奇怪,她疑心病又犯了。 大理寺的衙门比浑天监察院气势恢宏得多,刀削斧凿的石刻大碑立在门楼前,前院铺地的灰青岩砖之间的缝隙里连棵草叶尖都没有,门前俸立的衙差也高大威武,起初他们板着脸打量唐云羡的道姑打扮,像两尊门神,直到她拿出长公主的玉牌,门神立刻让开去路,不敢多言一句。 谁都知道当今长公主与皇帝血浓于水兄妹情深,皇帝的书房长公主更是来去自如,探讨国事也时常有之,长公主的意思未必不是皇上的意思,枯荣观的人无人敢得罪。 多亏有了长公主的虎威,唐云羡才能通行顺利,听闻是枯荣观的人来,出来迎她的竟然是大理寺卿谢礼祯。 一番与废话无异的寒暄,大理寺卿谢大人终于小心翼翼地问起唐云羡的来历,“枯荣观的居士前来,可是长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长公主殿下命我来探问中书令一案的情况,谢大人可否带我去看下物证与卷宗?”这种话唐云羡从小就会听会说,凌慕云这个玉烛寺卿在任时风光无限,可即便如此她和来人说话也都并不倨傲,倒比那些官威如天威的人要好太多,唐云羡有样学样,只是她人清冷淡漠,这话说来气势更威慑迫人,她自己却感觉不到。 谢礼祯微微一滞,但还是下意识笑着点头,“这个自然,长公主想知道的事,下官不敢隐瞒,这边请。”他引着唐云羡往后堂走,一路走在前面,无不恭敬,两人一直无话,可能是大理寺衙门本就气氛肃穆压抑,再加上夏日里的沉默酝酿着气闷,谢礼祯还是偏回点头先开了口,“下官没想到除了禁军,长公主殿下也留心这个案子,所以刚才实在惊讶,本以为已经结案算是有了交待,可没想到问起的人倒多了。” “禁军也有询问么?”唐云羡从抱怨里听出一丝无奈,这些官场的老油条,不动声色就把自己的不满和难做说得本本分分,这样多此一举的垂询的确让人不明所以,但唐云羡却没空说客套话安慰。 禁军也追着这件事不放,那就表示他们也对中书令的死和行刺的失败有所怀疑。 “是,秦校尉亲自来问,很是上心。”谢大人推开卷宗房的大门,“他已经看了许久了。” 秦问立在整整齐齐的案卷高架之间,一袭戎装直若翠松十分醒目,他手捧着翻了一半的纸册看过来,面色无波,眼皮铁打般不动一下,可那眼神比这荫蔽的房间更寒更冷。 谢大人这喘着气说话的毛病让唐云羡烦了起来,早知道秦问在,她是不会撞上这柄寒铁钢刀的刃上来的。 但来都来了,见都见了,再找借口离开一个是太假一个是太怂,唐云羡想都没想便径直走过去,却走过秦问,回头和谢大人说话,“卷宗在哪?” “在秦校尉手上。”谢礼祯恭恭敬敬说道。 “我能看看吗?”唐云羡也不客气,平摊手掌,秦问默默看她,也不说话,将簿册放在她掌心。 唐云羡并不说谢,翻看起来,里面记载得和穆玳说得没有太大区别,要紧的还在那两具刺客没烧完的尸体上。唐云羡把案卷还给秦问,秦问放回原位,“现在是要去看看尸体吗?”他问得是唐云羡,不是谢礼祯。 “去。”唐云羡并不客气。 想来秦问也是先来确认线索再打算去看物证,唐云羡没什么好不顺水推舟的。 谢礼祯也只得顺着这两个人的意思来,一个是皇帝夺权的功臣朝堂上的红人,一个是皇帝最信任胞妹的亲信,他虽然是个大理寺卿,也不得不马首是瞻。 大理寺的卷宗都是写在狼毒纸上,这纸由狼毒花的茎叶花全株所制,剧毒无比,狼毒纸千年不腐也无虫能蛀,但凡朝堂重要文本都要由狼毒纸誊写成册保存。 他们都碰过狼毒纸的簿册,便依次用大蓝叶煮得净水洗过手解了毒才走出门。 玉烛寺从前的记录也是用狼毒纸写得,唐云羡当然知道这些麻烦事的来龙去脉,当时那些要凌慕云写的东西她没少代笔,不过也多亏了这麻烦,她的字练得体意双兼,确实是下过功夫。 东绕西绕,大理寺停尸的地方也在最偏的西北角阴屋里,屋外洒了几圈石灰粉除味祛潮,因此这一圈寸草不生,往前路径上的几棵老树下多汁绿厚的青苔像刀切一样断在屋前几仗见方。 谢礼祯自然是不会开这里的门,他叫来大理寺的衙卫打开门,边走边说道:“明日这两个贼子的尸体就要去焚化,两位要看要验也只在今日了。” 秦问走得靠前,他掀开蒙着尸体的白布,透过通风的顶窗,阳光洒落半是焦黑的残躯,两具尸体的脸都烧毁了,没了嘴唇,烧糊的牙齿支棱在漆黑的牙床上合闭不起来,空荡的眼眶像漆黑的深井。她们的躯体烧毁了大半,两个人并排躺着也占不了一个人的地方。 “都是女人么?”秦问边看边问。 “是女人。”谢礼祯显然没有看过尸体,没想到这样的可怖,回答着往后退了一步,但他看过仵作的验尸案卷。 唐云羡知道秦问还是在怀疑玉烛寺,她并没开口,有云遮过太阳,屋里暗了下去,但很快再度充盈光照,她忽然发现光照恢复得刹那,一丝黏在烧焦皮肤边缘的晶亮痕迹,唐云羡立刻伸手,指尖差点碰到那丝光亮前,秦问抢先一步捻起线索。 唐云羡只好凑得他身边看。 “是绸布的丝线。”谢礼祯也凑上去看,他想了想后恍然大悟,“还有染过错开的痕迹。” “飞贼都能穿得这样豪奢么?”唐云羡又低头并拢两指轻轻从没被烧毁的皮肤边缘上抹过,冰冷僵硬里还有些许颗粒感,抬到眼前一看,果然有些黑灰不像是人烧掉后的灰尘,是有粘性和扭曲的细小黑结块,“丝织物燃烧后才会这样黏着紧附在皮肤上。” “如果她们穿得起这样好的衣料,那些在她们贴身发现的财物也未必就是中书令府上的。”秦问接上了她的话。 他刚好说出唐云羡的想法,他们这时倒有了诡异的默契,一起看向额头出汗的大理寺卿。 谢礼祯没想到这两人来了就要翻朱批过的案子,急忙摆手,“不可能的,二位信我,在她们尸身里找到的镶宝小金匣的确是宫里的东西,那是陛下赐给中书令大人庆生的物件,这些赏赐外戚的贵重内造物件在光禄寺都有记档,大理寺也是查验后才敢上报,绝无草草断案的玩忽职守,请两位明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24 谢礼祯说完便命人取来证物,秦问这次没先伸手,唐云羡也不客气,径直拿了过来。 金匣巴掌大小,盖子上嵌了颗猫眼大的红宝石,周围簇着等圆丰润的七八颗小珍珠,四角均镂雕蝙蝠与祥云,背后有宫造凿印。大理寺再怎么说也不会仓促下定论,唐云羡之前并不信任他们,总觉得里面有更大的阴谋,可种种迹象表明不过是自己多心。 “我朝历来有赏外戚金匣的惯例,借得是以和为贵的口彩。”谢礼祯年纪比唐云羡和秦问加起来还大,又猜两人方才一定是对大理寺有所怀疑才亲力亲为事无巨细,此时证据确凿,便拿出了一副自矜的口吻,娓娓道来摆出资历,“太后当政期间,金匣赏得都是自家姊妹的夫家,可见她狼子野心自比皇帝,当今圣上继位后,中宫之位至今高悬,贵妃娘娘贤德良伴为后宫表率,皇上便特意在中书令大人今年寿辰时赏赐这一金匣,这可是皇上登基以来的头次外戚封赏,光禄寺胆敢将此事录错,岂不是要担天大的罪责?” 谢礼祯心平气和说完最后上扬的音调,唐云羡和秦问都沉默着,他们下意识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条绝对算不上线索了。 和秦问达成默契让唐云羡无奈,可聪明人总是没法避免对一件事持相同看法,唐云羡扪心自问虽然她不算绝顶聪明,但秦问也不是蠢货。 还回金匣,秦问朝门外走去,他在门口忽然停下,然后回头,他惊讶得发现唐云羡正望着烧焦的两具尸体。她还是老样子,没有表情,孤清的脸一半被倾泻的阳光照得竟有几分明艳,另一半脸则在金色光芒笼不尽的暗影中。长而纤密的睫毛虽然翘起但还是在欺霜胜雪的脸颊拓下灰黑的影迹。 这当然不是唐云羡第一次杀人,这两个女人其中之一死在她掌下,另一个为保守秘密自焚求死,人烧过后的面目全非她也并不陌生,七年前她逃出地宫时,路上脚边都是失去原貌的焦黑残躯,相比同僚们扭曲绝望的姿态,这两人舒展平摊在小小的陈尸床上,似乎死得还算求仁得仁。 她们当初为谁送命,而这两个人又是为谁卖命? 不管是谁,都显得她们格外不值。 唐云羡为陈尸床重新罩好苍白的粗布,像是在给活着的人夜晚加被似的轻柔。 “居士不必劳烦,一会儿会有人来收拾,您是贵人。”谢礼祯恭恭敬敬,但也没上前阻止。 盖好压布,唐云羡转身与走,却撞上秦问从始至终看向自己的目光。 她视若无睹迈过高高的门槛,秦问随后跟上。 谢礼祯送他们出了大理寺,唐云羡走在前面,秦问牵着静月,这威武马强过时平朝那匹百倍,竟然不怕她,甚至还主动靠着她一侧走,不过这也刚好隔开了它的主人。 “说吧,你一点不疑心是不可能的。”唐云羡主动打破沉默。 “金匣无懈可击,只能从你发现的布料查起。”秦问说话和利刃斩雪一样干脆。 唐云羡以为他怀疑得是自己,却没想到他开口只说案情,“这件事你还真的查不了。”她停下后看向秦问,“方才谢大人在场,我没明说,但两个女刺客身上布料的纤维,还有烧毁后黏着皮肤的焦糊衣料虽然不是多华丽的织染,可还是并非俗品,像是官造给宫女和低等嫔妃穿得衣料。” 秦问陡然停下,“宫里?” “钓鱼没有钓上来,可是却被鱼从池塘拽进了大海。”唐云羡语调平缓,也不是挖苦的意思,倒像有几分喟叹,今天他们不管之前多不对付,却是结结实实一起碰了壁。 “你能肯定?”秦问紧接着问。 “一半猜疑一半肯定,还是得查。” 唐云羡不敢说肯定,倒不是怕翻旧账丢人,虽然她也挺怕这个,可归根结底是因为她肯定的原因是不能对秦问说。早在玉烛寺那些年,和宫中的往来再寻常不过,许多玉烛寺人本身便是太后身边的亲信,有时太后赏赐下来的也都是宫中打赏的那些玩意儿。唐云羡纵然心细,有些事也仍是不愿多想的,那种衣服的料子烧了后黏在死人烧焦皮肤上的样子,她见过就不会忘。 他们已经走到了街上,站住的位置也将近道中,一辆送货的马车急切地朝他们扑来,车夫一个劲儿嚷嚷,两个人只得往边上撤去两步。静月离唐云羡更近了,它高大健硕,毛发乌黑胜墨,但眼睛圆润得有几分乖巧温驯,实在不像军中的烈马。它的头挨在唐云羡胳膊上,耳朵一动一动,使劲儿往她身上凑。 唐云羡从来不惹动物喜欢,她杀气重,时平朝的马见了她和见了活阎王似的并非偶然,一般的野猫和她狭路相逢都会呲毛亮爪,胆小的野狗夹着尾巴跑,胆大的先叫两声再跑,什么可爱的鸟雀乖萌的松鼠,通通不往她附近转悠。像静月这种表现,还真让唐云羡受宠若惊。 她受宠若惊也是在心里稍微惊那么一下,脸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秦问的眉心有了一道隐隐的浅纹,果然眼前的形势难住了这位殿前的大红人,唐云羡所思所想皆胸有成竹。 这时,静月悄悄偏过头,她朝马头对着的地方看,原来是自己身后有个卖菜的摊子,一筐洗过的胡萝卜在阳光下滴着亮亮的水珠,照进静月硕大的眼中。 之前听时平朝和秦问的对话得知静月吃得不太如意,唐云羡对这第一个亲近自己的动物有种别样的情愫,她看了眼秦问,确认他还沉浸在内心挣扎中,于是在身上摸出几个铜板,老板见她拿钱刚想招呼,就被唐云羡的冷脸摇头弄得不明所以,他收下唐云羡递来的铜板,看她明明付了钱却还像做贼死似得悄悄拿了根胡萝卜,绕着自己背后,递到身边马的嘴前。 静月比她更像做贼,名门淑媛都不会像它这样小心翼翼地吃东西压着牙,不发出半点声音,秀气得不像匹马。 当这人的坐骑和当贼也没有区别,更何况自己在秦问眼中还是个真贼,唐云羡顿时和静月建立起了同病相怜的情谊。 “宫中的线索也不能不查。”秦问下定决心后看向她开口时,所有的贼赃都进了肚腹,唐云羡平静的脸上毫无做贼的心虚。 “但秦校尉自己是查不下去的。”唐云羡伸手摸了摸静月的耳朵,“你进不了后宫,真凭实据握在手里前也不能去和陛下说他后院起火,不如我们合作,入宫调查的事交给我,但宫外我不知道的线索也希望秦校尉不吝赐教。” 秦问盯着人的眼神像凉凉的冰滑在脸上,唐云羡的目光不慌不忙从马耳朵迎向他,心中的狡黠全都藏在沉静的眼波后。 她早在从尸体上认出线索时就打定主意要与秦问联手,他虽然怀疑自己,但眼下他们都想揪出来的真凶或许是同一个,事情早比她最开始卷入时更混乱复杂得多,她们四人竭尽全力,能赶上的线索也不过寥寥。秦问不同,他和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消失了的名单有关,或者这名单后面还有别的什么她暂且不知的隐秘。 昨天的雨停积在瓦檐的凹陷里,有风吹过时便荡下几滴不成串的水珠,静月站得靠边,水珠都落在它黑漆漆却长了几根雪白绒毛的耳尖上,它仓皇抖了抖,唐云羡温柔的替它把潮湿抹掉,它恨不得整个马变成一只小猫,脑袋刚刚好够缩进她掌心,使劲儿磨蹭,全无半点军马的尊严和骄矜。 “等你查到了什么,再来谈合作和条件。”秦问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扯动马缰,静月只得跟他转身朝反方向走。 晚些时候的上风湖映照着午后的艳阳潋滟,独一亭二楼眺窗刚好看得见满眼静谧的蓝。 只是唐云羡耳朵就体会不到双眼的清净了。 “什么?你和姓秦的合作?这和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徐君惟虽然也在朝为官,但总对禁军颇有微词,嫌弃他们多年来狗仗人势太过嚣张,“他就算如你所说真的知晓名单,只怕还知道别的什么,你这样大胆岂不是危险?” 唐云羡摇摇头,“他只是怀疑,可见知道的事不足以威胁到我们,只要清衡不在他眼前露面,瞒过一个禁军校尉也还不难。” “但宫中的消息也不是那么好查探的。”穆玳娇慵的腔调沉了下去,她一直和谁都不亲近,好像最公事公办只想摆脱眼前处境继续逍遥快活,但唐云羡这番冒险也让她有些介意,“别告诉我你要自己入宫?” “不然呢?”唐云羡的微笑从容不迫,“没有他,这事也得查下去,事情牵扯到了宫里,说不定真和当年玉烛寺有关。” “但和我们无关。”徐君惟实在不想再和玉烛寺扯上关系,急忙插话,“就算真有人想替太后叫魂报仇,她们自己想寻死,我们也是无辜的。” “这世上还有这样不知好歹的傻瓜?”穆玳冷笑时全然没有平日的媚态。 “我去。” 打断她们的人是清衡。 “你去哪?”徐君惟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唐云羡却最先明白,“宫中不比外面,”她摇了摇头,“还是我去最好。” “云羡你凡事亲力亲为,都不肯信我们一信的吗?”清衡这次没有退让,“宫中见过我的人不多,隐蔽起来倒比藏在这里容易,你们每个人都有要忙的事,我总不能光顾着藏,其他什么都帮不上。” “你还真是不懂。”穆玳笑着抱起纤细的胳膊,蝶翼一样宽大的袖口垂下来,“唐大人高处不胜寒,谁也不信才像个玉烛寺卿。” “她不是唐大人。”清衡替唐云羡分辨得急了,语调竟也和平时不同,高了不止一分,“她是和我们共患难的朋友。” “这话要说也得她自己讲,你替她说也不代表她心中所想。”穆玳不以为意。 徐君惟这时猛地一拍手,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我觉得可以!” “什么可以?”清衡问。 “你躲进皇宫是个好主意,藏在这里万一暴露实在危险,但是后宫可不是禁军能随便进出的地方,你躲到那里先不管查不查案子,安全就有了保障。” “除了刺客的事,名单当时是丢在了宫中,说不定还能查查这条线索。”穆玳这次没和徐君惟唱反调,但她们还是一起看向了唐云羡,仿佛在等她首肯。 沉默之后,唐云羡突然开了口,“我心中,其实大概猜到谁握着这份名单了。” 她一向只说万分肯定的话,从不大概也许这样模棱两可,其他人听到了也是面面相觑,等唐云羡把没说出口的话说完。 可她什么也没说,从她们之间穿过,推门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25 安朝长公主无需上奏便可自由出入宫中,只是这次公主带了个徒弟, 平常她一个人来, 原本在宫中伺候过她的宫人便跟着, 今天不同, 她让所有人都不必忙前忙后。这个徒弟是个生面孔, 长得好看就是眉眼太冷,对谁都是只点点头,薄薄的唇抿得紧,表情像冲了十七八遍的好茶,再香也淡。她捧着几个精美的锦盒, 步履稳稳得跟在公主身后, 道袍贴着地面徐徐而行, 连声音都没有。 她们走了数百步远,昌岳门前, 顺着夹道的宫墙往远看, 紫极殿高飞的屋檐巍峨明晃, 四目可及处, 任何一座宫宇都无法与之相较。 唐云羡第一次踏入皇城,她心中惦记着几天前入宫探听消息的清衡, 毫不被供奉着滔天权势的琼楼玉宇震慑,唯独本朝最恢宏无二的紫极殿她多看几眼, 也一时被金光照闪了眼。 “我和你师父也曾经一同走过这条路。”长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 她笔直站着, 裙袂被风挽着起伏, 安朝长公主本就雍容高华,又因为多年修行有了超脱的清逸之姿,这样远远的专注的望着一样东西,让周围一切在动的事物都慢下来了。 “当年她是玉烛寺卿,你是太后的人质,你们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吧。” 阔而长的御道只有她们两人最近,语不传他人,唐云羡只离长公主身后半步, “你从没问过我你师父的事情。你真不像这个年纪的姑娘,我在你这样大时认识了你师父,话多得很,但都不好听,我骂她是太后的走狗鹰犬,骂她是非不分颠倒黑白,骂她是脏手捧心,去填太后挖出的祸乱尸坑。” 这样骂人的话从长公主口中娓娓道来,完全没有刻毒的恨,倒像是风吹起的落叶,飘来荡去,依依缓缓。 “那我师父怎么回你的?” “她说,公主殿下文辞出众,要不然写成文章赐给我留作纪念,落拓时还能和别人吹嘘换酒。”长公主轻轻地笑了起来,“她还是笑着说的,当时真是气得我眼眶都快滴下血了,心想真不愧是太后那老妖婆麾下第一走狗,无耻之极。” 唐云羡叹了口气,嘴角却微微上翘,“这样欠揍的话像她说的。” “她一定没少气你。” “是,我的脾性都是她气出来的。” 