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媚玉堂》 正文 1.第1章 京城三月,春深日暖。 满院的玉兰开得如火如荼,风吹得枝头乱晃,洁如细瓷的花瓣落入草丛,无声无息。 玉嬛午睡醒来推门而出,便见廊下的漆红坐凳上又积了许多,水瓮里游鱼得趣,正绕花竞逐——仿佛一辈子困在那方天地里,也能自得其乐。 可那毕竟只是鱼,与人不同。 玉嬛看向反锁的院门和两旁躬身肃立的侍卫,唇边挑起嘲讽的笑。 半月前大行皇帝驾崩,遗诏由永王承继大统。如今丧事过半,礼部郑重筹备,择定后日行登基大典。永王府的旧人们也都翘首期待,盼着能跟进宫伺候主子,换取荣华恩宠。 哪怕不能进宫,留在潜邸当差,也能有享不尽的富贵。 阖府上下暗自欢喜,除了被困在这里,格格不入的她。 门外成群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玉嬛心里一紧,忙提起裙摆朝院门走去。 还没到跟前,紧锁的朱红门扇被推开,一袭墨色镶金边的衣襟便映入眼帘,锈了精致的云纹金蟒,张牙舞爪,庄重端贵。 是已继位却仍住在潜邸的新皇帝,从前的永王李湛。 玉嬛连忙在甬道旁驻足,恭敬跪地行礼,“拜见皇上。” 李湛没出声,摆手屏退侍卫,反手关了院门,踱步到她跟前,握住手臂将她扶起来。 前几日忙于先帝的丧事,沉甸甸的黑棺白幡令心绪颇为沉闷,这会儿瞧见娇媚的美人,紧锁的眉头便舒展些许。 单薄的春衫勾勒出曼妙身段,上等素色宫缎裁剪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相得益彰。青丝堆叠,两鬓如鸦,国丧里除了素净的玉簪挽发,别无装点。那张脸却是绝色,黛眉如远山,底下修长的眼睫微垂,遮住妙丽双眸,唯剩肌肤如玉,秀腮雪颔,春光下莹白细腻。 只是唇角抿着,没了往常烂漫动人的笑意。 李湛握着她柔软手臂,不舍得放手,连声音都变得温柔。 “第五天了,玉嬛,你想清楚了吗?” 玉嬛颔首,眉目微抬,眼底隐隐期盼,“还请皇上能如当初许诺的那样,为韩家昭雪冤案。” 李湛却摇了摇头,“朕是问另一件事。” 很温柔的声音,却让她神色微僵。 另一件事带着阖府冤屈,不明不白地跟他入宫,去做个连身份都不敢告诉世人的妃嫔吗?他将她困在这里五天,却原来还是如最初那样,只想把她留在身边,却不肯履行当初的诺言。 期待跌为失望,玉嬛笑容微敛,垂眸道:“等祖父冤情昭雪,任凭皇上安排。” “你——”李湛眼底掠过不悦,低声道:“怎么还是如此顽固!” 玉嬛垂眸不语,外头跟来的老太监却像是撑不住,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 李湛眉头微皱,忽然抓住她手臂,拉着她大步走近屋里,随手掩上屋门。 先帝在时,永王备受宠爱,这座府邸也修得轩昂恢弘,除了建制不及东宫,其他陈设器物,皆冠于京城。锦帐长垂,珠帘半卷,底下铜鼎香炉里甜香慢腾腾散开,满室旖旎。 没了和暖春光,屋里有点凉。 玉嬛试图挣开李湛的手,却徒劳无功,只能抬眼看他,“当初我答应为皇上效力,是因皇上曾说过,一旦得偿所愿,便为我祖父的冤案平反,还他清白。如今我做到了曾答应过的,皇上呢?” “朕会做,但不是此刻。” “那是何时?”玉嬛反问,见李湛不答,哂笑了下,“一年?十年?还是二十年?” 李湛眸色微沉,单手握住她,铁箍似的,在玉嬛试图掰他时,猛然伸臂将她抱进怀里。 “别闹了,玉嬛!”声音压低,如同斥责。 怀里的人却不像平常乖顺,眼底泛红,挣扎之间,强忍喉间颤抖咬牙质问,“皇上一直在骗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为我祖父洗雪冤情,是不是?” 李湛沉眉不说话,紧紧抱着她,眼底渐渐聚了浓云。 等玉嬛稍微安静点,才柔声道:“朕曾许诺娶你,是真心话。哪怕此刻不能封你为皇后,也会封你为妃,甚至贵妃,等朕握紧权柄,便能废了杨氏,让你入主东宫,再也不宠幸旁人。玉嬛” 他声音渐低,凑在她耳边,“我是真的,想要你陪在身边。” 溽热的呼吸落在耳侧,放在从前是浓情蜜意,此刻却如鲠在喉。 玉嬛挣不脱他的桎梏,扭开头,他的吻便落在脖颈,带着潮热的气息,挪向肩窝。 近乎三年的克制肖想,几乎每个夜晚都想抱着她,哪怕不是颠鸾倒凤的温存,拥在怀里都是令人满足的。可那时她是他亲手送进宫里的女官,隔着森严宫禁,遥不可及。 如今,他坐拥天下,她已是触手可及的软玉温香。 怀抱越收越紧,呼吸渐渐急促,在他的手探向她衣襟时,颈边猛然传来一丝凉意。 余光瞥过去,看到一段细长的金簪。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端握在她手里,另一端抵在他颈边。 李湛温存的动作顿住,盯着她,慢慢的,脸上浮起伤心的神情。这簪子当然伤不了他,但她近乎决绝的目光却如利刺扎在心上。 “你就这样不愿意跟着我?” 玉嬛眼圈酸涩得发涨,拗不过他的力气,拿着金簪的手在微微颤抖。 “皇上的许诺不算数了吗?” 李湛不答,只执拗地抱着她,不肯松开手臂。 半晌沉默,如同对峙,最终,李湛捏住金簪轻轻夺过来,然后放开她。 “知道父皇为何器重你,怀王叔为何帮着你吗?”他退开半步,把玩着簪子,在手背划出一道红痕,“当初的冤案,并非父皇昏庸,而是世家逼迫太甚,父皇只能舍弃太师,免得危及皇权朝堂。这些年他始终心存愧疚,知道你是太师的孙女,才有意善待。” “如今世家仍旧在朝堂盘根错节,朕身为皇帝都无力牵制,这冤案如何昭雪?”他问。 殿里一片寂静,低沉的声音清晰分明。 玉嬛从不知当年的案子有这隐情,愕然之下,眼睫微颤。 李湛捻着金簪在指尖打个旋,插回玉嬛发间,在她脸颊摩挲,也没有被忤逆冒犯的愠怒,“冤案昭雪,父皇做不到,朕更不可能做到。但是玉嬛,除了此事,其他的许诺全是真心。宫里最好的住处会留给你,想通后来找朕。” 说罢,拂袖离去。 屋门关上的一瞬,仿佛浑身的力气被陡然抽离,玉嬛紧绷着的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旁边的短榻,指尖不停发抖。 天翻地覆,万念俱灰。 期盼了数年,她怎么都没想到,会等来这样的结果。 屋内陈设典丽贵重,却空荡得让人心慌,举目四顾,凄然一人。 五年之前,太子和永王夺嫡争斗,朝堂暗潮涌动。父亲谢鸿被贬为魏州司马,她随同去往魏州,却在不久后的一场刺杀里失去家人。奶娘护着她逃出生天,那时她才知道,她并非谢家的女儿,而是十数年前因重罪而抄家的韩太师的孙女。 她的“父亲”,其实是舅舅,无力昭雪韩家冤案,不想让她因身世而吃亏,便以外室女的身份养了她十四年,嫡出女儿般疼爱。 之后,她遇到了永王李湛,在她落魄而走投无路时,带着她回到京城,许诺帮她翻案。 为报答他的恩情,为洗雪阖府上下的冤屈,为给舅舅他们报仇,为彼时悄然萌生的情意,她进了宫,小心周旋,如履薄冰,费尽心血将他送上帝位。 可如今,他却说这案子不可能昭雪。 一句话刺破所有的期盼与苦心。 他其实早就知道冤案的隐情吧?却还瞒着她,让她怀着无望的期盼,做可笑的棋子。 那样欺瞒算计,也叫真心? 登基大典过后,潜邸的大半人手入宫,比平常更觉冷清。 唯有这座院落一切如旧,早晚有人送饭,服侍玉嬛洗漱,白日里侍卫把守,无人踏足。 那个男人显然是在等,等她耐心耗尽c绝望灰心,而后屈从进宫,做金丝笼中的雀鸟。 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肯碰那冤案。毕竟当初太子端居东宫c地位稳固,永王能有今日,除了她这种宫廷里的棋子,朝堂上最煊赫的几个世家也功不可没。而当初织造祖父冤案的人,恐怕也在其中。 比起朝堂权位,她的期盼与坚持,微乎其微。 第七日,皇后的亲信宫人推开院门,送给她两副锦盒。左边是华丽精致的妃嫔宫装,右边则是个乳白色的高颈瓷壶和薄胎酒杯,里面是澄澈甘甜的酒液。 玉嬛明白那意思,要么做恭顺听话的妃嫔,要么死。 ——翻案永无可能。 她枯坐了整整两日,滴水未进,最终将酒液倒入杯中。 临终前,取下颈间羊脂玉雕琢的平安扣,许侍卫以重金,请他将此物转交宫中梁妃。 那是玉嬛满月时,祖父的挚友梁侯爷为她和孙儿梁靖定亲的信物。她以外室女的身份藏在舅舅身边,梁家一直以为她已死了。直到两年前机缘巧合,她遇到那位名叫梁靖的健勇小将,他兴许是得知了她的身份,认出这玉扣,便寻机让她离开宫廷,随他远走。 可惜彼时她还深信永王会帮她翻案,亦存着几分爱慕的情愫,婉言谢绝。 梁靖大抵视她为贪慕权势之辈,孑然离开。 到头来,她没能翻案,亦不配再留着这玉扣。 甘甜的酒液入喉,带着滚烫的辛烈味道,毒火般烧入脏腑。 外面春雨淅沥,依稀想起数年之前,也是这样连绵不绝的雨里,她跟奶娘落魄瑟缩,永王锦衣而来,朝她伸出手,端贵俊伟,唇边带着笑,如芝兰玉树。而后救下她性命,一语道破她的身世与委屈,爱护照顾,还许诺帮她。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是她痴心妄想了。 平安扣送到梁靖手里,已是两年之后。 新帝登基,世家仍旧盘踞各处,几乎与皇权平分秋色。然而利益相争,彼此倾轧仍未停止,皇后入主中宫不到半月便被废入冷宫,他那位在宫中封妃的堂姐因病而逝,曾为永王夺嫡立下汗马功劳的梁家,也被政敌打压,阖府问罪。 梁靖回府时,男丁多锒铛入狱,女眷被禁足府中,暗自抹泪。 数年之前太子与永王夺嫡,政见相左,势如水火。 沿袭数百年的高门世家树大根深,不止倒逼皇权,更仗势在地方作威作福,太子年轻气盛,主张重用科举入仕的官员,在几位重臣辅佐下,意图瓦解世家。而永王则盯着皇位,笼络高门贵族,包括彼时颇有势力的梁家。 他夹在中间,一边是至交好友的太子,另一边则是血脉牵系的家族。 两处为难,索性自请驻守边陲,保家卫国。 边地苦寒练就钢筋铁骨,他率兵拦住外寇数次南下的侵袭,收复了被人占据六十年的数座城池,令十数万敌军闻风丧胆,却没能防住朝堂射来的冷箭。猛虎相争,梁家倾塌,他虽因赫赫战功而未问罪,却被夺去官职,贬为白衣。 这一路回京,沿途所见所闻,都是世家大族在地方横行霸道,仗势欺压盘剥百姓,几乎令民不聊生。 倘若太子还在,那几位心系百姓的清正重臣还在 梁靖看着京城的满目绮罗c奢靡铺张,在拿到那枚平安扣时,更是五味杂陈。 他当然认识这玉扣,记得谢家玉嬛。 即便时隔数年,梁靖依旧能清晰想起跟她独处的那天。 是在盛夏的上林苑,绿浓红稀,树影揉碎,她穿着司空见惯的女官服制,满头青丝笼在冠帽里,脸颊姣白如玉,哪怕站在盛装华贵的宫妃之间,昳丽的容貌也丝毫不逊色。 那双眉眼尤其漂亮,藏着书画大家都难以描摹的灵气。 偏僻逼仄的废弃宫殿,他提起旧日婚约,她捧出玉扣,托在纤秀的指尖。 窗外有合欢花团团簇簇,她的声音藏着歉然,顾盼之间娇美婉转。只可惜在永王府浸得太深,不知是记挂那份尊荣还是记挂永王,执意要留在宫里面,最终香消玉殒,令人扼腕。 若他能早点遇见她,也许她不会在两度家破人亡后投奔永王。 若永王没了她和皇叔怀王的助力,也许不会是今日的局面。 梁靖立在月下中庭,对着玉扣出神,念及府中女眷的惊慌绝望,狱中铁索锒铛c疲弱将死的父兄,皱眉沉吟,脸色愈发阴沉。 忽然背后有冷风乍起,携风带雷往这边激射而来。 他听风辨音,扬手便捉住一支疾劲射来的弩箭,反手掷向来处。 有闷哼隐隐传来,没等他回身擒贼,背后铮然之声不断,弩箭如雨,兜头罩下。 霎时间,万箭穿心,血透重衣。 梁靖双拳紧握,挣扎着回身,只看到远处一道模糊的轮廓,藏在深浓夜色。黑色的衣袍在风里翻飞,那姿态架势,尽是斩尽杀绝的狠厉。 是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2章 正是初夏时节,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和暖。 魏州城东南边尽是高门贵户,府邸园林相连,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尽数掩在苍翠花木之间。一辆宝璎华盖的马车在僻静的角门悄然停稳,四角香囊流苏微晃,留下淡淡香气。 玉嬛靠着软枕小憩,在马车停稳的那瞬,猛然从昏沉睡意里惊醒,睁开眼睛。 手里的玉骨团扇掉落,她低头去拣,漂亮的杏眼里尽是惊慌。 又是那个梦!那个近来总将她惊醒的场景—— 夜色暗沉漆黑,屋舍窗扇凌乱残破,父亲谢鸿和娘亲冯氏都倒在血泊里,气息俱无,身体冰冷,而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只有那种彻骨的恐惧绝望刻在心底里,醒来都觉得心惊肉跳,额沁冷汗。 玉嬛轻喘了口气,指腹揉过眉心,下意识捏紧刚从宏恩寺求来的平安符袋。 车帘被人掀开,丫鬟石榴探头进来,笑吟吟的,“姑娘可算回来了,这天儿眼瞧着要下雨,再晚一点,就该成落汤鸡了。” 仿佛是为印证,她话音未落,天际便传来声闷雷,风嗖嗖的刮过去,夹杂着凉意。 这时节的雨真是说下就下,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下来。 石榴赶紧撑伞护着,玉嬛提了裙角,将平安符袋揣进怀里,进了门赶紧往里跑。 这一带是府里后院最偏僻的地方,树木虽多,却没有游廊亭台。跑不到多远,裙角便被淋得湿透,玉嬛心里发急,左顾右盼地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却在瞥向一处时遽然顿住。 风疾雨骤,视线朦胧,隐约有个黑色的身影躺在低垂的枝叶下,露出半个身子。 而他的身边雨水冲刷流汇,仿佛有血色堆积,格外惹眼。 玉嬛吓了一跳,迟疑了下,还是壮着胆子过去。 ——是个受伤的男人。 他显然是昏迷了过去,剑眉紧锁,面色苍白,雨水将他浑身泡得湿透,头发也湿漉漉贴在耳侧,虽形容狼狈,神情却有坚毅之态。身上穿着墨青的锦衣,手臂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染得浑身是血,旁边积着一滩血迹。 玉嬛蹲身试了试他鼻息,微弱得很,快撑不住了似的,显然伤势极重。 瓢泼大雨浇得人浑身凉透,那伤势血迹更是令人害怕,她手指颤了颤,稍稍迟疑了下,便断然吩咐随行的仆妇,“找人把他抬到近处的屋子,别叫淋雨,备些热水看看伤口。石榴跟我走,赶紧去请郎中。” 吩咐完了,不敢再看那满身血迹,匆匆回住处。 风雨交杂,暴雨兜头淋下来,脚下的青石甬道处处打滑,仆妇手忙脚乱地去找人,谁都没看到那重伤将死的男人唇角动了下,转瞬即逝。 玉嬛的住处在东跨院,这会儿丫鬟仆妇都躲在廊下看雨。 见玉嬛冒着雨跑进来,赶紧撑着伞围上去。 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珠钗玉簪掉落,发髻稍散,那袭质地名贵的襦裙被泡得湿透,珠鞋踩了水,狼狈得可怜。娇丽的脸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双唇紧抿,脸颊微微泛白,水灵灵的眸中藏着慌乱。 奶娘孙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进屋,让人赶紧去熬姜汤。 好在院里热水常备,孙姑催玉嬛脱掉湿衣服钻进浴桶,拿干燥柔软的巾子帮她擦头发。四顾不见随身伺候的丫鬟,便问道:“石榴呢?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给姑娘撑伞。这要是着凉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 玉嬛垂着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着溜出府的,不能叫孙姑知道。 泡在暖热的浴汤,淋雨的寒意被驱散,玉嬛缓过劲儿来,便拿手指头绕着一缕青丝,提起旁的,“其实也没事,喝碗姜汤就好了。倒是后院有个人受伤昏迷着,待会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孙姑声音一紧,“受伤的人?” “嗯,看着怪可怜的,关乎人命,总不能坐视不管。” 孙姑正帮她取才熏过香的衣衫,闻言皱眉沉吟,“人命自然要紧,该救的得救。不过咱们刚回到魏州,府里的处境” 府里的处境,玉嬛当然是清楚的。 谢家是淮南大族,朝堂上也能占一席之地,父亲谢鸿先前在魏州长史的任上待了两年,年前刚调进吏部升任侍郎,便多是借家族之力。可惜太子和永王斗得厉害,父亲不知怎么触了东宫的霉头,没两月就贬回魏州,连降数级。 虽说官场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刚调入京城就贬回原处,还降了官职,毕竟不好看。 母亲冯氏今日去梁家做客,也是为这事。 ——武安侯府梁家有承袭数代的侯爵,梁侯爷虽上了年纪不怎么管事,长子梁元辅却是魏州都督,辖周遭八州兵马粮草的事,身兼魏州刺史的官职,又有个做永王侧妃的女儿,在周遭地界地位极高。 谢鸿虽出自世家,却是孤身在魏州,若梁家能给颜面,往后处境便会好些。 而在这之前,自然是该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的。 玉嬛虽爱偷懒调皮,却也知道轻重。 只是放着重伤将死的人命不管,心里终归不踏实。 想了想,又回过身去,葱白的柔嫩手指攀在浴桶边沿,“要不,请许婆婆去瞧瞧?” 许婆婆是夫人冯氏的奶娘,在谢鸿外出为官前,曾陪冯氏住在淮南很多年。冯氏出身高门,谢家是淮南数一数二的世家,许婆婆见多识广,行事也稳重,寻常孙姑拿不定主意时也常向她请教,从无错处。 孙姑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玉嬛总算放了心,在热水里泡得浑身舒泰,便换上干净衣裳,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那暴雨来势汹汹,去得也挺快,等玉嬛将头发擦得半干时,外面又是乌云渐散。 阳光从云隙间漏出来,照得叶上水珠晶莹。刚才不知躲去哪里的小白猫奶声叫唤着走在檐头,脚下青瓦打滑,差点跌下来,赶紧窜到屋前的海棠树上,惊慌叫唤。 底下丫鬟笑个不停,逗它下来吃小鱼干。 甬道两侧尽是积水,许婆婆上了年纪,虽有丫鬟搀着,也不敢走快。 一群人慢腾腾地到了后园,郎中早已到了,正看那男人的伤势。 玉嬛不好进去,在门外站了一炷香的功夫,等里头敷了药再进去。 这屋子平常堆放杂物,甚少有人踏足,好在里头还算整齐,空地上支了个简单的板床,摆着热水药膏。男人的衣服都破损淋湿,仆妇便先拿几件旧衣裳裹着。 许婆婆将那张脸看了片刻,没看出端倪,便问郎中伤情。 玉嬛身边有人壮胆,也不怕了,站在板床旁边,端详那人的脸。 刚才大雨里惊慌失措,被那滩血吓得不轻,只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坚毅,这会儿擦干净脸上的雨水,这张脸便好看了起来——剑眉英气,鼻梁挺秀,轮廓硬朗分明,颔下胡茬青青,黑鸦鸦的头发束在头顶,若非唇上血色稍淡,应该是个龙精虎猛的人。 他身上的衣服虽破损,料子却还贵重,想必出身不差。 只是府邸内外没半点旁的动静,他怎会重伤成这样,躲在后院里? 玉嬛瞧着他的面容装束,试图猜出他的身份,正瞧着,那双紧紧阖着的眼倏然张开,正正对上她的目光。深邃有神的双眼,精光内敛,暗藏锋芒,大概是重伤的缘故,很快又透出虚弱,目光涣散。 他低哑开口,声音也是清冷的,“你做什么?” “我看伤势呢。” 那男人眸光微闪,“嗯”了声,眼皮沉沉阖上,又昏了过去。 玉嬛没奈何,去许婆婆身边,商量能否将他留在府里照看。 她转身的那一瞬,梁靖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 闭着眼睛,几步外是断断续续的人声,郎中述说伤势,许婆婆细细询问,比起两人的苍老沉稳,少女的声音格外柔软,像是柔暖春水c清澈溪流,和记忆里冷静淡漠c端贵稳重的女官截然不同。 而方才猝不及防的对视,她凑得那样近,轮廓打扮都清晰分明—— 少女眉眼极美,双眸水灵灵的,黑白分明,墨缎般的头发尚未晾干,垂了一缕在耳畔,衬得肌肤白腻软嫩。鹅黄半臂上绣了精致花纹,双肩纤秀,胸脯微鼓,漂亮的锁骨露出来,颈间一段红线没入衣领。 红线的尽头,应该是那枚她临死时送回梁家的羊脂玉平安扣。 前尘旧事纷涌,梁靖五指微收,半睁眼睛,看向那个跟他自幼许下婚约的女子。 ——她怕是还不知道,这座看似平静的府邸,正有怎样的危险逼近。 那边玉嬛求得许婆婆答应,甚是欢喜,亦往这边望过来。 不期然地,两人的目光再度撞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玉嬛觉得那双眼睛里有种复杂而冷硬的味道,似藏了千丘万壑,深沉得如同堆满浓云的夜空。她目光一凝,想看得更清楚些,板床上的人却又疲惫阖眼,露出虚弱昏迷的神态。 刚才那目光是她的错觉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 3 章 府里留了客人却来路不明,这事终须请谢鸿定夺。 玉嬛等了整个后晌,傍晚时分,谢鸿和冯氏才乘车回府。 谢鸿有公务缠身,先往书房去,冯氏则径直回院,叫人快些摆饭。一进院门,就见凉亭里女儿端坐执笔,正认认真真的摹字。 亭外一丛牡丹开得正好,娇艳柔旖,更衬丽色。 听见开门的动静,玉嬛忙搁了笔,快步走到跟前,含笑撒娇,“娘!” 她这般扮乖巧,恐怕是又偷溜出府去玩,怕被谢鸿责罚,来她这儿找庇护。 冯氏双袖微拢,没像平常似的揽玉嬛入怀,只管安静瞧着她笑。三十余岁的女人气度高华,堆叠的云鬓间金钗衔珠,端庄而不失温婉,身上穿弹花暗纹的缃色对襟衫,底下一袭竹青长裙,绣工精致c裁剪得体,就那么安静站在甬道上,不卑不亢,不急不躁。 玉嬛对着她洞若观火的目光,渐渐心虚。 “女儿知道错了。”她垂下脑袋,牵住冯氏的衣袖,“是最近心里发慌,听说宏恩寺办法事,才溜出去的,前后也就大半个时辰。自罚多抄两篇书,好不好?” 说话间,将两个平安符袋放在冯氏掌心,轻咬嫩唇,漂亮的眼睛偷觑冯氏神情。 她撒起娇来,那双眼睛便似笼着雾气,无辜得很。 更别说声音柔软,跟院里养的那只小奶猫似的,楚楚可怜。 冯氏拿她没办法,在她眉心轻点了点,嗔怪,“知道错就好。过两天梁府设宴,到时候带你去散散心,等过了这阵子,就不拘着你了。好不好?” 玉嬛莞尔,陪着冯氏进屋喝了杯茶,便将事情说了。 冯氏未料会有这样的事,甚为意外,来不及歇息,便往客院走,打发人去请谢鸿。 客院里门扇紧掩,玉嬛也没声张,只叫石榴带人守着。等谢鸿进去,石榴忙在前打帘,引入客房。 梁靖还在里面昏睡,面色仍旧苍白。 郎中是谢家常请的,见了谢鸿,赶紧起身行礼,听谢鸿问伤势,便如实回答。两人嗡嗡说着话,旁人也不敢打搅,满室安静里,原本在榻上昏睡的梁靖缓缓睁眼。 榻边围了不少人,圈椅里坐着的是谢鸿,世家出身的清贵文官,丰姿如玉,言谈从容。她的旁边是夫人冯氏,云髻堆叠,鬓发如鸦,眉目沉静。玉嬛则站在她身旁,长裙束腰,色如烟柳,纤秀的手搭在冯氏肩上,那双眼睛却正打量他,好奇而担心,如春水潋滟。 目光触到彼此,梁靖心神微动,玉嬛却是面露喜色。 “爹,他醒了。” 一句话提醒众人,均齐刷刷看向梁靖。谢鸿的目光也从郎中开的那张药方上挪开,将梁靖神色打量过,问道:“小兄弟伤得不轻,能说话么?” 梁靖喉咙里轻咳了声,旋即低声回答:“多谢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这么客气。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晏平。”梁靖有些疲惫的垂眼。 谢鸿颔首,将手里的药方递回给郎中,笑了笑,“郎中说伤势颇重,外伤在其次,只是失了血,须好生静养,药已有人去抓了,你只管安心。不过——你重伤成那样,实在叫人心惊。魏州城里最近风平浪静,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贼人出没,不知你是” 这显然是探问底细了。 梁靖来谢府,是赶在谢鸿遇刺前化解家破人亡的惨事,对谢鸿夫妇实则知之不多。 和盘托出并无益处,遂挪开目光,道:“被追杀。“ “竟会有这样的事!”谢鸿目光微紧,追问道:“那追杀你的人” “被我甩开,走远了。”梁靖顿了一瞬,补充道:“若尊府不方便,我这就离开。”他身体虽受了重伤,单薄衣衫下健硕的胸膛却轮廓分明,宽肩劲腰,手臂有力,咬着牙使尽力气,还真就摇摇晃晃地半坐起来,打算带着满身的伤告辞似的。 谢鸿忙扶住,令他躺着,“不必不必,小兄弟想多了。” 他虽正被太子打压,算是身在逆境,却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虽未能探出底细,但察言观色,看言行举止,这晏平也不是心怀不轨的人。见他实在精神不济,便安排人照顾,带着妻女出来,又命人到府邸周围查探。 等仆从回禀说府外一切如常,没什么可疑的人,才算是放心,叫冯氏多拨些人照料。 梁靖就此在谢家住下,玉嬛也松了口气。 不知是被那身骇人的鲜血以毒攻毒地破了迷障,还是宏恩寺那平安符果真有用,她那噩梦也轻了许多,至少不再半夜三番五次地惊醒,只是心里依旧空荡荡的,不太踏实。 清晨起身,玉嬛盥洗梳妆罢,如常地去花圃里剪时新的花卉插瓶。 ——谢家府邸占地不少c里头住的人却不多,屋舍住处皆十分宽敞,当初搬进来的时候,冯氏便特地开辟了几处花圃,按花木节气栽植,平常又有仆妇精心照料,每日剪新鲜的来插瓶,几乎四时不断。 因念着客院里那人伤重,玉嬛特地多剪了一束,参差斜逸地搁在瓶里叫人送去。 花枝清香,怡人心神,对养伤有好处。 客院中,梁靖却没这等闲心。 他被救下后,随身的剑也被谢家仆人从后园寻回,放在枕边。此刻房中无人,他紧皱着眉头缓缓擦拭剑锋,目光不再涣散虚弱,却如暗夜中负重逆风的行客,坚毅而冷凝。 十岁进京读书,十四岁出门游历,三年后科举考了进士功名,武安侯府的二公子梁靖,是名冠魏州的才俊,在藏龙卧虎的京城都颇有名气。当初他凭本事高中进士,没仗着家族势力留在京城为官,而是去了边地,在军中历练磨砺,练就满身本事,也博得个五品职位。 如今梁靖已二十,本该回京谋个官职,文韬武略,正可施展拳脚。 然而一场大梦醒来,沧海桑田,世事颠倒。 梁靖记得很清楚,在他回京谋职后曾发生的事情—— 朝堂夺嫡暗潮云涌,东宫与永王各施手段,世家为保住承袭数代的利益而倾轧争斗,最终令百姓遭殃c民不聊生,辜负了万千将士拿性命热血换来的边境安宁。曾跟他许下婚约的女人葬身宫廷,他的亲人和挚友也在永王的阴谋狠厉下,挨个丧命。 而很多事,都是在谢鸿遇刺后,渐渐偏离正轨。 斟酌几个日夜后,梁靖改了主意。 他没去京城,而是藏匿行踪来了魏州,没跟家人透露半点消息。 孤身赶路,梁靖又存着查探永王底细的心思,途中顺手探了对方几处老巢,遇到些麻烦,受了点伤。于是将计就计,将那三分伤势装成九分,在皮肉割出淋漓血迹,倒在谢家的瓢泼大雨的后院里,名正言顺地住了进来。 这般苦心,自然不是临时起意。 前世得知玉嬛身份后,梁靖其实查过旧事。 谢鸿是在贬回魏州司马后不到两月便遇刺身亡,大概在四月底。随后,永王奉命查案,咬定是太子暗中指使,仓促结案。玉嬛被永王带走,淮南谢家也由此深恨太子,死心塌地投靠永王。 京城里夺嫡的形势,也是在那时慢慢从太子倒向永王,终至太子被废c永王登基。 梁靖对谢家的事插手太晚,只知道永王当时是寻了个跟谢鸿有私仇的人做替死鬼,把刺杀朝廷命官的脏水泼向太子,狠狠踩了东宫一脚,却不知真正刺杀谢鸿的是谁。 算起来,离谢鸿被刺c永王驾临魏州的日子已不远,他藏在府里能帮得上忙。 这边梁靖为谢家性命筹谋,正院里,谢鸿自幼读书,几乎没碰过刀剑,也不知危险临近,从衙署回来后,头疼的却是玉嬛的婚事。 灯烛昏暗,罗帐半卷,冯氏才盥洗罢,满头青丝拢在胸前,背靠缎面软枕。 “那日去梁家,老夫人还特地提起了小满,说她也十四岁了,问我可曾遇见中意的亲事。听那意思,她还惦记着小满,想把她娶进梁家去。” ——小满是玉嬛的小名,因生在二十四节气里的小满那日,便取了这名字。 谢鸿原本在翻书,听了这话神色稍肃,坐直身子,“她是打算说给谁?” “梁元绍的三公子,梁章。” “梁靖不是还没娶亲吗,就轮到他弟弟了?” 冯氏摇了摇头,“不是那么回事。梁靖也快了,我听说二房的薛夫人中意沈家那位姑娘,沈家也有意跟侯府攀亲,就等梁靖回来定下婚事,两边算是门当户对,人人都觉得是好亲事。咱们小满这婚约又你怎么打算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 4 章 为了玉嬛的婚事,夫妻俩已经头疼不止一回了。 玉嬛并非谢鸿夫妇亲生,而是谢鸿的外甥女。 她的祖父韩太师曾是才学冠绝京城的帝师,虽出身低微,却天生颖悟聪慧,彼时朝堂才施行科举之策不久,他凭着满身才学入仕,却因世家势大,把控朝廷中枢和地方衙署,他并无家世倚仗,仕途坎坷。 后因满腹才学选入东宫侍讲,渐而提拔为太子少师,在景明帝登基时尊为太师。 因早年吃了出身的苦,韩太师进东宫后,便力劝太子提拔寒门,举天下贤才之力辅佐皇帝。彼时世家树大根深c盘根错节,在朝堂占了大半要职,在地方更是如土皇帝般有权有势,连皇权都未必能辖制。 太子登基后有心打压世家,韩太师便竭力辅佐,奈何世家势大,终是功败垂成。 十二年前,韩太师因大不敬之罪阖府蒙难,唯有玉嬛兄妹侥幸逃出来。可惜后来兄妹失散,谢鸿赶去时,也只找到被奶娘抱着南下的玉嬛,遂将她带回谢家,对外只说是外室生的女儿,生母刚病逝,抱回府里养着。 彼时,玉嬛也才两岁而已。 因韩太师与武安侯是挚友,她满月的时候,两位老人家便给她和梁靖定了亲。只是彼时韩家正在风口浪尖,几处被触动利益的世家死死盯着,必欲斩草除根,谢鸿便没张扬。 一晃眼,便是十二年。 谢鸿夫妻俩膝下只有个儿子,如今在国子监读书,这些年都是拿玉嬛当女儿疼爱的。去年玉嬛跟谢鸿回了趟淮南,因她生得貌美出挑,比府里几位堂姐妹都好看,谢老太爷便有意将她送入宫中,给谢家添个助力。 谢鸿想着宫里那位年已五十的老皇帝,哪里舍得? 他执意不肯,谢老太爷却是生了气,觉得谢鸿不为家族着想,这回谢鸿被太子打压,便放任不管——看那意思,是想叫谢鸿认清形势,跟家族服软,交出玉嬛的。 谢鸿脾气拗,愣是不吭一声,带着妻女回魏州,受了不少冷眼。 此刻冯氏再提婚事,谢鸿盘膝坐在榻上,眉头紧皱。 “梁元绍这人不太实诚,做事一向趋利避害,不讲情面。若知道了小满的身世,必定不乐意,老侯爷又病着,未必能做主。若是给梁章,铁定不行。就看梁靖了,他若跟梁元绍一样,咱们就别再多提,他若靠得住,肯护着小满,咱们便设法促成婚事,也算是成全韩太师在天之灵。” 长长的一番话,说得冯氏脸上也添了悲色,沉默半晌,才道:“那案子翻不了吗?” 十多年前的冤案,当今皇上钦定的事,哪还能翻案? 冯氏看他面露戚色,便轻拍他手背,“你也别愁。那梁靖能舍下京城的安逸去军中历练,想必是个有主见的人。等他回来试试态度,再商量这事也不迟。再说,这事儿终须问问小满的意思。” 谢鸿目光一凝,看向妻子。 冯氏便微笑了下,“小满也懂事了,她的身世总不能瞒一辈子。” “我就是怕”谢鸿迟疑,忧心道:“这孩子虽乖巧,却是外柔内刚,心里也有主意,若知道了韩家的冤情,恐怕不会无动于衷。我就盼着她平安过一辈子,别卷进这些是非里。” “可若蒙在鼓里,她就不知道防备。在京城我真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她跟萧家那些害人的混账走到一起,那就真对不住太师了。” 这话也有道理,瞒着不是长久之计。 谢鸿坐了半天,下榻扑灭灯烛,“等时机合适,便跟她说了吧。” 东跨院里,玉嬛除了剪时新花卉插瓶外,也常带着吃食去客院看望。 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她其实怀着挺深的好奇。 魏州离京城不算太远,因都督梁元辅的衙署设在这里,城池防备比别处更严,里面巡城的兵马司也得力,比起别处,毛贼土匪之类的少许多。按说这般防卫,若有人追杀行刺,总该闹出点动静,谁知这晏平悄无声息的重伤在此,竟没了下文。 从谢府到外围,处处都风平浪静。 果真是他太厉害,将追杀的人甩得干干净净,还是另有隐情? 玉嬛毕竟被可怖的梦境困扰,虽好心救了人,到底存着点戒心。 可惜那晏平整日里大半时间都昏迷着,她想探探底细都没机会。次数一多,她便瞧了出来,那人是故意躲着她呢。 这日,趁着郎中换药后梁靖还没昏睡的机会,她将食盒藏在背后,晃进屋里。 梁靖才刚包扎好,靠着软枕躺在榻上,见玉嬛进来,目光骤然涣散了些,仰靠在软枕。 玉嬛隔了几步的距离将他打量,“晏大哥伤好点了吗?” “好些了。”梁靖轮廓冷硬的脸上扯出点虚弱笑容,“多谢关怀。” 玉嬛翘着唇角笑了下,将那食盒放在榻边的桌上,叫石榴捧出里头的板栗野鸡汤,“郎中说,这东西对你伤势有好处的。尝尝吗?”不待梁靖说话,便给石榴递个颜色,叫她舀了一碗出来。 板栗软糯,野鸡喷香,那浓浓的汤色也好看,想必费了不少火候。 梁靖刚喝了养血补气的药,这会儿满口苦涩,瞧着那鸡汤,不垂涎是假的。 玉嬛却故意捧着鸡汤不肯近前,任由香味往梁靖鼻子里窜,却只疑惑道:“晏大哥,你先前说的那些人究竟什么来头?不会再杀回来吧?要不要我爹跟巡查兵马司打个招呼,帮你防备着?” 梁靖哪会进她那点圈套,惜字如金,“不用,多谢好意。” 玉嬛“唔”了一声,捧着板栗鸡汤,秀眉微蹙,一脸担忧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真的不用吗?”她不肯死心。 梁靖摇了摇头,目光从她海棠红的裙角挪到腰间,越过胸脯上盈盈欲飞的蝴蝶和漂亮的锁骨,看到微微咬着的嫩红唇瓣,而后落在那双狡黠的眼睛——水灵灵的,神采奕奕,带着点试探的意思。 他这会儿还不能露底,便装作不明白,抿了抿唇角,偏不说话。 片刻对视,清澈的目光迎着涣散茫然的眼神,毫无所获。 梁靖只管躺在榻上稳如泰山,喉结滚了滚,显见得是眼馋美味,却总不肯说半个字,还虚弱地轻咳两声。 玉嬛顿时生出愧疚,没忍心再试探,泄气地将碗交给石榴。 “小心点喂他吧,别呛着。” “不用麻烦,我自己来。” 梁靖这回倒是开了尊口,挣扎着接了勺,就着凑到跟前的碗,将板栗鸡肉吃干净,连汤都一滴不剩。末了,舔了舔唇上残留的味道,回味无穷似的。 玉嬛对此甚为满意,“滋味如何?” “很好,多谢姑娘。”梁靖抬眉,目光正好撞上她的,赶紧不动声色地挪开。怕她穷追不舍,索性偏头靠在枕上,疲惫地阖了双眼,仿佛吃顿饭耗尽了全力。 玉嬛坐在绣凳,还没开口再多问呢,便听见均匀的呼吸声。 这就睡着了? 她有点懵,静静坐了片刻,见梁靖纹丝不动,又探身凑过去,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晏大哥?” 叫了两声没听见回应,大概真的是身体太弱,醒了也没法撑太久。 她有点泄气,只好叫丫鬟进来,让她们扶着梁靖躺好,别再打搅。 待一群人都出去了,梁靖才睁开半只眼睛,唇角压了点笑,抬手摸摸脸。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温热的呼吸,带着少女淡淡的香味,有点痒。 之后玉嬛总会带着食物去客院,可惜梁靖要么在昏睡,要么就摆出虚弱模样,总不肯透露底细。他那浑身的伤实在骇人,玉嬛有所顾忌不能乱来,旁敲侧击没能摸到他半点底细,反倒送了不少美味滋补的汤。 回去跟冯氏说起此事,冯氏也是失笑,“他不肯说,想必是有苦衷。别逼太紧了。” “我知道呀。”玉嬛趴在桌上,慢慢地取蜜饯吃,“就是好奇他的来头罢了,没拿他怎样,还好吃好喝照顾着呢。” 可惜美食有去无回,始终没能撬开那张铁铸似的嘴,跟个油盐不进的铁嘴狐狸一样。 如是静养了几日,梁靖就再也睡不住了。 ——对沙场上历练过的年轻小将而言,大白天躺在榻上装睡,实在比受刑还难熬。更何况谢府的丫鬟仆妇伺候得尽心,几乎把他当动弹不得的废物照看,饮食起居都要来帮把手,叫他很不适应。 这日天朗气清,郎中帮着换过药后,梁靖从丫鬟口中探得玉嬛今日出门买衣裳首饰去了,便“挣扎”着坐起来,摇摇晃晃地出了屋门。 客院里诸事齐备,门口两架紫藤,这时节绿叶正浓,明晃晃的日头下含苞待放。 丫鬟仆妇们各司其职,来往有序,浑然不知危险正悄然逼近。 梁靖临风站着,想着昨晚查探时的情形,眼底渐渐凝起寒光。 谢家在淮南声势鼎盛,在魏州的能耐却有限,谢鸿又是文官,除了些看家护院的软脚虾,几乎没什么有真本事的护卫。昨晚他明目张胆地在屋宇间窜来窜去,那些护院却没察觉一星半点,防卫松懈得很。 难怪前世被人闯进府里,轻易刺杀。 就目下这情形,随便找个刺客闯进来,都能取了谢鸿夫妇的性命。届时旧事重演,又是场家破人亡的惨事。 梁靖暗自摇了摇头,忽听外面环佩轻响,目光微挪,便见玉嬛走了进来。 “晏大哥。”她在门口招呼,眉眼含笑,有点捉到人狐狸尾巴的得意味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 5 章 所谓出门买衣裳首饰,自然是骗人的。 玉嬛先前勤快地往客院跑了好几趟,都被梁靖拿重伤虚弱的模样搪塞过去,美食一碗碗的进了他肚子,想问的话却半点都没套出来。她又不傻,起初还没起疑,次数一多,便瞧出端倪。 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就算伤势虚弱,哪有吃饭时有力气不用人喂,吃完就立马昏睡的? 显然是瞧出了她的意图,故意拿好奇心勾着她,坐享美味,还乐在其中呢。 瞧破这点心思,事情就好办了。 玉嬛最初执着探问,是担心梁靖来路不明,给府里招来麻烦,如今见外头平安无事,便打消担忧,剩下的便是猫捉老鼠般的乐趣——她非得出其不意,逮住一回,从那晏平嘴里抠出点东西来。 否则,太对不住她那几日的煞费苦心了。 客院里伺候梁靖的都是谢府丫鬟,要串个口供实在易如反掌,玉嬛今早晨起便编了个要出门逛的由头,叫人说给客院的丫鬟听,而后安坐在东跨院里,慢慢地靠窗誊抄谢鸿给她布置的碑文。 刚才抄得手酸,叫人取了碗米酒,趴在窗边吹着凉风歇息。 听客院的丫鬟说那晏公子出了屋晒太阳,当即叫人取了食盒赶过来,抓个正着。 今日天热,玉嬛叫小厨房做了甜滋滋的米酒和荷叶汤解渴,给梁靖准备的却是山药排骨汤。一进门,见他倚着廊柱站在风里,神情冷清似在出神,玉嬛的眉头便轻蹙起来。 “这个人真是伤都没好呢,怎么又站着吹风。” 她站在院门口抱怨,无奈的声音随风送入耳中,柔软悦耳。 梁靖想回屋已是来不及,不动声色地将眼神稍稍涣散开,斜靠在廊柱上看她。 少女站在紫藤架下,身材窈窕,夏衫单薄,海棠红的锦衣裁剪得精致,半袖之下纱衣轻薄,白嫩的手臂若隐若现。底下是玉白的襦裙,裙角洒了碎花,自下而上,由密变疏,到腰间干干净净,只剩一条锦带束腰,系着环佩宫绦,显得身段儿高挑修长。 院子里风吹过,裙角在珠鞋边翻滚,秀洁的云似的。 而她娇丽的脸上则带着笑意,眉目婉转,秀致玲珑,双眸干净如稚子,目光往这边瞥过来,二月明媚春光般照进人心里去,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狡黠。 这般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前世两度家破人亡,身在险恶深宫,也不知受过多少苦楚。 为了永王倾尽所有,临终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梁靖心绪浮动,瞧了两眼便收回目光,低声道:“多出来走动,能恢复得快点。” “那也得该到太阳底下呀,身体虚弱容易着凉的。好容易才醒来,可别让伤势变重了。招儿,待会搬个藤椅来到院里,能躺着晒晒。”玉嬛张罗着,叫人扶着他进屋,将那食盒搁在桌上,在对面的绣凳上坐下,吩咐石榴盛汤,旋即微笑—— “晏大哥,郎中说你失血太多,该多补补。你尝尝这个,好喝么。” 漆黑的漂亮眼珠瞧过来,一派关怀的模样。 梁靖唇角动了动,接碗尝了一口。 “很好喝,多谢姑娘费心。”他点了点头。 玉嬛睇着他,笑容如旧,“那就多喝点呀。” 梁靖“嗯”了声,慢吞吞将整碗汤喝完,半滴也没剩下。 不得不说,谢家的厨子手艺极好,梁靖虽在军中吃苦数年,却也是侯府金尊玉贵养大的,天底下珍馐佳肴见过不少,游历各处时,也尝过许多美食,寻常虽不挑食,舌头却精得很。 这一碗排骨汤进了嘴里,咸鲜正宜,味道可口,没忍住,又请石榴添了一碗。 连着三碗排骨汤入腹,梁靖原本锁着的双眉也舒展开来。 世间那么多苦闷的事,除了能醉解千愁的杜康,这熨帖美味的食物也能叫人心中宽慰。 梁靖暂将琐事抛在脑后,看得出玉嬛今日是特地来捉他的,怕是轻易蒙混不过去,随口道:“姑娘见人受伤,总要伸手相救吗?” “倒也不是,只是看你那天可怜,先保住性命再说。”玉嬛接过丫鬟递来的茶小口抿着,目光仍不离梁靖身上,眼里是关怀好奇,“不过说起来,晏大哥看着也不像坏人,怎么会被追杀呢?若是碰见了麻烦,你说出来,家父或许还能帮点忙。” 梁靖唇角微动,淡声道:“好人才被追杀,坏人都追杀别人去了。” “是么。” 玉嬛脑袋垂着,小脸上浮起犹豫沮丧。 看来他还是不肯透露,喝了那么多她准备的美味肉汤也不肯,铁石心肠! 婉转迂回并无用处,便只能单刀直入。 她绞着衣袖垂眸,足尖百无聊赖地在地砖上蹭来蹭去,“晏大哥别怪我唐突,若搁在平常,碰见落难的人,我救便救了,不会刨根问底。可近来我不时做噩梦,心里总不踏实。” 她咬了咬唇,两只手臂趴在桌上,抬眸低声道:“晏大哥半点都不愿透露吗?” “还当你已打消了这念头。”梁靖亦没回避,直白点破,淡声道:“不是刻意隐瞒,实在不便奉告,并没恶意。姑娘救了我性命,于我有恩,放心,不管我捅过多大的篓子,都不会给你惹麻烦。” “我知道呀。”玉嬛小声嘀咕,手指头扒拉桌上的核桃慢慢剥,“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你是个什么来头。”说话间,秀眉微蹙——嫌那核桃壳太硬,难剥。 梁靖一眼窥破,便伸手过去,“给我。” 玉嬛乖巧递过去,便见他两只手指夹住核桃,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捏成两半。随即将外头硬壳捏碎,连里头核桃仁一道,放在她的手里。 指尖扫过她的掌心,比起他常年握剑的粗粝,她的掌心格外柔嫩。 梁靖觑着她,语气不自觉地温和了点,“不如,我讲些家乡的事给你解闷?” 他生得高挑英武,那张瘦削的脸上剑眉修长,双眸湛然,鼻梁嘴唇无不恰到好处,不是那种面如美玉的温雅味道,却有种深邃的英气,神情冷清,藏尽心事。 待那时常抿着的唇角牵起,便似月光破云而出,清冷而好看。 玉嬛笑生双靥,挑着核桃仁慢慢吃,满意点头。 大概有两炷香的功夫,她听他说起家乡茂州的山水风物,有奇峻雄伟的高山c奔腾险峻的峡谷c云峰雾绕的雪峰c春暖水溶的浅滩,有她没见过的奇形怪状的鱼和菌子,还有淳朴有趣的樵夫。 他说得简洁,断断续续的,没什么铺陈的话,却引人入胜。 玉嬛嚼着核桃听得认真,顺道请梁靖把盘子里的核桃都捏碎了,装回食盒里,留着回去慢慢享用。 石榴乖觉地续茶,两人断断续续地聊着,直到梁靖面露苍白,咳了几阵,玉嬛才依依不舍地打住,起身告辞,“晏大哥身体不适就先歇着养伤吧,晚上我再叫人送些汤过来,给你补身体。” 梁靖手扶桌案,低声道谢,“多谢费心。” 等玉嬛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想起来,补充道:“郎中说,鱼汤对养伤有益。” 居然还带挑食的? 玉嬛回身,就见梁靖靠在圈椅里,手臂撑在桌面,快坐不住了的样子。心里一软,暗自腹诽了下,微笑答应,“那好,晚上我叫人做鱼汤。” 这碗鱼汤过后,梁靖尝到甜头,又跟玉嬛报了两样想吃的东西。 玉嬛索性好人做到底,或是叫厨房做,或是让人去外头采买带回来,尽量满足他。 隔日便是梁府在城外别苑设宴赏花的日子。 玉嬛在府里闷了数日,又许久没见好友,甚是期待。 晨起梳妆罢,精心挑了身绣着蝶恋花的浅色襦裙,穿了锦衣珠鞋,拿珠钗挽发,又簪了两朵堆纱宫花,戴上红滴滴的耳坠子,对镜自照觉得满意了,便跟冯氏乘车出门。 城中街巷热闹如旧,出了城,官道两侧垂杨拂地,别苑周遭流水潺潺。 梁家名冠魏州,这别苑也选了景致最好的地段,请的都是当地高门贵户和官员女眷。 玉嬛跟着冯氏到了别苑正厅,先去拜见几位许久没见的长辈。 梁家两位夫人都很客气,对她的态度也跟旁的姑娘无异。老夫人却格外热情,拉着玉嬛的手端详了半天,爱不释手,“这孩子可真是生得好看,性子也乖巧。来了这儿也别拘束,就当是在自家府里,好好的玩一天。” 老夫人出身将门,加之身份尊贵,平常有点威严,这会儿倒笑眯眯的格外慈和。 玉嬛便含笑答应,规规矩矩坐在绣凳上,心里敲着小鼓。 梁老夫人对她青眼有加,她其实早就知道了。 那还是去年的盛夏,她跟冯氏消暑,隔着屏风隐约听见梁老夫人跟冯氏开玩笑,说她生得漂亮,性情也好,想娶进梁府当孙媳妇云云。 彼时她还以为那是客套话,没当回事,如今看着老夫人过分关怀的姿态和冯氏递来的眼神,渐渐的,心里就敲起了小鼓。 ——感觉似乎不太妙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 6 章 玉嬛在府里虽偶尔调皮,跟着冯氏出门时却很懂事。 这种宴席参加得多了,也略微知道里头的门道,像她这般年满十四该议亲的姑娘,长辈们格外亲热的态度自然别有深意,猜都不用猜。 梁家还没成亲的孙子就那么几个,掰着指头数得过来—— 长房那位是不受重视的庶出,且是个哑巴,老夫人应不至于乱点鸳鸯。 二房的梁靖年已二十,隐约听说当年有过婚约,只是那姑娘幼年早夭,可怜得很。不过梁靖是名满魏州的才俊,文韬武略,容貌也是人中龙凤,婚事怕是要在京城高门里找的。就算是在魏州,还有沈柔华那般门当户对c年纪相当的姑娘,轮不大她。 算下来,最可能让梁老夫人打主意的,就是三公子梁章。 而梁章那个胆大妄为的小混蛋,她可不能碰。 玉嬛有点坐立不安,趁着有新客到来,老夫人分神招呼的功夫,跟冯氏说了一声,赶紧挽着好友季文鸳的手溜往后厅,去梁家那满城闻名的花园里看风景散心。 赴宴的姑娘们各自跟好友闲逛,在花丛间流连。 两人走至一处凉亭,便被人叫住。 “谢姑娘——”挺熟悉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刁恶语气,“好巧啊。” 玉嬛回身,正好撞上那双满含挑衅的眼睛。 秦春罗一袭鹅黄锦衣,腰间葱绿的襦裙绣了金线,阳光下夺目灿烂。 她的容貌生得不错,父亲秦骁是正四品的折冲都尉,伯父又是魏州有名的富商巨贾,有钱有权。魏州城常有宴席,少年男女们也能借机碰面,她本就贪慕梁家权势,见年纪相若的梁章翩翩少年风姿出众,芳心暗许。 偏巧梁章长得虽好,性子却顽劣好动,难得碰上机会,总要逗玉嬛,不大理会旁人。 时间一久,秦春罗心里不舒服,便格外爱挑玉嬛的刺。 先前她还稍微收敛,这回谢鸿刚调入京城又被贬回来,眼看是受了打压倒大霉,阖家都得夹着尾巴做人,秦春罗立马得意起来。 见玉嬛闲逛,便往亭旁指了指,“沈姐姐想玩投壶,缺两个人,一起试试么?” 凉亭下,魏州城颇有才名的大美人沈柔华正安静站着,手里捏着几支羽箭。她的父亲是都督府的长史,府中跟皇家沾亲带故的,家世根基好,加之性格宽柔会笼络人,一向被秦春罗捧着,高高在上。 玉嬛不太想跟秦春罗纠缠,淡然抬眉,“没兴趣。” “是吗?”秦春罗被泼了凉水也不气馁,反而一笑,“听说京城的姑娘们常会比试投壶射箭,你跟着令尊在京城待了几个月,还没学会呀?不会也没事,反正回来了,我教你。” 这话就满是尖刺了。 玉嬛小事上不爱争闲气,加之父亲处境艰难,不太想生事。 旁边季文鸳却性情仗义,见不得好友吃亏,知道秦春罗是暗讽谢鸿升而复贬的事,便哂笑了声,“不是不会,是怕你输不起。” 这话激起了秦春罗的好胜之心,哪怕刚才只是寻个借口嘲讽,这会儿也不得不接招。遂嗤笑了下,“好大的口气嘛,过去比比看!” “彩头呢?不会又是金银俗物吧?”季文鸳挑眉。 秦春罗没什么急智,被突然问起,竟自语塞,想不到除了金银器物外的彩头。 玉嬛在旁,低头微微一笑。 她知道好友深藏不露的底细,既然激将,必是有意给秦春罗教训。 这样也好,让秦春罗长个记性,过后少生点事,也算一劳永逸。遂敛了衣袖,婉言道:“投壶这事儿,咱们都不太会,倒是沈姑娘技艺高超,众人皆知。这样吧,反正就是随便玩,谁输了,下回见着赢的便避让在侧,如何?” 商量试探的语气,似乎是赶鸭子上架底气不足,怕输了丢人。 秦春罗争的就是颜面,认定了没人比得过沈柔华,便哼了声,“一回怎么够。” “那要不——”玉嬛偏头想了下,“输一局算半个月?” “一局半年!还得跟周围人说明情由。”秦春罗看她没底气,直接狮子大张口,怕她俩抵赖,还特地拔高了声音,吸引旁人。 玉嬛勉为其难,“那好吧。” 三言两语约定了,秦春罗自觉胜券在握,嗓门不低,吸引了不少人来,一道去凉亭,跟沈柔华说了。 沈柔华原只是想找个人投壶解闷,哪料秦春罗会招来这事儿? 她跟着兄长学过射箭,玩投壶也向来技压众人,既然被推上风口浪尖,退出显得她心虚,便只能答应。 梁家督着军权,儿孙也常射箭游猎,箭支是常备的,仆妇丫鬟们很快备了高颈瓷瓶和箭支,沈柔华跟秦春罗结队,玉嬛跟季文鸳一道,比赛投壶。 秦春罗嘴上带刀,本事却不算出彩,投了六支,只两支投了进去。 沈柔华比她准头高,六支里面进了五支,在姑娘中间算是少有的。 轮到这边,玉嬛先投,也只进了两支——按今日设的距离,姑娘家大多都这点本事。 到了这般局面,以沈柔华善投壶的名声,那边几乎稳操胜券。 秦春罗脸上已然露了得意之色,就等季文鸳投偏落败。 谁知季文鸳看着温柔和气,连弓箭都没碰过,投壶却格外精准,连着三支不偏不倚,第四支也投得稳稳当当。胜负系在剩下的两支,周遭渐渐安静,秦春罗的笑容也微微僵硬。 第五支落入瓶中,局面扳平。 待第六支稳稳投进去,秦春罗的脸色唰地就变了,旁边沈柔华也面露愕然。 周遭有人喝彩,玉嬛挽着季文鸳的手,笑得从容,“一局半年啊,秦姑娘别忘了。”说着,两人作势要走。 秦春罗输得不甘心,一把扯住她胳膊,“再比一局。” 旁边沈柔华忙喝止,“春罗!散心解闷的事,玩玩就算了,别太认真。” “那不行!”秦春罗还指望争回颜面,“咱们再比一局,就一局,肯定能赢。” 她满心不甘,沈柔华却能从刚才那几箭看出深浅,自知不敌季文鸳,哪会再找不痛快? 玉嬛见好就收,不想闹得太难看,跟沈柔华也结下梁子,同季文鸳换个眼色,便将箭支放了回去,“投壶在哪儿都能玩,这一带的风景却不是时时能见着的,过了这几日花圃可就没那么好看了。听说沈姑娘最懂这些,带着咱们逛逛吗?” 沈柔华顺水推舟,婉然笑道:“是呢,这花圃里有不少都是外头见不着的名种。” 说话间,带着一群闲逛的女孩们,前呼后拥地往花圃走。秦春罗不情不愿,跟在后面,玉嬛还不忘回过头小声提醒,“秦姑娘,别忘了彩头啊。” 秦春罗气结。 后晌宴散回府,坐在马车里,冯氏还提起了这事。 “听说别苑里你跟人比投壶,还赢了?” 玉嬛靠在她肩上,昏昏欲睡,“嗯,是秦春罗找麻烦,文鸳帮我找回场子。” “那秦姑娘怎么总这样?”冯氏想起那姑娘,也觉得头疼。 秦骁虽是个粗豪的武将,跟谢鸿却没过节,官场上偶尔碰见,也都客气有礼。谁知教出个女儿,却是这般爱挑刺找事,不知是小姑娘性情使然,还是受了爹娘的影响。 玉嬛郁闷地扁扁嘴,心说还不是因为梁章那小混蛋! 不过女儿家情窦初开,各自都藏着心事,秦春罗那点七弯八拐的小算盘也就几个常往来的姑娘们能揣摩几分,长辈们全然不知晓。若跟冯氏解释个中缘由,还得把自己拖下水,没必要,遂含糊道:“大概跟她五行犯冲吧,碰面时总要闹点不愉快。” 冯氏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魏州城繁华热闹,两条长街横贯全城,道路修得宽敞整洁,可容三四辆马车齐头并进。 两侧栽的杨柳樱桃都已长得极高,繁密葳蕤的枝叶掩映,清风微凉,道旁的民房几乎都将临街一面改成了店铺坊肆,马车驶过,目光所及是绫罗绸缎c金银器物,鼻端则不时有酒香混着饭菜的香味窜来。 玉嬛闲时爱吃小食蜜饯,在魏州那两年,几乎将合口味的店铺逛了个遍。 马车走走停停,玉嬛很快将秦春罗的事抛之脑后,不时便要下车,亲自去挑些糕点小食c蜜饯干果,买了让仆妇拎着。经过一家专门做药膳的食店时,想起府里那位重伤的客人,又叫停车,特地买了两份补血的。 回到府里,稍歇了会儿,便叫石榴拎着,往客院去。 客院里,梁靖此刻正闭门坐在罗汉床上,眉目冷沉。 他手掌里捏着张纸条,是卷入细小的竹筒递进来的,上面只有两个字——秦骁。 清丰府折冲都尉,秦骁。 那些在谢府周围鬼鬼祟祟刺探的人,竟是秦骁派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 7 章 玉嬛进了客院,正是黄昏日倾西山的时候。 屋门紧闭,院里鸦雀无声,许婆婆坐在廊下看着夕阳下的那丛翠竹出神,见了她便笑起来,“姑娘又过来了?今日去梁家别苑,可玩得高兴么?” “高兴呀,梁家那别苑里夏园的花大半开着,可齐全了。” 玉嬛兴致勃勃,知道许婆婆爱花,便叫石榴先将药膳送进去,而后坐在旁边竹椅里,慢慢说给她听。 许婆婆活了一辈子,托谢家的福,养过的名品也不少,只是没能像梁家那样专门辟出地方莳花弄草,上了年纪后也没法陪冯氏去饱饱眼福。听玉嬛说了花开的模样,或是夸赞养得好,或是惋惜糟蹋了。 东跨院里那只小奶猫也不知怎么跑到这边的,看玉嬛过来,便从墙头一跃而下,借着墙边花树缓冲,而后跑到玉嬛脚边,不时奶叫一声。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屋中,梁靖坐在桌边品尝药膳,心思却大半落在外面。 他回魏州也有段时间了,却还没回府见家人,听玉嬛提及宴席上梁章等人的只言片语,稍觉宽慰。 待药膳吃完,便随手取了拐杖拎着,摆出个精神稍振的姿态,出了屋子。 日头已经很偏了,余光带着点微红的色泽,扑在墙头屋檐,照得青砖都明亮起来。 玉嬛半张脸沐浴在夕阳里,侧脸细腻,眼睫修长挺翘,唇鼻的轮廓更是漂亮。 她身上还是赴宴时的打扮,珠钗轻晃,春笋似的手指拨弄着脚边的小白猫,听见拐杖触地的声音便偏过头,盈盈一笑,“晏大哥,药膳好吃吗?” “味道不错,多谢费心。”梁靖在廊下站定,目光仍落在她脸上。 玉嬛便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站在阶下仰头将他脸色端详了一圈儿,满意点头,“看来恢复得不错,鱼汤药膳都有功劳——”她拉长声音,翘着唇角揶揄,“花了我不少银子呢。” 这样说来,她是拿着体己银钱满足他口腹之欲了? 梁靖冷清的眼底掠过笑意,“利滚利,到时候一并还你。” 玉嬛不知什么是利滚利,但听起来应该是她赚了的,笑得愈发满意。 夏日里衣衫单薄,那件半臂锦衣滚了细密的边,松松搭在肩头,她脖颈上一圈红线便格外惹眼,绕过漂亮的锁骨,贴着肌肤没入领口。 梁靖顺着红线往下瞧,一个不慎,便落在她微鼓的胸口。 十四岁的少女,身段儿已然显露了出来,襦裙勾勒纤细的腰肢,那胸脯便格外惹眼,胸口处的丝带结成蝴蝶,晚风里尾翼修长,盈盈欲飞。 娇嫩的海棠红,衬得领口露出的那点肌肤格外白腻,细瓷似的。 梁靖这才留意到,她胸口似有一点小小的桃花似的痣,被纱衣半掩,很漂亮。 不知怎么的心里一跳,他做贼心虚般挪开眼睛,掩饰问道:“你脖子系的什么?” “平安扣啊。”玉嬛倒没留意他的目光。 梁靖颔首,又瞥了她胸口一眼。 那应该就是她临死时送来的那枚羊脂玉扣,当年从祖父梁侯爷手里送出去,韩太师亲自放在她襁褓里的婚约信物。 十数年前京城的韩太师举家被抄的时候,他还只有八岁,却记得祖父那时神情悲怆无奈,独自在书房里枯坐了三天三夜。后来祖父派人打探那女孩的下落,得知阖府上下被人斩草除根,性命无存时,还跟他念叨了很多回。 时至今日,父亲曾数次修书给他,催他回府定亲,抱病的祖父也曾寄过家书,却半点没提关乎婚事的只言片语。 大概故人已去,哪怕有些事无能为力,心里终究是珍藏着昔日约定,引以为憾的。 梁靖心思一动,又道:“给我看看?” 玉嬛诧然抬眸,旋即别过身子。 这东西怎么能给他看?娘亲特意叮嘱的,要贴身佩戴但不可外露,就连每月换红线的时候都是冯氏在屋里亲自换的,除了贴身照顾她的孙姑和石榴,旁人都没见过。 她瞥了梁靖一眼,回身往外走,“姑娘家的东西,不能给人看。” 到了院门,又想起来,转头问他,“晏大哥明天想吃什么?” 梁靖想了想,“红烧醉鱼,如何?” 玉嬛偏着脑袋,眉目含笑,“正好,我也想吃。” 次日玉嬛果然做了红烧醉鱼,让人给他送去一份,顺道又做了梅花扣肉和竹筒排骨,蒸了一屉香甜软糯的南瓜饼。这些美食吃下去,腹中觉得有点撑,便趁着入暮天凉,往府里后院散步消食。 回来时走得劳累,沐浴完倒头就睡,倒比往常早了一个多时辰。 香梦沉酣,浑身舒泰,醒来时屋里还黑黢黢的,里外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透过帘帐,依稀能看到月光漏进来,也不甚明亮。 她翻了个身打算接着睡,忽然听见屋顶上传来极轻微的动静,像有人踩瓦片似的。 玉嬛前几日总做噩梦,怕府里出事,心底里有根弦绷着,听见这动静陡然清醒,再侧耳细听,又是两声踩瓦片似的轻响。 ——若是夜里乱跑的猫,动静必不会这样明显。 一颗心几乎吊到嗓子眼,她连软鞋都没趿,赤着脚走到窗边,轻轻推开条缝。 外面月色将沉,看着像是四更天气,府里各处都安静宁谧,唯有夜风吹动树梢轻微作响。这屋子坐北朝南,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颗脑袋也看不见隔壁正院里的情形,只能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片刻安静,夜风里似传来极轻的兵器碰撞的声音,转瞬即逝。 玉嬛心里怦怦乱跳,都做好了喊人护院的准备,周遭却又安静下来。 良久沉寂,极远处传来敲梆子的声音,越过重重院落传来。东跨院里值夜的仆妇到了换值的时辰,有仆妇挑着灯笼从正院过来,跟这边的人简短交谈了几句,便在廊下接着值夜。 看来外头一切如常,否则总该有人察觉。 渐渐月暗星沉,玉嬛在窗边吹了许久的风,见周遭一切如常,恍然间甚至怀疑刚才是她听错了,疑心太重。遂蹑手蹑脚地爬回榻上,钻进锦被里,拢了头发搭在枕畔。 闭上眼,心里仍突突跳着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抱着半幅被子调匀呼吸。 谢府后院外的甬道上,此刻却不似府里平静。 梁靖身上的黑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手里长剑泛着冷沉的光泽,那双深邃的眸中尽是厉色,暗沉如墨。剑尖所指,是穿着夜行衣的刺客,身上受了重伤,嘴里的牙齿几乎被捶落大半,藏好的毒药混着血喷出去,连寻死都艰难。 负责在外围刺探消息的陈九恭敬站在身侧,“这个人,待会如何处置?” “带回去审。”梁靖抬脚点在那人咽喉,稍稍用力,几乎扼断呼吸,躬身时声音冷厉得如同腊月寒冰,“务必挖出主使。若不招供,手段随你。” 这便是诸般狠辣手段都随便用的意思了。 陈九当即抱拳,“遵命!” 梁靖颔首,念及京城里汹涌的暗潮,知道此事不会轻易过去,便又叮嘱,“别叫死了,往后会有用处。” 声音冷沉,眉目肃然,比起沙场上驰骋纵横爽朗的英姿,更添几分阴沉冷厉。 陈九会意,待梁靖翻身进了后院,便低低一声呼哨,叫来潜伏在附近的两位同伴,往青石板上撒些土盖住血迹,带了那刺客隐入夜色。 梁靖回到客院时,因无人值夜,内外安谧如常。 整个谢府仍在沉睡,全然不知方才刺客偷袭,险些取了谢鸿夫妇的性命。 他掀开窗户翻身入内,没发出半点动静,而后将黑衣藏在床板下的倒钩,长剑搁在枕旁,合衣而卧。 次日前晌,玉嬛去客院时,他仍跟平常一样,换了药在廊下歇息。 阳光下他的身材颀长磊落,穿了玄色锦衣,眉眼轮廓英隽分明。休养了这些时日,伤势虽未痊愈,眼神却不似先前涣散无神,站在一丛芭蕉旁边擦拭剑锋,算不上神采奕奕,却觉英姿勃发。 当下有点家世的男儿很多都文武兼修,晏平曾提及茂州风物,也提过军中的情形。看他的谈吐和那日重伤将死却甩开追杀者,就知他身手不弱,且气度从容自持,想必是提笔能文,骑了战马便能纵横沙场的。 这样的人,自然比府里旁人警醒。 玉嬛今早去冯氏那里,问她昨晚可曾听见什么动静,冯氏答曰没有。她又放心不下,便来梁靖这里探探口风。 屋里的丫鬟仆妇都被屏退在外,门扇虽洞开,压低了声音,外头便听不见动静。 紫檀收腰的桌上摆着瓜果糕点,还有一盘甜滋滋的炒栗子。 玉嬛随手取了一枚慢慢剥,关怀过伤势饮食,便随口问道:“昨晚四更时分,晏大哥可听见了什么动静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 8 章 这问题来得突兀,梁靖稍觉意外,却仍是低头剥栗子的姿态,神情纹丝不动。 昨晚四更正是刺客潜入谢府,被他探明意图后驱逐重伤的时候。彼时阖府上下无知无觉,没想到她却听见了动静。 梁靖仍是垂眸,道:“什么动静?” “就是我听见屋顶上瓦片响了,若是院里的猫,不会有那种动静,应该是屋顶有人。而且没多久,还听见刀剑的声音。只是后来又安静了,想着晏大哥身手出众,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什么?” 她心里狐疑忐忑,黑白分明的眼睛水灵灵的,一错不错地盯着梁靖。 梁靖觑她一眼,拨着衣袖,淡声道:“似乎听见了点。” 玉嬛心中一紧,连忙追问道:“那后来呢?有没有出去看到是什么人?” 当然看到了,而且是他潜伏在暗夜守株待兔,将那意图闯入谢鸿夫妇房间的刺客重伤捉到手里,这会儿应该有人在用酷刑审讯,逼问主使。 梁靖眼底的精光转瞬即逝,将剥好的栗子塞进嘴里,神情是惯常的冷清,不以为意似的,“后来又睡着了。” “睡着了啊”玉嬛稍觉失望。 原本她还怀疑昨晚是否听错,既然梁靖也听见动静,想来不是错觉。若那动静只是个行窃的梁上君子便罢,若真带着刀剑,那就很吓人了。她发愁地趴在桌上,像是东跨院里那只蔫头耷脑的兔子。 梁靖的另一颗栗子剥好,抬眉见她无精打采的,唇角微动,递到她跟前的小瓷碟里。 玉嬛从善如流,取了吃掉。 外头风声细细,孙姑和许婆婆在树荫下闲话家常,声音嗡嗡的。 两人也不说话,梁靖靠在椅背,修长的腿一屈一伸,剥的栗子少半自己吃掉,大半放在玉嬛跟前的碟子。 玉嬛便蹙眉沉吟,想请梁靖帮忙留意,又怕他伤势未愈,这请求会唐突。况且府里若真碰见麻烦,也该自家想法子,不能总指望旁人。嘴里是甜糯的栗子,心里默默盘算着,细嫩的手指扣着瓷碟,等剥好的栗子落下来便拈着送进嘴里。 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见碟子空荡荡的,目光微抬,就见梁靖靠在椅背,正默默看她。 玉嬛眨了眨眼睛,再看下盛着炒栗子的细竹篾编的盘子—— “这就吃完啦?” 感觉意犹未尽,还想再吃呢,玉嬛默默舔了舔唇。 梁靖唇角微挑,凑近些许,“再叫人送一盘来,我剥给你?” 温热的呼吸落在脸颊,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眸似藏了千山万水。 玉嬛莫名心中一跳,下意识垂眸,不好意思再叨扰人家,遂站起身来,“还是算了。晏大哥你伤还没好,多歇着吧,想吃什么东西,告诉许婆婆也一样。别客气。”说罢,取了几颗樱桃,转身欲走。 梁靖叫住她,语气是惯常的冷清淡然,“最近夜里我会留意,别担心。” 玉嬛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帮忙,大喜之下,回眸莞尔,“多谢晏大哥!” 出了客院,玉嬛便直奔冯氏平常爱纳凉闲坐的后院凉亭。 到了凉亭那边,果然见冯氏坐在亭下,手边的笸箩里放着一堆丝线。 端午临近,府里各处都在准备粽子c雄黄酒和菖蒲等物,年少的姑娘们在端午要佩戴放着朱砂c香药c雄黄的香囊,能驱虫辟邪。玉嬛的香囊向来都是冯氏亲自做的,今年也不例外。 笸箩边上,裁剪好的花样压在银剪下,冯氏挑了五样丝线,摆成一排。 见了玉嬛,便笑着招手叫她,“小满,过来瞧瞧这香囊,样子喜欢吗?” 冯氏虽出身高门,因幼时性情娴静c心灵手巧,女工做得很好。谢鸿和玉嬛贴身的衣服c佩戴的香囊,许多都是出自她的手,裁剪绣工都没得说,加之跟着兄长们读过书,腹中有了墨水,那香囊做出来,便别有意蕴。 玉嬛瞧了花样,几乎能想象到雏形,那必然是藏着诗经楚辞里的诗句的。 遂贴在冯氏身边,软声笑道:“当然喜欢,娘亲做的我都喜欢。” 还是这样爱撒娇讨人喜欢的性子,冯氏搁下花样,让旁边的丫鬟慢慢挑,却揽着玉嬛,道:“刚才做什么去了?我到东跨院找你,也见不着人影。” “去客院了,找晏大哥。” “他伤势怎样了?” “瞧着比昨天好了些,我进去的时候他还擦剑呢。” 那把剑是救下梁靖后,从后院捡回来的,冯氏看过两次,剑锋锐利c通身漆黑,是能削铁如泥的宝物。剑鞘也不是凡品,上头缂丝花纹乃至手柄的尺寸都很讲究,不是普通兵器铺能买到的。 ——能使那把剑的人,家世身手必定不差。 只是梁靖不肯透露身世,谢鸿瞧着没事,便当他是个客人,也未强求探问。 此刻玉嬛提起,冯氏倒想起来了,那晏平落难至此,先前伤重虚弱,走路都艰难,如今既然捡起宝剑,难道是已经生出了辞别的意思? 夫妻俩虽不知那晏平的底细,但看素日行事,却不像宵小之辈。且他生得相貌出众c身姿磊落,言语谈吐皆似进退有度,多少有些好感。 冯氏想着心事出神,玉嬛却已续道:“今早我说的事,娘还记得吗?刚才我问晏大哥,他说夜里也听见了动静。” “是吗?” “嗯,千真万确!” “还真有这样的事”冯氏脸上笑容慢慢收敛。 今晨玉嬛提起半夜屋顶动静时,她其实没太当回事,只当这孩子是半夜睡迷听错了。毕竟阖府上下除了玉嬛,没人发觉异样,连上夜的仆妇都没察觉。 可若当真连梁靖也听见了,那就不能再掉以轻心。 谢鸿最近仕途倒霉,被太子一系盯着打压,朝堂上波谲云诡,太子虽瞧着宽和温厚,但能稳居东宫的人,哪会是心善手软的菩萨?他周遭那些个谋臣属官,更不是省油的灯,瞅准谢鸿没能反击,谁知道会不会踩得更狠。 不管昨晚那人是刺探还是有更狠毒的打算,都不得不防。 冯氏留了心,当晚便跟谢鸿郑重说了此事。 谢鸿虽出身淮南世家,却也只是个读书入仕的文官,自身不会武功,府里那些护院又本事有限,遂下令让护院惊醒,托人从魏州城请了几位镖师帮忙守一阵。 他前些年背靠谢家荫蔽,安稳无事,每日里读书弄文,几乎没碰过刀剑。如今因不肯把玉嬛送进宫给老皇帝,惹得老太爷生气,暂时失了庇护,为免伤及妻女性命,只能托人寻摸靠得住的高手,想留在府里护院。 只是一时间寻不到,遂给相熟的巡城兵马司打招呼,请他们晚间务必留意。 如是安排过,夜里倒没再出什么岔子。 谨慎过了数日,转眼便是端午。 端午之日赛龙舟,是约定俗成的大事。 大清早,魏州城外的丽金河畔便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等日上三竿,河渠护栏外便站满了看客。摩肩接踵的人群簇拥着中间一座三层高的楼阁,修得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因是依河而建,便取名丽金阁。 端午这日热闹,丽金阁的雅间座位尽数留给魏州城的达官贵人,一座难求。 等玉嬛跟冯氏过去的时候,里头满目峨冠博带c衣香鬓影。菖蒲混着雄黄酒的味道飘过来,掺杂了才蒸熟的粽子糯香,诱人馋虫。 阁楼上尽是高门女眷,亦有未成亲的少年郎往来照顾。 冯氏往隔壁去跟梁老夫人寒暄,玉嬛因怕碰见梁章,勾起梁老夫人点鸳鸯谱的心思,便没出门,只管坐在雅间靠窗的位置,咬着粽子看外头波光粼粼的水面。昨晚下了场雨,今早天气放晴,远山笼在黛青薄雾,近处草木水珠晶莹,凉风拂过,惬意得很。 谢府的客院里,梁靖却没这等心情。 桌上的粽子香气四溢,许婆婆发觉梁靖并非歹人后,也松懈了许多。 外围的护院镖师挡得住寻常歹人,却察觉不了陈九这等神出鬼没的高手,此刻后窗外草木阴翳,陈九借着一棵粗壮繁茂的老槐掩住身形,翻身一跃便进了屋内。 屋门紧掩,丫鬟们以为梁靖在歇息,都跑到院里凑热闹,无人打搅。 陈九站在隐蔽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属下已经探明,秦骁昨夜暗中潜回魏州城,却没回府。有两人行踪鬼祟,昨夜跟他在梭子岭碰面。只是怕打草惊蛇,没敢靠得太近。” “京城那边呢?” “永王会在半月后来这边督查军防,皇上已经允了,就等动身。” 难怪秦骁要亲自动手,看来永王这回是势在必得——趁着太子打压谢鸿的时机刺杀,永王趁机揽过案子,稍加掩饰,便能将脏水泼到太子身上,动摇东宫根基,更能借仇恨死死攥住淮南谢府。 一条人命换这般好处,永王岂会轻易错过? 那么今日,秦骁定会亲自上阵以策万全。 梁靖眸色冷沉,稍加思索,回身取了宝剑,叫陈九翻窗而出,去府门外等候。他却出了屋门,说要去外头买样东西,孤身出府。 他的伤势虽未痊愈,行动却已无碍,仆妇们见他不愿旁人陪着,便也作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 9 章 魏州城外的丽金阁,龙舟赛尚未开始,周遭却已十分热闹。 河畔的风带着潮润的凉意,从窗户送进来,夹杂草木清香。梁家是当地世家,有梁元辅这位都督兼魏州刺史,还有个嫁入永王府的侧妃,风头无人能及,今日阖府女眷出行,便要了顶上左右打通的四个雅间,内里宽敞舒适,陈设奢华。 梁老夫人端居正中,旁边是长房二房的夫人c孙媳妇,及尚未出阁的孙女梁姝,各个绫罗锦衣,珠翠满头,被仆妇们众星拱月般围着。 紧挨着的,是过来寒暄的沈夫人和女儿沈柔华。 沈柔华今日打扮得端庄温柔,一袭枣红的锦衣拿银线锈了精致花纹,阳光下光彩焕然,发髻高高盘起,金钗玉簪c玛瑙珍珠,诸般首饰做工材质无不上乘。 梁家有意把她娶给梁靖为妻,虽说梁老太爷没点头,梁元绍夫妇却都满意,就差梁靖回来定下,这会儿几乎是把她当梁家准孙媳,闲坐言谈之间,甚是融洽。 周遭几位过来露面拜望的官夫人也看得出来,对沈夫人颇多奉承。 冯氏却还惦记着玉嬛的婚约,瞧见梁家对沈柔华的殷勤,知道不能怪梁家,心里却仍不是滋味。 露个面坐了片刻,凑完热闹想走,那边梁老夫人瞧着沈柔华,却又想起了玉嬛,朝她道:“夫人今天过来,没带玉嬛吗?这上面宽敞,人多了也热闹,不妨叫过来坐坐。” 冯氏便含笑道:“多谢太夫人惦记着,金橘,去看看姑娘在不在。” 金橘应命,到谢家挑的小雅间时,玉嬛正倚窗坐着,拿小银刀剥手里的香橙吃。 听见冯氏寻她,玉嬛并未立即动弹,却是问道:“娘亲原话怎么说的?” 金橘老实回答,“叫奴婢过来看看姑娘在不在。” 是看在不在,而不是请她过去,那意思就是不去也行。 母女俩一道赴宴的次数多,彼此也算有点默契。上回梁老夫人拉着玉嬛亲热关怀时,冯氏便没露出趁机套近乎的态度,过后也没跟她提关乎梁章的半个字,可见对此事无意,只差合适的时机婉拒—— 否则以冯氏对她的疼爱,这种时候,必定会试探她的意思。 既然冯氏无心,她对梁章那小混蛋也无意,就无需去烈火烹油的梁家雅间了,免得梁老夫人一腔热情错付,叫好事的妇人们误会意思捏出谣传,两边尴尬。 玉嬛猜得其意,便捏了一把蜜饯站起身,“回去跟娘说,我到底下乱逛去了,不在这里。” 说罢,叫了石榴跟着,从僻静处拐个弯出了阁楼,见好友季文鸳在栏杆旁边看河面上整装待发的龙舟,正好过去闲谈。 谁知躲过了梁老夫人,却没能躲过梁章。 玉嬛在栏杆旁还没站稳,后面便传来一道笑声,“今日咱们那艘龙舟肯定能夺第一,小爷亲自盯着练的,错不了。”那声音耳熟至极,玉嬛蹙了蹙眉,下意识往栏杆跟前缩了缩,扯着石榴的手,让她堵在身后。 然而那道声音却阴魂不散,已经到了身旁。 “谢姑娘,许久不见。”梁章看着鸵鸟藏头般躲着的少女,脸上就浮起了笑意。 玉嬛没法听而不闻,只能转过头来,扯出个笑容,“梁公子。” 旋即朝他身旁的沈令君行礼,“沈公子。” 这位沈令君是沈柔华的弟弟,模样跟大美人姐姐相似,眉眼俊秀,面如冠玉,是魏州城里最出名的玉面郎君,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好在沈令君虽有美名,却不是轻浮的人,往常都在书院读书,即便外出也甚少拈花惹草,朝玉嬛端然行礼,继而将目光投向季文鸳。 文鸳也微笑回礼,对上沈令君那温和目光时,却迅速挪开。 周遭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梁章一身锦衣,双手藏在身后,瞅着玉嬛爱答不理的,便摸着脸摆出个委屈的神情,“怎么对令君和颜悦色,对我就这么冷淡。我得罪你了?” 玉嬛在心里翻个白眼,“那份拓印的碑文呢?” “丢了。” “你——”玉嬛瞪他,看梁章眼底谑笑,知道他撒谎,便摊开手,“卖给我。” “叫声三哥便给你,一文钱都不要。” 蛮不讲理!玉嬛没理他,仍旧气哼哼地回身看河面。 先前谢鸿在魏州做长史,两府来往颇多,梁章比她年长一岁,也常见面,后来熟了便总要逗她,没个正形。 去年玉嬛帮谢鸿去宏恩寺外买文玩金石,看中一份罕见的拓印碑文,瞧着很喜欢,便出高价买下,谁知碰上梁章,他也不知脑子里哪根筋不对,非要抬高价钱抢着买。玉嬛加了两回价,他都咬得死紧,背过人时,却笑眯眯地要挟,“叫声梁三哥,我就让给你。” 玉嬛哪会遂他的意,自然不肯开口。 梁章遂高价买了碑文,藏在手里扬长而走,叫玉嬛想要时找他。 那铭文对谢鸿有用,搁在梁家却只是废纸,梁章分明就是故意捣乱。玉嬛被横刀夺爱,心里气闷得很,随后跟着舅舅进京,没能再找见那碑文,心里将他骂了无数回。 如今见面,自然没好气。 梁章却意犹未尽,双手负在背后,探头低声,“真不要了?” 玉嬛赌气,“不要了。” “那我可就烧了?” “那不行——”玉嬛到底疼惜宝物,怕他真烧,急急转身,便对上梁章含笑的眼睛。 十五岁的少年郎,娇生惯养,锦衣玉带,虽秉性顽劣,却有副好皮囊,打扮起来也像模像样的。梁章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掌心是个瘪瘪的锦袋,“喏,给你。” 玉嬛迟疑,“什么东西?” “看看呗。”梁章的手又往跟前伸了伸。 玉嬛戒备地往后躲—— 刚见梁章的那年,玉嬛还只十一岁,他就往锦袋里藏了许多萤火虫,献宝似的送给玉嬛,却没说里头是什么。彼时玉嬛天真,亲自接了拆开探头瞧,差点被猛然扑出来的一堆虫子吓得尖叫出声,梁章则在对面得逞般大笑。 后来玉嬛又被梁章拿虫子逗了两回,留了阴影,便格外戒备。 梁章看着那副提防的神情,叹息了一声,“是好东西,不吓人。” 玉嬛才不信,叫石榴接了拆开,里头却是张纸。 抖开一瞧,竟是去年被他高价抢去的那张拓印碑文,干净整洁,只是添了折痕。 玉嬛愣住,仔细瞧了两眼,才狐疑道:“什么意思?” “我留着没用。”梁章耸耸肩,“送给你了。” 当初高价抢走,如今平白送人,这小混蛋会转性? 玉嬛才不信,不过毕竟碑文难求,玉嬛舍不得退,遂装回锦袋收起来,正色道:“多谢了。回头我会叫人封了银子送到府上。”怕他再出幺蛾子,赶紧挽着季文鸳回阁楼。 梁章目送她进了门,啧的一声。 沈令君便在旁笑道:“你这脾气得改改,人家每回见你都躲。” “害得你没法跟季姑娘多说几句话,是不是?”梁章目光揶揄,望着阁楼窗户,低声道:“她也躲不了几天了,我已求过祖母,等她进了门,还能躲哪里去?”两人自幼相交,梁章那点小心思,沈令君看得清清楚楚,被戳破后,梁章也不再隐瞒。 沈令君无奈摇头,透过敞开的窗户,正好瞧见两位姑娘走过楼梯拐角,心里叹息。 梁家是魏州魁首,谢家又是淮南名门,算得上门当户对,这事儿应是妥的。 那么他呢? 之后龙舟赛热闹非常,玉嬛走在游廊时瞧见沈柔华跟梁姝挽臂走过,秦春罗也紧跟在侧。碰见她时,秦春罗却不似先前那般挑衅张扬,只下意识躲在沈柔华身侧,默不作声,大概是怕玉嬛提起上回的赌约。 果然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这半年总该安分点了。 玉嬛笑睇她一眼,心绪极好,看罢龙舟赛,等河畔聚的百姓散得差不多了,便跟冯氏回马车。 因怕龙舟赛上百姓踩踏,官府每年都派兵在河畔把守,官员们会休沐半天,来看个热闹,谢鸿自然不例外。 赛完已是后晌,谢鸿没带单独的车驾,便跟妻女同乘。 他入仕后在外为官多年,没空回淮南孝敬长辈,如今虽被谢老太爷有意惩治,碰上端午佳节,仍觉挂念,便顺道往近处的碧云寺去进香,求个平安。 碧云寺在梭子岭的山腰,古木参天,浓荫遮蔽,很有清幽胜境的况味。 马车沿山道辘辘前行,谢鸿饱读诗书,满腹都是故事,靠在车厢壁上,讲起碧云寺的宗派承袭,头头是道。玉嬛靠在冯氏怀里,听得认真,不时便插嘴问几句。 外头鸟鸣啾啾,林下风动,飒飒作响。 满耳清寂里,猛然一声破空钝响,随之传来铁器撞击的尖锐声音,有利箭破空而来,中途被击得偏了准头,刺破马车厢壁。那劲道实在太猛,竟震得车厢微晃,帘子乱甩。 马车里三人悚然而惊,谢鸿下意识伸臂护住妻女,便听外面随从一声高喊—— “有刺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 10 章 马车之外,已然响起金戈交鸣的声音。 正是山势险峻处,道路一侧是刀削斧劈般峭壁,两三丈高,另一侧则是陡峭的山坡,中间满是乱石荆棘,直通谷底。 三名樵夫打扮的精悍男人冲出来,手执刀剑,砍伤走在前面的仆从,径直往马车奔来。 谢鸿前阵子留心,请了几位镖师临时护院,今日冯氏出门时也带了三四位。如今碰上歹人,各自拔剑相迎,斗成一团。谢鸿虽是文官,却也有胆气,掀帘出了马车,瞧见对面凶神恶煞,当即朝长随递个眼色,让他飞奔去请近处巡查的兵马司。 刀剑横飞,溅起两侧石屑,那匹马受了惊吓,哪怕被车夫死命拽着,也狂嘶不止。 谢鸿怕马车被拖着翻向旁边陡坡,赶紧伸手给妻女,“快出来!” 车内玉嬛母女匆匆往外爬,十数丈外的巨石后,秦骁一身布衣,脸上扣着面具,手中劲弩拉满,对准谢鸿毫无防备的背心,利箭铮然破空,疾射而出。 几乎是同时,梁靖的箭亦激射出去,在秦骁那支射中之前,对准箭簇撞上去。 火花溅开,发出刺耳的锐响,箭头偏了方向,遽然射入道旁石璧,箭尾剧颤。 秦骁是一府都尉,身手绝佳,骑射更是了得,没想到有人能射偏他的箭锋,骇然看向旁边密林。浓密的荆棘藤蔓掩映之间,只看得到一道青衣身影伏地,手中的箭再度射出,稳稳扎进那匹黑马的脑门,一击毙命。 黑马一声哀呼,被箭支的力道掀着,朝峭壁那边倒下,马车亦随之翻往里侧。 这变故只在瞬息之间,谢鸿并未察觉身后那几乎令他毙命的暗箭,心思全系在妻女身上,见马车没翻落陡坡,赶紧拽着两人的手往外拉。 秦骁一击不中,再度弯弩搭箭,然而连着两箭出去,皆被击偏。 樵夫打扮的刺客重伤镖师,扑向谢鸿,那峭壁顶上忽然有人纵身跃下,拦路救护。 秦骁眼底当即浮起冷笑。先前刺客夜探谢府,被重伤捉走后,他便觉得奇怪,没想到谢鸿一介文官竟然会有那样严密得力的防护。因京城里催得紧,他派出的人连番失利,便只能亲自出马。 谁知道,这人不显山不露水,暗里却藏了高手! 能击偏他的箭,整个魏州城上下数得过来。 若只是那些镖师护院,秦骁绝不会放在眼里,只消亲自动手,便能轻易取了谢鸿的性命,再留下点印记栽赃给太子,无需半柱香的功夫,事情便办成了。 可如今有高手埋伏,他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若还恋战留下蛛丝马迹,恐怕会把自己栽进去,得不偿失。 片刻沉吟,秦骁伸了两根手指到嘴里,发出声尖锐高亢的唿哨。 陡坡密林中伏兵尽出,扑向谢鸿。 秦骁却收起弓,悄然后退欲走。 荆棘之间,梁靖将他动静看得清楚,眸色陡厉,飞身而出,迅速拦住去路。 激战迅如闪电,秦骁人到中年,老练狠辣,重剑大开大阖。梁靖正是盛年,身手矫健敏捷,加之前世纵横沙场,数万大军中浴血冲杀过的人,斩首如麻,无畏狠厉,出手又快又狠又准,数招过后,剑尖刺破秦骁肩胛骨,飞脚将他踢翻在地。 