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日》 序章一 案起西山雨 “时捕头,既然查不到什么,那这多半是个玩笑罢了,”眼看雨都要停了,魏远书不禁有些烦躁,“不如回去算了,这林子里忒无聊,还以为有狼呢。” “昨天说雨不够大,消不了暑气的也是你。”时若闻一边拨开身前的灌木,一边说道:“而且,这是皇上围猎的地方,平日里自有人猎杀野兽,怎么可能会有狼。” 魏远书耸了耸肩,把腰间的剑摘下来,拔剑劈开挡路的矮木丛,笑着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得有几只活下来,有道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嘛。” 时若闻知道如果自己接话,只怕魏远书能说到日落,干脆置之不理,径直走向密林深处。 在两人身后,亦有十余个巡捕司捕快打扮的,手执各式兵器,神态戒备,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一行十余人,皆头戴斗笠,身穿圆领黑袍,有的还背着个长方形的匣子,看上去装备齐全。只是神态都有些不耐烦,看身上的水渍和斗笠边沿偶尔掉下来的水珠,这十几人在林子里已经走了不少时间了。 魏远书并未闭嘴,他讲话只是为了打破寂静,从个人角度而言,他还是很喜欢雨天的:他一边百无聊赖地左右看看,一边对前边的时若闻说道:“你都说这儿是西山了,福海堂怎么会在这儿,没道理嘛。” 只是他话音刚落,时若闻就停下脚步,身子一动不动,魏远书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觉得林子的气氛紧张起来。难道生气了? “莫生气,我闭嘴,我闭嘴。” 时若闻转过来,却没有责怪他的神色,而是苦笑着对一众捕快道:“我也觉得没道理,可世上没道理的事也不少。”说罢,侧着身子,露出后边十步之远处,林中空地上,一栋小巧的宅子。那院门还正对着众人。 一众捕快当即露出戒备神色,魏远书亦握剑在手,面色难得严肃:“福海堂?既没有守卫,也没有哨岗,不像是刘千财的风格。” 时若闻却没什么动作,眼神依旧平静,只是多了一分凝重:“散开,成合围势,小魏和我从正门入,其他人翻墙进,小心林中,可能会有陷阱。” 一众捕快当即应声,各自寻个方向散开。不多会,林子中陆续传来几声雀鸣,均是一长二短。时若闻拔出腰间横刀,眼神凛冽,大喝一声,犹如离弦之箭,直直破开院门而入。魏远书亦跟在身后,一跃而上院墙,登高警戒。与此同时,四周亦有黑衣捕快冲入院中,形成合围之势,小小宅院一时间杀机四伏。 但是院中房屋却毫无动静,只有檐角滴落的水珠滴滴答答。 时若闻面色凝重,他虽在西域任职多年,破获要案重案无数,但福海堂做的是下九流的生意,保不齐这处宅子有什么古怪。他反手握刀,侧耳细听,屋内却并无什么动静,寂静地和林子里一样。 “死人?还是没人?”时若闻没练隔空探物的功夫,不知道屋里什么情况。左右瞧了一眼,并无异样后,他收刀入鞘,退后几步,站稳立定,双手一收一放,运气于掌,拍出一式力道十足的横扫千军,只见地上仿若一阵风过,荡起水波无数。 门也应声开了,里边没有机关,没有埋伏,没有毒气,时若闻眯着眼,瞧着屋里正对着自己的那具肥胖尸体,一时有些意外。 “老时,这一掌厉害啊,”魏远书跳下来,持剑警备,也不忘说上几句。 时若闻摇摇头,并不答话,朝着四周众人喊道:“乙四级戒备。”随即缓缓向屋子里走去,步伐沉稳,魏远书跟在他身后,神色倒是轻松,似乎没什么可担心的。 屋内是寻常人家的样子,正当中一张茶桌,边上几只梨花靠椅,做工倒是不错,只可惜无论什么椅子,上边有一具尸体的时候都不会太好看,何况这尸体还不算轻,隐约压得椅子嘎吱响。 时若闻走上前去,发觉这尸体衣着华贵,应当是明月阁的制品,价值不菲,可惜被撑的有些难看;尸体尚是温热,也没有血迹,用刀尖挑开衣领,隐约能看到锁骨下边绣着“青罗善织”几个字,竖排向下,似乎蔓延到腰腹。 “是刘千财,”时若闻收刀入鞘,对魏远书说道:“青罗经是外功翘楚,仿造的可能性不大,刺青的时间也不短了,如果那封信说的不错,刘千财确实死在这儿了。”说罢,叹一口气,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补充道:“死在西山。” 魏远书也叹一口气,扫视屋内一眼道:“看着干净,应该是件麻烦案子。” “确实麻烦,”时若闻一边观察尸体和四周,一边说道:“刘千财是福海堂龙头,武功不可谓不高,何况练得是青罗秘法,却被人一掌击碎心脉,故而面色发青,却无血迹。屋内摆设整齐,未曾打斗;衣衫完好,瞧不出什么迹象。” 时若闻思索片刻,想不出什么有用的,摇了摇头,心中却有些久违的紧张感,并非是恐惧一类,而是因为自从回到长安,已经很久没有办过这种案子了。魏远书收剑入鞘,向屋外喊道:“留两个盯着,其他人都进来吧。” 屋外一阵悉索声,数个捕快进来,一个壮硕捕快,卸下背上木匣,伴随着机括运转声,木匣打开,露出几个黑漆盒子,一众捕快各取几个,将屋子里茶杯一类小物件装好放回。而一旁的时若闻沉思无果,面露不解,心想:“死得太干净了,像是自愿,又像是被暗算。难道祸起萧墙之内?” 一众捕快在屋里穿梭之际,魏远书也没闲着,在屋外通风透气,哦不,检查现场。他年不过二十,剑眉星目,称得上英俊,只不过眉宇间总是有些慵懒,有些不着调的感觉。院子里刚经过雨水冲刷,比屋子里都干净,只是魏远书左右瞧瞧看看,却总是有些不对劲。檐角的雨滴滴答答,滴在魏远书心头,魏远书眼神一亮,纵身跃上屋顶,鼻翼微动,嗅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像是铁锈。 时若闻正在屋内查验,却听得魏远书的声音从屋顶传来,喊他上去看看。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出去抬头一望,魏远书笑嘻嘻地蹲在屋顶,看上去倒是很兴奋,喊道:“老时,有把匕首,有血迹,卡在瓦缝里。” 时若闻皱了皱眉,喊道:“莫要碰,我拿个盒子来。”说罢,取了一方形长盒,亦是跃上屋顶。屋顶之上有些滑,只是对时若闻这等武功也没什么影响。魏远书站在屋脊附近,指着脚下笑着道:“这匕首看起来,价值不菲。” 时若闻走上前去,蹲下细看,是一把镂空花纹装饰的短匕,虽无珠玉镶嵌,但只凭做工,亦价值百两。 “镂空,所以血味不散。但这纹路和做工,不像是为杀生而锻造,像是装饰,又或者是礼祭。再或者是什么象征之类。” “宫里?” “不是没可能,也可能是七情谷这类地方。紫泉宫c青玉洲c乃至什一堂。” “我说,这哪个我们动得了?” 时若闻脸上似笑非笑,一边把匕首用银制镊子夹到匕首里,一边回道:“这不是你要考虑的。”用镊子夹自然是防毒,只是这匕首着实有些轻薄,一滴雨恰巧滴落,发出轻微的响声。 “你去下边照应吧。日落前我们两个要回去,事关西山,需得和穆大人请示。”时若闻一边说,一边把装有匕首的木盒交给魏远书,嘱咐他些相关事宜。魏远书也不是第一天和时若闻搭档,当即连连点头,不待他说完就跳下屋顶。 虽知道魏远书的跳脱性子,时若闻也不免无奈地摇摇头。他转身走几步,走到屋脊上站定,一时间觉得有些疲惫,这种感觉让他很不爽,这是在提示他应该多休息。 “你叫什么叫?”时若闻喃喃地对自己腰间的骨头说道:“我还没喊累呢。”他站在屋脊之上,把腰间的横刀连鞘一齐解下,拄着这非同寻常的拐杖,远远瞧向长安的方向。 此时正是雨停云散的时候,连日的雨将天穹洗的干净。站在这处屋顶上,正好越过西山山脊看见长安城。日暮时分,长安城仿佛披上一层晚霞,这座城池在远处能展现出非同寻常的宏伟,尤其是对于居住其中的人,更能体会到与平日不一样的景色。 时若闻远远瞧着长安城,一时间觉得有些陌生,长安和乌垒城的差别不仅在于土石和砖墙,还有风沙与沃野,劫掠与安详。但他不觉得长安城是他应该呆的地方,他极偶尔会想回到二十年前,拒绝那份去西域的任命书。 下边的魏远书整肃完毕,环视四周却没发现时若闻的身影,他抬头望向屋顶,时若闻正拄着长刀出神远游,远处的夕阳映在他脸上,映出眼角几道细微纹路。 “老时,走了,天黑之前要回长安,否则夜路不好走。” 时若闻重新配上长刀,转身又扫视了一遍屋顶,纵身跃下。魏远书笑问道:“老时,又想什么呢?”时若闻面色不改,淡淡的说道:“我在想这次述职要不要把你贪杯误事写上,顺便再寄一份给魏前辈。” 魏远书闻言,神色当即一变,毕恭毕敬,谄媚似地笑道:“别别别,时捕头,要是让老头子知道,我就惨了,少不得被打断几根骨头。” 时若闻见着他这幅做作的样子,也知道他其实不在意,无奈道:“你呀,若是多费些心思在做事上,我也不用天天吓唬你。”魏远书耸耸肩,语气慵懒:“没办法,天生的嘛。” 这二人做搭档数年之久,却是一个年长稳重,一个少年洒脱,平日里魏远书常挨时若闻的批评,却也不放在心上。时若闻做了二十多年捕快,看得出来魏远书来巡捕司,只怕也不是自己的想法,多半是家中那位前代神捕魏西云的命令,但魏远书虽然吊儿郎当,但天资聪颖,直觉敏锐,一身武艺胆识俱佳,时若闻也舍不得这块璞玉,平日里也多加教导,二人亦师亦友,也算是缘分使然。 和留下守夜的几个捕快吩咐几句后,时若闻与魏远书便策马回巡捕司述职。 巡捕司每逢大案,主事捕头要修书或当面向总司指挥使上报案情,其中种种繁琐,时若闻虽久经此事,亦是觉得麻烦非常,无奈巡捕司替朝廷照看天下,有这种规矩也实属应当。只是白白耽搁了搜查的时间。 从西山到长安城并不远,待到纵马入城时,天色已然全暗了下来,长安城的灯火也在霎时间亮了起来,若此时从西山之上远望长安,可见灯火夜市c高楼明台。夜里的长安在宵禁之前,其美好繁华c纸醉金迷之处要远胜于白昼,只因夜幕降临,长安便少了了三分的拘谨。而细看之下,长安城南处,有一片小楼,灯火炽烈,彻夜不绝,正是长安巡捕总司。 长安城是帝国皇都所在,天下州县分属十道,以长安为核心辐射至四海边疆,其中的经络关节,很大程度依靠巡捕司的维护。长安城中的巡捕司总部——这片城南的小楼,便是帝国心脏跳动的有力保障。时若闻每次来这里,都会回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从这里被流放到西域都护府的日子,那个时候自己十七岁,但已经深知世事维艰,人人皆有苦衷,对无辜者不应过分同情,对施暴者也不多加指摘,一切都应依律行事,听起来倒和巡捕司的初衷不谋而合,当初太祖设立巡捕司时怎么说的来着? “世上依律法者,方长治久安,是为长安。” 时若闻望着眼前的石碑,心中默念了一遍石碑上刻的这些话。这碑立在巡捕司的朱红大门前几十年,记住碑文的人还是比践行碑文的人多。 他眯了眯眼,这是在大漠留下的坏习惯,每当他仔细看一样东西,无论是用眼睛还是用脑子,都会这样。 “石碑给雨打坏了。”他侧过身子和魏远书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序章二 当年江湖势 巡捕司占地千亩,当然,只是个虚数,实际多大难以计量,毕竟有些隐秘地方不能堂而皇之出现在工部的报表上,所以被工部长久诟病的“方圆百里”就随之而生。 二人从缉律司的朱红色大门进入,穿过一段回廊,尚未到总指挥使所在,便先遇到了新建的缉律司的赵指挥使。 说来有趣,缉律司与巡捕司同为守护律法而生,却更像是当今陛下的一个大胆的尝试,缉律司的初衷是为了解决江湖与朝廷之间愈演愈烈的冲突,它本可以作为巡捕司的一脉,就好像专司谍报的碧落楼,但皇上却有意将它变成另一个巡捕司。 “或许是掣肘的手段?”魏远书心中猜测。 不过两司却并没有什么矛盾之说,反而一派和气融融。缉律司作为初设的机构,职能与巡捕司多有重叠,不过日后自会调整,当下许多缉律司的人都是从巡捕司调过去的,双方也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缉律司与巡捕司不同,设有三位指挥使,这位赵承祁赵大人是最年轻的一位,也是大家最不熟悉的一位。这位指挥使大人凭空出现,以缉律司指挥使的身份登上长安的舞台。众人惊诧于他出现的突兀,却也不得不佩服这位赵大人的本事,至于什么身份,那就众说纷纭了:有人说他是边关长大的遗军子弟,有人说他是皇上身边栽培多年的亲信,有人说他是又一个江湖无处容身的浪荡客,不过魏远书总觉得面前这个总是微笑的年轻人,身上流露出一股熟悉的味道。 魏远书大老远看着赵承祁走来,侧着脑袋,小声问道:“那是赵承祁指挥使吧?怎么从濒湖楼出来的?”时若闻白了他一眼,说道:“治病呗,难道和你一样,偷楚大夫的药酒?” 魏远书嬉皮笑脸地回道:“不是偷,留了欠条的嘛。” “我呸,欠条上留着你爹的名号。”时若闻笑骂道:“缺心眼的玩意,过去行礼。” 这一“老”一少上前,依着礼节向赵承祁行了个礼,这二人一个是巡捕司知事捕头,一个是司律捕快,见着赵承祁,依规矩是要行礼的,不过时若闻有御赐腰牌,魏远书是候补指挥使,其实也不必如此。赵承祁笑着回了个礼,问道:“时捕头,魏捕快,可是刚从西山福海堂那处下来?” 魏远书心直口快,回道:“正是。可惜没什么线索,就一把匕首。”时若闻补充道:“仵作曾言,或许是毒杀。” 赵承祁却不多问这些事情,神色有些匆忙,笑着道:“二位倒是默契。在下还有要事,先行一步。若有空,请二位喝酒。”魏远书听着喝酒倒是来劲,正要开口,时若闻抢先一步说道:“赵大人慢走,我们两个有空定去府上叨扰。” 赵承祁点点头,大步离去。时若闻与魏远书亦走向巡捕司总指挥使穆南所在的伏熊楼。时若闻与赵承祁擦肩而过,隐约间嗅到了决死草的苦味,他摇摇头,心想:自己天天喝那药方,喝到上瘾了不成? 这段插曲很快过去,二人来到了巡捕司总指挥使所在的伏熊楼。所谓伏熊,分威者,神之覆也,这话本是讲先秦法家的理念,意为“发挥威力,要效仿伏在地上准备出击的熊”,不过魏远书有时会打趣道:“这熊太肥,怕是起不来了。” 当然,这话不能乱讲,毕竟是先皇御赐的牌子。住在这里的指挥使名为穆关陵,坐镇巡捕司,巡查四方安定,不过这是明面上的话,实际上这位老人实乃一老顽童,其洒脱不羁是出了名的,这一点倒是和魏远书臭味相投,且德高望重c年岁又长,故而放肆起来实在令人哭笑不得。魏远书的父亲和穆关陵亦师亦友,故而这一老一少算是忘年交。 然则公事公办,二人入到伏熊楼中,还是要做完本职。只是这本职实在不好做:穆关陵越老越顽,前些日子把伏熊楼的案牍卷宗尽数搬空,在当中置办了锅碗瓢盆c炉灶烟囱,美其名曰亲力亲为,于是乎每个前来办事的捕快,都要感受一番穆总指挥使的良苦用心。 时若闻整理思绪,将西山的情况大致说明,尤其讲了那莫名其妙的匕首。穆关陵一边听,一边在案板上剁肉,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不过这位穆大人还是做一行爱一行,听完时若闻讲话以后,把手中肉沫抹了面粉,用木棚扣上,撩起衣服下摆擦了擦手,拿起放在一旁的一个酒葫芦,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张口就骂道:“这姓刘的王八蛋死得真是时候,还死在西山,怎么不死在皇陵。”中气十足,哪里像个满面风霜,手若枯枝的老人。 一旁的魏远书咬住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穆关陵身材高大,须发皆白,面色却极好,称得上老当益壮,若是忽视身上那不伦不类的灰袍,倒也有些世外高人的样子,无奈那灰袍上沾着白色的面粉和些许的血渍,实在与他身份不合。时若闻几十年间大小的事情经过无数,也少有在厨房听上司骂娘的时候,无奈只能开口将话题引回来:“那匕首来源古怪,我与远书都觉得,是凶手所留,或与凶手有关。” 穆关陵摸了摸胡子,把刀往案板上一剁,刀尖没入案板,而悄无声息,露出一手极高明的功夫。他分析道:“这种匕首只能宰宰普通人,刘千财武功不算低,何况练得是外功。下毒倒是有可能,我想想啊。刘千财练的是青罗录,这门功夫要刻在身上,这是一代代的规矩,这个没问题。所谓青罗者,青罗善织,经脉如衣,青罗经是外功翘楚,专练筋骨,副练五脏,能毒倒他的药物也就那么几种。” 说话间,穆关陵走到一个新砌的灶台前,蹲下塞了一把柴火,起身继续道:“比如,巫山的化云散,专克这种功夫,又比如阴虹刺,嗨呀,不少不少,所以说专练外功的都是白痴,下毒一下一个准。”他虽年老,但对江湖上的事情却如数家珍。 又想到那掌力,问题越想越多,穆关陵摇摇头,对时若闻说道:“若闻,这案子交给你了,完事请你吃饺子。” 魏远书是在忍不住,笑着接口道:“吃饺子算什么酬劳嘛,穆大人你上次说破了湘西鬼盗的案子就去吃酒来着。”穆关陵讪讪地笑了笑,回道:“这个好说,你们俩刚从山上下来,没吃晚饭。就留这儿吃吧。想吃什么尽管说。” 这一老一少倒是聊起来了。 时若闻刚要推辞,魏远书就满口应了下来。却不料穆关陵哪里会做饭,只是想一出是一出,这灶台搭好,总不能空着。于是二人只好收拾柴火,整拾炉灶,充当苦力。三人本打算做几碗面,魏远书想把那木盆扣住的肉做了下饭,穆关陵却连忙摆手,说这是做饺子馅的料,让魏远书一边玩去。 可这三人里,魏远书懒散,穆关陵顽童,一老一少斗嘴不停。算来算去也只有时若闻一人在做,时若闻叹一口气,把这两个碍事的人驱倒一旁,自己重拾起这厨具。待到三人每人捧个海碗蹲在灶火旁吃饭时,穆关陵满意地拍了拍时若闻的肩膀,眼神中有赞许的光芒。 但是时若闻只觉得哭笑不得,这位穆大人前些年远征西域的时候,自己还做过他的护卫,当时穆关陵以一人之力震慑西域大小百国,何其威风,怎么十几年过去,成了个老顽童? 伏熊楼内书卷气息不再,反倒是香味扑鼻,路过的捕快们远远闻到,互相苦笑一声,无奈离去。楼内,穆关陵吃饱喝足,翻箱倒柜要找酒来喝,忽然一拍脑袋,问魏远书:“你爹可还逼你成亲?”魏远书无奈道:“要不然我也不用在您这儿吃素面呐。” 穆关陵哈哈大笑,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有件事,忘记和你说,明竹今天晚上要奉命揪你回去。” 魏远书双手交叉,倚着墙壁,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事,明竹的轻功不如我,我等下就从濒湖楼那边翻墙出去。”说着,还得意地挑了挑眉。 只是话音刚落,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道:“魏远书,你敢翻墙跑,我就烧了你那屋。再和爹一齐打断你腿送到宋府去。” 魏远书的眉毛一下子耷拉下来,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穆关陵哈哈大笑,对那人问道:“丫头,你爹身体可还硬朗?” “挺好的,前些日子还提起过穆爷爷你呢。” 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明眸皓齿,眉眼之中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朝气,穿一身翠黄衣衫,腰间别一把无鞘钝剑,还别个药囊,是七情谷弟子的标准打扮。魏远书听到这声音,脸色忽变,看着很是无奈。 姑娘手上提着一坛酒,笑盈盈地越过时c魏二人,将酒放到穆关陵身旁的桌子上。转过身子,朝时若闻恭敬地问个好之后,看着魏远书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也是无奈道:“你别这样看着我,爹说了,你今天不回家就逐你出家门了。” “拉倒吧,我巴不得呢。” “所以我建议他送你去东宫伴读。” “” 时若闻难得见魏远书吃瘪,笑着赞叹道:“一物降一物啊。明竹丫头,你怎么知道小魏在这儿?” 魏明竹一笑,两道细眉就弯了,像个月牙,她得意地指了指带来的酒,说道:“不知道他在这儿啊。本来是要拿这酒给穆爷爷,让他帮我找人的。”说罢,拍了拍魏远书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这就叫‘命里有时终须有’,你就乖乖和我回去领赏吧。” 穆关陵也在一旁起哄:“远书啊,宋家姑娘温柔貌美,你不如从了人家嘛,老头子也好蹭喜酒喝喝,反正你小子办案也不好好办,若闻教你的东西你是忘个干净,不如回家相妻教子。” 说着,把那坛酒拆了封,顿时酒香四溢。魏远书闻着这酒味,精神一振,推开魏明竹,窜到穆关陵旁边深吸一口酒香,赞叹道:“色若流霞,味如山月,这‘寒容’酒我只听过,没想到还能见到。” 时若闻叹一口气,半夸奖半挖苦道:“小魏你喝酒的本事和做饭偷懒的本事,真是让我佩服啊。”说着,指了指正在洗的碗,无奈道:“我是来述职的,怎么还做起了这种活计?” 穆关陵只回他一句能者多劳,就忙着和魏远书枪酒喝。这哪里像是巡捕司的总楼,倒像是个嬉闹的乐园,但偏偏穆关陵和时若闻就是有这种本事,真“害群之马”也。 倒是魏明竹,白了一眼大呼小叫的两人,上前主动帮时若闻收拾残局。时若闻也不阻拦,只交给她几只碗去洗。待到柴火炉灶搞定,魏远书和穆关陵已经是有些微醺,穆关陵打个嗝,一幅回味无穷的样子,低声道:“这酒真乃上上之品,比起宫里的兰生酒也是不相上下。” 魏远书饮尽杯中酒,笑着道:“穆大人一生好酒,不如评一评喝过的酒,让后生晚辈有个大致了解啊。” 大概是醉意上头,穆关陵也起了谈兴,叫来时若闻与魏明竹两人,寻了张矮桌坐下,还摆了一碟花生米,倒是像个讲故事的样子。 四人围着矮桌盘腿坐下,穆关陵捡起一粒花生扔进嘴里,缓缓开口:“我比若闻大两轮,也就是,这个这个,二十四年。我年少时,别说若闻,西云和音芸也只是两个孩子。所以我见着的江湖,和你们其实是不太一样的。” “我那会的时候,村子里遭了山贼,父母为了保我,死在山贼刀下。当时是先皇扩展巡捕司的时候,巡捕司人一多,查案就利落,查出来这一行八人的匪寇,捉了七个,偏偏没捉到杀我父母的那个。那个人我记得清楚,我在桌子底下看见过他,是个跛脚。所以我也没忘了。后来我拜师学艺,远游查案,在岭南一处地界上查到他。他当时患病,寡居等死,我没一剑杀了他,而是和他说清因果,留下三十两银子。一是因为他的病无药可医,却能靠药,吊着一口气,生不如死,二是因为他当初杀人放火,也不过是为了三十两银子的赌资。” “后来他吞银自尽,也不知算是悔改,还是贪财。我自幼不饮酒,那天却开个头,在云景楼喝得大醉,那次的酒叫桑落酒,是有名的美酒,清c香c醇,在我一生所饮中,可排第五。” 时若闻听这故事,心中不免有感,他亦是父母双亡于贼人手中,深知大仇得报之悲喜交加,肃穆道:“确是好酒。” 穆关陵淡淡地笑了笑,并无多少悲哀之情。事情过去太久了。他继续道:“后来我佩剑远游,在淮南道一带游历。我师出名门,又长得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气宇轩昂。”讲到此处,还指了指魏远书,“说的清楚一点,比这小子还强上不少。” 没理会魏远书的白眼,穆关陵继续道“当时我也是初到及冠之年。那会儿十五州还是大选一年两次,巡捕司挺多人的,江湖上一时也没什么大阵仗,我也算是矮子堆里的高个了。只是,毕竟那会儿,百年之祸过去也快五十年了,江湖渐渐有了生气,挺好的。当时太平盛世,北边也打不过我们,突厥还来议和,送了得有不少好东西。” “那会我有三两好友,有一日同游于金陵城中,观金陵夜色,其灯火辉煌之处,仿若白昼,那一日我大醉酩酊,醒来后发现自己浑身赤裸躺在郊外,穿个短裤。身边只留一柄长剑,嗨呀,这可吓死我了,躲躲藏藏,偷了农户几件衣服胡乱裹上,回城找到我那狐朋狗友们,才知道我喝大了发酒疯,跑去当时名声还不算大的青玉洲闹事。当时青玉洲还不叫青玉洲,也不在太湖。当时是叫‘翠意山庄’。我去哪儿嚷嚷着要和管事的比剑,倒也赢了几局,只是惜败给后来山庄的大师姐一招,被扒光了,唉,奇耻大辱啊。” 听到这儿,魏远书面露质疑,笑着揶揄道:“怕不是惜败哟?我听说你后来常去青玉洲找那位大师姐切磋,那叫一个一心一意哟?” 穆关陵白了他一眼,说道:“至少不用逃婚到巡捕司,魏大捕快。别打岔。”说罢,继续道:“那次喝的是三十年份的‘翠微’,金陵城一等一的好酒,易醉难醒,当时不信邪,后来才后悔没有仔细品,唉,可惜。翠微酒香味不显,但入口醇郁之处,远胜桑落,故而排第四。” “这排第三的酒,说起来和若闻有点关系,当时若闻是我的侍卫。当初我奉命去西域整肃,使的手段严酷无比,不过当时西域之乱,真是称得上酷烈,也非得这手段不可。中原的江湖当时有些歪风邪气,巡捕司大力肃清不少,但很多都逃亡西域。那时我经历了人生一场大变故,性情变得残酷,只觉世上之人行恶之丑陋,真当不起‘生而为人’这四个字,故而杀人从不手软。”讲到此处,穆关陵语气疲惫,似乎这些事情太费心了。 “一日有西域的番僧来找我,要劝我放下屠刀。唉,他那一脉是秘传苦行,你说和我讲什么道理,我生平最烦就是讲道理,所以我和他说:‘你和我打一场,赢了我就听你的。’那和尚却说佛家不动刀兵,哎呦这不扯淡吗,伽蓝神十八刀术不一样是秃驴创的,他又说我生平好酒,要和我斗酒,我满口答应,他就掏出一壶酒来,请我喝,若不醉,便是他输了。” 魏明竹此时眼神一亮,大叫道:“喝酒的西域番僧,难道是七佛药师王那一脉!” 穆关陵对这个乖巧的姑娘向来喜欢,笑着点了点头,道:“那酒入口苦涩,就是咽下去,也犹如药酒,只是喝下这酒,脑海中便如走马观花一般,照见过往种种,如琉璃瓦上日月同辉,只觉有生皆苦,不如遁去,嗨呀,原来这和尚的酒喝不得。然而我一遍遍照见过往,却照见了我在青玉洲和明月生死相搏的那一刻,明月的剑术通神,一剑之威,犹如天道,那一剑没能取了我性命,却让我记得清楚,再回忆起来,只觉其中精妙绝伦之处,远非人力能为。故而杀伐之剑破了慈悲之意,这一剑赢了我,也赢了这和尚。那和尚于是离去,我也懒得留他。后来我上个折子,辞去西域都护,这事也算了了。那酒叫‘三昧’,排第三。” 魏明竹撇了撇嘴,说道:“那三昧酒是天下一等一的奇酒,排第三委屈了,七情谷的师父们想要这酒都想疯了。” 时若闻赞叹道:“确实,当时穆大人喝过这酒,我在一旁看得清楚,虽神色不改,但气势大变,端是奇妙。” “七情谷以医道入武道,对这治心病的药酒自然上心,我一个俗人,不一样不一样。”穆关陵笑着看着魏明竹,笑着继续道:“这排第二的酒,喝得时候却比三昧酒要早,是在我最初拜在师傅门下学武的时候,师傅私藏的酒。” “我那师傅人称‘剑气横秋’,其实嘛,‘老气横秋’还差不多。他教我习武,教我识字,偏不许我喝酒。无奈我那次桑落酒开个头,就上了瘾,隔三差五偷他酒,那酒是师门后山天然酿成,其中造化神奇之处,我就不说了,总之这酒实在好喝,天然所成,清风明月,天星繁露,都在这酒中,实在是天下无双的酒。”说着,舔了舔嘴唇,仿若回味无穷。 穆关陵讲故事的本事比做饭的本事要高明,这也是他一生传奇使然,三人仔细听着穆关陵,听着他用平淡的语气讲出这些事情,心中对眼前这个身着粗衣的老人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些岁月的剪影里流露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有时和这个老顽童似的人物格格不入,有时又使人觉得这就是他。 “那第一呢?”魏远书见他停下,好奇地问道,穆关陵笑着回他:“世上奇趣无穷,这第一要到死才知道,有机会托梦给你啊。” 魏明竹皱着眉道:“穆爷爷口无遮拦,这种话也乱说。”穆关陵瞧着她皱眉的样子,全不在意,笑着道:“生死嘛,你个七情谷的大夫又不是没见过,不用在意。哎,丫头,皱眉可就不好看了,我见过多少女侠仙子,人家可从来都是笑语盈盈的。” “比如那位青玉洲的女侠?”魏远书显然对这件事情尤其感兴趣,不过穆关陵不愿讲下去了,挥挥手道:“有兴趣自己去查,做捕快的哪这么多问题。好了,时候不早了,故事讲完了,回家领你爹赏去吧。明竹,让你爹下手轻点,还有案子要办。” 说着起身,把身上不伦不类的围裙摘了,笑着道:“都滚吧,老头子回家睡觉去。” 众人起身离去,时若闻问道:“那穆大人,刘千财的案子,分哪一类?” 穆关陵淡淡回道:“事关江湖大势,分乙类,列入三等,今夜入宫见过皇上,再定是不是记入秘档。这案子在西山,若闻你掂量着点办吧。” 时若闻点点头,抱拳离去,魏明竹亦拽着魏远书回家去了。 穆关陵目送三人离去,起身锤了锤肩膀,把屋子里的烛火熄灭,面上难得露出一丝老态。 方才的故事实则缺了些东西没有讲,关于师门,关于师傅。 穆关陵缓缓坐下,一粒粒嚼完花生,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真费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序章三 雨歇风未停 时若闻从伏熊楼出来后,回头看了一眼这栋朴素的小楼。伏熊楼的二楼是巡捕司的禁地,但一楼就全给穆关陵整拾成厨房了。他苦笑着,心想自己怎么也掺和进来,还做饭? 也许是穆关陵实在让人难以畏惧,然而方才的故事里,他在西域给穆关陵做护卫的时候,也曾见过穆关陵中年时整肃西域的事情,饶是他心智坚毅,回想起来亦不免佩服当时穆关陵的“格杀勿论”,这四个字实乃整顿西域的一柄好刀。 他长出一口气,走向自己在巡捕司里的住所。路上与旁人打个招呼,停下闲谈几句,又起身离去,一切照旧。走到一半,还遇见了楚大夫和他新收的弟子。楚大夫依旧是那一身白衣,牵着那个小丫头的手,小家伙扎个发髻,见着时若闻,乖巧地行个礼,一言不发,楚玄云与时若闻讲了几句病情后,也匆匆离去,像是有事在身。 时若闻感激楚大夫,若非他的药,自己做不了这么久的捕快,对那天生不能言语的小姑娘也十分同情,小姑娘才三岁半,聪明伶俐,手语已经学的差不多。 当初周庭的女儿也这么大岁数。 啊,记起周庭。记起周庭使得时若闻的步伐加快了几分,他记得那个孩子不如楚大夫的徒弟聪明,还说不了几句话,虽说有些呆,但十分可爱,可以用自己仅有的几个词汇表示一些事情,比如血和火。 他快步走到房间里,反手把门锁上,深呼吸以平复自己的心情。他今夜要做的事情很多,也很关键。 另一边。寒容酒是江南佳酿,清凉绵长却不易醉,魏远书却存心把酒洒到衣领上,搞得满身酒气,装作醉醺醺的,意图逃过他父亲那一关。 这两兄妹差了整五岁,实际上,魏明竹七岁前都没见过这个哥哥,她自幼体弱患病,在七情谷呆了七年,才把身体养好,可怜魏远书第一次见到自己妹妹的时候,还在被父亲满院子追着打。当时魏远书把父亲最珍爱的墨掺了酒,倒也不是存心捣乱,据魏远书回忆,是因为在书上看,有种墨的原料里就有酒,一时手痒。 只不过,当魏远书的父亲后来翻到那本书,发现这种叫做“苦艾”的墨里还有鱼血时,除却明白了自己鱼缸里莫名失踪的临渊鱼的下落外,顺便又赏了魏远书一顿板子。 兄妹俩也算是共患难,一个遭病一个挨打。魏明竹至今都不敢温养内力,只能学些招式,反倒是魏远书,一身筋骨非凡,偏偏喜欢偷懒,好容易才练好一身功夫,却跑去巡捕司混日子。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慢悠悠走在街上,巡捕司方圆一里内,按律是没有商户一类的,不过由巡捕司往北走几里地,就是长安的一处夜市所在。二人走的不慢,很快便远望到那一片灯火,魏明竹一脸嫌弃:“你装醉有什么用,爹又不是看不出来。” 魏远书倒是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得意洋洋道:“这个就是你太年轻,我和老爹从小斗到大,他就算看的出来我是装的,也会因为我这幅样子而懒得理我,明天早上我趁早一溜,万事大吉。”这番话倒是振振有词,只是当中自暴自弃的味道颇浓,魏明竹毫不客气地反驳道:“你下次回来前先去跳粪坑,爹绝对再也不管你,你再在长安转一圈,保管宋家来退婚。” 魏远书没好气地回道:“就你话多就你机灵,那你想个办法出来啊。” “呦呵,让我想办法?”魏明竹不客气地说道:“我巴不得你早点娶了宋姐姐,宋家的大把药材还不全归我手,到时候我大发慈悲帮你配一味绝命断魂丹,助你早日脱离苦海,岂不美哉。”两个人斗起嘴来倒是精彩热闹,不分上下。 一晃到了那处夜市,魏远书身着巡捕司的官服,抱着剑慢悠悠地走,魏明竹一边催一边在街上的摊贩上左右游荡,翠黄衣衫显得分外可爱。魏明竹正值芳华,却并不喜欢胭脂水粉,倒是在些古物旧书的摊子上转来转去,忽而和魏远书讨要了几两银子,带回来一本旧书,魏远书借着亮光,隐约看到写着‘寻剑实录’几个字,笑着打趣道:“魏女侠怎么开始和爹一个样,开始寻剑了?” “身边有个贱人,我学点防身。”魏明竹话语间刻意和魏远书拉开一个身位,魏远书倒是不生气,懒洋洋地劝诫道:“千万别走火入魔啊白痴,这《寻剑实录》是当初左道上一个老家伙编的,鬼知道里面多少陷阱。” 听这话魏远书对这书还颇有研究,魏明竹好奇道:“这书你都看过?” “看过,写的挺烂的,比老头子写的都烂。” “看过就闭嘴,这书是送人的,我又不看。”魏明竹随意背过手去,把书藏到身后。魏远书坏笑着搭着魏明竹的肩膀,丝毫不顾及魏明竹一脸嫌弃,说道:“莫不是少女心思?嗨呀,大哥是过来人,哪家公子?” 魏明竹却并不推开,只是尽情地鄙视着这个没正行的哥哥,说道:“什么有的没的,过些日子谷里遣我去般若剑阁做事,总要有个见面礼吧。” 魏远书有些惊讶,倒不是觉得妹妹成熟稳重,而是觉得自己这个妹妹试药试疯了,他颇为好奇地问道:“你给般若剑阁送这种旁门左道的剑术七情谷终于打算和剑阁开打了?” “想什么呢,真打起来你这个巡捕司捕快不得忙死。”魏明竹语气有些惆怅,答道:“般若剑阁前些日子,换了一任掌门,这个掌门呢,喜欢《不动尊明王经》,你猜是谁?” 魏远书诧异道:“又一个不动明王?般若剑阁这是不记打啊。”旋即赞叹道:“啧啧啧,选的好选的好,你回去拿老头子的章一盖,这就是天下第一神捕‘魏西云’大人收藏的剑术秘籍,多有面子。” 魏明竹得意地笑了笑,随即苦着脸抱怨道:“般若剑阁那群人啊,真是一点都不想见到,偏执又离群,苦行又杀生,哪里像和尚嘛?” “往好的方面想嘛,秦岭那边的杜康酒天下一绝,记得给我带哦。” 两人勾肩搭背在夜市上行走,魏远书穿着一身官服,魏明竹清秀的脸上满是鄙夷,若非街上多是熟识,只怕要被人误以为是捕快当街知法犯法,调戏良家。 虽说长安有宵禁,却也并不严苛,早年建朝定都之时,有大臣上折子,请求在长安各坊之间“立高墙而隔之”不过被开国太祖驳回,似乎还骂说“乱弹琴”来着。 只是路有尽处,两人很快走到家门口,魏远书就变得“严肃”起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魏府的牌子,眼神顿时变得“迷离”,走路三深一浅,装醉的本事高明。魏明竹无奈地叹了口气,拽着魏远书的衣角扯进了家中。 走过那幅御笔题字的“太平世家”的匾额,又转过那幅影壁,魏远书看到一个持剑身影在院子里腾挪,剑光四溢,杀意凌然。寒月当空,这剑也舞成了另一轮杀气腾腾的月,魏远书知道,自己怕是有难。 骤忽,那剑光一顿,直向魏远书与魏明竹二人冲来,来势汹汹,魏远书哪里还敢装醉,凝神拔剑,魏明竹脚尖一踮,跃向一侧,将院子留给这父子二人。 魏西云剑光不停,直向魏远书咽喉而去,魏远书手腕翻转,拔剑自下而上破去来势,挺剑反攻。魏远书知道父亲剑术之精湛凌厉,却不敢一昧自守,只因魏西云的剑术以势为先,魏远书若用守势,就失了后发制人的机会,只能坐以待毙。二人你来我往拆了三十多招,竟在伯仲之间,魏西云冷哼一声,使一招秋风入楚,身子一转,已在魏远书剑招之外,收剑负手而立。他身材并不魁梧,穿一身粗衣,头发已经白了一半,黑白交织之间更显得威严,一双剑眉和魏远书颇为相像,只是眼神比魏远书多了三分锐利。 “老爹好棒!”一旁的魏明竹一边叫好,一边拿过毛巾给魏西云擦汗。魏西云闭目吐息片刻,再睁眼时就变成个寻常和蔼老头,先前那凌厉的剑意已经消散,他笑呵呵地把手中的剑递给魏明竹,说道:“丫头,瞧瞧这剑,钟先生铸了三个月嘞。”说罢,瞥了一眼想要偷偷溜走的魏远书,皱着眉骂道:“混账玩意儿,要不是看你剑术有点长进,我今天非废了你腿,滚过来。”老头子虽年纪大了,中气却足,声音倒是洪亮。 接过魏明竹递来的毛巾,魏西云也看见了她拿着的《寻剑实录》,好奇道:“明竹,你买这玩意干嘛。”明竹于是把话又讲了一遍,魏西云听罢,笑着道:“你倒是机灵,也知道般若剑阁那群人不看这种书,多半束之高阁。”旋即看一眼磨磨蹭蹭的魏远书,喝道:“拉屎没擦屁股啊,滚过来。” 魏远书叹口气,苦着脸收剑入鞘,慢悠悠地走到父亲身旁,小声问安。魏西云冷笑着说道:“有出息啊,装醉,你怎么不去跳粪坑?嗯?”魏明竹听到这话,捂嘴笑了笑。看起来这父女俩倒是想到一起去了。魏远书小声嘟囔了几句,像是认罪又像是不服,偏偏又不敢大声说出来,魏西云没好气地冲着魏远书的窝囊脑袋就是一掌,魏明竹幸灾乐祸地笑着道:“老爹你可别打坏了,宋小姐心疼哟。” 魏西云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打成白痴送过去,也好过宋家天天来催,也不知道宋大小姐喜欢你哪里,一幅非你不嫁的样子,我真想一剑削了你。” 魏远书连忙摆手,连声说道:“别别别,钟先生铸剑不容易,您别拿来削我啊。”魏西云骂道:“有什么不好的,这剑叫‘行猎’,削你个不听话的小王八蛋正合适。”魏明竹在一旁捂着嘴笑道:“爹,您这话把自己可骂进去了。” 一旁的魏远书用力不让自己笑出声,却被魏西云发觉,魏西云怒道:“你今个敢笑出来,我废了你功夫送去宋家入赘。”魏远书闻言神色马上变得肃穆,只是眼睛怎么也不安分,魏明竹知道,这对父子再这么斗下去,只怕自己要没觉睡了,她挽着魏西云的手臂,劝说几句,又道:“爹,钟先生这剑,就是蓝白坊今年要献皇上的吗?” 提起宝剑,魏西云暂时转移了注意力,他生平最好名剑,痴于此道久矣,江湖有人称他作“魏三尺”,就是说他钟情名剑,尤其是古制的三尺长剑。他点点头,说道:“这把剑是蓝白坊今年的寿礼,钟先生你们也知道,最好古风,故而将这剑名为‘行猎’,是上古时百族猎兽,保卫人民的意思。剑长二尺七寸三分,使着一般。不过,他走时说,要你有空去蓝白坊一趟。”最后一句是朝着魏远书说的。 魏远书却没露什么声色,嬉皮笑脸地点点头,魏西云双眉一紧,追问道:“蓝白坊可不是什么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你去那做什么?” 魏远书面色不变,握剑的手却紧了几分,随口回道:“司里的公务嘛。”魏西云不多问,转头对魏明竹说道:“丫头,这些日子长安不太平,你过几天去七情谷住些日子,顺便和肖大夫要些养胃的方子,我这些日子总感觉旧伤又发了。” 三人随意在院子里谈些话,初夏夜凉,倒也清净。不多会,魏远书随意找个借口,溜回自己房间,将门窗关好,却不燃灯。黑暗之中,魏远书深呼吸一口,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这心情自父亲说钟先生送剑时就已然兴奋起来。他脱了巡捕司官服,解了巡捕司的制式长剑,倚在门上,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他想:钟先生即来,计划便快了。 而魏明竹与魏西云仍在院子里乘凉。自妻子去世后,魏西云便长住在这里,平日除却进宫教授皇上练剑外,倒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用他自己的话说,长安城他早走遍了,出去也没什么变化。魏明竹是个直爽性子,也抱怨过皇上不许魏西云随意出京这件事情,魏西云却道:“天下之大,我哪里没有对头,长安城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自七岁就在衙门做差,到十四岁成了正式捕快,为人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素来被江湖上的所谓好汉视为眼中钉,若非一身武艺与胆识俱为绝佳,也活不了这么久,只是年老伤病,舞刀弄枪还是不要的好。依皇帝的话,魏西云活着便是朝廷赚到。 魏明竹却不同,天下皆知她是神捕魏西云之女,却也明白,七情谷嫡传的身份由不得旁人欺凌。七情谷以医入武,于德于功都无愧于武林,故而纵使魏明竹在江湖行走,只要不以身试险,或是撞破些什么不可说的事情,倒也不会出什么事,然而魏明竹平日在外,还是要化名易容,以防万一。 二人在台阶上坐下,谈些长安的琐事,江湖的纷争,魏西云见着月满无云,忽然问道:“丫头,你常在江湖走动,应该知道多闻楼评江湖英杰一事吧?” 魏明竹道:“听过一些,但多闻楼不是常常做些嚼舌根的事情吗?爹你这么也关心起来这些无聊事了。” 魏西云微微一笑,反问道:“你觉得多闻楼这次评出的十六人如何?” 魏明竹愣了愣,心想父亲莫不是要考我。她仔细想了想,说道:“多闻楼这次评十六人,说是英杰,是有些真本事的,你看我哥,虽然没个正行,但选的就很公正嘛,不过依我看,当中不少人当不上这个名头,诸如秦崆之类,只是江湖传言武艺非凡,实则久住青城山,不见得如何。” 魏西云摇摇头,反问道:“赵浩歌也是久住山中,你不一样对他的修为推崇至极?” 魏明竹撇了撇嘴,说道:“赵浩歌的内功传自道门,养生的法子和七情谷颇多渊源,我自然门儿清。” 魏西云哈哈大笑,说道:“秦崆的剑术与我年轻时的路子很像,我还是知道一点。他也不是久坐山中,去年年尾来过长安城的,还和我讨论过剑术与剑意的事情,是个很有礼貌的少年。”魏明竹有些惊讶,却依旧说道:“那也不见得功夫就多高,说不定只专精于武学理论呢。”她倒是不以为然。 魏西云淡淡地嗯了一声,顿了顿,认真地说道:“丫头,江湖上虽有欺世盗名的王八蛋,却也不少隐姓埋名的豪侠高人。多闻楼这次大张旗鼓搞了这些事情,要说只是一时兴起,我是不信的,江湖上每逢风雨飘摇,必有反常的征兆,加上朝廷对江湖越发不满,最近还搞了个缉律司,我觉得要有事情发生了。你哥的武功不在我年轻时之下,我是放心他的,但你不修内力,只能学招式,我很担心。” 咳嗽几声,魏西云接着道:“多闻楼号称广闻多识,评人论事必有依据或目的,例如唐雷,这个人我是知道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能评十六人之中,全因其父唐行的一十四死士,唐行此人品行亦是不端却自有本事,不可小觑。而金翠堂的少堂主介天柳为人狂傲,却排在唐雷之后,心中必定不满,加之唐家和金翠堂早有恩怨,却又因同属紫泉宫而不得不忍着,如此一来,定生祸端。其余种种,细想之下,实在不由得我不担心。” 魏西云做捕快久了,遇事的想法也往这坏处想,他闲赋在家,有一日忽然听到这多闻楼的排榜,心中多想了一会,却得出这么个结论。 听到父亲的话,魏明竹仔细想了想,噘着嘴反驳道:“爹你想这些事情,是以多闻楼有阴谋做前提的,也可能多闻楼就是以实力论呢,介天柳确实不如那一十四死士啊;而且唐家是多闻楼的大客户,金翠堂却不是,说不准是讨好呢?多闻楼见风使舵的功夫也不浅啊。”魏西云素来宠爱这个小女儿,故而魏明竹有什么话,也都直言,魏西云摇摇头,笑骂道:“你呀,牙尖嘴利。” 魏明竹笑嘻嘻地接受了表扬,记起晚上穆关陵讲的故事,便和魏西云大致讲了讲,魏西云实则大致知晓穆关陵生平,然而每听一次,都不免为其感慨,他伸了伸腰,语气怀念道:“穆先生所讲非但是过往,更是当时江湖的一些剪影,实在不是这些美酒所能描述全面的。” 魏明竹与穆关陵之间,相隔几十年,江湖这块田里,一茬换一茬,何况她对穆关陵的了解,大多是些只言片语,以及一个老顽童的印象,今晚听得穆关陵亲口所述,心中其实已经起了好奇心,她歪了歪头,问道:“那穆爷爷年轻时,也和现在一样吗?” 魏西云微微一笑,说道:“你自幼长在七情谷,又回长安久住,不曾多在江湖中走动,故而知道的不多。等你下个月满十五岁,能替谷里行医,到时候走到世上,听世人评说,岂不比我讲的好?” 魏明竹虽有失望,但思及江湖之中风云激荡,又不免心生向往。魏西云见她这幅样子,心中即是自豪也是担忧,这一双儿女心智武功俱是上等,然江湖之难测,又让他害怕起来。他想到此处,心中说服自己不要杞人忧天。此刻天空中虽是万里无云,但长安城中却并不明亮。 一阵微风吹过,魏西云轻轻拍了拍手,轻声道:“夜深了,去睡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随风潜入夜 月尚在空,其实已经算是六月十四日了。 子时过三刻后,街上就只有更夫和巡逻的官兵之类,偶尔掺杂着几辆贵人的马车,或是几个酒鬼烂醉,长安城里能不受规矩的,也就这些人了,寻常的百姓,莫要乱出门,路过的大侠大盗可算是天灾,不是人祸。 时若闻的房间不在巡捕司的中心一带,这也是他自己要求的,说是这处环境好,也确实幽静,从这处房间往外不远便是巡捕司的更时,每天晚上更夫的敲锣的声音会隐约传来,时若闻就听着这个调整作息。 更夫打过更后,时若闻心中默数了三百五十下,然后打开窗户翻了出去。巡捕司的换巡从四更开始,交接换巡皆是三百五十下为限,当然也并非没有例外,倘若负责值巡的是个酒鬼比如魏远书,那就要掂量着算了。 好在今夜一切照旧。时若闻穿好夜行衣,从窗户里轻身翻出去,贴着墙角,避开巡逻的火把,潜到了一处小院外。这一趟路程他练过多次,故而熟练。穆关陵的住处,毕竟需多加小心。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粒药咽下,倒不是病发,而是以防万一。这一粒丹药能保证他那烦人的内伤不在关键时刻捣乱。 他此行来这儿,是要保证穆关陵不在司中,依照他探到的消息,穆关陵今夜要秘密入宫,至于为了什么,就不是那个小太监能偷听到的了。 穆关陵屋子其实是没有什么防备或守卫的,这么多年来,虽说年年都在传,说穆关陵老死c病死c被人杀了c被皇上忌惮处决了,又有人说他老了不中用,武艺倒退的厉害,随便三两个一流高手就能杀的了这个江湖的叛徒c朝廷的走狗,然而却没有哪个真的敢来,时若闻也不敢,他活着有其他事情要做。 进到穆关陵院落里后,一切就简单许多,他依照过往来这儿的经历,轻车熟路的摸到了穆关陵的卧房。侧耳屏息,房内并无呼吸声,他壮了壮胆,打开一条缝,屋内漆黑,借着月光可见并无人影。心下稍定,时若闻合上房门,转念一想,今日之事必定事发,也需得遮掩几日,容我查明全部,再论其他。想到这儿,时若闻推门进去,好在正值六月十四,月明星稀,故而习惯屋内黑暗后,时若闻也看得清大部分东西。他仔细想了想,在穆关陵的茶杯中随意搓了一指灰,随后转身出门,刻意不把门合死,又将院子里的隐蔽处的杂草踩了几遍,翻身出墙。 穆关陵的院子和伏熊楼离得不远,自七年前他来这里就任指挥使后,就长住在这里。这一段路上夜里有三班巡逻,但时若闻排班时,刻意将最后一班排到了捕头黄真这里,黄真此人行事严谨,但时若闻要潜入这楼,也要靠他的行事严谨。他一下一下数着火把影子的个数,数到八时猛地转身冲出去,窜入伏熊楼侧面的暗影中。巡捕司十三班捕快共十三个捕头,只有黄真一定会带齐七人,且从无早晚之差,严格的令人发指。 准时是个好习惯。 走在巡逻队伍前的黄真,是巡捕司里最认真的捕头,律法等同他的行事准则,规矩就是他的呼吸血液,这样的人自然要一张国字脸和打理整齐的胡须,事实上,黄真也确实是这样的,他的两把配刀就叫“规矩”c“方圆”,只是方正近迂,太过规矩,终被时若闻用到。 黄真听得有风声入耳,亦是警惕地转身一瞧,却没有人影,又恰逢夏夜轻风,吹动落叶沙沙坐响,他转身不再多虑,继续前行:他要在丑时巡第三遍,这也是规矩。时若闻在大漠里锻炼出来的好身法派上了用场,他用力遏制住自己咳嗽的冲动,深深地调息片刻,从墙上的一个一尺多宽的通风口钻了进去。 这也多亏穆关陵把这儿改成厨房,在墙上乱开洞,否则真如同铁桶一般。时若闻看了看手掌上的灰,庆幸自己没有直接爬,而是用手掌撑着,靠轻功下来,否则身上沾上灰,就难办了。 他抖了抖身子,把夜行衣脱下,露出一身合体的官服,衣领上绣着的狴犴纹路,是巡捕司三个领事捕头的特有标志,护腕与腰带内侧,绣着时若闻的名字,而腰间配着的玉佩上,正刻奉天,背刻承运,这身衣服并不崭新,时若闻升任领事捕头也有三年了,但十分合身,显得时若闻精神了不少,用魏远书的话:这身打扮至少让时若闻年轻十岁。 时若闻自嘲似的笑了笑,眼角露出清晰的皱纹,好在还不算多。他把夜行衣小声地撕成破布条,塞到一处炉灶,这是他晚间瞧好的,这个炉灶里是些破烂衣服,用作生火方便。他的动作很轻,力求不留痕迹,也不吸引外面的人。他像大夫给病人把脉一般,仔细地清理来过的痕迹,这病人还算配合,故而时若闻很快就搞定。整理了一下衣服,时若闻擦掉几滴汗,转身来到楼梯口。 这二楼,江湖上亦有个说法,叫“长安不安”,说的是这二楼中藏着的一众秘档,若是捅出去,恐怕是天下大乱的局面,故而巡捕司得日夜看守着。其实巡捕司并未对伏熊楼如何严加看管,只因这伏熊楼和一众捕快换岗的地方挨得极近,又是总指挥使常住之所,若是长安巡捕司连这个都要严防死守,生怕别人惦记,也不用抓贼缉盗了。 而所谓秘档者,秘而不宣,与寻常卷宗一样分类列等,只是事关朝廷三品及以上官员时,以及那皇室隐私,才会归入秘档,至于江湖之中何事归入,那就要总指挥使决定了。依着规矩,乙类二等以上的秘档,留一份副本在二楼上,另一份在大内深宫,生人勿扰,其余的嘛,就只是在专司存放卷宗的山海楼里锁着。 时若闻心里默念着自己要查的人:周庭,前巡捕司总指挥使,前太子太傅,官居二品,事关谋反,依规矩,列入乙类一等。 二楼没有灯火,一片漆黑,只有木材的香味和防腐漆料的独特味道,倒不是夜色使然,这里本就刻意如此,如果时若闻没记错的话,伏熊楼二楼的墙可不薄。他上楼站定,眼前一片漆黑,在一楼时,尚且可以靠着月光慢慢摸上来,但此时却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时若闻侧耳听了听,并没有异常,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如在计划中。 他舔了舔嘴唇,从袖间掏出一个火折子来,却并不燃起,反而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在等,等一个信号。骤忽,黄真洪亮的声音响起:“第三遍巡逻,列两队,走吧。” “守规矩真是个好习惯。”时若闻心想,当即燃起了火折子。火折子只亮了一瞬,就被时若闻熄灭,但霎时间,伏熊楼二楼之中泛起了亮光,光芒温暖突兀,照亮了整个二楼,时若闻眯了眯眼睛,很快适应了这并不刺眼的光。看着四周墙壁与书架上镶嵌的夜明珠,时若闻纵使是第三次看到这景象,也不由得感慨造物之神奇。 夜明珠,天下一等一的奇珍,传言海外出产,实则不然,此物并无明确产地,是珍贵的宝物。寻常夜明珠,到葡萄大小就已价值不菲,而此处足足有六十八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珠子,嵌在四周,将这里照的清清楚楚。这种珠子坚韧通透,有一丝光源即可存光,随后可照亮周围两个时辰,到时骤熄。此举实则极为冒险,穆关陵若是在两个时辰内回来伏熊楼,时若闻就将面临极大危险,然而巡捕司规矩森严,今夜之举实已避过诸多风险,万无一失之时或许存在,但他等不到。 时若闻心想,最大的麻烦来了。他以往来过两次,大致知晓分布规律,二楼的秘档是依时间所分,故而找到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拆封秘档会损害火漆,每次开封都要登记,再由穆关陵亲自上漆。穆关陵虽是闲散慵懒,但每日午后还是要来查点秘档的。好在秘档并不浩繁,自这楼设立,搜刮前朝典藏加上本朝的大事记,也不过填满了三分之一的书架,剩下空荡荡的几排几列,预备着后来人填满。 太平盛世啊。 他沿着书架一排排搜索过去,从上一个戊戌年找起,很快找到了他想要的:丁丑年,冬,建义七年,十月初一。他屏住呼吸,把这封秘档抽了出来,小声读了一遍档案外封的提纲:乙类一等,序七十六,周庭,谋反。 字迹赤红,是用朱砂掺血写上去的,巡捕司这个规矩甚是有趣,凡书写秘档,死犯以心头血作墨,若不是死犯,就取其余不致死的部位,多有趣,不过倒也不是全数都这样写,毕竟人血有尽,味道也难闻,除了开国时几个反王被活生生取尽血而亡,其他时候还是朱砂多一点。 时若闻仔细地看了秘档的外封,火漆印完好,秘档无灰尘,看上去穆关陵这份工作还算用心,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从袖口摸出一柄银制小刀,切开火漆。这个动作他极为小心,若是预想正确,这种秘制的火漆虽不坚固,但自己有把握切成完整两半,事后也好收拾,岂不料天不遂人愿,这火漆切到一半,碎裂开来,好在时若闻早用衣服下摆兜住。 时若闻暗骂一声,将火漆全数剔去,取出一个小香囊装入,配在身上,不再理睬。拆开秘档,几页纸被抽了出来。这种特制的纸粗糙难看,但配着朱砂映血,犹如古时竹简,所谓罄竹难书之罪,大多用这种纸,故而得名“罄竹”。时若闻努力忍住心头的激动,一字一句读了出来,声音微弱而坚定。 “周庭,山南东道,襄州南潭人士,年四十七,善武。幼时学艺于海州,澄明居士处。十五岁入襄阳巡捕司,十八岁经由十五州大选入长安巡捕司,二十三岁升任捕头,二十七岁升任长安巡捕司观行校尉,三十一岁任长安巡捕司副指挥使,四十三岁任巡捕司总指挥使。其年少时与绿林匪寇金自笑交好。” “建义三年,周庭任太子太傅,建义五年中,匪寇金自笑入长安,面见周庭,以权财相诱,以珍宝利器蛊惑之,周庭不应,金自笑于是投毒周府,周庭始应,此为事初。” “建义七年,先皇患病,周庭以金自笑所赠‘花影露’作药,献太子。太子献药,先皇宾天,周庭伏诛,抄家灭门,此为事发。” “周庭与狱中供述,金自笑于宋州伏法,毙于陈州。” “金自笑受靖王指示,犯下诸多罪行,另归于秘档。” 时若闻心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紧紧捏住这几张纸,心中回忆着长安城里那一场大变:靖王,靖王伏诛于戊辰年腊月十三。 他顺着周庭的秘档往下查找,然而周庭往下的秘档即是乙卯年的十月十三,依年号论,是皇上登基那一年的秋冬,这秘档亦不是靖王的,外封上明确写着:乙类三等,序七十九,淮阴秘宝之变。 没了? 时若闻心中猜到什么,他把纸翻到后面几张,却只看到“一应物证均存于内务府”几个字,至于是何物证c如何证明,全然没有说出,这与规矩大不相符。时若闻又从头读了一遍,发觉这些秘档与自己之前看到的秘档大相径庭,之前因查案翻阅过的两件案子,一件是河南府颍阳一件大案,事关隐世道门和当朝国舅,另一件更是与皇上息息相关,这两件案子都没有所谓避嫌一说,其中种种都录入秘档,虽说物证一样归属内务府,但是何物证c如何证明c何人发现都有说明,这类关乎天下大势的案子,都是如此。 而文末,是当今圣上的御笔批阅,时若闻取下玉佩细细对比,字迹无误。 夜明珠依旧在发光,把纸上的被二十年光阴消磨的字迹映的清楚。如果一桩案子什么证据都不敢给人看,那这桩案子牵扯的东西就太多了,如果事关太子,那一套毫无新意的故事情节就可以大致推定了。但这秘档的信息太少了,时若闻需要更多东西。他佩好玉佩,闭上眼睛,开始回忆二十年前,回忆丁丑年即先皇建义七年,回忆那一年里的一些反常,他不信有天衣无缝的案件,况且是这样一桩事关龙椅归属的案子,一定会有布局c有准备。 二十年,二十年是一个漫长的时间。二十年足够使一切褪色或变质,一个礼貌懂事的孩童可以变成紫泉宫里的魔头,一个江湖人人厌恶的娼妓也可以变成王孙贵族的座上宾,但二十年里,长安城的变化却不大,这座城市要保持一种病态的安稳,才能使居住其中的公爵王侯安逸地生活。 二十年前,时若闻十七岁,初入长安巡捕司。他回想这一切时惊讶地发现,时间抹去了很多他自以为一生难忘的事情,他忘记了长安城西那一家脂粉铺子,那里他第一次买礼物送人,他原以为会永远记住那个姑娘的眉眼,但现在回想起来一片模糊。他在回忆时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在西域的时候,这有些太远了,他摇摇头,定神开始重新回忆那一年,并很快想到了一件案子。 那一年七月初二,襄州,有七情谷弟子死于鹿门寺外,后查实为紫泉宫门人所为,贼首伏诛。事后七情谷的人曾报,死去弟子身上有两味药不见了,一是半嵩子,二是绮罗香,这两味药是要送去鹿门寺长老处,给门下弟子治伤,十分珍贵,只七情谷里培育得出。 紫泉宫行事素来不走正道,故而此案并无太多问题就结了案,那两味药却没有下落,现在想来,那两味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尚无人知,凶手就被诛杀,虽事后上报说是负隅顽抗不得不杀,但时若闻与紫泉宫的人打了不少交道,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还真不多。 当时只道是件寻常的杀人夺宝的案子,现在看到周庭秘档中花影露几个字,心中有了方向,况且紫泉宫的门人又不讲骨气和脸面,时若闻办了二十多年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铁骨铮铮的紫泉宫的汉子,但若是灭口,就大有可能了。 今次之收获颇丰,时若闻心中却全无喜悦。他摇摇头,尽力不使自己臆断。若是案子牵涉皇上,那他二十年里的努力方向没有错,这案子确确实实涉及到大内深宫里的天下至尊,可若是案子牵涉皇上,只怕也没有什么物证了。 但时若闻亦觉二十年坚持没有白费,自己距离真相已经近了,他不奢求所谓平反,事实上,归入秘档的案子没有平反一说,但他要查清楚:当时太子势大,继承大统本是理所应当,靖王只是个闲散藩王,若是二人势均力敌,时若闻也许可以推定这是有人从中作梗扶持当今皇上,但太子已然代领朝政,且德行无亏,如何扳得倒?当朝圣上,二十年前的十三皇子,一个举世皆知的迂腐书生,莫非是假书生真帝王? 时若闻抬头看了一眼四周的夜明珠,这些珠子依旧散发出冷清的光,他心想:快了。 他蹲下去,开始重新给这封秘档上漆,这项工作要小心,要认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忽程结案词 魏远书一觉醒来,听得父亲在院子里打拳,气劲通透,隐约有破空声传来。他知道,天应该是刚亮,以前父亲要求若是学拳,就每天日出时陪他练拳,因此自己毅然练了剑法,后来才知道父亲那里瞧得上练拳的,诈一诈他而已。 他伸个懒腰,换好衣服佩剑,洗漱洗漱走出房门,魏西云正打完一套拳,拳风四溢,地上落叶整齐地铺在院子里,魏西云满意地点点头,朝魏远书招招手“正好,扫地去。” 看着这一地狼藉,魏远书苦着脸道:“我的爹哎,你每到这个时候就铺一地的叶子,干嘛非得练‘岚阙’掌,你打的又不好,人家是要‘云光岚彩四面合’,又不是满地狼藉落叶散。”最后一句嘟嘟囔囔,声音渐小,显得底气不足。魏西云虽年纪大了,但五感还在,剑眉一竖,映出极深的抬头纹,厉声训斥道:“不想扫,不想扫去娶个媳妇儿啊,我保证不吵我儿媳妇睡觉。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跟着时先生学的,你看看人家时捕头,多稳重,你和个猴儿似的天天窜。” 魏远书捂着耳朵怪叫一声,尖声道:“好的我知道啦爹你保重身体我去司里办案啦!”说罢真的和猴儿似的窜到前堂,魏明竹正在摆好碗筷准备早饭,魏远书从桌子上顺了两个馒头,留下一句“明竹你代我说一声爹的拳法真的烂啊。” 魏明竹差点被打翻碗筷,没好气地喊道:“你就捣乱吧你魏远书!”说罢恨恨地把魏远书的筷子拍在桌子上,嘟着嘴生气咒骂。 魏西云在后院叹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双手揽个拳架,一呼一吸揽一拍,掌中生力,气虽意动,将院子里的落叶全数吹到墙角,内力高深可见一斑。看着落叶缓缓堆起,魏西云满意得点了点头,一边朝前堂走一边喊道:“丫头,早上吃什么啊?” 而魏远书一路小跑跑出魏府,但见朝阳初起,把远处天空映的通透,昨日此时尚是大雨,魏远书活动活动四肢,把佩剑重新挂好,去往巡捕司。 长安的居民,有些日未出便起了,街上有几家摊贩,卖着豆浆烧饼等各色早点,也有零星的行人。魏远书啃着馒头,津津有味,自得其乐,和熟识的摊贩打个招呼,慢悠悠晃到巡捕司去。这条街上的人大多认识他,魏远书给他们的印象,是一个英俊却懒散的小伙子,吃公家饭,待人温和,不怎么生气或者说懒得生气。 魏远书确实懒,并非是睡不醒或是没力气的那种,也不是无所事事的慵懒,只是给人以不用心的感觉。他挎着剑走在街上,身着巡捕司的黑色官服,衣领处绣着的雷纹也增添不了什么威严,总之像个邻家少年,却不是杀人破案的捕快。 走到巡捕司正是点卯开始的时候,时间掐的正好。魏远书和值班的捕快打个招呼,闲聊几句,便去时若闻那边点卯。时若闻主管的案子可不能迟到。魏远书到了地方,见着时若闻一身黑色长袍官服,腰间配着玉佩和香囊,神色平淡,负手而立,只看背影就知道他又在出神远游。 魏远书上前笑着道:“时捕头好大官威,下官姗姗来迟,万望海涵。”时若闻正出神想事,听得这没正行的告罪声就知道,是魏远书来了,他转过身,微微摇摇头,说道:“无妨,还早。” 确实还早,这一班十人的捕快,就来了他们两个,毕竟一正一副两个领事的,心中都有点自觉不能迟到,魏远书瞧着时若闻眼睛里细微的几道血丝,随口问道:“昨天没睡好?瞧着你不精神啊。” 时若闻面色不变,淡淡地答道:“昨天穆大人提起西域往事,有点失眠而已。你呢,魏大人身体可还健朗?”魏远书耸了耸肩,把腰间佩剑摘下来拔出,指着剑上新添的一道划痕,说道:“身体何止是硬朗,差点大义灭亲。你也别叫什么魏大人了,老头子不干活这么久,叫他魏白饭算了。”时若闻见他这幅样子,笑着问道:“莫不是早上又来了一顿骂?” 话语间,已有三两结伴的捕快从不同方向走来,朝时若闻抱拳行个礼,站至一旁。魏远书朝他们问几句好,继续道:“可不是,唉,惨了惨了。”收剑入鞘,也懒得挎在腰间了,就随意抱着,问时若闻道:“老时,你刀呢?莫不是已经练到‘手中无刀心中有刀’的境界,嗨呀,不亏是巡捕司第一大高手,小生实在佩服佩服。” 魏远书说话语速既快,吐字却能清晰,时若闻有时都颇为佩服小魏胡吹胡诌的本事,不过共事许久,时若闻也算是有经验,面不改色淡淡答道:“第一高手还应当是神捕魏西云大人,一手剑法出神入化。”魏远书撇了撇嘴,说道:“老时你真无聊,老头子哪能算嘛。” 此时人已尽数来齐,时若闻不再理睬魏远书,一一点过人后,连同自己和小魏在内,十二人已然到齐了,其中似乎有些生面孔。清了清嗓子,时若闻向众人道:“西山的案子已经立了,乙类三等,昨日穆大人早早把我们叫回去,也是因为这案子有点特殊,今日上西山要把福海堂那处地方仔细翻一番。大家也都知道,西山是皇上行猎的地方,此行不仅在查案,也要清理潜在的危险,大家准备好,便出发吧。” 下面十人各佩好刀剑,齐声答应,时若闻便率队出发。这案子虽牵扯不小,江湖大势或许会因福海堂的事而变,但时若闻心中明白,这案子其实不好查,但收尾却比查案更为重要,毕竟事关皇上的围猎,也正是如此,只领了十人。 这一路不长不短,但正至夏季,天气渐渐热了,时若闻倒是还好,毕竟五脏俱损寒气自生已经多年,倒也算苦中作乐,小魏根骨武艺俱是非凡,这种温度倒也无妨,然而余下十人就不如他们俩了,虽然骑着马,但长安城里无故不得疾驰,也只能慢慢地溜出城外。 城门口处,却是十分热闹。事关皇上寿宴,故而各地官员c邻国番邦都忙着入朝纳贡,偌大的城门口,满是各式马车,明眼人瞧得出来,这里面多是金银珠宝,也有海外奇珍,说来奇怪的很,今年万寿节,气氛要淡的多,往年这个时候,长安应当是比现在要热闹十倍的,时若闻记得的最盛大的一次,当真是车水马龙,差点就要开宵禁,允许晚上入城了,好在京兆尹死命劝阻。 出了城,就方便许多了。走出城外一段距离后,魏远书起头,策马冲向西山。余下数人知道小魏捕快这个性子,哈哈大笑,挥鞭绝尘,时若闻拿魏远书没办法,亦是跟在后面。这一行十二人策马长驰至西山,小魏一马当先,于长安城外的官道上飞驰,卷起尘土无数,时若闻在最后,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长安城已然有炊烟升起。 远望西山,其实是一座大的丘陵,当中草木茂盛,有零星野兽出没,若是到了围猎之际,会有专司此职的官员准备好猎物。福海堂这处宅子在西山深处,地形很是特殊,林木遮掩住大部分宅子,偶尔露出一些马脚,也是在暗处,难以发现。时若闻昨天就在想:这样一处宅子是怎么修起来的?长安的官员眼睛都长在珠玉黄金上去了吧。 福海堂前,众人下马,各自散入宅子里,这些人都是有经验的捕快,分工的事情也简单许多。昨夜值班的捕快满脸络腮胡,瞧着凶恶,就是倦容不浅,打个哈切,上前抱拳行礼,他与时c魏二人亦是共事许久,知道时若闻的性子,故而开口便道:“时捕头,昨夜值夜一切如常,并无异象,刘千财的尸体还在那里,只是已经开始有臭味了。还有就是,缉律司的赵指挥使,在大堂等候。” 时若闻闻言惊讶地看了一眼大堂的方向,问道:“几时来的,来做什么?”捕快摇摇头,道:“一刻钟前来的,只说是来等你,其余并没有什么。”时若闻若有所思,指着门前一匹棕色骏马,说道:“这便是赵大人的马吧,我还当是谁又换了坐骑。值夜的先回司里待命吧,辛苦你们了。” 值班捕快闻言也是欣喜,咧着嘴向二人告辞收工去了。魏远书沉思片刻,难得收敛了笑容,问道:“缉律司来做什么,这案子?”时若闻倒是神色不变,说道:“兵来将挡罢了。” “话虽如此。”魏远书说道,“上一次缉律司插手巡捕司的案子后,杀起来可不手软。” 这话里的“杀”自然不是杀巡捕司的人,所谓上一次也是指三个月前,缉律司初设,接手了巡捕司的一件案子。那案子不难查,就是一场所谓群英会。由江南武林的一位前辈发起,一些江湖人士在淮南道舒州地界的天柱山一带聚集,要评个所谓的江南豪侠,其实那个所谓前辈也不过是年纪大点,活的久了,就自然有了些许名望,欺世盗名罢了,所以集会出了问题,他也救不了场,最后闹得一场杀局,死了十几个江湖人士,这也就罢了,可偏偏有三个打不过别人又见不得别人打自己的混球,事后喝闷酒上头,杀了卖酒的一家三口。 这案子本是巡捕司接手,按照往常规矩,捉了杀人犯,秋后问斩。但缉律司却忽然接过案子,直接把最初集会上挑事的几人捉起来,以斗殴滋事捉了起来,杀人的几个被吊死在菜市口。有不识趣的结伙要劫狱,被埋伏多时的缉律司一齐捉起来。劫狱重罪,负隅顽抗,当即诛杀。 这个坑未免太明显,故而魏远书说他杀起来不手软。 时若闻也是记得清楚,只是也不当回事,道:“缉律司初设,也是要立威的,难免如此。听天由命吧。”说罢,迈步进了前堂,魏远书撇了撇嘴,跟在身后。 大堂之中,一身白衣的赵承祁正仔细查看刘千财的尸首,听到时若闻的脚步声,转身笑着道:“时捕头来的很及时,我刚看到一条线索。”他并未穿官服,故而瞧着与昨夜不同,显得阳光许多。 时若闻有些摸不着头脑,缉律司莫非真要接过这案子?身后魏远书好奇地问道:“赵大人发现了什么?” 赵承祁指着尸体的脖颈处解释道:“他喉头有一点淡红,是危石散的迹象。这种毒药隔日才显出一点踪迹,故而昨天二位并没有发现。” 时若闻疑惑道:“哦?危石散是北山居士的药,他死后已成绝响,难道又有人配出来了?”说罢,上前仔细看了一眼,刘千财喉头处确有一点淡红。魏远书斟酌着说道:“也不是不可能,精通药理的人,还原一些古方的事情也常常发生。”他家中有七情谷嫡传,故而倒是有发言权。 危石散,百多年前北山居士秦桥的招牌,专克外功一类,阴柔难缠,不过他死后就听说过这种毒药了。时若闻眉头一皱,说道:“精通药理?能精通到这个地步倒是不多见。” 赵承祁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道:“或许在下可以给二位一点线索。” 时若闻正要问,却见赵承祁收敛笑容,从怀中掏出一块碧绿玉佩,上刻九龙戏珠,栩栩如生。时若闻与魏远书当即半跪在地,口称万岁,这玉佩正是皇上日夜不离身的物件,二人是面过圣搭过话的,故而都知道,这见之如见圣上。 赵承祁见二人如此大礼,也不阻拦,满意的点点头,正色道:“奉皇上口谕,江湖人士俞左,在天子脚下犯下命案,其罪无可赦,命缉律司与巡捕司合力,捉拿归案,钦此。” 时若闻道一声接旨,二人起身。赵承祁收起玉佩,微笑着道:“皇上另说了,这事不要太过宣扬,毕竟西山窝藏贼寇这个名声,不太好听。”最后四个字赵承祁咬的很重,像是在强调什么。时若闻自然明白,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可全听赵大人安排。”魏远书身后并不说话,毕竟皇上的事情,不宜多嘴。赵承祁连忙摇头,语气真诚:“时捕头是我的前辈,我还有许多事情要请教。劳烦来缉律司一趟,也好定个章程。” 不待时若闻说话,赵承祁继续道:“在下还有另一件事情要做,就先行告辞了,二位再会。”说罢,快步走向门口,仿佛十分匆忙,却在路过魏远书身旁时,脚步放缓,悄声道:“欲邀击筑悲歌饮。” 这句话是以内力凝成一线,在魏远书耳边说的,时若闻尚在尸体处,魏远书却在门口,因而全然没有听到,亦没有看到,魏远书握剑的手骤然一紧。 但魏远书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他依旧背对着赵承祁,头微微低着,像是在行礼。时若闻目送赵承祁远去,心中稍作思量,问道:“小魏,你怎么看这事?”魏远书却没答话,像是没听到,时若闻于是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魏远书抬头,像是一惊,不好意思地笑着道:“哎呀,我在想这什么情况?没听到。” 时若闻指了指脚下,神色有些不快,说道:“这案子算是结了,还真是省事。”魏远书摊手耸了耸肩,劝慰道:“也算是奉天承运了,多方便嘛。”说罢,上前几步道:“那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还需有证据之类。”时若闻沉吟片刻,缓缓道:“危石散,北山居士,俞左,若是要强行联系起来也还可以,但是那匕首呢?动机呢?”这一切本都是时若闻要查的,现在估计只用编的合适,就能结案了,只是时若闻昨夜才查到皇上一些旧事,今天就又遇上这种,心中不免想到:莫非又牵扯到龙椅之上? 摇了摇头,时若闻将那些思绪暂时压下,对魏远书说道:“无论如何,今早的活计要做完,这处宅子莫名其妙,要查清楚,密室暗道一律不能放过,其他的,回去问过穆大人再说吧。”话音刚落,就有个捕快一脸兴奋跑进来报告: “时捕头,魏捕快,后厢房有密室。” “老时你这本事真不错,有空教教我。” “和魏大人学的,你去找他吧。” “老提他干嘛,没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生死几般险 三人快步走到后厢房中。这处房间是半书房半卧室的构造。时若闻进屋一看,屋内一切如常,只是靠窗一处衣柜打开来,露出里面一个通道,向地下不知何处去。 时若闻扫视屋内,发觉书架上一尊狮首青铜像的头被扭向一侧,那发现密室的捕快是个年轻面孔,眉清目秀,面色严肃,上前说道:“这雕像就是开关,往左是开。” “再往右呢?下面进去过没有。”时若闻一边端详着青铜像,一边问道。那捕快摇头回答:“只知道是密室,其他担心有什么不妥,不敢多试,所以请您过来看看。” 时若闻满意地点点头,道:“做的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捕快面上露出一丝欣喜,但很快收敛,正色道:“下官韦肃。”时若闻指了指那机关,面露赞扬说道:“韦捕快,你年纪不大,行事倒是颇有可取的,寻常密室也就罢了,此处是福海堂老巢,确实不可不防。我先进密室瞧瞧,你在外边接应我们。” 说罢,时若闻低头经由暗门进了密室,这暗门不高,时若闻要微微低头才进的去,魏远书也一脸期待地跟了进去。这楼梯尽头不知在何处,一片黑暗之中,时若闻点上了火折子,魏远书不改本色,调侃道:“老时你也真节俭,用过的火折子还用,唉,你说这通哪儿啊。”。 时若闻小声道:“别多话,仔细听着有没有声音。” 楼道不窄,可容得下两人同行,直行数十步,有密道,密道初时较窄,但两三米后边能容下两人并肩,时若闻与魏远书一前一后,戒备着向下走过一段,便到了一条直直的通道,时若闻用火折子依次点亮墙上的火把,把这条通道照的亮堂。时若闻喃喃道:“这处开凿的时间不短了,而且是专门的工匠,这可就奇怪了。” 再走一段,便是一件开阔的暗室。这暗室是个石洞,凿成书房的模样,点亮烛火后可见,墙上也凿了一排排书架的样子,只是空空如也。时若闻一进到此处,便闻到了一些莫名的香味,将火折子熄灭收起,时若闻走到那雕刻出来的书架前,发觉这书架虽是纯粹以山体的石料凿出,但做工精妙细致,和墙壁本是一体,再回看这暗室,其中布局却是不是寻常工匠能做出来的。 密室之内,除了那石刻的书架,便只有一张石床,石床制作精美,放着一个小小的琉璃枕,四周墙上的火把亦和外面通道不同,灯油淡绿,闻之有清香,是上好的灯油。魏远书走到石床前,仔细瞧着上面的雕刻,发觉这石床之上有淡淡的寒气,他似乎有些印象,在哪里见过。他闭上眼,仔细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发觉这淡淡的药味似乎闻到过,还有一些熟悉的墨香。 看一眼仔细观察书架的时若闻,魏远书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到石床前,瞟了一眼石床正面的纹路,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强作冷静,环顾四周,时若闻正背对着他,检查书架上的灰尘,魏远书轻轻地蹲下,做一个半跪的姿势,在视线前方看到了一圈熟悉的水形纹路,魏远书知道这是鹿形纹,象征风神,他见过许多次。魏远书的眼神顿时清明,明白了一切。 他站起来,看着时若闻仔细搜寻的背影,面色冷峻,毫无平日里的笑容。 魏远书的剑慢慢出鞘,但时若闻毫无察觉,他发现书架上有墨香味,但布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说明此处本有一摞书籍或是其他诸如账本一类,而石质书架的纹路又有些奇怪,他仔细检查着每一层书架,发觉这墨香太过奇怪,密室里没有异样的味道,说明这里必定有通风处,但这墨香却久久不散,这让他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墨才能维持这么久? 这难倒了他,他是捕头,杀人的毒药和江湖的高手他可能知道不少,但笔墨纸砚却不太多接触,他皱着眉寻找蛛丝马迹,浑然不知身后小魏眼神冰冷,剑已出鞘。 但小魏迟迟没有出剑,以他的剑术和内力,只五步之遥,就算是现在的穆关陵,也不敢背对自己,他练的是一击必杀的剑法,是古时刺客的快剑,剑如白虹贯日,却无一丝杀意。 而时若闻不知道这些,他背对着小魏,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些可能的分析,神色专注。魏远书隐藏着自己的杀机,以至于时若闻完全没有察觉死亡近在咫尺。 却也只是近在咫尺,魏远书咬着自己的嘴唇,握剑的手却开始颤抖,时若闻抱肩站立,一边思考一边问道:“小魏,你说什么样的墨能历久不散呢?” 魏远书持剑看着眼前这个共事多年,为人严谨却不严厉的老时,突然觉得剑光有些刺眼,他想起跟着时若闻办第一桩案子时,时若闻也是背对着自己,直面秦客观的种种危机。 他闭眼屏息,苦笑一声,收剑入鞘,轻声答道:“那可不少,老时。”声音之中,藏着不可察觉的颤抖。时若闻转过头,看着面色苍白的小魏,关心道:“你面色怎么这么差?” 魏远书嘴角一翘,玩笑似地说道:“没什么,早上吃的少,就俩馒头。”摸了摸肚子,继续道:“有点饿。” 时若闻白了他一眼,指着书架道:“这墨香有点奇怪,不仅不散,而且有点药的味道。”魏远书眼神平静,笑着说道:“有药的味道,或许是几个制药门派的特色,譬如紫泉宫c七情谷这类大派,却也不一定是用药的,药味也可能是原料的问题,有些纸张特殊,用到墨也是特制。” 时若闻点点头,后退几步,仔细盯着书架,魏远书却瞧向了石床右边,他知道那个方向有一道门,一道不知通往何处的门。如果时若闻仔细推那面墙,墙不会动,也不会有声音,他不会知道有什么门,但如果他用床上的琉璃枕嵌入石床侧面一处,那就会引发诸多不必要的麻烦。这概率虽小,但魏远书知道时若闻的能耐,再破几件大案,时若闻可能就是另一个神捕了。 好在石床本就做成榻的样子,周围有镂空的装饰,纹路精美,单看琉璃枕是看不出来有什么关联的,魏远书走了几步,走到石床附近,摸了摸琉璃枕,手掌处的感觉告诉他,这琉璃枕上有些复杂的凸起,是和石床侧面的雕纹相配。时若闻不再理睬那柜子,转而望向四周墙上的火把,发觉灯油有着和书架同样的药味。 而魏远书拿起枕头,假意把玩,手心处却暗自发力,以绵柔的暗劲磨去琉璃枕上凸起。此举实则极为耗费内力,且一不小心,运行至手少阳三焦经中阳池c中渚二穴的内力失控,不仅是琉璃枕破损,更可能会废掉自己一只手,且时若闻在旁,必须不露声色,魏远书心中实则苦不堪言,暗自道:“老时啊老时,你可真是走运。” 时若闻哪里知道自己走运,一边绕着石室踱步,一边想找出这石室的作用,可怜魏远书一边收敛心神,一边答时若闻突如其来的问题,个中艰险,不比和老头子打一场来的轻松。魏远书作罢手头的事情,长处一口气,把琉璃枕仍回石床上,说道:“回去吧,我看也没什么能查的了。” 时若闻并不回复,沉吟片刻,走到石床前,摸着石床的纹路,手指却沾上了魏远书磨平琉璃枕凸起而留下的粉末,却当做是灰尘,拍拍手不再理睬,转身取出一方小盒子,存了一点灯油,揣入怀中,魏远书偷偷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依旧笑着道:“老时你的东西还真齐全,百宝库啊。”时若闻最后扫视一眼石室,随口应道:“有备无患。走吧。” 魏远书心中松了一口气,跟在时若闻身后,向着地上走去,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炸了这处地方,以保万全。但突然间,只觉天摇地动,隧道里尘土碎石纷纷掉落,更有隆隆声在耳旁炸起,时若闻惊叫道:“塌方!” 两人大吃一惊,时若闻拉住魏远书的手腕,径直冲往向上的通道,魏远书方才运功掩饰琉璃枕秘密时,内力已然耗尽,险些伤了本源,正是虚弱,忽逢此等大厄,脚步虚浮,只由得时若闻带着他狂奔。 两人跑到楼梯处,身后隧道忽的塌陷,时若闻快步冲上楼梯,把魏远书推到身前,内劲吞吐,一掌把魏远书送上衣柜处,旋即转身又是气贯山河的一掌,借住反冲之力,脚尖一拧,身子冲向楼梯口。 厢房之内的众捕快,只听得密道处隆隆作响,有尘土飞扬,更有时若闻的喊声传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韦肃正欲下去一探究竟,却见得一个黑影“飞”了上来,正是魏远书,好在韦肃早有防备,展臂抱住魏远书,向后蹬蹬蹬退了几步,在地上留下几个浅浅脚印,却也没料到势头之大,只得猛一蹬地,腰间一扭,将魏远书身上的力道卸去,抛向一旁的卧床之上,魏远书撞在床上,咳出一口鲜血。 韦肃见魏远书咳血,却不见时若闻踪迹,霎时就明白这一冲是时若闻送上来的,冲到衣柜处暗道口,见着时若闻离通道口只有几步之遥,但房屋摇摇晃晃,难以站稳,情急之下,将手中佩剑连鞘一齐,钉入地下,向时若闻伸出手去要拉他上来。 身后衣柜密道中,时若闻那一掌虽已用尽全力,无奈先前送人那一掌实在是毕生之最大力气,还要兼顾不能重伤魏远书,旧力初去,新力未全,没能到出口,好在时若闻急智,抬手将官服下摆撕了,手腕一抖拧成绳状,缠在韦肃剑上,借着这最后一点力和逃生欲望,终于又生出一股力气,冲出衣柜,只是韦肃松手扶他时,地板裂开一条缝隙,那剑掉了下去。时若闻踉踉跄跄扶着上前的韦肃,急促的呼吸之余,还看到了魏远书的狼狈样。 方才使力拉动经脉,扯动五脏旧伤,时若闻捂住嘴连声咳嗽,张开手一看,有暗红色的血,扶着他的韦肃大惊失色,正要扶他坐下,时若闻却摆摆手,调息片刻,将手上血随意甩掉,微笑着安慰韦肃道:“没事,死不了。” 一旁的魏远书站起来,一个按腰,韦肃扶着时若闻,腾出一只手一个揉了揉屁股,两人相视,不免大笑,时若闻劫后余生,等同一场搏命之战大获全胜,也是放声大笑。稍微调息片刻,三人离了厢房,以防再出意外。走到宽阔处,魏远书揉了揉腰,赞叹道:“老时,你这一掌厉害啊,差点拆了我嘿。” 韦肃亦是苦笑道:“早知道时捕头你掌力之强,我就不该留余力。”时若闻的虚弱还为消去,有气无力道:“这不现在遭报应,内伤又发作了。”魏远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时若闻训斥道:“还笑!你这两年啊,叫你好好练功夫,就是不听。” 魏远书心想:若不是毁去琉璃枕耗光内力,也不至于落得内外失衡,心神失守。当下真是有苦不能说,只得立誓从此好好修炼,不拖后腿。时若闻训斥他几句,望向韦肃,眼神之中满是赞扬,说道:“韦肃,你师父是谁,教的一个好徒弟啊。” 韦肃少年心性,受得表扬也是欣喜,回道:“下官师从离原先生。”时若闻哦了一声,也是惊讶,说道:“离原先生?也难怪你要留余力了。真是名师高徒,不错不错。” 几人修整一会,去往别处勘察的捕快也一一返回,见着时若闻和魏远书这狼狈样子,惊讶万分,得知来龙去脉,也竖起大拇指夸一声时若闻“巡捕司之光” 魏远书则少不了被揶揄几句,不过捕快们大多是熟识了,皆知道魏远书不是胆小之人,只是逢此等事情,难免惊慌,最多勉励他让他好好修炼。魏远书心里苦,却也只能闷闷地点点头,和时若闻坐在地上运功疗伤。 这宅子不大,方圆很快巡查完毕,八个方向,除却那密室之外,并无其余异常。魏远书故作可惜道:“那密室毁了,确实可惜。”至于是不是真可惜。那就不一定了。时若闻亦是叹一口气,说道:“罢了,反正案子也是结了,一了百了。不过好在带了这个出来,也算有点收获”掏出怀里的小方盒,魏远书面色一僵,“笑”着道:“呵呵,还是老时你厉害。” 时若闻仔细检查盒子是否完好,魏远书心想:这一小点灯油,也不算稀奇,查不到太远的地方,随他去吧,反正密室已经毁了。想到此处,悄悄松了一口气,继续道:“那你说这福海堂,算不算完蛋了。” “福海堂行事隐秘,做的是下九流里的生意,不讲仁义,况且这些年也不知怎么的,势头正猛,是口肥肉。如今这龙头死了,下面一散,怕是要完蛋。” 魏远书听得势头正猛几个字眼,想到了什么,微微叹一口气,面露悲戚。说起来,福海堂倒是和自己有点关系,只是得失之间,又谁能说清楚。时若闻内伤复发也不是一两次,很快调息好,暗自压住伤势,起身向众人道:“这案子上头已经查出来,和俞左有关,也给我们省了事,今天提前收工,中午就回吧。” 众人皆是大喊万幸,否则过往这类悬案,只怕少不得费尽心思,还不一定查得出来,也有少数人比如韦肃,想不通上头的想法,却也依旧为结案而开心,他哪里知道,上头不是为了结案,是为了逼巡捕司停下调查。魏远书心中有些愧疚,有案不破终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想到最终目的,却也不得不如此。 既然已经草草收尾,众人也就启程预备打道回府,将带来的封条一一贴好,这处宅子就算是完事。只是刘千财尸首尚需一趟运回,不过这也就是内务府司库的事情,他们连带这宅子大小财物一并收归,至于看守,那自有西山附近的府兵,只待交接,便可回巡捕司。 众人于是翘首盼着府兵早些来,只是直到晌午,仍然不见有踪影,时若闻有些奇怪,信鸽早就放出去了,一个多时辰过去,难道三只信鸽都没送到?回想起早先密室自毁一事,时若闻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约莫晌午快要过去的时候,林子里终于有了声响,接着一队官兵打扮的,出现在捕快们眼前。 这一队无人,皆身着甲胄,做府兵打扮。见着一众捕快,一个瘦削的参军,面带歉意上前道:“在下率队来迟,万望诸位海涵。此处可由我等接手,诸位可以回去了。”话语有歉意,只是眼神却警惕。时若闻只当府兵也有小心谨慎之辈,也没理睬。 而一众捕快皆是欢喜,时若闻仔细端详几人,质问道:“为何来的这么迟,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那参军连声抱歉,神色恭敬地解释:“来时有一伙山贼,不知哪里来的,挡了路,费了些时候。我们几个奉命先来一步,后面还有些弟兄们,约莫五十个人,还清大人原谅则个。” 时若闻也不是严苛的人,摇摇头,骂一声山贼胆大,也就把这事情放过了,吩咐几句相关的事宜,时若闻等人便上马,朝着山下走去。几个府兵远远望着他们离去,互相对视一眼,三个府兵将身上甲胄解下,露出一身黑色劲装,却是巡捕司的制式。方才那个参军看着时若闻等人离去的方向,皱着眉道:“府兵在路上,抓紧时间。” 三人进入前堂,找到刘千财尸首,参军打扮的人取出一个玉瓶,给那尸体喂了瓶子里的药水,又用内力催他咽喉食道咽下,待到事毕,轻轻擦去水渍,关门离去。前堂一切如故,只是刘千财喉头处一点红,却被溢出的水冲刷干净了。 在外边的两个府兵,佩甲持矛站立,作出站岗的姿势,以防时若闻等人去而复返,见到三人出来,亦是把甲胄脱下,露出巡捕司制式的黑衣,静候真正府兵的到来。 而时若闻等人浑然不知这出李代桃僵的戏码,仍在骑马下山的路上,虽因时若闻伤势不轻,不能快马加鞭,但也是不慢。走到山下一处岔路,魏远书远远瞧见一伙行军的府兵,指给时若闻看了看,时若闻点头道:“这便没我们什么事了,回去吧。” 那伙府兵确有五十人,面带疲色,仿佛经历一场战斗,但却并没有什么悲怆的气氛,看起来是没死人。为首的一个参军望着西山,面上露出欣慰的神色:总算到了。 西山之上,五个巡捕司打扮的人正等候着这伙府兵。几声马鸣过后,一个身披甲胄的魁梧府兵,持刀行礼。先前那参军打扮,此时却是巡捕司的圆领袍,他微微一皱眉,问道: “为何来的这么迟,可是出什么岔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久病逢初愈 时若闻一行人回到巡捕司里,却可惜过了饭点,一众捕快大骂几句那不识趣的土匪,结伴到了巡捕司吃饭的地方,伙房的几个师傅都收工了,正在闲聊,见着一众人进来,也是惊讶,那领事的胖厨子是认识时若闻的,问道:“时捕头,这案子这么快啊,这才刚过午时不久。” 时若闻苦笑道:“案子结了,说来话长,劳烦做点东西给大家吃吧,忙了一上午了。”那厨子笑了笑,脸上的肉都抖了一下,拍了拍大肚子,说道:“交给我了。”便去厨房里忙活了。魏远书笑着和韦肃道:“这高师傅啊,笑起来和那庙里的弥勒似的。” 两人年纪相仿,而韦肃初入巡捕司就救了魏远书一命,两人一路相谈,均是师出名门,且魏远书又是天生的自来熟,故而两人很是合得来。韦肃少年心性,初次去办案就看到险些有人命,却不觉得害怕,反而有劫后余生之喜悦,只觉世上诸事大有可为。 众人草草吃过饭,各自回去休息。时若闻旧伤复发,伤势不轻,要去濒湖楼找楚大夫,韦肃与魏远书一合计,决定一齐送他去。 濒湖楼是巡捕司的“太医院”,依着穆关陵的说法:“我们楚大夫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年纪轻轻才高八斗,太医院的庸医哪里比得上。”当然,要是穆关陵没有趁机顺走几瓶藏酒,说服力可能要强一点。但楚玄云确是上一辈七情谷的嫡传,十五年前,当时的七情谷谷主“青神羽”张空青,在一处药铺里隐居时,遇见了来抓药的楚玄云,当时楚玄云还叫楚广,是一户寻常人家的孩子,父母是寻常农户。 张空青当时为一桩极难之病症所困惑,故而远离武林纷争,租了一间小药铺,潜心研究药理,楚广去那药铺取药时,无意中帮助张空青解了这谜,完成了七情谷留的二十七大难之一,张空青大喜之余,忙着回谷里验证,就给了楚广一枚小玉雕,雕的是一束徐长卿,并应下一月之后来收他为徒。 一月而后,张空青应约而来,却发现楚广父亲在赶集时被一场江湖仇杀波及,命丧当场,楚广母亲伤心之下,一场大病,死于家中,由是楚广终究了无牵挂,进入七情谷中研习医道武道,也正因楚广父母死于江湖,故而楚广学有所成,不顾江湖与朝廷隐约对立之势,毅然进入巡捕司。 张空青不愿楚广一生活在仇恨之中,故而给他改名玄云。只是楚玄云所愿实非单纯的江湖恩怨,而在别处,故而留在巡捕司做了数十年的大夫。 濒湖楼这名字,也是楚玄云起的,占地不小,很是宽敞,平日有疑难杂症,楚玄云都会倾力救治,不过若是寻常的伤寒,那可就不理不睬了,也就魏远书和穆关陵能凭着一幅铁打的脸皮来偷楚玄云的药酒喝。 故而魏远书一出现在濒湖楼门口,楚玄云那个哑巴小徒弟就小跑着进去,要去找师傅报告,魏远书眼疾手快,一把抱起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一边逗她一边往濒湖楼里走,韦肃与他相识不久,也知道魏远书的顽劣性子,时若闻就更不用说了,两人无奈地跟上,进了楼里。 濒湖楼是有一个前院的,晒着各式药草,那楼亦是两层,一层是宽阔的药堂,一层用于起居。魏远书抱着小姑娘,一边拨弄着小姑娘的头发,一边在前院喊楚大夫,小姑娘鼓着嘴,用手语和魏远书抗议,只是毫无成效。楚玄云听得魏远书的声音,提个药杵走出来,愤愤地说道:“魏远书!我放在二楼那葫芦药酒呢?” 魏远书举起小姑娘作挡箭牌,探出个脑袋道:“什么葫芦啊,这个我真没见,我拿的是竹筒装的那壶。哎呀,说漏了。” 楚玄云二十七岁,却像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面如冠玉,眉宇间隐约有出尘的意味,身上有淡淡的药香。魏远书常说他像个道长,只是这个道长此时拿的不是拂尘,是药杵。他指着魏远书怒道:“你把冬霜给我放下。我说怎么竹筒那壶怎么没了,不打自招啊你。” 魏远书笑嘻嘻地将小姑娘冬霜放到地上,冬霜落地以后,气呼呼地踩了魏远书一脚,跑回楚玄云身边,魏远书装模作样地哎呦一声,笑着说道:“这小丫头,力气不小。楚大夫,今个不是偷酒的,老时内伤复发了,你给瞧瞧。” 楚玄云冷笑一声,道:“时捕头内伤我知道,我晌午要整理药材你知不知道?还有姓魏的,你要节制啊,须知色字头上一把刀啊。”魏远书眉头一挑:“哎哎哎,楚大夫你不能乱说话啊。”楚玄云俯下身子把药杵递给冬霜,冬霜拿着药杵跑进门去,楚玄云起身嘲讽道:“我看你这个样子,不是纵欲过度就是内力耗竭,怎么,和人拼命抢姑娘啊。” 魏远书听得这话,心中一惊,心想:楚大夫好高的医术。他早上在密室之中掩饰琉璃枕一事,耗尽内力,又面临地道塌陷之危险,心神激荡,又受了时若闻救命的一掌,自然有伤,只是也不必求医罢了。他面不改色,笑着道:“楚大夫乱开玩笑,你还是看看老时吧,他今早可废了大力气。” 楚玄云眼睛望向时若闻,时若闻向他问个好,楚玄云见他如此状态,好奇道:“上次给你的药没效果?怎么你瞧起来和大病初愈似的。”旋即指着韦肃问道:“这位便是是韦肃吧。” 韦肃啊了一声,向楚玄云行个后辈礼,惊讶道:“楚大夫猜的真准。” “不是猜的。”楚玄云对韦肃倒是挺客气,笑着解释道:“离原先生的枯荣功和我七情谷的玉机真藏功颇多互通之处,你步伐身法,内息吞吐都像这个,而且我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相谈甚欢,也知道他有个捕快徒弟叫韦肃。” 时若闻接着他的话道:“韦肃是刚从归州来任职的,楚大夫以后会常见的。至于我嘛,就有点难说了。” 楚玄云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进来说话吧。”说罢转身进去,走两步又忽地转身警告魏远书道:“这次的酒里泡了马钱子,我可告诉过你了。”魏远书闻言,眼神之中露出一丝失望。 屋内,小冬霜穿着一身天蓝色的对襟短衫,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见到楚玄云进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楚玄云身边,十分乖巧。魏远书玩心大起,又想去拨弄冬霜头上两个发髻,楚玄云狠狠瞪了他一眼,把冬霜搬到自己膝下,摸了摸冬霜的小脑袋,开始给时若闻把脉。 楚玄云把脉时不喜欢别人太近,故而韦肃只好在药堂里转悠。他还是第一次来这濒湖楼的药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药堂十分宽敞,居中摆着三个靠排的药柜,几乎横跨整个房间。药柜右侧有个小通道,似乎药柜之后另有一片空间。这药柜着实瞩目,韦肃走近细着,魏远书百无聊赖,见韦肃对这药柜感兴趣,主动上前开口解释道:“这药柜可不得了,当初皇上知道楚大夫要来巡捕司,龙颜大悦,派人送了这个来。密州一带产一种珍稀木材,叫灵枢,所谓灵枢者,是聚灵之所,这灵枢木做成的药柜,能保证绝大部分药物药性不散。这么大的灵枢木,那可是国之重宝。” 韦肃师从离原先生程复,所练的武功也和药理关联匪浅,故而也听过灵枢之木,他第一眼看到就觉得和书上写的颇多类似,如今得知果是这种奇木,不由赞叹道:“家师也曾谈到过灵枢木,如今一见,确实灵气盎然。” 魏远书笑着调侃道:“韦肃你还瞧得见灵气呢,那你看看我,有没有灵气?”韦肃只是引用书上的赞誉,却不料魏远书顺杆上,他少年心气,当即眯着眼故作高深地看了一气,胡扯道:“我看你剑眉星目,观三庭看五官,你这是命宫揣测不定之相,可见魏兄是胸怀大志之人,十日之内将有刀兵之灾,过去那便是大富大贵啊。” 魏远书心中大惊,他本就日夜间担心这十日长安之变的计划,如今却被韦肃一语道破,面色微变,只是随即看到韦肃严肃眼神之下的笑意,心中也是笑自己小题大做,然而今早一连串事情搞得自己实则精疲力尽,方才有此失态。 不过他很快就熟练地掩饰自己,故作惊慌道:“那请问韦大师如何解祸啊?”魏远书演的夸张,韦肃也故作正色道:“这个嘛,还需施主诚心,最近小庙这个香火”说罢,还故作高深地一笑,魏远书哈哈大笑道:“你这什么韦大师,伪大师才对。哎呦,谁砸我。” 魏远书忽的感觉后脑勺挨了一下,转身看,却是楚玄云,楚玄云怒道:“每次来都吵,下次找一味药给明竹,封了你的嘴算了。”随即对冬霜和颜悦色道:“霜儿,你去后边拿那个紫色的盒子过来。” 冬霜虽不能说话,但确实聪慧,点点头,站起来向药柜后跑去,不一会跑出来,手里还抱个紫色的长盒。魏远书揉了揉脑袋,知道这是号完脉了,于是和韦肃走到把脉的桌子前,楚玄云道:“时捕头这伤,魏远书你也知道的,旧伤了,五脏都不太好,五脏五行失衡,以至于阴阳失衡,《难经》有云:‘人受气于谷,谷入于胃’” 时若闻苦笑着打断道:“好了楚大夫,你再讲啊,我就要睡着了。”他是捕快,实在听不太懂,魏远书倒是听懂了,笑着道:“楚大夫,养气就算了吧,老时可没空。”韦肃心想:小魏捕快想必也是读过《难经》的,能听得懂楚大夫的话,说来他虽是没个正行,但博闻多识,真是罕见。 楚玄云伸手接过冬霜怀里的紫盒,一边打开一边说道:“是养气,也并非养气。”打开盒子,当中有七根金色的针,长短各异,粗细不一,韦肃眼前一亮,好奇道:“这莫非就是七情针?” 所谓七情,常人所言为喜c怒c忧c思c悲c恐c惊,医家又以七种药物配位并作七情,七情引病,七情治病,七情谷亦是有此得名,所谓七情针,是七情谷所独用的特制金针,只用于脏腑的病,韦肃见过几次,对这种东西颇为好奇。 楚玄云道:“这确是七情针,只是这次不为治病,而为练功。” “练功?”时若闻好奇道:“楚大夫,我练的功夫和受的伤你也知道,养气的内功练不来啊。”楚玄云把盒子摆到桌子上,缓缓说道:“你练的‘百尺天玄’最重内力,但你五脏旧伤顽固,故而内力在丹田气海运行时,只能由较为坚韧的经脉行进,但五脏之事关乎本源,你平日不动武或是少运内力也只是延缓损伤,像今天,全力打出两掌,就带起伤势,很麻烦的。” 提起今天的事,魏远书微微脸红,忙问道:“那怎么办?” 楚玄云道:“寻常温养的功夫,是锤炼丹田,借一口真气温养经脉,再由经脉涵养五脏,故而道学称之为‘丹’,诸多养气的功夫,也和道学相关,七情谷虽有改良,但根本还是不变。但我研读医术,有五脏藏精一说,又有营周不息,阴阳相贯,故而想,时捕头的伤势经年累月,西域也曾问药求医,那些医生大夫医理看法不同,下药也不同,到我手里时实已一团乱麻,层层交织,故而我不求温养气海,但求把五藏精气引出,或许可以治上一治。”随后谈兴大起,讲了一大通医理药理,武道内气。 韦肃听得头脑发昏,时若闻更是扯着嘴勉强笑了笑,说道:“楚大夫所以怎么治呢?” 魏远书倒是笑着赞叹道:“楚大夫也算另辟蹊径,果真是惊才绝艳啊。”楚玄云略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听明白了?”这一大通话不是粗通医道就能明白的,魏远书平日杂七杂八的知道些,这种事情却不一样。魏远书愣了一下,舔了舔嘴唇,仿佛有点干,随即开口道:“我听明竹说过一点,大致也只知道,你是想要老时从五脏炼气,其他就不知道了。” 楚玄云听到魏明竹,面露赞赏,道:“明竹师侄之天分,我师傅也常提起的。”随即向时若闻解释道:“我苦思冥想,想出一门功夫,称作‘营清卫浊’,是要以你体内清浊二气作引,引导体内五藏,从而遏制住内伤,但是呢,还没想到怎么根治。” 时若闻患伤久矣,这伤是在西域时捉拿漠北悍匪黄有常,因太过冒进中了圈套,拼死杀了那强盗,却也中了一记无常断命掌,当时他尚是年少,体魄强健,所练的百尺天玄功又注重经脉,故而没死,却也留下隐患,后来西域奔波二十年,大伤小伤无数,也是以这一掌为开始的。这伤会时不时引出体内寒气,却不发作,只是阻碍内气,损害五脏。楚玄云给他开的丹药叫清暑丸,用以引导体内寒气,减弱增长速度的。 只是这伤不能遏制,只能延缓,时若闻也常担忧,此时听得有办法,亦是大喜过望,道:“我早已不求根治了,能让这伤停下来,我也就万分感激楚大夫了。” 楚玄云摆摆手,道:“别高兴太早。”旋即面色也有些尴尬,说道:“这功夫我自己都没练,只因涉及脏腑一事,不敢胡来,时捕头,你也是武学大家,知道体魄的关键所在。”原来这功夫他也只是草创,须知多少武功初创之时,大多有些隐患或是不足,轻则效用大减,重则走火入魔,故而要多加小心,魏远书听罢,做个沉思的姿势,担忧道:“总不会自爆吧?” 楚玄云狠狠瞪了魏远书一眼,继续道:“我只能保证遏制成功,但是其他的,我也很难猜到。”时若闻全然不在意这些,只问了一句:“楚大夫,那我这一身功夫不会没了吧?” 楚玄云道:“不会,只是练到后面,难以推测。”时若闻追问道:“多久是后面?”楚玄云道:“少则半年,多则三年。” 时若闻笑了笑,笑的开心,露出眼角隐约的一束皱纹,他四十不到,却显老态,也是因为这伤,他心想:半年够了。于是道:“无妨,反正半年后,我也快辞去这职位了,倒是也好养伤。” 韦肃与魏远书瞧着时若闻,心中难免百感交集,时若闻在巡捕司二十三年,二十年是在西域,以外派都护府的名义履职,落得内伤外伤无数,自己呢?魏远书实则有其他大事,也知道巡捕司不是自己长久之地,但韦肃从归州而来,就是为了做捕快,维护一方平安,此时见着时若闻,纵然深知自己可能不会去西域这类地方,却也不由得心生敬意。 楚玄云见他混不在意,亦是敬佩,说道:“那事不宜迟,我借助金针助你运气,你且把上衣脱了。” 魏远书与韦肃知道,这是楚玄云要助时若闻修炼功夫,欲要暂且回避,楚玄云却道:“不用回避,你们两个各有所长,在旁看着也好提点意见,反正这内功还没和谷里说,传出去也不算什么。” 于是两人与小冬霜一齐,寻个凳子坐好,仔细看楚玄云的动作。小冬霜年幼,只是天性好医学,看着也只是图个好玩,但魏远书与韦肃深知,武学一道,既在一心一意,又在博采众长,况且楚玄云身兼七情谷医道武道之长,天资聪颖,江湖早有七情圣手之称,他自创的武艺,个中精妙可想而知。 时若闻解开上身官服,脱下软甲内衬,露出一身精壮肌肉,只是腰腹胸口处,伤口触目惊心,其上刀剑伤势,火烧痕迹,又有猛兽抓痕,魏远书不是第一次见到这遍体鳞伤的样子,他亦与时若闻共经历过几场生死,知道时若闻相貌给人以平易近人之感,实则刚毅果敢,每逢厮杀,必置之死地而后生。韦肃却是初见,难免面露不忍之色。 楚玄云一边找着穴位,一边随口道:“时捕头是江湖出名的打不死,打不死有什么好的,你看看这一身伤,专给大夫找麻烦。”魏远书与韦肃默而不语,小冬霜仍旧一脸好奇,也算是无知无畏。 找到穴位,楚玄云用手指比量记下,又运气探知片刻,将三根细针刺入十二正经之中华盖c玉堂c紫宫三穴,又以三穴为基,向下量了一指,刺入一根,又以此作,测距下针,如此反复,刺下七根金针。 随后楚玄云竖起食指,以时若闻心脏为起,向下画去,魏远书抱起冬霜,以免她不小心乱事,冬霜却不反抗,盯着楚玄云头上若隐若现的气,这是七情谷的内力运行到极致的迹象。 时若闻闭目调息,记下楚玄云指法顺序,韦肃与魏远书亦是目不转睛。这一段并非什么凶险的事情,只是做个入门,但武功心法一道,入门即是奠基,定下武功路数,故而重要。约莫一刻钟后,楚玄云收手,从怀中掏出一粒补气的丹药咽下,顿了顿,面露喜色。 魏远书正要问,楚玄云做个嘘声的手势,接过冬霜抱在怀里,轻声道:“出去再说。”旋即起身,四人走出药堂,时若闻闭目调息,一动不动。楚玄云随手将门关上,面带喜色道:“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赠剑为初心 韦肃与魏远书亦是兴奋,方才楚玄云引导时若闻运气的时候,二人亦是看了清楚,知道这武功绝妙之处,魏远书笑道:“楚大夫的这一手功夫,当真独步江湖。”,韦肃亦是敬佩道:“家师常道七情谷由医入武,精妙绝伦,今日所见实在大开眼界。”冬霜听不懂,也不会说,就笑嘻嘻地拍了拍手。 楚玄云压下自己的激动,向二人嘱咐道:“我要去瀚海医馆,和几位师兄弟将这功夫再定下来。你们在这儿候着,若是时捕头出来,让他来瀚海馆找我。”他年近而立,却已经创下自己独门武功,且造化精妙,若以江湖论,已经是宗师级别的人物,此时医理武道俱获成功,不由得心里大喜,要去和同门研习。 魏远书和韦肃连声应了下来。楚玄云抱着冬霜快步走出濒湖楼,若非巡捕司内不许随意施展轻功,只怕他要飞出去了。 韦肃与魏远书坐在台阶上,等候时若闻出来。韦肃回想着方才的经脉运行与气息流转,一脸向往道:“自创武学何其艰难,楚先生真是厉害。”魏远书笑着道:“你武功也不差,再过十几年,说不定也可以。” 韦肃盘腿坐着,指着楚玄云离去的方向道:“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本门师祖创下枯荣功是,也已经年近五十,观十年草木枯荣,生死流转,才创出来的。”这故事魏远书也听过,听得时候只觉得这位前辈太过无聊,此时却也不能直说,韦肃话风一转,问道:“魏捕快,你呢,你的功夫是魏神捕教的吗?” 魏远书微微一笑,说道:“是老头子教的,他顶着个神捕的名头不干正事,天天家里蹲着,你也别叫他神捕了,叫他神缺算了。” 韦肃自动忽略了魏远书的建议,说道:“江湖上都说魏神捕天眼无漏,剑法无双,你学的是他的剑法吗?”魏远书嗯了一声,道:“他不光无漏无双,还喜欢指点别人,你有空去找他,让他教你点儿。” 韦肃当即点头,他算是个武痴,对武学一道颇为着迷,魏远书见他欣喜样子,打趣道:“别高兴太早,老头子下手狠,出招很少留余地的。”韦肃听他话语之中颇多怨念,好奇问道:“魏神捕常和你过招吗?” 魏远书苦笑一声,给了个肯定的答复,却不想继续谈自己,于是道:“你呢,大老远来长安做捕快,感觉这长安城如何?” 韦肃沉吟片刻,说道:“长安城确实繁华,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繁华,我去过江南,哪里的繁华或许要远胜于这里,但是长安的其他一些,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哦?”魏远书好奇道:“说来听听。” 韦肃道:“我从归州而来,初入长安城时,在一家客栈休息。这客栈里有专人说书,我便听了听,讲的却是当朝圣上的一些传闻,我原以为天子脚下不同其他地方,想不到却是相似类同。” 魏远书笑着解释道:“皇上自己下的旨,无须多管,别太胡扯的就行。” 韦肃点点头,这个他后来倒是听人说过,继续道:“第二则是在长安城的一处街上,我偶然听到几个尚书府上的家丁,谈起家中老爷一些只言片语,说‘长安城里总有些胡编乱造的故事’,对此很是不满。” 魏远书倒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道:“身为臣子,也是应当。” 韦肃继续道:“第三,则是长安城里那些说书的和听书的,我与他们随意闲聊几句,他们对皇上即无不满,也无好感,令我费解。第四嘛,就是长安城来往的客商大使,皆是佩服皇上维护西域的决心,言辞真诚,不像恭维。” 魏远书闻言,亦是陷入沉思,片刻之后,不无敬佩道:“韦肃,你确实适合做捕快,上一个这样和我说话的,还是里边的老时。”韦肃这番话,实则揭开皇上所图谋的一角,魏远书深知韦肃不可能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所以韦肃之嗅觉敏锐,确实罕见。 韦肃摆摆手,说道:“我能有时捕头一半就谢天谢地了。”