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魔》 正文 1.龙城征兵 龙城是大梁朝边陲的一处交通要塞,临近羌族,每年战事一起,数以万计的梁国士兵从四面增援过来,都得经过龙城,使得这座边陲小城显出难得的繁华。 江云顶着一头干草似的被随意束起来的头发,勾着脖子看张小花记录名册,两人前头排了一条长长的队列,都是今年新增的兵,整四千数,张小花被她看得烦了,抬脚踹她一下,让她滚远点。 “你这个秀才也忒粗鲁了。”江云挨了一踹也不生气,仍旧勾着头看,张小花的字迹跟他的人一样,好看得紧,不过这次却离得远了一点。 张小花不理她,飞快地录完一个新兵,又叫下一个,江云抬头那么一看,霍,比她高出一个头,足得有八尺,块头还大得很。 大块头傻兮兮地笑了,张小花问他名字,大块头想了想,说他叫王七,又补充了一句,“俺家七个兄弟,一二三四五排下来的咧。” 张小花忍住笑,认真地记录了王七的名字,又问年纪籍贯等,江云绕到王七的身后,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王七一个不防,差点被她拍得朝前扑倒,张小花瞪她,江云一只手搭在王七的肩膀上,自来熟地说道:“王兄弟,你这块头唬人,皮子不紧啊,原先村里镇里,没跟人练过手?” “军爷爷,俺家祖上八辈都是种庄稼的,没,没练过”王七有点紧张了。 江云按按他的肩膀,一脸可惜道:“行行,以后多的是练手的机会,不光打架,还得杀人,不做好这个准备,还不如回家种地。” 王七懵懵懂懂地跟着点头,江云松开他的肩膀,拍了拍他,转身走了,她的走路姿势跟一般军痞没什么不同,但只要有经验的人就能看得出来,那个姿势出刀最快。 张小花对着她的背影喊,“少将军让你事忙完了去他军帐!” 江云的手向后摇了摇,这就是听见了的意思。 隔壁刚从飞鹰关调来的李文书伸着脖子问张小花,“成台兄,刚才走的那位小将军是什么人?没在少将军大帐见过啊。” “倒让你叫着了,确实是小将军,那是咱们大将军的掌珠,少将军的妹妹,天子刚封的越骑将军,没见过,听说过吧。”张小花头也不抬地回道。 李文书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压根就没看出来是个丫头!那个身量,得有七尺了吧?眉眼也是一派男儿气,那邋遢的军痞样子,不说谁知道。 江云懒懒散散地眯着眼睛走在大街上,一身的黑鳞轻甲胄,背后一把形式特殊的陌刀,刀刃向下卡在腰封处,离膝不远,刀柄比发顶还高出一截,她从十岁开始练陌刀,十二岁就上了战场,如今在军营里也能排个武力前三。 她娘死得早,她小时候在就是招猫逗狗的性子,约莫就是刚练武那会儿,跟几个官宦子弟章台斗殴,一刀铲去了定国公小儿子的四根手指,王城待不下去了,也就跟着她哥直接进了军营,对此她爹早就看开了,她就不是个小姐的命。 龙城是这边陲唯一的繁华之地,百姓多,兵也多,走不出几步就能遇见穿着军服的士卒,偶尔也有眼熟的,江云摆着手一路到了军营,背着手去了马厩,还没靠近,就听见一声欢快的马嘶,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从怀里摸出一包饴糖。 马厩第二个槽位里,一匹高大黑马人立起来,前蹄不住地踢着马厩门,江云咧着嘴给它塞了一团饴糖,黑马顿时高兴了,一边嚼着,一边用脑袋蹭了蹭江云的手。 隔壁马厩的黄骠马打了一个响鼻,江云也喂了它几块,黑马顿时不乐意了,一个劲地蹭她的手臂,不让她靠近那边。 江云拍了拍黑马的头,“小黑乖,不能吃独食,知道吗?” 小黑不知道,它只是撒娇地对着江云蹭毛。 江云叹了一口气,说道:“年年打仗,年年打仗,希望今年你能好好的,争口气哎。” 从马厩出来,江云耷拉着眉毛去了大帐,江端正坐在大帐里看公文,江端的名字听上去像个读书人,看着也不是那等膀大腰圆的粗汉,但在前线军中的声望很高,近些年有名的大捷基本都是他带的兵,不出意外,等江端接过了大将军帅印,江云就能单独领一军了。 “回来了?买什么了?”江端并不抬头,带着糙茧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江云乖乖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散铜钱,一个子都不敢昧,老老实实地说道:“去东市给小黑大黄买了饴糖。” 江端收起铜钱,“我还当你开了窍,知道要钱去买脂粉膏子抹抹脸,马有什么好喂的,养熟了又舍不得,死一匹哭一年,我都替你丢人。” 江云闷闷的,“你当然这么说,你那马是马王,挨了二十多刀都能养回来,我能骑什么好马,都是上战场填菜的。” 也不知是被说动哪一根弦,江端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次羌王聚集兵马五十万有余,是铁了心准备南下,朝廷又拖着不增援,五十万对五十万,死战哪。” “天子使的那是金算盘,我们这边打完了,他再派人来接漠北的摊子,多划算。”江云抠了抠脸,“所以这次还真不能听爹的,打归打,不能死打,具体到飞沙关看了战盘再说话。” 江端点点头,江云又说道,“新兵这边怎么说也得两个月才能带出去,不然送过去就是个死,这么大的战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先去增援,我留着训练新兵,要不我先去,你留下,都行。” 江端摇了摇头,“爹来信了,没时间训练新兵,明天就得启程,你带上越骑营跟我走,新兵可以路上训,实在不成放回去,不止我们这边,漠北所有能调的兵力统一明天拔营。” 江云啊了一声,“这么急?” 江端点头,“军令已经发下去了,这次不带文职,成台兄不去,你可以去跟他道个别。” “有什么可去的,他不别扭我还别扭呢。”江云摆手,“我都说了,这辈子不嫁人,一不能给伺候公婆,二不能相夫教子,去坑别人有意思吗?” 江端的眉毛皱了起来,“哪家的姑娘不是这么过来的?何况你要是结了亲事,不姓江了,天子那边自然没道理再叫你上战场,安安生生地去过日子有什么不好的?你就喜欢刀头舔血是不是?” 江云说道:“安安生生的日子是前线弟兄拿血换来的,过着有什么意思?我不喜欢刀头舔血,我只是不想混吃等死。” 对着这样油盐不进的妹妹,江端连火都发不起来,有时候他甚至想,这要是个弟弟就好了,兄弟两个一起战死沙场,黄泉路上能唱着战歌一起走,可只要一想到这是个妹妹,是个该捧在手心里爱宠着长大的姑娘家,他就舍不得。 江云一对上江端怜惜的目光背后就发毛,撇了撇嘴,说一句回去收拾东西,转身就出了大帐。 做了这么多年的男人,江云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一共两身洗白了的换洗衣裳,穿在甲胄里面,甲胄是没有轮换的,她那一身的黑鳞甲得要十来个工匠合力打造半年,别说她,就是她爹也是一套轻甲一套重甲没有多的。 这几天清闲,事都是文职干,江云原本以为得练几天兵,都准备去泡个澡堂子打理打理自己了,一转脸就得上战场,战场那地方,早晨刚洗的头,鸣金就是一头泥灰,她也懒得洗了,揣上仅有的半吊钱,她准备去买点肉干酱料什么的,路上带着就干粮加餐。 龙城的街面比其他地方干净,老百姓都不怕当兵的,连江云这样穿着将军甲胄的,至多也就是多看几眼,江云转了好几个摊位,肉干倒是买了两大包,她最常吃的那种可以抹在饼子上吃的咸酱却没找到。 江云给摊贩比划,“不是咸菜酱,是黑酱,豆子都熬化了的那种,咸里带点甜,能尝到黄酒味的。” 摊贩摇头,“那是南边的酱,游商一年就进一次货,都卖光了,没得了。” 江云用摊贩的勺尝了尝其他的酱料,开了几坛都没什么合意的,只能随便让称了一葫芦味道差点的豆酱,她提了葫芦刚转身,迎头撞上一个穿道袍的青年,一身的甲胄把青年撞得连退了两步,她连忙开口,“道长,抱歉。” 道袍青年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抬眼看人,像是能把人看穿一样,江云甚至都没看清这青年的脸,却把这双眸子看得清清楚楚。 “无碍。” 就在江云晃神的一刻,道袍青年的声音似是从云端落下,碎玉撞冰一般响在她的耳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斜阳 道袍青年走后,江云提着肉干和豆酱葫芦在街面上转了一圈,剩的余钱不多,她准备去买两根头绳,原先那个牛筋的被磨得时间长了,她每次绑发带的时候都觉得要断了。 卖头绳的一般都是挑着担的货郎,正经的货摊子上也有,一样的货就非要贵个一文钱,江云也不急着回营,从这条街转到那条街,忽然听见前面一道娇甜的少女声音响起,龙城地面虽然有军营管着,但正当年纪的少女也是很少出门的,江云下意识地朝着声音来处投去了视线,见是一个穿着粉衫的美貌少女,正依着一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撒娇。 “看什么看?”少女敏锐得很,江云刚看清了她的脸,她就仿佛十分嫌恶似的皱起了眉,口中不忿道:“这样脏污的凡人地界” 锦衣公子手中折扇一转,视线一扫,边上看稀奇的龙城百姓纷纷都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朝着他们看过去了,江云有些犹疑,她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也没见过这样的气派,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两个人的身上有一种和刚才那个道袍青年相似的气质,她不由得朝着那两人的方向走了几步。 还没靠近,粉衫少女就惊叫了一声,“齐君公子,他竟然还敢过来!” 被称为齐君公子的锦衣青年眉头微扬,随即将目光定在了江云的身上,江云一时之间陡然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但还是哑声开口道:“吾是军中之人,两位尊客气度不凡,大战在即,不知此时来到龙城有何贵干?” 齐君公子眼中闪过一道光芒,“本君只是游历到此,既是开战,本君离开就是。” 粉衫少女似是不解他为何这样客气,对着江云哼了一声,攀住齐君公子的胳膊,撒娇道:“师兄还在等着我们呢,这次围歼血河魔尊事关重大,玄玉掌教可是亲自” “媚儿,住口。” 齐君公子打断粉衫女子的话,转而对江云温声说道:“姑娘弱质芊芊,怎么也在军中作战?对了,还未知姑娘芳名。” 江云被叫军爷多年,还是头一遭遇到夸她弱质芊芊的男人,她眯起眼睛说道:“阁下不是我梁国人?” 齐君公子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就被身侧的粉衫女子拉了一下,“公子,师尊传讯让我们快些赶过去。” 江云只见那位齐君公子面上露出一丝不耐的神色,随即那柄看上去非金非玉的折扇一动,原本还站在原地的两个人顿时消失了,周遭的百姓们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见她呆头鹅似的站在那儿,还投来了奇怪的视线。 这是撞鬼还是撞仙? 江云回去的步子都在打飘,晚上躺在床上,这辈子看过的神仙鬼怪的话本在脑子里翻搅了一遍,然而她很快就没有精力去想这事了,前线吃紧,军令连发,她跟江端马头并马头骑行在最前面,整整三天三夜的急行军。 江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会儿好悬是秋天,要是大夏天,路上就得折进去不少兵,饶是秋高气爽,一路的颠簸疲惫也够让人喝一壶的了,江端天生脸白晒不黑,但在马上时间长了,也是一脸一脖的红晒斑,她还好些,只是汗腌得脸皮疼,还有点发困。 梁国和羌族的战线往年就拉不长,羌族一般是抢粮,根本不会往那荒无人烟的地方去,邻近的几个村落城镇年年都要遭殃,江云她爹就想了个法子,在春夏天组织百姓在和羌族的交界处围了长墙,直接把防守线从城里挪到了野外荒地里,羌族连着几年都没抢到粮,今年终于爆发了一场大战。 这次羌族联合了漠北各族部落一起南下发兵,兵力五十万只多不少,外围实在守不住了,江大将军也不死扛,直接命大军退守长墙以内,等待增援。 梁朝军事实力一贯不弱,守边陲的将领却只有一门江氏,大将军江镇从接过帅印起,就在边关守了二十年,他站在城墙头子上就是一杆战旗,迎风招展,煞气飞扬。 江云跟江端两个死狗一样喘着气到了城门底下,累得连他们爹的面都不想见,交了兵就想进帐合眼,正在这当头,报羌族小王子带着三万兵马在城墙底下叫阵,不光叫阵,还抬着攻城木朝着城门楼子底下一个劲地砸,战鼓传了两轮,江端顿时不困了,见自家妹妹迷瞪着眼睛准备进帐摸床,顿时一脚踹上她的屁股。 “叫你非得跟来,走,哪有让老子在前面迎阵,儿女在后头睡大觉的道理!”江端的武器也是一把陌刀,比江云的那把要宽,也更长一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江家是祖传陌刀,其实是因为漠北的豺狼都是马背上打出来的本事,陌刀别名斩/马/刀,使着最顺手不过。 江云被踹醒了,让人带着她的越骑营去休息,一把拔出身后的陌刀,倒提着就朝城门的方向跑去。 临时建造的长墙只是个空架子,只有三人多高,羌兵基本上一半在攻城门,一半在爬城墙,江云赶到时,城墙上已经厮杀成了一片,她一眼就看到了江镇的红色披风,顿时大叫一声,提刀冲上去把一个企图背后偷袭的羌兵砍翻在地,下一刻却差点被闻声挥刀转头的老父劈下头盖骨。 “爹啊!”江云惊叫一声,江镇的刀险而又险地擦过她的头盔,随即又有两个羌兵从城墙底下爬了上来,江云也来不及后怕,陌刀柄咣当一声砸破一个羌兵的脑门,另一侧锋利刀刃直接砍断另一个羌兵的脖子。 虽然天子总在圣旨里老将军老将军地叫,但其实江镇看上去一点也不老,一把陌刀挥得银光湛湛,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哀嚎不止,反倒是江云的接近让他有些束手束脚,江云见此,立刻离开自家老父一丈之外,揪起一个正要一枪扎死梁兵的羌兵,刀光反转,轻轻巧巧抹了这人的脖子。 原本混乱的战局渐渐平复下来,即便再有爬上来的羌兵,也不像之前那样几乎有了大举反扑之势,江镇缓了一口气,扬声喝道:“松将军,阿端阿云,你们在此对阵,我去城门底下看看。” 松魁是军中副帅,他杀红了眼,盔甲都脱了个干净,正光着膀子提着一把斧头在砍杀,闻言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江镇带着几个亲兵下了城楼,江云朝底下看了一眼,羌人的攻城木也不知道哪找来的,四五根捆在一起在那儿撞城门,她远远地瞧见了羌族领兵的将军,眯着眼比划了一下距离,顿时高喝一声:“松将军护我!” 不远处的松魁当即砍碎了边上一个羌兵的脑袋,冲了过来,他的斧头已经砍卷了,冲过来的路上顺手夺了一个羌兵的长矛,战力分毫不减,江云在松魁的护持下架起了神臂弓,箭刚上弦,那边的羌人将军也发现了她,抬手就是一箭朝着她面门射来,江云压根不惧,半眯着眼睛朝着那羌人将军的眼睛瞄准。 果然那一箭被松魁的长矛一下挑开,与此同时,江云的箭也离弦而出,底下的羌人将领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能同时发箭,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箭已经到了面门,眼前顿时一黑。 底下的队列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有人高声呼喊着什么,江云听不懂羌话,扯着嗓子让江端给翻译,江端那边同样吼了过来,“他们在叫小王子,是羌族小王子带的兵!” 江云顿时咧开了嘴,不曾想自城墙底下垂直上来一箭,松魁没看见,她猛然想要避开,却也只避开了一点点,脸颊上顿时被划了一道长达两指的血痕。 “嘶!” 江云骂了一句,把神臂弓还给弓兵,捡了一把轻弓,搭上数支长箭,垂直向下,朝着底下攻城的羌兵放箭,如果不是不会飞,她都想跳下去杀一波再上来了。 羌族小王子被射中了右眼,倒也十分硬气,将眼珠子连着箭一起拔了出来,疼得咬碎了半口牙,仍旧大声地命令战旗齐进,底下攻城的羌兵顿时砸得更凶了,原本就不结实的城门吱嘎嘎的,连带着江云在上面都觉得脚底下晃得厉害。 就在这时,底下的城门猛然从内打开,玄甲黑衣的江家军精锐倾巢而出,最前面的五百陌刀队直接冲散了羌兵的攻城队列,杀在最前面的那个身影,正是江镇。 江云立刻提起陌刀下了城墙,只是后面的队列都是骑兵,直接跟上去容易让马给踩死,她提着刀傻乎乎地站了一会儿,才想起去牵马,结果小黑刚被不情不愿地牵过来,那边陌刀队已经拎着大把的人头回来了。 她爹浑身是血,拧着眉毛看她,“站那儿干什么?” 江端抱着刀在城门楼子上看笑话,闻言抹了一把脸,大笑道:“她是想跟爹你们冲出去呢,这倒霉劲,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江云大叫了一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战后城墙残破,遍地尸骸,秋风打着旋,血色斜阳低垂,金红云霞宛若天边薄纱,蜿蜒数万里,正是江山好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亘古的星辰 江云跟江端一人捧着一碗马肉汤呼哧呼哧地喝,一路的急行军都是那种又干又硬的干粮饼子就水吃,羌族的马运动量大,肉质紧实,熬成汤十分鲜美,四五片马肉,一大碗汤,配一碗白生生的米饭,吃得两人头都不抬。 