长公主的笑容舒展开来,她的眼尾尚无其他女人三十余岁都长的细纹,只是皮肤到底不敌少女,却在盛夏的艳光中有说不出的韵致,她伸手替唐云羡拢起鬓边散落的碎发,“你不爱和我提你的师父,你师父却爱在我这里提你。你们师徒,真是太不像了。”她收回手,涩然一笑,“都是师徒,清衡就太像我了,凡事犹犹豫豫,总想尽善尽美,但人生在世,就算是你师父这样的奇人也做不到这四个字。不过你们两个成了朋友,我倒是像看到当年的自己和你师父,多好啊,想不到七年之后,我的遗憾和愧疚居然还有机会稍稍抚平一星半点。” 唐云羡楞了,轻飘飘的礼盒压在她胳膊上也忽然变沉。 “我们有时间该多想想故人,她留给你我的,绝不只是单单回忆。”安朝长公主笑着转过了身,“走吧,哥哥在等我。” 紫极殿的后殿里,安朝长公主与自己的哥哥——当朝皇帝齐垣一同对坐,偌大的后殿没有了歌舞显得格外冷清,这里原本是举行宴会饮乐的地方,可自从在这里遇刺以来,齐垣也没有心思再和其他人饮酒作乐,尤其是为自己挡下一击的贵妃重伤,他更加没心情游冶玩乐。 “哥哥这几天又憔悴不少,我看贵妃身体倒是见好,你却一天天不济。”安朝长公主与皇帝自幼感情甚好,因此也不叫皇兄皇妹这样见外的称呼,和寻常人家一样互称“哥哥”“小妹”,十分亲密。 唐云羡站在一旁低垂着头,像在玉烛寺时见了太后那样恭恭敬敬。 长公主和自己的兄长说话时,语气完全不似平常,那份闲适和亲密自然流露,让人忍不住羡慕这样冷酷的地方竟然还有如此的真挚。 “贵妃无碍是让朕宽心,但行刺的幕后主谋还未水落石出,眼下他们敢去浑天监察院纵火,下次是不是就要来皇宫作乱?”皇帝说到这里有些愠怒,他比安朝长公主年长五岁,虽人入中年,但英姿逸容犹在,他们兄妹同父同母,长相也格外肖似,那份雍容贵气也是与生俱来。 公主柔声安慰,“大理寺已经开始查办,我也暗中有所打探,这件事必定会有个结果。哥哥最开始怀疑玉烛寺,但眼下还这样想吗?按照浑天监察院少监时平朝所言,这些人怕是想毁掉什么证据,他们杀了个人又烧了朝廷的衙署,实在可恶,但玉烛寺当年被灭,怕是已经没有余力这样的布局和手段。” “小妹当年吃了太后和玉烛寺那么多苦头,怎么还屡次回护?”皇帝无奈一笑,“朕知道当年凌慕云救过你,她也的确算是个有良心之人,只可惜她是太后的爪牙,小妹不能太感情用事。” “哥哥,眼下帝京人心惶惶,天牢里抓了多少被此事牵扯进来的百姓,可见如果真是有人想要图谋不轨如今一定心满意足,他们拿玉烛寺混淆视听,弄成今天这样,他们自然得意自己盘算成真,人人都盯着太后的余党去查,哪看得到真正别有用心的祸端?”公主的声音有一丝急切,然而皇上却笑了笑,倒像是他在安慰自己的妹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朕也不会任人利用,没找到那条最大的鱼这条线还要放下去。其实,玉烛寺这三个字只要一提起,朕便想起当年你我是如何在太后的折磨下度日,这次的事哪怕不是玉烛寺所谓,借这机会再查一查余党也不是坏事,小妹不必担心,朕心中有分寸。” 唐云羡悄悄握紧了拳头,她不是脾气急躁的人,听了这话却险些忍不住胸中的愤懑,她们这样谨小慎微的苟且,到头来还是必须得替居上位者自以为的荒谬心安去死吗? 安朝长公主这时若有似无轻轻拉了拉她的下摆,唐云羡松开了手,她也知道愤怒毫无用处。公主见唐云羡面色如常,也叹了口气,“我当然相信哥哥,七年前哥哥说会来救我就真的来了,我一点也不害怕,如今哥哥说什么我也都相信,也正是如此,别人不敢和哥哥说的话我才敢说。无辜之人的血,不要去沾,如今天下已定,乱臣贼子自然是该死,与真相无关的人到底还是不该牵扯过多。承平之象本就难得,旧日前朝百年都不得一年,可如今哥哥当政,又是太后那样作孽之后力挽狂澜,这样的太平景象显得哥哥是命定的贤君,既然百姓都盼着好日子继续,那就多给百姓些安稳,太后死了,玉烛寺灭了,我和哥哥的委屈和仇恨都报完了,如今重要的是真相,是太平,不是恨意。” “是了,你的话我也都信,我们和那些只知道算计的天家手足是不同的。你的话也是有道理,但高处不胜寒,熟不知要是真有余孽想回来替太后报仇,那才是什么安稳日子都没了。”皇上舒展了笑意,他笑起来和长公主笑起来十分相似,都融融淡淡舒服极了,“起初我们兄妹只求能活下去,后来发现想活下去对于皇宫里的孩子来说真是件最难的事,普天之下也只有我们靠着别人的死来活着。今日的平安顺遂无比珍贵,更不能让它从太平日子里溜了,从前我是怎样守护你,你是怎样搭救我的,这份心意在就够了,可那些惨事,我绝不让你我再经历一次。” 这话反倒说得长公主动容了,唐云羡也知道长公主能劝说至此,也是尽力,她心中感激,对方才皇帝的话也不再过多怀愤。 “贵妃身体好些了吗?我今日选了些平常在枯荣观祝祷用的法器,一会儿让我徒弟送到她宫中,也算是祈福了。”提到贵妃,长公主也颇为感慨,“她替哥哥挡下刺客那一击还好没有伤及性命,如今伤势初愈,还是得小心。” “贵妃以命救朕,当真是情意深重,当年朕最落拓凄凉之时,身边只有你和贵妃二人真挚无两,这么多年风雨同舟,她父亲又因这样的事而死,朕心中实在愧疚多过侥幸。”皇帝站了起来,朝妹妹一笑,神色里微有倦怠,“这两天总是梦到我们小时候被囚禁在南宫的旧事,那时候夏天也是这样,成天下雨,雷劈断了那棵老树,你哭着害怕怎么都不肯睡,朕和你说都会好的。可如今朕有四海你也贵为长公主,这些风波却一日没停,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舒心得睡上一觉?” 提到幼年旧事,长公主也幽幽地叹息,“是啊,天下之事都要哥哥烦忧,我也希望哥哥能少些苦恼。” 日照投影入后殿,长长的柱廊分割金辉,夏日难得的晴天在这间偌大的宫殿内被一点点消耗着,唐云羡听着这世间最尊贵的兄妹绵长的叹息,她竟然也有些恍惚。 长公主和自己的兄长告别后一个人前往宇泰殿祈福,这是她每次如果必去的地方,唐云羡借着长公主创造的良机带着东西前往贵妃所居的长乐宫,清衡眼下就假扮宫女潜伏其中,其他传递消息的方式都太过冒险,可是借着陪公主进宫的机会和清衡见面就好办得多,也不知这些日子清衡查出了什么。 唐云羡在宫女的引路下穿行在皇宫之中,这里太大了,大得她更加深了怀疑:如果没有内应,想凭借一两个刺客就闯入皇宫准确扑中皇帝的行迹来刺杀,实在是不可能,这样一来,宫中和事情的关系又显得更加密不可分。 她正想着,忽然后背一凉,唐云羡本就是杀意重的人,对他人的杀意也更加敏锐。她猛地回头,想寻找方才那不适感的来源,却只看见空空荡荡的甬道被金色的骄阳填满,到处都是光灿的明丽闪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26 光明里透着阴寒,说不出的诡异, 唐云羡转过头, 前面引路的宫女正回头朝她笑, “是觉得阴森森的吗?” 唐云羡一愣, 点了点头。 宫女倒不以为意, 一边继续引路一边低声叹道:“走过的人都这样说,七年前夺宫之变,听说太后的逆党死守这条御道,不让勤王的禁军前进,看, 再往前就是从前太后的凰霄殿, 她就是死在哪里了。”顺着宫女的目光, 一座只比紫极殿稍有逊色的宏伟宫阙立在不远的御道一侧,可和其他宫宇相比, 废弃的凰霄殿多年无人整修, 原本漆金的宽瓦缝隙里竟爬出了杂草, 目之所及尽是落拓和荒芜。 宫女看唐云羡一直盯着远处看放慢了脚步, 继续说道:“所以啊,咱们脚下的御道是往那去的必经之路, 太后的人能不能豁出性命吗?可豁出去又能怎么样,都死在这里啦。听人说那天从这条道走过, 衣衫的下摆都能在血水上漂着, 很是瘆人。血肉尸体清理得干净, 但魂魄和怨气却带不走啊, 反正从那往后,没有宫人敢一个人走这条路,可偏偏这路又是九宫十二阁的必经之处,真是让人没辙。居士没入过宫,要是觉得有股寒意也不用怕,眼下是白天,我陪居士走也不会有事。” “多谢姑娘。”唐云羡看着凰霄殿瓦上随风轻摆的野蒿淡淡说道。 宫女楞了下,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余,自己在宫中劳作最会看人眼色,眼前这位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世外之人眼中浮动着许多情绪,却唯独没有恐惧。她带着唐云羡到了长乐宫前,躬身说道:“贵妃治下严谨,我并非她宫中宫人,不能擅入,居士告辞。” 长乐宫离凰霄殿很近,大小规模也极为类似,可因为贵妃极受宠爱,这里的繁盛景象自然和那座不详的宫宇天差地别。早有人说了长公主派人送礼,长乐宫的宫女就一直守在门前等着唐云羡,贵妃和长公主交好,两人当年也算一起陪同皇上共患难,辈分上又是姑嫂,自然亲近一些。贵妃还在养伤,虽然已经大好,但太医叮嘱少夏日暑热少走动少见人,唐云羡也只把长公主的一片心意交到了掌事的宫女手上。 贵妃的赏赐也是阔绰,唐云羡本想拒绝,但又想起现在是替长公主收这些东西,于是也没开口。送礼就赶人不是宫中的礼数,她被请到偏殿的小厅饮茶,这里清静宜人,她本来就不算贵客,只是代送的人,也不配在正厅歇脚。 推门而入的宫女低着头,厅里只有她们两人,她走到前面给唐云羡摆好薄胎如玉的茶盏,倾倒入琥珀色的茶汤,微微侧头一笑。 唐云羡也笑了。“我自己来。”她伸出手去接茶壶。 “别,一会儿有人进来看到了。”清衡倒茶慢慢悠悠,像泉涌细流,唐云羡想还好不是自己,否则光凭这一手都得学个十天半月。 可看着清衡站立侍奉自己还是奇怪,唐云羡也想站起来,“还是我自己来,又不是徐君惟,谁给她端茶倒水都一副心安理得的嘴脸。” 清衡却把她按了回去,还是自己倒完了水,“你总说小穆嘴巴阴损毒辣,我看你自己也厉害得很。对了,我有东西给你看。” “你查到了?”重逢的欢喜顿时从唐云羡的脸上淡去,她忽的严肃起来。 让唐云羡眼睛倏然一亮的是清衡从袖口取出的布片。 “这个是你要找的吗?”清衡压低声音,又警惕得看了看紧闭的门窗。 “是,你从哪找到的?”唐云羡摸着柔软的细绢,轻轻扯下一丝软顺的纤维,清衡听了她的话,脸乍然冒出粉红的晕染,“从别人里衣上剪下来的” 清衡的神情样貌就算说她已辟谷成功都可以让旁人信服,她偷着去剪别人换下来的脏衣服,这情境唐云羡实在想不出来却笑得出来,她真正的笑意里总会弯下眼睛,虽然不是嘲笑的意思,但清衡的脸更红了。 这样一来,唐云羡也只好拼命忍着脑子里想的古怪场面,重新专注在正事上,“我就记得曾经见过宫里人穿这样的衣服,名贵的布料并不稀有,可官造的就不太一样,宫里的人难和外面接触,私相授受可能性太小,秘密行事也没法换外面的衣服,果然皇宫是有了内贼。” “这种布宫里的人都叫羞月白,其实就是官造的暖白色丝织,光下看像月色,蒙着浅浅的淡金,细密轻薄,很适合夏日裁制里衣,但也不是人人都能穿的。”清衡行事谨慎,这些事她都查个一五一十才说,十分稳健,“你曾经见太后的人穿是因为这布料只赏给皇后宫中的宫人,如今宫中没有皇后,便只有贵妃宫里的人才有这样的布料赏下来。”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唐云羡捏紧了布料。 “你觉得这事会和贵妃有关么?”清衡不敢下断言,虽然她心中也有自己的猜测,但猜出的可能未免太可怕了。 唐云羡站起身,肃然望着自己的朋友,却没回答刚刚的问题,”清衡,你知道玉烛寺最初是从何而来吗?“ 清衡摇头。 “太后母家姓闻,本是累世公卿毓质名门,她是望族的世家小姐,从小生活优渥见识不凡,可年少时家道中落,闻家遭劫,成年男子全部收监处斩,余下的人也都发配边疆苦寒之地。太后的母亲将她改名换姓扮作丫鬟送回了自己的娘家,太后这才躲过一劫,后来听说闻家老小在发配的路上死了一大半,活下来的在那样严酷的地方也生不如死度日如年。” “我知道太后刚当上皇后时曾赦免自家人归来,说是当年举家为国戍边,如今凯旋而还,回来的十余人我原本以为去了的就是这些个但你这样说,原来这只是她想洗掉罪臣之女的身份巧令辞色,而且,这些人只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些”太后是清衡的仇人,但她想到百余人的望族最后只剩下十几个饱受折磨的亲眷,也难免心惊哀戚。 唐云羡点点头,“几百人就最后就活了十二三人,不可谓不惨。当年太后虽然万幸留在帝京,但该吃的苦一个没落下。她母亲也算是高门贵女,家中仆从甚众,她不敢说破自己的身份,就真的当了个侍婢小心活在外公的家里,天之骄女沦落至此,自然世态炎凉无一不尝,也比谁都了解权势滔天的好处。她一生所求,其实都是想做真正的人上人,不想命入蚍蜉,只是她自己爬得高了,做得又和当年摧残她的人有何不同?”唐云羡冷笑着说道,“她经历这样的变故,心也变了,后来随着母亲家的小姐嫁去还是康王的先帝府上。先帝这人,胸无大志贪玩好色,太后貌若明光,自然轻易得了地位,只是这地位和她想要的比还太低,实在太低了,后来她爬上康王侧妃的位置,王妃又死得不明不白,康王府事事都由她说了算,其实如果不是她暗中替先帝筹谋,这龙椅怎么会是他的?可见太后的心胸手腕都非比寻常。” “太后一路踩着人走到高处,只会更轻贱人命。”清衡低声说道。 “不错。那时新皇登基,可人人都说太后是奴婢出身,不配皇后的宝座,谁知她哄得皇上刚登基就翻了自己尸骨未寒父皇的案子,把闻家的案彻底改了个面目全非,她的身份当然也足够封后。” “朝中大臣无人反对吗?”清衡觉得这事绝对没有唐云羡说得这样轻易。 “怎么可能没有,朝中那些大臣就快吵闹得掀翻紫极殿了,先皇却唯唯诺诺只听太后的意思办,又害怕朝臣逼问,称病不朝,可渐渐的这股闹事儿的劲头就淡了,那些大臣打起了退堂鼓,最后剩下几个最固执的也闹不下去,这件事便草草收场,太后如愿以偿。” 清衡看唐云羡讳莫如深的表情就知道里面大有文章,便静静听她说下去。 “太后早在王府为妃时救过一个死囚,那死囚是个少女,武功师从高人,却遭人出卖陷害身陷囹吾,太后见她身手不凡便用这一命之恩换她的效忠,这人是我师父凌慕云。那时师父还念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决心胆魄,任凭太后驱使,她收集了朝中不少大臣见不得光的罪证,一个个要挟下来,给太后尝了不择手段的又一个甜头。后来,她们一次成功就又变本加厉,但野心太大,两个人是不足够成事的,太后身边早有一些由她提拔培养的人,可还是不够,她们便在宫中,找那些心比天高不甘为奴仆的聪明姑娘当做爪牙眼线,这就是玉烛寺最初的来历。” “玉烛寺原来是从宫中发迹的。”清衡被这沉疴往事撼动了心神,可她马上明白唐云羡跟自己讲这些的用意,惊诧地抬头,“你是说” “是的,第二个玉烛寺,或许也是同样的路数正在羽翼渐丰。” 唐云羡漆黑的瞳仁里浮动着冰冷的光,看得人心头发寒,清衡急切地往前走了一步,“不!不行!不能再有一个玉烛寺了,难道上一个玉烛寺毁掉的人还不够多吗?” “这次要堆出立着新权柄的高台,又需要新的地基了。”唐云羡沉下声,“清衡,你不必留在宫中了,找个机会离开,长公主和我会接应你的,这里太危险了。” “我不会走的。”清衡斩钉截铁说道,“我要找出兴风作浪的人。” 她泠然的姿态显然不是能被说服的模样,唐云羡只好放缓语调,“原本我也只是让你查这些,查到了就够了,你就算在宫中也对付不了这些人,她们既然已经成了气候,能潜出宫去杀人灭口,眼下已经不是一个你埋伏在这里就能查个水落石出的情况。” “但至少你们需要有个人在宫中知晓风吹草动,我在宫外因为害怕身份暴露给你们惹来麻烦,一点用处都没有,倒不如留在这里多些用处。你不必担心,这些我都能应付得来。”清衡眼中尽是恳切,她说得有理,又笃定万分,唐云羡就算逼着她离开也未必能劝走,最后也只好点点头,“那你以自己安全为重,其他都好说。” 清衡并没因为唐云羡软下心意而高兴,她心上压着更沉的心思,“这件事若是真的和贵妃有关皇帝遇刺要是枕边人的阴谋,也实在太可怜了,贵妃和陛下伉俪情深共患过天大的灾厄,我不信会至于此,也可能刚巧是她的宫人与此事牵扯。” “别去猜测人心,看人看得太深最后迷惑困扰的总是自己。”唐云羡提醒她不要感情用事,“我也得走了,你万事小心。” 清衡点点头,却在唐云羡出门前叫住了她,“对了,贵妃给师父的礼物里有几包新的贡茶,师父是不喝这茶的,不过君惟爱喝这种嫩叶的蒸云青茶,你记得拿出来替我给她。” “我这几天都没见她,不知道跑哪里浪,我看玉烛寺虽然没了,但点卯的规矩最好还是留着。”提到徐君惟唐云羡就想抬掌拍人,“你在长公主身边时给她的茶肯定够她喝的了。” “师父只爱喝皇上赐的玉葳蕤,那茶师父也赐过可君惟不喜欢,但这种蒸云青是贡品,她一定喜欢。”清衡想了想,马上接道,“云羡,你爱喝什么茶,你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物,有时想送你些东西也不知道送什么好。” 唐云羡淡淡笑了笑,“不用,我是个省事的人。” 清衡还想追问,唐云羡却像一道劈面而来的闪电闪至她身前!就像她们之前见面那次,唐云羡再一次用手压住她的嘴。 清衡并没听到异动,唐云羡额头则渗出了汗珠,这感觉和方才在御道时太像了,有危险在靠近她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27 清衡也听到了, 这间屋子在偏殿,与长乐宫小花园只隔了条腰带般宽的小路,夹着一丛丛名贵花木,顺着侧窗往外看便能瞥见隔开花园与偏殿的碧绿小池与盖着绒毯似苔藓的高立山石。那声让唐云羡警觉的动静是绣鞋踩在青苔上黏腻的声音。 这条路除了早晨修剪花园的宫女忙前忙后, 是不该有人这时走过的。 她们凑近侧窗,唐云羡抬指稍稍推开一线, 两个在假山阴影中穿着霞飞粉宫装的侍女正面对面站立, 一人交给另一人一个小小的红色叠纸, 唐云羡和清衡都愣住了。 是红烛令! 交接的两人匆匆走过,唐云羡放下窗,等到脚步声走远, 她皱起的眉头都没散去。 “我去把那个红烛令偷来, 看看上面写了什么。”清衡压低声音,唐云羡是客, 不方便走动,她不一样。 唐云羡点点头, 这帮人已经敢这样肆无忌惮的在宫中传递消息, 看来之前是自己想得轻易了, 她心中的不安渐渐弥漫散开, 笼罩脑海, 在思索中浮出了一个人的背影。她觉得心口猛地一疼, 像埋心散发作时一样。 那个人她真的说到做到了吗? 清衡推门进来时, 唐云羡的表情还凝固在空落的惶惑上, 她微微一震, 是没想到自己的朋友竟也有这样的时候。可只是短短的瞬间,唐云羡看到清衡,神情又沉回往常的稳健,“没被人发现吧?” “没有。”清衡凑过来,“我跟着那个宫女一直走,她不太像会武功的样子,但很警惕,可从她身上偷东西倒是不难。” 清衡将红烛令递到唐云羡手中,她纤长的十指轻巧翻开特殊叠法的红纸,里面黑色的墨迹徐徐展开。 清衡愣住了。 唐云羡挨着她的肩膀轻轻颤了一颤。 红烛令血色的纸里包着的是四个字的秘密:杀时平朝。 徐君惟和穆玳成天拿时平朝堵唐云羡的心口和嘴,但清衡只觉得是个玩笑,可此时再看唐云羡圆而颤动的瞳仁,恍然大悟,原来徐君惟和穆玳全都看出来唐云羡对时平朝的在意,才故意出言逗弄,如果时平朝只是线索,以唐云羡的城府和冷静,又怎么会在自己面前失态。 “我得马上出宫。”唐云羡把红烛令匆匆塞回清衡手心,转身便走。 “你要去救时大人就不能走。” 唐云羡回过头,没明白清衡的意思。 “时大人在宫里!” “他怎么在这儿?”唐云羡 清衡也替她着急起来,语速变快,“我早晨时听说中午时皇上要陪贵妃用膳,贵妃还说上次流星的事惹 了很多麻烦,要请皇上找时大人问上一问。方才贵妃那里已经传膳了,皇上也来了,时大人一定早就进宫在候召” 她话音没落,唐云羡身形闪动,不是往外跑,而是靠近她,“我换你的衣服去。” 清衡点点头。 唐云羡穿上宫女的衣服也绝不像宫女,她那不怒自威的静寂挂在脸上,脚下稳而不趋,幸好走得都是少人的偏路,没人多看她。外臣侯召入内都等在皇宫以东连着前朝内廷的慎恪阁,深苔绿的厚瓦把烤人的骄阳都衬得静冷,廊道下栽得是细叶如剑的兰花,长檐锯齿的阴影刚好将所有扶疏花木揽入阴凉,唐云羡虽然也走在阴凉里,可后背却生出多少细细的冷汗。 她从前怀疑时平朝,觉得他和巧合两个字的不解之缘实在没办法不让人疑心,可如今听说有人要杀他,自己心中的戒备才彻底消弭干净。他的杀身之祸只怕连他自己都完全不知从何而来,那天要烧完浑天监察院的大火,可能不单单是想毁掉记录,她们更想抹去的是时平朝的性命! 到底这人知道些什么?又是怎么惹祸上身到必死的地步?唐云羡心中焦急,又因为误会而被愧疚折磨,她悄悄进了慎恪阁沏茶的偏屋,随便拎起个烧热水的铜壶往手边茶壶里灌满,端着就走,却在出门时迎上个刚进来的太监。 “快去啊,别傻站着!”太监尖声细气颐指气使朝唐云羡喊,她低着头从他身边走出门,刚拐向右,身后高晃的嗓门又吊了起来,“左边左边!时大人在左边的屋里,新来的都是什么蠢货,办事这样不清不楚的,没用!” 唐云羡也不回头,再往左走,轻轻推开了屋门。 慎恪阁雅致简素,和内宫辉煌连璧的光华奢侈全然不同,半个屋子都被书架绕起,屋内几个台案几个座椅都是给等候的官员休憩和准备的。 屋内只有时平朝一个人。 他穿着干净的海青蓝官服,立在铺了纸张的桌前正低头写着什么,全神贯注,有人进门也没抬头。唐云羡确认周围没人打扰,快步上前撂下茶盘,冒着热气的茶水从壶盖一圈涌出几泼。这一震,时平朝终于从专注中回过了神,和他抬头几乎同时,唐云羡握住了他拿笔的手腕。 唐云羡动作大用力猛,墨汁甩在纸上,圆圆的黑点不输时平朝此刻瞪大的瞳仁。 “唐姑娘?”他眼中是喜悦语气是惊诧,全然不知大难临头,浮起的笑容倒像是天掉银子刚好砸中了他的脑袋。 唐云羡看到这熟悉的澄澈笑容非但没有舒心,这不是在浑天监察院的星空下,也不是在上风湖的游船上,她连心跳恍惚的时间都没有,反而更急的紧了紧握着他手腕的五指,“离开皇宫,随便找个理由,不要去面圣。” 时平朝的笑容里透出一丝迷茫,“你为什么穿着宫女的衣衫,说得也是没头没尾的话。”他顿了顿,发光的眼睛从上到下逡巡在穿了一身霞飞粉的唐云羡身上,“不过确实好看呀我入宫这么多次,没人穿这身裙子比你好看。” “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唐云羡终于发火了,她发火时就要动手,时平朝被她硬是从桌后推了出来,“皇上召你,但你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也是能临时离开的,自己想个借口!别惹火了我在你身上捅一刀,再说你受伤不能面圣。” 时平朝的表情更迷惑了,“那这样说来,要杀我的人是唐姑娘你啊否则干嘛捅我一刀” 唐云羡气得牙都快咬出响动,“快走,我从不开玩笑。” 他看着她袒露了心底秘密的眼睛,笑容从绽放到收敛,倒像在安慰唐云羡似的,轻轻拍了拍她指骨关节都攥得发白的手背,声音柔缓低徊,“当着皇上的去杀朝廷命宫,没有人这么大胆的。我看唐姑娘才是危险,不管什么原因,假扮宫女被发现也都是凶多吉少,还是你快些逃,我不会有事的。” “她们连皇上都敢杀,你一个浑天监察院少监算什么?” 唐云羡不冷静的时候眼睛也在瞪着,时平朝看得楞了,全然没听清她惶急的警告,突然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的上轻轻一吻。 焦灼的不安全熄灭了,唐云羡呆呆站在原地,她总是反应敏锐,这次即便是时平朝再次让她陷入慌乱也不例外,她推出一掌,时平朝仓皇踉跄几步才站稳。 “你都要没命了啊!”她也不知道是气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脸上滚热,耳尖都是赤红的,如果烧水的壶加热到她如今脸上的温度,想必已经开始冒烟了。 时平朝捂着胸口,站稳后朝她笑了。 “时大人可在房内?” 门外突如其来的喊声让两个情绪完全不同的人都变得略有些紧张,唐云羡听出这是刚才那个骂自己蠢笨的聒噪太监,时平朝正了正自己的衣襟袖口,再朝她一笑,用笃定又温和的语调朝门外说道:“是下官时平朝。” 太监推门而入后半低着腰行礼,“时大人,皇上有旨,传召您立刻觐见。” 唐云羡的五脏六腑都往一起搅动,偏偏时平朝还是老样子,他趁太监还没抬头,又朝唐云羡笑了笑,眼里像是那天船上他们一同仰望过的星夜,无声无息却满溢温柔。 “公公请引路。”时平朝转过头,唐云羡在旁人面前什么也不能说,她只能看着时平朝跟着太监走出屋门,在最后时还不忘回头看自己一眼,再笑一下。 她刚才真该当机立断捅他一刀,这样的话,现在那些人就是抬他出去,她下手有分寸,顶多是轻伤,比去送死强。 唐云羡虽然气得胸口发闷,可还是不能坐视不理,她穿着这身衣服总算行动方便,出了慎恪阁的院子重新回到长乐宫,走得还是之前少人的小路。 长乐宫的正殿,围绕着柱廊,这是一座极其宏丽的殿宇,地台高出周围宫殿许多。唐云羡混进了宫女的队伍中,捧着随便拿来的盛放杯盏的剔红托盘,跟着她们一个个走过当值的禁军,行入殿内。 禁军只护卫皇上的安全,皇上走到哪里,他们便噤立肃守,唐云羡站在队伍的末尾,最后走进去时,守门的禁军将殿门再度关上。 “现下记录都烧了,时爱卿还能记得这样清楚,实属难得。”皇帝的声音在殿内沉沉的回荡,午间日光正盛,明胜烛火,殿内的十余个贴壁而立冰盏驱散了潮闷的溽热,时平朝立在阶下,贵妃和皇帝则相并而坐在台上凉榻,他们显然已经用过了午膳,珍馐换成新鲜瓜果与薄酒。和唐云羡一起进列的都是身份低微的宫女,她们没有资格再往前去,更有身份的宫人从她们手中拿过奉上的酒器与点心,摆到了皇帝和贵妃的面前。 唐云羡不知道贵妃和皇上问了什么,也不知道时平朝答了什么,皇上若有所思点点头,似乎还算满意,贵妃则没有加入君臣的对话里,始终安安静静。 时平朝这时写过了皇上的夸赞,唐云羡想着一会儿再跟他出去,有人敢在自己眼皮下动手,她总还来得及阻止,想到这里,刚才七上八下的心也稍有平复。 “天热难行,赐酒,爱卿喝过再告退。”皇上挥了挥手,温言说道。 皇上赐酒本该是极大的面子,时平朝倒也宠辱不惊的行礼,唐云羡刚下去的心却有力争上游,挤到她的嗓子眼。 杀人最容易的就是在入口之物里做手脚,这也是玉烛寺最擅长的手段之一,她怎么会不晓得其中厉害,唐云羡本就担心急切,看到端酒上来的宫女时,跳着的心像跌入满是凉水的深井。 奉酒给时平朝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她亲眼看见接了红烛令的那个宫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28 时平朝全然没有任何警惕或是慌乱, 虽然有唐云羡警告在先,可他平静得一如既往宠辱不惊,简直看了让人更着急上火。唐云羡纵然已经冷静下来在思索对策,看他这个样子, 静下的心又跳个不停。 天底下真有这样不知死活的混账! 她略微沉吟后悄悄从袖下扯出根细细的簪尾,唐云羡早做了万全准备, 可这一招不到危险的时候她也不会冒险引火烧身。簪子是她返回长乐宫时掰断的, 簪尖别进袖口里衣服夹层, 没人能看到,虽然比真正的暗器钝涩许多,可已经足够她施展。 时平朝已然行礼接过天青色的杯盏, 里面满满盛着淡琥珀色的酒液, 在他掌间颤也不颤,可见他是多气定神闲捧着这杯要他命的毒酒, 那侍女背对着皇上和贵妃,半低着头, 唇边现出一缕笑, 浅浅淡淡, 就像游烟的鬼魅, 唐云羡所站正对着她, 看得清清楚楚。 她右手食指中指夹住簪尖, 手腕轻拧后朝外一弹。 唐云羡不擅长暗器, 但她内劲沉郁, 不像徐君惟的轻灵取巧, 这一出手,钝尖的簪头灌注了她奔涌的劲力,刺空而去,不是朝那心怀叵测的宫女,竟然是往皇上和贵妃所坐的上位! 时平朝将酒杯举至唇畔,只一碰就要一饮而尽,忽然之间,清脆的裂碎声崩开回荡在殿内,皇上手中的酒杯乍然碎开,莹白的瓷屑像大块的雪片伴着酒纷纷而下。 “护驾!有刺客!” 太监凄厉的叫喊顿时此起彼伏,皇上一把搂过贵妃,两人紧拥站起,后退靠墙,禁军鱼贯而入冲至他们身前朝外站好,一时惊叫声出刀声连绵不绝,唐云羡和其他宫女一起被驱赶站至一旁,她出手奇快无比,动作却小,根本没人看清暗器的来向。 整个前殿已然在雷霆万钧之势下被翻了个底朝天,可什么都没发现。 “去看看外面!”皇上一指窗外,禁军立时夺门而出。 不一会儿,回来的禁军禀告,“回陛下,并没有发现刺客的踪迹。” “一击不成,刺客定然已经想办法脱身,守住宫门,无端人等不得进出。”皇上显然动了怒,“一而再再而三,朕的性命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取走的。传秦问来见朕。” 皇上自幼长在太后的阴翳下,血腥变故见得多,自然没有慌乱失措,他随后命人带受惊的贵妃返回休息,又让与此事无关的时平朝先行出宫,时平朝酒没有喝下去,见到这样的变故始终沉静守礼,他走过在一旁低着头的唐云羡身边时忽的顿住脚步,却没有侧头,又马上继续往外走去。 也还算不傻。 危险不再,唐云羡的气消得也快。 不一会儿,唐云羡跟着其他无事的宫女也被遣出长乐宫,这次再出来时不比刚才,周遭禁军翻了个番,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玄甲的寒意,唐云羡不敢和秦问打照面,赶忙去和清衡约好的地方换了自己的衣服,随后去找长公主,假装只是送礼寒暄归来。可长公主以为自己的哥哥真的又遇刺了,急忙跑去探望,得知无事后才肯离宫,此时天色已晚,夜雨淋漓滴在马车上,先是一声声,再是一片片。 “什么?是你?”马车上,安朝长公主又因为兄长再度遇刺惴惴不安,唐云羡也不想隐瞒情况,便如实都说了出来,“是我,当时为了救时大人出此下策,只是击碎酒杯示警,并没有也不会存心真的伤到皇上。”唐云羡顿了顿,又说道:“长公主信任我,我也不会辜负这信任。” 安朝长公主纾解开来,忧心却没散去,“玉烛寺在宫中再度兴起?是有人借着你们的名头兴风作浪?” “恐怕不是兴风作浪这么简单。”唐云羡压低声后的话语混着夜雨声,听得长公主也有些发冷,她知道唐云羡是那种不确定便不会多言的个性,心中不好的预感也渐渐爬升,“是太后的人么?”提到这两个字,长公主还是心有余悸,她多年的持重还是被年少累积的阴影冲淡,十指不自觉蜷起。 唐云羡注意到长公主的变化,细心的重新放缓语调,“她们起势快,根基未必稳,一次失败也不敢轻举妄动。我这次虽然只是想救人,但也能让她们觉得危险,为求自保,或许最近不会有新的动作,这期间我会继续查下去。”她不会安慰人,这样说已经算尽了全力的保证,至少希望长公主能稍微安心。 “云羡,谢谢你。”长公主听罢抬头一笑,温柔宜人。 这句话听得唐云羡不明所以,“公主为什么要道谢?” “你自己可能没有发现,你关心人时就会多话,语速也变快,可脸上表情还是强撑着不变,这么奇怪稍微细心就能看出来,你为什么那么怕人知道自己的好意呢?” 唐云羡一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雨声在沉默里忽然变大。 最后,她还是淡淡开了口,“我不喜欢对人太好,因为被收了我好意的人骗,疼一次就要悔一生。” 长公主也怔住了,她本想调笑唐云羡的里外不一外冷内热,却没想到触动了他人的心肠。 马车到了枯荣观,长公主正欲开口真正安慰她,唐云羡却已经掀开了车帘,“天色晚了,公主早点休息。“没等长公主出声,她已然跳入雨中,不知去向。 只剩下公主一个人坐在马车里,雨砸透了敞开的车帘,夏日里马车都换了凉快的竹帘遮挡,可到雨天就显得车里车外沁出过分的凉意,雨滴洒在她鞋尖前一寸,长公主低着头叹息,唐云羡是她见过的那样多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里,最难懂也最不想让人懂的那个。 懂了她,这世上的悲辛难言也就都明白得七七八八。 夜雨在第二天早晨停了,到处湿漉漉的,太阳也升起在乌云后,哪里都封着潮闷,帝京的雨季虽然景致总被文人墨客提及,但有时雨下个没完,再有闲情逸致满腹文辞也觉得烦。唐云羡倒不烦,她早就不会因为天气这种小事烦厌,只是昨夜未睡听了半宿的雨,心头上耳朵里都是滴滴答答的续断之音,难免还是沉闷。 她拎着清衡说的那几盒专给徐君惟留的蒸云青贡茶,往上风湖走。 唐云羡得把昨天宫中的事告诉徐君惟和穆玳,这茶顺路帮清衡捎上也不算麻烦。 前几天穆玳成天抱怨徐君惟在她那白吃白喝,后来干脆住在独一亭,唐云羡来这里寻她却只看见被自己吵醒了的穆玳。 “她被我赶走三四天了,早不在这儿蹭吃蹭喝,不过这几天她确实有点魂不守舍,嘴也不那么碎了”穆玳只穿着清透的里衣打了个呵欠,本就不长的袖子全滑到了肩膀,所见之处都是莹润的雪白,唐云羡看见她手背上烫伤的红点还没有消,心头的疑惑又水涨船高。 “你去太府寺找找看,我再睡一会儿。”穆玳抹掉眼角呵欠出的困泪,懒懒又斜回卧榻上。 “今天是值休的日子,她不在那边。” 唐云羡说完也不想打扰穆玳,刚转身却被身后懒懒的声音又叫了回来,“你每次跑得都比赊我账的混蛋还快,你这么急找她干嘛?” “是一起找你们两个人,昨天进宫的事,等她来了我一起说。”唐云羡回头说道,“顺路替清衡送点东西给她。” “那我等你找她回来。”穆玳的架子比唐云羡大得多,颐指气使里偏偏又像撒娇,唐云羡早就习惯她这样子,也并不以此为忤。 穆玳和她不一样,她气人总得看别人真生气了才开心,可几乎每次气唐云羡都像是拳头打在软绵绵的柳絮里,使不上劲儿,她在卧榻上忽然坐直,“你去怀慈书院看看。” “她在那?”唐云羡 “你看起来像什么都知道,但其实也不知道的很多。”穆玳不放过每一个揶揄唐云羡的机会,见她真的一无所知,笑得格外明丽鲜妍,“你不会连怀慈书院的来历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是当年孟原希当年在帝京讲学时公卿世家为他建得书院。”唐云羡仿佛没听出话语里的讥诮,平静且言简意赅地答道。 “孟原希虽然当年因为学富五车鸿博著论被先帝夸作天下之师,但其实他也不是天下人都收了当学生的,他这辈子五十多年其实就收了三个真正的亲传弟子,第一个嘛,是当今圣上的老师,被太后杀了,第二个是当今长公主原本要嫁的才俊,也被太后杀了,第三个可还活着呢,而且就活在咱们身边,也就是你要找的那个。” “徐君惟?”唐云羡讶然。 能让唐云羡惊讶,穆玳更是心满意足,她拢过半挂在身上的寝衣,笑容里掩饰不住的满意,“玉烛寺出事时,徐君惟正在跟她的师父执行太后亲交的任务,她师父死了,她就去替她师父杀人,要杀的正是孟原希。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如自己去问问徐君惟,她怎么成了孟原希的徒弟,又非要女扮男装回到她当时想摆脱的地方。”穆玳顿了顿,“今天是孟原希的忌日,每年这天帝京一些早年和他有过交往,又或者单纯仰慕的官员和读书人,都要去怀慈书院祭拜,徐君惟一定在那。” 唐云羡点点头,沉默且若有所思的再转过身,穆玳不由得收了笑蹙起眉,“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这些么?” “你本来就是玉烛寺少卿的徒弟,知道得多一些才对,否则这些年苦也都是白吃了那么多。”唐云羡最后的尾音已经是落在门外,话说完人也走了,穆玳冷冷看向空荡的门框,可最后嘴角却稍稍扬起,吐出声婉转的嗤笑。 帝京城背望凤脊岭,自北向南地势由高转低,连接青越城的帝青渠像笔直一剑刺穿沃野——粼波湛蓝的温柔一剑,所到之处满是稻香农家,沿着河渠出城后朝北走,城蓊翠碧叠,依依山峦好攀不高,风景姿绝皆可入画,山间有朱门世家的别苑,也有道观佛寺,这一代美景称为百翠烟嶂,是不得不游的帝京四景之一,曙云台在这其中不少最高也并非最绿,不叫峰也不叫山则因为刚好山巅是一块平整的台地,故而因此得名。 