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朝天下》 引子 1 “娘娘,”采芫打了帘子站在小门外,手上是用玛瑙的圆碟深深湃着的新鲜瓜果,“娘娘看了一下午的书了,不若用些果子歇息一会子罢。”新湃的果子散发丝丝沁人的清甜气息,于这初秋微旱的热天里倒也爽快得宜。 “什么时辰了?”窗前有女子背光而卧,暖秋的日光照进半透明的冰绡窗纱,在她身侧投下湘竹的交错暗影,与她娇柔的声线相映成章。 采芫轻手轻脚将玛瑙碟置于香木长案,道:“申时二刻了。” “已是这时候了?我竟不知。”女子斜身自贵妃塌上翩然起身,衣带软软垂于身侧,一如这缱绻无趣的夏末午后。她随意撂了书,拣了枚小巧菱角倚着窗纱细细地剥,侧脸衬在日光中微微不实,有细软绒毛悄然泛着淡金。 采芫揩了手,行至窗边整理散落的书籍,忽而“咦”了一句,举了本薄册问道:“婕妤不是素来不喜戏文而推古籍,怎地今日这样有兴致?” 李婕妤愣了半晌,才剥一只雪白的菱肉送进嘴里,细细品了,只淡然道:“丽娘可怜,魂牵梦萦也不过梦中相会。1”说罢,她寻了方丝帕裹了菱壳,蹙眉又笑道:“内务府的人当真不知变通,只道我素喜菱角,殊不知那是盛夏的水果。现在巴巴送了来,又干又涩,有什么味道可言?” 采芫接过丝帕,集了余下的菱角包好,笑道:“他们这算是马屁拍到马腿上罢了。可要奴婢好生罚了那起子奴才?” 李婕妤轻啐了一声,细长指尖抵着采芫额头笑道:“愈发混说了!哪里学来的粗言粗语,竟放在兴德殿里,没的惹人笑话!”思索片刻,方道:“也不必罚,你只叫内务府总管贾旬换了时新果子来便罢了。” 采芫正应了要去,却见小宫女容儿打了帘子进来回道:“小主,咱们岳和宫分到的新晋小主来给小主请安。” 李婕妤一愣,随即笑着抚额,道:“是是,是该来了,我竟浑忘了。”言罢坐回桌前,让采芫重新梳头匀面。她尖细的护甲“嗒嗒”叩在木桌面上,道:“今年的情况如何?” 采芫挑了对绞了金丝的八宝环佩簪插|进如云的乌发,道:“今年只进了六名秀女。分别是盈姬叶氏,环贵人韩氏,吉嫔邵氏,敏贵人林氏,还有宝林曹氏。” 一旁拣衣裳的容儿听闻连连咂舌道:“封的这样高,一上来就是嫔位,竟是好大的面子!” 李婕妤扶着两鬓左右看了看,拔下金簪,换了根通体碧绿的祥云纹玉簪,道:“两个四品呢,可是出身极好?” 采芫用小梳将其两鬓挑得略微蓬松,想了想道:“也未听得盈姬家中有甚高的门槛,左不过父兄当得个五六品的官职罢了。只是那吉嫔出身军功世家,实力不可小觑。” 容儿为她换上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纺纱裙,半蹲在地上理着垂下的流苏,奇道:“吉嫔也罢了,那盈姬又是何等人物,竟也能一举与之并头。”裙面上用银丝细细绣着盛开的夹竹桃,细瘦地几乎要被漫身青色掩埋。 李婕妤思索片刻,道:“也罢,来日方长。我素来无争。她们安分守己便罢,纵是不好,上面又有滟贵妃和贤妃两个,左右不是兴德殿该管的罢了。”方要打帘出去,忽回头问道:“哪一个被分了来?” 容儿捧了赏跟在后面,道:“滟贵妃指了清心阁给了曹宝林。”采芫冷笑道:“她倒精明!”李修媛敛了笑意,深深看了采芫一眼,淡然无语。 大齐后宫,尊卑分明,品阶、分位,错一处儿也不得。这李婕妤虽只是个从三品的婕妤,到不了从二品九嫔的尊贵,但她为大齐诞下帝姬有功,特许她掌管一宫,形同九嫔。是以凡新入此宫的妃嫔,皆要先来向她问安,行跪礼,方才能住下。 兴德殿的外室坐北朝南,午时最是阳光明媚。此刻正是风光满室,檀音袅袅,淡金的尘埃飞舞其间,恰成一室风情别样。 韵嫔携了曹宝林早早等候在此。眼见李婕妤自内室缓步而出,韵嫔少不得行了万福道:“请婕妤姐姐安。嫔妾携了新晋宝林曹氏前来问安。” 李婕妤早吩咐了下人扶了韵嫔起来,兀自端坐了正位笑道:“你倒积极,身子尚未好全就巴巴带了路,我倒要赏你了。”言罢笑着一指采芫新为之奉上的青花瓷碗道:“知道你不喜六安香片,特令人备了龙井,不算亏了你罢?” 韵嫔辛氏闻言笑的愈发娇媚,本就摄人心魄的深眸更是流盼生辉,软软倚着镂了牡丹纹饰的太师高椅笑道:“婕妤姐姐赏的自然是好东西,嫔妾那里可沏不出这样好茶。为着这茶嫔妾纵是多跑几趟腿也是值了。”说笑间使了眼色令曹宝林给修媛行跪安大礼。 曹宝林低眉垂首地端端下跪,恭声慢言道:“嫔妾新晋宝林曹氏给婕妤请安,婕妤万福。”出语如空谷鹂音,娇俏悦耳。 李婕妤不免多看她几眼,端了茶碗默默撇着茶末。过了盏茶时分,方才道:“起来吧。” 那地上的曹宝林早吓得大气不敢多出,听得叫起,终于呼了一口气,挣扎着起身,却怎奈膝盖跪的酸麻,“哎哟”一声歪在青石砖地上。 在旁的韵嫔几不可见地一动,似乎些许不忍,转而笑颜道:“这龙井真是香煞人了。原来不仅嫔妾舍不得喝,连婕妤姐姐也爱不释手呢。只委屈了曹宝林罢了。”拈了帕子按按唇角,垂了深眸不再言语,长密如蝶翼的两片睫毛在瓷白的面上投下半月的弧度。 微眯杏目,李婕妤声如呢喃道:“委屈?我委屈了曹宝林么?” 已被宫人搀起的曹宝林再次“扑通”跪在地上,语带哭腔:“是嫔妾的错。嫔妾失仪了,请婕妤责罚。” 李婕妤盯着她若有所思,半晌方笑道:“好好儿的说话,曹妹妹又跪什幺?快起来罢。”转而笑睨韵嫔一眼,道:“我方才短了精神,韵嫔也糊涂了吗?既看见宝林跪着何不提醒我?” 韵嫔飞快抬了眼皮,少不得勉强忍气笑道:“是嫔妾疏忽了。” 说话间李婕妤已携了曹宝林双手细细打量了一番。且瞧她身量尚小,一张圆脸粉嫩可爱,只怯怯有如梨花带雨。李宝林用帕子为之揩了泪,笑问道:“妹妹今年芳龄?家里是何处?可有些兄弟姐妹?” 曹氏轻声一一答了,婕妤方笑道:“我见了妹妹就觉得亲切,今后一个宫里面住着可别见外。我素日在宫里也闷,不若常与姐妹们聚着聊聊。” 曹宝林此刻方缓了神色,笑着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引子 2 这厢韵嫔辞了李婕妤留的晚膳,辗转回了自己房中。方欲唤宫女点灯,就瞥见碧纱窗下一白衣女子正自端坐,影影绰绰不清。韵嫔唬了一跳,壮了胆子小声喝道:“谁在那?” 人影未动,倒是她的贴身侍女采茵闻声跑进来慌忙点了灯,霎时昏黄灯晕满盈一室。原是夜风吹进来熄了烛火,烛油顺风滴下鎏金幡花烛台,凝成一团珊瑚样子艳丽的红。可见是熄了许久了。 窗下人影此刻方娇啼一声悠悠转醒,惺眸环顾,一副茫然不知之态。 韵嫔上前定睛瞧了,才放下心来抚掌笑道:“阿弥陀佛!我的淳妹妹,怎生来了也不点灯,和衣就在窗下睡了,仔细受了凉!”转身对那采茵叱道:“没眼色的东西!贵人小主在此也敢出去躲懒。小主若是有甚好歹,你有几层皮可扒?” 一席话说得采茵羞愧难当。韵嫔待下人素来温和,今日蓦地一通发作,吓得一应宫女慌忙跪了一地。倒是淳贵人软语出来解了围:“韵姐姐别骂她们。我来的早,就在此等了一等。怎料姐姐好慢,我睡着了竟不自知。”一指越众上前为她披了外裳的侍女道:“品画与采茵向来亲近,我打发她们出去说说体己。原也不是她们的错。” 韵嫔闻言缓了神色,笑道:“这也罢了,我也是心疼你身子。”回首瞥了采茵:“既是贵人求情,今日便罢了,下回可长着些心眼。去看看晚膳下来没有。”待众人谢了恩应着去了,她才回身按按淳贵人的削肩:“今晚用了膳再回罢。” 淳贵人笑着应了,携了韵嫔双手细细一看,道:“姐姐今儿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不成?” 韵嫔忙上前按了淳贵人双唇,向正殿方向一努嘴:“还不是我们宫里那一位?我便瞧不惯那一副清高无争的样子。” 淳贵人笑道:“她不温不火得宠多年了,可见是有些手段的。同在一个宫里住着,姐姐总与她计较什么。” 韵嫔想了想,也笑:“也罢。淳妹妹,你总是这样谦和。” 此时采茵已领着宫女摆了晚膳。于是二女遣了下人,唯留两个贴身侍女在旁服侍。 “仿佛贵妃娘娘指了名宝林来你们永和宫,”淳贵人夹了块芙蓉鸭脯随口问道,“却不知如何?” “年纪尚小,容貌尚可,却也并不打眼。” 淳贵人忽而停了箸,笑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来。你可知道那个新封的吉嫔?” 韵嫔从鼻腔中哼出声:“怎么不晓得,一来就封了嫔位,仗着家里有些军功,日后不定要怎样呢。” 淳贵人饮一口桂花酿,香气氤氲于双眸之中,“我知道你不服。甫一入宫便越了贵人与你并头,只怕也不只是家底深厚的缘故。”她的语气莫测,“我那一届入宫最高也不过封了个郭氏为婧安娘子,可那时风调雨顺,自然安泰。而如今战事连绵,后宫也不得安宁,你且瞧我那一届一十六名秀女如今几何?” “是了。是以皇上便要加紧充实后宫,以安前朝。听闻那吉嫔邵氏是那骠骑大将军邵胤嫡嫡亲亲的亲妹子。”韵嫔就着采茵双手擦了嘴笑道,“吉嫔得宠也是意料之中。” 淳贵人以清茶“咕咚咕咚”漱了口,长袖轻掩下吐在身后的小钵中,道:“就为着这个呢!贵妃娘娘的意思本是依着皇上的想法指了瑛梨宫的舞卉馆给吉嫔。瑛梨宫虽小巧,又是从那位走了以后一直空置,却向来有人精心照料着,精致程度不逊于碧落、馨洛两宫。如今娘娘单指了吉嫔去住,已是天大的荣宠了。” 韵嫔自然晓得淳贵人所言是指滟贵妃赵氏,于是点头道:“娘娘自然是要顺应圣意。” 淳贵人却扑嗤一声笑将出来,道:“最好笑的便在此呢!濯颜殿那位把贵妃的意思给驳了回去。” 韵嫔惊道:“徐贤妃?这又是为何?”采茵早撤了杯盘,换了各色糕点摆上。林林总总有五六样,无一不是精巧细致。 淳贵人拈了块如意双色玫瑰糕,小心掰成小块送入口中细品,半晌方道:“徐贤妃上请万岁,以瑛梨宫常年无人居住而万事不齐为由,指了浩翎宫的姝庆轩给吉嫔。又道是邵氏初入宫闱,需有年长宫嫔照料方才妥当,皇上才允了。” “皇上岂非向来允着国昭仪独居浩翎宫幺?”韵嫔“咦”的一声奇道,“国昭仪竟也肯?” 淳贵人执了方绢帕掩唇吃吃笑道:“正是呢!国昭仪是什么身份的家底,今儿也发了大脾气了。听说连从娘家带来的万福木底的彩璃屏风也摔了,皇上现下正在华音殿劝呢。” 韵嫔闻言渐渐止了笑意,若有所思道:“这一下子,吉嫔可有的受了。东郡王府出来的郡主又怎将小小将军之妹放入眼中。贤妃好个借刀杀人的下马威。” 淳贵人摇头道:“岂是下马威而已,贤妃好个一箭双雕之计!”她刻意压低声音笑道:“姐姐细想,战事正是用人之际,而东郡王府不过是个皇亲国戚的名号罢了。” 韵嫔了然点头笑道:“正是。贵妃却怎生说法?” 此刻淳贵人宫里人已打着灯笼来接了。淳贵人由品画伺候着加了件苏绣织锦的蜜合色斗篷,蔷薇粉色的暗绣在火光莹烛下微微泛着光泽,也映着面颊隐在黄花梨木雕成的灯笼投下的阴影中。 她回首笑道:“娘娘又能如何?只是贤妃这一番动作,却让娘娘倒白捡了个人情,少不得隔岸观火罢了。” 韵嫔送到门口,分赴了采茵跟着送送。淳贵人却抢先按了她手道:“姐姐别麻烦了,早些睡罢。” 韵嫔笑道:“罢了,你好走。问娘娘的安,明儿我亲去看她。” 淳贵人应着去了。韵嫔这才回屋卸了妆梳洗睡下,一宿无话。 注:丽娘,出自《牡丹亭》,女主角杜丽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周月菡 上 大齐朝建朝已近半百,传至今主靖德一朝已是第三任君主。齐太|祖昔年为前朝国舅,文武得宜,是以传至靖德帝上,仍秉持了文武双修且礼孝治国的传统。 故依着大齐一朝的惯例,新封的宫嫔应在入宫第三日依礼进入惠宁宫昭阳殿的皇后寝宫行三跪九叩大礼问安,并向各位高阶妃嫔行礼,聆听皇后教诲,谨遵宫规,受赏谢恩,方才算礼成。 然靖德后宫人数虽然殷实,凤印却是空悬已久,凤位更是虚位以待。皇帝君陌登基十年,今年二十有九,自四年前众望所归的准皇后人选珍荣夫人吴氏仙逝后,再不提立后一事。群臣进谏,几次以“国不可无后,中宫不可无主”之言催封,皇帝皆以“再议”二字驳回,只晋了滟昭夫人赵氏为滟贵妃,恬妃徐氏为贤妃,共同协理六宫。此二妃一出,朝中更是分为“贵”、“贤”两派,各挺二妃为后。皇帝君陌面对此事,不过一笑了之,不做回应。自此,后位之争便是后宫争斗的主题。贵贤之争自不必说,份位高些的妃嫔也未必不存着念想。 正一品皇后虽是空缺,从二品四妃之位却已有滟贵妃赵氏与贤妃徐氏共同协理。是以新人三跪九叩大礼可免,却仍需向二位正妃行跪礼奉茶。 然而贤妃与滟贵妃虽同是名列从一品四妃之位,可贵妃为四妃之首,为尊其宠,特在贵妃份位前冠以一字封号。是以同为四妃,贤妃无论从低位或是尊卑都要低人一筹,虽不必每日来漓蕴殿请安,然但凡遇到此等大礼,亦是要在此聚了共议方才能行。 夏尽秋至,却免不了余热盘桓。连着两日绵雨过后,空气自是一派山净秋暝。碧落宫正是夏末避暑的上好去处,终日绿荫碧绕、环翠莺啼。这只因滟贵妃怯热,皇帝便吩咐了内务府中秋以前必是随时准备着起了新的冰来降暑,可见她盛宠。 婕妤周月菡在碧落宫的门口下了轿辇,扶着侍女的手进了宫门。才跨过雕花门槛,便觉与门外是另一番气象。她不由缩紧了肩膀,不过一瞬,又恢复了常态。这碧落宫呵,盛夏之时固然凉爽,可这几日秋雨浸寒,晨起也真是凉气逼人。 月菡顾不得赏景,一路往正殿去,今日新晋宫嫔初次见礼,若迟了恐怕不好。品墨怕她走得急,忙安抚道:“小主不必太急,才刚路过华音殿,看昭仪娘娘的轿子还在外头等着呢。”她脚步不停,低声道:“她迟了是常事,我迟了便是不恭,切莫多言了。”说话间便进了正殿。 她环视一周,却见宫中妃嫔十停中已坐了八|九停,连忙走到李婕妤下首坐定,定神看那地下立着的几位新晋宫嫔。她们想必是没有料到这里这样凉爽,俏生生的身影也冻得有些瑟瑟。月菡看了一眼,便不由吃吃低笑,转脸想对李婕妤说什么,便听内监尖利的嗓音唱道:“徐贤妃到——” 她肃了神色,连忙起身,只见贤妃正缓步踏入了正殿,少不得随众一应请安福身。贤妃徐氏由众宫女内监簇拥着安坐了西首的正位,笑盈盈道:“都免了罢。”月菡谢恩之下不免向她望去,只见她一身簇新的玫瑰紫缎子桃红锦袄,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珍珠翠领,外罩金边琵琶襟外袄,系一条粉霞锦绶的藕丝缎裙,整个人恰似一枝笑迎春风的艳艳碧桃。梳三股的灵蛇髻,每只蛇头下皆衔着一颗熠熠生辉的硕大明珠,只晃得人不敢睹目。一张鹅蛋粉脸,枣核型大眼顾盼有神,笑容轻盈可亲,直教人忘却年龄与地位。 “都坐罢。”只见贤妃唤过贴身侍女,问道,“去瞧瞧贵妃如何了,妹妹们都到齐了呢。”那侍女应了正要去,只听得一尖利内监的嗓音又一次层层递进:“滟贵妃到——” 环佩叮咚,衣褶窸窣带语,一名盛装丽人扶着侍女的手一摇三摆莲步缓入。一双美目若含凝露珠,眼角微微吊起,说不出的妩媚鲜妍。悬胆高鼻,肌肤凝脂,两片艳艳红唇似笑非笑。乌发如墨,高耸堆在脑后,露出象牙般一段瓷白脖颈。肌肤微丰,肩若削成,着一件石榴红暗纹的馥彩流云轻纱宫装,半透明的轻纱隐约透出丰润洁白的皮肤,缕金线的月白暗花抹胸更是平添一抹娇柔。宫装领口开的极低,些微露出里面清凉的锁骨,衬着两根抹胸红绳,几乎让人难以遏制想象红绳下的无尽春光。梳九鬟望仙髻,以六对珊瑚攒金蝙蝠簪牢牢固定,发丝间零星埋了点缀的珍珠,隐约透着圆润的光泽。香风细细,当真美艳不可方物! 月菡见了她,简直要冷笑出声。好个滟贵妃!甫一出场便已压倒众人。她必是精心妆饰过,却又不落了刻意,叫人丝毫挑不出破绽来。再细看贤、贵两妃的服色,一红一紫,若论精致艳丽,一时之间真是难分伯仲。 这时国昭仪也到了。月菡抬眼望去,国昭仪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眼里空留了一片天,即便是贤妃、贵妃,也不过如草芥一般。她经过月菡时,好歹顿了一顿,月菡略一屈膝,脸上笑一笑,才算让了她入座。 众人此时已顾不得别的,一见滟贵妃进来,忙不迭福身请安,此即彼伏更是蹲了整整一屋子的人。月菡随众蹲下,心里暗暗想着:这便开始了。 屋子里蹲了满地的人,滟贵妃都似不见。她只是目不斜视地从贤妃身前袅娜经过,忽而停下来,朝反向微微侧过脸来,向着身侧一位月白色宫装的女官轻声问道:“贤妃姐姐竟还未到么?”她声音娇媚入骨,尾音带着天真的声调,使人听来说不出的舒适,表情认真得几乎令人由不得不信。 月菡瞧得暗自纳罕,再一看贤妃那一瞬几乎不觉的僵硬,心中恍然大悟。敲山震虎,若不如此,怎能以后宫之首震慑新人呢。果然,只见众人虽双腿蹲的酸麻,却无一人敢出言提醒。 那女官竟不以为异,眼神在殿中环视一周,最终落在静坐于旁的贤妃身上,突然微露诧异,恭声赔笑道:“回娘娘的话,贤妃已到了。”她的动作神态毫无异样,竟似此刻方见到贤妃一般。那厢滟贵妃仍一脸安然笑意,只将殷红唇角勾画得愈发讥讽:“哦?璇玑你愈发大胆了,哄得本宫竟几乎要信了你。贤妃姐姐向来尊卑有道,礼义双全,若是她在此,又怎生未见她起身向本宫行礼?” 一席话慌得女官连连摆手急道:“娘娘明鉴,便是借奴婢几个胆子也实不敢欺瞒娘娘。”说着几乎立时便要下跪。 一旁贤妃终是好整以暇地站了起来,略欠身向贵妃行了平礼笑道:“贵妃妹妹好。妹妹可要冤了璇玑姑姑了。本宫早早儿来了,等着向妹妹问声早,怎料好容易等到了,妹妹却睡蒙了眼,目中无人呢。” 滟贵妃此刻方才转了头上下打量贤妃一番,点点头算是回礼:“贤妃姐姐早。”忽而“咯”地一声笑将出声,明媚鲜艳直达人心口,“姐姐说的是,本宫可不是睡蒙了么。今儿皇上卯时方起身上朝,本宫也不过阖了一两个时辰的眼罢了。” 这也便是说,皇帝在她宫中留宿,一夜无眠了。月菡自嘲地暗自笑笑,宫中只怕也只有她才能这般恃宠而骄了,只是她除了是向贤妃炫耀恩宠,更是早早儿向新人们提个醒儿,宫中哪一股风向更劲吧。 那贤妃反倒微微笑道:“妹妹伺候皇上辛苦,也该注意保养才是。”转而一指地下众嫔妃笑道:“你我姐妹尽顾着闲聊,倒忘了妹妹们了。” 滟贵妃紧紧盯住她如玉的粉面,半晌方随口道了免礼,扶着璇玑的手盈盈端坐在东首主位。众人相互搀扶起身落座不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周月菡 下 那璇玑领着宫女们于主位前中央端正摆了个双子捧福的刺锦蒲团,备齐了行礼用的奉茶,敛容立于贵妃身侧。 万事齐备,便见昭仪缓缓起身,弹一弹衣摆,悠然领着吉嫔上前。璇玑在旁平声念道:“浩翎宫华音殿昭仪国氏率新晋吉嫔邵氏拜叩滟贵妃、贤妃——” 昭仪娘娘立在一旁,只福了半福,便作了罢。吉嫔则于蒲团之上叩了首,“姝庆轩吉嫔邵氏拜见滟贵妃、贤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她自宫女手中接了茶盏,一一恭敬奉上,头上俏丽的蓝宝石蜻蜓头花,随动作颤颤作响。贵、贤二妃却也不见怪,只接过茶盏抿一口罢了。 月菡借着她二人喝茶的当儿,抬眼细细打量吉嫔:细长条的身段,纤眉细目颇有将门之女风范。清凌凌的荷叶碧色琵琶襟小袄,下着宝石蓝细绢百合裙,裙摆不似宫中女子一味求长,却是利索得很,露出里面绸缎面的淡雪青色小靴。想来是自小生于虎门将府,穿着亦比寻常女子多了分英气。月菡心下暗赞,当下向一旁李婕妤悄声笑道:“果然是虎门无犬女,你看她这穿着打扮,真真儿是脱俗。”李婕妤亦笑道:“可不是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俗物,咱们皇上也未必这样看重。” 只听滟贵妃道:“这位邵妹妹生的标志规矩又好,本宫一见便喜欢。”说着使了眼色给璇玑。璇玑会意,捧了锦盒上前笑道:“娘娘见了小主便觉得亲切,赏吉嫔小主一对五蝠捧寿簪。” 那吉嫔也不卑不亢,只含笑接了谢恩道:“嫔妾生小出野里,娘娘不嫌粗鄙便好。” 一旁半晌不语的昭仪忽而开了腔,笑容灿若星辰,“吉嫔妹妹自是百里挑一的好,难得的是规矩十足,举止讨喜。可见是大家子出来的,比不得出身不明的番邦蛮子罢了。”说着转向一侧的徐贤妃,精巧银约指郁金步摇垂下的猫眼石在额前划过一道晶亮弧线,“本宫还要多谢贤妃姐姐为华音殿寻了位好邻居呢。” 此话一出,惊得月菡眼皮子一跳,才要出声打圆场,只听下首的淳贵人笑嘻嘻道:“昭仪娘娘这话,嫔妾却不懂了。难道咱们之中谁还是什么番邦蛮子不成?” 月菡心下一沉,深怨这淳贵人唯恐天下不乱,却也无法转圜了。她只得暗忖:昭仪平素便是口没遮拦惯了,素性儿是只顾自己痛快,不理旁人死活的,今儿这话算是说过了头儿了。 原来大齐朝地方千里,含括除西域边疆及黑水以北的大部分地区皆以臣子自称,拜于大齐朝下。西南百越一部早在齐圣祖之时便臣服,年有岁贡,常以和亲加以联系讨好。徐贤妃入宫前原是百越大理郡王之庶女,君陌还是皇子时,先皇便将她封为嘉懿公主送入府中为侧妃。是以徐贤妃年虽未长滟贵妃许多,已是宫中资格最老的妃嫔之一。因是出自番邦外臣,又是庶女,徐贤妃出身自是不如凭着皇亲国戚身份入宫的昭仪。 月菡抬眼留神观察贤妃,不由暗暗担心。唉,这本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然而昭仪这话说的太露骨又极厉害,贤妃纵是涵养再好也怕不能轻易放过。 果然,只见贤妃立时变了脸色冷笑道:“原来昭仪与吉嫔相处两天便消了怒气,可见吉嫔最是随遇而安的和蔼之人。只是昭仪好歹想清楚话再开口,否则甘愿败了东郡王府的脸子,却不知皇上可还会好言劝你。” 昭仪闻言自然不忿,方要辩驳,月菡忙开口笑道:“可不是皇上看重昭仪娘娘!若非是吉嫔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儿,谁还配给娘娘的华音殿做伴儿呢?嫔妾倒想去沾光儿,可惜皇上不肯,认定了嫔妾聒噪,只会扰人呢。”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连滟贵妃也笑个不停,道:“就只周婕妤说话伶俐,谁还嫌着你吵闹呢?巴不得你来凑趣儿罢了。” 璇玑连忙也让道:“天儿怪热的,昭仪娘娘请落座罢,奴婢已备了上好的雪顶含翠。” 月菡忙向国昭仪使了眼色,笑道:“这不,咱们又能沾着昭仪娘娘的光了。璇玑姑姑是皇上亲封的正二品肃容,平日里哪里敢劳动姑姑倒茶吃呢。”只见璇玑听了笑得掌不住,道:“婕妤小主惯会拿着奴婢取笑儿,可折了奴婢了!”月菡见昭仪自持身份不愿再言,忍气回了座,少不得这才放下心来。好在这一番说笑,让方才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只是要再有多心留意的,也顾不得了。 这边又听滟贵妃问:“方才是说笑话儿,现下正经事也不能误了。可该周婕妤了。” 月菡听了,忙收了笑意,起身走到正殿中央,规规矩矩地行了个跪礼,恭恭敬敬道:“今儿原该是嫔妾携宫里新封的盈嫔来向各位娘娘见礼的,只是她自打入了宫以来,身上便不大好,传了太医说是水土不服,吃几服药,静养一阵子才能好。前儿晌午时看着还好,不过弱些,吃了药,到昨儿傍晚却发起来了。嫔妾寻思着,这病也不知要紧不要紧,再过了病气给姐妹们,这才着人向贤妃娘娘告了假,今儿怕不能来见礼了。贤妃娘娘也遣人来看了,说不妨事儿,日后好全了再补罢。因听小太监说,皇上已在贵妃娘娘宫里了,嫔妾恐惊着皇上不好,这才没回贵妃。因而今儿特来告罪。” 滟贵妃听了,便道:“也罢了,叫她好好儿养着吧。” 月菡领了命,正要退下,只听身后一娇怯怯的女声讽道:“怪道人家说,宫里头要数周婕妤口齿上拔尖儿,这一来二去的,三四天的小事儿说得这么详细。只是啰嗦些,难为贵妃娘娘耐着性儿听婕妤的呢。”月菡眼风一扫,知又是淳贵人。她二人同日进宫,及至现在,月菡自生了帝姬,一路封赏,已能和颇有资历的李婕妤平起平坐,而淳贵人却早早失宠,因此她平日里也多有不忿儿。 月菡也不恼,只笑盈盈道:“怎么淳贵人认为新晋宫嫔初次向各位娘娘见礼是小事儿么?若不说清来由,虽娘娘们圣明不会疑我,倒由得那起子小人背后嚼舌,反怪我不懂规矩,岂不使娘娘们威严受损?计较起轻重来,嫔妾还是觉得要向娘娘们说明才是。” 方才淳贵人挑拨,贤妃已面露不快,现在更有不喜之色,只听她道:“淳贵人今儿话说的多了,可该记牢‘言语谨慎’才是妃嫔本分。”滟贵妃却不理会,只淡淡道:“盈嫔既是病着,便先撤了她的绿头牌,等她大好了再议罢。” 月菡顺从地答应一个“是”,默默退了回去。余下各宫主位领了新的宫里人向二妃行跪礼奉茶,又依品阶与其余嫔妃见了礼,这才算礼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姝昀夫人 上 这一日日头正好,艳艳碧空如一片上好素锦,霍亮亮的张扬,肆意携了清透的露气漫进门里窗里。 濯颜殿内正是一派静谧,内室垂了珠帘,只留了贤妃宫里的一个小宫女在外头候着。这丫头想是昨儿晚上当值,今儿又不知替了谁的班,困得什么似的,头一点一点的,犹是醒不过来。 轻手轻脚绕过了小宫女瞌睡的小凳,姝昀夫人刘氏自己打了帘子进去,一点儿声儿也没有。里面的两人竟然犹自不觉,只专了心思并头私语。 姝昀夫人一见,再撑不住抚掌笑道:“好啊!我以为你在午睡,竟唬得不敢进来,原是你们主仆两个关起门来说体己话呢。” 徐贤妃蓦地唬了一跳,抬眼望去,见是她,也不禁吃吃笑道:“呔!哪里来的小贼,蹑手蹑脚,进来作甚?” 一旁贤妃的贴身侍女芮玢早笑迎了过去:“好夫人,你怎地这样悄没声息的进来?”转而啐了姝昀夫人身后跟进的芮珠,“你也跟着你主子不学好!”作势便要打。姝昀夫人忙拦住求饶笑道:“好姑姑,是我的不是,你饶了她这一遭儿罢。”又笑对了贤妃道:“并非我没了声响,实在门口那丫头睡得太死,没听着罢了。“ 那宫女早惊醒了进来奉茶,闻言赔笑道:“姝昀夫人走路猫一样轻,实在不容易听。“ 贤妃净了手,又泡在淘了玫瑰花汁的热水里浸着,“吓了人,倒来推我的丫头,打量濯颜殿的好糊弄呢?”又对那宫女道:“你昨儿上的夜罢?去补个眠罢,这儿不用你了。”那宫女这才笑应着去了。 玩笑一阵,三人重新在窗前并头坐下。原来方才贤妃与芮玢二人正是在细细描画一张五子抱月的花样,五子脸若银盘,玉雪可爱。 姝昀夫人褪了镶金的红宝珍珠护甲,染了凤仙花汁的手指在纸面上反复摩挲,爱不释手:“这花样子这样可爱,只是繁复了些。凭他什么样式的料子,沿着纹路绣下去,反而失了先韵了。”晕黄的宣纸更衬着她纤手如玉,甲色鲜艳。 芮玢替贤妃重新润了润小号的狼毫笔,“哪里是什么普通料子。这是皇上才赏下来的素锦,平滑跟水面一样,绣这个正好。”她见屋子里没人,方小声笑道:“这素锦珍贵得紧!今年江宁织造统共才得了两匹,全送进宫里了。阖宫上下只有我们娘娘和贵妃才得了。”贤妃听了,忙斥道:“什么了不起的阿物儿,也值得提,竟在夫人面前轻狂起来,还不打嘴!”芮玢想必自知失言,悔得满脸通红,连忙跪下哭道:“奴婢是猪油蒙了心,忘了夫人与我们娘娘的情分,实在该死!” 姝昀夫人原不在意这个,见她主仆如此,心下也过意不去,忙拉起芮玢来,笑道:“值什么,也随口死啊、活啊的,也不忌讳。”贤妃拉过她手,笑道:“妹妹,好在你是个明白的,不像那起子多心的疑我。虽说自从那位去了以后,我分位高了你半阶,那也不过是皇上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岂有为了这个就与你生分起来了呢。在我这儿,待你自然还和从前一样。”姝昀夫人点一点头,笑道:“我又何曾是这样的人了,偏你这般小心。” 然而话说回来,到底不公。抛开宠爱不提,贤妃是大皇子的生母,论理也该是宫中的头一份儿。但那滟贵妃不过有个帝姬,却也比自己这二皇子的生母高出一头去,吃穿用度竟比贤妃更先,旁人看来,咱们两个也当真是窝囊。好在,好在我那琦儿随我,是性子最温和不过的孩子,想来是必不会怪我这母妃的罢。 想到这儿,姝昀夫人的笑意也坦然了许多,忙换了话题,指着那花样笑道:“看这花样,是绣了给皇长子的罢?琛儿人呢?” 贤妃笑抿了嘴,一副母慈子孝的满足之意,点头笑道:“琛儿才下了早课,我打发他去午歇一会子,下午皇上要考他的弓箭呢!” 姝昀夫人知她正为这儿子争气儿自豪,不由低头一笑,随手扶正了鬓上滑落的景福长锦簪,密密流苏垂至肩窝,扫的人微痒。贤妃看到道:“我知道你要笑我,只看琦儿下半年上了书房,你不知在意成个什么样子呢!” 芮珠打了水来,给姝昀夫人浣手,听了愤愤道:“说起这个,奴婢就有气。那日在贵妃宫里,国昭仪那话未免太过嚣张。贤妃娘娘是大殿下的生母,凭她什么高贵出身,也越不过娘娘去!”芮玢也是点头:“可是呢,人人都不忿儿的,偏我们娘娘不在意。”贤妃淡然含笑,道:“你们懂什么。” 姝昀夫人眼底流动着无痕的暗汐,有睿智的笑意浮在面上:“她一向骄纵任性,皇上也奈她不得,这气生也是白生,还不如不在意。”她轻轻拍一拍贤妃叠在膝上的双手,“吉嫔的事你也做的太急了,国昭仪固然没有孩子撑腰,却也是极得宠的,又有东郡王府作后盾。” 贤妃的叹息轻如鸿毛:“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里有个缘故:吉嫔娘家势力发展太快,而她自己甫一进宫又位份颇高,太后的意思是要压一压气焰。滟贵妃要做好人,少不得就由我来开这个口。”芮珠听了,只得撇撇唇角,笑道:“贤妃娘娘固然是最贤德的,只便宜了那滟贵妃罢了。” 话音未落,门外便有人唤了贤妃有事要禀。贤妃扬声道:“什么事,进来回。”姝昀夫人忙端坐正了,便见濯颜殿的首领内监小岩子掀了帘子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回娘娘的话,东边刚刚有人来回,晨弈馆的婧贵嫔有喜了。” 姝昀夫人听了心下一惊,与贤妃对视一眼,忙问:“可回了贵妃?”小岩子道:“太医诊出喜脉的时候,贵妃娘娘恰巧儿在,已宣了太医院的左判王若诚去了。”贤妃又问:“可回了皇上?”小岩子答:“怕是还没。估摸着贵妃是想等王太医诊过再回皇上,东永巷的人才听说就赶来了,想必王太医还没到。” 姝昀夫人心下一转,便得了主意,“贤姐姐先去请皇上,若能赶在贵妃的人前头是最好的了,如若不能,也跟皇上身边儿的人好嘱咐见机行事,万不可误了皇上和琛儿之约。我现下便往晨弈馆去,彼此还可照应。”贤妃点一点头,起身整整衣裳,让人忙着备了轿辇,又拉着姝昀夫人道:“好在有你。”姝昀夫人忙笑道:”你我姐妹,不需说这些。”于是见她忙忙上轿离开,才也出了门,往东永巷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姝昀夫人 下 轿辇于碧落宫前稳稳停住。姝昀夫人扶了芮珠的手安然缓步而下。她已特特命人取了件绣着石榴花枝的流彩暗花云锦宫装换上,广袖微收,既喜庆又不张扬。 早有婧贵嫔身侧的掌事宫女沈丹青迎在仪门之外。见了她下轿,端正福道:“姝昀夫人金安。恭贺娘娘大喜。” 姝昀夫人微微笑道:“免了。本宫才是来恭喜你家小主大喜的呢!兴许马上就是主子了。”丹青听闻,更是喜不自禁,忙请了她们一行人辗转去往位于东南的晨弈馆。 及至庭院已闻得房内一派繁荣笑语,姝昀夫人转头对了芮珠笑道:“瞧瞧,紧赶慢赶,咱们还是晚了。”又问丹青:“皇上可已到了?” 丹青忙陪笑道:“是主位的贵妃娘娘在呢。太医才确诊了,遣了人去请皇上,想必说话就到了。”姝昀夫人不置可否,笑道:“动作倒快。”说话间已有人通报了进去,丹青忙打起帘来,将姝昀夫人让进屋内。 屋内正自说笑的韵嫔与淳贵人见了忙起身行礼。姝昀夫人含笑唤了她二人起身,又向贵妃行了礼,方才转眸去看正自挣扎起身的婧贵嫔郭氏。只见她一身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平素纹的月白撒花烟罗小袄,细软轻盈的布料直衬着她似浮在整片浮云当中。万把青丝只挽个松松的百合髻,柔和纤长的眉眼间尽是欢喜的笑意。 姝昀夫人忙唤了芮珠扶了婧贵嫔重躺回塌上,笑道:“如今你是双身子的人了,那些个虚礼能免则免了罢。” 一旁滟贵妃自拈了个蜜橘饯丢进口中,懒懒笑道:“到底是姐姐细心,本宫竟未曾想到。”转而笑向婧贵嫔,“今后你便专心养胎,别再执着那些虚礼了。”婧贵嫔这才含笑应了。 姝昀夫人拉过婧贵嫔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问:“太医可仔细瞧过了?可怎生说的?” 那婧贵嫔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韵嫔在一旁陪笑道:“王太医才刚走呢,说贵嫔已有了两月的身孕,身子倒好,只是瘦了些,该补补。”只见贵妃笑盈盈瞥一眼韵嫔,慌得她忙住了口。 姝昀夫人心下一动,却只作未见,转而向了滟贵妃问:“王太医?可是那个向来给贵妃你调理身子的左院判王若诚?” 滟贵妃一挑眉尾,腻声笑道:“正是他了。王太医在千金妇科方面向来是一把手的,有他在,本宫和贵嫔也放心些。” 姝昀夫人心知肚明,因自己生了皇子的关系,素日里与贤妃关系又更近些,是以她自己虽不曾有什么错处,滟贵妃近年来却总也防着她。她知道,也惯了,因此也不以为意,只和颜悦色地叮嘱婧贵嫔好生调理身子。 这时,初秋的午后正是一派宁谧幽静,晨弈馆外两棵巨大的银杏已自开始染了黄晕,鲜有赤色的叶子飘然而下,落地有轻涩的声响,余下北雁南飞的扑腾。晨弈馆正是面南的朝向,正午偏了的日头正照进窗棱,浸得婧贵嫔微潮的脸颊更是镀上一层神圣的光辉。 姝昀夫人竟看得有些痴了,心下不禁感伤,不由想起从前自己怀着琦儿的日子。那日子何曾轻松过?年轻么?年轻是好,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她看向婧贵嫔年轻羞涩的姣好面容,蓦地生出一阵叹息。正待开口,自仪门外一声声递进的通报传进来:“皇上驾到——贤妃娘娘到——” 随着串了沉香木珠的垂帘由外头内监利索打起,一双金线飞龙靴乍然映入姝昀夫人眼中。她抬头一看,正是靖德帝君陌踩着沉稳而急切的脚步踏入晨弈馆。他甫一进门,屋内的嫔妃们便忙起身下拜。只见他看也不看,熟稔而坚定地直奔婧贵嫔而去,大声笑道:“燕屏,贤妃来告诉朕你有了喜,朕朝服都来不及换就来了,可是真的?” 姝昀夫人心下颇有些酸楚,微微转开视线,恰和一旁的滟贵妃眼神撞在了一起。只觉她那一瞬的神色,亦是尴尬而微凉的,然而不过一闪,便重整回素日雍容而带了些冰冷的模样。姝昀夫人随着她的眼神望去,却见贤妃随着君陌的脚步踏进了房中。贤妃与她对视一眼,随即默不作声,总到贵妃身侧坐下。 君陌尚自与婧贵嫔喁喁低语,姝昀夫人却低了头,不愿再看。只听贵妃在一旁悄声讽笑,语不传六耳:“本宫还道姐姐怎么来得这样快,原是贤妃有了耳报神。当真神通。”姝昀夫人也不抬头,只低声道:“永巷之内,消息跑得比腿快,贵妃娘娘怎么连这个也不知。”贵妃还待再说,只听君陌笑道:“众爱妃快平身吧,这样大好的喜事,倒为朕拘束了。” 姝昀夫人随众起身,才笑道:“恭喜皇上大喜。皇上想是高兴极了,来得好快。臣妾才见着报喜的太监去呢。”君陌笑道:“哪里是太监来报的,这是贤妃亲自来向朕报的喜,倒早了贵妃一步,让朕多高兴了一刻呢。”贤妃听了忙起身谦让。姝昀夫人见了,这才安然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郭燕屏 上 听见皇帝的脚步声进来,燕屏正自打算起身行礼,却忽地眼前一暗,被人以大力揽进怀中。