热乎乎的马肉汤下肚,江云连脸疼都不管了,就差把脸埋进碗里,倒是她爹眉头皱得死紧,伸手摸了摸她的伤口边缘。 “划得不深,伤了点皮肉,保不准会留疤。” 江云头都没抬一下,就着马肉喝了一大口汤,含含糊糊地说道:“留疤就留疤,反正也没人愿意娶我。” 江端放下筷子拆台,“怎么没有?爹,我看中军的张宜书就很喜欢她,是她自己装傻,这次仗打完了,我带您去瞧瞧,人家读书中过秀才,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不是替父服军役,没准早就中举当官了。” 江云作势要拿筷子打他,江端立刻低头喝汤,江镇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问道:“那人多大年纪?家里娶妻了没有?都问清楚了?” “二十五了,比我大好多呢,家里穷得叮当响,彩礼钱都出不起,所以拖到现在也没娶妻,外号小花,娘里娘气的,不适合我。”江云抢在江端前头,摆出一副媒婆嘴脸挑剔地说道。 江镇一锤定音,“穷也不算什么,可以看看,读书人斯文一些,正好管管你的性子,男人岁数大点怕啥?岁数大的会疼人。” 江云耷拉下脑袋,喝了一口肉汤,说道:“反正我不离漠北,也不嫁人。” 江镇给她夹了一筷子芹菜,说道:“看着吧,这一仗打完,起码能有四五年消停,我们都回去,你不回你就待这儿?” 说到这里,江云顿时不吃了,她抹了抹嘴,走到沙盘前朝着父子两个招手,江端忙着吃肉没理她,倒是江镇走到了她的身边。 “爹,这边城墙撑不了几天,我跟大哥来的时候路过飞沙关,城里头还没疏散,你是准备赶在他们入关前闷掉一波人?”江云指了指飞沙关和城墙之间在地图上的空白地带。 江镇摇头,“原本没想这么做,头些日子那边的探子来说,羌军那边不知道哪里来的图纸,造了很多攻城器械,城墙楼子还好,飞沙关那边的守城器械全都派不上用场,一旦飞沙关被破,漠北就守不住了。” 江云冷笑,“这要说王城那边没人跟羌族勾结,谁信啊?去年才新制的守城器械,一次都没用过就叫人知道了破法?” 江镇却不管这个,要计较也是打完仗之后的事情了,他给江云指了一下老城墙附近的兵力守备情况,解释道:“大军不可能在这边全线展开,城墙这边我是准备再过几日弃了,退到一线天峡谷打一波埋伏战,再把人引到这里,决一死战。” 沙盘地图上标着的是一片沙原平地,四面荒芜,但距离飞沙关不远,若胜,战事打完迅速撤离,若败,飞沙关紧闭城门,即便羌族有攻城器械,也需要些时日,足够城中百姓逃跑了。 但双方兵力持平的情况下,江镇没觉得会输,至多惨烈一点,慈不掌兵,他从很早以前就没有为战事流过眼泪了。 江云想了想,说道:“可知羌军粮草方位?” 江端放下碗,冷笑着说道:“就你心思多,要是知道粮草在什么地方,爹不早去了?” 江镇瞪了一眼江端,对江云的时候,语气明显好了一些,“爹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一次羌人是押着大批奴隶来的,每日杀人吃肉,这些奴隶跟在军队后面,比粮草看护得紧,转移速度也快,大约是前几年被我们烧粮烧急了眼,才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羌人内部十分团结,一个部落宁肯饿死也不会吃自己人的肉,但对于从大梁掳掠来的奴隶则是极度残忍,对待他们和对待牲畜无异,如今更是到了杀人吃肉的地步。 看着江云和江端都有些沉默了下来,江镇摇头,说道:“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有很多,如果不把他们挡在关外,死的人会更多,六年前那场飞鹰关之战,羌人败走后趁机屠了四城百姓,可见他们有过一丝人性?” “罢了,爹,再想其他的法子。”江端说道:“这次羌王亲自带兵,却让先王最小的儿子做先锋,我觉得羌族内部可能并不太平。” 江端存心想要岔开话题,但江云并没有被他带过去,她忽然问江镇道:“爹,羌人可以吃我们的百姓,我们为什么不能吃他们呢?” 江镇的眉毛皱了起来,江端拉了一下江云的胳膊,江云不理他,算了算吃羌人肉的好处,“我们的粮草也不足,只够吃一个月,朝廷一不增援二不发饷,一个月之后大军不散也要散,要是能吃敌人的肉,打到羌族老巢也不是难事,他们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为什么要把他们当人看?我去杀两个战俘!” 江云的话音刚落,江镇一巴掌就打偏了她的脸,和着脸上的血痕,疼得火辣辣的,江云从来没有见过自家爹爹这么生气的样子,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江镇冷冷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江云虽然害怕,但还是不服气地说道:“要是能像羌人一样,我们早就打到他们的老巢去了!” “你也说像羌人一样!”江端厉声说道:“要是我们也跟他们学,我们是什么?我们也是畜生吗?” 江镇拦住江端,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说道,“爹这么多年没好好地教过你什么,你在战场上活了半辈子,性情和常人不一样,但爹想告诉你的是,做人要有底线,同类相食为天道所不容,或早或晚,报应一定会到的。” 江云捂着脸颊,呐呐地应了一声,正在这时,帐外来报伤亡情况,江端拉着她收了碗筷,一起出去了。 出了大帐,江云仍旧有些闷闷不乐,江端用筷子打她的头,“你啊,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爹这么生气的样子,还吃人,你也想得出来。” “我知道错了,我只是太想” 江云剩下的话没说完,江端就笑了,指了指南边的星空,“我刚上战场那会儿,恨死天子啦,从不给够军饷不说,养兵不能超过二十万,战起也最多只能征召五十万兵马,粮草也少得可怜,后来也就明白了,天子不是不给粮草,是怕粮草给得太足,我们打完羌族,或者就不打,直接发兵南下反了他的江山,你瞧,连天子都过得这么提心吊胆。” 江云眼里带着冷意,咬牙说道:“他就不怕饿死了将士,没人给他守江山!” 江端摇头,说道:“天子有粮,有粮就会有兵,至多不如江家的兵好用,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你看,星辰亘古不变,人的一辈子能有多长啊,几十年安生日子过完,下辈子也就不是自己了,有的人尸位素餐,有的人浑浑噩噩,但有的人,就像咱们,守一辈子江山到死,千世万世的老百姓见着咱们的牌位,都得给咱念一声佛,你说咱们过得是不是很有意义?” “武将的一辈子只要什么都不想,就能过得挺舒坦,有仗打就打,没仗打就歇着,就算真的把羌人都打光杀光了,再北边还有挝鸲,北边没仗打了还有西边,东海也有流寇,咱们护得住一时,护不住一世,护得住一世,护不住下一世。反正啊,都得在战场上死。” 江云并不认同她哥的话,也许只是因为她年纪还小,还没有经历过太多的事情,不知道什么叫人力所不能及,江端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眼下,先把这场仗打完吧。” 江云眨了眨眼睛,忽然问道:“哥,你听见有人在说话吗?” 江端莫名其妙地说道:“没有啊。” 江云按了按眉心,摆手道:“可能是累了,有点幻听,算了,不跟你说了,我回去睡觉。” 然而这觉也没有睡多久,半夜里战鼓三轮,白天被江云一箭射瞎眼睛的羌族小王子再度领兵来攻,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城墙上很快点起了火堆,江镇站在城墙上观察了一会儿,冷声吩咐了松魁几句,说道:“这是扰兵之计,羌人的兵马不多,随我出城去战,阿端阿云和松将军留下,若我判断失误,即刻关城门。” 江云立刻说道:“爹,我带越骑营去吧,你留下坐镇,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谁来支撑大局?” 江镇摇头,“爹有经验,就算羌人有埋伏,你爹也回得来。” 江云陌刀一挥,朝着底下大喝道:“越骑营列阵,准备随我出城,要让大将军看看我们的本事!” 城墙底下,江云的越骑营一手持枪一手持火把,齐齐应声,果然是比其他军列都要齐整一些,一双双眼睛在黑夜里发亮,有一种军中精锐的虎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生当死战 江镇准了江云带兵出城,但并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又点了两个校尉随行,江云的越骑营人数满额一千八百,加上两名校尉各自带来的八百兵马,全是精锐。 羌军压根没有近前,城门刚开,江云拍马冲在最前面,仍旧和身后骑兵保持了相当近的一段距离,话本里主将一骑绝尘冲进战圈大杀四方的,那纯属文人意淫,战场上都是真刀真枪地拼命,将军也没比别人多长一个脑袋,之所以存活率比正常士卒高,那是因为将军有全副盔甲的亲兵守卫,兵器护具也更加精良一些。 江云的亲兵都穿着厚重的盔甲,战场上也并不要他们杀敌冲锋,只要护得住主将平安,亲兵就能得到奖励和晋升,即便身死,抚恤金也比一般士卒要高,所以哪怕亲兵的折损率很大,也还是有很多士卒削尖了脑袋想要当亲兵。 和梁兵不同,羌人是不排兵布阵的,仗着天生的武勇和在马背上练出来的强健体魄,他们上了战场只会冲杀,有时候会用一些粗浅的兵法,但基本没用。 夜战是不放箭的,江云领兵直接冲进了羌人的先锋部队里,越骑营都是精锐骑兵,第一下就冲散了一大片羌兵,身后身侧都有亲兵护卫,江云一刀挑翻从正面冲来的羌兵,借着马劲向下挥砍,硬生生地砍断那名羌兵刹不住蹄的战马脖颈,血溅了她一脸。 羌族小王子着实是个人物,夜战乱斗里也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江云的方位,一路挥砍到了江云的面前,江云的陌刀制式偏细长一些,虽然材质上佳,但终究以轻巧灵动为主,硬抗了小王子一道重若千钧的锤击,只能卸劲,身下的战马承受不住力道,低鸣一声,后退了两三步。 “你哥哥是马王,你怎么这么废物!”江云拍了一把小黑的屁股,小黑顿时像是受了什么鼓舞,人立起来,一蹄踹在亲兵的马头上,把那亲兵的马踹得直退。 江云简直没了脾气,对面的小王子却是怪笑了一声,再度冲了上来, 说是小王子,其实眼前这个怪模怪样的羌族大汉至少也三十多了,他是羌族先王最小的儿子,原本该由他继承王位,但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的羌王兵不血刃拿下了整个羌族的控制权,连带着掌控了大半兵力的小王子也为他所用。 江云十八岁生辰还没过,身量没长成,对面的小王子堪称天生神力,才交了四五轮手,江云就有些吃不住力,被江镇指派随行的两名校尉见状都要围过来接阵,江云夜色里瞧得清楚,连忙大声叫道:“周奇卢布退后,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小王子猛然一个回头就是一记重锤,打得卢布从马上掉下来,生死不知。 周奇顿时不敢上前了,江云咬牙,拍马提刀拦在了小王子的面前,长刀和重锤近战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她要是拦不住小王子,任由他在军列里三进三出,别说得胜了,军心一散,她这三千多号人想活着回去都难。 寻常将领就算是天生神力,使双重锤的时候也不会把锤柄打得太长,长则卸力,和使锤的初衷不符,但小王子不一样,他的力道实在是太大了,长柄重锤在他的手里就像两根伸长的拳头,江云挨了两下锤击已经吐血,即便陌刀连削去小王子好几片肉也不解恨,大叫了一声,一刀砍在小王子身下战马的脑壳上。 小王子的战马也不是常马,挨了一刀,只是晃了晃脑袋,马蹄都没后退一步,夜色沉沉下,江云忽然听见一道并不熟悉的正宗梁国官话,带着些恼意地说道:“小娃,你父兄都是英雄,你如何学来的卑劣手段!” 江云简直就像听见战马张嘴说了人话一样,确认似的看了看小王子,随即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顿时毫无愧色地说道:“战场相遇,生死且无论,何来卑劣!” 她一句话刚说完,又是一刀挥向小王子的战马,小王子使的是长柄重锤,也就少了近战防身的手段,原本和江云有来有往尚在上风,这下不仅要护着自己,还要护着身下的战马,他的锤再长,也长不过江云的陌刀,要去打她的战马也打不着,顿时打得憋屈极了。 另外一边羌人的战局也不甚合算,这次是真的扰兵之计,小王子带的人也不多,只有一千人,还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兵,第一次用兵法,小王子也没想到对面竟然反应这么快,还没等他们跑远就追了上来,原本想报了白日里一箭之仇,但打了半天也不见个结果,反倒是折损了许多兵力。 小王子又气又急,在一记重锤逼退江云之后,他带着人且战且退,留下了过半的尸体,才算是逃出了包围圈。 江云抹了一把血,并不下令追击,留下五百人手清理战场,带着周奇和重伤的卢布回去了。 越骑营的伤亡不大,江云身边更是无一死伤,卢布手底下倒是折了几个亲兵,连着好几天折腾,江云把战后清点的事情一股脑地交给了江端,总算是睡了一个安生觉。 隔日军中战备,江镇点齐了各地调配来的兵马,把校尉以上将领都聚在了大帐里开会,江端坐在江镇右手边,左手边是松魁和他的侄子松柯,江云则是跟着其他的正号将军一起坐在了下位。 江镇把昨日和江云说的话扩充了一下,底下的将领听惯了他的调配,也没人提出反对,倒是江端摸了摸下巴,指着沙盘地图上一处荒林说道:“从峡谷出来,右入是荒林,那里地形不算复杂,但羌人从前并未来过,是否可以在荒林布下二重陷阱,再入平原?” 江云伸头看了一眼,那里正是她和江端急行军赶来的时候抄的小路,顿时提出反对:“荒林范围很大,十万人进去,先头部队还没见着外面,后面已经进林了,白天还好,打到夜里就是黑林战,容易把自己人也陷进去。” 江端摇头,说道:“我们打不惯黑林战,羌人一样打不惯,他们又是远道而来,军心易散,反之如果我们在荒林大胜一场,退到平原死战的时候就会打得更容易一些,现在已经是生死存亡之际,兵法谋略全是狗屁,能少死些人就好。” 江云也算是打了半辈子的仗,但她确实没有经历过这样人数百万只求死战的大仗,听了江端的话,众将领也都觉得有道理,纷纷看向江镇,江镇也点头,只是道:“这样的埋伏有其二不可有其三,从今夜开始,大军向后撤出五里,三日之后弃城墙,我们以逸待劳。” 众将领随后细分了各部归属,军令情况,都领了军令而去,江镇没避着帐内亲兵,从盔甲里的便衣胸口摸出了一方虎符来,放在了桌上,江端以为是给他的,咧着嘴伸手要去拿,被江镇虎目一扫,顿时缩手。 “阿云,越骑营从明日起就交给松将军来带,你的任务是带着三万兵马回飞沙关守城,这是调军虎符,拿着。”江镇说道。 江云愣了一下,说道:“爹,我不走。” 江镇一瞪眼,“这是军令!” 江云摇头,“这不是军令,这是爹你的私心,这场仗要是胜了,不需守城,要是败了,这三万人能撑多久?” 江镇猛然怒道:“越骑将军!我是不是已经指挥不动你了?” 江云站起身,黑亮的眸子里满是冷然之意,她提刀指向帐外,说道:“让我带着兵马守城可以,但你们这边要是战败,我决不弃城内逃,守不住也不逃,就算死后被羌人挂起脑袋在城门上!” “爹,你跟一头驴废什么话?”江端猛然拍桌,喝道:“左右拿下越骑将军,就说她阵前醉酒,押回王城待审!” 江云立刻刀指帐内亲兵,眼神却是死死地看着江镇的,江镇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罢了,我江家人从没有安享太平的命,连生个女娃都是要死在战场上的,随她去!” 江端不吭声了,平心而论,他是希望江云能够离开这里的,但得到这样的结果,他竟然也没有太多抗拒,也许是这么多年和自家妹妹并肩作战惯了,他已经把她当做了江家的儿郎。 主帐内沉默了良久,最后江云还是收下了兵符,这也算是江镇的最后一点私心,江端领着一军兵马,战事起时,除非全军覆没,他的安全是有保障的,百万之战,一千八百越骑子弟根本不够数,让三万兵马听她调遣,至少也能保证一线生机。 隔日全军后撤,江云仍旧和江端两个一起带着兵走在最前面,只是和来时的心境已经不一样了,江云回头看了一眼红霞遍布的天空和底下残破不堪的城墙,心中茫茫,不知前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必死局 大军后撤的目的地是在距离飞沙关不远的村落,早在一个月之前,这些村落里的百姓就被安置进城,地里的麦子尚未成熟,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到处都弥漫着草木灰的气息,先头部队已经进了村,江云找到一户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民居,把小黑和两匹替马拴在后头早就空下的猪圈边上,江端跟她混惯了,把他的爱马拴在小黑的身边,进了屋上炕,连被褥都不铺,倒头就睡。 附近的村落就那么几个,各军将领很快就安排了起来,等到江端一觉睡醒,大军已经安营扎寨,江云正在撸着袖子指挥士卒堆土墙,和城墙垛子一样,这是为了保护远程作战的弓兵,除了神臂营那边的土墙要堆得高高的,大部分的弓兵只需要及腰的土墙就够了,所以这倒也不算什么苦活计。 “传令兵刚才来报,爹那边已经开始后撤了,预计两天之后就能到,黑林那边是松将军埋伏,峡谷那边打完,我得去接应爹,顺带和松将军的兵马会和,你留下守营垒。”