怀慈书院就建在曙云台巅,唐云羡走在平缓抬升的山路上,早有人把山路修成宽阔的石阶,路旁还有供人休憩的小亭窄廊。时间快到晌午,想必祭拜已然开始,山路人少,车马和仆从也都留在山下,这时道路上静悄悄的,唯有淙淙水声入耳不绝。 唐云羡本想等徐君惟回来再见面,但她嘴上嫌弃徐君惟话多嘴碎,又时不时动手才解气,可还是放心不下。那日徐君惟劝她去安慰清衡,如今自己也该看看平常总是笑的人是不是需要些许关怀,她可能不会体贴入微和柔声软语,但好歹听听徐君惟的絮语,也算做了该做的事。 怀慈书院白墙如玉,透过层层竹林映入眼中,墨色深瓦寂静庄肃,可声音就不那么静谧了,除了水声,争执的声音也随着唐云羡走进而越来越大。 “徐君惟,一年前你不配进这里,一年后也还是不配,从今往后每一年你都不必来这里惺惺作态,师祖在天有灵也不想见你这沐猴而冠的跳梁宵小!” 唐云羡定睛望去,怀慈书院方正的大门前,圣上亲手所书的御赐匾额下,两个穿着和徐君惟一样官服的人正堵在门口,而被他们阻了去路的,正是脸上没了平日里的嬉笑却也没了血色的徐君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29 徐君惟的十指都握得惨白, 不比脸色好哪里去,那一瞬间唐云羡甚至以为她要出手打伤拦住她还口出鄙语的两个人,可她慢慢松开握紧的双拳,手臂像死鸟的长尾毫无生气垂着, 本该伶俐的口吃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双唇抿得死死一线。 她转过身, 拦门的人冷冷看着, 满面怒容里尽是不屑。 徐君惟袖口里的东西足够杀死这两人千次百次, 可宽大的象牙白袖口低低垂着,里面仿佛空空荡荡,就像她此时的眼瞳。 “徐大人久等了。” 这一句女声突如其来, 门前那两人和徐君惟同样诧异, 他们看着从竹林道走来的唐云羡,脸上却是不同的表情。 徐君惟往常总说唐云羡走路显得比她官威还大, 不是一摇三摆的装腔作势,而是稳稳当当每一步迈出去都不徐不疾, 这时唐云羡也是这样, 穿着一身道姑的打扮, 清爽秀丽, 可气势却跟长公主亲临没有区别。 “徐大人, 长公主说你走得匆忙, 忘了带祭品, 特命我来追送, 我们一起进去祭拜吧。”唐云羡清清淡淡一句话说完, 眉眼动也不动,徐君惟木然而立,她却已经迈步走到拦门人的面前,“为什么不让开?” 她语调轻慢,冷冰冰的,比颐指气使听来还过分,徐君惟上前一步想劝她说算了,可刚走到她身后,又听到她独有的冰凉腔调,“孟圣开坛讲学,贩夫走卒都能入内一听,他仙逝后倒是门下多了看门狗。” “你!”拦门二人之中眉眼更年轻的那个少年听了这话火冒三丈,可他的同伴却低了眼色,忙挡在他身前低语,“她是枯荣观的人长公主的弟子” 徐君惟怕他们真的和唐云羡动手,也往前去隔开三人,她倒不是怕眼前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而是怕唐云羡一怒之下两掌下去,这两个不知好歹的人真的要当场暴毙。 “我是不是长公主的弟子来不来自枯荣观,道理都还是道理。”唐云羡云淡风轻绕过徐君惟,侧眸看她,“徐大人请。”说完头也不回往书院里走。 徐君惟恍神片刻后,也跟了上去。 年轻气盛的那人还想阻拦,却被另一个拽住,但他气不过,又在两人身后怒道:“果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长公主的裙幅胜荫,怕是下面不止有凉风!” “你!”徐君惟乍然而怒,这次拉住她的却是唐云羡,“不用管。” “可是他们”徐君惟咬着牙眼眶发红,整个瞳仁在充血的细丝缠绕里一跳一跳,唐云羡从没见过她这样愤怒,“他侮辱长公主就是侮辱陛下,该收拾他的是国法,不是我们。” 说罢,唐云羡漠然抬头去看门内前方,徐君惟顺着看去,不知秦问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方才还怒火攻心口不择言的年轻人此时也看见了一身玄甲的禁军校尉,全身的力气一瞬间仿佛通通卸掉,像张软纸瘫跪在地上,他的同伴脸色比他好不到哪去,一个比一个惨白,也跪在一旁发抖不止。 秦问冷着脸走上去,他身后的两名禁军并不问令,按剑径直快走几步,把两个已经失了三魂七魄的人扣押住。而秦问走到唐云羡和徐君惟身边时便停下了脚步。 禁军带走那两人后,秦问才淡淡开口,“你方才话里话外提得都是长公主,就是想当着我的面激他们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对么?” “祸从口出,从谁的口出,我管不了,但说出来了,秦校尉就得管。”唐云羡和秦问都是谈吐平静却字字冷胜冰雪的人,徐君惟觉得他们一起开口,自己后背在这暑热天气里也都是寒芒。她想,幸好现在玉烛寺没了,否则禁军的校尉和玉烛寺卿这样斗起来,怕是整个朝廷都得胆寒。 秦问并不是针锋相对说话也必然占上风的人,他不再多言,唐云羡于是也压低了声音,“我在宫中查到和刺客一样的衣料,秦校尉,你想抓的人恐怕已经在皇上身边了。” 秦问微微一震,下颚的线条骤然紧促,但也只是一瞬他便沉下眼眸,点了点头,“辛苦了。”他走了出去,徐君惟还没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可她想问时,唐云羡却已经继续往门内走。 书院正门内的花园开阔,走过就是正堂,里面已经坐满,祭拜的人一个个走上前,摆好祭礼,焚烧祭表,再行三次躬身大礼。徐君惟越往里走越拘谨迟疑,眼中的悲伤也越来越浓,唐云羡都看在眼里,她把原本要送的茶叶塞给徐君惟,两人一起步入祭堂。原本哀戚状的众人见了她们却都变了神色,有人诧异,有人愠怒,还有几个眼神都成了刀,恨不得要从徐君惟脸上剜肉下来。 按理说徐君惟年纪轻轻就成了太府寺少卿,该是官场上极为受用的明日之星,她也没有什么官架官威,除了爱去别人那蹭吃蹭喝的坏毛病,怎么看也不值得这些孟原希的门人这样愤怒,其中的是非曲直,唐云羡也开始有些好奇,但除了好奇,更多是担忧。 徐君惟的肩膀在轻轻颤抖,她低着头,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放上唐云羡塞给她的茶叶,又从袖口抽出祭表,引上瓦盆里的火,明艳的火光吞没白纸,她松开手,落下的是片片漆黑的灰烬。 有人在一侧站了起来,被旁边的人按下去坐好,也有人还不明所以,茫然的看向四周,想询问是什么情况,却又忌惮场合不敢多言。唐云羡比所有人都坦然淡定,她等徐君惟做完这些后一起站上前,两人并肩向已故孟原希的画像和牌位躬身行礼。 结束后,徐君惟感激的看向唐云羡,点点头,她也不多看周遭各怀心事的脸,大摇大摆带着徐君惟进来,又潇潇洒洒领着人离开。 她们之间只有脚步声,山泉和鸟鸣在风穿过竹林的飒飒细音回荡,徐君惟始终低着头,唐云羡一时竟不习惯她默然不语,只好先开口说道:“你如果不想说不用费心想怎么和我开口,我知不知道都无所谓。” 她这样说,徐君惟继续沉默了片刻后却抬头笑了,“那两盒茶叶是我喜欢的蒸云青,你肯定是来送我的,老师他不信人死有灵,起初大家还都遵照他的意思只焚祭表聊表心意,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堆人都带着东西蜂拥而来,真的是违背了他的意愿。其实我本来也不用送的,但你又在门口接长公主的名声说话,茶叶就还是摆着好了,谢谢你。” 唐云羡在竹林道一侧站下,“他们恨你是因为嫉妒吗?” “你那么优秀,自小在玉烛寺大概也是一样,想必已经习惯在他人的嫉妒里优哉游哉了。”徐君惟还是笑着,可眼中却弥漫起哀伤的雾气,凝视她的眼睛,就像此刻迷失在了大雾弥漫的海上,“其实他们怪我是应该的。因为是我害死了老师。” “你去杀他,但他却收你为徒,那时候玉烛寺已经没了,你已经没有理由去害孟原希。”唐云羡顿了顿,也把声音放缓,“我也相信你不会那么做。” 徐君惟身长玉立,脊背总是笔直,女扮男装惯了不用刻意拿捏也还是像个世家公子,但她听了唐云羡这话已经红了眼眶,和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被毒打后的委屈一样,可怜得不行,“不管你信不信我,老师都真的死了,都是因为我。” 徐君惟读懂了唐云羡的沉默是让她继续讲下去的意思。 “杀了孟原希本该是我师父接到的命令,她带我去是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是该我早些出师了。但她半路便病了,到三江城时已经站都站不起来,我师父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她觉得太后是她的恩人,她死都甘愿,她才不管孟原希是不是当世大家学富五车。我被她训练了那么多年,还是怕她,她躺在床上咽气前说如果我杀不了孟原希,她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唐云羡微微点头,“你师父脾气是不太好。” “对,我记得你说你见过她,她还指点过你功夫。” 唐云羡本想说不是指点是暴打,虽然最后凌慕云替她打了回来,但此时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她示意徐君惟继续说下去。 “十年,我不知道云羡你和你师父相处了多久,她养了我十年,就算是花草也都该有关切之情,可最后一刻她留给我最后的话是这样,我便知道什么师徒情分,原本就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了。但我还是去了,我潜入孟原希的草庐,他一个人住,身边只有个多年跟随的老仆人,那老头耳聋眼瞎,就算我敲锣打鼓走进去他也醒不来。书斋里,孟原希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我便走了上去准备动手。”徐君惟说到这里停了停,深吸了一口气,“他这时回头看见了我,惊讶了一下,可没有恐惧,我下手前他却笑了出来。他笑着问我,太后的身体可好?” “那你一定回答了。”唐云羡知道嘴碎的人当不好刺客。 “我天生就毁在嘴快上,我竟然还回答了他,说,还行,听说能吃能喝。” “嗯,像你说的话。” “他又笑了,说,那我死了她就少了一桩心事,更要长命百岁了。”徐君惟渐渐浮在脸上的笑里徘徊着很深的眷恋,“我杀过那么多人,还没见过有一个居然还在死前和你家长里短的,又从记事起就到了玉烛寺,见到的都是漆黑地宫里阴沉沉的人,他是我活到十五岁见到的最有趣的一个活人,他拉着我谈问了半天,从太后的事到朝廷的事,我知道的都说了,不知道也编不出来,最后天亮了,他倒是坦然的笑笑,说不如让我明天再来杀他。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白天他的草庐都是成群结队来听学的人,不能白天下手,所以我就真的回去,等第二天晚上再来。” 唐云羡叹了口气。 徐君惟赶紧解释,“但我也不傻,我知道人心多变阴险诡谲,所以偷偷前来看看他是不是准备了天罗地网要抓我个正着,但没有,他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还替我泡好了一杯茶。”她语气急切像要给自己分辨,说到此处,又涩然一笑,语速慢了下来,“我是真的爱听他说话,他也不和我讲道理,说那些书里的东西,他是真正有趣的人,听我讲自己的事后借着他游历过各地的广博见识,替我分析我到底是哪里的人,有没有可能找回家看看。” “可这天晚上,有人来他家传信,说是玉烛寺完了,太后死了,我一下子就蒙了,倒不是难过,而是忽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连原本落脚的地方都被毁掉,今后还可能因为不是自己选的身份被人追杀颠沛流离,不知如何是好。” “但老师却说,他愿意收留我,直到我想离开的时候。其实我只知道他是个人人敬仰的大学问家,至于他的学问有多厉害我心中却是不清楚,居然就把他当做老师,糊里糊涂开始念书,后来我才明白,我是他收的第三个弟子,也是最后一个。为了避开师父这称呼,我就叫他老师,也为了方便隐藏玉烛寺的身份,我从那时起开始女扮男装。可是,如果我这时知道老师会因我而死,我一定会远走他乡,再不见他一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30 闪着露珠精光的竹枝竹叶探入流云四散的天空, 天还晴着,唐云羡和徐君惟两人站在斑驳的光影里沉默,蕴藉盛夏暑气的热风湿漉漉从她们之间吹过,竹叶尖滚下的水砸在干透了的石板路上, 滴滴答答,和雨声很像。 唐云羡拍掉肩头的水珠, 低声问道:“他是因为你玉烛寺的身份而死, 是么?” “你知道?”徐君惟一惊。 “猜的。”唐云羡轻描淡写, 说得却是实话。 徐君惟眼里闪得光溢满了佩服,她点点头,“没错, 一个玉烛寺的门人认出了我, 威胁我的老师,要让他交出我。” “交出你?那个人想找回玉烛寺剩下的人?”唐云羡立时警觉, “你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吗?多大年纪?” “和我师父差不多大,长得极美, 眼睛瞟人时很好看, 尤其眉毛, 又细又弯, 可我没在玉烛寺见过这人。”徐君惟竭力回忆。 唐云羡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 “嗯, 你继续说。”这不是她要找的人。 徐君惟并没注意, 她的情绪又沉了下去, 声音也愈发低哀, “老师让我自己做选择,我当然不会为了害我一生的玉烛寺再卖命,那是我很多年后再一次动了杀念,我去杀那个女人,却被老师拦住狠狠训斥,老师从来不那么说话,他气得极了,胡子一颤一颤,最后却不动了”徐君惟浑身都颤抖起来,“我不知道那女人是怎么进来,又是怎么在我眼皮底下隐藏,她从身后袭击老师!想要逼我走投无路!她武功极高,我不是她对手,老师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他拼死护着我,替我挡下一击,我们俩本来都该死的,可那女人不知道怎么,忽然摇摇晃晃,我熟知毒理,看她脸色就知道是中了玉烛寺的埋心散,她自己也震惊不已,惊慌而逃,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这个人。” 唐云羡无暇去想埋心散就是当初自己所中的毒,也不能分神去回忆这样身手的玉烛寺门人到底是谁,徐君惟的眼泪让她手足无措,明明还穿着男人的衣服,像模像样的英气全然无踪,哭得比所有唐云羡见过的小姑娘都要凄惨可怜。 是啊,在玉烛寺这样的地方,学得都是杀人的勾当,终于得见天日,却又眼睁睁看着照亮自己人生的太阳变成血一样的夕阳。 徐君惟一哭一抽,用断断续续的声音继续说道:“老师从前就想让我不要辜负自己的学问,我就继续女扮男装准备科举,但你知道,我又不是臭男人,科举之前过浴这一关就过不去。多亏这时见到了长公主,又遇见清衡,我们小时候在玉烛寺就认得,她也告诉了长公主我的身份,长公主那么好的人,完全没有偏见,还觉得我可怜,又知道我因为身份的原因放弃了考试,她便让我也试着答同样的考题,我以为只是长公主在测我的才学,便认真答了,没想到她拿这份卷子给了皇上看,替我走了个天大的后门” “这是那些人厌弃你的原因?”唐云羡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低柔了太多。 徐君惟悲愤又无奈的点点头,“我没办法解释的,我也能和他们考场上拿笔一较高下,但却连进去都不能,他们说我是老师的学生,竟然还要考攀附权贵来谋求功名,我又是到了太府寺这样眼热的衙门,原本一些在怀慈书院当过老师门生的人自然更把我当成败坏老师名声的废物虽然老师只正式收了三个弟子,但其实老师的门徒很多,他德高望重,听过他讲学的人以弟子标榜他也都不计较,所以你看朝廷内外如今上上下下都是我的同门,其实没有那么简单。” “这我明白,你的老师当年反对太后□□,在如今圣上的朝廷里,把自己说成是你老师的拥簇和门人,当然是为了投其所好,沽名钓誉的假清高倒越扮越真,怕是给自己都骗了入戏太深,怨恨你的时候未免也太真情实感了。”唐云羡一针见血,本是想给徐君惟说来出气听,可徐君惟听到后刚收住的眼泪又噼里啪啦的往下坠,唐云羡一时又不知所措,语速不自觉快了起来,“这些都不关你的事,也不是你的错,难过是没办法,但自责大可不必。” 努力说出的宽慰之语没让徐君惟好受,她反而哭得更加大雨滂沱,声音细细的从喉咙里挤出来,呜咽得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猫,被往事和多年的苦闷汹涌滋扰,这时终于露出疲敝的悲伤。唐云羡想到师父安慰人的办法,只好试着伸手拍了拍徐君惟的头。 徐君惟被这样一拍,最后的防线也崩溃了,忽然之间伸开双臂,一把抱紧唐云羡,脑袋压进她肩窝里,任性肆意得哭了起来。 不只是清衡,玉烛寺的姑娘,哪个没有受过命运的委屈?唐云羡这次没用掌风惩罚她的唐突,而是小心地拍拍徐君惟剧烈起伏的后背,安静得听她宣泄。 有时候唐云羡也觉得自己奇怪,她对这几个玉烛寺最后留下的女孩越是冷硬得像冻住的生铁,她就越安心,可一旦为她们心生怜悯,浑身哪里都不自在。