她还来不及分辨,便有一股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将她牢牢罩住。来人忽而放了手,将她拉开一臂的距离,却仍是牢牢地握住她双肩。她睁眼看去,一双|飞扬明澈的凤目正带着狂喜与惊叹密密紧盯着她,那刚毅薄凉的唇角扬起细细欢欣的纹路。只听他道:“燕屏,贤妃来告诉朕你有了喜,朕朝服都来不及换就来了,可是真的?”君陌清亮温和的嗓音带着些微的颤抖,一如午后落叶的低吟浅唱。 燕屏听见他当着这些人的面儿,直呼自己的闺名,早羞红了脸,瓷白的粉面如同新饰的飞霞妆。她扭捏着想从皇帝怀中挣出去,却不想他力气这样大,“朕赶来就为亲耳听你证实一句,你和朕有了孩子,是不是真的?” 她只感到自己的脸颊烧得厉害,少不得笑道:“自然是真的,皇上可信了罢?”君陌不答,只笑吟吟地望着她。她窘迫极了,伸手推一推他:“皇上纵是高兴,也不该约性儿让这么些姐姐在地上蹲着呀。” 君陌一愣,这才回首望见屋中早拜了一地,朗声笑道:“众爱妃都且平身罢。”说着信手虚扶了身侧贵妃一把,不过说笑一阵,便了坐下来吃茶。 这时有小宫女进来回,说太医院左院判王若诚已奉了旨候于帘外。君陌唤了他进来,“婧贵嫔的胎像如何,你给朕细细说来。” 那王若诚打了个千儿恭声道,“贵嫔小主的身孕已有了两个月,眼前胎像稳妥,母体康健,还请皇上放心。” 君陌拉过燕屏一只纤手,忽而向她一笑,眉尾似乎沾了一丝邪意。燕屏奇道:“皇上这样看着臣妾做什么,怪窘的。”君陌忽而前倾了身子,凑在她耳畔,低声笑道,“两个月了?朕猜测,应是那一次?” 燕屏大窘,一对小巧耳廓竟也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不由悄声道:“众位姐姐可还在呢,皇上就知取笑臣妾,臣妾可再不理皇上了。” 君陌呵呵一笑,这才放开了她,转而向王若诚蹙眉道:“既是母体安康,为何朕看贵嫔脸色仍是不大好?” 王若诚忙赔笑道:“依微臣拙见,只怕是小主素日用心太过,饮食又过于清淡的缘故。”顿顿又道,“这也无妨。只每日以紫参须烂烂得炖了乌鸡喝下便好,反不宜药补。” 韵嫔闻言,偏头笑道:“这般小家子气,何必偏偏用参须?难道整棵的紫参吃不起不成?”贤妃亦在旁点头道,“不错,本宫记得当年贵妃怀着玄菁帝姬的时候,每日一棵紫参,可是吃了有四个月上下的。” 王若诚正自摆了笔墨要开方子,闻言忙抬头欠身道:“小主娘娘有所不知,紫参乃是大补之物。贵妃娘娘当年母体强壮,但胎气稍弱,遂以紫参扶持。然贵嫔小主乃是气虚之象,若以整棵紫参强补,火气上涌,伤及内里。参须最是补气养血,于小主合适。” 君陌一直懒懒倚着雕花床柱不语,此时方展眉开口道:“参须也好,紫参也罢,朕只要你好好为朕保住淑仪的孩子。” 燕屏听了“淑仪”二字,面上一惊,心下一喜,忙要推辞。一旁王若诚却先开了方子,闻言郑重行了大礼,严肃道:“皇上放心,小主有皇上太后的恩泽庇护,想必后福无穷。微臣必当竭尽全力以相护。” 滟贵妃扑哧一声笑将出来,“王太医糊涂了,怎生还小主小主地唤呢?这时该恭恭敬敬称一声娘娘了。”王若诚这才抚额,不禁涔涔:“是,微臣这是糊涂了。还望皇上、淑仪娘娘恕罪。” 原来永巷之中,向来对尊卑贵贱有极严明的规定。大齐一朝后宫妃嫔品级分为七品十四阶,每一阶自有正从之分,贵贱之别,称呼制度亦有变化。譬如正三品贵嫔以下的妃嫔均只能称呼为"小主",居宫殿偏殿;而从二品九嫔以上妃嫔,则可称呼为“主子”、“娘娘”,掌一宫主位,于太庙册封并授予金印。 燕屏此番有孕,依着祖例晋封一级,便从正三品的贵嫔册封为从二品的淑仪,虽未行太庙大礼,然圣旨已下,册封是迟早的事。燕屏此刻已是高位的妃嫔,遂需尊称“娘娘”或“主子”,而不能称为“小主”。而时人再提起燕屏时,也已该唤作“郭淑仪”了。 这厢君陌想必心情正大好,自是不加在意,遂挥手命他退下。他那明黄的衣袖上下翻动,带了毅然的果决。燕屏看在眼里,只觉得这明黄虽是如此刺目的色彩,此刻看来,却温暖如春,是最强的保障。君陌又拉过郭燕屏,细细看过,唇角的笑意让她不自觉地有了暖意。“如儿,”他低声唤她的小名儿,“朕这样高兴。” 燕屏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似周身都被春日的阳光照着,想说的话儿太多,却又碍着众嫔妃在场而说不出。若是过一会子,人都去了,只留皇帝与她两人的时候儿,再说罢。她想着,心里便也有了盼头儿,不似刚才那般窘迫了。 只听姝昀夫人在一旁笑道:“臣妾早说过,郭淑仪果然是有福的,不怪皇上太后这么疼她。”贵妃亦笑道:“可不是呢,虽然她们那一批秀女是周婕妤先有了身孕,可那时连年旱涝,宫里也没心思庆贺。现下郭淑仪虽然晚了一步,又谁知不是赶上了好时候呢?” 君陌听了,显然大悦,连连抚掌笑道:“滟卿说的极是!燕屏此番梦熊有兆,乃是大喜,朕可要大摆筵席,好好庆祝个一日才好。”姝昀夫人听了,笑道:“既这么着,臣妾便先去太后宫里报喜,也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君陌道:“很是。”说着姝昀夫人便忙忙去了。 不多时太后又遣人带了东西来赏燕屏,又叫“好生养着,千万别累着,吃的用的有什么想的直接告诉贤妃贵妃”,又吩咐跟燕屏的侍女“不可大意,多多上心”,又嘱咐君陌“高兴是高兴,可千万注意身子,也该顾着淑仪的身子”。 燕屏忙起身谢了恩,叫人领了赏,这才复又躺下。贤妃笑道:“果然太后疼淑仪,淑仪身子若好些,得了空还要多去太后处走走,才是一片孝心呢。”燕屏忙应了下来。 彼时韵嫔等人又赶着君陌凑趣儿说话,几人连连说笑,倒也和煦。只是燕屏静下心来细细一打量,她们却是各有各的心思: 你看那滟贵妃风光得意,想是自己此番有孕,对她也是百般好处,但眼中却微有迟疑之色,只恐自己的高升导致有了二心。再看那贤妃端着温婉的笑意,更衬得她“贤”字封号,却也隐隐透着焦虑,想必自己若生了皇子,恐怕要撼动她的地位。又看那韵嫔与淳贵人一脸艳羡,仿佛暗中期许皇帝不经意的眼波扫过,或许从此腾达,不再仰人鼻息。 此般种种,皆隐在一张张喜气洋洋的笑容下面,君陌是察觉不出的,但燕屏如何不知?她思及此处,少不得颇有些烦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三、郭燕屏 下 这时,只听君陌的贴身太监贺全上前磕了个响头,笑吟吟道:“奴才恭贺淑仪娘娘了,娘娘此番有孕,又兼之晋封九嫔,太后娘娘又如此眷顾,可谓是三喜临门,必定能够得获麟儿。”语音未落,殿内宫人也随着拜了一地,里里外外统共是恭贺二字。 君陌闻言更是舒怀,抚掌笑道,“你这一张嘴,惯是抹油添蜜。朕知道,你是巴巴儿来讨赏的,今儿个把这人情让给淑仪做罢。” 燕屏知道,这贺全是君陌打小时起就在贴身伺候的,地位不比别人,遂偏首细细寻思半晌,终于谦笑道,“贺公公见识广,臣妾送什么也怕俗气了。不如公公自选一样,臣妾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君陌颔首笑道:“也罢了。” 贺全闻言笑意愈浓:“那奴才便斗胆,想向淑仪娘娘讨了前日皇上在凌御场为娘娘射下的金丝牡丹。听闻娘娘风干了作书签儿使,最是风雅,少不得奴才也讨了来给皇上夹书使,兴许皇上见奴才进益了,又赏奴才点儿什么呢!”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燕屏释然笑道:“那有何难?”遂命人取来赠了贺全,贺全千恩万谢的收下。 倒是君陌忽而抚额笑道:“说起凌御场来,朕倒想起,今儿该是琛儿试练弓箭的日子。”于是他拍一拍燕屏的手,长身而起,“如儿,朕晚些再来看你。”燕屏无法,只得懂事笑道:“可是呢,别叫大殿下久等了。臣妾不妨事的,有太医照料,皇上晚间若是累了,也不必特特过来看望臣妾,来日方长呢!”君陌只笑一笑,也不答话,便匆匆出了门。 又是群妃拜送。却见贺全忽然退回来,道:“皇上请贤妃娘娘一同前往。”只见贤妃欣喜的应声中带了激动的微微颤抖,忙也收拾去了。 君陌去了,旁人待着也无趣。韵嫔与淳贵人两个不过讪讪说笑两句,便起身告辞。燕屏吩咐了小宫女去送,一壁看见贵妃正临窗而站,望着君陌与贤妃远去的方向默默无语。想来那两队人马浩浩荡荡西去,一路衣裙窸窣,马蹄清脆,支起多少双耳,引过多少妙目。燕屏于是下了塌,走过去笑道:“娘娘怎么站在窗口儿吹风?仔细着了凉。” 只见滟贵妃面上露了讥色:“你瞧,贤妃也晓得耍手段笼络皇上了。何苦来?她再用心,皇上也不过是顾及大皇子罢了,哪还多看她一眼!”燕屏听了心下怅然,却劝道:“才太医嘱咐了嫔妾孕中要少思,我也劝娘娘一句,来日方长罢。” 滟贵妃听了,这才回转过来,只向外恨恨几眼,只从鼻中哼出一声,再不愿细看,交待燕屏安心静养,便迤逦回了正殿。 繁华易逝,更衬得寂静萧索冷清,清冷无依最容易使人产生恐惧,心生邪念。荣极必衰四字,正是所有人所忌讳,然而这也是在所难免:聚散终有时,清冷苦依依。方才正笑语充盈的晨弈馆,此刻也难免落了空荡。 丹青掀了帘子进来笑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一朝晋升九嫔,连带着奴婢也升了正五品尚仪。”一应小宫女也是个个儿进来凑趣儿:“郭淑仪大喜,沈尚仪也大喜!”丹青本笑盈盈的,见燕屏神色却有些倦倦的,便打发了宫女们外头打扫,自己去清点赏赐各物:“哪些搁外头,哪些由奴婢收进去。娘娘可要亲自点选?” 燕屏彼时正软软倚了掐丝金线湘绣方枕,垂了眼皮看宫女收了青花茶碗,拭去矮几上几抹茶渍。她纤细的面颊隐隐露于垂帐阴影侧处,印出深深浅浅棱角鲜明,乍一看去,竟不似寻常样子。闻得丹青轻唤,她才懒懒抬了眼皮,道:“你的眼光向来很好,我是相信的。你尽管挑拣就是了。” 丹青细看她面色有异,便捧了一方砚台过来,试探笑道:“皇上真是疼娘娘。瞧这台歙石龙尾太极砚,可是上品中的上品。记得头一次娘娘看见了说好,这不,今儿就特特赏下来了。” 燕屏心下腻烦,挥退了一干茶水宫女,自榻上斜斜起身,接过丹青手中的砚台,细细抚摸周遍,随手撂在松软锦被上,厌烦道:“哪里是赏我的,只是稀罕我肚里的孩儿罢了。” 丹青忙上前收了砚台,用青绢小心包了,安慰道,“娘娘可别多心,但凡女子有孕在身,大多是容易多想的……” 燕屏立起手掌来,止住丹青余下的话,一脸心灰,蹙眉道:“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必用话搪塞我。”她缓缓站起来,踱步于琳琅赏赐之中,抚摸过哪些锦盒的坚硬棱角,冷笑道:“你看,今日我得梦熊兆,便成了宫里的宝贝,无论精巧宝物,但凡我爱的,他都寻来赠与。”停顿半许,面上露出落寞之色,苦笑笑,“但今日本该是我大喜的日子,他却带着贤妃去了。” 丹青为她披上一件撒烟花外裳,上前扶着她手臂,“娘娘错了,皇上在意的不是贤妃,而是大皇子。娘娘他日也诞下龙儿,何愁荣宠不敌贤妃呢?”燕屏听了定定半晌,回首呆呆望着丹青,似有千言万语不能出口。须臾,才发出轻如鸿毛的一声叹息。她有话说不出口,只得暗自回味: “心悦君兮君不知”2,世上可还有比这更愁煞女子的么。女子若不用心,便似“三月桃李灿烂芬芳”,一旦用心,便是“八月飞花两不相知”。旁人眼中,我荣宠再胜,也抵不过“君心不似我心”。以皇裔求荣宠,较之以色事上更为凄凉。丹青这丫头,虽素知自己性情儿,但儿女情长上的事儿,她终究还是体会不来。也罢,又有谁能体会得来呢? 这厢燕屏正怀揣着苦闷难以纾解,那壁便有了宫女来报:“贵妃娘娘打发宫里的姑姑送赏来了。”燕屏知道是璇玑来了,少不得缓和了神色,命她进来,自己重新在外间的上首坐下。 璇玑端着个锦盒儿进来,一脸喜庆笑意,甫一进门便行一个跪礼:“奴婢恭贺淑仪娘娘大喜,娘娘金安。” 燕屏强作精神,忙摆手让丹青扶起她来:“姑姑是贵妃身边的人,又是正二品的肃容,我这怎么当得起姑姑一跪。”璇玑道了声不敢,上前打开手中的锦盒。只见里头流光溢彩,自青绢包裹中倾泻而出。那锦缎乍一看似无甚稀奇,细看去却是如水面平滑。 “怎么,素锦?”丹青在旁一看之下竟不自觉脱口而出。 璇玑点头笑道,“正是。这是前些日子江宁上贡的珍品,仅有两匹,另一匹皇上赏了徐贤妃。贵妃娘娘看这料子精细软滑,最适合婴儿穿戴,遂送给淑仪,以作贺礼。” 燕屏闻言方振作起来,因未浣手,只用手背轻轻抚摸了许久,笑道,“果真绵软,可这样好的料子,也该娘娘自己留着,或给玄菁帝姬做衣裳,反倒赏了我。” 璇玑又道:“娘娘说了,这料子极为精细,唯有淑仪手上的针凿功夫方不辱没了好东西。”如此这般,主仆间又是一番恭维谦让不提。只是周旋之间,燕屏心头那许多苦闷之情,不由自主被压下了。谁知她们主仆三人正兀自在屋里闲话,却闻得永巷间忽然喧哗鼎沸。 丹青忙唤宫女出门打听。不出半盏茶时分,那宫女进来回道:“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了!大殿下在凌御场从马上摔下来了!”燕屏一听,惊得双手扼住喉咙,竟再说不出话来。 注1、梦熊有兆,出自《诗·小雅·斯干》:“吉梦维何?维熊维罴。”古人以梦中见熊罴为生男的征兆,也指怀孕。 注2、心悦君兮君不知,出自《越女歌》,表达越女对王子深深爱恋,王子却不知道的痛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四、滟贵妃 上 滟贵妃到达濯颜殿的时候,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永巷的甬道里,每十步便是一盏宫灯,燃得热闹。 濯颜殿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来往的宫人内监都压着嗓音,脚步也零碎而匆忙。整个濯颜殿上空,似盘旋着不详的黑云,乌压压的,压得人心慌。 璇玑扶着滟贵妃往大殿去,因见四下无人,悄悄儿道:“好端端的,大殿下怎么就摔下马来了?只怕有鬼。”滟贵妃举目望一望殿内,却是人人仓皇无措,叹息道:“宫里头的孩子,哪个不是七灾八难的?我只是怕,方才贺全来传的时候,言语中似乎皇上疑心到了我的头上。”璇玑忙安慰道:“娘娘别多心。咱们行的正,皇上怎会无端疑心起娘娘来?”滟贵妃道:“这些年了,为了子嗣的事儿,我费的心思还少么?当初立后的时候,不就是因为贤妃有个皇长子,而我却只有玄菁,才错失后位,以至于和她并列四妃吗!”璇玑也愁道:“正是如此,因此若皇长子出事,娘娘您是首当其冲要被怀疑的了。” 滟贵妃何尝不知。她素日叱咤后宫,无人敢出其右,却也有苦说不出,只有暗自思忖: 原来这君陌登基十年,年届二十有九,已近而立。为充实后宫人数,为皇室诞育子嗣,传承后代,大齐朝依照惯例,每三年选秀入宫为妃,享有品级俸禄,侍奉皇帝,为皇家繁衍子孙。后宫女子众多,虽不得以平分雨露,仍可说各领风骚。 君陌膝下两子三女正是出自不同生母。大皇子云琛生母贤妃徐氏,乃皇室长子,今年已长至十一岁,颇得皇帝赏识;二皇子云琦乃姝昀夫人刘氏所出,时年六岁,性格温润平和,下半年便该上书房了;余下便有滟贵妃自己诞有玄菁帝姬,婕妤李氏诞有嘉兴帝姬,婕妤周氏诞有永乐帝姬。另有三皇子云瑁早夭,生母瑾妃顾氏自产后虚弱,久病缠身,常年修养深宫。 是以她虽为后宫至尊,但子嗣上不敌贤妃,每每总被朝臣以子嗣之名压制,不得封后。其实昔日珍荣夫人之下,只她最得圣宠,那徐氏不过仗着皇长子得个小小的恬妃,又如何能与她相提并论。然而珍荣夫人仙去后,她本以为这份尊荣总该轮到自己,但偏那班迂腐的老牛鼻子,说她“无后,于社稷无功”,不能绵延嫡子,不宜封后。君陌这才封她为贵妃,与生了皇子的徐氏共摄后宫。 她想想便觉可笑,“无后无功”?她瞧那些个穷酸儒生才是社稷之耻,玄菁帝姬难道不是她生的么?既有玄菁,那再生一个皇子又有何难?非要生了皇子的嫔妃才许封后,那当今太后算什么?她当年岂非也是无子而封后,这才收养了早年丧母的君陌?合该叫人去打他们的嘴,教他们好好习习《齐史》!话虽这样说,滟贵妃到底也不敢得罪太后,这席话不过心里白想一想罢了。 主仆两人说话间,便进了正殿,这才闭口不言。只见姝昀夫人已到了,正静静地坐在下首吃茶,见她来了,起身一福。 滟贵妃素来与姝昀夫人有着些面子上的交情,也怜她平淡无争,所生二皇子也是可怜可爱的,因此常日不大为难她。此时见她只行了一个常礼,也不见怪,便扶起来悄声道:“姐姐可听说了?大殿下怎么样呢?皇上可在里头?” 姝昀夫人轻摆一摆手儿:“娘娘快别问了,皇上在里头,贤妃娘娘也在里头。我来了这么久了,却一点儿声儿也没有呢。才刚皇上身边的恬容姚姑姑进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 正说着,寝室的帘子一挑,一个青年太医走了出来。姝昀夫人见了便要避,贵妃笑着拉住,道:“你别见外,这是太医院的右院判,名叫秦思远,素日里来给皇上请脉常见的。想必才刚在里头也见过贤妃的,现下你又赶着避嫌。”姝昀夫人红了脸,笑道:“我何曾要避着太医,不过想着你是六宫主事的,要问明原因,我不方便听。实则是要避你的。” 滟贵妃半真半假地笑道:“你可别说嘴。依我说,你倒是听听吧,说不准的过一会子皇上叫你查办此事呢。”姝昀夫人啐道:“还是贵妃呢,也没个忌讳。你既允我听着,我便听听又何妨。若说叫我查办,我可是个铁面无私的包公,没有遮遮掩掩的。你这会子赶着恭维我,我却不能偏你的私。”说着两人便忙问情况。 那秦太医拭了拭额头的薄汗,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儿道:“娘娘们请放心,大殿下的性命是无忧的了。”见二人长长舒了气,便又道:“好在大殿下虽颈部扭伤严重,未曾伤及骨头及肌理,只需微臣与诸位太医定时推拿按摩并兼以药敷,三月之内必好。” 姝昀夫人此刻方放松了紧握领口的双手,抚胸道:“大殿下可是伤了脖颈,可会有后遗症么?”秦太医闻言,低头道:“娘娘放心,大殿下福气绵长,如若三月按方服药,并调养得宜,臣敢断言,绝不会留下遗症。” 贵妃亦点头道:“如此便好。秦太医在外伤方面的造诣本宫是相信的。”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向姝昀夫人道:“说起来,当年二殿下玩耍时足部扭伤,亦是秦太医诊治的,他日日去你宫里诊脉,更是相熟的太医了。”姝昀夫人道:“那时候常来的太医多了,我又避不见人的,哪里顾得了这些。”贵妃不置可否,又对秦思远道:“如此,皇上定是将大殿下托付给你了,你也当勤勉些,必要让大殿下恢复如初才好。” 秦思远听了,面露凝重之色,行了礼道:“是,微臣蒙皇上、娘娘抬爱,必当尽力。”言罢打千告退,自领了门徒回了太医院开方煎药。濯颜殿宫女等各去整理规整,方才一派死静的等候终于又重回了人气。 贵妃见此刻无恙了,方吩咐姝昀夫人几句,便往内室里去瞧皇长子云琛。宫女内监想必已被遣走去做事了,只有贺全守在外头。贺全回禀了贵妃来了,贤妃在里头道:“请进来罢。”贵妃方进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四、滟贵妃 中 只见君陌摒退了宫人,自己弯着腰在床前,正细细查看云琛面色。只见云琛稚嫩苍白的面颊清瘦,全无少年特有的圆润可人,兀自浮着一层疼痛的油汗,眉头轻蹙,皱成浅浅的三道。贵妃见了,虽素来对他无甚感情,倒也生出一股怜悯来:这生于皇家的尊贵少年,自懂事起便接受来自皇室最正统的教育,六岁上书房,七岁下凌御场,时至今日,身骨心智亦比寻常人家多了份成熟,也少了一分坚韧。好在我那玄菁,只是个帝姬,用不着受这样的苦楚。 那边贤妃亲自拧了热的帕子,细细揩去云琛面上的细汗,手势轻熟,生怕惊扰了他休息。而君陌早褪了明黄外裳,仅着一身家常便服,也默默地为云琛掖了掖被角,那动作像极了寻常人家的慈父。 贵妃在旁看着,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只搭讪着道:“皇上今日多劳累了,不若先行回宫休息罢。这里有臣妾和贤妃在,皇上放心就是。”君陌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来:“无妨,朕今日留下守着云琛,即便回去,亦是放心不得。”只见贤妃听了,忙抬眼看了看君陌,那眼神里多的是感激。 “是,大殿下自然是最要紧的,但皇上自己的身子也该顾忌着。”贵妃犹豫地看了看君陌,带了试探意味,“说起这个,臣妾想起皇上早些时候应了郭淑仪晚些去看她。只怕郭妹妹此刻还在等候?”君陌沉吟半晌,唤进贺全来,吩咐他去告知郭淑仪今晚不必等了。 贺全应了声喏正要去,忽想起什么,回身又问:“皇上,淑仪娘娘可是依旧住在晨弈馆么?这册封仪式……”君陌几乎不假思索,“仪澜殿是极好的,收拾了分给燕屏罢。至于册封仪式,朕要等琛儿这里好些了再做打算。” 贤妃的感激之色溢于言表,却依依劝道:“淑仪妹妹方才有喜,正是欢喜的时候,可今晚不但不能与皇上同喜,又得了这样的消息,只怕要不高兴了。皇上今晚还是去看看罢,横竖这边有臣妾在。” 君陌面色微露不豫,蹙起了剑眉,“正是因为她有了身孕,才更应体会为人父母的用心。若连朕的苦心尚不能体会,又何以为人母?况且不过推迟一月,不至于便等不及了。燕屏的性子是极懂事的,朕晓得她,大不了明日赏赐更丰厚些罢了。”贵妃听了,饶是惯了,心里不由一酸。 是啊,燕屏是极懂事的,贤妃是极贤惠的,贵妃也是极明理的。皇帝晓得她们,她们尽是仰盼圣宠的顺婉女子。妃嫔嫉妒是大罪,所以燕屏不会,但凡聪明些的妃子都不会,更不敢。然而女子的心思,自古便是不解的谜题。她们对你微笑,心中多的是煎熬。但煎熬也是不怕的,大不了明日赏赐更丰厚些罢了。 永巷中只有两种人是能难得不需赏赐弥补空虚的,一是坐稳皇后位置的人,另一是坐稳皇帝心中位置的人。但不曾坐稳过却仍幻想着这两个位置的女子们,何尝知晓这位置的艰辛更加难耐呢? 贵妃不敢再想,若想下去,便没了活着的奔头儿。她是这样聪慧的女子,绝不因谢了的春花而伤春悲秋。 贺全方得令去了。却见贤妃那边也不理会,只缓缓坐在床沿儿上,伸手抚摸着云琛面颊,似是与他对话般谆谆道:“琛儿一时顽皮大意,惹得父皇这般着急。待他日好些了,可要更加用功,早日为父皇分忧,以尽孝道。”君陌一旁见了,仿佛有感触得很,亦伸手抚上贤妃鬓角碎发,“梦颖,这些年调度后宫,你亦辛苦了。贵妃性子急躁些,幸得有你稳妥。”只见他面色愈缓,又看了看床上的长子,“琛儿,你养的很好。” 贤妃想是鲜少有与君陌如此长久而温存的相守,此刻乍得君陌如此相待,一双妙目瞬时如星光熠熠,竟生生要垂下泪来。 贵妃看得不堪,却少不得出声笑道:“正是呢,这些年若无贤妃姐姐帮衬,臣妾可要闹了不少笑话呢。幸而今日大殿下无碍,也是贤妃素日积德的缘故。” 君陌微微一笑,也不置可否。贤妃忙道:“让琛儿睡着,咱们出去说罢。皇上来了许久也没顾得上喝一口茶,可该坐坐歇歇了。”君陌点头道:“还是你心细。”于是三人出得外室来,姝昀夫人见了礼,贤妃与她把情况说了,几人才按序坐下,宫女上茶不提。 贵妃才坐下吃了一口茶,忙问:“臣妾在宫里和郭淑仪坐着说话,突然听见消息,可唬了一跳,这是怎么话说的,大殿下怎么突然坠马了?”君陌冷笑一声,道:“朕也奇怪得紧,不知滟卿有何高见?” 贵妃听这话问得古怪,又见君陌待她的神情不比往常,只勉强笑道:“皇上都毫无头绪,臣妾整日家坐在宫里头,最是没见识没主意的,哪里懂得这许多?”君陌点一点头,道:“你既推说不知,朕便让旁人来说。”说着唤过一旁的姚姑姑来,命她将方才回的一一复述一遍。 这姚姑姑是君陌身边的一等女官,办事最是妥帖的。只听她口齿清晰,一一道来:“回皇上、娘娘的话,那匹疯马已遵圣旨处置了。但奴婢查访后,听驯马师道明:马匹确有些异样,却非疾症。” 贵妃长眉一轩,奇道:“怎么?不是马有疾症?只怕是驯马师刻意推诿以求恕罪。” 姚姑姑正色道:“奴婢本也如此思量,后发现并非如此。”说着自袖笼中取出一镂花锦盒,打开呈上,“因为奴婢在马鞍下面,发现此物。” 贵妃取出镂花盒中物,竟是一只小小的荷包,绣工精致,精美异常。这荷包粗看之下不觉有异,她便随手递给了一旁的姝昀夫人。姝昀夫人接过细细打量,于指尖把玩,奇道:“这小小荷包,有何能力能使良驹发狂,摔下大殿下来?” 姚姑姑见她不经意,便出声提醒:“夫人小心。”话音未落,便听的“哎呀”一声,姝昀夫人指尖细细,迅速冒出芝麻粒大小的一滴血,映在细白葱指上,格外悦目,她的侍女芮珠忙上前以干净绢帕为她包扎。 贵妃心下骤沉,颇有些不祥之感。她一把抢过荷包,小心打开,自里面拈出一根一寸长短的绣针,惊诧道:“荷包里面有针?” 姚姑姑面色凝重,慎重点头道:“正是。此针细小,是用来绣苏绣的。藏于荷包内层,隐于马鞍之下。马匹寻常走跑皆只会感到略微刺痛,一旦大殿下策马连续越栏,此针便从荷包内部戳出,致使马匹吃痛发狂,摔下大殿下。” 滟贵妃乍闻此言,惊得一双纤手紧紧抓住胸口。她暗自想象着云琛跌马的经过,又想到方才君陌的古怪寒意,心下不详之感愈深,冷汗涔涔而下,竟就要晕眩过去。一旁的璇玑连忙伸手扶住贵妃,迅速低声在她耳边道:“切莫自乱阵脚。”贵妃心下稍安,这才坐稳,一手抚胸道:“哎哟,当真可怕,臣妾光是想想就觉心疼。可怜大殿下小小年纪受这样的苦,皇上可该彻查此事,找出是谁放置了这夺命的荷包!” 君陌听了,也不理她,只向姚姑姑道:“你接着说。”姚姑姑答了个“是”,方道:“其实这荷包的出处也不难查,贵妃娘娘只细看那荷包的布料,与寻常官用的锦缎可不同。” 贵妃果真拿过荷包,和姝昀夫人两人并头细细看过。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心下不由沉到谷底。只听姝昀夫人犹豫道:“臣妾见识微薄,只幼时在江南家里头曾见过,这似乎是‘素锦’。” 姚姑姑点头道:“夫人眼力极佳,这正是素锦。素锦难得,今年江宁织造统共上贡了两匹,一匹皇上赏了贤妃娘娘,另一匹么……”姚姑姑说到此处却犹豫了,只管看一眼君陌,似不忍说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四、滟贵妃 下 “——另一匹是皇上前日赏了本宫。”贵妃长身而起,朗声道,“可那又如何?贤妃亦有素锦,况这素锦不过是难得罢了,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品,难道因一荷包就断定是本宫所为吗?且那素锦本宫下午才尽数赠了郭淑仪,真真儿是一点儿没动,皇上若不信,尽可以上淑仪宫里查去,可曾短了半寸么?” 贤妃听到提及自身,也面露恼色,起立道:“何曾就说是贵妃所为了?倒是贵妃张口就是本宫也有素锦,竟像是恼羞成怒了反推本宫的不是!这样激烈反应,倒叫人起疑!” 贵妃怒极反笑,气得脸色通红,手指着贤妃道:“你饶是得罪了人,害了自己儿子跌下马来,反推本宫身上。满宫里只有你我有素锦,你的儿子因素锦受了伤,岂非就坐实了是本宫做的孽?谁不知你嫉我位高得宠,你空有着皇子却登不上后位,早是恨死了我。还满嘴里饶什么舌!若疑我,这会子拷了我去,不分青红皂白砍了我的头,我到阴曹地府也要看你被人暗算还不知的笑话!”说着便呜呜咽咽哭起来,也不敢大声,只用眼角觑着君陌神色。 君陌只是不语,那脸色青白得可怕。姚姑姑忙出来打圆场:“贵妃娘娘切莫多心,奴婢不过是将所查到的一一回禀罢了,并非指认是娘娘的错。既不是娘娘所为,那必定是有奸人陷害,此时倒是查明这荷包的出处要紧。” 贵妃拿帕子拭了泪,走到中间跪下,流泪道:“皇上若信臣妾为人,便知不是臣妾所做。臣妾亦有孩子,见大殿下受伤,就如同见自己的玄菁受伤一般心痛,岂有伤害之理?”君陌闻言面色缓了缓,道:“你也太急躁,不过白提了一句素锦,也并未肯定就是你的。”话虽如此,也并未有叫她起来的意思。贵妃见了,心下更是不妙。 正当此时,却听得姝昀夫人忽然开口,“皇上,臣妾亦想,或则不是贵妃。”“哦?夫人何出此言?”君陌剑眉一轩,转身道。 姝昀夫人轻轻摇头,“贵妃没有这样蠢,她明知素锦珍贵,又只有她与贤妃有,怎会竟用它来做荷包了?况且一个荷包而已,用什么样的料子不好,偏用素锦,也是蹊跷。再者,郭淑仪刚刚有孕,皇上正是宠爱,贵妃与淑仪交好,必定同泽。此刻若大殿下出事,皇上必有分心,于贵妃有何好处?”贤妃如此听见,也点头道,“臣妾亦是这样想。” 贵妃虽感念姝昀夫人仗义执言,听到后来却少不得露了惊疑,半眯凤目:“正是如此。大殿下受些轻伤,皇上自然多加关照。贤妃的濯颜殿,又热闹起来了。”贤妃猛地回头,道:“本宫不是贵妃所想那等虎毒食子之人。” 不等贵妃再辩,君陌拿起青花瓷碗狠狠摔在青石板地,唬得众人纷纷跪下。他也不理,只连连对着贵妃道:“你看看你,这是成何体统!贤妃主动为你脱罪,你却如此不知好歹。朕当真看错了你。”君陌抚额,不顾贵妃惊异神色,只声音疲惫,“无论此事系何人所为,皆是狼子野心,朕必要彻查。” 贵妃不敢再说,冷汗只涔涔而下,只得答一声“是”。君陌才道,“此事朕便交由姝昀夫人调查。贵妃在未能证明其身之前,便安心在碧落宫中修养。郭淑仪的胎,自有李婕妤就近照料着。”贵妃闻言,连连叩首,亦不敢多言。姝昀夫人听闻,端正福身道,“臣妾领旨,皇上且放心。” 君陌点头道:“辛苦夫人。”又携了贤妃双手安慰半晌,允诺“明日早朝后再来探望琛儿”,又嘱咐芮玢“伺候你家娘娘安睡”,方离开濯颜殿,不曾多加注目滟贵妃半分。 宫中变换如风云叵测,晌午时你得意洋洋,午夜傍你便如丧家败犬。谁是谁非,何人在意?不过是君心难测罢了。 阖宫上下拜送君陌离宫,贵妃这才扶着璇玑的手缓缓起身,面色是深秋的肃穆,掩了颓败,更兼一派自矜的冰冷。她冷冷一瞥一旁的贤妃,“想必宫中生活无聊,贤妃却总是给本宫带来些惊喜。”贤妃只淡淡一句,:“惊喜也好,惊诧也罢,贵妃如何想本宫无权过问,但求无愧于心罢了。”言罢提了裙角迤逦而去,那挺直的脊梁于贵妃眼中,无疑是一把尖利的剑。 姝昀夫人也只得福了半福道,“贵妃放心,孰是孰非,本宫必将查明。有罪的必不得逍遥,无罪的亦不能委屈。”贵妃心灰意冷,眼风淡淡扫过她:“但愿如此。姝昀夫人的德行,宫中无人不敬。此番也别让本宫失望才好。”亦不愿多言,遂领宫人离去。 自濯颜殿出来,贵妃只提了裙裾疾步而行,却不理会等候于仪门外的凤翎步辇。她走得极快,踏出扬扬洒洒落叶纷飞,自她背后旋舞飘落,似歌舞着深秋的悲戚,晕黄她一身玫瑰红的翠纹织锦羽缎斗篷。璇玑知道她心思,亦不多问,只紧紧跟在其后,领了步辇队伍轻悄跟随。 深夜的永巷极静,静得令人胆寒。空气是凝固的胶,呼出的气也在身侧环绕,徘徊不前,一如死灵的幽魂紧紧缠绕。在这样肃而冷的静里,你渴望听见什么?除了你疾行时满头的珠翠环绕叮咚。累了银丝的镶玉贴翠金步摇坠着虎睛石,一下下打在额间是冰冷的静。夜风吹过附近浩翎宫角楼上的雕栏画栋,发出呜咽的响声,如同女子幽咽的泣声不断。 贵妃猛地停住脚步,薄软的云烟如意水漾红凤翼缎鞋踏在地上亦是如轻纱曳地。只是地上的寒,自脚底浸上来,慢慢透进心里。因着她骤停,后面跟着的仪仗几乎要刹不住冲上来,但依旧是宫中做惯了的轿夫,懂得审时度势,并未有所冲撞。 璇玑依依上前挽了她手臂,低声唤:“娘娘。夜里风寒,还是坐步辇罢。”贵妃的另一只手忽然死死攥住璇玑的手指:“璇玑。”“奴婢在呢。”那力道是如此之大,直攥的璇玑眉头微蹙,但声色仍是安然,透着镇定的温热。 “璇玑,”贵妃的声音透着疲惫,“本宫被禁足,你却没有,对不对?” “是,奴婢仍是宫中的掌事姑姑。” 贵妃点头道,“你去替本宫好好盯着。姝昀夫人她到底也算是徐贤妃的人,她们若真有心害我,我也不能任人宰割。”璇玑道:“娘娘放心,夫人身侧的翠巧年岁到了,是可以遣出宫婚配的年纪了。奴婢怕夫人少了人服侍,将咱们宫里的洒扫珍珠儿分去伺候罢。”贵妃淡淡道,“咱们漓蕴殿的宫女过多了,本宫禁足,无需这些人伺候,分配各宫罢。”璇玑答一声是,这才安稳扶了贵妃上轿,一路回了碧落宫。 轿夫们是宫里做惯了差事的,抬了人总比不抬人更卖力些,不消多时,便已到了漓蕴殿仪门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五、姝昀夫人 上 滟贵妃领着人去了。一干濯颜殿的宫女内监煎药的煎药,烧水的烧水,皆四下忙着。唯余得空荡大殿中,姝昀夫人一抹清灵身姿,被红彤彤的灯笼照着,打了孤影在地上。 只听得吱呀一声,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长长细细的影子投在青石板地上,是刚才去了的太医秦思远。殿中是如此灯火通明,他想是一时被晃得睁不开眼,举左手遮在眼前,眯眼望去,正是灯火阑珊处。见是姝昀夫人于殿中俏生生地站着,赶忙行礼道:“请姝昀夫人安。” 姝昀夫人怔怔半晌,须臾才晓得答:“秦大人不必多礼。”嘴角含一抹和煦的暖意,笑盈盈道,“大殿下不是已然无恙么?” 秦思远臂弯处挂了方雕着凤凰于飞的食盒,亦笑道:“是,已然无恙。微臣此来送汤药给大殿下。” 姝昀夫人不由失笑,抚额道,“不错,本宫多此一问了。”又道,“这等小事也要大人亲为,何不遣了药僮送来?”秦思远正色道,“夫人错了,此非小事。微臣不放心假于人手,只得亲为。” 姝昀夫人正待说些什么,却住了口若有所思,半晌方低声道,“是,辛苦你。”秦思远欠一欠身,“微臣分内之事,何言辛苦。这药凉了便用不得了,微臣告退。”说着亦撩了帘子进去内堂。 姝昀夫人怔怔看了半晌,直到芮珠来回:“已告诉了姚姑姑,今儿晚上连夜在慎刑司审凌御场的一干人等和大殿下身边儿跟着的人,说了娘娘的意思,必须撬开舌头挖些真话出来。”姝昀夫人这才回神,点头道:“不是我狠辣,只是这事事关皇嗣,皇上又生了大气,少不得咱们揭了老脸不要罢了。” 芮珠答一句“是”,又道:“娘娘今晚还是回宫好生睡一觉罢,明儿有的累呢!这儿有贤妃和太医在,想是一时半会儿没有碍的。” 她点了点头,问芮珠:“这可不是应了滟贵妃那话了?她才打趣我要主理此事,原是说笑话儿,哪知真就一把火烧上身来。可见人呢,还是不能说嘴的。”芮珠为她披上披风,笑道:“滟贵妃成日家泼辣惯了的,哪顾得了这个。不过奴婢见此时蹊跷,她倒不像是知情的样子。”姝昀夫人道:“知不知情,只看今儿晚上慎刑司的本事了。” 次日卯时未到,便有舒锦殿的宫女敲响姝昀夫人内室的小门。姝昀夫人睡得本就不实,听见短促门响,便半支了身子道,“什么事,进来回。” 芮珠自外头轻巧进来,身后跟着一人。看那人衣着不似寻常宫人,妥帖而稳重大方,黄罗髻梳的齐整,一枚精巧的嵌宝石云形玳瑁头饰稳稳簪于发髻中央,正是君陌身边的恬容姚姑姑。只见她毕恭毕敬行了礼,垂了眼眸道:“奴婢请姝昀夫人安。娘娘万福。” 姝昀夫人由芮珠伺候着起了身,披上件杨妃色掐丝春锦长衣,端端坐了铜镜前梳洗。芮珠在淘了玫瑰花汁的热水里投了把锦帕递上,她接过去捂脸,声音自锦帕中闷闷传出,“姚姑姑不必多礼,清早赶来,想必昨儿慎刑司夜审,有什么结果了吧。” 姚姑姑起身答道,“正是。