江云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说道。 江端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道黄玉虎符,江云用见鬼似的眼神看着他,江端撇嘴,说道:“别想多了,这不是给你的,战事都起了,这虎符我揣着也没用,要是我死在战场上,你记得把它给槐花街上那个王娘子看一眼,告诉她我下辈子是一定要娶她的,让她这辈子别等了,拿着我给她的银子,从良嫁人吧。” 江云认真地看着他,江端几乎有些恼羞成怒了,“这个忙你倒是帮不帮?” “不是我不帮,只是你都要死在战场上了,我怎么可能活着回龙城?”江云看都没看江端手里那块黄玉虎符,说道:“我是不会为了你的遗言当逃兵的,倒是现在离开战还有几天,你要是实在怕留遗憾,不如派个腿脚快的传令兵去一趟,而且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连个私印都没有?” 江端气得都不想跟她说话了,收回虎符,直接转身走了,江云撇了撇嘴,拍了拍刚垒好的土墙,皱眉道:“再垒厚一点,到时候人是要趴在上面搭弓的,要是撑不住倒了,吃亏的是你们自己。” 正在垒土墙的弓兵们齐齐应声,热火朝天地继续干了起来。 帐下多了三万兵马,虽然是暂时的,也够让一些年轻的武将乐晕头了,但是江云心里越发沉重,她爹是从来不讲什么私交和亲情的,该派她打仗从来没手软过,这次表现如此反常,只能说明这次的战事非常严峻,连江端那样自信到没边的人都说了不止一次丧气话,她不可避免的被带着不安了起来。 她这辈子经历的事情不多,幼年时在王城的日子在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倒是战场上这几年,遇到的大大小小的战事都好像才发生在昨天似的,有些早已死去的熟悉面孔,有时候一晃就好像还在眼前,这会儿要是问她有什么心愿未了,她自己都说不上来。 下午太阳最烈的那会儿,江云戴了个农户屋里落下的草帽,点了两千多号骑兵上路,接应伏兵的兵马都在峡谷后头不远的野地里安营等着了,原本江云根本不用来回折腾这么一趟,但她的排兵布署和建筑工事的能力比江端强得多,双方兵力比近乎一比一的情况下,一个坚固的防御工事非常重要。 两千多号骑兵走着官道大路,小黑自我感觉十分威风,高高地昂着头走在前面,时不时还打个响鼻,江云拍拍小黑的脖颈,被太阳晒得有些蔫不拉几的,她半垂着眼,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这个时候,小黑冷不丁停了蹄子,后退了小半步,江云眯着眼朝前一看,却见官道正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那青年穿着一身玉灰色的道袍,微微抬眼朝着她看来。 秋日烈阳下,道袍青年的双眼不见一丝眯缝,乌黑湛亮犹如上好的浸润在水里的墨玉,江云认得那双眼睛,是前些日子在龙城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人。 身侧的亲兵刀刃对准道袍青年,大喝一声,“道士,为何挡着行军道?” 道袍青年定定地看着江云,缓缓地开口,“贫道微生衍,因同这位将军有缘,故而拦路,想为将军算上一卦。” 江云原本想说自己不信鬼神之说,然而想起那天莫名消失的那对男女,话到嘴边就拐了一个弯,说道:“微生道长,能为江某算一算这次战事结果如何吗?” 微生衍看上去并不打算起卦,只是看着江云的双眼,说道:“此战无关胜败,于将军而言,是必死之局。” 江云握着马缰的手微微勒紧,身边的亲兵喝道:“你这道士满口胡言!莫非是羌人派来扰乱军心的!” “罢了。”江云摆手,对着微生衍那双漂亮的眸子,定定地说道:“既是必死之局,微生道长还来提醒江某,岂非是无用之功?” 微生衍面无异色,淡淡地说道:“修行本就是逆天之举,将军资质上佳,不该蹉跎人世,若将军愿和贫道离开,自然脱离天道定数,谋求长生之道。” 脱离定数!求得长生! 如果江云是王城里那些脑满肠肥的贵人,她大约就能一口答应了,但她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微生道长既然已经算到了江某的天命,就该知道为将者生不能退,死不能倒,请恕江某不能从命。” 微生衍大约也猜到了结果,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微叹一声,道:“世人多愚昧,譬如蜉蝣,日出而生,日落而死,不知冬夏与春秋,不知天地与沧海,将军请吧。” 他让开了道路,江云却莫名地不敢再去看他一眼,马鞭一斥,带着两千骑兵驰骋在官道上,扬起漫天的风尘。 江镇在前一天就弃了老城墙后撤,只留下一列兵卒佯装守城,等到羌人那边反应过来,大军已经撤出三十里地,这一次不再是羌族小王子做先锋,而是换成了羌王的大儿子带兵追击,临到峡谷,羌军不退反进,被早就埋伏在峡谷的十万兵马包了个圆。 江云带着兵马赶到那会儿,峡谷里全是喊杀之声,江镇让人放了火油,烧断了后路,带着剩余兵马迅速地撤出峡谷,江云连她爹一面都没见着,就急匆匆地去断后,峡谷里遍地都是焦尸残肢,难闻的炙热气息混合着尸体的血气和一部分被烧熟的肉香味迎面而来,江云只觉得喉咙口堵得厉害,喘不上气。 “将军”亲兵连忙递来水囊。 江云一口也不想喝,摆摆手,朝着后面大声喊道:“杀光峡谷里的羌人,杀!” 江镇带走的全是跑了一天的疲兵,江云接到的却是休息了好几天的精兵良马,峡谷里的羌人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很多人都失去了抵抗之力,像待宰的猪羊,被轻松地割下了头颅。 来不及打扫战场,后面的羌军骑兵震得地面发响,朝着这边赶来,江云连忙下令整军,先头部队飞快地朝着荒林那边赶去,她带着亲兵在最后面断路,干巴巴的血块凝结在脸上,有些难受,江云伸手抹了一把,常年握刀柄磨出来的裂口老茧连带着前几天那道刚结痂的伤口也被划了一下,热辣辣的血顺着脸颊朝下淌。 前后都弥漫着战马扬起的风尘,几乎看不见敌友,江云半眯着眼睛,很快从马蹄声中分辨出了正在接近的骑兵是羌人的,她猛然拔出血迹斑斑的陌刀,调转马头,朝着马蹄声来处挥砍过去。 咣当一声,一记金属相击之声震得交手的两个人都有些难受地皱起了眉,江云也看清了这个准备从背后袭击她的人面容,果然是那天夜里交过手的羌族小王子。 小王子瞎掉的眼睛上盖了一块布,怪模怪样的面容上泛着狼一样的残忍之色,江云注意到他的战马这一次也披了甲胄,不由得大笑一声,陌刀挥出残影,在风尘中几乎看不清轨迹,小王子的重锤虽然厉害,但毕竟是重兵,不如陌刀挥得快,不多时身上就多了十好几道伤口,江云是挑着他身上没有甲胄覆盖的地方砍的,但那些地方都不是要害。 忽然,小王子大叫一声,一锤朝着小黑的脑壳上砸下来,江云死命地勒着马头让小黑偏了脑袋,她怒火中烧地说道:“你耍诈!” 小王子咧开嘴,露出一口锋利的白牙,“小娃娃,我是跟你学的” 他话还没说完,江云猛然从怀里掏了一把东西朝着他的脸上砸去,小王子下意识地一避,江云已经策马飞奔而去了,小王子摸了一把马鞍,却见江云刚才用来砸他的竟然是一把碎掉的干粮渣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焉知焉知 江云已经几天没好睡了,小黑也累得够呛,好不容易引着身后追兵赶到黑林里,松魁领着早就埋伏在那里的骑兵冲杀出来,正正当当杀了小王子一个措手不及。 松柯接应了江云和她带来的骑兵,杀了一路,战马蹄子扬得风尘漫天,江云的鼻子嘴里灌的全是泥灰,她回头想问亲兵要水,这才愣愣地发现,刚才给她送水的那个亲兵位置上已经空了,倒是战马还跟在队列里。 “将军,喝点水吧。”松柯下马,递给江云一只水囊。 江云叹了一口气,接过水囊解了渴,又倒了一捧洗了洗脸,擤了两下鼻子,她身上全副盔甲,没个擦脸的布料,只得用手又抹了一把脸。 松柯是个长相颇为俊秀的年轻小将,家中父兄早年就战死了,也算是一门英烈,虽然是侄子,松魁把他当儿子养,去年才来的边关,江云往常也没怎么见过他,但她跟松魁的关系好,对松柯的态度也就自然亲近了几分。 “松将军上阵去了,你怎么不跟着去?”江云道:“没杀过人?” 松柯笑,“杀过,来的时候就杀过沙匪,二叔只是不许我跟着他一起上阵,等他杀完回来,我就去。” 江云这倒是懂了,她跟江端一起杀敌时也是一样,总惦记着对方那边,就这还是多年同战的默契呢,战场上分心是大忌,松将军杀敌凶猛,是最容不得牵挂的。 林子外战鼓擂起,喊杀声冲天,要不是实在没力气,江云还想冲出去杀一阵,这会儿就只得下了马啃几口干粮,盔甲是不卸的,刀也握在手里。 前线的干粮是最难吃的,经常是磨得拉嗓的棒子面混杂着糠麸,顶饱是够了,但消耗得也快,江云一顿要吃四五个成年男人拳头大小的干粮团,也没法多长出几两肉。 一顿干粮的工夫,林子外的传令兵来了两趟,松柯听完,皱着眉毛来向江云禀告,“小王子并未亲自追上来,而且只留了一道兵力和二叔周旋,看他行走的路线,像是要直追大将军去。” 江云骂了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小王子带的兵力大致上有十多万,之前峡谷里的那些撑死了也就四五万,羌人的主要兵力应该还在后方观望,通知松将军,让他带着五营主兵追击小王子,尽量把他们灭杀在进飞沙平原之前。” “羌军主力不会离得太远,照此情况估计,应该就在老城墙那边,如果能歼灭先锋军,确实是一个震慑的法子。”松柯皱着眉头思虑了一番,又道:“但此役敌我兵力相差不大,若不能歼灭先锋军,到时羌军主力上来,反被里应外合,被围困的先锋军反而会成为牵制我们的钉子,将军三思。” 江云带兵的经验比松柯多,原本也是皱眉想要反驳的,然而视线一扫不远处正在打扫战场的几个老弱残兵,陡然惊觉过来,她计算兵力时想当然地代入了江家嫡系的军队,然而这次的五十万兵马中,有很多都是早前当过兵,战时又被征返回来的老兵,年纪且不论,常年荒废之下,并不能指望他们能有多强的战力。 江云并不坚持错误的意见,闻言点了点头,说道:“还是会合要紧,先让休整,等松将军那边打完,即刻去追赶大将军。” 松柯领命。 先前追击了江云一路,小王子的体力尚且都有些不支,更别提他带的兵马,松魁杀到兴起,连铠甲都剥了,大吼一声,双斧上下翻飞,一斧下去就能砍翻一个精干骑兵,他壮硕的身子上溅满了血,不多时就朝着小王子的方向杀了过去。 江云虽然在休息,但还是密切关注着林外的战事,听闻传令兵来报,说松将军进了乱军阵,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实在不是她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松将军也算是她半个武道师父了,若是早年的松将军,自然能和小王子一战,但今年松将军都过四十了,根本没法和刚三十出头的小王子拼命。 见江云准备提刀上马,松柯开口道:“将军一路奔波,还是歇着吧,我去接应二叔。” 江云打量了一下松柯,高高瘦瘦的,眉眼透着点年轻人的俊气,她眯了一下眼睛,猛然回转过身来,一刀朝着松柯的脖颈砍去,松柯反应不及,被江云的刀背架在脖颈上的时候,还维持着想要后退的动作。 “反应太慢,你跟我一起。”江云翻身上马,在马上用刀刃指了一下松柯,阳光从林子里披散下来,落在她的身上,松柯被阳光刺得眯起了眼睛,看上去有些傻愣愣的。 江云不由得怀疑他是真的没杀过人,原本还准备照顾着一些,没想到冲杀出去之后,松柯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把云纹长斧挥得虎虎生风,打眼一看还以为是小号的松将军,江云大笑一声,刀光轮转之间血肉纷飞,两人一前一后朝着乱军阵中杀了过去。 松将军果然已经杀进了小王子的亲卫阵列之中,正和小王子交手,且已经处在了下风,被厚甲的骑兵团团围困,他光裸的上身血迹遍布,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江云一时杀不进去,只得在外面大声叫道:“那个瞎眼的,可敢出来和你爷爷一战吗?” 小王子闻言,怒声回道:“你娘的爷爷!你分明是个女人!” 江云哈哈大笑,“那就是你娘!乖儿子,还不出来跟娘打过!” 小王子高声道:“莫要当我们羌人傻,这老将是你们的副帅!待我割下他的人头挂在大帐上,可振军心!” 这时松柯也赶了过来,正好听见江云在低声喝骂,“娘的,这瞎子也知道兵法!” “别跟老子废话,你就是不敢过来!欺负一个老将有意思吗?你要是能把老子的人头割下来,老子剩一个脑袋也给你唱《焉知》!”江云骑在马上大声地叫道。 《焉知》是羌人流传接近千年的一首歌谣,大意是一个游牧散族首领的女儿被羌王抢过去做妻子,折服于羌王的英俊富有,不仅拒绝了要带她回去的父亲,还作了一首《焉知》,表达自己的幸福喜乐。 羌族嫁妇都要对着新婚的丈夫唱《焉知》,除此之外,战败给羌族的散族在被俘虏的时候,也会被教唱这首曲子,小王子的重锤这一次没有落在松将军的身上,他对着江云的方向哈哈大笑,“梁国的丫头,我不要你作为降将唱《焉知》,你要是战败了,我要你作为我的新婚妻子唱《焉知》! 我们羌人从来都是一夫一妻,比你们梁国男人好得多!” 松柯听得脸色涨红,再也忍不下去了,提起斧头想要杀出一条路,却被江云按住了胳膊,江云低声道:“松将军的情况很不好,看到他们的铠甲了吗?那是铁浮屠,砍不动的,我拖延一下时间,你去调铁浮屠。” 铁浮屠是一种特制的重装骑兵的代称,铁浮屠战马比一般的战马要高壮许多,骑兵则个个身高九尺有余,身材健硕,因为连人带马都披着厚重的铠甲,很难在战场上迅速反应过来,之前撤退的时候江云就是让铁浮屠最先离开,羌人的铁浮屠比梁兵的铁浮屠要重,虽然移动速度更慢了,但像这样围困住人的情况,单靠轻骑是杀不进去的。 松柯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咬牙领命去了。 “好!你把松将军放了,我跟你比过!”江云扬声喝道。 铁浮屠缓慢地让开了一条道路,小王子越阵而出,随即铁浮屠战阵重新合拢,将松将军围困在里面,小王子在距离江云二十个马身的位置停下,高声说道:“丫头,一年前我和你的兄长交过手,那是一个值得敬佩的英雄,十年前,我见过你的父亲,他割了我阿父的头颅,他是一个真正的强者!我们羌人敬重强者,所以我今天不会杀你,无论输赢!” 江云眯着眼睛看他,抬起手指指他身后的亲兵,小王子立即示意亲兵退后,江云陌刀一转横在马前,小王子双锤合击一下,朝着江云的方向冲杀了过来。 只论实力,江云是处在下风的,尽管她再刻苦习武,还是无法在力量上取胜大部分的武将,但西北军中,比她力气大的一般没有她反应速度快,比她速度快的基本上不会同时具备能够碾压她的力道,何况她还有丰富的临战经验,小王子正好在这两者之间,他天生神力,反应速度也比常人快一些,临战经验更是胜过江云。 江云并不慌,她不指望小王子是个君子,当真不会杀了她,就算她不死,做俘虏对于一个武将来说,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她眯着眼睛回头看了看,松柯还没回来,只能尽量拖延时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天灵根 马上对战,大多数的情况下是一寸长一寸强,但并不适用于双锤对陌刀,何况江云的陌刀形制要更细窄一些,只比剑刃宽,无法正面硬抗重锤,借着小王子冲杀过来的惯性,江云迅速勒马让路,一刀砍在他的背甲上。 羌人的甲胄基本上都是皮制,能挡流箭,却防不了神臂弓,刀剑加身可卸锋芒,却不如精铁盔甲能卸力,小王子的战马长鸣一声,朝着惯性的方向走了几步,江云乘胜追击,只是这一次刀锋还未落在小王子的后脖颈,刀柄就被重锤架住了,小王子在马上回转过身来,另一只重锤毫不犹豫地脱手,朝着江云的脑袋砸去。 陌刀无法收回,重锤迎面而来,江云避无可避,只能勉强侧开了身子,小王子的重锤猛然从她的右脸颊上擦了过去,脏兮兮地红了一片,江云半闭着一只右眼,却还是止不住泪水模糊,原本紧握着刀柄的手也松了下去,小王子大笑一声,收回重锤,正在这个时候,江云猛然从马背上倒勾下半个身子,一把捞回了正在下落的陌刀,随即一刀砍在小王子的战马腿上。 战马吃痛,顿时人立而起,小王子凭借蛮力硬生生地稳住了身下的战马,却防不住江云猛然回到了马背上,刀光如电,朝着他的脖颈砍去,就在这个时候,小王子身子一侧,从发狂的战马上跳了下去,江云下意识地拉住了小黑的缰绳,用刀刃指着小王子,生怕他也使什么阴招。 出乎意料的是,小王子并没有攻击战马的意思,他用仅剩的一只重锤撑在地上,杂乱的头发底下是一只亮得惊人的眼睛,抬头看着江云,说道:“带着那个老将离开吧,这里不是真正的战场,等到了真正的战场上,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江云用完好的左眼盯着小王子看了一会儿,确认他说的是实话,不由得开口道:“你们,知道?” 小王子用字正腔圆的梁话说道:“你们准备引我们去飞沙平原决战,这是三天前的消息,实际上我们一直以为会是在飞沙关,为了弄清楚你们的守城器械,还送了你们梁国的官员很多黄金和西域美人,其中身份最显贵的就是你们大梁的卫丞相。” “该死的卖国贼党!”江云咬牙,随即看着小王子道,“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小王子抬起头,看着马上的江云,浓眉一扬,“我阿爷曾经说过,漠北有江氏一日,就没有羌族南下的那天,早晚都是举族赴战,既然送出去的金钱美人没有用处,我们又为什么要替你们的官员保守秘密?对了,再说一句,不用你们引路,我叔父一日前已经带着主力绕路南下,直奔飞沙平原,只是不知道他和江大将军谁先到。” 