旋即如鹰飞扑,拼着被对方刺伤,长剑毫不犹豫地刺入秦骁脏腑。 这一下不留半点情面,能叫对方重伤,却也不会致命。饶是秦骁久经历练,铁骨铮铮,鲜血飞溅之际,也被逼出一声痛呼。 他死都没想到会碰见这般劲敌,瞪圆了双眼,挣扎了下想要逃走。 梁靖出手如电,躬身一拳将他打晕。 伏兵有八人,将玉嬛他们团团围住,镖师家仆早已负伤,唯有陈九苦苦支撑。 梁靖要留着秦骁当人证,提着他肩膀,冲到陈九身后丢下,二人并肩将谢鸿一家护在身后,利剑织成密网,唯有血迹飞溅。 谢鸿没想到会碰上这样惨烈的刺杀,抢了把剑握在手里,紧紧护着妻女。 玉嬛面色泛白,目光所及,唯有穿梭狠斗的身影。两个陌生的男人护在身前,青衣的那人带了件银铸的面具,血迹斑斑点点,殷红醒目。他的身形有点眼熟,出手却狠辣冷厉,像话本里令人胆寒的浴血修罗。 剑尖刺破皮肉骨骼,断臂发出咔嚓声响,连同弥漫的血雾,触目惊心。 地上横七竖八都是重伤的人,旁边那男子胸口血迹晕染,也不知是死是活。 玉嬛甚至忘了害怕,紧贴在峭壁,竭力镇定,只觉背后一片冰凉。 远处似有蹄声如雷传来,夹杂着男人的高喊,“徐大人,就在这边,快!快!” “哪里来的贼子,竟敢刺杀朝廷命官!”负责巡查这一带的小头领徐英纵马而来,人未至,声先到,一声高喊底气十足,哪怕身边只有四五个随从,也喊出了兵强马壮的气势。 对方突不破梁靖和陈九的防守,救不出秦骁,见有援兵赶来,只能鸟兽四散。 蹄声奔到跟前时,几名刺客已然逃远。 徐英进兵马司没多久,曾受过谢鸿照拂,瞧着满地血迹,心惊之余,赶紧翻身下马,“谢大人可有损伤?” “还好,多谢徐大人及时赶来。”谢鸿心惊胆战,朝徐英拱了拱手,想回身朝救命恩人道谢,却见那两人却早已远去,只留两道背影,迅速消失在山路,不由微愣。 遍地狼藉,触目惊心,谢鸿追不上,满心疑惑,只能先向徐英道明原委。 一群人忙着缉拿受伤的刺客,给府衙报案,玉嬛仍旧紧贴峭壁站着,目光落在远处—— 她总觉得,刚才那穿青衣带面具的人有点眼熟,只是那身冷厉叫人胆寒,不敢逼视。救人后转瞬离开,不愿叫人看见真面目似的,古怪得很。那般出众的身手,绝非父亲请的镖师能比,来得又及时,仿佛知道今日会出事,太过凑巧。 且方才她似乎闻到一缕熟悉的香味,幽淡而转瞬即逝。 他会是谁? 朝廷命官在山路遇到刺客突袭,对方来势汹汹,谋取性命,这事儿报到刺史梁元辅跟前,众人皆惊。待奉命探查凶案的人归来,梁元辅揭开其中一人的面具时,更是心惊肉跳—— 秦骁,清丰折冲府都尉,吏部在册的四品武将。 领头刺杀的怎会是他? 秦骁被铁索捆着动弹不得,因伤势太重,几近昏迷,不复平常龙精虎猛之态,可见伤他的人下手有多狠。 梁元辅督八州军权,也常跟秦骁打交道,见状着实意外,只是众目睽睽不敢稍露徇私的迹象,便叫人投入狱中关着,寻个郎中诊治,别叫秦骁丢了性命,累及案情。 随即叫人写了奏呈,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事涉两位朝廷命官,秦骁既然亲自出马,又有高手暗中护着谢鸿,背后绝非私人恩怨那样简单。京城里太子和永王斗得正狠,太子最近刻意打压谢鸿是人尽皆知的事,如今谢鸿遇到刺杀,难免让人联想到他。 可那位毕竟是皇后亲生c皇帝册封的东宫,地位稳固c颇得圣心,梁元辅可不敢擅动。 奏折用快马递出去,秦骁和一堆刺客都被关在狱中,谢鸿不放心,怕秦骁的亲朋在暗里捣鬼,便安排了心腹在牢里盯着,他又借公务之名守在梁元辅那里,摧着审案——哪怕不能立时查明背后主使,叫那秦骁认罪画押,也免得过后抵赖改口。 这头揣测横生,忙得晕头转向,谢府里,玉嬛也是脚步匆匆。 初遇刺杀时的惊慌在回城途中渐渐抚平,坐在马车里,眼前晃来晃去的仍是刀光剑影c鲜血横飞,甚至那隐隐的腥味都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冯氏似藏着心事,一路沉默,只将玉嬛紧紧揽在怀里。 回府后,母女俩各自将染血的衣裳换下,匆匆沐浴,洗去身上那点味道。冯氏猜测幕后主使的身份,嬛却惦记着那救命的熟悉身影,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像她救的晏平。 换完衣裳,喝了杯茶压惊,玉嬛见冯氏仍未开门,便匆匆往客院跑去。 那边丫鬟还不知外头的事,正聚在树荫下,猜谜赢手板子,见了玉嬛,当即起身行礼。 玉嬛跑得微微喘气,“晏平呢?” “说是去外头买个东西,还没回来。”小丫鬟老实回答。 “有人跟着吗?” 小丫鬟垂下脑袋,“晏公子说他去去就回,不让人跟着。” 这么巧?晏平伤势未愈,寻常在府里散步都撑不了太久,如今就能孤身外出了? 玉嬛迟疑了下,进客房瞧了一圈,给晏平临时找的两套衣裳仍旧摆在床边,那把宝剑却已不见踪影。她靠近那两套衣裳嗅了嗅,上头熏的正是五合香,跟她在山道上隐约闻见的一致。 五合香是冯氏在淮南时配的,清淡幽微,与草木清香相似,却极淡,若非常年使用极为熟悉这味道的人,很难察觉。 谢家一直用此香熏衣,男女皆宜,玉嬛还没见过北边谁家用这种香的。 她心里疑窦丛生,叫小丫鬟留意,等晏平回府,赶紧递消息给她。 谁知等到夜深人静,也没见他在府里现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 11 章 次日清晨玉嬛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昨日出事后,巡城的兵马司便在谢府周遭加了布防,倒是一夜无事。 她心里记挂着父亲,披了件衣裳趿着鞋走到外间,石榴还迷迷糊糊地在睡回笼觉,听见动静坐起身,有点意外,“姑娘这么早就起来了?” 玉嬛点了点头,叫她接着睡,推开屋门,外头孙姑正带着小丫鬟准备盥洗的热水。 她上了点年纪,睡眠浅,每日五更起身,这会儿已是精神抖擞。 玉嬛揉揉眼睛,站在廊下打哈欠,“孙姑,昨晚爹回来了吗?” “一整晚都没回来,怕是衙署里有事要忙。”孙姑赶过来,帮她紧了紧衣领,“姑娘再回去睡会儿,等热水备好了我再叫你。” 玉嬛“嗯”了声,又问,“那晏平呢?” 这倒是没留意,孙姑便叫来个小丫鬟,让她去客院打探打探,旋即扶着玉嬛回屋。 没多久,小丫鬟便回来禀报,“晏公子昨晚半夜回来的,刚起身。” 他居然回来了? 玉嬛稍觉意外,也没了困意,匆匆盥洗后拿一支珠钗挽住满头青丝,也来不及多梳妆打扮,套了件单薄的锦衣在外头,便直奔客院而去。 仲夏的清晨仍有些许凉意,带着点潮润的晨风吹在脖颈脸颊,如有清凉泉水浸润而过。 玉嬛拐过两处游廊,远远就看到了梁靖—— 客院门口长着两棵槐树,枝繁叶茂,绿意深浓。门前大片的空地,拿青石砖整齐铺着,两侧栽了百来竿翠竹,如凤尾修长森然,苍翠欲滴。早起的鸟儿啾啾鸣叫,扑棱棱展翅飞走,只留竹枝乱晃。 梁靖穿着身简素的鸭卵青长衫,就站在那树下练剑。 颀长挺拔的身姿惹人瞩目,他的头发并未束起,披散在两肩,却不显凌乱。侧脸轮廓瘦削分明,剑眉修目带点凛冽味道,却因乌沉的剑锋在手,平添英武健勇之姿。 他仿佛顾忌伤势,挥剑极慢,然而一动一静收放自如,其中蕴藏的劲道仍旧难掩锋芒。 玉嬛放缓脚步,远远打量他身形,渐渐靠近,梁靖已收剑入鞘。 “谢姑娘。”他长身而立,面色如常地淡声招呼,“这么早。” “能出来练剑,看来伤势也快痊愈了。”玉嬛瞧着他,漂亮的眼眸似笑非笑,“听说昨日晏大哥出门买东西,是何时回来的?” “半夜。” “那么晚啊。府里出了点事,昨晚巡城兵马司派了人把守,没人盘问吗?” “没有。”梁靖顿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爹娘带着我去碧云寺进香,路上有人刺杀,好多个人呢,很凶险。”玉嬛盯住梁靖,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讶异的神色,旋即听他问道:“谢大人和夫人都好吗?” “还好,有人出手相救。” 梁靖“哦”了一声,随口道:“刺杀朝廷命官,可真大胆。” “是啊。看来最近真是不太平,先前有人追杀你,如今还有人刺杀朝廷官员。”玉嬛将他审视般看了片刻,径直往院里走,“晏大哥这会儿闲着吧?有件事想跟你请教。”说话间,裙裾微抬,纤秀窈窕的身影便进了院门。 门边一架紫藤开得正好,一串串簇拥绽放,带着点湿润露珠。 玉嬛经过的时候,还随手掐了两串半开的花苞递给旁边洒扫的丫鬟,“送到东跨院去,叫石榴拿清水养着。” 梁靖看着她背影,唇角微挑了挑。 这种事当然没法长久隐瞒,只是没想到她看着懒散娇软,不争不抢,却会心细至此。 先前察觉夜探谢府的刺客,如今这么快就留意到他头上,也不知是从哪里看出了端倪。 ——想来前世她在宫中虚与委蛇,御前侍候c刺探消息,为永王夺嫡添了极大的助力,就是靠了这份警惕心细,在两度家破人亡,背负重重仇恨后,进宫冒险前行,将满腹心思藏在端庄贵重的女官装束下。 梁靖想起那一面之缘和她的婉拒之辞,眸色稍黯,随她进屋。 屋里陈设简洁,临门的长案上供着昨日剪的时新花束,开得正好。 玉嬛进屋扫了一眼,便回身朝梁靖笑了笑,“晏大哥,昨日你那件衣裳还在吗?那料子挺好,我想看看上头的花样。”见梁靖神情微愕,偏头疑惑道:“就是件外裳,瞧瞧也无妨吧?” 看外套自然是无妨的,但她要的那衣裳 昨日激战时梁靖虽在外面罩了衣服,血迹却也浸透外衣,染红了里头那件。且秦骁毕竟是魏州成名的悍勇武将,他虽将其重伤,也是拼着受了些伤才能得手,那件衣裳也被利刃刺破,血迹斑驳。 回城的时候途经成衣铺,他另买了一套穿,原先那件暂时留在了铺中,打算等那边洗干净熨好c缝补了破损处再去取。 而今玉嬛问起,他当然交不出,便抱臂在胸,倚着门框看她。 玉嬛微微挑眉,“那件衣服不在这里?” “嗯。”梁靖颔首,却不解释。 这就更古怪了,玉嬛心中已有五分笃定,抬眸对上梁靖的,那双眼睛深沉内敛,藏尽情绪。这态度,显然也是有鬼。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晏大哥别怪我多心,最近府里碰到的麻烦不少,许多事都得留意。我年纪小,做事若不周全,还请体谅。” 梁靖唇角动了动,“你救了我,该感激才是。” “那么——”玉嬛忽而笑了下,快步走到床边,取了那套叠好的衣裳递给他跟前,“你闻闻,这上头是什么味道?” 梁靖依言接过,闻了闻,就是寻常衣裳的味道,没什么不同。 玉嬛遂掩上屋门,回身觑他,“这件衣裳熏了香,但晏大哥闻不出来,对不对?这叫五合香,是在淮南配的,香气很淡,若不是常年用的人,大多分辨不出来。整个魏州城里,用这寡淡无味熏香的也就这里。昨日父亲遇刺,有人出手相救,我闻到了这股味道。你说” 她踱步近前,低声道:“昨天出手的,会是谁?” 漂亮而狡黠的眼睛,有那么点洞察的味道,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渐渐浮起些许笑意。 “那个戴面具的人是你,对吗?”她问。 其实那一缕香味转瞬即逝,幽微之极,她也不甚确信,只是有些许怀疑,加之那人来得太巧,才会想到梁靖,并无多少把握。然而此刻看梁靖的神情,却多了几分把握。 屋子里安安静静,两人隔着半步的距离,梁靖占着身材颀长的便宜,微微俯身。 四目对视,她的目光清澈,像是一汪秋水,能荡到人心底里去。 梁靖沉默不语,眼底凝起的暗沉渐而收敛,忽然伸臂,状似随意地撑在门板,侧身凑近,几乎是将她困在臂弯的姿势,低声道:“你这鼻子倒很灵。就这么挑破,不怕我——”他双眼微眯,眼神添了厉色,“灭口?” 玉嬛的呼吸陡然一顿。 这种眼神似曾相识,在她刚救下他的时候,这个男人浑身是血,昏迷在床板上,偶然睁了半只眼睛,便藏着这般冷厉的锋芒,如同背负万千丘壑的重压。 虽只是一瞥,却像从深浓夜空刺来的利剑,令人心惊。 只是后来他安分养伤,玉嬛也就没多想。 此刻被他目光所慑,她下意识往后靠了靠,旋即牵起唇角。 “不会。我救了你。”她看着梁靖,语气柔软笃定,“何况你出手相救,是好意。” 然而虽竭力镇定,拿出状若无事的态度,毕竟有点怕那眼神,加之姿势暧昧,不自觉地往旁边窜了窜,随手开了门扇。 梁靖微露的冷厉也在那一瞬收敛,“只是提醒你,哪怕识破真相,也别孤身犯险。”说罢,亦站直身子,捋了捋衣袖,一派冷清自持。 这陡然折转的态度叫玉嬛微愣,随即点了点头,又试探问道:“既然你伤都痊愈了,为何还留在这里?晏大哥,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怎么知道昨日会出事,及时来救?” 话音未落,外头忽而传来沙沙脚步声。 孙姑快步走至屋前,催促道:“姑娘,大人回来了,叫你过去呢,有话要叮嘱。” 总算回来了吗? 玉嬛也不知昨日刺杀是为何事,一颗心始终吊着,昨晚也没睡安稳,迟疑了片刻,只好撇下梁靖,先往正院去见谢鸿。 走到院门后,回头一看,梁靖负手站在廊下,晨风里身材颀长,肩宽腰瘦。 换作从前,她只觉这人英姿勃发,相貌出众,虽遮掩着不肯说家世,却也有那么点可亲的味道。如今再看,却觉那冷清淡薄的神情下藏了太多心思,像是平静湖面掩住翻滚波涛,深不可测,哪怕是帮了谢家,依旧让人看不透。 譬如他昨日挥剑对敌,血溅在银色的面具,那股狠厉劲头就跟眼前的英隽男人迥异。 此刻回想,那场景仍叫她胆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 12 章 谢鸿昨晚在衙署耽搁了一宿,今晨回府,虽然身体疲累,却也没心思立刻歇息。 跟冯氏大致说了秦骁的事,夫妻俩自忖跟秦骁并无过节,如此周密安排性命相胁,秦骁不惜亲自出手,必定是跟京城里那潭浑水有关,不免添了忧愁。 待玉嬛过来,便又叮嘱,叫她这些天别往府外跑,若跟冯氏出去赴宴,旁人问起此事,也须缄口不言。 玉嬛晓得轻重,自然都答应。 叮嘱完了,玉嬛见谢鸿眉间满是疲色,自觉站到身后,帮他揉着两鬓。 冯氏坐在旁边,将小丫鬟端来的糯粥小菜挨个摆在他跟前,待屏退旁人,又低声道:“刺杀的人有了头绪,昨天出手救咱们的呢?这魏州城里能打败秦骁的高手不多,他又不留姓名,不知是什么来头。” “正是这个让人头疼。”谢鸿喝了口粥,皱眉。 他曾在魏州做过两年长史,结交过的武官也是有的,但都不及秦骁悍勇。 若说是淮南那边,谢老太爷正生气,有意冷落惩治,要他向家族低头,将玉嬛送进宫里,不会如此周密安排。且隔了千山万水,哪能洞察先机,及时来救? 何况,若是跟谢家有关的人,这会儿早该跟他透露过消息了。 而那人出手相救后边飘然而去,杳无踪影,着实奇怪。 谢鸿叹了口气,慢慢将粥喝完了,才道:“秦骁亲自出手,梁元辅也不敢擅自做主,已经递了折子去京城。听说永王即将来督察军务,这事大概也会交在他手里。到时候又有得忙了。” “难不成,指使秦骁的真是那位?” “说不准。”谢鸿漱口毕,见玉嬛还站在身后,小脸蛋带着点愁容,便抚着她头发微笑道:“这事儿爹会安排,你也别愁了,听话点,让你娘省省心就成。” 玉嬛暗暗撇了撇嘴。 她虽然常偷溜出府,却从没给冯氏添过麻烦。不过这会儿最要紧的,是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晏平,遂抬头问:“爹,咱们去趟客院吧?晏大哥兴许有话跟你说,跟昨天的事有关。” 她陡然提起这人,谢鸿稍觉意外。 他昨日是从衙署去看龙舟赛,之后遇袭回城,到此刻,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官服,也没来得及换,起身往客院去。 客院里,梁靖刚用完早饭,见一家三口齐刷刷过来,便朝谢鸿作揖。 谢鸿官居司马,虽是被贬谪,不及先前的长史之职,也算魏州的父母官,便冲他点了点头,道:“听说晏公子昨日出门,半夜方归,有话要跟我说?” 梁靖瞥了玉嬛一眼,她就站在冯氏身边,沐浴着晨光,柔软的眼神里有那么点威胁。 仿佛他不承认昨天做的好事,她便要当众戳破似的。 梁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旋即道:“是,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谢鸿留了冯氏母女在外,进了正屋。 屋门掩上,院里的动静被隔绝在外,梁靖犹不停步,径直走到最隐蔽的里间,才回过身,端端正正地朝谢鸿行礼,道:“先前受伤蒙难,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小侄身受尊府照顾,却不肯吐露身世,想必大人心中也有疑虑。昨日外出,半夜归来,并非小侄心存歹意,而是——” 他顿了一下,对着谢鸿狐疑的目光,缓声道:“去了趟梭子岭。” “梭子岭!”谢鸿惊愕之下,声音骤然抬高,又迅速压下去。电光火石之间,有个念头窜起来,他看着梁靖,不可置信,“昨天那个人是你?” “是我。” 可是谢鸿扫了眼外间常备的药箱,“你的伤不是还没痊愈?” “伤势其实已经痊愈,是我隐瞒了伤势,请大人见谅。” 梁靖抱拳作个揖,见谢鸿眉间尽是疲色,抬脚勾了个椅子,推到他跟前。 谢鸿就势坐下,回想昨日情形,细细一想,那青衣人的身影倒真跟眼前的男人相似。 心中翻江倒海,关乎性命的事,自须慎重,他将梁靖看了半晌,才道:“你当初的伤” “当初我重伤在身,确实是精疲力竭,倒在尊府后院。只是后来察觉有人夜探尊府,图谋不轨,怕大人防备不周,才赖在府里留意动静。尊府于我有救命之恩,也有旧日的交情,谢大人为官仁爱,也不该被奸佞所害,先前不知对方图谋,没能提醒大人。我并无歹意,还望大人别误会。” 他缓缓说罢,惯常清冷的脸上露出点笑意。 谢鸿却已站起身来。 不管这番话有几分真假,此人救了他阖府性命,却是事实。 他亦顾不得官民尊卑,穿着那身整洁官服,双手作揖,诚恳道:“晏公子救了我阖府性命,谢某感激之极!”念及刚才的言辞,自觉没跟哪位姓晏的高手有过交情,又疑惑道:“不知你说的旧日交情是” “家父与大人有同僚之谊,长辈们当年的交情更是深厚。” 谢鸿愕然,“你是?” “梁靖。” “梁——”谢鸿脸上尽是惊愕之色,“武安侯府的梁靖?” 梁靖颔首,拱手道:“小侄表字晏平。” 梁靖,梁晏平,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饶是谢鸿官场沉浮多年,见过不少风浪,瞧着眼前剑眉修目的梁靖,也是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他当然知道梁靖,十数年前就知道,只是梁靖十岁入京求学,随后又游历各处,从军边地,甚少回府。他又是三年前才到魏州为官,两人一直没见过面,更无从知道他弱冠后取的字。 难怪当初听他报出“晏平”这名字时觉得耳熟,必定是梁元绍偶尔提过一两次。 只是彼时谢鸿不知那是梁靖的表字,未曾留意。 夫妻夜谈时提过无数回的人就站在眼前,容貌出众,英武轩昂。 这品貌心性,全然出乎他所料。 谢鸿心绪翻滚,愣愣打量了许久才回过神,忍不住伸手,在梁靖肩膀轻轻拍了一下,“晏平,果然是晏平。昨日山道上打败秦骁,这身手果然厉害!” 梁靖唇角微抿,神色稍肃,“谢叔叔身在官场,京城中的风起云涌,必定比我清楚。这回的事,永王驾临后必会深查,不管秦骁为何行刺,我都不能将整个梁府牵扯进去,还望谢叔叔能帮我隐瞒此事,勿使外人知晓。” “当然!”谢鸿并非爱争斗的人,既然梁靖好心相助,自然不能坑他。 梁靖又道:“秦骁刺杀失败,不知是否还会有后招,这段时日我便留在府里盯着,谢叔叔也别跟旁人提起,好么?” “放心,我知道轻重。”谢鸿感激他好意,郑重承诺。 终究是惦记着当年的婚约,说完正事,又忍不住将他打量。 十多年前韩太师名冠京城,以帝师的身份辅佐皇帝,劳苦功高,而武安侯也正当壮年,两人交情笃厚,定了儿孙婚约。然而朝堂波谲云诡,利害相争,韩府蒙冤被抄,几处被触犯利益的世家赶尽杀绝,连口口声声称韩太师为“韩叔叔”的梁元辅兄弟都不例外。 武安侯爷也在那之后江河日下,如今抱病在府,虽居侯位,却懒问家事。 梁府上下必定都以为玉嬛已幼年早夭,忙着给梁靖寻门当户对的婚事,也不知梁靖在得知玉嬛身世后会作何反应,是否能叫他如愿,令韩太师瞑目。 谢鸿暂时不知梁靖底细,将他瞧了半晌,终是一声叹息,暂未多言。 屋门被掀开,吱呀一声,立马吸引了玉嬛的注意。 她原本跟冯氏站在甬道旁,看那满架盛开的紫藤,见谢鸿和梁靖并肩而出,当即将目光凝在谢鸿脸上。比起今早刚见时的愁眉紧缩,他看起来他心绪甚好,步下台阶时还回身叮嘱,“既然伤势未愈,便安心休养,旁的事不足挂怀。” 梁靖仍是那副清冷姿态,微微躬身,“多谢大人。” 玉嬛瞥了他两眼,那位也望着她,意味不明。 待谢鸿走至跟前,她便迎上去,低声道:“爹,怎么样?” 这孩子真是比大人还操心。 谢鸿无奈摇头,扶着她肩膀,“没什么大事,爹会安排好。上回给你的几张拓印碑文辨认清楚了吗?若辨认完了,誊一份给我瞧瞧。晏平对府里有恩,他伤势未愈,得静养,你也别太搅扰他。” 如此看来,谢鸿是知道了昨日实情。 只不知这晏平究竟是何身份,掩门密探了半天,竟能令满脸愁容的父亲面露欢喜。 玉嬛松了口气,暗暗瞥了梁靖一眼。 他仍长身站在檐下,似乎露出了个得意的笑容,却在谢鸿转身告辞的瞬间收敛,拱手为礼,一派正经内敛的姿态。 玉嬛却记得那转瞬即逝的笑,仿佛戏谑她太多心,耀武扬威似的。 她气哼哼地瞪他一眼,又记着他昨日挥剑杀人的狠厉,眼神没敢太硬气。 梁靖不以为意地挑眉,唇角微动了动。 谢府重归风平浪静,外面的巡查却日益严密,刺杀的案子耽搁了数日,待五月中旬,因此案而提前出京的永王抵达魏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 13 章 永王李湛是当今皇上景明帝的第二子,贵妃萧氏所出。 萧家也是树大根深的世家,门里出过无数才俊,当今朝堂三相之一的中书令萧敬宗便是出自萧氏,且是萧贵妃的亲兄长。萧氏名门毓秀,端庄温柔,永王随了她的容貌,生得俊秀温雅,润如美玉,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更兼皇家养出的尊贵气度,引无数闺秀倾心。 永王幼时性情乖巧,与太子也处得和睦融洽,算得上兄友弟恭,颇有手足深情。 且因永王生性聪慧,读书伶俐,更能多得几分青睐,只因长幼有序c嫡庶有别,太子又在东宫经营多年,便始终安分守己。 直到四年之前小萧贵妃入宫。 提起小萧贵妃,京城上下,几乎无人不知。 名门萧氏养出的女儿都是美人,容貌教养无不出众,小萧贵妃更是其中翘楚。 四年前萧敬宗从外放的大员调回京城,主掌户部,也带了十七岁的女儿萧鸾回京。彼时萧贵妃因诞下永王的功劳而享贵妃尊荣,听说兄长进京,当即求得皇帝允准,安排家人进宫拜见。 萧老夫人带儿媳和孙女萧鸾入宫,皇帝下朝后途径萧贵妃的宫室,便被一阵琵琶勾住。 循着声音过去,便见一位十七岁的小美人坐在殿前花丛间,金钗红袖,慢拨琵琶。 彼时景明帝四十余岁,自幼酷喜音律,虽因政务繁忙,甚少有闲暇赏玩,却极能赏鉴。那姑娘年纪虽幼,一手琵琶却弹得比宫里最出色的乐工还好,更别说生得花容月貌,眉眼动人,正是姑娘家最美的年华,哪怕只是安静坐在花丛里,都是一道极美的景致。 只那么一面之缘,便攫住了老皇帝的心。 不过两日,景明帝便再度召萧鸾入宫,随后圣驾亲至萧府,迎萧鸾入宫,封了妃位。 这消息传出去,在朝堂和京城高门都搅起了不小的波澜,毕竟彼时萧鸾已许了人家,景明帝此举无异于横刀夺爱。 且萧鸾比起皇后c萧贵妃等人,年纪尚幼,刚入宫就封了妃位,实在少见。 一众言官文臣出言劝谏,景明帝充耳不闻,半年后便册了她贵妃之位。 小萧贵妃就此独宠后宫,连她的姑母萧贵妃都避让锋芒。 萧敬宗也因此得以重用,升了中书令,成为三相之一。因妹妹和女儿位列贵妃,背靠萧家大族,权势更加显赫。 也是在那时,原本对太子颇为恭敬的永王生出了异心,渐而有了夺嫡的打算。 到如今,太子居于嫡长,背靠东宫,有尚书令等一干文臣辅佐,因见世家横行,盘剥百姓,常令皇帝举止掣肘,有提拔寒门,打压世族之心。永王则因小萧贵妃的枕边风而格外得景明帝宠爱器重,背靠萧家荫蔽,着意拉拢世家高门,斗得难分高下。 若不是景明帝仍旧欣赏太子的才能,尚未昏聩到拿江山讨美人欢心的地步,以萧敬宗的相权和两位萧贵妃在后宫的得宠,永王怕是早已盖过了东宫的风头。 这回永王提前动身来魏州,显然也是有不少打算。 五月中旬小暑将至,天气渐渐炎热。 永王不止是皇家亲贵,也遥领大都督之职,是魏州都督梁元辅的顶头上司。他以巡查军务之名尊驾亲临,梁元辅自然得给足颜面,带了州府官员出城迎接,恭恭敬敬地迎入城中,安排在州府衙署旁的客馆下榻。 永王带了仪仗,随行不少,兵荒马乱地安顿下来,便已是傍晚。 撇开君臣之别,永王娶了梁元辅的女儿做侧妃,又有姻亲之交。 当晚,梁元辅便在客馆设宴,满城有品级的官员依序作陪,笙歌丝竹,遥遥可闻。 谢鸿的这座宅院离州府不算太远,夜风里侧耳倾听,偶尔还能听见高亢清丽的乐声随风断续传来,久久不绝。 梁靖站在后园,听着隐约入耳的乐声,眉头皱起。 他回魏州后,尚未去梁家,因都督府外有兵将把守,也没能夜探亲人。 今夜,那里定是宾主尽欢的场景,伯父c父亲乃至祖母c母亲必都满面笑容。 梁家在魏州屹立数代,靠的便是族中齐心,不管朝廷换来哪位官员,都牢牢握住地方权柄。父亲和伯父做事都以家族利益为重,当年宁可悖逆祖父,也要在韩太师的事上插一刀,足见维护家族的决心。 自从堂姐嫁为永王侧妃,武安侯府便跟永王牢牢拴在了一起,如今更会为家族而殚精竭虑,帮永王夺得皇位,令梁家权势更盛。 然而那样的忠心追随换来的是什么? 即便皇权难以制约打压,周遭旁的世家亦如猛虎,倾轧争夺地盘利益,最终祸及百姓。哪怕父兄费尽心思,也没能力挽狂澜,保住这百年家业。更因积怨深重,而累及无辜的晚辈幼子。 坐拥天下的皇权尚且会更迭,哪有一成不变的泼天富贵? 夜风清冷,蟾宫正明,闭上眼,仍是记忆最深处印刻的场景。 府邸萧条败落,亲友俱亡,万箭穿心。 而京城之外世家横行,盘剥百姓,万千将士拼了性命保住大好河山,却民不聊生。 梁靖鸦青色的衣袍在夜风里猎猎翻飞,英隽的眉目间却凝重而肃然,渐渐地双拳紧握,手背隐隐鼓起青筋,脊背紧绷如同满弦的弓。睁开眼,深沉的眼底尽是暗色,有汹涌波涛翻滚,暗藏冷厉。 忽然有夜栖的鸟扑棱棱飞过,翅膀扇得树叶轻响。 梁靖的眼底一瞬间凝起寒意,指尖按上剑柄,目光瞥见树下的衣裙时,才倏然松开。 玉嬛就站在树底下,旁边是挑着灯笼的石榴。 她闲居在家,也未过分打扮,满头青丝拿珠钗挽起,长裙曳地,腰间不见环佩,唯有宫绦飘然。夜里风凉,她在外罩了件极薄的玉色披风,将窈窕身段尽数藏起。 后院里花木繁荫,只在甬道两侧零星点着灯笼,却不及月色明亮照人。 柔黄的灯烛光芒里,她盈盈而立,脸颊隐有忧色,黛眉微蹙。 梁靖回身看着她,有那么一瞬,在这张尚且稚嫩的脸颊上寻到了深宫女官的影子,独自站在暗夜里,藏着无限心事。 若非世事奇妙,此时的谢鸿怕是早已丧命在秦骁剑下,这座府邸染了血,爹娘遇害,亲友远在淮南,她即便逃出去,也无处藏身。原本该娇养的太师孙女,两度家破人亡,患难无助时被永王救起,怎会不心生感激? 而彼时,唯一跟她有所牵系的梁家却不曾施以半点援手。 这样想来,她贪恋永王府,为那个男人赴汤蹈火c自陷险境,罔顾长辈们昔日的婚约,固执地在宫里费尽心思,似乎也顺理成章。 梁靖想着旧事,只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闷痛得呼吸都有些滞涩。 片刻诧异对视,还是玉嬛先开口,“夜深了,晏大哥还不睡吗?” “睡不着。”梁靖踱步到树影下,垂眸觑她,“你也睡不着?” “嗯。”玉嬛倒是没绕弯子,就着旁边一方低矮的山石坐下,手指头无意识地搅着衣襟,“永王殿下驾临,听说会查那天刺杀的案子。父亲去赴宴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当时的事,究竟是谁在指使。” 她说着,目光便投向梁靖,杏眼儿眨了眨,带着求助探问的意思。 梁靖看得出来,却没出声。 玉嬛不死心,“晏大哥也没头绪吗?” “不管是谁指使,总脱不了京城的干系,就看怎么审案了。”梁靖顿了一下,见她眼底仍有忧色,声音到底缓和了点,“这些事关乎朝堂,你担心也没用。” 玉嬛也知道担心没用,甚至在这滩浑水里,她未必能帮多少忙。 但府里如今处境不好,她还是想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做点什么,让爹娘别太焦心。 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垂头盯着月光铺泄的地面,半晌才道:“我最近总在做奇怪的梦。梦见爹娘都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到时候永王殿下审案,还不知会怎样。”她声音很低,像是吐露藏了很久的心事,抬起头对上梁靖的目光,却忽然怔住了。 那是种很奇怪的目光,幽远而深沉,带着点怜惜。 她摸了摸脸,“晏大哥?” 梁靖出神的目光在一瞬间收敛,遮掩似的,低头理了理衣袖,道:“我会留意,不叫旁人伤及令尊。还有,永王若审问案情,你须多防着他。那个人——”他犹豫了下,仍提醒道:“表里不一。” 玉嬛颔首,捏着衣袖的五指却微微缩紧。 果真他是跟京城来往过的,否则何以知道永王表里不一? 甚至,从当初梁靖及时赶到梭子岭营救的事来看,这个男人所知道的内情,恐怕比谢鸿还多。能在数招之内制服秦骁,护得谢家安危,也绝非庸碌之辈。这个人身上,真是笼罩着团团疑云。 不过他既然救了阖家性命,这话应当是可信的。 而她想探问的事,他也算是给了点答案。 玉嬛默默记在心里,旋即绽出个微笑,“夜深了,晏大哥也早点休息吧。” 说罢行礼辞别,自回东跨院去。 次日清晨特地传话给厨房,叫他们好生准备给客院的菜,顺道嘱咐了菜名口味——相处了将近一月,梁靖吃饭的口味,她算是摸得清清楚楚。 永王抵达魏州城的最初两日,自是忙于正事。 八州军务皆由梁元辅督查,这回秦骁这位四品都尉又卷进刺杀案,景明帝听了恼怒异常,永王便查得格外细致。 到第三日,才算是稍稍得空,接过了谢鸿险些被刺杀的事。 秦骁和行刺的人都关在州府衙门,梁元辅并未擅动。永王往狱中走了一遭,便又叫谢鸿详述当时的场景,顺道召见冯氏和玉嬛,哪怕是走过场,也想听听她们的说辞。 随行的王府长史派人来请,冯氏不敢耽搁,当即带着玉嬛赶往客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 14 章 魏州城是州府所在,又有都督府和武安侯府在此,比附近几州更繁华热闹。 客馆专供亲贵重臣下榻,修建得也格外气派精致。外面两溜全是执戈带甲的侍卫,横眉肃目,连只蚊子都不许飞过去似的。 进了正门,假山游廊环绕,甬道却修得极宽敞,东西边零星几座院落,正北边则是处巍峨阁楼,名春陵阁。 春陵阁建在一处地势颇高的丘陵上,最底下是花圃树丛,一方清池里荷叶铺满。拾级而上,是二十余间客房,供随行的人住,再往上才是正屋,三层的阁楼端庄气派,飞檐雕绘,翘角凌空,牌匾上的“春陵阁”三字龙飞凤舞,站在顶上凉台,能俯瞰整座客馆。 永王位高权重,身份尊贵,自然是住在此处。 玉嬛跟着冯氏往里走,每个拐角门口几乎都有护卫,阁楼前则是王府仪仗亲卫。 母女俩到得门前,便有侍卫入内通禀,旋即开了屋门,请两人进去。 屋里熏了上好的沉香,永王坐在一把黄花梨交椅里,一身质地绝佳的锦衣,腰间玉佩柔润,锦带绣着银丝花纹。他的面容果然如传闻中俊秀,肤色很白,玉冠束发,颇有点懒散地靠在椅背,那身端贵气度却叫人不敢放肆。 只是不知为何,初见他的一瞬,玉嬛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是先前在京城见过吗?她暗自回想在京城的那两三个月,自认没碰见过哪位皇家亲贵,遂偷偷瞥了一眼,按下疑惑,跟冯氏跪在跟前拜见。 永王啜了口茶,目光落在玉嬛身上,随口道:“免礼。” 待玉嬛起身,他的目光仍未挪动,只管将她审视打量。 纤秀袅娜的身影,裙裾曳地,盈盈而立。十四岁身量长开,胸脯被襦裙勾勒出弧度,已有了点令人遐想的弧线。她的眉眼很美,目光清澈而内敛,带着点未经世事的天真,暗蕴灵秀。脸颊秀致,双唇柔嫩,虽年纪尚幼,却已有婉转柔媚的韵致。 等过两年长开些,怕是满京城贵女都难以企及的容貌,未必比小萧贵妃逊色。 这般娇滴滴的小美人,果真是当年太师府上的遗孤? 永王不甚确信,朝旁边随行的长史递个眼色。 长史遂走至跟前,附在耳边低声道:“那老妇人招认过,当年她偷偷被送走,只带了跟梁家定亲的那枚信物。卑职查过,当年武安侯给的是枚平安扣,殿下瞧她的脖颈。” 永王闻言瞧过去,果然看到一段红线没入衣领,贴在柔白的肌肤上。 若是长命锁之类的东西,这段细细的红线难承其重量,平安扣却小而精致,不似金银沉重,倒还真有可能。 他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低头喝茶。 长史会意,便退开半步,道:“端午那日谢鸿在城外遇刺,夫人和姑娘也在当场。殿下奉命查清此案,为策周全,还须听两位说说当时的场景。” 说罢,朝侍卫抬了抬手,便有人引着玉嬛先进了侧间。 屋门阖上,冯氏姿态恭敬端然,说了那日的经过。 这种事只是走过场,她当然清楚。莫说她和玉嬛不心虚,哪怕真有猫腻,隔着这么多天,该串口供的也都串好了,审问也无用。遂镇定心神,说得不慌不忙,想探探永王的神色,那位却只管低头拨弄桌上茶具,不曾抬头。 过后,便轮到玉嬛。 这回永王却不再出神了,目光微抬,径直落在玉嬛的脸上。 “端午那日刺杀,你就在马车上?”他亲自问。 玉嬛颔首,将龙舟赛后阖家往碧云寺进香,途中遇袭又被人救下的经过说了,只是不知梁靖的底细,有些细节便说得甚为模糊——反正要紧的事她都跟父亲说过,谢鸿若觉得必要,肯定都会说明白,她没必要添乱。 提到有人出手相救,永王便问:“那人长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他戴着面具,穿着身”她歪着脑袋想了下,“很普通的青衫,武功好像很厉害。” “就这样?”永王挑眉。 玉嬛点了点头,“当时民女吓坏了,所以没能看得太清楚。”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娇养闺中,见个蛇虫虎狼都能吓破胆,更别说血淋淋的刺杀了。 永王倒也不在意,起身踱步到她跟前,围着玉嬛走了半圈,到她身侧时,目光便落在那段红线。细而坚韧的丝线,轻轻搭在脖颈,不留半点痕迹,显然吊的东西不重,而那衣襟里 玉嬛今日穿得严实,领口几乎到了锁骨,从那衣领缝隙往里瞧,也只有稍许雪白。 倒是那起伏的弧线曼妙,秀腮雪颔,肌肤柔嫩得没半点瑕疵。 永王目光顿了一瞬,没打算勾出红线细看,只绕回她面前,微微一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带着善意似的,眉眼勾人。 玉嬛却无端想起梁靖那句“表里不一”的评价来,没敢对视他的目光,恭敬垂眸。 耳边便是他的声音,“令尊为官勤恳,这回遭受无妄之灾贬回魏州,本王都觉得不平。你也别怕,既然本王要查此案,必会将背后真凶连根拔起。往后,也不会再有人敢伤令尊。” 他这样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诚挚。 玉嬛小心地瞥他一眼,旋即屈膝行礼,“多谢殿下。” 待冯氏母女离开,长史便凑到永王跟前。 “殿下觉得如何?” “瞧着心性单纯,长得却漂亮,讨人喜欢。”永王指尖摩挲,看了眼窗外,想到那一抹婉转丽色,眼底掠过一丝晦暗笑意。 不过当务之急,却是另一件事,遂问道:“秦骁如何了?” “还在狱中关着,嘴巴很紧。” 永王颔首,摆驾出了客馆,直奔州衙大狱,单独提审秦骁。 自从端午刺杀失手,被人重伤活捉,秦骁在狱中已经关了将近半月。原本骁勇英武的悍将明显憔悴消瘦了,后悔与担忧交杂折磨,叫他在无数个夜晚难以入眠,在牢狱冷硬的床板上辗转反侧。 而今再度被提到刑讯室,曾精光奕奕的眼睛已然晦暗。 狱卒随从都已屏退,唯有永王和长史站在阴暗的刑具旁,贵重精致的锦衣锈了金丝银线,被汹汹火把照着,有暗沉的光泽。而那衣袍旁边,便是花样百出的刑具,上头是积攒了多年的干涸血迹。 秦骁手脚借被铁僚锁着,垂头跪在冰冷地面。 永王绕他走了一圈,啧的一声,手里的玉扇探出,挑起他下巴。 “这么点挫折,就撑不住了?” “殿下恕罪。”秦骁的声音压得极低,含糊而懊悔,“是卑职办事” “失利”二字尚未出口,便被永王堵在唇上的手指拦住。尊贵的皇子面带微笑,微微俯身,声音很低,却带着寒意,“本王亲临这污秽之地,不是想听你说这些。事已至此,众人亲眼所见,你的罪行无从洗脱,本王只能按律法办事,免得露了痕迹。” 秦骁瞳仁骤缩,有点慌乱地抬头看他。 永王面上笑意如旧,明明是温润脸庞,被火光照着,却有点诡异的阴狠。 “放心,刺杀失利罪不至死,多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本王会照顾你的妻女,只要秦将军会办事,将来富贵尊荣,岂止一介小小的都尉。” 这语气里半是利诱,半是威胁。 秦骁十指悄然握成了拳头,“殿下会关照卑职的家人?” “当然。我若不关照,旁人便会找上门,此刻性命能否保住,都说不准。放心,她们都还在府里,旁人难以近身。”永王顿了一下,蹲身在他跟前,“你的身手在魏州少有对手,怎么连个文官的命都拿不到?” “是有人暗中保护。” “谁?” “卑职还没查明。”秦骁毕竟只是个武将,杀人的事办得顺手,要抽丝剥茧顺蔓摸瓜,却没那本事,只如实道:“谢家外围有人护着,刺客去了三回都没能成事,卑职才亲自动手。谁知对方占了先机,在梭子岭设伏,那人武功极好,属下不是他的对手。” “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 “对,是他。” 秦骁想起那人的箭术身手,仍觉胆寒,那份狠厉迅捷,哪怕边关利箭穿石c刀头舔血的猛将都未必能及。放眼整个魏州都没这般人才,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永王盯着他,也从这位铁血汉子的眼底察觉稍许畏惧。 他沉吟片刻,贴在秦骁耳边嘱咐了几句,才起身离开。 过后派了人手到谢府外探查,结果却叫他几乎跌了手中的茶杯——在谢府周遭暗中保护的,竟似乎是东宫太子的人? 在朝堂打压贬谪,暗地里又派人保护,这东宫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难道也是察觉了谢玉嬛的身份,有意拉拢当助力? 想想又觉得不对,当年太师府的旧人活下来的太少,他手里那老妇人都来得艰难,东宫未必有那能耐。更何况,先打压贬谪,再照顾拉拢,天底下没这样办事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 15 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有过一回,就能有第二回。 永王派人在谢府周围探查虚实,陈九自然不会毫无察觉,悉数报到梁靖跟前。 梁靖对此倒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叫陈九仍旧盯梢,别露出异样——只要永王别发现他的踪迹,旁的事情都不足挂齿。 而关于端午那日刺杀的事,也很快就有了消息。 永王殿下亲自查案,挨个提审了当日活捉的刺客和秦骁,铁证如山,秦骁也无从地来,那张铁铸般的嘴在严严实实封了半月后,总算肯张开,承认当日的罪行。这之后,便是更棘手的问题了—— 以四品武将的官职去刺杀谢鸿,还摆出那么大的阵仗,是出于何种目的? 刺客们收了银钱奉命办事,对背后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此事只能盯着秦骁一人。 永王甚有耐心,在狱中慢慢地审,慢慢地磨,数日之后,终于撬开秦骁的嘴,承认他之前曾跟东宫有过往来,不过当时他被酷刑折磨得几近昏迷,吐露了这点消息后便人事不知。永王叫陪同审讯的官员记下,留待秦骁醒了再审。 这场审讯并未在密室,永王有意审给人看,在场的人手混杂。 随即,消息便递到了梁靖跟前。 梁靖听罢,眸色微沉,眼底浮起寒意。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秉公办案的姿态,终究是藏不住狐狸尾巴,要把脏水往东宫泼,想必不出几日,秦骁便能架不住酷刑,招认出东宫太子来。 但如今案子在永王手里,秦骁受制于人,只能听凭永王摆布,想动手脚并非易事。 梁靖惦记此事,用完午饭后便独自沉吟。 玉嬛进去时,就见他站在廊下,一袭鸦青的锦衣,被雨丝淋得半湿也浑然不觉。 这两日天气阴着,雨势起起落落,缠绵不绝,昨晚连着下了整夜,今日便只有沾衣欲湿的雨丝飘着,呼吸间尽是潮润的湿气。 她脚步顿了下,叫石榴收了伞,提起裙裾避开甬道的积水走过去。 梁靖已经瞧见她了,目光从柔润脸颊挪向腰身,而后落在手里的食盒上。 “又是什么好东西?”他侧身靠在廊柱,眼底厉色收敛,倒有点期待的神情。 玉嬛笑而不语,径直进了屋,揭开那缠枝红漆的锦盒,从中捧出一碗乳鸽浓汤,“喏,晌午才做的,味道可香呢。喝一碗,对伤势有好处。” 他的伤势早就好了,她这样说,分明就是揶揄他假装伤势的事。 梁靖唇角动了动,面不更色地接过,“多谢费心。” “晏大哥客气。”玉嬛只觉此人脸皮有点厚,戏谑的言辞也咽回腹中,在厅里慢慢踱步,吩咐小丫鬟,“这花都快开败了,另剪一束。还有那熏香,这两天下雨潮湿,该换个来熏,许婆婆那儿宝贝多着呢。晏大哥是客人,都精心点。” 丫鬟连声应着,梁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一碗汤喝完,果然滋味甚好,梁靖吃得心满意足,又随口问道:“清丰府都尉府上的人,你有认识的吗?” 清丰府都尉?可不就是那带人刺杀她全家的秦骁嘛! 如今正是永王查案的关键时候,秦骁又是死鸭子嘴硬的症结所在,玉嬛觉得这问题大有来头,当即颔首,“当然有,他女儿跟我同龄,每回出去都能碰着,渊源不浅呢。怎么,晏大哥找她有事?” “嗯。有法子让她出来吗?” 玉嬛目光一顿,唇边原本揶揄的笑也渐而严肃,朝石榴递个眼色,等人都出去了,便坐到梁靖对面,“自从秦骁下了牢狱,他府上便被人看管,如今永王殿下接手,更是防范得厉害,想动粗是肯定不行的,只能设法让她偷溜出来。” “你有法子?” 法子嘛 玉嬛想着秦春罗素日行事和性情,唇角渐渐翘起,扬声叫石榴进来。 客院里诸事齐备,笔墨纸砚也不例外。 石榴惯常伺候玉嬛读书写字,做事颇为机灵,很快便研好磨,取了张素净的宣纸铺开,拿镇纸压着,又蘸笔递到玉嬛手里。 蝇头小楷挥于笔端,却不是女儿家的清秀灵动,而是—— 梁靖看着那笔迹,不自觉地眉头微皱。那笔迹他认识,跟三弟梁章寄来的家书相似,边塞从军时离家千里,每一封家书他都熟记于心,三弟书法上的他进益也都知道。玉嬛那字迹跟梁章的有八分相似,只是女儿家毕竟不及梁章任性顽劣,不见锋芒张扬。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待玉嬛写完了吹干墨迹,才道:“这是?” “想办法将这封信递到秦春罗手里,管保她会设法溜出来。” 是吗?梁靖接过信纸,再读一遍。 上头写得简洁,说近日城中盛传之事,已有眉目,永王明察秋毫铁面无情,主犯在劫难逃,但其中另有隐情,只因秦府封锁严密,难以传递消息。若秦春罗尚有营救之心,请她明日往宏恩寺相会,切记勿令外人知晓,亦须瞒着秦夫人,免得动静太大打草惊蛇。 落款是个“章”字。 梁靖看了两遍,才皱眉道:“就这封没头没脑的信?” “这可不是没头没脑。”玉嬛绕过桌案,走到他身边。 “我仿的是武安侯府梁章的字迹,他伯父是咱们魏州刺史,协助永王办案,消息比旁人灵通。梁章虽说是个小混蛋,为人却也算热心,有那么点侠义心肠。秦春罗跟他相识多年,认得梁章的字迹。她做事鲁莽轻率,如今秦骁被关在狱中,必定心急如焚,见了这消息,必定会信,去向梁章求助。” 说话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梁靖“唔”了声,不知道自家弟弟怎么就成了小混蛋,随口又问:“必定会信?” “会!” “这么肯定?”梁靖挑眉,怕她小姑娘心性,提醒道:“这不是小事,关乎令尊安危。” “我知道。”玉嬛颔首,神色认真且笃定,“秦春罗她对梁章有点反正掺杂了私心,更容易被蒙蔽。我跟她打交道的次数多,有把握。” 这样算来,此计应当可行。 不过玉嬛拿梁章当诱饵,着实出乎梁靖意料,“秦春罗溜出来就别想回去,届时若有人彻查,看到这信,岂不是连累了梁章?” “那也无妨。我这是仿的,就骗骗秦春罗,真跟梁章的字迹对照,处处都是破绽。何况那小混蛋被他爹关在书院,到时候一对证就能撇清。只要晏大哥递信的人别留痕迹,这便是悬案。” 她倒是考虑得周全,虽借了梁章的名,却没存栽赃的心思。 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对梁章的字迹如此熟稔,还满口的小混蛋,看来积怨不浅。 梁靖眸光稍凝,又不好探问太深,遂按下念头,收起信件。 次日清晨,这封信便送到了秦春罗的手里。 秦骁被关押后,永王虽安排了侍卫把守秦家宅邸,防备的却是可能强抢秦家女眷的太子人手,对后门上每日送蔬菜c挑粪桶的下人甚少留心,安插人手递信并非难事。 秦春罗看了信,果然如玉嬛所料,脸色微变,继而忐忑急切。 当日秦骁暗中潜回魏州城外,她和秦夫人均不知情,是以梁元辅认出秦骁并派人在秦家外围把守时,秦夫人还闹过一回,后来得知秦骁下狱,母女俩简直吓得半死。随后永王驾临,接手此案,更令满府惊惧,不知秦骁是卷入了怎样的是非。 这半月来秦春罗几乎没睡过安稳觉,憔悴而精神恍惚,没半点法子。 陡然瞧见梁章的信,便如溺水之人瞧见岸边横过来的树干,哪能不死命抓紧? 她跟梁章七八岁时就认识了,知道他虽顽劣爱欺负人,却也常会给人帮忙。少女怀春,芳心暗许,被那副好皮囊诱惑着,更增几分好感,瞧见熟悉的字迹语气,当即就信了。 再一瞧信尾的叮嘱,想想那位以照拂之名陪在母亲身边的陌生女人,也打消了跟秦夫人商量的念头—— 万一动静太大被人察觉,梁章这点好意便得灰飞烟灭,她赌不起。 犹豫了一炷香的功夫后,毅然换了身丫鬟的装束,溜出住处。 秦家是被把守而非封查,侍卫们眼睛盯着外围动静,对内眷防备甚疏。秦春罗在这府邸住了十多年,想溜出去,绝不是什么难事。 混在丫鬟里,从仆妇走的后门出去,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换衣裳,直奔宏恩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 16 章 宏恩寺,玉嬛正站在藏经阁的二层,跟梁靖并肩而立。透过阁楼窗外掩映的树枝,她的目光在进香的人群里逡巡,不时偷偷瞥一眼旁边沉默寡言的男人。 这个晏平,可真是古怪得很。 明明是落难重伤被她救了命,如今却成了谢家的救命恩人。 这就罢了,他自称是茂州人,却仿佛跟这寺里的住持认识。前晌两人进了寺院,住持便亲自接待,取钥匙带进藏经阁,除了说些藏经阁里的事外,没半点旁的言语,默契得很——全都事先打点好了似的。 玉嬛只觉身在波涛汹涌的漩涡,手里揪着根救命的树枝,却不知这树枝来自何处。 兴许是连着彼岸树干,值得依赖信任。兴许是个假象,转眼就能破灭。 可这些猜测全无用处,她跟谢鸿探问过底细,谢鸿觉得她年纪有限,不该掺和到这种事,不肯透露。今早她提了要来宏恩寺的事,谢鸿倒没反对,只叫她别大意,免得留下痕迹。 而眼前这位古怪的客人,就更不能指望了。 玉嬛心里叹了口气,不太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纤细的指尖扣着窗沿,猛然扫见人群里有张熟悉的脸,双瞳骤然凝向那边。 丫鬟打扮的少女孤身站在僻静处,眉眼张扬急躁,没半点伺候人的本分老实。她身边没带半个随从,独自站在一溜石碑跟前,东张西望地找人。 可不就是秦春罗么? 玉嬛赶紧碰了碰梁靖的胳膊,“晏大哥。” “来了?” “嗯,你看那边——”她指着石碑,“穿桃红短衫,系着松绿裙子的就是。” 秦春罗那姿态混在诚心进香的人群里,实在太惹眼,梁靖一眼就分辨了出来,随即朝对面禅房里的住持比个手势,在玉嬛肩上轻轻按了按,“你在这等着别动,关上窗户,别叫人看见。走之前我来叫你。” 说着,转身欲走。 跨出半步,察觉衣襟被谁揪着,回过头,就见玉嬛靠在窗边垂着脑袋,那纤秀的指尖却抓着他的衣裳,五指紧扣,抓得还挺牢。 她今日出门是为辨认秦春罗,为免被人认出,做的是书童打扮。 青衫裹住身段,满头青丝束在头顶,眉清目秀,抬眼瞥过来,活像腼腆的俊秀少年。 梁靖愣了下,道:“怎么?” “我……害怕。”玉嬛揪着他衣袖,声音很低,“能跟着你吗?” 她虽时常调皮,却怕黑怕暗。这座藏经阁修了也有百余年,因怕日头晒坏了里头的宝贝,窗棂极少,且因年岁太久,外头爬满了藤蔓绿叶,遮挡得密密实实。敞开窗户时还能有点亮光,若关了窗扇,就只剩满室昏暗。 更因那层层藤蔓遮挡,满室幽凉,有种阴森的寒意。 她不太敢独自关了窗户待在这里。 梁靖未料她还会这样胆小,心中暗自好笑,旋即缓和神色,道:“跟我走吧。” …… 藏经阁外,住持得了梁靖的示意,便叫来身旁的小沙弥,轻声吩咐几句。 小沙弥走向碑林,目光落在秦春罗身上,似是探寻。 秦春罗茫然四顾,见沙弥走来,亦含几分期许。 两人目光探询了片刻,小沙弥便走到她跟前,“女施主可是在找武安侯府的梁公子?” “对,是他。”秦春罗喜出望外,“他已经来了吗?” “来了有两炷香的功夫,这会儿大概还在。女施主这边请。”小沙弥是按吩咐行事,两边的态度都对得上,只当秦春罗找的就是住持口中的“梁公子”,深信不疑,眼神诚挚,慢悠悠地在前面引路,没半点躲闪算计的姿态。 秦春罗见状,更没了疑心,绕过佛殿,进了僻静处的藏经阁。 藏经阁里看管得严,小沙弥不好进去,到了偏门前便将双掌合十,“梁公子就在里面,等候已久。女施主请自便。”说罢,念了句佛号,竟自转身走了。 周遭树荫遮蔽,盛夏里难得清凉,隐隐有佛香随风而来,木鱼轻响。 秦春罗救父心切,不疑有他,上前试着推了推门扇,吱呀一声便开了。 她探头往里瞧,想寻找梁章的身影,谁料手还没扶稳门扇,斜刺里便有只鬼魅般的手伸出来,迅速捂住她口鼻。旋即肩膀被人拎着往里猛拽,她脚下踉跄,半点惊呼声都没能发出,便被人半拖半拽地拎进去,哐的一声轻响,门扇倏然阖上。 秦春罗吓得脸色都变了,小腿被门槛磕碰得隐隐作痛,抬起眼便对上一道冷厉的目光。 那目光藏在一副可怖的银色面具后,似从森冷潭底射出的寒光,令她忍不住打个寒噤。 变故横生,这情形着实在意料之外。 眼前光线昏暗,地上青石砖冰凉,一股阴森的凉意窜起来,从她双脚一路攀到头顶。在意识到可能中了圈套后,秦春罗下意识瑟缩,想要逃跑。 然而未待她动,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抵在了她脖颈。 梁靖双目冷沉,斩过千万敌军首级的汉江,浑身带着股骇人的煞气,不怒自威。 匕首冰寒,他抬目向内示意,秦春罗被那身冷厉所慑,再也不敢乱动,苍白着脸颊,一步步往里退,哪怕梁靖的手早已离了她口鼻,也没敢发出半点声音。 一排排香樟木的书柜森然林立,最里侧昏暗幽黑,砌着隔火的石壁。 秦春罗的脊背贴上石壁,看着藏在可怖面具后的冷厉男人,牙齿不自觉地打颤。 梁靖匕首纹丝未动,声音同样冰寒,“怎么逃出来的?” 秦春罗吓得傻了,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逃出来?” “从你府里,怎么出来才能瞒过外围侍卫。”梁靖寒声,见秦春罗似在犹豫躲闪,当即将匕首轻挑,划出一道血迹——对付秦春罗这种娇生惯养的千金,几乎不用多少手段,骇人的厉色配上锋锐的刺痛,足以吓破胆子。 果然秦春罗吓得一抖,生怕就此丢了小命,期期艾艾地将逃出府的法子如实交代。 梁靖听罢,又问了几处紧要的。 秦春罗本来就因秦骁下狱的事而担心害怕,如惊弓之鸟,如今落在这煞神般的人手里,虽猜不出对方意图,却也知保命要紧,惊恐之下又想不出欺瞒误导的法子,只能如实交代。 梁靖问罢,又将目光在她身上扫了眼,“给个信物。” “什么……信物?” “能让秦骁相信的,你的东西。”梁靖身姿笔直,森冷的目光居高临下,匕首缓缓划过她脖颈,“我会对证,若有欺瞒——”他手中的锋刃轻轻一划,吓得秦春罗一个机灵,抖抖索索地摸出腰间一枚荷包。 “这个是我娘亲自绣的,用了很多年,他认识。” 就那么个平淡无奇的旧荷包?梁靖不作声,眸色陡厉。 秦春罗吓得瑟缩,“真的,我十岁那年娘亲绣的,上面还有徽记。”她虽是武将之女,却几乎没摸过兵刃,满心期待地来求助,被梁靖骤然来这么一手,吓得双腿发抖,声音都不利索,“我不敢骗你。我爹他……他到底是……” 话音未落,声音卡在喉咙,身子晃了晃,陡然委顿在地。 ——是梁靖目的达成,懒得听她废话,一记手刀将她打晕了。 过道的尽头,玉嬛背靠着隐有幽香的樟木书柜,手攀在柜边沿,指节微微泛白。 哪怕最里侧光线昏暗,哪怕梁靖背对着她,戴着面具看不到神情,那身毫无收敛的冷厉煞气却叫人心惊。比之那日山道上梁靖挥剑杀人、血迹四溅时的狠厉,更多几分阴森,配上秦春罗那见了鬼般的恐惧声音,让玉嬛都觉得后背发凉。 她偷偷抬眼,看到梁靖眼底尚未收敛的厉色,赶紧垂下眼眸。 梁靖脚步一顿,觑着她那明显有些害怕的模样,没做声,只慢腾腾地摘下面具。 玉嬛轻咳了声,探头朝最里面看了看,指着秦春罗,“她……” “死了。” “啊!”玉嬛差点失声,看着秦春罗那毫无生机的模样,一瞬间几乎信了,继而下意识恐惧,没想到梁靖会出手这么狠。吊着颗心抬头,那位眼底的厉色稍微收敛,倒添了那么点戏谑的味道,一本正经地道:“吓你的。” “你真是……”玉嬛拍着胸脯松口气,赶紧又往里瞅了一眼,“接下来呢?” “住持会看住她。咱们走。”梁靖安慰般轻按在她肩头,轻拍了拍。 比起那身冷厉煞气,他惯于握剑的掌心是粗粝而温暖的,隔着单薄的衣衫传来温度。 玉嬛刚才的心惊肉跳渐渐平复,随即整了整冠帽,跟着他悄然出了藏经阁。 当天晌午,梁靖便叫人乔装仆妇混入秦府,按着秦春罗所说的路,神不知鬼不觉将睡午觉的秦夫人挪了出来。 晚间魏州大狱换值,陈九亲自持两件信物,站到了秦骁跟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 17 章 魏州城有数处牢狱,关押秦骁的是看守最严密的那座。 端午那日的刺杀案虽由永王亲自过问,但负责看守牢狱的仍是原先那波人,因梁家对永王府忠心耿耿,永王也没在里面安排眼线。 然而魏州虽是梁家的地盘,毕竟官员混杂,并非密不透风的铁桶。 太子位居东宫,陈九也是历练数年的好手,自然有手段寻个空隙,趁着深夜没人的时候,跟秦骁说几句话。 甬道里虽有亮光,狱间里却逼仄昏沉。 秦骁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察觉有东西丢在身上,当即惊醒坐起身子。 透过冷铁栅栏,外面的狱卒站姿笔直,投了狭长的影子。迥异于常年看守牢狱后懒散油滑的狱卒,此人站姿如同出鞘的利剑,面容轮廓虽昏暗模糊,眼底的精光却难以掩藏。 秦骁心中一沉,看了片刻,便踱步到狱门跟前。 陈九盯着他,忽然咧了咧嘴,藏在袖中的右手探出,掌心是个半旧的荷包。 “秦将军。”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将那荷包晃了晃,“认得吗?” 怎么会不认得?即使深夜狱中光线暗沉,秦骁也一眼认出了那东西,伸手抢过来凑在跟前,上头绣工花纹无不眼熟,甚至那隐隐的幽香都熟悉至极。他出身不高,能爬到如今这位子,还是仰赖妻子的帮衬,夫妻俩膝下只有一女,掌上明珠般疼爱。 如今秦春罗的荷包落在此人手里,她的处境不言而喻。 秦骁目光陡然添了锋锐,“她在你手里?” “不止令嫒,尊夫人也是。”陈九扯着嘴角,露出白花花的几颗牙齿,笑容格外阴森,“将军在狱中吃穿不愁,她们的日子可不好过。怎么——李湛没告诉你,他帮你保护的妻女,早已不在尊府?” 这消息令秦骁震惊,那脱口而出的“李湛”更是令他心神巨震。 永王身份尊贵,乃是皇家血脉,这天底下敢直呼其名的能有几个?跟前这人能窥出他跟永王的暗中往来,敢表露这般不敬的态度,必定是跟谢府外围的护卫有关。而他背后是何人指使,几乎呼之欲出。 秦骁盯着荷包和陈九手里的另一件信物,目光骤紧,旋即添了阴沉愤怒。 陈九神色纹丝未动,“她们的性命,都系在将军身上。刺杀朝廷命官不是小事,京城里都等着看李湛审案的结果,想必将军不会昧着良心,将这脏水泼往别处。” 阴森笃定的声音,如铁锤细密而用力地敲在心头,撕裂所有的掩饰。 对方显然是探查清楚了一切。 秦骁满心震惊,慌乱、恐惧、担忧,妻女的面容齐齐涌上心间,他无需多想便明白他的来意,“你是要我在后面会审时,供出……他?” “是供出实情。”陈九纠正。 秦骁当即冷笑了一声。 供出实情,谈何容易?既然上了贼船,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即便供出了永王,暂时保住了妻女的性命,等此事风波过去,他哪还能逃得出永王的天罗地网?不管哪条路,等待在尽头的,似乎只有一种结果。 更何况,两个信物,就真能代表妻女在他手上? 秦骁攥紧拳头,沉默不语。 陈九似能猜透他的顾虑,稍稍凑近牢门,“尊府的情形,李湛不肯跟将军说,但以将军在魏州多年的经营,想必还是能探到确切消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将军别栽赃,凡事都有回旋的余地,那句得罪人的话,也未必要将军亲口说。离会审还剩两日,将军且掂量吧。若想通了,给牢头递个话。” 说罢,没再逗留,也不取那信物,竟自转身走了。 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围又重归寂静,秦骁坐回冷硬的床板,手里死死攥着荷包。 那是女儿的贴身之物,这些年片刻不离。 他入狱后,秦春罗不可能再上街乱逛,叫人盗取此物。那么,或者是对方依然劫走了妻女,或者是对方潜入府中拿了这东西,不管如何,永王对秦府的守卫,已然靠不住了—— 这回取走的是贴身信物,下回取走的,恐怕真就是妻女的项上人头。 暗沉冰冷的角落,秦骁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死死盯着藏在袖中的荷包。 …… 两日后永王会审,梁元辅和随行的刑部官员坐在身侧,审了小半个时辰,秦骁却愣是死咬着不肯说,既不供出真正主使,也不往东宫泼半点脏水。 这态度全然出乎永王意料,会审后,当即亲赴牢狱。 狱间独处,秦骁闷头思索,问及妻女情形,永王只说安然无恙,又是一通威逼利诱。 而秦骁则始终沉默着坐在角落,牙关紧咬。 ——果然,这位主子并非坦诚之人。他已设法探到了秦府内的情形,知道秦夫人和秦春罗失踪后府里人心惶惶、乱成一团,永王却仍封锁消息,装出风平浪静的模样,只催他尽快吐出太子。 而一旦他开口,那轻飘飘的一句话未必能帮永王扳倒太子,他妻女的性命却再也没了。 进退维谷、身陷绝境,当天晚上,秦骁便给牢头递话,请来了陈九。 陈九在狱中待了将近两炷香的功夫才离开,趁夜潜入谢家的客院,将秦骁吐露的消息悉数禀报于梁靖。 梁靖听罢,神色肃凝,叮嘱了陈九一阵,令他火速去往京城,请太子示下。 永王此行魏州,是为巡查八州军务,督查办案只是顺带。如今秦骁死咬着牙关不肯说,显然是知道了秦春罗母女失踪的事,他暂时无计可施,只派人出去,搜查秦春罗母女的踪影。 谢家危机暂时化解,秦骁吐露的消息也足够杀永王一个回马枪。 梁靖心头一副重担稍稍卸去,这日傍晚,便跟谢鸿说了声,打算趁夜潜出谢府。 养伤客居这么久,整个谢府上下,来这边最勤快的便是玉嬛,或是探望伤势,或是送些吃食,或是嫌闷来他这儿讨故事,裙裾翩然,笑意婉转。 梁靖站在檐下,抬眼时仿佛就能看到她跨进小院,盈盈站在满架紫藤下。 浴血冲杀、斩敌无数,一颗心淬炼得冷厉刚硬,无所畏惧。那张笑靥浮起时,却仿佛有鹅羽轻轻拂过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那块,带着一丝闷钝的疼痛,让他无端想起前世逆风而行的宫廷女官。 梁靖站了片刻,忍不住往东跨院那边去。 走至跟前,又觉夜色太深,他这举动着实突兀,自笑了笑,回屋取纸笔留个字条,说他有事外出归期未定,请她不必担心。 写完后,还郑重其事地抚平,拿镇纸压在书案上。 …… 纸条落在玉嬛手里,白纸黑字,铁画银钩,那笔势开阔疏朗,足见心胸。 其实是早有预料的,他跟谢家无亲无故,伤势痊愈,自然会离开。 只是没想到,他会走得这样突然,无声无息。 玉嬛心里叹息了声,将那纸条拿回去夹在书里,偶尔去后园闲逛,瞧见那空荡的客院,也只剩自哂的笑。回到东跨院,日子照旧流淌,虽说刺杀案悬而未决,少了被恶人盯着的提心吊胆,便能惬意许多。 此刻,她正坐在窗边,就着乳白细瓷瓶里晚开的芍药,慢慢地誊抄碑文。 谢鸿出自世家,算得上博学多才,为官之余,最爱的便是收集金石铭文、拓印碑文、书画字帖,挨个辨认考证。他为官的那点俸禄,也尽数用在这上头。 玉嬛自幼被他熏陶,闲来无事,便会帮着誊抄辨认,也能帮不少的忙。 譬如此时。 一张碑文誊抄完,簪花小楷整齐秀雅,她看了一遍,自觉赏心悦目,便先搁着慢慢看。而后靠在椅背,叫了声石榴,一盘荔枝便送到了跟前。 她取了一枚剥开咬破,甘甜汁液入喉,盛夏里甜滋滋的凉快。 忍不住就想起了客院,有一回外头送来荔枝,她准备了一盘去送给伤员。结果梁靖没吃多少,她却揪着茂州的故事吃掉了小半,耗到后晌才回东跨院。 如今客院空着,她想听故事都没人讲了。 玉嬛嘟着嘴巴趴在桌案,随手扯过梁靖留下的纸条,拿指头戳了戳。 那个人行事古怪,叫人捉摸不透,偶尔温和可亲,有时却冷厉得吓人。宏恩寺藏经阁里逼问秦春罗时的阴森语气,她回想起来便觉心有余悸。也不知她藏起秦春罗母女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出神呢,窗外一阵脚步声轻响,旋即传来冯氏的声音—— “小满呢?在做什么?” “在里面誊碑文呢。”孙姑应着,请冯氏入内。 不过片刻,侧间珠帘轻动,冯氏便走了进来。 见玉嬛趴在桌上,蔫头耷脑的似在想心事,便是一笑,“天气热,又没精神了?” “娘。”玉嬛起身相迎,扶着冯氏在藤梯凉凳中坐了,端过那盘荔枝放在矮几,“这么热的天气,我还当你歇午觉没醒呢。” “外头有事就起来了。”冯氏坐稳,朝孙姑递个眼色,将众人屏退。 玉嬛坐在对面慢慢剥荔枝皮,随口问:“什么事呀?” “梁元绍的二公子,叫梁靖的,还记得吧?” 还算熟悉的名字落入耳中,玉嬛瞧着冯氏的神色,有点意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18章 玉嬛来魏州时,梁靖早已在外历练,他偶尔回魏州的时候也没张扬,两人没打过照面。不过这个名字玉嬛却听谢鸿和冯氏念叨过几回,加之梁章常将他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哥挂在嘴边,听也都听熟了。 她便点了点头,“怎么,难道那位鼎鼎大名的魏州才俊要回来了?” “听说过些天天会到,正赶着梁老夫人的寿辰。他们难得阖府齐全,又有永王殿下在,寿宴怕是会办得很隆重。” “唔。”玉嬛点了点头,对素不相识的梁靖不太关心,却无端想起了他的弟弟梁章,旋即攀住冯氏的胳膊,低声道:“老夫人寿辰,咱们得去贺寿吧?那……梁老夫人打算的事情,”她咬了咬唇,低声问,“能回绝了吗?” 梁老夫人的打算,母女俩心知肚明,只是先前没捅破,不过各自揣测而已。 冯氏没明着说,玉嬛也就当作不知道。 如今梁靖归来,他跟沈柔华的事便得推到台面。不管最终梁靖是否会点头,这口子一开,梁章的事便也推不得了。玉嬛即便是个缩头的鸵鸟,也无处可躲,索性早点说清楚,免得出岔子。 而冯氏今日过来,也确实是为了这事。 原以为玉嬛跟梁章相处得挺好,她会稍有眷恋,听她断然回绝,倒是意外,“你不愿意?” 玉嬛抿着唇笑了笑,没说话。 冯氏觑她神色,不像是口是心非,迟疑了下,又试探道:“那你觉得,先前在府里养伤的晏平,怎么样?” “他啊……”玉嬛没想到话头会忽然转到他身上,绞着衣袖,“提他做什么。” “就问问而已,看你中意怎样的男子。”冯氏玩笑似的,“他身手出众,看言行举止,家世也不差。我瞧你跟他也处得来,性子也合适。若你中意这样的,娘亲往后便按着他的模子来挑。” 这哪儿跟哪儿呀! 玉嬛脸上一红,只觉得冯氏实在想太多,连人家底细都没摸清就说这些。 更何况……她嘴里含着块甘甜的荔枝肉,摇了摇头,“晏平是狼是虎都不知道,远着呢。”说罢,随手将誊抄好的两张碑文取过来,“爹安排的事,我都做完啦。” 双手摊开,眼含期待,是一副邀功的小模样。 冯氏瞧着那泛红的脸蛋,笑而起身,“走吧,那坛子鹅掌怕是也糟好了,就给你尝尝。” 有美食可吃,玉嬛当然欢喜,将拓印的碑文取了,摩拳擦掌。 目光扫见梁靖那张纸条时,却又停驻片刻。 晏平对谢家有恩,她当然感激铭记在心里。可他为何无端施恩,玉嬛其实还没摸清楚。从他后来的行事看,既然将秦骁盯得死紧,又有本事将秦夫人从永王眼皮底下弄出来,恐怕是跟京城的事有关,藏着许多弯绕呢。 那人城府颇深,神出鬼没的,虽无恶意,却叫人不敢轻信。 何况当□□供时那阴森冷厉的模样实在吓人,玉嬛觉得,她还是躲着点比较好。 …… 梁靖回到武安侯府时,正是烈日高照的暑热天气。 梁家虽知道归期,却不知道他的行程,这几日叫门房格外留意,不许偷懒。是以当那匹毛色油亮的神骏驮着背上的健勇男儿小跑过来时,管事一眼就认出了梁靖,一面叫人往府里去报信儿,一面赶紧迎出来。 一路疾驰,梁靖额间渗出了细密汗珠。 翻身下马,朝管事颔首示意,交了缰绳便大步往里走。 绕过照壁,梁元绍身边的管事刘叔已然迎了过来,“二公子可算是回来了,老夫人和夫人都念叨好些天了。”说着,走至跟前行个礼,声音稍微压低了点,“老爷正陪永王殿下在正厅叙话,公子请随我来。” 武安侯府是魏州地界数一数二的人家,那正厅等闲不肯用,仆妇往来都绕道而行。 这会儿正厅敞开,两旁松柏苍翠,仆从们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姿态恭敬。 梁靖理了理衣衫,进了正厅,便先端正行礼,“末将拜见永王殿下!” 厅中摆着冰缸,旁边仆从拿风轮扇开凉气,倒不觉得暑热。 永王就坐在正中间的圈椅里,抬目将梁靖打量过,便笑道:“免礼。” 他跟梁靖见过面,当初梁玉琼嫁入永王府做侧妃的时候,正巧梁靖奉命回京办事,去拜访过。不过那时永王已有夺嫡之心,而梁靖跟太子交情甚密,不像梁家其他人死心塌地,所以有些隔阂。 如今重逢,永王那笑容虽温和,眼底却是怀着点审视的。 梁靖只当瞧不出来,只和气地朝永王拱手。 前尘旧事压在心底,永王霁月清风的容貌下藏着怎样冷漠的蛇蝎心肠,这世间怕是没人比他更清楚。深沉恨意藏起来,眼底暗色翻涌,梁靖垂眸躬身,将诸般情绪尽数敛藏,只如常拜见长辈。 行礼罢,寒暄了一阵,无非是问路途是否顺利,边关境况如何。 因武安侯府防卫甚为严密,梁靖先前须掩藏行迹,只能从外围窥探家人。前世的凄苦惨淡压在心里,而今亲人俱安然健在,虽仍身处翻涌的漩涡,毕竟令人宽慰。他的目光不时瞟过父亲的脸,言语带着世家子弟应有的笑意。 永王再了喝两杯茶,便适时起身告辞。 众人恭敬送至照壁,等他坐进软轿,梁元辅自回衙署办事,梁元绍便带儿子往后院走。 梁家后院占地极广,院落重重,亭台相绕,屋宇壁垣都气派得很。 梁靖过去时,梁老夫人正跟来府里做客的沈夫人说话,他母亲薛氏陪坐在侧,下首则是两位姑娘,容貌娇俏的是堂妹梁姝。旁边的女子长得端庄温良,浑身上下衣衫首饰无不整齐贵重,双手交叠在膝前,哪怕是谈天闲聊,也是正襟危坐的姿态。 几乎无需多看,梁靖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都督府长史的女儿沈柔华,爹娘有意娶给他的那位。 明知他回府后会来拜见,母亲却仍叫沈家人陪坐在侧,可见来往已十分亲密。 梁靖只扫了一眼便挪开目光,朝梁老夫人行礼问候。 老夫人上了年纪,最看重的便是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这一年没见梁靖的面,好容易盼到孙儿归来,脸上堆满了笑意,亲自起身将他扶起,握着梁靖两只手不肯放开,只管上下打量。 “瘦了,瘦了很多。”她心疼地念叨着,苍老的眼睛里便有些浑浊泪意。 梁靖对老祖母感情颇深,扶着她坐下,继而朝母亲薛氏行礼。 薛氏倒没老夫人那么激动,一身秋香色团花锦衣穿得严严实实,仍旧站在椅旁,只关怀道:“路上顺利吗?用饭了不曾?”叫旁边仆妇去准备些糕点小菜,继而又笑道:“这位是沈夫人和沈姑娘。” 说着,微微一笑,递来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梁靖眸光微敛,对她眼底的暗示视若无睹,只客气拱手,“沈夫人,沈姑娘。” 沈夫人含笑点头,直夸梁靖年少有为,又有胆识,考了进士还能去边地从军历练,如今回了魏州,定能襄助梁家,成就一番事业云云。 她说完了,旁边沈柔华便也盈盈行礼,叫了声“梁大哥”,见梁靖并没往她这边再看,便悄然收敛目光。 气氛有片刻尴尬,显然梁靖对沈家女眷只有客气,没半点即将融为一家的亲近。 梁老夫人跟侯爷夫妻多年,心里有陈年旧事的疙瘩,对梁元绍极力推崇的沈家态度不算太热络。 只是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凭儿子和儿媳安排。 薛氏却是一心想把沈柔华娶进家门的,方才外头仆妇来报消息时,也是她极力挽留,想让梁靖借机见见沈柔华。若两人能看对眼,那可就皆大欢喜了。 如今气氛稍觉尴尬,薛氏只能出来打圆场,热络了几句,亲自将沈柔华母女送出客厅。 回来后,见梁靖正坐在老夫人下首说话,陪着听了会儿,便又忍不住探问。 “你父亲家书里提过的事,晏平你可考虑过吗?方才那沈姑娘你也看见了,容貌长相不必说,别说咱们魏州城,就是搁到京城里,那也是出挑的。品行也好,性子温良端方,进退有度,实在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你觉得怎样?” 梁靖方才跟老夫人说着军中的事,陡然被问到这个,神情微顿。 旋即淡然道:“不怎么样。” “这是什么话!”薛氏跟梁元绍换个眼色,是让他开口的意思。 梁元绍对沈柔华倒没执念。 这世间多的是美人,看多了也就那样,且沈柔华虽端庄温良,却因拘束太过,木头似的,他瞧着不算喜欢。不过沈家也是魏州高门,她父亲是都督府长史,府里跟皇家沾亲带故,若娶了此女,对梁靖定有许多助益。 遂开口劝道:“娶妻娶贤,她的品貌也算过得去,先娶进来放着,也配得上你。” 是否般配梁靖不知道,但这门婚事上爹娘各自打的什么算盘,他清楚得很——跟朝堂上的利益纠葛没差别,想想便觉得寡淡无味。 且对这位名满魏州的大美人,他也确实没什么兴趣。 梁靖面色未动,仍旧直白道:“父亲费心了,可我不会娶她。” 一句话堵住所有迂回弯绕的劝说,薛氏笑意收敛,梁元绍亦气道:“这婚事门当户对,两边都快说定了,就等着你回来完婚。我跟你母亲都商议过了,你别再任着性子胡来!回头跟我去趟沈家,也该拿出个和气的态度。” 这跟家书中的语气别无二致。 梁靖也没争辩,只站起身来,“我想去见祖父,他身子不好,我在外一直很挂念。” 他出生时据说命格不太好,梁元绍和薛氏都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加上当时处境确实不太顺,即便对亲生骨肉也有几分芥蒂,不像对长子似的万般疼爱。且梁靖上有兄长撑着门户、下有幼弟博取宠爱,他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倒是在老侯爷膝下承教更多。 如今大梦归来,爹娘俱在,就只祖父的身体叫人悬心。 ——倘若他知道故人遗孤尚且在世,会是怎样的态度?若他见到玉嬛,会不会稍觉慰藉,卸下心头压了多年的重担? 念及谢家那抹丽色,梁靖神情中的紧绷不自觉地稍稍和缓。 旁边梁老夫人笑了笑,起身让他扶着,“走,一块过去瞧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20章 梁老侯爷近年体弱,甚少出门应酬,也不大愿意受人拜访,平常深居简出。 他虽是侯爷之尊,却住在后院僻静处的夷简阁,住处也朴素简单,别说摆设宝鼎翰墨、名物书画,就连屋中所用桌椅床榻,也俱是普通松木做的,不用名贵之物。 阁楼建在苍翠树荫间,门前砌了一道石壁,题着陆机《君子行》的几句诗——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 阁楼正厅的门常年不关,当中墙壁上悬了幅字,跟石壁上的一模一样。 是韩太师获罪抄家那年,老侯爷在静室独坐数个日夜后写的,笔力苍劲,着墨浓厚,落笔迟缓凝瑟,隔了十来年,仍能看出其中的愤懑悲叹。 后来这阁楼落成,便起名夷简阁。 负责照料老侯爷起居的刘伯见老夫人带着儿孙过来,当即往静室去请老侯爷。 梁靖站在那石壁前,上头风霜雪雨,留了十年的岁月痕迹,斑驳分明。猛听几声咳嗽传来,抬目看去,就见老侯爷被刘伯扶着慢慢走来,身形微微佝偻。 沙场上斩敌万千,早已练就铁石心肠的硬汉,却在那一瞬觉得眼角潮润。 梁靖忙快步上前,将老侯爷稳稳扶住,“祖父,您慢点。” 那只久病孱弱的手握在掌心,分明憔悴瘦削,而渐露龙钟的脸上,却带了久违的笑容。 “晏平啊。”老侯爷许久没见他,只管上下打量。 河清海晏,四方升平。 那是老侯爷年轻时的抱负期许,却在韩太师一家遭逢冤案后,如石沉大海,再也不忍想起。然而等梁靖年近二十时,却仍旧没忍住,帮他取了这个字。说起来,当初梁靖这个名字,也是他跟韩太师把酒夜谈时起的。 老侯爷膝下两个儿子,孙子也不少,最偏爱的却仍是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的梁靖。 他手背略微枯瘦,顺着梁靖的手臂摸索到肩头,似是很满意他身上的劲瘦力道,眼底笑意更深,点了点头,才扫了梁元绍一眼,“你也来了。” “来给父亲问安。”梁元绍也带着点笑,扶老夫人一道进屋。 书童奉茶上来,老侯爷居中而坐,自是关怀梁靖在边关的处境。 梁靖耐心说了些在军中的趣事,又问他身体是否安好。祖孙俩许久没见,似是攒了一箩筐的话要说,梁元绍陪坐了半天,本想提一提跟沈家定亲的事,见老侯爷的目光始终不肯落向这边,几回欲言又止。 老夫人知道父子心结,便朝梁元绍摆了摆手,“这边暂且无事,你先回去忙正事。” 梁元绍无法,只能暂且告退。 …… 夷简阁里,梁靖跟祖父说完家常,老夫人便在旁边陪坐,唇边笑意始终都在。 末了,老侯爷见妻子身边空空荡荡,才问道:“他刚才过来,又是为那沈家的事?” “是为这个。”老夫人也不掩饰,微皱了皱眉,道:“我瞧着,他跟薛氏是铁了心,想娶那沈家的姑娘。晏平方才回来,薛氏还特地留了沈家母女在旁边,硬生生见了一面。瞧着晏平神情冷淡,才送人走了。” 说着,接了梁靖递过来的茶杯,问道:“你是果真瞧不上她?” 梁靖点了点头,“我记得当年祖父曾为我定过一门婚事。” 提起这茬,梁侯爷倒是想起来了,原本微佝的身姿也挺直几分。 “说起那孩子,早年我叫人探查,听说韩家的人都被斩尽杀绝,那孩子也年幼早夭,一直也没听见消息。近来倒是听见有人说,那孩子兴许还在世上。” “是吗?”梁靖稍感意外。 前世此时,梁老侯爷并没提过这话头,他虽没娶沈柔华,却也没探到过关乎玉嬛的消息。直到后来她进宫做了女官,他夹在太子和永王争斗的夹缝里,才从永王那边查出了她的身世。 遂问道:“祖父是从哪里听的消息?” “是那孩子的舅舅,谢鸿。前几日他要来拜见,我念他是跟韩家有姻亲,就见了。他说当初那孩子和她哥哥都被人带着逃了出去,大的生死不明,小的据说还活着,他还在追查下落——若果真能找到,文达泉下有知,也该宽慰了。” 老侯爷说到此处,眼睛便皱出个深深的笑。 梁靖愕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 想必谢鸿将玉嬛的身份藏了十多年,也是极为谨慎的,先前不肯泄露,如今见了他真容,才给老侯爷漏了点风声,显然也是探梁家的态度——若梁家趋利避害,不念旧情,谢鸿必定就找不到外甥女了。 他心里笑了下,点头道:“这样最好。” “是吗?”老侯爷抬头看她,“若那孩子还活着,你敢娶吗?” 在梁靖开口回答前,他伸手示意别急,道:“文达兄当年的案子,是皇上钦定,周围那么多虎狼逼着,是肯定没法翻案了。她即便找回来,也是个罪臣之后,容貌性情、处境身份如何,都没人知道。莫说于你没半点助益,兴许还会连累。你敢吗?” 他问得郑重,梁靖亦挺直脊背,“敢!” 意料之外的回答,又似在意料之中,两位老人都举杯不饮,盯着他。 梁靖续道:“既然是长辈当年的约定,岂能作废?” 屋里安静了半晌,老侯爷肃然的脸上也缓缓露出笑意,“好。若能找回来,我便拼着再费些心力,也会成全这事。” 这便是说定了。 梁靖又陪着祖父坐了一阵,便回梁元绍那里,开门见山,断然回绝了跟沈家的事。 至于缘由,他知道父亲的性子,不能提玉嬛和当年跟韩家的婚约,便只说瞧不上沈柔华,更无意与沈家联姻。他自有抱负志向,婚事也不着急,让爹娘先操心三弟梁章,他的事不用急着办。 梁元绍筹划了大半年,连跟沈家联姻后如何相处、如何牟利都想好了,哪里肯依? 当即黑了脸,怒道:“这是我跟你母亲已商议妥当,非办不可!那沈柔华是魏州出挑的美人,有什么配不上你?当初你放着官不做,要去军中白费力气,我也没拦你,这件事,断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回去歇一晚,明天跟我去拜访沈家。” “我不去。”梁靖站在案前,似壁立千仞,岿然不移,挺拔而刚硬。 梁元绍气得拍案,“不去也得去!” 梁靖也不说话,扯着嘴角笑了下,那意思,分明是觉得梁元绍的身手奈何不了他,想强抓过去都不容易,逼急了他脚底抹油跑回茂州,就能再拖个几年。 这般死倔的态度,梁元绍更是生气,也顾不得外头有人没人,关上屋门就是一顿臭骂。 从当初梁靖跑出国子监去游历,到他扔下唾手可得的官位去军中吃苦,乃至如今,放着羡煞旁人的美人和婚事不要,非要跟长辈对着干…… 一通数落,连斥带骂。 梁靖毕竟是他儿子,这点责骂还是得受着,便只管木着脸站在那里,似充耳不闻。 屋外,听见二哥回府后喜滋滋跑回府的梁章才赶过来,便隔着门扇听见了那通臭骂。 他素来顽劣,虽被爹娘宠爱,也没少被梁元绍责罚。 且因大哥梁端规矩懂事,梁元绍每回还要拿来比一比,说梁端行事稳重能帮他分忧,梁靖才学出众科举中了进士,连家族荫庇都不用,在外受尽赞赏。 三个儿子里,就只他不学无术,贪玩好闲,须跟兄长多学学。 梁章挨的骂都堆成了山,如今听说二哥在里面受苦,又是同情,又忍不住幸灾乐祸。 等梁靖推门出来时,梁章就站在门前,两肩颤抖不停。 兄弟俩也是许久没见,乍一眼瞧见,都能明显瞧出彼此容貌的变化。不过梁章幼时爱尾巴似的跟在梁靖身后折腾,至今性子不改,虽常年不能碰面,感情还比跟梁端的亲近些。 面对面碰上,梁章强忍着笑,规规矩矩地招呼,“二哥回来了。” 梁靖挨了骂,绷着张脸,“嗯——你来多久了?” “也没多久。”梁章目光闪了闪,几乎要憋不住笑,“爹骂你是臭石头那会儿。没想到啊,名动魏州的二哥也能有今日……”说着,终究没忍住幸灾乐祸,两肩剧烈抖着,怕被梁靖揍,赶紧转身往外逃,边逃边笑,那声音都大得几重院落外都能听见。 梁靖脸色更黑,疾步追上去,捉着梁章就给揍了一顿。 ——兔崽子!正嫌没处出气呢。 …… 梁元绍押着儿子去沈家的打算终究没能实现。 