她那股由内而外的孤清漠然此时此刻荡然无存,安慰清衡时她还能镇定处之,但清衡的眼泪柔顺温和,像涌泉淌下山间的溪流,可徐君惟哭得天崩地裂,整个夏天帝京下得雨都没这般壮烈。 可能是徐君惟平常嬉笑不正经惯了,好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降了格调惹人生气,这样潇洒浪荡的人如今却像小孩子被人欺负回来告状的可怜样子,唐云羡只能轻拍她后背,又抹掉她象牙白衣衫上竹叶掉下的露珠。 徐君惟的哭声终于小了,唐云羡觉得自己整个脖子和肩膀都是湿漉漉的温热,耳朵也终于能开始听见了除了声音意外别的动静。 “小唐,你真是太好了”徐君惟在她耳边瓮声瓮气地说,“我以后都听你的!为你马首是瞻!” “你少惹我生气就好。”唐云羡对她的保证不屑一顾,但还是好脾气的又拍了拍她的脊背。 忽然,徐君惟原本还因为抽噎起伏的后背直挺挺僵住了。 “怎么?”唐云羡察觉到这丝异样,却被抱着看不见她的表情。 “那个小唐我好像又闯祸了”徐君惟吞吞吐吐小声说道,几个字在浓重的鼻音里都囫囵了。 她松开手,唐云羡不明所以抬起头,徐君惟一副投鼠忌器被人赃并获的诡异表情,实在可疑。 她调转身体朝徐君惟对着的方向看,愣住了。 时平朝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脸上的表情被阳光晃得极不真切,只能看清上面没有笑意。 那匹惧怕唐云羡的瘦马早已经躲在他身后,小心翼翼投来目光。 时平朝也是一身象牙白的衣服,只是绲边磨损,这样偏旧的衣衫他穿起来一样清隽不俗,比方才满堂坐着的那些衣着华贵的世家贵胄更有茕茕孑立的温雅,今天几乎所有帝京有官职的人都来祭拜孟原希,他也不例外。可他这个样子,唐云羡却忽然心虚得不敢多看,她想到在皇宫里,他大胆仓促的在自己额头上吻了一下,这会儿那个地方又突然滚烫起来。 徐君惟看不下去了,她想弥补自己的过错,准备将实情和盘托出,她挺直了脊背,朗声道:“时大人,我” 唐云羡拽住她的袖口阻止这句话继续说完,她抿紧双唇,明明心像在被火烤得黑烟升腾,可脸上还是僵持着没有表情的模样。 时平朝看到后只是低头一笑,谁也看不清他的眼睛。再抬头时,他又挂上了笑容,那种淡淡的恰到好处的笑,和平时一样也不一样,唐云羡能分辨不同,却无法分辨自己心境的骤变。时平朝的马不安地踏着马蹄,像催促主人赶紧离开这里,时平朝向徐君惟和唐云羡分别点了点头,这是见面该有的礼节,他也并不等两个人的回礼,慢悠悠牵着马,从她们身边走过,朝山顶继续前行。 他颀长英挺的背影消失在弯绕的竹林间,道路被密密匝匝的绿意割断,唐云羡攥着徐君惟衣袖的手忽然垂落下来。 “为什么不让我解释一下?”徐君惟不明白,“不说我是玉烛寺的人,总可以说我女扮男装吧?” “都不能说。”唐云羡明明心底像被抽空了一角,可语气却毋庸置疑,“四个人的杀身之祸,我们谁都不能冒险。” 徐君惟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你你难道都不相信自己喜欢的人吗?” 唐云羡愣住了,她觉得自己做好准备相信时平朝,但其实并没有。 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尝试完完全全的相信任何人了。 “我可能没你想得那么喜欢他。拿你们的安危来冒险去解释一个误会,不值得。”唐云羡沉默后缓缓说道,“这些年我常做的噩梦变了样。还是七年前的地宫,我一路在火里逃,可脚下迈过的不是从前见过那些烧焦的同僚,而是你们。你们会在我的梦里我的脚下忽然睁开闭着的眼睛,紧紧攥住我的脚踝,求我救救你们。但我一个个掰开你们的手指,一个人照着记忆里的生路跑。” “小唐云羡”徐君惟不曾想会见到唐云羡突如其来的坦率,竭力想要安慰,唐云羡却淡然打断她下面要说的话,“不必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31 “你就在那看着?” 回到独一亭, 穆玳听完徐君惟忐忑不安的叙述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笑。 “什么叫就在那看着?我恨不得自己马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徐君惟抱着脑袋,懊悔得语气都恹恹的。 穆玳抚掌而笑,“当然不啊,这时候你要搂过唐大人, 微微一笑,向着时平朝问一句, ‘时大人, 有事吗?’” “你当时如果看着时大人的眼睛绝对说不出这话。” “当时如果是我, 怕是不止要说这话,还要在唐大人脸上摸两把再亲两下,然后再去看他的眼睛。” 徐君惟被这唯恐天下不乱的狂言气到跳了起来, “你敢不敢气时平朝我不知道, 但小唐就在这,我不信你敢去亲她摸她” 两个小青柑破空而来, 笔直击中两个针锋相对之人的后脑,咚咚两声又响又沉, 穆玳微微一震, 徐君惟却捂着头蹲下发出凄惨的叫声。 “你们两个”唐云羡手里还有第三个小青柑, 眼神冰冷冷在两人身上逡巡, “都嫌自己活得长。” 徐君惟这就不敢说话了, 穆玳却还仰着尖巧的下颚挂着笑, 不落下风地看向唐云羡, “也不知道是你现在更气, 还是时大人更气。” 穆玳总是能用软媚的语气说出咄咄逼人的话, 唐云羡脸上看不出怒容,只是嘴角眼角绷紧得厉害,徐君惟小心翼翼去拽穆玳累着轻纱的广袖,暗示她少说两句。 唐云羡并不生穆玳的气,方才绷不住也是被闹得心烦,想静一静,可穆玳这样一说,她心中却蓦然想到了什么,微微沉吟后,再说话时语气舒展不少,“君惟,你去告诉长公主,过两日恐怕还要麻烦她带我入宫一次。” 徐君惟连连点头,揉着后脑勺走了出去。屋内就剩下唐云羡和穆玳,融融月色照得烛火的暖光都朦胧起来。 “干嘛?支走徐大人是要兴师问罪吗?”穆玳的眼眸比上风湖水还粼粼有光。 “你在我去怀慈书院前就告诉我君惟的事,就是不怕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有关。”唐云羡顿了顿,沉声问道,“杀了孟原希的人是不是你师父?” 穆玳唇角轻抬,笑得满不在乎,“除了她,天下间还有那么愚忠的疯子吗?” “她之所以没有成功,是你给她下了毒,是么?你间接救了君惟,为什么不告诉她?” “没有这个必要,我又不是为了救她才下毒弑师,有她没她结果都一样。”穆玳冷下脸,终于不笑了,“唐云羡,我告诉你是为了省点你的麻烦,让那个傻瓜服服帖帖听你的话,咱们好早些洗脱嫌疑查出真凶,其他的你少多管闲事!” 穆玳话音刚落,手被突至面前的唐云羡抓了起来,她没有武功,震惊后想挣脱也挣脱不开,纤细的手腕牢牢被擒住,唐云羡拇指压住穆玳的手背,拧向她的脸,“这个烫伤还没有好。” “你的细心还是用在时平朝身上吧,他的心可比我的手疼多了。”穆玳说话的厉害之处就在字字踩疼人的痛处上,可唐云羡却并没被激怒,她的冷静没那么轻易融化,“我打过你和君惟一人一掌,当然那一掌也拍不死人,疼还是要疼上小一会儿的,可你连眉都没皱过;你手背刚刚被烫伤时,却连伤得是左右手都分辨不出;还有就是方才,那一下敲在你们脑后的青柑也用了点力气,你却毫无反应,穆玳,你的武功到底是怎么被废掉的?你又为什么没有痛觉?是不是在玉烛寺时,你师父” “住口!” 穆玳第一次发怒,垂媚的杏眼豁然圆睁,雪白的脖颈乍然被怒潮染红,她又一次用力,唐云羡这次松了手,手腕从五指间挣脱,眼睛还是对唐云羡怒目而视。 “我刚到玉烛寺时晚上总是睡不好觉。”唐云羡不躲开她杀意更胜刀剑的目光,“我天生命贱,只睡过土地草席,能躺在铺着软垫的床上恨不得一闭眼就睡着,可我闭不上眼是因为总能隔着厚厚的石墙听到很低很低的哀嚎。” 穆玳因为怒火攻心泛红的脸刷得雪白。 唐云羡看在眼里,继续说了下去,“后来我见到师父和另一个人吵架,说是吵架,可比我们现在说话客气一点,但师父是真的生气,她让那个人停手,还说什么丧失痛觉的方式太过残忍,那个人却笑她空有仁心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白白辜负太后的期待。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就是你的师父,玉烛寺的少卿,邵梦秋。她折磨的人,应该就是你,是她用残忍的秘法让你丧失了痛觉,能更好的为太后卖命,这样的人你杀了她,是她死有余辜” 起初穆玳听到唐云羡谈起从前,不安和惊恐挣扎在她黑白分明的眼中,可很快,怒火点燃一切她猛地掐住唐云羡的喉咙不让她说下去,唐云羡没有还手,但没有武功的穆玳是伤不了她的。 “你再敢惹我,小心和我师父一样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轻轻的一字一顿像是毒蛇丝丝吐出的字句,穆玳松开手,唐云羡喉咙上连红印都没有,她的手却在兀自颤抖。 穆玳最后看了唐云羡一眼,转身便走,屋门被她双手推开来回乱响,唐云羡站在屋内,听见外面的对话。 “穆老板,李公子已经在游船上等你多时了。” “让他滚!” 穆玳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气,这样低吼显然吓坏了侍女。 “穆老板可可是” 唐云羡走了出去,她轻轻拍了拍被吓坏侍女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多言,穆玳这时已经消失在回廊。 唐云羡回到房间,推开窗,夜色静美,纤薄的云流转划过硕大的圆月,像薄纱遮面的美人,盈盈顾盼你,脉脉不语,真是个游湖赏月的好日子,她叹了口气。 或许是和清衡与徐君惟的剖白太过简单容易,让她以为和穆玳也能同样交流,但却失败得彻彻底底。 哗啦一声,楼下湖畔漫步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叹,烟火猩红的长尾像割破夜空淌下的血,转瞬而亮转瞬又灭,天空又重回漆黑。 这可能是那个李公子想要讨好穆玳的玩意儿,烟火来自湖面的游船,不一会儿,又有几点豁然照亮夜晚的光焰在天际燃烧熄灭,独一亭外人声鼎沸,眼疾手快的小贩也开始往这边凑。 云翳却有点不解风情,一片片补满晴夜,月亮都快被完全遮住了,明天看起来多半是个雨天了。 又一支橙黄色的明丽烟火冲上天空,一头扎进云层,因为遮挡,人们看不见烟火盛开的美,纷纷叹道可惜,云中一点亮光刺下,是烟火最后灭去的跌坠,像是猝不及防的流星。 唐云羡幽幽叹息后关上窗,却顿住身体猛地一震,转身把刚刚关好的窗户再用力推开! 她豁然开朗! 七年前和七年后,出现的根本不是流星,而是宫中向外传递的信号,烟火在多云的日子里看不出炸开燃烧的绚丽多姿,只能在坠出云层时闪过光,也只有附近才能看清,所以七年前的太后和七年后的皇帝才看到了所谓流星,但询问浑天监察院却没有记载。 果然一切的谜底都在宫中。皇帝不明白传讯的意义,也就是说七年前的宫变和那次传讯并无关系,是其他人所为, 一切的疑问从七年前惶急奔至七年后,不同时间的线索牢牢合二为一,唐云羡觉得自己还差一步就能真正了解真相,那么到底是谁在行刺皇帝,新的玉烛寺又和谁有关,那个失踪的名单,朝野内外的恐慌,所有的谜团都会揉成一个答案揭晓。 七年前长公主就在宫中,她一定还记得什么。事不宜迟,唐云羡奔出独一亭。 她本想施展轻功,但湖畔人实在太多,堆挤在此处看烟火的人潮又吸引来无数小贩,她不想冒险引人注目给穆玳增添麻烦,于是便和其他人一样奋力往外挤去,总是来到人稍少的地方,身上已是汗流浃背。 “唐姑娘!” 俏生生的脆音很是熟悉,原来她正走到之前喝过茶的寒舍茶楼门外,杜鹃刚送完熟客,见了她便热情招呼。 虽然自己上次不小心吓到这个小女孩,但后来唐云羡又来过几次寒舍询问那日和贵妃父亲中书令大人喝茶的人是否来过,为了补偿冒失,都给足杜鹃赏银,这让原本害怕她的姑娘对她也不再忌惮,反而多了几分亲近。 “我今天不喝茶。”唐云羡急着走,匆匆朝杜鹃一笑便要离开。 杜鹃拉紧唐云羡袖口,连忙摆手,“我不是拉着唐姑娘品茶,唐姑娘每次都来问的那个就是那个曾经和中书令喝茶的客人,他现在就在二楼。” 唐云羡一震,反手握住杜鹃的手腕,“带我去!” 杜鹃又被她忽然凌厉的眼神吓到,急忙带唐云羡从后门进了寒舍,走平常客人不走的小楼梯上楼。 “是这”杜鹃话没说完就被唐云羡用手势示意噤声,她点点头,小心退下,只留唐云羡一个人站在二楼雅座的厢房外。 雅座没有门,垂下竹帘挂上牌子就是有客,杜鹃指的那间雅座一旁的厢房还空着,唐云羡蹑步进入没发出半点声响,跃至屋外窗沿下的花架,紧贴墙壁,斜着身体通过半掩的窗扉朝里看。 乌云完全遮蔽了夜空,月光星光消失得一干二净,一道闪电穿透了厚厚的阴云,亮光也照透窗缝,打在屋内端坐之人的脸上,明晃晃白花花,唐云羡浑身冰凉,一动也不能动。 一声雷响像闷在棉被里的尖叫,有雨滴打在她头顶。 秦问放下茶盏,朝窗外看了看,雨势还小,他没有关窗,继续斟满一汪浅绿的茶汤,窗边灯罩里的烛火晃了晃,雨夜的风总是起得格外突然。 雅座的竹帘被人掀起,秦问给对桌上另一个空着的杯盏也倒满茶。 时平朝在他对面坐下。 “白天刚在怀慈书院见过,为什么又来?”秦问抬头看了眼,“你神色不对,出事了?” “这么明显吗?”时平朝的声音在越来越大的雨里听得有些恍惚。 “是,很少见你这么失魂落魄。”秦问沉吟了一会儿,“上次这幅样子还是七年前太后死在你面前的时候。” 时平朝哑然失笑,“你记性太好,和你做朋友就是会很累。”他轻饮一口新茶,清冽的香气在他唇齿间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七年前姑母的死我无能为力,七年后,我只是庸人自扰,不是一回事。” “既然这样那就谈谈正事。”秦问淡淡说道,“下毒害你的那个宫女傍晚时候被发现在一口井里,已经死了大半天。” “嗯,想到了,她也是奉命行事,失败了自然没有好下场。” “那杯毒酒你已经找人换掉了,为什么还多此一举要行刺陛下破掉她们的陷阱?” “不是我。” “不是你?”秦问微微一愣,“那是谁?” 这个问题,时平朝始终没有回答,呜呜咽咽的风夹着越来越大的雨,秦问也不再问,起身关上被吹得乱响的窗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32 雨势渐大, 巨大的银色帷幔扯落天地之间,徐君惟打着伞出去又打着伞跑回枯荣观,这么大雨她回家也要淋透,正是追查的紧要关头, 万一感冒发热耽误正事就太懈怠了,反正她在枯荣观也是常客, 索性住一晚, 顺便等唐云羡回来, 再问问她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前院的花叶被雨淋得劈啪作响,石板路敲出了水雾,就出去那么一会儿徐君惟的肩膀已经被雨打透, 她一边在屋檐下收伞一边掸掉肩上的水珠。 雨雾里出现了一个黑影。 徐君惟警觉抬头, 却忽的笑了出来,撑起伞跑出去。 “小唐你回来啦!”她把伞高高举过浑身湿透的唐云羡头顶, “小穆怎么伞都不给你一把,真是小气!” 唐云羡没有回答她, 径直走进被雨敲得乱响的檐下, 推开后殿的门。 徐君惟也收起伞跟着进去, 在她身后把门关好, “我今晚不回去了, 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就说。”她今日和唐云羡交心, 虽然有个担惊受怕的插曲, 但总体还算愉快, 所以话语里满是亲近。 “宫中有危险, 要让清衡回来。”唐云羡的声音有些微哑,不知是因为雨声混杂还是错觉,听起来她的声音有些轻轻的颤抖,“公主睡了么?我有事商量。” 徐君惟听了急忙关切说道:“公主还没有安歇,我去通报一下,你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换件衣服,哦对,别忘了喝碗热汤,然后再去见公主。” 唐云羡缓慢地点点头,徐君惟笑了笑,冒着雨跑出去找安朝长公主。 长公主的卧房里点了白檀的线香,丝丝袅袅,用柔缓的平和抵消着狂躁的雨意。唐云羡进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深吸一口气,虽然她早在返回的路上就已然冷静,没什么能让她的心再乱作一团,可这股味道还是穿透了她胸口灌满的凉意,让整个身体轻了一些,好受不少。 “这么晚了,我叫人煮了点乌芋热汤。”长公主指了指桌上冒热气的汤碗,徐君惟眼疾手快,立刻端给唐云羡,十分殷勤。 “多谢公主。”唐云羡声音还是有点哑,她将甜丝丝的热汤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打扰公主休息是有些事必须要问。”她顿了顿,“必须马上知道。” 长公主见她说得认真,也郑重点头,“你问,我知无不言。” “长公主七年前宫变时是在宫中做人质,是么?”唐云羡开门见山。 安朝长公主微微一愣,“是,本来我被关在玉烛寺的地牢中,是你师父想办法说服太后让我回到宫里,才不必在阴暗的地下继续苟且。” “我想知道更详细更多的细节。”唐云羡看着长公主的眼睛,“我知道这会让公主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但这些往事里藏着通往真相的钥匙。” 徐君惟觉得唐云羡说这话时和白天与自己攀谈往事的神情完全不同,但她当时人不在玉烛寺,这个话题只能默默旁听,于是也看向了长公主。 安朝长公主低头一莞尔笑,“我对陈年往事的芥蒂和怀恋也都随着往事里的人消逝不少,并不像你那样看重,反而不爱提及。” 