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明》 《筑明》正文 第1章 春雨如旧绿江岸 灵谷茶香溢南山 公元一五八一年,按照咱们东方人的传统,这一年又被称作大明万历九年。是时神州大地正逢立春时节,连日未见停歇的如丝细雨轻抚着嫩柳翠柏,努力驱赶着凛冬的严寒。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炎黄子孙们张灯结彩,舞龙舞狮,精心描绘勾勒出一片其乐融融的新春祥和。近年来得益于朝廷新政,减免赋税、肃清吏治。本就生来安分的大明百姓们无不满心欢喜的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历经千载风云变幻,沧海桑田的华夏九州,也得以再度焕发出勃勃生机。 应天府江宁城外钟山灵谷寺,自从南朝梁武帝时期修建起便一直是修禅礼佛的福地。本朝开国后,又幸得太祖洪武皇帝御赐金匾,顺理应当的被誉为天下第一寺。只可惜后来的成祖永乐皇帝于靖难之役中夺得皇位,朝廷随之北迁顺天府。灵谷寺的香火虽再也比不上往昔鼎盛时期,但大体上倒也还说的过去。许多达官贵胄、巨贾富商们皆是不远万里也要亲临寺中上香一柱,略表诚心,乞求得菩萨保佑,佛祖庇护。 要说在往年的正月间,钟山上的香客早已是络绎不绝,却唯独今日,这昔时门庭若市的佛寺显得分外冷清。各色各样的旅者们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面色凝重的锦衣卫,手按长剑镇守在山门以及各个出入要口。本就庄严的古寺又缺了世俗游客的润色后,在卫士的衬托下隐隐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半山紧闭的山门外,南京六部大大小小的官吏们身着公服头顶乌纱黑压压站了一片,正各自三两成群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就这样候了好半天,大约一直到响午时分,就在众人渐感饥肠辘辘之时,厚重的寺门才终于缓缓开启。伴随着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一位身型短小的中年人在卫士的拥簇下走入人们的视野。只见他双鬓及短须似乎并不符合这个年纪的苍白,一对外眼角下垂的三角眼中投射出阴冷的寒光。众人见中年人出现,连忙缄口止言站直了身,刹那间,山门外竟是一片寂静。 中年人站在台阶上,嘴角微微上扬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眼前的场景好像令他很是满意,只听他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后拱手说道:“诸位大人,阁老奉旨正在大殿内替皇帝陛下诵经祈福,随后便启程返京不在应天府停留。阁老特地嘱咐,说诸位皆是我大明的社稷之臣,还需恪尽职守以公事为重,一番美意在此谢过,若有公文奏本可由在下代为转呈,无他要事,这便请回吧。” 南京诸臣在这冷风中伫立许久,眼看就这么一句话就想要打发了自己,自是不会甘心,心里琢磨着:“什么社稷之臣,国事为重,我等在这应天府当差就如同被流放了一般,原本还指望可以觐见首辅大人,若有幸博其青睐,定可平步青云,仕途亨通。怎奈人家根本就没想过要搭理自己。”原来,这南京应天府虽是大明一朝的起源之地,也任然保留了完整的六部行政机构,但奈何朝廷北迁已久,南京的六部五寺也在所难免沦为虚设,长久以来都是那些在朝中不得志之人的聚集之所。众人怀揣着同一个心思,你看看我,我瞧瞧他,顿时间便又嘈杂了起来。 苍首中年人眉头微皱,并不想再与众人多费唇舌,挥手示意身后数名提着托盘的锦衣卫去执行各自的任务,同时用那锐利的目光来回扫视着阶下,最终定格在一位身穿素衣布履,独自站在角落里的短髯白发老者身上。中年人走下台阶,穿过人群径直来到老者面前,一改适才冷傲的神情,语气恭敬的作揖行礼说道:“殷兄,京师吏部有几份公文,还请随小弟进寺签收。” “垂暮之年,怎敢再闹烦朝廷记挂?老朽甚是惭愧,惭愧啊。”短髯老者立时躬身还礼。相较于此番同行的同僚们,殷正茂看上去似乎并不起眼。古稀之年的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年轻时风华正茂的气宇,阔别战场多年,那股杀伐决断的锐气也随着岁月褪去。此时更是无官无职,白身居于徽州故里。 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体型魁梧的殷正茂整好衣襟走出人群,他清晰感受到了身后那一束束妒忌的目光,于是乎略微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拦下了前面带路的苍首中年人:“游兄,还请稍等片刻。” 中年人闻声驻下脚步,一脸平静也看不出到底是喜是怒。殷正茂见状忙再作一揖,回身向众人说道:“诸位大人,且听我一言。灵谷禅寺乃佛门清净之地,若因我等无端喧哗而叨扰了阁老礼佛,可就是大不敬之罪。我想诸位到此皆是想要一睹阁老风采,倒不如就听从游兄适才所言,递交奏折在此静候,稍后再为阁老饯行。游兄,你看如此可好?” 中年人微微颔首,意为默许,随后,一高一矮的两人便走入院中,古朴的寺门再度紧闭。南京众臣见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只得各自将怀中备好的折子交予锦衣卫,缩了缩脖子在这幕冬的寒风中继续着等待。一个年纪尚青的小主事有些不服气,小声嘟囔着问身旁的上官:“章尚书,您贵为南京户部尚书都不得阁老传召,那短髯老者和许人物?竟能有此殊荣?” “你这小子,可莫要妄言。殷兄乃是前任顺天府户部尚书,与首辅张阁老兼有同科之谊。况且他戎马半生,战功显赫,也着实令人钦佩。”章尚书瞪了眼一脸疑问的下属,轻声斥责道。 空荡荡的禅寺里静如冬雪,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在那楼台玉宇之间。殷正茂与苍首中年人踩在湿漉漉的石砖上,踏出阵阵规律的潺潺声。 “游兄,一别数载,老朽想念万分呐。”殷正茂率先打破了沉默。 “殷兄一去,了无音讯,哪里还曾记得我们这些故朋旧友?在你辞官归乡不告而别后,老爷数次传书请你出山入朝共事,殷兄却总拒人于千里之外。每每念及,老爷皆是黯然神伤。只是实在不知,到底是哪里开罪了殷兄,还望直言相告。”苍首中年人姓游名七,从少年时起便追随首辅张居正至今已有三十余载,被其引为心腹,张府大大小小的事宜皆是由他掌管安排。 “游兄,人到了我这个岁数,什么功名利禄,雄心壮志,都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所求之事无非是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再过上个几年清闲日子。老朽也自知有愧于叔大,日夜心中难安呐。”殷正茂摇头叹道。 “殷兄能够看破尘世,淡泊名利,小弟由衷佩服。此次阁老离京数月急于返程,但知道殷兄你离得不远,说什么也要来和老朋友再见上一面闲话叙旧。”说话间,两人已绕过大雄宝殿来到寺院东首的一间临湖水榭中,苑内空无一人异常幽静。一组精致古朴的茶具整齐的摆放在榭中石台上,已然被煮沸的瓷壶中飘散出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茶香,湿润的空气里完全充斥着那苦涩的芬芳,令人提神醒脑如释重负,顿时忘却了世俗间的烦恼。 两人落座后又客套了几句后,游七随即从袖中掏出了一封官凭,放在面前的石台上,似有深意的说道:“殷兄,可莫要再辜负了阁老一片心意。” 殷正茂的目光从茶壶转移到了官凭上,不禁眉头微皱露出难色。虽在赋闲的这三年间已曾多次谢绝朝廷的封赏,但此刻要让他当面回绝,却着实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殷兄,莫要为难。还请过目后在做计较。”殷正茂为难的模样被游七看在眼里,遂伸手将官凭推到他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殷正茂被逼无奈,只能深深吸了一口诱人的茶味后捧起翻阅。 “原顺天府户部尚书殷正茂,在职期间竭忠尽智,功勋卓著。至使海疆肃清,倭奴闻其名而丧胆败逃。今念及旧功,特荫封殷氏次子殷宗傅为锦衣卫轻车都尉。受封后,克日进京述职,不得延误。”看着那一行行活跃在折子上的蝇头小楷,殷正茂情不自禁喜从心生。虽然自己确实年纪大了不再对功名爵位太过在意,然则生为人父,对爱子的关怀是出于天性,又有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子承父业,青出于蓝,光大门楣?不过在短暂的喜悦后,他还是很快冷静下来,佯装忧郁的推辞道:“犬子愚钝,恐难当大任呐!” 游七淡然一笑不置可否,正想回话却忽闻苑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殷正茂闻声望去,但见一身着蟒袍腰环玉带,身材魁梧器宇轩昂之人健步如飞向亭榭走来。那张威严的国字脸上容光焕发,但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倦。垂至胸口的长须已经开始泛白,随着步伐凌乱在微风中。此人便是当朝中极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兼任吏部尚书张居正,伴在其身旁的还有灵谷寺现任住持,圆邺禅师。 “殷兄自己无意功名,难不成也不想让小辈们去建功立业?为国效力么?”话音未落,张居正已然走进亭中,那高大的身躯卷起一缕劲风吹拂在殷正茂皱着的面庞上。 殷正茂起身行礼,时隔多年再见故人难免回忆翻涌,只感觉有股暖流涌上心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张居正大步上前,用力握住了他正作揖的双手,四目相视,两对炯炯有神的眼眸中,发散出清澈的光芒。 游七身为张府管家,察言观色自是一绝,他知道两人有许多话要说,便侧过身双掌合十,轻声向圆邺禅师说道:“大师,此次奉太后懿旨,从户部调拨了些许善款,以用做禅寺修缮。还请随小人验证交接。”圆邺禅师也是心领神会,答谢了朝廷恩典后与游七一同告退,偌大的苑中仅剩下张殷二人。 “殷兄,京城匆匆一别到如今再见,不想我也是两鬓斑白,垂垂老矣。遥想当年我等在徐阶阁老门下时满腔热血,指点江山,是何等的豪情壮志啊。”二人携手落座,张居正端起滚烫的瓷壶为殷正茂沏了一盏,转瞬间幽静小苑中的茶香更加浓烈。 “近年来,叔大你辅佐幼帝,文治武功旷古绝今,世人有目皆共睹之。老朽垂暮之年,耳聋眼瞎,蓬头历齿,辞官归乡后躲在深山里不问世事,想来真是惭愧。”殷正茂微笑着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表面的汤氲继续说道:“老朽提督两广之时,最爱此物,叔大竟然还一直记得。” 张居正低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端到鼻子边嗅了嗅:“这普茶乃是黔国公进贡给朝廷的,知是殷兄所好,特吩咐游七带上了。那些年殷兄你定两广,平倭乱,当真是威镇寰宇,名震南国啊。” 殷正茂听出了张居正话中之意,长叹一声满面愧疚不无真切的说道:“叔大情深义重,老朽岂会不知。可现如今我大明四海升平,朝廷也是能人倍出,猛将如云,哪里还有我这把老骨头的用武之地?” “殷兄所言差矣。”张居正摇头打断了殷正茂的话:“殷兄又岂只是将兵之才?前些年在京掌管户部之时,不也多有建树吗?” “叔大谬赞了。”殷正茂一边陪笑,一边为张居正满上一盏茶。 张居正静静的看着面前空盏渐渐被橙绿色的茶汤充盈,脸上换上了一副忧郁的神情叹道:“自陛下登基任我为首辅以来,不过十年光景。我大明可谓是国泰民安,兵精粮足。可谁料在世人眼中,只道我独断专权,任人唯亲。” “于谦危难之中挽救大明落得个身首异处,徐阶忠心为国却换来一句徐阶小人永不录用。世间本就多是鼠目寸光之辈,叔大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又何须将此等风言风语放在心上?”殷正茂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但还是不动声色的出言相劝。 “世人非议我岂会在乎,但若像殷兄这般的多年知己也是心存芥蒂,又怎能无动于衷?想我与那高拱只因政见不合而闹得分道扬镳,此事竟成为你我兄弟间的一个心结,更有甚者致使殷兄你毅然辞官,归农返田,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张居正面色凝重,怆然泣道。 “叔大与我有同科之谊,高阁老对老朽亦有知遇之恩。你二人相争,实非我之所愿,故而也只能远离朝政,闲云野鹤。如今逝者已矣,再提这些陈年旧事作甚?”殷正茂辞官后还是第一次与张居正当面谈及高拱,心中难免紧张,但多年的宦海浮沉还是让他面不改色,处变不惊。 就在殷正茂聚精会神准备应对张居正接下来的发难之时,却见张居正脸色一变,一扫适才的阴霾,笑着说道:“人老多情,难免念旧。如今看到我儿敬修他们,就会想起我们年轻时赶考功名的样子。故而此番特地给宗傅贤侄和高阁老的独子务观贤侄在京师里安排了个一官半职,权当是弥补我当初的过错吧,还望殷兄莫要推辞。” “犬子愚钝,承蒙错爱。倒是务观天资聪慧,若再得叔大你扶持,假以时日相必能够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才,高阁老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了。”殷正茂搓着白须微笑着点头称赞。 “好,即是如此,那就有劳殷兄将上任文书转交给务观贤侄吧。”张居正从袖中取出官凭,推到了殷正茂的面前。 “好,那老朽就去一趟新郑,可不敢辜负了叔大的良苦用心啊。”说着,殷正茂伸手想要接那迎面递来的官凭,谁知张居正并未放手,反而是用力的按在了石台上。 张居正直视着殷正茂疑惑的目光,语气瞬间变得冰冷:“在务观丁忧期间,朝廷已派人去过新郑,却没能寻到务观的下落。殷兄此去,岂不是白跑一遭?” “啊?竟有此事?老朽着实不知啊!”殷正茂吃了一惊,满脸诧异看上去就像是事先毫不知情一样。 两人的目光紧紧交织在一起,殷正茂深邃的双眸浩如烟海,好像可以掩饰所有是非,张居正的眼神则锐如闪电,窥探着世间一切的真相。沉默,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静止了一般。最终还是殷正茂率先支撑不住,一缕转瞬即逝的怯意从他那混沌的眸子里闪过。 张居正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丝不安,默默收回了按在官凭上的手起身走到亭边,望着阴沉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殷正茂心中一凛,明白在这番博弈中已然落了下风。还不及懊恼,看着张居正那伟岸的背影,他忽然泛起一阵酸楚。眼前这个年逾半百的老朋友虽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可他却是那么的寂寞:“叔大,老朽有些话迟迟没能有机会与你说,今日直言若是有何得罪之处,还望莫要怪罪。”说着,殷正茂也站了起来:“有明以来二百余年,历经正德、嘉靖两朝,已渐渐展露出日暮西山的颓势。幸得有你起衰振隳,方得见这盛世如初。然则近五十年来,为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之位,前有杨廷和、杨一清、张璁、夏言,后有严嵩、徐阶、高拱和你张居正。哪个当权时不是权倾朝野,风光无限。但只要一朝失势,轻则门可罗雀,重则家破人亡。方今天子聪慧伶俐近弱冠之年,又得叔大你言传身教数十载,相必日后定可成为一名有为之君。叔大何不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张居正低下头看向平静的湖面,点点滴滴细如牛毛的春雨扎在湖面上激起朵朵涟漪。听着殷正茂的话,他不禁回想起老父离世自己夺情时的场景,当时便惹得师生反目,闹得满朝动荡,完全出乎事先的意料。 “古有商鞅韩信,本朝的刘基解缙,哪个不是忠君爱国,功盖千古?高出不胜寒呐,登得越高,一朝失势只会摔得越重。叔大你是聪明人,其中道理也不用我多言。”殷正茂见张居正没有回应,苦口婆心的接着劝道。 话音刚落,突然一声闷雷在半空中炸响,原先的细雨也随之变得滂沱。张居正立于亭边,衣角难免被打湿令他顿生寒意,同时一股强烈的疲倦笼上心头,只听他幽幽念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殷兄,我虽身处高位,但圣人训言片刻未忘!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天地为证,日月可鉴呐!不过今日幸得闻殷兄一番肺腑之言,也不枉相识一场。然则自古以来人去政息的例子比比皆是,当下之际我决不可退。待再过个年,新政根基稳固,陛下行事稳重后,我自当效范蠡归湖,张良辞汉之举,重归江陵故里,静享天伦之乐。” 听完张居正的一席话,殷正茂这才明白,他的心早已坚若磐石,定如泰山,索性也就不再多劝,转身斟了两杯茶后举起敬道:“叔大高义,老朽钦佩。只能以茶代酒,略表心中敬意。” 张居正接过,也不客气撩起长须一饮而尽。散发着芳香的暖流下肚,慢慢传遍周身,适才的倦意稍稍有所减退,强打起精神说道:“此行得见殷兄,畅谈一番实乃人生一大快事。只是我俗务缠身,不如殷兄这般洒脱。今日就此别过。”说着,他又看了一眼石桌上的两封官凭:“宗傅和务观的告身就留在这儿,全凭殷兄决断,我不再过问。” 殷正茂眼看张居正整理好衣冠长揖话别,心中甚是失落不舍,但也不好出言挽留,只能弯下腰深深一揖说道:“此一别山高路远,前途荆棘,老朽行将就木再也不能为叔大你鞍前马后。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只盼叔大谋国之时不忘谋身。老朽今年六十有八朝不保夕,不知还能否再见叔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涯何人不识君。”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殷正茂手撑着额头双目紧闭,呆呆的瘫坐在石桌边,张居正最后留下的那两句话不停在他脑海里回响。矛盾和纠结困扰着他疲惫的心灵,不知不觉中竟昏昏睡去。 沙沙扫帚划过青石板地砖的声音回荡在小苑长廊,一名僧人默默清扫着廊间的尘埃。殷正茂也不知睡了多久,才从一声呼唤中惊醒,睁开朦胧的双眼定睛一看,原来是游七提着一盒做工精美的茶罐正站在自己面前。 “虽是南国,但正月里天气尚未完全回暖,殷兄可莫要沾染了风寒。阁老已在山门外会见过南京众僚,特地吩咐小弟将这份薄礼赠予殷兄。”游七待殷正茂醒来,将茶罐放在桌上后便告辞离去。 殷正茂目送游七离去,心念一动叫住了他,从袖中掏出一柄金玉折扇喊道:“游兄,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柄折扇虽非至宝,但也是跟随了老朽多年之物,劳请游兄交予叔大。”游七接过玉扇也不多问,在路经长廊与那扫地僧人擦肩而过时,见他相貌丑陋忍不住多瞧了几眼,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沙沙的扫帚声一直没有停下,很快便来到殷正茂身边。殷正茂不加理睬,自顾自的品着那壶微凉的茶。 “朝廷给你和宗傅安排了个锦衣卫的差事。”冷不丁地,殷正茂忽然开口说道。 扫地僧手中一顿,但随即便恢复了正常。殷正茂拧起眉头接着说道:“我已决定让宗傅赴京就任,你如何打算?” “荆人与我怨恨重如山,冤仇深似海。”扫地僧终于开口,他声音异常沙哑,竟不似人声。 “张江陵虽有负与你,却有功于社稷万民。看来你每日听经念佛都不能化解掉胸中戾气。罢了罢了。官凭就留在我这,你好自为之。”音落,殷正茂提起茶罐和两封官凭从后山小门出了寺,避开众人朝着江宁城方向而去。 感谢您的阅读,不麻烦的能点个订阅嘛,万分感谢。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2章 舞象天子束发臣 马踏飞雪怒伊人 正月里的江南已微微有回春的迹象,灰蒙蒙的天空中时不时就会飘落几滴倾风细雨,扎在广袤的江面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扩散,交融。天水交接的薄雾边缘,隐约可见一位驼背渔翁披着破旧的蓑笠,撑着竹筏在一片青花色之中漫溯。 且说张居正一行,在灵谷寺巡视过南京百官后便取道北上返京。行在队伍最前沿开路的,依旧是那支由蓟州总兵戚继光委派的鸟铳骑兵,为首一员小将跨着枣红大马,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中等身材穿有一身银色山文甲,一杆红缨梨花枪横在胸前,威风凛凛,气势逼人。此人名为戚金,虽不过弱冠之年,但跟随其叔父戚继光南征北战十余载,战功卓著官至百户。此次奉命南下为首辅沿途护行,心中虽不甚情愿但一路尽职尽责毫无怨言。江南寻常的乡间百姓们几时见过如此阵势,纷纷拖家带口,争相沿路围观。 张居正浑身乏力斜靠在马车里的绒垫上,阁部以及各地呈送的奏折公文散落在一旁。连日来的舟车劳顿,让这位年近花甲的当朝首辅苦不堪言。透过窗欣赏着沿途的风景,难免又想起自己的家乡江陵。大半辈子都在京师为官,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像今日这般安静的去享受那熟悉的早春景象了。 大队以戚金为首,有条无紊的行进着,没过多久忽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戚金在这几个月里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心道定然又是传递公文的信使,但他任旧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派出哨骑前往探查。果不出他所料,不消多久,斥候便带回一封火漆完整的信封说是要交予张府游七。瞥了一眼火漆的形状,戚金知道那是锦衣卫的标志也就不再过问。 “老爷,已安排人秘密探查过殷宅,并未有任何异样。殷正茂从后山小门出寺后便回了他在江宁的府邸,不曾接触任何人。”游七催马来到张居正车前,小声言道。 “让他们继续盯着,可也别太过明显漏了破绽。若有了高务观的下落,莫要伤其性命,带回京师即可。”张居正低沉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老爷,何不直接与那殷正茂把话挑明?以免日长梦多。”游七疑惑的问道。 “殷正茂也不过是想保全高氏一脉骨血,于公于私我都不想与他交恶。再说量他高务观一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你去吩咐戚金加速行军,尽早赶回京城,这几日我心神不宁,不知是否有大事发生。”张居正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的嘱咐道。 眼前的这一切,还要从三年前也就是万历六年说起。是年,前任内阁首辅高拱在新郑家中辞世,其独子高务观在丁忧期间神秘失踪没了音讯。与此同时,时任户部尚书的殷正茂也辞官挂印不告而别。生性多疑的张居正察觉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便一直差人四处查访直至今日。 “呜~呜~”一阵悠扬的军号声响彻在江南的官道上,在戚金的指挥下,整支队伍都焕发出激昂的面貌。张居正耳畔满是战马嘶鸣之音,想要小憩一会儿却又无奈车马颠簸,百无聊赖中,他从怀中摸出了那柄殷正茂所赠的玉扇。古玉制成的扇柄通身剔透,净胜羊脂,挥开扇叶,一副正德朝书画大家唐寅所绘的《落霞孤鹜图》引入眼帘。张居正常年身居高位,对于这些名画倒是司空见惯,随意看了两眼便翻将过去。扇叶的背面,则是一段龙飞凤舞的行书。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张居正知道,这是正德、嘉靖两朝元老,首辅杨廷和之子杨慎朝堂失意被贬云南后所书的一篇《临江仙》。殷正茂年轻时领兵平乱,机缘巧合之下为他所得,一直视为珍宝,今日竟然忍痛割爱赠予自己。看着那苍劲有力的字迹,又想到自己两鬓渐霜,孤家寡人,此刻的他好像真正体会到了词中心境。 就在张居正一行快马加鞭赶回京城的同时,坐落于千里之外的大明国都又迎来新一轮大雪。呼啸的北风席卷着鹅毛般大小的雪花,肆无忌惮的按照自己的意愿装饰着这座肃穆的皇城。片刻中,巍峨的红墙黄瓦之间便被点缀上一片雪白。宫中执勤的大汉将军们手持长斧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宛如一尊尊石像,捍卫着皇室的威严。 文华殿里,刚刚年满二九的万历皇帝朱翊钧背着双手看着殿外的皑皑白雪。这是他继承皇位的第九个年头,在张居正和一群鸿儒大贤的悉心教导下,他早已从一个懵懂无知的顽童茁壮成长成为胸怀社稷报复的大明天子。这一日,他像往常一样正和自己的御弟以及伴读们等待着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前来讲学。 “皇兄,今日母后和冯公公去永昌寺奉香还愿,我们趁此良机,去万岁山上雪中狩猎如何?”潞王朱翊镠从殿内跑了出来,很是兴奋的扯着万历衣袖嚷嚷道。万历回头看着自己的这个胞弟,眼神中满是宠溺,嘴里笑骂道:“翊镠,你整日净想着玩,忘了待会儿申先生要来主持经筵么?” 朱翊镠有些不悦,撅起嘴巴嘟囔道:“申老头哪天不能来,皇兄你可是答应过我下雪天去狩猎的。君无戏言,如今冬天都已经过去了,好不容易又天赐良机,再不把握机会,岂不是又要等到来年么?” “朱翊镠,你自个儿贪玩还想拉上皇兄,我看你是害怕日后东窗事发,想要拉皇兄下水替你去受母后的责罚吧!”说话间,两人同父异母的栖霞公主朱尧姜蹦蹦跳跳着从后殿窜了出来,指着朱翊镠的鼻子质问道。栖霞公主幼年丧母,所幸隆庆先帝对这个宠妃所生的幼女爱屋及乌偏爱有加,万历的生母李贵妃为了后宫争宠迎合皇帝,便主动认领将她养在自己宫中。后来隆庆帝驾崩,李贵妃倒还是非常喜欢这个可人的小女儿,将其视为已出,毫无偏颇。 朱翊镠和栖霞从小一块儿长大,拌嘴早已是家常便饭,只见他转身便斥道:“栖霞,我与皇兄狩猎关你个女儿家何事?要你来多嘴?” 栖霞倒也不生气,回身便朝后殿走去,边走嘴里还一字一顿的大声嚷嚷:“好,好,好!皇兄与潞王殿下要上山狩猎,我去通知母后,让她备好晚膳为你们接风洗尘。” 万历对于日复一日的经筵讲学亦颇为厌烦,也一直想着可以出去放松一下,此时又见栖霞装模作样甚是可爱,便叫住了她打趣道:“我们的栖霞小公主平日里不总是吹嘘自己骑术如何了得么?不如今日让皇兄和翊镠开开眼界?”栖霞见自己的小算盘得逞,顿时心花怒放一路小跑着出了殿,说是要回寝宫换套衣服,片刻间就融入了茫茫风雪。 “翊镠,你去叫上政修同行,朕亲自去知会申先生一声。”万历目送栖霞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扭头吩咐道。 半个时辰后,几人来到皇宫北边山脚下的观德殿。万历和朱翊镠都是一身金盔金甲,十足的皇家气派。栖霞骑着一匹小白马,身穿一套纹有百花凤凰图案的银色盔甲,豆蔻年华的她身材娇小,看上去比两人矮了一截,但也有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这套百花彩凤甲乃是宫中匠人奉了李太后之命特地为她量身打造,以作为去年的生辰礼物。三人身后,还跟着个年岁相仿的素衣少年,那张清新俊逸的脸庞上透露出一丝稚气,雪花积攒在他头顶的束发上就如同古雕刻画一般。 “政修,今日之事,可千万别让张先生知道了。”万历对素衣少年说道。 “政修明白,家父日前还在南直一带,想必要到月底方可抵达。”素衣少年便是张居正的第七子,因年岁与万历相仿,一直被安排在宫中伴读,已有十年之久。 栖霞见张政修衣着单薄,关切的问道:“政修,你怎么就穿这点?山上肯定更冷,我差人去给你取件披风来吧。” “公主,政修皮糙肉厚又不谙骑射,不碍事的。”张政修俯头答话偷偷瞧了一眼栖霞,见她小脸蛋被风吹的彤红,心想你自己才该多穿些才是,但有些话碍于礼法说不出口。 “你的骑术是我们当中最好的,干嘛这么谦虚嘛。再说你看这个小胖墩都好意思穿的威风凛凛。”说着,栖霞朝身旁的朱翊镠努了努嘴。 “朱尧姜,你说谁是胖墩?”朱翊镠刚刚斗嘴本就吃了亏,此时听到胖墩二字更是气的暴跳如雷。 “我说胖墩是胖墩喽。”栖霞睁着杏目斜视着愤怒的朱翊镠,没有丝毫畏惧。 “好!那咱两来比试比试,先到山顶便算赢,输的人要给对方磕三个响头以作赔礼。你敢不敢!”朱翊镠抚摸着自己胯下那匹千金购来的西域良驹冷笑道。 “比就比!我还怕了你不成?哼!小!胖!墩!”栖霞也来了兴致,不甘示弱的针锋相对。 万历生性懒散,自然是不太爱骑马射箭的勾当,此番也只是想趁着母后和张先生不在京城,溜出来看看雪景散散心,怎料还没出发这对兄妹就先斗了起来,于是没好气的训斥道:“一个亲王,一个公主。金枝玉叶嘴巴里说出来的话就如同市井之徒一般,成何体统?” “皇兄,你出过宫么?你怎么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说话的?”栖霞耷拉着小脑袋笑吟吟的问道。 万历一时语塞,皱起眉头瞪了她一眼。张政修见状,忙上前解围:“陛下,潞王想和公主赛马料也无妨。只是这胜者的奖赏恐怕不太合适,还是请陛下来定夺吧。” 万历稍加思索后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好,你二人听好了,谁先到山顶,朕便将那对龙泉新进贡的雌雄双剑其中一柄赏赐与他。”朱翊镠和栖霞闻讯纷纷拍手叫好,张政修偷偷看了一眼栖霞那怡人的模样,心中一阵悸动。 四人整装待发,刚准备催马登山却有一人大喊着:“陛下留步!”健步如飞狂奔过来,不待几人做出反应就已然到了身边,一双大手一把扯住万历御马的缰绳。万历没做防备,被这忽然一扯吓了一跳险些跌落马下,回过神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张居正四子,锦衣卫佥事张简修。这日他正巧在宫中当职,听闻皇帝要登山,连忙赶来劝阻。 张政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冲上去拉住张简修的手臂说道:“四哥!陛下面前不得放肆!”张简修心知失礼,借势松开手跪在万历马前。 “张将军意欲何为?”万历面无表情的问道。 张简修跪在雪中却声如洪钟:“臣听闻陛下与潞王、公主要登山,特来觐言!雪天路滑多有不便之处,唯恐凶吉难料。陛下何不等太后回宫后再另择吉日?” 朱翊镠生怕这趟游程会被张简修给搅黄了,忙抢着说道:“张将军,陛下早已请示过太后,内阁申先生也已同意。难不成还要向你张将军请示一遍么?” 张政修听出了朱翊镠的敌意,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四哥武人出生,自幼只爱舞刀弄棒,嘴巴不是太灵光,生怕他再出言不逊顶撞触怒了万历,便也跪下替兄请罪道:“陛下,家兄职责所在一时心急,还望恕罪。”栖霞也没闲着,在一旁帮忙说情。 万历被这一惊虽有些不悦,但毕竟自己理亏,人家只是在履行职责不好责怪,遂好言安慰了几句,说自己去去就回,张政修也随自己同行,不必担心。栖霞见皇兄不准备追究,忙顺水推舟让两人起身。 “张将军,你就在这儿候着吧,待朕猎得些野味回来,你也那些去分给锦衣卫的将士们。走吧。”说完万历不待张简修起身便驱马绕过他疾驰而去,朱翊镠紧随其后。栖霞望了望张政修,心知他兄弟二人还有话说,不忘嘱咐他快点追上来后才策马追去。 张简修本还欲进言,却被张政修牢牢拉住,眼睁睁看着万历走远,这才怒气冲冲的甩开他呵斥道:“你怎能由着陛下胡来?这鬼天气登什么山?现在还不快去追?矗在这儿作甚?”张政修清楚兄长的脾气,这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只好等回府后再另行请罪。当下也就不再多言,翻身上马,追将上去。 万历三人驰骋在白雪皑皑的山间小道上卷起银蛇乱舞,朔风伴着大雪迎面袭来,寒意剔骨。朱翊镠与万历不同,李太后平日里虽然对万历管教甚严,但对这个小儿子却是百般宠爱,任由他放纵于飞鹰走马之间。也是因此,他的骑射之术远远高于整日满头苦读的皇兄。两人并肩出发没多久,便是一前一后。 栖霞在后面与张政修多说了几句话,稍稍耽搁了片刻,但她心中牵挂那柄龙泉宝剑,使出了浑身解数竟然后发先至,轻易便超越了万历。只见她扬鞭催马,身形矫健,那匹小白马就如同脚踏祥云一般风驰电掣。栖霞自幼便不愿安心享受宫中的锦衣玉食,一心想要成为大唐平阳昭公主那样的巾帼英雄,故而她骑马射箭之艺倒是不输男子。甚至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栖霞”这个封号太过文雅想改上一改,最后还是被李太后狠狠教训了一顿方才罢休。万历见她英姿飒爽,忍不住的夸赞叫好:“好,栖霞,果然好骑术!翊镠也不错,你们记着啊,先到山顶者得宝剑!”说完气喘吁吁的勒住了缰绳,与此同时,最后上山的张政修也追了上来,望着前方的两股雪尘驻下马。 万历喘着粗气,却见身边的张政修面不红心不跳,不禁有些不好意思:“看来朕以后还得多出来练练骑射啊,不然可就被你们甩远了。” “陛下九五之尊统御天下,学的是驾驭群臣之道,骑射区区小技又何足道哉。”张政修安慰道,眼睛却任然看向前方的两股雪浪。 “政修,其实朕有时候还真有些羡慕当年的正德皇帝,虽说在世人眼中只道他桀骜不驯,荒淫无度,但他活的却真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啊。刚刚栖霞说得对,自从父皇即位后朕就再未出过宫,大明对于朕来说,不过就是这么一座皇城罢了。”万历踱步来到山崖边,看着脚下那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语气里满是落寞。 在宫中伴读多年,张政修自然知道正德皇帝是何许人也,对于这位离经叛道的皇帝他也毫无好感。和天下士子一样,他深深笃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他不能够理解,为何正德皇帝贵为天子,却要和群臣为敌,至天下社稷于不顾,行事荒诞不经。此时听万历之言,心中虽极不认可但也不好争辩,只能说道:“现如今百姓安居乐业,户户皆有余粮,天下都在称赞陛下之德。待到陛下亲政后,定可大展宏图,像正德先帝那样御驾亲征瓦剌,也未尝不可。” “朕,何时方可亲政呐。”万历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山脚下的皇城,伴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志向早已不是这座宫殿可以容纳的下了。他知道,此去往南数千里,都是大明的国土,也都是他万历皇帝朱翊钧君临之地,他开始不再甘心活在别人的光辉下,哪怕整个帝国的确是在蒸蒸日上。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传到张政修的耳中却如同晴天霹雳,聪明的他掂量的清话中之意。的确,拦在万历至高皇权前唯一的阻碍,正是自己那个手握相权的父亲。“家父对朝廷,对陛下绝对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还望陛下念在他老人家为国效力多年,如今年事已高的份上,准其告老还乡。”短暂的愣神后,张政修脑海一片空白,翻身下马跪倒叩首说道。 “政修,你这是作甚?快起来,朕可不是那个意思。”万历诧异的下马挽起张政修,不忘伸手替他掸去衣袖上的雪花,语重心长的说道:“政修,父皇驾崩时朕才九岁,懵懂的年纪知道些什么?高拱那厮便说朕‘十岁孩童如何作天子’当时辛亏有张先生拨乱反正,朕如今才能够坐稳这个位置。于公于私,朕都离不开他。后来张先生教导朕读书、治国,其间种种朕更是铭记于心。政修,你打小儿和朕一块长大,彼此知心。若真到了张先生功成身退的那一天,朕希望你可以子承父业,继承他的志向,和朕携手同进,治理好这一片锦绣河山!” 张政修心乱如麻,神情复杂的看向万历。虽然万历所说的确实是他的愿望,但此刻听在耳中却无比别扭,令他始终定不下心。 “走吧,去看看翊镠和栖霞胜负如何。”万历拍了拍张政修的肩膀,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张政修只得再次上马紧随其后,心里却依旧十分混乱。 朱翊镠与栖霞两人为了胜过对方是一路狂奔,朱翊镠的坐骑产自西域,占了些许优势,栖霞却又胜在体型轻盈,故而你追我赶了半宿也难分高下。最终在山顶前最后的一个转角,栖霞的小白马纵身一跃高高飞起,宛如要上九天揽月似的登上了顶峰的石台。 栖霞难掩内心的喜悦,甜蜜的笑容绽放在那张因剧烈运动而彤红的粉嫩脸蛋上:“朱翊镠,你服气了么?”只听她得意洋洋的问道。 朱翊镠从那一跃的惊诧中回过神来,听到栖霞轻蔑的语气顿时火冒三丈。一把宝剑倒无所谓,但若赛马输给栖霞之事传出去,自己日后还有何面目待在宫中。四下扫视确认无人后,他冷笑着说道:“栖霞,你想要皇兄的赏赐我让给你就是了,可明明是我先到的山顶,你莫要胡言乱语损我名声。” 栖霞完全没料到朱翊镠会耍无赖,甜美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应对。朱翊镠见她不说话,接着说道:“你别以为母后养你长大,你便是母后亲生的了,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偏妃之女罢了。日前听闻鞑靼想要向我大明称臣和亲,依我看不如就让你去成这个婚吧,反正你喜欢舞刀弄棒的,和那些北方鞑子极为般配。” 愤怒的目光从栖霞一对美眸中射出,自己虽非李太后所生但贵为公主,又几时听过此等狂妄之言。更何况她为人友善,无论是对宦官还是宫女都从不摆公主架子,在宫中人缘极好。今日无端遭朱翊镠当面侮辱,怎能不气的是瞋目切齿。 朱翊镠见成功激怒了栖霞,暗中窃喜,心道今天定要羞辱你一番以报往昔之仇,于是继续讥讽道:“你不是整日练什么骑射剑术么?我大明可轮不到女人来舞刀弄剑。我看你是早有嫁去蛮子国的意思吧。” “朱翊镠!你口出狂言,满嘴胡话,如此恬不知耻,粗鄙混账。市井无赖都比你正直百倍,地痞盲流也比你君子万分,你有何面目做大明的亲王?”栖霞忍无可忍,厉声呵斥。 万历和张政修早在半路上就隐约听到了吵闹声,但终究没能听清是为了什么。慢慢踱步来到山顶后正巧见两人斗的正凶,万历苦笑着问向气鼓鼓的栖霞:“栖霞,在嚷嚷什么呢?来告诉皇兄到底是谁赢了那柄宝剑啊?”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3章 死生契阔两相悦 此情延绵百年间 还不待栖霞回话,朱翊镠小眼珠一转马上换上了一副委屈的神情抢着答道:“皇兄,是我先到的山顶,栖霞输了却不想认,还威胁我呢!”听到朱翊镠的哭诉,张政修满脸不屑,心想两人的品行声誉都可谓是泾渭分明,他怎么也不会相信栖霞会做出这种事,可万历倒是有些疑惑的看向栖霞。 栖霞真切感受到了万历眼中的疑虑,本就生性高傲的她几时受过此等冤枉,可这种事空口无凭又如何能说的清楚。急躁之下,只见她毅然弯弓搭箭,瞄准了朱翊镠喝道:“朱翊镠,你出言不逊别以为我会就这么算了!现在在皇兄面前你还敢满嘴胡言!就不怕欺君之罪么?”精铁铸成的箭头在朱翊镠面前寒光闪闪,令他背脊发凉顿生怯意,生怕栖霞会因臂力不足而真的伤了自己。 “栖霞!不得放肆,快把弓放下。”对于栖霞鲁莽的举动,万历很是恼火,阴沉下脸嗔怪道。张政修心知她必定是受了极大地委屈,但又无能无力,只能趁着事情进一步激化之前拍马上前,伸手按在紧绷的弓弦上,微声劝道:“公主,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在陛下面前先把弓收起来。” 万历心道好不容易才得空出来散散心,若是为了这对不懂事的兄妹而败了兴致未免也太过扫兴,倒不如破财消灾来的痛快,于是乎大手一挥说道:“雌雄双剑你二人一人一柄,别再在朕面前闹了。” 朱翊镠对这个安排倒是很满意,拉着万历的袖子撒起娇来,说自己想要那柄雄剑。张政修也长舒了一口气,不停地给栖霞使着眼色,示意她上前谢恩,此事便可就此了结。 栖霞犹犹豫豫中松开了紧绷的弓箭,翻身下马来到万历面前,在神色复杂的回望了一眼张政修后忽然坚定的说道:“两柄剑本是一对,怎能忍心拆散。