六月初十,梁老夫人的寿辰如期而至,整个魏州城的高门贵户、官吏富贾几乎都备了贺礼送往武安侯府,冯氏亦带了玉嬛,前往梁府赴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21章 心思瞬息万变,稍加斟酌后,玉嬛面不改色地屈膝为礼。 “殿下秉公行事,民女深为感激。只是我跟秦姑娘虽有旧怨,说来惭愧,也只几句口角而已,除了宴席上碰见,私下全无往来。她被绑的事,民女也是今日才听到,旁的并不知情。” 永王“哦”了一声,道:“那就好。” 轻描淡写的,仿佛这事无关紧要。 这般轻飘飘揭过,玉嬛愈发疑惑,不知他特地召见是想做什么,只能恭敬垂手站着。 永王遂取了那杯茶递过来,“本王不过随口问问,不必多想。来,尝尝南边的贡茶。” 他虽出身贵重,不摆王爷架子的时候,举止间却有亲和的味道。 玉嬛双手接了,轻轻抿了一口,低声道:“好茶。” 永王眼底浮起笑意,目光从脸颊挪到脖颈,最后落在她颈间红线。随口又问道:“听闻谢姑娘爱随令尊游山玩水,这魏州城外的景致,怕是很熟吧?”见玉嬛懵然点头,便道:“本王有意过些天” 说到一半,却忽然顿住。 隔着敞开的窗扇拿余光瞥出去,远处有人正往这边走来,是锦衣玉带的梁靖。 这风景煞得实在糟心! 永王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固然器重武安侯府,对跟太子相交甚密的梁靖却有点隔阂。 玉嬛身份特殊,他单独召见招揽,只能是见色起意的姿态,见梁靖远远望向这边,便随手在玉嬛发间碰了碰,道:“姑娘来得急,头上落了东西都不知道。” 这举止委实过于亲密,玉嬛下意识退了半步,随即屈膝。 “民女不知殿下为何召见,匆匆赶来,若有失仪之处,还望殿下见谅。” “不必拘束,本王与谢伯爷也算熟人了。”见外面梁靖越走越近,永王只好先放她走。 玉嬛虽觉永王生得好看,但两回见面,永王那过于亲近关怀的举止却总叫人心里不踏实,巴不得他放人,当即拜谢告退。 出了抱厦没走几步,迎面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剑眉修目,深邃湛然,瘦削的轮廓带出几分清冷,宽肩劲腰英姿勃发,身上一袭茶色锦衣质地绝佳,头顶上乌金冠束发,更见精神抖擞,不是曾客居府里养伤的晏平是谁? 这相逢完全在意料之外,玉嬛愕然之下,脚步微顿。 对面的梁靖也面露诧异。 他知道今日玉嬛会来赴宴,不过男女宾客隔湖而坐,原本不会碰见,谁知她竟会从永王歇息的抱厦出来?那么方才被永王亲昵抚摸发髻的人,也就是她? 梁靖的目光不由在她身上凝了一瞬。 盛夏时节天光明亮,她为这寿宴特地打扮过,衣衫襦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身段,精致刺绣的一支海棠缠在腰间,半臂之外披了件薄纱,罩住里头娇艳的海棠红,婉转内蕴。满头青丝挽起,珠钗垂在耳畔柔润生光,堆纱宫花嵌在发间,更添轻盈。 比起在府里时的娇憨率性,她这会儿眉目收敛,反而有婉转内秀之姿。 一瞬间,有种酸溜溜的感觉涌上心头。 梁靖下意识地想,难不成她又被永王那副皮囊给迷惑了? 前世一面之缘,她铁了心留在永王身边,婉言谢绝他的好意,那样短暂的会面,当然摸不清彼此心性。这回他抢先打乱永王的图谋,在谢府跟她相处月余,融洽和睦,算是看到了她七分性情。结果短短几日没见,她就又到了永王跟前! 这傻姑娘,知不知道里头那人是条藏着信子的毒蛇? 梁靖心里大不是滋味。 然而众目睽睽,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回魏州没两天,理应不认识谢家姑娘。遂只将清冷的目光瞥了玉嬛一眼,眉峰微挑,不待她开口便目不斜视地走过,脚步半点都没缓,衣袖都似带着风。 玉嬛檀口微张,愣在当场。 他竟然装不认识?迎面撞见,彼此容貌都看得清楚,他竟装不认识! 她好心救下的,竟是这么一条白眼狼? 走出抱厦老远,玉嬛心里仍觉得愤愤不平。 她不是没揣测过梁靖的身份,那样出众的身手和缜密心思,既然掺和进太子和永王的恩怨,身份必然不会太低。是以他乍然出现在梁府,她诧异过后,也算是能想通,结果他竟然装不认识! 她好心照顾那么久,送了那么些美食,他居然这般待她! 一想到刚才目不斜视的擦肩而过,玉嬛就觉得气愤,鼓嘟着嘴,狠狠踢开路旁石子。 石子滚了一段便被人踩住,梁章拦路纨绔似的,双手叉在腰间,笑眯眯看她。 “谢玉嬛——”梁章又将那枚石子踢回来,“巧啊,又碰见了。” 她是来他府上赴宴的,能不巧吗? 玉嬛暗自腹诽,却还是行礼,“梁公子。” 梁章倒没那么多虚礼,盛夏天气暑热,哪怕路旁树荫深浓,吹过来的风却是热乎乎的,他不知做了什么,额头渗出了层薄汗,往抱厦那边指了指,道:“抱厦里歇着的是永王殿下,你去那边做什么?” “殿下有事召见才去了一趟。对了,上回那份碑文的银钱,我按当初你出的价钱叫人送到府上,想必已送到了?” 梁章皱眉揶揄,“那么点小事,你记得倒是清楚。” 玉嬛抿着唇笑了下。 斑驳树荫被风揉碎,她白嫩的脸颊上有细碎的光影,明眸皓齿,顾盼生姿。 这笑靥曾翻来覆去,在心头挥之不去,此刻瞧着,梁章仍觉一阵恍然。 然而祖母的话却是明明白白的,他自垂头笑了笑,趁着周遭没旁人,低声道:“这话或许唐突,不过——你的婚事当真有眉目了?”见玉嬛懵然点头,眼底掠过失望,沉默了一瞬,道:“其实,你留在魏州多好。” 这话里,多少藏着惋惜的意思。 玉嬛见惯了梁章顽劣的姿态,陡然这般一本正经,反而不太适应。遂只一笑,道:“哪儿的水土都能养人,南边也很好。说起来,今日来的宾客,你都认识么?” “大半认识,都是府里常来往的。” 玉嬛迟疑了下,回身指着抱厦,“刚才有人去拜见永王殿下,那位的身份,你知道吗?” 梁章随她所指看向抱厦,树枝游廊挡着看不清,又往近处走,借着敞开的窗扇往里瞧。 隔着一带树影,里头永王端坐在椅中,旁边那人站着,身姿挺拔。 梁章当即便笑了,“你说他呀,那肯定认识。” “是谁?”玉嬛目光微紧。 梁章犹自望着抱厦,屈指敲着栏杆,“咱们魏州有名的青年才俊,十七岁中进士,放着好好的官不当,却跑去军中吃苦受累,还立了不少功劳的小将军。这样与众不同的人还能是谁?当然是咱们府上那位我行我素的二哥啊!” 他回过头来,神情里竟有点与有荣焉的味道。 玉嬛听他啰嗦了一堆,几乎瞠目结舌,“他是你二哥?” “嗯,前几日回来的,难怪你不认识。”梁章看她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他招你了?” “没,没有。”玉嬛赶紧掩饰,“就是刚才出来时碰见,觉得有点眼熟,好奇问问。”说罢,怕被梁章看出破绽,赶紧辞别,回女眷的宴席去。 梁章目送她离开,在树下站了半晌,才叹口气走了。 一整个后晌,玉嬛都心不在焉,脑海里晃来晃去全是梁靖的影子。 她猜过许多可能,连他是太子属官,窥得永王打算后到魏州阻挠这种不着边际的都想过,却万万没料到,那“晏平”竟然会是梁靖。 武安侯府梁元绍的二公子,梁章他哥,魏州城里让人如雷贯耳的梁靖! 听梁章那意思,他显然不知道梁靖四月里就已回魏州的事。 隐瞒身份,隔着几条街不回自家府里养伤,却假托晏平的身份藏在谢家,化解了秦骁的刺杀,又绑架秦春罗母女,这会儿装模作样地公然回府,他到底在筹划什么? 先前还跟她讲茂州风物,害得她信以为真。 他哪是茂州人氏,不过是曾在茂州从军历练罢了! 这个臭骗子。 玉嬛简直想咬牙跺脚,偏巧身在梁老夫人的宴席上,还不能表露,只能强行按捺。 回到府里,顾不得回东跨院歇息喝茶,径直奔客院而去。 曳地的裙角被她轻轻提着,疾步行走时如云翻滚,石榴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在后面小跑,“姑娘你慢点,留意脚下,当心别摔着” 前面玉嬛仿若未闻,到了客院,一把掀开院门。 梁靖辞别后,许婆婆早就回正院去了,只剩洒扫的丫鬟仆妇。 那架紫藤开到尾巴,只剩绿叶密密层层,一抬眼,仿佛还能看到梁靖站在檐下,重伤虚弱的模样。屋门紧紧掩着,她冲进去,先前买给梁靖的两套衣裳仍叠整齐了放在床榻,纤尘不染。她心里气闷极了,伸手在那衣裳砸了一拳。 玉嬛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被人骗着玩的小傻子。 那梁靖简直可恶! 她气鼓鼓地瞪着衣裳,恨不得拿目光在上面烧出一堆破洞来,又吩咐,“石榴,拿包袱来!”待包袱拿来,将那两件衣服丢进去,包好了挂在门口的梁上,而后叫人锁了屋门。 院里风吹过,那包袱孤零零地吊在门前,好似在荡秋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第22章 当天夜晚,梁靖潜回谢府,探查周遭有无异动。进了谢家后院,双脚却不听使唤,忍不住便往那座住了月余的客院去。谢家虽有护院,论身手警觉却比他差了太多,是以一路摸着暗影进去,也无人察觉。 结果越过院墙,梁靖就愣住了。 客院屋门紧锁,因里头没人住,便没安排值夜的婆子丫鬟,整个院子安静空荡。 明月高悬在半空,将满院情形照得分明——屋檐下,一个简单的包裹被吊在横梁上,里头装的应是轻软之物,偶尔随风微晃。站在甬道看过去,活像是在城楼吊起来示众的犯人,显眼又猖狂。 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梁靖看了片刻,皱了皱眉,深沉的眼底却掠过笑意。 看来她是生气了,不然以她这般待嫁的年纪,哪会做这般幼稚无聊的泄愤之事? 不过也怪他考虑不周,先前藏身谢府,不得不隐瞒身份,之后琐事缠身,全副心思扑在永王那里,没找着合适的机会跟她说明白。原想着了结手头的事后光明正大地登门,结果府里猝不及防地碰见,竟闹出这么个大误会。 梁靖悄然站了片刻,走到跟前,见屋门的铜锁牢固,便翻窗而入。 月光柔亮,他磨墨铺纸,写了个简短的纸条,而后翻窗出去,放在包袱里,露出点纸条的痕迹。 次日玉嬛从后院散心归来,顺道过去瞅了瞅,一眼便见到素白纸笺。 抽出来瞧,上面银钩铁划,写着六个字。 “莫生气,易伤身。” 玉嬛瞪着那六个字,又好气又好笑,一时间哭笑不得,只恨恨跺脚。 几条街外的梁府,寿宴当日的盛况过后,气氛仍旧热闹。 梁元绍夫妇一门心思要定下跟沈柔华的婚事,梁靖却没半分兴致,死倔着不肯去沈家。 因秦骁的许多口供尚未查实,梁靖肩上担子不轻,也没能抽出空去谢家正经拜访,只管借了拜访师友的名头,忙着深挖蛛丝马迹,陆续搜罗证据。 而奉命回京请示太子旨意的陈九,也悄然潜回了魏州。 正是傍晚,魏州城一座酒楼不起眼的雅间里,梁靖靠窗而坐,外面一棵老槐葳蕤浓绿。 他的手中是斟满的酒杯,送到鼻端闻了闻,香味不算醇厚绵长,甚至略嫌寡淡,然而只消入喉,那辛烈味道便能烧入腹中——那是他在军中最爱喝的酒,陪着他沙场征伐,取过万千敌军的性命。 陈九站在隐蔽角落,低声禀报。 “秦骁官居四品,刺杀的又是谢家的人,事关重大,皇上必会亲自过问。若秦骁立马反口,永王如今就在魏州,定会毁了许多证据,到时就算案子审结,有两位贵妃在,皇上未必不会疑心。殿下的意思是按您的打算,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么? 梁靖举杯饮下烈酒,目光冷凝。 那便是要秦骁遂了永王的意,先供出东宫。届时永王没了戒备,呈报案情后放心回京,东宫赶在尘埃落定之前,设法在逆境里翻案,既可撇清干系,还能揭出永王栽赃诬陷的歹毒用心,事半功倍。 这般裁决,正合梁靖心意。 遂跟陈九分派了后面的事,借着骑马游猎的机会,去了趟秦骁所在的清丰府。 没过两日,端午刺杀的案子就有了眉目。 永王召集梁元辅和随行的刑部官员当堂审问,秦骁的嘴巴也总算被撬开,供认他是受了东宫太子的指使,暗中刺杀谢鸿。永王随即写了奏报送呈御览,又写了秦骁的供状,令他签字画押,派人拿囚车回京城。 消息递到谢家,谢鸿沉默不语,玉嬛也是满头雾水。 这结果看着顺理成章,但真摆到跟前,却还是让人觉得不踏实,哪里不对劲似的。 来不及细细琢磨,永王身边那位长史便不请自来,登门拜访,送了份请帖,说六月十七那日,王爷会在城外的息园设宴散心,邀谢鸿带夫人和玉嬛前往。 王府长史官居四品,又是皇家门下,身份不低,他亲自送请帖,自是看重的意思。 谢鸿忙接了,到了十七那日,带妻女出城。 结果到息园外时,一家人却面面相觑,甚为意外。 息园在魏州城南三十里处,周遭依山傍水,峰峦叠嶂。 园子坐落在山脚,依着山势蔓延而上,门前是蜿蜒而过的丽金河。这一带河槽宽敞,地势平坦,河水流得也平缓,水波粼粼间长着几丛芦苇,有野鸭出没。 河面上,一座五孔的拱桥衔接东西,过了桥便是息园的正门。 谢鸿原以为永王设宴,会请魏州城许多高门前去,岂知马车停稳了掀帘一看,息园外安静空荡,除了门房几位老仆,竟不见半个旁人身影?离约定的时辰只剩了一炷香的功夫,按理宾客也都该来了,如此冷清,莫不是永王只请了他一家? 满腹狐疑地下了马车,门房管事便迎了过来。 “谢大人来得果真准时,快往这边请。”说着,躬身引路,满面笑容。 谢鸿一身蟹壳青的锦衣,玉冠挽发,有文人的蕴藉风流之态,亦有为官数年后的端正持重,微微拱了拱手,道:“息园风光奇秀,不知殿下还请了旁人没有?” “旁人哪有这福气?”管事引着谢家人进去,便叫人关了园门。 这样说来,永王是单单邀请他们了? 谢鸿甚为意外,穿过门前那片森森翠竹,周遭鸟啼风吟,夹杂着隐约随风传来的琵琶之音。园中屋宇错落,山石花木相间,绕过数重回廊,是一方引河水而成的小湖,中间是座堆出的岛,上头嘉木繁荫,绿暗红稀。 临水曲廊蜿蜒,亭榭翼然。 雕琢精致的屏风围出一方天地,永王就坐在亭下听乐姬弹奏琵琶。 见管事引着谢家人过来,他抬手示意歇了乐声。待谢鸿等人行礼罢,便叫人赐座,道:“本王来魏州也有些时日了,只是琐事缠身,不得片刻清闲。难得今日有空,听闻谢大人性好山水,又通晓金石之学,特地邀来一聚。” “承蒙殿下高看,”谢鸿拱手,亦含笑道:“先前下官的案子给殿下添了许多麻烦,本该下官设宴道谢,如今却要殿下劳心,实在惭愧。” “无须客气。”永王摆手,睇向他身后的女眷,“夫人和谢姑娘也坐。” 添酒开宴,琵琶泠泠,永王只字不提秦骁刺杀的事,只管跟谢鸿谈论魏州城外的山水风物,因听说父女俩皆爱金石碑文,还特地捎带上玉嬛,夸她虽是闺中少女,见地品性却与旁人不同。 风卷着湖面的水汽拂来,永王言谈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谢鸿心里却总吊着。 比起武安侯府,淮南谢家对永王的助力其实不算太大,且都是几位堂兄弟出力,他不曾参与太多,这回被贬,也是因世家子弟的身份触到霉头罢了。如今永王单独邀他赴宴,又不时往玉嬛身上瞟,半点也不掩藏激赏态度,这背后的深意就很值得玩味了。 诸般猜测涌入脑海,谢鸿直觉不妙。 果然,待宴席初罢,永王便以天气炎热为由,命人待玉嬛母女去客舍午歇,而后屏退旁人后,缓声道:“令嫒品貌出众,性情娇憨,谢大人有女如此,着实是福气。本王听闻她已年满十四,不知可曾许过人家?” 谢鸿几乎能听见心里“咯噔”一声。 随即从案后蒲团起身,声音平稳不惊,“小女的婚事已有了眉目,多谢殿下关怀。” “是么。”永王斟了酒,停杯不举,只将谢鸿打量。 片刻后,才忽然笑了下,“不必紧张,本王只是随口一问。”目光却是越过谢鸿,落在玉嬛歇息的客舍那边,想着那娇媚柔旖的小美人,眸色微深。 客舍里,玉嬛虽觉得永王热心得过分,却还不知他的贪图。 息园原是武安侯府的别苑,后随梁玉琼陪嫁永王府,沾了皇家的边,便刻意修缮过。 正厅屋宇的轩丽雕绘自不必说,客舍里都陈设得格外精致贵丽,那张午憩用的架子床雕花描金,柔软纱帐长垂,铺得厚软舒适却不觉闷热。旁边案上摆着玉鼎,若不是玉嬛在陌生地方不爱熏香,此刻应有上等甜香熏人入梦。 客舍里外三间,她和冯氏各居一榻,隔着两重珠帘屏风。 外面随行的人也被别苑的管事招待安排,午后闷热的天气里,只剩蝉声嘶鸣。 玉嬛抱着锦被,睡得半梦半醒,猛然听见窗扇轻动,当即睁眼。 有个人影从窗户晃了进来,迅疾而隐蔽,仿佛是察觉她的动静,他进屋后迅速扫了一眼,便往这边闪身而来,撩开纱帐探手捂住她口鼻,旋即做个噤声的姿势。 瞬息惊慌过后,玉嬛看清来人面容,愕然睁目。 ——梁靖!骗了她许多美食,隐瞒身份还不让她生气的梁靖! 梁靖显然也没料到帐中睡着的是她,手掌触到她柔软唇鼻,甚至能感觉到她愕然张口时嘴唇蹭过掌心的微痒。帘帐长垂,她躺在枕上,发髻微乱,衣领半敞,那双眼睛睇过来,似慌乱c似嗔怪。 心神有一瞬恍惚,外面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夹杂着搜查追捕的呼喝声。 梁靖皱了皱眉,俯身贴在玉嬛耳边,呼吸温热,声音低沉,“帮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23章 床榻间因梁靖的骤然闯入而略嫌逼仄, 他的呼吸落在耳边,玉嬛下意识躲了躲。 未曾系紧的衣领愈发散乱,她赶紧揪着锦被藏住, 连同脖颈嘴巴都藏在了锦被里,只剩漂亮的眉眼露在外面,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为秦骁的事。”梁靖答得简短。 玉嬛缩在锦被里, 心里是因他先前的欺瞒而恼恨的。此人行踪神秘, 神出鬼没, 骤然重逢,只觉他眉目轮廓很是可恶, 该当狠狠骂一顿, 出了她被蒙在鼓里的恶气。然而外头一叠声追查的动静愈来愈近,眼看就要往这边过来。 秦骁的案子早已了结,玉嬛也不知他还在折腾什么, 不过信任还是有的。 心里几乎没有犹豫,她嘟着嘴巴瞪了梁靖一眼,旋即小声提醒—— “后面空着, 藏在帐子下。” 因客舍是临水而建, 墙外又有树木葱茏潮湿, 连累得屋里都有潮气, 这架子床便不是贴墙摆放,而是隔了两尺的距离, 拿厚重的数重软帐罩着。 梁靖会意, 当即闪身入内, 侧躺在床边,拿帘帐盖住头脚。 这边悉悉索索的动静才停住,外面便传来扣门的声音,是息园里的仆妇。 “谢夫人,谢姑娘,有贼人闯到附近,可曾惊扰到两位吗?”她隔着门扇询问,声音恭敬,但手底下却没那么客气,不待玉嬛和冯氏起身,便径直推门闯了进来。 好在她懂规矩,没带男人,进了屋子,年长的往冯氏那边去,年轻些的便来看玉嬛。 玉嬛仍是抱着锦被午睡的模样,半抬眼眸,伸手拢着青丝,“什么事?” “是有贼人闯到附近,怕惊扰伤害姑娘,特地进来瞧瞧。姑娘无碍吧?”仆妇笑得一团和气,她身后的两位丫鬟则将目光四处打量,瞧着箱笼衣柜和门背后可能藏人的地方。甚至有位轻狂的,晓得床榻后的空隙,神情犹豫着,似乎要往这边来搜。 玉嬛心里一紧,却是眉眼微沉,冷笑了声。 “没什么事。”她开口回答,态度客气,声音却冷淡。 那丫鬟听出不悦,碍着她是永王单独邀请的客人,就没敢擅动。 玉嬛却已坐起身子,也不系松散的领口,只趿着软鞋,走到仆妇跟前,淡笑着道:“倒是方才门扇一开,将我吓得不轻,还当会有生人闯进来,衣裳都来不及穿。这息园是永王殿下的别业,规矩防守都如此松散么?” 这便是不满她们贸然闯入的举止了。 谢鸿毕竟是魏州的父母官,今日受邀赴宴,女眷在客舍小憩,理当客气招待。 似方才那样贸然闯入寝卧之处,无异于轻视对方身份,不够尊重。 仆妇也是情急之下一时没顾上,被玉嬛提醒,顿时有些讪讪的。 “是奴婢考虑不周,惊扰了姑娘,还请姑娘别见怪。”她屈膝为礼,面露歉然之色。 站了片刻,她已将屋子瞧过,没见什么异样。怕这位娇养的千金当真计较礼数,到永王那里告状,永王失了颜面又心疼这般娇滴滴的美人,生气责罚,哪敢再逗留,当即告了声罪,带着两位丫鬟出去。 另一位仆妇也“关怀”过了冯氏,告退掩门。 冯氏随之走来,有点担心,“小满,没事吧?” “没事。”玉嬛摇头,揉了揉眼睛,“只是没睡醒,娘让我再睡会儿,好吗?” 她向来是贪睡的,这等闷热绵长的晌午,在府里时从来没落下过午睡。 冯氏见她无恙,也放了心,自回去坐着打盹,外头的声音亦慢慢远去。 玉嬛回到榻上,哪里还有睡意,扯下帘帐趴到床边沿,提起层层累赘的帐子,正好对上梁靖的眼睛。她摆出个气鼓鼓的样子,居高临下地觑他,低声质问,“梁大哥,还真是巧,这么快就见面了。怎么回事?” 咫尺距离,那双杏眼里分明藏着不满,梁靖唇角动了动,半坐起身。 不过这会儿不是算账的时候。 “令尊的事尚未结束,这是秦骁跟永王往来的证据。”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沓书信,约有两寸厚,拿细线捆着,递到玉嬛手里。 玉嬛诧然,没想到跟秦骁勾结的会是永王,更想不透梁靖怎会来这里取东西。 书信在掌中沉甸甸的,她藏赃物似的塞进锦被里。 梁靖续道:“我留在这里还有事要做,这东西你设法带出去,免得损毁。今晚找你。”因玉嬛垂头时青丝从肩头滑落,贴在他脸上,便随手拈住。 目光落在她柔嫩脸颊,如画眉眼,那只手不听使唤地抬起来,帮她捋到耳背后。 这姿势过于亲昵自然,待回过味时,玉嬛脸上一红,双眉微蹙,稍露恼色。 床帐逼仄,那样近的距离,她居高俯身,他半坐抬头,呼吸近乎交织。 梁靖也知道这举止不妥,有点尴尬,垂眸清了清嗓子。 玉嬛赶紧坐起身,想了想,揪着床帐便将梁靖埋住。 虽说心里诸多疑惑不满,但这里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今晚既然要来取东西,自然能慢慢算账。 倒是这沓子书信 玉嬛睇了床边一眼,见锦帐悉索,赶紧拿手指头按住,低声道:“不许偷看!” 底下传来一声闷闷的“哦”,梁靖拿出当初做斥候的本事,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玉嬛遂背转过身去,掀起裙角,解了罗袜,将那沓子书信拿锦帕裹住绑在小腿上,而后再拿罗袜遮掩,左右端详瞧不出异样了,才起身穿好珠鞋,去隔壁找冯氏。 出了客舍,永王跟谢鸿正在湖边散心。 方才护卫追查的动静自然报到了他跟前,永王自问没在这别苑放值得人盯着不放的贵重物件,便没太放在心上,只叫人留心搜查,看对方动了哪些东西,又叫随身侍卫戒备,免得碰见刺客。 待冯氏带着玉嬛过来,还有些歉然。 “别苑里防备不严,方才有贼人闯入,没惊扰二位吧?”他笑得光风霁月,端贵和气。 冯氏端方施礼,“谢殿下记挂,没什么事。” “谢姑娘呢?”永王又看向玉嬛,眼底一派风清月朗。 他的目光颇为专注,暗藏光芒,凝视般落在她脸上,从眉眼到唇颌,迅速打量。这目光让玉嬛有些忐忑,总觉得今日永王所谓游山散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加之先前在梁家召见时的古怪,方才宴席间过分的关怀,让她心里不免敲着小鼓。 遂垂眸笑了笑,没对视他的目光,只屈膝道:“不曾惊扰,谢殿下关怀。” 永王颔首,仍同谢鸿沿着湖岸慢行,谈论湖光山色c金石学问。 玉嬛却是没半点赏景的兴致,心里记挂着那卷书信,好容易熬到后晌,永王肯放人了,赶紧恭敬行礼告辞。 好在她绑得牢实,哪怕走了半晌,书信也不曾松散,又有堆叠的裙角遮掩,无人察觉。 回府后进了东跨院,待石榴斟了茶,便遣散旁人,垂下珠帘。 内间里安安静静的没了旁人,她解了罗袜,锦帕裹着的书信还好端端的在腿上绑着,拆下来一瞧,完好无损。只是她当时怕书信滑落,绑得太用力,腿上勒出了两道痕迹,经这半日行路,有些淤青,轻轻按了下,隐隐作痛。 玉嬛低低叹了口气,也暂时没空管这点伤,只瞧着那一沓书信。 既然梁靖说这是永王跟秦骁往来的证据,自是跟谢家息息相关的。她迟疑了片刻,终是没忍住,拆开其中一封。是秦骁寄出的问安书信,后面是封回信,看那干涸的墨迹和纸笺色泽,两者应该都是数年前的。 陆续又拆了几封,虽没写骇人听闻的事,但看年月印鉴,竟是每月都能有一封。 秦骁跟永王之间,竟是来往如此密切吗? 玉嬛暗自心惊,迅速翻完了,仍旧收起来藏着,心里却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她暂且按捺,只叫石榴找了消肿化瘀的药膏,抹在小腿伤处。 当天夜晚,梁靖如约而至。 已是亥时二刻,搁在平常,玉嬛这会儿该沐浴歇息的。今晚却是一反常态,在侧间练了会儿字后多吃了碗夜宵,到后园散步消食,从戌时末刻起,便在客院周遭溜达。好在夏夜天气暖和,孙姑也不怕她受凉,便留石榴陪着,她去备沐浴的热水。 玉嬛则坐在凉亭下出神,将旁人遣退。 当梁靖的身影越墙而入时,石榴惊得差点惊呼,玉嬛却瞪了一眼,“来得这么晚。” “有点事耽搁了,对不住。”梁靖缓步过来,朝石榴点了点头。 玉嬛遂站起身,带着他进了屋子,命石榴掌灯,取出那一摞书信搁在桌上,却是压着不肯松手,只睇着梁靖,“物归原主之前,有件事想问梁大哥——”她半仰着小脸,神情不满,“既然尊府离这儿只有几条街巷,当初为何赖在这里?到底什么居心?” 梁靖一身黑衣似泼了浓墨,轻咳了声。 果然,她是要算账的。 见梁靖不答,玉嬛续道:“当初还说你是茂州人,讲了那么多故事,骗人很有意思吗?” “咳——”梁靖长身站着,扫了一眼石榴。 玉嬛也不傻,猜得梁靖是有隐情,便叫石榴先到屋外等着。他两人相识的时日也不算短,先前梁靖受伤时玉嬛精心照拂,他也肯顺着她心意做些讨好的小事儿,没半分越矩的举动,石榴信得过自家姑娘,乖乖退出去,掩上门扇。 屋内没了旁人,梁靖想坐在桌边慢慢说。 玉嬛却将小手拍了拍桌案,美目含怒,低声道:“站好了,先说清楚!” 这霸道的小模样,啧。 梁靖险些失笑,只好站在桌边,手撑着桌案,躬身道:“我的身份,其实令尊早就知道。” “他知道?”玉嬛愕然。 “嗯。”梁靖颔首,“在梭子岭的事之后,我便坦白了身份。但令尊没告诉你,为何?”声音低沉,眉眼冷清,他将一只手臂闲闲撑在桌上,俯身低眉觑她,轻易反客为主。 玉嬛愣了一瞬,回想起来,梭子岭的事后,父亲对梁靖的态度确实转变极大。而这种能轻易印证的事,梁靖也不至于说谎骗她。秀眉蹙了蹙,她眼底旋即浮起疑惑,念及梁靖种种古怪的行径,低声道:“你们是怕我年纪小,泄露此事?” “聪明。”梁靖倒是坦然认了。 “可是——” “秦骁刺杀令尊,背后的主使必定位高权重。你这么聪明,应该看得出来,我府里在为永王效力,而我跟永王时至今日,他们仍不知道,当日梭子岭救人c劫走秦春罗c暗里查秦骁的人是我。” 他说完,眉目微凝,静静看着玉嬛。 见她蹙眉沉吟,没了那霸道模样,就势偷偷坐在凳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外头风动树梢,蹭过窗扇薄纱,悉索作响。 屋里灯盏虽明亮,却因点得不多,周遭皆是昏暗的,只有桌畔烛光明照。 玉嬛看着对面的男人,轮廓冷硬瘦削,眼睛深邃炯然,如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他刻意遮掩又古怪的行迹,在这番解释后,渐渐变得清晰——难怪他救人和审问秦春罗时都戴着面具,在秦骁的事上翻云覆雨,在外却只是梁家二公子的清贵之态。想来,在梁府效忠永王的时候,他帮着的另有其人。 倘若秦骁真跟永王有牵扯,那么指使秦骁的c梁靖所维护的人分别是谁,呼之欲出。 朝堂上波谲云诡,这里头的复杂纠葛实在太过凶险,倘若真的泄露一丝半点,叫人瞧出端倪,不止梁靖难以周全,恐怕整个武安侯府都会被牵累。 难怪难怪。 玉嬛想了半天才轻轻吁了口气,垂下脑袋,手指头抠着桌面,闷闷地道:“好吧,这事就算了。当初受伤赖在我府里,也是为此?” 这事儿就不能明说了,梁靖目光微垂,做势去抚弄那沓书信,“受伤是真的,后来察觉有人图谋令尊性命,又暂时没摸清底细,便赖了几日没回家。” 倒还算说得过去。 玉嬛心中疑惑解开,却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就算情有可原,他也还是可恶,她凶巴巴地瞪他,“蒙在鼓里那么久,被你们合伙骗,当我是傻子不成。” “那怎么办?”梁靖抬眉睇她,惯常冷清深沉的眼底带了笑意,直勾勾盯着她。 玉嬛歪着脑袋想了想,“先前说什么利滚利来着?全都算成美食还回来!” 梁靖颔首,声音都带了低笑,“好。” 书信整齐搁在桌上,梁靖手指头摸索过去,离她指尖不过咫尺距离,“能还我了吗?” “哦。”玉嬛收回手,梁靖遂取了信在手里,迅速翻看。 ——这些信还是秦骁供出来的。 秦骁虽是个粗莽的武夫,事关性命时却还算留了些心思。跟永王往来的信件若放在秦府,一旦东窗事发,永王必会设法将秦家的东西毁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倒是息园常年空置,又是永王的地盘,秦骁溜进去找地方藏着,神不知鬼不觉。 这回秦骁见永王靠不住,便将藏匿在息园的东西告知陈九,除了信件,还有旁的,堪为铁证。只是他仗着先前息园防卫松懈,东西藏得明目张胆,偏巧永王今日在园里,护卫甚多,连累得梁靖不慎露了点马脚,险些被人发现。 好在有惊无险。 梁靖先前在息园不曾细看,这会儿夜深人静,他对书信内容当然好奇。 信笺举起,宽袖自腕间滑落,堆到肘弯,他手臂上一道红痕醒目,血渗出来留下蜿蜒痕迹,那伤口尚未愈合,细长而极深的缝隙,瞧着就很疼。 玉嬛目光微紧,“又受伤了?” 梁靖瞥了一眼,“无妨。” 这个人简直动不动就受伤,也不怕疼。 玉嬛心里翻个白眼,摇着头去里间找药箱。先前梁靖客居时用过的东西都还在,整整齐齐摆在柜中,她寻了一段柔软纱布,找了止血的药粉拿过去,就着壶中早就放凉的水浸透纱布递给他。 梁靖默默接了,擦干净血迹,撒上药粉,拿纱布裹伤口的时候却又犯难。 “一只手不好使。”他说。 玉嬛撇撇嘴,接过纱布,帮他将伤口包裹起来。 她的动作很认真,侧身靠过来,头发垂落扫过他掌心,眉眼微敛,浓密而修长的睫毛像是上等羽扇,遮住眼底灵秀,在睑下投了暗影,贝齿轻咬着红嫩唇瓣,似是小心翼翼。 梁靖五指微缩,目光落在她眉眼脸颊,嗅到少女身上的香气,灯下美人蛊惑心神。 眼底暗色渐浓,她的指尖触到手臂,像是羽毛落在心间。 前世身处漩涡,在塞外杀伐征战,心性磨砺得狠厉刚硬,这样的温柔娇软是没想过的。甚至于这伤口,曾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刀头舔血久了,只要别伤筋动骨,这种小伤不痛不痒。 谁知道她娇滴滴养惯了,会这般放在心上? 夹杂着气恼的关怀,可爱得叫人心痒。 梁靖觑着她,心神微动,猛然察觉玉嬛在绑纱布时加了力道,不由皱眉低声道:“疼啊。” “疼死你算了。”玉嬛鼓着腮帮,小声嘀咕。 梁靖唇角动了动,任由她小心翼翼地撒气。 处理了伤口,瞧着没什么事,玉嬛便将东西收好,“我先回屋,梁大哥慢走不送!” 说罢,径自出屋关上屋门,留他在屋里对灯看书信。 屋里灯烛被风吹得微晃,梁靖搁下信笺,慢条斯理地取下衣袖,眼底仍有暗色,唇角却不自觉地勾起。 看来她还不知道当年的婚约,否则得知他的身份,不会是这般态度。想来当年韩太师阖府丧命,她襁褓中便失了双亲,谢鸿也不忍她小小年纪便承受真相。不过既已到了议婚的年纪,周遭又有那么多虎狼盯着,永王今日设宴定也是有所贪图。 小姑娘没经过挫折,碰上永王那般人面兽心的,没准就会着道儿。 这婚约,可不能再耽搁下去! 潜在谢家那么久,也该堂堂正正地,以梁家子弟的身份拜访谢鸿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第24章 息园的事不曾激起半点水花, 永王固然疑心,却也没能理出头绪。 他这回督查八州军务,中间夹杂着谢鸿的案子, 有三四个州尚未亲临视察,向谢鸿一家示好之后,便摆驾往冀州。临行前, 还特地关照梁家子弟, 问梁靖是否愿意随行同往, 看看各处军情,长些见识。 ——梁靖跟太子的交情固然叫他芥蒂, 但这般身份若能拉拢过来, 也是大有裨益。 梁靖则恭敬而客气,说他回府没几日,想多陪伴家人, 多谢美意。 待永王的车驾出了魏州城,梁元绍送走大佛暗自松了口气,又惦记起跟沈家的婚事来。 儿子纵然顽固得叫人头疼, 沈家却是巴巴等着消息, 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待字闺中, 长辈们几乎都说定了, 就等梁靖点头,若是反悔, 伤的是两家的颜面情分。 谁知到了梁靖住的院落, 却扑了个空, 据说梁靖大清早就出门去了。 梁元绍只觉儿子是刻意躲着他,气得脑壳隐隐作痛。 梁靖此时却是雕鞍玉辔,缰绳之下,一匹通体枣红的骏马毛色油亮,头颅高抬。 马背上的人一身蟹壳青的圆领锦衣,质地上乘,拿银丝锈了细密的滚边暗纹,阳光下精神奕奕。若不是数年杀伐后融入骨血的冷硬和时刻紧绷的脊背,单单看那相貌轮廓和闲庭信步般的淡然神态,实在是位端贵的翩然公子。 他的旁边是长随,左手拎着个有四层共十六个抽屉的食盒,右手则是拜访的礼物。 谢家门房迎上去,梁靖递了名帖,说他在茂州时曾受谢家族人照拂,如今回了魏州,特地登门拜访。 恰逢休沐,谢鸿没去衙署,正跟妻女在凉亭里整理一些搜罗来的铜鼎铭文。 听说是梁靖登门造访,便叫人请入客厅,匆匆赶过去。 六月将尽,离立秋还差数日,天气仍旧炎热,客厅周遭尽是阴翳花木,窗边一树合欢尚未开败,纤秀盈盈。梁靖端然站在厅中,见着谢鸿,便抱拳恭敬行礼,“谢叔叔。” “是晏平啊。”谢鸿一眼就看到了那惹眼的食盒,“这是?” “给谢姑娘的,都是些蜜饯糕点,她或许爱吃。”梁靖脸上带着笑。 谢鸿颔首,没想到他会带着东西,不免多看了一眼,旋即叫人接了食盒,拿到后院给玉嬛,又命人奉茶摆了些果子。先前梁靖隐瞒了提早回魏州的事,谢鸿毕竟是官场的人,也能猜得几分,见梁靖独自登门,寒暄几句后,便借故屏退旁人。 厅门掩上,周遭再无旁人,唯有茶香袅袅,鲜果清香。 梁靖站起身来,又朝谢鸿作揖,正色道:“小侄今日登门,是有件事想请教谢叔叔。” 他这般姿态郑重,谢鸿也是神色稍肃,“坐着说罢,何必客气?” 梁靖却未入座,缓声道:“谢叔叔想必也听说过,我祖父昔日曾有位挚友,是当今皇上的授业恩师韩太师,他膝下独子娶的是便是令妹。当初韩太师得了位孙女,祖父曾为我和她许下婚约,可惜她命途多舛,没多久便遭了变故。” 说至此处,他觑了眼谢鸿,那位脸上也是心知肚明的黯然。 “小侄一向以为她已遭遇不幸,直到前些时日,祖父告诉我,说她或许尚在人世?” 他的声音顿了顿,厅中片刻沉寂,谢鸿示意他坐着,颔首道:“是。她还活着。” “当年的约定,祖父时刻记着,不知她如今在何处?” 谢鸿不答反问,“她若活着,你打算按当年的婚约,娶了她?” “长辈的约定,自当遵从。” “可令尊未必同意。她是罪臣之后,哪怕当初不是诛九族的罪名,也是大不敬之罪。武安侯府是百年世家,当年的情势,你想必也知道,韩太师得罪的是如今权势最为煊赫的萧家,又是皇上钦定,哪怕稚子无辜,一旦她的身份被人知道,未必不会招来祸事。婚约虽在,韩家却已获罪沉寂,今非昔比。” 谢鸿说话时,目光始终落在梁靖脸上,毫不掩饰地打量审视。 梁靖神情坦然,“这些事,祖父与我都曾考虑过。谢叔叔放心,我既决意娶她,便会尽心照顾,拼尽全力护着她。不管她是以哪个身份进梁家,祖父都会亲自做主,三媒六娉,不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语气诚挚,神情笃定,他看着谢鸿,目光没有半分躲闪。 谢鸿缄默良久,才道:“好,待我问过她的意思,便去拜望老侯爷。” 事前就此说定,梁靖想起盯着谢家的那条毒蛇,又隐晦提醒,“端午那日的案子虽审完了,却未定论,谢叔叔还是该心里有数。” 谢鸿闻弦歌而知雅意,颔首道:“多谢你费心。” 这事儿瞧着复杂,追根究底,总不脱夺嫡的那两位,梁靖既如此提醒,想必往后还会有转机。谢鸿不愿卷入是非,也未深问,送走了梁靖独自坐在厅中,想着这女婿,一时觉得欣慰,一时又是担忧。 东跨院里,玉嬛对着那满食盒的糕点蜜饯,笑逐颜开。 那晚跟梁靖赌气,抱怨被欺瞒的事,虽见他答应拿美食补偿,其实她没太当真—— 当初梁靖隐瞒身份c客居在谢家,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应是涉及朝堂不便泄露。她被欺瞒后气氛不满是一回事,朝堂上的却是另一回事,孰轻孰重,显而易见。察觉他身份时的震惊气氛过去,玉嬛静下心来细想,梁靖是为自保,对她并无恶意,算不上多可恨。 所以这红漆描金的精致食盒送进来,着实出乎意料。 蜜饯樱桃c鸳鸯卷c金乳酥c桂花糖糕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 玉嬛将里头蜜饯糕点一溜摆在案上,挨个品尝,甘甜的c酥软的c香糯的,齿颊留香。 石榴在旁看得忍俊不禁,“这么些好吃的,够姑娘用好几天了。” “算他有眼光。”玉嬛唇角还沾着糕点碎屑,兴致勃勃,命人将能多搁几天的收起来,旁的分着吃了。想起梁靖,一时觉得那人手段狠厉c背过人时阴森的气势叫人害怕,一时又觉得此人还算细心,没白救。 正胡思乱想,外头孙姑走进来,将新取来的两件衣裳搭在衣架。 玉嬛余光瞥见,便过去瞧了瞧,上头百蝶穿花,茶白的衣料柔软细密。 “快立秋了,出了伏天气就得凉下来,夫人叫早些备好衣裳。”孙姑笑眯眯说着,拿帕子帮她擦了嘴角糕点碎屑,“夫人说,等姑娘闲下来,去她那儿一趟,有话要说呢。” 这话倒提醒了玉嬛,赶紧回到窗边,将两幅字练完,才往正院去。 临近傍晚,冯氏跟谢鸿坐在书房,已有大半个时辰了。 金橘领着玉嬛进去时,谢鸿坐在圈椅里,冯氏据着短榻,背后是谢鸿那藏了许多宝贝的檀木书架,跟前的书桌上笔架如山,悬着数把上等狼毫。旁边一方水瓮,里头荷叶清圆,阳光自敞开的窗扇照进来,上头还有晶莹水珠。 都是往日的陈设,但气氛却似稍有不同。 玉嬛轻快的脚步稍敛,觑着爹娘的神色,似不太对劲,心里暗暗嘀咕,莫非是她又做错事了?可最近她安分守己,连府门都没出过,不曾捣蛋啊。 心里犯着嘀咕,双手提了裙角,眼底带笑。 “娘,你们找我?” “过来,小满。”冯氏招手,将她揽到身边坐着,便朝金橘递个眼色。 金橘依命出去关了门扇,连外头正修剪枝叶的两位仆妇都带走了,周遭再无闲人。 谢鸿手里的书已卷得很紧,掌心汗腻,将纸浸得皱巴巴的。他的眉头也皱着,跟冯氏换个眼色,满心不忍,却不得不开口,“爹曾跟你讲过韩太师的故事,小满,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啊,爹讲过好多回了。”玉嬛颔首。 谢鸿便叹了口气,“故事还有半段,爹从没跟你讲过。那两个孩子被带出府后,并非真的下落不明——两岁的小姑娘活了下来,被她奶娘护着一路往南边走,后来就碰见了她舅舅” 漫长的时光,从谢鸿口中缓缓说出来,玉嬛听着听着,脸色慢慢变了。 旁边冯氏心疼,伸手将她揽着抱在怀里。 玉嬛失神般靠着,等谢鸿说完,她好半天才回过味来,“那个孩子是我?” 屋子里安静得针落可闻,谢鸿长长叹了口气,眼里尽是怜惜。 冯氏握着她手,柔声道:“从前怕你年纪太小,受不住,但不能总瞒着你。尤其那婚约,我和你爹都不能擅自做主。要不要跟梁家相认,这事还是该由你来定,不管如何决断,爹娘都会护着你。小满,爹娘都是拿你当亲生女儿来疼爱的。” 极温柔的声音,连同按在后背的手,慢慢抚平玉嬛杂乱的心绪。 折转太大,她一时间理不清楚,但不管出身如何,爹娘待她的好,却是深深刻在心里的。她抬头朝冯氏微笑了笑,低声道:“我明白的,娘。” 笑容安慰一般,懂事得让人心疼。 冗长的故事讲完,谢鸿夫妇都忐忑担心,有意说点轻松的事,好让她别太难受。 玉嬛也不想让爹娘担心,强忍着不去想身世背后的深意,坐了会儿便先出来。 待周遭安静下来,那些事排山倒海,便齐刷刷涌入脑海。 玉嬛不知是怎么走回东跨院的,只是关乎韩家的在脑海翻滚,最疼爱她的爹爹忽然变成舅舅,一时间让人难以接受。她也明白,哪怕并非亲生,这份血缘之亲仍旧厚重,如同冯氏待她跟亲生母女无异,她早就想清楚了。 更撼动她的,其实是韩家满门的冤屈。 玉嬛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是韩太师留在世上唯一的后人。而她脖颈上挂着的这枚平安玉扣,竟会是襁褓里定下婚约的信物,牵系着她和梁靖。 她和梁靖,居然在幼时就定过亲? 而那个被旁人视为奸臣贼子,她却因谢鸿的夸赞而景仰惋惜的太师,竟是她的亲生祖父?她所谓的姑姑是亲生母亲,所谓的姑父是亲生父亲,而哥哥和表哥,也都调换。 这冲击实在太大,让她脑子里一团乱。 回屋后抱膝坐在床榻,玉嬛屏退丫鬟仆妇,独自垂落帘帐发呆。 冯氏来看了好几回,见屋门紧闭,好几回打算推门进来却生生忍住了。 直到傍晚余晖斜照,整个东跨院笼罩在四合的暮色里,屋门才吱呀推开。玉嬛绞着帕子走出来,看到站在甬道上满面担忧的冯氏,心里忽然一阵暖热。她快步走过去,挽住冯氏的手,低声道:“娘,我饿了。” 一句话差点逼出冯氏的眼泪,忙吩咐人去摆饭。 晚饭很丰盛,一家三口围桌坐着,跟往常一样用饭,过后散步消食,谢鸿讲了些逸闻故事,温馨和睦,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而玉嬛初闻身世的诸般情绪,也在一场沉睡后,渐渐抚平。 年幼的时候她就知道,冯氏不是她的生母,却将她疼爱到了骨子里,养恩深重,无分亲疏。而今父亲成了舅舅,但父女间情分如旧,想来也没什么两样,她也不必太多心。 爹还是爹,娘还是娘,日子还是得慢慢过。 唯有韩家的事压在心上,那冤情曾让幼时的她气愤震惊,如今更甚。 ——哪怕跟爹娘感情如旧,她身上流淌的却是韩家血脉。 那样的冤案,没有人能心平气和地坐视不理,她更不能。 这般纠结着过了数日,谢鸿有意宽慰开解,瞧着她渐渐的不似最初般藏着心事,想来是想通了些,便往武安侯府走了一遭。 随后梁靖登门拜访,谢鸿将玉嬛叫到客厅。 离上回见面,已过了半月多的时间。 比起先前在谢家养病时的虚弱姿态c在息园撞见时的劲装潜藏,今日梁靖是正经的世家子弟打扮,一袭圆领长袍用的是上等蜀锦,章彩绮丽,裁剪得宜,因是夏衫所用,织得精美轻薄,更见身形磊落颀长。 不涉争杀时,他眼底的冷厉甚少显露,修眉之下,那双深邃的眼睛甚至带着笑意。 见着她,目光便凝了过来。 十四岁的少女袅袅婷婷,闲居在家时打扮得简单,烟柳色长裙轻软精致,上头玉白半臂罩住一段薄纱,那纱又薄又透,垂至手腕,那纤细的手腕上缠着一串红色香珠,柔润浑圆,纤手提着裙角,跨进门槛时,珠鞋微露。 梁靖挪不开目光,不自觉将脊背挺得更直,站在屏风旁看她。 相较之下,玉嬛就没那么淡然了。 两人虽算得上熟悉,她却是被父亲和梁靖联手蒙在鼓里,先前傻兮兮地探问梁靖身份,借着他弟弟的名头诓骗秦春罗,还赌气要挟,让他用美食弥补先前的欺瞒。谁知峰回路转,不过几日的功夫,他摇身一变,竟成了她自幼就定下的夫君? 这种感觉,委实怪异得很。 玉嬛心里五味杂陈,瞥了梁靖一眼,便看着谢鸿,“父亲找我吗?” “武安侯爷想见见你,晏平特地过来接你的。”谢鸿说着,睇向梁靖。 梁靖脸上带着点心照不宣的笑,“祖父念叨了十几年,总算得知这消息,高兴坏了。只是他身体抱恙,贸然登门也太突兀,便叫我过来,请你去一趟。”说罢,目光微挪,落在玉嬛颈间。 红线如旧细软,只是今日衣领半遮锁骨,瞧不见那枚桃花似的小痣。 玉嬛仍旧盯着脚尖,听他说罢,便道:“那我去换件衣裳。” “不用,这样就很好了。老侯爷记挂着故人,听见下落急着想瞧瞧,没旁的事。”谢鸿在她肩上拍了拍,吩咐人备马车。 旁边梁靖却已道:“我来时带了马车,等祖父见过,仍旧将她送回来,谢叔叔放心。” 既是如此,谢鸿也没折腾,梁靖便带着玉嬛出了厅,径直往外院走。 到得府门口,果然马车已备好了,上头武安侯府的徽记醒目。 玉嬛被石榴搀着坐进去,还没落下帘子,就见梁靖躬身屈腿,也钻了进来。 车厢还算宽敞,两人各据一个角落,也不拥挤。偏门开处,马车辘辘驶出,两人各自沉默,玉嬛靠在厢壁盯着脚尖,梁靖则不时将她打量。千军万马中厮杀出的悍将,哪怕刻意收敛,仍有迥异于常人的气势,那目光瞥过来,叫人没法忽视。 玉嬛忍了半晌,忍无可忍,“你总看我做什么。” “好奇,觉得高兴呗。” “反正就这么张脸,又不是没见过。”玉嬛小声嘀咕,脸上莫名一红。 梁靖唇角动了动,没再逗她。 车厢里的气氛却暧昧了起来,梁靖为何好奇,彼此心知肚明。玉嬛活了十四年,突然蹦出来这么个早就定下的夫君,下意识摸了摸胸前那平安扣,又有些茫然。 按说父辈定下婚约,梁靖又非奸恶之徒,她该坦然接受。 然而这两日为韩太师的冤案挂心,此刻想起这婚约,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倘若真要按当年的约定成婚,她是该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还是以韩家女儿的身份? 心里有些烦乱,她随手掀开侧帘,借着轩窗漏进来的风透气。外头街市热闹如常,食店银楼绸缎庄,鳞次栉比的店铺屋舍掩在高大的垂柳后面。目光随意扫过,却没真落到哪里,直到扫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秦春罗?”玉嬛有些意外地低喃,确信那人是她没错,不由看向梁靖。 梁靖抬眉,“看到她了?” “嗯。她不是被看管着的么?” “秦骁进了京城,她母女俩就没了用处。”梁靖觑着她,补充道:“放心,她会很老实。” 会吗?玉嬛不甚确信。 梁靖常年在外,对魏州城的姑娘了解得不多,她却是跟秦春罗打过许多交道的。那人色厉内荏,没多少手段,却最爱挑事迁怒,从前就因为梁章而常来折腾她,如今秦骁因谢鸿的事问罪入狱,秦春罗必定满腔怨恨,岂能心如止水? 不过眼下,秦春罗的事已不值当考虑。 当务之急是,待会见了梁侯爷,万一那位提及婚事,当如何应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25章 武安侯爷所住的夷简阁在后园僻静处。 梁靖带玉嬛入府后, 直奔侯爷居处。这座园子承袭数代,除了那方小湖外, 亦修许多亭台水榭,可供纳凉散心。梁家雄踞魏州, 往来的宾客颇多, 也常有男客女眷来后园消暑,比如沈家。 沈柔华近来心绪欠佳。 她很早便知道, 爹娘有意将她许给武安侯府的梁靖, 而梁元绍和薛氏也有此意,只等梁靖点头。 沈家虽不似侯府树大根深, 却也经营数代, 她的兄长娶了淮阳长公主的女儿,在京城结交了数位皇亲,也在六部中枢做事。而她则是名动魏州的美人,家世才学c容貌品性,无不出众。 梁元绍是次子, 承袭不到侯爵, 算起来她跟梁靖的门第也不算差太多。 这般亲事,两边长辈都满意,她又是那般姿容,本该十拿九稳。谁知梁靖回来后, 竟迟迟不见动静?甚至沈家借故邀请梁元绍父子做客, 梁靖也是以会友为借口, 不肯登门。 这态度令沈家不满, 也让沈柔华心生忐忑。 她自幼长在魏州城,很早就见过梁靖,先前梁老夫人寿宴,梁姝还故意带她去临近男客的楼台散心,沈柔华心知肚明,透过那窗扇瞧见梁靖的风姿,甚是倾慕。心事埋藏却迟迟没回应,今日沈夫人便以探望薛氏为由,又带她来梁府做客。 两位夫人靠窗闲话,梁姝跟她是旧交,听见消息也来作陪,带她到园中散心。 走至一处洞门,沈柔华却忽然顿住脚步。 离她十几步开外,错落有致地摆着几方湖石,修竹森森,海棠绿浓,有人并肩而来,男子身材颀长魁伟,锦衣玉冠,有自幼读书修出的内蕴,亦有沙场历练磨出的练达英姿,不是梁靖是谁? 而他身边那裙如烟罗的姑娘 沈柔华不自觉握住梁姝的手,“谢玉嬛跟你二堂哥认识?” 梁姝闻言瞧过去,有点意外,“不知道呀,就听说他在茂州时被谢家人照顾过。” 说话间,那边两人已经走到跟前。 沈柔华等了这么些天,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梁靖,心中大为欢喜,即便素日行事沉稳,也还是喜上眉梢,盈盈含笑施礼,姿态端庄。目光在梁家身上逗留一瞬,旋即挪向玉嬛,“谢妹妹,有阵子没见了。” “沈姐姐。”玉嬛对沈柔华并无恶感,笑了笑,又跟梁姝打招呼。 都是往常宴席里常会碰见的人,梁姝自然也热情招呼。不过她比梁靖小了几岁,又是堂兄妹,常年不见面,带着点生疏的畏惧,没敢放肆。 梁靖也不逗留,招呼过了,便仍带玉嬛往夷简阁走。 剩下沈柔华站在洞门外,笑意收敛后,目光微沉。 很显然,哪怕在府里偶遇,她殷勤含笑,梁靖的态度也是上回见面时那般冷淡客气。再想想他回魏州许久却始终不登沈家大门的事,这其中暗藏的态度,不言自明。 沈柔华久居闺中,又惯常跟在沈夫人身边,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差。 方才那样短暂的会面,梁靖瞥向那素无交情的谢玉嬛时,明显比看她这自幼相识的世交之女时温和一些。而先前数次宴席,薛氏固然喜爱她,梁老夫人却待谢玉嬛格外热情,俨然一副想娶进梁家的模样。 难道梁老夫人中意谢玉嬛,不是为梁章,而是为梁靖? 这念头冒出来,沈柔华那只摇着团扇的手不自觉握紧,望向玉嬛背影的目光愈发晦暗。 沈柔华惦记着玉嬛,玉嬛的心思也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回魏州没多久,她便听到风声,说沈柔华要嫁入侯府,嫁给那位名冠魏州的才俊梁靖。不过彼时玉嬛不认识梁靖,又觉得沈柔华那出身嫁入侯府很自然,便没放心上。 今日不期然碰见,沈柔华瞧见梁靖时那含笑的模样,显然是期待甚多。 这让玉嬛不免苦笑,都什么事儿呀! 苦笑完了抬头,夷简阁门口那方石碑已近在眼前。 甚少出门的武安侯爷就站在廊下,半个身子沐浴阳光,头发花白,拄拐站着。 老侯爷先前曾居于高位,身份尊贵,又是祖父的故交,更须尊敬。玉嬛是晚辈,又是头回拜见他,礼数上不能偷懒,走至檐下,双手拎着裙角,便欲跪地行礼。 那边梁侯爷才露笑意,见状忙道:“地上石头硬,咱们进屋说话。” 声音未落,梁靖的手便迅速探出,握住玉嬛的手臂。 夏衫单薄,她的骨架小,哪怕手臂上长了点肉,瞧着也是纤秀的,隔着层薄纱握在手里,柔软温暖的触感更是娇软。梁靖握惯了刀剑,力道重了些,便只觉掌心软绵绵的纤秀柔弱,心里有些异样,赶紧稍松劲道,扶着她站稳。 松开她手臂的时候,那五指也微微僵硬,神情不太自然。 玉嬛眼角余光瞥见,心里还觉得疑惑,这个人难道不太习惯跟人碰触? 两人各怀心思,梁侯爷却已颇急切地回身往屋里走。 进了屋,仆妇摆上垫着厚绒的蒲团,玉嬛这才跪地端然行礼拜见。因见老侯爷有些哀戚之色,特地笑吟吟地问安,眉目含笑,神情婉转,好让老人家宽慰些。 老侯爷也似被感染,稍收伤感之心,只露出阔别重逢般的欢喜。 仆妇随从都被屏退在外,紧掩的屋门里,只有祖孙俩跟玉嬛隔着矮案坐在蒲团上。 跨越十多年的时光,再听到故人孙女的消息,老侯爷自是激动。他本就身子弱,昨晚心绪浮动没睡好,神色瞧着颇憔悴,又见玉嬛笑吟吟的,眼底里便带了笑。那双眼睛在玉嬛脸上逡巡,像是欣赏这容貌气度,又似乎是想从其中寻出点老友的印记。 案上早已备了上等香茶,几盘糕点整齐摆着,香软诱人。 老侯爷亲自将茶杯推到玉嬛跟前,眉目苍老威仪,声音却带几分温和,说他是挂念故人太久,听见她的消息便急着请过来,并没旁的意思,叫玉嬛不必拘束。 而后借茶润喉,慢慢问她这些年的经历,说些陈年旧事。 玉嬛没见过祖父的模样,从前也只父亲谢鸿提起过,韩太师在她心目中,便是个有学识有风骨c严格而沉肃的人。听老侯爷提起年轻时的事,才知道祖父也会有孩子气的时候,为一些芝麻大的事跟老侯爷打赌比赛,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最后两杯烈酒灌下去,握手言和。 那是藏在太师外表下的另一种模样,无关身份立场,只是挚友意气。 旧事令人怀念,玉嬛瞧着老侯爷形容憔悴,也不敢说悲伤的话,只含笑逗趣。说她这些年在淮南过得很好,讲了些幼时顽劣被谢鸿和冯氏罚的趣事,逗得老侯爷也笑起来。 梁靖盘膝坐在旁边,不时也勾唇微笑。 旧人重逢,一室融融。 半个时辰后,梁老夫人也赶了过来。 比起侯爷的沉疴病态,老夫人精神矍铄,身子骨还很健朗,一身宝蓝锦缎的对襟衣裳,发髻间装饰不多,却因出自武将世家,又住持侯府内宅多年,慈和而不失威严。她也无需人扶,自管扶着门框跨进来,反手掩上屋门。 这边玉嬛已起身,盈盈行礼。 梁老夫人目光黏在她身上,过来笑握住她的手,“可算是找着了,谢叔鸾也是藏得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那么久,愣是没漏出半点马脚。难怪我瞧着喜欢,果真是有缘故的。” 玉嬛垂首笑道:“家父是怕惹麻烦添乱,不是故意瞒着老夫人,还请您别见怪。” “我知道,也难为他苦心,这些年将你照料得如此周到,果真是有心的。” 梁老夫人抚着她头发,一道在案边坐下,只字不提先前给梁章婚事探口风的事。 闲谈慢话,两位老人上了年纪,最容易惦记起旧日情分。故人已去,唯有这点血脉在世,又是跟梁靖定了亲的,便关怀得格外细致。 琐事说罢,老侯爷总算提起最要紧的事,“当年你满月宴时,我还在京城,特地去瞧过。那时候韩家真是热闹,你包在襁褓里,还不会认人,倒是我跟文达许了约。不知那平安扣的事,叔鸾跟你说了么?” ——叔鸾是谢鸿的字,老侯爷这般称呼,语气颇为亲近。 “说过的。”玉嬛颔首,勾出脖颈间的红线,将那枚通透的平安扣拖在掌心。 贴身养了十几年的玉,比当初更见柔润光泽,而她掌心白腻,几与玉质同色。 梁靖前世见着玉扣时,她早已香消玉殒,此刻玉扣还完好地系在她颈间,不由心思微动,目光从她掌心挪到脸庞。便见她乖巧垂眸,细密浓长的睫毛藏尽目光,红唇微抿,神色安静而带些哀戚。 对面老侯爷叹了口气,看向梁靖,“这玉扣的事,你自然是很清楚的?” “孙儿清楚。”梁靖颔首。 “那便好——”老侯爷手扶桌案,挺直脊背,“文达早已不在人世,就剩我这把老骨头还苟延残喘。当年的约定我牢牢记着,晏平也清楚。只是这些年音信断绝,我以为你早已被奸人所害,没能伸手照顾,实在歉疚。玉嬛,若你还愿意认我这把老骨头,我便做主,全了当初跟文达的心愿。” 这便是问她对当年婚约的态度了。 当日谢鸿坦白她的身世后,因冯氏说此事须由她定夺,玉嬛曾考虑过,心里也有主意。 只是此刻,对着老人家殷切的目光,她却觉难以开口。 旁边梁老夫人便揽住她肩膀,“这些年确实是我们疏忽,不过如今既寻回来了,玉嬛,只要你还愿意进梁家的门,往后必定会好好待你。你若觉得为难,或是一时间理不清,也不必着急,只消记着,这玉扣的婚约,我和侯爷一直都记在心里。” 极和蔼可亲的话,因她出身将门,性情爽直,更带几分笃定。 二老目光殷切,皆看着她,而梁靖则端坐在侧,目光一错不错,也落在她脸上。 ——这让玉嬛有些为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26章 十二年前的婚约是真, 如今梁家能不嫌弃韩家获罪落败, 这态度也很难得。能嫁入称霸一方的武安侯府, 嫁给梁靖这般才俊, 也是无数闺中女儿梦寐以求的事——沈柔华不就这般眼巴巴盼着么? 玉嬛却总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简单。 她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旋即跪坐在蒲团,半直起身子。 “侯爷和老夫人的苦心, 玉嬛明白。按理, 既是长辈之约, 我自该遵从。只是”她顿了一下, 轻声道:“若我因这玉扣而进梁家, 便该是以韩家女儿的身份。武安侯府名满魏州, 两位伯父也都是朝廷肱骨之臣,受人瞩目。若娶大不敬的罪臣之后进门, 在外, 侯府会受人诟病, 在内,我也会处境艰难” 她点到即止,低垂眼眸, 咬了咬唇。 侯爷夫妇却都是人精,哪能听不出这意思? 目下的情形, 若真抖露出玉嬛的身份后娶进门, 在外受人诟病事小, 惹来皇帝猜忌c言官和政敌弹劾, 那会更严重。而于玉嬛,以罪臣之女嫁入侯府,即便有侯爷夫妇撑腰,也会令公婆不悦,日常与人往来更是举步维艰。 梁元绍和薛氏的性情和行事,祖孙三人都是清楚的。 屋内片刻沉默,还是梁老夫人开口。 “韩家的血脉能保住,已是天可怜见,太师在天之灵应会觉得宽慰。这身份若瞒着旁人其实不难,往后有了子嗣,多烧炷香,太师在天之灵也不会寂寞。” 这便是觉得她能隐姓埋名一辈子的意思了,玉嬛盯着桌上的茶杯,咬了咬唇。 “可是,我想堂堂正正地行走在这世间。” 浓长的睫毛掩住眼底倔强,她的声音柔软,却笃定有力。 更深的沉默袭来,在场众人当然都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 老侯爷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神情微怔,老夫人的笑容也微微顿住,似是愕然,愈发意外地将她打量。 片刻功夫,玉嬛便已试探了出来—— 二老固然惦记旧人,却是想她以谢家女儿的身份嫁进来,而后隐藏身份苟活一世。 看那态度,想必是不肯碰当年那案子的。 她知道那是强人所难,不由自哂。当初韩家遭难,有姻缘之亲的谢家尚且不敢碰霉头,这么多年,除了谢鸿跟她讲明白旧事外,旁人提都没提过。武安侯纵然跟太师交情甚笃,毕竟是侯府之主,牵系太多,利弊权衡,肯守着当初的婚约已是难得,哪还会逆风而行? 这种事强求不得,天底下,恐怕也就她存着这般以卵击石的心思。 但若要她顺着老人家的意思,糊里糊涂地嫁进来,而后置阖家冤情于不顾,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过一辈子,虽全了祖父的遗愿,又有什么意思? 但此刻,二老显然还没有恢复韩太师清誉的打算。 玉嬛遂笑了下,语气和软乖巧,“不管这事儿最终会如何,侯爷和老夫人惦念祖父,这份心意玉嬛实在感激。若侯爷不嫌弃,往后我在魏州,只要这边有空闲,便来探望您和老夫人,好不好?” “好,当然好!”老侯爷松了口气,“这事儿咱们再商量,你要过得舒心才最要紧。” 又说话一阵,玉嬛瞧着日色西沉,遂站起身告辞。 梁靖亦随她起身,声音淡然,“我送你回去。” 夷简阁地处僻静,两人出门走了一阵,也没碰见闲人。 并肩而行,各自沉默,玉嬛偷觑梁靖神色,不辨阴晴。虽说方才气氛融洽,但她的态度有点倔,他想必是生气了,毕竟他费心救了谢家性命,而她此举却无异于拒婚。 心里正揣测着,旁边梁靖忽然缓了脚步。 “刚才你的意思是——”他果然提起了这件事,脚步稍旋,身子便到了她跟前,拦住去路,“不愿意嫁我?” “算是吧。”玉嬛迟疑过后,点头。 “为何?” 他身高体长,比起十四岁的玉嬛,近乎居高临下的姿势,双目炯炯地盯着她。 玉嬛心里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梁靖闲庭信步般赶上来,身子前倾,一副要深究到底的模样。 两三步后,身后便是假山,玉嬛退无可退,只好牵起笑意,“当年定下婚约的时候,祖父是太师,跟侯府结亲,算得上门当户对。如今祖父背负骂名,今时不同往日,事情也该随机应变。目下的情势,我嫁进尊府,并不妥当。” 梁靖摇了摇头,“这不是真心话。” 想听真心话吗? 玉嬛垂眸,片刻后,才低声道:“我若以谢家之女的身份嫁进来,瞒着人一辈子,有负祖父。若以韩家之女的身份进门,纵然侯爷不嫌弃,旁人会如何看待?于尊府而言,娶个罪臣之后并没有半点益处,从魏州城里随便挑一个都比我好。” ——比如那薛氏极为喜爱沈柔华。 这侯府府上下,惦记旧日婚约的就只侯爷夫妇而已。 倘若她嫁进来,府里的公婆c府外的亲眷,会有多少闲话,会投来多少异样目光?更何况,祖父当初还是蒙冤受害,至今未曾洗脱罪名。她若成了梁家妇,侯府利益牵扯之下,她举止被拘束着,就更没机会洗雪冤屈了。 算来算去,终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玉嬛毕竟年少,想着这些时心里觉得沮丧,脑袋耷拉着不肯抬起来。 梁靖觑着她,眼底稍见晦暗。方才在屋中他一直没出声,只暗中打量她神色,虽说玉嬛的理由冠冕堂皇,试探般点到即止,但重活一世,他其实看得明白,她怕是仍想着韩太师的冤案,只是心存顾虑,不曾明言。 惯常冷清的目光添了火苗,梁靖单手撑在假山,道:“若冤案平反,你还会这样想吗?” 声音不高不低,落入玉嬛耳中,却如重锤直直撞到心底。 她愕然抬头,看向梁靖,“什么意思?” “韩太师蒙冤不白,你是怕进了梁家,被人拘束着,没法帮他伸冤,对吗?” 他垂首低眉,宽肩劲腰将一身锦衣撑得磊落,因曾沙场历练,自有份沉稳刚硬的气度。 那目光却是锋锐洞察的,叫人逃无可逃。 玉嬛那点小心思被看得明明白白,嘴唇动了动,片刻后才低声道:“当年的情形,父亲曾跟我说过。太师得罪的是各处世家,武安侯府c淮南的谢家都在其中。这事太难,我是心有不甘,做不到视而不见。侯爷虽跟我祖父有交情,却犯不着拿整个府邸去触皇上的逆鳞。” 她顿了一下,眉梢微挑,“方才侯爷半个字都没提太师蒙冤的事,其实是心里已有打算,梁大哥想必也明白吧?” 梁靖当然看得出来。 祖父年迈体弱,当年无力救下韩太师,心志日渐消沉,且有种种羁绊,在见到玉嬛之前,怕是从没有想过为旧友伸冤的事。 但此时不提,不代表往后不会。 梁靖沉眉,认真道:“祖父目下未必肯,我却愿意。东宫本就有削弱世家之心,必定也愿意。等时局明朗些,祖父必会帮我。” “是吗?”玉嬛意外,“可梁府本就是世家。” “却未必是一丘之貉。如今许多世家仗势霸凌百姓,放任下去,会动摇国本。” 这事儿可就大了,玉嬛久在深闺,没他的经历和见地,一时间也不知梁靖这话的真假和分量。不过世家盘踞,族中弟子品行不一,外头亲朋更是鱼龙混杂,干出过许多仗势欺人的事,她是知道的。 玉嬛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即便如此,梁大哥也该知道,这事很难。” “不是还有你么。”梁靖稍稍俯身凑近,“咱们携手,事在人为。以韩家女儿的身份进门,确实招人眼目,容易打草惊蛇。这事儿暂时瞒着旁人,待事成之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你仍可堂堂正正地走在世间。” 温热的气息落在脸上,他目光灼灼,语气笃定,指尖扫过她颈间红线,勾出那枚玉扣。 通透精致的玉扣,被她养了十几年,格外温润。 梁靖指尖摩挲,目光却只在她脸颊逡巡,仿佛被困在跟前的已是囊中之物。 玉嬛下意识侧身躲开些,“我再想想。”说完了,才察觉这姿势过于暧昧,赶紧抢回玉扣,从旁边溜出来。 梁靖唇角动了动,“等你的消息。还有——” “什么?” “我表字晏平。” 玉嬛愣了下,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倒是想起了先前他隐瞒身份的事,眼底浮起不满。 梁靖知她想歪了,轻咳了声,“我的意思,梁大哥这称呼生分了。” 声音暧昧,带几分亲近。玉嬛总算明白过来,嘴里却叫不出“晏平哥哥”这个称呼,遂红着脸哼了声,瞪他一眼,避开他的目光,扭身赶紧往府外走。 梁靖唇角勾起,紧跟在后。 玉嬛回府后,便认真考虑此事。 她固然有为韩家伸冤的心思,本事毕竟有限,这样短的时日,也还没理出很清晰的头绪来。不过有一点却是明确的,这案子是皇帝钦定,想翻到明面,绝非易事,父亲谢鸿生性温和,不爱与人争斗,淮南的老太爷又对韩家避之不及,不能将他们卷进去。 而梁靖却稍有不同,能跟永王斡旋纠斗,他的能耐她也见识过。 何况太子与永王夺嫡,看梁靖的行事,是跟永王不对付的。当年打压韩太师最狠的萧家是永王最大的靠山,梁靖借此来剪除萧家,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若他愿意相助,何乐而不为?两人协力,总好过她独自尝试,无从下手。 更何况两人的婚约是长辈在十几年前就定下的,就算梁靖行事叫人捉摸不透,诓过她两回,对她也还不错,若是成了她的夫君 她靠在窗边,想到这茬时心跳有些乱,唇角却不自觉地牵起。 待想清楚后,玉嬛便给梁靖递了个消息,说她愿意携手。 梁靖看罢,随手将那极简短的纸条烧了,赶去夷简阁。 老侯爷那日见着故人遗孤,精神头好了许多,这会儿还起了兴致,拿了把大银剪,在修理花圃。见梁靖过来,便先丢开,拿了软巾擦额头的汗。 祖孙俩入屋说话,梁靖提起婚事,老侯爷脸色便有些黯然。 当年那冤案是何情形,他是清楚的,韩太师行事耿直,触动世家利益,几乎是被萧家煽动各处世家大族围剿讨伐,连皇上都没能保住。 如今十年过去,萧敬宗在朝为相,有永王这个外甥,两位萧贵妃又盛宠后宫,声势正隆,连东宫都不能压住锋芒。景明帝年轻时还有点振作皇权的念头,损了韩太师后便消沉许多,如今上了年纪,在后宫里美人香软c丝竹旖旎,怕也未必惦记旧日的事。 想重翻旧案,谈何容易?梁家身在其中,真闹起来,怕也得自损几分。 那孩子啊,脾气真是跟她祖父一样执拗。 老侯爷叹了口气,原以为梁靖会说韩太师的案子,谁知他只字不提,只道:“那日玉嬛的担忧也有道理,不管她以哪个身份嫁进来,爹娘那边都还没对沈家死心。这事还得祖父出面,打消他们的念头,否则玉嬛即便嫁进来,怕也会受委屈。” 这话倒也是,梁元绍夫妇盯着沈家那姑娘,老侯爷是知道的。 他慢慢颔首,道:“她那边呢?” “我来安排,力求稳妥。” 茶杯递过来,香气氤氲,老侯爷随手接着,忽然笑了笑,“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这份心。娶她进门是我的心愿,往后麻烦恐怕也不少,你可都想清楚了?” 梁靖唇角动了动,微微点头。 前世宫中一晤,虽说匆促,他却始终记得那场景。甚至往后数年征伐,她的娇丽容貌c那双灵动眉眼,仍旧刻在他脑海里,不经意间便会浮现。那枚玉扣回到手里时,心底有闷重的疼痛,说不清是遗憾c惋惜,还是旁的情绪。 他只知道,她是祖父给他定下的娇妻,平生阅人无数,唯有她的音容眉眼留在心底。 既然能重来一回,他定要将她寻回来,不叫她再入歧途,香消玉殒。 对面老侯爷觑着他神色,眼底笑意愈浓,皱纹都堆得更深了—— “你看上她了,是不是?” 祖孙俩天南海北的都聊过,却还是头回说这种话。 梁靖微愕,对上祖父洞察的目光,莫名想起她的眉眼浅笑c盈盈身姿,软声娇语c淡淡体香,乃至胸口红线c桃花般的小痣——甚至有回夜里,他还梦见过,只是没能触到。 他心里猛地一跳,旋即垂眸,“就只是觉得不能废了婚约。” “哦”老侯爷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徐徐将茶饮尽,道:“放心,这把骨头虽老了,却还不是没半点用处。你父亲那里我来说,想来薛氏也不敢再违拗。只是玉嬛那里,你得说明白,不管往后的路怎么走,都不能叫她存芥蒂。” 梁靖笑而颔首,“祖父放心!” 老侯爷叹了口气,“那孩子命苦,能走到今日不容易,你须好生待她。” “只要她愿意嫁我,我必倾尽全力,护她安好!”梁靖神色微肃,声音虽轻,却是一字一顿,笃定坚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27章 梁家的事自有老侯爷安排, 谢府这边,冯氏则惦记着带玉嬛出去走走。 自打出了秦骁刺杀的事后, 玉嬛除了赴宴外,甚少出门。先前谢鸿坦白身世, 玉嬛为怕爹娘担心,每日里瞧着波澜不惊, 晚间却常深夜难免,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白日里虽也常笑,那憔悴却掩不住, 眼底笑意也不似寻常清澈照人。 冯氏留意这边动静, 从孙姑嘴里得知这些,又是心疼又是担忧。 趁着最近天气晴好,便有意带玉嬛出去散心。 这日清晨玉嬛起身,因觉得屋里闷热,还没梳洗呢, 便先推开窗扇, 就着外头苍翠的竹叶吸了口气。日头还没升起来,这会儿还算凉快,草木清香盈满肺腑, 威风拂过面颊, 只觉浑身惬意, 令人精神稍振。 跨院里左右开两道门, 西边的垂花月亮门连着正院, 素白的墙壁上,爬山虎枝叶碧翠。 小丫鬟金灯恰好进来,蹬蹬跑向石榴。 “石榴姐姐,夫人命我送来一套衣裳,给姑娘骑马用。”脆甜的声音,随风送到窗边。 石榴正吩咐玉嬛婆子准备盥洗的东西呢,赶紧接了,“夫人要带姑娘出门了?” “是呢,说用过早饭要带姑娘去丹桂湖散心,叫姑娘穿得利落些。” 两人在院门口说话,玉嬛隔着参差树影隐约听见,心里登时欢喜。拢着松散的头发,还没走到屋门,石榴就已小跑着到了跟前。她手里是套骑马的劲装,海棠红的上衣色泽鲜丽,看着就叫人觉得明快。 里头孙姑已带人收拾完了床榻,出来瞧见,也觉意外。 “姑娘新裁的秋衣不是还没做好吗?” “是骑马用的,怕是先赶出来给姑娘穿。”石榴觑着玉嬛,低笑道:“姑娘这些年闷闷不乐,金灯儿说,夫人要带姑娘去丹桂湖那边散心,用了早饭就走。姑娘,咱们快点梳洗?” “赶紧呀!”玉嬛许久没出门,近来也确实觉得憋闷,当然迫不及待。 匆匆梳洗毕,因玉嬛想在湖边骑马,发髻也梳得格外紧实,累赘的钗簪一概不用,只点缀两朵堆纱宫花,满头青丝拢入高挑的髻中,利落又别致。那衣裳也裁剪得合身,料子柔软单薄,袖口收窄,被廊下的风一吹,轻飘飘的。 她一脸欢快地跑去正院,冯氏瞧着那笑靥,也觉欢喜。 母女俩用过早饭,便乘了马车出城,由几个得力的家丁护卫着,直奔丹桂湖去。 丹桂湖在魏州城东边,碧波万顷,烟波浩渺,因沿湖有数里桂树得名。每年深秋时节,橘红色的桂花缀满枝头,香飘十里,远近闻名。 这地儿湖光山色,春日能沿湖踏青c夏日里避暑泛舟c秋日折香赏桂c冬日雪亭煮茶,是阖城百姓钟爱之地。官府因此管得格外严,地皮价值千金,不许人轻易圈地,除了梁家这等树大根深的世家大族c沈家那般金银如粪土的富商巨贾,旁人休想建别苑。 年深日久,沿湖便开了许多茶肆酒铺客栈—— 北边离桂花林最近,又有侯府别苑,多是贵家高门的人踏足,湖边几处馆舍,园林般错落有致,里头茶酒俱全,亦有上等客舍可供过夜。南边儿也是样样俱全,只不及北边精致贵丽。 两边茶酒的价钱悬殊,无形中也将游人分开。 如今天气尚且炎热,虽无桂花的馥郁香气,湖面凉风仍叫人惬意,引得不少人出来散心。谢家的车马直奔北边走,途中也碰见不少高门富户的车马,络绎不绝。 谢鸿在魏州为官不久,便没在湖畔办别业,只遣了家仆早些过去,定好客舍。 待玉嬛母女抵达,便先安顿歇,待后晌日头没那么毒时再出门。 离客舍不远便是圈出来的马球场,里头也养了百余匹好马。谢家除了出入的马车所用外,没养过马,玉嬛便从中挑了一匹瞧着温驯的,撒着欢儿跑出去。 这一带地势开阔,碧草茵茵,因是圈起来的,也没旁人打搅,就算玉嬛马术平平也不妨事。几圈儿跑下来,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心胸为之开阔,先前那些憋着的闷气也都吐尽,原本闷闷不乐的眉间,也变得明朗起来。 冯氏在旁瞧着,甚是欣慰。 过后一道回客舍,偶尔碰见相熟的,也都笑着和气招呼。 谁知临近客舍,却碰见了对不那么和气的。 ——许久不曾露面的秦春罗母女。 先前秦骁被关押,她母女俩被梁靖捉了当筹码困着,着实叫秦家兵荒马乱了一阵。之后秦骁被押送进京,母女回府,也忽然低调安分起来,甚少露面。 哪料冤家路窄,竟在这里碰上了? 谢鸿险些丧命在秦骁剑下,秦骁如今身在牢狱,两边碰见,哪有好脸色? 秦夫人率先别开目光,眼神刀子般剜过,见女儿仍盯着玉嬛,便用力拽了一把,目不斜视地匆匆走过,险些让脚步没跟上的秦春罗一个踉跄。 冯氏也是笑意微敛,视若无睹。 倒是两个姑娘各自回头,目光撞在一起。 秦春罗目光如刀,落在玉嬛身上,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恨意,跟个刺猬似的,在玉嬛看过去时试图掩藏,却严实得拙劣。玉嬛则哂笑了下,在确信她没看错后,便收回目光——是秦骁行凶刺杀在先,如今阴谋败露绳之以法,秦春罗她哪来的底气迁怒? 不过秦春罗此人心胸刻薄,做事蛮不讲理,玉嬛是知道的。 是以傍晚沈柔华身边的仆妇递来请帖时,玉嬛特地留了个心眼。 帖子是沈柔华亲自写的,端方工整的楷书,不露半点锋芒,跟她待人接物一样的圆润。上头说她昨日碰见田家姑娘,才知道玉嬛也来这边散心了,正巧她那边有筐才送来的赤甲蟹,听说春晖阁最会做蟹,有意明日在春晖阁设个小宴席,请过来避暑的几位姑娘尝尝,顺道办个雅会。 特地邀请玉嬛过去,人多了热闹,也更增情谊。 这事儿倒是常有的,魏州城里有名有姓的姑娘就那么些,沈柔华做事周全端方,常会带头办些雅会,先前有几次打马球c踏青赏花,玉嬛都去过。 不过这回么 玉嬛把玩着请帖,问道:“春晖阁是在哪里?” 那送帖的仆妇很老实,道:“离客馆有四里地,到了湖边往南走,招牌很显眼的。姑娘放心,若怕迷路,我家姑娘会派人来请。” 玉嬛点了点头,“我前晌还得去别处,你等等,我回去问问是否顺路。”说罢,叫石榴招呼着仆妇坐着,她自回内间,跟冯氏问了春晖阁的底细。 这一问才知道,那春晖阁似乎是秦府的家业,只是藏得颇深。 这就蹊跷了,玉嬛心里不由迟疑。 沈柔华在魏州的风评一向很好,沈父是梁元辅的副手,许多事上还牵制着谢鸿,没必要平白得罪。且那边特地下了帖子,理由又冠冕堂皇,言辞诚挚,按理该卖几分面子,不好推拒。 可昨日秦春罗那恶意太露骨,春晖阁又是秦家的地盘,谁知会不会出岔子? 玉嬛大难不死,这条小命要紧得很,想了想,还是觉得稳妥为上,遂出门笑道:“实在不巧,家母要带我去的地方有点远,怕是赶不过去。烦请代我跟沈姐姐告罪,多谢她美意,等有空了,我亲自去谢她。” 仆妇听了,便客气告辞,回到沈家别苑,如实转述。 已是暮色四合,沈家别苑临湖而建,曲折游廊伸入湖面,连着一座建在小渚的八角亭。 沈柔华靠在鹅颈椅上,旁边是秦春罗和另外两位常来往的姑娘。 听仆妇说玉嬛没法来赴约时,沈柔华面露遗憾,只摆手道:“既如此,便算了。”说罢,睇向秦春罗,那位正闷头剥莲子,虽然低着头不动声色,那指甲却掐进了莲蓬,声音也是冷嗤的,“她不来啊。哼,沈姐姐亲自下帖都请不动么,可真是矜贵。” 这分明是挑拨了,沈柔华摆弄团扇,笑而不语。 旁边便有人劝道:“不来也好,免得你俩见面尴尬。” “尴尬什么。”秦春罗强自掩饰,“我跟她又无怨无仇。况且是沈姐姐设宴,看的是沈姐姐的面子,她来不来与我何干。” 这话倒让劝解的姑娘尴尬,念着秦家仍是巨贾,没呛回去。 沈柔华便摆手,“不来算了,咱们明日照旧玩,可别迟了。” 旁边姑娘有眼色,便以天色渐晚唯有辞别,只剩秦春罗还不肯死心,“她当真不来么?” “对啊,你也听见了。” 秦春罗“哦”了声,眼底是深深的失望,又怕被沈柔华看出来,只得告辞。 待众人一走,沈柔华脸上得体端方的笑便慢慢冷了下来。 在沈夫人膝下承教这些年,她察言观色的功夫,在同龄姑娘里是拔尖的。秦春罗那点心思,哪逃得过她的眼睛?这请帖还是秦春罗撺掇出来的,显然是想借着春晖阁是秦家地盘的便利,趁机报复谢玉嬛。 搁在从前,沈柔华不会趟这浑水。 但那日在梁家碰见玉嬛,又打听到梁靖两度到谢府登门拜访后,沈柔华终究是不悦的。 都是男婚女嫁的年龄,梁靖撇着沈家不闻不问,却往谢府跑得殷勤,意思已是分明。先前薛氏和沈夫人的往来实在明显,满城的眼睛都盯着她,如今梁靖来这一出,怎不叫人心寒? 那谢玉嬛明知沈梁两家有意结亲还凑上去,显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是以看出秦春罗那点心思后,沈柔华没怎么犹豫,便从善如流—— 若秦春罗能叫玉嬛吃苦,甚至狠毒一点,令玉嬛没法跟梁家往来,那是她乐见其成的。即便事情闹出来,也都在秦春罗头上,她不过是设宴而已,下帖时几位交好的姑娘都在场,没半点越矩的举止言语,自可撇得干净。 谁知那谢玉嬛竟是机灵,往常和善亲近,今日却断然拒绝。 难道是察觉了什么? 沈柔华眸色微沉,招手叫那仆妇过来,细问经过。 问完了,沉吟片刻,回到住处却叫来心腹,叫她派个人盯着点,看玉嬛母女明日会去何处,届时报信给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28章 玉嬛这边推了沈柔华的请帖, 心无挂碍,次日清晨便跟冯氏泛舟游湖。 天气阴着, 来游湖的人不多,母女俩带着贴身仆妇丫鬟乘一只画舫, 仆从家丁在附近跟着。船上带了熟食糕点,母女俩徐徐游湖, 后晌时恰好抵达湖上一座岛。 湖外十里丹桂,湖上种的却都是海棠, 有清丽娇媚的名品,亦有高壮茂盛的老树。 岛上亦有酒楼, 因今日天阴欲雨, 客人甚少,有些冷清。 乘船劳累,登岛之后,冯氏便带众人去酒楼,歇着喝茶, 吃几样小菜。 母女俩靠窗坐着, 看外头水雾濛濛,碧树葱茏,倒是好景致。 林间有青石板铺成的路, 迤逦通向海棠林子深处, 坐在窗边抬头瞧, 还能看见一串串青嫩的海棠果。这时节果子尚小, 口味也酸涩, 摘回去拿蜜糖渍了,却是别样的酸甜可口。 玉嬛想着那滋味便觉口舌生津,忍不住问店家要个果篮子,央告着冯氏一道去摘些。 冯氏本就为陪她散心而来,哪会不依? 母女俩闲而无事,带了仆妇出去,挑那果子大些又能够得着的,摘了许多搁在篮子里。玉嬛一时兴起,取个小小的海棠果擦干净咬一口,酸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牙齿都涩得不行。 冯氏笑个不止,忙叫仆妇回去取蜜饯,玉嬛便仍仰头慢慢儿挑。 酒楼里,永王酒过三巡,因觉得闷,到凉台上散心,目光环视,便瞧见林间那抹丽影。 他是昨日回魏州的,八州军务都已巡查完,过几日便能启程回京,借着秦骁的由头,好好料理太子一番。武安侯府为他效力,永王自然也视魏州为臂膀,临行前,总要零星宴请几次,安插几个心腹,笼络点地方官员。 为掩人耳目,便暂时在此下榻,不曾回城。 今日宴请两人,永王亲自招呼过,剩下的事自有长史代劳,他春风得意心绪甚好,瞧见玉嬛,眼底便涌起笑意。 自打在春陵阁见过一次,少女的美貌他便时时惦记着,尤其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叫人看了念念不忘。比起京城里见惯的公侯闺秀,她身上又别有清丽婉媚的味道,拜见时姿态盈盈,礼数分毫不错,私下里又灵动得很,像是话本子里修炼成精的狐狸,乖巧又狡黠。 哪怕不为她太师遗孤的身份,就凭这美貌气度,这般女子也足以令人起意。 永王原打算过两日回城后再召她,如今有缘碰见,岂能放过? 遂招手叫了侍卫,命他召玉嬛来见驾。 玉嬛奉命过去的时候,心里满是忐忑。 永王殿下驾临魏州是大事,满城百姓官员都在留意,玉嬛昨儿还听说他远在别处,今日突然被召见,哪能不意外? 不过那侍卫时常跟着永王,玉嬛先前见过,没什么好狐疑的,只能奉召过来。 岛上清风徐徐,她垂目前行,心里不住地犯嘀咕—— 三番五次地单独召见,这态度着实蹊跷。尤其是永王背地里跟秦骁勾结,明面上又笼络谢家,愈发叫人捉摸不透。不过愈是这样,就愈值得探究,毕竟永王跟萧家血脉牵系,往后若要翻太师的案子,免不了还得打交道。 到得酒楼,循着楼梯上去,便见右手边宽敞的雅间里,永王长身而立。 雅间的窗扇洞开,林下风来,吹得他身上锦衣微翻,腰间锦带坠着玉佩,温润精致。那张脸生得如同冠玉,加之自幼养出的皇家尊贵气度,便是随意举杯的姿态,都格外悦目。 他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在玉嬛行礼时虚扶,“免礼吧。” 完了,不再说话,只管觑着她。 他的目光很和气,带着两分激赏欣喜,平易近人。玉嬛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浑身难受,两手在身前并拢,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勾紧,“不知殿下召见,有何吩咐?” “也不算吩咐。”永王抬颌命侍卫出去,道:“听闻谢大人酷爱金石碑文,政事闲暇之余,常会琢磨整理,你也常会帮他?可见虎父无犬女,上回在息园,你父女二人的言谈,叫本王印象深刻。” 说话间,踱步到玉嬛身边。 玉嬛下意识的后退半步,就势屈膝为礼,“殿下过奖,家父胸中有真才实学,民女只是略懂皮毛。” 这般躲避姿态,令永王一哂,也不紧逼,转而道:“你可知道,怀王叔也痴迷于此?” 怀王的名头玉嬛自然听说过,当今景明帝的亲弟弟,虽甚少插手政事,却极得信重。 她微觉愕然,抬眸时,恰好对上永王的眼睛。 “怀王叔手上也有些铜鼎铭文,还是当年韩太师留下的。”永王缓缓踱步,目光却黏在玉嬛脸上,见她眉心微跳又强作镇定,心下已是洞然,“说起那韩太师,虽犯了事获罪,才学却是冠绝京城,可惜了。你既有这天分,不如本王将你引荐给怀王叔,如何?” 