长公主很早之前就劝说过她,要对往事和往事里的人更开得开才会对如今活着的人敞开心扉,唐云羡原本也在尝试,但今夜这场暴雨之后,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一扇通往不知何处的门就这样永远的关上了。 安朝长公主说这些话并非奚落,溢于言表的关切浮现在她柔美的面容上,“你想知道从何时何地开始的事?” “宫中,”唐云羡又补充了一句,“宫变前的皇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公主点点头,沉吟后,声音也更加柔缓,“我是在宫变前半个月被押回宫中,你师父说太后虽然要我去做人质,但在宫中好歹吃饱穿暖,不必在地牢挨饿受冻,我一向相信她没有害人之心,又在太后面前对我多番回护,所以不像押来地宫时那样闹腾,听话跟着禁军返回了皇宫。这时哥哥的动作已经引起老谋深算太后的怀疑,他人又在帝京以南巡查旱灾,太后怕他借机生事于是以自己凤体不适的理由宣贵妃进宫探视,把贵妃和我关在了一起,我们是哥哥最亲密的两个人了,她是想让哥哥先自乱阵脚投鼠忌器,所以我和贵妃也已经商议好,要是太后真的拿我们当做要挟,我们两人就但求一死,不会连累哥哥。可事实上,直到宫变前一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在我们以为自己的想法只是多余的时候,太后却派人来带走了贵妃。” “前一天?”唐云羡记得这个时间就是之前时平朝告诉她,有人见过流星的日子。 “就在宫变前一天,我记得很清楚,绝不会错。”长公主转过身,笃定说道,“贵妃很害怕,觉得自己这一去凶多吉少,偷偷把簪子藏在袖口里打算万不得已时自裁,来带走她的不是玉烛寺的人,而是禁军。我平常就把和太后对峙当成家常便饭,眼见贵妃有难,于是和来通传的宫女起了争执,我想借机套出话太后要带贵妃去哪里,可宫女也确实不知,外面站着的禁军才是真正得令的人。但我也很奇怪。” “因为太后一向心思缜密警惕,重用自己信任的玉烛寺,很少吩咐禁军做事?”唐云羡眼中闪过一道锋锐的光。 长公主赞许地点点头,“没错,但那个禁军还算懂规矩,没有进来我们的寝宫,只是在外等着,贵妃也无法违抗太后的旨意,最后还是被带走了。但她却没有出事,回来时人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整个身体都在抖,里衣也被冷汗湿透。” “太后威胁了她么?” “太后逼问她,我哥哥是不是有所图谋,贵妃自然不肯说,她性格柔弱但内心坚强,太后怎么威逼利诱也没有开口,可被带回来时太后却已经给她服了□□,是玉烛寺的埋心散。” 唐云羡一惊,她很少惊讶,今天她知道的事已经足够她再一次心头一颤,“真的是埋心散吗?” “嗯,贵妃一直在哭,她说她要见不到哥哥了,让我带遗言给哥哥,我也和她一起哭,我们两个当时真是没用,不像你们啊要是你们当时在宫里,怕是太后都要给杀掉了。”长公主的叹气比白檀的香气还要幽微,“但贵妃真是命大,第二天哥哥杀入宫中,太后一死,玉烛寺的地宫也捣毁了,哥哥拿到了解药,第一件事就是救了贵妃,她才活到今天。贵妃也是委屈,哥哥重掌大权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立她为后,可偏偏她出身世家,父亲又在朝居高位,朝中人人都有太后的阴影,都劝哥哥缓几年再立后,因此她也还是贵妃,后位也一直高悬。” “然后就是第二天发生的宫变了,是么?”唐云羡并不关心这些,她只想找到自己拼图缺得那关键一块。 “没错。”长公主点点头,“但剩下的,那夜发生的事情,我或许知道得还不如你多,我一直被关在自己的宫殿,直到哥哥闯进来才得知外面的事情。” 原来长公主也不是那个会替她补完疑惑的人,还有一段和太后见面的事,以及真正那天看到流星的人之一,都是贵妃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答案。 沉默之后,唐云羡忽的抬头,“我可以去见见贵妃么?当然不会暴露公主与我的协定,我会以清衡的身份见她,滴水不漏。” 长公主犹豫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你想什么时候见她?” “明天。” “恐怕不行,明天是中书令大人的忌辰,贵妃要去海化观敬香祈福,哥哥已经准许了。”长公主微微一愣,她明白以唐云羡的凌厉和果断,说是明天就不会再想换个日子,“你要去海化观见她吗?” 唐云羡点头,郑重说道:“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一刻都不行,明天清衡想必也会跟在贵妃身边一同出宫,我见过贵妃,再带她走。” “你怀疑这件事是宫中之人所为?”长公主一向聪睿,唐云羡话说到这里,还让清衡离开,可见是有了确凿的证据。 许久,唐云羡低声答道:“我怀疑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又沉默了一会儿,她再次看向长公主,“对了,有一件事我还想和长公主确认。” “好,你问。” “皇室的宗亲都会记录在案,外戚会有记载吗?” “不会,但有例外。”长公主笑了笑,“太后当年为了抬举自己被贬斥的娘家,倒是给他们都记上了宗牒,所以也只有她的家人是我朝有记载的外戚了。她死后这些东西也都留在记录里,起初是为了方便株连,但后来太后的家人其实本也就寥寥无几,所以并未抹去。” “我想看看。” “这些都在鸿胪寺,你拿着我的令牌去翻看不会有人阻拦。” 唐云羡向公主道谢完便离开了,徐君惟一直站在旁边听着她插不上嘴的对话也有些困倦,她抻了个懒腰,“公主,那我也去休息了。”她正准备走,却看见公主的脸在灯火的掩映下满是忧色,“公主?”徐君惟有些担心的又唤了一声。 “云羡今天很奇怪”长公主依旧看着唐云羡离去的门口,那里已经只有紧闭的门扉。 徐君惟本想说起白天遇到时平朝的事,可想到唐云羡未必喜欢别人谈自己,哪怕是公主,所以她也只好心虚的随声附和两句,然后赶忙和长公主告辞,逃之夭夭。 雨来得快去得急,方才还磅礴的雨势这会儿已经成了廉纤细雨,徐君惟索性伞也不打,来到唐云羡住得房间门口,可是门关着,里面漆黑一片,徐君惟以为她睡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干脆敲起了门。 “小唐!” 里面没有回应。 徐君惟推门而入,房间里哪有唐云羡的人影。 “奇怪,这么晚跑哪去了”她嘟囔着把门重新关好,看了看阴沉着的雨天,心中满是被淋湿了的不安。 唐云羡躲开了守卫,跳进鸿胪寺衙门的高墙里,她不想等到明天了。 因为浑天监察院的失火,各处衙门都加派了守卫,但却难不倒她,轻松施展轻功她便进入藏纳皇家宗牒的书库。唐云羡轻松找到长公主所说的太后母家那册记载,太后姓闻,前几页看到的都是她家先祖是如何建功立业积攒下累世公卿的家声,中间原本写得是闻家为国尽忠戍守边疆,但后面已然标注修改,说此非真实的记录,真正的情况是闻家获罪,男子均处以极刑,女子和小孩都被发配极北戍边。再往下便是那一年太后最风光的时候,她召回自己受苦家人的名单,唐云羡一直往下看,终于借着火捻熹微的光找到了她要的记录。 闻家从极北只活着回来了十一人,其中十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是太后胞妹的儿子,回来后被太后亲自收养,改姓闻,成年后进入禁军。然而在七年前宫变中,此人妄想假传太后的诏令调禁军如果,为校尉秦问识破后亲手诛杀。 太后的胞妹原本是高门远嫁到富庶宜人的锦阳城,受连累是因为那时她刚好带着自己刚出世的儿子回帝京探亲。 她没有从极北苦寒之地活着回来,但她的儿子回来了,成为幸存的十一人之一。 在改姓闻之前,这个孩子仍然姓着父亲留给他的姓氏:时。 唐云羡合上狼毒纸裁成的宗牒,缓缓闭上了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33 海纳天华, 济世弘光,海华观得名于□□的一句盛赞,也是帝京第一寺观道场,平时受百姓的香火供奉, 但重大节祭这里便只有皇族方可登山一拜。 出了帝京往北,道路已不像昨日那样通途坦行, 贵妃的仪仗打皇宫出城, 沿路农田边早就拦好了鲜红的帷幔, 再到山下早有皇家专享的别苑歇息。蜿蜒的队伍像一尾浩荡长鱼,终于在这里停驻,仪仗和禁军上山后, 山下的防备显得有几分松懈, 唐云羡不费力气就混入其中,跟着禁军上山实在是太冒险了, 不如等在这里,贵妃上山的銮驾在返回皇宫前必然是要折返此处休憩的。 花园最西北空着的楼阁, 唐云羡藏好被她打晕的宫女, 换上她的衣裙, 刚迈出门, 脚步声就从拐角的长廊传出, 唐云羡只好又躲回房内。 隔着窗, 一行宫女像列队的雁走了过去, 唐云羡不经意一看, 走在最后的宫女正是清衡。 刚巧要告知她尽早离开, 唐云羡也不等人走了再去找,眼疾手快推开门,双臂蛇一样捂住清衡的嘴,揽住她的肩,在她根本没反应过来的瞬间扯进了满是灰尘杂物的房里,门悄无声息关上,宫女的一字长蛇阵越走越远。 清衡要反击的手已然伸出逼近唐云羡的喉咙,可她看清后手就垂了下去,眼里的惊慌换成惊喜,唐云羡的手这时松开了,“云羡,你是又有什么消息要带给我吗?” “是,离开这里。” 唐云羡平缓的语调里有警告的意味,清衡愣住了,“发生什么事了?” “问题出在宫里,我怀疑贵妃和这件事有关,我来是通知你赶快走,剩下的我来处理。”唐云羡每个字都交待得极为干脆,不是命令,但比命令还斩钉截铁。 清衡一向凡事最听唐云羡的话,点头道:“那你小心,我一会儿就想办法离开。”她顿了顿,还是不放心,”那你呢?想好怎么脱身了吗?“ “当然,在想好脱身的办法前我是不会来的。”唐云羡笑了笑。 清衡一笑,也觉得自己多虑了,语气也轻松了许多,“对了,我方才见到了时大人。” “他?他来做什么?”唐云羡顿时警觉,心底还是有股奇怪的焦灼忽然升腾起来。 “我也只是顺口一提,他来做什么我并不知道。”清衡想起徐君惟和穆玳提了时平朝后的惨状,也不敢当着唐云羡面前多说,但迟疑后还是又开了口,“你生气了?” “没有。”唐云羡嘴上这样说,嘴角却还绷着,“你在哪看见的他?” “在别苑正门,听说浑天监察院有些老旧的仪器存留在了海华观,原来的那些烧毁后,他们就来拿些能用的。” “好,我知道了。”唐云羡沉声说道。 她让清衡先行离开房间,过了一会儿自己才走,贵妃还没有回来,别苑前,停靠的车上还在卸下皇室为这次法事专门准备的供奉,一次运到山上耗费时间太多,所以先留在别苑,待贵妃銮驾回宫再由海华观的人取走。 宫女和太监一排排站好,人人取什么,负责的鸿胪寺官员就在簿册上勾掉什么,有条不紊很是规矩,唐云羡并没发现时平朝,她也随意取了些贡烛,记录过后再回到别苑内。皇家的别苑自然极大,这次因为圣上没有亲自驾临,来的随从也并不是很多,别苑看起来还是空荡荡的,唐云羡绕几个弯就走出了人多的地方,她正准备把领来的东西扔进一边的井里,却听见有脚步声跟在自己的身后。 她回头,看见时平朝已经走到了离她很近的地方。 他如果一直跟着自己,自己现在才发觉吗?她一向对自己的武功本领极为自信,可看到他已经走到和自己伸手就能相碰的距离,心中更是戒备和诧异。 时平朝见了她还是下意识的笑,可他再怎么笑得人畜无害清澈见底,唐云羡都不再会为此心神不宁了,然而时平朝还是微笑着,好像之前的沉默与不快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唐姑娘。”他还是这么叫她。 “时大人。”唐云羡也还是用原来的称呼,可这三个字冷得像灰青色的铁片,脱口而出后时平朝也愣了愣,可他很快又弯下好看的眉眼,勾起干净的笑容,“上次的事唐姑娘会不会觉得我胡思乱想又小气?” 小气?唐云羡想,如果在我不知道你是谁的时候,见到别的女人搂着你,恐怕都能两掌把你们拍漏,你从我和徐君惟身边那么走过去,已经算是够好的修养了。但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她没有开口,等时平朝继续把话说完。 “唐姑娘,我想通了一件事。”时平朝忽然伸手去拉唐云羡的胳膊,被她闪开后微微一愣。 “时大人,我想通的事,不止一件。”唐云羡淡漠地说。 时平朝的笑容从脸上褪去,他正要开口,忽然别苑前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两个人都警觉地看过去。 “贵妃娘娘回来了,快,准备好御膳!” 是几个太监和宫女,他们又很快散开,脚步声也消失了。 唐云羡看也不看时平朝,转身便走。 “你是来找贵妃?”时平朝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低低的,一点也不像他平时明朗醇厚的嗓音。 “反正不是再来救你的。”唐云羡没停下脚步,也没回头。 这次,时平朝并没跟上她。 贵妃的銮驾返回,准备好的精致佳肴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贴身侍女说贵妃哀痛至极,并没有胃口,还让人先去准备沐浴,贵妃想要先行休息,再动身回宫。 唐云羡听到这话也就知道该去哪里找贵妃,她并不打算用长公主给的身份去给枯荣观添麻烦,倒不如直接用宫中这假玉烛寺的身份,不管贵妃到底与此事有没有关系,她的猜测对不对,都能问出一二。打定主意,唐云羡直接便来到贵妃沐浴的滟华池,其他地方禁军奉了皇上的命令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贵妃,但这里,禁军都退到最外的院子站好,不敢靠近僭越,院内只有宫女侍奉在外,贵妃已经进去,唐云羡便偷偷潜入,骗过这些宫女总要强过躲避训练有素的禁军。 滟华池极为奢美,外间的小屋是只做休息暂停和宫人守候的地方,往里绕过回廊才有丝丝温热的水汽弥漫,几个宫女低头走着,手里捧着的都是沐浴用的东西,唐云羡许多都叫不上名字,一个宫女说贵妃已经沐浴梳洗完毕正在偏居暂作歇息,让人进到水池所在的屋子去收拾整理。 唐云羡跟着进去,却转了个弯,偏居帷幔垂地,都是鹅黄和雪青的锦纱,薄凉绵软,内里的软塌上,贵妃遣走了所有宫人正在倚靠休息,屋内紫铜雕花的地缸里冰块融化的声音细小渗入丝丝微凉。 唐云羡正准备突袭时,贵妃却缓缓地坐了起来。她动作慵懒轻慢,像是身体内的力量都被热水挟走,就在唐云羡犹豫何时出手时,贵妃坐在一旁的梳妆架前,掀开蒙镜的锦帕,在明晃晃的镜中朝着身后的唐云羡微笑。 她没有说话,唐云羡知道自己被发现也并不慌乱,慢慢走上前去。 “我猜唐姑娘也会挑这个时候来找我的。”她掉转头,笑得不像个刚祭拜过新丧父亲的女儿,明媚和艳丽很难形容这个笑容和这张脸。 唐云羡不是没有见过贵妃,远远得看,贵妃是美,但美得像幅画,钉在皇帝这堵墙上,她根本也无多看几眼的心。但这样相间唐云羡才真的见识到贵妃在琳琅锦簇下依旧恍若明光的容颜,这样的相貌哪怕从前在玉烛寺,能与之相较的也恐怕只有穆玳和 “唐姑娘来找我是为了这个吧。” 贵妃站起身,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抹鲜红,唐云羡看在眼中,眸光一暗,“贵妃是看我都猜得七七八八,所以这时候打算坦白了么?”她走上前,拿走贵妃指尖夹的红烛令。 “孟莞华拜见玉烛寺卿大人。”贵妃在唐云羡面前屈膝,行得不是宫中的礼仪,而是朝堂之上下属对高位的大礼,唐云羡从前之见别人这么拜过师父,还没人朝她屈跪单膝。可她没有猜中全部的惊喜,只有心惊,太后能将一个棋子埋得这样深,怕是她师父都不知道! 心底百转千回之后,唐云羡的脸上也是波澜不兴,“我惹不出这样的麻烦掀不起这样的风浪,谁干得这些好事,谁才是真正的玉烛寺卿。” 孟莞华身着华服,起身时袅袅婷婷,她步态轻盈但又平浮,没有习武之人的沉郁,“我知道唐大人一直隐于市井,但此次遇刺之事一出,大人为洗脱嫌疑不得不重染铅华,然而鹏程万里,即便缩于稻丛麦垄,一飞冲天却还能搏日长空,我这样只会瓦上啁啾的雀鸟不是马上原形毕露被大人捉了个正着么?” “喜欢停在瓦梁上的也不止有雀鸟,”唐云羡淡淡一笑,“还有毒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34 水汽透不进屋, 但若有似无的香气却像无孔不入的蛇钻了进来,甜甜软软,好像集聚了整个盛夏的芬芳,可这香气到了唐云羡的鼻尖, 却比死了成千上万人的血腥还要难闻。她的话让孟莞华笑出了声,随后拍了拍手, 用很是赞叹的语气说道:“凌慕云的徒弟, 真的让人刮目相看, 我费尽心思想拉拢你,这些功夫也并不白费。” ”拉拢我?“唐云羡微微皱眉,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是啊, 我这样的人是当不了玉烛寺卿的, 我从小被太后培养成一朵好看的花,会随风摇曳吐露芬芳讨人喜欢, 但并没有大人你这样的本领。” “你想成为第二个太后的野心可不像朵花活得那么简单。”唐云羡对这种虚伪的自谦不为所动。 “我只是要拿回我应得的东西。”孟莞华的眼中有什么突然亮了,像擦动火镰时跳出的火星。 “你应得的东西?”唐云羡忽然笑了, “七年前, 你受太后的命令潜伏在皇帝身边, 却背叛她向宫外传讯, 我想你传讯的人并不是皇上, 以至于他现在仍然蒙在鼓里, 不知你的真实面目;而你七年后又背叛了他, 别告诉我你又要替太后报仇。背叛的是你, 转过头说亏欠的也是你, 话都让你说了。” 孟莞华静静看着她,听她平静的嘲讽说完,才缓缓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杀时平朝吗?” 