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治邪魔外道[重生]》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1.极刑(楔子) “你很吵啊。”黑暗中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谁在说话?”刚入狱的男子抬高声,警惕地四下察看。方才的声音就在身周,而他之前竟毫无所觉,以他的修为断不至迟钝如此,这便极可怖了。 “辛七,不可喧哗就写在狱规第一页,监司说教时,你是没听还是聋了?” “唔——”被叫辛七的男子正要反驳,忍不住呻吟一声,自进来起,他背上便持续有不知名的刺痛,像针扎,一下比一下疼,方才那下疼得刺骨,他调息半晌,才道,“你是谁?” 那人道:“我住你隔壁,自然是辛六。” 辛七道:“你叫辛六,比我早一个进来?” 辛六道:“比你早进不假,早几个便难说了。” 辛七又被重重刺了一下,站立不稳,只能贴墙而立,盯住了隔壁道:“此话怎讲?” “这里,有的人来了很久不死,有的人来了不久就死,尸体一具一具被监司抬出去,你关的这间排序辛七的狱室,死了多少人,我已经记不清了。” 辛七心中一阵毛骨悚然,四周黑漆漆的,之前不觉,听那辛六一说,顿觉黑墙上似有无数污血,有前人的,以后说不定还会有自己的,他猛地一阵恶寒,道:“你来此多久?” “多久了啊……”辛六倦倦地道,“这里不见天日,四季无常,谁又能记得年月。外头如今是何年何月?” 辛七道:“戊戌年。” 辛六沉默片刻,低声道:“已经五十年了啊。” “五十年?”辛七心头一跳道,“五十年前正值乱治更替,无数魔头罪仙被押进此处,你是魔是道,姓什名谁?” “来这里哪还分魔啊道啊姓啊名啊的。”辛六嗤笑一声, “你脑子是不是不太好,你要几遍才能记住我叫辛六?” 辛七本想回刺几句,无奈一阵剧痛,勉强问道:“我问你原名。” “来这里的人,都是前尘尽散万恶回头的人。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此处之人在仙魔鬼籍里皆已除名,戒妄山有进无出,身前之名又有何用?”辛六慢慢地说着,他的语调压的偏低,语速缓慢,却叫人不觉颓唐,反而有一种惬意之感,似他身处的并不是暗无天日的监狱,而是在月下柳边。 这声音似有奇效,辛七听着竟攒了些气力,再默默念了一段独门心经,说话利索了些:“戒妄山能押我,却不能让我忘记自己是谁,本座响当当的名字,可不是说除就能——”脊椎突地一阵刺疼,他哽了一下,强忍着说完,“——除的。” 辛六低笑一声,道:“年轻人说话还是小心为好。戒妄山非巨恶不压。名号不够响的,恶行不够重的,怕是不够格进此狱。此处随便一个人,在外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年轻人,不知好歹死得快啊!” 难道这里的人还会内斗不成?辛七猛地戒备起来,他环顾四周,四周暗得粘稠,让人耳目凝滞,栉次排列的监室里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有否人,只能勉强看见每隔一段一盏若有似无的气灯。那与其说是灯,倒不如叫鬼火,闪着幽蓝的莹光,飘忽不定,根本照不清路面,反而衬得这里愈发压抑,渗得得人骨头发冷。 更叫辛七心惊的是,那刺痛开始爬上他的脊椎并漫延到四肢百骸,不断加剧,无形的针又长又锋利,深深扎进骨头,无法抗拒无处可逃,他的灵力自进狱以来便被困缚,只能念心经勉强压制,然而随着疼痛加剧,心经的效果也局促了,他又换了一段更复杂的心经,抬手抹去冷汗,强自镇定道:“你吓不着我,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倒是你——”他勉强瞧出铁栏那边监室墙角的一团黑影,“你和其他人都被关着,又能耐我何?” 那黑影动了一下,像是换了个姿势,小半晌才低低笑了一声道:“你说的对,我确实奈何不了你。”辛七闻言勉强松一口气,又听辛六道:“不过,要不了几日,你该求我说话,到时可别后悔。” 辛七冷笑道:“狱规未禁言谈,我何至于求你?” 辛六闷笑道:“言谈当然是自由,只要不喧哗,谁也不会拦你。而且——”他别有深意地顿了一下,“而且在这里,言谈根本不需要规定,你现在说话大概也要生不如死了吧?” 辛七追问道:“你也有针刺之痛?” “戒妄山针刑,没听过?”辛六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嗤笑一声道,“你能跟我说半日话,却是不容易,是用何法?” “独门心经。” “具名。” 辛七道:“上邪心经。” 辛六闻言默了一下,才慢慢问:“师承何处?” “未有师承……我收集了陆鬼门的……散碎手稿,自己拼凑而出的。”辛七艰难地道。 辛六轻声笑了下道:“陆鬼门?” “陆鬼门,陆殊,没听过?”辛七反问道,若不是说话吃力,他都要大声嘲笑辛六了。五十年后的今日,陆殊的名字仍然叫修士心惊胆寒,更何况五十年前正是陆殊叱咤风云横行于世之时。这辛六说是五十年前进来的,竟似没听说过陆殊,这已经不止是孤陋寡闻,而是井底之蛙毫无见识了。 辛六漫不经心地道:“需要听过么?” 辛七听他语气没有半分敬怖之意,心头蓦地一跳,鬼使神差的问道:“你……难道正是……” 辛六笑出声:“正是你说的什么鬼门玩意?” 辛七警告地盯住辛六:“他——不是——玩意。” 辛六被他盯笑了:“这里不问前尘,任你是谁,进来后只是一个序号,管他陆殊王殊李殊,这里都没有。” 辛七道:“那他还活着吗?” 辛六道:“你这榆木脑子太不好使,连谁是谁都不知道,又何谈生死?” 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辛七跪到地上,狼狈地摊坐着,他自小崇拜陆殊,一时有点接受不了这个结果,黯然半晌,没头没脑地说道:“我叫肖殊。” “肖殊?”辛六大概是猜到辛七此时说话困难,替他说道,“你用了陆殊的名为名?” “是。” “你与陆殊何亲何故?” “无亲无故。” “想学陆殊一步登天?” “谁不想呢。” “学到什么了?” “这世上又有谁能成为第二个陆鬼门呢?”辛七突然很想说点什么,强忍着刺痛,一字一字道,“只恨未生在当年,若能入他魔麾之下,听他号令,定要助他一统仙魔两道,登仙造极。” “你可真看得起他。”辛六扑哧笑出声,“仙魔两道自成体系,哪是谁能统得了谁的。我比你多活五十年,竟是没听说过当年谁要一统仙魔,你这一辈子横冲直撞,却不知是在步谁的后尘,委实可笑了。” 辛六的语调算是含笑的,却叫辛七生出无端的惶惴,像是有人拎着耳朵训他,竟叫他一时不敢回驳了。 戒妄山监司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的尽头是一扇门,每天夜里那道门会打开,门前点起一盏昏黄的油灯,灯亮后监室门依次打开,囚犯逐次出来,保持固定的距离朝那盏灯走去。他们低垂着脑袋,半张麻木的脸若隐若现,彼此之间毫无交流,拖响诡异规律又沉重的脚链声,有如行尸走肉。 辛七也朝那盏灯走去,离那盏灯愈近,身体的疼痛便愈轻,抬眼去看前面的辛六,他愣了一下。 再往前的人,都是躬身垂头的,而辛六却挺胸站直,他的姿势说不上多端正,松松而立散漫随性,仿佛那手脚上粗重的玄铁链无足轻重,仿佛不是身陷囹圄,而在听风赏景。 然而,辛七深有体会,脚上的铁链其实极沉,每迈一步难如移山,加之戒妄山针刑无孔不入痛不欲生,蜷着身子稍舒服些,站直了便把五脏六腑都暴露了简直生不如死,他尚且苦熬难当,却不知辛六如何支撑的。而且辛六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走起路来一拐一晃,两侧袖子像木偶般机械地晃动,看样子是两手两腿都残了,残成这样,还在坚持什么? 辛七想问,然而出了那扇门等待他们的便是无止无境的苦役,挖不尽的黑矿,所有人佝偻着劳作,连彼此的脸都脸看不清,更不用说谈话。 不过,辛七能确定,辛六不是陆殊——因为,陆鬼门不是残疾。 回到监室,辛七已经精疲力竭,但还是挣扎着问出:“你不怕疼吗?”你说那么多话,站那么直,不疼吗? 辛六洞察了言外之意,笑道:“疼啊,可我学不会低头,只能自找苦吃了。而你又为何低头,是想出去?” 辛七答:“是。” 辛六毫不掩饰地讥笑道:“要我说多少次,这座山叫戒妄山!山上有景行宗历代大能身骨镇压,这座监狱进来的是活人,出去的是死人。任你是大能神通,来到这里,内丹散尽变回凡人,生老病死不过几十载光阴。我奉劝你,莫再异想天开重见天日,与其想着保存实力不如早死早超生。”辛六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却没有停顿,中间有血沫泛起,生生咽下。他等了一会,等不到辛七接话,知道辛七正受针刑煎熬,自顾自接着道,“却不如我这般。” 辛七怔怔地听着,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他等了半晌,不见辛六再说话,他突然很想知道辛六是怎么进来的,于是艰难道:“谁抓……” 辛六不难猜出辛七未尽之词,他歪着脑袋想了半日,脑海一片茫然,反问道:“谁抓的我……想不起来了啊,又是谁抓的你?” 辛七道:“洗……洗辰。” “洗辰真人啊……”辛六想了想,当年自己仿佛也是被那人戴上伽镣,道,“想起来了,抓我的也是他。” 话刚落音,辛六便低声咳了起来,有粘稠的液体呛出喉咙,他随意抹去,翻了个身,望着黑沉的上方,漫无目的地想:五十年啊。 他早已感受不到身体有任何灵力波动,尽管长年用上邪心经清神,从前的事情仍然不可避免地淡忘,曾经的岁月模糊泛黄,谁绑的他早已无关紧要,他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了。 辛六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大约十年前,他开始感受不到内丹。内丹褪尽,变回凡人,他的身体迅速老去,加上他毫不妥协,这样进程又快了数倍。 大约时候到了。 辛六这天夜里一直睁着眼,夜半子时,正在弥留之际,有一道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响起。这个声音在这五十年的每个夜里都会有,一开始他以为所有人都能听到,渐渐发现只有他能。那个人每天夜半来,什么也不说,只在他监门前站一站,他尝试过与那人对话,但张口无声四肢动弹不得,是那人下了禁制,那人并不想与他交流。 是谁呢?他思考过无数次。 能在戒妄山通行且还能施展灵力的人,只有景行宗的人。 而且还是大能。 此人不知为何而来,来了什么事都不做,莫名其妙。 他不觉得自己与景行宗有什么交情,但此处无人交谈,能有个人平白来陪他,倒是甚好。 苦于自己口不能言。 那个人也不知是哑是聋,从不言语。 但今天辛六很想说点什么,喉咙里有腥味,不断有血沫泛上来,又浓又苦,将死之人就要凝固的血液原是这般滋味,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咽下去,也懒得费力去擦,张了张口,意外听到了自己声音,竟能说话了,想来是对方也知他已到大限,给他解了禁制。 辛六艰难道:“你日日来看我,看出什么了?” 那人却不答,反问道:“为何要自寻死路?” “呵——”辛六冷笑道,“千古艰难惟一死,你当死有何难?” “既不惧死,又有何惧,不必如此。” “一颗金丹,一具身躯,五十年刑狱,再另加一副元神,足够顶前尘罪孽了。再多的,你们想要,我不想给了,这之后,凡事都该由我自己做主才好。” 那人又道:“莫走鬼道。” 闻此,辛六吃了一惊,这人从何得知?转念一想,景行宗当年能对他布下天罗地网,自然对他了如指掌,于是嗤笑道:“这你们可管不了。” “鬼道末路,不能安息,再无来世。” “不求来世。” “万鬼一王,其余皆为王餐。” “便当鬼王。” “鬼王也有寂灭之日,从此挫骨扬灰,灰飞烟灭。” “如此正好,”辛六突然大笑出声,“一干二净,一了百了。” “并非无路可退。” “鄙人从来不走退路。” “鬼道绝路。” “做鬼不好,难道入轮回便好?换一个新壳一个新魂,却不再是今世之我,今世之事未毕,安求来世?”辛六嗤笑道,“而且,在我看来,做人不如当鬼。” “何至于此。” “确已至此,阁下有空劝我,不如问问上邪。” 上邪乃苍天,谁又能去问天意呢?接下来便无话可说了。辛六曾想问此人是谁又为何而来,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长久的沉默后,他感到结界散了,疼痛又涌上来,五脏衰竭,呼吸难当,他目无焦距地在黑暗中望了一阵,眼前漆茫一片,他瞳孔开始涣散,无意识问道:“歧云山的枫叶可红了?” 那人似乎没料到他在最后关头,问这等无关紧要之事,怔了一下,才道:“半月前始有红叶,如今已是漫山红透。” 辛六遥想片刻那场景,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我死后能否葬到歧云山?” 那人默住了。 辛六苦笑道:“我竟忘了,邪体骨血不允外流,我就算金丹粉碎,元神寂灭,骨肉也要烈火焚尽,永世镇压,直至化作尘泥。”他顿了顿,长久的无话可说,末了轻轻地说了三个字:“不必了。” 什么都不必了。 他的呼吸渐渐变慢,那人一直保持着倾听的姿势,辛六并无意再与他交谈,那人却自顾自地道:“我来送送你。” 又道:“你想交代的,我知晓。” 再道:“陆冰释,放心罢。” 冰释是陆殊的表字,陆殊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号叫“鬼门魔君”,人称“陆鬼门”,他的表字冰释却是很少人叫了。此刻,这个曾经呼风唤雨的一代大魔陆鬼门,已经毫无生气。人死灯灭,他的元神缓缓熄灭,目光似远似近地凝视着暗无天日的黑顶,寂灭的时刻,无声无息,他漆黑的眼底,亮光一闪,好似有星辰大海呼啸而过。 那一刻到来之时,他极轻地呢喃了一声:“娘亲,殊儿好累啊。”比叹息还轻的字句,随着寂灭的元神消散。 不可一世的陆鬼门,在受尽极刑之后,喊的不是痛,而是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2.非鬼 “苍天,你待我可真不薄!” 陆殊醒来之时,恨不得再死一次。他眼不能睁,手不能动,只能挺尸,默默地调息了几个周天……很好!果然!倒霉如他变鬼居然还是残疾,而且体内居然没有半点鬼息! 眼下自己犹如待宰的肥猪,对面一只恶兽。那恶兽涎水滴答,臭气熏天,蠢蠢欲动,陆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猜想那东西大致是食腐类野兽,他心中哀嚎一声,忽然意识到什么,心口一震,一团天雷炸在脑海—— 他可能并不是鬼! 若是鬼,何必怕兽?! 桥归桥,路归路,鬼走阴路,兽走阳路,八杆子打不着。更何况对面是只爱吃肉的食腐兽! 陆殊暗暗掐自己,疼痛入肉——他娘的——他居然真的还是活人! “老天,你这样就过分了啊!我想活时,你要我生不如死;我要死时,你又让我求死不得!我就算造了十八辈子的孽,你也不能可着一世报应罢!”他心中一阵唉嗟,一边心思飞转地想着逃生之策。 食腐兽类,最凶残的有鬣狗、貂熊,更厉害者还有一种似鬣狗又似山虎的怪物,名曰鬣虎。若是鬣虎,以他肉体凡胎加之四肢残疾,跑不出三步,就会掉入血口,恐怕还不如安静躺尸活得久些。 左右都是死,坐以待弊不是他的风格。死在这么肮脏东西的嘴里,想想都觉恶心。时间分秒必争,陆殊又一个周天运行过去,正尝试着动动筋骨。忽然,那东西骚动声起,要过来了! 人在最危险的时刻,恐惧会叫人本能的紧闭眼,然而陆殊没有,他反倒极为镇定地张开了眼,与那东西对视! 一人一兽,四目相对,陆殊脑海中七八道闪电霹雳噼啪打过,心中干嚎一声“天要亡我,真的是鬣虎!” 这一惊非同小可,陆殊瞪得眼比铜铃,那鬣虎大约没料到他居然还活过来,被他瞪得得先是一缩,既而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陆殊畜力已久,猛地跳起,双手一捞,抓了两把青草挡在胸前,往前用力推出。被扯断的青草汁液横流,空气中充满着草汁清新的味道,那鬣虎东西被草味刺激得连连呲鼻,暴躁不甘地退后几步。 陆殊心中一喜,赌对了! 他之前猜测,那鬣虎之所以不过来,是因为厌恶这种青草。他身上沾满了青草屑,仔细看衣衫之上有用青草汁画的神秘符篆,正是此物,才让这噬肉的恶兽久久不动口。这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若不是鬣虎吓走了其他猛兽,他早不知在昏迷中果了谁的腹。事情环环相扣,显然有人刻意所为。 在这命悬一线之时,他来不及深思,左右瞧瞧,荒谷里许多藤蔓蜿蜒而上,看到这里,已有逃生之计。 鬣虎擅于平地,他往高处逃便是生机,动了动四肢,适应刚苏醒的肢体,好在这筋骨尚能活动,方才四肢凝滞之感是他元神中带来的。 不幸中的万幸。 左右前后扫视一圈,最近的一根藤蔓在身后在十步之外,藤蔓绕着一颗古树,古树巍峨苍天,藤蔓是完美的天梯。只要跑到树下,之后便是活路,再细看树下的地面环境,这一看不得了! 只见古树下,一位白面少年倚树而坐,垂首侧颜,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若是死的,倒还好。那少年在他逃命的必经之路上,鬣虎酷爱食腐肉,中途发现那少年,定然会弃自己而选新猎物,他便多一份生机。而倘若……是活的,他这一跑,暴露了那少年,那少年便凶多吉少了。 好死不死,像回应他一般,那少年轻轻动了一下。 竟是活的。 “我一定是做恶太多,老天才要这样玩弄我。”陆殊心中哀嚎,他自问不是滥好人,没道理自身难保还要见义勇为。然而,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要逃命,却要搭上别人一条命,这买卖带血,在他这里过不去。 他苦叹一声,蹲到地上,那鬣虎以为他放弃抵抗,往前探了半步,就这半步之差,陆殊猛地暴起,用尽力气将新编的青草团朝鬣虎面门执去。那草团中还暗藏了一颗圆石,带上圆石的重量,青草团去势迅猛。鬣虎被砸中脑门,狂甩脑袋,恶嚎着躲避青草,猛退几步。 时机正好,陆殊转身发足狂奔,边跑边大声叫:“你起来,往树上爬!” 那少年似乎久睡方醒,听到有人叫唤,茫然地抬眸望来。 陆殊不管那少年听没听懂,掷出手上紧急编的树圈,套住了少年。 那少年本是往身后去探什么,被他一套,手便被束住了。陆殊二话不说,用力提人往古树上爬。 “忒重!”他没想到那少年看似文弱,身上竟沉得跟铁似的。眼见鬣虎已经绕过青草地疾追而来,他现在被那少年坠得上又上不得,下去又是找死,眼看就要目睹一场人肉宴,陆殊急得大唤:“你快爬啊!” 那少年本是向上望陆殊,听到陆殊喊似乎才注意到有猛兽靠近,他背了一把黑不溜秋的破剑,大概有点功夫,神不知鬼不觉脱出一只手,往背上去拔剑。 谁知,兜头一片黑色罩下来,抬手欲去隔开,意识到那是什么,顿了一下,便被陆殊的外衫兜头罩住了。 “把衣服裹紧了,那东西怕我衣服上的味道。你还动得了吗?我拉你上来。”陆殊伸手去拉,下面还是死沉,鬣虎正目露凶光审视那少年,而那少年竟也不要命地和那鬣虎对视。 见过横的,但还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陆殊急得想骂人,喊道:“你倒是使劲啊!” 结果他一叫,鬣虎便抬头来看,眼里贪婪的绿光在见到他时一炽,他身上没了青草服的护持,一身鲜肉刺激得那东西食欲大动。陆殊暗叫不好,看一眼高处,若他往高处爬,那东西定然徘徊树下不去,那少年难保还要一死;又看一眼远处,若要攀爬过去,也不算难。心意已定,陆殊对鬣虎吹了一声口哨,先于鬣虎进攻少年之前,攀着藤蔓往远处跳去。 他动作敏捷,两跳三吊晃过两棵树,然而命运总要给他当头一击,他换手抓的藤蔓有一段是枯的,受他坠力,藤蔓断裂,身体下坠时他听到鬣虎已追到正下方,牙口切磋的声音就在脑下。 这种高度根本来不及翻身,左右爬了几手,全皆落空,徒劳坠下一段,他只来得及并指横到唇边——要重操旧业了。 就在此时,下方传来鬣虎的惨叫。 他落入一个坚硬有力的臂弯。 脑袋后难闻的涎水味道近在咫尺,回身去看,鬣虎的血盆大口被一根树枝自下而上贯穿而过,他难以置信地去看正抱着他的少年,道:“你是修道之人?” 那少年转眸来看他,两人抱在一起,这么一看,眼对着眼,鼻对着鼻。陆殊登时瞠目,这人长得也太—— 没等他感叹完,那少年神色一变,陡地放开陆殊,退开一大步。 陆殊失了倚靠,跌了一步,勉强站直了,他被这少年避他如蛇蝎之态弄得莫名其妙,眯眼打量起这少年来。 这少年一身灰扑扑的长衫,背一把破破烂烂的锈剑,端端正正立着,文文静静的仿佛邻家十八九岁的读书郎。然而,就算是世上最春风得意的状元郎也比上少年的风姿,陆殊见的人多了,绝色殊颜已很难叫他动容,而眼前之人,还是叫他眼前一亮。 眉目如画,清丽惊艳,令人心生怜悦;近在眼前,却又似遥在远山,又叫人亲而难犯。美人如此,见之难忘。 那少年被他看得微微蹙了蹙眉。 陆殊摸了摸鼻子笑道:“树枝你临时削的?” 少年点头。 陆殊追问:“为何有剑不用?” 那少年瞧了一眼鬣虎,眼神冷淡,陆殊从中读出嫌恶的情绪,要气笑了:“生死是大,人命关天,其他皆是支末,你师父没教过你?” 那少年并不作答。 陆殊问师父,其实是有意试探对方师门,然而对方不接茬,显然是对来历讳莫如深,陆殊心中啧了一声,盯了一眼这少年的衣着。 这少年说是修道人士,穿的却不是宽袍广袖的道服,而是一件圆襟长衫,右衽顶上系一根盘云结,前襟是很普通的大团云纹,腰束一把素玉带,下裾只到半膝,再往下便是一双素锦长靴,小腿很直,站得笔挺,整个人利落干净,这若在俗世,便是极庄重的仕子打扮,而换在修真界,却有些不伦不类了。 那少年被他看着,也不避讳,大大方方站着,目光接触时,目光在陆殊脸上停了一下,做了一个示意。 陆殊会意摸上自己的脸,入手一片恶心的黏腻,这是鬣虎的涎水,最是恶心,又酸又臭,不仅腐蚀皮肤,还容易招引虫子,里面不定有多少死人的尸屑。 “啊啊啊啊啊!”陆殊惨叫连连,朝着不远处的潭水狂奔而去。 整个脑袋扎进水里,狠搓几下,深吸几口气,陆殊觉得还是脏,低头再去捧水,却怔住了。 潭水深不见底,潭面黑如镜,镜面上印着一张少年的脸,陆殊一下就僵住了。 “这谁?” “这不是我!” “本座何时变成这副德性?” 潭水倒映出来的是一张清秀的脸,唇红齿白,明眸顾盼,然而漂亮有余,英气不足,实在不符合他从前气宇轩昂的形象。他不敢置信地凑近了湖面,左右掰扯着自己的脸,挤拉揉搓都无法把自己揉回原来的样子,他无可奈何,悲痛欲绝地指着湖面,转而再指向苍天:“上天啊,你到底有完没完?” 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波澜不兴,不可能会给他任何回应。 陆殊两嗟三叹地望回湖面,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身上繁复的符纂,醒来健康的身体和灵活的四肢,于是心中明了——他这是被人移魂了。 得出这个结论,陆殊心中哀叹:“多管闲事的好心人,你倒是好事做到底,帮我把魂移全啊!” 不怪陆殊得寸进尺,他之前逃命无暇他顾,此刻静下来,就感到元神一扯一扯撕裂地疼。这种疼痛深入骨髓,无处可逃,越是专注,越是疼痛,凝心聚神时,简直生不如死。于是只好做罢,放弃思考。 更可气的是,他前世残疾,是被人挑断手脚筋并割了部分元神的,如今虽换了副身体,却只是副健全的空架子,他元神中根深蒂固的四肢疼痛依旧是随着来了。 他重活一遭,不仅依旧四肢残疾,还弄丢了部分元神,真是越活越落魄,落了个脑残合并残疾的下场。 他自说自话一阵,唉声叹气,转念不知想起什么,面色一沉,伏下身,对着深潭侧首对照。 果然照见自己右耳垂上有一颗红色的小点。 这个小点不算明显,之前一闪而过没注意,此时细看,心中陡然翻涌起来,他目光骤冷,蹙着眉低头翻开了自己的衣襟,果然在心口以上锁骨以下的位置又发现一个红点。如此往下,两乳中间膻中穴,第三个红点;脐下中极穴,第四个红点;右腿足三里第四个红点;左腿三阴交第五个红点,后腰腰椎之间命门第六个红点。 七穴连锁,还差一个穴。——事已至此,陆殊反而不惊了,而是冷笑一声,摸向自己的头顶正中百会穴。 不出所料,也有一颗和身上红点质地相同比皮肉坚硬的凸起,他不必照镜也知道头顶上那枚也是一样的嫣红色。这手段世上知晓的人大概没几个,有幸他陆殊就知道——每个红点下面其实是一根用人血染红的桃木钉,钉上有他独创的锁魂纹,择新死之人在咽气之日以特殊的力道和术法,钉入体内。这些是他当年亲手默下的符法,现在一五一十被人用在了自己身上。陆殊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天空,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他面色冷峻,却不十分怨恨生气,眨了眨眼,双瞳又复明亮无痕。山谷清幽,风中似有兽声低叫,他听了片刻,恍然又想起什么,举手察看,双手腕上,双脚踝上,各隐隐现出一条半指宽的红纹。 “真是滴水不漏,怕我散魂,连锁魂钉和缚灵绫都给我用上了。”如此想着,陆殊拍衣站起,捻指捏住了脖上戴的一颗黑色珠子。他之前照水时就看到这东西了,当时以为这脖子上不男不女的锁骨链不过是配饰,如今看来,这根黑色的锁骨链以及链中这颗黑色丹珠,竟是镇元珠! 陆殊啧笑一声:“这许多价值连城的宝贝,还真看得起我。” 他就是带着这一脸又嘲又冷的笑,转身看向了正在的闭目养神的少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3.辛五 少年察觉到他的注视,睁眼望来,对上视线,静静看着陆殊一步步走近。 这双眼澄净幽远,过分平静。平静得像是一眼能看到结局,里面万物尘埃落定,被望着时周身寂静。好似从未见过,又好似曾相识,略一深想,便隐隐头疼,只能做罢。他遇见的人多了去了,五十年极刑让他连自己都快忘记了,更别说那些过客,那点似假还真的故人之感做不得数。 走近了,陆殊才发觉那少年看着年纪小,实际比自己高了半头,他需要微微抬眼才能与对方对视,挑眉问道:“你身上可有奇奇怪怪的东西?” 那少年收了对视的目光,看了眼他散开的前襟,十分客气地挪开视线,摇了摇头。 陆殊衣襟是方才翻开的,他随意拉上衣襟,转到对方面前道:“能一起落到这犄角旮旯的地方,说来咱们也算有缘人。我是糊里糊涂来的,你是怎么来的?” 说完,他笑了一下。尽管没有从前那张非常适合笑的脸,他笑起来仍有自己独特的一分灵动,很难叫人无视。 然而,眼前的少年并不买账,只淡淡的回视他,不答。 这少年在防备他——陆殊心中冷笑,带着几分不善问道:“你醒来时坐的是什么位置,你知道吗?” 那少年不回避他的视线,眼中毫无闪烁之态,又是不答。 陆殊心想,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却是块冷铁,无趣得紧,他懒得再耗费精力在此,转过了身,同时眸光转冷,心道——少年之前所坐之位是——引灵位。 引灵位乃引灵阵的主阵之位,主阵之人坐于其上,能操纵阵中之人魂魄归位。 陆殊醒来所处的青草地位于此谷北面最阴处,阴处能藏阴鬼;面南一棵遮天蔽日的古树,天然而成的招魂幡;树下一位失魂深眠的少年,离少年不远是他所处之地,两人之间位置不远不近,恰合七七控魂之数;他当时身下一片阴郁的青草地,草地上阴谲横流的汁液,加上他身上诡妙的符纂,乃奇药画就的奇符;以及那只稀世罕见似狗肖虎的怪物鬣虎,是为恐吓生灵阴魂近前之用。所有这些串联成一个天时地利至阴至邪的招魂阵法。 啧,真是开了眼。 这阵法他当年都摆不出来,他陆鬼门被关了五十年,这世间的邪术非旦没衰弱,反而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么想着,他又深看了那少年一眼。 陆殊自己独逛,绕谷走了一圈。发觉此地是个死谷,唯一的出路在天上,陆殊现在这副残破的身体,想飞出去是做梦,只能做罢。 陆殊停在某处隘口,山风料峭,鼓起他的衣摆,四周极静,又似静闹。那些一路追随着他的,伏埋在草丛树障后面无一双双绿油油的目光紧紧粘在他身上。若是旁人,早毛骨悚然了,然而陆殊却不以为意,施施然回到那少年所在的地方,朝那少年吹了声口哨。 那少年应声望来。 陆殊大咧咧道:“你这人也是奇怪,掉进这么个鬼地方,还不紧不慢的,竟有闲心支火,是打算在此长住不成?” 大概他这话实在没什么回答的价值,那少年再一次不应他。 这谷里只得他们两人,陆殊是闲不住的,靠近了又问:“来了半日,也不见你吭个气,莫非你是个哑巴?” 那少年低下头,垂眸不知在看什么。 陆殊被他看得左右转转察看脚下,正不解间,忽听一把低沉冷清嗓音道:“你腿无疾,为何却有跛态?” 乍冒出的活人声音,叫陆殊一时惊住,呆了呆才反应过来是那哑巴开口说话了,随即笑道:“腿有否疾,可不是凭看便能知的,莫非小先生你有火眼金睛?” 那少年追问道:“你元神有损?” 陆殊没必要对个陌生人道明底细,自然不肯实情相告,加之对方几次三番无视于他,他再好脾气也被惹得不快,反口揶道:“小先生凭空断我四肢健全,我残不残你如此笃定,对我了如指掌至此,从实道来,你对我有什么企图?” 那少年却执着再问:“你是真瘸还是假瘸?” 陆殊听了又是一怔,他说话时假时真,曾有人问过他到底有几句真话几分真心,问过他这种问题的人,最后大概都伤心了。时过境迁,突然被问此节,陆殊不禁眯了眯眼。他总是笑的,那笑里分不清有多少是真欢愉多少是假好意,很少有严肃的时候,此刻他的笑却隐含凌厉,带着令人压迫的威势,道:“腿长在我身上,我想什么时候瘸就什么时候瘸。我想瘸左腿就左腿,想瘸右腿就右腿,想怎么瘸就怎么瘸,谁也管不着。” 谁也问不出他一句真话。 - 漏野僻谷,没有吃食。陆殊与那少年不欢而散又走了一阵后,饿意上涌,他新生的身体饿不住,寻思着打点野味,而前方已燃起火光,那少年支着锅在煮什么。走近一闻,有粮食的醇香,锅盖上一圈米泡冒出,竟是一锅青草粥,陆殊奇道:“你竟连锅和粮食都带了。” 陆殊注意到那少年腰间挂了一个乾坤袋,袋子绣纹精致,符篆细巧,品相极佳,能装不少东西——有备而来。 修真之人只要筑基完成,于饮食之上便需求渐少,直至辟谷可断绝饮食。这少年显然已过筑基,饿个几日不成问题,出门带些干粮足已,居然还带了全套炊具,实在多此一举。他料想问了那少年也不会答,便也不问,干脆大大咧咧吃白食。席地而坐,笑吟吟接了少年递来的粥,饿得急了,大口吃起来。 竟出乎意料的美味。 “这粥里加的是什么青菜?”陆殊问。 那少年抬眸看他一眼,等他又一大口咽下去,一碗见底了才道:“青草。” 陆殊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停住动作:“什么青草?” 少年若无其事接了陆殊的碗,乘粥又递一碗过来,接住了陆殊的目光道:“就是你想的那种。” “不恶心吗?”陆殊猛地坐起,胃里阵阵泛呕,“那青草上不知沾了多少恶兽的涎液,我看你干干净净的,不像是潦草对付之人,连我这种不挑食之人都嫌恶的东西,你竟然还拿它煮饭?” 那少年举着碗的手被晾在半空,他目光落在碗上,缄默一阵,缓缓抬眼。 目光相接的一刻,陆殊心中一惊。 少年眼如寒潭,既冷且静,原本静如落埃的目光眨眼间甚嚣尘上,停在风云变色前的可怕平静,避险本能,陆殊浑身肌肉繃了起来。 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正僵持间,那少年转而淡淡道:“不吃,饿着。”仿佛方才的风雨欲来只是假象。说完,也不管陆殊是何反应,端起自己那碗,小口吃着,再不看他。 这人简直……陆殊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原地怔了怔,颇有气节地踏步走开,片刻之后,肚子复又咕咕直叫,想要猎食,然而从四肢到天灵一线扯得直疼,却是无能为力。 失节是小,饿死是大,陆殊撇撇嘴,方才的味道似乎不错,然后非常厚脸皮地,回到锅旁,也不管那少年是何表情,自己拿碗乘了。 一口气吃了好几碗。 不知是否错觉,粥饱入腹,脑中阵阵撕痛似乎减轻了些,四肢也不那么凝滞。他不禁又审视起这少年——谷里这么多青草,这人为何独独挑了这一种?好巧不巧这青草能解我疼痛,而这人又如何知道我元神有疼呢?再联想到之前的引灵位,陆殊眼中深意更甚。 问,是问不出结果的。这少年惜字如金,油盐不进,对这种人除非动些极端手段,否则问不出一个字。陆殊如今一没修为,二没材料,三来元神疼痛难支,实在没必要横生枝节。不管这少年对他有何计较,至少目前并未难为于他,陆殊心大,便当真不管了。倦意上涌,他挑了一处树萌,树下不知谁叠了干草,正好为席,陆殊仰面躺下,枕着双臂,眺望天空。 夜幕降下,地底升起的阴沼,纠缠结成一张阴森大网,有怪吼忽远忽近,暗处有鬼火闪现,离他不远之处却有少年燃起了火垛,照亮方寸之间。阴森鬼域与暖光仅一线之隔,陆殊披着一身火光,不禁舒服地眯了眼。 不久,新月初升,山谷顶上倒扣着一张弧形穹顶,穹顶寥寥星辰,半截月光,陆殊五十年来头一回看到夜空,长叹道:“一室铁窗无觅处,人间夜色还如许。” 一直沉默的少年大概听到了他的感叹,也看向了穹顶。 - 山谷只有他们二人,冷潭无波,深谷夜静,走兽夜行之声便分毫毕现。以他们为圆心,四周窸窣的声音越来越多,纷纷停在离他们五十步之外,不知在忌惮什么,不再靠近。 陆殊轻笑一声,对那少年道:“你剑气收一收,吓着它们了。” 少年闻言,解下剑竖立在火旁,陆殊知道这是以剑布阵,以防走兽失控。陆殊也不点破,笑了笑,算是承了他的好意,主动问道:“你救我一命,我还没问你名字呢,小先生怎么称呼?” 少年反问:“你呢?” 陆殊随口答道:“辛六。” 那少年自上而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辛五。” “……”陆殊睁了睁眼,失笑道,“年轻人,我看你是个实在人,怎能如此——”看在这青年斯斯文文,又好歹算是救了自己一命,陆殊到嘴边的“不要脸”三个字生生咽下去了,转而道:“我叫辛六,你便叫辛五,岂非占我便宜?你是要我叫你一声五哥吗?” 少年淡淡看着他。 陆殊此人不拘小节,重活一次,更加看开,他没大没小惯了,人家当他面托大,他并不觉恼,而是好笑地扭身撑着下巴去看那少年,调笑道:“既然你非要长我一位,我叫你五哥也并非不可。只是,我叫你一声五哥,以后你便是我兄长,你有好吃好喝的,都不能少了我,否则就是你不顾兄弟情义,不尽兄长之责。再有,我是没本事的人,在外失了颜面,你身为兄长,也是跟着丢人的。还有,我若有灾有难,你也跑不了,到时可别怪我不给你长脸,尽是惹麻烦。” 辛五耐心地听他说完,打量他一眼,似在思索这买卖是否合适,陆殊继续揶揄道:“是不是觉得非但没占着便宜,还赔了自己?你这买卖不合算,不说别的,就说我现在一来身无分文,二来毫无修为,就是一个拖油瓶,以你的修为,勉强应是能御剑出去,带上我凭添麻烦。再者,别说我没提醒你,这辛五两字可不太吉利。辛五那老东西住我隔壁,几十年也没个动静,约摸是个全瘫,是个受刑煎熬了半世的老不死,惨着呢。” 辛五道:“你没有拖累我,我眼下也出不去。” 陆殊奇道:“哦?你一枝刺破鬣虎,多少得有金丹初期的修为吧,就算御不了剑,爬也该能爬得出去才是。” “有伤。” 也是,辛五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刚醒的时候比死人好不了多少,想必伤的很重。这半日歇息下来,才见辛五脸色渐转微润,陆殊问道:“几日能恢复御剑?” “七日。” “正巧,”陆殊看了一眼嶙峋陡峭的山壁,“我七日后大约也有力气爬上去了。” 说到这里,周围的野兽已试探着来到十步之遥的地方,领头的是一只山猫,它的胆子大,目光在两人身来转了一圈,便紧紧盯住陆殊。 山猫机敏凶狠,陆殊却浑似不觉,懒洋洋倒回仰卧的姿势,轻轻地哼起了调子。那调子悠悠长长,让听者不自觉放松了神经,山猫跟着呜呜咽咽地低声应起来,陆殊笑了笑,拍了拍身边的草地,山猫警惕地看了一眼辛五;陆殊又拍了拍草地,示意它无事,山猫便轻轻呲了两声,放低身子,挑着离剑最远的位置,臣服地卧到陆殊手边,一身的毛全收服帖了。 陆殊伸手,那山猫便伸过脑袋,陆殊轻轻抚摸两下,舒服地叹道:“你这野东西倒有灵性,知道找上我,今天大爷高兴,做点好事。”说着指尖挽花,一抹清光穿进山猫前额。 原来那山猫不知因何受了重伤,魂魄分裂,陆殊那一道清光是撕下自己一丝游魂作为魂线替山猫缝齐了裂魂。这事情他从前没少做,撕魂极痛,但以前痛习惯了陆殊也没当回事,没成想这回一撕,头痛欲裂,当既咬紧了唇,不肯露出半点不适。 山猫轻轻呜咽起来,大概山猫也极疼,崩得瑟瑟发抖,陆殊稍缓过来后,又伸手抚了抚它,小半晌,终于一人一猫都安静下来,山猫是非常孤僻桀骜的动物,此时却是四肢贴地温顺靠在了陆殊手边。 显然山猫臣服的姿态取悦了陆殊,陆殊手搭它身上,一下一下顺着毛,眼半眯着,嘴角渐渐挂挂着笑意。他今日重生醒来,又是死里逃身,又是元神撕痛,加上方才撕了魂,无论他表面装得再安然无恙,这副毫无修为的身体到底还是抵挡不了,眼皮沉沉地坠下。 夜很安静,睡意很浓,虫子放低了夜啼,小兽停止了呼叫,周围的动物,都缓缓放软了毛,学着山猫的样子,匍匐在陆殊脚下,蜿蜒开来。 在将睡之前,陆殊忽然想到什么,口齿不清道:“我叫童殊。” 童是他的母姓,再活一世,他和姓陆的再没半点关系了。 从此两不相欠。 那少年听了,极轻地蹙了一下眉。 童殊这一觉,前半段睡得快,后半段却沉沉浮浮,一直有一个声音在他耳旁叫他:“殊儿,殊儿。” 童殊费力拨开迷雾去看叫他的人,隐约是个女子,穿一身淡紫宫装,对他招手。 那是他母亲最爱装的颜色,他想也不想便追过去。 可无论怎么追,前方的重雾拨开复是重雾,无论他如何加快脚步,那女子的身影总是越去越远。 他心中一阵强烈的患得患失,不肯那女子离去,嘶声喊叫,苦苦挽留,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见那女子渐行渐远,竟是半步不肯停留。童殊看那女子已走到尽头,再有一步便要消失不见,心中一阵撕心裂肺,猛地咬破舌头,终于从喉咙中冲出一句带血的话:“娘亲,不要走!” 那女子终是顿了顿,侧身,回了半边带妆的脸,不肯看他,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之后那梦便散了。 童殊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空白里挣扎许久,才拼凑出那句话:“一座上邪经集阁,半部沉浮修真史。殊儿,莫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4.尸帖 转眼七日过去。 童殊在山谷里与野兽相处愉快,乐不思蜀,他不提出谷之事,辛五也不提。 如此又过去十几日,直到半月后,一具尸体掉入谷中。 这便是此谷最晦气的地方了——此谷名曰往生谷,凡无药可治又有瘟疫之人,万念俱灰便会到此跳谷了结,凡间还给了好听的说法,说什么在此谷往生,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什么往生谷,全是一派胡言!”童殊不赞同地围着尸体转了两圈,山猫跟在他脚下,吡着牙赶走虎视眈眈的食腐动物。 “分明是旁人袖手旁观,亲友不管,朋友不义,才让人寒了心。蝼蚁尚且偷生,谁活的好好要自寻死路?再者,这种断手断脚,做兽之食的死法,怎么就能积德了?若能积德,那世人又何必求个全尸再葬个风水宝地?自己都不愿做的事情,却强加个说法让别人去做,可笑!”童殊这番话愤慨而发,并没指望谁回应他。 没料到辛五竟然接话道:“父母之于子,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而况无父子之泽。趋利避害乃人性所至,你又何必生气。” 辛五说这些话面无表情,语气冰冷,若说童殊之前有五分怒意,听到辛五这番话,怒意便直冲九分了,他眯住了眼道:“你这是在劝我不要生气?” “不是。”辛五残忍地指出,“只是告诉你事实如此,唯有接受,生气无益。” 此论述童殊读过,的确是大道理,但在面对生死时,活生生听人不讲人情地说出时,只叫人心中发寒。