这话实非自谦,而是内心真实想法,想时若闻西域二十年,拼的都护府一带至今有人为他立生祠,后来回到长安,虽有些刻意低调,但常有西域客商,关外来客,和长安人谈起时若闻。 正谈到此处,身后传来一个略显疲惫与沙哑的声音:“一半?一身病可不是什么好事。”韦肃与魏远书面露喜色,回头一看,正是时若闻,二人相谈甚欢,却是没发现他已经出来。 魏远书起身要去扶时若闻,时若闻却伸手按他坐下,随即也盘腿坐在魏远书旁。三人坐成一排,倒是依照年纪坐的,时若闻年纪最长,坐最右,魏远书其次,韦肃尚未及冠,坐在最左。 时若闻出来后,面色虽依旧不好看,但步伐已不再虚浮,且眉宇之间隐约有喜色,不过他平日虽不是不苟言笑的人,却也不常过分情绪化,此时难得开怀,魏远书也是为之欣喜,忙问道:“感觉如何,我看楚大夫这功夫,比老头子的剑诀也差不了多少。” 时若闻笑着道:“魏大人的‘秋声赋’剑诀早已大成,个中精妙天下无双,哪里是楚大夫草创一门功夫就能比得上的,不过这营清卫浊的功夫当真有效,我体内本有寒气生自五脏,积郁多时,若是运功就会积攒累计,实在如同那秋后处斩的犯人,明知刀剑何时临身而手足无措,现在寒气不生,我也不用担心发作了。” 魏远书听着时若闻夸自家剑法,撇撇嘴,也不反驳,韦肃说道:“时捕头,楚大夫让你完事以后,去瀚海医馆找他。” 时若闻点头应了一声嗯,却不着急去,笑着问道:“刚刚在谈些什么,那么起劲?”他本不是什么闲聊的人,但顽疾初愈,难免欣喜,一时忘记自己所负担的种种,忽然想与人多说说话。 魏远书感受到这个搭档的好状态,也是开心,笑着回道:“韦肃可是很佩服你啊,老时。”时若闻笑着望向韦肃道:“哦?韦肃,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做捕快?这可不是什么安稳的活儿。” 韦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慢慢道:“为了锄强扶弱,维护正义。”这话讲出来,韦肃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太过空泛,更像是个口号,但这确实是他心中所想。时若闻看着这个清秀的小伙子,想到自己这个年纪也在做捕快,只是没有像他这样,韦肃仍旧像个大孩子,他年近及冠,但脸上却有些尚未褪去的稚气,这种稚气与稚嫩,往往是人最后的理想光芒。 时若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带着一丝怀念道:“莫要觉得不好意思,若是这些话都不能说,那这世道也忒烂了。” 韦肃好奇心倒是颇重,试探着问道:“那时捕头你呢?” 时若闻咧开嘴笑了笑,说道:“我最初也只是混口饭,在海州做捕头,和你一样,是从十五州大选中被选中的。” 所谓十五州大选,是从全国十道,十五个州的巡捕司分部中挑选精英,进入长安巡捕司任职,这制度自巡捕司初创之日起就有了,是为了补充人才,所谓十五州并无固定,是由皇上决定,三年一改。 魏远书颇为自嘲地笑了笑,道:“还是我方便,顶着我爹的名头,好办事。”时若闻摇摇头,颇为严肃地说道:“你才能其实出众,就是有些懒散,要改改。”魏远书一听这个头都大了,忙道:“不是谈你吗,哎老时,你去西域赴职那些年,中原知道的人不多,我听些西域客商说你是西域的‘格里安’,还有人给你立了像,这我可想听听。” 所谓赴职,实际只是贬谪而已,当年长安城里的大乱,被遮掩的十分完美,故而这些年轻一些的,就只知道时若闻是临危受命,远赴西域维护秩序的前辈,哪里知道那是一场不该发生的变迁。 时若闻并不说破,现实意义上,他也的确是去那儿做捕快的。他顺着魏远书的话,平静道:“‘格里安’这个称呼,是从极西之地传来的,若是翻译过来,也就是守护者一类的意思。西域往来客商,有一些是从极西之地远道而来,或贸易,或探险,但西域一带凶险万分,匪盗往往成群占据道路要点,劫掠过往,杀人无数,其中又有江湖上所谓的‘漠鬼’宋午,‘十三连城’韩君度等,这些人或为中原武林不容,或去往西域有所图谋。西域是律法难以通达之地,故而这些人行事乖张邪恶,犯下大案无数。” 韦肃自小也听过西域,那里漫天风沙,烈日灼烧每一寸土地,水源重于黄金,但西域的故事却不多听。时若闻继续道:“所谓守护,其实也只是尽职尽责。我赴西域都护府任职的第十二年,赵渊圭来了西域。” 赵渊圭实则是武林数十年前一桩祸事的始作俑者,韦肃与魏远书当时虽是孩童,但也算是亲历过那事。赵渊圭为江湖名门“春风渡”的弟子,所谓春风渡,是江湖中一个隐世宗门,往往渔樵江渚之上,不过问世事,门中弟子皆是文武双全的人物,所谓春风渡,即是宗门名字,也是江湖赞誉,有词道: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这赵渊圭身处其间,本也是翩翩公子,却某一日性情大变,设计残杀同门,春风渡上血染江,而后意欲一统武林,作出许多恶事,被当时的几个江湖豪侠偶然撞破,拼死打伤,逃出关外。 此事是江湖公知,故而时若闻并未多加介绍,继续道:“赵渊圭此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可谓十恶不赦,但其智谋无双卓绝,实在是我所见过的,最为阴毒的。他施计收服诸多强盗,后来野心太大,想要从西域的商路上攫取财富,积累实力,都护府拦在他面前,让他不得如愿,他于是要刺杀都护府的都护,也就是如今当朝兵部侍郎,郑朔大人。” 这个魏远书倒是熟悉,韦肃却不太清楚了,魏远书笑着解释道:“郑朔大人可是兵部的大人物,你若是有机会会见到的,早年管理西域都护府,皇上还很器重他。” 时若闻顿了顿,继续道:“郑大人为官果敢,我是很敬佩的。从得知赵渊圭逃入西域的时候,我就直觉他要再犯大事,后来果然接连传出几个大盗枭首的消息,还都是盘踞一方的恶匪,我预感乌垒城有难,就设下局,却只杀了他一个替身。” “后来他使毒计,绑了西边来的客商几百号人,其中还有几国特使。我去解救,却中了计,死了诸多兄弟,被捉到他的藏身之处。他不知我体内寒气,给我服下寒魄散,要我替他杀郑大人。我当时体内寒气已经积攒不少,却还没到发作,这一昧寒魄散,引得寒气失控,我因祸得福,拼的伤重,锤碎了他的天灵盖,报了仇。此事实则极为侥幸,我害的一众捕快死在大漠,却阴差阳错杀了罪魁祸首,引以为耻,再不提起这事,若非你们问起,我也不会多讲。” 时若闻语气平淡,即使是讲起自己中计,也只不过是顿了顿,但韦肃隐约瞧见时若闻的手颤抖了一下。魏远书引起时若闻伤心事,有些惭愧道:“是我的错。” 时若闻并不在意,继续道:“后来救出一众客商使节,他们就称我作‘格里安’或是‘格里安斯’,这些人起名大多带个斯字,也不知那是不是斯文的斯。” 韦肃本想知道些细节,却不愿再引起时若闻的伤心事,转而道:“魏捕快,你又为什么做捕快呢?” 魏远书露出一个古怪表情,道:“你不常和司里的捕快一起吧。”韦肃奇怪道:“我除了练武就是巡查,今天是我第一次外出办案。” 魏远书转头笑了笑,像是不好意思,说道:“我做捕快,是因为我爹不许。我从小顽劣,和我爹作对,我爹那性子,比我都差,我们俩斗到大,他不许我做捕快,说这一行刀尖舔血,我做不来,我就偷偷去找穆大人,让他引荐我。唉,说来惭愧,确实做得不好。” 他倒是敢承认,不过时若闻却道:“你虽然不是抱着和韦肃一样的愿望来的,但做的事情却正是如此,也算尽忠职守。”韦肃附和道:“是了,江湖上对你有个称号,叫‘小魏神捕’,用以和魏神捕分开讲。” 不过魏远书显然不喜欢这个称号,一脸嫌弃道:“起什么不好,起个小魏,见人低一头。”旋即吐槽道:“魏大神捕在家里样子你们那是真没见着,现在也不钻研什么武学了,天天去长安各个地方淘拾那些古剑,也亏得明竹这次回来了,要不然天天在家里啃冷馒头,要不就去几个好友家蹭吃蹭喝。” 韦肃今日听楚玄云提起过明竹,再听到这个名字,一时好奇道:“明竹是魏捕快的妻子吗?”魏远书哈哈大笑,时若闻解释道:“明竹是小魏的妹妹,自幼在七情谷学医,但未到十五岁,还不能外出行医,故而很少有人知道这个。” 韦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时若闻忽然记起来什么,道:“韦肃,你早上被我摔下去的那把剑,可是什么珍贵之物吗?”他方才听到魏西云收集古剑一事,就想起了这节。韦肃连忙摇头,道:“那只是普通的长剑,我才来司里不多时,佩剑还没发下来。” 时若闻点点头,笑着道:“那我就放心了,不过依着工部的性子,发下来要不少功夫,我害的你没了趁手兵器,也该补偿一把。”韦肃闻言连忙摆了摆手,连声道:“这哪里好意思,那只是寻常铁剑,也谈不上趁手的。” 坐在中间的魏远书拍拍他的肩,说道:“行了,老时一言既出,不会改的,再说他藏货不少,走走走,去看看。”时若闻亦是起身道:“小魏说的你也听到,别不给我这个面子。”韦肃只得连声道谢。 三人慢慢走在巡捕司里,时若闻走不快,魏远书就一边走一边讲些巡捕司的旧事趣事给韦肃听,韦肃虽来了数月,但为人其实十分内向,不多言语,此时也是开心。一行慢慢走到时若闻住处。 时若闻身为巡捕司三个知事捕头之一,又有皇上御赐的腰牌,却也只是住的地方大了一点。打开房门,除却床边一柄奇特长刀,屋内只一床一桌,衣柜书橱,几样起居用具罢了。魏远书指着空空的茶壶对韦肃说道:“这就是老时的不好,茶水都没有,就招我们来了。” 时若闻笑着回道:“你什么时候改喝茶了?”魏远书十分熟练地坐下,一边招呼韦肃坐在身旁,一边道:“我不喝,但韦肃一定是喝得。” 韦肃奇道:“这你怎么知道?”魏远书十分臭屁地指了指身上的官服道:“天眼无漏嘛。”时若闻给两人沏些茶水,向韦肃解释道:“他猜得,你身上有茶香味,只不过自己闻习惯了而已。” 韦肃恍然大悟,解释道:“这倒不是,这是家里的惯例,外出远游的子弟,都要佩上家里做的香囊,日夜贴身,以保平安,这香囊里是特制的茶叶‘玉尘光’,香味浓,只是不好喝。” 时若闻并不坐下,而是打开书橱下边一个抽屉,一边说道:“不过玉尘光能解毒,那是就不论好不好喝了。哎,对了,韦肃啊,你练得剑法是走那一路的?”韦肃答道:“师父传我的剑法,讲的是生生不息,走轻一些的路子。” 时若闻嗯了一声,打开一个夹层,抽出一个狭长的褐色盒子,不过上边还沾了好些灰。看上去好久没碰了。时若闻拍了拍盒子,又吹走上边的灰,露出上边一行字来,转身随手抛给韦肃,韦肃道一声谢,双手接住,仔细端详。 这长盒通体褐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通体木制,也没有铁锁,只一个小巧的机括锁住盒子。上有一行刻字,只是瞧着颇为古老,韦肃不识,魏远书却识得,这是古金文,读了出来,是“江海凝清光”五个字,只是是何意思,魏远书也不知道。 时若闻又从柜子里取出一把泛着银光的钥匙,递给韦肃,解释道:“‘江海凝清光’是西域都护府所藏的一件珍宝,郑朔大人念我有功,赐给我的,至于来历,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能温养兵刃,保其不朽”。说罢,把钥匙给了韦肃,示意他打开。 韦肃一脸期待地将钥匙插入机括,一声轻响,盒子应声而开,露出里面一柄长剑。这长剑无穗,泛着淡淡的寒光,却无寻常利器的杀意凛然,剑格处隐约刻着一叶小舟,不像搏杀所用,反倒有些高雅的意味,剑身之上,纹着几道水形波纹,韦肃瞧着十分喜欢。 时若闻见他喜欢,满意地点了点头,指着这剑道:“这剑是我在西域所得,原先是赵渊圭佩剑,我打碎他天灵盖,顺走这剑,留个念想。我惯用刀,所藏几把剑里,也就这个适合你了。”韦肃大吃一惊,这礼太过重,他万万是受不起的,时若闻瞧出他犹豫,直言道:“你莫要拒绝,你早间也算是救我一命,受得起。” 但韦肃心道:没有我,以时捕头的武功,那三两步路定是来得及的,这剑是那魔头佩剑,定然非同一般,我武功低微,怎得受得起?当下犹豫再三,魏远书见不得这个样子,一把合上匣子,大声道:“正所谓宝剑佩佳人,你算不上佳人却也不是蠢人,若是真有心,就靠着这把剑打出个名堂,莫要让此等神物蒙尘,才算是对得起老时。”他一通乱驺,总算是说服韦肃。韦肃亦是习武之人,见得兵器多三分珍惜,此时获此宝剑,欣喜十分,时若闻道:“你性子不错,这剑也算是得其明主。”又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只是勉强笑了笑,说道:“莫要负了这宝剑。” 三人在房中坐了片刻,聊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待到时若闻身体恢复几分力气,便启程去瀚海医馆找楚玄云去。而韦肃获此宝剑,要回去试手,而魏远书则道自己要回家去,三人于是互相告辞,朝着不同方向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公子本何相 韦肃背着剑匣,去了巡捕司的演练场,时若闻则从去了瀚海医馆。时值午后,夏日灼热,长安城街上也少了许多人,毕竟若是中了暑,那可就麻烦。不过魏远书倒是不但心这个,他在濒湖楼顺了几粒丹药,此时已无大碍,只是后背处隐约还作痛。 “老时还真厉害,负着伤打出这一掌,力道控制的妙啊。”魏远书一边嘀嘀咕咕,一边锤了锤腰,换便装走出巡捕司,却没有往家去,而是往寻了往城东的路,慢慢走着。 从城南的巡捕司到城东的路上,有一家巷子里的旧货铺子,专卖些旧书旧货,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一是这铺子店面位置不太好,二是大家要淘旧货,也大多去城西的老街里,不过这铺子也有些熟客,加上地段便宜。故而也就开到现在。 魏远书绕不少路,绕过青竹坊的酒香,就换上了一声蓝色长袍,再绕过汉源文斋的院墙,就换上了另一幅面容。来到这静静的巷子口,瞧着巷子口青砖上的划痕,他心里冷笑一声:这些人还真当京兆尹瞎。 抬脚踩到那奇怪划痕上,轻轻一点,青砖传来咔嚓的碎裂声,魏远书收脚,冷眼看着青砖中央的碎裂,自言自语道:“还是差了点。” 他此时换了一张面容,瞧着温和秀气,和原先那带有一点慵懒的气质大相径庭,看上去就像个有点小迂腐的读书人,只是双眼平静,带着一丝冷意,若是魏明竹站在眼前,也只会觉得这人普普通通,哪里像自己那个成天嬉笑着的哥哥。 拍了拍自己的“脸”,魏远书自嘲似的说道:“不如我帅啊。” 说罢,背着手慢慢走到巷子里,神色淡然,像是回家。到了旧货店门口,魏远书左右瞧瞧,并无人影,便进了店铺。店铺老板是个微微驼背的中年男人,眉眼恭顺,手掌粗大,瞧着是像个庄稼汉,正拿着鸡毛掸子清扫店铺,就见着魏远书走了进来,连忙上前招呼。 魏远书并未有太多表情,他戴着这张面具,觉得膈应。他伸手掏出巡捕司的令牌,不言不语,店铺老板一惊,慌忙求饶道:“大人,我们这是小生意,实在没有多余的家当了,要不,您随便看看有什么货物称心的?”姿态低微到了极致。 这样看来,魏远书倒真像个仗势欺人的小人,他笑了笑,却没有什么笑的味道,只是适应一下这幅面皮,随即把手中令牌翻转,那个律字倒过来,倒是和原来也不差,他又把手腕一翻,收起令牌轻声道:“正值倾家无酒钱,要向店主借上三两四钱,买一樽薄酒,不知可否?” 那店主实则看到令牌翻转时,就已然闭口不言,似是戒备,手中的掸子也摆成一个古怪角度,待到魏远书说完这话,先前的谄媚神色已然不见,将手中掸子轻轻放下,快步走至门外,确认四下无人后,回身抱拳道:“下官陆崔,见过高大人。” 这高大人,指的自然就是魏远书了。魏远书淡淡地嗯了一声,也不说什么,径直越过他走向身后的货架,这货架齐腰高,摆着各式旧物。魏远书一边好奇地翻看这些货物,像个客人一般,一边开口道:“陆崔?呵呵,你说你练剑不成就算了,怎么门口做记号做的也那么丑。敢问我们的陆大剑客,把青砖上的划痕做旧一点,很难吗?” 说话间,魏远书捡起一本古朴的《山海经》,缓缓道:“嗯?陆大剑客?陆随?” 那店主本见他对自己轻视,有些不满,却听到陆随二字,面露惊诧与一丝惶恐,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只是背驼得更厉害了。魏远书随手打开那本山海经,正翻到中山经那一册,一边饶有兴致的看着,一边道:“以后握掸子就握掸子,不要觉得自己用的是什么称手兵器,丢不丢人。再说了,你要是不用讲究必杀的‘白虹贯日’,改使只求灵敏的‘随风刺’,我也看不出来你是谁。” “好了,不说你了,白费功夫,接下来我问你答。”魏远书把书放回原位,一边绕着货架‘挑选’货物,一边提问,语气平淡,并无波澜,仿若眼前的不是心怀杀意的所谓手下,而是一个忠实的家奴。 魏远书拾起一把白纸扇,啪的一声打开来,上空无一字,他扇了扇,觉得手感不错,满意的点点头,开口问道:“最后一批青鸾羽运到哪儿了?” 店主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仿佛被揭开身份令他很是害怕,这也难怪,江湖上那个“绝风快剑”陆随,是世人皆知的杀亲弑父,欺辱兄嫂的无耻匪类,人人得而诛之,他凭什么不害怕呢?但他还是一字一句的回道:“最后一批青鸾羽经由凤州抵达凉州隘口,一路东行,已入长安城中。” 魏远书握住纸扇,有节奏地拍打着手心,语气平静,仿佛谈论的不是奇珍青鸾羽,而是米麦粮油。他继续问道:“他们五个怎么说?” “除‘采桑子’阁下外,其余四位大人已入长安城,只待六月十九。” “那《素秋心决》在谁手里?宋归梦人呢?” 陆随,或说陆崔,语气逐渐安定下来,答道:“心决在“一十七斩”关漠手中,现已入长安城,住城北徐记客栈;宋归梦尚在云阳城观望,不日即会入城。” “不日?”魏远书语气露出一丝疑惑,放下手中的一块小长生锁,打开折扇,轻轻摇了摇,他也确实有些热,这天杀的面具还没能做到“骨清香嫩,天与奇绝”的地步。微微顿了顿,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毫无波动:“不日?” 屋内气势一凝,陆随只觉眼前这人杀气忽的凛然,如秋日肃杀,山川寂寥,险些就要跪下,勉力撑住,低着头却瞧见了鼻尖上一滴汗,他勉力稳住心神,快速说道:“宋归梦已托秦独龄备好马匹,少则一日,多则三日,行事之前,必到长安。”说到最后,陆随手心已满是汗水,他本就有些驼着背,此时恨不得贴到地上。 魏远书笑了笑,屋子里气势一松,他执扇于胸前,另一只手背到身后,说道:“抬起头来。”陆随闻言怔了怔,身子依旧弓着,却抬头看了一眼,魏远书微笑着问道:“我这模样,像不像个读书人?” 这面具虽不是极品,却也是珍贵之极,把魏远书那一幅假模假样的微笑样子表达的清楚,陆随不知这位爷什么想法,一时又低头语塞,不过魏远书也没真的要他答,只是自顾自地自言自语道:“读书人我做不来,啧,读书人,毒书人,毒。环环相扣,天衣无缝。这两位读书人,读书人。” 说罢收起折扇,在陆随头上一点,面色平静道:“留你这条命,我是不大乐意的,所以别做些傻事。你已经不是陆随了,陆家大小十三口以你为耻,你也就不要想着偷偷接济那对母子了。我也知道当年事出有因,但那与我无关,忍一忍,明白么?” 这段话语气轻的很,就像一片雪,但陆随却如临彻骨寒冬,面色大变,既有惊恐,又带悲恸。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地,强迫自己忍住语气中的悲凉,恭敬道:“属下,明白了。” 明白了?魏远书心中冷笑,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扔出几个铜板在柜台上,带着折扇出门离去,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跪在地上的陆随。而陆随待到他身影离去,方才起身,收起柜台上几个铜板,面露悲戚,狠狠扯了扯自己的脸,像是要撕下来扔掉。只是很快,他便恢复了那副老实店主的样子,轻轻锤了锤自己的驼背,继续打扫屋子。 少倾,一个熟识的客人走进来,好奇问道:“老陆,这儿那把扇子呢?” 陆随赔罪似的笑了笑,露出深深的抬头纹,说道:“有位客人,很喜欢,就买走啦。” 而此时那位客人,正在永宁坊的街上走着,偶尔打开扇子扇扇风,倒是也有几分书生的味道。去吧旧货铺子,魏远书还要去蓝白坊,自叹一声“能者多劳”。此时夏暑尚未消去,他却只能走到城东,虽有内力调解,却也少不得有些闷热带来的烦躁。走过一刻钟的路程,魏远书打开扇子遮了遮头上的太阳,这太阳可着实刺眼,他眯着眼望了一眼天,骂一句贼老天,却瞥见眼角余光里一抹人影从屋顶上掠过。 嘿,这可少见,长安贵为国都,这种飞檐走壁的事情可不多见,若是被巡捕司的巡查捕快或是京兆尹及其他一些人看到,可就要出点事了,何况这种节点。魏远书面不改色,隐约见着那人影去往北边的安善坊方向,却不想节外生枝,依旧朝着蓝白坊去。 所谓蓝白坊,是原先的青龙坊,只是此坊非彼坊,说起来倒真像绕口令。魏远书慢慢走到这片所谓“铸奇”之所,亦是哀叹一声,无他,本就夏日炎炎,此处却是铁匠的老巢,炉火烧的正旺。 这处地方虽是带着皇上的意思设立的,却也不是什么禁地,常人亦可出入,多有江湖人士来这里挑选兵器,少不得韦肃原先那佩剑也是此处买的。只是此间林立大小铁匠铺子,多是打些寻常刀剑,要买到真正的利器乃至于神兵,还是要去另一座蓝白坊。 魏远书摇了摇头,每次来这里都会想:钟先生为什么不给宗派改个名字?他摇了摇折扇,却没有散去恼人的烦躁和闷热,只是引来了周围一些粗糙汉子的注视。虽说江湖上也不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但像魏远书现在这幅打扮,却也不是蓝白坊常有,倒像是国子监的书生。魏远书倒是不在乎,他要是穿巡捕司的衣服来,只怕要惹上更多白眼。 他一走进蓝白坊的街上,就有几个伙计打扮的上来,无非是见他不像常客,上来大吹一通,兼之各式买卖,算算日子,魏远书也有段时间没来这里,倒是觉得这些人亲切,只是他毕竟换副皮囊,不能像做魏捕快时那样,和他们胡吹一气,心中暗道一句可惜,旋即向周围几个使力拉扯自己的伙计道:“你们几家各吹各的,我也不知真假,不如你们回店里寻了真货出来,我也好做个打算。”见一众伙计迟疑,于是又道:“我自然不会走,这样,你留下看着我。”说罢,拉了一个眉眼瞧着老实的精瘦伙计,说道:“他做个公证嘛。” 魏远书讲话诚恳,又配着这幅温良恭俭让的脸,几个伙计也就撒腿回店里搬东西,临走时还撂下几句话给那精瘦伙计,什么“看好人啊”之类的,待到走的稍远,魏远书就对那瞧着老实的伙计道:“嘿,你刚刚说你家刀剑便宜结实,我看你相貌老实想必不会说谎,你快去找一把三尺长剑来,我在这等着,这是跑腿的钱。”说罢塞了几枚铜板。 其实这伙计的店离的最远,魏远书却瞧着他模样忠实,方才讲话也支支吾吾,虽说心里稍稍愧疚,却也不得不骗,那伙计面露喜色,点点头就冲向店里。魏远书暗道抱歉,身影一转窜入人群,向蓝白坊西南一隅行去。 这蓝白坊顶着皇上的招牌,故而管的也松,否则长安城内,是断然没有江湖人士能建起一座四层高楼的,魏远书抬头看了一眼挂着的“勿倚干戈锐”的牌匾,再细看左右门柱的楹联,右书“留一刃以自省,莫道生死易”,左书“执百兵以奋勇,尚思人间难”。 “钟先生铸剑的本事比做对子的本事,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啊。”魏远书喃喃道。 他把扇子插在腰后,慢悠悠地走向楼中,两个守门的壮汉手执水火棍,正要阻拦,就瞧着一块明晃晃巡捕司腰牌,上书一个律字,只是背面刻着谁的名字,就不知道了,连忙后退,做个请入的姿势。 魏远书不由得感慨一句背靠大树好办事,向二人点个头,径直走入大堂后院。这大堂瞧着宽敞,实则并无多少人,反倒是三两个伙计坐着闲聊,也难怪没人,谁乐意在京兆尹眼皮子底下买这种杀人的东西。伙计们见着魏远书进来,刚要招呼却见着一块银子飞过来,随之而来一句“我知道规矩。”,几位伙计也是混日子,笑着招呼一句“爷,您有事吩咐。”几个人便分钱去了,任由魏远书信步走入后院。 后院里草木花鸟倒是不少,像个庭院,只是附近的铁炉子糟心,花花草草长得没精打采,魏远书瞧着这些灰,心里都不舒服。绕过一道弯曲回廊,眼前就不是草木葱“郁”了,而是一片正在开垦的小农田,农田里还立着一座不伦不类的亭子。若不看四周高墙,也难想到这是寸土寸金的长安城。那农田中间,一个高大身影手执锄头,挥汗如雨,魏远书瞧着这卖力的架势,站在阴凉处笑着喊道:“钟先生,您锄多久了?” 那高大身影头带遮阳的斗笠,赤着上身,露出黝黑肤色和壮实的胸膛,听着有人喊他,就停下手上动作,擦一把汗,拄着锄头回道:“一个时辰。敢问客从何处来啊?”他声音洪亮,且相隔数十尺之距,声音却凝成一线,丝毫不散,仿若站在魏远书身前答话一般,内功不可谓不高。 魏远书都觉得有些震耳,心道:钟先生武功怕是和老头子平分秋色了,唉,又多了一个打不过。嘴上喊道:“客从江东来,用身上珍惜之物,向先生换一把好剑。” 那钟先生扶了扶斗笠,又问道:“是何物?换何剑?” 魏远书觉得钟先生回话的声音更大了,隐约间心神都为之一震,当即回道:“用我一壶酒,换先生所背的匣中剑。” 钟先生并未背剑,魏远书腰间亦没有什么酒壶,两人一答一和,魏远书的内力虽不如钟先生,但自有高墙,而这位钟先生的声音,却只到魏远书耳中,这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也就没人听到。钟先生压了压斗笠,把锄头使力一压,立在土里,向亭子处一指,随即迈步走入一处的亭中,魏远书看一眼赤日炎炎,也只能叹一声,走向那乘凉的亭子。 虽说这农田像模像样,可这亭子着实是格格不入,魏远书低头快步走入亭中,重获阴凉之际,亦听得一声轻笑道:“小魏,你这个样子倒也像个书生。”正是那钟先生。近看钟先生,才觉他不止高大,且身形魁梧,留着一寸短须,五官亦露出一股凶煞之感,只是双眸竟为淡金色,不似噬心恶鬼,反倒像那护法金刚,自有其正气。魏远书摸一把汗笑着道:“钟先生,你可不像农夫,倒像是我新读的一本书里的人物。” 两人都坐在亭间石椅上,钟先生却比魏远书高了一个头,魏远书要微微抬头才能与之对话,着实有些滑稽,魏远书自恃还算个七尺好男儿,只是人比人,气死人呐,他笑着继续道:“我新读一本传奇故事,当中有个道士,做法招来一个名唤黄巾力士的,‘仿佛有一丈身材,纵横有千斤力气’,你说和你像不像?” 钟先生愣了一愣,旋即笑着摇摇头道:“你小子,没正行。”这钟先生名叫钟云乐,实则不是纯正汉人,乃是好几十年前一西域来客,牵一异兽来中原,献于太祖,那异兽长鬃金毛,威风凛凛,先皇大喜之下许他汉人身份,赐名钟尚,那西域来客定居中原,生下一子,就是当今天下第一铸匠。钟云乐自小体格壮硕,现如今年不过四十,力能搏虎,体格亦是非同常人,他眸子里那一抹淡金,便是身世所致。 魏远书与他其实相识久矣,故而也熟络,笑着道:“钟先生怎么知道就是我,不是其他人来?”钟云乐指着魏远书的双眼,说道:“你这双眼睛我认得,易容不到骨相,细看之下,这儿还是有特征的。”魏远书一怔,他原以为钟云乐是猜中的,却不料真有破绽,当即问道:“可是我哪里出了问题?” 钟云乐摆摆手,说道:“你没什么问题。是我自小因这一双眼睛,觉得自己有些另类,就常观察别人的双眼,久而久之成了习惯,也就能有这本事了。你这面容是二等的丹青相,哪里是轻易能看出的。”魏远书还不知道这一节,也是虚惊一场。 饮了一碗消暑的茶汤,钟云乐开口道:“你既来,事情应该也差不多了吧?”他声音有些过分洪亮,魏远书揉了揉耳朵,说道:“除宋归梦外,其余“六反”皆已入京。” 钟云乐倒是没注意到魏远书的小动作,继续道:“无妨,心决在长安就好。”魏远书点点头,随即又有些担心道:“虽说一切并无什么问题,但我总觉得不妥。”钟云乐拿起斗笠一边扇风一边道:“担心什么?” 魏远书皱了皱眉,道:“西山的事情,太伯祠的事情。还有那陆随,詹印,介天柳等人。”钟云乐手上扇风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继续,说道:“做下这些事的人既不敢现身,必定有所忌惮,不必太过费心。我知道你不喜这些恶人,但这也是不得不走的一步,事后自会给他们一个稳妥的处置。” 何等处置?魏远书亦不知,只能随意嗯一声,转而问道:“我上次来这院子,这里还算是一处花园,怎的改成这样了?”钟云乐面色之上露出一丝悲哀,却笑了笑,问道:“你上次来,是一年前了吧?” 不待魏远书回答,钟云乐却自顾自道:“生死之祸罢了。我有一友人,死于我铸的剑下,她最好农桑之事,我却出不了长安,只好这样,自我安慰罢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魏远书暗骂自己一声,道:“钟先生莫要自责,兵者不详,并非你的过错。”钟云乐苦笑着点点头,不再谈及此事,转问道:“宋归梦入长安一事,最为关键,你要多上心。” 魏远书点点头,好奇问道:“钟先生和宋归梦之间,若是遇上,谁胜谁负?” 钟云乐指了指自己种的地,道:“我所练的功夫才初有大成,就和这地一样,须得时时开垦,才能种出点什么,宋归梦却已然快在收获之时,我比不过他。”言语之中,虽自认不如,却也听不出来什么服气的意思。魏远书闻言,却不知为何想起时若闻,将他伤愈一事大致讲了,钟云乐沉思片刻道:“时若闻此人刚毅果决,若非内伤困扰多年,功夫也不会在我之下,现在就算治好,也已经内衰,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是巡捕司捕头,与我们并无冲突,无须多管。” 魏远书心中微叹,老时自己都打不过,真是衰。旋即倒了一碗茶,与钟云乐谈起正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恍然亦惶然 时若闻这边,说起来则有些难为情,他回长安三年之久,也没有多出门,查案亦有小魏,因此,此次去尚不熟悉的瀚海医馆,竟迷路了。 迷路了。堂堂巡捕司三大执事捕头之一,御赐腰牌在身,官服之上绣着镇邪的狴犴,走出门去,烈日当空,一时迷茫。自巡捕司所在安德坊,去往瀚海医馆所在丰安坊的繁华街道上,时若闻在大漠里锻炼出来的直觉不太好使,他知道瀚海医馆在西北处,只是走着走着,拐了几处,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挂着“昌乐坊第一酒家”的旗子下。 他也并非全是迷路,只是不知为何,有些印象总是对不起来。走几步,才发觉自己面前没有记忆中应有的糕点小贩,他记得那个小贩是招风耳,挺滑稽的;再走半刻钟,瞧着眼前一间挂着“百文斋”招牌的书屋,一时又糊涂了,百文斋不是在城北吗,那里还有固原居的包子,长安一绝啊。 他摇了摇头,发觉周围的人瞧着他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带着一些奇怪的色彩,但再眨眨眼,人又散了。时若闻一时恍惚,眯着眼瞧了瞧天上的太阳,决心找个人问问路。 他看了看那书屋,他记得周大人说过,若是找不到路,就问问读书人,于是他迈步走向那间还不算小的书店,却瞧见一个熟人。 “时捕头?”说话的是个年轻姑娘,音色清婉,穿一身翠黄色的对襟襦裙,腰间别个药囊和一把短剑,虽算不得雪肤花貌,也是面若桃夭,时若闻瞧着她也是怔了怔,好奇道:“明竹?你怎的在这儿?” 那姑娘正是魏明竹,她刚出店门,就见到时若闻面露迷惘之色,似是在找寻什么东西,便上前打个招呼,谁知时若闻反倒问起她来了,她指着身后的店铺回道:“我出来买几本书,过些日子可能要用得着。” 时若闻却见她手上并无什么书籍,笑着问道:“可是此处没有?我倒是知道一处,和这儿一样,也叫百文斋,那里的掌柜姓许,我认识的,书很全。”他素来不多言笑,此时倒忽然健谈起来。魏明竹露出疑惑神情,反问道:“什么百文斋,此处是快意书阁,时捕头你怎么了?” 时若闻皱了皱眉,再望向那匾额,却不是规规矩矩的正楷所写“百文斋”,而是潦草地写着“快意书阁”四个字,他皱着眉想,想不通,魏明竹道:“时捕头,你本来是要去哪?我见你像是在找路的样子。” 时若闻有些垂头丧气地回道:“我本是要去瀚海医馆找楚大夫,只是不知怎么,总是绕错路。”说完,轻轻敲了两下自己的额头,魏明竹倒是没见过时若闻这幅样子,平日时若闻只要身着官服,便是以律待人,颇有些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有点像魏远书了,她心想:这样子许是病了,听楚师叔说,时捕头有旧疾,去瀚海医馆或是要取药之类。于是开口道:“我正巧也要去瀚海医馆,问问诸位师叔有没有我想要的书,时捕头,不如一起吧。” 只是时若闻仍然有些迷糊,迟钝地点了点头,感激道:“那就多谢明竹姑娘了,还想请问明竹姑娘要找什么书?” 魏明竹心想:时捕头病的不轻,这种寒暄一类我还没有听过呢。她自幼学医,倒也看不出时若闻有什么性命攸关的问题,此时也不担心,回道:“是一些剑术或药理的书。” 时若闻哦了一声,却不问下去了,正色道:“那就请明竹姑娘带路吧。” 前言不搭后语,魏明竹只觉时若闻大概是病的不轻了,指了指方向道:“那时捕头就随我走吧,这段路不远,走着可累呐。”时若闻却突然严肃起来,说道:“明竹姑娘此言差矣,周大人说过,天下诸多事,不因成而喜,不以败而亡,但求无愧于心矣。”话语间倒是语重心长,只是这话虽说的对,用在此处,是不是不太恰当? 魏明竹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话,除却腹诽一句病情加重,只好回道:“时捕头说的对。”时若闻倒像是没听出魏明竹话语里的无奈,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道:“知道就好,走吧。”这言行与平日的时捕头大不相同,若非时若闻与魏明竹还算是熟识,魏明竹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哥哥戴了一张极好的面具,来捉弄自己。 她指了个方向,两人并肩走在长安街上,时若闻有些老态,却也只是面容上有些饱经世事留下的痕迹,而魏明竹下个月才满十五岁,正是及笄之年,两人倒像是一对父女了,时若闻瞧了一眼魏明竹,略带悲伤道:“我当年若是娶了她,孩子应该比你还大两岁。” 完了,时捕头居然讲自己过往的事情了。魏明竹觉得自己可能估错了时捕头的病情,一时慌乱,话从口出:“那为何没有呢?”话一出口,便隐约觉得祸从口出,好在时若闻此时恍恍惚惚,像是没有听到,仍旧在街上走着,魏明竹暗呼幸好之余,脚步不由得加快。 时若闻却又道:“明竹姑娘,你可曾去过大漠?若是你有幸或不幸去了,切记不要轻信他人,亦要知道,这风沙之中,性命的脆弱珍贵。大漠之中,有猛兽毒蝎,沙暴地陷,人心鬼蜮,孩儿,不可,你莫要去大漠,你要守着你娘亲,代我守着她。”讲着讲着,声音越发低沉,似乎是将魏明竹瞧作了自己那不知是否存活的孩子。 魏明竹一时有些同情他,她虽年幼但见过不少病人,只是时捕头却不像外伤,倒像是心病,听上去还有一段失之交臂的恋情?魏明竹咬了咬嘴唇,觉着不能让时捕头这样说下去,他平日不多话也不想讲,此时却说了不少,若是清醒过来,定会后悔。她心思微动,想到所学医术之中有些法子,虽是针灸法,但七情谷自有替代的法子,虽然效果短些,但到瀚海医馆应该是够了。 她想到这处,也不手软,一边随意附和几句,一边仔细找时若闻的天柱c大抒两个穴位,好在时若闻官服合身,也不难找。魏明竹找准穴位,从药囊间取出一粒朱红色丹药服下,凝神屏气,剑指那两处穴位,缓缓刺下。时若闻正讲着话,忽然感觉头部的沉重减轻不少,眩晕之感亦削弱大半,却也没全数消去,只是清醒不少,唯独先前所讲话的事情混混沌沌,转头问道:“明竹姑娘,我们多久能到?”言语之中已然有了几分原来的语气。 魏明竹见他总算严肃几分,也是悄然松了一口气,心道一声自己医术了得,笑着回道:“还有一段路程,再有约莫三四条街。”时若闻点了点头,沉默不语,神色平淡。 这一条街颇为繁华,人来人往,街边几棵古树绿意盎然,撑起难得一片阴凉,只是此刻时若闻又不讲话了,魏明竹竟觉得有些无聊,她少年心性,最是好动,走着走着,转眼想起一个话题,开口问道:“时捕头,你和哥哥第一次相见是在哪儿?我听他说不是在巡捕司里。” 时若闻嗯了一声,反问道:“小魏不曾和你将这些事情吗?”魏明竹撇了撇嘴,颇有不满地说道:“我常在谷里学医治病,回来长安城他又忙着做事,偶尔闲下来也是在外边疯玩,很少和我提起这些事情。”时若闻实则因方才混混沌沌,有些出神,觉得自己似乎讲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只是却一时不知怎么问,只是一时觉得明竹有些亲切。其实是他方才将魏明竹当做自己臆想中的亲人,讲了一通,虽不多,却也起了作用。 时若闻仔细想了想三年前,印象也不算模糊,也颇有感慨,说道:“我和小魏初次相见确实不在巡捕司,而是在长安城外的秦客观。” 魏明竹眼神一亮,追问道:“然后呢,当时哥哥在做什么?我听别人说他在秦客观缉拿犯人。”时若闻闻言一怔,听起来魏明竹知道的还真不多,是小魏不想说吗?时若闻想了想,说道:“当时我刚从关外回京赴职,入京的路上经过秦客观,想要避一夜雨。秦客观是一座废弃小道观,我进去时小魏正在里面生火。” “那犯人呢?” “犯人还没到。” “还没到?” 时若闻解释道:“小魏当时拿了犯人一件极重要的物件,约他在秦客观见面。我去时,犯人还没到,小魏险些以为我是那强盗,拔剑便刺,我以为他是西域追来的仇家,只是却好奇,为何只是一个人来?于是便诈他,说他以多欺少,算不得什么好汉。小魏也以为我是说他带了其他捕快,便回道‘巡捕司捉拿你这等小贼,何须以多欺少。’” “哈哈,那你们也是不打不相识喽?”魏明竹弯眉笑着道。 时若闻亦是笑了笑,似是怀念,道:“我与他互相亮了牌子,他竟知道我,说他父亲魏西云魏大人常提起我,还比划了几招秋声赋的剑法,我在魏大人手下做过事,未到长安就先逢同僚,也是意外之喜。” 魏明竹一拍手,笑着道:“是了,爹爹提起过你,说你武艺非凡,心志坚毅,很是看重你呢。”又问道:“所以你就和哥哥一起,捉拿恶人?” 时若闻摇摇头“并没有。小魏说他和那犯人约好,都只身来这儿,要我等会不要插手。”魏明竹倒是不吃惊,颇为认同道:“这也没错,哥哥向来如此。” 夏日把铺路的砖晒的滚烫,不过时若闻反倒觉得这太阳懒洋洋的,是许久未曾感受过的暖意,笑着道:“小魏亦是大丈夫。那应约来的大盗也确是一人,二人要比试一场,小魏胜了就捉他坐牢,那盗匪胜了就把东西还他。唉,只是那盗匪也不知为何,费尽心思越狱,此时却有了死志,比斗中自己撞向小魏的剑,横死当场。” 听得死人,魏明竹却也没什么感触,只是啧了一声,毕竟听听而已,江湖上每年不知道死多少人,她转念一想,又问道:“时捕头,江湖好玩吗?” 这话问的奇怪,江湖,哪里是江湖?时若闻也是一时语塞,魏明竹又道:“我下个月满十五岁后,就能代谷里行医了,只是诸位师长都说江湖险恶,可听时捕头和别人讲,江湖又着实很有趣的。” 这就是少年的心思了,只是话语中对江湖的憧憬依旧不小,时若闻瞧着这个有些俏皮的小姑娘,一时间觉得年轻可贵可爱,于是又想起自己无数次梦见的孩子。 为什么是又? 时若闻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却瞥见不远处房梁上一道身影,他眉头忽的皱起,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倒是把魏明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了,下意识问了一句。 “东南方向屋顶上有人。”时若闻一边说,一边伸手要去摸刀,才发觉自己并未佩着,又想运功去追,只是治病之时耗尽内力,丹田之中空空如也,魏明竹就更不用说了,体内丁点内力没有。时若闻当机立断,举起腰牌在人群之中大喝一声:“巡捕司办案,无关人等速速退散。” 街上行人听得这一声大喊,也不知真假,只四散开来,时若闻瞧着那人影离去的方向,抬腿便追,魏明竹尚不清楚什么状况,就见着时若闻快要跑到街道尽头了,她大喊一声,也跟着时若闻追。 时若闻这追起来,还真是持之不懈,那房梁上的人影似乎是负了伤,时而踉踉跄跄,还像是要摔倒,饶是如此,轻功也毕竟是比两条腿要快,时若闻抄近道到一条胡同里,抬头看那人影正从头顶越过,左右扫了一眼,找准路又去追,隐约间见到那人影半跪在屋顶上,时若闻刚要说话,就觉心头疼痛难忍,一时忍不住,半跪在街上,两旁行人见着这个捕快打扮的人,也不敢随意去扶,只是围成一圈议论纷纷。 有人道:“这人谁啊,是个捕快?”又有人说:“官府的事情不要掺和。”有人却疑虑:“不扶会不会出事啊” 而时若闻忽觉眼前景物变换,这些人的面孔交织变换,仿佛是些很熟悉的人,耳边的声音从纷杂的议论变成几个清楚而坚定的声音。 忽而是一个惊慌的声音:“闻儿快跑,快跑。”这声音遥远的很。 忽而是这声音语气凶狠,怒斥道:“没娘养的臭小子c烂鱼虾,快滚,我这里不养白眼狼,快滚快滚。”这声音却不使人厌恶。 忽而又是一个沉稳厚重的声音:“若闻,你胆识过人,我很喜欢,若是不嫌弃,在我身边做个亲卫,我教你些武艺,如何?”这声音熟悉的很。 下一瞬间,又是一个温柔的声音:“若闻,这胭脂我很喜欢。” 骤忽,君臣议事声,刀剑入体声,头颅落地声,婴孩哭喊声,马鸣风萧萧,又有西域的驼铃,黄金撞珠玉,酒杯相碰,弹剑以歌,生死相杀,又有百般愤恨悲怨,一齐大作,好似开一个庙会,诸多唱腔诸多叫卖,混在一起,扰人心神摄人心魄。 在他终快要忍不住喊出那些人的名字时,他感到一阵风和一股药香,随即看清眼前,死死咬住牙,拔出那柄钝剑,硬生生在掌心处划出一道伤,疼痛感让他清醒过来,他面色煞白,小声对眼前一脸担心与惊恐的魏明竹道:“莫要担心,丫头,扶我起来,我们去找楚大夫吧。” 魏明竹哪里见过这番阵仗,吓得不轻,却也强行稳住心神,扶起时若闻,给他稍微号过脉,发觉时若闻脉象虽紊乱,但并无羸弱之感,取出一粒天蓝色丹药给他服下,时若闻服下丹药,吐出一口浊气,咳出几口淤血,感觉好了不少,站稳道:“多谢明竹姑娘。” 魏明竹实则也是慌乱之下,只选了几粒固本养伤,平稳心神的丹药,只是七情谷丹药上乘罢了,此时见得略有成效,也是长出一口气。方才时若闻眉头紧锁,半跪在地,脸上除却煞白之外就是眼角的皱纹,魏明竹不免想到:时捕头已经四十岁了,爹爹四十岁时也是如此吗?哥哥会变成什么样子? 此时时若闻追赶的人影自然也是消失不见,魏明竹把他扶到一个茶摊坐下,自去寻租了一辆马车,马车行进要快得多,只是魏明竹担忧时若闻身体,故而要它走慢些。两人到瀚海医馆时,已然差不多申时了。 下车时,时若闻面色已经没有那么差了,自己付了车夫银钱,与魏明竹缓缓走进瀚海医馆。 瀚海医馆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进门第一眼不是药柜,而是能瞧见偌大的后院里,晒着的各式药材。每每有病人来,都能瞧见这些货真价实的物件,这也是七情谷的作风。坐堂的几个大夫就在药堂右边靠墙,每人面前一张方桌用来把脉c开药方,倘若有主顾请大夫上门,就要在桌子上留个单子,写明去哪儿了。不过今日医馆里病人不多,大夫也不多,几个打杂的学徒在院子里晒药材,只一个穿着白衣的青年坐在号诊那里无聊发呆。 魏明竹一进瀚海医馆,坐堂的大夫便笑着喊道:“明竹丫头,你又配错什么药方给什么人啦?”魏明竹面色一红,向他说道:“这次不是啦,宋师哥,巡捕司的时捕头病了,要找楚师伯。”交谈之时,时若闻缓缓走进来。 那青年闻言,又见着时若闻步伐面色,笑容顿消,起身三步并走两步,走到两人面前。他身形修长,穿一身七情谷弟子行医时的白色对襟,也不佩冠,只用一根簪子随意别住头发,那自然是束不住的,故而总显得有些散乱,只是这人亦是面目英俊,神朗气爽,如此打扮反倒显得有些卓尔不群。 时若闻见他有些着急,开口道:“这位大夫不必担心,我并无大碍,只是楚大夫的功法或许出了问题,我得告诉他一声。” 那年轻人啊了一声,险些吃进去一根散落的头发,连忙把几缕头发别回去,开口道:“楚师叔?楚师叔晌午便来,拉了几个师兄去后边,说是巡捕司一位捕头助他练成了新功夫,要一齐探讨,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去。特意嘱咐我,若是有个四十岁左右但丝毫没有老态,捕头打扮,瞧着英武,大病初愈的,就让我代他多谢你。” 这一番话讲的不快不慢,颇有节奏,说罢,竟是长长的鞠了一躬,面色真诚。时若闻连忙扶起他,这年轻人又道:“楚师叔还说,要你把这药水喝了。”说罢,转身去左边的药柜上取了一个竹筒,交给时若闻。 时若闻接过药水,却不喝下,说道:“多谢。但还请让我见见楚大夫,他这功法或许有些问题,我担心他也出什么岔子。”说着,越过他就要进后院。 然而这年轻人身形一转,竟又到了时若闻面前,苦笑着说道:“时捕头,楚师叔不许别人进去,那就真的不许别人进去,我不能随便放你过去,要挨罚的。”话语之间甚是可怜。 时若闻眉头一皱,虽说自己身体抱恙,但眼光还在,这年轻人身法极好,且站在自己面前时,看似随意而站,实则颇为关键,是真刀真枪搏杀过的,只是他毫无敌意,兼以那副诚挚面孔,实在让时若闻不好动手,无奈道:“但我确实是有些古怪症状的,你就不怕楚大夫出事吗?” 这年轻大夫见他语气松动,笑着道:“不怕,屋子里那几个都是谷里的好手,除非楚师叔走火入魔功力大增兼之性情大变,趁着诸位师兄思考之际,下别离情这种剧毒,再使他绝学‘参别证脉法’偷袭,一息之内把他们全数灭了,否则是不会出问题的。” 这话一出时若闻觉得似乎更危险了 魏明竹上前劝说几句,只是大夫油盐不进,无奈之下,魏明竹道:“既然不许我们见楚师叔,那宋师兄你给时捕头诊断一番,反正你医术也不差。” 这大夫见着两人不再坚持,笑着道:“也好,我先诊一诊,时捕头这边请。”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一旁的诊桌。时若闻也只能选择相信楚玄云的医术,说道:“既如此,便多谢宋大夫了。在下时若闻,还未请教阁下是?” 大夫笑着道:“时捕头无须多礼,在下”话讲一半,魏明竹气他阻拦自己,恨恨道:“他叫宋意何,天下第一欺负人。”宋意何实则十分疼爱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师妹,平日里亦是当做亲妹妹看,哪里敢欺负,倒是被欺负多一些。时若闻听着这名字耳熟,忽的记起多闻楼最近的一桩排榜,这宋意何似是前五之列。 宋意何笑着道:“小师妹莫要胡闹,我先给时捕头瞧瞧,以后再补偿你。”说罢,与时若闻坐至诊桌两边,号起脉来。这宋大夫形容虽不甚修饰,但行医之时甚是严肃,仔细号过脉,又问清症状,面露疑惑,问道:“时捕头内力醇厚,虽有旧疾,但也只是运功之时有些麻烦而已,对不对?” 时若闻点点头,他所练“百尺天玄功”最重内力,旧疾也描述的不错,宋意何又问道:“那时捕头最近可是耗尽过内力或旧伤复发?”时若闻自然想到西山之事,答道:“曾遇险,竭力而逃。”顿了顿,补充道:“楚大夫教我功法之后,也有些内力衰竭。” 宋意何点了点头,已然了然,道:“时捕头这病并非功法所致,而是中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一见似如故 “中毒?”时若闻一时有些不信,他虽不如江湖上盛名的“八百春秋”彭铿那般,处处草木皆兵,生怕喝口水都噎死,但也算谨慎,何时竟会不知不觉间中了毒? 宋意何瞧出时若闻怀疑,却不直接解答,而是转头问坐在一旁的魏明竹:“师妹,我问你,何者为毒?”语气轻和,但考校之意明显。 虽说知道此次来医馆少不了被这个师兄责问,但也没想到这么快,魏明竹右手扶着下巴,另一只手有节奏地叩击着桌子,作出思考的样子,随即答道:“所谓毒者,草象木生,道属阴,性归阳,物分混沌,相驳反复。”说罢,又仔细想了想,补充道:“这是《青囊药书残集》第二章的。” 宋意何点了点头,面露赞赏之色,复又同时若闻道:“时捕头不曾涉猎医道,故而不知。所谓“毒”者,并不一定就有害,有些只是因其作用而有区别罢了,马钱子可通络散结,亦可做牵机毒药。故而你中的毒,你瞧不出来,也不相信,只因这毒不伤你内脏c不乱你武功c不坏你皮相,只勾起你脑海里的往事罢了,若时捕头年老痴呆,这毒还可以做治疗健忘症的药。”说罢,又觉得最后一句不妥,道了一句歉。 但时若闻却不记得,自己服过什么药,冥思苦想之际,忽的想起西山那处密室里,那些奇怪的味道。宋意何见他似乎想起什么,接着说道:“这毒,通常是药膏状,混水药效不变。” 时若闻听到此处,心中已经有所确认,点头道:“查案之时,确有此事。”至于是何事,时若闻就不说了,事关西山,不可多言。又问道:“敢问大夫,这毒可有解法?预防之法?”他对解毒实则极为关心,先前发作时,那些记忆涌出脑海,若是被知晓二十年前变故的人发现,这里还有一个念念不忘的周府亲卫,那便是大事了。 宋意何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时捕头问倒我了,这毒实则是内力醇厚之人才能中,与毒物接触时还得内力衰竭,因此寻常高手只要及时回复内力,就能自然驱逐出去,没什么预防的法子。至于解毒,就只能依靠几味药稳固心神,且静心疗养,三个月以往可以治愈。” 时若闻眉头一皱,想到还有诸多事情需做,道:“实不相瞒,在下尚有要事在身,静心疗养却是不大可能。宋大夫,可有暂缓症状的法子,无须根治,缓过这半个月就好。”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块色泽通透的玉石道:“此物可做诊费。” “这”宋意何苦笑着,一时不说话了。他是七情谷的医师,自然以治病救人为首任,时若闻的症状不是不能缓解,但暂缓对长久治疗有害无益,须知千金难换百病散,但楚师叔讲过时若闻这个人,平生最大就是办案子,还拿谷里的医痴赵师叔作比较。他沉思再三,将玉石推回,道:“时捕头,你的诊费是三十两。” 治病趁早这个道理,魏明竹自然也是懂得,只是谷里规矩,病人要求如此,大夫没什么办法,当下只得劝时若闻几句,只是时若闻又哪里会听。 时若闻知道宋意何已然答应,虽知道这个年轻大夫的医术不比楚玄云,但楚玄云是巡捕司中人,若是以为自己是有案子而不养伤,定要去找穆关陵的,也只好如此了。他收回玉石,掏出三十两银子放于桌上,宋意何不看那银子,而是盯着时若闻道:“时捕头,这病可以暂缓,但行事必定受阻,且对日后大有不便,你可想清楚了。” 时若闻语气坚定:“还请宋大夫多费心了。此外,请宋大夫和明竹姑娘勿要宣扬,最好也不要告诉楚大夫。”二人听出时若闻语气,宋意何道:“职责所在。”魏明竹却犹豫一阵,才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见二人皆有所疑虑,时若闻心中感激他们医者仁心,劝慰道:“我所练功法特殊,体魄较一般人强健,内力也不差,半个月不会有事的。半个月后,我定当上门,求着宋大夫治我的病。” 宋意何哪里信他,苦笑着起身,道:“你又不是大夫,有没有事你说了不算。先把楚师叔的药汤喝了吧,我去给你抓药。”言语之中颇多“怨气”,像是责怪时若闻。 魏明竹起身,陪着宋意何去药柜,只是二人窃窃私语,时不时指指时若闻这边,时若闻不必想也知道是在说自己,当下无奈地叹一口气,将竹筒中的褐色药汤一饮而尽。这汤药和解毒无关,只是楚玄云配的固本的方子,若是早点喝了,说不准也没这毒的事情,只可惜楚玄云继承了七情谷对武道医道持之以恒的狂热,一时忘了时若闻大病初愈,更不会想到有这种奇怪的毒。 什么毒来着?时若闻似乎忘记问了。他摸了摸腰间的盒子,当中有一捧灯油,或说药,或说毒。既然这毒和紫泉宫有关,那福海堂必定也和紫泉宫有关,一个邪门一个歪道,也算是天作之合。但福海堂这个老鸨大本营,和紫泉宫这种地方,又会有什么样的关联?时若闻觉得当中隐情不浅,他遏制住自己查案的冲动,不想与皇上的圣谕发生冲突,这对他查该查之事有害无益。 他想起花影露,想要问宋意何,或是魏明竹,但又怕楚玄云或魏远书会发现。他不知道花影露是什么样的毒药,万一太过特殊呢?他感到久违的疲惫和倦怠,这些事情压得太久了。他闭上眼睛,开始组织语言,想问问半嵩子和绮罗香。 只是很快,宋意何就喊他去药柜处拿药,他理了理思绪,起身走向药柜处。宋意何递给他一张药方和几包药草,他接过药方细看,字迹工整,除却他所知的寻常草药外,有几味却不多见,他心思微动,指着一味名叫“寒松梓”的药问道:“宋大夫,这是什么药,我倒是听过什么半送,还是半嵩子来着。” 宋意何回道:“这是寒松梓,一味温养经脉的药。至于半嵩子,那是大补的药,不能乱吃,时捕头你要记住,你现在要调养,不是吊命,要记住,所谓道者,圣人行之,愚者佩之。从阴阳则生,逆之则死;从之则治,逆之则乱。反顺为逆,是谓内格。治病一途,调和之道,要顺应天时天道。” 这位宋大夫絮絮叨叨,叮嘱了好大一通,瞧着魏明竹不耐烦样子,应该不是第一次,只怕性子如此。时若闻耐着性子听完以后,宋意何还露出满意神色,道:“难得有人听完。时捕头,有空常来。”说完又觉得那里不对,补充一句:“还是别来了。哦不对,有事常来,有事常来。”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又抱拳行礼道:“那我先走了,多谢宋大夫。还请宋大夫替我保密。”魏明竹将他送到医馆门口,道:“时捕头,我还有些事情,你先回吧。”她还要问宋意何和楚玄云一些师门的事情,见时若闻面色已如初,加上宋意何打包票,也就放心时若闻自己回去了。时若闻点点头,向她道声谢,也再三叮嘱她不要外传,便回巡捕司去。 走出医馆已是酉时过几刻了,长安夏日长,此时暑气渐弱,虽仍是有些闷热,却也比晌午好得多。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时若闻身着官服,一路上少不得被别人注目,他五感不差,也听得一些言语,只是他面色平静如水,配着刚毅的五官,威严自生,倒也没人敢上来打扰。然而他心中实则不如看上去那么平静。半嵩子是大补的药,那先皇是否过补而死,绮罗香又起了什么作用? 他神思远游天外,只是想着想着,忽的想到一件事:他是找不到路的。 骤然回过神来,时若闻发觉自己身处一条陌生街道,他苦笑一声,四处张望,发觉自己应当是在先前追赶可疑人影之处,他在这里时病情发作,划了一道血迹,隐约还留在地上,再抬头望一眼,四周街景和高处的房梁檐角,确是无误。 于是那负伤人影又萦绕在时若闻心头,他仔细回想,那人影并非什么轻功卓绝之辈,反而有些不熟练,还负了伤,是个初学者?但为何会不顾禁令在长安城中飞檐走壁,还负伤?这种日子里,这样的人,时若闻终究没忍住捕快的天性,依着记忆里最后瞧着那身影的方向,寻个合适地方,施展轻功飞至屋顶。 他喝了药汤,调息之后,内力已然恢复小半,这种程度的轻功还是可以的。站在屋顶之上,倒是要凉快一些。他一边回忆一边找那身影留下的痕迹,不多时,在一处瓦片上寻到了一滩血迹。站在这处向下望,倒是能看到自己半跪时的地方。 “当时动静不小,人群围聚,他应该是发现了我在追他。” “血迹从西北处来。” “身形不高,灰袍,负伤。” 时若闻起身远远看了一眼,高处看长安城还真是不一样。其鳞次栉比,格局庄严,但又偏偏有一股生机与活力,通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展现出来。他瞧了一眼远处的紫禁城,不知道皇城之中,是否也看得到这景色。 摇摇头,将杂乱的思绪撇开,时若闻推测,那人影从西北来,一路之上行踪毫无规律,也就是说不是刻意逃向此处,而他此时惊慌,发觉自己有追赶的迹象,必定会折返或改道。想到此处,时若闻脚尖一点,纵身向更高处。自上而俯视,附近唯独有西南方,三教九流多汇集于此,又有青龙坊,人多眼杂。 时若闻心道:他自西北来,定不会再回去,原先是向南直行,现在定会改变方向。既然往东是巡捕司,那就只能去青龙坊方向了。想到此处,他叹一口,自嘲道:“喜欢多管闲事?活该啊你。”随即一跃而下,落入一个无人的胡同里,将身上圆领袍样式的巡捕司官服一脱,露出一身便装,随意团成一个包袱,将几包药草团进去,背在身上,便施施然走向青龙坊。 只是还没出巷子,刚过拐角就遇着两个相貌粗恶的汉子。这两个大汉一个吊梢眼,另一个络腮胡,正倚着墙边闲聊,就见着胡同里出来一个相貌端正,背个包袱的中年汉子。当下对视一眼,也不管这死胡同什么时候进去过人,就只想着捞点赌资回本。 不过赌资是没捞着,还赔了两个大耳刮子。时若闻揪着那吊梢眼,颇为好奇地问道:“你们说我‘油水不少’?这倒是哪里看出来的?” 那吊梢眼一边求饶一边哆哆嗦嗦道:“爷爷,您腰里那香囊,瞧着是好货来着。” 时若闻笑着点了点头,两记手刀砍晕过去,把香囊里的火漆碎片倒干净,扔在昏倒过去的二人身旁。大步走处胡同。他在高处观察地形,总算有些了解,倒是也没出什么意外,就这么走到青龙坊。 只是青龙坊人多眼杂,从何查起又成了问题。时若闻不愿以捕快身份来这里,就是因为江湖和朝廷之间,可不是什么友好互助的关系。他斜挎着包袱,穿一身江湖常见的劲装短褐,比起魏远书那一身打扮,倒是适合青龙坊。 青龙坊炉火不熄,却也不全是打铁匠,期间夹杂各色店铺若干,也是个繁华的地方,加上三教九流,倒像是另一个东市。只是却比东市乱。 京兆尹依着皇上的意思,在此处不多管,底线却分明,故而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三不管地带。时若闻找了几家医馆,此地的医馆也带着青龙坊特色,专精于各式烧伤外伤,但却没人见过一个时若闻描述的“矮矮的,带着伤,灰衣服的表弟。”时若闻并不放弃,走到第四家挂着“治刀枪剑戟各式外伤”的医馆里,又问了一遍。 这次倒是有了结果,一个青衣伙计告诉他,有个穿灰袍的矮个子,三角眼,高鼻梁,嘴唇不薄不厚,就是脸色不好,像是有伤,支支吾吾买了一幅治刀伤的药,往东边去了。说完,还很同情地说:“有这么个表弟,确实不省心,快去追吧。” 时若闻颇为感激地道了一声谢,急急去往东边。那青衣伙计瞧了他背影好一会,直到消失,才回了药房里。只是却没继续抓药,而是和另一个伙计吩咐一声,径直拐向药房后边一个隐蔽隔间,得意地说道:“那官差走了,你安心养伤吧。” 那隔间里弥漫着药味,床上躺着一个病人,却不是三角眼,鼻梁也高不到哪去,相貌普通,唯独一双眼睛明亮,只是神色萎靡,此时勉强扯出一缕笑容道:“多亏你,否则我还真不知道去哪才好。” 青衣伙计满不在意地挥挥手,道:“都是兄弟,客气什么。好好养伤,我去干活了。”说罢转身出去。其实两人年纪都不大,说句乳臭未干或许过分,但称兄道弟,则有些滑稽的意思,不过冒着危险包庇,也算是讲义气了。 而时若闻呢,他走到街道尽出一拐,消失在青衣伙计的眼里,却打另一条街绕道而行,来了这医馆的后门。这医馆不大不小,有个后院,时若闻系紧包袱,小心翼翼翻上墙头。后院中除却一些晾晒的药草,就只有一件洗过的灰袍和淡淡的血渍。 只是他尚不清楚大致原委,还须得查探一番。他内力不凡,绕过几个伙计,来到此处病人休息的地方。打开隔间一道门缝,床上一个熟悉人影,面容虽不认识,不过还是有些印象的。时若闻心道: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暗使内力,悄无声息地掰下门框上一小块木头,猛地推门进去,使暗器手法点住那人哑穴,反手关了门做个噤声的手势,又做个割喉的手势。那人瞧着时若闻,一时竟不是迷惑,而是害怕,时若闻轻声道:“若是你发出声响,这药铺子里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还是你觉得他们足够本事杀了一个巡捕司的捕头?” 那人连忙点头,时若闻拉开门缝瞧了一眼,外边吵吵闹闹,似有生意上门,这处一时不会有人来。他瞧着这年轻人,气息不稳,面露惊慌,再瞧他相貌平平,手上有干重活的痕迹,也不像是富家子弟,稚气未消,看起来武功平平。他皱着眉朝那少年道:“我问你答,合我心意,我可放你一马。”说罢,将内力运于掌上,轻轻向床边窗户一挥,窗外晾衣裳的架子随之而散,此举自然是威胁。 那少年见此情景,顿时点头如捣蒜。只是一顿盘问,这少年既不是紫泉宫,也不是福海堂,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时若闻便道:“我现在解了你哑穴,你仔细和我讲清楚,漏半个字,我让你悔恨终身!” 少年更害怕了,连连点头。时若闻上前,解了他的穴道,这少年松一口气,呜咽着道:“这位老爷,我真的不是什么坏人,也不是什么紫泉宫福海堂,我只是一个小打杂的,我什么事都没干啊。”说着竟要哭了出来。时若闻面色严肃:“小声些!你若不犯事,何必逃我!说,为何光天化日,不顾律法,使轻功逃窜。你逃得是什么人,为何逃。” 这少年勉强止住哽咽,颤抖着答道:“我我是是城北一家客栈的跑堂。有个姓关的客人,因为我多给他一杯酒,他就教了我一点轻功和内力。我也是初学,想着好玩,才在屋顶上跑的。” “哪家客栈?” “城北的迎客来。” “你的伤呢?” “我在屋顶上跑,一时兴起,飞到高处,又往远处跑,再回过来,发现这些屋顶长得一模一样的。我一时鬼迷心窍,想飞出长安,再也不给那个恶心的肥掌柜做事,但走到一处宅子的屋顶,有点累了,就歇息一下。然后我听到,有几个人大声说些什么‘江湖大势’一类的话,就趴在那里听。一个年轻一点的说‘下九流里,刘千财占的份儿,什么时候能分出来?’ 。一个女的就说道:‘怕什么,老爷子现在就在长安,很快我们也能凑一份尝尝。’但是一个粗一点的声音又说道:‘老爷子来长安做什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那个女的听到他不信,就说:‘矮子你别不信,我和秦一罗上床的时候,亲耳听他说老爷子有事情,来长安办事的。’” 说道此处,这少年忽的顿住,面色忽的红了一下,继续道:“然后,然后我就不知道怎的发出声音。然后屋子里面的人喊了一声,我没敢答应,他们就扔了一把刀,戳中我。我赶快就跑了。” 时若闻仔细听完,又道:“你怎么跑的?你轻功初学,他们没追你吗?” 这少年回道:“我当时情急之下,就跑到京兆尹的屋顶上躲起来。他们就跑到另一个方向去了。后来我想出城,却碰到了大人你,再加上那把刀我没敢拔出来,越跑越疼,就来这里找我的好朋友了。” 过程虽曲折,但讲的有条有理,时若闻倒是高看这少年几分,敢借京兆尹的威风,敢学一点轻功就想闯江湖,这少年倒是有点志气和胆气,还从城北跑到这里,也算坚韧。他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说那个客人教你轻功,只是因为一杯酒?” 少年见他语气渐渐缓和,也慢慢平静下来,道:“是啊,那客人很是威武,和大人您一样。”这马屁拍的不轻不重,时若闻也不受用,冷冷道:“你当街违反律法,我本该缉你回去,但你年岁小,我当你不懂事,就放过你。” 这少年听到此处,面露喜色,当即就要起身跪下,只是牵扯伤口,疼的龇牙咧嘴。时若闻一时也觉得好笑,只是不动声色,继续道:“但你牵连的事情非同小可,我要你保密,你可明白?”少年连忙点头。 时若闻略一思索,从腰间掏出一粒朱紫色丹药,在那少年口诵青天大老爷之际,弹入他口中,这丹药入口即化,少年郎张着嘴,一时愣住,时若闻道:“这丹药,叫西天断肠散,你若是吐露半个字出去,我便让它发作,到时候,可就不是这医馆能救的了。” 这丹药实则是七情谷疗伤的圣药,时若闻见这半大孩子有胆识,一双眼睛也露着机灵,但阅历浅,便诈他一诈。 这少年听得西天c又听得断肠,当下三魂丢了七魄,时若闻轻声笑着道:“不过你若是别讲出去,就什么事都没有,我有空可以教你点武功,你说好不好?” 时若闻面色既不凶恶,又露着一股子威严,语气沉稳,这少年一天之间变故重重,也只能信了他的话,时若闻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吕答应,肥掌柜说,他让我做什么我都得答应” 时若闻幼时亦有流落在外的经历,此时不免生出几分同情,随口道:“这名字不好,我下回见面给你起个新名字。”说罢,又听得外边声音渐渐散去,应当是客人走了,对他道:“此间的事情,莫要宣扬出去。”说罢,留下一块小玉佩嘱咐他“藏好了,若有危险,拿着这个来巡捕司找我。”旋即从窗户翻身出去,绕着墙边离去。 脚步声传来,门打开,是青衣小伙计依着门,欣喜道:“小吕子,大生意上门,能有三钱银子嘞。”见吕答应有些出神,便又放大音量喊了他一声。 吕答应回过神来,怔了一怔,也是傻笑着道:“那就好,那就好,生意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恰是少年时 这边两个人小伙子各自欢喜着各自的生意,另一边时若闻慢悠悠往巡捕司走。只是心里却不平静。如果那个姓吕的小子说的不错,那江湖中下九流的背后推手之一,江湖上恶名远扬的“五通神”叶金若,怕是已经在长安城内了。再者,姓关的客人,关漠么?看他所做的事情,倒是和传言里一样。 想着想着,天色渐渐要暗下去,只是夏天嘛,日落的要晚,时若闻心中有疑虑,仔细思索着,也不着急,近晚的风还是很舒适的。只是他想到一件事情,忽然停下脚步:“西山的案子怎么会这么快传到叶金若耳朵里,而且他远在荆州,距长安近千里,难道他早就在这儿?还是说西山的案子和他有关?” 他心想:叶金若是下九流的老祖宗,福海堂接管青楼生意,也是刘千财得到他首肯之后的事情,当时刘千财为他做了三件不仁不义不孝的恶事,江湖从此除他而后快,但福海堂亦是起步;此时他要接管福海堂?秦一罗是叶金若最宠爱的小儿子,但那个女人又是谁? 他决心查出这些,要从那三个神秘人着手。想到此处,又想起自己要查的二十年前的事情,还是眉目全无,一时之间想道:时运当真狗屁不如,总不给我舒坦日子过。 暗自叹一口气,朝着巡捕司大步走去。青龙坊这个时候,越到快入夜,反倒人越多了。时若闻在人来人往中,瞥见一个蓝衣书生,腰里插把折扇,和周围的人大不相同,他心想自己也不算老,却也看不懂来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了。 回至巡捕司,值巡的捕快已经换过晚饭后的岗了。时若闻快步赶去伏熊楼,想要把今日之事讲给穆关陵,只是伏熊楼门紧锁,再去小院,亦是没人。捉过一个捕快一问,才知道穆关陵今日压根没回巡捕司。 这可奇怪,难不成在宫里?时若闻摇了摇头,去伙房寻了几个馒头,回房去了。他前脚回来巡捕司,后脚魏远书也回来了,和时若闻的一脸凝重相反,他倒是满面的笑意,值巡捕头好奇道:“魏捕快,什么事这么高兴?” 魏远书笑着回道:“非也非也,人生在世,难道要苦着脸活么,未免无趣吧。” 这自然是他信口胡诌,实则是因为午后与钟云乐一番细谈,大致已将数日后的长安之局推定,只是此时回来,环顾四周无一人可同乐,实在可惜。当即想找了时若闻去喝酒,可去到时若闻房里,推门却见着时若闻睡倒在床上,睡得还挺香。 “嘿,老时倒是不打呼噜,比老头子强。”魏远书小心把门关好,一时不知该去哪。他虽在巡捕司三年,可打心眼里,其实是瞧不起其余诸多捕快的,也不是自傲,只是性子不合罢了。不过韦肃这人倒是和魏远书臭味相投,魏远书拉过几个巡守的捕快问了问,得知韦肃正在演武场,都呆了一下午了。 待到魏远书进了演武场的宽阔场地,越过诸多兵刃,在众多训练用的假人身后,瞧着了正对着剑发呆的韦肃。韦肃现在这模样可有点滑稽,他穿着巡捕司的圆领袍,站在几个破碎的假人中间,略带一丝稚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呆呆地瞧着手中的剑,仿佛上面有什么花儿似的。 魏远书第一眼只觉得这孩子练武练傻了,但他旋即觉得有些事情不太正常。韦肃身旁三个假人残骸,一个断了四肢个刺中心口个身首异处,切口处光滑如水,不是韦肃的武功路数和境界能做到的,而韦肃神色专注地瞧着这剑,这剑似乎也有生命,这种异样的虔诚仿佛存在于两个人之间。 武道皆有“势”这一说,魏远书隐约觉得韦肃在借手中长剑领悟什么。一时有些捉摸不透,心道:若是韦肃正在像牛鼻子们说的那般在“悟道”,或者是秃驴们常讲的“开悟”,那我可得仔细守着,这种契机怎么也值三四顿酒,不能被毁了。 想到此处,魏远书望了望四周,巡捕司倒是没有几个喜好练武的,而且还是在这种酒足饭饱之后,更不愿动弹了,调到缉律司的倒是有几个,可惜了。他虽这么想,却也不松懈,当即一改慵懒神态,提了一杆长枪,守在韦肃身前,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干脆又提了两杆短戟,把演武场的入口封了。 韦肃这边,依旧出神地瞧着这剑,嘴唇微动,像是在说什么,但却没有声音,偶尔讲些天道枯荣的词,便又痴痴地想着。魏远书瞧着不免担心:所谓悟道也好,开悟也罢,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据传几百年前最早领悟内气的不知名武夫,就是行走天地间忽有感悟,只是悟道不成反生心魔的例子,只怕也不少,巡捕司的卷宗里清清楚楚地记着呢,年年少不了,性情大变也只是起步阶段,嗨呀,时也命也,悲夫悲哉。 魏远书胡乱想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韦肃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魏远书忽的想到:春风渡隐世多年,这把剑若是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剑法传承,韦肃沉进去,可就难以自拔了。想到此处,魏远书又仔细盯着韦肃,决心要叫醒他,只是又难以判断,一时间着急,想去喊时若闻来,却又怕走开以后就出事,三思之后,当机立断,要唤醒韦肃。 只是魏远书的手刚搭上韦肃的肩膀,话还没出口,就见得一道剑光掠向自己咽喉,这一剑轻柔似水却快若春风,魏远书此时手中只一杆长枪,不是趁手的佩剑,却也及时向后一仰,直直后撤,心中一时感谢老头子的突击检查,否则还真不一定反应的过来。 魏远书刚刚站定,韦肃就挺剑来袭,剑式清缓,但从容不迫,魏远书大呼倒霉,长枪一挑,却不敢肆意施展,只得将韦肃的剑招挑开,反手打向韦肃手肘,想先逼掉他长剑,只是韦肃面色平静,剑招一边,改刺为缠,绕过魏远书枪尖直取他胸口。魏远书一边大声喊着韦肃的名字,一边回枪反击,只是韦肃剑招总透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即兴之作,往往有些令魏远书眼前一亮的剑招,使到一半却没了后续,转为另一些招式。 两人你来我往,魏远书虽防守居多,但韦肃却没占到什么便宜,一来魏远书修习的剑法本就是顶尖,故而对剑术也算高屋建瓴,二来韦肃虽是杀意凌然,剑招却似乎是边想边用,即兴发挥。魏远书大概明白自己成了韦肃喂招的对象,心中愤愤地想:今晚的酒钱你小子跑不了。 如此“争斗”不多会,韦肃忽的收剑站定,魏远书当他完事,正要歇会,韦肃却直冲向他,连出六剑,前五剑剑意递增,第六剑却忽的杀意全无,魏远书心底却万分震惊,第六剑和老头子使的已有六分神似!此时不敢大意,将手中长枪折作两节,以此为剑,接上韦肃这一式杀招。他所练的是魏西云赖以成名的剑法“秋声赋”,最重攻式,用来以攻代守,接下这一招也算合适。 这一招接下来,魏远书手中半截枪身寸寸碎裂,韦肃却退后三步,哇的吐出一口鲜血,面色煞白,险些摔倒,只是脸上却露着笑容,瞧着还很满足。 不过魏远书就不是这么开心了,方才他又要接下这一招,又要掂量着不能伤了韦肃,确实不轻松。韦肃盘腿坐下,横剑膝上,却瞧见眼前一个熟悉身影,穿着巡捕司的圆领袍,袍子上还有几道剑伤,手里持着半截长枪,颇为狼狈。他惊讶道:“魏捕快,你怎的在这儿?谁伤了你?”说着就要起身,却没半点力气。 “”魏远书少有无语之时,此时却也有些无话可说,喘了几口气,也盘腿坐到韦肃身前,指了指身上的衣裳,苦笑着道:“你倒是什么都不知道。”随即把方才的种种事情讲了一遍,韦肃听得魏远书封了演武场,面露感激,又听得自己持剑与他对峙,一时又大感惭愧,听到最后自己以六式剑招逼魏远书折枪作剑,脸色可就精彩了,又想笑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说道:“我那会看到的,满是剑影剑光,一时欣喜,就顺着心里想的出剑了。但是后边那六剑,我怎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说道此处,面露疑惑。 魏远书倒是知道,但他现在累得慌,眼珠一转,笑着道:“你若是请我喝酒,我就告诉你为什么。”韦肃苦着脸回道:“可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走几步只怕就要摔了,怎么买酒?” 这话不假,魏远书倒也理解,只是马上便道:“那就欠着。你现在欠我长安冬天里酿的霜落酒一壶,哦不,两壶。” 韦肃点点头,他倒是不知道霜落酒是什么,答应的爽快。魏远书于是理了理思路,问道:“你可知,你方才是在,顿悟?” 韦肃迟疑一下,点点头,又道:“我只是午后来这里练剑,发现这剑舞起来有很轻的水声,仔细看,是剑身上的纹路所发出来的。我一时好奇,就盯着这纹路瞧。” “瞧出一门惊世剑法?那就三壶,多一壶庆祝庆祝。” “哪有那么简单。我瞧不出来什么,就继续练剑,只是忽然发现,用这剑作出刺c撩c抽c抹四式,水声略大。我闲来无事,就一遍遍练着四个姿势,发觉使剑的姿势越标准,声音就越明显。我心意随着水声,不知觉间使完一套剑法,但却记不起来怎么使的。就在这里想。那剑法着实玄妙,比起师傅的剑法也要好上一点,我想着想着,发觉右肩上有动静,不自觉出剑,之后就是,和你打的那一场了。” 韦肃讲完,还特意把那把剑给魏远书看了,只是魏远书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稀奇,韦肃补充道:“至于你说的那六剑,我只记得一点轮廓,可是其他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讲到此处,颇为懊恼。 魏远书眼神已经了然,把剑递给韦肃,却不着急解释,笑着问道:“离原先生给你讲过顿悟,或者相关的什么事情吗?” 韦肃摇摇头,道:“我曾问过师父,师父说顿悟一事最讲机缘巧合,该发生时自然发生,若是只想着顿悟,就是捷径,等同魔道。因此并不和我多说,只说‘时候未到’。” 魏远书露出赞同的神色,说道:“离原先生果真是高人,他这是怕你心存侥幸。那我便讲一讲这事。老头子曾和我说:习剑者,以剑道为纲,剑术为骨,剑意为灵,当然了,这是他一家之言,你听听就好,反正他练的也一般。按他的说法,练习剑术,是以剑意为先,剑术为后,直达大道之境,玄而又玄,胡扯一通,而这顿悟,就是顺应天道,找到契合自身的道的法子。有‘机缘’者,逢时而悟;有‘传承’者,适时而悟。你再说说,你是怎么想到那剑法的?不要想剑法是怎么用的,回想一下是怎么想到的。” 韦肃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道:“我观剑身,有感春风意,又想到枯荣功里‘枯荣有道,生生不灭’的用法,一时想:枯荣虽有道,亦需春风生。于是就想换个法子,用剑使出枯荣功的内功心法,之后,就没了。” 魏远书闻言细细思量,连蒙带猜道:“说不准是这剑上有什么剑法啊,传承啊,又和你修习的枯荣功,有点有点互补?所以你就,嗯?”他实则知道的也只是他父亲教的东西,虽说他也聪颖,但总不可能无端就有那么多武学经验,只能猜猜罢了。魏远书又道:“若是老时在,说不准能解答。” 韦肃好奇道:“时捕头呢?有案子吗?”他倒是对案子上心。魏远书摆摆手,道:“睡着呢,睡得挺香的。”韦肃点点头,也不惊讶,说道:“早上见他的时候,他就似乎有点困了。” 一夜没睡,自然困。 只是魏远书也没在意,继续道:“只是你欠我的酒,我也不好这么糊弄你。要不,你今晚上去找老头子,让他回答你?” 韦肃听了这个建议,自然是满口答应加满心欢喜,魏西云是江湖闻名的剑客,能向他请教,求之不得。魏远书见着他高兴样子,笑骂一句武痴,便又聊起韦肃方才使出的那几剑,确有大家风范。 两人谈起来,不自觉天已经暗下去,巡捕司里点起夜里用的烛火,把当中各处照的通明,伏熊楼依旧在巡捕司北屹立;濒湖楼里亮起了灯光,应该是楚玄云回来了;天工楼的小屋散在巡捕司东面的池塘边;而捕快们的住所整齐地排在巡捕司以西,那里时若闻正陷入一场噩梦;当中又有巡逻的火把,把暗处的碧落楼照的若隐若现——那里总是没人,有人也不点灯。 这两个年轻捕快,虽无酒,却也相谈甚欢,魏远书难得在巡捕司找着又一个顺眼的,当即就差拜把子了;而韦肃心思单纯又带些孩子气,最是重恩义,两人确有相逢恨晚之意。 待到戌时一过,两个没有任务在身的捕快,便一齐出了演武场,韦肃见着门上那两只短戟也是即好笑又感动,便问魏远书“那段时候,我没有打扰到别人吗?” 魏远书轻声笑了笑,说道:“但凡公门里修行的,初时踌躇满志的岁月一过,发觉这日子和自己想象中大不相同,于是就混日子过活,反正不做事就等同不做错,也就没什么人常来这练武的地方了。” 韦肃却疑惑道:“可我常见诸位捕快尽职尽责,在这也见到不少人啊?” 魏远书又笑着摇摇头,嘲讽之意显然“除却黄真那个死板的家伙,其余的,你日后慢慢就知道了。走吧,现在回去,说不准还能看见老头子练剑呢。”提起这茬,韦肃亦是向往,将那两杆短戟拔下扔回原处,便迫不及待,随魏远书出巡捕司了。 两人一路走出巡捕司,往魏府去,韦肃显得颇为紧张,一路上问东问西,又问要不要带什么见面礼,魏远书瞧着他这幅见老丈人的样子,好奇道:“我知道老头子武功高强,也知道他剑术厉害,也听过江湖上对他颇多赞誉,当然,除了朝廷鹰犬这一条。不过韦肃,也不至于这么紧张吧?” 韦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向来很敬仰魏先生,他参与编撰的《天下剑术总纲》我读过很多次的。”魏远书打趣道:“他就写了一章,你不至于吧?那你要是见着主编这书的俞先生,你不得晕过去?” “《总纲》堪比儒家圣人言,你难道不佩服吗?” “唉,巧了,除了老头子那一章,其他我都挺喜欢的。” “身在福中不知福。” “子非鱼,安知鱼之悲夫?” 一路上听得魏远书打岔,韦肃心情总算是轻松一些。待到见着魏府那牌匾,又不免心中欣喜。 “远书,你看,御笔的太平世家!” “这是我家。” 韦肃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服领子,又把腰间的剑摘了握在手中,只是下一秒又觉得不太严肃,于是又挎回去。接着认真地问魏远书道:“远书,你说这把剑魏先生喜欢么?” 魏远书一时竟不知道如何面对韦肃,忽然觉得自己对老头子不尊敬实在做错了——他压根不应该提起老头子,干脆叹一口气,没理会韦肃,径直走进去了。 魏府没家丁c门房之类,院子也不大,和寻常殷实人家无二,除了院子里每天都会有人折腾那棵树。魏远书一进前院,无视那道指向自己的剑光,大声喊道:“爹!后边有客人!”话音刚落,那剑光就骤然停下,随后却又再度飞出,只是却不是朝着魏远书,而是直直钉入他身后的影壁。 “哇,你用八分力。爹,明竹又做苋菜汤了啊?” 魏西云依旧一身粗布衣裳,挽着袖子,瞧着精气神十足,指着树上钉着的剑,冷笑着道:“你要是让宋家小姐安心,我天天喝苋菜汤就乐意。给我把那剑拔下来。” 身后韦肃刚绕过影壁来到前院,就见着魏西云的剑钉入眼前的崭新影壁里,剑没入影壁的部分,石质影壁竟无一寸多余碎裂,好似在上浆之前,剑就已经在那儿了。他一时为魏西云剑术震撼,沉浸于这一剑的快与准,又听见一句“拔剑拔下来。”下意识就去碰那剑。 而魏远书笑着吐了吐舌头,转过头去刚要介绍韦肃顺便拔剑时,就见着韦肃要拔剑。 而魏西云刚见着一个年轻的捕快出来,正好奇这是哪里的客人时,就见着韦肃要拔剑。 这一对父子同时瞪大了眼睛,露出一丝惊慌的神色,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说的却是一句话:“别动!” 只是韦肃的动作快了半拍,指尖已经碰上了那柄长剑的剑柄,只瞬间,长剑方圆一尺之内,剑意大作,韦肃见到一阵几成实质的剑气在面前爆裂开来,在影壁上炸出一个近圆形的凹陷,霎时间,感觉剑意凛然,直向自己扑来,犹如秋风肃杀。 也好在他之前在门外再三纠结,决定把剑摘下,握在手中以示剑客身份,拔剑也方便不少。此时剑意当面,韦肃当即以生平最快之速度后撤c拔剑,向前直直划下。值此关头,韦肃竟也眼神清明,手中长剑划过空气,发出一声细微水声,将面前剑风划开,只是两鬓间却有几根头发缓缓落在肩上。 电光火石之间,韦肃竟记起了先前顿悟时的一点剑术,勉强接下这猝不及防的一招。不远处的魏远书和魏西云面色一松,同时拍了拍胸口,两句“幸好”脱口而出,此时倒真是父子同心了。 魏远书急急上前,先给扶着影壁大喘气的韦肃竖了一个大拇指,赞叹道:“韦兄真是少年英杰,多闻楼瞎了眼才没评你上榜。”韦肃起身,苦笑着道:“魏先生,也太厉害了。这种剑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快步走过来的魏西云听到,只觉得这夸赞太真诚,老脸更红了,连忙问道:“小兄弟,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可伤了哪里?”随即对魏远书吩咐道:“快去找些伤药来。”魏远书嗯了一声,快步去房里寻药。韦肃刚想说自己没事,就觉得手臂处一阵酸疼,魏西云心里一边骂自己老糊涂,一边扶着韦肃坐到院子里纳凉的藤椅上。 韦肃此时有些脱力,稍稍休息便恢复,也不坐下,不顾自己右臂疼痛,执剑行个后辈礼,恭敬道:“晚辈韦肃,见过魏先生。久闻先生剑术高超,今日一见,实在是,实在是好厉害。”他一时竟有些语塞,想不出来什么漂亮话,只脱口而出一句好厉害。 听见韦肃如此真挚,魏西云只觉得更过意不去了,讪讪地笑着道:“小兄弟过奖了,过奖了,你的剑术也不差,也不差。请坐,请坐。” “魏先生您也坐。” “好,好,坐,坐。” 两个人是有些笨嘴拙舌的人,一时间都只坐在藤椅上笑:韦肃开心地笑着,魏西云尴尬地笑着,然后前言不搭后语地“聊着”。 好在不多会,魏远书从房里出来,身后还跟着一身白色襦裙的魏明竹,魏明竹手里还斜跨着个小药箱。兄妹俩倒是不担心韦肃,一幅“久经沙场”的样子,魏明竹走到韦肃身前,十分熟练的把韦肃的右手提起来,问道:“这只手?” 韦肃见着这好看的姑娘站到自己面前,闻着魏明竹身上的淡淡的药香,一时间竟脸红了。支支吾吾道:“是,是的。” 魏明竹低头取出小药箱里的夹板和药膏,也不看韦肃,命令道:“袖子挽起来。”韦肃只觉得眼前这个姑娘眼睛着实好看,仿若天上星辰和万般晚风都在这眸子里,乖乖地把袖子挽起来,任由魏明竹收拾。 魏西云瞧着韦肃这有些呆呆的样子,和站在身旁的魏远书对视一眼,一老一少同时嘴角一翘,颇有默契地点了点头,若说父子俩模样七分像,那这神情就是九分了。这边魏明竹熟练地上了药,夹好夹板,满意的笑了笑,拍拍手:“搞定了。注意休息啊。” 这一笑,魏明竹的眉就弯成一道月,韦肃连嗯几声,说道:“在下韦肃,见过明竹姑娘。”魏明竹合好药箱,反问道:“是吗?在哪见得?” 这一问问道点子上了,韦肃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魏西云笑着解围道:“你哥跟他提起过你,算是见过。”韦肃连忙点头。 魏明竹哦了一声,嘱咐韦肃几句,便回房去了。韦肃只顾着点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魏远书见他脸都微红了,难得没有调侃他。倒是魏西云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问道: “韦肃是吧。小伙子家住哪里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亦真亦假间 韦肃自然是有一说一,有十答十,师承c父母c武功 眼看魏西云就要问人家有无婚配了,一旁的魏远书连忙打断“那个什么,韦肃,你有问题现在就问吧。”说着给魏西云使个眼色,魏西云颇为遗憾的结束了自己的“问候”。 韦肃记起正事,也没有之前那般拘谨,起身正色道:“此行来,是想向先生请教‘顿悟’一事。还望先生不吝赐教。”说着,就又要行礼,魏远书按他坐下,无奈道:“你问就行了呗,反正他现在是有过无功。” 有过无功讲的自然就是先前那事了,魏西云瞪了这不省心的儿子一眼,讪讪地道:“先前那一剑,还请小兄弟莫要往心里去。我哪知道这王八蛋动作那么慢。” “唉,爹,我们俩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滚滚滚,给客人沏茶去。” 韦肃瞧着这对父子,不免想到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只是也并没有多么伤感,开口道:“不用沏茶了。我且先讲着,有遗漏处,远书也可以补充。”旋即把下午种种事情讲给魏西云听,微西云原以为只是寻常的什么后辈请教,初时也不在意,只是越听面色越是严肃,听到韦肃说“最后逼远书弃枪用剑,堪堪打平手。”的时候,转头看向一旁的魏远书,眼神之中似乎有些不相信。 魏远书无奈地笑了笑,补充道:“我使了七分力哦。” 魏西云面露感慨道:“别人家的孩子。唉。” “老爹你还记得我是你儿子吗。” 清了清嗓子,魏西云开始为韦肃解释:“所谓顿悟c开悟c悟道c天人合一c照见如来c五蕴皆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说白了就是一个运气好。韦肃,离原先生和你讲过江湖百年前的事情没有?” “讲过一些。”韦肃提起这个有些懊恼,“只是我没记下来。” 魏西云向后仰倒,用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藤椅背上,继续道“所谓江湖,以武道起,因武道衰。江湖最早也没这么多门派,都是大家几个人凑在一起,练练武功内力。当时练功就讲一个悟性,勤不能补拙,天道也不酬勤,大家瞎猫撞死耗子,撞上就万事大吉,撞不上就万事皆休。武学中的顿悟最早也就那会的事情了。顿悟嘛,有感而发罢了,但往往能获益匪浅。就好比,你能用刚领悟的剑术和这混小子打个平手。” 韦肃听到此处,颇为遗憾道:“只是,现在怎么也用不出来这些了。” “意料之中。”魏西云倒是不稀奇,解释道:“离原先生向来厌恶这些捷径一类,所以不和你讲也是正常。所谓顿悟,灵光乍现而已,就好比文人刚想到一出绝妙戏文,当中波澜壮阔c曲折离奇c引人深思,真可谓传世之佳作,但是呢,提笔刚写个序,就忘得差不多了,惨不惨,真惨。又好比你做一场大梦,梦中琼楼玉宇c仙子佳人,醒来却连人家的脸都记不起,你说惨不惨,真惨。” “爹说远了。” “哦哦。这个顿悟,也最为公平,人人都有机会,乡野里的农夫c市集上的小贩,大家都有机会悟,但这就好比天上掉馅饼,有两种人是吃不到的:一种是手里碗不够结实的,馅饼把碗砸坏了,另一种是酒足饭饱的,不稀罕这馅饼。” 韦肃一听就懂,恍然大悟道:“先生的意思是,我武学根基太浅,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些?” 魏西云嗯了一声,又道:“但你若是追着这灵感不放,就是和武学一道历来讲的‘根基’背道而驰了,以佛家讲是邪魔,以道家说是歪道。但是换言之,灵感乃天赐,有道‘天予不取,必遭天谴’,所以也不能轻言放弃。” 这下子韦肃可被绕糊涂了,即说求不得,又说不可不求。魏西云沉思片刻,仿佛在考虑要不要讲下去,但已经打开话匣子,也没有停的必要了。他继续道:“这事确实听起来玄而又玄,只是依先贤所言,这事最讲一个‘无心而为之’,就是说,灵感稍纵即逝,但定会有痕迹,且专心武道,自然就在高处找到那些东西。” 然而韦肃只觉云里雾里,不知所谓,魏远书反倒笑了笑,揶揄道:“说到底,好好练武,天天向上呗?” “你拆我台的时候记不记得我是你爹。” 韦肃大致明白几分,他斟酌着道:“魏先生的意思是,要去高处,去到高处自然就能瞧见,老天爷是怎么做馅饼的。” 魏西云点点头,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却又正色道:“韦肃,须知‘知行合一’的道理。大道理嘛,读几本书谁都会说,可谁说的清楚?说不清楚的。就好比前些年江湖上有个‘知道’先生,旁人和他讲一,他能讲十,旁人和他讲什么他都说的头头是道,但是听多了就发现,这个人其实毫无半点本事,只是鹦鹉学舌罢了。举个例子,别人讲‘师法自然’,他就讲些道学,别人讲‘立地成佛’,他就讲‘世道不公’,其实仔细听下来,全是些浮于形式的话,‘谷神不死,是谓玄牝’,这话好不好听c厉不厉害?好听,厉害,可若要他讲何为谷神不死c何为玄牝c与道何干,他就支支吾吾了。若是别人讲的他回不了话,那就将些风言风语扯到台面上来,别人和他讲青城山秦道长学识渊博c通晓天道,他就回一句‘姓秦的家风不正,我听说,他其实背地里有好些个红颜知己’;别人又和他讲襄州的巧匠乔志垣机巧百变,他就回‘乔志垣的媳妇背着他偷汉子,真是败坏家风’。他什么都知道,可真的知道吗?” 这一番话实则也是大道理,却是真正受用的道理。韦肃起身恭敬地行弟子礼,敬佩道:“魏先生这番话,韦肃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魏西云说这一大通,实则也是魏远书久不在身边,和魏明竹讲又觉得不合适,当下有韦肃这个听得懂又愿意听的,也是讲的兴起。这边相谈甚欢,这边魏远书却打个哈切,无奈道:“爹,你可真越来越像个方丈了。” “你有本事早点娶妻生子,我讲给我孙子听。你瞧瞧人家,听得多认真。” 魏远书听这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连忙道:“韦肃你不是还有剑法上的问题要问吗,快问快问。爹,韦肃相当敬重你,你不能冷落人家啊,那个什么,不如讲一讲方才那一剑?” 魏西云眼睛一瞪,怒道:“我看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是韦肃确实对那一剑颇为好奇,当下好奇问道:“魏先生莫要生气,方才那一剑,我的确未曾见过,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那刺入影壁的一剑,凝剑气于剑上,却又能引而不发,偏偏威力不小,着实奇妙。魏西云毕竟无心之下险些伤了韦肃,虽无大碍,此时也是略含歉意道:“这一剑本是要让这混小子接的,伤了你,真是万分抱歉。这一剑其实并非难事,我凝聚剑气于剑尖之上,刺入影壁,借助影壁把剑气散至剑身,剑气绕剑而行,故而自成周天,不发作。只是嘛,若是过上一时半刻,这把剑会因无法承受剑气而碎裂;或是有人触动,就像你碰那剑柄一样,也会炸开。”谈及此处,又是老脸一红。 韦肃大呼神妙,此等剑术已然达明察秋毫的境界,寻常人想这样做,只怕不是剑气失控,就是中道崩殂。他兴趣大起,接连与魏西云大谈特谈剑术剑道。魏西云是剑道名宿,但韦肃亦有许多新奇观点,两人相谈许久,直指子时方才停歇。韦肃依依不舍离开魏府,魏西云亦是嘱咐他常来做客,只留魏远书,后悔把韦肃带过来,让自己站在那边听二人讲了半个时辰的武学,又不敢当着老头子的面溜走,其中“苦楚”,真是一言难尽。 送走韦肃,魏远书又挨了魏西云一通批评,好不容易劝他睡觉去,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对付过这六月十四日的一天。只是他还不能睡个好觉,他还有些事情要做。 “唉,比不得老时啊。”魏远书回房喃喃自语,躺在床上等待夜色浓郁。只是他以为时若闻在巡捕司睡得香甜,却没回想起,他推开时若闻房门时,时若闻头上隐约的汗珠。 时若闻一回房就睡,这倒也是事实。他昨夜没睡,在伏熊楼等到个合适机会才出来,直接去了点卯的地儿,之后去西山c遇险境c中毒,这一串事情搞得他精疲力尽。傍晚回房啃了几个馒头,就昏昏沉沉睡过去,连魏远书进屋都没发觉,这也是他回来三年,久住长安,须知长安比西域太平何止一倍,无盗匪风沙之扰,公务亦不忙,警惕下降无可避免。 只是这觉不安稳,时若闻做了个古怪至极的梦。初时,他梦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中,那个时候大概都不算是做梦,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太阳穴像要炸开一样,只是这黑暗无比静谧,他不愿睁开眼睛,或者无力抵抗这多年未有的寂静。 慕然间,一束光出现在黑暗中,时若闻不自觉走上前去,却发现那是一把刀,一把精钢打造的刀,上有巡捕司的钢印,正面刻着‘惩奸除恶’,背面刻着‘驱神逐鬼’,刀是鬼头刀,背厚面阔,重四斤四两四钱,是天下刽子手心仪的好刀。刽子手手起刀落,保证一刀就身首异处,留一个大好头颅。 头颅呢?在地上。 于是乎时若闻瞧见一滩鲜红,流到自己脚下,汇聚成一个大大的死字,他自己也融入鲜血里,就像在大漠二十年间无数次见过的那样,只是当时,他见到的是黄沙吞噬生命。 他陷了下去,却不是重新见到黑暗,只是殷红的鲜血,露出无数张熟悉的脸:有都护府巡捕司的老门房,他被黄沙吞噬的时候,眼睛终于睁大了一次;有自己曾经的副手李步升,时若闻记得他最后一句话是喊疼,当然疼了,天灵盖被人打碎了;还有自己的仇人们:他亲手抓到的西域马匪头子索布,当时没人敢当这个刽子手,时若闻就自己来,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使鬼头刀,却也使得利索;命丧月儿泉的什一堂杀手赫连鹰,时若闻费了好大力气,追了四天五夜,最后赫连鹰却选择把仅剩的力气用在杀那只秃鹫上,用他的话说,他不喜欢这种食人肉的畜生。 时若闻当时想:活在世上的人,哪个不是在吃人? 这一桩桩一幕幕并没有使他觉得害怕,而是感到无比的悲凉。这些人因他而死,有些人却因他而得救,他不怕冤魂恶鬼,那他怕什么呢? 于是他看到了另一把刀,刀是大食弯刀,花纹精美,却绑着块不伦不类的红布,因为它的主人是个女子。时若闻道:“姑娘家何必在马背上讨生活呢?”那个姑娘却说:“你们汉人瞧不起我们女子,我要和你打一场,我赢了,你要和我走,跟我过日子去。”说着,自己却笑弯了腰,露出极好看的酒窝,露出极好的身段,只是险些从马背上掉下去。 这个姑娘也陷在黄沙里了么? 只是时若闻又看到了周庭,梦里的周庭还是那副书生样子,也不喜欢穿官服,总是牵着匹劣马,在长安城外的田野上转悠,一边让自己看长安城外遍地的金黄的田野,一边指着远处的夕阳,说那是扶桑树的方向,倦鸟要归巢了。 倦鸟有巢可归,自己呢?时若闻猛回头,长安城中黑烟骤起,浓雾笼罩,他想回去,想回去救人,却被周庭死死拽住,周庭七窍流血,却依旧和蔼地笑着道:“莫要回来了,这处地方不值得。” 然后周庭大好头颅落地,时若闻大喊一声,从黑暗中醒来,屋外月色暗淡,身前唯独一桌数椅,几方柜子罢了。 时若闻闭目凝息片刻,压下心头的悸动,却觉得口干舌燥,缓缓起身,摸索到桌边,倒了一碗水,喝下去却觉得粘稠难闻,似乎是铁锈味,再低头看,好大一碗血。 这却还是个梦,时若闻再次醒来,面色苍白无比,许久才恢复血色。他苦笑着摇摇头,心想:今晚又睡不成了。起身推开窗往外看,乌云蔽月,天色暗的很,也看不到几点繁星,时若闻想,明天或许会下雨,但晚风轻快,又不想要下雨的样子。 时若闻闭眼休息片刻,再睁眼,眼神平静,又是巡捕司的时捕头了。时捕头翻出一个白色小瓷瓶,将里边的药一口气吃下去,又灌了几口水,换一身夜行的衣裳,便翻身出窗。他今夜怕是睡不着了,且向城北去,既然不能问身边七情谷的人,那就问紫泉宫的杂碎好了。 他翻过巡捕司的高墙,一路寻隐蔽位置,望见京兆府时,子时已经过了。 京兆尹时逢皇上大寿,下了军令状,整个京兆府这半个月里彻夜不眠,巡逻的力度大了一倍,只可惜除了捉着几个醉鬼和不懂事的江湖莽夫,也没捉到什么江洋大盗。也亏得没捉到什么江洋大盗,否则京兆尹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时若闻并未绕过京兆府,他轻功虽不是强项,却也不是京兆府随便三两个兵就发现的了的,何况他来京兆府,就是要查一查,主审周庭一案的是谁?他轻身飞上京兆府最高那座楼,向下俯瞰。京兆府可谓长安城内除了皇宫外,最高的地儿了,从这里向下看,除了隐约的高处不胜寒之外,更可一览长安城西这一片景色:得益于京兆府,这附近房屋街道倒是十分整齐,到有点像棋盘上排列整齐的棋子,只是纵观棋盘,总少不了几只不安分的蚂蚁。 “这蚂蚁有点多啊。”时若闻自上而下,瞧着长安城里若隐若现的几道身影,在各处穿梭。虽说有律法约束,但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总少不了些蝇营狗苟之辈,或是其他白天不好做的事情,留到晚上。故而长安城到了晚上,就少不得有“梁上君子”,只是今晚似乎分外活泼啊。极目远望,能望见的各处都少不了些奇怪身影,自然不是吕答应那种蹩脚轻功,而大多是江湖一流好手,只是太远了,时若闻眯着眼睛,也不可能认得清。 收回目光,时若闻向下望去,京兆府灯火通明,其中各司各部无一例外都是掌着灯的,虽说时若闻很好奇,专司发放饷银的为何还要值夜班,却也知道,这次大寿只怕非同一般了。他找准存放卷宗的后库房,轻身跃下,藏在京兆府后院院墙下。 京兆府不存放大量卷宗,但会有判案的目录记载,至少是个索引。时若闻能猜到,关于周庭的一应材料,只早烧成灰了,但有资格审二品大员的,必定是长安四品以上,刑部或礼部或大理寺的官员,周庭曾在刑部代任刑部侍郎,且事关皇位,礼部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时若闻一边想,一边从腰间掏出一个银制的小圆筒,圆筒之上刻着一只独脚异兽。这是他得自奇门的夔音笛,能讲人声音凝成一线,算是人工的传音入密了,不过只能发些单调的声音。时若闻内力自然不弱,他要使的,是这小笛子的另一样功能。 京兆府存放卷宗的库房门前,两个腰间别着铜锣的府兵神色专注,警惕万分。这二人也算是京兆府的好手,何况还有一队官兵专门绕着库房巡逻,因此也算是滴水不漏。只是时若闻可不是一般江湖人,他深吸一口气,小心地吹着那夔音笛,只是声音却小的很,初时好似风过卷帘,后来就犹如雪落水中,再后来,人耳已经不可能听得到了。但时若闻却满意地笑了笑,随手扔过一粒石子到那两个官兵身后,石子发出声响,那两个官兵却好似没有听到,依旧神色专注。 感慨一声奇门机巧天下无双,时若闻便找个机会,趁着巡逻的队伍巡到库房后边,从房顶一跃而下,落在守门府兵身后,推开一条缝,侧身钻了进去,又小心地关上。而这些不大不小的声音,那两个府兵毫无察觉,好似聋了一般。若是有个外人看到,定会以为这三人串通一气。 作为长安城里除了皇上以外,最有资格管理长安的机构,京兆府的案牍也是累计如山。巡捕司只管罪犯,却也攒了不少卷宗,京兆府还要管长安大小诸多事宜,当真称得上卷帙浩繁。只是这儿不仔细清扫,虽不算灰尘漫天,却也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时若闻径直走到库房深处,仔细查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这里也是按时间划分摆放,故而时若闻很快找到了建义七年的礼部官员出入花名册。翻到十月,查过几遍,无一反常。 无一反常,就太反常了,皇位这么安静就交接了?时若闻有些不信,又查相关卷宗若干,发觉关于周庭的死,只有一句“建义七年,东城城郊,损鬼头刀一柄,备案。” 时若闻只觉心中愤恨要涌出来一般,他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静,并找到了可能是当时行刑刽子手的几个名字,这些名字是附在一卷京兆府人事花名册后边的,时若闻记下建义七年十月中做过事的几个人,将卷宗归置原位,静默许久,才幽幽地叹一口气,出了库房,随在巡逻队伍后边溜出京兆府。 这一趟比起他做过的许多事情都简单,没有不知何时出现的沙暴,没有烈日和蜃景,但之后的疲惫却分外沉重。时若闻没想到的是,周庭数十年巡捕司任职,此时竟留不下许多东西来。他躺在一处屋顶上,枕着手臂看着夜空,眼神复杂,但却没有沮丧之意。他想:早有预料罢了。 时若闻忽然觉得有些困了,却又听到一个熟悉的醇厚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猛地起身,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高处的檐角上,天空中的乌云忽的让开了一丝月色,照在人影身上,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周大人?”时若闻跳起来,丝毫不理会发出的声响。但那人影却又消失了,随后出现在更远处。时若闻心知那必定是周大人的样子,与记忆中丝毫无二。他起身奋力追赶,却往往在触手可及时消散,从高楼到矮房,踏碎几家砖瓦,点醒无数好梦,但他却只是追着。 终于那身影停在一处屋脊上,亦不再背向时若闻,而是转过来,露出一身天蓝色儒服,眼神温和,面容却在夜色中难以看清。 时若闻激动道:“周大人,真的是你吗?” 那身影摇摇头,说道:“我已经死于二十三年前,你心里是知道的。” 即说已死,却又为何如此清晰?时若闻面露悲戚之色,一言不发。那身影却又再度开口,语气温和:“我是谁又有何重要,周庭已死,你为何还要查下去?周庭当初教你武功,是要你认真活下去,而不是要你苦苦挣扎这许多年。” 时若闻面露愤慨,似乎认定眼前就是周庭,大声道:“我只知知恩图报,周大人教我天道昭彰,善有善报,可凭什么周大人如今,落得这样下场。” 那身影却摇摇头,语气依旧温和,说道:“我有怎样的下场?”他此时竟自认为周庭了。时若闻刚要讲话,一阵风过,那身影却又消散的无影无踪。 时若闻面色悲怆,他知道这是幻觉,早先宋意何嘱咐他,若有记忆中的人和事出现眼前,勿要惊扰,只需以内力稍微刺激掌心,就自然消散。但时若闻却没想到,他会直接见到周庭,而宋意何也没料到时若闻的幻觉如此真实,又或者,时若闻本就想见到这位如同父亲一般的人。他在冰冷的现世中日渐衰弱下去,无人可懂,只有这一点念想支撑了。 时若闻半跪在地上,回忆着过往,他今日“重见”周庭,只觉过往又浮现心头,只是他没有沉湎,而是很快清醒过来——他还有事情要做。 只是唯独心头,却盼望着这这幻象再度出现,出现哪怕片刻。 他纵身飞起,施展轻功去往城北。根据他的情报,在城北的群贤坊,有紫泉宫的弟子,他定要从这里查到些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夜来风雨声 有位诗人曾言“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这诗是讲秋夜怀思之意,只是如今边关尚是安定,倒是南方六诏颇不安稳。故而这次皇上过寿,六诏的人送来的贡品,是极为珍贵的天然冷翡翠,这玉石约莫高七尺,宽十余尺,厚两尺有余,其上天然有一幅仙人执笔图,若是立在宫中,可做一幅价值连城的天然屏风。当然了,时若闻是个粗人,也瞧不出来有哪里像仙人,只觉得是些胡乱泼墨似的玩意,若非要像什么,他只觉得这像个烫手的山芋。 “六诏的人横死长安城?”时若闻瞧着这院子里的这几具尸首,有点为京兆府担心了。 他本是要去城北查紫泉宫的底细,依照他的消息,紫泉宫负责岭北京畿道事宜的舵主,就在长安群贤坊的鱼市里。长安城北的鱼市,可不是卖鱼的地方,是说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即混江湖,又混不成什么样子,和那江河湖泊里的鱼一样,等着有一天被渔夫捞起,然后买个好价钱,有些还指望自己能从蒸炒煮煎里,选个合适的死法。说白了,长安城里那些下九流的杂碎,多是在在此处聚集,毕竟臭味相投,蛇鼠一窝,还真和群贤坊这个名字形成一种莫大的讽刺。 但也只是鱼市罢了,长安城里没有什么黑市白市,最大那条龙在皇城里盘着,寻常的大鱼也不会来这里找不自在,这里也就自然是即脏且乱的景色,只是京兆府离这儿不远,所以也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据穆关陵的说法:“卖鱼的烂摊子,腥臭的很。” 时若闻初次得知紫泉宫的分舵在这里时,倒也没太惊讶,鱼市没有什么鱼龙混杂一说,都是一群下九流里的下九流,紫泉宫呆在这儿,十分符合他们在时若闻心中的形象:蝗虫。 但是当他依着线人密报记载,找到紫泉宫所在的这处不算大的宅子时,就发现蝗虫窝里,多了一件东西,就是这块玉石。 至于为何时若闻一眼认出这是六诏的东西,那就归功于这三具尸首身上穿的衣服了,形似中原衣裳,但细瞧之下,内衬配饰皆非中原风格,银制饰品c白布包头c还文着虎豹,何况那使节特用的文书,时若闻在都护府没少见。