昨日皇上吩咐了此事由娘娘负责查明,今早奴婢得了消息便不敢耽搁,匆匆来了,扰了娘娘好睡。” “此事一日不了,本宫亦睡不安生。有什么发现,你但说无妨。”姝昀夫人纤指轻挑,自青花小瓷匣中挑了雪花膏敷在面上。玉兰花的暗暗香气便隐隐浮动于一室之间。 “奴婢已查明,荷包乃是濯颜殿的一名小宫女静香所制。当天由大殿下身边的陪读小唐引开凌御场看守,静香偷偷潜入凌御场,避开驯马师,将荷包塞入大殿下坐骑马鞍之下。本来那小唐咬死不说,后来实在受不得刑,还是吐出了静香。奴婢又审静香,她见事情败露,那荷包又显是她的手艺,抵赖不掉的,便全说了。”姚姑姑的声音极平稳,透着处变不惊的老练。说话间口气平缓,不带语气,犹如叙述一件再平凡不过的小事。 芮珠正替姝昀夫人细细挽着合乎礼仪的参鸾髻,一个不经心微用了力,惹得她不由吃痛蹙了长眉,“濯颜殿宫女?和大殿下的陪读?”姚姑姑面色不动,垂手道,“正是。奴婢已命人将此二人关押,只待皇上与娘娘意思。” 姝昀夫人静静不语,只仔细将远山黛描画精细,半晌才撂了手中螺子黛,扶着芮珠的手臂起身道,“随本宫去隆昌殿静候皇上下朝罢。”姚姑姑道一声“是”,亦随之出了内堂。 轿夫们仿佛自知事重,步伐如飞,须臾便抵达皇帝寝宫隆昌殿。朝露初升,自飞檐灵兽后头缓缓探了脑袋,直映的红墙碧瓦一片金碧辉煌。这样一派熠熠生辉,直晃得人们睁不开眼,看这永巷深处的巨大建筑。隆昌殿位于前朝与后宫交界之处,本不是大臣觐见的正殿,但它位置特殊,既临了前朝易于办理政事,召见众臣,又接壤后宫便于妃嫔请安,因此君陌便常居此处,设为御书房。是以隆昌殿正是整个皇宫心脏之处。 待君陌自勤政殿下了早朝归来,姝昀夫人与姚姑姑已于隆昌殿等候多时。姝昀夫人才福身拜下,便听君陌道一声“起来”,便起身站稳了脚跟。 君陌褪了明黄朝服,换上月白色常衫,端端于上首坐了。他自显得疲惫,以手抚额,“你来了。”姝昀夫人道一声“嗯”,轻巧地走过去,拈几朵白菊,以滚汤冲了茶,置一颗冰糖,又将一把松针末撒下,端了递给君陌,“皇上近日辛劳疲惫,饮些白菊去去火罢。” “嗯。”君陌接过去,细细撇了茶末,浅浅饮了几口,“这味道清香,放了松针么?”姝昀夫人漾起温和的笑意在唇边,只答:“白菊去火,松针清凛,冰糖甘甜。用以平心顺气,最好不过。” 君陌应了一声,轩了剑眉道:“大清早的,姝昀夫人就来了隆昌殿,不会只为一杯清茶。若是琛儿的事有了进展,你倒不忙先叫朕败火,快快道来便是。” 姚姑姑上前福了,将在舒锦殿夫人处所说发现的原委细细道来,又问:“奴婢已做主将此二人关押,皇上可要交由慎刑司再仔细审讯?”君陌眉间剧烈跳动几下,只道一句:“审。”姚姑姑这才领命拜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五、姝昀夫人 下 慎刑司平素最擅此类差事,不消半个时辰便传了认罪书出来,再由首领内监贺全将其呈上。君陌才接了草草看过,已是震怒不已。他并不说话,也没有面露怒色,只是那周身暗涌的怒火,让站在一旁的姝昀夫人感到不寒而栗。他素来是温和内敛的高贵男子,在宫廷里成长、成熟,即便是朝堂之上,也极少露了真性。姝昀夫人看着他冰冷的侧脸,心里的不安似一团浓雾,愈发地压抑下来。 只见君陌眼中的阴仄氤氲得更加深沉,他忍不住一掌拍在龙椅扶手之上,那精心雕刻的飞龙在他掌间绽开一道血红的印记。“竖子不孝!”他低吼一句,又似咬紧了牙根,再不发一语。 他这样的震怒,实属少见,那宫内一干人等忙慌的跪下,“皇上息怒,身体要紧。”姝昀夫人心下胆寒,却仍从他手中接了罪状细细看过。这一看之下,她却是冷汗连连。纵使她城府再深,也掌不住扬起长眉,露了震惊神色。 她转头向君陌:“皇上,这……”她的话音未落,便听得君陌自口中吐出冰如寒露的几字:“依宫规处斩。” 姝昀夫人心下一惊,才要回话,只听得肃静的大殿上响起“吱呀”一声刺耳的回响。她回头望去,只见隆昌殿厚重的殿门,被一只瘦弱无力的手臂费力推开。隆昌殿作为皇帝寝宫,亦是其日常理政之处。是以各处雕栏画栋,极尽隆重。这样的一只青白消瘦的手臂,在这样的金碧辉煌下,显得格外突兀而软弱。 来的却是大齐朝当今的皇长子,云琛。 “父皇,”这个十一岁的少年,面色青白,仅着素白中衣立于殿中。少年清秀的面庞有苍白的虚弱,豆大汗珠滚过暴起的根根青筋,如同滑落交错的藤蔓缭绕,“父皇,请收回成命。”姝昀夫人看着他,心里油然而生的是一股子怜悯与共鸣。她的云琦,多年以后,是否也将经受这样的苦楚。 她下意识地想去拦住这孩子,像是想去拦住自己的云琦可见的悲哀命运,但还没等她去,便听得殿外响过一阵凌乱脚步声。姝昀夫人暗暗叹息,只见徐贤妃亦匆匆随了云琛脚步入殿。 此刻贤妃也顾不得行礼,只死死牵住云琛手腕,望向他的目光极是凌厉,亦含了一丝几近不见的祈求。她转脸对自己的侍女道:“芮玢,大殿下重伤未愈,头脑不甚清楚,你带殿下回去歇息。此处自有本宫处理。” 那口气极为决绝,容不得人丝毫违令,然云琛态度更为强硬而疏离。不过十一岁大的少年,眼中所含苍老,堪比寻常及冠男子:“母妃已为儿臣筹划太多,也累了。今日之事,儿臣自有主见。儿臣此刻头脑再清楚不过,定要为自己与静香说句公道话。”徐贤妃想是怒急攻心,挥掌便想打下去,手掌停在半空,终是不忍,虚弱停留半许,徒剩一个软弱的弧度。 “胡闹!”君陌听了半晌,已是怒极,挥手将肘边的雕漆紫檀木管提笔狠狠掷在金砖之上,又是噼啪一阵脆响,“竖子不孝,还想胡闹到何时?朕未追究你的不是,你反倒来寻朕理论?好,你便说说,这贱婢亲口所说的认罪书上,如何写着淫|乱后宫?” 姝昀夫人听得“淫|乱后宫”四字,惊得眼皮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底里要破土而出。她连忙上前,捡起提笔放好,抚一抚君陌肩膀,柔声中带着几乎不觉的颤抖:“皇上切莫气坏了身子,大皇子还小,哪里就懂得这些了?只怕他自己也没察觉,只道是寻常婢子罢了。” 云琛体力不支,苍白的面上晕开一片潮红,气喘吁吁道,“儿臣不知静香所呈认罪书如何。儿臣只晓得,与静香只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并无所谓‘淫|乱后宫’。那个荷包,儿臣知道,那确是静香制来打算送与儿臣的。至于其中害人银针,绝不是静香所置,必有人加害儿臣,反诬静香。请父皇明鉴。” 君陌怒极反笑:“好个‘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朕让你上书房,你便读成了这个。”说着转向徐贤妃,连连点头冷笑,“你教出的好儿子。上书房那些个圣人诗书不曾懂得许多,倒花些心思在这等淫词艳赋。竟至于做出这等忤逆之事。” 姝昀夫人听得冷汗连连,只感得贴身小衣润润的湿透,贴在背心处是滑腻的烦躁。云琛的情窦初开与叛逆,是她没有预料到的,想必贤妃也始料不及。她预感到,这次毒害皇子的戏码将会成为贤妃封后势头的极大阻碍,母子俩就是从此失宠也未可知。而若是贤妃与大皇子失宠,大齐便只有云琦一个得宠的皇子了。若是当真有人因觊觎皇嗣而刻意加害,那么接下来,云琦和自己岂非首当其冲么!她绝不能让多年的韬光养晦毁于一旦。 看来贤妃是吓坏了,只是在一旁呆呆地流泪。姝昀夫人连忙向她使一使眼色,让她早些请罪,以消圣怒。事实与否早已不要紧,那宫女横竖也是死,请罪才是下策中的最上策。 于是贤妃走到大殿中央,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是臣妾管教无方,还望皇上息怒。”说着伸手扯了云琛一同跪下,含泪求道,“还望皇上念在与臣妾十年的情分上,饶恕小儿无知。臣妾愿自请罪罚,禁足以自省。” 没想到云琛猛地甩脱贤妃,眼神直直望进君陌眼底,“母妃无罪,静香无罪,儿臣亦不知罪在何处?儿臣读诗三百,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静香为儿臣所喜,绝不是此等恶毒之人,必定有人陷害。若定要论罚,儿臣首当其冲,与旁人无干。” 贤妃越听,脸色越是青白,像是恨不得捂了云琛的嘴不许他再说。此刻姝昀夫人暗道不好,再也忍不得出声道,“皇上请息怒。臣妾却有几句想说。” 君陌闭目半晌,“说。” “大殿下尚且年幼,而静香已是妙龄少女。若是静香为求富贵存心引诱,未必不能得逞。是以大殿下虽有罪,只是罪在年幼无知,还望皇上宽恕。而荷包藏针一事,静香亦言明荷包从未离手,必无人靠近从而放入毒针。故银针必是她亲自所放,但静香自幼于馨洛宫中为婢,未必无人怂恿以谋害幼主。”她缓缓行至殿中,毕恭毕敬行了万福礼,朗朗道:“臣妾不是大殿下生母,所言所想必无偏袒徇私。还望皇上明察。” 姝昀夫人问心无愧,只是坦诚地望着君陌。只见他逐渐缓了缓神色,点头道,“不错。”遂吩咐贺全再审。 贺全得了令,连忙去了,只是他脚步尚未踏出殿内,便见姚姑姑提了裙角疾疾赶来,道:“回皇上话,才刚宫女静香已招认,因大殿下无法允诺纳为侧妃,所以她心生怨念,遂藏针害人。” 姝昀夫人心下起疑,道:“她不蠢,应当知晓婢籍不能为侧妃,如何为着这个害人?”又问姚姑姑,“她人呢,本宫要亲自审问。”只见姚姑姑闻言踌躇片刻,才道,“静香已畏罪触柱而亡,陪读小唐亦咬舌自尽了。” 此言一出,只听得殿内一声惊呼,皇长子云琛面色如纸,汗如雨下,身似残絮低廻而下,竟是精疲力尽昏厥过去。贤妃忙令人搀扶住云琛身子,自己又重重叩首道:“贱婢已死,还望皇上念在年幼无知,恕琛儿首犯罢。”姝昀夫人亦跪下,求君陌网开一面。 君陌这才面露了疲态,重重坐回龙椅,以手抚额,低声道:“琛儿大了,不宜再住在宫中。待他满了十岁便封爵,在宫外建府居住罢。” 贤妃大惊,眼泪夺眶而出,“皇上体恤,臣妾膝下唯琛儿一个孩子……” 君陌看也不看她,只挥手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3。贤妃过于溺爱了,云琛才如此不得管教。此事不必再提,朕心意已决。”又道,“贤妃这几日精神不振,休息些时日罢,代掌六宫的事,便由姝昀夫人协同滟贵妃打理。国昭仪亦是精明能干的,也可一同分担一些。”言罢便起身,摆架往了浩翎宫去,再不发一言。 姝昀夫人轻轻舒了一口气,上前扶了贤妃起来,悄悄道:“皇上没有降罪琛儿,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只是此事深有蹊跷,怎的一夜之间,两人便统统招认,又双双自裁呢。”贤妃显得心灰意冷:“这有什么奇怪,想是有人刻意为之罢了。如今皇上罢了我的代掌六宫之责,一切也只靠你了。”姝昀夫人叹一口气,道:“话虽如此,我还求姐姐能暗地里帮我。只我一人,如何弹压滟贵妃及国昭仪两人气焰?你我必得静心谋划一番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六、滟贵妃 上 初冬才至,宫中却已早早生起了地热暖炉,融融地盈了满室春|色。外头依是寒冬瑟瑟,厉风于永巷中一如狼奔豸突,袭过飞檐,卷过枯枝。不论扫至何处,都是一派凋零色彩,引得人好不惆怅难眠。室内屋外,恰是冰火两重天,正如人心知骤暖。寒的一味的更寒,暖的一味的加热,跟红顶白,惯了,也淡然处之。 内务府总管贾贡着人捧了暖室内新开成的凤仙花,于漓蕴殿中央深深一作揖,满面笑意纵横:“这是内务府新成的品种,名叫“眼儿媚”,给娘娘染指甲是最相宜的了。” 璇玑上前接了,细细看去,笑道:“这名字倒新鲜,花儿的颜色也特别。不似寻常的凤仙花似的一味的红,这红中还带点浅浅的紫色,和名字倒是相得益彰。” 滟贵妃斜斜靠在窗下一架黄花梨木雕荷花纹香妃榻上,由宫女用白玉的小滚轮细细按摩手背,慵懒抬了抬眸,“暖房的人总喜欢在这些名字上下心思,殊不知名字是次,花儿的好坏才是正理儿。这一株倒也罢了,染指甲还好,若真的放在屋子里头,又不是正统的红,看了便闹心。”话音未落,便见璇玑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将花朵拧出汤汁来淘净。她心里暗笑,璇玑总是这样谨小慎微,不过说几句花儿罢了,哪里就有那些忌讳了?凭她赵衣君的美貌,难道还配不上正红色吗! 贾贡一脸不知何故,只是赔笑道:“娘娘不喜欢,奴才去换了娘娘常日里用的罢。” 她自榻上懒懒支起了身子,软软靠于锦垫之上,一身鲜艳的四喜如意云纹锦锻常衫更衬得肌肤莹白,“也不必换了。倒是本宫要的东西呢,可带着了?” “带了带了。”贾贡忙将一本厚厚的描金边朱砂红的彤史呈上。 贵妃自女官手中接过,摊开于一旁荷花纹梨木小几上,细细看了半晌,抬了头道:“这一个月里,除国昭仪、郭淑仪荣宠最盛外,新晋的几位妃嫔倒是平分秋色。” “是。新晋的敏贵人、环贵人和吉嫔小主均颇得宠爱,其中以吉嫔小主为首。另有周婕妤、李婕妤,亦有荣宠。不过,”贾贡顿一顿,语气更加恭顺,“若论皇恩宠爱,谁又记得上贵妃娘娘您呢?” 内务府的人,做惯了拜高踩低的把戏,这贾贡身为总管,更是熟稔。虽知道是奉承,但他一席话说得这样好听,贵妃的面上也不禁露了些暖意,但那暖意瞬时便又隐于窗外寒风之中,消逝如空。 “你且不必说好话奉承。本宫只问你,新晋六位妃嫔中,以盈姬与吉嫔分位最高,缘何盈姬入宫三月无一次侍寝?难道内务府还不曾预备上她的绿头牌?” 贾贡连连摆手,“奴才怎敢。盈姬小主的绿头牌是一早准备好的,因着小主殿选时颇得皇上眼缘,是以奴才们绝不敢怠慢。只是盈姬小主入宫后水土不服,身子一直不适,这才一直未能侍寝。”又叹一口气道,“说起来也是可惜,如今连当初分位不如她的两位贵人都颇有圣宠,她自己却寂寂无名。” 贵妃眼风一扫,“小主们的闲话也是你说的。”自贤妃失宠后,代掌六宫的大权又重回了她手中。同样是与人分担,那国昭仪虽是皇亲,但资历毕竟不如,姝昀夫人又最是温和,她手中的权力可比当日与贤妃分权时要牢固得多。只可笑贤妃,意图以大皇子的伤势与她分宠,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闹得个脸面尽失,可见人呢,有多大的能耐便享多大的福。如今郭淑仪有孕,更得了君陌的欢喜,她此时正是风光得意,就是北风吹着窗棂,也是一片清脆悦耳。 芮琳在一旁扑哧一声笑出来,“贾总管倒是杞人忧天,你这么为盈姬惋惜,怎么不好好请了太医为她治病?”芮琳的身份不同于璇玑,是娘家陪嫁进宫来的丫头。这丫头打小儿跟着她,行动起居一应贴身服侍,除了璇玑外,是她最信任的心腹。璇玑是掌事姑姑,凡事多沉稳,而这芮琳却是伶俐多巧的,一张嘴不饶人,平日里她想说却不方便说的,芮琳总能替她笑盈盈地或讥或讽表达出来。旁人知道她的身份不同于寻常宫女,即便被她讥讽了去,也不敢还嘴。 贾贡听了,脸上也有些下不去,在一旁讪讪道:“奴才不过多口一说,姑娘教训的是。” 贵妃的小指上套着玳瑁嵌珍珠钩花蝶纹饰护甲,尖细指尖不经意地嗒嗒敲在彤史封面,“你要仔细。本宫荐你为内务府总管,不过为着和你母亲娘家乃是远亲,是可信任的。但你要晓得,这位子是多少人眼热的,稍有差池,不光你的性命不保,本宫也要背上任人唯亲的罪过。” “奴才不敢。奴才深深感怀娘娘提拔之恩,绝不敢坏了娘娘千秋大业。” “但愿如此。”贵妃略点点头,挥手摒退其下。一旁芮琳自沾了薄荷油揉在她额边,一壁笑道:“娘娘这一下午辛苦了。先是放了月俸,又是与内务府一顿交涉。倒是比平时更忙了些。” 贵妃冷哼一声,悠悠道:“寻常时分还有贤妃一同分权,自然比如今轻省些。姝昀夫人只一味礼让,国昭仪又是富贵命,我这个代掌的总是要多出些力了。” 伺候梳妆的小宫女怜儿在一旁捧着巾子,插口打趣:“娘娘如今还只是代掌便觉得劳心劳力,他日真正掌了凤印,还不要忙上天去……”话未说完,便得璇玑一记眼神堵了回去:“满嘴里胡吣什么?也不怕隔墙有耳。随了娘娘这些年,怎么也不懂得戒骄戒躁这四个字。” 贵妃亦点头道:“璇玑说的极是。芮琳也吩咐下去,漓蕴殿上下均不许露了骄色,尤其对着濯颜殿时,更要谨慎。”见芮琳收了玩笑神色,正经应了,方转头又问璇玑,“大殿下可好些了?” 璇玑满手淋漓的紫红汁液,如同红得发黑的血凝成的花汁,一滴一滴,滴入研磨器中,“大殿下自那日回宫后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想是力尽透支了,醒来后整个人都不成样子了。”她停下想了想,又悄悄道,“听闻他挣扎着半夜起来祭奠了那个宫女,大哭了一场才算了事。” “这是大殿下的初恋,非刻骨铭心不能完整罢了。”贵妃亦唏嘘道,“幸而我的玄菁是个女儿身,又尚幼。却不知日后可也有这样的翩翩佳公子能令她刻骨铭心呢。可惜皇家子女,都是一样的命运罢了。” 一时间相顾无言,她兀自沉浸于遐思之中。想必芮琳知晓她忆起旧事,手势也不由放缓了许多。须臾,她才似忽而想起了什么,蹙起精心描画的远山黛,又问璇玑:“我叫你查静香的身世,可有结果了?” “静香六岁入宫,本是尚宫局的女工,后来因为手巧又伶俐,调给了当时还是恬妃的徐贤妃宫里做洒扫,此后八年再无调迁。” “期间可与谁交好?” “并无交好之人,因着静香向来心灵而手巧,相貌又生的比寻常女工好些,从来心高气傲,是以从不与旁的婢女亲近。” 贵妃扬起长眉入鬓,笑容含了讥讽意味:“她倒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可惜‘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只是这心未免太高了。”目中忽而精轮一转,“入宫之前,家世如何?” 璇玑细细一沉吟,道:“并无记录。奴婢等下便去尚宫局仔细查问。” “家乡何处,父母亲戚何在,可有与宫中来往记录,皆要查清。”她挽了挽鬓角起身,抚一抚衣褶,“屋里闷得很,出去逛逛吧。” 芮琳过来为她加了件白狐绒的裘衣,“听闻清苑的绿梅已经开了,满苑的香气藏都藏不住呢。娘娘可要看看去?”那裘衣毛色纯正,软软扫过贵妃面庞,更衬得肌肤莹润。 她听着来了兴致,点头道:“也罢。难得今年开的这样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六、滟贵妃 中 清苑位于上林苑东南角,因绿梅天性惧寒,故于阳面栽种,接天地之气,受日月包围。尽管如此,仍尚难以存活。而今满苑开放,竟是惊艳四方。绿梅不同腊梅,乃是点翠玉为蕊,雕脂玉为瓣。朵朵绽放,层次繁复,重叠厚重。绿梅枝桠最是粗壮,轻易托起成片碧云,于晴空映衬下漫步游走。 这样清凛的香气,是与盆栽中的凤仙花不同的。贵妃行在花丛间,只觉得神清气爽,数月来的繁忙亦不自觉地抛在脑后。一阵稚嫩的明媚笑声从前面传来,贵妃抬头望去,只见她唯一的孩子玄菁穿着水红色的霞彩千色梅花小袄,灵动在漫天的碧云之间似一团跳跃的火。芮琳提了裙角自后头紧紧跟着那小小的背影,急着喊道:“路滑,仔细摔着了。”玄菁回首调皮一笑,又兀自寻了枝低矮的枝桠,凑近小鼻子,皱起来使劲的嗅。 半晌才又抬起头来,向贵妃扬起明媚笑脸,银铃般笑道:“母妃,你瞧,这花儿这样美,又这样香。”芮琳见她停下,忙将手笼为她戴上:“小祖宗,你可是要急死奴婢呀。这么冷的天儿,生了冻疮怎么好?” 贵妃亦走近来,抚了扶玄菁冻得通红的脸蛋,笑道:“傻子,梅花怎么是这样嗅的。这梅花与莲都是花中的高洁之士,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你只远远闻得这清香,才能感受到它的节烈清凛之气。这才是梅花的可爱之处。” 玄菁似懂非懂点点头,面色似有些迷惑,半晌方又抬头正色问:“无怪父皇这么喜欢绿梅,纵然难以存活,依然要每年精心护养,原来是因为它的可爱在于四字间,对么?”贵妃奇道:“哪四字?”“便是‘若即若离’四字。”玄菁一字一顿说的极其认真,小小如满月的面上透着得意之色,为自己的聪慧与机敏,骄傲得如此单纯。 贵妃闻言一怔,随即扶了扶玄菁垂下的鬓发,苦笑道:“不错,便是若即若离。莫说你父皇,天下的男人,也爱这样的花。”玄菁见她神色不好,还待说些什么,便被一阵马蹄乱响兼以欢声笑语打断。 芮琳在旁边侧耳听了半晌,蹙眉道:“谁这么大胆,敢在上林苑骑马玩耍。”玄菁赏花赏的早已厌了,听闻有人骑马,拽着夕尘衣角便要去瞧瞧。芮琳拗不过,只好同往,带动着贵妃一行人径直便往了临近的松林行去。 三两个女骑师一见贵妃到来,忙住了马蹄翻身下马请安,唯有一匹枣红色大马直奔至众人跟前方扬蹄停住。贵妃注目望去,马上滑下一抹湖蓝色的灵动身姿,那女子身段高挑纤细,清秀面容泛着英气,正是吉嫔邵玉婷。只见她正了衣襟发髻,缓步走到贵妃跟前,端端行了个万福礼,只道:“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贵妃心中吃了一惊,倒仍是满面的和煦笑意,伸手扶她:“妹妹不必客气。本宫才是扰了妹妹雅兴,不速之客呢。”那吉嫔也不道谢,只淡淡道:“娘娘言重。”这般疏离客气,倒叫她身后的几个女骑师显得尴尬万分。 忽闻一把清澈稚嫩的小声音咯咯笑起来,上前扯了吉嫔裙角,指着自己鼻子道:“我是玄菁。” 吉嫔低头看去,清凌凌的面上闪过一瞬而过的暖意。但见她并不拂开玄菁小手,只缓缓蹲下,轻轻拉着她摇了一摇道:“帝姬好。我是你父皇的吉嫔,你可愿唤我一声吉母妃?”贵妃看在眼里,只觉得惊奇。她与这吉嫔向来无甚交情,日日阖宫拜见,也不曾见她多言一句,只是随众而来,沉默而去。况听闻,吉嫔生性冷淡,即便是君陌面前,也极少笑意,今日见了玄菁这小小孩童,却亲和有加,可见她性子实在古怪得很。 玄菁闻言重重点头,正色唤了声“吉母妃”,又偏了小小脑袋打量那匹正兀自歇息的枣红色大马,“吉嫔母妃在骑大马玩儿。玄菁也要骑。”想来孩子的眼睛最是单纯,瞧不见世间的恩怨纠纷,分辨来者善恶的理由仅是是否真心喜爱自己。贵妃暗忖,若人人都似孩子,世间的事儿岂非容易很多。 芮琳忙上前护了玄菁在怀里,“帝姬又是心血来潮,这千金贵体,也不怕摔着。再者说,便是寻常姑娘家,又怎好披头散发的骑马撒欢呢。”言语中有讽刺意味,眼风不自主扫过吉嫔,又瞬间收敛。 那吉嫔似乎恍然不觉,只露出浅淡笑意,道:“帝姬也喜欢马么?我带你骑好不好?”说着便去看贵妃,“自然,若娘娘以为姑娘家不该舞刀弄枪,嫔妾也不敢自作主张。” 贵妃淡淡一笑,“本宫年轻时也曾随家兄习过骑射,奈何那时体弱,无甚成就。玄菁既要骑,便劳烦吉嫔照料,也算全了本宫幼时的遗憾。” 她蹲下身去,抚平玄菁鬓角碎发,点一点她的小鼻子,笑着吓唬道:“是菁儿自己要去的,若是摔了可不许哭。”玄菁兴致正浓,哪有不应允的。贵妃见她喜欢,也拗不过她,只好重新叮嘱一番,这才让吉嫔抱了玄菁翻身于马上安坐。那姿势利落干脆,极有一番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贵妃神色不动,眉心平缓,如看一场静心的默剧。 吉嫔命人在松枝上绑了各色精巧纸绢花卉,琳琳琅琅目不暇接。自己环着玄菁自松林边缘开始扬鞭,那枣红色大马鼻口喷着气,在凛冽的寒风中化作轻雾团团,巨大的马蹄踏着扬起阵阵沙尘。吉嫔紧紧伏在马背上,将玄菁小小的身体护的紧紧的,策马瞬时从贵妃一干人旁呼啸而过,只留下玄菁风铃般欢快的连声惊呼。 她在小小松林中疾驰一圈,回到,速度却无丝毫减缓的意味。只见湖蓝色的纱影一晃,吉嫔竟双脚踩在马鞍之上站了起来。她双膝微曲,紧紧夹在玄菁两边腋下,双手提缰扬鞭,发丝飞舞招摇,衣袂联翩,风神仙姿,恰似洛女下凡。 枣红大马灵动于树木之间,似一团跳动的火焰,与马背上欢叫雀跃的玄菁融为一体。只见她身手敏捷,一一取下枝桠间悬挂的绢花,随手洒落,遍天倒似花雨纷飞。在旁侧围观的骑师们不由抚掌欢呼。 贵妃见此亦忍不住心下暗赞,怪道皇上喜欢她,这女子确有一派宫中女子所没有的英气天成。她环顾四周,真是无人不赞,唯有璇玑面色安然。芮琳最是揣不住心思,在旁担忧又兴奋,面上却也露了惊艳神色。 玄菁极是狂喜,本来安稳伏在马背上的身体也不自觉扭动起来,想伸手去接过那漫天的花雨。然而她方才直起腰来,本自牢牢稳住她身体的吉嫔便被带着向后仰去。吉嫔大惊,忙伸手扶了一把马背调整平衡,不料腕间金钏挂住长长马尾,挣脱不得。岂知那部位极靠近马尾,枣红大马背上受了按压又臀上吃痛,以为主人鞭策驱赶,瞬间扬着钵一样大小的马蹄全速前进,扬起一片风沙肆意。 旁人还未如何,贵妃最先发现这一变故,吓得面色青白,连连呼唤马师上前阻止。奈何这大马体格健壮,一时之间,还真难以拉住。贵妃只觉得脑仁一阵阵地发麻,拔腿便想亲自去拉,却被身旁宫人死死拉住。 玄菁从未骑过马,不知如何驾驭身体节奏,一旦失了吉嫔保护,只见她小小的身子便似蒲柳一般在马上打晃,惊叫声中几近哭腔。吉嫔此刻已是自顾不暇,仍分了一只手想要环住玄菁,却已为时尚晚。玄菁眼看便要从马上滑落,吉嫔一咬牙,手臂狠狠一扬,将金钏挂住的马尾自马身上生生拔起。马匹尖声嘶鸣,前踢高高扬起。吉嫔瞧准时机,双臂搂住玄菁小小身体,向侧面倒落,连连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六、滟贵妃 下 这一巨大变故,惊得贵妃等人愣住半晌,直至疯马被骑师们逐渐安抚,方晓得上前查看二人伤势。 贵妃顾不得身份,急得奔至二人身旁便要看玄菁,但只见吉嫔紧紧护在玄菁身体上。她抱的这样紧这样密,贵妃简直拉不开她。 周围已经有人骇得隐隐抽泣,倒是贵妃兀自稳住心绪,上前抚着吉嫔乱蓬蓬的发丝柔声道:“妹妹,你可受了伤?” 吉嫔也受了惊吓,背上一起一伏的,听了贵妃的话,半天方定下心绪,缓了口气道,“嫔妾无碍。”说着让开了身子,露出下面护着的玄菁。她上下打量玄菁一番,这才舒了一口气,跌坐在地上。 贵妃急忙扶起玄菁。只见这孩子瑟瑟地缩在吉嫔怀里,火一样的红色小袄皱成一团挂在身上,一张本粉嫩的脸蛋吓得雪白,双目圆睁,深深漫着恐惧,一接触到贵妃急切的眼神,这才“哇”的一声哭将出来,扑进贵妃怀中。“母妃,幽婳好怕。”幽婳是玄菁的乳名,平时她是不愿人家这样叫她的。小小的人儿,知道“玄菁”二字是她身份的象征,从来只有怕极了或是讨要糖果的时候,她才这样弱弱地称呼自己——幽婳。 贵妃一壁双手揽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子,一壁轻轻拍打她的后背,眼底满是疼惜与庆幸,柔声道:“婳儿不怕,母妃在这儿,母妃在这儿……” 此刻太医院右院判秦思远已赶到,将玄菁仔仔细细查看一遍,不敢怠慢。璇玑见他面色凝重,忙上前问:“秦太医,帝姬的伤势如何?” 秦思远手势缓了缓,自语道:“这倒怪了。”贵妃听着这话不对,一壁哄着玄菁,一壁怒道:“好便是好,歹便是歹,你啰啰嗦嗦的什么?莫非玄菁也似大皇子上次一般,跌伤了要害不成?” 秦思远停了手中动作,偏头细想了想,这才无奈笑笑:“帝姬这样小,却是从那么高的大马上摔下,又闻当时马速极快,竟是毫发无损。”他笑着摇摇头,“纵然最强壮的人也要有所轻伤,帝姬却除了受惊外别无它恙。微臣从医多年,从未见过此种情景。难道确乎天佑帝姬。” 贵妃想不到竟是这样,先是一怔,终于破涕而笑,紧紧搂玄菁在怀中,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其余众人皆是唏嘘不已。玄菁听闻自己无恙,哭声也便慢慢小了下来,化为几声抽泣,淹没在贵妃衣襟褶皱之中。 正在此时,只听秦思远忽然唤道:“吉嫔小主,使不得。”贵妃抬眼望去,只见吉嫔兀自坐在不远处,本自清冷的面上露了一丝轻快,正在两个宫人的搀扶下试图起身,哪知道还未站起,就歪在一边无法站立。她痛得面色煞白,却紧咬了下唇不肯出声。 秦思远快步走近她身边:“小主似乎受伤颇重,如何刚才不说?”说着便伸手搭上女子手腕,蹙眉几许,又去检查踝部。可他刚刚触碰到她的脚踝,吉嫔便周身猛的一紧,右脚不由缩回,想来是脚踝受了重伤。 贵妃忙使个眼色给璇玑,让她过去问候。璇玑见此情景,不由出声道:“小主为了保护咱们帝姬,怕是受了许多伤,还请秦太医尽心诊治。” 秦思远且不抬头,只道:“这个自然。”只见吉嫔周身颤的厉害,想是痛苦至极,但她是如此要强的女子,竟强忍着不吭一声。秦思远又道:“小主右腿严重骨折了,决不能移动半分。需寻一软轿送回宫中,微臣方能进行固定包扎。”璇玑点一点头,自吩咐了下去,随轿夫一同将吉嫔送回了姝庆轩。 贵妃见送吉嫔的软轿去了,这才定下心来。怀里的玄菁听闻自己没事,哭着也无趣,便抬头细细看了看贵妃神色,扯一扯她衣襟,怯声道:“母妃可是生吉母妃的气了?今日是幽婳淘气,母妃快别生气了。” 贵妃低头看一看玄菁那梨花带泪的小脸,伸手轻抚一抚,正色道:“母妃是生气,但不是生吉嫔的气。婳儿今日淘气,差点酿成大祸。母妃时时刻刻提醒你,你是你父皇的长女,将来会是咱们大齐最最尊贵的大长公主,怎能如此顽皮,不顾自身?倘若今日你摔下马来,磕了碰了是小事,女儿家若伤了颜面怎么是好?若如你大皇兄那般摔了脖子呢?为着你大皇兄摔了脖子,你不记得父皇生了多大的气吗?” 玄菁开始还怯怯听着,及至听到“大皇兄”、“父皇生气”等词,也忍不住瘪一瘪嘴,又是泪眼汪汪,便要哭出来。芮琳看了心疼,忙上来劝道:“贵妃娘娘仔细气伤身,想必今日帝姬已知道教训了,日后不敢了。”说着便使眼色给玄菁。 贵妃叹一口气,也不再多言,只带着玄菁回了碧落宫,吩咐宫人好生照看,又哄她吃了安神汤,这才又叫人备了轿辇,往吉嫔的姝庆轩去。 及至殿外,便见贺全及轿辇候在外头,贵妃心知肚明,原是君陌在里头。她怕君陌出言责备,忙向偏殿去,姝庆轩外一片宁谧,一干宫女内监皆是敛声屏气,恭肃严整,似入无人之境。贵妃才要掀帘子进去,只听里头传来君陌的声音,那声音温柔得紧,似在劝吉嫔好生将养伤口。她便停住了。 姚姑姑在旁,上前悄悄问道:“娘娘,可要通传?”贵妃怔怔半晌,摇头道:“不必,本宫回去了。你若见到皇上,也不必提起本宫来过,只道是帝姬安好,已安稳睡下便是。”姚姑姑答一声“是”,贵妃便去了。 此刻黄昏暮鸦已归,天色一寸一寸黯淡下去,璇玑扶着贵妃的手在永巷中慢慢地走。璇玑问:“娘娘心里在想些什么?”贵妃目向远方:“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这正是绿梅最可爱之处。连咱们幽婳小小孩儿都能懂得,本宫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呢?”璇玑沉声道:“娘娘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能释怀罢了。这宫中每日都有如花美眷推陈出新,你方唱罢我登场,娘娘若为了拈酸吃醋而忘了千秋大业,可是得不偿失。” 贵妃停住脚步,定定看向璇玑:“偌大后宫,唯你肯与我这样说话,这样扶持提携我。若无你相助……”璇玑微微笑言:“若无奴婢相助,娘娘也必有他人扶持。千秋大业贵在娘娘,而非奴婢。奴婢鄙陋,所能只是在娘娘失了方向的时候加以点醒。若说提携二字,实在有愧。”贵妃幽幽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今日是失了方向。她这副样子,必是日后大有福分的征兆,本宫既懂得,便不能任其发展。” 璇玑顿一顿,试探道:“如此,便是娘娘已有计策?”贵妃苦笑笑:“她今日救我玄菁,便是我的恩人。哪还能有什么对策?且看皇上此番,必是要加封晋赏的,我不如行在前头罢了。这还有一点便宜,便是以报恩为由,不显得我唐突了。”说着唤来芮琳,仔细叮嘱一番,让她回身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芮琳匆匆归来,“皇上允了。传旨下来,吉嫔舍命护帝姬有功,晋正四品婕妤,并特赏黄金马鞍,令其教导玄菁帝姬骑射功夫。”贵妃点头道:“破例晋封,倒也不辱没了她。”芮琳笑嘻嘻道:“皇上还赞娘娘凡事行在前面,不亏为皇上贤内助呢。” 贵妃闻言静静立于寒风半晌不语,须臾方淡淡一句:“回宫吧。也该打理些东西赏赐这位新封的邵婕妤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七、邵玉婷 上 却说那璇玑姑姑送了吉嫔邵玉婷回宫,却并不急着离开,一直亲自照拂,端茶递水,将玉婷服侍妥帖。及至太医的诊治结束,上药开方离去,璇玑才上前行了大礼。 玉婷大惊,直要从枕上起身:“姑姑这是作什么?”又唤旁人,“快扶姑姑起身。” 璇玑姑姑一福到底,稳稳不动:“小主为救帝姬而不顾自身,奴婢等看在眼里,心中感怀不已。此番得贵妃娘娘允,奴婢将于此伺候小主直至痊愈。” 玉婷微怔,轻摇一摇头,“我救玄菁的时候,并未想到她是帝姬。只是她伏在马背上那样小,我不能不管。姑姑与娘娘不必因此感谢,我不过是随心而为。” 璇玑姑姑听了大为感动,她眼中感怀之意愈深,还待再言,只听得门外一把沉稳男声随着打起的帘子送进房内:“随心而为?朕看你是率性妄为。”房内慌忙跪了一地,对于一片问安声响,君陌只道一声“平身”便不作他语,只拿眼睛看了玉婷不语。璇玑知道好歹,领了众人退下,留得二人在房。 玉婷见了君陌,反而淡淡的。她斜斜靠在床边,微微一欠身算是行礼,“臣妾不知皇上何以言此。” 君陌从鼻间冷哼一声,“不知?朕准你在上林苑御马,并未许你伤及他人也能无罪。何况还是朕的帝姬?”他快步走向床边,捏起玉婷精巧的下颚,狠狠盯住,“上一次琛儿因人谋害险些坠马丧命,今日你又给朕出这等事故。不是率性妄为是什么!好在朕方才去探望玄菁时,她已无碍,否则你便是大罪。” 同是女子,晚生十年,投入帝王胎,便是金枝玉叶。宠妃又如何,十个宠妃抵不过皇裔一条命。 “臣妾知罪。”玉婷扬起的面上波澜不惊,静静接受君陌紧迫的眼神。那态度是如此淡定,直教冲动的世人自感羞愧。语气平缓,如若此事与她无关。 君陌眸间闪过一丝失望,面上更多的是无奈。这女子有如此清冷的性子,一如若即若离的林中绿梅,教人难以接近,又无法释怀,恨不得撕开那一层洁白的花瓣,看看流出的鲜血是否也如碧蕊般冰冷。“你既知罪,朕便罚你三月俸禄,并且不得朕允许,不得再骑马。你那匹‘红拂’,也送还将军王府罢。”君陌言罢,再不看她,只转身往门外走去。 “臣妾知罪,并非罪在骑射,亦非携帝姬同骑。”一把清凌凌的声线带了些许焦虑,君陌眉头一动,缓缓回头:“哦?那么你以为罪在何处?”玉婷顿一顿,再开口带着莫测的伤感:“臣妾错在未能教会帝姬骑马,反倒累她受惊,从此只怕更惧怕骑射。” 君陌眼中疑虑更深,“你是想教她骑射?可是你此前从未见过玄菁。” 玉婷此刻早没了方才拒人千里的冷漠,只定定看住君陌,眼眶泛了红晕:“皇上知晓,臣妾家训便是无论男女,皆须习武。男则继承家业保家卫国,女则强身健体兼以自保。臣妾曾有一小妹,唤作玉姗。她排行最小,又最是活泼,是以臣妾家中无人不喜,却也无人能束缚。她不喜习武艰苦,索性也随她。” 君陌难得见到玉婷这般温柔神色,直被吸引了去,轻轻坐在床沿,细心聆听。“姗儿自小与臣妾最是要好,常常跑到臣妾房中躲懒。臣妾怜她娇弱,每每替她遮掩,这样过了许久。到得她八岁上,开始不甘于在府里玩闹了,一次便央了家仆偷偷带她出去看灯。但那一走,便没有再回来。”