那眉梢微挑,桃花眼温柔勾魂,天然几分含蓄的风流情态。 玉嬛的手已在袖中攥紧。 韩太师跟怀王交好,谢鸿曾提起过。当初谢鸿沉迷这金石之学,还是受了太师的影响,如今谢家那一摞手稿里,有一半还是太师亲笔,当初因察觉世家威逼c不容于朝堂,怕多年心血付之一炬,暗中派人送到了谢鸿手里。 却原来,怀王那里竟然也有祖父遗物。 且怀王身在皇权中枢,她要为祖父伸冤,必得回京城去,若能得他半分助力 玉嬛咬了咬唇,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翻案的事虽甚为艰难,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总须从点滴做起。十余年前的旧案封在尘埃里,她目下两眼一抹黑,头一件要紧的,便是设法看到当年的卷宗,弄清楚案情原委,才能理出头绪来,对症下药。 而那等绝密卷宗,岂能轻易让她窥见? 玉嬛想着怀王,便仿佛在阴霾深浓的夜空里,窥见一隙明亮天光。 虽不足以驱散黑夜,却能予她前行的方向。 雅间里片刻安静,玉嬛垂眸,藏起眼底的挣扎犹豫,片刻后才道:“怀王爷身份尊贵,民女岂敢搅扰。且民女才疏学浅,怕会有负美意,多谢殿下费心,不过,不必了。” 很明朗的态度,敬谢不敏! 永王微觉愕然——明明方才她眉眼里还有几分心动的意思,怀王叔那般权贵,旁人费尽心思都巴结不到,她就这般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机会? 他还欲再说,余光却瞥见门外有道人影闪进对侧雅间,纱帘轻晃。 那举动鬼鬼祟祟,似是趁人不备躲藏一般,永王眸光微沉,却没动声色。 他的对面,玉嬛背对着门口,嫩唇微抿,借了身量不及永王的好处,垂首敛眸,藏尽诸般情绪。 心底里,却隐隐藏着欣喜。 怀王爷这一线光亮,她哪会真的放弃?只是永王此人虽瞧着平易和善,却似表里不一,行事诡谲,她每回见到,总有种隐隐的不安。被他牵着走并不妥当,既然有太师的渊源在,她先辞谢,往后自己设法求见,岂不更好? 拿定了这主意,玉嬛便镇静了下来。 等永王又闲扯几句,终于肯放人时,笑吟吟地行礼告退。 珠帘掀起,少女缓步出去,极轻的脚步声下了楼梯。永王负手站着原地,温和笑意收敛殆尽,却是朝着对侧冷声道:“滚出来!” 对侧安静了一瞬,红袖掀起纱帘,露出张姣美的面容,却是沈柔华。 沈柔华在魏州高门贵户间长袖善舞,得人人夸赞,凭的便是行事周全。 贵女间是非不少,沈柔华绝不是良善的菩萨,碰见看不惯的,也会出手使绊子,只是每回都能有秦春罗这般刀剑递过来,她顺手用完,还能撇清自身,半点不得罪人。 昨日玉嬛辞谢请帖后,她心里起疑,怕玉嬛瞧出端倪来,便命仆妇打探行踪。听说玉嬛母女俩是泛舟游湖,离春晖楼不算太远,心中更确信玉嬛是有意为之。 沈柔华到底心里有鬼,便想着偶遇玉嬛,撇清干系,不留半点把柄。 是以今晨和几位姑娘玩到晌午,便以身子不适为由离开,直奔这座岛。 ——她长在魏州,对丹桂湖更是熟悉之极,寻常游湖的路线和时辰都了若指掌。成天跟贵女们缠在一处也没意思,饭后散心游湖,顺道跟玉嬛说几句话,保全她的美名,算来是一举两得。 沈柔华惬意地吹着湿润的风掐时辰过来,果然远远就见玉嬛进了这酒楼。 她状若无意地跟进来,从伙计处探得玉嬛上了楼,便紧随上去。 谁知刚上来就听见玉嬛的声音,循声往里一瞧,便见永王紧贴玉嬛站着,目光落在她脸颊,专注而认真。两人不过咫尺距离,永王端贵如旧,却不似平常以王爷之尊盛气凌人,却是神情和善,言语温柔。 那样过分亲近的姿态令沈柔华心里砰砰直跳,怕人发觉,赶紧躲进对侧雅间。 而今既被永王察觉,藏是藏不住的,只能现身出来,端庄施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29章 永王颇意外地打量着沈柔华。 这张脸他认识, 在魏州地界, 除了玉嬛和他的小姨子梁姝,永王能认出的贵女,便只有沈柔华——她的兄长取了淮阳长公主的女儿,就住在长公主府上,沈柔华数次进京拜访长公主,永王曾见过。 且她父亲沈恭是梁元辅的副手,永王驾临魏州, 也见过沈柔华一次。 此刻四目相对, 沈柔华面上波纹不起,只款款施礼道:“拜见永王殿下。” “是你?”永王眉头微紧, 目含审视。 沈柔华端然含笑, “不知道殿下驾临此处,方才若有失礼, 还请殿下见谅。”见永王眼带狐疑,索性大方承认, “臣女原是来岛上散心,约了人在此会面喝茶, 就在对侧雅间,北临湖光,又有一株海棠掩着,景致极好。方才上楼听见殿下的声音, 怕会搅扰, 便赶紧进去, 若令殿下误会,是臣女的不是。” 说罢,又屈膝行礼,发间金钗微晃,粲然夺目。 永王“哦”了声,见她不似心虚说谎的模样,便没深究,仍回宴席。 沈柔华则回雅间,叫人搬了屏风拦住门外视线,而后沏壶新茶,临窗慢饮。 原本跟玉嬛碰面的念头打消,她手指攥着茶杯,脑海里全是方才匆匆瞥见的那一幕,深想其中含义,更觉心跳急促。 她在家中时,也常听沈夫人提起,说如今京中夺嫡,太子虽有东宫之位,身后却是位同虚设的皇后,辅佐他的朝臣也多是寒门之子靠科举出身的,没多大能耐。而永王天资聪慧,借着小魏贵妃的夸赞,极得圣眷隆恩,舅舅在朝中为相,还有世家助力,登基是迟早的事。 这般一位在渊潜龙,自是万千眼睛盯着,许多世家想把女儿送进去,即便如今只是侧妃甚至滕妾,将来入主皇宫,便能立时飞黄腾达。 ——譬如雄踞一方的梁家,将嫡长女儿梁玉琼嫁为永王侧妃,便是为博荣华。 更别说永王生来俊秀温雅,倾慕者无数,哪怕公侯府中的闺秀,也未必会入眼。 谁知道,他竟会对谢玉嬛露出那般温和亲近的姿态? 沈柔华捂着心口,忍不住又灌了口茶,缓解喉咙的干燥。 永王应是看上谢玉嬛了吧?否则,怎会在这里偷偷召见? 倒是没想到,那谢玉嬛平日里瞧着兔子般乖巧温驯,背地里不止跟梁靖纠缠不清,竟还勾搭上了永王。这些男人的眼光也真是古怪,魏州城这样多的名门毓秀,谢玉嬛纵容貌出挑,却不过是个外室女,怎就勾得人前仆后继? 梁靖鬼迷心窍就罢了,毕竟军中没什么女子,被暂时勾着也不算什么。 永王却是见惯宫廷妃嫔丽色,京城里那么些公侯权贵之女,他本该目光极挑剔才是。 如今竟被谢玉嬛勾动温柔,可见那姑娘绝非善类! 沈柔华心中愤愤不平,一条锦帕险些揉碎,瞧见外面冯氏和玉嬛在仆从环绕下登船而去,忽而冷笑起来。 既是如此,便须顺水推舟。 帮着永王将谢玉嬛吃到嘴里,梁靖还能奈何?届时她仍能嫁入梁家,在这魏州地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安享富贵尊荣。 那谢玉嬛纵进了王府,不止有正妃压着,两位侧妃也都是世家嫡女,她未必能得意。 这般想着,刚才心里憋着的那口气稍微顺了点,剩下的便是相机行事,在永王摆驾回京之前,帮他一把了。 沈柔华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傍晚时听说玉嬛母女回城,便也驱车回府。 谁知回府后还没睡个安稳觉,隔日晌午,便迎来一道晴天霹雳。 当日梁靖跟老侯爷说定后,老侯爷便将梁元绍叫到了跟前。 自十余年前韩太师的案子上父子分歧,这些年两人间便总有隔阂。当时梁侯爷本欲帮帮太师,梁元辅兄弟却怕家族受累,暗地里跟萧家串通,置父辈情谊于不顾。侯爷得知此事,气得大病一场,然木已成舟,他毕竟扛着府中百余条性命,已无力挽回。 那之后侯爷病弱,迅速衰暮,懒得再问争斗的事,侯府事务也都交到了梁元辅手里。 梁元辅身任都督之职,野心驱使下谋权谋利,很快忘了旧事。 相较之下,梁元绍还有那么点良心,见父亲病弱消沉,心里存了点歉意。 这歉意藏了十余年,老侯爷始终不提,他便无从吐露。 父子俩虽同在一座府邸,却隔着道纱屏般,甚少促膝深谈。 这回老侯爷便是拿旧日的事当话茬,说梁靖对那沈柔华无意,中意的是谢家女儿。梁元绍从前趋利避害是为侯府着想,事隔多年,他也不计较。但这是关乎梁靖终身的大事,沈柔华和谢玉嬛之间,也不是关乎生死兴衰的选择,梁元绍不该为那点蝇头微利,断送梁靖的婚事。 梁元绍固然贪恋沈家的助力,到底是父亲亲自开口,听了进去。 就只是薛氏不肯死心,觉得沈柔华端方温柔,是魏州有名的美人,与她向来亲近,且沈家虽能添助力,也须仰赖梁家,沈柔华必会周全行事。玉嬛却是跟老夫人投缘一点,且有淮南谢家撑着腰,她这婆母未必能压制。 夫妻俩商量了两回,薛氏始终不肯死心,还是老侯爷催逼,梁元绍才下定决心。 而后备了份厚礼,亲自登沈家大门,说侯爷已为梁靖择定婚事,他深为遗憾。 沈恭毕竟是都督府长史,早先虽觉此事十拿九稳,见梁靖久久不肯登门,心里也有了数。听梁元绍亲口回绝,固然气恼,却也没敢发作,只在和气地送走梁元绍后,气得摔了个杯子—— 但也仅此而已,沈家虽有皇亲,在魏州毕竟须仰赖梁家,这委屈只能受着。 消息递进后院,沈柔华听见时,就没沈恭那么看得开了。 她今日得空,因想着秦春罗是个不错的棋子,特地请过来赏花品茶,探探口风。听外间仆妇说梁元绍携厚礼登门时,便有些心神不宁,直至心腹丫鬟过来递信,才明白梁元绍的来意,一颗心登时坠入冰窖。 茶室里香气氤氲,沈柔华临窗坐着,手里的冰绡帕子扯得死紧。 秦春罗坐在对面,见那丫鬟耳语后沈柔华变色,便好奇道:“怎么了沈姐姐?” 沈柔华充耳不闻,只是摆手叫丫鬟出去。 窗外满目翠色,舌根残留茶的涩味,连那回甘都似是苦的。 她盯着窗外,十根手指越收越紧,素来端方温婉的脸颊也笼了怒气,牙关咬得腮帮都微微颤抖。 秦春罗从没见她这样,又小声道:“沈姐姐?” “你说那谢玉嬛是不是个狐媚子。” 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言辞,沈柔华面上罩着寒意,两颊却又泛起诡异的红。 长这么大,她在同龄的姑娘里向来出挑,这回跟梁靖的亲事,在她看来也是十拿九稳的。沈夫人跟薛氏往来热络,她也常做客梁家,姐妹们私下玩笑起来,甚至会拿梁家打趣她——俨然是将她视作梁家的准儿媳。 可谁知,梁靖会来这么一手? 若消息传出去,旁人必会说她剃头挑子一头热,痴心妄想。 往后再出门赴宴,她的颜面该往哪里搁? 沈柔华越想越恨,手指撕扯着帕子,猛听裂帛轻响,那冰绡帕竟被凭空撕裂。 她满腔的怒气也仿佛撕开了口子,猛然站起身,啪的一声拍在案上,震得掌心发麻。怒气发泄罢,才想起对面坐着客人,收回目光,便见秦春罗缩在圈椅里,正满脸愕然地抬头看她。 沈柔华自觉失态,回过神时,稍敛恨意。 “谢玉嬛她”秦春罗揪到要害,试探道:“她得罪姐姐了?” “欺人太甚!”沈柔华说得含糊。 秦春罗冷笑道:“那一家子本来就不是好人。枉费从前姐姐待她那样好,如今也是白眼狼起来了!”见沈柔华似有同感,又火上浇油,“咱们魏州城里,谁不尊着姐姐,就只她猖狂,亲自下请帖都不给面子。” 刻意的挑拨离间,语气里那点怨恨藏不住。 沈柔华垂眼看着她,若有所思,半晌,颔首道:“是啊,她真是可恶得很。” “我也这样觉得!” “是吗?”沈柔华唇边挑起冷笑,坐回椅中,“说来听听。” 梁元绍去沈家的事并未张扬,但武安侯府内,祖孙三代的分歧暂时消弭。 先前秦骁的案子递上去,刑部暂时压着,等过几日永王回京,必会借此掀些风浪。 梁靖已将永王和秦骁往来的底细摸清,届时也需回京,帮着东宫借机反击,便想着离开之前,将此事定下来——至少不能让玉嬛许给别家。 这日清早,由梁老夫人出面,请玉嬛母女一道去城外进香。 梁靖自然是以照顾祖母为由随行。 祖孙俩临出门时,恰好梁章被梁元绍赶着去书院,一脸的闷闷不乐,听说老夫人是要去城外进香,当即以为爹娘求福为由,死皮赖脸地跟上来,打算先去城外浪半日,后晌再去书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第30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端午那日的刺杀案虽由永王亲自过问, 但负责看守牢狱的仍是原先那波人, 因梁家对永王府忠心耿耿,永王也没在里面安排眼线。 然而魏州虽是梁家的地盘,毕竟官员混杂,并非密不透风的铁桶。 太子位居东宫,陈九也是历练数年的好手, 自然有手段寻个空隙,趁着深夜没人的时候, 跟秦骁说几句话。 甬道里虽有亮光,狱间里却逼仄昏沉。 秦骁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察觉有东西丢在身上,当即惊醒坐起身子。 透过冷铁栅栏,外面的狱卒站姿笔直,投了狭长的影子。迥异于常年看守牢狱后懒散油滑的狱卒, 此人站姿如同出鞘的利剑, 面容轮廓虽昏暗模糊,眼底的精光却难以掩藏。 秦骁心中一沉,看了片刻, 便踱步到狱门跟前。 陈九盯着他,忽然咧了咧嘴,藏在袖中的右手探出, 掌心是个半旧的荷包。 “秦将军。”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将那荷包晃了晃, “认得吗?” 怎么会不认得?即使深夜狱中光线暗沉,秦骁也一眼认出了那东西,伸手抢过来凑在跟前,上头绣工花纹无不眼熟,甚至那隐隐的幽香都熟悉至极。他出身不高,能爬到如今这位子,还是仰赖妻子的帮衬,夫妻俩膝下只有一女,掌上明珠般疼爱。 如今秦春罗的荷包落在此人手里,她的处境不言而喻。 秦骁目光陡然添了锋锐,“她在你手里?” “不止令嫒,尊夫人也是。”陈九扯着嘴角,露出白花花的几颗牙齿,笑容格外阴森,“将军在狱中吃穿不愁,她们的日子可不好过。怎么——李湛没告诉你,他帮你保护的妻女,早已不在尊府?” 这消息令秦骁震惊,那脱口而出的“李湛”更是令他心神巨震。 永王身份尊贵,乃是皇家血脉,这天底下敢直呼其名的能有几个?跟前这人能窥出他跟永王的暗中往来,敢表露这般不敬的态度,必定是跟谢府外围的护卫有关。而他背后是何人指使,几乎呼之欲出。 秦骁盯着荷包和陈九手里的另一件信物,目光骤紧,旋即添了阴沉愤怒。 陈九神色纹丝未动,“她们的性命,都系在将军身上。刺杀朝廷命官不是小事,京城里都等着看李湛审案的结果,想必将军不会昧着良心,将这脏水泼往别处。” 阴森笃定的声音,如铁锤细密而用力地敲在心头,撕裂所有的掩饰。 对方显然是探查清楚了一切。 秦骁满心震惊,慌乱c恐惧c担忧,妻女的面容齐齐涌上心间,他无需多想便明白他的来意,“你是要我在后面会审时,供出他?” “是供出实情。”陈九纠正。 秦骁当即冷笑了一声。 供出实情,谈何容易?既然上了贼船,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即便供出了永王,暂时保住了妻女的性命,等此事风波过去,他哪还能逃得出永王的天罗地网?不管哪条路,等待在尽头的,似乎只有一种结果。 更何况,两个信物,就真能代表妻女在他手上? 秦骁攥紧拳头,沉默不语。 陈九似能猜透他的顾虑,稍稍凑近牢门,“尊府的情形,李湛不肯跟将军说,但以将军在魏州多年的经营,想必还是能探到确切消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将军别栽赃,凡事都有回旋的余地,那句得罪人的话,也未必要将军亲口说。离会审还剩两日,将军且掂量吧。若想通了,给牢头递个话。” 说罢,没再逗留,也不取那信物,竟自转身走了。 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围又重归寂静,秦骁坐回冷硬的床板,手里死死攥着荷包。 那是女儿的贴身之物,这些年片刻不离。 他入狱后,秦春罗不可能再上街乱逛,叫人盗取此物。那么,或者是对方依然劫走了妻女,或者是对方潜入府中拿了这东西,不管如何,永王对秦府的守卫,已然靠不住了—— 这回取走的是贴身信物,下回取走的,恐怕真就是妻女的项上人头。 暗沉冰冷的角落,秦骁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死死盯着藏在袖中的荷包。 两日后永王会审,梁元辅和随行的刑部官员坐在身侧,审了小半个时辰,秦骁却愣是死咬着不肯说,既不供出真正主使,也不往东宫泼半点脏水。 这态度全然出乎永王意料,会审后,当即亲赴牢狱。 狱间独处,秦骁闷头思索,问及妻女情形,永王只说安然无恙,又是一通威逼利诱。 而秦骁则始终沉默着坐在角落,牙关紧咬。 ——果然,这位主子并非坦诚之人。他已设法探到了秦府内的情形,知道秦夫人和秦春罗失踪后府里人心惶惶c乱成一团,永王却仍封锁消息,装出风平浪静的模样,只催他尽快吐出太子。 而一旦他开口,那轻飘飘的一句话未必能帮永王扳倒太子,他妻女的性命却再也没了。 进退维谷c身陷绝境,当天晚上,秦骁便给牢头递话,请来了陈九。 陈九在狱中待了将近两炷香的功夫才离开,趁夜潜入谢家的客院,将秦骁吐露的消息悉数禀报于梁靖。 梁靖听罢,神色肃凝,叮嘱了陈九一阵,令他火速去往京城,请太子示下。 永王此行魏州,是为巡查八州军务,督查办案只是顺带。如今秦骁死咬着牙关不肯说,显然是知道了秦春罗母女失踪的事,他暂时无计可施,只派人出去,搜查秦春罗母女的踪影。 谢家危机暂时化解,秦骁吐露的消息也足够杀永王一个回马枪。 梁靖心头一副重担稍稍卸去,这日傍晚,便跟谢鸿说了声,打算趁夜潜出谢府。 养伤客居这么久,整个谢府上下,来这边最勤快的便是玉嬛,或是探望伤势,或是送些吃食,或是嫌闷来他这儿讨故事,裙裾翩然,笑意婉转。 梁靖站在檐下,抬眼时仿佛就能看到她跨进小院,盈盈站在满架紫藤下。 浴血冲杀c斩敌无数,一颗心淬炼得冷厉刚硬,无所畏惧。那张笑靥浮起时,却仿佛有鹅羽轻轻拂过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那块,带着一丝闷钝的疼痛,让他无端想起前世逆风而行的宫廷女官。 梁靖站了片刻,忍不住往东跨院那边去。 走至跟前,又觉夜色太深,他这举动着实突兀,自笑了笑,回屋取纸笔留个字条,说他有事外出归期未定,请她不必担心。 写完后,还郑重其事地抚平,拿镇纸压在书案上。 纸条落在玉嬛手里,白纸黑字,铁画银钩,那笔势开阔疏朗,足见心胸。 其实是早有预料的,他跟谢家无亲无故,伤势痊愈,自然会离开。 只是没想到,他会走得这样突然,无声无息。 玉嬛心里叹息了声,将那纸条拿回去夹在书里,偶尔去后园闲逛,瞧见那空荡的客院,也只剩自哂的笑。回到东跨院,日子照旧流淌,虽说刺杀案悬而未决,少了被恶人盯着的提心吊胆,便能惬意许多。 此刻,她正坐在窗边,就着乳白细瓷瓶里晚开的芍药,慢慢地誊抄碑文。 谢鸿出自世家,算得上博学多才,为官之余,最爱的便是收集金石铭文c拓印碑文c书画字帖,挨个辨认考证。他为官的那点俸禄,也尽数用在这上头。 玉嬛自幼被他熏陶,闲来无事,便会帮着誊抄辨认,也能帮不少的忙。 譬如此时。 一张碑文誊抄完,簪花小楷整齐秀雅,她看了一遍,自觉赏心悦目,便先搁着慢慢看。而后靠在椅背,叫了声石榴,一盘荔枝便送到了跟前。 她取了一枚剥开咬破,甘甜汁液入喉,盛夏里甜滋滋的凉快。 忍不住就想起了客院,有一回外头送来荔枝,她准备了一盘去送给伤员。结果梁靖没吃多少,她却揪着茂州的故事吃掉了小半,耗到后晌才回东跨院。 如今客院空着,她想听故事都没人讲了。 玉嬛嘟着嘴巴趴在桌案,随手扯过梁靖留下的纸条,拿指头戳了戳。 那个人行事古怪,叫人捉摸不透,偶尔温和可亲,有时却冷厉得吓人。宏恩寺藏经阁里逼问秦春罗时的阴森语气,她回想起来便觉心有余悸。也不知她藏起秦春罗母女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出神呢,窗外一阵脚步声轻响,旋即传来冯氏的声音—— “小满呢?在做什么?” “在里面誊碑文呢。”孙姑应着,请冯氏入内。 不过片刻,侧间珠帘轻动,冯氏便走了进来。 见玉嬛趴在桌上,蔫头耷脑的似在想心事,便是一笑,“天气热,又没精神了?” “娘。”玉嬛起身相迎,扶着冯氏在藤梯凉凳中坐了,端过那盘荔枝放在矮几,“这么热的天气,我还当你歇午觉没醒呢。” “外头有事就起来了。”冯氏坐稳,朝孙姑递个眼色,将众人屏退。 玉嬛坐在对面慢慢剥荔枝皮,随口问:“什么事呀?” “梁元绍的二公子,叫梁靖的,还记得吧?” 还算熟悉的名字落入耳中,玉嬛瞧着冯氏的神色,有点意外。 明月高悬在半空,将满院情形照得分明——屋檐下,一个简单的包裹被吊在横梁上,里头装的应是轻软之物,偶尔随风微晃。站在甬道看过去,活像是在城楼吊起来示众的犯人,显眼又猖狂。 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梁靖看了片刻,皱了皱眉,深沉的眼底却掠过笑意。 看来她是生气了,不然以她这般待嫁的年纪,哪会做这般幼稚无聊的泄愤之事? 不过也怪他考虑不周,先前藏身谢府,不得不隐瞒身份,之后琐事缠身,全副心思扑在永王那里,没找着合适的机会跟她说明白。原想着了结手头的事后光明正大地登门,结果府里猝不及防地碰见,竟闹出这么个大误会。 梁靖悄然站了片刻,走到跟前,见屋门的铜锁牢固,便翻窗而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第31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帐内天光昏暗, 唯有一灯如豆, 惨惨将熄,旁边一卷兵书, 还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页。 然而那些记忆涌入脑海, 卷着数年时光的起伏跌宕,不是梦境的芜杂凌乱,而是清晰分明,每件事都有迹可循—— 朝堂夺嫡暗潮云涌, 东宫与永王各施手段, 世家为保住承袭数代的利益而倾轧争斗, 最终令百姓遭殃c民不聊生, 辜负了万千将士拿性命热血换来的边境安宁。曾跟他许下婚约的女子灵动美貌, 叫人久久难忘, 却最终迷失在权谋里, 葬身宫廷。 亲人和挚友在永王的阴狠下挨个丧命,他虽名震边陲战功赫赫, 却终究万箭穿心。 醒来时灯烛未熄,兵书闲翻。 这让他想起先前翻过的枕中记故事,讲卢生做了场享尽荣华富贵的梦, 醒来时却仍在客店,黄粱未熟。 只不过, 他这经历也着实惨痛了些。 梁靖起身, 掀帘出了营帐, 外面乌云遮月,一口气吸进腔子,冷冽而清新。 他握着剑临风而立,前尘旧事翻涌,眼底渐渐暗沉。 直站到曙光初露,梁靖才回身入帐,取了压在案上的家书翻看。 十岁进京读书,十四岁出门游历,三年后科举考了进士功名,他从前过得顺风顺水,是名冠魏州的才俊。当初他高中进士,没仗着家族势力留在京城为官,而是来了边地,在军中历练磨砺,练就满身本事,也博得个五品职位。 如今已二十,原打算回京谋个官职,文韬武略,正可施展拳脚,连家书都写好了。 但此刻,梁靖满脑子却都是他回京谋职后曾发生的事情。 而很多事的转折,都是因永王为玉嬛而谋划的一场刺杀。 那个人面兽心,该当千刀万剐的恶贼! 梁靖脸色冰寒,随手点了灯烛将家书烧成细灰,而后辞别众人,悄无声息地赶往魏州。 正是初夏时节,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和暖。 魏州城东南边尽是高门贵户,府邸园林相连,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尽数掩在苍翠花木之间。一辆宝璎华盖的马车在僻静的角门悄然停稳,四角香囊流苏微晃,留下淡淡香气。 玉嬛靠着软枕小憩,在马车停稳的那瞬,猛然从昏沉睡意里惊醒,睁开眼睛。 手里的玉骨团扇掉落,她低头去拣,漂亮的杏眼里尽是惊慌。 又是那个梦!那个近来总将她惊醒的场景—— 夜色暗沉漆黑,屋舍窗扇凌乱残破,父亲谢鸿和娘亲冯氏都倒在血泊里,气息俱无,身体冰冷,而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只有那种彻骨的恐惧绝望刻在心底里,醒来都觉得心惊肉跳,额沁冷汗。 玉嬛轻喘了口气,指腹揉过眉心,下意识捏紧刚从宏恩寺求来的平安符袋。 车帘被人掀开,丫鬟石榴探头进来,笑吟吟的,“姑娘可算回来了,这天儿眼瞧着要下雨,再晚一点,就该成落汤鸡了。” 仿佛是为印证,她话音未落,天际便传来声闷雷,风嗖嗖的刮过去,夹杂着凉意。 这时节的雨真是说下就下,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下来。 石榴赶紧撑伞护着,玉嬛提了裙角,将平安符袋揣进怀里,进了门赶紧往里跑。 这一带是府里后院最偏僻的地方,树木虽多,却没有游廊亭台。跑不到多远,裙角便被淋得湿透,玉嬛心里发急,左顾右盼地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却在瞥向一处时遽然顿住。 风疾雨骤,视线朦胧,隐约有个黑色的身影躺在低垂的枝叶下,露出半个身子。 而他的身边雨水冲刷流汇,仿佛有血色堆积,格外惹眼。 玉嬛吓了一跳,迟疑了下,还是壮着胆子过去。 ——是个受伤的男人。 他显然是昏迷了过去,剑眉紧锁,面色苍白,雨水将他浑身泡得湿透,头发也湿漉漉贴在耳侧,虽形容狼狈,神情却有坚毅之态。身上穿着墨青的锦衣,手臂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染得浑身是血,旁边积着一滩血迹。 玉嬛蹲身试了试他鼻息,微弱得很,快撑不住了似的,显然伤势极重。 瓢泼大雨浇得人浑身凉透,那伤势血迹更是令人害怕,她手指颤了颤,稍稍迟疑了下,便断然吩咐随行的仆妇,“找人把他抬到近处的屋子,别叫淋雨,备些热水看看伤口。石榴跟我走,赶紧去请郎中。” 吩咐完了,不敢再看那满身血迹,匆匆回住处。 暴雨兜头淋下来,仆妇手忙脚乱地找人,梁靖唇角动了下,转瞬即逝。 玉嬛的住处在东跨院,这会儿丫鬟仆妇都躲在廊下看雨。 见玉嬛冒着雨跑进来,赶紧撑着伞围上去。 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珠钗玉簪掉落,发髻稍散,那袭质地名贵的襦裙被泡得湿透,珠鞋踩了水,狼狈得可怜。娇丽的脸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双唇紧抿,脸颊微微泛白,水灵灵的眸中藏着慌乱。 奶娘孙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进屋,让人赶紧去熬姜汤。 好在院里热水常备,孙姑催玉嬛脱掉湿衣服钻进浴桶,拿干燥柔软的巾子帮她擦头发。四顾不见随身伺候的丫鬟,便问道:“石榴呢?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给姑娘撑伞。这要是着凉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 玉嬛垂着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着溜出府的,不能叫孙姑知道。 泡在暖热的浴汤,淋雨的寒意被驱散,玉嬛缓过劲儿来,便拿手指头绕着一缕青丝,提起旁的,“其实也没事,喝碗姜汤就好了。倒是后院有个人受伤昏迷着,待会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孙姑声音一紧,“受伤的人?” “嗯,看着怪可怜的,关乎人命,总不能坐视不管。” 孙姑正帮她取才熏过香的衣衫,闻言皱眉沉吟,“人命自然要紧,该救的得救。不过咱们刚回到魏州,府里的处境” 府里的处境,玉嬛当然是清楚的。 谢家是淮南大族,朝堂上也能占一席之地,父亲谢鸿先前在魏州长史的任上待了两年,年前刚调进吏部升任侍郎,便多是借家族之力。可惜太子和永王斗得厉害,父亲不知怎么触了东宫的霉头,没两月就贬回魏州,连降数级。 虽说官场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刚调入京城就贬回原处,还降了官职,毕竟不好看。 母亲冯氏今日去梁家做客,也是为这事。 ——武安侯府梁家有承袭数代的侯爵,梁侯爷虽上了年纪不怎么管事,长子梁元辅却是魏州都督,辖周遭八州兵马粮草的事,身兼魏州刺史的官职,又有个做永王侧妃的女儿,在周遭地界地位极高。 谢鸿虽出自世家,却是孤身在魏州,若梁家能给颜面,往后处境便会好些。 而在这之前,自然是该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的。 玉嬛虽爱偷懒调皮,却也知道轻重。 只是放着重伤将死的人命不管,心里终归不踏实。 想了想,又回过身去,葱白的柔嫩手指攀在浴桶边沿,“要不,请许婆婆去瞧瞧?” 许婆婆是夫人冯氏的奶娘,在谢鸿外出为官前,曾陪冯氏住在淮南很多年。冯氏出身高门,谢家是淮南数一数二的世家,许婆婆见多识广,行事也稳重,寻常孙姑拿不定主意时也常向她请教,从无错处。 孙姑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玉嬛总算放了心,在热水里泡得浑身舒泰,便换上干净衣裳,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那暴雨来势汹汹,去得也挺快,等玉嬛将头发擦得半干时,外面又是乌云渐散。 阳光从云隙间漏出来,照得叶上水珠晶莹。刚才不知躲去哪里的小白猫奶声叫唤着走在檐头,脚下青瓦打滑,差点跌下来,赶紧窜到屋前的海棠树上,惊慌叫唤。 底下丫鬟笑个不停,逗它下来吃小鱼干。 甬道两侧尽是积水,许婆婆上了年纪,虽有丫鬟搀着,也不敢走快。 一群人慢腾腾地到了后园,郎中早已到了,正看那男人的伤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第32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以四品武将的官职去刺杀谢鸿,还摆出那么大的阵仗, 是出于何种目的? 刺客们收了银钱奉命办事, 对背后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 此事只能盯着秦骁一人。 永王甚有耐心, 在狱中慢慢地审,慢慢地磨,数日之后, 终于撬开秦骁的嘴, 承认他之前曾跟东宫有过往来,不过当时他被酷刑折磨得几近昏迷, 吐露了这点消息后便人事不知。永王叫陪同审讯的官员记下,留待秦骁醒了再审。 这场审讯并未在密室,永王有意审给人看,在场的人手混杂。 随即, 消息便递到了梁靖跟前。 梁靖听罢, 眸色微沉, 眼底浮起寒意。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秉公办案的姿态,终究是藏不住狐狸尾巴, 要把脏水往东宫泼,想必不出几日,秦骁便能架不住酷刑, 招认出东宫太子来。 但如今案子在永王手里, 秦骁受制于人, 只能听凭永王摆布,想动手脚并非易事。 梁靖惦记此事,用完午饭后便独自沉吟。 玉嬛进去时,就见他站在廊下,一袭鸦青的锦衣,被雨丝淋得半湿也浑然不觉。 这两日天气阴着,雨势起起落落,缠绵不绝,昨晚连着下了整夜,今日便只有沾衣欲湿的雨丝飘着,呼吸间尽是潮润的湿气。 她脚步顿了下,叫石榴收了伞,提起裙裾避开甬道的积水走过去。 梁靖已经瞧见她了,目光从柔润脸颊挪向腰身,而后落在手里的食盒上。 “又是什么好东西?”他侧身靠在廊柱,眼底厉色收敛,倒有点期待的神情。 玉嬛笑而不语,径直进了屋,揭开那缠枝红漆的锦盒,从中捧出一碗乳鸽浓汤,“喏,晌午才做的,味道可香呢。喝一碗,对伤势有好处。” 他的伤势早就好了,她这样说,分明就是揶揄他假装伤势的事。 梁靖唇角动了动,面不更色地接过,“多谢费心。” “晏大哥客气。”玉嬛只觉此人脸皮有点厚,戏谑的言辞也咽回腹中,在厅里慢慢踱步,吩咐小丫鬟,“这花都快开败了,另剪一束。还有那熏香,这两天下雨潮湿,该换个来熏,许婆婆那儿宝贝多着呢。晏大哥是客人,都精心点。” 丫鬟连声应着,梁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一碗汤喝完,果然滋味甚好,梁靖吃得心满意足,又随口问道:“清丰府都尉府上的人,你有认识的吗?” 清丰府都尉?可不就是那带人刺杀她全家的秦骁嘛! 如今正是永王查案的关键时候,秦骁又是死鸭子嘴硬的症结所在,玉嬛觉得这问题大有来头,当即颔首,“当然有,他女儿跟我同龄,每回出去都能碰着,渊源不浅呢。怎么,晏大哥找她有事?” “嗯。有法子让她出来吗?” 玉嬛目光一顿,唇边原本揶揄的笑也渐而严肃,朝石榴递个眼色,等人都出去了,便坐到梁靖对面,“自从秦骁下了牢狱,他府上便被人看管,如今永王殿下接手,更是防范得厉害,想动粗是肯定不行的,只能设法让她偷溜出来。” “你有法子?” 法子嘛 玉嬛想着秦春罗素日行事和性情,唇角渐渐翘起,扬声叫石榴进来。 客院里诸事齐备,笔墨纸砚也不例外。 石榴惯常伺候玉嬛读书写字,做事颇为机灵,很快便研好磨,取了张素净的宣纸铺开,拿镇纸压着,又蘸笔递到玉嬛手里。 蝇头小楷挥于笔端,却不是女儿家的清秀灵动,而是—— 梁靖看着那笔迹,不自觉地眉头微皱。那笔迹他认识,跟三弟梁章寄来的家书相似,边塞从军时离家千里,每一封家书他都熟记于心,三弟书法上的他进益也都知道。玉嬛那字迹跟梁章的有八分相似,只是女儿家毕竟不及梁章任性顽劣,不见锋芒张扬。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待玉嬛写完了吹干墨迹,才道:“这是?” “想办法将这封信递到秦春罗手里,管保她会设法溜出来。” 是吗?梁靖接过信纸,再读一遍。 上头写得简洁,说近日城中盛传之事,已有眉目,永王明察秋毫铁面无情,主犯在劫难逃,但其中另有隐情,只因秦府封锁严密,难以传递消息。若秦春罗尚有营救之心,请她明日往宏恩寺相会,切记勿令外人知晓,亦须瞒着秦夫人,免得动静太大打草惊蛇。 落款是个“章”字。 梁靖看了两遍,才皱眉道:“就这封没头没脑的信?” “这可不是没头没脑。”玉嬛绕过桌案,走到他身边。 “我仿的是武安侯府梁章的字迹,他伯父是咱们魏州刺史,协助永王办案,消息比旁人灵通。梁章虽说是个小混蛋,为人却也算热心,有那么点侠义心肠。秦春罗跟他相识多年,认得梁章的字迹。她做事鲁莽轻率,如今秦骁被关在狱中,必定心急如焚,见了这消息,必定会信,去向梁章求助。” 说话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梁靖“唔”了声,不知道自家弟弟怎么就成了小混蛋,随口又问:“必定会信?” “会!” “这么肯定?”梁靖挑眉,怕她小姑娘心性,提醒道:“这不是小事,关乎令尊安危。” “我知道。”玉嬛颔首,神色认真且笃定,“秦春罗她对梁章有点反正掺杂了私心,更容易被蒙蔽。我跟她打交道的次数多,有把握。” 这样算来,此计应当可行。 不过玉嬛拿梁章当诱饵,着实出乎梁靖意料,“秦春罗溜出来就别想回去,届时若有人彻查,看到这信,岂不是连累了梁章?” “那也无妨。我这是仿的,就骗骗秦春罗,真跟梁章的字迹对照,处处都是破绽。何况那小混蛋被他爹关在书院,到时候一对证就能撇清。只要晏大哥递信的人别留痕迹,这便是悬案。” 她倒是考虑得周全,虽借了梁章的名,却没存栽赃的心思。 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对梁章的字迹如此熟稔,还满口的小混蛋,看来积怨不浅。 梁靖眸光稍凝,又不好探问太深,遂按下念头,收起信件。 次日清晨,这封信便送到了秦春罗的手里。 秦骁被关押后,永王虽安排了侍卫把守秦家宅邸,防备的却是可能强抢秦家女眷的太子人手,对后门上每日送蔬菜c挑粪桶的下人甚少留心,安插人手递信并非难事。 秦春罗看了信,果然如玉嬛所料,脸色微变,继而忐忑急切。 当日秦骁暗中潜回魏州城外,她和秦夫人均不知情,是以梁元辅认出秦骁并派人在秦家外围把守时,秦夫人还闹过一回,后来得知秦骁下狱,母女俩简直吓得半死。随后永王驾临,接手此案,更令满府惊惧,不知秦骁是卷入了怎样的是非。 这半月来秦春罗几乎没睡过安稳觉,憔悴而精神恍惚,没半点法子。 陡然瞧见梁章的信,便如溺水之人瞧见岸边横过来的树干,哪能不死命抓紧? 她跟梁章七八岁时就认识了,知道他虽顽劣爱欺负人,却也常会给人帮忙。少女怀春,芳心暗许,被那副好皮囊诱惑着,更增几分好感,瞧见熟悉的字迹语气,当即就信了。 再一瞧信尾的叮嘱,想想那位以照拂之名陪在母亲身边的陌生女人,也打消了跟秦夫人商量的念头—— 万一动静太大被人察觉,梁章这点好意便得灰飞烟灭,她赌不起。 犹豫了一炷香的功夫后,毅然换了身丫鬟的装束,溜出住处。 秦家是被把守而非封查,侍卫们眼睛盯着外围动静,对内眷防备甚疏。秦春罗在这府邸住了十多年,想溜出去,绝不是什么难事。 混在丫鬟里,从仆妇走的后门出去,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换衣裳,直奔宏恩寺。 “高兴呀,梁家那别苑里夏园的花大半开着,可齐全了。” 玉嬛兴致勃勃,知道许婆婆爱花,便叫石榴先将药膳送进去,而后坐在旁边竹椅里,慢慢说给她听。 许婆婆活了一辈子,托谢家的福,养过的名品也不少,只是没能像梁家那样专门辟出地方莳花弄草,上了年纪后也没法陪冯氏去饱饱眼福。听玉嬛说了花开的模样,或是夸赞养得好,或是惋惜糟蹋了。 东跨院里那只小奶猫也不知怎么跑到这边的,看玉嬛过来,便从墙头一跃而下,借着墙边花树缓冲,而后跑到玉嬛脚边,不时奶叫一声。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屋中,梁靖坐在桌边品尝药膳,心思却大半落在外面。 他回魏州也有段时间了,却还没回府见家人,听玉嬛提及宴席上梁章等人的只言片语,稍觉宽慰。 待药膳吃完,便随手取了拐杖拎着,摆出个精神稍振的姿态,出了屋子。 日头已经很偏了,余光带着点微红的色泽,扑在墙头屋檐,照得青砖都明亮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第33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京城里夺嫡的形势, 也是在那时慢慢从太子倒向永王,终至太子被废c永王登基。 梁靖对谢家的事插手太晚,只知道永王当时是寻了个跟谢鸿有私仇的人做替死鬼,把刺杀朝廷命官的脏水泼向太子, 狠狠踩了东宫一脚,却不知真正刺杀谢鸿的是谁。 而今黄粱梦醒, 旧事血淋淋的印刻在脑海,他想扭转, 便须救下谢鸿和玉嬛。 不过毕竟是甚少谋面的陌生人, 他对谢鸿夫妇的底细知之不多,且事涉朝堂之斗,他背后又牵扯着府中百余人口,轻率不得, 还需多处些时日, 暗中观察, 揣摩心性。是以途中探查永王底细受了点伤后, 便将那三分伤势装成九分, 倒在谢家的瓢泼大雨的后院里。 ——既能摸摸底细, 也可就近保护,寻机反击永王。 府里留了客人却来路不明, 这事终须请谢鸿定夺。 玉嬛将梁靖安排妥当后, 等了整个后晌, 傍晚时分, 谢鸿和冯氏才乘车回府。 谢鸿有公务缠身,先往书房去,冯氏则径直回院,叫人快些摆饭。一进院门,就见凉亭里女儿端坐执笔,正认认真真的摹字。 亭外一丛牡丹开得正好,娇艳柔旖,更衬丽色。 听见开门的动静,玉嬛忙搁了笔,快步走到跟前,含笑撒娇,“娘!” 她这般扮乖巧,恐怕是又偷溜出府去玩,怕被谢鸿责罚,来她这儿找庇护。 冯氏双袖微拢,没像平常似的揽玉嬛入怀,只管安静瞧着她笑。三十余岁的女人气度高华,堆叠的云鬓间金钗衔珠,端庄而不失温婉,身上穿弹花暗纹的缃色对襟衫,底下一袭竹青长裙,绣工精致c裁剪得体,就那么安静站在甬道上,不卑不亢,不急不躁。 玉嬛对着她洞若观火的目光,渐渐心虚。 “女儿知道错了。”她垂下脑袋,牵住冯氏的衣袖,“是最近心里发慌,听说宏恩寺办法事,才溜出去的,前后也就大半个时辰。自罚多抄两篇书,好不好?” 说话间,将两个平安符袋放在冯氏掌心,轻咬嫩唇,漂亮的眼睛偷觑冯氏神情。 她撒起娇来,那双眼睛便似笼着雾气,无辜得很。 更别说声音柔软,跟院里养的那只小奶猫似的,楚楚可怜。 冯氏拿她没办法,在她眉心轻点了点,嗔怪,“知道错就好。过两天梁府设宴,到时候带你去散散心,等过了这阵子,就不拘着你了。好不好?” 玉嬛莞尔,陪着冯氏进屋喝了杯茶,便将事情说了。 冯氏未料会有这样的事,甚为意外,来不及歇息,便往客院走,打发人去请谢鸿。 客院里门扇紧掩,玉嬛也没声张,只叫石榴带人守着。等谢鸿进去,石榴忙在前打帘,引入客房。 梁靖还在里面昏睡,面色仍旧苍白。 郎中是谢家常请的,见了谢鸿,赶紧起身行礼,听谢鸿问伤势,便如实回答。两人嗡嗡说着话,旁人也不敢打搅,满室安静里,原本在榻上昏睡的梁靖缓缓睁眼。 榻边围了不少人,圈椅里坐着的是谢鸿,世家出身的清贵文官,丰姿如玉,言谈从容。她的旁边是夫人冯氏,云髻堆叠,鬓发如鸦,眉目沉静。玉嬛则站在她身旁,长裙束腰,色如烟柳,纤秀的手搭在冯氏肩上,那双眼睛却正打量他,好奇而担心,如春水潋滟。 目光触到彼此,梁靖心神微动,玉嬛却是面露喜色。 “爹,他醒了。” 一句话提醒众人,均齐刷刷看向梁靖。谢鸿的目光也从郎中开的那张药方上挪开,将梁靖神色打量过,问道:“小兄弟伤得不轻,能说话么?” 梁靖喉咙里轻咳了声,旋即低声回答:“多谢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这么客气。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晏平。”梁靖有些疲惫的垂眼。 谢鸿颔首,将手里的药方递回给郎中,笑了笑,“郎中说伤势颇重,外伤在其次,只是失了血,须好生静养,药已有人去抓了,你只管安心。不过——你重伤成那样,实在叫人心惊。魏州城里最近风平浪静,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贼人出没,不知你是” 这显然是探问底细了。 梁靖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淡声道:“被追杀。“ 谢鸿目光微紧,“竟会有这样的事!那追杀你的人” “被我甩开,走远了。”梁靖顿了一瞬,补充道:“若尊府不方便,我这就离开。”他身体虽受了重伤,单薄衣衫下健硕的胸膛却轮廓分明,宽肩劲腰,手臂有力,咬着牙使尽力气,还真就摇摇晃晃地半坐起来,打算带着满身的伤告辞似的。 谢鸿忙扶住,令他躺着,“不必不必,小兄弟想多了。” 他虽正被太子打压,算是身在逆境,却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虽未能探出底细,但察言观色,看言行举止,这晏平也不是心怀不轨的人。见他实在精神不济,便安排人照顾,带着妻女出来,又命人到府邸周围查探。 等仆从回禀说府外一切如常,没什么可疑的人,才算是放心,叫冯氏多拨些人照料。 梁靖就此在谢家住下,玉嬛也松了口气。 不知是被那身骇人的鲜血以毒攻毒地破了迷障,还是宏恩寺那平安符果真有用,她那噩梦也轻了许多,至少不再半夜三番五次地惊醒,只是心里依旧空荡荡的,不太踏实。 清晨起身,玉嬛盥洗梳妆罢,如常地去花圃里剪时新的花卉插瓶。 ——谢家府邸占地不少c里头住的人却不多,屋舍住处皆十分宽敞,当初搬进来的时候,冯氏便特地开辟了几处花圃,按花木节气栽植,平常又有仆妇精心照料,每日剪新鲜的来插瓶,几乎四时不断。 因念着客院里那人伤重,玉嬛特地多剪了两束,参差斜逸地搁在瓶里叫人送去。 花枝清香,怡人心神,对养伤有好处。 怕丫鬟们偷懒,后晌还特地过去溜达一圈,叮嘱众人务必精心照料。 这边玉嬛为梁靖的伤势和那噩梦担心,谢鸿那边,头疼的却是她的婚事。 灯烛昏暗,罗帐半卷,冯氏才盥洗罢,满头青丝拢在胸前,背靠缎面软枕。 “那日去梁家,老夫人还特地提起了小满,说她也十四岁了,问我可曾遇见中意的亲事。听那意思,老夫人还惦记着小满,想把她娶进梁家去。” ——小满是玉嬛的小名,因生在二十四节气里的小满那日,便取了这名字。 谢鸿原本在翻书,听了这话神色稍肃,坐直身子,“她是打算说给谁?” “梁元绍的三公子,梁章。” “梁靖不是还没娶亲吗,就轮到他弟弟了?” 冯氏摇了摇头,“不是那么回事。梁靖也快了,我听说二房的薛夫人中意沈家那位姑娘,沈家也有意跟侯府攀亲,就等梁靖回来定下婚事,两边算是门当户对,人人都觉得是好亲事。咱们小满这婚约又你怎么打算的?” 梁靖对此倒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叫陈九仍旧盯梢,别露出异样——只要永王别发现他的踪迹,旁的事情都不足挂齿。 而关于端午那日刺杀的事,也很快就有了消息。 永王殿下亲自查案,挨个提审了当日活捉的刺客和秦骁,铁证如山,秦骁也无从抵赖,那张铁铸般的嘴在严严实实封了半月后,总算肯张开,承认当日的罪行。这之后,便是更棘手的问题了—— 以四品武将的官职去刺杀谢鸿,还摆出那么大的阵仗,是出于何种目的? 刺客们收了银钱奉命办事,对背后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此事只能盯着秦骁一人。 永王甚有耐心,在狱中慢慢地审,慢慢地磨,数日之后,终于撬开秦骁的嘴,承认他之前曾跟东宫有过往来,不过当时他被酷刑折磨得几近昏迷,吐露了这点消息后便人事不知。永王叫陪同审讯的官员记下,留待秦骁醒了再审。 这场审讯并未在密室,永王有意审给人看,在场的人手混杂。 随即,消息便递到了梁靖跟前。 梁靖听罢,眸色微沉,眼底浮起寒意。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秉公办案的姿态,终究是藏不住狐狸尾巴,要把脏水往东宫泼,想必不出几日,秦骁便能架不住酷刑,招认出东宫太子来。 但如今案子在永王手里,秦骁受制于人,只能听凭永王摆布,想动手脚并非易事。 梁靖惦记此事,用完午饭后便独自沉吟。 玉嬛进去时,就见他站在廊下,一袭鸦青的锦衣,被雨丝淋得半湿也浑然不觉。 这两日天气阴着,雨势起起落落,缠绵不绝,昨晚连着下了整夜,今日便只有沾衣欲湿的雨丝飘着,呼吸间尽是潮润的湿气。 她脚步顿了下,叫石榴收了伞,提起裙裾避开甬道的积水走过去。 梁靖已经瞧见她了,目光从柔润脸颊挪向腰身,而后落在手里的食盒上。 “又是什么好东西?”他侧身靠在廊柱,眼底厉色收敛,倒有点期待的神情。 玉嬛笑而不语,径直进了屋,揭开那缠枝红漆的锦盒,从中捧出一碗乳鸽浓汤,“喏,晌午才做的,味道可香呢。喝一碗,对伤势有好处。” 他的伤势早就好了,她这样说,分明就是揶揄他假装伤势的事。 梁靖唇角动了动,面不更色地接过,“多谢费心。” “晏大哥客气。”玉嬛只觉此人脸皮有点厚,戏谑的言辞也咽回腹中,在厅里慢慢踱步,吩咐小丫鬟,“这花都快开败了,另剪一束。还有那熏香,这两天下雨潮湿,该换个来熏,许婆婆那儿宝贝多着呢。晏大哥是客人,都精心点。” 丫鬟连声应着,梁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一碗汤喝完,果然滋味甚好,梁靖吃得心满意足,又随口问道:“清丰府都尉府上的人,你有认识的吗?” 清丰府都尉?可不就是那带人刺杀她全家的秦骁嘛! 如今正是永王查案的关键时候,秦骁又是死鸭子嘴硬的症结所在,玉嬛觉得这问题大有来头,当即颔首,“当然有,他女儿跟我同龄,每回出去都能碰着,渊源不浅呢。怎么,晏大哥找她有事?” “嗯。有法子让她出来吗?” 玉嬛目光一顿,唇边原本揶揄的笑也渐而严肃,朝石榴递个眼色,等人都出去了,便坐到梁靖对面,“自从秦骁下了牢狱,他府上便被人看管,如今永王殿下接手,更是防范得厉害,想动粗是肯定不行的,只能设法让她偷溜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第34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脑海里昏沉而凌乱, 许多事排山倒海般压过来, 梁靖有些痛苦地抬手, 揉了揉眉心。 帐内天光昏暗, 唯有一灯如豆, 惨惨将熄,旁边一卷兵书,还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页。 然而那些记忆涌入脑海,卷着数年时光的起伏跌宕, 不是梦境的芜杂凌乱, 而是清晰分明,每件事都有迹可循—— 朝堂夺嫡暗潮云涌,东宫与永王各施手段,世家为保住承袭数代的利益而倾轧争斗, 最终令百姓遭殃c民不聊生, 辜负了万千将士拿性命热血换来的边境安宁。曾跟他许下婚约的女子灵动美貌, 叫人久久难忘,却最终迷失在权谋里, 葬身宫廷。 亲人和挚友在永王的阴狠下挨个丧命,他虽名震边陲战功赫赫,却终究万箭穿心。 醒来时灯烛未熄, 兵书闲翻。 这让他想起先前翻过的枕中记故事, 讲卢生做了场享尽荣华富贵的梦, 醒来时却仍在客店, 黄粱未熟。 只不过,他这经历也着实惨痛了些。 梁靖起身,掀帘出了营帐,外面乌云遮月,一口气吸进腔子,冷冽而清新。 他握着剑临风而立,前尘旧事翻涌,眼底渐渐暗沉。 直站到曙光初露,梁靖才回身入帐,取了压在案上的家书翻看。 十岁进京读书,十四岁出门游历,三年后科举考了进士功名,他从前过得顺风顺水,是名冠魏州的才俊。当初他高中进士,没仗着家族势力留在京城为官,而是来了边地,在军中历练磨砺,练就满身本事,也博得个五品职位。 如今已二十,原打算回京谋个官职,文韬武略,正可施展拳脚,连家书都写好了。 但此刻,梁靖满脑子却都是他回京谋职后曾发生的事情。 而很多事的转折,都是因永王为玉嬛而谋划的一场刺杀。 那个人面兽心,该当千刀万剐的恶贼! 梁靖脸色冰寒,随手点了灯烛将家书烧成细灰,而后辞别众人,悄无声息地赶往魏州。 正是初夏时节,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和暖。 魏州城东南边尽是高门贵户,府邸园林相连,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尽数掩在苍翠花木之间。一辆宝璎华盖的马车在僻静的角门悄然停稳,四角香囊流苏微晃,留下淡淡香气。 玉嬛靠着软枕小憩,在马车停稳的那瞬,猛然从昏沉睡意里惊醒,睁开眼睛。 手里的玉骨团扇掉落,她低头去拣,漂亮的杏眼里尽是惊慌。 又是那个梦!那个近来总将她惊醒的场景—— 夜色暗沉漆黑,屋舍窗扇凌乱残破,父亲谢鸿和娘亲冯氏都倒在血泊里,气息俱无,身体冰冷,而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只有那种彻骨的恐惧绝望刻在心底里,醒来都觉得心惊肉跳,额沁冷汗。 玉嬛轻喘了口气,指腹揉过眉心,下意识捏紧刚从宏恩寺求来的平安符袋。 车帘被人掀开,丫鬟石榴探头进来,笑吟吟的,“姑娘可算回来了,这天儿眼瞧着要下雨,再晚一点,就该成落汤鸡了。” 仿佛是为印证,她话音未落,天际便传来声闷雷,风嗖嗖的刮过去,夹杂着凉意。 这时节的雨真是说下就下,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下来。 石榴赶紧撑伞护着,玉嬛提了裙角,将平安符袋揣进怀里,进了门赶紧往里跑。 这一带是府里后院最偏僻的地方,树木虽多,却没有游廊亭台。跑不到多远,裙角便被淋得湿透,玉嬛心里发急,左顾右盼地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却在瞥向一处时遽然顿住。 风疾雨骤,视线朦胧,隐约有个黑色的身影躺在低垂的枝叶下,露出半个身子。 而他的身边雨水冲刷流汇,仿佛有血色堆积,格外惹眼。 玉嬛吓了一跳,迟疑了下,还是壮着胆子过去。 ——是个受伤的男人。 他显然是昏迷了过去,剑眉紧锁,面色苍白,雨水将他浑身泡得湿透,头发也湿漉漉贴在耳侧,虽形容狼狈,神情却有坚毅之态。身上穿着墨青的锦衣,手臂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染得浑身是血,旁边积着一滩血迹。 玉嬛蹲身试了试他鼻息,微弱得很,快撑不住了似的,显然伤势极重。 瓢泼大雨浇得人浑身凉透,那伤势血迹更是令人害怕,她手指颤了颤,稍稍迟疑了下,便断然吩咐随行的仆妇,“找人把他抬到近处的屋子,别叫淋雨,备些热水看看伤口。石榴跟我走,赶紧去请郎中。” 吩咐完了,不敢再看那满身血迹,匆匆回住处。 暴雨兜头淋下来,仆妇手忙脚乱地找人,梁靖唇角动了下,转瞬即逝。 玉嬛的住处在东跨院,这会儿丫鬟仆妇都躲在廊下看雨。 见玉嬛冒着雨跑进来,赶紧撑着伞围上去。 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珠钗玉簪掉落,发髻稍散,那袭质地名贵的襦裙被泡得湿透,珠鞋踩了水,狼狈得可怜。娇丽的脸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双唇紧抿,脸颊微微泛白,水灵灵的眸中藏着慌乱。 奶娘孙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进屋,让人赶紧去熬姜汤。 好在院里热水常备,孙姑催玉嬛脱掉湿衣服钻进浴桶,拿干燥柔软的巾子帮她擦头发。四顾不见随身伺候的丫鬟,便问道:“石榴呢?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给姑娘撑伞。这要是着凉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 玉嬛垂着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着溜出府的,不能叫孙姑知道。 泡在暖热的浴汤,淋雨的寒意被驱散,玉嬛缓过劲儿来,便拿手指头绕着一缕青丝,提起旁的,“其实也没事,喝碗姜汤就好了。倒是后院有个人受伤昏迷着,待会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孙姑声音一紧,“受伤的人?” “嗯,看着怪可怜的,关乎人命,总不能坐视不管。” 孙姑正帮她取才熏过香的衣衫,闻言皱眉沉吟,“人命自然要紧,该救的得救。不过咱们刚回到魏州,府里的处境” 府里的处境,玉嬛当然是清楚的。 谢家是淮南大族,朝堂上也能占一席之地,父亲谢鸿先前在魏州长史的任上待了两年,年前刚调进吏部升任侍郎,便多是借家族之力。可惜太子和永王斗得厉害,父亲不知怎么触了东宫的霉头,没两月就贬回魏州,连降数级。 虽说官场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刚调入京城就贬回原处,还降了官职,毕竟不好看。 母亲冯氏今日去梁家做客,也是为这事。 ——武安侯府梁家有承袭数代的侯爵,梁侯爷虽上了年纪不怎么管事,长子梁元辅却是魏州都督,辖周遭八州兵马粮草的事,身兼魏州刺史的官职,又有个做永王侧妃的女儿,在周遭地界地位极高。 谢鸿虽出自世家,却是孤身在魏州,若梁家能给颜面,往后处境便会好些。 而在这之前,自然是该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的。 玉嬛虽爱偷懒调皮,却也知道轻重。 只是放着重伤将死的人命不管,心里终归不踏实。 想了想,又回过身去,葱白的柔嫩手指攀在浴桶边沿,“要不,请许婆婆去瞧瞧?” 许婆婆是夫人冯氏的奶娘,在谢鸿外出为官前,曾陪冯氏住在淮南很多年。冯氏出身高门,谢家是淮南数一数二的世家,许婆婆见多识广,行事也稳重,寻常孙姑拿不定主意时也常向她请教,从无错处。 孙姑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玉嬛总算放了心,在热水里泡得浑身舒泰,便换上干净衣裳,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那暴雨来势汹汹,去得也挺快,等玉嬛将头发擦得半干时,外面又是乌云渐散。 阳光从云隙间漏出来,照得叶上水珠晶莹。刚才不知躲去哪里的小白猫奶声叫唤着走在檐头,脚下青瓦打滑,差点跌下来,赶紧窜到屋前的海棠树上,惊慌叫唤。 底下丫鬟笑个不停,逗它下来吃小鱼干。 甬道两侧尽是积水,许婆婆上了年纪,虽有丫鬟搀着,也不敢走快。 一群人慢腾腾地到了后园,郎中早已到了,正看那男人的伤势。 玉嬛不好进去,在门外站了一炷香的功夫,等里头敷了药再进去。 这屋子平常堆放杂物,甚少有人踏足,好在里头还算整齐,空地上支了个简单的板床,摆着热水药膏。男人的衣服都破损淋湿,仆妇便先拿几件旧衣裳裹着。 许婆婆将那张脸看了片刻,没看出端倪,便问郎中伤情。 玉嬛身边有人壮胆,也不怕了,站在板床旁边,端详那人的脸。 刚才大雨里惊慌失措,被那滩血吓得不轻,只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坚毅,这会儿擦干净脸上的雨水,这张脸便好看了起来——剑眉英气,鼻梁挺秀,轮廓硬朗分明,颔下胡茬青青,黑鸦鸦的头发束在头顶,若非唇上血色稍淡,应该是个龙精虎猛的人。 他身上的衣服虽破损,料子却还贵重,想必出身不差。 只是府邸内外没半点旁的动静,他怎会重伤成这样,躲在后院里? 玉嬛瞧着他的面容装束,试图猜出他的身份,正瞧着,那双紧紧阖着的眼倏然张开,正正对上她的目光。深邃有神的双眼,精光内敛,暗藏锋芒,大概是重伤的缘故,很快又透出虚弱,目光涣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第35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她心里狐疑忐忑, 黑白分明的眼睛水灵灵的, 一错不错地盯着梁靖。 梁靖觑她一眼, 拨着衣袖,淡声道:“似乎听见了点。” 玉嬛心中一紧, 连忙追问道:“那后来呢?有没有出去看到是什么人?” 当然看到了,而且是他潜伏在暗夜守株待兔, 将那意图闯入谢鸿夫妇房间的刺客重伤捉到手里,这会儿应该有人在用酷刑审讯, 逼问主使。 梁靖眼底的精光转瞬即逝,将剥好的栗子塞进嘴里, 神情是惯常的冷清,不以为意似的, “后来又睡着了。” “睡着了啊”玉嬛稍觉失望。 原本她还怀疑昨晚是否听错, 既然梁靖也听见动静,想来不是错觉。若那动静只是个行窃的梁上君子便罢, 若真带着刀剑,那就很吓人了。她发愁地趴在桌上,像是东跨院里那只蔫头耷脑的兔子。 梁靖的另一颗栗子剥好, 抬眉见她无精打采的,唇角微动,递到她跟前的小瓷碟里。 玉嬛从善如流, 取了吃掉。 外头风声细细, 孙姑和许婆婆在树荫下闲话家常, 声音嗡嗡的。 两人也不说话,梁靖靠在椅背,修长的腿一屈一伸,剥的栗子少半自己吃掉,大半放在玉嬛跟前的碟子。 玉嬛便蹙眉沉吟,想请梁靖帮忙留意,又怕他伤势未愈,这请求会唐突。况且府里若真碰见麻烦,也该自家想法子,不能总指望旁人。嘴里是甜糯的栗子,心里默默盘算着,细嫩的手指扣着瓷碟,等剥好的栗子落下来便拈着送进嘴里。 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见碟子空荡荡的,目光微抬,就见梁靖靠在椅背,正默默看她。 玉嬛眨了眨眼睛,再看下盛着炒栗子的细竹篾编的盘子—— “这就吃完啦?” 感觉意犹未尽,还想再吃呢,玉嬛默默舔了舔唇。 梁靖唇角微挑,凑近些许,“再叫人送一盘来,我剥给你?” 温热的呼吸落在脸颊,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眸似藏了千山万水。 玉嬛莫名心中一跳,下意识垂眸,不好意思再叨扰人家,遂站起身来,“还是算了。晏大哥你伤还没好,多歇着吧,想吃什么东西,告诉许婆婆也一样。别客气。”说罢,取了几颗樱桃,转身欲走。 梁靖叫住她,语气是惯常的冷清淡然,“最近夜里我会留意,别担心。” 玉嬛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帮忙,大喜之下,回眸莞尔,“多谢晏大哥!” 出了客院,玉嬛便直奔冯氏平常爱纳凉闲坐的后院凉亭。 到了凉亭那边,果然见冯氏坐在亭下,手边的笸箩里放着一堆丝线。 端午临近,府里各处都在准备粽子c雄黄酒和菖蒲等物,年少的姑娘们在端午要佩戴放着朱砂c香药c雄黄的香囊,能驱虫辟邪。玉嬛的香囊向来都是冯氏亲自做的,今年也不例外。 笸箩边上,裁剪好的花样压在银剪下,冯氏挑了五样丝线,摆成一排。 见了玉嬛,便笑着招手叫她,“小满,过来瞧瞧这香囊,样子喜欢吗?” 冯氏虽出身高门,因幼时性情娴静c心灵手巧,女工做得很好。谢鸿和玉嬛贴身的衣服c佩戴的香囊,许多都是出自她的手,裁剪绣工都没得说,加之跟着兄长们读过书,腹中有了墨水,那香囊做出来,便别有意蕴。 玉嬛瞧了花样,几乎能想象到雏形,那必然是藏着诗经楚辞里的诗句的。 遂贴在冯氏身边,软声笑道:“当然喜欢,娘亲做的我都喜欢。” 还是这样爱撒娇讨人喜欢的性子,冯氏搁下花样,让旁边的丫鬟慢慢挑,却揽着玉嬛,道:“刚才做什么去了?我到东跨院找你,也见不着人影。” “去客院了,找晏大哥。” “他伤势怎样了?” “瞧着比昨天好了些,我进去的时候他还擦剑呢。” 那把剑是救下梁靖后,从后院捡回来的,冯氏看过两次,剑锋锐利c通身漆黑,是能削铁如泥的宝物。剑鞘也不是凡品,上头缂丝花纹乃至手柄的尺寸都很讲究,不是普通兵器铺能买到的。 ——能使那把剑的人,家世身手必定不差。 只是梁靖不肯透露身世,谢鸿瞧着没事,便当他是个客人,也未强求探问。 此刻玉嬛提起,冯氏倒想起来了,那晏平落难至此,先前伤重虚弱,走路都艰难,如今既然捡起宝剑,难道是已经生出了辞别的意思? 夫妻俩虽不知那晏平的底细,但看素日行事,却不像宵小之辈。且他生得相貌出众c身姿磊落,言语谈吐皆似进退有度,多少有些好感。 冯氏想着心事出神,玉嬛却已续道:“今早我说的事,娘还记得吗?刚才我问晏大哥,他说夜里也听见了动静。” “是吗?” “嗯,千真万确!” “还真有这样的事”冯氏脸上笑容慢慢收敛。 今晨玉嬛提起半夜屋顶动静时,她其实没太当回事,只当这孩子是半夜睡迷听错了。毕竟阖府上下除了玉嬛,没人发觉异样,连上夜的仆妇都没察觉。 可若当真连梁靖也听见了,那就不能再掉以轻心。 谢鸿最近仕途倒霉,被太子一系盯着打压,朝堂上波谲云诡,太子虽瞧着宽和温厚,但能稳居东宫的人,哪会是心善手软的菩萨?他周遭那些个谋臣属官,更不是省油的灯,瞅准谢鸿没能反击,谁知道会不会踩得更狠。 不管昨晚那人是刺探还是有更狠毒的打算,都不得不防。 冯氏留了心,当晚便跟谢鸿郑重说了此事。 谢鸿虽出身淮南世家,却也只是个读书入仕的文官,自身不会武功,府里那些护院又本事有限,遂下令让护院惊醒,托人从魏州城请了几位镖师帮忙守一阵。 他前些年背靠谢家荫蔽,安稳无事,每日里读书弄文,几乎没碰过刀剑。如今因不肯把玉嬛送进宫给老皇帝,惹得老太爷生气,暂时失了庇护,为免伤及妻女性命,只能托人寻摸靠得住的高手,想留在府里护院。 只是一时间寻不到,遂给相熟的巡城兵马司打招呼,请他们晚间务必留意。 如是安排过,夜里倒没再出什么岔子。 谨慎过了数日,转眼便是端午。 端午之日赛龙舟,是约定俗成的大事。 大清早,魏州城外的丽金河畔便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等日上三竿,河渠护栏外便站满了看客。摩肩接踵的人群簇拥着中间一座三层高的楼阁,修得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因是依河而建,便取名丽金阁。 端午这日热闹,丽金阁的雅间座位尽数留给魏州城的达官贵人,一座难求。 等玉嬛跟冯氏过去的时候,里头满目峨冠博带c衣香鬓影。菖蒲混着雄黄酒的味道飘过来,掺杂了才蒸熟的粽子糯香,诱人馋虫。 阁楼上尽是高门女眷,亦有未成亲的少年郎往来照顾。 冯氏往隔壁去跟梁老夫人寒暄,玉嬛因怕碰见梁章,勾起梁老夫人点鸳鸯谱的心思,便没出门,只管坐在雅间靠窗的位置,咬着粽子看外头波光粼粼的水面。昨晚下了场雨,今早天气放晴,远山笼在黛青薄雾,近处草木水珠晶莹,凉风拂过,惬意得很。 谢府的客院里,梁靖却没这等心情。 桌上的粽子香气四溢,许婆婆发觉梁靖并非歹人后,也松懈了许多。 外围的护院镖师挡得住寻常歹人,却察觉不了陈九这等神出鬼没的高手,此刻后窗外草木阴翳,陈九借着一棵粗壮繁茂的老槐掩住身形,翻身一跃便进了屋内。 屋门紧掩,丫鬟们以为梁靖在歇息,都跑到院里凑热闹,无人打搅。 陈九站在隐蔽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属下已经探明,秦骁昨夜暗中潜回魏州城,却没回府。有两人行踪鬼祟,昨夜跟他在梭子岭碰面。只是怕打草惊蛇,没敢靠得太近。” “京城那边呢?” “永王会在半月后来这边督查军防,皇上已经允了,就等动身。” 难怪秦骁要亲自动手,看来永王这回是势在必得——趁着太子打压谢鸿的时机刺杀,永王趁机揽过案子,稍加掩饰,便能将脏水泼到太子身上,动摇东宫根基,更能借仇恨死死攥住淮南谢府。 一条人命换这般好处,永王岂会轻易错过? 那么今日,秦骁定会亲自上阵以策万全。 梁靖眸色冷沉,稍加思索,回身取了宝剑,叫陈九翻窗而出,去府门外等候。他却出了屋门,说要去外头买样东西,孤身出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第36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谢鸿前阵子留心,请了几位镖师临时护院, 今日冯氏出门时也带了三四位。如今碰上歹人,各自拔剑相迎, 斗成一团。谢鸿虽是文官, 却也有胆气, 掀帘出了马车, 瞧见对面凶神恶煞, 当即朝长随递个眼色,让他飞奔去请近处巡查的兵马司。 刀剑横飞,溅起两侧石屑, 那匹马受了惊吓, 哪怕被车夫死命拽着,也狂嘶不止。 谢鸿怕马车被拖着翻向旁边陡坡,赶紧伸手给妻女, “快出来!” 车内玉嬛母女匆匆往外爬,十数丈外的巨石后, 秦骁一身布衣, 脸上扣着面具, 手中劲弩拉满,对准谢鸿毫无防备的背心,利箭铮然破空, 疾射而出。 几乎是同时, 梁靖的箭亦激射出去, 在秦骁那支射中之前,对准箭簇撞上去。 火花溅开,发出刺耳的锐响,箭头偏了方向,遽然射入道旁石璧,箭尾剧颤。 秦骁是一府都尉,身手绝佳,骑射更是了得,没想到有人能射偏他的箭锋,骇然看向旁边密林。浓密的荆棘藤蔓掩映之间,只看得到一道青衣身影伏地,手中的箭再度射出,稳稳扎进那匹黑马的脑门,一击毙命。 黑马一声哀呼,被箭支的力道掀着,朝峭壁那边倒下,马车亦随之翻往里侧。 这变故只在瞬息之间,谢鸿并未察觉身后那几乎令他毙命的暗箭,心思全系在妻女身上,见马车没翻落陡坡,赶紧拽着两人的手往外拉。 秦骁一击不中,再度弯弩搭箭,然而连着两箭出去,皆被击偏。 樵夫打扮的刺客重伤镖师,扑向谢鸿,那峭壁顶上忽然有人纵身跃下,拦路救护。 秦骁眼底当即浮起冷笑。先前刺客夜探谢府,被重伤捉走后,他便觉得奇怪,没想到谢鸿一介文官竟然会有那样严密得力的防护。因京城里催得紧,他派出的人连番失利,便只能亲自出马。 谁知道,这人不显山不露水,暗里却藏了高手! 能击偏他的箭,整个魏州城上下数得过来。 若只是那些镖师护院,秦骁绝不会放在眼里,只消亲自动手,便能轻易取了谢鸿的性命,再留下点印记栽赃给太子,无需半柱香的功夫,事情便办成了。 可如今有高手埋伏,他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若还恋战留下蛛丝马迹,恐怕会把自己栽进去,得不偿失。 片刻沉吟,秦骁伸了两根手指到嘴里,发出声尖锐高亢的唿哨。 陡坡密林中伏兵尽出,扑向谢鸿。 秦骁却收起弓,悄然后退欲走。 荆棘之间,梁靖将他动静看得清楚,眸色陡厉,飞身而出,迅速拦住去路。 激战迅如闪电,秦骁人到中年,老练狠辣,重剑大开大阖。梁靖正是盛年,身手矫健敏捷,加之前世纵横沙场,数万大军中浴血冲杀过的人,斩首如麻,无畏狠厉,出手又快又狠又准,数招过后,剑尖刺破秦骁肩胛骨,飞脚将他踢翻在地。 旋即如鹰飞扑,拼着被对方刺伤,长剑毫不犹豫地刺入秦骁脏腑。 这一下不留半点情面,能叫对方重伤,却也不会致命。饶是秦骁久经历练,铁骨铮铮,鲜血飞溅之际,也被逼出一声痛呼。 他死都没想到会碰见这般劲敌,瞪圆了双眼,挣扎了下想要逃走。 梁靖出手如电,躬身一拳将他打晕。 伏兵有八人,将玉嬛他们团团围住,镖师家仆早已负伤,唯有陈九苦苦支撑。 梁靖要留着秦骁当人证,提着他肩膀,冲到陈九身后丢下,二人并肩将谢鸿一家护在身后,利剑织成密网,唯有血迹飞溅。 谢鸿没想到会碰上这样惨烈的刺杀,抢了把剑握在手里,紧紧护着妻女。 玉嬛面色泛白,目光所及,唯有穿梭狠斗的身影。两个陌生的男人护在身前,青衣的那人带了件银铸的面具,血迹斑斑点点,殷红醒目。他的身形有点眼熟,出手却狠辣冷厉,像话本里令人胆寒的浴血修罗。 剑尖刺破皮肉骨骼,断臂发出咔嚓声响,连同弥漫的血雾,触目惊心。 地上横七竖八都是重伤的人,旁边那男子胸口血迹晕染,也不知是死是活。 玉嬛甚至忘了害怕,紧贴在峭壁,竭力镇定,只觉背后一片冰凉。 远处似有蹄声如雷传来,夹杂着男人的高喊,“徐大人,就在这边,快!快!” “哪里来的贼子,竟敢刺杀朝廷命官!”负责巡查这一带的小头领徐英纵马而来,人未至,声先到,一声高喊底气十足,哪怕身边只有四五个随从,也喊出了兵强马壮的气势。 对方突不破梁靖和陈九的防守,救不出秦骁,见有援兵赶来,只能鸟兽四散。 蹄声奔到跟前时,几名刺客已然逃远。 徐英进兵马司没多久,曾受过谢鸿照拂,瞧着满地血迹,心惊之余,赶紧翻身下马,“谢大人可有损伤?” “还好,多谢徐大人及时赶来。”谢鸿心惊胆战,朝徐英拱了拱手,想回身朝救命恩人道谢,却见那两人却早已远去,只留两道背影,迅速消失在山路,不由微愣。 遍地狼藉,触目惊心,谢鸿追不上,满心疑惑,只能先向徐英道明原委。 一群人忙着缉拿受伤的刺客,给府衙报案,玉嬛仍旧紧贴峭壁站着,目光落在远处—— 她总觉得,刚才那穿青衣带面具的人有点眼熟,只是那身冷厉叫人胆寒,不敢逼视。救人后转瞬离开,不愿叫人看见真面目似的,古怪得很。那般出众的身手,绝非父亲请的镖师能比,来得又及时,仿佛知道今日会出事,太过凑巧。 且方才她似乎闻到一缕熟悉的香味,幽淡而转瞬即逝。 他会是谁? 朝廷命官在山路遇到刺客突袭,对方来势汹汹,谋取性命,这事儿报到刺史梁元辅跟前,众人皆惊。待奉命探查凶案的人归来,梁元辅揭开其中一人的面具时,更是心惊肉跳—— 秦骁,清丰折冲府都尉,吏部在册的四品武将。 领头刺杀的怎会是他? 秦骁被铁索捆着动弹不得,因伤势太重,几近昏迷,不复平常龙精虎猛之态,可见伤他的人下手有多狠。 梁元辅督八州军权,也常跟秦骁打交道,见状着实意外,只是众目睽睽不敢稍露徇私的迹象,便叫人投入狱中关着,寻个郎中诊治,别叫秦骁丢了性命,累及案情。 随即叫人写了奏呈,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事涉两位朝廷命官,秦骁既然亲自出马,又有高手暗中护着谢鸿,背后绝非私人恩怨那样简单。京城里太子和永王斗得正狠,太子最近刻意打压谢鸿是人尽皆知的事,如今谢鸿遇到刺杀,难免让人联想到他。 可那位毕竟是皇后亲生c皇帝册封的东宫,地位稳固c颇得圣心,梁元辅可不敢擅动。 奏折用快马递出去,秦骁和一堆刺客都被关在狱中,谢鸿不放心,怕秦骁的亲朋在暗里捣鬼,便安排了心腹在牢里盯着,他又借公务之名守在梁元辅那里,摧着审案——哪怕不能立时查明背后主使,叫那秦骁认罪画押,也免得过后抵赖改口。 这头揣测横生,忙得晕头转向,谢府里,玉嬛也是脚步匆匆。 初遇刺杀时的惊慌在回城途中渐渐抚平,坐在马车里,眼前晃来晃去的仍是刀光剑影c鲜血横飞,甚至那隐隐的腥味都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冯氏似藏着心事,一路沉默,只将玉嬛紧紧揽在怀里。 回府后,母女俩各自将染血的衣裳换下,匆匆沐浴,洗去身上那点味道。冯氏猜测幕后主使的身份,嬛却惦记着那救命的熟悉身影,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像她救的晏平。 换完衣裳,喝了杯茶压惊,玉嬛见冯氏仍未开门,便匆匆往客院跑去。 那边丫鬟还不知外头的事,正聚在树荫下,猜谜赢手板子,见了玉嬛,当即起身行礼。 玉嬛跑得微微喘气,“晏平呢?” “说是去外头买个东西,还没回来。”小丫鬟老实回答。 “有人跟着吗?” 小丫鬟垂下脑袋,“晏公子说他去去就回,不让人跟着。” 这么巧?晏平伤势未愈,寻常在府里散步都撑不了太久,如今就能孤身外出了? 玉嬛迟疑了下,进客房瞧了一圈,给晏平临时找的两套衣裳仍旧摆在床边,那把宝剑却已不见踪影。她靠近那两套衣裳嗅了嗅,上头熏的正是五合香,跟她在山道上隐约闻见的一致。 五合香是冯氏在淮南时配的,清淡幽微,与草木清香相似,却极淡,若非常年使用极为熟悉这味道的人,很难察觉。 谢家一直用此香熏衣,男女皆宜,玉嬛还没见过北边谁家用这种香的。 她心里疑窦丛生,叫小丫鬟留意,等晏平回府,赶紧递消息给她。 谁知等到夜深人静,也没见他在府里现身。 且因永王生性聪慧,读书伶俐,更能多得几分青睐,只因长幼有序c嫡庶有别,太子又在东宫经营多年,便始终安分守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第37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昨晚四更正是刺客潜入谢府,被他探明意图后驱逐重伤的时候。彼时阖府上下无知无觉, 没想到她却听见了动静。 梁靖仍是垂眸,道:“什么动静?” “就是我听见屋顶上瓦片响了,若是院里的猫, 不会有那种动静, 应该是屋顶有人。而且没多久, 还听见刀剑的声音。只是后来又安静了, 想着晏大哥身手出众, 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什么?” 她心里狐疑忐忑,黑白分明的眼睛水灵灵的, 一错不错地盯着梁靖。 梁靖觑她一眼,拨着衣袖, 淡声道:“似乎听见了点。” 玉嬛心中一紧, 连忙追问道:“那后来呢?有没有出去看到是什么人?” 当然看到了,而且是他潜伏在暗夜守株待兔, 将那意图闯入谢鸿夫妇房间的刺客重伤捉到手里,这会儿应该有人在用酷刑审讯, 逼问主使。 梁靖眼底的精光转瞬即逝, 将剥好的栗子塞进嘴里, 神情是惯常的冷清,不以为意似的, “后来又睡着了。” “睡着了啊”玉嬛稍觉失望。 原本她还怀疑昨晚是否听错, 既然梁靖也听见动静, 想来不是错觉。若那动静只是个行窃的梁上君子便罢,若真带着刀剑,那就很吓人了。她发愁地趴在桌上,像是东跨院里那只蔫头耷脑的兔子。 梁靖的另一颗栗子剥好,抬眉见她无精打采的,唇角微动,递到她跟前的小瓷碟里。 玉嬛从善如流,取了吃掉。 外头风声细细,孙姑和许婆婆在树荫下闲话家常,声音嗡嗡的。 两人也不说话,梁靖靠在椅背,修长的腿一屈一伸,剥的栗子少半自己吃掉,大半放在玉嬛跟前的碟子。 玉嬛便蹙眉沉吟,想请梁靖帮忙留意,又怕他伤势未愈,这请求会唐突。况且府里若真碰见麻烦,也该自家想法子,不能总指望旁人。嘴里是甜糯的栗子,心里默默盘算着,细嫩的手指扣着瓷碟,等剥好的栗子落下来便拈着送进嘴里。 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见碟子空荡荡的,目光微抬,就见梁靖靠在椅背,正默默看她。 玉嬛眨了眨眼睛,再看下盛着炒栗子的细竹篾编的盘子—— “这就吃完啦?” 感觉意犹未尽,还想再吃呢,玉嬛默默舔了舔唇。 梁靖唇角微挑,凑近些许,“再叫人送一盘来,我剥给你?” 温热的呼吸落在脸颊,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眸似藏了千山万水。 玉嬛莫名心中一跳,下意识垂眸,不好意思再叨扰人家,遂站起身来,“还是算了。晏大哥你伤还没好,多歇着吧,想吃什么东西,告诉许婆婆也一样。别客气。”说罢,取了几颗樱桃,转身欲走。 梁靖叫住她,语气是惯常的冷清淡然,“最近夜里我会留意,别担心。” 玉嬛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帮忙,大喜之下,回眸莞尔,“多谢晏大哥!” 出了客院,玉嬛便直奔冯氏平常爱纳凉闲坐的后院凉亭。 到了凉亭那边,果然见冯氏坐在亭下,手边的笸箩里放着一堆丝线。 端午临近,府里各处都在准备粽子c雄黄酒和菖蒲等物,年少的姑娘们在端午要佩戴放着朱砂c香药c雄黄的香囊,能驱虫辟邪。玉嬛的香囊向来都是冯氏亲自做的,今年也不例外。 笸箩边上,裁剪好的花样压在银剪下,冯氏挑了五样丝线,摆成一排。 见了玉嬛,便笑着招手叫她,“小满,过来瞧瞧这香囊,样子喜欢吗?” 冯氏虽出身高门,因幼时性情娴静c心灵手巧,女工做得很好。谢鸿和玉嬛贴身的衣服c佩戴的香囊,许多都是出自她的手,裁剪绣工都没得说,加之跟着兄长们读过书,腹中有了墨水,那香囊做出来,便别有意蕴。 玉嬛瞧了花样,几乎能想象到雏形,那必然是藏着诗经楚辞里的诗句的。 遂贴在冯氏身边,软声笑道:“当然喜欢,娘亲做的我都喜欢。” 还是这样爱撒娇讨人喜欢的性子,冯氏搁下花样,让旁边的丫鬟慢慢挑,却揽着玉嬛,道:“刚才做什么去了?我到东跨院找你,也见不着人影。” “去客院了,找晏大哥。” “他伤势怎样了?” “瞧着比昨天好了些,我进去的时候他还擦剑呢。” 那把剑是救下梁靖后,从后院捡回来的,冯氏看过两次,剑锋锐利c通身漆黑,是能削铁如泥的宝物。剑鞘也不是凡品,上头缂丝花纹乃至手柄的尺寸都很讲究,不是普通兵器铺能买到的。 ——能使那把剑的人,家世身手必定不差。 只是梁靖不肯透露身世,谢鸿瞧着没事,便当他是个客人,也未强求探问。 此刻玉嬛提起,冯氏倒想起来了,那晏平落难至此,先前伤重虚弱,走路都艰难,如今既然捡起宝剑,难道是已经生出了辞别的意思? 夫妻俩虽不知那晏平的底细,但看素日行事,却不像宵小之辈。且他生得相貌出众c身姿磊落,言语谈吐皆似进退有度,多少有些好感。 冯氏想着心事出神,玉嬛却已续道:“今早我说的事,娘还记得吗?刚才我问晏大哥,他说夜里也听见了动静。” “是吗?” “嗯,千真万确!” “还真有这样的事”冯氏脸上笑容慢慢收敛。 今晨玉嬛提起半夜屋顶动静时,她其实没太当回事,只当这孩子是半夜睡迷听错了。毕竟阖府上下除了玉嬛,没人发觉异样,连上夜的仆妇都没察觉。 可若当真连梁靖也听见了,那就不能再掉以轻心。 谢鸿最近仕途倒霉,被太子一系盯着打压,朝堂上波谲云诡,太子虽瞧着宽和温厚,但能稳居东宫的人,哪会是心善手软的菩萨?他周遭那些个谋臣属官,更不是省油的灯,瞅准谢鸿没能反击,谁知道会不会踩得更狠。 不管昨晚那人是刺探还是有更狠毒的打算,都不得不防。 冯氏留了心,当晚便跟谢鸿郑重说了此事。 谢鸿虽出身淮南世家,却也只是个读书入仕的文官,自身不会武功,府里那些护院又本事有限,遂下令让护院惊醒,托人从魏州城请了几位镖师帮忙守一阵。 他前些年背靠谢家荫蔽,安稳无事,每日里读书弄文,几乎没碰过刀剑。如今因不肯把玉嬛送进宫给老皇帝,惹得老太爷生气,暂时失了庇护,为免伤及妻女性命,只能托人寻摸靠得住的高手,想留在府里护院。 只是一时间寻不到,遂给相熟的巡城兵马司打招呼,请他们晚间务必留意。 如是安排过,夜里倒没再出什么岔子。 谨慎过了数日,转眼便是端午。 端午之日赛龙舟,是约定俗成的大事。 大清早,魏州城外的丽金河畔便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等日上三竿,河渠护栏外便站满了看客。摩肩接踵的人群簇拥着中间一座三层高的楼阁,修得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因是依河而建,便取名丽金阁。 