只是为何六诏的人会在鱼市? 时若闻第一时间自然怀疑紫泉宫,他在这宅子里前后搜查,不见人影,炉灶里的火星还没全灭,自然不可能久无人住。若说垂涎宝物,这玉石就明晃晃摆在这儿,连时若闻这个粗人都看得出来价值连城,紫泉宫没理由不取。 “那就是说,紫泉宫不止不为夺宝,而且有比这玩意更重要的事情。”时若闻斟酌片刻,决心从这几具尸首上找线索。三具尸首,俱为男性,面相都在三十岁左右,四肢粗壮,有练武迹象;两个死状是眼窍流血,面泛紫色,是紫泉宫的“凝夜散”,另一个面色惊恐,手里还拿着文书,胸口凹陷,是刚猛掌力所致。三人死得时辰差不多,都在一个时辰内。 时若闻仔细推演着:他死在这个位置,前厅的正前方,向后倒下,也就是说,打出这一掌的,是站在这个位置。他走到前厅台阶上站定,低头一看,脚下青石台阶微微碎裂。一击打碎心脉,但衣衫完好,说明是掌力并非金刚劲这类纯粹讲究刚猛的。 “这砖都快成粉末了,是缓缓碎裂,不是猝然震碎。如果是蓄力的话,就是早有预谋。蓄力而击,但不损衣衫,要么是掌力登峰造极,已达阴阳无极,这样的自然不需蓄力;要么,就是紫泉宫十只大蝗虫里边,最擅长使阴柔内劲的‘病中客’杜厌。” 时若闻心中倒是有些久违的刺激,中原比西域安定的多,何况长安,他很久没有这么专心解开谜团了,只可惜不能细细检查尸首,当下只能去追踪杜厌的踪迹。 他最后看一眼这三具尸首,隐约猜到什么:六诏并不是什么富饶之地,此番来是为求助,这三人却都是衣着华丽之辈,手上的宝石戒指也好,腰带上镶嵌的珠玉也罢,哪里有求助的样子,若是三人不死在这儿,只怕这冷翡翠,也要被转手到什么人的藏品中去了。只是这与他无关,时若闻起身跃上屋顶,寻找杜厌可能的去处。 既然是早有预谋,就是说纵使没有万全之策,紫泉宫也一定要尽量避免暴露。群贤坊就在长安城墙守军的眼皮子底下,紫泉宫这宅子不小,人想必也不少,一齐行动的时候,定然不会走些屋顶一类的地方,容易被发现。 想到此处,时若闻扫视周边大小路径。群贤坊多是低矮房屋,甚至还有不多的草棚,期间污秽脏乱,却也不敢直接堆在街上,大多是扔在某个角落里;群贤坊这样大小的角落十余个,也算是给坊间划分了地界。这最大的一片垃圾,是群贤坊与南边的怀德坊相邻处,这里人最多,两个意义上的垃圾都不少。 时若闻径直找向这一片最大的宅子:按着鱼市一贯的作风,这处应当就是这片地界管事的人了。他径直翻墙进去,打昏两个守在房门口的赤膊汉子,悄声推开房门,点亮屋里的烛火。然后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慢慢倒在床上那人的脸上。这一串动作流利的很,显然是常做。 床上那人粗眉窄眼,说不上难看,却也露着一幅狠相,只是此时他梦中突然亮起来了,还发了洪水,面上露出一丝不耐烦。这梦里人舔了舔嘴角的水,迷迷糊糊睁眼一看,一个黑衣人眼神平静,看死人一样看着自己,当即就缩脖子躲到床边儿上,刚要大喊,却听得一声冷冷的“闭嘴。” “哎,这声音有点熟时,时头儿?” 时若闻摘下蒙脸的黑布,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来,语气冰冷:“李得玉,你倒是有本事啊,混到这儿来了。” 那李得玉似乎知道时若闻脾气,虽是自认倒霉,却也晓得:手上没沾人命的,只要听话,时若闻连私刑都不上,此时倒也褪去几分惶恐,跪在床上磕几个头,谄媚地笑着说道:“时头儿您咋来这个鬼地方了。我,我就说嘛,李得水那王八蛋哪找的来这么英武的杀手,刚刚还奇怪,这杀手隔着那块布,我都瞧得出来,那是一表,哦不,十表人才。” 说着说着,不知道从哪摸出块银子,双手举着,讨好似的道:“时头儿,您刚刚落在这儿的银子,我给您捡起来了,您收好。” 时若闻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这李得玉是坊间一个混混头子,平日里欺压良民自然没少做,但也没胆子杀人放火,他在外威风的样子,时若闻不是没见过,只是自从上次查天宝当铺失窃的案子时,结结实实揍了一通,又当着他的面反杀了几个刺客后,姓李的见着自己和见了煞星一样。 李得玉见他不说话,颤颤巍巍又从被子里摸出一粒珍珠,带着哭腔恭敬道:“差点忘了,您,您落在这儿的珠宝,这珠宝和您真是搭,您瞧瞧,这手艺。” 时若闻也不理他,冷笑着道:“你上次见面不是说,要洗心革面么?怎么,越洗越黑?李得玉,别给我逮到你犯事,巡捕司的牢饭和京兆府的可不能比,懂么?” 李得玉听着这话,心中反倒是一松,心想:你个犊子逮到再说呗,等爷爷我发达了,说不定还大人不记小人过,收你做个刷马桶的下人嘞。只是嘴上却恭敬道:“时头儿,您这话说的,我这不也是求条活路嘛,你说最近城里那么多外地人,我也就捞一点点油水,我也是为了生活嘛。但是时头儿,您的教诲我刻在心里,绝对绝对没犯事。” 时若闻哪里信他,也不答话,直直地盯着他,眼神里夹杂三分怀疑和七分不耐烦。 “绝对没犯事就是可能卖的东西,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贵。” “够了。”时若闻淡淡的说道,“我来不是查你的。我问你,今天入夜后,是不是有南蛮打扮的三人,驾着马车来这里。” “时头儿,您真神了嘿。今天晚上那三个王八蛋,那真是阔绰,那身上的珠子石头,瞧着都贵,都说南边蛮子穷,这瞧着可富裕,还有那马车,嚯,一敲那车辙子,绝对的好宝贝。”李得玉听到不是查自个儿的,当即是有一说一,恨不得把脑子挖出来给时若闻看里边的东西。 时若闻点点头,又问道:“他们去哪儿了?” “坊间北边那宅子,就挂着‘大富大贵’牌子的那户。那户是这儿的老人了,据说是什么高手,我看也就是个病秧子。” “哦?怎么个病秧子?” 李得玉竹筒倒豆子,又一连讲了一堆关于坊间的破事,讲那户人家仗着有几个奴仆,也不把鱼市当回事;又讲那户人家足不出户,倒是给足了保护费,分明是怕了,一群窝囊废;接着讲到那户人家那个病秧子最近总往布政坊的方向去,也不知道去干什么。 “布政坊?” “是啊,就皇宫跟前那边,那病秧子拖着个白脸,肺痨似的,说不准是给自己挑棺材去了。” 布政坊是皇宫周边的十二坊之一,取慈惠以布政的意思,只是紫泉宫去那边做什么。时若闻心中稍作打算,看着李得玉那两道粗眉下边一双细眼不安分地转着,心中冷笑一声,说道:“不要觉得自己能赚点什么,李得玉。你也算是个聪明人,我办的都是些什么事,你也见过。你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再开恩教你一样学识:想着富贵险中求的,多半不得好死了。懂不懂?” 李得玉本来是跪着的,这下磕头磕的更厉害了,一边磕头一边说嚷嚷:“时头儿您真是大善人,教我的我一定记着。今天晚上我睡得香甜,梦里还瞧着一位大仙人教我仙法,嗨呀,平平安安,一夜长安,天下太平。” 磕着磕着,抬头一看,眼前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那块自己贿赂时若闻的银块,此时却被生生按出一个指印。 李得玉大喘几口气,收起银块,面色煞白,浑身冷汗,只觉时若闻方才的杀意似乎还在眼前。他轻轻笑了一声,自嘲似的说道:“赚了,没亏。”仰面朝天,一动不动,也不知能不能再做个好梦。 他感觉到的杀意并非虚妄,时若闻确实杀心已起,毕竟死人不会开口,查也很难查到自己,只需模仿杜厌打出一掌就好了,紫泉宫担这些事不少了。若是早些年,他一定这样,只是今天见到周庭幻象后,他做事有些迟疑了。 迟疑的后果就是增加风险。时若闻纵身赶往布政坊的路上,不免为此担忧,只是也没有回去补刀的必要了。他绕过群贤坊游荡的酒鬼,和西市里林立的铺子,一路不歇,快到布政坊时,却大吃一惊。布政坊与醴泉坊本是相邻,只是一个在西市正北,一个在西市东北角上。两坊之间隔着一条宽阔街道。时若闻站在醴泉坊高处,瞧着布政坊那边街道上的人影,心里自然想出一个称呼来。 “大人物?”时若闻小心隐藏身影,在屋脊后仔细看着下边的黑衣刀客们。这一行刀客十余人,俱是黑衣蒙面,执刀戒备,像是在护卫着什么,时若闻眯着眼,仔细打量,以他所见,这些人下盘沉稳,站姿和寻常江湖人士不同,应该是受过训的,江湖上可能会有这样的组织,但在长安他不由得想到龙椅之上。 再看刀客执刀,虽是寻常朴刀,但握刀的姿势却像常握长刀的。时若闻没讲过皇宫,不知道所谓的大内禁卫是何模样,却也知道,大内使的刀长五尺c似长枪。 想到自己正在追查的旧案就牵涉到皇上,时若闻一时有些担心了,若是下边的众人真是大内的禁卫,那要查杜厌行踪,就得另寻他法了。 然而就在时若闻打定主意,换个地方进入目的地时,黑衣众人却似乎收到了什么信号般,一齐涌入布政坊中,霎时间街道之上空无一人,其纪律严明,十之八九是朝廷的人。时若闻虽不知为什么,但明白机不可失,当即绕远远跟着黑衣众人,由隐蔽处进入布政坊。 布政坊占地近百顷,时若闻进去才发现,黑衣的刀客并非坊外才有,他一开始还担心跟的太远会跟丢,谁料越往坊里走人越多,只片刻,黑衣众人的身影便汇聚了不下几十号人,且行动迅速,时若闻远远缀在黑衣众人身后,直到他们尽数涌入一间客栈。若是换个角度看,倒挺像时若闻在追赶这几十号人。 客栈迎着三岔路口,虽是深夜,却也隐约可以看到一楼大堂之中亮着烛火,门前的灯笼想必也是长明灯。瞧着格局不小,生意定然是不差的。时若闻追到此处时,客栈门窗俱开,看样子是方才进入客栈的黑衣人撞开的,他不敢冒进,待到最后一批黑衣人涌入后片刻,确认再无他人后,从房上一跃而下。 时若闻潜到客栈外,“迎客来”的匾额被长明灯笼照的明亮,只是今晚却多是不速之客。本以为这些黑衣人来势汹汹,客栈中必定刀光剑影,但时若闻靠近了,却听见当中即无打斗,也无争吵,仿佛方才进去的诸多持刀之人尽数消失了似的,唯独听有个温厚声音,语气欣喜道:“这么说来,关先生同意了?” 又有一个沙哑声音,略微不耐烦道:“与虎谋皮,关某不敢。只不过方才那一刀你没死,我就听你讲几句话罢了,否则你当我怕了这些面都不敢露的鼠辈么?” 时若闻贴着墙侧耳细听,所谓“鼠辈”,应当就是先前的众多刀客,这些刀客实力俱是不俗,方才赶过来时身法轻功都不弱,此时受辱,竟无一人出声,客栈之中,依旧静寂。时若闻回想起一路之上,竟没有京兆府的官兵巡逻,心中已然确定:这事和上头脱不了干系。 只是传言之中,紫泉宫十大舵主里的杜厌,原先是个药人,替紫泉宫试一味奇药时,内力竟一夜之间大成,幸好紫泉宫也只有这一个成功罢了。但药人乃紫泉宫最下等之弟子,杜厌内力大成时已然是一身伤病,等他成为京畿道分舵舵主时,别人就称他作“病中客”,但客栈里两人气息悠长,谈吐自如,除却那温厚声音似有些不畅,其他都与杜厌的传言不符。 “这当中定然不是紫泉宫的人。紫泉宫没有姓关的高手,杜厌也不可能使唤得动如此多禁卫。那这两人又是何方神圣?” 时若闻正思考时,又听见那个温厚声音道:“关先生多心了,这些人只是在下自保的手段罢了,哪里是关先生的对手。只是关先生,此次交易非同小可,这些条款实在改不得了。” 那沙哑声音笑着道:“高镇,既然改不得,就劳您大驾解释解释,什么叫‘屠龙’,我屠完又怎么从那高墙深宫里出来?我知道江湖上说我是个疯子,可没说我是个傻子!”讲到最后时,已然是杀意勃发,时若闻纵使相距甚远,又有一墙之隔,却浑身毛发耸立,难以自抑地生出一丝恐惧来。 这个时候,时若闻若是还猜不出来屋子里那沙哑声音是谁,那就真是傻子了。姓关,疯子,还有这不合常理的浓郁杀意。时若闻心道:那姓吕的小子原来说的是关漠,也难怪了,一杯酒算什么,关漠杀人助人只是找个理由罢了。 时若闻一时想快点离开,但却被关漠口中的“屠龙”所震惊。长安里的高墙深宫,除了皇城还有哪儿?谋逆?时若闻倒是没有多少忠义之心。反正造反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周大人不就是这个罪名么?但如今皇上年富力强,朝廷虽算不上什么太平盛世,但也不是数百年前被江湖骑在背上的时候,深宫之中,不知多少高手,关漠凭什么能杀皇上? 那个温厚声音一时没有说话,却听见酒杯哐当响了一声,继而平静道:“关先生又说笑了,若非万全之策,我怎会拿青鸾羽这种珍宝做交易,更何况,朝中有人好办事嘛。关先生若是有心,我们单聊?” 时若闻听到此处,暗道不妙。但客栈直面街道,若是就此原路回去,只怕要被发现,那几十号人和关漠能把自己撕成砂砾。他稍一思量,缩着身子急急往客栈后院方向去。前脚刚翻到后院院墙的黑暗角落,后脚就听得有一阵破空声,应当是些黑衣人散去了。这一来一去间,时若闻除了听到几声尖锐哨声,其他竟无一人发出别的声响,仿若机关傀儡,在这漫长黑夜里,真仿若幽灵一般,令人生畏。 暗呼幸好没被发现之余,时若闻不免疑惑:“朝中有人?大内禁卫调动自如,自然是有大人物。莫非真如坊间传言,皇上其实难以把控朝政?”但他并非朝廷官员,巡捕司最初为了不被朝廷完全把控,对这方面纪律颇严,除了总指挥使,其他人知道的并不多,何况时若闻这种流放二十年,毫无根基的。 只是忽的,时若闻发觉脚下动静不对,眯着眼睛细看一眼,几具尸体横七竖八,正躺在眼前地上,方才时若闻只顾着听声响,竟没发现黑暗中还有几个死人。他的眉头忽的皱起:这几具尸体中,只有一具肥胖尸体穿着华贵绸缎,其余皆是粗布衣裳。面色惊恐,不知是那高镇还是关漠所为。 “妄杀手无寸铁之人,真是该死。”时若闻咒骂一声,悄悄起身像要离去。 只是不远处,吱的一声,客栈的后门忽的打开来,溜进一个瘦小身影,似乎是个孩童,弓着身子,蹑手蹑脚,左右张望,只是看他的动作,似乎不太顺畅,像是有伤。 时若闻心里大呼倒霉,直直窜到那孩童背后,一把捂住他的嘴,快步把他抱到方才的隐蔽角落里,小声呵斥道: “吕答应!不想死就别说话!你来做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授业非传道 这鬼鬼祟祟的小子,正是白天在青龙坊的医馆里的那个小家伙。吕答应本来听着这声音熟悉,刚刚要安静下来,就瞧见了那几具黑暗中躺着的尸体,一时间又想要大叫起来,眼神惊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对天生对消亡生命的敬畏。 时若闻也深知一个半大孩子见着尸体会是什么心情,一边死死捂住吕答应的嘴,一边费力安抚他,只是这几具尸首死状实在不好看。吕答应慌乱地指了指尸体,又看向时若闻,又指了指尸体,两行眼泪从眼角留下来。时若闻生怕前堂那个煞星听见,到时候耽误办事,还连累这孩子性命,当即死死捂住吕答应的嘴,抱起他翻出院墙,顺着墙根小跑到一处深巷,停下想了想,觉得还是得要跑出布政坊。 低头看一眼还没缓过神的吕答应,时若闻叹一口气,纵身一跃,借着墙面飞上屋顶,接着足下生风,飞跃至半空,冒险使凌空踏虚的功夫,如同鹰扬一般,飞往远处。只是这功夫本就耗费内力,何况还抱着个累赘。不过吕答应此时倒是不吵不哭,而是死死抱住时若闻的胳膊,稚嫩眼神之中满是惊讶地望着下边的长安城。 从高处看长安城,自然是和平常不同的。吕答应自小在客栈长大,所见到的无非是家长里短c洗碗打杂c残羹冷炙,逢年过节或许有件七成新的衣裳,还能攒起客人给的零碎银子,往附近的西市里买些奇巧的小玩意。在他数十年的生活里,有过最大的喜悦,就是花七个铜板从西域客商哪里,买了一只木制的小骆驼,驼峰是可以拆下来的,只可惜被陈家的胖子踩扁了。 此时见着脚下一闪而过的各式熟悉建筑,吕答应在心里悄悄地归着号:那个最大的有回廊c带池子的,是吴大人的宅子,我去他家送过菜;吴大人家旁边的是陈皮巷;那处是老乞丐分自己半块饼的地方,当时自己的饭钱被扣掉了。旋即又想到:“这位大人的才叫轻功,我白天的最多是乱跑乱跳吧。” 时若闻冒险飞出了布政坊,不敢在长安城守军的床弩下边嘚瑟,当即寻了一处安全地方躲起来。此时吕答应也不慌乱不哭闹了,只是呆呆地回想着刚才的景色。时若闻仔细扫视左右,确认安全后,看着有点出神的吕答应,一时想训斥,却又感觉有些发昏,眼前这个有些瘦弱的小男孩,仿佛变成了二十几年前的自己。 他知道这是幻觉,掌心内力微动,便瞬间清醒过来,只是眼神之中不自觉少了几分严厉。时若闻半蹲在吕答应身前,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去客栈做什么?” 吕答应回过神来,下意识答道:“因为我住哪儿啊。”话音刚落,他马上意识到,客栈死人了,已经不能再住了,眼前又出现肥掌柜那幅死状,脸上的肥肉仿佛堆在地上一样。他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接着补充道:“我本来是要回去拿东西的我不能回去做事了,肥掌柜看到我一天都不在,会扣我的饭钱的,我会饿死的。” 谈及此处,心中不免又涌起恨意,害怕的意思也就轻了不少。 时若闻摸了摸他的头,语气不自觉变得温和,缓缓道:“客栈已经回不去了,有个坏蛋杀了人,你也看到了。他们很残忍,而且不择手段。” “是教我轻功那个客人做的吗?” “不是,是另一些人。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白天掌柜的因为我多给了一杯酒,背后骂他来着。”吕答应低头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掌柜的不是好人。鱼肉百姓,作威作福。”其实他都不知道鱼肉百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教书的张先生用来骂人。 “你觉得,不是好人就该死吗?”时若闻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时若闻语气稍稍温和,吕答应没有那么害怕了,讲话也大胆一些“但是肥掌柜不是好人,还能吃的那么胖。以前陈皮巷里有个老乞丐,自己吃不饱还要分半块饼给我呢。张夫子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肥掌柜没有被人惩罚也就算了。凭什么老乞丐做好事,最后只有我和青子两个人记得他,恶有恶报我没有见到,可是善有善报难道是假的吗?” 是啊,凭什么呢?凭什么世上皆知罚恶,不知尚善呢?时若闻一时难以回答这个半大孩童的问题,他是西域都护府的治安官c关外第一神捕c巡捕司三大知事捕头之一,但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眼前似乎又出现一幅画面,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问他的救命恩人:“周先生,为什么这些人要送这么厚的礼给你?” 一个醇厚声音笑着解释道:“因为我替他们惩治了坏人。若闻,你要记住,惩恶即扬善。” 少年点点头,从此记在心中。 时若闻回过神来,想对眼前这个少年说同样的话,想告诉他惩恶即扬善,但是时若闻并没有讲出来。周先生和他的路真的正确吗?还是说要该有些其他法子? 他背着手,就像当初的周庭一样,轻轻答道:“这个问题,你想不想自己去找答案?你想不想像刚刚那样,再从高处看一次江湖?” 吕答应一时怔住了,他想点头,但又觉得江湖不是自己的去处,他这样的小杂役,难道不应该混到长大,娶个能生养的老婆,然后生下几个儿女,为儿女操劳一生后,埋在东郊的便宜坟地上吗?在天上飞,那是高手才能做得事情吧。 时若闻见他迟疑,笑着道:“你记得那个客人吗?他叫关漠,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 吕答应用力点了点头,带着一丝崇敬对时若闻道:“你也是高手。你刚刚在飞。”时若闻笑着摇摇头,并不回答,而是起身看向远处。 他忽然想到:长安已经变得太多了,他回来三年都没有认清;如今长安不安,乱象只会越来越多,他还要查下去吗?他不免悲观地想:查到最后又改变不了什么,再搭上一条命也就罢了,但有些东西,要替周大人传下去。 时若闻低头看着吕答应,语气温和:“我不是高手,我只是个捕快。不过,如果你是高手,你会怎么办?” “我如果是高手,先吃饱喝足赚大钱,再变成财主,然后把身上的钱都散给穷人。” “你不怕饿死么?” “高手怎么会饿死。” 时若闻笑了笑,心中已经有了打算,笑着道:“你愿不愿意做我徒弟?” 少年也听过江湖种种故事,也曾向往过,此时心头一热,不再迟疑,当即跪倒在地。只是这跪倒磕头的姿势,怎么瞧怎么像求饶的样子。时若闻拿过刀剑,没拿过戒尺,此时倒也不慌乱,正色道:“吕答应,我要你记住三件事。第一件,世上种种苦怨多是咎由自取,我要你遇事不可莽撞,三思而后行;第二件,世上诸多恶事,多是时运所致,但我要你除恶勿尽,不可手软;第三件,我要你立誓,遇上捕快,只可伤,不可杀,你这一辈子,也不能做公门的捕快。” 吕答应听明白第一件,却不明白第二件,又觉得第三件和第二件隐约冲突,但时若闻面色严肃,仿若庙里的神像般庄严,他亦不敢多问,当即严肃道:“徒儿谨遵师命。若有违背,天打” “行了,不必讲什么戏文里的话。”时若闻打断他的话,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明白,也不说些什么你日后自然就懂的屁话,我只问你记住没有。” 这几句话便近乎斥责了,吕答应用尽平生最大力气点了点头,恭敬道:“记住了,大人,哦不,师父。三思后行,除恶务尽,不杀捕快,不做捕快。” 时若闻听得一声师父,百感交集之余,只觉得自己又老了十岁不止,他苦笑着摇摇头,略带歉意道:“我这个师父不称职,刚收徒弟,就要徒弟远走高飞。” 吕答应满脸疑惑,问道:“师父要我做什么事吗?我一定做到。” 时若闻指了指长安城,说道:“我要你明天日出之后,去东市找一个叫苏木合的关外客商,然后把这个给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根骨制的小哨子,交给吕答应,随即继续道:“你和他说,西域的格里安,逐鹰者,以天神之骨为证明,来请他实现他的诺言。” 吕答应听得满头雾水,乖乖的重复道:“西域的格里安,逐鹰者,以天神之骨为证明,请他实现他的诺言。” 时若闻继续道:“你要让他马上送去你凉州城,一刻不能耽搁,一路上不得怠慢,不可轻视。到了凉州城,找一家名为‘赤羽’的铁匠铺子,找一个叫高月的人,记住了吗?” “去凉州城,不可怠慢,不可轻视。赤羽,高月。”吕答应重复几遍,牢牢记住,回道:“记住了。可是这是什么意思啊?” 时若闻并没有回答,他隐约觉得夜色开始褪去了,他还要在日出前回巡捕司:“苏木合欠我一个诺言,其他的你不必多问。现在盘腿坐好,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别说话,也别叫喊,就是下一刻要死了,也不能吐半个字出来,明白么?” 师父语气严肃,徒弟哪里敢多嘴,当即点点头,盘腿坐下,闭目闭嘴。时若闻悠悠地叹一口气,面色悲凉,心中不免嘲笑自己杞人忧天,搞得像自己要死一样。 定下心神,时若闻站在吕答应身后,朗声道:“先师周庭在上,时若闻今日将百尺天玄功传于此人。若闻不传他道c不教他礼c不与他言前尘因果c师门渊源,唯愿他能走出自己的路来。若闻自知有违礼法,天诛地灭,我一人承担。” 说罢,运气于掌,自吕答应天灵盖一掌拍下。吕答应只觉脑袋一热,旋即双目c唇齿c喉舌似要炸裂,又感觉五脏翻江c六腑蹈海,骨肉当中似乎沸腾一般,又仿佛有人在体内横冲直撞,直向四肢而去,待到往指尖脚底转过一圈后,又停在自己肚子里,刚刚安分一阵,就又感觉腹中绞痛,随机听到时若闻沉声道:“用心记下这气机流动的方向。” 吕答应不敢怠慢,一边忍着怪异痛感,一边死死想要记住。无奈他天资算不得好又没受过这么大的折磨,干脆放弃记下这气机流动的路线,只记住身上痛的地方,断断续续也算是把这活儿粗略记了个十之八九。 约莫一刻钟过去,时若闻收手调息,见着吕答应龇牙咧嘴的模样,心中有点好奇:这百尺天玄功重根基内力,初时可能疼痛,但他运功模拟经脉运气的路径数次,之后应当已经经脉有序,会有快感才对,难道他资质差到这种地步? 殊不知,吕答应记不住经脉运气的线路,就去记疼痛难忍的地方,心中越疼记得越牢,记得越牢自然就越疼,也亏得他吃过苦c挨过打,想出这种没办法的办法,总算记下这武功路数。感到时若闻停下手之后,吕答应终于张嘴想要大叫,却只是长出了一口浊气,身上的疼痛消失的无影无踪,也没有半点想象中的血肉模糊的样子,反倒是力气大了点,看东西也更清楚了。 时若闻再看天际,远处已隐约有亮光,当下不敢耽误,急急嘱咐道:“这武功尚有口诀,但为师有要事在身,需得马上离开,暂时不能教你,你只需记住‘危楼高百尺’这一句便好。你日出后马上去西市,按我说的去做,但今天的事情,在到达凉州赤羽阁,见到高月之前,不许对任何人提起,见到高月后,一切自然明白,她会教你下一步的事情。”说完转身便要离去。 吕答应见着这个便宜师父,其实才数个时辰罢了,但他又是逃窜c又是治伤c又见着客栈死尸,小小年纪不免感到迷惘,江湖之大,却唯独是时若闻放他生路c救他性命c教他武功,给他一条道路,此时早已将时若闻当做父亲一般,只是他比同龄人要成熟不少,见他离去亦不哭闹,只是忽的拉住时若闻的手,小声问道:“师父,你昨天说要给我起个新名字,能不能现在就起啊。” 时若闻握着这有些糙茧的小手,心头一暖,一时不知道带他走上江湖是对是错——周大人当年,会不会也迟疑过?他看着这个长相平凡,唯独一双明亮眸子的少年,没看到自己的影子,只看到一个乖巧的孩子。 他想了想,温和地说道:“师父也是个粗人,实在想不出来什么好名字。吕答应这个名字虽难听,却是你本名,我去一个答字,改‘应’为‘隐’愿你遇事多加隐然,平平安安,你说好不好?” “吕答应,吕隐。”吕答应叹了一口气,故作无奈道:“师父你起名字的本事真差。”实则心中也是欣喜,只是比不过离别之情,此时胡乱调侃几句,也稍稍冲散了这莫名其妙的感伤氛围。 时若闻哈哈大笑,将心中担忧扫尽,不再陷入所谓离别感伤中,虽有千言万语和这个徒弟讲,却也只嘱咐一句万事小心,便匆匆离去了。 吕隐小声念了几句自己的新名字,抬头看了一眼时若闻离去的方向,小小少年前路漫漫。他握紧骨哨,往西市的方向去。 此时,东方已然泛白,而时若闻一身夜行衣,若是就这样回巡捕司,只怕要惹麻烦。他趁着夜色还没有散去,从坊间一户人家顺了一身衣裳,留下一块碎银,穿在身上倒是挺合身,比巡捕司的官服舒服的多。 待到他赶回巡捕司的时候,东边已经有朝阳的霞光了。长安城在这一刻展现出与夜里不同的景色来,显得生机无限。这一道朝阳仿若一声信号,熟睡的百姓开始新的一天,推窗声,叫卖声,嬉笑声,街上的人影被朝阳照的金黄。时若闻一边担心着吕隐,一边佯装无事走进巡捕司的大门,还和执勤的捕快打个招呼。 那捕快问:“时捕头,您什么时候出去的?” 时若闻就平静地答道:“不多会,出去走走。” 只是一进到里边,时若闻就马上沿着稍微隐蔽些的路,回了房中,换过巡捕司的圆领黑袍,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反复想起之前的事情,觉得自己太过着急,还不知道吕隐这个孩子究竟品性如何,万一只是瞧着善良,实则懦弱呢?时若闻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后悔没有多读些书,如今连徒弟都不会教。 他长吁一声,直直倒在床上,一时间竟有些伤感起来。这伤感并未持续多久,穆关陵招牌的锣鼓声就在耳边响起。 虽然不懂穆关陵为何执着于用锣鼓宣告众人集合,但时若闻还是很快调整好状态,配好兵器,去了伏熊楼前。只是到了那处,除却难得穿着正装的穆关陵外,还多了一个生面孔。今日穆关陵身着龙睛鱼紫色的指挥使官服,窄袖正冠,负手而立,面色难得严肃起来,只是身边的锣鼓不伦不类。 穆关陵本就身材高大,隐约有鹤发童颜之相,虽年岁老,但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一时间竟盖过脸上的皱纹,此时的穆关陵,才有了几分时若闻当初在西域时见到的威严。然而这样一个老者,也没能掩盖身边那位宫中内侍的阴冷气质。 时若闻听着锣鼓,便急急赶来,并没有半点耽误,其余人等来的就要慢一些了。穆关陵远远见着时若闻,笑着对身边的宦官讲了几句,时若闻虽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但看两人动作,似乎是旧识。然而时若闻走进了才发觉,这宦官虽微微弓着身子,但并没有老态,约莫着三四十岁,面白无须,瞧着颇为和善,只眼角几道皱纹透露一点年龄。 时若闻一走近还未行礼,穆关陵就先笑着道:“韩公公,我说的不错吧,黄真虽然恪守规矩,但也重仪容,万万不会是第一个来的。我远远瞧着,就觉得像是若闻。” 那韩公公笑着点点头,先对穆关陵道:“我哪有你了解他们。”继而又转向时若闻,语气温和道:“不过我倒是认识时捕头,只是当初时捕头还是少年英杰,一晃二十三年了,我们却都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神捕 二十三年,这是时若闻记了很多年的日子,如今被那座皇城里的人再提出来,不免感到一阵担忧,但也仅仅是担忧罢了,这样的场面实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或许连时若闻自己都没发现的是:他甚至为有人记得二十三年前的事情,而感到一丝欣喜。 但他还是表现出了适当的惶恐,表现的像是一个被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拖累太久,如今已经不愿提起的人,一个被西域风沙折磨c如今只愿安稳度日的人,一个稍微念些旧情但是承蒙皇恩感激不尽的人。 时若闻微微躬下身子,缓缓说道:“还请韩公公见谅,几十年前的事情,好多都忘了。” “忘了好,忘了好。”韩公公笑呵呵地道:“咱家也是忘性不小的,你看看,皇上还有道圣旨给你呢,差点忘了,哎呦,时捕头见谅。” 时若闻当即露出恭敬的神色,刚要半跪在地接旨,穆关陵却制止道:“先别急,人齐了再说,哪有这么草率的。” 什么事这么大阵仗?时若闻虽疑惑,却也听着那韩公公笑着回道:“说的也是,是咱家疏忽了。神捕之名,还是要隆重一些,时捕头见谅则个。” 时若闻听到这话,脸上的惊讶和惶恐不可谓不真,穆关陵微笑着道:“你莫要惊讶,神捕而已,你又不是当不得,巡捕司没人破的案子比你多。” 所谓神捕,虽只是巡捕司的虚衔,但也等同从二品大员,总指挥使若是空缺或失职,神捕更是能暂其位,皇上御笔亲批,含金量可不小。时若闻自认破案无数,担这个名头还勉强可以,但是自己是二十三年前的旧人,周庭全家伏诛时,自己本也该同下黄泉,却以“皇恩浩荡,概不牵连”的名头,放逐西域。 好一个概不牵连,周庭家中除却一家老小,还有自己这个亲卫,哪里还有什么家仆可供牵连。 时若闻吃不透宫中那人的想法,自他回到长安,就在等着质询或试探的那一天,所以他三年以来未有出格之举,一切都是按照一个“有幸离开西域,哪敢奢求其他”的样子来做。难道是演的太逼真?他微微惶恐道:“若闻只是做分内之事,况且武功低微c资质鲁钝,哪里配得上神捕之位。”只是话语间,脸上又多了一分向往。 韩公公见他这幅复杂神色,不由得露出一丝满意神色,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也总算瞧着不那么虚伪,他笑着道:“时捕头这才是说笑了。皇上听得西域的信使说你的事迹,可高兴坏了,咱家听着也佩服,尤其是那捉拿大盗林非我,皇上更是欣喜万分呢。” 是啊,林非我,他也是周大人救助过的人,刺杀山南东道刺史未遂,逃亡西域,被时若闻亲手诛杀。他自愿死在时若闻手下,来帮时若闻洗涮嫌疑,重回长安。而在外人眼里,时若闻杀旧友c护朝廷,何等忠心耿耿。 时若闻心中如遭雷击,却忍住心中悲恸,面露十二分不屑,摇了摇头,说道:“林贼刺杀朝廷大员,死不足惜。” “是啊,咱家听说,那厮死前嘴还不放干净,辱了时捕头,皇上特令我将他挫骨扬灰,留了一小块,给时捕头出气呢。”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小块白骨,要交到时若闻手里。 穆关陵眉头皱起,语气之中有些不耐烦:“韩公公,这等晦物,别拿到我巡捕司来。”他见着姓韩的一而再的试探,有些不满。 但时若闻的悲哀和怨恨都不能露出来,他要做忠心耿耿的神捕。 他笑着道:“穆大人此言差矣,我巡捕司乃是天下律法最为森严之处,正气浩然,处置这等叛贼正是合适。”说罢,接过那白骨死死握住,手中内劲涌出,将这反贼挫骨扬灰。 韩公公此时的笑容才算是发自内心,他鼓了鼓掌,嘴角快要咧到耳朵边上了,配着阴冷而苍白的面容,像极了一条吐信的白蛇。时若闻心中怨恨难以自抑,只觉得眼前事物变幻,不再是巡捕司庄严的伏熊楼前,而是无间地狱,烈火漫天,眼前也不是什么指挥使c什么宫中内侍,而是那冷面判官,索魂恶鬼。 时若闻掌心处传来一阵刺痛,幻觉消散,一切如常。韩公公正要再说些什么,面色却突然变得恭敬,朝时若闻身后深深鞠了一躬,行礼道:“奴才韩重阳,见过长公主殿下。” 时若闻知道,是梁元月来了,他十分“懂事”地站到穆关陵旁边,不打扰这二人叙旧。穆关陵小声对他说道:“你莫要放在心上,姓韩的就这尿性。”时若闻点点头,笑而不语,似乎对这些很是满足,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那来人受了韩重阳这大礼,却也没什么异样,眉宇间倒是有一丝厌恶,淡淡道:“韩公公不必如此,我如今姓梁不姓吴,也不是什么长公主,我是巡捕司知事捕头梁元月。” 梁元月话虽如此,但身上却有些肃穆官服掩盖不了的东西,她如今二十过半,自幼习武,此时正是体态曼妙之际,却衣着巡捕司制式圆领黑袍,非但没有一丝娇媚,反而更显英武之气,若是不看她姣好面容,或是单瞧那两道一字眉,任谁都要夸一声巾帼不让须眉。 只可惜这位前长公主殿下,与她那倾国倾城的母亲一般,容颜称得上极美,配着英武气质,倒有些雌雄莫辨的感觉了。 穆关陵对这巾帼女子十分欣赏,笑着道:“梁捕头莫要生气,你们两个也算熟识。不过说来奇怪,黄真今个来的有些晚。” 梁元月面色不改,向穆关陵稍一行礼,又和时若闻打个招呼,才转身去,对依旧鞠着躬的韩重阳道:“你也不必行礼了,起来吧,韩公公。”继而又对穆关陵道:“穆大人,我方才路过黄捕头那边,他正整肃仪容,应当是快要来了。” 韩重阳起身道声谢,站在穆关陵身边不再言语,梁元月亦不再多说什么,快步走到时若闻身边站定,她虽久离皇城之中,但专司谍报的碧落楼却是她一手掌控,神捕这事她倒是有所耳闻,微微笑着恭贺一句,却发觉时若闻有些心不在焉。 不多会,巡捕司剩下的那位知事捕头黄真,就带着一群步伐整齐的捕快们,出现在不远处,穆关陵颇为无奈地对韩重阳道:“得,我知道为什么这么迟了,准是见着一众捕快涣散的样子,又整肃纪律去了。” 黄真此人,乃是巡捕司最重纪律之人,此时亦是仪容端正,衣着整洁,连蓄着的胡子都整整齐齐地在下巴上列好队,他比时若闻还要大上几岁,虽是容貌平平,但其自有肃穆之气,这一点不得不服,在它面前,连穆关陵都要守着些规矩,不能太过放肆。 黄真远远见着楼前四人,亦没有什么紧张之感,快步走至楼前,依着礼节向四人打了招呼,又向穆关陵朗声道:“启禀指挥使大人,巡捕司,九律,三百六十二人,除碧落楼不入常律,天工c濒湖二楼不司常礼,余下尽数来此。” 在他身后,巡捕司三百二十六人,皆身着黑袍,整齐划一。魏远书与韦肃以在其中,只是瞧着魏远书那副丧气的样子,就知道没少挨黄真的训;韦肃难得见着一次召集巡捕司全员,此时脸上也有几分激动神色。 这二人中魏远书属司律捕快,绣雷纹,通常是主事捕头的副手,需得通晓律法及诸多其他,半文半武;而韦肃属执律捕快,绣火纹,若有要案,需得冲在前头。除二人外,还有绣 此时朝阳已起,将诸多面孔照的清楚,一时间也有几分庄重,只是时若闻隐约觉得巡捕司中缺了很多面孔,稍一想,是有些领皇命去了缉律司中。以往也只觉得少了几个熟悉面孔,其他并没有什么,但如今人一齐,时若闻就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了,虽在黄真的严词之下,众人也算没丢了面子,但有些精气神,却与过往大不相同。 穆关陵却也没什么严肃的意思,小声和时若闻耳语道:“你瞧瞧远书那样子,吃了苍蝇一样。”旋即上前一两步,朱紫官服一抖,显得分外庄严,瞧着要长篇大论一顿,却只留下一句“请韩公公宣读圣上旨意吧。”旋即向后转身,拱手作个请的姿势。 韩重阳倒是不意外,依旧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玉轴黄绢的圣旨来,用那副太监独有的公鸭嗓,颇为客气地说道:“穆大人快人快语,那就请诸位接旨吧。” 下边众捕快皆面露庄严神色,又夹杂好奇疑惑等诸多表情,半跪在地。时若闻c梁元月c黄真三人亦快步走至穆关陵身后,四人一齐半跪在地,口诵万岁。 韩重阳虽是个太监,但读起圣旨来却是抑扬顿挫,颇有味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巡捕司承天命而惠万民,立半载而鼎百世,凡百州县皆受其恩,又有巡捕司知事捕头时若闻,勤勉诚恳,赏善罚恶,领皇命而赴西域二十春秋,都护府方圆千里无一不感其恩。时若闻知律守刑,武艺卓绝,破重案三十有五,大案七十有六,其余无可计数,我朝未有过之英杰。今朕依先祖律,赐其神捕之衔,以彰其功,钦此。” 听得这种旨意,众人的脸色大多为羡慕亦或庆祝,时若闻回来三年,谨慎自律,在诸多捕快心中亦是传奇一般的人物,故而观感也不错,好些捕快私下赌这个空缺已经五年的神捕之位,到底是黄真还是时若闻——时若闻的盘口要大一些。 只是黄真面色一时有些惊讶,却没有半丝不满,倒是时若闻,面容之上掠过一丝狰狞,只是大家都低着头,其实仍旧一片万岁。 总的来讲,大家都觉得时若闻担得起这个神捕,无他,只因二十年的岁月间时若闻未曾向长安巡捕司求过一次援或是有过哪怕一点的不愿意,在众人眼里,时若闻是自愿远赴那处恶土,维护一方治安的大人物,何况这个大人物还不像黄捕头那样严苛。 可是时若闻自己却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他究竟做了什么才配得上这个名头,这个名头在他初入巡捕司时也曾向往过,就像如今的韦肃一样,但他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在西域活下的必须罢了。他追捕悍匪,是为了不给长安城借口;他连破大案,是为了攒够筹码回长安,他真的想做个好捕快吗? 上一个他觉得配得上神捕名头的,是个叫周庭的指挥使。 时若闻露出难以自抑的笑容与激动,抬头对韩重阳恭敬道:“时若闻接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面众人亦口诵万岁,替时若闻分担这份沉甸甸的喜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紫禁 在顶上神捕这个名头后,时若闻被授予重任:在长安万寿节时负责皇城周边的巡防事宜。说是重任,其实羡煞旁人。众所周知长安中间那座皇城,在太祖武贞九年时,就已经成了江湖上的禁地。所谓紫禁一词,前者自然是指紫薇垣,也就是帝星,但后边那个‘禁’字,禁的不仅是水火,更是江湖。 所以被分到西城门的魏远书不免长吁短叹:“何其不幸,要去安定门,那边万寿节的时候,可都是西边来的客商,味儿重的很。” 时若闻笑着道:“要不你和韦肃替替,他刚来就要去西市,怕是经验不足。” “得了吧,市坊里更麻烦,刚下命令他就得走了,不去不去。”魏远书一边把腰牌系好,一边走出巡捕司大门。时若闻倒是无须什么腰牌,他是知事捕头,自然有些权限。 二人此去,要往京兆府点卯,往后五天,皆是如此。历年的万寿节都是前三天准备,今年日子特殊,是五十知天命的时候,自然隆重些,巡防也加强。若非时若闻昨晚听到所谓“屠龙”一事,只怕也要觉得长安城固若金汤了。 只是这些却不能和旁人说,时若闻一时有些担心,若是皇城有难,巡捕司众人只怕都难辞其咎,自己这个神捕只怕更短命。 “神捕?”时若闻不免想到,这个时候颁下这种名头,还是巡守宫城的职务,不免让人想到“替罪羊”一说。只是时若闻颇为好奇的是,既然自己大小也算是个名捕,那这些乱臣贼子是打算如何绕过自己,将关漠送进去,依关漠的性子,只怕不会做些什么易容伪装的事情。 时若闻摇摇头,把这些念头暂且压下,又想到:“若是谋逆,不会只在宫城,只怕一百零八坊,多半有接应之类。”想到此处,对魏远书说道:“小魏,安定门有多少巡捕司的人?” “我想想,司里人手不多,连带我约莫有四个。你问这个做什么?” 时若闻语气不变,似是随意道:“没什么,总觉得最近有些不太平。” “你又乱想。”魏远书随口回一句,“京兆府到了。” 两人都是京兆府常客,时若闻夜里还来这里打过秋风,此时熟门熟路,各自去领各自的兵马。巡捕司中众捕快或为十五州大选选拔所得,或为江湖名门推举,其武艺智谋自是常人之上,故而万寿节时,常由巡捕司领府兵禁卫巡防,也算物尽其用。 时若闻统率皇城巡防,来这儿倒也不是为了领什么虎符,而是要由此处查验身份,卸下一应武器,再随韩重阳入宫去。 进了京兆府,迎面的紧张气息简直和夏日的风一样熏人。京兆府的门卫已经暂时编入城防军,此时京兆府门户大开,只是当中的人不知多了几倍,若是有人想浑水摸鱼,那这水里的巨蟒水鬼,可就不好对付了。时若闻进了京兆府,便只见到文武官吏人来人往,有的官吏背后的衣服已经被打湿了,还是捧着卷宗来来往往。 只是时若闻没觉得这些人辛苦可怜,他恍惚间记得周大人说过“好多年都是这样,也不改改。”这熟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仿若近在咫尺。 “周大人?”时若闻在往来人潮中,瞥见一身朝服的的周庭,对襟袖衫c围裳玉佩,头带冠冕,这幅样子的周庭也依旧没有被掩盖住身上的温和气息。 “你知道这不是我,只是幻觉罢了。” 时若闻握住掌心,却始终没有驱散这道幻象。 “我这幅样子你只见过几次,记得倒也清楚。”周庭,或说周庭的幻象笑着说道,“何苦呢?” 时若闻一言不发,只是站着。身旁经过他的官吏低着头匆忙地走过,空气中弥漫着汗水c熏香c夏日的热风以及砖瓦木石的味道。 “时捕头?”一个认得时若闻的矮小官吏捧着一摞衣服,正要出门去,却看见他呆站着,以为他是一时迷路了,上前问道:“您来这儿,可是为了万寿节的巡防?” 幻觉消散,时若闻清醒过来,微微弯着腰,回道:“李主簿也在啊。我确是为巡防而来,今年要去内城,所以来找一位韩公公。只是去年来过,今年就找不着路了。” “嗨,什么主簿,你瞧瞧,后役房的事情都要我这个五十多岁的人来做。”李主簿低头对着手上的衣服叹气道,“还是时捕头的活儿好,内城安稳,又凉快,这天太热了。韩公公在后边,您绕过这条路,往府尹大人那边去就是了。” 时若闻抱拳谢道:“多谢李主簿了。只是为何如此忙碌,往年不至于这样。” 李主簿左右瞧一眼,探头低声道:“时捕头你不是外人,我和你说,昨晚上后边进贼了,要做的事情就不少了。得了,我先走了。” 时若闻目送他离去,快步走向内堂。京兆府不是个小地方,这处府衙是长安乃至全国最大的衙门,统揽长安治安,除却巡捕司要负责的缉盗之类的事宜,其他的都是京兆府府尹的任务。时若闻进到后堂,见着府尹陈耐轩时,他还在审阅一卷文书,而韩重阳坐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喝着茶,见着时若闻进来,笑着招呼道:“时大神捕来的有些迟了,莫不是去庆祝了?” 韩重阳总是在笑,小魏也总是在笑,但韩重阳的笑映照了那座深宫的一切特性:阴冷,灰暗,深邃。时若闻回忆起巡捕司里的那搓骨灰,忍住心头冲动,正色道:“韩公公说笑了,公务重要。” “说的不错,”陈耐轩放下手中文书,抬头道,“公务要紧。韩公公还请带着时捕头快去吧。”他语气冷淡,并不给韩重阳什么好脸色,似乎对他颇为不屑。 韩重阳倒是不以为意,这种神色见得多了,他依旧笑眯眯地说道:“那陈大人,咱家带着时神捕,就先告辞了。”说罢,毕恭毕敬地拱手鞠躬,缓缓退走。 陈耐轩相貌清瘦,官威十足,下颌处留着三络短须,面色威严,算是时若闻见到最威风的官了。照例来讲,时若闻如今是从二品的大官,怎么说也受得起陈耐轩一个尊称,只可惜神捕这个名头,也是因人而异,时若闻这样一个没根基没家世,唯一的背景就是反贼周庭的神捕,陈大人也真不必多礼。 时若闻心中冷笑一声,想到可能发生的乱象,一时觉得陈耐轩这幅样子有些可笑。他面无表情地跟在韩重阳身后,一路出了京兆府,坐上马车,韩重阳在狭窄车厢内一路与他搭话,个中言语试探,实在不比一场搏杀来的轻松,忽而问起周庭,忽而问起西域,忽而问起师承,忽而问起长安如何如何,若是说没有龙椅上那人点头,打死时若闻都不信一个内侍敢问这么多。 “时大人真不愧神捕之名,一番交谈,咱家大有所获啊。”韩重阳听完所谓故事,话风一转,问道,“不知道时大人你进过这内城没有啊?” 时若闻在这颠簸马车里,心中实则一直在想能不能无声无息宰了这太监,此时不动声色道:“若闻福运浅薄,不像公公,进出自如。” 进出自如? 韩重阳脸色一僵,瞧着时若闻诚恳神色,一时怀疑自己推到的讥讽意味是多心了,又继续笑着道:“能侍奉皇上,确实是咱家的福气。等会进了宫城,咱家就带时捕头转转去。” 时若闻心思微动,突然惊讶地指了指脚底,然后俯下身子似乎捡起什么东西,直起身子来,举着手上的物件道:“哎呀,韩公公,您这坠子得收好了,怎么掉地上了呢?”说着,还仔细吹了吹玉坠上边并不存在的灰,笑容满面地递给韩重阳。 “哎呦,时大人多心了,时大人多心了,是咱家疏忽了,时大人不愧是神捕啊,明察秋毫,明察秋毫。”韩重阳十分熟练地接过扳指,揣到袖子里,“你瞧瞧我这个记性,时大人,咱俩刚刚讲到哪儿了?” 时若闻忍着韩重阳的公鸭嗓,恭敬着笑问道:“韩公公刚刚讲到,皇上平日里喜欢什么物件了。” 韩重阳闻言,作出一幅沉思的样子,还伸手摸了摸下巴,手指捻了捻不存在的胡子,想的颇为辛苦。时若闻于是又适时地指了指韩重阳身旁,说道:“韩公公,你那袖子里有东西掉了。” 韩重阳拾起那莫名出现的扳指,揣到腰间,自责道:“瞧我这记性,袖子改补补了。也怪这车厢摇摇晃晃的,怪恼人。”说着收起玉扳指,十分真诚道:“还是时大人您眼神好。我跟您说啊,圣上啊,就喜欢您这种人,其他的啊,那些什么玉石书画,奇珍异宝,圣上也只是随便瞧瞧,唉,倒是上次,宋州有人贡了一种新纸上来,皇上倒是挺高兴的。”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称赞一通,又旁敲侧击问了些其他,却发觉这韩重阳口中的皇上,是个喜好新奇玩意的主子,对于新奇一些的机巧一类颇为喜好,像是什么农桑用的缫丝的机器c中州那边新造的便宜纸张c奇门的小玩意些五金机巧,听上去就像个奇门的忠实学徒。时若闻心想:“莫非是要以奇门抑制武道?又或者只是个贪图新奇的帝王?” 一路倒也不是很颠簸,宫里的马车还是很舒服的,时若闻没有多问什么,就已经到了朱雀门。长安城中轴的朱雀大道就是由这里开始。这条宽阔街道是长安城中除了那座皇城以外,最标志的建筑,在这条纵贯长安的道路上,一切秩序井然。 进入内城前,按律是要卸下兵刃的,但时若闻将负责这几天的巡防,故而无需如此。当时若闻站在朱雀门下,看着城门缓缓打开时,若说心中没有激动是绝不可能的。在江湖与朝廷不算漫长的斗争历史中,这座内城曾经没有任何威慑力,太祖武贞初年,甚至有反贼闯入皇城,意图谋逆。在那一年后,长安城开始迎来所谓“除旧迎新”,一百零八坊被重新规制,皇城从外墙到金銮殿,统统重修。 一大批工匠与劳役参与其中,而在这座皇城深宫内的建设中,甚至有江湖武夫乃至高手参与其中。在武贞六年时,长安成为天下最宏伟c最巍峨的城市,而从皇城之中,有“紫禁”二字,经由天下各驿道发往江湖,名为礼节实为挑衅,时南北皆无战事,这紫禁的禁,是禁江湖。 武贞六年至武贞九年,三年里,巡捕司与长安城迎接了江湖不下百余次的挑战,从除夕之夜到上元佳节,从惊蛰到霜降,没有规律没有预告,巡捕司在那一年完成了对江湖的威慑,长安内城也收获了百余名江湖高手的头颅。自此,这处宫城是为江湖禁地。 时若闻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这些念头,是江湖共识,但他几个时辰前听到的所谓“屠龙”大计,让他对这里产生了更大的兴趣:莫非在五十余年后,长安终于有了所谓破绽? 越过那条不算宅的护城河,城上守军确认罢二人身份,只听嘎吱一声,高大城门缓缓打开,露出其后一片开阔地带,以及其后的又一座城楼。抬望眼,还能隐约见到城墙和箭楼之中,床弩箭头的寒光。 “时捕头,且随我来吧。”在宫墙之前,韩重阳亦肃穆仪容,阴柔面孔上露出一丝庄严神色。时若闻不自觉按了按腰间的刀鞘,惹来巡守禁军注目。 韩重阳见状,正色道:“奉皇上旨意,这位时神捕时若闻大人,就是这七日你们的巡守长官,与林将军一齐,负责宫内守卫一职。” 两侧禁军持矛而立,皆是魁梧壮硕之辈,且动静之间似有虎扑之势,必定是练过合击阵法。此时听到韩重阳的话,收回警惕目光,甲胄微动,持矛行礼,又立即恢复防卫状态。时若闻眼神一凛,知道光这外边的闸楼,只怕也难以硬闯。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那片开阔地,听着身后大门缓缓闭合,时若闻一时竟生出恐惧与敬畏之感。观四周,高墙少说十丈,其上雉堞交错之间,放置的不是普通弓箭,而是军用的床弩,百米之内,一箭之威,不比时若闻一掌来的弱,而时若闻眯了眯眼,细看城楼守军,手中皆是模样奇怪的短弩,而非寻常长弓,只是远远看不清楚是何样式。 不过,比起这些种种的装备或是守卫,最引人注目的,是城楼之上挂着的一百三十七个骷髅——昔日武贞年间闯城的江湖豪杰们,留下头颅挂着这儿风吹日晒。据说本来有更多的,可惜,有的不结实,碎了c散了,渗进时若闻脚下的土地里,仿佛时隔几十年,还有血涌而出的声音。 时若闻微微叹了一口气,收起一切小心思与小动作,跟在韩重阳身后,进了第二道城门。 第二道城门后,就没再有什么城楼城墙了,而是一条宽广大道,两侧高墙皆是红砖绿瓦,不远处一道丈余高的宫门。穿过宫门,就到了真正的皇宫之中。所谓九重宫墙,原来也只是江湖中的风言风语。 过了那宫门,瞧着的颜色就不那么单调了。依旧是一条大道,只是左边墙上画着的,是一幅仙人朝贺图,其间百余仙人,冠冕衣带c仪容姿势,均栩栩如生;而右边,则是一幅九州江山图,取材新颖,是立足秦岭向南北相望,北至朝鲜诸国c南至六诏c东临四海,西至边塞。时若闻虽是粗人,但瞧着这画,亦是不免感叹,这两幅画都不是依靠色彩艳丽,而是以其壮阔手笔,配以寥寥几种颜料,故而既不夺宫墙庄严之色,又让这高墙深宫生出几丝壮阔。 韩重阳听到时若闻微微惊讶的声音,转过来小声笑着介绍道:“这两幅画,是开元先生的墨宝。开元先生画道武道皆是天下无双,这两幅一幅是他早年为先皇作的,另一幅是十年前留下的,好在维护得当,总算对得起他老人家一番苦心。” 时若闻微微欠身,以示敬意,只是恍惚间又记起来,周大人对开元先生的画很是推崇来着,他心想:“周大人应当,常来这里驻足吧。” 又是一片静寂中,时若闻听到一声悠悠的叹息。 “你为何事事都要记着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紫禁·中 这声音又是幻象,韩重阳自然是听不到的,而且他在前边慢慢地带着路,也不知道后边的时若闻一瞬间有些出神。 “你为何事事都要记着呢?”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而时若闻身边,出现了一道身穿朝服c手持芴板的身影,这身影也跟在韩重阳身后,亦步亦趋。 时若闻失神只是刹那,他知道这是幻象,所以也没有惊恐,只是有一丝悲戚,他心想:“周大人过往,也是由这个阉人领路吗?” 那幻象的面容怎么也看不清楚,只是身上温和的气息很是熟悉。 “我只是你心中所想,是不是由韩重阳领路,我又怎么知道呢?” 时若闻心头有百般言语想说,但眼前这个只是幻象而已,他怎么说呢?实则他不必说,幻象由心生,自然听得到他的心里话。 “林非我?唉,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时若闻心中悲戚无以言说,一时想拔刀,那身影又道:“你又何苦呢?我本就是世上一孤魂,却还有人因我赴死,林非我也好,你也好。你知道,我是不愿你们这样做的。于理不合,于礼亦不合。” 周大人永远在讲些礼法道理,可是时若闻心想:“杀你的人,又哪里合理,哪里合礼?” “不,若闻。”那身影逐渐消散,唯独声音清晰,“你其实心里在想,周大人是否真的呈上过花影露?金自笑是谁的人?皇上是否与之有关?靖王为何伏诛?紫泉宫有何牵连?” “你不是林非我,林非我只是要复仇,你要寻找真相。” 持芴身影消散在风中。 韩重阳适时转过身来,笑着对神色平静的时若闻道:“前边可能有点绕,请时捕头跟紧咱家,莫要迷了路。” 说罢,继续带着时若闻在这宫里走。时若闻虽分心于幻象,但五感仍旧敏锐,韩重阳带着自己在高墙之间走了有一段路,却总有些弯弯绕绕,有些迷失方向之感,这种感觉对时若闻并不陌生,他在大漠里追击罪犯时,也曾被黄沙缭绕迷惑。 “一进宫墙之后,隐约是座迷宫?”时若闻一时猜不透,但隐约感觉脚下的路并非坦途,总有些地方不平整,他看着眼前的韩重阳,一时摸不透这里,习惯性地抬头看看有没有高些的地方可以供瞭望,发觉头顶天空被森严宫墙划分地整齐。 也难怪韩重阳这种肤色,若是这诡异道路之后仍然满是高墙下的阴影,那这苍白脸色只怕宫里人人都有了。 时若闻缓缓跟在韩重阳身后,心里大概记着时间,约莫一至两刻钟后,韩重阳拐个弯,带着时若闻出了这令人压抑的宽阔通道,面前豁然开朗,是一处绿荫森森的花园模样,这话可能有些怪,但确实是如此——花园模样,但没有太多鲜花,倒是有不少树木,这些树木在高墙内可能是为数不多的绿色,和韩重阳的白脸很是不搭。 韩重阳不知为何,停下脚步转过来,面露歉意,说道:“时捕头,对不住了。” 时若闻本就觉得这地方是个埋伏偷袭的好地方,此时韩重阳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时若闻心头顿时警钟大作,微微躬着身子,按下心中杀意,掌心转向刀柄方向,轻声问道:“韩公公何出此言?” 韩重阳笑着道:“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皇上的意思。” 斩草除根也未免太晚了吧。时若闻心中疑惑,散开五感,发觉身周不只高墙,还有数道阴冷气息,却没有什么敌意。 “皇上要见你一面,所以要咱家带你来这儿。先前那条路不是往宫里走的,是往这边的别苑,去真正皇城的路,不是这条。您走了不少冤枉路。”韩重阳略带歉意道。 时若闻一时觉得有些可惜,若是真的要埋伏他,他也能死前换韩重阳一条命。 “既然是皇上的旨意,”时若闻微微欠身道,“那在下要多谢公公费心才是。” “莫要如此,咱家的本分罢了。”韩重阳把手中的拂尘往身后一指,恭敬道:“皇上就在里边,您请,我在这里候着。” 拂尘所指向的这一片小树林,在初时绿意带来的感官刺激过后,却发现是一种缺乏生机的绿色,时若闻左右瞧了一眼,隐约看到了这林子周围的高墙:他还以为自己被带出城外了,想不到还是在墙围里。 颇为奇妙。时若闻也曾想过皇城内是怎样的,红砖琉璃瓦他见到了,玉雕石柱和金銮大殿还没目睹,却见到了这片林园。 时若闻向韩重阳点点头,进了园子。 这园子里虽有诸多林木,但看得出来,都是后天才栽进去的,树与树之间规规矩矩的,不可能是自己长的这幅样子。时若闻走在一条宽阔林中小路上,转过几个弯,见到一片空地,当中有一六角木亭,质朴庄重,没什么华丽装饰,倒是也和周边相应。亭子当中一个身影,着明黄色袍衫,绣龙衔珠,阴影遮住容貌,只看得出来是个不太高大的老人。 时若闻踱步至亭外,单膝跪地,低头口诵万岁。 皇上似乎在出神,一时没有回应,于是时若闻就在那里跪着。 “哦,”皇上回过神来,“时爱卿,朕刚刚在想事情,有些出神了。韩重阳呢?” 皇上的语速不快,但咬字很清晰,声音也没什么威严,有些迟缓了,露着一股倦怠苍老的味道,虽说再过几天他就五十岁了,但这股子迟暮来的有些过早了。 时若闻并未对老者产生丝毫敬畏,甚至有些同情,皇上的声音听起来很累,这似乎证实了长安城里的传言:体弱c噩梦c怯懦。 时若闻依旧低着头:“回皇上,韩公公正在外面等候。” 随即,时若闻听到了皇上站起来时衣服发出的摩挲声,和几声细微的咳嗽,然后是缓慢的脚步声,直到自己面前。 “时爱卿起来说话吧,朕声音不大,离远了你听不清楚。” 时若闻谢恩起身,刚刚站定,就有数道几成实质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各处要害,时若闻一时感觉有些微微刺痛,所以他仍旧低着头,但他比皇上高一些,因此还要弓着身子,瞧着颇为滑稽。 “朕又不是你巡捕司海捕文书上的人,有什么不能看的。”皇上叹了一口气,继续道:“难不成对朕起什么心思了?” 话一说出,那几道警惕目光就转为浓郁杀机,时若闻身子弓的更低了,连声道:“微臣不敢。”旋即退后几步,抬起头来,却不直视皇上的眼睛,只是盯着龙袍衣领,目不转睛。饶是如此,亦不免有一瞬看清皇上的脸。 时若闻心底记住这幅容颜,只是越想越觉得皇上脸上的皱纹未免太多,都快有穆关陵的几分模样了,而那副样子,像个读过三两本书的和善农夫,宽眉细眼,鼻梁还有点凹陷。 皇上瞧他这幅恭敬样子,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时若闻腰间的横刀问道:“常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时爱卿怎么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啊?莫不是长安比西域安逸太多了?” “皇上说笑了,长安是天子脚下,自然长治久安,远胜于西域。” “哦?这倒也算个解释。你腰里的刀瞧着有些年份了,可有名字?” “回皇上,这刀是西域铸匠所造寻常横刀,并无名字。” “这可不好,”皇上走到时若闻右侧,伸手点了点刀柄,缓缓道,“江湖上,好些有名有姓的大侠们,都有把趁手的兵器。像是青玉洲最近的什么,叫什么来着?哦,惊梦,据说是难得的好剑;还有金陵城那边,楚芝令的剑叫什么,叫归去来;还有什么,时爱卿给我想想?” 皇上说话一顿一顿的,中气不足,记性也像是不好。时若闻眼角余光瞥见他的手指上,还有层不薄的茧。 “皇上说笑了,微臣这只是寻常钢刀,哪里需要起什么名字。” “不寻常,不寻常,”皇上咳嗽了一声,又锤锤腰,继续道:“不寻常。刀是神捕的刀,自然不能算是寻常。否则朕的紫禁城交给一个寻常人巡守,岂不是很不放心?朕替你选了几把好刀,你来看看。”说着,走到亭子右侧的一处方桌前,时若闻亦低头紧跟。 那方桌只是寻常木桌,没什么奇特之处,倒是桌子上,摆放着三把横刀样式的兵器,却各自不同,但一眼看得出来,都是神兵利器。皇上虽有些老态,但也举起左边那把,轻声道:“这把,叫桃符。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是南方进贡的,吹毛断发,不在话下。” 皇上的话很轻,也没什么波动,就只像在读一段介绍,却既不讲长短宽厚,也不讲什么铸匠,好像只是随口提提;随即把那把刀直直插入脚下的土里,不再理睬,转而拿起中间那把。 “这把,叫南楼。海鹤一为别,存亡二十秋;今来数行泪,独上驿南楼;是密州那边献上来的,据说削铁如泥,朕也没那个功夫去试。”说完,又插在那边桃符的旁边,然后拿起了第三把刀。 第三把就不止是拿在手里随口说说了,这位衰老也不高大的帝王,拿起最后一把刀,架在时若闻的脖子上,神色不变,只是语气怀念: “这把,叫朱弦,前巡捕司指挥使,周庭所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紫禁 下 皇上的语气很怀念,甚至有过一丝惆怅,从时若闻见到他的第一刻起,这位天下共主就没有展现过一丝应有的威慑。他讲话没有力气,走路也走的缓慢,伴随着咳嗽和腰间的酸疼,还能闻到一丝淡淡的药味;他的手指触摸刀柄时,露出了手上的茧子,却不是握笔握出来的,虎口处的茧握笔握不出来,倒像是农活,或是习武,但皇上身上浓郁的暮色气息,完全不像个习武之人。 这些反差让时若闻一时觉得他有些可怜。 但现在,脖子上冰冷的刀锋提醒着时若闻,面前这位帝王的威严不需要通过龙行虎步来展现,他的力量是刀剑,是这林园里不知潜伏何处的暗影,是皇城之上的弩箭和长矛,是天下百州的官兵和巡捕司捕快。 “这把刀有点重,朕还有些提不动,就先借时爱卿的肩膀放一放吧。”皇上的手有些颤抖,看着确实有点累,时若闻注意到了皇上右手暴露的青筋,和略微有些枯瘦的手腕。 这刀确实重。时若闻面上不可抑制地露出一丝悲哀和怀念,他知道在这群敌环伺之下,他应该表现出适当的背信弃义,以获取信任,但他仍然不可避免地记起周庭教他用刀的时候,他初见周庭时,年纪还小,当时觉得:这样一个温柔醇厚的读书人,该用剑才对,为何要用刀?江湖上翩翩公子都是剑客,刀客不应该都是粗人吗? 然而时若闻并没有问出口,他当时觉得无论是用什么,周大人都是天下第一的好人。 “这把刀,时爱卿应该是认识的,比朕大概要清楚一点,麻烦介绍一下,朕老了,记不太清了。” 时若闻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 皇上也不催他,反正刀是架在时若闻脖子上的,他只是举着罢了,又不累。 “时爱卿呐,二十多年确实有点久,还是朕说说吧。这把刀叫弄晴,是,是哪来着?”皇上敲了敲脑袋,声音之中有些疑惑。 “是周庭得于古楚旧地十里亭,”时若闻低着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接着皇上的话说道:“昔日南楚铸横刀弄晴,长二尺四寸。” “还是时爱卿记得清楚。”皇上语气带上了一丝欣慰,笑着道:“那你再给朕解释解释,这刀身上刻的不如归三字,作何解?” 时若闻依旧低着头,用平静的语气解释道:“南楚国师命人铸此刀时,南楚国朝政腐败,大势已去,刀铸成时,南楚亦亡,南楚国师愤而刻下不如归三字,归隐山林。”时若闻没有发觉,他先前伪装出的恭敬语气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自觉的平静。 但他的脊背有些微微弯曲,似乎是那把刀太重了。 “嗯,是这么回事。当初南楚以救国之名把那位国师请出山,却没想到楚国旧疾顽固,最后也没治成,不过倒是给后人留下许多治国理政之法,是位难得的全才。”皇上右手握的有些累了,于是换只手,语气怀念道:“周庭也留下不少朝政之策,也是难得的全才,大才啊。” 皇上把刀慢慢收回,刀刃在时若闻脖子上画出一条淡淡的血痕,刀确是好刀,握刀的却不是好对付的人,皇上很费力的把刀放下,又插在另外两把刀旁边,叹一口气。 “啊,说远了。所以时爱卿,选哪个?” 时若闻肩上已经没有了刀的重量,但皇上的每一个字都砸在时若闻心头,他一言不发,缓缓跪倒,单膝着地,但很快,他就放下了另一只膝盖,行大礼,五体投地,屈二膝已,次屈两手以手承足,平静道:“天恩浩荡,岂由得臣子抉择。此乃圣人赐也,臣,听皇上的。” 巡捕司有律:巡捕司之人,不行大礼。 “哦?听朕的?” 时若闻一言不发,只是恭顺地跪着。 皇上轻声笑了笑,蹲在时若闻身边,慢慢地把时若闻腰间的刀解下,然后驻着刀费力地站起来,轻声道:“那物归原主好了,那把弄晴,你收好,朕的宫城,你守好,朕也不算亏待了时爱卿。” “微臣,谢主隆恩。” “好了不用谢了,”皇上背着手,拄着‘拐棍’慢慢回到亭子里坐下,“那爱卿,就带着刀去吧,韩重阳自然会帮你做接下来的事情。”说完,又静静地在阴影中沉寂。 时若闻起身,不顾身上的尘土,弓着腰双手拔出那把横刀弄晴,弄晴无鞘,而他的刀连鞘被皇上当做拐杖,于是他就双手捧着刀,缓缓退走。 时若闻消失在林子时,亭子里亦没了皇上的身影,只有时若闻的横刀被插在原先那两把名刀“桃符”“南楼”旁,三把刀,像三炷香,刀光与香火纠缠不清。 林子外的韩重阳,见着时若闻捧着把刀缓缓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也是面露惊讶,看样子他只是送时若闻到此处罢了。时若闻倒是面色不变,只是揉了揉腮帮子,似乎有点僵硬,微笑道:“此天子赐。” “哦,”韩重阳面露恭敬,微微拜了拜,笑着道:“那咱家要恭贺时大人了。” 时若闻亦笑着问道:“皇上说接下来的事情?” 韩重阳微微欠身,“还请时大人随我来,接下来,是正事了。” 二人顺着另一条路,缓缓走向大内深宫,林木已经无声,时若闻走着走着,忽的回头看了一眼,发觉那林子里静寂无比,毫无鸟雀蝉鸣的声音。 他小声念了念刀上的刻文,悲哀地想到,若是周大人早归去,哪里会这样。 时若闻重获旧刀,一时悲喜交加,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长安城盯着的对象了,如今长安城的乱象皇上或许察觉到,所以试探也好c警告也罢,他都可以做一些以前不敢的事情,他本该高兴,但他知道,方才那一跪,不止是顺从,更扼杀了他武道之基,顺便践踏了巡捕司的律法。 他突然觉得很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疲累,如果说在边塞二十年间,查找真相还能作为生存的意志来源,那现在呢?他是神捕,巡捕司一人之下,而长安是国都,四海升平之际,他只需要放弃一切,避开危险,就能安享后半生,就算长安有乱又如何,这宫城诡谲,远非看上去那么光明正大,谁能奈何地了这里? 周庭的幻象适时出现,补充道:“这又何尝不是周庭希望的?” “这必定是周大人希望的,”时若闻心想,“我就算放弃,周大人也会谅解我,周大人总能谅解别人。我随他办案的时候,他永远心怀悲悯,即使是对十恶不赦之人。” 周庭的幻象依旧看不出面容,却能让人觉得他是在笑:“你对周庭了解很深。” “可你对我了解不深,”时若闻轻轻摩挲着刀柄,面色平静,对幻象说,也对自己说:“我不是为了复仇,我是为了真相。复仇或许不能离开荣誉c骨气c血性,但真相只需要线索c推演和耐心。” 以及时机。 幻象消散,韩重阳转过身来,拂尘指着不远处城楼下的一片营地,笑着道:“那便是禁卫营了,时大人,走吧。” 时若闻点点头,想到长安里的暗潮,不免抬头看了看天,日头正盛,这宫里倒是不热。 城外呢? 城外可就不舒服了。魏远书在安定门处,扛着烈日,巡守这一片城门。虽说巡捕司在巡防时,也不用做些站岗或是查验货物的麻烦事,毕竟都带些江湖的影子,哪里做得来这些事情。 不过,长官也有长官的事情要做,好比魏远书,就要负责安定门这片不出乱子,与他一起的,还有江州织锦房的陆天隼,擅使暗器,其他的两个嘛,武功无甚出彩之处,魏大捕快记都没打算记住。 日头高,墙头也高,魏远书尤其喜欢查这片阴影,查的十分之勤快,和他一同负责城内的陆天隼瞧着魏远书这个惫懒的样子,眼神里难免有些瞧不起。 “眼神真好,练暗器的就是麻烦,偷个懒都不成。”魏远书挎着剑,抱着头在城下转悠,丝毫不理会陆天隼,“盯我有什么用,你不还是得笑着和我搭话,还是韦肃那小子有点本事,神捕?我呸,神捕的儿子就得有出息?切。” 魏远书嘴里嘀嘀咕咕,陆天隼自然是瞧得见,只是他又不会读唇语,只当这个古怪小子又在发混,转过头继续盯着城门处潮水般的人群。 比起魏远书,陆天隼就严肃多了,颇有捕快的威风,这威风是前些年巡捕司的前辈们赚来的,如今陆天隼用起来也是得心应手。他本是江州名门织锦房的弟子,所谓织锦房,是说这一派暗器手法如织云铺锦,不过魏远书对他们耻于承认自己是旧朝锦署遗脉这一点,很是不屑。 陆天隼如今三十有二,是早些年十五州大选而来,在江州也算破过不少大案,他生就一双鹰隼之眼,目力极佳,配着过高的颧骨,不免给人以冷酷之感。 魏远书除外。 只是目力极佳不代表耐心就好,陆天隼实则缺乏这类品格。他此来城门,盯着过往客商和出入城的各色人等,若是有些乱子也就罢了,可着实太过平和,使得陆天隼一时有些烦躁。 好在很快他就不再无聊,而是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说一队车马货物,缰绳在那两匹马身上勒的很紧,但车辙却很浅,说明这货物不重,而这两匹马显然不是什么快要老死c或是伤残的马,在任何商路上,这类马都不会被这么虐待。所以要么这客商太蠢,要么这幅久经商场的精明样子是装出来的。 陆天隼没有去阻拦,这附近人流太多,如果真是什么图谋不轨之人,伤及无辜的罪名不是轻易担的下来的,何况长安城内许久没有这类事情了,万一是哪家大臣夹带的私货,可就更难办了。 想到这里,陆天隼摸了摸掌心的独门暗器,决心静观其变。 但局势远比他想象的危险,这一行车队前后共五人,马夫两人,行商打扮一人,护卫打扮两人,过了城门,守卫查验身份,检查货物,放行,一切如常,车队甚至安稳地走到了陆天隼的附近,就在陆天隼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时,一声尖锐哨响莫名传来。 陆天隼暗道不妙,当即从瞭望塔楼之上一跃而下,而那五人动作更快,两个马夫当即一掌拍断车辕,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抽,马匹受惊,当即嘶鸣起来,而那五人亦四散开来,两个使轻功跃起,窜至房梁之上,剩余三个窜入人群中,不知去向。 而马匹嘶鸣,前蹄腾空,眼看就要践踏人群之际,陆天隼在半空之中右手一甩,一点寒芒刺入当中一匹马的马头,随即一声闷响,那匹矮马的脑袋竟险些炸开,随即缓缓倒下;而另一匹马的马背上,陆天隼握着缰绳死死一勒,旋即松开右手,运劲一掌拍下,那匹马一声嘶鸣,轰然倒地,而陆天隼身形一转,平安落地。 这一番动作皆在电光火石之间,除却几人受惊扰,并无伤亡,陆天隼看着那几人逃窜,冷笑一声,从腰间摸出几根细针,不理会屋顶上被床弩射穿的两人,直接向那商人打扮的甩出一根银针,正中脖颈,随即腾空跃起,又射杀一人,然后向那第三人直直追去。他在慌乱人群之射这两个人,一是人群自然躲避那两人,露出空挡,二是那两人离拐角处最近,优先解决。 那第三人是马夫打扮,借着那几瞬间,脚下生风,殊不知陆天隼之所以最后一个解决他,是因为他跑向的,是魏远书偷懒的地方。 一道剑光闪过,马夫捂着脖子,面色惊恐,魏远书甩了甩剑上的血滴,对追来的陆天隼笑着道:“陆捕快果真机敏无双,方才那一番动作实在令人敬佩。” 陆天隼并未沾沾自喜,他皱着眉检查这尸首,却发现这尸首不仅打扮寻常,而且武功也谈不上高深,经脉无力,最多算是个练家子。魏远书剑尖撬开尸首的嘴,发觉有淡紫色的液体流出,像是毒。 死士? 陆天隼当即起身,返回城门口,守卫的士兵已经暂停检查,城门处的人们惊恐而无奈,却也有一丝逃过一劫的庆幸。 “没有异常?”陆天隼皱着眉头。他也算经验丰富,十五州大选是实打实的武功计谋之选,何况刚刚发生的显然是早有预谋,如果不是调虎离山,会是什么? 魏远书快步走来,显得有些紧张:“陆捕快,这边没再出乱子?” “没有,”陆天隼摇摇头,向城楼和瞭望塔楼高处挥了挥手,城楼上伸出一只黄旗,旗语为已经诛杀两人,瞭望塔上伸出两只蓝旗,意为一切正常。 陆天隼按下心中疑惑,吩咐士兵将尸体c马车都搬到空处,随即放开拦路的拒马,恢复了通行,随即问魏远书道:“方才你在附近巡逻,可有发现可疑的人员?” “并无,”魏远书摇摇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好奇地看向陆天隼身后,面露疑惑。 陆天隼见他这个样子,也是一惊,刚转身去,却感觉腰腹后一阵冰凉,气海丹田随之一塞,喉头亦有堵塞之感,让他不能出声,他带着不敢相信的神色缓缓转过来,却看到魏远书熟悉的笑容。 “你今天唯一的一枚同心锦已经打出去了,陆捕快。” 魏远书按下剑柄上的机括,一根细针悄然收回,无人察觉,正如它射出时那样。 “放心,不是什么剧毒,雪藏梅而已,你且睡几天,这处我替你看着就好。” 陆天隼喉头滚动几下,锐利的目光之中满是难以置信和浓郁杀机,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缓缓闭上眼,倒在魏远书怀里。 魏远书抱住陆天隼,面露惊恐,大声喊道:“来人呐,陆捕快中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禁卫 长安内城也好,紫禁城也好,皇宫也罢,总归都是天子居所,君子尚且不立危墙之下,天子就更要小心谨慎了。所谓禁军,史有御林c虎贲之称,又有十二卫c飞骑,不过本朝禁卫军不设名号,只以禁卫相称,倒也与紫禁二字相应。 这一支所谓军队,亦是和紫禁城大建是一同设立的。时若闻瞧着大营门前那座睚眦石像,不免拿来和巡捕司前那尊狴犴相比较。狴犴昂首怒目,睚眦蓄势待发,虽形貌不同,但其神灵活现之态,皆是出自塑圣杨纹之手,这位杨大人还就任了本朝工部尚书,是当初太祖皇帝结识于江湖的好友。只不过现在朝廷里,除了巡捕司外,少有江湖中人,与最早时候“朝堂皆匪寇”的形势大为不同。 从此既为禁军营地,自然少不得一应防备,韩重阳不能进去,时若闻也要卸了刀兵,不过韩公公倒是没觉得受辱,笑眯眯地站在狴犴石像旁边,似乎要一直等到时若闻出来。 “这是皇上的意思,怕时大人您出来后,一时找不到路。”韩重阳是这么说的。 时若闻也不拦着,朝他拱了拱手,便将手中横刀放在大营前的卸甲石上,便施施然随两个禁卫,入了这禁卫军大营。这处说是军营,却与时若闻见过的军营不同,除却左边一侧倚靠着城墙的房屋,其余便都是开阔地带,稍近处摆放刀剑器械,再远些便是弓箭床弩,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连个人影都没有,一时竟有些空旷。只是左边的房屋倒像南方的梯田,分了三层,最高处的屋顶还有云梯通往城楼,应当是刻意如此设计的。 带他进来的那两个禁卫,身上的甲胄瞧着轻薄,但声音沉闷,应当分量不轻,但这两人行走毫无影响,时若闻只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却看不清头盔下的脸庞,只能从不算凸显的喉结和下巴上微微长出的青色胡茬判断,这两个应当年岁不大。 两名禁卫路上一言不发,将时若闻带至“梯田”最高处一间房屋前,便又转身离去。时若闻顿时感觉这朱雀门内也未免太喜欢安静了,刚刚那奇怪的林子即无鸟雀也无落叶,现在这偌大的禁卫营地,只有两个不说话的看守,这皇城简直像鬼城。 时若闻也懒得敲门,一把推开房门,却有一只羽箭朝自己左肩飞来,面色不改,侧着身子避过之后,随即又有三只羽箭分取自己眉心c喉头c心脏处,来势汹汹之余,时若闻却瞧见上边没有箭矢,但被戳中想必也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 “下马威?”时若闻想退出门外,却马上意识到,这道门槛自己退出去,只怕接下来难以服众。当即运气,左手手肘自下而上画个弧,折断眉心与喉头处两只,又伸手接住射向心脏处那只。然而前两只还好,这第三只箭来势着实不轻,时若闻以内力裹住右手,亦感觉虎口处隐隐作痛。 “铁箭?”时若闻察觉到手心处质感,有些好奇地望向屋内,这屋子里没有人影,只有迎面立着的两只铁胎弓,其上有细线牵连着弓弦,经由几处机括,联结至门框之上,时若闻一开门,便牵动这简易机关。 不过能射出这如此准确的四只羽箭,这机关当真精准的可怕,若是上了箭矢,或是涂毒,只怕能对付不少武林中人。 至于没有人,时若闻也不在乎,若是禁卫军尽数投河自尽,然后紫禁城被一把火烧干净,时若闻也不过是觉得查找真相的阻力少了一大半,说不定会为此破例,和小魏多喝几杯。 时若闻掂量掂量手中铁箭的分量,倒是不轻,且做工精致,两侧有空槽,末端的箭羽质地也是不错,时若闻对这方面倒是没什么研究,只是隐约觉得这一支造价应当不菲,用来浪费在自己身上,禁卫倒也财大气粗。抬眼瞧一瞧屋内,只对面两只铁胎弓和左边一张矮床,看着已经不是朴素,而是寒酸了。 时若闻背着手,悠悠地走到那两只竖着的铁弓前,伸手一拨弓弦,门框之上传来机括声。时若闻笑了笑,使力把那只铁箭立在地面,有些后悔折断那两只,否则也能像皇上一样,立起三只,给这偌大禁卫军营地立个香火。 想到此处,时若闻大笑起来,笑的极为开心。他从那林子出来以后,一路上平静的可怕,却是如同那林子一般的死寂。他不算什么纯粹的江湖中人,但也在这艰苦世上奔走多年,心中若无坚韧意志,是很那坚持下来的,但他跪倒在皇上面前,在外人看来,就是臣服,在他看来,是舍弃周庭“轻王权”的教导,所以他应该感到悲伤。 他笑着走出这间屋子,背过手去,不言不语,看着这偌大的演武场,轻声问道:“禁卫都是这种作风吗?” 没有人回答,四周空空荡荡,连风声都被城墙拦住。 “丢不丢人?”时若闻抬头轻声问了一句。 随即城头之上,鼓声大作,犹如雷鸣。三声鼓响后,下边两层所有屋门齐声打开,数百号禁卫持矛c挎剑c背弓c负甲,快步走出屋外。又有鼓声大作,又是三声之后,这些全副武装的禁卫步伐一致,行进中列队走至开阔场地上站定,齐声喊道:“恭迎时捕头。” 鼓声又响三声,每响一声,禁卫便喊一声。站在高处瞧,这百余人行进有度,规矩森严,若说之前的箭是开胃菜,这会儿的恭迎声可就是正餐了。时若闻在高处瞧着,只听到铁甲碰撞和整齐的步伐声,汇集成一股洪流,不说别的,单就这份令行禁止,就称得上军威浩荡了。 时若闻在高处,仔细听完这九道鼓声,点点头,很是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又不免觉得有些幼稚:就算来的不是时若闻,换了武功低一点的韦肃,或是个不懂武功的书生,他们能怎么样?把铁箭换成凉水?把那面鼓敲裂? 无非哄哄自己罢了。瞧,我们军威浩荡。 时若闻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得城头有人喊道:“时捕头大驾光临,禁卫军有失远迎。”抬头看去,一道矫健身影从高处一跃而下,脚尖借着城墙一点,直直冲到时若闻面前五步处,扬起不少尘土。 “禁卫统领燕北知,见过时捕头。” 燕北知?时若闻挥挥手,把面前尘土散去,笑着问道:“燕统领?不知兵部侍郎燕方皋是?” 燕北知面露一丝自豪神色,“正是家父。” 时若闻恍然大悟。燕方皋乃是边关名将,算得上战功显赫,早年在边关有拒北郎之称,只是被流矢所伤,才回了长安城,这些年没做成什么大事,颇有消沉之意,不过他儿子倒是好威风:身不披甲,腰不挎剑,只穿着一身明月阁最新款式的黑衣。 说起来,这身款式时若闻倒是还没见过,挺合身的,将燕北知本就英武的气质表达的很充分,虽是黑色,却没有阴沉之感,虽是直裰样式改的,却也当真配得起明月阁的招牌。时若闻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觉着燕北知倒也有几分英俊,就是耳背过厚,细看之下有些不耐看,不过倒也算是一表人才了。 这边时若闻不言不语,只是面露赞叹地打量着燕北知,燕北知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若是时若闻有哪怕一丝生气,那作为这场欢迎仪式的策划者,他也会感到无比开心,至于时若闻怎么个生气法,燕北知不需要关心。前几任长安巡防的负责人,哪个不是威名赫赫,这次换个小捕头,禁卫军哪里咽的下这口气。 只是时若闻就这么微笑着打量自己,让他一时有些被冒犯的感觉,燕北知微微皱眉,沉声道:“时捕头?你这是?” “哦,”时若闻抬起头来,看着燕北知的眼睛,笑着说道:“没什么。燕大人果真一表人才,没折了燕将军的名头,很好,很好。” 燕北知素来以父亲为荣,要知道当初的‘拒北郎’燕方皋,以一个游击将军的身份,直入突厥金帐又全身而退,大振军威,后又率一支残兵,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诸多战功数不胜数。此时听得时若闻如此夸奖,可谓正中下怀,面露满意神色,却还是自谦道:“时捕头过奖了,比不得父亲。” “是啊,比不得,不过也快了,快了,燕统领治军之威严,在下可是体会过的。” 听得时若闻如此识趣,燕北知不由得轻视几分,又觉着时若闻颇为识趣,不以年岁资历打压自己,笑着抱拳,道:“时捕头过奖,方才只是个小玩笑,我父亲提起过时捕头,说你‘有明察秋毫之能,天罗地网之势,是神捕之才’” 不过那句“今日一见,名过其实”倒是没说出来。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指了指下边的禁卫军队伍,又指了指身后屋子里的弓箭,问道:“敢问燕统领,这些都是禁卫该做的?” 燕北知眉头微皱,刚要回答,时若闻就又笑着说道:“禁卫身负城防之责,禁卫统领却既不披甲,也不戴胄;禁卫军是天子护卫,却在这里做些恭迎的屁事;禁卫军是紫禁的禁,不是一惊一乍的惊吧,燕统领?半个时辰前皇上才赐我横刀弄晴,现在你来这么一出,很好玩吗?” 燕北知听着时若闻的话,笑容渐渐消失,剩下一幅阴沉面孔,听到皇上赐刀时,当即半跪在地,语气恭敬,只是其中不甘的意味颇为浓郁,“在下做事不周,惊扰了时捕头,还请时捕头见谅,禁卫军是天子护卫,亦不该如此行事,在下有负皇恩,罪该万死。” 惊扰?时若闻听到这个词,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这位燕统领瞧着不小了,怎么还喜欢争些言辞的便宜?他仔细看了一眼下边的禁卫,他们看见统领半跪,一时有些不解,却仍旧肃穆地站着,燕北知倒也算治军有方。 时若闻走几步,瞧着燕北知半跪的样子,轻声道:“你不用不服气,我承天子之命,做你燕北知几天的上司;你跪的也不是我,是圣上,所以不要觉得我皇上压你,是皇上让我来压你,你我最好是相安无事,我尽忠,你尽职,你觉得如何?” “下官听时捕头的。” “不,是听时大人的。”时若闻笑着把手从燕北知肩膀上移开,指了指下边的禁卫军,语气平静“燕统领,带我转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安能恋金阙 韩重阳这个人,或者是这半个人,是很有耐心且确有自知之明的,虽说本朝宦官权势相比从前削了不少,可韩重阳仍旧是这宫城里不可忽视的一环,但他仍旧相当本分谨慎。在这大内里,也有几个活跃一些的内侍,给大臣牵线,给妃嫔搭桥,赚得盆满钵满,倒是韩重阳,今天时若闻的那几样小玩意,真还是他这些年赚得最多的。 “唉,咱家也算两袖清风了。”韩重阳揣着袖子,静静地站在睚眦石像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耐烦的,他当初陪皇上读书的时候,替皇上顶包,被先皇罚站一天一夜,好在天公作美,也没下雨,否则掖庭阴凉,少不得落病根。只是如今年纪也不小,瞧着皇上一天天的老态,自己又何尝没有个腰酸背痛。韩重阳瞅了一眼旁边的石像,笑着道:“顽石一块,凭着杨大人神技,说不准活的比我久,那这深宫,还要多靠你了?” 顽石无声,韩重阳叹一口气,继续等候时若闻。 营房大门里仿佛要倾山倒海的恭迎声,韩重阳自然也听得到,一时有些好奇时大人会怎么办。若是先在武艺上胜了那心高气傲的燕北知,然后再以理服人,应当是上策;若是想着不动刀兵,以理服人,那就是中策;若是拿皇上的话说事,那就是实打实的下策了。 时若闻自然也知道点人情世故,不过他也不在乎,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知晓了禁卫军大部分情况后,便由得燕北知送自己出了大营。 韩重阳见着两人前后出来,还以为时若闻的活做的不错,只不过走近了,才看见燕北知脸上若隐若现的怒气,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他哪里知道,时若闻用的何止是下策,简直是把皇上的旨意甩到燕北知脸上,还是在扣上‘目无军纪’‘欺君罔上’两顶帽子之后。 “哟,时大人出来了,”韩重阳上前两步,躬身向燕北知行个礼,笑着道:“今日,有劳燕统领了。” 燕北知沉着脸,毫不客气道:“不敢。时大人,韩公公,禁卫军军务繁忙,若无要事,先行告退。”说罢,径直转身,回大营去了。留下韩重阳一脸疑惑地看着时若闻。 时若闻也不理会燕北知,笑着对韩重阳道声谢,将横刀收起,问道:“韩公公,接下来还有什么要紧事?” 韩重阳没有回答,倒是指了指燕北知的背影,小声道:“这燕统领?” “哦,”时若闻笑着解释道,“燕统领要我提些建议,我就说了几点。如今这么匆忙,应当是回去做事了吧,真不愧将门虎子。” 韩重阳可半点瞧不出来,却也没多问,指了指来时的路,说道:“剩下也没什么事儿了,咱家带时大人熟悉熟悉宫里。年年万寿节,宫里的巡防归谁负责,都是皇上定的,皇上又是个慢性子,这个时候定确实有些晚,所以时大人要快点熟悉熟悉。往年啊,都是魏西云大人或者穆关陵大人来这儿,他们对这儿熟,您若是有心,可以去多问问。其他的,咱路上慢慢讲吧。时大人,请。” 时若闻指了指手里无鞘的横刀,无奈道:“可是韩公公,总不见得这样去吧。” “时大人多虑了,”韩重阳笑着道,“此乃圣人赐,无妨,有什么事,咱家解释就好,走吧。” 既然有人打包票,时若闻也乐得如此。韩重阳领着时若闻出了禁卫这边,往那真正意义上的大内深宫而去。这次的路倒是不弯不饶,直直沿着宫墙走过,却瞥见些许残破,一问之下,才知这是诸多年前素秋一脉潜入宫城所毁,翻修长安城的时候就没拆了,刻意留着作警醒之用。 “咱家隐约记得,这一段路隔个几十步,就有这种刀剑留下的印子,”韩重阳微笑着指了指那青砖红瓦之间掺杂的破旧断垣,耐心道:“这一段上边这掌印,是当时素秋一脉的吴清寒所留,在这儿死了好些人,昌国公是也在这儿被害的。” “这一片,这浅一些的划痕,是当年大将军陶琼秋的佩剑‘长袖’所留,那深一些的,是临风派掌门沈默的掌刀所划,这最深的一道,是陶将军以伤换命,沈默留下的最后一掌。” “至于这个,这个就难说清楚了。有说是延国公的掌力,有说是武林奇人苏瑰的劲气,不过在这儿混战的五位,都死了,所以也没人说得清楚了。” 这一路走来,韩重阳每到这么一处,就会停下脚步耐心地说给时若闻听。这里死过那么多人,随便哪个名字都是当时江湖登峰造极的人物,如今被韩重阳一笔带过,寥寥数语,说出一个简单结局——死c伤c废c疯。时若闻拇指摩挲着弄晴的刀柄,听着韩重阳用平和语气,勾勒出几十年前这里残酷战斗的一角,心中一时没了愤懑或是怨怒,只满怀敬意。 待到这段路尽头,韩重阳缓缓站定,拂尘指了指这段长墙的最后一处旧伤,语气依旧平和:“这是当初素秋宋梧止步之地,这段路就算是走完了。时大人,过了这里,就是大内了,还请勿要喧哗。” 时若闻微微欠身,反手握紧横刀,刀刃贴于身侧后肘。 “时大人也勿要伤了自己。”韩重阳向前走几步,右手拂尘一指,微笑着道:“时大人,请吧。” 转过这道墙,展露于时若闻眼前的,是天下间最为神秘c最为宏伟的几处地方之一。多闻楼号称“多闻博见”,却未曾卖出过关于这里的一丝风声,是不敢亦或是不能,天下皆知此处高墙之中,有九宫七殿三阁六府,有世上种种珍贵宝物,还有坊间传言,这皇城里用的是鎏金瓦c镀银檐c紫檀门楣珠玉帘,皇上用的夜壶都是梅子青釉凤首瓷,用一个砸一个。 不过时若闻还没见着传闻中的奢华楼阁,却先在这段走道尽头,瞧见了一条宽阔青石大道,和道路两侧立着的两排整齐望柱,以及两次延展开来的大片汉白玉石砖铺就的广场,和道路尽头的宏伟大殿。放眼望去,两侧的云石望柱分割青白两色,引出中央石阶之上的大殿,真一个气度非凡。 然而时若闻却瞧见,这些望柱之上,无龙无凤,只有数列正楷书于其上,柱头亦非祥瑞异兽,其上乃是一个个姿态各异的石刻雕像,有素衣女子背剑盘腿而坐,有劲装酒客烂醉而卧,有跛脚书生翘首远望,有瘦削老者独面棋盘,而再往远处看,并非每一根望柱之上皆是如此,临近大殿之处的望柱,似乎并无石像。身处其间,一时不免生出尊敬之感。 韩重阳轻声道:“时大人,那尽头的大殿,便是紫宸殿。太祖将原先的三殿去了,只以紫宸殿为朝政所在。这两边望柱共八十根,从此处开始的前十四柱,是本朝开国元勋所留武功;第十五到第三十一柱,是先皇所集;第三十二柱到第三十九柱,是圣上所获;共三十九柱;余下四十一柱为空。” 时若闻猜到这些望柱是谁所留,也大概知道上边刻着的是什么,毕竟开国那十四人的故事,随便哪个坊间说书人都能来上一段,诸如山水郎姚清镜竹杖芒鞋,独守清凉山旧观七日,独挡数百豪杰而未伤一人,而那第七柱之上便有隐士打扮,手执竹杖,作指点江山状。 太宗皇帝时又有使节陆取,孤身入突厥金帐,连败突厥武士十七人,扬我国威,那第二十三柱上,有使节打扮者,左手执符信,右手握长剑,渊渟岳峙;至于本朝,时若闻倒是还认得一位,那第三十九柱之上,一老者身着裋褐,却背着个硕大的酒葫芦,瞧着颇为滑稽,却正是当今巡捕司指挥使穆关陵。 时若闻不由得将自己所知传奇,一一与之相对应,这三十九根望柱,皆是近百年来被誉为传奇的人物,其武其道,或一时无敌c或推陈出新c或立不世功勋,于朝廷是国之柱石,于江湖而言,亦是给天下武道起高楼的人物。身处其间,颇有江湖百年风流半数在此间之感,剩下的一半,就是些朝廷不适合直面的人物了,诸如那关漠,半疯半隐,亦正亦邪,自然不会在此处出现。 只是韩重阳说完那后四十一柱为空后,却一时有些沉默,随后指着那第四十一柱,缓缓道:“皇上说,若是时大人,愿意把百尺天玄留下,周庭亦可留一尊像在此处。” 这是时若闻平生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能在大漠里听到绿洲细泉的流水声,此时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生出了幻象,韩重阳略微提高音量,语气平和,又重复一遍:“若是时大人愿意留下百尺天玄功,周庭亦可留一尊像在此。这是皇上亲口所言,绝无反悔的道理。” 时若闻自然明白这尊像意味着什么,自百年之祸后,儒生所言“礼崩乐坏”,新朝废旧制立新章,以图长存,诸多礼节虽不复存在,但这三十九尊望柱实则等同史书所言“功臣配享”,汗青史册上流芳千古。周庭与他亦师亦父,他二十三年间奔波也只为这一件旧案,如今却有此等机会,与有荣焉的同时,又不免生出对皇上的敬佩之感,但思及旧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韩重阳见着时若闻犹豫,一时却不催他,语气依旧平和,说道:“时大人不必急着决定,皇上说了,在在圣上圣上宾天之前给个准话就行。”说罢,一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瞧着下手不轻,嘴里小声自责着“大逆不道”几个字。这话也确实是皇上自己说的,韩重阳也只是改了那个死字罢了。 时若闻底下眉头,一言不发,他心想:“若是我答应下来,周大人或许可洗去污名,更可能百世流芳,世人会记得武道大家周庭,而非那个被枭首的乱臣贼子,世道已变,汗青不勤,谁会记得二十三年前那场旧案呢?” 但他又想:“周大人教我‘世俗患’三字,就是要我明白,真相不因世俗流言而改,却会被世俗掩饰,他教我不要妥协,又教我做捕快c查案,他要我揭开这世俗掩盖的种种,要我别染上这世俗所患的大病,他会希望我妥协吗?” 他又记起在林间那一跪,他已经妥协了,他以巡捕司神捕之身,屈于皇权之下,就是违背师训,违背巡捕司规矩,违背江湖规矩。 时若闻并未思考多久,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圣人,只会越想越错,这金阙前的位子或许重要,但他想要的不是这个,周大人想要的也不是。 时若闻微微欠身,回道:“请恕若闻一时不能回答。” “无妨,”韩重阳略微有些失望,却依旧平和道:“皇上还等得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长安暑意重 宫城里时若闻的路走的不安生,颇有一波三折之感。宫墙外的魏远书却意外的顺利,本以为要逼出陆天隼的同心锦要费些功夫,却不料陆天隼是个急躁性子,出手便是杀招。那一枚同心锦是陆天隼威力最大的暗器,内藏机巧,藏于掌心时是寻常石子模样,若是用织锦坊的手法打出去,就会成为奇门苦心钻研的顶尖暗器之一。 魏远书对于同心锦这个名字很是不屑,当初奇门在一场大变后,门中技巧造物有些流落在外,好好的“天惊石”落到织锦坊手里,就成了不伦不类的同心锦,旁人或许觉得织锦房颇有手段,魏远书却对织锦房当初杀人夺宝的事情清清楚楚。 只是也过去好些年了,陆天隼这一代也勉强算个名门正派,而陆天隼虽有些急躁,却也不失为一个好捕快,用钟云乐的话讲,是有用的那批人,故而魏远书用的是“雪藏梅”而非另一根“梅隐血”。城外的两个捕快不擅医术,一时也只好把陆天隼送回巡捕司交由楚玄云料理,而安定门里边这一片,就只有魏远书一人看着了。 再三交代那一队官兵务必亲自送到楚玄云府上后,魏远书便十分“忧虑”地代替陆天隼,盯着这一片至关重要的城下之道。而官兵也很快回报了楚玄云的原话:“陆捕快身中奇毒雪藏梅,五日之内不能言语,不能行动,等同废人一个,五日之后才能开始治疗。” “五日?”魏远书微微点头,挥手让他们散去后,一时有些担心,原以为这毒能有七日功效,却不料只需五日,楚玄云便可着手治疗。他揉了揉手腕,盘算着要不要潜入濒湖楼再给陆天隼找点麻烦,只是楚玄云一身内功高明,贸然行动怕是不妥。 正想到调虎离山一类计策时,魏远书听得一个熟悉的清脆声音响起,心中百般计划瞬时化作一声不妙,转过身去,正是一身红衣的魏明竹。 “明竹?”魏远书转过身来,皱着眉问道:“你怎的来这儿了?” 魏明竹清澈双眼之中露出一丝狡黠,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裳,反问道:“你猜我这身衣服,是哪里来的?” 魏远书虽做了多年捕快,却并没有什么探寻求索的性子,抱着剑随口答一句不知道,心思急转,要想办法让魏明竹速速离去。只是魏明竹见他这满不在乎的样子,两道细眉反倒愈发像一对弯月了。她捏着裙角在魏远书面前转了一圈,炫耀之意十分明了,魏远书只当这是老头子又给了零花钱,魏明竹却大笑着指了指魏远书,幸灾乐祸道:“说起来要多谢你呀,这是宋姐姐送我的。” 魏远书听到后半句,脸色大变,把手中佩剑挎好,四处张望,像是要找个地方躲起来。魏明竹猜到他这幅样子,叉着腰说道:“你若是夸夸我这身衣服,我就告诉你,宋姐姐现在在哪儿。” “你这是趁火打劫,”魏远书没好气地说道,“我还夸你,你个小叛徒。” 魏明竹悠然地甩了甩衣袖,背过手去,叹一口气,说道:“可怜我那宋姐姐,为了找到那无情无义的负心汉,真是煞废苦心啊,我见犹怜,何况小魏啊。” “你这衣服真不错。” “没诚意。” “有诚意,和你这衣服一样,不仅红,而且有诚意。” 魏明竹笑着点点头,语气赞叹:“明月阁的衣裳被你这么夸,真是很有诚意啊。”说罢,笑着指了指城门处川流不息的货商来客,说道:“你仔细想想,这种日子,宋姐姐要不要照顾照顾自己家的货物?” 魏远书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之际,魏明竹又指着自己身上的这身红衣,笑着道:“那你再想想,宋姐姐送我这么一份大礼,你说我如何才能报答呢?只好告诉她,她心心念念的郎君在安定门,顶着大太阳巡防,想必十分之辛苦吧。” 魏明竹话音刚落,就又有一个清澈女声不急不缓道:“却只怕,那人不但不愿见我,只怕连想都不肯想我。” 魏明竹不理会呆站在原地的哥哥,越过他,牵起那女子的手,笑着道:“那我帮你配一味药,专治相思病。用三两柔情七分胆气熬成一锅,狠狠砸在那负心汉脸上,保管药到病除c” 那女子微微叹一口气,无奈道:“这些胡话你又听谁说的,二哥教你的?” “意何师兄没教,艾师叔教的。” 魏远书叹一口气,转过身来,苦笑着说道:“宋小姐,这么大的太阳,何苦出来呢。” 那女子握着魏明竹的手,轻声道:“明竹说你在这儿,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你罢了,没有打扰你的意思。” “不是不是,”魏远书连连摆手,“不打扰,不打扰。” 那女子闻言,展颜一笑,仿佛这是天下最好的情话。 小丫头拍了拍魏远书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可莫要浪费了我给你的大好机会。”又笑着对那女子道:“宋姐姐,我去医馆找意何师兄要医书了,你们俩慢慢聊。”说罢,挣脱牵着的手,消失在人潮中。魏远书眼神躲躲闪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憋出一句:“那衣裳挺好的。” 这女子着一身素色的齐腰襦裙样式,却并不披帛,且衣裳也改作更方便行动的样式,一时生出干练之感,却因那温婉面容,而没有一丝凌厉气质。听到魏远书夸赞那衣裳,她也是开心道:“明竹还小,这件最适合她,即不过分鲜艳,又衬出娇俏,我也很喜欢。” 魏远书却有些反常的沉默,十分不像他,却也是他。若说这世上除了魏西云外,还有人治得了他,那便是这位宋家三小姐,宋意初。 宋意初见他并不说话,微微叹一口气,却并无委屈或可怜的味道,而是指了指城门处的车水马龙,关切地问道:“我听说刚刚出了事,你可还好?” “我没什么事,”魏远书按下心中焦躁,微笑道,“另一位捕快受了点伤,现在这处由我一人负责。” 宋意初点点头,又指了指高处的瞭望塔,问道:“你不上去么?” 魏远书摇摇头,回道:“我不擅长远望。”旋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微笑道:“出了名的有眼无珠嘛。” 宋意初却摇摇头,微笑着回道:“有的,我就很喜欢。” 魏远书笑容之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指了指一旁城墙根下的阴凉带,带着宋意初躲开了晌午时的烈日,却躲不开莫名的沉默。两人沿着城墙缓缓踱步,宋意何神色满足,魏远书却因另有要事,恐误了计划安排,一时有些不安的情绪生出,若是忽略这令常人无法忍受的尴尬,这一对男女也称得上般配。 打破这沉默的也不是他们,而是一个卖杂货的小童,来问二人要不要买一支纸鸢,虽说已过了春望野游的时候,不过宋意初还是给了那乖巧小童三文钱,买了一只做工不甚精细的软翅风筝,还收获了这孩子一句诚恳的百年好合,若非这孩子急着回去摆摊的母亲身边,只怕那句早生贵子讲出来,魏远书脸就该红透了。 宋意初笑着目送那孩子远去,举了举手中的纸鸢,轻声道:“你记得魏叔叔带我俩回相州那年么,我记得也是这个模样的风筝。” “啊?”魏远书往常的机灵洒脱此时不见了踪影,心中只想找个法子支开宋意初,却觉得心中一团乱麻,哪里想得出什么办法,听得她忽然问起,支支吾吾应道:“嗯。大概是吧。” 宋意初面色平静,并未因魏远书的敷衍而有半丝不满,将手中纸鸢递向他,轻声道:“你拿着吧,三文钱嘞,当初魏叔叔买的那个才两文,不过也没这个大。” 魏远书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接过纸鸢,才发觉这纸鸢做的是只彩蝴蝶,却用厚纸蒙的面,有些不伦不类。 “我明天要出一趟城,大后天才回得来。”宋意初语气依旧轻和。 而魏远书低头仔细看着纸鸢,仿佛这上边有什么绝世武功,丝毫未发觉眼前人说这句话时,眼神决绝,带着一丝不忍离去的悲伤。 他低头瞧着纸鸢,半晌才问道:“你要去哪儿?” 宋意初笑着说道:“家里在南边的生意出了点问题,我得去看看。”语气平淡,似乎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魏远书看到了宋意初今日身上穿的素色,却未曾发觉她身上似乎只有素色,连腰间的荷包都不是喜欢的红色。 “南边那么远,三天回得来么?” “也没有很南,隋州而已。”宋意初拍了拍纸鸢,笑着道:“你把这纸鸢带好了,我回来找你要。” 魏远书眉头一挑,抬头问道:“回来?你现在就要走了吗?”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意料之外的喜悦,只是这喜悦未免有些残酷。 宋意初淡淡地嗯了一声,点了点蝴蝶纸鸢的翅膀,直直地看着魏远书的眼睛,轻声道:“能不能送我出城?” 魏远书自然马上答应,他只怕宋意初影响计划,此时能送走是最好不过,只是又深感羞愧,一时觉得自己卑劣无耻,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好说道:“你此去隋州,一路小心。” 宋意初咬着嘴唇笑了笑,调侃道:“这话不该留着城门口说嘛,怎么,急着赶我啊?” “没有没有,”魏远书连忙摇头,“哪里的话,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旋即又觉得有些说不下去,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嗯了半天,小声说道:“就是,一路顺风的意思。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 宋意初也没少见魏远书手足无措的样子,此时却显得格外开心,指着城门道:“带路吧,魏大捕快。” 魏远书嗯一声,攥着纸鸢走在前边,宋意初背过手去,轻轻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出城墙阴凉处,被头顶太阳照出的影子也是一前一后,宋意初低着头,眼波流转,笑着提起裙角,伸出脚去,踩着身前人的影子,一步一步,亦步亦趋,不亦乐乎。 大抵是烈日太灼,魏远书抬手把纸鸢向后举高,正遮住宋意初头上的炎热,蝴蝶纸鸢挡不住所有光亮,却把自己身上的纸张纹路映的清楚,宋意初发觉眼前的两道影子消失,撅着嘴抬起头,瞧见那纸鸢,却又笑了。她仔细盯着那杂乱纹路,摘了其中几条,伸出手轻轻地在空中画出来,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凉”字。 她又看向身前举着风筝的人,把那个歪歪扭扭c并不存在的“凉”字轻轻地贴在他背上。 长安尽暑气,愿你得清凉。 魏远书送走宋意初时,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发觉的不舍。城门口处熙熙攘攘,纵使此时是一日之中最为炎热的时候,安定门依旧是拥挤的,周遭的空气中充斥着夏日闷热的气味,魏远书身处其中,穿着一身黑袍官服,却提个蝴蝶纸鸢,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只是他不在乎这些,在送走宋意初之后的短暂伤感后,一股浓烈的不安弥漫在他心头:距离他吹响那声哨子已经过去了很久,午后的烈日已经有向西而去的征兆,但城外应有的回应却至今未曾发出。 魏远书站在城门不远处的空地上,左手举着纸鸢挡住日头,右手摆弄着剑穗,心中告诉自己要冷静,周遭来来往往的人瞧着这位年轻捕快举着一只蝴蝶纸鸢,嘴里念念有词,不免感慨一句“挺俊的小伙子,就是脑子有点毛病。”,而周边巡防的官兵们,虽看不懂这位巡捕司的爷是出了什么毛病,不过也乐得自在:换了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少不得上来训斥。 官兵们想着混日子,这日子却偏要给他们找些事情做。门口查点文牒的老吏在城门处查验的不甚认真,却也靠着老道经验查出来几个小毛病,只是这些客商银钱使得熟练,自然也一时各自欢喜,不过接下来这一支十六人的商队却有些奇怪。 “叫什么,从哪来,什么货物,多少人,几时离去。”老吏头也不抬,翻开手中册子最后一页空白,随口问了几句,对面那人答的倒也爽快:“在下黄叶,波斯来,运些毛皮和杂物,万寿节过了就回去。” 老吏闻言一怔,倒不是答的有问题,就是太流利了点,抬头一看,却还真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从怀里掏出一份文牒,双手递给老吏。老吏接过文书,掂量掂量文书下边的薄银,一边笑着道:“阁下这官话,倒是比我这个汉人都流利。”说罢,打开文书,证过身份面容,继续问道:“西市可有备案?” 这波斯人年纪不大,蓝色束额之上虽无镶嵌,老吏却瞧得出来,这是极其名贵的缎子,做工也精细雅致,不比什么宝石来的便宜,身上的衣裳则是汉家衣裳,却没有不伦不类的味道,配上那副异国面孔,到有几分俊美的意思。 “不是一般人。”老吏心中下了结论。 这黄叶看上去经验颇为丰富,流利地答道:“西市备案也是这名字,去年也来过贵国的。” “嗯,黄叶,波斯,有的。”老吏翻开西市外商那一册,确实在上边找到了黄叶的名字,点点头,正要写下凭证,却瞥见那车队上的货物,一时生疑,停笔问道:“那车上的,是皮毛杂货?” “是我国特产的一些动物皮毛,换些瓷器回去。” 