人活于世,不可能真没有七情六欲,若都按道理说的那样做,也就没有纷争没有浮沉了,当一个人面对生死情义全以“利”与“益”字以概之,简直毫无人情。童殊气笑了道:“你可知道,第一个说你这句话的人,他的下场是被害伏诛。道理该讲,但你这种讲法,叫人不爱听,你也不怕被人怀恨剐了舌头?” 他此话可谓非常狠毒了,原以为辛五听到定要驳斥一番,却见辛五静静听完后只是扭头远望,不与他争辩。 童殊顿了顿,冷静下来,自嘲地想:人各有命,人各有理,道不同,又何必非要争个长短? 童殊是性情中人,却并不沉溺于某种情绪,他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一个转念间,他已经抛开争议,蹲下身开始探查,发现这尸体除了眼下青黑,身上并无染疫之症,这便奇了——不是必死疫症,又何必寻死? 错目间,余光一闪,他猛地扣住那人手腕,那手腕上有个小小的伤口,不像金器硬物所伤,更像是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童殊手上一颤,再迅速摸向那人的两边太阳穴,果然两边各有一颗细小的突起,童殊目光一沉,眼中寒光乍现。 就在此时,辛五递了一枚小物事过来。 细白的,网状膜片。 童殊眸光一暗——这是六翅魂蝉的蝉翼。 他不由大怒,当年这虫子他全毁掉了,就算有漏网之鱼,这虫子寿命极短,又失了母虫,绝不可能活到现在。可如今这东西为何又重出江湖? 某个更深层次的疑问紧接着冒出来——又为何带着这东西的尸体会出现这里,而自己偏偏也在这里。 几乎同时,他意有所指地盯住了辛五。 四目相对,童殊锋芒毕现,辛五从容无波,目光较量片刻,童殊率先收回目光。 这个辛五,看着年纪小,心志却出奇坚定,以童殊的经验,如此年纪能做到这般,大多天生性格冷僻,娘胎里带来的铁石心肠。他顶不喜欢这样的人,嗤了嗤鼻子,懒得磨硬钉子,扭断了目光,转身望向苍天,陷入沉思。 有太多疑团。 他是如何移魂到这副身体?又为何从此地开始? 无论凡人还是修士,出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都足够匪夷所思了,而不仅他来了,辛五也来了。他对鬼怪邪崇见怪不怪,而这辛五竟也从容淡定,他自问自己在辛五这般年纪做不到这般心思沉稳,除非—— 跟他一样也是移魂而来?若当真这样,老天都要开眼了。 他曾入过上邪经籍阁,其中有修真界最全的仙籍。移魂之术是偏术,世上有载此术的书籍甚少,但上邪经籍阁中却有一整套,其中记载“若要移动需要纵术之人有极高的灵力,极稳的心志,要用非常之法,还要有天时地利,可谓难之有难”,几千年来成功移魂之人寥寥无几。 仙史罕见,不太可能同一地时两个人同时移魂。 更遑论,辛五醒来之时,所处的位置并不具备接受移魂的条件。 退一步说,就算辛五也是移魂来的,那么,这个移魂阵便一时少了两个主阵之人。 不可能。 那只有另一种可能了,辛五从小受非人的训练。 大概真是如此,辛五每日与他同在谷中,不干涉他,但他一举一动皆在辛五眼里,更像是仙门训的死士,派来监视自己的。如此一想,便通透了。 不管怎样,首要出谷。出去之后,海阔天空,再做打算。 再者,那重现于世的六翅魂蝉,是他始养,这新死之人他也脱不了干系。种种迹像表明,有人布好了局,已在外面等着他了,面前这具尸体,就是要他出谷的请帖。 童殊想明白其中关节,反倒不急不躁了。自古没有白得的便宜,他凭白重活一次,福祸相倚,定然有什么坏事等着他。如今有人引他出世,算是出了先手,他没道理也没余地不接招。 若他受得住,挨过了也就两不相干;若他受不住,正好再死一次,回去做他的鬼王大梦。 豁然开朗,童殊不由轻笑一声,轻轻爽爽地走过去道:“五哥,咱们出谷吧。” 五哥叫的是辛五。他日日吃辛五的白食,能在死人谷里能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也算是享受,叫着叫着便顺口了。 辛五并不意外他的决定,回身道:“何时?” 童殊道:“此时。” 辛五道:“好。” 山猫得了童殊游魂,通了灵,听懂他们谈话,从暗处窜出来,绕在童殊脚边,轻轻咬着童殊衣角。 童殊蹲下身对它道:“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山猫先是点了点头,转而又摇了摇头。 童殊笑道:“你倒算有良心,放心不下这谷里的同伴。那这样罢,你什么时候得空了,出来找我?” 山猫点了点头,识趣地蹲到一旁,目送童殊。 童殊原要自己爬,撸起袖子,扯了扯藤条,再三确认藤条无恙,正要动身,一把剑横在了眼前。 剑不是什么好剑,破破烂烂一身锈,但架势挺足,剑身宽而厚,平平稳稳停在他跟前,一旁它的主人已收拾好东西,扎紧乾坤袋口,缓缓地走过来。 童殊看着辛五清瘦身板,再看看脚下这把大锈剑,狐疑道:“两个人没问题?” 辛五点头,不等他应,径直操纵,剑应声伏到地上,辛五率先站了上去。 童殊也不扭捏,跟着上去,顺口问道:“我看你收拾了半天,都收拾了什么?” 辛五又不理他,足间一点,剑便缓缓腾起,向上升起。 童殊几十年没御剑,陡然起飞,一个猛地往前扎了半身,抬手就握住了辛五的腰。 被他这一握,原本平平稳稳的剑突然剧烈地颠簸了几下,童殊一惊之下更加抱紧了辛五。 摇晃中,辛五朝童殊伸手来掰开他手,童殊哪里肯,辛五越是抗拒,他越是死命地抱得更紧。 两人手上你来我往,十分热闹,那破剑全程摇摇晃晃,好几次两人险些裁下剑去。 总算活着飞出往生谷,破剑剧烈的摇晃一下,险险停了下来。童殊笑得前俯后仰,握着辛五的腰去看他眼睛,目光交接之时,辛五眉头极轻的蹙了一下,反手一推,童殊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这一跌不算重,但一路撕扯,他衣服乱了,头发也乱了,很有些狼狈的样子。他正想借此控诉辛五两句,却见辛五一张脸比平常又苍白了三分,正警告的盯着他。 童殊知道辛五身有重伤,这一番御剑耗费真气,想是正不舒服。他撇撇嘴,硬生生咽下嘴边控诉的话,但该取笑的还是忍不住,捧腹大笑道: “你一个大男人,干嘛一副良家妇女被调戏的样子!” “你若是女子,此时莫不是还要抽刀砍我,断我子孙根啦!” “好好一个少年郎,脸皮比女儿家还薄,哈哈哈。” 辛五听他满口胡言,再不理他。 这之后,童殊只要离辛五近些,辛五要么远远避开,要么以眼神警告。童殊以此为乐,很是欢快了一阵。只一样不好,辛五后来脸色稍见血色,却也不再肯御剑,好在童殊初出大狱,乐得一路观光游玩。 两人一路步徒。 童殊被押在戒妄山底暗无天日五十年,出来之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什么都自带仙气,心情无比舒畅,他时而追逐山风,时而驻足看花,他可快或慢,每次回头,辛五始终不急不徐坠在他视线所及之处,是非常合格的监工。 也是非常严格的管家,比如,这日日头方落,童殊还想往山里钻,便被辛五拎着衣领丢到大道上。 童殊毫无抗争余地,只能逞嘴上功夫:“我走还不成吗,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别有事没事只会动手。” 辛五原已转过身去,闻言回身睨了他一眼。 童殊立刻非常识时务地举手投降,他可不想再被像擒小鸡一样丢来丢去,衣领子勒着脖子的滋味能把隔夜饭都给吐出来,太难受了。 曾呼风唤雨的陆鬼门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上一个敢这么提他的人—— 思及此,童殊哽了一下。 曾有那么一个人,也拎着他的衣领子总声称要教训他。不同是,那个人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细数下来,他还真没挨过那个人的打。 也不知那个人,如今可好。 可惜他记性不好,连那人模样都快要勾画不出来了。 正怔忡间,听到一阵人声。 童殊应声望去,一队农夫扛着锄具,踩着田梗往道上而来。 童殊迎上问:“老乡,前头什么地儿?” 为首的农夫答道:“临雨镇。” 童殊展颜一笑:“我就说这附近有些眼熟,竟是到了这儿,那家卖栗子的店还在么?” 农夫道:“在呢,他们家祖祖辈辈卖栗子,地儿都没挪过,小公子看样子来过,吃过他家栗子吧?李家栗子十里香,吃了还想吃,这会赶去,还能吃上最后一锅哩。” 童殊连连点头,笑着凑近道:“是了是了,谗死我了。” 那农夫大概不喜与生人太近,被童殊盯着,不自然地挪开眼,退开一步,说话时头发上的沾的草虫屑抖落几许,挺纯朴地道:“还得提醒小公子,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小公子得赶紧了,晚了可就没房了。” 农夫们又与童殊说了几句,他们劳作一日,见着炊烟凫凫不觉加快脚步,领先往镇上走了。 童殊望着他们背景看了一阵,突发奇想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哨音被晚风吹得很远,农夫们走的急,也没回头来看。 童殊目光闪了闪,扭头瞧一眼辛五,见辛五正也见瞧着农夫的背景若有所思。 走到村尾,一股醇厚的焖炒香味扑鼻而来,童殊用力吸了吸鼻子,喜道:“味道还是一样,可真香啊。” 辛五淡淡看他一眼,此时美食当前,童殊心情舒畅,与辛五对视时给了个灿烂的笑容。 辛五只是浅浅迎接他的目光,原已偏开脸,偏到一半时童殊绽开了笑,辛五顿了顿,小半晌后恍然般微微垂下眼眸。 童殊却没注意到辛五的神情,他快步向着,停在一间铺子前。 这铺子檐上挂一枝店旗,旗上书“李家栗子”,童殊笑盈盈向店家问好:“老板,生意好啊,这怎么卖?” 老板答:“十文一斤。” 童殊道:“没涨价啊。” 老板道:“本店童叟无欺,价格公道。” 童殊道:“你们李家铺子的都是实在人。” 老板细看了他一眼道:“公子不是本地人,之前来过?”说着热情地递了两颗给童殊尝。 “是啊,我可爱吃你家栗子。”他接过栗子,拿牙轻轻一咬,两指一捏,栗壳应身裂成两瓣,露出里面圆滚滚一粒澄黄的果仁,果仁香味扑鼻,入口即化,回甘无穷,童殊满足得眼睛都亮了,道,“还是原来的味道,好品质百年不变啊。” 店家闻言乐道:“是有百年了,公子居然知道。” 童殊想:可不是吗,我上次来是五十余年,如今可不是百年了。 童殊五十年前来此地时,受了重伤又身无分文,饿的眼冒金星,花言巧语哄了店家一袋栗子,后来还借住了一宿,时隔五十多年,再来这里,他口袋还是空空如野,他都被自己穷笑了,一阵忍俊不禁,对店家摊手道:“我想买你家栗子,可我没钱唉。” 童殊这身皮相生的俊俏,正值十八九岁的年纪,人又爱笑,他笑得可乐,店家也被他逗笑了,笑道:“小公子若不嫌弃,便先拿了这袋去。带钱了,再给不迟。” 童殊道:“若我一去不回呢?” 店家道:“便当善举一件。公子爱吃,多替我美言几句便可。” 童殊想:五十年后,又哄了人家一袋栗子。当年自己一去不回,欠了店家钱,这回又要再欠,脸皮有点挂不住了。 正在此时,一只手递过来几枚铜钱。 童殊看了一眼辛五,笑意绽开,转身对店家道:“店家,你看,我们有钱。不能总白吃您家栗子。” 那店家疑惑道:“何来总吃,小公子从前又不欠我家食钱。” 这怎么解释呢,童殊心想,总不能说我五十年前来你家吃过断头餐吧。 正在此时,栗子店里跑出一个小孩,横冲直撞,小短腿没迈好,一个狗啃屎摔在童殊跟前。小孩儿皮实得很摔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还笑呵呵的。大人盯着小孩子看了一会,确认小孩没事,也没去哄,继续干活。一家人都实在的很。 童殊离得近,扶了小孩一把,见小孩子脖子上红绳拴着一个吊坠,一阵说不出的感慨。 这东西竟然还在。 这吊坠是一颗兽牙,童殊握在手心,一阵奇妙的感应,有灵力在与他细声呼应。这是他重回人世,找到的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有自己灵力印记的东西。 当失去金丹元神破碎时,他都没有特别强烈的情绪,无路可退的人连悲叹的资格都没有,他早习惯一次次一无所有,养成了麻木的豁然。 而此刻,感应到自己曾经的力量,当时送给店家这枚兽牙时的场景忽地涌上心头——当时他大声笑,大声说话,有很多人围着他。仿佛从前的自己就在对面,朝现在的自己伸出手,邀他一醉方休,大醉之后,不去管醒来头断在何处。 这失神只在刹那,童殊在意识到思绪有动时,便强行阻断了。用力闭了闭眼,他自嘲地暗笑一声,眼中复又洗净澄明,心中叹道:“原来那个陆殊死掉了啊,我如今不是陆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5.夜惊 “小哥哥,你也喜欢我的传家宝吗?”小孩儿见童殊看着他的东西发愣,疑惑地唤道。 “传家宝?”童殊奇道。 “是啊,这是我爷爷的爹爹传给我的。” 童殊莞尔:“那叫太爷爷。” “对,是叫太爷爷!”小孩儿抓了一把头上的小揪揪道,“我家的传家宝可厉害了。”他比划了一个把什么东西弹出去的动作,“能把人打出去好远。” 店家不懂灵术,只当童言无忌,在童殊听来却似一道惊雷,他面色一沉,道:“怎么弹的?” 小孩儿比划着一个打弹弓的姿势,还配音“啾”了一下。 童殊眉峰一聚,心道不好,忙问:“弹的是什么人?” 小孩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只说是“大人”,再多的便摇头。 童殊问:“是在何时见到的?” 小孩道:“晚上。” 童殊道:“其他人见到吗?” 小孩道:“爹娘都睡着。” 听到这里,店家才道不好,怕是小孩子遇到什么脏东西了,连忙过来抱孩子,一阵严肃教训:“叫你不要老往没人的地方跑,晚上不要出门,小孩子身体弱,容易看见不好的东西,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那小孩汪着眼泪听父亲训问,哇的哭了起来。里面孩子母亲听到哭声也跑了出来,双亲抱着孩子问东问西,一阵细哄。 童殊退到一边,眉头聚到一处。不是那样的。并不是小孩子身体弱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而是更可怕的原因。 只怕是大人当时已经中了邪术,无法醒来,以至于毫无知觉;而这小孩子能看见,还能毫发无伤,概因小孩子身上有这枚兽牙。 提到这枚兽牙,说来话长。 五十年前,童殊承了这家人一点恩情,临走想送点东西作为回报,奈何身无长物,便拔了新猎恶兽的一颗兽牙,注了一缕辟邪灵力进去,本意是送小孩保平安,也能作镇宅之用,没想到竟被代代传下来,成了传家宝。 好在他们将这枚兽牙传下来了,否则……这一家人大概凶多吉少了。 想到这里,他转身扫视了一眼——如果这家人都遇到不干净的东西,那周围的人家呢? 小铺处在镇尾,再往南便没有人家,北面相邻一家豆腐店,店门口摆着卖剩下的一小排豆腐,店家不在跟前。 童殊走过去,掀开白色的水纱布,用手指沾了木板上的豆汁,伸到嘴里吮了一下,刹时眸光一冷。 “哟,谁家的小公子,偷吃人家豆腐?”一个细声从房里传出,走出来一位穿着红底提花的罗衫的妇人,那妇人施了薄妆,看人的时候斜觑着眼勾着笑,有十分刻意的风情。 童殊一扬脸笑道:“大姐姐看错了,我没有偷吃。” 那妇人大概三十多岁年纪,被童殊这十七八的小少年叫声姐姐,颇为受用,挑起眼角笑道:“我都看见你沾了我的豆腐汁再送到嘴里,这还不叫偷吃?” 童殊道:“一来我动作光明正大,二来我没碰您家豆腐只碰了豆汁,三来买东西尝一尝也是常理。不知我说的这些道理,在大姐姐这里可不可行?” 那妇人愣了一下,抿了嘴笑道:“小公子伶牙俐齿,姐姐说不过你,不过天色不早了,剩下的几块豆腐也不打紧,卖不掉左右也是我自己吃,也不差这一口。”说完意味深长地冲童殊笑。 这样的半老徐娘,经的事多,最懂拿捏男人的感观,笑和声调都酥的叫人发麻,怕是一般的男人都要受不住。童殊深看了那妇人一眼,心中冷笑一声,正要回对方一个笑,却听旁边“吡啦”一声,几枚铜板砸到铺面,辛五的声音淡淡响起:“买了。”说着也不等那妇人来招待,拿起铺子上的油纸包住便走。 童殊只得跟上去,好笑地看他这一番动作,转念又想到什么,折回去从铺面上捡回多给的一个铜板。那妇人本已婷婷袅袅地收钱了,被童殊往回一拿脸色便不太好,斜眼瞥着童殊,又骨碌碌转眼瞧到辛五身上,辛五正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妇人见了他的剑,张嘴愣了下,惊道:“这公子可真俊!”说着走出两步,伸手来招揽辛五。 辛五冷冷退开一步,对童殊道:“走不走?” “走啊,怎么不走。”童殊应道,也退开一步,他与辛五相处一段时日,能摸明白辛五两分脾气,直觉辛五有些不快,凑近问道:“怎么了?” 辛五张开掌心,上面卧着一片薄薄的蝉翼。 童殊眸光一凛道:“在豆腐店里找到的?” 辛五点头。 果然如他所料,这豆腐店的老板娘有问题,怕是中了邪术。 想了想,童殊又问:“你怎知道我在找这东西?” 辛五道:“你一路皆在找此物。” 童殊吃了一惊,没想到辛五一直都知道他一路是摸索着噬魄虫的踪迹来的。他这个五哥,到底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他正打量着辛五,旁边栗子铺的老板娘亮声招呼道:“谢谢小公子扶了我孩儿,进家来喝茶吧。” 进到屋里,老板娘脸放下来,压着嗓子道:“我看两位公子年纪还小,还未成家吧?” 童殊笑道:“没有。” 辛五摇头。 老板娘道:“我多嘴提醒一句,那豆腐娘子你们不要接近为好。” 童殊道:“怎么?” 老板娘一哂道:“他早年没了男人,一个人不容易,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原也没什么。只是……”老板娘穿着朴素,说话也爽快,不知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叫她说不出口。 “只是什么?”童殊追问道。 老板娘见童殊眉清目朗,又见辛五矜束端正,不过都才十八九岁的年纪,拿捏了一下才道:“只是最近大概有些不妥,你们年纪小,别还未成家便染了不干净的病。” 病还分干净不干净的,童殊一听便明白了,莞尔笑道:“谢谢大姐提醒了。” 老板娘又道:“我看你们还买一豆腐,他家豆腐最好也别碰。” 童殊一诧,没想到这乡野村妇竟能看出豆腐的问题,问道:“豆腐有何不妥?” 老板娘一言难尽的道:“我家小娃前阵喝了她家豆腐脑,好一阵拉肚子。原也没想到是豆腐的问题,后来我们也买了他家的豆腐,奇怪了,我家一吃就拉肚子,别人家吃却不会。这便不太好说了,总之你们赶路,若是哪里不舒服怕是会耽误事,不吃还是稳妥些。” 童殊心中明了,幸好这人家中有兽牙镇邪,吃了施邪术的豆腐只是拉肚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童殊承了老板娘的好意,好一通谢。 老板娘看他们听明白了,也就放下心,往屋后忙去了。 童殊便打量起这房子,应是翻修过,比五十年前新一些,门面也大了一间。房子新了,人也新了,这老板和孩子都不是他从前见过的那辈人,不禁心中有些唏嘘,问道:“老板,您家高堂可在?” 老板收完了铺子,笑脸迎上前来道:“我老父亲身体还好,每天都后山看栗子,这会在后院歇着。” 童殊笑道:“您不是一直问我是不是从前来过么?是这样的,从前我家中长辈曾路过此地,回去还将您铺子的栗子写进书里,说临雨镇有一家栗子店,店主人脸上有道疤,遇见这家店要我们多买几斤给带回去,不知当时那位老板可还在?” 老板道:“那是我爷爷,前几年去了。您家长辈说的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童殊道:“五十年前。” 老板道:“可还有说到别人?” 童殊道:“说还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会替父亲掌火剥栗子了。” 老板一拍大腿道:“那是我爹了,公子可要见?” 童殊道:“能见吗?” “可以的,可以的!公子稍等,我去请父亲出来。”说着便擦着手往屋后去叫人。 须臾,一位老者出来。 那老者头发已白了大半,但腿脚很好,走的比老板还快,听到有人要见他,爽朗地笑着出来,童殊抬眼打量他,那老者注意到他的视线,也望过来,突然怔住了,像在确定什么,然后几个快步走过来,伸出手,迟疑道:“大哥哥?” 老板一见这样,赶紧过来拉住老爹,赔礼道:“老父亲眼睛不太好,经常认错人,对不住啊。” 童殊笑道:“无妨无妨。”心底却是一阵辛酸。 那老者紧紧地盯着童殊,还是道:“你是大哥哥吗?” 童殊莞尔,若不是怕吓着这家人,他都要承认了。这老者眼睛不好,却比谁看得都清,童殊想起这老者小时候鞍前马后跟着他打妖怪的样子,不觉眼神柔和了道:“老爷爷,您说的大哥哥是谁啊?” 那老者听他这么一说,凑近了打量,沉思小半晌才道:“得罪,老身认错人了。我说的是一位少侠,他是我家恩人,当年他来这镇上替我们打死了一只恶怪,又给我们家驱了邪,后来我家受他庇佑,一直顺风顺水,我有好几次山野遇险,都化险为夷,都是受了他的福佑。” 童殊道:“这便有些奇了,总不会是遇着神仙了吧?” “神仙也比不上他啊,他实实在在帮我们除了恶,留下的兽牙带在身上还能辟邪,比神仙还灵呢。只可惜不知他的姓名,想要为他立碑建庙,都不知从何建起,只好每月初一十五供那颗兽牙。” 童殊头一次听人说他是“好人”是“神仙”,不由笑意加深道:“我猜不一定是那人的功德,而是你们家人好,逢凶化吉是上天的造化。” “神仙在九天之外,哪有空管我这等小民的造化,我这辈子,不信神佛只信那位少侠了。只可惜……”那老者顿了顿不说了。 “只可惜什么?”一直没有说话的辛五突然问道。 “只可惜,之后再也没有见到他,也不知他后来如何……我一直后悔,当时没有跟着他去。” “莫不是您想跟着他去修习?”童殊道。 “我们家祖祖辈辈种栗子炒栗子,不想那些不相干的事,也没那等机缘。我是后悔当年没陪着少侠走一段……当时父亲请他回来时再吃栗子,他笑了笑没应声便走了,连给他备的干粮都没带上。论理,他走时路过这里,回时还会路过这里,可不知为何,再也没有回来。”他说着,望着往远处延伸的路道,指着道,“他当时就是往那里走的,那时天色尚早,赶着进城的人都往前走,就他一个人往后走,我若是能陪着他走一段,他或许还会停一停,不会去的那般快。” 童殊不是裹足不前之人,重生以来,鲜少去想从前的人和事,老者一番话,生生勾扯起前生最后一段自由时光——从这个镇子往北百里是戒妄山,他那出了这座镇子,再没停留,沿途看行人勿勿民生百态,一直走到戒妄山脚,而后伸出手,被戴上重枷,押进重狱,不再见天日。 世人只道景行宗天罗地网,陆殊走投无路才伏法就擒,无人知他是自投罗网。 他轻轻地笑了笑,把那些遥远的记忆驱散了,道:“老爷爷,各人有各人活法,您不必太过介怀,照我看,您家铺子收留了他一夜,又请他吃栗子又管饭的,还该他谢您们呢。” 那老者闻言又怔了怔,眯着眼睛细细端详了他片刻,道:“老身与公子有缘,不知能请公子留宿一晚,用顿薄饭?”他说完,旁边儿子也热情地邀请,小孩儿听到也凑近了,笑着看着客人,眼里带着期待,很想跟童殊一起玩。 这事儿童殊做不得主,还得看辛五的脸色,辛五对他摇了摇头。 接着便是告辞,一家人又挽留几回,要走时,店里的小孩儿跟着走到门外,眼巴巴看着。 进了镇上唯一的旅店,掌柜的是个精明的中年男人,大概做这行的常年值夜,眼皮子底下一行青灰,比黄昏遇到那几个农夫还深一些。见了童殊和辛五进门,十分热络地迎客:“客官是住店还是吃饭?” 童殊道:“住店加吃饭。” 掌柜的又问:“要几间房?” 童殊还没说话,辛五已经放了半吊钱到掌柜桌上。 掌柜数完钱,陪笑道:“这些钱吧,正好够住一间上房,想要两间普通房却又不够,两位客官看是再添点钱要两间,还是就这些用一间?” 童殊目光停留在掌柜数钱的手指上,他没钱做不得主,也不想干涉,而辛五只要了一间房。 上楼时,小二举着灯在前面带路,童殊搭话:“想不到这等偏远小镇,客人还挺多。” 小二护着火回头答他:“是啊,小镇往北那条山道是这带出山最近的路,客人们到了这里都会住下歇一歇。” 童殊又问:“听说这里客房挺翘的,怎今日还剩下几间房?” 小二不自然地笑了下道:“正赶上一批客官退了房赶路去了,您若来早半个时辰,也没房的。” 拐角处窜进一缕风,吹乱了烛火,小二连忙合掌捂住了,童殊伸手去帮忙,碰了下小二的手指,小二突然反应很大的抖开了。 还好童殊接住了火。 小二一再道歉,千恩万谢把人领进屋。 火烛端到桌上,照亮旁边一张大床。童殊行走一天,其实四肢早已开始抽痛,元神也已难以负荷,此时元神疼痛非常,四肢钻心巨痛,忍耐已到强弩之末,再强颜欢笑不下去,胡乱送走小二,他也不管辛五,倒头便蜷到床上。 人一放松下来,痛感便甚嚣尘上,一时天旋地转,耳边似有人在与他说话,他听不真切对方说什么,只求能快些睡下。潜意识里嘱咐自己——得快些养足精神,夜里还有事要办。过了一会,耳边清静了,却疼得难以睡下,痛得天昏地暗之时,又被叫醒。 有人扶起他,喂了粥进来,迷迷糊糊张口,味道十分熟悉,对减轻疼痛有奇效。童殊也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怎么睡下的,好像前一刻还咬着勺子,下一刻就沉入梦乡,临睡前呢喃了一句:“子时我还得起来呢。” 听到有人轻声说“我到时叫你,睡罢。” 于是心弦一松,人事不知了。 - 半夜鸡叫,深巷琴鸣,除此之外却出奇诡异的安静,连风都没有,客栈是人最集中的地方,却毫无人声,童殊是在一阵毛骨悚然的寂静中惊醒的。 他條地睁眼,入目是一片柔和的灯光,灯晕中有一位素衣男子,男子闻声回眸,他张张口,发现自己没有声音,猛地坐起来,像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一段伸过来的腕子。 两个人都怔住了。 童殊被那腕子冰凉的温度彻底激醒了,五官恢复知觉,低头注视那腕子,宛如白玉般剔透无瑕,人的肌肤怎会如此白皙沁凉?还不及多看两眼,手中的腕子猛的被人抽回,辛五像被毒蜂蛰了似捂着手腕退开一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在往生谷也是这样,轻轻的碰触,辛五就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之前还能理解为他身上太脏,这次难道是嫌他没洗澡?可辛五还穿着日间那身灰衫不也没洗?居然还嫌他…… “噔……噔……噔……”夜半子时,窗外响起极慢的打更声,打破二人沉默的沉默,童殊目光一沉道:“五哥,你有没觉得这更声有点怪?” 辛五到窗边微微抬开一丝窗缝望了眼:“更声慢。” 童殊起身,一边穿衣一边道:“打更的间隔时间是约定俗成的,这么慢不合规矩,没道理。” 辛五见他穿好,一扬手挥灭了烛火。 童殊会意,压低声音:“有人来了?” 辛五点头。 须臾,便有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此楼陈旧,木地板踩起来有轻微吱呀的声响,那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被放大了无数倍,一声一声像走在人耳膜上,来人步子很慢,很重,极有规律,从楼道的那头一下一下走到这头,停在他们房前。接着, “咚——咚——咚——”响起三声极慢的沉闷的声响。 童殊去寻辛五,房里刚熄灯,他尚未适应黑暗看不清,他知道辛五有修为肯定能看见,于是做了一个摆手的动作。 耳边传来极轻的一声“嗯”。 童殊哆嗦了一下,虽然知道辛五用的传音术,但刚才那一声却宛如对方朝他耳朵吹气似的,有点痒。 另一边则是不停的敲门声。来人见不开门,也不停歇,一下一下敲着,声音又慢又重,节奏固定,不像人所为,倒像是什么机械的东西在敲打,听着极不舒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6.血毒 在童殊看来,这却不算什么,比这难听可怕的声音他早听惯了,于是有闲心去观察辛五的反应。他已适应夜色,能看清辛五正望着自己,于是用口型说:“豆腐呢?” 辛五往桌子方向指了指。 黑暗中童殊只能见到桌子上空无一物,正要再问,蓦地发现看偏了,辛五指的是桌子侧边的櫈子,那上面有一包黑色的物事,正是辛五用油纸包回来的豆腐。 稍顷,楼道又传来一个脚步声。这一回来人的步子和之前的一般慢,连轻重竟都是一样的,这便十分诡异了。童殊目光又是一沉,眯着眼盯住门。 门外站了两个人,两人一起敲门,一样的轻重缓急。更让人心惊的是,街上打更的人敲更的节奏由远及近而来,节奏竟然也诡异的一致!所有听到的声音都是克板而机械的节奏,在浓重死寂的夜里一下下敲在清醒人的心尖上,恐怖得令人窒息。 寻常人想要逃是不可能的,客房的窗子都安了木栏,离地颇高,跳不出去,瓮中捉鳖。 这种诡异的敲门声持续了良久,街外那打更声渐行渐远,敲门声戛然而止,接着便是钥匙相撞的声响。 童殊与辛五对视一眼,点头,辛五会意,扬手点亮了灯,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面站着掌柜和小二,他们表情僵硬,在夜里也不点灯,两双眼睛死沉的,毫无光亮。大概从前的客人早就被吓破了胆,从未见过这两位客人这般还开门迎他们的,掌柜的和小二无法思考般木了一下,不约而同抬手挡住了从屋里照出的光。 童殊见他们木然的神情,已确定了七八分,也不点破,配合着道:“掌柜的,小哥儿,怎半夜来了?” 掌柜和小二缓缓放下手,两人目光毫无焦距,异口同声道:“来给客官送夜宵。” 童殊道:“什么夜宵?” 两人又同时道:“西施豆腐。” 童殊伸手去接,那小二却不肯给,扯了一个来回,童殊先放手,让身道:“那谢谢你们了。” 他到桌前坐下,掌柜和小二亦步亦趋跟进来,摆上豆腐,直挺挺站在桌边,盯着他们。 童殊与辛五对视一眼,辛五对他点了点头,晾出五指,童殊便知道这豆腐比辛五买回来的豆腐更多了五分料,谁也没动筷子。 掌柜和小二木然地等了片刻,开始暴躁起来,翻白的眼瞪得铜铃大,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童殊左看右看,辛五端正笔直,就是不动手。 终于,小二和掌柜似是达到某个被设定好的忍耐极限,硬绑绑地伸手去拿筷子和勺。小二拿的是勺,舀了一勺,就往童殊嘴边怼,童殊却噗嗤一声笑出来,仰着头避开了。 是挺好笑的。那掌柜僵硬的动作怎么可能夹得住滑不溜秋的豆腐呢,掌柜一连夹了几次落空,仍是契而不舍地继续夹着,正常人此时大概要火冒三丈了,可这掌柜的却不厌其烦,又连着失败几次后,竟然垂头丧气地求助地看向小二。小二茫然地等着他,接到视线,僵硬地伸手去帮他,可他分明手上有勺子,却弃勺用筷,结果可想而知,也不断失败……时间一长,两人渐渐暴躁,有些失控。 童殊适时地自己拿起勺道:“不劳烦你们,我自己吃。” 掌柜和小二又都直起身重新盯着他们,见童殊动手了,又齐刷刷地去盯辛五。 童殊含笑劝道:“五哥,你也吃一点吧,毕竟是店家的一片拳拳心意。” 辛五这才慢慢拾起筷子,一抬手,张口吃掉。 掌柜和小二又来盯视童殊。 辛五一贯是对他置之不理,童殊没料到辛五此番如此听话,微微一怔,再把目光从辛五身上转回来,忙说:“好好好,我这就吃。”其实他对豆腐里的东西是有些发怵的,他知道那是什么,也有化解之法,但真吃起来实在有些恶心。 正在童殊咬牙张口之时,突然眼前一暗,有人挡住了光,极近的距离之下,他隐隐闻到一阵木香,还看到两排纤长睫毛拉出长长的灯影,他来不及问出“你做什么”,辛五已经离开,随之他勺子里的豆腐已被人吃掉了。 “……”童殊有点反应不过来,去望辛五。辛五目不斜视地又夹了一块豆腐吃,童殊只好去看那掌柜和小二。那两人脸上毫无异色,显然没发现辛五代替吃了豆腐。 童殊顿了顿,又舀起一勺豆腐,再往嘴里递,果然到一半时,辛五又转过来一口叨走了,他这次留了心眼,一直观察着那两人,见那两人毫无所觉,心中便知道了——辛五用了障眼法。 童殊用嘴型问辛五:“你也不怕被毒死?” 辛五不为所动,又对他置之不理了。 如此这般,童殊舀一口,辛五叨走一口,每次辛五靠近,浅淡的木香便萦绕在他鼻尖。 这香味……童殊愕然,心想:莫非我几十年没闻过好东西,鼻子出问题,闻错了? 这木香辛甘而温,高雅悠长,能有此效,大抵只有沉香的香味;加上,此香比普通沉香更加温软,闻之令人心生敬意,应是极品沉香。沉香一片万钱,贵比黄金,乃香中极品;而这香又是极品中的极品,童殊心中跳出两个字——奇楠。 奇楠之罕有,极其珍贵。即使在帝王家,也只在皇帝祭天祈福时才会熏上少许,纵有万金也不可得的东西。可是,辛五这等穷酸样,哪来的钱? 童殊不由深看辛五,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烛光正好穿过辛五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如裹着金光,随着咀嚼的动静轻轻颤动。他忽然又不想问了。何必呢,人家是“哥”,五哥的钱是打家劫舍来的还是有正当来源,哪轮得着他来管? 两碟豆腐吃完,掌柜的和小二收拾碗筷下楼,走之前童殊又瞧了一眼他们的指甲,比傍晚时多出几道血丝。他心中明了,转而对辛五道:“我有些事要办,去去就回。” 而辛五已经先他一步,走出客房。 童殊愣了一下,笑了笑,再快步追上,前面辛五忽然停住步子,童殊差点撞到辛五身上,被辛五提着衣领拉直身子。 “怎么了?”童殊揉着被勒的难受的脖子问。 辛五示意看楼下。 童殊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子夜时分,楼下竟然坐满了宾客。若是亮堂堂的还好,但百尺见方的堂子里只柜台上点了盏惨黄的油灯,只照见近处的宾客半张麻痹的脸,以及远处宾客眸子两点昏光。店里毫无人声,掌柜和小二的缓慢机械地收拾着宾客桌上的碗筷,宾客们硬绑绑地挺直坐着,没抹干净的桌上还剩下些豆腐渣滓。 这些人呼吸极重,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十几号人呼吸竟是一个节奏!每人眼瞪得极大,彼此之间却没有目光往来,他们全望着不知名的某一点,像是在等待什么,连童殊和辛五从楼上下来,也无人有反应。 大概因他和辛五都当着掌柜和小二的面吃过豆腐,所以掌柜和小二只是木然地看他们一眼,并没有招呼他们。童殊瞧了一圈,见客人当中有个穿禇衣的男子,此人童殊进店时曾打过招呼,对方姓张,是个过路的书生,于是拣了那人旁边坐下,转身去招呼辛五,不由冷汗都下来了。 只见辛五背着光,缓缓向自己走来。 童殊平日只觉辛五此人不苟言笑,但此刻,辛五走在一堆失智人当中,豆大的灯光照着他半边面无表情的脸,昏暗不明间愈显他的冷酷又捉摸不透。 童殊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辛五手腕冰凉的触感,当他在梦魇中醒来时觉得那凉是清泉,此时此景,猛然再想起活人的体温不可能那么凉……除非修练的是冰系术法,但辛五显然不是;那……总不能是个死人罢? 他脑中千回百转,面上却镇定自若,待辛五几步走到他旁边坐下,他已神色如常地压低声唤身旁男子:“张公子?” 张公子与其他人有细微的差别,眼里隐有微光,听到童殊叫他,缓缓抬眼,童殊与他目光交接,片刻之后,张公子被他看得微微一颤,目光隐隐透露出挣扎。 这张公子也是今天刚来店里,想是刚吃的豆腐,还没完全被控制。童殊忽然想起,小二提过有一批客商今日退房,想来那批人已经凶多吉少了。他正想问点什么,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敲更声。 “笃——笃——笃——” 随着那声响,张公子眼里好不容易被他唤起的微亮倏地湮没,与其他人一样,慢慢地转着脖子望向门外,缓缓站起,迈着和打更声一样的节奏,拖着步子沉重地朝门外走去。 这一回的打更声与先前不同,入耳似有什么重重敲在童殊脑海,童殊只觉眼前一阵眩晕,手脚失力,天悬地转间想扶住什么又恐动静太大惊醒大家,正竭力站定时,靠上了一块坚实的东西,也顾不上那是什么,就着靠着的姿势倚住了身子,沉沉调息了几次,才摆脱了那种眩晕感。耳清目明后,看到自己正抓着一截灰扑扑的袖子,这才意识到自己靠在辛五身上。 辛五一只袖子被他拉着,被迫摆出了半抱着他的姿势,阴晦烛光半明半暗落在辛五侧脸,眉峰微聚,嘴角轻抿,显然十分抗拒与他这般接触,另一只手已经摆出了要推开他的动作,大概出于君子气度助人为乐才强行忍耐住了。 又是这样,童殊原只当辛五为人克已守礼,不喜与人接触,从未想过辛五可能是厌恶他?此时一想,越想越是,童殊心中一阵自嘲,他从前虽千夫所指,但近身之人还真无人厌恶他,男子愿与他结交,也不乏女子明示暗示愿委身于他,想来自己重活一世,连魅力也丢了。 这真是…… 然而眼下无暇他想,他略一沉吟,站直身子,跟着宾客走出旅店,走出几步,发觉辛五没有跟上,回头一看,辛五还站在原地,保持方才的姿势,垂眸不知在想什么,他只好极轻地叫一句:“五哥。” 辛五耳力好,听到了,抬头来看他,眼神极暗。 童殊根本无暇去解读那目光的涵义,匆忙对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对方装作和宾客们一样的症状。 只是一个眼神,辛五竟然也懂了。 沿街漆黑,只在最前头一盏昏黄的灯笼,那灯提在打更人手上,随着打更的节奏,一晃一晃。有些人家家门紧闭,有些人家开着门,人从洞黑的门中走出来,到街上。这些人像是既哑又聋,彼此见面熟视无睹,僵硬地跟着打更人往前走。 即使心中已猜测会看到什么景象,真看到时,童殊还是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同时不可遏制地燃起熊熊怒火。他不过是走了五十年,修真界就变成这般德性!当今修士可真是长进,竟有人用着半吊子歪门邪术,还作恶到凡人身上!这镇上之人不像初遭蛊毒,这么长时间,就没人发现?当年那些爱管闲事的仙门名士个个抢着骂他丧心病狂,恨不得除他而后快,这才几年难道都死绝了吗?再不济,还有那个爱管闲事又铁面无私的洗辰真人,又死哪去了?! 沉吟间,他目光霍地一跳,脸色彻底黑了。 在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不太一样。别人都是四肢摇晃向前,那女子却是有一手摆在身前,这让她动作显得格外不协调,行走异常艰难,这种动作……童殊无声抽了一口凉气,那是孕妇保护胎儿的姿势。 再一细看,那女子果然小腹微微凸起,童殊目光迅速扫一圈,这些人当中,很多女子是孕妇! 丧尽天良,天理难容! 他正在暴怒边缘,猛然间一个念头冒出来。 不对,女子中有孕者才几何,为何此处女子如此多孕妇,再一细看,人群中的女子除了孕妇就是老妇人,为什么呢? 正思忖间,前方队伍缓缓停下,童殊探头望去,只见最前头的人停在镇尾的豆腐店门口,正木然地呆望着门前的娘子,娘子穿了一身艳色绣花衫子倚门站在铺子前,铺子檐上挂一盏风灯,随着夜风一晃一晃,昏暗的光线被晃得迷离破碎,照不清妇人眉目,只照见她下半张艳妆的脸和染血般的红唇。 正是豆腐铺的俏寡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7.解血 深更半夜,那娘子不守节闭门,反而大开店门。她面前摆着一排豆腐,却不是白天的嫩白豆腐,而是红色的血豆腐,豆汁呈半凝固状态,像黏稠的血一般挂在案板边上将落不落。忽地,风灯噼啪一闪,她缓缓应声站直了,弯腰给面前的男人铲了一块血豆腐,娇声道:“吃了。” 那男人僵硬的脸现出痴迷的神情,手脚似乎也变灵活了,一边贪婪地盯着娘子,一边听话地捧起血豆腐狼吞虎咽,有血汁来不及咽下,伸出舌头舔尽了,异常猥琐。更让人恶心的是,那男人吃完豆腐后目光开始变得迷离,肢体活动幅度变大,晃着脑袋摆着手,口里咿咿呀呀不知在叫什么。随着吃豆腐的人越多,叫的人越多,声音越杂。 这些人动作粗暴,声响巨大,却让人觉不出热闹。只因声音太单调了,正常热闹的夜里该有叫卖声,嬉闹声,犬吠声,甚至吵架声,然而整个镇子除了这些人的动静,只剩下那无休无止的打更声,而镇里尚沉睡的人及牲畜无一醒来。 太诡异了。 人声,打更声,人声,打更声……童殊猛地明白了,问题就出在打更声! 童殊一拍脑袋,早该想到,以声摄人是远程控制最直接的手法。五十年不用,他差点在自己最擅长的阴沟里翻船。