端午这日热闹,丽金阁的雅间座位尽数留给魏州城的达官贵人,一座难求。 等玉嬛跟冯氏过去的时候,里头满目峨冠博带c衣香鬓影。菖蒲混着雄黄酒的味道飘过来,掺杂了才蒸熟的粽子糯香,诱人馋虫。 阁楼上尽是高门女眷,亦有未成亲的少年郎往来照顾。 冯氏往隔壁去跟梁老夫人寒暄,玉嬛因怕碰见梁章,勾起梁老夫人点鸳鸯谱的心思,便没出门,只管坐在雅间靠窗的位置,咬着粽子看外头波光粼粼的水面。昨晚下了场雨,今早天气放晴,远山笼在黛青薄雾,近处草木水珠晶莹,凉风拂过,惬意得很。 谢府的客院里,梁靖却没这等心情。 桌上的粽子香气四溢,许婆婆发觉梁靖并非歹人后,也松懈了许多。 外围的护院镖师挡得住寻常歹人,却察觉不了陈九这等神出鬼没的高手,此刻后窗外草木阴翳,陈九借着一棵粗壮繁茂的老槐掩住身形,翻身一跃便进了屋内。 屋门紧掩,丫鬟们以为梁靖在歇息,都跑到院里凑热闹,无人打搅。 陈九站在隐蔽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属下已经探明,秦骁昨夜暗中潜回魏州城,却没回府。有两人行踪鬼祟,昨夜跟他在梭子岭碰面。只是怕打草惊蛇,没敢靠得太近。” “京城那边呢?” “永王会在半月后来这边督查军防,皇上已经允了,就等动身。” 难怪秦骁要亲自动手,看来永王这回是势在必得——趁着太子打压谢鸿的时机刺杀,永王趁机揽过案子,稍加掩饰,便能将脏水泼到太子身上,动摇东宫根基,更能借仇恨死死攥住淮南谢府。 一条人命换这般好处,永王岂会轻易错过? 那么今日,秦骁定会亲自上阵以策万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第38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 翻覆若波澜。 阁楼正厅的门常年不关, 当中墙壁上悬了幅字,跟石壁上的一模一样。 是韩太师获罪抄家那年, 老侯爷在静室独坐数个日夜后写的, 笔力苍劲, 着墨浓厚, 落笔迟缓凝瑟, 隔了十来年,仍能看出其中的愤懑悲叹。 后来这阁楼落成,便起名夷简阁。 负责照料老侯爷起居的刘伯见老夫人带着儿孙过来,当即往静室去请老侯爷。 梁靖站在那石壁前, 上头风霜雪雨, 留了十年的岁月痕迹, 斑驳分明。猛听几声咳嗽传来, 抬目看去,就见老侯爷被刘伯扶着慢慢走来,身形微微佝偻。 沙场上斩敌万千, 早已练就铁石心肠的硬汉,却在那一瞬觉得眼角潮润。 梁靖忙快步上前, 将老侯爷稳稳扶住, “祖父, 您慢点。” 那只久病孱弱的手握在掌心, 分明憔悴瘦削,而渐露龙钟的脸上,却带了久违的笑容。 “晏平啊。”老侯爷许久没见他,只管上下打量。 河清海晏,四方升平。 那是老侯爷年轻时的抱负期许,却在韩太师一家遭逢冤案后,如石沉大海,再也不忍想起。然而等梁靖年近二十时,却仍旧没忍住,帮他取了这个字。说起来,当初梁靖这个名字,也是他跟韩太师把酒夜谈时起的。 老侯爷膝下两个儿子,孙子也不少,最偏爱的却仍是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的梁靖。 他手背略微枯瘦,顺着梁靖的手臂摸索到肩头,似是很满意他身上的劲瘦力道,眼底笑意更深,点了点头,才扫了梁元绍一眼,“你也来了。” “来给父亲问安。”梁元绍也带着点笑,扶老夫人一道进屋。 书童奉茶上来,老侯爷居中而坐,自是关怀梁靖在边关的处境。 梁靖耐心说了些在军中的趣事,又问他身体是否安好。祖孙俩许久没见,似是攒了一箩筐的话要说,梁元绍陪坐了半天,本想提一提跟沈家定亲的事,见老侯爷的目光始终不肯落向这边,几回欲言又止。 老夫人知道父子心结,便朝梁元绍摆了摆手,“这边暂且无事,你先回去忙正事。” 梁元绍无法,只能暂且告退。 夷简阁里,梁靖跟祖父说完家常,老夫人便在旁边陪坐,唇边笑意始终都在。 末了,老侯爷见妻子身边空空荡荡,才问道:“他刚才过来,又是为那沈家的事?” “是为这个。”老夫人也不掩饰,微皱了皱眉,道:“我瞧着,他跟薛氏是铁了心,想娶那沈家的姑娘。晏平方才回来,薛氏还特地留了沈家母女在旁边,硬生生见了一面。瞧着晏平神情冷淡,才送人走了。” 说着,接了梁靖递过来的茶杯,问道:“你是果真瞧不上她?” 梁靖点了点头,“我记得当年祖父曾为我定过一门婚事。” 提起这茬,梁侯爷倒是想起来了,原本微佝的身姿也挺直几分。 “说起那孩子,早年我叫人探查,听说韩家的人都被斩尽杀绝,那孩子也年幼早夭,一直也没听见消息。近来倒是听见有人说,那孩子兴许还在世上。” “是吗?”梁靖稍感意外。 前世此时,梁老侯爷并没提过这话头,他虽没娶沈柔华,却也没探到过关乎玉嬛的消息。直到后来她进宫做了女官,他夹在太子和永王争斗的夹缝里,才从永王那边查出了她的身世。 遂问道:“祖父是从哪里听的消息?” “是那孩子的舅舅,谢鸿。前几日他要来拜见,我念他是跟韩家有姻亲,就见了。他说当初那孩子和她哥哥都被人带着逃了出去,大的生死不明,小的据说还活着,他还在追查下落——若果真能找到,文达泉下有知,也该宽慰了。” 老侯爷说到此处,眼睛便皱出个深深的笑。 梁靖愕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 想必谢鸿将玉嬛的身份藏了十多年,也是极为谨慎的,先前不肯泄露,如今见了他真容,才给老侯爷漏了点风声,显然也是探梁家的态度——若梁家趋利避害,不念旧情,谢鸿必定就找不到外甥女了。 他心里笑了下,点头道:“这样最好。” “是吗?”老侯爷抬头看她,“若那孩子还活着,你敢娶吗?” 在梁靖开口回答前,他伸手示意别急,道:“文达兄当年的案子,是皇上钦定,周围那么多虎狼逼着,是肯定没法翻案了。她即便找回来,也是个罪臣之后,容貌性情c处境身份如何,都没人知道。莫说于你没半点助益,兴许还会连累。你敢吗?” 他问得郑重,梁靖亦挺直脊背,“敢!” 意料之外的回答,又似在意料之中,两位老人都举杯不饮,盯着他。 梁靖续道:“既然是长辈当年的约定,岂能作废?” 屋里安静了半晌,老侯爷肃然的脸上也缓缓露出笑意,“好。若能找回来,我便拼着再费些心力,也会成全这事。” 这便是说定了。 梁靖又陪着祖父坐了一阵,便回梁元绍那里,开门见山,断然回绝了跟沈家的事。 至于缘由,他知道父亲的性子,不能提玉嬛和当年跟韩家的婚约,便只说瞧不上沈柔华,更无意与沈家联姻。他自有抱负志向,婚事也不着急,让爹娘先操心三弟梁章,他的事不用急着办。 梁元绍筹划了大半年,连跟沈家联姻后如何相处c如何牟利都想好了,哪里肯依? 当即黑了脸,怒道:“这是我跟你母亲已商议妥当,非办不可!那沈柔华是魏州出挑的美人,有什么配不上你?当初你放着官不做,要去军中白费力气,我也没拦你,这件事,断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回去歇一晚,明天跟我去拜访沈家。” “我不去。”梁靖站在案前,似壁立千仞,岿然不移,挺拔而刚硬。 梁元绍气得拍案,“不去也得去!” 梁靖也不说话,扯着嘴角笑了下,那意思,分明是觉得梁元绍的身手奈何不了他,想强抓过去都不容易,逼急了他脚底抹油跑回茂州,就能再拖个几年。 这般死倔的态度,梁元绍更是生气,也顾不得外头有人没人,关上屋门就是一顿臭骂。 从当初梁靖跑出国子监去游历,到他扔下唾手可得的官位去军中吃苦,乃至如今,放着羡煞旁人的美人和婚事不要,非要跟长辈对着干 一通数落,连斥带骂。 梁靖毕竟是他儿子,这点责骂还是得受着,便只管木着脸站在那里,似充耳不闻。 屋外,听见二哥回府后喜滋滋跑回府的梁章才赶过来,便隔着门扇听见了那通臭骂。 他素来顽劣,虽被爹娘宠爱,也没少被梁元绍责罚。 且因大哥梁端规矩懂事,梁元绍每回还要拿来比一比,说梁端行事稳重能帮他分忧,梁靖才学出众科举中了进士,连家族荫庇都不用,在外受尽赞赏。 三个儿子里,就只他不学无术,贪玩好闲,须跟兄长多学学。 梁章挨的骂都堆成了山,如今听说二哥在里面受苦,又是同情,又忍不住幸灾乐祸。 等梁靖推门出来时,梁章就站在门前,两肩颤抖不停。 兄弟俩也是许久没见,乍一眼瞧见,都能明显瞧出彼此容貌的变化。不过梁章幼时爱尾巴似的跟在梁靖身后折腾,至今性子不改,虽常年不能碰面,感情还比跟梁端的亲近些。 面对面碰上,梁章强忍着笑,规规矩矩地招呼,“二哥回来了。” 梁靖挨了骂,绷着张脸,“嗯——你来多久了?” “也没多久。”梁章目光闪了闪,几乎要憋不住笑,“爹骂你是臭石头那会儿。没想到啊,名动魏州的二哥也能有今日”说着,终究没忍住幸灾乐祸,两肩剧烈抖着,怕被梁靖揍,赶紧转身往外逃,边逃边笑,那声音都大得几重院落外都能听见。 梁靖脸色更黑,疾步追上去,捉着梁章就给揍了一顿。 ——兔崽子!正嫌没处出气呢。 梁元绍押着儿子去沈家的打算终究没能实现。 六月初十,梁老夫人的寿辰如期而至,整个魏州城的高门贵户c官吏富贾几乎都备了贺礼送往武安侯府,冯氏亦带了玉嬛,前往梁府赴宴。 算下来,最可能让梁老夫人打主意的,就是三公子梁章。 而梁章那个胆大妄为的小混蛋,她可不能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第39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梁靖对此倒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叫陈九仍旧盯梢, 别露出异样——只要永王别发现他的踪迹,旁的事情都不足挂齿。 而关于端午那日刺杀的事,也很快就有了消息。 永王殿下亲自查案, 挨个提审了当日活捉的刺客和秦骁, 铁证如山, 秦骁也无从抵赖, 那张铁铸般的嘴在严严实实封了半月后,总算肯张开,承认当日的罪行。这之后, 便是更棘手的问题了—— 以四品武将的官职去刺杀谢鸿,还摆出那么大的阵仗,是出于何种目的? 刺客们收了银钱奉命办事, 对背后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此事只能盯着秦骁一人。 永王甚有耐心,在狱中慢慢地审, 慢慢地磨,数日之后, 终于撬开秦骁的嘴, 承认他之前曾跟东宫有过往来,不过当时他被酷刑折磨得几近昏迷, 吐露了这点消息后便人事不知。永王叫陪同审讯的官员记下, 留待秦骁醒了再审。 这场审讯并未在密室, 永王有意审给人看,在场的人手混杂。 随即,消息便递到了梁靖跟前。 梁靖听罢,眸色微沉,眼底浮起寒意。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秉公办案的姿态,终究是藏不住狐狸尾巴,要把脏水往东宫泼,想必不出几日,秦骁便能架不住酷刑,招认出东宫太子来。 但如今案子在永王手里,秦骁受制于人,只能听凭永王摆布,想动手脚并非易事。 梁靖惦记此事,用完午饭后便独自沉吟。 玉嬛进去时,就见他站在廊下,一袭鸦青的锦衣,被雨丝淋得半湿也浑然不觉。 这两日天气阴着,雨势起起落落,缠绵不绝,昨晚连着下了整夜,今日便只有沾衣欲湿的雨丝飘着,呼吸间尽是潮润的湿气。 她脚步顿了下,叫石榴收了伞,提起裙裾避开甬道的积水走过去。 梁靖已经瞧见她了,目光从柔润脸颊挪向腰身,而后落在手里的食盒上。 “又是什么好东西?”他侧身靠在廊柱,眼底厉色收敛,倒有点期待的神情。 玉嬛笑而不语,径直进了屋,揭开那缠枝红漆的锦盒,从中捧出一碗乳鸽浓汤,“喏,晌午才做的,味道可香呢。喝一碗,对伤势有好处。” 他的伤势早就好了,她这样说,分明就是揶揄他假装伤势的事。 梁靖唇角动了动,面不更色地接过,“多谢费心。” “晏大哥客气。”玉嬛只觉此人脸皮有点厚,戏谑的言辞也咽回腹中,在厅里慢慢踱步,吩咐小丫鬟,“这花都快开败了,另剪一束。还有那熏香,这两天下雨潮湿,该换个来熏,许婆婆那儿宝贝多着呢。晏大哥是客人,都精心点。” 丫鬟连声应着,梁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一碗汤喝完,果然滋味甚好,梁靖吃得心满意足,又随口问道:“清丰府都尉府上的人,你有认识的吗?” 清丰府都尉?可不就是那带人刺杀她全家的秦骁嘛! 如今正是永王查案的关键时候,秦骁又是死鸭子嘴硬的症结所在,玉嬛觉得这问题大有来头,当即颔首,“当然有,他女儿跟我同龄,每回出去都能碰着,渊源不浅呢。怎么,晏大哥找她有事?” “嗯。有法子让她出来吗?” 玉嬛目光一顿,唇边原本揶揄的笑也渐而严肃,朝石榴递个眼色,等人都出去了,便坐到梁靖对面,“自从秦骁下了牢狱,他府上便被人看管,如今永王殿下接手,更是防范得厉害,想动粗是肯定不行的,只能设法让她偷溜出来。” “你有法子?” 法子嘛 玉嬛想着秦春罗素日行事和性情,唇角渐渐翘起,扬声叫石榴进来。 客院里诸事齐备,笔墨纸砚也不例外。 石榴惯常伺候玉嬛读书写字,做事颇为机灵,很快便研好磨,取了张素净的宣纸铺开,拿镇纸压着,又蘸笔递到玉嬛手里。 蝇头小楷挥于笔端,却不是女儿家的清秀灵动,而是—— 梁靖看着那笔迹,不自觉地眉头微皱。那笔迹他认识,跟三弟梁章寄来的家书相似,边塞从军时离家千里,每一封家书他都熟记于心,三弟书法上的他进益也都知道。玉嬛那字迹跟梁章的有八分相似,只是女儿家毕竟不及梁章任性顽劣,不见锋芒张扬。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待玉嬛写完了吹干墨迹,才道:“这是?” “想办法将这封信递到秦春罗手里,管保她会设法溜出来。” 是吗?梁靖接过信纸,再读一遍。 上头写得简洁,说近日城中盛传之事,已有眉目,永王明察秋毫铁面无情,主犯在劫难逃,但其中另有隐情,只因秦府封锁严密,难以传递消息。若秦春罗尚有营救之心,请她明日往宏恩寺相会,切记勿令外人知晓,亦须瞒着秦夫人,免得动静太大打草惊蛇。 落款是个“章”字。 梁靖看了两遍,才皱眉道:“就这封没头没脑的信?” “这可不是没头没脑。”玉嬛绕过桌案,走到他身边。 “我仿的是武安侯府梁章的字迹,他伯父是咱们魏州刺史,协助永王办案,消息比旁人灵通。梁章虽说是个小混蛋,为人却也算热心,有那么点侠义心肠。秦春罗跟他相识多年,认得梁章的字迹。她做事鲁莽轻率,如今秦骁被关在狱中,必定心急如焚,见了这消息,必定会信,去向梁章求助。” 说话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梁靖“唔”了声,不知道自家弟弟怎么就成了小混蛋,随口又问:“必定会信?” “会!” “这么肯定?”梁靖挑眉,怕她小姑娘心性,提醒道:“这不是小事,关乎令尊安危。” “我知道。”玉嬛颔首,神色认真且笃定,“秦春罗她对梁章有点反正掺杂了私心,更容易被蒙蔽。我跟她打交道的次数多,有把握。” 这样算来,此计应当可行。 不过玉嬛拿梁章当诱饵,着实出乎梁靖意料,“秦春罗溜出来就别想回去,届时若有人彻查,看到这信,岂不是连累了梁章?” “那也无妨。我这是仿的,就骗骗秦春罗,真跟梁章的字迹对照,处处都是破绽。何况那小混蛋被他爹关在书院,到时候一对证就能撇清。只要晏大哥递信的人别留痕迹,这便是悬案。” 她倒是考虑得周全,虽借了梁章的名,却没存栽赃的心思。 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对梁章的字迹如此熟稔,还满口的小混蛋,看来积怨不浅。 梁靖眸光稍凝,又不好探问太深,遂按下念头,收起信件。 次日清晨,这封信便送到了秦春罗的手里。 秦骁被关押后,永王虽安排了侍卫把守秦家宅邸,防备的却是可能强抢秦家女眷的太子人手,对后门上每日送蔬菜c挑粪桶的下人甚少留心,安插人手递信并非难事。 秦春罗看了信,果然如玉嬛所料,脸色微变,继而忐忑急切。 当日秦骁暗中潜回魏州城外,她和秦夫人均不知情,是以梁元辅认出秦骁并派人在秦家外围把守时,秦夫人还闹过一回,后来得知秦骁下狱,母女俩简直吓得半死。随后永王驾临,接手此案,更令满府惊惧,不知秦骁是卷入了怎样的是非。 这半月来秦春罗几乎没睡过安稳觉,憔悴而精神恍惚,没半点法子。 陡然瞧见梁章的信,便如溺水之人瞧见岸边横过来的树干,哪能不死命抓紧? 她跟梁章七八岁时就认识了,知道他虽顽劣爱欺负人,却也常会给人帮忙。少女怀春,芳心暗许,被那副好皮囊诱惑着,更增几分好感,瞧见熟悉的字迹语气,当即就信了。 再一瞧信尾的叮嘱,想想那位以照拂之名陪在母亲身边的陌生女人,也打消了跟秦夫人商量的念头—— 万一动静太大被人察觉,梁章这点好意便得灰飞烟灭,她赌不起。 犹豫了一炷香的功夫后,毅然换了身丫鬟的装束,溜出住处。 秦家是被把守而非封查,侍卫们眼睛盯着外围动静,对内眷防备甚疏。秦春罗在这府邸住了十多年,想溜出去,绝不是什么难事。 混在丫鬟里,从仆妇走的后门出去,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换衣裳,直奔宏恩寺。 然而魏州虽是梁家的地盘,毕竟官员混杂,并非密不透风的铁桶。 太子位居东宫,陈九也是历练数年的好手,自然有手段寻个空隙,趁着深夜没人的时候,跟秦骁说几句话。 甬道里虽有亮光,狱间里却逼仄昏沉。 秦骁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察觉有东西丢在身上,当即惊醒坐起身子。 透过冷铁栅栏,外面的狱卒站姿笔直,投了狭长的影子。迥异于常年看守牢狱后懒散油滑的狱卒,此人站姿如同出鞘的利剑,面容轮廓虽昏暗模糊,眼底的精光却难以掩藏。 秦骁心中一沉,看了片刻,便踱步到狱门跟前。 陈九盯着他,忽然咧了咧嘴,藏在袖中的右手探出,掌心是个半旧的荷包。 “秦将军。”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将那荷包晃了晃,“认得吗?” 怎么会不认得?即使深夜狱中光线暗沉,秦骁也一眼认出了那东西,伸手抢过来凑在跟前,上头绣工花纹无不眼熟,甚至那隐隐的幽香都熟悉至极。他出身不高,能爬到如今这位子,还是仰赖妻子的帮衬,夫妻俩膝下只有一女,掌上明珠般疼爱。 如今秦春罗的荷包落在此人手里,她的处境不言而喻。 秦骁目光陡然添了锋锐,“她在你手里?” “不止令嫒,尊夫人也是。”陈九扯着嘴角,露出白花花的几颗牙齿,笑容格外阴森,“将军在狱中吃穿不愁,她们的日子可不好过。怎么——李湛没告诉你,他帮你保护的妻女,早已不在尊府?” 这消息令秦骁震惊,那脱口而出的“李湛”更是令他心神巨震。 永王身份尊贵,乃是皇家血脉,这天底下敢直呼其名的能有几个?跟前这人能窥出他跟永王的暗中往来,敢表露这般不敬的态度,必定是跟谢府外围的护卫有关。而他背后是何人指使,几乎呼之欲出。 秦骁盯着荷包和陈九手里的另一件信物,目光骤紧,旋即添了阴沉愤怒。 陈九神色纹丝未动,“她们的性命,都系在将军身上。刺杀朝廷命官不是小事,京城里都等着看李湛审案的结果,想必将军不会昧着良心,将这脏水泼往别处。” 阴森笃定的声音,如铁锤细密而用力地敲在心头,撕裂所有的掩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第40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瞧破这点心思, 事情就好办了。 玉嬛最初执着探问, 是担心梁靖来路不明,给府里招来麻烦, 如今见外头平安无事,便打消担忧,剩下的便是猫捉老鼠般的乐趣——她非得出其不意, 逮住一回,从那晏平嘴里抠出点东西来。 否则, 太对不住她那几日的煞费苦心了。 客院里伺候梁靖的都是谢府丫鬟,要串个口供实在易如反掌,玉嬛今早晨起便编了个要出门逛的由头,叫人说给客院的丫鬟听, 而后安坐在东跨院里, 慢慢地靠窗誊抄谢鸿给她布置的碑文。 刚才抄得手酸, 叫人取了碗米酒,趴在窗边吹着凉风歇息。 听客院的丫鬟说那晏公子出了屋晒太阳, 当即叫人取了食盒赶过来, 抓个正着。 今日天热, 玉嬛叫小厨房做了甜滋滋的米酒和荷叶汤解渴,给梁靖准备的却是山药排骨汤。一进门, 见他倚着廊柱站在风里, 神情冷清似在出神, 玉嬛的眉头便轻蹙起来。 “这个人真是伤都没好呢, 怎么又站着吹风。” 她站在院门口抱怨,无奈的声音随风送入耳中,柔软悦耳。 梁靖想回屋已是来不及,不动声色地将眼神稍稍涣散开,斜靠在廊柱上看她。 少女站在紫藤架下,身材窈窕,夏衫单薄,海棠红的锦衣裁剪得精致,半袖之下纱衣轻薄,白嫩的手臂若隐若现。底下是玉白的襦裙,裙角洒了碎花,自下而上,由密变疏,到腰间干干净净,只剩一条锦带束腰,系着环佩宫绦,显得身段儿高挑修长。 院子里风吹过,裙角在珠鞋边翻滚,秀洁的云似的。 而她娇丽的脸上则带着笑意,眉目婉转,秀致玲珑,双眸干净如稚子,目光往这边瞥过来,二月明媚春光般照进人心里去,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狡黠。 这般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前世两度家破人亡,身在险恶深宫,也不知受过多少苦楚。 为了永王倾尽所有,临终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梁靖心绪浮动,瞧了两眼便收回目光,低声道:“多出来走动,能恢复得快点。” “那也得该到太阳底下呀,身体虚弱容易着凉的。好容易才醒来,可别让伤势变重了。招儿,待会搬个藤椅来到院里,能躺着晒晒。”玉嬛张罗着,叫人扶着他进屋,将那食盒搁在桌上,在对面的绣凳上坐下,吩咐石榴盛汤,旋即微笑—— “晏大哥,郎中说你失血太多,该多补补。你尝尝这个,好喝么。” 漆黑的漂亮眼珠瞧过来,一派关怀的模样。 梁靖唇角动了动,接碗尝了一口。 “很好喝,多谢姑娘费心。”他点了点头。 玉嬛睇着他,笑容如旧,“那就多喝点呀。” 梁靖“嗯”了声,慢吞吞将整碗汤喝完,半滴也没剩下。 不得不说,谢家的厨子手艺极好,梁靖虽在军中吃苦数年,却也是侯府金尊玉贵养大的,天底下珍馐佳肴见过不少,游历各处时,也尝过许多美食,寻常虽不挑食,舌头却精得很。 这一碗排骨汤进了嘴里,咸鲜正宜,味道可口,没忍住,又请石榴添了一碗。 连着三碗排骨汤入腹,梁靖原本锁着的双眉也舒展开来。 世间那么多苦闷的事,除了能醉解千愁的杜康,这熨帖美味的食物也能叫人心中宽慰。 梁靖暂将琐事抛在脑后,看得出玉嬛今日是特地来捉他的,怕是轻易蒙混不过去,随口道:“姑娘见人受伤,总要伸手相救吗?” “倒也不是,只是看你那天可怜,先保住性命再说。”玉嬛接过丫鬟递来的茶小口抿着,目光仍不离梁靖身上,眼里是关怀好奇,“不过说起来,晏大哥看着也不像坏人,怎么会被追杀呢?若是碰见了麻烦,你说出来,家父或许还能帮点忙。” 梁靖唇角微动,淡声道:“好人才被追杀,坏人都追杀别人去了。” “是么。” 玉嬛脑袋垂着,小脸上浮起犹豫沮丧。 看来他还是不肯透露,喝了那么多她准备的美味肉汤也不肯,铁石心肠! 婉转迂回并无用处,便只能单刀直入。 她绞着衣袖垂眸,足尖百无聊赖地在地砖上蹭来蹭去,“晏大哥别怪我唐突,若搁在平常,碰见落难的人,我救便救了,不会刨根问底。可近来我不时做噩梦,心里总不踏实。” 她咬了咬唇,两只手臂趴在桌上,抬眸低声道:“晏大哥半点都不愿透露吗?” “还当你已打消了这念头。”梁靖亦没回避,直白点破,淡声道:“不是刻意隐瞒,实在不便奉告,并没恶意。姑娘救了我性命,于我有恩,放心,不管我捅过多大的篓子,都不会给你惹麻烦。” “我知道呀。”玉嬛小声嘀咕,手指头扒拉桌上的核桃慢慢剥,“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你是个什么来头。”说话间,秀眉微蹙——嫌那核桃壳太硬,难剥。 梁靖一眼窥破,便伸手过去,“给我。” 玉嬛乖巧递过去,便见他两只手指夹住核桃,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捏成两半。随即将外头硬壳捏碎,连里头核桃仁一道,放在她的手里。 指尖扫过她的掌心,比起他常年握剑的粗粝,她的掌心格外柔嫩。 梁靖觑着她,语气不自觉地温和了点,“不如,我讲些家乡的事给你解闷?” 他生得高挑英武,那张瘦削的脸上剑眉修长,双眸湛然,鼻梁嘴唇无不恰到好处,不是那种面如美玉的温雅味道,却有种深邃的英气,神情冷清,藏尽心事。 待那时常抿着的唇角牵起,便似月光破云而出,清冷而好看。 玉嬛笑生双靥,挑着核桃仁慢慢吃,满意点头。 大概有两炷香的功夫,她听他说起家乡茂州的山水风物,有奇峻雄伟的高山c奔腾险峻的峡谷c云峰雾绕的雪峰c春暖水溶的浅滩,有她没见过的奇形怪状的鱼和菌子,还有淳朴有趣的樵夫。 他说得简洁,断断续续的,没什么铺陈的话,却引人入胜。 玉嬛嚼着核桃听得认真,顺道请梁靖把盘子里的核桃都捏碎了,装回食盒里,留着回去慢慢享用。 石榴乖觉地续茶,两人断断续续地聊着,直到梁靖面露苍白,咳了几阵,玉嬛才依依不舍地打住,起身告辞,“晏大哥身体不适就先歇着养伤吧,晚上我再叫人送些汤过来,给你补身体。” 梁靖手扶桌案,低声道谢,“多谢费心。” 等玉嬛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想起来,补充道:“郎中说,鱼汤对养伤有益。” 居然还带挑食的? 玉嬛回身,就见梁靖靠在圈椅里,手臂撑在桌面,快坐不住了的样子。心里一软,暗自腹诽了下,微笑答应,“那好,晚上我叫人做鱼汤。” 这碗鱼汤过后,梁靖尝到甜头,又跟玉嬛报了两样想吃的东西。 玉嬛索性好人做到底,或是叫厨房做,或是让人去外头采买带回来,尽量满足他。 隔日便是梁府在城外别苑设宴赏花的日子。 玉嬛在府里闷了数日,又许久没见好友,甚是期待。 晨起梳妆罢,精心挑了身绣着蝶恋花的浅色襦裙,穿了锦衣珠鞋,拿珠钗挽发,又簪了两朵堆纱宫花,戴上红滴滴的耳坠子,对镜自照觉得满意了,便跟冯氏乘车出门。 城中街巷热闹如旧,出了城,官道两侧垂杨拂地,别苑周遭流水潺潺。 梁家名冠魏州,这别苑也选了景致最好的地段,请的都是当地高门贵户和官员女眷。 玉嬛跟着冯氏到了别苑正厅,先去拜见几位许久没见的长辈。 梁家两位夫人都很客气,对她的态度也跟旁的姑娘无异。老夫人却格外热情,拉着玉嬛的手端详了半天,爱不释手,“这孩子可真是生得好看,性子也乖巧。来了这儿也别拘束,就当是在自家府里,好好的玩一天。” 老夫人出身将门,加之身份尊贵,平常有点威严,这会儿倒笑眯眯的格外慈和。 玉嬛便含笑答应,规规矩矩坐在绣凳上,心里敲着小鼓。 梁老夫人对她青眼有加,她其实早就知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第41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心思瞬息万变,稍加斟酌后, 玉嬛面不改色地屈膝为礼。 “殿下秉公行事,民女深为感激。只是我跟秦姑娘虽有旧怨, 说来惭愧, 也只几句口角而已, 除了宴席上碰见,私下全无往来。她被绑的事, 民女也是今日才听到,旁的并不知情。” 永王“哦”了一声,道:“那就好。” 轻描淡写的,仿佛这事无关紧要。 这般轻飘飘揭过,玉嬛愈发疑惑, 不知他特地召见是想做什么,只能恭敬垂手站着。 永王遂取了那杯茶递过来, “本王不过随口问问,不必多想。来, 尝尝南边的贡茶。” 他虽出身贵重,不摆王爷架子的时候,举止间却有亲和的味道。 玉嬛双手接了,轻轻抿了一口, 低声道:“好茶。” 永王眼底浮起笑意, 目光从脸颊挪到脖颈, 最后落在她颈间红线。随口又问道:“听闻谢姑娘爱随令尊游山玩水, 这魏州城外的景致,怕是很熟吧?”见玉嬛懵然点头,便道:“本王有意过些天” 说到一半,却忽然顿住。 隔着敞开的窗扇拿余光瞥出去,远处有人正往这边走来,是锦衣玉带的梁靖。 这风景煞得实在糟心! 永王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固然器重武安侯府,对跟太子相交甚密的梁靖却有点隔阂。 玉嬛身份特殊,他单独召见招揽,只能是见色起意的姿态,见梁靖远远望向这边,便随手在玉嬛发间碰了碰,道:“姑娘来得急,头上落了东西都不知道。” 这举止委实过于亲密,玉嬛下意识退了半步,随即屈膝。 “民女不知殿下为何召见,匆匆赶来,若有失仪之处,还望殿下见谅。” “不必拘束,本王与谢伯爷也算熟人了。”见外面梁靖越走越近,永王只好先放她走。 玉嬛虽觉永王生得好看,但两回见面,永王那过于亲近关怀的举止却总叫人心里不踏实,巴不得他放人,当即拜谢告退。 出了抱厦没走几步,迎面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剑眉修目,深邃湛然,瘦削的轮廓带出几分清冷,宽肩劲腰英姿勃发,身上一袭茶色锦衣质地绝佳,头顶上乌金冠束发,更见精神抖擞,不是曾客居府里养伤的晏平是谁? 这相逢完全在意料之外,玉嬛愕然之下,脚步微顿。 对面的梁靖也面露诧异。 他知道今日玉嬛会来赴宴,不过男女宾客隔湖而坐,原本不会碰见,谁知她竟会从永王歇息的抱厦出来?那么方才被永王亲昵抚摸发髻的人,也就是她? 梁靖的目光不由在她身上凝了一瞬。 盛夏时节天光明亮,她为这寿宴特地打扮过,衣衫襦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身段,精致刺绣的一支海棠缠在腰间,半臂之外披了件薄纱,罩住里头娇艳的海棠红,婉转内蕴。满头青丝挽起,珠钗垂在耳畔柔润生光,堆纱宫花嵌在发间,更添轻盈。 比起在府里时的娇憨率性,她这会儿眉目收敛,反而有婉转内秀之姿。 一瞬间,有种酸溜溜的感觉涌上心头。 梁靖下意识地想,难不成她又被永王那副皮囊给迷惑了? 前世一面之缘,她铁了心留在永王身边,婉言谢绝他的好意,那样短暂的会面,当然摸不清彼此心性。这回他抢先打乱永王的图谋,在谢府跟她相处月余,融洽和睦,算是看到了她七分性情。结果短短几日没见,她就又到了永王跟前! 这傻姑娘,知不知道里头那人是条藏着信子的毒蛇? 梁靖心里大不是滋味。 然而众目睽睽,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回魏州没两天,理应不认识谢家姑娘。遂只将清冷的目光瞥了玉嬛一眼,眉峰微挑,不待她开口便目不斜视地走过,脚步半点都没缓,衣袖都似带着风。 玉嬛檀口微张,愣在当场。 他竟然装不认识?迎面撞见,彼此容貌都看得清楚,他竟装不认识! 她好心救下的,竟是这么一条白眼狼? 走出抱厦老远,玉嬛心里仍觉得愤愤不平。 她不是没揣测过梁靖的身份,那样出众的身手和缜密心思,既然掺和进太子和永王的恩怨,身份必然不会太低。是以他乍然出现在梁府,她诧异过后,也算是能想通,结果他竟然装不认识! 她好心照顾那么久,送了那么些美食,他居然这般待她! 一想到刚才目不斜视的擦肩而过,玉嬛就觉得气愤,鼓嘟着嘴,狠狠踢开路旁石子。 石子滚了一段便被人踩住,梁章拦路纨绔似的,双手叉在腰间,笑眯眯看她。 “谢玉嬛——”梁章又将那枚石子踢回来,“巧啊,又碰见了。” 她是来他府上赴宴的,能不巧吗? 玉嬛暗自腹诽,却还是行礼,“梁公子。” 梁章倒没那么多虚礼,盛夏天气暑热,哪怕路旁树荫深浓,吹过来的风却是热乎乎的,他不知做了什么,额头渗出了层薄汗,往抱厦那边指了指,道:“抱厦里歇着的是永王殿下,你去那边做什么?” “殿下有事召见才去了一趟。对了,上回那份碑文的银钱,我按当初你出的价钱叫人送到府上,想必已送到了?” 梁章皱眉揶揄,“那么点小事,你记得倒是清楚。” 玉嬛抿着唇笑了下。 斑驳树荫被风揉碎,她白嫩的脸颊上有细碎的光影,明眸皓齿,顾盼生姿。 这笑靥曾翻来覆去,在心头挥之不去,此刻瞧着,梁章仍觉一阵恍然。 然而祖母的话却是明明白白的,他自垂头笑了笑,趁着周遭没旁人,低声道:“这话或许唐突,不过——你的婚事当真有眉目了?”见玉嬛懵然点头,眼底掠过失望,沉默了一瞬,道:“其实,你留在魏州多好。” 这话里,多少藏着惋惜的意思。 玉嬛见惯了梁章顽劣的姿态,陡然这般一本正经,反而不太适应。遂只一笑,道:“哪儿的水土都能养人,南边也很好。说起来,今日来的宾客,你都认识么?” “大半认识,都是府里常来往的。” 玉嬛迟疑了下,回身指着抱厦,“刚才有人去拜见永王殿下,那位的身份,你知道吗?” 梁章随她所指看向抱厦,树枝游廊挡着看不清,又往近处走,借着敞开的窗扇往里瞧。 隔着一带树影,里头永王端坐在椅中,旁边那人站着,身姿挺拔。 梁章当即便笑了,“你说他呀,那肯定认识。” “是谁?”玉嬛目光微紧。 梁章犹自望着抱厦,屈指敲着栏杆,“咱们魏州有名的青年才俊,十七岁中进士,放着好好的官不当,却跑去军中吃苦受累,还立了不少功劳的小将军。这样与众不同的人还能是谁?当然是咱们府上那位我行我素的二哥啊!” 他回过头来,神情里竟有点与有荣焉的味道。 玉嬛听他啰嗦了一堆,几乎瞠目结舌,“他是你二哥?” “嗯,前几日回来的,难怪你不认识。”梁章看她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他招你了?” “没,没有。”玉嬛赶紧掩饰,“就是刚才出来时碰见,觉得有点眼熟,好奇问问。”说罢,怕被梁章看出破绽,赶紧辞别,回女眷的宴席去。 梁章目送她离开,在树下站了半晌,才叹口气走了。 一整个后晌,玉嬛都心不在焉,脑海里晃来晃去全是梁靖的影子。 她猜过许多可能,连他是太子属官,窥得永王打算后到魏州阻挠这种不着边际的都想过,却万万没料到,那“晏平”竟然会是梁靖。 武安侯府梁元绍的二公子,梁章他哥,魏州城里让人如雷贯耳的梁靖! 听梁章那意思,他显然不知道梁靖四月里就已回魏州的事。 隐瞒身份,隔着几条街不回自家府里养伤,却假托晏平的身份藏在谢家,化解了秦骁的刺杀,又绑架秦春罗母女,这会儿装模作样地公然回府,他到底在筹划什么? 先前还跟她讲茂州风物,害得她信以为真。 他哪是茂州人氏,不过是曾在茂州从军历练罢了! 这个臭骗子。 玉嬛简直想咬牙跺脚,偏巧身在梁老夫人的宴席上,还不能表露,只能强行按捺。 回到府里,顾不得回东跨院歇息喝茶,径直奔客院而去。 曳地的裙角被她轻轻提着,疾步行走时如云翻滚,石榴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在后面小跑,“姑娘你慢点,留意脚下,当心别摔着” 前面玉嬛仿若未闻,到了客院,一把掀开院门。 梁靖辞别后,许婆婆早就回正院去了,只剩洒扫的丫鬟仆妇。 那架紫藤开到尾巴,只剩绿叶密密层层,一抬眼,仿佛还能看到梁靖站在檐下,重伤虚弱的模样。屋门紧紧掩着,她冲进去,先前买给梁靖的两套衣裳仍叠整齐了放在床榻,纤尘不染。她心里气闷极了,伸手在那衣裳砸了一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第42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玉嬛来魏州时, 梁靖早已在外历练,他偶尔回魏州的时候也没张扬, 两人没打过照面。不过这个名字玉嬛却听谢鸿和冯氏念叨过几回, 加之梁章常将他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哥挂在嘴边, 听也都听熟了。 她便点了点头,“怎么, 难道那位鼎鼎大名的魏州才俊要回来了?” “听说过些天天会到, 正赶着梁老夫人的寿辰。他们难得阖府齐全,又有永王殿下在, 寿宴怕是会办得很隆重。” “唔。”玉嬛点了点头,对素不相识的梁靖不太关心,却无端想起了他的弟弟梁章,旋即攀住冯氏的胳膊,低声道:“老夫人寿辰,咱们得去贺寿吧?那梁老夫人打算的事情, ”她咬了咬唇,低声问, “能回绝了吗?” 梁老夫人的打算,母女俩心知肚明,只是先前没捅破, 不过各自揣测而已。 冯氏没明着说, 玉嬛也就当作不知道。 如今梁靖归来, 他跟沈柔华的事便得推到台面。不管最终梁靖是否会点头, 这口子一开,梁章的事便也推不得了。玉嬛即便是个缩头的鸵鸟,也无处可躲,索性早点说清楚,免得出岔子。 而冯氏今日过来,也确实是为了这事。 原以为玉嬛跟梁章相处得挺好,她会稍有眷恋,听她断然回绝,倒是意外,“你不愿意?” 玉嬛抿着唇笑了笑,没说话。 冯氏觑她神色,不像是口是心非,迟疑了下,又试探道:“那你觉得,先前在府里养伤的晏平,怎么样?” “他啊”玉嬛没想到话头会忽然转到他身上,绞着衣袖,“提他做什么。” “就问问而已,看你中意怎样的男子。”冯氏玩笑似的,“他身手出众,看言行举止,家世也不差。我瞧你跟他也处得来,性子也合适。若你中意这样的,娘亲往后便按着他的模子来挑。” 这哪儿跟哪儿呀! 玉嬛脸上一红,只觉得冯氏实在想太多,连人家底细都没摸清就说这些。 更何况她嘴里含着块甘甜的荔枝肉,摇了摇头,“晏平是狼是虎都不知道,远着呢。”说罢,随手将誊抄好的两张碑文取过来,“爹安排的事,我都做完啦。” 双手摊开,眼含期待,是一副邀功的小模样。 冯氏瞧着那泛红的脸蛋,笑而起身,“走吧,那坛子鹅掌怕是也糟好了,就给你尝尝。” 有美食可吃,玉嬛当然欢喜,将拓印的碑文取了,摩拳擦掌。 目光扫见梁靖那张纸条时,却又停驻片刻。 晏平对谢家有恩,她当然感激铭记在心里。可他为何无端施恩,玉嬛其实还没摸清楚。从他后来的行事看,既然将秦骁盯得死紧,又有本事将秦夫人从永王眼皮底下弄出来,恐怕是跟京城的事有关,藏着许多弯绕呢。 那人城府颇深,神出鬼没的,虽无恶意,却叫人不敢轻信。 何况当日逼供时那阴森冷厉的模样实在吓人,玉嬛觉得,她还是躲着点比较好。 梁靖回到武安侯府时,正是烈日高照的暑热天气。 梁家虽知道归期,却不知道他的行程,这几日叫门房格外留意,不许偷懒。是以当那匹毛色油亮的神骏驮着背上的健勇男儿小跑过来时,管事一眼就认出了梁靖,一面叫人往府里去报信儿,一面赶紧迎出来。 一路疾驰,梁靖额间渗出了细密汗珠。 翻身下马,朝管事颔首示意,交了缰绳便大步往里走。 绕过照壁,梁元绍身边的管事刘叔已然迎了过来,“二公子可算是回来了,老夫人和夫人都念叨好些天了。”说着,走至跟前行个礼,声音稍微压低了点,“老爷正陪永王殿下在正厅叙话,公子请随我来。” 武安侯府是魏州地界数一数二的人家,那正厅等闲不肯用,仆妇往来都绕道而行。 这会儿正厅敞开,两旁松柏苍翠,仆从们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姿态恭敬。 梁靖理了理衣衫,进了正厅,便先端正行礼,“末将拜见永王殿下!” 厅中摆着冰缸,旁边仆从拿风轮扇开凉气,倒不觉得暑热。 永王就坐在正中间的圈椅里,抬目将梁靖打量过,便笑道:“免礼。” 他跟梁靖见过面,当初梁玉琼嫁入永王府做侧妃的时候,正巧梁靖奉命回京办事,去拜访过。不过那时永王已有夺嫡之心,而梁靖跟太子交情甚密,不像梁家其他人死心塌地,所以有些隔阂。 如今重逢,永王那笑容虽温和,眼底却是怀着点审视的。 梁靖只当瞧不出来,只和气地朝永王拱手。 前尘旧事压在心底,永王霁月清风的容貌下藏着怎样冷漠的蛇蝎心肠,这世间怕是没人比他更清楚。深沉恨意藏起来,眼底暗色翻涌,梁靖垂眸躬身,将诸般情绪尽数敛藏,只如常拜见长辈。 行礼罢,寒暄了一阵,无非是问路途是否顺利,边关境况如何。 因武安侯府防卫甚为严密,梁靖先前须掩藏行迹,只能从外围窥探家人。前世的凄苦惨淡压在心里,而今亲人俱安然健在,虽仍身处翻涌的漩涡,毕竟令人宽慰。他的目光不时瞟过父亲的脸,言语带着世家子弟应有的笑意。 永王再了喝两杯茶,便适时起身告辞。 众人恭敬送至照壁,等他坐进软轿,梁元辅自回衙署办事,梁元绍便带儿子往后院走。 梁家后院占地极广,院落重重,亭台相绕,屋宇壁垣都气派得很。 梁靖过去时,梁老夫人正跟来府里做客的沈夫人说话,他母亲薛氏陪坐在侧,下首则是两位姑娘,容貌娇俏的是堂妹梁姝。旁边的女子长得端庄温良,浑身上下衣衫首饰无不整齐贵重,双手交叠在膝前,哪怕是谈天闲聊,也是正襟危坐的姿态。 几乎无需多看,梁靖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都督府长史的女儿沈柔华,爹娘有意娶给他的那位。 明知他回府后会来拜见,母亲却仍叫沈家人陪坐在侧,可见来往已十分亲密。 梁靖只扫了一眼便挪开目光,朝梁老夫人行礼问候。 老夫人上了年纪,最看重的便是儿孙满堂c承欢膝下。这一年没见梁靖的面,好容易盼到孙儿归来,脸上堆满了笑意,亲自起身将他扶起,握着梁靖两只手不肯放开,只管上下打量。 “瘦了,瘦了很多。”她心疼地念叨着,苍老的眼睛里便有些浑浊泪意。 梁靖对老祖母感情颇深,扶着她坐下,继而朝母亲薛氏行礼。 薛氏倒没老夫人那么激动,一身秋香色团花锦衣穿得严严实实,仍旧站在椅旁,只关怀道:“路上顺利吗?用饭了不曾?”叫旁边仆妇去准备些糕点小菜,继而又笑道:“这位是沈夫人和沈姑娘。” 说着,微微一笑,递来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梁靖眸光微敛,对她眼底的暗示视若无睹,只客气拱手,“沈夫人,沈姑娘。” 沈夫人含笑点头,直夸梁靖年少有为,又有胆识,考了进士还能去边地从军历练,如今回了魏州,定能襄助梁家,成就一番事业云云。 她说完了,旁边沈柔华便也盈盈行礼,叫了声“梁大哥”,见梁靖并没往她这边再看,便悄然收敛目光。 气氛有片刻尴尬,显然梁靖对沈家女眷只有客气,没半点即将融为一家的亲近。 梁老夫人跟侯爷夫妻多年,心里有陈年旧事的疙瘩,对梁元绍极力推崇的沈家态度不算太热络。 只是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凭儿子和儿媳安排。 薛氏却是一心想把沈柔华娶进家门的,方才外头仆妇来报消息时,也是她极力挽留,想让梁靖借机见见沈柔华。若两人能看对眼,那可就皆大欢喜了。 如今气氛稍觉尴尬,薛氏只能出来打圆场,热络了几句,亲自将沈柔华母女送出客厅。 回来后,见梁靖正坐在老夫人下首说话,陪着听了会儿,便又忍不住探问。 “你父亲家书里提过的事,晏平你可考虑过吗?方才那沈姑娘你也看见了,容貌长相不必说,别说咱们魏州城,就是搁到京城里,那也是出挑的。品行也好,性子温良端方,进退有度,实在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你觉得怎样?” 梁靖方才跟老夫人说着军中的事,陡然被问到这个,神情微顿。 旋即淡然道:“不怎么样。” “这是什么话!”薛氏跟梁元绍换个眼色,是让他开口的意思。 梁元绍对沈柔华倒没执念。 这世间多的是美人,看多了也就那样,且沈柔华虽端庄温良,却因拘束太过,木头似的,他瞧着不算喜欢。不过沈家也是魏州高门,她父亲是都督府长史,府里跟皇家沾亲带故,若娶了此女,对梁靖定有许多助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第43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待玉嬛过来, 便又叮嘱, 叫她这些天别往府外跑, 若跟冯氏出去赴宴, 旁人问起此事, 也须缄口不言。 玉嬛晓得轻重, 自然都答应。 叮嘱完了, 玉嬛见谢鸿眉间满是疲色,自觉站到身后, 帮他揉着两鬓。 冯氏坐在旁边, 将小丫鬟端来的糯粥小菜挨个摆在他跟前, 待屏退旁人, 又低声道:“刺杀的人有了头绪,昨天出手救咱们的呢?这魏州城里能打败秦骁的高手不多,他又不留姓名, 不知是什么来头。” “正是这个让人头疼。”谢鸿喝了口粥,皱眉。 他曾在魏州做过两年长史,结交过的武官也是有的,但都不及秦骁悍勇。 若说是淮南那边, 谢老太爷正生气, 有意冷落惩治,要他向家族低头, 将玉嬛送进宫里, 不会如此周密安排。且隔了千山万水, 哪能洞察先机,及时来救? 何况,若是跟谢家有关的人,这会儿早该跟他透露过消息了。 而那人出手相救后边飘然而去,杳无踪影,着实奇怪。 谢鸿叹了口气,慢慢将粥喝完了,才道:“秦骁亲自出手,梁元辅也不敢擅自做主,已经递了折子去京城。听说永王即将来督察军务,这事大概也会交在他手里。到时候又有得忙了。” “难不成,指使秦骁的真是那位?” “说不准。”谢鸿漱口毕,见玉嬛还站在身后,小脸蛋带着点愁容,便抚着她头发微笑道:“这事儿爹会安排,你也别愁了,听话点,让你娘省省心就成。” 玉嬛暗暗撇了撇嘴。 她虽然常偷溜出府,却从没给冯氏添过麻烦。不过这会儿最要紧的,是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晏平,遂抬头问:“爹,咱们去趟客院吧?晏大哥兴许有话跟你说,跟昨天的事有关。” 她陡然提起这人,谢鸿稍觉意外。 他昨日是从衙署去看龙舟赛,之后遇袭回城,到此刻,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官服,也没来得及换,起身往客院去。 客院里,梁靖刚用完早饭,见一家三口齐刷刷过来,便朝谢鸿作揖。 谢鸿官居司马,虽是被贬谪,不及先前的长史之职,也算魏州的父母官,便冲他点了点头,道:“听说晏公子昨日出门,半夜方归,有话要跟我说?” 梁靖瞥了玉嬛一眼,她就站在冯氏身边,沐浴着晨光,柔软的眼神里有那么点威胁。 仿佛他不承认昨天做的好事,她便要当众戳破似的。 梁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旋即道:“是,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谢鸿留了冯氏母女在外,进了正屋。 屋门掩上,院里的动静被隔绝在外,梁靖犹不停步,径直走到最隐蔽的里间,才回过身,端端正正地朝谢鸿行礼,道:“先前受伤蒙难,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小侄身受尊府照顾,却不肯吐露身世,想必大人心中也有疑虑。昨日外出,半夜归来,并非小侄心存歹意,而是——” 他顿了一下,对着谢鸿狐疑的目光,缓声道:“去了趟梭子岭。” “梭子岭!”谢鸿惊愕之下,声音骤然抬高,又迅速压下去。电光火石之间,有个念头窜起来,他看着梁靖,不可置信,“昨天那个人是你?” “是我。” 可是谢鸿扫了眼外间常备的药箱,“你的伤不是还没痊愈?” “伤势其实已经痊愈,是我隐瞒了伤势,请大人见谅。” 梁靖抱拳作个揖,见谢鸿眉间尽是疲色,抬脚勾了个椅子,推到他跟前。 谢鸿就势坐下,回想昨日情形,细细一想,那青衣人的身影倒真跟眼前的男人相似。 心中翻江倒海,关乎性命的事,自须慎重,他将梁靖看了半晌,才道:“你当初的伤” “当初我重伤在身,确实是精疲力竭,倒在尊府后院。只是后来察觉有人夜探尊府,图谋不轨,怕大人防备不周,才赖在府里留意动静。尊府于我有救命之恩,也有旧日的交情,谢大人为官仁爱,也不该被奸佞所害,先前不知对方图谋,没能提醒大人。我并无歹意,还望大人别误会。” 他缓缓说罢,惯常清冷的脸上露出点笑意。 谢鸿却已站起身来。 不管这番话有几分真假,此人救了他阖府性命,却是事实。 他亦顾不得官民尊卑,穿着那身整洁官服,双手作揖,诚恳道:“晏公子救了我阖府性命,谢某感激之极!”念及刚才的言辞,自觉没跟哪位姓晏的高手有过交情,又疑惑道:“不知你说的旧日交情是” “家父与大人有同僚之谊,长辈们当年的交情更是深厚。” 谢鸿愕然,“你是?” “梁靖。” “梁——”谢鸿脸上尽是惊愕之色,“武安侯府的梁靖?” 梁靖颔首,拱手道:“小侄表字晏平。” 梁靖,梁晏平,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饶是谢鸿官场沉浮多年,见过不少风浪,瞧着眼前剑眉修目的梁靖,也是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他当然知道梁靖,十数年前就知道,只是梁靖十岁入京求学,随后又游历各处,从军边地,甚少回府。他又是三年前才到魏州为官,两人一直没见过面,更无从知道他弱冠后取的字。 难怪当初听他报出“晏平”这名字时觉得耳熟,必定是梁元绍偶尔提过一两次。 只是彼时谢鸿不知那是梁靖的表字,未曾留意。 夫妻夜谈时提过无数回的人就站在眼前,容貌出众,英武轩昂。 这品貌心性,全然出乎他所料。 谢鸿心绪翻滚,愣愣打量了许久才回过神,忍不住伸手,在梁靖肩膀轻轻拍了一下,“晏平,果然是晏平。昨日山道上打败秦骁,这身手果然厉害!” 梁靖唇角微抿,神色稍肃,“谢叔叔身在官场,京城中的风起云涌,必定比我清楚。这回的事,永王驾临后必会深查,不管秦骁为何行刺,我都不能将整个梁府牵扯进去,还望谢叔叔能帮我隐瞒此事,勿使外人知晓。” “当然!”谢鸿并非爱争斗的人,既然梁靖好心相助,自然不能坑他。 梁靖又道:“秦骁刺杀失败,不知是否还会有后招,这段时日我便留在府里盯着,谢叔叔也别跟旁人提起,好么?” “放心,我知道轻重。”谢鸿感激他好意,郑重承诺。 终究是惦记着当年的婚约,说完正事,又忍不住将他打量。 十多年前韩太师名冠京城,以帝师的身份辅佐皇帝,劳苦功高,而武安侯也正当壮年,两人交情笃厚,定了儿孙婚约。然而朝堂波谲云诡,利害相争,韩府蒙冤被抄,几处被触犯利益的世家赶尽杀绝,连口口声声称韩太师为“韩叔叔”的梁元辅兄弟都不例外。 武安侯爷也在那之后江河日下,如今抱病在府,虽居侯位,却懒问家事。 梁府上下必定都以为玉嬛已幼年早夭,忙着给梁靖寻门当户对的婚事,也不知梁靖在得知玉嬛身世后会作何反应,是否能叫他如愿,令韩太师瞑目。 谢鸿暂时不知梁靖底细,将他瞧了半晌,终是一声叹息,暂未多言。 屋门被掀开,吱呀一声,立马吸引了玉嬛的注意。 她原本跟冯氏站在甬道旁,看那满架盛开的紫藤,见谢鸿和梁靖并肩而出,当即将目光凝在谢鸿脸上。比起今早刚见时的愁眉紧缩,他看起来他心绪甚好,步下台阶时还回身叮嘱,“既然伤势未愈,便安心休养,旁的事不足挂怀。” 梁靖仍是那副清冷姿态,微微躬身,“多谢大人。” 玉嬛瞥了他两眼,那位也望着她,意味不明。 待谢鸿走至跟前,她便迎上去,低声道:“爹,怎么样?” 这孩子真是比大人还操心。 谢鸿无奈摇头,扶着她肩膀,“没什么大事,爹会安排好。上回给你的几张拓印碑文辨认清楚了吗?若辨认完了,誊一份给我瞧瞧。晏平对府里有恩,他伤势未愈,得静养,你也别太搅扰他。” 如此看来,谢鸿是知道了昨日实情。 只不知这晏平究竟是何身份,掩门密探了半天,竟能令满脸愁容的父亲面露欢喜。 玉嬛松了口气,暗暗瞥了梁靖一眼。 他仍长身站在檐下,似乎露出了个得意的笑容,却在谢鸿转身告辞的瞬间收敛,拱手为礼,一派正经内敛的姿态。 玉嬛却记得那转瞬即逝的笑,仿佛戏谑她太多心,耀武扬威似的。 她气哼哼地瞪他一眼,又记着他昨日挥剑杀人的狠厉,眼神没敢太硬气。 梁靖不以为意地挑眉,唇角微动了动。 谢府重归风平浪静,外面的巡查却日益严密,刺杀的案子耽搁了数日,待五月中旬,因此案而提前出京的永王抵达魏州。 “殿下秉公行事,民女深为感激。只是我跟秦姑娘虽有旧怨,说来惭愧,也只几句口角而已,除了宴席上碰见,私下全无往来。她被绑的事,民女也是今日才听到,旁的并不知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第44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梁家还没成亲的孙子就那么几个, 掰着指头数得过来—— 长房那位是不受重视的庶出,且是个哑巴, 老夫人应不至于乱点鸳鸯。 二房的梁靖年已二十, 隐约听说当年有过婚约,只是那姑娘幼年早夭,可怜得很。不过梁靖是名满魏州的才俊,文韬武略,容貌也是人中龙凤,婚事怕是要在京城高门里找的。就算是在魏州,还有沈柔华那般门当户对c年纪相当的姑娘,轮不大她。 算下来, 最可能让梁老夫人打主意的,就是三公子梁章。 而梁章那个胆大妄为的小混蛋, 她可不能碰。 玉嬛有点坐立不安, 趁着有新客到来, 老夫人分神招呼的功夫,跟冯氏说了一声, 赶紧挽着好友季文鸳的手溜往后厅, 去梁家那满城闻名的花园里看风景散心。 赴宴的姑娘们各自跟好友闲逛, 在花丛间流连。 两人走至一处凉亭, 便被人叫住。 “谢姑娘——”挺熟悉的声音, 带着一如既往的刁恶语气, “好巧啊。” 玉嬛回身, 正好撞上那双满含挑衅的眼睛。 秦春罗一袭鹅黄锦衣,腰间葱绿的襦裙绣了金线,阳光下夺目灿烂。 她的容貌生得不错,父亲秦骁是正四品的折冲都尉,伯父又是魏州有名的富商巨贾,有钱有权。魏州城常有宴席,少年男女们也能借机碰面,她本就贪慕梁家权势,见年纪相若的梁章翩翩少年风姿出众,芳心暗许。 偏巧梁章长得虽好,性子却顽劣好动,难得碰上机会,总要逗玉嬛,不大理会旁人。 时间一久,秦春罗心里不舒服,便格外爱挑玉嬛的刺。 先前她还稍微收敛,这回谢鸿刚调入京城又被贬回来,眼看是受了打压倒大霉,阖家都得夹着尾巴做人,秦春罗立马得意起来。 见玉嬛闲逛,便往亭旁指了指,“沈姐姐想玩投壶,缺两个人,一起试试么?” 凉亭下,魏州城颇有才名的大美人沈柔华正安静站着,手里捏着几支羽箭。她的父亲是都督府的长史,府中跟皇家沾亲带故的,家世根基好,加之性格宽柔会笼络人,一向被秦春罗捧着,高高在上。 玉嬛不太想跟秦春罗纠缠,淡然抬眉,“没兴趣。” “是吗?”秦春罗被泼了凉水也不气馁,反而一笑,“听说京城的姑娘们常会比试投壶射箭,你跟着令尊在京城待了几个月,还没学会呀?不会也没事,反正回来了,我教你。” 这话就满是尖刺了。 玉嬛小事上不爱争闲气,加之父亲处境艰难,不太想生事。 旁边季文鸳却性情仗义,见不得好友吃亏,知道秦春罗是暗讽谢鸿升而复贬的事,便哂笑了声,“不是不会,是怕你输不起。” 这话激起了秦春罗的好胜之心,哪怕刚才只是寻个借口嘲讽,这会儿也不得不接招。遂嗤笑了下,“好大的口气嘛,过去比比看!” “彩头呢?不会又是金银俗物吧?”季文鸳挑眉。 秦春罗没什么急智,被突然问起,竟自语塞,想不到除了金银器物外的彩头。 玉嬛在旁,低头微微一笑。 她知道好友深藏不露的底细,既然激将,必是有意给秦春罗教训。 这样也好,让秦春罗长个记性,过后少生点事,也算一劳永逸。遂敛了衣袖,婉言道:“投壶这事儿,咱们都不太会,倒是沈姑娘技艺高超,众人皆知。这样吧,反正就是随便玩,谁输了,下回见着赢的便避让在侧,如何?” 商量试探的语气,似乎是赶鸭子上架底气不足,怕输了丢人。 秦春罗争的就是颜面,认定了没人比得过沈柔华,便哼了声,“一回怎么够。” “那要不——”玉嬛偏头想了下,“输一局算半个月?” “一局半年!还得跟周围人说明情由。”秦春罗看她没底气,直接狮子大张口,怕她俩抵赖,还特地拔高了声音,吸引旁人。 玉嬛勉为其难,“那好吧。” 三言两语约定了,秦春罗自觉胜券在握,嗓门不低,吸引了不少人来,一道去凉亭,跟沈柔华说了。 沈柔华原只是想找个人投壶解闷,哪料秦春罗会招来这事儿? 她跟着兄长学过射箭,玩投壶也向来技压众人,既然被推上风口浪尖,退出显得她心虚,便只能答应。 梁家督着军权,儿孙也常射箭游猎,箭支是常备的,仆妇丫鬟们很快备了高颈瓷瓶和箭支,沈柔华跟秦春罗结队,玉嬛跟季文鸳一道,比赛投壶。 秦春罗嘴上带刀,本事却不算出彩,投了六支,只两支投了进去。 沈柔华比她准头高,六支里面进了五支,在姑娘中间算是少有的。 轮到这边,玉嬛先投,也只进了两支——按今日设的距离,姑娘家大多都这点本事。 到了这般局面,以沈柔华善投壶的名声,那边几乎稳操胜券。 秦春罗脸上已然露了得意之色,就等季文鸳投偏落败。 谁知季文鸳看着温柔和气,连弓箭都没碰过,投壶却格外精准,连着三支不偏不倚,第四支也投得稳稳当当。胜负系在剩下的两支,周遭渐渐安静,秦春罗的笑容也微微僵硬。 第五支落入瓶中,局面扳平。 待第六支稳稳投进去,秦春罗的脸色唰地就变了,旁边沈柔华也面露愕然。 周遭有人喝彩,玉嬛挽着季文鸳的手,笑得从容,“一局半年啊,秦姑娘别忘了。”说着,两人作势要走。 秦春罗输得不甘心,一把扯住她胳膊,“再比一局。” 旁边沈柔华忙喝止,“春罗!散心解闷的事,玩玩就算了,别太认真。” “那不行!”秦春罗还指望争回颜面,“咱们再比一局,就一局,肯定能赢。” 她满心不甘,沈柔华却能从刚才那几箭看出深浅,自知不敌季文鸳,哪会再找不痛快? 玉嬛见好就收,不想闹得太难看,跟沈柔华也结下梁子,同季文鸳换个眼色,便将箭支放了回去,“投壶在哪儿都能玩,这一带的风景却不是时时能见着的,过了这几日花圃可就没那么好看了。听说沈姑娘最懂这些,带着咱们逛逛吗?” 沈柔华顺水推舟,婉然笑道:“是呢,这花圃里有不少都是外头见不着的名种。” 说话间,带着一群闲逛的女孩们,前呼后拥地往花圃走。秦春罗不情不愿,跟在后面,玉嬛还不忘回过头小声提醒,“秦姑娘,别忘了彩头啊。” 秦春罗气结。 后晌宴散回府,坐在马车里,冯氏还提起了这事。 “听说别苑里你跟人比投壶,还赢了?” 玉嬛靠在她肩上,昏昏欲睡,“嗯,是秦春罗找麻烦,文鸳帮我找回场子。” “那秦姑娘怎么总这样?”冯氏想起那姑娘,也觉得头疼。 秦骁虽是个粗豪的武将,跟谢鸿却没过节,官场上偶尔碰见,也都客气有礼。谁知教出个女儿,却是这般爱挑刺找事,不知是小姑娘性情使然,还是受了爹娘的影响。 玉嬛郁闷地扁扁嘴,心说还不是因为梁章那小混蛋! 不过女儿家情窦初开,各自都藏着心事,秦春罗那点七弯八拐的小算盘也就几个常往来的姑娘们能揣摩几分,长辈们全然不知晓。若跟冯氏解释个中缘由,还得把自己拖下水,没必要,遂含糊道:“大概跟她五行犯冲吧,碰面时总要闹点不愉快。” 冯氏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魏州城繁华热闹,两条长街横贯全城,道路修得宽敞整洁,可容三四辆马车齐头并进。 两侧栽的杨柳樱桃都已长得极高,繁密葳蕤的枝叶掩映,清风微凉,道旁的民房几乎都将临街一面改成了店铺坊肆,马车驶过,目光所及是绫罗绸缎c金银器物,鼻端则不时有酒香混着饭菜的香味窜来。 玉嬛闲时爱吃小食蜜饯,在魏州那两年,几乎将合口味的店铺逛了个遍。 马车走走停停,玉嬛很快将秦春罗的事抛之脑后,不时便要下车,亲自去挑些糕点小食c蜜饯干果,买了让仆妇拎着。经过一家专门做药膳的食店时,想起府里那位重伤的客人,又叫停车,特地买了两份补血的。 回到府里,稍歇了会儿,便叫石榴拎着,往客院去。 客院里,梁靖此刻正闭门坐在罗汉床上,眉目冷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第45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永王位高权重,身份尊贵,自然是住在此处。 玉嬛跟着冯氏往里走, 每个拐角门口几乎都有护卫,阁楼前则是王府仪仗亲卫。 母女俩到得门前,便有侍卫入内通禀,旋即开了屋门,请两人进去。 屋里熏了上好的沉香,永王坐在一把黄花梨交椅里, 一身质地绝佳的锦衣,腰间玉佩柔润,锦带绣着银丝花纹。他的面容果然如传闻中俊秀, 肤色很白, 玉冠束发, 颇有点懒散地靠在椅背,那身端贵气度却叫人不敢放肆。 只是不知为何, 初见他的一瞬,玉嬛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是先前在京城见过吗?她暗自回想在京城的那两三个月,自认没碰见过哪位皇家亲贵,遂偷偷瞥了一眼,按下疑惑,跟冯氏跪在跟前拜见。 永王啜了口茶, 目光落在玉嬛身上, 随口道:“免礼。” 待玉嬛起身, 他的目光仍未挪动,只管将她审视打量。 纤秀袅娜的身影,裙裾曳地,盈盈而立。十四岁身量长开,胸脯被襦裙勾勒出弧度,已有了点令人遐想的弧线。她的眉眼很美,目光清澈而内敛,带着点未经世事的天真,暗蕴灵秀。脸颊秀致,双唇柔嫩,虽年纪尚幼,却已有婉转柔媚的韵致。 等过两年长开些,怕是满京城贵女都难以企及的容貌,未必比小萧贵妃逊色。 这般娇滴滴的小美人,果真是当年太师府上的遗孤? 永王不甚确信,朝旁边随行的长史递个眼色。 长史遂走至跟前,附在耳边低声道:“那老妇人招认过,当年她偷偷被送走,只带了跟梁家定亲的那枚信物。卑职查过,当年武安侯给的是枚平安扣,殿下瞧她的脖颈。” 永王闻言瞧过去,果然看到一段红线没入衣领,贴在柔白的肌肤上。 若是长命锁之类的东西,这段细细的红线难承其重量,平安扣却小而精致,不似金银沉重,倒还真有可能。 他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低头喝茶。 长史会意,便退开半步,道:“端午那日谢鸿在城外遇刺,夫人和姑娘也在当场。殿下奉命查清此案,为策周全,还须听两位说说当时的场景。” 说罢,朝侍卫抬了抬手,便有人引着玉嬛先进了侧间。 屋门阖上,冯氏姿态恭敬端然,说了那日的经过。 这种事只是走过场,她当然清楚。莫说她和玉嬛不心虚,哪怕真有猫腻,隔着这么多天,该串口供的也都串好了,审问也无用。遂镇定心神,说得不慌不忙,想探探永王的神色,那位却只管低头拨弄桌上茶具,不曾抬头。 过后,便轮到玉嬛。 这回永王却不再出神了,目光微抬,径直落在玉嬛的脸上。 “端午那日刺杀,你就在马车上?”他亲自问。 玉嬛颔首,将龙舟赛后阖家往碧云寺进香,途中遇袭又被人救下的经过说了,只是不知梁靖的底细,有些细节便说得甚为模糊——反正要紧的事她都跟父亲说过,谢鸿若觉得必要,肯定都会说明白,她没必要添乱。 提到有人出手相救,永王便问:“那人长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他戴着面具,穿着身”她歪着脑袋想了下,“很普通的青衫,武功好像很厉害。” “就这样?”永王挑眉。 玉嬛点了点头,“当时民女吓坏了,所以没能看得太清楚。”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娇养闺中,见个蛇虫虎狼都能吓破胆,更别说血淋淋的刺杀了。 永王倒也不在意,起身踱步到她跟前,围着玉嬛走了半圈,到她身侧时,目光便落在那段红线。细而坚韧的丝线,轻轻搭在脖颈,不留半点痕迹,显然吊的东西不重,而那衣襟里 玉嬛今日穿得严实,领口几乎到了锁骨,从那衣领缝隙往里瞧,也只有稍许雪白。 倒是那起伏的弧线曼妙,秀腮雪颔,肌肤柔嫩得没半点瑕疵。 永王目光顿了一瞬,没打算勾出红线细看,只绕回她面前,微微一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带着善意似的,眉眼勾人。 玉嬛却无端想起梁靖那句“表里不一”的评价来,没敢对视他的目光,恭敬垂眸。 耳边便是他的声音,“令尊为官勤恳,这回遭受无妄之灾贬回魏州,本王都觉得不平。你也别怕,既然本王要查此案,必会将背后真凶连根拔起。往后,也不会再有人敢伤令尊。” 他这样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诚挚。 玉嬛小心地瞥他一眼,旋即屈膝行礼,“多谢殿下。” 待冯氏母女离开,长史便凑到永王跟前。 “殿下觉得如何?” “瞧着心性单纯,长得却漂亮,讨人喜欢。”永王指尖摩挲,看了眼窗外,想到那一抹婉转丽色,眼底掠过一丝晦暗笑意。 不过当务之急,却是另一件事,遂问道:“秦骁如何了?” “还在狱中关着,嘴巴很紧。” 永王颔首,摆驾出了客馆,直奔州衙大狱,单独提审秦骁。 自从端午刺杀失手,被人重伤活捉,秦骁在狱中已经关了将近半月。原本骁勇英武的悍将明显憔悴消瘦了,后悔与担忧交杂折磨,叫他在无数个夜晚难以入眠,在牢狱冷硬的床板上辗转反侧。 而今再度被提到刑讯室,曾精光奕奕的眼睛已然晦暗。 狱卒随从都已屏退,唯有永王和长史站在阴暗的刑具旁,贵重精致的锦衣锈了金丝银线,被汹汹火把照着,有暗沉的光泽。而那衣袍旁边,便是花样百出的刑具,上头是积攒了多年的干涸血迹。 秦骁手脚借被铁僚锁着,垂头跪在冰冷地面。 永王绕他走了一圈,啧的一声,手里的玉扇探出,挑起他下巴。 “这么点挫折,就撑不住了?” “殿下恕罪。”秦骁的声音压得极低,含糊而懊悔,“是卑职办事” “失利”二字尚未出口,便被永王堵在唇上的手指拦住。尊贵的皇子面带微笑,微微俯身,声音很低,却带着寒意,“本王亲临这污秽之地,不是想听你说这些。事已至此,众人亲眼所见,你的罪行无从洗脱,本王只能按律法办事,免得露了痕迹。” 秦骁瞳仁骤缩,有点慌乱地抬头看他。 永王面上笑意如旧,明明是温润脸庞,被火光照着,却有点诡异的阴狠。 “放心,刺杀失利罪不至死,多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本王会照顾你的妻女,只要秦将军会办事,将来富贵尊荣,岂止一介小小的都尉。” 这语气里半是利诱,半是威胁。 秦骁十指悄然握成了拳头,“殿下会关照卑职的家人?” “当然。我若不关照,旁人便会找上门,此刻性命能否保住,都说不准。放心,她们都还在府里,旁人难以近身。”永王顿了一下,蹲身在他跟前,“你的身手在魏州少有对手,怎么连个文官的命都拿不到?” “是有人暗中保护。” “谁?” “卑职还没查明。”秦骁毕竟只是个武将,杀人的事办得顺手,要抽丝剥茧顺蔓摸瓜,却没那本事,只如实道:“谢家外围有人护着,刺客去了三回都没能成事,卑职才亲自动手。谁知对方占了先机,在梭子岭设伏,那人武功极好,属下不是他的对手。” “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 “对,是他。” 秦骁想起那人的箭术身手,仍觉胆寒,那份狠厉迅捷,哪怕边关利箭穿石c刀头舔血的猛将都未必能及。放眼整个魏州都没这般人才,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永王盯着他,也从这位铁血汉子的眼底察觉稍许畏惧。 他沉吟片刻,贴在秦骁耳边嘱咐了几句,才起身离开。 过后派了人手到谢府外探查,结果却叫他几乎跌了手中的茶杯——在谢府周遭暗中保护的,竟似乎是东宫太子的人? 在朝堂打压贬谪,暗地里又派人保护,这东宫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难道也是察觉了谢玉嬛的身份,有意拉拢当助力? 想想又觉得不对,当年太师府的旧人活下来的太少,他手里那老妇人都来得艰难,东宫未必有那能耐。更何况,先打压贬谪,再照顾拉拢,天底下没这样办事的。 阁楼正厅的门常年不关,当中墙壁上悬了幅字,跟石壁上的一模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第46章 设了防盗,比例一半哈~ 算下来, 最可能让梁老夫人打主意的, 就是三公子梁章。 而梁章那个胆大妄为的小混蛋, 她可不能碰。 玉嬛有点坐立不安,趁着有新客到来, 老夫人分神招呼的功夫, 跟冯氏说了一声,赶紧挽着好友季文鸳的手溜往后厅, 去梁家那满城闻名的花园里看风景散心。 赴宴的姑娘们各自跟好友闲逛,在花丛间流连。 两人走至一处凉亭,便被人叫住。 “谢姑娘——”挺熟悉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刁恶语气, “好巧啊。” 玉嬛回身, 正好撞上那双满含挑衅的眼睛。 秦春罗一袭鹅黄锦衣, 腰间葱绿的襦裙绣了金线, 阳光下夺目灿烂。 她的容貌生得不错,父亲秦骁是正四品的折冲都尉, 伯父又是魏州有名的富商巨贾, 有钱有权。魏州城常有宴席, 少年男女们也能借机碰面, 她本就贪慕梁家权势, 见年纪相若的梁章翩翩少年风姿出众, 芳心暗许。 偏巧梁章长得虽好, 性子却顽劣好动, 难得碰上机会,总要逗玉嬛,不大理会旁人。 时间一久,秦春罗心里不舒服,便格外爱挑玉嬛的刺。 先前她还稍微收敛,这回谢鸿刚调入京城又被贬回来,眼看是受了打压倒大霉,阖家都得夹着尾巴做人,秦春罗立马得意起来。 见玉嬛闲逛,便往亭旁指了指,“沈姐姐想玩投壶,缺两个人,一起试试么?” 凉亭下,魏州城颇有才名的大美人沈柔华正安静站着,手里捏着几支羽箭。她的父亲是都督府的长史,府中跟皇家沾亲带故的,家世根基好,加之性格宽柔会笼络人,一向被秦春罗捧着,高高在上。 玉嬛不太想跟秦春罗纠缠,淡然抬眉,“没兴趣。” “是吗?”秦春罗被泼了凉水也不气馁,反而一笑,“听说京城的姑娘们常会比试投壶射箭,你跟着令尊在京城待了几个月,还没学会呀?不会也没事,反正回来了,我教你。” 这话就满是尖刺了。 玉嬛小事上不爱争闲气,加之父亲处境艰难,不太想生事。 旁边季文鸳却性情仗义,见不得好友吃亏,知道秦春罗是暗讽谢鸿升而复贬的事,便哂笑了声,“不是不会,是怕你输不起。” 这话激起了秦春罗的好胜之心,哪怕刚才只是寻个借口嘲讽,这会儿也不得不接招。遂嗤笑了下,“好大的口气嘛,过去比比看!” “彩头呢?不会又是金银俗物吧?”季文鸳挑眉。 秦春罗没什么急智,被突然问起,竟自语塞,想不到除了金银器物外的彩头。 玉嬛在旁,低头微微一笑。 她知道好友深藏不露的底细,既然激将,必是有意给秦春罗教训。 这样也好,让秦春罗长个记性,过后少生点事,也算一劳永逸。遂敛了衣袖,婉言道:“投壶这事儿,咱们都不太会,倒是沈姑娘技艺高超,众人皆知。这样吧,反正就是随便玩,谁输了,下回见着赢的便避让在侧,如何?” 商量试探的语气,似乎是赶鸭子上架底气不足,怕输了丢人。 秦春罗争的就是颜面,认定了没人比得过沈柔华,便哼了声,“一回怎么够。” “那要不——”玉嬛偏头想了下,“输一局算半个月?” “一局半年!还得跟周围人说明情由。”秦春罗看她没底气,直接狮子大张口,怕她俩抵赖,还特地拔高了声音,吸引旁人。 玉嬛勉为其难,“那好吧。” 三言两语约定了,秦春罗自觉胜券在握,嗓门不低,吸引了不少人来,一道去凉亭,跟沈柔华说了。 沈柔华原只是想找个人投壶解闷,哪料秦春罗会招来这事儿? 她跟着兄长学过射箭,玩投壶也向来技压众人,既然被推上风口浪尖,退出显得她心虚,便只能答应。 梁家督着军权,儿孙也常射箭游猎,箭支是常备的,仆妇丫鬟们很快备了高颈瓷瓶和箭支,沈柔华跟秦春罗结队,玉嬛跟季文鸳一道,比赛投壶。 秦春罗嘴上带刀,本事却不算出彩,投了六支,只两支投了进去。 沈柔华比她准头高,六支里面进了五支,在姑娘中间算是少有的。 轮到这边,玉嬛先投,也只进了两支——按今日设的距离,姑娘家大多都这点本事。 到了这般局面,以沈柔华善投壶的名声,那边几乎稳操胜券。 秦春罗脸上已然露了得意之色,就等季文鸳投偏落败。 谁知季文鸳看着温柔和气,连弓箭都没碰过,投壶却格外精准,连着三支不偏不倚,第四支也投得稳稳当当。胜负系在剩下的两支,周遭渐渐安静,秦春罗的笑容也微微僵硬。 第五支落入瓶中,局面扳平。 待第六支稳稳投进去,秦春罗的脸色唰地就变了,旁边沈柔华也面露愕然。 周遭有人喝彩,玉嬛挽着季文鸳的手,笑得从容,“一局半年啊,秦姑娘别忘了。”说着,两人作势要走。 秦春罗输得不甘心,一把扯住她胳膊,“再比一局。” 旁边沈柔华忙喝止,“春罗!散心解闷的事,玩玩就算了,别太认真。” “那不行!”秦春罗还指望争回颜面,“咱们再比一局,就一局,肯定能赢。” 她满心不甘,沈柔华却能从刚才那几箭看出深浅,自知不敌季文鸳,哪会再找不痛快? 玉嬛见好就收,不想闹得太难看,跟沈柔华也结下梁子,同季文鸳换个眼色,便将箭支放了回去,“投壶在哪儿都能玩,这一带的风景却不是时时能见着的,过了这几日花圃可就没那么好看了。听说沈姑娘最懂这些,带着咱们逛逛吗?” 沈柔华顺水推舟,婉然笑道:“是呢,这花圃里有不少都是外头见不着的名种。” 说话间,带着一群闲逛的女孩们,前呼后拥地往花圃走。秦春罗不情不愿,跟在后面,玉嬛还不忘回过头小声提醒,“秦姑娘,别忘了彩头啊。” 秦春罗气结。 后晌宴散回府,坐在马车里,冯氏还提起了这事。 “听说别苑里你跟人比投壶,还赢了?” 玉嬛靠在她肩上,昏昏欲睡,“嗯,是秦春罗找麻烦,文鸳帮我找回场子。” “那秦姑娘怎么总这样?”冯氏想起那姑娘,也觉得头疼。 秦骁虽是个粗豪的武将,跟谢鸿却没过节,官场上偶尔碰见,也都客气有礼。谁知教出个女儿,却是这般爱挑刺找事,不知是小姑娘性情使然,还是受了爹娘的影响。 玉嬛郁闷地扁扁嘴,心说还不是因为梁章那小混蛋! 不过女儿家情窦初开,各自都藏着心事,秦春罗那点七弯八拐的小算盘也就几个常往来的姑娘们能揣摩几分,长辈们全然不知晓。若跟冯氏解释个中缘由,还得把自己拖下水,没必要,遂含糊道:“大概跟她五行犯冲吧,碰面时总要闹点不愉快。” 冯氏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魏州城繁华热闹,两条长街横贯全城,道路修得宽敞整洁,可容三四辆马车齐头并进。 两侧栽的杨柳樱桃都已长得极高,繁密葳蕤的枝叶掩映,清风微凉,道旁的民房几乎都将临街一面改成了店铺坊肆,马车驶过,目光所及是绫罗绸缎c金银器物,鼻端则不时有酒香混着饭菜的香味窜来。 玉嬛闲时爱吃小食蜜饯,在魏州那两年,几乎将合口味的店铺逛了个遍。 马车走走停停,玉嬛很快将秦春罗的事抛之脑后,不时便要下车,亲自去挑些糕点小食c蜜饯干果,买了让仆妇拎着。经过一家专门做药膳的食店时,想起府里那位重伤的客人,又叫停车,特地买了两份补血的。 回到府里,稍歇了会儿,便叫石榴拎着,往客院去。 客院里,梁靖此刻正闭门坐在罗汉床上,眉目冷沉。 他手掌里捏着张纸条,是卷入细小的竹筒递进来的,上面只有两个字——秦骁。 清丰府折冲都尉,秦骁。 那些在谢府周围鬼鬼祟祟刺探的人,竟是秦骁派来的? 甬道里虽有亮光,狱间里却逼仄昏沉。 秦骁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察觉有东西丢在身上,当即惊醒坐起身子。 透过冷铁栅栏,外面的狱卒站姿笔直,投了狭长的影子。迥异于常年看守牢狱后懒散油滑的狱卒,此人站姿如同出鞘的利剑,面容轮廓虽昏暗模糊,眼底的精光却难以掩藏。 秦骁心中一沉,看了片刻,便踱步到狱门跟前。 陈九盯着他,忽然咧了咧嘴,藏在袖中的右手探出,掌心是个半旧的荷包。 “秦将军。”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将那荷包晃了晃,“认得吗?” 怎么会不认得?即使深夜狱中光线暗沉,秦骁也一眼认出了那东西,伸手抢过来凑在跟前,上头绣工花纹无不眼熟,甚至那隐隐的幽香都熟悉至极。他出身不高,能爬到如今这位子,还是仰赖妻子的帮衬,夫妻俩膝下只有一女,掌上明珠般疼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第47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剧跳不止的心在触到剑柄时稍稍平息, 他屈腿坐着, 眉头紧锁。 脑海里昏沉而凌乱, 许多事排山倒海般压过来, 梁靖有些痛苦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帐内天光昏暗, 唯有一灯如豆,惨惨将熄, 旁边一卷兵书,还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页。 然而那些记忆涌入脑海, 卷着数年时光的起伏跌宕, 不是梦境的芜杂凌乱,而是清晰分明, 每件事都有迹可循—— 朝堂夺嫡暗潮云涌,东宫与永王各施手段,世家为保住承袭数代的利益而倾轧争斗,最终令百姓遭殃c民不聊生, 辜负了万千将士拿性命热血换来的边境安宁。曾跟他许下婚约的女子灵动美貌, 叫人久久难忘,却最终迷失在权谋里,葬身宫廷。 亲人和挚友在永王的阴狠下挨个丧命, 他虽名震边陲战功赫赫, 却终究万箭穿心。 醒来时灯烛未熄, 兵书闲翻。 这让他想起先前翻过的枕中记故事, 讲卢生做了场享尽荣华富贵的梦,醒来时却仍在客店,黄粱未熟。 只不过,他这经历也着实惨痛了些。 梁靖起身,掀帘出了营帐,外面乌云遮月,一口气吸进腔子,冷冽而清新。 他握着剑临风而立,前尘旧事翻涌,眼底渐渐暗沉。 直站到曙光初露,梁靖才回身入帐,取了压在案上的家书翻看。 十岁进京读书,十四岁出门游历,三年后科举考了进士功名,他从前过得顺风顺水,是名冠魏州的才俊。当初他高中进士,没仗着家族势力留在京城为官,而是来了边地,在军中历练磨砺,练就满身本事,也博得个五品职位。 如今已二十,原打算回京谋个官职,文韬武略,正可施展拳脚,连家书都写好了。 但此刻,梁靖满脑子却都是他回京谋职后曾发生的事情。 而很多事的转折,都是因永王为玉嬛而谋划的一场刺杀。 那个人面兽心,该当千刀万剐的恶贼! 梁靖脸色冰寒,随手点了灯烛将家书烧成细灰,而后辞别众人,悄无声息地赶往魏州。 正是初夏时节,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和暖。 魏州城东南边尽是高门贵户,府邸园林相连,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尽数掩在苍翠花木之间。一辆宝璎华盖的马车在僻静的角门悄然停稳,四角香囊流苏微晃,留下淡淡香气。 玉嬛靠着软枕小憩,在马车停稳的那瞬,猛然从昏沉睡意里惊醒,睁开眼睛。 手里的玉骨团扇掉落,她低头去拣,漂亮的杏眼里尽是惊慌。 又是那个梦!那个近来总将她惊醒的场景—— 夜色暗沉漆黑,屋舍窗扇凌乱残破,父亲谢鸿和娘亲冯氏都倒在血泊里,气息俱无,身体冰冷,而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只有那种彻骨的恐惧绝望刻在心底里,醒来都觉得心惊肉跳,额沁冷汗。 玉嬛轻喘了口气,指腹揉过眉心,下意识捏紧刚从宏恩寺求来的平安符袋。 车帘被人掀开,丫鬟石榴探头进来,笑吟吟的,“姑娘可算回来了,这天儿眼瞧着要下雨,再晚一点,就该成落汤鸡了。” 仿佛是为印证,她话音未落,天际便传来声闷雷,风嗖嗖的刮过去,夹杂着凉意。 这时节的雨真是说下就下,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下来。 石榴赶紧撑伞护着,玉嬛提了裙角,将平安符袋揣进怀里,进了门赶紧往里跑。 这一带是府里后院最偏僻的地方,树木虽多,却没有游廊亭台。跑不到多远,裙角便被淋得湿透,玉嬛心里发急,左顾右盼地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却在瞥向一处时遽然顿住。 风疾雨骤,视线朦胧,隐约有个黑色的身影躺在低垂的枝叶下,露出半个身子。 而他的身边雨水冲刷流汇,仿佛有血色堆积,格外惹眼。 玉嬛吓了一跳,迟疑了下,还是壮着胆子过去。 ——是个受伤的男人。 他显然是昏迷了过去,剑眉紧锁,面色苍白,雨水将他浑身泡得湿透,头发也湿漉漉贴在耳侧,虽形容狼狈,神情却有坚毅之态。身上穿着墨青的锦衣,手臂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染得浑身是血,旁边积着一滩血迹。 玉嬛蹲身试了试他鼻息,微弱得很,快撑不住了似的,显然伤势极重。 瓢泼大雨浇得人浑身凉透,那伤势血迹更是令人害怕,她手指颤了颤,稍稍迟疑了下,便断然吩咐随行的仆妇,“找人把他抬到近处的屋子,别叫淋雨,备些热水看看伤口。石榴跟我走,赶紧去请郎中。” 吩咐完了,不敢再看那满身血迹,匆匆回住处。 暴雨兜头淋下来,仆妇手忙脚乱地找人,梁靖唇角动了下,转瞬即逝。 玉嬛的住处在东跨院,这会儿丫鬟仆妇都躲在廊下看雨。 见玉嬛冒着雨跑进来,赶紧撑着伞围上去。 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珠钗玉簪掉落,发髻稍散,那袭质地名贵的襦裙被泡得湿透,珠鞋踩了水,狼狈得可怜。娇丽的脸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双唇紧抿,脸颊微微泛白,水灵灵的眸中藏着慌乱。 奶娘孙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进屋,让人赶紧去熬姜汤。 