老吏点点头,笑眯眯地指了指不远处的魏远书,说道:“那位是上司,大官,不好直接过,麻烦查验一下,可好?”说罢,也不等黄叶答话,朝身旁官兵使个眼色,那官兵点点头,带几个持矛士卒,越过黄叶,走向车队。 黄叶刚要说什么,老吏却又道:“我听阁下的官话很是不错,是从哪学的呀?”语气温和,似乎只是寻常寒暄,配上苍老面容,似乎暂时压下了黄叶的紧张。黄叶恭敬地答道:“是在圣天子开办的学院所学。老先生,我这货物可有什么问题?” 老吏心想:大暑天运皮货,运的量还不少,这哪是问题,是毛病。脸上却依旧挂着和善甚至有些慈祥的笑容,回道:“没问题,就是那位大人在这边,我也不好直接过。你说的学院,可是那官学?哦,怪不得,圣上大兴学堂,连外国人都可以入学,实在是我们的运气啊,你说是不是。我家也有个读书的孩子,他的官话还没你的好,唉,实在是个蠢蛋,上次先生布置课业还敢逃,我回去还得再抽几巴掌” 老吏絮絮叨叨间,那官兵回来,耳语几句,老吏点点头,转过头来,笑着继续对黄叶道:“货没毛病,不过且容我再多问一句,你们这十六人住哪?” “就住怀远坊。”黄叶似乎有些着急,“老先生,我们路上已经有些耽搁” “哦哦,请吧请吧。” 黄叶面色一松,微微欠身,做了一个西方的礼节,又用波斯话向身后吆喝几声,便过了这处,往城内去了。 这十六人走后,先前查验的那官兵凑到老吏身旁,好奇道:“老程,有问题?前边的查一查不就过了么。” 老吏笑着摇摇头,把手中写完的册子放下,揉了揉手腕,打开新的那一本,小声道:“前边的加起来,都不一定有这小子身价高。六诏出的事上头也讲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事关远客,又是贵人,仔细点没坏处。不过也大概是波斯哪家哪户出来历练的,也没什么好查的罢了。”说罢,提起笔来,不再理会这事,继续干活了。 而黄叶过了城下关,远远瞧见举着个蝴蝶风筝的魏远书,这位异国来客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随即垂下左袖,手中多了一枚青色圆环。 魏远书也静静地瞧着这个波斯的货商,心中也是一笑,松开缠绕在手指上的剑穗,将右手背到身后,屈无名指,食指压中指。 二人不言不语,旁人没见着这对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吏依旧在查验度牒,士卒依旧在值守,城楼与望楼瞧不见这小动作,也不知道,那所谓皮毛之间掺着的,是奇珍青鸾羽。 黄叶脚步不停,继续往城内走去,而魏远书举着纸鸢,心想:“这纸张纹路还挺好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这一章没有主题,所以没有名字 所谓怀远坊,长安城里又称作“他乡居”,是与西域都护府一同筹建,谈起这一点,就不得不佩服太宗皇帝的深谋远虑。在预料到“天下太平,商贸必兴”后,先皇重建长安至阳关的商路,遣大军西进,扩都护府,又命陆取设使节团,向西直达大食c波斯等国,随团法师三藏则于太宗更始年间入天竺。开商道一事,兴商贸,通有无,往来之间,又是无数故事。 黄叶一行马不停蹄,从安定门直入怀远坊,这一带少有中原人来此,尽是些异国商客或是远行旅人,来此处倒卖些异域奇珍,除东西二市外,此处的外国人最多,故而此间建筑也掺杂着些许奇怪味道,诸如圆顶状c尖塔状,或是些喜欢摆些塑像一类,据传塑圣杨纹就曾钻研西方刀塑之法,有些卫道士嗤之以鼻,觉得“上朝技艺精巧,何须假借西蛮”,不过黄叶知道的清楚,杨纹确确实实学过,论起来,自己的祖父还算得上杨纹的半个师傅。 怀远坊内,黄叶率队来到一处寻常宅院前,这宅子是典型的怀远坊建筑:汉家庭院,进到其中,观其细节,却即无寻常庭院那般重南北之别c五行所分,主人大多依兴趣摆设,一般来讲,当中也少有中原常设的山水假岩c池鱼花草一类。 不过黄叶瞥一眼门上的隐秘火纹,心中咒骂一声,却以及显露出一丝诚惶诚恐和毕恭毕敬,敲响那灰白色大门。 大门打开来,探出一个瘦削脑袋,头发全白,面色苍老,眉眼恭顺,黄叶将柬送到门房干枯如树枝的手上,门房的脑袋便消失了片刻,片刻后,嘎吱一声,门房费力打开这门来,弓着身子,大声喊道:“客人,请进吧。其余的,老爷说请在外边候着。” 确实是大声,这门房耳朵有些背,讲话声是刻意放大的,只是配着那有些沙哑的声音和干枯的身板,不免有些让人担心,他喊出的下一句会不会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句。 这老门房虽说又瘦又矮,走起来也慢,缓缓将黄叶引入厅堂之中。这厅堂里无甚独特装饰,瞧着朴素,但若是进了当中,便可发觉厅堂之内好似凉爽初秋,并无外面的燥热烦闷,黄叶余光瞥见大堂两侧散发着寒气的冰石,心中又不免一声冷笑。 大厅当中,一个体态壮硕的大汉背对着黄叶而立,听着脚步声,转过身来,露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只是配着那双纯白色的眼珠,不免使人觉得可怖。这人是个汉人,黑发黄肤,也戴着一条束额,不过不是黄叶的蓝色,而是朱红色,犹如烈火。他面容本不算好看,却因那双怪异眼睛和身上古怪的白色衣裳,而露出几分神秘来。 黄叶见着他转过身来,当即跨步走至堂中,跪在地上,做个奇怪手势,又用波斯话大声喊了几句仪式似的口号,随即用汉语道:“尊使安平,黄叶从火中而来,带来神谕。” 那叫做安平的汉子,面色之上亦露出庄严神色,沉声道:“可是教中出了事情?” 黄叶依旧跪在地上,却将左手食指咬破,以血作墨,眉心之上画了一道火焰纹路,继而回道:“教中遭逢大变,吉兹亚叛变,长老会半数被敌人杀害,导师凭借神赐一时威慑敌人,但神赐之力,凡人不可久用,长久以往,我教危矣。” “什么!”安平面色大变,猛地一跺脚,竟将脚下砖石踏裂,随即恨恨道:“我就知道他心怀歹意,导师现状如何?” 黄叶面露悲色,几欲泪目,语气之中也染上了几分恨意:“导师随时可能力竭。”说罢,还用力一锤地板。 安平虽目盲,却也听得出来黄叶语气之中的悲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缓缓问道:“教中派你来,可有说什么?” 黄叶俊美面容之上露出一丝不屑,随即又用那悲愤语气道:“幸存的长老,命我带三十二骑来此,寻回导师所留圣火,铲除叛逆!”说罢,从怀中掏出那青色玉环,用力一握,那玉环外壳随之而裂,青色褪去,显出出来的,是一枚纯白色的圆环,之上有诸般复杂纹路,握在黄叶手中,隐约有浓郁寒气升腾。 安平失了眼识,其余感官却更加敏锐,那白色圆环的寒气仿佛蚀人骨髓,他瞬时明白了这是什么,一把夺过,激动道:“神启,这是神启。”说罢,细细摩挲手中圆环,面色凝重,似乎还带点欣喜,半晌,才缓缓道:“既然有神启作证,圣火也可启出。” 黄叶听到此处,面露欣喜,只是安平随即又道:“不过,黄叶,为何教中会派你来?难道一场大乱,长老之中竟无人能来长安?”黄叶刚要回答,安平却又厉声道:“就算长老会死绝了,为何三十二骑会交到你手中?为何门房又说,只有十五人?” 说着说着,安平紧紧握着那白色圆环挥舞几下,旋即把它紧紧贴在胸口,喃喃几句,又大声喊道:“你体内流淌着异端的血脉,还胆敢手握神启,大逆不道;还有,三十二骑中那十七骑去哪了,是否被你残害,剩下的这十五人也一定叛变了。对,没错。” 他面容狂热,杀意勃发,黄叶只觉仿佛利刃在侧,不由得汗毛倒立,后背更是一瞬被冷汗打湿,而安平白色眼珠之中,忽的染上一丝血红色,激动之色褪去,转而变成一种冷酷笑容,缓缓道:“黄叶,你叛教投敌,杀害伙伴,玷污神物,该当何罪?” 黄叶进屋之后,安平情绪变化之快,简直好似川蜀变脸,而屋子里寒气越发重,安平头上却冒出热气,一种诡异而莫名的狂热充斥在安平身周,黄叶眼神之中闪过一丝了然,面色却露出被一股侮辱之后的愤慨,大声反驳道:“尊使,导师岂会将神启交给不信任的教徒,你这样胡乱讲话,诬陷同伴,不怕遭受神罚吗!” 安平听到神罚二字,想起往事,浑身不住颤抖起来,但他随即把那圆环贴近心口,恐惧变为疯狂,冷冷道:“叛逆也敢妄谈神罚,我有神启,神启和我说,说我是神选之人,神罚不加我身。我已经失去一双眼睛,你们再也夺不走我的东西。不能!” 话音落地,安平如离弦之箭般,一掌拍向黄叶天灵盖,掌心内力炽热,破空声大作。黄叶早有预备,急急起身后撤,左袖间滑出一根细长银刺,对准安平掌心,眼看就要刺入,安平却仿佛看得见一般,手腕一翻,一把握住银刺,顺手折断刺向黄叶心口。 黄叶未曾料到安平失去双目,竟也能避开这几乎毫无声响的银刺,面上露出一丝震惊,旋即化为决绝,身子一转,竟冲向那银刺,噗嗤一声,银刺直直刺入黄叶胸膛之中,而黄叶右袖间的另一根银刺亦刺入安平小腹之中。 小腹本不是要害之处,但安平却露出极痛苦神色,一掌拍在黄叶肩头,急急后撤几步,捂住那寸余大小的伤口,另一只手却仍旧握着那圆环,厉声道:“黄叶,你还敢说你没有叛教,以下犯上,死罪!”说罢,又要上前,却感觉上半身仿佛被撕裂一般,而腰腹以下却经脉抽搐,一时间连站都站不稳,踉踉跄跄靠着身后的墙,纯白双眼之中,血色越发浓郁,仿若一枚裹着枫叶的琥珀。 “这是,这是毒!不可能,我有神启,怎么可能!” 黄叶不理会安平,扶着门框,掏出一粒丹药服下,褪去面色潮红,闭目运气封住胸膛伤势,喘了几口气后,才看着安平扭曲的面容,放生大笑道:“神启,神启,教派里哪个不信这狗屁倒灶的神启,安平,你觊觎神启,死在我手,你说,这算不算是神罚?但我谋划数年,就为了今日这一天,你说说,是神赐下的罚,还是我给你的报应啊,哈哈哈哈。”话语之中,满是喜悦和无边的仇恨。 安平仿佛听不到黄叶在说什么,他瘫坐在地上,身子抽搐,嘴角流血,生机却仍旧未绝,仍然紧紧握着那圆环,嘴里喃喃道:“我有神启,我有神启,导师,神启是我的,你不能再打骂我,你不能再挖我双眼,你不能杀了星儿,不能杀了星儿。” 黄叶放声大笑,笑着笑着,俊美面容之上露出悲恸神色,他转过身去,向西方跪倒,大声用波斯语讲了几句,又用汉语道:“皇天后土,波斯萨珊王朝遗族黄叶,今日,报仇了。爹c娘c族中长辈,外公,今日,孩儿为你们报仇。” 说罢,黄叶起身,踉踉跄跄走到安平身前,听着他讲的胡话,想起安平的往事,却没有丝毫同情,只有对那害人教义的倍加痛恨,他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一刀斩断安平右手,拿着那染血的圆环,举到动弹不得的安平面前,冷冷道:“你瞧清楚,神启在此,这害了你,害了星儿,害了我家人,害了波斯百姓的罪魁祸首。你看的见吗?” 安平似乎感受不到右手疼痛,依旧喃喃地讲着过去,讲着那个叫星儿的姑娘,听到神启二字,又痴痴地笑着道:“星儿,我拿神启来救你,你等等我。” 黄叶伸出左手,轻声道:“安平,导师已经死了,神启也毁了,这个是假的,你救不了别人,你只会害人,明白吗?” 安平眼珠已经全然被血红色掩盖,他痴痴地道:“毁了好,毁了好。”又露出一丝绝望而痛苦的神色,喃喃道:“救不了,救不了,救不了。” 黄叶食指划过安平喉头,安平话音夏然而止,血染白袍。 城外的魏远书确认罢黄叶已到,收起纸鸢,不再关心城门处的动向,开始考虑换岗后如何去城北解决叶金若的事情。他知道叶金若是这座江湖里“权势”二字的化身,故而对他不能掉以轻心。他背过手去,一边重复商谈的细节,一边回想叶金若的种种传闻。 在江湖关于“五通神”叶金若的种种传闻里,最为知名的莫过于他的古怪规矩。这位以奇诡狠绝著称的大人物,在年过不惑时,以上一位“五通神”施纶留下的金玉堂为基础,掌控了江湖下九流的所有生意,风头一时无二,却在继承“五通神”名号后,杀尽好友亲信,金玉堂的掌门信物被他随手当了三两银子。而叶金若从那时起隐匿幕后,扶持通过他考验之人,诸如死在西山的刘千财,就杀了自己父母兄弟,又把自己妻女易容毁声送去青楼,这般“考验”之后,接下叶金若的江湖娼妓生意,福海堂的日子才兴盛起来。 福海堂,想到福海堂,魏远书眼神黯淡下来,他自然知道福海堂做的是什么生意,甚至可能比碧落楼的谍子都了解的多,了解越多,就越觉得刘千财死得其所,但他万万未曾想到,自己曾不止一次去过那贼巢,或许自己为着计划奔走时,刘千财都瞧得清清楚楚。 “唉。”魏远书叹一口气,轻轻戳了戳城墙上的青苔,恨恨道:“让你乘凉!”随即又陷入思考之中。 正想到如何脱身时,一声哀嚎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皱着眉转过身去,要看看是哪个王八蛋挑着自己快要换岗的时候惹事。 城门口处,长安城的居民秉持了一贯的看热闹传统,好在这种天气出门的人也不多,只有零星几个看热闹的闲人。魏远书左手提着纸鸢,快步走过来,瞧见一伙混混打扮的,吵吵嚷嚷,似乎是和谁起了什么冲突,城门口处的官兵却没有要管的意思。魏远书看着当中几个熟悉背影,冷笑一声,走到跟前,气沉丹田,大喝道:“群贤坊的孙子,还敢在这儿闹!” 那伙混混身上衣着粗俗,身上一股子鱼市的臭味,听着有人在后边开骂,都是面色一沉,撸起袖子就转过身来要开架,还有在四周摸索块砖头拿在手里的,瞧着凶恶狠辣,只是转过来一瞧见这巡捕司的黑色官服,当即甩掉手上家伙,齐刷刷跪下,露出哭丧相,饱含冤屈地喊道:“大人做主啊,这个臭丫头仗着功夫,伤了人还不讲理啊。” 又有人撕心裂肺地哭道:“可怜我大哥还没娶妻,一张英俊面容就被毁了啊。”几个哭不出声的,就作出一幅死相,附和道:“惨啊,惨啊。”那场面,魏远书一时竟无语以对,望向那所谓的恶徒,却瞧见一身熟悉打扮。 “青玉洲?”魏远书心中一惊。那女子青衣素簪,容貌甚是秀丽,却并非是行走江湖的打扮,而是宽袖长裙,即是背负古朴长剑,也没有丝毫凌厉之意,反倒像是个偷了家中藏剑出来闯江湖的姑娘。只是魏远书离她不远,瞧得清楚,那女子身上的衣裳正是青玉洲弟子平日里的打扮,丝毫未差。 那群混混见魏远书盯着那姑娘的眼神奇怪,心中大呼不好:莫非这狗官瞧上了这娘子的美色?领头的混混本来在前边跪着哭天抢地,也低着头爬到魏远书跟前,抬头一看。嗬,熟人。 “李得水?孙贼,很有本事啊,挑这个点儿来,给我找活干?” 李得水,鱼市里不大不小的头儿,粗眉窄眼,和他那同胞弟弟李得玉模样相似,就是左眼新添的一道十字伤疤还在渗血,此时的神色,倒是和李得玉见着时若闻的模样如出一辙,谄媚似的笑道:“哟,魏头儿,您这风筝真不错,眼光真好。”心头则暗道一声不好,谁不知道这位小魏捕快出了名的不规矩,巡捕司一贯只管江湖,偏偏魏远书见着什么事情都想插一手。 魏远书轻笑一声,弯腰拍了拍李得水的脸,指了指那青玉洲弟子的方向,语气温和:“说说吧,你这张英俊的脸,怎么回事?” 李得水磕了几个响头,哭丧着脸道:“大人,这回这,真不是我,你瞧瞧我脸上这伤,就是她伤的,大人,我发誓,就是她动的手。” 李得水语气真诚,魏远书却不是头一天认识他,挥了挥手上的风筝,冷冷道:“你给我好好跪着,我去问明白了,让你的人闭嘴消停会,否则我扒了你皮做风筝。” 说罢,径直走向青玉洲弟子,混混们自觉让开一条道路,哭声亦夏然而止,真乃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魏远书提着个不伦不类的纸鸢,走到那青玉洲女弟子身前,上下打量几眼,笑着开口道:“手上提着东西不好行礼,请见谅。在下巡捕司司律捕快魏远书,姑娘哪里来,何处去?” 李得水瞧着魏小爷这流氓姿态炉火纯青,不免感慨大丈夫当如是。 这青衣女子并未动怒,而是看了一眼魏远书腰间的剑,轻声回道:“太湖青玉洲,赵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青玉入长安 城外的魏远书确认罢黄叶已到,收起纸鸢,不再关心城门处的动向,开始考虑换岗后如何去城北解决叶金若的事情。他知道叶金若是这座江湖里“权势”二字的化身,故而对他不能掉以轻心。他背过手去,一边重复商谈的细节,一边回想叶金若的种种传闻。 在江湖关于“五通神”叶金若的种种传闻里,最为知名的莫过于他的古怪规矩。这位以奇诡狠绝著称的大人物,在年过不惑时,以上一位“五通神”施纶留下的金玉堂为基础,掌控了江湖下九流的所有生意,风头一时无二,却在继承“五通神”名号后,杀尽好友亲信,金玉堂的掌门信物被他随手当了三两银子。而叶金若从那时起隐匿幕后,扶持通过他考验之人,诸如死在西山的刘千财,就杀了自己父母兄弟,又把自己妻女易容毁声送去青楼,这般“考验”之后,接下叶金若的江湖娼妓生意,福海堂的日子才兴盛起来。 福海堂,想到福海堂,魏远书眼神黯淡下来,他自然知道福海堂做的是什么生意,甚至可能比碧落楼的谍子都了解的多,了解越多,就越觉得刘千财死得其所,但他万万未曾想到,自己曾不止一次去过那贼巢,或许自己为着计划奔走时,刘千财都瞧得清清楚楚。 “唉。”魏远书叹一口气,轻轻戳了戳城墙上的青苔,恨恨道:“让你乘凉!”随即又陷入思考之中。 正想到如何脱身时,一声哀嚎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皱着眉转过身去,要看看是哪个王八蛋挑着自己快要换岗的时候惹事。 城门口处,长安城的居民秉持了一贯的看热闹传统,好在这种天气出门的人也不多,只有零星几个看热闹的闲人。魏远书左手提着纸鸢,快步走过来,瞧见一伙混混打扮的,吵吵嚷嚷,似乎是和谁起了什么冲突,城门口处的官兵却没有要管的意思。魏远书看着当中几个熟悉背影,冷笑一声,走到跟前,气沉丹田,大喝道:“群贤坊的孙子,还敢在这儿闹!” 那伙混混身上衣着粗俗,身上一股子鱼市的臭味,听着有人在后边开骂,都是面色一沉,撸起袖子就转过身来要开架,还有在四周摸索块砖头拿在手里的,瞧着凶恶狠辣,只是转过来一瞧见这巡捕司的黑色官服,当即甩掉手上家伙,齐刷刷跪下,露出哭丧相,饱含冤屈地喊道:“大人做主啊,这个臭丫头仗着功夫,伤了人还不讲理啊。” 又有人撕心裂肺地哭道:“可怜我大哥还没娶妻,一张英俊面容就被毁了啊。”几个哭不出声的,就作出一幅死相,附和道:“惨啊,惨啊。”那场面,魏远书一时竟无语以对,望向那所谓的恶徒,却瞧见一身熟悉打扮。 “青玉洲?”魏远书心中一惊。那女子青衣素簪,容貌甚是秀丽,却并非是行走江湖的打扮,而是宽袖长裙,即是背负古朴长剑,也没有丝毫凌厉之意,反倒像是个偷了家中藏剑出来闯江湖的姑娘。只是魏远书离她不远,瞧得清楚,那女子身上的衣裳正是青玉洲弟子平日里的打扮,丝毫未差。 那群混混见魏远书盯着那姑娘的眼神奇怪,心中大呼不好:莫非这狗官瞧上了这娘子的美色?领头的混混本来在前边跪着哭天抢地,也低着头爬到魏远书跟前,抬头一看。嗬,熟人。 “李得水?孙贼,很有本事啊,挑这个点儿来,给我找活干?” 李得水,鱼市里不大不小的头儿,粗眉窄眼,和他那同胞弟弟李得玉模样相似,就是左眼新添的一道十字伤疤还在渗血,此时的神色,倒是和李得玉见着时若闻的模样如出一辙,谄媚似的笑道:“哟,魏头儿,您这风筝真不错,眼光真好。”心头则暗道一声不好,谁不知道这位小魏捕快出了名的不规矩,巡捕司一贯只管江湖,偏偏魏远书见着什么事情都想插一手。 魏远书轻笑一声,弯腰拍了拍李得水的脸,指了指那青玉洲弟子的方向,语气温和:“说说吧,你这张英俊的脸,怎么回事?” 李得水磕了几个响头,哭丧着脸道:“大人,这回这,真不是我,你瞧瞧我脸上这伤,就是她伤的,大人,我发誓,就是她动的手。” 李得水语气真诚,魏远书却不是头一天认识他,挥了挥手上的风筝,冷冷道:“你给我好好跪着,我去问明白了,让你的人闭嘴消停会,否则我扒了你皮做风筝。” 说罢,径直走向青玉洲弟子,混混们自觉让开一条道路,哭声亦夏然而止,真乃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魏远书提着个不伦不类的纸鸢,走到那青玉洲女弟子身前,上下打量几眼,笑着开口道:“手上提着东西不好行礼,请见谅。在下巡捕司司律捕快魏远书,姑娘哪里来,何处去?” 李得水瞧着魏小爷这流氓姿态炉火纯青,不免感慨大丈夫当如是。 这青衣女子并未动怒,而是看了一眼魏远书腰间的剑,轻声回道:“太湖青玉洲,赵稼。” 这青衣女子语气轻和,丝毫不像从青玉洲那个“剑气沉如海”的地方走出来的,容颜秀丽,却因白皙皮肤和恰到好处的五官,掩盖住了青玉洲弟子常有的锐利之意,也无怪乎李得水起想法了。 赵稼自报家门后,便将事情前因后果讲了个遍,无非是李得水这混混头子,见着城门口的外地人来来往往,不免想揩些油水,不过寻常客商他们又不敢碰,正愁这一天下来没点进账,就瞧见赵稼这背着剑的年轻姑娘孤身一人,过城门时还对那老吏礼貌有加,私以为是个没出过家门的丫头,就上来想讹诈些银子,只是青玉洲的银子他们无福消受,倒是留了两道伤疤。 大致听罢这起因经过结果,魏远书点点头,指了指身后跪着的李得水,笑着道:“这群王八蛋不是什么好东西,赵姑娘也不算做错。”随即笑眯眯地招呼李得水起身过来。 李得水志满意得,得意洋洋地走到二人身前,指着赵稼,恭敬地对魏远书道:“大人,我说的没错吧,是她动的手。” “嗯,她动的手,”魏远书点点头,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笑着道:“你也有点本事啊,李得水,强买强卖?还长安特产玉石,我看你是实打实的长安特产渣滓?” 李得水听得魏远书骂他,却依旧谄媚地笑着道:“大人,这话可不对了,生意肯定要讲一个宣传嘛,再说了,这也是确实实打实的长安物件嘛,不信,你让这妮子把东西拿出来瞧瞧。” 赵稼摇摇头,伸出手来,两手空空,李得水顿时面色一变,怒气冲冲道:“你这天杀的黄脸婆子,把我石头藏了,大人,她没给钱就藏了我石头,你要做主啊。” 魏远书戏谑神色更浓,把纸鸢换只手提着,转了转手腕,李得水还以为这位爷又要动手,连忙向后退几步,苦着脸道:“大人,真的拿了,我发誓,没拿的话我绝对不得好死。” “呵呵,”魏远书并未动手,只是单纯换只手拿着这风筝罢了,也懒得听李得水犟嘴,指了指赵稼,笑着道:“李得水啊,小爷也懒得理你,不过你胆子也大啊,敲青玉洲的竹杠?” 李得水笑呵呵道:“哪敢哪敢,大人过奖了。原来这臭丫头姓青啊,哼,那也不怕你跑了,留着你姓名,咱们找京兆府去。”他知道魏远书的性子,京兆府就不一样了,和稀泥的本事一等一,到时候十两改五两,也是一笔横财。 魏远书扑哧一声,实在被李得水气笑了,赵稼一怔,也笑了笑,露出浅浅两个酒窝,李得水语气凶狠道:“臭丫头,你还笑,别说姓青,姓秦姓吴也没用。大人,这丫头分明是蔑视您啊。” “好了好了,”魏远书忍住笑意,对赵稼说道:“你也看到了,这姓李的绝顶聪明,我也很佩服啊。”赵稼浅笑着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铜板,交给魏远书,一本正经道:“那我向李先生道歉,这是赔礼。” 魏远书接过铜板,十分正经地递到李得水面前,李得水瞧着掌心里这枚铜钱,眉头一竖,大声道:“大人,她这是瞧不起您啊,这是哪个,什么什么王法。” “蔑视王法。”赵稼轻声提醒道。 “对对对,蔑视王法。”李得水说着,把那枚铜板拿过来揣怀里,气冲冲道:“不行,得十两。” 魏远书笑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李得水的肩膀,语气诚恳道:“李得水,我以前看错你了,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啊。”李得水嘴角都要咧到耳朵边上了,连忙道:“都是您这些年来的教导教导有,有什么来着。” “教导有方。”赵稼又轻声道。 “对对对,教导有方。” 魏远书摆摆手,“我可教不出来,我打不过青玉洲的人,也不敢敲人家竹杠,我说李得水,人家不是叫青玉洲,是从青玉洲来的,懂吗?” 话音落地,李得水脸色从得意变为迷惑,旋即变为沉思,然后大叫一声,身子一挺,直直向后倒去,一动不动,他那群混混手下,当即跑的干干净净,赵稼扑哧一声,笑得极为好看。 “别装死,”魏远书踹了李得水几脚,只是李得水眼睛闭得紧紧地,丝毫不出声,赵稼笑着对他说道:“我不杀你,也不伤你,你去吧,以后勿要再做这些事情了。” 地上的李得水如获大赦,当即一个“地龙翻身”,手脚并用,一边跑一边大喊:“谢仙子饶命,谢仙子饶命。”不多会就消失在人群中。 魏远书瞧着他背影消失,一时有些无奈,转过身来,对赵稼说道:“赵姑娘,给你添麻烦了。”赵稼摇摇头,面色归于平静,回道:“无妨,还要多谢魏捕快。” “哪里的话,赵姑娘功夫非凡,那石头想必此时已化作手中灰了吧。” “一点微末手段罢了,”赵稼轻声道,“赵稼还有要事在身,可否容我先行告退?” 魏远书叹一口气,慵懒眼神变得锐利,依旧微笑着道:“还请赵姑娘见谅,只是,巡捕司与江湖素来交好,为天下太平互助互惠,有些规矩,赵姑娘想必是清楚的。请问赵姑娘来长安城有何要事?” 这自然是客套话了,只是面对青玉洲,有些体面话也得说说,毕竟天下武道之巅的地位摆在那里,先皇亲笔题的“剑气夜烛天”还在太湖立着,这个面子朝廷和江湖都要给。不过巡捕司也不能光讲面子,青玉洲这种记录在案的江湖大宗,宗门记录在案的弟子,日常行走江湖巡捕司管不着,不过若是去到某些特殊点的地方,诸如长安c金陵一类,依照早年太祖和江湖签订的“克己律”,需得有个提醒或是合理解释,否则浪迹天涯听着好听,真做起来就相当不容易了。至今不也有宗门子弟出门在外,阅历不足而失了财帛,走投无路,只好依着规矩去衙门领银子;也有些心性差的,仗势欺人之后,巡捕司查起来也方便。 赵稼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规矩,只是却并没有立即回答,反倒是显得有些紧张,一双明亮眼睛躲躲闪闪,魏远书心中一沉,有些后悔把纸鸢换到右手,左手拔剑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过了半晌,这年轻姑娘松开紧紧攥着的袖口,低低地叹一口气,嘴里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解释,不过魏远书只见她嘴唇上下动了动,却没听清楚,一时更紧张了。 赵稼咬了咬嘴唇,露出一丝尴尬,低声道:“迷路了。” “嗯?”魏远书眉头一挑,面露疑惑,赵稼于是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吐字清晰,声音微微颤抖。 “迷路了。” 魏远书哦了一声,眼神平静,继续问道:“那请问赵姑娘,本来是要到哪里去?” 赵稼见他面色不改,尴尬心情减弱几分,语气也平静下来,答道:“师傅命我去颍州找周猎师叔完成今年的问剑。” “嗯,”魏远书点点头,面色依旧平静,似乎不知道颍州在长安以东千里外,又问道:“姑娘出门时,可有带师门凭证?” 赵稼沉思片刻,随即一拍手,解下身后长剑,指着剑鞘说道:“这个算不算?”魏远书定睛一看,这剑鞘是柏木所制,有股淡淡香气,上书“山高水阔剑气长”七字,又将剑鞘翻过来,露出另一面上几个潦草字迹:“持此剑者是我徒”。 魏远书刚想说这无凭无据哪里能算,却觉着这潦草刻字有几分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下意识伸手依着划痕走了一圈,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神色,笑着道:“原来是唐先生的弟子。名师出高徒。” “,过奖。” “既如此,那我也不多问了,姑娘远道而来,可有住处?” “师傅叮嘱我,若是迷路,就找当地最大的客栈住下。请问魏捕快,长安最大的客栈是哪儿?” “去城东吧,那儿客栈多些。” “嗯,多谢魏捕快。” “不必客气,请吧。” 赵稼点点头,将剑背好,却没着急走,而是问道:“魏捕快,你是捕快,也用剑,长安城里有位神捕魏西云,魏捕快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师傅给我列的单子上有他。” 魏远书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赵姑娘,他住光行坊,你沿着光行坊的街走,挂着‘太平世家’匾额的就是了。” “嗯,”赵稼十分感激的点点头,“多谢魏捕快,你若是来太湖,我请你吃梅花糕。”说罢,告辞远去。魏远书瞧着赵稼的青衣消失在视野中,长叹一口气,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不顾周围人的异样眼光,捂着肚子狂笑不止。 “迷路,哈哈哈,迷路,青玉洲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弟子,多闻楼榜上有名的剑客,迷路了,哈哈哈,从颍州迷路到长安,传闻居然是真的,真的是个路痴,哈哈哈。” 赵稼其名号,多闻楼早有过零碎消息,十六人榜上第二,青玉洲年轻一代最杰出弟子,孤身一人,荡平江南东道盗匪无数,青玉洲却说江湖说她其实是迷了路,顺手为之。其实碧落楼对赵稼的记录确有路痴一条,不过魏远书今日一见,赵稼容颜剑术,与江湖传闻中杀伐果断的巾帼剑侠形象大有不同,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清丽女子,是青玉洲这一代的问剑使。 还是个路痴。 魏远书直起身子来,平复心情,长出一口气,并未担心赵稼会影响计划,青玉洲不是对手,或许还算是帮手,他抬头看一眼日头,估摸着,要换岗了。 只是那个姑娘大概没想到,长安城这么大,而那百八座坊间,有那么多弯路深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紫禁,紫禁 赵稼其实是位很耐看的姑娘,尤其是她寻不到路的时候,两眼映出的迷茫以及对自己方向感没由来的自信交织在一起,显得很是有趣。此时她行走在长安城不知何处的街道之上,望着四周游人如织,感慨长安城繁华之时,亦有些后悔,方才没有问清如何去到城东。 “若是师傅在就好了,”赵稼望着远处隐约的宫墙城楼,心想:“那便是紫禁城?师傅说紫禁城在长安城正北。东c南c西c北,那我在城南?” 她点点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既然自己在紫禁城南,那必定是在长安城南。 “这边是南,”赵稼指了指自己脚下,又抬起右手,“这边是东。嗯,没错了。” 只是又迟疑片刻:“我去颍州的时候也沿着东北方向走的。会不会又走错?师傅说,若是迷路,就找个本地人,礼貌些问路便好。是了,问路便好。” 打定主意的赵稼,似乎全然忘了自己在归州时也问过去颍州的路,当时那位大娘指的是东,可自己一路走过来,就到了北边的长安。 年轻姑娘于是边走边问,走一段,问一段,她内力深厚,也不惧这酷暑,只是走着走着,走到日头向西而去,却没见着魏远书说的“许多客栈”,心想:“心想,长安城这么大啊,不过也该到了吧。去问问前边那位先生吧。” 赵稼快步走到那卖糖葫芦的身后,轻声道:“这位大哥,请问城东怎么走?” 卖糖葫芦的是个中年汉子,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听着这有些熟悉的声音,转过来一瞧,惊讶道:“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 “嗯?”赵稼一怔,也是惊讶道:“是你呀,你走的好快,我刚刚才在后边看见你呢,莫非你也擅长轻功?” 那汉子苦笑不得,指了指身后的那棵树,说道:“姑娘,我一直在这儿啊,人会走,树总不会挪地儿吧。” 赵稼瞧着这熟悉的树荫,哀叹一声,喃喃道:“我要是棵桃树就好了,种在师傅林子里,省的总是迷路。”随即又向那小贩问道:“请问,您知道哪里有卖地图吗?” 小贩摆摆手,一边低着头收拾摊子,一边回道:“姑娘说笑了,长安城的图只官府里有,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私藏是要被判刑的。”说着,随手指了个方向:“喏,那边,京兆府有。不过要我说啊,姑娘你一看就是大户人家,长得也俊俏,说不得还是江湖中人。这长安城啊,外乡人是很容易迷路的,一迷路啊,麻烦就大了。虽说最近圣上开了宵禁,可总有些混混啊盯着你们这些外地人,你要是敢动手,他们就喊巡捕司的老爷们,那可就麻烦了。我说啊,你不如找个地方随便住着,城东客栈好是好,那也不近啊。你瞧着也不像那些个多么厉害的大侠,还是先去附近找家店住下吧。” 讲完这一通,小贩打包好货物,直起身子来,“你说是吧,姑娘。咦,人呢?” 抬起头,面前那个青衣姑娘却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在赵稼一头撞入长安城的波澜之中时,时若闻亦先后过了紫宸殿c圣王阁,又绕过清神门,入到东三宫之中,见了太子禁卫统领秦望。太子禁卫不同寻常禁卫,挑选的是身世清白的平民子弟,当中即无官宦世家也无江湖大派,底子干净,动作也干净。秦望是个年轻人,去年才满二十,相貌平平,做事尽心尽力,仔仔细细地领着时若闻走遍了这东边的三座宫殿。 东宫二字古而有之,本朝则有三宫立于东。紫禁城中,宫c殿c阁c府的规制,都是礼部的官员费尽心思定下来的,当初定谦抑宫时,对那“谦抑”二字后边,究竟是殿c还是宫,礼部两派各执一词,有的说谦抑二字“非储君言也。”,有的说谦抑“事礼,何不能言。”,最后太祖实在听不惯扯皮,拉了礼部的官员喝了一通酒,乘着酒醉抓阄,把这事定了下来。 不过据说那两团纸写的都是一个“宫”字,只是俱往矣,谁还能去查不成。 这正阳c谦抑c博物三宫,是紫禁城内九宫之中象征道c儒c墨三家之宫。那场百年之祸中,这三家是俗称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墨家更是在最后转为奇门,专研机巧。然天道也好,武道也罢,终归脱不了一个人道,墨家也有“遍物不博,不足于游”的教诲,这三家立在东宫储君这里,实则是有些期望的意思的。 时若闻非是博古通今的那类大儒学者,也就只是听听记记罢了,至于这东宫原来是何典故c有何讲究,他全然是不知道的。韩重阳在这宫中呆的久了,知道些只言片语,有一次领着一位精研古礼的老先生进宫,授太子礼道,在出宫时,还曾听他呢喃着“时过境迁。”四字,瞧着神色颇为萧索,据说回去没几天就去世了。 熟悉过东三宫后,秦望将二人送至清神门处,功夫做足,却不显得谄媚,时若闻对他颇有好感,问了一句家世,发觉二人竟是同乡,不由得也心生亲近之意。 只是思及那几十年没回去的旧土,也不免有背井离乡之感,微微叹一口气,时若闻拱手道:“秦统领,便请回吧。这一番辛苦你了。” 秦望面色平静,对二人行了礼,直起身子来,补充道:“太子殿下为圣上置办寿礼,明日才回,故而今日没能召见时大人。他托我谢过时大人,说他常听圣上讲起你,对你很是尊敬,说你青出于蓝,是巡捕司百年来难得的人才。”说罢,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时若闻连忙扶起他,平静语气之中似乎有些荣幸,说道:“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太子殿下言重了。” 而韩重阳在一旁,微笑着束手而立,似乎并不在乎太子说了什么,倒是笑眯眯地对时若闻道:“时大人,秦统领也是用刀的,你是当世刀法大家,不如教他些什么,也算是尽同乡之谊了。如何?” 时若闻一时摸不透韩重阳的意思,迟疑道:“这,妄动刀兵,是否不合规矩?” 韩重阳笑着摇摇头,向后退了几步,为二人留出一片地方,揣着袖子,语气轻和:“无妨,咱家在这儿呢。” 清神门下,时若闻和秦望对视一眼,时若闻瞧出秦望眼中些许炽热,沉吟片刻,退后五步,倒持横刀,以刀柄对秦望,做守势。 秦望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他虽是久居深宫,但却并非坐井观天之人,时若闻重回长安的功绩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和西域比起来,禁卫的演武简直像过家家。况且他一路走来,观时若闻持刀姿势与步伐呼吸,亦能看出来他武道修为,比他秦望高了不知道几层楼。 时若闻既然起了这个头,秦望亦是正色道:“谢时大人。”随即后退三步,他身为太子禁卫统领,腰间挂双刀:一者长柄直刃,朴实无华,是禁卫通用的长刀,一者较短,饰有螭吻首,是统领出入宫城的凭证,是为仪刀,秦望摘下那柄短刀,先敬紫宸殿,再敬身后太子寝宫,最后向时若闻施弟子礼,随后佩回腰间,拔出长刀,凝神以备。 时若闻见他行为,面露赞许之色:秦望守君臣礼,弟子礼,以礼相待,做守势,是借皇城之势应对时若闻,若是时若闻没记错,这是《假梓亭话》里借势一说,秦望做的倒是像模像样。 只是时若闻眼光何等毒辣,一眼就看出,秦望虽为太子统领,但尚是稚嫩,太过刻意,就落了下乘。而秦望眼神之中露出一丝紧张,握紧长刀刀柄,聚精会神地盯着时若闻握刀的手,似乎在寻找破绽。 既如此,时若闻便给个破绽,他忽然平静道:“秦统领,尽力而为。” 话音落地,听得刀刃破空声袭来。秦望以长刀直刺,如青蛇赤蟒,似乎是要以快取胜,但时若闻比他更快,径直以刀背击中秦望长刀七寸,秦望攻势一顿,却没出现半点停滞,而是直直按下刀柄,将长刀挑起,取时若闻咽喉。 时若闻面色不改,手中横刀画一道弧,将长刀挑向更高处,欺身向前,以刀柄点向秦望眉心,要以短兵相接。而秦望咬紧牙关,狠狠将长刀压下,却在临近时若闻脖颈处时骤然停下,而弄晴刀柄已点在了秦望的眉心之上。 “承让了。”时若闻收回横刀,后退几步,见着秦望有些懊悔,大概猜到他心中所想,微笑着问道:“秦统领,你为何要想着速战速决?” 方才秦望使刀时,专攻不备,走的是快准狠的路子,要拼着先发制人胜过时若闻。这路子以弱击强时,往往有奇效,秦望习武日子不短,这个自然知道,此时时若闻却有此问,秦望不免疑惑,反问道:“有何不对?” “对,也不对。”时若闻语气平和,“你即已借势,就该知道一鼓作气的道理。我是个俗人,不懂道士和尚们讲的气机流转,只知尽力而为四字。你借的势,是明处的,但你自认会输,便落了下乘,所谓‘危楼高百尺’,就是说你莫要怕,否则势愈高,就摔得愈惨。” 秦望沉思片刻,刚要说什么,时若闻却提高几分音量,正色道:“这还只是开始。所谓借势也好,失势也罢,都是比拼内力时才算得上关键,你刚刚输给我,不是技巧不如我,是招式太多,用不上来。你先以那形似青蛇捕食的一刺取我胸膛,本是个不错的开始,但为何我打中你七寸后,你仍要抬刀?” 秦望脱口而出:“一鼓作气。” “非也,”时若闻摇摇头,反驳道:“我明明打中你弱点,你哪里还有什么势可言。” 秦望却疑惑道:“《亭话》一章中是如此写的。” 时若闻轻声笑了笑,平静道:“《假梓亭话》我也学过,天下武夫都学过,但书上写的不能全然拿来用,蛇吞雀这一章,捕蛇者击中青蛇七寸,青蛇转而刺捕蛇者咽喉,是变招一说,但青蛇非你,我亦不是捕蛇者,你即已经认了自己为弱方,就该以蛇吞象应对。” 秦望恍然大悟:“全力而为。” 时若闻见他还算有点悟性,笑着道:“很聪明。强弱自有其理,莫要做那墙头青草。” 秦望收刀入鞘,俯身作礼,韩重阳在一旁笑眯眯地鼓掌,称赞道:“时大人好功夫。学到了,学到了。” 时若闻面露一丝自豪神色,说道:“过奖了。那便走吧。秦统领,后会有期。” 秦望起身抱拳,恭敬道:“时大人,韩公公,不送。” 于是乎,时若闻与韩重阳又往宫城以西行去。过几重宫墙,见亭台楼阁,才知坊间传闻真假掺半。九座宫殿是真,却有两座已然弃置不用;掖庭里也没有所谓前朝遗族,只是些宫女和罪妇一类罢了;太极宫也只是个统称;至于所谓皇上豢养娈童,或是后宫佳丽三千,其实也纯属无中生有罢了,时若闻见着的皇后娘娘,是个患着顽疾的妇人,容貌姿态虽好,却有些不见天日的苍白神色,见着二人也没多问什么,据韩重阳说,皇后娘娘好静不好动。 而余下的几处地方,无非也就是内务府一类,除却几座大殿不可随意进入外,时若闻也算是把这偌大紫禁城绕了一周。 紫禁城的宫墙并不高,比外边低得多,时若闻原以为进来满是阴森阴影,却不料这宫里,只怕是世上最光明正大的地方,一来并无传闻中数以万计的宦官宫女,二来也因律法森严,皇上虽是天下共主,但本朝对皇权的约束,以朝堂为主,江湖为次,韩重阳在介绍这些地方的时候,不无感慨道: “龙椅可凉,不好坐。” 这话他倒是不觉的大逆不道,反倒是露出一丝心疼。 时若闻并未流露太多感情,他一路上走来,但见紫禁城中,虽无多少华贵至极的装饰,但城墙砖瓦之坚固,分明是按边塞的要求来建设的。他每走到一处,就假想水火灾情,或是外敌闯入,但往往会在下一刻见着一口井c几处禁卫,或是偌大铜锣c擂鼓。再回想所走过的弯弯绕绕,这紫禁城只怕不是靠武力禁绝江湖,而是靠着这无孔不入的网。 这座蛛网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通过城楼c哨岗c巡逻c密语,传达到蛛网正中的皇帝陛下耳朵里,而天下的动静,则由另一只网负责,这只网由巡捕司c缉律司c州府县衙c或明或暗的巡查使共同织就,或许还有些不为而至的黑暗之下的网。 这些网一时使时若闻有些怀疑,坊间传闻中“碌碌无为”或是“沉迷奇巧淫技”的皇帝陛下,是否真的想看上去那么虚弱。 他跟着韩重阳绕过诸座亭台楼阁,最后见着的,是那座相思阁。这是这座城池中,最小的一座阁楼,然而其装饰之华美,真称得上精妙绝伦:有白玉作瓦,青松隐掩,即无高墙蔽日,亦绝风过累物,朱红木门半掩,隐约见着当中几方翠绿石桌。抬头看,二楼檐角一串风铃叮叮作响。 时若闻一时好奇,那扇门后是哪里。 韩重阳朝着这小楼作了一礼,并不多说什么,只说这是太祖思念旧人而建,无人可入,皇上也不行。 绕过这小楼,拐几道弯,再走过最后一道华策门,韩重阳站定,笑着道:“时大人,您可记住了?” 时若闻知道,这趟路算是到了尽头,微微躬身,谢过韩重阳,又随口谈些宫中禁忌,便沿着那路,朝着宫墙而去。 走过两面绝美壁画时,时若闻轻轻拍了拍手中横刀的刀背,笑着道:“你也辛苦。” 而韩重阳目送时若闻离去,脸上笑容依旧不变,只是手中多了一枚扳指和坠子,瞧着成色不错。这位穿着朴素蓝衣,手执拂尘的宦官,静静地站在华策门下,白净脸庞之上闪过一丝疲惫,走这一趟路也很累的。 韩重阳轻轻握了握拳,再松开时,手中珍贵玉器化作齑粉,消散于华策门下。 “唉,守不住财,真败家。” 韩重阳小声自言自语,拍了拍手,继续揣着袖子,转身走着那些走过千百次的路,一路上与相识的太监宫女打个招呼,替皇上给禁卫道声谢,路过相思阁时听一听风铃声。宫中的人他都叫得出名字,大部分还能说出生辰,只是很少算的上熟识罢了。当初和自己一起进宫的那几个,这些年里走的高,但有些快,所以零零碎碎c陆陆续续都消失在不知何处,只剩下韩重阳一个。他既没有小聪明,也没有大智慧,这么多年来也算不得圆滑,只是感激皇上当初没另眼看自己,所以活到现在罢了。 韩重阳有些怀疑自己老了,因为最近总是想起皇上还是十三皇子的时候,读书挺认真的,自己顺带着学了不少东西。再往后习武练剑,也都只是侍奉皇上的时候,顺便瞧了几眼罢了。 他走到那诡谲林园里,走到那亭子前,对着空无一人的亭子,轻声道:“皇上,奴才回来了。” 亭子里的阴影无声无息,但一个穿着龙袍的身影忽然出现,宽眉细眼,瞧着有些疲惫,咳嗽几声,问道:“什么结果?” 韩重阳摇摇头,平静道:“燕北知与时若闻不和;时若闻无意留下百尺天玄;秦望未能试出什么,时若闻未曾使内力。” 皇上低低地叹一口气,又问道:“如何?” 韩重阳点点头,轻声道:“可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似梦还似醒 朱雀门是长安城的标志性建筑。这座城门屹立在皇城正南数百年,因四象之朱雀而得名,数次毁于战乱,数次重修,与朱雀大街一道,构成了长安城的中轴线。据说百年前,皇城内尚有丹凤门,立于皇宫之南。 那时,逢天子寿时,万国来朝,明德c朱雀c丹凤三门依次递开,天下冠冕汇于朱雀大街之上。皇恩浩荡,举城共庆,教坊艺人歌舞不绝,明火执仗,彻夜不息,天下诸州官员宴乐不绝,是为天下共庆。 时若闻出了朱雀门,没有急着离去,而是想着周庭以前给自己讲起的一些传闻轶事,据说朱雀门之上曾有百鸟朝凤,仙人鼓瑟,以庆长安。当时时若闻年纪尚小,想着有一天也能见着仙神瑞兽,天地异象,只是二十多年过去,朱雀门前无朱雀,长安城里也没能长安。 轻轻用指节敲着朱雀门上的一处石砖,时若闻默然不语。 他心里想:“皇上以君臣礼压我,我跪下便是;燕北知自视甚高,我不理他便是;韩重阳要我留下周大人所学,我留或不留,无妨;只是秦望来试我,究竟是谁的意思?那位素有仁义名声的太子,又在想什么?” 心中疑惑结成一团乱麻,时若闻心中烦躁,轻轻使力,在石砖上打出一个清晰裂痕,随即缓缓抹去。搓了搓指尖的粉末,时若闻径直走向京兆府的放向。 他今日演了一个合皇上心意的神捕,处处小心,适时自傲,恭敬而守成,却带着一丝怀念往事,而韩重阳那副笑脸将一些尽收眼底。时若闻忽的想起一天下来,韩重阳没有半点疲惫的意思,冷笑一声,脚下步伐加快几分。 此时大约是酉时已过,长安城的闷热消散几分,只是从阴凉城门中走出来的时若闻,还是感觉到一阵热浪扑面,他随意寻了一家绸缎铺子,要了几尺粗布,将弄晴刀随意裹起,只是走出几步,却听到刀刃划破布料的声音,只得又寻了一户木匠铺子,找了一个槐木长匣。只是这匣子是用来装长刀的,有些太大,走起路来,总能听到横刀的哐当声。 时若闻倒是不觉得吵闹,弄晴的声音他很久没有听到过了。早年周庭也不常用刀,最喜欢和人讲道理,江湖哪里是个讲道理的地方,所以往往对方被周庭辨的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之后,周庭就拽着时若闻逃命。 后来周庭花二十两银子,从一个患病的老翁手中,买了一匹走的极慢的短腿劣马,实在不方便逃命了,只好把对方打趴下,再慢慢讲道理。说来有趣,打赢了之后,对方往往才听得进去那些大道理。 伴随着一路哐当声,时若闻已走到通化坊中,隐约已经瞧见京兆府的屋顶,日光照在避雷用的铜制鸱吻上,折射而下的光芒有些刺眼。 轻轻敲了敲怀里的匣子,他继续大步向前,只是走了几步,却发觉天色忽然变得阴沉,抬头一看,天空之中不知何时布满了阴云。 时若闻有些疑惑,上一场大雨持续了数日,前天才停,为何又是阴云密布,莫非今年夏天格外多雨? 他摇摇头,步伐加快几分,心中回想方才宫中种种,和接下来要做的许多事情。要查验花影露,要探寻紫泉宫和杜厌踪影,要想办法查出金自笑的身份,要查明靖王下场。他查案无数,自然明白,这一切的起源是那所谓的金自笑,然秘档所载投毒周府一事,时若闻却全然没有半点印象,而这个名字,他更是从未听周庭提起过。 金自笑?时若闻一边低头走向京兆府,一边在脑海中搜索和这个名字相关的人物事件。金是大姓,多在江南西道一带,二十年前江湖旧事,时若闻也零零碎碎查过一些,但涉及金氏子弟的,却并不多,他苦苦思索中原三十年来金姓侠士,只有江南西道复州的“天罗手”金耿,和原名金华,后剃度出家的化城寺前任主持怀度方丈,才算是有些名头,至于金自笑,能牵连靖王,不应是无名之辈,但时若闻却并未听闻。 或许是假名?时若闻眉头紧锁,难以判断。 还有那半嵩子和绮罗香,宋意何曾言半嵩子是补药,药性过猛,通常要经名医依照病情而用。 补药,补药。 时若闻忽的记起,他在伏熊楼二楼见着的秘档中,有献药一说。 “周大人非是贪生怕死之辈,生死虽是大事,但在他心中向来是在忠义之后,如何才能让他献上这神秘的毒药?” 时若闻眼前一亮,停下脚步,喃喃道:“补药,补药。” 他忽的抬头,想到线索应当在何处。 眼前天色越发阴沉,时若闻快步走向京兆府。他此时全心全意推演之中,对身周事物全无察觉,却也分了一缕心神,不至于和路人撞个满怀。一心二用之际,大致也推演出当年献药一事的始终。 既然献的药是真是假尚不可知,那所谓“权财相诱c投毒周府”的毒,又是真是假? 时若闻越想,却越是心烦,往往想到一处可能线索之时,却忽然又全数忘了个干净,脑海中思绪万千,而身旁人群越发拥挤吵闹,有妇人哄着哭闹孩童;有老丈拄拐笃笃点地;有挑夫踮起脚尖张望,嘴里嚷嚷着不知道什么;有三两士子打扮,手执折扇,低声交谈;有瘦削老者负手而立,手中那串紫檀佛珠转个不停;有魁梧侠客头带斗笠,和身边那丰腴女子讲话时,总有些出神;有兵卒厉声呵斥,刀兵盔甲相撞声不绝于耳。 有一道惊雷,和漫天风雪纷纷扬扬落在在长安城,落在时若闻眼前。 时若闻猛地抬头,身旁已挤满各色人等,神色各异。惊惧遗憾失望愤慨者,都拥在时若闻身周,不约而同,睁大了眼,瞧着同一个方向。 他瞧见了一些熟悉面孔:林非我c韩越c罗达c潘尔道。但这些人没有半点认出时若闻样子,依旧死死盯着时若闻身后某处。 时若闻瞧见林非我眼神之中满是悲愤,瞧见韩越嘴角扬起一个弧度,瞧见罗达闭上眼睛,瞧见潘尔道嘴唇紧闭一言不发,瞧见身旁妇人捂住怀中年幼孩童的眼睛。瞧见这些人眼中闪过一丝血色。 他感到恐惧和不安,转过身去,身前空无一人,只有一处空空的刑场,一具无头的尸体,和雪地上的浓郁血迹。温热血液流到时若闻脚下,映出一个苍白的年轻面容。 那张脸上满是平静,双眼中却写满不甘和愤恨。 时若闻认识这个神情,二十三年前,他赶赴西域都护府任职时,出长安城,勒马回望,所见的每一缕炊烟和砖瓦之上,霜雪尽红。 通化坊是长安城中较为繁华之处,朝中大臣多居住于此,一来临近京兆府,二来方便入紫禁城中,故而此处也常被长安百姓戏称为“禽鸟笼”,不过本朝并不多用那绣有各式禽兽的官服补子,文武百官也往往只立了大功或是得了恩宠,才得赐一件绣有锦鸡或是云雁之类的绣袍,虽说针织绣艺不如明月阁的精巧,但那一份圣恩确是实打实的。如此一来,倒也不知这禽鸟二字,是褒是贬。 这偌大笼中,建筑居所不同别处,走的是一个精巧的路子。长安城寸土寸金,通化坊更不必多说,故而此处建筑多要费些不情不愿的功夫,才能配的上官员老爷们的身份,诸如回廊隐掩,假岩绿植,要把府邸每一寸地界用的恰到好处,才配得上一个“官”字,否则和那些整日庸庸碌碌的布衣躬耕之辈,有何差别? 近些年来,将这一原则贯彻的最为彻底的,莫过于这位户部侍郎温落亭。自江南升上来的官员家底殷实,这是共识,然温侍郎温大人,算的上其中的佼佼者:他以重金请来一班江南工匠,又以骡马自南向北运送原料,精细到每一方泥土都是江南风味,甚至专门寻了这处有地下活水的宅子,软硬手段使尽,最后以一个不轻不重的邓州刺史换了下来,也算一桩风流雅事。这座宅子落成后,朝中官员年年的明前茶,少不得来这里转一转,当中园林回廊,尽得一个“藏”字,熟识的江南道官员称这里作还乡阁,也算名副其实。 温落亭此人,且不论政绩如何,官威是十分足的,称得上“盛气凌人”四个字,不过温大人平日并不喜欢招摇过市,倒是喜欢穿一身寻常锦缎,去街上体恤民情,家中三房侍妾两个丫鬟,都是这么体恤回来的。 而今日,温大人趁着不上朝的功夫,带个侍卫,便又上街寻花哦不,私访去了。只是夏日炎炎,那些个小姑娘大闺女爱护颜色,自然不喜欢在街上乱走,故而温大人背着手威严地在通化坊间兜兜转转了几圈,也没有识相的来投怀送抱,哦不,是诉苦诉冤。 这半天下来,温落亭心中的火气倒是更旺了:怎的偌大一个通化坊,半个想要诉苦的美貌女子都没有?这让心怀百姓的温侍郎有些忿忿。他随意走进一户商铺,在铜镜前瞧着自己的样子,觉得自己除了眼睛有些小c身材有些矮外,又有哪里比不上那些个所谓翩翩公子? 他对镜自恋片刻,施施然走出店铺,全然没听到店家一句臭骂。他那侍卫倒是听得清楚,却也懒得说什么,反倒觉得说的轻了。 继续在街上游荡的温大人,双目不时扫视身周路人,两只小眼睛里射出锐利光芒,只可惜路人不识货,只当这位衣着不俗的爷犯了斜眼病,只可惜,瞧起来才五十吧? 瞧这话说的,温大人三十七岁。 只是走着走着,温大人就不免感慨一声,他那三房侍妾果真眼光了得,能认出他是大富大贵之人,其他人的眼光和福气就差的多了,竟不知当朝三品大员就在身旁,一时间令温落亭生出世人皆愚之感,顿觉举世皆浊,实在污了他这等青莲。 又想到自己本在淮南道做那舒适的官,偏偏被那些小人甩到这长安来,美其名曰能者多劳,殊不知长安这等地方,天子脚下,什么动作都得小心。想到此处,心中不免郁结。 温大人一边想,一边生气,一边低着头闷闷地走着,活像个霜打了的矮冬瓜成精。走着走着,这矮冬瓜哐当一声,被撞地退后几步,只觉自己好似撞上一堵墙,脑袋都有些疼。 抬头看,一个穿着巡捕司官服的捕头,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木匣子,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头微微低着,看不见眼神。 那侍卫暗叫一声不妙,急急向前搀着温落亭,惶恐道:“老爷,您没事吧?” 温落亭自然没事,他又不是被撞的那个,只是这大胆捕头,不过小小从四品,敢拦温侍郎的路,自然既不合理c也不合规矩,但那捕头既不抱歉,也不惶恐,连个头都不抬,这可惹到了温大人。 温落亭一把推开侍卫,挽起袖子,看架势是要和时若闻讲讲理,只是他还没走两步,眼睛瞄了瞄,似乎时若闻是要高过他的,再横着看,也比他壮实一点,怀里那匣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万一巡捕司的天工楼又做出些奇怪兵器,他这冬瓜,哦不,金贵身躯岂不是要受损? 只是那捕头低着脑袋,仿佛是在害怕什么,身子有些细微的颤抖。 “害怕?”温落亭冷哼一声,“定是被我的官威折服,哼,也算半个聪明人。”想到此处,温落亭冷笑一声,大步上前,脸颊两侧的肥肉轻轻抖动,开口道:“巡捕司的人,拦在这里做什么?皇上大寿的日子就要到了,你就这么当差的吗?” 没有回答。 温落亭一只手叉着粗腰,一只手指着那捕快,只是他个子矮,手要抬高些才能指到。他倒是也不觉得滑稽,趾高气扬道:“你,叫什么,哪个衙门?” 侍卫在一旁瞧着温落亭摆谱,实在有些后悔当初签了契,否则也不至于丢这个人,周边大街上路过的,指指点点,这位大人也不觉得脊梁骨疼。 那捕快依旧没有回答,垂着眼帘,瞧不出神色。 温落亭指着那捕快的鼻子,仰着头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一句“有眼不识泰山”,心底怒气渐起,脸上却笑意渐起,乐呵呵道:“很不错啊,你这个小捕头,但是你要知道啊,本官身为六部侍郎,是有监察之权的。唉,本朝律法严明,要多谢你们巡捕司。不过,居功自傲可就不行了,要知道皇上贵为一国之君,长安贵为国都,可不是你摆架子的地方。玩忽职守,这个罪名你担得起么?” 讲到这里,连温落亭自己都生气了,这等没眼色的人巡捕司都要,真是大逆不道,江湖就是江湖,一帮匪类,不识大体,不尊礼道。当即大步向前,大声道:“玩忽职守,信不信我参你一本,到时候罚俸事小,我让巡捕司风评议事顶上个不忠的名头,你那些江湖伙伴,可就没好果子吃!” 说罢,却不敢扇这捕头耳光,只用力拍那木匣。好在他那冬瓜脑袋里除了蝇营狗苟外,倒也有二两识时务。温落亭一掌拍在那木匣上,旋即背过手去,小眼睛里怒气十足。只是侍卫站在他身后,却瞧见他揉了揉掌心,似乎把自己打疼了。 木匣哐当一声响,抱着木匣的人依旧不言不语,只是微微抬头,眼神之中满是茫然和不解,仿佛大梦初醒,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抬头看一眼天空,晴空万里。 温落亭见他这幅茫然样子,勃然大怒,“你这捕快,大逆不道!该当何罪!” 大逆不道? 那捕快微微一怔,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前来宣旨的,也这么讲。当时大雪满长安,周大人却跪在雪地里,神色悲戚,接过那卷明黄圣旨后,起身微笑着对自己说:“莫要担心。我去去便回。” 回哪儿?长安大,居不易,不若归去。 木匣无声碎裂,露出一柄二尺四寸长的横刀,刀柄似玉非玉,刀身之上,所刻“不如归”三字,在晴空下清晰可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大梦谁先觉 赵稼的师傅唐六如曾问过赵稼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为何要收你做徒弟?”并许诺要是她能答出来,就教她一套绝世剑法。素来习武成痴的赵稼,当即答道:“因为我天资聪颖。” 这话也不假,说是聪颖都算自谦,百年不遇都是轻的,生而知之还差不多。 只是唐六如摇摇头,一脸嫌弃回道:“早知道你这么聪明,为师就不收你做徒弟,把你丢给宋之问,省的给自己找没趣。” 赵稼切了一声,拾起树下桃花,捻在手里,疑惑道:“贪图我美色?” 唐六如正喝着自酿的酒,听到这回答,嘴角抽了抽,斜着眼盯着赵稼,反问道:“舒无衣这孙子什么时候又来了?” “咦,你怎么知道舒师伯来过?” 唐六如一拍桌子,“门中还有谁讲话这么无耻?为了抢你做徒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赵稼随手丢掉手中桃花,“还有你。” “此事休要再提,你舒师伯为人还是不错的。” 赵稼没理会这个不着调的师傅,背过手去,绕着那棵桃树转了几圈,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快步跑到案几前跪坐下,一双明亮眸子盯着唐六如,“难道我长得像师傅的青梅竹马?” 唐六如勃然大怒,放下酒杯,一拍桌子,“舒无衣那鳖孙还敢拿言情话本贿赂你?” “不,是你拿来垫桌脚的那本《孤山亭》。” “写的不好才拿来垫桌脚,以后别看了。” 赵稼挠了挠头,半晌想不出来为何。当初师傅尚是无名之辈,却与七情谷主张空青大谈武道,辩的张谷主默然不答,江湖上都说他是空谈大道的酸儒,他一气之下以书画入剑道,半月之内连破长江两岸成名高手,又连夜下太湖,破青玉剑试,入青玉洲,风头一时无二之际,却拒了宣他入朝为官的圣旨,砍断了宣旨大臣所乘快船桅杆,留下一句天子船不过如此,便隐居太湖,收了自己做徒弟,种了一片桃花林,自得其乐。 而自己那时不过是个孩童,在旁人瞧来甚至有些呆傻,即没握过剑,也没读过多少书,为何“画中仙”唐六如要收自己做徒弟?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很久,也没有师长解答,直到有一天问了舒师伯,舒师伯哈哈大笑,顺走师傅两瓶酒后,笑着答道:“这混小子收你做徒弟之前,和我说啊,说这小姑娘是他几十年来见过的,第一个路痴到在自家院子里都能走丢的人,这份天资实在难得,所以收你做徒弟,谁知道捡了个宝,唉,我怎么就遇不到这种好事,可怜我一把年纪,连个中意的徒弟都没有,” 于是乎,那天以后,青玉洲里就常有师兄师姐c师弟师妹跟在她身后,想看看这千年难遇的奇才究竟路痴到了什么境界。后来,赵稼就有了“十步迷途”的美誉。 其实十步有些夸张了,就比如今日,在这长安城中,赵稼就只不过是花费了一下午的时间,从城西往城东而去,成功绕到城南,之后又顺着那小贩指的方向,向京兆府而来,却弯弯绕绕到了通化坊,才终于见着京兆府屋顶最高处的檐角。 赵稼干脆放弃看路,直直盯着那处檐角,依靠敏锐直觉,躲开往来行人,一心一意朝着京兆府而去。只是行至半途,却忽觉有不远处有股阴诡气机,杀意聚而不散c隐而不发,极不稳定,一时间不自觉偏了方向,朝着那条街道大步而去。 待到她临近那到气息,却发觉是个巡捕司的捕头,抱着个宽大木匣,低头不语,身前一个穿着华贵的矮冬瓜,抬头指指点点,不知道说些什么。 然后她看到那冬瓜一拍木匣,那捕头如梦初醒,随即木匣碎裂。一股磅礴气机炸裂开来,一抹寒光直直掠向那个冬瓜的脖子。 而赵稼早在那不知死活的冬瓜拍向木匣时,便觉不妙。须知高手内力流转之时,方寸间自有规矩法度,而那捕头气息晦暗不定,似是渊冰覆水彻骨寒,通俗一些,就是走火入魔的前兆。此等感觉玄而又玄,是赵稼天生的本事,向来准得很。 然而,纵使她早有准备,却没料到这捕头握刀c挥出只在一瞬,无半分多余动作,行云流水之间,竟有一丝残忍的美感。眼看那柄横刀就要斩下那颗冬瓜脑袋,却又在刹那间,刀刃被一只宽厚手掌死死握住,纹丝不动。 出门带侍卫这一保命的法则,将永远铭刻在温落亭的心上。 赵稼眼见那横刀停下,微微松一口气,那冬瓜踉踉跄跄后退几步,瘫倒在地上,先前的威风半点不剩。 而及时握住横刀的侍卫,心中则是十二分的惶恐和后怕,若是这混账死在自己面前,只怕一家老小都得遭殃,瞥一眼瘫倒在地上的温大人,杨毅沉声道:“大人,劳烦躲远些。” 温落亭哪里还站得起来,当即手脚并用,爬出老远。而杨毅目光重新回到眼前这个捕头身上,却看到一双平静似水的眼眸。杨毅轻声道:“这位捕头,你可惹上大事了。” 而他没有听到任何答复,只感觉到忽然的心悸,如临深渊。 赵稼当即解开胸前绳结,背后长剑滑落,她顺势握住剑柄,抡一个半圆,以暗器手法甩出剑鞘,直直射向那捕头,同时朝那侍卫大喝道:“松手!” 这一声松手,兼用兵家秘法擂鼓式和道家敕言法,常人若无防备,一喝之下,往往会失神弃智,杨毅虽是武功有成的高手,却依旧被这一喝夺了心智,当即松手后撤,回过神来,正欲看是哪个小人胆敢暗算于他,却瞧见横刀之上,骤然亮起一层吞吐不定的青芒。 随即耳畔有箭矢声掠过,定睛看,是一桃木剑鞘,如离弦之箭,射向那捕头,去势凌厉,足见功夫高深,而那捕头却依旧平静地挥刀而过,剑鞘整齐地从中断成两半,无声无响。 所谓内力,于武为本,于人为基,于兵为气,其势险,其劲锐。杨毅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长安城内,使这等内力,这位捕头,你就不怕失手伤了百姓?”一边讲话,一边悄然挪了挪身子,余光瞥见一个执剑女子缓缓走来,青衣素带,宽袖长裙,丝毫不像个江湖中人。 杨毅在江湖打磨多年,虽知晓人不可貌相,但如此年轻秀丽的容颜,却有如此功夫,不免有些感慨自己三十多年活到狗身上去了。 而那捕头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刀身之上,青芒逐渐浓郁。 “这位姑娘,”杨毅回过神来,想起方才自己仗着掌心罡气拦下这捕头一刀,实在是有些托大,对赵稼也多了几分感激,大声道:“若非你,杨某这只手只怕要废掉了,多谢。” 赵稼点点头,走到杨毅身旁站定,有些心疼地看着地上的剑鞘。杨毅明白这剑鞘实则是为了延缓那捕头使出这一手内气外放,有些愧疚道:“是我的不对,害姑娘失了剑鞘,此间事了,我再赔姑娘一副。” 赵稼轻轻摇了摇头,小声道:“师傅做的。” 杨毅正要问赵稼师承何处,赵稼却先问道:“阁下是何方神圣?” 这话问的十分怪异,不合时宜,不伦不类,杨毅一时语塞,皱着眉回道:“在下杨毅。” “哦,”赵稼随口应了一句,心底确认罢师傅给的名单上没有这个名字后,长剑一抖,盯着时若闻,轻声道:“你打不过他。我来。” 这话着实太过直白,杨毅一时怔住,面色一青,正要发作,赵稼却已经挺剑而上,剑光如雷霆乍起,与横刀交错相接。 赵稼心中默念师傅给的名单:第二十三,长安,时若闻。擅百尺天玄功,内力精湛,使刀,刀法凌厉,不可敌,晓之以理,可逃。 只是赵稼向来不怎么听师傅的话,况且桃木剑鞘都毁了,总要把他从走火入魔中唤醒才是,否则岂不是亏大发了?舒师伯有句话说得好:“宁做亏心事,不亏半分财。”何况那桃树是她亲手种下的。 时若闻不言不语,眼神平静,刀法却有些凌乱,劈挑刺抹不成章法,但他临阵对敌经验何等丰富,招式漏洞往往一闪而过,赵稼长剑好几次侧身而过,险些就伤到时若闻,却也只是多了几分惊险。赵稼面色凝重,却没有半点惊慌,呼吸之间,长剑亦附上一层淡淡白芒,青白相织,刀剑交错。 杨毅皱着眉头,虽惊讶于这年轻女子内力精纯,却也有些不屑:内气外放虽难,但他杨毅也不是不能,方才他接下那致命的一刀,同样是有罡气附着于掌心。当下冷哼一声,径直握拳冲向时若闻。他也是江湖中成名的高手,插入的时机自然选的不错,只是赵稼眉头微皱,一边与时若闻僵持,一边开口道:“你来作甚?” 杨毅听得这年轻女子临战对敌之际,还有余力出声,又是一惊,不愿失了面子,强自闷声回道:“帮你。”只是这一讲话,不免动作慢了几分,被时若闻一刀斩下,若非赵稼剑尖直刺时若闻必救之处,只怕杨毅要少几两肉。 赵稼虽不喜对敌之时他人相助,但独面时若闻,也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她本为唤醒时若闻而战,却不料时若闻纵使心智半失,一身精湛武艺依旧丝毫不落下风,且刀网越发密集,此时多了一个功夫还过得去的,略一思索,反手截断时若闻一式杀招,轻声道:“你攻他肩头c左臂c后腰。” 杨毅哪里还敢再说话,他一入战局,才觉这当中遍布杀机,远不是看起来那么轻松,这捕头以一对二,竟隐约不落下风。有好几次,横刀擦着杨毅额头而过,吓出一身冷汗,心中对游刃有余的赵稼,自然多了几分顺从,听得赵稼再度讲话之时依旧气息绵长,更是惊诧,当即依她所言,变拳为掌,运势如刀,斩向时若闻肩头。 二人互为主从,攻势渐顺,赵稼一边指挥杨毅主攻时若闻各处薄弱,一边伺机唤醒时若闻。青玉洲是天下武道之巅,门中自然少不了关于走火入魔的记录。未几,杨毅找准时机,变掌为指,直刺时若闻眉心。时若闻抽刀回防,赵稼反握长剑,趁虚而入,剑首点在时若闻胸膛要穴之上,时若闻动作一滞,赵稼得理不饶人,指节弯曲,连点时若闻数个大穴,动作飞快,一气呵成。 时若闻动作越发不成章法,神色时而悲恸时而冷漠。赵稼以前未曾试过这兵家的武韬发启之术,只知这门秘法应对心火暴虐时有奇效,方才她与时若闻相斗,专以缠字诀相对,就是为了观他阴阳内外c气机变动,对症下药,此时事毕,当即抽身后撤于数丈之外,剑尖指地,静观其变。 杨毅见她后撤,哪里还敢恋战,当即一掌拍出,借着反震之力脱离战局,站在赵稼身旁,大口喘气,神色之中有几分后怕,心想:巡捕司的人怎的如此厉害,这分明是走火入魔的样子,说好的心智全失c方寸大乱呢? 稳下心神,杨毅问道:“姑娘,他不动了,可是成功了?” 赵稼长出一口浊气,并不回答,只是盯着时若闻。 而时若闻忽的停下动作,执刀在侧。刀身之上,青芒吞吐不定,时而消散时而壮大,片刻后,青芒消散,露出刀身上三个篆字。 “不如归?”赵稼眉头微皱,认出了这柄名刀。但师傅说这柄横刀的刀柄以奇石迷毂所制,似玉非玉,能清神能明智,为何这人还是走火入魔? 杨毅见青芒消散,心中松了一口气,忽的想起自己那倒霉催的冬瓜老爷,转过身去,闻着一股恶臭。温落亭瘫坐在不远处的街上,双目呆滞,张着嘴,却不说话,杨毅按下心中厌恶,尽量使自己语气温顺:“老爷,你还好么?” 温落亭连忙点点头,愣了愣,又疯狂摇头,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脖子。 杨毅自认倒霉,正欲上前扶起这冬瓜,却听得赵稼厉声喝道:“小心!” 他心底警钟大作,只觉背后彷如有秋风肃杀,寒气与杀意霎时临身,一时竟生出灭绝之心c必死之意,呆呆站在原地,束手待毙。 而时若闻眼神悲恸,神色疲惫,踉踉跄跄递出这一刀,似乎要把心中不平全数经由这一刀斩出来。这一刀去势慢,杀意缓,但偏有不可阻挡之意,仿若眼前之人本就该死在这一刀下。 赵稼轻轻挥了挥宽松袖口,记起师傅教自己剑法时曾说:“你天性纯真,赤子之心天然而成,能心意通达又如何,世上有不平,不知忧何以解忧。我这剑法,你如何学得?” 青衣姑娘微微叹一口气。师傅曾说和自己说:“有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那眼前这人,这一刀的愁怨悲苦,又该做何解? 赵稼抬起长剑,斜指地面,如捧胡笳。望向时若闻,瞧着他愁苦神色,喃喃道:“不知愁何以消愁,不知忧何以解忧,不知苦何以救苦。” 长剑轻舞,接上时若闻刀势,赵稼轻声道:“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时若闻悲愤神色更甚,一刀接一刀,全然不顾虎口处隐约裂开的伤口。 而赵稼使巧劲,卸去充沛劲力,将横刀引向一旁,又道:“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横刀翻转,刀锋自斜里划向赵稼咽喉,去势极快且狠。 赵稼仰头躲过这一刀,长剑顺势刺向时若闻肩头,一击不得,复又欺身而上,左手挥出一掌,轻声道:“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时若闻浑然不觉自身攻势实则已被赵稼引导,只顾出刀,似乎要斩尽心中积怨。 赵稼逐渐掌握战局,神色却愈发凝重,手中长剑画出一个曼妙弧度,将时若闻手中横刀挑向身后,侧身而过,语气温和:“制兹八拍兮拟排忧,”。随即并指为剑,掠向时若闻耳窍。 时若闻旧力初去,新力未生,耳窍之上挨了一记劲气,手上动作亦是一停,随即面露迷惘神色。赵稼收指顿剑,语气之中带着一丝罕见忧愁;“何知曲成兮心转愁。”说完这句,她面色霎时变得苍白。 这一句所附内力,是以道门清净天秘法,兼以佛家当头棒喝,二者之间内力流转运行的差别,说不得天差地别,也不遑多让。更何况此等功法本就耗费心神,此时赵稼只觉气海翻腾,经脉灼烧,当中苦楚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赵稼退后几步,连点身上几处大穴,咽下一口鲜血,挽剑在手,目光戒备。 而时若闻横刀垂地,面色复归平静。半晌,横刀微动,他睁眼所见:晴空万里,残破青砖,空旷街道,眼前一个青衣女子。 赵稼微微躬身,平静道:“青玉洲,赵稼,见过时捕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云山雾里 青玉洲声名在外,时若闻早有耳闻。此时他见着地上碎成两半的桃木剑鞘,再看赵稼手中无鞘长剑,心怀感激,却强自平静道:“巡捕司,时若闻,给姑娘添麻烦了。”说罢,长作一揖,“谢姑娘救命之恩。” 这一礼赵稼受得起,她微微欠身,轻声回道:“先生不必多礼,是我该谢过先生才对。赵稼方才斗胆,借先生的刀,练成师傅所授剑术,此等恩情,实在无以为报。”说罢,握剑弯腰,行弟子礼。 时若闻哪里好意思受这一礼,当即道:“赵姑娘,莫要如此,唐祭酒教的好才是。” 赵稼微微一笑,轻声道“祭酒这个名头,师傅一直不肯认,时捕头在他面前,可莫要提起。况且师傅教我的十八招剑法,第九剑的剑意我一直不得要领,若非时捕头的那一刀,我只怕不能领会到这剑术中的不平意。”说罢,又是一礼。 时若闻有些汗颜,他久经江湖,此时神志恢复,大致明白方才发生过什么,所谓不平意,其实是他幻觉之中斩向刽子手的那一刀,他在西域二十年风霜,在长安小心翼翼又过了三年,自然不平,那一刀斩的也确实痛快。 “是赵姑娘天资聪颖才对,我只是个粗鄙武夫,哪有什么平不平的,”时若闻面色复归平静,将横刀转于身后,语气不屑:“又不是那大姑娘胸脯。” 这话实则粗鄙无礼,但时若闻生怕她将此间事宣扬出去,到时候传到皇上耳朵里,知道他时若闻还敢有不平意,剥皮抽筋杖杀都是轻的。故而他将话讲的不堪一些,也好快些揭过这一章。 只是赵稼似乎并不觉得被冒犯,反倒轻声笑了笑,说道:“时捕头莫要自谦,武道进步乃赵稼毕生所求,授业之恩,等同再造。” 听起来,赵稼倒丝毫不觉得时若闻的话有问题,时若闻忽的记起,这位年轻姑娘口中的师傅,是那个“不登天子船,不上长安眠”的唐六如,苦笑一声,心想这一对师徒大抵皆是不染世俗之辈,应当也不会多嘴,倒是我唐突了。当即抱拳道:“赵姑娘今日之恩,时若闻记下了。” 赵稼轻轻点点头,想要重新背上长剑,却瞥见地上剑鞘,眼神里露出一丝心疼,时若闻尴尬道:“这鞘,在下一定赔姑娘一幅。”说罢,忽的记起早先已经把那江海凝清光赠与韦肃,一时有些遗憾。 赵稼摇摇头,依旧是那句话:“师傅做的。” 时若闻嗯了一声,也是遗憾道:“唐祭酒精通百艺,这剑鞘可惜了。”说罢,俯身捡起,交到赵稼手中。赵稼接过这两半剑鞘,低头细看,沉吟片刻,将剑鞘合在长剑两侧,顺手撕下左手袖口处布料,分两截,系在剑鞘首尾,笑着道:“也多亏时捕头内力精湛,这剑鞘是从正当中划开的。” “这赵姑娘当真心灵手巧,只是你袖子” “哦,无妨。”赵稼随手又撕下另一只袖口处的布料,分了两截,绑在手腕处,充当护腕。也亏得她袖口宽松,否则说不定会撕下裙角。不过这宽袖长裙,被赵稼做成这幅样子,竟一时生出几分英气,时若闻微笑着道:“赵姑娘果真性情中人。” 这两人倒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那边的温侍郎和杨毅,可不舒坦。温侍郎是江南水乡里的娇嫩官员,哪里直面过时若闻这等武夫的杀意,当初唐雎五步之内,就能逼得秦王长跪而谢之,那时还尚无内力一说,时若闻杀伐多年积攒的气势,温大人哪里受得了,所以,两股战战自然少不了,而那裆下的恶臭,也不是不能理解。 杨毅早年也是有些名气,否则也不会被温落亭瞧中,只是这些年来在长安城养尊处优,功夫没倒退,气势却自然圆滑不少,失了进取之意,被时若闻那一刀吓的冷汗直流,此时恢复过来,快步跑到温落亭身旁,扶起他,像是安慰温落亭又像是安慰自己:“老爷莫怕,小的已经和那位姑娘一齐,把事情解决了。” 温落亭养气功夫不行,半晌才缓过来,后怕地问道:“杨毅,解决了?” “解决了。那捕头走火入魔,此时已经恢复过来了。” 走火入魔?温落亭听过些传闻,据说走火入魔六亲不认,那方才这捕头的举动,实则是无心之失喽?想到这儿,温大人腰杆逐渐挺直了,又想到:无心之失又如何,本朝律法严明,岂是你一个小捕头能冒犯的?本大人官居三品,位列紫宸殿参政,少了我,那可是有碍国事的,当初皇上怎么说的来着: “温大人开紫宸殿议政之风,断工部税务积弊多年的旧务,这开殿c断税的美名,依朕来看,你是担得起的。” 挺直了腰杆的温大人,故态自然萌发,刻意不去理会裆下的难题,要先把当下失了的面子找回来。杨毅也不是第一天做他的护卫,知道这位“享誉”朝野的温大人,究竟是个什么尿性,只得轻声道:“大人,那位姑娘武功高强,是青玉洲唐祭酒的高徒。” 姑娘?什么姑娘?定睛细看,一个青衣身影,长裙窄袖,负剑而立,温大人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略带不屑道:“腰肢有些粗了,”旋即换上一幅赞赏面孔,“不过放眼而望,称得上佳人,不知容颜几分?” 杨毅忍住掌心内力,轻声道:“回大人,这是本朝祭酒唐六如的高徒。” “哼,”温落亭倒是满不在乎,“区区祭酒,况且又不是实职,那姓唐的区区江湖莽夫,当年行事怪癖也就罢了,他徒弟敢在长安城内动武,就莫怪本官依律法行事。” 精通六艺,文章有解元之才的唐六如尚且是莽夫,那他杨毅算什么?杨毅按下心头愤慨,尽量使语气轻和,劝导道:“大人此言差矣,须知师出有名,大人你是本朝大员,就算这位姑娘动了兵器,那也是为了救你,是功不是过,况且唐祭酒虽不入朝,可皇上总惦记着呢。” 温落亭想了想,终于用他冬瓜脑袋里所剩不多的识时务,压下那不切实际的念头。只是他又愤愤道:“本官好心体恤民情,却受这无妄之灾,岂能就这么一笔带过?不成,杨毅,你给我把那捕头叫过来。” 杨毅心里狠狠骂道:什么狗屁倒灶的体恤民情,你那三房侍妾两个丫鬟,还不都是添香居的老鸨扔出来的钩,你还吃的津津有味。只是面上却依旧恭敬笑着,“大人,那捕头也是无心之失,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便是。” “那不成,”温落亭一手叉着后腰,一手指着时若闻,语重心长,“这是国事,杨毅,你不懂,若是我就此离去,那本朝律法威严何在?本官以后如何在这长安城做官?” 杨毅就差给他跪下了,那个凶神走火入魔尚且能以一敌二,此时神志清醒,瞧着气色还不错,你这个时候去,连带着我,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温落亭看出杨毅眼神里一丝后怕,鼻孔朝天,冷哼一声,“杨毅,你怕他,本官可不怕他,天大的事,也要讲一个理字,论起讲道理,我还没怕过谁。”说罢,也不顾自己裆下窘境,大跨步走去,厉声道:“你这大胆捕头,还不知错?当街行凶,毁坏民财,谋杀朝廷要员,我看你是要造反呐!” 说罢,温大人袖子一甩,背过手去,神色威严。赵稼转过头来,忍不住扑哧一声,只是很快咬牙忍住,不过一双眸子里满是盈盈笑意。 温落亭见着赵稼容颜,心中一喜,没想到这位女侠容颜竟不输添香居的姑娘,当即如同猫叫春雀展羽,官威更甚,横眉怒视时若闻,眉宇之中满是忧国忧民。 只是他为显瘦,依着那绸缎铺子掌柜的话,做衣裳的料子,是上好的淡墨色织锦,做工略微宽松,此时胯下若隐若现的一滩,实在滑稽。他自己自然看不到,这织锦沾上污水,离近了看是没差别的。 时若闻面色不改,微微行礼,平静道:“这位大人,可是户部侍郎温落亭?” “你认得我?”温落亭腰杆更直,若是有尾巴,只怕要翘到天上去。 时若闻点点头,眼神古怪,“温大人名扬长安,谁人不知。” 温落亭哈哈大笑,摆摆手,谦虚道:“虚名虚名,虚名罢了,本官一心为朝廷谋福利,分内之事罢了,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说罢,眼神一瞥赵稼,满是自豪。 赵稼倒是没听过温落亭大名,只觉这人有些做作,明明刚刚怕得要死,现在上来逞威风。听这口气,还是个好官? 时若闻微微一笑,运转内力,悄声传音道:“硕鼠。” 赵稼眼神了然,微微点头。温落亭哪里听得到这评语,见着这位女侠点头,只觉得面上有光,一瞬间高大几分,斜眼瞧着时若闻,语气松缓几分:“想不到你认识本官,也好,算你有眼光。” 时若闻点点头,似笑非笑,像是赔笑。 “不过,”温落亭话风一转,语气严厉:“本官为人正直,怎能徇私情?大胆捕头,你当街冲撞本朝官员在先,行凶在后,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说,你该当何罪?” 他振振有词,官话讲的倒是通畅,只是时若闻方才与赵稼交谈片刻,前因后果已然明了。自己陷入幻觉,应当是不得动弹才对,如何冲撞?至于赵稼所描述温落亭后边的种种动作,时若闻大致与幻觉中的情景联系起来,不难推测出全部经过。此时听得这言辞凿凿的指控,心里也是冷笑。 只是长安城此时是多事之秋,况且自己刚刚才演完紫禁城中一场生死攸关的戏,如今却又起波澜。眼前这位温大人,偏偏又能上达天听,直面圣上,这让他一时有些拿不准。 这也就罢了,偏偏这位温大人,是长安城诸多文官中的一股清流。统领碧落楼,掌管巡捕司谍报的二先生,下属办事不力的时候就会问:“你是不是觉得你有温落亭的运气?”讲这话的时候,要加上一幅看白痴的表情,配着他独特的嘲讽眼神。 时若闻略一思索,低头致歉道:“温大人莫怪,在下方才面圣,被圣上龙威折服,一时心神失守,万望海涵。” 温落亭虽蠢,但官场手段多少捡起来点,听得时若闻拿皇上说事,也不着急,背过手去,冷笑一声,“怎么?圣上要你当街违律,擅杀官员?还是要你大逆不道,借圣上之名掩饰你的过失?欺君之罪,你巡捕司担得起?” 时若闻并不回答,只是举起手中横刀,平静道:“皇上赐我此刀。”随即换刀在侧,不再多言。 温落亭冷哼一声,倒不是有对皇上不敬的胆子,虽说形势使然,朝廷不是两百多年前的天下大同,但君臣之礼谁敢不尊?他温落亭身家不菲,若是出了事,抄家灭族,内务府还不得乐开花。只是你一个小捕头,赐刀又如何? 温落亭语气讥讽:“怎么?还拿皇上压我?” 时若闻不言不语,只是低头静静地看着温落亭,嘴角挂起一丝神秘笑容。 温落亭正要给这胆大包天的捕头,扣上一顶诛心的帽子,却见着这似笑非笑的神情,一时皱了皱眉。他在官场这浑浊污水里混了十几年,小心谨慎总少不了,混吃等死也要有混吃等死的眼力,否则就是被乱葬岗的野狗吃了,他这一声肥膘,分量可不轻。 赐刀?赐刀?温落亭搜肠刮肚,没想到这算什么。皇上赐东西虽不多,却也不算少,六部的主事官员,六个尚书十二个侍郎,不就都赐过一件绣袍,他温落亭那件,绣的还是鸳鸯鸟。逢年过节,几件珍贵器物,几幅书画,光宗耀祖是不错,可做官做到侍郎,祖宗坟头也不差这点青烟了。 见温落亭皱眉苦思,时若闻轻声‘提醒’道:“皇上准我持刀入宫。” 温落亭冷哼一声:“巡捕司的人,除却每一代的神捕与指挥使,谁能持刀入宫?” 时若闻点点头,表示赞同,却又摇摇头。 温落亭眉头一挑,实在厌烦了这捕头的哑谜,官场上哑谜多了去了,他温落亭也不是没揣测过,帝心圣意c往来书信,哪个不要细细体会,可这没头没脑的,碍于惯例,他又和巡捕司又不熟,当下也是几分心烦。正要开口定罪,眼角瞥见时若闻神神秘秘的微笑,心中满是不屑:一个粗俗武夫,装什么装,巡捕司的捕头而已,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温落亭心头一惊,想起自己不干不净的官场手段,联想到尚书大人前些日子送自己的那一方“清明”古砚,想到朝中关于重拾监察的风声,和一些阴森处的手段。 时若闻看着他额头之上冒出的冷汗,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他,与赵稼说道:“赵姑娘,你我先行离去吧,此处的事情,温大人会解决的。” 赵稼满脸疑惑地点点头,随着时若闻一齐离去。熟谙武学的她看不懂,也听不懂,也不明白为何这位先前还趾高气扬的温大人,这就丧了锐气,脊背都快要弯掉了。 杨毅在不远处装伤养痛,见着这二人安然离去,急急上前,好奇道:“大人,这?” 温落亭叹一口气,伸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盯着杨毅,呲着牙,语气森然:“你方才如何与他缠斗,一一讲来。” 这一巴掌没扇在杨毅身上,杨毅却当即跪下,神色惶恐,“大人,我方才一时小心才不敌那人,绝没有半点玩忽职守啊,大人。”说罢,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没用上那什么内气?” “不曾可这是那丫头的吩咐,属下一时情急,才信了她的。” 温落亭长出一口气,平静道:“起来吧,” 杨毅哪里敢起来,死死跪在地上,这位大人今天发了疯,自己打自己,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干脆认错就好,反正认错总不会错。 温落亭没好气地踹了一脚,恨恨道:“算他走运,下次落在我手里。哼。” 杨毅被踹了这一脚,反倒大为放心,也还是不敢起来,伏在地上,却隐约间听到一个沙哑声音,语气颇不耐烦。 “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抬起头来,一个身穿黑袍的巡捕司捕快,体态魁梧,浓眉虬髯,戴一双铸铁护臂,正朝着自己与温落亭走来。隔着老远,隐约闻到一股酒香。 随着酒香渐近,那捕快掏出巡捕司令牌,将正反两面各自展示一遍,正刻律字,背刻陈铭二字,收回令牌,又不耐烦地问了一遍:“巡捕司陈铭,有人说这里有人当街行凶,什么情况?” 而温落亭又踹了杨毅一脚,语气不屑:“这不成器的家丁,非要和巡捕司一位捕头比试,输了。我正责罚他呢。”说罢,又自我介绍道:“在下户部侍郎温落亭。” 这名为的陈铭的巡捕司捕快,笑着点点头:“久仰久仰。”只是笑容之中嘲弄之意明显,随即又问道:“那捕头可是四十左右,满脸肥肉,手执横刀?” 温落亭一肚子气,哪里有兴趣回答,又狠狠踹了杨毅一脚,“你有能耐和别人打起来,就有能耐回答,给我站起来答话。” 杨毅又重重磕了几个头,站起来,微微弓着背,神色局促,回道:“不是满脸肥肉,不胖不瘦,是个健壮汉子。” 陈铭点点头,拍了拍杨毅肩膀,“没说谎就好。”随即自言自语道:“我说怎么忽然遇到时头儿,还以为穆大人让他又来查我喝酒。”随即瞟一眼杨毅的姿态,讥讽道:“你也打得过时头儿?能耐啊你,嗯?” 说罢,又拍了拍杨毅肩膀,这次杨毅只觉骨头都要被拍散,却也不敢运力抵抗,只当是又被温落亭撒气罢了。 “没什么功夫啊?”陈铭收回手,嘀咕一声,敲了敲护臂,瞥一眼温落亭裆下,忍住笑意,又问道:“温大人,就这些了?” 温落亭重重地嗯了一声,心情显然不太好,陈铭也懒得理会这位长安城里的名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街坊,没事了,该咋咋滴吧。” 这一嗓子吼的极大声,显然是用了内力的,只苦了近在咫尺的主仆二人,温落亭回过神来,却只见到陈铭远去的背影,气的直跳脚,杨毅适时退后几步,免得殃及池鱼。 而街道两侧,门窗依次递开,有胆子大的街坊探出脑袋,见着一切太平,便又回了常态。通化坊这一条街上,零零碎碎,逐渐又有了生气。长安城的居民们,终归是被江湖裹挟着的,有个词叫什么来着?见怪不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问不平 通化坊这条街道,除却争斗时遗留破损街道外,倒也没什么大碍,很快便恢复往日祥和,除却温大人心中郁结不易解外,长安城依旧一派祥和。 要说起通化坊,除却富贵之外,便应当是书画了。得益于此处的黄紫权贵,此处的书画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毕竟为非作歹,容易被过路侠客盯上,长安城是有巡捕司不假,可巡捕司是护卫朝廷的,又不是护卫你独门独户的。再者说,都是权财两不差的人了,最不济也是个官吏,大家都是又清又贵的读书人,红袖添香怎么能少,名贵书画更是不可或缺。那些个江湖武夫打打杀杀,到头来,还不是给读书人做狗? 读书人,读书人,书读的多了,就容易半瓶水吊着,不上不下,只好靠着家中藏书字画补点水分,高人之所以为高人,不就是脚下几本书垫着。故而这偌大通化坊,有“十里长街尽书橱”的名声,至于这书橱,是藏书纳画,还是两脚书橱,就难说了,不过皇上倒是给了一个文气颇重的评价。 而通化坊长街纵横交错,共大小十余条街道,其中名贵字画无数,也少不了真真假假,毕竟水清无鱼嘛。而时若闻方才离去的那一条上,有家蜀香斋,做的就是那半真半假的撞运气的生意,这店原名是书香斋,后来被一个西蜀剑南道那边的一个书生盘了下来,就换书为蜀。生意不好不坏,温饱无忧,偶尔还攒够钱去一趟添香居。 这书生也是通化坊里半个名人,七年前的科举时,这位书生赶上头筹,偏偏因剑南道路途遥远,误了时辰,进去的时候又饿又困,落得个榜上无名。他全身家当都在身上,不远千里来长安,是要扎根的,这下可完蛋,只好东拼西凑,盘下这店,如今也算半个长安人,只是巴蜀的口音,混着官话,总有些别样趣味。 书生姓章名文谐,倒过来便是写文章,只可惜文章不怎的,做买卖也半斤八两。方才时若闻与赵稼c杨毅一番苦斗,这位章文谐是最后一个关上店门的,也不怕殃及池鱼。 章文谐的皮囊,其实也对得起读书人这三个字,说不上俊秀神逸,也有几分诗书气质,说白了,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偏偏相貌也普普通通。 这位旁人看来命途多舛,颇有自强不息之意的章书生,趴在门缝上,瞅完赵稼借时若闻不平意练剑后,瘫坐在地上,哀叹一口气,心想:自己好歹也算什一堂的人,论资排辈,怎么也算十七八把手?怎的就在这长安城卖了七年书?看人家青玉洲的赵稼,还能一边打架一边练武,他倒是也不求什么武道长进,只求莫要再卖书,搬书真的很累啊,那些个倒卖真假书画的,每次搬来的书,都满是灰尘。 假货做旧了,也只不过是做旧的假货而已啊。 又叹了一口气,狠狠揉了揉自己手里的风月话本,章文谐站起来,走到那一排书架前,轻声道:“好无聊啊,好想杀人啊。” 满排古书静默无语,章文谐随意抽出一本花鸟画册,遗憾道:“刘千财死得也忒利落,没得意思。什么狗屁倒灶的青罗善织,没得半点意思。” 他修长手指轻轻勾勒出画册之上一只白鹤,缓缓移到画册下方的朱红印章之上。白鹤神动灵飞,栩栩如生,印章阴刻,写“天朗气清”四字。 年轻书生喃喃道:“赵稼的人头,那可是三百零一两黄金啊。你唐大先生,远在太湖,天朗气清,救得了么?” 这边书生起杀心,时若闻却没那个未卜先知的本事,若是他知道西山案真凶就在自己十丈之内,也不知会作何感想,他一场大梦初醒,其实心神大伤,打不打得过章文谐还不一定。而赵稼也浑然不知自己被盯上,只是一心一意走在去往京兆府的路上。 时若闻知道赵稼在江湖上的名声,青玉洲行走江湖问剑之人,十年一换,要向中原c西域c巴蜀c海南四处而去,或求教或切磋或生死之斗,江湖百艺皆可问,世间万物皆可问,不拘泥于所谓剑道。只是这一代问剑之人,赵稼赵姑娘,迷路的本事着实很是不一般,时若闻带她去京兆府的路上,稍不注意,一转身,就发现青衣身影消失不见。 再找到她时,赵稼正呆呆地站在树荫下,轻声道:“走神了。” 时若闻哭笑不得,一路上也与她讲了些长安的禁忌,诸如武夫切磋,不可误了百姓作息,不可伤及性命,而长安城内也不许梯云纵一类的轻功,地面五丈之上,都是床弩的射程之内,这种奇门特制的淬毒穿云弩箭,百步之内,射中躯干必死无疑,射中四肢也是残废,百步开外五十丈以内,挨上一记也不舒服。 赵稼听得颇为认真,听到床弩射杀江湖高手时,还微微叹一口气,说道:“怪不得宋师叔对奇门如此推崇。” 时若闻也知道青玉洲宋之问博采百家之长,有昔日墨家的影子,只是他更好奇的是,赵稼怎会不知道这些事情?长安是天下重地,寻常江湖人尚且知道一二,赵稼倒是胆子大,难道唐六如没有讲过这些事情吗? 赵稼回答的也干脆,“师傅只说,常走阳关道,莫行羊肠径,世上无捷径,人间不太平,遇事先自省,性命须谨慎,打不过就跑。” 还有一句:“师傅罩你。” 时若闻除却感慨一句微言大义以外,一时想不出来如何接话,不免有些怀念小魏,小魏那可是和谁都能接上话的角色。 二人行进间,时若闻悄然运转内力,温养心神,发觉百尺天玄功运转自如,比起之前隐约有些不小进步。这门功夫没有所谓境界划分,周庭也没告诉过时若闻传承何处,时若闻稀里糊涂练了二十多年,现在回想起来,周庭教他的,还是做人的道理多一些。 只可惜这么多年,都丢的差不多了。 回过神来,时若闻斟酌片刻,问道:“赵姑娘入城,打算何日离开?” 赵稼似乎又有些走神,右手并剑指,点刺挑抹,听到时若闻问话,下意识回道:“不知道。”然后又伸出左手,以掌作刀,刀剑相争。 一个过路稚童,歪着头看了几眼,牵着母亲的手,好奇道:“姐姐怎么了?” 那妇人急着回家做饭,随意瞥一眼,回道:“我哪知道,瞧着模样周正,别是个傻子吧。说不定捕快正要捉她回去呢。”说罢,拉着孩子的手,急匆匆走远。 时若闻却瞧出些不一样的东西。剑自然是赵稼的剑,刀却不全是时若闻的刀,赵稼一次次重复方才搏斗,一次次化繁为简,时若闻那一刀,被改为一式歪歪斜斜的掌刀,而赵稼那几剑,则化为一式剑指,绕过掌刀,点在左手手掌中指第二指节处。 赵稼一拍手,面露喜色,“成了。”旋即就要伸手去够背后的剑,只是伸到一半,想起来长安城不同太湖,只好悻然作罢。 时若闻也见过不少习武成痴的,巡捕司里也有几个这样的捕快,却也没见过在大街上就推演武学的,若是身边有些悟性的,说不得能看出点什么东西。念及赵稼于自己有恩,时若闻轻声提醒道:“赵姑娘,人多眼杂。” 赵稼点点头,背过手去,满心欢喜,走路都带风,时若闻忽的有些羡慕赵稼,他记起年轻时自己也喜欢练武,只不过练的时候总分心,不如赵稼专心,周大人也不训诫,只是喜欢抽空教自己写字。 时若闻指尖微动,写了一个闻字。 赵稼指着越来越近的京兆府,微笑着道:“傅师伯总说巡捕司的不好,我今天见着两个,却都是好人。” 时若闻不可置否,他对巡捕司的观感只算得上普通,相比之下,西域乌垒城那片石屋,比起长安城的小楼,看起来要更顺眼。赵稼继续道:“先前在城门口,遇到一位魏远书魏捕快,也是武艺非凡,我看他持剑姿势和剑的长度,应该是走一击必杀的路子。” 时若闻疑惑道:“姑娘何出此言?” 赵稼伸出右手,并剑指,解释道:“门中最早传承是古时兵家诡道,故而这方面知道多一些。此类剑法往往以杀止杀,疾如风,徐如林,难知如阴,这三点是世上大多诡道剑法不可脱离之道。魏捕快手中长剑,自剑柄至剑格再到剑鞘,无处不是以此为根基,况且他剑鞘虽首尾同宽,但剑柄略松,剑刃应当是上宽下细。” 时若闻神色微动,魏西云的秋声赋剑法,最重剑意,魏远书怎会学诡道剑?虽说行走江湖,后招不可不留,但主修剑意,怎能以剑招作后手,二者是剑道义理之争,非同小可。 大抵是多年捕快的职业病,时若闻又问道:“只凭佩剑,如何能辨得,以刺为主的快剑,诸如蜂刺c白虹,佩剑亦是如此。” 他举得例子,皆是江湖流传较广的剑术,用的也是偏细的剑,却也算不上诡道。赵稼平日里倒是没少和师傅辩论,故而答的也快:“所谓诡道,就是攻其无备,出其不意,魏捕快行走间看似无章法,但每三步便会调整一次剑柄所指方向,是为三才,每五步就会回到原来的方向,是按五行。诡道虽为兵法,但百年祸乱之中,百家或争锋或交融,理念之争才变为后期的门派之别c利益所分,而门中典籍有言:诡道剑术,发轫于兵家,而与之相配的步法,大多源于早已化作附龙术士的阴阳家,只不过,一来各派皆有阴阳五行只说,二来事去久矣,诡道又非显宗,故而少有人知罢了,魏捕头步伐呼吸合乎此道,这是其一。” 时若闻仔细听完,点点头,武道他精通,史学就粗人一个。 赵稼讲起这些,倒是滔滔不绝,“其二,便是魏捕头手中佩剑,绝非只是规格近乎诡道,他佩剑为轻剑,细剑,剑鞘不足三尺,但剑格至剑首处重量太过。这类头重脚轻,要么是偷工减料,要么是有奇门造物。” 听到奇门,时若闻眉头微皱,他并非没有接触过奇门,他怀中尚有几件奇门制物,其精巧神奇之处,真称得上巧夺天工,但奇门隐世不出,也正是因为巡捕司的格杀之令。 太祖有令:奇门夺造化,误人道,格杀勿论。 至于为何,时若闻就不清楚,只是知道与一桩造反大业有关。只是赵稼讲的未免太过简单,第一点倒是有几分信服力,第二点就有些太直接了。 大概是看出时若闻疑问,赵稼轻轻指了指背后的长剑,平静道:“我在门中第三年,每十日换一剑,至今七年。第三年的惊蛰,换为诡道剑,先后用过十五把诡道长剑,其中一把‘竞渡’,是奇门百多年前所留,内置机巧,剑身可节节断开,另一把‘归藏’,剑首处可另藏三把细短剑,故而剑首重,与魏捕快的情形类似。” 时若闻相信这姑娘不至于骗自己,但“十日换一剑”这话,着实太过霸气,细算下来,这位年轻姑娘握剑已过两百余柄,若是以剑术论,融会贯通之后,一代宗师不为过。 时若闻苦笑一声,摩挲手中横刀刀柄,倒也不在乎魏远书什么剑法,剑法诡道,便诡道罢了,巡捕司又不是国子监,养那么多底子干净的,办事反倒不方便。只是他颇为好奇,魏西云一代剑道大家,会看不出来自己儿子的底细? 临近京兆府,时若闻散去心中杂念。他对赵稼这种无话不谈的性子很是喜欢,何况他不自觉间以年长者自居,还收了吕隐这个徒弟,一时对这个年轻姑娘也多了几分认同,思及长安城乱象渐起,时若闻斟酌词汇,半告诫半提醒道:“赵姑娘武道高屋建瓴,性子也单纯,是好事,但世上之人,或裹挟与时势,或受制于自身,无心也好,有意也罢,行事必会有利有弊,只不过是损人利己,或是利人损己的差别罢了,当中权衡,赵姑娘需得多想想,勿要太过松懈。” 赵稼闻言,沉思片刻,停下脚步,恭敬道:“先生可是在教我道理?” 时若闻摇摇头,“一些客套话罢了。” 赵稼拱手行礼,正色道:“青玉洲赵稼,向先生问剑。”说罢,躬身,行弟子礼。 青玉洲问剑,问江湖百艺,世间万理。 时若闻想要拒绝,但赵稼行礼一丝不苟,青玉洲问剑之人的礼节,常人自然受不起,只是他一日之间跪皇权c违师训,斩不平意,此时却又摊上这档子事,一时间非但不觉与有荣焉,反倒觉得有些可笑。 一个险些被往事迷乱,走火入魔的人,又怎么配的上问剑呢。 他轻轻敲了敲刀柄,反问道:“我如何能教你?” 赵稼直起身来,束手于身前,正色道:“逢不平事,何以处之。” 时若闻又反问道:“何为不平?” 赵稼不假思索:“事不合理,即为不平。” 时若闻微微仰头,看了看不远处京兆府的朱红大门,门上铜钉有十一颗,饰以蒲牢首,寓意天下十道与西域都护府,叹一口气,反问道:“哪家的理?” 赵稼又答道:“独身于孤地,能收心中恶,扬心中善,善即是理。” 时若闻点点头,指着那京兆府,语气萧索:“世上的理,一是情理,二是法理。情理即人伦,法理近天道。赵稼,我问你,哪个理更大。” 赵稼思索片刻,回道:“情理是人情伦常,法理是法令刑律,无大小之分。” “答的很好,”时若闻点点头,露出一丝赞赏神色,“有大小之分也好,一视同仁也罢,行于世上,做事的时候,总是要分开讲的。谈情理时,以道德为基准,讲法理时,以律法为尺度。既然事不合理,那究竟不合情理,还是不合法理,也要分开讲。” 赵稼身形挺直,神色专注。 时若闻继续道:“不合法理的,无非立法有误c执法有失c司法有错,故而要察民生而改法c监府衙守法,立督查c纠错之制,选贤与能,以正司法。” 赵稼略一思索,其中确有治国之理,神色愈发肃穆。 “此乃本朝太祖遗训,只是少有流传罢了,”时若闻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在念一段无关紧要的文字: “而不合情理的,一团乱麻,说不清道不明,有道学家讲伦理纲常,但情是人欲,善恶无道,出生时赤条条,何来伦理纲常?故而纲常非情理。所谓情理,人心所向,趋利避害,人非独人,集群成伙,论事须以群论。行事无愧于心,亦不损天下,是为合情合理。” 赵稼蹙眉反问道:“损天下者,岂非不合法理?” 时若闻哈哈大笑,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反问道:“大盗窃国,可有法理可治?” 赵稼肃然。 时若闻指了指那城南的巡捕司,说道:“天下未免太大,勿要去管。我来告诉你,问心有愧而心中不平者当如何,究其根溯其源也好,以刀剑杀个干净也好,有愧是因事起,事起不可再改,因生果,不可逆,如何处之?” 赵稼默然。 时若闻轻声道:“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事有不平,便一生不平,何以处之?所以你既然有不平事,便莫要反反复复,思虑如何处之,但求直道而行,从一而终。要杀个干净,就杀个干净,要查个明白,就查个明白。” 赵稼左手覆右手于身前,以示受教。 时若闻握紧手中横刀,不再重复那些周庭说过的话。人都死了,还能如何不平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春风迎远客 长安城南门外的官道,本是长安城外最为宽阔的一条大道,本朝工部依太祖时惯例,分官道有三阶,一者国道c二者州道c三者县道,另有军用驿道,另当别论。而长安城南的这条大道,是建国时便有的,定都长安后,不下二十次重修加固,由于专通南北,故而此路又被南方士子官员称为“龙门”,颇有一入长安便得脱胎换骨之意,只可惜往往事与愿违。 此时科举早过,倒也没几个士子,也没什么客商,倒是寻常百姓多一些。这条本意是彰显太祖重视南北商贸的大道,却往往不为商人所喜,北上的客商大多选择由东门入,一来这东门税轻,二来东市也近,第三嘛,则是巡捕司就在南门往里的安德坊,商人们南来北往,做的是逐利的生意,江湖不好过,常常挟带些或违禁c或违法的货物,当着巡捕司的面走过去,未免太过放肆。还有些武夫侠士,在江湖这座烂泥潭里打滚,没几个身上是干净的,纵使巡捕司只办大案c要案,可若是有心捉些鱼虾,自己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城南这条官道,宽五丈,规格公正无缺,毕竟天子脚下。道路两侧皆为地势较低的农田,此时正值夏日炎炎,野田禾稻虽不至于焦黄,但也没什么生气,好在本朝农耕税低,且奇门虽心不在黎民,却也鼓捣出来不少农具,不夸张的讲,这千百年来,农夫饿死最少的,便是当今了。路上偶有茶棚,生意颇为惨淡。好在最热的时候终于熬过去,这条路上也有了几分生气,店家脸上也少了几分怨气。 官道尽头,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像是醉酒又像是梦游,一路踉踉跄跄,时而东倒时而西歪,过往行人无不避开,让人好生担心。这身影游荡到茶棚附近,停下脚步,瞥了一眼清凉茶水,抬腿就要进去。 店家见着生意上门,反倒眉头一皱,不耐烦道:“滚滚滚,没钱供养乞丐。” 原来这醉鬼一般的人,身上的衣裳着实破烂寒酸,左袖不着片缕,细看才发现是撕下来充当腰带,右臂的袖管也被扯了一半,系在头上充当发带。裤子倒只是挽到膝盖,可惜脚上一双麻鞋已然露出脚趾。身上的酒味浓郁且不说,满脸的络腮胡子也可以不管,那歪歪扭扭的木剑可以忽略,只是这脏兮兮的手脚实在耽误生意。 这醉鬼被店家一通乱棍打出茶棚,也没什么愤恨表情,只是呆呆地站在官道上,远远望着农田。地里有几个玩闹的农家孩子,远远抬头瞧见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呆子,当即玩兴大起,几颗小脑袋凑在一起商量半天,便一齐爬上官道。为首的一个孩子穿件粗布短褐,赤脚裸臂,跑到那醉鬼身前,用不太熟练的官话说道:“这位叔叔,你是哪里人啊?” 那醉鬼打个酒嗝,摇摇头,并不说话,而是作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那孩子又问:“叔叔,你会武功吗?” 醉鬼听到武功两个词,连忙摇头,露出一丝害怕神情。 那孩子心中窃喜,又问道:“叔叔,你是哑巴?” 这次醉鬼仔细想了想,似乎想到什么好事,开心地点了点头。 赤脚孩童也开心地点了点头,惊讶道:“叔叔你后边有只大鸟。”说话间背过手去,伸出大拇指,后边的几个孩子瞧见这手势,各自俯身拾了一捧黄土,走到那醉鬼身前。醉鬼转过头去,却只望见田原无边无际,再转过来,几捧黄土直直朝脸上飞来。 而那赤脚孩童眼疾手快,伸手就要去抽这醉鬼腰间的木剑。可怜这邋遢醉鬼被黄土迷了眼,只得任由那孩童为所欲为。待到再睁开眼时,这群孩子已经消失在不远处的农田里,一尺高的禾稻间,几个拿着木剑的声音若隐若现。 这醉鬼依旧一副呆呆的样子,没有因为被捉弄而有什么愤怒的表情,反倒有一丝莫名的笑意。 而赤脚孩童手执木剑,站在田垄上,摆出几个自以为潇洒的姿势,做着那江湖大侠的梦,忽的发现这木剑上刻了一叶小舟,倒也不以为意,反倒觉得这是他一代大侠的标志,继续和那群孩童炫耀。这群孩子哄闹着,又玩起了大侠杀盗匪的游戏。 酒鬼提了提裤腰带,叹一口气,弯腰折下一把野草,十指飞舞,编出一根不伦不类的发簪。他轻轻把这松垮发簪插在头发里,快步走向长安城。 永宁门是长安城门之中最为宏伟的一座,入门即为朱雀大街,直行不改即为皇城。这条朱雀大道,平日里却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热闹,宫中与京兆府有专人负责这一条隐约象征国祚的宽阔大道,虽说五行五德之说废用久矣,但总有好事者细细推敲演算,算出自秦推五胜,以水德为名后,经历千余年到本朝,当为火德。 这一说虽说有朝臣贬斥为“阴阳旧说,不合大体”,但哪个皇帝不希望江山永固,又有哪个臣子乐意见着乱世不太平?故而也这条街也就借着所谓“通南北,有大德”,而保存修缮,虽说商贩也不是不能摆摊,只是这条街上税费重。 而时逢万寿节,依着皇上的意思,这条宽阔大街上,在万寿节当日,是要迎接万国来贺c天下共庆的,届时天下十道会有各自精锐兵卒将领,齐聚朱雀大道,以示拱卫朝廷的决心。这一阅兵之事以前不是没有过,只是今年格外隆重,长安城都在传,是知天命的日子特殊,皇上要借此敲打敲打不太听话的人们。 至于这些风言风语指向的是谁,有的说是礼部,有的说是本朝那几个王爷。不过这些与巡捕司关系不大,反正刀不会自己杀人,谁握住听谁的呗。 真正和巡捕司有关的,倒不如是缉律司因其新建,抽调巡捕司不少骨干过去,而缉律司又不掺和巡防的事情,今年的巡防倒是有点力不从心。不过负责南门的倒是没什么影响,还是那句话,水清无鱼,自然也无患。 那醉鬼悠悠地走近永宁门。永宁门外三十七丈内的街道皆是青砖铺就,三十七也讲究,是太祖立国时的年岁。这青砖则是工部土木司督造,长八尺,宽六尺,上刻火纹,只是日子也久了,有些模糊不清。而城门外,几家商户几家店铺,临近长安城,生意也不会太差。 那醉鬼悠悠地晃到城门下,此处的人就多了不少。守城兵卒持矛披甲,只是怎么瞧都觉得没精神。他一路走来,身上的酒味散了不少,除却衣裳破烂外,倒也没什么异味。江湖上奇人是有不少,这幅样子的也算不得什么,据说海南岛上还有个老疯子,赤身裸体,日日打潮,和他一比,衣裳破烂倒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守城的官兵不这么想,自从昨晚六诏的人莫名其妙死在鱼市,这些个常人没有路引,江湖人士没有备案的,一律是不许进城的,莫说你瞧着像个奇人,真是神仙也不能从这城门洞过去,有本事飞过去啊。 这醉鬼自然不能例外,只是他似乎是不会讲话,比划半天也没找出路引或备案的帖子,士卒不耐烦,一左一右架着他胳膊,甩到城门远处,不再理会。 这下可愁了这异乡人,他哪里有什么备案,须知备案一说,是太祖年间由七情谷牵头,江湖各派与朝廷定下的一桩盟约,各派将门中弟子报备巡捕司,朝廷则适当提供些便利。这盟约也确实有用,后来北方有乱,江湖也有不少能人志士为国效忠,是一桩好事。 可偏偏自己这一脉,是百年之祸中苦心避世那一批人所创,素来不掺和世事,哪有什么备案。当下长吁短叹,不知该如何进城。 眼看着日将西斜,长安城宏伟城楼隐约染上一层夕色,这醉汉盘腿坐下,一边摩挲许久没有打理的胡子,一边想办法,只是他哪里想得出来什么办法,只是忽而想到巴蜀的万顷竹林,南海的鲛女,钱塘的大潮,想到世上无数风景,想到那个叛徒,想到杜鹃泣血,天地变色。 