好在为时不晚,眼看一个孕妇排着队靠近豆腐铺,前头只剩六七人。孕妇不比男子,吃下去,受蛊毒是两个人,生下的指不定是什么怪物。 童殊暗暗提足精神,并指到唇边,他修为全无,只能全靠念力,然而稍一动念,便头疼欲裂。这一痛,又想了一步,他冒然出声,不知轻重,既恐伤及无辜,又怕一个操纵不好,若一不小心吵醒被更声催眠的人们,这些人一醒,看到这般恐怖的景象只怕会引起恐慌,事态便大了。 情急之下,童殊又生一计——不若直接去拿了打更人。 当机立断,童殊隐在众人之间,低头朝打更声传来的方向疾行。 他方跑出一小段,猛地刹住脚步,猝然扭头西望。 倏悠之间,那打更声竟从东边转到西边!这绝非凡人之力能及,甚至低阶修士也无法做到。无名小镇,竟有高阶修士在此,童殊心下一沉,扭身往西边再去,跑出两步,猛地又刹住车,心想:对方一会在东,一会在西,显然为防人追踪,我这副凡夫俗体,跟着跑就是无头苍蝇,被人玩弄于股掌。 一念明白,旋即默念上邪心经,一支凌厉杀曲已在唇边,同时举目四望。 好似呼应他般,他耳中一震,眼前霎时炸开花,一片茫茫。 那一震,是极沉极低的一长声:嗡—— 随着那一声,天地间恍若降下重霜,覆盖所有声息,乱人心智的打更声没了,人走动的声音没了,连夜风都静止了,刹那间恍如天地茫茫,重霜冰封。童殊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回头去望。 长街那端,辛五持剑,剑芒微露。 剑刃未现,像是欲将抽剑,又像已还剑入鞘。 童殊用力甩头,调息片刻,勉强将脑中嗡声清去,耳清目明后发现,方才并非万物静止,而是剑鸣入耳,那打更声也并非停止,而是被剑鸣声覆盖了。 再定睛时,童殊吃了一惊,原本离他几十步远的辛五眨眼间移到他眼前,他个子不如辛五高,被辛五贴面一站,顿时被笼住了,这种压迫令人感到危险,他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却被抓住了手腕,不及反应,左手腕上多了一副玄色手钏,正要问究竟,辛五已一闪身往西而去,一眨眼不见了。童殊只来得及瞥见辛五半边苍白了几分的脸。 片刻之后,那如影随行挥之不去的打更声戛然而止。 童殊舒了一口气。打更声停了,说明辛五已追上打更人,对方应是受辛五所迫停止打更,辛五应无大碍。他方才看辛五有伤在身,修为有限,还担心辛五此去危险,如今想来,辛五远不止他看到的那样。 辛五此人……到底还有多少他猜不到的? 童殊低头看自己手腕上多出的手钏,辛五匆忙留下此物,大约是要助他防身,亦做监守他之用。粗略一看,这手钏色泽凝透,隐隐有灵力流动,想是稀罕灵宝。反正自己寄人篱下受人所困,人家给什么,便收什么,没什么好扭捏的,戴着便戴着。 再马不停蹄挡到那豆腐铺前,拦下了孕妇手中的碗。 童殊手花一捏,虚空中画出一个繁复符案,那孕妇随之缓缓闭上了眼,童殊抢在她倒地之前,把人扶住了,倚到墙边。这才算腾出手来,走到那位因失了打更声的指令正烦躁地走来走去的俏寡妇身后,拍了拍她肩膀。 娘子应声转身,望上童殊的眼,僵硬的脸上露出无所适从的表情,终于有点活人的样子了。 童殊松了口气,道:“不要等了,你相公回不来了。” 娘子闻言,麻木的脸缓缓地挤出一个要哭的表情,童殊拉她坐下,又道:“你相公先你而去,定然在某个地方等你。你且过好自己的日子,这样才能身体康健,美貌常驻,待你相公再与你相遇时,才能一眼认出你来。” 那娘子终于松了手,瓷碗落地,碎了一地,碗中之血溅了一地。 随着这一声,铺子外面排着队的人受惊,齐刷刷地望过来,满地的血气刺激了众人,众人脸上露出热切的神情,又因无进一步指令,只得原地张牙舞爪地乱叫着。 童殊从铺子里捞出一只瓷碗,一双筷子,以某种节律击打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响时快时慢,它快时,众人瞪大眼,它慢时,众人便闭上眼,如此反复几次,众人终于安静了,全皆垂着手,耷拉着脑袋。 童殊放下碗筷,转向那豆腐娘子。 娘子也安静了下来,此时正怔怔望着自己沾满血的手,泪流满面,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 童殊捏住了她手腕,她手腕上有一枚被六翅魂蝉咬的口子,童殊对着重重一按,娘子呕出一口血,咳嗽不止,小半晌吐尽了黑血,直起身,张了张嘴,这才口舌清晰了,喃喃道:“相公,我等你等的好苦啊。” 中术之人,受人控制意念,大抵都有心结,心结缠缚心志才会给人可趁之机。这娘子年轻丧夫,花样年华,无依无靠却守寡多年,想必是极重情之人,因而也心结极重,才致中术最深,被别有用心之人选为这镇上牵魂之人。天下多少断肠人等不到归人,童殊叹了一声,轻声问她:“你相公何时走的?” “突然就走了。不知往哪里去,也不知归期……”那娘子眼泪断了线的流下来,“我一直不肯相信,但他既拿光了家中银子细软不打招呼便走,如此不顾我生计死活,哪里还会回来……” 竟是如此。 童殊原只以为他相公早逝,她思念成疾,却不想事实竟是南辕北辙。 娘子又道:“他有眼无珠,弃我而选那糟粕,我更要活得漂亮,叫他后悔。他若有朝一日回来,我美他丑,且看他被人取笑,没脸见人。” 好险,童殊之前在解术时对娘子说的话幸好没托大,恰好解了娘子心结,多说一分怕是都要文不对题,适得其反。童殊若有所思看那娘子片刻,又细声开导几句,他说一句,娘子点头一下,渐渐顺从。 娘子是此镇血毒之祸的牵魂人,安定了娘子,算是稳定了一半。童殊再转头去看铺子外无头苍蝇漫无目的乱转的人,并指到唇,吹起了口哨,那曲调又轻又扬,似随风入夜,入耳。 好似终于找到方向的乱兽,众人终于定了下来,一排排扭头来看童殊。 童殊道:“坐下。” 众人应声坐下。 童殊道:“挽起袖子。” 众人又是照做。 童殊看了眼天色,再粗略数了数坐了满地的人,认命道:“看来今晚没得睡了。” 说完席地坐到最前一位大哥面前,正要动手,手上却无趁手的利器,不由转身唤娘子道:“大姐姐家中可有短刃?” 那娘子泪痕未干,听到童殊的话,如梦初醒般顿了一下,随即十分顺从起身往屋后去了。再出来时,童殊正托着从那盏血染风灯里抽出的蜡烛,照着光端详那大哥的手腕。 娘子递了短刃给他,没有他进一步吩咐,楞楞地站着不敢走开,眼中现出些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她方才还骂的痛快,哭得悲切,之后被童殊支使着转了一圈竟忘记了之前自己在做什么,茫然四顾一圈,脸上泪痕滑落,她伸手接了一下,费劲地端详半晌,似乎也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液体,又是为什么流的,于是求助地望向童殊。 童殊正举着烛光,回应她的目光,望过来,夜色重浓,烛光曦弱,他拿手挡了挡风,烛光便被他拢在手里,暖亮的一小团,却好似捂亮了整个夜,捂暖了深秋,娘子怔怔地看了片刻,不由走近了,脸上的神色也随之明亮了些。 童殊温声道:“大姐姐,你手拿来。” 她听话地挽了袖子伸手,递到童殊眼前。 童殊,举刀,落手。 手起刀落,娘子手腕上豁开一道口子,黑血奔涌而出,落进童殊备好的碗,直到接了小半碗血,那黑血才显出些鲜红色来。童殊拿捏着分寸装了大半碗,再用布条绑住止血,布条上洇出血渍已是红多黑少,但这不够,还得再放几回血。 其他人中术较娘子轻,童殊一一照此放血,基本都流干净了,到最后一个时,正值破晓前最暗的时刻,豆腐铺子前挂的灯笼烧了一夜,打了最后一个火花,寿终正寝了。 失了光亮,童殊手上一顿,没能下去刀,努力睁了睁眼,适应了黑暗之后,对着自己腕子比划了一下,抬手待要落刀,却落不下去了。 他的手被人握住了。 “你做什么?”耳畔响起一个阴沉的声音。 童殊抬眼,对上一双冰冷的眼。他知道辛五误会了,想到辛五种种相瞒,起了对付心思,道:“我不想活了!我日日被你所囚,生不如死,不如早做了结,我自由你也自由。” 辛五眸光冰冷道:“正经说话。” 童殊稍稍正色道:“你何时能放了我?” 辛五眸光暗了暗道:“不能。” 童殊撇撇嘴道:“就知道不能,不跟你讲了。”说着要抽回手,被辛五掐得死硬,他们离得近,童殊看到辛五的脸色异常苍白,知晓这是重伤之人强行运转灵力的后果,心想他又何必跟一个重疾之人过不去,于是实话实说道:“我是在给他们放血解毒。” 辛五这才放开他。 眼看天快亮了,童殊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瞧着呆满地的人,直叹气。 这些人若是醒来看到自己坐在街上,肯定吓个半死,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得赶紧把人都送到家去。以他的修为对抗修士,尚有风险;但对付这些毫无修为之人,童殊还是有办法的。他手边没有趁手乐器,眼珠子一转,高高举手击了三掌,所有人应声望来站起。童殊并指在唇打了一个长哨,随即轻轻唱了起来。 他唱的曲子,只有调,没有词,轻轻缓缓的,像乡间的回家小调,像牧人归来唱的晚歌,众人踩着他的音符跟着他走。从镇尾走到镇头,人人各进各家,终于安排妥当。 童殊元神初醒,一夜下来,脑袋早已疼的直嗡嗡,四肢也渐渐无力,疼感攀升,忍着一口气回到客栈,脑袋沾枕头就睡了。 疼到极处睡着,便又是那个梦境,他灵力微薄,又实在太疼了,支撑不起那个梦境,只能隐约听到女子小声而耐心地唤他:“殊儿。” 勉力撑着凝集念力,便又似能听到低低的上邪小曲。 “一座上邪经集阁,半部浮沉修真史……” 女子的浅唱,小曲忽远忽近,穿过迷障,最后忽而来一阵风,将他停在清冷的小湖边。 湖水沁凉舒适,镇得一身疼全熄了。 终于睡实了。 此时,破晓的第一缕光升起,开始冲破层层夜色。 再醒过来,已是过午。 屋外,窗外,街上,皆是闹哄哄的,不时有高声惊语,童殊并不意外大家在吃惊什么,恁谁醒来发现手上多了伤口,都要惊骇不已,更不必说全村大半人的手腕上都在一夜之间被划了口子,定是会奔走相问,人心惶惶。好在,童殊当时留了心眼,在调子里加了点料,足够大家拼凑成江洋大盗月黑至此采血补阳的故事。 “外边这么吵,我居然也醒不过来?”童殊疑惑地起床,屋子里只他一人,他绕到窗边,看街道上孩子你追我赶,大人们询问求证,好不热闹,不由心中更惑,摇头晃脑自言自语道,“我何曾睡这么死过?不像我,不像我!” 目光落到手腕上,昨夜勿勿一瞥,此时举腕细看,才发现手钏每颗珠子皆是通体乌黑,凝润清透,像是常年近身佩戴之物,近闻有馥郁芬芳,香味淡雅韵长,与辛五身上的味道一样,童殊啧啧连叹两声:“居然是一整副奇楠手钏。” 开了眼了。 奇楠沉香有安神定心之用,不仅价值连城,还是极其珍贵的炼器材料,只要辅以少许,就能成就一把绝好的木炼仙器,这等名贵之物竟然拿来当手钏!手钏一不能攻二不能守,在对敌守阵中十分鸡肋,拿头等材做末等灵器,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人穷志短,鼠目寸光,童殊觉得说的就是自己,穷了两辈子,第一次知道钱还能这么花的。他大概命里无财,从前炼器总是捉襟见肘,最看不得铺张浪费,对着这手钏唉声叹气半天。一边叹气,一边又非常没出息地一颗一颗数珠子,数完之后,不由疑云顿生:“手钏不都讲究单数么,怎才十八颗?单数为阳,双数为阴,阳聚气,阴招邪,手钏这等随身之物,更要讲究聚气,多爱取十九之数以求长寿。那么,这手钏是故意少了一颗,还是丢了一颗?”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便阴了下来,再沉心细细算了一遍,脸色陡然一变——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辛五给他这手钏,没安好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8.霉运 童殊试着捋下来,果然手钏紧紧束着手腕,拿脱不得。 知人知面不知心,辛五这种道貌岸然之人,竟然也用旁门左道。 一转念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又想起昨夜那一声剑鸣,震聋发聩却毫无森锐之意,能御剑如此,非剑修不可。 剑者,乃利器,横竖有锋,生而嗜杀,百兵之首。开锋之剑,锐不可当,剑修者入道之初常进阶神速,遇神杀神佛挡杀佛;然而剑能伤人,亦能伤已,若走不出一个杀字,终有一日被剑所伤,轻则修为尽失,重则尸骨无存。 辛五昨夜那一声剑意,几无森然杀伐之意,而是平和冷酷,竟似已到“开锋”境边缘,快到进入到“藏锋”境了。 喊打喊杀的“开锋”剑修,在童殊看来不过是一群以剑犯禁的屠夫,只有进入“藏锋”境,才算是个正经八百的剑修。 了不得,了不得。 辛五看着端方矜束,竟是个剑修,这倒叫童殊另眼相看了。若如此,正经剑修高傲绝尘,不屑也不必用那些劳什子的旁门左道。 少年热血,修士大抵都做过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梦,童殊年少时曾契而不舍地尝试以剑入道,梦想着做个无往不利所向披靡的大剑修。然而,造化弄人,他至死也没有一把可以自己做主的剑。 辛五却有一把剑,那把锈剑破破烂烂,现在看来也绝不是块废铁,童殊思索半晌,他曾将天下剑谱看得七七八八,印象中从未见过如此“奇葩”之剑。 正想着,门被推开,辛五端了食盘进来。 童殊这回看清了,来的是青草粥,奇道:“你到底带了多少青草出谷?” 辛五一贯地无视了他的问题,把食盘往桌上一放,也不叫他吃,也不管他。 童殊晓得了这青草粥的好处,早练就了一张厚脸皮,自己动手,吃饱喝足后,对辛五微微一笑道:“我平白送我手钏做什么?” 辛五直视前方,并不理他。 童殊一针见血道:“只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你们既然把锁魂钉、缚灵绫和镇元珠都给我用上了,再加这一串追魂索,其实用处并不大。这东西贵重的很,取下一颗够我吃喝好几年,你既给我,我可就收下了,到时赔了夫人又折兵也怨不得我。” 辛五却答:“不许摘取。” 童殊笑道:“哪天穷困潦倒了,摘了珠子换酒钱这事儿可保不准。”说着把带了手钏的手腕护起来,怕被抢了钱似的,又哈哈笑道,“只一样不好,这东西女气得很,倒像是婆婆传给媳妇的压箱宝贝,不衬我的英气。” 午后,再去粟子店。 小孩儿老远见着童殊便跑过来“哥哥,哥哥”的叫,童殊一把将人提起来,托在肩上,小孩儿被举高,兴奋得手舞足蹈。 小孩儿一身的劲,一会举高,一会拍掌,上蹿下跳,童殊四肢无力有点受不住,却不肯喊累。 店家在一旁看不过眼,过来拉了儿子,见童殊脸色有些发白,忙又唤妻子端茶倒水,叫领儿子进屋,妻子低声不知哄了什么,小孩儿一听,眼睛亮着,跳起来道:“大哥哥,我们有东西送给你。”说着跑着往屋里去了。 总算静下来,童殊问店家:“昨夜睡得可好?” 店家神色复杂道:“我们家倒是都睡得好,只是……镇里出了怪事。” 童殊明知故问:“何事?” 店家道:“村里大半人家一夜之间都着了盗,被盗的却不是钱财,而是人血,许多人都被割了手腕。” 童殊道:“我来的路上也听说了,竟有这等奇事。” 店家道:“还有更奇的呢,大家一早要相约去报官,因有伤在身,便去先去了村里郎中家里,结果郎中看了却说不打紧,不仅不要害怕,反而要庆幸。说这割腕放血就像医家给病患放血排毒是一个道理,说是大约村里来了高人,将村里一处隐毒给排了。大家半信半疑,又请了郎中的老父亲来看,也是这么说。” 童殊道:“我看那些手缠绑带之人,面色红润,不似有疾,细想起来,真比昨日更精神些,倒真像是大病初愈。不过,大多都是男子,只有少许女子手上有伤,不知那郎中怎么说?” 店家忽然面色一赧,有些不好意思说。 这时,旁边豆腐店里走出一个人,接话道:“女子每月行经将血中毒素排出体外,毒症较男子轻。而本次镇里中毒女子多为孕妇老妇,正是因为她们不能行经,无法排血。” 童殊闻言望去,见说话之人三十岁上下,背一个药箱,穿一身粗布衣衫,经过他身前,拿医家的眼神打量童殊。 童殊听他此言,心中豁然开朗,对这郎中生出些佩服来,心想:莫不是在这乡野之地,遇上世外名医了? 郎中颇有些兴致地问道:“我看公子不是本地人,路过此地?” 童殊答:“是。” 郎中道:“来本地多久了?” 童殊道:“昨日才来。” 那郎中听了,眼中闪出些失望之色道:“即是昨夜来,应是尚未中毒。”接着,看向童殊身后的辛五,又问:“这位公子何时来的?” 辛五淡淡道:“一样。” 朗中不掩失望地摇了摇头,断定在这两外地人身上无利可图了,便连多一句话的工夫都懒得花在他们身上,说了句“借过”便径直往前走,又被从屋里追出来的娘子叫住了,于是扭头吩咐道:“娘子照着我的方子吃药,每日来我药堂扎针取血,如此一月,待下次行经过后,此毒必解。” 那娘子正是豆腐娘子,她今日发髻挽得比昨日简单些,也摘了贴花,浅色的花布束着,这娘子眉眼底子好,轻衣简饰也自成媚意,加上病体虚弱,更生出些弱柳扶风之态,她对那郎中盈盈一拜,又是谢。 美人当前,那郎中却眼瞎一般,忙不迭的挥手要走,只道:“皆是乡里乡亲,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那娘子再拦道:“这不成,再怎么着草药钱也总该给的。”说着往郎中手里塞了一封红纸包。 那郎中这才顿住了赶着去挣钱的脚步,耐着性子向娘子又交代了一二,才急急走了。童殊瞧出那纸包份量有限,最多两三枚铜板,确实只够草药钱的,心想:这郎中虽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却没有趁火打劫,对外地人不好说,对乡里乡亲却还算实在。经他这么搅合,化解了担忧,治娘子留毒的事也有了着落,倒是好事。 童殊沉吟间,感到有束目光一直在他身上,侧头去看,是豆腐娘子正若有所思望着他,童殊对他轻轻笑了笑,那娘子款款走近道:“公子可是第一次来本镇?” 童殊答:“回大姐姐,是。” 那娘子道:“倒是面熟的很,像是在哪见过。” 童殊莞尔道:“我也觉得大姐姐眼熟,想是长得好看的人,都有类似的熟悉。” 那娘子被童殊一语双关赞别人又顺带赞自己的话给逗笑了,不禁玩味地瞅着童殊。这娘子自己长了一双妩媚的眼,平素格外关注别人的眼睛,她记住了很多漂亮的眼,却没见过一双如此引人注目的。形态能算上乘,真正叫人惊艳的是里面的神采,见之难以错目。只要被那双眼睛望着,就好像走出暗夜,她不禁看得有些怔住了。 童殊眨了眨眼。 娘子恍悟地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失态,掩饰地拢了拢发,略低下头道:“公子好生伶俐的一张嘴,我是今日生着病,没工夫做豆腐,不然请你吃一碗。” 童殊道:“大姐姐客气了。” 娘子道:“不过嘴上说说,也没真送公子什么,哪里客气了。”说着往家看了眼,欠身一笑道,“我该回去煮药了。”说着盈盈别过,往家中走。走到家门前,蓦地又回头,远远地又多看了一眼正在笑的童殊。 这一眼,像是一道光照进心里,经年的沮丧霎时驱散,她不再茫然,那种在无数个等良人的夜里紧紧束缚自己的悲凄之感杳然无存,莫名地,她跟着笑了起来。 “大哥哥!”小孩儿,拉着一袋东西跑出来。 童殊问是什么。 小孩儿递过来,童殊打开一看,是一整袋剥好的栗子,不禁莞尔道:“你剥的?” 小孩儿特神气地道:“我剥的!” 童殊道:“你可真厉害!” 小孩儿道:“不止这些呢,爷爷剥了更大一袋,大哥哥带着路上吃。” 童殊道:“那怎么好意思。” 小孩儿道:“不用谢!我爷爷和爹爹说了,大哥哥是有缘之人,以后等我会……”说着抓了半天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童殊耐心地等着。 那小孩儿终于想明白了,道:“等我也会炒栗子了,我天天炒给大哥哥吃。” 童殊莞尔道:“那我会把你吃穷了。” 小孩儿笑着说才不会,又往童殊身上粘,店主人这回真拉下脸了,老板娘见了,连忙把儿子拉住,童殊说不打紧,主动张开双臂。 小孩儿眼里顿时一亮,跳着往前扑。 却有一只手臂伸过来,中途截住了小孩。 七八岁的孩童,看着小,抱起来沉得很,辛五单手把小孩捞住了,稳稳妥妥按在小臂上坐着。刚才还人来疯的小孩儿,此刻坐得端端正正,大气都不敢出,低垂着眼,绷着身子,要笑不笑,要哭不哭,又怕又惊,紧紧抿着嘴,拧着袖子,惹得童殊低低笑了起来,道:“怎么见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这位哥哥有什么可怕的?” 小孩儿偷偷望了眼辛五,不敢吱声。 童殊更可乐了,道:“这么漂亮的哥哥,又不会吃人,你怕他做什么?” 童殊笑起来有天然的亲和力,小孩儿多看了两眼童殊,战战兢兢地对童殊伸出手。 童殊伸手来接。 辛五冷飕飕瞟童殊一眼,童殊摊手,愁眉苦脸对小孩儿道:“我其实也怕他。” 小孩儿被逗得瑟缩一笑,他小心地望一眼辛五,见辛五对他神色不算严厉,大着胆子对童殊道:“哥哥不要难过,这位漂亮哥哥不是凶你。” 童殊道:“哦,你说说看为什么不是凶我?” 小孩儿道:“我爹也不让我娘抱我,说我重,会累着娘。” 童殊这下真笑了:“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我是男的,他也是男的,而且也不熟,不能拿你父母来比。” 小孩儿疑惑道:“不能吗……” 童殊循循善诱道:“其实这位哥哥是喜欢你,才抢着抱你。你看,他就不抱我,我碰他一下,他就凶得很。”说着,十分手欠的拽了拽辛五的衣角。 果不其然,辛五冷冷一个侧身避过了。 童殊捧腹大笑道: “你看是不是!他喜欢你才抱你的。” 小孩儿又觉得童殊有道理,转头去观察辛五,辛五此时脸色冷肃,凶得吓人,小孩儿立刻觉得童殊说得太对了。 童殊在栗子铺陪了小孩儿玩了半晌,李家爷爷一直静静在旁看着。这镇中后事有那郎中料理,童殊自然不必久留,开口向李家道别,李家爷爷一直送到镇外山口。童殊几次三番劝不动,也就遂了老爷子的意。 出了山口,再往南,是一片长陵,长陵过后便是大道。 童殊手中有一把六翅魂蝉地残翅,这是方才辛五交他的,数了数有三只魂翅,便知镇里的魂蝉全取尽了。他用力揉碎了,再引火烧成灰烬,起身道:“五哥,昨夜那打更人后来怎样?” 辛五道:“受人所纵。” 童殊道:“何人?” 辛五道:“未及交手,只听到一串弦声。” 童殊道:“长琴?” 辛五点头。 不外乎童殊一猜即中,乐修最爱用琴,而琴又以长琴为尊,要操纵数百人口,非十三弦以上的长琴不可。童殊脑海里捋了一遍从前知晓的琴修高手,一些熟悉的名字浮出记忆,他蓦地涌起一股不祥之感。 冷不丁又听辛五道:“并非正常琴修。” 童殊道:“魔道也有琴修,可能是魔道人士?” 辛五道:“非道非魔,不似常道。” 童殊道:“魔道有些邪乎的路子,不似常道也未尝有异。” 辛五却斩钉截铁道:“确实有异,画虎类犬。” 童殊讶异道:“你见过正常的魔道琴修?” 辛五道:“至少不该如此。” 童殊道:“那该怎样?” 辛五轻轻看他一眼,收回目光。 童殊知道这是不想多说的意思了,两人再次不欢而散。 顺着山道往下,往前一拐,便是大道。 踏入大道那一刹,辛五微微顿了一下,童殊走在前面无所觉,继续向前,又走了百步,童殊也顿了一下。他略一沉思,四下察看,倏的脸色大变,转身便走,连声喊道:“晦气,晦气!快走,快走!” 辛五定在原地不为所动,童殊急得跳脚,懒得管他,自己疾步后退,试了三个方向,皆是去路不通,有隐形的铜墙铁壁阻拦去路。童殊口中念念有词,又迈起古怪的步子,走的远些了,但不出几步又被弹回来。 狭路相逢,冤家路窄! 童殊脸色全黑,坐到路中间,愁眉苦脸道:“倒霉透顶,来人竟是鉴古尊。” 若是景行宗的普通行者,童殊还避得开;而鉴古尊亲自布的天网阵,别说现在,就是五十年前,他若硬闯也要掉几层皮。 童殊有很多不想见的人,其中最不想见的,当数景行宗镇山二星,一个是缚他入狱死对头洗辰真人——景决,另一个便是景行宗宗主鉴古尊——景昭。此二者又以后者为甚。 鉴古尊其实风评极正,威望极高,公认的仙道四君子之首。然而,在童殊看来,这鉴古尊就是一个表里不一的笑面虎。旁人眼里的鉴古尊是不苟言笑、严肃端方的伟岸人士,谁能想到鉴古尊也有虚情假意好言好语的一面?童殊每每碰到鉴古尊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更恼人的是,每次遇见都要倒大霉。 实在不甚其扰。 他大概和姓景的八字极不对付,在景行宗的戒妄山坐了五十年的牢又丢了性命就不说了。连生前,景行宗两位镇山大擎,他遇到洗辰真人总要大打出手,遇到鉴古尊准没好事,连见着景行宗普通行者,也要晦气一阵。 今天可好,人在道上走,霉运天上来。一碰就碰见一整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9.鉴古 景行宗划“天网阵”一向极其谨慎,所摄范围严格限制,童殊迈进阵中,便意味着离阵中心不远。果然,不久便隐约能听到里面激烈的打斗声。 “乒乒锵锵”一阵,童殊不由站起,心中疑惑:景行宗雷厉风行,何曾办事如此拖拖拉拉了? 于是往里走了一段,捡了个不显身的位置远远观察。 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只见阵前黑影连连,金光阵阵,有飞剑急速穿梭。阵中一名禇衣男子不时上翻下跳,手持一柄长剑奋力挥舞。他修为颇高,支持许久不露破绽。又是一个飞身,他右手举剑朝正北急刺,这一剑用了十成灵力,凌厉非常。 摄阵的是四名景行宗年轻行者,驻北位的青年行者临危不惧,尽管脸上已经冷汗连连,仍是一板一眼地加持灵力,果断地指导同伴变换阵法,凝聚灵力对抗这殊死一击。 童殊心中赞叹一声,景行宗令则行、禁则止,果然名不虚传! 谁知,那褚衣男子突然冷哼一声,童殊顿感不妙,只见那男子身上血光一闪,竟是整只握剑的右手断离身体,右肢和剑继续向前,而离析的身体猛地反向击去。这变故匪夷所思,正南的守阵行者不及反应,闷哼一声,吃了一记暗剑,血光连连。可是负伤的守阵人却一步都没有退,血水流了一地,仍是剑不停,步不乱,再没多哼一声。 童殊不由大赞,这些景行宗青年行者的灵力修为扎实,临场战斗素养出众,在仙门同一辈子绝对是佼佼者了。 就在此时,阵外响起一声剑鸣,那鸣声沉凝,穿墙破壁。这鸣声童殊曾听过,只是提醒,并非助阵。阵中行者听到鼓励,更加寸步不让,密集的攻势重新织起,且越来越急。 一个闪避不及,褚衣男子滚落在地,以剑为杖苦苦支撑。童殊总算看清了这男子长相。 这男子四五十岁模样,长了一张长马脸,外袍上有黑色剑标,所用之剑黑且长,当是山南乌剑宗宗主。说起来这乌剑宗算是千年名门,虽然近百年没落了,但在仙门中仍能排在前十名左右,一宗之主怎落到被景行宗缉拿的地步? 那乌剑宗主再难支撑,一口老血喷出,脸色煞白,剑也握不住了,两腿摊倒在地,他自知大势已去,脸上现出凄惨之色,惶惶然地面东而拜,哀求连连:“鉴古尊,求求您放了我吧。” 黑沉的剑阵散开,自东入阵一人,其人面容不到三十的年纪,清古明俊,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一身玄衣,胸前一只金线独角兽纹,袖口绑带一丝不苟,高高的古铜冠巍峨伟岸,步履极稳,行走间有肃然正气。 正是景行宗宗主,鉴古尊景昭。 景昭道:“你可知罪?” 乌剑宗主:“我……我没有……” 景昭:“那么,你方才所使分肢诡术又是何解?” 乌剑宗主:“那……那只是急救之计。” 景昭面色冷峻,目光锁着他。 乌剑宗主斗胆看他一眼,吓得抖成筛子。 景昭漠然道:“景桢。” 景桢是方才主阵的北位行者,属景氏木字辈,他应声出列,捡了乌剑宗主的残肢,抛到乌剑宗主眼前道:“乌剑宗使剑,灵力阳刚,何时多了这么一招借肢脱壳阴诡的术法了?” 两相对比,乌剑宗主皮肤黝黑,那只手却白净,显然不像一副身体的。 乌剑宗主还想狡辩,景桢提起他左手,厉声道:“要拿你的这只手对比吗?还不认罪!” 乌剑宗主这才万念俱灰,脸上现出绝望之色,最后竟是双腿下跪,哭道:“那只确实不是我的手!我错了!我也是没办法!饶了我罢!” 景桢冷着脸肃立回位,景昭缓步上前,离乌剑宗主几步站定,严肃道:“从实道来。” 乌剑宗主痛哭流涕道:“我乌剑剑法有十层,我们连着三代门人练到第八层就练不上去了,眼看几代人都在元婴期止步不前,我……我再不进阶,眼看也要走到尽头,就要油尽灯枯了!我不甘心啊。” “不甘心便能滥用诡术,害人性命?” “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左右都是死。” “那便到戒妄山活受罪吧。” 乌剑宗主一听戒妄山,脸吓得如死灰,连声惨叫:“不要啊,不要啊!求求你了!戒妄山进去就废半条命!我家有老母,孙儿才出生,一众弟子还未能主事,你若把我关了,我乌剑仙术就要失传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伤天害理,自作自受。”景昭重重地丢下一句话,转身道:“收了罢。” 四位布阵行者得令收阵,景桢将乌剑宗主缚了。 那乌剑宗主自听到戒妄山时已吓得四肢瘫软,屎尿失禁,只得被景桢与另一位行者两边架起拖走了,一代宗主落得如此下场,十分难看了。 直到此时,方才阵中受伤的那位行者,才收了剑,闷哼了一声,他旁边的同伴连忙扶住他道:“景椿,你怎么样了?” 景昭也走上前,在他伤处点了一个止血符,拍了拍他肩膀道:“做的很好。” 景椿听得一愣,哽着声音道:“宗主,我没事。”他脸上终于显出些少年人该有的动容神色,虚虚弱弱地吸了一下鼻子,眼圈也微微红了。 童殊啧了一声,扭过头不再看。 景行宗人才辈出,却也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人间地狱。全宗上下成天穿着乌漆麻黑的行武袍,一水的包公脸,少年人没有少年样,老者没有老者样,全都是一副百毒不侵两袖清风的无常模样。十分无趣,极其无情。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尽管钦佩景行宗的行事风格,但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童殊还是选择避而远之。 可他想避,却有人不这么想。 身后一个少年的声音追道:“小公子请留步。” 童殊听出是那受伤的景椿所喊,勉为其难偏过头。景椿是这四个年轻行者中最面善的,言辞也最温和,正由同伴扶着对他喊话道:“小公子请稍等,我们还得替你化解些东西。” 景行宗的天网阵杀气极重,凡人沾上一点,有得难受一阵。是以景行宗行者每次办完事后,都要里里外外查找一遍,遇到不小心波及的人畜便及时化解。童殊实在不想跟景行宗有过多接触,不等那两位过来,连忙摆手道:“不必了,过几天就好了,再说我自己也会化解。” 景椿愣了一下道:“我宗秘法从不外传,小公子怕是解不了,还是我等来帮你解吧。” “真的不用了。”童殊转身便走,看了一眼驻立一旁的辛五,使了个眼色道,童殊对辛五道:“你要信得过我,就由我来帮你解;要信不过——” 一个声音冒在身后:“还是由我们来帮小公子化解罢。” 听到这个声音,童殊顿时浑身僵硬。 方才在铁面无情惜字如金的鉴古尊此时竟是温声主动对他说话,童殊被渗得连打几个摆子,低头就想溜。 却被拦住去路。 景昭走过来,先看了一眼辛五,两人目光一触即分,随即目光停到童殊身上,道:“小道友好。” 尽管童殊十分不待见景昭,但从前有人管他时总教导他要对景行宗宗主尊敬些,后来没人管他这习惯也保留了下来,童殊客气地看了一眼景昭,才扭头道:“哪里哪里,我没修为,不是同道中人,不敢与宗主称道友。” 景昭改口道:“小公子认识鄙人?” 童殊硬生生道:“不敢不敢,我穷得买米的钱都没有,才不是什么公子,更不敢高攀宗主,不认识不认识。” 景昭再改口道:“小先生是不是与鄙人有什么误会?” 童殊道:“客气客气,没有误会。我这种小流氓更不配称先生,你要找小先生,得找那边那位。” 景昭于是抬眼看了一眼辛五。他们沉默地对视一眼,又十分默契地分开,景昭笑了笑,保持着一直的和颜悦色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帮小公子化解杀气,就算小公子有术能解,也得费些工夫,只请小公子留步片刻,我们即可化解。” 童殊又退了一步道:“真的不用。您贵人多事,我等小老百姓不敢叨挠您的时间。” 景昭被童殊千百般拒绝,始终毫无愠色,但见童殊对他退避三舍,也不好强行靠近,只好目光转向辛五,走向前去,隔着一段距离站定。 景昭正要说话,辛五破天荒地主动示好:“道兄好。” 景昭微微一愣,才应道:“道兄好。” 童殊竖着耳朵,撇撇嘴,腹诽:明明我和辛五一般年纪,凭什么叫我就是小道友,叫辛五就叫道兄。 景昭又道:“道兄可有恙?” 辛五:“尚可。” 景昭:“道兄怎么称呼?” 辛五:“辛五。” “辛五……”景昭嘴角抽了一下道,“冒昧问一句,道兄对今日之事有何高见?” 辛五:“乌剑宗主确实已邪入骨骼,道兄处理甚妥。” 景昭:“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近日修真界邪事频出,你与小公子出行,当多注意。” 辛五:“知晓。”转头去看正打量他们的童殊,看童殊对他使眼色促他走,偏了偏身子,似是要走。 景昭又道:“我宗近日有些变故,正在招纳门生,若——” 童殊听他们对话,早听出一身毛。一听到说招纳门生,心中暗叫不好,连忙起身,挡到辛五跟前,截住了话头道:“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走了!” 辛五刚要点头,童殊已经拉着他头也不回地疾走开去。 “刚才那些黑面煞神是景行宗的人,最招惹不得。只要被他们看一眼都要晦气的。”童殊走出一段,气喘吁吁道,“景行宗宗训‘端身执道’,自诩除魔卫道,除暴安良。他宗有一个‘臬司榜’,只要上了榜的人,景行宗全员追查到底,不死不休。上榜之人,下场要么是被他们正法,要么畏罪自杀,绝无活路。就算没上他们的臬司榜,他们杀气太重,遇到了也要一身晦气,逢赌必输,情场失意,人场失面,惨绝人寰。” “何至于此?” “哼,你是没领教他们的厉害。我反正是怕了他们,避远点才能长命百岁,财源广进。” 辛五:“……” 又走一段,童殊仍不放心道:“我看那鉴古尊,颇有收你入门的意思。像你这种年纪小又颇有些本事的,正是那些个仙门大宗物色的对象,收回去,不用太费力教,现成可用。景行宗大多是本宗景氏子弟,不过他们子嗣凋零,有时也收外宗人士。他们招人不拘一格,看上了会出面与师门斡旋,各仙门都乐得卖景行宗面子,没有他们要不到的人。只是,看着光鲜,一入景门深似海,你还年轻,子嗣还没有,还是别去那和尚宗了。” “景行宗不禁婚配。” “不禁婚配有什么用?!就他们宗那制度,正正常常有七情六欲的人进去,都要变成六亲不认的冷血动物。他们宗成婚率是仙门中最低的,生育率也低得令人同情!” “……” 童殊看辛五仍是神色淡淡,觉得他没听进去,便又道:“旁的不说,单看他们宗大名鼎鼎的镇山两星,一个洗辰真人不近烟火是个不要命的光棍;另一个鉴古尊,倒是娶妻了,就是……”话到嘴边,想到这是人家私事,莫论人非,便生生改口道,“但凡你还有想成家享受人伦的念头,最好别跟景行宗沾边。” 鉴古尊夫妻不睦之事,其实仙门中知道的人不少。鉴古尊年轻娶妻,两人郎才女貌,皆是修为高绝,被叹为当世璧人。然而不出两年,其妻远走他乡,常年云游在外,再过几年更是自号为“焉知居士”,这“焉知居士”便是后来的世外高人“焉知真人”。道佛一向不双修,道人称居士便是半只脚循入空门了,他们夫妻不睦之事从此不胫而走。今日鉴古尊亲自带着子弟排阵,五十年了还是一副跑了老婆的清寡模样,一看就是老婆还没回来。 那辛五也不知有否听进去,童殊等了半晌没听到回应,好言劝不住找死的鬼,童殊吐了吐舌头,言尽于此。 小半晌后,辛五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为何说洗辰真人不近烟火,是个光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10.洗辰 童殊沉思片刻,意外发现能想起一些与洗辰真人的过往。他近来恢复尚可,虽然一用念力仍头痛不止,四肢也难提重物,但日日坚持用上邪心经修习,多少有了进益,加之痛习惯了,忍耐起来也不如之前痛苦了。 他这个人好折腾,稍稍有些余力,便要自找乐子,在旁人看来是自找苦吃的事,他做起来也颇能得趣。以残缺的元神和身体重新修炼,哪怕是最初级的引气入体也要比健全的人困难痛苦百倍,他也乐在其中。 要童殊说洗辰真人,不谈恩怨,究其本人,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洗辰真人乃景氏第九代传人,单名一个决字,是同代子弟中硕果仅存的正支子弟,比第十代的景昭辈份高一代,鉴古尊得尊称他——小叔父。景决虽是景昭叔父,年纪却比景昭小十几岁,父母双亡,由年少的小宗主对付着拉扯长大。景决的成长时代,是景行宗最困难的时期,幼叔少侄无依无靠。众仙门大多都吃过景行宗的苦头,少不了总有几个宗门子弟被景行宗正法的,不过景行宗有经年威势镇着,各家不至于火上浇油,暗中却都等着看这两个景氏小子的笑话。自第九代宗主仙逝之后,臬司剑便无主,景昭作为第十代宗主为驯剑无数次头破血流,均是无功而返,引无数人觊觎,景行宗地位摇摇欲坠。在最危乱的时刻,才十九岁的景决一战成名,不仅驯服了臬司剑,还一路扶摇直上,二十多岁便参透“藏锋”剑道,一步迈入“悟道”境,与焉知真人、洞枢真人并肩,成了当世三真人中最年轻的一位。 修道之人,修行期分引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大乘、飞升等阶段。在飞升之前皆为凡世境界,凡世境界又分三大境界,一是“问道境”,入境者称“道人”,进入金丹期者踏上修仙问道之路,是以问道。二是“悟道境”,入境者称“真人”,真人已修行至化神期,实现了人的自然解脱,知道为何而来要去向何处。三是“扶道境”,入境者能称“上人”,上人已修行过至渡劫境以上,不但自身解脱,已能点化他人,以扶道为已任,寻飞升机缘。 “悟道境”虽不是凡世最高境界,但极难进入,修真界自古以来“真人”不过是凤毛麟角,“上人”更是屈指可数,难上加难。景决年纪轻轻已是“真人”,当世仅三位真人,尚无“上人”,景决一剑名动天下。 景决这些功史是众人皆知的。在童殊的印象里,景决更多的是“铁面无情”“没有人气”,外加一个“爱管闲事”。他与景决年纪相仿,却总被长辈压着要对景决用敬称,景决见人又总是一副目下无尘的姿态,一开始童殊对景决就不对付。忘了第一次打架是为什么,总之后来每每见面都要大打出手,久而久之,大家提起他们都纷纷摇头,童殊想,幸好自己命大,当时的自己跟未来的真人打架,自己居然没被打死?! 想着想着,童殊笑了起来。 辛五一直在等他回答,见他笑开,微微一怔。 童殊道:“洗辰真人啊,他成天摆着个冰霜脸,好像全世界都入不了他的眼,那难道不叫不近烟火?据我所知,他少时曾议过婚,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往后既不向哪家提亲,也不见哪个女修向他示好,一直打着单身,难道不叫光棍?” 辛五睫毛颤了擅,面无表情道:“或许婚约仍在。” 童殊道:“或许是,或许不是,谁又知道呢。他议婚时,曾轰动一时,一则他刚成年便议婚有些早,二则景氏子弟大多晚婚像他这根骨好的更是晚之又晚,三则他实在不像热衷于情爱之人。大家没少猜测到底是哪位惊为天人的女仙子,能捂热那块冷铁的心。不过,后来一直没听到他完婚的消息,连未婚妻是谁也一直遮遮掩掩的。话说,这都多少年了,他如今还是光棍吗?” 辛五直视前方,神情有些冷淡。 童殊自顾自说道:“料想还是。否则洗辰真人成亲那么大的事儿,怎么着得给全宗子弟以及戒妄山下受苦的人们添点喜糖。要我有女儿,我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辛五道:“为何?” 童殊道:“他眼里只有天道,只有臬司剑,成天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嫁他跟嫁冰块有什么区别?” 辛五眉宇微蹙。 童殊只当他还想知道更多,有很多少年喜欢追着问洗辰真人的事迹,又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跟他不熟,再多的,你若想知道,有机会可以问鉴古尊。” 辛五道:“不熟?” 