栖霞愿与潞王比试剑术,胜者得剑一对,劳请皇兄做个见证。” 万历没料到栖霞会如此争强好胜,皱起眉头心中甚是不悦,张政修也没想到她会这么执着,生怕再由着她纠缠下去触怒了万历难免会吃亏,忙抢上前解围道:“陛下,公主想要和潞王舞剑助兴本也是好意。然则我们此番上山是为狩猎而来,不如就比一比看谁猎到的猎物多吧。”万历转念一想,让他两分开也好,省的在一起又起争执,便点头同意道:“好,那朕和翊镠一起,政修你陪着栖霞,一个时辰后在此会合。”反复嘱咐张政修要照看好栖霞后,万历翻上马背抽出宝弓,与朱翊镠一头钻进了西边的林子。 目送万历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张政修虽也明知不妥但却不能舍栖霞而去,只能暗自祈祷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乱子。担忧片刻后,他抬手将适才接过的弓箭抵还给栖霞,可这一转身,眼前的场景顿时令他血脉膨胀,心跳加速。 此时的栖霞一改刚刚蛮横的模样,低眉垂首,面颊微红,完全是一副这个年纪的女儿家应有的娇羞神态。她的心里就如同有一头小鹿乱窜似的,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豆蔻年华的她一直住在深宫之中,每日接触的异性除了万历兄弟便只剩下那些宦官们,虽说与张政修等一干伴读相识很久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但像今日这般孤男寡女私下共处,还真是头一遭。 “公主,我们就去南边看看吧。”在将栖霞的媚态净收眼底后,张政修低下头佯装什么都没有看见,颤声问道。栖霞默默接过弓,同时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她清晰的看到,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张家公子那俊俏的面庞上同样笼罩着一丝红晕。 栖霞又羞又喜,轻盈的跃上马,双腿夹了下小白马的肚子,马儿与主人心意相通,嘶鸣一声便窜了出去,一眨眼已是在数丈之外。“政修,快跟上我!”似银玲般的声音萦绕在张政修耳畔,既甜蜜又温馨。 万岁山在前朝大元之时又名青山,永乐年间成祖皇帝修缮紫禁城时曾于此地囤积煤炭,故而也可称之为煤山。山脚下修筑了多处果园庭院,乃是大明皇室御用园林。山上闲养了些麋鹿仙鹤,一则用以寓长寿,二则供给皇家狩猎之需。 栖霞与张政修在林间搜寻着猎物的踪迹,两匹骏马踩在软软的雪地发出很有节奏的沙沙声,路边时而有树枝因负担不起积雪的重量,咯吱一声折断奔向大地的怀抱。栖霞全神贯注机警的环顾四周,而跟在后面的张政修看上去就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了。 行进了没多远,他们惊喜的发现,一头体型健硕的雄鹿正自顾自的啃食着散落在雪地里的玉蜀黍。这些麋鹿每日都有宫中宦官喂食,久而久之自然不畏生人,故而此时看到有人出现也不惊慌,只是歪头瞧了两眼并未逃跑。栖霞虽不知其中奥妙,但送上门的猎物当然不愿放过,只见她扯开弓弦,瞄准雄鹿便放了出去。利箭破空而出,眼看雄鹿没有防备即将中箭,谁知就在此时,它身前一棵苍松的树枝突然被雪压断,不偏不倚正巧砸中了飞驰的铁箭。雄鹿受到惊吓,撒腿就跑,刹那间便消失在那被断枝击起的雪雾之中。 “哎!好可惜,就差那么一点!政修,你怎么不放箭?”栖霞无奈的目送雄鹿逃走,嘟起粉唇埋怨道。 张政修见栖霞竟如此认真,犹豫再三后还是问道:“公主,你真的这么想赢潞王么?” 栖霞松开拉紧的弓弦转过身,那对清澈的眼瞳中瞬间笼罩上了一层冷霜:“政修,你是不是也不相信我,觉得我刁蛮任性,无理取闹?” “没有,政修清楚公主的为人,自然相信公主。只是潞王毕竟是太后的爱子,陛下的胞弟。政修实在担心会因此影响了公主的母女之情,兄妹之义。况且潞王向来为人跋扈,世人共知,这种人能避则避,又何必与之一般见识呢。”看到栖霞那副落寞的样子,张政修只觉得自己的心被针扎了一下。 听到张政修说相信自己,栖霞那张小脸方才由阴转晴再次绽放出笑容:“以后我都可以不和他计较,但今日皇兄赏赐的那一对宝剑,我一定要赢回来。雌剑我自己使,雄剑就当做本公主以后出嫁的嫁妆。” “嫁妆。”听到这两个字,张政修懵懂的心为之一颤,情窦初开的他打从心底泛起一阵苦涩,愣愣的寻思着,不知日后谁才能有这样的福气,迎娶这位楚楚可人的大明公主。 栖霞说完嫁妆二字后也羞的面红耳赤,一直用余光偷偷打量着张政修,可却迟迟不见他所有反应,只是木讷的发着呆,完全未能体会到自己的用意,只好没好气的催促道:“走了走了,再呆在这儿,可就真要输给朱翊镠那个混蛋了。” 两人一前一后再度出发,踱着小步穿梭在杂乱的林子里,因为害怕声音会惊扰了猎物也就没再说话,像无头苍蝇般寻匿了好半天还是一无所获。栖霞很是懊恼,正想抱怨几句却忽闻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动静,定睛看去,竟是之前栖霞一击未中的雄鹿从林中跳了出来,踏着前蹄昂起犄角,鼻孔中还不断喷出粗气,赫然摆出了一副想要攻击的姿态。 嗖嗖两声,张政修和栖霞几乎同时出手,两支利箭离弦而出,雄鹿反应极快,纵身一跃身形一晃便闪躲到了一棵树后。张政修又抽出一支箭,刚想瞄准却见雄鹿极为灵巧的左躲右闪在凌乱的林间飞跃,一眨眼又没了踪影。 二人相互望了一眼,合计前途杂树乱枝太多难以追上,只好沿着先前的道路继续行进。张政修在得知栖霞十分在意这对宝剑后已下定决心要助她一臂之力,眼看机会一再从手中溜走还未来得及自己,那头雄鹿竟又折返归来,摆出了刚刚的姿势。 张政修不会再错过,刚听到动静就拉了个满弓。栖霞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寒光一闪,雄鹿终究躲闪不及,箭头破皮入肉溅起一注鲜红抛洒在洁白的雪地上。雄鹿胸脯中了一箭后,动作任旧很敏捷,回身还欲逃跑,张政修哪里会放过他,催马追上。一人一鹿随即开始在雪林中追逐。 栖霞见张政修身形矫健,英武不凡,心中甚是甜蜜,正想跟过去,耳边却隐约听到几声呦呦鹿鸣。细细分辨,那声音好像就是从不远处一片乱枝覆盖的枯叶丛中传出的,再联想雄鹿接连反常的举动,她心中起疑,遂下马拔出贴身佩戴的短剑小心翼翼来到落叶堆前,拨开几根树枝一看,里面赫然有几双水汪汪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栖霞大吃一惊,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尖叫,一屁股跌坐在雪中。张政修眼看就要追上雄鹿了,猛然间听栖霞的惊呼,想也不想便拨转马头飞奔回去。回到原地后不见栖霞的身影,只有她那匹小白马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张政修顿时慌了手脚,大声呼唤着四下寻找。 见张政修没有看到自己,栖霞忙爬起身招呼他过去。张政修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前,在确定她安然无恙后心里的大石头才缓缓落下。 “政修,我没事,你看。”栖霞扯了扯张政修的衣角,指着落叶丛说道。张政修松了口气循迹望去,只见杂草堆中,几只小鹿正依偎在一头母鹿怀中,各自睁着大眼睛好奇的看向自己。母鹿看上去很是虚弱,躺在地上用幽怜的目光望向两人像是讨饶一般,喉中还发出呦呦的鸣叫,听上去极为凄惨。 栖霞双眉颦蹙,轻轻抚摸着母鹿那不停颤栗的身体,小鹿们幼不知事,见有人伸手过来争先恐后的伸出舌头舔的她直痒痒。张政修看着栖霞与小鹿嬉戏,心想那头雄鹿难道是怕它的妻儿受到伤害,才故意现身引开我们?正想着,果然那头雄鹿又出现在身后不远,竖起犄角朝落叶堆方向发出嘶哑的悲鸣,此刻的它整个胸口皆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一滴滴不停的落在雪中。 “政修,这次我们就认输吧,以后,以后我定会再为你寻得一柄好剑。”栖霞望着满身是血的雄鹿起了恻隐之心,将手中短刃掷在一旁以示并无恶意,缓缓向它走去。 张政修本就不准备再伤害这些麋鹿,顺势丢掉了长弓,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想到,栖霞话中之意好像争这柄宝剑是为了自己,而她先前也说了这是她出嫁时的嫁妆。联想到一块,这位明艳动人的小公主,竟然在此无意间吐露了她女儿家的心事。 栖霞没注意到张政修神情的变化,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雄鹿的伤口上,刚刚的话不过是随心而言,没曾多想。雄鹿本已受了箭伤,又来回折腾往返了数次,失血过多再也支撑不住,眼角含着泪光噗通一声跪倒在两人面前。张政修抢上前,撕扯下衣袖在它眼前晃了晃,又指了指它胸前的伤口。雄鹿有气无力的呻吟着,不远处的母鹿和小鹿们纷纷回应,栖霞半弯下腰,抚摸着它那毛茸茸的脊背以示安慰。 就在栖霞全神贯注的看着张政修为雄鹿处理伤口之际,一缕劲风席卷着雪花划过她的面颊,迷的他睁不开眼,随即又有一股滚烫的液体溅在脸上,散发出阵阵腥味。张政修闻声抬起头,只吓得他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法教条,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查看哪里受了伤。栖霞怔怔的睁开眼,一张桃面上沾满鲜血,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神来说自己没事。 “嗨!你两拉拉扯扯的在做些什么?”张政修惊魂未定,便看到潞王朱翊镠满脸坏笑的骑着骏马大摇大摆慢慢靠近。低头再看那头雄鹿,却是整个身子摊到在血泊之中,一支利箭贯穿了它的咽喉,正血如泉涌,早已没了气息。 “潞王就不怕误伤了公主么?”张政修松开栖霞的肩膀,强忍着胸中怒气冷着脸问道。他知道朱翊镠在放箭的时候肯定看到了自己和栖霞,却视而不见丝毫不在乎栖霞的安危。 “本王还未追究你对公主动手动脚,你却先责问起本王来了,是怪本王撞破了你们的好事么?朱翊镠也不下马,就坐在马背上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说话间,目睹一切的母鹿踉踉跄跄着站了起来,步履艰难的挪动到雄鹿身边,不停地用鼻尖蹭着那具渐渐变冷的尸体。朱翊镠一见又有猎物,喜出望外,赶忙从箭囊中又抽出一支箭。 一直没说话的栖霞见状,迈步跨到母鹿身前,极力克制着心中怒火颤抖着说道:“朱翊镠,这次是你赢了,还请你放过它们。” “本王赢了就是赢了!用得着你们来让?快闪开,莫要妨碍本王狩猎。”朱翊镠兴奋的盯着栖霞身后的母鹿,拉开了弓弦。 “公主已决定将这几头麋鹿献给太后,还请潞王退去。”张政修说着也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栖霞,谨防有何不测。 朱翊镠见两人态度坚决纠缠不清,又想到栖霞在皇兄面前用弓指着自己,不禁也来了火气,调转箭头指向两人,嘴中喝道:“都给本王滚开!”话音刚落,一直伏在雄鹿身上哀嚎的母鹿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一跃而起腾在空中,一双前蹄重重踏在张政修的肩膀上,借着力道径直撞向马上的朱翊镠。张政修没能防备身后来袭,吃重不住跪倒在地。突如其来的一幕,完全出乎三人意料。惊慌失措的朱翊镠被吓得魂飞魄散,一不留神手中拿捏不住,那支泛着寒光的箭头离弦而出,就像一条罪恶的毒蛇,笔直射向栖霞面门。如此近的距离根本不给人反应的余地,电光火石之间,张政修脑海里一片空白。 躺在厚厚的雪地里,脑袋枕在栖霞那冰凉的铠甲上,耳畔的风声忽远忽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胸口的剧痛瞬间就盖过了肩膀,传至全身后又变得麻木。阴霾的天空,漫天的飞雪,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庞。努力想要给她挤出一抹笑容却无奈使不出一丝力气,一股强烈的倦意袭上心头,脸上泪水滴落的感觉也渐渐消失,视野里的黑暗逐渐膨胀,侵蚀了天空,抹去了雪花,最终也夺走了那秀丽的容颜。黑暗,只剩下了黑暗,一片广袤无垠的黑暗,整个世界重归寂静。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岁月的车轮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停驻,一如既往碾过古老沧桑的神州大地,印上了荣耀也刻下了屈辱。人言常道:“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明帝国在内忧外患之中日落西山。那些曾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们无论善恶忠奸都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沧海一粟。满清铁骑入关后,中原再度沦陷,炎黄子孙们虽饱受剃发易服之耻但终究还是靠着勤劳本分的双手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再次让整个帝国重归辉煌。可惜伟大的民族注定是要饱受磨难,伫立于世界之巅千年之久的华夏,还是在一片宁静中彻底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大清在风雨飘摇之中摇摇欲坠,原先的天朝上国在一夜之间沦为列强的俎边鱼肉。从朝堂殿上,到乡野村间,每个人都很迷茫,国家民族的未来又到底在何方? 转眼一晃便来到了公元一九一二年,此时国民政府已于南京成立,延续两千多年的帝制岌岌可危,革命民主的浪潮漫天袭来,早已满目疮痍的清廷也只能龟缩在庄严如旧的紫禁城中苟延残喘。景山之上,原本雕梁画栋的皇家御苑也是残破不堪,目及之处尽是断壁残垣。半山腰间,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骑着马不合时宜的嬉笑追逐。 “攸宁,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这景山上早就没有麋鹿了,你还不信,这下如何?”二人在山间转悠了许久,年纪稍长的那位勒住马绳说道。 “大哥,听叔父说那些洋人曾坑蒙拐骗偷走了许多,不知道这些可怜的家伙在异乡为客,会不会习惯。”张攸宁也停下马,环视四周的萧条黯然叹道。 “这世道,人都活不下来,哪还顾得上畜生。走吧,看这天好像又要下雪了,我们早些回去,免得叔父担心。”年长者说罢便朝山下疾驰而去。 张攸宁也急忙挥动马鞭追上前,接着问道:“大哥,你说袁大帅能当上大总统么?” “我哪知道,不过日前听二叔的口气,他好像更钦佩南边的孙文先生。”年长者不耐烦的答道。兄弟两人口中的叔父乃是袁世凯麾下一名将官,他二人的父亲本是清廷大臣,因在戊戌年间支持变法惨遭株连,之后全仗叔父养活。 “我看叔父他最近一直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大哥,你说我们能帮得上什么忙么?”张攸宁父亲牺牲时自己才刚出世,所以心中一直将叔父看作生父一般,急于为其分忧。 年长者瞅了一眼弟弟,苦笑着骂道:“你啊,少给叔父惹点麻烦就是帮他了。现如今国内格局动荡,境外列强又虎视眈眈,你我小小年纪又能如何?” “大哥,我总是想不明白,我堂堂天朝怎么就给这些洋人欺负成这样。所以最近我一直想请叔父送我去西洋看一看。”张攸宁也常听说留洋是多么艰辛,但还是很想出去见识见识。 张攸宁还在等待着兄长的建议,却见远处山脚下有十几名北洋军士挎着枪气势汹汹的往山上赶来。年长者见势不妙,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便拦下了弟弟说道:“景山之上人迹罕至,你先躲去一边不要作声。待我去摸清这帮人的底细,若有意外,你立刻回府去找叔父。”说完就迎了上去。张攸宁不明就里,但还是按照兄长的指示躲进了路边丛林。 北洋军士们很快便和兄长迎面相撞,张攸宁也看清了为首者乃是跟随叔父多年的周副官,只听他问道:“大公子,你叔父让我来接你们回去,二公子呢,没和你在一起么。” “周叔叔,攸宁他先一步回府了,相必已经到了吧。二叔他找我们有什么事么?”张攸宁心思单纯见是熟人就想出来,却听兄长警惕的问道。 正当他好奇兄长为何有所隐瞒,耳边又传来周副官的号令声:“兄弟们!那小子定然还在山上,谁先找到大帅重重有赏!”军士们得到命令,长啸一声往山上驰来。 张攸宁躲在树后大气都不敢喘,军士们从他身前驰骋而过,一股寒意传至全身。他清楚的看到,周副官崭新的军服上血迹淋淋尚未干涸。 “周叔叔,攸宁已经回府了。你不是说二叔要见我么?他老人家在哪儿?不如我们先去见他。”张攸宁明白兄长极力的与周副官周旋是想给自己争取逃脱的机会。 “对,我确实要送你去见他,不过我就不去了,替我向他老人家问好啊。”周副官咧嘴戏谑的笑着,随后一声清脆的枪响回荡在青山绿水之间,久久不歇。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4章 晓梦惊雷蓬荜辉 云榭侍君曲声悲 强忍着胸中的怒火与悲痛,任由那夺眶而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害怕动静太大也没敢再骑马。慌不择路的逃窜在景山上,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比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被子弹射穿头颅更让人感到绝望和无助。张攸宁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一个孤魂野鬼,飘荡在天地间无依无靠。 天色渐渐黯淡,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再次飘起鹅毛大雪。张攸宁蜷缩在草丛中,一想到二叔说不定也已惨遭毒手,只觉痛不欲生,连去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他不明白,在这乱世之中人心怎会变得如此可怕。 “你是谁?鬼鬼祟祟躲在这作甚?”一个梳着牛尾辫的年轻人发现了他,驱马慢慢靠近。张攸宁看他装束打扮估摸是个贝勒身份,他自幼便不喜欢这些皇室贵胄,万念俱灰下只是瞥了一眼并未理睬。 贝勒骑在马上打量着张攸宁,见他相貌清秀衣着得体并不像是市井流民,刚欲再问却听不远处的山路上一名正在搜寻的北洋军士边比划边吆喝道:“嗨,前面的贝勒爷,可曾见到个这么高的小子?长得还挺俊的。” “刚刚确实看到这么一号人往山下去了,不知是何人?竟跑上了景山?”贝勒侧过马,将张攸宁完全挡在了身后。指着下山方向说道。 “是袁大帅手底下那个张家的二公子,他们一家通敌叛国已被正法,现只剩下那一个小子。得嘞,谢过贝勒爷指路。”军士说着便朝贝勒所指的方向飞奔。张攸宁虽已料到二叔未能幸免于难,但此刻亲耳所闻不免又是一番钻心的悲痛。况且二叔他一生爱国,到死却被冠上个通敌的罪名,想必是不会瞑目的。 “走吧,你若落到这群疯狗手里怕是难活,我带你去山顶的林子里避上一避。”贝勒等到军士走远,才向张攸宁伸出手想拉他上马。 张攸宁不知道他为何要帮自己,目光里充满了疑惑没有做出回应。贝勒好像看破了他的心思,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别多想,我只是讨厌那袁贼。他想杀你,我却偏偏非要救你。” 贝勒载着张攸宁驰骋在熟悉的山林小路上,绕开了搜寻的军士们,不一会儿便抵达了山顶的一片密林前,林中乱树杂枝遍地丛生,冷风一吹雪花纷纷飞舞。 “你就去这里面躲着吧,他们找不找得到你可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贝勒的马鞭朝林子挥了挥说道。 “在下张攸宁,请问贝勒爷尊名。若今日不死,日后定会相报。”张攸宁俯首作揖感激的问道。贝勒却只是摆了摆手并不想多说。 张攸宁心道:“看来这清廷之中,亦有贤良义士,之前是自己太过偏颇了。”作揖再三告谢后,他怀揣着一颗稍稍温暖的心走向雪林。 “喂,张攸宁是吧?”没走几步,张攸宁便听贝勒叫住了自己,满腹狐疑的回身看去,却见他神情轻佻的拉开了一张雕翎弓:“你们这些乱党窃我江山,当真以为我会救你么?” 张攸宁并不恨这位戏耍了自己正兀自得意的贝勒,大家都只不过是这乱世中的随水浮萍任由风吹雨打,任谁也不能逃脱的了那注定的命运。努力挤出一抹微笑,他不愿带着恨离开。对于有理想的人来说,死亡其实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是煎熬。只是他不禁感到惋惜,悲剧到底从何时开始,又到哪里才会结束。如果真的有机会,自己又能否拯救万民,避免这场千古浩劫?谁才能给我答案。一九一二年的风雪依如旧时,席卷着一切泯灭在无尽的虚空中,而这场用千万人生命献祭的轮回游戏,又会有怎样的故事。 “你是谁?”张攸宁迷茫的飘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忽然有一句空灵的声音传入脑海,寻了半天也找不到这声音的来源,随口反问道:“这是哪儿?” “这大概就是阴间了吧。”黑暗中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啊,阴间。你也是被这乱世所迫么?”想到自己一家的悲惨遭遇,张攸宁心中不免又是一阵悲痛。 “乱世?不,现如今君圣相贤,国泰民安,俨然一片太平盛世。我是为了守护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你呢?”幽冥里的声音传到张攸宁耳中,激起了一阵强烈的渴望。自己已是举目无亲,在这乱世之中无牵无挂,真的有太平盛世么?好想去瞧上一眼,哪怕只有一眼。 轰隆两声雷鸣般的巨响,虚空的黑暗中,两道微弱的光芒逐渐扩散冲破了天际最终交融在一起织汇成了一束耀眼的光柱,随即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栖霞落魄的坐在床头,眼角两道泪痕清晰可见,殿外传来的斥责声久久不歇。她呆呆的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生息的张政修,一遍又一遍回想着那恐怖的一幕,几名御医愁眉苦脸聚在一旁小声的商议着。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外面的责骂声刚一停止,殿门便被推开。一位三十来岁保养很好的女人迈着小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垂头丧气的万历、朱翊镠两兄弟。女人走到栖霞身边,将手轻轻搭在她的百花甲上,柔声劝道:“栖霞,你先回去沐浴用膳,换身干净衣服吧。这儿有御医们看着,你也帮不上忙。” “不,我要在这里等他,等他醒过来。母后。”栖霞说着,一下钻进女人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女人搂着她的肩膀,轻揉着那散乱的秀发,转头问向御医们情况如何。御医们众口一词,都说是箭伤太重损了心脉,能否保命全凭天意,自己已经尽力了云云,生怕会因此遭罪。 听了御医的话,女人又是一阵火起,怒视万历斥道:“你们两个都给本宫滚回自己宫里不许出来,等张先生回来再做处置!”万历心里很不服气,明明是朱翊镠射伤了政修,为何这般没理由的全都怪罪在自己身上。但眼下关头他又哪敢顶嘴,只能灰溜溜的告退,逃回了自己宫中。 训斥万历的女人便是他的生母,当朝慈圣宣文皇太后李彩凤。自从十五岁那年被父亲送进裕王府至今,已有二十余载。一步步从宫女到才人,再从才人升为贵妃,她自然是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难。眼看自己的儿子继位为君都快十年了,可还能闹出此等荒谬之事,又如何能不气。 赶走万历兄弟两后李太后又吩咐御医们去外面候着,里间顷刻恢复了安静。栖霞全然不顾世俗礼法一直坐在床沿。万历进进出出也不见她起身行礼,他只想静静守候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等待那双紧闭的双眼再度睁开。李太后端坐在椅子上凝视着神色憔悴的栖霞,最能看穿女人的永远是女人,更何况她是宫里的女人。从栖霞那关切的目光里,她轻易便看出了情丝万缕。正犹豫是否要劝阻但转念一想,张政修出自张府,容貌品行皆为上品,现在他被自己的宝贝儿子所伤,难免会激起张家的怨气。若能挺过这一劫,便将栖霞下嫁过去也无不可。 “母后,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用过膳了么?都这个时辰了,你早些回宫休息吧。”天色渐渐变暗,栖霞想起身点灯之时才诧异的发现母后就一直在身后坐着,连忙问道。 “张先生不在京中,母后召了政修的几位兄长入宫安抚,你看看你的样子,待会儿见过他们后就随母后回宫沐浴用膳好好睡上一觉。”李太后的声音十分温柔。 栖霞就像全天下的小女孩一样,听到母亲温柔的安慰顿时又觉得心里委屈,泪水夺眶而出,哭诉道:“母后,都是栖霞的错,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好后悔,母后!” “好孩子,这怨不得你,快去洗把脸,待会儿政修醒来看到我们沉鱼落雁的栖霞小公主变成了一只花脸小猫咪,得多失望呢。”李太后用手绢擦拭着栖霞白嫩的肌肤,早已有宫女备好了水端上前来。 栖霞随意抹了几下洗去泪痕,李太后走上前稍稍为她整理好乱糟糟的头发,端详着那张我见由怜的小脸,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羁绊。“启禀太后,张府的人到了。”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执勤太监的声音。 张敬修三十来岁,乃是张居正的长子。这些年来张居正勤于国事,府中事务基本都丢给了他和管家游七。他为人正直,行事公允,遵守礼法近乎迂腐,家中的兄弟们对他是又敬又怕。这一日他正在家中闲读,却被破门而入的四弟张简修一把拉起,火急火燎的赶往皇宫,说是政修出事了。 “两位爱卿,今日皇帝一行人偷偷跑去山上狩猎出了点意外,政修他为了保护栖霞公主,身负重伤。本宫心中难安,已重重责备过皇帝,也将太医院所有的御医都招了过来,竭尽全力也要保住这可怜孩子的命。你们速速传书张先生,让他尽早赶回来,此事如何处置还得由他来定夺。”李太后的小半生中面对过无数风浪,早已是处变不惊镇定自若。 “微臣谢太后隆恩,政修身为御前伴读,理应有此作为。臣现在就接他回府。”张敬修恪守臣道,自从进殿后就没抬起过头,不敢觊觎太后和公主的容貌。 李太后还未答话,栖霞便一脸乞求扯了扯她的衣袖。李太后百般无奈,心一软说道:“御医说政修现在气若游丝,哪还能经得起你们来回折腾?这事儿就暂且由本宫做主住在宫中吧,你们不要对外提及,一切都等张先生回来后再做商议。天色已晚,退下吧。” 就在四人说话之际,一道闪电悄然划过被厚厚云层遮盖的夜空,竟将那片黑暗照的通明,犹如白昼一般。李太后虽行事干练但毕竟是个女人,看到如此瘆人的场景难免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握住了栖霞的双手。殿内诸人都从未见过如此场景,皆暗中称奇。栖霞知道闪电过后必有响雷,忙抽出手捂住了李太后的耳朵。 谁知结果却大大出乎人们意料,仅仅只有一声很轻微的雷声响在远方。栖霞松下全身绷紧的神经,放开捂在李太后双耳上的纤手,嘴中刚喊出“母后”二字,猛然有一声惊天霹雳炸响在皇宫的正上方。于此同时,一条巨龙般粗壮的闪电从天而降直冲进殿内,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惊呆了。慌乱之中,栖霞紧紧抱住了瑟瑟发抖的李太后,眼睛转而看向昏迷不醒的张政修,这一看更吓得她浑身发颤,四肢僵硬。她清楚的看到,那道平生未见的巨龙不偏不倚,正巧击中了他,使他全身散发出诡异的微光。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张政修都发着高烧沉睡不醒,御医们也检查过,说并没有被雷击中的迹象,隐晦间还有些质疑栖是否看错了,栖霞不愿争辩索性也就不再提及此事。李太后因当晚受惊吓出了一身冷汗,再经冷风一吹染了风寒,多日都是卧床不起。栖霞见没人管着了,便自作主张搬到了张政修隔壁的一间偏殿住了下来,每日白天就坐在床沿擦汗喂水自言自语,晚上再强颜欢笑去探望李太后,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来。 万历自从被李太后禁足后便一直闷在寝宫里,每日除了必要的朝会、经筵外不敢多做任何事。听闻母后病了,他也曾前去探望过,结果李太后任在气头上直接拒而不见,万历讨了个没趣后也不敢再去。这一日,他正闷在宫里唉声叹气无所事事,却见那个贴身服侍自己多年的小太监孙海咧着嘴躲在角落和人说着些什么,立马没好气的骂道:“孙海,偷乐什么呢?给朕滚过来!” 孙海打发了那人,一路小跑跪倒在万历膝前为他锤腿,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尖声说道:“陛下,小的这不是看您闷得慌么,特地张罗了场曲宴好给陛下解解闷呢。” “解什么闷?母后还病着呢,要是让她知道了,那还得了?你安得什么心!”万历心里还是很想去的,但又有些顾忌李太后。 “陛下,小的和往常一样安排在晚间,保准不会走漏了风声。”孙海为了投万历所好,屡次引他夜游去别的宫里寻乐,早已得心应手是此中惯犯。万历小小年纪终究还是不能抵抗此等诱惑,沉吟片刻后欣然应允。 是夜,月上柳梢时分,万历乘着一辆步辇从乾清宫的偏门溜了出来,孙海打着灯笼在前引路,静悄悄穿梭在月色笼罩的皇城之中。西苑湖水中央的水云榭,早已备好了美酒佳肴,两名颇有姿色的宫女分侍一旁。不远处,一艘乐坊的彩船满载歌姬舞女,环绕水云榭纵声歌道: “麦陇青青三月时,白雉朝飞挟两雌。 锦衣绣翼何离褷,犊牧采薪感之悲。 春天和,白日暖。 啄食饮泉勇气满,争雄斗死绣颈断。 雉子班奏急管弦,倾心酒美尽玉碗。 枯杨枯杨尔生稊,我独七十而孤栖。 弹弦写恨意不尽,瞑目归黄泥。” 万历神情萎靡,睡躺在一名小宫女的腿上,跟着歌姬们所奏的《雉朝飞》哼着调子,同时也不忘催促另一位跪在身边的小宫女为自己斟酒。 “陛下,您已经喝了不少了,再喝可就要醉啦。”捧着酒壶的小宫女在短暂的迟疑后,竟开口劝阻道。万历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个宫女这样对自己说话,正想责备,孙海却抢先骂道:“大胆!你区区一个都人,谁借你的胆子让你在陛下面前放肆,不要命了么?” 小宫女被孙海这一嗓子吓了一跳,赶忙放下酒壶伏身请罪。万历醉意渐浓,见她穿着几近透明的薄纱裙跪在自己面前,白皙的肌肤和凹凸有致的青涩玉体时隐时现,散发出少女特有的气息。酒上眉头色上心头,万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坐直了身子。孙海服侍万历的日常起居,最是知其心意,见状便媚笑着柔下语调问道:“你叫什么名儿?上前一步抬起头来给陛下瞧瞧。” 小宫女伏在地上,用膝盖一步一步往前挪动,胆怯的说道:“奴婢姓王,无意失言冒犯了陛下,请陛下恕罪。”王宫女没想到自己进宫三年来第一次有幸被选中服侍皇帝就闯下大祸,也十分懊恼。 “好,你给朕唱个小曲儿,朕就不罚你。”万历色眯眯的上下打量着王宫女,脑海中已是想入非非。 王宫女听万历让她唱曲儿心下更是为难,自己从未学过音律,若唱的不好,岂不是更要怪罪。手足无措间,孙海见她迟迟没有动静便又催促,王宫女无奈,咬咬牙硬着头皮唱起一首进宫前喜欢的曲子: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思,问女和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好了好了,换一首,换一首!朕要听江南的新曲儿。”这首《木兰辞》传进万历的耳朵让他想起了栖霞,如若不是她争强多事,政修便不会负伤,自己也就不会受母后责罚。联想到近日遭遇,万历顿时暴躁起来。 王宫女不知万历为何突然翻脸,心下更为害怕,可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还会唱些什么,只能颤声请罪道:“奴婢是武人家出生,没学过别的曲子,陛下恕罪。” “放肆!你敢抗旨!孙海,把她的脑袋给朕砍下来!”听到武人二字,万历勃然大怒,借着酒劲撒起疯,又一把拽起另一位宫女吼道:“她不唱,你来唱!”可怜那小姑娘给万历这么一吼,吓得张着嘴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反了反了!都敢抗旨,孙海,把她们都给朕推出去斩了!”万历就像疯了一样,一脚将桌子踢翻,满桌的山珍海味顷刻间洒落一地。 王宫女怔怔的看着癫狂的万历心里委屈到了极致,不争气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孙海也未料到事情会闹成这样,不免开始慌了。他明白再由着万历疯下去,一旦给太后知道了,虽不会把皇帝怎么样,自己可是会吃不了兜着走。好说歹说了老半天,这才勉强把万历劝住。 “孙海,你给朕去,去把这两个哑巴的头发削了,削了。”万历与王宫女对视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着说道,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两位婀娜多姿的妙龄少女一头短发扎不起髻的模样。 王宫女僵硬的跪在地上,一头秀发被锋利的短刀割断,随风飘远,一对泛着泪光的美眸失望的看向这位少年天子。每一个进宫的女孩都会幻想,幻想自己与这个男人会发生怎样的故事,能否在三千佳丽中脱颖而出博取他的垂青,为他生儿育女,母仪天下,就像李太后那样。而今日,那原本就渺茫的希望伴随着一缕缕青丝,消逝的无影无踪。 万历再次清醒已是第二天清晨的事了,在宫女们的伺候下洗漱过后,他任然觉得头晕目眩。随手抄起本折子看了几眼后丢到一边,接连看了数本,见本本都由内阁批示完毕也就懒得再看。往后一躺还欲再睡,眼睛刚合上便听孙海推门而入小声说道:“陛下,太后差人来请你过去。”听到孙海的话,万历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连连催促孙海快去准备。早几年万历还未大婚之时,李太后曾就住在乾清宫里,每日五更天来叫他起床,给年幼的万历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另一边的慈宁宫中,满脸怒容的李太后斜靠在凤床上,一名中年太监隔着床帘正说着:“太后,陛下昨晚在西苑里喝多了,事后竟将两名宫女的头发给剃了。臣擅自做主把人带来给您看看。”中年太监说完一挥手,两名短发宫女低头走了进来,正是昨晚水云榭中侍酒的王宫女二人。 李太后掀开床帘看向两人,见那一头乱七八糟不成体统的短发,强压胸中怒火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启禀太后,奴婢两人侍奉陛下不周,孙公公罚我们唱江南的新曲赎罪,我们出生卑贱没曾学过唱不出,孙公公便说要以发代首稍作惩戒。请太后恕罪。”王宫女按照中年太监的吩咐胆战心惊的说道。 李太后看着王宫女红肿的双眼,沉默了许久。想到自己在及笄之年也和他一样,只不过是一名来自民间无依无靠的小宫女,登时怜悯之心大作。叹息一声后,李太后放下床帘,对中年太监说道:“冯卿,你去告诉皇帝,不必来慈宁宫了,让他直接去太庙。” 中年太监领命直接走了,王宫女未得诏令不敢擅自离去,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李太后说道:“我儿顽劣,本宫在这儿替他给你们赔不是了。你们两来伺候本宫起身,以后也留在慈宁宫当值吧。”一股暖流涌上王宫女的心头,她向床帘背后的影子投去感激的目光,一颗原本已经绝望的心,又开始悸动。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5章 凤鸣紫巅语霍光 龙藏渊底心惶惶 万历忐忑不安的来到慈宁宫,正琢磨着待会儿见到母后该说些什么,却见冯保一路小跑从宫里出来,连忙呼唤道:“大伴,大伴。可知母后叫朕来作甚?”冯保便是刚刚在李太后面前觐言的中年太监,他入宫多年,时任司礼监掌印总管东厂,为人虽也贪财但大体并不奸恶。隆庆先帝驾崩时曾对其委以重任,李太后慕其贤名方才委托他去督促万历日常读书。 “陛下,您可闯下大祸啦,太后正在气头上呢,让您不必进慈宁宫了,直接去太庙。”冯保面色忧郁,毕竟他是眼瞅着万历长大的,两人之间感情深厚。万历心道不妙,定是昨晚溜出宫的事败露了被母后知晓,后悔不及中他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孙海,慌忙调转方向。 皇辇这才刚出右翼门,便又追上来一名小太监,说是太后不准皇帝乘辇,必须步行前往。万历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按理说不过是溜出去喝了点酒而已,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难道是政修的伤情又加重了?此时他早已将王宫女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漫步在春天的暖阳下,万历初时还觉得浑身舒畅,可时间一长这种舒适感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从小养尊处优的他这才刚出太和门,已然累的是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孙海一路跟在后面又扇风又遮阳,眼见万历吃不消了就劝他歇息片刻再走。谁知那个慈宁宫的小太监立即阻止道:“陛下,太后让您接着走,途中不许停歇。” 就这样一行人抵达太庙,太阳已悄悄爬上了天空的正中央。万历腹中空空全身乏力,两条腿更是酸痛难当不停打颤。自己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几时曾体会过这种又累又饿的滋味?思之想之,只觉鼻头发酸。 这次李太后倒是没再让人久等,在太庙才待了半盏茶的功夫,万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她,她的身后还跟着一脸茫然的朱翊镠。 “母后。”万历亲昵的唤了一声,迎上前想要挽她的手,怎料李太后一把推开压根不搭理,径直走到隆庆先帝的灵位前跪下身。万历自讨了个没趣,只能跟在后面跪了下来。 李太后朝亡夫的灵牌拜了三拜后也不看万历,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拿上来,请皇帝过目。”话音刚落,冯保便抱着一本厚厚的古书跪倒在万历面前,神色复杂的翻开举过头顶呈上。万历看着李太后那冰若冷霜的面庞,只感觉背脊发凉,低头才瞥了几眼,一股巨大的恐惧便在心底蔓延开来,令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帝王尊严,立即声泪俱下拉着李太后的裙摆哀求道:“母后,儿臣知错,儿臣再也不敢了。母后!母后!”原来,那本书名曰《汉书》,翻开的那一页正是《霍光传》。万历四岁起便能读书,自然知道这霍光是何许人也,这位汉朝年间的权臣曾以一千一百二十七事废掉了当时荒淫酒色的昏君刘贺,给自己看这本书,其中寄意不言而喻。 “儿啊,既然你真的不想当皇帝,母后也就不再勉强你。你现在就把皇位传给潞王吧,以后你想做什么,母后都可以不管。”李太后终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怜悯。 朱翊镠初时也是一头雾水,还以为是要因之前的事挨训,忽然听母后说要传位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就见皇兄万历磕头哭诉道:“母后,儿臣没有不想做皇帝,儿臣做错了什么?母后要说这种话?” “你贵为天子,不修操德,至经筵讲学于不顾,留恋于飞鹰走马之间。