江云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就在松柯带着铁浮屠赶到的时候,小王子已经另换了一匹战马,两个形如铁塔的铁浮屠骑兵把浴血的松将军架了出来,随后小王子撤兵绕道,看方向是朝着飞沙平原去了。 “将军,你的脸”松柯紧紧地皱着眉,看着江云青紫肿胀的半张脸问道。 江云原本想顺手抹一下,一按上去才发觉疼,稀薄的血水糊得她一只眼睛都睁不开了,倒也没受什么大伤,她摆了摆手,“让医士看看松将军的情况,不能再耽搁了,传令下去,都随我抄近路去飞沙平原,还有,派传令兵去追大将军,就说羌王已经在去飞沙平原的路上了,很有可能是走的丝道。” 松柯立刻去了。 算起来江云这几天就只在那天跟江端去结营寨的时候踏实地睡了一觉,吃都没吃上几口,加上几场恶战,这会儿脑袋嗡嗡的,好在松柯办事很快,过不多时就收拢了散兵列队,江云半垂着脑袋骑在马上走在最前面。 都是疲兵,马也累得够呛,根本走不快,值得庆幸的是小王子那边也是一样的,江云几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都是松柯在边上伸手替她控住缰绳,她打了个哈欠,对着松柯做了一个拱手的礼以示感谢,继续眯觉。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江云猛然间睁开了眼睛,她受伤的那半张脸已经彻底地肿了起来,就像薄薄的一层皮里包着鼓鼓的脓水一样,遍布着血水夹杂着眼泪干透的痕迹,几缕头发乱糟糟的凝固在上面,连带着眉骨也疼得一抽一抽的,但她的眼神在睁开的那一瞬间却如同飞翔的神鹰般锐利逼人。 “还有半个时辰的路就要到了,传令兵怎么说?”江云眯眼看了看周遭的情况,开口问道。 松柯已经自觉把自己当成了江云的副将,没等亲兵说话,就道:“一刻钟前回来的探马来报,飞沙平原那边已经开战,去的确实是羌军主力,但大将军还没有到,是少将军在临阵指挥作战。” 江云点点头,“赶得上。” 松柯闻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还是没有开口,江云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的战马左侧的四个水囊上,道:“你带酒了?” 松柯下意识地想说没有,但对上江云好似看透了一样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取出和其他三个水囊相比起来略大一些的酒囊,面露愧色,“军中不得饮酒,但是” “但是军中将士朝不保夕,战前痛饮一场无可厚非,你也莫怕,我不管这些的。”江云打断了他的认罪,抬手道:“给我喝几口,身上疼得厉害,怕一会儿活动不开。” 小王子的重锤除了打在脸上疼,落在身上更疼,一开始疼劲还没发出来,这会儿颠簸了一路,简直一动就疼,江云接过松柯的酒囊,也不嫌弃那是喝过的,咕嘟一大口灌下去,酒水落肚,酒香上头,这不起眼的酒囊里装的竟是荒凉边关难得的好酒。 江云问道:“不错啊,哪儿卖的?南边来的?” 松柯扯了一下嘴角,似是想笑又笑不出来的那种表情,说道:“是龙城陈家巷子的五粮酒,去年的旧酿,我听说要是陈上许多年味道更好,可惜一年陈一年金,我们这些穷当兵的买不起。” 江云又喝了一口,才把酒囊递给松柯,顺手拍了拍他的背,说道:“松家兄弟,这场仗要是胜了,我请你去王城喝最好的酒。” 松柯大笑,“好,只是王城酒贵,将军莫拿话哄我就好!” 江云也笑,只是笑到一半就有些笑不出来了,她想起少时王城奢靡的景象,那些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也许此时正抱美赏花,金珠乱掷,那些尸位素餐的高官权贵,大约正和羌人送来的西域美女一起饮酒作乐,吃的是神仙宴席,喝的是天子御酒,纸醉金迷,风光无限。 她不期然又想起那日的道长,却不知为何想到他,摇了摇头,她大约是有些醉了。 千里之外,国都大梁,王城大殿中,一身玉灰色道袍的微生衍静静地坐在客席中,他左右两侧皆是形容出众的男女,一派仙风。主客席上端坐着的是一个同样穿着道袍的中年男子,留着三道长须,看上去比坐在大殿上的梁帝还要多几分威仪,此刻他身侧的盛装少女正恭敬地低头为他斟满杯中酒。 “小女生母便是仙家中人啊,可惜当时并未留下姓名就走了,唉如今她既然有仙缘,那合该跟着仙长,哪怕做个洒扫丫头,也是她的造化!”臣席上的卫丞相红光满面地对着那位客席正中的中年道长敬酒,语气十分地谦恭。 中年道长连连摆手,说道:“不敢不敢,小姐是天生的水木双灵根,可谓之相辅相成,资质绝伦,怕是一入宗门就要让各位长老抢破头的,贫道只占一份引路的功德,已经是幸事了,幸事了啊!” 斟酒的盛装少女闻言,面上露出喜悦的神色来,脊背都挺直了起来,她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客席上的仙人们,目光落在微生衍身上的时候,脸颊慢慢地红了。 微生衍并不理会旁人如何看他,他自斟了一杯酒,让客席主位的中年道长喝得赞叹不绝的凡间美酒在他眼中和白水无异,轻抿一口酒,微微抬眼看着大殿上丝竹歌舞绮罗飘带,不知怎么,却有些想起那日黄沙漫天的西北,行军道上,黑马玄甲的少年将军。 她说,为将者生不能退,死不能倒。 其实那个天灵根的玄甲将军长得什么样子他都有些忘记了,却还记得她的眼神。即便在他眼里,她如蜉蝣一般可笑,却也有些羡慕她能坚守着一份执着的心境,不像这繁华王城,可笑的皇权刮来兵血民脂,滋生出满殿让人作呕的蛆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生死无惧 飞沙平原地势偏低,许久之前这里曾是一片沙漠绿洲,后来由于过度砍伐导致土地沙化,地井干涸,已经荒了百余年,江端的营寨才刚扎下没多久,就等来了羌军主力,只得下令出击。 临战调兵不用虎符,即便大部分兵力只有大将军印才能调动,但对上气势汹汹的羌人铁骑,一众将军还是不约而同地听从了江端的指挥,除了他是目前营寨内军衔最高的将领外,更重要的是,西北军中最精锐的军列都出自江氏。 江端比江云大四岁,过了年也才二十三,但军中的年纪不是那么算的,他从小就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是个常胜将军,而且心思缜密,最擅长阵战,如今很少有不服他的人了,即便是松将军这样的老将也都尊称一声少将军,便是承认了他在军中的身份。 羌军主力来得猝不及防,但江端并不慌,留下一部分守营寨的兵力,他亲自带着江氏嫡系的军队在距离营寨二十里外的飞沙平原迎战,黄沙漫天,马蹄踢踏,百步外不见人影,江端立在战车上眯着眼睛看向前方,传令兵出去了四个只回来了两个,都没有摸清楚羌王的所在地,江端指挥前军列一字龙绞阵,后军借以侧翼重骑兵护持,杀进羌军两翼。 黄沙掩映之下,使得阵战指挥越发艰难,双方的指挥都或多或少有些延迟,有时连旗令兵都分不清主将战车上打的是什么,战局从一开始的碾压慢慢倒向了羌人一边,江端的战车也受到了攻击,他迅速下令暂撤战阵,下了战车,上马迎战。 羌人由于地理环境的影响,天生就比梁人高大得多,江镇很早就针对这一点在军中训练,分三人为一组,三组为一火人,战时以组为战,三人并围一羌人,有一主战者,其二如阵战侧翼攻击,组不离火,互相驰援,使得杀敌时十分效率。 王七就是三人组里主战的那个,他身高有八尺六一,力量也比同组的另外两个人大得多,虽然还没学会什么杀招,但几下虎把式还是把被围住的羌人吓住了,然而这个时候,他却有些没胆刺下去了。 羌人立刻反应过来,提起马刀就要对准王七的脖子砍下去,右侧的瘦小同组看准机会,狠狠地一个枪头扎进了羌人的腰腹里,羌人疼得大叫,王七顿时缩了缩脖子,另外一个同组砍断了羌人的腿,也上去用刀捅了一下羌人的肚腹,见人是真的起不来了,这才帮着同伴把枪头从羌人的腹部拔了出来,带出一地的鲜红内脏和白花花的肠子。 “傻大个想什么呢?你不杀人,你就要死!要死回家死去!别带累我们!”瘦小的同组骂骂咧咧地嚷道。 王七有点害怕了,看了一眼地上正在挣扎抽搐的羌人,对上那双瞳孔开始发散的灰白眼睛,后退了半步。 江端指挥三军一字排开,有意地放慢了挺进速度,使得双方交战部分梁人多,羌人少,不多时战果卓著,杀敌数目节节攀升,然而即便有黄沙掩护,打先锋的羌人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随即调整了军列,以尖头并进的方式迅速朝着梁兵聚集之处冲杀进去,这时江端杀得满脸是血,一听传令兵来报,顿时大喝一声,“传令后军截断羌人中流,进了我军阵的,让他们有来无回!” 羌人中路被断,尖头挺进梁军深处的上万羌兵顿时都发了疯似的想要突围,然而很快就像一股打入了浪涛的溪流,在大片梁军三人一组协同作战之下被绞得粉碎。 这场战役虽然是羌王亲临,但指挥的是羌族大将金呼儿,见此情景便知对面是个宿将,羌人的阵战一向比不过心眼多的梁人,这次能赶在江镇之前对上梁军主力,他满心以为能打对面一个措手不及,谁想还是不成,只得打出旗语,命各部之间自行为战,仍旧像之前一样,能杀多少杀多少就是了。 羌王一直对金呼儿十分信重,虽然刚才那一交手损失了不少将士,但这会儿就算让他去指挥,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也就没吭声。 但无疑最简单的就是最有效的,羌族是游牧民族,为了让牛羊有足够的草场放牧,羌族各部之间平时根本不会聚在一起,各部有各部的作战方式,强行阵战统一指挥才是为难了他们,主将那边的旗语刚打出去,原本死气沉沉的羌军顿时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对着瘦弱的梁兵虎狼似的冲杀砍刺。 由于羌人不要命的冲杀,江端这边的压力也大了起来,几次变阵的军令都没传得出去,旗语兵更是上去一个死一个,入眼尽是浑浊的黄沙,尸骨没膝,血气沙土灌了满鼻,几乎睁不开眼,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大将军到了!” 江端只觉得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放了下来,单手抹了一把眼睛,连被手掌上没有干涸的血抹得黏黏腻腻的也不在意,直直地朝着声音来处看去。 起初是战鼓似的马蹄声,一股飞扬的黄沙由远及近,随即是一杆迎风招展的黑色战旗,红纹似火,江字纯白,江镇的红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比战旗还要夺目!江端只觉得眼眶一热,握紧了手中刀柄,吼了一声,朝着羌人的方向冲杀过去。 被江镇的到来激起了斗志的不仅是江端一个,几乎所有的梁兵都爆发出了一股难以想象的力量,仿佛软弱了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生死无惧! 江镇就是西北的天,西北的地,他立在那儿,就是一支战无不胜的西北军。 混战之中,王七握着手里的长刀,看了看两名杀红了眼的同组,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涌了上来,他也跟着众人大声地叫喊了起来,凶狠地挥刀砍在了最近的一个羌人的脖子上,他的力气很大,原先在乡下,他一个人就能杀死一头壮年的猪!现下拼尽了全力的一刀,硬生生地把那个羌人的头砍得飞了出去。 战火硝烟之中,连带着天空也被熏染得灰白发黄,漫天的血气和哀嚎把整个飞沙平原浸染得犹如人间地狱,有人喊杀,有人哭叫。 羌军被杀得节节败退,金呼儿为了更好地观察战局,把战车设在了最前沿,顿时被汹涌如潮水一般的梁军硬生生地给淹没了,连带着随行的亲卫都被战马踩得粉身碎骨,江端在乱战之中被一刀砍在腰侧上,疼得额头冒汗也没吭声,他用布带在腰上缠绕了几圈,再度冲杀了上去。 江镇没有过问江端的情况,而是在第一时间接管了阵战的指挥权,他先是下令后军右撤,随即将已经冲杀进了羌人军阵中的前军调遣回来,重新列了阵,一般的将军是不会这样做的,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但江镇不管这些,果然,重新归拢了战阵之后的梁军远比一开始士气足。 失了金呼儿这一员大将,又听闻江镇赶到,羌王军中一时竟然没人敢接过指挥权,直到两刻钟后,后军来报小王子带兵驰援,羌王这才松了一口气,也不管他几日奔波有多疲惫,连忙让他上前沿指挥作战。 江云是紧随在小王子之后赶到的,她来的时候战局已经过半,双方死伤都极大,然而没有一方打算后撤,正如小王子说的那样,羌族想要南下,一定要过西北军这一关,西北军身后就是整个西北的百姓,根本退无可退。 这是一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惨烈战役。 第一日,羌军死伤十一万人,西北军战损达到七万人。 第二日,羌军战损五万,西北军战损四万。 第三日,羌军重新聚拢散部,由小王子亲自临阵,白天战损七万,夜间发起突袭,羌军战损三万,西北军一共战损二十万。 到了第四天,飞沙平原的尸骨已经垒得有一人高,连日来的作战让很多将士都疲惫不堪,很多人并不是死在敌人的马下,而是活生生地累死,还有的将士困得睁不开眼,砍杀着砍杀着,就一头从马上栽倒了下去,然后被马蹄踩死。 第四日凌晨,江镇在营寨里开了最后一次临战会议,原本坐得满满当当的将军位置已经空了大半,江云知道今天是最后一战了,江端的脸颊瘦得让她心惊,见她看过来,干裂泛白的嘴唇微微弯了一下,眸子却是黯淡无光的。 江云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说道:“你的虎符拿来,我收着吧,要是有机会就带给她。” 江端起初有些恍惚的样子,江云又重复了一遍,他陡然反应过来,伸手去摸怀里,摸了许久才摸出那道虎符来,江云把虎符收了起来,看到江端的眸子里似乎又有了光彩,她却移开了视线。 她不做逃兵,今日也很有可能死在战场上,答应江端的话是做不到了,但却想让江端抱着她会活下去的希望上战场,然后,平平安安地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胜局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北风就来了,然而此刻已经无人在意身上的衣裳是薄是厚,一直重复麻木地割人头,江云被血浸得浑身腥臭,她连干粮都不大想吃,只觉得喝进去的水都成了血水。 江镇的声音十分亮堂,即便这些天他以众人肉眼可见的速度瘦削了下去,身上却还是有一种凛然的精气神,脊背挺直,行动带风,好像一个铁打的人,连江云走了神都发觉得到,猛然喝道:“越骑将军,把我刚才的部署重复一遍!” 江云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看向江端,可惜江端刚才也在走神,众人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谁也没有去听,也更没有人能给她提示。 “我们现在剩下的兵马不足十五万,羌人那边大致十万不到,而且都是疲兵,打就是了。”江云抬起头,闷声说道。 江镇压抑着怒气问道:“所以我刚才的话,你们没一个听见,一个个的只想着反正我们人数多,死就是死,打就是打?” 江云半垂下脑袋,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在场的将军们也被江镇的怒气惊住了,松魁忍不住开口道:“大将军,都打到这样的关头了,拼的就是最后一股劲,还要什么部署?” 江镇一时没有开口,倒是江端站了起来,沙哑地说道:“昨天王城的消息,从西南调遣的援军刚刚出发,大概会在一个月后到达龙城,天子下旨,让我们不要贻误战机,但也要尽量等待援军接手飞沙关。” 松魁愣愣地说道:“天子c天子这是什么意思?” 江云猛然清醒了过来,“他要我们上阵杀敌,还要我们守住城关一个月?他怎么不去问问他的那帮贼臣奸佞,是谁出卖了飞沙关的守城机密?” “守军一个月才到?他们当是游园赏景吗?呸!老子今天死在战场上就是保家卫国了,哪里还要去管他飞沙关守不守得住!”一个矮个壮实的杂号将军大声地吼道。 松魁明白过来,语气悲愤,“大将军,粮草军饷不足我们认了,固守无援我们也认了,现在三军赴死之际,什么天子的圣旨就是个狗屁!不管你们认不认,我绝不认!” 江镇怒声斥道:“够了!圣旨放在一边,你们就忍心飞沙关城门大开,放任那些异族流寇屠我百姓,戮我子民,亡我山河吗?” 江云红着眼睛说道:“没有我江家军,西北迟早要失,百姓迟早会死,江山也迟早会亡在那帮祸国奸佞的手里,我死都要死了,爹!西北异族不止羌之一户,一个月门户大开,就是野狗也会来抢食!除非分兵守关,但这个时候分兵,你是要我们都死在羌人的手里!” 江端按住了江云,说道:“分兵之事断不可行,但倘若我们能胜,到时退守飞沙关也是个法子。” 江镇瘦削的脸上泛起了些许疲惫之色,摆了摆手,说道:“这是军令,传令遣五万精兵回程,由越骑将军领兵” “我绝不走!”江云挣脱开江端的手,霍然站起了身,高声道:“除非你现在就把我的头砍下来送回去,否则只有让我死在战场上!” 江镇看着江云的脸庞,声音不高不低,“你父尚在,轻谈生死,这就是你的孝道?” 江云怒声嘶吼道:“分兵就是死!是你要我们去死!” 大帐内气氛一时凝滞了起来,江云和江镇长得很像,就连江端都比不上,江端的轮廓和江镇有些相似,但眉眼之间更带着几分母亲的温和细致,江云则是和江镇如出一辙的眉眼轮廓,墨眉斜开,星目有神,高鼻薄唇,是一种英俊中透着冷漠阴刻的长相,他们的眼神也都十分相似,只是江镇的眼神要更为内敛一些,江云的眼神则是像初生的鹰,锐利不掩锋芒。 