他呆呆地坐着,忽地看到石砖上的火纹,伸手摩挲片刻,便又想起那一坛坛骨灰,以前一直以为骨灰是纯白色的,后来才发现是灰色,心如死灰的灰。 他陷入对往事的走马观花之中,但始终只是些片段,零零散散,各自交织,不成体统。忽而又想起来,要去长安找一个叫时若闻的人。 这醉鬼摇摇晃晃站起来,畏畏缩缩走到先前那两个兵卒身前,谄媚着开口道:“两位官爷,可知道巡捕司时若闻这号人物?” 他久不说话,一时竟有些生疏,也不知喝了那许多酒,为何嗓子还是如此沙哑,难听的很。其中一个魁梧兵卒有些惊讶道:“你会说话啊,”随即厌恶道:“也太难听了,和那被阉了卵的公鸭似的。”说罢,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这醉鬼奉承似的点点头,弓着背,姿态低微,“两位爷说的是,小的废物一个,说错话做错事,实在不该长这张破嘴。还请两位爷指点指点,那时若闻在哪儿?” 另一个瘦削些的兵卒冷哼一声,语气之中满是不耐烦,“巡捕司的爷也是你见得着的?”说着,指了指城门里两个黑衣捕快,语气之中带上三分羡慕七分妒忌,“瞧见没,那两位就是巡捕司的,坐在那儿乘凉的大官。你个死要饭的,还巡捕司,我都不认识什么时若闻。” 先前那兵卒倒是摇摇头,提醒他道:“那两位爷不是说过嘛,新神捕就姓时,说不准就是那什么时若闻。” 那醉鬼面露欣喜,急切地问道:“可是那时辰的时?” 那瘦削兵卒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死要饭的,嘲讽大爷我不识字是吧,我告诉你,石头也好时辰也罢,巡捕司是和江湖干仗的,关你卵事。” 这醉鬼却点点头,煞有介事道:“关我事,关我事,我有东西在他那儿。” 两个兵卒见他这幅认真样子,哈哈大笑,那魁梧一些的扶着长枪,笑着道:“你只死鸭子,嘴倒是硬的很,巡捕司那是什么地方,你有东西在他那,怎么,你是那周章,还是宁苦寒,哎呦,我瞧您疯疯癫癫,莫不是关漠吧。” 这醉鬼倒是很认真地回道:“周章喜欢穿红衣,我不是他;宁苦寒在云州修行,我也不是他;关漠杀气太重,我亦不是他。” 那瘦削兵卒玩也玩够了,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指指点点那些个高手,想去巡捕司啊,好办,你去把那两位乘凉的爷打趴下,保管去那传说中的‘’里,到时候,想见谁就见谁。” 这醉鬼略一思索,竟感激道:“谢谢两位爷,明白了,明白了。”说罢,抬腿就要进去。那魁梧兵卒持矛拦住他去路,讥讽道:“你真是脑子糊涂?再不滚我一枪戳你个痛快,省的在这世上受罪。” 那醉鬼叹一口气,深感赞同:“是啊,世上真难活。” 他拔下头上那不伦不类的草簪,轻轻一挥,把那熟铁打造的长枪拦腰斩断。 野草禁不起内力,四散而飞,他轻轻一抓,掌心生风,草屑随风,散而不落,随手拍向被吓呆了的二人。半截枪身落地,哐当一声,惹来几处注目。而那两个兵卒身上沾染些许草屑,穴道受制,一时不得动弹。 这醉汉脚步逐渐平稳,只是神色依旧有些痴傻,有士卒发觉这边动静,持矛执盾,将走出城洞的汉子团团围住。巡捕司那两位倒不慌乱,只是有些好奇,这邋遢汉子以寸余野草削断铁枪,足以显出内力之深厚c劲道之巧妙。只是他这等破烂装束称得上标新立异,为何没听过这号人?碧落楼的谍子尽吃干饭。 这边两位捕快静观其变,并不急着上前,毕竟多少年没人敢闯长安城了。而那汉子被十余名披甲士卒团团围住,亦没有半分惊慌,而是轻声道:“请给位让一让,我要去找巡捕司的那两位。” 他语气倒是诚恳,士卒可不觉得轻松。能守长安城的士卒,自然不是窝囊废,或修习粗浅功夫,或体格天生强健,也有好杀之人,投身军伍混个功名。如今天下武道蔚然成风,军中技击之法自然不少,可是这形容猥琐c衣着邋遢的醉汉,轻易拿下守城二人,纵使是趁其不备,但那一手折断长枪的功夫做不得假。 领头的兵卒拔出长剑,剑指这来路不明的“客人”,呵斥道:“擅闯皇城,可是死罪,还不束手就擒!” 那醉汉身上的酒气散的差不多了,只是神色萎靡,被呵斥也不动声色,而是沉思片刻,对那持剑的士兵道:“握剑不是这么握的。” 说罢,缓缓上前,似乎是要教教他怎么用剑。那持剑士兵当即神色大变,一剑挥下,那一圈持盾士卒立即上前,手中长刀自盾牌缝隙间刺出,颇有刺个马蜂窝出来的势头。 这还不止,城头的床弩不好对准城下这片地方,却有数十柄铁胎长弓,箭头寒光闪闪,蓄势待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不知死活的江湖高手。城门处剑拔弩张,那两名巡捕司捕快却并未下令要别处支援,只是仔细盯着城门处,要看这人到底什么路数。 那醉汉见着四周紧张兵卒,摸了摸自己许久未曾打理的胡子,神态好奇。 朝廷与江湖多年明争暗斗,除却顶尖那一撮高手,来去如风不可轻敌外,军伍中对于如何击杀寻常高手,也有不少经验。遇着练外功的最为轻松,箭头淬毒,厚甲长枪,以伤换死;遇着主修内力的,就难了不止一倍,首先是毒箭不可用,因修习内力者,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被护体气罩什么的折断算好的,遇上心思毒辣的,这箭打哪来回哪去,针对武夫的毒药制造不易,杀人可方便。 毒箭不可用,便要换破甲箭,常为三棱白羽,靠的是一个劲力足,或用寻常弓箭,专攻下三路,哪里恶心射哪里,咽喉什么的想也不必想,武夫练一口气,上半身最牢靠。再者,近处则靠铁蹄长槊,城内则是长枪列队,靠一手“磨”字诀,耗尽内力,或是乱了心神,自然能胜。 这法子简陋朴素,重在实用,可也只是对付二流武夫好用,若是遇着高手,就要靠堆命了,或是床弩五十步内直射,大罗神仙也得死。而眼前这位爷,说他不是高手,谁信? 起码这城上城下二十余名士卒不信,他们大多练了粗浅功夫,拳脚武艺不俗,内气就可以忽略不计,城头鼓声大作,远处兵甲碰撞声传来,这醉汉有些担心,若是押进京兆府,可就不好见时若闻了,自己既要谢他,也要和他取回那东西,着实已经在路上花了太多功夫了。 他忽的打了个酒嗝,喉头一股酒香,让他有些怀念云天佳酿。 这邋遢醉汉摸了摸腰间,记起那木剑没了,哀叹一声,随手拾起地上半截枪身,平静道:“早年有种钝剑,剑身可以做钝,只以剑尖对敌,注重刺挑,倒是和这个很像,我教教你,何为持剑式。” 说罢,抬手,作持剑姿势,手腕微斜,肩与肘合,形与意合,如春风渡上一株迎客青松。霎时间,炎炎夏日下,如沐春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不得清闲 青州与蜀州千里,前者东临沧海碣石,后者独倚剑阁崔嵬,两地民风大有不同,而傅羡鱼与聂坤两人却格外投缘。二人同于七年前,经由十五州大选入长安巡捕司,一见如故,分外亲密,巡捕司里都在传二人有断袖之好,也不知真假。 不过聂坤模样确实白净清秀,一身圆领黑袍更显身形修长,而傅羡鱼虽也不是无短身材,但也不算高大,两人站一起,总有些相形见绌。不过论起武艺,二者倒是难分高下,各有长短。 有“铿壁”美称的傅羡鱼五官端正,肤色古铜,是因其从小在海边长大的缘故。他自幼师承其父,以刀搏浪十年而悟刀法,出刀即快且狠,却不是那三板斧的功夫,而是一刀接一刀,如大浪淘沙,不停不歇,直至力竭,只是成也观海,拜也观海,他以海潮磨刀,天威之下,能存不能胜,因此不免于攻势一途有误,故而往往以守势为主,刀也常用一柄钝刀,凭借刀法锵然,不可轻击,有铿锵若壁的美誉。 只是聂坤却偏偏被人叫做“裁壁郎”。昔日蜀道崔嵬,行路其间难如上青天,却产一种美玉,世人称之为奎,亦谐音为魁。剑阁一带的读书人,都好佩此玉,一来奎星乃西方七宿之首,主持天下文运,二来此玉制成玉璧后,色如墨染清江,颇为风雅。聂坤一家世代以裁壁制壁为业,江湖百艺之中,蜀州裁壁是三十三雅艺之一,而聂家又专擅谷纹,本朝沿袭部分旧礼,谷纹玉璧乃是大礼所需,聂家因此富足一时。 但积善人家,却往往难庆余年,聂家被奸人陷害,在蜀州祭祀大礼前夕,所有玉璧被盗窃一空,面临滔天大祸。当时聂坤年仅十岁,于危难时剥丝抽茧,追回玉璧,从此有神童之称,后来入了巡捕司,就被人戏称为裁壁郎。此壁乃玉璧,却偏偏与傅羡鱼的名号有了一段交集。 二人入长安七年,算不得如何勤勉,每日奉公履职,草草了事,偶有大案,呕心沥血。年少时壮志消散,换了身清神闲,乐得安逸,毕竟长安少有不太平的时候。反观早年,青州有海外盗匪,蜀州更是多有绿林好汉,盘山踞岭,借天险为祸一方,二人的武艺也是生死中历练出来的,只是武道何止生死这一道险关,所以也没能再进一步,锐气自然也消散几分。 二人领了南门巡守的职,也不如何重视。居安久,不思危,两人干脆也不理会城门如何,寻了间茶棚,遮阳饮茶,乐得自在。 只是原以为南门舒坦,又是一处混日子的好去处,却不料,一个穿着如乞丐,卑微如小人的醉汉,握着半截枪身,闯了进来。手中无剑,却有精纯剑意,令人心悸。 都是江湖上打磨出来的,虽久不磨刀,却依旧瞧得出来些许端倪。傅羡鱼静静地坐在茶棚里,手里举杯半杯凉茶,瞧不出来心底想法,而聂坤则颇为好奇道:“这剑意不轻不重,我倒是没见过。” 傅羡鱼嗯了一声,随口回道:“巴蜀那破地方穷山恶水,你当然没见过。” “你见过?” “当然没有,我练刀的。” “我也不练剑啊?” “我看你挺贱的。” 聂坤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指着那剑拔弩张之处,“要打起来了,你也不管?” 这话不假,那握着半截枪身的邋遢汉子,剑意如水,无孔不入,似乎在等待时机。而傅羡鱼忽的哀怨道:“又要打?” “都闯城了,再死个把人,我们俩就等着挨穆大人的板子吧。” 傅羡鱼摇摇头,纠正道:“大舌头,你闯字发音不对。”随即微微皱眉,望向城门处,轻声道:“开始了。” 永宁门下,那不速之客轻轻着的半截枪身,忽的向左一挑,斩断一柄偷袭而来的镔铁长刀,长刀落地,那持盾士卒随即又从不知何处,抽出一柄朴刀,补足刀围。只是工部的盾牌虽能藏兵,但那不速之客岂会视而不见,当即倒转半截长枪,将那持盾士卒击飞数尺。而城头的破甲箭头,亦随之而发,直指关节薄弱之处。 兵卒持盾合围,长刀直刺,却并不敢冲太近,无他,惜命。只是那半截枪身,却使出阴柔剑法,或缠或抹,将那数十柄长刀各自折断,继而大步上前,身影诡谲,只一瞬便越过合围,掐住了那持剑士卒的脖子,直直提起。 那持剑士卒只觉咽喉一紧,随即才听到白羽箭矢没入石砖的声音,和那半截长枪落地的声音。 那衣着破烂的怪人扔了断枪,扼住剑士脖子,却又没了动静,似乎在思考什么。那剑士手中依旧有长剑,而身后士卒依旧持盾,但没人看得清楚方才动作,也没人看见他的步伐,也没人敢妄动。远处茶棚中,傅羡鱼眼神冰冷,聂坤摸了摸喉咙,似乎感同身受,笑着道:“这下可疼。” 疼不疼不知道,但那剑士只觉四肢仿若被铁锁死死禁锢,动弹不得,一时后悔图个威风,没换上惯用的长枪,只觉呼吸渐弱,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忽的又觉喉头一松,瘫倒在地上大口呼吸起来。 毕竟是练家子,喘几口气,消去眼前眩晕,正欲起身再战,却见一个褴褛背影,提着一柄镔铁长剑,缓缓走向那座茶棚。 傅羡鱼眼神玩味,虽说当今江湖,有无内力实在是天壤之别,但这不速之客眨眼间破阵夺剑,就不单单是功夫高低了。习武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数目是不少,可能越过龙门才算真正走江湖,什么是龙门,傅羡鱼第一次握刀的时候,父亲就和他说过:“刀是人使的,自己不会动,你得砍,得劈。” 这模样落魄的人,是实打实的过江龙了。先不论身法剑术,那一手锁喉的功夫,用的无疑是洞微劫的功夫,专封经脉中的十二正经,这门杂家手段可是难学难精,多年未见了。傅羡鱼将手中茶杯置于桌上,站在聂坤旁边,望着那持剑身影越发浓郁的剑意,轻声道:“得打了,不打不行。” 聂坤白净面孔上露出一丝凝重,“打得过么?” 傅羡鱼握刀在手,笑了笑,回道:“怎么,大舌头,怕了?” “怕,怕的脑阔疼。”聂坤冷笑道:“不过我就算砍了脑袋,也比你高得多。” 两人走出茶棚。傅羡鱼神色冷峻,瞧着缓缓走来的落魄剑客,聂坤则背过手去,手中寸余短刀在指尖萦绕,仿若流萤。 这落魄到极点,也可怜到极点的人,握住那柄剑后,就全然忘了自己要去巡捕司,只是痴痴地望着脚下方寸,许久,才轻声道:“蚍蜉不自量?” 地面青砖间,一队蚂蚁整齐走过,视场间剑拔弩张于无物,自顾自地搬运着一只数倍于自己体型的苍蝇尸体。待到这一队小小的大力士走过,他垂下双手,那柄铁剑落地,发出清脆响声,蓄势待发的剑意也无影无踪。 敌人弃剑不用,二人也没什么讲武德的兴趣,巡捕司几十年靠的是律法,不是忠厚老实,擅闯皇城可是重罪。聂坤手中三枚琢玉短刺一瞬而发,傅羡鱼拔刀而出,势若奔潮,接在那三枚琢玉断刺后,以钝刀破浪,直取心口,聂坤亦抽出腰间软剑紧随其后。 那落魄人没了长剑,却依旧是握剑的姿势,见着聂坤手中软剑直取自己咽喉,皱眉道:“兵者本就不详,怎可再以饮血为生?”话语间,侧身避过暗器,右手虚握,仿若执剑而挑,明明掌心空无一物,却真的将傅羡鱼的刀引向聂坤软剑。然而聂坤手腕一抖,软剑绕过那钝刀,刺他双目,变换如意,显然是早有预谋,若非他躲闪及时,只怕要从此变作个盲人。 只是这古怪汉子后退几步,一摸脸颊血痕,却欣喜万分,赞扬道:“好个难知如阴,剑意不显。我听闻蜀道多豪迈剑客,你却不练那一夫当关的剑法,剑术练得如此灵动自如,剑术一道,你是大家。”说罢,竟俯身作揖,起身恭敬道:“可惜在下未能瞧出阁下剑术师承,实在失礼,万望海涵。” 二人对视一眼,看出各自疑惑,一时摸不清这人脾气,各自停手警戒。聂坤笑着问道:“莫不是那位关大侠?”傅羡鱼摸了摸下巴上一层短须,疑惑道:“疯疯癫癫的人江湖上有不少,凝气成剑的屈指可数,这功夫可能比黄真都高。可关漠杀气没这么轻啊。” 聂坤见着四周闻鼓声而来的兵卒团团围住三人,模样实在惶恐,无奈道:“都退远些,”随即对那古怪汉子道:“你也莫要夸我,我打不过你,可我们俩撑到床弩来,撑到司里其他人来,也不难。你剑气化形的功夫高明,我们傅大捕快的刀法也不差。怎么样?交个底?什一堂还是紫泉宫,你说你是青玉洲我也信。” 傅羡鱼把刀换到左手,右手掏出一只信号弹,看样子要是答得有半点不满意,就要动真格的。而聂坤语气倒是轻松,只是指尖不知何时又多了五枚琢玉短刺,轻轻飞舞,转出一个杀机四伏。 场中杀意四起,这衣衫褴褛的人倒是满意地点点头,五指轻握,散去手心剑气,笑着道:“请二位带我去见时若闻。” “好说,你自断经脉,废了丹田气海,别说时头儿,皇上我都让你见,见不到我砍了这条咸鱼脑袋,你说好不好?”聂坤笑嘻嘻地答道。 傅羡鱼眉头一挑,懒得和他斗嘴,沉声问道:“姓名,籍贯,师承。” 那汉子眉头紧皱,语气疑惑,“好像是姓江,大概是叫渡。” “江渡?”傅羡鱼冷笑一声,“好像大概?怎么,爹娘死的早?” 这自称江渡的,竟真的点了点头,悲戚道:“我母因生我难产而死,我父为救我而死,只知姓江,不知名甚。” 傅羡鱼一愣,心中抱歉一声,却也不能露出什么愧疚,聂坤性子软一些,叹一口气,又问道:“你不说籍贯师承,我也不逼你。你今日闯城伤人,也别想着安稳,要么老老实实和我们回司里,要么死在这儿,放心,巡捕司收尸收的多,有经验。” 江渡听到可以进巡捕司,连忙问道:“那我是否可以见到时若闻?” 傅羡鱼实在不是乐意扯皮的性格,刀尖微动,要向擒下再说。聂坤伸手拦住他,好奇地问那江渡:“你要见时捕头?” 江渡猛地点头,却差点把那衣袖改的发带甩下来,连忙扶住,瞧着颇为滑稽。 聂坤颇有深意地哦了一声,缩回那只阻拦傅羡鱼的手,微微后退,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答应,只是左手却飞快地在傅羡鱼背后写下七个大字:“封穴锁脉勿伤人。” 傅羡鱼刀尖下沉,微微点地。 聂坤忽的长长地叹一口气,似乎有些遗憾,从怀中扔了一个碧玉小瓶给江渡,笑着道:“想进去好说,把这药丸吃了,放心,没毒,遏制内力而已,说不准还治疯病。” 江渡大喜,当即就打开这瓶子,只是当中却没什么药丸,只有一股阴绿色雾气迎面扑来,像是雨后青草的味道,忍不住要多闻几次,只是江渡当即觉得内力一滞,随即一只翠玉色短刺没入神府穴,顿时更觉头晕目眩,而喉头一凉,再清醒过来,一柄钝刀已然架在了脖子上。 江渡苦笑一声,“二位何苦呢。” 聂坤将指尖五枚锁穴用的琢玉细砣刺入江渡身前要穴,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略带歉意道:“职责所在。”傅羡鱼不言不语,用刀柄在他脊背大穴上连点数下,总算松了一口气。 周围兵卒亦是喝彩声大作,聂坤将软剑盘回腰间,手中的琢玉短刺却始终捏在指尖,傅羡鱼的收刀入鞘,掌心却始终贴着江渡脊背。江渡生死受制于人,却也只是调侃道:“亏得这位捕快不嫌弃我衣衫破烂。” 聂坤散去四周兵卒,看一眼时辰,暮色将至,笑眯眯道:“可惜了,江渡。今日刚没了宵禁,你却要去牢里,见不着长安难得的夜景。” 江渡露出几分遗憾,叹一口气,说道:“南方的金陵城与长安齐名,却没有长安这么多规矩。彻夜灯火通明,游船画廊,琉璃彩灯,实在是美好。” 聂坤点点头,并不说什么,傅羡鱼神色不屑,讥讽道:“金陵美景自然好啊,游船画廊下边不都是冤魂恶鬼?” 金陵是中原江湖最为繁华之处,自然难管,有一年里,碧落楼的谍报天天传金陵城死了多少人,后来大致算了算,那座以繁灯华彩冠绝天下的城市,最多一日之内死了两百三十二个人。 江渡听到冤魂恶鬼,想起门中惨状,一时又没了话,双眼也没了神采,又痴痴呆呆地,想要找酒喝。 两人静候落日西斜,城头擂鼓七声,与城门守将交接罢巡守符令,便押着江渡回了巡捕司。安德坊就在城南,待到他们见着那尊威严狴犴石像,江渡赞叹道:“先贤杨纹真是夺天工为己用。” 值岗的捕快难得见着又押人进来,好奇道:“哟,这可稀奇,抓壮丁啊?抓个这么脏的。” 聂坤笑着向那捕快展示了掌心那枚琢玉短刺,“种了五枚在他身上,这壮丁抓的可辛苦。”那捕快也是司中老人,知道聂坤这琢玉短刺,是极高明的闭脉手段。这乞丐一般的人,却能种五枚在身上而谈笑自如,更何况还有傅羡鱼在背后蓄势待发,这份胆识可不一般。当即也正色道:“司里最近忙着巡守,万事需得多加小心。” 聂坤点点头,与傅羡鱼一前一后,将江渡带入那扇朱红大门。江渡进门便见着一条宽阔大道,却没有多少人影,一时显得偌大巡捕司有些空空荡荡。三人并没有走那中央的大道,而是转向一条隐蔽石径,片刻后,石径两侧渐渐有高大槐树,再往深处走,便是一片槐林。 江渡规规矩矩一路走来,天色逐渐暗淡,又有林荫遮蔽,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但是聂坤却轻车熟路,在半隐半现中脚步不停,来到槐林中央一片空地上。 这片槐林生的茂密,这片空地却是寸草不生,荒芜空地正当中,一栋槐木小屋静静地立在那里,没窗户也没烟囱,像个装饰品。暮色洒在此处,显出几分阴森,茂盛林地与荒芜死气泾渭分明,仿若鬼蜮。 聂坤瞧见这木屋,转过来瞧了江渡一眼,半调侃半认真道:“养气功夫真好,见着乱葬岗也不慌?” 江渡反问道:“不是镇魔楼?” 聂坤翻了个白眼,无奈道:“什么镇魔不镇魔,这儿没名字,镇魔楼是外边乱传的。乱葬岗是我们自己的叫法,你要是乐意,叫瑶池仙境也行。”说罢,伸手一指那木屋,“请吧。” 江渡忽的笑了笑,生出一股洒脱气度,道:“槐者木鬼,属阴滋魂,生死难测,说这儿是酆都地狱才对。”说罢,眼神却又呆滞。江渡一路时而猥琐痴傻,闻着酒香就要去讨酒喝,时而却又有股褴褛衣裳遮不住的莫名风度,评点二人武艺一针见血:说傅羡鱼腰间钝刀是为养锋,只可惜火候不到,又说聂坤剑术到底少了外王之意,不得登天。 说他是疯子丝毫不为过,聂坤和傅羡鱼一路押着这么个疯子,实在有些担心,傅羡鱼掌心内力就没散去过,反正再疯的人,心脏挨一掌保证死绝。 走到那小屋前,聂坤伸手正欲敲门,却闻到一股莫名的香气,眉头一挑,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推开门来,果不其然,瞧见一个浓眉大眼的赤膊捕快,和一锅上好的浓汤,只是那锅下边的柴火,怎么看怎么像槐木。 那锅汤瞧着应该是刚做好,满屋子都是浓郁香气,若是不看屋外的阴森槐林,倒是像个温暖小屋。傅羡鱼随手关上门, “你个饭桶,上次在这儿烤肉吃,穆大人罚你饿三天,你就是不长记性是吧?”聂坤话语严厉,只是语气却带着几分笑意。 那捕快本来听着推门声,正担心是黄真又来查岗,当即不顾形象地大口喝了几口浓汤,心想:千万不能被黄真那个精细鬼白白倒了,太可惜了。 只是推门进来的,却是一个白净清秀面孔,身后也没黄真踪影,而是一个衣着破烂的痴傻汉子和傅羡鱼。当下放宽心,长出几口热气,笑着道:“哟,聂大少,鱼儿,来这鬼地方玩啊?这位丐帮弟子犯了什么事啊?” 傅羡鱼摇摇头,微笑着道:“不是什么丐帮弟子,是个扎手点子。要先关在第一层,等时头儿做决定。” “和时头儿有关?”那捕快起身,随手披上一件外衣,笑着道:“难得难得。”说着走到江渡身前,见着他身前那五枚琢玉短刺,诧异道:“这么扎手?五枚过分了吧,上次让你扎黄真也没这么多。” 聂坤没好气道:“扎什么扎,我可没答应过你。快点完事,去喝酒了。” “好说好说,”那捕快走到江渡身前,从背后抽出一根三寸长的银刺,直直刺入江渡肩胛骨一处,还挂了个铃铛在上边,满意道:“我的幽谷截脉术,聂少爷的琢玉锥,鱼儿的沧海横流,黄真来了也跑不掉。” 江渡挨了这一刺,却清醒几分,低头看一眼这银刺,好奇道:“想不到幽谷还有传人存世,你姓吴?” 这捕快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巡捕司官服,笑着道:“幽谷早完蛋啦,在下巡捕司捕快吴同风,幸会幸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第一层楼 幽者,雍遏不通。幽谷这种名字,寻常江湖人士只当做个地名,或者又是一个山寨七情谷的小门派,只是江渡知道的清楚:空桑幽谷一脉,即朝廷所谓杂家遗孽,如今世上唯一称得上“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的。百年之祸中,杂家与挑动天下战乱的纵横家合称为“祸首”,只不过后者最后归顺朝廷,活的还算滋润。 江渡低头看了看左肩的银刺,不出意料,在这上边瞧见了形似石兰的雕饰,稍一用力,便觉左胸气闷难受,他本就经脉受制,此时再加上这么一出,难有半点力气。 “幽谷的司命截脉法,果然奇妙,”江渡赞叹道,“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吴同风并没露出什么自豪神情,从墙上取下两枚槐木圆环,套在江渡手上,语气讥讽:“司命,司个屁的命,我看也没什么用,连你的嘴都司不了。” 这两枚槐木手环质地上乘,花纹精美,戴在衣裳破烂的江渡手上,有些不搭。傅羡鱼掌心终于离开江渡后背,却依旧站在江渡身后,对吴同风道:“开门吧,送他下去。” 吴同风却摆摆手,语气悠闲:“着什么急,我汤还没喝完,开个门全洒了怎么办?”说罢,颇为期待地舀起一勺来,细细品尝一口,面露感慨神色,赞叹道:“果然还是要慢慢喝,快了烫嘴。” 江渡倒是露出一丝好奇。江湖传闻中,镇魔楼有一百零八名巡捕司高手日夜守护,血肉为基,白骨作砖。更有甚者,言之凿凿称:镇魔楼有十八层楼,第一层关挑拨离间的小人,第二层关逼良为娼的恶人,第三层关不忠不孝的歹人硬生生把十八层地狱搬到了长安城里,绘声绘色,仿佛亲临过一般,据说还出了话本,算得上风靡一时。 只是今日来了这里,江渡却既没有见着什么铜头铁臂的一百零八名守楼人,也没见着什么白骨砖c恶人磨,只有一片槐林和一座古怪小屋,和这劈柴生火煮汤的捕快,这屋子里也没有什么装饰或是家具,连根蜡烛都没有,活生生一具棺材。 吴同风喝汤的本事倒是很有意思,即快且稳,自有他的节奏,却不显得粗鲁无礼,这一锅汤片刻间便见了底,这位赤裸着左臂的捕快,满意地咂咂嘴,将那地上烧得正旺的柴火一脚踢散,还顺势踩了踩,江渡借着火星,瞥见火堆里一块黑色布料,瞧着质地上乘,只是烧的不彻底。 看样子巡捕司制服的衣料还挺防火? 而小屋中没了这唯一的光源,自然陷入一片黑暗,江渡这才发现这屋子没窗户。黑暗中,傅羡鱼轻轻把手搭在江渡肩上,沉声道:“莫要出声,莫要慌乱。” 一阵脚步声从江渡身侧经过,然后是门栓响动声,和吴同风的一声饱嗝。 黑暗之中,一阵细微的机括声响起,江渡感觉到傅羡鱼的手随之一紧。他想要问一问那传说中的镇魔楼到底在哪,话未出口,却听到一声轰鸣和齿轮转动的声响,他心头一惊,发觉这诡异小屋摇摇晃晃,似乎正在下坠,一时站不稳,险些摔倒在地。傅羡鱼及时按住他,平静道:“站稳了。” 那声音既响且乱,十分嘈杂,若非江渡涉猎百家,听过类似声音,只怕也难以分辨这究竟是齿轮声,还是地陷声,而小屋震感越发强烈,黑暗之中,江渡心头竟生出一丝惊悸,一时有些怀疑,这是否便是通往黄泉地府的路径。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屋不再摇晃,齿轮声渐渐停下,江渡重获脚踏实地之感,和反常的头晕恶心。他内力受制,也没有调息的手段,此等感受也算得上少有。 旋即身后传来开门声,有一片昏黄灯光照进黑暗的小屋里,江渡转过身去,见到一条宽阔地道,两侧石壁上灯火摇曳,充斥着灯油燃烧的焦味和泥土的腥味。他一时感觉心底恐惧滋生,并非对生死的畏惧,而是他明明知道这里不知他一人,却依旧有孤寂感油然而生。 吴同风并不急着走出小屋,而是转过身来,笑着道:“你运气不好,只来这第一层,下边才好玩,可惜了。” 说罢,快步走出房门,向地道深处而去。聂坤与傅羡鱼一左一右,将江渡押进了这阴森地道。吴同风背着手,在前边悠悠地带路,和一间牢房里的老熟人打个招呼。江渡一路走来,踩在这松软道路上,发觉四周牢房虽多,却只有一间有人影,好奇道:“这便是镇魔楼?” 聂坤把玩着手中琢玉短刺,反问道:“怕了?” 江渡倒是实诚,苦笑一声,回道:“怕,最怕出不去。” “放心,”聂坤收起手中短刺,也不知藏在了什么地方,微笑着说道:“这一层只是暂押,就算真要治你闯城之罪,也要上边下令。何况没闹出人命,你本不该来这儿。” 讲到此处,聂坤顿了顿,好奇道:“虽说司里不许随意审问,可我倒是想知道,阁下如此手段,如此见识,究竟是哪门哪派?” 江渡装聋作哑,只自顾自往前走,并不回答。倒是前边的吴同风转过来,言辞讥讽:“说不定又是什么避世宗门的王八,见着天下太平,就出来探探头。你远在蜀州,一出蜀地便来了长安,自然不知道。” 傅羡鱼面无表情,聂坤眼神玩味,而江渡依旧沉默着,只是四周昏黄烛火摇曳,将他褴褛衣裳照的有些凄凉。 走到地道深处,吴同风打开尽头那扇木门,对江渡做了个请的手势。木门后,一盏油灯立在地上,无桌无椅无床,连个席子都没有。江渡走进去,才发觉四周不是石壁,而是木墙,依旧是槐木。 而吴同风依着木门,颇为认真地问了一句感觉如何。江渡举着灯盏,平静道:“名不虚传。只是古言之中,有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一说,巡捕司不怕地陷毁了此处么?” 吴同风自然不会同他讲天工楼的机密手段,只冷笑一声,讥讽道:“果然是隐世宗门,总喜欢放些古屁。毁了又怎样,这楼里几个好人?” 江渡盘腿坐下,把灯盏捧在手中,闭目养神。吴同风走到他身前,轻轻拨了拨银刺上的铃铛,“好心”提醒道:“别想着跑,否则就是人发杀机,天地反覆了。” 说罢,他走出这间暗室,掩上木门。片刻后,齿轮声又响起,震落几捧尘土。 江渡睁开眼,低头轻轻拨了拨那枚精致铃铛,轻声道:“青州傅家的沧海横流断气,蜀州琢玉封穴,幽谷的司命截脉,排场不小。” 铃铛发出一声清脆响声,而左肩处亦传来钻心的疼痛。江渡眉头微皱,有些好奇为何司命截脉术会变成这种阴毒手段,这种鲜为人知的阴阳术,本是用以稳固心神,于无形间散气,不该是如此阴毒的法子,这银刺入骨一寸,截断气机之余,更隐隐阻断了正常的经络运血,若是过上几个时辰,只怕这半截身躯都要废了。 “心狠手辣?”江渡摸了摸颌下的胡子,望向四周,隐约间见到墙上有几行刻字,举起灯盏走近看,是十八个大小不一,字体各异的“槐”字,他轻轻摩挲着这十八个字,有些好奇是何人所留。那三名捕快封穴锁脉的手段熟稔的很,想必进了这地下牢狱的人,都是要走这么一套流程的,重重禁制之下,谁还能以指尖画出如此痕迹? 江渡指尖轻轻划过这些槐字,惊叹之意涌上心头,这些划痕边缘整齐,若非收尾处总会有一笔力有不逮,真要以为这是工匠所留了。细细看来,十八个槐字,不单以字形分,更有不同山水画皴法的几分意思,以武道手段留书画意味,手段实在可怕。 江渡喃喃道:“镇魔楼这个名字起得很是恰当,只是那幽谷传人说这还只是第一层,那下边又有几层呢?又是否一层凶过一层呢?” 他缓缓走到那木门前,推开来,一片寂静,只有灯盏烛芯燃烧的爆裂声。江渡小心地捧着这铜制灯盏,仔细瞧着这安静的通道。原先那小屋已然消失不见,江渡走近看,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坑,倒是有几分像矿井,只是即无脚手架,也没有什么火把,隐约听见有些声响,却听不清。 这镇魔楼的楼,莫非是倒过来的?江渡抓一捧泥土,先嗅后尝,心底推测证实几分。只是如此浩大工程,怎的没有半点消息传出。若说这地道是寻常手段,那这出入之法,定然与奇门脱不了干系。 他身前深渊不知深几尺几丈,只知一眼无际,忽然有一跃而下的冲动。 身后忽的响起一个女子声音,轻灵清脆,带着盈盈笑意:“下边风景可好,公子说不得有机会去看看呢。” 这声音优美而婉转,却没有一丝世俗媚态,反倒有种异样的吸引力,有这样声音的,想必是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只不过如此幽暗地牢里,这样的声音忽的传出,说是位嫁衣女鬼,只怕才准确些。 江渡倒是不害怕,笑着回道:“公子?哪有这样的公子?”说着,举起灯盏,向声音来源处那间牢房走去,反问道:“这位倾国倾城的姑娘,想必是去过下边的喽?” 那女子娇笑几声,似乎颇为受用,答道:“衣着相貌不过世人眼光,妾身观公子行走坐卧,浑与天成,这一声公子,如何担不得?” 她讲的或许是恭维话,但以这样的声音讲出来,却使人觉得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她只是用这样好听的声音讲出来罢了。 江渡执灯缓缓走到那间牢房前,这牢房没有光亮,借着地道幽暗的灯光,隐约见着一张梳妆台和一张女子绣床。吴同风方才路过这里时,似乎打了一声招呼?江渡忽的想起,这偌大地道的诸多牢房里,似乎只这一间有人。 那女子坐在阴影中的绣床上,瞧不见相貌,只隐约看得见曼妙体态,江渡赞叹道:“姑娘如此身段,才称得上浑与天成。” 那女子静静地坐在暗处,半倚着墙,轻笑一声:“公子莫要取笑妾身,须知韶华已过,妾身如今只是这阴暗地牢一个囚犯罢了。” 江渡轻轻敲了敲这不知何等材质的牢门,仿佛是那月下偷香的风流书生,笑着道:“姑娘,小生不才,听闻庐州红药可治相思,敢问是真是假?” 这话讲的倒是露骨,若是个翩翩公子讲,只怕又要有几个姑娘患那相思病了,只可惜江渡邋遢的厉害,实在没半点吸引。那女子忽的语气一变,冷冷道:“这位先生,你怕是认错人了。” 江渡举着灯盏,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事情,故作惊叹道:“难道这堵墙后,不是楚红药楚姑娘?那可稀奇了,世上怎么还有第二个人能如此令人心动?” 那女子语气又变的妩媚轻佻,慵懒道:“红药哪里有什么美貌,只不过世上的人都想欺辱我这样一个弱女子,找个好听的名头罢了。女子活在世上,不就是一幅画么,越是好看,越是名贵,若是这画不合心意,就买来卖去,价高者得。” 江渡虽看不见她神色,却也听得出来这哀怨之情,若是换位正人君子来,只怕要拥入怀中好言劝慰了,只是江渡不是正人也不是君子,只是条丧家之犬罢了,何况楚红药当初杀人剥皮的本事可是厉害的很,那一双纤纤玉手不知道沾了多少心头血。江南三道哪个不怕她的手段,却又哪个不想与她同衾而眠? 江渡笑着道:“楚姑娘此言差矣,你虽有远胜画上人的容貌,却也不是什么弱女子吧。” 楚红药随手拿过床头一枚铜镜,细细端详自己容颜,轻声道:“公子这话可就不对了,红药只不过杀几个坏人罢了,怎么就不算弱女子了。我一介女流,被关在这地牢里,还算不得弱么” 江渡哈哈大笑,“弱,怎么不弱,若是强,便该杀了宋归梦,而非被关在这地牢里了。” 楚红药放下铜镜,捂住心口,泫然欲泣,“明知妾身娇弱,公子还来取笑妾身,实在令妾身心寒呐。” 江渡摇摇头,不再理会这个疯女人,回到地道尽头那件小屋。 而楚红药缓缓起身,摸索着燃起桌上烛火,将幽暗囚牢亮起一丝微光,照亮她青丝娥眉,照亮她娇柔身段,照亮她一双空洞双眸。 这美貌冠绝江南三道的女子,双眼竟被人生生绾去,这幅美颜画像之上,从此有了缺陷。 楚红药缓缓坐在梳妆台上,轻轻念着一个念过千百次的名字,仿佛青梅唤竹马,菟丝附丝萝,无限深情,百般哀愁,千种难过。 她轻声道:“宋归梦啊,我何时能杀了你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我见春风 时若闻与赵稼在京兆府的武备监前分别,这间专司江湖事务的衙门别称“江湖备忘录”,朝廷中别有用心的,叫它“池鱼监”。这座与国子监同级的衙门,在京兆府占了不小的地方,仅次于六部在京兆府的辖设,无怪乎礼部整天嚷嚷着要削减武备监的规格。 武备监与江湖接洽,其中官员也大多与江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而对青玉洲何等地方c赵稼何等人自然清楚,当下迎入监中。依照朝廷对江湖门派的划分,青玉洲这类门派的弟子按律,礼同六品官员,不过武备监监正柳青官居四品,一样得老老实实出门相迎。百年前的礼崩乐坏,至今仍有荼毒遗留。 时若闻今日所经历的的事情不少,也没心情去武备监里瞧一眼那举世闻名的“天下江湖志”,那副数丈长的天下门派分布图由宫中绣坊织就,匀净厚密,虽是绢帛,却不是以墨画山水,而是纯以丝线编织山脉水势,又以青蓝红紫四种色筹,把天下门派分了四等。这幅别称“花鸟鱼虫录”的图录与钦天监的堪舆图c巡捕司碧落楼内的不知名地图c紫禁城内的万里江山图,均是先皇在同一年里下令织就,耗时极久,那一年尾除夕,皇城内险些无新衣可穿。 赵稼问剑后,自觉心境有些不稳,无意在武备监这等吵闹衙门里静坐,她天赋虽好,却也没到大隐于市的地步,何况京兆府最近因为万寿节的事情,热闹的很,各部各司都抱怨今年的要求太多,个别胆子大的还腹诽一句皇上。 她向武备监求了长安城的地图,只是城防一事非同小可,故而柳青斟酌再三,只截了那条通往城东的一片地图,此举实则有些逾距,但赵稼名声在外,武备监又向来以稳定江湖为任,逾距便逾距了,他柳青若是胆子小,也不能做到监正的位子上。 赵稼是直爽性子,进出武备监也利落,向柳青道谢后,便径直往城东而去。时若闻则不得不面对京兆府的琐碎事务。往年是魏西云此类常入紫禁城的负责城防,今年换了时若闻,诸多条例皆需熟悉再三,他在紫禁城里绕一圈,也只不过是个开始,接下来还有验明正身c册对户籍c从陈耐轩那里取那一条朱紫色龙纹腰带,再回礼部辖设京兆府的司礼监复礼,随后去兵部领调动禁军的半枚令符,其中繁琐,实在让时若闻心烦。 偏偏取那条御赐腰带时,陈耐轩陈大人似乎又有了些情绪。时若闻从司礼监取了令谕,往陈大人处走来时,便遇着两个小吏,一个捂着脸,另一个额头之上有磕头磕出来的血迹,两人从陈耐轩那处幽静书房中走出来时,见着时若闻手执令谕,那个额头淤肿的好心劝道:“时捕头,莫要此时去,陈大人心情似乎不好。” 而那捂着脸的语气就不太好了,狠狠地刮了一眼陈耐轩书房的方向,骂道:“这京兆府,真是小人当道。” 时若闻谢过两人,也没理会那小吏的不敬之语,只是那性子稍温和些的略带歉意道:“时捕头,见谅,游桥只是性子直些。您若是有事,还是晚些来吧,陈大人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说罢,两人匆匆离去,不愿多留。 时若闻目送二人离去,有些好奇了。陈大人自诩为官清正,最重名声,当年可是有大义灭亲的事情,虽说实情少有人知,可也确确实实算得上桩功绩,礼部年年的评议都少不了“清明廉洁”四个字,怎么会作出这种责罚下属的事情? 时若闻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才想起横刀被换了弄晴,弄晴又留在了司礼监,一时有些失落感,想起日间种种,微微叹一口气静,下心来,往书房而去。 原以为推开书房门,见着的是难得生气的陈大人,但是时若闻推门进去,陈大人却正在书桌前,摊开一张上好的鱼纹厚纸,神色平静,执笔要写些什么,见着时若闻进来,放下手中羊毫,平静问道:“时捕头?是来取腰带的?” 时若闻心中讥讽一句“王八憋气功夫深”,脸上却带着一丝恭敬,回道:“在下奉圣上及司礼监令谕,为近些日子的内城巡防,取那条朱紫腰带而来,请陈大人过审令谕。”说着,上前几步,把那令谕压在了画纸上。 陈耐轩相貌清瘦,瞧着没吃多少油水,也像是两袖清风的样子,这样的官自然笑的不多,威严示人才是常态,更不用说对时若闻这等武夫了,但这位名声在外的陈大人,此时竟扯出一张笑脸,也不急着核对令谕,反倒带着一分亲切,温和道:“时神捕,去罢紫禁城中,观感如何?” 他倒是竭力让自己语气温和,只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一个人,此时笑的实在有些古怪,是真笑是假笑实在太容易分辨。不过陈耐轩如何笑,笑的真假,倒是不必在乎,这态度倒是值得玩味,莫非有什么私事?还是知道了巡捕司藏起来的当年隐情? 时若闻适时露出一丝受宠若惊,回答道:“紫禁城城廓高而兵弩精良,不愧紫禁二字。” 这回答很符合时若闻身份,但陈耐轩却没什么满意神色,时若闻总觉得那笑容里带上了一丝嘲讽。 “时神捕说的也算不错,”陈耐轩重新拿起那只檀木羊毫,腕下生力,运笔写一个“紫”字,停笔,笑着道:“紫禁城乃天下最雄伟奇绝之处,自然需要如此。不过时神捕,你可知紫禁二字何解?” 时若闻一时拿不准陈耐轩的心思,沉吟片刻,回道:“紫乃圣上,禁乃威严。” 陈耐轩蘸墨润笔,又挥毫写下一个“禁”字,在时若闻这个外行看来,充其量是字迹工整,也看不懂什么笔力苍劲。陈耐轩拿过一方铜胎鎏金镇纸压好,缓缓道:“这紫禁二字,是钦天监给的名头,紫乃紫微帝星,斗数之主,时神捕的话倒也没错,但那禁字,应当是禁江湖吧。” 时若闻沉默以对。 陈耐轩继续道:“时大人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自然也明白,习武有成的武夫,不练内气只练外功,尚可以一当十,若是内气小成,寻常士卒就难对付,更勿论那些江湖豪客。故而太祖建紫禁城,是为立威,立巡捕司,也是这个原因。” 时若闻眉头微皱,“在下不懂陈大人的意思。” 陈耐轩并未理会时若闻,自顾自地说道:“只是如今江湖又不太平,那嚼舌根的多闻楼还评了所谓十六英杰,时大人,你怎么看?” 时若闻默然,并不想回答,也不敢回答,他隐约觉得长安越发乱了。 陈耐轩拿起那枚玉制令谕,语气玩味:“皇上今年五十,知天命之年,宫城巡防,要有劳时大人了。”那“知天命”三个字,陈耐轩咬的很重。 “谢陈大人提点,”时若闻微微欠身,不欲多生事端,“还请陈大人审过令谕,司礼监等着要。” 那枚玉制令谕上被刻了一个礼字,是皇上御笔,但陈耐轩却十分无礼地用两只手指捻起令谕,语气森然,“望时大人尽忠职守,莫要负了皇上和太子殿下的期望。”说罢,从书桌下,取出一长方锦盒,打开来,正是那朱紫锦带,但锦带之上,却压着半枚青铜虎形兵符。 “时大人,兵部就无须去了。” 时若闻心中已然明了,昨夜所闻屠龙,说不准就和太子殿下有关,东宫要变天?他实在不欲多事,当即上前,将令符拿出,取了那锦盒,告辞转身,只是他推开那扇门时,陈耐轩平静的声音传来: “时若闻,林非我的骨是真的,但周庭一家却还没死绝呐。” 时若闻动作一滞,按下心中惊涛骇浪,摔门而去。 而陈耐轩则低头,在那紫禁二字后边,附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名字:陈常季,旋即把那珍贵纸张撕得粉碎,缓缓去关紧书房正门。 时若闻消失在这片幽静后院,一头撞进热闹的京兆府,步伐急促,手中锦盒被按出一个清晰指印。他忽的停下脚步,想回去反驳陈耐轩,却又记起:周庭确实死的不能再死,但周庭的妻女临刑前一天,他就已被发配西域,三年前重回长安城后,他暗访旧事不得,也只当做是当初结束的干净,此时陈耐轩说出来,他如何能不信? 他记起那个乖巧的孩子,他想:如今那孩子若是尚在人世,应当二十有六,相夫教子也好,策马江湖也罢,若是随周大人的性子,做个夫子也做的。倘若有人敢嫌弃她是女子,我便一刀劈了他。 他又记起周庭的夫人,记起一个温暖顺从的身影,永远在打理家务,清扫庭院,永远能记住家中人和街坊的生辰,每月会去一趟善堂,年尾总会给少年时若闻备一件新衣。 时若闻神色不可抑制地露出一丝悲戚,走进司礼监时依旧是恍恍惚惚,司礼监监正亲手替他系上那条朱紫锦带时,也只当他是被皇恩浩荡淹没心神,将他送出司礼监后,便不再理睬,转而去准备万寿节时朱雀大道的布置。 而时若闻配好横刀,走出京兆府,心头思绪万千,却无人可听。他乘着余晖,慢慢走回巡捕司。长安城今日没有宵禁,街道上已经有零零散散的夜市的摊,可以预见到十里长安夜不闭户的繁华。 但时若闻只觉身周一切都在嘲笑自己,这些繁华也好,熙攘也罢,无一不曾受周庭恩惠。周庭劝农功桑,兴商道,本在戌时一过就开的宵禁,被他以“商乃国脉,如洪似浪,堵不如疏。”推迟到亥时二更后,那一年长安税收有增无减,治安甚至更好。 时若闻越走越快,几欲纵身飞起,仰天长啸,却又明白,这里不是大漠,没有风沙只有床弩。他往巡捕司走时,又经过通化坊,见着陈铭醉醺醺的冲自己打招呼,勃然大怒,陈铭哪里见过时若闻动怒,当时酒就醒了七分,那么大个魁梧汉子,浓眉虬髯,两只手却无处安放,小声解释道:“时头儿,我这不是去沾了点喜气嘛,大福巷那户卖瓷器的人家,生了个大孙子。” “你还敢在巡防时擅离职守,通化坊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出了事你担得起,巡捕司担不起!还有,大福巷不是在丰乐坊吗?” 陈铭打个酒嗝,不敢再多话。时若闻重重地叹一口气,按下心头激动,严词叮嘱他几句,又觉得不放心,把他身上买酒的银两收走,再三警告他别顶着巡捕司名头欠债,这是死规矩。 陈铭胸脯拍的响,只是时若闻前脚刚走,他就从手肘处的臂铠里,又抠出几两足银,感慨一句时捕头还是太忠厚,便又去通化坊对面的开化坊买酒了,那里的长安老窖可是一绝。 长安夜色渐浓,华灯初上,时若闻越过愈发拥挤的人潮,沿朱雀大道,向南直行,直到城南。一路上但见烛火递次而亮,将一条宽阔街道照的通明,而礼部c工部则在划定万寿节当日检阅三军的分布,不少官员干脆摘了碍事的官帽,卷着袖子干活。 时若闻回到巡捕司时,心情已然平静。无论陈耐轩所说是真是假,他如今要做的,也仍旧是查明真相,只是陈耐轩的话却依旧像根刺,扎在时若闻心上。他想:若是真有此事,我便是舍了命也要救那孩子的。 他进到司中,也未曾得到个喘气的机会,值岗的捕快一见到他,便说道:“时捕头,哦不,时大人,你可算回来了。聂坤和老傅下午捉了个人回来,功夫厉害,聂坤那封穴用的小玩意儿扎了五根在气海。那人说是为了要见你而闯城,现在估计在乱葬岗底下。” 时若闻点点头,问道:“聂坤和傅羡鱼现在何处?” 那捕快耸了耸肩,“还能在哪,都交了班了,十有八九是大街上溜达呢,今天可是不眠夜啊,指不定街上多热闹,偏偏我还得明天才换岗。” 时若闻忍住倦意,朝着巡捕司牢狱而去。 镇魔楼或说乱葬岗,时若闻并不陌生,外人看来这里神秘莫测,其实呆久了,也就习惯了。天工楼最初也就是为了建设镇魔楼而设,论资排辈,比碧落楼的年纪都大。镇魔楼外的槐林,是取了槐木寄鬼一说,不使楼中恶鬼跑出来为祸长安,除此以外,无岗无哨,巡逻也不来这里。至于原因嘛:若是镇魔楼都被破了,要么巡捕司已经完蛋,要么就扇自己一巴掌,快快醒来做正事。 时若闻入了槐林,靠着巡捕司自家辨别方向的本事,来到那片诡异荒地之中,推门进去那间小屋,除了火光外,隐约还闻到一股食物的香气,却没有见着什么残留。只是他看一眼吴同风那撕了半截的袖子,结合他平日的性子,也大概知道怎么回事,眉头一皱就要训斥。 吴同风不待时若闻讲话,当即就先告罪再致歉,随即信誓旦旦绝不再犯,语气真挚神色真诚,颇有你不信我我就自断经脉的意思。时若闻万千言语,化作一句无奈的说教:“你吴同风能不再犯,我就去下边最深处住两天。” 吴同风笑嘻嘻道:“那哪能,您现在是神捕,这镇魔楼只镇魔。”随即又抱怨道:“都怪那缉律司挖墙脚,老孟本来守这儿守的好好的,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时若闻没工夫听他唠叨,指了指脚下,问道:“今天来了新人?” “嗯,瞧着应该是个隐世门派的鳖孙,”吴同风谈起江渡,语气总带着几分讥讽,“小聂和老傅带过来的,功夫很高,而且说要找你,所以暂且关在第一层。” 时若闻眉头微皱,又问道:“隐世门派大多手段诡异,你们上了几重锁?” “三重:我c聂坤c老傅。我刺了截脉针。” “嗯,那倒也算保险。走吧,送我下去。” 吴同风应一声,正要灭了火,却又记起来时若闻是自家人,无须如此。他将门合紧,自上而下栓了七重门栓,随即从墙上拉出一根木杆,使力向下按。随即齿轮声大作,小屋又摇摇晃晃,向地下而去。若是从外边看,却并没什么变化。 两人熟门熟路,还有闲情聊上几句,待到门开,露出那宽阔地牢,吴同风笑着道:“时头儿,既然是找你的,我就不去了,在这等着就好。”时若闻也不多说什么,点点头,想着地道尽头那件小屋而去。 途径楚红药的牢房时,时若闻脚步未曾停下,只是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告诫,换来一声冷哼。 地道尽头的那间屋子,是这地牢里用以审问的一间,入到镇魔楼中的江湖好手们,都要下了禁制,送到这里来,先查明情况,再决定送入下边的哪一层中。至于放出去?开玩笑,进去东西两市都要查明户籍路引,交纳种种税收,若是查明无事便送出去,那巡捕司岂不是变成鱼市? 所谓查明无事也是个笑话,江湖无边无际,也没有哪个敢说自己一尘不染,白莲花扯到根上,也是一滩烂泥。 时若闻推开那扇槐木门,看见江渡盘膝而坐,怀中灯盏闻风而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得见开明 江渡依旧那一身破烂衣裳,除却一双眼睛已经不再是城外那副迷茫神色外,其他地方都和乞丐无二。时若闻并未看轻他,事实上,任何一个能进到这座牢狱的,都自有他的能耐,例如外边那位倾国倾城的楚红药,前些年在江南杀人c剖心c剥皮c剔骨,一双红袖尽是血染,才堪堪进了第二层,前些日子才不知为何移送到第一层来。若是江渡不在,她可是这一层的独门独户。 这本名“开明”的第一层本也是个摆设,设立之初是为审讯或暂扣,本意不在拘禁。但无奈江湖对巡捕司的观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像江渡这么配合的,屈指可数。因此大部分人被请入这里时,往往已经与司里起了冲突,伤也好死也罢,第二层的牢饭是少不了的。 时若闻站在江渡七步开外,保持着出刀制敌的距离,神色平静,但不可避免地露出一丝疲倦。今天宫里的规矩让他心烦,陈耐轩的话让他意乱,赵稼问剑时,他又何尝不是在自问自答。 江渡小心翼翼地捧着灯盏,缓缓起身,语气之中带有一丝激动:“阁下便是曾远赴西域二十年的时若闻么?” 时若闻听到西域,神色变得冷漠,反问道:“你为何要见我?” 江渡愈发激动,手中灯盏烛火摇晃,映出他急切神色,“敢问时捕头,十余年前,赵渊圭是否去过西域?” 他倒是开门见山,可时若闻并未回答,而是缓缓摸握住弄晴刀柄,语气冰冷,“江渡,刺探巡捕司秘案,是死罪。” 他这话其实已经承认,而江渡清楚地感觉到杀意临身,却依旧追问道:“敢问赵渊圭是死是活?” 弄晴刀当即出鞘,稳稳地停在江渡咽喉,时若闻面色冷峻,“我一掌拍碎他脑袋,能活算他有能耐。怎么,想下去陪他?” 江渡却露出一副不屑神色,反问道:“赵渊圭一身功夫堪称通天彻地,就算负伤,你如何杀的了?” “嗯,通天彻地,这个你说的不错。”时若闻眯眼笑了笑,很赞同江渡的说法,随即五指微动,以刀背狠狠打在江渡脸上,留下一道清晰红印,冷冷道:“我若是你,就把自己来龙去脉说个清楚,省的吃苦头。” 江渡并未在意时若闻威胁,转过头来,神色平静,只是手中灯盏烛火愈发摇曳,“敢问时捕头,赵渊圭一身功法登峰造极,更以邪术汲取春风渡数百人心头精血,你刀法出神入化又如何,内力相去甚远,你如何杀得?” 时若闻气极反笑,“你倒是有骨气,我为何要告诉你?” 这话倒似乎是可以商量。江渡神色微动,正色道:“时捕头若是告诉我当时情形,在下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结草衔环?”时若闻冷哼一声,“我巡捕司何时需要与罪犯同流合污?该查的想查的自有碧落楼去做,你也不必藏着掖着。我进屋时你盘腿而坐,不动心念,是禅宗定慧法门;执灯如持剑,姿势是兵家剑意正道;眉心有道家朱砂痕迹,点的是符印‘养生主’,虽淡而不散;集三家所长,我就不信余下六家与你无关,这种杂烩,不是隐世宗门,就是圣人再世。你相貌邋遢衣衫褴褛,但双目神华内敛,我只需借七情谷秘法测你骨龄,赵渊圭出事前后十年间,与春风渡有关联的人也不算多,大不了让碧落楼一个一个查。我查你很难么?” 巡捕司碧落楼耳目通天,江湖早已见识过不知道多少次,那座沿袭自前朝谍报机构“听风涧”的小楼,创立之初一度使江湖中人人自危,不敢高声语。江渡苦笑一声,无奈道:“时捕头不愧神捕之称。” 时若闻坦然受之。不过他方才讲的正气凛然,实则也只不过吓唬吓唬他而已,碧落楼掌管天下谍报,是巡捕司乃至朝廷最烧钱的地方,哪里是说能查到就能查到的,江渡不过强行闯城,人都没杀,算不上什么大事,若不是功夫太高,也不必关到这个鬼地方。 江渡微微叹一口气,神色平静下来,“是在下唐突了。” 说罢,这个乞丐一般的人,竟像个士大夫一样,后退几步,拱手行礼,语气之中有抑制不住的悲戚, “春风渡传人江渡,见过时捕头。恳请时捕头告知我,那门中叛徒赵渊圭的下落,我好手刃此贼,报仇雪恨。” 春风渡还没死绝? 时若闻倒不是不信,江渡的功夫确实与赵渊圭有些像,都是杂糅百家的路数,只是有些好奇当初赵渊圭怎么没做绝,竟留了这么大个遗患。 “证据。”时若闻横刀微微下沉,不再剑拔弩张,而是平静道:“巡捕司讲证据。” 江渡苦笑一声,深吸一口气,手中灯盏微微倾下,持灯如同握剑,烛火仿若剑锋。待到灯盏全然倒过来,那烛火竟也只是微微摇晃,并不熄灭。这不合常理的一幕,在时若闻看来却并不陌生,内气附着烛火之上,借由柔和剑意聚而不散,和赵渊圭如出一辙,好一个上善若水。 时若闻点点头,露出一丝了然,随即示意江渡上前。江渡当即收了功夫,快步走到时若闻身前。只是迎接他的不是坦言相告,而是弄晴刀柄早有预谋的一记猛击。 “时捕头,你这?”江渡被击中气海,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内气一时紊乱,动弹不得。 时若闻动作不停,大步上前,一掌将他左肩的银刺又拍入几分,随即又点了他气海大穴,才收手停下,接住坠落灯盏,语气依旧平静,“春风渡也好,夏日渡也罢,巡捕司不管我也不管。倒是你的功夫才称得上可怕,羡鱼和聂坤联手下的禁制,已经少有人可逃,而吴同风甚至上了幽谷秘法,你却还能忍着钻心疼痛和经脉受阻使出内力,很可怕,很厉害。” 末了,总结道:“我比不上你,不得不防。” 江渡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心情有些郁闷,无奈道:“时捕头也没做错什么。” “我自然没做错,”时若闻眯了眯眼,露出一幅似笑非笑的神情,带着一丝莫名寒意。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神色是时若闻起了杀心。 多年前,时若闻一时疏忽,害的西域都护府二十七位同僚惨死赵渊圭手中,此仇刻骨铭心,不共戴天,你春风渡管教无方,如今却来此处说什么叛徒c什么手刃此贼报仇雪恨,真是天大的笑话。 时若闻问道:“你若是春风渡传人,为何赵渊圭留你一条活口?” 江渡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悲恸:“他留我什么活口,他连妇孺都杀,我运气好,没死在他那‘花影露’下罢了。” 时若闻背过手去,死死握住刀柄,不使自己露出半点异样神色,“什么是花影露?” 江渡摇道:“我中毒时神志不清,只听到赵渊圭说‘紫泉宫的毒药果真名不虚传’,便被刺了气海一剑,抛入江中。想来他那时觉得我被废去武功,沉入江中,必死无疑罢了。” 时若闻轻轻松开刀柄,低着头揉了揉手腕,以此掩饰神色紧张,缓缓问道:“说得好听,紫泉宫的毒你能解?赵渊圭又为何能与紫泉宫搭上线?当年种种究竟为何?” 江渡回忆往事满是悲哀,哪里听得出来时若闻言语中的激动,当即一五一十道:“我能解毒是因门中秘法,此事不可告知时捕头,万望海涵。而赵渊圭那混账东西,是与紫泉宫密谋一桩大事,至于是何事,我却查不出来。当年的事我也只知道与紫泉宫有关,但紫泉宫行踪诡秘,我只杀了几个无足轻重的人,没问出什么有用的,实在愧对师门。” 时若闻问道:“杀了哪几个?” 江渡平静道:“莫笪,秦青午,秦魄,范无相。” 莫笪是紫泉宫在京畿道的上一任掌舵,秦青午与秦魄是河南道连续两任掌舵,范无相是紫泉宫统率南方事宜的使者,这四人皆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高手,他们的死至今仍是悬案,却不料是他所杀。这无足轻重的四人,分量可不轻,尤其范无相死后,紫泉宫彻查上下,险些牵连出碧落楼在紫泉宫的一名隐秘谍子。 时若闻神色微动,抬起头来,又问道:“那你如何查到西域?” 江渡反问道:“我已讲出我来历,时捕头却没回答我赵渊圭下落。” 时若闻回道:“赵渊圭颅骨碎裂,死在西域大漠之南,尸体被秃鹰啄食,残骸被我拍碎混在饲料里,喂了骆驼。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我只恨世上没有鬼神,否则定要让他死都不得安宁。” 听到赵渊圭下场,江渡露出一丝不忍,却依旧难掩大仇得报之喜,呆了半晌,才悠悠地叹一口气,说道:“我当初不是这么教他的。” 时若闻神色冷漠,没有半点怜悯的意味。 江渡知晓赵渊圭死讯,却也不全信,又问道:“敢问时捕头,赵渊圭可有遗物?” 时若闻目光闪烁,并不立即回答。赵渊圭的佩剑极有可能是春风渡遗物一类,若是江渡有心收回,只怕会给韦肃带来不必要麻烦。但他急于从江渡这里知晓更多关于花影露的消息,沉思片刻后,缓缓回道:“是一柄剑。” 江渡神色变得紧张,“什么样子?” 时若闻说道:“剑格处刻舟,剑身如清波。” 江渡这才算是彻底确认了赵渊圭已死,那剑乃是春风渡秘宝,得于何处早已不为人知,只知赵渊圭下毒杀人,就是为了这柄无名宝剑,他性子狭隘狠辣,绝不会轻易弃剑。 只是,自己追寻他踪迹十余年,他就这么死在大漠里,死得毫无声息,尸骨无存。 片刻激动过后,江渡感到万分失落,只是叹气,并不讲话,时若闻忽的想到:“若是我报了周大人的仇,也是这样的吗?” 好在江渡也是久经风浪,强自压下内心种种情绪,拱手作礼道:“时捕头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在下都替春风渡死去的一百七十三位同门,谢过时捕头大恩。” 说罢,一揖到底,起身后,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手中灯盏依旧未能平静。 时若闻点点头,缓缓问道:“既如此,还请回答我的问题。” 江渡说道:“在下身患疯病,只在月圆这几日有清醒时候,这么断断续续查了许久,在三年前,在金陵城的一个外商口中,得知多年前西域有人意图劫掠过往客商,甚至把主意打到都护府头上,我一时好奇就多问几句,却不料那外商所描绘的外贸与赵渊圭极像。我追查到边关,查出确有一个名为‘赵跃’的,出入过此地。可笑,这名字还是我给他起的。我追到都护府,却没有人能告诉我来龙去脉,许多人似乎对此事颇为避讳,不愿谈起,即使说起,也不过只言片语。我查了许久,才查到与被调任回京的捕快时若闻有关,便又回中原。却不料有一桩怪事,耽误了我足足一年时间。” 若是放在平时,时若闻定要问个仔细,但他此时急于查明花影露一事,无心顾及其他,直言道:“闲话少说,我问你答便是。” 江渡怔了怔,想说这事实则与巡捕司有关,但时若闻不待他讲话,便急急问道:“那花影露是紫泉宫的毒药,但春风渡乃是隐世宗门,为何二者会有交集?赵渊圭是否与疑似紫泉宫的门人有联系?” 时若闻询问之中带有一丝急切,江渡只得把肚子里的话咽下去,回道:“我年长赵渊圭五岁,他的学识武艺都是我教的,平日里也与我无话不谈,但十五年前他从寿州回来后,便有了一丝怪异,行事总有些遮遮掩掩,我只当他有了什么秘密,此时回想起来,只怕那时便埋下祸根。” 时若闻又问道:“那花影露呢?你曾中过此毒,想必知道些什么吧。” 江渡回忆片刻,答道:“花影露此毒,赵渊圭是混在一碗补药中的。我懂些粗浅药理,此时回想起来,那碗药是确确实实的大补无疑,但我服用后,七窍变得极为灵敏,能见平日不能见到的事物,能听平日听不到的声音,一瞬间竟有几分恍然若仙的感觉。” 时若闻疑惑道:“那这药岂非灵丹妙药,如何算得上毒?” 江渡苦笑几声,至今想起那时情景仍有些后怕,带着一丝畏惧:“谁又能说这药不是灵丹。但时捕头,七窍骤然洞开,世上种种皆在耳目之中,常人如何受得了?纵使是块顽石金刚,也受不了这骤然的冲击。我当时只觉风声水声皆是雷鸣,树荫草绿化作灼眼日光,万千景色万千杀机,真一个生不如死。” 他当时所受的罪,实非这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时若闻略一思索,便大致明白了当时感受,若是这世上万千都化作难以承担的重负,那这药真称得上可怕。 江渡继续道:“这药赵渊圭得自何处我并不知道,但我昏死过去前,恍惚见到一个瘦长人影,赵渊圭称呼他为‘金兄’。” 时若闻难掩心中激动,追问道:“是金?不是井或景?” 江渡说道:“我虽快要昏死,但五感仍在,再者我的官话也不差,的确是金。” 时若闻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那人长相你可看清了?” 江渡答道:“有些瘦,有些驼背,有几分苍老。” 这印象未免太过笼统,时若闻又问道:“衣着服饰,四肢特征,惯用动作这些呢?” 江渡细细想了片刻,缓缓说道:“衣着并不鲜艳,也不华贵,其他的,实在记不清。” 时若闻记在心中,又问道:“你说你这些年来追查此事,查到什么吗?” 江渡摇摇头,说道:“中原c巴蜀c江南c西域c东海的诸多门派,甚至海外诸岛,均一无所获。” 时若闻难以掩饰心中失望,低低地叹一口气,不再言语。江渡疑惑道:“时捕头莫非也在追捕这人?” 时若闻否认道:“只是当初赵渊圭的案子蹊跷,有些好奇罢了。”思及言多必失,他终于把话题绕回正轨,“你闯城只为了这事?赵渊圭的死秘而不宣,你也大可另寻时机,何必挑这种日子来?” 这种日子,指的自然是万寿节前后。往年这种时候,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往往是巡捕司的严查对象,颇有几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意思。江渡听到这一问,也是严肃起来,回道:“我来长安,一是追回师门遗物,二来,也是情势所迫。” 时若闻想起那把昨日送给韦肃的剑,一时觉得有些麻烦。江渡继续道:“想必时捕头也猜到了,所谓师门遗物,便是那柄无名长剑,门中弟子多称它作‘惊蛰’,。这剑乃师门世代守护之物,不可不寻。” 时若闻面色不变,微微颔首。但江渡却卖个关子,不讲那所谓“情势所迫”是何种情势,而是说道:“第二,则关乎长安城与巡捕司。”讲完这句,便闭口不语。 “哦?”时若闻收刀入鞘,微微一笑,说道,“你先前讲话可不是怎么吞吞吐吐。怎么,谈条件?” “不敢,只是我另有要事,镇魔楼不是久居之所。” 时若闻道:“你可知,巡捕司从不与犯人谈条件?” 江渡微微摇头,说道:“我要讲的,时捕头和巡捕司都会感兴趣的。” 时若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推门离去。 江渡闭目深吸一口气,强压经脉不适实在太过艰难,何况时若闻还追加了气海一击。他依照道家秘法调节呼吸,微微仰起头来,隐约瞧见头顶一幅画,画上异兽九首类虎,是开明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上穷碧落 巡捕司牢狱外的槐林,已不能探寻其历史,只知道在数百年前,那场因武学而引发的祸乱中,这片槐林曾被当世的长安人视作哀思悼念之所。 槐,木中最尊者,却偏偏附着一只鬼。 时若闻走在槐林中,脚步轻缓,生怕惊扰了林间寄宿的魂灵。 从那封信开始,再到西山,之后的种种事情,都像是约定好似的,一拥而上。 从三年前时若闻就开始准备进入伏熊楼二楼,六月十四日是个完美的时机——那一天中,穆关陵回因西山之事而入宫面圣,黄真秉承规矩巡防,梁元月每到那一天,便去城外祭祖,巡捕司又因新建的缉律司抽调人手而有些底气不足。 所以他终于进了那楼,抽出那封心心念念的秘档,将往事揭开一条缝隙。从西域起他便怀疑的终于得到了证实:他所要查的确实牵涉皇上。 当初皇上继承大统,朝野上下皆传这是“文官治国”风气之始。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太子虽德行无亏,平日言行却显然偏袒武将一脉,若是有心人寻章摘句,扣一顶“兵权旁落”的帽子,只怕就不是去往北方边关为天子守国门的下场了。 自古文官治国,乃是最为正统的道理。本朝顺着江湖风波而建,最初时文武实则交织错综。开国时太祖定下六部之制,任命的六个尚书中有四个是当世一流高手,礼部尚书言羽更是当世罕见的奇才,至今仍在江湖流传的《假梓亭话》一书,记载的便是言羽与太祖在假梓亭中的问答言谈,当中阐述的种种武学道理,是百年来为数不多的称得上“不偏不倚”的武道典籍。 但文武毕竟同理不同道,治国是要靠笔墨纸砚,不能只靠刀枪剑戟,就算是最重严刑酷法的法家,也要捏着鼻子承认儒生治国的本事。 所以二十多年前,素有“不争”之名的十三皇子,就靠着道德经义坐上皇位。 当时大家只是惊诧与太宗皇帝的深谋远虑,没有人怀疑有隐情。一切都异常合理,简直不像一场皇位更迭,当初的太子至今挂着北三道的督军兼以镇国将军,虽说永不回京,却也是情理之中;而后宫与朝堂中一众和太子有关的官员亦没有清洗,一切安详和平,那封遗诏将万事打点的妥当。 时若闻走出槐林,想到二十多年前那封传送长安百坊共阅的明黄诏书,现在回忆起来,又有几个人读过? 弑君篡诏,流放太子,掌控百官。 他离槐林越来越远,却觉得越来越冷。 他忽的想到:周庭是否发现了些端倪,才会成为唯一的受害者? 时若闻走到伏熊楼前,整肃精神,却闻着饭菜的香味,苦笑一声,迈步推开伏熊楼的门。 伏熊楼中,穆关陵还是一身粗衣,站在案板前和一个面团较劲,涨的面色通红,看上去不比一场大战来的轻松。见着时若闻进来,这位巡捕司头号大人物也不抬头,抱怨道:“你说这面团,真他娘的软,偏偏结实的很。”说着,把面团揉成长条,在案板上一拍,发出砰的一声,抬起头来,气冲冲地问道:“咋,那姓江的不招?我这就去剁了他做馒头。” 时若闻无奈道:“招了,是春风渡的。” 穆关陵惊讶道:“春风渡?那个被你宰了的赵渊圭?怎么,寻仇还是敲竹杠,莫怕,我这便一掌拍死他做肉馅。” 时若闻哭笑不得,“穆大人,赵渊圭是春风渡的叛徒,我替他报了仇血了恨,那江渡谢我都来不及,怎会惹上我?何况寻仇也没人敢来长安巡捕总司啊。” 穆关陵拍了拍手上的面粉,好奇道:“那他来作甚?还敢闯城,现在皇上都知道这事了。” 时若闻便将二人谈论的种种事情讲了一便,只略过花影露,却没略了金自笑。 但是穆关陵听到这个名字,却也是一脸疑惑,“姓金?没听过啊,你得空去碧落楼查查。嗨,算了,你忙着巡防,估计也没空。” 时若闻趁机追问道:“说起这个,穆大人,为何今年要我负责紫禁城巡防,这忽如其来的神捕名头,我也有些疑惑。” 穆关陵挠挠头,瞧着比时若闻都奇怪,“巡防安排是皇上定的,我哪知道。况且神捕你又不是做不得。我估摸着,是皇上有意要你接过巡捕司,所以先立个神捕名头,再让你巡守宫中,攒一攒底气。” 穆关陵这语气平淡,时若闻却大吃一惊,“这怎可,我怎么做得指挥使,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穆关陵笑着道:“你瞧瞧你,怎么就做不得,虽说历代神捕和指挥使不可兼得,不过现如今多了个缉律司,有些规矩也得变一变才是。”说罢,也不待时若闻反驳,继续说道:“那金自笑,估摸着也是假名。我这些年也没听过这名字,你要是有空,去和魏西云问问,他前些年做神捕的时候,估摸着有不少存货,我年纪太大,有些事情也不知道。” 时若闻点点头,随即正色道:“江渡的身份尚需证实,故而向穆大人求一道令,让碧落楼查一查,他说的是否属实。” 穆关陵点点头,“也是应当。”说罢,立掌为刀,削下一截案板,在上边用手指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穆”字,扔给时若闻,笑着道:“喏,如我亲临。” 时若闻佩服穆关陵武艺精湛,却也一时愣住,“这这怎么给碧落楼?” 穆关陵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给他就是了嘛。身为神捕,这点气魄怎么都没有,你就说这是穆关陵那糟老头子随身携带的天山寒木,珍贵异常,有问题让他来找我。” 时若闻哭笑不得,拂去上边的面粉,收入怀中,继续道:“第二件事,则是宫城巡防一事。” 穆关陵听到还有第二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语气之中满是失望,“唉,若闻啊,想不到你也和黄真一样了,完了完了,这巡捕司待不下去了。” 时若闻道:“黄捕头恪守规矩礼法,做事严谨认真,是巡捕司楷模,穆大人你也莫要转移话题。第二件,巡防一事,韩重阳韩公公提醒我,可向穆大人或魏大人请教请教,毕竟宫内巡防非同小可,不可有丝毫差池。” 谈及紫禁城,穆关陵也没有提起些认真心思,懒洋洋地回道:“你有这份心倒也不错,那正好,你去找老魏,一齐问清了便是,这个不用我的批准,去吧去吧。” 时若闻装作没听到穆关陵的不耐烦,继续问道:“那江渡闯城一事,分几类几等?” 穆关陵答道:“反正没出人命,随便吧。再者你也是神捕了,有些事不用问我,让他滚蛋也行,省的吴同风那小子天天喊累。” 话讲到此处,便是等同“逐客”了,时若闻无奈地向他行礼,最后问道:“那江渡说他知晓些关于长安与巡捕司的事情,这?” 穆关陵倒是一脸不屑,“他知道个屁,自家基业都守不好,管别人家事的时候这么上心。最近忙得很,等过了万寿节再说吧。”说罢,胡子一吹,眼睛一瞪,没好气道:“怎么,留着帮我和面啊,去去去,老头子忙着呢。” “好好好,”时若闻哭笑不得,连声道:“走了走了,您接着忙。”说罢,也不必行礼了,转身便去往碧落楼做正事。 穆关陵摸着缺了一截的案板一角,抱怨道:“越老越不得安宁。” ——分割—— 碧落楼, 碧落楼,取自“上穷碧落下黄泉”之意,乃太祖赐名,只是碧落楼的管事总觉得这名字晦气:“两处茫茫皆不见”可不是碧落楼的作风。 以根基论,碧落楼沿袭前朝“听风涧”,又继承太祖征战时的数支隐秘斥候,其暗中的种种布置与暗桩,草灰蛇线,伏脉千里。纵使时若闻远在西域时,也时常有碧落楼的谍子送来中原种种讯息,他至今不明白:西域与中原相距何止千里,碧落楼如何能将东海的消息隔日便送达西域乌垒城。此等手段,实在令人心悸。 若说江湖对巡捕司有十分的畏惧与敬意,那至少有一半是源自碧落楼,不只是这类阴暗地方天生便使人毛骨悚然,更是因为碧落楼近乎虔诚的专心:查就要查到秋毫毕现,少一分一丝一毫都不能算查明白。曾有位行踪不定的大盗,本名何褚,旁人却叫他何无影,只因这人行踪诡异,旁人连他影子都见不着,但这样一个人,却因牵连一件大案,被碧落楼当年的主事李阅川盯上,数月后,这位何无影便发现自己多了一个儿子:他自己尚且不知道的一桩早年风流债。 从此李阅川便被人称作“如影随形”,风头一时无二。 只是那也是魏西云那一代的传奇故事了,李阅川自数年前便从碧落楼消失,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个徒弟郑补,替他掌管碧落楼。 碧落楼矗立在一片稀松竹林中——巡捕司的水土是养不活这种翠竹的,这只纯粹是郑补的个人喜好。时若闻走过碧落楼外那块刻有“捕风”二字的石碑,一路以巡捕司的暗语密号避开种种陷阱,终于踏进那片竹林。 竹林中,郑补正悠闲地在一节竹筒上刻字。这个年纪与出身皆是隐秘的年轻人,是李阅川唯一的徒弟,在继承了碧落楼主事特有的深灰色织蟒长袍后,他便成为帝国最黑暗一角的掌控者。于是,郑补纵使外貌算不得出彩,亦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抹晦暗气质,如深渊如归墟。 见着时若闻的身影,郑补笑着指了指身前竹椅,语气温和:“神捕大人,许久不见了,请坐。” 这椅子是郑补亲手制的,只是有些摇摇晃晃,时若闻一坐下,便觉得这竹椅不稳。 郑补笑着道:“这椅子不会倒,神捕大人无须担心。”说罢,放松坐稳,示范给他看,果然,他身下的竹椅虽也是摇摇晃晃,却始终不倒。 时若闻道:“这手艺倒有些像捕醉仙,郑主事倒是一双巧手。” 郑补笑着点点头,也没什么寒暄客套的心思,问道:“时大人可是为江渡而来?” “碧落楼的消息倒是快,”时若闻回道,“正是为了那江渡而来。”说罢,拿出那刻着“穆”字的不伦不类的令牌,递给郑补。 郑补随手接过,也不细看,单就这拿案板当令箭的事情,就只有穆关陵做得出来,他笑着道:“穆大人还是不正经。不过时大人,你已经是神捕,也无须这些繁琐手续了,以后可直接讲的。” 时若闻苦笑一声,摇摇头,说道:“我这神捕稀里糊涂,以后再说吧。” 郑补放下手中竹筒,说道:“时大人此言差矣,自巡捕司初建便有规矩,神捕之位同二品大员,除却谋逆大案外,都可行一言堂的,况且时大人不关心这些,也不知道宫里早有这风声传出的,算不得稀里糊涂,名正言顺才对。” 时若闻好奇道:“宫里什么风声?” 郑补笑而不语。 时若闻一愣,随即了然:只怕碧落楼的耳目真通天了。郑补不再闲谈,而是提起正事:“那江渡进城的架势不小,如今关在牢里,时大人要如何处置?” 时若闻答道:“依着穆大人的意思,要等万寿节过了,再做决定。只是我心中有些担忧,来向你求一个心安。” 郑补点点头,“这倒也是,聚气成形这等功夫也好久没见过了,谨慎一些也是应当。”说罢,俯身将手中刻了一半的竹筒与刻刀放在地上,抬起头来,说道:“时大人今日下去,那江渡可有说些什么?” 时若闻道:“他说他是春风渡弟子,为追查赵渊圭行踪,曾杀了紫泉宫四个大人物,也曾远去中原南北,四海边疆。” 郑补点点头,没什么惊讶神色,反倒有些恍然,说道:“是了,果然如此。”随即沉思片刻,缓缓道:“应当是没错的。虽说楼里有规矩,春风渡这类隐世门派只要不犯事惹事,一般是不查不管不问的,只是那赵渊圭闹的太大,故而那年算是彻查了一番。” “春风渡,疑似源自百年之乱中的一支杂家隐脉。门人多尊儒尚学,个个都是十足的满腹经纶。只是他们隐世不出近乎厌世,故而也没什么故事流传。” 讲到这儿,郑补忽然停下,颇为好奇地问道:“时大人是江湖高手,若是换你来,这类隐世门派该怎么查?” 时若闻一愣,缓缓回道:“风过留痕,物有其踪,隐世也要吃喝拉撒,查起来无非是一个细心罢了。” 郑补笑了笑,颇为认同,“细心二字,知易行难,时大人说的很对。这春风渡隐世有自己的一套章法规矩,繁琐的很,师傅查了许久,也只能在赵渊圭灭门后,经由些异常查出几分端倪。” 时若闻心有所想之事,问道:“此事我倒是有些好奇,赵渊圭究竟以何等手段杀了春风渡满门,莫非是毒杀?” 郑补知无不言,“岂止是毒,赵渊圭用的是几近失传的蛊毒。” 讲到此处,这个见惯了阴诡处手段的碧落楼年轻主事,也难得有几分佩服,“巫蛊一脉,似药非药,似毒非毒。赵渊圭下的蛊,是最易血本无归的‘牵丝蛊’,这种蛊毒要花费至少三年时间,才可能有所收获。况且还要日日浇灌心头鲜血,时时提防蛊虫反噬,最后大功告成,取出种下的蛊,连带被下蛊之人的心头精血一齐服下。啧啧啧,大补的很。” 时若闻微微皱眉,“可能?这蛊会失败?” 郑补神色严肃起来,“这便是碧落楼为之困惑的一点。牵丝蛊毒以牵丝为名,是要把中毒之人做成一尊活傀儡c活药炉,待到成功,便剥皮拆骨反哺自身。听起来霸道威武,实则是与虎谋皮的生意,人有灵台气海,窍穴经脉,这种蛊毒初入体时,就是个三岁孩童都可能自行化解,更勿论学有所成的江湖中人,而且,还要以心头精血作引,稍有不慎就是血本无归。赵渊圭以如此蛊毒,种在春风渡百余人身上,却没有一个失败的。” 时若闻沉吟片刻,反问道:“如此手段汲取的功力,有几成?” 郑补答道:“文献记载:十取其一。” 时若闻了然,推测道:“既如此,那定是这蛊出了问题。春风渡中百余人,以江渡做参照,纵使汲取他们每人一成功力,再扣去外力入体c内外失调等诸多因素,也应当是当世最强几人,怎会是几个武林高手就能打得他逃往西域?” 郑补点点头,“时捕头说的不错,那蛊确实有问题,如果碧落楼和濒湖楼的推演不错,应当是被人改良过,虽能保证成功,但应当将蛊毒‘十取其一’的效力降低不少。” 时若闻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制毒改毒。” 郑补语气之中带上一丝肃杀:“是紫泉宫无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三章 旧事寻踪 时若闻清楚郑补的杀意来自哪里:某一年中,碧落楼插入紫泉宫的三十二名谍子被传首江南西道诸巡捕司,那三十二具大好头颅均是半面森森白骨c半面狰狞血肉,仵作验后言明,是被活活剔去的。 那一年里,碧落楼对紫泉宫门人发出格杀令,次年,紫泉宫转入暗中。 时若闻道:“紫泉宫制毒不假,为何会与罕见的巫蛊牵连,从未听过这种事情。” 郑补揉了揉眉心,也是有些疑惑,“巫蛊一脉当初几近断绝,苗疆一带避入山中,楚地一脉化作七情谷分支,再有些许遗脉小宗,也不会有牵丝蛊这种珍惜玩意。楼里收集不少消息,知晓早年紫泉宫曾劫掠一批寻龙点穴的青囊先生,后来又有部分隐秘墓穴失窃,大致推测是紫泉宫得自旧时古籍。” 时若闻苦笑一声,不无感慨道:“百年遗祸,至今未终。”随即问道:“那紫泉宫是如何能与春风渡搭上线?江渡曾提起寿州这地方。” 郑补依着竹椅,语气平静,“毕竟久矣,碧落楼就只给时大人讲些旧事,不做什么推断评价了。” “十五年前,赵渊圭入寿州,以求学之名拜访了当时的寿州太守。” “寿州太守有个女儿,年方十八,秀外慧中,后来在她闺房中发现了春风渡的一枚手镯。” “这位姑娘后来死得蹊跷,也可怜,至于怎么个可怜我就不说了,死者为大。” “春风渡门人素来行踪不定,但赵渊圭在寿州的举动查起来却轻松的有些过分,也规律的有些反常。” “赵渊圭在寿州的” 听到此处,时若闻有了几分猜想:“是个局?” 郑补摇摇头,道:“不知道,这得时大人去查。”随即继续道:“紫泉宫在寿州的几个窝点,楼中大致有数,那年并无反常。” 时若闻正仔细听着,郑补却不讲了。 “没了?” “没了。” 时若闻一脸不解,郑补笑着道:“剩下的,不要说的好,容易牵连。” “赵渊圭死在我手里,我还怕什么牵连。”时若闻摇摇头,也不再多问,转而道:“聊聊江渡吧。” 郑补的竹椅摇摇晃晃,郑补的声音也变得轻缓,“江渡其人,应当是早年碧落楼中‘无名’的那一批,春风渡的武功路数,时大人比我清楚,我就不说这个了。就只说说这些年和他有关的事吧。” “所谓‘无名’,就是身怀高明武艺,但行踪不定,师承成谜,非正非邪。楼中有记载,中原各地都出现过一个时而疯癫,时而正常的高手,相貌时而邋遢时而整齐,动静比较大的几次包括在东海时对海枯坐,在巴蜀时扛着一只竹熊招摇过市,其他的,还真就是些偷鸡摸狗的小事。” “他不与人争斗,又疯疯癫癫,偶尔正常时行踪更匆忙,楼里的人也没必要盯他,只是想不到,紫泉宫死的那四个大人物,竟是他做掉的,算一算是师傅刚走那几年,唉,当时楼中确实有些内务耽搁,倒是我们失职了。” 时若闻道:“这也无妨,死得人也都该死,换李大人在也不会太仔细查的。” 郑补默然不语,看一眼身后竹林深处那栋翠绿小楼,神色有些萧索,“谁说不是呢。” 时若闻沉吟片刻,最后问道:“有个名叫‘金自笑’的人,疑是紫泉宫中人,高瘦,驼背。碧落楼可有相关记载?” 郑补闭眼回想,许久,轻声道:“记不清。我回去再翻翻,有消息会告知时大人。” 时若闻起身抱拳告辞,郑补也没起身相送,只是笑着道:“时大人下次不必亲自来这儿,托人捎个信就好。” 时若闻也笑着回道:“这神捕我当不来,早晚也辞了它。”说罢,便转身离去。 郑补目送时若闻离去,拾起那竹筒和刻刀,轻声道:“把今夜的事记下来,归入日志。” 四下无人应答,暗处有风声起。 时若闻径直走出巡捕司,往魏府方向而去。 赵渊圭也好,江渡也罢,时若闻问他们只是做做样子,之所以不问花影露,也是因为郑补的一举一动言一行都要归纳成册c记录在案。 而关于金自笑与紫泉宫的问题,所获颇丰。郑补有所隐瞒,时若闻自然明白,只是郑补毕竟也说出些消息,比如紫泉宫那操纵人心的手段。 时若闻记起多年前在西域时,赵渊圭对待下属和敌人的手段。当时他还疑惑为何赵渊圭的纵横术与心术炉火纯青,现在想来,只怕是久病成医。 “可怜人?”时若闻冷笑一声,大步向前。 长安夜色今夜格外稀薄,一来暂开宵禁,二来天下商贾游侠c四方来客尽数汇集长安,那可都是活生生的银两,况且难得天下共庆的日子,若是早早睡去,岂非大煞风景。 故而今晚的街道上,称得上格外热闹。况且又是夏日酷暑,百姓自然更希望出门走走,乘凉而归好入眠嘛。只是酷暑之时,衣裳就未免要单薄不少,跟何况本朝礼法宽松许多,女子赤膊露颈也是寻常,而人多了也容易鱼龙混杂,时若闻走在街上,随意瞧瞧,便看见不少鱼市的熟悉面孔。 不用说,定是做些猥琐之事。 只是长安女子素来是不让须眉的,不待旁人动手,自己便赏了那登徒子一脚,随即混在人群中不见踪迹,留下一个曼妙背影。 那登徒子捂着小腹喊了半天疼,旁人也不理他,悻悻然站起来,却瞧见一袭黑衣,当即苦着脸,语气惊慌,谄媚道:“哟,官爷,您也上街转?” 时若闻瞥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径直走了,一旁的小贩指着他笑道:“武庆,就你还想着和人家赔罪,人家压根不搭理你呢。” 武庆估摸着也打不过这壮硕小贩,狠狠啐了一口,气冲冲地不知去哪泄愤了。 那小贩和相邻几个熟人大笑几声,并不惧怕鱼市的流氓们,这儿是巡捕司地界报复,他们哪敢,充其量浑水摸几条鱼,这武庆还没捞着,差点断了子孙根。 而时若闻已然到了那户挂有“太平世家”的府邸前。 这条街上的人只当这四字是个吉利话,何况匾上的字也算不得多么好看,充其量是工整罢了,魏府那个老爷子也没什么江湖大侠的做派,天天和街坊闲聊,最愁自家儿子的婚事,谈起那个小女儿时总是带着笑。 魏府的门向来是不关的,大有迎八方来客的架势,可惜江湖中人不敢来,朝中几个旧识也得注意着点避嫌,算来算去,只巡捕司的人来的多。 魏西云喜好麻衣布鞋,月下舞剑,时若闻是知道的,只是今夜他没能有幸见到“当世杀意第一”的剑法,倒是看到一个难得附庸风雅的前代神捕大人。 小院中淡淡茶香,和釜中泉水沸腾的声音,将魏西云衬出几分高雅意味。时若闻快步走近,笑着道:“魏大人倒是好兴致,煮茶喝。” 魏西云拨弄几下炉中木炭,笑着回道:“可别什么魏大人,你如今可是神捕,按道理称我一声魏兄,我就高兴的不得了了。” “魏大人说笑了,我这神捕的水分比这茶还大。” 魏西云拿过茶饼,细细碾碎,茶香渐浓,“莫要自谦,你在西域做的事情不少了,也算苦尽甘来,没丢了周庭的脸。” 时若闻神色不变,说道:“魏大人,过去的事情就莫要提了。” 魏西云道:“怕什么,造反的是周庭,又不是你。”说罢,有些怀念道:“可惜了,当初的‘周相’,唉。” 昔年周庭以武夫身份,协助朝政,先皇以“相国”相称。 时若闻神色淡然,没有半点怀念的样子,“乱臣贼子罢了。魏大人,今日来,实则是有些事情想请教的。” 魏西云用箩筛筛着碾碎的茶饼,笑问道:“什么事还得来问我,郑补那小子又偷懒?” 时若闻道:“郑主事那边我也去过了,只是有些事情他也不好说。” 沸水微微有声,魏西云将茶末倒进去,说道:“郑补不能说,那就是紫禁城巡防喽?嗯,避嫌倒也不错,就是胆子小点。唉,阅川不在了,他仔细点也没错。” 这“不在了”三字,倒是没有什么悲伤意味,莫非李阅川并未如江湖所传那般,已然死在不知何处?时若闻没问,魏西云也没讲。 茶香越发浓了。 魏西云继续道:“巡防也没什么好巡的,我第一次负责宫城事宜时,也愁啊,跑去穆大人那边问东问西。后来真入了城,嘿,倒真清闲。若闻,你以往万寿节都负责哪边的事情?” 时若闻答道:“东西二市都去过。” 魏西云点点头,“紫禁城巡防,其实也只是听起来威武,做起来清闲的很。明处有千余名禁军,暗处有隐秘手段,真要防的也就是水火。你可记得前些年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雷击?” 六年前的一个夏夜,紫宸殿忽遭雷击,朝野震动,专管天象的钦天监被罚了三年俸禄。 时若闻点点头,魏西云继续道:“那便是天灾了,真要怪也只能怪钦天监的本事没学到家。其他人还不是拍拍屁股继续干事。所以说,坐好分内事就好。”c 时若闻问道:“既如此,为何还要有个巡防的职位,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也不全是,”魏西云把沫饽杓出,说道,“你也是去过宫里的人了,见过那八十根白玉望柱吧。” 时若闻不无敬佩道:“当世奇观。” “是啊,当世奇观,我所见过的,除了七情谷的百草药园能与之平分秋色外,其他什么都是萤火之光罢了。” 炉中茶水渐起波浪,魏西云难得正色道:“那望柱便是第一件要事。万寿节前后三天,百官入朝贺寿,有心人就算是混不进来,也自有本事记下些什么东西。之所以要神捕入宫巡防,就是借着巡捕司查案办案的本事,揪出些不安分的王八蛋。” 时若闻了然,这与他猜的不差。 魏西云继续道:“第二件就是和巡捕司有关了。你也知道巡捕司中多是江湖人,朝廷自然有他的顾忌。每年进宫也是个表率,毕竟宫城巡防也是大事,在江湖看来,这是朝廷重武c没想着赶尽杀绝,在朝廷看来,这是巡捕司有用,不可轻视。” 这等官场手段,时若闻倒是不熟悉,苦笑一声,说道:“这算什么,做做样子罢了,能有什么用。” 魏西云倒是没什么异样神色,仔细解释道:“此言差矣,用处大了。虽说太祖开国时有‘天下生民’四字,至今也在紫宸殿上挂着,可毕竟天下也是皇上的天下,六部共理朝政不假,有上言甚至抗旨的权力也不假,可到底是皇上带头。你想,开国时兵部独大,那是情势使然,可如今是礼部主政,面子就更要紧了。官学也好,国子监大扩也罢,都是‘文治’的路子。巡捕司在皇上面前说上话,就是有一张护身符,出去办案查案,追捕犯人,也有底气。否则官场上阳奉阴违的事情,正要撞上了,那才是大问题。” 时若闻在西域时可没见过这么多弯弯绕绕,一时有些怀疑神色。魏西云将二沸时盛出的沫饽浇入釜中,等着时若闻消化片刻后,继续道:“不说别的,你也知道巡捕司在地方查案时,有权调动五十兵卒协助破案。可单就调兵一事,便有诸多可有可无的路子,若是有心人突然认真负责起来,先查身份c再查文书c再交审阅c再等批复c再挑刺儿驳回。诸多活计一做,保管你有心无力。” 时若闻也不笨,大概明白了一些,只是依旧不解,“这难道不是扰乱公务么?” 魏西云道:“这怎么算扰乱,巡捕司依法办事,人家也是照着规矩做罢了,有错么?” 时若闻默然。 魏西云均匀茶汤,取了一碗,递给时若闻,“尝尝,这茶饼是我去礼部蹭的。” 时若闻一口饮下,也没察觉出什么滋味。魏西云笑着道:“你这可就是老牛嚼牡丹了,不识货。不识货,礼部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一国之礼法所在,人家的茶能差?” 这‘礼法’二字,魏西云讲的大声,满是讥讽的意味。 时若闻也笑着道:“魏大人你这话也是粗鄙不堪,要换了礼部的大官,就该说些文绉绉的话,听不懂才对。” 这两代神捕对视一眼,放声大笑。 魏西云道:“话虽如此,你还是得小心点。宫中除却水火二祸,与那望柱外,最重要的是一个‘禁’字,可以玩忽职守,但绝不能擅自违禁。你得记住,紫禁城那个‘禁’字,是最大的规矩。” 时若闻肃然受之。 魏西云也懒得喝那茶汤,随手浇灭了木炭,忽的记起一事,问道:“那望柱上的几十门功夫,你看了几门?” 时若闻摇摇头。 “没看?”魏西云皱着眉,忍不住教导几句,“你怕什么,看就看呗,他立那儿就是让人看的。” “这恐怕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堂堂神捕,又不是没学过高深武功。嗨,你也是有些过分拘谨,那望柱本就是给朝廷中的武者看得,我和穆大人都是看过一些的。也是,这规矩不写在书面上,你也不打听,难免抱着些小心。” 时若闻倒是多了几分疑惑,问道:“那都是些前人所留的高深武功,怎能随意观摩?” 魏西云擦了擦手上的茶渍,笑着道:“若是不许观摩,又怎会堂而皇之立在那儿?说白了,有本事每天进紫禁城的,都是信得过的,看就看了,朝廷多几个高手,皇上也安心。” 话虽如此,那等高深武艺,若非日日观摩演练,持之以恒,又怎会有成效。时若闻好奇道:“那魏大人近来,可有什么收获?” 魏西云道:“我许久不进去了,哪里有什么近来。倒是你,若是博采众长,说不得可以再进一步。” 时若闻摇摇头,终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旧患深矣,还谈什么更进一步。还是老老实实办案子吧。魏大人,近来司里查到一件旧案,是多年前春风渡一案。有个名为‘金自笑’的人牵连其中,碧落楼一时没什么消息。魏大人你前些年办案无数,是否有过些耳闻?” “金自笑?”魏西云沉吟许久,问道:“五官体态,仪容喜好呢?” 时若闻道:“体态瘦长,可能驼背,疑似与紫泉宫有关。” 魏西云背过手,陷入回忆之中。 “紫泉宫前些年有名有姓的,没有金自笑这么个人。不过姓金的,我记得户部的表上是写着以河南道为主,大约在寿州一带吧。” 寿州,又是寿州。 时若闻又问道:“那请问魏大人,紫泉宫可有过玩弄人心的高手?” 魏西云笑着道:“紫泉宫哪有那么大能耐,玩弄人心是当初纵横一脉的手段,早就被诛尽了。怎么,当初的事情是个局?” 时若闻默然,也学着郑补,回道:“不可说。” 魏西云老狐狸一条,也不多问,转而和时若闻谈些司里近来发生的事,谈些魏远书的近况。说起来这一对父子之间少有谈心,有时候谈些巡捕司的公务往来,大多数时候闭口不谈家长里短,这一点上倒是和天下的父子一模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学以致用 长安城有东c西两座坊市,不同于前代坊市隔离,高墙林立的规范,本朝东西二市是约定俗成的集市,开国时太祖提议,经由京兆府规划建设而出。每逢年前c庆国c万寿节这些日子,东西二市就会分外忙碌。 而单就这两座坊市而言,西市以胡人外商为主,东市以中原百州为主。若是喜好些异域风情,就去西市买些稀奇玩意或是更珍贵些的犀角象牙,若是不喜欢胡人的怪味,就去东市,哪里可有中原南北各式好东西,密州的药材c扬州的绸缎c蜀州的玉器,零零碎碎,目不暇接。 长安的居民倒是饱了眼福,东西二市的市署官员可就不得清闲了,何况今年还多了“税半”的恩惠:少收一半的税费,对商人而言,可是天大的吸引,西市还好,消息传的慢,东市可就不一样了,一传十十传百,中原的商客无论大小,都忙着来分一杯羹。东市署的官吏都要从西市署抽调人手,才维持得了这繁华集市的秩序。 说来韦肃也是运气差的很,白天守东门,晚上守东市,都是劳累活儿。也得亏他初来乍到,惊奇盖过疲惫,一天下来还是神采奕奕,和他搭伙的老捕快苏嵘倒是挺喜欢这个手脚麻利的小伙子,毕竟自己因此有了忙里偷闲的时候。 苏嵘乃是巡捕司的老人,掐指算一算,韦肃见过的捕快中,只魏西云早他五年进巡捕司,其他的都算是他的后辈,穆关陵是个例外,他没做过捕快。 两人在东市的职责,比市署官员清闲,是巡捕司的老本行,一是监察,二是维序。后者不轻不重,前者则是要盯着东市的江湖人。 这一点上苏嵘教会韦肃不少好东西:首先是江湖人分三类,第一是衣着豪放c嗓门巨大的,这种是俗称的莽夫,但是莽夫又有真伪之分,真莽夫讲话动辄打杀,伪莽夫做事看似张狂实则谨慎;第二类是打扮仔细c做事心气足的,俗称愣头青,这种人有三种不同性子,一是心高气傲的,大多满口道理,实则不知所谓,二是谨慎守成的,大多少言寡语,三是冲动好怒,色厉内荏的;第三类是最难缠的,叫做“尖嘴壶”,也叫“林上笋”,做事算不得滴水不漏,也是秉持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原则,大多数即无出息也不算没落,混的年纪大了,就自然而然有了威望。 韦肃一脸疑惑,不明白尖嘴壶是何解释。 苏嵘笑着解释道:“你想啊,江湖这些年,哪个侠客高人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是要一点一滴攒上来。从哪儿攒?从这些个前辈高人这儿攒。先拜个庄,你夸我一句‘德高望重’,我回你一句‘年少有为’,然后假模假式的切磋个一招两式,你再夸我一句‘名不虚传’,我再回你一句‘青出于蓝’,这叫什么,这就叫谈资。谈资越多,自然就名声越大,前辈提携也是一桩美事嘛。只是这种所谓前辈大多‘嘴尖皮厚腹中空’,可不就是个茶壶?” 韦肃笑着道:“听君一席话,我这十八年江湖路真是白走了。” 苏嵘笑着摸了摸下巴的胡茬,道:“江湖讲个学以致用,来来来,我指个人你看看。”说罢,随手指了个佩剑的汉子,问道:“这人算哪一类?” 韦肃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瞧,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剑客。 韦肃观察片刻,有些犹豫,说道:“虽粗布衣裳,举止粗俗,但手未曾离开剑柄太远,应当是假鲁莽,真细心。” 苏嵘赞赏之意更浓,又指了个镖师打扮的矮胖汉子。 韦肃信心渐浓,道:“脊背太挺,气势太足,但脚步虚浮,是个尖嘴壶。” 苏嵘点点头,又随意指了一个背剑的青衣女子,只是苏嵘话还没问出口,那女子便似乎有所感应,转过头来朝二人点了点头。韦肃一愣,苏嵘倒是不慌不忙,也笑着向那女子点点头,那青衣女子并未多说什么,便离去了。 韦肃好奇道:“这算哪类?” 苏嵘倚着望楼的木架,语气玩味,“这可就不是混日子的寻常江湖人了,是过江龙呐。”只是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又随手指了一个书生打扮的,问道:“这个呢?” 韦肃也没多问,认真看了看那个书生,疑惑道:“看不大出来啊。” “嗯,”苏嵘点点头,笑着道:“我也看不出来。” 韦肃一怔,反应过来,调侃道:“那你得好好锻炼锻炼,要不然出大事的。” 两个捕快对视一眼,放声大笑。 而那书生打扮的松一口气,头也没回,悄然收回指尖一点寒芒,依旧慢悠悠地跟着那青衣的姑娘,神色轻松,丝毫没有个要去杀人的样子。 而那青衣的姑娘步伐轻快,时而看看些零碎小玩意,时而在面具摊贩前立足端详,时而又摸一摸号称金陵云锦的绸缎,笑着道:“您这缎子挺好的,何必要假借云锦的名头。” 说罢,径直走了,留下摊贩一脸困惑,疑心这俊俏姑娘有毛病。 而书生沿着她的脚步,却没有半点跟踪的迹象,也像个寻常人,还买了份菱粉糕。大抵是“书生意气”,也不用手掂着,而是用竹签叉着吃。 一盘菱粉糕,十文钱,切六块,六根竹签。 书生一路行,一路吃,吃完摸了摸肚子,便把那厚纸做的盘子揉成一团,轻轻丢在一旁,合掌轻轻握住那六根竹签,脚步有了几分急促。 青衣的姑娘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一处杂耍艺人的地界上,停下脚步,颇有兴趣地看着那魁梧汉子表演钢枪刺喉的绝迹。而那书生在不远处一家书画铺子前站定,借着灯光看了看那本旧书,再放下时,手中竹签已少了两根。 而那姑娘忽的向后退了两步,青衣无风自动,剑鞘之上多了两点划痕,那两根竹签却化作齑粉,悄无声息。转过头去,依旧一片繁华,人来人往,好生热闹。 书生笑着和那店家讨价还价,店家也见多了酸书生穷秀才,知道读书人的腰包是什么个样子,咬定一口价。书生只好悻悻然离去,继续逛着东市。 青衣姑娘的神色有了几分凝重,也多了几分跃跃欲试的期待。方才那竹签阴毒,却没多少劲力,但这种动辄引动气机窍穴动荡的古怪手法,只有一种人会用来试探。 什一堂。 她当即转身离开这处繁华街道,朝着灯火稀疏处而去。 书生背着手,不紧不慢,倒是走到青衣姑娘前边去了。 而那青衣姑娘浑然不觉,只是戒备着往前走去。书生打个转,转入一条小巷,轻身一跃,上了屋顶,看着那个青衣背剑的姑娘,也是有些认真,他没想着靠那两枚竹签就完事,但也没料到两枚以断虹刺手法打出的竹签,竟连这姑娘的衣角都没碰着,反被劲气打成了渣。 书生喃喃道:“难缠,难缠,唯女子与小人难缠。” 只是更令他意外的,是这青玉洲的杰出弟子既不往巡捕司处求援,也不往人多处伺机逃脱,反倒往着东市少有的人迹罕至处走去,这未免有些自负了。 东市有店铺商贾云集,自然就会有些货栈存放一应货物,这些货栈与闹市往往相隔甚远,避开繁华地带,租金自然便宜些,捎带着,就添了几分冷清,各户商家往往聚集市场之中,这里只留护卫看守。 东市的西南角,是货栈集群所在,此处灯火比不得其余地方明亮,有些惨淡的意味,护卫也没怎么上心,只踮起脚尖瞅着远处灯火通明,有些无奈,抱怨自己为何会被选中看守着些无趣的货物。 而他全然没有发现,有一袭青衣,不知何时,已然在屋顶之上横剑膝前,神色凝重。 东市望楼有九,此处在望楼正下,视而不得见。 青衣女子忽的睁眼,轻声道:“青玉洲赵稼,静候什一堂。” 而檐角不知何时多了个书生打扮的,蹲在那里,捻着根竹签,笑着道:“好说好说,我们什一堂向来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随叫随到,绝不迟到。” 赵稼那里信他的话,站起身来,也不拔剑,而是带着一丝诚恳,道:“请问,是什一堂第几位先生?” 章文谐笑而不语,忽的欺身上前,不打窍穴咽喉,却一掌拍向赵稼右手,逼的她拔剑的动作改为回身后撤。赵稼拔剑那一式本是青玉洲秘传的招式,有平地起惊雷之势,若是顺势而出,那便是斩蛟龙的霹雳一剑,她枯坐一刻,也是为了蓄势。但章文谐却一眼瞧出当中巧妙,把这本该圆满的一剑打得稀碎,这一掌拍在赵稼气势将足未足之时,不差分毫。 赵稼拔剑不得,收手打出一掌。章文谐不躲不闪,硬接下这一掌,本要顺势借助暗劲击碎这姑娘的掌心关节,却没能成效,反被赵稼手腕一转,借力甩向身后不远处。 章文谐在檐角站定,云淡风轻。而赵稼揉了揉手腕,神色越发凝重。 章文谐笑着道:“没想到你剑术超凡,掌法也精妙,尤其胆子最大。本以为你右掌之上少说也灌注有几分内力,没想到啊,你敢用这种取巧的法子借力打力,很不错。但是唐六如那个老家伙教你的剑法,想必也讲个起承转合,你起势被破,还怎么出剑?” 赵稼按剑在手,默而不语。 章文谐继续道:“你起势的剑术学的必定是不少的,但这惊雷一式,若不能伤人,就必定伤己,我打破你圆润剑意,逼得你内气反噬,不知你好不好受?只是也不必担心,长安城里动静太大也不好,容易被巡捕司逮着,所以你会死的很平静。” 章文谐瞥了一眼赵稼,笑着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杀你么?” 赵稼的手越发颤抖,似乎是强忍害怕,又似乎是握剑的手太过用力,她摇摇头,却不说话。 章文谐继续道:“知道我为什么对所谓惊雷c起势这些,了解的这么清楚么?” 赵稼深吸一口气,不言不语。 章文谐从袖间取出一柄翠玉短匕,笑着道:“想知道吗?” 赵稼点点头,清秀的脸上浮现一丝苍白。 章文谐笑着点点头,张嘴像要说什么,只是话还没出口,人却已经在赵稼三步之外,势如白虹贯日,赵稼甚至未曾看清他的动作,就感觉到杀意浓郁,近在咫尺。 但她也无须看清,杀意临身之时,赵稼拔剑而斩,右臂衣袖承受不住浓郁剑气,寸寸碎裂,剑鞘骤然裂开,却没有像衣袖那般碎裂,而是悄然落在脚下。 长剑之上有刺眼青芒,自下而上,划破杀意,斩向章文谐大好头颅。这一剑,是青玉洲剑术起势中,剑意最磅礴的一式,却也是玉石俱焚的一剑。 章文谐料到赵稼会拔剑,他方才絮絮叨叨讲那么多,无非是要这年轻姑娘存一丝逃命的希望,或说留几分心思在逃命上,却没料到这清秀女子起手便是不求独活,只求同归于尽的剑招,这哪里像青玉洲,倒像般若剑阁的疯子。 书生面临这果决的一剑,一时间竟生出必死之意,当即压住心头悸动,侧身接下这一剑。 一声闷响,章文谐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捂着左肩,眼神之中尽是狠戾。 而屋顶青瓦之上,赫然多了一条手臂,鲜血淋漓。 赵稼扑通一声,拄着剑半跪在地,脸色苍白。她一时有些遗憾,最开始那惊雷一剑毕竟没能圆满,否则方才这名为“绝弦”的一剑,斩下的就不是章文谐一条手臂,而是他的头颅了。 章文谐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胡乱抹在伤口上,又忍着剧痛封穴止血,满是懊恼神色,“晦气晦气,在长安呆久了真他娘晦气,杀个青玉洲的弟子都费劲,没来头丢了一条手臂。”说着,踉踉跄跄上前拾起自己左臂,细细看了几眼伤口,又看一眼赵稼,怒极反笑。 “厉害厉害,你这个姑娘厉害的很,也多亏你这个姑娘厉害,伤口齐整的很,我说不得找七情谷的大夫还接的上。” 赵稼闻言,也没露出失望神色,喘几口气,想说什么,却实在没力气,说不出话来。 章文谐忍住左肩剧痛,蹲在赵稼面前,伸手勾起赵稼下巴,狞笑几声,“长得倒是清秀,怎么就不知死活?若是你用唐六如教你的十八拍,说不得有机会跑。以你的资质,不出十年,什一堂都不够你杀的,何必要用这绝弦一式?现在好了,我还有力气说话,你倒是经脉俱废,我都舍不得杀你了,留你活着你岂不是更痛苦?” 赵稼声音虚弱至极,勉力吐出三个字:“范师叔?” 章文谐倒是露出一丝惊诧,下意识摸了摸左胸,好奇道:“你怎么知道范老头儿是我杀的?”随即一拍脑袋,说道:“没错没错,你见着断虹刺就该猜到了,毕竟什一堂里,也只有我能用外物打出断虹刺,青玉洲里,也就范老头的惊雷用的妙。”讲到此处,章文谐反倒露出一丝好奇:“怎么,你和他很熟?” 赵稼想说些什么,又似乎觉得没什么可说,顿了许久,又深深地看了章文谐几眼,闭上眼不再说话,她咽下喉头鲜血,不可抑制的有些悲伤神色,却没有半分死到临头的惊恐。 章文谐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左肩,杀心再难抑制,要用力拍碎这颗大好头颅,却感觉经脉之中有些许残留剑气,虽不致命,却阻断气机流转,使他不能运气。这书生今日吃了大亏,实在不敢再费心疗伤,打定主意要先动手再说其他。当即回身拾了那几近残破的匕首,喘几口气,半跪在地,把匕首驾在赵稼脖子上,笑容因左臂伤势而有些狰狞。 赵稼忽地睁开眼,眼神清澈,带着一丝盈盈笑意。 章文谐心中一惊,当即使力,要永绝后患,只是匕首却只能在赵稼白皙脖颈上划破一道血痕,再难刺入哪怕一寸,他的右手仿佛灌了铅一般,而手肘以上,更是全无知觉,气海经脉之中,如恶蛟覆海,惊雷炸起。 而赵稼笑的无比开心,却也无比痛苦,她经脉之中如刀割斧劈,莫说运气,呼吸的时候,肺简直像个漏气的破风箱。 但她还是慢慢地捡起地上的剑鞘,找准方向,一寸一寸递入章文谐心口,实在用不上力气,就挪动身子,和章文谐越贴越近,近的能闻到章文谐身上的血腥味。 章文谐咬破嘴唇,想将匕首刺的更深,却犹如以钝刀划顽石,一点一滴,一寸又一寸。 赵稼终于把下巴搭在了章文谐的肩上。 剑鞘穿胸而过,章文谐的匕首轻轻落在瓦上,发出清脆声响,仿若丧钟。 这一男一女,半跪半蹲,如情人相拥依偎,难舍难分。 赵稼深吸一口气,再没半点力气,垂下双手,依在章文谐逐渐僵硬的身上,忽的发现这人有些浓郁的书卷气,倒是很好闻。 章文谐慢慢合上眼,没了气息。 数百里外的城南魏府,魏西云笑着对时若闻道:“说来有趣,今天有个青玉洲的弟子来请教,是个聪明的姑娘,我新创的剑气留存之法,她一学就会,哪像远书那个臭小子,懒得要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青鸾 六月十五,宜动土。 可惜黄叶是波斯人,对“人死为大,入土为安”没有半点兴趣。若非在安平身上种的毒深入血脉骨髓,他丝毫不介意亲自做那五马分尸c剥皮剔骨的活儿。 所以安平被封死在棺材中,埋在院子里充作养分。而魏远书对此的评价是:“种恶因结恶果,早点送出去喂了野狗多省心。” 黄叶笑着道:“毕竟死得窝囊,不好和城门口的守军交代,再等等吧,过些日子,有的是棺材出城。” 谈及谋划之事,魏远书笑着道:“原以为‘采薇子’是个诗剑双全的书生,想不到是你黄叶这个金发碧眼的西方人,啧啧啧,人不可貌相啊。” 黄叶与他多年旧识,斗嘴的功夫丝毫不弱于他,当即回道:“我也原以为六正之中的‘专诸’是哪个好汉,想不到是你魏远书这个刻薄尖酸的小捕快。” 魏远书拍了拍身上的书生打扮,扶了扶头顶儒冠,一本正经道:“在下乃国子监四门馆高镇,向来是学识渊博饱读诗书,岂是你一个碧眼鬼佬能污蔑的?” 黄叶满脸讥讽,“四门馆真是饥不择食。” 魏远书负手而立,神色淡然:“酸。”那语气真是十足的孤高自傲。黄叶深知魏远书无耻的本事,自认不如,招呼过来手下那十五人,一一吩咐他们守在何处,如何行事,讲了足足一刻钟才安排妥当。魏远书打趣道:“又不是回不来,你要不要干脆把后事也安排好?” 黄叶挥手让那十五人散去,回敬道:“你的墓志铭我都写好了,就写‘大难不死,后患无穷’。”说罢,快步离开后院,生怕魏远书接话。 魏远书哪里会放过他,屁颠屁颠跟在黄叶身后,笑着道:“那在下先谢过黄兄救命之恩?” “呵呵。” 两人前后脚走到那间大堂里,房屋内的冰块已然撤去,晚间倒也不热,穿堂风吹在身上有颇为舒适。黄叶在安平死去的地方停下脚步,眼神复杂。 魏远书难得默然不语。他知道黄叶身上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安平的经历,他无法体会那些苦痛,但终归有些分寸。 片刻后,黄叶摇摇头,走出这间屋子。 安平的这处宅子在怀远坊,却也没有多少异域风情,反倒有些朴素,黄叶着长廊里的隐秘火焰纹路,对魏远书道:“你可知为何我教要以火为识?” 魏远书不知何时已然换上那副书生面容,笑着回道:“拜火嘛,自然是因为你们波斯在极西之地,天寒地冻,好不容易攒点火星,自然要供起来了。” 黄叶笑骂道:“说句好话能憋死你?” “能憋疯。” 黄叶放慢脚步,缓缓道:“拜火拜火,其实拜的不是火,是人心中一点善。我教不同中原法家的恶人论,也不同墨家的善人论,倒更像至圣提倡的性相近,习相远。我教认为,智慧能教导我们弃恶扬善,达成善行。” 讲到此处,黄叶叹一口气,有些悲哀道:“爷爷小时候和我说,两百多年前的拜火教,崇奉正义之火,神火不熄,智慧不灭。可自从那场古怪神启之后,便有了太多争斗,先贤摩尼改良教义,立十德,可到了百年前,又有几人尊德?安平这等人,背弃旧主,滥杀无辜,竟也做了护教法王,真是可笑之极。” 魏远书语气悠然,也难感同身受,回道:“拜火拜火,说到底就是弃恶扬善。那什么狗屁神启充其量是个引子,要我说,行教国并立之事,本就难如登天,也不全是神启的祸害。” 黄叶不可置否,转而谈起自己在路上的见闻,颇为好奇道:“我在来长安城的路上,见着宋家的马车,尽皆着素,出什么事了么?” 魏远书心头一紧,“着素?” 黄叶笑着道:“也不一定是披麻戴孝的那个素,只是瞧着有些分外肃穆罢了。” 记起午后宋意初的言行,魏远书越发有些沉默,他记起被自己寄放在巡捕司的那只纸鸢,有些后悔没有多问一问。黄叶知晓些宋家小姐和魏远书的纠葛,微笑着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宋家与七情谷的关系你也知道,此去虽不知往何处,但料想也没什么危险的。” 