还因此累的朝廷栋梁之子卧床不起生死成谜。之后又无视本宫禁令,深夜跑去那水云榭放歌纵酒,酒后失德竟剃人发髻,妄想草菅人命。似你这般胡作非为,哪有半点人君模样?”李太后突然发难,言辞激烈的厉声质问道。 万历被李太后一番训斥骂的面红耳赤,虽打小儿起母后就对自己很是苛刻,但也从未像今日这般不留情面,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作答。李太后见他不说话,接着问道:“怎么?是本宫冤枉了你么?” “没有,儿臣糊涂,铸成大错。今后一定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听从母后教诲。母后!”万历拉着李太后的手,哽咽的啜泣道。 “教你教的还少了么?事已至此,母后不废你,张先生回京后也不会放过你的。”李太后轻叹一声,甩开了万历的手。 “待张先生回京,儿臣再登门向他认错。”听到母后搬出张居正的名讳,本就张皇失措的万历更是六神无主。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晚了,晚了啊。”李太后摇头叹息,说完拂袖而去。万历跪在地上呆呆的看着母后离去的背影,现下他早已顾不上浑身的酸痛和食不果腹的饥饿感。母后和张先生真的要废掉自己么?仅仅为了那几件小事?难道自己注定要赴汉废帝那个昏君的后尘,成为大明史上第一个被废掉的皇帝? 拖着疲惫的身躯,李太后回到慈宁宫,顺道还打发了万历那闻讯前来求情的小皇后王喜姐。端坐在铜镜前,凝视着镜子里那张依旧美艳的脸,她一时思绪如潮。自己不过才三十五岁,却已寡居九年。孤儿寡母虽然身份尊崇,但又如何能治理好如此庞大的帝国?眼看着万历长大成人即将接手治理整个天下,却还是这么贪玩多事不知轻重,若不重重惩戒一番,怎能让他长记性。为人母者,有谁不心疼自己的儿子,如果说刚刚的冷漠伤害了年轻的万历,那么此时此刻,李太后所感受到的痛苦,定是他的十倍。 “太后,奴婢来给您梳梳头吧,进宫前,奴婢的娘亲一遇上心烦事儿,奴婢就帮她梳头,最是排忧解乏了。”被万历削断头发的王宫女在得到应允后,小心翼翼为她卸下凤冠,拿起牛角梳轻盈的摩挲着。 “你叫什么名儿?”李太后闭着眼享受的问道。 “禀太后,奴婢姓王,小名唤作淑儿。”王宫女恭敬的答道。 “今年多大了?是哪里人氏?”李太后见这个小宫女行事有分寸,答话也很得体,心下自是很喜爱,又多问了几句。 “禀太后,奴婢十三岁进宫,今年是第三个年头了。进宫前都是随爹娘住在宣府家中。”王宫女继续答着话。 “本宫和你差不多,是十五岁进的裕王府,不过第二年就生下了当今圣上,这可比你们幸运的多。我儿削去你那一头秀发,你恨他么?”李太后睁开眼,透过镜子观察着身后的淑儿。 “奴婢不敢,是奴婢做错了事,心甘情愿受罚,可不关陛下的事。”说到万历,一丝红晕悄然爬上了淑儿的脸颊,虽然第一次的邂逅并不美好,但万历的身影却时常浮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李太后将一切看在眼中,对淑儿的回答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想了想又问道:“淑儿,你见过皇帝,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奴婢不敢说,奴婢只是个小小都人,怎么敢评议陛下。”淑儿开始慌了,她不会忘记昨夜就是因为自己口无遮拦才落得教训。 “本宫也曾是个都人,让你说你便说,说错了本宫也不怪罪。”李太后扭过头来按住了淑儿的手,直勾勾的盯着她。 淑儿怯生生的低下头不敢直视太后的眼睛,事已至此已经不是沉默就能应付过关的了,思索片刻后她说道:“陛下年轻俊朗,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都很文雅。只是他的内心深处好像很焦躁不安,所以才要借酒消愁,发泄情绪。” 李太后静静听着淑儿的话,心中极为认同。可是他已经是大明的皇帝了,朝政大事也有张居正协助,国家太平安稳,还有什么事能令他不安呢?待这风波过去后,一定要找位高僧来讲解佛法,化解他的心结。淑儿不知李太后为何突然沉默,只道是自己又说错了话惹恼了她,忙跪身请罪。 “傻孩子,你何罪之有?快起来,继续给本宫梳梳头吧,你梳的很舒服,比栖霞那毛丫头强多了。”说起栖霞,李太后又回忆起几年前她拿着梳子非要给自己梳头,结果自然是弄得一团糟。时过境迁,那个整日缠着自己的顽皮丫头早已亭亭玉立,心有所属。听人说最近她整日守在张政修床前,也不怕别人说闲话。想到这,李太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女人的这一辈子总是在为儿女操心,哪怕自己已经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难逃其中道理。 皇宫的另一头,神色憔悴的栖霞正拖着小脑袋痴痴守在张政修床前,自言自语的说道:“政修,你知道么?皇兄又闯祸了,母后罚他跪在太庙里呢。还听说母后要让他传位给朱翊镠,不知道是真是假,依我看最好不要,朱翊镠最混蛋了。哦,对了,还听说你爹爹就在这几日就要到了,你说他会不会坚持接你回去呢。若是那样,我就不能再陪你说话了。为什么公主就不能随意出宫呢,更何况我是去看你,事出有因也不算是随意啊,可母后一定不会准的。政修,你知道我每日都在这陪着你吗?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说道最后,那红肿的眼角又湿润了。 李太后一直和王淑儿闲聊着宫里宫外的趣事儿,自己这些年来除了管教万历外便沉心于佛学,已经很久没与人聊得如此投机。不知不觉就到了夜半子时,在一个小太监回报说万历还在太庙中跪着后,李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太后,您已经罚陛下不吃不喝跪了六个时辰了,再这样下去,怕是会伤了龙体呢。”淑儿没再为李太后梳头,而是屈膝坐在小马扎上替她捶腿,一见有机会便帮万历说情。 李太后嫣然一笑,仿佛看透了淑儿心中所想:“他如此对你,你倒是老好人不记仇,好,咱这就去看看他吧。”淑儿俏脸一红,忙为李太后整理好凤冠服饰。 摆驾到达太庙,天色已近丑时。走进殿中,看着神情恍惚的万历,李太后甚是心疼却还硬是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问道:“皇儿想的怎么样了?” 万历木然的回过头看向母亲,他双眼无神,嘴唇干涸,呆了好一会才回话道:“儿臣有罪,请母后责罚。”说着又伏身叩首。 “看在你跪了六个时辰的份上,起来说话吧。”李太后见他态度诚恳,也不愿让他多受皮肉之苦。谁知万历却像没听见一般,依旧垂头跪在那儿。 “皇儿?”李太后接连叫了几声任不见有所反应,伸手去扶,只轻轻一碰便见万历瘫软在地。 “快扶陛下起来,传太医!快传太医!”混乱之中,王淑儿首先反应过来,号令起发着呆的内侍们。 一群人前簇后拥将万历送回乾清宫,眼前的一切让李太后心惊肉跳,自己只不过想小惩大诫,若真出了什么意外,可就是弥天大祸。直到御医亲口告诉她万历只是受了惊吓再加上体力不支晕厥过去并无大碍后才放下心来。常言道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坐在万历床前,李太后心如刀绞,万分自责。 “太后,宫门卫士传信,说张阁老已到京城。就在李太后自责之时,一个小太监在门外报道。 “持我令牌,让张先生进宫来慈宁宫见我。”李太后恋恋不舍的又多看了几眼沉睡的万历,最终还是狠下心起身回宫,心里默念道:“我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为娘的苦心。” 张居正一行在回京途中收到政修受伤已在弥留之际的消息,于是便令戚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刚进城得知政修在宫里养伤后,他还琢磨自己一个外臣不好深夜入宫便传来太后懿旨。 进宫路上,张居正从小太监口中弄清了近些天发生的事,相较于自己的儿子能不能活命,他此刻想的更多的却是万历。自己摄政多年,一半精力放在了改革赋税上,而另一半功夫则全都倾泻在这位少年天子身上。决不能再任由他放纵下去,眼看着自己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我张居正调教出来的皇帝,一定要成为与汉武唐宗齐名的圣君明主,流芳千古。 张居正到达慈宁宫时,天边已泛起鱼肚。李太后风寒未除又折腾了一天,已是强弩之末,只能勉强打起精神正襟危坐在主殿内。待到行礼赐坐一切落定后,李太后率先开口说道:“张先生一路舟车闹顿,本不该再打扰,可事关大明江山社稷不能拖延,还请勿怪。” “太后言重了,为了陛下和太后,老臣虽万死,亦不辞。只是不知,太后准备如何处置此事。”张居正试探着问道。 “政修为我儿潞王误伤,本宫心实难安,已吩咐太医院无论如何也要留住他的命。待他痊愈后,本宫有意将栖霞下嫁,张先生看可妥当?”李太后明白朝政全靠张居正支撑,是万万不可开罪的。 “政修的命自有上苍注定,若能得公主青睐,那是他的福气,老臣就先在此替他谢过太后恩典。若是无缘也只能怪他自己命途多舛,怨不着谁。老臣想请教太后的是,陛下那里又该如何?”张居正面无表情,丝毫看不出是喜是怒。 李太后见张居正并不准备对政修的事过多追究,也松了口气:“皇上固然犯了错,但也受到了教训。依本宫看,不如以张先生的名义责令他下一封罪己诏,择吉日在太庙召集文武,当面诵读。” “如此甚好。”张居正搓了搓长须,点头表示赞同。 “好,那就如此议定。现下离天明还尚有一段时间,不如本宫让淑儿引张先去先去探望政修?”李太后看了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待张居正相求便先提议道。 栖霞像往常一样早早的起了床,洗漱完毕用了早膳后走向张政修的房间,途径庭院时看见一名短发宫女站在花坛边,低着头一副拘谨的模样。要放在平日,她定会上前多问几句,只是现下心思都在别处,也就没再多事。推开房门习惯性的喊了一声“政修!”却见有一人正坐在自己每天所坐的位置。 张居正也听说了栖霞的事,对这位悉心照料幼子的公主很是感激,此时又见她来的这么早,难免有些感动,当即起身行了个礼。栖霞曾与这位当朝重臣打过几个照面,知道他便是政修的爹爹,赶忙颔首屈膝恭恭敬敬还了一个万福。简单寒暄几句后,张居正为了避嫌便推托说还有事回了慈宁宫,李太后吩咐御厨为他备好了早膳,草草用了些后就只需静候万历到来。 “陛下,陛下,该起床啦。”万历睡的正香,耳边不断响着孙海那尖锐的声音,刚想发火又听孙海说道:“张阁老已经到京城啦,此时正在慈宁宫里等着陛下过去呢。”听到张阁老三个字,万历旱地拔葱般猛然坐起了身,昨日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手忙脚乱之中洗了脸漱了口再换上衣服,随手抄起几块糕点出了宫门。孙海早已备好御辇,万历三步并做两步爬了上去,还没坐稳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蹦了下来,嘴里塞着一块桂花糕口齿不清的嚷嚷道:“不乘辇,走,走过去。” 一路紧张的思索着待会儿该如何向张先生交代,不知不觉中便到了慈宁宫。万历惶惶不安的走进主殿,先前想好的话在看到母后和张先生那两张严肃冷漠的脸后一下什么都记不起了,只好一声不吭跪倒在地。 “皇儿,母后已替你向张先生求过情了。就权且看在你年纪尚轻,还未铸成大错的份上,先不做追究。不过你还需好好反省,再下一封罪己诏于群臣面前诵读,日后切莫重蹈覆辙。”李太后最先打破了沉默。 “罪己诏?”万历吃惊的重复了一便,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脸上的五官都要拧到一块儿了,只见他扭扭捏捏的说道:“母后,儿臣诚心认错,定当悔改。可是下罪己诏也实在太丢人了,您让儿臣以后还怎么统领群臣,治理国家。” “陛下此言差矣,《尚书》中曾有载,商汤有云,余一人有罪,无以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上古圣君尚且罪己,更何况陛下乎?”不待李太后答话,张居正抢着说道,他声音洪亮清澈,回荡在大殿内。 “上古时人心淳朴,与今不同。况且本朝又无此先例。张先生,朕以后决计不会再近酒色,还请您”万历一个劲的讨饶,心想哪怕再去跪六个时辰,也不能下这封丢人的诏书。 “汉武帝,唐太宗皆曾下有罪己诏,还不是为世人称赞,陛下到底有何忧虑?若失德而不自省,还如何为万人表率?做这九五之尊?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陛下究竟是要偏听还是偏信,还请三思!”张居正态度强硬,毫不理会万历的求饶。 “朕,朕文笔不行,写,写不出。”万历辩论不过,面色绯红,支支吾吾半天才挤出这么几个字。 “好,那就由老臣来替陛下写。”张居正咄咄逼人,寸步不让拍板定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万历再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可怜兮兮的看向李太后,希望她能出面替自己解围。李太后直视着儿子求助的目光,心乱如麻。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张先生了。皇儿,你择吉日在太庙召集文武百官,当众宣读。还有你身边那个孙海,本来依母后的意思不杀了他也要将他驱逐出宫,可张先生说圣明天子是不会为这些谗臣奸宦所诱惑的。他的命本宫姑且先给你留着,希望以后皇上不要让母后和张先生失望。”李太后佯装冷酷,语气冰冷,心里却在嘀咕着:“我的儿啊,娘做这一切可全都是为了你!你可千万不要怪娘。”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万历沐浴熏香穿上了隆重的朝服,面无表情的端坐在寝宫中。张居正差人送来的那篇《罪己诏》被他丢在一旁,母后和张先生那决绝的神态一遍又一遍浮现在眼前,直到孙海战战兢兢跑来提醒他时辰差不多了,这才意识到,逃避是没有用的。 在众目睽睽下走过,万历切身感受着这群本该臣服于自己的文武们那各色各异的眼神。朕是大明的皇帝,却为何要屈服于臣下,被逼的像囚犯一般游街示众。他们眼中只有张先生,根本没有朕,可是生我养我的母后怎地也会如此对朕。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不期有负众望,乃致天怒人怨。圣人言,以器物为戏,弄则丧其志。朕既为天子,理应为万民表率,躬身作则。若可使年谷丰稔,天下乂安,移灾朕身,以存万国,是所愿也,甘心无吝”张居正洋洋洒洒写就的这篇罪己诏中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尖针插进万历的心头。待到全篇诵完,群臣们山呼万岁,传到他的耳中,也变成了讽刺的嘲笑。 寂静的深夜里,万历赶走了所有侍从,蜷缩在月光笼罩的龙榻上,脑海中不断重现着白天那屈辱的一幕。射伤政修的是朱翊镠,朕也只不过是惩治了两个微不足道的宫女,朕这个皇帝,做的还有何意义?一股从未有过的仇恨,悄悄在他心底播下了一颗种子。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6章 深宫舞墨空迷惘 太岳一言定朝纲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整个世界又重归于宁静。万历再次过上了熟悉的生活,每日除了经筵讲学外便躲在深宫之中挥毫泼墨练习书法,朝政大事自有张居正把持,整个帝国井然有序的在正确的轨道上运作着。只有那可怜的张政修依然沉眠在无尽的虚空中,每日在栖霞的陪伴下靠强行喂下的粥米,维系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这一日清晨,万历闲暇无事在乾清宫里练着字,还没来得及欣赏自己的作品,便闻内侍孙海跑来说张居正请他去一趟文渊阁。万历知道,每逢朝中有大事发生,张先生都有请自己去内阁观摩的习惯,当即点头示意摆驾前往。 文渊阁坐落于皇城的东南角,自嘉靖朝起正式成为内阁诸臣办事之所后,可谓乃是大明实际上的权力中枢。阁门上高悬一道圣旨“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走进阁内,迎面一间殿里供奉着孔圣和他的四大弟子,颜回、孔伋、曾参、孟子总计五尊泥塑。 “张先生,出什么事了么?”万历轻车熟路驾临文渊阁,此时内阁之中,马自强、吕调阳已相继离世,只剩下首辅张居正和由他一手提拔的两位次辅张四维与申时行。三人行过跪拜礼后,张居正递上一本折子奏道:“陛下,察哈尔部两万骑兵由大镇堡入境,正在锦州一带劫掠,参将熊朝臣固守城池,来信请援。” “卿等有何决断?”万历接过折子粗略看了一遍,见有敌来犯不禁也皱起眉头。 张四维与申时行互相对视一眼,齐向后撤了半步默不作声。张居正不急不慢,抬起头反问万历:“陛下以为该如何?” 万历被问的猝不及防,立刻聚精会神紧张的思索着,他知这是张居正对他的考验,斟酌了片刻后才任然有点迟疑的说道:“这些土蛮部落素来想和鞑靼部一样与我天朝封贡互市,求之不得屡屡来犯我边境。朕以为万不可助长其气焰,当命锦州参将固守城池先莫出战,让李成梁将军从辽东回防,同时令戚继光将军率蓟门守军时刻警戒,时机一到便在锦州形成合围之势,务必全歼来犯之敌。” 听到万历的回答,张居正捋捋长须微笑着点了点头:“陛下年纪轻轻就能够看清时局,调度有方,日后文治武功不可限量。老臣已传令李成梁率辽东铁骑回援锦州,戚继光的蓟门守军暂且不动,伺机行事。” 万历小小年纪,初时听张居正夸赞自己,不免还有些沾沾自喜,正兀自得意却又感到了一阵失落。为什么发号施令调度大军的不是朕,内阁的两位群辅,数十万边关将士,他们都是奉张先生的命令而行事,哪里又知道朕的存在。可是,朕真的比张先生差么?万历打从心底燃起了一股强烈的欲望,不是对美色的贪婪,馔玉的垂涎,而是对那尘世间至高无上权力的觊觎。 回到寝宫躺上床,万历一遍遍回想着那些自己能记起名字的朝臣,寻思哪些能为自己所用,一晃便已是深夜。御史言官这类谏臣一直被张先生打压不得翻身,拉拢一些应该不难,可是他们人微言轻,手无实权又有何用?况且自己贸然去接触他们定会招来猜忌,不如先从内阁入手。申时行和张四维同为一时英杰,难道就甘心长期屈居张先生之下?想到这,万历不由得露出了阴冷的笑容,那颗邪恶的种子就在这个深夜的月光下萌芽绽放。 翌日,申时行照旧进宫为万历侍奉经筵,结束后正欲告退却闻万历出言挽留:“申先生,时辰还早索性无事,可有闲情来指导指导朕写的字?”申时行见万历难得有此雅兴,不忍拂了他的兴致于是欣然应允。 领着申时行来到里间,万历日常都是在这里舞文弄墨的。一进屋子,他便吩咐跟在后面的孙海去外面候着,莫让闲人前来打扰。同时不顾申时行那狐疑的目光,指了指桌上那幅墨迹未干的字说道:“申先生,你看朕的这幅短歌行,写的如何?”申时行躬身朝万历作了一揖,走到桌边,边看边诵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申时行绘声绘色的诵读完毕,不住点头称好:“陛下的字,笔画平直,形体方正,深得楷书精髓。且笔锋成势,苍劲有力,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皇家威严,假以时日定可成为一代书法大家。” “那申先生觉得,这篇字的意思如何?”万历对申时行的赞许不置可否,面带微笑端坐在椅子上接着问道。 申时行一时思如泉涌,陛下此举必有深意,但自己在内阁中排在最末,不过是充数跑腿而已,让自己来鉴赏这封求贤的词,又是何用心?不可,还是先装傻充愣为妙。一阵沉默后,申时行缓缓说道:“这篇短歌行虽然辞藻忧郁文笔间满是叹息,但却并不消沉,反而洋溢出一股积极进取的朝气。现如今天下能人齐聚朝廷,陛下还能保持这种求贤之心,实属难得。” “先生此言也不尽然呐,天下贤才虽林立于殿堂之上,但又有几人听命与朕?”万历知道自己的这位老师素来城府极深,也懒得再绕弯子迫不及待将话挑明。 对于万历的急躁,申时行颇为惊讶,也不再说话只是神情复杂的看向这位少年天子。万历被这种眼神盯的背脊发凉极为不适,手足无措间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申时行低声说道:“老臣和以张居正首辅为首的满朝文武,自然是忠于陛下的,陛下并非刘协,朝中也没有曹操,又何须杞人忧天。若实在不幸有奸邪小人起了不臣之心,也自有天下义士共起讨之。为君者,天地臣民万物之主,当以江山社稷为重。老臣曾闻圣人言唯宽可以容人,唯厚可以载物。今日之事,老臣就权当没有发生过,然朝中诸多同僚皆由一人提拔,还望陛下谨慎处事,小心言之。臣告退。”说罢也不待万历首肯,便退了出去。 申时行告退后,万历一直痴痴盯着桌上那龙飞凤舞的墨迹,好久才喃喃念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与张居正相识后的点点滴滴不断浮现在脑海,他是那样的公正严明,为国为民不辞辛劳。只不过是对朕太过苛刻,朕竟因此记恨于他。深深的愧疚感涌上心头,是啊,在他的光辉下,朕是如此不堪,一股无法抑制的自卑和恐惧悄悄蔓延开来。万历忽然很想张政修,想和他说说话,但不知他能否挺过这一劫,也不知若终有一天他必须在自己和张先生之间做出选择,他会如何决断? 和万历相比,潞王朱翊镠在闯祸后所受到的惩罚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李太后历来都是对这个小儿子百般纵容,万分宠溺自然没有过多惩处。众人也都过分的将精力放在万历那儿,反而忽略了这位真正的元凶。那日他正在自己宫中打发着时间,却被母后遣人叫去了太庙,本以为一顿训诫是逃不掉了,谁知母后非但没有责罚,反而要让皇兄将皇位传于自己。坦诚而言,朱翊镠虽然骄奢放逸,但却从未对那个位置起过非分之想。但自从万历在太庙颁布罪己诏后,亲眼目睹皇兄被前呼后拥山呼万岁,自己却被冷落在一旁,一种奇怪的感觉便困扰着他,他甚至希望母后真的废掉皇兄,立自己为皇帝。 “母后,政修他好点了么。”这一日,朱翊镠早早来到慈宁宫,靠在李太后的肩膀上乖巧的问道。 李太后为自己的宝贝儿子剥着蜜桔,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叹了一声说道:“你啊,以后和皇兄在一起的时候多读点书做些正事,少去外面瞎疯。都快到大婚去就藩的岁数了,母后哪还能朝夕照看你,你可得好好照顾自己,别再让母后担心。”说完,将一块橘肉递到朱翊镠嘴边。 “母后,我不去就藩,我要永远留在你身边。”朱翊镠接过蜜桔放入口中,吧唧吧唧的说着。 李太后又拾起一个橘子,她虽然看上去很平静,但心里却极为沮丧。一想到自己这块心头肉一走就是一辈子,直到自己离世都不能再见,为人母者,又如何能不悲痛。但她此刻却只能强颜欢笑的骂道:“臭小子,你不去就藩,还想赖在京师里呆一辈子么?” 朱翊镠浑身一怔,吃惊的看向李太后,声音也哽咽起来:“母后,你也不要我了么?我去求皇兄,我不做藩王了,只要能让我留在母后身边。” 看着儿子那副心疼的模样,李太后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酸楚,一把将朱翊镠抱在怀中:“儿啊,娘当然舍不得你,娘也希望你能一直在母后膝前。可是我大明祖制如此,你皇兄虽然是皇帝,却也不能破例让你留在京师。”朱翊镠倔强的从李太后怀中挣脱一脸乞求的望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在即将决堤的那一刹那毅然转身跑出了殿。 李太后看着朱翊镠的背影,心中惆怅更是无以复加,却忽闻身后传来一声抽泣,回首望去,原来是淑儿正偷偷抹着眼泪,便问道:“你哭个什么劲?” 淑儿屈膝跪下,抹了两把眼角的泪珠低着头说道:“太后,奴婢想到您将要母子分离,就忍不住的替您难过。”李太后这些天和淑儿相处的时间多了,知道她天性善良总爱多愁善感,此刻见她为自己忧伤心中也有些暖意,便苦笑着说道:“日后你若有了子女,不是也要体会这份离别之苦么?” 孩子?我怎么会有孩子,陛下根本就不会再看我一眼了。淑儿又回想起那夜的故事,一阵钻心的疼痛令她感觉到窒息。 朱翊镠一路狂奔,跑回了自己宫中。蜷缩在被子里咬紧牙关浑身颤抖,他已暗暗下定决心。我要做皇帝,不做皇帝就要落得个被赶出京城,一辈子再也无法与母后相见的下场。可是皇兄他已经做了九年名正言顺的皇帝了,满朝文武,黎明百姓都拥护他,我又怎么可能动摇他的位置。 黄昏过后,夜幕如约而至,被月色笼罩的张府格外寂静。游七像往日一样在府中巡视着,刚想回去休息途经书房时却见里面的灯还亮着,他知道定是老爷张居正还在辛劳。近来老爷回京后睡得是越来越晚了,游七想着敲门走了进去。 “游七?有事么?”张居正提着笔迟迟未能落下,见游七推门进来随口问道。 “老爷,时辰不早了。明日还有朝会,还是早些歇息吧。”游七在跟随张居正的这三十多年里,眼看着他风华逝去日益苍老,由衷的劝说道。 张居正只是“嗯”了一声以作回应,随后便低头落笔继续书写那本为明日早朝准备的奏折。游七清楚老爷的脾气,知道再劝也不会有结果,只能轻掩上门走了出去,同时吩咐厨房做几份老爷喜欢的点心送去。 次日三更天左右,游七早早起床,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如此。想着去为老爷整理一下书房,毕竟那种机密要地,他一直不放心交给别人打理。推门而入,他这才惊奇的发现,张居正依旧端坐在桌前,满脸疲倦的奋笔疾书,一旁精美的食盒中已是空空如也。 “三更天了么?备轿,该去早朝了。你把这里收拾一下,切莫弄脏了书卷。”张居正对游七的作息了如指掌,闻声头也不抬便知是他。 “老爷,您这是一宿未眠啊。”游七担忧的问道。 张居正放下笔,揉着太阳穴强打起精神,可一站起身顿觉满眼金星,险些栽倒,在游七的搀扶下才又站直,苦笑着说无妨。 午门外,参朝的百余名京官们悬挂腰牌站位松散的闲聊着,见张居正到来,纷纷恭敬的行礼让开了一条道。张四维站在首位与申时行谈天说地,见张居正到来忙让出位置讪笑着上前搭话:“阁老,今日早朝要议裁减官员和赋税新政之事么?”在得到张居正肯定的答复后,他又接着说道:“好,那一切就听阁老吩咐了。”申时行站在一旁,也不插话只是静静的看着。 又过了一会儿,五凤楼上三通鼓声响起,御道左右的两道掖门应声而开,身披甲胄的大汉将军们踏着整齐的步伐于道旁列队,原先闲散的百官们各自整理好装束分为文武两队,待到三声钟鸣后缓缓步入宫中。金水桥前,一众人井然按照官阶大小排列,等到三声鞭响后才过桥来到奉天门丹墀之下,任由那北国凌冽的寒风呼啸着刺在脸上。 万历正襟危坐在金台之上,接受着群臣五拜三叩首的大礼,以内阁及六部尚书为首的一干重臣行完礼后依次入班走进殿内。他任旧没有忘记令人单独为张居正脚下垫上了一块厚厚的毡布,这已是多年的惯例了。 接下来便是奏事的时间,张居正身为百官之首,当仁不让轻咳一声走出班列,朗声奏道:“陛下,老臣有两事启奏。其一,请按考成法缩减官员编制,遣返京师以及各地闲散官员以减少国库开支。其二,历时三年的清丈土地现已完成,与弘治朝相比共计增加田三百万顷,当称此时机正式全国范围推行一条鞭法以增加朝廷税收。” 话音落下,殿内随即鸦雀无声,万历很是意外,他本以为这么大的事定会在百官间惹起轩然大波。又环视了一圈沉默的众人,确信无人有异议后,他问道:“张先生,这两件可都是大事啊,诸位爱卿有何看法?” “陛下,臣附议。南直隶与浙闽一带早已实施新法,成效明显。当下确实是全国普及的最佳时机。”张四维应声上前跪奏道。随后,多名尚书也接连出列附议。 万历看着眼前的情景,方才明白唯有自己事先不知此事,油然而生出一种抵触感,刚想借口兹事体大押后再议,却忽然看到时任礼部右侍郎的申时行正默默注视着自己微微摇头。 “臣,礼部侍郎申时行,附议。”在确定万历留意到自己的眼神后,申时行也跪下附议。一时间,殿内跪倒一片。 万历没有辜负申时行的举动,冷静下来后改口应允:“诸位爱卿请起,此两事全由张先生谋划,诸位还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之后所奏的便只剩下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万历也都没放在心上,退朝后回到乾清宫中,他还一直回想着朝堂上的那一幕。张先生所奏的两件事都足以影响邦国社稷,自己贵为天子却事先毫不知情,再想到朝中众臣唯他张居正马首是瞻的样子,万历的心情又怎能愉悦? “陛下,张阁老正在宫外,说有事请奏。”孙海见万历脸色阴晴不定,小心翼翼的问道。万历回过神来,起身出殿相迎。 张居正在早朝时就已发觉了万历的怪异,故而散朝后直接前来求见。见面一番客套后他也不绕弯子,直接的干脆问道:“陛下对老臣朝上所奏二事,是否心存疑虑?” 万历心知以自己的道行难以蒙骗张居正那双法眼,便坦诚直言相问:“张先生,朝廷所封的官员不是经过科举,便是荫职世袭,一旦裁减必定是怨声载道。至于赋税改革,朕也觉得眼下朝廷税收正常,国库钱粮充裕,又何须大动干戈动摇国本?” “在朝为官若只在其位而不谋其事,不能造福一方百姓为社稷做出贡献,那又有何资格沐浴皇恩?有功激赏,有罪重罚,方是为君之道。至于一条鞭法,老臣更是思之已久。我朝现行赋役弊端过多,地方土地兼并之风日益严重,贫农百姓们苦不堪言,如此下去激起民变不过迟早。古人言,良医医未病,治国之道亦是如此。”张居正苦口婆心的解释着。 “我朝二百年来皆是如此,张先生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吧。”对于张居正的说教,万历显然有点不以为然。 万历的态度令张居正很意外,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小皇帝从小养尊处优不曾切生体会过民生疾苦,自然也就不会理解自己的用心:“三十年前嘉靖朝时,老臣不过是一名小小庶常,上了一封《论时政疏》陈述时弊却不得下文,仕途不顺下心灰意冷的回到了江陵故里。心想着不如就此放浪形骸,寄情山水之间了此余生。后来老臣游历四方,这才发现,出了这繁花似锦的京城,普天之下竟还有那么多食不能果腹,衣不可蔽体的穷苦百姓。官府征税他们交不起,便只能拖家带口四处浪迹成为流民,饿死街头者有之,落草为寇者亦有之。饿殍满道,易子而食,这些故事陛下不相信么,可老臣这双眼睛却真的见到过。老臣这才顿悟,我等居于庙堂之上执掌千万人的生死,可这千万人却又决定着王朝的命运。自那以后,老臣重返朝政,誓要改变这田赋不均,平民失业的乱局,让每一个本分守纪的百姓安居与圣恩之下。扪心自问,陛下登基的这九年来,老臣做到了,无愧社稷,无愧苍生,也无愧于陛下。” “先生辛苦,是朕浅薄了。”张居正的一席话浩气凛然,万历不免有些为之感动,虽任不是太理解但还是起身作了一揖以表心中敬意,而那股自卑感,也随之悄然爬上心头。 “陛下,你长于深宫不曾见过民间疾苦,自然也不会有深切的体会,这很正常。老臣只是希望,陛下始终可以坚持以考成法作为赏罚官吏的标准,以一条鞭法统一税赋劳役,任贤用能,勤于国事。只有如此,老臣离朝归农方能安心呐。”张居正其实早已隐约间察觉到了万历对于权力的那种渴望,此刻之言一半试探,一半真心。 “朕资历尚浅,朝廷大事如何缺的了张先生?张先生切莫再说离朝之事,朕和母后都不会应允的。”万历下意识的皱着眉连连摆手,想也不想便摇头断然拒绝。 见万历这般坚决,张居正也颇为感动,两人相处多年师生情谊深厚。自己独断专行,把控朝政已是实际上的大明皇帝了,但这位少年天子却对自己异常信任,自己终究没有看错人。欣慰之中,张居正更是坚定了信念:“陛下,臣是真的老了,很多事渐渐力不从心,韶华白首终归不过是场空虚大梦。不过眼下,老臣必当竭尽所能,纵使拼上性命也要将一条鞭法普及全境,这也是老臣能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7章 南僧北驻献珍藏 久病终愈见初阳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万历听着殿外淅沥的雨声雅兴大发,随手挥毫写就了这么一篇南唐后主所著的《窗外雨潺潺》刚写完最后一个“间”字,便听一旁的孙海连声赞道:“陛下,好俊的字呀。” “好?好在哪儿?”万历饶是有趣的打量着孙海反问道。 孙海伸手欲去接万历攥着的御笔,一脸谄媚不假思索的答道:“只要是陛下写的,就都好。” “狗东西,还消遣起朕来了。”万历手腕一抖,几滴墨汁溅落在孙海脸上。孙海也不去擦,反而嬉笑着说道:“谢陛下赏赐,这下奴这张丑脸也算的上是御赐墨宝啦。” 万历被孙海逗的捧腹大笑,乐了好一阵才喘息着说道:“你这狗东西,去将这幅字好好裱起来,送去张府赐予张先生。” 孙海上前将宣纸移至旁边的桌上等待墨迹晾干,随后又招呼来三名捧着木盒的小宦官走进殿中,伏在万历耳边小声说道:“陛下,奴近来花了好大的心思才又从宫外寻了件稀奇玩意,眼下无事,陛下是否要把玩把玩?” “哦?却是何物,快快呈上。”万历听说又有新玩意,顿时来了兴致,招手示意让小宦官们上前。 三个小宦官应声伏下跪倒,恭敬的将木盒举过头顶呈在万历眼前,孙海依次把盒子打开,一共取出六尊手掌般大小的木质罗汉,摆放在万历面前。木罗汉或是身披袈裟和颜悦色,又或是赤裸上身怒目圆睁,但显然都是经过精心打磨,雕刻的栩栩如生。 “你弄这么几个和尚来给朕看个甚?”万历满心期待的上下审视了片刻,在确定只是些做工精美的木和尚后十分不满,皱眉质问道。 “陛下,您别心急嘛。”孙海见万历不喜欢倒也不惊慌,拿起木罗汉一阵捣鼓后又放了回去。 万历将信将疑的斜眼看去,心道几块破烂木头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谁知为首的一尊忽然双掌合十朝自己弯腰行礼,余下几尊紧随其后亦是如此。“哎,他,他们怎地会动?”万历惊奇的问道,接下来的画面,更是让他大开眼界,只见六尊罗汉一招一式有模有样的耍起拳来,整套拳法打的是虎虎生威,近半盏茶的功夫后才一齐使出招五花坐山收手结束,直乐的万历手舞足蹈兴奋不已,嚷嚷着:“孙海,可真有你的,从哪给朕弄来这么好的玩意儿,还有这是何道理,木偶竟能舞拳?” “陛下您看,这木罗汉的底座设有机括,只需将发条拧紧,便可观赏了。奴可是花了大价钱才从宫外买回来的呢,本来共有十八尊,可惜银两不够不能全买回来孝敬陛下。”孙海给万历演示着同时也没忘给自己邀功。 “是何人?难道不知你是在为朕办事么?”万历把玩着罗汉有些不悦的问道。 “陛下,奴这不是害怕若把事情闹大,会被太后和张阁老知晓了么。”孙海回想起上次水云榭中万历醉酒的那一幕,任是有些后怕。 “朕给你写个条子,你提内帑再去找那人,将他手中剩余的罗汉全部买下。”万历大笔一挥,写就一张字条扔在地上。 孙海拿着字条按宫中规矩前往内库领了银两后,独自一人乘车来到城郊一处僻静的小庙。前几日他在宫外的市集溜达,寻思为万历寻些稀奇玩意儿,见一位和尚手里的罗汉挺有趣便想买下来,怎料这和尚要价很高且软硬不吃。其实以手他中银两也够买下全部的罗汉,但孙海害怕一旦全买回去万历不喜欢,难免会吃亏,二者也想乘机捞点油水,便只先买了六尊。和尚见他兴趣很大,就留了个地址,说如有需要可依址来寻,那留下的地址正是眼前这间偏远的小寺。孙海下车抬头看了看,门匾上“贡元寺”三个篆字映入眼帘。在京十来年,还是头一遭听说有这么个地方。 寺庙虽然不大但打扫的倒还算干净整洁,孙海走在寺里一路也无人阻拦。径直来到大雄宝殿,见那日遇到的和尚正背对着自己念经,于是清了清嗓子尖声说道:“那和尚,杂家要买你剩下的木罗汉,还是按照上次的价格么?” 和尚见孙海来了,很是高兴的起身相迎:“孙公公,偏远小寺得您莅临,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呐,来来,请随小僧去里间奉茶。”孙海见他一反常态如此客气,心中起疑,但转念一想先客套一番套套近乎,要是能省点银子就最好不过了,便跟着和尚走进里间。 “孙公公,此次前来是为了那剩下的十二尊罗汉么?”和尚为孙海沏了一壶茶,闻起来味道像是江浙一带新鲜的茉莉花茶。 孙海对于品茶之事一窍不通,见有人给自己斟茶便端起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后说道:“正是,剩下的杂家全都要了,不知价格上可否?” “好说好说,既然孙公公喜欢,贫僧就将那剩下的罗汉全都赠予孙公公,权当交个朋友。”和尚说着起身抱出三口木盒,翻开摆在在孙海面前。 孙海心下大喜却不敢收,这和尚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怎教人相信。于是默默收回了伸出的手,笑着问道:“还未请教大师法号。” “贫僧悟尘,确实是有一事相求,但绝不会令孙公公为难。家师乃是南直隶一间古寺的住持,他老人家除了贫僧外还有三名弟子,贫僧听闻当朝太后也信仰我佛,便想着若能促成让家师进宫为太后讲佛,乃是大功一件呐,日后那古寺的住持之位嘛。”和尚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听到这里孙海也跟着笑了,一颗悬吊的心也随之落地打消了所有顾虑。帮个和尚进宫讲佛并非什么难事,自己却可将此次办事的银子尽数吞入囊中,着实是一桩美差,当即拍板定论:“既然如此,那悟尘大师这个朋友杂家可就交定了,待到日后时机恰当,自会安排讲佛之事。” “好,孙公公爽快,贫僧日后若有何稀奇玩意,也会直接拿来孝敬公公。”说罢,将盒子推到了孙海手边。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孙海急着想走,悟尘留了数次留他不住,只能送他出寺,临走时也没忘另递上一份厚礼,喜的孙海合不拢嘴。 眼看着马车消失在视野中,悟尘回到了刚刚的小屋,却有一名黑袍人正坐在孙海所坐的位置上冷冷说道:“传书让你师傅尽早入京吧,我看时机渐渐近了,不可再错过。” 悟尘毫不吃惊,在黑袍人的对面坐下摇头道:“圆邺未死,住持之位尚不可定,师傅还需守在那里。师傅还说,您刚入京需注意行踪,为防被人察觉,还是先不要再冒险来寺中了。” “不懂你们,区区一个住持之位又有何重要?好,以后各自行事,若有急事你也知道该怎么找我。”言罢,黑袍人套上兜帽推门而出,也不从正门出寺,而是轻盈的跃上墙头,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深夜的紫禁城寂静如野笼罩在一片幽幽月色之中,栖霞在睡梦之中忽然被一声异响惊醒,睁开朦胧的双眼感觉有一个黑影从面前掠过,当即跃起大喝一声追将上去。奔跑在这座熟悉的皇城中,她感觉到一股异样,追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往日里巡视执勤的卫士们没了踪影,一路上都只有自己和黑影两人。满腹狐疑的跟着黑影,最终竟然停在张政修养伤的殿外。栖霞警惕的注视着黑影,却发现这背影极为熟悉,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喊道:“政,政修?是你么?你醒了?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这盛世如他所言繁花似锦,我能够亲自看上这么一眼,再也没有遗憾了。”黑影背对着栖霞,声音异常空灵。 “政修?你在说些什么?”栖霞的心已经慌乱到极点,再也按耐不住跑上前拉住了黑影的衣袖。 “我要走了,希望你们终能不负我愿,守护好这一片朗朗青天。”黑影的身体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渐渐变得透明,栖霞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影化作一束光,在浩瀚的星海下萦绕徘徊,似乎是在留恋不舍,最后毅然飞向张政修的屋子。 “噔,噔……”一阵清脆的锣声将栖霞拉回现实,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梦。默默数了下锣声她才发现,已经是五更天了。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衣物都被冷汗浸的湿透,又回想起刚刚梦中那奇怪的场景,栖霞的心再次不安起来,索性起身更衣,准备去探望一番。此时的她早已被李太后强行遣回了自己寝宫居住,但每天白昼,你任然可以看到这位小公主痴痴的守候在张政修床前。 在贴身宫女的服侍下,栖霞换上了一套浅粉色的袄裙,因为今天起得早,她还抽空特地抹上了淡淡的彩妆。一切准备妥当后乘上步辇,迎着东升的旭日往张政修所在的偏殿而去。 张政修所栖的那间偏殿,坐落于皇城最北面的神武门附近,前前后后只有两进院落。栖霞没有惊动外面打瞌睡的执勤御医,蹑手蹑脚走进内屋,刚把门带上一转身,她这才惊喜的发现,躺在床上的张政修正一脸憔悴的微睁双眼看向自己。 “政修,你真的醒了!”栖霞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激动的喊道。张政修吃力的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半天发不出音来。栖霞不知所措,良久才想起御医就在外面,忙呼唤让他们进来。随后太后和万历也都收到了消息接连驾到,这间自从建成后便没什么人问津的偏殿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御医,政修他怎么样了?”万历得知自己的这个伴读大难不死,心情也十分愉悦,欣喜的向御医问道。 “承蒙陛下,太后皇恩浩荡,张公子被利箭刺伤心脉,还能活命实属罕见。此刻不过是卧床太久,身体虚弱罢了,只需精心调养一段时间定可康复。”御医也很高兴,毕竟自己的一番心血没有白费,况且救活了张阁老爱子,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 “母后,政修没事真是万幸,您看接下来该如何?”万历心想张政修已然清醒,也不便再留在宫中,但当着面又不好意思明说,只能问向李太后。 栖霞立刻明白了万历话中想要逐客的意思,忙抢着说道:“皇兄,政修才刚刚醒来,御医也说要好好调养,不如就在宫中养伤吧。”李太后也领悟了万历的用意,按照祖制来说自己确实不能再留一个外姓留宿宫中,但即刻就让他出宫未免也太过绝情,犹豫再三后她还是做出了决定:“淑儿,你去一趟文渊阁,把这里的情况通知张先生,请他做好接政修回府的准备。” “母后!”栖霞无助的哀求着,李太后看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虽于心不忍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装作面无表情的呵斥道:“你先回宫,待会儿母后会去找你。皇儿,你随母后来一趟慈宁宫。” 张政修无力的躺在床上眼看着栖霞被宫女们带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回想起那日场景,朱翊镠利箭离弦直奔栖霞,自己吃了母鹿一记重踏跪倒于雪中,拼尽全身气力才重新站起身挡在她身前。再到后来,除了一片黑暗外便什么都记不起来,而且只要一想脑袋和胸口就会传来剧痛。 万历和李太后一同乘辇来到慈宁宫,路上他便注意到了那个被自己削去发髻的王宫女,没想到此时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母后的近侍,还听母后唤她淑儿,难道又要借此向自己发难?忐忑不安中一直到李太后开口,方才打消了顾虑。“皇儿,为了安抚张先生,母后准备招政修为栖霞的驸马,你觉得可妥当?” 万历像逃过一劫似的长舒一口气,随口答道:“按理说也无不可,只不过依本朝祖制,公主的婚事大多择民间才俊,极少下嫁朝中大臣呐。” “祖宗是害怕外戚势力会影响朝局,才会有此成例,却也没立下明文规定。张先生一家尽忠职守,满门忠烈,自然不必过多提防。况且政修他救了栖霞一命,又是你的伴读,母后觉得这门婚事极为合适。”李太后本还以为万历与政修、栖霞交好,会一口答应。 “那就依母后所言吧,等政修伤愈后再说。”万历没再多想,爽快的应了下来。 “好吧,那就先这样定下,你亲自去一趟文渊阁,问张先生何时方便接政修回府,母后去一趟栖霞那里。”说着,李太后起身送走万历,往栖霞寝宫走去。 张居正在接到淑儿传信时,正在文渊阁里和户部的几位侍郎反复核算着南直隶扬州附近水灾所需的赈灾钱粮事宜。听闻政修已然苏醒保住了性命,由衷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户部的几名侍郎见状心想他定要去探望爱子,便准备告退。谁知张居正只是差人去找自己的四子张简修进宫,随即又继续讨论起江南的灾情,一直到万历亲临才停了下来。 “张先生,太好了,政修他终于醒了。”万历一进阁门便喜气洋洋的嚷嚷道。 “老臣已然知晓,犬子在宫中多有不便,现已差人去接他回府。”张居正没有万历想象中激动,面色平静的说道。 “好吧,政修在养伤期间所有的药材食料,皆由太医院和光禄寺供给。哦对了,话说那天朕让孙海送去府上的那副字,张先生觉得写的如何?”万历对于自己的书法很是自信,恰逢今日心情好便想让张居正来点评一二。 “陛下身为大明天子统御四海,今后还是莫要将精力过多的放在书法字画上。宋徽宗和南唐后主皆是一手妙笔丹青冠绝古今,又有何用?还不是做了亡国之君。”张居正丝毫不留情面的一番说教,听的在场几名侍郎目瞪口呆。万历更是尴尬不已,连连称是恍恍惚惚中离开了文渊阁。 另一边的李太后那里,这才刚迈脚踏进栖霞寝宫便被她缠住,抱怨声也立即响起:“母后,你干嘛那么急的赶政修走!人家才刚醒,连动都不能动!” 李太后伸手戳了一下栖霞的鬓角,没好气的骂道:“你这丫头真不知羞,这宫中除了姓朱的,还能有别的男人么?母后已经为你破了一次例了,你还想怎样?让母后把政修直接送去净身留在你身边可好?” “母后!”栖霞抱着李太后的胳膊左摇右晃撒起娇来,李太后看她俏脸彤红,又害羞又急躁的模样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若在宫中安分些,母后日后定会让你如愿以偿。但你若是再闹,母后就罚你在宫中陪母后一辈子。” 张简修在接到父亲的消息后,叫了一辆大车赶到宫中来载虚弱的张政修。两人坐在车里,简修看着憔悴的七弟愧疚的说道:“政修,那一日我就不该让你们上山,都怪四哥,还好你现在没事,不然四哥可真不知如何是好。”张政修知道四哥是个直肠子,虽向来说话莽撞,却真的很关心自己,此刻见他如此自责,想要出言安慰又无奈说不出话来。就这样一路颠簸回到了张府,大哥敬修,二哥嗣修,三哥懋修,五哥允修,六哥静修都站在府门前等待着他。张政修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胸口随即传来一阵剧痛,竟又晕了过去。 再次苏醒已是深夜,张政修睁开双眼看见六哥静修坐在床沿,二人年岁相仿,虽非同母所生但一直关系最为亲密。“政修,本来大哥他们都守在这里的,直到爹爹回来才让他们各自回房休息,留我在这里照看你,哦对了,宫里的御医也来了,还带来了很多补品呢。”静修见他醒来,怕他看不到众人会感到失落忙解释道。 “六公子,少公子已经醒了,就就交给我来照顾吧,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是啊,六公子,这里交给虹儿,你先回去吧。” 张政修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男一女,之前因烛光微暗才没有发现,他认出了两人的声音,乃是管家游七的一对儿女游封和游虹。张静修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起身离去。张政修数月中头一回躺在自己的床上,只感觉身心舒畅说不出的痛快,回想着白天栖霞那眷恋不舍的模样,一旁的游虹不时用温毛巾为他擦拭面庞,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又不知过了多久,张政修被一声推门声惊醒,随后便听到游虹轻唤了句“老爷。”自然是爹爹张居正来了,在他决定改革朝廷赋税后,每日都要忙到很晚才得空闲。张政修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自从年前他启程前往南方至今已有数月之久,此时再见只觉得他两鬓平添了缕缕华发,着实苍老了很多。 “你好好休息,最近爹爹和你大哥他们都会很忙,静修和虹儿会照顾你的起居。”张居正坐到床头,替张政修提了提棉被后接着说道:“北方蒙古部落屡次犯边,南方产粮重地暴雨成灾,再加上还要裁减官吏,改革赋税,多事之秋啊。”看着父亲满面踌躇疲惫不堪的样子,张政修心头发酸恨不得立刻痊愈,好相助父亲一臂之力,但目前而言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安心静养。 “皇兄,政修出宫了?”第二天清晨,朱翊镠闲来无事来到乾清宫和万历一边在棋盘上厮杀,一边随意的闲聊着。万历全神贯注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形式,只是随口应和。 “哈哈,那栖霞岂不是要幽居深宫饱受寂寞了?”想到栖霞会过得不好,朱翊镠却开心不已。 “是啊,不过母后有意招政修为驸马,以后自有她如意的时候。”说着,万历执子落下,棋盘上的形式也随之明朗。 朱翊镠眼看自己败局已定,又听母后要让栖霞如愿,情绪瞬间变的失落。“翊镠,给你看看朕刚得来的好东西。”一旁的万历见他愁眉苦脸,便让孙海将那十八尊罗汉拧上发条一字排开摆上桌。 先前六尊罗汉已是将这套拳法展现的淋漓尽致,此时十八尊更是气吞河山,所向披靡。朱翊镠看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一直到结束都还意犹未尽,羡慕不已的赞道:“皇兄,你是从哪儿弄来这么新奇的玩意儿?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呐。” 万历很是得意,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孙海嬉皮笑脸的接过话茬:“潞王殿下,这是奴在宫外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能够博陛下和殿下一笑,是奴的荣幸” “皇兄,真羡慕你啊,有如此能干的内侍。你得赏他呀,让他以后多给咱弄些好东西回来。”朱翊镠审视着孙海,替他向皇兄讨赏。万历心情很好,顺着朱翊镠的话便赏了孙海百两银子,乐的孙海喜出望外,一个劲的磕头谢恩。 在乾清宫玩了一会后,朱翊镠又跑去慈宁宫给母后请了安。李太后见这个原先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混小子最近变得听话勤快很是高兴,只道他是长大懂事了。留他用膳后还特地吩咐光禄寺做了桂花糖蒸栗粉糕给他带回去享用。 朱翊镠提着糕点回到寝宫,一声令下斥退了殿内所有侍从,独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一个身披黑袍头顶兜帽,锦衣卫打扮的人翻窗而入踏着轻捷的步伐走到朱翊镠身边,小声问道:“殿下找我何事?” “母后和皇兄想要将栖霞公主下嫁给张居正的小儿子张政修,你看可有办法阻止此事?”朱翊镠语气极为冰冷。 黑袍人手按在刀柄上,思索了良久后说道:“眼下形式确实不可任由张家和皇帝太后连成一线。殿下可以张家已然大权独揽,如若再攀上皇亲便不可限量为由,提点一下小皇帝。成与不成,我也不敢断言。” 朱翊镠叹了口气,心想以万历对张家的信任挑拨又有何用?此计定不可成。可转瞬间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你让宫外的人多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给皇兄,这次的罗汉就很好。我迟早要让他玩物丧志,玩人丧德。” 黑袍人告退离去后,朱翊镠还是一个人端坐在殿里,月光如水播撒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照映在他那张狰狞的脸上,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深深的孤独。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8章 宫墙高筑鸳离鸯 代天巡狩试锋芒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张政修在游虹和太医们的悉心照料下日渐恢复了健康,虽四肢还有些僵硬不适,但已能像正常人一般日常生活。这日一大早,他就来到府上的后庭里散步,看着那春波碧草不禁又开始思恋许久未见的栖霞,有感而发吟了这首《春思》 “政修,一大早感叹些啥呢,是不是看上了谁家姑娘,六哥替你上门说媒去。”张静修笑吟吟的走到湖边,将手搭在张政修肩膀上开着玩笑。张家上从张居正下到张简修都身居高位担任要职,整日忙里忙外不得空闲,只有允修、静修、政修三兄弟年纪尚幼无官无职。允修为人沉闷不擅言辞,大多时间都闷在书房里看书,静修可就大不相同了,虽名字里有个“静”字,但却是个一刻也闲不住的主儿。 “静修,你可不要胡说,我只不过是看这满园春色有感而发罢了。倒是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大哥有点魂不守舍?”张政修被静修一语道破心思,连忙岔开话题。 “哦?是么,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见到大哥躲还嫌没地儿躲呢。”静修想起平日里被大哥教训的场面,顽皮的吐了吐舌头。 “大哥是严厉了些,可那也是为我们好,你在背后嚼舌根,就不怕我去告诉大哥么?”政修看着静修耍宝,忍不住调侃道。 “好啊,七弟教训起六哥来了,走,我们一起去找大哥评评理,论一论礼教纲常。”静修学着大哥说话的样子,这才话音刚落,忽闻园子外传来四哥简修的一声呼唤:“静修,政修,你二人随我去一趟大哥书房。” 两人面面相觑,难不成那几句戏言被四哥听了去,要拿自己去问罪?一路向他打探这才知晓,原来是府中来了客人。来者也不是外人,正是拿着张居正在灵谷寺留下的那封官凭来京师就任的殷正茂次子,殷宗傅。 三人来到书房叩门而入,敬修知道自己的这两位幼弟不曾见过殷宗傅,便上前互相引见道:“宗傅,这便是我六弟静修和七弟政修。你二人还不快见过世兄?”不待二人行礼,殷宗傅倒是先弯下腰深深一揖说道:“在下身在南方蛮荒之地时就听闻张家又新添了几位少年英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敬修简修,再过个十载你们可就要被比下去啦。” 张简修与殷宗傅早已相识,此时又同在锦衣卫当差关系很是要好,听他对自己的两个弟弟如此称赞,哈哈大笑道:“宗傅,可别夸这两个毛头小子,你的本事我还不清楚么?以后你若是愿意指点他们几招,也够他们受用终身了。” 张敬修虽喜怒不形于色不像简修这般爽朗,但对殷宗傅的吹捧也很受用,只见他轻摇着头说道:“宗傅谬赞了,你我两家算是世交,舍弟顽劣还望多多教诲。” 静修政修兄弟两相互望了一眼,恭恭敬敬的朝殷宗傅作揖回礼,同时也不忘问候殷世伯近况如何。 “不闹贤弟们记挂,家父一切都好,顿顿不吃上三碗饭一碗肉,便直呼不痛快呢。”殷宗傅言辞幽默,惹的屋内众人一阵欢笑。 又在书房里闲聊了一会,张简修最先离去处理公务,殷宗傅也随即提出想四处走走,敬修便吩咐政修兄弟两引他去后苑里转转。 张府本是嘉靖朝第一大奸臣严嵩的府邸,张居正当权后又几经扩建,再加上万历也时常赏赐,俨然成为京师里数一数二的大宅。三人在湖边闲逛,殷宗傅对园中的嶙峋怪石,奇花异果赞不绝口。静修从未去过江南,沿途不停向他打听着那里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时而露出向往的神情。张政修对这位举止儒雅还特别客气的世兄也颇有好感,虽没怎么插话但总是偷偷打量着他。 一路走到后苑中央的冠云亭,殷宗傅念及张政修重伤初愈,提议在亭子里落座休息片刻,静修摸了摸桌上的茶壶,见还尚温便给每人都倒了一杯。 殷宗傅连声道谢,端起嗅了嗅后点头赞道:“好茶,好茶啊。这次愚兄也带了些上等的江南茉莉花茶,已交予游管家,还望不要嫌弃。” “世兄客气了,今后若得空可要常来啊。”张静修这一路问东问西,见他都是知无不答,丝毫没有不耐烦,遂起了结交的念头。 “临行前家父千叮万嘱,说一到京城就要先来张府给令尊请安,只是我在宫中见世叔每日来去匆匆极为繁忙,故而不敢擅自打扰,直至今日才鼓起勇气登门造访。愚兄在那山郊野林待久了,现在到这繁华似锦的闹市还真有些不习惯,承蒙二位不弃,日后定多来走动走动。”殷宗傅说着,为两人将茶杯斟满。 三人就这样在小亭中一边品茶一边谈天论地,一个时辰后殷宗傅才以执勤换班为由起身告辞,静修出言挽留不成便送他出府,留下张政修一人独坐亭间。 张政修坐的时间久了,站起身扶着亭柱活动了几下筋骨,手掌却传来一阵刺痛,定睛一看原来是爹爹亲笔写下的那幅对联,挂在这里风吹日晒时间久了起了木刺,一不小心戳破了手心。 “日月共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轻抚着那紫檀木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张政修一时间思如泉涌。爹爹已然操权柄,摄国政,成为执天下牛耳之人,殷家的世兄和朝中许多大臣态度都是如此唯诺,还不是为此。但倘若陛下看到这幅联子,又会作何感想。想到这里张政修忽然出了一身冷汗,迎着和煦的春风,他仿佛看见那平静的湖面下,早已是暗流涌动。 紫禁城的文渊阁里,万历呆呆的盯着面前一盏茶水出了神,张居正等人的争吵声不绝于耳。今日以内阁为首,会同户部,六科督察院在此讨论扬州赈灾事宜,万历也照旧被邀约观摩。但说是讨论,实际上却总是张居正一人在滔滔不绝,张四维、申时行只是偶尔出言附和。直到要决定南巡人选时,督察院的言官们才有了不同意见。万历对众人的争执充耳不闻,满脑子只想着该如何解那挂孙海给他弄来的九连环。 不知过了多久,万历从一声轻咳声中回过神来,惊奇的发现殿内一片宁静,阶下众臣正神色各异的看着自己。“陛下,南巡的人选还是照旧由内阁拟定再行上奏吧,陛下若是倦了,不如先回寝宫歇息。”张居正面色阴沉,对万历的心不在焉也很不满,但又不愿他在人前出丑,便出言替他解围。 “好,就依张先生所言。”万历见有机会开溜,很是开心,头也不回的出了文渊阁回到寝宫,绞尽脑汁继续解着那挂九连环。这一坐便又是两个时辰,就在万历渐感饥饿准备用膳之际,潞王朱翊镠跑进殿来,也不客气直接坐到万历对面,嘴里说道:“皇兄,你用过膳了么?没用我就在你这吃吧。吃完我们一块儿去慈宁宫给母后请安。” 万历一盘算也确实有几日没见过母后了,便欣然应允。在吩咐孙海下去备膳后他不忘拉着朱翊镠给他介绍自己手中的九连环。 “这玩意我可看不懂。对了皇兄,听说政修身体康复的差不多了啊?”朱翊镠看上去对九连环好像没什么兴趣,只是稍稍瞟了几眼便岔开话题。 “是么?你听谁说的,朕还没听到什么消息。”万历讨了个没趣,拾起桌上银筷自顾自的吃着。 “既然政修都好了,皇兄你也该赐婚了吧。”朱翊镠接着问道。 “早赐晚赐不都一样么,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件事来了?”万历奇怪的看向朱翊镠。 “哎,谁让是我射伤了政修呢,心中有愧呀。不过待栖霞嫁过去后,他们张家也算的上是皇亲国戚了,地位之尊本朝罕见,这样我心里也能好受些。”朱翊镠两只小眼珠不停地转动,偷偷观察着万历的脸色。 万历伸着筷子刚想去夹一块排骨,猛然间听到朱翊镠的话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张先生已经权势滔天,如果再安排这么一门亲事让他位列皇亲,岂非作茧自缚?可已经答应了母后又该如何交代。 “只可惜政修还年轻,没像他的几个哥哥一样考取功名在身,皇兄你贸然赐婚,朝中定会有人认为他是沾了张先生的风光。”朱翊镠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却点醒了万历,正巧内阁不是要派出一名巡按御史去江南么,朕就让政修去,这一去最好可以拖延个一年半载,再说他是张府的人,也不怕张先生会起疑心。 “皇兄,你干嘛呢?”朱翊镠见万历楞在那里,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没什么,吃好了么,吃好了就去给母后请安吧。”万历丢下筷子,起身去里间换了身衣服。朱翊镠抓紧时间又塞了几块鸡肉、脆骨进口,吞进肚子后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上的油脂。 摆驾到达慈宁宫时,李太后正跪在内堂的菩萨面前诵经,听说自己的两个儿子来了才笑着走出来。“母后。”两人一起请安,朱翊镠更是黏人,直接扑进李太后怀中,李太后揉着他的脑袋柔声问道:“今儿怎么得空,你们两个一块儿来母后这儿?” “母后,皇儿日后一定会多来看您。”万历看着母后和朱翊镠亲昵的模样,心里略有醋意,自己也是母后的儿子,可她却从未如此亲切。 “你贵为天子,还是要以国事为重,有那个空闲不如跟张先生后面多学习治国之道。母后有皇后和栖霞她们陪着,也不寂寞。对了,说到栖霞,她的婚事你准备何时公布?”李太后拉着朱翊镠坐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万历也坐着说话。 “母后,朕回去又想了想,政修毕竟还小,且无功名在身,所以朕打算和张先生商量一下,让他领皇命巡狩江南,立下点功劳再回来,才好赐婚嘛。”万历道。 “既然你和张先生已有盘算,母后就不多问了,不过栖霞那里,你要亲自去跟她说,母后见她整日消沉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有翊镠过两年也要大婚了,可到现在却连封地都没能定下,你身为他们的皇兄,可得多上点心啊。”李太后一番唠叨听的万历头皮发麻,随意嗯哼数声算是敷衍了事。 母子三人继续在殿内话着家常,忽闻殿外传来一声声“公主”的请安声,李太后不用看便知道定然是栖霞到了。 栖霞走进殿里,看到万历和朱翊镠都在登时愣在了原地,李太后忙招呼她过来坐在身边。屈膝行礼落座后,万历见她脸色苍白,面颊微陷,较之以往活泼可爱的样子,确实是憔悴了很多。 “刚说到我们的小美人,小美人就来了,你皇兄正好有事要和你说呢。”李太后怕气氛尴尬,忙为栖霞寻着话题。 “皇兄找栖霞有事么?”栖霞淡淡的微笑着,这段时间里她在深宫之中与世隔绝,没有丝毫渠道可以得知外界的消息。 “啊,是,那个,政修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朕准备遣他出趟远门,去江南办件差事,特来知会你一声。”万历和栖霞毕竟有着十几年的兄妹之情,眼见她如此消沉,心里也很不好受。 果然,在听到张政修的消息后,栖霞那对美眸终于又重新焕发出光彩,激动的问道:“他,他真的都好了么。”万历被她看的心里发毛,支支吾吾的答道:“朕也是刚刚听翊镠说的,想来应无大碍了吧。” “翊镠都知道去关心政修的伤情,你为何还要听他说?看时辰张先生现在应该还在文渊阁,你现在就过去问问清楚。”李太后见万历的样子就来气,皱起眉头又是一通斥责。于是就在栖霞满怀期望的注视下,万历灰溜溜的从慈宁宫告退,他的心情更是无比低落。 来到文渊阁,张居正果然还在忙碌的批示着公文,见万历去而复返有些奇怪的问道:“陛下有何吩咐么?” “张先生,政修此次因为朕的疏忽险些丧命,不知现在身子还有无大碍?如果可以的话,朕寻思着不如就令他去代天巡狩,视察南直扬州?”万历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说道。他本以为张居正会一口答应,谁知张居正却连连摇头满脸严肃的拒绝了:“赈灾岂是儿戏?那可事关江南千万人的身家性命,更何况还要兼任裁官之事。政修小小年纪,如何能担当重任?陛下对小儿的一片好心,老臣代为谢过。” “昔日那冠军侯霍去病饮马瀚海,封狼居胥之时也不比政修大多少,何况政修还是朕的伴读,才思敏捷,文韬武略张先生你是知晓的。适才在慈宁宫和母后说起此事,她也非常赞同呢。于公于私,还望张先生能够成全朕和母后的这一番心意。”万历脑筋转的很快,搬出了李太后来劝说张居正。 万历的一席话让张居正陷入了沉思,人言道知子莫若父,他很清楚自己的这个小儿子到底有何本领,唯一的问题便是他还太年轻。可转念一想,当年自己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参加乡试时,也不过这个年纪。犹豫再三后,他最终下定决心赌上一把:“既然如此,那就依陛下和太后所言吧,但愿政修不会有辱圣命,辜负皇恩。” “好,那就明日宣政修进宫,朕也确实有些日子没见他了。”见张居正答应了,万历长舒一口气定下心来。 送走万历后,张居正一直忙到近戌时才打道回府。他没有和往常一样直接钻进书房,而是悄悄走到张政修的屋前,里间烛光微弱,隐约可见一个身影坐在桌边。“政修,你早些休息,明日陛下会召你进宫。”他推开门,轻声说道。 张政修手捧一卷世说新语挑灯夜读,此时正昏昏欲睡,忽闻房门被人推开难免惊的一激灵,又听到进宫二字顿时睡意全无,放下手中书卷兴奋的问道“进宫?陛下要传我伴读么?” 张居正走进屋内,摇了摇头:“不,你即将担任朝廷的巡按御史,领圣旨前往南直督查那里的赈灾安民和赋税新法之事。” “我?”张政修顿感五雷轰顶愣在了桌前,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会落到我一个黄口小儿身上?况且我又何德何能担此重任? 儿子那惊讶的眼神张居正看得真切,他也料到会有此反应,轻轻带上房门拉着张政修的手再次落座,他语重心长的说道:“政修,爹爹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自负一身本领却报国无门,后来考中进士进入翰林院后也是人微言轻。用了三十年来勾心斗角,玩权弄术才终得以一展胸中宏图。你却不同,你和皇帝从小一块儿长大,又有爹爹给你铺路,再过个几年只要中个进士头衔便可接我衣钵。但爹爹担心你虽少年英才,却养尊处优从未体会过民间疾苦,这次让你去巡按便是一个机遇,相信你不会辜负爹爹的一片期望。” “大哥行事稳重,二哥三哥机敏过人,爹爹,他们不都比我更适合此任么?”听到父亲对自己期望如此之高,张政修受宠若惊,更是不安。 “爹爹有七子,敬修不善权谋,嗣修过于圆滑,懋修恃才傲物,简修一介武夫,允修只知死读,能承我衣钵者唯有你和静修,可静修也少了你和皇帝的这段交情,故而非你不可。”张居正面色凝重,其实他也不想这么早就让政修出面担当重任,可是自己的年纪和最近时常出现的奇怪感觉,总是让他心神难安。 张政修隐约间也能察觉到父亲的这种焦虑,又想起冠云亭中的那副对联,踟蹰片刻后他提出了心中疑惑:“爹爹,孩儿在宫中伴读多年,深知陛下他英明神武,将来会是一位贤君,您何不还政于他?我们张府已风光十年之久,再这么下去,恐会生变。” “现在你便能够看到这一点,就说明爹爹没有看错人。”张居正站起身,甚是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你也不必过多考虑这些事情,爹爹心中有数。还记得爹爹教导你的那句话么,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 “孩儿定当全力以赴,不会丢了张家和爹爹的脸面。”虽然依旧担忧是否能够胜任,但一想到就要离开父亲的庇护,独自在那广阔的天空中翱翔,张政修诧异的发现自己其实十分渴望去面对那即将到来的挑战。 张居正欣慰的笑了准备离去,但随即又想起关于政修和栖霞的婚约,之前因为害怕会使他分神便一直没有提及此事,眼下远行在即,假如他年少气盛克制不住在江南沾花惹草出了什么乱子,自己也不好收场。反复思虑后还是觉得告诉他的为好:“还有,太后有意将栖霞下嫁于你,你去江南还需洁身自好,切莫负了太后公主。” 在爹爹走后,张政修躺上床又高高跃起,他可以清晰听到自己那砰砰的心跳声。如同疯了一般大笑着蹦来蹦去,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态,但他根本就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飞奔到桌边,在纸上一遍遍写着她的名字,栖霞,栖霞。 栖霞在万历离开后不久也找了个借口告退,朱翊镠倒是迟迟赖着没走,用过晚膳还非要李太后给他做鱼翅螃蟹羹。李太后拗他不过,便吩咐御厨单独做了一大碗端上殿来。嗅着那鲜味诱人的蟹羹,朱翊镠咽了咽口水却没急着动口:“母后,这么多我也吃不完,让人送一份去给皇兄吧,他最近费尽心思解九连环甚是辛苦呢。” “九连环?大明天子沉迷于这种玩意成何体统。”李太后极为不悦,但见朱翊镠已经乖巧的盛好了一份,便让淑儿给万历送去,顺便回报他在做什么。 万历回到乾清宫后,照旧拿起九连环把玩着,无奈越想要静下心来就越是烦躁,他很不服气,也很委屈,为什么母后对翊镠和自己的态度会差那么多。孙海在旁边默默观察着,觉得有机会可以讨好万历,便俯下身小声问道:“陛下,不如奴今晚给您安排些乐子吧。” “滚,要是再走漏了风声被母后知道,那还得了?你是嫌你这条狗命太长了么?”万历斥道。 “这次奴是在宫外找的天竺歌姬,陛下可以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完事了就走,绝不会再让太后知晓。”孙海嬉皮笑脸的拍着胸脯向万历保证。 “宫外的能比得过教坊司么?再说不知根底,倘若是刺客朕指望你来护驾么?”万历轻蔑的瞥了一眼孙海。 “陛下,几名小小女子怎地会是刺客呢?而且进殿前也能搜身嘛。奴这不是怕陛下看厌了教坊司的,才寻了这些异域风情给您换换口味尝尝鲜么,保管您过目不忘。”孙海淫贱的笑着。 “好,朕就姑且再信你一回,要是再办砸了,太后不要你的脑袋,朕也要取你狗命。”万历被孙海说动了心,叹了口气应允下来。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9章 长乐宫中夜未央 广阔苍穹任君翔 淑儿奉了太后之令,挽着两架食盒从慈宁宫出发,想到即将又要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心里是又喜又羞,但同时也有些畏惧。人道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淑儿和同龄的女孩们一样,脑海里幻想着自己的爱情故事,徜徉在这座雕梁画栋的皇城中。 与宫门的卫士验过太后腰牌后,一路无阻便来到了主殿之外,淑儿很奇怪,也不知是天色已晚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只觉得今日乾清宫中没什么人迹,就连通传报信的内侍们都不见了踪影。 “难道陛下已经睡了?”淑儿站在大殿外自言自语,胡思乱想了好半天才伸手推门。朱漆的大门吱呀一声半掩开,印入眼帘的画面却让她花容失色,四肢一软差点儿将手中食盒打翻在地。 此时的殿内可谓是春色满园,数位鼻梁高挺的异国女子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似游蛇般尽情狂舞。万历神色萎靡的半躺在阶上金台,另有几名身穿薄纱的姑娘伏在他身上四处亲吻,纤纤玉手不停地上下游走探索。就在淑儿惊诧不已之际,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她终生难忘,一位满面媚态的舞姬捧起一壶美酒半蹲在万历身前,昂起头将酒倒在自己的玉颈上,琼浆顺着女人起伏的身躯流淌而下,万历如饥似渴的张开嘴,享受着这份放纵堕落的快感。 就这样在一片纸醉金迷中,万历沉沦于那白花花娇艳艳的肉体,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推门而入的淑儿。一旁侍奉的孙海倒是听到了动静,闻声望去见竟然是太后的贴身宫女,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挡住她的视线,浑身发抖颤声呵斥道:“大胆!你你怎么不经通报就擅自闯进来?意欲何为?” “我,我,太后让我给陛下送一份,送一份鱼翅螃蟹羹。”淑儿大脑一片空白,举起手中的食盒结巴着答道。 “就放这儿吧,里面的事你千万不可告诉太后,只说陛下明早还要召见张家的政修公子已经睡下了。否则,定饶不了你,听到没有!”孙海强行装出一副狰狞的模样威胁着淑儿。 淑儿放下手中的东西,头也不回逃离了这个地方,寻了一块四下无人的台阶抱膝蹲下寻思着:“我该怎么回禀太后?如果据实禀报,他一定又要因为我而受罚,但太后对我那么好,我又怎么能去欺骗她。”这一纠结,不争气的眼泪又夺眶而出,低头抹了几把她这才想起来,还有栖霞公主的那一份蟹羹尚未送去。 栖霞痴痴的坐在闺中镜前想着心事,白天她终于得知了政修伤愈的消息,还将作为朝廷的巡按御史前往南国。可他这一走,得多久才能回来,我们又何时才能再见。听说南方的姑娘们个个就如同那出水芙蓉一般,芊腰细腿,粉面黛眉,他会不会喜欢上她们。想到这,栖霞亲抚着自己略显憔悴的小脸,露出愁色。“公主,您睡了么,太后命奴婢给您送一份蟹羹。”窗外传来淑儿怯生生的声音。 “进来吧,你是叫淑儿吧,有人欺负你么,怎么一副想哭的样子。”栖霞见淑儿双眼红肿,好奇的问道。 “谢公主关心,奴婢只是不小心迷了眼,并没有人欺负奴婢。”淑儿掀开食盒,小心翼翼的将那份香味扑鼻的鲜羹端到栖霞面前,却发现自己在外面一番磨蹭,一碗热羹已然变成了冷羹:“公主,有些凉了,奴婢拿去热一下。” 栖霞摸了下碗壁,摇头制止了她:“别了,大晚上的就不麻烦了,这味道闻起来像是周御厨做的,母后怎么突然想吃这个,你也坐下尝尝吧。” “不,不,公主,奴婢不敢,奴婢哪有资格吃这种好东西。”淑儿惶恐的向后退了两步,连连摆头。 “你就坐这儿,用这茶盏当碗吧。”栖霞不由分说为淑儿分了一碗,指了指身边的凳子让她过来。 淑儿早就听说栖霞公主和善可亲,今日终于亲身体会到了。坐在她身旁小小抿了口蟹羹,虽然吃进口有点凉,但心里却是暖的,只觉得这是活这么大吃过最美味的东西。“公主,您真好。”淑儿感激的偷偷看着栖霞。 “你在慈宁宫当差,好好服侍母后,母后是不会亏待你的。”栖霞翘着兰花指,一小勺一小勺的将羹送入嘴里,吃相极为优雅。 提到李太后,淑儿又发起愁,不知道大殿里的那一幕到底该如何回禀。正兀自烦恼之际她猛然想到,孙海所说的张家公子不正是公主的意中人么:“公主,奴婢适才在陛下那里听孙公公说,明日辰时会在乾清宫召见张家的政修公子。” “砰~”一阵瓷碗碎裂的清脆声回响在房里,栖霞激动的握紧了淑儿的双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孙海打发走淑儿后便一直劝万历撤去酒宴,让自己将这些舞女带出宫去。谁知万历酒劲上头,好说歹说就是不听,后来听的烦了还拔剑想要砍人。“罢了,罢了,杂家多行不义,只能听天由命了。”孙海心如死灰,忐忑不安的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万历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孙海没有再在自己耳旁啰嗦,半解着龙袍走向已是一丝不挂正在翩翩起舞的舞女中。他手脚本就笨拙,此刻又喝了酒更是不听使唤,跟在身形纤柔的异国女子身后扭动,看上去格格不入。可他不会想到的是,就在自己醉生梦死飘飘欲仙之时,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宫女失望的站在湖边不敢回慈宁宫复命。“他是皇帝,当然有权力这样做。”淑儿如此安慰着自己,提着食盒漫无目的四处闲逛,思绪万千中脚下一个不留神踩在了一滩水渍上,一声惊呼过后,便见她站立不住飞了出去,脑袋重重撞在石头上顷刻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清晨,张政修照旧穿上一身素衣走进午门,他未经科举身无官职,故而虽奉皇命却依旧没有朝服。走在这座熟悉的皇城中,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自己将要离开这里,开始新的征程,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走之前还能否再见她一面。 走到右翼门附近的一处转角,一个怀抱书籍的小宫女埋头猛蹿和他撞了个正着,卷册散落一地。张政修也不责怪,俯下身帮她收拾,小宫女眼疾手快,偷偷将一条锦帕塞进他手里后便一溜烟的跑开了。 张政修攥着手帕往宫女所跑的方向看去,西边不远处的楼阁上,一位身穿粉色留仙裙,头顶七翟宝珠冠的少女亭亭玉立于朝阳之下凭栏向自己望来。但见她螓首蛾眉若云之缥缈,似霞之璀璨,长长的褶皱裙角拖在地上随风摇曳,翩若惊鸿般美得不可胜收,不是栖霞,还能是谁?张政修明白,她是在用这种方式为自己饯行。“我张政修何德何能,值得公主如此托付?得卿如此,今生誓不负你!”两人相隔遥远的痴痴相望,张政修暗暗下定了决心。 来到乾清宫时万历才刚洗漱完毕,半睁着眼任旧困意难当,直到张政修跪在面前请安后才勉强打起精神。两人曾经朝夕相见,如今一别数月,皆是空有一肚子话不知该从何说起。还是张政修先叫了声“陛下”才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政修,朕可想你了。”万历走下台阶,伸手将他扶起。 张政修见万历双眼无神,面色发白,又感觉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虚弱无力便问道:“陛下昨晚没休息好么?” “啊,朕昨晚读书读的太晚了,今天确实没什么精神。政修,你即将代表朝廷代表朕巡按南国,以你的年岁担此重任可谓极为罕见。”万历想到昨晚的荒淫心底也很愧疚,他并非是那种不明事理之人,忙红着脸岔开话题。 “陛下,政修定不会让你失望。”万历一席话让张政修再次热血沸腾。 “好,官服印信这些物件自有吏部替你办理,朕另有样东西给你,孙海,拿上来。”万历说着朝孙海挥手示意。张政修侧头看去,只见孙海甚是吃力的抱来一柄长剑,万历迎上前一把将剑从匣中抽出,一道青光绽放开来在殿中窜动:“政修,这柄就是那日我们在山上说起的雌雄双剑的雄剑,你因此剑而伤,朕现在就将此剑赠予你,望你可以持此剑披荆斩棘,建功立业。” 张政修接过宝剑,灰白色的剑锋上闪烁着耀眼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这便是栖霞费尽心思想要为我谋求的宝剑,她的嫁妆,发生了这么多事没想到最后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中,一切都是天意么? “政修,朕即位之时年纪尚幼,地方官员对朕所知无多,此番你南巡,一则负责朝廷的赈灾事宜,二嘛,也要替朕传授天恩,笼络当地士族,你明白么?”万历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眼神中满是期许。张政修当然明白万历的用意,他很清楚万历所期待的是什么,可自己又该如何抉择? 回到府中,张政修直接钻进了书房,迫不及待的从怀里掏出那条手绢,一股女儿家的胭脂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短短片言数语,却道尽栖霞心意,自此一别不知多久才能重逢,她是在害怕自己移情别恋另结新欢。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张政修却再也忍耐不住,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那娟秀的字迹上。 “政修,府上来客了,大哥叫你快过去。哎,你怎么了?”就在政修落泪之际,张静修像往常一样没有敲门便冲了进来一通嚷嚷。 张政修用手捂着双眼微微抽泣着,静修不知发生了什么,倒也没多问,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待到他情绪平复后才说道:“政修,潘季驯大人到了,大哥唤你过去。” 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服,将自己的心绪整理好后张政修跟随静修来到书房,他知道这是父亲为他选中的南巡人手。书房中,大哥正和一位花甲老人热情的交谈着,下首还坐着一位武官打扮的年轻人。 “政修,你来了,这位是工部尚书潘季驯大人,此番与你一同南巡,他可是本朝治理水患的第一能人,沿途你务必要虚心受教,不得轻浮焦躁。”对于政修即将面临的远行,敬修也很为他担心,一番教诲皆出自真心。 “潘大人,政修年幼,行事恐多有偏颇,承蒙不弃,一路还望多多指教。”张政修恭敬的作揖行礼,对于这位屡次治理黄河的功臣,他的心里也充满了敬畏。 “不敢不敢,也谈不上指教,张小公子少年英才,不嫌弃我这个老头子啰嗦就行。”潘季驯捋着胡须爽朗的笑道。 又客套一番后,张政修将目光移至下首那位一言不发的年轻人身上,问道:“还没请教将军名讳。” “下官姓戚名金,负责此次沿途护卫,将军二字万不敢当。还请张公子莫要客气。”戚金起身回礼,不过他看上去却有些失落,这倒也怨不得他,原先按照计划他所统领的小队戚家军已经打好行囊准备归队回蓟门抗击土蛮了,却又莫名其妙被留下安排了个护卫的任务。