父女二人对峙不下,江端哑声说道:“父亲,就算要分兵,五万也太多了,就像之前说的那样折三万吧,飞沙关好歹也是一座关隘,不必派遣精兵去,各营抽调一部分人手,能守就守吧。说句不好听的,要是我们不胜,就算撑到那些守军到,他们又真的能守得住吗?” 松魁作为副帅,第一时间表明了立场,“少将军说的在理,折三万,这样我老松也同意,把各营里的那些新兵,伤兵,家里有老有小的拨一些出去,也算是我们最后一点能为西北百姓做的事了。” 江云抿了抿唇,退了一步,道:“折三万,多了不谈,还有我不善守城,让大哥去吧。” “我不去。”江端语气很轻,态度却很坚定,“父亲,端儿誓与三军同去同归,请另择人选。” 江镇的目光落在自己一双儿女的身上,良久,声音里微带了一丝沙哑,说道:“令,平沙将军杜英带兵回程,校尉松柯随行监看,一月为期,死守飞沙关,不得有误。” 杜英沉默片刻,起身接令。 半个时辰的时间,各营拨出临时守军三万,许多营里优先拨出了家中尚有妻儿父母的兵卒,父子同在军中的,让儿子离开,兄弟同在军中的,让兄长离开,骨肉离别,各营哭声不绝,江镇看在眼里,却也没说什么,到了江云的越骑营,偌大一个越骑营里出来的竟然只有区区十几个人,还都是受了重伤被抬过来的。 江镇看向江云,江云握紧了拳,说道:“是他们自己选的,我没有逼迫他们。” 江镇看向那十几个伤兵,在他们的脸上只见到了不能上阵杀敌的彷徨和痛恨,一片哀哭声中,越骑营冷然立在那里,千军万马好似成了一个人,有着鹰犬虎狼一样的眼神,他沉默了一下,没有再去管。 羌人没有再来偷袭,江镇也没有突袭的意思,双方几乎像是约定好了的那样,在前几天的战场边上各自排开了阵势,江云远远地看了一眼那处尸骨堆积的战场,原本沉重的心情不知为何就放松了下去。 天地之大,人为蜉蝣,生死一瞬,转瞬黄土,总归要死,何必管它是九十死,还是十九死。 江云低声安慰了自己一句,握紧了手中的陌刀。 这些天江端一直都是先锋,离江云最近的是怀远营,开战刚半个时辰,怀远将军李澧就死在了羌人的冲杀下,不得已,她只得接过了怀远营,负责侧翼进攻。 小王子并未摆出太杂乱的阵势,以正面突进为主,侧翼都是重骑兵佐以轻便的锁链骑防卫,锁链骑配合默契,专以坚固的细锁链骑防卫骑兵冲杀,重骑兵可以保证补刀,想要撕开一个口子很难,江云观察许久,还是决定从锁链骑下手。 锁链骑主防骑兵,对于步兵的效果不大,她命越骑怀远两营将士下马,以陌刀队为首,如同一把刀锋直线插进锁链骑中,陌刀斩马,连重骑兵也只有后撤的分,江云在接连砍下十几个锁链骑之后,当机立断抢了一匹完好的战马,几步冲杀进了重骑兵的防卫阵势之中,跟随她一道来的越骑们也有样学样,不多时羌军侧翼大乱。 江镇远观战局,立即做出了应对部署,将正面冲撞的兵力分出一线去撕开侧翼,随即转换主力侧重,小王子那边也迅速反应过来,合拢了正面的包围圈,将江端的先锋军围了起来。 羌军是疲惫之师,羌王早在第二日就被流矢刺穿了颅脑,如今仍旧是按羌王死前的命令,由小王子领兵,羌人是凶狠异族,有些羌人被划烂了肚腹拖出肠子还要用手捂着去砍杀,接连几日的战事让梁军损失了许多精兵,很多三人组都只剩下了一两个,正面对战上去很不讨好。 此刻战局一变,原本的颓势立刻转成了优势,很多羌人前后不顾,在乱战之中丢了性命。 真正的战场很少有热血沸腾之时,冲杀,挥砍,肉搏,防备,人性的残忍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很多将士杀红了眼睛,根本不能容人近身,即便有盔甲防护,江云的背后还是中了两箭,她能感觉到其中一支插得非常深,但除了疼,也没有别的什么感觉,她没有死过,不知道这根箭会不会成为她的死因。 人就像是一根蜡烛,点着一点火星,人的一口气全是靠那把火撑着,有的火着得快灭得也快,有的火看着脆弱,却又好像怎么吹都没办法吹灭,有的火摇摇欲坠之时却还烧得更加旺盛了一些,让人的心也跟着跳了几跳。 江云觉得,自己大约也是一根蜡烛,她的火快要烧光了,撑着一口气,她提着刀一路挥砍,身下的战马不知换了几匹,天色也渐渐黑了起来,浑浑噩噩只知道重复着砍杀的过程,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刀锋。 “你疯了吗?还杀什么?整军回程了!”熟悉的声音从眼前传了过来,江云抬起头,正对上江端的脸庞。 江云愣愣地看着他,问道:“我们打赢了?” 江端满是血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我们赢了,羌人全军覆没,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回去吧。” 江云后退了一步,看向江端的胸膛,那里有一小片锋利的剑尖,有血迹干涸在上面,她看了看江端握住她刀锋的手,那上面没有新鲜的血迹,她哑声问道:“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江端的身形肉眼可见地消散了一些,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你走吧,我回不去了。” 江云伸出手,却没有触碰到江端同样伸过来的手,她大叫一声道:“你回来!” 脸颊上忽然传来一阵湿意,江云猛然间睁开了双眼,正对上江镇瘦削的面容,她的盔甲卸开了一半,绕了半个肚腹的布带,伤口处又疼又凉,是上过药的。 “爹,爹!大哥呢?大哥在哪儿?江端呢!”江云一把握住了江镇的手,红着眼睛急切地询问道。 江镇干裂的薄唇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说话,边上围着的众人却都忍不住别过了眼睛,松魁忽然间一声大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将星镇邪魔 江云不管不顾地从江镇怀里挣脱出来,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扯动身上的伤口,疼得满头是汗,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刚爬了几下,就看到了在地上静静躺着的江端。 他的盔甲卸在一边,身上的布带只绑到一半,胸前是大片晕染开的血迹,江云确认似的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忽然整个人扑了上去,狠狠一巴掌扇在江端脏兮兮的脸上,眼泪止不住地掉,一颗一颗的混着黄土和血水,模糊了江端的脸。 江镇没有哭,他任由江云哭了几声,语气紧绷地说道:“各营清点剩余兵力,整军回程。” 江云的哭声低了一些,她抓紧了江端胸前破烂的衣裳,慢慢地把他背在身上,松魁想要过来帮忙,被她抬手轻轻地挡住了,她看了一圈,没有看到江端的战马,也没有看到喜欢撒娇的小黑,抽噎一声,把江端放到了一个失去了主人的亲兵战马背上。 江端死了。 羌人统帅小王子也死了,江端是被围困砍死的,致命的伤在于胸口的断剑,一剑穿心,小王子是战至最后一人时,双腿被箭射断,无法再杀敌,挥刀自刎而死的,他的脖颈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江镇说要把他带回去厚葬,就像当年厚葬他的父亲一样。 十二万大军最后只剩下了八千,伤残者半,像江云这样中了两箭,身上还有多处刀伤,但还能清醒过来骑马的都不算带伤,距离营寨半个时辰的路程,大军走得很慢。 江云骑在马上,前面放着早已失去了生机的江端,江镇在最前面,头也不曾回过一次,有时江云甚至觉得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像一把静燃的火,像一座无声的山,她已经从松将军那里知道,正是因为江镇下令变动主力位置,才使得江端命丧,她不知道作为一个父亲是如何能那么果断地下达命令的,但她也知道,江端不会恨他。 武将的一生就是那么简单,一场战事,就是全部。 江云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原本的眼泪干涸在脸上,紧巴巴的揪着心口疼,她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兄长,就这么没了,像那些只会出现在回忆里的战友一样,再也不会鲜活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了,人死了,就没了。 西北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也许是因为临行前根本没有想过还能回来的原因,无论是哪个营都没有准备照明工具,好在大家都很熟悉回去的路,江云微微垂着眸子,耳畔忽然传来了低低的风声。 那风声似是有规律,细细的,鬼魅一般的,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忽然有了一种被人窥视的紧张感,前些日子的幻听再一次袭来,只是这一次并不是那么分明的好似听见人声,而是一种山精野鬼般的啸叫。 风在笑,风在叫,风在啸。 江云的神智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了朦胧,但很快就醒过了神,她试图握紧手中的缰绳,却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了背后,摸到了陌刀的刀柄。 大军的行进诡异地停止了,江云的视线落在了最前面的江镇身上,下意识地勒住了马,江镇的背影宛若黑夜里的一座山,只是看着就让人感到心安,他的背影也只是停滞了那么片刻,随即就转过了头,看向身后的大军,“怎么回事?” 黑夜中,这道威严的声音让很多人都醒过了神,江镇身边的松魁一拍脑袋,沙哑着声音说道:“可能是困了,我刚才” 话未说完,就被江镇近乎冷肃的面容吓住了,回头看江云,江云的脸色也冷得吓人,江云看了一眼松魁,语气僵硬地说道:“我身边的两个人,都没有气息了。” 松魁猛然惊觉过来,看向身后的几个幸存亲兵,最中间的那个亲兵眼神惊恐地看向周遭几个同伴,而那些人全都垂着脑袋,气息全无。 最尾的军列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有人高声叫道:“小王子诈尸了!” 江云再不犹豫,抬手拔出了身后的陌刀,一刀把身侧的士卒砍下了马,就在她挥刀的时候,另一边的士卒就像忽然之间活过来了似的,从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尖啸,朝着她扑了过来。 江云一刀砍下左侧士卒,随即回身避开了右侧士卒的攻击,反手一刀砍在那士卒的脖颈上,让人惊惧的是,那士卒的头已经被砍掉了下去,身子却还挣扎着扑了上来,试图用指爪撕扯她的皮肉! 江镇再不犹豫,一刀一个将失去气息的士卒砍下战马,扬声喝道:“传我军令,尚有意识的向前聚拢过来,如遇攻击,即刻斩杀,不容留情!” 身下的战马静静地立在那里,显然是和那些失去气息的士卒一样,没法再骑了,江云毫不犹豫架着江端的尸身弃马,原本她还有些防备江端的尸身突然攻击,然而江端一动不动,任由她把自己背在了背上。 士卒中变成尸体的数目极多,然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清醒的人都是军中的精锐,经过一番砍杀,聚拢到江镇身边的尚有两三千人,黑夜中,将士们的粗喘声和尸体的尖啸声交织在一起,让人脊背发凉。 “他奶奶的,这究竟是些什么鬼玩意儿!”松魁砍下一具尸体的手臂,那只手臂落地,却仍旧锲而不舍地抓住了他的脚腕,他一边拼命地砍,一边崩溃地叫道。 江镇薄唇紧抿,黑夜之中,那双星目耀眼非常,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些尸体中领头的正是白日里死去的小王子,他低声道:“可能是羌族的巫蛊之术,若是巫蛊,只要杀了蛊母,巫蛊不解自破。” 松魁大喝一声,“那将军在此等候,我去” “我去。”江镇说道,“醒追是羌族第一战士,他生前你尚不是他的对手,死后又怎么打得过他?我去,我有胜他的把握。” 江云第一次听人提起小王子的名字,却已经是他死后,来不及感叹什么,她握紧了手里的陌刀,说道:“爹,我跟你一起去。” 江镇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点头,江云把背上的江端放在了地上,抬手替他拂去了脸上落下的尘土,随即跟在江镇身后,提刀冲进了那些尸体的包围圈中。 这些尸体的四肢从身体上分离一样能攻击,江云杀了几个就杀出了门道,从腰侧斩下,只要找准方位,两刀就能让尸体断成两截,成为两截的尸体也就只能在地上爬,无法对人造成更大的攻击。 然而醒追却不知为何还保留着一些生前的习惯,他不仅会使用武器,更知道如何防守,江镇只是和他交了几下手就发觉到了这股不同,尸体不惧疼痛,也就更加难杀,江云接连攻击了醒追好几下,也没能突破他的防守,反倒是被一剑刺破了盔甲,的疼意从肩膀处传了过来。 江镇的攻击越发凌厉起来,醒追有好几次都被伤到了要害,然而这对一具尸体来说毫无用处,江云不顾肩膀上的伤势,再一次选择了攻击,这一次醒追没有留手,猛然间回身,一剑刺穿了江云的心脏,将她踹倒在地。 “阿云!” 江镇握刀的手一颤,随即将刀柄死死地握紧,力道之大,几乎将精铁打造的刀柄给握得变形了,他丝毫不留一点防守的余地,一刀势若千钧,朝着醒追劈砍而下。 醒追轰然倒地,眉心一道裂缝慢慢地扩大,粘稠的暗红血液慢慢地渗透了出来,最后的一刻,他早已死去的眸子里仿佛带上了几分神采,随即黯淡了下去。 江云茫然地伸出手去捂住心口,温热的血一股一股从冰冷的盔甲里冒了出来,烫得她手心生疼,发散的瞳孔慢慢倒映出了江镇的脸庞,那张瘦削的脸庞上满是泪水,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江云愣愣地睁着眼睛,她终于看到父亲的眼泪了,原来她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都只是为了想要看到这一幕而已。心口疼得厉害,却也涨得松软,只是唇角都来不及扯动一下,她觉得脑子里混沌得很,她大约是要死了,死得其所。 江云闭上眼睛,耳畔却猛然传来了一道阴冷中带着笑意的声音。 “王气葬群妖,将星镇邪魔,这具上好的躯壳总算激发出了所有的潜力,玄玉掌教,镇压血河魔尊的阵眼成了。” 江云猛然间睁开了双眼,正见一道惊雷划破天际,自上而下灌注进江镇的发顶,那道惊雷闪现的时间太短,落在她的眼里却像是慢了无数个日月星辰,以至于她在很久很久之后,也忘不掉那一夜西北的星空上,恍若神佛一般立在天空上的那一个个身影。 江云死了,死不瞑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苏醒 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雪,漫天的风雪从西北一路席卷到王城,把整个梁国都笼罩在白色之中,自羌族以南,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白灯笼,还有江氏一族的长生牌。 自两日前西南守军过后,龙城再度恢复了寂静,本就是一座兵城,没了来来往往的兵卒,做生意的人家纷纷搬走,剩下的大多是些家人在军中的孤寡,白灯笼点了满城,只有一户人家门前挂的是红灯笼,红通通的,艳色逼人。 周王氏拎着水桶从红灯笼的门前经过,像一颗皱巴巴的核桃似的脸上露出了厌恶鄙弃的神色,对着那道门狠狠地呸了一口唾沫,正好那红木矮门打开了,一个清秀苍白的碎花袄少女端着一盆衣服走出来,又回头锁门。 “周大嫂。”锁完门,似是才看见周王氏,碎花袄少女低低地叫了一声,端着衣服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周王氏越发得意起来,毫不避讳地提高了声音,“哎呦,要么说是做皮肉生意的呢,前儿个人家新来的监军都点了名了,也就是那贱妇养出来的小贱妇才不要脸,挂着个红灯笼也不知道等什么恩客!真要我说,那些来光顾生意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真不嫌恶心!” 王翠儿咬住下唇,眼泪却断了线似的流了下来,很快就在脸上冻干了,她拉了拉袄子的领,把半张脸埋进去,加快了脚步走远了。 龙城有一条河,是飞沙关的黄土河分流,却比黄土河清澈得多,很多百姓会在早晨打上两桶水回去,一天的吃用也就够了,洗衣服洗菜的都聚在河边,大姑娘小媳妇凑在一起说说话,比集市还热闹,但这条河是不许挂着红灯笼的人家用的,王翠儿端着衣服盆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内城出来,经过城门口时抬眼望了望城墙头子,很快低下了头。 天冷,地上的雪有半人膝那么深,棉鞋底子还是去年新做的,也没能暖一暖脚,王翠儿走着走着就哭了,她几个月来一直都是这样,时不时地就会哭起来,刚才照镜子,眼睛红红的,凹陷进去的,要是江端看见了,又该笑她长得不好看了。 王翠儿想着想着,又哭了起来,她想,要哭就哭么,反正江端再也看不见了。 哭着到了城外的河边,王翠儿回头看了看,她听说过有妓家洗衣服没走远,被人扒了衣服赶回家的,虽然没看到有人影,但她还是哭着又走了一段路,才抱着衣服盆蹲在河边上,擦了擦地上的积雪,用捣衣锤使劲砸冰面。 