魏远书逐渐平静,狠下心不再多虑,转而说道:“也莫管宋家了,咱们此去才算艰难,你可做好了十足准备?” 黄叶露出一丝无奈,“事在人为。” 两人走到宅院大门前,对视一眼,黄叶摸了摸自己袖间那件稀世奇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走吧。” 推门去,长安阑珊灯火,将夜色照的通明。 通化坊间住着的多是外商,此时逢夏夜,自然嗅到铜钱味,偌大通化坊间稀稀疏疏几个行人,余下的,差不多就都在西市了。 讲到西市,其实广为诟病的“古怪味道”并不算太重,毕竟京兆府整肃的力道越发的重,外商的古怪体味都是要被好好清理的。只是早些年那味道的记忆实在深入骨髓,魏远书小时候来这儿都是捂着鼻子憋着气,一憋就是好久,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他自幼嗅觉就好。 西市至今仍旧保留着以物易物的风气,一来各国货币流通不畅,难以协调,二来其实以物易物赚得还要更多些,这货物来回一倒,价钱至少翻个倍。此处的税务也轻便简单,无非是摊税c人头税c金银税这些大税,西市署的官员若是有心,趁着职务便利来做些商贾生意,京兆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本朝没有那重农抑商的惯例,太祖遗训首条便是不可轻商。 黄叶与魏远书,一个金发碧眼c模样俊美,一个温文尔雅c腹有诗书,这一对倒也不算多么出奇,毕竟自东西商路重建扩大,中原大地上这种西域人也不少。不过如黄叶这般穿着汉家衣冠却毫不显得突兀的,的确是少数,长安民风大胆,这一路走来,倒是有不少女子暗送秋波。可怜魏远书的书生气质盖不过黄叶的异域风情,在目睹了又一个大胆女子借着擦肩而过的机会,硬塞了一条手绢在黄叶手里后,魏远书笑着道:“我看你黄叶也不用当什么六正之一了,入赘我中原长安得了。” 黄叶收起那手绢,笑着回道:“只怕这中原的月不如波斯圆,我住不惯。” 魏远书则抬头看一眼天,说道:“你都会睹物思人了,只怕和中原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黄叶悠悠地叹一口气,说道:“中原与波斯,若是有一日能近在咫尺,我岂非有了两个家?” 西市人来人往,魏远书从一个大食客商处换了一颗玛瑙,缀在折扇上,便有了几分公子味道,只可惜黄叶收到的“定情”信物仍旧只多不少。 晃晃悠悠到了西市一处大货栈,黄叶向守门的市署官员交了文书,便进到这处有些杂乱的货栈。西方商人前来长安,可谓路途遥远,自然不会拿些什么粗布蓝衫来换,多是些珍贵珠玉玛瑙,最不济也是西方独有的珍贵物件,故而货栈里边也少不了五步一岗c十步一哨。 两人刚一进去,便又个矮胖的西市署官员上来,叽里呱啦用波斯语讲了一通,魏远书是没听懂,黄叶则微微一笑,用官话答道:“回大人的话,在下波斯商客黄叶,确是来检验货物的。” 那矮胖官员露出一丝惊讶,也用官话说道:“你这中原话讲的比我都好了,怎么,国子监外馆的学生?” 国子监外馆,是商路初建时一齐设立的,教授中原官话和外语,出了不少使节。黄叶也确实挂着外馆学生的籍,笑着道:“大人好眼力,在下的确是外馆学生。” 那矮胖官员点点头,歪着头瞥一眼黄叶身后的魏远书,魏远书主动拱手说道:“在下高镇,和黄兄是故交,替他做些账房生意。” 那矮胖官员嗯了一声,低头翻开手上那本册子,反倒黄叶那一页,抬起头来,问道:“波斯,黄叶,皮货生意,七担,寄存七天。没错吧?” 黄叶点点头。 那官员合起册子,自我介绍道:“在下龚清,你这七日的货物都由我负责。若是二位有空,这就去看看吧。” 魏远书忍住那句“龚清不轻”,跟着这矮胖官员进了后边的库房。 库房当中,也有荷戟持刀的守卫,魏远书左右瞧一眼,好奇问道:“龚大人,这儿这守卫比往年多了不少啊?” 龚清低头翻看那本册子,头也不抬,“不该问的别多问,多点还不是为了护着你们的货物。”魏远书吃个闷亏,怏怏地和黄叶耳语道:“这龚胖子不看路都摔不到,也算门功夫。”黄叶笑而不语。 库房里分门别类,龚清熟练地走到一处货物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看吧,查点清楚留个名,我好置换成牌子给你。” 黄叶假模假样地认真查点,魏远书则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龚清搭话。待黄叶查验至第五箱时,魏远书乐呵呵地给龚清讲了个笑话,好不好笑不知道,反正魏远书笑的挺大声。趁着守卫注意一时涣散,黄叶悄然抽出皮货夹层里一个巴掌大的黄纸包,塞到袖子里,一脸淡然。 龚清斜眼瞧着魏远书,随口附和几声,有些不耐烦道:“黄老板,查完没?” 查完第七箱的黄叶直起身子来,笑着道:“完好无缺,不愧市署货栈。” 这声恭维传到耳朵里,龚清也没什么自豪神色,顺手把册子往黄叶身前一推,“签吧。”黄叶笑着接过来,签了个端正的“黄叶”二字,只是合上册子时五指微动,再还给龚清时,这册子似乎厚了一厘。 龚清接过来随手一掂量,圆脸之上浮现一丝莫名笑意,“您这字倒也不错,不愧是外馆的学生。” 黄叶微微颔首,也带着一丝莫名笑意。 龚清取出一块四四方方的木牌,摘下腰间那方刻有“行商纳惠”的小印,使劲一按,递给黄叶,嘱咐道:“这牌子收好,这几天的往来取货卸货,登记税务都要这个,莫要丢了,补起来是要报京兆府的,那麻烦事可就多了。” 黄叶点点头,看一眼身后的魏远书,笑着道:“那我与高兄便先走了,明日再来叨扰龚大人。” 龚清也微微一笑,道:“长安今夜尤为繁华,黄公子多玩玩。”随即又用波斯语不知讲了什么。 黄叶客套几句,便领着魏远书顺原路出了这货栈。魏远书一出货栈,就急着问道:“那胖子最后讲的是啥?” “波斯语,就是玩的开心的意思。”黄叶随口答过,左右瞧一眼,选定方向,大步走去。身后货栈库房里,龚大人翻开一页,瞧了瞧这金叶的成色,笑眯眯地自言自语道:“还是鬼佬的钱来的快。” 而那龚大人眼中的钱袋子鬼佬,正穿街过巷,往城北而去。 城北有家客栈,名字起得吉利,叫迎客来,可惜最近那胖老板不知去了哪,店门紧闭,据说是回归州老家了,也不知为何连带着厨子活计。坊间的人都传,是这老板终于被过路大侠收拾了,否则这样一个脑满肠肥c刻薄尖酸的人,那能一直这么潇洒下去。 夜间的城北不如东西二市繁华,乘凉的人却也不少,只是这客栈附近人来人往,总有几个面孔频频出现,眼神警惕。而若是瞥一眼屋顶阴暗处,那些黑影可不是蝙蝠夜猫,都是些配刀的黑衣人。 魏远书与黄叶从后门进了客栈,客栈顶上就有一道黑影掠过,随即客栈外一个穿着短褐的农夫,就轻轻扣了扣身旁墙砖,就开始有三两成群的如绕着客栈打转。 客栈是寻常客栈的样式,桌椅柜台c二楼雅间,后院住人,瞧这桌椅有些年头,是家老店了。魏远书一进到大堂,就看着一楼柜台里有个披头散发的身影,笑着道:“关先生不出去瞧瞧?长安夜色可不错,灯火辉煌。” 那身影拢了拢头发,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长安?只怕不安宁吧。高大人,你身后那位,瞧着可不像中原人。” 魏远书微微侧身,黄叶上前拱手作礼,“在下波斯拜火教圣使黄叶,见过关漠关大侠。” 关漠的脸色隐藏在阴影中,瞧不真切,“我可没见过多少波斯人。至于拜火教,什么时候从西域传到中原来了?” 黄叶笑着道:“我教无意来中原传道,在下此来,实为受高镇高大人所托,给关大侠送一样东西。” 关漠的眸子突然变的很亮,如鲛珠,如寒露,在暗处格外诡异。 “青鸾羽?” 黄叶从袖间掏出那纸包交给魏远书,魏远书则一步一步,缓缓上前,打开来,是一只幽蓝羽毛,纹路清晰。 但只一瞬间,这只羽毛便消失在魏远书手中,而魏远书只觉一阵寒风过,霎时间,关漠已经接过这稀世奇珍,在一张桌子旁缓缓坐下。 一盏油灯亮起,映出关漠专注神色。这位江湖上以“喜怒无常,杀意无双”而出名的大恶人,竟有一双格外好看的丹凤眼,配着满头灰白长发,有些独特的魅力。 魏远书没敢上前,只远远笑着道:“关大侠阅历广泛,应当看的出来这青鸾羽的真假。” 关漠没听见一般,继续端详手中珍宝。 魏远书与黄叶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继续以温和语气说道:“青鸾一羽,万古奇珍。这种药材想必关大侠定然是十分清楚的,其形似翎,其性似渊,七情谷谷主张空青以其位药引,做出天下第一的疗伤圣药‘真合散’,紫泉宫那位不知姓名的宫主以其入毒方,做出半毒半药的‘宣明方’。” “关大侠,您取了这神物,又所谓何事呢?” 关漠将青鸾羽举到眼前,神色激动,语气却依旧平静:“救人。” 黄叶随即问道:“救什么人?” 关漠瞥了一眼黄叶,忽然笑了笑,说道:“救一个亲人。” 黄叶正欲再问,魏远书却出声道:“关大侠,青鸾羽我们已经送到,不知昨晚商议之事,如何?” 关漠深深地看了一眼黄叶,杀意一闪而过,黄叶这才明白过来,若是再问下去,关漠想救谁他不会知道,魏远书可能就要和外边的三十多名刀客抢自己的尸体了。 关漠放下青鸾羽,轻轻敲了敲桌子,反问道:“有多少青鸾羽?” 魏远书回道:“足够关大侠救人。” 这个答案未免有些取巧,关漠歪着头,笑着道:“高大人讲话很有趣,你知道我要救什么人,治什么病?” 魏远书不言不语,只轻轻揉了揉眉心。 关漠咧嘴笑了笑,说道:“屠龙?我这等人进的了那座宏伟城池么?” 魏远书笑着道:“关大侠尽可放心,我等自会办妥。” 关漠没问他要办妥什么,又转过去细细端详那只青鸾羽。三人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中,这涉及谋反的大事,却如此安静,并非是暴雨前夕的沉闷,而是万籁俱寂无人敢言的死寂。 客栈外忽的传来一声孩童的大叫,原来是他寻到了一窝蚂蚁。 关漠叹一口气,说道:“二位请坐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城北两人 关漠难得说个请字,还不是请人赴死。 魏远书快步走近坐下,笑着道:“谢过关大侠。”而黄叶静静地站在魏远书身后,一双碧眼闪烁,不知心中所想。 关漠长舒一口气,露出浓浓的倦意,“说吧,要我做什么。” 魏远书的声音变得很轻,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惊扰无处不在的黑暗, “万寿节当日,会有文武百官进宫贺寿,请关大侠作护卫打扮,随我进宫,诛昏君,杀乱党。” “昏君?”关漠笑着道:“怎么个昏庸法?关某替天行道,总得占个理吧?要不然被千夫所指,那可就惨了。” 魏远书点点头,义正言辞:“为天子者,懒于朝政,怠于国事,疏于纲常,此三者,为大祸。” 关漠嘴角挂起一丝讥讽笑容:“什么狗屁的朝政国事,还不是你们说什么,百姓就信什么,反正那驿道邮路也是摆设,六部共事也是放屁。坐龙椅的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讲到此处,关漠话锋一转,“倒是疏于纲常,是怎么个纲常?难不成皇上睡了太子妃?” 魏远书点点头,神色淡然。 这便是默认了。 “呦呵,”关漠笑的愈发灿烂,“厉害啊这老头子,人老心不老,越活越出息啊。” 这位以杀伐随性冠绝天下的大恶人,探着脑袋,一脸好奇,“那这太子登了基,岂不是要穿龙袍,戴绿帽?” 魏远书眉头微皱,却依旧温和道:“关大侠,人君之威严,不在这些细枝末节。” 关漠哈哈大笑,“好好好,皇上的细枝末节就是乱纲常,太子的细枝末节就是识大体,你们这些狗官,帽子戴的真利落。也好也好,反正百姓也不懂所谓朝政,讲些男女之事,他们说不准还能感同身受一番。” 魏远书不可置否,“至于关大侠需做些什么事情,且容在下先卖个关子,待到进宫后,关大侠自然会明白。” 关漠捋了捋散落下来的灰发,语气玩味,“关某行走江湖这些年,自认这大好头颅也是值些金银的,何况一进紫禁城,那可就不好出来了,当初素秋一脉何等威风,七情谷尚不能缨其锋锐,还不是折戟沉沙,宋梧‘举世无敌手’又怎样,还不是被挫骨扬灰。” 紫禁城,江湖禁地。 “那关大侠的意思是?” 关漠语气悠然,只是带着不可忽视的寒意,“关某对紫禁城神往已久,若是死在其中也算一桩幸事,可惜我尚有要事在身,这条命还不能就这样交代出去。” 魏远书了然,身后黄叶心有灵犀,递出一方小巧青铜麒麟印章,古朴厚重,在昏黄灯盏下露出一丝狰狞。 “此乃东宫大印,见之如见太子。” 关漠轻轻叩了叩桌面,那印章应声而起,弹入他手心中,如有灵性。 “不怕我反悔?反正我要的是青鸾羽,谁给都一样,拿着这枚印章往巡捕司一甩,那可就坐实了谋反的罪名,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魏远书语气越发尊敬,“关大侠何等人,便是反悔,也是我等过失罢了。只是,这礼,尚有个往来” 关漠把玩着那枚印章,神色忽然变得冷酷,“滚吧,我累了。” 魏远书当即起身,再不多说什么,只一拱手,便领着黄叶快步离开客栈。 而关漠伸手捻灭烛火,在黑暗中将青鸾羽与青铜印章摆在一起,自嘲道:“与虎谋皮,关漠你倒是越活胆子越大。你若是死在紫禁城,你那可怜的妹妹该由谁照顾呢?” 这年尚不足三十便满头灰发的人,悠悠地叹一口气,“若是不去,你那可怜的妹妹又怎么活过这个冬天呢?” 客栈外,人来人往,那先前挖到一窝蚂蚁的顽童陆续开始回家,魏远书与黄叶离了客栈,走出三条街,相顾无言,唯有劫后余生之喜。 半晌,魏远书苦笑一声,说道:“也不知这关漠的武功怎么练的,真他娘的吓人。” 他倒是难得说句脏话,黄叶也没调侃,而是有些凝重道:“我只当关漠武艺卓绝,为何会有如此浓烈的杀意,这不合常理啊。” 魏远书啪的一声打开折扇,风度十足,“不合常理的事情多了去了,五百年前哪有人能飞檐走壁,现在不一样轻功满天飞。” 黄叶略带忧虑道:“关漠已如此可怕,宋归梦又当如何?” 魏远书轻摇折扇,“管他作甚,又不是我们和他打。” 二人离开布政坊,往更北处的修真坊而去。 修真修真,去伪存真,这处修真坊当初起名时,也是因为此处原有一座宏伟道观,当中三清四御c五方揭谛应有尽有,香火鼎盛一时,后来百年之祸时被踏破观门,观中就连那泥塑上边贴的金银也都尽数刮去。 后来长安城重修时,负责此地的官员在扫除旧物时,竟发现了前人深藏地下的道学典籍,他倒也没那个悟性,就那么上交了京兆府。 只是此时不知为何,惊动了时人称之为“山水郎”的姚清镜,姚清镜是文武双全的奇才,素来崇尚黄老学说,彻读道学典籍后,也不知悟出了什么,上书太祖,重建钦天监,又将修真坊那破旧道观与一应旧居保留下来,既不许拆c也不许修缮。 于是乎,修真坊成了长安城中少有的人烟稀少处。全因此处建筑陈旧的彻底,梁柱都被虫蚁叮咬的破烂不堪。隔壁的普宁坊,隔三差五就能听到一栋房子轰然倒塌。 只是那座古时道观依旧在那儿,那幅本该写着“清净福地”的匾额早被劈了生火,道观隐秘暗室里的数箱道家典籍与手记也早早被搬出去,有说去了内务府,有说被搬到钦天监中,有说泄露天机c被天雷化作齑粉的。 黄叶走在此间,倒是颇多感慨,待到走近那座道观遗址时,眼神之中满是古今交替重叠。 魏远书抬头看一眼那本该挂着匾额的地方,笑着道:“这观本名道德,口气大的很,可惜道德保不了清净,还是成了这幅鬼样子。” 黄叶感慨道:“不知我教百年后,是否也是如此。” 魏远书拍拍身上的灰,语气淡然,“道家求清净尚不可得,拜火教还想着入世,如何能独善其身。” 晚风吹过修真坊的破旧居所,魏远书忽的打个冷颤,左右瞧一眼,没半点人影,黄叶打趣道:“怎么,怕了?” “怕死了,”魏远书随口回道,“也不想想要去见的是谁。” 黄叶忽然问道:“我教有所谓异端之说,那我在这道观前,是否也是异端?” 魏远书收起折扇插在腰后,笑着道:“怕什么异端不异端,这道观自身难保,哪里顾得着你个波斯人,说不准你那智慧神和太上老君真把酒言欢呢。你那智慧神喝一口闷酒,太上老君吃一嘴仙丹,大家都是被拆了家的,一个惨字掰两半,谁比谁艰辛还不一定呢。” 黄叶笑着摇摇头,“你这话痨,快些进去吧。” 道观占地辽阔,单看大殿前广场,便能瞥见数百年前此处香火鼎盛c络绎不绝的景象。可惜雨打风吹去,此时砖瓦残破,野草纵横,唯独殿前那尊铜铸大鼎遗留至今,其上遍布铜锈,颇有几分物是人非的味道。 殿门早被拆的干净,站在殿前便能看见三清老爷的泥塑,可惜灵宝天尊手中本该持着的纯金如意早已不翼而飞,也不知他在玄都玉京仙府中会不会气的跳脚。 魏远书与黄叶也不进那大殿,只站在那尊鼎前,神色凝重。 四下风声渐起,吹动残枝败叶,沙沙作响。 魏远书朗声道:“国子监高镇,求见叶金若叶老先生。” 黄叶则俯身做个古怪礼节,朗声道:“波斯拜火教圣使黄叶,求见叶金若叶老先生。” 两人说罢,面朝那大殿,一言不发,神色肃穆。 无人应答,只有一片落叶不知从何处而来,缓缓落到鼎耳上。 他们忽然听到身后有轻缓脚步声,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过了门,踩在青砖上,才听出步伐有些蹒跚。 魏远书想回头,却发觉自己已不得动弹,僵在原地,经脉尽数锁死,余光瞥见黄叶神色凝重,应当与自己情形无二。 而那脚步越发地近,魏远书也越发紧张。 那人停在二人身后,拂了拂魏远书肩膀,一只枯叶缓缓落地,而魏远书只觉经脉一松,却依旧不敢动弹,只因那只枯枝一般的手掌上,戴着一枚枯草编成的指环。 那指环就像小孩子的玩意,粗制滥造。 那人越过二人,缓缓走到那尊铜鼎前,捻起那片落叶,双手虚按身前,缓缓问道:“二位所来何事?” 他的声音沙哑苍老,背影伛偻蹒跚,身上青衣浆洗的有些发白,唯独一双布鞋崭新。 魏远书恭敬道:“叶先生,在下高镇,此来是为与叶先生谋划一件大事。” “大事?”叶金若的声音疲惫而语速缓慢,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我都快死了,还能做什么大事?倒是你身边那位朋友,人不人鬼不鬼,要吓死老头子么?” 黄叶回道:“在下此来,是与叶先生做一桩生意。” 叶金若叹一口气,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皱纹,又指了指自己满头的白发,“我才六十,就这个样子了,没几年可活,还怎么做生意?” 这话不全是假的。他的确老的不成样子,并非是日薄西山的垂暮,更像是午夜的一只枭,冷不丁在鬼门关上瞧你一眼,死气蔓延在每一寸视线里。 但这话又不全是真的。他是叶金若,这个名字就代表着江湖的阴暗。在更久远时,在魏西云的时代前,这个名字代表着金玉堂以一己之力与七情谷抗衡的岁月。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叶金若,在三十余年前曾使太宗皇帝夜不能寐,直言“天下有两个帝王,一个在龙椅上辗转反侧,另一个在江湖里呼风唤雨。” 他是“五通神”叶金若。 黄叶的语气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生怕惊扰了此间的静寂,“叶先生可以先听一听,若是尚合心意,再商讨也不迟。” 叶金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黄叶继续道:“在下虽是波斯人,却也知道中原地大物博,故而也不会自取其辱,要与先生做金银往来的俗务。” 叶金若神色平静,一字一句听完黄叶的恭维话,摇摇头,有些疲倦道:“波斯人怎么讲话比秀才都酸,直说吧,什么生意。” 黄叶顿了顿,轻声道:“想与叶先生做一桩有借有还的生意。借叶先生一点空闲,还叶先生十年寿命。” 这话未免太过可笑,叶金若背过手去,语气温和:“找死?” 黄叶呼吸顿时变得急促,仿佛有人攫住他的心口,但他还是运功压下心头悸动,缓缓道:“叶先生想必知道拜火教神启一事吧。” 叶金若点点头,露出一丝恍然大悟,说道:“这些年和秦二联系的,就是你们啊。好好好,秦二长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了。” 黄叶露出一丝惶恐,“叶先生莫要误会,秦当家的实则是奉您的命令才与我们做生意的。” 叶金若点点头,咳嗽几声,继续道:“不错,老头子怕死,秦二替我寻延年益寿的法子,这也不算错,孝心可嘉。所以这些年的布置,都是和你们做下的?” 黄叶道:“一点小伎俩,不成体统,叶先生见笑了。” 叶金若摸了摸手上杂草编就的指环,语气有些怀念,“秦二当初把自己三个儿子宰了,我才让他接我的生意,怎么这些年过去,他也有算盘可打了呢?” “叶先生说笑了,秦当家的为了您的事,可谓煞费苦心。” 叶金若像个寻常老人那般,笑呵呵地点点头,语气忽然变得温和,“你讲吧,我听着。” 黄叶反倒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三百年前,我教一位贤者受上神启发,智慧大增,改良教义,带领我教走出危机。此事叶先生想必也有耳闻。” 叶金若点点头。 黄叶语气逐渐平静下来,“但另有一事,叶先生不知,世人也不知,只有我教口耳相传。” “我教有教主,却是虚名。实则有长老会十二人,掌管教中大小事务,又有先知,历代相传。这先知一位,地位尊崇,纵使灭教之祸临头,也要先保住先知的传承。” “先知之位秘而不宣,寻常教徒知而不得见。如此尊崇,不是因为先知武艺如何,也不是因为先知有怎样的财富,而是因为先知之位,实则代代都只有一个人在坐。” 叶金若的眼神霎时变得炽热。 黄叶继续道:“这一个人,就是最初那位贤者,就是最初带领我教走向重生的,三百年前那位教主。” 叶金若气势一凝,身后千斤重铜鼎竟向后移了一寸有余,“三百年?” 黄叶肃然,不仅为拜火教秘辛,更为叶金若展露的恐怖实力。 “没错,他活了足足三百年,三百年间,他伪装自己,每一任先知都是他扮演,从农夫到商人c骑士c乃至领主,他每扮演一个人,就会先以现任先知的身份发出天启,待到寻回那人,便带他入密室,亲手将那人挫骨扬灰,再出来时,那副面具之下仍旧是他,旁人却只当先知又完成了传承,行大礼尚来不及,哪里会质疑。” 叶金若眉头一皱,“那你是如何知道?” 黄叶语气悲恸,“先祖侍奉他左右,瞥见这秘辛被灭门,在下改名换姓苟活至今。若是叶先生有所怀疑,大可去查五十年前我教变故,萨珊王朝因此而亡。” 叶金若默然不语,只是死死盯着黄叶,想要发现一丝说谎的迹象,但黄叶所说无一不是真,他又如何能质疑。 少倾,叶金若缓缓道:“金玉堂耳目遍天下,商贾所到处我尽有消息,拜火邪教那场变故莫名其妙我也知道,却不知是这场因果。” 魏远书适时道:“至于我们与叶先生做的生意,想必秦当家的也说过。不知叶先生意下如何?” 叶金若深深地看了一眼两人,眼神中的锐利逐渐消散,又变回了那个垂垂老矣的白发老人,“秦二现在当家,我也不管这些事情很多年了,至于那不知真假的三百岁,二位,这话未免太过可笑,请回吧。” 魏远书露出一丝急切,“叶先生,此事绝无虚假,若有欺瞒,天打雷劈。” 叶金若微微一笑,像是嘲讽又像是感慨,“发誓有用的话,我早就死过千百回了,何苦还在巡捕司的榜上呆着。” 魏远书还想在说些什么,黄叶拦下他,向叶金若深鞠一躬,“叶先生,若您有意合作,在下随时恭候。” 说罢,二人一个心不甘,一个情不愿,离开了这座道观。 道观中只余叶金若一个苍老身影。 他瞥一眼身后鼎中绿芽,眼神复杂。 而魏远书出了道观,才瞥见道观门口一具灰衣尸体,被一根孤拐插入太阳穴,死状凄惨。 两人撒腿狂奔,直直跑出修真坊,打道回府,回了通化坊,魏远书苦笑一声,说道:“再给我二十坛美酒,我也不和叶金若打交道,实在太过阴森。” 黄叶平缓心境,倒是比魏远书感觉好些,毕竟教中有个三百年的老不死。只是他眉宇间有一丝疑虑,“叶金若真会答应?” 魏远书抽出折扇,语气肯定:“人老则畏死,叶金若这些年出海求药,入山拜佛,定然不会舍弃这大好机会,何况你说的真真切切,我演的欲拒还迎,由不得他不信,明晚前,定会看到消息。” 黄叶远远望向修真坊的方向,语气变得很轻,“但愿我们谋划之事,不出意外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故布疑局 究竟是巡捕司成就了“七情圣手”楚玄云,还是楚玄云这个七情谷嫡传替巡捕司免除了诸多后顾之忧?在巡捕司近百年的历史中,楚玄云是第一个出身自七情谷的捕快,这个身份异常矛盾。 七情谷是唯一在百年之祸中完整延续下来的门派传承,也是江湖公认的正道领袖——虽然七情谷祖宗遗训第二条,便是不可以江湖正派自居。但即便如此,七情谷的确是在践行正道,每逢灾年瘟疫,必定有身穿白衣c腰系红带的,那便是七情谷弟子。 但纵使如此,七情谷毕竟扎根于江湖,无论这座江湖无论是泥沙俱下还是鱼龙混珠。也正是因此,七情谷与朝廷的关系从来都不是什么友好互助,它曾代表江湖与朝廷在平乱崖签订“正气录”,替行走江湖的侠士划下规矩;也曾为了江湖公道与巡捕司刀剑相交。这些数不清说不明的乱账,在这些年繁杂交错,织就了七情谷与朝廷的微妙关系。 直到楚玄云入巡捕司,改原先的“天元楼”为“濒湖楼”,七情谷也没多大动静,江湖上疯传这是七情谷要与朝廷联手,可这么些年过去,七情谷依旧是原先的行事作风,不偏不倚,这风声才淡下来。 而楚玄云的活儿,其实也没多少,无非替巡捕司众捕快做毒物勘验c治病解毒的活计,偶尔还做仵作的活,真正值得敬佩的,是他将原巡捕司关于验尸c验伤的卷宗,兼以七情谷数百年的经验和前人手记,融汇编纂成一册《昭雪集》,将江湖近百年大小案件以内外分两卷,内伤一卷写明种种内力造就何等伤势,外伤一卷阐明刀兵c掌指c奇门等种种伤口形成之理,又有附录新增,种种旁注。近来又想全数修改重编,可惜太过繁杂,无处下手。 屈指一算,楚玄云也不过二十八岁,魏远书常笑他“年方二八,四海为家”,说的是他常常在外奔波,寻药行医,乐此不疲。偌大濒湖楼本来只有他一人,他若是出门,便会让七情谷在长安开设的瀚海医馆派几位师弟师侄过来。 一年前,楚玄云外出寻求一味治心火之疾的古方,回来时却带了个不会言语的粉嫩孩童,起名冬霜。来源无人知晓,也无人敢问,毕竟那天楚玄云身上杀意盎然。这孩子伶俐得很,又乖巧懂事,楚玄云行医时,她便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看,也不知看懂多少。魏远书有一回趁楚玄云不在,溜进濒湖楼偷酒喝,喝着喝着发现小冬霜静静地坐在一旁,眼神好奇。 魏远书可坏,当时眼珠一转,心想反正楚先生酿的是补身子的药酒,干脆给小冬霜也喝了几口。待到楚玄云回来见着冬霜脸颊通红,迷迷糊糊地趴在马扎上睡着时,真是哭笑不得。 冬霜从那次以后,见着魏远书就气鼓鼓地去拉师傅的袖口。 巡捕司的诸位捕快,都不是等闲的江湖人,寻常外伤毒物,也都不必请楚玄云医治,故而濒湖楼的事情也不算太忙。楚玄云本打算带着冬霜去看看长安的夜市,谁知道午后晾晒药材时,京兆府的府兵却将昏迷不醒的陆天隼送来了巡捕司。 而陆天隼身中何毒并不难查,无非是奇毒之一的雪藏梅。这种毒埋骨入髓,中毒之时手脚冰凉,但气息仍在,七日之后毒发,血液凝固而死。 听起来阴森恐怖,实则不难治,只是要耗费不少时间罢了。时若闻来濒湖楼时,楚玄云也没在看护病人,而是抱着冬霜教她辨认药材。 见着时若闻状态不错,楚玄云笑着道:“时大人荣升神捕,以后可要多照顾照顾我家冬霜啊。” 时若闻朝冬霜打个招呼,笑着回道:“怎么,想让冬霜做捕快?” 楚玄云捏了捏冬霜的脸颊,把她放在地上,起身说道:“她还小,在这儿耳濡目染,说不准以后就是个捕快。” 时若闻摇摇头,对这事倒是没什么期望,“捕快有什么好的,陆天隼今天不就遭了劫难。” 楚玄云也知道时若闻忙得很,来这儿也不是为了闲聊,多半是来瞧瞧那位中毒的陆捕快。他朝药柜后边指了指,笑着道:“在后边躺着呢。”说罢,将药柜上打开的抽屉一一合上,起身道:“我带你去看看吧。” 在这灵枢木制成的药柜后,是楚玄云和冬霜起居所在,也是伤患居所。灵枢木生意盎然,此处也在药香包裹中,想必与人是大有益处的。冬霜没来前,这里只有几样朴素家具,和紧挨着药柜的书架与书桌,后来便多了一张小床,几样摆设,还多了一只木马。 陆天隼便躺在靠墙的一张矮床上,双目紧闭,嘴唇发青。 楚玄云倒是平静的很,一边把脉,一边对时若闻解释道:“陆天隼后腰中毒,应当是针刺。所中的毒是‘雪藏梅’,这毒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时若闻点点头,跟过来的冬霜也点点头。 楚玄云继续道:“这种毒取自密州的一种梅花,辅以数十种药材,即可用作压制热毒攻心,也可以置人于死地,虽说罕见,却也不难做,你若是想从这毒下手找出凶手,可得费些功夫。” 他在巡捕司呆的久了,破案的手段也学了不少,时若闻嗯了一声,转而问道:“那陆天隼的情况如何?” 楚玄云并不回答,只细细把脉,片刻后才回道:“从脉象来看,弱细无力,寒意滋生,但心脉处并无大碍。雪藏梅此毒虽说毒发之后必死无疑,但解毒的法子也不少,可用针c可用药c可用内力。我用药一点一点祛毒,辅以针灸,以四气调神论,合顺逆渡难劫,最为稳妥,五日后便可解,也不会损害他气海根基。” 时若闻于医道是门外汉,自然是一幅“虽然听不懂但是我信了”的样子,楚玄云也知道他听不懂,转而问一旁的冬青:“徒弟,听懂没?” 冬青不会说话,就笑着拍拍手,连连点头,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觉得有趣。 时若闻也没心思研习药理,只细细思索着,疑惑道:“怎么会出这种事?是针对织锦房,还是针对陆天隼,还是想招惹巡捕司?” 楚玄云把冬霜抱到怀里,分析道:“织锦房的势力远在江州,平日行事也不算张扬,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门派,陆天隼身为巡捕司捕快,若是真有人要针对,也只会一击必杀,只怕不会用这种轻易便能解开的毒。” 时若闻叹一口气,“只怕不是针对谁,是有人要在这个时候动心思,而他恰巧撞上罢了。” 正此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绕过衣柜来到后边,原来是一身红衣的魏明竹。 “时捕头,师叔,冬霜,你们都在啊。” 楚玄云笑着点点头,冬霜则迈着小短腿要扑到魏明竹怀里。魏明竹弯腰抱起这个小丫头,笑着道:“还是你乖。”随即笑着对楚玄云道:“楚师叔,我哥他又偷你酒喝了。” 一个略显慌乱的声音从外边传过来:“楚大夫别听她胡说,我才没有。”随即传来急促的几声咳嗽,原来是他匆忙喝酒时,不慎呛到。 楚玄云翻个白眼,大声道:“都说了泡的是马钱子,你还敢喝?” 魏远书笑嘻嘻地走过来,捏了捏冬霜的小脸,笑着道:“我才不信,你那酒摆的那么低,冬霜都够得着,你哪敢添半点毒。” 时若闻无奈道:“你的聪明才智也就这个时候用的爽快了。”随即正色道:“下午城门口是什么情况,你当时在哪,一一与我说来。” 魏明竹父兄皆是捕快,自然也知道规矩,时若闻这话一出,她便抱着冬霜去了外边。 而魏远书收敛笑容,说道:“约莫午后,城门口处有一队商客,共五人,马夫两人,商贾一人,护卫两人,又有两匹马,两车货物。” “进城时,城门口并未发现有货物的问题,一应路引也完备无缺,我事后询问那官吏,只说行色匆忙,其余并无异样。” 时若闻问道:“那五人是来自何处?做什么生意?” 魏远书答道:“均是豫州人士,做木材生意。” 时若闻点点头,示意魏远书继续说下去。 魏远书继续道:“进城门,走到望楼下时,陆天隼似乎发现些端倪,朝我打了个招呼。但是那五人忽的发力,两个马夫拍断车辕,惊扰马匹,随即趁着人群慌乱四散逃开。陆天隼用同心锦炸碎其中一匹马的颅骨,又借势宰了另一匹,所以马匹纵使受惊,也没有伤及无辜。” “那两个马夫跑的慢,被他用暗器解决,我杀了一个向我这儿跑来的,又有一个被城头弩箭射死。”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假意投降,却暗算了陆天隼,随即服毒自尽。” 时若闻眉头皱起,神色严肃起来,“这计划未免太草率,从服毒一事来看,这五人分明是死士,死士为何要暗算陆天隼?为何不直接用更快见效的毒?又为何要暗算陆天隼?还要用如此不可靠的方式?陆天隼是织锦房高手,轻功身法俱佳,为何会如此轻易中毒?” 魏远书面色不变,推测道:“如你所说,那这计划应当不为杀人,只是为了让他昏死,或说暂时昏迷。老时,若是我想让楚大夫睡过去,应当是为了什么?” 楚玄云当即答道:“偷酒呗。” 时若闻点点头,将事情锊了锊,说道:“让陆天隼昏死,难道是为了取走什么东西?” 魏远书适时提醒道:“事发时,陆天隼与我值守东门。” 时若闻眉头越皱越深,“为了送东西入城么?” 魏远书沉吟片刻,猜测道:“会不会,是有什么东西,只有陆天隼才发现得了,或者说只有陆天隼才认识,而我不会知道的?” 时若闻看一眼昏迷不醒的陆天隼,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当日在城外值守的是谁?” “黄晴,钱众昇。” 时若闻一一分析道:“黄晴是绛州判官山的弟子,修炼奇门兵刃;钱众昇是会州凌罗堂的弟子,修炼拳脚功夫;陆天隼是江州织锦房的弟子,主修暗器;你修炼的是剑法。你们四人中,若是非要说些区别,只怕也多是武功路数不一样。” 魏远书当即说道:“只怕是暗器,还是与织锦房有关的暗器。” 江州在江南以南,时若闻知道的不多,只大概知晓些相关案件罢了,此时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关系,只好问道:“织锦房什么路数,你详细说一说,我理一理。” 魏远书于是娓娓道来:“织锦房是江州大派,在淮南道与江南西道交界处。早年曾是旧朝锦署,后来树倒猢狲散,有三个武艺高深的官员改名换姓,在江州扎根,创立织锦房。本朝建立后,太祖皇帝宽厚,不仅不追究,还赐了钱财若干,这织锦房也就因此与朝廷交好。” “这一派的功夫,大多在手上。而那三个锦署官员也身怀不俗武艺,创立织锦房后在江湖中打磨多年,逐渐圆满,最后将最后一身武艺传给织锦房二代弟子中的翘楚,也就是织锦房现任掌门沈执。沈执暗器手法高明,且研制出织锦房独门暗器:同心锦。” 这暗器时若闻也是知道的,但他总觉得这暗器有奇门的味道。 魏远书继续道:“同心锦出世后,织锦房逐渐壮大,如今在武备监的备案,已然是二等了。” 时若闻听出些不一样的味道,他问道:“同心锦是沈执制成?” 魏远书微微颔首。 一直默不作声的楚玄云忽的出声道:“谷中有人推断,同心锦与隐世奇门有关。” 魏远书“惊讶”道:“奇门?与奇门合作可是杀头的大罪。” 时若闻想起怀中数个奇门的小玩意,神色平静,“这种事情,不是一两道格杀令就解决的了的。” 魏远书看一眼躺在床上的陆天隼,眼神有些异样。他知道雪藏梅此毒,中毒者其实是知道外界种种事情的,也不知这位陆捕快,看到暗算自己那人就站在眼前,此时是何感想。 近来种种事情,时若闻很难不把它们联系到一起,他自觉久经风浪,可想现在这般明知有大事将要发生,却依旧难以寻到一丝有用的线索。 “同心锦此物确实神秘,当初天工楼想讨要一枚,织锦房也没同意。如此说来,是运了暗器进长安么?”时若闻推测道。 魏远书点点头,说道:“这确是唯一解释,否则何苦要用雪藏梅这种毒。” 时若闻又疑惑道:“话虽如此,为何要大费周章放倒一个巡捕司的捕快,如此一来岂不是打草惊蛇?长安的戒备纵使森严,也不是没有路子,碧落楼那边查不出来的鼠道也有不少。” 魏远书一愣,思索片刻,说道:“或许可以从雪藏梅处下手?” 楚玄云摇摇头,“这种毒又不难制,如果从药材着手,那未免涉及太多,要查的东西也太多,恰逢万寿节,人手只怕不够。” 魏远书露出懊恼神色,“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等陆天隼活过来么?” “什么活过来,”楚玄云白了他一眼,“活的好好的。雪藏梅这种毒虽难毒性猛烈,但五天后便可祛除了。” “能活啊,”魏远书耸耸肩,一幅无所谓的样子,“那等他活了问问呗,反正五天又不长,何况万寿节在即,查这些事情也不轻松,难道还要从缉律司调换人手过来么。” 时若闻微微颔首,“缉律司要查西山,也要负责其他事情。就这么等着,也确实是个办法,只是需得知会各处一声,否则要是有类似于同心锦这种威力的暗器进了长安,无论对谁都是个麻烦。” 魏远书拍拍胸膛,“这事交给我,保证给您办妥喽。” 时若闻难得见他如此积极,好奇道:“这事你倒是上心的很。放到以往,除了偷药酒喝,你几时来过濒湖楼。” 魏远书讪讪地笑了几声,“见贤思齐嘛。” 时若闻余光瞥见魏远书腰间的剑,想起赵稼曾说这是诡道剑,眼神不免有些古怪,若是赵稼所言不假,那魏远书又为何会练诡道剑,且不论世俗公论诡道剑术易学难精,单就魏西云参与编撰的《剑术总纲》中,便将诡道剑贬斥为末流。 这一对父子,真是不好说。 时若闻收回思绪,对楚玄云道:“既如此,照顾陆天隼的事情,就有劳楚大夫了。若是他解了毒,先不必问他这些事情,先问清楚当时情景,小魏毕竟不在当场,有些细节不好说清楚。” “好说。” 魏远书笑着道:“楚大夫你可小心,陆天隼眼睛可尖,别让冬霜往药里添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楚玄云笑骂道:“滚滚滚,我这楼成了黑店不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山雨欲来 “哪谁说得清楚,”魏远书笑着道,“说不准你就把马钱子下到药里呢,要不然那酒怎么没毒死我。” 楚玄云冷哼一声,“滚滚滚,别卖乖。” 魏远书哪里是一两句话就轰得走的,干脆坐在陆天隼旁边,看样子要好好和楚玄云讲些歪理,只是他话没出口,就听得屋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急切喊道:“楚大夫在不在,快些救人啊。” 随即是魏明竹慌乱的声音,“你莫要再动,放在院子里,我来瞧瞧。” 楚玄云当即起身出去,顺便还抱上了一脸迷糊的小冬霜,只是当他见到见到外边那病人情况时,也是大感棘手。 院子里不是旁人,正是奉命巡防东市的苏嵘与韦肃二人。苏嵘倒是见惯了这种场面,韦肃就着急多了,站在魏明竹身旁,急的跳脚。 而魏明竹径直跪在地上,也不在乎是否脏了自己的衣裙,只认真地侧耳听着担架上那青衣女子的心跳声,又伸手仔细把脉,神色专注。 苏嵘抹一把头上的汗,走到时若闻身前,抱拳行礼,说道:“此人在东市一家货栈屋顶上被发现,经脉俱废,昏迷不醒。”随即将手中两节剑鞘和一柄长剑举起,神色有些凝重,“这是她身旁的剑,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女子不是一般人。” 时若闻自然认得这被分成两半的剑鞘,也认得那脸色苍白的清秀女子。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肃然:“青玉洲,赵稼。” 魏远书也认得,只是格外好奇,为何会变成这幅样子,明明中午还生龙活虎。 时若闻没有急着去查看赵稼情况,这里有两个七情谷的大夫,无须多此一举,他揉了揉太阳穴,一时有些疲惫,“是谁做的?” 苏嵘回道:“不清楚,发现她的是货栈护卫,我与韦肃去到那里时,她倒在屋顶上,身边只有这长剑和剑鞘。但我勘验后发现,现场有打斗痕迹,她身前有一大滩血迹,但身上的伤口只在脖颈处,所以血不是她的,应当是与她厮杀的另一人。而她之所以昏迷,也不是因为伤,而是过度使用内力,导致经脉俱损。” 时若闻重重地叹一口气,疲惫之意溢于言表,“谁又能逼得青玉洲问剑之人自损经脉,还能逃脱的?” 这长安真愈发波云诡谲了。 苏嵘语气也有些严肃,“虽是逃脱,但我看也伤的不轻,从这剑鞘染血的迹象来看,是至少是捅了个对穿。而常人若是失了那么多血,必死无疑,就算武艺高深,现在也半残半废了。” 魏远书也认得赵稼,一时疑惑道:“她不是午后才来的长安么,怎么现在就出了事?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这边各有疑惑,那边各自着急。楚玄云一眼瞧出这是经脉损伤,也不急着确认,只静静地站在一旁,看魏明竹望闻问切。 七情谷行走江湖,以医道入武道,对于内力一途深有研究。魏明竹一眼瞧出,地上这清秀姑娘的状况,与医书上所言“奇经损关隘,八脉断长生”的迹象如出一辙,如此险境,探明病理尚在其次,稳住她生机才是正道。 故而韦肃匆忙带她来到濒湖楼时,魏明竹要将他拦在门外:此时入门求医已不是首要,停步保命,勿要再多损伤体内才是正确做法,若是早知如此,这女子应当是一寸不得动,静候七情谷大夫到她哪儿去才对。 魏明竹稍探赵稼经脉气府,对赵稼的武功路数已然有了几分了解,心火平和c肺气清明,主修金火二气,应当是个剑客,但极为难得的是这年岁不算大的女子,五脏五行极为圆转,根基打的牢固,才保住一线生机。而她体内又有一股绵柔内力,在四肢百骸间流转不息,生生不止,吊住她一口气,不至衰竭。 魏明竹抬头看一眼韦肃,“你给她灌注内力了?” 她语气有些严肃,韦肃一时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有些慌乱,一连嗯了几声。 好在魏明竹笑着点点头,“做的不错,”随即又俯身去测赵稼的经脉。 韦肃如获大赦,一步三回头,也不知是看赵稼,还是看那红衣,走到时若闻身前,行个礼,好奇道:“时捕头,远书,你们也在这儿啊。” 魏远书笑着道:“韦肃,你还真是走哪哪出事,去一趟西市,就捞个半死不活的青玉洲弟子回来,厉害厉害。” 去趟西山就有密室塌陷,这一句他倒是没说。 韦肃叹一口气,也是有些后怕,“我与苏捕快发现她时,也是很意外的。” 这边四个捕快商议,那边很快也出了结果。 魏明竹用七情谷的秘法稳住赵稼心脉,只是她无法修习内力,无法更进一步,一时有些懊恼,楚玄云瞧出她状况,将冬霜放到地上,轻声道:“我来吧。” 楚玄云的内力是正统的七情谷嫡传。他武学造诣与医道水准不相上下,只是素来不与人动武,只一心学医治病。此时遇上这难治的状况,也没有多么慌乱。他伸手运气,按住赵稼气海,耗费内力温养之余,尚有功夫教导魏明竹:“习练内力一途,各家有各家的道理,这女子走的路和我们七情谷不同,你方才可有看出些什么?” 魏明竹小心措辞道:“青玉洲据说有几招同归于尽的剑法,我觉着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楚玄云点点头,改掌为指,按住赵稼右臂一处穴位,“所谓同归于尽,无非是竭力拼出最后一击,是求仁得仁的路子。青玉洲有‘绝弦’c‘折戟’几式,般若剑阁有‘净土’c‘明王’这些乱七八糟的路数,这两派皆以剑术见长,你去般若剑阁要记住这些。” 魏明竹十五岁生日一过,七情谷便派她要去般若剑阁做事,故而记住这些也不是坏事。 楚玄云一阵忙活,赵稼呼吸终于逐渐悠长,只是这位白衣大夫脸上,罕见地出现一丝遗憾神情。 “搬她进去吧,我要配些药给她。” 魏远书与韦肃动手,将担架抬到屋内。借着明亮烛火,楚玄云遗憾神色更重。 冬霜瞧出师傅脸色难看,跑过来拽了拽他衣袖。 时若闻问道:“楚大夫,情况如何?” 楚玄云抱起冬霜,语气萧索,“废了。大好的武道天赋,何苦与人争生死。” 他也算个前辈,虽见惯生死,但赵稼武学天赋极高,却经脉寸寸断裂,从此再难习武,江湖或许因此少了些生气。 时若闻想的不是这些,他的语气有些严肃,“青玉洲历代问剑之人,虽说一出太湖,是生是死皆是天命,但就这么在长安被废了武功,巡捕司该如何与青玉洲乃至江湖交代。” 苏嵘见惯巡捕司风雨,却也觉得有些棘手,“唐六如可不是好好先生啊。” 时若闻比苏嵘知道的更多,他知道江湖如今本就诸多不安定,从巡捕司山海楼的卷宗来看,巡捕司近十年来的案子办的越发不如意。百年之祸之后的那个孱弱江湖已然快要恢复生机。多闻楼评出的那十六英杰只是个缩影罢了。 而此时,赵稼这个青玉洲弟子,却躺在濒湖楼中,武功尽失。 时若闻问道:“楚大夫,七情谷医术精妙,这伤,可还能治吗?” 楚玄云道:“不好说。她的伤涉及武道根本,若是寻常门派,我或许还能经由经脉当中残存的气机脉络,反溯她武艺内功,对症下药。可青玉洲的武学,与七情谷并驾齐驱,甚至隐然走的更远,当中内力运行,气机繁琐,实在不是轻易便能推算出来的。” “那她何时才能醒过来?” “若是放在我这儿,少则三日,多则半月。不如送去瀚海医馆,集思广益,或许有办法。” 时若闻叹一口气,想就这么答应下来,却又担心道:“长安已经不太平了,若是牵连医馆,又怎么办。” 楚玄云让他大可放心,时若闻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无奈道:“明日再送去医馆吧。就有劳七情谷诸位大夫了。” 说罢,时若闻瞧一眼夜色浓郁,又深深地叹一口气,他一晚上叹的气未免太多了。 “我再去伏熊楼,和穆大人说一说。韦肃与小魏,今晚你们两个在这里守着。苏捕快若有要事,便可先去了。” 苏嵘也没那个呕心沥血的兴趣,抱拳告辞。而时若闻深深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赵稼,转身又往伏熊楼而去。 濒湖楼中,魏远书反正也没有正事,干脆寻个椅子躺在院子里看夜色。 夜色浓如重墨,却也挡不住长安今夜的灯火。魏远书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闻着濒湖楼的药香,想着晚间所见的那两个人,一时有些复杂思绪萦绕心头。 他想起谋划这一切的那两人,两名读书人。 “关漠此人,桀骜疯癫,却还没到目空一切,是世上罕有的真性情,他为救他妹妹,无论哪里都是会去的,你们只需咬定自己手中有青鸾羽,一切皆可无恙。” “叶金若此人,与关漠同为‘六反’,但性情相去甚远。他早年拜在施纶门下,施纶的武艺心性他学了个遍,尤其在观人辩物一道上,堪称举世无双。对此人也无须万事小心,他自诩世人皆恶,定然不会信你们二人,故而你们只需将我说的话一字不漏传到他耳朵里,事后他自会然秦二去查。秦二与他貌合神离,只需引出他戒心,便可成事。” 魏远书长出一口气,看着星斗漫天,想着所谓六反。 关漠,行剑攻杀,暴憿之民也。 叶金若,活贼匿奸,当死之民也。 余下那四人呢,又分别是谁?又交由谁去处置?是否就在今夜,长安百余坊中,也有与自己同为六正的人做着这些暗处的勾当。 韦肃的声音忽的在耳边响起,“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魏远书回过神来,笑着道:“你说天上的星官老爷,是不是也忙着过节呢。” 韦肃也拖来一张椅子,坐在院子里,笑着回道:“你还信这个?” “不信,”魏远书闭着眼,语气悠然,“人间都活不好,还管什么天上。” 韦肃也闭上眼,“你这话该和钦天监的人去说。” “我可不敢,那位监正大人武功可高,一个不高兴真送我去见三清老爷,我也不见得能托梦回来,告诉你天上的光景。” “你可拉倒吧,你要真去天上,说不准也要被罚下拔舌地狱。” “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灶王爷年年上天说胡话,也没人治他得罪啊。” “人家那是灶王爷,玉帝干儿子。” “哟,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呢,他灶王爷怎么就例外呢?” 韦肃笑着道:“人家是神仙,人间的律法不好使呗。” “神仙,神仙,”魏远书枕着手臂,喃喃道:“神仙就乖乖做神仙,不要天上人间两头跑,累不累啊你。” 韦肃也学他枕着手臂,“你管那么多,今天西城门累不累?东边不少商人呢。” “洒洒水啦,年年也就那样,没什么变化。” 魏明竹替楚玄云取药煎药,忙的不亦乐乎,片刻后,院子里起了浓浓的药香。 天色已然太晚,穆关陵并不在伏熊楼中,时若闻去到他的小院时,穆关陵搬了张藤椅,听星夜晚风,闭目养神。 只是时若闻的脚步声一响起,这老人家便眉头便皱起,眼皮也不抬,怏怏道:“我这偷个懒容易么,怎么天天有事干?” 时若闻苦笑一声,“我也想国泰民安,可惜总有人不安分,您真要怪,就怪那些惹事的人吧。” 穆关陵睁开眼,伸个懒腰,疑惑道:“又谁惹事了?要我说斩立决拉倒,省的我老人家连觉都睡不好。” 时若闻说道:“这事有些难做,牵涉青玉洲。” 提起青玉洲,穆关陵也不得不重视,“怎么,青玉洲造反了?那归兵部管啊,找我巡捕司作甚。” 时若闻道:“青玉洲这一代的问剑之人,姓赵名稼,穆大人你可知晓?” 穆关陵挠了挠下巴上的胡茬,想了半天,说道:“记起来了,咱们唐大祭酒的亲传弟子,青玉洲弟子中的翘楚。据说身兼青玉洲剑道百家之长,走的是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的路子。多闻楼那帮嚼舌根的,别的不行,评价这些江湖晚辈倒是很能说到些点子上。” 时若闻脸上的苦意更浓,“那穆大人觉着,赵稼此人如何?” 穆关陵笑着道:“我又没见过,哪里知道。碧落楼不是说她武艺超群,剑术精妙无双,有望登顶剑术最高峰嘛。要我说尽是乱吹,非得把这些好苗子吹死才满意。” 时若闻嗯了一声,继续道:“赵稼武艺,或许比多闻楼评价的,还要高出一截。” 穆关陵并不意外,笑着道:“正常,江湖隔个七八九十年,总有些悟性奇高又被人发掘出来的好苗子,唐六如教徒弟的本事又不差,多闻楼舌头比眼睛利索,不奇怪。”随即好奇道:“你说这么多,怎么,赵稼来长安城了?” 时若闻苦笑一声,“何止,她在东市货栈那边被发现,险些丧命,如今正在濒湖楼。命丢不了,经脉却出了问题,或许是废了。” 穆关陵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一瞪,看样子又要骂娘,只是话到嘴边,却又化作一声幽幽长叹。他直直躺在藤椅上,语气哀怨,格外委屈,“他娘的,明年不干了,天天整些破事给我。福海堂也就算了,那毕竟是暗地里的生意,真抄起来不就是干架么,巡捕司怕过谁?后来又冒出个春风渡,死了那么多年就别活过来,你倒是喘气喘的开心,我不得进宫上折子去?原以为也就这样了,青玉洲的弟子又在长安被废了武功,还都上赶着在万寿节这两天,真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能不能消停几天。” 这一顿抱怨深的时若闻赞同。 可惜抱怨也抱怨过了,正事不能不做,穆关陵一边叹气,一边问道:“查的出来是谁干的么?” 时若闻道:“这两天是不可能的查的到的,出了这么多事,巡防不可能再落下,没有多余人手了。” 穆关陵拍了拍藤椅扶手,“那就去拉大理寺的人过来协助破案。我知道江湖事不宜牵扯朝中官员,但事急从权,让郑补找人暗中护着就是。至于皇上那边,我去说,明日求一道圣旨,再说其他。这事或许要牵动江湖于朝廷之间的关系,速速解决才好。” 时若闻沉思再三,只得认了这个法子,穆关陵又问道:“至于赵稼的伤,全盘交于楚玄云负责,等下你修书一封让人送去太湖。唉,算了算了,我来写吧,我这张老脸还有点用处。” 时若闻又记起陆天隼的事情,道:“陆天隼中毒一事,我与楚大夫和小魏推测,大概是有人要暗中送暗器入城,此事又当如何?” 诸多事情一起发生,绝非偶然,穆关陵稍一思索,语气罕见的严肃起来:“告诉捕快们,平日偷懒就算了,若是这些日子出了事,我穆关陵第一个不饶,乱葬岗下边几层可空的很,关几个玩忽职守的捕快绰绰有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各处心事 穆关陵难得严肃一次,巡捕司自然没人敢在这个关节自找无趣。时若闻与指挥使大人商讨过一应事项后,已然是月至中天,在他离开穆关陵那座小院的同时,一封信已经由碧落楼之手发往远在太湖的青玉洲。 那封信最末,盖着巡捕司“承天尊律”的大印,和穆关陵许久未曾用过,那枚刻有的“百尔所思”四字的印章。 信的内容无人知晓,不过想来无非是“稍安勿躁”一类的话,这类和稀泥的话若是个寻常人说出来,大概率是要被青玉洲弟子一剑斩了去的,可若是穆关陵这类江湖名宿兼以朝廷大员好言相劝,或许是可以让青玉洲三思而后行。 一桩事悬在半空,余下的也不消停。 今夜虽说开了宵禁,却也没多少人真的彻夜不眠,更夫打更的声音依旧清晰响亮,时若闻静静地坐在房中,手中握着那个从西山带回来的一小盒灯油。 自从午后在通化坊间,以赵稼的剑法为引,以不平意斩出那一刀后,时若闻心思清明不少,回想起此前行事,一时间有雾里观花之感,回想起瀚海医馆中宋意何的告诫,一时有些无奈。 再重看手中这灯油,十有八九便是自己近些日子以来的幻觉根源所在。时若闻不敢大意,运气护住窍穴,打开细细端详。灯油翠绿,在盒中置放如此之久,却依旧没有半点褪色,那莫名香味依旧清淡,却没半点变质。 若是这灯油,或者依着宋意何的说法,是毒,那西山的事情就有些愈发扑朔了。时若闻此时想起西山的案子,觉得有些武断了。 一来只凭《青罗录》便认定刘千财身份有些草率,穆关陵行事虽有些跳脱,但绝非玩忽职守之人,为何对这事没半点看法? 第二,则是那密室塌陷未免时机太准,不像天灾更像是人祸,但此事就这样草草收尾,缉律司指挥使赵承祁借着皇上的旨意,便封了一切消息。 而自己那一晚在穆关陵小院中刻意为之的种种迹象,也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穆关陵虽老,但心细如发这个评价不算过分,如此行事不合他作风。 时若闻收起盒子,推开窗户,瞧一眼夜色浓郁,月光如练,心中有些倦意。 他想起陈耐轩的话,皇上的话,赵稼的话,想到明日要入那座紫禁城,心中没有半点激动,反倒满是悲哀。 更夫打过四更久矣,时若闻和衣而睡,一夜无梦。 濒湖楼中,韦肃和魏远书倒是毫无睡意,两个人总有些聊不完的事情。楚玄云是彻夜不睡的,他有病人在这儿时,往往一天只睡一两个时辰,亏得七情谷的武功重在养生,否则可就要自己给自己开方子了。 冬霜的睡意来的突然,大概是身穿红衣的魏明竹在药柜间穿梭的姿态太像一只蝴蝶,冬霜呆呆地瞧了半天,便趴在自己的木马上睡着了。 魏明竹被师叔和兄长早早轰回家,魏远书也不知是懒得动还是别有用心,让韦肃一路护着回去。只是韦肃这一来一回也只不过半柱香时间,哪里还能有什么别的发展,魏远书不免大失所望。 二人躺在藤椅里,也没觉得时若闻让他们守在这儿有什么必要。他们哪里知道,时若闻心烦之时,是按着自己在西域的习惯安排一切。乌垒城不比长安城,那段矮小城墙哪里拦得住有心人,故而一切都要小心。 小心是好事,放在此处未免不合时宜,不提巡捕司中众捕快,单就一个楚玄云,便能孤身行遍天下,虽不是那天下无敌,最不济也能安然无恙。 韦肃倒是不在乎,反正他也是住在巡捕司。魏远书则乐得在濒湖楼盯着陆天隼,寻思着什么时候再给他下点药,至少让他十日之内莫要生事。 明月洒清辉,正是文人雅士把酒当歌之时,可惜这两个人武道见解颇深,吟诗作赋就有些为难了。韦肃笑着道:“前人有‘关山月,客子忆秦川’的诗句,早年师傅总让我背,现在记起来,也没半点感触,你说江湖辽阔,何处不是居所,为何偏要忆秦川?” 魏远书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里,神态悠闲,实则在想哪种药与雪藏梅的药性相合,不会被发现。听到韦肃忽的来这么一句,随口回道:“人家文人的雅事,你个小捕快懂什么,忆秦川也好,忆江南也罢,我看无非是酒后妄语,想着那愁事,自然便愁了。” 韦肃枕着的手臂有些发麻,他换个姿势,继续道:“话虽如此,这关山月一句,依我看也是可以做招式的。那关山辽阔,正如气海内力磅礴,十五月色就是那肺气清明,以金铁之意映内力,岂非剑气森然?” 提起这个,魏远书倒是有几分兴趣,笑着回道:“你这人净胡说,怎的冷清月色便成了金戈,为何不能是那水属休门,化作绕指柔呢?” 韦肃伸手勾画五行,笑着道:“好好好,反正是他写的是月,把五行都算一遍,再连上八门,也不是不够。” 魏远书伸手勾勒一个“休”字,忽的想起午后宋意初那身素裙,一时有些沉默。 韦肃只当魏远书在思索,也没有去催,而是自顾自说道:“师傅曾说,百年之变中,其实儒门弟子本可以成为那上三家之首,与法家c阴阳家并驾齐驱,说不准如今世上,就是书生背剑游学,而不是游侠儿弄武成狂了。当时我还不懂,只是学武越到深处,便越觉儒家可贵,即在穷经皓首,也在寻章摘句的本事。师傅曾说读书也可练成高深武功,你见过这种人么?” 魏远书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凭空写下一个儒字,笑着道:“说到底,阴阳家的爻论,兵家的技击,法家的法度,儒家的书生意气,不都是一个道理,用在武夫身上,还是那一个气字。至于离原先生所说的,想必是你理解错了,读书读的再深,也大不过一个练字,哪有空读书读成宋归梦c关漠那种功夫的,若是真有,国子监岂不是卧虎藏龙。离原先生的真正意思,应当是要你学武之余,勿要一昧求成才是。” 单就这些话,足可见魏远书学识如何,韦肃笑着道:“你倒是真博学,依我看,不止是魏大人教的好吧。” 提及魏西云,魏远书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老头子剑法高,教人的本事那真是烂到家了,昨个你也看见了,一进家门那就是一招剑气留存。” 思及昨日那式剑术,韦肃即佩服又觉后怕,“这倒也是,回想起来,我也没察觉什么气机流动,这种招式,我是学不会了。” 魏远书嘿嘿一笑,“这算什么,我七岁那年秋天,老头子教我练他那剑法,天天顶着秋风,美其名曰感悟剑意,到头来剑意没半点,差点伤寒。” 韦肃大概是体会不到魏远书的痛苦了,反倒有些羡慕,“魏大人剑法超然,我若是学到,才真是死而无憾了。” 魏远书怪笑几声,笑的韦肃心里发毛,“想学?简单啊。入赘我魏家,到时候吃香喝辣,怎么样?” 韦肃习惯了魏远书的玩笑,无奈道:“莫要说胡话了,魏姑娘若是在,又要和你吵起来了。” “没事,”魏远书满不在乎,“丫头记性差,脾气好,长安城不知道多少人家惦记。” 韦肃撇撇嘴,不以为然,“太祖定下女子十八岁成婚的规矩,你可倒好,上赶着把自家妹子送出去,知法犯法懂不懂。” 魏远书笑着道:“又没说嫁出去,是让你嫁进来嘛,反正离原先生出了名的蔑视礼法,不会不答应的。再者说了,有道是男大当嫁,你入我魏家也不算吃亏嘛。” “什么男大当嫁,”韦肃笑骂道,“你还年长我两岁,不一样在这儿吹冷风。” 魏远书换个舒服姿势,笑着道:“长安暑意重,吹吹也好,吹吹也好。” 韦肃笑了笑,想到什么,忽的露出好奇神色,小声道:“我听说,宋家小姐和你青梅竹马,非你不嫁,真的假的?” 这种传言魏远书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颇为无奈道:“这都是司里的人胡乱传的,谣言罢了,止于智者。” 韦肃略含深意的哦了一声,好奇道:“江湖上把宋家誉为‘济世’之家,是称赞他们为商有道,济世救人,那宋家小姐是怎样的?我觉着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魏远书嗯了一声,不自觉有些笑意,“宋意初身为宋家三小姐,门风使然,自然不会差。她幼年时抓周,一抓就抓到宋家传世的柳木算盘,后来早早就替她父亲料理家里的药材生意。宋家那‘济世’的名声,一大半是她的手段。这些年宋家的药材生意其实已经赚不了什么钱,但真正的名誉却是这档子赔本买卖立起来的。” 这种事情韦肃倒是没听过,江湖上只传宋家家主宋览经商有道c宅心仁厚,舍得把名贵药材大把送给穷人,却少有宋家子嗣的风言风语,如此想来,大抵是种保护吧。 韦肃好奇心越发浓郁,“那宋家小姐武艺如何,是不是师承其父?其父宋览,当初也是以掌法冠绝中原武林的。” 魏远书摇摇头,“宋意初不习武,我也没听她提起过。想来她也觉得武功这玩意,其实没什么好的。” “也?”韦肃打个哈切,有些倦意,却还是问道:“怎么,远书你不喜欢练武么?” 魏远书叹一口气,轻声道:“习武强身自然好。” 只是话音刚落,魏远书瞥一眼韦肃,就看见他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倒是手中的剑握的紧。魏远书心想:我便是说了,你又怎么懂呢? 他起身去楼内寻了两张张毯子,随意盖上,也合眼睡去。 —— 怀远坊内,那处原属于拜火教使者安平的宅子,现已是黄叶居所。 黄叶虽是前波斯王族后裔,却也没什么娇贵习惯,毕竟亡国亡族多年,有些事情不得不适应。这么多年下来,这血脉正统至极的波斯贵族,已然变成一个苦行僧一般的人。而在国子监求学多年,汉家经书典籍读了不少,竟也有了几分诗书气质。 夜读春秋本是中原脍炙人口的故事,如今放到黄叶这里,倒也有几分别样的味道。 安平书房中,黄叶点一盏油灯,翻看手上一册《春秋》。这书有些旧了,想来有些年头。只是即没有名家旁批,也不是什么珍贵纸张c圣人笔墨,其实也不值几个钱。 这书是黄叶在国子监的老师所赠,那个籍籍无名的老儒生,曾问过黄叶为何要读书。 黄叶回了“乱世自保”四字。黄叶求学结束后,他便赠了黄叶这本《春秋》,并题了微言大义四字,嘱咐黄叶一路远行多加小心。 只是此番回长安,才知道那个有些絮絮叨叨的老师,已然长住在长安城外一座坟茔中。 黄叶在波斯时,时常翻阅这本《春秋传》,日读而日新,越是读下去,越是明白老师的用心。可惜再回来想要请教时,已经没了机会。 黄叶神色专注,轻轻翻到“隐公九年”一章,微微叹一口气,也不知是书上风雨重,还是屋外杀意浓。 他轻声道:“客从远处来,未能亲自迎接,失礼了。” 门忽的打开来,一个人走了进来。 说是人或许不太恰当,因为毕竟世上虽有奇人异事,却也少有这样的人:一个戴着铸铁面具,穿着铠甲,恨不得把身上每一寸都置于铜铁保护之下,甚至没有透气的地方。 如果一个人,无面c无声c无情,这样的人是否还算得上存在。 黄叶认为是算的,因为一个人若是不发声便能杀人,能威胁到拜火教精锐弟子的性命,那这样的人未免太过可怕。 黄叶放下手中书册,笑着道:“原来是铜先生,早知如此,我该备上好的兵器的。” 那全身铠甲的怪人走进来,不带半点声响,让人不禁怀疑他身上的铠甲难道是纸做得不成? 那自然不是的,他身上的铠甲,是蓝白坊前代掌门呕心沥血,花费三十年光阴做出来的,中原c西域c波斯c南海,四海八荒独一份,只因没有第二个人能忍受得了铁烙之痛,纵使那铁是世上最珍贵的“” 这铠甲并非穿在身上,而是烙在身上。 这样的酷刑之后,自然不可能再有说话的本事。但偏偏世上没人敢做他的翻译,也没人能做他的翻译,所以铜先生随身带着一卷纸,但从不带笔,因为他每次出门都会提前写好自己想说的话。 有人会想,若是旁人提了他没写出来的话,他怎么办? 那自然好办,只需除去发声的人,自然也没了问题。 铜先生抬手,一张薄纸缓缓去往黄叶身前桌上,纸上字迹工整,写着“拜火教”三字。 这是询问,或是质疑?黄叶笑着道:“是。” 铜先生点点头,又一张纸轻轻飘到黄叶桌上:“神启真假?” 黄叶神色严肃,表示自己所说绝无欺瞒:“神启千真万确。想必铜先生与叶先生也知道,拜火教中素来有骑士团三十二人,来历皆是成谜,但武功非凡,有些甚至在寻常中原一流高手之上。其实这些骑士并非什么来历神秘,也不是什么秘密训练,尽皆是由神启转化而来。查不到也是因为这些人从来都是随意寻找,然后用秘术洗去脑中思想,随即神启之后,便成了世上罕有的高手。” 铜先生的脸掩藏在空白面具下,但也看得出来震惊神色。 黄叶继续道:“我离开波斯,来长安时,便奉命带上了这三十二人,但穿越大漠时,风沙侵蚀,盗匪劫掠,现在只剩下十五人,便是外边的这些了。” 铜先生身子微微一转,看着屋外那十五名神色戒备,但毫无畏惧神色的护卫,轻轻抬手,又一张纸飘到黄叶桌前:“验证”。 黄叶一时拿不准如何验证,只得微微点头。 铜先生点点头,随手从身后抽出一柄短剑。这短剑也不知是从哪里取出来的,大概他身上铜铁铠甲有别的机巧。 短剑朴实无华,但握在铜先生手中,便有了一寸锋锐,和一寸杀意凛然。 只一瞬,铜先生的短剑便停在了离他最近那护卫的眉心。而那护卫的弯刀,也触到了铜先生咽喉处的铁甲。 铜先生点点头,任由那护卫使力,却无法刺入哪怕一分一毫。随即轻轻一掌,将护卫送出几丈外,随即大步走进屋内。 黄叶喝止住护卫,明白了铜先生所做,笑着道:“铜先生好武艺,在下大开眼界。” 铜先生身上那股莫名其妙的杀意消失,随之而来却也不是温和,而是冷漠,他抬手将最后一张纸送往黄叶桌上,转身离去。 黄叶目送他离开此间,才拾起桌上那粗糙纸张,看清了上边的几个工整字迹: “六月十七,晚,道德观。叶金若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六月十六 六月十六日,晴。 濒湖楼中熟睡的两人都是习武之人,也没睡过头,到了日出东隅时,自然便醒来了。楚玄云一夜无眠,却也没有半点倦意,反倒饶有兴致的看着病榻上的赵稼,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冬霜在门前台阶上,专注地摆着一个姿势,楚玄云称之为三合功,是炼体养生的法门。只是楚玄云摆出来是阴阳交洽,天地大同,冬霜摆出来便有些笨拙可爱了。 魏远书一觉醒来,天朗气清,难得听不到父亲打拳的声音,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来,伸展四肢,朝屋内走去。韦肃比他起的早些,正在院子的宽阔处晨练,也不练些什么复杂剑招,只把那寻常剑术中最基础的几式反复演练,也没什么美感可言,来来回回就是劈挑刺抹那几招,他倒是不亦乐乎,待到手臂微微酸痛时,便挽个剑花,吐出一口浊气,满足的很。 魏远书进到屋里,就见着楚玄云在药柜前执笔写着什么,走进看,大致是些关于赵稼经脉的状况和推断,不过楚玄云记得潦草杂乱,看样子是想到什么些什么,魏远书哪里看得懂,打趣道:“楚大夫这是学道门画符呢?” 楚玄云头也不抬,提笔写下一个潦草的“绝”字,“道门要真有他们吹的那般,撒豆成兵,仙丹妙药,我倒是也不介意学一学。” “这话说得,人家装神弄鬼也不容易,”魏远书打个哈切,“那这赵姑娘的伤势,真没法救了?” 楚玄云又写下一个“气”字,“气府枯竭倒是好说,温养的方子不少,最不济请几位师长帮忙,就算气海碎裂,只要不成玉崩之势,我也自有办法。然而赵稼经脉已然一团糟,放在其他门派身上或许有法子,然而青玉洲是纯粹的兵家之道,讲究经脉如驿道,当中关节一丝一毫都不可轻视,如今她是真正损伤了根本,本来体内气机流转的康庄大道,现在就好比年久失修的山间小路,莫说行走兵马士卒,大概寻常樵夫都不会冒险去走。” 魏远书顺着他的意思说道:“难道不能重新挖开土石,设关立道?” 楚玄云放下手中笔,轻叹一声,“谈何容易。兵家习武,本就是毫厘必争,最讲气机运行,何况这与婴孩经脉羸弱又不是一回事,非是天险,而是人祸,冬霜开拓道路只需清理土石,她还要将过往破败扫出一空,谈何容易。” 看一眼赵稼,楚玄云有些遗憾道:“人祸才是生死劫。” 韦肃练剑归来,也听到楚玄云这近乎宣判式的话语,不免有物伤其类之感,只是他倒是觉得武道又不在内力高深,只是也不好在楚玄云身前夸夸其谈,只轻声道:“赵姑娘吉人天相,自能逢凶化吉,也不必太担心。” 魏远书笑着道:“怎么,韦大师又看相啊?” 韦肃揉了揉手腕,笑着回道:“本大师不止会看相,还会占卜。我掐指一算,你若是再在这儿和我插科打诨,误了巡防的大事,魏大人就要来收拾你了。” 魏远书伸个懒腰,无奈道:“知道啦知道啦。”随即向楚玄云告辞。楚玄云本要留二人吃过早饭,只是昨晚之事的受害人尚在这里,实在不由得二人放松。 目送二人离去后,楚玄云把那纸揉成一团,轻轻砸在冬霜的脑袋上,笑着道:“别练了,师傅今天教你熬药粥。” 魏远书与韦肃出了巡捕司大门,随意在路边买几个烧饼揣在怀里,便分道扬镳,一个往东门而去,一个向西市而行。 韦肃自然规规矩矩,魏远书却没那么上心了,一路晃晃悠悠,踩着换岗的点来了安定门。昨日在这儿值守的捕快看上去一夜没睡,倦意浓浓,不过魏远书颇为好奇,都是练武有成的,这位林维拓林大捕快怎么熬一夜就累,好歹当初也名震江东。 只是走近了,才问道这位林大捕快的脂粉味,魏远书心下明了,温柔乡即是销魂窟罢了,他一贯的恶趣味发作,故作正经道:“林捕快,昨晚莫非有人惹事?怎的你瞧着有些疲惫?” 林维拓倒是神色不改,强作精神道:“昨夜望楼上风大。” 魏远书嗯了一声,笑着道:“是啊是啊,林捕快辛苦了,唉,是我不对,早知如此,应当送床铺过来,如此一来,锦被翻云浪,才是享受嘛。” 林维拓武艺一流,可惜不读书,听到锦被几个字,也当魏远书是关心他,笑着回道:“魏捕快有心了。”随即打个哈切,匆忙道:“那我便回去了,昨日受了风寒,今日要休息才是。” 魏远书忍笑送他离去,回了安定门,朝阳已起。 —— 时若闻难得睡个好觉,醒来时随意洗把脸,便要去濒湖楼看一眼赵稼与陆天隼伤势。楚玄云便又和他讲了一通,当中药理自然听不懂,只听懂那句“谈何容易。” 时若闻也叹一口气,“青玉洲那边,穆大人已经寄过信,我估摸着,不日青玉洲便回会来人,到时候如何交涉,又是一桩难事。” 楚玄云一边将晒好的药材分批装好,一边说道:“待会将赵稼送去瀚海医馆,若是青玉洲来人,便让他去医馆。七情谷的面子他们终归要给的,平心静气谈一谈,协力找出凶手才是正事。” 时若闻长吁一声,“找出凶手?唉,这还只是最简单的罢了。青玉洲终归是江湖门派青玉洲,此事实在来得不是时候。” 楚玄云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巡捕司实力自然雄厚,当中高手如云不是虚名而是实话,可监管江湖不是靠刀剑就做得到的,那么多年辛辛苦苦打磨出来的名声,若是因赵稼一事有了裂痕,于江湖于朝廷都是坏事。 只是他也无能为力,青玉洲是江湖人的青玉洲,七情谷又何尝不是江湖人的七情谷,有些事情毕竟不能参与太深,他在巡捕司这么多年,也尽量不与除治病救人外的事情牵上线,师门与公义,有时实在两难。 楚玄云道:“事到临头,也不过水来土掩罢了,你也无须多虑,将赵稼送去医馆后,我再修书一封,向谷里人问问,或许会有古方之类。你还要去紫禁城,事不宜迟,这便去吧。” 时若闻看了看埋头喝粥的冬霜,点点头,离开了濒湖楼,径直往京兆府而去。 走出巡捕司,往北而去,行至半途,忽的记起自己收的那个小徒弟,想起他曾在京兆府屋顶躲着,一时有些担心他。吕隐不像是机灵孩子,时若闻也不知道为何会瞧上眼,或许是因为当初周庭收他做书童时,他也是有些愚笨的。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让吕隐那这那信物去西市,着实太过冒险。虽说商贾不可一棍子打死,但大多逐利而行,这是不可避免的,苏木合是否记得自己的诺言呢? 只是这着实是无奈之举,若是时若闻堂而皇之收了这个徒弟,只怕要出不少乱子。巡捕司对武艺有成的犯事者,素来是有“绝后”一说,这话自然不是指株连的酷刑,而是要收回其武艺传承,归入那座不知在何处的明德楼中。当然,若是已经传下,自然不能凭空废了人家武功,而是要一问清传了何人,再划归于巡捕司一份名为“星火”的册子,少说数年内,可少不了被巡捕司关注。 周庭可是谋反大罪,时若闻花费二十年洗干净,可不愿吕隐再来这么一遭。 走到延寿坊时,已然可以看到京兆府的高楼飞檐。时若闻脚步不紧不慢,心中回想吕隐与他说起的事情,他说这附近有两男一女,似乎是与叶金若有关。 只是这样的江湖人,只怕不会堂而皇之住在沿街,时若闻瞧一眼四周深巷,心中打算着何时来探一探,却又记起紫泉宫的下落尚不知在何处,暗自叹一口气,不免有些疲惫。 一路出神,他缓缓走到延寿坊深处时,街边一个早点摊子上,忽然有人笑着招呼道:“时大人,去皇城嘛?” 这声音清朗,时若闻回过神来一看,是巡捕司值守延寿坊的捕快阎复。 阎复是巡捕司少有的一类人,武艺非凡但偏偏不喜动手,魏远书笑他“做书生好过做捕快”。他虽是河朔一带以剑法成名的高手,出门却从不佩剑,倒也是一桩怪事。 阎复待人素来得体,与一众捕快都称得上君子之交,对时若闻也多有敬意,两人也算有些交情,反正时若闻也不着急去京兆府,干脆转身走近那茶摊,要了一壶清茶,笑着道:“你倒是有兴致,来这儿喝茶。” 阎复举了举手中茶杯,笑着道:“以茶代酒,敬神捕大人一杯。” 时若闻苦笑着摇摇头,“你也来取笑我。” 阎复饮尽清茶,笑着道:“这是什么话,莫非时大人对这神捕还不满意?” 时若闻心思一动,笑着道:“神捕自然是好位子,只是有些觉得我有些,不太适合罢了。” 阎复疑惑道:“这话从何谈起,你若是配不上,难道这司里还有第二个人比你适合?莫要开这玩笑,你那庆功宴可躲不了,待到这些忙碌日子一过,我可得去你那儿喝几壶好酒。” “好酒你得找穆大人,我可没有,”时若闻笑着道:“其实这神捕大家都做的,我看黄真也屡立大功,实在不行,梁捕头以女子之身居神捕之位,不也是一桩趣事?” 阎复笑着摇摇头,对他的话有些异议,“黄捕头自然是巡捕司做事最认真的,前些年也确实很有些大案,案主都指名道姓要他破。只是他未免太过方正,若是做了神捕,我们只怕要累死。况且纯以功劳论,你在西域做的那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的清楚,江湖上尚且称你为‘九死一生’,我们这些人,其实都很尊敬你的。” 讲到此处,阎复饮下一杯清茶润了润喉咙,继续道:“至于那趣事,还是别了,我们那位皇帝陛下宫里的趣事已经不少了,坊间都有话本了。”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不经意看一眼四周,笑问道:“延寿坊倒是清净。怎么,这儿江湖人不多?” “不多不多,”阎复随口答道:“碧落楼登记在案的一百三十二人,有点真本事也就那十来个。” 时若闻点点头,又问道:“这里离宫城颇近,想必也没什么邪道人物,你倒是清闲。” 阎复笑一笑,说道:“哪有什么邪道,敢自称邪道的早在百年之祸里被宰完了。这儿倒是有几个走邪门歪道的,不值一提罢了。” 时若闻点点头,“这倒也是。昨个我下乱葬岗,还见着那位楚姑娘,也不知算邪道还是歪道。” 阎复也听过楚红药大名,笑着道:“人家好歹恶名在外,哪里是这里几个比得上的,真比起来,楚红药是红袖招,这里那几个最多算胭脂巷。” “胭脂巷?” “要不然呢,难不成是皇帝后宫?” 时若闻饮下一杯茶,“莫要谈了,你身后可看得到紫禁城的城楼。” 阎复倒是丝毫不惧,笑着回道:“我朝可没有文字狱,时大人莫要唬我,我胆子小,受不得惊。” 时若闻打趣道:“你还胆子小,当初十五州大选,和你一齐的可都见识过你的本事,别的不说,敢直面数十床弩,我可佩服的很。” 阎复嘿嘿一笑,并不做答,转而道:“时大人,我看你换了柄刀,哪来的,瞧着是好东西啊。” 时若闻低头看一眼弄晴刀,笑意之中多了几分苦涩,“这自然是好刀,御赐的好刀。” 提起御赐,阎复倒也没什么恭敬,哦了一声,“我说呢,比你原来那柄好了不止一点。唉,我有空也得换把剑。” “蓝白坊不少好东西,”时若闻一边起身预备离去,一边说道,“实在不行,找那位钟先生去。” 阎复也起身,拱手道:“那位天下第一铸匠?晋州穷地方,可用不起,算了算了。时大人,有空找你喝酒。” “好说,管够。” 京兆府依旧忙碌,几个配着礼部腰牌的大声争论着什么,似乎是朱雀大道的事情,讲些“九贡九赋”的话,反正时若闻是听不懂。 进了京兆府,时若闻就见着陈耐轩在大堂中训斥下属,模样威风极了。昨日那两个小吏不在其中,或许是逃过一劫。 而陈耐轩远远看见时若闻,神色微动,草草了解了今日的训话,便喝退左右,朝快步走来的时若闻拱手道:“时大人来的倒早。” 陈耐轩面子功夫做的足,时若闻自然要有些荣幸神色,“陈大人过奖,身负重任,不敢放松片刻。” 陈耐轩脸上浮现一丝莫名笑意,也不知是笑时若闻,还是笑那所谓重任,“时大人尽职尽责,本官定要向东宫和皇上好好美言一番才是。” 时若闻神色不改,笑着道:“都是朝廷官员,这也是在下分内之事,何来美言一说。陈大人,时候不早了,在下也该去紫禁城做事了。” 陈耐轩养气功夫颇深,手抚长须,笑着道:“也好。”随即取出一卷文书,盖了京兆府“长治久安”的官印,交到时若闻手里,语气玩味,“时大人,请吧。” 时若闻一言不发,接过那文书,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紫禁紫禁,也不知禁不禁得了狼子野心。 朱雀门在长安城中,实则有些象征性的味道。南通中原,北至紫禁。纵使如此,门上也没有多少华贵装饰,倒不是节俭,而是无须如此。 今日值守朱雀门的禁军换了一拨,时若闻昨日在燕北知处知道了禁军换防的时间,和那十三支禁军的各自作用,最令他意外的,是紫禁城中还有一支名为“斯文”的古怪队伍,这名字未免和禁军中的刀枪剑戟太过相斥。 时若闻交了文书,那守城的士卒也并未和他多说半句话,直至城楼上传来一声“过”,那士卒才微微躬身,语气平淡,“时大人,请。”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走进这座宏伟宫城。 外边那士卒的态度倒是与昨天无二,只是自己好歹顶着宫城巡防的职务,昨天没有文书也就罢了,今日为何仍是如此态度,倒有些近乎冷漠了。 时若闻不免想到燕北知身上去,这位兵部大员之子,在长安城的风评倒是不错,不是那种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能做到统领,想来也不只是借着父亲名声,应当是有些本事的。 只是为何在这事上有些过分计较,倒像是泼皮的作风了。 时若闻走过第二道城门,瞥见禁卫眼中过分的冷淡神色,一时有些好奇:莫非燕北知真应昨天的事情生了气?这可稀奇,若是时若闻有心借题发挥,昨日自己能借皇上压他,今日说不准就能借朝纲国法收拾一个不服皇命的燕北知。 只是走过那道不算短的广场,看过两幅壁画,时若闻除却见着禁卫大营前的睚眦石像外,还看到了静候多时的燕北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城楼与儒生 燕北知自幼习武,是兵部自行组建的北军一脉。这一脉着实有些尴尬,兵部有心建立江湖门派式的传承,却又屡次被朝中文官诟病。况且江湖那种师长相承的派系,在军中建立起来难度不小。倒不是朝廷缺武功秘籍,这些年巡捕司破案缴获的秘籍无数,朝廷自家也有些武林高手,巡捕司一座藏有秘籍无数的明德楼据说就在国子监不知何处。 真正阻碍兵部行事的,是军中士卒的资质,并非是筋骨低劣到无可救药,而是他们既不识文也不认字,如何听得进去百家圣人言?医家的路子已经是最简单的,但十二正经c奇经八脉c五脏五行这些,就需得学点什么才行了。更不用说素来以繁琐晦涩为难世人的阴阳家与道家。 早年有兵部大将曾试图在军中推行国子监那一套,可惜文武之别实在形同水火,况且进到军中的大多都是疾苦百姓,哪里起得了这份心,偶尔有几个聪慧些的,却也少不了在战场上生死搏杀,留得下来的没有多少。 故而太祖年间,兵部设立将原先的“北游军”中挑选一支精锐,由当时的礼部尚书宋清明与兵部尚书姚清镜牵头,在国子监设立一处别馆,也不起名,就叫北游军。 这一支在国子监一众文人眼中实在是个稀奇玩意。素来以“因材施教”为不二纲领的国子监,可算是领教了当初孔圣人对仲由c冉求的教诲。这一众北游军的士卒,个个都是立军令状,在这别馆中学文练武,一刻不敢松懈。此举成效有限,但总算摸索出一条路子。后来兵部又根据太祖所遗留“军校”一书,将这处别馆扩建,从朝廷官员子女中挑选学生入内,学兵法谋略。但纸上得来,终归是太过肤浅,教出来的学生最早被给予厚望,有一个甚至出了国子监就被赐予果毅都尉的位子。后来,战国赵括旧事重演,此后的所有学生都不得直接授予六品以上官职。 不过燕北知是个少有的例外,或者说钻了禁军编制的漏子,从北游军中出来便做了禁军“惊烟”一营的统领,后来原先的禁军总统领被刺杀身亡,他便拿过了那柄名为“无衣”的长剑,统领禁军,也算少年英杰了。 只是这位燕统领今日的神色可没有半点意气风发,站在睚眦石像下,一身明光铠没有半点光明之意,反倒有些阴气沉沉的。 “来者不善?” 时若闻远远看着燕北知冷漠神色,倒也不害怕,反倒有些想笑。这位燕大人不会还在为昨天的事情恼怒吧?这可难得,时若闻在长安见的高官不少,个个都和气融融,唾面自干,燕北知大小是个从四品,莫非还没脱了纨绔性子? 时若闻不紧不慢,上前笑着拱手道:“燕统领,今日这铠甲比昨日那衣裳好多了。” 这话就有些赤裸裸的讽刺意味了,燕北知脸色一沉,冷冷道:“多谢时大人指点,在下受用无穷,感激不尽。” 这感激不尽四个字倒是恨不得把牙咬碎了。 时若闻和魏远书搭伙破案久了,不自觉也沾染上他的恶劣性子,笑着道:“好说好说,是燕大人学的快,在下只是做了一些小小的提醒。” 燕北知深吸一口气,侧身做个请入的姿势,闷声道:“时大人,请吧。”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指了指腰间的横刀,笑问道:“那这刀,我可否带上?” “时大人大可自便,无须问我。” 时若闻背着后,不紧不慢走进那座宽阔营地。 营地中正是晨练时分,宽阔演武场上,禁军不佩甲不持械,都赤裸着上身,在营地中打磨筋骨。这套传承自太祖的练兵之法素来被兵家推崇,禁军自然不能例外。事实上,禁军的兵马阵法甚至都不如打磨筋骨来的多,有人推测是皇上有意早就一批武林高手,不过时若闻可瞧不出来这些禁军有什么武艺非凡,最多是为练外功打下基础罢了。 这倒也是当今军伍的惯行法子。外功只需打磨筋骨,只要火候到了,也无所谓什么资质高下,七情谷历年都会将过往的炼体之法筛选旁注,发放江湖,这么多年,江湖间流传的炼体并不少,大多简练方便。禁军和一应军队练的自然不是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世俗功法,而是更为适宜军伍阵法的一套。如今江湖势大,军伍若是要对抗武林高手,要么铁马长槊,要么摆阵排兵,虽说对顶尖那几个的威慑有限,但那自有巡捕司操心。 说道底,时势使然,远离北漠边关的队伍,对手不是别人,正是来去如风的江湖高手。 时若闻在西域都护府也见识过这种练兵的法子,对此不算熟悉,事实上,他还做过乌垒城里的护卫军教头。 想起西域那些将士,时若闻不免有些怀念,笑着问道:“这些禁卫,是第几练了?” 燕北知一愣,似乎没想到时若闻还知晓这些,一板一眼回道:“第二练。” 时若闻也没多问其他,绕着演武场转了一周,露出赞许之色。这些禁卫军并非是酒囊饭袋,有不少炼体已然有所成效,观其体态精气,已经称得上一流外功高手。时若闻不经意看一眼远处营房大门,心中估算一下若是自己反手宰了燕北知,有多大几率逃离这处。 只是演武场偏侧几尊床弩不免然他有些啧舌。床弩并非什么稀奇物件,但这几张床弩单就弩箭便是漆了朱紫与金黄二色的,这种规格尊称“龙脊”,俗称“杀无赦”,在兵部制定的鳞甲c黑云c龙脊c逆鳞四种床弩弩箭制式中列第二等,这一支弩箭的造价便抵得上一位江南道县令一年的俸禄,无怪乎户部年年嚷嚷着要削减兵部开支。 时若闻不免多看两眼这弩箭,燕北知露出一丝自豪神色,难得主动开口道:“这是工部特制的龙脊弩箭,不同于边关,这里的弩箭是针对江湖高手,力求以极快速度破除罡气,称得上转瞬即至。时大人见多识广,想必是见过这种弩箭的威力。江湖高手再高,也抵不过弩箭齐射。”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这倒不是他认同,而是懒得争辩罢了。这位燕大人此言并非针对他,而是当今朝廷与军伍将士主张的器械论:江湖高手也是血肉之躯,过往军伍弱在个体,但当今胜在阵法与器械,尤其工部屡次改良弩箭,当今兵卒已然不可与百年之祸时的孱弱同日而语。 这倒也不是没道理,百年之祸时各地割据,中原南北先后有大小近百人称帝,生死尚在一瞬,哪里会有什么帝王顾得上练兵,非不愿,实不能。当今国力强盛,一支弩箭只需工部数日之功,一个成名高手可得十余年打磨,这笔账这样算,还真是赚大了。 可惜,时若闻见过的风沙实在太多,这种近乎盲目乐观的账本,当中症结不要太多。江湖高手讲气度的,或许和你正面打,正要无耻起来,日行千里逃窜别处,你军伍行军粮草辎重真耗起来,说不定就是国力亏损的大祸。 说到底,耗不起三字,才是当今江湖的底气,寻常高手或许还会被这笨重床弩针对,至于那些顶尖高手,要么神龙见首不见尾,让朝廷无力针对,要么踏踏实实做顺民,否则举国之力,让你寝食难安,简直易如反掌。 别的不说,建国早年有位江湖豪侠,自恃武艺非凡,艺高人胆大,偏偏不愿大隐于市,就那么堂而皇之娶妻生子,滋事作乱,他倒是轻松,那会巡捕司也没空查他,可碧落楼轻松查出他家族底细,一个一个上门拜访,朝廷还下令,有提供衣食住行给他的,以谋反论处,诛九族。最后逼得他在哀牢山自尽。 不过这些话时若闻也只是心中想想,自然不会折了燕北知的面子,更不敢在这大内里贬低朝廷的诸位大人,故而也只是笑着点点头罢了。 燕北知腰杆挺直几分。时若闻好奇道:“此处是龙脊,那城头应当是第三等的黑云喽?” 燕北知点点头,沉吟片刻,朝城头一指,沉声道:“依照规矩,应当请时大人上城楼一观。” 时若闻看一眼操练正忙的禁卫军,笑着道:“这里不需有人看着?” 燕北知对此话颇为不屑,“我禁军皆是精锐,练军之时也无须时刻监督,否则与江湖悍匪有何差别。” 时若闻没理会他的嘲讽之意,笑着点点头。“那便请燕统领带路吧。” 燕北知径直转身,大步向前,只不过步伐未免太大,时若闻一时觉得有些好笑。 从城楼上眺望长安,鳞次栉比,秩序井然。其间车马行人,贩夫走卒,江湖百业,尽皆一目了然。时若闻一时生出豪迈之感,远望朱雀门,真好比一只振翅神鸟。而在这城楼上看朱雀大道,可见街道之上大块青石,两侧青砖绿瓦,向南眺望,隐约可见长安几座高楼,甚至隐约看得见巡捕司的那片槐林。 紫禁城方圆千里,燕北知领着时若闻绕城一周,其上每隔五十步便有一张守城床弩,时若闻手扶墙垛,笑着道:“这紫禁城,真不愧紫禁二字。” 燕北知一言不发,继续带他走。时若闻从这城墙之上,向内可直望紫禁城一应宫殿楼阁,不过当初建城时的工匠自然有这个考虑,后三宫中地势较低,又有高墙绿荫,隐约是见不着什么春光旖旎的。 不过远望紫宸殿全景和殿前广场,以及那近百根汉白玉望柱,倒是真有宏伟意。紫宸殿砖瓦具是肃穆色,从城楼上,看得见紫宸殿重檐上那享誉于世的二十八只戗兽,钦天监当初为此和礼部争执不下,礼部要遵循古法“走九”,钦天监要以星宿做戗兽,后来还是太祖拍板定下。 而远望太子东三宫,成三足鼎立,博物宫具右,正阳宫居左,谦抑宫居上,时若闻深深看了一眼,装作不经意问道:“东宫怎的没什么人?太子还没回来?” 燕北知的回答简略的很,“太子殿下明日才回。” 时若闻点点头,继续向前走。 走到城墙正东,可见旭日东升,将长安城照的生气勃勃,高楼知寒意,可惜仲夏时,倒也相得益彰。时若闻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脚步飞快的燕北知,再向下看,便看到自己最初去的那座古怪林园。 时若闻脚步放缓几分,细细看着下边的林木。才发现林子入口外,是一段复杂迷宫式的路,他大致推演片刻,发现是没有路可走的,一时有些好奇,忍不住细看。 燕北知大步向前,忽的发现时若闻落在不远处,不情不愿地回来,闷声道:“这段叫‘莫回头’,若是皇上不在林子里,这路是走不通的。” 时若闻微微颔首,好奇道:“奇门手段?” 燕北知点点头,“太宗时建的,这些宫墙都有机括操控。” 时若闻微微一笑,不再多问。 走到宫城西边,眼看就要走完一周时,时若闻有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 “燕统领,”时若闻指着下边一座废弃宫殿,好奇道:“这是何处?” 燕北知瞥一眼他指的方向,“原名锦帆城,后名烟霞宫,早就弃之不用了。” 时若闻虚心求教,“哦?这是为何?” 燕北知不耐烦道:“时大人,宫廷中的许多事情,是不讲理也没原由的。也别多问,这种废止不用的,多半是冷宫,喏,不远处还有座绮陌楼,也这个原由。” 时若闻倒是不耻下问,“那再请问燕统领,这烟霞宫是否久不居人了,我看着荒芜的很。” 燕北知说道:“皇上的家务事有皇后娘娘管着,现在的后宫也不是当初三宫六院的规模,这儿已经很久没有人了。” 时若闻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这座烟霞宫,倒是很有些古怪。燕北知做统领的时间也不短了,他说没人住,多半是没人住的。可惜,时若闻见过的荒废房屋宫殿不少,少有这烟霞宫这般,荒无人烟的有些过分了吧。时若闻佯装不经意瞧向那座宫殿,隐约看到当中杂草横生,几棵约莫得有三人合抱的树,枝繁叶茂。偶尔一阵风过,吹落檐角灰尘。 时若闻随口问道:“这烟霞宫为何不修一修,有些破旧,是不是不合这紫禁城的格局?” 燕北知冷笑一声,“想不到时大人还精通风水玄学,失敬失敬。这烟霞宫和先皇有关,有旨在那儿的,不许旁人进去。自然荒芜。” 时若闻点点头,也没问他为何这种荒废多年的宫殿为何连只雀鸟都没有,与人而言是荒芜,于禽鸟而言岂非良木。 这些事情与他而言其实并非首要,他真正要关心的,是东宫那座博物宫,墨家当初号称“遍物不博,不足于游”,这座宫殿也是当今藏有各式典籍最多的几处,称得上来者不拒。开国时太祖将这宫建在太子居所,大概也是存了这心思。自古帝王尊贵,从来都是坐镇都城,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可惜大多真如北辰那般高高在上,不食肉糜。 时若闻回到紫禁城楼之上,远远瞧见朱雀门前多了几个礼部官员,大张旗鼓,似乎在准备什么,于是便又问了燕北知。燕大统领也不知道为何这位时大人今日为何这么多问题,随口答道:“那是礼部的官员,应该是预备迎接大儒秦问。” “秦问?”时若闻对这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向来应该不是什么当世高手,但他看着那几个礼部官员,一时有些熟悉,略一回想,似乎与京兆府里那几个争执不下的身影很是相似。 时若闻沉吟片刻,问道:“燕统领,这位秦先生,可是要入城?” 燕北知眉头一皱,对他的话似乎十分惊讶,“你不知道?秦先生今早要入紫宸殿面见圣上。怎么,陈耐轩没告诉你?” 时若闻微微一笑,“想来陈大人大概是忘了。还请燕统领不吝告知。” 燕北知说道:“秦问是当世大儒,早年做过国子监祭酒,后来辞官归隐,潜心研究学问,如今已然六十一岁,此次进宫似乎是要与皇上谈国策。这位老先生身份尊崇,门生遍天下,当今六部的侍郎尚书一个不漏,都听过他讲学,说句百官之师不为过。陈耐轩连这个都忘,还做什么府尹。” 时若闻听出他对陈耐轩颇有微词,笑着道:“陈大人政务繁忙,难免吧。” 不过这位秦大人的身份可真不一般了,碧落楼素来与国事不沾边,不知道也在所难免,想来这等人物进城,禁军也该做些什么吧? 果不其然,燕北知说道:“既然陈耐轩没告诉你,那我便说了。秦先生进城时,你我及十三统领见到他,要行弟子礼。此外,一应准备,都按皇上的标准来。” 如此大礼,这位秦先生的地位可实在有些高了,时若闻点点头,表示自己依然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紫禁城中事 既然这位大儒秦问的身份不一般,那想必实际要做的事情不会少。时若闻倒是有心多问些,可惜燕北知的不耐烦都快要写在脸上了,只好识趣,不再多理会,反正他只是代领巡防,护卫紫禁,出了事也是燕大统领揽着。 不过一个读书人,能出多大的事,这倒也不好说。当今武道蔚然成风,边疆战事倒是一片大好,可中原的朝廷管教起来,真不是什么易事。本朝开国本意是文武并重,但后来还是难免重文抑武,还是那句话,当朝六部,五个儒生,如何能不重视自家门户。 这位秦问秦大儒是百官师,此次进宫也不知是商量何等国事,按理来讲,这等人物入长安应该是要上报巡捕司,向碧落楼要一份详细情报,一路护送才是。不过时若闻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司里有什么消息,大概这位宿儒身旁,也有自家护卫。 时若闻细细想了一会,隐约记起这个名字在不知哪里听到过,不过那是很久了,大概是周庭提起过。 下了城楼回了禁军大营,时若闻恰好看到禁军收操。本朝练武分五练,一练夜星月下,二练朝阳初起,三练筋骨,四练器械,五练军阵。前两练只是个虚指,理解为日夜操练也无不可。禁军收操散去吃过早饭,应当是要打磨筋骨。 时若闻饶有兴致地看着禁军聚散之间的军阵变化,不免有几分敬佩。这些禁军实际打起来如何不好说,或许是一战成名,也可能是兵败如山倒,但此时的禁军真称得上令行禁止,时若闻见过的精锐,在精气神上很少有能与之娉美的,并非是杀气不如,而是单纯的士气。 禁军护卫天子,兵戈甲胄皆是上品,寻常禁卫到死都会由国库拨款,供养父母子女。而单就燕北知那一身明光铠便是时若闻未曾见过的样式,想来应当是工部的新品。 禁军年年万寿节在朱雀大街左右护卫,哪一次不是军威无双? 时若闻指了指紫宸殿的方向,笑着道:“禁军无愧皇上期望。” 燕北知自豪神色更浓,上前两步,昂首挺胸,朗声道:“收操。” 随即禁军列队,虽无甲胄在身,却有肃穆之感。燕北知又喝道:“散!” 数百禁军静默无声,唯有步伐声铿锵若金铁,纵使各自散去,也无一丝松懈。 燕北知回身,看见时若闻敬佩神色,不免自豪道:“时大人,我这禁军如何?” 这话倒是说的利索,时若闻心中腹诽:“若我是那真小人,你这一句我便告你个罔上之罪。”只是他也不想再和这有些孩子气的统领计较,笑着道:“燕统领治军有方,在下十分佩服。不知这些禁军练的,是何功法,谁人传授?” 燕北知大概以为时若闻要在武功路数方面找补回来些面子,也没有半点慌乱,倒是颇为自豪地答道:“禁军十三营,都是练兵部所传铁衣功,统领可练金戈劲气,总统领可在紫宸殿前望柱上任意选一门。” “哦?”时若闻这下可真有些惊讶了,“那三十九柱,可任意选一?” 燕北知像只偷腥成功的猫,点点头,颇为自傲。 这倒也确实有自傲的资格,那三十九柱说句朝廷武脉所在不为过,燕北知能学一门,或说禁军总统领能学一门,这已然有了几分尊崇了。时若闻不得不重新审视禁军的地位。铁衣功是兵部潜心研究多年的功法,当世流传的炼体中,论速成有金钟罩,论基础牢固有千叠功,但人人可练的,便只有这铁衣功,而金戈劲是一流内气功法,兵家秘籍。 但那三十九柱上的,是实打实的绝世秘籍,纵使是残片流传江湖,都会引发腥风血雨。燕北知能练,要么是皇上和朝廷已然烂到骨子里,要么就是这位燕统领,并没有他看上去那么蠢,至少有些地方是时若闻忽略的。 思及此处,时若闻微微一笑,“铁衣功和金戈劲气是兵部多年积累推演,据说与军中阵法配合有奇效,不知是真是假?” 燕北知说道:“奇效是有些夸大,这等军阵威力如何,是要视情况而定,当今的军阵,还是战马要紧。” 时若闻若有所思,又问道:“那禁军十三营,十三位统领,都去巡防了么?” 燕北知对此了如指掌,答得很快,“十三营并非十三统领,有一营在国子监,有一营在长安外,这两营没有统领,只由我掌管。” 这种宫中的安排时若闻知道的不多,思及或许要去东宫查一查,此时多问一些不是坏事。 “这是为何,禁军初设时便是如此么?” 燕北知瞥一眼时若闻腰间的刀,闷声道:“并非如此,这是先皇的安排,禁军分十三营也是先皇武贞年间的事情。分出那两营,一者名‘斯文’,一者名‘十方’。” “斯文?”时若闻疑惑道:“这名字古怪,莫非是效仿北军么?” 燕北知摇摇头,并不再说什么,只沉声道:“这两只禁军由我直接统率,不是没有道理的。” 言下之意是有机密要事喽?时若闻笑着点点头,又问道:“殿前望柱我也见过,敢问燕大人选的是哪门?” 燕北知也不藏着掖着,坦言道:“在下自幼仰慕多年前的兵部侍郎方少君,学的自然是振羽剑法。” 时若闻哦了一声,不再追问,继续问些宫中的杂事。燕北知只觉得这人问的未免太多,答了半天,不耐烦道:“时大人,巡捕司诸位捕快都喜欢问问题么?” 时若闻呵呵一笑,道:“巡捕司职责如此,江湖上方方面面的案子,多问问总没坏处。”然后又开始问些边边角角的问题,稍有逾距也是一触而过,燕北知实在答得不耐烦,抓住个空挡反问道:“在下听闻巡捕司昨晚在西市出了事?” 时若闻依旧微笑着回道:“没什么,一点小问题,不值得燕统领关心。” 燕北知自然不信,“小事?穆指挥使今天一大早就进了宫,就为件小事?” 时若闻沉吟片刻,“只是江湖仇杀罢了,不过牵扯到青玉洲,何况燕大人为何如此笃定,穆指挥使进宫是为了昨晚的事?” 燕北知一愣,缓缓道:“猜的罢了,巡捕司负责与江湖交涉,穆指挥使进宫还能因为什么。倒是时大人,和青玉洲有关的也算小事么?” 时若闻听着这过分牵强的推理,笑着道:“青玉洲弟子在长安出了事,这不假,可我巡捕司又不是他一家的巡捕司,学艺不精怎能怨到我们头上。” 这话自然是说给燕北知听得,只是燕北知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冷笑一声,“时大人倒是自信的很。我倒是好奇,昨晚上出事的是青玉洲哪位?” 这倒无须瞒着,也瞒不住,时若闻笑着回道:“赵稼。” 燕北知神色一变,“哪个赵稼?” 时若闻悠然道:“青玉洲也没几个赵稼,燕统领问的还真奇怪。” “是上了多闻楼春雷一卷的赵稼?” 春雷卷,时若闻倒是少听到这个称呼,江湖中还是叫英杰榜的多一些。 “正是她。” 燕北知神色微动,有些惊诧道:“谁能伤她?莫非是榜首的苏琼?” 长乐公子苏琼,多闻楼春雷卷榜首,被誉为下一个无敌手,中原上下,只有他压过赵稼一头。 但时若闻摇了摇头,“自然不是。苏琼远去塞北磨刀,怎么可能来长安。” 燕北知神色凝重几分,“时大人看来,赵稼是否真如传闻中所言,那般,那般武艺高强?” 这可难得,燕统领语气竟有几分诚恳,时若闻心中疑惑:莫非是个武痴?若是如此也无怪乎做到禁军统领了,他回答道:“赵稼的武艺确实不俗,如果多闻楼春雷卷上的十六人都是那般,那江湖如今可真称得上丰年了。” 燕北知显然对江湖丰年没兴趣,又不紧不慢问道:“那这赵稼真如传闻那般,好穿青衣,背剑独行?” 时若闻也不瞒他,“青衣是真,背剑独行是真,至于是不是喜好如此,就不清楚了。”旋即反问道:“燕统领也对这赵稼有兴趣?” 燕北知当即答道:“只是对多闻楼排榜有些兴趣罢了。” 话虽如此,时若闻却听出一丝急促,笑着道:“多闻楼春雷这一卷排的还好,到后边的迎雪集就差的很了。” 燕北知生怕时若闻再把话题绕回赵稼,连忙附和道:“迎雪一集将蓝白坊近来铸的五柄剑的评价不高,时大人你怎么看?” 时若闻心中腹诽:“我看都懒得看,多闻楼也就骗骗你。”只是也不好这么说,只随口答道:“那五柄剑三长二短,都不是江湖惯用的制式,多闻楼嚼舌头罢了。” 两人一路交谈间,巡完了禁军到紫宸殿前这一段,也没有多余随行士卒,只有这么两人。一个黑衣配刀,一个明光轻铠,倒是也很有巡防的风范。 两人今早要巡罢紫禁城中除却后三宫外的地界,脚步自然不慢。纵使如此,走到紫宸殿不远处那面破败砖墙前时,一个巡捕司神捕一个大内禁卫统领,还是不约而同放缓脚步。 砖墙残破,刀劈掌痕覆盖其上,时若闻想起在这里黯然逝去的诸多豪杰,一时有些默然。燕北知不自觉感慨道:“实在不是史官寥寥几笔就写得完的东西。” 走过这段墙,到紫宸殿前,也没有多少人。近些日子百官都放了假,只有几个零零散散的臣子,因着各种事情去紫宸殿中上奏。这种时候,时若闻这二品神捕的帽子才算有了几分用处,无论百官如何瞧不起巡捕司或江湖,在这天子眼前,依旧要向时若闻行礼。 特别是几个礼部的官员,尤其有趣,一丝不苟地俯身行礼,转身离去时连袖子都不甩,这倒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老好人,而是紫宸殿前,一个身着朱紫官服,手执玉芴的威严老人正看向这边。 礼部尚书杨玄感。 时若闻也没上前打招呼的心思,巡捕司素来不掺和朝廷,避嫌也好无意也罢,时若闻都不打算和这位御赐“恪礼”玉牌的尊贵人物有什么交集。燕北知也没那个心思,主要是一身铠甲和他行礼,说不准会因失礼而被责骂,要知道,这位尚书大人出了名的铁面,莫说是他一个统领,皇上都挨过他的大道理。 时若闻望向顶部塑有方少君雕像的望柱,那是个独臂的中年将军,背弓提剑,闭目而立,不知心中所想。 方少君,开国先勋,兵部侍郎,早年以弓术见长,后被仇家设计斩断一臂,愤而习剑,在世时被誉为剑术有长风破浪意。 燕北知向那根望柱微微俯身,随即和时若闻继续巡逻。 只是两人都没发现,杨玄感身侧的梁柱后,一个布衣书生打扮的依着柱子,神色惬意。 杨玄感远远目送二人走往紫宸殿以东,忽然开口道:“时若闻真会入局?” 那书生瘦骨嶙峋,身上的衣裳本是合身做的,此时却像是大一号,很是滑稽,他语气悠然,伸手拎了拎腰间那个赤红葫芦,笑着道:“我哪知道,我即没学过蓍草,又没学过梅花易数,难道要我算一卦?那杨大人该去找钦天监的牛鼻子啊。” 他倒是话痨,杨玄感微微皱眉,不怒自威,“钦天监乃国之重器,不可轻视。” “好了好了,”那书生倒是不怕这位杨大人,摇了摇手中葫芦,笑着道:“人家清静无为着呢,只要不拦着他们成仙,随便说什么都行。” 杨玄感不与他争论,只是背过手去,凝视殿前望柱,许久之后,叹一口气,难得露出一丝疲惫,问道:“老师所求的事情真能成功吗?” 书生敲了敲葫芦,发出清脆响声,“葫芦里有没有酒?” 杨玄感正要说话,那书生便打开葫芦灌一口酒,抹了抹嘴笑着道:“喝了才知道。” 随即又问道:“你知道这酒的滋味么?” 杨玄感摇头。 书生把葫芦系回腰间,语气悠然,“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秦先生要喝酒,你这个弟子怎么拦?” 从未失态过哪怕一瞬的杨玄感,此时只能苦笑着道:“可那或许是鸩酒啊。” 书生没有回答,晃晃悠悠走进紫宸殿,熟门熟路,走到大殿后的御书房中,对着眼前那世上最尊崇之人,即不跪,也没什么尊敬神色,笑着问道:“你这儿还有酒么,我葫芦里的差不多了。” 皇帝依旧那副疲惫样子,提笔批阅奏折之际,面对这无礼的态度,却丝毫没有半点惊讶,反倒像遇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随口回道:“没了。” 书生走一步跳三步,走到皇上身旁,低头看他处理政事,神色悠然。 皇上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微微侧过身子,好方便他看清奏折的内容与批复。 书生忽然指着一篇打开的奏折,道:“寿州又洪涝么?” 皇上停下手中朱批,拿过那张奏折,读了一遍,说道:“寿州要朕拨些银子却筹集药材,只是今年胃口颇大,要黄金万两。” 书生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拎着葫芦,语气玩味,“朱硕这是吃肉吃惯了,想吃屎喽?” 皇上无奈道:“这儿好歹是大内御书房,吴略你能不能积点口德。” 吴略把赤红葫芦上系着的带子缠在手指上,一边转一边说道:“朱硕这只死肥猪,堂堂一州刺史,以前变着法子要钱也就要点银子,看他一家老小连带着外边的百八十房小妾不好养活,尤其是他那还不知道是谁的儿子,最烧钱,也就给了。今年长出息了,开口就是黄金万两,既然有人不想乖乖吃肉,就去吃屎好喽。” 皇帝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笑着道:“朱刺史哪儿还有朕的铁矿,可不能让他吃那脏东西,否则工部该找朕的麻烦了。” 吴略不以为然,“朱硕这些年中饱私囊,淮南道的风气都被他带坏了,杀一儆百拉倒。” 皇帝摇摇头,“中饱私囊也好,败坏风气也罢,说到底也不是他朱硕一人的事情,杀一儆百有用的话,朕干脆让巡捕司重启监察之能,干净利落,岂不是痛快?” 吴略反问道:“巡捕司中饱私囊又怎么办?” 皇帝平静道:“所以朕设了缉律司。”随即叹一口气,说道:“你不是来和我讲这些的吧。若是放在平时,你哪里关系一个朱硕的死活。” 吴略也叹一口气,“杨玄感就在外边。” 皇帝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时有些疲惫,眼角皱纹又加深几寸,“他堂堂礼部尚书,不该站在朕这边么?” 吴略摇摇头,“他自然是站在你这边。但师道也有礼法。” 皇帝轻轻抚了抚龙袍上的褶皱,“天地君亲师,自有顺序。” 吴略又摇摇头,“话是这么讲的,但理不是这么顺的。” 皇帝不再说话,向后仰倒在椅子上,看着朱雀门的方向,默然无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紫禁城中事(二) 太子东宫虽称作东三宫,但其实不止三座宫殿,所谓的三宫也是以规格论。 博物c正阳c谦抑。 这三宫虽取名自墨c道c儒,其实却也没多大关联,博物宫没有奇门机巧,正阳宫也没有青词宰相,谦抑宫倒确实是太子读书的地方,只可惜学的也不只是儒,反倒是兵与法居多。时若闻远远瞧见那座古朴的宫殿,隐约间听到有朗朗读书声,好奇道:“太子殿下不在长安,为何这谦抑宫还有读书声?” 燕北知的回答简略的很,“因为大儒秦问。” 这话比当初破案都费脑子,为何秦问来,谦抑宫便要有读书声?这读书人的事,时若闻还真不懂,只是燕北知脸上已经隐约有青气,看样子若是再多问几句,这位燕统领就要气急败坏了。 时若闻脚步悄然放缓,观察着东宫的底细。昨日韩重阳在身侧,他一言一行都要小心万分,今日燕北知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他自然要趁这个机会好好熟悉熟悉。 