作为一名习惯了战场狼烟的军士而言,自然不会开心。 “早就听闻戚家军纵横沙场未尝一败的威名,今日能够亲眼得见,实乃政修的荣幸。”张政修见他竟是那大名鼎鼎的戚家军中人,也不顾对自己态度冷漠,热诚的招呼着。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戚金也不得不连声推谢。 随后,几人又商定了日期路线,潘季驯将官服印信留下后与戚金一齐告辞离去。张政修看着自己平生第一封官凭,一时间心潮澎湃,巡按御史虽只是七品官衔,却可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权力极大。不过越大的权力也就意味着越大的责任,自己会辜负爹爹,陛下,还有栖霞么。不,我一定不会,张政修用力的握紧双拳。 兰膏明烛,华灯初上,张居正一如既往在内阁忙到深夜才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书房。刚眯上眼就听到张政修的声音从门外来:“爹爹,您休息了么。” 在得到爹爹肯定的答复后,张政修走进书房,略显迟疑的问道:“爹爹,此次南巡,孩儿想和戚金先行一步,您看可否。” “为何?”张居正靠在椅子上,儿子那认真的模样令他倍感慰藉。 “孩儿觉得只有微服出行,才能真正了解当地的灾情,若是和大队人马同行,孩儿涉世未深恐会难以分辨。”张政修说出了心中疑虑。 “此次南巡以你为首,凡事还需自己拿定主意,爹爹不想过多参与,只有一句话要你记住,对待州府的基层官吏们要恩威并济,对于旧有或许并不合理的制度要改而不革。”张居正见政修听完后表情依旧困惑,便知他并没有完全领会,接着说道:“当下你可能不会明白,但相信这趟回来后你会有所感悟。” 翌日清晨,张政修早早便去了工部与潘季驯谈妥了自己微服先行之事,潘季驯虽不赞成但听闻张居正并未反对也只能应了下来,随后他又上马朝着城外兵部驻军之地赶去。 此时的兵部里里外外都很忙碌,一个个身型彪壮的武官面色凝重来去匆匆,也没什么人搭理他,和刚刚在吏部所受到的礼遇相比,着实相差很多。张政修当然不会在意这些,东问西寻了半晌才找到了戚金的营帐,见他正一个人坐在帐内擦拭着佩剑,便笑着上前搭话道:“戚将军,最近有何战事么?看大家都很匆忙啊。” “土蛮入侵锦州,朝廷正调拨兵马准备支援,末将本也要随军前往的。”戚金放下手中长剑,羡慕的看着帐外那些准备出征的将士们。 “戚将军,是政修耽误你上阵杀敌了,不过江南之行也事关国祚,还望多多理解。”张政修看出了戚金的不满,但丝毫不介意,反而微笑着作揖赔礼。 戚金心中一凛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眼前这位首辅的公子可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忙站起身致歉道:“末将失言,张公子勿怪。还不知张公子到来有何吩咐。” “戚将军不必客气,就叫我政修吧。此次南巡兹事体大,为了方便体察民情,我打算先行一步微服出巡,不知戚将军可有兴趣与某同行。”张政修用协商的口吻问道,他并不想以上下级的身份来命令戚金。 “末将听从张公子调遣,不知末将手下那二百卫士需要同行吗。”戚金见眼前的这位小公子态度温和谦逊,也不禁产生了好感。 “不必,只你我二人,戚将军麾下暂且和潘大人的卫队合并,如此说定我们明日就出发。”两人约定好后,张政修回到府中,躺在床上想着还有什么没有准备好,刚准备起来收拾些衣物,却见游虹敲门走了进来,低眉颔首害羞的说道:“公子,我爹爹让我随你一起去江南,照顾你的衣食起居。” “虹儿,明日我与戚金将军两人上路,你一个女儿家跟着多有不便,还是留在京城吧。”张政修和游氏兄妹年纪差不多,从小关系就很好,完全没有主仆之分。 “公子,虹儿也想随你去江南看看,你就带虹儿一块儿去吧。”游虹俏脸微红小声哀求道。 “虹儿,我去江南又不是游山玩水,是有正事要办。你要真觉得在府中闷得慌,可以跟随潘大人的卫队,半个月后从京师出发,一路散散心。”张政修没有丝毫犹豫,一口回绝了游虹。 “好吧,那虹儿帮公子收拾行李。”游虹转身朝衣柜走去,精挑细选了几件衣服打成包裹。看着她娇小落寞的背影,张政修于心不忍却无可奈何。 留在京城的这最后一晚,张政修独自坐在庭院看着天边的月亮出了神,自己即将阔别这座生我养我的京师,前方也不知到底还有多少挑战正等待着自己。可自己的身后,也有一双双眼睛正关切的注视着自己,给予我力量。只愿历经千帆终归来,相逢任是少年时。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皇宫中的栖霞也蜷缩在窗边抱着双膝痴痴的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怎么也睡不着。“不知道你现在正在做什么,会想我么?明天开始,我也要变得更好,不然你立下大功回来,本公主可就配不上你了。”栖霞轻声嘟囔着,露出了既甜蜜又苦涩的笑容。 皇城另一边潞王朱翊镠的寝宫中,借着微弱的烛火隐约可见那名黑袍锦衣卫站在床榻前,细声说道:“悟尘那儿传来孙海的消息,说是皇帝不愿再召天竺舞女入宫。” “可恶,那个叫淑儿的笨宫女怎么就莫名其妙摔了一跤彻夜未归,否则回去禀报母后,定可让皇兄颜面扫地,可恶,着实可恶!”桄榔一声,愤怒的朱翊镠将手中青花茶杯砸碎在殿中。 “殿下不必心急,来日方长。皇帝在明我等在暗,机会还很多。眼下我们准备安插一人到小皇帝身边,还需殿下静下心来,切莫自乱了阵脚。”黑袍锦衣卫轻蔑的看着眼前这位小王爷,好在面罩完美掩饰了他的神情。 月落日出,就在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之时,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年轻的万历皇帝照旧亲临奉天门,接受以张居正为首的百官朝见。张政修背上宝剑和游虹为他备好的行囊跨上骏马,朝那座巍峨的皇城投去最后一眼,毅然往京城的南门方向飞奔而去。 到达南门张政修才发现戚金早已在此等候,有些不好意思的上前招呼道:“终究还是戚将军先到一步啊。” “张公子,你还是叫我少塘吧,实不敢受将军之称,况且想要微服出巡这样叫也多有不便。”戚金穿着一身绸缎直裰,看上去就像是寻常商贾。 “好,少塘兄,小弟也就不客气了,不过也请你叫我政修,别再叫我公子了吧。”张政修咧嘴笑道。 “好,政修,可有兴致与某来比一比脚程?”此时天色尚早,街上空荡荡的,戚金便想试试张政修的本领到底如何。 两人纵马狂奔再次驻足已是在二十里之外,刚开始还互有胜负,可到后来张政修便只能勉强跟上。戚金看着直喘粗气的同伴,勒住马绳笑着说道:“政修,没想到你一个富家公子还真能跟得上我,是我小瞧你了。” “少塘兄,莫要取笑于我,能否在前面茶棚歇息片刻?小弟伤愈不久,还有些力不从心。”张政修胸口微微刺痛,难为情的说道。 戚金这才想起张政修前段时间的遭遇,直懊恼自己怎会如此鲁莽,倘若真害的这位钦差大臣出了什么差池,只怕就连叔父都要受到株连。 两人在茶棚休息片刻,喝了几碗热茶。直到张政修再三确认自己身体无碍后,戚金方才安心:“政修,实在抱歉,我身为护卫却如此莽撞,真是该死。” “不不,少塘兄,我真的没事儿了,这一趟跑下来,筋骨还舒坦了许多呢,来来,我们再喝一碗,继续赶路。”张政修虽然胸口依然隐隐作痛,但他不愿再让戚金内疚,倒了碗粗茶一饮而尽。 两人结了茶钱跨上马准备出发,京城方向的官道上却又有一骑飞驰过来,定睛一看竟是游虹。“虹儿,你怎么跟来了?”张政修惊讶的合不拢嘴。 游虹一张小脸也不知是害羞还是骑马的缘故涨的彤红,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下马时双腿一软险些栽倒,还是戚金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只见她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张政修面前低着头:“公子,就让虹儿跟着一路服侍你吧。” “不是跟你说了么,你一个姑娘家跟着我们不方便,怎么就是不听呢。”张政修皱起眉头,有些气恼她的任性。 戚金从两人的对话中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一个女儿家跟着确实是不方便,但张政修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自己是个粗人哪里懂得照顾人,留她下来岂不是正好,遂劝道:“政修,依我看,不如就让这位虹儿姑娘留下一路照顾你吧。你也知道我一介武夫,很多事情考虑不周。况且她都跟到这儿了,你总不好再赶他回去吧。” “对对对,公子,你就让我留下吧。”游虹向戚金投去感激的一瞥,连连点头称是。 张政修虽不情愿,但也不好抹了戚金的面子,只得应允。拉着游虹回到茶棚,要了壶热茶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就在这时,却见一群和尚由南往北拥簇着一辆马车缓缓走进众人的视野,车内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于茶棚前停了下来。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10章 偃旗息鼓烟云散 初识民苦南江畔 和尚们在茶棚前停下,一人走出队列掏出些碎银子递给店家,要了点馒头茶水走到马车边恭敬的呈上。“就给我吃这种东西么?”马车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张政修长这么大还未曾听过如此娇媚的声音,只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酥化了,虽然隔着车帘看不见容貌,但光听声音他就断定,车里定是位倾城倾国的绝世美人。那和尚也不答话,只是低头抬着手,女人无奈,伸出洁白如玉的芊芊细手接过食茶。游虹见张政修一直盯着马车看,很是不悦的嘟起小嘴扭过头去。戚金在一旁有些尴尬,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政修,走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呢。”张政修被戚金的话拉回现实,狼狈的笑了笑,走出茶棚跨上骏马,三人朝南方那广袤的天空下疾驰而去。 就在张政修几人快马加鞭赶往南方的同时,万历则继续着他那枯燥无味的帝王生活。这日下了早朝,近晌午时分,他来到慈宁宫给母后请安,正巧碰上李太后在用午膳,便留下同用。 “母后,皇儿看这慈宁宫多处破旧了,不如重修一番吧。”慈宁宫本就非大明一朝皇太后所居之所,然则隆庆皇帝的正妻孝安皇后陈氏依然健在,居于慈庆宫中,李太后虽是万历生母但也不能越过礼法。 “依母后看也还好吧,你能有这个孝心就够了。”听了万历的提议,李太后抬起头四下看了看,的确是不如慈庆宫那般辉煌,可她是经历过苦日子的女人,对于这些表面的东西倒不是太在意。 “明日朕就去和张先生说,给母后修缮宫邸,他一定会赞成的。”万历拍胸脯保证着,目光却被一个额头上缠着厚厚纱布的短发小宫女所吸引。 那宫女不是别人,正是倒霉的淑儿,只见她端来一碗鸡汤准备放上桌,见万历盯着自己看,兀的一下红了脸差。李太后将她娇羞的样子看在眼里,笑骂道:“你这丫头真是笨手笨脚的,送碗羹还能摔成这样。皇儿,那晚淑儿给你送的蟹羹味道如何?” “那晚皇儿本都睡了,结果闻到母后的那碗蟹羹硬是给香醒了。”万历向淑儿投去感激的一瞥。他已听孙海说了此事,看来这个小宫女并没有因为自己割去她的头发而记恨在心,如若把那荒淫的一幕告诉母后,自己的皇位说不定都会不保。 淑儿感应到了万历的注视,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头上的伤好像都不痛了似的。就在她春意盎然之际,耳畔又传来李太后的声音:“淑儿,本宫乏了,你去替本宫送一送陛下。” 万历跟在这个小宫女的身后,见她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往前走,不免回想起那晚在水云榭中初次相遇时的情景:“淑儿,朕记得你不是挺爱说话的么,怎么今天一直闷着,不理朕呐?” “陛下,奴婢怕说错话惹您生气。”万历忽然开口吓了淑儿一跳,又听他言语轻佻,害羞的将小脑袋垂的更低了。 “那朕现在准你说,想说什么都没事儿。”万历开始觉得这个小宫女很可爱亲切,而且是越看是越顺眼。 淑儿微微抬起头,见万历依旧盯着自己忙又垂下,张开嘴犹豫了一会儿后才说道:“陛下,您以后还是少喝些酒吧。毕竟对龙体不好,而且倘若给太后知晓了,会惹她生气的。” 话刚说出口,淑儿便后悔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资格去管当今圣上,上次明明已经受到教训了,还是这样口无遮拦。谁料这次万历倒没有生气,反而噗嗤笑出了声:“好,朕就听你的,不喝酒了。你回去伺候母后吧,朕有空再来看你。” “看我,他说要来看我。”淑儿愣在了原地,一股强烈的幸福感笼罩着她,一直到万历的背影消失在视野,潞王朱翊镠出现在眼前都没能回过神。 “母后在么?”朱翊镠见淑儿也不给自己行礼只是呆呆的矗在那儿,皱着眉有些奇怪的问道。 淑儿终于反应过来,忙行礼答道:“潞王殿下,太后刚用过午膳,正在里间休息。”朱翊镠哦了一声就往里走,他实在是不懂,这个淑儿总是呆头呆脑的,论模样的话也只一般,母后为何偏偏中意她伺候。 李太后用完午膳倦意顿生,让淑儿送走了万历后半倚在桌边,这才刚进入梦乡就又被朱翊镠吵醒。“翊镠,你怎么这个时辰来了。有什么事儿么?”虽被无端搅了清梦,但李太后怎忍心去责备爱子,只是疲惫的揉着太阳穴问道。 朱翊镠乖巧的蹲在李太后膝前,一边替她捶腿一边说道:“母后,听说那座号称咱们大明第一的钟山灵谷寺新任住持要来京城,孩儿想请他进宫来给母后您讲解佛法。” “今儿是怎么了,你皇兄想要给母后修缮宫殿,你也突然对佛法起了兴趣。那座禅寺母后也听说过,前段时间张先生去南方,母后还让他带去了些善资呢。既然你有这份心,就随你去安排吧。”说完李太后亲昵的摸了摸朱翊镠的脑袋,只是她没有发现的是,自己这个听话乖巧的儿子,躺在她怀中悄悄露出了狡黠的冷笑。 朱翊镠在李太后那里没待多久就回到了自己宫中,屏退左右独自走进寝殿,那位身穿黑袍的锦衣卫早已在此等候,见他进来立刻问道:“事情如何?”朱翊镠并没有急着回答,坐上主座给自己斟了盏茶后才缓缓反问道:“你还没告诉我那住持到底是何人,对我们的事情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殿下该知道的我自然会说,不该知道的又何必多问?”黑袍人带着面具看不见表情,但从他的话中,朱翊镠感受到了轻蔑,这是他所不能够容忍的,当即大喝了一声:“放肆。” 面对愤怒的朱翊镠,黑袍人沉默了,但从他的眼神中也看不出有丝毫畏惧。就在这片沉寂的对峙中,一丝慌乱从朱翊镠的眸中闪过。 “这位住持乃是前朝人物,和荆人有着血海深仇,乃是我等谋划中的重中之重,只是姓名还不方便透露,望殿下恕罪。”黑袍人也不想闹的太僵,在捕捉到那一丝异样的神情后便寻了个台阶。 “非是本王多虑,实在是兹事体大。讲佛之事母后那里已经答应下来,而且我还听说皇兄为了讨好母后想要翻修慈宁宫,接下来如何还望明示。”朱翊镠就坡下驴,又换上了一副笑脸。 “殿下不必妄动,只需静待时局出变即可。在下还要去打探消息,这便告退。”黑袍人言罢,也不待朱翊镠同意,直接行了一礼翻窗而出没了踪影。 全楚会馆作为全京师最大的一座,位于张居正府邸的外围,从万历初年他斥资修建起,便一直是荆楚一带在朝为官之人的聚集之地。后来张家的权势更上一层楼,许多依附于他的外乡官员们也习惯来此集会,殷宗傅便是其中一员,这日他从宫中执勤换班后直接来到了这座人声鼎沸的楼阁。会馆分为上下两层,下层只要是在朝为官便都可来,而上层则严密很多,只有当朝权贵和得到张府管家游七首肯之人才能进入。殷宗傅提着一篓茶篮穿梭在一层的人群中,很多相识之人都主动上前和他打着招呼,他也都十分客气的一一回礼致谢。 “殷世侄今日怎么得空来这坐坐了?”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殷宗傅不用回头便听出是游七,忙回身恭敬的请安:“游叔,小侄闲来无事,四处闲逛就逛来了这里。不过小侄也确实很久没来给您请安了,还请恕罪啊。” 游七微笑着刚想回话,却被一个满脸谄媚像的结巴打断了:“游,游管家,不知下,下官可在此次裁员名单之,之内啊。”说着还掏出一叠银票想往游七手里塞,殷宗傅认出了此人,好像是礼部的一个六品主事,名为冯新亮。 “冯大人,我不过张府区区一下人又怎会得知这种朝廷大事?还请你多去别处打听打听吧。”游七拒绝了递来的银票,转而朝殷宗傅做了个请上楼的手势。 殷宗傅默默的跟随游七走上二楼,这还是他第一回有机会上楼,与下面的嘈杂相比,这里明显安静了很多,官员的品衔也都不小。刚走没几步,又有一人拦住了去路:“游兄,舍弟近来得了对美玉,已差人送去府上,还要闹烦阁老帮我鉴赏鉴赏啊。”说话之人殷宗傅也认识,乃是督察院左副都御史宋大人。 “宋兄让令弟尽管宽心,此次裁官针对的是那些对朝廷无用之人,宋兄和令弟乃国之栋梁,又何须担心?。”与刚刚不同,游七对这位宋大人很是客气。 “好,好,那小弟就不打扰游兄了,那对古玉还请慢慢用心鉴赏,告辞。”宋御史在得到满意的答案后,也不耽搁说走就走。 “殷世侄,我这俗务缠身,让你看笑话啦。”游七寻了一个无人的雅间,让殷宗傅坐下说话。 “游叔客气,不知上回带去府上的茉莉花茶张世叔可喜欢?小侄自作主张又带了些,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说着殷宗傅将手中所提的茶篮放到桌上。 “老爷和七公子对此茶倒是颇为吹捧,我就替他们谢过世侄,收下了。”游七掂了掂茶篮,微微点头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要先恭喜世侄了,朝廷决定再次启用令尊为南京刑部尚书,正二品,旨意这几日就会下达。” 殷宗傅闻言一楞,激动的起身致谢:“爹爹这个年纪还能得到朝廷任用,全仰仗张世叔啊,小侄在此替父谢过,大恩大德日后必报。” “无妨无妨。只是殷世侄和令尊若有高务观的消息,还望告知在下,老爷也是一片好心,想要助他一臂之力入朝为官。好了,也没别的事,贤侄若有兴趣可与这些当朝重臣多结交结交,我就先不作陪了。”游七提起茶篮出了雅间径直上了三楼,左拐右绕最终驻步在一间很不起眼的小房间前,在反复确认四下无人后,才掏出了钥匙。 掀开茶篮,不出游七所料和上次一样,茶篮里除了几包茶叶外还另有十来锭金元宝静静的躺在那里。随手将金锭丢入箱子,提着轻了很多的茶篮出门上锁,他隐约感觉到有一个人影从走廊闪过,忙追上去看却没有任何异常,竖起耳朵听了听也不见任何动静,只能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我眼花了?” 殷宗傅四下转悠着,以自己的官衔身份平日里难得有机会接触到这些权贵,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一转也确实让他大开眼界,除去自己的上司锦衣卫指挥使刘守仁,六部的几个尚书侍郎,就连都察院、通政司的长官们你都可以在这儿看到他们的身影。时至今日殷宗傅才真正明白,张居正的势力到底有多庞大。 深夜,京师城郊的贡元寺中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犬吠从山野人家中传出。寺内的一间暗室之中,有三人沉默的围在一张桌边,烛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映照在几人脸上,显得极为诡异。 “家师已经继任住持之位北上,相必近日就能到达京师。”坐在北首的悟尘率先开口说道。 “宫里我已经安排好,只等他人到了。务华世兄,你爹爹在内阁中消息灵通,礼部的冯新亮在此次裁官的名单之中么?黑袍锦衣卫也在房中,坐在东边向对面的人问道。 “那人我有印象,好像还是被我爹爹划入名单的,爹爹说他愚不可及,怎么了?”黑袍锦衣卫对面坐着的是一位年轻公子哥,衣着穿戴都很奢华。 “好,我今晚会去找那冯新亮,让他上一封请求修缮慈宁宫的奏折,你通知你爹爹明日将此奏折交到荆人手中,我料定以他的性格会断然拒绝,我们便可趁机挑拨他和小皇帝、太后的关系。悟尘你也让人盯着,如有任何异常,立即将之灭口。张府的势力实在太过庞大,东厂和锦衣卫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就算你师傅到了,我等也要小心行事,万不可露出破绽,否则一招落错,满盘皆输。”黑袍人长叹一声,语气里满是不甘。 翌日,张居正在内阁里批阅奏折,忽然看到一封礼部的折子,奏请从国库调拨银两修缮慈宁宫,以彰显圣母之荣。张居正扫了眼落款,心道此人定是害怕官位不保才想投机取巧讨好皇帝太后,为臣如此,可耻,当即挥笔批注:“两宫于万历二年落成,今壮丽如故,足以娱圣母。乃欲坏其已成,更加藻饰,非所急也。”刚写完,便听孙海站在桌前胆怯的问道:“张先生,陛下想要帮太后扩建慈宁宫,特让我来请示您的意见。” 张居正微微一楞,心想竟还有如此凑巧的事?这个冯新亮倒还真有些揣摩圣意的本领,于是将手中批好的折子往桌前一丢,说道:“你去将这封折子呈送陛下便可。” 孙海对张居正是打从心底的畏惧,听到吩咐后立马告退双手捧着那封折子往慈宁宫跑去。气喘吁吁的跑到万历面前,李太后非常讨厌万历的这个贴身太监,见他失仪便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奴,奴有罪。”孙海噗通一声跪下,将奏折举过头顶呈上。万历正剥着橘子,也懒得去看便让他念给自己和母后听。 孙海颤抖着双手翻开,吞了吞口水尖声念道:“两宫于万历二年落成,今壮丽如故,足以娱圣母。乃欲坏其已成,更加藻饰,非所急也。”还没听完,万历也顾不得满手的污渍,跳起来夺过孙海手中的奏折,亲自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向李太后抱怨道:“母后,张先生他。” “住口,”李太后当即阻止了万历接下来的话,平静的说道:“母后本就无此意,你却非要多事。张先生说的是对的,以后切莫再提此事,记住没有。”看着母后那严肃的表情,万历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里,他又低头看了眼奏折,张居正那行云流水的字迹跃然于纸上,仿佛在嘲弄自己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帝一般。 张政修一行三人每日快马加鞭,就这样一路未歇风尘仆仆的赶到淮河南岸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此时气温已渐渐回暖,沿途时常暴雨连连,行动极为不便。 这日傍晚,三人来到高邮湖边,只要渡过了这片湖前面便是此次行程的目的地,扬州。“政修,天色以晚,沿途都没见着有船家,今日就先找户人家借宿一宿吧。”这一个月里,戚金与张政修朝夕相处日渐熟悉,关系也随之一天天的亲近起来。 “也好。少塘兄,你看那京杭大运河纵穿南北,数千年来经久不衰,真是雄壮啊。”此刻南方正逢雨季,张政修驻马看着远方的激流有感而发。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教多。政修,我虽读书不多,倒也听过此河故事。”戚金所说的乃是隋炀帝之事,虽然在世人嘴中他是像夏桀商纣一样的昏君,但他也多少做了些实事。 “是啊,此人虽滥用民力祸及一世百姓,但也算利在千秋。有君如此,不知于国来说到底是喜是忧。”说起隋炀帝,张政修每每想起他那不朽功绩和滔天罪孽,就会疑惑在国家社稷与黎民生计之间该如何平衡。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在王侯将相们建功立业的道路上,又有谁会去关注那些铺路的无名小卒? 游虹对他们两的谈话没什么兴趣,指着远处几间茅草屋,用自己甜甜的声音打断了张政修的思绪:“公子,戚大哥,那里有户人家,我们就去那儿投宿吧。” 三人径直来到渔人家院前下马,张政修叩门喊道:“乡亲,有人在家么?我等是赶路的旅人,天色已晚错过了宿头,可方便在此借宿一晚,不敢白住,川资先行奉上。” 片刻后,小草屋的房门应声而开,一位满头白发的年迈渔翁端着饭碗走了出来,上下仔细打量半晌后才将三人请进屋。走进屋内,张政修见只有老人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坐在桌边吃饭,便问道:“老人家,只有你们两个人在家么?” 老人长叹一声,将手中碗筷放到桌上,掩面带着哭腔诉道:“小老儿世代居于此地,靠捕鱼营生,上月我那儿子儿媳去扬州城里贩鱼,顺道买些日常所需之物,谁知这一去,便再没了消息。后来才听说河对岸发了大水,他们两,他们两。” “不可能,爹娘答应过要给桃儿买扬州城的香囊的,他们肯定是被大雨阻了行程。”坐在桌边的小姑娘打断了老人的话,但眼泪早已在她的眼眶中打转。 张政修听着两人的对话,大概知晓了这户人家的故事,又看了看那个倔强的小姑娘,他的心隐隐作痛:“老人家,不知令郎姓名,在下明日就要渡河南下,一路可帮忙寻找。” “我爹爹叫付五六,驾着一艘寻常的渔船,不过船上有我娘亲手织成的黄色帆篷,很显眼。”小姑娘激动的站了起来,满眼期许的看向张政修。 “小妹妹,你别急,明天我家公子就会去帮忙找你爹爹。”游虹俯下身,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安慰着她。 “谢谢公子,谢谢小姐。我,我去给你们盛饭。”小姑娘一边道谢,一边跑去灶台,端上来三碗香喷喷的白米饭,但当她低头看了看桌上那碗仅有的野菜后,又红着脸说道:“对不起,我家只有这个,没,没有别的菜了。” “无妨,我还挺爱吃这野菜的。”一直没说话的戚金从小姑娘手中接过饭碗,坐到桌边,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在吃饭期间,张政修从老人口中得知了此次水患的大致情况。上上个月,扬州附近狂风骤起,屋瓦皆飞,随后便是骤雨如注,陂塘圩埂尽数决堤。漂没官民庐舍数千间,延绵数百里人家皆受此灾。 草草用过晚膳又和老人约定了明日渡河之事后,三人在老人家歇息下来。张政修一想到这沿江两岸还有许许多多的桃儿正在饱受失去双亲家破人亡之苦,便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眠,又见窗外月光皎洁,索性起身披上衣服拿起佩剑走出房间,来到湖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在温柔的月色下,张政修拔出了那柄万历送给他的御剑,用湿布轻轻擦拭着剑身。这柄剑承载着许多人对自己的期许,也希望自己真的可以像这锐利的剑锋一般,披荆斩棘,乘风破浪。 “好剑。”身后传来戚金的声音,张政修回身望去,见他也披衣持剑走出屋子。 “这柄剑是我临行时陛下所赠。少塘,你这柄刀也不错啊。”张政修回身将剑转了一圈,把剑柄递到戚金面前。 戚金接过宝剑,也将自己手中长刀递给张政修:“我所持这柄唐刀名为安国,乃是我叔父从倭奴那儿缴获得来,据说是成刀于大唐中叶,已有近八百年历史,削铁如泥无坚不摧。政修,你这柄剑叫何名?” 张政修在空中随意挥舞了几下,那冰冷的刀锋在月光下威风凛凛:“此剑乃是一对,还未命名。少塘,真希望有朝一日,你我能横刀立马,一同持剑上阵,定邦安国。” 戚金呵呵笑了两声,摇着头说道:“政修,你是张阁老爱子,日后定会位列朝堂之上,领兵出征这种事又哪里值得你去做?不过此次赈灾的事完结后,你可以与我一起去趟蓟门。叔父和他的戚家军镇守在那里,你可以体会一下什么是边塞残阳,战场狼烟。” “好,你我就此说定。明日还有正事,早些睡吧,我去一趟小恭。”张政修与戚金将佩剑换了回来,挎在腰间劲直朝东厕走去。途经鸡舍时,一道冷光在他眼前闪过,忙机警的看过去,原来是老人的孙女桃儿拿着柄小刀蹲在那唯一一只母鸡面前,母鸡正在烛光下吃着稻谷。“她这是在作甚?”张政修满腹狐疑。 “小花,对不起。张公子他们明天要去帮忙找我爹娘,家里已经没什么能给他们了,就只有你了。你多吃点,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桃儿摸着母鸡的羽毛,擦了擦泪水最终还是狠下心来。张政修眼睁睁的看着,并没有出言阻止。他知道,这是桃儿的一片心意。离开京城,他这才明白了什么是民间疾苦,为了这个叫桃儿的小姑娘,也为了千千万万个像她这样的穷苦人家,我一定会救他们于水火之中,让大明的光辉重新照耀温暖每一个子民。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11章 画饼充饥路边泣 虎落平阳遭犬戏 南方的清晨还微微有些燥热,厚厚的乌云笼罩着天空让人感觉到沉闷窒息,张政修和游虹乘着渔翁小船泛在秀丽如画的高邮湖上却根本没有丝毫欣赏美景的闲情雅致。看着湖面上漂浮着的杂物,他的心情很是复杂。这些东西也许曾经属于一个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而如今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从眼前掠过、逝去。 “公子,喝口水吧。”游虹抱着双膝蹲坐在船沿,见张政修一路上都很沉默脸色也很难看,便递上了水壶寻着话题。 张政修默默接过却没有动,早间他饱餐了一顿桃儿烹饪的鲜美鸡汤,此时已是酒足饭饱。虹儿见他任不搭理自己,便又往他身边靠了靠说道:“公子,待我们回京,虹儿想买些衣物用品来送给桃儿。” “可这扬州府,像桃儿这样的孩子还有许多,你能帮的过来么?”张政修拨开壶盖抿了一口看向虹儿。他清楚的记得,且不说游虹游封兄妹两,就连府中寻常下人的子女自小也是衣食无忧,根本不需要像桃儿这般为了家庭,生计而操心,也许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的不公平吧,而自己的使命,不正是消除不公,尽量去平衡这种差距么。 湖的东岸,戚金牵着三匹马等待着老翁回来载他过河,桃儿乖巧的站在一边。没过多久,他就看到渔翁的小船出现在天水交接的远方朝自己缓缓驶来。“桃儿姑娘,张公子和游小姐已在房中留下了些银两。在下这里还有点散碎银子,希望你可以拿去买些家禽。待我们寻到你爹娘回来,戚某还想再尝尝姑娘的手艺。”戚金将马赶上小舟,微笑着从怀中掏出钱袋向桃儿丢去,不等她反应过来小舟已然驶远。桃儿捧着钱袋感激的注视着戚金离去的背影,无语凌噎。自己与这几人素昧平生,他们却如此对自己,谢谢你们,谢谢! 三人过江后没有直奔扬州城,反而是朝着村落聚集的乡野赶去。这一路上所见尽是断壁颓垣,大水虽已褪去,但留下的痕迹任是非常醒目。转悠了半天,除了一具具已经腐烂的尸体外,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寻了半天后不得要领,游虹在一个岔路口停下马环顾左右懊恼的说道:“公子,戚大哥。看来这里的灾民都已经搬走了。” 张政修环视着四周的萧条之色,寻思是否应当先去府衙拜会,毕竟自己对这里的近况一无所知,但如此一来微服出巡的目的岂不是功亏一篑。 “政修,朝廷的塘报上有说地方州府在何处安民赈灾么?”戚金也感觉到像这样无头苍蝇般乱转是不会有结果的。 见两人都看向自己,张政修不免有点紧张,思虑再三后才最终拿定了主意:“少塘,虹儿。我们还是先去扬州城看看那里的情况如何吧。” 三人调转马头准备离开,游虹却用力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随即发出一声惊呼,跳下马跑向一棵老树。张政修忙看过去,他这才发现,在那棵老树旁,正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女孩依偎在母亲怀里,手中攥着树枝在地上画着些什么。 “小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其他的乡亲们呢?”游虹提起裙角蹲下柔声问道。小女孩抬起头眼神涣散,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将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娘睡着了,你不要吵醒她。我在做饭,等她醒来就可以吃了。” 游虹寻迹看去,果然泥泞的地上歪歪斜斜画有许多图案,隐约间能分辨出有些是鱼虾,有些是粥饼,这才明白原来小女孩所说的做饭不过是在那泥巴地中画画。再伸手探了探小女孩身旁女人的鼻息,早已是毫无生气。 眼前的这一幕令张政修感慨万分,当即翻身下马走上前:“小姑娘,随我们进城吃点东西吧,这里除了你娘还有别的家人么?” “爹爹被大水冲走了,村子里的人也都走了,娘带着我跟不上他们,就在这里睡着了。你们不要吵我娘睡觉,吵醒了娘会打我屁股的。”小女孩放下手里的树枝,噘起小嘴对于张政修的问题很是不满。 “好,那我们不打扰你娘休息,姐姐带你去城里吃东西。”游虹说罢便想将小女孩从母亲的怀中抱出来,谁知这骨瘦林柴的柔弱姑娘顿时警觉,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牢牢拉住了母亲的胳膊,无论游虹如何用力都无法将她们分开。 “算了虹儿,就让她们再待一会吧。”张政修恻隐之心大起,出言阻止了游虹。看着母女情深的两人,他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一个平凡的女人,在偌大的张府中微不足道,就连她最后的离世,也没有引起爹爹过多的关注,只是草草下葬了事。可这一切丝毫不会影响她对自己的爱,在自己小时候,她也曾无微不至的关心爱护自己。如今,这个小女孩或许还不懂什么是永远的失去。 “政修,不如你和游姑娘再在这里转转,看能否寻到灾民的踪迹。我独自去一趟扬州,打探打探消息顺道带些干粮回来。”戚金猜中了张政修的心思便提议道,他也实在不忍心不管这个小女孩。张政修觉得也只能如此,随即点头表示同意。戚金跨上坐骑,不忘嘱咐二人小心行事后飞奔赶向扬州城。 “小妹妹,你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姐姐就不打扰你娘睡觉,好不好。”游虹不顾小女孩充满敌意的眼神,强行和她套着近乎,可惜小女孩只是警惕的盯着她,又往娘亲怀里钻了钻依旧是一言不发。 对于小女孩的倔强张政修也很无奈,摇了摇头又去四下转了转。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那条泥泞的小道上,他隐隐发现了许多杂乱的足迹,正犹豫是否要寻迹去追查一番,却有十来个家丁模样的人骑着马从面前驰骋而过。 张政修牵着坐骑往边上靠了靠让出了道路,却见那群人过去后又折返回来,为首之人虎背熊腰满面络腮胡,骑在马上趾高气昂的说道:“嘿,你这两匹马,怎么卖?” “抱歉,在下还需此马代步赶路,不卖。”张政修虽不喜此人态度,倒也没有发作,只是云淡风轻的答了一句。 谁知那人就像是没听到一般,从怀中掏出锭银子扔到张政修脚下:“给你五十两,这两匹马老子要了。”说罢挥手示意身后的随从去牵马。 “放肆!”张政修怒火攻心再也按耐不住,连日来所见的凄惨景象早已让他积攒了满腹怨气,终于在这时爆发出来,只见他飞起一脚踢翻了上前想要牵马的家仆。游虹在林子里听见了动静,忙跑过来挡在张政修身前厉声呵斥道:“光天化日下你们还想强买强卖不成?没有王法了么?” “给脸不要脸!王法?在这扬州城老子就是王法!”见张政修动手,为首之人也撕破了脸皮,拔出腰间佩刀直奔张政修面门。 张政修反应很快,右手一揽将游虹推至身后,左手举起宝剑就用剑匣招架住了这一刀,刀锋撞到剑鞘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为首者这一刀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本还以为可以轻易解决掉此人,没料到竟被轻松挡下。张政修此刻也是有苦说不出,这一刀的力道远远出乎他的意料,震麻了他整条左臂。 “公子!”游虹身娇体弱,被张政修一推之下站立不稳直接倒在了泥中,惊慌失措之下不自主的大叫了一声。张政修分神回头去看,为首者敏锐的捕捉到了这顷刻间露出的破绽,立刻抬手调转刀锋斜劈过去。 张政修被逼无奈,千钧一发之际他不得已拔剑出鞘由下而上反向撩去,一声清脆的声响随之传开,众人眼前寒光一闪,为首者的长刀已然被斩成两截。 为首者的坐骑受到惊吓连连后退,他本人也吃了一惊,将手中的半截刀柄掷在一旁,望着张政修手中长剑满脸都是羡慕:“小子,有两下子,你可知我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想知道。当下水患危及乡里如此严重,尔等不仗义相助也就罢了,却还为非作歹倚势凌人。似你这般厚颜无耻之徒,竟还有脸来问人可知你姓名!真不知安得是什么心,凭的是谁势!”张政修架起宝剑用剑锋指着为首之人激愤的骂道。 “好,好!老子给脸你不要脸,那可就别再怪老子心黑了。将此剑留下,老子就放你走,否则的话,兄弟们!”为首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一丝阴霾爬上了他的眉间,从随从那儿换了柄新刀后立刻指挥众人围上。 “畜生!”张政修见众人围上来心里也很焦灼,当即将剑横在胸口盘算着该如何应对。自己虽然自幼练习武艺,但却从未临阵拒敌,况且对方又是人多势众,自己唯一能依仗的只有这柄宝剑,不如主动出击抢个先机。 打定主意后,张政修瞄着身前一人果断出手斜剑刺去,血花立时四溅开来,那人躲闪不及应声倒下,。张政修一击得手,本以为这群贼人会被震慑到,还不待收招又忽闻身后一阵劲风来袭直奔后脑,只得回剑去挡。 乒哩乓啷一通乱战,张政修惊奇的发现这些人武艺高强,且招招都想致自己于死地,赫然乃是一群亡命之徒。他重伤初愈,再加上并无杀人之心招式上都有留手,时间久了渐感浑身乏力只能勉强支撑下去。 为首者纵容手下群起而攻,自己却没有参与其中,看着张政修身形矫健的在人群中舞动青锋,也不禁露出了钦佩的神情。直至见他逐渐不敌,知道再打下去定会有所伤亡,才大声喝止了手下,众人闻声齐向后撤了一步将张政修围在中间。张政修一头雾水喘着粗气,不知这些人又想怎样,自己明明已落了下风。 “小子,你身手不错啊,跟我们走一趟吧。”为首者将刀背抗在肩上,看似漫不经心的踱马上前。 “妄想。”面对这无礼的要求,张政修嗤之以鼻。为首者倒并不惊讶他的态度,只待他话音一落便纵身跃起跳到游虹身后,将刀尖抵在她的后心朗声笑道:“小子,你是选择跟我们走,还是要让我们把这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带走?” “公子!别管我,你快走!”从后背传来的凉意令游虹不寒而栗,可她任然记挂着张政修的安危,扯着嗓子大喊道。 相较于适才的愤怒,此时的张政修反而稍微冷静了些,目前的情势自己拼尽全力或许还能破围逃走,可游虹一个姑娘人家一旦落入这些歹徒之手后果不堪设想,看来也只能先委曲求全跟他们走一趟了。“好,我跟你走,你放了这位姑娘。”张政修将手中长剑丢在地上不停地给游虹使着眼色。 为首者走上前拾起插在地上的宝剑掂量了数下面露喜色,挥舞锋芒席卷起数道剑气最后架在了张政修的脖子上:“还真是情深义重啊,这么一对郎才女貌的神仙眷侣,老子又怎么忍心棒打鸳鸯。你们两一起跟老子走一趟吧。” “大丈夫活在世间当顶天立地,说一不二,你如此出尔反尔,毫无信义可言,就不怕轮作笑柄,为人所不齿么?”张政修十分懊恼自己竟会这么天真的轻信于人,本还指望着游虹能去通知戚金设法援救,可眼下已被逼上了绝路。 为首之人没再答话,沉默的任由手下将两人蒙上了双眼返捆在马上,刚刚张政修的话好像刺痛了他的心。可是谁又知道,“信义”这两个字他也曾铭记于心,诚以待人最终换来了什么?还不是无情的背叛和痛苦的失去?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迎着和煦的春风,他又想起了那些陈年往事。 张政修被蒙住眼绑在马上,一路上他猜测这些人定是附近的草寇,见财起意欲图绑票勒索。一想到自己堂堂首辅之子官拜御史,首次领命出巡还没到地方就被匪徒所劫,爹爹和栖霞若是知道我这么窝囊,一定会失望到极点。 如此颠簸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在一座华丽精美的庄园前停了下来,张政修和游虹随即被推搡着走进一间小屋里。“这是哪儿?”张政修的眼罩刚被扯下来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可是小喽啰们并不理睬,为他们除去眼罩后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公子,对不起,都怪虹儿拖累了你!