好在院里热水常备,孙姑催玉嬛脱掉湿衣服钻进浴桶,拿干燥柔软的巾子帮她擦头发。四顾不见随身伺候的丫鬟,便问道:“石榴呢?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给姑娘撑伞。这要是着凉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 玉嬛垂着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着溜出府的,不能叫孙姑知道。 泡在暖热的浴汤,淋雨的寒意被驱散,玉嬛缓过劲儿来,便拿手指头绕着一缕青丝,提起旁的,“其实也没事,喝碗姜汤就好了。倒是后院有个人受伤昏迷着,待会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孙姑声音一紧,“受伤的人?” “嗯,看着怪可怜的,关乎人命,总不能坐视不管。” 孙姑正帮她取才熏过香的衣衫,闻言皱眉沉吟,“人命自然要紧,该救的得救。不过咱们刚回到魏州,府里的处境” 府里的处境,玉嬛当然是清楚的。 谢家是淮南大族,朝堂上也能占一席之地,父亲谢鸿先前在魏州长史的任上待了两年,年前刚调进吏部升任侍郎,便多是借家族之力。可惜太子和永王斗得厉害,父亲不知怎么触了东宫的霉头,没两月就贬回魏州,连降数级。 虽说官场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刚调入京城就贬回原处,还降了官职,毕竟不好看。 母亲冯氏今日去梁家做客,也是为这事。 ——武安侯府梁家有承袭数代的侯爵,梁侯爷虽上了年纪不怎么管事,长子梁元辅却是魏州都督,辖周遭八州兵马粮草的事,身兼魏州刺史的官职,又有个做永王侧妃的女儿,在周遭地界地位极高。 谢鸿虽出自世家,却是孤身在魏州,若梁家能给颜面,往后处境便会好些。 而在这之前,自然是该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的。 玉嬛虽爱偷懒调皮,却也知道轻重。 只是放着重伤将死的人命不管,心里终归不踏实。 想了想,又回过身去,葱白的柔嫩手指攀在浴桶边沿,“要不,请许婆婆去瞧瞧?” 许婆婆是夫人冯氏的奶娘,在谢鸿外出为官前,曾陪冯氏住在淮南很多年。冯氏出身高门,谢家是淮南数一数二的世家,许婆婆见多识广,行事也稳重,寻常孙姑拿不定主意时也常向她请教,从无错处。 孙姑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玉嬛总算放了心,在热水里泡得浑身舒泰,便换上干净衣裳,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那暴雨来势汹汹,去得也挺快,等玉嬛将头发擦得半干时,外面又是乌云渐散。 阳光从云隙间漏出来,照得叶上水珠晶莹。刚才不知躲去哪里的小白猫奶声叫唤着走在檐头,脚下青瓦打滑,差点跌下来,赶紧窜到屋前的海棠树上,惊慌叫唤。 底下丫鬟笑个不停,逗它下来吃小鱼干。 甬道两侧尽是积水,许婆婆上了年纪,虽有丫鬟搀着,也不敢走快。 一群人慢腾腾地到了后园,郎中早已到了,正看那男人的伤势。 玉嬛不好进去,在门外站了一炷香的功夫,等里头敷了药再进去。 这屋子平常堆放杂物,甚少有人踏足,好在里头还算整齐,空地上支了个简单的板床,摆着热水药膏。男人的衣服都破损淋湿,仆妇便先拿几件旧衣裳裹着。 许婆婆将那张脸看了片刻,没看出端倪,便问郎中伤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第48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算下来, 最可能让梁老夫人打主意的, 就是三公子梁章。 而梁章那个胆大妄为的小混蛋,她可不能碰。 玉嬛有点坐立不安, 趁着有新客到来,老夫人分神招呼的功夫,跟冯氏说了一声, 赶紧挽着好友季文鸳的手溜往后厅,去梁家那满城闻名的花园里看风景散心。 赴宴的姑娘们各自跟好友闲逛,在花丛间流连。 两人走至一处凉亭,便被人叫住。 “谢姑娘——”挺熟悉的声音, 带着一如既往的刁恶语气, “好巧啊。” 玉嬛回身,正好撞上那双满含挑衅的眼睛。 秦春罗一袭鹅黄锦衣,腰间葱绿的襦裙绣了金线,阳光下夺目灿烂。 她的容貌生得不错, 父亲秦骁是正四品的折冲都尉, 伯父又是魏州有名的富商巨贾, 有钱有权。魏州城常有宴席, 少年男女们也能借机碰面, 她本就贪慕梁家权势,见年纪相若的梁章翩翩少年风姿出众, 芳心暗许。 偏巧梁章长得虽好, 性子却顽劣好动, 难得碰上机会,总要逗玉嬛,不大理会旁人。 时间一久,秦春罗心里不舒服,便格外爱挑玉嬛的刺。 先前她还稍微收敛,这回谢鸿刚调入京城又被贬回来,眼看是受了打压倒大霉,阖家都得夹着尾巴做人,秦春罗立马得意起来。 见玉嬛闲逛,便往亭旁指了指,“沈姐姐想玩投壶,缺两个人,一起试试么?” 凉亭下,魏州城颇有才名的大美人沈柔华正安静站着,手里捏着几支羽箭。她的父亲是都督府的长史,府中跟皇家沾亲带故的,家世根基好,加之性格宽柔会笼络人,一向被秦春罗捧着,高高在上。 玉嬛不太想跟秦春罗纠缠,淡然抬眉,“没兴趣。” “是吗?”秦春罗被泼了凉水也不气馁,反而一笑,“听说京城的姑娘们常会比试投壶射箭,你跟着令尊在京城待了几个月,还没学会呀?不会也没事,反正回来了,我教你。” 这话就满是尖刺了。 玉嬛小事上不爱争闲气,加之父亲处境艰难,不太想生事。 旁边季文鸳却性情仗义,见不得好友吃亏,知道秦春罗是暗讽谢鸿升而复贬的事,便哂笑了声,“不是不会,是怕你输不起。” 这话激起了秦春罗的好胜之心,哪怕刚才只是寻个借口嘲讽,这会儿也不得不接招。遂嗤笑了下,“好大的口气嘛,过去比比看!” “彩头呢?不会又是金银俗物吧?”季文鸳挑眉。 秦春罗没什么急智,被突然问起,竟自语塞,想不到除了金银器物外的彩头。 玉嬛在旁,低头微微一笑。 她知道好友深藏不露的底细,既然激将,必是有意给秦春罗教训。 这样也好,让秦春罗长个记性,过后少生点事,也算一劳永逸。遂敛了衣袖,婉言道:“投壶这事儿,咱们都不太会,倒是沈姑娘技艺高超,众人皆知。这样吧,反正就是随便玩,谁输了,下回见着赢的便避让在侧,如何?” 商量试探的语气,似乎是赶鸭子上架底气不足,怕输了丢人。 秦春罗争的就是颜面,认定了没人比得过沈柔华,便哼了声,“一回怎么够。” “那要不——”玉嬛偏头想了下,“输一局算半个月?” “一局半年!还得跟周围人说明情由。”秦春罗看她没底气,直接狮子大张口,怕她俩抵赖,还特地拔高了声音,吸引旁人。 玉嬛勉为其难,“那好吧。” 三言两语约定了,秦春罗自觉胜券在握,嗓门不低,吸引了不少人来,一道去凉亭,跟沈柔华说了。 沈柔华原只是想找个人投壶解闷,哪料秦春罗会招来这事儿? 她跟着兄长学过射箭,玩投壶也向来技压众人,既然被推上风口浪尖,退出显得她心虚,便只能答应。 梁家督着军权,儿孙也常射箭游猎,箭支是常备的,仆妇丫鬟们很快备了高颈瓷瓶和箭支,沈柔华跟秦春罗结队,玉嬛跟季文鸳一道,比赛投壶。 秦春罗嘴上带刀,本事却不算出彩,投了六支,只两支投了进去。 沈柔华比她准头高,六支里面进了五支,在姑娘中间算是少有的。 轮到这边,玉嬛先投,也只进了两支——按今日设的距离,姑娘家大多都这点本事。 到了这般局面,以沈柔华善投壶的名声,那边几乎稳操胜券。 秦春罗脸上已然露了得意之色,就等季文鸳投偏落败。 谁知季文鸳看着温柔和气,连弓箭都没碰过,投壶却格外精准,连着三支不偏不倚,第四支也投得稳稳当当。胜负系在剩下的两支,周遭渐渐安静,秦春罗的笑容也微微僵硬。 第五支落入瓶中,局面扳平。 待第六支稳稳投进去,秦春罗的脸色唰地就变了,旁边沈柔华也面露愕然。 周遭有人喝彩,玉嬛挽着季文鸳的手,笑得从容,“一局半年啊,秦姑娘别忘了。”说着,两人作势要走。 秦春罗输得不甘心,一把扯住她胳膊,“再比一局。” 旁边沈柔华忙喝止,“春罗!散心解闷的事,玩玩就算了,别太认真。” “那不行!”秦春罗还指望争回颜面,“咱们再比一局,就一局,肯定能赢。” 她满心不甘,沈柔华却能从刚才那几箭看出深浅,自知不敌季文鸳,哪会再找不痛快? 玉嬛见好就收,不想闹得太难看,跟沈柔华也结下梁子,同季文鸳换个眼色,便将箭支放了回去,“投壶在哪儿都能玩,这一带的风景却不是时时能见着的,过了这几日花圃可就没那么好看了。听说沈姑娘最懂这些,带着咱们逛逛吗?” 沈柔华顺水推舟,婉然笑道:“是呢,这花圃里有不少都是外头见不着的名种。” 说话间,带着一群闲逛的女孩们,前呼后拥地往花圃走。秦春罗不情不愿,跟在后面,玉嬛还不忘回过头小声提醒,“秦姑娘,别忘了彩头啊。” 秦春罗气结。 后晌宴散回府,坐在马车里,冯氏还提起了这事。 “听说别苑里你跟人比投壶,还赢了?” 玉嬛靠在她肩上,昏昏欲睡,“嗯,是秦春罗找麻烦,文鸳帮我找回场子。” “那秦姑娘怎么总这样?”冯氏想起那姑娘,也觉得头疼。 秦骁虽是个粗豪的武将,跟谢鸿却没过节,官场上偶尔碰见,也都客气有礼。谁知教出个女儿,却是这般爱挑刺找事,不知是小姑娘性情使然,还是受了爹娘的影响。 玉嬛郁闷地扁扁嘴,心说还不是因为梁章那小混蛋! 不过女儿家情窦初开,各自都藏着心事,秦春罗那点七弯八拐的小算盘也就几个常往来的姑娘们能揣摩几分,长辈们全然不知晓。若跟冯氏解释个中缘由,还得把自己拖下水,没必要,遂含糊道:“大概跟她五行犯冲吧,碰面时总要闹点不愉快。” 冯氏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魏州城繁华热闹,两条长街横贯全城,道路修得宽敞整洁,可容三四辆马车齐头并进。 两侧栽的杨柳樱桃都已长得极高,繁密葳蕤的枝叶掩映,清风微凉,道旁的民房几乎都将临街一面改成了店铺坊肆,马车驶过,目光所及是绫罗绸缎c金银器物,鼻端则不时有酒香混着饭菜的香味窜来。 玉嬛闲时爱吃小食蜜饯,在魏州那两年,几乎将合口味的店铺逛了个遍。 马车走走停停,玉嬛很快将秦春罗的事抛之脑后,不时便要下车,亲自去挑些糕点小食c蜜饯干果,买了让仆妇拎着。经过一家专门做药膳的食店时,想起府里那位重伤的客人,又叫停车,特地买了两份补血的。 回到府里,稍歇了会儿,便叫石榴拎着,往客院去。 客院里,梁靖此刻正闭门坐在罗汉床上,眉目冷沉。 他手掌里捏着张纸条,是卷入细小的竹筒递进来的,上面只有两个字——秦骁。 清丰府折冲都尉,秦骁。 那些在谢府周围鬼鬼祟祟刺探的人,竟是秦骁派来的? 下意识伸手摸向枕边,鞘身乌沉的宝剑冷硬如旧。 剧跳不止的心在触到剑柄时稍稍平息,他屈腿坐着,眉头紧锁。 脑海里昏沉而凌乱,许多事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梁靖有些痛苦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帐内天光昏暗,唯有一灯如豆,惨惨将熄,旁边一卷兵书,还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页。 然而那些记忆涌入脑海,卷着数年时光的起伏跌宕,不是梦境的芜杂凌乱,而是清晰分明,每件事都有迹可循—— 朝堂夺嫡暗潮云涌,东宫与永王各施手段,世家为保住承袭数代的利益而倾轧争斗,最终令百姓遭殃c民不聊生,辜负了万千将士拿性命热血换来的边境安宁。曾跟他许下婚约的女子灵动美貌,叫人久久难忘,却最终迷失在权谋里,葬身宫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第49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萧家也是树大根深的世家, 门里出过无数才俊, 当今朝堂三相之一的中书令萧敬宗便是出自萧氏,且是萧贵妃的亲兄长。萧氏名门毓秀, 端庄温柔,永王随了她的容貌,生得俊秀温雅, 润如美玉,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更兼皇家养出的尊贵气度,引无数闺秀倾心。 永王幼时性情乖巧, 与太子也处得和睦融洽, 算得上兄友弟恭,颇有手足深情。 且因永王生性聪慧,读书伶俐,更能多得几分青睐, 只因长幼有序c嫡庶有别, 太子又在东宫经营多年, 便始终安分守己。 直到四年之前小萧贵妃入宫。 提起小萧贵妃, 京城上下, 几乎无人不知。 名门萧氏养出的女儿都是美人,容貌教养无不出众, 小萧贵妃更是其中翘楚。 四年前萧敬宗从外放的大员调回京城, 主掌户部, 也带了十七岁的女儿萧鸾回京。彼时萧贵妃因诞下永王的功劳而享贵妃尊荣,听说兄长进京,当即求得皇帝允准,安排家人进宫拜见。 萧老夫人带儿媳和孙女萧鸾入宫,皇帝下朝后途径萧贵妃的宫室,便被一阵琵琶勾住。 循着声音过去,便见一位十七岁的小美人坐在殿前花丛间,金钗红袖,慢拨琵琶。 彼时景明帝四十余岁,自幼酷喜音律,虽因政务繁忙,甚少有闲暇赏玩,却极能赏鉴。那姑娘年纪虽幼,一手琵琶却弹得比宫里最出色的乐工还好,更别说生得花容月貌,眉眼动人,正是姑娘家最美的年华,哪怕只是安静坐在花丛里,都是一道极美的景致。 只那么一面之缘,便攫住了老皇帝的心。 不过两日,景明帝便再度召萧鸾入宫,随后圣驾亲至萧府,迎萧鸾入宫,封了妃位。 这消息传出去,在朝堂和京城高门都搅起了不小的波澜,毕竟彼时萧鸾已许了人家,景明帝此举无异于横刀夺爱。 且萧鸾比起皇后c萧贵妃等人,年纪尚幼,刚入宫就封了妃位,实在少见。 一众言官文臣出言劝谏,景明帝充耳不闻,半年后便册了她贵妃之位。 小萧贵妃就此独宠后宫,连她的姑母萧贵妃都避让锋芒。 萧敬宗也因此得以重用,升了中书令,成为三相之一。因妹妹和女儿位列贵妃,背靠萧家大族,权势更加显赫。 也是在那时,原本对太子颇为恭敬的永王生出了异心,渐而有了夺嫡的打算。 到如今,太子居于嫡长,背靠东宫,有尚书令等一干文臣辅佐,因见世家横行,盘剥百姓,常令皇帝举止掣肘,有提拔寒门,打压世族之心。永王则因小萧贵妃的枕边风而格外得景明帝宠爱器重,背靠萧家荫蔽,着意拉拢世家高门,斗得难分高下。 若不是景明帝仍旧欣赏太子的才能,尚未昏聩到拿江山讨美人欢心的地步,以萧敬宗的相权和两位萧贵妃在后宫的得宠,永王怕是早已盖过了东宫的风头。 这回永王提前动身来魏州,显然也是有不少打算。 五月中旬小暑将至,天气渐渐炎热。 永王不止是皇家亲贵,也遥领大都督之职,是魏州都督梁元辅的顶头上司。他以巡查军务之名尊驾亲临,梁元辅自然得给足颜面,带了州府官员出城迎接,恭恭敬敬地迎入城中,安排在州府衙署旁的客馆下榻。 永王带了仪仗,随行不少,兵荒马乱地安顿下来,便已是傍晚。 撇开君臣之别,永王娶了梁元辅的女儿做侧妃,又有姻亲之交。 当晚,梁元辅便在客馆设宴,满城有品级的官员依序作陪,笙歌丝竹,遥遥可闻。 谢鸿的这座宅院离州府不算太远,夜风里侧耳倾听,偶尔还能听见高亢清丽的乐声随风断续传来,久久不绝。 梁靖站在后园,听着隐约入耳的乐声,眉头皱起。 他回魏州后,尚未去梁家,因都督府外有兵将把守,也没能夜探亲人。 今夜,那里定是宾主尽欢的场景,伯父c父亲乃至祖母c母亲必都满面笑容。 梁家在魏州屹立数代,靠的便是族中齐心,不管朝廷换来哪位官员,都牢牢握住地方权柄。父亲和伯父做事都以家族利益为重,当年宁可悖逆祖父,也要在韩太师的事上插一刀,足见维护家族的决心。 自从堂姐嫁为永王侧妃,武安侯府便跟永王牢牢拴在了一起,如今更会为家族而殚精竭虑,帮永王夺得皇位,令梁家权势更盛。 然而那样的忠心追随换来的是什么? 即便皇权难以制约打压,周遭旁的世家亦如猛虎,倾轧争夺地盘利益,最终祸及百姓。哪怕父兄费尽心思,也没能力挽狂澜,保住这百年家业。更因积怨深重,而累及无辜的晚辈幼子。 坐拥天下的皇权尚且会更迭,哪有一成不变的泼天富贵? 夜风清冷,蟾宫正明,闭上眼,仍是记忆最深处印刻的场景。 府邸萧条败落,亲友俱亡,万箭穿心。 而京城之外世家横行,盘剥百姓,万千将士拼了性命保住大好河山,却民不聊生。 梁靖鸦青色的衣袍在夜风里猎猎翻飞,英隽的眉目间却凝重而肃然,渐渐地双拳紧握,手背隐隐鼓起青筋,脊背紧绷如同满弦的弓。睁开眼,深沉的眼底尽是暗色,有汹涌波涛翻滚,暗藏冷厉。 忽然有夜栖的鸟扑棱棱飞过,翅膀扇得树叶轻响。 梁靖的眼底一瞬间凝起寒意,指尖按上剑柄,目光瞥见树下的衣裙时,才倏然松开。 玉嬛就站在树底下,旁边是挑着灯笼的石榴。 她闲居在家,也未过分打扮,满头青丝拿珠钗挽起,长裙曳地,腰间不见环佩,唯有宫绦飘然。夜里风凉,她在外罩了件极薄的玉色披风,将窈窕身段尽数藏起。 后院里花木繁荫,只在甬道两侧零星点着灯笼,却不及月色明亮照人。 柔黄的灯烛光芒里,她盈盈而立,脸颊隐有忧色,黛眉微蹙。 梁靖回身看着她,有那么一瞬,在这张尚且稚嫩的脸颊上寻到了深宫女官的影子,独自站在暗夜里,藏着无限心事。 若非世事奇妙,此时的谢鸿怕是早已丧命在秦骁剑下,这座府邸染了血,爹娘遇害,亲友远在淮南,她即便逃出去,也无处藏身。原本该娇养的太师孙女,两度家破人亡,患难无助时被永王救起,怎会不心生感激? 而彼时,唯一跟她有所牵系的梁家却不曾施以半点援手。 这样想来,她贪恋永王府,为那个男人赴汤蹈火c自陷险境,罔顾长辈们昔日的婚约,固执地在宫里费尽心思,似乎也顺理成章。 梁靖想着旧事,只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闷痛得呼吸都有些滞涩。 片刻诧异对视,还是玉嬛先开口,“夜深了,晏大哥还不睡吗?” “睡不着。”梁靖踱步到树影下,垂眸觑她,“你也睡不着?” “嗯。”玉嬛倒是没绕弯子,就着旁边一方低矮的山石坐下,手指头无意识地搅着衣襟,“永王殿下驾临,听说会查那天刺杀的案子。父亲去赴宴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当时的事,究竟是谁在指使。” 她说着,目光便投向梁靖,杏眼儿眨了眨,带着求助探问的意思。 梁靖看得出来,却没出声。 玉嬛不死心,“晏大哥也没头绪吗?” “不管是谁指使,总脱不了京城的干系,就看怎么审案了。”梁靖顿了一下,见她眼底仍有忧色,声音到底缓和了点,“这些事关乎朝堂,你担心也没用。” 玉嬛也知道担心没用,甚至在这滩浑水里,她未必能帮多少忙。 但府里如今处境不好,她还是想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做点什么,让爹娘别太焦心。 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垂头盯着月光铺泄的地面,半晌才道:“我最近总在做奇怪的梦。梦见爹娘都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到时候永王殿下审案,还不知会怎样。”她声音很低,像是吐露藏了很久的心事,抬起头对上梁靖的目光,却忽然怔住了。 那是种很奇怪的目光,幽远而深沉,带着点怜惜。 她摸了摸脸,“晏大哥?” 梁靖出神的目光在一瞬间收敛,遮掩似的,低头理了理衣袖,道:“我会留意,不叫旁人伤及令尊。还有,永王若审问案情,你须多防着他。那个人——”他犹豫了下,仍提醒道:“表里不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第50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脑海里昏沉而凌乱,许多事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梁靖有些痛苦地抬手, 揉了揉眉心。 帐内天光昏暗,唯有一灯如豆,惨惨将熄, 旁边一卷兵书,还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页。 然而那些记忆涌入脑海, 卷着数年时光的起伏跌宕,不是梦境的芜杂凌乱, 而是清晰分明,每件事都有迹可循—— 朝堂夺嫡暗潮云涌, 东宫与永王各施手段,世家为保住承袭数代的利益而倾轧争斗,最终令百姓遭殃c民不聊生, 辜负了万千将士拿性命热血换来的边境安宁。曾跟他许下婚约的女子灵动美貌,叫人久久难忘,却最终迷失在权谋里, 葬身宫廷。 亲人和挚友在永王的阴狠下挨个丧命, 他虽名震边陲战功赫赫, 却终究万箭穿心。 醒来时灯烛未熄, 兵书闲翻。 这让他想起先前翻过的枕中记故事, 讲卢生做了场享尽荣华富贵的梦, 醒来时却仍在客店, 黄粱未熟。 只不过,他这经历也着实惨痛了些。 梁靖起身,掀帘出了营帐,外面乌云遮月,一口气吸进腔子,冷冽而清新。 他握着剑临风而立,前尘旧事翻涌,眼底渐渐暗沉。 直站到曙光初露,梁靖才回身入帐,取了压在案上的家书翻看。 十岁进京读书,十四岁出门游历,三年后科举考了进士功名,他从前过得顺风顺水,是名冠魏州的才俊。当初他高中进士,没仗着家族势力留在京城为官,而是来了边地,在军中历练磨砺,练就满身本事,也博得个五品职位。 如今已二十,原打算回京谋个官职,文韬武略,正可施展拳脚,连家书都写好了。 但此刻,梁靖满脑子却都是他回京谋职后曾发生的事情。 而很多事的转折,都是因永王为玉嬛而谋划的一场刺杀。 那个人面兽心,该当千刀万剐的恶贼! 梁靖脸色冰寒,随手点了灯烛将家书烧成细灰,而后辞别众人,悄无声息地赶往魏州。 正是初夏时节,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和暖。 魏州城东南边尽是高门贵户,府邸园林相连,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尽数掩在苍翠花木之间。一辆宝璎华盖的马车在僻静的角门悄然停稳,四角香囊流苏微晃,留下淡淡香气。 玉嬛靠着软枕小憩,在马车停稳的那瞬,猛然从昏沉睡意里惊醒,睁开眼睛。 手里的玉骨团扇掉落,她低头去拣,漂亮的杏眼里尽是惊慌。 又是那个梦!那个近来总将她惊醒的场景—— 夜色暗沉漆黑,屋舍窗扇凌乱残破,父亲谢鸿和娘亲冯氏都倒在血泊里,气息俱无,身体冰冷,而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只有那种彻骨的恐惧绝望刻在心底里,醒来都觉得心惊肉跳,额沁冷汗。 玉嬛轻喘了口气,指腹揉过眉心,下意识捏紧刚从宏恩寺求来的平安符袋。 车帘被人掀开,丫鬟石榴探头进来,笑吟吟的,“姑娘可算回来了,这天儿眼瞧着要下雨,再晚一点,就该成落汤鸡了。” 仿佛是为印证,她话音未落,天际便传来声闷雷,风嗖嗖的刮过去,夹杂着凉意。 这时节的雨真是说下就下,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下来。 石榴赶紧撑伞护着,玉嬛提了裙角,将平安符袋揣进怀里,进了门赶紧往里跑。 这一带是府里后院最偏僻的地方,树木虽多,却没有游廊亭台。跑不到多远,裙角便被淋得湿透,玉嬛心里发急,左顾右盼地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却在瞥向一处时遽然顿住。 风疾雨骤,视线朦胧,隐约有个黑色的身影躺在低垂的枝叶下,露出半个身子。 而他的身边雨水冲刷流汇,仿佛有血色堆积,格外惹眼。 玉嬛吓了一跳,迟疑了下,还是壮着胆子过去。 ——是个受伤的男人。 他显然是昏迷了过去,剑眉紧锁,面色苍白,雨水将他浑身泡得湿透,头发也湿漉漉贴在耳侧,虽形容狼狈,神情却有坚毅之态。身上穿着墨青的锦衣,手臂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染得浑身是血,旁边积着一滩血迹。 玉嬛蹲身试了试他鼻息,微弱得很,快撑不住了似的,显然伤势极重。 瓢泼大雨浇得人浑身凉透,那伤势血迹更是令人害怕,她手指颤了颤,稍稍迟疑了下,便断然吩咐随行的仆妇,“找人把他抬到近处的屋子,别叫淋雨,备些热水看看伤口。石榴跟我走,赶紧去请郎中。” 吩咐完了,不敢再看那满身血迹,匆匆回住处。 暴雨兜头淋下来,仆妇手忙脚乱地找人,梁靖唇角动了下,转瞬即逝。 玉嬛的住处在东跨院,这会儿丫鬟仆妇都躲在廊下看雨。 见玉嬛冒着雨跑进来,赶紧撑着伞围上去。 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珠钗玉簪掉落,发髻稍散,那袭质地名贵的襦裙被泡得湿透,珠鞋踩了水,狼狈得可怜。娇丽的脸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双唇紧抿,脸颊微微泛白,水灵灵的眸中藏着慌乱。 奶娘孙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进屋,让人赶紧去熬姜汤。 好在院里热水常备,孙姑催玉嬛脱掉湿衣服钻进浴桶,拿干燥柔软的巾子帮她擦头发。四顾不见随身伺候的丫鬟,便问道:“石榴呢?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给姑娘撑伞。这要是着凉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 玉嬛垂着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着溜出府的,不能叫孙姑知道。 泡在暖热的浴汤,淋雨的寒意被驱散,玉嬛缓过劲儿来,便拿手指头绕着一缕青丝,提起旁的,“其实也没事,喝碗姜汤就好了。倒是后院有个人受伤昏迷着,待会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孙姑声音一紧,“受伤的人?” “嗯,看着怪可怜的,关乎人命,总不能坐视不管。” 孙姑正帮她取才熏过香的衣衫,闻言皱眉沉吟,“人命自然要紧,该救的得救。不过咱们刚回到魏州,府里的处境” 府里的处境,玉嬛当然是清楚的。 谢家是淮南大族,朝堂上也能占一席之地,父亲谢鸿先前在魏州长史的任上待了两年,年前刚调进吏部升任侍郎,便多是借家族之力。可惜太子和永王斗得厉害,父亲不知怎么触了东宫的霉头,没两月就贬回魏州,连降数级。 虽说官场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刚调入京城就贬回原处,还降了官职,毕竟不好看。 母亲冯氏今日去梁家做客,也是为这事。 ——武安侯府梁家有承袭数代的侯爵,梁侯爷虽上了年纪不怎么管事,长子梁元辅却是魏州都督,辖周遭八州兵马粮草的事,身兼魏州刺史的官职,又有个做永王侧妃的女儿,在周遭地界地位极高。 谢鸿虽出自世家,却是孤身在魏州,若梁家能给颜面,往后处境便会好些。 而在这之前,自然是该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的。 玉嬛虽爱偷懒调皮,却也知道轻重。 只是放着重伤将死的人命不管,心里终归不踏实。 想了想,又回过身去,葱白的柔嫩手指攀在浴桶边沿,“要不,请许婆婆去瞧瞧?” 许婆婆是夫人冯氏的奶娘,在谢鸿外出为官前,曾陪冯氏住在淮南很多年。冯氏出身高门,谢家是淮南数一数二的世家,许婆婆见多识广,行事也稳重,寻常孙姑拿不定主意时也常向她请教,从无错处。 孙姑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玉嬛总算放了心,在热水里泡得浑身舒泰,便换上干净衣裳,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那暴雨来势汹汹,去得也挺快,等玉嬛将头发擦得半干时,外面又是乌云渐散。 阳光从云隙间漏出来,照得叶上水珠晶莹。刚才不知躲去哪里的小白猫奶声叫唤着走在檐头,脚下青瓦打滑,差点跌下来,赶紧窜到屋前的海棠树上,惊慌叫唤。 底下丫鬟笑个不停,逗它下来吃小鱼干。 甬道两侧尽是积水,许婆婆上了年纪,虽有丫鬟搀着,也不敢走快。 一群人慢腾腾地到了后园,郎中早已到了,正看那男人的伤势。 玉嬛不好进去,在门外站了一炷香的功夫,等里头敷了药再进去。 这屋子平常堆放杂物,甚少有人踏足,好在里头还算整齐,空地上支了个简单的板床,摆着热水药膏。男人的衣服都破损淋湿,仆妇便先拿几件旧衣裳裹着。 许婆婆将那张脸看了片刻,没看出端倪,便问郎中伤情。 玉嬛身边有人壮胆,也不怕了,站在板床旁边,端详那人的脸。 刚才大雨里惊慌失措,被那滩血吓得不轻,只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坚毅,这会儿擦干净脸上的雨水,这张脸便好看了起来——剑眉英气,鼻梁挺秀,轮廓硬朗分明,颔下胡茬青青,黑鸦鸦的头发束在头顶,若非唇上血色稍淡,应该是个龙精虎猛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第51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太子位居东宫,陈九也是历练数年的好手,自然有手段寻个空隙, 趁着深夜没人的时候, 跟秦骁说几句话。 甬道里虽有亮光,狱间里却逼仄昏沉。 秦骁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察觉有东西丢在身上, 当即惊醒坐起身子。 透过冷铁栅栏, 外面的狱卒站姿笔直, 投了狭长的影子。迥异于常年看守牢狱后懒散油滑的狱卒,此人站姿如同出鞘的利剑, 面容轮廓虽昏暗模糊,眼底的精光却难以掩藏。 秦骁心中一沉, 看了片刻,便踱步到狱门跟前。 陈九盯着他, 忽然咧了咧嘴,藏在袖中的右手探出, 掌心是个半旧的荷包。 “秦将军。”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将那荷包晃了晃,“认得吗?” 怎么会不认得?即使深夜狱中光线暗沉, 秦骁也一眼认出了那东西,伸手抢过来凑在跟前, 上头绣工花纹无不眼熟, 甚至那隐隐的幽香都熟悉至极。他出身不高, 能爬到如今这位子,还是仰赖妻子的帮衬,夫妻俩膝下只有一女,掌上明珠般疼爱。 如今秦春罗的荷包落在此人手里,她的处境不言而喻。 秦骁目光陡然添了锋锐,“她在你手里?” “不止令嫒,尊夫人也是。”陈九扯着嘴角,露出白花花的几颗牙齿,笑容格外阴森,“将军在狱中吃穿不愁,她们的日子可不好过。怎么——李湛没告诉你,他帮你保护的妻女,早已不在尊府?” 这消息令秦骁震惊,那脱口而出的“李湛”更是令他心神巨震。 永王身份尊贵,乃是皇家血脉,这天底下敢直呼其名的能有几个?跟前这人能窥出他跟永王的暗中往来,敢表露这般不敬的态度,必定是跟谢府外围的护卫有关。而他背后是何人指使,几乎呼之欲出。 秦骁盯着荷包和陈九手里的另一件信物,目光骤紧,旋即添了阴沉愤怒。 陈九神色纹丝未动,“她们的性命,都系在将军身上。刺杀朝廷命官不是小事,京城里都等着看李湛审案的结果,想必将军不会昧着良心,将这脏水泼往别处。” 阴森笃定的声音,如铁锤细密而用力地敲在心头,撕裂所有的掩饰。 对方显然是探查清楚了一切。 秦骁满心震惊,慌乱c恐惧c担忧,妻女的面容齐齐涌上心间,他无需多想便明白他的来意,“你是要我在后面会审时,供出他?” “是供出实情。”陈九纠正。 秦骁当即冷笑了一声。 供出实情,谈何容易?既然上了贼船,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即便供出了永王,暂时保住了妻女的性命,等此事风波过去,他哪还能逃得出永王的天罗地网?不管哪条路,等待在尽头的,似乎只有一种结果。 更何况,两个信物,就真能代表妻女在他手上? 秦骁攥紧拳头,沉默不语。 陈九似能猜透他的顾虑,稍稍凑近牢门,“尊府的情形,李湛不肯跟将军说,但以将军在魏州多年的经营,想必还是能探到确切消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将军别栽赃,凡事都有回旋的余地,那句得罪人的话,也未必要将军亲口说。离会审还剩两日,将军且掂量吧。若想通了,给牢头递个话。” 说罢,没再逗留,也不取那信物,竟自转身走了。 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围又重归寂静,秦骁坐回冷硬的床板,手里死死攥着荷包。 那是女儿的贴身之物,这些年片刻不离。 他入狱后,秦春罗不可能再上街乱逛,叫人盗取此物。那么,或者是对方依然劫走了妻女,或者是对方潜入府中拿了这东西,不管如何,永王对秦府的守卫,已然靠不住了—— 这回取走的是贴身信物,下回取走的,恐怕真就是妻女的项上人头。 暗沉冰冷的角落,秦骁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死死盯着藏在袖中的荷包。 两日后永王会审,梁元辅和随行的刑部官员坐在身侧,审了小半个时辰,秦骁却愣是死咬着不肯说,既不供出真正主使,也不往东宫泼半点脏水。 这态度全然出乎永王意料,会审后,当即亲赴牢狱。 狱间独处,秦骁闷头思索,问及妻女情形,永王只说安然无恙,又是一通威逼利诱。 而秦骁则始终沉默着坐在角落,牙关紧咬。 ——果然,这位主子并非坦诚之人。他已设法探到了秦府内的情形,知道秦夫人和秦春罗失踪后府里人心惶惶c乱成一团,永王却仍封锁消息,装出风平浪静的模样,只催他尽快吐出太子。 而一旦他开口,那轻飘飘的一句话未必能帮永王扳倒太子,他妻女的性命却再也没了。 进退维谷c身陷绝境,当天晚上,秦骁便给牢头递话,请来了陈九。 陈九在狱中待了将近两炷香的功夫才离开,趁夜潜入谢家的客院,将秦骁吐露的消息悉数禀报于梁靖。 梁靖听罢,神色肃凝,叮嘱了陈九一阵,令他火速去往京城,请太子示下。 永王此行魏州,是为巡查八州军务,督查办案只是顺带。如今秦骁死咬着牙关不肯说,显然是知道了秦春罗母女失踪的事,他暂时无计可施,只派人出去,搜查秦春罗母女的踪影。 谢家危机暂时化解,秦骁吐露的消息也足够杀永王一个回马枪。 梁靖心头一副重担稍稍卸去,这日傍晚,便跟谢鸿说了声,打算趁夜潜出谢府。 养伤客居这么久,整个谢府上下,来这边最勤快的便是玉嬛,或是探望伤势,或是送些吃食,或是嫌闷来他这儿讨故事,裙裾翩然,笑意婉转。 梁靖站在檐下,抬眼时仿佛就能看到她跨进小院,盈盈站在满架紫藤下。 浴血冲杀c斩敌无数,一颗心淬炼得冷厉刚硬,无所畏惧。那张笑靥浮起时,却仿佛有鹅羽轻轻拂过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那块,带着一丝闷钝的疼痛,让他无端想起前世逆风而行的宫廷女官。 梁靖站了片刻,忍不住往东跨院那边去。 走至跟前,又觉夜色太深,他这举动着实突兀,自笑了笑,回屋取纸笔留个字条,说他有事外出归期未定,请她不必担心。 写完后,还郑重其事地抚平,拿镇纸压在书案上。 纸条落在玉嬛手里,白纸黑字,铁画银钩,那笔势开阔疏朗,足见心胸。 其实是早有预料的,他跟谢家无亲无故,伤势痊愈,自然会离开。 只是没想到,他会走得这样突然,无声无息。 玉嬛心里叹息了声,将那纸条拿回去夹在书里,偶尔去后园闲逛,瞧见那空荡的客院,也只剩自哂的笑。回到东跨院,日子照旧流淌,虽说刺杀案悬而未决,少了被恶人盯着的提心吊胆,便能惬意许多。 此刻,她正坐在窗边,就着乳白细瓷瓶里晚开的芍药,慢慢地誊抄碑文。 谢鸿出自世家,算得上博学多才,为官之余,最爱的便是收集金石铭文c拓印碑文c书画字帖,挨个辨认考证。他为官的那点俸禄,也尽数用在这上头。 玉嬛自幼被他熏陶,闲来无事,便会帮着誊抄辨认,也能帮不少的忙。 譬如此时。 一张碑文誊抄完,簪花小楷整齐秀雅,她看了一遍,自觉赏心悦目,便先搁着慢慢看。而后靠在椅背,叫了声石榴,一盘荔枝便送到了跟前。 她取了一枚剥开咬破,甘甜汁液入喉,盛夏里甜滋滋的凉快。 忍不住就想起了客院,有一回外头送来荔枝,她准备了一盘去送给伤员。结果梁靖没吃多少,她却揪着茂州的故事吃掉了小半,耗到后晌才回东跨院。 如今客院空着,她想听故事都没人讲了。 玉嬛嘟着嘴巴趴在桌案,随手扯过梁靖留下的纸条,拿指头戳了戳。 那个人行事古怪,叫人捉摸不透,偶尔温和可亲,有时却冷厉得吓人。宏恩寺藏经阁里逼问秦春罗时的阴森语气,她回想起来便觉心有余悸。也不知她藏起秦春罗母女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出神呢,窗外一阵脚步声轻响,旋即传来冯氏的声音—— “小满呢?在做什么?” “在里面誊碑文呢。”孙姑应着,请冯氏入内。 不过片刻,侧间珠帘轻动,冯氏便走了进来。 见玉嬛趴在桌上,蔫头耷脑的似在想心事,便是一笑,“天气热,又没精神了?” “娘。”玉嬛起身相迎,扶着冯氏在藤梯凉凳中坐了,端过那盘荔枝放在矮几,“这么热的天气,我还当你歇午觉没醒呢。” “外头有事就起来了。”冯氏坐稳,朝孙姑递个眼色,将众人屏退。 玉嬛坐在对面慢慢剥荔枝皮,随口问:“什么事呀?” “梁元绍的二公子,叫梁靖的,还记得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第52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永王派人在谢府周围探查虚实,陈九自然不会毫无察觉, 悉数报到梁靖跟前。 梁靖对此倒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叫陈九仍旧盯梢, 别露出异样——只要永王别发现他的踪迹, 旁的事情都不足挂齿。 而关于端午那日刺杀的事, 也很快就有了消息。 永王殿下亲自查案,挨个提审了当日活捉的刺客和秦骁, 铁证如山, 秦骁也无从抵赖,那张铁铸般的嘴在严严实实封了半月后, 总算肯张开,承认当日的罪行。这之后, 便是更棘手的问题了—— 以四品武将的官职去刺杀谢鸿, 还摆出那么大的阵仗, 是出于何种目的? 刺客们收了银钱奉命办事,对背后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 此事只能盯着秦骁一人。 永王甚有耐心, 在狱中慢慢地审,慢慢地磨,数日之后, 终于撬开秦骁的嘴, 承认他之前曾跟东宫有过往来, 不过当时他被酷刑折磨得几近昏迷, 吐露了这点消息后便人事不知。永王叫陪同审讯的官员记下,留待秦骁醒了再审。 这场审讯并未在密室,永王有意审给人看,在场的人手混杂。 随即,消息便递到了梁靖跟前。 梁靖听罢,眸色微沉,眼底浮起寒意。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秉公办案的姿态,终究是藏不住狐狸尾巴,要把脏水往东宫泼,想必不出几日,秦骁便能架不住酷刑,招认出东宫太子来。 但如今案子在永王手里,秦骁受制于人,只能听凭永王摆布,想动手脚并非易事。 梁靖惦记此事,用完午饭后便独自沉吟。 玉嬛进去时,就见他站在廊下,一袭鸦青的锦衣,被雨丝淋得半湿也浑然不觉。 这两日天气阴着,雨势起起落落,缠绵不绝,昨晚连着下了整夜,今日便只有沾衣欲湿的雨丝飘着,呼吸间尽是潮润的湿气。 她脚步顿了下,叫石榴收了伞,提起裙裾避开甬道的积水走过去。 梁靖已经瞧见她了,目光从柔润脸颊挪向腰身,而后落在手里的食盒上。 “又是什么好东西?”他侧身靠在廊柱,眼底厉色收敛,倒有点期待的神情。 玉嬛笑而不语,径直进了屋,揭开那缠枝红漆的锦盒,从中捧出一碗乳鸽浓汤,“喏,晌午才做的,味道可香呢。喝一碗,对伤势有好处。” 他的伤势早就好了,她这样说,分明就是揶揄他假装伤势的事。 梁靖唇角动了动,面不更色地接过,“多谢费心。” “晏大哥客气。”玉嬛只觉此人脸皮有点厚,戏谑的言辞也咽回腹中,在厅里慢慢踱步,吩咐小丫鬟,“这花都快开败了,另剪一束。还有那熏香,这两天下雨潮湿,该换个来熏,许婆婆那儿宝贝多着呢。晏大哥是客人,都精心点。” 丫鬟连声应着,梁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一碗汤喝完,果然滋味甚好,梁靖吃得心满意足,又随口问道:“清丰府都尉府上的人,你有认识的吗?” 清丰府都尉?可不就是那带人刺杀她全家的秦骁嘛! 如今正是永王查案的关键时候,秦骁又是死鸭子嘴硬的症结所在,玉嬛觉得这问题大有来头,当即颔首,“当然有,他女儿跟我同龄,每回出去都能碰着,渊源不浅呢。怎么,晏大哥找她有事?” “嗯。有法子让她出来吗?” 玉嬛目光一顿,唇边原本揶揄的笑也渐而严肃,朝石榴递个眼色,等人都出去了,便坐到梁靖对面,“自从秦骁下了牢狱,他府上便被人看管,如今永王殿下接手,更是防范得厉害,想动粗是肯定不行的,只能设法让她偷溜出来。” “你有法子?” 法子嘛 玉嬛想着秦春罗素日行事和性情,唇角渐渐翘起,扬声叫石榴进来。 客院里诸事齐备,笔墨纸砚也不例外。 石榴惯常伺候玉嬛读书写字,做事颇为机灵,很快便研好磨,取了张素净的宣纸铺开,拿镇纸压着,又蘸笔递到玉嬛手里。 蝇头小楷挥于笔端,却不是女儿家的清秀灵动,而是—— 梁靖看着那笔迹,不自觉地眉头微皱。那笔迹他认识,跟三弟梁章寄来的家书相似,边塞从军时离家千里,每一封家书他都熟记于心,三弟书法上的他进益也都知道。玉嬛那字迹跟梁章的有八分相似,只是女儿家毕竟不及梁章任性顽劣,不见锋芒张扬。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待玉嬛写完了吹干墨迹,才道:“这是?” “想办法将这封信递到秦春罗手里,管保她会设法溜出来。” 是吗?梁靖接过信纸,再读一遍。 上头写得简洁,说近日城中盛传之事,已有眉目,永王明察秋毫铁面无情,主犯在劫难逃,但其中另有隐情,只因秦府封锁严密,难以传递消息。若秦春罗尚有营救之心,请她明日往宏恩寺相会,切记勿令外人知晓,亦须瞒着秦夫人,免得动静太大打草惊蛇。 落款是个“章”字。 梁靖看了两遍,才皱眉道:“就这封没头没脑的信?” “这可不是没头没脑。”玉嬛绕过桌案,走到他身边。 “我仿的是武安侯府梁章的字迹,他伯父是咱们魏州刺史,协助永王办案,消息比旁人灵通。梁章虽说是个小混蛋,为人却也算热心,有那么点侠义心肠。秦春罗跟他相识多年,认得梁章的字迹。她做事鲁莽轻率,如今秦骁被关在狱中,必定心急如焚,见了这消息,必定会信,去向梁章求助。” 说话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梁靖“唔”了声,不知道自家弟弟怎么就成了小混蛋,随口又问:“必定会信?” “会!” “这么肯定?”梁靖挑眉,怕她小姑娘心性,提醒道:“这不是小事,关乎令尊安危。” “我知道。”玉嬛颔首,神色认真且笃定,“秦春罗她对梁章有点反正掺杂了私心,更容易被蒙蔽。我跟她打交道的次数多,有把握。” 这样算来,此计应当可行。 不过玉嬛拿梁章当诱饵,着实出乎梁靖意料,“秦春罗溜出来就别想回去,届时若有人彻查,看到这信,岂不是连累了梁章?” “那也无妨。我这是仿的,就骗骗秦春罗,真跟梁章的字迹对照,处处都是破绽。何况那小混蛋被他爹关在书院,到时候一对证就能撇清。只要晏大哥递信的人别留痕迹,这便是悬案。” 她倒是考虑得周全,虽借了梁章的名,却没存栽赃的心思。 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对梁章的字迹如此熟稔,还满口的小混蛋,看来积怨不浅。 梁靖眸光稍凝,又不好探问太深,遂按下念头,收起信件。 次日清晨,这封信便送到了秦春罗的手里。 秦骁被关押后,永王虽安排了侍卫把守秦家宅邸,防备的却是可能强抢秦家女眷的太子人手,对后门上每日送蔬菜c挑粪桶的下人甚少留心,安插人手递信并非难事。 秦春罗看了信,果然如玉嬛所料,脸色微变,继而忐忑急切。 当日秦骁暗中潜回魏州城外,她和秦夫人均不知情,是以梁元辅认出秦骁并派人在秦家外围把守时,秦夫人还闹过一回,后来得知秦骁下狱,母女俩简直吓得半死。随后永王驾临,接手此案,更令满府惊惧,不知秦骁是卷入了怎样的是非。 这半月来秦春罗几乎没睡过安稳觉,憔悴而精神恍惚,没半点法子。 陡然瞧见梁章的信,便如溺水之人瞧见岸边横过来的树干,哪能不死命抓紧? 她跟梁章七八岁时就认识了,知道他虽顽劣爱欺负人,却也常会给人帮忙。少女怀春,芳心暗许,被那副好皮囊诱惑着,更增几分好感,瞧见熟悉的字迹语气,当即就信了。 再一瞧信尾的叮嘱,想想那位以照拂之名陪在母亲身边的陌生女人,也打消了跟秦夫人商量的念头—— 万一动静太大被人察觉,梁章这点好意便得灰飞烟灭,她赌不起。 犹豫了一炷香的功夫后,毅然换了身丫鬟的装束,溜出住处。 秦家是被把守而非封查,侍卫们眼睛盯着外围动静,对内眷防备甚疏。秦春罗在这府邸住了十多年,想溜出去,绝不是什么难事。 混在丫鬟里,从仆妇走的后门出去,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换衣裳,直奔宏恩寺。 且因永王生性聪慧,读书伶俐,更能多得几分青睐,只因长幼有序c嫡庶有别,太子又在东宫经营多年,便始终安分守己。 直到四年之前小萧贵妃入宫。 提起小萧贵妃,京城上下,几乎无人不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第53章 设了防盗,比例一半哈~ 梁靖仍是垂眸, 道:“什么动静?” “就是我听见屋顶上瓦片响了, 若是院里的猫,不会有那种动静, 应该是屋顶有人。而且没多久, 还听见刀剑的声音。只是后来又安静了, 想着晏大哥身手出众, 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什么?” 她心里狐疑忐忑,黑白分明的眼睛水灵灵的,一错不错地盯着梁靖。 梁靖觑她一眼,拨着衣袖, 淡声道:“似乎听见了点。” 玉嬛心中一紧, 连忙追问道:“那后来呢?有没有出去看到是什么人?” 当然看到了, 而且是他潜伏在暗夜守株待兔, 将那意图闯入谢鸿夫妇房间的刺客重伤捉到手里,这会儿应该有人在用酷刑审讯,逼问主使。 梁靖眼底的精光转瞬即逝, 将剥好的栗子塞进嘴里, 神情是惯常的冷清,不以为意似的, “后来又睡着了。” “睡着了啊”玉嬛稍觉失望。 原本她还怀疑昨晚是否听错,既然梁靖也听见动静, 想来不是错觉。若那动静只是个行窃的梁上君子便罢, 若真带着刀剑, 那就很吓人了。她发愁地趴在桌上,像是东跨院里那只蔫头耷脑的兔子。 梁靖的另一颗栗子剥好,抬眉见她无精打采的,唇角微动,递到她跟前的小瓷碟里。 玉嬛从善如流,取了吃掉。 外头风声细细,孙姑和许婆婆在树荫下闲话家常,声音嗡嗡的。 两人也不说话,梁靖靠在椅背,修长的腿一屈一伸,剥的栗子少半自己吃掉,大半放在玉嬛跟前的碟子。 玉嬛便蹙眉沉吟,想请梁靖帮忙留意,又怕他伤势未愈,这请求会唐突。况且府里若真碰见麻烦,也该自家想法子,不能总指望旁人。嘴里是甜糯的栗子,心里默默盘算着,细嫩的手指扣着瓷碟,等剥好的栗子落下来便拈着送进嘴里。 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见碟子空荡荡的,目光微抬,就见梁靖靠在椅背,正默默看她。 玉嬛眨了眨眼睛,再看下盛着炒栗子的细竹篾编的盘子—— “这就吃完啦?” 感觉意犹未尽,还想再吃呢,玉嬛默默舔了舔唇。 梁靖唇角微挑,凑近些许,“再叫人送一盘来,我剥给你?” 温热的呼吸落在脸颊,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眸似藏了千山万水。 玉嬛莫名心中一跳,下意识垂眸,不好意思再叨扰人家,遂站起身来,“还是算了。晏大哥你伤还没好,多歇着吧,想吃什么东西,告诉许婆婆也一样。别客气。”说罢,取了几颗樱桃,转身欲走。 梁靖叫住她,语气是惯常的冷清淡然,“最近夜里我会留意,别担心。” 玉嬛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帮忙,大喜之下,回眸莞尔,“多谢晏大哥!” 出了客院,玉嬛便直奔冯氏平常爱纳凉闲坐的后院凉亭。 到了凉亭那边,果然见冯氏坐在亭下,手边的笸箩里放着一堆丝线。 端午临近,府里各处都在准备粽子c雄黄酒和菖蒲等物,年少的姑娘们在端午要佩戴放着朱砂c香药c雄黄的香囊,能驱虫辟邪。玉嬛的香囊向来都是冯氏亲自做的,今年也不例外。 笸箩边上,裁剪好的花样压在银剪下,冯氏挑了五样丝线,摆成一排。 见了玉嬛,便笑着招手叫她,“小满,过来瞧瞧这香囊,样子喜欢吗?” 冯氏虽出身高门,因幼时性情娴静c心灵手巧,女工做得很好。谢鸿和玉嬛贴身的衣服c佩戴的香囊,许多都是出自她的手,裁剪绣工都没得说,加之跟着兄长们读过书,腹中有了墨水,那香囊做出来,便别有意蕴。 玉嬛瞧了花样,几乎能想象到雏形,那必然是藏着诗经楚辞里的诗句的。 遂贴在冯氏身边,软声笑道:“当然喜欢,娘亲做的我都喜欢。” 还是这样爱撒娇讨人喜欢的性子,冯氏搁下花样,让旁边的丫鬟慢慢挑,却揽着玉嬛,道:“刚才做什么去了?我到东跨院找你,也见不着人影。” “去客院了,找晏大哥。” “他伤势怎样了?” “瞧着比昨天好了些,我进去的时候他还擦剑呢。” 那把剑是救下梁靖后,从后院捡回来的,冯氏看过两次,剑锋锐利c通身漆黑,是能削铁如泥的宝物。剑鞘也不是凡品,上头缂丝花纹乃至手柄的尺寸都很讲究,不是普通兵器铺能买到的。 ——能使那把剑的人,家世身手必定不差。 只是梁靖不肯透露身世,谢鸿瞧着没事,便当他是个客人,也未强求探问。 此刻玉嬛提起,冯氏倒想起来了,那晏平落难至此,先前伤重虚弱,走路都艰难,如今既然捡起宝剑,难道是已经生出了辞别的意思? 夫妻俩虽不知那晏平的底细,但看素日行事,却不像宵小之辈。且他生得相貌出众c身姿磊落,言语谈吐皆似进退有度,多少有些好感。 冯氏想着心事出神,玉嬛却已续道:“今早我说的事,娘还记得吗?刚才我问晏大哥,他说夜里也听见了动静。” “是吗?” “嗯,千真万确!” “还真有这样的事”冯氏脸上笑容慢慢收敛。 今晨玉嬛提起半夜屋顶动静时,她其实没太当回事,只当这孩子是半夜睡迷听错了。毕竟阖府上下除了玉嬛,没人发觉异样,连上夜的仆妇都没察觉。 可若当真连梁靖也听见了,那就不能再掉以轻心。 谢鸿最近仕途倒霉,被太子一系盯着打压,朝堂上波谲云诡,太子虽瞧着宽和温厚,但能稳居东宫的人,哪会是心善手软的菩萨?他周遭那些个谋臣属官,更不是省油的灯,瞅准谢鸿没能反击,谁知道会不会踩得更狠。 不管昨晚那人是刺探还是有更狠毒的打算,都不得不防。 冯氏留了心,当晚便跟谢鸿郑重说了此事。 谢鸿虽出身淮南世家,却也只是个读书入仕的文官,自身不会武功,府里那些护院又本事有限,遂下令让护院惊醒,托人从魏州城请了几位镖师帮忙守一阵。 他前些年背靠谢家荫蔽,安稳无事,每日里读书弄文,几乎没碰过刀剑。如今因不肯把玉嬛送进宫给老皇帝,惹得老太爷生气,暂时失了庇护,为免伤及妻女性命,只能托人寻摸靠得住的高手,想留在府里护院。 只是一时间寻不到,遂给相熟的巡城兵马司打招呼,请他们晚间务必留意。 如是安排过,夜里倒没再出什么岔子。 谨慎过了数日,转眼便是端午。 端午之日赛龙舟,是约定俗成的大事。 大清早,魏州城外的丽金河畔便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等日上三竿,河渠护栏外便站满了看客。摩肩接踵的人群簇拥着中间一座三层高的楼阁,修得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因是依河而建,便取名丽金阁。 端午这日热闹,丽金阁的雅间座位尽数留给魏州城的达官贵人,一座难求。 等玉嬛跟冯氏过去的时候,里头满目峨冠博带c衣香鬓影。菖蒲混着雄黄酒的味道飘过来,掺杂了才蒸熟的粽子糯香,诱人馋虫。 阁楼上尽是高门女眷,亦有未成亲的少年郎往来照顾。 冯氏往隔壁去跟梁老夫人寒暄,玉嬛因怕碰见梁章,勾起梁老夫人点鸳鸯谱的心思,便没出门,只管坐在雅间靠窗的位置,咬着粽子看外头波光粼粼的水面。昨晚下了场雨,今早天气放晴,远山笼在黛青薄雾,近处草木水珠晶莹,凉风拂过,惬意得很。 谢府的客院里,梁靖却没这等心情。 桌上的粽子香气四溢,许婆婆发觉梁靖并非歹人后,也松懈了许多。 外围的护院镖师挡得住寻常歹人,却察觉不了陈九这等神出鬼没的高手,此刻后窗外草木阴翳,陈九借着一棵粗壮繁茂的老槐掩住身形,翻身一跃便进了屋内。 屋门紧掩,丫鬟们以为梁靖在歇息,都跑到院里凑热闹,无人打搅。 陈九站在隐蔽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属下已经探明,秦骁昨夜暗中潜回魏州城,却没回府。有两人行踪鬼祟,昨夜跟他在梭子岭碰面。只是怕打草惊蛇,没敢靠得太近。” “京城那边呢?” “永王会在半月后来这边督查军防,皇上已经允了,就等动身。” 难怪秦骁要亲自动手,看来永王这回是势在必得——趁着太子打压谢鸿的时机刺杀,永王趁机揽过案子,稍加掩饰,便能将脏水泼到太子身上,动摇东宫根基,更能借仇恨死死攥住淮南谢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第54章 设了防盗,比例一半哈~  玉嬛午睡醒来推门而出, 便见廊下的漆红坐凳上又积了许多, 水瓮里游鱼得趣,正绕花竞逐——仿佛一辈子困在那方天地里, 也能自得其乐。 可那毕竟只是鱼, 与人不同。 玉嬛看向反锁的院门和两旁躬身肃立的侍卫, 唇边挑起嘲讽的笑。 半月前大行皇帝驾崩, 遗诏由永王承继大统。如今丧事过半,礼部郑重筹备,择定后日行登基大典。永王府的旧人们也都翘首期待,盼着能跟进宫伺候主子, 换取荣华恩宠。 哪怕不能进宫, 留在潜邸当差, 也能有享不尽的富贵。 阖府上下暗自欢喜, 除了被困在这里,格格不入的她。 门外成群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玉嬛心里一紧, 忙提起裙摆朝院门走去。 还没到跟前, 紧锁的朱红门扇被推开,一袭墨色镶金边的衣襟便映入眼帘, 锈了精致的云纹金蟒,张牙舞爪, 庄重端贵。 是已继位却仍住在潜邸的新皇帝, 从前的永王李湛。 玉嬛连忙在甬道旁驻足, 恭敬跪地行礼,“拜见皇上。” 李湛没出声,摆手屏退侍卫,反手关了院门,踱步到她跟前,握住手臂将她扶起来。 前几日忙于先帝的丧事,沉甸甸的黑棺白幡令心绪颇为沉闷,这会儿瞧见娇媚的美人,紧锁的眉头便舒展些许。 单薄的春衫勾勒出曼妙身段,上等素色宫缎裁剪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相得益彰。青丝堆叠,两鬓如鸦,国丧里除了素净的玉簪挽发,别无装点。那张脸却是绝色,黛眉如远山,底下修长的眼睫微垂,遮住妙丽双眸,唯剩肌肤如玉,秀腮雪颔,春光下莹白细腻。 只是唇角抿着,没了往常烂漫动人的笑意。 李湛握着她柔软手臂,不舍得放手,连声音都变得温柔。 “第五天了,玉嬛,你想清楚了吗?” 玉嬛颔首,眉目微抬,眼底隐隐期盼,“还请皇上能如当初许诺的那样,为韩家昭雪冤案。” 李湛却摇了摇头,“朕是问另一件事。” 很温柔的声音,却让她神色微僵。 另一件事带着阖府冤屈,不明不白地跟他入宫,去做个连身份都不敢告诉世人的妃嫔吗?他将她困在这里五天,却原来还是如最初那样,只想把她留在身边,却不肯履行当初的诺言。 期待跌为失望,玉嬛笑容微敛,垂眸道:“等祖父冤情昭雪,任凭皇上安排。” “你——”李湛眼底掠过不悦,低声道:“怎么还是如此顽固!” 玉嬛垂眸不语,外头跟来的老太监却像是撑不住,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 李湛眉头微皱,忽然抓住她手臂,拉着她大步走近屋里,随手掩上屋门。 先帝在时,永王备受宠爱,这座府邸也修得轩昂恢弘,除了建制不及东宫,其他陈设器物,皆冠于京城。锦帐长垂,珠帘半卷,底下铜鼎香炉里甜香慢腾腾散开,满室旖旎。 没了和暖春光,屋里有点凉。 玉嬛试图挣开李湛的手,却徒劳无功,只能抬眼看他,“当初我答应为皇上效力,是因皇上曾说过,一旦得偿所愿,便为我祖父的冤案平反,还他清白。如今我做到了曾答应过的,皇上呢?” “朕会做,但不是此刻。” “那是何时?”玉嬛反问,见李湛不答,哂笑了下,“一年?十年?还是二十年?” 李湛眸色微沉,单手握住她,铁箍似的,在玉嬛试图掰他时,猛然伸臂将她抱进怀里。 “别闹了,玉嬛!”声音压低,如同斥责。 怀里的人却不像平常乖顺,眼底泛红,挣扎之间,强忍喉间颤抖咬牙质问,“皇上一直在骗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为我祖父洗雪冤情,是不是?” 李湛沉眉不说话,紧紧抱着她,眼底渐渐聚了浓云。 等玉嬛稍微安静点,才柔声道:“朕曾许诺娶你,是真心话。哪怕此刻不能封你为皇后,也会封你为妃,甚至贵妃,等朕握紧权柄,便能废了杨氏,让你入主东宫,再也不宠幸旁人。玉嬛” 他声音渐低,凑在她耳边,“我是真的,想要你陪在身边。” 溽热的呼吸落在耳侧,放在从前是浓情蜜意,此刻却如鲠在喉。 玉嬛挣不脱他的桎梏,扭开头,他的吻便落在脖颈,带着潮热的气息,挪向肩窝。 近乎三年的克制肖想,几乎每个夜晚都想抱着她,哪怕不是颠鸾倒凤的温存,拥在怀里都是令人满足的。可那时她是他亲手送进宫里的女官,隔着森严宫禁,遥不可及。 如今,他坐拥天下,她已是触手可及的软玉温香。 怀抱越收越紧,呼吸渐渐急促,在他的手探向她衣襟时,颈边猛然传来一丝凉意。 余光瞥过去,看到一段细长的金簪。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端握在她手里,另一端抵在他颈边。 李湛温存的动作顿住,盯着她,慢慢的,脸上浮起伤心的神情。这簪子当然伤不了他,但她近乎决绝的目光却如利刺扎在心上。 “你就这样不愿意跟着我?” 玉嬛眼圈酸涩得发涨,拗不过他的力气,拿着金簪的手在微微颤抖。 “皇上的许诺不算数了吗?” 李湛不答,只执拗地抱着她,不肯松开手臂。 半晌沉默,如同对峙,最终,李湛捏住金簪轻轻夺过来,然后放开她。 “知道父皇为何器重你,怀王叔为何帮着你吗?”他退开半步,把玩着簪子,在手背划出一道红痕,“当初的冤案,并非父皇昏庸,而是世家逼迫太甚,父皇只能舍弃太师,免得危及皇权朝堂。这些年他始终心存愧疚,知道你是太师的孙女,才有意善待。” “如今世家仍旧在朝堂盘根错节,朕身为皇帝都无力牵制,这冤案如何昭雪?”他问。 殿里一片寂静,低沉的声音清晰分明。 玉嬛从不知当年的案子有这隐情,愕然之下,眼睫微颤。 李湛捻着金簪在指尖打个旋,插回玉嬛发间,在她脸颊摩挲,也没有被忤逆冒犯的愠怒,“冤案昭雪,父皇做不到,朕更不可能做到。但是玉嬛,除了此事,其他的许诺全是真心。宫里最好的住处会留给你,想通后来找朕。” 说罢,拂袖离去。 屋门关上的一瞬,仿佛浑身的力气被陡然抽离,玉嬛紧绷着的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旁边的短榻,指尖不停发抖。 天翻地覆,万念俱灰。 期盼了数年,她怎么都没想到,会等来这样的结果。 屋内陈设典丽贵重,却空荡得让人心慌,举目四顾,凄然一人。 五年之前,太子和永王夺嫡争斗,朝堂暗潮涌动。父亲谢鸿被贬为魏州司马,她随同去往魏州,却在不久后的一场刺杀里失去家人。奶娘护着她逃出生天,那时她才知道,她并非谢家的女儿,而是十数年前因重罪而抄家的韩太师的孙女。 她的“父亲”,其实是舅舅,无力昭雪韩家冤案,不想让她因身世而吃亏,便以外室女的身份养了她十四年,嫡出女儿般疼爱。 之后,她遇到了永王李湛,在她落魄而走投无路时,带着她回到京城,许诺帮她翻案。 为报答他的恩情,为洗雪阖府上下的冤屈,为给舅舅他们报仇,为彼时悄然萌生的情意,她进了宫,小心周旋,如履薄冰,费尽心血将他送上帝位。 可如今,他却说这案子不可能昭雪。 一句话刺破所有的期盼与苦心。 他其实早就知道冤案的隐情吧?却还瞒着她,让她怀着无望的期盼,做可笑的棋子。 那样欺瞒算计,也叫真心? 登基大典过后,潜邸的大半人手入宫,比平常更觉冷清。 唯有这座院落一切如旧,早晚有人送饭,服侍玉嬛洗漱,白日里侍卫把守,无人踏足。 那个男人显然是在等,等她耐心耗尽c绝望灰心,而后屈从进宫,做金丝笼中的雀鸟。 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肯碰那冤案。毕竟当初太子端居东宫c地位稳固,永王能有今日,除了她这种宫廷里的棋子,朝堂上最煊赫的几个世家也功不可没。而当初织造祖父冤案的人,恐怕也在其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第55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梁靖仍是垂眸,道:“什么动静?” “就是我听见屋顶上瓦片响了,若是院里的猫,不会有那种动静, 应该是屋顶有人。而且没多久,还听见刀剑的声音。只是后来又安静了, 想着晏大哥身手出众,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什么?” 她心里狐疑忐忑,黑白分明的眼睛水灵灵的, 一错不错地盯着梁靖。 梁靖觑她一眼,拨着衣袖, 淡声道:“似乎听见了点。” 玉嬛心中一紧, 连忙追问道:“那后来呢?有没有出去看到是什么人?” 当然看到了, 而且是他潜伏在暗夜守株待兔, 将那意图闯入谢鸿夫妇房间的刺客重伤捉到手里, 这会儿应该有人在用酷刑审讯, 逼问主使。 梁靖眼底的精光转瞬即逝, 将剥好的栗子塞进嘴里,神情是惯常的冷清,不以为意似的,“后来又睡着了。” “睡着了啊”玉嬛稍觉失望。 原本她还怀疑昨晚是否听错,既然梁靖也听见动静, 想来不是错觉。若那动静只是个行窃的梁上君子便罢, 若真带着刀剑, 那就很吓人了。她发愁地趴在桌上,像是东跨院里那只蔫头耷脑的兔子。 梁靖的另一颗栗子剥好,抬眉见她无精打采的,唇角微动,递到她跟前的小瓷碟里。 玉嬛从善如流,取了吃掉。 外头风声细细,孙姑和许婆婆在树荫下闲话家常,声音嗡嗡的。 两人也不说话,梁靖靠在椅背,修长的腿一屈一伸,剥的栗子少半自己吃掉,大半放在玉嬛跟前的碟子。 玉嬛便蹙眉沉吟,想请梁靖帮忙留意,又怕他伤势未愈,这请求会唐突。况且府里若真碰见麻烦,也该自家想法子,不能总指望旁人。嘴里是甜糯的栗子,心里默默盘算着,细嫩的手指扣着瓷碟,等剥好的栗子落下来便拈着送进嘴里。 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见碟子空荡荡的,目光微抬,就见梁靖靠在椅背,正默默看她。 玉嬛眨了眨眼睛,再看下盛着炒栗子的细竹篾编的盘子—— “这就吃完啦?” 感觉意犹未尽,还想再吃呢,玉嬛默默舔了舔唇。 梁靖唇角微挑,凑近些许,“再叫人送一盘来,我剥给你?” 温热的呼吸落在脸颊,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眸似藏了千山万水。 玉嬛莫名心中一跳,下意识垂眸,不好意思再叨扰人家,遂站起身来,“还是算了。晏大哥你伤还没好,多歇着吧,想吃什么东西,告诉许婆婆也一样。别客气。”说罢,取了几颗樱桃,转身欲走。 梁靖叫住她,语气是惯常的冷清淡然,“最近夜里我会留意,别担心。” 玉嬛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帮忙,大喜之下,回眸莞尔,“多谢晏大哥!” 出了客院,玉嬛便直奔冯氏平常爱纳凉闲坐的后院凉亭。 到了凉亭那边,果然见冯氏坐在亭下,手边的笸箩里放着一堆丝线。 端午临近,府里各处都在准备粽子c雄黄酒和菖蒲等物,年少的姑娘们在端午要佩戴放着朱砂c香药c雄黄的香囊,能驱虫辟邪。玉嬛的香囊向来都是冯氏亲自做的,今年也不例外。 笸箩边上,裁剪好的花样压在银剪下,冯氏挑了五样丝线,摆成一排。 见了玉嬛,便笑着招手叫她,“小满,过来瞧瞧这香囊,样子喜欢吗?” 冯氏虽出身高门,因幼时性情娴静c心灵手巧,女工做得很好。谢鸿和玉嬛贴身的衣服c佩戴的香囊,许多都是出自她的手,裁剪绣工都没得说,加之跟着兄长们读过书,腹中有了墨水,那香囊做出来,便别有意蕴。 玉嬛瞧了花样,几乎能想象到雏形,那必然是藏着诗经楚辞里的诗句的。 遂贴在冯氏身边,软声笑道:“当然喜欢,娘亲做的我都喜欢。” 还是这样爱撒娇讨人喜欢的性子,冯氏搁下花样,让旁边的丫鬟慢慢挑,却揽着玉嬛,道:“刚才做什么去了?我到东跨院找你,也见不着人影。” “去客院了,找晏大哥。” “他伤势怎样了?” “瞧着比昨天好了些,我进去的时候他还擦剑呢。” 那把剑是救下梁靖后,从后院捡回来的,冯氏看过两次,剑锋锐利c通身漆黑,是能削铁如泥的宝物。剑鞘也不是凡品,上头缂丝花纹乃至手柄的尺寸都很讲究,不是普通兵器铺能买到的。 ——能使那把剑的人,家世身手必定不差。 只是梁靖不肯透露身世,谢鸿瞧着没事,便当他是个客人,也未强求探问。 此刻玉嬛提起,冯氏倒想起来了,那晏平落难至此,先前伤重虚弱,走路都艰难,如今既然捡起宝剑,难道是已经生出了辞别的意思? 夫妻俩虽不知那晏平的底细,但看素日行事,却不像宵小之辈。且他生得相貌出众c身姿磊落,言语谈吐皆似进退有度,多少有些好感。 冯氏想着心事出神,玉嬛却已续道:“今早我说的事,娘还记得吗?刚才我问晏大哥,他说夜里也听见了动静。” “是吗?” “嗯,千真万确!” “还真有这样的事”冯氏脸上笑容慢慢收敛。 今晨玉嬛提起半夜屋顶动静时,她其实没太当回事,只当这孩子是半夜睡迷听错了。毕竟阖府上下除了玉嬛,没人发觉异样,连上夜的仆妇都没察觉。 可若当真连梁靖也听见了,那就不能再掉以轻心。 谢鸿最近仕途倒霉,被太子一系盯着打压,朝堂上波谲云诡,太子虽瞧着宽和温厚,但能稳居东宫的人,哪会是心善手软的菩萨?他周遭那些个谋臣属官,更不是省油的灯,瞅准谢鸿没能反击,谁知道会不会踩得更狠。 不管昨晚那人是刺探还是有更狠毒的打算,都不得不防。 冯氏留了心,当晚便跟谢鸿郑重说了此事。 谢鸿虽出身淮南世家,却也只是个读书入仕的文官,自身不会武功,府里那些护院又本事有限,遂下令让护院惊醒,托人从魏州城请了几位镖师帮忙守一阵。 他前些年背靠谢家荫蔽,安稳无事,每日里读书弄文,几乎没碰过刀剑。如今因不肯把玉嬛送进宫给老皇帝,惹得老太爷生气,暂时失了庇护,为免伤及妻女性命,只能托人寻摸靠得住的高手,想留在府里护院。 只是一时间寻不到,遂给相熟的巡城兵马司打招呼,请他们晚间务必留意。 如是安排过,夜里倒没再出什么岔子。 谨慎过了数日,转眼便是端午。 端午之日赛龙舟,是约定俗成的大事。 大清早,魏州城外的丽金河畔便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等日上三竿,河渠护栏外便站满了看客。摩肩接踵的人群簇拥着中间一座三层高的楼阁,修得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因是依河而建,便取名丽金阁。 端午这日热闹,丽金阁的雅间座位尽数留给魏州城的达官贵人,一座难求。 等玉嬛跟冯氏过去的时候,里头满目峨冠博带c衣香鬓影。菖蒲混着雄黄酒的味道飘过来,掺杂了才蒸熟的粽子糯香,诱人馋虫。 阁楼上尽是高门女眷,亦有未成亲的少年郎往来照顾。 冯氏往隔壁去跟梁老夫人寒暄,玉嬛因怕碰见梁章,勾起梁老夫人点鸳鸯谱的心思,便没出门,只管坐在雅间靠窗的位置,咬着粽子看外头波光粼粼的水面。昨晚下了场雨,今早天气放晴,远山笼在黛青薄雾,近处草木水珠晶莹,凉风拂过,惬意得很。 谢府的客院里,梁靖却没这等心情。 桌上的粽子香气四溢,许婆婆发觉梁靖并非歹人后,也松懈了许多。 外围的护院镖师挡得住寻常歹人,却察觉不了陈九这等神出鬼没的高手,此刻后窗外草木阴翳,陈九借着一棵粗壮繁茂的老槐掩住身形,翻身一跃便进了屋内。 屋门紧掩,丫鬟们以为梁靖在歇息,都跑到院里凑热闹,无人打搅。 陈九站在隐蔽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属下已经探明,秦骁昨夜暗中潜回魏州城,却没回府。有两人行踪鬼祟,昨夜跟他在梭子岭碰面。只是怕打草惊蛇,没敢靠得太近。” “京城那边呢?” “永王会在半月后来这边督查军防,皇上已经允了,就等动身。” 难怪秦骁要亲自动手,看来永王这回是势在必得——趁着太子打压谢鸿的时机刺杀,永王趁机揽过案子,稍加掩饰,便能将脏水泼到太子身上,动摇东宫根基,更能借仇恨死死攥住淮南谢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第56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且因永王生性聪慧, 读书伶俐, 更能多得几分青睐,只因长幼有序c嫡庶有别, 太子又在东宫经营多年, 便始终安分守己。 直到四年之前小萧贵妃入宫。 提起小萧贵妃, 京城上下, 几乎无人不知。 名门萧氏养出的女儿都是美人,容貌教养无不出众,小萧贵妃更是其中翘楚。 四年前萧敬宗从外放的大员调回京城,主掌户部, 也带了十七岁的女儿萧鸾回京。彼时萧贵妃因诞下永王的功劳而享贵妃尊荣, 听说兄长进京, 当即求得皇帝允准, 安排家人进宫拜见。 萧老夫人带儿媳和孙女萧鸾入宫, 皇帝下朝后途径萧贵妃的宫室, 便被一阵琵琶勾住。 循着声音过去,便见一位十七岁的小美人坐在殿前花丛间,金钗红袖,慢拨琵琶。 彼时景明帝四十余岁, 自幼酷喜音律, 虽因政务繁忙, 甚少有闲暇赏玩, 却极能赏鉴。那姑娘年纪虽幼, 一手琵琶却弹得比宫里最出色的乐工还好,更别说生得花容月貌,眉眼动人,正是姑娘家最美的年华,哪怕只是安静坐在花丛里,都是一道极美的景致。 只那么一面之缘,便攫住了老皇帝的心。 不过两日,景明帝便再度召萧鸾入宫,随后圣驾亲至萧府,迎萧鸾入宫,封了妃位。 这消息传出去,在朝堂和京城高门都搅起了不小的波澜,毕竟彼时萧鸾已许了人家,景明帝此举无异于横刀夺爱。 且萧鸾比起皇后c萧贵妃等人,年纪尚幼,刚入宫就封了妃位,实在少见。 一众言官文臣出言劝谏,景明帝充耳不闻,半年后便册了她贵妃之位。 小萧贵妃就此独宠后宫,连她的姑母萧贵妃都避让锋芒。 萧敬宗也因此得以重用,升了中书令,成为三相之一。因妹妹和女儿位列贵妃,背靠萧家大族,权势更加显赫。 也是在那时,原本对太子颇为恭敬的永王生出了异心,渐而有了夺嫡的打算。 到如今,太子居于嫡长,背靠东宫,有尚书令等一干文臣辅佐,因见世家横行,盘剥百姓,常令皇帝举止掣肘,有提拔寒门,打压世族之心。永王则因小萧贵妃的枕边风而格外得景明帝宠爱器重,背靠萧家荫蔽,着意拉拢世家高门,斗得难分高下。 若不是景明帝仍旧欣赏太子的才能,尚未昏聩到拿江山讨美人欢心的地步,以萧敬宗的相权和两位萧贵妃在后宫的得宠,永王怕是早已盖过了东宫的风头。 这回永王提前动身来魏州,显然也是有不少打算。 五月中旬小暑将至,天气渐渐炎热。 永王不止是皇家亲贵,也遥领大都督之职,是魏州都督梁元辅的顶头上司。他以巡查军务之名尊驾亲临,梁元辅自然得给足颜面,带了州府官员出城迎接,恭恭敬敬地迎入城中,安排在州府衙署旁的客馆下榻。 永王带了仪仗,随行不少,兵荒马乱地安顿下来,便已是傍晚。 撇开君臣之别,永王娶了梁元辅的女儿做侧妃,又有姻亲之交。 当晚,梁元辅便在客馆设宴,满城有品级的官员依序作陪,笙歌丝竹,遥遥可闻。 谢鸿的这座宅院离州府不算太远,夜风里侧耳倾听,偶尔还能听见高亢清丽的乐声随风断续传来,久久不绝。 梁靖站在后园,听着隐约入耳的乐声,眉头皱起。 他回魏州后,尚未去梁家,因都督府外有兵将把守,也没能夜探亲人。 今夜,那里定是宾主尽欢的场景,伯父c父亲乃至祖母c母亲必都满面笑容。 梁家在魏州屹立数代,靠的便是族中齐心,不管朝廷换来哪位官员,都牢牢握住地方权柄。父亲和伯父做事都以家族利益为重,当年宁可悖逆祖父,也要在韩太师的事上插一刀,足见维护家族的决心。 自从堂姐嫁为永王侧妃,武安侯府便跟永王牢牢拴在了一起,如今更会为家族而殚精竭虑,帮永王夺得皇位,令梁家权势更盛。 然而那样的忠心追随换来的是什么? 即便皇权难以制约打压,周遭旁的世家亦如猛虎,倾轧争夺地盘利益,最终祸及百姓。哪怕父兄费尽心思,也没能力挽狂澜,保住这百年家业。更因积怨深重,而累及无辜的晚辈幼子。 坐拥天下的皇权尚且会更迭,哪有一成不变的泼天富贵? 夜风清冷,蟾宫正明,闭上眼,仍是记忆最深处印刻的场景。 府邸萧条败落,亲友俱亡,万箭穿心。 而京城之外世家横行,盘剥百姓,万千将士拼了性命保住大好河山,却民不聊生。 梁靖鸦青色的衣袍在夜风里猎猎翻飞,英隽的眉目间却凝重而肃然,渐渐地双拳紧握,手背隐隐鼓起青筋,脊背紧绷如同满弦的弓。睁开眼,深沉的眼底尽是暗色,有汹涌波涛翻滚,暗藏冷厉。 忽然有夜栖的鸟扑棱棱飞过,翅膀扇得树叶轻响。 梁靖的眼底一瞬间凝起寒意,指尖按上剑柄,目光瞥见树下的衣裙时,才倏然松开。 玉嬛就站在树底下,旁边是挑着灯笼的石榴。 她闲居在家,也未过分打扮,满头青丝拿珠钗挽起,长裙曳地,腰间不见环佩,唯有宫绦飘然。夜里风凉,她在外罩了件极薄的玉色披风,将窈窕身段尽数藏起。 后院里花木繁荫,只在甬道两侧零星点着灯笼,却不及月色明亮照人。 柔黄的灯烛光芒里,她盈盈而立,脸颊隐有忧色,黛眉微蹙。 梁靖回身看着她,有那么一瞬,在这张尚且稚嫩的脸颊上寻到了深宫女官的影子,独自站在暗夜里,藏着无限心事。 若非世事奇妙,此时的谢鸿怕是早已丧命在秦骁剑下,这座府邸染了血,爹娘遇害,亲友远在淮南,她即便逃出去,也无处藏身。原本该娇养的太师孙女,两度家破人亡,患难无助时被永王救起,怎会不心生感激? 而彼时,唯一跟她有所牵系的梁家却不曾施以半点援手。 这样想来,她贪恋永王府,为那个男人赴汤蹈火c自陷险境,罔顾长辈们昔日的婚约,固执地在宫里费尽心思,似乎也顺理成章。 梁靖想着旧事,只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闷痛得呼吸都有些滞涩。 片刻诧异对视,还是玉嬛先开口,“夜深了,晏大哥还不睡吗?” “睡不着。”梁靖踱步到树影下,垂眸觑她,“你也睡不着?” “嗯。”玉嬛倒是没绕弯子,就着旁边一方低矮的山石坐下,手指头无意识地搅着衣襟,“永王殿下驾临,听说会查那天刺杀的案子。父亲去赴宴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当时的事,究竟是谁在指使。” 她说着,目光便投向梁靖,杏眼儿眨了眨,带着求助探问的意思。 梁靖看得出来,却没出声。 玉嬛不死心,“晏大哥也没头绪吗?” “不管是谁指使,总脱不了京城的干系,就看怎么审案了。”梁靖顿了一下,见她眼底仍有忧色,声音到底缓和了点,“这些事关乎朝堂,你担心也没用。” 玉嬛也知道担心没用,甚至在这滩浑水里,她未必能帮多少忙。 但府里如今处境不好,她还是想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做点什么,让爹娘别太焦心。 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垂头盯着月光铺泄的地面,半晌才道:“我最近总在做奇怪的梦。梦见爹娘都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到时候永王殿下审案,还不知会怎样。”她声音很低,像是吐露藏了很久的心事,抬起头对上梁靖的目光,却忽然怔住了。 那是种很奇怪的目光,幽远而深沉,带着点怜惜。 她摸了摸脸,“晏大哥?” 梁靖出神的目光在一瞬间收敛,遮掩似的,低头理了理衣袖,道:“我会留意,不叫旁人伤及令尊。还有,永王若审问案情,你须多防着他。那个人——”他犹豫了下,仍提醒道:“表里不一。” 玉嬛颔首,捏着衣袖的五指却微微缩紧。 果真他是跟京城来往过的,否则何以知道永王表里不一? 甚至,从当初梁靖及时赶到梭子岭营救的事来看,这个男人所知道的内情,恐怕比谢鸿还多。能在数招之内制服秦骁,护得谢家安危,也绝非庸碌之辈。这个人身上,真是笼罩着团团疑云。 不过他既然救了阖家性命,这话应当是可信的。 而她想探问的事,他也算是给了点答案。 玉嬛默默记在心里,旋即绽出个微笑,“夜深了,晏大哥也早点休息吧。” 说罢行礼辞别,自回东跨院去。 次日清晨特地传话给厨房,叫他们好生准备给客院的菜,顺道嘱咐了菜名口味——相处了将近一月,梁靖吃饭的口味,她算是摸得清清楚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第57章 设了防盗,比例一半哈~  玉嬛被永王带走, 淮南谢家也由此深恨太子, 死心塌地投靠永王。 京城里夺嫡的形势, 也是在那时慢慢从太子倒向永王, 终至太子被废c永王登基。 梁靖对谢家的事插手太晚,只知道永王当时是寻了个跟谢鸿有私仇的人做替死鬼,把刺杀朝廷命官的脏水泼向太子,狠狠踩了东宫一脚, 却不知真正刺杀谢鸿的是谁。 而今黄粱梦醒,旧事血淋淋的印刻在脑海,他想扭转,便须救下谢鸿和玉嬛。 不过毕竟是甚少谋面的陌生人, 他对谢鸿夫妇的底细知之不多,且事涉朝堂之斗, 他背后又牵扯着府中百余人口,轻率不得, 还需多处些时日,暗中观察,揣摩心性。是以途中探查永王底细受了点伤后,便将那三分伤势装成九分,倒在谢家的瓢泼大雨的后院里。 ——既能摸摸底细, 也可就近保护, 寻机反击永王。 府里留了客人却来路不明, 这事终须请谢鸿定夺。 玉嬛将梁靖安排妥当后, 等了整个后晌,傍晚时分,谢鸿和冯氏才乘车回府。 谢鸿有公务缠身,先往书房去,冯氏则径直回院,叫人快些摆饭。一进院门,就见凉亭里女儿端坐执笔,正认认真真的摹字。 亭外一丛牡丹开得正好,娇艳柔旖,更衬丽色。 听见开门的动静,玉嬛忙搁了笔,快步走到跟前,含笑撒娇,“娘!” 她这般扮乖巧,恐怕是又偷溜出府去玩,怕被谢鸿责罚,来她这儿找庇护。 冯氏双袖微拢,没像平常似的揽玉嬛入怀,只管安静瞧着她笑。三十余岁的女人气度高华,堆叠的云鬓间金钗衔珠,端庄而不失温婉,身上穿弹花暗纹的缃色对襟衫,底下一袭竹青长裙,绣工精致c裁剪得体,就那么安静站在甬道上,不卑不亢,不急不躁。 玉嬛对着她洞若观火的目光,渐渐心虚。 “女儿知道错了。”她垂下脑袋,牵住冯氏的衣袖,“是最近心里发慌,听说宏恩寺办法事,才溜出去的,前后也就大半个时辰。自罚多抄两篇书,好不好?” 说话间,将两个平安符袋放在冯氏掌心,轻咬嫩唇,漂亮的眼睛偷觑冯氏神情。 她撒起娇来,那双眼睛便似笼着雾气,无辜得很。 更别说声音柔软,跟院里养的那只小奶猫似的,楚楚可怜。 冯氏拿她没办法,在她眉心轻点了点,嗔怪,“知道错就好。过两天梁府设宴,到时候带你去散散心,等过了这阵子,就不拘着你了。好不好?” 玉嬛莞尔,陪着冯氏进屋喝了杯茶,便将事情说了。 冯氏未料会有这样的事,甚为意外,来不及歇息,便往客院走,打发人去请谢鸿。 客院里门扇紧掩,玉嬛也没声张,只叫石榴带人守着。等谢鸿进去,石榴忙在前打帘,引入客房。 梁靖还在里面昏睡,面色仍旧苍白。 郎中是谢家常请的,见了谢鸿,赶紧起身行礼,听谢鸿问伤势,便如实回答。两人嗡嗡说着话,旁人也不敢打搅,满室安静里,原本在榻上昏睡的梁靖缓缓睁眼。 榻边围了不少人,圈椅里坐着的是谢鸿,世家出身的清贵文官,丰姿如玉,言谈从容。她的旁边是夫人冯氏,云髻堆叠,鬓发如鸦,眉目沉静。玉嬛则站在她身旁,长裙束腰,色如烟柳,纤秀的手搭在冯氏肩上,那双眼睛却正打量他,好奇而担心,如春水潋滟。 目光触到彼此,梁靖心神微动,玉嬛却是面露喜色。 “爹,他醒了。” 一句话提醒众人,均齐刷刷看向梁靖。