童殊:“当然不熟!他那种冷冰冰的人,见谁都跟看到刑犯似的,生生一个活阎王,长得再好看,也要没朋友。跟他一处,就算不闷死,也要被吓死。” 辛五闭口不言了,神情冷淡至极。 那日之后,一连几日辛五除了还给童殊煮粥,又对童殊不闻不问了。童殊每天五哥长五哥短的叫唤,辛五就是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我哪里得罪他了? 童殊想,现如今男人心竟比海底针还难捞。 这日到了一处小城。 进了城里西坊的客栈,童殊趴在柜台上瞧着菜牌子,口水四溢。 点菜时童殊道:“我有要求!” 辛五不应他。 童殊只好没脸没皮地凑过去:“五哥,我已经几十年没吃过肉了,今天给我吃点肉吧。” 辛五冷冷扭开头。 童殊道:“五哥!你就开开恩吧。” 辛五还是不理他。 童殊道:“五哥,你看,我们日夜相处,这么熟的关系,你不要这么不近人情嘛,你还是我哥呢,五哥,好五哥,你就行行好嘛。” 在他说到熟字时,辛五终于肯纡尊降贵看他一眼,童殊知道有戏,继续加码道:“你要今天不给我吃肉,我就不吃了。就算我是你的犯人,你也不能如此虐待我。现在连五哥也不理我了,反正我就是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可怜人,饿死算了……” 辛五终于淡淡开口:“要吃什么?” 童殊:“我要吃东坡肉!” 辛五:“不行。” 童殊换了一道稍素的:“肉丝香干?” 辛五:“不行。” 童殊无奈道:“那我吃带肉渣的总行了吧,来一盘麻婆豆腐!” 辛五道:“不行。” 童殊怒了:“那到底什么可以。” 辛五:“自己想。” 童殊:“是要我吃素是吧!那也行,醋溜大白菜总有吧!” 辛五道:“再想。” 童殊怒道:“不用想了!你其实就是不肯让我吃别的东西!” 辛五不为所动:“不点了吗?” 童殊颇有气节地道:“不点了!” 辛五道:“好。”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童殊饿的前胸贴后背,不得不摒弃气节,走过去一拍桌子,对辛五道:“我饿了!要吃饭!” 辛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翻过一页书,淡淡道:“点菜。” 童殊道:“青草粥!” 辛五放下书,终于看着他,道:“有无忌口?” 辛五居然还有心思接着之前的茬,童殊气不打一处来,刁难道:“有!粥不能太浓也不能太稀,叶子多一片不行少一片也不行,米粒要不大不小,火候要不温不火,碗要不轻不重!” 辛五道:“行。” 童殊道:“大爷我饿得很,限你一刻钟煮好送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砸了你的辛家店。” 辛五起身,面无表情道:“行。” 童殊气结,这简直就是暴政!辛五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不过童殊到底吃上肉了,在青菜粥之外,辛五加了一碟子配菜,里面有他点过的菜每种一小勺,虽然不多,但总算开了胃。 童殊知足常乐。 吃饱后,童殊翻出黄纸,做了一个追踪符。这段时间,他已经积攒了些许灵力,能够驱使一些小玩意。他放了追踪符出去,在这城里逗留了半日,追踪符一去不回,杳无音讯。傍晚回到旅店,在大堂小酌片刻,喝的却不是酒,辛五只点了茶。 只这一盏茶的工夫,却听到了不得的消息。 大堂窗边坐了四个人,穿得甚是奢华,衣袖口有圆形方孔钱币纹,铜线银圈晃人得乍眼。那四位有意掩了道人身份,但灵力气息掩不了。童殊已完成引气入体,耳清目明不少,一眼瞧出这四位是仙门里十分特别的一个小宗。 该宗是祁山一家钱姓小仙门,不以修道为主,另辟蹊径主事经营,平日倒卖灵器,生意做的不错。有意思的是,大小仙门总有沉浮,这家既没大红大紫过,也没出过大风大浪,几十代安安稳稳,竟是延绵不绝。万好不如有钱,这家人倒看得明白,寻到不错的生存之道。 钱氏四兄弟正在说最近一笔灵石买卖,有个大仙门要修仙府,他们此行去拉生意。童殊听了一会,大致知道他们四位的身份:这四人是同辈师兄弟,领头的是大师兄,姓钱名壕,老二钱城、老三钱坊、老四钱坛。 名字取得万分富贵。 不知他们说到什么,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不一会儿,却又吵了起来。 “我却不信!”钱老三忽然抬高了声,“纵使陆殊有三头六臂,被压在戒妄山下五十年,也要修为尽废,不可能再做乱!” “怎不可能?”旁边钱老二不赞同地道,“若不是陆殊做的,还能是谁?” 钱老三反驳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总有奇人异士!我看你们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陆殊被压进戒妄山,不过是被拔了毒牙的蛇,失了爪子的龙,比纸糊的老虎还不如,有甚么可怕!真当他还是当年的陆鬼门?!” 钱老二冷笑道:“你不怕?但凡有志之士,五十年里先后都要去戒妄山外骂一骂陆殊。哼——你若不怕,怎不见你去?嘴上说的轻巧,实际你比我还不如,我看你才是怕他怕得要死!” 那老二老三年纪相仿,平日里谁也不服谁,吵惯了的,听他们吵开了,老四也小声道:“我倒觉得怕陆殊没什么丢人的,毕竟当年谁人不忌惮陆鬼门?几大宗门当年敢首当先锋的又有几个?” 钱老三道:“他活着怕他,他死了有什么好怕的?若是留着尸骨还说怕他炼尸,这都说要烧成一堆骨灰了,难不成还能堕入鬼道再来做乱?” 钱老大道:“也对!陆殊死在戒妄山,戒妄山断不会容他尸体作祟。前几日已有多家宗门联名飞书景行宗,请景行宗从速择日当众火化陆殊尸体。我看景行宗不日就会通告火化之日。陆鬼门很快就要变成一堆齑粉了,真是大快人心!“ 钱老二眼皮一翻,道:“依我看,不要高兴太早。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看那陆殊就算化成灰也能作祟,说不定哪来夜里化成厉鬼,来食你肉啖你血!” 钱老三听得脸刷的苍白,旁边更胆小钱老四的被吓得一激灵,道:“我胆小,大哥您别吓人!” 钱老大嗤笑道:“鬼乃末途,无体之流,无所依仗,吓吓凡人便算了,你是道人,还怕鬼不成?” 钱老四小声道:“您没听过厉鬼索命,鬼王祸乱?陆殊一代魔王,做鬼能是一般的鬼吗?” 童殊听着别人骂自己,丝毫不生气,十分可乐地听一句吃一口茶,好似那些话是什么特别美味的佐料,还十分好心情地给辛五夹点心。 辛五眺望远处,也不知在想什么。 童殊在他眼前摆了摆手道:“听他们骂恶人,你是不是很高兴?” 辛五凝眸到他身上:“何以见得?” 童殊嘻笑道:“不然你还生气不成?” 辛五目光沉沉道:“你不必这样。” 童殊心里咯噔一下,道:“什么这样?” 辛五道:“生气便生气,不必勉强。” 童殊眸光一闪,心想他果然知道我是陆殊,随即大笑道:“我若为这些话生气,早就被气死了,更难听的多了去了。其实听起来还挺有趣的,中华文辞之华丽,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辛五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回房。” 童殊反对:“天还早呢,回什么房?我不回,要回你自己回。” 辛五又道:“出去走。” “你去,我不去。你不必成天盯着我。”童殊举了举手钏道,“我手上有你的追魂索,跑到哪里你都知道,而且我也不会跑,现在去哪都不如在你这里白吃白喝。我要找道友喝酒去,你别拦我。” 辛五竟真的不拦他。他转身而去,没再管辛五,于是没看到辛五越蹙越紧的眉宇。 童殊喊小二上了两碟点心,一手一碟,去套近乎。 见陌生少年自来熟地往他们桌上摆东西,钱老三连忙伸手去拦:“哪里来的泼皮,这儿不是你的桌,别捣乱。” 童殊道:“几位道长仙风道骨,小生敬慕,道缘难得,特备薄酒点心,旁听道长垂询一二。”他少年的嗓音清而润,听着十分舒服,加上嘴角带笑,叫人赏心悦目,虽然在恭维,却毫无谄媚之态,大大方方的往下一坐,钱氏四兄弟相视一笑,做生意的出外多个朋友不是坏事,干脆默许了。 童殊给几位夹了点心,目光在几位有些发黑的印堂上停了停,问道:“我听道长们说陆殊做乱,都被关了五十年了,怎么突然提起他?” 钱老三斜着眼睛道:“洗辰真人被陆殊做乱害死,这事都传遍了,你没听说过?” 童殊瞠目结舌:“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11.魇梦 钱老二瞟他一眼道:“你到底在哪个犄角旮旯修行,连洗辰真人殒落的事都不知道?如今臬司剑没了主人,景行宗没乱,各仙门先乱了,有人想趁乱浑水摸鱼伺机做乱,鉴古尊一连月余都亲自出去除祟。” 难怪那天鉴古尊亲自布阵,难怪那天那样的场合没有洗辰真人在场,难怪鉴古尊一言难尽地提到景行宗出了变故,难怪鉴古尊有意招纳门生! 童殊心中惊涛骇浪,小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钱老四看他这副楞样,圆场道:“小道友,你现在知道的也不算晚,最近出门小心点。” 童殊讷讷道:“洗辰真人,真的殒落了?” 钱氏四兄弟被他一问,脸上皆现出惜悼之色,钱老大道:“千真万确,景行宗都鸣丧钟了。” “不可能。”童殊瞪大的眼睛道,“他是臬司剑的主人,就算他再怎么失手,有臬司剑护主,谁又能伤得了他的性命?” 钱老大叹气道:“连臬司剑都不见了。” 童殊反驳道:“臬司剑乃景行宗代代相传神剑,臬司剑灵不认二主,不认景氏外人,这从何丢起?” “就是丢了!”钱老三拍案道,“所以此事才怪。” 童殊反问:“那么,这事怎么会跟一个吃牢饭的过气魔头有关系?” 钱老二道:“洗辰真人是死在关押陆殊的囚室里的。” 童殊摇头道:“这不可能,他们一个神君,一个魔头,生前斗得你死我活,怎么可能相约死在一起?” 钱老三瞥童殊道:“小兄弟你可真逗,洗辰真人何等贵重身份,怎么会跟陆殊那丧家之犬有交情?还相约赴死呢,可真能想。” 童殊道:“那是怎么着?陆殊重刑之下镣铐加身,还能加害洗辰真人不成?” 钱老三道:“不是他还有谁!洗辰真人一代剑神,战无不胜,除了陆殊能与之敌手,谁还能废了洗辰真人的道体?肯定是陆殊用了什么计谋引得洗辰真人前去察看,又待洗辰真人不察之时,痛下杀手,再夺了洗辰真人的臬司剑。” 童殊反诘道:“那我问你,陆殊手无寸铁,怎么杀洗辰真人?” 钱老二抢话道:“陆殊杀人,哪里用得着仙器?你难道不知道陆殊血屠师门时,还是让人抬着骄椅大摇大摆去的,当年他连骄椅都没下,便断了师门上下多少人的手脚筋。他多的是旁门左道的法子害人。” 童殊又问:“敢问又有什么计,能让高高在上的洗辰真人纡尊降贵去看他?” 钱老二答:“陆殊贯会花言巧语,总有办法引得洗辰真人前去。” 童殊反诘道:“还有疑点,那臬司剑呢?那臬司剑又去了哪里?陆殊人也死了,拿那剑又有什么用,那剑又去向何处?” 钱老大长叹一声道:“这才是叫人心惊的地方啊!只怕那陆殊杀洗辰真人就是为了夺臬司剑,他若堕入鬼道,重炼臬司剑,以后再执剑回来,只怕腥风血雨更甚于前。” 童殊:“你们也太看得起陆殊了!那臬司剑乃千年名剑,炼化谈何容易?更何况,就算陆殊堕入鬼道,有没有命杀出万鬼地狱尚且难说,哪有闲空去炼臬司剑?” 一直没抢到话的钱老四总算抓住话头道:“陆殊可以的,他是陆鬼门啊!你忘记当年陆殊把上古名器‘上邪琵琶’炼成魔琴了吗!陆鬼门弹一曲上邪琵琶,令多少人闻风丧胆!‘古上邪,今臬司’,陆殊连‘上邪琵琶’都能炼化,又何谈臬司剑呢?” 这真是千古奇冤,童殊想,他死的之前连自己的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哪有力气去杀人!更没有能耐去炼器!况且那还是见血封喉、神魔退让的臬司剑! 童殊一时哑口无言。他从钱老大看到钱老四,又从钱老四看到钱老大,心想,古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四兄弟看着意见不合,实际上都怕陆殊怕得要死,也都恨不得陆殊不得好死。他又好笑,又好气,亏得天下人说陆殊花言巧语能言善辩,一百个陆殊也要被这四兄弟说哑口了。这还只是四张口,而天下泱泱众口,他更是百口莫辩。 此事漏洞百出,可这四兄弟深信不疑,并非人傻,而是如今需要有人背这口锅,所有人都觉得陆殊背最妥当,于是就众口铄金成“真”的了。 童殊无语望天,心口像被压了千百斤石头,他拿了这四兄弟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闷了。 浊酒穿肠,百味穿心,他不甘心地再道:“我还有一事不明,回到源头,陆殊为何要害洗辰真人?动机呢?” “这还用问!”钱老三像是听到什么笑话,鼻孔朝天道,“是谁几次三番挑衅洗辰真人?陆殊!是谁多次扬言要借洗辰真人的臬司剑?陆殊!” 钱老二接话道:“当年是谁绑了陆殊?洗辰真人!几次大战,是谁主战要拿陆殊,洗辰真人!这修真界,要说死对头,近百年来,最大的一对,莫过于洗辰真人与陆鬼门!换你是陆鬼门,你被洗辰真人押进重狱受了五十年极刑,你会不恨洗辰真人?!陆殊杀洗辰真人的动机我能给你一百个!” 童殊惨笑一声,心想:原来我与洗辰真人的关系这么差啊…… 又想:若我说,不恨洗辰真人,大概旁人连一个手指头都不会信的。 陆殊千夫所指,人人喊打,活该死后还要替人背黑锅。他这般自嘲着,又斟了一杯酒,对着北边景行宗的方向重重点了点头,举杯,默念:“景决,走好,保重。” 钱老大看他忽然这般郑重其事,好奇问道:“你想什么呢?” 童殊强颜笑道:“我在想,好在陆殊要火化了,再给他挫骨扬灰,让他连鬼也做不成,从此再不能为祸人间,你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恭喜大家啊。” 几个人应和道:“那是自然!定是要去给他挫骨扬灰!” 童殊从前千杯不倒,怎么喝都不醉,重生以来,第一次饮酒,只一杯,竟是眼前发晕,四肢酸软,有些恍惚。人一恍惚,便容易心志不稳,他心肠很硬,从不悲春伤秋,也不自怨自艾,再难过的事情也能想着法子笑出来。此刻眼前浮现出曾经那个或是与他并肩战斗或是拔剑相向的洗辰真人,猛地想起,某一次夜里相遇,对方月华披身,曾随他走了一程。 其实,他们也算是有些交情的。 虽然不算太熟。 但也不至于…… 童殊又伸手去摸酒壶,正要再倒,酒壶却被人抽走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不要再喝了。” 童殊抬头,对上辛五深澈的眼,他伸手在虚空中用力抓了一把,也不知道自己想抓什么。待要合掌时,又自叹一声,管那些做什么?千秋万代,落花流水,不过虚妄一场,人终归只是尘沫。不想也罢,于是松开手,不想抓了。 意念一松,他本就脆弱的元神猛地一抽,四肢條然痉挛,脑中一阵剧痛,银光乍起,什么都听不见了。 恍惚中,似乎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低声地告诉他:“不要相信,不要难过。” 不要相信什么?童殊在梦障中挣扎,所有人都相信了,我不相信又有什么用? 不要难过什么?童殊茫然地惨笑,我从来不难过的。 从来,不。 是夜,万籁俱寂。 这是一座小城,不应该静得一丝人声都没有,连风都停了。 童殊沉梦中一会在疾行,漫无目的寻找着什么;一会陷在污泥里,百般挣扎拔不出腿;一会又在某个月夜,有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在一个阴暗的路口当他要择路时,那人沉默地拉了他一把。 这梦又长又乱又累,童殊元神阵阵撕裂,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阴寒,他一阵警觉,强行拧断了那乱七八糟的梦,欲要醒来。 却难以睁开眼睛,四肢也无从使力。几次三番之后,童殊明白了,这是——魇。 关公面前耍大刀,哪个不要命的,居然敢在他陆鬼门面前用这等伎俩! 童殊嗤笑一声,念了一句除魇咒,顿时眼前沉幕碎开,睁开眼来。 他刷地坐起,却撞到一堵坚硬冰凉的墙,正想不会是鬼打墙,那堵“墙”突然说话了:“你再睡一会。” 是辛五的声音。也不知辛五是发觉有异刚来,还是这样看着他很久了。 此时他们离得很近,童殊脑袋靠在辛五胸膛上,辛五一只手握着他的肩膀,有丝丝凉意通过他们接触的肢体传到童殊身上,像上次那样,如同凉如久渴之人遇到清泉,童殊一阵清凉,神智清醒不少,不由便把脸也贴在了辛五胸口上。 童殊的姿势着力不足,又下意识伸手扶住了辛五一边侧肩,微微调息片刻,终于把那错乱的梦魇清洗干净,伴着元神轻微的疼痛,他就以这样主动攀着并倚靠在辛五怀里的姿势思索片刻,一念闪过,已知事出有异,问道:“五哥,是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我来,你睡。”辛五身体自他脸贴上起似乎僵硬更甚,他手攀上辛五肩时已硬得完全不似人的身体。辛五一只手抵上他肩,像又是要推开他,又像是想握紧他,五指紧抓着他的肩膀有点疼。童殊疑惑地抬头,呼吸扫到辛五喉结,只觉辛五突然紧紧崩住了。童殊便抬眼去寻辛五的眼,却被辛五一把在他的脸按在肩上,不让他看。 两人就这样以莫名其妙的姿势沉默片刻,童殊闻着辛五身上淡淡的木香,这香味与他手上的戴的奇楠沉香一样,让他闻着又熟悉又安心。这时间其实很短,短到只够童殊做几个调息,他元神还是有隐痛,正想念上一段上邪心经。 辛五像是发现了什么,把他掰开,黑暗中童殊看不清辛五的表情,只觉有很重的目光在他脸上凝着,随后辛五不作解释,强硬地加上力道,不容抗拒地把他推回床上,他试着挣扎一下,发现动弹不得。 片刻之后,门一开一合,辛五出去了。 童殊瞪着黑沉的床帐,脑海里阴凉凉地冒出一个念头——辛五似乎没有呼吸。 时间紧迫,不及深思,童殊拣了一段上邪心经念完,调息数周,眼中精光一闪,猛地直直坐了起来,沉沉地望着黑漆漆的屋子。 辛五对他下的定身咒留了些分寸,让他不至于浑身僵硬难受,但这也正好给积攒了些修为的童殊钻了空子。他懂的术法千奇百怪,只要有一点点灵力,他总有办法破开这定身咒。 起身,推窗。 窗外除了极静外,是普通不过的夜晚。这座小城分东西两市,东市风水好卖柴米油盐家锦缎珠宝;西坊据说曾一把大火烧城,死了很多人,阴气太重,本地人不愿住,开的多是旅店和驴马店。这里,童殊五十年前来过,当时和现在差不多,住的都是外乡人和牲口。 默然片刻,童殊突然用力闭住眼,拉上窗。倏然又睁开眼,一掌劈开窗,咬破指尖,对着虚空画了一道符,他厉声喊道:“破!” 虚空中撕出一道裂缝,夜幕分成两半,同样的地点,露出完全不同的景像。 街头的牌坊上高高挂的风灯闪着幽绿的荧光,沿街的店铺爬满蛛网,青石板路面坑洼不齐,道旁散落着森森白骨。有货郎沿街叫卖,货担里是淋漓不净的残肢;孩童跑过川流的人群,尖叫着露出骇人发绿的长牙;招揽生意的妓子浓妆艳抹花枝招展,裙子下面却没有脚;街尾有一老妪满头白发,脸上却没有皱纹,血水从她眼孔不住流下,她正烧着纸钱,唱着哄孩子睡觉的夜曲。 若比脚程,童殊断然不如辛五,但比起进邪门的地方,童殊比谁都快。 他翻身下窗,跃进这似幻似真阴森恐怖的魇阵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12.魇坊 甫一跨过街头的牌坊,童殊顿住脚步,两手捂住耳朵,微微拧眉。 太吵了。 四面八方乱七八糟的声音涌入他耳中,尖叫声、哀悼声、哭泣声以及车轮无情碾过血肉、恶犬疯狂吠叫、刀枪碰撞入骨的声音。 竟似比五十年前更吵,更骇人了。 适应片刻,他才勉强松开手,像上次来那样,走进临街第一间店铺。那店铺门口挂一张布旗,上书“生人新魂,买帖过路。”在“帖”字的位置,破了一个洞,那是童殊从前来时,一个弹指打破的。 刚进店里,便有一道幽幽的声音道:“留下买路财,上路送棺材。” 童殊喊道:“老板,来份名帖。” 柜台后面走出一个面色青白的中年男子,用只有眼白的眼睛直直了盯了童殊半晌,才用破锣嗓子道:“老客户了,不用买名帖。” “谢过了。”童殊笑了下,正待转身,却瞥见店门对面,小巷口处一闪而过四个铜光闪闪的身影。童殊收回步子,问掌柜道:“坊里来了生人?” 掌柜面无表情地答道:“今日四个。” 童殊道:“可是姓钱?” 掌柜道:“是的,四兄弟。” 童殊觉出掌柜话中有话,原地站了站,又问:“老板说今日,可是最近都有生人来?” 掌柜道:“常有。” 这是最坏的结果了,童殊再问:“来的人可都走出去了?” 掌柜道:“有的留下来了,有的走了。” 童殊又问:“坊主可还在?” 掌柜道:“还在老铺子。” 再多的,这掌柜断不肯再与他说了。童殊抬脚出门,在柜台上留下几张画了固魂符的冥币。掌柜收起它们,缓慢而僵硬地将东西叠好放进襟袋,望着童殊的背景面无表情的呆立半晌。 出了门,那吵声戛然而止。 童殊不急着去找这条街管事的坊主,而是慢悠悠地晃荡。一路观察着这条街上的鬼魂,那些原来的老鬼,身体还算健全的脸色比以前更蜡黄了,曾经五窍流血的现在七窍都在流血,以前只是烂手的现在四肢都烂得往下掉肉,做皮肉生意的那些妓子,用了很厚的水粉,也遮住不脸上暴起的青筋和尸班。 更叫人心惊的是,又添了一些新面孔。连着见到几只新鬼之后,童殊心慢慢沉下去。 这些新鬼,要么背着剑,要么挽着拂尘,都是道人打扮。 这事儿便有点大了,不再单纯是鬼域的事情了。 童殊一路摇头,细心察看,那些鬼显是见惯了生人,不像五十年前那样见着生人便探头伸脑好奇围观,而是麻木不仁的继续做着鬼活计。只有几只鬼息浓重的恶鬼,在童殊路过时,投来诧异的目光,童殊发现,他们的眼球比从前还要白,血丝也变多了,瞳孔只剩下极线的一条缝,这些都是熟鬼,可都它们已经认不出他了。 童殊惦记着那钱氏四兄弟,日间看他们印堂发黑,料想他们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没想到是被种了魇鬼术,今夜是他们第一次进魇坊,若能在日出前走出去,还能留□□气;若走不出去,这魇坊便又添了四只新鬼。 而且还是有道术的新鬼,。 这种鬼,既道又鬼,有堕了道途的不甘心,又有妄死鬼的怨气,极难对付。 只有几次,隐约在人群或街角看到金色衣角一闪而过,疾步去寻,又捉不住半片衣角。魇坊里楼中有楼,阁中有阁,比鬼打结的肠子还要弯弯绕绕,要找四个刚进来没头没脑乱撞的人非常不容易。 最后停在街尾烧纸钱的老妪身边。那老妪年复一年在此哭魂,哭声嘶哑凄厉,听得人牙疼。 童殊站在旁边听她哭了一会,才低声道:“老婆婆,你还在这里等你那回不来的儿子?” 老妪听到他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即而僵硬地抬头,老眼昏花地缓缓靠近,极近地端详良久童殊,终于看明白了,她眼里血泪猛地暴涨,满面血水道:“陆……陆先生,你回来了?” 童殊道:“是的,我回来了。五十年前已送你们走了,为何你们又反悔回来?” 老妪哭述道:“不是啊,陆先生,我们当时是真的走了!只是走到半途,来了一位公子,巧舌如簧,把坊主几个又说得动了心,坊主和几个领头的一回来,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散鬼也只能跟回来。” “什么公子?” “穿一身银纹道衫,摇一把扇子,背一把和你一样的琵琶,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像唱曲子似的。” “他说什么了?” “他说他是你的朋友,替你来帮我们的,说前面情况有异,叫我们原路返回。” 说来惭愧,童殊虽然名声大,却实在没几个朋友,寥寥算得上是的,也没有哪个也用琵琶的,他道:“我没交待谁来,那位不是我朋友,你们被骗了。” 老妪脸上血泪止不住,哽声道:“说那些已经没用了,我们都已经回来五十年了。” “后来那个公子呢?” “前几年每年鬼节都会来一趟,后来鬼节换了个人来。” “换了谁?” “背一把琴,穿一身碧衣,没见过面貌,每次都戴一顶白纱幕篱。” “知道他名字吗?” “不知道,那人不说话,只弹琴,可能是个哑巴。” “弹的什么琴?” “很长的琴,弦有十几根。” 童殊沉吟:使长琴的古怪琴修,和上次在临雨镇出现的一样。又问:“还有什么特征?” 老妪道:“看不见脸,又不说话,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对了,他手上绑着绷带,绷带上经常渗血。” 绷带,渗血……大约是手上中了什么治不好的邪术,血流不止。 老妪瞧童殊问完了,便哭哭啼啼地道:“陆先生,你还能带我们走吗?” 童殊道:“你们还想走?” 老妪道:“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啊!求求你这次一定要带我们走。” “何出此言?” “变了,它们都变了,都变了啊!” “谁变了?” “很多人都变了,它们越来越凶,也烂得越来越快,再这么下去,整个魇坊也要跟着毁了。” 童殊能猜出个大概,鬼有怨才生,这些鬼都有所求。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求财的越求越多,求美的妆越化越重,求力量的下手越来越狠,人心都变了,只有这个等儿子回来的母亲没有变。 童殊往老妪烧纸钱的盆里丢进了一张招魂符,火苗嗤啦一下蹿得老高,纸烬缠绕着升空,化成向黑暗里伸出的细爪。老妪看到了,血流满面道:“谢谢陆先生啊!这么多年,只有你还当我在等儿子,其他人都当我是笑话。” 童殊想起了自己了母亲,黯然半晌,又往老妪手中塞了几张招魂符,嘱咐她逢七日时可烧一张。再道: “坊主呢?” 老妪抹着眼泪,沾了一袖的血,道:“在钱庄里数钱。” 童殊说好,正等转身,转念又添了一句:“你说那位公子背了一把和我一样的琵琶,如何一样法?” “一样是黑色红弦。” “几根弦?” “五根。” 五弦琵琶! 原来早在五十年前,就有第二把五弦琵琶了,有意思。 这条街叫聚财坊,烧毁前曾是这座老城的钱庄珠宝一条街,街道最中间一座三层高楼,建的极其奢华铺张,除了屋顶限于身份建制用了黑瓦悬山顶,除此之外,大红朱漆的柱子,金描的栏花,精致的雕纹,从门口铺起的华美地毯一直延伸到柜台前,人踩在上面,粘渍渍的,每一脚都像能踩出血来。高楼附近围了很多探头探脑的小鬼,隔一段时间便有人从高楼上撒下一把纸钱,这些小鬼便一哄而上抢了,露出满口獠牙。 高楼一层摆着高高的硬木黑漆柜台,在比人还高的位置开一排小孔,小孔上面是金属栏杆。这是一座钱庄。 钱庄的主人叫黄珅,生前是这座城的首富,火烧过来的时候,他顾着抢钱,活活被倾塌倒下的元宝压死。死后脸上和身上都是一个个深深烙红的钱印子,看着人的时候,眼睛总是斜的,让人很不舒服。 钱庄外面两只纸狮子张牙舞爪,见到童殊立刻匍匐在地,围着的小鬼们也一哄而散,钱庄楼门口摆了个二流的威吓阵,童殊一脚踩碎了,大步跨进钱庄,走到柜台最右边的黑色铁门,一脚踹开门,喝道:“黄老儿!出来!” 里面赶出一群鬼,后面几个肥膀大耳,气势汹汹,领头的黄珅大摇大摆,作威作福道:“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我钱庄闹事!” 童殊冷眼看他,踢翻跟前的木椅子,椅子倒地时化成一堆纸屑。黄珅两眼一对,直觉不好,五十年前被打怕了,本能地抱着头缩到保镖大鬼后面,斜着眼睛瞅童殊。 童殊站定道:“张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黄珅一听这语气便颤抖地问:“不会是……陆……陆先生?” 童殊嗤笑道:“没全瞎嘛。” 黄珅一个激灵,凝目细看半晌,忽然“啊”的惨叫一声,抱头鼠蹿道:“你怎么又来了!” 童殊质问道:“不希望我来?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黄珅眼珠子一转,从保镖身后露个头出来,谄媚地道:“没有没有,哪有做什么亏心事。一直听您的话呢。” 童殊反讥道:“听我的话,就是带他们回来?” 黄珅道:“不是的。是有个您的朋友,让我们回来,才回来的。” 童殊冷笑一声:“那人不是我朋友。你这种无利不起早的,说说他给你许什么好处了?” 黄珅脖子一缩,眼珠溜了溜了,道:“没有的事。” 童殊道:“你们这在里阴魂不散,活人不得安生。再这么下去,要么被大鬼吃了,要么魂散天地,为那点钱,连魂都不要了?” 黄珅道:“钱是赚不完的嘛,总是越多越好。” 童殊讥笑一声,目光冷峻,神情犀利,嘴角挂一抹冰冷的笑。 看到这样的童殊,黄珅心中一沉,几个保镖大鬼也都愣住了。 童殊道:“我给你三步的时间,最后一次机会,从实招来。” 说完他走出一步,两步,三步—— “扑通”一声,黄珅拨开保镖大鬼下跪号啕大哭道:“陆先生,我也不想的啊。可是我们走到半路,遇到那位公子非常厉害,他也会用你那种琵琶,弹起来我们头疼欲裂,也不知怎么的,我们就鬼使神差回来了。回来,就走不了啊,我们又开不了这魇镇阵的门,只能在这里呆着了。” 童殊道:“我把魇镇阵给你们开了,你们还肯走吗?” “当然肯,当然肯。”黄珅猛地抬头,眼里精光一闪,他古怪地叫了一声,四只大鬼突然神色一变,目光热切起来,立刻围住了童殊。 童殊“哦”了一声,笑道:“看来是不肯了。” 黄珅癫笑道:“当然不肯走了!这里有钱有鬼,我在这里就是王!去哪也没这里好。” 童殊别有深意地笑了下道:“是么?” 黄珅站起来,狞笑道:“你现在灵力匮乏,早不是当年的陆鬼门了。你当我还怕你?” 童殊道:“长进了啊,五十年后你终于知道我是谁了。也是那位公子告诉你的?” “我还知道你死了呢!想来现在你左不过也是一只鬼,哼——”他眼里显出贪婪的神色,痴迷而直白地盯着童殊。 吃一只童殊这样的鬼,是大补的。 童殊根本不以为意,他松了松关节,扫视一圈围拢过来的四只大鬼:“你们可想好了,不想魂飞魄散,就上罢。” 这几只大鬼显然以前没见过陆殊,在黄珅一声尖喝下,顿时爆起,怪嚎着杀来。 童殊四肢不捷,原地站着,似着毫无抵抗之力,就在四鬼近身之时,童殊冷笑一声道“找死”,随即指尖一点,离他最近的一 只大鬼突然折身而去,对着自己的同伴大口嘶咬下去,另两只大鬼被这突出的变故惊得一愣,僵硬地看了片刻。 童殊指着他们道:“你们也一样。” 于是这两只也自己打起来了。 它们不知疼痛,下手极狠,不一会儿,便互相拆得散了骨架,魂魄零散,最后化为一摊白骨,散滚一地。 童殊如修罗现世,踩着一地叽叽吱吱乱滚乱叫的骷髅,走向黄珅。黄珅瑟缩了一下,突然原地打滚起来,他所到之处,骷髅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他竟是把那些大鬼的残骸都吃了,同时身体急速膨胀,头顶屋梁,俯视着童殊,阴恻恻道:“我早就想吃掉你了。” 童殊并不意外道:“我料想,你回来,断不只是想当一坊之主龟缩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卷土重来,欲望更大,让我猜猜你想要什么。鬼王?以你这点能耐,怕是都不够鬼王塞牙缝的,我看你——”陆殊眼中精光一闪,“我看你是想借生人身体转投魔道。你如今不仅要钱,还要人命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可惜你胃口太大,脑子却没有。十八层地狱有路你不走,却敢来闯我的魔王魇镇阵!这买卖你要血亏了。” 说着他眼中寒光毕现,高高抬起手,捏出一个奇怪的手决。 黄珅不等他出手,张牙舞爪而来。 就在此时,童殊手腕上的奇楠手钏突地一紧。 辛五就要追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13.魇散 黄珅桀桀怪叫着急速靠近,一张血盆大口就在眼前。 打人不打脸,然而,此时童殊对着近在咫尺的大脸,一个耳光毫不留情抽去。 黄珅被这一巴掌打得懵了,一边脸瞬间涨起又黑又硬的一块,他恼羞成怒,顾不得疼,来抓童殊。 童殊一步不退,哈哈大笑,手花一挽,虚空中生出无处影子,四周冒出阴森的怪笑,散落一地的白骨颤颤巍巍地立了起来,这怪笑好似来自地狱,不断撞击着人的心魂,有一种让人魂飞魄散的阴诡。童殊布阵已毕,负手而立,冷眼望着黄珅。 黄珅惊骇万分:“不可能的……你明明已经没有灵力了。” 童殊道:“你既已知我是陆殊,没多打听一句,大家怎么说陆鬼门无所不能的吗?” 黄珅脸色一变。他只剩最后一线生机,嘴里也不知在咬什么,每咬一下声音都极其刺耳,突然狂吐一口,无数白骨绿血狂卷而来。 童殊厌恶地拧了一下眉,侧身后退,避过一大口秽物,对着趁机冲过来的大脸扬手又是凌厉的一巴掌。 这一掌,不留余地,噼噼啪啪拍掉了一地碎牙碎骨。虚空中那些怪声狂笑起来,排山倒海地冲进黄珅口中,同时地上的白骨飞起钉进黄珅四肢。 黄珅倒地吐血不止,痛得打滚,艰难地翻过身,像是要给童殊磕头,却突然尖啸着仰起脖子。 随着他的声音,四周突然一片诡异的安静,紧接着有仙道灵息急速靠近,接着铜光连闪,四个人跳进钱庄,童殊再一次被围住了。 是钱氏四兄弟。 这四人目光呆滞,眼里弥漫死气,神情却又热切疯狂。 童殊嫣然笑道:“总算找到你们了。” 黄珅阴阳怪气道:“鬼打不过你,仙道之人总能制住你这只恶鬼!你没命把他们带走了!” 童殊往前一步,睥睨他一眼道:“那你太小看我了。我不仅要把他们活着带走,还要把你们全部送走!” 话刚落音,他的奇楠手钏极快地收束了两下。 辛五已经离他很近了。 时间快不够了。 童殊立时一凛,与此同时,钱氏四兄弟挥舞着算盘、长剑等随身仙器而来。 童殊双手成诀,在虚空中用力一抓,自地底凝聚旋转起阴寒的气流,一部分化成盾牌,一部分化为锐锋,正面挡住袭来的锋芒。再并指到唇边,吹出一段清心咒,钱老四修为最浅,攻势最弱,他最先迟疑地顿了一下,他年纪小,胆子小,心性也较纯,茫然地望着童殊,手无足措地乱摆一阵,随着童殊清心咒突然拔高尖锐的几声,他突然熄了火似的叹了一口气,显出些垂头丧气的样子。 钱老大是他们当中修为最高的,也最爱护弟弟,见到钱老四有异,僵了一下,顿住步子,两兄弟迷茫地对视片刻,双双垂下了手。 钱老三和钱老二两人一连几击打不中童殊,回头来看,被钱老大和钱老大怅然地望一眼,也慢慢停下了动作,木然地站在原地。 然后,四兄弟茫然地望着童殊。 童殊冷着脸,从他们中间穿过,停在黄珅中间。往他胸口狠狠踹了一脚,黄珅巨大的身体顿时萎缩,流了一地肥油污水,最后变成干瘪的人形架子。 黄珅自知大势已去,这次他是真的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趴地筛糠似地道:“陆先生,我也不想这样的啊。我是被逼的!” 童殊冷冷盯着他。 黄珅喃喃道:“我真的是被逼的!这真不是鬼过的日子!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啊!”他眼里现出恐怖的绝望,他还在鬼叫着,却全身笼罩着可怕的死亡气息,仿佛已经死绝了,他死盯着西方某一个点,眼里弥漫着极度灰败神色。 紧接着,他瞳孔一缩,童殊暗道不妙,顺着他目光望去,突然一声爆响。 不知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居然吓得黄珅自爆了。 童殊措手不及,被黄珅自爆的气流炸飞起来。 就在此时,一道剑华刺破夜空,整座钱庄剧烈的颤抖了几下,被重重降下的银色剑光强行压制住,银光璀璨,滚滚如潮,银色光华所及之处,所有挣扎的、暴动的事物都静止了。 只有童殊在腾起的空中,不住往下掉。 掉到半空,童殊腰上一紧,一只有力的手捞住了他,接着整个人被抱进一个充满淡淡木香的怀抱。 下坠太快,童殊被接住时本能地环紧辛五脖颈,魇阵萤光灼灼,辛五莹白的肤色被照得更加苍白。其实辛五并未完全脱去美少年的柔弱秀丽,可他平日不苟言笑,冷漠无情,经常会让童殊忽视了他不过才十八九岁的年纪。此时被辛五这样牢牢抱在怀中,稳稳停在地上,童殊蓦地觉得自己这样确实有些不要脸了。 一把年纪,老占人家小年轻的便宜。 蓦地又念及辛五几次三番推拒他,以及今晚床上辛五重重推他的那一把,不等辛五嫌弃他,他十分主动从辛五怀中跳下,再非常识相地退开两步,保持着一段距离笑着去看辛五,正要说两句感谢的话,发觉辛五面色正沉沉地望着自己,面色阴冷至极。 明明方才在空中一瞥,辛五的表情还是正常的。童殊想:我黏他他嫌弃我,我主动靠边,他怎么又是这副死人表情? 顺着往后看,他看到辛五背后聚拢而来了一层层黑影。这些是坊里的散鬼,它们发觉钱庄爆了,全都过来了。 童殊叹了口气,心道:辛五来的太快,他还来不及送这些人走。 这些留恋不去的鬼,都有未了之事,极难渡化,就算勉强渡化了,也会带着怨气生生世世不死不休。正道之士,见到鬼魅都是除之而后快的,有能耐的定要杀得一干二净,没什么本事的只要能除去一只两只,也算是功绩一笔。而其中,剑修更是强横独断,见到这些邪物非要斩草除根不可。 他费尽心机来此一遭,原想把这些可怜的散鬼送走,却还是被辛五领先了一步。 童殊略一沉思,像辛五这种冷血无情之人,骗他、求他、哄他都是徒然,而且还会自取其辱,不如以实相告。于是干脆道:“五哥,我要办件事,这件事,不管你拦我不拦我,我都要办。若你想今后我配合你,便不要拦我。” 辛五不作回应。 童殊继续道:“我得先送这些鬼走。” 辛五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童殊待要解释,辛五朝西方指了一下:“有人。” 童殊明白了,辛五方才说的是“现在不行”,因为还有人没有处理完。他侧耳倾听,以他的修为,神识有限,是感知不到这种距离的动静的,只能仰头征询地望向辛五。 辛五与他对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那些鬼被辛五剑气所摄,停在十丈外,沉默地不动了。 童殊从中找到了那位白发老妪,她默默地对着童殊流着血泪,却不敢过来。 场面一时有些诡异。 突然,传来一阵“叮叮铛铛”之声。 应声瞧去,钱氏四兄弟身上正往下掉东西。定睛一看,从他们衣袖和裤腿里掉出许多都是花花绿绿的元宝银钞,眨眼之间,这些东西又化为沾满秽物的冥币和残碎肢体。 四兄弟面面相觑地对视一阵,脸色一阵青紫,突然呕吐不止,把心肝肺都要吐出来了。 看来,他们到这里吃了不少东西,拿了不少钱。 童殊等他们吐尽了,问道:“现在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钱氏四兄弟目光慢慢清明,沉默地低下头。 童殊又问:“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钱氏四兄弟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 童殊指着街头第一家铺子道:“先去那家铺子把帖子还了,然后,”他指着高高的牌坊道,“从那里走出去。不能回头,不能带走这里任何东西,走出去之后闭上眼,走四十九步,再睁开眼,就会把这里的事情都忘记了。” 钱氏四兄弟木木地点头,认错似地望着他。 童殊狠狠瞥他们一眼,低声训道:“死人的钱,你们也贪。拿了花得出去吗?真是被铜臭糊了心,命都差点丢在这里,还不快走!” 钱氏四兄弟讪讪无言,呆立半晌,见童殊神色不善,也不敢再说什么,窘迫地垂着头先后走出去了。 钱氏四兄弟前脚出了魇镇,后脚夜空中便划出一串琴音。 琴声自西而来。 那是未成曲调的试弦音,短短的转轴拨弦三两声。然而,就是这简单不过的声,却叫童殊五雷轰顶,电击般浑身一颤,大惊失色。 这调弦声……他倏然回身,喉咙哽住了一般,不敢置信地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竖着耳朵在等第二声,可是良久,也没有动静。 辛五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道:“他们走了。” 童殊问:“为何是他们?” 辛五道:“有两人。” 童殊:“你今夜有与他们交手?” 辛五:“相隔甚远剑气过了一招,一触即分,对方无意守这座魇坊。” 童殊心中仍是难安,问道:“可见到弹琴之人?” 辛五道:“远远见到一眼,碧衣,幕篱,长琴。” 与白发老妪形容的一样,并且,也是碧衣!童殊又问:“可是与临雨镇同一人?” 辛五道:“不识面貌,论琴声,应是一人。” 童殊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心中只一遍遍地想:用琴的人这么多,穿碧衣的人这么多,不会这么巧的。 