玉婷言至于此,已是声含哽咽,面色悲戚不能自已。君陌的面色也颇为沉重,问道:“可是走丢了?” 玉婷摇一摇头,“家仆为保护小妹,被歹人一箭射死。马受惊后飞奔,小妹不通骑射,摔了下来。经当时路人所言,乃是被歹人救走,至今毫无下落。”她早已眼含热泪,却兀自强忍不肯落下,只寻一方丝帕尽数擦去,才又道:“臣妾是看帝姬年岁与当年小妹无差,又是一样的活泼性子。想着再不能因着一时的心软,于是不顾规矩携她同骑。哪知臣妾技术拙劣,竟害帝姬跌下。实在有罪。” 君陌修长的指尖为她拭去眼角残泪,柔声道:“朕竟不知道,你是这样的心思,险些冤了你。你喜爱玄菁,想教她骑射以弥补当年遗憾,朕便遂了你的心愿,让她常常跟着你习武罢。大齐的帝姬,也不该是绣花枕头一般的孱弱啊。” 玉婷闻言大喜,拉着君陌双手连连问:“皇上可是说真的么?实不欺我?”她素性清冷,难得欢喜如此,今日笑逐颜开,让人心中似冰魄融成了涓涓细流,暖洋洋的。 “朕是皇帝,自然一言九鼎。”君陌失笑,伸手抚一抚她清瘦的面颊,“只要你欢喜。” “谢皇上。”玉婷下意识侧了侧脸,却未避开君陌手掌,只是面上那股狂喜,逐渐褪成了淡然浅笑。哪知轻轻一动,便牵连了伤口,痛得长眉紧蹙。 君陌连忙扶她躺下,手势轻柔:“怎么这样不小心。好好养着,朕便免了你养伤期间的各种礼数罢。” 玉婷道了声谢,似是极为疲倦,转了脸朝内,闭目不再多言。君陌本见她情绪波澜,谁知瞬间平复,难掩心中失落,只叹道:“你好生休息休息,朕伴你睡着了再去看看帝姬。”玉婷似已入梦,半晌毫无反应,须臾才轻道一声“多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七、邵玉婷 中 靖德十一年初,东北靺鞨一族大举进犯,骠骑大将军邵胤率镇北军大破敌军,立下赫赫战马功劳。靖德帝特封正四品镇北侯,冠以勋爵,以彰其功。后宫上下亦一片欢腾盛世,每日皆是歌舞升平。 此间,镇北侯亲妹婕妤邵玉婷荣宠更胜,永巷之内,一时间无人媲美。便是向来骄矜自傲的国昭仪及位高权倾的贤妃、贵妃等人亦要逊色三分。寒冬未驱,君陌命人生足了地龙,日日在凌御场大摆筵席,赛马射柳,以此为乐。 玉婷每每坐在仅次郭淑仪的位置上,竟将育有帝姬的周婕妤比在次位。她又是极擅骑射一类,常与君陌驰骋于马场林中,极尽风头。然玉婷生性淡泊,凡事不喜形于色,兼以滟贵妃对她极为看重,是以宫中人虽有眼热嫉妒者,皆不敢露在面上。 君陌接过敏贵人呈上的葡萄美酒,细细一转,血红的液体划过杯沿,又重回归了平静。“东北告捷,实是一大幸事。这样一来,我军士气大涨,极有希望尽退鞑子。”他举杯向了西侧的玉婷,笑道:“这一件大功,实在非你兄长莫属。” 玉婷淡淡一笑:“兄长为国尽忠,本是应该,皇上过誉。”只听一旁的国昭仪扑哧一声笑将出来:“这位邵将军竟不知是何等人物,叫咱们皇上赞不绝口。臣妾也真是好奇,该是如何神武之人,才能将那群野蛮鞑子震服?想来也必定是个彪悍之人。”君陌奇道:“朕却不懂了,你这般断定,这又是为何?” 国昭仪拈了帕子掩唇细细笑道:“臣妾幼时曾在府中见过靺鞨人。皆是一群粗俗鲁莽的匹夫,凡事以体力、较量取胜。毫无教养可言,真真是一群野蛮之徒。可如今这位邵将军能将那群莽夫整治的妥妥帖帖,且大败取胜,想必比之靺鞨鞑子,更为彪悍了。” 郭淑仪闻言亦笑笑,摇一摇头,似是自语道:“如此说来,当年战赤壁、伐中原的诸葛孔明,岂非也必是骁勇之夫,而非一届儒将了。” 君陌听的有趣,只抚掌笑道:“你二人说的皆是道理,只是邵胤只有一个,是儒将是莽夫,唯有婕妤能够断言。”又转身望向玉婷,“你二人是亲兄妹,你倒来断断,你兄长是怎样的人?” 方才国昭仪骄横,郭淑仪委婉,一言一语间,却尽是针锋相对。但对玉婷而言,不过是过耳清风。她见君陌问,仍是一副清淡模样,眼风只轻轻从国昭仪面上一扫:“臣妾自小见兄长,皆是家常装扮。但若论平素于外人眼中形象何如,臣妾当真不得断言。” 国昭仪嗤笑出声:“我道是婕妤与将军兄妹情深,原来亦是外言不可信。”郭淑仪小举茶盏,一杯清茶袅袅:“邵婕妤不过自谦一句,昭仪何必当真。”君陌本自看她几人闲谈,此刻方笑着提议道:“既然昭仪这般好奇,又恰巧邵胤正在京中复命,不如朕便宣他入宫如何?既能设宴款待一番,又能解了婕妤思家之情。” 玉婷听了,脸色微变,忙出言劝阻道:“皇上使不得。如今东北战事虽缓,哥哥也回京复命,却仍是待命军中,怎可因臣妾玩忽职守?” 君陌怔一怔,笑道:“无妨,半日而已,军中也非独他一名将军。若战事果真有变,宫中岂非消息更灵便些。”说罢便挥手止住她余下的话,只吩咐了贺全领旨,请镇北侯入宫一叙。 玉婷无奈,只得作罢,心下却起来。自奉旨入宫以来,已有半年有余,再未见过家人,与哥哥更是久别。入宫那日,哥哥早已提早前往东北,却不曾相送,到如今还朝,已是两百六十余天的分隔。这在寻常人家的兄妹,自然不算什么,但自小她便是牵着哥哥的衣襟长起来的。父亲常年军功在外,哥哥是嫡长子,自然对她这同胞幼妹呵护有加。总角之乐,言笑晏晏,读书、骑马、射箭,没有一日不在一处。 她幼时从未想过,会与哥哥相隔这样远。她总以为,会嫁给父亲军中的哪位青年将帅,仍然日日与哥哥在一处。军队打到哪里,她便陪到哪里,直到哥哥也像父亲那样,年迈还乡,她也随夫君同往。这样过此一生,才是她心目中,真正恬淡充实的一生。 不出半日,玉婷便能见贺全远远领着个高大的身影进了凌御场围栏。一些低阶妃嫔耐不住好奇,皆低低议论起来,经滟贵妃眼风扫过,才按捺下来。 那身影走的近了,玉婷方能看清衣着:正是一袭月白色长衫,以银线疏疏绣了几朵梅花,在日光下粼粼闪着光——却不是哥哥是谁!哥哥是极高的,却未见几多粗壮筋骨,只从他有力而稳健的步伐中透露着力量与沉着,隐藏在柔软轻便的长衫之下。玉婷痴痴地望着哥哥,只见他含首行至观礼台下,深深行了大礼,道一声“吾皇万岁”。 君陌倒是满面和煦笑意,唤了“免礼”,才道:“今日诏你进宫,本是为了设宴款待,奖赏你带兵有方之功。”哥哥道了谢方起身望去,见一众妃嫔环绕,显然是一怔,那面上的惊愕一闪而过,迅速隐藏了起来,只对了滟贵妃及贤妃一一拱手。玉婷知道,因哥哥是武将外臣,便素来甚少入得内廷,又因常年镇守关外,便是佳节宫宴也不曾参加。他从未见到这许多妃嫔内妇,唯有在君陌登基之时见过滟贵妃及贤妃等人,故今日忽而至此,难免有些不自在。 哥哥没看玉婷,玉婷却知道,他自刚踏入这里开始,心眼神思无一不在自己身上。他不能看我,我却可以大大方方地看他,像这周围所有别的嫔妃一样。 啊,那深目剑眉,鬓若刀裁,迎在寒风之中如黄山劲松,朗朗神色透着青年将帅的飞扬气魄,玉婷心中是无比的眷恋。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对哥哥的眷恋,似乎多过了寻常兄妹之情。但到底是什么呢?她却说不清楚,也不愿去想明白,只知道当自己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的那一天起,便立誓要嫁与一个像哥哥一样的男子。若说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她却是懂得行不通的,但那并不影响她对他的渴望与柔情,深深藏在她冰冷的心中一角。 一声冷哼从她旁边溢出:“本宫道是如何的一位将帅才俊,不料邵将军此番便装前来,倒是与寻常公子无甚分别了。”玉婷懒得去瞧,定是国昭仪。 哥哥从未见过国昭仪,见她出声讽刺,不免诧异。也不敢无礼相待,只拿眼睛向贵妃看了询问。滟贵妃扫一眼国昭仪,只含一抹淡淡笑意解释道:“这是浩翎宫国昭仪,东郡王的嫡亲孙女呢。” 哥哥这才露了恍然神色,拱一拱手道:“昭仪娘娘恕微臣不知之罪。”国昭仪却又不理他了,只看着君陌嗔道:“臣妾是想看看能镇住东北鞑子的将军是何样子。哪想到这位将军竟然穿着便服前来,好没意思。”君陌不由失笑,指一指哥哥道:“这话就没理了。我朝是礼仪之邦,规定武将不得以戎装面君。邵将军换装前来,本是守礼。” 国昭仪还待再言,玉婷却不耐烦听下去了。这样与哥哥相见的时候多么珍贵,哪有心思听乌鸦叫唤。 她起身离了座位,端一杯桂花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哥哥,“虽然立春已过,但仍然是天寒地冻的,哥哥就算急于面圣也不该忘了披风。喝一杯酒,解解寒气罢。”她的声音不响,但清凌凌的声线却能越众而出,一干妃嫔早停了私语,冷眼看着。 后宫之内,规矩极严,虽则嫡亲兄妹不能舍了君臣之礼。邵胤本是外戚,被诏入宫已属破例,如今玉婷不顾旁人闲话,亲手敬酒,外人看来竟是见所未见。 只见哥哥定定看住玉婷手中的佳酿,却不去接,只飞快抬了眼皮看一眼她诚挚的脸,转而望着君陌道:“如此,臣便多谢皇上赐酒。”君陌亦举杯笑道:“朕早该敬你,今日由婕妤代劳,也是应该。”哥哥听他如是说,方接了玉婷手中瓷白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玉婷待他饮尽,方展了嫣然笑意,接过空酒杯,低声道一句“多谢你”,这声音极低,非近旁之人不能闻。 君陌亦饮尽杯中佳酿,缓步走下,行至二人身侧朗声笑道:“爱卿与婕妤兄妹情深,果然不虚言。”他牵过玉婷手掌,轻捏一捏,柔声道:“朕看你受伤之后颇有些郁郁,想必是思家了。今日可该高兴些了罢。” 哥哥猛一回头,死死盯住玉婷惊道:“怎么,小主受伤了?”刚才不理不睬,如今却在君陌面前做戏。我刚刚走来时偏跛的脚步,你瞧不见吗?天子脚下,却叫咱们连兄妹之情也需得虚假起来。 玉婷心里头憋屈,却神色不变,只冷淡道:“小伤而已,不足言怪。”又仰面含笑看了他一眼,“从前在家习武常有磕磕绊绊,哥哥不是照样严厉?怎的进宫来了,便这般经不起伤病么。”偏要揭穿你。 哥哥显然又是一怔,“小主如今是金枝玉叶,必然不能与从前相提并论。论情论理,都该好生保养。”又才向君陌恭声道,“幸得皇上体恤,微臣在此替家母谢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七、邵玉婷 下 本来是国昭仪自与君陌说着话,哪知道竟被玉婷抢去,想来她心下不悦,轻轻冷哼一声,便扬声道:“皇上,邵将军此番必已劳累,何不请他入座,皇上也好看看臣妾宫里新排演的舞蹈呢。” 君陌近日极有闲趣,于是抚掌笑道:“正是正是。邵爱卿入座吧,昭仪宫里的歌舞可是难得一见的佳品呢。”谁料哥哥却道:“臣本该谢皇上抬爱,但恕臣不能从命。”君陌本自已回身,闻言不由转头蹙眉道:“何故?” 玉婷心下一惊,还来不及说话,就见哥哥单膝跪下,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军礼,朗声道:“鞑子未除,臣如今仍心在军营,无心观赏歌舞,此其一;臣的军队尚在东北历经寒冻,抛头颅洒热血,臣不能独欢,此其二。”他郑重抱拳,以额叩地,“皇上若要庆贺,便等到臣提了鞑子头颅归来,再犒劳三军。臣一定奉陪到底,绝不退缩,不醉不归!” 玉婷听得目瞪口呆。哥哥这么多年一直苦守边关,虽有军功却无什么军衔,她从前一直奇怪,现下进宫将近一年,见惯了人情冷暖,这才晓得缘由。哥哥这一副武将心肠,哪里能真的赢得君陌这颗君王的心啊! 正胶着这,一阵击掌喝彩传来,却是滟贵妃对君陌轻咳一声,道:“臣妾虽不才,却也听过这样的诗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邵将军这话虽粗,但说的入情入理,还望皇上体恤这一番赤子胸怀,恕他不敬之罪。” 君陌面色几经流转,终于含一抹赞赏笑意,拍一拍哥哥肩膀道:“好,朕便等着你凯旋归来,与你和咱们大齐军队共把盏!”遂吩咐贺全,好生送将军回营,并加发一批军饷,以振军威。哥哥这才满怀感恩,谢赏拜下。 与玉婷同日进宫的环贵人近来颇得盛宠,忙抢在敏贵人前头为君陌添了一杯桂花酿,盈盈酥手映酒红,腻声道:“皇上,没了邵将军,昭仪宫里的歌舞不也一样动人么。”君陌看也不看,只冷冷道一声:“回你的位子上去吧,不用你伺候了。”环贵人也算是新晋宫嫔里颇为受宠的,君陌向来喜她肌肤丰润,温柔体贴,是以对她倒是多有宠爱。谁想如今受到此番冷遇,竟呆立在那,不知如何是好了。 同是才入宫的新人,敏贵人却是极玲珑透彻的人,忙上了杯浓茶:“皇上方才吃酒吃絮了,饮些浓茶解解腻罢。阁子里风大了,仔细吹了脑袋疼才是。” 国昭仪见君陌接了茶,便兀自行至他身后,一壁指尖沾了薄荷油为他揉着太阳穴,一壁低声柔柔道:“皇上也莫生气,这邵将军虽然扫了兴致,却也是为了咱们大齐江山,”忽而诡秘一笑,“还有‘他的军队’啊。”她刻意着重咬住“他的”二字,乃是引用哥哥方才陈情时所说的话。 这女人……当真是居心叵测。玉婷嫌恶地看了看她,身份高贵却不知体恤民情,美貌如花却有着蛇蝎心肠,宫里、朝堂上,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叫人恶心。君陌日日被这样的人围着,只怕要做一个明君,真是难上加难。 果然,君陌眉心重重一跳,面色愈加阴沉,冷冷道:“他的军队?他别忘了,再大的军功,再高的封爵,他带的依旧是朕的军队,是大齐的军队。他没有二心便好,如若不然……”君陌未曾说下去,只舒了几口气,缓和了神色,拍一拍国昭仪手背:“你为朕排演的歌舞,朕今日没兴致再看了,改日罢。” 国昭仪此番却没再恼,只一副柔顺温婉,“无妨。皇上几时有兴致,臣妾的华音殿自然是随时欢迎的。”君陌感怀她难得的温柔懂事,笑一笑,只道是乏了,便由贺全伺候着回了隆昌殿。 君陌去了,宴席很快也便散了。玉婷恋恋不舍地看一看哥哥离去的方向,她知道,再要想见哥哥一面,是比从前更难了。她觉得仿佛有人在盯着自己瞧,回头一看,却是滟贵妃。她那双美目中的神情复杂极了,有戒备、妒意,更有怜悯、理解。她看透了自己那小小的心思了吗?玉婷懒得去想,也并不在意,满怀心事地回去了。 到了华灯初上,君陌才摆架来了玉婷的姝庆轩。院内是一如既往的绿竹茵茵,无花,胜似有花。竹林深处,佳人北望,谁人怜顾? 君陌止住宫人通报,兀自上前,将身上的黑貂裘衣褪下,披在玉婷纤细的身段之上,低声道:“夜深,风寒,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玉婷微微侧过头,勾一勾嘴角算是微笑,“屋内地龙熏得头热,出来透透风。”君陌低头看着她的脸:“你今日并没有特别快活,为什么,玉婷。你难道不是一直希望能见一见家人么?”玉婷避开君陌眼神,道:“没有,臣妾很快活。”君陌蹙眉道:“不,朕看得出。莫非是朕今日未能挽留你哥哥,你在生朕的气么?” 玉婷猛的抬头,紧紧盯住君陌凌厉的双目:“皇上以为臣妾是因未能留住哥哥而难过?那皇上错矣。臣妾只为了哥哥不得不违反军令而遵从君臣之礼,白白跑这么一趟而不快。” 君陌眉心一跳,面色渐渐不好起来,沉声道:“你在怪朕,把邵胤从营中诏入宫中,为的是博你开怀?” 玉婷转身向轩中走去,“臣妾不愿做那褒姒,也望皇上勿要再为了臣妾,白白做了周幽王才好……”她顿住的脚步止住了话头,缓缓转身,深深行了个万福:“臣妾多嘴,还望皇上降罪。” 君陌气息变得急促,想来已是气极,半晌道:“你太教朕失望。”说罢拂袖而去。 玉婷看着君陌冷漠而受伤的背影,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在宫里低调蛰伏,便能让君陌少一分戒心。她虽无宠,到底平安;哥哥虽征战沙场,到底平安。 第二日,玉婷得了圣旨,邵婕妤言语不敬,罚禁足一月,免日常请安,无诏不得外出。 终是不舍得罚的太重,好歹镇北军还有邵胤统帅。但是盛极一时的邵婕妤,荣宠到底败了下来。宫中不喜玉婷昔日冷淡作风的大有人在,此刻也不由等着瞧热闹罢了。却不想圣旨下来,玉婷只淡淡接了旨,满面轻松惬意之态,安然命人关了宫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八、周月菡 上 冬日来的迅猛,去的也快。十五之后,再不过几日便已有了融雪之意。轿子行在路上,自里头听起来,那些“嘎吱”的生硬声响,亦融成了一弯春水绵绵。 小轿被轿夫们轻手轻脚落了地,品墨这才上前打起了帘子道:“小主,到了。”月菡自里头搭了太监的手,这才弯腰踏出来。品墨上前为她抚平衣褶,抬头深深看一眼她,才细细道一声:“小主仔细脚下,这宫里的雪才化了,滑得很呢。”月菡点一点头,也不答话,只提了裙角往华音殿仪门里头走,动作确实缓了又缓。 未得进得房里,便感得里头暖意融融,竟胜似春景。月菡褪了斗篷,一步跨入,问及左右:“你们娘娘呢?”华音殿的宫女过来接了,浅浅一福道:“娘娘少时便出来了,劳烦婕妤小主等上一等。”说罢吩咐了小婢看茶,月菡只好自己坐在西首的客座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吃茶。 待得一盏茶的时光,国昭仪自内堂莲步而出,只见她一壁走着,一壁一手举着铜镜,一手抚了鬓角左右细细照看。月菡一见,忙放了茶盏起身行礼。那国昭仪瞥见,只淡淡应了声“起来”,便兀自端坐了正首,这时小婢看了茶,方细细品之。月菡不出声催促,只淡然垂了眼眸,仿佛地上雕了芍药盛开的青砖极是耐看,一时间二人皆是无言,室内静得不闻一声。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国昭仪方搁了茶盏,抬头打量月菡一番。事实上,自她进屋以来,这是第一次抬眼正视过别人。“这雪还没化干净,婕妤就来了,也不怕滑着了。”月菡恭声道:“嫔妾有娘娘的华音殿明灯照路,岂惧如此小小险阻。” 国昭仪笑道:“你倒是惯会说嘴。只如今连个小小的吉嫔也不如了。”月菡眉尾一跳,道:“娘娘错了,昔日吉嫔已是邵婕妤,与嫔妾同为一个分位上。不知娘娘‘不如’二字从何说起。”国昭仪冷笑一声,道:“邵婕妤?才封了婕妤没几日便似得了天大的脸子了,不知天高地厚。还不是落得个禁足的下场。” 月菡不以为意,只淡淡含笑不答。国昭仪早已习惯了月菡的沉默,只兀自说下去,直将个邵婕妤贬至草芥一般。 不相信女子狠毒么?你未尝过嫉妒的滋味。 月菡知道,在国昭仪的眼中,她自己也不过如草芥一般的人罢了。满天下的人,有几个能入得了这位东郡王府的郡主眼中呢?但她更清楚的是,自己入宫以来,就是靠在她这棵茂盛的大树下过活的,这是她每日必得忍受的磨练之一。 月菡见国昭仪叙的累了,上前亲自为她换了茶盏,笑道:“娘娘不必多虑,春朝已近,绿梅再艳也要顺应自然。”国昭仪润了嗓,道:“说到春天,似乎下月初二便是永乐的周岁了罢。” 永乐帝姬是月菡的女儿,快满一岁,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月菡笑道:“难为娘娘记得。正是。”国昭仪“嗯”了一声,道:“那日皇上似乎提起要办个百花宴,为帝姬庆生的。你可有准备了?”月菡笑道:“能准备什么,既是百花宴,嫔妾少不得也自备了新鲜花卉为永乐博个彩头便是。” 国昭仪放了茶盏,兀自走到堂中央,一盆水仙开的正旺,幽幽散了香气满盈。“博|彩头?这百花会,虽是命嫔妃们各自选了好的花卉进贡,你却真当这彩头是这么好博的不成?”月菡笑道:“寻常花卉,嫔妾怎敢夸下海口?只是这既然是我永乐的周岁,我这做母妃的又怎能不竭尽所能为她争一口气呢。”国昭仪点头道:“你心中有成算便好。” 那水仙枝叶繁茂,不禁自盆中探出几支绿色,国昭仪未曾注意,尖尖护甲划开几许,便有透明汁液缓缓漫出。国昭仪一惊,忙弃了护甲,命人搬走花盆方了。只见她拿细绢仔细揩了手指,喃喃道:“鲜花虽好,那毒液莫要反蚀了主人才好。” 月菡听了眉心一动,瞬时平复下来,默默不语。又吃了一会子茶,便告退回了宫。 永乐帝姬为皇帝君陌第三女,出生于靖德十年春,生母为当时还是慧嫔的周月菡。当是时,江州一带大旱数月,民不聊生,朝廷官员连同民间术士,竭尽所能尚不能缓和。正当君陌焦头烂额,无法可施之际,慧嫔怀胎十月诞下永乐帝姬。三日后,忽得到自江州的快马来报,帝姬临盆之时江州忽降倾盆大雨,大雨连日不歇,足足下了三天三夜方转晴。君陌极是欣慰,当场为三女封号“永乐”,寓意永葆安乐,极尽宠爱,并晋了慧嫔周月菡为婕妤,代掌一宫主位。 如今永乐帝姬周岁,君陌在群芳殿为其大办百花宴,以庆其福瑞诞辰。所有妃嫔皆按品梳妆,各出奇招,各自在桌前摆了时鲜花卉,望以此夺冠,以得君陌青睐。 月菡身着缎地绣花百蝶裙,罩一件金边琵琶襟外袄,端坐在君陌身边,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那孩子只有一岁大小,裹在一身大红的团锦琢花小袄中,雪嫩嫩的脸蛋如同粉团一般逗人恋爱。她安静地伏在月菡肩上,脖颈处挂一副长命雕花金锁,明晃晃的直衬得女婴玉雪可爱,憨态可掬。 永乐尚不会说话,只晓得满堂的花团锦簇,兀自瞧得欢快,呵呵笑成一团。君陌看她如此娇憨,心中亦是欢喜,只望着月菡道:“永乐虽小,也懂得喜欢好看的花儿了,朕这个百花宴,也不负了她了。”月菡一壁调整了抱姿让永乐更舒适些,一壁笑道:“皇上说的是呢。这孩子从小就喜欢鲜艳的色彩,长大了必是个爱美的女子。臣妾只怕过于骄矜了呢。” 君陌饮下一口梨花白,摇头笑道:“朕的帝姬,就该是如此。更何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里就骄矜起来了呢。朕就喜欢看女孩子穿的鲜艳些,方不没了娇俏天性。”月菡掩口笑道:“皇上这样说,真真是宠坏了这孩子了。臣妾斗胆,也厚着脸皮再求一个宠。” 君陌奇道:“你且说说。”月菡低下头,揉了揉永乐拳着的小手,低声说:“臣妾想求皇上赐名。”君陌闻言,这才以手抚额连声笑道:“朕竟忘了这个。如此,朕可也要好生想个名字赐给咱们永乐。” 但凡皇室生女,均有爵位进阶:皇上的亲女为帝姬,宗亲长女多数封为宗姬,并在爵位前多加以封号,以尊其位。帝姬封号是在皇女出生之时,由皇帝钦选亲封,而宗姬大多是在宗女及笄后冠以封号。但闺名则不同于封号,帝姬的乳名通常是到了一定的年龄,由其亲母或养母私下取定的。如此看来,皇赐乳名,确是一种恩惠了。 这时一旁滟贵妃怀里的玄菁帝姬却是坐不住了,滑下座位,跑到月菡跟前,兀自逗了妹妹取乐。永乐虽小,却也懂得分辨何人对她友善,只扬了明媚的小脸冲着玄菁咯咯直笑。君陌一旁看着,心下慰藉许多,自云琛的事后,恐是头一回露出这样温暖的笑意。 孩子正是世间一切的希望。若你有足够的能力,定要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花费你的所有,吸引你的注意,夺取你一切的宠爱,然后让你看着她成长,恋爱,最后嫁做人妇。你方郁郁终老,此生无悔。 玄菁眼尖,一眼瞥见月菡面前的案上整齐的过分,偏了脑袋奇道:“父皇,何以唯独周母妃的案上没有花儿?”君陌一愣,亦看过去,微微蹙了眉,看一看月菡道:“月菡忙着准备永乐的周岁,怕是忘了也情有可原。” 敏贵人本自一旁为君陌添了酒,闻言笑道:“婕妤姐姐确实忙碌,也难怪皇上体恤。只是臣妾听闻,但当年大殿下出生时月份不足,贤妃娘娘照顾殿下极是辛苦,却也能把协力后宫的诸事打理的妥妥帖帖呢,可见极为用心。”言下之意昭然,矛头直指月菡办事不利,又重提贤妃旧日能干之处,可谓一语两的。 君陌闻言,目光忽而恍惚,似是回想起旧事,又见众子女皆到而云琛建府宫外,看向贤妃的目光不由软了几许。 月菡此时却将永乐交给了乳母照管,兀自离了座位,行至大殿中央盈盈拜下,声音极是利落清爽:“今日百花宴,各位姐妹悉数到来捧场,名花荟萃,争艳四方,乃是皇上一片心意,为永乐大作周岁,臣妾感怀万分。”顿了顿,又道:“为表感怀,臣妾身为永乐生母,已备了一种奇花以为皇上及众姐妹欣赏,权当谢礼。” 此时殿中歌舞已进行近半,君陌慢慢失了兴致。梨花白入口甘甜,后劲却十足,殿中妃嫔已有的面色潮红。君陌更是一杯连了一杯,早有微醺醉意,此番听得月菡所言,不由来了兴趣,支了下颌笑问:“既如此,你便快些呈上来罢。”月菡笑盈盈答一声是,方屏退了殿中歌舞,自退到了边上。 殿中瞬时安静下来,只听远远有丝竹声音传来,那声音极是飘渺,一时听得似在耳畔,一时注意起来又悄无声息。直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君陌几乎不耐起来,方听得那曲声慢慢近些,且竟是移动着,朝群芳殿的方向近来。 那曲声片刻便到了殿门口,却并不停歇,只微微听得有歌声融在里头。那歌声绵软至极,竟似与伴奏的丝竹乐声融进一起,难舍难分,缠绵悱恻,直听得人心中化了一汪春水,缓缓暖了心窝。众人怔忪间,那歌声并同乐声,便丝丝漫进了殿中。 此时殿内升腾起了片片极浓的白雾,直涌至仪门,将那歌声包裹,缓缓移了进来。待得入到了殿中央,那浓雾方缓缓淡了。只见一朵灿灿的金莲自雾中慢慢显出,有暖极的澄黄色彩漫出来,几乎灼伤了人眼。那金莲雕刻的极为精细,瓣瓣分明,雕着细致的纹理,极其逼真精巧。众人惊叹之声尚未掩去,那白雾却已先一步散了,这才见到那金莲之上正立着一个白衣女子。雾早已散去,可那女子周身的白,竟似袅袅的云烟,环绕周围,教人难以一窥清楚。 乐声未停,歌声却已停止,金莲不动,那女子却已动了起来。只见她身似乳燕,舞姿极是灵动袅娜,一抬足一旋转,都似凌空点在金莲之上。女子长袖曼曼,收放自如,一时挽起绽开袖花片片,一时展出漫撒梨花朵朵,一时间眼花缭乱,只见殿中扬扬洒洒满是雪白的梨花雨。她的腰身极软,向后仰面节节而下,竟是柔若无骨。肌肤莹白,几乎要与身上白衣难分高下,晶莹剔透,更显得身形轻灵,如若飞燕。 乐声一顿,转了调子,女子方才重新开口唱了起来。众人细细一听,方知晓刚才那绵软之歌乃是出自她的口中,此番歌声渐渐清晰起来。只见那女子舞动之间,气息稍有不稳,却更显得歌声飘渺柔媚:“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1” 女子长袖灵动,不忘掩了口鼻,更显得灵眸熠熠生辉,璀璨如同星光漫天。足尖细细,点了金莲轻盈,几个旋舞下来仍是身形稳妥。女子反复吟哦,舞姿不断,头上惊鸿髻早已松散,发丝随着舞动而迂回其间。正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殿中众嫔妃早已惊疑莫名,纷纷揣测此女身份。月菡见了,暗含一抹笑意于唇边,细细打量着君陌神情。君陌此刻早已如痴如醉,空举了酒杯于唇边。 那女子此时却点一点足尖,舞下了金莲,一步步旋向大殿正首君陌的席位。她眼下一点泪痣盈然动魄,姣纱舞似繁梨翻绕,长长流素随舞纷然,携了细细梨香轻拂于君陌鼻间嘻戏,瞬时又归于身侧。正如落花绕树疑无影,回雪从风暗有情3。漫天的梨花被女子长袖舞动,直落在君陌胸前点点,清香幽幽若有似无。随着舞步越来越快,乐声歌声反倒愈加减缓直至无,女子腰身低廻直下,在殷红毯上铺成一朵绝世梨花。正是香汗淋漓染飞霞,气息微促呵如兰。发丝见蓬揽云鬓,却更是一派娇憨温软。 君陌尚兀自沉浸在方才的歌舞中,一时间殿中宁谧万分。唯有国昭仪先回了神,抚掌笑道:“好一朵绝世梨花。周婕妤这朵奇花,该叫了奇葩才是,这足踏金莲的舞步,非当年的赵飞燕所不能舞。” 月菡只淡淡一笑,亦不做声,只望着君陌静静候着。此刻君陌方醒悟,亦凝望了殿下女子叹道:“不错,卿之舞步,堪比昔日飞燕犹恐胜之。”顿了顿,又吩咐道:“抬起头来,叫朕看清楚些。”那女子闻言,方缓缓抬首,一双剪秋含露目,凝然似有泪。君陌一愣,道:“你是哪一宫的妃嫔还是宫中的舞姬?朕竟不曾见过你。”一旁国昭仪方要开口,被君陌止住,道:“你自己说。”那女子盈盈拜了一拜,漫声道:“臣妾是明裳宫敏春堂盈姬叶灵韵。” 君陌疑惑道:“盈姬?”转目看向一旁的滟贵妃。 那滟贵妃虽露了不以为然,却仍悠然答道:“皇上,盈姬是这一届的新秀女入宫的,因着水土不服,连着病了几个月。是以内务府一直未曾备上绿头牌。” 君陌这才点头,随着长身而起,离了席位,自案上拈一枝梨花,缓步走到女子跟前,以梨花为簪,亲自为她细细挽了发鬓,笑道:“巧笑解迎人,还能乱蝶飞。春世风入户,几片落朝衣4。今日看来,你确是见好了。” 盈姬幽幽一笑,如水的嗓音漫出:“皇上福泽,臣妾已经大好了。今日是帝姬的大日子,臣妾胆敢以拙技略尽薄礼。” 君陌伸手扶了她起来,细细看她的容貌,方朗声笑道:“若卿之舞艺算是拙技,恐怕飞燕亦要含羞了。”月菡看着盈姬瓷白的面上浮动着片片红晕,只觉得更衬得她肌肤莹润,可怜可爱。 一旁国昭仪笑道:“皇上只顾着盈姬,怎的也忘了周婕妤一番心思了?” 君陌连连抚额笑道:“周婕妤的玲珑心思,朕欣慰不已,果然不负了当年朕赐予的封号。今日便再晋贵嫔,沿用封号‘慧’罢。”月菡心下一喜,却不敢含糊,忙拜下谢了恩,款款回了座上。 国昭仪拿团扇掩口笑道:“慧贵嫔她蕙质兰心,想必永乐帝姬日后也必定如此了罢。” 君陌点头笑道:“朕方才说了要赐一个好名字给永乐,如今想来……”他回首望一望盈姬娇怯的身段,又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朕便赐咱们永乐‘婉鸿’二字罢了。” 月菡嘴里头默默念了几遍,又问道:“婉约之婉么?” 君陌蹙眉思索半晌,方展眉笑道:“这婉字不好,过于矫情了。便是莞尔之莞罢。” 月菡闻言方展了笑意,自摆弄着永乐的小手,作出福身之态,口中学着婴孩之声笑道:“如此,莞鸿谢父皇赐名了。”君陌龙心大悦,点着月菡大笑起来,一干妃嫔也掌不住笑意纷纷掩唇微笑,这样一来,自盈姬出现后的警觉气氛,也缓和不少。 盈姬撒出的姣梨早已纷纷落去,落入众人的酒杯,浸没在浓郁的梨花白香气中,染了酒香,愈发醇厚。盈姬仍是含笑而立,一抹楚楚身姿叫人怜爱有加。姝昀夫人这才想着令人为她重添了桌案,方令她坐了敏贵人身侧。 只是有盈姬的舞姿珠玉在前,再精巧的团舞也勾不起君陌兴致。君陌再坐了一会子便道疲倦,月菡见了笑道:“永乐今儿个早早儿就被叫醒了打扮着,现下困得不行了呢。臣妾要扫个兴,先带着她回去了。皇上与众姐妹只管玩乐,不必理会臣妾。” 君陌也笑道:“今儿是你与永乐的大日子,朕陪你一同回去。”说罢便起了身,抱着永乐便走。月菡暗暗瞥一眼国昭仪,只见她面无异色,这才歉意地福一福身,跟着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八、周月菡 中 晚风呼呼吹着窗棱,远处也传来微弱的打更声,室内的炭火噼啪烧的正旺。月亮仍是那个月亮。潮湿的,带些雾气的柔和的月色,铺满着整个永巷,照向每个独眠女子的床榻。 月光照不进曼绡馆。曼绡馆里有高燃的红烛,有君威,有明黄的寝衣。今夜的曼绡馆不需要月光,月光是留给寂寞空虚冷的。但有了君恩便不寂寞么?月菡一壁轻拍着永乐帝姬的后背哄她睡着,一壁回味着今晚那绝世的舞姿。永巷之中,不能寂寞,寂寞便是死,寂寞便是催命的鬼符。但谁也挡不住它。 这厢永乐已经含着大拇指睡着,发出细细的、均匀的呼吸声。月菡低头柔情似水地望一望自己的女儿。还好,还好有她,只要我有她,只要她有我。因此又露了笑容,唤过乳母来,轻声道:“今儿夜里凉,仔细看着别叫她着凉。”不等年轻健康的乳母答应,又熟练地将帝姬口中含着拇指拿出来,“别叫她含着拇指,好好儿的嘴巴要变形的。”月菡又不放心地嘱咐几句,才恋恋不舍地出来,一路往寝室里去。 彼时君陌正歪在外间的软榻上就着烛光百~万\小!说,听见月菡进来,头也没抬,笑道:“永乐睡了?” 月菡上前取过小小的金剪子,仔细剪一剪君陌身侧的烛花,将那火光拨大一些,半作假意嗔道:“皇上还一口一个永乐?今儿刚颁的口谕就不作数了?” 君陌这才抬头,只见月菡面容宜喜宜嗔,被烛光照着更添一分娇媚,心下一动,伸手拉过她坐在榻上,笑道:“叫了一年永乐,日日见、天天唤,哪儿那么快就改过来了?你既不喜欢,从此朕便改口叫莞鸿就是。” 月菡见如此,也不好多说,毕竟这名字亦是看在盈姬的份上赐的,加之听见君陌道“日日见、夜夜唤”,实是这一年来宠爱至极的意思,便还是欣慰的。因此笑了,伸手抚一抚男子衣裳上的扣子,低声道:“都是皇上赐的,臣妾都喜欢至极,不分彼此。” 她向来聪慧精明,却甚少有这样亲密的时刻,君陌虽有意外却也喜欢,笑道:“朕向来赞你敏慧,果然不负朕望。今日的百花宴,你做的很好。” 月菡扑哧一笑:“只怕盈姬的舞姿最好?” 君陌知她刻意取笑,也不在意,只是轻叹一声,闭眼回味道:“朕从前读汉书,也曾好奇过,这能作掌上舞的飞燕究竟是不是个仙人转世?没想到,如今也能一见其风采了。宫中歌舞伎众多,没一个能让朕满意,偏偏是个久病不愈的嫔妃能传神一二。” 月菡知道,今日的这一计正中其下怀,若不是那日君陌午觉说梦话背起飞燕外传时偏是自己陪着,只怕这番用心得来的恩赐便要拱手他人了。即便这样想着,却仍要嗔笑道:“皇上原来坐在曼绡馆,心里头却全是盈姬呢!也罢,横竖盈姬就是臣妾宫里人,皇上这时候移驾敏春堂也不算太晚。” 君陌失笑道:“朕不过白夸一句盈姬,便惹来你这么些话。何况盈姬若是好,朕最该谢的便是你,哪有舍了你去见她的道理?”说罢伸手探一探她耳垂,半笑道:“都是做母亲的人了,不许再闹,不然朕要恼了。” 这话出口,已是划定了边缘。玩笑虽好,也不宜过度,否则必定出界。一旦出界便是年年岁岁的熬,不知熬到何时才能出头。月菡心下立马警觉,面上却笑盈盈,起身道:“臣妾也不过白开一句玩笑,皇上可不许恼,莞鸿才睡下呢。” 君陌不置可否一笑,执着月菡的纤手摇一摇,便放她自去卸妆。 这时,侍婢品墨早行了礼悄声进来,一壁利索地备下温水,一壁上前替月菡卸下手钏、挽起袖口。月菡双手捧了温水慢慢洗尽脸上脂粉,一寸一寸,手势轻柔,极尽细致。小丫头进来换了一盆清水,端着方才一盆染了胭脂媚色的污水出了后门倒掉,又进来点上安神香。品墨在一旁捧着妆奁,月菡一圈一圈拆了发髻,一头缎子般的青丝逶迤而下,几近垂地。她取过一把象牙柄的细齿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发丝,望着镜中自己年轻的面容,暗暗盘算着错过了今晚只怕不能再提起的话。 你是否常常见到女子对镜梳妆,眼神清澈执着,一举手、一转腕,都是一幅绝美的画卷。那些细小的梳齿密密地、冰冷地划过头皮,酥麻麻的。它们刺激着灵感,撩动着情绪,是女人思考时惯用的掩饰动作。别小瞧女人。那些懒洋洋在阳光下梳理毛发的母狮子,下一秒便可能为保护幼崽咬断你的喉咙。 月菡此刻正思绪如潮:说么?只恐多话惹他厌恶,今晚已然触界,不可再以身犯险。不说么?不说么。她忍不住从镜子里看一看君陌,却意外地发现那天之骄子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皇上做什么一直看着臣妾笑?”月菡歪一歪头,咬唇笑着也从镜子里与君陌对视着。 君陌撂下书,从榻上起身走过来,抚着月菡的发丝,笑道:“没什么,不过是看到一句话,很合现在的场景罢了。” 月菡眼神自一旁行礼退下的品墨含莺身上扫过,徐徐念道:“‘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1)皇上是在笑这一句吧?”