我,我”游虹自责的垂着头,根本不敢去看张政修。 “虹儿,这怎么能怪你。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原本便是常事,谁又能料的到呢?不过看这屋子的布局陈设,倒不像是一般的强人啊。”张政修佯装镇定的在屋子里四处走动打量着,其实他的心里也很不安,光凭丢失御剑这一条便已是大罪,可他不想让游虹和自己一块儿烦恼。 游虹双眼微红,闻言抬头四下看了看,一副放在书桌上的画吸引了她的目光。“公子,这副《萧翼赚兰亭图》无论用墨还是笔法,都和老爷的那副《步辇图》一样,好像是阎立本的真迹啊。”再三确认后,游虹十分肯定的对张政修说道。 “是么,这群山贼好大的手笔,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张政修和游虹打小一块儿长大,知她精于书画,故而深信不疑。 游虹又想了想,接着说道:“公子,我听爹爹说过,此画被太祖皇帝御赐给了开国功臣诚意伯刘基,他曾差人去寻过,想要献给老爷。” “诚意伯历经四代传至刘世延,此人高居南京右军都督府佥事之位,又怎会和强人联系到一块儿。”张政修觉得事情越发的扑朔迷离了,但事到如今焦急也没有用,只能见机行事,遇招拆招。 两人又在屋子里转了转,游虹如数家珍似的介绍着这是王羲之的帖,那是顾恺之的画,张政修默默的听着,心中暗暗称奇。“公子,你再看这幅颜真卿中年时所书的《磨灭记》,好像和老爷书房里那篇他晚年所成的《奉命帖》相比,确实少了些风神和气度。” “虹儿,你可真厉害,反正我是看不懂这些书画文贴,要是二哥和允修在,倒是可以和你探讨一番。”看着侃侃而谈的虹儿,张政修却想到了栖霞,不知这位已与自己立下婚约的小公主懂不懂这些。 “公子,虹儿只说给你听。”听到张政修的夸赞游虹俏脸一红,抿起嘴唇一副娇羞的模样。 就在两人各有所思之际,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身形消瘦,脸颊有一道刀疤的中年人轻步走了进来,见屋里有人也不禁为之一怔,有些不悦的向门口守卫问道:“这两人是谁?为何在我的书房里?” “大当家,这两人是二当家从外面带来的,说是要在这儿盘问一番,不过刚刚又听说二当家他好像喝多睡下了。” “胡闹!”中年人衣袖一挥打断了守卫的话,扭头扫了一眼张政修被紧缚的双手后命令道:“带下去,让二爷酒醒了来见我。” 戚金驾着快马飞驰来到扬州城,直奔一家客栈备好了干粮茶水,眼见天色尚早便驱马在城内四处闲逛,看能否发掘出什么线索。在街头巷尾随意转了几圈,他发现城里的房屋建筑明显有被水侵蚀的痕迹,但皆已被修缮如初。几条贯穿全城的主干道上设有数个赈灾之所,炖好的米粥和香喷喷的烙饼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奇怪的是却并没有一个灾民在接受朝廷的救济。 “这位兄台,听闻最近扬州水灾颇为严重,这城中倒好像没受什么影响啊。”戚金下马朝一个路人拜了一揖问道,怎料那人却满脸惊恐,连连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跑开了,又接连问了数人,结果人人皆是如此。戚金心知事有蹊跷不如回去后再从长计议,遂翻身上马径直出城。 出城没多久,戚金感觉身后不远不近有一骑一直紧紧地跟着自己,心道:“我只不过打听了几下消息,便招来跟踪之人,看来此地还真是龙潭虎穴啊。用骑术甩掉或是杀了此人应该不难,可若是因此打草惊蛇未免也太过可惜,不如当面会会他。”谋划妥当后,戚金偏转马头猛地一下扎进路边的林子里,果然不出他所料,一人追寻过来迷茫的看着小路上消失的马蹄印。 “你是何人,为何要跟着我?”在确认追来的只有一人后,戚金从林子里钻了出来质问道。 那人显然也没料到竟被发现了,一丝惊慌从他的脸上闪过:“你又是何人?我奉命维护城内治安,提防有细作入城,你鬼鬼祟祟的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快说!” “在下世代居于山东,往返于浙鲁之间以贩卖茶叶营生,恰巧路逢此地干粮用完,特进城购买。不想却滋扰了官差老爷,还望恕罪。”戚金用混杂着吴语口音的山东话赔着罪,希望可以骗过此人。 听完戚金的话,那人表情瞬间轻松下来:“我说呢,原来是个茶贩子,常年在江湖上行走,怪不得会如此机警。你走吧,记住最近莫要再从扬州府附近过路。” “哦?却是为何?”戚金连忙追问道。 “让你别来就别来,问那许多作甚?活腻了么?”那人不耐烦的说道。 “大人息怒,小人这就走。不过辛苦大人随小的跑了这一遭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点碎银子不成敬意,还望笑纳。”戚金也知道要适可而止,便从腰间掏出钱袋向那人掷去,行了一礼准备离去。刚走没两步却听那人又叫住了他:“喂,我看你人还不错,就告诉你吧。此地常年有山贼出没,手段狠毒,你自己小心。” 反复道谢后,戚金挥舞马鞭往回赶,想趁着天色彻底暗下之前将城里的情况告诉张政修。就这样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再次回到出发的十字路口也已近申时,四周看了看见没有张政修和游虹的身影,他心想两人也许是又有什么新的发现去追查了,还是先把干粮拿给小女孩吃吧。拿着吃喝来到树边,已经被饿晕的小女孩在闻到香味后就如同一只饿狼睁开了双眼,一把抢过烙饼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同时还扯着母亲的衣袖喊道:“娘,烙饼!你快醒醒,有烙饼吃!” 戚金摇着头背过身不忍心再看,虽然在他的军旅生涯中也曾见过无数比这更加凄惨的场景,可那说到底还是敌国异族。像眼前这般天灾人祸,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就在胡思乱想之际,他忽然看到了地上的那柄断刀。 走上前拾起刀柄,戚金确信自己走的时候这里并没有此物,再环顾周围,溅在泥上的鲜血和地上的打斗痕迹顷刻间令他脑海一片空白,过了好久才恢复了神智。 “这柄刀材质不凡做工精美,不是寻常人能够持有的,能斩断这种刀,定然是政修的剑。泥土上的血迹确实是人血,可并不多,应是轻伤不会致命。还有刚才的那个差役说附近有山贼出没,难道是?”戚金将刀柄挂在马上,回到小女孩身边柔声问道:“小妹妹,你知道和我一起的那两个哥哥姐姐去哪了么?” 小女孩正努力的将烙饼往娘亲嘴里塞,却迟迟得不到反应,见戚金凑过来,便泣声问道:“娘为什么不理我?娘,烙饼!娘你快醒醒!” “孩子,你还有别的家人么?你娘她,她”戚金轻轻搓揉着小女孩的发髻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安慰。 “娘是死了么?是不是再也不会理雨儿了?娘,我要娘!”伴随着痛彻心扉的哭喊,小女孩直接背过气去,吓得戚金连忙掐她人中将她弄醒,怎料她刚醒来就又晕了过去。 戚金长叹了一口气抱起雨儿上马,准备将她带回桃儿家留给她们照顾,顺便也可以打听一下附近贼匪的消息。傍晚时分湖边的风渐渐变大,吹在脸上总会让人觉得浑身舒畅,心情愉悦。可在岸边风驰电掣的戚金,却目光如炬浑身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戾气。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12章 身陷囹圄南冠客 桃花影里月下酌 戚金沿着湖边绕了很久才寻到一叶扁舟,渔翁见他挎着长剑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很是害怕,本不愿载他但终究还是没能抵住银子的诱惑。将马绳栓在路边的树上,抱着小女孩登上船,他奇怪的发现船舱中堆放着许多湿漉漉的衣物瓶罐,一看就是刚刚从湖中打捞的。“小老儿家境贫寒难以维持生计,才来打捞些杂物补贴家用,反正那些人也用不上了嘛。”老翁感受到了他那疑惑的目光,忙解释道。 “原来如此,老翁是此地人氏么?”戚金对这个发死者财的人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只是单纯的闲问着。 “是啊,小人世居于北岸的陈庄,不知客官是哪里人啊?来扬州府作甚?”老翁倒是很健谈,接连问道。 “在下山东茶商,途经此地。敢问老翁,这扬州府是出了什么事么?怎地会如此毫无生气?”戚金解下腰间佩剑,拿出水囊轻抿了一口。 “客官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咱这扬州可遭了大难啊。两个月前湖堤决了,大水冲死了多少附近村落的乡亲们呐。一想到往年这个时节,咱这高邮湖上船来船往,人声鼎沸,我这心里就哎。”老翁说着抹了抹眼角甚是悲痛。 渔翁所言戚金早已知晓,紧盯着他又问道:“老翁,我这一路可一个人影都没看见啊,不知乡亲们都去了哪儿?还隐约听说这扬州附近闹了贼匪,可有此事?” “这,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至于强人嘛,我也从未听说过。”老翁突然结巴起来,看上去极为紧张。说话间船已靠岸,戚金心中虽疑但还是收拾好行囊,给老翁丢下半钱银子抱着小女孩下了船。 此时小女孩已经苏醒,静静地依偎在戚金怀中没有哭闹,目光略显呆滞的傻傻看着远方。站在这早晨出发的地方,他心情沉重的敲响了门,桃儿应声探出小脑袋又是惊奇又是欢喜的叫道:“戚大哥,你们,你们找到我爹娘了么?” “还,还没有。桃儿,我们在对岸出了点意外,得先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这位小妹妹,可以吗?”想到自己还没帮上忙,就要先麻烦人家,戚金很是过意不去。 桃儿想也没想的便接过小女孩,同时招呼戚金进屋吃饭。戚金骑了一天马颗粒未进此刻确实是饿了,也就不和桃儿客气自行进屋走到灶边拿碗盛饭。 以风卷残云之势扒了几口饭,戚金原本还有点担忧小女孩会抗拒桃儿,谁料她却一声不吭,乖巧的任人摆布。“戚大哥,我带她进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你先在堂屋里吃饭吧,爷爷出船去了,待会儿就应该要回来了。”桃儿不顾小女孩满身的泥泞,抱起她朝西厢走去。 戚金点头示意,就着桌上的一盘野菜继续吃着,才吃几口却见桃儿又走出厢房,来到灶台边手脚干练的加柴烧水一通忙活,不一会儿便端上来一碗散发着鲜味的鸡蛋羹摆到戚金面前:“戚大哥,你乘热吃,我进去给她洗澡了。” “不了,留着待会儿你和雨儿分着吃吧,我已经饱了。”戚金断然拒绝了桃儿的好意,放下饭碗替她拎起水桶。 “戚大哥,那个小妹妹叫雨儿么?她,她到底是谁呀?”桃儿眨着眼睛,小心翼翼的打听道。 “我也不太确定她叫什么,她的父母亲人皆逝于此次水患,我还有正事要办只能暂且将她托付给你来照顾。”说完,戚金便被桃儿拦在了房门外,说是已经替小女孩褪去了衣物不太方便。 回到桌边,戚金疲惫不堪的扶着额头坐下身,房间内传出哗啦啦的水声。小女孩的事已经安排妥当,可自己要去哪儿找政修和游姑娘呢?茫茫人海,又毫无头绪,到底该何去何从?正想着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怒骂:“桃儿!你这馋嘴的死丫头!家里就最后两个鸡蛋了,不年不节的谁让你炖了?”话音刚落门便被粗暴的推开,桃儿爷爷怒气冲冲的闯进来却见是戚金,顿时尴尬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戚金先做出反应,起身给老翁做了一揖说道:“老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要麻烦您和桃儿姑娘一阵日子。” 桃儿在里面听到了动静,慌忙抖着手上的水渍跑过来向爷爷解释道:“爷爷,戚大哥带来了一个小妹妹要我们照顾。” “哦,哦,好说,好说。桃儿,我钓上来几条鲤鱼,你快拿去做了给戚公子吃。”老翁卸下肩上的鱼篓递给桃儿,热情的招呼戚金坐下说话。 “老伯,在下有一事想向您请教,不知湖对岸是否有强人出没?”戚金满怀期望的看着老翁,多么希望可以从他嘴里听到些有用的消息。 听到强人二字,老翁露出了恐惧的神情,迟疑了很久后才问道:“戚公子,那帮人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你和他们有什么联系么?” “张公子和游姑娘为人所虏,依在下猜测是强人所为,故有此问,还望老伯不吝赐教。”戚金见老翁好像知道些什么,忙站起身又行了一礼,接着问道。 “怎会?那帮恶鬼已经很久没有做拦路抢劫的勾当了啊。张公子若是落入他们手中,怕,怕是凶多吉少啊。”老翁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看向戚金。 “老伯如出此言?愿闻其详!”戚金心底一沉,脑海一片空白。 “大概是十年前吧,有那么二十来号人占了湖对岸的小陶村聚山为匪。为首者号称黑髯屠子,听说是从南边浙闽一带过来的。这群人本领高强,手段狠毒,而且总是先撕票再索取赎金,沿湖周边的村落实在忍受不了,征集出了一大笔银子请官府派兵剿匪,几经周折才终于过上了清净日子。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这群人便又出现了,乡亲们本还以为又要回到那种日子,谁知他们却只是找了当时发起募捐的几位长老,并没有再来为难我等。”老翁面色凝重,似乎很不情愿提起这些成年旧事。 “那后来这帮人去了哪儿?”寻常的匪徒戚金也见过不少,但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先撕票的,连忙追问道。 “后来这帮恶鬼也不再来骚扰乡里,反而是去扬州城里做下了几庄大案,听说就连府衙里的官老爷都惨遭毒手。戚公子,你确信张公子他们是为这伙人所掳么?”说到最后,老翁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 夜深人静,惨淡的月光播撒在广袤的芦苇荡上,戚金本欲立即渡河出发,可老翁却劝他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再走,冷静下来想了想也确实应该如此。独坐在石台上擦拭着佩剑,锋利的刀刃寒光闪闪映射在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昨日的这个时候,自己正是在这里和政修谈天说地,闲话人生,他是那么的信任自己甚至于性命相托,于公于私我都要拼尽全力,为了自己,也为了戚家的荣誉。 “二当家,二当家,大当家的请你过去呢。”在一众手下的叫喊声中,那位将张政修劫走的黑髯为首者刚从醉酒中醒来,便随手将酒坛往地上一扔怒斥道:“吵你娘的吵?没看到老子睡觉呢?再吵老子把你脑袋剁了!” 桄榔一声响后,屋子里随即鸦默雀静,喽啰们惊恐的一齐往后退了步不敢再作声。过了好半天才有一人上前畏手畏脚的斟了杯茶说道:“二,二当家,大当家请你过去一趟,说,说是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滚。”为首之人一动不动掩面坐在椅子上急促的呼吸着。直到随从们都走了后,他才用颤抖的手端起那盏茶,露出了微红的双眼,尽力平复着情绪。梦,又是那个梦,那个千篇一律出现过无数次的的梦十年如一日困扰着他。 洗去一身酒气整理好心情,为首者拿起张政修的宝剑来到了那间摆满奇珍异宝的书房,刚推开门便听里面的人说道:“你怎么又喝多了?周总兵生辰在即,你快来帮我参谋参谋该送什么好。我这一屋子皆是些文墨,怕是再贵重也难以投其所好啊。” “大哥,你看这柄剑可否。”黑髯关上房门,解下长剑递了过去。 屋子里发愁的正是那位白天赶走张政修的刀疤中年人,他接过长剑细细看了很久才惊叹道:“景翰,此剑不凡呐,从何得来?” “回来的路上顺道劫了对小鸳鸯。我看那小公子心地不错还很仗义才没下狠手,带了回来。大哥要是觉得此剑合适,便拿去吧。”黑髯恋恋不舍的看着宝剑,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刀疤中年人满脸笑容,看了半晌才收起长剑:“好,我也不和你客气,今后定会再为你寻一柄趁手的兵器。白羊山那里的情况如何?接到上头线报,朝廷的御史队伍已从京师出发,我们务必要控制好那群流民。” “放心吧大哥,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黑髯行礼告辞回到房中,拧起一坛陈年老酒又走了出去。 张政修和游虹被带离书房后关进了一座空荡荡的地牢之中,地牢的面积不大,被木柱隔成十来个独立的小间,只有他们隔壁的那间里有一人将头埋在草堆之中纹丝不动。游虹接连叫了几声都不见他有所回应,十分害怕的问张政修会不会是个死人。张政修见他身体微有起伏便知并非尸体,忙给游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注意言辞不要说错了话。 两人无所事事的闲聊,游虹不停问着张政修喜欢什么风格的书画折扇,同时还给他详细讲解着各个流派的特点专长。张政修虽不是太感兴趣,但也想不到更好的话题,便一直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不过有个甜美的声音一直在耳畔叽叽喳喳,也确实令他的心情放松了很多。 不知不觉中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张政修担心游虹会着凉便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游虹侃侃而谈之际猛然间感觉到一股浑厚的呼吸吹在自己的后脖上,刷的一下红了小脸。 就在此时,地牢的门被人推开,一个黝黑精瘦的老头提着蒸笼走了下来,饶是有趣的打量了几眼两人后转而朝向隔壁说道:“呦,我们的刘小公子有了新邻居啊。看人家神仙眷侣,如胶似漆,你又何苦在这硬撑着呢?”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地牢春睡足,身旁人痴痴。啊哈这一觉睡得是真舒服啊。”一声长啸,隔壁那人打着哈欠翻过身来,只见他破履阑珊,蓬头垢面却满脸嬉笑:“一觉醒来,身边竟多了对倒霉鬼,有趣,着实有趣啊。黑伯,今天小生可有口福啊?” “有,有,有。”黑老头掀开蒸笼拿出一屉包子递了进去,隔着栅栏劝道:“刘小公子啊,你可在这待了仨月了,听我老头子一言,莫要争这一时之快,你就说了吧。” “黑伯,这包子可真香啊。要不要来几个?”那人用脏兮兮的手撩开长发自顾自的吃着,并不理会老头的话。老头无奈的摇摇头,不再多劝转身就走。游虹见他想就这么走了,忙叫道:“喂,我们为什么没有吃的?”老头鄙薄的瞥了她一眼,脚下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出牢房。 “公子,这帮强盗怎么连饭也不管?太过分了!”游虹望着正在吃包子的年轻人气不打一处来,紧锁眉头不满的小声嘟囔。 张政修嗅着满牢房的包子味儿,肚子也不争气的咕咕作响,毕竟自己和游虹都是一天没吃东西了。眼看着隔壁那人吃的津津有味,他忽然想起刚刚黑老头说此人已在这里呆了三个月了,相必会知道些什么,于是十分客气的作揖请教道:“是刘公子么?请问可知此处是何地?” “连这里是哪儿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有趣,有趣啊。哈哈哈不过你有个通晓书画的佳人作伴,倒也不寂寞啊。”那人懒散的靠在墙上没有回头的意思继续吃着。 “在下和舍妹途经此地,为一黑髯恶汉所掳,被关在这里半日也不见有人来商谈赎金之事,不知刘公子可知其中原委?”张政修心知下午与游虹的对话都被他听了去,有些庆幸事先有所防备。 那人听完张政修的话,扭头看了一眼不紧不慢的说道:“两位衣着虽然素朴,但那位姑娘头上的七彩鎏金簪可价值不菲。再听你二人口音,怕是京城来的富家子弟身负贵重之物才被他们盯上了吧。不过你所说的那个黑髯壮汉素来是心狠手辣,不知为何要留你们两条命。奇怪,奇怪。” 张政修终于看清了此人相貌,赫然是一位消瘦俊朗的年轻公子,剑眉星目,炯炯有神。又见他眼力劲如此精准,不禁对他的身份也来了兴趣:“正如刘公子所言,那黑髯壮汉看上了在下的佩剑,在下不愿出售他便用强。实在不知这帮人是何底细,竟如此目无王法。” 听到王法二字,那人不屑的啧了一声:“王法?没想到你一个膏粱子弟还信什么王法,可笑,可”话音还没落,砰地一声地牢门又被人粗暴的踹开,惊的游虹一个激灵。 “王法,哈哈哈,老子就是王法。小子,呆的还习惯嘛?”来者正是黑髯二当家,只见他手中提着个酒坛大摇大摆走了进来,看了几眼吃包子的年轻人笑着喝道:“怎么,老子带来的人饭都没的吃?” 游虹对此人很是畏惧,情不自禁挽住张政修的胳膊。吃包子的年轻人倒依旧保持着冷静,放下了手里的包子:“二当家请来的贵宾自然由二当家来招待啦,这几个臭包子,只配给小生这种贱骨头吃啊。” 黑髯二当家笑呵呵的打开牢门走到张政修身边丢过去一只酒觞,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小子,喝两盅?” “在下二七之年未加冠礼,不敢饮酒。敢问好汉将我带来此地,所谋何事?还望明示。”张政修稳稳的接住了酒杯,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陪我喝几杯,明天就放你走。同意的话就上来,我在院子里等你。”黑髯二当家轻蔑的哼了一声,不再多说直接走了出去。 眼见地牢门户大开,张政修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隔壁那位少年见他神色异样,看似无意的轻声说了一句:“我若是你,就不会这样想。”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将张政修拉回了现实,自己若是能敌得过,又怎会沦落至此。向年轻人投去感激的一瞥后,他强颜欢笑将手搭在游虹的肩膀上安慰道:“虹儿,我去去就回,你呆在这里别担心。” “公子,你,你千万小心。有机会的话你就快跑,别管虹儿。”游虹紧紧挽着张政修的胳膊,一对美眸中流光窜动,温柔似水。 阴森的地牢外是处栽满桃花的幽静小院,正中设有一座石台,黑髯二当家正襟危坐在那里。张政修静步走上前,将手里攥着的酒杯轻轻放在桌上。 “好,好小子,这样才对嘛,你叫什么名字?”黑髯二当家揭掉酒坛口的封泥,将两人的酒杯倒满。一时间酒香四溢,飘荡在桃林间令人如痴如醉。 张政修理了理裤摆迎面坐下,浓烈的酒香窜进鼻子里使他一阵目眩,但他任然保持着清醒知道不可透露自己的真名:“在下张攸宁,不知好汉如何称呼。” “哕哕其冥。君子攸宁,好名字。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义乌陈景翰,江湖人送外号黑髯屠子。”黑髯二当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浑身散发出一股绿林人氏特有的狂傲之气。 张政修盯着眼前的那杯酒,虽然口中已情不自禁的分泌出唾液,但终究还是没敢拿起它:“好汉豪气凌云,在下钦佩,听好汉谈吐,应当也是读过书的人吧。”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想问老子为什么要做这种勾当是吧?小子,你给我听好了,老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奈我和?”陈景翰一杯接着一杯,说话间已是三樽酒下肚。 “大丈夫立于世间快意恩仇本是好事,可”张政修话才到一半,却听陈景翰大笑着打断了他:“大丈夫?大丈夫就像你这样唯唯诺诺连这区区一杯酒都不敢喝?” 张政修直视着那挑衅的眼神,不甘示弱的举起酒樽,片刻踌躇后毅然送入口中。一股辛辣的味道刺激着味蕾滑过喉咙,呛的他咳嗽不止。这狼狈的模样被陈景翰看在眼中,乐的他捧腹大笑,拍着桌子嚷嚷道:“好!好!小子性子够烈!老子没看错人!再来一杯!”说着提起酒坛满上了空盏。张政修用了很长时间才从剧烈的咳嗽中缓过来,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品尝到酒的滋味,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不知为何爹爹会喜欢这种味道。 “慢慢品,这可是陈年的流香酒,别跟牛饮水似的糟蹋好东西。”陈景翰一反常态,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态。 张政修抹了把脸擦去被呛出的眼水,站起身连连摇头:“在下实在受不了此味,实在是,实在是太” “哎,这可不成,说好了的喝酒明日才放你走,来,干了这杯。”陈景翰不依不饶,一把将张政修拉回位子上。 “好,一言为定!你可莫要再食言!”张政修只感觉脑袋晕晕乎乎的,这次他倒记得遵从陈景翰的话,小口小口抿着,果然品到了一股绵柔的醇香缠绕在舌尖,久久不散。 陈景翰将酒杯重重的砸在石台上,似有些不悦的说道:“你真当我陈景翰是那种毫无信义的小人么?我告诉你,我也曾读圣贤书,我也曾披荆斩棘保一方水土。” “那你为何要背弃圣人之言?又为何要祸害这十里乡亲?”张政修借着酒意问出了心中所惑。 “这帮贱民,是他们自找的!想我族曾经是如何对他们的,他们却又是怎样回报我族的?圣人若是有我这种遭遇,还能放出那些狗屁么?”陈景翰双眼血红,手用力的握成拳头,关节阵阵作响。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本也正常,然则我大明乃是法治天下,你又有什么冤屈不能明言?非要落草为寇?在下虽涉世未深,但也觉得壮士你非奸邪之徒,又何必作践自己呢?”张政修见他痛不欲生的样子,于心不忍由衷劝道。 “白天你虽先出剑伤了我一位兄弟,但后来你明明有数次机会可以取人性命,你却都留有余手,否则的话我早已杀了你。你的命是你自己捡回来的,不必谢我。人各有命,我这一生已成定局,不会再变,你也不必劝我。不过你的身手剑术还真不错,师从何处?”陈景翰用了很长时间才将情绪平复,他不愿再提及令人难过的陈年旧事,转移着话题。 推杯换盏,筹光交错,两人就这样在月下对饮眨眼便是深夜,陈景翰推了推不胜酒力趴在石台上不省人事的张政修,无奈的吩咐老黑头将他丢回地牢,自己抱起那坛已剩不多的酒朝房中走去。老黑头在熟睡中被人叫醒,却也不敢违逆二当家的意思,只能憋着一肚子火气拽着张政修的胳膊往地牢里拖。 自从张政修被带走后,游虹便一直胆战心惊的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内心也越发的恐惧,直至看到老黑头拖着张政修回来的那一刻,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憋了许久的泪水,惊呼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死了。”老黑头没好气的将张政修往地上一丢,转身锁门离去。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13章 故梦惊魂忆前尘 碧湖明珠乱象生 “死了?”老黑头的话就犹如晴天霹雳,游虹脑海中一片空白,紧紧抱着张政修的脑袋,生无可恋的失声痛哭,隔壁熟睡的年轻人听到动静,睁开朦胧睡眼疑惑地问到怎么了。 游虹只是一个劲的哭着,年轻人揉了揉眼凑上前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牢房里浓烈的酒香,顿时乐的哈哈大笑:“虹儿姑娘,他不过是喝醉了酒,你至于如此悲痛么?” 听了年轻人的话,游虹一怔,忙伸手去探张政修的鼻息,在感受到他那规律的呼吸和起伏的胸口后,这才破涕为笑自言自语道:“公子你没死,太好了!我真是太蠢了,公子。” 就在游虹喜悦之情无以复加的时候,她忽然听到张政修含含糊糊的念叨着一个名字:“栖霞。”那颗原本悸动的心瞬间蒙上了一层冷霜,她自然知道栖霞是谁,她也自然明白张政修呼唤这个名字的含义。 年轻人笑了一阵后准备继续睡觉,却见游虹又低沉下来,不禁有些好奇的问道:“姑娘又怎么了?” 游虹擦去泪水连声说自己没事,默默将牢房中的干草堆积到一块儿,扶起张政修躺在上面。 “依小生来看,小姐和这位公子并非兄妹吧。”被游虹这么一闹,年轻人也是睡意全无,半躺着靠在墙边饶有趣味的问道。 游虹蹲坐在又脏又硬的泥地上痴痴望着张政修,随口应道:“当然不是,我只不过是公子的一个小丫鬟而已。” “姑娘温婉如玉,对文墨丹青的研究不下于今之博士。实在不知那位栖霞姑娘又是怎样一位人物,竟能胜过姑娘夺得你家公子的欢心?”年轻人说着拾起一根稻草叼在嘴里。 “萤烛之光又怎敢与日争辉。”要是在平日里当面听到这样的赞美之言,游虹定会臊的抬不起头,可是此刻她还完全沉浸在那份深深的落寞之中。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肝肠寸断。这世间的情情爱爱可真是无聊,若有朝一日我喜欢上了谁,定会去全力争取,断然不会似你这般独哀怨自断肠。”年轻人摇着头也不知是说给游虹听还是在自言自语,一声叹息后倒头就睡。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月色幽幽,冥冥深暮。游虹借着忽明忽暗的夜光凝视着熟睡的张政修思绪如潮。打从出生开始她便和张府中年纪相仿的少爷小姐们一起生活,无论是衣食用物还是习文艺琴都没有任何偏颇。后来长大了,老爷任然很喜欢她,还曾在一次无意间听到爹爹说要把她许配进张府。而张政修,正是她选中的如意郎君。 伴随着一阵阵鸡鸣,张政修从醉梦中醒来,只感觉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托着头闭目养神了很久才稍微回忆起昨晚的事。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身下垫满了柴草,而游虹却孤零零的蜷缩在角落里,心底不禁涌起一股暖意,但同时也有些愧疚。 “呦,公子终于醒了啊。难得,难得。”张政修刚想去唤游虹,却闻隔壁那位年轻人语气颇为怪异的盯着自己。 张政修虽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念及他昨日曾出言帮过自己,还是以笑脸相迎道:“在下初尝酒味,让刘公子见笑了,惭愧。”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惜哉,惜哉啊。”年轻人的话似是而非,弄得张政修一头雾水。两人说话声虽不大但还是吵醒了游虹,迷迷糊糊中她看见张政修已然酒醒,顿时激动的上前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虹儿?”游虹的热情令张政修手足无措,尴尬地叫了一声。 游虹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松开手红着脸躲到旁边。张政修心想她定是太担心自己才会这般失态,走上前安慰道:“虹儿,你别担心,昨晚那黑髯说今日会放我们走。” “那,那可太好了。”游虹淡淡的笑着,并没有太过兴奋,说完还仰起头打了个喷嚏。 “虹儿,你怎么了?着凉了么?”想到昨晚游虹对自己的贴心照顾,张政修很是心疼,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是滚烫如火。 透过门逢看外面的亮光,张政修猜测此时不过卯正时分,估摸着还有一会儿才能出去。于昨日不同,今天身体有恙的游虹格外安静,少了她在身旁说东说西,张政修也感受到了一丝沉闷,索性和隔壁的年轻人搭起话来:“刘公子,你为何被关在这里?在下能帮上什么忙么?” “不闹公子你费心,我要想出去早就出去了。在我眼中,浩瀚九州与这咫尺地牢并没什么区别。”年轻人耸耸肩,神情淡然的说到。 “在下与刘公子也算是同受牢狱之灾,在下乃是京师张攸宁,刘公子的大名不知可方便透露?”张政修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并不简单,待自己出去一定要将这货匪徒一网打尽。 “处州刘世航。小生也知道张公子非寻常人物,不过还望张公子莫要插手小生之事。”年轻人就像看破了张政修所想一般,不再嬉戏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四月底的江南日渐升温,隐隐有入夏的迹象,浙江义乌附近的一座小镇子里更是人声鼎沸,如火如荼,俨然比春节还要热闹。之所以有如此盛世,一是端午佳节将至,二则是因为镇中最大的那户陈家公子就在今日喜结连理,迎娶县令老爷的千金。陈府在平日里予民方便,广结善缘,故而在小镇中名望很高,地方百姓们也自然愿意为其歌功颂德。 陈景翰骑着马,行在接亲队伍的最前沿。沐浴着迎面袭来的春风和路边乡亲们热情的祝福,他忽然体会到了诗中那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境。也不由得他不欣喜,弱冠之年的他在乡试中大放异彩一举中第,接着又被县令大人的千金相中。人生如此圆满,夫复何求? 就这样在全镇乡亲们的沿途拥簇下,迎亲队伍回到了陈府大门口,陈景翰老远便看见爹娘穿着喜服眉开眼笑的站在那里。他跳下马,健步如飞跑到父母身前,十分乖巧亲昵的唤了声:“爹,娘。” 两人看着自己俊朗的儿子,眼神中都满是宠溺,但爹爹还是习惯性的批评了句:“景翰,大喜之日你如此毛毛糙糙的,成何体统?” “你这老头子,就属你话多。景翰,别理他,快去接新娘子下轿。”娘亲没好气的瞪了一眼爹爹,扯了扯陈景翰的衣袖示意他莫要误了吉时。 对于爹娘之间的拌嘴,陈景翰早已习以为常,顽皮的吐了吐舌头整理好衣冠后走到轿前,俯身行礼说道:“淑仪,今日你我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还望可立白头之誓,永结红叶之盟,书向鸿笺,载明鸳谱。”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夫君,承蒙你不弃,妾愿一世追随。”轿子里的声音温柔异常,就像是春日里的黄鹂鸟,令人心旷神怡。 陈景翰心中无与伦比的甜蜜,深深吸了口气迈步上前揪起轿帘,轿中景象缓缓呈现在眼前,可他惊悚的发现,轿内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慌乱之中,他又回头去看爹娘,却见爹娘也没了踪影,整个世界就在那么一瞬间全都蒸发了一样,只剩下他一个人。 “啊!”一声尖叫,陈景翰猛的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四下环顾呆了很久后才缓过神来,原来又是那个梦。站在桌前斟了盏茶,正巧瞥到镜中那个一脸络腮胡,满头大汗乱糟糟的自己,他情不自禁又回忆起梦中的场景。爹、娘、淑仪,还有那个自己,一切的一切,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粗略的洗漱打理后,陈景翰往桃园的地牢走去。老黑头见他到来,忙讪笑着迎上前带路开门,宛如一条摇尾乞怜的老狗。 走下地牢,三双眼睛齐刷刷向他看来,陈景翰叉手抱肘立于门口,朝张政修点了点头说道:“呦,不错不错,年轻就是好啊,昨晚醉的跟死猪似的第二天还能醒过来。小子,我说话算话,你们两个走吧。” 张政修闻言,给隔壁的刘世航行了一礼,拉起游虹走出地牢,刘世航看着两人的背影,脸上平静似水,看不出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刘公子啊,我敬你是条汉子也想放你走,可大哥那里又不好交代,这样吧,你只需告诉我那画到底是真是假,我保证让你好好的从这里出去,决不食言。”就在老黑头准备关门之际,陈景翰伸手拦住了他,朝下面说道。 “闹烦二当家记挂,小生愧不敢受。”刘世航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又换上了那副轻浮的模样,陈景翰无奈的摇了摇头。 戚金用完早膳打点好行囊后想了想还是敲响了西厢房的门,走到昨日自己带回来的那个小女孩床前,他发现经过桃儿一夜的悉心照料,此时的小女孩白白净净,柔嫩的脸蛋虽依旧消瘦,但却有一种江南姑娘家特有的水灵气。 “小妹妹,我要渡河去寻同行的那两位哥哥姐姐。你暂且先住在此处,记得要听桃儿姐姐的话。”戚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完就想走。床上的小女孩却蓦地开口,用稚嫩的声音说道:“有人要买哥哥的马,哥哥不卖。就开始打架,他们打不过哥哥,抓了姐姐,哥哥就跟他们走了。” 听到小女孩的话,戚金猛然回过头,看来张政修真的落入贼匪之手,再想到老翁嘴下那伙人的残暴,他的心都凉了半截。 泛在湖面上,眼看即将抵达对岸,戚金最终下定了决心,眼下再也顾不上微服出巡之事了。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递给老翁说道:“老伯,在下还有一要事相求,请你沿着官道北上,将此腰牌交予钦差卫队里的戚鹏,令他立刻全速赶来扬州,不得延误。” “戚,戚公子,你,你难道是公门里的人物?”老翁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的颤抖着双手接过腰牌。 “老伯,待一切结束后,戚某定会登门拜谢,将一切坦白相告,可目前在下什么都不能说,还望见谅。这些盘缠应该够老伯你往返所需了,事成之后,另有相赠。”戚金说着又从腰间掏出一锭纹银。 老翁见状连连摇手拒绝,说道:“戚公子,你们前前后后已经给了小老儿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银子了,怎敢再要?小老儿回去后便雇一头驴,绝不会误了公子的正事。”戚金却坚持让老翁收下,说就算他用不上桃儿和小女孩也会需要的,老翁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看着老翁的小舟渐行渐远,戚金紧了紧束在背后的宝刀,毅然转过身。回到昨日拴马的树前,他却不见马儿的踪影,刹那间一股火气窜上心头。伏身观察着泥里的痕迹,他确信自己的马是被人牵走的,而且时间不长说不定还能追上。想到这,他立即提起一口气寻着蹄印飞奔追去。 果不其然,狂奔十来里后,戚金便看到了那个偷马贼正吃力的驱赶着马儿,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那厮竟是昨日载自己渡河在湖中打捞杂物的渔翁。戚金心中更是愤怒,自己明明已经给了他不菲的酬金,他却还做出此等卑劣之事。 戚金当即快步走上前,抽出背后的长刀大声喝道:“老人家,这是匹好马啊。从何而来?” 可怜那渔翁一路驱马已是不易,又被戚金这一嗓子给吓的不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你盗我坐骑,意欲何为?”戚金语气冰冷,强压着心中的怒火问道。 “小人,小人早上出船,看到客官的马还在那里拴着,一时财迷了心窍,就,就想牵去卖些银子。还望客官念在小人年老体衰,就饶了小人吧。”渔翁被那银晃晃的刀刃吓得瑟瑟发抖。 “卖去哪儿?快说!若有半点虚言,定叫你试试此刀滋味。”戚金手腕一抖,刀刃卷起股凛风袭在渔翁褶皱的脸上。 “就沿着这条路,往前再走五里地。有一伙公门中人驻扎在塔天湖边的罗家湾,我们平日里打捞出来的物具都是卖到那儿。”老头指着前方的一片湖,颤声说到。 戚金默默收起刀,轻抚着马儿脖子上的绒毛,用鄙夷的眼神看着老头:“杀你简直脏了我的刀,滚。” 扬州位于水乡泽国之中,地势平坦,方圆十里可尽收于眼底一览无余,戚金沿着老头所指的路驱马前行,没过多久便看到了那片湖泊。远远望去,这片湖水虽不及高邮湖那般辽阔璀璨,但也还算的上是清澈秀丽。湖水的东岸边,一桩并不大的小村子就如同一颗耀眼的明珠般坐落在那里。戚金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前停下马,静静的窥探着。 “军爷,你看咱这一车物件,能值个一两银子嘛。”村口,一个瘸腿中年人指着身后的牛车咧嘴问到,露出一嘴黄牙。 “值你娘个蛋,不是跟你们说过不收东西了么?还拉来作甚?讨打?”回话之人满脸横肉,虎背熊腰,穿着一身布衣看上去就像是寻常的村中乡民,可戚金却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壮汉话音刚落,便又有一矮瘦之人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道:“吴兄,好不容易得到这份肥差还没捞多少油水呢,不如就和以前一样,收过来再十倍报上去?