城里的河有差人每天早上敲冰,王翠儿砸了半天也只砸出一些小白点,眼泪更凶了,她用衣服捂了捂,在冰面上摔了两下衣服盆,然后双手握起捣衣锤使劲地砸了十好几下,这才砸开几条裂缝,她又伸手去抠裂缝里的碎冰,刚拿开几块碎冰,她就惊叫了一声,手里的捣衣锤也吓得掉在了冰上。 那冰里的,竟然是一张人脸! 飞沙之战死了数以百万计的梁兵羌兵,顺着水流飘来龙城河的不是没有,王翠儿也见过两回,可那至多是泡发了的浮尸,面容都辨不清楚,但这冰面底下的人却不一样,那是一张宛然如生的少年脸庞,死死地睁着双眼,就好像他还真的活着一样。 王翠儿手脚都软了,跪在地上好半晌都爬不起来,直到看到了冰面上的洗衣盆和捣衣锤,才颤抖着身子慢慢地从雪地里爬起来,她尽量让自己不去看冰面下的尸体,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靠近了一点,死死地闭上眼睛端起了洗衣盆,又挪动脚步去够捣衣锤,只是她够了好一会儿也没摸到,脚下还一滑,她下意识地睁开了双眼,正好对上冰面底下那双怒目圆睁的眸子。 这尸体的眼神实在太过吓人,王翠儿第一眼看时只觉得满心的恐惧,第二眼见了,反倒发觉这尸体十分面熟,尤其是眉眼,除却那股怎么看怎么可怕的煞气,跟江端倒是像极了,这一眼看过去,她心里就不大落忍了。 飞沙之战西北军覆没,连大将军的尸骨都找不到,军中给江端立的也是衣冠冢,她像一个泼妇一样去哭过也闹过,却连一件江端的遗物都要不到,从前相好的时候,江端只送她东市买来的鲜花,现在那些花都枯了,除了江端那天离开时给她的那五十六两银子,她什么都没有。 这少年和江端长得这么相似,又不明不白死在荒郊野外,难道不是上天要给她留一个念想吗? 王翠儿掉了几滴眼泪,衣服盆也不要了,跌跌撞撞爬起来,回城花了五两银子请了两个劳夫,准备把人挖出来,找块地葬了,碑上刻上江端的名字,算作她跟江端的阴婚。 两个劳夫收了钱,也不怕卖力,顶着飕飕的冷风用锤子砸了半天,挖到一半的时候,尸体的上半身渐渐露了出来,竟然是一身上好的黑鳞甲胄,王翠儿见过江端有一件,捂着脸又哭了一场,两个劳夫再接再厉,把那少年的尸体整个地挖了出来,只有一只手还嵌在冰里,其中一个劳夫就去掏手,掏了半天才发觉不是手掏不出来,而是手里有东西。 两个劳夫一起也没掰开那只手,只得又砸了半天冰,才算是露出了那只手握着的东西全貌,竟然是一把形制十分特殊的长刀,王翠儿见了,眼泪就止不住了,那刀江端也有。 “这c这王娘子,这小军爷看着是个有来历的啊。”一个劳夫操着西北方言说道。 王翠儿哭道:“连大将军都没得地埋,谁管他是什么出身!你们听我的就是,等完了再给你们一人一吊钱。” 两个劳夫顿时不废话了,齐心合力把河里的尸体抬了上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没敢去看尸体的眼睛,太吓人。 王翠儿这会儿满脑子都是江端,两个劳夫问她要往哪儿埋也答不上来,一心只想再多看那尸体几眼,哭哭啼啼地指着回城的路,说要把人带回家去。 谁给银子谁就是天,两个劳夫也不管挖出来的是野尸还是将军,用带来的草席把人一裹,扛起来就走,王翠儿哭着跟在后面,倒真像是新死了丈夫在哭丧。 周王氏买了菜回来,刚好看到王翠儿前面两个劳夫抬着一卷草席,王翠儿哭哭啼啼跟在后面的样子,也有几个好事的伸着脑袋,她呸了一口,骂道:“不知道哪里的野姘头死了,又扮起小寡妇来!” 两个劳夫收了钱走了,草席就放在正屋的地上,王翠儿呵了一口气,把两只手搓热,这才轻轻地掀开了草席,看着那张和江端十分相似的脸庞,她抽噎了两声,一时又觉得这尸体睁着眼睛的样子不像,又伸手去合拢。 尸体的眼睛被合上了,闭着眼睛更像江端,王翠儿再也不害怕了,见尸体的脸脏脏的,又去拿了一条用旧的抹布来,抹了几下尸体的脸,脸很快被擦干净了,但上面有很多大伤小伤,一侧的眉骨还断了,小半边脸带着青紫的痕迹,不知道江端是怎么死的,死的有没有这少年凄惨,王翠儿难过地吸了吸鼻子。 接连两日大雪,王翠儿原本想把尸体尽快安葬了的,结果因为雪太大,城门封禁五日,不许进出,王翠儿没有法子,只有把尸体放在下屋里,好在也许是天冷的原因,尸体没有发臭的迹象,反倒更加面目如生,惹得王翠儿时不时就要来看几眼。 临到傍晚看完尸体出来,王翠儿猛然想到一件事,立刻出了家门,去西市买了两盏白灯笼,从屋里搬了一架木梯子出来,把门口的红灯笼扯了,先前挂红灯笼是她在等江端,现下江端已经“回来”了,她要为他守寡的,再挂红灯笼就不成了。 两盏白灯笼是家中有丧的意思,王翠儿刚挂上一盏,下了梯子拿另外一盏,冷不防就听身后一个轻佻的男声响了起来,“王大姑娘,干什么呢?” 王翠儿回过头,见是东市上开绸缎铺子的周贵,细细的眉顿时竖了起来,语气也不甚客气地说道:“家里死了人,要做丧,周老板还是改日再来吧,别晦气着。” 周贵三十出头,面貌也有几分英俊,十分好色,和不少人家的媳妇都有染,王翠儿特别讨厌他的眼神,就好像能用眼睛扒开她的衣服似的。 “别跟我瞎扯,你爹不知道是哪个,你老子娘早死了,做个屁的丧,还当是那个姓江的短命鬼能护着你的时候?翠儿,今天接了周大爷这一趟,赶明儿我迎你进门做正经姨娘。”周贵嘿嘿笑了两声,就把王翠儿往门里推。 王翠儿反应过来,尖声叫道,“来人,来人啊呜!” 周贵一边捂着王翠儿的嘴,一边把她往最近的下屋里拖,还给在门口的两个伙计使了个眼色,恶狠狠地对着王翠儿的耳朵咬了下去,含含糊糊地说道:“你个贱人,还卖起牌坊来了,今天你周大爷就给你一点颜色瞧瞧!叫你不老实,叫你” 下屋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没有窗户,白天也是黑漆漆的,何况外头还下着小雪,门一关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王翠儿根本挣脱不过周贵一个大男人,呜呜地流着眼泪,衣裳几乎被全扯下来了,这会儿再叫人来也说不清了,王翠儿越发绝望地抽泣起来,周贵见她的哭声小了一点,得意极了。 “跟了姓江的那个短命鬼很得意是吧?现在你叫啊,你叫他,看他一个死人还能不能应你这个贱人!破身没几天就跟了他的是不是?尝过几个男人?试试爷的跟他比怎么样?那短命鬼才见过几个女人,哪有爷这么知情识趣,跟了爷,包你这个小贱人一辈子快快活活的!” 王翠儿突然整个人都不动了,眼睛里带着泪水,直愣愣地瞪着,周贵骑在她身上,急急忙忙地解着裤子,猛然间却听身下的人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江端!” 漆黑的下屋里陡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滚动声,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溅到了王翠儿的脸上,她愣愣地抹了一把脸,刺鼻的血腥味萦绕在鼻端,破旧的木门被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地拉开,天光裹挟着风雪在一刹那迷乱了她的眼睛。 周贵的人头静静地立在地上,脸上犹带三分欲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无名碑前 王翠儿腿软了很长时间才爬了起来,一眼也不敢去看周贵的尸体,掩了下屋的门出来,看见那具尸体静静地立在雪地里,她仔细瞧了瞧,见那尸体呼出的是白气,松了一口气,应该是恩人不知道怎么地被冻在河里,这两天渐渐地活过来了。 诈尸的恐惧感散了之后,王翠儿还是怕得发抖,虽然是周贵逼她在先,可现下那人死在她家里,半点也抵赖不得,想着想着她又想哭了,可一时又想起自家恩人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她还是抹了抹眼泪去了下厨。 王翠儿从小脑子就笨,不能同时想两件事,洗干净脸,劈了一会儿柴,生了火,和了面,盘了面条,再到煮熟端出来,她心里那点害怕的情绪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见恩人还站在雪地里,满头都是雪,脸上结了霜花,她心里一下子就软了,张了张口,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地说道:“恩c恩人,过来吃点东西吧?” 江云静静地看了王翠儿一眼,极其缓慢地抬了抬脚,王翠儿以为她是被冻僵了,端着面碗快步走了过去,江云比她高半个头,黑漆漆的眼睛半垂下来,看着她,然后接过了碗。 王翠儿的面条是细白面做的,面汤里还放了一大勺猪油,一口下去热腾腾的,那是一种很纯粹的食物香气,江云一言不发地吃完了面,喝干了面汤,把碗放回王翠儿的手里,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推开了下屋的门,一股血腥气迎面而来。 做一顿面条的时间,王翠儿差不多都要把死在下屋的周贵给忘了,这会儿又被重新提醒了一遍,脸都吓白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恩人,恩人,他” 江云一只手拎起了周贵的无头身体,一只手揪着周贵的头发把他的人头提了起来,朝着王翠儿走了几步,王翠儿吓得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江云于是就停住了步子,立在原地看着周贵的人头思考了一会儿,先放下了身子,然后走到院子里的菜地边上,拨开了厚实的雪,把人头放在一边,用陌刀铲开一小块泥土。 王翠儿下意识地理解了江云的想法,她苍白的嘴唇抖了抖,小声地说道:“他,他外面还留了人的。” 江云停下挖土的动作,看了王翠儿一会儿,然后她又去了一趟下屋,这一次,她是拖着两具尸体回来的,王翠儿的腿已经被吓得软了,连哭都忘了,就在她刚刚做面条的时候,这人竟然已经把外面的两个周贵伙计也给杀了! 王翠儿好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江云挖了一个很深的坑,把三具尸体全都埋了进去,然后一点一点地盖上土,她在军中的时候经常负责战后清点,焚烧羌人尸体,埋葬无亲眷梁兵,这些都是做惯了的。 埋了尸,江云用雪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血迹,起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王翠儿先时害怕,后来又觉得自己也算是同谋了,抹着眼泪给江云提了灯笼照亮,回到屋里,又是一阵坐立不安。 煤油灯昏暗,江云一身盔甲静静地坐在木桌前,不管王翠儿问她什么话,她都不应声,王翠儿几乎要以为自己恩人是个哑子的时候,她才沙哑地开口道:“我听你叫江端,你是龙城槐花街的王娘子吗?” 江云的声音就像一个哑了几十年的人一朝开口一样,但江端两个字发音十分准确,王翠儿揪着衣角,掉了两滴眼泪,轻轻地点头。 江云摸了摸怀里,卸了肩甲,掏出了一块裂开半边的黄玉虎符,虎符少有玉制,即便是有,也多是硬玉,使劲摔都摔不坏,江端的虎符就是如此,然而它还是裂了,江云看着那块虎符半晌,把它放到了王翠儿的手里。 “他说,要是他回不来了,就把这块虎符给你看一眼,告诉你不要再等他了,嫁个好人家,下辈子再嫁他。”江云平静地说道,“不过你还是留着吧,大军都不在了,虎符也没用了,朝廷很快就会征新军,制新符,派来新的西北大将军。” 她说这话时语气微冷,王翠儿听不明白,只是接过虎符呜呜地哭,哭了好半晌,见江云起身要离开,才慌张地说道:“恩人!你要去哪里?” 江云步子微顿,轻声说道:“我要去找人。你尽快离开龙城,战乱刚过,流民不少,趁着这个机会补个新户籍,离开了就别再回来,万一院子里的尸体被发现了,只说是过路的劫匪干的,那三个人都是一刀毙命,正常的衙门不会随意判你的罪名。” 王翠儿握着虎符愣愣地看着江云大步离开的背影,好半晌才想起,她忘了问恩人的名字。 江云独自一人走在龙城的街道上,风声呼啸,雪夹着冰粒打在脸上,疼得刺骨,轻甲底下还是入秋时穿的单衣,身上冷得很,心里却没有多大感觉,她摸了摸心口,原本被刺穿的地方,盔甲单衣的破损还在,但伤口已经结疤长好。她明明感觉到自己那时候已经死了,却又在混混沌沌中被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江端惊醒过来。 那一夜劈在江镇头上的惊雷,那道仿佛是响在耳边的阴冷话语,那些被惊雷照亮的恍若神佛一般立在天空的身影,就好像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似的,她甚至能够记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张人脸,她知道那不是死前的幻象。 过了槐花街转下里街,江云一眼就看到了还亮着火光的城门隔楼,夜深风雪急,原本值勤的守城士卒们都聚到了隔楼里,她提着刀进去,扫一眼睡得齐齐整整的守城士卒,直接拎着一个矮小的士卒出来。 士卒睡意正浓,被冷风一下子招呼过来,几乎就要惊叫出声了,江云一手捂住他的嘴,刀刃微斜架在他的脖颈上,毫不犹豫浅划开一点皮肉,冷冷地威胁道:“别叫,我只问你几句话,不要拿自己的命跟我赌。” 士卒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算是回应,江云不再捂他,刀刃却没有放松,她冷静地问道:“西北已经换边防了?” 士卒颤抖着点了点头,说道:“换c换了,换的是我们西南军,从飞沙关到内河全换了” “大将军没有回来,松魁松副帅他们也没回来?”江云打断了士卒的话,语气不稳地说道:“飞沙平原那一战,可有人回来了?” 士卒磕磕巴巴地说道:“没,一个人都没有回来,飞沙之战是全军覆没,尸骨太多了,找不到大将军的尸骨,不过松副帅的尸体在另外一处战场发现了,可也只剩下个头了,其他的都烂得不成样子了,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全烂了,盔甲衣服都分不清人,最后好像是一把火给烧了,一块儿埋的。” 黑夜,尸变,乱战,惊雷,和那惊雷闪现时的一道道神佛似的身影一切都似从未发生过那样,可却万分真实地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江云死死地咬住了唇,咬得满嘴血腥气,她慢慢地放开了吓得直发抖的士卒,那士卒连滚带爬地跑回了隔楼,江云立在原地,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苍白,连被从隔楼里出来的士卒团团围住也不在意,雪地的光亮下,她那身军制的玄鳞甲胄一览无余。 “这c这位将军?不知将军是从哪里来的?有何事要夜闯城门?”带头的城门官有些眼力,看着江云的样子,立刻拦住了要上前的几名手下,征询似的开口道。 江云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的血,冷冷地说道:“越骑营,江云,刚刚发现重要军情,备马,我要出城。” 城门官是从西南那边刚调来的,但即便没有听过江云的名字,见她一身盔甲气势不凡,已经信了七成,又见她眼睛也不眨地就能报出军中营名,更加没什么疑虑,让人从马厩挑了一匹最快的马,也不问江云为什么要一个人出城,也就放行了。 江云连夜从龙城赶赴飞沙平原,一天一夜的时间,马都累得吐了白沫,江云循着记忆找到了那天夜里发生变故的地方,士卒没有骗她,那里已经立起了无名碑,那一夜的尸体和死去的将士们都被烧成了灰烬,江端和江镇的尸体,连带着松将军的半个身子一起,除了她没人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还以为这是另一处惨烈的战场。 傍晚的风雪略小了一些,却也没人愿意顶着风雪来祭拜英灵,江云没有哭,江端死了她会哭,是因为江镇还在,她难过有人知道,那是一种宣泄,可连江镇都不在了,哭有什么用?不过是懦弱的人在逃避而已。 她只是站在无名碑前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地跪了下去,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她要报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也是一门英烈 什么是仙? 江云对此并没有一个完整的概念,她幼时在王城曾听过天子祭祖,招来仙人下界收徒的故事,但那时只当做无稽之谈,后来龙城遇仙,她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感觉,那时她有父兄,有西北军,可现在她已经一无所有,想要报仇,只有寻仙。 一想到仙人,江云就想起那日的微生道长,要说后悔也谈不上,她知道很多时候机会是不等人的,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思虑了一番,她打算去王城。 微生道长说过,她的资质上佳,倘若修仙如习武,她实岁十九,多年习武寒暑不辍,她有足够的时间和毅力去修行问道,早晚有一日能够为父亲和死去的八千英魂报仇雪恨,她不怕吃苦,只要能有一条路走。 江云卸了玄鳞甲胄放在无名碑前,只穿着一身秋时单衣,在飞沙关歇了一晚,隔日顶着风雪上了官路,她这些年从未回王城述过职,却也记得来时的路,应该说她的记忆力一直都很好。官路上每四百里设一驿站,持官印或公文可在驿站换马,遇天黑饭点还能吃睡,江云有越骑将军的将印在身,换了四次马,日夜不歇,终于在第十三天深夜赶到了王城。 