君陌剑眉一挑,笑道:“若论博古通今,宫中无人能及你。”月菡扑哧一声笑出来,起身准备替君陌更衣:“什么博古通今,臣妾只是不知者无畏罢了。皇上这话可再别对旁人说,可要笑死人家了呢!”顿了顿,又低声一句:“更何况,这哪里就合情合景了?” 君陌低头看了看她,奇道:“哪里不合?”点头笑道:“是了,你必是不喜‘有不见者,三十六年’(2)这八个字。” 月菡却摇一摇头,缓缓道:“秦王暴戾,百姓不宁。前朝不宁,所以后宫多怨,是以杜牧作赋讽阿房宫,更是讽秦王。而今天下太平,兼之后宫和睦,足显得皇上圣明,不同于秦王。”她说罢便深深拜下,樱粉色的常服花朵似的绽放在君陌脚边:“臣妾妄议史政,班门弄斧,请皇上责罚。” 君陌伸手扶她起身,笑道:“你喜欢读书,朕很欢喜,不必请罪。”月菡小心道:“皇上不怪臣妾多话议政?”君陌挥一挥手,笑道:“谈论史书而已,算不得议政。你也太过小心了。日后你读书若再有什么心得,也可以说来与朕听听。朝廷上听多了那些酸腐陈话,朕也烦的很。” 月菡闻言,这才一块石头落在心上。也好,也不坏。这话题自己虽不是最喜欢,但却是他爱听,这样自己便比旁人多了一项与他亲近的机会。辛苦么?别问自己。为着你喜欢,我便是凿壁取光,便是读破万卷,亦是欣喜。我若多读一字,便能近你一分。非但不怨,更要感谢上苍,赐我良机。 次日一早,众妃嫔仍是按规矩齐聚漓蕴殿行晨昏定省之礼。韵嫔和淳贵人等人来得早,便在殿外等候。这时便见碧落宫掌事宫女璇玑出来笑道:“几位小主来的好早,贵妃娘娘尚在梳洗,请进殿先等上一等罢。奴婢已让人备下茶水了。” 韵嫔见是璇玑亲自出来,忙笑道:“这天儿愈发的暖和,连碧落宫里的花儿都开了呢。我们就在这儿赏赏春景,姑姑不必忙了,且去伺候贵妃罢。” 话音才落,便只听一把骄矜女声道:“果然是碧落宫,连花儿也比旁的地方开的好。想必是上林苑的花花草草没有滟贵妃的福气罩着,韵嫔也不屑一顾。宁肯在风口里吹着冷风,也要巴巴儿地来这儿看呢。” 韵嫔脸色一变,回头便要反驳,却只见是国昭仪扶着侍女的手昂首而来,满眼的嘲弄,赤|裸|裸不加掩饰。于是忍气福了一福,道:“嫔妾自然不比昭仪娘娘见多识广,想必东郡王府的奇花异草比宫里还多罢。” 国昭仪眯起眼睛打量她一番,摇头轻蔑笑道:“东郡王府如何能和宫里相比。不过是本宫幼时常随母亲进宫,宫里的花草也见惯了罢了。”她眼光自漓蕴殿外新出的嫩叶扫过,又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韵嫔你进宫也有五六年了怎么还这么没见过世面似的。” 韵嫔气得脸上青一块红一块,但碍着国昭仪的身份和娘家皆比自己高贵,又是盛宠,想辩更不敢辩。 唉,你我本是大地的女儿,不过你开在枝头,我长在道旁,你经人浇灌更盛,我无人问津渐衰,从此我便只能仰人鼻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世间的春去秋来从不偏颇,你我都将落为红泥,从此再无不同。 正僵持着,那厢徐贤妃与郭淑仪的轿辇同时在仪门外停下,这边国昭仪才将目光从韵嫔身上移开,迎着走在前面进来的贤妃粲然一笑:“贤妃姐姐来的巧,韵嫔正说起碧落宫的花草开的好。可是她哪儿知道,北方的花朵儿再娇艳,哪儿有西南的罂粟艳丽夺目呢?”国昭仪向来看不起贤妃出身百越边疆,众人皆知。大理郡王与东郡王虽则都是皇亲国戚,然而封地远近相隔,自然地位也悬殊。韵嫔和淳贵人相看一眼,也不再多话。 谁知贤妃微微一笑,道:“罂粟虽美,又可入药,但过多服用便可夺人精气,毁人于无形。反不如昭仪宫里的梨花,清雅妖娆,让皇上流连忘返呢。”说着便自行进殿,经过国昭仪身边,又道:“说起来,那位盈姬的病好了,今日便可以上绿头牌了吧?还是皇上体恤,说盈姬身子弱,一月若有三五日不能晨昏定省也别太苛责。”又回首看一眼郭淑仪,“可怜你这还怀着身孕呢,虽然皇上也免了你的行礼,怎么还日日吹着风过来呢?可见人和人比呢,真是不一样的。昭仪你说是不是?” 宫里其他的妃嫔也陆陆续续地到了,并不靠近,听到贤妃并不压低声音的话,便只远远在院中三三两两低声说着话,眼风却不时扫来。国昭仪本来还毫不在意地听着,直听到“梨花”、“盈姬”等话,眉尾才轻轻一挑,才要说话,便又被贤妃打断了:“好了,滟贵妃也该出来了。郭淑仪有孕不好总站着,都进去等罢。”她环顾众妃嫔,似是自言自语道:“除了邵婕妤被禁足,盈姬被免了礼,慧贵嫔昨晚侍寝,怕是也来不了了。”说罢,也不顾下面众人议论纷纷,便首先进了漓蕴殿正殿。 国昭仪恨恨望了一眼贤妃背影,暗自咬了咬牙根,随后跟着进了殿。其余妃嫔见此也不敢多话,只是相熟的几人偷偷拿眼神互相觑了,眼波流转间,已是言简意赅的一个“恨”字。唉,秋波秋波,不是秋天的菠菜,是杀人的利器。 月菡领着盈姬,刚踏进漓蕴殿的院子,便瞧见了这样的一幕。她抬眼望一望春日燥闷朦胧的天空,这一切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短短三月之间,郭淑仪怀孕晋升、大皇子坠马而牵连贤妃、邵婕妤的盛宠与骤然失宠、盈姬上位,自己也晋了贵嫔,这一来一去间,不知命运谁在安排。只是在这深深永巷中,寂寥而日渐变长的白日,便更叫人憋闷。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这样无休止的争斗。 众妃嫔才在漓蕴殿里坐下,外面内监尖细的嗓音又唱道:“慧贵嫔小主到。盈姬小主到。”话音未落,二人便携手一同款款而入。 月菡先领着盈姬一一向高阶的妃嫔见了礼,带着在一旁坐下,面上是得体而温婉的笑意,只将旁人的议论纷纷置之不理似的。倒是盈姬,在韵嫔身侧坐下时,听得她一句:“原来盈姬的身子好全了也是这般可怜见儿的,我当是昨儿在皇上面前装的呢。”盈姬听了烧红了面上,嗫嚅一句:“韵嫔姐姐好。”便再不做声。 这时滟贵妃方梳洗完毕袅袅走来,受了众人的礼又与贤妃互行了平礼才坐下,照旧是贵妃在东,贤妃在西,尊卑有别,半点错不得。滟贵妃眼光扫过众人落在盈姬身上,眼底惊讶之色一晃而过,笑道:“皇上不是吩咐了你身子不好,不必日日来请安么?怎么你也不知好好休养?”盈姬起身盈盈一福,轻声道:“皇上体恤,嫔妾却也不该乱了规矩。听贵嫔姐姐说,郭淑仪有孕在身尚且日日来请安,嫔妾又怎敢恃宠而骄。” 郭淑仪听到提起自己眼皮飞快的一抬,扫一眼盈姬更加娇嫩年轻的侧脸,又默默地低了头不语。滟贵妃看了看郭淑仪,也有些不忍,叹道:“三个月正是不稳固的时候,你向来体弱,何必非要日日来?明儿起便果真免了罢。”郭淑仪才要出声推辞,便听贤妃掩唇笑了,看着月菡缓缓道:“果真还是贵嫔最小心谨慎懂规矩,听闻皇上今天下旨准你进御书房伴驾了。可是天大的荣宠啊!”此话一出,底下众人更是惊疑不定,纷纷望向最初举荐月菡获宠的国昭仪,幸灾乐祸的颜色一点一点从面上透出来。 如此闲话一阵,便也散了。出门的时候,月菡仍是拉着住在一起的盈姬同走,快步行至前头国昭仪的身侧,刚出口一句“娘娘”,便被她的眼神逼退。国昭仪似笑非笑打量着月菡,那眼神如同望着一只不听话的宠物思索着用什么方法惩罚,道:“能常常伴驾是好事,你自己好自为之。虽然百花宴是本宫叫你好生准备的,但你做的也太叫本宫惊喜。本宫不喜欢惊喜。”她看都不看一眼盈姬,只轻蔑地从鼻腔中哼出一声,转身便去了,留下一阵冷冷的香气,叫人寒的一颤。 一路上盈姬都有些瑟瑟的,月菡心中有事,也不出声。二人直到进了明裳宫的大门准备分开,月菡才道:“来坐坐吧,喝杯热茶,暖暖心口的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八、周月菡 下 盈姬跟着月菡进了曼绡馆,沉默地挨着椅子边缘坐下。月菡看她一眼,唤过品墨道:“去沏两杯热热的茶来,加两朵杭白菊进去,盈姬小主的那杯多放点冰糖。”品墨看盈姬脸色极差,连忙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过来上了茶,便自动退至门外去,屏退了其余宫人。 直到房中再无旁人,盈姬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来,几乎有些抽泣。月菡暖了声调,柔声道:“已经到了自己宫里,有什么委屈,也不必太忍着了。”盈姬有些哽咽,道:“多亏姐姐今天一定要带着我一同去请安,若是我当真听皇上的话免去请安,不知她们又会怎么说我呢。” 月菡勾一勾唇角算是一笑,道:“你当你今日去了,她们便不会说你了么?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你既在是非里,无论做与不做、做什么,皆落在人眼中。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想怎么说你便怎么说你。” 盈姬紧紧握住面前的那杯热茶,仿佛饥渴地汲取着杯子的热量。人就是这样,常常喜欢借住外力支撑自己,譬如你哭泣时渴望一个坚实的臂膀依靠,你病痛时怀念一只温柔的手掌安抚。 盈姬委屈道:“我听了姐姐的话,进宫以来一直低调蛰伏,好躲开新人争斗。可怎么如今争斗倒像是更胜了呢?”说着便有些烦恼,低声道:“早知如此,我不如一早获宠,倒不似现在众人的眼光都在我一人身上。” 让你低调蛰伏躲开新人争斗是有,但更多是我必须找一个最好的时机,磨快刀刃,一击必中,一箭双雕。若不能助我,捧你上位又有何用。至于争斗,宫中最不缺的便是斗,何曾有停歇的时候呢? 这话月菡自然只能暗自思忖,因此安慰地握住她冰冷地手指,柔和笑道:“傻妹妹,你仔细想想,你是被皇上亲封了嫔位入宫的,多少眼睛看着,等着你呢?如果不躲那阵子风头,只怕你现在早已被吃的骨头都不剩了。”伸手抚一抚她毛躁的鬓角,笑道:“她们愿意说,你既阻止不了,不听就是。难得的是皇上现在在意你,她们不敢太轻举妄动。” 盈姬渐渐止了抽泣,点点头道:“姐姐说的也是,我是太胆小怕事了,一切都听姐姐和昭仪娘娘的。”月菡听了,眉心不由一跳。 只怕如今你风头过盛,若不当心谨慎,连国昭仪也容不下你。 盈姬不知月菡内心的百转千回,只看她面色不对,才小心道:“我见今儿昭仪娘娘好似生了姐姐的气,是因为昨日皇上赞赏我,又在姐姐那里歇下了么?”月菡平缓了神色,笑道:“没有,你别多心,她出身高贵,性子高傲些是有的,你今后多加恭谨就是。”盈姬这才破涕笑了,应了声“是”。 一时永乐醒了,嘤嘤呜呜哭个不停,月菡连忙起身往育儿室去,盈姬也忙不迭跟着。月菡赶到时,永乐已含着乳母的乳|头停止了哭泣,小小的嘴忙着汲取养分,也顾不得哭了。盈姬见状笑道:“帝姬的性子真好,只要有奶水喝、有人抱,便极少哭闹的。”月菡心疼地抱过永乐,摇晃着哄她笑,道:“是啊,也不知在这永巷里,有这样的性子,是好是坏。” 这时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贺全匆匆赶来,打了个千儿道:“请贵嫔小主安,请盈嫔小主安。”月菡连忙道:“贺公公快请起,怎么皇上下了早朝,召我去么?”贺全陪笑道:“皇上是刚下了早朝,叫奴才来知会小主一声儿,今儿折子比平日的都多,恐怕没空儿来看帝姬了。” 月菡点点头笑道:“皇上忙前朝的事情要紧,少来一天也不打紧。只是皇上再忙也不能不注意身子,我一会儿叫人备了午膳送去御书房罢。” 贺全闻言有些尴尬,笑笑道:“贵嫔费心了,只是皇上已经往仪澜殿去了,说是陪郭淑仪用膳呢。” 月菡闻言“哦”了一声,半晌,才又道:“也罢,郭淑仪有孕皇上多陪着些也是应该的。只是三个月的胎正是不稳,是不能侍寝的。”转眼看一看盈姬,嘱咐了一句,“贺公公,盈姬的身子痊愈,今儿就能上绿头牌了。昨儿皇上想必是很喜欢盈姬的舞的。” 贺全连忙道:“奴才省得,小主放心就是。”月菡点点头,笑道:“有劳公公了。品墨送送公公。”贺全一壁道了“不敢”一壁行了礼退下。 月菡低头看一看永乐,那乌墨似的一双眼珠正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不由红了眼眶。可怜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将你生下,不能保你一世平安喜乐,受尽父亲宠爱,我是无能。后宫的孩子这样多,将来还会更多,你能得到的父爱会像指间的流沙越来越少,我拦不住,唤不回。 盈姬也替月菡难过,怔怔望着她怀中的孩子,竟先流下泪来。月菡听见哭声,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盈姬也拈了帕子不住的擦泪,反而好笑道:“都怪我,才把你劝好了,又来惹你。快别哭了罢,叫人家看到,还道是我欺负了你。”盈姬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拭泪道:“我是替姐姐不值。” 大抵女人对于同类总有着莫名的同情。我见你所托非人,恐怕自己亦遇人不淑,因此眼泪流下来。同情,是自以为同病相怜。最怕是共事一夫,又是嫉妒、又是同情,搞不清楚的感情,只好利用你,或毁了你。 一旁乳母接过帝姬,由品墨陪着往院子里去赏花晒太阳。女孩子小时候应当多多欣赏美丽的事物,这样长大后不会被虚假繁荣所轻易迷惑。 这厢御膳房送来了午膳,月菡便留盈姬一起坐着同用。送来的是两热菜两冷盘:芥茉鸭掌一碟、凉拌什锦丝一碟、冬瓜炖火腿一碗、素炒鳝丝一盘,另有一小盆冒着香气的酸笋鸡皮汤、一小盆碧绿碧绿的青菜粳米粥、一屉热气腾腾的蟹黄烧卖。 盈姬到底年轻,少了几重心事,今日的菜色又是她素日所爱,很快便忘了伤感。她浣了手坐下,接过品墨盛好的鸡皮汤,回头见月菡仍站着,笑道:“姐姐不必太过担忧,看今天贺公公的意思,皇上还是在意姐姐的。” 月菡看着盈姬,想起永乐方才的样子,不由一笑。若是人人都似她们一般,有着孩子一样地心境,常知足、易信任,那么世间也不知会清净几许。可即便是资格最老的深宫妇人,在最初的最初,又何尝不是天真如斯呢?月菡暗自叹一口气,不想了,想了也白想。不如填饱了肚子,填满了人心,再去筹谋争宠。 用了午膳,一旁宫人上了解腻的龙井,二人同坐了窗边刺绣打发时光。永巷里的女人最好有些才艺爱好,不仅可以博得皇帝的青睐,更能够在无人欣赏时孤芳自赏。我们在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孤芳自赏。 盈姬对着午后的阳光比一比画好的花样,道:“皇上昨儿早朝后才去看了郭淑仪,怎么今儿又去陪她用午膳?皇上还真是关心她的孩子。”她绣的是蝶恋花的图案,姹紫嫣红的,是适合女子香囊的花色。 月菡道:“哪里是只为了孩子的缘故,我这两年冷眼旁观着,皇上对郭燕屏未必只有宠而已。” 盈姬歪头问道:“除了宠,还有什么?” 月菡淡淡一笑,似是超然,又似自嘲:“也许还有些后宫里的女人求也求不来的东西,比如情。”轻叹一口气,笑道:“也难怪,她那样子的女子,连我也心动。温柔腼腆又善解人意,腹有诗书却甚少卖弄。” 盈姬似懂非懂,点头道:“也是的,我见她很是温柔安静的样子,想必生下来的孩子也是温润如玉的,必不会和姐姐你争宠了吧?” 月菡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宫里的人凡事不能看表面,你又忘记我教给你的了。”停下手边针线,略略一思索,道:“郭燕屏是在靖德七年与我一同入宫的。那一年荣华夫人才去没多久,皇上自然没心思选秀,只草草选了些新人随意封了几个低阶的分位迎进宫里。郭燕屏当时是最出挑的一个,听闻在殿选时虽然羞涩但是竟能与皇上对诗应词,因此封了最高的娘子,又赏‘婧安’作为封号。”为了怕汗污了丝线,于是唤来品墨伺候浣了手,道:“这些年她一帆风顺,连年破格晋升,不仅靠着皇上的宠爱,滟贵妃的扶持也是极有力的。” 盈姬也卷了袖子,道:“原来郭淑仪是滟贵妃的人,我以为读书人都清高自傲,不肯依附旁人呢。”见月菡听了面色有些不好,连忙道:“我不是说姐姐,姐姐别多心。”月菡不在意地笑笑:“无妨,读书人也要生存,既要生存,便要懂得低头。这道理我懂,郭燕屏也懂。” 盈姬浣了手,又问:“滟贵妃底下除了几个不中用的韵嫔、淳贵人,原来还有个能说会道的郭淑仪。我记得姐姐和我说过,滟贵妃似乎对邵婕妤也有拉拢之意。只可惜她算错一步,没料到邵婕妤早早就失宠了。”月菡道:“失宠与否现在还言之过早。我却感觉邵玉婷非池中之物,不可小觑。日后她若东山再起,你不可不小心防范。”盈姬只是点点头,却不知听进去与否。 月菡叹一口气,道:“你可时时要明白,后宫中的党派之争不亚于前朝,如今你已不是蛰伏避世的孩子,而是踏入了争斗圈子的女人。” “姐姐教我的,我都记得。”盈姬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道:“宫中目前有两股势力最强,一是滟贵妃,另一便是贤妃。贤妃虽然不如滟贵妃得宠尊贵,可她生有皇上的长子,身后又有姝昀夫人和瑾妃两个育有皇子的妃子相助,向来佛口蛇心,竟比滟贵妃还难对付。”月菡点头道:“不错,那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 盈姬笑嘻嘻道:“自然知道。我和姐姐都是国昭仪的左膀右臂。国昭仪比她们二人出身都要尊贵,又最得皇上宠爱。其余的譬如李婕妤与世无争,都不足为惧。人家说平分秋色,现下咱们宫里,算是三分秋色了。” 月菡起身动了动麻木的腿,道:“这些话今日在我这里说一遍就够了,日后时时记在心里便是。就算是昭仪娘娘那里,也不可多嘴多舌。” 盈姬奇怪道:“姐姐说的我记住就是,只不过姐姐何以这样怕昭仪娘娘?姐姐家里虽没有皇亲国戚那么尊贵,但也算是世家大族呀。”月菡只是笑一笑,不予作答。怕么?是怕的。国昭仪是提携她上位的伯乐,自然也能随时弃她如敝履。只是人人皆道慧贵嫔处处为国昭仪出谋划策,是忠实的羽翼,为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然而月菡自己晓得,枪打出头鸟,古往今来,唯有退居二线才能积蓄力量,厚积薄发。 这时品墨进来回道:“内务府贾贡来了。”月菡道:“叫他进来罢。”品墨应了一声出去,转眼便领着贾贡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姑姑。 月菡一见那姑姑,便知道今晚必是盈姬侍寝了,却仍问道:“月底还未到,贾公公倒是勤谨,这么早便送月例来了?”贾贡的笑容里都是深宫内监的狡黠,打了个千儿道:“小主的月例自然是要用红纸包了,早早儿的送来的。只不过今儿奴才不是送月例来的,而是宣旨来的。”月菡“哦”的一声,拉着盈姬在一旁跪了,听贾贡道:“宣敏春堂盈姬今夜侍寝,赐百合汤。”盈姬道一声“谢恩”起来,羞得满面通红。 贾贡指一指那老姑姑,笑道:“盈姬小主大喜,这位是宫中司寝房的闫尚仪,是专门来伺候小主沐浴,教导侍寝规矩的。”盈姬红着脸欠一欠身,叫了一声:“闫姑姑。” 那闫尚仪的面上缓缓绽开一个和蔼温暖的笑意,道:“请慧贵嫔、盈姬小主的安。小主不必紧张,宫中的女子都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皇上头一回召小主侍寝就赐了百合汤沐浴,可见是真心疼小主的。” 月菡望着闫尚仪每一丝皱纹都在微笑的脸,暗暗回忆着自己初次侍寝的那日,也是闫尚仪负责教导。只怕只有这样如同母亲般温柔的微笑,才能化解女子对于初夜的紧张罢。想到此处,不由露了和缓笑意,道:“那么盈姬你便快回宫准备罢,初次侍寝有许多规矩,你可要好生伺候才好。” 盈姬羞怯地点了点头,跟着闫尚仪去了。贾贡才要告退,月菡便叫住他,道:“素日侍寝的旨意要到晚膳前才下来,怎么今儿个才是下午,皇上就翻牌子了么?” 贾贡躬着的腰仿佛有说不尽的圆滑,声音也带着油光:“皇上午膳的时候本来想晚上就歇在仪澜殿的,只是郭淑仪说自己胎像不稳不宜侍寝,又夸了一句盈姬的金莲舞犹胜飞燕,皇上才下旨由盈姬小主侍寝的。就连赐百合汤的事,也是淑仪提起,当年飞燕的妹妹合德美艳无双,出浴后更是楚楚可人呢。” 月菡似笑非笑盯着贾贡,笑道:“贾公公今日多话了。”贾贡脸色一僵,忙道:“贵嫔恕罪。”月菡抬一抬手,懒懒道:“无妨,你下去吧。” 贾贡不敢再说,连忙打了千儿退下。品墨却在一边低声道:“侍寝初夜便赐百合汤,怎么这样熟悉的旨意。”月菡沉默半晌,从嘴里迸出几个冷冰冰的字:“国昭仪。” 注:1、“北方有佳人”句,出自汉朝李延年。初,(李)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爱之。每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上叹息曰:“善!世岂有此人乎?”平阳公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见之,实妙丽善舞,由是得幸。(《汉书·外戚传》) 2、“手如柔荑”句,出自《卫凤·硕人》,描述后宫佳丽姿态端美。 3、“落花绕树疑无影”句,出自唐代顾况的《王郎中妓席五咏·舞》,选自全唐诗。 4、“巧笑解迎人”句,出自唐代皇甫冉《和王给事禁省梨花咏》 5、“明星荧荧”句,出自选自杜牧的《樊川文集》中《阿房宫赋》一篇,形容秦始皇后宫中美女如云,在晨曦中起床对镜梳妆的壮观场景。 6、“有不见者,三十六年”,同样出自《阿房宫赋》,写后宫嫔妃众多,许多人三十六年都不曾见过秦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九、郭燕屏 1 凛风早已随冬去了,永巷的地气极好,连春暖也比高墙外头来的早些。柳絮早早耐不住寂寞,飘乎乎往四面八方去,掺合着春风里扬起的尘土,钻进谁的袖笼里,藏在谁的衣褶中,隐隐听着谁的哭笑情仇。 永巷的春日是暖,可暖得有些闷,闷得还有些燥。勃勃万物生机,都在发芽出土,蠢蠢人心欲动,也在辗转反思。在永巷的女人眼中,四季的变换,除了需要配合阴谋的交替,毫无意义。 为着确保燕屏的胎像稳固,体不受寒,仪澜殿的地龙是日日烧着的,要烧到初夏才能停。暖则暖矣,却闷的人难受,春|色正好,若不身临其境去感受,岂非浪费。宫里的女人大多短命,更要在有限的时间拼命享受,这道理人人懂,却极少有人能做到。她们花大把的时间往头发上抹乌发膏来阻挡岁月染上青丝,挑选配合衣裙颜色的配饰,炮制杀人的计谋,或是千方百计防人谋害。 燕屏才喝了安胎药,晕沉沉在屋里坐了小半天,唤来丹青道:“你陪我出去走走,这天天地闷在这里,仿佛蒸屉上的馒头。”丹青扑哧一声笑出来,道:“说是馒头,不如是包子,还是蟹黄馅儿的。”燕屏也掌不住笑,细指点一点丹青额头:“升了正五品尚仪,已是一宫掌事,还像刚进宫似的没规矩。竟敢打趣到皇嗣头上来,看本宫不动宫规罚你!” 丹青一壁取了乳云纱面的夹披风出来,一壁笑道:“是娘娘自己先提起的馒头,奴婢不过顺着说一句,还不是看着娘娘成日无聊,怄您笑一笑罢了。”燕屏自己坐在妆台前抬手挽头发,假意怒道:“本宫说得,你却说不得。”头发挽了一半,又放手散下来,“唉,身子重了,手上也没力气,举也举不起来。你叫品棋进来替我重新匀面梳头。” 丹青放下手上的衣裳走过来,取了梳子慢慢替燕屏梳着道:“品棋我叫她去看着晚上要喝的野菇乌鸡汤去了。”说着替她挽了寻常的堕马髻,学着她的语气笑道:“这事奴婢做得,娘娘却做不得。”燕屏回身要打她,主仆二人笑闹一阵,才换了衣裳出门去。 燕屏扶着丹青的手臂慢慢走在上林苑的辛夷花林里,只觉得周围烟云缭绕,染的人心也柔软起来。丹青仔细替她挡开一旁的横枝问道:“娘娘,你希望这一胎是个男孩还是女孩?”燕屏想了想,道:“我自然希望是个女孩儿,娴静温婉,她父皇的宠爱中平安长大。”丹青道:“可滟贵妃希望是个男孩儿,是么?”燕屏点点头,沉默不语,只是望着碧蓝的天空,轻轻叹一口气。 前面传来一阵孩童的笑闹声,夹杂着女子喁喁的安慰,这声音虽有些吵闹,在燕屏此刻听来,却是极为动听。于是停住脚步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慧贵嫔周月菡抱了孩子也往这边过来,身后只跟着一个乳母。 慧贵嫔见了燕屏微有些诧异,却仍连忙屈膝福了一福:“请淑仪娘娘的安,娘娘万福。” 燕屏微微抬手,笑道:“贵嫔不必多礼。一个月没见,帝姬又长大了些呢。”说着便伸手要去抚摸永乐的小脸。慧贵嫔也不忌讳,反而换了抱姿让永乐转过身正对着燕屏,笑道:“给郭母妃请安。” 永乐极是乖巧,不哭也不闹,只是拿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郭淑仪。燕屏抚一抚永乐娇嫩如玫瑰花瓣的脸庞,道:“贵嫔把帝姬养的真好。本来以为帝姬刚出生时有些不足月的,但现下看来,竟比同龄的孩子还大些呢。” 慧贵嫔的笑意如同这暖春四月的微风,道:“小孩子长得是很快的。永乐这孩子可怜,在嫔妾肚子里的时候因为嫔妾的不小心而受了许多委屈,好在有皇恩庇佑,才得以有惊无险。是以嫔妾就算拼尽一切也要保她平安成长。”她眼神似无意间扫过燕屏的小腹,“娘娘如今也是快作母亲的人,想必能够理解嫔妾的一番苦心。” 燕屏愣了愣,才笑道:“这是自然,慈母之心,天地人伦,谁也逃不开一个情字。只盼望本宫也能有贵嫔昔日化险为夷的运气才好。” 慧贵嫔随手掐了一支玉兰在指间把玩,幽幽道:“嫔妾昔日是靠贵人相助才得以脱险,而娘娘你如今已是贵人了,必不似当日嫔妾身似蒲柳,任人摆布。” 此刻微风渐起,丹青便道:“风起了,请娘娘进亭子避一避罢。”燕屏点一点头道:“也好。”慧贵嫔扬起一丝莫名笑意,道:“那么嫔妾告退。”燕屏却道:“贵嫔留步,今日难得投缘,何妨再陪本宫赏一赏这满园的春|色。”慧贵嫔略一沉思,便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进了近旁小亭,同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坐下,丹青自带了宫人在外面候着,永乐帝姬也由乳母带着回了宫。慧贵嫔看一看四周,微微抬眉:“娘娘有什么话,现下可以说了。”燕屏懒懒靠在一旁的石桌旁,笑道:“我并没有什么话,贵嫔你也太多疑了。” “是么?”慧贵嫔轻轻一笑,将手中的玉兰一瓣一瓣完全打开,露出里面根根分明的红蕊,“柳姬当年与我同时有孕却意外早产,她一直疑心是我害她胎儿,所以借故与我一同找寻祈福用的经书将我引至藏百~万#^^小!说,意图将我推下台阶。当时去向滟贵妃报信的人,便是淑仪娘娘你吧?”她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知道,太医若是再来迟半步,我与帝姬早就一尸两命。” 燕屏悠然笑道:“怎见得就是我?”慧贵嫔道:“除了你,还有谁会日日窝在藏百~万#^^小!说捧卷读书?除了你,还有谁能说服滟贵妃亲自前来救我?淑仪娘娘,你替我举荐盈姬侍寝,究竟是你想拉拢我,还是滟贵妃要利用我?” 燕屏低笑两声,抚着自己的小腹道:“我若说都不是,贵嫔肯信么?”她抬头望着慧贵嫔,仍是浅笑盈盈的样子,“我只是怜悯贵嫔姐姐既要抚养帝姬,又要为盈姬铺路,辛苦的紧。我也是要有孩子的人,自然感同身受。” 慧贵嫔笑道:“你不能感同身受。怀着孩子的辛苦与养育孩子的艰辛是不同的。宫里的女人在怀孕的时候是担惊受怕,生怕某一日不当心,失去的不仅是最最宝贝的胎儿,更有对未来生机勃勃的期待。”这话一说,燕屏便有些黯然,眼光不由自主扫过隆起的小腹,眼神爱怜。慧贵嫔顿一顿,接着道:“而养育孩子则是不同,孩子生下来,她便不再是你的所有物,而是一个独立的新的生命。你不能失去她,却又不得不接受日后失去她的痛苦。你想为她筹谋划策,也不能不忘了她有她自己想要的人生。这种矛盾与步履维艰,你不能感同身受。” 燕屏内心百转千回,终是叹一口气:“贵嫔既要这么说,本宫也无话可说。的确,我并无养育孩子的经验,但为人母的心和贵嫔是一样的,都是想为自己的孩子谋一个无忧的前程。本宫这么说,贵嫔姐姐必不会反对了罢。” 慧贵嫔怔了怔,道:“这个自然。”燕屏笑笑道:“国昭仪为人跋扈,仗着皇亲国戚的出身谁也不放在眼睛里,对上位如此,对低阶妃嫔更是。这一点姐姐想必比我清楚。”慧贵嫔不在意地笑笑:“她身份尊贵,任性些皇上反而觉得可爱,荣宠更盛,自然是个极佳的保|护伞。若能护我永乐平安,我这个作母妃的吃些苦头又有什么要紧。” 燕屏侧身捻起地上一片垂落的辛夷花瓣,放在掌中细细看着:“姐姐若当真这么想,怎么又费尽心思将盈姬收为己用呢?” 慧贵嫔长眉微微蹙起,道:“怎么见得就是我用?我既依附国昭仪,盈姬便也算是国昭仪的人,人人皆知,淑仪娘娘何必移花接木。” 燕屏轻声笑道:“是我移花接木还是贵嫔你暗度陈仓,一切只有老天才知。不过我提一句赵飞燕,使皇上点盈姬侍寝还赐了百合汤,如果没记错的话,昔年国昭仪初次侍寝时,皇上也赐了百合汤沐浴罢?现下我又请你在此赏花闲聊许久,你我之间的关系在外人眼里,还真是扑朔迷离。”她盯着掌中紫色的辛夷花瓣,似是惋惜道:“本来是好好的玉兰花,奈何染了旁的杂色,只得叫做辛夷花。虽然王维赞它‘木末芙蓉(1)’,但终究不如白玉兰纯净清雅。” 慧贵嫔蓦地站起身来,冷声道:“盈姬获宠乃是早晚的事,你故作姿态果然是为了引我入瓮。当年我获宠有孕皆是国昭仪相助,我周月菡虽然并非善类,却绝不做忘恩负义之事。她若疑我,当初便不会助我。郭淑仪,你的如意算盘,算是打错了。”她说罢转身便要离开,身形绝决。 燕屏坐在石凳上,岿然不动,只是轻笑一声:“绝不忘恩负义么?本宫与滟贵妃,也都是永乐帝姬的恩人呢……”慧贵嫔脚步顿了顿,却仍不回头地去了。 丹青看着慧贵嫔远远去了,这才进了亭子,只见燕屏软软地倚在石桌上,眉心微微蹙起,似是痛苦的样子。于是连忙上半扶起她,探了探脉搏,急道:“娘娘怎么脉搏跳得这样快?奴婢叫人去请太医来,扶您回去吧?” 燕屏轻轻摆了摆手,声音有些虚:“别声张,叫人偷偷去太医院请王若诚王太医来,切莫惊动旁人。”丹青连连答应着,叫来品棋嘱咐一番让她立刻去了,这才扶着燕屏慢慢起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九、郭燕屏 2 太医王若诚来得极快,才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仪澜殿的仪门口。丹青迎上去正要说话,却发现这太医并非一人前来,他跟着的轿辇里正缓步步下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滟贵妃。她有些吃惊,扫了一眼一边跟着的品棋,便连忙上去请安:“请贵妃娘娘的安,娘娘万福金安。” 滟贵妃不疾不徐地搭着璇玑的手下了轿,道:“沈尚仪如今已是一宫掌事,怎么还这样毛毛躁躁的。慌什么?本宫正要来瞧瞧郭淑仪,恰巧王太医在,便也请他来为郭淑仪请平安脉。怎么沈尚仪你的意思是不欢迎本宫么?” 丹青有些惊愕,连忙跪下道:“奴婢不敢,是奴婢愚钝,耳聋眼瞎的,冲撞了娘娘。请贵妃娘娘责罚。” 滟贵妃在她一旁站定了,从眼尾斜斜扫她一眼,道:“罚是要罚的,只是本宫现下没工夫和你理论。”她樱口微张,极轻蔑地吐出一句:“去吧!既是耳聋眼瞎的,便别在本宫眼前碍事。” 丹青不敢吃惊,只是拼命忍着眼中屈辱的泪水,道一声“是”,便起身退至一边。只听那边璇玑扶着滟贵妃,轻笑道:“哎,这偌大的仪澜殿,怎地连个识路的也没有么?”一边品棋这才想起似的应一声,上前道:“是,娘娘请随奴婢来。” 滟贵妃吩咐王若诚在正殿候着,自己进了寝殿。她一拉开燕屏床前的纱帘,便吃了一惊。只见郭淑仪面色铁青,那青色就连上好的胭脂也盖不住,描画精细的长眉蜷成一团,脖颈上简直能看见隐隐的青筋。滟贵妃伸手进绣被里探了探被褥,只觉得汗湿了一片,拿出来一看,好在没有见红,这才轻舒了一口气。她直起身道:“去请王太医进来。” 一时王若诚跟着品棋进了寝殿,隔着纱帘搭上燕屏伸出的一只手臂,沉思半晌,又换了另一只手臂,许久才起身道一声:“得罪了。”宫人上前将纱帘拉开一条小缝,露出燕屏痛苦的脸颊,王若诚移灯过来看了看,方点点头,打了个千儿出了寝殿。 滟贵妃上前道:“怎么样?没有事吧?”王若诚恭敬地又行了礼,弯腰在一边小桌上写了方子,道:“淑仪娘娘并无大碍,只是自怀孕以来常常忧虑多思,不利于养胎啊!加之今日受了凉风,这才病倒了。”滟贵妃眉尾轻挑,道:“忧虑多思?她刚一怀孕就晋了淑仪,吃穿用度皆是挑了最好的给她,皇上也日日都来看她的,她有什么可忧虑的?” 王若诚直起身子,沉吟片刻,不卑不亢道:“微臣不知郭淑仪究竟有什么可忧虑,只是从往日请平安脉的脉象看,淑仪娘娘似乎从刚怀孕起便从未放下过心中的重担。贵妃娘娘您也许以为锦衣玉食、分位荣宠能使人愉快,但似乎,淑仪娘娘并不这样想。” 滟贵妃柳眉倒立,喝道:“放肆,你的意思是本宫贪慕虚荣,郭淑仪是淡泊名利了?” 王若诚恭恭敬敬行了个拱手礼,道:“微臣不敢,也并不这样认为。只是微臣既然受娘娘的荫庇能坐上太医院左院判的位置,便要事事为娘娘筹谋,直言上谏。所以娘娘即便不愿意听,不爱听,微臣也不得不说。” 滟贵妃面色和缓了些,道:“你且说说,若是有理,本宫自然不是不通事理之人。” 王若诚道:“娘娘请谨记一句话:欲速则不达。郭淑仪是娘娘心腹,自然懂得思娘娘所想,急娘娘所急。娘娘您想要的、要做的,郭淑仪都想先替您做到、做好,是以郭淑仪的忧虑,绝不是一朝一夕的荣宠和虚荣能缓解的。”顿一顿,又道:“相对的,娘娘若真想让郭淑仪平安生下皇子,就必须先使她心安才行。” 滟贵妃听了半晌无语,许久,才淡淡一笑:“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人,王太医比旁人都要看的通透,也敢于和本宫说这样的话。你的话我明白,既然如此,本宫便把郭淑仪和小皇子的平安嘱托给你了。” 王若诚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地松了一口气,道:“微臣绝不辜负娘娘嘱托。”滟贵妃点点头道:“芮琳送一送王太医。” 丹青本来一直站在殿外不敢进来,直到王若诚出了正殿才迎上去:“大人留步,我们娘娘……”王若诚含笑点一点头,打断道:“姑姑不必担心,只要照着方子按时吃药,日日不能错了时辰,再加上清心静养,便无大碍了。只是切记一点,定要‘清心’、‘静’才行。”丹青听了眉心微微一动,道:“大人费心了。” 王若诚又压低声音道:“今日你们宫里的宫人来找我时,我正好在漓蕴殿请平安脉,贵妃娘娘听说郭淑仪不好,心里也着急,便叫我跟着一同过来了。她心里挂着你们娘娘,言语上急躁些,也是关心则乱的缘故。姑姑你体谅就是,要是叫淑仪知道了,少不得替你不平,或是恼了贵妃伤了和气,便又是一层烦恼罢了。” 丹青低头轻声道:“大人放心,奴婢省得。”王若诚赞许地笑笑,打了个千儿,这才跟着夕尘去了。 只要是为了你,我受些委屈又有何妨。人人皆有自己要守护的人,主仆之情,母子情分,都是剪不断的缘。 这厢燕屏在里头幽幽转醒,“嘤咛”一声翻了个身,便唤丹青要吃茶。