你看如何?” “可上头的命令已经下来了啊,我们若是胡来。”那吴壮汉皱起眉头,显然是有些心动可还在迟疑不定。 “哎,最后一回,下不为例,料想也不会出什么事,我可不信扬州府的这些官还真敢为难到咱们头上。”矮瘦之人接着劝到。 “好,那就干他娘的最后一回。蔡跛子,没听到林百户的话么,还不快卸货?”姓吴的壮汉啐了一口下定决心。 那跛子见事情有了着落自然是欣喜若狂,一瘸一拐兴奋的掀开了牛车上的布帆。牛车上所载的,净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戚金满腹狐疑,这两人应当和自己一样是朝廷的百户,但他们装扮成百姓的样子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又是想作甚。 正想着,却听那吴壮汉扯着嗓子一声大喝:“喂,都给我出来,卸东西了。”随后,一间间紧闭的房门接连被推开,一群面色怪异之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慢慢吞吞的卸着牛车上的东西。 “蔡跛子,这次没捞着什么好东西来孝敬咱么?”眼看着牛车上的东西卸的差不多了,林百户努了努嘴略显不满的问到。 “林爷,真对不住啊,这湖里值钱的东西都给咱都捞的差不多了,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不过您别急,我刚来的路上看到老黑蛋牵着一匹马正来呢,估摸着也快到了吧。”蔡跛子点头哈腰的模样看的戚金一阵反胃,心想他口中的老黑蛋应该就是偷自己马的船翁。 戚金又观望了一会,那跛子卸完货领了银子就准备离开,眼见村子即将恢复平静,他寻思着是否要佯装过路之人进村打探打探,可转念一想那两名百户又岂能看不出自己亦是行伍之人。 正兀自纠结,村里突然传来吴百户的一声大喝,寻声望去,原来是有个年轻人趁着没人留意,悄悄拎起路边的一只口袋,发疯似的往戚金所在的村外方向跑来。“站住!”林百户一边朝那人喊了一嗓子,一边拿起猎弓。 嗖的一声,利箭离弦射出直奔那人小腿,那人没有丝毫躲闪应声倒地,手里攥着的那只口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摔在草地上,里面黄橙橙的粟谷散了一地。 在年轻人凄惨的哀嚎声中,吴百户走上前,面目狰狞的揪住了他的头发怒骂道:“贱骨头,你在干什么?” “军老爷,求求你发发善心吧!俺娘都要七十了,被你们关在山上一个月天天都吃不饱饭。你就让过我把这袋米送过去吧。”年轻人强忍着剧痛,抱着小腿痛苦的说到。 “呦,倒还是个大孝子呢。”林百户嘲弄着年轻人,丢下猎弓走到吴百户身边小声说道:“吴兄,杀鸡儆猴,此人必须要死。”听完林百户的话,吴百户盯着被自己按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年轻人,犹豫了很久。 在村民们的注视下,吴百户扯着年轻人的头发硬生生将他拖到众人面前:“乡亲们,这里的规矩早已事先声明。你们的衣食所需皆由我们安排,但作为代价,你们必须听从我们的吩咐,胆敢违背者,死!” “你们也看到了,此人妄想破约背誓,连累无辜之人。故而吴百户要杀他,尔等有何异议么?”林百户站在吴百户身边,不知从哪儿拔出了一柄刀递了过去。 村民们神色各异,有些畏惧怜悯,有些则迷茫冷漠,但都无一例外的默不作声。戚金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幕,他们就要当着自己的面去杀戮一条无辜的生命,难道自己就只能这样无动于衷的看着么?那今后自己还有何脸面以戚家军自称? 吴百户将大刀架在年轻人的脖子上,为了震慑村民迟迟没有砍下去。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留给戚金思虑的时间不多了。 “若是政修和游姑娘在这,他们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如此安慰着自己,戚金拔出长刀从树后走进众人的视野,一言不发的慢慢靠近。 吴百户正得意洋洋的在村民们面前耀武扬威,忽然见有一人持刀走来,不免吃了一惊警惕的问道:“来者何人?” “你们又是何人?光天化日下想要杀人?”戚金道。 吴林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猜不透戚金的底细不敢太过放肆。林百户拉了下吴百户的衣角使着眼色,上前一步微笑着说道:“此人罪大恶极,人神共愤,全村父老一致决定要取他性命。壮士你是何人?要阻拦我等?” “爱管闲事之人。”戚金害怕多说话会露出破绽,回答依然十分简短,但他说话的同时,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吴爷!林爷!有人抢了小老儿准备孝敬给你们的马啊。哎,就是他,就是他!”戚金离受伤的年轻人只剩十来步,身后传来一声呼喊。他头也不回便知是那个外号黑蛋的船翁,当机立断挥刀向吴百户砍去。 眼见动起手来,村民们尖叫着抱头鼠窜四散逃开。吴百户虽出乎意料但反应倒是很快及时的举刀格挡,欲图将这一刀的攻势化解。 谁知戚金这一刀只是虚晃并没有用上力气,脚下倒是一个侧步,闪到了受伤年轻人的身旁,左手一提便将他扶起。 “来人,快来人!”林百户只看戚金这一招便知他本领不凡,当即向后撤了一步朝着村子里喊道。 “难道村子里还有援手?”戚金心道不妙,就算自己可以双拳敌四手,但若是藏有大队人马,又如何独闯千军。 吴百户先是被人突袭,随后又被虚晃摆了一道顿时火冒三丈,抬手就使出劈、斩、削三招刀法向戚金的头、胸、腿相继砍去。 戚金微微一笑,冷静的挺刀招架,当当当三声碰撞,火星四溅开来。吴百户只感觉腕骨酸麻,长刀拿捏不住险些脱手。与此同时,戚金眼角的余光扫视到一群身穿铠甲的军士正延绵不绝从村子里奔来,倘若再迟延片刻,他便要落入包围之中。 “啊!”一声暴喝,戚金将全身力气都集中在右臂上,劲直朝吴百户天灵盖掠去。吴百户头顶一阵凉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举起刀护住面门。怎知这一式又是虚招,刀刃呼啸着在半空中戛然而止,戚金飞起一脚踢在吴百户的胸脯上。可怜这位久经战阵的百户老爷全身精力都集中在脸上,胸口没有一丝的防备,就这样凭空飞起,狠狠的摔在地上。 戚金趁此良机,提起年轻人撒腿跑到树边上马,回头一看,村中涌出的军士竟然多达五十余人,黑压压一片正朝着自己追来。 看着这群兵痞逼近,还有那躲在后面的卑鄙渔翁,戚金心底燃起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冲进人群大开杀戒。还好马后那人无助的呻吟,令他恢复了理智。 “驾!”拨转马头,戚金一骑绝尘,尽情狂奔在这片纷乱之中。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14章 东壁堂前人熙攘 万花楼中风轻扬 戚金载着受伤的年轻人沿小道纵马狂奔,很快便将追击之人甩的无影无踪。大约飞驰到十里外,他才在一处看上去极为隐蔽的树荫下驻马。四处踱步察看确定周围无人后,他翻身下马摇了摇年轻人,唤道:“喂,醒醒。” 年轻人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失血过多,早已晕厥,听到戚金的呼唤才好不容易又苏醒过来,紧咬着牙关颤声应道:“谢谢,谢谢恩公相救,小人,小人感激不尽。” 戚金将他扶下马靠在一旁的树桩上,俯身查看他腿上的箭伤,铁箭深深插在此人的小腿肚中,箭头大约卡在两寸的位置,但所幸并未伤及腿骨,可饶是如此,贸然帮他切开皮肉挖出箭头也会有极大的风险。戚金站起身问道:“你是何人?伤你的那两人又是谁?” 年轻人满头大汗倚在树边,瞳孔渐渐涣散眼看着又要晕过去,迷迷糊糊中他答道:“恩公,小人邹铁牛。那两个人,矮的叫林义,高的叫吴永忠。我也不清楚他们是谁。” 戚金看在眼中,心知他难以再支撑下去,赶忙接着问道:“你们在湖边的村子里做什么?你说你娘被他们关了起来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娘,我娘,乡亲们,都被关在山上快,快去救我娘。”邹铁牛拼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举起手指了指南方,随即晕倒在地。戚金晃动着他的肩膀接连叫了几声,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可恶!”一记重拳锤在结实的树干上,碧油油的树叶纷纷应声落下。戚金懊恼的骂道。眼下又是一个难题摆在自己面前,将邹铁牛丢在这不管的话,必死无疑,可若是送他去扬州城寻医又难免会暴露踪迹。 犹豫了很久,戚金还是上马准备离开,毕竟自己重任在肩,之前已经冒险救过他一回,素昧平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狠下心刚想挥舞马鞭,忽见邹铁牛浑身战栗,呢喃着念道:“娘~娘~娘” 那颗原本冰冷的心就在这一刻,又融化了,戚金的良心无法纵容他就这样默然离去。青青绿叶春盛秋谢,谨遵天道周而复始。可人的生命一旦逝去,便再无挽回之法。不论他是善是恶,也无论他在这世间还剩下多少牵挂。经历过战场狼烟,性命相搏的他更能懂得其中道理 回心转意,戚金抽出匕首熟练地切断了插在邹铁牛腿上的箭尾,刚想将其丢掉,他的手却忽然触摸到“振武营”三个刻字。 “南京振武营?”自言自语的嘟囔了一句,戚金心想那吴林两人竟是振武营中人,而非寻常边军,这事情可是越发的蹊跷了。 把那半截断箭丢入马囊,戚金驱马载着邹铁牛赶往扬州城。眼见城郭就在前方,这回他倒多了个心眼没有直奔城中,而是在城郊转了几圈寻了处僻静之所,拴好马匹卸下佩刀后这才背起邹铁牛向城中走去。 时隔一天再临城中,戚金的心情却大为不同。相较于昨日的放松从容,此时的他绷紧了每条神经,埋首在城中游窜。连续绕了几条街巷在肯定没人盯上自己后,才低头走进一家医馆。 “郎中,我一位朋友无意中受了伤,烦请你医治。”戚金走进医馆,朝一位头顶方巾留有山羊胡正靠在太师椅上悠闲哼着小曲的中年人拜了拜说道。 中年人睁开眼,一边指着房角的床示意戚金将人放下,一边默不作声的走上前检查起伤口。只看了几眼,他便露出疑惑的神色问道:“两位是何身份,为何会受这箭伤?” “寻常猎户,是我不小心射伤了他,还请郎中相救,诊金奉上。”戚金心里也吃不准这医师是否相信自己的话,只能佯装镇定的掏出一锭纹银递了过去。 中年人没接银子,搓着胡子神情复杂的看向戚金,鼻子轻哼了一声说道:“寻常猎户出手都如此阔绰,当今天下还真是尧舜之世啊。” “我们绝非歹人,还望郎中施以援手,在下感激不尽!”戚金听出了中年人语气中的不善,又作了一揖乞求道。 中年人没再说话,盯着戚金看了很久才接过银子顺手放在桌上:“箭上并未淬毒,但能不能痊愈我也说不好。”说着便走向药柜,自顾自的抓起药来。 “谢过郎中。”戚金稍稍放下心来打算告辞,但转念一想不知邹铁牛所说的那座山在何处,便试探着问道:“郎中,这扬州附近有没有什么山啊?” 郎中诧异的回过头,手中的活也停了下来:“出城往西二十里,有一山名为白羊,不过官府早已借口匪患将山封了,不准任何人靠近。” 东城外的一条乡间小道上,张政修背着游虹不快不慢的走着。二当家陈景翰虽信守承诺放了他,但也只是命令手下将两人蒙上眼,缚住双手丢回了昨日发生争执的路口,而且也并未将那柄御剑和两匹马还给他。重获自由的的张政修还未来得及享受这份喜悦,高烧的游虹却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他怀中。摸着她那滚烫的额头,张政修立刻决定前往扬州。 “公子,对不起,虹儿不该不听你的话硬要跟着你,虹儿总给你添麻烦。”游虹全身无力,病恹恹的趴在张政修背上,但她的心里却感觉到一股甜蜜。 “虹儿,没想到你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竟然这么重啊。”张政修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用力将游虹向上提了提,同时拿她打着趣,想要调节下气氛。 “公子!”游虹本就因发烧而彤红的小脸不禁更红了,娇羞的嗔怪了一声。 “虹儿,到扬州后你好好休息,辛亏那群强人没有搜我们身,还有些银子,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张政修表面看上去很是轻松,但实际上他内心的焦躁却难以言表,只是不想在游虹面前表露出来,惹她费心罢了。 “可是,陛下御赐的宝剑落在了那群恶霸手中。公子,我们该怎么办?”游虹皱起眉头担忧的问道。 张政修一笑置之,淡定的说道:“无妨,我们出巡是为了州府百姓,御剑之事我会去和陛下爹爹解释,你就别操心了,一切交给我和少塘应对吧。” “戚大哥找不到我们,定会担心死的。我们也没有给他留下些线索,不知道他会去哪找我们。”游虹说着在张政修背上一阵剧烈的耸动,咳嗽了数声。 张政修停下脚步好让游虹喘息片时,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接着说道:“今日在路口没看见昨日那个画饼充饥的小女孩,我猜定是少塘将她接走了。也许待会儿我们就能碰到他呢。虹儿,你先歇息,别想这么多了,你病倒了可就没人来照顾我了。” “公子,等虹儿好了,服侍你一辈子。”游虹的脸紧紧贴在张政修后背,迟疑了数念还是说出了这句袒露心境的话。 “说什么傻话,待我们办完差事回京复命,我去请爹爹出面给你找一个既门当户对,又通晓诗书的青年才俊来做你的夫婿,寻常之人又怎能配的上我的虹儿小姐呢。”张政修隐隐察觉到了游虹的爱慕之意,可长久以来,他只是将这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当做亲妹妹来看待。无奈有些话难以明言,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后来的一路上,游虹都没有再说话,张政修不知道该如何寻找话题,索性也就闭口不言。眼看扬州城就在前边,他才回头叫了一声:“虹儿你看,我们到了!”身后的游虹此时已昏昏睡去,无意识的嗯哼着,张政修不再耽搁,立即进城寻找着医馆。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张政修生平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座秀若明珠,历史悠久的江边古城,一种历经千年传承,经久不息的文化底蕴扑面袭来。 张政修完全没有欣赏美景的闲情雅致,径直走进了一家医馆。环顾室中,屋子里的陈设十分简朴,有一人正在里间清理着床上那人腿上的伤口。 “大夫,舍妹受了风寒,想请你瞧瞧,请问现在方便么?”张政修背着游虹无法作揖,只能点了点头问道。 “真是奇哉怪也,一个多月都没人进门,今天是怎么了,一个接一个的。在那里候着吧,我要先替此人疗伤。”医师没有回头的意思,任旧聚精会神攥着小刀在那人小腿上一阵比划。 张政修心中虽急,但也不能强人所迫,况且那人小腿上鲜血淋漓,伤势着实不轻,只好将游虹睡在太师椅上先行等待。向医者请了杯热水喂她喝下,又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看着她那干燥的嘴唇,潮红的小脸,张政修的心里非常难过,焦急的望向医者。 医者用了很长时间才从那人小腿中取出一支箭头,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张政修扶着游虹的肩膀无意间瞥到了,不可置信的问道:“大夫,这是三棱倒勾箭么?此人为何被我大明地方卫所官配军需所伤?” “这不过是寻常猎户所用的铁箭,你看错了。”医者随意将箭头丢进废篓,拈起针替那人缝合伤口,泰然说道。 张政修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不知他为何要隐瞒。但既然他不愿说,自己也不便去争。站在一旁注视着医者动作娴熟的缝针上药,他虽不通医术倒也觉得此人手法迅捷。 就这样等到医者料理好一切走到水桶边洗手,张政修才再次开口:“大夫,此人的箭伤能医得好么。” “自己的病尚未问诊,就先管起他人来了,真是多事。”医者擦干手上的水渍来到张政修身前,紧盯着游虹惨白的小脸。张政修见这医师疾言厉色,脾气甚大,遂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医师观察着游虹的面色,不经请示就擅自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号起脉,不消多久,便闻他断言道:“令妹的热病源自风寒,本也是常事,怎奈何她体质极为虚弱,才会病来如山倒。我开副方子,你按时给她服用,一周内便可康复。然则这元气,还需日后慢慢调养。” “谢过大夫。”张政修从医师手中接过药,放了二两银子在桌上,抱起游虹就想走,却听医师叫住了他:“用不着这许多,五十文即可。我李建元开馆行医,明码标价,多年来童叟无欺。” 张政修回过头,莞尔一笑:“扬州刚遭水患,相必会有很多伤病付不起诊金吧,这点银子不足为道,权当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医者追随张政修的步伐走出了医馆,目送两人消失在视野中,若有所思的抬起头凝视着头顶那块名为《东壁堂》的牌匾。 “掌柜的,两间上房。”张政修不想多跑,就近寻了家客栈。小店里甚是冷清,掌柜见有客上门,忙不迭的上前热情招呼着。 张政修付了房钱,取出一副药吩咐他煎好了再端上来。谁知那掌柜十分啰嗦,拉着他不停地问道:“客官是哪里人氏?来咱扬州有什么事啊?” “与你何干?”张政修瞪了掌柜一眼,没好气的骂道。走进客房,他放下行囊小心翼翼的将游虹睡在床上,盖上被子。坐在床沿思考着接下来的计划,但无论怎么费神,脑海中却总是一片空白,思绪全无。 砰砰一阵敲门声,门外传来店小二的声音:“客官,您的药煎好了,要给您送进去嘛。”张政修回过神,让他进来。 “客官,还有什么需求么,您尽管吩咐。”店小二放下药罐殷勤的问道,一对眼珠却直转偷偷瞟着屋内。 “不用,有事我自然会叫你,出去。”张政修挡在床前,略显厌恶的将他打发走。替游虹又换了一条敷巾后端起药碗细声唤着她。 “公子。”游虹半睁开眼,迷茫的叫了声。张政修扶起她靠在床头,柔声道:“虹儿,来把这碗药喝了,然后呼呼睡上一觉。明天就会好了。” “公子,我们这是在哪?”游虹环视左右,有气无力的问道。 “我们在扬州城北的一家客栈里。虹儿,张嘴。”张政修将一勺药汁吹凉,送到游虹嘴边。 “公子,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们两还有六公子结伴偷跑出去玩,结果回来我就病了,还嫌药苦不肯吃。那时候也是你哄我的。不知不觉,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游虹强忍着苦味,喝下了那勺药。 “你啊,总是那么倔强。”张政修一勺一勺喂着游虹,很快那只瓷碗便见了底。信手放下,他起身说道:“虹儿,你躺下安心休息吧,我出去到城里转转。” 游虹心中极想要他留在身旁陪伴,但也明知不可,张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张政修见她神色怪异,再三追问下,这才听她不好意思的说道:“公子,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把鞋袜脱了。”游虹说完,也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又羞又臊无地自容。 “穿着鞋是不舒服啊。”张政修历经短暂的惊诧,为了化解尴尬,故作镇定的伸手掀起被角,摸索着脱下了游虹的鞋袜。虽然他很谨慎,但手指还是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了那白嫩、润滑的肌肤。一瞬间,游虹全身就如同触电似的猛然一抖,发出一声轻吟。 张政修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呼吸也变得急促,扶游虹躺下盖上被子后仓惶逃回了自己房中。用冷水洗了把脸,努力平复着起伏的情绪,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突然想起了临行前爹爹的嘱咐,大千世界,诱惑无数,看来自己的修身养性之路还很漫长。可是,自己怎能对虹儿有非分之想?用力甩了甩脑袋将这些琐事先放到一边,张政修轻衣便服走出客栈。 春风拂面,柳絮纷飞,街上的人们纷纷行迹匆匆。张政修漫无目的的跟随人流涌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处设在街口的施粥棚,一群为数不多的难民正井然有序排成队列,依次领取着自己的那份粥米。 张政修靠上前,向队伍中的一个中年女人问道:“大娘,你们是附近受灾的乡亲们么?”那女人上下打量着他,点头称是,还告诉他自己每日都会来这里领取赈济,直到村子重建完毕。看着这群人手捧香喷喷的食物可以果腹,张政修由衷的笑了。近一个月来,他终于见到了一幕令他满意的场景,一颗悬吊的心稍稍放松下来。 又观望了片刻,张政修准备再去别处看看,却闻身后人群一阵骚动。回身看去,原来是一队州府卫所下辖的军士押送着几辆大车缓缓驶来。一只只印有红戳的布袋静静躺在车上。军士们穿过众人,为首之人骑在马上丢给粥棚的衙差一块腰牌,回首吩咐道:“你们在这将车卸了后回营,我先走了。” 张政修向后撤了几步给军士们让开道路,可当他不经意间瞥见那为首之人时,却犹如五雷轰顶,不可思议的瞪大了双眼。他看到一件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正被那人拿在手上,近在咫尺。 “兄台,可知那骑马之人是谁?”张政修随手拉住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问道。小贩也正在凑热闹,被他吓了一跳有些不悦:“干什么,咱扬州城还有不认识周总兵的?你怕是外地来的吧。” “扬州城的周总兵?”张政修重复了一便,扭头目送他消失在视线中。 “我说你这人是鹦鹉啊,为何学我说话。到底买不买糖葫芦嘛?不买就别挡着我做生意”小贩不耐烦的催道。 张政修丢下几文钱买下一串,魂不守舍的回到客栈敲门走进游虹房中。游虹还是那副萎靡的姿态,可当她看见张政修手里的糖葫芦时,双眸中顿时流光溢彩:“公子,你给我买了糖墩儿!” 张政修扶游虹坐起,一边将糖葫芦喂给她吃,一边俯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虹儿,我刚刚看到了被抢走的御剑,在扬州卫的周总兵手中。” 游虹刚含住一粒,听到张政修的话激动的呛了几声一口又吐了出去,满脸惊愕的问道:“怎,怎么会?公子,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不会,这剑举世无双,我又岂会认错?”张政修端起茶杯,轻抚着游虹的后背,肯定的说道。 “公子,那我们怎么办?”游虹双眉颦蹙,小手无力地揪着张政修袖口,随即又开始了剧烈的咳嗽。 游虹憔悴的样子张政修看在眼中,心中尤其自责,明知道会惹她担忧还不如不将此事告诉她。当即强颜欢笑安慰道:“虹儿,好歹我们现在得知了御剑的下落,总比一无所知要强吧。你别担心了,明天我再去城里逛逛,说不定还会有所收获。” “公子,那群歹人穷凶极恶,你可千万要小心啊。实在不行,我们就和州府坦明身份吧。”游虹对于昨日之事任然心有余悸,生怕张政修会再遭不测。 张政修将一颗糖葫芦搅拌进稀饭里,坐上床沿慢慢喂着游虹,未免她再牵挂便顺着话应道:“好,听你的,我会有分寸,你别担心了!” 游虹乖巧的将整碗粥喝完,又厚着脸皮央求张政修再在房中陪自己一会儿。张政修虽然很累,却也没有推辞应了她的请求,陪她在房间里闲聊。 推开窗户,一轮星月挂在遥远的天边,晚间的清风伴着温柔的月光轻抚在每一个人的面庞上。游虹躺在床上没说几句话就投入了甜蜜的梦乡。张政修见她睡着了本欲回房,却又怕她醒来还会有什么需要,便扶着额头再待一会儿。可连日的忙碌令他倦意顿生,没多久竟也昏昏睡去。 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在张政修沉入梦境的同时,扬州城另一头的万花楼里正值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辰。自古以来扬州瘦马,这扬州城中的秦楼楚馆,烟花柳巷更是举国闻名。大厅内,二十来位妙龄少女拥簇在一块儿旋转跳跃,翩翩起舞,披靡之色充斥全场。 扬州卫总兵周德海押送一车粮草交付给衙役后直接来到了这所城中排行第一的青楼。轻车熟路穿过大厅走上二楼的一间雅室,已经有三个人点好了酒菜就等着他来开席。 周德海解下佩剑放在桌上,斟满杯酒一口闷了朗声致歉:“各位各位,实在对不住,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自罚三杯,自罚三杯啊。” 扬州府同知薛劲松打从周德海进门起便被那柄佩剑吸引了目光,待他自饮罚酒坐稳后毫不客气的拿起宝剑说道:“呦,周总兵这是得了件宝贝,存心想在我们几人面前显摆显摆啊。来,给我瞅瞅。” “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雅室中,周德海神采奕奕的昂起头捻着胡须说道:“薛知州,好眼力啊。今晨那岳刚将此剑送来营中说是作为今年生辰的贺礼,实在推辞不过只好收了,哈哈哈哈。” “哎,周兄。在下不过区区同知,怎敢以知州相称?岳大当家愿以此宝相赠,真够义气啊,羡煞我也,羡煞我也。”薛劲松把玩着宝剑,很久后才恋恋不舍的放了回去。 “薛兄,付应农那厮都死了,方知府也已经将你的保举信上交朝廷,这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么?”周德海满脸自信的拍了拍薛劲松,笑着说道。 坐在首位之人面无表情的听着二人对话,可当听到付应农这个名字时却显得有些不悦,只见他敲了敲桌面说道:“闭嘴,不准再提此事。周总兵,粮草都运进城了么?” “是,末将亲自押送的。”周德海一改适才的嬉笑,态度恭敬的答道。 为首之人点了点头,眉心却依旧紧锁,转而又向薛劲松问道:“劲松,所有粥棚都开始布粥了么?还有罗家湾那里,一切都安排妥当否?” “方知府,今日午后全城正式开始布粥,塔天湖那里也都很平静,没有听吴百户有事上奏。”薛劲松放下原本想要夹菜的筷子,拱手回话道。 “好,万事小心,别出什么乱子。还有让岳刚和陈景翰两人最近都老实点,别再出去惹事了。悟凡,你将朝廷传来的消息告诉他们。”为首者忧心忡忡的吩咐道。 为首者的右手边,十分违和的坐着一个光头和尚,听到方知府叫他便双掌合十起身对薛周二人说道:“接到线报,说张政修那小子并不在御史队伍中,我猜测他极有可能是想要微服潜入咱扬州城。” “都听到了吧,劲松,近日城中可有符合条件的人物出现?”方知府摆摆手让和尚坐下,盯着薛劲松问道。 薛劲松舔了舔嘴唇,稍加思索后不太确信的说道:“近几日进城的人都已排查过身份,唯独今天下午投宿悦来客栈的一对年轻男女尚未探查。” “悟凡,这事交给你去办。”方知府低手为和尚斟了一杯酒,似有深意的看着他。悟凡心领神会,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后套上兜帽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15章 失而复得红方印 血色残阳燃茱萸 春眠难觉晓,游虹安稳的一觉睡到午夜时分才因口渴而醒来,此时吃了药正在退烧的她大汗淋漓,全身衣物皆被汗湿,不过好在也恢复了些许体力。强撑着坐起身想要下床倒杯水,她这才看见张政修沐浴在月光下依旧守候着自己。 “公子!”游虹轻声唤道,温馨和甜蜜涌上心头,可话音未落她却惊悚的看到一个黑影正伏在张政修身后房角的阴影中。顿时毛骨悚然的放声尖叫:“你是谁?公子!公子!” 张政修在熟睡之中听到游虹的惊呼,一下子恢复了清醒回头望去。黑影显然也被吓了一跳,顺手抄起烛台朝张政修面门掷去,同时卷起包袱一脚踢开窗户纵身跃出。张政修侧过脑袋,灵巧的躲开迎面袭来的烛台,刚想去追却闻游虹又是“啊~”的一声惊叫,原来是那烛台砸在了床柱上,烛油溅了她一身。 “虹儿!”张政修收回脚,健步跑到床边看游虹是否受了伤。游虹却一把推开他焦急的喊道:“公子,官凭印信都在包袱里。快去追,快去追啊!” “你没事么?”张政修还是有点担心,扶着她的肩膀问道。 “我没事,你快去追呀!”在得到游虹肯定的答复后,张政修不再犹豫飞身跳出窗,寻着黑影的踪迹追去。 “公子,你要当心啊!”耳畔回响着游虹的嘱咐,张政修穿梭在黑夜的帷幕中。夜半子时,街上空荡荡的,所幸今夜月光明亮,视野还算宽敞,但无奈他延误了先机,追了半天也只能勉强的跟上那个影子。 就这样一路从城西追到了城东,张政修虽拼尽全力但终究还是因地势不熟而失去了那人的踪影。环视四周,家家皆是门户紧闭寂静无声,自己又能上哪儿去寻?心情沉重的四下转了转,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一座雄伟的古寺庭前,古朴而又威严的古刹在月色下忽明忽暗,隐隐透露出一种诡异的气息,压迫的张政修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这便是那座声名远播的大明寺。 张政修也说不上那到底是怎样的感觉,是因接连所见悲惨凄凉的景象而伤感气馁,还是对于自己初出茅庐便诸事不顺的绝望无助。他虽为人温和却也自负文武全才,打小起便事事胜人一筹,可当他真的来到这个切实的世界才发现,自己竟是这般渺小平庸。且先别说完成皇命赈灾济民,自己现在就连随身携带的御剑印信都守不住,若是没有戚金沿途护卫和游虹悉心照顾的话,自己是否能顺利到达扬州都是未知。爹爹,陛下,还有栖霞,我该怎么办?伫立在黑夜之中,张政修的心情跌至谷底,面对寺门口那两尊似笑非笑的佛像,他再也支撑不住转身向客栈跑去。 游虹自张政修走后便一直抱着膝盖蜷缩在床沿,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柄贴身自卫的匕首。听有人推门,她惊的一个激灵,见是张政修才安下心来赶忙问道:“公子,怎么样了?” “虹儿,我,我”张政修就犹如一只斗败的公鸡,无精打采的垂着头。 “公子!”游虹看出了张政修的落寞,强打起精神下床挽住了他的胳膊,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张政修也不理会游虹的安慰,双目无神的呆坐着,过了良久才抬起头问道:“虹儿,我是不是很没” “不,公子。”游虹打断了他的话,握住他的手说道:“公子,在虹儿心中,你是最厉害的。”面对那真诚的眼神,张政修无所适从根本不敢去直视。 游虹凑上小脸准备接着安慰,可从张政修的衣服上她嗅到了一丝很熟悉的气味,好像刚刚在哪里闻到过,忙问道:“公子,你追那人追到了哪儿?” “城东的大明寺附近,怎么了?”张政修不明白游虹的用意,疑惑的反问道。 “大明寺?”游虹将鼻子贴在张政修的衣襟上用力嗅了嗅,随即确信的说道:“公子,你身上的这股檀香味儿和那贼人一模一样。” 张政修抬起衣袖闻了闻,确实有那么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应该是在大明寺附近沾染上的,可那贼人又是什么身份,为何也有这种味道? “公子,你说那贼人的老巢会不会就在大明寺附近?明日我陪你一起去那看看,若还是毫无头绪,不如就干脆和州府坦明身份,命他们差人缉盗。”游虹生怕张政修会萎靡不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为他出谋划策。 张政修的脑筋飞速运转着,虹儿一介女流之辈又身染风寒尚且如此,自己堂堂八尺男儿又怎能遭受一丁点磨难就垂头丧气毫无斗志?手持御剑的总兵,夜半窃物的贼人,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所图谋都无所谓,我张政修都要凭一己之力,驱散这片浓雾。 重新振作起精神,张政修这才发现自己正握着游虹嫩如羊脂般的小手,慌忙松开红着脸说道:“虹儿,时辰不早了,你歇息吧。明日我会去大明寺一探究竟,你尽管宽心。”将游虹房间的门窗锁好后回到自己房中,躺在床上想着这许多事,连日的疲惫扩散至全身,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白羊山位于扬州城西二十余里,山势虽不是太高却东西延绵数余里,郁郁葱葱风景如画,当地人闲暇无事皆爱来此地踏青游玩。是夜,皓月当空繁星满天,戚金身形敏捷的在林间上下窜动,自从白天听从城中医者所指的路后,他一路向西很轻易的便找到了这座小山。山中树木丛生,有一群山贼模样的人十步一哨百步一岗,守的整座山上都密不透风,也因此他只得蛰伏待机,直到夜幕笼罩后才现身活动。 灵敏的避开所有守卫,戚金就如同一只潜伏在阴影中的猎豹四处游走。山里的情势令他十分费解,除去手持长刀的匪人四下巡逻外,还有一群又一群衣着褴褛的乡民席地栖息在冰冷的月光下。 戚金暗中观察了一会儿,任不明就里满腹狐疑,正打算去别处再看看,却见一个身型健硕的壮汉啃着苹果慢慢走近,随意踢了一脚熟睡的乡亲喊道:“喂,都给我起来!有活干了。” 那人在睡梦中被惊醒,却丝毫不敢有何怨言,低声下气的将身旁十来位村民都唤醒,推上板车埋头站在壮汉身边等着他带路。戚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急忙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一行人沿着曲折的山路左拐右绕来到山脚下,有一队身披甲胄的军士押送着十来架大车候在那儿。戚金费了好大功夫才能勉强在不暴露行踪的情况下跟上脚步,看到那极为熟悉的铁甲刀剑在月光下冷光闪闪,他心中一凛,更加疑惑了。 “怎么才来这几个人?快卸车。莫要耽误我等时间。”押送大车的总旗抱着长刀靠在树边,见他们到了便吩咐手下让开道。 壮汉也不耽搁,挥手朝身后喝道:“都过来卸车!手脚麻利点儿,谁敢偷懒,老子就扣你们妻儿一日口粮,听到没有!”随后他又低首弯腰走到总旗身边,掏出钱袋谄媚的招呼着:“军爷,辛苦了你们跑一趟,这点小意思,拿去请兄弟们喝几盅啊。” “嘿,按我说还是干你们这一行来的痛快,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哪像我们天天受气,我说哪天我要是混不下去了,干脆也来投奔陈二当家吧。”总旗掂量着手里的钱袋,摇头晃脑的叹息着。 壮汉咧嘴龇牙笑的令人反胃,说道:“哎,军爷,做我们这一行,再怎么舒坦也终究是贼啊。哪像军爷你,领着朝廷的俸禄代表的可是朝廷呐,又有谁活的不耐烦了敢和军爷作对。” 听着两人的对话,戚金愤怒无比。朝廷的军士不剿灭土匪也就罢了,竟然还公开与之有所勾结,似这般败类,他恨不得立刻跳出来拿下他们带回去请示发落,可他还是忍住了,且不说自己能否以一敌百杀出重围,山上的形势已经很明显不是自己一个百户能够解决的了。 乡民们将口袋搬上自己的车,跟着壮汉来到山顶的一处大仓前将口袋尽数卸了下来。戚金一路尾随,因天色太暗,他始终没能看清那些口袋到底是什么。眼看山上的守卫人数众多又即将破晓,他只好默默记下位置,折返回林中。 张政修下半夜睡的也并不安稳,各种各样怪异的梦困扰着他,令他不得安生。数次鸡鸣之后,他索性起床穿戴整齐,坐在桌前沏了一壶茶。闭目养神,茶香环绕在鼻尖,一片混沌的大脑又重归宁静。 旭日东升,遥远的天际逐渐明亮,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迷惘,驱散了黑暗。张政修深吸一口气走到游虹屋前,想了想还是没有敲响房门,准备先去叫好早茶让她多睡一会儿。走下客栈的台阶,掌柜连忙热情的上前招呼道:“哎,客官醒的早啊,昨晚睡的还好吧。早点已经给您备好,这就给您送去房里。” 对于掌柜的热情,张政修有些猝不及防,扭头去看桌上备好的那一大盘,其中不乏蟹黄汤包、千层油糕这等并不廉价的小吃。“多少银子?”他深知游虹嘴馋好吃,便从腰间取出银子问道。 “不敢不敢,咱方知府交代过,他乡之客来我扬州,第一顿早茶皆免费供应,分文不取以尽地主之谊。故而昨日小人才一再追问客官是否是外地人氏啊。”掌柜摇手拒绝了递到眼前的银子,端起食盘想要送上楼。 张政修还是头一回听到有这种事,但从掌柜的眼神中,他还是看出了贪婪,遂将银子丢到桌上接过食盘说道:“谢过方知府的一番美意,在下不敢白吃,银两奉上。” “虹儿。你醒了没?”轻轻敲响游虹房间的门,张政修柔声问道。屋里立即传来游虹的回应:“公子,我醒了,是什么这么香啊!” 推门走进去,张政修一边放下食盘笑骂道:“你这狗鼻子,生病了都不得安分。”一边打了盆清水走到床前,想让游虹洗漱。 “公子,我自己来,怎能麻烦你来做这种事。”游虹两颊绯红,扭捏着推开张政修递过来的木盆。张政修本就为人谦和,况且又一直对游虹的病耿耿于怀,认为她是因为自己才染了风寒,所以虽也顾忌男女之别,但还是坚持照顾她。 游虹在梳妆台前背对张政修小声漱口,又将脸抹干净后才坐到桌前。一张小脸虽病容依旧,但还是挤出了一抹笑容说道:“公子,南朝殷芸曾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扬州城的早茶远近闻名,我可早就想来见识见识了,你给我点了什么?有蟹黄汤包么?” 张政修掀开食盒,用宠溺的眼神看着游虹说道:“有,当然有。虹儿,你趁热吃。待会儿我去一趟大明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会嘱托掌柜将午餐放在门口,你不要担心。” “公子,我和你一起去。”游虹刚拿起筷子,听张政修说不打算带自己,又放了下来皱起眉说道。 张政修知道游虹的心思,夹起一只热腾腾的汤包放到她碗里,安慰道:“虹儿,我们一男一女去寺庙中,成何体统?你乖乖呆在客栈休息,好么?”游虹极不情愿的应了下来,就在她的千叮万嘱下,张政修走出客栈,朝城东方向赶去。 回到这座巍峨的古寺,厚重的寺门依然紧闭,张政修快步走近想要进寺,却被守在门口的僧人拦住了:“施主请留步。”张政修还了一礼疑惑的问道:“大师,在下欲进香礼佛,敢问有何不便之处么?” “施主,小寺近日遭窃,有物品遗失,需闭寺数日,还请见谅。”僧人解释道。 “是何时之事?”听闻寺中也失窃,张政修赶忙追问,可那僧人却说什么也不再开口。眼看这唯一的线索又断了,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绕着寺墙转了转,看有没有什么漏洞可以混进去。一圈转完,张政修毫无所获,古寺铜墙铁壁一般,各个出入口皆有人把守。 沮丧的走进一家茶棚,张政修向小贩点了碗热茶,面前的街上却忽然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在人群中惹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张政修放眼望去,原来是城中差役披坚持锐倾巢而出,在一名文官的带领下驰向东方。“又出了什么事?”正妄自揣测之际,他猛然听到隔壁那桌有两人小声的议论着:“赵兄,这次剿匪怎地如此大的阵仗啊,连方知府都出动了。” 另一人答道:“方知府不是一直都是这样身先士卒么,你听说了么?那群贼人的老巢就在东边的茱萸湾呢。” 两人的谈话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让张政修重新找到了方向。他立刻赶到城中马厩,用身上最后一笔银子选了匹良驹,朝茱萸湾飞奔而去。 飞驰到二十里之外,天色已近午后,张政修隐约间已经能够听见战马的嘶鸣和军士们的呐喊,立即挥动马鞭加快了速度。离那声音的发源地越来越近,他闻到了很浓烈的血腥味掺杂在湿润的空气中。 “站住!前方官府剿匪,闲杂人等回避!”眼看前面就是目的地了,路边却有几名全副武装的衙役挡住了他的路。 张政修勒住马绳停了下来,焦急的望向前方朝军士作揖说道:“在下自幼习武,途经扬州不慎行李为贼人所窃,听闻在此剿匪特赶来愿助朝廷一臂之力。” 不待两名军士回话,前方响起一声钲鸣,嘈杂的厮杀声随即落下,整个世界瞬间归于宁静。 “好像结束了,你要是不嫌恶心就过去吧,方知府就在前边,你有事找他即可。”军士听到鸣金声后,推开路障给张政修让出了路。 张政修没有道谢,鲜血的腥味和死尸的腐臭夹杂在一起,已经让他很不适应。驱马赶上山丘,眼前的景象更是令他瞠目结舌,心里涌起一阵剧烈的呕吐感。废墟之中,残肢断臂遍地皆是,鲜血汇流成河,一间间原本生气勃勃的小屋尽数化作焦土。