谢鸿的目光也从郎中开的那张药方上挪开,将梁靖神色打量过,问道:“小兄弟伤得不轻,能说话么?” 梁靖喉咙里轻咳了声,旋即低声回答:“多谢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这么客气。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晏平。”梁靖有些疲惫的垂眼。 谢鸿颔首,将手里的药方递回给郎中,笑了笑,“郎中说伤势颇重,外伤在其次,只是失了血,须好生静养,药已有人去抓了,你只管安心。不过——你重伤成那样,实在叫人心惊。魏州城里最近风平浪静,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贼人出没,不知你是” 这显然是探问底细了。 梁靖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淡声道:“被追杀。“ 谢鸿目光微紧,“竟会有这样的事!那追杀你的人” “被我甩开,走远了。”梁靖顿了一瞬,补充道:“若尊府不方便,我这就离开。”他身体虽受了重伤,单薄衣衫下健硕的胸膛却轮廓分明,宽肩劲腰,手臂有力,咬着牙使尽力气,还真就摇摇晃晃地半坐起来,打算带着满身的伤告辞似的。 谢鸿忙扶住,令他躺着,“不必不必,小兄弟想多了。” 他虽正被太子打压,算是身在逆境,却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虽未能探出底细,但察言观色,看言行举止,这晏平也不是心怀不轨的人。见他实在精神不济,便安排人照顾,带着妻女出来,又命人到府邸周围查探。 等仆从回禀说府外一切如常,没什么可疑的人,才算是放心,叫冯氏多拨些人照料。 梁靖就此在谢家住下,玉嬛也松了口气。 不知是被那身骇人的鲜血以毒攻毒地破了迷障,还是宏恩寺那平安符果真有用,她那噩梦也轻了许多,至少不再半夜三番五次地惊醒,只是心里依旧空荡荡的,不太踏实。 清晨起身,玉嬛盥洗梳妆罢,如常地去花圃里剪时新的花卉插瓶。 ——谢家府邸占地不少c里头住的人却不多,屋舍住处皆十分宽敞,当初搬进来的时候,冯氏便特地开辟了几处花圃,按花木节气栽植,平常又有仆妇精心照料,每日剪新鲜的来插瓶,几乎四时不断。 因念着客院里那人伤重,玉嬛特地多剪了两束,参差斜逸地搁在瓶里叫人送去。 花枝清香,怡人心神,对养伤有好处。 怕丫鬟们偷懒,后晌还特地过去溜达一圈,叮嘱众人务必精心照料。 这边玉嬛为梁靖的伤势和那噩梦担心,谢鸿那边,头疼的却是她的婚事。 灯烛昏暗,罗帐半卷,冯氏才盥洗罢,满头青丝拢在胸前,背靠缎面软枕。 “那日去梁家,老夫人还特地提起了小满,说她也十四岁了,问我可曾遇见中意的亲事。听那意思,老夫人还惦记着小满,想把她娶进梁家去。” ——小满是玉嬛的小名,因生在二十四节气里的小满那日,便取了这名字。 谢鸿原本在翻书,听了这话神色稍肃,坐直身子,“她是打算说给谁?” “梁元绍的三公子,梁章。” “梁靖不是还没娶亲吗,就轮到他弟弟了?” 冯氏摇了摇头,“不是那么回事。梁靖也快了,我听说二房的薛夫人中意沈家那位姑娘,沈家也有意跟侯府攀亲,就等梁靖回来定下婚事,两边算是门当户对,人人都觉得是好亲事。咱们小满这婚约又你怎么打算的?” 因早年吃了出身的苦,韩太师进东宫后,便力劝太子提拔寒门,举天下贤才之力辅佐皇帝。彼时世家树大根深c盘根错节,在朝堂占了大半要职,在地方更是如土皇帝般有权有势,连皇权都未必能辖制。 太子登基后有心打压世家,韩太师便竭力辅佐,奈何世家势大,终是功败垂成。 十二年前,韩太师因大不敬之罪阖府蒙难,唯有玉嬛兄妹侥幸逃出来。可惜后来兄妹失散,谢鸿赶去时,也只找到被奶娘抱着南下的玉嬛,遂将她带回谢家,对外只说是外室生的女儿,生母刚病逝,抱回府里养着。 彼时,玉嬛也才两岁而已。 因韩太师与武安侯是挚友,她满月的时候,两位老人家便给她和梁靖定了亲。只是彼时韩家正在风口浪尖,几处被触动利益的世家死死盯着,必欲斩草除根,谢鸿便没张扬。 一晃眼,便是十二年。 谢鸿夫妻俩膝下只有个儿子,如今在国子监读书,这些年都是拿玉嬛当女儿疼爱的。去年玉嬛跟谢鸿回了趟淮南,因她生得貌美出挑,比府里几位堂姐妹都好看,谢老太爷便有意将她送入宫中,给谢家添个助力。 谢鸿想着宫里那位年已五十的老皇帝,哪里舍得? 他执意不肯,谢老太爷却是生了气,觉得谢鸿不为家族着想,这回谢鸿被太子打压,便放任不管——看那意思,是想叫谢鸿认清形势,跟家族服软,交出玉嬛的。 谢鸿脾气拗,愣是不吭一声,带着妻女回魏州,受了不少冷眼。 此刻冯氏再提婚事,谢鸿盘膝坐在榻上,眉头紧皱。 “梁元绍这人不太实诚,做事一向趋利避害,不讲情面。若知道了小满的身世,必定不乐意,老侯爷又病着,未必能做主。若是给梁章,铁定不行。就看梁靖了,他若跟梁元绍一样,咱们就别再多提,他若靠得住,肯护着小满,咱们便设法促成婚事,也算是成全韩太师在天之灵。” 长长的一番话,说得冯氏脸上也添了悲色,沉默半晌,才道:“那案子翻不了吗?” 十多年前的冤案,当今皇上钦定的事,哪还能翻案? 冯氏看他面露戚色,便轻拍他手背,“你也别愁。那梁靖能舍下京城的安逸去军中历练,想必是个有主见的人。等他回来试试态度,再商量这事也不迟。再说,这事儿终须问问小满的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第58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剧跳不止的心在触到剑柄时稍稍平息,他屈腿坐着, 眉头紧锁。 脑海里昏沉而凌乱, 许多事排山倒海般压过来, 梁靖有些痛苦地抬手, 揉了揉眉心。 帐内天光昏暗,唯有一灯如豆, 惨惨将熄, 旁边一卷兵书,还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页。 然而那些记忆涌入脑海,卷着数年时光的起伏跌宕, 不是梦境的芜杂凌乱,而是清晰分明,每件事都有迹可循—— 朝堂夺嫡暗潮云涌, 东宫与永王各施手段,世家为保住承袭数代的利益而倾轧争斗,最终令百姓遭殃c民不聊生, 辜负了万千将士拿性命热血换来的边境安宁。曾跟他许下婚约的女子灵动美貌, 叫人久久难忘,却最终迷失在权谋里,葬身宫廷。 亲人和挚友在永王的阴狠下挨个丧命, 他虽名震边陲战功赫赫, 却终究万箭穿心。 醒来时灯烛未熄, 兵书闲翻。 这让他想起先前翻过的枕中记故事, 讲卢生做了场享尽荣华富贵的梦,醒来时却仍在客店,黄粱未熟。 只不过,他这经历也着实惨痛了些。 梁靖起身,掀帘出了营帐,外面乌云遮月,一口气吸进腔子,冷冽而清新。 他握着剑临风而立,前尘旧事翻涌,眼底渐渐暗沉。 直站到曙光初露,梁靖才回身入帐,取了压在案上的家书翻看。 十岁进京读书,十四岁出门游历,三年后科举考了进士功名,他从前过得顺风顺水,是名冠魏州的才俊。当初他高中进士,没仗着家族势力留在京城为官,而是来了边地,在军中历练磨砺,练就满身本事,也博得个五品职位。 如今已二十,原打算回京谋个官职,文韬武略,正可施展拳脚,连家书都写好了。 但此刻,梁靖满脑子却都是他回京谋职后曾发生的事情。 而很多事的转折,都是因永王为玉嬛而谋划的一场刺杀。 那个人面兽心,该当千刀万剐的恶贼! 梁靖脸色冰寒,随手点了灯烛将家书烧成细灰,而后辞别众人,悄无声息地赶往魏州。 正是初夏时节,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和暖。 魏州城东南边尽是高门贵户,府邸园林相连,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尽数掩在苍翠花木之间。一辆宝璎华盖的马车在僻静的角门悄然停稳,四角香囊流苏微晃,留下淡淡香气。 玉嬛靠着软枕小憩,在马车停稳的那瞬,猛然从昏沉睡意里惊醒,睁开眼睛。 手里的玉骨团扇掉落,她低头去拣,漂亮的杏眼里尽是惊慌。 又是那个梦!那个近来总将她惊醒的场景—— 夜色暗沉漆黑,屋舍窗扇凌乱残破,父亲谢鸿和娘亲冯氏都倒在血泊里,气息俱无,身体冰冷,而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只有那种彻骨的恐惧绝望刻在心底里,醒来都觉得心惊肉跳,额沁冷汗。 玉嬛轻喘了口气,指腹揉过眉心,下意识捏紧刚从宏恩寺求来的平安符袋。 车帘被人掀开,丫鬟石榴探头进来,笑吟吟的,“姑娘可算回来了,这天儿眼瞧着要下雨,再晚一点,就该成落汤鸡了。” 仿佛是为印证,她话音未落,天际便传来声闷雷,风嗖嗖的刮过去,夹杂着凉意。 这时节的雨真是说下就下,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下来。 石榴赶紧撑伞护着,玉嬛提了裙角,将平安符袋揣进怀里,进了门赶紧往里跑。 这一带是府里后院最偏僻的地方,树木虽多,却没有游廊亭台。跑不到多远,裙角便被淋得湿透,玉嬛心里发急,左顾右盼地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却在瞥向一处时遽然顿住。 风疾雨骤,视线朦胧,隐约有个黑色的身影躺在低垂的枝叶下,露出半个身子。 而他的身边雨水冲刷流汇,仿佛有血色堆积,格外惹眼。 玉嬛吓了一跳,迟疑了下,还是壮着胆子过去。 ——是个受伤的男人。 他显然是昏迷了过去,剑眉紧锁,面色苍白,雨水将他浑身泡得湿透,头发也湿漉漉贴在耳侧,虽形容狼狈,神情却有坚毅之态。身上穿着墨青的锦衣,手臂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染得浑身是血,旁边积着一滩血迹。 玉嬛蹲身试了试他鼻息,微弱得很,快撑不住了似的,显然伤势极重。 瓢泼大雨浇得人浑身凉透,那伤势血迹更是令人害怕,她手指颤了颤,稍稍迟疑了下,便断然吩咐随行的仆妇,“找人把他抬到近处的屋子,别叫淋雨,备些热水看看伤口。石榴跟我走,赶紧去请郎中。” 吩咐完了,不敢再看那满身血迹,匆匆回住处。 暴雨兜头淋下来,仆妇手忙脚乱地找人,梁靖唇角动了下,转瞬即逝。 玉嬛的住处在东跨院,这会儿丫鬟仆妇都躲在廊下看雨。 见玉嬛冒着雨跑进来,赶紧撑着伞围上去。 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珠钗玉簪掉落,发髻稍散,那袭质地名贵的襦裙被泡得湿透,珠鞋踩了水,狼狈得可怜。娇丽的脸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双唇紧抿,脸颊微微泛白,水灵灵的眸中藏着慌乱。 奶娘孙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进屋,让人赶紧去熬姜汤。 好在院里热水常备,孙姑催玉嬛脱掉湿衣服钻进浴桶,拿干燥柔软的巾子帮她擦头发。四顾不见随身伺候的丫鬟,便问道:“石榴呢?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给姑娘撑伞。这要是着凉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 玉嬛垂着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着溜出府的,不能叫孙姑知道。 泡在暖热的浴汤,淋雨的寒意被驱散,玉嬛缓过劲儿来,便拿手指头绕着一缕青丝,提起旁的,“其实也没事,喝碗姜汤就好了。倒是后院有个人受伤昏迷着,待会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孙姑声音一紧,“受伤的人?” “嗯,看着怪可怜的,关乎人命,总不能坐视不管。” 孙姑正帮她取才熏过香的衣衫,闻言皱眉沉吟,“人命自然要紧,该救的得救。不过咱们刚回到魏州,府里的处境” 府里的处境,玉嬛当然是清楚的。 谢家是淮南大族,朝堂上也能占一席之地,父亲谢鸿先前在魏州长史的任上待了两年,年前刚调进吏部升任侍郎,便多是借家族之力。可惜太子和永王斗得厉害,父亲不知怎么触了东宫的霉头,没两月就贬回魏州,连降数级。 虽说官场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刚调入京城就贬回原处,还降了官职,毕竟不好看。 母亲冯氏今日去梁家做客,也是为这事。 ——武安侯府梁家有承袭数代的侯爵,梁侯爷虽上了年纪不怎么管事,长子梁元辅却是魏州都督,辖周遭八州兵马粮草的事,身兼魏州刺史的官职,又有个做永王侧妃的女儿,在周遭地界地位极高。 谢鸿虽出自世家,却是孤身在魏州,若梁家能给颜面,往后处境便会好些。 而在这之前,自然是该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的。 玉嬛虽爱偷懒调皮,却也知道轻重。 只是放着重伤将死的人命不管,心里终归不踏实。 想了想,又回过身去,葱白的柔嫩手指攀在浴桶边沿,“要不,请许婆婆去瞧瞧?” 许婆婆是夫人冯氏的奶娘,在谢鸿外出为官前,曾陪冯氏住在淮南很多年。冯氏出身高门,谢家是淮南数一数二的世家,许婆婆见多识广,行事也稳重,寻常孙姑拿不定主意时也常向她请教,从无错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第59章 设了防盗,比例一半哈~ 进了正门, 假山游廊环绕, 甬道却修得极宽敞, 东西边零星几座院落, 正北边则是处巍峨阁楼, 名春陵阁。 春陵阁建在一处地势颇高的丘陵上,最底下是花圃树丛,一方清池里荷叶铺满。拾级而上,是二十余间客房, 供随行的人住,再往上才是正屋,三层的阁楼端庄气派,飞檐雕绘, 翘角凌空, 牌匾上的“春陵阁”三字龙飞凤舞, 站在顶上凉台, 能俯瞰整座客馆。 永王位高权重,身份尊贵,自然是住在此处。 玉嬛跟着冯氏往里走,每个拐角门口几乎都有护卫, 阁楼前则是王府仪仗亲卫。 母女俩到得门前, 便有侍卫入内通禀, 旋即开了屋门, 请两人进去。 屋里熏了上好的沉香, 永王坐在一把黄花梨交椅里,一身质地绝佳的锦衣,腰间玉佩柔润,锦带绣着银丝花纹。他的面容果然如传闻中俊秀,肤色很白,玉冠束发,颇有点懒散地靠在椅背,那身端贵气度却叫人不敢放肆。 只是不知为何,初见他的一瞬,玉嬛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是先前在京城见过吗?她暗自回想在京城的那两三个月,自认没碰见过哪位皇家亲贵,遂偷偷瞥了一眼,按下疑惑,跟冯氏跪在跟前拜见。 永王啜了口茶,目光落在玉嬛身上,随口道:“免礼。” 待玉嬛起身,他的目光仍未挪动,只管将她审视打量。 纤秀袅娜的身影,裙裾曳地,盈盈而立。十四岁身量长开,胸脯被襦裙勾勒出弧度,已有了点令人遐想的弧线。她的眉眼很美,目光清澈而内敛,带着点未经世事的天真,暗蕴灵秀。脸颊秀致,双唇柔嫩,虽年纪尚幼,却已有婉转柔媚的韵致。 等过两年长开些,怕是满京城贵女都难以企及的容貌,未必比小萧贵妃逊色。 这般娇滴滴的小美人,果真是当年太师府上的遗孤? 永王不甚确信,朝旁边随行的长史递个眼色。 长史遂走至跟前,附在耳边低声道:“那老妇人招认过,当年她偷偷被送走,只带了跟梁家定亲的那枚信物。卑职查过,当年武安侯给的是枚平安扣,殿下瞧她的脖颈。” 永王闻言瞧过去,果然看到一段红线没入衣领,贴在柔白的肌肤上。 若是长命锁之类的东西,这段细细的红线难承其重量,平安扣却小而精致,不似金银沉重,倒还真有可能。 他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低头喝茶。 长史会意,便退开半步,道:“端午那日谢鸿在城外遇刺,夫人和姑娘也在当场。殿下奉命查清此案,为策周全,还须听两位说说当时的场景。” 说罢,朝侍卫抬了抬手,便有人引着玉嬛先进了侧间。 屋门阖上,冯氏姿态恭敬端然,说了那日的经过。 这种事只是走过场,她当然清楚。莫说她和玉嬛不心虚,哪怕真有猫腻,隔着这么多天,该串口供的也都串好了,审问也无用。遂镇定心神,说得不慌不忙,想探探永王的神色,那位却只管低头拨弄桌上茶具,不曾抬头。 过后,便轮到玉嬛。 这回永王却不再出神了,目光微抬,径直落在玉嬛的脸上。 “端午那日刺杀,你就在马车上?”他亲自问。 玉嬛颔首,将龙舟赛后阖家往碧云寺进香,途中遇袭又被人救下的经过说了,只是不知梁靖的底细,有些细节便说得甚为模糊——反正要紧的事她都跟父亲说过,谢鸿若觉得必要,肯定都会说明白,她没必要添乱。 提到有人出手相救,永王便问:“那人长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他戴着面具,穿着身”她歪着脑袋想了下,“很普通的青衫,武功好像很厉害。” “就这样?”永王挑眉。 玉嬛点了点头,“当时民女吓坏了,所以没能看得太清楚。”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娇养闺中,见个蛇虫虎狼都能吓破胆,更别说血淋淋的刺杀了。 永王倒也不在意,起身踱步到她跟前,围着玉嬛走了半圈,到她身侧时,目光便落在那段红线。细而坚韧的丝线,轻轻搭在脖颈,不留半点痕迹,显然吊的东西不重,而那衣襟里 玉嬛今日穿得严实,领口几乎到了锁骨,从那衣领缝隙往里瞧,也只有稍许雪白。 倒是那起伏的弧线曼妙,秀腮雪颔,肌肤柔嫩得没半点瑕疵。 永王目光顿了一瞬,没打算勾出红线细看,只绕回她面前,微微一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带着善意似的,眉眼勾人。 玉嬛却无端想起梁靖那句“表里不一”的评价来,没敢对视他的目光,恭敬垂眸。 耳边便是他的声音,“令尊为官勤恳,这回遭受无妄之灾贬回魏州,本王都觉得不平。你也别怕,既然本王要查此案,必会将背后真凶连根拔起。往后,也不会再有人敢伤令尊。” 他这样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诚挚。 玉嬛小心地瞥他一眼,旋即屈膝行礼,“多谢殿下。” 待冯氏母女离开,长史便凑到永王跟前。 “殿下觉得如何?” “瞧着心性单纯,长得却漂亮,讨人喜欢。”永王指尖摩挲,看了眼窗外,想到那一抹婉转丽色,眼底掠过一丝晦暗笑意。 不过当务之急,却是另一件事,遂问道:“秦骁如何了?” “还在狱中关着,嘴巴很紧。” 永王颔首,摆驾出了客馆,直奔州衙大狱,单独提审秦骁。 自从端午刺杀失手,被人重伤活捉,秦骁在狱中已经关了将近半月。原本骁勇英武的悍将明显憔悴消瘦了,后悔与担忧交杂折磨,叫他在无数个夜晚难以入眠,在牢狱冷硬的床板上辗转反侧。 而今再度被提到刑讯室,曾精光奕奕的眼睛已然晦暗。 狱卒随从都已屏退,唯有永王和长史站在阴暗的刑具旁,贵重精致的锦衣锈了金丝银线,被汹汹火把照着,有暗沉的光泽。而那衣袍旁边,便是花样百出的刑具,上头是积攒了多年的干涸血迹。 秦骁手脚借被铁僚锁着,垂头跪在冰冷地面。 永王绕他走了一圈,啧的一声,手里的玉扇探出,挑起他下巴。 “这么点挫折,就撑不住了?” “殿下恕罪。”秦骁的声音压得极低,含糊而懊悔,“是卑职办事” “失利”二字尚未出口,便被永王堵在唇上的手指拦住。尊贵的皇子面带微笑,微微俯身,声音很低,却带着寒意,“本王亲临这污秽之地,不是想听你说这些。事已至此,众人亲眼所见,你的罪行无从洗脱,本王只能按律法办事,免得露了痕迹。” 秦骁瞳仁骤缩,有点慌乱地抬头看他。 永王面上笑意如旧,明明是温润脸庞,被火光照着,却有点诡异的阴狠。 “放心,刺杀失利罪不至死,多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本王会照顾你的妻女,只要秦将军会办事,将来富贵尊荣,岂止一介小小的都尉。” 这语气里半是利诱,半是威胁。 秦骁十指悄然握成了拳头,“殿下会关照卑职的家人?” “当然。我若不关照,旁人便会找上门,此刻性命能否保住,都说不准。放心,她们都还在府里,旁人难以近身。”永王顿了一下,蹲身在他跟前,“你的身手在魏州少有对手,怎么连个文官的命都拿不到?” “是有人暗中保护。” “谁?” “卑职还没查明。”秦骁毕竟只是个武将,杀人的事办得顺手,要抽丝剥茧顺蔓摸瓜,却没那本事,只如实道:“谢家外围有人护着,刺客去了三回都没能成事,卑职才亲自动手。谁知对方占了先机,在梭子岭设伏,那人武功极好,属下不是他的对手。” “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 “对,是他。” 秦骁想起那人的箭术身手,仍觉胆寒,那份狠厉迅捷,哪怕边关利箭穿石c刀头舔血的猛将都未必能及。放眼整个魏州都没这般人才,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永王盯着他,也从这位铁血汉子的眼底察觉稍许畏惧。 他沉吟片刻,贴在秦骁耳边嘱咐了几句,才起身离开。 过后派了人手到谢府外探查,结果却叫他几乎跌了手中的茶杯——在谢府周遭暗中保护的,竟似乎是东宫太子的人? 在朝堂打压贬谪,暗地里又派人保护,这东宫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第60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梁靖从噩梦里惊醒, 豁然坐起。 夜色深沉如墨,军营里简单的木板床被压得咯吱作响, 外头万籁俱静,偶尔有齐刷刷的脚步声传来, 是巡营的兵士。他向来身子强健,这会儿却被惊出满身冷汗,脊背额头,冰凉汗腻。 下意识伸手摸向枕边,鞘身乌沉的宝剑冷硬如旧。 剧跳不止的心在触到剑柄时稍稍平息,他屈腿坐着, 眉头紧锁。 脑海里昏沉而凌乱, 许多事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梁靖有些痛苦地抬手, 揉了揉眉心。 帐内天光昏暗,唯有一灯如豆,惨惨将熄, 旁边一卷兵书,还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页。 然而那些记忆涌入脑海, 卷着数年时光的起伏跌宕, 不是梦境的芜杂凌乱, 而是清晰分明, 每件事都有迹可循—— 朝堂夺嫡暗潮云涌, 东宫与永王各施手段, 世家为保住承袭数代的利益而倾轧争斗,最终令百姓遭殃c民不聊生,辜负了万千将士拿性命热血换来的边境安宁。曾跟他许下婚约的女子灵动美貌,叫人久久难忘,却最终迷失在权谋里,葬身宫廷。 亲人和挚友在永王的阴狠下挨个丧命,他虽名震边陲战功赫赫,却终究万箭穿心。 醒来时灯烛未熄,兵书闲翻。 这让他想起先前翻过的枕中记故事,讲卢生做了场享尽荣华富贵的梦,醒来时却仍在客店,黄粱未熟。 只不过,他这经历也着实惨痛了些。 梁靖起身,掀帘出了营帐,外面乌云遮月,一口气吸进腔子,冷冽而清新。 他握着剑临风而立,前尘旧事翻涌,眼底渐渐暗沉。 直站到曙光初露,梁靖才回身入帐,取了压在案上的家书翻看。 十岁进京读书,十四岁出门游历,三年后科举考了进士功名,他从前过得顺风顺水,是名冠魏州的才俊。当初他高中进士,没仗着家族势力留在京城为官,而是来了边地,在军中历练磨砺,练就满身本事,也博得个五品职位。 如今已二十,原打算回京谋个官职,文韬武略,正可施展拳脚,连家书都写好了。 但此刻,梁靖满脑子却都是他回京谋职后曾发生的事情。 而很多事的转折,都是因永王为玉嬛而谋划的一场刺杀。 那个人面兽心,该当千刀万剐的恶贼! 梁靖脸色冰寒,随手点了灯烛将家书烧成细灰,而后辞别众人,悄无声息地赶往魏州。 正是初夏时节,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和暖。 魏州城东南边尽是高门贵户,府邸园林相连,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尽数掩在苍翠花木之间。一辆宝璎华盖的马车在僻静的角门悄然停稳,四角香囊流苏微晃,留下淡淡香气。 玉嬛靠着软枕小憩,在马车停稳的那瞬,猛然从昏沉睡意里惊醒,睁开眼睛。 手里的玉骨团扇掉落,她低头去拣,漂亮的杏眼里尽是惊慌。 又是那个梦!那个近来总将她惊醒的场景—— 夜色暗沉漆黑,屋舍窗扇凌乱残破,父亲谢鸿和娘亲冯氏都倒在血泊里,气息俱无,身体冰冷,而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只有那种彻骨的恐惧绝望刻在心底里,醒来都觉得心惊肉跳,额沁冷汗。 玉嬛轻喘了口气,指腹揉过眉心,下意识捏紧刚从宏恩寺求来的平安符袋。 车帘被人掀开,丫鬟石榴探头进来,笑吟吟的,“姑娘可算回来了,这天儿眼瞧着要下雨,再晚一点,就该成落汤鸡了。” 仿佛是为印证,她话音未落,天际便传来声闷雷,风嗖嗖的刮过去,夹杂着凉意。 这时节的雨真是说下就下,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下来。 石榴赶紧撑伞护着,玉嬛提了裙角,将平安符袋揣进怀里,进了门赶紧往里跑。 这一带是府里后院最偏僻的地方,树木虽多,却没有游廊亭台。跑不到多远,裙角便被淋得湿透,玉嬛心里发急,左顾右盼地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却在瞥向一处时遽然顿住。 风疾雨骤,视线朦胧,隐约有个黑色的身影躺在低垂的枝叶下,露出半个身子。 而他的身边雨水冲刷流汇,仿佛有血色堆积,格外惹眼。 玉嬛吓了一跳,迟疑了下,还是壮着胆子过去。 ——是个受伤的男人。 他显然是昏迷了过去,剑眉紧锁,面色苍白,雨水将他浑身泡得湿透,头发也湿漉漉贴在耳侧,虽形容狼狈,神情却有坚毅之态。身上穿着墨青的锦衣,手臂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染得浑身是血,旁边积着一滩血迹。 玉嬛蹲身试了试他鼻息,微弱得很,快撑不住了似的,显然伤势极重。 瓢泼大雨浇得人浑身凉透,那伤势血迹更是令人害怕,她手指颤了颤,稍稍迟疑了下,便断然吩咐随行的仆妇,“找人把他抬到近处的屋子,别叫淋雨,备些热水看看伤口。石榴跟我走,赶紧去请郎中。” 吩咐完了,不敢再看那满身血迹,匆匆回住处。 暴雨兜头淋下来,仆妇手忙脚乱地找人,梁靖唇角动了下,转瞬即逝。 玉嬛的住处在东跨院,这会儿丫鬟仆妇都躲在廊下看雨。 见玉嬛冒着雨跑进来,赶紧撑着伞围上去。 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珠钗玉簪掉落,发髻稍散,那袭质地名贵的襦裙被泡得湿透,珠鞋踩了水,狼狈得可怜。娇丽的脸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双唇紧抿,脸颊微微泛白,水灵灵的眸中藏着慌乱。 奶娘孙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进屋,让人赶紧去熬姜汤。 好在院里热水常备,孙姑催玉嬛脱掉湿衣服钻进浴桶,拿干燥柔软的巾子帮她擦头发。四顾不见随身伺候的丫鬟,便问道:“石榴呢?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给姑娘撑伞。这要是着凉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 玉嬛垂着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着溜出府的,不能叫孙姑知道。 泡在暖热的浴汤,淋雨的寒意被驱散,玉嬛缓过劲儿来,便拿手指头绕着一缕青丝,提起旁的,“其实也没事,喝碗姜汤就好了。倒是后院有个人受伤昏迷着,待会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孙姑声音一紧,“受伤的人?” “嗯,看着怪可怜的,关乎人命,总不能坐视不管。” 孙姑正帮她取才熏过香的衣衫,闻言皱眉沉吟,“人命自然要紧,该救的得救。不过咱们刚回到魏州,府里的处境” 府里的处境,玉嬛当然是清楚的。 谢家是淮南大族,朝堂上也能占一席之地,父亲谢鸿先前在魏州长史的任上待了两年,年前刚调进吏部升任侍郎,便多是借家族之力。可惜太子和永王斗得厉害,父亲不知怎么触了东宫的霉头,没两月就贬回魏州,连降数级。 虽说官场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刚调入京城就贬回原处,还降了官职,毕竟不好看。 母亲冯氏今日去梁家做客,也是为这事。 ——武安侯府梁家有承袭数代的侯爵,梁侯爷虽上了年纪不怎么管事,长子梁元辅却是魏州都督,辖周遭八州兵马粮草的事,身兼魏州刺史的官职,又有个做永王侧妃的女儿,在周遭地界地位极高。 谢鸿虽出自世家,却是孤身在魏州,若梁家能给颜面,往后处境便会好些。 而在这之前,自然是该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的。 玉嬛虽爱偷懒调皮,却也知道轻重。 只是放着重伤将死的人命不管,心里终归不踏实。 想了想,又回过身去,葱白的柔嫩手指攀在浴桶边沿,“要不,请许婆婆去瞧瞧?” 许婆婆是夫人冯氏的奶娘,在谢鸿外出为官前,曾陪冯氏住在淮南很多年。冯氏出身高门,谢家是淮南数一数二的世家,许婆婆见多识广,行事也稳重,寻常孙姑拿不定主意时也常向她请教,从无错处。 孙姑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玉嬛总算放了心,在热水里泡得浑身舒泰,便换上干净衣裳,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那暴雨来势汹汹,去得也挺快,等玉嬛将头发擦得半干时,外面又是乌云渐散。 阳光从云隙间漏出来,照得叶上水珠晶莹。刚才不知躲去哪里的小白猫奶声叫唤着走在檐头,脚下青瓦打滑,差点跌下来,赶紧窜到屋前的海棠树上,惊慌叫唤。 底下丫鬟笑个不停,逗它下来吃小鱼干。 甬道两侧尽是积水,许婆婆上了年纪,虽有丫鬟搀着,也不敢走快。 一群人慢腾腾地到了后园,郎中早已到了,正看那男人的伤势。 玉嬛不好进去,在门外站了一炷香的功夫,等里头敷了药再进去。 这屋子平常堆放杂物,甚少有人踏足,好在里头还算整齐,空地上支了个简单的板床,摆着热水药膏。男人的衣服都破损淋湿,仆妇便先拿几件旧衣裳裹着。 许婆婆将那张脸看了片刻,没看出端倪,便问郎中伤情。 玉嬛身边有人壮胆,也不怕了,站在板床旁边,端详那人的脸。 刚才大雨里惊慌失措,被那滩血吓得不轻,只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坚毅,这会儿擦干净脸上的雨水,这张脸便好看了起来——剑眉英气,鼻梁挺秀,轮廓硬朗分明,颔下胡茬青青,黑鸦鸦的头发束在头顶,若非唇上血色稍淡,应该是个龙精虎猛的人。 他身上的衣服虽破损,料子却还贵重,想必出身不差。 只是府邸内外没半点旁的动静,他怎会重伤成这样,躲在后院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第61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梁老夫人的打算, 母女俩心知肚明, 只是先前没捅破, 不过各自揣测而已。 冯氏没明着说, 玉嬛也就当作不知道。 如今梁靖归来,他跟沈柔华的事便得推到台面。不管最终梁靖是否会点头,这口子一开,梁章的事便也推不得了。玉嬛即便是个缩头的鸵鸟, 也无处可躲,索性早点说清楚,免得出岔子。 而冯氏今日过来,也确实是为了这事。 原以为玉嬛跟梁章相处得挺好, 她会稍有眷恋,听她断然回绝, 倒是意外, “你不愿意?” 玉嬛抿着唇笑了笑,没说话。 冯氏觑她神色, 不像是口是心非,迟疑了下,又试探道:“那你觉得,先前在府里养伤的晏平, 怎么样?” “他啊”玉嬛没想到话头会忽然转到他身上, 绞着衣袖, “提他做什么。” “就问问而已, 看你中意怎样的男子。”冯氏玩笑似的,“他身手出众,看言行举止,家世也不差。我瞧你跟他也处得来,性子也合适。若你中意这样的,娘亲往后便按着他的模子来挑。” 这哪儿跟哪儿呀! 玉嬛脸上一红,只觉得冯氏实在想太多,连人家底细都没摸清就说这些。 更何况她嘴里含着块甘甜的荔枝肉,摇了摇头,“晏平是狼是虎都不知道,远着呢。”说罢,随手将誊抄好的两张碑文取过来,“爹安排的事,我都做完啦。” 双手摊开,眼含期待,是一副邀功的小模样。 冯氏瞧着那泛红的脸蛋,笑而起身,“走吧,那坛子鹅掌怕是也糟好了,就给你尝尝。” 有美食可吃,玉嬛当然欢喜,将拓印的碑文取了,摩拳擦掌。 目光扫见梁靖那张纸条时,却又停驻片刻。 晏平对谢家有恩,她当然感激铭记在心里。可他为何无端施恩,玉嬛其实还没摸清楚。从他后来的行事看,既然将秦骁盯得死紧,又有本事将秦夫人从永王眼皮底下弄出来,恐怕是跟京城的事有关,藏着许多弯绕呢。 那人城府颇深,神出鬼没的,虽无恶意,却叫人不敢轻信。 何况当日逼供时那阴森冷厉的模样实在吓人,玉嬛觉得,她还是躲着点比较好。 梁靖回到武安侯府时,正是烈日高照的暑热天气。 梁家虽知道归期,却不知道他的行程,这几日叫门房格外留意,不许偷懒。是以当那匹毛色油亮的神骏驮着背上的健勇男儿小跑过来时,管事一眼就认出了梁靖,一面叫人往府里去报信儿,一面赶紧迎出来。 一路疾驰,梁靖额间渗出了细密汗珠。 翻身下马,朝管事颔首示意,交了缰绳便大步往里走。 绕过照壁,梁元绍身边的管事刘叔已然迎了过来,“二公子可算是回来了,老夫人和夫人都念叨好些天了。”说着,走至跟前行个礼,声音稍微压低了点,“老爷正陪永王殿下在正厅叙话,公子请随我来。” 武安侯府是魏州地界数一数二的人家,那正厅等闲不肯用,仆妇往来都绕道而行。 这会儿正厅敞开,两旁松柏苍翠,仆从们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姿态恭敬。 梁靖理了理衣衫,进了正厅,便先端正行礼,“末将拜见永王殿下!” 厅中摆着冰缸,旁边仆从拿风轮扇开凉气,倒不觉得暑热。 永王就坐在正中间的圈椅里,抬目将梁靖打量过,便笑道:“免礼。” 他跟梁靖见过面,当初梁玉琼嫁入永王府做侧妃的时候,正巧梁靖奉命回京办事,去拜访过。不过那时永王已有夺嫡之心,而梁靖跟太子交情甚密,不像梁家其他人死心塌地,所以有些隔阂。 如今重逢,永王那笑容虽温和,眼底却是怀着点审视的。 梁靖只当瞧不出来,只和气地朝永王拱手。 前尘旧事压在心底,永王霁月清风的容貌下藏着怎样冷漠的蛇蝎心肠,这世间怕是没人比他更清楚。深沉恨意藏起来,眼底暗色翻涌,梁靖垂眸躬身,将诸般情绪尽数敛藏,只如常拜见长辈。 行礼罢,寒暄了一阵,无非是问路途是否顺利,边关境况如何。 因武安侯府防卫甚为严密,梁靖先前须掩藏行迹,只能从外围窥探家人。前世的凄苦惨淡压在心里,而今亲人俱安然健在,虽仍身处翻涌的漩涡,毕竟令人宽慰。他的目光不时瞟过父亲的脸,言语带着世家子弟应有的笑意。 永王再了喝两杯茶,便适时起身告辞。 众人恭敬送至照壁,等他坐进软轿,梁元辅自回衙署办事,梁元绍便带儿子往后院走。 梁家后院占地极广,院落重重,亭台相绕,屋宇壁垣都气派得很。 梁靖过去时,梁老夫人正跟来府里做客的沈夫人说话,他母亲薛氏陪坐在侧,下首则是两位姑娘,容貌娇俏的是堂妹梁姝。旁边的女子长得端庄温良,浑身上下衣衫首饰无不整齐贵重,双手交叠在膝前,哪怕是谈天闲聊,也是正襟危坐的姿态。 几乎无需多看,梁靖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都督府长史的女儿沈柔华,爹娘有意娶给他的那位。 明知他回府后会来拜见,母亲却仍叫沈家人陪坐在侧,可见来往已十分亲密。 梁靖只扫了一眼便挪开目光,朝梁老夫人行礼问候。 老夫人上了年纪,最看重的便是儿孙满堂c承欢膝下。这一年没见梁靖的面,好容易盼到孙儿归来,脸上堆满了笑意,亲自起身将他扶起,握着梁靖两只手不肯放开,只管上下打量。 “瘦了,瘦了很多。”她心疼地念叨着,苍老的眼睛里便有些浑浊泪意。 梁靖对老祖母感情颇深,扶着她坐下,继而朝母亲薛氏行礼。 薛氏倒没老夫人那么激动,一身秋香色团花锦衣穿得严严实实,仍旧站在椅旁,只关怀道:“路上顺利吗?用饭了不曾?”叫旁边仆妇去准备些糕点小菜,继而又笑道:“这位是沈夫人和沈姑娘。” 说着,微微一笑,递来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梁靖眸光微敛,对她眼底的暗示视若无睹,只客气拱手,“沈夫人,沈姑娘。” 沈夫人含笑点头,直夸梁靖年少有为,又有胆识,考了进士还能去边地从军历练,如今回了魏州,定能襄助梁家,成就一番事业云云。 她说完了,旁边沈柔华便也盈盈行礼,叫了声“梁大哥”,见梁靖并没往她这边再看,便悄然收敛目光。 气氛有片刻尴尬,显然梁靖对沈家女眷只有客气,没半点即将融为一家的亲近。 梁老夫人跟侯爷夫妻多年,心里有陈年旧事的疙瘩,对梁元绍极力推崇的沈家态度不算太热络。 只是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凭儿子和儿媳安排。 薛氏却是一心想把沈柔华娶进家门的,方才外头仆妇来报消息时,也是她极力挽留,想让梁靖借机见见沈柔华。若两人能看对眼,那可就皆大欢喜了。 如今气氛稍觉尴尬,薛氏只能出来打圆场,热络了几句,亲自将沈柔华母女送出客厅。 回来后,见梁靖正坐在老夫人下首说话,陪着听了会儿,便又忍不住探问。 “你父亲家书里提过的事,晏平你可考虑过吗?方才那沈姑娘你也看见了,容貌长相不必说,别说咱们魏州城,就是搁到京城里,那也是出挑的。品行也好,性子温良端方,进退有度,实在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你觉得怎样?” 梁靖方才跟老夫人说着军中的事,陡然被问到这个,神情微顿。 旋即淡然道:“不怎么样。” “这是什么话!”薛氏跟梁元绍换个眼色,是让他开口的意思。 梁元绍对沈柔华倒没执念。 这世间多的是美人,看多了也就那样,且沈柔华虽端庄温良,却因拘束太过,木头似的,他瞧着不算喜欢。不过沈家也是魏州高门,她父亲是都督府长史,府里跟皇家沾亲带故,若娶了此女,对梁靖定有许多助益。 遂开口劝道:“娶妻娶贤,她的品貌也算过得去,先娶进来放着,也配得上你。” 是否般配梁靖不知道,但这门婚事上爹娘各自打的什么算盘,他清楚得很——跟朝堂上的利益纠葛没差别,想想便觉得寡淡无味。 且对这位名满魏州的大美人,他也确实没什么兴趣。 梁靖面色未动,仍旧直白道:“父亲费心了,可我不会娶她。” 一句话堵住所有迂回弯绕的劝说,薛氏笑意收敛,梁元绍亦气道:“这婚事门当户对,两边都快说定了,就等着你回来完婚。我跟你母亲都商议过了,你别再任着性子胡来!回头跟我去趟沈家,也该拿出个和气的态度。” 这跟家书中的语气别无二致。 梁靖也没争辩,只站起身来,“我想去见祖父,他身子不好,我在外一直很挂念。” 他出生时据说命格不太好,梁元绍和薛氏都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加上当时处境确实不太顺,即便对亲生骨肉也有几分芥蒂,不像对长子似的万般疼爱。且梁靖上有兄长撑着门户c下有幼弟博取宠爱,他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倒是在老侯爷膝下承教更多。 如今大梦归来,爹娘俱在,就只祖父的身体叫人悬心。 ——倘若他知道故人遗孤尚且在世,会是怎样的态度?若他见到玉嬛,会不会稍觉慰藉,卸下心头压了多年的重担? 念及谢家那抹丽色,梁靖神情中的紧绷不自觉地稍稍和缓。 旁边梁老夫人笑了笑,起身让他扶着,“走,一块过去瞧瞧。” 更不知那位引得满城送贺礼的侯夫人,又是何等尊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第62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明月高悬在半空,将满院情形照得分明——屋檐下, 一个简单的包裹被吊在横梁上,里头装的应是轻软之物,偶尔随风微晃。站在甬道看过去,活像是在城楼吊起来示众的犯人,显眼又猖狂。 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显而易见。 梁靖看了片刻,皱了皱眉, 深沉的眼底却掠过笑意。 看来她是生气了, 不然以她这般待嫁的年纪,哪会做这般幼稚无聊的泄愤之事? 不过也怪他考虑不周,先前藏身谢府,不得不隐瞒身份,之后琐事缠身, 全副心思扑在永王那里,没找着合适的机会跟她说明白。原想着了结手头的事后光明正大地登门,结果府里猝不及防地碰见, 竟闹出这么个大误会。 梁靖悄然站了片刻, 走到跟前,见屋门的铜锁牢固, 便翻窗而入。 月光柔亮, 他磨墨铺纸, 写了个简短的纸条, 而后翻窗出去,放在包袱里,露出点纸条的痕迹。 次日玉嬛从后院散心归来,顺道过去瞅了瞅,一眼便见到素白纸笺。 抽出来瞧,上面银钩铁划,写着六个字。 “莫生气,易伤身。” 玉嬛瞪着那六个字,又好气又好笑,一时间哭笑不得,只恨恨跺脚。 几条街外的梁府,寿宴当日的盛况过后,气氛仍旧热闹。 梁元绍夫妇一门心思要定下跟沈柔华的婚事,梁靖却没半分兴致,死倔着不肯去沈家。 因秦骁的许多口供尚未查实,梁靖肩上担子不轻,也没能抽出空去谢家正经拜访,只管借了拜访师友的名头,忙着深挖蛛丝马迹,陆续搜罗证据。 而奉命回京请示太子旨意的陈九,也悄然潜回了魏州。 正是傍晚,魏州城一座酒楼不起眼的雅间里,梁靖靠窗而坐,外面一棵老槐葳蕤浓绿。 他的手中是斟满的酒杯,送到鼻端闻了闻,香味不算醇厚绵长,甚至略嫌寡淡,然而只消入喉,那辛烈味道便能烧入腹中——那是他在军中最爱喝的酒,陪着他沙场征伐,取过万千敌军的性命。 陈九站在隐蔽角落,低声禀报。 “秦骁官居四品,刺杀的又是谢家的人,事关重大,皇上必会亲自过问。若秦骁立马反口,永王如今就在魏州,定会毁了许多证据,到时就算案子审结,有两位贵妃在,皇上未必不会疑心。殿下的意思是按您的打算,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么? 梁靖举杯饮下烈酒,目光冷凝。 那便是要秦骁遂了永王的意,先供出东宫。届时永王没了戒备,呈报案情后放心回京,东宫赶在尘埃落定之前,设法在逆境里翻案,既可撇清干系,还能揭出永王栽赃诬陷的歹毒用心,事半功倍。 这般裁决,正合梁靖心意。 遂跟陈九分派了后面的事,借着骑马游猎的机会,去了趟秦骁所在的清丰府。 没过两日,端午刺杀的案子就有了眉目。 永王召集梁元辅和随行的刑部官员当堂审问,秦骁的嘴巴也总算被撬开,供认他是受了东宫太子的指使,暗中刺杀谢鸿。永王随即写了奏报送呈御览,又写了秦骁的供状,令他签字画押,派人拿囚车回京城。 消息递到谢家,谢鸿沉默不语,玉嬛也是满头雾水。 这结果看着顺理成章,但真摆到跟前,却还是让人觉得不踏实,哪里不对劲似的。 来不及细细琢磨,永王身边那位长史便不请自来,登门拜访,送了份请帖,说六月十七那日,王爷会在城外的息园设宴散心,邀谢鸿带夫人和玉嬛前往。 王府长史官居四品,又是皇家门下,身份不低,他亲自送请帖,自是看重的意思。 谢鸿忙接了,到了十七那日,带妻女出城。 结果到息园外时,一家人却面面相觑,甚为意外。 息园在魏州城南三十里处,周遭依山傍水,峰峦叠嶂。 园子坐落在山脚,依着山势蔓延而上,门前是蜿蜒而过的丽金河。这一带河槽宽敞,地势平坦,河水流得也平缓,水波粼粼间长着几丛芦苇,有野鸭出没。 河面上,一座五孔的拱桥衔接东西,过了桥便是息园的正门。 谢鸿原以为永王设宴,会请魏州城许多高门前去,岂知马车停稳了掀帘一看,息园外安静空荡,除了门房几位老仆,竟不见半个旁人身影?离约定的时辰只剩了一炷香的功夫,按理宾客也都该来了,如此冷清,莫不是永王只请了他一家? 满腹狐疑地下了马车,门房管事便迎了过来。 “谢大人来得果真准时,快往这边请。”说着,躬身引路,满面笑容。 谢鸿一身蟹壳青的锦衣,玉冠挽发,有文人的蕴藉风流之态,亦有为官数年后的端正持重,微微拱了拱手,道:“息园风光奇秀,不知殿下还请了旁人没有?” “旁人哪有这福气?”管事引着谢家人进去,便叫人关了园门。 这样说来,永王是单单邀请他们了? 谢鸿甚为意外,穿过门前那片森森翠竹,周遭鸟啼风吟,夹杂着隐约随风传来的琵琶之音。园中屋宇错落,山石花木相间,绕过数重回廊,是一方引河水而成的小湖,中间是座堆出的岛,上头嘉木繁荫,绿暗红稀。 临水曲廊蜿蜒,亭榭翼然。 雕琢精致的屏风围出一方天地,永王就坐在亭下听乐姬弹奏琵琶。 见管事引着谢家人过来,他抬手示意歇了乐声。待谢鸿等人行礼罢,便叫人赐座,道:“本王来魏州也有些时日了,只是琐事缠身,不得片刻清闲。难得今日有空,听闻谢大人性好山水,又通晓金石之学,特地邀来一聚。” “承蒙殿下高看,”谢鸿拱手,亦含笑道:“先前下官的案子给殿下添了许多麻烦,本该下官设宴道谢,如今却要殿下劳心,实在惭愧。” “无须客气。”永王摆手,睇向他身后的女眷,“夫人和谢姑娘也坐。” 添酒开宴,琵琶泠泠,永王只字不提秦骁刺杀的事,只管跟谢鸿谈论魏州城外的山水风物,因听说父女俩皆爱金石碑文,还特地捎带上玉嬛,夸她虽是闺中少女,见地品性却与旁人不同。 风卷着湖面的水汽拂来,永王言谈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谢鸿心里却总吊着。 比起武安侯府,淮南谢家对永王的助力其实不算太大,且都是几位堂兄弟出力,他不曾参与太多,这回被贬,也是因世家子弟的身份触到霉头罢了。如今永王单独邀他赴宴,又不时往玉嬛身上瞟,半点也不掩藏激赏态度,这背后的深意就很值得玩味了。 诸般猜测涌入脑海,谢鸿直觉不妙。 果然,待宴席初罢,永王便以天气炎热为由,命人待玉嬛母女去客舍午歇,而后屏退旁人后,缓声道:“令嫒品貌出众,性情娇憨,谢大人有女如此,着实是福气。本王听闻她已年满十四,不知可曾许过人家?” 谢鸿几乎能听见心里“咯噔”一声。 随即从案后蒲团起身,声音平稳不惊,“小女的婚事已有了眉目,多谢殿下关怀。” “是么。”永王斟了酒,停杯不举,只将谢鸿打量。 片刻后,才忽然笑了下,“不必紧张,本王只是随口一问。”目光却是越过谢鸿,落在玉嬛歇息的客舍那边,想着那娇媚柔旖的小美人,眸色微深。 客舍里,玉嬛虽觉得永王热心得过分,却还不知他的贪图。 息园原是武安侯府的别苑,后随梁玉琼陪嫁永王府,沾了皇家的边,便刻意修缮过。 正厅屋宇的轩丽雕绘自不必说,客舍里都陈设得格外精致贵丽,那张午憩用的架子床雕花描金,柔软纱帐长垂,铺得厚软舒适却不觉闷热。旁边案上摆着玉鼎,若不是玉嬛在陌生地方不爱熏香,此刻应有上等甜香熏人入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第63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玉嬛看向反锁的院门和两旁躬身肃立的侍卫, 唇边挑起嘲讽的笑。 半月前大行皇帝驾崩,遗诏由永王承继大统。如今丧事过半,礼部郑重筹备, 择定后日行登基大典。永王府的旧人们也都翘首期待, 盼着能跟进宫伺候主子,换取荣华恩宠。 哪怕不能进宫,留在潜邸当差, 也能有享不尽的富贵。 阖府上下暗自欢喜, 除了被困在这里,格格不入的她。 门外成群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玉嬛心里一紧, 忙提起裙摆朝院门走去。 还没到跟前,紧锁的朱红门扇被推开,一袭墨色镶金边的衣襟便映入眼帘,锈了精致的云纹金蟒, 张牙舞爪, 庄重端贵。 是已继位却仍住在潜邸的新皇帝, 从前的永王李湛。 玉嬛连忙在甬道旁驻足,恭敬跪地行礼, “拜见皇上。” 李湛没出声, 摆手屏退侍卫, 反手关了院门, 踱步到她跟前, 握住手臂将她扶起来。 前几日忙于先帝的丧事,沉甸甸的黑棺白幡令心绪颇为沉闷,这会儿瞧见娇媚的美人,紧锁的眉头便舒展些许。 单薄的春衫勾勒出曼妙身段,上等素色宫缎裁剪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相得益彰。青丝堆叠,两鬓如鸦,国丧里除了素净的玉簪挽发,别无装点。那张脸却是绝色,黛眉如远山,底下修长的眼睫微垂,遮住妙丽双眸,唯剩肌肤如玉,秀腮雪颔,春光下莹白细腻。 只是唇角抿着,没了往常烂漫动人的笑意。 李湛握着她柔软手臂,不舍得放手,连声音都变得温柔。 “第五天了,玉嬛,你想清楚了吗?” 玉嬛颔首,眉目微抬,眼底隐隐期盼,“还请皇上能如当初许诺的那样,为韩家昭雪冤案。” 李湛却摇了摇头,“朕是问另一件事。” 很温柔的声音,却让她神色微僵。 另一件事带着阖府冤屈,不明不白地跟他入宫,去做个连身份都不敢告诉世人的妃嫔吗?他将她困在这里五天,却原来还是如最初那样,只想把她留在身边,却不肯履行当初的诺言。 期待跌为失望,玉嬛笑容微敛,垂眸道:“等祖父冤情昭雪,任凭皇上安排。” “你——”李湛眼底掠过不悦,低声道:“怎么还是如此顽固!” 玉嬛垂眸不语,外头跟来的老太监却像是撑不住,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 李湛眉头微皱,忽然抓住她手臂,拉着她大步走近屋里,随手掩上屋门。 先帝在时,永王备受宠爱,这座府邸也修得轩昂恢弘,除了建制不及东宫,其他陈设器物,皆冠于京城。锦帐长垂,珠帘半卷,底下铜鼎香炉里甜香慢腾腾散开,满室旖旎。 没了和暖春光,屋里有点凉。 玉嬛试图挣开李湛的手,却徒劳无功,只能抬眼看他,“当初我答应为皇上效力,是因皇上曾说过,一旦得偿所愿,便为我祖父的冤案平反,还他清白。如今我做到了曾答应过的,皇上呢?” “朕会做,但不是此刻。” “那是何时?”玉嬛反问,见李湛不答,哂笑了下,“一年?十年?还是二十年?” 李湛眸色微沉,单手握住她,铁箍似的,在玉嬛试图掰他时,猛然伸臂将她抱进怀里。 “别闹了,玉嬛!”声音压低,如同斥责。 怀里的人却不像平常乖顺,眼底泛红,挣扎之间,强忍喉间颤抖咬牙质问,“皇上一直在骗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为我祖父洗雪冤情,是不是?” 李湛沉眉不说话,紧紧抱着她,眼底渐渐聚了浓云。 等玉嬛稍微安静点,才柔声道:“朕曾许诺娶你,是真心话。哪怕此刻不能封你为皇后,也会封你为妃,甚至贵妃,等朕握紧权柄,便能废了杨氏,让你入主东宫,再也不宠幸旁人。玉嬛” 他声音渐低,凑在她耳边,“我是真的,想要你陪在身边。” 溽热的呼吸落在耳侧,放在从前是浓情蜜意,此刻却如鲠在喉。 玉嬛挣不脱他的桎梏,扭开头,他的吻便落在脖颈,带着潮热的气息,挪向肩窝。 近乎三年的克制肖想,几乎每个夜晚都想抱着她,哪怕不是颠鸾倒凤的温存,拥在怀里都是令人满足的。可那时她是他亲手送进宫里的女官,隔着森严宫禁,遥不可及。 如今,他坐拥天下,她已是触手可及的软玉温香。 怀抱越收越紧,呼吸渐渐急促,在他的手探向她衣襟时,颈边猛然传来一丝凉意。 余光瞥过去,看到一段细长的金簪。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端握在她手里,另一端抵在他颈边。 李湛温存的动作顿住,盯着她,慢慢的,脸上浮起伤心的神情。这簪子当然伤不了他,但她近乎决绝的目光却如利刺扎在心上。 “你就这样不愿意跟着我?” 玉嬛眼圈酸涩得发涨,拗不过他的力气,拿着金簪的手在微微颤抖。 “皇上的许诺不算数了吗?” 李湛不答,只执拗地抱着她,不肯松开手臂。 半晌沉默,如同对峙,最终,李湛捏住金簪轻轻夺过来,然后放开她。 “知道父皇为何器重你,怀王叔为何帮着你吗?”他退开半步,把玩着簪子,在手背划出一道红痕,“当初的冤案,并非父皇昏庸,而是世家逼迫太甚,父皇只能舍弃太师,免得危及皇权朝堂。这些年他始终心存愧疚,知道你是太师的孙女,才有意善待。” “如今世家仍旧在朝堂盘根错节,朕身为皇帝都无力牵制,这冤案如何昭雪?”他问。 殿里一片寂静,低沉的声音清晰分明。 玉嬛从不知当年的案子有这隐情,愕然之下,眼睫微颤。 李湛捻着金簪在指尖打个旋,插回玉嬛发间,在她脸颊摩挲,也没有被忤逆冒犯的愠怒,“冤案昭雪,父皇做不到,朕更不可能做到。但是玉嬛,除了此事,其他的许诺全是真心。宫里最好的住处会留给你,想通后来找朕。” 说罢,拂袖离去。 屋门关上的一瞬,仿佛浑身的力气被陡然抽离,玉嬛紧绷着的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旁边的短榻,指尖不停发抖。 天翻地覆,万念俱灰。 期盼了数年,她怎么都没想到,会等来这样的结果。 屋内陈设典丽贵重,却空荡得让人心慌,举目四顾,凄然一人。 五年之前,太子和永王夺嫡争斗,朝堂暗潮涌动。父亲谢鸿被贬为魏州司马,她随同去往魏州,却在不久后的一场刺杀里失去家人。奶娘护着她逃出生天,那时她才知道,她并非谢家的女儿,而是十数年前因重罪而抄家的韩太师的孙女。 她的“父亲”,其实是舅舅,无力昭雪韩家冤案,不想让她因身世而吃亏,便以外室女的身份养了她十四年,嫡出女儿般疼爱。 之后,她遇到了永王李湛,在她落魄而走投无路时,带着她回到京城,许诺帮她翻案。 为报答他的恩情,为洗雪阖府上下的冤屈,为给舅舅他们报仇,为彼时悄然萌生的情意,她进了宫,小心周旋,如履薄冰,费尽心血将他送上帝位。 可如今,他却说这案子不可能昭雪。 一句话刺破所有的期盼与苦心。 他其实早就知道冤案的隐情吧?却还瞒着她,让她怀着无望的期盼,做可笑的棋子。 那样欺瞒算计,也叫真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第64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二房的梁靖年已二十, 隐约听说当年有过婚约,只是那姑娘幼年早夭, 可怜得很。不过梁靖是名满魏州的才俊, 文韬武略,容貌也是人中龙凤,婚事怕是要在京城高门里找的。就算是在魏州,还有沈柔华那般门当户对c年纪相当的姑娘,轮不大她。 算下来, 最可能让梁老夫人打主意的, 就是三公子梁章。 而梁章那个胆大妄为的小混蛋, 她可不能碰。 玉嬛有点坐立不安, 趁着有新客到来,老夫人分神招呼的功夫, 跟冯氏说了一声, 赶紧挽着好友季文鸳的手溜往后厅,去梁家那满城闻名的花园里看风景散心。 赴宴的姑娘们各自跟好友闲逛, 在花丛间流连。 两人走至一处凉亭, 便被人叫住。 “谢姑娘——”挺熟悉的声音, 带着一如既往的刁恶语气,“好巧啊。” 玉嬛回身, 正好撞上那双满含挑衅的眼睛。 秦春罗一袭鹅黄锦衣, 腰间葱绿的襦裙绣了金线, 阳光下夺目灿烂。 她的容貌生得不错, 父亲秦骁是正四品的折冲都尉,伯父又是魏州有名的富商巨贾,有钱有权。魏州城常有宴席,少年男女们也能借机碰面,她本就贪慕梁家权势,见年纪相若的梁章翩翩少年风姿出众,芳心暗许。 偏巧梁章长得虽好,性子却顽劣好动,难得碰上机会,总要逗玉嬛,不大理会旁人。 时间一久,秦春罗心里不舒服,便格外爱挑玉嬛的刺。 先前她还稍微收敛,这回谢鸿刚调入京城又被贬回来,眼看是受了打压倒大霉,阖家都得夹着尾巴做人,秦春罗立马得意起来。 见玉嬛闲逛,便往亭旁指了指,“沈姐姐想玩投壶,缺两个人,一起试试么?” 凉亭下,魏州城颇有才名的大美人沈柔华正安静站着,手里捏着几支羽箭。她的父亲是都督府的长史,府中跟皇家沾亲带故的,家世根基好,加之性格宽柔会笼络人,一向被秦春罗捧着,高高在上。 玉嬛不太想跟秦春罗纠缠,淡然抬眉,“没兴趣。” “是吗?”秦春罗被泼了凉水也不气馁,反而一笑,“听说京城的姑娘们常会比试投壶射箭,你跟着令尊在京城待了几个月,还没学会呀?不会也没事,反正回来了,我教你。” 这话就满是尖刺了。 玉嬛小事上不爱争闲气,加之父亲处境艰难,不太想生事。 旁边季文鸳却性情仗义,见不得好友吃亏,知道秦春罗是暗讽谢鸿升而复贬的事,便哂笑了声,“不是不会,是怕你输不起。” 这话激起了秦春罗的好胜之心,哪怕刚才只是寻个借口嘲讽,这会儿也不得不接招。遂嗤笑了下,“好大的口气嘛,过去比比看!” “彩头呢?不会又是金银俗物吧?”季文鸳挑眉。 秦春罗没什么急智,被突然问起,竟自语塞,想不到除了金银器物外的彩头。 玉嬛在旁,低头微微一笑。 她知道好友深藏不露的底细,既然激将,必是有意给秦春罗教训。 这样也好,让秦春罗长个记性,过后少生点事,也算一劳永逸。遂敛了衣袖,婉言道:“投壶这事儿,咱们都不太会,倒是沈姑娘技艺高超,众人皆知。这样吧,反正就是随便玩,谁输了,下回见着赢的便避让在侧,如何?” 商量试探的语气,似乎是赶鸭子上架底气不足,怕输了丢人。 秦春罗争的就是颜面,认定了没人比得过沈柔华,便哼了声,“一回怎么够。” “那要不——”玉嬛偏头想了下,“输一局算半个月?” “一局半年!还得跟周围人说明情由。”秦春罗看她没底气,直接狮子大张口,怕她俩抵赖,还特地拔高了声音,吸引旁人。 玉嬛勉为其难,“那好吧。” 三言两语约定了,秦春罗自觉胜券在握,嗓门不低,吸引了不少人来,一道去凉亭,跟沈柔华说了。 沈柔华原只是想找个人投壶解闷,哪料秦春罗会招来这事儿? 她跟着兄长学过射箭,玩投壶也向来技压众人,既然被推上风口浪尖,退出显得她心虚,便只能答应。 梁家督着军权,儿孙也常射箭游猎,箭支是常备的,仆妇丫鬟们很快备了高颈瓷瓶和箭支,沈柔华跟秦春罗结队,玉嬛跟季文鸳一道,比赛投壶。 秦春罗嘴上带刀,本事却不算出彩,投了六支,只两支投了进去。 沈柔华比她准头高,六支里面进了五支,在姑娘中间算是少有的。 轮到这边,玉嬛先投,也只进了两支——按今日设的距离,姑娘家大多都这点本事。 到了这般局面,以沈柔华善投壶的名声,那边几乎稳操胜券。 秦春罗脸上已然露了得意之色,就等季文鸳投偏落败。 谁知季文鸳看着温柔和气,连弓箭都没碰过,投壶却格外精准,连着三支不偏不倚,第四支也投得稳稳当当。胜负系在剩下的两支,周遭渐渐安静,秦春罗的笑容也微微僵硬。 第五支落入瓶中,局面扳平。 待第六支稳稳投进去,秦春罗的脸色唰地就变了,旁边沈柔华也面露愕然。 周遭有人喝彩,玉嬛挽着季文鸳的手,笑得从容,“一局半年啊,秦姑娘别忘了。”说着,两人作势要走。 秦春罗输得不甘心,一把扯住她胳膊,“再比一局。” 旁边沈柔华忙喝止,“春罗!散心解闷的事,玩玩就算了,别太认真。” “那不行!”秦春罗还指望争回颜面,“咱们再比一局,就一局,肯定能赢。” 她满心不甘,沈柔华却能从刚才那几箭看出深浅,自知不敌季文鸳,哪会再找不痛快? 玉嬛见好就收,不想闹得太难看,跟沈柔华也结下梁子,同季文鸳换个眼色,便将箭支放了回去,“投壶在哪儿都能玩,这一带的风景却不是时时能见着的,过了这几日花圃可就没那么好看了。听说沈姑娘最懂这些,带着咱们逛逛吗?” 沈柔华顺水推舟,婉然笑道:“是呢,这花圃里有不少都是外头见不着的名种。” 说话间,带着一群闲逛的女孩们,前呼后拥地往花圃走。秦春罗不情不愿,跟在后面,玉嬛还不忘回过头小声提醒,“秦姑娘,别忘了彩头啊。” 秦春罗气结。 后晌宴散回府,坐在马车里,冯氏还提起了这事。 “听说别苑里你跟人比投壶,还赢了?” 玉嬛靠在她肩上,昏昏欲睡,“嗯,是秦春罗找麻烦,文鸳帮我找回场子。” “那秦姑娘怎么总这样?”冯氏想起那姑娘,也觉得头疼。 秦骁虽是个粗豪的武将,跟谢鸿却没过节,官场上偶尔碰见,也都客气有礼。谁知教出个女儿,却是这般爱挑刺找事,不知是小姑娘性情使然,还是受了爹娘的影响。 玉嬛郁闷地扁扁嘴,心说还不是因为梁章那小混蛋! 不过女儿家情窦初开,各自都藏着心事,秦春罗那点七弯八拐的小算盘也就几个常往来的姑娘们能揣摩几分,长辈们全然不知晓。若跟冯氏解释个中缘由,还得把自己拖下水,没必要,遂含糊道:“大概跟她五行犯冲吧,碰面时总要闹点不愉快。” 冯氏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魏州城繁华热闹,两条长街横贯全城,道路修得宽敞整洁,可容三四辆马车齐头并进。 两侧栽的杨柳樱桃都已长得极高,繁密葳蕤的枝叶掩映,清风微凉,道旁的民房几乎都将临街一面改成了店铺坊肆,马车驶过,目光所及是绫罗绸缎c金银器物,鼻端则不时有酒香混着饭菜的香味窜来。 玉嬛闲时爱吃小食蜜饯,在魏州那两年,几乎将合口味的店铺逛了个遍。 马车走走停停,玉嬛很快将秦春罗的事抛之脑后,不时便要下车,亲自去挑些糕点小食c蜜饯干果,买了让仆妇拎着。经过一家专门做药膳的食店时,想起府里那位重伤的客人,又叫停车,特地买了两份补血的。 回到府里,稍歇了会儿,便叫石榴拎着,往客院去。 客院里,梁靖此刻正闭门坐在罗汉床上,眉目冷沉。 他手掌里捏着张纸条,是卷入细小的竹筒递进来的,上面只有两个字——秦骁。 清丰府折冲都尉,秦骁。 那些在谢府周围鬼鬼祟祟刺探的人,竟是秦骁派来的? 以四品武将的官职去刺杀谢鸿,还摆出那么大的阵仗,是出于何种目的? 刺客们收了银钱奉命办事,对背后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此事只能盯着秦骁一人。 永王甚有耐心,在狱中慢慢地审,慢慢地磨,数日之后,终于撬开秦骁的嘴,承认他之前曾跟东宫有过往来,不过当时他被酷刑折磨得几近昏迷,吐露了这点消息后便人事不知。永王叫陪同审讯的官员记下,留待秦骁醒了再审。 这场审讯并未在密室,永王有意审给人看,在场的人手混杂。 随即,消息便递到了梁靖跟前。 梁靖听罢,眸色微沉,眼底浮起寒意。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秉公办案的姿态,终究是藏不住狐狸尾巴,要把脏水往东宫泼,想必不出几日,秦骁便能架不住酷刑,招认出东宫太子来。 但如今案子在永王手里,秦骁受制于人,只能听凭永王摆布,想动手脚并非易事。 梁靖惦记此事,用完午饭后便独自沉吟。 玉嬛进去时,就见他站在廊下,一袭鸦青的锦衣,被雨丝淋得半湿也浑然不觉。 这两日天气阴着,雨势起起落落,缠绵不绝,昨晚连着下了整夜,今日便只有沾衣欲湿的雨丝飘着,呼吸间尽是潮润的湿气。 她脚步顿了下,叫石榴收了伞,提起裙裾避开甬道的积水走过去。 梁靖已经瞧见她了,目光从柔润脸颊挪向腰身,而后落在手里的食盒上。 “又是什么好东西?”他侧身靠在廊柱,眼底厉色收敛,倒有点期待的神情。 玉嬛笑而不语,径直进了屋,揭开那缠枝红漆的锦盒,从中捧出一碗乳鸽浓汤,“喏,晌午才做的,味道可香呢。喝一碗,对伤势有好处。” 他的伤势早就好了,她这样说,分明就是揶揄他假装伤势的事。 梁靖唇角动了动,面不更色地接过,“多谢费心。” “晏大哥客气。”玉嬛只觉此人脸皮有点厚,戏谑的言辞也咽回腹中,在厅里慢慢踱步,吩咐小丫鬟,“这花都快开败了,另剪一束。还有那熏香,这两天下雨潮湿,该换个来熏,许婆婆那儿宝贝多着呢。晏大哥是客人,都精心点。” 丫鬟连声应着,梁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一碗汤喝完,果然滋味甚好,梁靖吃得心满意足,又随口问道:“清丰府都尉府上的人,你有认识的吗?” 清丰府都尉?可不就是那带人刺杀她全家的秦骁嘛! 如今正是永王查案的关键时候,秦骁又是死鸭子嘴硬的症结所在,玉嬛觉得这问题大有来头,当即颔首,“当然有,他女儿跟我同龄,每回出去都能碰着,渊源不浅呢。怎么,晏大哥找她有事?” “嗯。有法子让她出来吗?” 玉嬛目光一顿,唇边原本揶揄的笑也渐而严肃,朝石榴递个眼色,等人都出去了,便坐到梁靖对面,“自从秦骁下了牢狱,他府上便被人看管,如今永王殿下接手,更是防范得厉害,想动粗是肯定不行的,只能设法让她偷溜出来。” “你有法子?” 法子嘛 玉嬛想着秦春罗素日行事和性情,唇角渐渐翘起,扬声叫石榴进来。 客院里诸事齐备,笔墨纸砚也不例外。 石榴惯常伺候玉嬛读书写字,做事颇为机灵,很快便研好磨,取了张素净的宣纸铺开,拿镇纸压着,又蘸笔递到玉嬛手里。 蝇头小楷挥于笔端,却不是女儿家的清秀灵动,而是—— 梁靖看着那笔迹,不自觉地眉头微皱。那笔迹他认识,跟三弟梁章寄来的家书相似,边塞从军时离家千里,每一封家书他都熟记于心,三弟书法上的他进益也都知道。玉嬛那字迹跟梁章的有八分相似,只是女儿家毕竟不及梁章任性顽劣,不见锋芒张扬。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待玉嬛写完了吹干墨迹,才道:“这是?” “想办法将这封信递到秦春罗手里,管保她会设法溜出来。” 是吗?梁靖接过信纸,再读一遍。 上头写得简洁,说近日城中盛传之事,已有眉目,永王明察秋毫铁面无情,主犯在劫难逃,但其中另有隐情,只因秦府封锁严密,难以传递消息。若秦春罗尚有营救之心,请她明日往宏恩寺相会,切记勿令外人知晓,亦须瞒着秦夫人,免得动静太大打草惊蛇。 落款是个“章”字。 梁靖看了两遍,才皱眉道:“就这封没头没脑的信?” “这可不是没头没脑。”玉嬛绕过桌案,走到他身边。 “我仿的是武安侯府梁章的字迹,他伯父是咱们魏州刺史,协助永王办案,消息比旁人灵通。梁章虽说是个小混蛋,为人却也算热心,有那么点侠义心肠。秦春罗跟他相识多年,认得梁章的字迹。她做事鲁莽轻率,如今秦骁被关在狱中,必定心急如焚,见了这消息,必定会信,去向梁章求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第65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玉嬛点了点头, 叫她接着睡, 推开屋门, 外头孙姑正带着小丫鬟准备盥洗的热水。 她上了点年纪,睡眠浅,每日五更起身,这会儿已是精神抖擞。 玉嬛揉揉眼睛, 站在廊下打哈欠, “孙姑, 昨晚爹回来了吗?” “一整晚都没回来,怕是衙署里有事要忙。”孙姑赶过来,帮她紧了紧衣领, “姑娘再回去睡会儿,等热水备好了我再叫你。” 玉嬛“嗯”了声,又问,“那晏平呢?” 这倒是没留意, 孙姑便叫来个小丫鬟, 让她去客院打探打探,旋即扶着玉嬛回屋。 没多久,小丫鬟便回来禀报, “晏公子昨晚半夜回来的, 刚起身。” 他居然回来了? 玉嬛稍觉意外, 也没了困意, 匆匆盥洗后拿一支珠钗挽住满头青丝, 也来不及多梳妆打扮,套了件单薄的锦衣在外头,便直奔客院而去。 仲夏的清晨仍有些许凉意,带着点潮润的晨风吹在脖颈脸颊,如有清凉泉水浸润而过。 玉嬛拐过两处游廊,远远就看到了梁靖—— 客院门口长着两棵槐树,枝繁叶茂,绿意深浓。门前大片的空地,拿青石砖整齐铺着,两侧栽了百来竿翠竹,如凤尾修长森然,苍翠欲滴。早起的鸟儿啾啾鸣叫,扑棱棱展翅飞走,只留竹枝乱晃。 梁靖穿着身简素的鸭卵青长衫,就站在那树下练剑。 颀长挺拔的身姿惹人瞩目,他的头发并未束起,披散在两肩,却不显凌乱。侧脸轮廓瘦削分明,剑眉修目带点凛冽味道,却因乌沉的剑锋在手,平添英武健勇之姿。 他仿佛顾忌伤势,挥剑极慢,然而一动一静收放自如,其中蕴藏的劲道仍旧难掩锋芒。 玉嬛放缓脚步,远远打量他身形,渐渐靠近,梁靖已收剑入鞘。 “谢姑娘。”他长身而立,面色如常地淡声招呼,“这么早。” “能出来练剑,看来伤势也快痊愈了。”玉嬛瞧着他,漂亮的眼眸似笑非笑,“听说昨日晏大哥出门买东西,是何时回来的?” “半夜。” “那么晚啊。府里出了点事,昨晚巡城兵马司派了人把守,没人盘问吗?” “没有。”梁靖顿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爹娘带着我去碧云寺进香,路上有人刺杀,好多个人呢,很凶险。”玉嬛盯住梁靖,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讶异的神色,旋即听他问道:“谢大人和夫人都好吗?” “还好,有人出手相救。” 梁靖“哦”了一声,随口道:“刺杀朝廷命官,可真大胆。” “是啊。看来最近真是不太平,先前有人追杀你,如今还有人刺杀朝廷官员。”玉嬛将他审视般看了片刻,径直往院里走,“晏大哥这会儿闲着吧?有件事想跟你请教。”说话间,裙裾微抬,纤秀窈窕的身影便进了院门。 门边一架紫藤开得正好,一串串簇拥绽放,带着点湿润露珠。 玉嬛经过的时候,还随手掐了两串半开的花苞递给旁边洒扫的丫鬟,“送到东跨院去,叫石榴拿清水养着。” 梁靖看着她背影,唇角微挑了挑。 这种事当然没法长久隐瞒,只是没想到她看着懒散娇软,不争不抢,却会心细至此。 先前察觉夜探谢府的刺客,如今这么快就留意到他头上,也不知是从哪里看出了端倪。 ——想来前世她在宫中虚与委蛇,御前侍候c刺探消息,为永王夺嫡添了极大的助力,就是靠了这份警惕心细,在两度家破人亡,背负重重仇恨后,进宫冒险前行,将满腹心思藏在端庄贵重的女官装束下。 梁靖想起那一面之缘和她的婉拒之辞,眸色稍黯,随她进屋。 屋里陈设简洁,临门的长案上供着昨日剪的时新花束,开得正好。 玉嬛进屋扫了一眼,便回身朝梁靖笑了笑,“晏大哥,昨日你那件衣裳还在吗?那料子挺好,我想看看上头的花样。”见梁靖神情微愕,偏头疑惑道:“就是件外裳,瞧瞧也无妨吧?” 看外套自然是无妨的,但她要的那衣裳 昨日激战时梁靖虽在外面罩了衣服,血迹却也浸透外衣,染红了里头那件。且秦骁毕竟是魏州成名的悍勇武将,他虽将其重伤,也是拼着受了些伤才能得手,那件衣裳也被利刃刺破,血迹斑驳。 回城的时候途经成衣铺,他另买了一套穿,原先那件暂时留在了铺中,打算等那边洗干净熨好c缝补了破损处再去取。 而今玉嬛问起,他当然交不出,便抱臂在胸,倚着门框看她。 玉嬛微微挑眉,“那件衣服不在这里?” “嗯。”梁靖颔首,却不解释。 这就更古怪了,玉嬛心中已有五分笃定,抬眸对上梁靖的,那双眼睛深沉内敛,藏尽情绪。这态度,显然也是有鬼。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晏大哥别怪我多心,最近府里碰到的麻烦不少,许多事都得留意。我年纪小,做事若不周全,还请体谅。” 梁靖唇角动了动,“你救了我,该感激才是。” “那么——”玉嬛忽而笑了下,快步走到床边,取了那套叠好的衣裳递给他跟前,“你闻闻,这上头是什么味道?” 梁靖依言接过,闻了闻,就是寻常衣裳的味道,没什么不同。 玉嬛遂掩上屋门,回身觑他,“这件衣裳熏了香,但晏大哥闻不出来,对不对?这叫五合香,是在淮南配的,香气很淡,若不是常年用的人,大多分辨不出来。整个魏州城里,用这寡淡无味熏香的也就这里。昨日父亲遇刺,有人出手相救,我闻到了这股味道。你说” 她踱步近前,低声道:“昨天出手的,会是谁?” 漂亮而狡黠的眼睛,有那么点洞察的味道,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渐渐浮起些许笑意。 “那个戴面具的人是你,对吗?”她问。 其实那一缕香味转瞬即逝,幽微之极,她也不甚确信,只是有些许怀疑,加之那人来得太巧,才会想到梁靖,并无多少把握。然而此刻看梁靖的神情,却多了几分把握。 屋子里安安静静,两人隔着半步的距离,梁靖占着身材颀长的便宜,微微俯身。 四目对视,她的目光清澈,像是一汪秋水,能荡到人心底里去。 梁靖沉默不语,眼底凝起的暗沉渐而收敛,忽然伸臂,状似随意地撑在门板,侧身凑近,几乎是将她困在臂弯的姿势,低声道:“你这鼻子倒很灵。就这么挑破,不怕我——”他双眼微眯,眼神添了厉色,“灭口?” 玉嬛的呼吸陡然一顿。 这种眼神似曾相识,在她刚救下他的时候,这个男人浑身是血,昏迷在床板上,偶然睁了半只眼睛,便藏着这般冷厉的锋芒,如同背负万千丘壑的重压。 虽只是一瞥,却像从深浓夜空刺来的利剑,令人心惊。 只是后来他安分养伤,玉嬛也就没多想。 此刻被他目光所慑,她下意识往后靠了靠,旋即牵起唇角。 “不会。我救了你。”她看着梁靖,语气柔软笃定,“何况你出手相救,是好意。” 然而虽竭力镇定,拿出状若无事的态度,毕竟有点怕那眼神,加之姿势暧昧,不自觉地往旁边窜了窜,随手开了门扇。 梁靖微露的冷厉也在那一瞬收敛,“只是提醒你,哪怕识破真相,也别孤身犯险。”说罢,亦站直身子,捋了捋衣袖,一派冷清自持。 这陡然折转的态度叫玉嬛微愣,随即点了点头,又试探问道:“既然你伤都痊愈了,为何还留在这里?晏大哥,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怎么知道昨日会出事,及时来救?” 话音未落,外头忽而传来沙沙脚步声。 孙姑快步走至屋前,催促道:“姑娘,大人回来了,叫你过去呢,有话要叮嘱。” 总算回来了吗? 玉嬛也不知昨日刺杀是为何事,一颗心始终吊着,昨晚也没睡安稳,迟疑了片刻,只好撇下梁靖,先往正院去见谢鸿。 走到院门后,回头一看,梁靖负手站在廊下,晨风里身材颀长,肩宽腰瘦。 换作从前,她只觉这人英姿勃发,相貌出众,虽遮掩着不肯说家世,却也有那么点可亲的味道。如今再看,却觉那冷清淡薄的神情下藏了太多心思,像是平静湖面掩住翻滚波涛,深不可测,哪怕是帮了谢家,依旧让人看不透。 譬如他昨日挥剑对敌,血溅在银色的面具,那股狠厉劲头就跟眼前的英隽男人迥异。 此刻回想,那场景仍叫她胆寒。 永王派人在谢府周围探查虚实,陈九自然不会毫无察觉,悉数报到梁靖跟前。 梁靖对此倒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叫陈九仍旧盯梢,别露出异样——只要永王别发现他的踪迹,旁的事情都不足挂齿。 而关于端午那日刺杀的事,也很快就有了消息。 永王殿下亲自查案,挨个提审了当日活捉的刺客和秦骁,铁证如山,秦骁也无从抵赖,那张铁铸般的嘴在严严实实封了半月后,总算肯张开,承认当日的罪行。这之后,便是更棘手的问题了—— 以四品武将的官职去刺杀谢鸿,还摆出那么大的阵仗,是出于何种目的? 刺客们收了银钱奉命办事,对背后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此事只能盯着秦骁一人。 永王甚有耐心,在狱中慢慢地审,慢慢地磨,数日之后,终于撬开秦骁的嘴,承认他之前曾跟东宫有过往来,不过当时他被酷刑折磨得几近昏迷,吐露了这点消息后便人事不知。永王叫陪同审讯的官员记下,留待秦骁醒了再审。 这场审讯并未在密室,永王有意审给人看,在场的人手混杂。 随即,消息便递到了梁靖跟前。 梁靖听罢,眸色微沉,眼底浮起寒意。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秉公办案的姿态,终究是藏不住狐狸尾巴,要把脏水往东宫泼,想必不出几日,秦骁便能架不住酷刑,招认出东宫太子来。 但如今案子在永王手里,秦骁受制于人,只能听凭永王摆布,想动手脚并非易事。 梁靖惦记此事,用完午饭后便独自沉吟。 玉嬛进去时,就见他站在廊下,一袭鸦青的锦衣,被雨丝淋得半湿也浑然不觉。 这两日天气阴着,雨势起起落落,缠绵不绝,昨晚连着下了整夜,今日便只有沾衣欲湿的雨丝飘着,呼吸间尽是潮润的湿气。 她脚步顿了下,叫石榴收了伞,提起裙裾避开甬道的积水走过去。 梁靖已经瞧见她了,目光从柔润脸颊挪向腰身,而后落在手里的食盒上。 “又是什么好东西?”他侧身靠在廊柱,眼底厉色收敛,倒有点期待的神情。 玉嬛笑而不语,径直进了屋,揭开那缠枝红漆的锦盒,从中捧出一碗乳鸽浓汤,“喏,晌午才做的,味道可香呢。喝一碗,对伤势有好处。” 他的伤势早就好了,她这样说,分明就是揶揄他假装伤势的事。 梁靖唇角动了动,面不更色地接过,“多谢费心。” “晏大哥客气。”玉嬛只觉此人脸皮有点厚,戏谑的言辞也咽回腹中,在厅里慢慢踱步,吩咐小丫鬟,“这花都快开败了,另剪一束。还有那熏香,这两天下雨潮湿,该换个来熏,许婆婆那儿宝贝多着呢。晏大哥是客人,都精心点。” 丫鬟连声应着,梁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一碗汤喝完,果然滋味甚好,梁靖吃得心满意足,又随口问道:“清丰府都尉府上的人,你有认识的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第66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她上了点年纪,睡眠浅,每日五更起身, 这会儿已是精神抖擞。 玉嬛揉揉眼睛,站在廊下打哈欠,“孙姑,昨晚爹回来了吗?” “一整晚都没回来,怕是衙署里有事要忙。”孙姑赶过来,帮她紧了紧衣领, “姑娘再回去睡会儿,等热水备好了我再叫你。” 玉嬛“嗯”了声, 又问,“那晏平呢?” 这倒是没留意,孙姑便叫来个小丫鬟,让她去客院打探打探,旋即扶着玉嬛回屋。 没多久,小丫鬟便回来禀报, “晏公子昨晚半夜回来的, 刚起身。” 他居然回来了? 玉嬛稍觉意外, 也没了困意,匆匆盥洗后拿一支珠钗挽住满头青丝, 也来不及多梳妆打扮, 套了件单薄的锦衣在外头, 便直奔客院而去。 仲夏的清晨仍有些许凉意, 带着点潮润的晨风吹在脖颈脸颊,如有清凉泉水浸润而过。 玉嬛拐过两处游廊,远远就看到了梁靖—— 客院门口长着两棵槐树,枝繁叶茂,绿意深浓。门前大片的空地,拿青石砖整齐铺着,两侧栽了百来竿翠竹,如凤尾修长森然,苍翠欲滴。早起的鸟儿啾啾鸣叫,扑棱棱展翅飞走,只留竹枝乱晃。 梁靖穿着身简素的鸭卵青长衫,就站在那树下练剑。 颀长挺拔的身姿惹人瞩目,他的头发并未束起,披散在两肩,却不显凌乱。侧脸轮廓瘦削分明,剑眉修目带点凛冽味道,却因乌沉的剑锋在手,平添英武健勇之姿。 他仿佛顾忌伤势,挥剑极慢,然而一动一静收放自如,其中蕴藏的劲道仍旧难掩锋芒。 玉嬛放缓脚步,远远打量他身形,渐渐靠近,梁靖已收剑入鞘。 “谢姑娘。”他长身而立,面色如常地淡声招呼,“这么早。” “能出来练剑,看来伤势也快痊愈了。”玉嬛瞧着他,漂亮的眼眸似笑非笑,“听说昨日晏大哥出门买东西,是何时回来的?” “半夜。” “那么晚啊。府里出了点事,昨晚巡城兵马司派了人把守,没人盘问吗?” “没有。”梁靖顿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爹娘带着我去碧云寺进香,路上有人刺杀,好多个人呢,很凶险。”玉嬛盯住梁靖,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讶异的神色,旋即听他问道:“谢大人和夫人都好吗?” “还好,有人出手相救。” 梁靖“哦”了一声,随口道:“刺杀朝廷命官,可真大胆。” “是啊。看来最近真是不太平,先前有人追杀你,如今还有人刺杀朝廷官员。”玉嬛将他审视般看了片刻,径直往院里走,“晏大哥这会儿闲着吧?有件事想跟你请教。”说话间,裙裾微抬,纤秀窈窕的身影便进了院门。 门边一架紫藤开得正好,一串串簇拥绽放,带着点湿润露珠。 玉嬛经过的时候,还随手掐了两串半开的花苞递给旁边洒扫的丫鬟,“送到东跨院去,叫石榴拿清水养着。” 梁靖看着她背影,唇角微挑了挑。 这种事当然没法长久隐瞒,只是没想到她看着懒散娇软,不争不抢,却会心细至此。 先前察觉夜探谢府的刺客,如今这么快就留意到他头上,也不知是从哪里看出了端倪。 ——想来前世她在宫中虚与委蛇,御前侍候c刺探消息,为永王夺嫡添了极大的助力,就是靠了这份警惕心细,在两度家破人亡,背负重重仇恨后,进宫冒险前行,将满腹心思藏在端庄贵重的女官装束下。 梁靖想起那一面之缘和她的婉拒之辞,眸色稍黯,随她进屋。 