品棋连忙倒了杯温茶过去,扶着燕屏的头喂她喝了两口,又重新为她掖了掖被角。郭淑仪看了看她,随口问道:“怎么是你?丹青呢?” 这时滟贵妃从外头掀了帘子进来,道:“王太医开了新的方子,沈尚仪不放心别人,亲自煎药去了。我看你这个宫女不错,又机灵,又会做事,怎么你偏不抬举她?” 燕屏一见滟贵妃,连忙欠身想要行礼,被璇玑一把按住道:“淑仪娘娘别多礼,咱们娘娘早早儿吩咐过了免礼的。”燕屏这才又躺下,道:“娘娘既喜欢品棋,我便将她送与娘娘,不值什么。” 品棋在一旁听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含泪急道:“奴婢身份微贱,不配让淑仪娘娘抬举,更不配伺候贵妃娘娘。只是奴婢虽然蠢笨,也请淑仪娘娘念及奴婢往日勤勉,可别打发奴婢走吧!” 滟贵妃早在一旁八仙椅上坐下,扑哧一声笑了,抬手指了指品棋,对燕屏道:“所谓忠仆,便是这样子吧。本宫不过平白夸她一句,倒像是抢人来了似的。罢了罢了,这丫头就算去了我那儿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不要也罢。” 燕屏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罢,罢,快起来吧,让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我不是不抬举你,实在是丹青跟我久了,情分比旁人不同罢了。你既有心,从此便许你近身伺候吧。”品棋这才破涕笑了,谢了恩跟着璇玑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九、郭燕屏 3 此刻房中便只余下燕屏与贵妃两人,贵妃便道:“今儿怎么好端端的病了?我听跟你的小宫女议论,你和慧贵嫔在玉兰苑的小亭子里吹了好半天的凉风?” 燕屏道:“是,实在是屋子里闷得慌,便出去走走,遇到慧贵嫔说了会子话。”滟贵妃仿佛不经意地笑笑:“是么?你倒会解闷儿。”燕屏脸色变了变,张口要辩,贵妃便打断道:“她深受国毓宁的荫庇,恐怕没那么容易倒戈。”燕屏停了停,慢慢垂下眼帘,低声道:“这也未必。” 滟贵妃眉尾一挑,道:“你说。”燕屏抬眼看一看她,缓缓道:“她扶持盈姬上位,旁人看来仿佛是为了替国昭仪固宠,而事实上盈姬还从未直接接触过国昭仪,而国昭仪对盈姬盛宠也颇有微词。这样不在意,国昭仪的态度怎么看都透着古怪。”滟贵妃冷笑一声:“这自然是慧贵嫔的手段。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国毓宁对她不薄。”燕屏摇摇头,若有所思道:“慧贵嫔,她并非池中之物。” 滟贵妃一惊,道:“她对你说了什么?”燕屏道:“她哪里肯与我说什么?她的口风是向来的紧,我还不曾提什么,她就先不露痕迹地避过去了。只是她这样玲珑剔透,若是当真心存野心,真是比国昭仪更加可怕。”她轻舒一口气,笑道:“不过好在,娘娘对她有恩,我瞧她今日也有动心之意,毕竟国昭仪那么跋扈……” 话没说完,滟贵妃便一把按住燕屏,道:“妹妹,这些年你替我筹谋打算,也看得清楚。韵嫔和淳贵人两个都指望不上了,连君恩也留不住。好不容易有个邵婕妤,又是没福气的。新来的敏贵人虽也殷勤,可到底不比你跟随我多年。除了璇玑,我只有和你才能说上些话。” 燕屏仿佛有些动容,笑道:“好端端的,娘娘说这些干什么?” 滟贵妃道:“如今你有孕,我也高兴得很,只盼你能母子平安,若能生下个皇子,那咱们以后的日子,才能过的不那么艰难。” 燕屏一愣,缓缓低下头去,低声道:“我知道。”她的手指细腻而柔软,慢慢抚上隆起的小腹,“这个孩子,他是希望。” 滟贵妃摇摇头,道:“你不知道。你以为我盼他好,只是为了能有个子嗣在手中,当做对付贤妃的工具。可是不是的,”她伸手抚一抚燕屏的鬓角,声音温柔极了,像是对着自己最最疼爱的小妹妹,“我盼他好,自然更是盼你好。这么些年你我相互扶持,我早将你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了。再者说,我也是做母亲的人,疼爱孩子胜过自己的生命。由此及彼,我又怎么忍心利用你的孩子?” 燕屏听着,怔怔掉下泪来:“姐姐,是我错了,是我有小人之心,我错怪了姐姐。”她抬起盈盈的泪眼,努力笑道:“我一定听姐姐的话,再也不胡思乱想,好好儿的将这孩子生下来。” 滟贵妃这才笑了:“好妹妹,这才是了。你安心养胎,至于慧贵嫔的事,我自有计较。盈姬侍寝赐汤,是你已经卖了个人情给她,她领不领情,咱们也是没有法子的了。” 燕屏点一点头,又重新躺回了软枕上。滟贵妃陪她又絮絮说了一会子话,便起身告辞了。 滟贵妃出了门,见丹青正焦急地等在一边,不停向里头张望,一见贵妃出来,连忙低下了头。偏是品棋在后面一声不吭地站着,显得沉稳得很。贵妃心里很有些腻烦,向品棋抬一抬下颚道:“你们娘娘既抬举你,你日后便小心伺候着,凡事替她多想着些,却别想得太多,反倒成了主子的主子。” 丹青听了吓得一哆嗦,却强作镇定,脸色窘得煞白,心里恨极了品棋。却又听贵妃道:“沈尚仪不必不服,你们娘娘好歹是个正经主子了,又有身孕,你一个人就算有三头六臂也照顾不过来。多个人帮忙,你也少担一分责任,是不是呢?”她不敢不答应,便屈一屈膝道:“娘娘考虑周全,奴婢谢娘娘恩典。”滟贵妃“嗯”了一声,看也不看她,上轿去了。 丹青回到燕屏寝殿里,顾念着方才太医嘱咐的话,一肚子的委屈也不敢说,但脸上终究没了笑容,硬邦邦的,叫人一看便知。燕屏抬眼看一看她,不由问:“怎么了呢?”丹青闷闷地:“没什么。” 燕屏笑道:“我在里面都听见了,怎么我找个人帮衬着你,你还不高兴呢?” 丹青憋了一肚子的气,听到这话,忍不住嚷道:“我的好主子,您这是帮我么?那滟贵妃她如此仗势欺人,您怎么就任由她呢?” 燕屏脸上不由冷了下来:“胡说什么!看来我当真把你宠的半点规矩也没有了,敢冲我嚷起来了。滟贵妃即便千般不是,好歹处处是为了我好,怎么你气量就这样小,半分容不下人?何况品棋还是我成日里用的人呢,她若真有心,拨一个自己的心腹来替你不是更好?”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趴在枕头上微微喘着气,“我才好了,你又来烦我,是想我好呢还是害我?这些话我不要再听见,你去吧。” 丹青见她如此,又是羞又是气,又是急又是心疼,少不得两行泪掉下来,跺一跺脚,便跑出了寝殿。 燕屏不知,滟贵妃这样的一番话,自是有她自己的道理。这边滟贵妃坐着轿辇出了仪澜殿,一路沿着永巷走。璇玑跟在轿辇旁边,一壁走着一壁陪着滟贵妃聊天:“娘娘和郭淑仪说的话,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 滟贵妃闭目养神:“最少信了大半吧,初次怀孕的人,都是如此的。” 璇玑点点头:“郭淑仪若真肯好好养胎就好了,到时皇子生下来,娘娘就认他作干儿子,便不怕贤妃她们日日用子嗣欺压咱们了。” 滟贵妃叹一口气,睁开眼睛望着前方长长的永巷:“是啊,我纵使不为自己想,可还有玄菁呢。但凡她是个嫡出的公主,我也不必这般为她的将来着急了。” 璇玑安慰道:“即便不是嫡出的公主,依照娘娘的荣宠,又谁敢欺侮咱们帝姬呢?” 滟贵妃冷笑道:“如今是不敢,但若是贤妃靠着她那扶不起的儿子当了皇后,即便别人不怎样,她也决不会让我们母女好过。”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瞬间泯灭在吊起的眼梢中,“我现在别的不缺,只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九、郭燕屏 4 转眼又是六月里,天气渐渐燥热起来,永巷边的树杈上新绿已盛,密密麻麻叠压着,阳光投过去,在永巷的六棱石子路上印下斑驳的树影儿。燕屏扶着丹青的手,小心地托着腰,一步一步走在树荫底下,喁喁地说着话。 这时听见后头一阵脚步声,兼有竹轿压在人肩膀上吱呀吱呀的声音,燕屏便知道是有轿辇经过了。她向道旁避了一避,回头望了望,正是姝昀夫人。 姝昀夫人见了她,便笑着点一点头,道一声:“劳驾了。” 燕屏轻轻一个万福礼,才要说话,姝昀夫人连忙道:“不可不可。”说着便让轿夫落了轿,笑对丹青道:“沈尚仪啊,快扶好你家娘娘吧,皇上都免了她的礼,偏她常常这样子叫人受用不起。” 燕屏只好上前微微欠身算作一礼,笑道:“夫人取笑了,想必夫人当年怀有二殿下的时候,皇上也是百般疼惜呢。” 姝昀夫人俏脸微微一红,笑一笑算是作答,又道:“这大热的天儿,妹妹怎么放着轿辇不坐?这样走一路,又是一头的汗,怪难受的。” 燕屏摸一摸额头,却并无汗意:“我日日在屋里头坐着,腻也腻死了,不如出来逛逛的好。说也奇怪,这样的日子,往年早热的不知怎么样了,今年倒是清爽。” 姝昀夫人心上隐隐一动,却有抓不住的意思,只好安慰道:“你愿意活动活动也是好。我当年怀着二皇子的时候,常是懒懒的,又怯热,总也不愿意出门。连太医也拿我没法子呢。” 燕屏却不觉什么:“那是夫人有福气罢了。”二人来回聊了两句,似乎除了育儿之道,也并无什么可说。 原来姝昀夫人与徐贤妃交好,燕屏又是滟贵妃的心腹,二人虽无直接利害关系,也没什么旧怨,但向来没什么交情的。想来,是姝昀夫人唯恐今日燕屏让道之事传出去又是三人成虎,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不得不下轿与她寒暄几句。 人的一生要花多少时间浪费在与不必要的人寒暄上,大好的春光好景,都在妇人间的闲谈琐碎中随风而去。 燕屏心知肚明,因此便道:“本来该请夫人去我那儿喝杯茶好好聊聊,无奈我今儿走得多了,实在有些乏。夫人不必陪我站在这太阳底下了,怪叫我不忍的。” 姝昀夫人因说道:“既如此,我便改日去探望妹妹吧。妹妹既累了,我便遣人去你宫里,叫他们抬了轿辇来,送你回去吧。” 燕屏一个欠身:“夫人有心了。”姝昀夫人道一声“不必”,便重坐了轿子走远了。 丹青扶着燕屏,望着姝昀夫人越来越远的背影,笑道:“那徐贤妃成日佛口蛇心的,倒和姝昀夫人这样的大贤人儿私交这样好,真是难得。” 燕屏叹了口气,道:“你懂什么,咱们站在咱们的角度看,那自然是与我和贵妃作对的都是恶人,可你若换个角度想,这宫里头,哪里就有十恶不赦的人呢?纵使是国昭仪那样跋扈无理的人,也有她心直口快的好处。” 丹青想了想,到底不甚明白,但近来燕屏总嫌她性子毛躁,倒是常赞品棋沉稳,因此也不敢再多话,只是点一点头,陪她等着轿辇过来。 燕屏看一眼丹青,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一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也不怪你不懂,话又说回来,这阖宫里头能看透人情世故的又有几个呢。” 话正说着,便见前面摇摇晃晃一队人马向这边过来,走的近了,才发现是八个轿夫抬着个空的竹轿飞奔而来,品棋在一边拎着个食盒稳稳地走着。 燕屏一壁扶着品棋的手坐上竹轿,一壁笑道:“动作倒是快,我估摸着姝昀夫人派去的人也该刚到咱们宫里,怎么你就来了?” 品棋从食盒里拿出个小茶盏来,倒了半杯温热的茶水递给郭淑仪,笑道:“不是他们脚程快,实在是奴婢不放心娘娘大热天儿的出来逛,唯恐中了暑气,便叫人远远地跟着,姝昀夫人的人才走着半道就遇见奴婢了。这才来的快些。” 燕屏点点头,笑道:“唯是你最贴心。”丹青一旁听了,也不敢委屈,愈加沉默地跟着,替燕屏一下一下打着团扇。燕屏伸手挡住她的团扇,笑道:“不必打扇了,我并不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九、郭燕屏 5 一路回了仪澜殿,燕屏甫一进门,便觉得凉气逼人,皱眉道:“这么早,怎么就上了冰块了?”品棋听说,连忙叫人将殿里雕着石榴满枝的冰块挪走了大半。 丹青试探地笑道:“娘娘往年不是一到六月里就热的难受,总是问着皇上什么时候去行宫避暑?皇上怕娘娘如今有着身孕愈加的怯热,便让内务府早早儿备下,只要娘娘喊热便立刻送来。奴婢看今儿天气正热,便叫人送来了。” 燕屏着了些凉气,心中不快,便蹙眉道:“就是有了身孕,才更该注意着保暖。要我说你们,怎么五月里还上着地龙的,刚到了六月竟起了冰块。皇上是好意,你们却也忒不知所谓。”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把沉稳男声笑道:“这是哪个眼皮子这样浅不知所谓的,倒惹得你生气?朕替你罚她。” 燕屏扑哧一笑,上前迎道:“皇上还罚她们?臣妾首先要罚皇上。” 只见君陌正踩着阳光负手踏入,因为才下了朝,没来得及换衣服,那明黄色的衣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上前握住燕屏的手,拉着她往屋里去:“罚朕?你倒说说所以然呢?” 燕屏连声叫人备下冰碗,坐在君陌旁边:“这样大的太阳,皇上连个遮阳的也没有,就这样过来,不怕中暑么?这样叫臣妾着急,可不是该罚?” 君陌连连扶额笑道:“是,是朕的不是,只是朕急着来看你,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燕屏笑道:“知道皇上必有托辞,臣妾倒要听听,是什么好消息?” 丹青上了冰碗,默默退下。君陌拿起冰碗,用小勺轻轻舀着,假作思索了片刻,笑道:“朕不记得了。” 燕屏气得连连轻捶他,笑道:“臣妾不依,皇上哄我玩儿呢。”君陌笑弯了腰,伸手握住燕屏的粉拳摇一摇,举起小勺子要喂她。燕屏笑着一偏头,笑道:“臣妾不能吃凉的。” 二人笑闹一阵,君陌才正色了起来,脸上仍是笑意:“你父亲郭鉴古近来在礼部的差事做的极好,礼部尚书连连上书推举他,朕决定让他做个巡盐御史,替朕好好究一究地方上那些奸商的风气。” 燕屏听了,果然满面笑意,学着戏台上的样子连连作揖:“臣妾替父亲谢过皇上,谢过皇上了。父亲必不会辜负皇上嘱托的。” 君陌笑着弹她额头,笑容里尽是宠爱与心疼:“你父亲现在也是朕的左膀右臂,等你生下皇子,朕就封你为妃,咱们的日子还长。” 燕屏伸手将鬓间的碎发揽到耳后,低声笑笑:“是,咱们的日子还长。但若不是皇子呢?皇上便不愿和臣妾长长久久了么?” 君陌“呵”了一声,笑道:“你这个促狭鬼。”于是伸手揽过她的肩膀抵在自己胸口,低声道:“不是皇子也无妨,反正时日还久,总会有的。即便总没有,那么一群帝姬也是好的。” 燕屏的脸紧紧贴着君陌胸口的龙袍,只觉得那织金的绣纹硌得脸疼,又是甜蜜至极。她轻轻啐了一口,笑道:“还君无戏言呢,只是满口里胡说。” 君陌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揽着她,两个人默默无言,只觉得日子就是这样,长绵而静谧的,叫人心里柔软得很。 不知过了多久,贺全悄悄在外头叩了叩门,君陌便问道:“什么事?”贺全连忙答:“霍长安霍尚书,在勤政殿等着皇上呢。” 君陌答一句:“就来。”他低头看了看燕屏,柔声道:“你好生歇着,朕忙过了这两天,就带你去凉山的行宫避暑。” 燕屏近来胎动得严重,本不愿挪动,奈何君陌这般兴致勃勃,便也不愿驳了他的面子,少不得笑道:“皇上忙政事要紧,可别为了臣妾耽误了朝政,那样臣妾便万死不能辞罪了。” 君陌起身弹了弹衣褶:“好好儿的,胡说什么死啊死的。你歇着罢别送了,朕晚点儿来看你。”说着便开了门,贺全连忙跟着伺候着走了。 注:(1)“木末芙蓉”,出自王维《辋川集》诗二十首之第十八首《辛夷坞》,赞紫玉兰(又称“辛夷花”)在山涧中遗世独立,落寞但美好的样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十、滟贵妃 1 五日后,阖宫前往位于凉山的南苑行宫。这次出门,除去留下来看守宫禁的羽林军与年老宫女内监,其余上至皇子帝姬、皇帝妃嫔,下至宫女内监、奶妈太医,全部浩浩荡荡地往行宫驶去。这一路上,更是彩旗飘扬,五色盖顶连成一片。 君陌的明黄马车后面,自然是跟着地位最尊的滟贵妃带着玄菁帝姬,再者便是贤妃并大皇子云琛,有着身孕的郭淑仪自然更是金贵,马车紧紧跟着国昭仪的队伍。其余妃嫔各自按照分位一个个排下去,当真是浩浩荡荡,富贵传千里。 贵妃搂着玄菁,坐在一辆宽敞奢华的四轮马车内,在颠颠簸簸间,轻柔地唱着曲儿哄她睡觉。玄菁却调皮得紧,一会儿搔一搔马车内的流苏,一会儿掀开帘子往外头探头探脑。 “你若乖乖的,等咱们到了凉山,母妃许你去陪邵母妃玩儿,好不好?”贵妃柔声哄着她。这孩子不知怎地,对邵婕妤总有说不出的投缘,常常贵妃说了不听的话,邵婕妤说却也有用。 玄菁听了却小脸儿一偏,质问道:“母妃说了又不算,怎么哄儿臣!” “为什么我说了不算?” “父皇不喜欢邵母妃了,自然也不愿儿臣亲近她了。” “幽婳怎么知道父皇喜欢谁、不喜欢谁?” “瞧他的眼神就知道了。儿臣还知道,除了母妃外,父皇最喜欢的,是郭母妃。” 哦,小小孩童,倒比大人通透些。贵妃暗自好笑,君陌对郭淑仪的温柔呵护,连玄菁也看得懂。那么旁人呢?旁人岂不更落在眼底了? 想到此处,贵妃却有些担忧,郭淑仪她家底不深,却受宠至此,究竟是福是祸?自己多年扶持她、提携她、器重她,究竟是对是错? 临上车前,君陌亲自往郭淑仪这边嘱咐了许久,又唤来王若诚太医,命他随时紧跟着淑仪的马车,不得掉以轻心。这般恋恋不舍,人人看在眼底。一旁国昭仪半含酸地笑道:“到底是淑仪身子金贵,皇上的心一刻也不肯放下呢。这若是有个一星半点的,您可不是要杀了王太医才好呢?” 郭淑仪脸涨得通红,连连推了推君陌:“皇上去吧,他们伺候惯了的,哪里需要这样一字一句的嘱咐,叫人听见笑话了。” 君陌这才含笑去了。国昭仪盯着郭淑仪高高隆起的腹部,眉心略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终究是一言不发地转身上了车。 贵妃觉得她这表情熟悉得很,心里总有着些疑影儿,仿佛在哪儿见过。但又抓不住,便丢在一旁。 一边儿的玄菁又扯着她不依不饶地问:“那儿臣还能和邵母妃一起玩吗?” 贵妃心里头有了成算,便笑着捏一捏她柔嫩的脸颊:“母妃说了不算,幽婳说了却是算数的。” 其实邵婕妤自从被君陌禁足以来便不大出门了。虽然那一个月的禁足期早已过了,然而她向来心气儿极高,从不肯主动迎合,加上君陌对她的冷淡又爱又恨,几次在贵妃这里恨恨道:“朕不信一个女子有这样硬的心性儿。”他想着或许冷淡她一时能磨一磨她的倔强,便也不去她那里。这样一来,邵婕妤虽未被禁足,也没有降级,在旁人眼里,却是实实在在的失宠了。 本来这次前往行宫避暑,是难得的阖宫前往,序列虽要按照分位安排,却也有个亲疏之分。譬如李修媛的分位虽然在慧贵嫔之上,但恩宠却远远少于她,加上国昭仪提出要与慧贵嫔近些作伴,是以李修媛的马车竟排在慧贵嫔之后。而邵婕妤空有婕妤的分位,马车却与淳贵人、韵嫔等排在队伍的后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十、滟贵妃 2 队伍停下修整的时候,贵妃牵着玄菁上了君陌的马车。 玄菁见了君陌,一下子便扑上去,扭股糖似的腻着:“父皇!”君陌极疼爱这孩子的,忙伸手抱着,两父女腻腻歪歪的,叫贵妃看了好笑:“这会子乖巧起来了,方才在车上,怎么也不肯听臣妾的话。” “不听话?咱们幽婳怎么会?”君陌逗她,“必是你想要什么,母妃不肯给。说出来,父皇满足你。” “当真?” “君无戏言!” 玄菁的眼睛亮亮的,忽闪着一对长而浓的睫毛:“父皇,你让儿臣下车去,和皇兄们一同骑马吧。总让儿臣困在车里,闷也闷死了。” 君陌自然是不许:“哪里有姑娘家家骑马走在荒郊野外的?”玄菁听了,眉头一皱,脸色一沉,那表情像极了君陌:“父皇诓儿臣!明明说了儿臣要什么都给的!况且在上林苑里,儿臣就是骑马的,儿臣骑得不比皇兄们差!” 君陌堂堂一国之君,却被这个像极了他的小小女孩儿闹得头疼。贵妃见了好笑,忙打圆场:“在宫里,那是有邵婕妤护着你,才敢叫你骑马,何况现下外臣皇亲们都在,你是个帝姬,这样不合身份。” 玄菁瘪了瘪嘴,眼珠子一转,又道:“既如此,那叫邵母妃来陪儿臣,这总可以了吧?儿臣有邵母妃陪着,也和骑马差不多了,想必也不会再闹母妃了。” 贵妃心下暗赞,玄菁小小年纪便有这样声东击西的聪颖心思,即便她只是个女孩子,也足以在今后的日子中得偿心愿了。于是做出为难之色来,觑一觑君陌:“这……皇上瞧呢?” 君陌“哦”了一声,沉默了半晌,才道:“依你就是。”贵妃谢过君陌,连忙唤芮琳带着玄菁去请邵婕妤。 玄菁一跳三蹦地去了,贵妃笑眯眯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用回头也知道,君陌正沉着脸看着自己。“皇上别这样瞧着臣妾,怪怕人的。” 君陌阴恻恻道:“你不看朕,怎知朕在看你呢?” 贵妃噗嗤一声笑出来,登时百媚横生。她的眼角眉梢都弯成好看的弧度,叫人看了却生不起气来。贵妃婉媚的眼角一瞥君陌,笑道:“皇上与臣妾说什么绕口令?听不懂。” “贵妃与朕打什么哑谜?看不懂。” 贵妃一扭身,钻进君陌臂弯里,将头轻悄悄地靠在君陌肩窝里:“皇上日日埋怨邵婕妤的不知好歹,臣妾哪会听不出来?若皇上不在意邵婕妤,管她是好是歹,一并丢在一边就是。婕妤年轻,即便后悔了,总是拉不下面子来。臣妾愿给她这个机会,却不知皇上愿不愿意?” 君陌揽着她,沉默了许久,才道:“下次不许自作主张了。” 哦,这便是允了,说的这样隐晦。实则后悔的人并非邵婕妤,她岂有不知的?但她嫁与君陌十余载,早就学会了在维护君王颜面的同时,满足他不可言说的欲望。 邵婕妤这会子坐在贵妃的车中,怀里抱着沉沉睡去的玄菁,眼中却静静地看着贵妃:“娘娘实在不必如此。” 贵妃淡淡一笑:“你和皇上,一个倔、一个冷,我若不想些法子,难道从此便让你这般消沉下去,直至无宠而终么?” 邵婕妤蹙一蹙眉:“有宠无宠,我本不会为了这个消沉。即便是一辈子再不相见,又有什么呢。” 贵妃笑道:“这又是胡说了。怎么就一辈子不见呢?纵使不能得宠,你哥哥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时候要见一见妹妹,你也要为着和皇上赌气,借口不见么?” 邵婕妤闻言怔住了,眼神黯淡下来,沉默许久才道:“我原也不是和皇上赌气。左不过是不愿和那些个妃嫔争宠罢了,皇上若是来,我依旧会那样待他。” 贵妃失笑道:“傻妹妹,皇上就是怕你还是像从前那样待他,才不来看你。你若是肯将这冷淡淡的模样改一改……” 邵婕妤冷淡地摇一摇头:“娘娘不必为我而操心吧。您的意思我明白,放心就是。”她这样一说,贵妃满腹的经验指教倒是说不出了,只好点一点头:“你有数就是。” 邵婕妤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许久才喃喃一句:“就只当是……”就只当是为了哥哥罢。她的话没有说完,贵妃却隐隐猜到了其中的缘由,蹙眉看向一旁闭目养神的邵婕妤,心里不知是愁还是喜。 这时太阳已然西斜,大太监贺全小跑着过来,凑在贵妃马车的窗边笑道:“娘娘怕闷坏了罢?可请稍安勿躁,咱们快马加鞭,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车程,这就到了。” 贺全不会平白过来,只为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贵妃心知肚明君陌的不放心,便在里头笑道:“不妨事儿,本宫有邵婕妤做伴儿,有说有笑的正好。” 贺全在外头嘻嘻笑着,才要说话,便听见一声巨响,仿佛什么突然爆裂了一般,吓得人心跳也要停了一拍,轰隆隆好几声才停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十、滟贵妃 3 贵妃从里面猛地掀了帘子探出头来,才要说话,就听见后面不知哪里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女子的惊叫哭声。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好,连忙扶着璇玑及时伸出的手臂下了车,叮嘱车里的邵婕妤照看好玄菁,便往车队后面走去。 经过贤妃的车时,见到贤妃和姝昀夫人也纷纷下了马车,三人来不及说话,只是相互看了一眼,便默契地一同往后走去。 是谁说的,我们与对手之间心有灵犀的程度,往往不逊于情人间的心心相映。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千古道理,危机时刻才可见一斑。 贵妃带头一路往后面去,心里突突地跳着。因为那声音离得并不远,不像是后面低阶嫔妃发出的,那么离得近些的,便是国昭仪与郭淑仪她们。 果不其然,贵妃远远见着国昭仪的马车安安稳稳地停在路上。国昭仪自恃身份没有下车查看,后面却围了一圈的宫女内监,加上几个沉不住气的低阶嫔妃,一个个儿惊慌失措的样子,当真混乱至极。三人才转过道路的拐角,郭淑仪那散架了的马车便映入眼帘。 这马车本极为精致小巧,与正二品妃嫔以上可以乘坐的四轮马车不同,它是双轮的,左右各一只巨大的木质车轮,既精巧又实用,一个人坐舒适、两个人便嫌拥挤。前头车辕上拴着两匹温顺的成年母马,由一个车夫统一牵着缰绳,步调一致地走。 可如今这马车不知为何,竟掉了一只左边的车轮,轱辘辘不知滚到哪处去了,因此马车整个横过来倒在地上,右边的车轮还忠实地在空气中缓缓转着,扬起一片呛人的尘土。 丹青半跪在马车的旁边,一手掀着帘子,一手伸进马车中不知抓着什么,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着。品棋本是走在马车的左边,是以现在也倒在一边,两条腿像是被压在了车厢的底下。她倒是镇静,也不喊痛,两只手死死抵住车厢,一动不敢动,生怕再伤了里面的郭淑仪。周围一片混乱,个个儿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贵妃一见,心先灰了一半,直直地愣在那里,冷汗一滴一滴掉下来,粘在后脖颈上,腻腻的像小蛇爬动,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也听不清丹青在喊什么。还是一旁贤妃低低叫了一声“郭淑仪”,连忙带着姝昀夫人赶过去。宫女们连忙七手八脚地拉开丹青,贤妃一掀帘子往里头一看,生生抽了一口冷气。 郭淑仪整个蜷缩着倒在马车本来的侧壁上,双手死死护着隆起老高的小腹,已然晕厥了过去。她的脸色是吓人的青白,五官痛苦地扭曲着,被散落的发丝遮盖了大半,显得愈加可怕。 姝昀夫人也探头望了一眼,惊叫起来:“这可了不得了,见红了!”只见郭淑仪嫩芽黄色的纱裙在腿边皱成一团,已经隐隐有血色冒了上来,渐渐地染了色,身下更是汪着一滩鲜血,正潺潺地蜿蜒着。 贤妃直起身来,连声唤道:“太医,快请太医来!”她一让开,里面的郭淑仪便露了出来,周围的众人一见,几个胆子小的便先抽泣出来,更有几个妃嫔吓得面色惨白,捂着嘴不停地干呕。 贵妃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转身朝着跟来的贺全,声音微微发抖:“快,去请皇上。”贺全早吓得动不了了,一听这话,拔腿便往前头跑去。贵妃又唤过芮琳:“王若诚不是该跟着郭淑仪么,人呢?去把跟来的所有太医都请来。”芮琳连忙答应着去了。 贤妃满手沾了血,焦急地过来道:“要不要把郭淑仪先抬出来?这荒郊野岭的,简直没有法子。她宫里的侍女还被压在车厢底下,若是不抬起车厢,只怕两条腿要废了。” 这边芮琳带着一众太医过来,神色焦虑道:“娘娘,王太医的马也被滚落的车轮所伤,他本人从马上摔下来。只怕还要一会儿才能清醒呢。其余跟来的太医都在此了,但王太医是千金妇科一脉的国手,没了他,只怕……” 这时只听一人道:“没什么只怕,朕要你们把脑袋都拎在手里去救治,大人和孩子,少一个都不行。”贵妃一回头,正是君陌大踏步而来。他此刻面色铁青,眼中几乎要冒出火焰来,浑身散发的寒气,在这盛夏中,竟叫人如坠冰窖。 贵妃自己也是又急又气,见君陌这样子,更添了一层怕在里头,却仍然强作镇定,福了一福,道:“皇上别急,或许还有转圜的可能。” 君陌也不叫她起身,冷冷扫她一眼:“什么叫做或许、可能?宫里的马车都有专门的太监负责检查修缮,今日出现这样的事,是人祸不是天灾。滟贵妃与贤妃协理六宫诸事,却连这样的小事也不能叫朕放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十、滟贵妃 4 贵妃与一旁的贤妃一听,连忙双双跪下:“是臣妾等失职,臣妾愿受皇上责罚。” 君陌才要开口,姝昀夫人便伸手握住君陌冰冷的手,柔声道:“皇上,现在还不是究其责任的时候。郭淑仪是否挪出马车医治、挪出后在哪里医治,还有被马车压在下面的宫女如何,都等着皇上您决断呢啊。” 君陌缓缓点一点头,看也不看滟、贤二人:“现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该怎么做,不需朕来教你们了吧。” 贵妃这才谢了恩起身,贤妃道:“皇上,依臣妾看,郭淑仪的状况实在是不适合再移动了,况且这荒郊野岭也无处可去。妃嫔之中臣妾与滟贵妃的马车最宽敞,滟贵妃有帝姬要照顾,不如就将郭淑仪移至臣妾车里就诊罢。” 那边国昭仪本自恃身份,不愿与宫人凑在人堆儿里,只是让侍女时刻注意着这边。这会子听说郭淑仪不好,就连君陌也赶来生了大气,这时便也从前头马车上下来了。她虽没有协理后宫的权力,却也是九嫔之首,是以当下偷偷看一眼君陌神色,小心道:“皇上,周围这围着一群人,实在也不是个样子。郭淑仪既然……”她脸色微微一红,悄声道:“既然见了红,周围这么多的奴才,后头还有王爷世子们,若都叫看了去,郭淑仪今后可还怎么见人呢?” 君陌挥一挥手:“既然如此,就让奴才们退下,只留下宫女太医和几个稳婆。至于王爷大臣们……”他抬眼看了看一旁面色苍白的滟贵妃,“便由贵妃去周旋罢。” 贵妃一惊,担忧地看一眼郭淑仪,道:“臣妾还是留下照顾郭淑仪……”话音未落,便被国昭仪打断道:“向来宫里宴请,都是贵妃娘娘招待的,自然王爷大臣们,更敬服贵妃一些。若是臣妾们去,反而容易弄巧成拙了。” 贵妃面色一寒,冷冷道:“本宫说什么也不会离开这里。”国昭仪柳眉倒立,还待再说些什么,君陌却道:“罢了,贤妃去罢。” 国昭仪不死心的样子,又道:“那么其他受惊的嫔妃?”君陌不耐烦,随口道:“姝昀夫人去安抚阖宫妃嫔,贵妃便留下来照看郭淑仪。”说罢也不等她们回答,便兀自穿过人群,走到马车旁掀开帘子,亲自探视一番。 一旁贤妃微微叹一口气,留下自己的芮玢照看着,嘱咐了一有什么变故便去通知她。姝昀夫人也带着各宫嫔妃回去自己的马车里等候。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了,剩下贵妃指挥车夫将徐贤妃的马车拉过来,停在路边。 君陌还兀自蹲在坏掉的马车旁,紧紧握着郭淑仪的手不放。贵妃走过去,轻轻道:“皇上,马车备好了,可该将郭淑仪……”话没说完,就见君陌探身进了马车里,将郭淑仪亲自抱了出来。贵妃蓦地一怔,便急忙让人让开道路,吩咐宫人准备厚的棉垫铺在贤妃马车里,自己紧紧跟在君陌身后。 国昭仪正吩咐宫女备下热水,一抬头,正见到君陌横抱着郭淑仪往这边过来。郭淑仪痛苦的脸孔在阳光下更显得惨白吓人,那白中隐隐透着黑气,额上亮晶晶一层冷汗下青筋清晰可见。她染血的裙子散落在空中,仿佛热腾腾的冒着气,兀自一滴一滴往地上落去,有时蹭在君陌的衣角上,他也毫不在意。国昭仪长眉高高挑起,声音也拔高了几度:“奴才们眼睛都瞎了么?怎么能让皇上亲自干这种事?要是弄污了龙体可怎么好?” 君陌小心地将郭淑仪抱进马车,冷冷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个劳什子,还不快请太医和稳婆过来。” 这般情深意重,这般旁若无人,叫人如何熟视无睹。宫里别的女人都是瞎子,都是聋子,她们看不见也听不见,她们无欲无求无羞无耻。嫉妒是大罪,凡人要怕死,便不可嫉妒。三宫六院,都是一座座疯人院,住着她们,住着你我。 国昭仪双手拢在长长的广袖里,死死地握住空无一物的掌心,指甲狠狠陷进肉里去,感受不到疼痛,便在脸上笑出来:“皇上回到马车上等着吧,这里也算小半个产房了,您在这里怕是不合规矩。” 贵妃也道:“皇上放心,那边王太医已然醒过来了,这里有太医和稳婆,郭淑仪她平日积善积德,上天不会亏待她的。” 一旁王若诚早已挣扎着上前为郭淑仪诊了脉,回禀道:“请皇上快些回避吧,淑仪的情况不好,只怕要早产。” 君陌一听,脸色更加阴沉了许多:“早产也好,旁的也好,朕只要母子平安。” 王若诚才苏醒过来,自己也是虚弱得厉害,连连称是,又为难道:“臣要提前问皇上一句,若不能两全,皇上选保全哪一个?” 这时郭淑仪似是有些清醒,在晕厥中轻轻呻|吟了几声,君陌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燕屏,你好些了?” 郭淑仪似乎感到君陌手心传来的力量,挣扎着睁开双眼,略有些涣散的眼神看了看君陌,又无力地合上了,嘴里低低地吐出一句:“皇上……孩子……”接着又是小腹又是一阵痉挛,整张苍白的脸扭曲成一个痛苦的表情,叫人好不心酸。 贵妃看在眼里,心里也是痛的,但她分不清这痛是来自她几乎要错失一个左膀右臂,还是真真切切对燕屏产生了恻隐之心。她懒得去分清,正如她一直以来那样做的:如无必要,决不自寻烦恼。 君陌还待说什么,国昭仪赶忙道:“皇上您在这儿也帮不了什么,还是回避罢,若是耽误了就诊可就得不偿失了。”君陌犹豫了一下子,却也退开了。 贵妃跟着君陌,才走了几步,便听见后面一阵痛苦的呻|吟声,正是郭淑仪。她的声音里透露着此刻渗入骨髓的疼痛,仿佛用什么在鞭打着众人的心。君陌脚步一滞,就要回头,却生生忍住。贵妃在一边看得真切,只觉得方才的一切又太过蹊跷。她的眼神从眼尾轻轻扫过一旁的国昭仪,只见她紧紧捏着一方皱巴巴的绣帕,那样紧,连指关节也泛着青白,脸上却是从容的担忧。贵妃疑心顿起,只按捺着不表现出来。 这时太医院右院判秦思远从后头小跑着跟上来,打了个千儿道:“皇上,郭淑仪的胎儿位置不正,想是受惊过度又连番冲撞引起的,再加上羊水已破,又是大出血,只怕有滑胎的危险。臣不得不来请皇上的旨意,若有不测,不知皇上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君陌阴沉的脸色有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朕不要听见这话。大人也好孩子也罢,朕要你们统统保住。” 一个太医院的小太监脚步匆匆地过来,向秦思远耳语几句便又跑去了。秦思远眉头深锁,看一看君陌,欲言又止。 