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以命相搏的战场,虽然只是规模不大的剿匪,但还是强烈的冲击着他的感观。这就是沙场,并非想象中那样羽扇纶巾儒将风采,谈笑风生间一声令下便万军齐发。战争,竟是这般残酷和冰冷。 “喂,你是何人?”就在张政修强忍着吐意的时候,一个文官模样的中年人举着长剑慢慢靠近问道。 “在下途经扬州,行李遗失欲来此找回。”张政修翻身下马,朝那人行礼说道,他猜测这位便是那方知府。 中年人收起长剑,正气凛然的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这帮贼子为非作歹祸害乡里,今日被本府一网打尽,还我扬州百姓一个安稳太平,也算是不负张阁老一番栽培。” “小可感激不尽,不知大人如何称呼?日后定当图报。”张政修对此人虽有好感但也不敢轻信,谨慎的问道。 “我乃扬州知府方亮,在其位谋其事,又怎谈的上回报二字?周总兵,缴获的赃物在哪里?你领这位公子前去认领。”中年人面无表情,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张政修看在眼里。不远处,有名将官应了一声转身走来。 张政修也朝他看去,那将官不是别人,正是昨日所见押送粮草的周总兵,而那柄本该属于自己的御剑也正被他拿在手上,一滴滴鲜血顺着剑锋落滑落。如此近的距离的再见失物,张政修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周总兵浑身上下被溅满了鲜血,就连胡子都未能幸免。只见他跨过遍地的死尸持剑靠过来,脸上略微有些兴奋的问道:“小兄弟,你丢了什么?” “一只蜀锦打成的包裹,上面绣有一只白鹤。”张政修极力克制,将目光从剑上移开,弯腰行礼答道。 “好,你带这位小兄弟去看看,有没有那样的包袱。若是没有便通知城中衙役,万不可让无辜的百姓受了委屈。”周总兵回身差遣出一名小卒命令道。 张政修不忘道谢,恋恋不舍的又多看了几眼御剑后跟随小卒穿过那尸横遍野的战场来到一间尚未完全坍塌的小渔屋前。小屋虽破旧,里面堆放的赃物却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自己那只小小的行囊夹杂在金银珠宝间显得格格不入,很是突兀。小卒提起包裹递给他,问道:“是这个么,你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张政修默默接过,打开条小缝瞥了一眼,在确信官凭印信完好无损的静静躺在里面后,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稍稍定下心来。 军士们将剩余的赃物贴上封条,搬上大车准备运回城中,另有一队人清理着狼藉的战场,枭首戮尸自不在话下。张政修知道这是朝廷的惯例,以首级论功赏,他虽不喜欢这样残忍的手段,却也无法改变什么。 本还想在尸首中找一找有没有那天绑走自己的陈景翰,但军士却以清扫战场为由请张政修离开。张政修也实在忍受不了那血腥的场面,于是缚上包裹再次道谢后匆匆离去。他没有直接回扬州城,而是鬼使神差的北上来到大运河边,寻了处僻静的树荫席地而坐凝视着滔滔江水。 在死人堆中待久了,张政修只感觉自己身上也散发出难闻的恶臭,运河两岸都是空旷的田野,清风毫无阻碍的拂过衣角令人无比舒畅。解开包裹,看着那枚崭新尚未粘上过印泥的铜印和写有自己姓名的官凭,他的心情却迟迟不能平复。回想着渔村里的场景,一切好像都很合情合理,可真会有这么凑巧的事么? 正寻思着,他突然看到南边茱萸湾方向燃起了一场冲天大火,熊熊烈焰瞬间便吞没了整座渔村宛如地狱一般,张政修当即翻身上马朝火光赶去。当他回到渔村时,已不见了军士们的踪影,只剩下那一片火海在血色残阳下狼烟四起,木头被火烧的旺了,不停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在哭诉着自己的无助。 张政修下马呆呆的站在那里,烟烬漂浮在空气里粘上他的衣襟,眼前朦胧的一切缓缓消失只剩下一堆灰烬。再次离开,张政修一路向西赶往扬州城,落日的余晖泼洒在整条小道上,目所能及之处只有一片血红,他一时也分不清那是光明的末尾还是黑暗的伊始。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16章 孤身勇闯龙虎潭 末路喋血染青山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戚金一整天都潜在山上颗粒未进,周围的守卫越来越密集令他寸步难移。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借助着夜幕的掩饰他才得以潜到溪边饮上了几口清泉。看着惨淡的月光洒在水面,他心道:“这样下去可不成,我被困在这里每耽搁一刻,政修和游姑娘的处境就会危险一分,不管怎样,先脱身再说。”打定心思,戚金决意立刻前往山腰的大仓探其究竟,随后便下山不再逗留。 一路有惊无险的来到山腰,戚金虽饿着肚子但好在常年的军旅生涯早已令他对此习以为常。远远地伏在草堆中借着月色偷偷张望,他惊奇的发现这群山贼的守卫设防竟深得兵法要髓,密不透风让他根本没有渗透的可能。 正束手无策之际,戚金却见有几人推着辆载满酒坛的大车慢慢靠了过来,老远的便嚷嚷道:“老徐,二当家从城里弄了批上好的女儿红来犒赏大伙儿,快让弟兄们来帮把手!” “嚯,你可小点声,别给大当家听到了。”仓外,一老叟应声而出,搬开拒马招呼身后的同伴去帮忙。山贼们见有这种好事,纷纷喜笑颜开的围了上去,仓内巡逻的守卫也陆陆续续跑了出来,那固若金汤的防线顷刻间便土崩瓦解。戚金不再犹豫,果断纵身一跃跳出草丛,迈开步伐身形似箭般猛的一下闯进了大仓。窜进仓后他任不停歇,瞅准一根顶梁柱使出轻功梯云纵登上房梁,警惕的扫视着有没有人发现他的踪迹。 戚金的担忧显然有些多余,仓外很快便是推杯换盏一片嘈杂,并无一人察觉到他的存在。安下心来,他调整好呼吸仔细打量着幽暗的仓内。大仓依山而建占地约二三倾,内部用木板隔成了无数个标有数字编号的小间,但因夜间太过昏暗,他实在看不清里面具体放了些什么。 确信无人后,戚金跃下房梁,径直走进一间小仓,月光从屋顶的透气孔钻进来照在那堆积如山的麻袋上,蹲下身从腰间拔出匕首,锋利的刀刃划过粗麻布,一注橙黄色的瀑布倾泻而出汇聚在他脚下。 “稻谷?”戚金伸手接住了一捧,疑惑的自言自语,心里寻思着:“一群山贼能有多大能耐,怎么可能聚集如此庞大数目的粮草?”难以置信的又划开几只,结果皆是如此。 “阿展!快把咱的骰子拿来,今天大伙儿好好过把瘾!”戚金正默默计算着粮草的数量,忽闻外面有动静,忙闪身蛰伏在角落的阴影中。不一会儿,果然见一人打着火把踉踉跄跄的走了进来,浑身散发着冲鼻的酒气。 “老徐!你,你他娘的,他娘的藏哪来着?”醉汉挥动火把迷茫的左顾右盼,扯着嗓子大声问道。 “就在八号粮仓,左手边的墙角。”外面的人回话道。 “八号,八号”醉汉小声嘀咕着,举起火把去照小仓上的编号。戚金也抬头看去,顿时心道不妙,原来他所在的那间正是八号,如此近的距离压根来不及再躲出去,只能屏气凝神蹲在墙角一动不动。 “八号,就是这,这里了”醉汉歪歪倒倒的摸进小仓,随手将火把插在墙上的架子里,可当他看到满地乱糟糟的稻穗时不禁为之一愣。 “阿展,你他娘的能不能快点?兄弟们都等着呢!”外面的人又催促道。 “催你娘个摧!乱成这样,我上哪找去?”醉汉不耐烦的踢了一脚地上的谷子,没好气的埋怨道,但他虽嘴上抱怨倒还是俯身翻找,只是无奈黑灯瞎火的半天都一无所获。 “老徐,你狗日的藏哪去了?老子找不到!”醉汉逐渐失去了耐性,一边朝外边骂道,一边气急败坏的抓起一把谷子往身后扬去。 戚金没有闪躲,任由谷粒砸在自己的身上,岂料那醉汉一把接着一把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就在此时,又有一人走了进来,不由分说一脚踢在醉汉的屁股上,用火把照着他问道:“阿展,你干嘛呢?被踩住尾巴啦?老徐催着呢!” 醉汉栽了个跟头,爬起身后破口大骂任不解气,抗起一只麻袋便向那人脑袋砸去。“啊!”的一声尖叫,那人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倒在地上,手中火把落在干燥的谷粒中,一缕火焰瞬间燃起顷刻间便将他吞没。 “阿展!你他妈的”那人没空再骂下去,疯狂地掸着衣角想将火扑灭。醉汉没料到会弄成这样,忙奔上前帮忙灭火,嘴中叫道:“老徐!老徐!着火了!着火了!”但他们两人的力量显然无济于事,大火一眨眼便蔓延至周围的几间仓库。戚金也身处火海中央,眼见火情失控他清楚再躲下去就算不被发现也要被活活烧死,无暇多想,他纵起身踏在正在灭火的两人后背,借力跃到安全区域就地一滚扑灭了衣袖上的火苗,飞一样往外面跑去。 “什么人?”刚跑两步,戚金便和一群赶来救火的人撞了个满怀,面对那一双双疑惑的眼神,他毫不留情果断出手,一掌打在离自己最近的那人胸口。那人防不胜防,只听见胸口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身体不受控制飞了出去。戚金打完一掌又抢上一步,侧身屈膝一招扫堂腿撂倒了剩余的几人。 一群人在黑暗之中惨叫连连,戚金顺利的闯出大仓,可才刚嗅到那新鲜的空气便隐约感觉头顶有一道劲风袭来。好在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下意识的双脚一蹬往后退了半步,这才化险为夷。定睛看去,原来是一个手持柳叶刀,满目精光的老叟,正充满敌意的盯着自己问道:“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戚金虽不愿过多纠缠,但从刚刚那一刀他便看出此人功夫了得,自己一时半会决计胜不了。 老叟见戚金不搭话,又见大仓的火势越烧越旺还以为他在拖延时间,十分焦急的回首喊道:“兄弟们,你们先去救火,这小子交给我。” “老徐,你要当心啊!”围着戚金的山贼们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纷纷拧起水桶一头扎进大仓。 戚金偷偷观察着地形,寻找着脱身的机会,老叟初时不知底细还有些忌惮,可时间久了便看透了他的心思,挺起长刀再次劈向他头顶。戚金身着轻装,佩刀和马匹一块儿藏在了山下,此时全身只有一个水壶一柄短刃,根本无法招架。情急之下,他将脚边几只酒坛踢向来敌的胸口。 老徐的招式很快,眨眼间刀尖便离戚金只剩两三尺的距离,可他不敢大意,当即挥刀转而砍向三只酒坛,桄榔几声清脆的碎裂声,美酒哗啦啦撒了一地。戚金瞅准时机,乘着老叟挥刀之际,忽然伸出右手穿过水雾直探他的脉门。 老徐反应极快,眼见戚金想夺自己兵刃,立即将长刀在身前划了个圆,戚金若不及时收手,难免整条胳膊都要被卸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戚金灵敏的缩回右手,左手捏成剑诀去戳老徐的太阳穴,怎奈老徐仗着手中利刃,不由分说又去砍他左手。连续两轮攻势都被化解,戚金知道自己先机已逝,只能往后撤了几步逃出长刀的攻击范围外,聚精会神的等待着对方的反攻。 果不出他所料,老徐不待他站稳便拖着长刀快步追来,刀尖由下而上挑向他的腹部。戚金早有准备,躬身收腹,刀刃就这样贴着他的衣襟划过。顾不上腰间传来的寒意,他顺着刀身一个侧翻来到老叟背后,胜负立分。 “拿来!”戚金右手锁着老徐的咽喉,左手伸到他面前示意他缴械投降,可老徐却沉默的一言不发。戚金没空再等下去,料他也不敢动便伸手夺刀。 “哈啊!”一声暴喝,老徐骤然暴起,牢牢抓住了戚金的胳膊,面目狰狞毅然扬起长刀,只是那刀尖所指的并不是明月青天,而是他自己。 戚金看出了老叟这招是要和自己同归于尽,不想世间竟还有这般穷凶极恶之徒,可他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狠下心来,手中猛然发力,老叟的脸瞬间便涨得通红。 “你功夫不弱,但终究是贼,杀你者,戚金戚少塘是也。”戚金念在这老叟花甲之年还能和自己打的有来有回,起了惜才之心,手上的力道稍稍松懈,但转念又一想,这种亡命之徒岂能留他性命。杀意已决,刚打算再使力却忽闻身后“嗖”的一声。 不用回头戚金便知道,那是鸣镝划过长空发出的声音,按照大明军制,这种响箭一般由将官配备,以用作指引弓兵齐射。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松手放开了老叟,一个斜跨转过身来看是谁突施冷箭,飞矢从他耳畔呼啸而过笔直的插进了老叟后心。 不远处的山路上,一队杀气腾腾的伍卒挺着长矛正往大仓奔来,为首之人骑在马上手中拉着一张空弓。戚金看到这群兵痞便火冒三丈,挥起长拳准备迎敌,可谁知那老叟却突然倒在他身上,满脸不可置信地抱住了他的拳头。 此时的老叟先被戚金重伤了咽喉,随后又遭利箭贯穿了胸膛已是奄奄一息,戚金只道他贼心不死,刚想给他最后一击却听他艰难的吐出了几个字:“你我” 戚金只觉得莫名其妙,铁拳在半空中戛然而止,可接下来的画面更是让他摸不着头脑,只见老叟充满血丝的眼中中满是泪水,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将长刀塞到他手里。 没功夫去琢磨老叟的用意,军士们已然冲到他身前咫尺,戚金对于这群败坏明军声誉的败类更不会手下留情,唰唰唰三刀便砍翻了数人,他这才发现,老叟的柳叶刀无论重量还是长度都很顺手。 有了趁手的兵刃,戚金如虎添翼在乱军丛中横冲直撞。士卒们见他如此英勇,渐渐产生了畏惧之心,颤抖着双手缩在后面不敢上前。戚金轻蔑的环视着这群蝼蚁之辈,声音不大却冰冷无比的说道:“挡我者,死!” “退后一步者,立斩不赦!都给我上!谁取此人首级,赏金百两!”骑在马上的将官眼见情势即将失控,扔掉了宝弓从腰间拔出长剑吆喝道。 戚金闻声望去,可这一看却让他顿感五雷轰顶。军士们在金子的诱惑下重新鼓起勇气一拥而上,数十杆尖枪同时刺来。戚金回过神,横刀掷向冲在最前沿的那人,俯身拾起杆长枪使出浑身劲道全力一拨。 钢刀旋转着划过那人脖子,一注鲜血喷涌而出。剩余的军士们只感觉虎口一震,长矛拿捏不住接连脱手。戚金乘胜追击毫不停顿,单臂抡圆挥舞铁枪去扫他们的下盘,在一片惨叫声中,又有一排人倒下。连续的两枪势如破竹,一时间无人再敢上前,这也正是戚金想要的场面。 “上啊,上啊,真他妈的废”为首者焦灼的骂道,可还没骂完,戚金已然杀到马前,枪杆重重砸在马肚上。马儿吃痛嘶鸣一声扬起前蹄,为首者躲闪不及就这样摔下马背。 戚金单脚踩着那人胸口,用枪尖挑起他的佩剑握在手中仔细看了看,青灰色的剑锋,古朴镶有宝玉的剑格,不是张政修的剑还能是什么。“这剑为何在你这?说!”戚金脚下突然发力,踩的那人透不过气来。 “啊,疼疼疼,轻点,轻点。”为首者正是那扬州卫总兵周德海,这日他奉命来此,忽见大仓起火忙赶去查探,怎料自己一队人被打得落花流水。 “不想死就快说。”戚金将剑架在他脖子上逼问道,脚上非但没有松懈反而又使上了一成力。 周德海见自己的手下不远不近围成一圈,却无一人敢上前,气的破口大骂:“你们这群他妈的废物,老子养你们”可还没骂完,脖子上便传来一丝冰凉的刺痛,“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他忙换了副嘴脸哀求道。 “说!”戚金看着周德海脖子上渗出的鲜血毫无怜悯之心,继续问道。 “我说,我说。”周德海被吓破了胆,带着哭腔说道:“我一个朋友送的,送的。别杀我,别杀我!” 戚金还欲追问他的朋友是什么人,却见那群冲进大仓内救火的山贼们粗暴地推开军士冲了过来,指着自己颤声说道:“就是他,就是他!老徐就是死在他手上。” “别过来!退后!”戚金拧起周德海,将剑架在他肩膀上呵斥道。谁知灰头土面的山贼们却毫不在乎,红着眼宛如恶鬼似的一句话不多说举刀便冲了上来,戚金不得已举剑招架。 一通乱战,戚金发现这群山贼武艺虽不如那老叟,但却远远强过无能的军士,且完全是在和自己以命相搏。不过他有张政修的宝剑在手,反倒还占了些上风。 周德海趁乱爬了出来躲进部下的保护中,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他暴怒着喊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戚金在人群中上下舞动,青锋所到之处总会溅起一缕缕鲜血,然而山贼们却完全不为所动,一人伤退立刻有人补上,仿佛誓要取他性命一般。 又是一个斜刺,长剑插进那人的肩膀,戚金已数不清自己伤了多少人,正欲收剑再战却见那人竟两只手牢牢抓住了剑刃不让他拔,来不及惊叹,耳畔又有风声响起,没有反应的时间他手腕一转,那人十指顷刻间便被削断。然则终究还是迟了一步,一柄长刀结结实实的砍在他右肩头。顺势往下一沉,戚金卸下刀上的力道,横过剑来就是一轮半月斩砍断了那人的胸骨。可这一剑用力过猛,戚金肩上一阵钻心剧痛,显然是伤到了筋骨。 换了只手持剑,可戚金却并不太擅长左手,面对这如潮水般的攻势,很快身上便又多了几处轻伤。“不可再纠缠下去。”他看准了周德海的的坐骑且战且退。 “他要跑,快拦住他!”周德海一直在旁边盯着战局,看破了戚金逃跑的意图,忙呼唤众人拦他的去路,同时拾起弓箭瞄准了自己的马。 戚金心知这马是他最后的希望,护住要害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箭头距马身还剩半寸之时一把抓住了它,可这一冲,顿时又有数刀落在他身上。顾不上一阵阵的剧痛,他翻身上马仓皇间往山下驰骋而去。 扬州城,张政修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客栈,傍晚时他便往回赶,怎奈这新买的坐骑秉性顽劣,看上了一处水草说什么也不走。拗它不过,张政修只能在一旁等它享用完毕后才再次上路。 “虹儿。”张政修站在房外轻声唤道,话音刚落门便刷的一声敞开了,游虹眼眶微红又惊又喜的钻进他怀里,小脸贴在胸膛上哭诉道:“公子,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张政修手足无措,尴尬地不知该作何回应,游虹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失态,垂下头故作镇定的招呼他进来。 走进房中,游虹拉着他坐在桌边,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香味扑鼻,张政修看那两副未动过的碗筷便知她一直在等自己回来,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意,一整天的疲倦都有所减退。盛了碗饭递到游虹手里,讲述着白天的见闻。游虹担惊受怕了一天此时看到张政修才定下心来,坐在他身旁小口小口吃着,一边静静地聆听。 直到深夜,两人才吃完,张政修见游虹渐渐恢复了神采和体力,心中甚感慰藉,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给她透透气,遥远天际边的一个红点却引起了他的注意,“虹儿,你来看。”他皱起眉头唤道。 “公子,那是”游虹放眼望去,只见西边很远处的一座山上燃起了熊熊烈火,将那里的天空都映的彤红,她从未见过这种场面,难免有些畏惧。 “入夏以来天气渐热,但今日又无雷雨,怎会燃起这林火。虹儿,你说我要不要赶过去看看?”张政修拿不定主意,忧郁的问道。 “公子,这么远的距离,等你赶过去早已烧的什么都不剩了。眼下我们最重要的还是先摸清扬州城的底细吧。”游虹看着外面似鬼魅般的黑暗,生怕张政修再出去会有危险,忙劝阻道。张政修一时不知如何决断,踌躇间望着漆黑中的那一团通明,心中极为矛盾。 戚金驾着快马跑了没多远便看到山下数不清的贼人打着火把往山上涌来,以自己目前的状况,决计冲不破包围圈。思虑再三,他拨转方向扎进林子,翻身下来拍了下马屁股让它往山下跑,自己却朝山顶赶去。 逃窜在林间,身上的伤口不停渗出鲜血滴在地上,戚金也明白贼人只需寻着血迹便迟早会追上来,可自己此时还能如何。 强忍着疼痛登上山顶,戚金再也支撑不住席地坐下,将长剑插在泥土中扭头查看右肩上的伤势。月光下,白森森的肩骨露在外面显得格外瘆人,扯下一段衣角夹在腋下,他咬紧牙关将伤口包扎严实。 除了肩膀,戚金全身上下还有多处伤口,单手处理起来极为不便。轰隆隆一声雷响,一道闪电划过本就被大火照亮的天空,戚金四肢越发僵硬,意识逐渐模糊,浑身乏力冷汗淋漓。大雨随即而至,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拍打在戚金脸上令他稍稍恢复了些神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拄着剑走进不远处的山洞。 扶着岩壁往里走去,山洞里没有一丝亮光,戚金眼里只有黑暗。又走了一段距离,他实在撑不下去就地坐下。 “我戚少塘自诩不凡,戎马十载。不想今日却栽在一群鼠辈之手。政修,游姑娘。对不起。”戚金抚摸着张政修的佩剑,苦笑着喃喃自语,心想也不知这柄神兵还能否完璧归赵交还给他。恍恍惚惚之际,他好像听到山洞的深处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将剑护在胸前扭头看去,朦胧的视野中隐约有几点亮光缓缓靠近,努力想要看清,可身体却再也不听使唤,一股强烈的倦意涌上心头,无奈的晕了过去。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筑明》正文 第17章 前尘风雨成云烟 嚼指为誓众尸前 嘉靖三十七年,浙江义乌附近的一个小镇子里,家家户户皆是门窗紧闭,人们惶恐不安的躲在屋中。陈景翰挎着爹爹赠予他的宝剑驰骋在大街上,火急火燎往城外赶去。他身后,还跟着一群手舞刀棒的家丁,正扯着嗓子边跑边嚷道:“乡亲们,都待在家里不要出来走动!我家公子现在就去探明情况!” 一行人赶到东门前,衙役忙推开城门放行,陈景翰正准备扬鞭催马却忽闻一间草屋的窗子被推开,一位老妇人满脸担忧的朝他呼唤道:“小宝!你要当心啊!” 陈景翰当即驻下马,挤出一抹微笑安慰道:“阿婆,没事的,你放心!有我们陈家在,就不会让乡亲们有危险。” “阿婆是担心你啊,小宝,你可千万别逞强!”面对老妇的千叮万嘱,陈景翰乖巧耐心的连声应和。 出城后一路向东,望着不远处山丘上燃起的火光,陈景翰心情无比低落。早晨郊外农户纷纷逃窜进城,说是外面有一伙倭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小镇自古以来皆是太平安稳,就算战乱时期也总能幸免于难,眼下突生变故,大伙儿一时间都有些手足无措。陈府作为小镇之首,当仁不让挑起了大旗,此时陈景翰的爹爹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重担不得不落在他的肩上。 一个多时辰后,陈景翰在山脚下的一座农庄前停住了脚步,此时大火已经熄灭,正冒着滚滚浓烟。推门而入,一股恶臭扑面袭来,呛得他差点吐了出来。 “哎?小家主,你怎么来了?快掩住口鼻!”院内,一群家丁正在清理废墟,一位穿着儒雅的中年人皱着眉头问道。 陈景翰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捂着鼻子来到中年人身旁:“徐叔,我过来看看,这里怎么样了?” 中年人姓徐,乃是陈府多年的总管,陈景翰便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只见他长叹一声摇头叹道:“太惨了,一个活口都没留,这群他娘的畜生,当真是毫无人性!” 陈景翰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徐叔骂脏话,不禁为之一愣,转头看向忙碌的家丁们,眼前的场景令他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小院中,十来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水井旁。徐叔上前轻轻拍了拍陈景翰的肩膀,眼角微微有些湿润:“都死了,老刘一家上下十二口,都,都” “这,这是人做出来的事情么?”陈景翰剧烈地干呕着,指着那具被刨开胸腹的女尸撕心裂肺的咆哮道。 徐叔寻迹望去,那具女尸他并不陌生,是老刘上个月才过门的儿媳妇,秀外慧中贤良淑德,此时却披头散发衣不蔽体,胸口血淋淋的刀口一直开到下腹,一双圆睁的杏目中满是恐惧正看向自己被砍掉头颅的夫君。 “徐总管,捞上来了,捞上来了。”井边,几名家丁费了半天劲终于捞出来一只襁褓,徐叔接过抱在怀中,可那冰凉的肌肤似乎在向他叙说着绝望和无助。 陈景翰一把抢过婴儿,看着那白嫩的小脑袋活生生被砸瘪了一块,只感觉心如刀绞,全身颤抖着痛骂道:“畜生,禽兽!” 如此地狱般的景象,徐叔也直感背脊发凉:“景翰,你先回去吧,老爷身体不好,少夫人又有孕在身,别让他们担心,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泪水一滴滴落在婴儿如死灰般的小脸上,陈景翰沉默了良久,他自幼读圣贤书不曾想过生而为人竟能做出如此禽兽之事,而自己偏偏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饱受屈辱的惨遭虐杀。 “景翰!”徐叔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又唤道。 “徐叔,刘老伯全家丧事的费用皆由府上供应,再去通知附近的乡民都来镇上避难,我先回去安排食宿。”陈景翰哽咽着吩咐道,又看了一眼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庞,艰难的迈开步子。 浑浑噩噩回到府里打理好一切,天色已近酉时,陈景翰遣退左右回到自己房中,敲响房门他轻声唤道:“淑仪,你睡了么?我回来了。” “相公,你回来了!快进来!”屋里传来妻子温柔的声音,两人成亲三年有余却依旧相敬如宾十分恩爱。 陈景翰走进房中掌灯坐在床前,妻子的轮廓隐约出现在帘后:“淑仪,刘伯伯一家,全都遭了毒手,就连他六个月大的孙儿都没能逃过。” “是倭寇么?爹爹怎么还没有回信!相公,要不要明天我回一趟县里?”淑仪躺在床上手扶着肚子,声音中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憔悴。 “不行,你有孕在身,动了胎气怎么办?明天我亲自去县城拜访岳父大人,你安心在家休息。”陈景翰宠溺的看着帘后的影子,伸手去掀淡粉色的布帘,徐徐而开,里面的景象缓缓呈现。 “淑仪,淑仪!”宽敞的大床上空空如也,陈景翰顿时惊的一身冷汗一跃而起,在屋内巡视了一圈后确信没有妻子的踪影,他慌张的推开门叫喊道,可寂静的院落毫无回应。撒腿便打算出门,忽然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晃了晃。 “淑仪,你躲哪”陈景翰松了口气回头望去,可话还没说完他便看见身后的妻子竟和那刘老伯的儿媳一模一样,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一声惨叫,陈景翰睁开血红的双眼从梦中惊醒,原来这一切不过又是场虚无,来不及去回味,身边一人正猛烈的摇晃着他的肩膀叫道:“二当家,二当家!” 陈景翰极为不耐烦的随手就是一拳,可怜那人猝不及防被打中胸腔,身子不由自主的飞出了数丈之外。 “二,二当家。老徐,老徐他们出事了。你快,快回去看看呐”那人爬起身喷了口血,忍着痛断断续续的说道。 听到那人的话,陈景翰立马清醒过来,跑上去扶起他焦灼的问道:“老徐?老徐他怎么了?” “昨夜,有人闯上白羊山放火烧了粮仓,老徐,阿展,小凌,他们,他们都”那人痛苦的捂着胸口,憋了口气将话说完。话音刚落,陈景翰一把撇开他,纵步上马一路狂奔往西边赶去。狂风骤起尘土飞扬,他的泪水怎么都止不住,溢眶而出飘荡在湿润的空气中。 初夏南方的清晨阳光明媚,惠风和畅,张政修和游虹用了早茶后来到街上。游虹换上了一身粉红色的袄裙,头发盘成双丫髻,她身形娇小,撑着油纸伞漫步在这座如诗如画的古城中,惹得无数目光回眸。时间久了,她扯了扯张政修的衣袖有些害羞的问道:“公子,他们怎么老看我。” 张政修环视了一眼四周,无奈的笑了笑:“虹儿,寻常百姓家的女眷都在家中忙碌,官宦人家的小姐又足不出户,故而你看这街上人来人往有几位女子啊?更别提像你这样好看的姑娘了。” 游虹俏脸通红,眨着大眼睛顽皮的吐了吐舌头:“公子,虹儿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啦?你会怪我么?” 说话间两人走到街口的布粥棚,张政修来回打量着领取救济的灾民们出了神,一时没注意游虹在说什么。游虹见自己被无视了,不满的撅起小嘴轻哼一声,但她还是紧紧地跟在张政修后面。 和昨日一样,粥棚前一群衣着褴褛的难民们整齐的排着队伍,张政修指着那堆印有红戳的麻袋回首说道:“虹儿,你看那些就是朝廷派发下来的赈灾粮。” “公子,看来粮食确实分发到了难民的手上,不过看他们的气色,好像都不太好啊。”游虹四下看了看,指着一个颓唐的妇人说道。 张政修顺着游虹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位青年妇人神情萎靡,仿佛行尸走肉似的站在队列里,一对眸子空洞无神,没有半点神采。这眼神让他想起了几日前那画饼充饥的小女孩,也许这位妇人和她一样,正在失去的痛楚中苦苦煎熬。 “也不知少塘现在身在何处。”想到小女孩,他不禁又想起了失去联络的戚金。正想着,不远处的街头,却见一个文官在衙役们的拥簇下走进视野,张政修立刻认出了那是知府方亮。 衙役分开人群,方亮登上高台神态肃然而又和蔼:“乡亲们,有个好消息!那群为非作歹的盗寇已于昨日被本府彻底剿灭!待到大水退去后,朝廷自会安排人手协助大伙儿重建家园。眼下若有何怠慢之处,还请大家多多担待,方某在此谢过。”说着,他俯下身朝众人深深一揖。 人群中立时爆发出一阵欢呼,人们纷纷欢欣喜悦的为他歌功颂德。游虹凑到张政修耳畔小声的说道:“公子,这就是你昨日遇到的方知府么?好像看上去人还挺不错的。” “知人知面易,知心知底难啊。虹儿,我再带你去别处转转吧。”张政修虽也说不上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但一颗悬挂的心就是安定不下来。 方亮在高台上一边浅笑着安抚群众,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着张政修,见他只是逗留了一会便转身离去,脸色霎时变的阴冷。目送两人消失在街角,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径直回到府衙,方亮还没站稳便被一人扯住了胳膊嚷嚷道:“方大人,不得了了!出事了,出事了!”不用去看他便听出了那是周德海的声音,甩开手略显不悦的问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昨夜,有人潜进白羊山大仓放了把火,末将率领一队亲兵都拦他不住呀,还被打成这样。”周德海满身是伤,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脖子上缠着的一圈棉布更是醒目。 “什么?”方亮无暇顾及周德海的伤势,不可置信的揪住了他的衣领大声质问道:“多少人?抓住了没有?” “就,就一个人,还没抓到,那厮武艺当真高强啊,不过好在末将已将他打成重伤,岳刚正在搜寻,料他定逃不了。”周德海红着脸支支吾吾的说道。 “一个人?一个人你们都摆不平?要你们有什么用?粮草呢?粮草怎么样了?”方亮眼中喷出火焰死死的盯着周德海。 “火,火实在是太大,要不是后来下了大雨,整座山都保不住啊。”周德海想起昨夜的火势,到现在任然心有余悸。 方亮默默松开他的衣领,眼神中充满了杀意:“没了粮草,我看你如何跟上面交代。我告诉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你就别回来了!”那阴毒的目光让周德海全身汗毛竖立,连连称是逃出了州府。 陈景翰驾着快马一路狂奔,昨夜暴雨留下的痕迹依稀可见,踏着泥泞的山路来到半山腰,已有一群人正在清理着火场的残骸。推开人群,他疯狂的找寻,一个奉命守在那里的喽啰见状,忙上前传话说大当家请他进寨商议。 “老徐,老徐在哪?”陈景翰毫不理会,自顾自的继续着翻找。 “大当家将老徐他们的尸首带进了寨子。”听到尸首二字,陈景翰浑身一颤四肢瞬间僵硬,胸口宛如压了块千斤重的大石一般,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 山腰附近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每隔几步便插着一根火把,烛光忽明忽暗让狭小的过道显得格外阴森诡异。往里再走大约百步左右,空间却豁然开朗,一只黄铜铸成的圆鼎燃着熊熊大火摆放在场地的正中央,将整个洞内照的通明。 陈景翰精神恍惚的走进山洞,当他看到那一具具已经冰冷的尸体后,仅存的最后一丝意志顷刻间土崩瓦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景翰,节哀顺变。”岳刚不知何时出现,扶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脸庞此刻失去了生命的迹象,过往的画面缓缓浮现在脑海。幼年顽皮时他的呵护,童年学艺时他的督促,青年从伍时他的追随,中年落草时他的陪伴。一切的一切,就这样仓皇结束沦为过眼云烟。“报仇。”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两个字。“是谁?”他低吼着问道。 岳刚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答道:“还不知,目前尚未发现线索。” 陈景翰没再多言,静静的为徐叔合上了死不瞑目的双眼,一股势如排山倒海般的煞气忽然从他身上迸发,压迫的周围一众喘不过气来。岳刚暗暗心惊,他也不曾料到自己的这个二弟竟能有如此磅礴的戾气。 “岳刚!你的人怎么回事?老子三令五申最近不准饮酒!不准赌钱!不准逛窑子!为什么昨夜这几个死鬼还在大仓喝酒?谁他娘给你们的胆子?啊!”就在此时,去城中报信又折返归来的周德海闯进山洞,边走边破口大骂道。 刚走到两人身前,岳刚还未来得及开口答话,忽见陈景翰猛然出手掐住了周德海的脖子用力提了起来。周德海没有防备,要害突然被人拿住,脸瞬间涨得通红,双腿无力的在空中乱蹬着。 “景翰!”岳刚吃了一惊,忙拽着陈景翰劝道:“不要!” 陈景翰看了一眼岳刚,手上的力道慢慢松下,只听他一字一顿的吼道:“再对我兄弟出言不逊,付应龙怎么死,你就怎么死。”说完他松开了手。 周德海被掐的半死摔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着失去了知觉,岳刚忙扶起他抬进山洞更深处的一间密室,随即又传来侍女伺候,几位及笄之年的小女孩胆怯的为他按摩着周身穴位。 在侍女们的服侍下,周德海缓了一会儿才勉强回过神:“反了,反了!他想干嘛?啊?他想干什么?” “周总兵息怒,是某治下无方,还请赎罪。”岳刚不慌不忙的俯身作揖赔罪道。 “这种疯子,留他不得。岳刚,你知道该怎么做!”周德海依然哆嗦着,攥起茶杯起了杀意。 一丝戏谑的神色从岳刚眼中一闪而过,为周德海满上了杯茶后他微笑着说道:“周总兵,若没了他,还有谁能找出那纵火之人?还请周总兵稍安勿躁。” 周德海沉默了,他也明白岳刚所言是对的,可这口气又怎能咽下。岳刚看破了他的心思,笑呵呵的招了招手将话题转移:“听说昨夜大战,周总兵您身先士卒威风凛然,只可惜不慎遗失了那柄宝剑,在下这里还有柄神刀,劳烦周总兵鉴赏鉴赏。” 说话间,两个下人抬着一柄唐刀走进密室,岳刚做了个请的手势。周德海也不客气,信手抽出长刀仔细地把玩着。 “岳刚,此刀以熟铁为皮内夹精钢,硬而不脆,韧而不屈,刀刃再覆土淬火,吹毛立断,削铁如泥都不在话下啊。不过最妙的还是这刀刃上的这安国二字,浑然天成毫无刻意雕琢的痕迹。着实是柄好刀,好刀啊!”周德海轻抚着那两个篆字,露出了欣喜之色。 “周总兵好眼力,您能够喜欢,乃是在下的荣幸,还请笑纳。”岳刚从下人手中取过刀鞘递了上去。 “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收下了。”周德海接过刀鞘挂在腰间得意洋洋乐的嘴都合不拢。岳刚趁着他高兴,起身说道:“周总兵,此番在下监管不严失了粮草,不知如何向上面交代,不如我两一同进城,找知府大人商议一番?” 周德海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皱起眉心点头表示同意:“岳大当家,已经确定了那小子就是张政修,方知府正在探他的底。我们务必要尽快找出那纵火恶徒,查明他是不是这个小御史的人。”商议完毕,两人套上兜帽斗篷往扬州城赶去。 独自守在老徐的尸体旁,陈景翰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像,那窒息的氛围令人们纷纷避而远之。过了很久,才有一群人相互搀扶着走到他身后:“二当家,我们” 陈景翰挥手打断了他们的话,回首看去,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令他无法抑制胸中的悲痛,冲上前一把搂住了众人。 “二,二当家,我们没事”一人伸手扶在陈景翰的肩头,强颜欢笑道。 “小云,你的手!”陈景翰侧头看去,却见那人的双手没了十指,只剩下两只缠着厚布的肉掌。 “二当家,要不是昨晚小云奋不顾身抓住了那厮的刀刃不让他逞凶,我们不知道还要死多少兄弟。”小云身边,一个拄着拐杖的大汉解释道,小云却羞涩的缩回了手,背在身后。再去看周围的人,不是头破血流便是断手断腿,竟无一人安然无恙。 “二十年前,我没能保护镇里的乡亲,二十年后,我又没能照顾好仅存的弟兄。我陈景翰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说着,他又跪了下来,左一掌右一掌不停地抽着自己的脸颊。 “小家主,你别这样!这怎么能怪你?你快起来,真是折煞我等了!”一众人眼中都泛着泪光,拥簇着拉起了他。 “是啊,小家主,大伙儿出生入死,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老徐的仇,我们还要一起报呢!”小云见陈景翰将自己的脸扇的彤红,不顾手上的伤拉住了他的胳膊。 “报仇,是啊,我还要报仇!”陈景翰停下手,怒火再次窜上心头问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众人交换了下眼神,一位稍稍年长的人开口说道:“昨夜,老张运了车女儿红过来,老徐便让大家聚一聚喝顿好酒,喝着喝着有人提议玩色子。大当家不准我等赌钱,二当家你也是知道的,老徐本已将色字偷偷藏了起来,可为了尽兴,他便让阿展去仓里拿。” “酒是我命人运来的,没想到这一切竟是因为我!然后呢?”陈景翰捶胸顿足后悔的说道。 “阿展去了很长时间都没回来,老徐就让小凌去看看,可这一去没多久,便见仓内起了火。大家只道是他两不小心走了水,匆忙赶去帮忙,可谁知仓里竟冲出来一个人,武艺高强轻松打倒了一片兄弟。” “什么样的一个人?”陈景翰握紧双拳,关节处咯咯作响。 “八尺来高,体型魁梧,身着素衣,相貌英俊。老徐见他只有一个人又没拿兵器,而大仓的火势却越烧越旺,便让我们进去救火,他独自迎战。” “徐叔虽是文人出生,但随我入伍后刻苦修炼不曾有一日懈怠,在长刀上的造诣不比我弱多少,那人和他过了多少招?”陈景翰回忆起曾经互相切磋的日子,心中不免又是一阵抽搐。 “我们都涌进大仓救火,并没有看到。后来火情失控实在控制不住,我等冲出来时老徐已经,已经倒在了地上,那厮又和姓周的打在一块,可姓周的手下尽是些废物,非但拦不住他,还折了自己。”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老徐都不是那人对手,周德海这个脓包的手下又能有什么本事。”陈景翰嗤之以鼻,不屑的说道。 “我们发现老徐除了咽喉的伤外,后心也中了一箭,逼问周德海的部下,他们都说是那人所为。我等为了复仇,群起攻之,无奈技不如人败下阵来。” “那人武艺有何长处?”陈景翰下定决心,无论使出什么手段都要复仇。 “那人刀强过剑,惯使右手,小云砍伤了他的右臂逼他使左手后便很快不敌。他的刀法稳扎稳打,毫无破绽,和我们学的有几分相似。后来的事,二当家你全都知道了。” 陈景翰默默听完,突然暴起一口咬住了左手食指,嘎嘣一声脆响,他竟活生生的扯下半截吐在地上:“景翰未能与兄弟同袍,已无颜面活于世间,今日嚼指为誓,不负此仇,天诛地灭!”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