他遇事从来不会真的着急,在心里重复了几遍,便真的强行按下惶虑。 他仍是侧耳等待片刻,再无琴声传来,想是那两人真走了。 那两人养了这么一坊鬼,被破时又无意坚守,拱手相让,只是警告地出了一声调子,是要做什么?童殊隐隐觉得,那两人当中一定有人认识他,这个魇阵好似专为等他回来一般。 散鬼们黑压压的越聚越多,弥漫着一股绝望又躁动的气息,仿佛下一刻就要同归于尽。白发老妪无声地对童殊张着口型:“陆先生,求您快快送我们走吧。” 青面掌柜面无表情站在最侧边,望着童殊的目光是死一般的沉寂。 童殊转脸,对辛五道:“五哥,你知道我是谁,定然也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接下来的事情,你若是看不惯,便请先走。若要拦我,便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辛五神色复杂地看了他片刻,垂下眼帘,睫毛投下两排淡淡的阴影,他的面色在强行调动修为后,又显出病态的苍白,也不知他是受了什么重伤,一个多月也没好利索。童殊突然一阵没来由的难安,良心发现自己说话重了,待要再添两句,辛五已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 魔王魇镇阵,是陆殊的成名阵法。 此阵在陆殊鼎盛时期,能摄上千人。阵中之人,对他惟命是从,有如行尸走肉。他可以给阵中之人刑苦,也能给极乐;刑苦难忍,极乐昏心,入阵之人大梦一场,痛彻心扉。轻则神智不清,重则身死道消,令人谈之色变。却也能洗心涤神,叫人抛却前尘,重新做人。 童殊已经五十年没干这老本行,有些手生,他灵力有限,凝神于指尖草草画几张魇镇符已是元神疼痛,只能做成很难看的四张小旗,东西南北各插了一张。却还是少了一把五弦的上邪琵琶,这宝贝已不知所踪,手上空空,他兀自摇头。 青面掌柜从铺子里取了一把破破烂烂的琵琶出来,童殊接过,这是一把最常见的四弦琵琶,而且还断了一根弦。好在,也够了,用魔王魇镇阵送这些散鬼走,比困住有道行的修士容易得多,以他现在的微弱修为,三根破弦,只要配上合适的魇镇曲,并不算难。 他盘腿而坐,以手托腮,思索片刻,转轴两声破空响起。 他先后弹了《往生极乐曲》与《百鬼升天调》。 这琴声似在无穷处响起,又似地狱深处的叹息,先是浓浓的悲悯,再是轻快的清唱,听得叫人动容,叫人舒畅,每一根骨头都要妥帖地回归原位似的。缥缈间有穿着彩纱的女子从天而降,落在散鬼中间,她们劝诱着,哄引着,将这此执迷的鬼带离黑而长的街。当层层的鬼影散去,童殊转调一声高亢的尖啸,这条魇坊自街头的高高牌坊开始崩塌,楼宇一座接着一座倒下。白发老妪在黑色的霾尘中回头来望,她满脸红泪不止,对童殊微微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再将童殊送他的招魂符绑在手腕上,轻轻唱起他儿子常听的夜曲。 这个老母亲,在往生路上也不忘要叫上他儿子。 曲毕,童殊缓缓张开眼。 魇坊只剩下空荡荡的废墟,路边的白骨和蛛网缓缓消褪,那些吵闹声如潮水般退去,一切渐渐归于宁静。 他收指,随即那把破烂的琵琶凭空消失——被那青面掌柜临走时收走了。 童殊两手空空,十指鲜血淋漓。太久没弹琴,加上又是这副虚弱的身子,十指受不住琴弦的锋利和强行运转的灵力,全都破了。 童殊瞪着虚空想了片刻,自言自语道:“一场大梦,我也该醒了。”说着想要站起身,他刚攒的微薄灵力耗尽,元神虚弱,四肢刺痛,一个趔趄,又摔回地上。索性四仰八叉摊在地上,望着渐渐散开的魇霾出神。 须臾,有一道清而缓的脚步声传来。 童殊一偏头,瞥见废墟尽头,走来一袭灰白的身影。 原来辛五一直在此守候。他可能并不赞同,但能做到不横加干涉,已是极致的修养和对他莫大的尊重了。 辛五身形清瘦颀长,行止端雅,玉白得过分的面容在夜里爠爠发亮,童殊勾起笑,等他走近了道:“五哥,我现在又累又痛,走不动啦,你是带我回去,还是在这里看着我?” 辛五面无表情凝视着他。 童殊嬉笑道:“你若不看着我,我可是会跑的。” 辛五神色沉沉,脸色已是十分苍白,一语不发地蹲到童殊身侧,用不知从哪找来的白布条将童殊的十指包扎住了。整个过程,辛五都双唇紧抿,一脸极重的寒霜,不同于平常的淡漠,此时他毫不掩饰地散发着随时要爆裂发作的可怖气息。剑修的怒气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住的,童殊非常识相地垂头、闭嘴、扮乖。他想,一个剑修能对他方才的所作所为容忍至此,实在是非常难能可贵,辛五为了完成监视他的任务真是费尽心力了。 辛五包扎完他的十指,也不在知想什么,端着童殊双手凝视半晌,脸上的霜意不减反增。童殊是真的感到害怕了,辛五仿佛随时都可能剁了他的手,要替天行道废了他这个魔道头子。 出乎童殊意料的是,下一刻,辛五却弯下腰,黑着脸将他捞膝抱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14.钟鸣 童殊微微睁大了眼,他不知倒在辛五怀中多少回了,只有这一回是清醒的。 辛五看着文弱,胸膛却坚硬有力,他侧头靠在辛五侧肩,看着辛五领口上一截雪白的颈子,喉结上下一滑正做着吞咽动作,像是正忍耐什么。 这是活人的体征。 他蓦地想起辛五那仿佛没有的呼吸,难得有与辛五如此接近的机会,他决定探一探。离童殊最近的是心脏,他一只手放上辛五左胸,还来不及稍稍按下去听心跳,便被辛五冷冷一声制止住了:“手拿开。” 只差一步就能听到,童殊才不管,掌心往上贴,遂被辛五坚决地捉住了。握着他手腕的是一张冰凉的掌心,在这清寂的夜里似乎还泛着凉气,仿佛没有人气,童殊瑟缩了一下,心中发凉,本能地要挣脱。 辛五冷声道:“不要乱摸。” 童殊耍赖道:“可我总得有个放手的地方吧。” 辛五道:“那别放了。”说着将他的手握着拽开,悬空。辛五的手指冰凉而有力,童殊挣脱不得。 这姿势不尴不尬,不太舒服,童殊讨饶道:“我不摸总行了吧!你先放开我。” 辛五低头看他一眼,童殊露出一个特别真诚的笑容。辛五眼中微微波动,却仍寒冰不减,对视片刻后扭断视线平视前方,将童殊的手放开了。 童殊想要做的事,从来都是不死不休,又不要命地伸手去搂辛五脖子,看到辛五来拿他,连忙求饶道:“我这回不是摸,是搂!搂着才不容易掉下去!” 辛五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让不让他搂。趁辛五迟疑的工夫,童殊双手一环,搂住了辛五脖颈,再向上引身,侧着脸朝辛五脸上贴去——他想去听辛五的呼吸。 这动作看起来,就像他要亲吻辛五。 辛五身体猛地绷紧了,抱着童殊的手臂也用力收紧,硌得童殊直疼,童殊动作便慢了些。随后,一阵天悬地转,他突然失了倚托,被辛五毫不留情从身上撕下,放到地上。 童殊乐得哈哈大笑,他去看辛五,见辛五眉宇微蹙,目如寒冰,映出他嬉皮笑脸一张脸,他道:“哎呀,摔得我好痛!” 其实并不痛,辛五虽然动作强横,但放他落地时却异常平稳。辛五直接对他这种无聊的把戏直接置之不理。 童殊盘腿坐直了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搂一搂也不行!” 辛五冷淡地质问:“你方才是搂我?” 童殊理直气壮道:“不然还是什么?!” 辛五目光还是冷淡,却又是另一番冷冽。童殊直觉自己可能又说错了什么。这都是什么事儿,哪有跟个大老爷们说话还要一字一句斟酌的。他一边腹诽着,一边又觉得辛五这样很有意思,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因着辛五虽一直在爆怒边缘却真没拿他怎么样,他忍不住又去撩骚辛五:“咱们吃住一起,兄弟一家亲,亲密一些正常的,你又不是女子,不吃亏,干嘛一副贞洁被玷污的样子!” 辛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们,兄弟?” 童殊点头卖乖:“五哥,虽然我们相识不久,但月余来的兄弟情分,你难道要不认我了吗。” 辛五冷声问:“你和兄弟都这般搂搂抱抱的?” “这算什么,还有更亲密的呢,我和大师兄从小——”没等他说完,辛五陆地升起一身寒霜,低声喝道:“不要再说了!” “明明是你先问我的……”童殊嗫嚅一句,他不知自己又踩中辛五哪条逆麟,转个话头,换了温和的语气道:“正常人不都这样吗?对喜欢的人亲近,对不喜结交或是厌恶之人退避三舍,有什么不对吗?” 他原意是想反证他与辛五关系匪浅,谁知竟像是勾起了辛五极其不好的回忆,辛五合眸转身,彻底不理他了。 这下可好,他自己没力气走,辛五又不理他。两个人背对无言坐在冷冷清清的路边。 童殊一身是伤是痛,在这大街边受夜露寒霜,他举着被包扎得厚厚的十指对着夜空比划了几下,觉得自己很是凄惨。 过了不久,前方传来两道极轻极稳的脚步声。 终于有点活人的声音,童殊大喜望去。 只见来人穿着绣着古铜独角兽纹的玄衣,束着古铜冠,迈着一致的步子。童殊撇了撇唇,勉强坐起,背过身,扭过头,小声自语:“晦气。” 他声音极轻,辛五却还是听见了。辛五往常是无视他这些小动作小声音的,这回却突然问:“你对景行宗之人退避三舍,是对他们不喜结交和厌恶?” 在童殊身后,两位行者正在靠近,童殊哪里顾得上答,胡乱地点头,没看一眼辛五冰碴子似的脸,自己缩着脖子,默念“速速退散”。却事与愿为,两位行者直直走来,停在他们身后问道:“敢问——” “不知道,不知道。”童殊不等他们问完,抢先拒绝。 他身后的人“咦”了一声,道:“这么巧,是小公子你啊。” 是上次遇到的那位受伤的景行宗行者景椿的声音。童殊对这少年行者印象不错,是景行宗百里挑一算有点人气的,他勉为其难转脸道:“早说了,我不是什么公子。” 但童殊毕竟出身大宗名门,又是嫡系独子,小时候是众仙家极为瞩目的未来新星,少年时还总被编进什么“仙门四公子”“名门四少”的雅号里。他这一身公子风流,是打小养成的,后来即使再落魄,骨子里的气派也掩不去。景行宗专挑各色人的错处,行者们眼光极是老道,最能辩人身份,景椿只当童殊谦虚,尽量温声道:“小公子上次误入天网阵,后来杀肃之气可解了?” 童殊干巴巴道:“解了。你们方才想问什么?” 景椿原已做好的童殊又对他们避如蛇蝎的准备,见童殊主动问话,愣了下,想到要办的事,神色一沉道:“小公子可有见着什么奇怪的人?” 那钱氏四兄弟中术不深,景行宗便已查探到线索,效率一如继往地快,童殊正发愁之后要怎么化解那四位的余术,这两位行者来的正好,童殊答道:“见着了,有四个人莫名其妙消失,后来又神乎其神地出现了。” 景椿与同行之人对视一眼,眼中闪出喜色道:“又出现了?去向何处?” 童殊指向道路尽头:“回客栈了,在这条街西头。” 景椿恭手道:“谢小公子指路。”谢完却又不走,他与同行行者对视一眼,目光落在童殊包扎的手指和摊坐的腿上。 童殊被他们看得有点不耐烦,道:“还有事吗?” 景椿敛去目光道:“小公子可是受伤了?我们先送你回去罢。” 童殊连忙摆手:“小伤,不用了,你们景行宗仙务繁忙,不敢劳烦你们。” 他这是很明显的逐客了,但两位行者还是杵在原地。 童殊有点疑惑,问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景椿掂量了一会,才道:“不瞒小公子,我们鉴古尊说了,若再遇到小公子,要多照顾。我们既遇到小公子有恙,是不能不管的。” “啊?”童殊诧异道,“你们景行宗不是一向我行我素,现在改行扶危济贫了?” 旁边一直不说话的景桢听他口无遮拦,脸色沉了沉。景行宗之人最讲礼数,极是自爱,决不做有辱宗门之事,更是不许旁人妄议宗门。童殊见着景桢的神色,心中冷笑,按以前的惯例,这些高高在上的景行宗行者定要疾言厉色地声讨一番,然而,这次他又猜错了。那位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景桢只是冷冷的撇过脸,容忍了他故意的揶揄,并未为难他。 童殊不由思考起自己与景行宗的往来。从前他还是名门公子时,年纪不大,爱做些招猫逗狗之事,难免会遇到景行宗,景行宗端身执道,专管仙门不法之事,碰到了免不了要训斥他一番。后来他是恶名昭著的大魔头,人见人骂,景行宗反而对他一改前态,上上下下对他无一不敬无礼。尤其是鉴古尊,也不知因何,开始对他温声细语。他一直无法理解景行宗这反常的举动,时常觉得毛骨悚然,加上每每遇上他们总没好事,久而久之便退避三舍。但其实他心里,是不厌恶景行宗的,不管景行宗多么不讨人亲近,但处事极是正派,千年的声誉不是浪得虚名,否则童殊也不会选择自投戒妄山重狱,把身家性命交到景行宗手上。 那钱氏四兄弟既在客栈,附近还有景行宗子弟值守望,一时半跑不掉,景椿和景桢略一商量,仍不肯走,大有不做完好事不罢休之态,童殊与他们面面相觑片刻,叹了口气,心中转了千百遍,终于还是问出了纠缠了他一天的问题:“你们洗辰真人当真殒落了?” 听他这一问,两位年轻的行者立时沉默了,景桢忍了忍别过了脸,肩膀崩的很紧,强忍着情绪。景椿则是隐隐红了眼眶,想必心中极难过,却也谨遵宗规,不在外人面前露出悲楚之态。 童殊被他们这般神态感染了,默然自然,道:“听说你们鸣丧钟了,何时办丧事?” “那不是丧钟,”景桢猛地抬头,梗着脖子道,“我们景行宗的大能殒落,戒妄山的仙钟历来是自鸣二十一响的,可真人出事时,仙钟只鸣了十九响。而且,臬司剑只是失踪而不是另择新主,这说明臬司剑还跟着真人。我们会留着真人的身体,等真人回来,不办丧事!” 他旁边的景桢神色亦是十分郑重。 童殊垂眸,久久无言。 他经历过丧亲的切肤之痛,明白这种不肯相信自欺欺人的心态。仙钟自鸣十九响说明景决伤势极重,元神极微弱,几乎是接近身死,虽然希望是渺茫的,他心底还是有一个声音——景决并没有殒落。 说不上为什么,他总觉得景决还在,一直都在。他自嘲地笑一声,毕竟戒妄山得道的仙钟不至于出错,景决乃当世大能,不可能在这般年华殒世。只要那一线生机还在,那两下钟响没有响,就有希望。 他们三人都沉默,站在暗处一直没说话的辛五突然对两位行者开口了:“你们有事在身,不要在此耽误。”辛五从暗处走出来,语气淡淡,有令人不寒而栗之威,景桢景椿听了,立时一凛。 景椿认出辛五正是上次与童殊同行之人,点头致意道:“谢辛先生提醒,可是我们还要……” 辛五打断道:“我会带他回去,你们先去办事。” 景椿与景桢交换眼神,再一齐对辛五行了个抱拳礼道:“那便谢过辛先生了。你们住在何处?我们办完事,再去看望小公子。” 辛五答道:“同一间客栈。”末了又补一句,“他叫童殊。” 景桢与景椿愣了一下,随即会意,点头致谢,景椿转向童殊道:“童公子保重,我们回头再见。” 待他们走远了,童殊与辛五又无言地枯对片刻。就在童殊以为这一整夜都要耗在这里时,辛五站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对他开了金口:“要我背你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15.诞妄 童殊此时正微微喘气,他元神越来越疼,渐渐难以忍受,他手指伤口并非普通外伤,包扎了仍是隐隐渗血,景桢景椿走开后,他装着没形没款躺倒在地,实则痛得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似乎生来就是活受罪,从前被打得断手断腿,重活一次日日要受一遍从元神到四肢的凌迟之苦。正疼得咬牙之时,听到辛五这一句,立时来了精神,强装道:“要!” 可惜中气不足。 辛五蹲下身,挽起他双膝,将他托到后背,童殊配合地双手一挽,这回是真的搂住了辛五。 辛五身子颀长却不纤弱,后背平坦有力,童殊趴在上面,脑袋靠在辛五肩头,侧着脸数辛五的睫毛。他太疼了,闭上眼便是排山倒海的痛感,索性强撑着眼皮。他忍耐疼痛的法子很多,转移注意力是屡试不爽的好办法,辛五的睫毛长而直,一根根分明,有情绪波动时会微微颤动,像两把小刷子。童殊心想,辛五这般矜雅,偏又有一股高人一等的冷艳,最是女子苦恋的梦中情郎,这么想着,他往前靠得近些,脸颊蹭到了辛五的侧脸,辛五睫毛微微颤抖着,神色也崩住了,这次却没有拦他也没有把他推开。 童殊看着那两排纤而黑的睫毛,突然有些心猿意马,抬手想去摸一摸,十指动了动,便被辛五淡淡地制止住了:“疼就不要乱摸。” 童殊嘴硬不肯承认,应道:“不疼。” 辛五蹙眉道:“说实话。” 童殊勉强壮声:“真不疼。” 辛五道:“你不必如此。” 童殊明知故问:“什么如此?” 辛五沉默片刻,转而淡淡道:“累就别再问了。” 提到累,他几乎本能地答:“不累。” 童殊若想胡扯,别人应他一句,他能纠缠着瞎说五百句,辛五大概是识破这点,此句之后,缄口不言了。 然而,就算没人回应,童殊也能自个一直说下去,难得与辛五如此和平相处,童殊嘴欠,非要说点什么,软绵绵地道:“五哥,你为何对我这么凶啊?” 辛五步子顿了一下,侧头看了童殊一眼。 辛五那一双剪水瞳,只要肯露出一点点情绪,仿佛会说话似的,惊鸿一瞥中,童殊看懂了辛五眼里的否定意味。 童殊轻轻地笑了道:“你还不承认。你成天冷冰冰的,我稍一反抗你要么让我饿着,要么把我晾着,再要么就是管这管那,这可比师父管教徒儿还凶了。” 辛五直视前方,稳稳走路,不与他胡扯。 童殊又慢吞吞问:“五哥,你对谁都这样吗?” 辛五抿了抿唇,童殊看到他拧成一条线的嘴角。 从辛五这种铁石心肠的人嘴里是撬不出话的,然而有些问题总要弄明白,今日正好,童殊便问了:“问你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带来?” 辛五睫毛微微抖了抖,没有答他。 童殊又问:“你们想要什么?” 辛五不发一言,稳步前行。 童殊再问:“那么,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辛五的侧脸非常漂亮,剑眉的尾,剪水瞳的眼角,挺拔的鼻峰以及冰冷的嘴角,连那因伤过于苍白的脸色也冷艳的正好,若是这张脸再染上带点色彩,会叫人神魂颠倒。可这张脸的主人现在冷冰冰的,只是喉结动了动,仍旧不置一言。 “想要诞妄录,还是上邪琵琶?”童殊试探。 “好歹兄弟一场,我与你说句实话,这两样东西,我如今都没有。”他无奈地笑了笑,“我现在一穷二白,无利可图,你们不要痴心妄想了。” 辛五不应他,童殊一个人自说自话: “你挺好的一少年,又是纯阳剑修,别跟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学什么歪门邪道,走不远的。” “当然,魔道也有正宗,但你实在没必要走我这条路。有句话说‘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那得是多苦的李子啊,才会人人都不摘。剑修多好啊,气派又前途无量,你还小,莫要走错路。” 童殊说得慢,辛五走得稳,这一通絮絮叨叨已经走过小半条街,童殊看着辛五一直抿着的嘴角,突然觉得有些无聊,就想听听辛五说点什么,于是又开始撩拨辛五: “你看,你又不理我了。你要怎么样才能理我?” “是不是我说疼说累,你就理我啊……” 蓦地脑中一阵巨疼,童殊疼得目光都有些涣散了,恍惚片刻,又不罢休地轻声道:“五哥,我腿瘸,脑子也疼,又累得很,你对我好一点吧。” 辛五在他那阵巨疼时,便已顿住步子,待他缓过来又说话时,总算回他一句:“我对你不好?” 童殊疼得迷迷糊糊,有些错乱地答:“不好,唔,好像也挺好……唉,我好困唉。” 辛五道:“睡罢。” 童殊:“睡不着。” 辛五低沉道:“童殊,睡罢,到了叫你。” 童殊一边困得睁不开眼,一边疼得无法入眠。直到听到说会叫他,听到这一声童殊,他意识稍稍一松,非常听话地闭上了眼,随着辛五背上微微的颠簸,在半睡半醒间沉沉浮浮。 他从前睡着也是警醒的,大概在辛五身边有一段日子,生出了信任,尤其今夜是真难受,一半醒时是疼痛,一半睡时是疲惫,也就顾不上掩饰自己的病态。 他的大腿被辛五挽膝扣在腰间,小腿垂下贴在辛五腰侧,两条小腿软绵无力,似无筋骨,其实是很明显的残疾之态,却被他自己硬撑像个健全的人,又时跛时不跛,旁人分不清,只当他跛的时候是装的。 其实他是真残。虽然这副新生的身体是健全的,但他的元神曾被人以穷凶极虐的手法地撕下一道,为了保命,他当年把残缺的部分移到四肢,其中伤的最重的是腿,那缺失的元神再也补不齐了,这残疾便根深蒂固地跟着他。他从前出行时常乘骄椅或马车,旁人见他大摇大摆,只道他作威作福,其实他是真的走不了太久。重生后,身子不疼了,但元神还疼,这残疾的毛病是治不好了。 辛五垂眸走着,一路凝视着童殊的小腿,不知在思索什么,这条街不长,童殊趴在辛五背上却觉得走了很久,似翻过了千山万水。 朦胧间回到了客栈,过完上行的楼梯后,辛五停住脚步。 童殊隐约听到辛五与人说话,声音很低,不知交谈什么,只能听到最后对方颇为郑重地一齐回道:“谢辛先生指点。” 应是景行宗的景桢景椿。 而后便是辛五在他耳边极轻的一句:“到了。” 听得他耳朵有些发痒,他抖了抖耳朵侧过脸,便听景椿问起自己,他尚未答,辛五已经替他答:“尚好,只待休息。” 景椿道:“那便放心了,若有需要,随时可以知会景行宗。这次谢谢辛先生了。” 景行宗之人说话做事一板一眼,这谢绝不是做伪,童殊腹诽道:我好不好跟你们景行宗又没关系,哪轮到你们来谢? 随后他勉强撑起眼皮瞟了一眼,却不是看景桢景椿,而是看他们身后的钱氏四兄弟。 他不肯睡,其中一个原因是还有一样东西没有收回来。勉力睁着眼,见那四个穿得一身铜臭却又垂头丧气的人,手皆垂在两侧,掩在衣袖下,童殊领教过景行宗的云线锁,极细的一条却比玄铁还硬,一旦被扣上,非景行宗秘术不可解,是刑犯的恶梦,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这云线锁细而薄,藏在衣袖下旁人瞧不出来,能挽回些颜面。 童殊轻轻打了一个响指,钱老大突然咿咿呀呀怪叫着“好痒”,他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又被拷着手脚,跳起来不协调十分滑稽。童殊疼痛中难得轻笑了声,道:“别闹,回来。” 应声从钱老大的胸口处飞出一道黄光,童殊伸手,掌心落下一只黄纸雁子。 童殊对它道:“就说你怎么一去不回,原来是被他们带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黄纸雁子是童殊之前放出去的追踪符,一日未归灵息已十分微弱,听童殊说完,一愣一愣地点了三个头,然后吐出一堆丝状的东西,倒地不起了。 它寿终正寝前吐出的东西是六翅魂蝉的蝉翼。 看到此物,童殊与辛五皆是沉默。 童殊转向景椿道:“他们犯了何事?” 景椿答:“暗修邪道,沾染生血。” 童殊将蝉翼递给景椿:“不知你们追查的是什么,这个交给你们,或许能有些线索。” 景椿极郑重地接过了,又问了童殊身体状况,童殊实在没精力再应付他们,软绵绵趴在辛五肩上,不动。 辛五问道:“还说吗?” 童殊轻声应:“这回真不说了,要睡。” 随后便是进屋,关门。 关上门后,外面几人窸窸窣窣动身,慢慢走远,传来只言片语。 先是钱老四细细的声音:“哥哥们,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位小公子有点眼熟?” 钱老二:“当然眼熟了,日间才同桌吃过点心。” 钱老四:“哦……哥,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 钱老大:“梦什么了?” 钱老四:“梦到陆鬼门回来了。” 钱老三:“我看你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都是被关了多少年的人了,你成天还神神叨叨怕这怕那,这回正好把你关进陆殊曾经的监室,看你怎么办。” 钱老四:“不要啊!” 然后便是景椿制止他们的声音:“不可喧哗。” 接着便是一夜无梦。 童殊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仿佛前一刻还疼得死去活来,后一刻便像被除了衣衫浸到凉水里,痛感被镇得服服帖帖,他舒服得直叹气。 童殊醒来时,屋里安安静静,以为辛五出去了,一扭头瞧见桌子旁,辛五对着黄纸雁子出神。 童殊刚起床的声音有点哑,唤了句:“五哥。” 辛五闻声似乎僵了僵,无声地瞧了他片刻才走到床边,将黄纸雁子递给他。 童殊疑惑地接过,拆开,立刻就知道为何辛五神色凝重了。 那黄纸上写着两行字——“诞妄上邪今犹在,不见当年陆鬼门”。 在他的追踪符上写字,提到他曾经的物品,他的号,显然是冲他来的。这便极为蹊跷了,童殊沉思半晌道:“除了你们,还有人知道我重新回来了吗?” 辛五面色沉沉地摇头。 童殊道:“《诞妄录》和上邪琵琶怎会今犹在?《诞妄录》我当年胡乱写的,临走怕害人烧了;上邪琵琶,我也不知在现在何处,应当是找不着了。” 辛五抬眸,神色复杂地望向他道:“诞妄录和上邪琵琶常见。” 童殊惊疑道:“什么?!” 待到了一座修士聚集的小城,他不由感慨——岂且是常见,简直是随处可见。 随便进一家仙籍书铺,进门便是一排红弦琵琶,每一把都在显眼位置刻着“上邪”两字,生怕旁人联想不到上邪琵琶。 铺子迎门第一排书架,摆满令他目瞪口呆的书,诸如《诞妄录之风云再起》《诞妄录之魔琴再现》《诞妄录之唯我独尊》,随便翻开一本,扉页写道:“陆殊一路势不可当打出戒妄山地牢,大破景行宗禁制,所到之处,邪魔人士一呼百应,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连翻几本,都是这种论调,书摞的挺高,销路应当不错。 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了,现在的笔客,这么敢写?而且,居然还有人买?! 童殊一脸愕然地往下看,没想到下一栏更是出乎意料,光名字就叫童殊看得惊掉下巴,譬如《诞妄录之情归何处》《诞妄录之尘缘未了》,翻开一看,故事开篇写着:“这一年冬至,栖霞仙子又来到戒妄山脚下,她在山门前久久不言,望着向地底深处延伸的千级石阶,绝美的脸上现出哀戚之色。她已经等了陆殊五十年了……”陆殊哭笑不得地合上书,心想写书人也不怕被栖霞仙子追杀。栖霞是一个女修宗门,他少年时路过栖霞,见到那山顶上月色下的栖霞女神像,如痴如醉,便在基座上题了一句诗“我欲举杯邀玉人,与尔同销月宫愁”,后又觉得以剑题诗实在唐突美人,便将佩剑挂在神像裙角赔罪,被引为笑谈。栖霞门人为此追杀了他十几年。想不到,当年之事竟被人改写得这般面目全非。 他摇着头,一本本往下翻,翻到一本《诞妄录之神魔奇缘》,魔指是他,神又指谁?带着疑惑翻开,童殊随口念到:“长长的栏道尽头,最末一间囚室,关押的正是陆殊。阴暗的囚室一角,有一处起伏的身影,起伏节奏时快时慢,还伴着男子低哑的呻吟,定睛一看,竟有两个人,正一上一下颠来倒去,只听得一男子低声求饶‘我不敢了,你放过我吧。不行了,你太快了’。这之后便是连连哀泣,过了许久终于长叫一声。” 看到此处,童殊还不知所云,云里雾里,直到念到,“囚室里又是一夜春宵,春宵?”童殊咦了一声,心想囚室里哪来的春宵,他接着念,“五更过后,已是几番龙阳云雨,承欢许久男子已近无力,软软地拉着冷漠离去的人,陆殊道‘你明天还来么,洗辰——啪!’”童殊越念越牙酸,方明白过来写的是什么,正咬牙切齿间,手上的书被人重重摔到地上,顺着那双绑得的一丝不苟的靴子,他缓缓抬头,眼入眼帘的是辛五一张崩得铁青的脸。 童殊古怪道:“五哥,你怎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16.令陆 辛五扭过头,目光冰冷地望着那本落在墙角的书。 掌柜听到动静就赶过来了,见眼前的男子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身着类似仕子的常服,冠束工整,背了把用灰布缠着像是剑的东西,面如冠玉,双眸剪水,神情极冷肃,掌柜不由打了个哆嗦,伸去捡书的手缩回来,要出口的训话也咽了下去。 童殊不由笑了。辛五真是越来越有人味了,原先成天一副冰山脸,如今也会生气,也会发怒,还会无缘无故的发脾气。他看那掌柜的进退两难的样子,知道他受不了一个剑修的威压,于是上前捡起书,打圆场道:“掌柜的别紧张,我五哥平常管我管的严,不让我看这些……”不堪入目几字他生生咽了下去,继续道,“不该看的东西。” 辛五冷声道:“你也别碰。” 童殊手一抖,把书给撂书架上,对掌柜的摊手道:“你看,我也怕他。” 感到辛五仍是目光不善,他又道:“五哥,我知道你为人端方,见不得这些个……咳咳……东西,但这是人家的店铺,掌柜进货也是要花钱的,你为难掌柜就不对了。而且,就算你管了这家,那家你也管不了,天下这么多书铺,何必自找烦心呢。” 辛五目光却不在书上,只盯着他。 童殊被盯得浑身发毛,干笑两声道:“五哥,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高兴?”他语气又无奈又可怜,配上俊俏的模样和他眼里狡黠的光彩。辛五怔了怔,终于扭过了头,沉沉道:“不要再看了。” 童殊连忙保证:“不看!保证不看!坚决不看!我又没什么特殊癖好,看这些倒人胃口的东西做什么!” 原以为终于把辛五哄回来了,没想到他话刚落音,辛五身上寒气骤降,目光复杂地凝视了他片刻,转过头去,再不理他了。 他五哥又生气了……童殊抓抓头发向掌柜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掌柜小声答:“他是你哥,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啊……” 掌柜人场上见的多,见辛五走开了,脸上的表情也松快了些。掌柜大约三十多岁,一穿白衣,拾回仪态后,举手投足间很有些仙风道骨之气。修真界就是这样,越是刚入门的,越是在意仪态,过分追求仙气飘逸,然吐气尚未凝练,只能唬唬没眼力的人。大概掌柜的也瞧出了童殊修为微薄,单独面对童殊时便自然而然露出年长者的姿态。 童殊笑了笑,不以为意,问道:“掌柜的,这些上邪琵琶都只有四弦,怎么能叫上邪琵琶?” 掌柜瞟他一眼道:“五弦琵琶易造,却难弹。自古世间的琵琶皆是四弦,五弦只得那一把上邪,没有专门的指法与曲谱,未经专门训练,谁也不会弹五弦。会五弦的陆鬼门已经不在,他的琴谱也不知所踪,若真打造成五弦的,谁用?中看不中用,卖不出去的。” 童殊反问:“这些不伦不类的赝品,又卖得出去?” 掌柜轻哼一声,像是取笑他没见识:“这上邪琵琶,已经时兴几十年了,小兄弟你入门晚不晓得也正常。” 童殊并不介意掌柜拿大的口气,他这副普普通通的打扮想要人高看他一眼,也实在难为人家,他又指向书架上那些书道:“这些笔客,怎什么都敢写?” “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人看,自然不乏人写。这一阵销路特别好,公子要买得趁早。”掌柜看了看他没有挂钱袋的腰间,没多说。 童殊哈哈一笑,权当没注意,道:“不至于,你这还有好几本呢。” 掌柜道:“这书啊,只要是碰巧写刚死的人的或是刚死的人写的,都得火一把。陆殊近日身逝,一时之间各家笔客连夜赶稿,从前的存书也都洛阳纸贵,小道友想买真的要是趁早。” 童殊道:“掌柜的,我看你这也没什么客人呐。” 掌柜一挑眉道:“那你得先看看价钱,我这里的价格是其他铺子的双倍。这些可都是难得的绝版,别家买不到的,等那些新书写出来,这些就更难找了。你手上这本《诞妄录之神魔奇缘》我押在底层被你翻到,算你有眼力,等下册《神魔同归》写出来,这本上册还得更贵。” “《神魔同归》?”一念到这书名,童殊一排牙齿都酸倒了,上册已经写的那般不堪入目,下更用上同归这两字,更不知会写什么令人难以启齿之事。 掌柜道:“洗辰真人在陆殊囚室殒身,二人双双辞世,这难道还不够笔客大写特写么。” “可这两人明明是死对头,为何将他们凑作对?” “他们确实打了一辈子,可是,哪次他们将对方打死或打伤?洗辰真人的臬司剑见血封喉,陆殊的上邪琵琶出音必饮血,哪来的这么巧,两人打了八百次,没一次把对方打伤,年轻人,有些心思一般人猜不透的。”掌柜意味深长道。 “……”童殊面对如此笃定的语气,竟无以反驳,无言以对。 说句实在的,单比灵力,他确实打不过洗辰真人,更别谈伤着人,当年此节就没什么人相信,如今更加要说不清楚了。至于洗辰真人为何不伤他?虽说真刀真枪与景决过招,他没有胜算,但他奇奇怪怪的术法多,洗辰真人也很难叫他吃苦头。加上后来他炼化了上邪琵琶,已经无人能伤他了。两个各有千秋之人,非要一决高下,便是你死我活,他与景决当年没到拿命搏的份上,不至于。但现在说这些显然没有人会相信,童殊只能就眼前的事说:“虽说男子结成道侣并非不可,但毕竟少见。这洗辰真人是议过亲的,陆殊也不是断袖,你们这般把他们凑作对,妥吗?” 掌柜哈哈大笑道:“洗辰真人是议过亲,可有谁知道他未婚妻是谁?只要他未婚妻一日不出现,便一日不知男女,那么我们写洗辰真人喜欢男子又有什么错处?说不定洗辰真人未婚妻实际就是男子,一直未昭告各家正是顾及那男子作为嫁方的颜面。” 童殊无奈道:“那陆殊又是何解?” 掌柜高深莫测扬了扬下巴:“陆殊确实桃花不断,风流韵事一箩筐,但也没见他正经与哪位女子结为道侣。旁的不说,就说那栖霞仙子何等绝色佳人,与陆殊纠缠十几年,也不见陆殊动心。我们猜想陆殊是个断袖,也并非毫无根据。” 童殊苦笑,心想:这真是……我自己是不是断袖难道还不如你们清楚不成? 掌柜看童殊还没有掏钱的意思,费了半天口舌,心中有些不耐,可见童殊生得俊俏,落落大方,修为虽平平,却神采异常,有些怀疑童殊是哪个大仙门的公子微服出行,加之又忌惮辛五,便不敢露出怠慢之色,小心地打探道:“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童殊。” 一听这个名字,掌柜眼里立刻现出不屑的神情,一来没有哪个名门是童氏,二来没有哪个大宗子弟敢这样取名的,他带了些倨傲之色道:“你们年轻人呐,都爱学陆殊,一个个爹娘给的名字不用,都爱改名叫这殊那殊的。这可不是什么吉利的名字,陆殊风云一世又如何,落得什么下场?前一阵一个叫肖殊的,还没来得及掀多少风浪,就被景行宗拿了,据说还是关在最底层的重狱,有得罪受了。” 肖殊便是童殊的狱友辛七,乍一听到这名字,童殊不免来了兴致,确认道:“肖殊可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 掌柜瞥他一眼:“是。“ 童殊道:“二十几岁能有他那般修为算难得了。” 掌柜嗤笑一声:“客官这又错了。像他那般的,眼下犹如过江之鲫,仗着不知从哪摸来的鬼门手稿,却练的不是魔道正宗,刚出道时蹿得飞快,却后劲不足,被打死的不知多少。说起来,他能进被景行宗抓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否则不知被那些邪修如何分尸吃了,而且进了戒妄山地狱还能在仙史上留一笔。” 童殊讶异道:“分尸?现今魔邪之道如此之乱了?” 掌柜长叹一声:“除了令陆时代,何曾不乱过?” 令陆是指两个人。陆,自然是陆殊,令指的是——令雪楼。令雪楼是陆殊前一代魔王,童殊五十年后乍一听这名字,仍然一阵飞快的心跳。有一种人的风华千万年也无法涤尽,可以站在远久时光那头,一眼望进人心。单单听到这个名字,就足以勾勒出一身红袍站在高高阙楼上的男子,那弹指间号令群魔的风彩,隔得再久,也令人惊心动魄。 掌柜见多了少年们一说起令陆时代便无限向往的神情,不以为意地随手理了理书,等童殊回神,才道:“客官问了半日,到底买是不买?” “叮铛——”此时铺子门上的迎客铃一阵响,走进来几名男子。其中一青年穿一身青色儒衫,手上提着包袱,掌柜一见,眼中发亮,撇下童殊这种穷客官不管,满面笑容迎上前去。 那儒生将包袱往桌上一放,抖开粗而,里面全是新书,童殊偏头一看,最上面一本便是《诞妄录之神魔同归》,不由牙齿阵阵泛酸。 掌柜眼疾手快,在跟着儒生进来的几位书客伸手前,及时将书往怀里一收,道:“先不卖。” 那几位书客大喊大叫道:“掌柜的,你这人不实在。以前说剩下的书是绝版,不肯卖;这回来了新书,又捂着不卖,你这里的价钱都涨多少回了,还想涨?” 掌柜道:“全城只此一家,你们爱买不买。” 奇货可居,这老板实在有些不地道了——童殊想。 显然另外几位书客早到忍耐极限,都是有些修为的人,闻言黑脸,捋起袖子,抽剑的抽剑,拿拂尘的拿拂尘,掌柜一见这架势,立刻露出笑脸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打打闹闹多不好。” 那些书客道:“那你卖是不卖?” 掌柜道:“开门做生意,当然卖。按昨天的价格走。” 书客还是嚷嚷:“还要那么贵啊!” 掌柜道:“低于这个价钱,你们就拿砸了我的店,我也是不卖的。” 谁也不想真闹事,掌柜的得了个好价钱,书客得了书,互相又交涉了几句,总算不吵闹了。 童殊在一旁,又去翻那些书,最后疑惑了,见那些人不吵了,便插空道:“我看与陆殊有点是非或是来往的人都写了,却没见着有写解语君的,不知新书里有没有?” 一听他此言,掌柜、儒生与书客们皆露出古怪的表情。 陆殊疑惑道:“怎么了?” 那儒生从书堆中抬起眼,看书多的人眼神都不太好,他眯着眼打量了半晌童殊,才慢慢甩了甩袖子,童殊看到他袖口上染了一大片墨渍,想是平日里是不怎么修边幅比较随性平和之人,此时却露出读书人特有的清高傲慢道:“你说柳棠?我是不会写的。” 童殊生出不祥之感,心下一凉,追问:“为什么?解语君怎么了?” 儒生非常不客气地哼了一声,道:“你还叫他解语君?” 旁边一位高个子书客拖长声音道:“哼!柳棠……就算有人写,也没有人看的,别脏了眼睛!” 童殊陡然冷声道:“你怎么说话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17.解语 高个子书客脾气比较冲,之前最先要跟掌柜动手的也是他,他高声道:“兴他能做,还不兴别人说啊。就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柳棠,哪里还值得人尊称一声君!叫他柳鬼还差不多!” 童殊很少有不笑的时候,此时他整个脸都是阴的,话音极重:“你再说一遍!” “小道友你急什么,我说他怎么了,大家都说他!”高个子只当童殊是个泛泛之辈,虽然童殊凌厉的神情骇人,但他仗着自己人多,便梗着脖子道:“而且,柳棠任人说任人踩,他本人都不介意,你多管闲事做什么!” 童殊反诘道:“芙蓉山解语君清正雅懿,容不得你这么污蔑他!” 高个子道:“清正雅懿?我呸!就他那软骨头也佩这种高雅的词?还好意思继续称仙君?芙蓉山都被他弄垮了,还有哪门子芙蓉山的解语君!” 这是童殊重生后,第一次听人提到他原来的宗门,他猛地一愣,有些失态地反问:“芙蓉山怎么了?” 旁边一位个矮的书客拍了拍高个子,笑着出来打岔:“这你都不知道,你到底哪里出来的?” 童殊急了:“先说到底怎么了!” 矮个子答:“没有芙蓉山了。” 童殊不信:“胡说八道!千年名门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高个子书客鄙夷道:“怎不会!芙蓉山那般造孽,一连出三个败类,别说一个宗门,就是十个宗门也要被他们造没了!” 童殊问:“哪有三个?” 高个子答:“陆岚陆殊父子,加上柳棠!没一个好东西!” 童殊越问越急:“关解语君什么事!” 高子个答:“柳棠就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他上头有师父时人模狗样,没了师父他就是坨屎!千年名门被他领着做小伏低给曾经的下人做牛做马!那任劳任怨的架势是人看了都要做呕!他自己没出息,也要同门跟着没出息,拦着同门不让走非跟着他一起去给人当櫈子踩!不肯跟着他的就赶尽杀绝,简直太不要脸!他们芙蓉山不要脸就算了,还逼着其他门派也学他低三下四!人家傅氏翻身做主人是争气是威风,颜回尊有涵养没看不起他还肯供养他们!但我们看不起他,没见过他这么上赶着给人舔屁股的!” 童殊勃然大怒:“解语君不可能这样!” 高个子也不相让:“哼,你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去问啊!也不知柳鬼都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成天人不人鬼不鬼的!都说陆殊混帐欺师灭祖,我看柳棠连陆殊都不如!