贵妃默默看一眼国昭仪,便出声道:“什么时候了秦太医还这样支支吾吾,耽误了诊断,本宫拿你是问!” 秦思远犹豫再三,向君陌道:“郭淑仪胎位不正,只怕是要难产。此番淑仪的胎气被冲撞得极为严重,已是到了皇上不得不抉择的时候了。只是……” 贵妃瞥一眼君陌阴沉的脸孔,急道:“还有什么只是,你便都一气说了罢!” 秦思远深吸一口气,道:“只是郭淑仪偷偷嘱咐王太医:若必选其一,请务必舍母保子,皇上若怪罪,只说是郭淑仪自己的意思,如今且暂不让告诉来。” 贵妃一拍手,道:“简直是胡闹!这样的大事,哪能不来告诉的!” 国昭仪抬头觑一觑君陌的脸色,纤手挽上他的臂弯,试探道:“皇上的意思是?” 君陌沉默不语,眉心蜷成一个死死的结。他低下头,看了看国昭仪挽住自己的手。贵妃随着他的目光,扫过衣襟下垂着的如意同心扣,心中了然,那正是郭淑仪亲手制来送与他日日佩戴的。许久,君陌抬起头,黯然道:“保大人,朕要保住郭淑仪。孩子,孩子还会有的……” 秦思远听了,连忙行了一礼去了。一旁国昭仪的手从君陌臂弯滑下去,满脸的不信与惊愕:“皇上,那可是皇嗣,是您的骨肉,您的千秋万代啊!” 君陌仰头看看天边绯色的夕阳,语气莫测:“朕若连自己的妃子也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千秋万代。既是千秋万代,又何患无子呢?‘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啊!”国昭仪的惊愕慢慢化作一个苦涩的笑容,低下头去默默不再出声。贵妃看在眼里,心下愈发狐疑。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郭淑仪的呻|吟声渐渐低了下去,却也没有听见婴儿的啼哭声。贤妃与姝昀夫人匆匆赶过来,一路行了礼,姝昀夫人道:“皇上,郭淑仪暂无危险了,只是失了太多的血,又精疲力竭,虚得很,又累晕了过去。” 君陌眉心一跳:“孩子呢?”姝昀夫人黯然道:“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因着受惊过度又难产,出生的时候已经没了生气了。” 君陌脚下一个踉跄,贵妃连忙在旁扶住:“皇上节哀,可千万保重龙体。”他缓缓点一点头:“朕去看看淑仪。” 贵妃伸手拦住:“皇上且等宫人们将淑仪安置妥帖再说罢,现下一团忙乱,皇上去了只有对淑仪多一分危险罢了。”君陌这才作罢。 贤妃才要张口说句什么,忽然发现姝昀夫人频频用眼睛瞧了她,仿佛是若有所思,于是便留心于她。只见姝昀夫人右手轻抚了腹部的衣襟,左手扶了扶发间滑落的簪子,头向国昭仪处微微一偏,便不再动作。贤妃心下暗暗赞了一声,低声对一旁芮玢嘱咐两句,见芮玢去了,便若无其事随着旁人一同安慰着君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十、滟贵妃 5 不多一会儿,芮玢便回来了,附在贤妃耳边低声几句。贤妃听着,长眉慢慢聚拢,在眉头蹙成一个结,满面狐疑,慢慢看向在一旁只顾安慰君陌的国昭仪。 贵妃看在眼里,心底不详的预感更甚,立即道:“怎么,是郭淑仪有什么好歹么?”君陌眉心又是一跳,才要说话,贤妃便连忙道:“皇上别急,郭淑仪已然安置在臣妾的马车里,因着劳累过度,现下是睡着呢。只是臣妾才听闻一件要紧的事,是关于郭淑仪那辆突然坏了的马车。” 君陌才缓和下来的脸色又一次地凝重起来,他死死盯着贤妃的脸孔,一字一顿道:“你知道什么,全说出来。” 贤妃微微一福,清清楚楚道:“回皇上,经人查证,郭淑仪所乘的那辆马车本是国昭仪素日所用。今晨出发之际,是国昭仪亲自提议与郭淑仪交换马车。是以今日崩坏的马车,并非郭淑仪自己的,而是国昭仪的。” 众人听闻大惊,唯有国昭仪自己面色如常,也不理旁人,只静静看着君陌。君陌脸色极差,沉吟半晌,朝国昭仪道:“毓宁,你自己说。”他的声音中有山雨欲来前的压抑,叫人听着不由浑身一颤。 国昭仪却似不为所动,缓缓跪下,平静道:“是臣妾早晨提议与郭淑仪交换马车,只是臣妾那时并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贵妃自从见到郭淑仪出事后便心情颇为不平,此刻乍闻这个消息,如何按捺得住。她气急了抢上一步,“啪”地一巴掌打在国昭仪描画精致的面上:“贱人胡说,你不好好儿坐你自己的马车,若不是知道里面有问题,为何倒要让郭淑仪坐?”她满面激愤,抬头望向君陌的眼睛里几乎冒火:“皇上,国昭仪蓄意谋害皇嗣,不知按照律法该当何罪?” 国昭仪的脸被打得歪向一边,微微泛红。她也不捂住脸颊,只是缓缓抬头,轻蔑地瞥一眼贵妃,道:“皇上还没开口治我的罪,凭你是谁,也敢对我动手动脚,可是要大大越到皇上头上去了?” 贵妃一时气噎,想不到她如此骄横,也来不及细想,便也直直跪下道:“臣妾斗胆,替郭淑仪和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请皇上一个恩典:可千万请皇上替郭淑仪做主啊!” 姝昀夫人与贤妃对看一眼,也并肩跪下:“人命关天,请皇上明察。”奴才们也在后面黑压压跪了一片。 此时已是日暮西山,西边绚丽的橘色不着痕迹地连着东边阴沉的蓝,更显得诡谲沉闷。君陌捏紧了关节泛白的拳头,低头看一眼贵妃含泪的眼,伸手扶起她道:“你们姐妹情深,朕不怪你。何况朕与你是一样的心,绝不会放过心存歹毒之人。”顿了顿,又叫宫女扶起贤、姝二人,道:“贤妃与夫人有心了。” 如此一来,只剩下国昭仪独自跪在路边。郊外不比宫里,道旁的碎石子是尖利且不长眼睛的,不识得哪个是贵人,哪个是走卒。国昭仪跪了一会儿,便觉得膝盖上剧痛难忍,少不得微微晃动,几乎要跪立不住。 姝昀夫人虽也疑心她蓄意害人,但见她如此神色坦然,这疑心便不由减了几分,想着或许当真有隐情不成?如今又见她脸色煞白,可见是跪的狠了,心下又是不忍,便道:“皇上既说不会放过歹毒之人,想必也不会冤枉无辜之人。臣妾看这事昭仪似乎有话要辩,皇上不妨也听她一言?” 君陌冷冷瞥一眼地上跪着的国昭仪,道:“你有什么话,便一齐说了罢。” 这话一出,国昭仪忍了许久的眼泪才一齐发了出来。她也不敢哭闹,只是默默地,任泪眼濛濛,楚楚可怜的样子道:“皇上要疑心,臣妾不敢说个不字,莫说是别人,就连我自己都惊疑的很,怎么闹出这样的灾祸来。但若说是蓄意为之,臣妾实在冤枉。今早晨本是臣妾好心,私想着郭淑仪怀着身孕,长途跋涉恐怕对胎儿不好,才提出让郭淑仪坐臣妾的马车。皇上知道的,臣妾向来喜欢享乐,马车都是在品级内照着最奢华安置,是最舒适的。哪里想到,竟会在半路出这样的事情?皇上疑心臣妾,臣妾有口难辩,只是皇上细想,若当真是臣妾让人做的手脚,又何苦做得这样明显,甘当众矢之的呢!” 贵妃听得不耐烦,张口便想打断。贤妃在旁边使一个颜色给她,她才登时清醒。此刻若不让国昭仪淋漓尽致地表演一番,日后定了罪再翻案,便是她滟贵妃的罪责了。但若现下听她说完,好歹也能知道她的成算在哪儿。 姝昀夫人见君陌蹙着眉,闭着眼久久不语,便开口问道:“这话不对。既不是你叫人动的手脚,何以一早不说明这车子是你的?” 国昭仪向来不把旁人放在眼中,然而姝昀夫人是宫中难得德高望重之人,因此也不便与她为难。她仍是向着君陌含泪盈盈道:“臣妾才下马车便见到郭淑仪那般……那般样子,可着实吓坏了,一壁悔恨,一壁忧心,哪儿还敢说得出口呢?” 君陌缓缓睁开眼,不辨喜怒的眸子扫一眼她,道:“你悔恨什么、又忧心什么?” 国昭仪浑身颤抖起来,仿佛吓得要哭出声来。她用帕子紧紧捂着口鼻,哽咽许久,方出声道:“这事若是意外,便是郭淑仪替臣妾挡了灾祸,若郭淑仪有任何不测,臣妾欠郭淑仪的,今生今世也还不完,是以悔恨;但设若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么他的目标便是臣妾,此番过后,不知臣妾又要遭什么迫害,是以臣妾忧心。” 君陌缓缓点头:“这话虽听着凉薄,却也合你的性子。” 一旁贵妃急红了眼睛,上前一步道:“皇上,国昭仪砌词狡辩,这事哪里就有这样凑巧?分明是她嫉妒郭淑仪年少得宠,又一朝有孕,因此蓄意谋害龙胎。” 国昭仪哭道:“皇上,若当真是臣妾所为,为何不直接在郭淑仪的马车上动手脚?这样一来,不是矛头直指臣妾?臣妾没有这样蠢,皇上明察啊。” 君陌听得不耐烦,才要说话,一旁姚姑姑匆匆过来道:“回皇上话,郭淑仪醒了。”君陌抬脚便要去,贵妃唤道:“皇上,国昭仪……” 君陌眼风自国昭仪身上扫过,冷淡道:“去查,昨晚检修马车的奴才是哪一个,严加逼供,问出来是何人指使后,杖毙。今日郭淑仪车旁的奴才和车前的车夫,不能保护淑仪与龙裔性命,杖毙。那个被压在车下的宫女是个忠仆,晋为六品容衣。”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怎样怒意,却没来由地让人寒浸浸的恐惧。贤妃连忙行了一礼:“皇上放心,臣妾必定查个水落石出。” 君陌微微点一点头:“夫人帮着贤妃查办。昭仪回去自己的马车里吧,到达南苑之前不得下车。”国昭仪此番倒是没有辩解,乖巧地行了一礼,默默退下了。 贵妃还想辩驳,君陌却温和地看她一眼:“贵妃随朕一同去看看吧。” 在车队到达目的地之前,君陌都不曾离开郭淑仪。 他握着她的手,在一旁轻柔地安慰着她,倾听她低低的呢喃、哀哀的恸哭,不肯回到自己的明黄马车里去。 就连贵妃也劝不动,索性不再劝,吩咐了宫人照顾妥当,便仍回去与邵婕妤一同照看熟睡的玄菁。好在郭淑仪是安置在紧随其后的贤妃车中,贤妃自去与姝昀夫人同车,这样才离得近些,也放心。 不放心的事,即便是日日搁在眼皮子底下,也终日不能安寝。若能放心,千里隔不断情谊,又岂是几辆马车而已。 离目的地还有几里路的时候,由贤妃的车中传出一道旨意:着晋淑仪郭氏为正二品妃,延用封号“婧”。着封皇四子云珍为“孝王”,依太子仪制下葬。 贵妃安坐在车中听着贺全亲自来宣旨,面色如常。只是有一个瞬间,额前的发丝微微一颤,又是纹丝不动了,几乎叫人以为是蒙了眼。她微微点头,只是道:“知道了,请皇上的旨意,等婧妃出了月,孝王过了七七再行册封礼罢。璇玑,”她平静地唤来璇玑,“你去告诉贤妃和姝昀夫人一声,本宫实在伤心过度,又为着要操持孝王丧葬,恐怕不能亲自安排册封仪式,一切就由她二人辛苦了。”璇玑深深看了一眼贵妃,却也没有多言,只是答应着去了。贺全见此,只有搭讪着退下了。 贵妃见贺全去了,这才放松了浑身的筋骨,颓败地靠在马车的车壁上。一旁邵婕妤静静伸手梳理着玄菁帝姬的头发,头也不抬,道:“娘娘若是觉得难过,即便是哭出来,旁人也不会疑心的。” 贵妃听她语气中大有讽刺之意,却也懒得争辩,只是道:“你倒清闲。” 邵婕妤淡淡一笑:“我有什么不清闲?我既不必争宠,也便不在意皇帝更喜欢谁多一些;又不愿争权,也便不在意什么武器失了;更没有害人,那么杀人偿命这四个字便与我无关。” 贵妃听了冷冷一笑,抚了抚额头道:“你看得明白,却不必都说出来。你便这样拿定主意我不会杀你?” 邵婕妤抬眼看一看她,摇头道:“你不是会主动杀人的那种人。”缓了缓,又道:“你若是那种人,今日的你便是败了。我却信你不会败。” 贵妃不置一词,沉默半响,长长地从口中呼出一口气来,仿佛满心的抑郁都要从这口气中排解出去一样。她扬一扬脸,看了看车顶雕着的细密花纹,牵动嘴角笑了笑,转过头去看着邵婕妤。在邵婕妤看来,这几个月来焦虑精明的深宫妇人就在这一笑中恍然不见,再见的,又是初入宫时那个艳媚入骨的绝代贵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十一、姝昀夫人 上 傍晚的时候,车队终于到达了位于凉山的南苑行宫。各宫妃嫔早早儿被分配好了住处,各自便结伴去了。这一路不仅惊险,更有惊闻,郭淑仪一夜之间失子、晋升,国昭仪获嫌,一时间人心惶惶,想要议论,又怕惹祸上身。于是几人成伴,一壁小心觑着周围,一壁低声议论着。 君陌当晚独自歇在松风水阁里。次日下了早朝,姝昀夫人便与贤妃双双站在殿下求见了。君陌召了二人进去,甫一开口便是:“看你们这一副神色,便知不是好结果的。然而事情既已坏到这个地步,又能再怎样坏呢。有什么便说罢。” 姝昀夫人与贤妃对视一眼,道:“坏是不至更坏的,皇上想必也知道,纵使您当场命臣妾与贤妃娘娘调查,纵使臣妾二人彻夜未眠,也是查不出来的。” 君陌眉心一动:“是毓宁?” 姝昀夫人摇头道:“从证据上看,非但不是国昭仪,她简直是次要受害者哩。” 君陌蓦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回踱步:“朕要你们查清楚,如是报来,你们却只是和朕打哑谜。” 旁边贤妃倒是不慌不忙,福一福道:“皇上别急,此事确实说来话长。但是简而言之,是那个负责检修马车的奴才起了歹心,意图谋害国昭仪的,却没想到害苦了婧妃。” 君陌皱眉道:“一个奴才,敢暗害堂堂当朝昭仪?可有人主使?” 姝昀夫人道:“根据供词,他是从前国昭仪殿里的洒扫内监,一回不小心在殿里的波斯地毯上泼了些污水,被掌事姑姑看见,便回禀了国昭仪,打去暴室服役了。今年内务署缺人,暴室的管事见他素日勤勉,便提拔了他去凌御场。昨日检修马车马匹,他便想趁机报复国昭仪。” 贤妃接着道:“怪事也在此,依照他的说法,他是自小便在宫里头服侍的,到今年也有十来个年头了。而国昭仪入宫不过六七年,那么国昭仪入宫之前的那十年,他总不是伺候国昭仪的。但经臣妾查明,这奴才除了七年前在华音殿伺候的记录和在暴室服役外,并无任何记载他在宫中伺候过。” 君陌眉头深锁,停下脚步站在案前,手指哒哒敲着案桌,道:“可见这事里有假,怎不重刑迫他说出实话?” 贤妃看了一眼姝昀夫人,顿了顿,才道:“他不知从哪儿听见,说皇上要将所有牵扯进来的人杖毙,便……便咬舌自尽了。” 君陌大怒,随手抄起一只盛笔的竹筒摔在大殿的角落里,毛笔散落一地,沾着墨汁,到处淋淋漓漓:“朕要的是真相,是给燕屏一个交代!你们这分明是将朕的旨意不放在心上,叫朕如何再敢把协理六宫的大权交给你们!” 姝昀夫人一惊,连忙与贤妃双双跪下:“臣妾们办事不利,请皇上责罚。” 里头的声响,惊了外头守着的贺全。他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一见这情形,立刻便了然。于是垂首立在一边,不敢多嘴。 君陌深吸几口气,平静了怒气,冷冷道:“你先出去,朕没叫你,你也敢随意进来了。” 贺全的眼风自贤妃身上一晃,连忙陪笑道:“奴才不敢,只是刚才郭……婧妃身边的沈尚仪来,请皇上过去瞧瞧,说婧妃娘娘一晚上没合眼,就直勾勾地望着床柱,怪瘆人的。” 君陌明显地愣了一愣,随即道:“知道了,你先下去。”顿了顿,又道:“贤妃先替朕去看看。” 贺全还要说什么,然而见君陌脸色不同往日,也便闭了嘴道一声“是”,默默退出去了。贤妃沉默着,福了一福,也去了。 姝昀夫人向来玲珑剔透的,试探道:“皇上明明挂心婧妃,如何不亲自去看看?” 君陌疲倦地揉一揉额头,道:“昨日朕想安慰她,她便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今日想必还是如此。饶是去了也是无用,何况朕实在不忍见她那副样子。” 姝昀夫人蹙眉道:“皇上的心意,是想查出真相来还婧妃一个交代,臣妾等都明白。臣妾也是无能,哪里想得到那奴才听见皇上要杀他,自己先咬了舌头自尽呢。然而不是臣妾要为自己辩白,只是臣妾与贤妃连夜查问,实在想不出那消息是怎么传到他耳朵里的。” 君陌冷笑一声,道:“想让他死的人,自然有办法让他死无对证。何况是让他先吐了所谓的真相才死呢。” 姝昀夫人大惊,连忙双膝下跪:“皇上这样说,是疑心臣妾和贤妃?臣妾万死也不敢欺瞒皇上!” 君陌低头看着她,半晌,伸手抬起她的下颚:“青霭,朕一直很信任你,纵使你也是有皇子的人,纵使你与贤妃交好。朕也相信,贤妃与滟贵妃的矛盾,你不会参与。” 姝昀夫人心底一凉,眼底便有晶莹一闪,连忙忍住,哽咽道:“臣妾知道,所以从来不敢辜负皇上的信任。但是这一件事,莫说是臣妾自己,就是贤妃,臣妾也敢用性命担保。”她俯下身去,连磕了两个头,“皇上也曾说过,臣妾是最恬淡无争的人。臣妾自知愚钝难当大任,云琦也非能继承大统之人,是以毕生只求平安喜乐,不求荣华权力。难得皇上信任,赐臣妾协理之权,可臣妾也知道,上有贵、贤两位姐姐平分秋色,下有婧妃、国昭仪深得圣宠,臣妾不过办好分内之事,不曾有半分逾越。” 君陌静静看了她半晌,仿佛在掂量她这话中真挚的成分。大殿里静得可以听见新起的冰雕融化滴水,姝昀夫人双膝跪在君陌脚边,只觉得那冰雕的凉从脊背一直渗进去,冷透了心,化干了眼里的泪,干涩涩地盯着君陌绣着紫气东来图样的龙靴。 宫中气候变化诡谲,昨日傍晚才因怜惜国昭仪而出言相劝,今日便是自己跪拜天子脚下。天子之心,不吝六月急雨,毫无征兆。 过了很久很久,君陌才俯身轻扶她一把,再出声已是温柔和气:“朕何曾疑心你了,不过平白问一句罢了。朕若疑心,便也不会将此事交由你二人来办,更不会单单留下你一个人了。” 姝昀夫人低低抽泣一声,又是破涕为笑:“臣妾一身别无所长,唯有皇上的信任而已了,岂敢辜负呢。” 君陌扬一扬嘴角算是微笑:“即便如此,只是想起这宫里总是有人在暗箱操作,谋害朕的子嗣,朕便一日不得安寝。” 姝昀夫人抚一抚君陌袖口的绣纹,安慰道:“皇上放心,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心有亏心事,总是要露出马脚的。更何况,即便皇上要放过这人,想必滟贵妃与婧妃也不会不了了之。” 君陌叹一口气:“燕屏她……只怕是朕害了她。”他想一想,拉起姝昀夫人冰冷的手指,“你随朕去看一看她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十一、姝昀夫人 下 轿辇还没在玉兰堂的门口停稳,姝昀夫人便觉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寒。 由于盛宠不衰,从前每年举宫前来避暑时,婧妃总是住在这离松风水阁最近的玉兰堂中。郭燕屏此人向来不喜喧闹,因此宫里头想献殷勤的虽多,却也不敢人多扰了她。但即便是清雅,但那时此处是何等的春风得意,笑声盈盈。然而此时……此时,玉兰堂进进出出好不热闹,太医、宫女、内监、嬷嬷,一个个低着头匆匆地进,一批人又低着头匆匆地出。偌大一个玉兰堂,这样多的人,却竟如冷宫一般,寂静无声。 君陌坐在轿辇上见了,眉心剧烈跳动了几下,也不说话,只紧紧握住了姝昀夫人的手,深吸一口气,抬步跨下。 大三伏的天儿,内室外头仍挂着毡子。甫一进门,便是扑鼻一股极重的药味,夹杂着湿漉漉的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君陌忍不住咳了两声,却也没止步,径直往绣塌那边去。屋子里的宫人见了,早早跪了一地,姝昀夫人见了,忙挥手让他们出去候着。 贤妃正伏在塌旁,握着一只青白的手,对婧妃喁喁地说些什么,见君陌来了,也只是起身福了一福。君陌挥手让她坐下,只以眼色询问。贤妃紧蹙着眉头,略略摇了摇头,只侧身让了让。 姝昀夫人看着,只觉君陌的脚步有些滞涩,却也连忙上前。他一掀帘子,婧妃那张毫无血色的、消瘦的、如同凋零花瓣般的脸颊便露了出来。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床顶上雕着的玉兰花瓣,唇色青森森的,干裂得仿佛酷暑之下的旱地。婧妃本是娇小的身材,自有了孩子才显得丰腴了些,而此刻她卧在绣被下头的身体,竟显得如此不堪重负,仿佛那轻盈的绣被也能将她轻易压垮似的。她的一只手臂放在外边——那曾经如藕段般丰润的手臂——此刻也显得消瘦枯槁。 姝昀夫人在旁边一见便红了眼圈,说不出话来。而君陌——君陌竟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似的,保持着掀帘的手势一动也不动。他的脸隐在床帘的阴影里,从姝昀夫人的角度看上去,一棱一角都如同雕刻般的肃穆。她与贤妃对视一眼,彼此眼中具是深深的忧虑。 过了半晌,姝昀夫人才出声道:“皇上来了,燕屏妹妹也可安心一些,可别再伤心了。说到底,妹妹还年轻,又是盛宠,还怕将来没有孩子吗?咱们只当,是和这孩子没缘分罢了。” 贤妃也道:“是呢,宫里头什么名贵的药材没有,再加上王太医的妙手,妹妹且将心放宽些,早一日好了,也早一日有新的希望。” 姝昀夫人应道:“说起来,妹妹已连着两天不吃不喝也不眠了,岂非辜负了皇上坚持保下妹妹的良苦用心。” 姝昀夫人的话音刚落,只见婧妃的面上一阵抽搐,睁大的眼睛骤然阖上,整个人仿佛秋天的落叶一般簌簌发着抖。 她不敢再说了,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与贤妃一唱一和,皆是为了劝婧妃宽心,早日吃喝休息,早日好了,也可令君陌的心下多一份宽慰。她心底里暗叹:说到底,岂非都只是为了君陌!姝昀夫人心底里也有些悲悯:她为的是君陌,那婧妃呢?婧妃的感受她能顾忌到吗?一个母亲刚刚失去了孩子,难道没有伤心的权利?可是她来不及顾忌那样许多了。 君陌连忙握住了婧妃的手,颤声道:“燕屏……”话音未落,只见婧妃蓦地睁开眼睛,一双无神而冰冷的眸子死死盯着君陌,声音嘶哑道:“皇上,你好狠!你保住了臣妾的命,却害死了臣妾的心!” 这一句砸下来,君陌如遭雷击,他一个踉跄退后,死死抓住一旁的桌角,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姝昀夫人也是一惊,她上前半步,正待说话,贤妃却一手拉了她,略摇了摇头。姝昀夫人暗自叹一口气,两人默默福了一福,无声地退了出去。 及至门外,贤妃才道:“婧妃怕是蒙了心了,这样的怨怼之语怎么好对皇上说出来。只怕……” 姝昀夫人回首望一望窗棱,也叹:“是啊,只怕……” 只怕有了这怨怼的罪名,即便是再千宠万爱的宠妃,即便君陌真的心有愧对,即便有孩子追封爵位,也挽不回一个男人的心了。永巷之中,唯有一人是万万错不得的,他居高临下决策高明,他坐拥天下无人忤逆。你若怨他,只有用一生来惩罚自己。 贤妃抚一抚额头:“依你看,当真是国昭仪下的手吗?” 姝昀夫人长眉微蹙:“她素来心高气傲,谁也不放在眼里。她不喜郭燕屏获宠有孕,人尽皆知,正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她难道有这样蠢或是这样不怕非议,定要致自己于万难之中吗?” 贤妃道:“你别忘了,国昭仪纵然不自己动手,也有一杆极锋利的枪,任何人都不可小觑了这杆枪。” 姝昀夫人抬头看她一眼,低声道:“你说慧贵嫔?” 贤妃道:“你想,依国毓宁的性子,即便是要害人,这买通内监的事,难道还要她亲自出面不成?既不是她亲自出面,那么下面必有一只手替她做事。” 姝昀夫人疑惑道:“一直听闻慧贵嫔与郭燕屏私交不差,她总不至于这样辣手无情。” 贤妃叹道:“宫里的女人,为了子女,哪有狠不下心的呢。” 姝昀夫人还待再说,只见里头帘子一掀,君陌踏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来。她与贤妃连忙迎上去,只见君陌摆一摆手,眉宇间尽是疲惫与懊丧。他见贤妃和姝昀夫人都等在门口,便道:“传朕的旨意,婧妃痛失爱子,心情不豫,兼之产后虚弱,需得静养,一干无事人等不得打扰。” 贤妃道了一声“是”,又问:“若是滟贵妃……” 君陌接道:“滟贵妃若是愿意陪她纾解心结,便由得她去吧。”贤妃领旨去了,留下姝昀夫人陪着。 君陌望着行宫上方瓦蓝如洗的天空,许久才道:“或许真的是朕的过错。出发前几日燕屏便以国事为重推辞,是朕坚持要带她来行宫。或许她那时便已有不好的预感,朕却如此迟钝,都是朕的疏忽……”君陌的脸色是如此痛苦,他抬手将脸深深地埋进手掌之中,如同溺水的孩子寻求着解脱。 姝昀夫人忙上前轻抚他下垂的肩膀,柔声道:“皇上何必自责,天命如此,再加上歹人心肠,又岂是皇上能左右的?皇上若也就此消沉下去,那么郭妹妹便真的连个替她做主的人都无了。” 君陌摇一摇头,痛声道:“她自以为是朕夺了她的孩子,便恨极了朕。然而她怎不想想,朕同样也失了孩子?舍子保母,这旨意当真是这么好抉择的么!” 姝昀夫人不敢再说,只好轻轻拥住他,以温柔的姿态化解他的苦痛。好在君陌没再说些什么,只慢慢倚着她出了门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十二、郭燕屏 上 人皆道,母之爱子,是为轰轰烈烈,惊涛骇浪,而父之爱子,却似潺潺流水,静谧悠长。爱恨人伦,无论贩夫走卒,或是天潢贵胄,总是逃不过一个情字。做母亲的如此,做父亲的也不吝一分。 燕屏听着君陌的轿辇远远出了仪门,却依旧躺在榻上,不发一言。方才君陌在门外的话,她是否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或是她已心似枯井,什么也听不见、看不着?谁也不知道。 丹青从外室打了帘子进来,端着一碗浓黑的药,静静坐在塌旁的脚凳上。她静静地凝望着燕屏,满眼里都是悲痛和忧虑:“娘娘再伤心,也不该拿自己的身子作践,更不该拿皇上来出气。试问这满宫里头,还有谁能替娘娘做主,替去了的孝王做主?皇上若因此生了娘娘的气,咱们才真是举目无援了。” 燕屏仍是不说话,却也没再盯着床顶。她双眸紧闭,长长的羽睫覆在苍白消瘦的面上,一颤也不颤,仿佛她毫无波澜的心。 丹青见她不答,便自顾说下去:“奴婢平日里冷眼瞧着,咱们皇上对您真是一百个用心。娘娘也别怪皇上,正是因为皇上对娘娘的这份心,才让皇上选择了您啊,若是换了旁人,是想求也求不来这样的恩泽。娘娘若为了这个怪皇上,真真是没有道理,也寒了皇上的心。皇上的心若当真从此寒了,娘娘你即便身子好了又如何,岂非形同废人一般……” 话未说完,只听“咣当”一声,竟是燕屏抬手挥落了丹青手中的药碗,那药碗碎在大理石地砖上,墨黑的药汁洒了一地。丹青吃了一惊,裙子上也溅了些药汁。她惊慌地抬头,只见燕屏已支起了半个身子,脸色煞白,正紧紧盯住她的眼睛。那素日温和恬淡的眸子此刻正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叫人从心底里寒上来。 “走开,”燕屏的声音也似钢铁般强硬冰冷,“走得远些,莫让我这个废人连累了你。”丹青怔怔地望着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许久,见燕屏半点退意也无,只好含泪福了一福,忍耐退下。 丹青的本意,是想为燕屏开解抒怀,让她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接受现实。这本无可非议,但她忘了一点:人的本性,向来是记悲不记喜的。喜事总是容易忘却的,而悲伤却是刻在人心上一道刀伤,掀着皮翻着肉淌着血,一遍一遍去触碰去抚摸,一遍一遍地加深这道伤,总也好不了,总也合不拢。若是有一日忘了去碰,倒像是背叛了自己的苦难,背叛了失去的亲人。丹青此刻劝燕屏,于她而言,自是觉得为燕屏着想,而在燕屏看来,她竟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冷漠而无情,此刻说的话,不吝于事不关己的闲话。 她思及不到这处来,只觉得自己委屈,兼之自燕屏近月以来,总是对她颇多嫌恶,稍有不如意便动辄冷下脸子来,反而对品棋仿佛称赞有加。这一次救她,品棋立了大功,被升了品级,加了俸禄。她这个近身侍奉的,忙前跑后,也是惊吓有余,却无一人好言相待。此刻又见燕屏如此,一颗赤诚的衷心,由不得渐渐冷下来,竟想撂开手去不管了。 品棋在外头候着,听见了瓷碗破碎的声响,也唬了一跳。却不知今上听见没有?忙不迭拿了扫帚簸箕,跛着脚进去打扫,又唤人盛了新的一碗汤药亲自送进去。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再出来时,非但瓷碗完好无损,碗内的药已是喝光了。 她将空碗递给一旁候着的小宫女,拿过帕子仔细揩了揩手,一边对旁边看着她的丹青悄声笑道:“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又凭空惹娘娘生气?害我又是打扫,又是换床单,好歹哄娘娘喝了药睡下了。求姑娘疼我,怜惜我这条腿罢。” 丹青眼神往下一扫,便瞥见她腿上裹了厚厚的一层布,里头硬硬的,仿佛是垫了板子固定。她行动不便,一举一动都得让人搀扶着,却也怡然自得。也是,品棋被抬了品级,只比她这五品尚仪低了半阶,再不是任她差遣的洒扫宫女了。 只见品棋半倚在一个小宫女的肩上,站在阶上,竟比她高出半头来,更显得居高临下。丹青气得咬住嘴唇,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差遣我?别以为得了脸,便能拣着高枝儿往上攀!呸,骚蹄子!你可要记得,这宫里的掌事姑姑,可还是我沈丹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十二、郭燕屏 下 只见品棋半倚在一个小宫女的肩上,站在阶上,竟比她高出半头来,更显得居高临下。丹青气得咬住嘴唇,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差遣我?别以为得了脸,便能拣着高枝儿往上攀!呸,骚蹄子!你可要记得,这宫里的掌事姑姑,可还是我沈丹青。” 丹青本是燕屏的家生丫头,又生得比旁人俊些,难免心气儿高得多。燕屏常说,凭丹青的样貌,若是出身世家,必也是个美人儿似的小姐,能嫁去更好的人家儿。可怜她打小儿跟着燕屏为奴为婢,忠心耿耿,日后定要求皇上为她指一户好人家才算。丹青呢,倒是一副痴心肠,她想着,在还能尽忠的时候,为燕屏打点好一切,日后即便许了人家,也不枉费她们主仆一场的情谊。 但近来不知怎地,她总觉得与燕屏生疏了许多,燕屏的叹息她听不懂,她的劝说燕屏听不进。看着品棋一步步高升上来,渐渐在燕屏的身边与心里站稳了脚跟,丹青心里说不出的酸涩与恼火。 品棋听着丹青一句句的辱骂,却半句也不反驳,只隐秘地抿嘴儿笑笑,也不说话,才要离去,便听见里头燕屏虚弱的声音:“吃茶。” 丹青才要抬脚进去,又听得里头传来一声:“品棋,吃茶。”她不由脚步一顿,脸上火烧火燎起来,恨不得摔了帘子出去大哭一场。碍着一旁的宫女,她由不得抬一抬脸,勉强道:“我去瞧瞧小厨房的乌鸡汤。”说着便去了。 品棋在后头看着,只见丹青消瘦的脊梁骨挺得直直的,肩膀却塌了下去,一步一步努力走得稳当,却也露了心浮气躁。她的眼角眉梢儿都沁着笑意,转过脸儿来,抿一抿嘴儿,肃了神色,打帘儿进了屋。 品棋进去,恰好看见燕屏纱帐下苍白的面颊。她颇有些怜惜燕屏,上去摸一摸她的脸,转身儿从小几上暖着的茶壶里倒了半杯茶来,走到燕屏榻边坐下,扶起她吃茶。 燕屏浑身像没了骨头的棉花一样,轻得很;又像灌满了水的牛皮大口袋,沉得很。她的脸上湿濡着汗水,细碎的头发黏在上头,一缕一缕的,显得憔悴极了。燕屏眼睛也睁不开,缓缓张开干裂的嘴唇,抿着茶水,慢慢地、连绵不断地吞着。一大杯茶,喝了许久,却全喝光了。 “还喝吗?”品棋问。 燕屏费力地摇一摇头,品棋便将她轻轻放下,刚要走,却觉得燕屏在拽她。“娘娘还要什么?” “肚兜……”燕屏的声音也哑着,一丝丝儿的感情也没有,像个只会出声儿的机器,“烧了吧,给他。” 给谁呢?品棋刚一细想,便明白了。自然是给去了的孝王。“都烧了?”除了肚兜,燕屏还做了好些:小鞋子、小袜子、小裤头、小帽子、小衣裳……是呢,那小帽子上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老虎,两只黑眼珠子,是用两只浑圆的黑珍珠缀上去的,可爱极了!料子是滟贵妃送的,一整匹极名贵的素锦,饶是燕屏素日节俭惯了的人,却一点儿没怜惜,全用了它。素日的绣线都是八股的,燕屏用的,是用素日的线拆成四股再拧上的,拧线的过程难免手心儿里冒汗,就去浣手,干透了再来,不许污了线头儿一丁点儿,否则干了发硬。这样做出来的衣裤,细、软、密、厚实、舒服。 “都烧了。” 都——烧了。品棋心底里有些舍不得,那里头都是燕屏的血与肉,然而都没了。人都不在了,还要衣裳做什么呢? 品棋定了定神,应了一声,起身找箱子。这几个月里,燕屏林林总总做了那么多,都平平整整地叠在一口箱子里,带来了凉山。 她找到了那口装着衣裤的箱子,准备抱出去叫人烧掉,回头又问燕屏:“奴婢这就去了?”没应声儿。她张眼看了看燕屏,发现她终于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十三、周月菡 上 修 话分两头,阖宫到达凉山的当晚,月菡安置好了女儿,第二天一早儿便赶着上国昭仪所在的鸳鸯厅来。南苑行宫里的规矩不似齐宫里的那样多,晨昏定省一概免了,不过每三日去滟贵妃处请个安罢了。人倒自在些。 昭仪身边儿的大宫女采芷正忙着指挥宫人在厅里的各处儿摆着冰,昭仪自己懒懒地歪在偏厅的贵妃榻上假寐,隔着细细的珠帘儿,依稀能看见小丫头打扇的身影儿。 采芷见着月菡,忙笑容满面地迎过来:“小主来了,快请坐。”一壁赶着叫人上茶来,“昨儿晚上娘娘还念叨,帝姬头一回来南苑,也不知适应不适应,叫人送去的果子可尝了?是府里特特儿叫人送来的,岭南那边儿八百里加急孝敬咱们老郡王,还入口罢?” 月菡笑着拣老地方儿坐下,笑着与她闲聊:“尝了,入口得很,难为你想着用井水湃着送来,冰凉凉的,酸甜可口,正适合这日子吃。她们挤了些汁子喂永乐,那小嘴巴呀,吧唧吧唧的……” 采芷听见说永乐也喜欢,更高兴得合不拢嘴:“是咱们娘娘想着小主,奴婢哪敢居功呀。”其实国昭仪哪有这样的闲工夫管这些,顶多吩咐一句送来罢了,该怎样笼络人心、给谁赏赐,采芷比国昭仪还懂呢。 多年的默契了,月菡也不说破,只是悄悄问:“怎么娘娘又歇下了吗?别是中了暑气罢?” 采芷“嗨”了一声,也是悄悄儿道:“小主还不知道么,昨儿婧妃的事儿闹得那样厉害,娘娘是委屈着了。心里头憋屈着,又热,昨儿半晚上没睡着。说来也是可气,我们鸳鸯厅素来是最早上冰的地方之一,昨儿一晚上竟连个冰碴子也没给送来。可不热么?刚才不知怎地,又巴巴儿送来了,这不奴婢正张罗着,娘娘这才能眠一眠。” 内务府是最会踩低拜高的所在,昨日昭仪身处重大嫌疑,搞不好要落到个谋害皇嗣的罪名,抄家问斩都难说的,哪还有用冰的福气?莫说是昭仪了,就是月菡自己的远香堂本也没有冰,还是品墨打着帝姬的幌子去内务府要来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与国昭仪,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那么今日何故一早上内务府的态度又是个大转变呢?月菡猜测,大概是与贤妃和姝昀夫人连夜审讯的结果有关吧?她并不感到意外。 “我说呢,娘娘不是那好懒的人,昨儿真真儿是累得狠了。