屋里陈设简洁,临门的长案上供着昨日剪的时新花束,开得正好。 玉嬛进屋扫了一眼,便回身朝梁靖笑了笑,“晏大哥,昨日你那件衣裳还在吗?那料子挺好,我想看看上头的花样。”见梁靖神情微愕,偏头疑惑道:“就是件外裳,瞧瞧也无妨吧?” 看外套自然是无妨的,但她要的那衣裳 昨日激战时梁靖虽在外面罩了衣服,血迹却也浸透外衣,染红了里头那件。且秦骁毕竟是魏州成名的悍勇武将,他虽将其重伤,也是拼着受了些伤才能得手,那件衣裳也被利刃刺破,血迹斑驳。 回城的时候途经成衣铺,他另买了一套穿,原先那件暂时留在了铺中,打算等那边洗干净熨好c缝补了破损处再去取。 而今玉嬛问起,他当然交不出,便抱臂在胸,倚着门框看她。 玉嬛微微挑眉,“那件衣服不在这里?” “嗯。”梁靖颔首,却不解释。 这就更古怪了,玉嬛心中已有五分笃定,抬眸对上梁靖的,那双眼睛深沉内敛,藏尽情绪。这态度,显然也是有鬼。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晏大哥别怪我多心,最近府里碰到的麻烦不少,许多事都得留意。我年纪小,做事若不周全,还请体谅。” 梁靖唇角动了动,“你救了我,该感激才是。” “那么——”玉嬛忽而笑了下,快步走到床边,取了那套叠好的衣裳递给他跟前,“你闻闻,这上头是什么味道?” 梁靖依言接过,闻了闻,就是寻常衣裳的味道,没什么不同。 玉嬛遂掩上屋门,回身觑他,“这件衣裳熏了香,但晏大哥闻不出来,对不对?这叫五合香,是在淮南配的,香气很淡,若不是常年用的人,大多分辨不出来。整个魏州城里,用这寡淡无味熏香的也就这里。昨日父亲遇刺,有人出手相救,我闻到了这股味道。你说” 她踱步近前,低声道:“昨天出手的,会是谁?” 漂亮而狡黠的眼睛,有那么点洞察的味道,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渐渐浮起些许笑意。 “那个戴面具的人是你,对吗?”她问。 其实那一缕香味转瞬即逝,幽微之极,她也不甚确信,只是有些许怀疑,加之那人来得太巧,才会想到梁靖,并无多少把握。然而此刻看梁靖的神情,却多了几分把握。 屋子里安安静静,两人隔着半步的距离,梁靖占着身材颀长的便宜,微微俯身。 四目对视,她的目光清澈,像是一汪秋水,能荡到人心底里去。 梁靖沉默不语,眼底凝起的暗沉渐而收敛,忽然伸臂,状似随意地撑在门板,侧身凑近,几乎是将她困在臂弯的姿势,低声道:“你这鼻子倒很灵。就这么挑破,不怕我——”他双眼微眯,眼神添了厉色,“灭口?” 玉嬛的呼吸陡然一顿。 这种眼神似曾相识,在她刚救下他的时候,这个男人浑身是血,昏迷在床板上,偶然睁了半只眼睛,便藏着这般冷厉的锋芒,如同背负万千丘壑的重压。 虽只是一瞥,却像从深浓夜空刺来的利剑,令人心惊。 只是后来他安分养伤,玉嬛也就没多想。 此刻被他目光所慑,她下意识往后靠了靠,旋即牵起唇角。 “不会。我救了你。”她看着梁靖,语气柔软笃定,“何况你出手相救,是好意。” 然而虽竭力镇定,拿出状若无事的态度,毕竟有点怕那眼神,加之姿势暧昧,不自觉地往旁边窜了窜,随手开了门扇。 梁靖微露的冷厉也在那一瞬收敛,“只是提醒你,哪怕识破真相,也别孤身犯险。”说罢,亦站直身子,捋了捋衣袖,一派冷清自持。 这陡然折转的态度叫玉嬛微愣,随即点了点头,又试探问道:“既然你伤都痊愈了,为何还留在这里?晏大哥,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怎么知道昨日会出事,及时来救?” 话音未落,外头忽而传来沙沙脚步声。 孙姑快步走至屋前,催促道:“姑娘,大人回来了,叫你过去呢,有话要叮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第67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永王位高权重, 身份尊贵, 自然是住在此处。 玉嬛跟着冯氏往里走, 每个拐角门口几乎都有护卫, 阁楼前则是王府仪仗亲卫。 母女俩到得门前,便有侍卫入内通禀, 旋即开了屋门,请两人进去。 屋里熏了上好的沉香,永王坐在一把黄花梨交椅里, 一身质地绝佳的锦衣, 腰间玉佩柔润, 锦带绣着银丝花纹。他的面容果然如传闻中俊秀, 肤色很白, 玉冠束发, 颇有点懒散地靠在椅背, 那身端贵气度却叫人不敢放肆。 只是不知为何, 初见他的一瞬,玉嬛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是先前在京城见过吗?她暗自回想在京城的那两三个月, 自认没碰见过哪位皇家亲贵,遂偷偷瞥了一眼, 按下疑惑,跟冯氏跪在跟前拜见。 永王啜了口茶, 目光落在玉嬛身上, 随口道:“免礼。” 待玉嬛起身, 他的目光仍未挪动,只管将她审视打量。 纤秀袅娜的身影,裙裾曳地,盈盈而立。十四岁身量长开,胸脯被襦裙勾勒出弧度,已有了点令人遐想的弧线。她的眉眼很美,目光清澈而内敛,带着点未经世事的天真,暗蕴灵秀。脸颊秀致,双唇柔嫩,虽年纪尚幼,却已有婉转柔媚的韵致。 等过两年长开些,怕是满京城贵女都难以企及的容貌,未必比小萧贵妃逊色。 这般娇滴滴的小美人,果真是当年太师府上的遗孤? 永王不甚确信,朝旁边随行的长史递个眼色。 长史遂走至跟前,附在耳边低声道:“那老妇人招认过,当年她偷偷被送走,只带了跟梁家定亲的那枚信物。卑职查过,当年武安侯给的是枚平安扣,殿下瞧她的脖颈。” 永王闻言瞧过去,果然看到一段红线没入衣领,贴在柔白的肌肤上。 若是长命锁之类的东西,这段细细的红线难承其重量,平安扣却小而精致,不似金银沉重,倒还真有可能。 他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低头喝茶。 长史会意,便退开半步,道:“端午那日谢鸿在城外遇刺,夫人和姑娘也在当场。殿下奉命查清此案,为策周全,还须听两位说说当时的场景。” 说罢,朝侍卫抬了抬手,便有人引着玉嬛先进了侧间。 屋门阖上,冯氏姿态恭敬端然,说了那日的经过。 这种事只是走过场,她当然清楚。莫说她和玉嬛不心虚,哪怕真有猫腻,隔着这么多天,该串口供的也都串好了,审问也无用。遂镇定心神,说得不慌不忙,想探探永王的神色,那位却只管低头拨弄桌上茶具,不曾抬头。 过后,便轮到玉嬛。 这回永王却不再出神了,目光微抬,径直落在玉嬛的脸上。 “端午那日刺杀,你就在马车上?”他亲自问。 玉嬛颔首,将龙舟赛后阖家往碧云寺进香,途中遇袭又被人救下的经过说了,只是不知梁靖的底细,有些细节便说得甚为模糊——反正要紧的事她都跟父亲说过,谢鸿若觉得必要,肯定都会说明白,她没必要添乱。 提到有人出手相救,永王便问:“那人长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他戴着面具,穿着身”她歪着脑袋想了下,“很普通的青衫,武功好像很厉害。” “就这样?”永王挑眉。 玉嬛点了点头,“当时民女吓坏了,所以没能看得太清楚。”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娇养闺中,见个蛇虫虎狼都能吓破胆,更别说血淋淋的刺杀了。 永王倒也不在意,起身踱步到她跟前,围着玉嬛走了半圈,到她身侧时,目光便落在那段红线。细而坚韧的丝线,轻轻搭在脖颈,不留半点痕迹,显然吊的东西不重,而那衣襟里 玉嬛今日穿得严实,领口几乎到了锁骨,从那衣领缝隙往里瞧,也只有稍许雪白。 倒是那起伏的弧线曼妙,秀腮雪颔,肌肤柔嫩得没半点瑕疵。 永王目光顿了一瞬,没打算勾出红线细看,只绕回她面前,微微一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带着善意似的,眉眼勾人。 玉嬛却无端想起梁靖那句“表里不一”的评价来,没敢对视他的目光,恭敬垂眸。 耳边便是他的声音,“令尊为官勤恳,这回遭受无妄之灾贬回魏州,本王都觉得不平。你也别怕,既然本王要查此案,必会将背后真凶连根拔起。往后,也不会再有人敢伤令尊。” 他这样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诚挚。 玉嬛小心地瞥他一眼,旋即屈膝行礼,“多谢殿下。” 待冯氏母女离开,长史便凑到永王跟前。 “殿下觉得如何?” “瞧着心性单纯,长得却漂亮,讨人喜欢。”永王指尖摩挲,看了眼窗外,想到那一抹婉转丽色,眼底掠过一丝晦暗笑意。 不过当务之急,却是另一件事,遂问道:“秦骁如何了?” “还在狱中关着,嘴巴很紧。” 永王颔首,摆驾出了客馆,直奔州衙大狱,单独提审秦骁。 自从端午刺杀失手,被人重伤活捉,秦骁在狱中已经关了将近半月。原本骁勇英武的悍将明显憔悴消瘦了,后悔与担忧交杂折磨,叫他在无数个夜晚难以入眠,在牢狱冷硬的床板上辗转反侧。 而今再度被提到刑讯室,曾精光奕奕的眼睛已然晦暗。 狱卒随从都已屏退,唯有永王和长史站在阴暗的刑具旁,贵重精致的锦衣锈了金丝银线,被汹汹火把照着,有暗沉的光泽。而那衣袍旁边,便是花样百出的刑具,上头是积攒了多年的干涸血迹。 秦骁手脚借被铁僚锁着,垂头跪在冰冷地面。 永王绕他走了一圈,啧的一声,手里的玉扇探出,挑起他下巴。 “这么点挫折,就撑不住了?” “殿下恕罪。”秦骁的声音压得极低,含糊而懊悔,“是卑职办事” “失利”二字尚未出口,便被永王堵在唇上的手指拦住。尊贵的皇子面带微笑,微微俯身,声音很低,却带着寒意,“本王亲临这污秽之地,不是想听你说这些。事已至此,众人亲眼所见,你的罪行无从洗脱,本王只能按律法办事,免得露了痕迹。” 秦骁瞳仁骤缩,有点慌乱地抬头看他。 永王面上笑意如旧,明明是温润脸庞,被火光照着,却有点诡异的阴狠。 “放心,刺杀失利罪不至死,多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本王会照顾你的妻女,只要秦将军会办事,将来富贵尊荣,岂止一介小小的都尉。” 这语气里半是利诱,半是威胁。 秦骁十指悄然握成了拳头,“殿下会关照卑职的家人?” “当然。我若不关照,旁人便会找上门,此刻性命能否保住,都说不准。放心,她们都还在府里,旁人难以近身。”永王顿了一下,蹲身在他跟前,“你的身手在魏州少有对手,怎么连个文官的命都拿不到?” “是有人暗中保护。” “谁?” “卑职还没查明。”秦骁毕竟只是个武将,杀人的事办得顺手,要抽丝剥茧顺蔓摸瓜,却没那本事,只如实道:“谢家外围有人护着,刺客去了三回都没能成事,卑职才亲自动手。谁知对方占了先机,在梭子岭设伏,那人武功极好,属下不是他的对手。” “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 “对,是他。” 秦骁想起那人的箭术身手,仍觉胆寒,那份狠厉迅捷,哪怕边关利箭穿石c刀头舔血的猛将都未必能及。放眼整个魏州都没这般人才,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永王盯着他,也从这位铁血汉子的眼底察觉稍许畏惧。 他沉吟片刻,贴在秦骁耳边嘱咐了几句,才起身离开。 过后派了人手到谢府外探查,结果却叫他几乎跌了手中的茶杯——在谢府周遭暗中保护的,竟似乎是东宫太子的人? 在朝堂打压贬谪,暗地里又派人保护,这东宫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难道也是察觉了谢玉嬛的身份,有意拉拢当助力? 想想又觉得不对,当年太师府的旧人活下来的太少,他手里那老妇人都来得艰难,东宫未必有那能耐。更何况,先打压贬谪,再照顾拉拢,天底下没这样办事的。 梁老侯爷近年体弱,甚少出门应酬,也不大愿意受人拜访,平常深居简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第68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下意识伸手摸向枕边,鞘身乌沉的宝剑冷硬如旧。 剧跳不止的心在触到剑柄时稍稍平息,他屈腿坐着, 眉头紧锁。 脑海里昏沉而凌乱, 许多事排山倒海般压过来, 梁靖有些痛苦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帐内天光昏暗, 唯有一灯如豆,惨惨将熄,旁边一卷兵书,还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页。 然而那些记忆涌入脑海,卷着数年时光的起伏跌宕,不是梦境的芜杂凌乱,而是清晰分明, 每件事都有迹可循—— 朝堂夺嫡暗潮云涌, 东宫与永王各施手段, 世家为保住承袭数代的利益而倾轧争斗,最终令百姓遭殃c民不聊生, 辜负了万千将士拿性命热血换来的边境安宁。曾跟他许下婚约的女子灵动美貌,叫人久久难忘,却最终迷失在权谋里,葬身宫廷。 亲人和挚友在永王的阴狠下挨个丧命, 他虽名震边陲战功赫赫, 却终究万箭穿心。 醒来时灯烛未熄, 兵书闲翻。 这让他想起先前翻过的枕中记故事,讲卢生做了场享尽荣华富贵的梦,醒来时却仍在客店,黄粱未熟。 只不过,他这经历也着实惨痛了些。 梁靖起身,掀帘出了营帐,外面乌云遮月,一口气吸进腔子,冷冽而清新。 他握着剑临风而立,前尘旧事翻涌,眼底渐渐暗沉。 直站到曙光初露,梁靖才回身入帐,取了压在案上的家书翻看。 十岁进京读书,十四岁出门游历,三年后科举考了进士功名,他从前过得顺风顺水,是名冠魏州的才俊。当初他高中进士,没仗着家族势力留在京城为官,而是来了边地,在军中历练磨砺,练就满身本事,也博得个五品职位。 如今已二十,原打算回京谋个官职,文韬武略,正可施展拳脚,连家书都写好了。 但此刻,梁靖满脑子却都是他回京谋职后曾发生的事情。 而很多事的转折,都是因永王为玉嬛而谋划的一场刺杀。 那个人面兽心,该当千刀万剐的恶贼! 梁靖脸色冰寒,随手点了灯烛将家书烧成细灰,而后辞别众人,悄无声息地赶往魏州。 正是初夏时节,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和暖。 魏州城东南边尽是高门贵户,府邸园林相连,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尽数掩在苍翠花木之间。一辆宝璎华盖的马车在僻静的角门悄然停稳,四角香囊流苏微晃,留下淡淡香气。 玉嬛靠着软枕小憩,在马车停稳的那瞬,猛然从昏沉睡意里惊醒,睁开眼睛。 手里的玉骨团扇掉落,她低头去拣,漂亮的杏眼里尽是惊慌。 又是那个梦!那个近来总将她惊醒的场景—— 夜色暗沉漆黑,屋舍窗扇凌乱残破,父亲谢鸿和娘亲冯氏都倒在血泊里,气息俱无,身体冰冷,而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只有那种彻骨的恐惧绝望刻在心底里,醒来都觉得心惊肉跳,额沁冷汗。 玉嬛轻喘了口气,指腹揉过眉心,下意识捏紧刚从宏恩寺求来的平安符袋。 车帘被人掀开,丫鬟石榴探头进来,笑吟吟的,“姑娘可算回来了,这天儿眼瞧着要下雨,再晚一点,就该成落汤鸡了。” 仿佛是为印证,她话音未落,天际便传来声闷雷,风嗖嗖的刮过去,夹杂着凉意。 这时节的雨真是说下就下,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下来。 石榴赶紧撑伞护着,玉嬛提了裙角,将平安符袋揣进怀里,进了门赶紧往里跑。 这一带是府里后院最偏僻的地方,树木虽多,却没有游廊亭台。跑不到多远,裙角便被淋得湿透,玉嬛心里发急,左顾右盼地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却在瞥向一处时遽然顿住。 风疾雨骤,视线朦胧,隐约有个黑色的身影躺在低垂的枝叶下,露出半个身子。 而他的身边雨水冲刷流汇,仿佛有血色堆积,格外惹眼。 玉嬛吓了一跳,迟疑了下,还是壮着胆子过去。 ——是个受伤的男人。 他显然是昏迷了过去,剑眉紧锁,面色苍白,雨水将他浑身泡得湿透,头发也湿漉漉贴在耳侧,虽形容狼狈,神情却有坚毅之态。身上穿着墨青的锦衣,手臂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染得浑身是血,旁边积着一滩血迹。 玉嬛蹲身试了试他鼻息,微弱得很,快撑不住了似的,显然伤势极重。 瓢泼大雨浇得人浑身凉透,那伤势血迹更是令人害怕,她手指颤了颤,稍稍迟疑了下,便断然吩咐随行的仆妇,“找人把他抬到近处的屋子,别叫淋雨,备些热水看看伤口。石榴跟我走,赶紧去请郎中。” 吩咐完了,不敢再看那满身血迹,匆匆回住处。 暴雨兜头淋下来,仆妇手忙脚乱地找人,梁靖唇角动了下,转瞬即逝。 玉嬛的住处在东跨院,这会儿丫鬟仆妇都躲在廊下看雨。 见玉嬛冒着雨跑进来,赶紧撑着伞围上去。 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珠钗玉簪掉落,发髻稍散,那袭质地名贵的襦裙被泡得湿透,珠鞋踩了水,狼狈得可怜。娇丽的脸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双唇紧抿,脸颊微微泛白,水灵灵的眸中藏着慌乱。 奶娘孙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进屋,让人赶紧去熬姜汤。 好在院里热水常备,孙姑催玉嬛脱掉湿衣服钻进浴桶,拿干燥柔软的巾子帮她擦头发。四顾不见随身伺候的丫鬟,便问道:“石榴呢?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给姑娘撑伞。这要是着凉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 玉嬛垂着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着溜出府的,不能叫孙姑知道。 泡在暖热的浴汤,淋雨的寒意被驱散,玉嬛缓过劲儿来,便拿手指头绕着一缕青丝,提起旁的,“其实也没事,喝碗姜汤就好了。倒是后院有个人受伤昏迷着,待会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孙姑声音一紧,“受伤的人?” “嗯,看着怪可怜的,关乎人命,总不能坐视不管。” 孙姑正帮她取才熏过香的衣衫,闻言皱眉沉吟,“人命自然要紧,该救的得救。不过咱们刚回到魏州,府里的处境” 府里的处境,玉嬛当然是清楚的。 谢家是淮南大族,朝堂上也能占一席之地,父亲谢鸿先前在魏州长史的任上待了两年,年前刚调进吏部升任侍郎,便多是借家族之力。可惜太子和永王斗得厉害,父亲不知怎么触了东宫的霉头,没两月就贬回魏州,连降数级。 虽说官场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刚调入京城就贬回原处,还降了官职,毕竟不好看。 母亲冯氏今日去梁家做客,也是为这事。 ——武安侯府梁家有承袭数代的侯爵,梁侯爷虽上了年纪不怎么管事,长子梁元辅却是魏州都督,辖周遭八州兵马粮草的事,身兼魏州刺史的官职,又有个做永王侧妃的女儿,在周遭地界地位极高。 谢鸿虽出自世家,却是孤身在魏州,若梁家能给颜面,往后处境便会好些。 而在这之前,自然是该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的。 玉嬛虽爱偷懒调皮,却也知道轻重。 只是放着重伤将死的人命不管,心里终归不踏实。 想了想,又回过身去,葱白的柔嫩手指攀在浴桶边沿,“要不,请许婆婆去瞧瞧?” 许婆婆是夫人冯氏的奶娘,在谢鸿外出为官前,曾陪冯氏住在淮南很多年。冯氏出身高门,谢家是淮南数一数二的世家,许婆婆见多识广,行事也稳重,寻常孙姑拿不定主意时也常向她请教,从无错处。 孙姑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玉嬛总算放了心,在热水里泡得浑身舒泰,便换上干净衣裳,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那暴雨来势汹汹,去得也挺快,等玉嬛将头发擦得半干时,外面又是乌云渐散。 阳光从云隙间漏出来,照得叶上水珠晶莹。刚才不知躲去哪里的小白猫奶声叫唤着走在檐头,脚下青瓦打滑,差点跌下来,赶紧窜到屋前的海棠树上,惊慌叫唤。 底下丫鬟笑个不停,逗它下来吃小鱼干。 甬道两侧尽是积水,许婆婆上了年纪,虽有丫鬟搀着,也不敢走快。 一群人慢腾腾地到了后园,郎中早已到了,正看那男人的伤势。 玉嬛不好进去,在门外站了一炷香的功夫,等里头敷了药再进去。 这屋子平常堆放杂物,甚少有人踏足,好在里头还算整齐,空地上支了个简单的板床,摆着热水药膏。男人的衣服都破损淋湿,仆妇便先拿几件旧衣裳裹着。 许婆婆将那张脸看了片刻,没看出端倪,便问郎中伤情。 玉嬛身边有人壮胆,也不怕了,站在板床旁边,端详那人的脸。 刚才大雨里惊慌失措,被那滩血吓得不轻,只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坚毅,这会儿擦干净脸上的雨水,这张脸便好看了起来——剑眉英气,鼻梁挺秀,轮廓硬朗分明,颔下胡茬青青,黑鸦鸦的头发束在头顶,若非唇上血色稍淡,应该是个龙精虎猛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第69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玉嬛先前勤快地往客院跑了好几趟, 都被梁靖拿重伤虚弱的模样搪塞过去,美食一碗碗的进了他肚子,想问的话却半点都没套出来。她又不傻, 起初还没起疑,次数一多,便瞧出端倪。 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就算伤势虚弱,哪有吃饭时有力气不用人喂,吃完就立马昏睡的? 显然是瞧出了她的意图,故意拿好奇心勾着她, 坐享美味,还乐在其中呢。 瞧破这点心思, 事情就好办了。 玉嬛最初执着探问, 是担心梁靖来路不明, 给府里招来麻烦, 如今见外头平安无事, 便打消担忧,剩下的便是猫捉老鼠般的乐趣——她非得出其不意,逮住一回, 从那晏平嘴里抠出点东西来。 否则,太对不住她那几日的煞费苦心了。 客院里伺候梁靖的都是谢府丫鬟, 要串个口供实在易如反掌, 玉嬛今早晨起便编了个要出门逛的由头, 叫人说给客院的丫鬟听, 而后安坐在东跨院里,慢慢地靠窗誊抄谢鸿给她布置的碑文。 刚才抄得手酸,叫人取了碗米酒,趴在窗边吹着凉风歇息。 听客院的丫鬟说那晏公子出了屋晒太阳,当即叫人取了食盒赶过来,抓个正着。 今日天热,玉嬛叫小厨房做了甜滋滋的米酒和荷叶汤解渴,给梁靖准备的却是山药排骨汤。一进门,见他倚着廊柱站在风里,神情冷清似在出神,玉嬛的眉头便轻蹙起来。 “这个人真是伤都没好呢,怎么又站着吹风。” 她站在院门口抱怨,无奈的声音随风送入耳中,柔软悦耳。 梁靖想回屋已是来不及,不动声色地将眼神稍稍涣散开,斜靠在廊柱上看她。 少女站在紫藤架下,身材窈窕,夏衫单薄,海棠红的锦衣裁剪得精致,半袖之下纱衣轻薄,白嫩的手臂若隐若现。底下是玉白的襦裙,裙角洒了碎花,自下而上,由密变疏,到腰间干干净净,只剩一条锦带束腰,系着环佩宫绦,显得身段儿高挑修长。 院子里风吹过,裙角在珠鞋边翻滚,秀洁的云似的。 而她娇丽的脸上则带着笑意,眉目婉转,秀致玲珑,双眸干净如稚子,目光往这边瞥过来,二月明媚春光般照进人心里去,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狡黠。 这般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前世两度家破人亡,身在险恶深宫,也不知受过多少苦楚。 为了永王倾尽所有,临终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梁靖心绪浮动,瞧了两眼便收回目光,低声道:“多出来走动,能恢复得快点。” “那也得该到太阳底下呀,身体虚弱容易着凉的。好容易才醒来,可别让伤势变重了。招儿,待会搬个藤椅来到院里,能躺着晒晒。”玉嬛张罗着,叫人扶着他进屋,将那食盒搁在桌上,在对面的绣凳上坐下,吩咐石榴盛汤,旋即微笑—— “晏大哥,郎中说你失血太多,该多补补。你尝尝这个,好喝么。” 漆黑的漂亮眼珠瞧过来,一派关怀的模样。 梁靖唇角动了动,接碗尝了一口。 “很好喝,多谢姑娘费心。”他点了点头。 玉嬛睇着他,笑容如旧,“那就多喝点呀。” 梁靖“嗯”了声,慢吞吞将整碗汤喝完,半滴也没剩下。 不得不说,谢家的厨子手艺极好,梁靖虽在军中吃苦数年,却也是侯府金尊玉贵养大的,天底下珍馐佳肴见过不少,游历各处时,也尝过许多美食,寻常虽不挑食,舌头却精得很。 这一碗排骨汤进了嘴里,咸鲜正宜,味道可口,没忍住,又请石榴添了一碗。 连着三碗排骨汤入腹,梁靖原本锁着的双眉也舒展开来。 世间那么多苦闷的事,除了能醉解千愁的杜康,这熨帖美味的食物也能叫人心中宽慰。 梁靖暂将琐事抛在脑后,看得出玉嬛今日是特地来捉他的,怕是轻易蒙混不过去,随口道:“姑娘见人受伤,总要伸手相救吗?” “倒也不是,只是看你那天可怜,先保住性命再说。”玉嬛接过丫鬟递来的茶小口抿着,目光仍不离梁靖身上,眼里是关怀好奇,“不过说起来,晏大哥看着也不像坏人,怎么会被追杀呢?若是碰见了麻烦,你说出来,家父或许还能帮点忙。” 梁靖唇角微动,淡声道:“好人才被追杀,坏人都追杀别人去了。” “是么。” 玉嬛脑袋垂着,小脸上浮起犹豫沮丧。 看来他还是不肯透露,喝了那么多她准备的美味肉汤也不肯,铁石心肠! 婉转迂回并无用处,便只能单刀直入。 她绞着衣袖垂眸,足尖百无聊赖地在地砖上蹭来蹭去,“晏大哥别怪我唐突,若搁在平常,碰见落难的人,我救便救了,不会刨根问底。可近来我不时做噩梦,心里总不踏实。” 她咬了咬唇,两只手臂趴在桌上,抬眸低声道:“晏大哥半点都不愿透露吗?” “还当你已打消了这念头。”梁靖亦没回避,直白点破,淡声道:“不是刻意隐瞒,实在不便奉告,并没恶意。姑娘救了我性命,于我有恩,放心,不管我捅过多大的篓子,都不会给你惹麻烦。” “我知道呀。”玉嬛小声嘀咕,手指头扒拉桌上的核桃慢慢剥,“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你是个什么来头。”说话间,秀眉微蹙——嫌那核桃壳太硬,难剥。 梁靖一眼窥破,便伸手过去,“给我。” 玉嬛乖巧递过去,便见他两只手指夹住核桃,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捏成两半。随即将外头硬壳捏碎,连里头核桃仁一道,放在她的手里。 指尖扫过她的掌心,比起他常年握剑的粗粝,她的掌心格外柔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第70章 最快更新花媚玉堂最新章节!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更不知那位引得满城送贺礼的侯夫人, 又是何等尊荣。 一辆辆华盖香车经过,百姓过节似的看热闹, 更令两侧拥挤不少。 接客收礼的侧门几乎水泄不通, 冯氏和玉嬛的马车往寻常女眷走的偏门去, 那边已然来了不少客人。青石板铺好的巷子里, 马车首尾相接, 管事仆妇们忙着招呼引路,见了冯氏, 领头那人认得, 赶紧指了稳妥的人迎入府里。 武安侯府占地广, 后院里引了活水围成一方湖,东西各有两三里。 整个后园也围绕这方湖泊而建, 山石花木、亭台楼阁交错掩映, 湖的西边是一带游廊相连的水榭,戏台暖阁俱全, 修得精巧秀丽, 供女眷们用。东边则恢弘巍峨些, 一座三层的阁楼耸立, 里头尽是男客。 隔着粼粼湖水,男女宾客互不相扰, 热闹氛围却能彼此感染。 玉嬛沿着游廊过去时, 女眷这边早已是衣香鬓影、满目绫罗。 梁老夫人还在外头受几位要紧男客拜寿, 这一带便是两位梁夫人张罗。妇人们坐于厅中, 姑娘里端庄如沈柔华者,自然是陪坐在侧,不肯放肆,活泼自在如季文鸳的,不爱被拘束在厅里,正在外头闲逛,看看湖波杨柳。 玉嬛一眼扫见季文鸳,跟冯氏说了声,便凑到好友跟前。 端午出事后,季文鸳挂心玉嬛,曾派人捎信关怀,玉嬛也递信宽慰过,说一切无恙。只是毕竟牵涉刺杀的重案,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这段时日谢府有意谢客,季家除了关怀外,也没多登门,两人尚未见过面。 难得碰到一起,季文鸳自然关怀玉嬛处境。 玉嬛只说没大事,她在府里该吃吃,该喝喝,跟从前无异。 季文鸳放了心,谈及她的近况,却是颇为惬意——趁着暑热天气往城外别苑住了几日,去郊外骑马,往寺里纳凉进香,逛得不亦乐乎。据说前阵子还碰见了沈令君和梁章他们,院的学子凑风雅热闹,玩曲水流觞,季文鸳也跟着玩了一阵。 她提起沈令君的时候,眼神语气都比平常柔和,刻意回避,反而欲盖弥彰。 玉嬛听了,唇角忍不住牵起笑意。 她其实还挺羡慕季文鸳,有中意的人,且门第品貌都还配得上。往常据她瞧着,沈令君待季文鸳也格外留意,恐怕就等着两家捅破这层窗户纸,沈家请人上门提亲,便能皆大欢喜了。 这边少女心事半遮半掩,水榭通透的凉厅里,冯氏也正想着此事。 她掐的时辰还挺准,坐下来没多久,梁老夫人便从东边回来了。 一众贵妇们道贺寒暄,熙熙攘攘地两炷香罢,各自被梁家两位夫人安排入席,冯氏则被梁老夫人请进了珠帘隔开的内间。 梁家是魏州翘楚,谢府乃淮南高门,虽说谢鸿如今正倒霉,梁老夫人倒是一贯的客气。 冯氏又说了些拜寿关怀的话,梁老夫人便笑着请她喝茶,道:“到了这年纪,旁的都在其次,最挂怀的却还是儿孙们。今儿夫人过来,可带了玉嬛么?” “带着呢,那孩子好动,见着季姑娘就先说体己话去了。” “这年纪的姑娘,性情活泼好动才好。”梁老夫人往外睇了一眼,隔着半敞的窗扇,果然见玉嬛跟季文鸳并肩站在湖边,柳丝低垂,裙裾微摇。窗边风拂进来,带着湖面的潮润凉气,她心绪甚好,就势道:“听说季家已在寻摸人家了,夫人这还没动静呢?” 冯氏欠身微笑,“我倒是想寻摸,只是南边儿老夫人操心,前阵子递信过来,说是有合适的人家了。她老人家向来疼爱孙女,我想着应当是很好的。” 这消息多少让梁老夫人失望,“已经定下了吗?” 冯氏有点歉疚,但玉嬛和梁章并非良配,要不伤两边颜面,便只能找托词,“说是差不多,等外子得了空,还打算带玉嬛回南边一趟,不辜负老人家的苦心。” “这样啊……” 梁老夫人眼底的失落显而易见,却还是笑了笑。 玉嬛的身份她也是知道的,出自外室,只因谢鸿夫妇感情好,当嫡女般捧在掌心里,有家世品貌撑着,那点瑕疵算不得什么。 冯氏虽疼爱女儿,毕竟不是亲生,婚事上怕还是有点避嫌的心思。 这多少叫人遗憾,但各自姻缘都有天定,强求不得,老夫人活到这岁数,相信这个。 她试探罢态度,便没再多言,等玉嬛和季文鸳一群姑娘们来拜寿时,瞧着人群里品貌身姿出挑的少女,还有点恋恋不舍。 玉嬛跟冯氏心有灵犀,换个眼神便猜得大概,心头一桩石头落下。 姑娘们围成一桌,听曲喝茶,有人提及秦春罗,在场的人大多都知道谢鸿遇刺、秦骁入狱的事,不自觉瞥向玉嬛,眼神颇为暧昧。 玉嬛只当作不知,仍只埋头嚼着蜜饯,没理会暧昧试探,旁人只能作罢。 宴席过半,曲乐正酣,随行而来的石榴靠过来,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姑娘,夫人找你呢,说是永王殿下召见。” 永王召见她? 玉嬛深感意外,没敢耽搁,只寻个更衣的由头,同石榴走出去。 …… 冯氏已经在水榭外等着了,她的旁边则是个王府随从打扮的男人。 见玉嬛走来,他便点了点头,“谢姑娘,殿下召见。”见冯氏似要跟着过去的模样,道:“殿下召见的只有谢姑娘,夫人请回吧。等问完了事情,本官自会送姑娘回来,不必担心。”说着,便朝玉嬛比个手势,在前面带路。 玉嬛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冯氏说,只能跟着走。 回过头,冯氏眼底显然藏了担忧,朝她比个嘴型——“别怕。” 绕过曲廊水榭,湖上并无直抵对岸的通道,须从岸边绕行。 那男人一路沉默,引着玉嬛到了一处抱厦前才驻足,“殿下就在里面,谢姑娘请。”说罢,朝门口值守的侍卫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这抱厦离男客们的阁楼有段距离,显然是给永王这等贵客歇息所用,周遭并无闲人。 玉嬛被侍卫领进去,就见永王负手站在窗边,锦衣端贵,玉冠束发。 她端正行礼拜见,那位回过身,抬了抬手,“免礼。” 玉嬛依言起身,也没敢贸然直视,只垂眸盯着地面。 窗边那双黑靴缓缓踱步过来,衣角微摆,闲庭信步似的,最后停在她面前,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一动不动。 无需抬头都知道,他在盯着她看。 玉嬛也不知这位殿下打的什么算盘,但不知为何,每回见着这位,心里总觉得隐隐不安。遂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拢在身前,老僧入定似的纹丝不动。 片刻后,才听他问道:“秦春罗的事,你听说了么?” 秦春罗? 玉嬛眉心微跳,淡声道:“民女近日不曾外出,不知殿下说的是什么事?” 一只微凉的玉骨折扇伸到跟前,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永王身量颇高,垂眸盯着她,露出点和善的笑,“前阵子她有事外出,却一直没回来,被人给绑了。秦骁的案子关乎令尊安危,本王又听说她跟你有过旧怨,所以特地召来问问,这件事,你可知道什么?” 他生得面如冠玉,虽出身皇家,说话却温和,那眉峰微挑,自有风华。 玉嬛哪有心思欣赏,只初闻此事般诧异抬眼。 意外的神情逼真而自然,她眨了眨眼,愕然道:“她……被绑了?” “嗯。”永王颔首,挪开折扇,目光在玉嬛唇上绕个圈,“秦骁刺杀令尊,如今困在狱中却不肯供出幕后主使。秦春罗被绑走,怕是有人借机要挟,阻挠办案。本王是在为令尊讨公道,姑娘若知道些什么,尽可说出来。” 说话间,还踱步到旁边桌上,随手斟了杯茶,推到她跟前。 玉嬛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按理说,太子和永王夺嫡,东宫刻意打压谢鸿,淮南谢家虽不像武安侯府忠心不二,也是暗中帮着永王的,她身为谢家女儿,该与家族同心,协助永王查案。 然而秦春罗是她设法骗出去的,那晏平救了阖家性命,更为可信。 且谢鸿也知道此事,若该跟永王坦白,谢鸿怕早已说了,哪轮得到她? 叮嘱完了,玉嬛见谢鸿眉间满是疲色,自觉站到身后,帮他揉着两鬓。 冯氏坐在旁边,将小丫鬟端来的糯粥小菜挨个摆在他跟前,待屏退旁人,又低声道:“刺杀的人有了头绪,昨天出手救咱们的呢?这魏州城里能打败秦骁的高手不多,他又不留姓名,不知是什么来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第71章 最快更新花媚玉堂最新章节!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玉嬛并非谢鸿夫妇亲生,而是谢鸿的外甥女。 她的祖父韩太师曾是才学冠绝京城的帝师,虽出身低微,却天生颖悟聪慧, 彼时朝堂才施行科举之策不久,他凭着满身才学入仕,却因世家势大,把控朝廷中枢和地方衙署, 他并无家世倚仗,仕途坎坷。 后因满腹才学选入东宫侍讲,渐而提拔为太子少师,在景明帝登基时尊为太师。 因早年吃了出身的苦,韩太师进东宫后,便力劝太子提拔寒门, 举天下贤才之力辅佐皇帝。彼时世家树大根深、盘根错节, 在朝堂占了大半要职, 在地方更是如土皇帝般有权有势,连皇权都未必能辖制。 太子登基后有心打压世家,韩太师便竭力辅佐, 奈何世家势大,终是功败垂成。 十二年前, 韩太师因大不敬之罪阖府蒙难, 唯有玉嬛兄妹侥幸逃出来。可惜后来兄妹失散, 谢鸿赶去时, 也只找到被奶娘抱着南下的玉嬛,遂将她带回谢家,对外只说是外室生的女儿,生母刚病逝,抱回府里养着。 彼时,玉嬛也才两岁而已。 因韩太师与武安侯是挚友,她满月的时候,两位老人家便给她和梁靖定了亲。只是彼时韩家正在风口浪尖,几处被触动利益的世家死死盯着,必欲斩草除根,谢鸿便没张扬。 一晃眼,便是十二年。 谢鸿夫妻俩膝下只有个儿子,如今在国子监读,这些年都是拿玉嬛当女儿疼爱的。去年玉嬛跟谢鸿回了趟淮南,因她生得貌美出挑,比府里几位堂姐妹都好看,谢老太爷便有意将她送入宫中,给谢家添个助力。 谢鸿想着宫里那位年已五十的老皇帝,哪里舍得? 他执意不肯,谢老太爷却是生了气,觉得谢鸿不为家族着想,这回谢鸿被太子打压,便放任不管——看那意思,是想叫谢鸿认清形势,跟家族服软,交出玉嬛的。 谢鸿脾气拗,愣是不吭一声,带着妻女回魏州,受了不少冷眼。 此刻冯氏再提婚事,谢鸿盘膝坐在榻上,眉头紧皱。 “梁元绍这人……不太实诚,做事一向趋利避害,不讲情面。若知道了小满的身世,必定不乐意,老侯爷又病着,未必能做主。若是给梁章,铁定不行。就看梁靖了,他若跟梁元绍一样,咱们就别再多提,他若靠得住,肯护着小满,咱们便设法促成婚事,也算是成全韩太师在天之灵。” 长长的一番话,说得冯氏脸上也添了悲色,沉默半晌,才道:“那案子翻不了吗?” 十多年前的冤案,当今皇上钦定的事,哪还能翻案? 冯氏看他面露戚色,便轻拍他手背,“你也别愁。那梁靖能舍下京城的安逸去军中历练,想必是个有主见的人。等他回来试试态度,再商量这事也不迟。再说,这事儿终须问问小满的意思。” 谢鸿目光一凝,看向妻子。 冯氏便微笑了下,“小满也懂事了,她的身世总不能瞒一辈子。” “我就是怕……”谢鸿迟疑,忧心道:“这孩子虽乖巧,却是外柔内刚,心里也有主意,若知道了韩家的冤情,恐怕不会无动于衷。我就盼着她平安过一辈子,别卷进这些是非里。” “可若蒙在鼓里,她就不知道防备。在京城我真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她跟萧家那些害人的混账走到一起,那就真对不住太师了。” 这话也有道理,瞒着不是长久之计。 谢鸿坐了半天,下榻扑灭灯烛,“等时机合适,便跟她说了吧。” …… 东跨院里,玉嬛除了剪时新花卉插瓶外,也常带着吃食去客院看望。 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她其实怀着挺深的好。 魏州离京城不算太远,因都督梁元辅的衙署设在这里,城池防备比别处更严,里面巡城的兵马司也得力,比起别处,毛贼土匪之类的少许多。按说这般防卫,若有人追杀行刺,总该闹出点动静,谁知这晏平悄无声息的重伤在此,竟没了下文。 从谢府到外围,处处都风平浪静。 果真是他太厉害,将追杀的人甩得干干净净,还是另有隐情? 玉嬛毕竟被可怖的梦境困扰,虽好心救了人,到底存着点戒心。 可惜那晏平整日里大半时间都昏迷着,她想探探底细都没机会。次数一多,她便瞧了出来,那人是故意躲着她呢。 这日,趁着郎中换药后梁靖还没昏睡的机会,她将食盒藏在背后,晃进屋里。 梁靖才刚包扎好,靠着软枕躺在榻上,见玉嬛进来,目光骤然涣散了些,仰靠在软枕。 玉嬛隔了几步的距离将他打量,“晏大哥伤好点了吗?” “好些了。”梁靖轮廓冷硬的脸上扯出点虚弱笑容,“多谢关怀。” 玉嬛翘着唇角笑了下,将那食盒放在榻边的桌上,叫石榴捧出里头的板栗野鸡汤,“郎中说,这东西对你伤势有好处的。尝尝吗?”不待梁靖说话,便给石榴递个颜色,叫她舀了一碗出来。 板栗软糯,野鸡喷香,那浓浓的汤色也好看,想必费了不少火候。 梁靖刚喝了养血补气的药,这会儿满口苦涩,瞧着那鸡汤,不垂涎是假的。 玉嬛却故意捧着鸡汤不肯近前,任由香味往梁靖鼻子里窜,却只疑惑道:“晏大哥,你先前说的那些人究竟什么来头?不会再杀回来吧?要不要我爹跟巡查兵马司打个招呼,帮你防备着?” 梁靖哪会进她那点圈套,惜字如金,“不用,多谢好意。” 玉嬛“唔”了一声,捧着板栗鸡汤,秀眉微蹙,一脸担忧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真的不用吗?”她不肯死心。 梁靖摇了摇头,目光从她海棠红的裙角挪到腰间,越过胸脯上盈盈欲飞的蝴蝶和漂亮的锁骨,看到微微咬着的嫩红唇瓣,而后落在那双狡黠的眼睛——水灵灵的,神采奕奕,带着点试探的意思。 他这会儿还不能露底,便装作不明白,抿了抿唇角,偏不说话。 片刻对视,清澈的目光迎着涣散茫然的眼神,毫无所获。 梁靖只管躺在榻上稳如泰山,喉结滚了滚,显见得是眼馋美味,却总不肯说半个字,还虚弱地轻咳两声。 玉嬛顿时生出愧疚,没忍心再试探,泄气地将碗交给石榴。 “小心点喂他吧,别呛着。” “不用麻烦,我自己来。” 梁靖这回倒是开了尊口,挣扎着接了勺,就着凑到跟前的碗,将板栗鸡肉吃干净,连汤都一滴不剩。末了,舔了舔唇上残留的味道,回味无穷似的。 玉嬛对此甚为满意,“滋味如何?” “很好,多谢姑娘。”梁靖抬眉,目光正好撞上她的,赶紧不动声色地挪开。怕她穷追不舍,索性偏头靠在枕上,疲惫地阖了双眼,仿佛吃顿饭耗尽了全力。 玉嬛坐在绣凳,还没开口再多问呢,便听见均匀的呼吸声。 这就……睡着了? 她有点懵,静静坐了片刻,见梁靖纹丝不动,又探身凑过去,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晏大哥?” 叫了两声没听见回应,大概真的是身体太弱,醒了也没法撑太久。 她有点泄气,只好叫丫鬟进来,让她们扶着梁靖躺好,别再打搅。 待一群人都出去了,梁靖才睁开半只眼睛,唇角压了点笑,抬手摸摸脸。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温热的呼吸,带着少女淡淡的香味,有点痒。 之后玉嬛总会带着食物去客院,可惜梁靖要么在昏睡,要么就摆出虚弱模样,总不肯透露底细。他那浑身的伤实在骇人,玉嬛有所顾忌不能乱来,旁敲侧击没能摸到他半点底细,反倒送了不少美味滋补的汤。 回去跟冯氏说起此事,冯氏也是失笑,“他不肯说,想必是有苦衷。别逼太紧了。” “我知道呀。”玉嬛趴在桌上,慢慢地取蜜饯吃,“就是好他的来头罢了,没拿他怎样,还好吃好喝照顾着呢。” 可惜美食有去无回,始终没能撬开那张铁铸似的嘴,跟个油盐不进的铁嘴狐狸一样。 …… 如是静养了几日,梁靖就再也睡不住了。 ——对沙场上历练过的年轻小将而言,大白天躺在榻上装睡,实在比受刑还难熬。更何况谢府的丫鬟仆妇伺候得尽心,几乎把他当动弹不得的废物照看,饮食起居都要来帮把手,叫他很不适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第72章 最快更新花媚玉堂最新章节!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这个晏平,可真是古怪得很。 明明是落难重伤被她救了命, 如今却成了谢家的救命恩人。 这就罢了, 他自称是茂州人, 却仿佛跟这寺里的住持认识。前晌两人进了寺院,住持便亲自接待,取钥匙带进藏经阁,除了说些藏经阁里的事外,没半点旁的言语, 默契得很——全都事先打点好了似的。 玉嬛只觉身在波涛汹涌的漩涡,手里揪着根救命的树枝, 却不知这树枝来自何处。 兴许是连着彼岸树干, 值得依赖信任。兴许是个假象,转眼就能破灭。 可这些猜测全无用处, 她跟谢鸿探问过底细,谢鸿觉得她年纪有限,不该掺和到这种事,不肯透露。今早她提了要来宏恩寺的事,谢鸿倒没反对, 只叫她别大意,免得留下痕迹。 而眼前这位古怪的客人,就更不能指望了。 玉嬛心里叹了口气, 不太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纤细的指尖扣着窗沿, 猛然扫见人群里有张熟悉的脸,双瞳骤然凝向那边。 丫鬟打扮的少女孤身站在僻静处,眉眼张扬急躁,没半点伺候人的本分老实。她身边没带半个随从,独自站在一溜石碑跟前,东张西望地找人。 可不就是秦春罗么? 玉嬛赶紧碰了碰梁靖的胳膊,“晏大哥。” “来了?” “嗯,你看那边——”她指着石碑,“穿桃红短衫,系着松绿裙子的就是。” 秦春罗那姿态混在诚心进香的人群里,实在太惹眼,梁靖一眼就分辨了出来,随即朝对面禅房里的住持比个手势,在玉嬛肩上轻轻按了按,“你在这等着别动,关上窗户,别叫人看见。走之前我来叫你。” 说着,转身欲走。 跨出半步,察觉衣襟被谁揪着,回过头,就见玉嬛靠在窗边垂着脑袋,那纤秀的指尖却抓着他的衣裳,五指紧扣,抓得还挺牢。 她今日出门是为辨认秦春罗,为免被人认出,做的是童打扮。 青衫裹住身段,满头青丝束在头顶,眉清目秀,抬眼瞥过来,活像腼腆的俊秀少年。 梁靖愣了下,道:“怎么?” “我……害怕。”玉嬛揪着他衣袖,声音很低,“能跟着你吗?” 她虽时常调皮,却怕黑怕暗。这座藏经阁修了也有百余年,因怕日头晒坏了里头的宝贝,窗棂极少,且因年岁太久,外头爬满了藤蔓绿叶,遮挡得密密实实。敞开窗户时还能有点亮光,若关了窗扇,就只剩满室昏暗。 更因那层层藤蔓遮挡,满室幽凉,有种阴森的寒意。 她不太敢独自关了窗户待在这里。 梁靖未料她还会这样胆小,心中暗自好笑,旋即缓和神色,道:“跟我走吧。” …… 藏经阁外,住持得了梁靖的示意,便叫来身旁的小沙弥,轻声吩咐几句。 小沙弥走向碑林,目光落在秦春罗身上,似是探寻。 秦春罗茫然四顾,见沙弥走来,亦含几分期许。 两人目光探询了片刻,小沙弥便走到她跟前,“女施主可是在找武安侯府的梁公子?” “对,是他。”秦春罗喜出望外,“他已经来了吗?” “来了有两炷香的功夫,这会儿大概还在。女施主这边请。”小沙弥是按吩咐行事,两边的态度都对得上,只当秦春罗找的就是住持口中的“梁公子”,深信不疑,眼神诚挚,慢悠悠地在前面引路,没半点躲闪算计的姿态。 秦春罗见状,更没了疑心,绕过佛殿,进了僻静处的藏经阁。 藏经阁里看管得严,小沙弥不好进去,到了偏门前便将双掌合十,“梁公子就在里面,等候已久。女施主请自便。”说罢,念了句佛号,竟自转身走了。 周遭树荫遮蔽,盛夏里难得清凉,隐隐有佛香随风而来,木鱼轻响。 秦春罗救父心切,不疑有他,上前试着推了推门扇,吱呀一声便开了。 她探头往里瞧,想寻找梁章的身影,谁料手还没扶稳门扇,斜刺里便有只鬼魅般的手伸出来,迅速捂住她口鼻。旋即肩膀被人拎着往里猛拽,她脚下踉跄,半点惊呼声都没能发出,便被人半拖半拽地拎进去,哐的一声轻响,门扇倏然阖上。 秦春罗吓得脸色都变了,小腿被门槛磕碰得隐隐作痛,抬起眼便对上一道冷厉的目光。 那目光藏在一副可怖的银色面具后,似从森冷潭底射出的寒光,令她忍不住打个寒噤。 变故横生,这情形着实在意料之外。 眼前光线昏暗,地上青石砖冰凉,一股阴森的凉意窜起来,从她双脚一路攀到头顶。在意识到可能中了圈套后,秦春罗下意识瑟缩,想要逃跑。 然而未待她动,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抵在了她脖颈。 梁靖双目冷沉,斩过千万敌军首级的汉江,浑身带着股骇人的煞气,不怒自威。 匕首冰寒,他抬目向内示意,秦春罗被那身冷厉所慑,再也不敢乱动,苍白着脸颊,一步步往里退,哪怕梁靖的手早已离了她口鼻,也没敢发出半点声音。 一排排香樟木的柜森然林立,最里侧昏暗幽黑,砌着隔火的石壁。 秦春罗的脊背贴上石壁,看着藏在可怖面具后的冷厉男人,牙齿不自觉地打颤。 梁靖匕首纹丝未动,声音同样冰寒,“怎么逃出来的?” 秦春罗吓得傻了,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逃出来?” “从你府里,怎么出来才能瞒过外围侍卫。”梁靖寒声,见秦春罗似在犹豫躲闪,当即将匕首轻挑,划出一道血迹——对付秦春罗这种娇生惯养的千金,几乎不用多少手段,骇人的厉色配上锋锐的刺痛,足以吓破胆子。 果然秦春罗吓得一抖,生怕就此丢了小命,期期艾艾地将逃出府的法子如实交代。 梁靖听罢,又问了几处紧要的。 秦春罗本来就因秦骁下狱的事而担心害怕,如惊弓之鸟,如今落在这煞神般的人手里,虽猜不出对方意图,却也知保命要紧,惊恐之下又想不出欺瞒误导的法子,只能如实交代。 梁靖问罢,又将目光在她身上扫了眼,“给个信物。” “什么……信物?” “能让秦骁相信的,你的东西。”梁靖身姿笔直,森冷的目光居高临下,匕首缓缓划过她脖颈,“我会对证,若有欺瞒——”他手中的锋刃轻轻一划,吓得秦春罗一个机灵,抖抖索索地摸出腰间一枚荷包。 “这个是我娘亲自绣的,用了很多年,他认识。” 就那么个平淡无的旧荷包?梁靖不作声,眸色陡厉。 秦春罗吓得瑟缩,“真的,我十岁那年娘亲绣的,上面还有徽记。”她虽是武将之女,却几乎没摸过兵刃,满心期待地来求助,被梁靖骤然来这么一手,吓得双腿发抖,声音都不利索,“我不敢骗你。我爹他……他到底是……” 话音未落,声音卡在喉咙,身子晃了晃,陡然委顿在地。 ——是梁靖目的达成,懒得听她废话,一记手刀将她打晕了。 过道的尽头,玉嬛背靠着隐有幽香的樟木柜,手攀在柜边沿,指节微微泛白。 哪怕最里侧光线昏暗,哪怕梁靖背对着她,戴着面具看不到神情,那身毫无收敛的冷厉煞气却叫人心惊。比之那日山道上梁靖挥剑杀人、血迹四溅时的狠厉,更多几分阴森,配上秦春罗那见了鬼般的恐惧声音,让玉嬛都觉得后背发凉。 她偷偷抬眼,看到梁靖眼底尚未收敛的厉色,赶紧垂下眼眸。 梁靖脚步一顿,觑着她那明显有些害怕的模样,没做声,只慢腾腾地摘下面具。 玉嬛轻咳了声,探头朝最里面看了看,指着秦春罗,“她……” “死了。” “啊!”玉嬛差点失声,看着秦春罗那毫无生机的模样,一瞬间几乎信了,继而下意识恐惧,没想到梁靖会出手这么狠。吊着颗心抬头,那位眼底的厉色稍微收敛,倒添了那么点戏谑的味道,一本正经地道:“吓你的。” “你真是……”玉嬛拍着胸脯松口气,赶紧又往里瞅了一眼,“接下来呢?” “住持会看住她。咱们走。”梁靖安慰般轻按在她肩头,轻拍了拍。 比起那身冷厉煞气,他惯于握剑的掌心是粗粝而温暖的,隔着单薄的衣衫传来温度。 玉嬛刚才的心惊肉跳渐渐平复,随即整了整冠帽,跟着他悄然出了藏经阁。 当天晌午,梁靖便叫人乔装仆妇混入秦府,按着秦春罗所说的路,神不知鬼不觉将睡午觉的秦夫人挪了出来。 晚间魏州大狱换值,陈九亲自持两件信物,站到了秦骁跟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第73章 最快更新花媚玉堂最新章节!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可那毕竟只是鱼, 与人不同。 玉嬛看向反锁的院门和两旁躬身肃立的侍卫, 唇边挑起嘲讽的笑。 半月前大行皇帝驾崩,遗诏由永王承继大统。如今丧事过半,礼部郑重筹备,择定后日行登基大典。永王府的旧人们也都翘首期待, 盼着能跟进宫伺候主子, 换取荣华恩宠。 哪怕不能进宫,留在潜邸当差,也能有享不尽的富贵。 阖府上下暗自欢喜, 除了被困在这里,格格不入的她。 门外成群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玉嬛心里一紧, 忙提起裙摆朝院门走去。 还没到跟前,紧锁的朱红门扇被推开,一袭墨色镶金边的衣襟便映入眼帘, 锈了精致的云纹金蟒, 张牙舞爪,庄重端贵。 是已继位却仍住在潜邸的新皇帝,从前的永王李湛。 玉嬛连忙在甬道旁驻足,恭敬跪地行礼,“拜见皇上。” 李湛没出声, 摆手屏退侍卫, 反手关了院门, 踱步到她跟前,握住手臂将她扶起来。 前几日忙于先帝的丧事,沉甸甸的黑棺白幡令心绪颇为沉闷,这会儿瞧见娇媚的美人,紧锁的眉头便舒展些许。 单薄的春衫勾勒出曼妙身段,上等素色宫缎裁剪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相得益彰。青丝堆叠,两鬓如鸦,国丧里除了素净的玉簪挽发,别无装点。那张脸却是绝色,黛眉如远山,底下修长的眼睫微垂,遮住妙丽双眸,唯剩肌肤如玉,秀腮雪颔,春光下莹白细腻。 只是唇角抿着,没了往常烂漫动人的笑意。 李湛握着她柔软手臂,不舍得放手,连声音都变得温柔。 “第五天了,玉嬛,你想清楚了吗?” 玉嬛颔首,眉目微抬,眼底隐隐期盼,“还请皇上能如当初许诺的那样,为韩家昭雪冤案。” 李湛却摇了摇头,“朕是问另一件事。” 很温柔的声音,却让她神色微僵。 另一件事……带着阖府冤屈,不明不白地跟他入宫,去做个连身份都不敢告诉世人的妃嫔吗?他将她困在这里五天,却原来还是如最初那样,只想把她留在身边,却不肯履行当初的诺言。 期待跌为失望,玉嬛笑容微敛,垂眸道:“等祖父冤情昭雪,任凭皇上安排。” “你——”李湛眼底掠过不悦,低声道:“怎么还是如此顽固!” 玉嬛垂眸不语,外头跟来的老太监却像是撑不住,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 李湛眉头微皱,忽然抓住她手臂,拉着她大步走近屋里,随手掩上屋门。 …… 先帝在时,永王备受宠爱,这座府邸也修得轩昂恢弘,除了建制不及东宫,其他陈设器物,皆冠于京城。锦帐长垂,珠帘半卷,底下铜鼎香炉里甜香慢腾腾散开,满室旖旎。 没了和暖春光,屋里有点凉。 玉嬛试图挣开李湛的手,却徒劳无功,只能抬眼看他,“当初我答应为皇上效力,是因皇上曾说过,一旦得偿所愿,便为我祖父的冤案平反,还他清白。如今我做到了曾答应过的,皇上呢?” “朕会做,但不是此刻。” “那是何时?”玉嬛反问,见李湛不答,哂笑了下,“一年?十年?还是二十年?” 李湛眸色微沉,单手握住她,铁箍似的,在玉嬛试图掰他时,猛然伸臂将她抱进怀里。 “别闹了,玉嬛!”声音压低,如同斥责。 怀里的人却不像平常乖顺,眼底泛红,挣扎之间,强忍喉间颤抖咬牙质问,“皇上一直在骗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为我祖父洗雪冤情,是不是?” 李湛沉眉不说话,紧紧抱着她,眼底渐渐聚了浓云。 等玉嬛稍微安静点,才柔声道:“朕曾许诺娶你,是真心话。哪怕此刻不能封你为皇后,也会封你为妃,甚至贵妃,等朕握紧权柄,便能废了杨氏,让你入主东宫,再也不宠幸旁人。玉嬛……” 他声音渐低,凑在她耳边,“我是真的,想要你陪在身边。” 溽热的呼吸落在耳侧,放在从前是浓情蜜意,此刻却如鲠在喉。 玉嬛挣不脱他的桎梏,扭开头,他的吻便落在脖颈,带着潮热的气息,挪向肩窝。 近乎三年的克制肖想,几乎每个夜晚都想抱着她,哪怕不是颠鸾倒凤的温存,拥在怀里都是令人满足的。可那时她是他亲手送进宫里的女官,隔着森严宫禁,遥不可及。 如今,他坐拥天下,她已是触手可及的软玉温香。 怀抱越收越紧,呼吸渐渐急促,在他的手探向她衣襟时,颈边猛然传来一丝凉意。 余光瞥过去,看到一段细长的金簪。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端握在她手里,另一端抵在他颈边。 李湛温存的动作顿住,盯着她,慢慢的,脸上浮起伤心的神情。这簪子当然伤不了他,但她近乎决绝的目光却如利刺扎在心上。 “你就这样……不愿意跟着我?” 玉嬛眼圈酸涩得发涨,拗不过他的力气,拿着金簪的手在微微颤抖。 “皇上的许诺不算数了吗?” 李湛不答,只执拗地抱着她,不肯松开手臂。 半晌沉默,如同对峙,最终,李湛捏住金簪轻轻夺过来,然后放开她。 “知道父皇为何器重你,怀王叔为何帮着你吗?”他退开半步,把玩着簪子,在手背划出一道红痕,“当初的冤案,并非父皇昏庸,而是世家逼迫太甚,父皇只能舍弃太师,免得危及皇权朝堂。这些年他始终心存愧疚,知道你是太师的孙女,才有意善待。” “如今世家仍旧在朝堂盘根错节,朕身为皇帝都无力牵制,这冤案如何昭雪?”他问。 殿里一片寂静,低沉的声音清晰分明。 玉嬛从不知当年的案子有这隐情,愕然之下,眼睫微颤。 李湛捻着金簪在指尖打个旋,插回玉嬛发间,在她脸颊摩挲,也没有被忤逆冒犯的愠怒,“冤案昭雪,父皇做不到,朕更不可能做到。但是玉嬛,除了此事,其他的许诺全是真心。宫里最好的住处会留给你,想通后来找朕。” 说罢,拂袖离去。 屋门关上的一瞬,仿佛浑身的力气被陡然抽离,玉嬛紧绷着的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旁边的短榻,指尖不停发抖。 天翻地覆,万念俱灰。 期盼了数年,她怎么都没想到,会等来这样的结果。 屋内陈设典丽贵重,却空荡得让人心慌,举目四顾,凄然一人。 五年之前,太子和永王夺嫡争斗,朝堂暗潮涌动。父亲谢鸿被贬为魏州司马,她随同去往魏州,却在不久后的一场刺杀里失去家人。奶娘护着她逃出生天,那时她才知道,她并非谢家的女儿,而是十数年前因重罪而抄家的韩太师的孙女。 她的“父亲”,其实是舅舅,无力昭雪韩家冤案,不想让她因身世而吃亏,便以外室女的身份养了她十四年,嫡出女儿般疼爱。 之后,她遇到了永王李湛,在她落魄而走投无路时,带着她回到京城,许诺帮她翻案。 为报答他的恩情,为洗雪阖府上下的冤屈,为给舅舅他们报仇,为彼时悄然萌生的情意,她进了宫,小心周旋,如履薄冰,费尽心血将他送上帝位。 可如今,他却说这案子不可能昭雪。 一句话刺破所有的期盼与苦心。 他其实早就知道冤案的隐情吧?却还瞒着她,让她怀着无望的期盼,做可笑的棋子。 那样欺瞒算计,也叫真心? …… 登基大典过后,潜邸的大半人手入宫,比平常更觉冷清。 唯有这座院落一切如旧,早晚有人送饭,服侍玉嬛洗漱,白日里侍卫把守,无人踏足。 那个男人显然是在等,等她耐心耗尽、绝望灰心,而后屈从进宫,做金丝笼中的雀鸟。 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肯碰那冤案。毕竟当初太子端居东宫、地位稳固,永王能有今日,除了她这种宫廷里的棋子,朝堂上最煊赫的几个世家也功不可没。而当初织造祖父冤案的人,恐怕也在其中。 比起朝堂权位,她的期盼与坚持,微乎其微。 第七日,皇后的亲信宫人推开院门,送给她两副锦盒。左边是华丽精致的妃嫔宫装,右边则是个乳白色的高颈瓷壶和薄胎酒杯,里面是澄澈甘甜的酒液。 玉嬛明白那意思,要么做恭顺听话的妃嫔,要么死。 ——翻案永无可能。 她枯坐了整整两日,滴水未进,最终将酒液倒入杯中。 临终前,取下颈间羊脂玉雕琢的平安扣,许侍卫以重金,请他将此物转交宫中梁妃。 那是玉嬛满月时,祖父的挚友梁侯爷为她和孙儿梁靖定亲的信物。她以外室女的身份藏在舅舅身边,梁家一直以为她已死了。直到两年前机缘巧合,她遇到那位名叫梁靖的健勇小将,他兴许是得知了她的身份,认出这玉扣,便寻机让她离开宫廷,随他远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第74章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许婆婆活了一辈子, 托谢家的福, 养过的名品也不少,只是没能像梁家那样专门辟出地方莳花弄草, 上了年纪后也没法陪冯氏去饱饱眼福。听玉嬛说了花开的模样,或是夸赞养得好,或是惋惜糟蹋了。 东跨院里那只小奶猫也不知怎么跑到这边的, 看玉嬛过来, 便从墙头一跃而下, 借着墙边花树缓冲, 而后跑到玉嬛脚边, 不时奶叫一声。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屋中, 梁靖坐在桌边品尝药膳,心思却大半落在外面。 他回魏州也有段时间了, 却还没回府见家人, 听玉嬛提及宴席上梁章等人的只言片语, 稍觉宽慰。 待药膳吃完,便随手取了拐杖拎着,摆出个精神稍振的姿态,出了屋子。 日头已经很偏了, 余光带着点微红的色泽,扑在墙头屋檐, 照得青砖都明亮起来。 玉嬛半张脸沐浴在夕阳里, 侧脸细腻, 眼睫修长挺翘,唇鼻的轮廓更是漂亮。 她身上还是赴宴时的打扮,珠钗轻晃,春笋似的手指拨弄着脚边的小白猫,听见拐杖触地的声音便偏过头,盈盈一笑,“晏大哥,药膳好吃吗?” “味道不错,多谢费心。”梁靖在廊下站定,目光仍落在她脸上。 玉嬛便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站在阶下仰头将他脸色端详了一圈儿,满意点头,“看来恢复得不错,鱼汤药膳都有功劳——”她拉长声音,翘着唇角揶揄,“花了我不少银子呢。” 这样说来,她是拿着体己银钱满足他口腹之欲了? 梁靖冷清的眼底掠过笑意,“利滚利,到时候一并还你。” 玉嬛不知什么是利滚利,但听起来应该是她赚了的,笑得愈发满意。 夏日里衣衫单薄,那件半臂锦衣滚了细密的边,松松搭在肩头,她脖颈上一圈红线便格外惹眼,绕过漂亮的锁骨,贴着肌肤没入领口。 梁靖顺着红线往下瞧,一个不慎,便落在她微鼓的胸口。 十四岁的少女,身段儿已然显露了出来,襦裙勾勒纤细的腰肢,那胸脯便格外惹眼,胸口处的丝带结成蝴蝶,晚风里尾翼修长,盈盈欲飞。 娇嫩的海棠红,衬得领口露出的那点肌肤格外白腻,细瓷似的。 梁靖这才留意到,她胸口似有一点小小的桃花似的痣,被纱衣半掩,很漂亮。 不知怎么的心里一跳,他做贼心虚般挪开眼睛,掩饰问道:“你脖子系的什么?” “平安扣啊。”玉嬛倒没留意他的目光。 梁靖颔首,又瞥了她胸口一眼。 那应该就是她临死时送来的那枚羊脂玉扣,当年从祖父梁侯爷手里送出去,韩太师亲自放在她襁褓里的婚约信物。 十数年前京城的韩太师举家被抄的时候,他还只有八岁,却记得祖父那时神情悲怆无奈,独自在书房里枯坐了三天三夜。后来祖父派人打探那女孩的下落,得知阖府上下被人斩草除根,性命无存时,还跟他念叨了很多回。 时至今日,父亲曾数次修书给他,催他回府定亲,抱病的祖父也曾寄过家书,却半点没提关乎婚事的只言片语。 大概故人已去,哪怕有些事无能为力,心里终究是珍藏着昔日约定,引以为憾的。 梁靖心思一动,又道:“给我看看?” 玉嬛诧然抬眸,旋即别过身子。 这东西怎么能给他看?娘亲特意叮嘱的,要贴身佩戴但不可外露,就连每月换红线的时候都是冯氏在屋里亲自换的,除了贴身照顾她的孙姑和石榴,旁人都没见过。 她瞥了梁靖一眼,回身往外走,“姑娘家的东西,不能给人看。” 到了院门,又想起来,转头问他,“晏大哥明天想吃什么?” 梁靖想了想,“红烧醉鱼,如何?” 玉嬛偏着脑袋,眉目含笑,“正好,我也想吃。” 次日玉嬛果然做了红烧醉鱼,让人给他送去一份,顺道又做了梅花扣肉和竹筒排骨,蒸了一屉香甜软糯的南瓜饼。这些美食吃下去,腹中觉得有点撑,便趁着入暮天凉,往府里后院散步消食。 回来时走得劳累,沐浴完倒头就睡,倒比往常早了一个多时辰。 香梦沉酣,浑身舒泰,醒来时屋里还黑黢黢的,里外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透过帘帐,依稀能看到月光漏进来,也不甚明亮。 她翻了个身打算接着睡,忽然听见屋顶上传来极轻微的动静,像有人踩瓦片似的。 玉嬛前几日总做噩梦,怕府里出事,心底里有根弦绷着,听见这动静陡然清醒,再侧耳细听,又是两声踩瓦片似的轻响。 ——若是夜里乱跑的猫,动静必不会这样明显。 一颗心几乎吊到嗓子眼,她连软鞋都没趿,赤着脚走到窗边,轻轻推开条缝。 外面月色将沉,看着像是四更天气,府里各处都安静宁谧,唯有夜风吹动树梢轻微作响。这屋子坐北朝南,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颗脑袋也看不见隔壁正院里的情形,只能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片刻安静,夜风里似传来极轻的兵器碰撞的声音,转瞬即逝。 玉嬛心里怦怦乱跳,都做好了喊人护院的准备,周遭却又安静下来。 良久沉寂,极远处传来敲梆子的声音,越过重重院落传来。东跨院里值夜的仆妇到了换值的时辰,有仆妇挑着灯笼从正院过来,跟这边的人简短交谈了几句,便在廊下接着值夜。 看来外头一切如常,否则总该有人察觉。 渐渐月暗星沉,玉嬛在窗边吹了许久的风,见周遭一切如常,恍然间甚至怀疑刚才是她听错了,疑心太重。遂蹑手蹑脚地爬回榻上,钻进锦被里,拢了头发搭在枕畔。 闭上眼,心里仍突突跳着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抱着半幅被子调匀呼吸。 谢府后院外的甬道上,此刻却不似府里平静。 梁靖身上的黑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手里长剑泛着冷沉的光泽,那双深邃的眸中尽是厉色,暗沉如墨。剑尖所指,是穿着夜行衣的刺客,身上受了重伤,嘴里的牙齿几乎被捶落大半,藏好的毒药混着血喷出去,连寻死都艰难。 负责在外围刺探消息的陈九恭敬站在身侧,“这个人,待会如何处置?” “带回去审。”梁靖抬脚点在那人咽喉,稍稍用力,几乎扼断呼吸,躬身时声音冷厉得如同腊月寒冰,“务必挖出主使。若不招供,手段随你。” 这便是诸般狠辣手段都随便用的意思了。 陈九当即抱拳,“遵命!” 梁靖颔首,念及京城里汹涌的暗潮,知道此事不会轻易过去,便又叮嘱,“别叫死了,往后会有用处。” 声音冷沉,眉目肃然,比起沙场上驰骋纵横爽朗的英姿,更添几分阴沉冷厉。 陈九会意,待梁靖翻身进了后院,便低低一声呼哨,叫来潜伏在附近的两位同伴,往青石板上撒些土盖住血迹,带了那刺客隐入夜色。 梁靖回到客院时,因无人值夜,内外安谧如常。 整个谢府仍在沉睡,全然不知方才刺客偷袭,险些取了谢鸿夫妇的性命。 他掀开窗户翻身入内,没发出半点动静,而后将黑衣藏在床板下的倒钩,长剑搁在枕旁,合衣而卧。 次日前晌,玉嬛去客院时,他仍跟平常一样,换了药在廊下歇息。 阳光下他的身材颀长磊落,穿了玄色锦衣,眉眼轮廓英隽分明。休养了这些时日,伤势虽未痊愈,眼神却不似先前涣散无神,站在一丛芭蕉旁边擦拭剑锋,算不上神采奕奕,却觉英姿勃发。 当下有点家世的男儿很多都文武兼修,晏平曾提及茂州风物,也提过军中的情形。看他的谈吐和那日重伤将死却甩开追杀者,就知他身手不弱,且气度从容自持,想必是提笔能文,骑了战马便能纵横沙场的。 这样的人,自然比府里旁人警醒。 玉嬛今早去冯氏那里,问她昨晚可曾听见什么动静,冯氏答曰没有。她又放心不下,便来梁靖这里探探口风。 屋里的丫鬟仆妇都被屏退在外,门扇虽洞开,压低了声音,外头便听不见动静。 紫檀收腰的桌上摆着瓜果糕点,还有一盘甜滋滋的炒栗子。 玉嬛随手取了一枚慢慢剥,关怀过伤势饮食,便随口问道:“昨晚四更时分,晏大哥可听见了什么动静吗?” 明月高悬在半空,将满院情形照得分明——屋檐下,一个简单的包裹被吊在横梁上,里头装的应是轻软之物,偶尔随风微晃。站在甬道看过去,活像是在城楼吊起来示众的犯人,显眼又猖狂。 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梁靖看了片刻,皱了皱眉,深沉的眼底却掠过笑意。 看来她是生气了,不然以她这般待嫁的年纪,哪会做这般幼稚无聊的泄愤之事? 不过也怪他考虑不周,先前藏身谢府,不得不隐瞒身份,之后琐事缠身,全副心思扑在永王那里,没找着合适的机会跟她说明白。原想着了结手头的事后光明正大地登门,结果府里猝不及防地碰见,竟闹出这么个大误会。 梁靖悄然站了片刻,走到跟前,见屋门的铜锁牢固,便翻窗而入。 月光柔亮,他磨墨铺纸,写了个简短的纸条,而后翻窗出去,放在包袱里,露出点纸条的痕迹。 次日玉嬛从后院散心归来,顺道过去瞅了瞅,一眼便见到素白纸笺。 抽出来瞧,上面银钩铁划,写着六个字。 “莫生气,易伤身。” 玉嬛瞪着那六个字,又好气又好笑,一时间哭笑不得,只恨恨跺脚。 几条街外的梁府,寿宴当日的盛况过后,气氛仍旧热闹。 梁元绍夫妇一门心思要定下跟沈柔华的婚事,梁靖却没半分兴致,死倔着不肯去沈家。 因秦骁的许多口供尚未查实,梁靖肩上担子不轻,也没能抽出空去谢家正经拜访,只管借了拜访师友的名头,忙着深挖蛛丝马迹,陆续搜罗证据。 而奉命回京请示太子旨意的陈九,也悄然潜回了魏州。 正是傍晚,魏州城一座酒楼不起眼的雅间里,梁靖靠窗而坐,外面一棵老槐葳蕤浓绿。 他的手中是斟满的酒杯,送到鼻端闻了闻,香味不算醇厚绵长,甚至略嫌寡淡,然而只消入喉,那辛烈味道便能烧入腹中——那是他在军中最爱喝的酒,陪着他沙场征伐,取过万千敌军的性命。 陈九站在隐蔽角落,低声禀报。 “秦骁官居四品,刺杀的又是谢家的人,事关重大,皇上必会亲自过问。若秦骁立马反口,永王如今就在魏州,定会毁了许多证据,到时就算案子审结,有两位贵妃在,皇上未必不会疑心。殿下的意思是按您的打算,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么? 梁靖举杯饮下烈酒,目光冷凝。 那便是要秦骁遂了永王的意,先供出东宫。届时永王没了戒备,呈报案情后放心回京,东宫赶在尘埃落定之前,设法在逆境里翻案,既可撇清干系,还能揭出永王栽赃诬陷的歹毒用心,事半功倍。 这般裁决,正合梁靖心意。 遂跟陈九分派了后面的事,借着骑马游猎的机会,去了趟秦骁所在的清丰府。 没过两日,端午刺杀的案子就有了眉目。 永王召集梁元辅和随行的刑部官员当堂审问,秦骁的嘴巴也总算被撬开,供认他是受了东宫太子的指使,暗中刺杀谢鸿。永王随即写了奏报送呈御览,又写了秦骁的供状,令他签字画押,派人拿囚车回京城。 消息递到谢家,谢鸿沉默不语,玉嬛也是满头雾水。 这结果看着顺理成章,但真摆到跟前,却还是让人觉得不踏实,哪里不对劲似的。 来不及细细琢磨,永王身边那位长史便不请自来,登门拜访,送了份请帖,说六月十七那日,王爷会在城外的息园设宴散心,邀谢鸿带夫人和玉嬛前往。 王府长史官居四品,又是皇家门下,身份不低,他亲自送请帖,自是看重的意思。 谢鸿忙接了,到了十七那日,带妻女出城。 结果到息园外时,一家人却面面相觑,甚为意外。 息园在魏州城南三十里处,周遭依山傍水,峰峦叠嶂。 园子坐落在山脚,依着山势蔓延而上,门前是蜿蜒而过的丽金河。这一带河槽宽敞,地势平坦,河水流得也平缓,水波粼粼间长着几丛芦苇,有野鸭出没。 河面上,一座五孔的拱桥衔接东西,过了桥便是息园的正门。 谢鸿原以为永王设宴,会请魏州城许多高门前去,岂知马车停稳了掀帘一看,息园外安静空荡,除了门房几位老仆,竟不见半个旁人身影?离约定的时辰只剩了一炷香的功夫,按理宾客也都该来了,如此冷清,莫不是永王只请了他一家? 满腹狐疑地下了马车,门房管事便迎了过来。 “谢大人来得果真准时,快往这边请。”说着,躬身引路,满面笑容。 谢鸿一身蟹壳青的锦衣,玉冠挽发,有文人的蕴藉风流之态,亦有为官数年后的端正持重,微微拱了拱手,道:“息园风光奇秀,不知殿下还请了旁人没有?” “旁人哪有这福气?”管事引着谢家人进去,便叫人关了园门。 这样说来,永王是单单邀请他们了? 谢鸿甚为意外,穿过门前那片森森翠竹,周遭鸟啼风吟,夹杂着隐约随风传来的琵琶之音。园中屋宇错落,山石花木相间,绕过数重回廊,是一方引河水而成的小湖,中间是座堆出的岛,上头嘉木繁荫,绿暗红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番外 最快更新花媚玉堂最新章节! 设了防盗, 比例一半哈~^^  到日上三竿的时候, 梁府周遭的几条街便慢慢堵起来, 百姓都知道是侯府办寿, 艳羡之余, 也忍不住嚼舌根,不知这煊赫鼎盛的侯府里究竟是何等气派。 更不知那位引得满城送贺礼的侯夫人,又是何等尊荣。 一辆辆华盖香车经过, 百姓过节似的看热闹, 更令两侧拥挤不少。 接客收礼的侧门几乎水泄不通, 冯氏和玉嬛的马车往寻常女眷走的偏门去, 那边已然来了不少客人。青石板铺好的巷子里,马车首尾相接, 管事仆妇们忙着招呼引路, 见了冯氏,领头那人认得,赶紧指了稳妥的人迎入府里。 武安侯府占地广,后院里引了活水围成一方湖, 东西各有两三里。 整个后园也围绕这方湖泊而建, 山石花木、亭台楼阁交错掩映,湖的西边是一带游廊相连的水榭,戏台暖阁俱全, 修得精巧秀丽, 供女眷们用。东边则恢弘巍峨些, 一座三层的阁楼耸立, 里头尽是男客。 隔着粼粼湖水,男女宾客互不相扰,热闹氛围却能彼此感染。 玉嬛沿着游廊过去时,女眷这边早已是衣香鬓影、满目绫罗。 梁老夫人还在外头受几位要紧男客拜寿,这一带便是两位梁夫人张罗。妇人们坐于厅中,姑娘里端庄如沈柔华者,自然是陪坐在侧,不肯放肆,活泼自在如季文鸳的,不爱被拘束在厅里,正在外头闲逛,看看湖波杨柳。 玉嬛一眼扫见季文鸳,跟冯氏说了声,便凑到好友跟前。 端午出事后,季文鸳挂心玉嬛,曾派人捎信关怀,玉嬛也递信宽慰过,说一切无恙。只是毕竟牵涉刺杀的重案,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这段时日谢府有意谢客,季家除了关怀外,也没多登门,两人尚未见过面。 难得碰到一起,季文鸳自然关怀玉嬛处境。 玉嬛只说没大事,她在府里该吃吃,该喝喝,跟从前无异。 季文鸳放了心,谈及她的近况,却是颇为惬意——趁着暑热天气往城外别苑住了几日,去郊外骑马,往寺里纳凉进香,逛得不亦乐乎。据说前阵子还碰见了沈令君和梁章他们,院的学子凑风雅热闹,玩曲水流觞,季文鸳也跟着玩了一阵。 她提起沈令君的时候,眼神语气都比平常柔和,刻意回避,反而欲盖弥彰。 玉嬛听了,唇角忍不住牵起笑意。 她其实还挺羡慕季文鸳,有中意的人,且门第品貌都还配得上。往常据她瞧着,沈令君待季文鸳也格外留意,恐怕就等着两家捅破这层窗户纸,沈家请人上门提亲,便能皆大欢喜了。 这边少女心事半遮半掩,水榭通透的凉厅里,冯氏也正想着此事。 她掐的时辰还挺准,坐下来没多久,梁老夫人便从东边回来了。 一众贵妇们道贺寒暄,熙熙攘攘地两炷香罢,各自被梁家两位夫人安排入席,冯氏则被梁老夫人请进了珠帘隔开的内间。 梁家是魏州翘楚,谢府乃淮南高门,虽说谢鸿如今正倒霉,梁老夫人倒是一贯的客气。 冯氏又说了些拜寿关怀的话,梁老夫人便笑着请她喝茶,道:“到了这年纪,旁的都在其次,最挂怀的却还是儿孙们。今儿夫人过来,可带了玉嬛么?” “带着呢,那孩子好动,见着季姑娘就先说体己话去了。” “这年纪的姑娘,性情活泼好动才好。”梁老夫人往外睇了一眼,隔着半敞的窗扇,果然见玉嬛跟季文鸳并肩站在湖边,柳丝低垂,裙裾微摇。窗边风拂进来,带着湖面的潮润凉气,她心绪甚好,就势道:“听说季家已在寻摸人家了,夫人这还没动静呢?” 冯氏欠身微笑,“我倒是想寻摸,只是南边儿老夫人操心,前阵子递信过来,说是有合适的人家了。她老人家向来疼爱孙女,我想着应当是很好的。” 这消息多少让梁老夫人失望,“已经定下了吗?” 冯氏有点歉疚,但玉嬛和梁章并非良配,要不伤两边颜面,便只能找托词,“说是差不多,等外子得了空,还打算带玉嬛回南边一趟,不辜负老人家的苦心。” “这样啊……” 梁老夫人眼底的失落显而易见,却还是笑了笑。 玉嬛的身份她也是知道的,出自外室,只因谢鸿夫妇感情好,当嫡女般捧在掌心里,有家世品貌撑着,那点瑕疵算不得什么。 冯氏虽疼爱女儿,毕竟不是亲生,婚事上怕还是有点避嫌的心思。 这多少叫人遗憾,但各自姻缘都有天定,强求不得,老夫人活到这岁数,相信这个。 她试探罢态度,便没再多言,等玉嬛和季文鸳一群姑娘们来拜寿时,瞧着人群里品貌身姿出挑的少女,还有点恋恋不舍。 玉嬛跟冯氏心有灵犀,换个眼神便猜得大概,心头一桩石头落下。 姑娘们围成一桌,听曲喝茶,有人提及秦春罗,在场的人大多都知道谢鸿遇刺、秦骁入狱的事,不自觉瞥向玉嬛,眼神颇为暧昧。 玉嬛只当作不知,仍只埋头嚼着蜜饯,没理会暧昧试探,旁人只能作罢。 宴席过半,曲乐正酣,随行而来的石榴靠过来,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姑娘,夫人找你呢,说是永王殿下召见。” 永王召见她? 玉嬛深感意外,没敢耽搁,只寻个更衣的由头,同石榴走出去。 …… 冯氏已经在水榭外等着了,她的旁边则是个王府随从打扮的男人。 见玉嬛走来,他便点了点头,“谢姑娘,殿下召见。”见冯氏似要跟着过去的模样,道:“殿下召见的只有谢姑娘,夫人请回吧。等问完了事情,本官自会送姑娘回来,不必担心。”说着,便朝玉嬛比个手势,在前面带路。 玉嬛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冯氏说,只能跟着走。 回过头,冯氏眼底显然藏了担忧,朝她比个嘴型——“别怕。” 绕过曲廊水榭,湖上并无直抵对岸的通道,须从岸边绕行。 那男人一路沉默,引着玉嬛到了一处抱厦前才驻足,“殿下就在里面,谢姑娘请。”说罢,朝门口值守的侍卫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这抱厦离男客们的阁楼有段距离,显然是给永王这等贵客歇息所用,周遭并无闲人。 玉嬛被侍卫领进去,就见永王负手站在窗边,锦衣端贵,玉冠束发。 她端正行礼拜见,那位回过身,抬了抬手,“免礼。” 玉嬛依言起身,也没敢贸然直视,只垂眸盯着地面。 窗边那双黑靴缓缓踱步过来,衣角微摆,闲庭信步似的,最后停在她面前,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一动不动。 无需抬头都知道,他在盯着她看。 玉嬛也不知这位殿下打的什么算盘,但不知为何,每回见着这位,心里总觉得隐隐不安。遂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拢在身前,老僧入定似的纹丝不动。 片刻后,才听他问道:“秦春罗的事,你听说了么?” 秦春罗? 玉嬛眉心微跳,淡声道:“民女近日不曾外出,不知殿下说的是什么事?” 一只微凉的玉骨折扇伸到跟前,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永王身量颇高,垂眸盯着她,露出点和善的笑,“前阵子她有事外出,却一直没回来,被人给绑了。秦骁的案子关乎令尊安危,本王又听说她跟你有过旧怨,所以特地召来问问,这件事,你可知道什么?” 他生得面如冠玉,虽出身皇家,说话却温和,那眉峰微挑,自有风华。 玉嬛哪有心思欣赏,只初闻此事般诧异抬眼。 意外的神情逼真而自然,她眨了眨眼,愕然道:“她……被绑了?” “嗯。”永王颔首,挪开折扇,目光在玉嬛唇上绕个圈,“秦骁刺杀令尊,如今困在狱中却不肯供出幕后主使。秦春罗被绑走,怕是有人借机要挟,阻挠办案。本王是在为令尊讨公道,姑娘若知道些什么,尽可说出来。” 说话间,还踱步到旁边桌上,随手斟了杯茶,推到她跟前。 玉嬛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按理说,太子和永王夺嫡,东宫刻意打压谢鸿,淮南谢家虽不像武安侯府忠心不二,也是暗中帮着永王的,她身为谢家女儿,该与家族同心,协助永王查案。 然而秦春罗是她设法骗出去的,那晏平救了阖家性命,更为可信。 且谢鸿也知道此事,若该跟永王坦白,谢鸿怕早已说了,哪轮得到她? 夜色深沉如墨,军营里简单的木板床被压得咯吱作响,外头万籁俱静,偶尔有齐刷刷的脚步声传来,是巡营的兵士。他向来身子强健,这会儿却被惊出满身冷汗,脊背额头,冰凉汗腻。 下意识伸手摸向枕边,鞘身乌沉的宝剑冷硬如旧。 剧跳不止的心在触到剑柄时稍稍平息,他屈腿坐着,眉头紧锁。 脑海里昏沉而凌乱,许多事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梁靖有些痛苦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帐内天光昏暗,唯有一灯如豆,惨惨将熄,旁边一卷兵,还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