陆殊好歹硬骨铮铮是条汉子,那柳棠算什么?不过是没了脊梁下三烂的货色!” 童殊低沉喝道:“不要拿柳棠和陆殊比!柳棠不一样!” 高个子一惊,本能瑟缩了一下,但到底仗着排面大,非要说舒坦了,道:“哼,还不一样呢!也不知道芙蓉同风水烂到何等地步,陆殊干出弑父那种丧尽天良的事,陆岚比照着养子带大的大弟子柳棠又是个败家徒。千年聚集的灵基几十年分崩离析,现在芙蓉山子弟中那些个苟且偷生的,哪个敢直起腰杆说自己是芙蓉山的人!一个宗门烂成那样,还不如别再自称宗门了!散了都不比这样丢人! 童殊不能接受,双眼泛出可怕的红色:“不可能,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 “柳鬼——”高个子还要接着说,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喉咙被什么东西生生刺住。 他耳边响起一道阴冷的声音:“我说过,解语君不一样,你不能骂他。” 高个子这才觉出喉间一痛,突然说不出话来,用力一咳,全是血。之前盈盈微笑的少年,竟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对他下了这等凶手。然而,这不算可怕,更加可怕的是那少年此时暴虐的目光,仿佛已经将他抽筋拔骨,凌迟万断。高个子闯荡修真界几十载,此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然而,他人多势重,又看童殊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无论如何要讨回点场子,用了足力,五指成勾来拿童殊,不想眼前的少年看着柔弱无力,却十分难缠,他非但没教训成,反而被制住双手,几次三番要抽回手,都被童殊诡异地拿捏住了,当即面露凶相道:“是你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扬手摆出一个手刀,对准了童殊的后颈,凝聚灵力狠狠击砍了下去。 一击却落空,他一个踉跄扑了个狗啃屎,扭身狰狞回扑,颈上一麻,手腕被不知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一刺,他灌于手中的灵力瞬间被戳散了,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到那少年指尖上带着一抹鲜红,他抹向自己发凉的脖子,一掌心的血,他又是震惊又是愤怒地指着童殊:“你——你用的什么邪术!来人——” 然而,他嗓子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童殊的目光从他指头挪到他身上,那目光凌厉,似要吞噬了他,临危自救的本能便他狠狠咬破舌头咽下鲜血,强行冲破喉咙,嘶声大叫同伴:“你们还不动手!” 这变故来的太快,方才看好戏的同伴还未及意识到发生什么,待被喊得转醒,纷纷掏剑,然而剑在手中无论如何拔不出,他们的剑嗡鸣着,竟是在瑟瑟发抖,像是在害怕什么东西,不肯出鞘。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少年背后缓缓走过来的人,高个子震颤着问:“你是剑修?” 来人一身灰袍,负手而立,未有动剑,却是一身肃杀之意,正是辛五。 掌柜、儒生和书客的皆露出惊慌神态,面色如纸,强按着震颤的剑柄。 辛五道:“不观全貌,不宜评判,闲谈莫论人非,诸位慎言。” 当一个藏锋境的剑修,毫无保留地外泄自身剑气时,那剑气犹如万剑刺来,置身其中煎熬难当。儒生与书客们平时都是半吊子道人,根本受不住这等剑气,凝固在原地,跑不得又受不住,直到辛五略收了剑气,他们发现能动了,皆是落荒而逃。掌柜还算是个入了门的道人,也快受不住了,顾不上丢了的生意,只小心地杵立一旁,扶着书柜勉强站立。 辛五在童殊面前停下,道:“更多的,你问我就可以了。” 童殊久久回不过神,因着惊异与担忧,他手指微微发着抖,脸色变得不正常的苍白,还泛着动怒的潮红,一双仿佛冷水浸过的眼渗了丝丝血红色,似仙如魅,他就那么望了辛五片刻,用力闭了闭眼道:“那好。” 随后甩袖而去。 辛五走在后面,从架子与新书堆里抽出了几本书,几座银锭子压在几张清心符上,留在柜台上,算作书资。 修仙界做买卖与凡间稍有不同,除了钱财交易,要带点有灵力的小物件交换,掌柜的收了那几张灵符,一股澄澈锐利的灵力通体而来,灵台霎时清透洗净,他如获至宝,随即又浑身一凉——随着那股灵力,一句冰冷的话敲在他心头:“凡景决与陆殊之书,勿卖,销毁。” 从书铺到客栈,路不长,但足够童殊迅速冷静下来了。 是以,等辛五关上门,坐到他对面时,他已经可以掩去一身锐意,洗净眼中的异常,平静地问道:“五哥,你知道的是不是?” 辛五无声接住他的视线,点头。 童殊道:“你其实早能拦住他们,那些话你是刻意要我听的?” “我无权阻塞你的视听。”辛五面无表情说完,闭口,往常他这样就是不肯多言的意思了,今日沉默之后却又补了一句,“这些不算最难听的。” “你都知道的……”童殊惨笑一声,“你知道五十年世事面目全非,你知道有人正在一步步引我现身,你知道陆氏宗门已大厦倾倒,你知道我大师兄柳棠境遇潦倒,却不早点告诉我,是为什么?” 景决毫无波澜的声音冷淡地阐述道:“这些你总会知道,我不能也不该左右你的视听。若我提前告诉你,你是否又要疑我别有用心,要引你去别处?” 童殊反讥道:“你是怕我知道了这些事,不肯好好跟着你吧。” 辛五垂下眼帘,浓而长的眼睫挡住了他的目光,看不出情绪,良久,他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童殊不轻信,也不多疑,月余的日夜相处,他懂辛五这个摇头里的言尽于此,顿了顿,他问:“那么,你现在能告诉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了么?” 辛五抬眸,无声地与他对视,道:“我想得到什么,很重要么?” 童殊愣了愣,道:“说到底是你们给了我这条命,又照顾我一路,我给得起的,你们拿去便可,其实不必问我给不给。” 辛五听完,眸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只在刹那间,未及被人摸透便又复冰冷。他目光沉了沉,缓缓道:“既然如此,那么我想要什么,于你并不重要。” 二人虽然常有不对付,却从未有真正的冷战。 接下来小半日,竟是同处一室,互不相干。 傍晚时分,街道突然热闹起来。 离日落还有些时辰,竟是户户门前都挂起了各色花灯,人人脸上洋溢着兴奋喜悦的神情。 童殊拉了小二道:“这是什么情况?” 小二满面红光道:“今日是城里的女儿节,几任城主都在曾在这天嫁女儿,慢慢便成了节日。今夜年轻男女会提灯相会,看对眼的——”小二搓了搓手道,“往月下柳树下一钻,定情了父母也阻拦不得的。” 童殊惊叹道:“还有这等风俗。”他思绪飞快,转而笑道,“若父母不允女儿胡乱嫁了,只要今夜把女儿锁在家里便可以。我看这风俗也方便不了青年男女多少。” 小二陪笑道:“小公子看得明白。今夜能来相会的,大多都是双方早就约定好了的,借着这日子的由头,取个趣味,讨个意头。” 童殊道:“也是也是。” 转身回到房里,对着辛五冷淡的背景,说出半天来第一句话:“我晚上要去过节。” 辛五终于看他一眼,冰冷道:“不准。” 童殊早料到这个结果,又道:“那你和我一起去。” 辛五思索片刻,答:“好。” 说定了,童殊却又愁眉不展,刻意的连声长吁短叹。 辛五无法长久无视他这般作妖,板着脸问道:“何事?” 童殊展颜一笑道:“今天过节,我缺一身新衣裳。” 他笑容里的神彩很难叫人拒绝,辛五微微一怔,偏开目光,顿了顿道:“去买。” 成衣店里,童殊挑了一身碧色的道人长衫。 辛五在他选定这个颜色时,眸光便沉了下来。 碧色,是芙蓉山陆氏的宗服服色。童殊在被逐出陆氏之前,一直穿着这个服色,他是陆氏唯一的正支嫡生子弟,嫡公子宗服一水碧色,胸前绣一朵绚烂的金边酒醉芙蓉,袖口有团花纹,步履间袍摆下若隐若现的芙蓉叶连枝纹自带风雅,曾是无数少年女修心中尊贵的多情公子。 脱离陆氏之后,陆殊再没碰过碧色的服饰,连块碧色玉佩也不曾戴过。 后来世人大多记住的是那个红衣烈袍令人望而生畏的陆鬼门,而曾经碧衣朱唇的芙蓉山陆公子,也不知为何,几乎没有人再提起过。 辛五定在原地,看着童殊抱着一身碧衣,强行眉开眼笑的神情,小半天迈不动步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18.出逃 女儿节是农历九月十五,月圆之夜。 童殊将头发放下,只挽上一半,系了根碧色发带。碧色的长衫颜色偏柔和,乌黑的长发捞一绦到胸前,他面容俊俏,眉眼间顾盼生辉,十八九岁的美少年一时有些分雌雄难辩。 辛五见他这副打扮,微微一怔,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知想起什么,目光沉沉,待童殊走到他跟前时,他猛退一步,微微蹙起了眉。 童殊看辛五又避着他,疑惑道:“我这样很难看吗?” 辛五眉峰稍聚道:“为何做此打扮?” 童殊道:“男子也没有都束冠的啊,有些宗门、还有那些个散人、真人、世外高人偏爱随性飘逸,也不乏有人常年披头散发。” 辛五道:“不是这样。” 童殊知道他所说的不是这样指的什么,莞尔笑道:“一样的装扮,别人就是仙气飘飘,我就是不男不女么?” 辛五凝目不言。 童殊道:“看来你对我的了解不够全面啊,难道你们没听说不知男女陆魔头么?” 辛五摇了摇头。 童殊道:“你大概不踏足魔邪道。我从前在魔境,每月十五都要披下一半头发,酒卿姐姐总取笑我男生女相,笑我生的风流莫非本就是名女子。”他目光微微放远,回忆起十分遥远的事情,“我出生时,母亲为我算过命格,说我命格过硬,多劫多难,过刚易折。她通玄学命理,便寻了破解之法,每月十五将我打扮成女孩,好让我命格柔弱些,取刚中带柔、金中取水的意思,少些灾殃。待我长大,男子天性使然不愿再扮女装,每逢十五总想尽办法逃脱。母亲见我抗拒,便做折中,只挑些颜色布料柔软些的男子款式衣服叫我穿。后来,我离开芙蓉山,便没人管我了——”童殊哽了一下,沉默片刻,似乎生生掐掉一断回忆,无言良久,他接着着道,“之后没人管我,有几年,我是碰都不碰这些装束的,直到我母亲仙逝,我才悔不当初……想来,我前生早逝,也有不听母亲教诲的罪过。” 他说话时真时假,叫人难辩,此时他说着阵年旧事,脸上时而淡漠,时而戚哀,时而又轻笑,实在不知他哪句话是真心,哪句话是假意,只到最后一句,他才露出郑重的神情来,“我连母亲这小小要求都做不到,真是不孝极了。” 辛五沉默地听着,童殊说完时抬眸遇上上辛五等着他的目光,愣了一下,童殊忽而婉然笑道:“说起来,我少时那般打扮还真的诓了一位少年。” 辛五睫毛微微颤动,沉声问:“何人?” 童殊歪着脑袋想了半日道:“不知道唉,是他莫名其妙闯进我院子,正巧扰了我一场好眠,被我嗔怪几句,他刻刻板板地赔不是说‘姑娘打扰了’。我觉得有趣,便也将错就错,逗趣要他负责,后来还请他吃了点心,只是没问他姓名,也不知他是谁。师兄弟们总拿女装之事取笑我,每逢十五总要想方设法看我笑话,那日大多都是躲在院子里闭门谢客,师兄弟们不敢来我母亲院子,我才能安生些,也不知那少年如何误闯进来的。” 辛五凝视着他问:“后来呢?” 童殊被他莫名严肃的目光看得一怔,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后来了。后来我母亲给院子加了童氏秘禁制,谁也进不来啦。” 辛五听完,沉默地扭过头,直视窗户,也不知在看什么。 夜色降下,他们正要出发,窗子外突然发出诡异地“噔噔噔”三声,稍过片刻,见无人开窗,又连着三声。 像是有人在敲窗户,可窗户离地三层,正常人是不可能在外面悬空敲窗的。 童殊与辛五对视一眼,突然噗嗤笑出来,道:“它真的找来了。” 说着推开窗,一道黑影跃出一条流星弧线,它落在层子正中大摇大摆绕了三圈,最后停在童殊脚边徘徊不去。 它通体乌黑发亮,眼珠莹绿,耳朵威风地竖起——是往生谷那只山猫。 童殊看它丰满健硕了不少,低头问它:“你在往生谷中的事情解决了么?伙伴们都好?” 山猫长长地“喵”了一声。 童殊又问:“这次来多久?” 山猫咬着童殊裤腿不放。 童殊笑道:“我可不是什么上人和神仙,没能耐帮你修成灵,你跟着我也落不到什么好处,可能还会一路麻烦,这样也要跟着我么?” 山猫还是咬着他裤腿不放。 童殊展颜一笑,这一笑才似扫尽了一日阴霾,他道:“那么,你是猫,能修到生出灵性,年纪肯定比我长,以后我便叫你猫兄,往后风餐露宿,吹风喝雨,有我一顿总少不了你的。” 山猫咧开嘴,喵了一声,碧绿的眼珠发着光。 就这样,两人一猫融入了女儿节多情斑斓的夜。 猫是桀骜不驯的动物,不会像狗那样紧跟着主人,一入街道,它身轻一跃,黑色的身影便不知蹿到哪一处夜色中人。 童殊与辛五一前一后走着,看俊男靓女们眉目传情秋波频送,也有不少女子往童殊跟前凑,他长的俊俏,打扮偏柔,第一眼叫人惊艳,再看一眼便又被他眉宇中的英气神彩惊叹,认出他是男子,年轻的女子们通常是对见一步三回头,他会客气地回人家一个笑,就这样,一条街下来,女子们都纷纷扬头来看他。 要论相貌,其实辛五那般的才是顶出众秀致,但他冷峻,而且似乎天生对秋波不敏感,女子看他,他面无表情,生人勿近的气场叫人连对他笑一笑都忐忑。 童殊在一处点心摊流连不去,摊主是个颇有风韵女郎,说不要钱也要送小公子一包点心,童殊去接,被辛五冷着脸拉开了。 行走中,童殊撞到一名女子,那女子穿一身妃色宫装,容貌清秀,神色却甚是恍惚,被撞了也毫无反应,双眼无神直直前行,童殊心中一提,正要追过去问话,一男子追过来,拉住那女子道:“九妹,你不要这样。” 被叫九妹的女子,回头时已是泪流满面,道:“三郎,我今日背着父母出来与你相会,并不是来听你苦衷的。你若有意娶我,今夜你我定终身,明天便到我何氏宗门提亲,若无意,此生此世,莫再相见。” 那三郎道:“我有苦衷的。” 何九妹道:“你有什么苦衷?无非就是王氏女是长小姐,王氏又比我小宗门风光,李三郎去找你的王大小姐吧。”说完抽出衣袖,掩面而去。 李三朗再追上道:“九妹,我离不开你。” 两人纠缠一路,童殊瞧他们最后胡乱拉扯着往一处客栈去了。 又是一对痴男怨女,童殊叹了一声,心中警兆般一阵微微不安。再看那客栈,客流不息,门前正对大街,料是没什么问题。 回身,见辛五也正望着那个方向,童殊笑了笑道:“你有你的九妹吗?” 辛五冷冷瞥他一眼,他摸摸鼻子,觉得辛五些人实在无趣得紧。 两人在一处汤圆摊停下。摊上支着三盏油纸灯,明晃晃的很是喜庆,灯影下童殊又吃掉一粒汤圆,满足地眯上眼。隔壁桌有新客人吆喝掌柜过去伺候,他和辛五之间再没有隔着别人,童殊似笑非笑地望着辛五道:“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辛五与他对视,并不回答。 他们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两碗热腾腾的汤圆,周围是彻夜欢庆的行人,他们之间却很冷。 “不肯告诉我啊。”童殊状似苦恼地道,“我的底细你们摸得一清二楚,你却连真名都不肯告诉我,不太公平。” 辛五不为所动。 童殊道:“交朋友应当坦诚,你这样我很难跟你继续交朋友啊。” 辛五一针见血道:“你并不想与我交朋友。” 童殊干笑两声:“你这样说,就很伤人了。我一片赤诚,你却对我遮遮掩掩,怎么反而是我的错呢。” 辛五听他阴阳怪气,直接扭开脸,起身要走。 童殊不依不挠地伸手去拉他,抓住一片衣角,拽住就不肯放,道:“那我能猜猜吧,若我猜中你是谁,你至少不要否认。” 辛五居高临下看他一眼,童殊以为辛五又要走,没想到辛五回身望住他道:“你猜。” 童殊道:“你大费周章接近我,只可能是两种人,一种极爱我,一种极恨我。” 辛五掀开眼帘看向他。 童殊道:“先猜极爱我的,你是……童氏哪位失散的族人?” 辛五冷淡地摇头。 童殊道:“我母亲说过,童氏虽人丁稀薄,祖辈曾有一支分支离去,约定这百年间定会团聚,原想着,你莫不是童氏族人不远万里来救我,想要一起重建上——”说到这里他咬住了紧接着要出口的“邪”字,想到既然辛五不是族人,他便不能将童氏的秘密说出去,眼珠转了转道,“那你是令雪楼的什么人吗?” 童殊问出此句时,心跳蓦地加快,眼睛警惕地眯了起来。他与令雪楼的关系十分微妙,说不上多亲密,但对方确实有理由在后事里对他有安排。 辛五还是摇了摇头,面色更冷了些。 童殊有点意外了,他不由坐直了身子,神色顿时严肃起来,道:“你是……大师兄安排来的?” 他问话时,眼里微微发亮,像是很期待,又像是不敢相信。大师兄柳棠,长他几岁,照拂他长大,是他极为重要的人。 辛五在他这样的目光之下,缓缓地摇了摇头,神色变得冷淡至极。 童殊这下真猜不出来了,猜疑道:“那是酒卿姐姐让你来的?” “不要猜了。”辛五在他期许的目光之下,缓缓地阖上眸,盖住了眼里一闪而过的痛苦之色。 童殊追问道:“那只能是极恨我的人了,可这天下恨多的人多了,我也说不上谁恨我多,谁恨我少,谁又恨我到恨不得让我再遭一回罪——” “我说不要再猜了!”辛五突然抬高了声音喝止了他。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突然又生气了,童殊不明所以,但他知道辛五一旦生气,后果不堪设想,识时务地闭口,不再纠缠此问,而是状似烦恼地道:“五哥,你这样,我很害怕啊。” 辛五已经扭开头,听到他这句,條地回头,盯住他的眼睛,冷沉地问:“你真的害怕过吗?” 童殊柔弱状道:“我怕啊,我现在每天都害怕,你看,我身上又是锁魂钉又是缚灵绫的,还有脖子上这根怎么都解不下来的镇元珠链,哪天眼一闭,被那些宝贝一锁一捆,就再也睁不开眼了,我怎能不害怕呢?” 辛五一字一句冷声道:“你并不害怕。” 童殊认真状:“哈哈,可是我现在就特别怕你——我神秘的五哥。” 辛五不言声,深望了他一眼,之后再不理他。 童殊并不意外是这个谈判结果,他苦笑地摇了摇头,其实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何心中竟有一丝苦味。看着辛五走出几步,童殊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跟上,而是低下头一手扣住的手腕上的奇楠沉香,以某种特殊的指法拨了拨,手钏极轻的“叭”了一声,有一处断开了。 确实,这世上,只要仙籍有载的术法,没什么是他童殊不会或是解不开的。这一段时日,他修习不缀,终于凝聚了足够的灵力,虽然解不开手钏,但也找到了断开手钏的法门,手钏一断,追魂索失效。 逃之夭夭,此夜,此间,正好。 他眸光一暗,突然瞥向暗处不知名的角落,随着这个暗示,突然人群里传出一声尖泣,那是猫嘶声吼叫时类似婴儿哭声的声音,不明就里的人群以为谁家摔了孩子,哭声忽东忽西,大家脚下错乱,生怕踩了幼童性命,人群混乱,有人挤到这汤圆摊上,撞翻了锅,热水热烟腾地而起,人仰马翻,童殊与辛五原先只隔几步距离,被这变故生生隔出十几步。 辛五不知在看什么,尚未回头。时不待我,童殊身子一矮,指间散开淡淡血雾,拉出蜃像,叫人难分真假;又在一位受伤行人身上揩了一把血,化在自己气息里,掩去自身行踪,他掩在人群里,跟随着在人群脚下蹿来蹿去的山猫,消隐于人海。 在幸存的没被翻倒的汤圆桌上,有一串断了线的奇楠手钏,静静躺着。 没了这只追魂索,童殊便来去无踪了。 直到童殊身影不见,辛五才缓缓回过头。 他缓步来到汤圆桌前,拾起那枚断了线的手钏,目光阴沉,半晌,抬眸望着某个人潮流去的方向,用冷如冰霜的声音道:“事不过三,这是第三次了,陆冰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19.缚回 童殊此时无从知道,这已经是他对他的第三次不告而别了。 山猫在前头带路,童殊闷头跟在后头,绕过几条小巷,几街之隔,人群喧闹恍如隔世。 童殊再跑出一条长巷,前眼又是一条热闹长街,人头攒动,他却觉一马平川、海阔天空,再走几步,蓦地顿住脚步,“就这么走了?” 他不是犹豫不决之人,此时却迟疑了稍许。 辛五那烛光下如同染着金光的纤长眼睫,危难之时沉静安宁的侧脸浮现在他脑海里。 不可否认,辛五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伙伴,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有他的谋划,我有我的道路,趁着际会未深,早散好早。这么想着,那一瞬间的犹豫也就烟消云散了,转身疾行,悄无声息汇入人流之中。 他修为微弱,脚程不比辛五,拼速度是死路一条。最好的策略便是混进人迹,隐而不现。他抬脚向右,选择了相反方向,往前走出几十丈,在一处分叉路口,他脚步不停,只微微偏了头,到底没有回头看,拐弯疾行而去。 突如其来,一阵心惊肉跳,心中警铃大作,他警惕地四处张望,心中一遍遍论证:“自己的出逃路线是对的,沿路设了秘术障眼法,身上借了旁人气息,还有山猫替他沿途干扰,加之又断了追魂索,辛五不可能轻易抓到自己。藏锋境的剑修也并非无所不能,他用的都是秘术,极难解开,若辛五强行冲破必颇费工夫,待辛五冲破之时,他早不知消失在人海哪一处了。” 如此想着,心下稍定,沉思间,目光回到中央,一道惊雷炸下,他身上寒毛陡地全起来了,他看到自己正前方三丈外,原来并没有人的地方,此刻冷冷站着的辛五。 所谓“捉奸在床,捉赌在场”,童殊断了人家的奇楠追魂索,又走出了几条街,前面就是城门,这是出逃被抓了现形,百口莫辩。 当下童殊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恬着脸上去哄人,二是死皮赖脸不承认,三是转身逃窜。 前两条或许还有从轻发落的可能;而第三条死不悔改又抗拒抓捕,在辛五面前显然死路一条。 在这当口,童殊心里连连衰叫这不可能,本能地后退,他看辛五站在原地不动,转身拔腿就跑,心想着“逃一时是一时,无论如何,也得等辛五气消了再说”。 因为此时的辛五实在太可怕了,脸色发白,墨色的眸子几乎要结出冰渣,周身似有乌云罩顶。童殊如今娇弱的肉身和微薄的灵力在辛五面前犹如螳臂当车,不堪一击。所以,三十六计,他还是选了走为上计。 一鼓作气跑出三条街,碰倒无数行人,惹来一路咒骂,当一个大娘说“见鬼了还是怎么着,这是赶着送死还是赶着投胎啊?!” 这一声骂,终于叫他清醒了,他心想 “辛五又不是吃人鬼,他既要我重活,还能吃了我不成?”灵光一炸间,他猛地刹住脚步,心中默想“不知现在回头哄人还来不来得及……” 他头皮发麻僵在原地,慢慢转身,果然见辛五仍然不紧不慢阴魂不散地走在他身后不远处,不由全身凉透。 他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辛五却依旧衣袂飘飘,闲庭信步,这就是两人鸿沟般的差距。在辛五碾压他的实力面前,童殊机智地低头,他停在原地,尽量展开笑颜。依他的经验,辛五是喜欢看他笑的。 然而此时,毫不奏效,辛五漠然地走到他身前,眼里的冰渣已不见,看起来似乎不再生气,然而这才是最可怕的,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童殊辛五相处一段时日,多少摸出了些辛五的脾气,辛五此人对越是喜欢的,越是不说;越是生气时,越是平静无言。 童殊小声地唤:“五哥……” 辛五停在他三步之遥,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直视前方道:“你是自己回去,还是我请你回去?” 童殊异想天开,以为辛五会给他些甜头,道:“请我回去,怎么请法?” 他话刚落音,只觉眼前一晃,接着衣领被人拎起,他竟然被人像拎小鸡一样一路给拎回客栈。 沿街行人纷纷围观,有人道:“怎么欺负人呢?!” “这么可人的小公子,怎么能如此对待呢。” 正巧客栈的小二也在附近,听到了忙解释道:“没事的,这是哥哥教训弟弟呢。”说完还特热情地一路跟着回了客栈。 众人恍然道:“也是,两个都长得极俊,是兄弟,是兄弟。” 童殊求救的希望就这样被熄灭了。 辛五力气极大,步伐极稳,轻轻松松提过几条街,把童殊扔到床上。 辛五以前也拎过他,但只是短短一段,不像这次游街示众似的,难受至极又叫人笑话,简直是奇耻大辱!他甫一落床,一个锂鱼打挺跳起,气急的要破口大骂。 根本来不及发出声,一双手按着他双肩将他压回去;再起,再压;如是再三,再好的脾气也要爆了,童殊什么笑也笑不出了,脱口而出骂道:“浑蛋!你他妈到底想怎么样!” 他的声音不可谓不高,加上少年人的声线,也不可谓不尖利,然而辛五充耳不闻,只冷冷望着他。此时辛五正跨在他身上,双手压住他肩膀,将他按在床上动弹不得。以辛五的修为,要制住他,不过是远远地动个手指头的事儿,根本不必身体力行,而辛五却用最原始的方法,可见是急怒攻心了。 辛五周身威压凝集,迫得童殊喘不过气,带着示威警告意味,双手紧紧握着童殊的肩,再重一分,童殊觉得肩膀都要碎了。辛五这是暴怒边缘,十分危险的信号。 大概是料定辛五不会对他怎样,童殊即使已感知危险,却不害怕,他自己正气得浑身发抖,两人就这样近距离目光对峙,片刻后,童殊已经从方才恼羞盛怒中冷静稍许。童殊有个特点,再气再急的事情,也不会跳脚鲁莽行事,这关头,他居然还有闲心想,明明是辛五欺压自己,却反倒像是他把辛五气伤了辛五有理一般,想到这里,他这下可真是气笑了,用力沉了沉呼吸,他质问道:“往生谷引魂,我身上的锁魂钉、缚灵绫、镇元珠,以及你给我的那串奇楠手钏,你都是知道效用的罢?” 辛五不否认。 童殊又道:“我夜夜因何头痛想必你也一清二楚。” 辛五目光冷沉,表示认可。 童殊道:“你甚至十分了解我常用的秘术,知道怎么破解。” 辛五仍不回避,承认了。 童殊道:“你早就拿准了我迟早要跑,甚至我今日要跑,你也是早有准备的。” 辛五不回避地一直看着他。 童殊被他这种沉而重的目光,看得浑身发凉,道:“而且……我今天要跑,你当时不回头,是故意的,就是试试看我跑不跑?” 辛五说话了,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酷:“可惜,你还是跑了。” 这一刻,童殊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一个剑修的凌厉和凛冽,辛五虽未对他释放剑意,但那已经收敛的怒意和威压还是叫他刺骨发冷。 修真界,用剑的人多,正经剑修却极少,大多数人走完开锋境便难有寸进,而无奈改修他道;少数坚持下来的,要么在闯藏锋境时走火入魔被剑所噬伤亡,只有极小数闯进藏锋境,进入剑修“天大地大独来独往”的境界。因正经剑修实在太少,童殊鲜有跟剑修交过手。真论起能让他称道的剑修,只有洗辰真人。 但是,洗辰真人的剑意,是内敛、肃静而深沉的。他多次与景决大战,从未在景决那里感受到如辛五这般强烈攻击性的剑意。剑修有四个境界,开锋、藏锋、无锋、无剑,景决修为到了真人境,至少是无锋境界的剑修了,而辛五的境界是藏锋境。童殊想,这剑意的差异,难道正是无锋境与藏锋境的区别?转念,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看过很多剑修仙籍,书载剑修进了藏锋境后,只要剑修本人的道心衡定、意念稳定,是可以控制剑意的。一番分析下来,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辛五的脾气比那个冷面阎王景决还要恶劣。 这真是最不好的结果了。 童殊只觉在劫难逃,心灰意冷,却因心中有事,实在没办法与辛五在此纠缠下去,只好放低姿态道:“五哥,你就放了我吧,或者你给我几个月时间,我办完事一定回来。那个奇楠手钏,我乖乖戴回来。” 他话落音,辛五从腰间摸出什么摊开在他眼前,童殊定睛一看,辛五掌心是一堆黑色奇楠珠子和一根断了的红线。 童殊干笑道:“是我不好,弄坏你宝贝,你把它修好行不行,你就让我走吧。” 辛五冷硬道:“不可以。” 童殊挣扎了一下:“我凭什么不能做点自己的事情!你这人也太无情了,还不讲道理!到底想怎么样!” 辛五加力固定住他,俯下身道:“先说你想做什么。” 这么一来,他们就离得极近了,辛五的眉眼就在童殊眼前,淡淡木香就在他鼻间,他们目光紧紧锁住对方,辛五似乎下一刻就要一口吃掉他,又像是再往下一移一点就要碰到他……嘴唇。 这一次极近,童殊一激灵间意识到仍然感受不到辛五的呼吸,鬼使神差的他向上一仰头想要确认,辛五没料到上一刻还在挣扎逃避的童殊会突然这般,措手不及双唇相触。 一触及分。快到童殊都分不清是否有碰到。 辛五避如蛇蝎般猛地后仰,手上托着的奇楠珠子散了一床,两只手紧紧抵住童殊肩头,力道极重,像要捏碎童殊一般。童殊强忍着,太疼了,还是不耐地“唔”了一声。 辛五却像是听到什么可怕的声音一般,喝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童殊实在不知道辛五为什么又发脾气了。再好脾气的人也受不了这般,一会被制,一会被训,一会被冷,一会被训,又是武力制裁,又是精神镇压,还要一副更像受害者的神情,童殊就算不被气死,也要被这比少女心海底针还难懂的心思给绕急了,童殊头一次领教了怒不可遏是什么情绪,大喊道:“你说我要怎样!我要去找我大师兄,你这不让那不让,真是太讨厌了!” 在听到他那说讨厌时,辛五僵了僵,微微垂下眼帘,再睁眼时依然道:“不行。” 童殊既已豁出去,便不管辛五又加深的怒意,大喊道:“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的!”同时手脚并用,殊死反抗。 辛五还是压制着他:“你不行自己去。” 童殊反抗地扭着身子,他身上新换的碧衣布料柔软,颜色柔和,被他折腾得散乱不堪,衣带松开,衣领翻开,露出因喘息剧烈起伏的锁骨,锁骨下一颗嫣红锁魂钉,上面一截细白的脖颈,戴着一颗漆黑的镇元珠,画面凌乱而鲜明,令人血脉喷张,加上那又愤怒又委曲的情态,十分挑战人的征服欲与破坏欲,而不自知童殊正怒声驳道:“不自己去,你难道还会帮我找大师兄不成!” 辛五将这般情态览于眼底,眸光一暗,定了片刻后十分君子地偏开视线,哑声道:“为何不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20.恍悟 童殊怒视辛五,冷笑道:“我猜我大师兄一定是遇到极大的难处,否则不至于到他们说的那种地步,这事可能要费很多精力,你有这么好心?” 童殊的唇一开一合,辛五目光正停在上面,睫毛微微颤了颤,扭开视线道:“无妨。” 童殊被噎的无话可说,半晌才道:“可我与你没什么交情,你为何要帮我?” 辛五视线回到他眼里,道:“你不需要知道。” 又是无话可说。 两人沉沉对视良久,目光胶着,某一刻,辛五突然受不了似地直起身子,放开了童殊。 两人沉默。 童殊干躺了半天,慢慢从怒火中烧中冷却下来。床上散乱着的奇楠珠子,在他们互搏间滚滑到被褥间、衣料间、肢体间,童殊被它们硌得生疼,支起身坐起。手上抓起几颗珠子,原是恼怒地想要丢开,蓦地想到辛五对它们极珍重的神情,反省自己破坏了别人宝贝,良心发现地叹了口气,自己翻身一颗颗将珠子捡回来,数了下,十七颗。 童殊在冷战中首先开口:“少了一颗。” 辛五端坐不动,仍是背对他。 童殊道:“你送我的手钏,少了一颗珠子唉。” 辛五还是不理他。 童殊还得继续哄:“五哥,好哥哥,你帮我找一找罢。” 辛五在他喊哥哥时浑身一僵,缓缓回过头来。 两人目光相接,辛五的目光很重,人在心里的话说不出口时就是这种眼神,童殊突然说不出话来。无声对视片刻,童殊莫名感到脸上一阵发烫,故作找珠子,扭开了目光。 感到身后辛五靠近,一股沁凉之意停在他后颈。 他猛地一僵,脸上红云未退反升,正如临大敌时,一只手托着颗黑色奇楠珠子绕到他眼前,对他道:“在你衣领上。” 童殊不敢回头看他,只一把接了,低着头,故做数着一掌心的珠子。 就在此时,窗外响起三声“噔噔噔”。 声响不如之前利落,像是在害怕什么,童殊唤道“猫兄请进”,山猫挑起窗缝跳进来,靠在窗台下缩着尾巴不敢靠近。 它也怕辛五。 作为逃跑帮凶,它很有自觉地贴着墙角站好,尾巴垂下,眼看珠子盯着地面,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童殊看山猫在辛五面前的怂样,颇感无奈。他虽然口口声声说怕辛五,其实正如辛五所说,他何曾怕过什么。顶着辛五不悦冷气,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道:“猫兄,你晚上睡这里。” 山猫显然比他更识时务,做做样子挪了挪猫步,换个地方靠墙站,没敢跳上床。 即使如此,辛五还是瞟了它一眼。 它“喵呜”惨叫一声,一溜烟逃命似的跳窗而去,也不知找什么地方过夜去了。 童殊哭笑不得,好半晌才道:“你不要迁怒一只猫,它睡这里不行?” 辛五端坐不动答:“不行。” 童殊又道:“这地方空着也是空着,怎么不行?” 辛五看都不看他一眼,答:“并非空着。” 童殊突然意识到,他与辛五同屋而寝,却从不知辛五睡在何处。修道之人,打坐或是靠一下,随便都能一夜过去,修为高的甚至可以不眠不休,一个藏锋境的剑修在童殊看来睡觉实在不是什么要紧事,也就没有上心过。话已至此,他顺嘴反问道:“难不成是你睡?” 辛五缓缓侧过身,掀开眼皮道:“有何不可?” 童殊震惊了,舌头有点打结:“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并非介意两个男的一起睡,他这人不拘小节,这实在不算什么。而是,对方居然是辛五!被碰一下都恨不得要打人的辛五!他……他们居然一直同床共枕?! 辛五冷冷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一会摇头,一会瞠目的神情,目光微冷道:“不止如此。” 童殊没察觉到辛五危险的情绪,张嘴愣道:“什么?” 辛五俯身压向他,冷峻道:“你想知道?” 这一压目光便纠缠到一起,童殊突然有非常不好的预感,往后撑了一下身子,快语回道:“不想不想,一点都不想知道,你想怎么睡都可以!不用告诉我!” “可我想让你知道了。” 辛五顿了顿,脸色又更冷了些,他慢慢逼近,停在与他极近的位置。 直到此刻,童殊才意识到辛五的怒气何等可怕,刚才的冷战不是结束,现在才是这个藏锋境剑修发怒的开始。 童殊强自镇定道:“你要做什么?” 辛五冰冷道:“把衣服脱了。” 童殊不可置信道:“什么?!” 辛五似乎耐心有限,简短地质问道:“你脱,还是我脱?” 童殊往床角缩:“你你你……到底要做什么?”一个大男人做出这种动作,他自己都感到丢人。 然而辛五看到他的窘态并没有给他转圜的余地,而是单膝跪上床,一只手撑在他身侧,锁住他的去路,身影把他罩住。 辛五臂膀很宽,身材一点也不像看起来那般瘦弱,这么半圈着,童殊竟是无路可去,只能可怜惜惜地贴上床栏,他抱着一线希望道:“五哥……不要开玩笑了。” 辛五无情地告诉他:“我从不开玩笑。”说完又靠近了寸许。 他们脸贴着脸,童殊感到自己气息扑到辛五脸上,与辛五淡淡的木香萦绕在一起。这么近,实在是很难不让人产生某种联想。童殊心想我一定是理解错了,不是这样的,辛五实在不像是对自己,不不不,不像对任何人会产生有那种想法的人。于是迟疑着道:“你不是断袖罢?” 辛五“哦?”了一声,看向他道:“你说过,断袖是特殊癖好,倒人胃口,还有什么词,伤风败俗?” 童殊连忙道:“没有没有,分桃之乐挺好的。” 辛五道:“既如此,为何你视它为洪水猛兽?” 童殊指头对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看待过!” 辛五冷冷地凝视他片刻,好似下了什么决定,道:“这可是你说的。” 童殊眼看着,辛五向他衣襟捉来,勃然变色道:“可我不是啊!你若喜欢那样,可以找别人去,不要找我啊!” 辛五却是不管他的态度,两手捻住他的衣襟,坚决地往下拉。 奇耻大辱!岂有此理! 打死事小,失节事大,陆鬼门一世何曾被□□到这等地步。 打不过,童殊也要奋起。眼看着辛五一步步走进,他手边没趁手的兵器,只有一捧珠子。这些好不容易捡起来的珠子,被他灌了灵力,弹射而出,它们一颗一颗击向辛五,辛五不舍击碎它们,只得向后仰去,轻轻将它们拨开,童殊便操纵阵法,将十八颗珠子组成缚仙阵,他手上毫不留情,珠珠似剑,直取辛五手脚关节。 辛五终于被他惹急了,打落掉第一颗珠子时,童殊就知道不好了,那些珠子本就灌注了灵力,再受辛五一拔,砸破了屏风,击碎了门柱,打散了桌椅家具,滚落在屋子的各处角落。 掌柜与小二听到拆房的爆裂声,焦急地来敲门,外面有宾客也围过来热闹。大家都在高声劝: “不要再打了。” “再打楼要塌了。” “道友们,大半夜的,好好睡觉吧。” “和气生财啊。” 掌柜得肉疼得滴血,硬着头皮要强行开门,辛五冷喝一声:“滚。” 一个字,仿佛能刺破人喉咙,所有人都安静了。 片刻之后,外头人才找回声音,低语:“那里头的人太厉害,咱还是别管闲事了。” 还有人劝掌柜:“东西坏了还能修,实在不行重新买,钱没了还能再挣,别丢了命就好。” 小二也转过念头来劝:“掌柜的,里头是哥哥教训弟弟,不会出大事的。” 掌柜痛心疾首道:“这跟是兄弟有什么关系,这是我最好的一间房,里面有我最好的家什啊!” 小二道强行劝道:“兄弟间至少不会出人命。” 余人附和:“是啊,出不了事的。” 众人皆怕,惹不起辛五,于是都散了。 童殊天不怕地不怕,他才不怕辛五。 他所有珠子都被击落了,便伸指欲咬,被辛五一指剑意打开手,眼看辛五步步逼进,童殊目光一敛,现出沉厉之色,道:“是你逼我的,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他眼中现出可怕的红光,掐指成决,这是撕魂做符的动作。 魂符乃以魂为笔画成的符,怨念极重,杀气极盛,指哪打哪,变幻万千。童殊这一手是要做裂魂符,这一刻,他想要散了辛五的剑意。 在动手的霎那,他顿了一下。 这眨眼间的犹豫,成了他后来谢天谢地的瞬间。如果没有这个短暂的迟疑,后里不堪设想。辛五可能会心灰意冷远走他乡;或者断念绝情再不理他;更有甚者,辛五可能一时没守住道心,道心剧震,藏锋境的剑修破剑噬血,这世上便多了一个可怕的剑魔,祸患无穷。 此时,这个瞬间,他看到了辛五眼里冰冷的暴虐,他心中突然升起强烈的不安,以及说不出道不明的……心疼。 也正是这个瞬间,在他顿住动作的片刻,辛五电光火石般移到他眼前,卷起了他的身子,将他衣料震得粉碎,下一刻,他被一具冰冷的身子抱住,压进了凉水里。 这间屋子有一座能容双人的浴桶,桶里盛满凉水。之前童殊还奇怪过,为何店家不给热水,原是辛五早有安排。 童殊浸在冷水里,四肢扑腾着打出满屋水花,水流了一地,他胡乱骂着,手脚并用着推拒,可任他反抗,辛五始终岿然不动。直到他实在累了,喘出一口长气,才诡异地觉出一丝丝舒坦。 方才催动灵力引起的元神疼痛瞬间被镇服帖了,他身后坐着一具冰凉的身体,见他终于不动了,正隔着水,双手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冰凉的泉水浸透肌肤,通透澄澈的灵力奔涌进他身体,所有的疼痛和挣扎像被冰雪覆盖的大地,只剩下洁白与安宁。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叹息间,憬然之悟从杂草丛生的混乱中钻出来: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原来并非一睡解千疼,而是夜夜他深睡时有人替他护着心脉。他那些梦中浸水般的沁凉以及整夜的宁静,是有人彻夜不休地替他护法。 童殊这才知道,为何辛五会放任他逃跑,为何一直笃定他跑不了。 一切皆有后手。 辛五不仅拿着他的死门,还拿着他的生门。 童殊向来信奉“不服便打,打服为止”。他一贯吃软不吃硬,别人对他硬,他一定要加倍奉还。若辛五一开始以利益威胁他,他必然会斗得头破血流。 可别人若对他好,他便会手无足措。总要趁际会不深,便扬长而去,不愿有太多瓜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遇上这样的辛五,相识不过月余,不知不觉中,他却已欠下天大的人情。 