梁国有宵禁,入夜关闭城门,禁止行人上路,但江云远远地就望见了王城上空烟花绽放,喧闹欢庆之声不绝,靠得近了,才发现不仅城门未关,就连守城官都不在,进了城门,还没走几步,就见里面人头攒动,孩童笑闹,灯鼓密布,热闹仿佛什么重要的节庆。 江云牵着马立在城门口,愣愣地看着繁华的王城上京,她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了,龙城只会在开战前夕热闹上一两天,但那是兵卒的最后狂欢,浸在劣质酒水里,浸在浑浊老泪里,最热闹的地方是落魄书生代写家信的破旧书桌,绝没有这样漂亮的烟火,也没有这样的灯笼,红鼓歌舞,百姓欢笑,仿佛空气里都弥漫着无忧无虑的暖香气息。 江云把从驿站换来的马还回官驿,平静地走在热闹的街市上,目光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仿佛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热闹,她的步子放得很慢,面上却仍旧没有太多的表情,直到不知不觉来到一处高台前,才被说书人拉回了神智。 “上一回说那江家大郎战至脱力,仍听得战鼓咚咚,激起心中一腔热血,手中银枪再度翻腾,说时迟那时快,这一枪就把那羌族大将启兀挑翻在马下,正道是漠北神威少年将,震响三军赫赫名,拿得龙虎安天下” “哎,那说书的,你这江氏传早都过了时了,换一个,那卫家大小姐是怎么做了天仙去的,把那天仙词后三十二回再讲一遍啊!”有人不耐烦地在底下叫道。 “对对,天仙词!卫家大小姐去年我还见过哪!当时就觉得真跟天仙似的,没想到当真要去做仙子了。” “你这说书的忒不识好歹,天仙节不讲卫家大小姐,说什么江氏传,晦不晦气?” “江氏也是一门英烈啊” “今儿可是天仙节,是卫大小姐的生辰,说什么江氏传也不怕闪了舌头!” 高台底下听说书的上京百姓纷纷笑着起哄,有几个不甘心还想听江氏传的,被这热闹的人群起哄给盖了声音,也有些自觉没趣起来,台上说书的人从善如流,折扇一合,把桌上的《江氏传》挑飞扔到台下,绘声绘色地开始说起《天仙词》来。 江云原本要走,猛然听见那说书人开头第一句便道,“闻君盛世有仙葩,乃是相国府中花,这一回却说道那卫家大小姐依依拜别了高堂,蒙天子赐恩,上封宁国公主,飞仙那日,仙台之上有紫气东来,瑞光千条,红霞升,青雀鸣,九霄上仙家齐聚,都为仙子贺。” 天仙节卫家大小姐,那个通敌卖国的卫丞相!江云握紧了拳头,眼里泛上了血丝,若非飞沙关守城器械遭人泄露,西北军守城是羌人的祖宗!又何来五十万大军倾巢而出,倾巢覆灭?凭什么这样的人也能送女寻仙,凭什么这样的人也能得百姓赞颂,凭什么西北家家戴孝,这里歌舞升平,贺什么卫家天仙! 江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拨开人群,弯腰去捡那本不知被踩了多少脚的《江氏传》,刚好有另一只手也按上了书页,那是一个残缺的手掌,只剩下一个大拇指,却十分灵活,指头一弯,和手掌一合,赶在江云前头捡起了话本。 江云抬起头,见是一个二十来岁的胖子,穿戴十分豪奢,另外一只完好的手上戴满了戒指,有金有玉有玛瑙,江云对那只手实在是印象深刻,见胖子艰难地在下人的搀扶下站起了身,下意识地开口道:“袁安?” 胖子一愣,回过头看向江云,被肥肉挤得几乎看不见的眼睛瞪得大了一点,“你是江云?” 江云知道自己是认对人了,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她当初就是因为在纨绔子弟的斗殴乱战中削掉了袁安的四根手指才离开了王城,那时候的袁安还是个精神奕奕的小个子,和眼前这个苍白肥胖的青年有天壤之别。 袁安却不像是记了仇的样子,他仔细地看了几遍,确认了江云的身份,声音顿时哽咽了,“我,我还以为你也出事了,我给你寄过去的信你从来不回,我上个月刚刚从飞沙关回来,可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见你,我就想跟你说一句,我没怪你,都是我爹” “阿云,你是不是很恨我?西北那么苦,那么冷,你在那里待了七年,还差一点死在那里,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恨我,才一直不理我的?” 说着说着,袁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用那只残破的手掌小心地去拉江云的手,江云顿了顿,说道:“抱歉,王城无亲,我没有收信的习惯,是我当初对不住你,是我的错,伯父是爱子心切而已。” 袁安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张着嘴哭道:“还好这个时候见到你了,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这辈子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阿云,我爹要我去参加仙人选拔,就在明天,你也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江云一怔,“仙人选拔?” 袁安刚要说话,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警惕地看了一眼周遭,拉了拉江云的手,抽噎着小声说道:“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我爹说这次选拔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江云心中有些警惕,面上却没有做出反应来,由得袁安把她拉到了一处僻静茶肆,要了两盏热茶,屏退了随从仆役,袁安这才做贼似的看了看外面,开口道:“那边说天仙词的你听说过吧?说的是卫家大小姐卫萱在宫宴上得了仙人青眼带上界做仙子,其实那天宫宴我大哥也在场,他也被仙人说是天资不凡,有什么两道灵根,只是过了二十岁,难有大成,我大哥就没肯跟他们走,宴后那些仙人散了,但前几天又有两位仙人找到我爹跟几个勋贵家里,说想多收些弟子带走,不拘年纪,只要有灵根就行,我爹都高兴坏了,明天居安阁选拔,我们几家的子弟不管旁支嫡支都去。” 说到这里,袁安有些小小的开心,脸颊上浮现出了一点红晕,“仙人早就给我验看过了,我也有灵根的,而且仙人说到了他们那里,治好我的手掌只要一个月,我是一定要去的,阿云,你愿意跟我去看看吗?” 江云没有说话,她遇到大事的时候一向都很谨慎,尤其是像这样想什么来什么的“好事”,她总是会第一时间往最坏的地方去想,袁安见她犹豫,连忙说道:“那两位真的是仙人,一位能凌空飞渡,一位用剑可以发出气劲震碎三百年的古树,就是我家后园的那棵,你还见过的,真不是江湖骗子。” 江云看着袁安的双眼,认真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袁安似乎没有想过江云会这样问,啊了一声,苍白肥胖的脸上泛起一点潮红之色,他呐呐地说道:“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而且江伯伯和大郎君为国身死,是大英雄,我娘说你一个姑娘家在西北待了那么多年,有再大的错也该消了,更何况我的手都有得治了” 他越说越觉得奇怪,只好讪讪地喝了一口茶,他小小的眼睛里透着温和的光亮,胖胖的,有些怯懦的样子,不知不觉,江云的眉头略微松了一下。 “好,我跟你走。”江云看着热气氤氲中的袁安,顿了顿,没有道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东南玉公子 大梁开国四百年,世族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富贵,定国公袁家祖籍东南,老定国公吸取先人教训,并不沾手上京商事,只在东南经营盘桓,袁家于是有了半壁东南的称号。 袁安的堂亲兄弟不少,还有两个庶出的弟弟,一个庶妹,嫡亲的兄弟只有一个袁宁,江云在西北时就听过他的名声,袁宁十四岁迎娶先帝之女上阳公主为妻,不到一年,又被天子最宠爱的南安公主看中,南安公主十分霸道,硬生生逼得自家姑姑剪了头发去做尼姑,如愿嫁给了袁宁。 和袁安相比,袁宁姿容上佳,才华出众,有东南玉公子的美称,江云当年见过他一面,是在袁安手指被她斩断后找上门来算账的,那时的袁宁年纪不大,又一腔激愤,说不了几句就要动手,她虽然伤了人心虚,但从不肯吃亏,把袁宁也打了一顿,后来定国公暴怒,袁家的这两个兄弟,她也就再没有见过。 真说起来,袁安那时候只能算是从犯,围堵她找麻烦的是雍王世子周庭,袁安是凑热闹的,只是她那会儿不知道,见他跳得最欢,离她的刀最近,一时怒起动的手。 袁安和家里几个庶出的弟妹关系都不大亲近,但对袁宁这个嫡亲兄长崇敬中又带着一点依赖畏惧,知道自家兄长和江云有私怨,临走之前再三叮嘱江云明日到时改换一下衣装,莫要让袁宁认出来,江云点头应下。 江家不是世族,镇守西北也不过二百余年,在寸土寸金的王城上京,除了天子赐封的大将军府,连一间茅厕都没有,江云来之前就听驿站的官员说,大将军府已经易主,她并没有回去看看的意思,从茶肆出来,她在上京街头闲逛了半夜,直到天方亮,寻了一家成衣店,抵了身上最后的银钱,换了一身皂色衣裳,她身高七尺,极为瘦削,看上去和男子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居安阁是上京最大的一处酒楼,有最精致的建筑,最漂亮的女人,最好的酒,每日客来客往,热闹非凡,不过今日有贵客包场,原先住在酒楼里的客人都被好声好气地请了出去。 袁安起了一个大早,避开了家里的人,在距离居安阁不远的一处客店前停下,随即马车帘轻动,江云飞身进了车厢内。 袁安的眼睛亮亮的,一副偷了油水的小老鼠的样子,半带紧张地说道:“我告诉大哥要带个朋友一起,他没起疑心,你扮了男装最好了,只是千万不要在大哥面前开口说话” 他话没说完,一时又想起了江云沙哑难辨的声音,张了张嘴,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江云却不在意这个,她是少有的完全不在意自己外貌和旁人视线的姑娘家,她连镜子都不照,面对再英俊的男人,第一反应也是判断有无危险,就像少年时就已经俊美逼人的东南玉公子在她的眼里的形象远远没有羌族醒追小王子清晰深刻。 这场仙人选拔的门槛不算高,除了袁家之外,还有三个王城世家参加了进来,多是自家的子弟和一些习过武的近仆,袁安和这些人的关系都不亲近,带着江云先进了一处包厢内,要了两盏茶并一些干果点心。 “这次选拔是在楼下大厅里,仙人验看灵根都是让握一块玉石,玉石会亮的就是有灵根,我已经试过了,一会儿还要再去走个过场。”袁安给江云解释道,“听仙人说越是高门子弟,越容易出灵根,因为身具灵根的人比普通人头脑更聪明,更容易获得高位,我想也是,不然我大哥的资质怎么会那么好呢?” 江云想起江端,他是不折不扣的智将,也许还在,大约也会是一副天生的好资质吧。 袁安是个十分敏感的人,顿时就不在兄长这个问题上多言了,咧了一下嘴,指指楼下,对着江云眨了眨眼睛,说道:“阿云,一会儿你就跟着我一起下去,等我测完你就测,我们袁家这次贡的玉石最多,面子是最大的。” 江云微微点头,如果不是熟悉她的人,大约会觉得她的态度很冷淡,但袁安不觉得,他是打从心里觉得江云因为他吃了很多苦,又遭逢那样大的变故,能和他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已经很好了。 袁安怕她紧张,又说了一些仙人的事,江云听了一会儿,开口道:“仙人收取玉石,必有用途,如果我想的不错,玉石应该就是他们之间流通的货币手段,或者还有些别的用处。”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无论是凡界仙界,贪财的人总是靠不住的,换句话说,要向凡人世家收取利益的仙人,实力绝不会太高。 可那又怎么样呢?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次唯一的机会,对她更是。 袁安喝了半盏茶,吃了两片干果,一块梅花酥,刚抹了嘴,一个胖乎乎的小厮进来通报,“二公子,国公爷和世子来了,仙人也到了,让您下去呢。” “这么快!”袁安连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见江云一副普通江湖人的打扮,想了想,把一个护卫的腰牌取过来,背过面去给她带上,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个被聘来做护卫的江湖人了。 江云没有拒绝,跟在袁安的身后,出了包厢。 七年不见,定国公看上去一点都没有变,还精神了不少,袁宁的变化就很大了,一袭蓝衫冷淡地立在定国公身后,眉眼像是画师一笔一笔描绘出来的,面如美玉,气质出尘,和胖乎乎的袁安简直是天壤之别。 江云微微低下头,但她身高显眼,打扮也和旁人不同,还是第一时间引起了定国公的注意,只是他的视线刚落到江云的发顶上时,袁安就迎了上去,被肥肉挤得小小的眼睛弯出笑弧来,行了一个礼,“父亲,大哥!” 定国公最心疼袁安,见他弯腰艰难,连忙让人去扶他,“都说了让你不要行礼,总是说不听!这位是” 袁安面无异色,“这是我新结交的一个江湖朋友,叫玄鹰,身手很厉害,要是他也有灵根的话,跟着我一起去,还能保护我,不说这个了,爹,不是说仙人也来了吗?仙人呢?” 定国公还没开口,就听袁宁淡淡地说道:“两位仙人说这次收的是记名弟子,让我和父亲带着选仙石来,测过有灵根再报与他们知晓。” 袁安还没说话,就听身后一个声音冷哼道:“果然是仙人的架子,也罢,袁世子把那石头拿过来,我们大家摸一摸,也省得拘束了。” 江云看去,见是一个面容十分年轻稚嫩的少年坐在那里,边上或站或立着一些人,江云不认得,袁宁没开口,定国公笑了一声,“小安国公的脾气跟你父亲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选仙石也有灵性,还是得一个一个来,仙人已经告知小儿选仙之法,在座还是等一等,一个一个来。” 小安国公哼了一声,不再开口了。 袁宁把用绸缎包裹着的巴掌大小的选仙石慢慢地放在了大厅正中的桌子上,抬手按上选仙石正中的圆心,就在他掌心触碰上圆心的时候,透明无暇的选仙石内,一金一绿两个小小的光点跳跃而出。 袁宁示范完,解释道:“能让选仙石发出光芒就是有灵根,单色灵根为最佳,双色灵根次之,如卫家小姐那般五行相辅相生的是上佳的灵根,五行隔断,资质不佳,三色更次,但这次仙人破例也收取这样的弟子,再往下去的四色五色,仙人不收。” “我大哥是金木灵根,我是金木水灵根,我大哥的资质比卫家大小姐都不差的,只是他自己不肯去。”袁安小声地对江云说道。 袁安先前在家里已经走后门测过,这一次就落在了袁家其他子弟的后面,可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两个庶出弟弟和庶妹都是四色灵根,那庶妹原本是兴奋地红着脸上去的,白了一张脸下来,看上去都快要哭了。 到了袁安,他的三色灵根稍微引起了一点轰动,其他几家的子弟目光灼灼地看着选仙石,真恨不得变成袁安。 袁安咧着嘴下来了,推推江云,让她上去,但这个时候,坐着小安国公不乐意了,开口道:“袁家排在我们赵家前面就算了,现在连一个下仆都要在我前面测灵根?” 江云伸出去的手慢慢地收了回来,小安国公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起身朝着选仙石走了过去,手掌触碰到圆心的瞬间,金青蓝红黄五个小光点顿时跳了出来。 袁宁淡淡地说道:“下一个。” 小安国公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又想说点什么来挽回自尊,又想不出话来,憋了半天,一拂袖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一块杂玉 赵家的其他人并不像小安国公那样张扬,一时也没人上来,袁宁看了江云一眼,说道:“你来。” 江云伸出手,从她的手掌上是分辨不出男女的,常年握刀习武使得她的手比一般的姑娘家大了一圈,手掌上满是老茧,手背上还有两道深深的疤痕,任谁都能看出来,这是一双习武之人的手。 掌心触碰到选仙石的时候,江云感觉到了一股凉意从心里升出来,耳畔似有人在低语,从心口的位置涌出一股热流,和那股凉意狠狠地冲撞在了一起,她一时心神失守,原地踉跄了一下,目光重新聚拢时,正见选仙石中停着两团十分清晰的光,并分不出什么颜色来,一团是飓风似的小漩涡,一团是微微闪动的雷光,白中带紫。 袁宁也分不出来,不过并不妨碍他知道那是双系灵根,他对江云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语气也客气了一点,“侠士,请到那边和舍弟同坐。” 江云脸色微白,缓了一口气,对着袁宁点了点头,坐到了袁安的身边。 出了两个双系灵根,居安阁大厅内的气氛顿时就热了起来,赵家的人又上去了几个,其中大部分是五色灵根,还有两个四色灵根的,只得悻悻离开,其他三家出的玉石差不多,有的人怕灵根不佳,脸上挂不住,就互相谦让起来,好半晌才有人上去,测出个三系灵根,欢欢喜喜地坐到了袁安的对面。 