紫禁城并非沿着紫宸殿前后那条大道左右严谨对称,从城楼上往下看,布局倒是有几分随意。东三宫中一应建筑都是向阳而开,砖瓦明亮,其间三座宫殿都没什么宏伟壮阔的格局,而是各有特色,大概是不能抢了紫宸殿的面子。 博物宫取自博物明智的意思,说是宫殿,其实是座宝库,在这长安城里,也就内务府能在藏宝上和它比一比。太祖取这个名字大概是博观约取的道理,据说本来是要文武百官都能来瞧一瞧这些个珍稀宝贝,可惜到了太宗时礼部上书杜绝了此事,毕竟储君尊崇,若是大小官员都进的了东宫,那圣上威严摆在何处? 其实这只是太宗改制的一桩不算大的变动,史官们在评议太宗皇帝时,总是避不开他施政时的种种有悖太祖意愿的手段,只是太宗时政务清明,国力繁荣,对外征战也屡战屡胜,也说不得是低劣的昏君,只能说是两代帝王的两种心思。 而博物宫也是东宫最大的一座宫殿,每隔一段时间,宫中内侍都会把博物宫中需要晾晒的旧书古籍拿出来,在博物宫前陈列开来,垫着珍贵绸缎,以墨玉镇纸压好。后来国子监一众嗜书如命的儒生们连着上了七八十本奏折,要接手这门活计,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有说“宦官有辱先贤”的,有说“文运所在,不得不行”的,更有个祭酒当而皇之说:“皇上不给这个机会,就是瞧不起国子监”的这种泼皮无赖式的说法。 后来也没应允了国子监,只是允许他们每年的几个时候来一趟,翻一翻这些旧书,诸如几个儒家先贤的诞辰之类,国子监后来的惯例,是每一年最杰出的几个学生,才能得以有幸来此,看一看那些读书人该看的书。 当然,博物宫中也不止百家典籍,还有朝廷这么多年积攒的种种器物,广为人知的诸如当初奇门科圣所研制的青铜浑天仪,铸匠大宗蓝白坊第一柄神兵“青玉案”,礼部心心念念的国之重宝禹鼎,据说是李耳手写的《道德经》竹简等等,无一不是重宝。 而据碧落楼的情报,江湖两百年来的诸多秘闻指向的最后消失方向,也大多在这座古朴宫殿中:七情谷遗失于七十年前的一卷秘闻;百多年前道家占卜所用的一套珍稀玄龟甲和据传推演千年的一册画卷;纵横家武夫苦寻而不得的开宗之书《事功》;原在般若禅寺所藏的三卷《摩柯书》至于为何消失在江湖上又出现在博物宫,那就要问问宫中那座内务府了。 夏日暑气渐长,宫中总有忙碌身影来来去去,工部和礼部的官员指挥着内侍将紫禁城装点成贺寿该有的样子。紫宸殿的殿前广场遵循旧制不可添加任何装饰,只铺了一条从殿门绵延至前两根望柱下的地毯。 第一根望柱上是本朝首任礼部尚书言羽。 离了紫宸殿,去往东宫,就清净许多了。 时若闻走过博物宫前,瞥见殿门大开,穿堂风带来其中有些腐朽的味道,他看到了博物宫摆放在门口的那两尊仙人承露像,不免有些啧舌。那两尊塑圣杨纹所刻的石像,据说遗留有他毕生武学精髓,可惜雨打风吹去,仙人衣炔不再如风。 时若闻随口问道:“燕统领,这博物宫殿门大开,你可有进去过?” 燕北知嗯了一声,出神地望着大殿深处挂在墙壁上的一柄钝剑。 燕北知的眼神有些难以言说的色彩,时若闻认得那柄名为玉珂的剑,昔年方少君持之纵横天下,他心思微动,笑着道:“方侍郎的剑,本不该挂在这里蒙尘。” 燕北知幽幽地叹一口气,说道:“方大侠逝世那年,突厥还没被赶出燕云。” 两人不约而同叹一口气,燕北知不再多说什么,径直向下一座正阳宫走去。 正阳宫的名字,一说来源与“漱正阳而含朝霞”一句,原因是昔年有道家修士曾以此言卜算太祖命格,一说取自《云笈七签》这部道家典籍,不过这都是后人臆想了,太祖怎么想的从来没有人猜得到。 不过既然总归和道家扯得上关系,那自然也少不了些相关的意味。正阳宫门前台阶上,便刻有武当山的七式剑法图录,自然不是什么高深武学,也没有内功心法,但那也是武当山紫霄宫初立时的第一套剑法。道家本隐逸与山野,但本朝律法森严,生生将道家祖庭龙虎山的道统分了三处,一者自留,一者归于钦天监,一者强加于武当山上那群本意出世的道士。从此天下的修道之人行走江湖,都要有三家授箓。 道家有福地洞天,这处也有青囊先生取来的七十二福地各一捧龙砂,置放在殿后的鼎中,旁人无从得见。如此形式自然不是尊道,而是无奈太祖晚年对黄老学说颇为好奇,不过除了那一尊鼎,正阳宫中再无多余道家事物。这座被誉为第“七十三福地”的宫殿,在紫禁城内其实是太子禁卫的操练场所,是一等一的名不副实。 时若闻走到此处,果不其然,见着了太子禁卫的那位统领,秦望。 秦望站在正阳宫门前,笑着道:“在下恭候二位多时了。” 他今日的依旧是那副轻甲,佩一长一短双刀,却也没有什么英武气质,只是寻常。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燕北知也笑着道:“秦兄,今日你在此,是等秦先生吗?” 时若闻闻言一愣,这统领秦望与大儒秦问怎会扯上关系?二人同姓秦,总不可能是父子吧。 也的确不是父子,秦望走近二人,拱手作礼,向燕北知说道:“的确是等秦先生,我已多年未曾见过他,今天好不容易他进宫一次,不能错过。” 看见时若闻的疑惑神色,秦望笑着解释道:“我与秦先生是远亲,很远的那种,但幼时承蒙他教诲,多年来牢记于心,今天厚着脸皮认个亲,也算了结一桩心事。” 时若闻了然,笑着点点头,余光瞥见正阳宫中空无一人,好奇道:“昨日来此时,太子禁卫尚在操练军阵,怎么今日只有你一个?” 秦望语气温和,“过几天万寿节,皇上下旨,紫禁城的城防力度不够,让我们补上,所以今日都在各处熟悉,我偷个懒,在这儿等秦先生。对了燕兄,他们做的如何?可还合你心意?” 这话一出,燕北知露出尴尬神色,嗯了半天,吐出三个字:“挺好的。” 这位燕大人还真不懂骗人,这幅样子,时若闻都看得出来太子禁军做的不如人意了。秦望苦笑一声,略带歉意道:“太子禁军初设不久,有些章程还请燕大人多多教导。”说罢,俯身长揖。 燕北知连忙扶起他,无奈道:“教自然会教,这个你不必担心,大家同属紫禁城,自然应当互帮互助。” 时若闻听着这熟悉的话,心想:“接下来就该但是了。” 果然,燕北知说道:“但是,紫禁城防事关重大,太子禁卫说实在的,武艺是高过不少禁军兄弟的。武夫大多心高气傲,怎么能容得下禁军的老兵指手画脚。说实在的,我又不好亲自下场,否则落得个以大欺小,实在不合我的性子。” 时若闻听了个大概:太子禁卫的武学水准,似乎是高于禁军,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太子禁卫担负护卫储君之责,职责重大,但为避免祸起萧墙之内,太子禁卫是择优而非择众,太子禁卫军只有八十余人,但都是从民间挑选身世清白,骨骼资质尚好的孩童,送入宫中,自幼习练内家功法,称得上高手之列,而禁军十三营,当中数百近千余人,自然不可能个个是高手。 话讲到这里,秦望正色道:“燕大人,你且告诉我,是哪个不服管教。若是一个个都是骄纵性子,我定要让他们吃些苦头,堂堂禁卫岂能如此行事。” 燕北知犹豫再三,无奈道:“说实在的,禁卫的兄弟们也不是骄纵,说到底,是不好奖惩。” 这是实话,禁卫直属太子,他如何能奖惩。 秦望沉吟许久,从腰间摘下那柄仪刀,“那这刀你拿去,若是有不服管教的,就让他好好看看这把刀。” 燕北知摇摇头,没有接过这把象征太子禁卫统领的仪刀,“这是天子赐,我不能接。”随即一狠心,正色道:“秦兄,你若是信得过我,我便用自己的法子管教,只是事后你莫要记恨我,我功夫不到家,下手轻重不好控。” 秦望当即应允,“尽管去做,我担着便是。” 时若闻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没有要插话的意思,秦望却道:“话虽如此,你也可以请时大人帮忙,你二人一同负责巡防,也算是分内之事吧。”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表面一幅明朗,其实完全不知道什么禁卫不服管教的事情,如此回想起来,燕大统领早上气冲冲的莫非是朝自己撒气喽? 燕北知也自知没和时若闻讲这些事情,也是有些尴尬,呵呵一笑,“自然,自然。” 时若闻适时道:“秦统领,禁卫都去巡防,那这东三宫怎么办,难道要靠内侍宫女?” 说起来,东三宫的宦官还真不算多,一路走来,远远比不上其余地方。秦望解释道:“太子不在,内侍也无须多少,待到殿下回来,就能见到那些公公们了。” 秦望讲话有些格外认真和温和,不像个手腕强硬的,依着燕北知的话,那些禁卫都不是好相与的,怎的会让他做统领? 时若闻点点头,指着他身后的正阳宫,“既然秦统领在这儿,我俩也不进去了,若是有事,还请依着规矩放灯,城楼会有回应。” 秦望对此自然知道的清楚,“那我便恭送二位了。燕统领,不必留情,禁卫岂可在紫禁城中放肆。” 时若闻与燕北知动身离去,往最后一座谦抑宫去。 走到一半,燕北知一咬牙,开口道:“时大人,关于禁卫的事。” 他后半句抱歉还没说出口,时若闻便道:“此事我也有些好奇,请燕大人告知。” 燕北知顿了顿,说道:“这事其实是昨晚才下的旨。禁卫共八十一人移入紫禁城各处,协助禁军负责巡防。今年的万寿节不比往年,皇上整六十大寿,为讨个彩头也好,为借此宣扬国威也罢,今年能进入紫禁城的人,比往年是要多的。” 这时若闻自然是清楚,“此事礼部和我讲过。今年除却西边客商,还有北方c海外的客人,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听到消息。” 燕北知点点头,继续道:“所以我也不在意,来便来了,正好巡防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只是没料到,禁卫实在是有些” 讲到此处,燕北知似乎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憋了半天,才吐出一个此时听来不太光荣的评价: “好战。” 时若闻倒是好奇了,“怎么个好战法?” 燕北知有些愤愤道:“禁卫一来,便说要切磋切磋。这倒也罢了,士卒之间相互械斗,只要不伤及筋骨,我素来是不管的。只是那些禁卫未免有些自傲的味道,下手太过有分寸,伤及筋骨却不至于太过分,简直就像羞辱。” 大概是觉得有些失态,燕北知稍稍平复心情,继续道:“禁军中也有统领或士卒练武有成,也不惧他们,只是禁卫毕竟更多是武夫而非兵卒,单打独斗那些将士如何打得过,一拥而上又不成体统,而统领一级又不能下场,否则就是以大欺小,传出去于威信有损。实在是为难。” 时若闻明了,这禁卫原来是依着江湖门派的法子来练的,如此来说,这倒像是个宗门了,算一算,秦望是大师兄喽? 时若闻问道:“那这禁卫的武功总归要有个路数吧?” 燕北知回想片刻,也是面露疑惑道:“你不说我倒是有些没注意,禁卫的武功路数很是奇怪,与禁军习练的截然不同,内功路数与统领们的金戈劲气也不一样。” 时若闻对此有些经验,直接问道:“新旧?” 所谓新旧是当今武学难脱的两道标杆,旧自然是百年之祸时推崇的百家的“纯粹”学说,新则是当下新创的交融式的武学,二者难分高下,只是做个比较罢了。 燕北知也不是不学无术,答道:“旧。” 时若闻略微诧异,虽说新旧武学之间并无高下,但毕竟有些差别,旧武学多创造于百年之祸中,大多是难学难练,何况有些武学能不能练都不一定,阴阳家当初以一册《爻论》开启百年乱世,然而《爻论》上推演的武学大多没人敢练,练一个死一个,简直必死无疑。 “既然是旧,”时若闻继续问道,“总归是那几家的事情,燕统领,可记得他们路数?” 那几家自然就是效仿先秦百家的那几个派别,燕北知沉声道:“别的看不出来,身法倒是有点纵横家的路子。”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那就应当是纵横家了,旧武难学的很,少有能涉猎多家的。” 燕北知沉默片刻,问道:“时大人可曾与修炼纵横家武学的人比试过?” 时若闻略一思索,想到一个,“多年前和司马错打过一场。” 燕北知一愣,“司马错也曾去过西域么?” 时若闻神色平静,“纵横家的事情,谁说得清楚。” 燕北知又问道:“敢问司马错武艺如何?” 时若闻答道:“步步为营。” 燕北知此时才算有几分服气了时若闻,不只因为一路走来时若闻的言行得体,更因时若闻对那位纵横家新秀的评价,与自己父亲的话如出一辙。 那位兵部侍郎燕方皋评价司马错时,也有“步步为营”四字。 燕北知终于笑着道:“时大人不愧神捕之名。走吧,巡完谦抑宫,我们回去看看那些纵横家的禁卫到底什么胆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不速之客 朝廷从太祖到太宗再到现在的朝堂格局,很完美地印证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太祖时开国定疆,六部以兵部为主,史家有“武风昌隆”的评价,而到了太宗时,六部以户部为主,民生安定,又赚了一个“知人善任”的好评,现在则是礼部当家,百年后青史留的什么名,就不知道了。 本朝礼部所涉种种事务远多于过往,但总的来讲还是科举c五礼c邦交三件大事。而皇上的大寿,牵连五礼之四,除却一个凶礼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外,其余的都要准备。诸如祭祀天地先祖c贺庆c迎宾接客c师旅操演等,故而礼部的官员这些日子忙的焦头烂额,时若闻走到谦抑宫时,正有两个礼部的官员要从这里借件器物,用作祭祀。 忠孝自古不可轻,万寿节时自然要孝字当头,祭祀先皇太后,其中种种礼节除却被太祖废去的繁琐步骤外,其余的都必须一丝不苟。谦抑宫中藏有一册记载先皇言行的《起居录》,要用来缅怀先皇在合适不过。 故而两个礼部官员在外边站的笔直,静候谦抑宫中的人做那启封的事情。倒不是二人闲得发慌,有空在这儿等着也不愿意进去自己动手,而是那册《起居录》依着规矩,是要有专人看护的,也不是旁人,而是当今东宫太子太师,可不是那死后追赠的宝贵名头,而是负责教授太子学识句读c儒道文理的宿儒赵樵苏。 赵樵苏是名门之后,先辈也是随太祖征战四方的将军,到了他这一辈不习武只从文,是当初国子监大改的第一批学生。后来也不入朝为官,只做个清闲书生,在兖州开设书院,有“当世醇儒”的名声,年近不惑时开始教授当时尚在年幼的太子,如今已然五十七岁。 不过这位醇儒倒不显老态,举手投足威严不减,却没有盛气凌人的态势,捧着那册《起居录》出来时,也是步伐沉稳。 那两名礼部官员接过起居录,听罢那些老一套的嘱咐后,恭送赵樵苏离去。转身见着一身黑衣的时若闻和披甲配剑的燕北知,又俯身齐声恭敬道:“下官见过时大人,燕统领。” 认出来也是应当,燕北知是紫禁城的统领,而时若闻身上的巡捕司官服还是礼部着手划定等级的,见着那狴犴纹路自然就明了。 燕北知也认得二人,笑着道:“安大人,韩大人,今年又是你们两个负责这事?” 两人直起身来,其中一个清瘦些的年轻官员说道:“我们二人也算有些经验,算一算已经连续五年了。” 燕北知点点头,知道二人还有好些事情要做,拱手道:“那便请吧。” 二人走远后,燕北知向时若闻道:“这两人里,方才讲话的年轻一些的叫安粟才,另一个有些严肃的叫是韩承。两人是礼部祭祀一事的主管官员,今后几天,我们要常和礼部打交道,那位杨玄感杨大人不是轻易能糊弄过去的,万事要谨慎些。” 这话就有些提醒的善意了,看样子燕大人也没有那么记仇。时若闻笑着点点头,指了指谦抑宫,“那这里要不要巡?” 燕北知给予肯定答复,“要的。只是进谦抑宫,有三点需得记得。”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这个我知道,昨日秦望有讲过。第一是进谦抑宫不可喧哗,第二点是不可妄语,第三点是不可动刀兵。” 燕北知补充道:“第三点大可不必理会。你我身负巡防重责,面圣也可带刀,入谦抑宫无须卸甲。只是第二点,时大人可得记牢了。” 时若闻倒是觉得奇怪了,“怎么,难道我讲话也算妄语么?” “自然不是,”燕北知解释道:“只是赵樵苏有些太过严厉,简直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当初我也在这儿读过书,他最喜欢的就是摘出你文章里的字句,挨个纠错,简直是个老学究。” 燕北知讲这话时,不自觉有些抱怨,时若闻问道:“燕统领也在这儿读过书?” 燕北知答道:“长安里不少官宦子弟都来过谦抑宫,没办法,国子监那位正人君子的考察太严厉,我们这些纨绔怎么进得去。” 这话时若闻自然不会当真,燕北知今日一路走来,言行举止可没有纨绔的样子,两人走来遇着的大小官员甚至内侍,他都能叫得出名字,也不会有作出自恃身份的动作。只是如此一来,对时若闻的态度未免有些太古怪。 但这样想来,有些庸人自扰了,时若闻心中自嘲道:“你又哪里值得人家关注。” “那我们便进去吧。谦抑宫倒也不大,午时前能查的完。” 谦抑宫比正阳宫要名副其实的多,当中读书人是不是真的谦抑不好说,但读书声总归是清朗的。整个谦抑宫有三座大殿,最外那座依照国子监学堂的规格建造,是伴读和太子读书的地方,当中那座大殿藏书万卷,是天下除国子监外藏书最多的地方,且只藏珍本孤本,为此国子监现在还在上奏,而最末的大殿是太子起居所在。 第一座大殿,殿前上书“学而时习”四字,立有一尊等身高的石碑,刻着来过此地读书的姓名。先皇和当今圣上的名字刻在首位,而下边的数百个名字,粗略一扫视,便大致可读出七十年间朝堂文武的一半风光。 国子监前那尊进士及第碑和这座石碑,被人笑作我国江山两柱石,至于这句话是褒是贬就不好说了。 燕北知的名字也在当中,紧挨在本朝最年轻的刺史贾邺之后,在他后边则是在塞外抗击匈奴的折冲都尉李灵鹊。 时若闻与燕北知整肃神色,走进了朗朗书声中。 —— 魏远书站在东城门的望楼上,神色慵懒。 俯瞰这座长安城也是很有讲究的。魏远书自幼在长安城中长大,自从轻功小成以后,紫禁城中各个高处都去过:紫禁城楼,东南西北四门的望楼,长安城开化坊中那座细究之下有些违例的七层楼,京兆府的檐角,以及长安城中各式各样的地方。 有些地方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去,比如那座年纪比魏西云都大的国公府,还有朱雀门顶,以及新昌坊中的那座青龙寺。 这么多年高楼瞭望,魏远书大致得出些经验。比如说俯瞰长安,不一定就是最高处的景色好。就比如青龙坊,其间大小铁匠铺子无数,整日哐当打铁,高处一看都是黑烟,真正要欣赏青龙坊,就该站低一些,那些市井气息中的江湖其实很是有趣。但有些地方也不能站的太低,好比京兆府周边,是严格以京兆府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内没有高于京兆府的建筑,所以站在京兆府最高处檐角螭吻上时,周边大小建筑一览无余,有一览众山小之感。 而若是越过京兆府,走到城东的靖善坊,就要站一个不高不低,最好是站在徐记客栈的三楼第七间客房,推开窗向外看,可见朱雀大道东西延展,探出头去,向右能望见朱雀门,向左能看到永宁门,中间毫无阻隔,若逢雨天,青石大道上水声滴答,整座长安城都在雨幕中沉睡。 魏远书收回心思,向下瞧着城门处的往来客商。他本不愿上望楼,又看不到什么有趣风景,可惜今日城门口的人比昨日多了一倍,拥挤人群中的汗味,客商骡马的臭味交织在一起,熏的魏远书脑袋疼。 木制望楼高逾数十丈,风一大就不免让人有些担心,但其实站在高处,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摇摇欲坠,反倒比下边都令人踏实,魏远书看着人潮拥挤,都不敢想象自己在当中会被挤成什么样子。 他突然觉得有些口渴,高耸望楼上只他一人,他也懒得做样子,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寻思着昨晚道德观里的事情。 黄叶早上已经让陆随带过“信”,那个瞧着老实巴交的陆掌柜的,今早特意来城门口转了一周,在望楼下轻轻刻下了一个“金”字。 上望楼前,魏远书挥手抹去那个字,没有从城楼上的云梯登望楼,而是纵身跃起数丈,重复数次,翻身进了这本该是陆天隼站着的地方。 这种在长安城中肆无忌惮使用轻功的机会可不多。 魏远书低头看着被守城兵卒强行隔开的道路,细细数着自己认识的商家旗帜。本朝对商贾少了礼数的诸多限制,但多了一部面面俱到的《商事律》,律法严苛并未阻碍商贾繁荣,反倒起了不小的促进作用,太宗时有个唐州商人,凭借商事律,生生扳倒了山南东道节度使,那一年南北行商的税收让户部盆满钵满。 天下商道无数,归纳而言也是四个关节:长安c金陵c黔州c越州。从这四处延展来开的脉络,共同组建成了户部的商道图。不过魏远书知道,那副图上有些东西不准确,比如现在正在入城的那一支二十余人的商队,在商道图和户部的上的挂号是“果蔬”,但其实做的是豢养流匪,劫掠客商的生意。 而车马上的也不是什么果蔬,而是火药。 魏远书满意地看着那队车马走进长安,又开始追寻下一个目标。其实他的职责并不是保护这些东西入城,但他实在无聊的很,只好借此打发时间。 目光游离中,魏远书看见城外停下一辆黑蓬马车,马夫从马车上搀扶一个手持念珠的老者。并非是高僧方丈,而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穿一身布衣,颤颤巍巍地走下来,吃力地抬头看了一眼长安城。 魏远书心中好奇,那拉车的马并非什么良马,马夫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那老者却有些莫名眼熟。但离得太远,他瞧不见长相。 那老者朝马夫吩咐几句,马夫便上了马车,驾车远去,只留下这老者一个人费力地朝城门口的拥挤人潮中走来。 魏远书一时有些担心他会被车水马龙吞噬。 他低头看一眼望楼下的情况,深吸一口气,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不远处一家店铺屋顶上,然后顺路买了一碗凉茶。 走到东门时,魏远书已经看见了那个手持念珠的老人,城下人潮拥挤,但这手持念珠的老人偏偏如鱼入海,一边念叨着阿弥陀佛,一边从人流中脱身出来,身上布衣干干净净,没沾半点脏,像只老泥鳅。只是他走着走着,发觉眼前多了一个黑衣身影。 魏远书站在他前进的路上,笑着道:“王老先生,你来长安也不打声招呼,这样显得我们多失礼。” 那老者眉头紧锁,眯着眼看了半天,才认出眼前这人是谁,“喔,魏捕快,我这也是事出有因,还请巡捕司不要介意。” 魏远书笑得颇为灿烂,“巡捕司哪里会介意,不过既然来都来了,还请说个理由,否则我不好和老时交代。” 那老者也笑的慈祥,“在下听闻长安城盛况,实在心中向往难耐,没来得及和巡捕司知会一声,实在对不起,对不起。” 这老者讲话诚恳,语气和蔼,加上那副苍老面容,简直容不得人怀疑。 可他语气越是如此,魏远书的手就里剑柄越近,等到他那两声对不起说出来,这个年轻捕快的右脚已然后撤半步。 这是诡道剑的拔剑式。 魏远书依旧笑着道:“王老先生有一句说错了。” 那老者好奇道:“哪一句?” 魏远书笑着道:“不是和巡捕司知会一声,是和时若闻知会一声。” 那老者于是摇摇头,“魏捕快这话就说的不对了,你看,时捕头身为巡捕司知事捕头,位再高权再重,也是巡捕司的人,我说句和巡捕司知会一声不过分啊。你们这些年轻人,讲话就是没个分寸,我当年初涉江湖,别说和前辈说话,就是放个屁个得掂量掂量场合,你说不是。唉,要我说啊,年轻就该多磨练磨练,要不然成什么样子嘛。” 这老者絮絮叨叨说一大通,魏远书一幅虚心接受的样子,这一老一少和气融融,实在令人羡慕。可惜身处其间的魏远书没半点温暖,反倒觉得后背冷汗直冒,心中有些后悔方才没有警觉一些,看到有人手持念珠就该当即反应过来,是这当死不死的老头子。 可城内的青龙寺是中原有名的佛寺,年年香客多如牛毛,这让他怎么想得到。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化作魏远书一声长叹,“王老先生教训的实在再对不过,在下只恨晚生七十年,不能与王老先生一通闯荡江湖,实在是生平最大的憾事,可叹我只能见到英雄迟暮,见不到您当初的英姿,唉,若是王老先生不日逝去,我又该如何缅怀您的言行。依晚辈看,不如您移驾巡捕司,我好虚心求教,也让司里的弟兄们都听听,尤其是老时,他可想你想的紧,天天念叨你。” 提起时若闻,这老者语气有些不自然了,“时捕头我也想念的紧呢,可惜我有要事,还是日后再见吧。”说着,抬腿就要走。 魏远书侧身拦住他,笑着道:“王大人这话又有一句错了。” 那老者手中念珠转的有些快了,“是吗?哪里错了,还请魏捕快说说。” 魏远书笑的十分灿烂,“不是时捕头,是时神捕。” 老者手中念珠一顿,“神捕?” 魏远书放弃拔剑式,再无半点戒备之意,笑着道:“是啊,神捕。唉,说起来实在遗憾,我爹是神捕,老时也是神捕,我怎么就没学到半点东西。看来还是我太过愚钝,从王老先生身上学不到东西,从这两个神捕身上也学不到,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这话看来大大的不对。老时也是,堂堂神捕,掌管巡捕司大小案件,一语断人生死,身奉皇命,先斩后奏,你说说他这么大能耐,怎么还是那个劳碌命,查案子查的实在利索,唉,自愧不如啊。” 老者笑着连连点头,似乎十分赞同魏远书的话,只是他手中的念珠本是顺着转,此时却成了倒着。 魏远书絮絮叨叨,简直像个怨妇。 老者笑眯眯地看着他,忽然出声道:“魏捕快,那敢问时捕头现在何处?” 魏远书扯谎毫不脸红:“在你身后。” 这平淡至极的四个字,那老者却神色大变,衣袖无风自动,浑浊双眼霎时清明,哪里还是个老人,分明是只凶兽。 而魏远书什么都没做,也没有拔剑,也没有呼喊,也没有逃跑,只是右手随意一挥,从衣袖间落出一个圆筒,紧紧攥在手中。 老者身后自然不可能会有时若闻,时若闻此时正在紫禁城优哉游哉。 所以他转过头来,笑容之中再无半点温和,“要尊敬老人啊,魏捕快。” 魏远书堂而皇之举起手中圆筒,笑着道:“哎呀,看错了,原来是只黑猫,唉,见谅见谅,我心心念念着这只令箭,竟有些出神了,实在是失礼失礼。” 老者垂下双手,手中念珠一粒粒散开,却没有落地,事实上,这念珠根本没有绳结相连,似乎只有一条无形的线,拉扯着念珠。 魏远书叹一口气,“王老先生,你功夫没长进,上次近在咫尺,我毫无防备尚且不能杀我,你现在最多伤我,可若是老时来了,镇魔楼就要多个人了。” 念珠缓缓收起,缠在老者手腕上。 那老者缓缓道:“魏捕快,巡捕司讲的是规矩吧。” 魏远书笑着道:“王老先生,你进城可没讲规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为何不逃 巡捕司从来是天底下最讲规矩的地方,倒不是这些捕快的功劳,真要追究起来,还得多亏江湖大侠们配合。追根溯源到百年之祸时,中原上下一团乱麻,各家因为武学理念的差别而相互争斗不休,自诩出世的道家和阿弥陀佛的佛家都被卷入,更不必说其余的诸家。 但江湖最初数十年的道义之争,死的人有些太多了,后来的血脉恩仇一桩桩一件件,演变到今日,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更有甚至有“混江湖的,哪个没见过血?”这种话。 而最大的问题不在于见血,只在于见血之后不愿血债血偿。巡捕司办案除却最初的抽丝剥茧有些困难外,定罪这些事情实在太简单,江湖上待过的,哪个不沾点坏事,偌大江湖潜到底,也都是烂泥。 老者确实没有讲规矩,他这等人,在碧落楼的一本小册子上备注的是“大恶”,在武备监每一年的《蠹蛊》中名列前茅。这种或许在六部尚书心中都留了底极了名的人,之所以不抓他是因为不能抓,但他出入长安城若是不先告知一声,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蠹蛊》,江湖人称恶人榜,巡捕司称待宰录。 可惜魏远书功夫不如时若闻,更比不上他老爹,所以今日谁宰谁还不好说。 老者笑呵呵地背过手去,念珠静静缠在手上,笑着道:“魏捕快,我一般是不与人讲这么多话的。” 魏远书受宠若惊,笑眯眯道:“哎呀,在下荣幸至极。” 老者终于露出一丝怒色。今日行事遇上诸多不便,最大的败笔就是打算从西门入长安。他只当长安城数百坊,不至于自己走哪都能遇着时若闻和这个臭小子,却没料到上天注定自己不得安宁。 但他看着魏远书手中那褐色圆筒,又仔细掂量了魏远书先前所说话的真假:若是时若闻当真做了神捕,能做的事情比以前可多了不少,假如自己在那传讯令箭发出前,狠下心除掉魏远书,必定惹来前后两代神捕追查,届时若是自己还不死,那才真是有鬼。 老者心中懊悔,若非自己当初一时大意,被抓到把柄,岂会如此难做。 思及将行之事,老者缓缓将手垂下,叠在身前,束手而立,再无半点气势,真真正正像个老人。 “魏捕快,依着规矩,我去武备监备个案就行,没有坐牢的必要吧?” 这老者语气之中已然隐越有了服软的意思,但魏远书依旧那副笑嘻嘻的样子:“王老先生这话说的自然没错,要我说也是,早备案早完事嘛。只是您老人家毕竟上了年纪,从这儿到京兆府路途遥远,像我都要走个把时辰,您说您孤身一人,长安城近来又多的是些不懂规矩的人,这要是出了什么事,老时还不得骂死我啊?所以要我说啊,稳妥起见,不如我陪您老人家去武备监,如此一来我也忙里偷个闲,这地儿的味太重了。”讲到这儿还用手扇了扇鼻子,做出一副臭不可闻的样子, “您说怎么样?” 老者没有恼怒这年轻人的不知进退,反而笑着道:“魏捕快难得有孝心,我怎么好意思拒绝。那便请?” 魏远书微微侧身,“请。” 老者举起手中念珠,轻颂一声阿弥陀佛,魏远书缓缓跟在老者身后,一手按剑,一手把玩手中圆筒,旁人看来一派和睦。 东门下来来往往,守城的士卒看着这巡捕司的大人缓缓离去,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昨日才莫名其妙昏迷一个,今天这个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有个佩剑的领队甲士,远远瞧见魏远书动作,眉头一皱,和身旁兵卒吩咐几句,推开拥挤人潮要问问这个巡捕司捕快意欲何为。只是他费力越过那队客商,扶正头盔一看,眼前哪里还有什么黑衣捕快,青砖上只有一个浅浅的脚印,和一个褐色圆筒。 他没法子,自己一个不入流的大头兵,怎么管得了人家的事,心中愤慨,也只能猛地一跺脚,发誓要好好向上司告一状,随即转身回去守岗。 这兵卒寻思着,这位年轻些的捕快大概也和昨晚上那个大鼻子捕快一样,回来时必定是带着胭脂味,说不准这位爷年轻力壮,比昨晚上那个更流连忘返呢。 嘿,这兵卒也是个读书人。 可惜魏远书没那个舒坦日子可过,若是他知道这兵卒的想法,只怕要大喊冤枉。虽说他早知道这念佛不信佛的老王八蛋不可轻信,却也没料到他竟是半点犹豫都没有,越过魏远书后径直消失在人群中,若非魏远书早有预备,先以气机锁定那串灵枢木制成的珍贵念珠,又暗自蓄力多时,还真追不上这老骨头。 但愿城外那两个蠢货看得到自己在青砖下留下的痕迹。 一个挑夫抬头看一眼烈日炎炎,摸一把汗,余光中却看到了两道黑影一闪而过,揉揉眼睛再看已经没了踪影。 一碗茶汤中忽然多了几捧污渍,那喝茶的大汉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到:“店家,换一碗来!” 城楼上的士卒登高远望,偶尔见到屋顶上似乎有人,只是再细看时,长安又是一片繁荣。 魏远书脸色已经逐渐变得煞白,气机锁定的秘术本就耗费心神,若非巡捕司这门“知秋心法”精妙异常,加之那老者手中念珠是灵气盎然的灵枢木,他早就丢了视野,但纵使如此,竭力施展也让他苦不堪言,几次想要传出信号,好容易将那面巡捕司的令牌丢到街上,却因着刹那间失神而险些跟丢,哪里还敢分神,只能一心一意追踪。老者年老体衰不假,但内力雄浑远非魏远书一个年轻人可比,一刻钟后,两人已然到了城南嘉会坊一处大宅中。 而老者忽的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皱眉道:“魏远书,你莫要得寸进尺,我杀你不成问题。” 老者气息悠长,一气近百里,如今却也只是面色微变,几次呼吸间已然恢复正常。魏远书即差得多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无奈道:“那您老人家跑什么嘛?唉,我这做捕快久了,见人跑就想追,见谅见谅。” 两人身处的这处宅子瞧着占地不小,一泉活水引入池塘中,几尾游鱼活蹦乱跳,满园荷花盛开,很有些江南的味道,在这长安城中不算多见,可惜两个人都没什么观赏的心情。庭院假山隐掩之下,魏远书深吸一口气,笑着道:“王老先生,备个案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查你老底。” 那老者捻着手中佛珠,语气之中寒意森森,“巡捕司的规矩,治得了我么?你也莫要用时若闻压我,神捕又如何,魏西云查了我这么多年,我怕过他么?” 魏远书半点捕快的威风都没有,盘腿坐在地上,仰起头笑着道:“是是是,您老人家是谁啊,当年和穆大人掰手腕的人,虽说没掰过有点丢人。” 老者养气功夫再好,也不屑在魏远书身上一忍再忍,冷笑一声,直言道:“不必讲这些俏皮话来拖延时间。魏西云的功夫我熟的很,当初他追杀我足足三年,生死相搏多次,我岂能不知道他的换气功夫?小子,你内力终究差了点,这才百余里地你便要换气,秋声赋剑法是高明,可剑意太过纯粹,根本没有能与之相配的内功。我也不怕你换气,你便是养足精神,我又岂会怕你?” 魏远书自然知道这老者说的不能再真,莫说换气,就算他冒着爆体而亡的风险逆转心法,把自己内力运转到极致,只怕这老者也能以伤换死。 只可惜等死不是魏远书的一贯作风,他笑着道:“那可说定了,王老先生一言九鼎,可得等我恢复过来再打,否则便是乘人之危的乌龟王八蛋,传出去可有损您的名声。” 老者麻衣布鞋,手持念珠,却没有半点出家人的和善味道,苍老容颜之上忽的露出一个残忍笑容:“我便是杀了你,分尸喂鱼养荷花,谁能看得出来?” 魏远书丝毫不惧,大大咧咧地蹲在地上,笑着道:“那可说不准呢,万一我这脏心恶肺烂肠,毁了人家这一池荷花,主人家一气之下挖到底,发现是个捕快残骸,那不就发现了嘛?” 老者耐心足的很,认真道:“我有紫泉宫的毒药,化尸蚀骨,保管没人看得出来。” 魏远书一脸不忍心,“王老先生,年纪大了就别作妖,折寿啊。” 那老者并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处园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产业,这么大个地方连个打理的佣人都没有,风吹荷叶,只有游鱼划水声,实在是杀人埋尸的好去处,这老者也是运气好,找着这种好地方。 魏远书缓缓起身,按剑在手,笑问道:“王老先生,你真要和我打?” 老者正要开口,却神色一变,侧着身子躲过一根银针,再看魏远书,一脸无辜的样子,好奇道:“王老先生,您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年老成痴?” 老者不怒反笑。“有点意思。若不是我有些江湖经验,还真要被这银针刺中,想来魏捕快也不介意在银针上淬毒,啧啧啧,你这做法和你爹还真是差的多啊。” 魏远书满脸的无辜,委屈道:“老先生实在冤枉我,在下对您素来敬佩,怎么会用暗器,还用淬毒这种手段,不会不会。” 那老者轻笑一声,背过手去,胸前空门大开,简直毫无防备。但魏远书仍然站在他十步之外,按剑在手,不进不退。 两人看似僵持,实则魏远书屏气凝神,想要背水一战,却发现自己连眼前这人的气机都捕捉不到,更勿论出剑。 而老者却是实打实的轻松写意,自己与巡捕司做了多年对头,一身气机流转早就不显露于身外,若是时若闻这等精通追踪探秘手段的人,或许还能靠着蛛丝马迹一刀斩出,但魏远书尚未及冠,就算天资聪颖又如何,百年后谁还记得一个早死之人。 魏远书哀叹一声,说道:“我这一生遇上两个神捕,一个是我亲爹,一个亦师亦友。但我仍旧浑浑噩噩,没做成件事情,实在有负栽培。仔细想一想,没死在东城门连累无辜,也算不负这身衣裳。” 老者并不理会这种话,这么多年听到的遗憾多如牛毛,但死了就是死了。 魏远书忽的开口道:“王老先生,你可知道为何,老时迟迟没有捉你回镇魔楼么?” 那老者本已决定动手,此时听他问出这话,手腕上的念珠霎时静止,缓缓道:“为何?” 魏远书拍拍身上的尘土,灿烂一笑,仿佛生死已然置之度外: “因为你不配啊。” 话音落地,魏远书拔剑斩出,如白虹贯日。这一剑没有方向,只斩自己身前五步偏上。若是赵稼在场,无疑会觉得眼熟,她对战章文谐时,亦是如此。 他作出大义凛然的样子,讲些似是而非的遗言,都是为了让这老王八蛋以为自己已经存了必死之意,这样他才能“顺势”而为,成全自己。 魏远书在赌,赌眼前这强敌一贯的作风:碎颅。 这位被江湖冠以“老而不死”四字的大恶人,向来是一拳递出,对手便身首异处,若是有幸活下,便再来一拳。一次次出拳绝无换气间隔,全靠雄浑内力支撑,这也正是他年近古稀却依少有人敢直面其锋芒的原因。 但他毕竟老了,内力愈强不错,可筋骨也越发脆弱,手上的灵枢木一刻不离身也不是因为他练的佛门武学,而是为了护住自己心火不灭,苟延残喘几年。他出拳快到肉眼不可见,却不是极致,因为若是拼命递出这一拳,魏远书必死无疑,他也再没几年可活。 而恰巧魏西云的剑,是剑意极致的肃杀之剑,魏远书隔三差五和老头子对练,打不过却也练得不惧杀意,反倒能清楚地明白这一拳的极限,只需顺着杀意临身的方向,递出这一式,剩下的便只有听天由命。 万幸他的运气最近一直好得很。 那一剑并不出彩,魏远书没用全力,因为如果用了全力,就会影响他接下来的行动。 这一剑打在了老者手腕上的灵枢木佛珠之上,发出清澈响声,珠串安然无恙,长剑之上多了一寸豁口。而那老者一时疑惑,这一剑气势汹汹,实则内力并无多少,只是有诡道的影子,难知如阴,打断自己拳路,不过这也无伤大雅,再续上便是,这套拳法号别称欢喜罗汉拳,为何欢喜? 杀尽烦恼是为真欢喜。 魏远书一剑递出,直直后撤,以后背撞碎假山,挥手又出一剑,这一剑才是竭尽全力,毫无保留的一剑。 这一剑挡下了老者的第二拳,魏远书却没能来得及使出第三剑,只横剑胸前,挨下了这第三拳。 三拳递出,魏远书已然出现在假山那头,长剑龟裂,七窍溢血,握在手中的只一个剑柄。 而老者并未出第四拳,因为魏远书的剑并不是被他打碎,而是他出拳触及剑身时自行炸裂,若非自己及时收手,只怕那些闪烁着蓝光的碎剑要给自己好好上一课。 魏远书咽下喉头鲜血,笑着道:“想不到这都被您老人家躲过去,电光火石之间,竟然瞧得见,佩服佩服,不愧是老江湖,这份眼力,明察秋毫,明察秋毫。” 魏远书已然七窍流血,却仍然笑得出来,老者不免有些佩服,只是越佩服,就越不能留他生路,斩草除根才是江湖正道。 他垂下手,念珠握在手中,一粒粒垂下,像一柄剑。 老者笑着道:“你的剑术我看不出路子,但我用剑杀你,总不算辱了你。” 魏远书摸一把脸上的鲜血,英俊面容不免有些狰狞,却依旧笑着道:“王老鬼,用剑?你也配?” 话语间,魏远书倒持剑柄,一束银光激射而出,那老者神色不改,抬剑挥下,那数十枚银针霎时裂开,却迸出一股银白色雾气。魏远书手段层出不穷,老者料到有暗器,却没料到暗器只是掩饰,毒雾才是根本,能以细小的暗器承载诸多手段,老者虽没被伤到,却也不免胆战心惊。 如今的江湖,哪里来的如此阴险手段? 他屏息挥掌散开雾气,看见魏远书跌跌撞撞走到墙边,模样凄惨极了。只是这个年轻捕快却没有逃离这座庭院,方才老者挥散毒雾时,一贯谨慎的他是后撤掩鼻的,魏远书七窍流血却并非油尽灯枯,有大把时间容他逃掉,只要到了街上,若是老者敢追出去,便是摆明了向巡捕司宣战,且不论长安城中望楼无数,单就巡捕司的怒火他便无法接受,到那时,死已然是种奢侈。 而魏远书只是倚着墙壁,骂骂咧咧,掌心与膝盖上不知何时多了几点泥土,他拍拍手,没好气道:“老不死的,看什么看,没看过英俊公子哥啊。” 那老者生怕这诡计百出的可恶捕快再出手段,缓缓上前,一边走,一边好奇道:“你为何不逃?” 魏远书没答话,倒是墙外传来一个清澈声音: “你为何不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都是谜 行走江湖是件技术活,一来气势不能输,二来手段不能输。就好比现在,无论墙外的是什么人,这先声夺人四字无疑是做的相当漂亮。 这一句清澈至极的话,语气也平淡至极,丝毫没有半点疑问的语气,但老者却感汗毛倒立,心中警钟大作。 但魏远书没觉得外边那人是自己帮手,反倒有些担心刚刚送出去的那两个孩童,心中不免有些气愤:这什么人家,宅子这么大,留两个孩子不留个佣人? 不过这也不是他要担心的问题了,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江,方才能用的手段全数招呼在了这老不死的身上,无奈这种借助外物的功夫,弥补的差距实在有限,老者行走江湖作恶多年,至今还活着,就靠着小心谨慎,自己这暗器手段还真不入流,不过悔则悔矣,不能输了面子,魏远书笑着道:“王老鬼,你别怕,我又不是龙虎山的牛鼻子,动辄撒豆成兵,招来帮手。” 老者并不言语,只是望着那堵墙,目光锐利。 想到接下来可能会被身首异处,魏远书就不免有些悲伤,他并不寄希望于墙后的人,这个声音虽然清澈,但他不熟悉,巡捕司众捕头里,没有这号人。 但老者就不一样了,他和巡捕司打得交道不少,但屈指一算,最熟的是魏西云,这位前代神捕仗剑追杀他数千里,其次就是时若闻,没法子,把柄在人家手里了。 可余下的那些个,老者就有些糊涂了。巡捕司网罗不少走狗鹰犬,其中不乏武艺卓绝之辈,若是一个不凑巧阴沟里翻了船,可没人给自己报仇。想到此处,老者缓缓站定,念珠如有灵性般缠在手腕上,笑问道:“墙外是哪位?装神弄鬼,鹦鹉学舌。” 墙外却又没了声音。 老者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但自认没有老到那个地步,况且魏远书那副凄惨样子,若是有功夫装神弄鬼吓唬自己,不如早早脱身逃之夭夭。 庭院里突然变得安静,方才撞碎的假山大概是被不幸毁了根基,几块假石滚落,发出哐当声响,尤为刺耳。老者深知长安不是金陵,巡捕司或许转眼即到,深吸一口气,一粒念珠窜入手心,屈指弹出,却不是朝着魏远书,而是向那堵墙而去。 念珠不过寸余,在魏远书眼前一闪而过,随后那堵墙上多了一个洞。 而墙外依旧没有声音。 但墙无力承受念珠上附着的内力,于是轰隆一声,魏远书身旁多了一个半人高的洞,细微的尘埃在洒进来的阳光下飞舞时,魏远书忽然想到父亲的剑气留存,当时自己敷衍了事,如今细想之下才发现那一式剑术的高明,离体内气仍能自成周天,这是何等手段,比起这老者动辄念珠破墙,看似威力无二,实则相去甚远。 这老者凝神望向墙外,朗声道:“阁下若是再不现身,这巡捕司捕快可就没命了。” 但墙外无人回应,这显的老者很白痴,魏远书调动剩余最后一点内力,贴着墙侧耳细听,发觉那两个细微呼吸声已然消失,心下大定,依着墙笑道:“老鬼,人家随便讲句话都吓死你,我都替你害臊。” 老者也不恼怒,只当他人之将死,说什么都不为过。 “你这张嘴和魏西云倒像的很。” 魏远书没好气道:“谢谢啊,孙子。” 老者的杀意又弥漫在庭院中,既然墙外无人应答,那边先绝后患,再论其他,自己已经在这臭小子身上耽搁太久。 而魏远书竭力站起来,无奈道:“真是老乌龟,磨磨蹭蹭,忒窝囊。” 随后劲气应声而至,魏远书睁着眼,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好想一想自己变成恶鬼以后怎么给老头子托梦,再喝不到楚大夫的酒真是悲惨,而且答应冬霜要教她掌法看来没希望了,最可惜是应该早早给老时相个媳妇来着,最惨就是大业将成中道崩殂。 他想到宋意初的那只纸鸢,不知为何,一时湿了眼眶。 劲气已然触及魏远书眉心,下一瞬这颗大好头颅就会变成一个碎裂开来的西瓜。 老者想到那场景就不免激动,果然是老而不死是为妖,越老越变态。可惜老天都看不下去这只老妖怪,所以这场必死之局中,忽的多了一个入局者。 夏季的西瓜熟透了,老练的瓜农会拍一拍,这叫听响,也许是天数使然,老者听响的时候瓜地里多了一只捣乱的猹,只好收手后撤。 而魏远书看到一只熟悉枪头贴着额头直直扎入自己身前的泥土时,心情之美妙简直胜过吃一口的冰瓜,如果非要用什么比,大概是瓜瓤中间那一口。 眼看就要见证世上有无鬼神的年轻捕快,终于瘫倒在墙边,饶是如此,他还是用尽所有力气大喊道:“白清江,你后半辈子的酒我包了!” 那个蹲在墙头,肩上扛一杆枪身的黑衣捕快笑着道:“这话我记住了。”随即一跃而下,站在魏远书身前,俯身拾起那枚枪头,一脸认真道:“你是王植?” 被一语道破身份的老者并不答话,只是向后退几步,环视四周,神色警惕。 白清江人如其名,即白又清还犟,王植不答话,他便又问一次:“你是王植?” 王植眉头一皱,看上去有些犹豫,半晌,才十分肯定道:“在下姓汪名远山。” 魏远书大呼无耻,“王老狗你是真不要脸。” 白清江自然不会选择信他,他看一眼模样凄惨至极的魏远书,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怒气,重重地把枪头嵌入枪身,“打伤巡捕司捕快,毁坏百姓财物,言辞狡辩,该当何罪!” 王植叹一口气,诚恳道:“在下确实姓汪名远山,河南道德州五乡县人,这张脸是一个老人给我的,让我披着这幅面容入长安城,大人若是不信,我这就揭下来。”说着,手已经伸向耳下。 他言辞太过诚恳,一双浑浊双眼满是愧疚悔恨,仿佛在为方才的事情而懊恼,又仿佛害怕巡捕司找自己麻烦,忙着招供的急迫简直不由得人不相信,白清江持枪的动作一滞,只是王植的面具没撕下,反倒是手腕骤然一转,一颗念珠疾射而出,直射向魏远书咽喉处,白清江神色不变,长枪倒转,将这珍贵念珠击成齑粉。 而回过头来,王植身影已然消失在屋顶,只余下地上两个清晰脚印和一片狼藉的庭院。 魏远书不禁深感江湖路远,自己要学的东西实在还有太多,别的不说,这份扯谎不带眨眼的功夫,和当断则断绝不犹豫的作风,无怪乎这个老王八蛋活的长久。 白清江脸色好看极了,一阵红一阵白,像个染坊,过了许久,才闷声道:“无耻,太无耻了。”随即扶起魏远书,运功替他梳理经脉,又喂他服了一粒濒湖楼的丹药,片刻后,魏远书伸手摸一把血,睁开眼第一句便说道:“咱俩可说好了,酒不能过五十文。” 白清江把手中长枪立在地上,扶着魏远书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看到你的牌子,追到嘉会坊,还是听着声响才过来,想不到是王植来了长安城,真是不好意思,还让他逃了,我也是笨,该先擒下再问的,失策失策。” 魏远书大难不死,看着白清江这张以前觉得有些温吞懦弱的脸,现在只觉得无比可爱,哪里还有半点责怪的意思,笑着道:“无妨无妨,活着最大,”说着说着,悄悄咽下一口血,继续道:“况且这老鬼出了名的无耻,别说你,我爹当年追了那么多年,最后不还是没捉到。” 白清江有些气愤道:“王植好歹是武林前辈,怎能如此无赖,我本想还能见识他的拳法,最不济也能探探他的武学底子,想不到他说跑就跑,无赖嘛这不是。” 魏远书抬手给他看了看自己的残破剑柄,说道:“我这就是探一探的后果,要是你来的再晚些,连收尸都免了。”讲到此处,忽的记起那个清澈声音,好奇道:“你方才来可有见到其他人?” 白清江摇摇头,“这儿没别人,要不是这墙突然开个洞,我都没注意。” 魏远书眉头皱起,又问道:“没有见到两个孩子么?一个蓝衣,一个绿衣,都是七八岁的样子。” 白清江疑惑道:“没有啊。” 魏远书神色凝重,说道:“我方才明明将两个藏在这儿的孩童送到墙外,怎么没了踪影?小白,真没见着吗?” 白清江沉思片刻,给出一个令人不安的回答:“没有。” 魏远书一急,哇的吐出一口鲜血,白清江当即点了他几处大穴,沉声道:“先回司里。”随即又一想,改口道:“瀚海医馆近,去医馆。” 说罢,不待魏远书说话,他便拔起长枪背着魏远书,轻身上房,抄近道往瀚海医馆而去。魏远书被王植锤的心脉受损,又被白清江点了穴,也知道自己状况,回头看一眼庭院,心中满是懊恼,早知如此便不追王植,也不知那两个孩子如何。 长安城如此大,定要找到才是。 —— 赵樵苏是将门之后,偏偏做了儒生。江湖上不少书剑双全的侠士,但赵樵苏怎么看都不在此类,怎么看都像是个迂腐的老夫子。 时若闻与燕北知进了谦抑宫,映入眼帘的是二十余个书生,神色专注,正襟危坐,捧着一卷圣人言,到没有时若闻想象中的摇头晃脑,只是朗声读着,二人进去时,正踩着“有朋自远方来”的声音。 而赵樵苏手上的是一册古朴竹简,时若闻不认得那些古老文字,但认得赵樵苏腰间那枚玉环,西域有种昆仑山出产的羊脂白玉,素来因其缜密以栗而价值不菲。赵樵苏身材高大,宽袖捧书,有渊渟岳峙之感,可见读书人读书多了,单在气势上是不熟武夫的。 燕北知曾在东宫受过赵樵苏教导,师道礼节不可轻视,但甲胄在身又不可行礼,只能远远拱手。那些读书人听着身后有异响也没回头,依旧朗声读手中书卷。 赵樵苏将竹简收起,也不吩咐学生什么,越过一众学生缓缓走到二人身前,道:“时大人,燕统领,二位可是来巡防?” 时若闻秉持着不说不错的原则,只是点点头,燕北知深知赵樵苏性子不喜客套,连忙道:“老师,是巡防,已经过了正阳c博物二宫了。” 赵樵苏十分平静地指出了燕北知的错误:“承天子命,巡防紫禁,身着甲胄,只行君臣礼,不言师道礼。” 燕北知改的也快,“赵大人,卑职与时大人一齐,奉命巡防谦抑宫,请赵大人配合。” 赵樵苏点点头,轻声道:“学生在读书,我们绕旁。”随即领着二人,从这座大殿右侧缓缓走到谦抑宫第二座大殿前。 燕北知在这个曾经的严师前表现出了十足的严肃。过博物c正阳两宫的时候,只问了些寻常水火,到了谦抑宫,就把方方面面都问了个遍,先问学生,再问器物,再问建筑,再问内侍,期间夹在着不经意对老师的问候,这一趟不长的路走下来,时若闻算是见识到了燕北知的能耐。 他倒是没太在意燕北知如何问这些,只随意听这赵樵苏讲谦抑宫,目光扫视大殿中的二十余个学生,心中大致有了印象。谦抑宫这座大殿不止是太子读书的地方,也是朝中权贵子弟的学堂。本朝后宫从来安稳,太祖皇帝一生一世一双人,无数才子佳人小说中将太祖写的完美无缺,而太宗皇帝有十六个儿女,都分封各地做了闲散王爷,当今圣上两个女儿三个儿子,莫说帝王家,就算是寻常大家族或许都不止如此。 这宫殿中二十三名学生,只看衣着自然瞧不出来是何身份,赵樵苏做太师以来,就算太子也不能穿那身储君黄袍入此,都得规规矩矩穿着儒家衣冠。不过时若闻还是看出来些蛛丝马迹:有个体态魁梧些的书生,脊背宽厚,手掌粗大,应当是常拉弓射箭,不出意料应当是将门子弟;而在他身后有个相貌平平但神色专注的,手腕上有常年佩戴手镯的痕迹,这倒是和工部某位大人的家规不谋而合;余下的各自有各自的习惯,这些习惯并无法被青色儒服掩饰,时若闻看着这群书生,一时有些好奇他们换上戎装或官服的样子。 但无论如何,此时他们还是读书人。赵樵苏带着二人走出第一座宫殿,在第二座宫殿前站定,沉声道:“此处是藏书所在,二位请小心行事,勿要损坏先人遗物。” 这座大殿比前边那座小一些,期间即无明火,也没有高过一丈的书架,只靠屋顶照射进来的日光看清期间景色。这座宫殿构造精妙,晴天时可借日光照明,但雨天时又可通风避潮,据说这些先贤经典中夹杂着不少武功秘籍,只是时若闻也不好查,毕竟赵樵苏看这些书的眼神,简直有些狂热。 赵樵苏将二人引至宫殿一处空旷些的地方,介绍道:“此处藏书共三千七百五十二册,其中残卷两千一百三十一册,疑似错本一百七十三册。每三个时辰由内侍检查一次,每三日由我亲自检查一次,每十五日由国子监祭酒检查一次,每半年由礼部大查一次。”随后开始一字一句给时若闻讲这座大殿近半年来的查阅和检查此地的内侍,燕北知站在赵樵苏身后,一本正经,嘴皮子一张一合,看样子赵樵苏年年都要讲这些,一字不差。 时若闻认真听完,大致了解后,好奇道:“为何藏书中有数目如此之多的残卷,是收入宫中时便已经如此,还是后来保管不当?” 燕北知神色变得古怪,仿佛这个问题不该问出来,而赵樵苏深深地看了一眼时若闻,解释道:“百年之祸里坏掉的。” 时若闻恍然,不再多问。 赵樵苏摆摆手,不再多说什么,转而带领二人走到第三座殿前。 这座大殿便是太子起居所在,自然少不了内侍。往来的宦官宫女不多不少,刚好把这里变得有些人气,又不至于嘈杂。 赵樵苏也不避讳什么,大步走进去,时若闻与燕北知自然也不在乎,不过这大殿里的装饰倒是有些出乎时若闻的意料。他本以为或许牵连谋反的太子殿下,大殿中或许有长弓阔剑,也或许有韬略兵法,却不料当中竟有些苦修士的意味,不同于前几殿的雕梁画栋,此处只有朴素至极的几张桌椅床铺,摆在大殿之中,不免有些空旷。 燕北知见怪不怪,赵樵苏神色平淡,说道:“此处即是太子寝宫。” 时若闻点点头,上下左右扫视一眼,总觉得有些奇怪地方,却又说不清楚。赵樵苏又絮絮叨叨讲了这座大殿的事情,堪称事无巨细,时若闻看燕北知一脸的正经和严肃,实则脚尖朝着殿门方向,觉得有些好笑,又对太子多了几分好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风波 燕北知称得上年少有为,堂堂禁军总统领,四品武将,曾东宫伴读,曾北上边疆,可惜到头来还是要规规矩矩地站在赵樵苏身边,听着这段六年来从未变更过的长篇大论,看一眼时若闻面不改色,不禁有些佩服这位神捕的功底。 而时若闻心中的异样感觉越发浓郁,总感觉这太子寝宫有些莫名的熟悉感,却又找不出来在哪,只好一边听着赵樵苏介绍这座宫殿从初建到如今的一应历史,一边仔细观察。 太子寝宫格外朴素,本朝虽从未有过奢侈之风,但如此节俭实在有些不合储君身份,除却紫禁城必有的皇家威严外,这座寝宫唯有几件朴素家具。赵樵苏对此倒是颇为满意,谈及太子自幼在这寝宫中,“衣食皆与百姓无二”时,时若闻倒是很好奇这位大儒究竟有没有去过民间,毕竟百姓家中可没有铜人捧烛台。 朴素也是比较而言罢了。 赵樵苏年轻时通读百家,曾执笔写下《治世书》,声名大噪,就连时若闻都听过那句“天子乃民之共主”,只是却不知道是赵樵苏所写,当初周庭夜读此书后,时而说它好,时而说它不好,但时若闻问他哪里好哪里不好,周庭却只是摇头不语。 大殿之中的内侍已经被勒令在殿外等候,大殿之中空空荡荡,时若闻耐着性子听完赵樵苏的方正雅言后,问道:“赵先生,巡防不可轻视,可否容我四处走走?” 赵樵苏答应的爽快,“时大人奉皇命而来,自可随意。只是还请不要去前殿,以免惊扰学生读书。” 燕北知没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只是不停地扶正自己本就端正的头盔。 时若闻道一声谢,缓缓走到一张漆黑木案前,神色平静。 木案是贡品乌金木的材质,那层黑漆近看其实是铜色,两个清晰可见的印痕说明主人常在这儿保持一个姿势读书。时若闻把视线转移到案几上那本快要被翻烂的《韩非》,上边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内侍打扫寝宫时,不清扫灰尘吗?” 赵樵苏的回答是:“这是太子殿下最珍爱的一本书,旁人是不许动的。纵使染尘,也要他自己拂去。” 时若闻颔首,表示自己了然,随后迈步绕着大殿走了一遭,十足的敬业爱岗,十足的不耻下问。 “寝宫修缮是工部负责吗?” “梁柱是什么石材?” “东宫燃火可有常备的水源?” “藻井” 行走间又停步在那木案前,指着那尊半身高的铜人,问道:“这灯用的是哪种灯油?不会有火险么?” 赵樵苏一一回道,答到这灯油时,说道:“这灯油是宫中所配,按理不会有危险,时大人若是有心,可去内务府查询。” 时若闻笑着道:“随口问问,既然宫中统一,我也无须担那份心。”随即又问了些宫中隐秘的事情,诸如东宫暗中的护卫,密道,种种针对江湖的防备,这倒也是巡捕司的职责,赵樵苏答得仔细,可惜燕北知听得直翻白眼。 不过这回答倒是出乎时若闻意料,中原南北的情况他不知道,然而只论西域,但凡有点家业的,都免不了密室c暗道c后手防备一类的措施,这中原最大的一家怎会没有? 只是他很快便自嘲一句“乡野村夫”,若是有人进的了紫禁城,入得了东宫,那这密室暗道又有何用,无非几剑毁去的功夫。 赵樵苏涵养极高,并无半点对时若闻想象中儒生对江湖武夫的不屑,认真解释道:“东宫乃储君居所,要讲一个光明正大,若是尽埋些伏笔手段,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如何能担大任。” 时若闻表面虚心受教,连连称是,实则悄然瞥了一眼那捧着长明灯的铜像。 这尊宫娥铜像并不精致,瞧着有些年头,但从尚未被岁月磨平的那一抹衣袖上,可以看得出来这是极其珍贵的粟阳铜,铸匠将之尊为至宝,求之而不可得。而宫娥广袖玉带,手捧灯盏,烛火不灭,却没有青烟熏染,大概是工部手段精妙。 但再精妙也精妙不过那灯盏当中的碧绿灯油。 时若闻很难把太子和福海堂联系起来。若是放到百年前的乱世中,这种勾结江湖邪道的做法或许还有,但本朝之所以设立巡捕司,除却维护治安外,更重要的是给江湖和朝廷立个界限,否则如同百年之祸中那般,江湖高手勾结高官把持朝政,成何体统。 福海堂是什么地方,福海堂是这中原青楼生意的一把手,大掌柜刘千财建的青楼不比工部建的堤坝少。何谓青楼,不过是文人雅士给妓院起的美名,但名字清高雅致又如何,破开那一层窗户纸,不过是下作的皮肉生意,巡捕司山海楼中拐卖人口c强买强卖的无头案件,都不须如何查探,便知道这与福海堂离不了关系,太子与福海堂扯上关系,不知赵樵苏若是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时若闻暗自运功护住心脉,闻了闻那灯油,果不其然,和西山福海堂的味道一模一样,他不信这是内物府的物件,借内物府十个胆,他也不敢把这种东西放在宫里。 赵樵苏不知道时若闻心中所想,反倒对这个巡捕司的新神捕颇有好感,别的不提,时若闻问的那些问题一针见血,不像燕北知这个学生,当初就不认真,现在身负重责还是不好好听,真当自己瞧不出来他不耐烦。 在这儿周转几刻钟,时若闻终于问完了所有问题,与赵樵苏客套几句,便告辞离开。离开时并未原路返回,而是沿着谦抑宫的宫墙出去,美其名曰“检查”。 赵樵苏没多想什么,只当时若闻新官上任,燕北知也没多想,他对时若闻已不像昨日那般不满。 时若闻想的多,时若闻在想自己要尽快来这谦抑宫一趟,看一看这偌大东宫是否真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光明正大,他很难把陈耐轩所说的事情放下,如果太子与陈耐轩c福海堂都有关系,那周庭之女的踪迹极有可能在此地寻到线索。 两个巡防长官离开谦抑宫,已经快要到午时,紫禁城城高池深也拦不住烈日当空,好在四周高墙之下尚有余荫,行走宫中的内侍也大多贴着墙,饶是如此,礼部的诸多官员还是汗流浃背。时若闻与燕北知一前一后,打道回禁军营地,倒不是要偷懒休息,而是巡罢东宫不能绕过紫禁城东往西边去,那样会进到后宫,这是无论何时都要小心的。 何况时若闻年近不惑,相貌堂堂,却没妻儿家室,活的像个和尚——这是魏远书的原话。 而燕北知回来则有件十分想做的事情。在获得太子禁卫统领秦望的首肯后,憋了一肚子火的燕北知十分想看看禁卫的手段。 大营前那尊睚眦石像前爪伏地,蓄势待发,而禁军营地中,禁军刚刚结束今日的早练。 陆雨降是山南西道开州人士,进到禁军已经两年,家世清白,体态魁梧,能拉开三石的弓,百步穿杨不在话下,铁衣功已经练到第七重,却打不过一个内力初成的毛头小子,气到跺脚。 崔览是河南道贝州人士,去年从贝州一个大头兵变成了太子禁卫,无父无母,相貌平平,剑术一般,轻功不错,内力初成,连败八名禁军,得意洋洋。 禁军虽在繁华长安,但军规森严,一个个血气方刚的汉子自然整日。恰巧万寿节时,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的禁卫暂时调入禁军营中协助城防一事,刚一报到,便借着切磋的名义耀武扬威,这让禁军如何能忍? 而在禁卫看来,自己身为储君亲信,将来最不济也是将军统领,而禁军无非是深宅大院里的看护,依着崔览的想法,禁军是护院,自己是教头,怎可屈居人后? 这种说法倒也不是全然没有依据,但真正让崔览敢挑事的,还得是禁军好面子这一点。 自紫禁城初建之日起,禁军便享受着不同于寻常军队的待遇,工部的器械c户部的饷银c兵部升官的机会c礼部的褒奖,一个不缺,但如此法子养出来的兵,无疑有他的傲气,傲气若是放在战场上,便能成为士气,但放到平日作风,就不免有些过分了。此次禁卫与禁军的矛盾,是相互瞧不上,只需一个习武有成的统领站出来展露手段,各打五十大板,定然是能凑合过去的,但打输的都是兵,将领下场岂非以大欺小? 这种想法招致的后果,就是禁军结结实实体会到了江湖上常说的“龙门”之险。所谓龙门,便是指武林中人修炼内气有成,四肢百骸经脉气海有内力流转不休,不论内力雄浑与否,都可视为越过第一道龙门,有了位居高手之列的资格。寻常禁军练的铁衣功练到极致号称“如披重甲,刀枪不入”,然而也只不过是在越过龙门,内气有成的禁卫手下多过几招罢了。 时若闻与燕北知回来时,陆雨降和崔览真僵持不下,禁军将两人围在一圈空地上,有的神色紧张,有的激动愤慨,没人觉得陆雨降会赢,因为崔览已经折断了老陆的长枪。 禁军十三营之一的“望岳”,专练战马长枪,陆雨降是当中的佼佼者,一杆镔铁长枪势大力沉,望岳营中众人都将其视为下一任统领,而他也不负众望,将铁衣功练到第七重,寻常钝器已然不留伤痕。 但他手上的长枪,被崔览生生折断,肋骨也断了两根。他还站着,只是没人觉得他会赢。 陆雨降握住半截枪身,微微弓着身子,眼神之中满是凶戾。最初两人争斗时,陆雨降依靠长枪先发制人,逼得崔览近不了身,却不料崔览掌心青光一闪而过,竟在镔铁长枪上留了一道清晰印痕,随后又趁陆雨降回防换气时,果断上前,一掌拍在他长枪印痕处,拍断了这二十余斤重的铁枪。 陆雨降只当他堪堪练成内气,身强体壮,纵使不练筋骨也能有铁衣功五重以上的手段,这是人家天赋使然,羡慕也没用,却没料到他竟能稍稍内气外放成罡,断了自己这珍贵长枪。他也是见过世面的,内气外放是继内气初成之后的第二道门槛,禁军十个统领皆修习金戈劲气,但能外放的只有七位,余下三位苦练而不得。 他也知道崔览应当是手段特殊,并非功力高深到那般地步,但自己称手兵器已然被断,而崔览长剑尚未出鞘,这接下来可如何是好,莫非真要在禁卫面前失了面子? 围观禁军有的破口大骂崔览无耻,有的气愤至极要找统领出手,有的撸起袖子就要上去帮忙,一时间崔览仿佛犯了众怒,燕北知推开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人群前,冷冷地看着两人。 燕北知武艺高强,虽身为将门子弟却从来严于律己,在禁军中素有威望,他往这儿一站,陆雨降一咬牙,再顾不得其他,心想决计不能丢了禁军的面子,抄起半截长枪直直冲向崔览。 崔览方才使出内气外放的功夫,自然是取了巧的,能折断长枪其实也在他意料之外,本以为最多是留点寸余断裂,让他不敢轻易使力,却没料秦统领教的功夫如此奇妙,当下信心大增,见着陆雨降不管不顾冲上来,自然也不怕他,拔剑挑开短枪,二人缠斗在一起。 在一旁观望的燕北知越是看下去,心中越是生气。崔览剑术章法自不必多说,这类招式宫中多得是,但地上那截枪身的痕迹却摆明了是内气所致,他自然不会相信禁卫随便拎出个人便是内气外放的高手,但至少也是内气有成,让陆雨降一个练外功的,还失了兵刃,如何能胜。 时若闻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轻声道:“能断这长枪,想必武艺不会太差。” 燕北知默然不语,只看着愈发手忙脚乱的陆雨降。 时若闻望向那正在打斗的二人,虽说都不会全力以赴,但毕竟兵器不长眼,就算崔览不下杀手,陆雨降也难免挂彩,他细细观察崔览的剑术招式,很快便看出来他的路子。 依着魏西云与一众剑道高手合力编纂的《剑术正经》所言,习剑练武,剑意为重,剑术为轻,剑招最末,当然,这只是术道之争的一时之辩,但剑招依照武林公认,从来都是最末的一样,并非是剑招不重要,而是太过基础,无力创新。 剑招的招,是招式的招,《剑术正经》将剑招划分为二十一式,囊括诸多变式c合式。崔览所用的剑招,以撩c抹c引c挑四式为主,剑术走的不是直来直去的路子,而是有几分巧劲。 “如此说来,”时若闻分析道:“应当是讲一个巧字,但不同于道家的清静无为,也不是兵家的难知如阴,巧则巧矣,但机心太重。” 燕北知望向地上那半截枪身。 时若闻也看一眼那枪身,他沉浸武道多年,所见的敌人无数,自然瞧得出来些手段,一眼便明了,“燕统领,猜的不错。这半截上的内力虽是外罡所致,但不够纯粹。使巧劲,借力,移花接木,纵横捭阖。” 燕北知点点头。 围观的众人突然大喊起来,十分激动,原来是陆雨降左肩上被划了一道不浅的伤,血流不止。崔览轻声后撤几步,有些佩服这汉子的韧性,也有些烦躁这人的不知好歹, “你已经输了,不必再打了。”崔览沉声道。 陆雨降咬咬牙,握紧半截长枪,作势欲要再上,全然不顾自己身上诸多伤口。 燕北知冷哼一声,大步上前,顺手拾起掉落在地的那半截长枪,又一把夺过陆雨降手中那半截,左右手一用力,竟将断掉的两截长枪又硬生生合在了一起。 说合在一起或许有些不正确,应当说是将断掉的两截又卡在一起。崔览神色大变,陆雨降虽知道这位大统领手段高超,却也没见过能将两截镔铁当做玩具一般对待的。 虽说百年之祸中墨家一脉改良铸铁之术,但镔铁仍旧十分珍贵,以镔铁制成的兵器向来以坚硬耐磨著称,此时却似乎变成两截木棍,脆弱的有些可笑。 燕北知抬手将手中有些“变形”的长枪向下一插,枪尖径直没入地下半尺,让人怀疑这地莫非是豆腐做的?而四周禁军与禁卫皆是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时若闻静静地看着燕北知震慑众人,心中对燕北知的实力有了几分了解。这位禁军总统领的手段并不如何独特,倒是内功颇为精湛巧妙,很有传说中振羽剑法“于鸷鸟腾落处见鲲鹏”的味道,不知道那“一羽振而天下惊”的磅礴剑意,燕北知学到几分。 而燕北知望着四周面孔,厉声道:“堂堂禁军禁卫,相互斗殴,无人劝阻,都滚回去练,今日外功三重以下的,守营半月。” “都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定风波 古来有主辱臣死的说法,可惜不能倒过来,否则燕北知定要气死的。他喝退众人不是因为陆雨降输给崔览,而是因为听到有个禁军说了这么一句: “都第九个了,这他娘的姓崔的不累啊?” 这话一出,燕北知险些要一掌劈死陆雨降,若非他还算有血性,燕北知说不准要清理门户了。 时若闻静静看着众人散去,留下手足无措的陆雨降和看上去手足无措的崔览。 “陆雨降,我问你,”燕北知收敛怒气,沉着脸问道,“谁挑的头?” 陆雨降哪里敢说,不说是自己受罚,说出来就是九个人一起了,禁军守营可不是听起来那么简单,饭最后吃,觉最晚睡,仪容一丝不苟,眼皮子要一盏茶眨一次,持矛只能握第五尺第六寸处,禁军大营前有两个清晰脚印,就是硬生生站出来的。 倒是崔览,诚惶诚恐:“燕统领,只是弟兄们切磋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 只是崔览话说到一半,呼吸却猛地急促起来,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他猛地记起自己小时候险些溺水,在水面之下看见的若隐若现的魂灵。 他闭上嘴,握紧剑,一语不发,模样变得谦恭。 时若闻看的津津有味,燕北知用的无非是他的势,用来唬唬这种心志不坚的三流高手再合适不过,高明倒说不上高明,熟练倒是很熟练,也不知他用的是那一门心法。 陆雨降紧闭着嘴,感受着燕北知越发明显的怒火。 时若闻适时上前,随手拔出地上的长枪,扔到陆雨降怀里,使个眼色让他快滚。陆雨降犹豫再三,朝燕北知行个礼,快步离了此处。 可怜崔览走也不是,话也不敢说,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不知如何是好。燕北知把那长枪插入地下的手段已经算是看不懂,这黑衣捕快怎的又轻易拔了出来?他一时有些后悔做这个出头鸟,早知如此便不赌那十两银子。 燕北知深吸一口气,撤去自己的气势,崔览如获大赦,却依旧不敢多说什么。 时若闻看着这个年纪尚轻的禁卫,心中很是好奇,若是单纯以年纪小不懂事当理由,以年少气傲当借口,倒也不是不能解释,但是禁卫居天子侧,护卫储君,怎么敢招年少气傲的,地主家招长工都要老实巴交的。 “姓名。” 崔览一怔,望向时若闻。 时若闻很有耐心地又重复了一次:“姓名,籍贯,年龄。”末了自我介绍道:“哦对了,在下巡捕司时若闻,近些日子与燕大人负责巡防。” 他做捕快二十多年,问谁都像问犯人,自然也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崔览连忙答道:“崔览,河南道贝州阜南县三山庄鱼尾村,十七岁。” 尚未及冠? 看样子禁卫挑选的人确实有些江湖大派的味道,崔览十七岁便能修习内力有成,越过那第一道龙门,可见资质不算太差,若是安稳修炼下去,四十岁前有望越过第二道龙门。 可惜,练什么不好,练纵横家的功夫。 时若闻微微一笑,指着地上的凌乱打斗痕迹,“你打赢了九个禁军,功夫不错,禁卫若是都像你这般,我们也能少操心些。” 时若闻语气温和,可惜崔览方才领教过燕大统领的气势,说话难免有些不利索:“谢,谢时大人夸奖。” 这回答有些不合时若闻心意,于是他继续问道:“看你的武艺,在禁卫中应当也是翘楚,如果我没猜错,也是队长或统领吧,为何要与这大头兵动手?” 崔览自然没他说的那么厉害,当即连连摇头,饱含歉意道:“我只是个普通禁卫,一时技痒,犯了规矩,请二位大人责罚。”说罢,趁势就要跪下。 时若闻自然不会让他跪着,伸手扶住他,微笑着点点头,“无妨,禁军的规矩我也不懂,还是让燕大人教教你。” 燕北知深深地看了一眼崔览,却并未有责罚的想法,禁军中不禁切磋,反倒提倡兵卒搏斗,只要不伤及筋骨,闹出矛盾,这种切磋比较向来是求之不得,真正让燕北知动怒的,一是禁军以车轮战应对一人,二是禁卫堂而皇之仗着内气欺辱禁军。 燕北知问道:“崔览,你习武多久?” 崔览答道:“两年。” 燕北知眉头微皱,语气骤然变得严厉,“你可知内气有成,寻常士卒不可能是你对手?” 听得这问责之意,崔览当即半跪在地,一言不敢发。他本就只是个贝州的寻常农家少年,习武有成也好,连败禁军也罢,骨子里的胆怯还没褪去,连败禁军士卒的激动过后,自然满是懊悔和后怕。 禁军到底不是禁卫,燕北知也不知秦望。 燕北知冷笑一声,“那便是知道了?” 崔览后背直冒冷汗,头越发低了。 他姿态越低,燕北知越是生气,却又没法子,总不能自己动手收拾他一顿吧,思及秦望与自己的交情,燕北知冷哼一声,撂下一句好自为之,转身离去。 时若闻看着这出闹剧,心中也有些糊涂。燕北知生气自然是应当,可这气有些太大了,堂堂禁军统领,毫无城府,喜怒言于形色,这位燕大人是怎么坐上统领的?时若闻眯了眯眼,望向半跪在地的崔览,现在他可没有半点威风了,被燕北知斥责的他才像是个带些稚气的少年。 “起来吧,”时若闻尽力使语气温和,“燕大人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过两天气就消了。” 崔览依言起身,时若闻才看清这个禁卫嘴唇上一层薄薄的绒毛。 时若闻笑着道:“今日的事情无须担心,军中切磋本是常事,秦统领说不准还要夸夸你。” 崔览可没半点庆幸的样子,怏怏地收剑入鞘,低声道:“秦统领嘱咐我们不要生事,我却闹得燕大人不开心,回去定是要挨板子的。” 不要生事?时若闻有些好奇了,燕北知大早上就被禁卫气到,如今崔览却说秦望嘱咐过勿要生事,这倒有些蹊跷了。看崔览的样子其实有些忠厚的,也不像阳奉阴违的人,时若闻随口问道:“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折断人家兵刃,须知以和为贵的道理,怎的要动起手来?” 崔览瞧着很是闷闷不乐,“早上禁卫的兄弟和禁军士卒切磋时,不小心下手重了些,那些禁军就不乐意,晨练结束就过来嚷嚷闹闹。偏偏禁卫的兄弟都出去巡防,就剩我一个,这些人人多势众,我又不能丢了禁卫的面子。” 一来二去,就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喽?时若闻点点头,心中却满腹疑惑,禁军治军严谨,昨日纵使是那下马威性质的仪式,也是称得上整齐划一c军纪严明,怎会作出这种惹是生非的事情。 “谁起的头?” 崔览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当时乱的很,我也没看清。” 时若闻脸上浮现一丝莫名笑意,安慰道:“这些禁军都是些大老爷们,长住紫禁城,火气大些也是正常,无须担心,你去做事吧,此事我会与燕统领说,你安心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这话崔览自然喜欢听, “多谢时大人,那我便去巡防了,下官告辞。” 时若闻含笑目送崔览离去,心中多了几分推测。这么多年断案破案,遇事自然多想几分,今日禁军与禁卫的冲突若说没有问题,时若闻是万万不信的,今时已然不同两百多年前,当时的武道初生,有偶然顿悟习得内气的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动辄伤人乃至害命,这也可以用“不知者无罪”一笔带过。但今日武道已经算是有了起色,禁军与禁卫不可能没学过这些。 时若闻缓缓走向营地高处,想起太祖与言尚书所著《假梓亭话》中开篇所写的养气论,这一篇将有无内气的区别写的明明白白,直言若是内气高深者,在内气耗尽前,远非常人能敌。 燕北知站在营地高处看着下边的禁军,神色淡漠,听到时若闻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冷冷道:“让时大人见笑了。” 时若闻并不恼火,笑着道:“怎么,生禁军的气,还是生禁卫的气?” 燕北知摘下头盔,并没什么吐苦水的兴趣,只是静静地看着下边的禁军,一双眸子闪烁,不知心中所想。 —— 瀚海医馆身为七情谷在长安城开设的唯一一家医馆,自然是很有些特殊含义。早在太祖时期,瀚海医馆便一直在这儿悬壶济世,只是在江湖人和朝廷看来,医馆不仅仅是医馆,更是江湖和朝廷为数不多的友好象征。 七情谷,以医入武,称得上江湖武道最高峰,纵使公认杀伐第一的青玉洲,也不得不对七情谷多几分敬意,不止因为武道,也因为七情谷从建立之初,便从未离开过济世救人这四字本分,除此以外,从不过分参与江湖事务。 上一次七情谷的大动作,是开国时,有太祖牵头,七情谷代表江湖大小一百七十六个门派,在平乱崖上签下盟约,江湖以遵法换取朝廷的认可,朝廷以接纳换取江湖的平静,这一份盟约原本至今仍然在京兆府武备监中。 而如今江湖人士行走江湖的诸多规矩,也大多是由那时定下,而建立巡捕司一事,实则也与七情谷的提议有关,真要算起来,二者渊源也算颇深。 如今的七情谷,谷主张空青破解前人所留医道二十七大难之七,武道修为无人可知其深浅,那座小小药园被无数江湖人视为圣地;而张空青晚年隐世不出,在江湖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收了楚玄云为徒,故而楚玄云年纪或许不大,但辈分着实不小。而再往下的年青一代中,名声最大的,无疑是这位宋家二公子,宋意何。 宋意何医术是七情谷年轻一代的翘楚,论武学功力更是名列多闻楼春雷卷上第七,为人有魏晋风度,不拘小节,广结好友,博学多识,风度翩翩。 但魏远书只觉得如坐针毡。 宋意何与宋意初细看之下,眉眼是很相似的,没办法,亲兄妹嘛。只是魏远书总觉得宋意何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他瞧瞧戳了戳白清江的胳膊,问道:“宋大夫干嘛老看我?” 白清江抱着卸了枪头的长枪,疑惑地看了魏远书一眼,“宋大夫哪有看你,倒是你总看宋大夫。” 魏远书于是闭上嘴,乖乖地等着宋意何给自己配药。 而宋意何十分认真地在药柜里抓药,寻思着要不要配几方腹泻的草药进去,治一治这个不识好歹的臭小子。 医馆并没有多少病人,往来这里的多是江湖名门,朝廷要员,倒不是七情谷面子大,不给百姓治病,而是寻常百姓见着这里谈笑有鸿儒,自然不敢随便来,加上些或真或假的风言风语,自然也往来无“白丁”。 此时医馆里,除了七情谷的大夫和学徒,便只有两个黑衣捕快,一个剑眉星目,可惜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另一个抱着根木杆,呆呆地站在一旁。宋意何提着装有银针的盒子过来时,可以看见魏远书下意识往后移了一寸。 白清江还是呆呆地站着。 “魏捕快,”宋意何微笑着取出那三寸长的银针,“我来看看你的情况。” 魏远书舔了舔嘴唇,一脸谄媚,“不用了吧,宋大夫。我觉得我这挺好的,不久被那老鬼锤了几拳嘛,随便开些固本的方子就行了。” 宋意何嘴角翘起一个弧度,吹了吹额上垂下的一络头发,像只狐狸。 “魏捕快,不要讳疾忌医,万一伤着腿,以后跑不动怎么办?” 魏远书讪讪地笑了笑,“说的是,说的是。您请,您请。” 宋意何没与他多话,抽出几根银针,直直刺入魏远书身周大穴,一边运转七情谷探脉的功夫查探,一边问道:“谁伤的你,什么路数。” “王植。” 宋意何皱起眉头,又问了一次,“谁?” 魏远书老老实实答道:“王植。” 宋意何呲牙笑了笑,笑的很不开心,“‘恶佛’王植?” 魏远书挠了挠脑袋,“还行吧,也没传言里那么厉害嘛,什么恶佛,老王八一只,龟怂的很。” 宋意何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王植当初偷人典籍,还顶着恶佛的名号这么多年,般若剑阁那群疯子都没作了他,你运气好没被锤烂脑袋,很自豪么?” 一旁的白清江倒是很赞同魏远书的观点,“那王植简直是惊弓之鸟,我还没出枪,他便跑了。” 宋意何悠悠地刺入几根银针,理了理魏远书经脉,道:“惊弓之鸟那也是巡捕司这张弓绷的紧,否则王植杀你们俩也就费点功夫。” 白清江不可置否,但还是有些遗憾道:“可惜没见识他的拳法。” 宋意何也知道巡捕司的武痴不少,只一笑置之,随即拔出银针,说道:“你的伤势有两个,一个是气府和经脉的损伤,一个是足三阳经附近。你和王植拼命了?” 魏远书点点头,“拼命逃呗,还能怎样,那老鬼都成精了,我哪打得过。” 宋意何嗯了一声,继续道:“气府和经脉你慢慢养,反正不是赵稼那样几近求死的路数,没到枯竭,不是大问题。至于足三阳经,我待会开药给你,回去慢慢补。” 提起赵稼,魏远书好奇道:“赵稼送过来了?” 宋意何将银针收入锦盒,随口回道:“过来了,在后边躺着呢,这医馆外边只我一人,剩下的都在想法子。” 白清江尚不知道赵稼的事情,好奇道:“哪个赵稼,这名字耳熟的很。” 魏远书悠悠地叹一口气,“青玉洲那个,多闻楼排榜排第二的。说起来,应该算你,师侄?” 白清江哦了一声,继续出神,并不理会什么青玉洲。至于魏远书所说的师侄师叔,无非是从他兵家隐脉身份来算,也没几个人当真罢了,当初兵家各脉争执不下,白清江这一脉退出青玉洲,半隐与朝廷,江湖健忘的很,早就没几个人记得了。 魏远书好动不好静,忽的听到后院吵吵闹闹,耐不住性子,和宋意何打个招呼,便窜到后院,走到那件厢房前,见着几个大夫眉头紧锁,当中的楚玄云一身白衣,在屋子里打转。 魏远书识得那些大夫,都是七情谷的医生,不过有武在身的只有楚玄云,故而此间的讨论也以他为主。可惜情况看起来颇为不妙,楚玄云眉头锁的很紧,罕见的露出一丝烦躁。 魏远书回想一下楚玄云烦躁的时候做过的事情,十分识趣地决定不打扰他们,转身背着手在院子里看晾晒的药材。 瀚海医馆晾晒的药材,和濒湖楼的大致无二,都是按着张空青所写的《百草良方》来的,寻常刀剑内伤的药草都可以在上边找到,也算是七情谷给江湖的一份恩。 魏远书悠悠地在院子里打转,看一眼出神远游的白清江,和正在抓药的宋意何,瞧瞧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溜到墙边,挪开一块毫不起眼的方砖,将竹筒塞进去,再把方砖归位,神不知鬼不觉。 过了半晌,墙外传来一声细微的笃笃声,魏远书笑了笑,回了前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来者不善 本朝太祖开国时设六部,初衷是何无人知晓,不过百姓的日子相比较百年前倒是有了些起色。当时的礼部尚不及现在权势滔天,后来太宗继位,礼部才有原来的清贵变为真真正正的“司礼掌权”。 而礼部尚书的任命,也由太祖时的“武夫”言羽,变为如今的大儒杨玄感。上梁如此,下梁自然不会偏到哪儿去,礼部官员如今大多由国子监所出,古时有君子六艺,射御却早早亡在先秦,后世儒生多读圣贤书,少有精通全数六艺的,国子监纵使在设立之初便有“文不可轻,武不可末”的规矩,但后来也慢慢成了形式,礼部如今的官员,伏案数年便落得积劳成疾,可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礼部评议官员甚至都以此为根据,若是没个腰腿的毛病,都评不上那一个“勤”字。 朱雀门前,那两名礼部官员就正享受着这恶果。本定于辰时便到达的宿儒秦问,待到巳时已过,几近午后都没能见着他身影,一时间苦不堪言乎,却又不能在朱雀门前失了态。 站在左边的隋飞扬擦一把汗,踮起脚尖望向朱雀大道尽头那宏伟城门,盼望着那里出现一个熟悉身影,他一介书生,年近不惑,在这烈日下站了一上午,若非出门前换了那身凉快些的官服,今日只怕要被日头晒死过去。 他看一眼身旁神色只是有些萎靡的侍郎大人,心中竖个大拇指,轻声问道:“陶大人,秦老师还在路上?” 太宗赐秦问一方刻有“百官师”的红玉印章,故而六部官员都称其为师。 陶钧的气色比隋飞扬好些,毕竟年少时学过些武艺傍身,在这烈日下也算抗的过去,他摇摇头,并不说话,只是微微抬头,看一眼城头烈日,心中忽的生出一丝不安。 隋飞扬甩了甩衣袖,扬起一丝清风,可惜杯水车薪。 盛夏才刚刚过去,初秋还没来到,长安城随着日头升高,行人逐渐稀疏起来,纵使是商人也大多选择在城外休息休息,省的中了暑,白费那银子,得不偿失。 长安城外,一辆黑蓬马车不急不慢,在官道上悠悠地走着。车夫是个穿青衫的读书人,儒冠深衣,驾车的手法很是熟练,虽说算不上高明,但也可见这一路走来收获颇丰。 若是近看,这书生其实是有些着急神色的,只是车厢内一个苍老声音絮絮叨叨地念着些“君子不器”,“见贤思齐”,“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圣贤文章,那书生无奈地扶了扶儒巾,说道:“老师,我们已经耽搁这么久,还怎么敏于行?” 车厢读书声夏然而止,探出一个扎着冲天髻的小脑袋,奶声奶气地说道:“老师说了,没念给师兄听,让师兄老老实实驾车,省的他一路颠簸又热又困。” 书生叹一口气,抬手指了指路边一座茶摊,“老师,要不要和师弟喝些茶再进城,朱雀大道上不准停的。” 那小脑袋缩回车厢里,旋即又探出来,“老师说了,师兄说的对,礼部的糊涂蛋不会让我们停下来的。” 书生呵呵一笑,“师弟啊,师兄没说那后半句,别听老师的。”随即马鞭一挥,停在路边,朝车厢里喊道:“老师,很久没喝长安的凉茶了。” 车厢里传来一个苍老但爽朗的声音:“是啊,很多年了。” 随即车厢帘子拉开,跳下来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穿着一件小一号的儒衫,梳两个冲天髻,朝那驾车的书生喊道:“师兄,师父要下车了。” 书生嗯一声,从马车后边取下一个木墩,将车上的老人扶了下来。 那老人也穿着宽袖儒衫,腰间挂着一枚玉佩,虽年老但身材高大,称得上老当益壮四字,最为奇特的,是这读书人手里捧着的,不是经义典籍,而是一本崭新的《剑术断流考证》。 这书若是放到个赤膊武夫手里,倒是相得益彰,《剑术断流考证》这种纯粹的武道典籍,虽不是什么珍贵武功,但却是近些年来为数不多的研究剑术传承的书藏,据说考究了百年之祸间诸多旧事,将剑术发展写了个大概。 年轻书生扶下这老人,将木墩收回去,牵着那男孩的手,有些无奈道:“老师,你又在看这书,若是给礼部的官员看到,少不得要奇怪半天。” 这老人不是旁人,正是隋飞扬c陶钧两人苦的而不得的秦问。 秦问低头看一眼手上的书,满不在乎,“书印出来不就是给人看的嘛,你师妹天天看才子佳人,给她那个尚书爹爹看到还不得气死,礼部那群闷葫芦,我看着都心烦。” 书生牵着小师弟的手,朝着茶棚走去,听着秦问这话,露出一丝莫名笑意,“您要是当着杨大人的面也这么说,那我才佩服您呢。” 秦问理直气壮道:“那怎么行,老夫好歹要为人师表,况且礼部闷葫芦还用说出来?” 书生也了解自家老师的性子,“我和小师弟也是您徒弟,这个时候怎么不为人师表啦?” 小师弟点点头,深表赞同。 秦问背过手去,一脸不屑,“和你们俩哪用装这种蒜。” 三人进了茶棚,要了两壶凉茶,随意坐下,也不讲什么尊卑,小师弟打个哈切,下巴搁在桌子上,小声道:“老师,困了。” 秦问把书放到桌子上摊开,笑着回道:“待会进城,去你吴哥哥家睡。” 书生叹一口气,敲了敲桌子,“老师,吴师叔怎么就成了你晚辈了,小师弟还小,你别要教坏他。” 秦问翻过一页,笑着道:“那不一定,你从小跟我到大,不一样温良恭俭让?再说,姓吴的一肚子坏水,也配做我师弟?” 书生倒一杯茶推到一脸困倦的小师弟前,没理会长辈间的旧事,转而说道:“我们已经在路上耽误了不少时辰,也不知道礼部等了多久了。” 秦问饮一杯茶,随意回道:“礼部那群闷葫芦,自然是能等多久等多久。” 放下茶杯,秦问合上那本书,问那孩童道:“南源,这一路走来,你见过那么多人,可有最想再见一面的?” 南源捧着茶杯想了半天,突然红着脸道:“莫先生?” 秦问哦了一声,好奇道:“莫先生?你既然想见莫先生,那为什么莫先生教你练拳的时候你跑的比谁都快?” 南源小口小口嘬着茶,小声道:“也没有跑啦,莫先生的拳我又学不会。” “哦?”秦问坏笑一声,“不是因为莫先生总让你和兰生一起练?” 南源不说话了,只盯着茶杯,似乎里边有什么稀世珍宝。 书生摸了摸南源的头,白一眼自己这个为老不尊的师长。 而秦问笑着望向长安城的方向,想起上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大雪漫天,长安城银装素裹,朱雀门前还有两个歪歪扭扭的雪人。 “沛之,”秦问突然问道:“你读过这本书吗?” 书生嗯了一声,认真道:“是本好书。” “好在哪儿?” “纪实言明,文笔虽简练但不简陋,有条理,不难读。” 秦问哈哈大笑,“你倒真是读书。那这书上的武学道理,你觉着好不好?” 书生反问道:“剑术道理千万,先生说的是哪一条?” 秦问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一行字,“比如这一条。” 那一页那一行上,写有“如大雪压青松,术可曲而不可折。”十三字。 书生道:“大雪压青松,可曲不可折,这一句不止可做剑术总纲,可以做道理,写的确实是很好的。古人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这一句,与之有可比之处。” 秦问点点头,说道:“我读过经义文章,也读过这些个武道典籍。这么多年读书,读到现在也不明白,文武究竟差别在哪?沛之,我请教请教你,你觉得武夫和书生,差别在哪?不用起来,就坐着说。” 书生想了许久,半犹豫半疑惑道:“老师都不懂,我哪里会懂。若是非要说武夫和书生的差别,那未免太多了,文武,礼法,行事,都是不同。这差别二字,范围太过广阔了。” 秦问又问道:“若是要你说说如今何为武夫,你怎么说?” 书生这次没有想很久,便答道:“学生以为,只要以武犯禁,便可都称武夫。” “无论修文与否?” “无论修文与否。” 秦问继续问道:“武字何解?” 书生答得很快:“定功戢兵。故止戈为武。” 秦问叹一口气,反问道:“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财者也。呵呵,楚庄王已经是几百年前的死人了,他的话又怎么能用到现在?习武的武,现在已经是武功的武,是武学的武,不是那止戈为武,而是操戈了。” 书生虽常被人说愚钝,却也不是白痴,稍一想,便知道自己说错了,便改正道:“那武夫二字,或可解释为习武之人。” 秦问又问道:“习武便是武夫?何为习武?我读过这《剑术断流考证》,也读过《剑术正经》,也读过《假梓亭话》,也读过《百兵详解》,我算不算武夫?” 书生想点头,却又觉得不妥,自家先生是天底下学问最大的那几尊儒生,怎么算是武夫?于是又改口道:“那便改为学武有成之人。” 秦问于是又合上书,轻轻拿过一根木筷,放在掌心,双手合十。 木筷无声化为齑粉。 南源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没见着这惊世骇俗的一幕,否则定是要大喊大叫起来。而书生倒只是一愣,随即无奈道:“先生,您这是存心为难我啊。我说一个,您便驳一个,我说习武有成,您就这样了。” 秦问笑眯眯地拍拍手,饮下最后一碗茶,笑道:“读着读着就成了,也没什么意思。你若是想学,我教你?” 书生摇摇头,“先生教过我的我还没学会,就不学新的了。” “我就知道你是这句话,”秦问从袖间排出十一文钱,起身道:“不学也好,走吧,我还是和姓吴的说这些屁话去。” 书生抱起熟睡的南源,三人离开茶棚,而来收拾桌子的店家看着桌上的铜钱,虽说奇怪为何多了一枚,却也没出门送去,毕竟做的是小本生意,赚一点是一点。 马车又缓缓驶向长安城。 ———— 瀚海医馆里依旧冷冷清清,宋意何抓药抓到一半,被楚玄云喊去后边帮忙做个药引。至于魏远书的伤,楚大夫出来瞥了一眼,撂下一句“死不了”,便再没理会。倒是宋意何欢天喜地地去了后厢房,也不知是病情吸引他,还是懒得给魏远书抓药。 魏远书穷极无聊,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怏怏地和白清江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可惜白清江总是出神,这让他很是无可奈何,毕竟这位白捕快除了和人动武,其余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在翻开所有药柜又合上c折一只纸鹤送给过路孩童c和白清江讨论长安什么酒最醇而无人回应c用手指在桌子上敲出一曲十面埋伏后,魏远书开始数瀚海医馆门上的纹路。 这事情倒是很好打发时间,在他数到第七百六十道的时候,白清江终于出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魏远书随口回道:“数数。”然后继续数。 数到第两千道的时候,一个魁梧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很不爽。 “麻烦让一让,挡着人了。” 一个沙哑声音响起,语气平静, “请问这里是瀚海医馆吗?” 魏远书抬起头来,笑着道:“医馆是医馆,可惜大夫忙得很,大概是没空搭理你们的。” 白清江依旧出神。 来者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剑客,身材魁梧,却长着一副郁郁不得志的脸,两只眉毛垂下来,若是再长一些,就活脱脱是个丧门星了。 “请问二位是巡捕司的人?” 魏远书指了指身上有些破烂的官服,笑着道:“巡捕司魏远书,”又指了指白清江,“巡捕司白清江。” 中年剑客点点头,继续问道:“请问赵稼是否在此处?” 魏远书直起身子向后一仰,靠着椅子,没回答他的话,而是笑着说道:“你问了这么多,是不是我也该问你几个问题,好礼尚往来?” 中年剑客忽的笑了笑,笑的极为不屑,“巡捕司也讲礼?” 魏远书笑的灿烂和煦,“巡捕司讲理不讲礼。” 中年剑客没有饶舌的心思,冷冷道:“在下青玉洲常戊,奉师命带赵稼回去,这算不算合理?” 魏远书哦了一声,脸上笑容不变,“你说是就是?我说我是巡捕司的,我就是了?” 中年剑客看向魏远书的眼神越发不善,“莫要开这些玩笑。” 魏远书笑的越发灿烂,“青玉洲弟子依着盟约,入皇城前要先与武备监或巡捕司报个信,我可没听过武备监提起过常戊这个名字。” 中年剑客一时语塞,冷冷道:“事出突然,昨晚” “昨晚昨晚,”魏远书打断他的话,“昨晚出事我知道,这和你不守规矩没关系。” 常戊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一字一句道:“在下青玉洲常戊,因师同门弟子在长安遇险,奉师命来接她回家。” 魏远书收敛笑容,淡淡道:“这多好,常大侠不愧名门正派。” 常戊本就不是什么温吞性子,此时忍着不耐烦和魏远书讲话,也是因为身处长安城,思及赵稼伤势,他懒得与魏远书计较,冷冷道:“可以让我带赵稼回去了吗?” 魏远书揉了揉因为数木纹而有些疲倦的双眼,随口道:“不能。” 常戊眉头一皱,厉声道:“你!” “哎哎哎,别着急,”魏远书起身指了指后院,“我说不能就不能?我是巡捕司又不是太医院,你得去问大夫,懂不懂?” 常戊冷哼一声,不理会他,径直往后院走去。魏远书跟在他身后,笑着道:“常大侠,你可莫要着急,大夫看病也不希望别人打扰。” 常戊没理会他,径直推开门,却看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手执一柄银刀,要划破赵稼手臂,当即脸色大变,怒道:“大胆!这是作甚!” 宋意何似乎是没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也没说话,也没抬头,而是继续动手。一旁的楚玄云此时比常戊脾气都大,一掌拍向门口的常戊,劲气四溢。 常戊脚尖一点,抽身后撤,拔剑在手,楚玄云站在门口,看着魏远书一脸疑惑,怒道:“魏远书,什么人你都敢放进来,别做捕快了,做老鸨吧!” 魏远书一脸委屈,“楚大夫,你这儿也不是红袖招啊。” 楚玄云怒气冲冲,“你还敢顶嘴!”,随即看着一脸戒备的常戊,愤愤道:“你这人是不是有病,要不要我给你也治一治?” 常戊一愣,正要发怒,却想起这里是瀚海医馆,而这人方才展露的掌力高深,突然有些明白过来,剑尖指地,神色疑惑道:“楚玄云?” 楚玄云冷冷地看着他,语气不善: “有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善者不来 “有病?” 楚玄云叉着腰,活像个为了三文钱骂街的中年妇女,骂骂咧咧,这幅样子让魏远书很是熟悉:楚大夫治病的时候若是被人打扰,骂街算是轻的。 常戊一愣,勃然大怒,“楚玄云,你不要得寸进尺!” 场间剑拔弩张,连在外边出神的白清江都跑进来,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楚玄云冷笑一声,丝毫不掩饰轻蔑神色,“得寸进尺?什么时候寸了?青玉洲了不起啊,你有本事就一剑砍了我,没本事就闭嘴乖乖等着我七情谷治病救人,别一副天最大你老二的样子,装什么老二?” 常戊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听着这话脸都气白了,魏远书倒是好奇,往日楚玄云生气时责骂几句也就算了,怎么今天瞧着火气怎么大? 常戊长剑一抖,怒道:“什么治病救人,我看是图谋不轨!” 楚玄云瞥他一眼,讥讽道:“青玉洲的脑子也配和我讲医术,怎么,经脉寸断你会治?五内衰竭你会治?十二正经一团乱麻你会治?四气不调你会治?脉道不通你会治?灵台气变你会治?” 常戊一愣,手中长剑举起又放下,他自然是不会的,若是人人都会,七情谷倒也乐得清闲,哪里还用费心编纂医典传阅江湖。 楚玄云今日分外话多,见着常戊迟疑,也不乐意给他个台阶,冷笑一声,语气讥讽:“说你有病还不信,练剑练到五藏失调,人不人鬼不鬼,脸上的青气比脑子里的浊气都重,我要是你就自断经脉,省的哪天来找七情谷治病被人毒死。” 常戊既惊又怒,他近来练剑确实出了岔子,但那自有办法,此时赵稼的事才最重要,当即脸色一沉,问道:“楚玄云,赵稼究竟怎么了?” 楚玄云袖子一甩,冷冷道:“滚。” 常戊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两只斜长眉毛耷拉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更像个冤死鬼了。方才楚玄云一通质疑,他虽听不懂也不会治,但也明白经脉寸断c五内衰竭是何等的大事,赵稼被师门寄予厚望,怎会如此鲁莽,将自己置于如此境地? 魏远书心知也不能和青玉洲闹的太僵,于是笑呵呵地出来打个圆场,道:“楚大夫你莫要生气,常大侠是不懂医理才说这种话,这也是他着急了些,其实都是希望治好的,否则像我一样不管不顾,那岂不是轻松得多?” 常戊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他行事激进,从来都是先动手再动嘴,可此时毕竟是在治病救人的医馆,何况此时冷静下来一想,七情谷又怎会做那图谋不轨的事情,说不准那银刀是治病救人的新法子呢。 楚玄云冷哼一声,忽的神色微动,侧过身子,门嘎吱一声开了,走出个俊逸的大夫,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死不了,有的救。” 宋意何轻描淡写一句话,常戊长出一口气,楚玄云的怒气也渐渐消失,魏远书好奇道:“怎么个死不了?怎么个有的救?” 宋意何没理会他,揉了揉手腕,看一眼缓缓收剑入鞘的常戊,笑着道:“这位便是‘生死无常’常戊先生吧,在下宋意何,这位是我师叔楚玄云。” 常戊嘴唇紧闭,僵硬地点了点头,勉力扯出一个微笑。 宋意何顺手带上房门,笑着道:“方才给赵姑娘治病的手段,常先生应当是没见过的,我自己也没用过几次,算是兵行险着了,请常先生见谅。”说罢,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堂堂七情谷嫡传已经把台阶摆到这儿了,常戊也不是那厚颜无耻c不知进退的,当即抱拳俯身,诚挚道:“是我有错在先,请楚大夫c宋大夫原谅。”说罢,又觉不妥,干脆一揖到底,斩钉截铁道:“救活赵稼之恩,在下无以为报,日后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双方各退一步,皆大欢喜,宋意何倒是个会做事的。 楚玄云语气稍缓,“还没治完,别急着报恩,现在这个样子,救活了也再难习武。” 听到七情谷这近乎残酷的定论,常戊只是沉默片刻,缓缓道:“活下来,再说什么练不练武吧。”随即问道:“请问赵稼伤势如何?” 魏远书乐得看热闹,附和道:“是啊是啊,伤势如何?” 宋意何与楚玄云耳语几句,退后半步,楚玄云点点头,转过头来,没急着回答常戊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青玉洲有几招同归于尽的剑法,哪一招是逆行手少阳三焦经,以天井c阳池二穴为枢纽,蒸腾气海,五气宣明,起如发机?” 常戊只觉得这些口诀有些耳熟,皱眉沉思片刻,伸出右手比划几下,忽的眉头一挑,神色大变,竟露出惊慌神色:“是绝弦!这丫头为何要如此!” 这个回答不出所料,楚玄云没半点惊讶,轻轻点点头,叹一口气,似乎也为赵稼有些可惜,“破琴绝弦,何苦如此。” 一旁的白清江抱着长枪,疑惑道:“能练成绝弦,自然能练成寻春,能练得寻春,就自然保命无虞,怎会落得和人搏命的境地,长安城还有如此高手?” 绝弦一剑是青玉洲最难学也最难用的一招,当中气机流转繁琐杂乱可称得上当世前三,但只要用出来,便是威力冠绝当世的一剑,而与之相辅相成的寻春剑法,与之则大相径庭,是保命缠斗的剑法,二者最为令人惊讶的,是气机流转截然相反,故而练成绝弦,自然能练成寻春,无非是正逆之分罢了。 但此事是青玉洲隐秘,被白清江轻描淡写说出来,常戊也是心头一惊,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急切问道:“楚大夫,赵稼究竟伤势如何,能不能保命?” 楚玄云仍旧没有回答,而是又问道:“赵稼练的内功心法是哪一门?” 这话便关乎赵稼的武功路数了,细究之下其实是江湖禁忌,但保命为大,常戊也不遮掩,老老实实答道:“唐师弟素来博学,教赵稼应当也不会藏私。碧云暮合功c清昼决总不会少,宋师弟也教过她,舒师弟也教过她,至于教的什么,我便不知道了。” 在场四人皆是有些啧舌,寻常习武之人,练得两门心法便有些吃力,赵稼身兼数家,还都是出了名的难练,单就碧云暮合功被多闻楼冠以“非人”二字的评语,这年轻姑娘果真天纵奇才。 楚玄云眉头微皱,有些不悦,喃喃道:“练这么多,现在好了,给大夫找麻烦。”随即向常戊说起赵稼病情:“赵稼的情况不容乐观,我和意何吊住她一口气,顺便开刀暂缓经脉伤势。别问我为什么不渡气,经脉寸断再渡气,她不死我楚玄云三个字倒过来写。但是她武艺太高,内功太杂,经脉太乱,若是我不知道她内气流转的具体路子,很难对症下药。” 这也是当今江湖内伤难治的一个缩影。心法内气大多以经脉为驿道,走的久了便自然宽阔,可那毕竟是后天夯实的,遇着天灾出了人祸,治疗起来就格外的难。有的心法重视十二正经,那相应经脉自然与常人不同,有的心法重视奇经八脉,脉象便又有了不同变动,更有甚者剑走偏锋,硬生生开拓一条隐脉,治疗起来更是全靠推演。要全数治好,非得了解功法才行,否则就只能靠着常理温养几条经脉,将气府拓开,然后病人自己动手,一次次清理阻塞,直到经脉畅通如初。 七情谷创立之初便有二十七大难,这治疗内伤的一难,近两百年过去,仍旧没什么起色。 常戊也明白治疗这种内伤的难处,若是靠着楚玄云自己推演,万一出了差错,赵稼的性命难保,但功法事关门派传承,若是就这么交出去,赵稼或许保住性命,但青玉洲或许要有祸事,不是他信不过楚玄云,而是江湖本就如此。 楚玄云继续道:“讲过绝弦,再来讲讲外力所致的伤势。赵稼和人生死相搏,体内除却绝弦剑反噬的伤势,还有一道心肺受损的伤势,不重,但很关键,应当是被人打断剑意或中断剑招所致。最后一道伤势,便是气府处的暗伤,牵引气机反客为主,很阴毒。” 一直默不作声的白清江忽的开口问道:“是不是气府如雷池,伤势如碎雨。” “你知道?”楚玄云与宋意何一齐开口问道。 白清江摇摇头,说道:“七年前我有一桩案子也这个伤势,还没查出来。” 楚玄云有些失望,叹一口气继续道:“总而言之,如果单单是要保命,我的法子无数,但都是救人的,不是治病的。治好以后,赵稼终生不可再习武,就算外功也不行,能言语能慢走,能女红能自理,但不能习武,最好是碰都不要碰。” 如此的下场,对一个武道有成之人,大概是比死了都难受。 常戊露出悲戚神色,难以接受这结局,勉力嗯了一声,问道:“若是要全数治好呢?最不济能动武。” 楚玄云悠悠叹一口气,语气严肃,“若是要治好,一则我要她学过的内功心法,不需心法口诀,只要脉络图,若是兵家主从法,那只需主脉。二则要赵稼自己争气,捱过经脉寸断的苦。” 常戊追问道:“如此治疗,能有几成?” 楚玄云默不作声,似乎不愿回答,身后的宋意何轻声道:“听天由命。” 这四字太过冷漠,常戊仿佛被人重重锤了一拳,整个人垮了下去,几乎要拿不住手里的剑,他被江湖冠以“生死无常”的名头,既是说他剑术高明,也是说他杀伐果决,然而他却依旧难逃生老病死的苦难。魏远书缄默不语,难以想象换成自己要如何抉择。 常戊看一眼赵稼沉睡的厢房,喃喃道:“何苦呢,有事回师门,师叔师伯又没老到提不动刀。” 一时间,这些习武之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赵稼昨日尚是春雷卷上十六位少年英杰之一,剑术精湛,武艺非凡,行青玉洲问剑之事,孤身仗剑走天下,年轻一代除却苏琼外,无人能与她相提并论,江湖百年来,少有这般女子,能让无数江湖游侠冠以“仙子”二字而无人不服。 但此时,她正静静地躺在瀚海医馆,尚不知生死,更难论是否有重新握剑的机会。于江湖而言,实在可惜。 “楚大夫,她何时能醒?” “日。” 常戊重重地叹一口气,压下心头情绪,平静道:“等她醒来,由她定吧。” —— 长安南门今日依旧是傅羡鱼和聂坤二人巡防,不过两人今日多了份新职责,便是等候大儒秦问入城,将他送到朱雀门前。这简单的护送二字,其实是很罕见的事情,巡捕司的捕快从来只管破案,与朝政有关的从不牵涉,何况都是成名高手,谁又值得上他们护送? 秦问还真算是为数不多的一个,尤其是聂坤发现这位宿儒身上有股子熟悉味道。 “什么味道?”傅羡鱼轻声问道。 聂坤一本正经道:“高手的味道。” 傅羡鱼呵呵一笑,朝城门口歪了歪头,“下车了。” 秦问自然是身世清白,城门口的守军认得那辆黑蓬马车,也认得这个身形高大的老人,礼部特意送了画像过来,叮嘱他们要记住。 倒是那个书生和睡眼惺忪的小孩子,没听礼部提起过,但既然是大人物的弟子,自然也是大人物,于是守军便行礼放过,恭送三人入城。 马车缓缓驶过城门洞,车轮滚滚,碾过青砖。 城头上有鼓声大作,不是那迎敌的战鼓,而是恭迎秦问入城的仪式。 