这实在是…… 童殊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平日能抖珠子的嘴像封闭了一样,连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好不容易待他张了张嘴,正要叫五哥,身后的人从水里站起,一身湿衣,滴了一地的水,不再看他一眼,就这样走出去了。 门一开一合,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童殊的碧衣全被震碎了,从水里出来,只好翻出之前的衣服,胡乱地裹住了,坐在床头,陷入了沉思。 人在越要想明白一些事情时,脑袋有时越会一团浆糊,童殊一直望着某个点,眼珠子都望直了,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知道辛五一定是生气了,而且是非常生气,极其生气,气得要命,但他实在想不明白,何至于气到这种地步。 该生气的难道不该是自己才对吗? 环顾四周,全屋的家付都砸碎了,唯独桌子好好的立在那里。 上面有一碗粥,旁边一个油纸包。看到油纸上带着的花纹时,童殊心狠狠击了一下,打开,看到里面真的是他在街上想要买而辛五又不肯让他接受老板娘白送的点心时,童殊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辛五竟然连这都替他买回来了。 童殊之前每回吃青草粥都要跟辛五抗争一番,讨些甜头,这回他端坐在桌前,一口一口,乖乖地吃得干干净净。碗筷叠好,在屋里转了一圈,家什东倒西歪,满地碎屑,童殊心里也七零八落的,低头无言半晌,注意到角落里静静停着的一颗黑色奇楠珠子。 拾起它,在手里掂了掂,木质的珠子温润,表面有一层油膜,像是有人常年贴身佩戴着的,木香淡而悠长,闻之令人静心怡神。这是难得的宝贝,辛五极为珍视。然而这些珠子现在散乱在各个旮旯角落里,倍受冷落。 童殊一颗一颗拾起它们,数了数,又是十七颗。 少了的那颗,辛五不在,不可能帮他找了。他翻了小半夜,才从自己的碎衣服里摸出来。 他之前才刚说过要补好它们,结果转头就用它们当武器攻击它们的主人。也难怪它们的主人要生气了。 普通的绳子串不起它们,于是又翻天覆地地找那根断了红绳。颇费一番周折终于从被褥中拣回来。绳子断了,要接上只能打结,可打了结长度又变短了,童殊想了想,咬破指尖,花了小半时辰用自己的血炼成指甲盖那么长的一段血绳,下一步接驳是比女红还精细的活,好在他手脚虽不利索却也不抖,奋斗半夜满头大汗终于恢复原样时,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好不容易缓过眩晕,将奇楠手钏戴回手上,童殊仍是说不出的失魂落魄,他自言自语道:“先前千方百计要解了你,如今又费尽心机戴回你,这有点像……” 有点像那个西天取经的猴子,前头拼命要摘紧箍咒,后来却是赶都赶不走,把紧箍咒当“金箍咒”戴。 正怔忡间,外头响起更声。 已是四更天。 辛五却不知去了哪里。 安静的夜突然暴发出一声凄厉的女人哭声,无数从睡梦中被惊醒的人开门的开门,点灯的点灯,乱哄哄的一片。童殊抢步出去,拉住一位从楼下仓皇回来叫人的房客道:“出什么事了?” 那房客惊恐道:“出大事了,这客栈里死了人。” 童殊问:“死的什么人?” 房客道:“一名男子。” 童殊又问:“怎么死的?” 房客道:“不知道啊,死的太惨了,全身被抓的稀巴烂,连心都被掏了,一床的血啊!” 这手段不似凡人所为,童殊追问:“人在哪里?” 房客胡乱往西一指道:“那里,唉,你别拉我了,我还得叫人呢。” 童殊不肯放手,硬生生拉住那房客,追问道:“可有看到我五哥?” 房客不耐烦道:“谁知道你五哥是谁啊!不知道,你别烦我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21.长夜(三合一) 上-长夜之变起 童殊仍紧紧地抓着那房客。 房客察觉有异,缓缓回过头来, 对上童殊压迫的目光, 顿时寒毛直竖,说话也不利索了:“小公子, 你着急找你哥哥,也别拉着我啊。” 童殊重复问:“我五哥呢?” 那房客心中升出惧意,努力回忆了下,带了点讨好的意味道:“你五哥可是高高瘦瘦, 长得特英俊,穿一身灰衫的少年?” 童殊板着脸点头。 房客道:“我之前看他奇奇怪怪一身是水地走出去, 好心问他话却跟见了鬼似的,好凶,去柜台那了, 你去问问吧。” 童殊放开他往楼下去。 房客这才放下脸, 在背后小声啐道:“什么人这是,凶什么凶。” 童殊到了楼下,柜台边却无人,正要找人问, 小二匆匆忙忙从外堂跑进来。童殊迎上,先问道:“何事慌张?” 小二抹了一把冷汗道:“出大事了, 不止我家店,其他家店也出了这样的事情, 好几家店啊!” 童殊道:“都在哪里?” 小二道:“街头那家客栈, 以及隔壁街那家大店, 都出事了。” 童殊道:“隔壁街?那家很气派的挂了四排灯笼的店?” 小二点头,匆忙取了东西,又要走。 童殊拉住他问:“我五哥呢?” 小二原本着急要走,听他这么问,一副松了口气的神情,顿住脚步多说一句道:“你们要和好啦?你五哥在屋顶呢。” 童殊哽了一下,囫囵应付了过去,他哪知道辛五现在是要怎样。 遇到上两个要拆楼的活冤家,小二还是想多说几句,他看童殊成日笑意盈盈,便大胆说道:“兄弟俩哪有什么隔夜仇,看把你哥气的,他在我这买了一打酒,这会怕是醉的不省人事了,你快去看看他罢。” “隔夜仇那说的是夫妻吧。”童殊顺嘴怼了他,又道,“我五哥居然喝酒了?” “哦,夫妻兄弟都很亲的,差不离。”小二回话道,“你快去看看吧。我看他当时脸色冷得吓人,一身是水都要结冰了,旁人见他买酒劝他一句,被他盯一眼,吓得都差点尿裤子。”说完又往内堂去了。 童殊往房顶上跃去,却没见到人,只见房脊上摆了一摆的酒坛,共有十坛。童殊吃了一惊,辛五的修为已臻辟谷,此时最是要戒饮食,美食美酒易勾出口腹之欲,使道心生乱,辛五平时对饮食十分节制,童殊只在初遇辛五时见他浅尝几口,之后便很少见辛五再碰饮食了,怎还喝这么多酒? 待拎起酒坛,便又更吃惊了! 这些酒坛虽都开封了,里面的酒却都是满的。 既拿了酒,且已开封,却又不喝,只摆开来过眼瘾吗? 这疑问只在一念间,童殊摸着那些被一掌拍开的酒坛,蓦地便懂了。 未到痛处,不沾酒之人何至于借酒浇愁?恨不得一醉方休,在临门一脚时却又警告自己“那不是你能做的事情”,生生地把自己拉回原本的位置,残忍而清醒地忍耐着。 正如他无数个在戒妄山下挨着针刑的日子,每一次想要弯腰,都告诉自己“你不可以”,生扛着忍耐过五十个年头。 再者言,并非所有愁苦都能靠外物化解。他想起那个极爱酒,极懂酒,又极会酿酒的令雪楼说过的一句话——“未到愁处,不贪杯酒。却有极愁,千杯难解。” 人与人或有不同,但某些有一样胸怀的人,有些想法是出奇的一致的。 童殊懂辛五为何买了酒不喝,却还是不知辛五所愁何事,只隐约晓得自己约摸是做了极错的事情。童殊从不做不明不白之事,但这一次,尽管糊里糊涂似是而非,他觉得自己应该诚心道歉。拿定主意,他跪下身将酒绑成一扎,提起时,从他的位置,看到一排点灯的窗,登时愣住了,心头忽地一揪。 从这个位置,正能看到他们所居客房的窗户。 辛五之前并未远去,他一直坐在此处。 一直看着自己。 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堵得童殊喉间一紧,呼吸都有些困难了。脑海里一遍一遍咀嚼这些细节,答案却始终云里雾里。正怔忡间,忽听远处一道破空之声,应声望去,只见银光劈开碧网,月亮之下,一道身影如电,疾驰而去。 童殊大喊一声:“五哥!” 辛五只遥遥对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连头也没回,几个跃起消失不见。 童殊会意,辛五正在追着什么人,他没有跟上去添乱,转身回到客栈,查看现场。 掌柜这天夜里也是倒了大霉,先是被拆楼后又出命案,折腾了大半夜,一张脸比苦瓜还苦。可还要打起精神,安排了人手把出事的客房围起,将围观的人群拦到门外,为防事态扩大再出蒌子,自己亲自坐阵在屋门口,唉声叹气的守着。 童殊赶到门外,待要进去,被旁边的汉子拦住了,掌柜的回头一看是他,肉疼地纠结了一把老脸,往他身后看辛五不在,便拉下脸,气不打一处来道:“小公子就别来这添乱了,先回去把你们客房损毁的物件算一算罢。” 童殊看了眼围了一圈的汉子,这些人连半吊子的道人都算不上,他眼珠子一转,笑道:“好啊。” 掌柜看他答的爽快,不由多看他一眼。童殊顺势便问:“这里头死的是什么人?” 掌柜答:“城里一个小宗的公子。” 童殊奇道:“道门中人?” 掌柜道:“勉强算是吧。祖上出过一个金丹的修士,之后数代都不过尔尔了。” 童殊道:“出了人命,若是凡间事,交给官府;若是道门事,交给景行宗,掌柜为何愁成这般。” 掌柜长叹一声,拍了一下大腿道:“这是他们宗唯一的儿子了,死在我店里,我这怎么交代。”说着痛心地摆了摆手道,“公子若还想我这店能开下去,便和你兄长好好算算损失,赔给小店吧,小店怕是要花大价钱赔别人了!” “会赔会赔。”童殊口袋空空野,答的却是自信满满,又问,“那失踪的女子可知是谁?” 掌柜听他如此爽快,对他态度好转一些,答道:“别处来的一个女修,看着像是已过筑基的,有些气派。” 童殊又往里探头探脑地看,掌柜看他俊俏的小脸有些病态的苍白,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生怕他在这里再有个好歹,便伤神地有气无力道:“小公子,你可别再看了,你这骄里骄气的,要是被吓着了,回头你哥来找小店麻烦,我干脆关门大吉好了!” “我?骄里骄气的?”童殊被这一句给气伤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掌柜实在没力气理他,对他连连摆手。 童殊自己消化了那句话,吐吐舌头,转身走出几步,往人群中钻进钻出。也不知他用了什么障眼法,再往屋里进时,竟是大摇大摆走进去,谁也看不到他了。 这是一间东西向的长条型厢房,正门处的桌子上还摆着酒,酒杯未干,往里一座屏风,屏风旁边一座能容两人的浴桶,里头的水只剩一半,水溅得湿了一圈地,有两道脚印从浴桶往里延伸,最后停在床下。床上水迹未干,被褥凌乱,男女交欢的气息未散尽,床第间却只留下赤果裸的一个人。 此人死相可怖至极,从脸到四肢布满抓痕,每一爪皆是深入血肉,更可怖的是胸前一个巨大的血窟窿,竟是被人掏心挖肺连着五脏六腑都拿走了,空壳子淌了一床的血,那血与那些不明的水迹混在一起,洇红一大片。血能溶于于,当是在他还没断气时就流出来的,是活活疼死的。却叫不出声,喉咙是青紫的,五指痉挛地抓成勾,像要极力追索什么,眼球惨烈地外突,像是受到什么巨大的惊吓又有强烈的怨恨,整张脸扭曲得恶心。 童殊与那双布满血丝的死人眼眼对视片刻,扭开了目光,他陆鬼门也是头一遭看到这等可怖的死法,心中阵阵发凉,低语道:“猫兄,你可有什么发现?” 从床底下溜出一缕黑影,正是山猫,它嘴角咬了一片透明状的东西。 童殊接过一看,果然是六翅魂蝉的薄翼。 童殊神不知鬼不觉转出房间,找到回到柜台守账的小二问道:“你说别处也有此事?” “小公子怎么又来了?”小二看又是他,道,“我去看过了,都是一样的死状,男子死在床上,女子不知所踪。” 童殊确认:“都是道门中人?” “大多是些小宗小门的,算不上正经道人,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术,今夜都遭了罪。真是的,怎么偏偏挑了我们这座小城。我们城里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事了。”小二说着,想到什么,忽又道,“我们店还好些,却要苦了隔街那间大店,那家店里死了李氏的三公子。” 童殊心中一凛,道:“李氏?” 小二道:“是啊!李氏在我们城里算是有头有脸的宗门,出了这档子事,那家店主可不好受了。李家已经找上门,在那耀武扬威地要说法。听说失踪的女方是何家的小女儿,她们宗门虽说不济,上头八个姐姐却都嫁的不错,已经来了两个,正跟那儿和李家人对骂呢。这可真是造孽啊。” 童殊道:“李三郎,何九妹?” 小二奇道:“怎么,小公子认识?” 童殊心中已有计较,又是一阵叹息。 之前那回碰到,便觉那何九妹情绪有异,当时没有深想,只当是情人间闹矛盾。不想,竟是如此。 ------ 中-长夜之劝和 回到屋里,山猫正伏在床上等他。 童殊看它那副摊着的样子,终于有点笑容,道:“你倒机灵,五哥在时,认怂;五哥一不在,就上床当主人了?” 山猫听到辛五的名字时,用力地抖了抖耳朵,显是连听着名字都怕,对童殊长长地喵了一声。 提到辛五,童殊便笑不出来了,顿了顿,道:“你说五哥还会回来么?” 山猫掀了掀眼皮,看他那不开窍的样子,有些怒其不争地抖了抖毛,跳下床咬了咬他裤角。 童殊道:“你说我在这里,他就会回来?” 山猫点头。 童殊道:“你还真看得起我……” “……”山猫无奈地瞄他一眼,大概是觉得猫与人讲不通道理,干脆匍匐在他脚下,蹭了蹭他的腿。 童殊被他蹭得发痒,心里拧着的结也松了些。他坐到桌前,拆开那包点心,拈一块吃上,比想象中的要好吃,一边吃着,一边思索着道:“猫兄,我现在觉得五哥背后无人指使了。” 他其实并不需要谁给他回应,自个儿说下去:“剑修独来独往,很少有臣服于谁的。五哥那样的性子,又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他不可能为谁卖命,而且也没人请得动他这种境界的剑修。” “可他太年轻了,若非有人支持,只他一人,又如何设下这重重阵仗?以他的资历,更不可能掌握诸多信息,竟是连我的一些秘术也了如指掌。” “若说害我,如今看来是不像了。若说帮我,又为的什么?” “或许,是有一件事情,只有我能做,他才找上我。” “那么,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自重生以来,这六翅魂蝉总是阴魂不散,它为何又找上我?” “暗地里定是有人用它引我现身,而五哥一路亦是寻着这六翅魂蝉而来,他想让我看到什么,解决什么?” 童殊自言自语半晌,慢慢举起那枚蝉翼,凝眸道:“有什么事情,是非要我重来一遭,才能解决的呢?” 童殊闭上眼睛,思转如电,猛地睁开眼,他脸色陡然苍白,翕动了一下嘴唇,小声道:“猫兄,你有没有觉得,五哥有点像……景行宗的人?” 说出这话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沉思半晌,他又摇了摇头。 景行宗执法论道,戒妄山金规铁律,景氏视道法重于已身,断不能监守自盗。当初景行宗判了他终身刑狱,便是少一刻都不可以。景氏世代以身作则,才建起苍苍戒妄山,几代人的身骨才请出臬司剑,不可能为他一人败坏这千年法则。 他当年会把性命交到景行宗手上,也正是因此。 可除了景行宗,这世上,又有谁如此执着于解开阴邪的真相呢? 童殊想得脑袋都要痛了,不知不觉吃了一大包的点心,手再拈时,山猫喵了一声。 童殊顿住手,低头一看,莞尔笑道:“对不住了,只剩一块,留给猫兄尝尝?” 山猫得了允,跳上桌连块带渣都舔干净了,而后窝在童殊手臂外,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片刻,山猫约摸是觉得自己真帮不上什么忙,眯着眼睛假寐。 童殊愣愣地盯着房门,自己也说不清在等什么。 突然听到一声沉响,山猫一激灵蹿起来,警惕地跳到窗口,童殊顺着山猫的视线看到夜空高处一颗古铜色的流星破空而过。 是景行宗的人来了。 那枚流星火箭是古铜色的,鉴古尊到了。 童殊自忖道:“景行宗到底在查什么?” 山猫侧耳倾听片刻,忽然惊慌地尖叫一声,一溜烟逃了。 童殊无语:“哎,你跑什么!跟我在一块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 那边山猫方跳下窗,童殊便听到门外廊道响起的脚步声。开门一看,正见辛五与景昭正并行而来,他甫一伸出头,辛五便注意到他了,目光在他身上淡淡扫过,好似注意到他了,又好似并不将他纳入眼中,然而继续与景昭说着什么。 他们略侧着脑袋低语着,童殊听不清说的什么,他实在不愿与景昭过多接触,不好上前找辛五说话,便留着门,坐在屋中等。 没想到景昭与辛五一起进来了。 见到景昭,童殊几乎是惯性地站起来。 景昭见了童殊,掩去脸上原本沉重的神情,尽量温和道:“童公子近来可好?” “很好。”童殊始终难以适应景昭对他特殊的友好,牙酸了一阵道,“鉴古尊可是来查这次的怪事?” 景昭道:“此番系列之事,总是事发突然,防备不及。景行宗又晚到了一步,童公子可有什么收获?” 这态度似乎笃定他一定知道什么。童殊上回将六翅魂蝉景行宗就料到之后免不了会有牵扯,并不意外景昭对他的问话,掏出今夜找到的这枚蝉翼递了过去道:“今天的现场也有一片。” 景昭见到这东西,面色便沉重下来,道:“我们第一次找到这东西是在几年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遍寻不见踪迹,曾考虑或只是偶然,可这段时间却又突然频繁出现。统共就这么几次,童公子巧合遇到的十有八九,你要多加注意。” 他这番话提醒之意昭昭,其中好意无法忽视,童殊强忍着景昭关切的目光,答道:“谢鉴古尊提醒。” 他嘴上说着谢,神情却是退避的,景昭无奈地望了他片刻,童殊在他开口之前,先说道:“鉴古尊急行而来,就不烦您在我处耽搁了,您先忙罢。” 景昭并没有听他的建议,以前也是这样,不管当时他如何不耐,每一次的交流都是景昭强行进行谈话,这或许是景行宗之人的通病,一脉相承,我行我素,很难被什么人左右,景昭兀自又道:“我听闻你们二人打架了?” 童殊吃了一惊,景行宗怎么连这事也管?!这才刚发生的事,景行宗也知道?!他瞪大眼睛看向景昭,完全没有办法理解景昭的意思。 景昭却是从容地看了一眼童殊,再看一眼辛五,转回来对童殊道:“年轻人要好好相处,打打闹闹伤和气,不好。”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以这种长辈的口吻对童殊说话了。其实景昭只是地位高,论起辈份与童殊是一代人,年纪也还不算大,但多年的威势让大家都忽视了年青人的事实,他是景行宗主,要教训谁几乎没有人敢有异议,但童殊一向不怕他,猛一听到在外严恪古板的鉴古尊说出如此不合身份的话,他讶异了,倏然睁大了眼,全身像被雷劈了似的,心想:景昭是怎么做到这般理所当然来管他的私事? 却看那景昭说完童殊,又泰然自若地对辛五道:“你不能仗着自己修为比他高,就欺负他。” 辛五也料不到景昭有此一言,猛地也是一愣。 景昭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你要对童公子好一点。” 辛五肩膀微微一僵,面色霎时苍白。 景昭仍在不要命地道:“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他。” 辛五难以理解地凝视着他,微微蹙起了眉。 景昭竟又补了一句:“也莫要伤了人心。” 这一句,虽是对着辛五说的,却似也砸在童殊心上,简简单单几个字,把童殊钉在地上。 景昭就在这两人目瞪口呆中,信步出去了。 好半晌童殊才回过神来,愣愣道:“你何时与鉴古尊这么熟了?” 辛五似乎还在回味景昭之话,竟一时没听清童殊说什么,有些茫然地抬眸。 这个目光,似是若有所失,又似是神魂无措,极短的一瞬,却蓦地把童殊一整夜中那细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涤尽了。他拿手在辛五眼前晃了晃,含笑道:“哎,回神了。” 辛五微微一僵,目光转向清明,再转向深沉,探究地望向他道,启了启唇,想问什么,目光一闪却又生生忍住了。 童殊却猜出辛五的心思,他只觉心头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急促地痉挛一阵,很着郑重地歪头想了想,待那阵心疼过去了,展颜笑道:“五哥,你别在意鉴古尊的话,你很好啊,你对我最好了!” 辛五目光凝在他脸上良久,最后缓缓垂下眸,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童殊从未见过辛五这种情态,像是被长辈批评后难过和反省的样子。他头一次对景行宗宗主生出正常人该有的景仰崇拜心理——能把冷冰冰又目下无尘的辛五也教训成这样,真不愧为仙界执道者。 若是往常,童殊定是戏耍此时的辛五一番,可他有一肚子一团乱麻的话该说,是顾不上戏耍了,他想哄一哄辛五。只在他这须臾的犹豫间,辛五便又复平日的淡漠,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瞳,看人的时候像要穿透一切。 童殊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不禁退开一步。 辛五见了他退开,沉默地偏开目光。 这一步,两人好似又远了很多。童殊心中一阵空落落的。 童殊其实从前没哄过人。他在芙蓉山是尊贵的小公子,虽然父亲不宠爱他,但名位摆在那里,旁人都得敬着他。他亲殊分得很清楚,对宗里的人好说话,对外人却拎得门儿清,谁也不服,哪怕是后来遇到令雪楼也没认过怂,被令雪楼治得越挫越勇,今天落后,明天再比,直到令雪楼某一次对他招招手说“不打你了,以后教你”。童殊真没对谁低三下四过,哄人,没经验。但在辛五这活阎王面前,他已经不止一次尝试讨好辛五,这事儿发展的极其自然,在某些时刻,鬼使神差的他就觉得对辛五该哄一哄,也想要哄一哄。 譬如此时,童殊往前一步,就想问一问辛五,好好的认错和道歉,再问他为何喝洒,追的何人。 ------ 下-长夜之忆陆 辛五却先说话了。 “自陆岚身殒后,芙蓉山群龙无首。”说完顿了一下,等童殊的反应。 童殊眨了眨眼睛,这才意识到,辛五是在向他交代曾答应过要说的事情。便点了点头,示意辛五继续。 之后的内容,辛五说的言简意赅,陆殊却听得心惊肉跳。 芙蓉山群龙无首之后,柳棠以大弟子身份主持宗门。彼时陆殊已身陷囹圄,凡仙道魔道与陆殊有过节之人,想寻个出气口,皆去寻芙蓉山晦气。 听到这里,陆殊咬牙切齿:他入魔道时已与芙蓉山恩断义绝,他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丧家犬,那些人凭什么到来寻芙蓉山的麻烦,无非是挑软本柿子捏,墙倒众人推罢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外忧不断,偏偏又有内患。柳棠毕竟不姓陆,宗门里有长老不服,常有为难,柳棠虽掌宗主令,却令行难通。柳棠曾同意寻一新陆氏子弟辅家,可陆氏旁支常年被陆岚打压,大多已不成器,到大难临头时又彼此不服,内斗不断,一再消耗。 看形势不对,一些分支干脆抱残守缺,占芙蓉黄山支峰自立门户,纷纷不再听柳棠手上的宗主令,鼎盛百年的陆氏,顷刻间如一盘散沙。 祸起萧墙! 陆氏子弟尚且如此,一些依附陆氏的小宗门更不可能长情,也都纷纷背信而去,或是寻找新的靠山或是拐带了陆氏一些灵资另谋生路。 趁火打劫! 只有几代人都经营陆氏灵材的傅氏始终站在柳棠身边。 也是那傅氏气运正当头,那傅氏家主跟着柳棠,竟一路扶摇直上,不仅重振了傅氏宗门,还顺道收编了不少陆氏灵资。反倒是柳棠相去甚远,不知是修行遇到瓶颈,还是练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术法,竟是越来越诡异,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竟是不管不顾,将手上仅有的陆氏灵资悉数交由傅氏托管,自己只一门心思练陆氏的绝学——芙蓉十九剑。 人人皆言柳棠败了陆氏。 童殊却能理解柳棠,如若一个宗门,没有足以抵御外人的术法和能力,是无法立足的,勉强守着那些死物,迟早有一天会叫人连锅端了。他大师兄无人可倚仗,选择自强自立,并不算错。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紧接着辛五便告诉他,柳棠后来却是不知所踪了。 童殊下意识不愿相信,问:“那些人还都在骂我大师兄,若是人都失踪了,又去骂谁?” 辛五道:“常有一些诡异现场,均出现柳棠的记号,众人皆说是柳棠所为。” 童殊道:“除此之外,还有证据吗?” 辛五摇头。 童殊笃定道:“我不相信是我大师兄所为。第一我大师兄不是这样的人。第二,以一个正常人的思维,若做的事想让世人知道,何必隐藏行踪,而若不想让人知道,又没必要留下记号。这事太矛盾,一定有什么问题。” 辛五道:“你相信柳棠”。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童殊毫不犹豫道:“如果连我大师兄都不能相信,我又该相信谁。” 辛五极轻的蹙了蹙眉,顿了顿,审视了他一阵,慢慢道说出了一句让童殊愕然的话:“柳棠一直不肯交出宗主令,有一个原因,他说芙蓉山是陆殊的,要等你回去。” 童殊一时呆若木鸡,半晌才道:“真的?” 辛五点头。 童殊沉默了。 辛五无声地看他一眼,适时地偏开目光。 童殊心中百感交集,他的大师兄,竟然一意孤行要等他回去。 他知道大师兄会等他,但没想到会做到这种地步。 可他却回不去了。 因为当年的芙蓉山血案。 当年那阵法是他设计,也是他亲手布置,设阵的每一面旗子与每一笔咒符都出自他手,那些都是熟悉的操作,本是十拿九稳之事,启阵之时,他信心满满指着陆岚要对方认错。陆岚当然是不肯的,接着便是如同预想中一样启阵,之后却是哀鸿遍野。那一日百花谢尽后的芙蓉山,以及站在大殿上方拿剑诅咒他的陆岚,成了他对芙蓉山最后的记忆。 后来如何?自然是陆殊人人喊打,众人骂他忘恩负义、欺父灭祖。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陆殊,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陆殊的嫌疑,陆氏宗门更加没有人肯相信陆殊,联名将陆殊剔出族谱。 陆殊不是没有想过证明自己,可他反复演算都找不出哪里出了差错,花了很长时间也毫无证据。摊开来的证据都在残忍的告诉他——是你刚愎自用,恃才傲物,才出的差错。 错全在你!你该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事情却不止如此,尽管陆殊想尽办法,可事情仍然往最不好的方向发展,直到陆岚的死讯传来,芙蓉山那一役中的同门无一例外的相继身殒,陆殊终于无法不怀疑自己。 大祸酿成,总该有人承责。 若那些人命都算在陆殊身上,他死一百次都够了。进戒妄山,是他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景行宗虽铁面无情,但不会擅断妄测,也不会受言谈左右,他们六亲不认,却最认证据。陆殊在最怀疑自己的时刻,始终仍有一丝疑惑,那是他一直无法解开的迷团——为何好好的阵法,会突然变异。 这是所有言之凿凿证据里缺少的一环。 戒妄山苦,但戒妄山能堵悠悠众口,是对是错,能给他一个了结。说来也是可笑,他一直不喜景行宗的高高在上、眼高于顶,他也一直与洗辰真人不对付总是打架,但最后唯一能相信的竟是那个冷面铁血、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景决。 向景决伸出双手戴上枷镣时,他也想过,最不济便是景行宗也查不出真相,一纸判他“斩仙刑”。他便也认了,这世上本没有万全之策,陆鬼门也做不到万无一失,当真是他毫厘之失造成的一切,他愿意死一百次。 人说戒妄山的“斩仙铡”一刀下去,仙根断却,尘缘尽了,据说极痛,但在童殊看来那真是最干净的死法,也算是个解脱,罪孽洗净,重头再来。 景行宗没有判他“斩仙刑”,理由是证据不足,强顶着众人的质疑,判了陆殊永世□□。陆殊当年听到这个结果,虽有过预料,不免还是诧异了。景行宗不愧是执道者,天下人人都不信的事情,景行宗敢信;天下人人都信之事,景行宗敢于不信。 五十年的刑狱,五十年的反省,有些关隘想通了,有些道理推算清楚了,童殊在无数个暗无天日的刑牢中,算明白了,该还的还的差不多的,再多的,他不肯再给了。 他其实比景决那股挑剔劲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明不白的东西,他半点也接受不了。 那些耽误的事情必须重拾做起。 有些事情,他陆殊也容不得旁人插手。 童殊在回忆里慢慢勾勒出这些前尘往事,当年发生时风起云涌,风云变色,如今回想起来,不过寥寥百字。 再想起这些事,他已经可以举重若轻般像读一段仙史,不去管那故事里的魔头最后怎么样了,也不去管那些戳向脊梁骨的指指点点,他如今非常明确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三人行必有我师,而岁月是更好的老师。 童殊没有那么多时间悲春伤秋,万事不如行动。那暗地里害他的人肯定在等看他哭,他才不能中计。 所以童殊轻轻地笑了笑。 辛五偏头半晌,没听到童殊的动静,转头来看,见童殊的样子不像伤心,倒像是在认真想什么事情,想着想着竟是露出笑意。 辛五道:“何事?” 童殊被他一惊,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想起什么事,表情又慢慢凝重起来,像是很难开口,半晌他才缓缓道:“你昨天追的人,追到了么?” 他问的突然,辛五一怔,缓缓摇头。 童殊又道:“他是不是穿一身碧衣,背一把长琴?” 辛五沉默地点了点头。 童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猜测?” 辛五道:“尚无证据,不能妄言。” 童殊轻轻笑了笑道:“还是要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事,还提到我大师兄。” 辛五看他笑着,极轻的蹙了一下眉。 童殊仰面靠在椅背上,他舒展了表情,盯了天花板片刻,慢慢说了起来:“我真的挺想芙蓉山和大师兄的。我自小与母亲住在芙蓉主峰的北麓,半山中间有一座小湖,因湖边有块大圆石,光滑可鉴,月色照上去时就便一面镜子,我们便都叫那石镜湖。母亲经常站在石镜湖边等我下学,再带着我穿过一掩石榴树,到我们的小苑,大师兄也常被母亲唤来一起吃饭。如今,我母亲不在了,只有大师兄在等我了。” 那些对于陆殊的指责,于童殊都已无关痛痒了,此刻说的这些才是他致命的痛楚。大概是真的忍不住,这些事太重了,压得他非要说一说才好受些,于是他用轻描淡写的字句说完。谁料,说的这么轻简,眼里还是不可扼制地发酸,他用力眨了眨眼,尽量仰面向上,止住了将要掉下的泪。念力一松,元神也跟着痛了起来,一扯一扯地抽痛着,好像还能扯到眼睛,疼得人特别想流泪。 五十年不长,于修行者不过白驹过隙。 童殊之前也觉不长,如今却觉太久。久到人去楼空,亲人不见,故园不再,物非人非。 他若知他大师兄在煎熬中苦苦等了他五十年,他可能早就忍不住要出来了 。 大师兄在外面比他坐牢还要痛苦。 眼睛越来越酸,可都这样了,童殊还是不肯哭。 他掩饰地抬手抹了一把脸,轻轻地敲了敲越来越疼的脑袋,再坐正时,已经能装作平静无波了。 却见辛五不知何时,已走向门边,童殊几乎是本能地拉住辛五衣角,用有些哑的声音道:“去哪里?” 辛五道:“就在外面。” 童殊不肯放开,抬眸看着辛五:“五哥,不要走。” 辛五停住身形,童殊将他衣角抓得紧紧,又唤一声:“五哥,不要生气,不要走。” 辛五的肩膀似乎颤抖了下,低下头来看他道:“童殊,你不要这样。” 童殊挤出笑来道:“不要怎样?不要惹你生气,还是不要对你拉拉扯扯?” 辛五道:“你不必对我强颜欢笑。” 童殊还是笑:“五哥,你这管得有点宽,而且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不想笑。” 辛五俯下身,凝视着他,异常严肃道:“不要笑了。” 童殊反而笑得更灿烂:“你这人不讲常理,哪有劝人不要笑的。” 辛五道:“疼就说出来,不要笑。“ 童殊一怔。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拆穿他,可能旁人看不穿,也可能旁人不想管,抑或是旁人略过了,他活两世,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不要笑。 童殊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不疼,谁说我疼,我现在好着呢。” 辛五却不管他,一针见血地道:“不要装了,我知道你很疼。” 童殊不说话了,他差点忘记了,他那些小把戏全都瞒不住辛五。他何时痛,痛哪里,辛五一清二楚。 童殊歪着脑袋与辛五目光较量。 人认定一件事情的时候,眼神会格外锋利。辛五平日的眼瞳本就漆黑,此时更加沉甸甸的,像是一把利器,无情地拆去别人所有伪装。 童殊在这样的目光里,少有地拧起了眉,反问道:“自古笑比哭好,凭什么不笑?” 辛五道:“你一定要这样么?” 童殊拉紧了辛五的衣角,答非所问道:“是啊,我现在就一定不要你走。” 很显然,他不想继续之前的话题了。 辛五道:“这句话是真是假?” 童殊抓紧辛五衣角道:“比真金还真。五哥,我不跑了,真不跑了。以后要去哪里,都先问你,你不要生气,也不要喝酒。” 辛五听他用细而讨好的腔调,笑着说不知做不做得数的话,忽然仰面,良久之后,他再低头垂眸与童殊对视时,眼里已是一片宁静,像是放弃了某个念头,只顺着童殊的话道:“你真不跑了?” 童殊举手给辛五看他手腕上的奇楠手钏,用尽可能诚恳的神情道:“不跑了。” 辛五道:“跑了如何?” 童殊道:“若再被你抓回来,任你处置。” 辛五道:“任我处置?” 童殊心中一紧,但好不容易哄成这样,还是硬着头皮道:“千真万确,我保证。” 辛五目光一冷道:“一言为定。” 童殊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 便在此时,在这四更过后清冷的夜里,传来三声拍门之响。 外头的人道:“童公子、辛先生,鉴古尊请您们来一趟。” 童殊听出是景椿的声音,扬声问:“何事?” 景椿答:“我们已将几处出事之人的尸首移到此处,请二位也来看看。” 童殊正要答应,辛五已答:“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22.五刑 景椿将他们领到后堂。 刚到门口便是一阵扑鼻的血腥之气,里面站了很多人, 有人面色悲痛, 应是家属;有人又惊又惧,应是围之人。人人皆有话想说, 因有景行宗坐镇,竟是鸦雀无声。 隔着人群,便能看到中央景昭的古铜高冠,朝那边走去, 童殊远远注意到一个人。 那个人站在景昭对面,正好面对童殊。 此人一身简洁的青罗长衫, 手持一把玉白纸扇,身后站了一队人,呈众星捧月之势将他拱在中央, 他长身玉立, 仪表堂堂,在一群人中犹如珠玉般,十分抢眼。走近了才发现,看似朴素的长衫, 其实用料是极名贵的云锦,绣了细密的同色暗纹, 袖口和扣带俱是素玉打造,衬出雅人深致的气质。第一眼是简素, 第二眼是矜贵, 第三眼是雅致。 是极出众的人物了。 童殊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觉得有些眼熟。 他看人的目光毫不掩饰,那男子被他看着,起先不在意,被他看久了便迎上他的目光,对他礼貌地点头致意。 目光对视之下,童殊愈发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待童殊与辛五走到近处,景昭回身,景昭原是板着脸的,见到童殊稍敛了厉色,主动道:“童公子、辛先生请到这边。” 他这一请,众人目光便都聚焦过来,那雅致的公子也投来好奇的目光,却不像旁人那么露骨,淡淡看着,得体而自然。 景行宗因“执道者”的特殊身份,保持中立,不涉各宗之事,平素不与人结交,处事冷漠刻板,这是众所周知的。全宗上下清一色的棺材脸,令人见之胆寒,且越是办案时,脸色越是吓人,与人交谈都跟审讯似的,多跟他们说一句话都要去半条命,众人对景氏之人皆是惟恐避之不及。尤其是在办案场合,愈发渗人。此时此地,四具尸首并排列在地上,边上站了一队景行宗行者,旁边还围了死者家属、证人等一干人等,最是严肃的场合。这种场合,景行宗人身上的煞气刺得人毛骨悚然。尤其是景昭,他身为一宗之主,修为高绝,一身煞气绕着周身,人人噤若寒蝉,却对童殊、辛五特殊有待,因而了解景氏行事风格的人自然会对这刚出现的两位少年另眼相看。 童殊面色含笑,辛五冷若冰霜,于是大家偏爱看童殊。 童殊被这么多人看着,他却只看那名雅致的公子。以童殊五十年前的见识:论雅,不是自吹,仙门中最雅的当数芙蓉山。其中以陆岚的清雅最是著称,一张长琴,一袭芙蓉碧衣,表面上十分衣冠楚楚,极是雅致。论贵,则是南边一个仙门,喜着重锦,佩带金玉之饰,是几千年的名门,血统贵,行头贵,贵不可言。而两者结合,极雅极贵的,却是少有,这是童殊见过结合的最好的一个人,论理是没见过的,但就是觉得哪里像。这种半记住半记不住的状态十分让人难受,童殊努力搜索记忆,非要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与那男子对视起来。他这般盯着人不放,让人有些为难,那男子被看得颇感疑惑,便礼貌地朝景昭投去求助的目光。 景昭简短地介绍道:“这是傅氏宗主,傅谨。” 得人引荐,那傅谨便对童殊含笑点头。同时,他身边一位家使架势十足地道:“这是我们颜回尊。” 那傅谨拦了一下家使,对童殊主动温声道:“不敢担什么尊,傅某表字灵安,小公子叫我表字便可。再则,傅某在甘苦寺学佛,有号颜回居士,也可叫颜回。” 乍一听到甘苦寺,童殊心中一阵微妙。略一怔,转而想到,甘苦寺何时开始收俗家弟子?几千年闭门礼佛的甘苦寺从未开过俗家弟子先例,住持绝嗔大师更是出了名的不问俗事,怎会破此寺训?童殊疑惑,然而场合不对,未及深问。 而至于对面是谁,一听姓傅,童殊心中便大约知道了。傅姓他非常熟悉的一个姓氏,他很快从记忆中拣出一个名字。 傅涯。 傅涯曾是芙蓉山灵资总管,陆岚的心腹,常年躬着背,年纪不算长,却谨慎得过分,像个小老头儿。童殊虽然自小被排除于陆氏宗务外,但他到底是嫡公子,时常能见到在陆岚庭院走动的芙蓉山总管先生——傅涯。 这傅谨便是傅涯的长子。陆殊与傅谨交情不深,点头之交而已。第一次知道傅谨的名字是在芙蓉山训院,他当时在那里受罚,这个叫傅谨的小少年便在院子里做些杂务,年纪与他相当,个子却比他矮半头,看起来十分文弱,大约好奇小陆殊受罚还笑嬉嬉的,时不时拿眼偷瞧陆殊。这一分心,那一日满满的杂务傅谨便没有做完,被日落时来检查的父亲好一通数落,还请出了戒尺来打。 彼时小陆殊刚领完罚,从院门出来,见这小少年被父亲训得眼角红红,手肿得老高,看那强忍咬牙的样子,小陆殊“行侠仗义”的毛病便犯了,从傅涯手中把戒尺夺了,那傅涯见是陆殊不敢怠慢,只得罢了,当时恨铁不成钢的向陆殊介绍道:“这便是我那不长进的儿子,傅谨。” 傅谨。 小陆殊记住了这个名字。 不过,小陆殊当年做的“好事”却是帮了倒忙,他那阵子一直留心想看傅谨情况,总见不到人。很久以后才听说傅谨回到傅氏青凌峰还是被父亲罚了,而且罚的更重,受了不轻的伤,连着小半月都呆在青凌峰,才不见上芙蓉山主峰做事。小陆殊想着有机会再问问傅谨,却是很久也难碰上一面,慢慢便淡了,隔许久路上见着,傅谨对他远远行礼,两人点头致意而已,再重提那点事便显得怪了。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小个子的傅谨,那个只能在芙蓉山训院和偏殿做些杂务的小小憋屈少年,如今竟已是人人景仰的傅氏宗主和青凌峰的峰主,甚至还掌管着芙蓉山所有灵资,成了芙蓉山背后的“主人”。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后堂里四具尸首一字排开,全用白布遮着。 一队景行宗行者将死者家属及证人带到空房去问话,剩下的行者便开始处理这些尸首。 在景行宗清场之前,傅谨主动道:“傅某本是路过此处,听闻有事便赶来看看,既然已有景行宗主持,傅氏也不便越俎代庖。傅某还事要办,先行一步了。”他说着,又十分自然地朝童殊添了一句,“童殊公子住哪里,可要同行?” 童殊笑了笑答:“我就住这里。” 他与傅谨在前尘后事中间隔着一座芙蓉山,单独同行,怕是会谈出问题来。 “那傅某便先行了。”傅谨微笑着,将傅氏随行皆带离了。傅氏一走,旁人围观的也就很有眼色地跟着散尽。这处事便是极周到细致了,不必等景行宗开口清场,傅谨便替景行宗把人都散了。 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还有谦谦君子的低调做派,难怪童殊一路行来,好几回听到傅氏的名号,几乎全是交口称赞。不像芙蓉山的三位——陆岚、陆殊和柳棠——人见人骂。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童殊一直目送傅谨离去,他对傅谨的印象从一开始的惊艳到现在觉得微妙,这傅谨很好,极雅极谦,几乎挑不出错处,但就是哪里有些古怪,他沉思琢磨着,冷不丁旁边一道冰冷声音:“你要看到何时?” 童殊被那话音刺得脊背发凉,回头,便被辛五的冷气罩住了,本能地缩了缩肩膀,顺口回道:“现在看完了。” 辛五听完他的回答,嘴角崩得更紧了。 童殊隐隐觉得,辛五又不高兴了。立刻缩了缩脑袋,今天可真不能再若辛五生气,好不容易哄回来的。 那厢已开始查看尸首,白布揭开,死者都是男性,死状无一例外被掏尽五脏六腑,浑身血淋淋的抓伤,眼球充满血丝外凸,像是有无限怨恨和极端恐惧。 童殊挨个看了一眼,心中一阵厌恶,撤回目光。 如今的邪魔外道真是越来越长进,路数这么难看。 这要是让令雪楼看到,那害人的魔人估计死的要比这惨一百倍;换成他来弄,呵呵,下手也不会比令雪楼轻。 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不曾想,这些当年令雪楼与他严禁的邪术,现在不仅又露出来了,而且还露到台面上了。上回书铺老板说“邪魔之道,除了令陆时代,何曾不乱过?”竟是如此之乱了。 此时,景桢领人押了一人过来,那人被从头到脚罩了黑布,大概喉咙也被封了,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黑布揭开,露出里面一名胖油油的中年男子。景桢掐了个手决,那男子身子突然激烈的抖动了一下,喉咙里开始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叫。 景桢斥道:“好好说话!” 那胖子却像听不懂般,仍是古怪的四肢乱抖,口流涎水,眼角发直。 是个傻子?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景桢对景昭一恭手道:“宗主,在现场抓到他的时候,就这副样子。” 景昭凌厉地扫了那胖子一眼,正常人是受不住景昭这等威压的,那胖子自然也受不住,却不是敬畏的表现,而是像真傻子似的瑟缩抖动,喊着“怕怕怕”直往离他最近的景桢脚下缩去,伸手就要抱腿。 景桢退开一步,喝道:“不许动!” 胖子被喝一声,呜呜咽咽倒地伏下,竟是放声大哭起来。 换了景椿过来耐心地问了几句,这胖子要么哭,要么乱叫,问什么都是答非所问,神智不清的样子,既像个傻子,又像个疯子。 景昭神色微凛,略一沉思,转头来看童殊和辛五。 童殊正有话要说,他看景行宗都是正人君子,有些事还是他比较拿手,便对景昭指了指自己。 见景昭没有拦他,童殊便对那胖子叫了一声:“胖子!” 他这叫声,没用什么法术,那胖子浑似无觉。 童殊并不意外,他冷笑一声,扬手一道清魇符朝胖子后脑勺落下去,那胖子还保持着不应他背对的姿势,躲不开,生生地受了符。 然而,却没有任何解魇的迹像。 化解邪魔之术,童殊是最在行的,从未失手过。他愕然了,心道:不是中魇,竟是真傻?可一个傻子哪来的道行操纵四起命案,那便是装傻了。 得叫那胖子露出真面目。 他又捏了一道醒神符,正要扬手,辛五突然发问:“有问不答,在景行宗何如?” 是问的景行宗。 景行宗众人听得一怔,景椿张嘴想答,见景昭点头了,便道:“带回戒亡山,具刑。” 辛五又道:“可笞五十,再不答则依次具三刑,至答为止。” 童殊在听到笞五十时,便吃了一惊。 笞是一种鞭刑,鞭刑本身不可怕,修士有修为护体,普通的鞭子抽上百上千下也不算什么。问题在于,把人带回戒亡山行刑,任他大能,进了戒亡山修为全被镇住,变回凡夫俗子。虽说凡人受五十个鞭刑也耐得住,可怕的是行刑的工具 “戒神鞭”,一鞭下去,神魂俱震,叫苦不迭。别说是五十鞭,一鞭就能叫普通修士喊痛,十鞭就能让金丹修士哭爹喊娘。 更叫童殊心惊肉跳的是,辛五不仅提了笞五十,居然还提了“不答则依次具三刑”! 虽然他与辛五称兄道弟,但也不得不凭良心叹一句:这实在是有些过于残暴了…… 景行宗有世人谈之色变的“上五刑,下五刑”。 “上五刑”对罪大恶极之人才用,千余年来,用过上五刑的只有一位大魔头,那还是在景行宗初建、戒妄山初成时立威才用的。那之后,“上五刑”便束之高阁了。 世人所称的五刑,指的是“下五刑”。“下五刑”乃“黥笞杖禁辟”,“黥”为刺字在面,终身无法抹去,受刑之人就算出得了戒妄山也要终身抬不起头;“笞”便是戒神鞭刑;“杖”是用“断仙杖”行杖刑,威力和痛苦程度是戒神鞭的数倍;这前三者统称“下三刑肉刑”。第四刑“禁”便是童殊坐牢的戒亡山重狱□□刑。第五刑“辟”便是死刑了,且非一般的死法,另分三等。 “下五刑”一个比一个重,依次受下来,普通修士根本熬不到“禁刑”,具至“下三刑”要么全招了,要么一命呜呼。 童殊至今听到“下五刑”仍感后怕,他在戒妄山倒是没受过什么肉刑,但也没少见受了刑回来生不如死连哀嚎都有气无力的人,十分之惨。 辛五开口就是笞五十加具三刑,虽然符合景行宗律令,但这这这……实在是,太冷酷无情了。 童殊目瞪口呆地望着辛五,看着辛五标致冷艳的面容以及未全脱去的少年青涩模样,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美好面孔之下竟是那等铁血的心肠,他小声地提醒道:“五哥,你可能不知道三刑是什么,这是人家景行宗的公事,你别……”后面的“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乱讲一通”在看到辛五严肃的表情时,他机智的咽了下去。 辛五淡淡地看着童殊,在见到童殊无奈地摆出一副“罢了你爱说说”的表情时,辛五嘴角似乎微微动了动,略低了头,再转向景昭时,又是板着脸道:“鉴古尊看如何?” 景昭竟答:“可行。” 童殊震惊,瞠目结舌:辛五竟是认真的! 而且,景昭也是认真的! 这些人都太可怕了。 童殊惊,还有比童殊更惊的,那胖子本是伏在地上哭啼乱喊的,听到辛五话时,陡然浑身一僵,说到笞五十时,已是冷汗淋漓,待听到具三刑时,便再也装傻不下去,浑身抖如筛糠,等听景昭答话同意时,他已直接口味白沫,屎尿不禁,两眼一闭,双腿一蹬,不动了。 景椿察看了那人情况,回道:“吓晕过去了。” 能被吓成这样,显然是装疯卖傻。 如此,胖子肯定要被带回戒妄山了。景行宗开始收拾现场。 童殊小心地拉住了辛五衣角,胆颤心惊地问:“五哥,我之前说的‘任你处置’能不能收回来?” 辛五面无表情道:“你说过一言为定。” 童殊不要脸地道:“好五哥,你让着我点,你不是才答应鉴古尊要对我好一点?” 本要抽身走开的景昭听到这一句,折回身,以为他们又吵架了,语重心长对辛五道:“辛先生,童公子伤势未愈,你是该对他好一些。” “……”辛五只能无声地看着景昭。 景昭静默地接受着辛五的视线,好似懂了什么,转身又对童殊补了一句道:“童公子,其实你五哥也有伤在身,你也要对他好一点。” 童殊正在哄人的当头,加上对鉴古尊本能地尊敬,满口答应道:“我会的,鉴古尊请放心。” 景昭觉得已妥,便又望向辛五。 两人又是一阵无声的对视。 从辛五的目光中,景昭不知如何悟出了这么一句话,他道:“既应允了,便要言出必行。” 辛五这才收回视线,一板一眼道:“好。” 景昭便去看童殊。 童殊不是好糊弄的,他虽一头雾水,却直觉哪里不对,没有接景昭的话,也不回应景昭的目光。 景昭原地站了站,见童殊实在没有再理他的意思,默然片刻,不言声走了。 童殊这才走近辛五,警惕地眯起了眼道:“五哥,你说好,好什么好?” 辛五道:“言出必行。” 童殊追问:“你指的什么要言出必行?” 辛五毫不让步道:“任我处置。” 听到这四个字,童殊心中一凉——他就知道!辛五不可能这么好说话!这天杀的活阎王! 童殊绝望地确认:“你该不会是想以后也给我来轮一遍‘下五刑’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23.弦思 这夜已近五更,眼看就要天亮了, “任你处置”到底怎么处置法, 童殊也管不上了。他身体已尽极限,该死的元神已经疼了好一阵, 后堂的人一散,只剩他与辛五两人,随着四肢一阵痉挛,童殊差点站不住, 感到熟悉的木香靠近,他知道是辛五, 便整个人靠上去,胡乱地抓住一段袖口道:“疼……” 其实他说出这个字,自己并没有意识。他脑海里嗡声一阵盖过一阵, 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一直在叫他“殊儿, 殊儿”。 声音很轻,很遥远,但童殊一听便知那是她母亲的声音。 刚重生时遇到那个梦境又缠绕着升腾起来,童殊在迷雾中一瘸一拐地追赶, 四面八方都试过了,却连一片紫衣的影子都找不见, 更叫他惊恐的是,连那声音也越来越轻, 好似下一刻, 声音就要被吹散, 那女子就要彻底消失。他心中一阵强烈的不安,要叫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竭尽全力地寻找,他越跑,四肢便越疼,元神也像搅碎般排山倒海的倾崩,太疼了,他好几次差点跪下,都勉力支撑住了,终于在某一刻,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极轻地呻吟了一句:“疼……” 娘亲,殊儿很疼,你不要走。 刚才辛五听到的就是这一声疼。 梦境清晰了些,终于那女子声音不再飘忽不定,似乎近了些,童殊看不到人,也分不清声音从哪个方向来,只听得那女子叹息着道:“可是,殊儿,疼只能忍着。” 童殊问:“为什么?” 那女子还是叹息。 童殊极轻地道:“为什么许多旁人不用忍,我要一直忍着?” 那女子哽咽了一下,良久才道:“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童殊也凝噎半晌,道:“娘,孩儿知道的,路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可是……” 女子极慢地道:“你还怨他?” 童殊听那声音飘飘忽忽,担心女子多说一句便走,他很想与她好好说会话,便轻声慢慢道:“娘,我做不到一开始不怨,但后来好多了。他抽我筋骨,断我元神,若我怨怼,一报还一报,也抽筋剥魂,早因心魔入魔障了,若我一生皆怨他,此时的我早已不是我。人生能怨之事何其多,在魔境受群魔啃噬,若我怨,则早浴血成魔了;令雪楼一次一次将我推入魔盅窖,若我怨,则早就化作厉鬼噬魂做乱,便不可能有后来的陆鬼门。” “娘,您教过我,‘好恶、喜怒、哀乐,谓天情。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皆有,凡人皆同’。孩儿明白,世间纵有千万人,可爱我者少,恶我者多,人之本情。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我不欲成为自己所恶之人。娘亲,我想成为像您那样的人,您不要离开我……” 童殊说的很慢,强忍着泪,他浑身都疼,肢体疼,元神更疼,无孔不入,是真的疼啊,疼得太久了……从小就有各种各样的疼,一辈子也没舒坦过。他自小不受父亲爱重,族人冷眼旁观。芙蓉山有连峰数十座,不少外姓弟子封峰为主,可他身为陆氏正支嫡子长到成年,在芙蓉山也没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峰。他倔强地将一片心高气傲捂在芙蓉山终年不见阳光的北麓小苑,与母亲守着阴冷的石镜湖,自娱自乐,在烛光下读仙籍,在月色下学琴。 童殊低声说着,侧耳倾听,能听到那女子低声的叹息。他生怕那女子难过,想起无数个夜里偷看到母亲站在窗前对月空望,他不知母亲在看什么,只知道母亲很难过,但母亲从不流泪,他每次问起,母亲都说——殊儿,娘不难过,娘很好。 童殊知道那女子在听,柔声道:“娘亲,我没有忘记要重建上邪经集阁,没有完成它,我就是做鬼也不肯消失的,你不要怪我不争气。” 那女子又是久久无言,小心翼翼道:“娘亲,你在难过?” 良久,那女子才答:“娘不难过,我儿很好。只是……” 童殊:“只是什么?” 女子:“是娘对不住你。” 童殊:“与娘无关。” 女子:“确是为娘的错,殊儿,你该怪我。” 童殊:“娘不要这样说。” 女子声音越来越轻,带着浓重的哀伤:“殊儿,之后的路,你只能靠自己了。” 只感到后颈一疼,很轻的一下,像被什么啄了一下,他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此时他正悲从心来,生起强烈的不祥之感,那女子的语气像是在交代什么,他挽留着嘶吼:“娘,我不疼了,你不要走。” “娘会看着你的。殊儿,求仁得仁,亦复何怨,你做的很好。” “我不疼了!你不要走!”童殊挣扎着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晕暗,只觉眼前有个身影。童殊忍耐疼痛的能力超于常人数倍,再痛苦之时,理智也能尚存一线,梦境与现实,他尚能分清,没在错神中失口叫出娘亲,而努力克制着疼痛,声音颤抖着道:“五哥?” 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这个声音让童殊感到心安。他感到辛五换了个姿势,坐到了他身侧,将他抱在怀中,这姿势很舒服,他便也倚了上去,靠在辛五胸口。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淡淡的木香互相缠绕。一股是辛五的,还有一股是他身上的奇楠手钏散发的。 相处一段时日,连味道都一样了。 童殊太阳穴上正抵着辛五的手指,有源源不断的灵力汹涌而来,身后辛五的身体散发着沁凉之意,围绕在周身,把四肢的疼痛都镇压了下去。 童殊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自己欠辛五太多了,语言太过苍白。 “还疼么?”辛五低声问他。 “不疼……”童殊本能地答,想了想还是说实话,他道,“其实很疼。” “得换冷水。” “好。”童殊答道,开始解自己衣衫。 他却被握住了手,他听辛五道:“你……做什么?” 童殊仰头去看辛五:“不是要解开的么?” 辛五道:“你不是不愿意解?” 童殊含笑道:“有何不愿的,裹着衣服浸在水里多难受。有福不享是傻子!” 说完十分干脆利落地解了外衫,再解了中衣,正要去解长裤,又被辛五捉住手:“不要再解了。” 童殊道:“也行。” 他赤膊着上身,辛五却衣戴完整,童殊有些遗憾,没看到辛五的身材,他真想看看辛五的心口的位置到底是不是有一个洞,为什么刚才靠上去,仍然没有感觉到心跳! 原是要自己下床爬进浴桶的,辛五在他动作之前,一手捞过他膝弯,一手扶着他两肩,就将他打横抱起。 这不是辛五第一次抱他,适应了最初的身份错乱之感,他双手非常配合地搂住辛五的脖子。 结果他一搂,辛五加快脚步,将他迅速放入水里。 有点可惜,童殊心想,又没探到辛五呼吸。 进了水,他也不肯安份。 辛五只好把他抵在浴桶那头,他一边接受着疗伤,一边借着水的浮力往向后靠,还没碰到辛五,便被辛五伸手抵住了:“你不要离我这么近。” “近点方便点嘛。” “你远一点!” “水太冷,还是近点好。” “我说不要太近!” “唉,五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讨厌我?”问完这一句,他侧身扭头想去瞧辛五,辛五伸手按住他的脸。 是一掌心比冷水舒服得多的沁凉,童殊享受得很,一手贴在辛五手背上,辛五避如蛇蝎般抽回手:“你还想不想好了!” 童殊道:“想啊!可贴着你舒服,我喜欢贴着你!” 辛五怔住,愣望着他片刻,童殊觉得辛五这恍惚的样子太难得了,又往前靠近。 辛五猛地后退,贴着桶壁,被他逼得脱口而出:“你分明不愿,又何必来勾——” 童殊疑道:“勾什么?” 辛五看着他一脸不知无觉的清澈神情,眼中一闪而过痛苦神色。那之后再不肯多言,无论童殊怎么逗,都牢牢将童殊抵在那一侧。 辛五的灵力澄澈而绵长,舒畅而持久,不知不觉中,童殊竟是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意识回来后,童殊再听到辛五的声音,便是一句冷冰冰的:“好了。” 辛五说完,干脆利落地出水,童殊只来提及回头看到辛五的一片衣角。 又走了。 这都什么毛病? 童殊想:他不肯脱,与他大打出手;他脱了,又死死制着他。他逃,是他不对;他黏,又将他推得远远的。左右都是他错,到底怎样才算对? 童殊摇着头,自己爬出水,坐在水里久了,有些腿软,跌回水里缓了一阵才起身,拿了棉巾擦干身子,他随意披了件玉白中衣盘腿坐在床上,脑海里一遍一遍回忆方才的梦境。不自觉伸手探向后颈,那里有一点点痒,细细抚摸又没有肿块或是伤口,便也没甚在意。 坐着坐着,便又发起呆来。 刚才梦境里的对话,他知道,只是梦境,那是很多年前他们母子间对话…… 小时候在石镜湖边的场景一桢一桢浮现在脑海。随着他修为渐长,散落记忆渐渐都拾回来了,他已经能很清晰地勾勒出生长的地方,甚至能比较清晰地看见,母亲立在小苑门边,对他招手,叫他吃饭。 自他母亲仙逝后,“童弦思”这个本身就很少人提起的名字便再也无人提起。童弦思出身散修小家,嫁到芙蓉山,成了陆夫人,深居简出。外界只知芙蓉山有个陆夫人,至多知道是童氏,并不知童弦思弹一手好琴,也不知芙蓉山的长琴谱由童弦思新编,更没有人知道陆岚成名的《众仙奏乐曲》是童弦思所谱。童弦思是这个世界上最宁静美好的女子,亲手教他琵琶手法,教他做琵琶,与他一起研谱五弦琵琶曲。那把上邪琵琶是童弦思的嫁妆,他当年被逐出芙蓉山,没带走芙蓉山一针一线,剥去了自小穿的金边酒醉芙蓉衣,只带走了它。 求仁得仁,亦复何怨。若从前还有怨,进戒妄山后便当真无怨了。五十年受刑,足够明白其中道理。 童弦思会看着他的。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明月与彩云常在天际,童弦思一直都在。 正细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辛五的声音响起:“童殊,鉴古尊来了。” 童殊猜想定然是景行宗查到一些线索,便道:“请进。” 开门声起,他扭头,先看到辛五一片灰色衣摆进来,接着看到另一双黑色靴子。童殊穿着中衣便跳下床,想站到桌边迎接,毫无预兆兜头罩过来一块灰布,紧接着一阵天眩地转,有人将他压倒在床,还盖过了薄被。 他在颠倒间只看到那双刚进门的黑靴子被人推着踉跄了一步跌到门外,听得景昭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你为何推我?” 再然后是便是“嘭”的一声关门响。 童殊好不容易从布褥间钻出头来。先看看了灰布,这是辛五的外衫;再看了看门,方才已经进来的两个人,旋风似地又出去了。 这怎么回事? “童殊,你好歹把衣裳穿好。”门外传来辛五的声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24.新衣 童殊失笑,哪那么多讲究?街上那些大老粗, 喝酒高兴了, 脱了衣服光着膀子的也不在少数,还有那田间地头挥汗如雨的庄稼汉, 要都穿得齐齐整整的还怎么干活!这是他的房间,他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再者,他哪里没穿好?一套中衣穿在身上,虽然衣襟没有整平, 露出两条锁骨,那颗嫣红的锁魂钉也露出来了, 但这也不至于到不能见人的地步。 童殊磨磨蹭蹭地起来套衣服,翻出一套崭新的碧衣,总算把自己穿戴利索了, 再开门, 辛五第一眼便是自上而下打量他,他被看得浑身发毛,很敏感地意识到自己这身穿戴还是没叫辛五满意。 果然,辛五道:“你为何穿成这样?” 童殊简直无语凝噎了, 这套是他目前最新最齐整的衣裳,见鉴古尊穿得隆重点, 又有什么错?便道:“不妥么?” 童殊目光灵动,在一片清新的碧色之中, 如田田荷叶中一颗璀璨的明珠, 被童殊这般微微抬眸仰着下巴看着, 辛五僵了片刻,而后猛地扭开目光,重重道:“不好看!” 而景昭却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我倒觉得如此穿戴甚好,碧色很衬童公子。” 童殊也觉得这身挺好看,很帅,很英俊,然而辛五就是不高兴。 不仅对他摆着黑脸,连带着对景昭也不太客气,于是导致景昭全程都偏着目光看向屋里某个点,没敢再看童殊一眼。 就在这么别扭的氛围中,该谈的竟都谈完了。 景昭大致说了那胖子的情况。那胖子醒过来,没等到去戒妄山,便全招认了。 说这四起命案都是他操纵的,他控制了四名女子的神智。 问他为何要害此四对男女,答不出。 问他四名女子去向何处,也不知。 问为何要掏心挖肺,还是不知。 问用的何术,一通胡编乱造。 三个人一致意见:这怕是个背锅的。 再问胖子,为何不跑?这倒能答了,说是当时跑不掉,景行宗来得太快。 童殊觉得不对,道:“还是矛盾,他之前怕‘下三刑’怕成那般,这会醒过来,倒是什么都不怕了?他难道不知道‘胡乱编排,误导侦讯’在景行宗‘禁’刑都够了么。不正常。” “定是故意扰乱视听。”景昭沉声道。 “有可能!大概当时真正动手的人,就在附近,把他推出来,当个替死鬼,他才好脱身。”童殊沉吟道,想到什么,又问辛五道:“当时追人,是你到现场快,还是景行宗快?” 辛五道:“我先到,但那个人还是跑了。” “那就又不对了,对方并非跑不掉,对方只是……” 童殊思忖着,猛地站起身,对景昭道,“不好!我再去看看那胖子!” 他们一行三人,方踏入胖子所押的房室,里头原先还鬼哭狼嚎的胖子,听到声音倏然静了下来。 童殊转过屏风,与那胖子对视,装傻充楞的胖子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 童殊极厌恶那样的笑容,敛目并指,对着那胖子的额心凌厉地落入一道控魂符,那胖子身体猛地剧烈地抖动起来,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对着空气挥舞乱拳,一会又猛捶自己胸口。 童殊再度并指,加强了那道控魂术,那胖子渐渐便只笑不哭,只打自己不打外面。 “果然如此。”童殊阴沉了脸。 景昭与辛五也看明白了——这胖子神智先前被人控制,这回再被童殊控制,身体里有两套指令在抢控制权。 童殊收回控魂术,那胖子抖动片刻,复被另一个完全控制,又哀怨地哭了起来,他边哭边往童殊脚下爬,童殊冰冷地与他对视,爬到三步之远时,胖子近不了童殊的身,抬起头,一双眼满是红泪,阴恻恻看着童殊道:“陆鬼门,你回来了?” 童殊与他对视,目光渐暗,深不见底。 胖子说完,突然直起身,对童殊诡谲一笑,嘴角冒出血水。 “他想自尽。”童殊喊道,正要出手,与此同时,一道银光罩住了胖子,那是剑修的威慑的剑芒,把胖子自断的经脉与错乱的气血登时凝固了。 景昭走上前,抬手在胖子上方虚空压了压,肃声道:“畏罪自尽,在景行宗面前,还没有人成功过。”他话音落,胖子应声僵硬倒地。 胖子最终被带回戒妄山,景行宗有的是办法问出话来。 然而,童殊、辛五与景昭心中都明了,问不出什么话来了。 那胖子知道的有限,只怕从头到尾都是人型傀儡。童殊原想撤了胖子身上另一个人的控魂术,经三人商议,还是决定留着这个傀儡壳,当作传话筒。 这夜乱到最后,童殊只小睡了片刻,拂晓便醒了。童弦思曾说过,修道重天人合一,人的起居当合节气时令,当与日同起,与月同息。童殊这习惯打小养成,刚重生那阵,时常晕晕沉沉,如今灵力可支,便自然而然恢复原来的作息。日头升起时,他睁眼起身,摸了摸身边空的床位,上面一丝不乱,若不是辛五亲口承认,真是难以相信辛五竟是夜夜睡在他枕边。 这么早,不知辛五去了何去? 正张望间,屏风后身影一闪,辛五从屏风后绕出来,手从右衽上放下,刚系完扣子。 辛五今日又是那身半新不旧的灰袍子,若不是辛五五官标致气质俨然,穿这一身袍子该要泯然众人了。童殊不由想起昨夜见到的傅谨,那人一身素锦,如芝兰玉树,若辛五也像傅谨那般穿戴,不知会如何。 童殊这般想着,目不转睛盯着辛五,辛五看他神情发愣、目光发直,微微蹙了眉,停到他眼前,手抚上他的太阳穴道:“还疼?” 童殊覆住了辛五的手道:“五哥,我想提个要求。” 辛五只当他疼得难受,被童殊覆住的手僵了僵,到底没有抽开,轻声道:“何事?” 童殊上下左右又打量了辛五一遍,道:“五哥,你成日穿这成这般,能不能换身衣裳?” 辛五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细看他一眼,便知晓他并不疼,将手抽走了,肃了目光道:“你到底有何事?” 童殊道:“这种灰不溜秋的衣裳,你是不是有好几套?” 辛五不知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谨慎地不答话。 童殊便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辛五冷声问:“有话直说。” “五哥,你要我注意穿戴,可你成日穿着这身半旧的粗布袍子——”童殊学着辛五昨夜的语气道,“你好歹也注意点穿着。” 辛五的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好半晌才道:“你就要说这个?” 童殊道:“此事很重要啊!五哥,你是命好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却白瞎了父亲给的皮相,就不能对自己形象多少也上点心?” 辛五一时噎住了,童殊一脸揶揄地与他对视,辛五皱着眉,断开视线,无声地望着窗外,良久说不出话来。 童殊还不知死活地继续道:“虽然你们剑修一心问剑,大多我行我素不管这些眼光,但也不能太过不修边幅。你看昨天的傅谨风度翩翩气质斐然,当然像傅谨那种风度可遇而不可求,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可达到他的成——” “不要说了。”辛五倏然冷下脸。 童殊知道自己又犯了龙颜,果断闭嘴。他觉得自己有点惨,每天都在努力地哄五哥。 童殊在辛五那里自找没趣了,便找有趣的事做,目光转来转去,寻找山猫。一整夜不见猫兄,他连唤几声,也不见猫兄回应,心中疑惑:它去哪里了? 出客栈时,跨出门槛便听到低低的一声猫叫。转头一见,那山猫团成一个黑影窝在门梁上。 “猫兄,你原来在这里,我好一通找。” 那山猫抖了抖毛直起身,原想跳到童殊肩头,见辛五淡淡瞟过来一眼,又伏下身“喵”了一声。 童殊料想它大概还不想走,便道:“猫兄没睡够?那我们先走,你慢慢寻来。” 山猫在房梁上绕了一圈,往屋檐跃了上去。 童殊转向辛五道:“昨夜我们也商量好了,那背后谋划之人,肯定还会追着我不放,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此案现在线索全无,不如等他来找我。现在由我选路,我想去找大师兄,你当真和我一起?” “一起。”辛五道,“你想往哪走?” “我并不知道往哪里找我师兄。”童殊提到柳棠,便显出忧色,“众人皆说我大师兄神出鬼没,那么就算回芙蓉山也不一定能找到他。昨天勿忙,原该问问傅谨,有没有柳棠的下落的,不过——”童殊顿了一下。 辛五脸上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童殊沉吟间,忽然眼睛一亮道:“不过,我回来已有月余,眼见就要到七七四十九之日。景行宗烧刑犯尸首通常选在那日,你说过,我大师兄一直在等我,那天我大师兄一定会去的戒妄山接我,我们去戒妄山便可。” 辛五听此,神色默然了,想了想才道:“或许并不会烧你尸首。” “一般都烧的,何况我那身体还是邪魔之体,景行宗刚正不阿,不可能会放任我的尸首不管。”童殊道,“说到这里,我想起得先去找另一个人——” 辛五似乎并不愿听也提起那个名字,极轻地蹙起了眉。 童殊道:“温酒卿,我得先去找她!否则,她到时也会去戒妄山要我骨灰,到时别与我师兄起争执了!而且,极可能她不仅要我骨灰,还会想抢我尸身,那便要场面大乱了,我得先去劝劝她。” 辛五面无表情地道:“所以,你要先去魔域?” 童殊恬着脸道:“我知道这要求有点过分,之前说好是陪我找大师兄,现在又多出一件事。魔域是非多,你若是不想去,也——” “我去。” 童殊笑颜一绽道:“谢谢五哥!” 魔域在西,戒妄山在北,于是取道先往西走。 这日童殊清晨醒来,正揉眼间,余光一瞥,见一青衣男子立在窗边。童殊不禁微微睁大了眼,他看到清晨的曦微映在男子如玉的侧颜上,他眼睫纤长而直,一对墨染瞳孔沉静地望着远方,不知正在想什么。 那身青衣是新衣,天青石靛色,依旧是圆襟,右衽顶扣上系了一串靛色玉石,月白绣锦腰带束出一把劲腰,袍摆分四片,到膝以下,露出被皂色长靴紧紧包裹着长而直的小腿,这身行武装十分衬他颀长优美的身型,那清肃的气质亦因一丝不苟的剪裁更显得禁欲而神秘,童殊不由看得痴了,大着舌头道:“五……五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专治邪魔外道[重生]》正文 25.琴起 那之后,辛五不再日日一身灰旧袍子, 隔三差五换身颜色, 虽大多还是青色、灰色等不起眼的颜色,但架不住天生丽质。 童殊觉得自己很肤浅, 之前见傅谨风度翩翩雅人深致,感叹极雅极贵莫如那般,如今见辛五这般,才知什么叫—— 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 童殊一天好几次看辛五看呆了,“实在是太肤浅了!”他一边这样骂着自己, 一边反复感叹男子漂亮成这样,简直是惨绝人寰。 他时而傻笑,时而发呆, 时而看着辛五两眼放光, 若在往常,见他这副嗔颠样,辛五肯定是要烦他的,可这回辛五却任他看, 任他傻笑,就算童殊凑到眼前盯着他, 他也只是淡淡地扭过头。 童殊越看心中越欢喜,某日问:“五哥, 你可有中意的女子?” 辛五蓦然抬头, 望着他道:“问此做什么?” 童殊含笑道:“好奇嘛, 你长这么好看,该要怎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你。肯定有很多女子都对你芳心暗许吧?你们仙门里有没有女修?” 辛五看他睁圆眼好奇的样子,静静等他说完,才道:“我已有婚约。” “啊?!”说不出为什么,童殊只觉心中一阵空落落的,反应不过来地愣了愣,再说话时声音不复方才的调笑意味,这感觉有点古怪,他强压住了,让自己高兴起来道,“是怎样的女子?” 辛五沉沉凝视他,良久才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很想知道的!”童殊道,“不然我何必白白来问你?”他们靠得很近,童殊往前一凑,眼睛一眨一眨,辛五微微一怔,目光渐渐深沉,忽然忍受不了地扭开了脸。 童殊能大致分辨辛五的喜怒,知道辛五此时并未生气,便又凑得更近道:“五哥,你就跟我说说吧。” 辛五看着他,目光郑重而沉静,一眨不眨,他像是在看着童殊,又像是通过童殊看着某一个人,眼底缓缓升起一丝柔和的光,那光像是在一片深潭里映入暖光,他轻声地道:“他是一个很美好的人。” 美好?这个词让童殊想起童弦思,他不禁问:“怎么美好?” 辛五眼里的柔光渐渐盈满眶,他轻声道:“如月下明珠,重尘难掩;长空皓星,亘古长明。” 童殊没料到竟是这么珍重的词,喃喃道:“明珠,皓星,恒久明亮,他一定是一个非常——” 辛五凝视着童殊,目光深远,像越过无数个日夜,他不等童殊说完,径直道:“他是一个非常坚定的人。” 辛五的目光太重太深,童殊不忍打断他,便抬眸听着。 辛五又温声道:“纵有魑魅魍魉,始终一曲当初。纵使人人皆不信他,我信他。” 童殊从未听过辛五这种温和的语气,他听得一怔,心想,那是个擅长琴艺的女子,他道:“你肯定很想念她,那你为何还在外耽误,不早些去迎娶她?” 辛五眼里闪出痛苦之色,道:“他遇到了一些困难,能帮他的东西,他找不到;我原以为,我能找到,可我用了很久的时间,也找不到。他把最重要的东西交到我手上,可我却一事无成,只能眼睁睁看他受尽苦楚。” 童殊道:“她愿意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一定很相信你。” “我对不住他的信任。”辛五眼中划过浓重的悲痛,道:“他原本就不肯嫁我,以后更——。” 童殊从未在辛五眼中看到这般深沉的情绪,童殊一度觉得自己看错了,因为辛五那情绪抹去的太快,他再去分辨时,辛五已经起身,站到远处去了。 童殊想了想,等辛五静了片刻后,跟到辛五身后。 辛五忽然另起话头道:“童殊,你若着急,不必强颜欢笑,我们可以再快一点,要我御剑去吗?” 童殊愣了一下,他们日夜兼程,很是辛苦,他心中对辛五总有亏欠,虽然焦急,但也总是言笑晏晏想着法子在赶路间隙逗辛五开心。 童殊含笑道:“你现在能御剑了吗?” 辛五道:“可以。” 童殊道:“暂且不急,我才回来,背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他们看我,我也该看看他们,我想看看这五十年到底是如何天翻地覆,不如令陆时代的。” 这日行程过半,他们到了一处南通北往的城市。 城旁有泽湖万倾,又有大江东西贯通,他们路过城外渡头,人头熙攘,车船交错,十分热闹。 童殊在人群中穿行,见湖水泱泱,伸手往水里捞了一下,那水在夕阳下闪出微妙的光泽,童殊原本满脸的笑意瞬间凝固,他低声“噫”了一声,朝身后的辛五招了招手。 待辛五靠近,童殊请手上的水往辛五掌心沾了沾道:“五哥,你看,这水有问题。” 辛五道:“在此地留宿一夜?” 童殊展颜道:“正有此意。” 这时,长长的渡头上传来一阵奔跑追逐之声,有一清秀婢子一路小跑而来,她怀中紧抱着一个长形包裹,对着渡头几条船大声唤:“姑娘!姑娘!” 一艘船上帘子掀开,里面钻出一美貌娇娘,她一见那婢子,便眼含泪光,哽咽道:“秀儿,你怎还是跑来了?” 那秀儿将包裹往前一送。 “我的琵琶!”那娇娘颤抖着解开布,抚摸着,眼中泛出泪来,滴滴嗒嗒落在琴弦上。 旁边老船家见两位女子哭哭涕涕,没完没了,便催促道:“姑娘,要走便快走,晚了水路不好走。” 那娇娘闻言,一咬银牙,把琵琶往秀儿怀里一推道:“秀儿,不用了。以后再没有‘红琴’,我用不上这琴了。” 那秀儿哭得双眼通红:“姑娘,这琴是您亲手改的弦,您弹了十几年,它比您的命还重,真就这么不要了?” 这时船里又走出一位清俊男子,男子将红琴揽入怀中,红琴回望他一眼,她脸上还挂着泪痕,眼角含笑道:“不需要了,现在我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了,今后我为人妻,不必以色侍人了。” 忽起一阵晚风,船家脸上闪出忧色,又急催了一阵,秀儿被催的也紧张起来,追问道:“姑娘当真要走?您虽是在楼里长大,却也双手不沾阳春水,以后凡事都得自己操办……” 红琴轻轻摇头,脸上现出满足神情,打断他道:“愿求一心人,白首到白头。以色侍人,终不长久,秀儿你终有一天会懂的。” 秀儿道:“姑娘,我不懂。” 船家等的不耐烦,嚷嚷不止。 红琴也现出为难和焦急的神色,拉住了秀儿的手道:“我真要走了,你……可要跟我一起走?” 秀儿坚定地摇了摇头。 娇娘大概劝过秀儿多次,她叹息一声,拍了拍秀儿的手作最后的道别。 秀儿咬着唇退开一步。 红琴踏上船头,对秀儿摆手再摆手。 丫头怔怔站在渡头,目送他们远去。 就在快要互相看不见时,那娇娘忽然顶风大喊道:“秀儿,你回来,你跟我一起走!” 那声音充满担忧,声嘶力竭,秀儿也不知听到没听到,只顾扭头往后跑,一边抹眼泪,一边抱着琴哭泣不止。 童殊好奇跟着,一路听她喃喃道:“我不能走,我要走了姑娘就跑不掉了!” 童殊拉住她道:“小妹妹,为什么你走,姑娘就跑不掉了?” 红琴失魂落魄道:“这把琴只有姑娘会弹,今晚有琴宴,他们发现姑娘没了,一定会派人追的。他和姑爷跑不过他们的大船的。” 童殊道:“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秀儿道:“我跟在姑娘身边多年,多少也会一点,今晚那道曲子姑娘教过我。” “什么曲子?” “《邀月》。” 童殊笑道:“这首曲子我会,我可以帮你弹。” “可姑娘的琵琶特别。” “我听你们说是改过弦的,可是五弦?” “你如何知道?” “这好猜,改了弦,要么增要么减,要想弦音多,莫若改多。我正巧会弹五弦琵琶,我今夜帮你弹一曲,你跟着你姑娘去吧。” “可你是男子,就算琴台前有纱布,也很容易被认出来的。” 童殊明眸一转,深看了秀儿一眼:“我可以的。” 那秀儿被他看得一怔,着了魔般用力点了点头道:“我信公子。” 童殊含笑道:“去吧,渡头还有快船,速去还能赶上。” 秀儿一怔,梦醒般把琵琶往童殊手里一塞,止住了泪,扭身小跑而去。 看秀儿跑得远了,童殊勾唇一笑,转向辛五,莞尔道:“辛公子,不知今晚您能赏脸来听琴一曲么?” 松涛阁取名为博雅意,楼高三层,红纱层层叠叠,其中大堂四面环壁,琴声响起时余音缭绕。 老板娘一身珠围翠绕,她满面红光,迎来送往,时不时望着身后殿堂中重重纱帐后面若隐若现的地方。 先是高处响起一阵轻轻击鼓之声,有一人影婷婷袅袅而来,接着便是四方乐器应和,忽而一串弦音似从水底浮出,鼓乐之声渐渐落下去,那弦声婉转破空而来。 弦音嘈嘈切切,交错杂弹如珠落玉盘,那是琵琶独有的音色,而那弦声千变万化,竟比是无比的交错悦耳。 那是普通四弦琵琶弹不出的千军万马。 五弦琵琶! 只一串前调,已听得众人屏息,老板娘毕竟常听,最先反应过来,发觉这曲子不是原先备的《邀月》,竟是《将军行》。弦声低吟,如有兵马穿行,似有金戈铁马奔来。她听得竟一时忘了发怒。 不知何时,曲子转为《邀月》,沉迷战场的众人猛然醒悟,尚未及从心惊胆颤中缓过来,便陷进一个温柔乡。 此时,红缦纱帐随微风荡起,有一人影自绰绰中款款而出,她身形高挑,面覆薄纱,半抱一把红线琵琶,红衣委地,婷婷而来。 她微微挑手,不过是做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叫人看得挪不开眼。 老板娘心中一震,她一直知道苦心栽培的红琴有一双最妩媚的眼睛,一双最漂亮的手,挽指拨弦时,一颦一笑价值连城。而今日的红琴更有不同,这种不同让她一阵强烈的兴奋,生起“吾家有女初长成,花开时节动京城”的激动和惊喜。 “红琴”在红幕后舞步旋转,香气芬芳,每一次移到幕边,都引起外面人一阵吸气,如此几个起伏来去,有人再也受不了这种挑逗,红纱花如湖水般幕布后面丢。这红纱花是松涛阁专门卖给今夜的贵客的,一朵花十两银子。千万朵红纱花被失去理智的客人不顾一切地投进去。 有男人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往前冲,伸着手要去挑那红幕。有人来拦,有人跟着挤前一看究竟,就在场面要失控之时,忽然琴声一拨,急转直下,变得清幽。 人群也跟着猛地清醒。 男人们惊醒地收住震颤的手,额头上热汗霎时转凉,目光也由贪婪热切转为恍惚倾慕。 那乐声越来越缓,越来越清,似明月下的清风,一弦犹如一思,有什么心底的东西被勾起了。在场之人,无不陷入沉思,琴台四周,一时静得只剩下低诉的琵琶声,忽然红缦波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两块红幕之间的缝隙。 有一双手撩开纱帐,抱着琵琶的掩纱美人,咬着一朵红纱花,明眸流转,扫过众人。“她”一个旋身,变幻中目光最终落在一个极清肃俊穆的男子身上,再不移开。 那男子坐在一众客人当中,端身如竹,出尘脱俗。他一开始只是静静旁观,渐渐的目光便凝住了,当两人目光相接的一霎,那男子极轻的颤了颤睫毛,在人群中站了起来。 蓦然间,红琴嘴角一勾,手指轻弹,取下唇边那朵红纱花,轻轻一投,那花不偏不倚落在辛五胸前的衣襟上。 众人先是鸦雀无声,反应不及,待反应过来,老板娘猛地的一拍大腿道:“这位公子!红琴今晚是你的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