到了最后的孙家,一共测出五个三系灵根,双系灵根的整个大厅里竟然只有一个袁宁和一个江云,就在众人悻悻时,孙家的大公子从身后拉出一个青年来,对袁安作揖道:“南阳兄与我有结拜之交,我无缘仙途,也无非分之想,只求贤兄为他一测。” 那被孙家大公子称为南阳兄的青年姓郭,是新科的状元,文采不凡,袁宁也不差多测一个,微微点头,示意郭南阳上前来,郭南阳行了一个同僚礼节,慢慢地把手放在了选仙石上。 选仙石上没有显露出光点来,郭南阳倒也没有露出太过失望的神色,刚准备收手,选仙石震了一下,一团极为明亮的白光陡然在选仙石内部炸裂开来,好似云破天开。 如果是一个稍有常识的修仙者,这会儿已经要跳起来了,纯粹的白光向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能够吸收全属性灵气的天灵根!但在场众人没一个是修仙者,就连被教过一点的袁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最后只得勉强给郭南阳记了一个单系灵根,属性不明。 暴殄天物莫过于此。 郭南阳有些懵懂,谢过了孙家大公子,又同袁宁见了礼,这才来到了袁安那一桌前,先前通过了测试的五个世家子弟也没给什么好态度,袁安倒是很热情地向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坐。 那两位仙人是住在袁家的,众人测过之后,袁宁和定国公就回去向仙人禀报情况了,原本袁安也要跟着回去的,但定国公觉得自家小儿子资质不大好,应当同将来的师兄弟们好生相处,就让他留了下来。 父兄一走,袁安的脸就木了下去,他人养得胖,面无表情的时候也不显得冷酷,看上去有些呆傻,世家子弟本就不爱带他玩,这会儿也有些没趣,不多时就散了,他们人一走,袁安就重新笑眯眯了起来,拉了拉郭南阳,给他介绍,“状元郎,我听大哥说起过你,这是阿云,我的好朋友。” 郭南阳有些书生的迂腐气,不大喜欢武人,但就算如此,还是彬彬有礼地对着江云行了一个同辈的礼节,江云作揖还礼,就算是见过了。 袁安其实挺喜欢郭南阳,他喜欢诗,这新科的状元郎正好就是个文采斐然的诗作家,但见他和江云之间没什么话题可讲,还是站在了江云这边,拉着郭南阳说了一会儿废话,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了门,郭南阳什么都没察觉到,高高兴兴地拜别了两位新认识的朋友,回家打点行囊去了。 “大哥不跟我们走,但答应了要送我去仙门再回来。”袁安给江云支开了马车厢的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胖,身上经常会有味道,你坐得远一点,靠着窗就闻不见了。” 江云摇摇头,说道:“没有味道。” 袁安于是就咧了咧嘴,很开心的样子,又说道:“仙人说等我修炼有成,可以重塑身体,那时候就不会再胖了,我想变成大哥那样,回来的时候爹娘一定很开心。” 江云不是很能理解袁安这种三句话不离兄长的性格,她和江端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练武,一起征战,亲密如同彼此的刀,但也从来没有这样依赖过对方,她没有说出来,但袁安察觉到了。 他胖乎乎的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小声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大哥和别人不一样的。” 江云轻轻地拍了一下袁安的头,她并不擅长安慰人,袁安却像是能够感觉到她的善意一样,咧开嘴笑了。 马车在定国公府门前停下,袁安和江云一下马车,就见一顶轿子从府邸里急匆匆地出去了,袁安认得那轿子是他大哥的,见他大哥的小厮冬信站在门房边上,于是招他过来问。 “哎,大哥怎么刚回来就要出去?” 冬信连忙行礼,压着声音说道:“仙人听说这次测到的公子们资质不凡,都高兴坏了,急着要走呢,二公子也别在外头待了,大公子一会儿把人叫齐了,就得跟着仙人走哇!” 江云有些疑虑,袁安却没多想,拉了拉她的衣袖,高高兴兴地带着她进了府邸,带他到了自己的院子,“那两位仙人是真的高明,阿云,你就别杞人忧天了,我去见一下爹娘,等回来叫你。” 江云点点头,袁安叫来院里的管事婆子,让她们收拾了衣物被褥金银细软,一时又想起先前江云的猜测,让她们多收拾一些价值不菲的玉石带上。 到袁府才是上午,袁安回来的时候却已经入夜,他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一场,江云想问,袁安擦了一把脸,强打笑脸,道:“仙人在后花园里等着呢,我们一起过去吧,别看我,哭得怪丢人的。” 江云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当真不去看袁安的脸了,袁安带着她来到了后花园,白日里测出灵根的五个世家子弟只来了三个,人间富贵和虚无缥缈的长生,总有人更加现实一些,郭南阳有些拘束地站在那儿,他自小父母双亡,又因家贫,一直没能娶妻,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倒是个修仙的好材料。 江云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了神态高傲的两位仙人身上,和那日龙城见过的两个人有些相似,但实力应该不如,气息倒是很像,只这一眼,她就有些放心下来。 两位仙人都是四十来岁中年人的样子,一个面白无须,一个面黑长须,自称白长老和黑长老,见袁安大包小包的样子,那无须的白长老皱了皱眉,说道:“仙家辟谷,不眠不食,不畏寒暑,凡尘俗物都不必带了,若有玉石,也都放到我这里暂时保管,一刻钟后启程,不要耽搁。” 袁安有些舍不得他用惯的枕头被褥,倒也没怎么在意地把他那些玉件都交给了白长老,白长老从袁安身边走过,视线落到了江云的身上,不耐烦地伸出了手,“小子,别藏了,你身上带玉了吧?” 江云从脖颈上摘下一块白玉平安扣,白长老收了平安扣,手仍旧没有收回去,江云的神色微冷,抬眼看着白长老,白长老起初被她的眼神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有些恼羞成怒地说道:“你交不交?不交就别走了!” 袁安拉了拉江云,劝道:“给仙人吧,暂时保管,暂时保管。” 江云握了握拳,从怀里摸出一方虎符,和江端的那块不一样,这一块的玉质更杂,雕工也不是上佳,但那是江镇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了。 夜里黑,袁宁也没看清楚那是块什么玉,就听白长老冷哼一声,说道:“一块杂玉而已,谁贪你那点东西。” 江云死死地咬住唇,脸颊上浮现出怒极的红晕,她不是个能忍耐的人,但比起一块虎符,显然是寻仙之路更重要。 白长老收了一大袋子的各式玉石,只是袖子一晃,手里的玉石袋子就不见了,众人都露出了神往的表情,他越发得意,直到黑长老冷声开口提醒道,“我们该走了。” 袁安连忙靠到了袁宁的身边,黑长老抬手一道符箓飞上半空,陡然幻化出了一叶飞舟,飞舟随着他口中的咒诀越变越大,慢慢地停靠在了定国公府后花园的地面上。 江云盯着那一叶飞舟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袁安在上面对着她欢欢喜喜地招手,这才抬脚走了上去。 她已经一无所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买卖 仙人的飞舟腾空而起,身处飞舟之中的众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袁安原本是兴奋地扒在边缘处的,被晃得头晕,晕晕乎乎地按了按太阳穴,不敢再往底下看了。 其他几个人也都差不多,江云起初有些晕眩,但她的意志力相当不错,眼睛闭了一下又睁开,再也不见一丝迷茫,她静静地立在飞舟前,看着飞速消失在眼前的定国公府和渐渐缩小的王城上京,眼里没有一丝不舍,她反手摸向身后旧布包裹着的陌刀,眉头微蹙又展平。 袁安缓了好一会儿才不晕了,他挤到了江云的身边,像一只兴奋地叽叽喳喳的小雀,“我还是第一次飞到这么高呢!阿云,你说以后我们会不会也像仙人们这样凭虚御风,乘着飞舟遍行天下,做个自由自在的仙家?” 江云一顿,看向一边立着的袁宁,袁宁果然是个细心的人,挑了一下眉头,问道:“阿云?” 袁安自知说漏了嘴,呐呐地看着自家兄长,倒是江云面不改色地道:“在下姓云,名玄鹰,西北人士,蒙两位公子大恩,不敢言谢,日后定当报答。” 袁宁没再怀疑,只是低叹一声,道:“西北乱得很啊,没了江氏,不知还能有多少年的太平。” 江云冷笑一声,没有搭话。 飞舟不大,只有一个船舱,两位仙人上了飞舟就进去了,一时倒也没人敢去打搅,好在这飞舟上应是有什么法阵加持,并不透风,也不会掉下去,众人起初惊慌,后来就都兴奋了起来,三名世家子显然都是互相认识的,热热闹闹地说着话,郭南阳晕了一会儿,发觉自己融入不进去,他也不生气,挪过来和袁家兄弟作了个揖。 “白日里居安阁一别,如今已是同行人,下官翰林待诏郭叙,表字南阳,还不曾谢过袁大公子提携之恩。” 袁宁回了一礼,客气地说道:“郭大人天资绝佳,在下只是从仙人安排罢了,实在当不起这声谢,日后舍弟还要同郭大人一道修行,只望大人照顾一二。” 郭南阳连声道不敢,两人正客气着,先前那个脾气不大好的白长老就从船舱内走了出来,喝骂道:“都吵什么吵?闭嘴待着!真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等到了地方,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飞舟上一众世家子弟都是自小金尊玉贵养大的,还从未被如此劈头盖脸地斥责过,当即就有一个姓李的少年人不服气地说道:“你收了我们家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态度对我们的?放我下去,我宁愿回去做凡人,也不要受你的气!” 白长老看一眼明显都有些不服的众人,不屑地笑了,抬手一道符箓凌空,就是一束剑光飞射而出,那李家公子还没反应过来,胸腹上已经多了一个大洞,他迷茫地睁大了眼睛,试图用手去堵住伤口处不断涌出来的鲜血,但只是徒劳,不多时他就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袁安的脸吓白了,郭南阳用颤抖的手指向白长老,“你,你” 白长老原本还想再拎一个人出来杀鸡儆猴,但目光一扫,发觉开口的人正是这次最大的货物,只得罢手,他看了看众人,冷笑着说道:“现在还有谁想离开的?” 众人都不再做声了,袁宁安抚地拍了拍袁安的背,神色显得十分冷静,他和江云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白长老似乎很乐于见到原本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得意地在船舱外停留了一会儿,才哼着小曲进去了,他刚一进去,就有人想要开口,袁宁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家公子的尸体还摆在原地,似乎是想要震慑他们,惊慌的众人围拢在了一起,只有江云越众而出,走到了飞舟的另一侧,蹲下去查看了一下尸体上的致命伤。 江云的脸色很严肃,起身之后和袁宁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没有再动作。 飞舟不知行了多久,从一开始还能看到地面的情形变成了一片白茫茫,如果不是飞舟有时会转向,众人几乎都要以为这飞舟压根没有动,来的时候都是匆匆忙忙的,众人又渴又饿,还有三急的,也都尽量憋着,到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只能围拢到一起,互相掩护着解决。 期间白长老和黑长老各自出来过一次,白长老指挥两个人把李家公子的尸体从飞舟上扔下去了,黑长老给每个人发了两颗乌黑的药丸,也没有盯着他们吃下去的意思,转身就回了船舱。 第一个吃药丸的人是郭南阳,他在古籍上听说过仙人食辟谷丹的记载,抱着宁可被毒死也不要被饿死的心态把药丸吞了下去,然后发觉腹中果然不再饥饿,袁安受不得饿,一听郭南阳不饿了,立刻把两颗药丸都吃了下去,其他人再谨慎的也都吃了一颗,袁宁和江云对视一眼,也都抬手服用下一颗药丸。 飞舟里很快东倒西歪了一片,黑白长老并没有出来查看的意思,过了不知多久,飞舟终于靠岸,黑长老收回符箓,几个人横躺在了地面上。 “路上折了一个三灵根,还有一个单灵根,两个双灵根,其他的算是添头,双灵根还是老办法,红娆阁缺货得紧,多拖几天价就高了,没修炼过的单灵根可是稀世宝物,不管是卖了还是做死,都是好大一笔灵石。”白长老嘿嘿地笑着,似是不经意地说道:“我觉得还是把他做死了好卖,这人年纪不小了,记得我们的样子,要是卖了,让他修炼有成,保不齐会来报复我们。” 黑长老冷笑一声,“现在有几个夺舍老鬼不是早早地养好了供体,做了死只能保存三年,要不卖不出去呢?自己用了?” 白长老像是受了天大的冤枉,“我都九阶了,眼看就要起道基了,这个时候夺舍不是前功尽弃吗?” “这人可是单灵根,连筑基的老祖都是能换就换,你一个三灵根”黑长老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怒声说道:“上次那个炉鼎之体就是被你糟蹋了,元阴吸得一滴不剩,红娆阁都不肯收!” “你还说我,你自己就没沾过货物?那次的单灵根不就是被你私用了,还没用成,白白损失了那么多灵石!” 两人撕扯了半天,却又互相忌惮着对方的本事,一时也没撕扯出个结果,不过对待两个双灵根的态度倒是一致的,准备把两人连带着几个三灵根一起卖去红娆阁,虽然都是男人,但红娆阁从来男女不忌,只是价格要低上一些罢了。 江云静静地听了很久,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吃黑长老给的药丸,她不像其他人,打起仗的时候一连几天不吃不喝都是常有的事,何况这次醒来之后,她发觉自己对食水的需要变少了很多,即便这会儿腹内饥饿,但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还有力气。 袁宁也没有服用药丸,他是个谨慎的人,从一开始发觉情况不对就起了疑心,这会儿听见两人对话,更是暗暗握紧了拳,这两个人显然是要把他们卖到倌馆妓院一类的地方,他并非不解世事,若是凡间也就罢了,但这里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一旦被这两人出手,逃离的可能性很低。 连着几日水米不进,袁宁能够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他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思考着对策,却陡然听见那白长老冷声说道:“这个残废胖子怎么办?资质差,皮子也难看得很,宰了算了吧,还省得来回运。” 黑长老沉吟了一下,说道:“别急,他哥哥长相漂亮,去了这一身的肉,也许是个上等货色。” 白长老先前就不喜欢袁安,嗤笑着说道:“龙还生九子,我看着这头肥猪就厌烦,还是杀了吧,咱们现在可是握着个金蛋呢,再上等也是个三灵根,又卖不出好价。” 察觉到白长老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袁宁再也装不下去了,猛然间从地上爬了起来,拔出腰间的匕首就要朝着白长老刺去,白长老被他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闪避开袁宁的匕首,抬手就是一道符箓朝着袁宁的面门扔去。 符箓在半空中炸裂开来,火焰四溅,炸得袁宁眼前一黑,他捂着半张脸,手中的匕首仍旧不放松,狠狠地刺进了白长老的腰侧,被他一脚踹开。 “脸都伤了,还是杀了吧!”白长老眼中折射出恶毒的光芒,手中符箓翻腾,黑长老虽然皱起了眉,却也没有阻止他。 就在这个时候,江云猛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起来,陌刀从旧布中滑落而出,对着白长老的后脖颈就是势如千钧的一刀,她的刀极为锋利,也极为迅速,白长老还没反应过来,头颅已经飞了出去,重重落地的时候,他的眼睛里还泛着怨毒的神色。 黑长老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逃离,但看到倒地的郭南阳,还是万分不舍,好在这个时候白长老的身体动了,明明失去了一个头颅,他的身体却像是毫发无伤一般,手中飞快地画着符箓,黑长老见状,也拔出了剑。 江云眯起眼睛,眼前的这一幕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一夜尸变的西北军精骑,她眸中泛出血色,一个箭步冲到了白长老的身前,陌刀连斩,白长老的符箓还没完成,双手就被硬生生地给砍断了! 正在这时,黑长老的剑也已经来到了江云的身后,她似有所觉,来不及避开,只能稍微改变了一下姿势,乌黑的剑光直接没入了她的肩膀,阴冷的剑气在身体内横冲直撞,江云吐出一口血,拼着最后一丝清醒,回身一刀,洞穿了黑长老的肚腹。 最后的最后,她看到袁宁艰难地站起身,朝着她摇摇晃晃地走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