唐云羡心底一震,脸上还是漠然,“他知道你的身份,我想七年前那夜带你离开软禁宫殿的禁军就是他吧,你们都是太后的人。” “我们不单单都是太后的人,我们都是太后的亲人。”孟莞华莲步轻移,像只优雅的水鸟步过唐云羡的身边,“按照辈分,我还要叫他一声表哥。” “中书令孟大人的女儿只是个掩饰的身份么?”唐云羡按捺心头巨大的震惊,低声问道。 “太后我的姑母,她能藏起一个自家的血脉自然也能藏起另一个,我们都是她野心的垫脚石,可表哥又和我不一样,他太任性自我,不肯听从姑母的摆布,甚至还忤逆她,姑母很是生气,于是让他到禁军自生自灭,那时的禁军可不像如今一样炙手可热。但人生就是这样有趣啊,姑母以为最忠心听话的我却最后背叛了她,但表哥在最后时刻仍然想着救她偷偷回到宫中,他带我走是希望我离开,却没想到给了我摆脱长公主向外传讯的机会。可如今,他突然出现,我才知道他一直留在帝京,还隐藏在浑天监察院里。” 唐云羡不能让孟莞华看出自己对时平朝的关切,她沉冷的面容下早就是澎湃的心绪,时平朝和她想得一样,并非和贵妃同流合污,但他也不是毫无目的的,丝丝合并织成经纬的线索如今再拆开来看,到处都埋伏着纠葛。唐云羡是不知道孟莞华也是太后姐妹的女儿,而她对时平朝的事,也只是单纯的知道了浅薄的真相,真相背后的好多事还埋得太深。 孟莞华兀自从唐云羡身后绕过去,她的话像云雾,轻轻缭绕在耳际,“我也像问你一样问过他愿不愿意帮我,他拒绝了,我就让他把姑母给他的那份名单给我,他也拒绝了,原来他是想要自己用那份名单除掉当初背叛姑母的人,他这样做实在是不聪明,这份名单如果给到我,那一定更有用处。” “你会拿着名单来要挟上面的每一个名字,这些人都贪图财富和安稳,就会像当初倒戈那样再倒戈一次,为你所用。”唐云羡这话没有疑问,只有平静的陈述,“帝京之大,朝堂之高,真是半点新鲜事都没有。” 孟莞华身上也有飘来的暖香,她们离得近了,味道也就浓了,“是了,大人说得对,就像姑母当时对我的承诺,她说自己大业成就百年之后,那个夺来的位置就该属于我,可我为她做了这样多违背自己本意的事,出卖了自由,但她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却召回了最爱惹她生气的人!” “时平朝。”唐云羡每说一次这个名字,都觉得有一根快断的琴弦在胸口嗡嗡作响。 “没错,就像大人说得那样,权力的更迭也没有什么新鲜事,欺骗和利用人人都会,我这才知道自己只是被许了空诺的弃子,姑母真正属意的人还是表哥,这样一来,我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该知道的,唐大人也就都知道了。” 她用甜润的嗓音挖出埋藏极深的黑暗秘密,填堵唐云羡的疑惑。 “你告诉了我,我如果不帮你,恐怕也得不得安生。”唐云羡清楚得明白这次见面和摊牌的意义,没有把握,像孟莞华这样的人怎么会显露真正的獠牙? “只要大人愿意,站在谁身边,谁就是下一个太后,只是不知道这个万幸之人会不会是我呢?” “你是不是万幸我不知道,但听你说这话我一定是倒霉。”唐云羡忽的笑了,她转过身逼视孟莞华的眼睛,哪有半点笑意?“刺杀皇帝的人是你和你在宫中栽培的那一批新的玉烛寺走狗,我不知道你后续的打算是什么,但你不该把我和其他已经和玉烛寺毫无瓜葛的人牵扯进来。” “我不想方设法牵扯你们入局,又上哪里找到这些曾经的同僚呢?”孟莞华低头一笑,“我和长公主熟识,因此一直知道清衡的身份,禁军能去抓她也是我透露的,我在想,能从她身上扯出一个算一个,要是能拽出玉烛寺从前的姊妹们,大家能还像从前一样最好。我真的不知道,会收获你这个惊喜,你出手解救清衡的时候我就猜出这样的人绝对不是那些庸碌的后辈。” “所以你一直躲在幕后,想看看我能不能发现你,怎么发现你,甚至还要用” “用时平朝来逼你出手,是吗?” 唐云羡被她打断和说中下怀也没有气恼,淡淡说道:“你接话还真快,天生就是当鹰犬的命。” 孟莞华一愣,眼中怒意闪过,可脸上却还是笑,“是啊,我也不想永远当个命数由人的鹰犬,可我之前有什么办法?我的命是太后给的,所以要为她卖命报恩,她让我陪伴皇上身边,她欺骗我就该假装不知道继续忠心下去,活该为她的野心陪葬吗?她的野心值得那一场帝京大火和上万条人命,我的野心就一文不名吗?唐云羡,我也想问问你,你这辈子也算是暗无天日熬着活到了现在,你难道就没有不甘心么?你好不容易有了一步登天的机会,却又因为宫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是打算继续这样缩头乌龟藏在帝京一辈子,埋没了自己的才华吗?” 她一气说完,点缀着嫣红花钿的胸口轻微的起伏,许久,脸上又浮起一丝怨毒却甜美的笑容,“你的心里就没有恨吗?” 唐云羡没有回答,她看着孟莞华的眼睛,只觉得自己像在和个疯子心平气和的说话,但她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孟莞华想把她们当成替罪羊推出去太过容易,和她合作确实能洗脱嫌疑,那是因为她们从这以后就不是真的无辜,而是彻底的罪有应得了。 唐云羡没有办法这样快做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决定,她淡淡说道:“我恨什么?又没人要给我皇位继承。你恨的是你的命,我也有我的命要顾,你把我逼到这个地步,还装着心平气和说是给我选择,你这虚伪的毛病真的很像太后,你们不愧流着同样的血。” “所以大人说得对,人世间哪有什么新鲜事啊。”孟莞华微微一笑,像落花旋于清澈的水面,潋滟四散,是悄无声息却又使人惊叹的美,唐云羡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一个已经不是她朋友的朋友,她们真的太像了。 “我不能这样快给你答案。”唐云羡还是不得已只能缓兵之计先行,“玉烛寺没有了,我也不是玉烛寺卿,别人的命运我不想握在手里,我要问问其他人的意思再做决定。” “不管这是个什么样的决定,我都希望是我想听到的那个答案,因为你们真的没有其他路能走?即便这件事你们证实了不是玉烛寺后人所为,你们却没有办法指正我,你们没有证据,也不敢拿我怎么样,我的手里握着你们的秘密。可你们转嫁到别人身上,接着这件事多除去一些心头之患,皇上也是乐见其成,不管怎么样,从一开始你们就是一定会输得,想要活下去就得重新选择能庇护你们的羽翼。” 唐云羡笑了笑,这笑容平静极了,并没有轻蔑,却让孟莞华第一次皱起了眉头,“大人是小看了我啊”她又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不敢小看太后的继承人。”唐云羡转过身,拨开雾一样轻软的垂帘,“可为什么居高位者却总是小看蝼蚁心里对自由的渴望呢?” “你什么时候给我答案?”孟莞华看着唐云羡离开的背影,笑容也逐渐淡去,她一直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即便知道唐云羡的孤清倨傲,也不会以此为忤,但还是为她刚才展现的那一瞬间的漠然所激怒。 “不会太晚。”唐云羡的人影先是消失,话语飘了回来。 孟莞华聘婷而立,不悦的表情终于舒展,那是一个笑容,有些虚弱,却又自负,她像秋天要飘落的最后一片明艳的黄叶,忽的倾倒,用力扶住桌沿才勉强站起,嘴角噙着的笑里慢慢滴下一丝血迹。 帘幕之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影。 “你装模作样的能耐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精湛多啦。”人影是一个清越好听的女声,像晴空时的鸟鸣,说不出的婉转动人。 “可能因为说得都是实话。”孟莞华从绣着繁复缠枝菱花广袖里伸出的雪白细臂,死死扶住桌子,苍白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汗珠,“现在可以叫人了么?” “别吧,再等等,她武功很好内力又深,要等等才能意识到香气里有毒,你再忍一忍。”帘幕后的声音在停顿后忽然飘出一丝叹息,“总在一个地方摔倒,她啊,还是没长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35 水汽潮闷的香气总算退了, 唐云羡走出屋外,晴空下包含清香的空气重新灌入身体,她深吸了一口气,没等喘匀, 便听见有太监呼和着宫女朝这边走过来,唐云羡不敢再多耽搁, 纵身一跃跳上高墙。 她没在高墙上站稳, 肺腑里却忽然有股诡异的酸软在攒动, 额头上顿时冒出无数细小的汗珠,冰冰凉凉,唐云羡心中一惊, 脚下不稳, 竟然从墙上摔了下去。 她浑身被冰冷的气息笼罩,但这气息又这样熟悉, 就像七年前夺路狂奔时的感受。唐云羡明白自己中毒了,甚至中得还是当年的埋心散, 玉烛寺最喜欢用的这种毒药因为用量和掺入的其他配料可以组合成千百种的不同的效果, 七年前的埋心散没有要她的命, 好像只想让她跑不掉落入禁军的手中, 七年后还是一样, 她隐约感觉到真气无法提回四肢, 酸软的四肢总想下垂, 钝痛在五脏六腑里沉声敲打。 孟莞华是想让她彻底走投无路。 她落入了禁军手中, 就会被拿去要挟其他人, 这样所有人都落入窠臼,一个也飞不出贵妃的手掌心。 自己是在用缓兵之计,孟莞华又何尝不是? 唐云羡用最后的力气站了起来,她还能动,必须先离开这里。 一声凄厉的鸟鸣从高高的天空滑落。 她刚刚跳出的别苑墙内爆发出阵阵慌乱的叫嚷,“有刺客!贵妃娘娘中毒了!” 她们一起被热水晕开的湿气缭绕,那股香味很好的隐藏了一切,拿自己来激起混乱,这果然是孟莞华最擅长的事情。 和惊叫一同传入唐云羡耳中的还有数把刀出鞘的震动,禁军们的动作总是很快。 唐云羡努力压住并不太多的毒性,夺路狂奔。 下山的路其实只有一条,唐云羡知道为什么孟莞华为什么会想在这里摊牌,她一边跑,一边压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鲜血。整座山就像一个密实的口袋,她插翅难飞。用这样的心思来对付自己,唐云羡忽然很想笑,她又想起七年前那个逃亡的夜晚,和此时明日昭昭并无区别,都是走投无路和自己孤身一人。 她没有走山路,而是朝竹林最密的地方钻行。来这里,她也不是全无准备,至少全部的道路她都探得清清楚楚,山后有一条窄溪,山上居住的人为了方便打水便走出了一条土路,她向朝东的竹林跑了一会儿,便踩在密实无草的土地上,已经能听到潺潺流水的细小声音。 呼吸越来越困难,唐云羡甩掉额头上的汗珠,脚步一踉跄,差点撞上道旁笔直参天的竹子,她眼前白花花的一片,都是阳光,再看清周遭绿意时,一道比阳光更亮的光闪现在面前,唐云羡猛地后退,半跪在土道上,太阳曝晒过的尘土飞扬起来,潮湿的夏日忽然变得干燥紧绷。 面前的是个黑衣人,她拿着匕首,刚刚扑空的一击后重新站稳。 原来不只是自己准备好了,孟莞华准备得也不差,但这个刺客身手一般,她在宫中只能笼络培养这样的货色,怪不得这样心急火燎不择手段想要她和她的朋友们加入。为了抓住她用以要挟,孟莞华已经暴露了她能用的最后棋子,纵使都是废物,也仍然能拖住她直到搜山的禁军赶来。 如果是平时,十个这般不入流的刺客都不是唐云羡的对手,但此时她站起身都得咬着牙,刺客第二次扑向了她! 唐云羡倒向地面,整个人平摊在土地上c灰尘里,刺客的动作是快,匕首凄冷的寒光是朝着她身体的,目的不是刺杀而是制服,利刃平扫,卷着呜咽炽烈的风,唐云羡抬臂格挡,错开刃锋。 血滴在脸上,痛楚稍微缓解了埋心散制造的麻木,受伤的胳膊灵敏了一些,虽然只是一点,但已经足够她反击! 刺客落空一击,挺身再刺,回旋的手臂刚好顶在唐云羡脖颈后,她挥舞的动作是很快,但却太粗糙,急于求成就会留下弱点,唐云羡半直的身躯像压到极致后反弹的修竹,骤然绷起!匕首挥划的弧线从她刚刚停滞的地方切过,刺客的半个身躯都毫无遮掩的留在那里。 这样近看,一下子就能看出对方是个女人,大概也是宫中那一批新的玉烛寺门人,信了孟莞华的鬼话,以为忠诚就能创造一切。 刺客攒刺匕首的胳膊没有收回,在掩护身形前,她的胳膊碰到了唐云羡受伤的手臂,这一碰疼得唐云羡浑身战栗,但她必须咬牙抵住! 利刃的折光闪过双眼,唐云羡挺直脊背,用尽全力将刺客握刀的胳膊回推,她压住肘部和手腕,力量和痛苦一同沉下去,扣压向内,刺客并没有她这样机敏的反应,只能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刺出的匕首被硬生生顺势推回,插进自己的胸膛。 金属摩擦骨骼的震颤从酥麻的掌心传来,唐云羡咬住牙,拧动匕首在血肉里横推,切碎了刺客的心脏。 这是她最后的力气了。 唐云羡眼前再度一花,死里逃生后没有侥幸,她重新跌坐在地喘着粗气,支撑上半身的胳膊按进潮湿的土道。土道其实很干燥,是刺客胸口流出的大量鲜血浸湿了泥土,唐云羡的左臂也在不停流血,伤口不小,她能感觉到一阵尖锐一阵麻木的痛苦。 忽然,她双手支撑着的地上传来规律的震动。 是马蹄。 这样有力的踏地只能是禁军的军马,唐云羡用力催促不听使唤的双腿,下半身却纹丝不动,像提前死了似的瘫软在地。 她不敢相信自己这样就要成为其他人的累赘了,孟莞华不会杀她,可这比杀了她还要难受,自己本来答应师父保护那些无依无靠的人,可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唐云羡吐出一口血。 马蹄声更近了,她抬起头,身体颤得比地面还厉害,从头到脚都像被寒意侵袭,动弹不得,这感觉比她知晓自己中毒c比七年前还要强烈。 马上的人穿着一袭海青色的官服,袖袍在气流中像旗帜一样飘散招展,他的脸唐云羡即使双目被毒性侵蚀到模糊还是能分辨得一清二楚。 时平朝在马背上拉开漆黑角弓,搭上一支黑色尾羽的灰薪长箭,指向了她。 她忽然就想到七年前,那个禁军也是这个动作,同样的弓箭瞄着她中毒的身躯。从前唐云羡听师父说过,禁军练习箭术都挑非得最快的红隼放飞,一连三只,禁军军士在马背上奔跑中拉弓,箭囊也只有三支长箭,三支皆中才算合格,因此除了最常用在短兵相接的刀术外,他们的箭术也精熟到百步穿杨,指眼不偏。 她现在比红隼差劲多了,时平朝一定不会失手。 箭矢撕裂的空气的声音弹涌袭来,寒芒在日光下剧烈闪烁,唐云羡被冷汗湿哒哒黏在左脸上的鬓发在气流挥斥里忽的上下翻飞。 箭擦着她的脸呼啸而过,身后闷哼一声,唐云羡回头看去,一个黑衣刺客咽喉被长箭贯穿,血像泉水咕嘟冒出伤口,翻起鲜红的泡沫顺着箭杆淌在地上。 她惊异得说不出话,也来不及回头,马蹄也擦着她踩过,唐云羡腰上一紧,整个人悬上空中,她再晃过神时,已然像筋疲力尽的旅人靠在一棵阴凉的树下,浑身都找到了依傍。 那只有力的手臂还横在她腰上,死死扣住,比她刚才捅人那一刀用力得多。 埋心散快要夺走她全部的神智了,唐云羡像深深嵌入时平朝怀中一样,在马背上颠簸着努力抬头,脖子却不听她的指挥,越来越低。 她的耳朵紧紧被压在时平朝的胸口,听着他胸前里擂鼓似的心跳,毒性就像发作得更快了似的,催她赶紧闭眼休息,左臂伤口的痛楚被毒性强烈的麻痹打败,她现在连胳膊的存在都感觉不到,更别提滴血的伤口。 唐云羡闻到一阵血腥味也掩盖不去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想起夜幕下摇曳的孤舟,映照在湖面里的万千星辉,时平朝脱外套披在自己肩头,那时她也被这样的气息裹挟,是纸张裁开后和制成算筹笔尺的硬木留下的枯萎干燥的味道,和整个夏天的闷热湿潮背道而驰。 还有那天浑天监察院的大火,她最后记住的感觉除了炽热的折磨还有从身后围拢的力量。 都是一个人带来的熟悉,都是一样的真切。 马蹄踩进水里激起的声音清脆悦耳,这是她原本打算逃跑的路线,水花溅起到滚热的脸上,唐云羡觉得全世界都变成一团模糊的云雾向她围拢而来,这里和此刻都是她所停留过最舒适的地方。 她闭上了眼睛,熟悉的声音透着心脏扣响的胸腔传进耳中。 “唐姑娘你方才的神情你你真的以为我那一箭是要朝你去的吗?” 她能听出语气里的淡淡悲哀和无奈,还有一种很难分辨的情愫,比毒药还让她难受。 “为什么我在你心里会是这样的人啊” 她没有来得及解释就沉沉闭上了双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36 阴寒的空气拼命要挤进她的胸腔, 凉意箍进疲惫酸软的身体,唐云羡颤抖着睁开眼,黑暗扑面而来,她紧绷着坐直时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滑了下去。 一点橘红的暖光急切地照亮黑暗, 唐云羡眼前一晃,忍不住用手去挡,她惯用左手,可微微一抬左臂便火烧似的锐痛难当。 “是我。”时平朝的声音随着光亮的靠近出现, “我怕你一醒过来刺到眼睛, 所以没有点烛火。” 唐云羡的心跳慢了下来,她放下手臂,适应了光线, 看见时平朝正在床边弯腰拾起她刚刚坐起来时掀掉的海青色官服。 这衣服原本盖在她的身上,时平朝抖了抖,手里的烛光也跟着晃了晃, 他慢慢又把衣服盖回唐云羡的身上。 他坐下来, 两个人的目光毫无意外的碰到一起。 唐云羡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了, 她原本很喜欢这双眼里的干净剔透, 后来又觉得这份清澈只是黑暗的表面,可现在她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清,烛光闪烁着在他眼底跳跃, 照开一片柔暖迷蒙的淡黄, 浅浅的光晕中她能看清自己疲惫的倒影。 “谢谢你。”唐云羡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时平朝笑了, 眼里原本聚拢的温柔缓缓满溢着散开, “我以为你开口就要质问我,你要是问我‘为什么救你’这样的话,我大概会比之前发现你眼神里的绝望还难过得多。” 唐云羡想起昏过去前听到的仿佛轻叹一样的话语,不由自主移开目光,转去观察四周。 这是个阴暗的石室,墙壁斑驳得都有了青苔,铁灰色的石头切面整齐,并不是那种浑然天成的山洞,这种阴暗的感觉太熟悉了,唐云羡诧异地重新看向时平朝的脸,“玉烛寺的地宫不是已经毁了吗?你是怎么又带我来到这里的?” “玉烛寺的地宫其实比你想得还要大,火烧毁了一部分又被封死了一部分,我们在的是个隐蔽的角落,快要到城南了,再往下走就是上风湖,所以不能再挖只得停在这里。”他耐心地解释,“我见过地宫的图纸,所以知道这里。” 唐云羡点点头,“这样的秘密都让你知道,太后一定很信任你。” 时平朝的目光忽然黯淡了,“她曾经信任过我。” “我都知道了,只是从孟莞华口中知道的真相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太多。”唐云羡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放轻下来,她又感觉到一阵寒意,是受伤的左臂,原来时平朝把她的袖子齐齐裁去包扎好了伤口,纤细的胳膊就这样孤零零伸在衣衫外,才会觉得这样冷。 时平朝见她苍白的手臂上隐约看得见青红的脉管,体贴地把自己的官袍又披在她肩上,“她和你说了很多我的事吗?” “大部分都是我已经猜到的。”唐云羡垂下眼帘,仿佛这样能掩盖外袍触碰肩胛时脸上泛起的一抹红意。 “我一直没有如实相告是因为,我太早知道你的身份。”时平朝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想你可能会恨太后,我却要为她复仇,你一定也会恨我。” “你是怎么知道的?” 时平朝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平的纸和一角几乎褪色的鲜红,“这个红烛令是我在救姑母时在她那里发现的。” 唐云羡接过来展开,看见自己急切稚嫩的字体还留在快褪色的暗红上面:宫变,速逃。 “这是师父死后,我最后向宫中传得消息。”唐云羡不用展开那张纸也知道是什么了,“所以你第一眼看到我替你写得星象记录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时平朝笑着点点头,他像是在回想他们相遇的那个瞬间,嘴角和眉梢的弧度都温柔得让人不知所措,“后来我就又把你写的东西抄了一次,你的笔迹我就自己留下了。” “秦问后来找我的麻烦,你帮了我?”唐云羡一下子明白了很多当时便觉得用巧合解释太过牵强的事。 “他也知道你的身份,是我说的,他那样做只是想警示你,我们都没有想过要对玉烛寺赶尽杀绝,我要报复的甚至不是皇帝,而是那些在最后背叛了我姑母的叛徒。”时平朝放下烛台,缓缓说道,“我因为反对姑母在朝中的暴虐手腕被扔去了禁军,从最低级的士卒做起,那时候认识了秦问,我和他可能就像你和玉烛寺那些朋友的关系,都从最阴暗的时候并肩走出来,就自然成了朋友。后来姑母想肃清禁军里不安分的世家子弟,秦问当然也算在内,他家世受皇恩,他当然不喜欢姑母的专横霸道。我在姑母手下救了他一次,其实这并不难,姑母那时已经顾不上这些小角色了,她的志向就近在咫尺,离巅峰只差一步,身后的阻碍自然不会放在眼中。” “所以秦问会帮你除掉那些当初太后的秘密党羽,如今他们都安然享受背叛和沉默带来的荣华富贵,这些人也原本背叛了皇上,他们是你和秦问共同的敌人。”唐云羡终于知道了名单的下落和秦问为什么会是那个与中书令孟大人见面的神秘人,“你们本来是想借这次暗杀造成的人心惶惶顺势动手,但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被冤枉后要洗脱罪名的人是你。” 时平朝的笑容里有欢喜也有苦涩,“我想了很多办法,都想把你推开这次风浪,但后来我明白了,你不只是为了自己,所以你是不会避着危险绕路。”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局促和不安取代他们谈论阴谋时那低沉的话语,唐云羡不明白为什么他忽然止住话,便等他继续开口。 “所以我刚才见到你说我想明白了,其实是我猜出徐大人也是玉烛寺的后人,那她就一定是在女扮男装。” 唐云羡脸上一热,嘴上却嫌弃极了,“我们在说性命攸关的大事,你能不能有点主次轻重”她这样说着,埋怨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这也是我性命攸关的大事,在皇宫里,我以为我势在必得,可转过头又看你比对着我时温柔百倍去安慰别人,我当时真的很生气。”时平朝忽然笑出了声,他声音清澈温和,这样低低的自嘲很是好听,“其实我最气的还是你都不跟我解释一下,我是觉得在皇宫里,我已经明白了你奋不顾身救我的心意,可转头移情别恋的太快,实在伤心。” “我什么时候”唐云羡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有时她真的不懂旁人的脑子里都装得是什么,只好叹口气作罢,“你其实也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的吧,即使知道我是玉烛寺的人,你对我的了解也没有那么多,你不该随便就就觉得我该让你生气。” “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时平朝笑着看她。 “那你说,我是谁?”唐云羡不信他知道自己是凌慕云的徒弟,该是这一任的玉烛寺卿。 时平朝的眼睛闪烁着的,是她从没见过的光辉,“你曾经是玉烛寺的后人,现在长公主的徒弟,枯荣观的弟子,道号清衡,但这是假的,你真名姓唐,别人叫你的假名清衡居士,只有我叫你唐姑娘,你是个知道很多秘密的人,你怀疑过我,但我不怀疑你,因为你是我时平朝倾心的人,我还从来没有喜欢过谁,如果我喜欢得不好,还望唐姑娘见谅。” 唐云羡愣愣地看着时平朝,脑袋被他的话塞得满满当当,其他什么都容不下了,直到时平朝小心翼翼试探般得靠近她,像是在宫中那次偷袭得手般亲到她的脸时,她才意识到这个举动的大胆,抬起右手拍进时平朝的胸腹,他往后一仰,猝不及防跌倒地上。 唐云羡又震惊了,她以为自己还被□□牵制,哪有什么内力能用,情急之下挥掌出去也就是想推开时平朝,可内劲这样丰沛她完全没有预料到,时平朝皱眉捂着胸口爬回床边,她才从诧异中恢复,“我中得埋心散怎么好得这么快?” “我我有解药。”时平朝揉着胸口,挤出艰难的笑容。 唐云羡这时满怀歉意也晚了,可她还是觉得时平朝靠过来的举动是找死,是活该的另一种表达形式。可她的脸太烫,比左臂的伤口还灼热难受,她可能也是活该。 “你哪来的解药?”为了缓解尴尬,她只能换了话题接着问下去。 “我有很多玉烛寺该有的东西。”时平朝从痛苦里缓了过来,又能微笑着说话了,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放进唐云羡的掌心,“这个也是。” 唐云羡的目光在触碰到一抹霞红时牢牢凝固了。 这一小块绯红的三角玉佩,她是与凌慕云相遇时第一次见到的,那时这个东西的威力让年幼茫然的她疑惑,后来她才明白这个是红烛令的印鉴,三角形压印在叠好后纸写的令文上才会让红烛令有使人胆寒的魄力。 这个东西本来也该属于她。 “姑母临死前给了我这个红烛令,她希望我能支配玉烛寺,替她完成没有完成的心愿。”时平朝鼓足勇气去覆上唐云羡摊开的手掌,这次她没有还击,曾经天下最让人恐慌的印记在他们两个人的手掌间变得温热,“可我不想这样,别人命换来的野心,我的胸口塞不进去,我对权力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是权力送我全家到了极北之地,又是权力召我返回,它的魅力在我看来很荒谬,我不想拥有但也无法漠视。但姑母始终是我的恩人,她把我从磨难的地狱拯救回人世间,又给予我信任和嘱托,让我掌握自己的人生,可我辜负了她,坚持了自己的信念,是我有愧于心。所以,我要为她抚平死前最后的怨恨,那些背叛她的人并不无辜,我会继续揭露他们的罪行,直到每个人都得到惩罚,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将这次行刺的嫁祸在他们头上,你和你的朋友就能安然无恙,孟莞华也没办法再要挟你们,她害怕我说出真相,我可以保持沉默,但前提是你必须安然无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37 安然无恙四个字让唐云羡心头一暖, 却又马上不安的躁动,她隐约觉得是哪里不对,不是时平朝,而是别的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你怎么了?”时平朝看她纤细的眉尖若有似无的往一块凑, 刚才还闪烁飘忽的目光此时已然重新聚回锐意的一点。 “孟莞华想对付玉烛寺,你知道她除了清衡还清楚谁的底细吗?”唐云羡相信时平朝一定清楚。 “她知道清衡姑娘的身份也是因为长公主的缘故吧。”时平朝沉吟后说道,“清衡跟在长公主身边出入的次数不少,莞华在玉烛寺时或许与她见过面, 所以才敢断定, 但其他人她未必知道,比如你,我其实也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还有徐大人,虽然我猜她一定是个女子也和你一样出身玉烛寺,但她到底什么样的来历, 我也不清楚。大概莞华和我是一样的。” “她如果真的见过清衡, 那清衡就有危险了!”唐云羡掀开时平朝的朝服跳下床。 “我和你一起去。”时平朝了解唐云羡雷厉风行的性格, 拦着她没有用, 只能帮忙和照顾。 “不,你帮我一个其他的忙。”唐云羡把红烛令塞回时平朝手里,“你拿着这个去找徐君惟, 就说是唐云羡让你来的, 让她去找长公主殿下, 她如果不肯听, 你就打到她听为止。”唐云羡觉得徐君惟是打不过时平朝的,让时平朝制服徐君惟还算简单,她和清衡约好在独一亭见面,穆玳油盐不进,还是要她自己来。 “唐云羡是你的真名吗?”时平朝在刚刚被唤醒的紧张中却握住一缕低柔的线索,这是所有线索里最让他心动的一条。 “你的重点怎么总是错的!”唐云羡怒目而视,可又不像真的生气,她先一步离开,头都不回,可刚才咬牙的细细动静仿佛还在安静的石室里回荡。时平朝低头一笑,无奈和喜悦都挂在眼角眉梢。 唐云羡没想到这里离城南这样近。 天色已晚,可她露着的胳膊还是太显眼,披时平朝的官服满街乱晃也不是那回事,她从驿站后仆人晾衣服的竿子上扯下一件绛紫色的宽袍穿好,腰上用原来的胭粉色宫装的腰带在外面打个结,娇嫩的颜色古里古怪衬着旧如老铜的外衫,唐云羡混进衣着鲜丽的游湖人群中,冷眉冷眼也不像盼着风月的妙龄少女。 阴天的黄昏里,来上风湖的人都盼着下雨,这几天雨少了很多,帝京的人又不习惯了,终于又盼来了阴天,一般这样的天气,穆玳都要陪那些世家公卿的子弟游湖,如果天公作美,船刚到湖中央,雨便落下来,一丝丝垂进镜一样的湖中,比所有名贵的纱绢都要轻柔曼妙。 将黒未黑的夜,欲落未落的雨。 湖中传来一阵空寂的低鸣。 阮琴声低而细,有时听来像女子的呜咽,穆玳很会弹阮琴,这几声连续的轻颤像雨真的落了下来,但路面干燥,并没有潮湿,湖面平整得一浪一浪漾开轻波,没有月光,湖水就像一整块没雕琢的墨玉。 唐云羡不是第一次听穆玳弹琴了,她听得出这复杂的指法。 独一亭里这时该没有客人,漆黑得像快美丽的礁石,唐云羡打算在这里等清衡回来,于是径直走上二楼清衡的房间,燃起烛火。 阮琴的声顺着水面荡悠悠得闯进她刚打开的窗,可忽然调子就变了,像是有人拿刀背刮擦琴弦,千军万马踏地而来,闷闷的滚雷响起,分不清是穆玳还是老天爷弹出来的音色。 唐云羡抬手灭灯,动作迅速毫不拖泥带水,她从二楼跃下,体内余毒尽消,轻功已是随意施展,踩上一个船篷,借着刚刚黑下来的天空,她又往下一个船顶上跳,落得极轻,船里的人只疑心起风了雨要来,完全不会想到有个人穿梭在上风湖的船只之间。 穆玳的琴声仍在指引,唐云羡循声而来,最后停在一艘最大的船上,这艘船船篷是用乌藻木凿成,这种木材稀有罕见,长在海边海水倒灌后的湿地里,木制极轻却贵重千金,这种木头做得船没法在海上大风大浪里遨游,可在有钱人家的池塘里和上风湖这种波澜不兴的水面,船造得大了也能浮得优哉游哉,徜徉温柔,随风而走,很有奢靡的艳冶风情,乌藻木木质细密,好浮色,上了色后更有富贵人家的气派,唐云羡脚下的不知是谁家的船,漆黑的天里船只四角都挂了琉璃风灯,好的蜡烛光焰偏白,透过亮色的琉璃照出明晃晃融金似的光,穆玳就坐在船头那两盏灯淡金色的光里,抱着一柄乌木的阮琴,不过已经换了调子,还是那种缠绵悱恻的曲子,可不知为什么,唐云羡总觉得穆玳即使弹这样的曲子,也总带着孤冷的寒意,尤其在盛夏的傍晚听,总觉得会有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自己肩头。 琴声停了,唐云羡看不见的船舱内传来了几声缓慢的拍掌声。 穆玳笑得妩媚可人,缓缓站起身,却忽的一斜,尖叫一声摔进湖里。 唐云羡看在眼中,心里想得却是摔那一下也太假了吧 她看出穆玳是故意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船上的人慌作一团,她略微沉吟,心想刚才穆玳一定是看到自己燃灯的光才想到用琴声传讯,如今假模假式的落水,难道也是有什么消息吗? 唐云羡只好自己也悄然入水,深潜一些后朝穆玳落水的船头游去。 水里太黑,什么都看不清,又是没有月光的夜晚,比不上那天她和时平朝相遇时的视野,唐云羡想着会不会穆玳沉到更深的地方了,又往下扎了一个身子,忽然,有东西抓住了她的腿。 上风湖这样旖旎的好地方,也没有什么水鬼的传说,就算有,唐云羡只当再杀它一次让它做个鬼中之鬼,也不会怕。但顺着她腿游上来的确实不是水鬼,而是穆玳。 穆玳穿得是绫罗轻纱,进了水里就像一个粉嫩的水母,袖子和裙摆以及披纱全都在水中无依无靠的摇曳,她塞给唐云羡一支弦轴,大概是落水时从阮琴上取下的,唐云羡握住这个东西,想看清漆黑水里穆玳模糊的脸,可她水性一般,穆玳却像一条艳丽的锦鲤一个转身绕到唐云羡身后,挺身一蹬,两脚稳稳踹在唐云羡的背心上,蹬出老远。 这猝不及防的一踹,唐云羡连着吐了好几串泡泡,一口气几乎憋不下去,可她再回头时,穆玳已经浮了上去,她也只好握紧弦轴,卖力游向岸边。 上风湖最偏僻的地方还是有几个零星的游人,湖底突然冒出的黑影吓得几个人惊叫四散,黑影上了岸也不停留,像水鸟一样冲上天空,消失不见,游人心悸之余再去寻找,在漆黑的夜色里却什么都看不清了。 唐云羡浑身湿漉漉的,在快要下雨的闷热夏夜也还是浑身发抖,更别提她刚刚受伤的胳膊又泡了水,一跳一跳的疼,她却不敢随便停下。直到远离上风湖,在一处僻静的宅院屋顶上,她才停住,抹掉脸上的水珠,拿出握紧了一路的弦轴。 弦轴里面是空心的,堵口封着红腊,像凝固的血,穆玳心思细密又是玉烛寺少卿教出来的徒弟,哪怕没有武功,多少会武功的高手也未必能和她一较高下,这样大费周章,只怕里面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唐云羡碾碎蜡封,红色的粉末在她指尖稍稍变软,里面的纸卷被她用手指夹出,唐云羡的目光一触到上面的字迹,本来就被寒意笼罩的身体像结了冰。 穆玳一定是极其紧迫的情况下用画眉的螺黛写在染唇纸的背面。 独一亭暴露,远离,莫管。 孟莞华还是找到了又一个人,自己手里的筹码越来越少,已经都押上和她对赌的局面,穆玳想必是发现自己被盯,于是找个理由跑去游湖,只能用这种方法来秘而不宣的巧妙方式传递警告。 可她太傻也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唐云羡眉宇间有了怒意,她这个时候一般就是要骂人了,但眼前乌黑黑的天还在酝酿比她的脾气大得多的怒涛,雨还没有掉下来,她甩了甩沾湿的长发重新箍好,就这样穿着湿了的衣服,扯掉包扎伤口的布带蒙了脸,沿路返回。 上风湖畔人又多了。 这次不是等着登船赏雨了,人群围着独一亭,议论着来抓一个风尘女子怎么派了这样多的禁军。 唐云羡见到穆玳还湿漉漉的,身上披着一件干燥的披风,低垂着脸,围着她的禁军里并没有秦问,而是一个陌生的牙尉。要是秦问来唐云羡还能想办法和他串通一气,如今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她们这些玉烛寺的人想洗脱嫌疑,秦问和时平朝想揪出当年背叛的卑鄙小人,而他们共同的阻碍都是孟莞华,这样一来,秦问也不再是敌人。 不需要他的时候,他次次碍眼,需要他的时候,他人又不在。 唐云羡决定直接出手抢人。 她藏在屋顶,看了看手中的弦轴,绷直手臂,往外甩去! 弦轴正正好好击中了一个站在湖边看热闹的人,那人本来身形就胖,这样的力道摇晃着就往湖里跌去。 “救” 接上他没喊出的是水花乱溅的声音,紧接着金属抽离刀鞘的阵阵嘶鸣吓得人群四散而去,禁军们握刀在手,驱散人群后朝湖边整齐得戒备,可这时,从天而降的黑影两掌击中离穆玳最近的两个禁军的后背,他们吐出的鲜血和雨点一起落在了地面。 下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