车厢里睡眼惺忪的南源被这突如其来的鼓声吓了一大跳,哪里还有半点困意,窜起来抄起一本圣贤书喃喃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连念三次,打个哈切,探出脑袋看一眼城头,缩回车厢里,张开手臂量个尺寸,兴奋道:“老师,好大的鼓!” 秦问笑着道:“那面鼓叫‘震’,万物出乎震的震,钦天监说是用夔牛皮制成的,我觉得十有八九是假的,不过是面好鼓,有金铁声。这鼓和我们在金陵城头见着的那面‘乾’,在洛阳旧城头那面‘坎’,都是先皇立起来的,本来是要立八个,后来搁置了,只立了五个。你以后若是有机会,可以去并州和咸阳瞧瞧。” “夔?什么是夔?” “是种古书上的异兽,你是不是又偷懒没读书啊?” “没有啦,明天就读。那为什么不立满八个,只立了五个呢?” “北边打过来了,就没工夫做了。” “突厥么?” “是啊,突厥。” “那并州在哪,咸阳又在哪?” “都在长安以东,都是好地方,并州武风昌盛,咸阳是古时国都,很值得去的。” 南源点点头,有些迫不及待,“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啊?” 秦问笑着摇摇头,接过他手中那卷论语,说道:“等你长大,该自己负笈游学的时候便去吧。” 南源问道:“老师不一起吗?” 秦问打开那卷书,笑着道:“你和你师兄一起,到时候记得带壶酒回来看我就行,那些大好江山,万千美景,我这几十年也看的差不多了,该歇歇了,否则老骨头吃不消啊。” 南源似懂非懂,朝驾车的书生喊道:“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去啊?” 书生忍住心头悲恸,握紧马鞭,笑着道:“等你长大。” 马车缓缓行驶到聂坤与傅羡鱼身前停下,聂坤笑着拱手行礼,朗声道:“巡捕司恭迎秦先生入城。” 两名黑衣捕快一齐行礼,行人为之侧目。 车厢里那个老人正读到“有朋自远方来”一句,放下书卷,笑着回道:“替我谢谢穆大人。” 聂坤与傅羡鱼侧过身子,一左一右护卫马车,缓缓走向紫禁城前朱雀门。 朱雀门前,隋飞扬远远瞧见一辆黑蓬马车,心中欢呼雀跃,踮起脚尖细细确认罢,笑着道:“秦先生到了。” 陶钧比他稳重些,却也难掩心中欣喜,点点头,笑着道:“到了就好,我还总有些心慌。” 马车缓缓走近,两名黑衣捕快上前几步,朝两个满头大汗的礼部官员抱拳道:“二位,人送到,我们便回去了。” 陶钧神色肃穆,沉声道:“去吧。” 聂坤与傅羡鱼转身离去,路过马车时,那年轻书生喊住二人,走下马车,笑着道:“有劳二位不辞辛苦,请受在下一拜。” 聂坤倒有些受宠若惊了,摆摆手,笑着道:“分内之事,无须在意。” 书生依旧拜了下去,态度诚恳,丝毫不顾及礼部两个官员站得笔直,以及因为被轻视而微微的恼怒神色。 两个捕快很快走远,而书生驾着马车,经过两个严阵以待的礼部官员时也没停下,只有车厢内传来个苍老声音:“走吧,别站着了,怪热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入城 午时已过,但长安城的酷暑没有消减半分,街边的树荫成了乘凉的最佳去处,若是再拌上一壶清茶,或是半个西瓜,那当真是神仙日子了。 朱雀大道旁的安业坊,因着坊间一棵庇荫数丈的百年槐树,又被称作绿槐坊。史记太祖定都长安前,曾在这槐树下许愿,后来成就大业,便赐了这槐树一块匾,上书“槐阴别院宜清昼”七字,并勒令百官不许设卡立岗,只准百姓乘凉。 当然了,太祖与民同乐固然是好事,可这槐树也得放着被无端折损不是?所以京兆府一合计,百官不许管,那便让百姓管,故而就在这安业坊间设了个有趣的职位,称作玉树郎中,这郎中自然不是六部里仅在尚书c侍郎之下的高官,而是要负责这槐树枝叶生死,若是非要比较,倒是个游方郎中,所以长安的百姓,都称其为槐郎中。 这职位不入吏部或京兆府的名册,只在安业坊里负责这槐树,也不必拍胸脯保证他枝繁叶茂,只需在旱日浇浇水,冬日裹棉被就行,清闲的很,也没什么油水可捞,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能和衙门搭上话,有那么一两文的交情。所以这活计通常都给些上了年纪,又和街坊四邻交好的老人,也算是尊老。 近几年的玉树郎中,是安业坊的一个木匠,姓霍名义。霍义自幼在这安业坊的槐树荫蔽下长大,后来娶妻c生子,再到妻子病逝,家中独子从军北上,死在关外,已然有六十七年过去,幼时贪玩摔下槐树时遗留的疤痕,现在只剩下一条淡淡的青印,留在左眼下边,挥之不去。 也因着他家世如此,便由他接过这活计,他倒也是乐得如此,整日搬张椅子坐在槐树下,春天就沏一壶茶,冬天就扫一扫槐树下的雪,若是那天不在,那便是老毛病又犯了,这个时候,就会有几个街坊送些药材过去,也不珍贵,聊表心意而已。 今日霍义依旧在槐树下,一张藤椅和手中蒲扇瞧着很有些年头,身旁则堆了些槐树树枝。早年的木匠手艺烙在骨子里,让他总喜欢捡些枝叶回去,若是尚未腐朽,便雕刻成个小玩意,瞧着哪个小孩子机灵,便送给他;若是腐朽,就劈碎了烧柴,烧出来的饭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味道。 这棵百年槐树的绿荫庇护数丈以内,故而绿荫之下坐着不少街坊,若是运气够好,还会遇着说书先生来说一段,也不求钱财,只求一尺清凉。今日运气不好,看样子那年轻的说书先生是来不了了。 霍义悠悠地躺在藤椅上,蒲扇驱赶蚊虫,逐走闷热,听着周边孩童往来嬉戏。商贩在烈日下叫卖,走过槐树下时都会放慢脚步,却不敢停留。忽的有一阵风过,便是极大的快意。 可惜这安闲时候也没多久,便有个年轻人搬个木墩,坐在霍义旁边,笑呵呵地问道:“您老睡着了?” 霍义抬了抬眼皮,又很快合上,嘴皮子也不怎么动,却又个浑浊声音回道:“睡了睡了,死了死了。” 年轻人顺手接过蒲扇,一边笑呵呵地给老人扇风,一边诚恳道:“您老人家万寿无疆,别总说些晦气话。” 霍义揉了揉眉心,依旧没睁眼,而是咳嗽几声,喉咙里的痰仿佛浓得化不开,声音中总少不了疲倦: “作甚?” 年轻人笑呵呵地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您老人家刻的一枚章摔掉个角。” 霍义叹一口气,咳嗽几声,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第几枚?” “第十三枚,刻着‘早还乡’的那枚。” 霍义艰难地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枚啊,记起来了。怎么摔的啊?” 年轻人额头溢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也不知是蒲扇太重还是夏日太热,缓缓回道:“回您的话,是拿去用的时候,不小心摔的。” 霍义又问道:“谁摔的?” 年轻人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道:“一个南蛮子,女的。” “女的?”霍义的眉头一挑,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这么不小心,怪我怪我,当初做的时候没做结实。” 年轻人连忙道:“是这印章木质不好,否则也不会这么不耐摔。” 霍义费力地抬起眼皮,瞥一眼年轻人,缓缓道:“所以说啊,你可不能学我,木匠这门活计,讲的是仔细认真。什么仔细?最要紧是选材仔细,像是梨木,均匀细致,拿来划线倒是好,可就是容易变形,不太好。你说说,我那印章怎么就用了梨木呢?” 这话像是问,又像是自问,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感觉蒲扇越发沉重。 霍义锤了锤腰,缓缓起身,背着手朝自己家走去。槐树下有个熟识的街坊笑问道:“老爷子,回去啊?” 霍义笑着回道:“是啊,老毛病犯了,得去治治。” —— 一辆黑蓬马车在紫禁城的宫墙间缓缓前进,停在了那两幅壁画前。 一幅仙人朝贺图,一幅九州江山图。 南源没见过这等壮阔手笔,只死死拽着师兄的袖子,激动道:“师兄,那个人在朝我眨眼间!” 那年轻书生摸了摸师弟的发髻,稍稍严肃,提醒道:“这是先贤所留,不可无礼。” 秦问摆摆手,倒是无所谓,“童言无忌,夸这画以假乱真总不算错。” 书生早已经习惯了老师的偏袒,无奈道:“在这紫禁城中,总得小心些吧。” 秦问心中一声长叹,心想自己要做的事情,只怕不是小心翼翼便能躲过去的,只是南源在场,也不能说出来,故而只是指着那副仙人朝贺图,笑着道:“你可知这幅仙人朝贺图上,一共多少名仙人?其中捧芴者几人?持剑者几人?饮酒者几人?” 书生一愣,他自然是不知道的,这幅图在深宫中,莫说自己无功名在身,便是寻常四品以下官员,也不得入内的。 秦问哈哈大笑,笑声在幽静宫墙间回荡,“这幅仙人朝贺图上,居中者持印端坐,旁有持芴者四名,有衣衫破烂者,有执笔捧书者,有慈悲诵经者,有手捧稻谷者;又有醉酒仙人七名,有峨冠宽袖者,有低头寻觅者,有醉而不自知者,有相顾而笑者,有潸然泪下者,有掷杯在地酣睡者;又有持剑仙人十五名,有持细剑如蜂刺者,有持短剑如寸芒者,有持三尺古剑垂首而立者,有持慧剑断魔者,有长袖轻舞者,有以剑作墨者,有对酒当歌者,有御剑而去者,有剑挑日月者,有背剑远望者,有枕剑而眠者,有抛剑如雷霆当空者,有以酒作剑者,有披甲持剑如临大敌者。” 书生肃然不语。 秦问笑的畅快,又问道:“你可知这仙人朝贺图上,又有修罗天魔?” 书生默然不语。 秦问自顾自说道:“这图上,有天魔者五,一者如猛虎,剥皮饮血;二者如山崩,地陷天塌;三者如墨洒清江,百无一用;四者如群星斗拱。” 讲到此处,秦问声音夏然而止,似乎是不想说下去,又似乎是不敢说下去。 那两名礼部官员早早被秦问打发走,否则不知要如何细想,又如何追究。 南源知道老师一旦兴起,是有些癫狂的,故而倒也不怕,只是细细地循着老师的话,在那副图上看着那些持芴c持剑c醉酒的仙人,只是他年纪还小,又没有那过耳不忘的天赋,找着找着,却又记不清了,便拽了拽秦问的袖子,好奇道:“老师,有几个持剑仙人来着?” 秦问笑着摇摇头,不回他,而是指着另一幅壁画,问道:“南源,你能从这图上,找到那些地方?” 南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着那副九州江山图,瞅了半天,一拍手,笑着道:“找到我们了,这儿是长安。” 他指着的那片,有一座宏伟宫城。 秦问满意地笑着道:“你要记下这图。这图是当初工部跋山涉水,一寸一寸用脚步丈量出来的江山。” 南源点点头,盯着那副壁画细细地看,要记在心里。 而秦问又问那书生道:“你可知这九州江山图上,为何要用土色?” 书生沉思片刻,缓缓道:“依着五行学说,前朝为火德,火色赤红,本朝便为土德,故而江山图要以土色做主色。” 秦问笑着摇摇头,并没失望神色,反倒有些赞赏意味,“你的史学很不错,但有个问题,没有读全,有些绕进去了,阴阳家的东西不要太信,秦汉的读书人,这点做的不太好,但既然你说了,我便也讲一讲。前朝确实是火德,但本朝并不以土为尊,而是以火为尊,因为本朝奠基之战,不是灭前朝,而是北平突厥,而且百国交伐,前朝没那么关键。第二,便是本朝不讲五行五德,这是太祖明令,虽说大家平日也讲,不避讳这个,但身在紫禁城,不可不小心。” 书生于是好奇道:“那为何要以土为主色?” 秦问神色肃穆,沉声道:“本朝以民为本,这不但是土色,也是国之根基,我带你们走遍中原,南北的泥土都尝一尝,不是要你们如何,而是要你们记住,这偌大朝廷不是空中楼阁,是这土养活了百官,不是仁义道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问题 禁军大营在秦问进宫的必经之路上,倒不是没有别的路可走,而是秦问有意瞧一瞧禁军的风采。燕北知之所以没有处罚,大概也有这方面的思量。 时若闻站在燕北知半步之后,神色淡然,心中则在描绘一幅紫禁城的大致轮廓,尤其将东宫的方方面面想的仔细,最要紧,便是那座书声琅琅的谦抑宫第三座大殿中,那极有可能是西山福海堂密室中的灯油。 前日从西山下来,时若闻便被安排了巡防的事情,故而也没去缉律司那边商议结案,不过缉律司也没来找他,朝野上下也没听到风声,坊间一片清净,这事似乎压根没有发生过一般。 时若闻本来也懒得去查,福海堂若是因此覆灭,说不得还是件好事,江湖的风气也能正一正,要趁着这身份尚在,查一查周庭的旧案才对。可太子寝宫为何会有这种灯油,便值得思量了。 时若闻眯了眯眼,隐约听到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太子与福海堂定然是有关系的,但他还没见过太子,不知道这位储君殿下是何风采。本朝皇位更迭平稳的很,无非是一纸圣谕的事情,纵使不以嫡长子继承大统,也不会有多么大的震荡,倒是年年的六部尚书,稍有调动便牵动不少人的心思,当初杨玄感接过这礼部尚书的位子时,通化坊间的书画卖的可好得很,但往年销量甚佳的一些个名家砚台,都被卖出了难得的低价。 而坊间对太子的观感,倒是比对皇上好的很。时若闻回想对太子的了解,一时有些犹豫起来。身为储君,太子的消息自然不能堂而皇之地在碧落楼存着,纵使是涉及要案重案,也不能随意翻阅,而是要经由指挥使c内务府c皇上依次同意,才能由碧落楼主事摘些相关信息出去。时若闻回京才三年,自然是解除不到的。 而他对太子的了解,也局限于仁德c好学c有礼c谦逊这些流于形式的美誉,结合今日寝宫的朴素,或许还要多一个吃苦耐劳也说不准,时若闻查江湖查的门儿清,一遇上这光明正大的朝廷,就万事没有头绪。 秦问的马车缓缓驶向那尊睚眦石像,燕北知整肃队伍,恭迎这位朝野上下视之为师的老人。这番功夫要做足,燕方皋虽无心官场,但燕北知却有抱负,知晓这位宿儒的能耐:当初礼部尚书的位子,怎么排都排不到杨玄感,后来他坐上去c作出许多大事手将礼部带到如今的如日中天,渐渐地,当初的猜测就变成了皇上的知人善任,但燕北知却知道,当初秦问悄然入宫与皇上夜谈,三日之后,杨玄感便执掌了那枚礼部大印。 朝中没人觉得秦问只是个读书人,这个没有功名在身,也没有亲传弟子入朝为官的老人,学问一途无可指摘,论及精通经义文章,世上只有他秦问一人站在高处,余下的,或拾人牙慧,或苦寻大道而不得。而更为百官看重的,是秦问处江湖之远却对庙堂里的走向了如指掌,他曾作《五言》一文,谈及天下大势三十年,无一出错,用的也不是那易数占卜,而是有理有据的推演,兵部有人曾言:秦问若是弃文从武,朝堂百年之内无战乱之忧。 燕北知不知道秦问为何时隔多年重回长安,只知道若是自己想做更大的事,秦问一言足矣。 马车停下,书生向站在营门前的两人拱手行礼,问道:“二位可是时若闻c燕北知?” 二人回声答应,书生便又道:“老师说他一介布衣,不可妄入禁军大营,故而不与二位面见,只托我向二位请教几件事情,问几个问题。” 书生语气温和,燕北知却担不起请教二字,连忙道:“先生请说,在下知无不答。” 书生于是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朝天,却不像寻常读书人那般娇弱,而是有些粗糙,像个老农。 书生笑着问道:“老师让我问一问二位,只手如何遮天?” 燕北知一愣,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若是以常理推断,只手遮天这等词汇,实在不是什么好词,朝廷有人只手遮天,必定是国之将乱,江湖有人只手遮天,必定是巡捕司的下一个囚犯。秦问这问题没头没脑,怎么回答? 书生没待二人回答,便又不急不慢地翻转手掌,掌心向下,又问道:“老师还让我问一问二位,如何翻手云覆手雨?” 燕北知更傻眼,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答。在紫禁城中谈及只手遮天c翻云覆雨,所指向的无非是那座椅子,而若是宽泛些,牵连到朝廷上,便是六部的那些个大人物。尚书共议国事,算不算只手遮天? 时若闻也不知道怎么答,但他也没想去答,这些读书人的清谈他从来是听不懂的,所以他只是打量着那辆马车和那个读书人。 马车黑蓬双辕,朴素的很,也老旧的很,时若闻粗略一看,便知道这辆马车去过不少地方,而那匹拉车的驽马,眼珠混浊,老态十足,安静地站在那儿,连声响鼻都不打。 书生是个年轻书生,及冠束发,没什么诗书气度,相貌也只称得上平凡,若是非要找些什么优点,倒是很有股令人心安的味道。时若闻算不上阅人无数,但也对他颇有好感。 燕北知冥思苦想,时若闻心不在焉。 时若闻不想答,书生却似乎很想听听他的答案,笑着问道:“时大人,你怎么答?” 时若闻摇摇头,做出一副惭愧样子,回道:“在下愚钝,不知道先生的意思,也答不出来先生的问题。” 书生笑道:“时大人无须太过认真,这问题本就是老师随意提的。” 时若闻想了想,无奈道:“先生这未免强人所难了,在下一介武夫,怎么答的上来。” 书生似乎早就料到时若闻这回答,微微一笑,说道:“老师说,武夫也有武夫的道理,尽可讲一讲,无须太过介怀。” 时若闻见他态度有些坚决,沉吟片刻,随口答道:“武林中有一种掌法,便号称翻云覆雨,只手遮天,早年间岳州一带有个独行客,便是靠这个行走江湖。” 书生没料到时若闻给出的答案如此有武夫特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身后马车车厢里,忽的有个苍老声音,平静问道:“那位江湖武夫,后来如何?” 时若闻淡淡回道:“死于巡捕司大牢中。” 那苍老声音又问燕北知:“燕大人,你的回答呢?” 燕北知听着时若闻这回答似乎都算数,干脆也放开了,直言道:“只手不可遮天,翻云覆雨也只是天象,一手之力,只是持刀握剑罢了。” 书生点点头,并不对二人的回答做什么评价,只是收回那只手,向二人行个礼,说道:“老师的问题已经问完了,二位可有什么想问一问老师?” 此话一出,燕北知更觉奇怪了,秦问行事何时变得如此了,今日入城前自己还问了问父亲,也没听他提起过秦问有礼尚往来的习惯啊。只是既然都说出来,燕北知也不能如此轻易便放过,沉吟片刻,说道:“久闻秦先生喜好游历名山大川,也曾北上草原,见过塞北景色。在下想请教秦先生,若是有朝一日,突厥进犯,破关攻城,取中原腹地,我等如何处之?” 这问题有些尖锐,虽说本朝与突厥早年便有诸多争端,但近年来突厥连连示弱,朝中有人以为这是诡计,也有人以为这是我国国力强盛,但无一人觉得突厥有进犯的本事,更勿论进犯中原腹地这种话了。时若闻有些惊讶地看一眼燕北知,心想莫非这位燕统领还是个好战之人?不过思及燕方皋早年曾有过“屠尽北虏”的豪言,燕北知这话也算虎父无犬子了。 书生并未因这个问题而有稍微的不满,自己跟随先生多年,听过的问题五花八门,九州十家各类人物,中原南北的渔樵耕读,先生的问题多,旁人的问题也多,但先生从未有过半丝不耐烦,那些稀奇古怪的,甚至是纯心刁难的,都会得到一个答案。 而车厢内的声音很快响起:“北突厥自南师北上,祸乱延及王庭,内忧不消c外患不平,故而草原上下,羸弱不堪,百年前金帐被大将军一把火烧得干净,突厥王族流离失所。但不过三十余年,南师北上便见了成效,突厥人练武有方,自然想着进犯,两次南下皆是试探,被边关将士拦回后,便不再想着一战建功,而是秣兵历马,静候战机。故而进犯中原只是早晚之分。两国交战,无非你来我往,兵戎相见,到那时,如何战,怎么赢,尚是后话罢了。” 这话便是给了个准信,看来秦问也信这突厥之乱了。 燕北知点点头,不再多话,退后几步,细细思量着秦问的话。 而那书生笑着对时若闻道:“时大人,你的问题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请教 时若闻本想随便问个问题打发了事,但听罢秦问对燕北知问题的回答,莫名觉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随即猛地记起自己原来听过秦问这个名字。那时候自己尚舞象之年,周庭教他读史明理,曾将南师北上一事以“后患无穷”四字作评,并告诫时若闻勿要轻视突厥,有朝一日两国必有一战。 书生见时若闻神色有异,以为他要问的问题也是些古怪问题,便提醒他但说无妨。而时若闻回想起当初周庭提起那一场浩荡北上时的严肃神色,心头不免难过,耳畔仿佛那个温和声音又悄然响起。 他摇摇头,问道:“在下是江湖人,那就问问江湖事。秦先生方才说有朝一日突厥必将南下,那请问秦先生,那时江湖该如何自处?” 书生望向时若闻的眼神瞬间明亮起来,此话实则很有些分量,若时若闻是真心发问,那这位神捕大人的确很有些抱负,似乎也与老师所要做的事情不谋而合。 可惜时若闻哪里有这种抱负,他只不过是替一个已死之人发问罢了。 秦问缓缓道:“百年前南师北上,起于江湖,祸及天下,若是有朝一日战事重启,江湖会如何,这要问江湖人,而不是我这个穷酸秀才。” 书生看一眼车厢,有些惊讶,这回答已经算不得回答,倒像是推辞了。 时若闻并未对这个不像回答的回答有什么不满,这问题只是个随意至极的怀念罢了,过往二十余年的记忆依旧如同一滩死水,掀不起半点波澜。 他微微后撤半步,恭敬道:“谢秦先生的回答。” 马车离去,禁军大营中严阵以待的士卒不免有些失望,燕北知挥手间散去众人,兵卒聚散间井然有序,若是秦问见着这一幕,大概会多些欣赏之意。 两人站在城头,俯视禁军大营。从高处看,营前睚眦石像也没失了凶狠之意,反倒更显传神。午时初过,城头却有微风,将酷暑消去几分,时若闻出神望着那座紫宸殿,心中思绪一时有些复杂。 南师北上,是百年之乱里遗毒最深的一桩祸事。中原南北上下数百宗门,因大道之争失利,避祸躲劫,纷纷北上,亦有一批流亡海外,不知去向。北上那一批,是百年之乱的失败者,却不是武道的失败者,有些甚至可比肩宗师之流,只因时运不济,遭了祸惹了劫,从此灰心丧气,在草原隐居。 而突厥当时势大,兵强马壮,想趁着中原纷争不休而祸乱九州。但中原当时的乱象,并非过往那般王朝衰败,而是江湖势大,朝廷力有不逮所致,故而突厥屡次南下都惨败而归,北人没见过南人内气玄妙,功法独特,祭祀巫师甚至将此归咎于神灵降怒,突厥王庭日渐衰败。 正此时,中原饱受迫害的那批武林人士纷纷北上草原。突厥可汗力排众议,尊其为上宾,赐金银美婢,良田奴仆。这些在中原失意的江湖人,纵使有非我族类的想法,却又怎能一直如此铁石心肠下去,严刑拷打他们或许会倔强到底,但金帐以国士待之,他们渐渐地自然传下功法,教授武艺,有的甚至贵为国师。那突厥本就尚武,有此收获简直如虎添翼,不出数年,便有一批武道种子,在茫茫草原上扎根长大。 这一计使突厥王庭暂缓紧张,实力大涨,却也埋下祸根。突厥后来也陷入类似于中原百年之乱的境况,祸及边疆,后来太祖挥师北上,一把火烧了金帐,了解边疆祸事,也了结突厥内乱。其后太宗时突厥又有进犯,已然有了不俗实力,彼时江湖与朝廷同心协力,赢了那一仗,赢得光彩漂亮,也赢得让不少人担忧,突厥隐然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底蕴,战时所显露的武功路数堪称精妙。 一场百年之乱,一场南师北上,这个师字,实在是在合适不过。 时若闻收回思绪,发现燕北知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似乎有些欣赏? “燕统领?” 燕北知收回目光,也远远望向紫宸殿,笑着道:“想不到时大人也想着北方的事情。” 原来燕北知自幼在将门长大,向往兵戎之事,执掌禁军也只不过为了日后去往边疆大展身手攒攒资历,而时若闻方才那一问,无疑是相当合他胃口。 时若闻微微一笑,并不表示异议,“只是闲谈罢了,江湖终究不能与军伍相提并论,护卫边疆还是兵部的事情。” 燕北知双手按着墙垛,语气之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像是一种期盼,又像是向往,“历来的江湖武夫,再怎么强,扔到战场上,也不过是百人敌。流矢乱剑之间,生死不过一瞬,再高深的内力,也抵不过那张大磨反复碾压,到了那境地,外功只怕比内功更能保命。” 时若闻不可置否,只是说道:“燕统领家学渊源,说的自然不错,可惜战时兴亡,无非百姓流离失所罢了。” 燕北知拍了拍城墙,笑着道:“非战之罪,若是非要探究个罪名,就怪突厥亡我之心不死吧。这城高池深,又何尝不是被逼无奈。”说完一指紫宸殿,不再谈论这些事,“不说这些了,巡防罢再说吧。” 本应在早上巡罢的紫禁城拖到午后,原本是为了迎接秦问,可惜这位大儒过门不入,只是问了两个稀奇古怪的问题,又答了两个旁人听来杞人忧天的问题,便缓缓离去。不过燕北知并不失望,问出那一个问题便已足矣,若是真依着父亲所言,秦问可左右皇上的意思,那或许自己北上的契机近在咫尺,就算父亲言过其实,好歹自己也留个好武的名声在外。 这偌大紫禁城,实在有些过分安逸。 两人缓缓走下城墙,往紫禁城东而去。 紫禁城有九宫七殿三阁六府,建立之初倒不是这个规格,后来有些废弃如烟霞宫,有些扩建如紫宸殿,添了几座楼,少了几间房,一桩桩一件件过去这么多年,变化倒也不大。 相比较东边的三宫三殿,右边的三宫四殿规格要小一些。一座废弃不用的烟霞宫,当中杂草丛生,在时若闻看来不太正常,不过深宫的隐秘不要太过探究,否则极大可能死在不知何处。除此以外,便是那座大臣议事的衡听宫,和专司各式宴饮c招待的显幽宫。 衡听宫较之紫宸殿,按礼而言是高一阶的,故而宫前石阶是仅次于皇陵的三十二阶,但事实上的紫宸殿中诸多建制都是依着宫来的,不过礼部再死板也不敢对太祖旧事指手画脚,故而也就罢了。 衡听宫中今日格外忙碌,那面刻有“敬诎不苟”四字的匾额下,六部官员进出不停,往日难得一见的四品锦带,在这儿也没什么特殊了,不说别的,腰间佩玉带的杨玄感,持芴往门前一站,往来官员都要恭恭敬敬去做事。 不过也有特殊的,例如国子监那位出了名不拘泥于礼法的大祭酒离悲,此时就笑嘻嘻地依着衡听宫的梁柱,和老友看着下边来来往往的官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杨玄感依旧那副严肃神色,只是眼神总有些无奈。离悲虽然名字里带一个悲字,却是出了名的嬉皮笑脸,这四字不是天天在六部蹭吃蹭喝,倒也不白去,每次都带几个得意门生,美其名曰来见识见识六部的风采,为日后入朝为官打个底子,可这么多年过去,这位祭酒大人的学生里,十之八九都没去六部,大多待在国子监继续教书。 离悲已是六十八岁,却脸色红润,白发长须,有人拿画像上的寿星佬和他做比,倒是十分贴切。这位以“文章通达”享誉文坛的老先生,不好酒不贪财也不收珍稀古玩,只喜欢在长安的坊市间游览。长安被他转了个遍,也没腻歪,反倒越发兴致盎然起来,用他的话说,便是“日行而日新”。 二人同为国子监学生,同窗时便一个好静一个好动,被称为双壁,后来一个入朝做礼部的官员,一个留在国子监接老师的班,这么多年过去,宦海起伏不平,二人倒依旧算是好友,可惜终归算不得交心了。 离悲摸了摸杨玄感腰间那一品大员才能佩的玉带,有些羡慕神色,“你说我什么时候,才佩得上这玉带?我腰间这有点寒酸啊。” 杨玄感脸色不变,淡淡答道:“等你不想着去礼部吃贡品的时候。” 被识破意图的离悲呵呵一笑,不以为然,“我佩这玉带就是为了礼部那帮闷葫芦不拦我。再说了,东洋各国的那些个奇异瓜果,反正早晚皇上是要分给我们这些大臣,早吃晚吃不一样嘛,况且我吃的又不多。” 杨玄感瞥他一眼,不自觉微微一笑,“礼部拦你?拦得住么?你堂堂国子监大祭酒,整日去礼部吃,去工部玩,去吏部抢学生,成何体统?” 离悲伸手拍了拍额头,笑呵呵道:“这体统嘛,还是要问问杨大人的,先生没教,教了我也没听。” 杨玄感微微摇头,心思不在这儿,有些出神,“别问我,问问秦先生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衡听 衡听宫中共计往来一百六十三名官员。 这个数字如此详细,要归功于杨玄感以述职为名远远去了紫宸殿,但离悲还是觉得姓杨的不地道,述职这种烂大街的理由都用。 有人可能会问,真的有一百六十三个人吗?不会是一百六十二百六十三,或者三百六十一吗?你离悲又不学术数,怎么算得如此仔细?人来人往重复的怎么算? 到时候离悲就会冷笑一声,把杨玄感搬出来当靠山。 可惜没有人像他一样无聊。所以离悲只能一边想着会有人和自己抬杠,一边百无聊赖地盯着衡听宫上“敬诎不苟”的方正牌匾。有时候离悲会想趁着夜黑月高把这牌子拆下来,或者在后边写一个大大的“蠢”字。 不过也就是想想,若是有胆子做,只怕做监斩官的还有可能是杨玄感。 离悲开始绕着身边那根雕有麒麟缠绕的梁柱打转。一边转一边念叨些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古怪句子,简直像是钦天监请神的大礼。 往来的官员都是朝中大臣,各自都认识,也都了解祭酒大人的古怪性子,纷纷绕道而行,生怕自己不小心打扰到这位从不讲理的读书人。 而离悲绕着柱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脑子越发昏昏沉沉,却依旧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或说应该想什么。他猛地站定,头晕目眩之余,只觉这些往来的臣子面目可憎又可怜。 身边路过的官员见着离悲扶着柱子神色古怪,也只当他是转过了头,哪里会想到别处。 离悲扶了扶冠冕,开始倒着走下那三十二层石梯,一步一步,离衡听宫的宫门越来越远,脚步越来越重,怒气冲冲。走下最后一层时,离悲猛地转身,瞧见一个巡捕司打扮的站在自己眼前,眼神古怪,旁边是燕北知那个小子,瞧着严肃,其实心里指不定笑成什么样子。 离悲冷哼一声,干脆伸手使劲一拍燕北知头盔,狠狠道:“今天的课业做完了吗你?” 燕北知没敢躲,挨了这一下,倒也不疼,笑嘻嘻地回道:“离先生,我都结业三年多了,哪还有课业。” 离悲揉了揉有些微微发红的手掌,“还有脸说,当初就不该在仪礼上给你过,好好的明光铠,配的这是什么玩意。” 燕北知掂了掂腰间那有些不太合适的玉饰,顺手摘下,双手递给离悲,笑着道:“那不如送给老师,万一待会给杨大人瞧见,少不得训斥我一顿。” 离悲接过那虎形玉饰,举到阳光下瞧了瞧成色,喃喃道:“玉倒是好玉,雕工不行,太糙了。大业坊有个玉匠叫庞东来,雕这种玉要去找他才对,若是他又出城踏青,就去找邻家的韩天生。”说完把玉佩扔到燕北知怀里,背着手悠悠地看一眼紫宸殿的方向,“收好了,老杨在皇上哪儿,才没工夫搭理你。” 燕北知哦一声,把玉佩揣到怀里,伸手一指时若闻,向离悲道:“这位是巡捕司的新任神捕时若闻,破案无数,在江湖上很有些名声。” 离悲一听时若闻三字,眼前一亮,似是相识,笑着道:“时神捕,认识认识,好说好说,你那份任状是我的学生写的,写的不好,请多见谅。” 时若闻觉得这为相貌奇特的官员眼神有些古怪,笑着点点头,而离悲继续道:“若闻,这名字好。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 时若闻心头一惊,明白了离悲的古怪眼神源于何处:那若闻若见若知若行的一句,是周庭当初给他起名时援用的一句,但他转念一想,这不过是《荀子》一书中的话,离悲贵为国子监大祭酒,知晓也是应当,于是微微一笑,平静道:“大人博学多才,在下佩服。” 离悲背过手呵呵一笑,并不再说什么,转而问燕北知,道:“你来巡查,就是说东宫那边都查过了?” 燕北知在恩师面前倒是很随意,并不拘束,笑着回道:“老师明察秋毫,东宫那边万事太平,我们俩还抽空回去了一趟,见了见秦老先生。” “秦先生?”离悲颇含深意地瞧了一眼燕北知,“你倒是不死心,你爹不许去你就找别人。” 燕北知耸耸肩,也有些无奈,“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也不动我爹为何不许我去。” 离悲也懒得再教训这个学生,转而笑着对时若闻说道:“我也去过安德坊几次,可惜巡捕司的大门不许我进,我也不知道里边什么风景,很是可惜。若是有空,得去瞧瞧才是。当初吸引我来长安的,第一是这紫禁城,第二是国子监,第三就是巡捕司。唉,说来惭愧,年少时也该仗剑江湖去游一游,可惜读书读傻了,现在想想,亏大发了。” 时若闻神色不变,微笑着回道:“巡捕司里边也没什么好看的,离大人还是不去的好。至于那江湖,无非是市井游侠罢了,无趣的很,比不得紫禁城风光。” 离悲笑呵呵地回道:“这紫禁城也无聊的很,时大人慢慢就知道了。”随即后撤半步,一拱手,道:“按着礼部的规矩,时大人还要高我一品,受我这一礼不算过分。” 说罢,这位清贵至极的祭酒大人竟俯身作礼。 时若闻连忙上前,扶起之际却似乎听着离悲低声说了一句“何苦”,待到起身,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离悲依旧带点玩世不恭,狠狠锤了锤燕北知的护心镜,怒道:“你还敢站前边,没大没小,去去去,别拦着我。” 随即一甩袖子,头也不回,远远离去。 时若闻见过的官员也不算少,倒是少有这般的,不免觉得有些稀奇,燕北知笑着问道:“怎么,感受如何?” “离大人很是洒脱。” 燕北知笑着道:“你倒是会用词。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离老师精通六艺,尤其擅长骑c射,如今不少投身军伍的国子监学生,大多都是和他学的。” 时若闻点点头,“唔,确有君子之风。” 燕北知摆摆手,一边走上那汉白玉石阶,一边笑着道:“老师自号疯癫老人,哪里会说自己是什么君子,你若是当面夸他这个,还不如闭嘴来的好。上次有个举人拍他马匹,被罚抄书抄了三天,抄的还是国子监最晦涩的那本《词抄》。” 如今燕北知看上去,倒是对时若闻没了芥蒂,讲话也爽快许多,这位统领大人还真是没什么心机,不是那记隔夜仇的小人,时若闻对他也生出几分好感,一路上两人相谈甚欢,很是投缘。 一进到衡听宫中,便能清楚感觉到一阵清凉,燕北知精神抖擞几分,快步迈过那道门槛,笑着道:“还是这儿凉快,我都舍不得出去了。” 时若闻昨日只是粗略转了转紫禁城,倒是没进来这衡听宫,原以为是座寻常宫殿,进到当中以后才发现,这宫殿大的出奇,也空旷的出奇。居中一张朴素木凳,连个靠背都没有,瞧着有些年岁,燕北知说,那便是皇上与大臣商讨政务的地方。 木凳前一方宽桌,两侧延展开来的各式屏风挡住视线,将衡听宫划分为数个区域,燕北知一一介绍道:“以红木作屏风的,是中原各县的政务;木框绛锦的,是各州的政务;翡翠的是十道的政务。至于具体的那些,我们也无须知道,太繁琐了,懒得去记了。” 时若闻忽的想起那扇珍贵的冷翡翠屏风,和死的奇怪的六诏官员,下意识转头一看,果然见到那纹理独特的玉石,正摆在个不起眼的角落,瞧着无人重视。 “燕统领,”时若闻随口问道,“那是何物,放在这儿不会有问题么?” 燕北知定睛一看,笑了笑,说道:“那是六诏进贡的玩意,应当是要在万寿节才用,不必担心,摆在这儿是皇上的命令。这石头珍贵的很,一幅天然的仙人执笔图,未经过分雕琢切割,天生的灵物。”说罢,径直朝衡听宫深处走去,到了一个伏案苦干的官员前,一拍桌子,气势汹汹道:“生姜!查岗了!” 那官员听着声音便知道是谁,抬起头来,无奈道:“姓燕的,虽说你官大一级,可我好歹是个同进士出身,你个莽夫讲话能不能小点声?” 燕北知咧嘴笑了笑,指着这官员,对时若闻道:“时大人,这位是姜渝,才高八斗,文武双全。暂任衡听宫主事,这几日你会常和他打交道。” 姜渝点点头,起身向时若闻行个礼,也不多讲话,随手拾起一本册子,一板一眼地说道:“衡听宫昨日午时至今日午时,都在这册子里,请时大人过目。” 时若闻接过那册子,打开来,是衡听宫一日之间的诸多情况:出入官员c往来内侍c器物变动等不少杂项,称得上事无巨细,密密麻麻的小楷自始至终都是端正有序,没有少了半点条理。姜渝倒是很用心。 时若闻细细看着这一册,却也不认得几个名字,只是记个大概,翻过一页,看到韩重阳三字,后边却写着亥时三刻,心中有些奇怪,入夜以后韩重阳来这儿作什么,那时皇上莫非也在这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故人 时若闻余光又看到那尊天然的冷翡翠屏风,心头一动,不露声色地往前翻几页,却只看到“内务府移送南诏贡品”几个字,而六诏的官员并未在这册子上留下姓名,连提都未曾提起过。 他把这册子还了姜渝,没问什么问题,只是笑着道:“姜大人做事滴水不漏,这册子就算是我这个粗俗武夫也看得懂。只是在下还是想,在这衡听宫里走走看看,并非是信不过姜大人,而是职责所在。” 这话也没毛病,毕竟百官都在这儿,若是随便翻一翻册子就了事,这巡防未免也太草率,故而姜渝答得也爽快,“是该如此,时大人说的不错。只是在下尚有公务在身,就不一起去了,时大人和燕统领可在这衡听宫中随意走动,侍卫大臣都不会阻拦。” 时若闻神色有些犹豫,“这衡听宫毕竟是大臣议事的地方,有些地方怕是不好去吧。” 姜渝摆摆手,露出被墨水染黑的袖口,“不打紧,这些日子的政务大多是要压一压的,否则这儿就不是这么点人了,时大人若是前两天来,还能见着百官济济一堂,议论朝政,满堂皆是冠冕的盛况。”只是话虽如此,姜渝还是好心提醒道:“时大人只需做分内的事情就好,都是为皇上办事,无所谓什么好不好去。” 时若闻一拱手,“既如此,便多谢姜大人了。” 姜渝挥挥手,提醒了燕北知一句,“待会去政道阁那边,你可当心点,我听说燕大人在那儿和刑部商量事情呢。” 这燕大人,无疑便是燕北知之父燕方皋了。听到这个消息的燕北知揉了揉脸,一声长叹,摆摆手不再多说什么。时若闻上一次见着类似的表情,是魏远书谈及他父亲逼他学武的时候。 两人开始在大小材质各不相同的屏风间穿梭。 据坊间传言:以往的朝廷,议政论事都是在大殿之上,臣子各抒己见,帝王高坐龙椅,听着舒心就点点头,不满意就一甩袖子退朝。当然了,皇帝自然没百姓想的那么好做,除了每日抡着金锄头c吃着肉夹馍之外,还要把朝堂这一亩三分地经营好,哪些苗子要浇水,哪些杂草要除掉,都是要费心思量的。 太祖改旧制的时候,把旧有的议政论政摘出来,放到衡听宫中,并立下“此处无天子”的规矩,这话自然不是说皇帝不准入,而是入了此间,议政论政才是首要,天子再大,也大不过国计民生。故而那张椅子留到现在,也没人敢换上那张髹金雕龙木椅。 衡听宫名义上只一座大殿,其实大的出奇。由于是国之重地,故而此地的禁军多了不少,都在宫墙外,说十步一哨或许过分,但燕北知走出衡听宫正殿,绕着宫墙走过一圈,见到的禁军不比宫中的大臣少。 衡听宫的宫墙与别处一样,都是红砖绿瓦,唯一不同的一点,是衡听宫宫墙上每月月初会增添一幅皇上御笔朱批的官员政务图,四面宫墙,十一道政务。若是政务清明c百姓安居乐业,就挂在衡听宫正前两面墙上,余下的则依着皇上和六部的意思,划出个八九十。 这手段本是太祖有意挂在朱雀门前的,可惜礼部在改制时,万事都依着太祖,唯独这件,礼部两个侍郎险些就要磕死在紫宸殿前,就为了让他收回成命,最后各退一步,挂在这衡听宫里,也算是个激励或鞭策。 时若闻倒是对这种法子颇为好奇,坊间传言这皇上之所以不出宫还能知晓天下事,就是因为这十幅图,可惜据燕北知所言,这十幅图不过写明六部评语罢了,况且燕北知在这儿这么多年,闭着眼都知道,宫墙前边两幅,定然是江南西道和淮南道,最末两幅,定然是剑南道和关内道。时若闻一看,还真没半点差。 燕北知笑着道出当中三昧:“江南西道和淮南道有钱嘛,你看剑南道,路都不通。” “那关内道呢?” 燕北知冷哼一声,“北边的蛮子呗。我看,早晚要再烧一次金帐才算。” 时若闻点点头,不再多话。 两人绕着宫墙转一周,除了对那十幅图有些闲谈外,其余的自然万事无恙。时若闻在入宫那门前站定,抬头看一眼屋顶的脊兽和斗拱,忽的想起自己办过的一桩案子,便道:“我在西域时,有一户人家,檐角多出一尺,后来一日大雨便塌了,正巧砸着避雨一个乞丐,砸成了瘸子。” 燕北知好奇道:“那这该如何?” 时若闻缓缓道:“那乞丐自然是日日去都护府,状告这家。” “这算什么,”燕北知有些疑惑和不满,“这乞丐行事未免太下作,那户主又没求着他去避雨。” 时若闻笑着摇摇头,“理不是这么说的。”随即抬手一指宫内,“里边也查一查?” 燕北知性子有些执拗,此时心中疑惑也不愿问,皱着眉一边想一边随口嗯了一声。 两人迈步重入衡听宫,挨着一扇扇屏风走过。时若闻此时细看,才发觉上边均以工笔或刻笔,绘有那相应一地的地图,山川河流无一不是详尽至极,时若闻在心中一一按照自己熟知的地界与这些图相印证,赞叹之余竟有些后怕,忍不住问道:“将这些图堂而皇之挂在此处,不怕泄露出去吗?” 燕北知正想着那乞丐与屋檐的事情,听得时若闻问,下意识回道:“自然有人处理。”随即发现自己说出些不该说的事情,连忙改口道:“这些大臣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大概是明白了处理二字的血腥。 燕北知回过神来,看一眼四周的屏风,轻声道:“时大人,慎言。” 时若闻默然。这四周屏风里的诸位大臣,都是帝国稳定的支柱,在这屏风后边的人,无论高矮胖瘦,都在一笔一笔地批出个大好河山。 屏风里大多是安静的,只有抖动纸张的声音,大概是在晾干墨迹,不过也会有几个大臣争论,辩的急了眼,气的一边大骂,一边恨恨地写着奏折。偌大的衡听宫,走在期间不免有空旷之感。 时若闻缓缓走着,目光在一幅幅图上扫过,心中有些懊恼,倘若自己有郑补那般过目不忘的本事,或者魏西云那般博闻强记,那这些图在以后办案时,真好比神助一般。走着走着,走到一扇白玉屏风前,抬头看着那熟悉地名,不自觉放慢脚步。 低头沉思的燕北知险些撞到他,抬头看,那屏风上刻这西域都护府五个字。 燕北知笑着道:“时大人在西域多年,对这个应当是很熟悉的。” 时若闻摇摇头,神色平静,“倒不一定,西域风沙不比中原。或许昨天在这儿还有一座镇子,百姓安居乐业,明日风沙一到,或许就只剩下砂砾漫天了。” 燕北知啧舌,“如此可怕?” 时若闻笑了笑,“倒也不是处处如此。西域的百姓经验足的很,聚落成群时会看着四周地势来,曾经有位书生根据这些经验,写了一册《居西域详记》,很是有用。” 燕北知自然没读过,不过也有些钦佩神色,“那倒是对百姓很有利的,请问这位书生现在何处?” 时若闻笑了笑,刚想回答,屏风后却传来一个醇厚声音,替他答道:“书生寿尽无疾而终。” 这声音二人都知晓,燕北知一惊,连忙恭敬道:“下官竟不知郑大人在此。” 屏风推开来,是一个佩玉带穿锦袍的中年官员,肤色黝黑,像个老农,却又有股子书卷气,听着燕北知告罪,平静道:“无妨,我听着像是若闻的声音,一时好奇出来瞧瞧罢了。” 时若闻弯腰拱手,恭敬行礼,并不是那逢场作戏的官场客套,而是真心实意的敬佩,他在西域都护府那么多年,最敬佩的不是威名赫赫的穆关陵,而是这位有素有“儒将”之称的尚书大人。 “郑大人,别来无恙。” 这中年官员正是当朝兵部尚书郑朔,官居一品,军功赫赫,当初在西域都护府时,时若闻做了他近十年的下属,两人是旧相识,也是老朋友。 郑朔见着时若闻恭敬行礼,无奈地笑了笑,指着他说道:“你倒是入乡随俗,见着我也没个笑。” 时若闻抬起头来,微笑道:“紫禁城不比乌垒城,礼重一些,郑大人又不是受不起。” 郑朔与他也算久别重逢,不过衡听宫也不是叙旧的地方,他指了指屏风里边,平静道:“你二人有事,我也有事。待到事了,再聊吧。”燕北知与时若闻二人随即拱手道别,郑朔点点头,转身合上屏风。时若闻瞥见里边的奏折不多,却有一支折断的笔落在地上。 燕北知起身后,一时竟有些激动神色。两人出了衡听宫后,燕北知急急问道:“时大人,你和郑大人是旧识?” 时若闻点点头,“在西域时,郑大人是都护,我是西域巡捕司的捕头。” 燕北知一拍头盔,“把这茬忘了,郑大人去北关前,做过都护的。”随即又问道:“那你一定知道,郑大人是不是会武功喽?” 时若闻好奇地看他一眼,“据我所知,郑大人是会些技击的本事,却算不得会武功,在西域那么多年,也没见郑大人出手过,不好说。” 燕北知有些失望,喃喃道:“我觉着还是会的。” 时若闻微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政道阁的方向,“边走边想吧,政道阁也不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般若 西城门自从拓宽商道后,就一直在筹备重修城墙一事,毕竟往来客商越发地多,货物也越发繁琐,前些年还只有寻常器具,近些年连外域美姬都成了长安富贵人家的枕边客,再过些年,说不准还有什么新鲜玩意。故而工部这些年一直在打主意,要把那城门洞和外边的长道扩建,设外城以容商贾,再把城门抬高到最高规格的八丈。不过边关战事未休,大兴城防土木未免不适,故而一拖再拖,迟迟没有个命令。 反正魏远书身处其间,觉得很是有必要扩一扩。 长安城外没有护城河,却有一条禁令:外墙以外十丈内寸草不许生,后来太祖去世前改为五丈。但即使规矩如此,过往的商贾也不敢在城头守军视野之内休息,要知道,当今虽无战事,但朝廷和江湖间从来没几天太平日子。 故而这些来长安的商贾游人,若是挤不进城,或是其他一些原因要延缓,就会在长安城郊外寻个地方休息。人从来都是聚群而生活,这些年过去,原来的各处零星营地慢慢走到一起,伐木建屋,买些零碎用具,逐渐在长安城外便也有了一片小镇,有心思活络的,就给京兆府通报了这事,事关长安,京兆府便连同六部上了折子,给这镇子又修了修,修成个能住人的地儿,派了几个官吏象征性地走一走管一管。而太祖觉着这是通商有道的好事,龙心大悦,赐了一个吴字,此地便叫做吴家镇。 吴家镇地处长安城西,西山以南,也算是依山傍水,镇前后各有一尊太祖手书的《商道议》。镇中多是连片的客栈,也不担心同行抢生意,毕竟这些年来来往往的商客有增无减。 而既然有了客栈,自然也就会分三六九等。有那专供长途跋涉旅人休息的寒酸小店,也有典雅一些的,不过价钱也自然不菲,修缮最好的那座春满园,据说是长安的贵人撑腰,对外号称是红木的门槛c檀香木的床,光住一夜c不吃不喝都要二十两银子。当然,最多的还是些价格不高不低,饭菜平平淡淡的小客栈,冬日炉火暖,夏日蒲扇凉,口碑不会差到哪儿去,赚得银子也不会太少。 这些日子,长安城热闹,吴家镇也热闹,商贾游侠挤满了客栈,大部分都是为着那一年一次的万寿节,届时不止长安城彻夜通明,诸多新奇玩意都能见着,还有万寿节当日的朱雀大道,军威仪仗,声势浩大,被人称之为“一生若不得见一次,枉称活过。” 镇东头一家客栈,门窗大开,倒不是遭了劫匪,而是这天气太热,除非是夜深防贼,其余时候都得通通风。 客栈里一个角落,坐着个光膀子的壮汉,短发粗眉,带个铜箍,瞧着像个行者,身前却都是酒肉,若是细看,其实这头陀打扮的汉子吃肉时倒是慢条斯理,很有些细嚼慢咽的味道。 头陀的饭吃到一半,客栈门口跌跌撞撞进来个醉汉,晃晃悠悠一屁股坐到他身前,笑嘻嘻地托着腮帮子,也不说话,只是打个酒嗝。满口的浓郁酒气并未使头陀放下碗筷,他依旧吃着酒肉,神色专注,近乎虔诚。 那醉汉眼睛本来就小,此时迷迷糊糊像是没睡醒,更显得滑稽。客栈中人来人往,小二见着这一幕,自然是害怕这不知哪来的醉汉耽误生意,当即一撸袖子,气冲冲走来,朝那醉汉喝道:“哪里来的酒鬼,滚远些,否则喊来官差,要你坐牢去。” 醉汉转过头来,眼神迷茫,似乎是没听见,张着嘴半天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打了个嗝。 那店小二瞥一眼自己的胳膊,再掂量掂量这瘦酒鬼,胆气大增,当即冷哼一声懒腰抱住醉汉,直直甩出店外,扬起一阵尘土。 店小二拍拍手,骂骂咧咧地讲几句,回到店里却见着那头陀打扮的盯着自己,目光不善。 “这位大师,”店小二莫名有些恐惧,不自觉弯着腰,神色恭敬,“那人我给您轰出去了,您接着用,有事吩咐。” 头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的叹一口气,双手合十,不言不语。 店小二这才发觉自己后背尽是冷汗,哪里还多说什么,匆匆忙忙去做事,连句抱怨都没说出口。 而那醉汉躺在地上,四仰八叉,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是醉醺醺地望着天,然后闭着眼呼呼大睡,一只攥着的手掌松开来,是一枚铜钱。路过人都躲得他远远地,生怕沾上脏东西。不一会儿,两个官兵打扮的,一个抬脑袋,一个抬腿,把这熟睡的人甩到个角落里,不再理睬。 待到那头陀打扮的吃过饭,放下碗筷,却又有个乞丐,探头探脑,趁着店小二不注意,溜到头陀身前,也笑嘻嘻地托着腮帮子,盯着头陀。 头陀直起身子,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潦草的死字。 字迹潦草,杀意凛然。 而那乞丐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脏兮兮地,穿的是百家衣,倒提一根翠绿竹竿。此时见着这威胁,也不害怕,依旧笑嘻嘻地,也蘸了茶水,写下一个工整的佛字。 头陀忽的笑了笑,半截舌头显得有些可怖,却又有些莫名的庄严。 乞丐挠了挠头,挠出一只虱子,放在掌心,缓缓递到端坐如佛像的头陀眼前,满是戏谑神色。 头陀神色不改,静静地看着乞丐的双眼,仿佛那其中有外魔弥漫,只待降妖除魔。 而乞丐的眼神逐渐由嘲弄变得冷漠,却是为了掩饰心头越发浓郁的悸动与慌乱。 在客栈外酣睡的醉汉猛地睁开眼,哪里还有半分睡意与醉意,分明全是冷冽杀机。 午后烈日炎炎,客栈里却忽的仿佛有一阵冷风吹过,带来的并非凉爽,而是彻骨的寒冷。一个低头喝酒的江湖游侠猛地抬头扫视,眼神惊恐,他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他起身握拳,朝众人大喊道:“走!快走!” 话音落地,那乞丐手掌翻转,运掌如刀掠向头陀喉头。而头陀身后那堵土墙炸裂开来,露出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刺向头陀的后背,来势汹汹。 头陀脸色没有丝毫改变,依旧冷冷地瞧着乞丐的眼睛。而他的铁铸一般的手已经握住了乞丐的掌刀,那柄长剑也没有刺进他衣衫半分,就那么直直地停在那儿。 乞丐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手掌的剧痛,而是平静问道:“大师,你可动了杀心?” 头陀只剩下半截舌头,自然不能说话,只是蘸些茶水,写下第二个死字。 乞丐笑了笑,笑的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正看着心上人摘花。 头陀微微皱眉,心中掠过一丝不安。而乞丐笑着笑着,另一只手的竹杖如有灵性一般刺向他眉心,而他身后那柄长剑之上,忽的绽起一道青芒,将剑身之上的“昏鸦”二字映的透亮。 头陀顿感不妙,掌心稍动,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掌便瘫软下去,但那乞丐的竹竿却依旧不停,甚至没有半分痛苦神色。 眼看那根竹竿就要刺入头陀眉心,这头陀冷哼一声,吸一口气,双目之中竟有金光一闪而过,随即长剑寸寸断裂,而那竹竿亦难入他眉心分毫。 乞丐当即抽身后撤,那只被捏的粉碎的手掌仿佛变成了一滩水,就那么从头陀的掌心流出来,而那持剑之人亦抽身后撤,电光火石之间,墙壁被打破而带来的烟尘尚未散去,那剑客就已离去,连他面容都未曾有人看清。 乞丐后撤几步,低头看一眼自己那只筋骨俱断的手,笑了笑,笑的开怀。 头陀缓缓起身,神色凝重,也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右手,不言不语。 客栈里的众人早已逃窜,只剩下那个游侠站在门口,神色戒备。 那乞丐转过头去,笑着问道:“你是谁?怎么不逃?” 那游侠并不回答,只是死死盯着两人,忽的从一旁的角落里抱出一个满脸呆滞的半大孩子,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谁家孩子?谁家孩子?” 头陀见着这幅有些滑稽的,忽的笑了笑,握紧右手背到身后,左手立掌伸到胸前,含糊不清地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乞丐竹竿点地,神色轻松,而那醉汉晃晃悠悠走进来,伸个懒腰,笑着道:“大师好功夫,在下自愧不如。” 头陀依旧不言不语,只是从身旁的包袱里拿出一柄剑。 剑长三尺,古意盎然,剑身之上歪歪扭扭刻着“杀生”二字,像是顽劣稚童的恶作剧一般。 剑名杀生,般若剑阁因此剑而立,天下恶鬼因此剑而死。 那乞丐的笑意骤然消失,神色阴沉,而那醉汉悄然后撤半步,微微笑着道:“大师还带了这个?早说嘛。要我说,都是误会。” 头陀左手握剑,一时有些不适应,便朝身前轻轻挥下,那张木桌霎时粉碎。 还算顺手。 头陀剑尖指地,挥剑间轻轻划下第三个死字。 乞丐和醉汉相视一笑,尽是苦涩。 要逃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寻踪(一) 般若剑阁近佛而非佛,杀生无数,一代代传承下来,变得越发偏执,读金刚经,也读杀人经,江湖对他憎恶c厌恶c诽谤c嘲弄,或是敬佩c畏惧c恭敬c赞誉,唯独无人轻视那座山巅之上的森然剑阁。 所以当这头陀握住那柄般若剑阁世代相传的剑时,乞丐与醉汉根本生不出死斗的念头,即使他们知道这位般若剑阁亲传弟子的右手已经暂废,战力大打折扣。那柄剑的名头实在太盛,而般若剑阁又从来行事低调,就好比这个头陀,这把剑拿出来之前,无人知晓他是般若剑阁的亲传,也无人知晓他已经有执掌杀生剑的功力。 吴家镇上各家各户霎时门窗紧闭,街道之上行人全无,显然百姓对于这类无妄之灾是很有经验的,朝廷特意编纂一册《告百姓书》分发天下,当中对于这类祸事特意以大篇幅写满一个“躲”字,就是要告诫百姓,这种热闹凑上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教训比比皆是,年年都有人因为凑热闹莫名失踪,当然了,也有凑热闹凑出一身绝世武功的,这个就要看自家运气了。 这边剑拔弩张,那边镇子中心,一间小小宅院里,忽的鼓声大作,随即有一道身影窜出,直望长安城而去,一路上并不直走官道,而是会绕些不远不近的小路,轻功施展更方便,赶路也快些。 伴随着那道鼓声,从吴家镇到长安城,鼓声渐起。 西城门处,魏远书倚着望楼,悠闲地瞧着人来人往,腰间随意补了一柄长剑。这剑是常戊代青玉洲所赠,倒也不是给魏远书,而是给巡捕司,说是为了答谢巡捕司救下赵稼之恩,其实也是青玉洲的一个表示,至少在赵稼醒来前,双方安然无事,青玉洲不会问巡捕司失职,巡捕司也会尽力追捕查明事情真相。 剑名飞鸿,剑脊纯白如冰雪,剑刃却是漆黑如墨,是难得的好剑。 魏远书一边摩挲着剑柄,熟悉这把青玉洲传世名剑之一,一边想着王植的来意和去处。 王植,年少时是个混混,后来失手杀了人,去外地避祸,改头换面做了和尚,竟然也读得好佛经,后来更是混到了般若剑阁的礼佛会的请柬,冒着被剁成肉泥的风险,在般若剑阁的藏经阁里偷走半卷《阿难受戒经》,从此隐姓埋名,再出来闯荡江湖时,竟不知何处打磨出一身高明功夫,若非多闻楼揭露出他往年旧事,江湖还只当这是又一个隐世宗师。 那卷《阿难受戒经》是般若剑阁立身之本,本身只是半卷内力运行之法,但从中演化出的诸多武学在江湖上享有赫赫威名。当初王植本来以自己高僧的名头,若是诚心求教,也不是不能借来一看,但坏就坏在王植压根不信般若剑阁有这般度量,于是做下这种勾当。加上他武功有成后,也算是臭名昭著,好事不干坏事做尽,从此般若剑阁杀之而后快。 王植倒是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收敛锋芒,躲着藏着掖着,那么多年的佛经读出一个好耐心,就是不出头,熬到许多人都死了,他还活着,头发胡子全白了,还能在那卷书写有天下恶人的《蠹蛊》上占个名头,也真真正正是一桩本事。 但如此小心谨慎的王植,为何会在这种时候来长安。要知道历年此时,巡捕司都秉持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原则,对这等恶人,都是向捉进镇魔楼,再论其他。况且王植看来似乎是有急事,否则不至于一到个僻静地方,就对魏远书下死手,这么多年,王植杀的人也有讲究,向魏远书这种亲爹是神捕c自己又是捕快的,可没杀过。 魏远书想到自己被王植打碎的佩剑,一时有些头疼。剑没了可以请钟先生再铸,可若是被旁人发现那柄剑的古怪,可就有些不妙了,也不知黄叶有没有将那处清理干净。 想到此处,魏远书长吁一声,却听得耳畔有隐约鼓声越来越近,直至城头。 城下有人抬头看一眼,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鼓声是什么,也有商客经验足的,知道这连绵鼓声是什么意思,脸上也是一惊,语气有些惊慌:“这是哪儿的鼓,哪儿又出事了?” 魏远书神色多了几分严肃,和白清江越过人群去往城外,顺着鼓声来的方向望去。 这鼓声是巡捕司在长安附近传讯所用,长短间隔都有要求,此时传来的鼓声无一长,尽是短,分明是有江湖仇杀,且牵涉的人武艺不凡。 魏远书侧耳细听,皱眉道:“听这声音,是吴家镇?” 白清江不言不语,而是向身后城墙上的守军握了握拳,随即城头之上兵戈声大作,几张床弩已然绞好了弦。 魏远书忽的发现不远处有人行色匆匆,来势极快,显然是门轻功,当即握剑在侧,细细盯着那个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的身影。 白清江没有贸然下令,他举着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 魏远书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样貌,和他手上举着的巡捕司令牌。 “小白,自己人。” 白清江缓缓收手,盯着那气喘吁吁的人,沉声问道:“密探?” 魏远书看一眼那越来越近的灰衣身影,点点头,答道:“是密探,牌子是对的。吴家镇出事了?” 那灰衣身影终于看清两人,见到两个捕快显然让他心中一松,脚步不由得放缓几分,却险些摔倒在地。白清江枪杆一挑使他不至于落地,并不近身扶起,只是冷冷问道:“吴家镇?” 这从吴家镇赶来的巡捕司密探是个年轻人,面色如纸,显然是累的够呛,勉力答道:“吴家镇,有人行刺杀之事,有一方疑似般若剑阁。”说着,把手中银牌高高举起。 魏远书微微皱眉。和般若剑阁有宿怨的王植刚刚才进了长安城,怎的般若剑阁就开始搞事情了? 银牌之上倒刻着一尊狴犴像,但细看却是一个密字,那这人定然是巡捕司密探无疑。 白清江神色缓和几分,问清状况后,招来几个兵卒,吩咐将其送回巡捕司。一旁的魏远书敲了敲脑袋,很是有些不耐烦,“般若剑阁怎么都出来了?” 白清江从怀中取出一截枪头,并不搭话,只是盯着吴家镇的方向,跃跃欲试。 魏远书自言自语道:“别是来找王植的才好,般若剑阁的疯子实在难对付。” 白清江把枪头装好,笑着道:“那我便去看看?” 魏远书叹一口气,无奈道:“城外那两个王八蛋玩忽职守,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又有伤在身,只好你去了。” 白清江微微颔首,动身就要离去,魏远书一把拉住他,叮嘱道:“能救人就救人,打不过就跑,我待会再找几个人去。” 白清江对这话显然是有些异议,“你还能上哪儿找人去,司里人手都不够用的。” 说罢,运转轻功,足下生风,直往吴家镇而去。魏远书站在原地叹一口气,越发有些痛恨王植,否则也能凑凑热闹去。 白清江沿着官道一路疾行,到了吴家镇时,却没见着有什么刺客c般若剑阁,只有一家客栈,一片狼藉,一个店小二见着白清江,哭丧着脸上来叫苦叫冤:“大人,您得管管啊,这无缘无故就拆了店,这日子怎么活啊。” 白清江哪里有功夫听他诉苦,当即长枪点地,冷冷道:“人去哪儿了?” 店小二一愣,弓着腰苦着脸,无奈道:“打完就跑了,两个在前边跑,那个和尚在后边追,一路打着往西边去了。” 白清江点点头,走进客栈里,环视四周,沉声问道:“那三人什么长相?” “一个拿着剑的头陀,长得五大三粗,一个小乞丐,一个臭醉鬼。” 白清江盯着地上那个杀字,眼神之中满是凝重,“那头陀手上的剑,是什么样子?” 店小二支支吾吾道:“没敢看。” 白清江走进那堵被开了个洞的墙,俯身拾起一枚篆刻有“昏鸦”二字的碎剑,喃喃道:“什一堂的破事,麻烦不小了。” 店小二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小心地补充道:“这位大人,那乞丐手里提着根竹竿来着。” 白清江毫不意外,“那醉汉左手无名指上,是不是还带着一枚铜环?” 店小二一愣,“您四位认识?” 这清奇思路让白清江一时语塞,“我是巡捕司捕快,奉命办案,你这里的一应损失,若是找回犯人,自会赔偿。” 店小二都快哭出来了,“那不是赔死了,那三个王八蛋怎么看也不像有钱人啊!” 白清江不理睬他,走出客栈跃上屋顶,瞧见西边林子里鸟雀惊起,心中有了打算,径直往那边去了。 而店小二抬头一看,那位瞧着有些年轻的捕快大人已经不知去向,他也只能连连叹几口气,继续和老板一起收拾这客栈,嘴里倒是没停歇,咒骂着那些没付钱就跑路的混账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寻踪(二) 客栈从一间简陋酒肆发展到拥有十余间客房的店铺,前后花费近五年时间,但被拆的七零八落只需要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斗。这场无妄之灾留下的是三张还算完好的桌子个侥幸生还的柜台c七张板凳c被打翻的酒水饭菜c遍地狼藉和两个苦着脸收拾残局的生意人。 店小二恨恨地挥舞着一条板凳腿,气呼呼地咒骂道:“都是些什么玩意,人模人样不干人事,打架回炕头上打去,跑我店里来逞什么威风。他妈的威风耍的倒是足,有本事拿银子砸死爷爷我啊。” 客栈老板摸了摸脑袋,倒是没多大悲伤神色,只是有些无奈。“你在这儿骂人家,咱这桌椅板凳又不会活过来,歇歇嘴,快些收好吧。” 店小二想摔了手上的板凳腿出一口气,却又实在是舍不得,骂骂咧咧地弯腰抱着一堆桌椅的残骸,往后院去,打算劈了做柴火。 这可倒好,省了买柴火的钱。 客栈老板是长安本地人士,模样倒是有福气,用算命的话讲,叫面阔耳方,可惜这么多年生意做下来,钱没挣到多少就算了,连个老婆都没讨到。他倒也不愁这个,年幼时父母莫名失踪,这么多年孝道成空,一人活的倒也洒落,此时被无缘无故拆了客栈,也能安慰自己几句苦尽甘来。 也只能安慰自己几句苦尽甘来。 老板哼着不成曲的调子,从隔壁的茶叶铺子借了扫把,把那些打碎的碗碟c酒坛子都归置到角落里,扫那些打翻在地的酒肉时,这个几十年来勤勤恳恳的中年汉子不免有些心疼,抬头看一眼四下无人,便偷偷地捡起几个馒头,揪掉沾染上泥土的部分,放到嘴里,味道其实也不差,可惜夏天东西坏的快,要不然有些留着也能吃。 他叹一口气,收拾起那些还勉强能吃的,寻思着什么时候拿去喂狗。 当初摆放这些桌椅的时候,费了不少功夫,可收拾垃圾就轻松的多了,不一会,客栈里就清清爽爽——也确实是清清爽爽,毕竟就剩下三张桌子了。老板把这仅存的点家当摆好了,吩咐小二去倒了泔水,便回后边自己房间里寻出一个上锁的黑盒子,拿到柜台上打开来,是不少零碎银子,地下还垫着一张银票。 客栈老板把那些成块的银两捡到一旁,顺手拉个算盘到手边,开始估重新算置办一套新桌椅要多少钱,请工匠修补墙壁要多少钱,越算越心疼,眉毛渐渐拧成一个川字。 低头算着算着,外边传来一个脚步声,老板抬头一看,是个游侠打扮的,手里牵着个神色呆滞的男孩,正朝客栈里边走。 老板一眼便认出来,这是方才打斗前喊着让众人“快跑”的那小子,手里牵着的是他救出来的孩子,想到那些没一个回来付钱的客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嘿!那小子,快过来把饭钱付了!” 那游侠慢悠悠地走进来,扫视一眼“崭新”客栈,笑着向客栈老板打个招呼,“您这收拾的倒是挺利索 。” 老板用力一拍桌子,“你管那么多?付钱来。” 游侠耸耸肩,牵着那孩子上前,抖了抖荷包,抖出十文钱落到柜台上,叮当作响:“一壶酒,十文钱,不多不少。” 老板瞥一眼他再没半点油水可掏的荷包,又瞧一眼那十文钱,并不伸手去拿,只是叹一口气,闷声道:“你这小子倒也真是,快没钱了还喝什么酒。” 游侠摸了摸胡茬,笑着道:“下午去长安里打份短工呗,好歹有点把式,那么大座城,还能饿死我不成。唉对了,你知道这倒霉玩意是谁家孩子么?瞧着痴傻,问什么他也不说。” “呦,武林中人?” “算不上算不上,力气大点而已。” 老板探头看一眼那孩子,眉头一皱,“不是这镇子上的,反正我是没见过。”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游侠一拍脑袋,“那我上哪儿找他爹娘去?” 老板又细细端详了这孩子片刻,犹豫道:“早上好像见过这孩子,瞧着眉眼还算端正,就是有些傻,我记着有人带他来的。” 游侠连忙问道:“谁带他来的?” 老板沉思片刻,“是个年轻妇人,比你矮点儿,瞧着挺累的,风尘仆仆,讲话还有点文绉绉的,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游侠朝孩子努了努嘴,有些不屑,“大户人家?那这孩子能没人管?” 老板一摊手,“咱又不是大户人家,人家爱咋咋地呗。” 游侠叹一口气,蹲下来盯着那孩子,越发感到头疼。 “小孩,我最后问一次,你叫什么啊?” 那孩子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呆呆地站着。 “你记得你家在哪儿么?” 那孩子继续发呆,只当游侠是空气。 游侠有些抓狂,站起来无奈地问道:“就没人回来问这孩子的下落么?” 老板也气,把那算盘一拍,“他妈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除了你就没一个回来的。” 游侠看一眼这脑子里空空如也的孩子,又看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荷包,再看一眼空空如也的客栈,实在是左右为难。 老板适时出了个主意,“送善堂去,我看你也不是养孩子的料。” 游侠对这主意有些怀疑,“就这破镇子还有善堂?” “这儿是没有,”老板抬手一指长安城的方向,“去哪儿啊,啥都有。” 游侠对官府没什么好感,却又没别的办法。自己虽说胡茬子硬,可撑死也就二十来岁,自己都有上顿没下顿,哪里养的了这屁大点的孩子,但送去官府又觉得有些不妥,犹豫再三,迟疑道:“要不,再等等,说不得他娘回来了呢?” 老板又回想了这一对母子来时的情况,摇了摇头,对这个念想不抱什么希望,“那女的瞧着柔柔弱弱,可自己一个女人家,出门在外还带着个傻孩子,你想想,能是什么好人家么?我看这孩子有没有爹都是个问题。” 游侠也走过江湖,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无奈道:“可她这大老远打过来,总不会就为了丢这儿吧?” 老板冷哼一声,“说不得是来找爹的呢。本来还犹犹豫豫要不要丢了这可怜孩子,正巧碰上这祸事,一狠心就丢了呗。”只是再一想那柔弱妇人,也不像是如此心狠的人,犹豫片刻,说道:“我们在这儿瞎猜也不是个办法,要我说,你先把这孩子送去长安的官府。如果他娘回来呢,我就告诉她上哪儿找去。要是不回来,那也和你没什么关系。” “这能行?” “我觉着行。” 游侠想了片刻,拍了拍这孩子的脑袋,定了主意,“那我就顺路带他去长安。” 男孩依旧痴痴地站着,不言不语。 “哎我说,这别是个哑巴吧?” “你管那么多,送去就是了,怎么,想养啊?” 游侠连忙摆手,“养不了,养不了。”随即向老板一抱拳,笑着道:“那我趁着酒足,就去了。咱们山水有相逢,回头再见。” 老板把那十文钱收起来,从小盒子里扔了块碎银过去,“拿着做盘缠。哎对了,你叫什么?他娘要真找过来,我也有个交代。” 游侠伸手接过碎银,并未客套什么,揣进怀里,笑着回道:“在下赵元朗,豫州人士。” 老板嗯一声,挥挥手让他快走,低下头继续拨弄算盘。这下可又多了一笔开销,生活着实太难。 游侠牵起那孩子的手,大步朝长安而去。 从吴家镇到长安城,一路上大道平坦,朝廷在官道上的事情向来是严厉,这等大事若是除了纰漏,对于失职之人,工部是可以先斩后奏的。可游侠走的却慢,不是他不想快,而是那孩子总是走三步停两步,要么就痴痴地望着天上的太阳。 赵元朗只能无奈地将他的头扳回来,“别看了,会瞎的。” 于是那孩子就呆呆地看着李欣,赵元朗一气之下,也低头盯着他看。这一大一小互相盯了一刻钟,以赵元朗的认输而告终。 “小祖宗,我比不过你,认输。” 那孩子也没有得胜的乐趣,低着头开始数蚂蚁。 赵元朗看一眼烈日当空,寻思着自己若是再和他耗下去,要么被气死,要么中暑被晒死。干脆拦腰抱起,背着他大步向着长安城走去。这孩子也不哭不闹,呆呆地伏在赵元朗背上,忽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赵元朗瞥一眼这清秀孩子,无奈道:“你也别抱怨,咱俩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等会我把你送到善堂,从此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这孩子慢慢把下巴移到赵元朗肩膀上,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声。赵元朗颇为惊喜地看他一眼,“小祖宗,会说话啊?说的什么?” 那孩子又不说话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赵元朗也懒得再和这倒霉孩子计较,径直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去了长安,首先要把吃饭的地儿解决了,那个老王八蛋拿本《论语》和我说是武功秘籍,白瞎了我那三十文铜钱,要是再见着,非得揍他一顿。以前听别人说长安多么多么热闹,今天倒是终于能去瞧一瞧,可惜老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否则怎么着也得和他吹上一壶酒,嘿,长安城,这三个字听着就气派,长安长安,长安长安。” 那孩子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这次赵元朗听清了,是“长安”。 赵元朗笑着道:“对喽,是长安。” 那孩子把头埋在赵元朗脖子里,似乎是睡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寻踪(三) 白清江以自家寻踪追迹的手法一路探寻,往西直去十余里,总算在一片密林中查到点踪迹。那根翠绿竹杖被削成两半,切口整齐,白清江拾起一截细细观察,发现有丝丝缕缕的剑气留存,杀气俨然如金刚怒目。 白清江叹一口气,有些头疼。倒不是因为这案子如何,而是用剑这人的身份有些特殊。般若剑阁自恃佛门护法一脉,对门中弟子戒律及其严苛,能携锋利兵刃诸如刀剑者而远游江湖者,无一不是心智性情c武艺见识绝顶之辈,而这种被般若剑阁冠以“伽蓝”二字的弟子,向来行事近乎狠厉,纵使是对巡捕司也没给过什么好脸色,要和他们讲道理,难如登天呐。 白清江将将那竹竿当做长剑挥舞几下,依着手感大致明白了持这竹竿之人的身高和力道。如果他猜得不错,这碧绿竹竿通体九节,持之如握玉在手,应当是南海紫竹村一脉。这一脉行踪诡异,亦正亦邪,从未来过北方,就在南海那一亩三分地做事。如今莫名出现在此处,很是蹊跷。 不过白清江最关心的,是以难缠出名的紫竹村,怎么会被折断兵器,不知去向,如果那客栈里的人说的不错,与他在一起那个醉汉,应当是在邓州犯下大案的“曲秀才”曲明海,擅长制毒下毒,不久前毒杀了邓州知府的独子,不知所踪,此时竟也在这儿,而且看样子情况也没好到那里去。 坏消息一桩接着一桩,让一贯不喜欢动脑子的白清江有些厌烦,他手腕一抖,枪尖在地上砸出一个坑来,伸手把那两截竹竿挑了进去,埋了土,继续动身追寻。 得亏巡捕司这么多年和江湖“作对”,对于追寻这些难缠对手的踪迹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况且瞧着四周凌乱,应当是有一番苦斗,几个人也没那个功夫清理留下的尾巴。 白清江屏气凝神,长枪在地上一撑,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到高处,又借着长枪虚点数下,在空中停息了半盏茶的时间,这是他通过十五州大选后悟出来的手段,别人纵使学得会内力流转的窍门,也难以找到能和他手中这杆长枪相提并论的兵器。 毕竟是取巧的法子,白清江在空中停留时间并不久,但也足够他看清东南处那片林中空地上的狼藉和四个缠斗在一起的身影。 果不其然,有个熟人也在。客栈地上那柄原先应当刻有“昏鸦”二字的名贵长剑,上一次出现踪迹,是在藏剑数百的莫放空手中,巡捕司查他很久了,没动手捉他而已。 蓝白坊有一尊十年一铸的“蓟楼”剑炉,每十年开炉铸剑一次,一次铸剑十五柄,这柄昏鸦长剑正是三十年前那一炉。这等长剑已经称得上珍品,却也被碎成残片,随意抛弃在地上,无人理睬,现在只怕也与那些残羹剩饭c破烂桌椅为伍,可惜的很。 白清江借着余力,在树冠之上轻轻点了几下,缓缓落地,也没多想什么,直奔东南而去。 东南处,那片原本也是茂林的地方,现在被森森剑气活生生削了个干净,地上满是被砍得支离破碎的树木,其间还零落这几截断剑。在这片战场之间,那般若剑阁的弟子手持长剑,垂手而立,没半点紧张神色,倒是他对面那三人,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盯着他手中长剑,生怕下一刻自己就变成地上那些零碎枝木。 而那乞丐打扮的,手中没了趁手的竹竿,只好捡了一根树枝,可这寻常树枝如何能比得上自家那稀世珍品,故而他伤的最重,本来还有些清秀的脸上,此时也横着一道血痕,看样子若不是运气好,此时头颅应当是只剩下一半了。 曲明海半跪在地上,一边梳理体内紊乱内力,一边无奈道:“大师,慈悲为怀啊。” 那头陀并不答话,也答不了话,只是手腕翻转,长剑一抖,击落一枚可穿金裂石的“暗器”。 说是暗器或许不妥,毕竟江湖上少有人能以名剑“秋衾”的一截剑尖作暗器,这可太名贵。 莫放空的名贵锦衣此时也多了一道口子,还好是在左肩,伤口不深,饶是如此,他还是心疼的瞥一眼背上的剑匣,这本来藏有名剑六柄的剑匣其实也是件宝物,此时却空空如也,只剩下手中那柄被誉为“馀辉照江湖”的古剑龙舟。 那头陀忽的一皱眉头,三人当即摆出防备的阵势,莫放空上前半步,手执长剑凝神以待,曲明海和那乞丐则一左一右,伺机而动。 但那头陀并未瞧他们一眼,而是看着他们身后一棵三人合抱的古树,眉头越皱越深。 古树绿意盎然,身上却多了几道伤痕,显然方才很是受了一番无妄之灾。 那三人也是一惊,曲明海屈指一弹,一道银光直直没入树身,却没半点动静,正疑惑时,却听得莫放空大喊一声,随即剑气临身,如三九寒冬。 曲明海当机立断,将手上那枚指环屈指弹出,射向杀气来临的方向。那指环在空中忽的炸开,爆出一团青色雾气,在空气中发出滋滋的声音。 头陀知晓这毒沾不得,长剑一转当即抽身后撤,手臂上却沾染了少许雾气,随即皮肤上绽出一道道血痕,当即运功压制,却没半点用处,疼痛越发强烈,他一时有些后悔贪功冒进。 曲明海捂着心口,脸色煞白,若不是这毒物挡了少许,自己只怕要被一剑穿心,而也好在这毒物毕竟起了作用,这个般若剑阁的弟子此时,应当是很有一番痛楚。 莫放空也露出一丝后怕和淡淡的欣喜,盯着头陀沉声道:“大师,这毒只要沾染上,中毒的地方便犹如剥皮拆骨一般,若是不寻个地方压一压,后果难料的很。你此时或许不觉,但只需一杯茶的功夫,这毒便慢慢发作,一刻胜过一刻,永无止境。阁下的右手已经被蛊虫所伤,左臂又中了这毒,若是强撑下去,你我之间胜负犹不可知。” 头陀看一眼握剑的左手,有些遗憾没能用上全力。 莫放空继续缓缓道:“大师以一敌三,在下钦佩的很,可再这么打下去,若是阴沟里翻了船,岂非对不起师门教导?不如各自退去,来日再战,我等定当全力以赴,领教般若剑阁的高招。如何?况且你那右手也许治一治,不瞒阁下,那蛊虫可不是捏死就能了解的,南疆的东西谁都说不准。” 曲明海在生死边上走一遭,也是有些后怕和怨恨,“和尚,我们三个换你残废,说不得还能拖你下黄泉,怎么算都是赚大发了,你真要赌一赌?” 头陀闭目调息片刻,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他是修闭口禅的,自入门时便闭口不语,后来妄动机心,险些破戒犯下罪行,后来便自断一截舌头,也算是因果报应。这么多年练武也好c行走江湖也罢,他眼里的江湖有些大大小小的善人,但这三人不算。他感受着右手隐约的刺痛和左臂之上越发浓烈的灼烧感,忽的想起在剑阁锻体时,当时的苦痛比现在差一点,但对尚在年幼的他也算是酷刑,之所以坚持下来,也不过是那一句师门教诲。 头陀睁开双眼,缓缓举起长剑,心中一遍遍念着“斩尽外魔,”四字。 他要在左臂伤势变得无法控制前,了解后患。 对面那三人微微躬身,要做最后一搏。 而头陀举着长剑却并不动手,而是又看向那棵古树,又皱起了眉头。 曲明海气极反笑,怒道:“和尚,一个手段用两次,可下作的很呐。” 这次古树后却传来了动静,白清江拖着长枪,面带笑容走出来,对记下来可能有一场或者两场架打很是兴奋,“四位,巡捕司办案,怎么说?” 曲明海只觉得自己大概要真的死在这儿了。 莫放空冷冷地看着白清江,缓缓道:“巡捕司连这都管?江湖仇杀,个人恩怨罢了。” 白清江挽个枪花,把长枪扛在肩上,笑着道:“你们砸坏人家客栈的东西就一走了之,巡捕司当然得管。何况个人恩怨得找官府呐,私斗可不是好事。” 莫放空看一眼白清江的长枪,心凉了半截,缓缓问道:“阁下姓白?” 白清江眉头一挑,语气玩味,“认得我?” 莫放空当然认得,他多年来收集天下名剑,触类旁通,认得那杆在江湖上并不出名的长枪,这杆长枪与他的铸匠同名,名为玄晖。近百年来,即是是蓝白坊也未能铸出公认天下第一的名剑,多闻楼排剑器一榜时,也没敢给天下宝剑分个先后,但若是要在那些个名贵长枪里选个前三甲,这杆玄晖定然名列其中。 莫放空忽的问道:“巡捕司办这案子,是要查我们四人?” 白清江点点头,有些不耐烦,“爽快点,要打便打。” 莫放空长剑缓缓垂下,回答有些出乎意料,“我三人投降,任凭巡捕司发落。” 曲明海闻言大怒,喝道:“莫放空,你这是什么屁话,交到巡捕司手里哪里还会有活路,若是拼一拼,好歹还是个念想!” 莫放空叹一口气,转身看着曲明海,一脸认真道:“你这话说的不对,巡捕司向来是公平公正,我和小徐又没干坏事,怎么会没有活路?” 曲明海一愣,随即脸色一变,满是难以置信,艰难地抬手,指了指一脸认真的莫放空和一脸冷漠的乞丐,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便缓缓向后仰倒,断了气。 这醉鬼心口之上,插着半截残剑,剑身沾血处,浮现出参差鳞片似的纹路,正是名剑隐鳞。 莫放空抖了抖险些被划破的袖子,转过身来,正色道:“罪犯曲明海负隅顽抗,已被诛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寻踪(四) 白清江的笑容渐渐凝固,最后消失。 莫放空的话可以说丝毫没有问题。这么多年他在巡捕司也算是榜上有名,身为辽东首屈一指的富商,他的发家史本就血迹斑斑,跟何况那些个名贵长剑的来处也都不干不净的,真要下手查起来,送他进刑部大狱不成问题。 但他还是能不作任何掩饰就出现在长安城外,不是他武功高超不惧千军万马,而是他背后的势力交错复杂,须知辽东一带即是边防重镇,又是南北两国往来商贸要地,当中的水不比长安城浅,莫放空能在哪儿坐稳做大,这么多年活蹦乱跳,本身就是一张极大的保命牌,何况莫放空手上的诸多商铺都事关国计民生,若是巡捕司真查他捕他,估摸着是弊大于利的。 而那紫竹村的弟子,虽不知他姓名,但当初江湖与朝廷签订的盟约中曾有过明文条例,惩罚江湖名门弟子,要发文将他罪状阐述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经由刑部与巡捕司之手,发往江湖公示。而紫竹村行踪素来诡秘,南海又是化外之地,查起来基本是不可能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况且也没有听碧落楼说过有“手执竹杖,十五六岁”的高手,如此想来,这乞儿也是难以定罪的。 但曲明海不一样,他的海捕令在中原各州已经挂了不少时候,各种人证物证多得是,要查办他都无须等司里或刑部的命令,白清江把他就地正法也没什么问题。 而此时莫放空宰了曲明海,束手待毙,让白清江很是吃了个闷亏,他很是不悦地盯着莫放空,缓缓道:“不怕我宰了你和那小子?” 莫放空微微一笑,干脆将手中长剑直直插进地里,反问道:“难道阁下会吗?” 白清江仿佛被击中软肋,默然不语。 他的确不能,当初江湖与朝廷签订的盟约中,在江湖认同朝廷的同时,朝廷也做了诸多让步,其中一条,便是不杀已然束手就擒的江湖子弟,若是三流门派自然不必理会,但紫竹村便是当初是参与签订盟约的门派之一,这一个关隘,是无论如何不能跨过,否则巡捕司近百年来协调朝廷与江湖的努力就会毁于一旦。 这信任太过脆弱,白清江不敢妄动。 他缓缓放下手中长枪,沉声道:“天高皇帝远。” 莫放空并不怀疑白清江有能力杀了他,毁尸灭迹,但他也相信白清江不会,单就他手中握着的长枪,便是一种无声的保证。 莫放空朗声道:“在下若是有幸死于白家后人之手,也算是不枉此生。”说罢,袖袍一挥,掉出那柄隐鳞剑的一截剑身来,真真正正手无寸铁c束手待毙。 白清江揉了揉眉心,不悦之意溢于言表,却没了半点杀气。 那乞丐听得莫放空说出“白家后人”四字时,神色一凝,出声道:“阁下姓白?” 听着声音倒的确是个年轻人,但白清江正因为没架打而闷闷不乐,听得这一问,不耐烦道:“我姓黑,有完没完。你们俩个自封气海,跟我回巡捕司。” 说罢,白清江拖着长枪,大摇大摆从二人一尸前走过,背后空门大开,就差写明“来打我”三字了,然而莫放空与那乞丐只是伸手点了自己气海大穴,后退几步,很是顺从,哪里还有半点设伏杀人的狠厉,简直是良民中的良民。 没有吸引二人出手,让白清江有些遗憾,他缓缓走到那般若剑阁弟子五步前,有些无礼地上下打量几眼,最后将视线停在了他手中长剑上,颇有兴趣道:“般若剑阁的伽蓝僧侣?很久没见过了。” 那头陀持剑在手,并没有放下兵器双手合十的意思,只是微微俯身,算是个礼节。 白清江饶有兴趣地问道:“般若剑阁有三柄传世之剑,一柄皈依,一柄清净,一柄菩提。大师手中握的想必就是清净剑喽?” 那头陀眼神一凛,知晓来者不善。他手中长剑虽篆刻杀生二字,但当初般若剑阁与兵家联手铸造此剑时,其实是称之为清净的:杀生以求清净,也算是般若剑阁的特色了。这一点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就算是莫放空也与其余江湖人一般,称它作杀生剑。 白清江继续自言自语,“皈依剑在般若剑阁用作入门试炼,菩提剑在般若剑阁里高高挂起难得一见,唯有这清净剑,这么多年了,还是一如既往的锋利,当初铸造他的人却早早离世,人终归活不过器物。” 白清江本不是多话的人,此时却有些多愁善感的神色,而头陀听到这番话,也霎时明白过来,眼前这人既然姓白,又知晓清净剑的铸造,那定然是兵家一脉,当世兵家大宗青玉洲有规矩,门下弟子不入巡捕司,那这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头陀长剑缓缓垂地,含糊不清地道:“兵家隐脉,也进了巡捕司么?” 白清江抱着长枪,笑着道:“我兵家本就是朝廷所出,进巡捕司也是应当。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头陀这次讲话讲的要清楚些,“弘忍。” 白清江哦了一声,连连点头,算是猜对了。般若剑阁这一代里,够格执掌清净剑的伽蓝僧中,只有弘忍与弘明二人。这位弘忍大师身为般若剑阁弟子,自然是不入多闻楼的春雷卷上,故而江湖上也只能以他的传闻来推测他的实力。比较流行的说法,是弘忍的剑术在赵稼之下,但杀性要高过赵稼,直逼苏琼;也有人认为般若剑阁这种出了名的疯和尚,应当不止是武道悟性高,心性更是当世之最,故而常常将他与赵稼相提并论,好事者将二人誉为当世剑术剑意的传承之人。 不过白清江见过昏迷不醒的赵稼,此时再与这以一敌三的弘忍一比,高下立判。莫放空与曲明海的底细,白清江是知晓的,一个剑术融汇百家之长,又有藏剑数百之人,另一个是制毒用毒,被紫泉宫誉为别出心裁的,再加上一个底细不明的紫竹村,这修般若剑阁闭口禅的弘忍倒厉害的紧。 不过白清江眼光也毒辣,一眼便瞧出这和尚左臂上的伤势,虽然瞧不出是什么毒,但只看弘忍微微颤抖的剑,就知道毒性不差。而弘忍的诸多传闻里,又没有惯使左手剑一说,那他右手又出了什么毛病? 白清江笑着问道:“大师,伤势可还好?” 弘忍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长剑恢复平静。 白清江有些失望,今天的架看来是打不了了。曲明海死的不能再死,莫放空和那小子束手待毙,好不容易弘忍手持清净剑,却偏偏受了伤,实在来的不是时候,早知道就快些过来,趁乱打一场再说其他。 白清江转过头,很是不开心地问那乞丐道:“你叫什么?” 那乞丐愣了愣,看一眼莫放空,又想了想,有些迟疑,但终归答道:“徐潮生。” 白清江点点头,转过头看一眼弘忍,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对自己白跑一趟很是失望,随即有气无力地说道:“现有弘忍c莫放空c徐潮生c曲明海四人,违法乱纪,巡捕司奉命缉拿。” “四位,哦不,三位,走吧。” 莫放空自然乐得如此,进了长安城自然有人保他,徐潮生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自然也不怕,唯独弘忍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白清江卸下枪尖的动作一滞,颇有些兴奋地问道:“有事?” 弘忍嘴唇紧闭,似乎在想些什么,片刻后,用他那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巡捕司可会公正审理?” “原来不是要打,”白清江失望地嘟囔一句,随口答道:“这是自然,巡捕司做事历来公正。” 弘忍摇摇头,似是不信,“那位莫放空,可能审?” 白清江一时哑口无言,盯着弘忍的目光很是不善,心想:我大老远跑来,架没得打,还要和般若剑阁的人讲道理? 只是这理又不得不讲,白清江缓缓道:“莫放空若是有罪,自然会审,不牢阁下费心。” 弘忍又摇摇头,含糊不清道:“那莫放空可有罪?” 白清江卸枪头的手顿了顿,随即倒转方向用力按了按,让枪头和枪身更贴合些,使起来也顺手些。 “这有没有罪,应当是不归般若剑阁定吧?” 弘忍退后半步,长剑又举起,神色凛然。 白清江虽说很是兴奋能见识到般若剑阁的剑术,却也有些头疼这般若剑阁一贯的行事作风,颇有些无奈而沉闷道:“莫放空若是死了,辽东到江南的商道总不能般若剑阁来管吧,粮草不能你们来运吧。北边的战事关乎中原安危,虽说死了莫放空还有张放空c李放空,可关乎国事不能草率。你们般若剑阁慈悲为怀,放他一人不损千万百姓,不好么?” 弘忍握剑的手缓缓放下,却不是休战,而是换到了惯用的右手,显然白清江值得重视。 白清江倒也很是荣幸,也知道若是三言两语就能讲的动般若剑阁,般若剑阁也不会被人冠以一个“疯”字了。 “唉,”白清江叹一口气,最后问道:“真不听?” 弘忍挽个剑花,找回熟悉的感觉,满意地摇摇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寻踪(五) 般若剑阁的偏执在江湖上与七情谷对医道的狂热并称,后者多年来孜孜不倦,誓要破解先人所留二十七大难,而前者多年来更是勤勤恳恳,用手上的禅杖c戒刀c宝剑,削下一颗颗恶人头,附赠一段往生极乐的经书。 除恶务尽不是坏事,可想般若剑阁这般见一个杀一个,就着实太过令人胆寒了,最要紧是这群疯和尚真的杀得了你,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光明正大地寻你踪迹,再斩下你首级。 白清江挥手将手中长枪画个弧,袖袍无风自动,很是唬人。 这位弘忍和尚,以辈分论其实要低白清江一头,不过和尚出家,五根清净,自然也不理会这些。抛开这些世俗身份不讲,弘忍这些年来的名声比白清江要大得多,若是此时在此地开个盘口,白清江只怕要被好好嘲笑一番。 昔年弘忍初出山门,手中尚是一根铁铸的禅杖,那时他还没有受般若剑阁的伽蓝戒,却已经做出了许多伽蓝僧侣才有能力做到的事情。昔年有一场道义之辩,般若剑阁节节败退之际,弘忍破开闭口禅的戒,替般若剑阁赢下这漂亮的一仗,更隐约为般若剑阁其后数十年的武学定下基调。但那一场辩论之后,弘忍有感破戒之祸,嗔念不净,故而自断口舌,数年后再出山时,杀性更浓,甚至被有心人指摘为下一个关漠。 而白清江这么多年,也只是平平稳稳过了十五州大选,进到长安巡捕司,偶尔破案,时常发呆,有博闻多识的人知道他的名头,知道他一人一枪连破洛阳八大派而毫发不损,也知道他曾往塞北边关而去,却无人知晓这位巡捕司再寻常不过的捕快,实则曾与春雷卷榜首苏琼坐而论道。 弘忍细细感受着清净剑剑柄处传来的清凉,心湖平静,波澜不惊。 般若剑阁行事偏执,这么多年树敌无数,但无人能挫其锋锐,一来剑阁只杀当死之人,能入剑阁僧侣法眼的,大多都是沾满鲜血的,碧落楼将般若剑阁二十年间宰了的恶人和刑部那册《蠡蛊》做个比较,当中诸多重合,李阅川当初戏称其“为朝廷分忧,呕心沥血,可敬可叹。” 而另一个依仗,便是般若剑阁的武道,实在精湛纯粹的有些过分。当初百年之乱时,佛门方才初入中原,其中经义很快被乱世击打的分毫不剩,甚至有位大德高僧屡经挫折,无奈留下“遍地苦海”四字,从此遁世不出,祖庭白马寺都被一把大火烧的干干净净。直至菩提达摩观心经有所悟,定下禅宗才有所好转。而般若剑阁脱胎于禅宗,其中武功心法皆出自经书典籍,试想佛教乃当世大宗,其中经书道理与中原百家不分上下,其武学自然博大精深,尤其剑阁一代代杀伐下来,武功演变的路数,只怕像兵家胜过像佛家。 白清江屏息听着弘忍的呼吸法,心中了然。据碧落楼所记,般若剑阁的心法之中,戒c定c慧三学各有出彩之处,尤其是禅定之法,最是玄妙,以弘忍这般,应当至少达到了至静的境界,只差半步就入寂静忘我。 白清江也不想占他便宜,平静问道:“弘忍,你是否有伤在身?” 弘忍没回答,倒是莫放空急切道:“弘忍大师被曲明海那厮暗算,右手中蛊,左臂中毒,功力大打折扣。” 白清江转头冷冷瞧他一眼,很是不悦,“没问你。” 莫放空也不恼怒,乖乖地闭上嘴,反正自己话也说出去了,还能收回来不成。 白清江转过头去,心中满是不悦,若是弘忍功力大打折扣,自己岂非胜之不武?一时间没了兴致,闷声道:“能打不?” 弘忍神色平静,换左手握剑,摊开右手,五指朝天,好让白清江看清自己伤势。 那只手掌满是老茧,指节粗糙,却难掩修长,是一只握剑的手。但掌心正中,却有一点细痕,洇出细微鲜血,若不细看,甚至发现不了。但顺着掌心向上看,却有一道古怪的绿色痕迹,沿着手腕直至手肘。 “啧啧啧,有点意思?” 白清江粗看一眼,便觉得棘手。以莫放空所言,这是蛊虫,而看弘忍伤势,这蛊虫分明是沿着他掌心经脉窜的。白清江自幼习武,对经脉穴道熟得很,看得出来那道绿色痕迹与手三阳三焦经几乎重合,若是任由那蛊虫窜下去,钻心而过,必死无疑。更何况手少阳三焦经是练剑之人比修的大脉,像弘忍这般剑术精湛之人,若是这儿受了限制,想来很是憋屈的。 白清江指节轻扣枪身,缓缓道:“你有伤在身,伤的还是这种地方,莫说我,若是莫放空这三人再与你纠缠一刻钟,只怕你也难对付。” 出家人不打诳语,弘忍点点头,并不反驳。 白清江继续道:“我自认武功还没差到你轻易就能胜过的地步,你觉得呢?” 弘忍点点头:这是自然,兵家隐脉只是隐脉,又不是废脉。 白清江斟酌片刻,提议道:“要不这样,你先疗伤,我们再打?” 莫放空忍不住了,若是弘忍胜了,自己姓名难保,急忙道:“巡捕司怎可如此行事,不妥不妥!” 白清江权当没听到,接着说道:“但是你若是要疗伤疗上几个时辰,那可不妥,我若是迟迟不归,只怕司里要派遣禁军来寻人的,到时候可就难办。所以我提议,你先和我三人回司里,正巧楚大夫在,待到伤好,我们再论其他,可好?” 他越说越兴奋,已经想到自己与伤势痊愈的弘忍大战时的场景。 而弘忍只是摇摇头,含糊不清道:“此事非你我之争。” 白清江仿佛被人给了一拳,哑口无言,不免有些气愤道:“那你又打不过我,还争个屁啊。” 弘忍微微摇头,似乎很不认同白清江的说法。 而白清江愤愤道:“般若剑阁怎么就听不进去理呢?人家青玉洲出那么大事还能商量呢。” 讲到此处,白清江忽的停顿,继而神色一凝,想到昏迷不醒的赵稼,想到这位据说与弘忍不分上下的剑客,想到楚玄云说过的赵稼的伤势。 他无奈地叹一口气,猜想自己或许可以见识到般若剑阁是怎么个疯法了,却还是问道:“值得?” 弘忍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间掏出一本翻得破烂的《心经》,轻轻一掷,便丢到了百步开外。 《心经》缓缓落地,微风翻开一页,露出扉页上歪歪扭扭的的心无挂碍四字。 弘忍眉心忽的出现一道赤色纹路,随即隐去不见。而他掌心的细小伤口处,忽的被逼出一只青黑色的虫子,形容可怖。随即他的伤口愈合,那道绿色痕迹也消失不见。 弘忍伸两根手指,轻轻捻住那只险些害了自己性命的蛊虫,俯身缓缓放到地面上,任由它离去,一片慈悲为怀,没半点作假。 而莫放空与徐潮生不约而同破开体内受制穴位,向着不同方向飞奔而去。 莫放空心中大骂般若剑阁的疯子,为了这等小事就逆转经脉自爆气海,使出这等近乎同归于尽的法子,自己一条烂命什么时候怎么值钱了? 而他只不过刚逃出五十步,便被一杆长枪扫中小腹,枪身上的劲道破了他护体罡气,顺带着伤了他内脏,若是再狠毒一些,在这弧上使更大力,直接破了他气海也有可能。 莫放空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从哪来回哪去,撞到一棵树上,震落枝叶无数,双眼恍惚间瞧见那杆长枪从眼前飞过,画出一道玄色,将徐潮生钉在了树上,眨眨眼回神再看,原来是只是扎在了徐潮生大腿上。 徐潮生面容扭曲,疼的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只能任由白清江拔出枪头,不敢再有半点妄动,方才白清江电光火石之间截下莫放空,回手便拦下他,分明是早有准备。 而白清江抖了抖枪身,殷红血液便顺着枪尖滑落,不留分毫,唯独枪身越发呈现一种奇异色彩,仿若落日将落而未落时的余晖。 这位兵家传人冷冷地看一眼莫放空,轻蔑道:“你既然不舍得自封气海,我帮你便是。” 此时的白清江,已然没了半点松懈,原先的敷衍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越发狠戾的气势。徐潮生初见他时,只不过以为他是巡捕司一个寻常捕快,现在想想,巡捕司哪里有寻常人。 白清江双眸之中闪过一丝血色,掌心微转,将附上一抹玄色的长枪背到身后,沉声道:“你可想清楚了,你不惜风险与我一战,我必败无疑,但你伤势难以估量,待到巡捕司增援一到,你还是杀不了他。” 弘忍右手握剑,竖剑于眉心前,随即缓缓松手。 清净剑凭空而立,恍惚间有佛陀低语,欲求清净。 弘忍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口诵心经最末几句,随即周身风声大作,如天神下凡。 白清江知晓再无半分退路,瞥一眼惊恐万分的徐潮生,顺手将他挑飞到远处,眼不见心不烦。回过头来看见一柄长剑,心想:这一架可爽快,爽快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寻踪 (六) 白清江拧身抽枪,玄晖枪身画出一道玄色弧线,直直砸在来袭的清净剑身之上。白家早年军伍出身,枪法传承颇有沙场的悍勇味道,虽说后来隐居江湖之远,但此时白清江挥出的这一枪,仍旧有军伍中的一些窍门,盯准的是弘忍必救之处,以杀止杀。 但弘忍并非寻常士卒,这一枪本也只是个开篇点题的意思,故而清净剑只是一振,随即弘忍手腕微颤,卸去汹涌力道,反手一剑亮起一道雪亮剑光,挑飞玄色长枪。 两人同时后撤,相距七步之远。 白清江持枪的手微微颤抖,虎口有些发痛。方才那一枪一剑双方并未使出内力,只是纯粹的技巧与力道,弘忍来势汹汹,却也留了后手,白清江也没用上杀招,只是做个热身。 但这何尝不是双方的一种交谈,弘忍要做那除恶务尽的师门教诲,白清江要奉行职责保下那两人性命,双方此时点到即止,之后便是处处杀机了。 白清江双眸闪烁,手中长枪枪尖指地,摆出一个古怪姿势,蓄势待发。兵家讲究天时地利,《阴符经》一书假托黄帝言,实则阐明兵家运筹帷幄之法,多年来诸多注解,众说纷纭,白清江读的,是兵家先祖慕容垂注解的那一册,其中将“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一说,融入兵家武道,将借势一说做过了阐述。 借势借势,可白清江此时只觉背后发凉。借势一说于武道是个大头,却一直处在尴尬的境地。势乃天地交汇c天人合发,如何判定c如何归于己身c如何借势,都是艰难至极的学问,偏偏学会了也不一定有用,太祖有“人定胜天”四字,说的就是指武道有成后,那些高手武夫体内气机自成周天,往哪儿一站,自己便是大势。向天地借势需通晓五行,而向自己借势只需一鼓作气,挥出那一拳便是。 但白清江所在这一支隐脉,却依旧有自己的法子,能在瞬间借势,虽说弊端无数,但此时弘忍已经很给面子的使出般若剑阁的禁术,白清江也顾不上这许多,起手便是借势最快的盗天机,可这本来是依仗捕捉气机强行请君入瓮的一招,白清江却发现弘忍整个人内敛如枯木顽石,自己借助玄晖的那一点灵犀,竟仿佛瞧不见这人一般,这让他很是有些担心。 般若剑阁禅定,有入静c至静c寂静三重境界,即是禅宗玄妙,也是武道高深。据说般若剑阁里有对着那柄菩提剑枯坐的数名僧人,皆是寂静虚空之境,非生非死,很是玄妙,又有般若剑阁数个成名高手,与人对敌厮杀时,气机全无,与寻常乡野村夫无二,偏偏举手投足内气勃发,让无数自诩“料敌先机”之人大呼可怕。 白清江不信弘忍只靠一门不知何名的秘法,便能跨过那一道玄而又玄的法门,那等寂静虚空,纯粹是厚积薄发方才有,故而他猜测,弘忍此时的境界定然有破绽,而掩饰如此之深的破绽,要么是陷阱,要么是漏洞。 只是白清江尚未来得及定神寻出,便感觉一道杀机袭来,眨眼间已至身前,他下意识要捕捉这一剑的轨迹,却惊觉这剑气茫茫的一击,竟没有半点内气的痕迹,但若是他依着过往经验以护体罡气将这一剑接下来,只怕要被裁成两半了。 白清江当即后撤,手中长枪不管弘忍来势如何,只管画出一个个不大不小的圆弧,身前五步尽是玄色,一时间金戈相交声铿锵若雷,震得白清江手腕越发酸痛。 弘忍长剑之上,剑芒不是赵稼那般的青色,而是金黄如佛前莲台,一剑一剑劈下,劈在白清江枪围之上,也劈在莫放空心上。之前弘忍以一敌三时,也曾用过剑气,只是那时的剑气尚且是寻常青芒,锋锐是锋锐,却也不是什么罕见玩意,可此时弘忍掌上的清净剑,真真正正和那不动明王手中利剑一般,若是把白清江手中长枪换作寻常器物,只怕早被砍得七零八落,连带着白清江满地碎尸。 徐潮生勉力止住伤口,爬到莫放空身旁,声音微微颤抖,“姓白的,情况不妙啊。” 白清江确实情况不妙,脚下那双单薄锦靴已经快要被一次次卸力入地而毁坏,而虎口处也逐渐绽出鲜血。弘忍借助般若剑阁的古怪武功,不止内气隐匿于无声,连带着力道大增,最难缠的是他似乎真的遁入寂静之境,出手毫无气机流转的行踪可寻,却不是毫无章法的乱打乱撞,一招一式都可见他对敌经验,逼得白清江只能连蒙带猜,借助枪围防守。 但一寸长一寸强固然不错,可一寸短一寸险也着实难防,清净剑上杀生二字一寸寸突破白清江的防守,最初时白清江尚能持枪四平,防守五步以内,到一盏茶过后,便只能在三步以内的螺狮壳里做道场,到了此时,长枪防守已经有了不足。 白清江心知若是如此下去,待到枪围由三步缩成两步,那柄杀生无数的清净剑就和在自己脖子上搁着没什么两样了,当即调转枪头,想要将画弧防守改为架枪僵持,求一个转机。 可弘忍此时再没半点留手,哪里会容得僵持,当即一剑斩下,不斩首尾,只斩玄晖长枪正中。这一剑只一个斩式,却没有半点凶狠力道,反倒隐约间比起初时那几剑更显阴柔,这自然不是他留手,而是这名为开悟的一斩,就是要牵动玄晖长枪之上那一层内力,让白清江只能继续防下去。 白清江只觉掌心成了长安城头那面大鼓,被鼓槌砸的内气险些失控,仿佛要临阵倒戈一般,他知晓,这开悟一剑虽说名为开悟,可若是你悟不了不愿悟,接下来便可化作当头棒喝。嘿,般若剑阁的当头棒喝,砸死一个白清江可绰绰有余。 如此棒喝,实在让白清江很是恼火,怒极反笑,朗声道:“那我便从了你心意。”说罢,白清江双手一松一放,猛地一拍枪身。一直以来与清净剑短兵相接却未曾有半点弯曲的玄晖枪,此时首尾竟弹出一个诡异弧度,仿佛下一妙便要首尾相接,从中折断。 但它并没有断,白清江右手猛地一拉,玄晖枪随之一振,伴随着一声短促刺耳的声响,清净剑被生生弹回,而弘忍亦是一惊,右手手腕处崩出几道伤口。 白清江又一推,玄晖枪回弹至手上,那劲气丝毫不减,也将他衣袖打的粉碎,露出一条结实手臂。 那一响太过刺耳,莫放空耳窍竟隐约留下血来,徐潮生更是险些昏厥过去。 而场中两人倒是没感觉,那一击真正伤的是清净剑和玄晖枪,纵使二者都是稀世的兵刃,也难免有了损伤。白清江余光瞧一眼枪身正中那一道浅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伤痕,心中一半是懊悔一半是兴奋。 玄晖枪自出世以来,除了当初定下兵家时那一仗被毁了枪头之外,从没有过被留下半点痕迹,其实被毁去的枪头,也是当初顺势为之,并非枪头就差。而此时弘忍与白清江全力一击,打出的这伤痕,着实很有纪念意义。而这么多年来,白清江也从未遇到过像弘忍这般的对手:一个使了禁术的般若剑阁弟子,实在是很难得的对手。 白清江缓缓握紧长枪,挺身上前,再没半点防守的意思。 弘忍此时虽是寂静无我的虚空心境,却是借助般若剑阁的高深武功铸就的伪境,这门名为一心二相的秘藏,将弘忍的心境拔高至清净圆满的地步,却掩去了他真正的那颗妄心,可清净剑乃是般若剑阁传世的名剑,方才却被毁去一毫剑锋,虽细微,却不可忽略,这让他有些心疼,又有些难过。 妄心一动,心境便失了一丝圆满,白清江死死咬住这一丝缺陷,出枪迅猛,不给自己留丝毫余力,但求将弘忍心境裂缝扩大,若是他就此破功,那白清江必胜无疑。 可他还是小瞧了弘忍多年苦行,长剑之上的金黄剑芒没有半点衰弱,反倒光芒大作,随即凝聚成一抹寸余长的剑气,仿若实质一般。 白清江心知无路可退,当即手腕一抖,掌心内气勃发,长枪之上玄色大作,随即通体转为猩红,白清江双眸亦染上血色,分不清是经脉负荷还是玄晖映染。 莫放空再没半点恐慌,而是瞪大了眼,要记下这一幕,纵使死,也不能忘。 这个藏剑数百的辽东枭雄,喃喃道:“玄晖,清净。这下死也不亏了。” 那两道光芒交织在一起,已然不是寻常江湖能见着的场景,若是有樵夫山民路过此地,将这一幕当做仙人斗法,亦没有半点不妥。 弘忍的剑芒,来自于他不计代价使出内力,而白清江与他暂敌,靠的是玄晖长枪。这杆长枪是他这一脉的立身之本,他自幼修习的内气,练的功法,都要在这长枪上才使得出来,而借助他的独特内力,玄晖更有诸多玄妙,才能与弘忍对峙。 但借助外物,如何能长久?白清江与弘忍缠斗二十余招,力有不逮,换气之余被弘忍抓住机会,一剑抹过,将他枪术震散,再无章法。 白清江眉头一皱,拖枪而撤,弘忍挺剑而刺,去势如雷。 剑至白清江三步处,他忽的停步抽身,回身一刺。 这一刺,是军伍中一记回马枪。枪本就讲究枪扎一线,这一招在沙场之上,是难学难练c威力无双的一式,而白清江此时回身倒转枪头,是画一条长弧,枪身一抖,将崩势化作刺势。 白清江不回头,只靠着气机牵引捕捉,挥出这一枪,他捕捉的不是弘忍心境漏洞,而是方才在清净剑上留下的那一毫损伤。 他在赌,赌弘忍舍不得那柄传世名剑,赌弘忍会中途变势。 他赢了一半,弘忍确实舍不得,所以他妄心又起,但白清江又输了一半,因为他蓄势待发的第二招却没来及使出,就被弘忍一掌拍飞,这位般若剑阁的亲传,并未中途变招,而是早就做好了弃剑用掌,贴身短打的准备。 白清江没料到,所以他连中般若剑阁的六式十方擎山掌,握着那柄长枪半跪在莫放空身前,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长枪之上,赤色渐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