听闻贵妃让娘娘在野地里跪了好一阵儿呢?是么?” “可不是呢,要说心狠手辣,那滟贵妃真是后宫里的头一份儿了。平日里你瞧她妖妖乔乔的样子,耍起她那协理的手腕儿来,真是半点儿人性都没。咱们昭仪娘娘是东郡王府的珍珠儿宝贝,连皇上与老郡王都舍不得重她一声儿的……” 说不破的,哪里是贵妃罚的跪,皇帝不叫起,谁敢给她松口儿?只不过咱们都不敢担上怨怼皇上的罪名罢了。 月菡唏嘘道:“娘娘真是受苦了。可怜我位份低微,没资格站在那儿,也不得帮娘娘一句,倒让滟贵妃和贤妃这两个合起伙儿来欺侮娘娘。” 话音未落,就听见偏厅里国昭仪懒洋洋地在问:“谁来了?是贵嫔吗?”珠帘儿被丫头打起来,国昭仪捧着额头走出来。她睡得鬓角有些蓬了,衣裳却齐整,不见半分褶皱。眼底下一小圈儿的青,想来昨晚的确睡得不好。 月菡起身行礼:“好容易睡下,却叫嫔妾惊了,真是该死。”国昭仪懒懒地挥挥手:“不妨事儿,我这心里头惦记着事儿,本来也睡不踏实。”她却不坐下,径直往里间去,想是回去补妆,“你且坐坐,我这就来。”采芷向月菡歉意地一笑,忙跟着进去。 这一去又是一炷香的时候。月菡却是惯了,自会自得其乐,昭仪的屋子里极少摆书的,纵有,也是备着给君陌过来时消遣的。这会儿厅上却散着一部,想是昨晚上昭仪睡不着,闲翻一翻的。月菡去拿来一看,却是《战国策》。她暗自好笑,国昭仪素来不喜史书策论的,失眠竟也逼她看起了这个。 来的路上,月菡已经打听清楚了。贤妃与姝昀夫人审了一晚上,只审出了一个胆大包天要谋害主子的奴才,非但没审出昭仪的错处儿来,反倒将昭仪审成了被害者。那个奴才咬舌自尽,现下已是辩无可辩了,再没人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来。怪不得,一早上醒来,昭仪又是原来那个千宠万爱的昭仪了。可皇上心里当真没半点儿疑虑吗?她不信。只要皇上心中存着疑惑,危险便没有解除。她得想个正经主意出来才是,否则真等君陌疑到昭仪头上来,她与永乐帝姬将会永无宁日。 一页一页翻下去,时间倒也不觉得慢。国昭仪出来时,瞧见月菡手里拿着书在读,却是嗤笑:“昨儿晚上闲来翻翻的,你倒瞧上了。没意思得很,都是讲古人打打杀杀的,男人看的书。”月菡也不恼,缓缓道:“瞧娘娘说的,打打杀杀,可并不只有男人在做。” 却见国昭仪脸色一变:“满嘴胡吣什么?昨儿皇上为着郭燕屏,已是当众给了我没脸,又给她晋了妃位,竟大大越过到我头上去了!那个没福气的小子,连天也来不及瞧见就没了,居然还赐了名,排了序,封了王!这不可笑么!哪有小产的死胎能有这样的尊荣?这不折煞了一众皇亲贵胄吗?本宫这等着你来出主意,你倒会说风凉话。” 月菡微微一笑,指给她看:“嫔妾正看的《魏策》这一卷,倒有些像娘娘此刻的处境。嫔妾见识浅薄,却看古人的做法很有智慧。娘娘若愿意,我说给娘娘听。” 国昭仪满心的不耐烦发作不了,却也无法:“你还有闲心讲起故事来。有主意,你快些说来要紧。” “娘娘别急,听完便知了。”月菡娓娓道来,“却说在春秋末年的时候,晋国被赵、魏、韩三家所分,到了战国时期,晋国已几近灭亡殆尽。智瑶本是晋国的权臣,妄图匡复晋国大业,便向赵魏韩三家分别索要领地。魏王自然不肯,大臣任章便劝魏王:‘将欲取之,必姑予之。’若要从旁人那里夺取什么,先要给他些好处,使他骄傲,使旁人嫉恨,实比强取豪夺要来得容易。果然,智瑶从魏王处得到了土地后,又妄图窃取赵、韩两国的土地,却被三国联兵所灭。” 国昭仪起先满脸不耐,听到后来,也便若有所思起来。她长而细的远山眉在额前聚着,仿佛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峰。 月菡见她懂了,便笑道:“娘娘睿智,自该知道怎么做了。嫔妾能出的主意只有一个:无论娘娘想怎么做,带着盈姬去,更能事半功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十三、周月菡 下 修 婧妃所住的玉兰堂,顾名思义,是整个南苑行宫最雅致的一处所在。院子曲径通幽,盘旋廻转,夏日里种着遮天蔽日的翠竹,碧莹莹的,好看极了。 丹青就站在这玉兰堂门口儿的一大片翠竹的阴影儿里,腰肢挺得直,一手搭在纤细的腰窝里,一手拦在门框上,脸上似笑非笑。 “国昭仪还是回吧。婧妃娘娘产后体虚,需要静养,皇上都下了旨,无事不许人打扰。昭仪莫非是想抗旨了么?” 昭仪却站在院子外头的空地上,迎着晌午的烈日,脸上的笑容却仍是傲慢的:“婧妃娘娘既是体弱,本宫便只在外头隔着窗户探一探,不打扰就是了。怎么说婧妃是因本宫而伤,于情于理,本宫也该来看看。沈尚仪莫不是怀疑本宫的一片诚心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昨日郭燕屏还是屈居她人之下的淑仪,今日就连国昭仪也不得不屈尊称她一声婧妃娘娘。月菡静静地与盈姬并排站在昭仪的身后,望着这令人唏嘘感叹的世事变化,心里是说不出的嘲讽。 丹青“呵”地一声笑,眼睛眯起来,透着嘲讽:“昭仪想什么,奴婢不敢揣测,只是皇上交代给奴婢的差事,奴婢却不得不尽忠职守。”她又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道,“皇上有旨,婧妃娘娘需得静养,一干人等无事不得相扰。昭仪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 昭仪脸色一沉,登时就要发作,月菡在旁边迅速接话:“娘娘,沈尚仪既是身负皇命,咱们也不好强人所难。娘娘您对婧妃娘娘的一片心意,咱们都懂。”她转过脸儿来,好声好气地向丹青道,“婧妃娘娘福大命大,好在是躲过一劫,不然可真是……说来当时也真真是吓人,若不是沈尚仪你跑前跑后帮着太医,只怕婧妃娘娘竟要一尸两命了。尚仪一心护主,是个忠仆,可惜这次皇上心痛至极,婧妃娘娘又险象环生,没顾得上论功行赏罢了。” 一听这话,丹青那讽笑连连的脸上便像裂开了一道缝一般,透出了深深的恨意。她声音陡然高升:“做奴婢的护着主子,难道还是为了讨赏求荣不成?慧贵嫔这话,奴婢听着心里头别扭,我是婧妃娘娘的陪嫁丫头,自然事事都以娘娘为先,比不得外头眼皮子浅的宫女儿,一心只攀高枝儿。” 月菡的笑容里全是理解的暖意:“可不是说么,要说贴心,还是沈尚仪你最懂婧妃娘娘了。谁也越不过你去呢。” 丹青听了,脸色也缓了许多,也便缓了语气道:“今儿昭仪算是见不着娘娘了,不如明儿再来试试,明儿若娘娘还没起色不能见人,也便后儿来瞧瞧。总有一日是能见着的。” 昭仪岂能忍得下,柳眉高高一挑,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挡本宫的道儿?你这么护着你主子,那日她遇险,怎地没见你扑身相救了?想来你小小贱婢,你主子何曾将你看在眼里过,还敢拿皇上来压本宫!趁早儿让开去,没得再叫你们主子为你丢尽了脸!” 昭仪一口一个贱婢,像一记耳光打在丹青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她想来还是忌惮昭仪的,不敢还嘴,也不敢硬拦,身形就这样一犹豫,身后却一闪而过一个娇小的身影。 “青姑娘怎么在这儿站着?娘娘才找你呢,倒在这儿躲懒。”这声音陌生得紧,俏皮的,带些娇憨又温柔的意味。是个脸儿生的宫女,笑嘻嘻地一拉丹青的袖口,这才见着月菡几人,赶紧行了个礼。 月菡定睛一看,这丫头的脚却绑着厚厚的绑带,一跛一跛的,便笑道:“这就是那日皇上亲自下旨晋升的宫女了吧?倒是个伶俐的丫头,前儿拼死挡在婧妃车前的就是你吗?” 这丫头见问的是自己,连忙端端正正地一福:“是,奴婢是婧妃娘娘身边儿的品棋。说什么拼死相救,真是折煞奴婢,奴婢的一切都是主子的,又谈何生死呢?” 昭仪斜睨了她一眼,冷笑道:“真正的忠仆,当如是。”转眼瞥过丹青,“婧妃的眼光不错。本宫若是婧妃,也知道该更信哪一个。” 月菡见丹青气得发狂,也怕昭仪再闹了脾气,难免闯进去,若真的抗旨不从了,倒也是件麻烦事,于是连忙笑道:“娘娘晒了这么一会子了,只怕也累了,咱们便回去罢。” 盈姬晒得有些晃晃悠悠的,她在昭仪面前素来是不敢多言的,此刻却也忍不住劝道:“娘娘,咱们怕是见不着婧妃了,便把带来的心意留下,也叫婧妃知道人惦记着她,好得也快些。”说着便将备好的礼往那叫品棋的丫头手上送去。 品棋才要接过,丹青却立马劈手夺了过去。只见她惨白着一张脸,浑身微微颤抖着,但头颅又是高昂的,语气恭敬,却阴极了,像是用锋利的剪子在上好的锦缎上剪过似的,寒气逼人:“礼,奴婢替婧妃娘娘收下了。婧妃刚好些了,听说三位娘娘小主来看她,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了。烦昭仪娘娘、慧贵嫔、盈姬小主在此稍候片刻,婧妃娘娘稍后便到。” 这下轮着昭仪愣住了:“稍后便到?这丫头疯魔了么,说些什么浑话?”她说着便想拂袖而去。月菡细细一思量,心地下便是一片雪亮,连忙拦住昭仪,低声劝道:“昭仪不能走,婧妃娘娘召见,咱们是低位,不可不敬。” 昭仪这下也明白过来,急道:“婧妃卧病在床,何时召见本宫了?凭一个丫鬟空口白牙,便要留本宫在烈日底下傻等不成?” 只见丹青的嘴角间缓缓钩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来:“奴婢虽只是一届宫女,却是皇上亲封的尚仪,承蒙皇上信任,任职仪澜殿掌事。昭仪不信奴婢,难道也不信皇上吗?至于说让昭仪等么……昭仪不是口口声声觉得对我家娘娘有愧吗?不是刚才还打算破门而入探望我家娘娘吗?怎么这会子连等上一等也不愿意了?”她顿了一顿,嘿嘿一笑,“……莫不是,昭仪是心中有鬼,不敢见我们娘娘了吧?不过昭仪是不敢见也好,不愿等也罢,婧妃娘娘位及正二品三妃之位,您只是个从二品的九嫔,正位与偏位,云泥之别,可不能错了规矩。婧妃娘娘召见,昭仪是等也要等,不等也要等!” 丹青的话铿锵有力,一字一字砸在被烈日晒得滚烫的地面上,溅起阵阵青烟来,将月菡三人牢牢钉在地上。月菡看着丹青,从前却没发现,这丫头的嘴这样利,行事这样狠。婧妃是个多么温柔如水的人儿,丹青就像是锋利如铁的冰锥,牢牢地将婧妃护在身后。 昭仪那样刁钻厉害的一个人,这时也说不出话来,月菡只好道:“婧妃娘娘既然让嫔妾等,嫔妾等便是了。只不知可否进殿等候?” “玉兰堂里病气重,又喜阴,怕过了病气给娘娘小主,还是外头等的好。小栓——”丹青叫来一个太监,“给三位娘娘小主搬凳子坐,奴婢去去就回。”说罢,她叫人掩上院门,转身进去了。 昭仪气急,便想上去拦她,月菡连忙给拉住了:“昭仪娘娘切勿冲动,却忘了嫔妾早上说的话了吗?‘将欲取之,必姑予之。’娘娘此刻相让,是为了今后更快地夺回。”昭仪神色复杂地瞥一眼月菡,阴沉道:“且暂信你一回。今日之耻,我必当百倍奉还。今日害我受辱之人是你,望你心中有数,好自为之。” 烈日当头,月菡却是身上一寒战,盈姬在旁边早就被晒得晕头转向,冒冒失失问道:“什么娶姑姑?贵嫔姐姐说的,我一个也不明白。咱们还得在这儿等多久呢?” 月菡担忧地看一看盈姬苍白的脸色,略一沉吟,悄声安抚道:“你放心,多则半个时辰,少则一刻钟,她总不能让咱们在这儿等到日落罢。量她没这个胆量。况且……况且昭仪娘娘在这儿,皇上不会置之不理。”盈姬不敢再问,她一向怕极了昭仪,只好点点头,勉强笑道:“我听姐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十四、滟贵妃 上 永巷之中,消息走得比人腿儿快。 早上皇帝从玉兰堂离去的脚还没磕着门槛,这厢滟贵妃已得了不许探视的旨意。彼时她正坐在芙蓉榭的回廊里,逗着玄菁看花儿。内务府的人办事想来周到,贵妃最喜芙蓉,他们便从南湖里移了苗子在大缸中,摆在庭院里供她赏玩。 贵妃听了君陌的旨意,也不抬头,只问那内监:“那皇上去瞧了婧妃没有?” 内监赔笑道:“瞧了,不仅瞧了,还说了好一会子话呢。” “说了什么?” 内监一副为难之情:“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殿里的事儿,咱们外头传旨的内监可不敢过问。” 璇玑在一旁伺候着,笑道:“这位公公好生自谦,咱们谁不知道,贺公公手下哪有不机灵不神通的?公公是哄着娘娘取乐呢!可娘娘掌六宫大权,阖宫的事儿没有不该知道的,就是贤妃主事,凡事也该禀了娘娘才拿主意。公公可别错了主意,坏了大事。” 这话前头说得客气抬举,口气却愈发凝重,到后来却是极厉害的几句。那内监听得汗水涔涔而下,连连举袖擦汗,忙不迭赔笑道:“姑姑说的哪里话,奴才有几个胆子敢欺瞒贵妃娘娘呢?不过是奴才真的只在外头听差,里头只有师父伺候。不过贤妃娘娘与夫人出来的时候,奴才却听见了一耳朵。仿佛说是婧妃娘娘对皇上说了什么怨怼之语,才教皇上这样生气。皇上出来的时候也问夫人呢,怎么他选择舍子保母倒成了错的了吗?皇上说他自己没了孩子,也伤心得很……还有诸如此类的,奴才听得不大懂。” 贵妃这下全明白了,婧妃真真是个痴人。她用情至真至纯,容不得半点儿迟疑,在她看来,那个孩子是她与君陌爱情的结晶,是完美的、独一无二的,是她所向往的一切梦想的载体。对她来说,是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拼命保住孩子的。这个孩子的降临,像是一种证明,证明着君陌对她与旁人不同的情意,证明着她活在这个世上的痕迹,她与君陌曾经相知相许的痕迹。这个孩子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令她有这样寄托的孩子,即便日后再有第二个、第三个,都无法代替她最初的那份投入。 这样的女孩子,怎能在后宫这个地方生存啊! 看贵妃半天沉吟不语,那太监也不敢逗留,道了一声告退,忙退出去了。璇玑知道贵妃心里头不舒坦,也不多嘴,而玄菁却在旁边儿开口了:“母妃,郭母妃肚子里怀的小弟弟没了,是吗?” “是,小弟弟随着你云瑁弟弟一处去了,许多许多年以后,玄菁才能再见到他们。” 云瑁是君陌的第三子,是瑾妃所生,不到一岁便夭折,瑾妃自从云瑁去后,也便形同出世一般,终日抱病不出门,在宫中吃斋念佛,避世不出。宫里人对此事讳莫如深,从来不提。 玄菁点头道:“小弟弟没了,郭母妃很伤心,是不是?” “自然伤心。小弟弟是郭母妃的孩子,他们相互血脉相连,情感相依,互相失去了,不是一句‘伤心’就能概括的。就如玄菁与母妃,如若有一天失去了彼此,就是少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绊。” “可小弟弟也是父皇的孩子,他们同样也都血脉相连、情感相依,小弟弟没了,父皇不也同样伤心么?儿臣猜想,郭母妃只顾着自己伤心,忘了父皇也伤心,才叫父皇更伤心。是么?”玄菁一连串的话如蹦珠子似的噼噼啪啪从嘴里跳出来,真个儿如醍醐灌顶,浇得人心里头痛快。 贵妃惊讶于玄菁的洞察人心,接着问:“不错。那么玄菁觉得,父皇的伤心,与郭母妃的伤心,可相提并论否?” 玄菁便答:“依儿臣说,可相提并论,也不可相提并论。小弟弟没了,父皇与郭母妃都失去了亲生骨肉,是以伤心的程度是不相上下的。但父皇的孩子不只有小弟弟,有大皇兄、二皇兄、有儿臣、嘉兴,还有永乐,今后还会有更多弟弟妹妹。所以父皇的伤心只会在今日、在明日,到不了很久。” 贵妃怔怔看着玄菁,仿佛这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她的聪慧、敏锐,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所难以企及的。这倘若不是个女孩儿,而是个男孩子,贵妃相信,她必将成为未来最高明的国君。可……可她只是个帝姬,连嫡公主也不是,这样超凡的智慧,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幸还是祸? 玄菁见贵妃不言,上前拽一拽她的裙角:“母妃,玄菁说错了吗?” 贵妃一笑,“没错,只是这话切莫告诉旁人就是,祸从口出,切记这一点。”玄菁乖巧地点一点头:“母妃要去劝一劝郭母妃吗?” “劝不得。世事都需想明白,劝是劝不明白的。她若有慧根,迟早能懂;她若是无福,旁人硬逼也无用。” 话音未落,却见邵婕妤打了帘子进来:“娘娘与玄菁说这个,不觉得早了些吗?玄菁才多大,娘娘就要将她卷进后宫里的纷争去了?”外头的热浪随着帘子的掀起翻涌进来,邵婕妤身上却是冰冷冷的,她在生气呢。 玄菁一见着邵婕妤,立马扭股糖似的黏上去,又是问马,又是问弓箭。邵婕妤对着玄菁却总是一副温柔面孔,她蹲下来,轻轻环着她,耐心解释道:“昨日教你扎的马步可练了?马步扎不好,腰上没劲儿,是拉不开弓的。你要拉弓,且等十岁上罢。” 玄菁小嘴一瘪,就要不依,却不敢拿对君陌撒娇撒泼的那一套来对付邵婕妤,于是她歪头想了一想,道:“邵母妃说的是。师傅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我这就练去,邵母妃别走,午间留下陪我。”邵婕妤含笑点一点头,玄菁便飞也似的跑出去了。 玄菁一去,邵婕妤的脸上又像寒冰似的了。贵妃软软靠在铺着竹席的长榻上,斜睨着一双妙目去看她:“早?你当她是谁?若放在平常人家,九岁不过是只会跟着哥哥姐姐粘人的淘气包儿罢了,可在皇家,谁也不会因她是个孩子就轻易放她一马。你且看大皇子便是。” 邵婕妤亦不跟她拘礼,随意坐下,透着不屑:“娘娘这样早,便谋划着要亲女儿帮着自己争宠了,自然早已不将她当作是个孩子。” 贵妃仍是懒懒地:“本宫何曾要玄菁来替我争宠了?放眼后宫,可有人是需要我去与她争的?”她这话说得有底气,谁也无法反驳。实则在当下,君陌在后宫中虽多有内宠,但若想动摇贵妃的位置,却也无人能及。 贤妃有子,但出身外族且早已失宠,不过剩下些相敬如宾罢了;姝昀夫人亦有子,但她生性恬淡,君陌对她也是信任多于情爱的;婧妃自然是她的左膀右臂;国昭仪更不必说,虽则多得君陌宠爱,但膝下凄凉,不能与贵妃相较。剩下的慧贵嫔、盈姬等人,就更加谈不上了。 贵妃的地位之高,不止在品级。更在她早已是后宫中实质上的当家主妇,而在她的威严与手腕之外,还包裹着君陌对她的怜惜与爱宠。在后宫之中,她不仅是母亲、是权威,还能做一个女人。一个娇媚而温婉的女人。这是寻常女子所难以做到的。她们通常要么是宠妃,要么是权妃,两者兼具的,只有滟贵妃。 但她从不满足自己的欲望,她自己知道的,她此生决不能止步于一个宠妃或是权妃,她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独一无二的地位。 邵婕妤想来看得明白极了,却并不愿意陪她粉饰太平:“娘娘若不需要争,那么这样惋惜婧妃的胎做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十四、滟贵妃 中 邵婕妤想来看得明白极了,却并不愿意陪她粉饰太平:“娘娘若不需要争,那么这样惋惜婧妃的胎做什么?” 贵妃心底里恨她步步紧逼,却也心心念念着自己的计划,少不得仍是平和道:“本宫就不能是真心心疼婧妃吗?昨日在车上,本宫便说过,有些事,看得太过透彻,并不是什么好事。” 邵婕妤轻描淡写道:“嫔妾相信娘娘心疼婧妃。实则娘娘谋划多年,若不是因为心中总是情义难两全,此刻也不至于一直难以达成所愿。” 贵妃听得明白,这是在说她软弱无能。是啊,她若真的有钢心铁腕,怎会在出事之后不敢去见婧妃?她本该一力劝诫婧妃才是,但是她懂得婧妃的苦,她不能去劝。她还不够强大啊!可是即便去劝又如何?莫非婧妃当真能这样听她的,说不难过便真的不难过了吗?岂非还是无能为力!宫里人现在一径等着看她的笑话,做梦!她赵衣君拿得起、放得下,只要皇上心中还有婧妃,她便有把握东山再起。 邵婕妤见贵妃不作声,也便不理会她,手里头把玩着一只如意。满室里只听得见雕花冰块消融后滴答滴答的声音,静极了。 贵妃忽然笑了:“其实宫中能像婕妤一样看得透彻的人并不多,能与本宫敞开心扉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不知本宫怎会有这样的福气,总是能聆听到婕妤的逆耳忠言。” 邵婕妤抬眼看了看贵妃,忽而也笑了:“娘娘不必用话激我,我还是那句话:我绝不会成为你上位的棋子。如若有一日我与皇上重修旧好,也绝不是为了娘娘您。”她本是眉不画而翠的女子,素来清冷自矜,自有一派冰山美人的独特,此刻笑得眉眼弯弯,竟也煞是艳光四射。 “自然不会是为了本宫。只是本宫想着,邵将军盛名在外,朝堂上难免有人妒忌,将军耿直不通帝王之术,若遭了小人陷害岂不冤枉。”贵妃娇媚的面容极是沉静,双目清澈如水,微笑注视着邵婕妤,“自然了,皇上是明君,总不至叫奸臣蒙蔽。本宫也是杞人忧天。” 邵婕妤“嚯”地一下子站起来,冷笑两声道:“娘娘的话,嫔妾听不懂。嫔妾的哥哥是个武将不错,却不是莽夫,怎么就断定是要遭小人暗算了?娘娘莫不是有通天的本事,连前朝的事情也能神机妙算?再者说来,即便娘娘说中,那么皇上既是明君,又怎会让嫔妾的哥哥蒙不白之冤?贵妃娘娘,你别是伤心过了头,说话颠三倒四,前后逻辑不清,倒叫嫔妾白白看笑话!” 好大的火气,好利的嘴!她素来以寡言冷漠示人,从前她得势时,纵使是旁人再多挑衅,她不过轻蔑一瞥,冷笑两声便罢,今日能惹得她说这样一通慷慨激昂的话,真是意外之喜。 贵妃怪得很,见邵婕妤口出恶言,却不生气,反倒觉得有趣。她从前只是隐隐觉得邵婕妤与邵将军之间的兄妹之情,颇有些与众不同,却从未较真去细想过。如今看来,确有那么一丝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在。但她也确信,这一丝“不同”,也仅仅到“倾慕”或是“仰慕”为止,或许连邵婕妤自己也意识不到哩! 实则贵妃在宫中多年,早已是见惯风月、历经杀伐的,这样的情愫对她而言,虽然新鲜,却也不算震惊。邵婕妤这样年轻,能懂什么?哪一个女孩子没在少女时期怀揣过憧憬呢,却不值得小题大做。 但有这样的情愫在,她反倒觉得是件好事,邵婕妤与婧妃的不同便在此:她自然是不会轻易对皇上用情的了,那便免了小儿女愁肠;再者么……贵妃心下念头百转,邵将军的军功是她在宫中的盔甲,自然也更是她的软肋。 但此刻却不宜与她将话挑明。贵妃一笑,摊手道:“你瞧,本宫不过好意提醒,倒惹你生好大一通气来。你不愿与婧妃一样,本宫也不逼你,只看你自己的造化罢。” 邵婕妤见她如此,也是自知失言,却倔强不肯回旋几句。两人各自沉默了许久,邵婕妤才告辞道:“娘娘的好意,嫔妾心领了。只盼娘娘莫要再在嫔妾身上浪费时间。娘娘待我不薄,又愿意常让玄菁帝姬与我做伴儿,嫔妾心里头其实很感谢您。偶尔多说几句,不过是解闷儿罢了,否则真是不愿趟宫里这趟子浑水的。” 贵妃笑得释怀极了:“今日的话,你切莫往心里去。本宫也早已忘了。”两下里客气几句,邵婕妤便去了。 璇玑送她回来,悄声问贵妃:“娘娘瞧着,邵婕妤这条路已堵死了么?” 贵妃为难地抚一抚额头,蹙眉道:“再说吧,现下真是顾得了头却顾不得尾。婧妃也是个扶不上墙的,不过没了个孩子,又不是今后就没有了,她也犯得上去惹皇上的不痛快!” 璇玑小心翼翼地措辞:“奴婢瞧着,婧妃娘娘的心思的确是过于敏感纤细了。娘娘要成大事,婧妃娘娘这样谨慎的自然少不了,但像邵婕妤那般无后顾之忧的,也是良将。” 贵妃讥讽一笑:“是啊,我在邵婕妤面前谈调兵遣将,真是班门弄斧了。婧妃做事倒是利落稳妥,可惜了,她在情爱里陷得太深,我若不拉她一把,她就要将自己活埋了。” “那么娘娘想好该如何劝诫婧妃了吗?” 贵妃一声叹息,是无限的愁闷:“这也是一桩烦心事。今日我已在邵婕妤那儿吃了闭门羹,是受不得第二次打击了,等婧妃缓缓再说吧。她若能自己想明白最好,若劝不动的,本宫也由不得让她拉下水来。咱们也该准备着些后招了。” 愁闷成这个样子,午膳进得也不香,更愁闷了,天气热得像鬼叫,连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昨儿晚上惦记着婧妃,一晚上没睡着。现下贵妃懒懒地歪在窗边的冰榻上,努力使自己心静自然凉下来,安安静静地补上一眠。 刚朦朦胧胧有些睡意,外头内监粗笨的脚步声就噼里啪啦地跑来跑去,气得贵妃随手一挥,青花瓷的枕头摔在地上,好大的一声儿。“璇玑——又怎么了?” 璇玑打了帘子进来回:“扰了娘娘午睡了,是奴才们的错。婧妃身边儿打发人来告诉一声,婧妃的掌事宫女沈丹青坏了事儿,叫皇上动了好大的怒气,给罚了掌嘴,还在长街上跪了一中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十四、滟贵妃 下 璇玑打了帘子进来回:“扰了娘娘午睡了,是奴才们的错。婧妃身边儿打发人来告诉一声,婧妃的掌事宫女沈丹青坏了事儿,叫皇上动了好大的怒气,给罚了掌嘴,还在长街上跪了一中午。” 沈丹青……是哪一个?哪一个这样不长眼也不长脑子,在这个时候给婧妃惹事情的?贵妃只觉得脑仁儿一抽一抽地疼,——想起来了,沈丹青,总在婧妃身前晃悠着,嘴笨又毛躁的那个,似乎还曾受过她的斥责。 婧妃身边儿都是些什么人在伺候啊? 贵妃“嚯”地起身,却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璇玑赶忙上前扶着,沾了薄荷膏给她醒脑:“娘娘别慌,那丫头已经叫人接回去了,也倒是没牵连婧妃。只是奴婢担心,本来早上婧妃就给了皇上老大的不痛快,下午又来这么一出,只怕再难轻易转圜了。” 贵妃长而尖的眉头皱得紧,头花儿丁零当啷往下掉,都被贵妃一把扫到地下去:“好端端的,怎么能惹皇上生这么大的气来?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细细说来。” 璇玑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平铺直叙,叫人心安:“晌午前,国昭仪带着慧贵嫔和盈姬去了玉兰堂,要探望婧妃。沈丹青拦着不让进,过一会子又说婧妃要见,不许她们走。三个人在日头下面晒了大半个时辰,盈姬小主身子弱,晕过去了。这才叫皇上知道。” 贵妃听得目瞪口呆,婧妃虚弱成那个样子,还能传召要见人?见的还是国昭仪?这简直匪夷所思。如果不是婧妃传召,那么这个叫什么丹青的宫女,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假传主子旨意,摧残宫妃。她是哪根筋不对了? “这话也不对,纵使皇上疼盈姬,也总该给婧妃留些面子,将那个宫女交给我或者贤妃来处置。怎么直接打发去长街里跪着了?” 璇玑从不废话:“因为盈姬有孕了,而太医诊断胎像不稳。”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贵妃心下雪亮,若是寻常的斗气拌嘴,君陌才没那个闲心处置,但涉及到了皇嗣,这事情便没那么简单了。君陌本来就因婧妃小产一事伤心难过着,忽而听说又有了一个孩子,哪能不欣喜若狂?对君陌而言,可谓是“失而复得”,那么此刻谁去碰这个逆鳞,谁便会激怒君陌。而这个人,偏偏却是刚伤了他的心的婧妃的宫女,这岂非更让他愧怒交加!想来君陌还是念着婧妃的旧情,怜她失子失心,不忍伤她至深,若是旁人的宫女,恐怕早已命不保夕。 但如此一来,本就被婧妃推开了的君陌,便将被盈姬的孩子牵走注意力。即便他与婧妃有情,此刻也难以抵挡这一推、一拉之间的助力。 男人的情感,总是这样难以抵挡外界的诱惑。 贵妃的脑中飞速转着,怎么也想不出个对策来,于是对那个叫沈丹青的宫女更是怒不可遏。怎会有如此愚笨之人?这样的人怎么当上掌事宫女的?想来婧妃素日里教导无方,连个宫女也约束不好,难怪她没了孩子就只会哭哭啼啼失了君心! 方才刚刚升起的对婧妃的怜悯,现下全都消失不见了。此刻绝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贵妃凌厉的凤目一睨:“去,把那个惹事的宫女给我带来。”璇玑知道贵妃的性子,也不多嘴,飞快地去了。 沈丹青来的时候,一边的脸都肿得老高,红红的血丝沁在薄薄皮下面,与另一边白嫩细腻的肌肤衬得惊心。因被人急着拉来,衣襟也松垮垮地搭着。她想必刚哭过,一双眼睛桃儿似的红着,头发也半散着,披在红肿的脸颊上,当真惹人怜惜极了。 贵妃此刻斜斜地靠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榻前摆着两只刚上的冰雕,两只巨大的风轮吹着,徐徐散着白色的冷雾。那莲花的形状雕得栩栩如生,化成的水顺着纹路一滴一滴流下来,是夏日里最舒适的休憩所在。一旁的小宫女缓缓用棉锤为贵妃锤着退,另一个丫鬟站在榻后,剥一只晶莹剔透的荔枝送到她嘴边。贵妃小巧的樱唇轻启,荔枝便刚好顺着滑进她的口中。 丹青不敢多话,只朝贵妃深深做了一福:“奴婢沈丹青,请贵妃娘娘金安。” 贵妃听见,微微睁开狭长妩媚的眸子一瞥,歪头吐出一颗荔枝核来,极轻蔑地一声冷笑:“好个美人儿!” 丹青吓得一激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奴婢有罪,连累了婧妃娘娘,奴婢罪该万死。可是国昭仪她欺人太甚,她……” 贵妃尖巧的下颌一抬,便有太监将丹青架起来捂住嘴,按在那里。贵妃轻声细语地问道:“本宫只问一遍,你想好了回答,多余的话,本宫不想听见。” 丹青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再也不敢多话,咬紧了嘴唇儿,呜咽着点了点头。 贵妃见她点头,方问:“近来婧妃可还有胎动异常的情况?” 太监松开丹青的嘴,她再不敢多话,照实答:“回娘娘,没再有了。不过六月里还常埋怨起冰太早了,寒津津的,太医说是因母体虚寒,只能缓缓补起。” “婧妃的脾气,是绝不惹事,也不愿占人便宜的。怎么出发前就坐了国昭仪的车呢?” “回娘娘,昭仪说,自己的车是郡王府特地给她制的,纯钢的骨架,稳当。看我们娘娘气色不好,怕坐自己的车危险。为胎儿着想,应当坐她的车。我们娘娘也知道自己不大好,才换了车。” “当时都有谁在?” “回娘娘,只有奴婢、我们娘娘与国昭仪三人在。” “素来出行的习惯,是大宫女走左侧,次一级的走右侧。怎么出事的时候,你不在车的左侧?” “回娘娘,近来我们娘娘抬举品棋,一应爱用她服侍。所以昨日是品棋在左侧,奴婢在右侧。” “王若诚不与随队太医们一同走,怎么好端端地跑去婧妃车前了?” “回娘娘,我们娘娘那会子喊头疼,让我召王太医来瞧瞧。” 丹青战战兢兢地,等着贵妃问中午的事,哪知贵妃却不再问了。 贵妃沉默了许久,忽而缓缓吐出两个字:“好巧。”她慢慢抬起长而密的羽睫来,从睫毛下斜睨了一眼丹青,朱唇微启,“换车时,只有你在;车坏时,你恰好躲过;你召王太医来,王太医便被误伤耽搁了就诊的时间……再加上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叫本宫不相信你与国昭仪沆瀣一气,实在很难啊!” 丹青惊呆了,她拼命摇晃着头,挣扎着想扑过来,却被太监架得死死的:“不,不是这样的,贵妃娘娘,奴婢没有……” 贵妃却不耐烦再听了,嫌恶道:“璇玑,打发这蹄子去永巷黑屋里锁着,等婧妃好些,本宫自有话说。”说着,心里头腻烦得更深,一口啐在丹青脸上,“呸,小娼妇,谁许你穿红戴绿、妖妖乔乔的?真当自己是病西施了?去,别叫本宫再见着你!” “奴婢冤枉,贵妃娘娘,奴婢冤枉!”两个太监却不听丹青的,他们得了令,使劲一拽,丹青来不及挣扎,便随着被拉了出去,声音拖了很远。 贵妃疲惫地倒在榻上,手指揉一揉额头。璇玑问:“奴婢不懂,娘娘为何不将丹青送进慎刑司逼供呢?” 贵妃道:“这件事,是贤妃与姝昀夫人主理,你忘了吗?我插不得手,只能激她一激,狗急跳墙,才能牵扯出真正的幕后之人。那幕后之人见她暴露,想必比我们心慌,她一心慌,咱们便有机可乘了。”她顿了一顿,又无奈道,“再者说,直接打发慎刑司,婧妃那边,我也不好交代。” 璇玑叹一口气:“娘娘待婧妃的这一番心思,只盼婧妃娘娘能早日醒悟过来,切莫再害人害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十五、周月菡 上 太医开了方子去了,房中只留下月菡和盈姬。 盈姬还是虚弱得很,羸羸弱弱地靠在松软的靠枕上,嘴角却沁着笑意:“姐姐为我的事儿操劳了,快坐下歇歇。”伸着一只手想拉月菡,却是没劲儿,软绵绵地垂在鸳鸯被面儿上,润白的皮肤下头,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 月菡握住盈姬的手坐在床边,细细看她的脸色,笑道:“又说这么见外的话,我可不爱听了。说到底,今日都怪我,否则你也不至受这么大的罪,好在一切都平安。” 是啊,好在一切都如计划进行,半点儿差错也无。 想想中午的日头真毒啊,烤得人心里发慌,青石板路上仿佛有蒸汽在升腾,一眼望过去,空气像水一样缓缓地在流动。月菡的头上披着品墨的外裳,脸上蒙着一小张方帕子,饶是如此,仍觉得头顶在呼呼地冒着热气,发梢似乎都要滋滋着火了一般。四处都明晃晃的,闪着金光,也不知是眼睛里的金光,还是那太阳的光。 半个时辰过去了,玉兰堂的门仍是紧闭着不开。因君陌早有旨意,宫里头的人都不敢靠近玉兰堂,她们在外头站了那样久,却连一个路过的宫女内监也不曾见着,想遣人去搬救兵也不能。一刻钟前,一个小太监从门缝里挤出半个身子来知会她们:“请娘娘小主再劳驾等上一等,婧妃娘娘正起身着,快了。” 国昭仪不知是怒火攻心,还是晒得火冒三丈,她隐在纱巾下头的脸颊,早已通红极了,此刻不由大发雷霆:“婧妃还真个金贵,只怕是个瓷做的!半个时辰了,手艺人捏个面人儿也捏好了!打量本宫在日头底下等得舒服吗?” 那小太监也陪着一张笑脸:“昭仪娘娘息怒,婧妃娘娘才掉了孩子,身子弱,起身慢些也是有的。唉,若不是昭仪娘娘的马车坏了,我们孝王殿下哪能说没就没了呢?您就是再等等罢。” 不等国昭仪再骂,那小太监衣衫一闪,便从门缝里消失了。那紧闭的大门像是对昭仪无声的嘲笑。 昭仪想来此生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与羞辱,她那双微微吊起的丹凤眼中此刻像有两团火在燃烧,月菡看得怕人。昨日君陌对婧妃那视若珍宝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无论昭仪今日有多愤怒,都不能将怒气撒在玉兰堂的门口。 自然要撒到月菡身上,于是一巴掌扇过来,月菡只觉得眼冒金星,站也要站不稳了,分不清是右脸的晒伤更痛,还是左脸的火辣更甚。昭仪阴狠的声音凑在她的耳边,语不传六耳:“周月菡,今日你若不能打个翻身仗,明日你便不用见到永乐帝姬了。” 月菡不以为辱,只觉得怕。昭仪说到做到,她若失去永乐,便是生不如死。月菡回头看了看盈姬惨白的脸色、失神的双眼与摇摇晃晃的身子,低声对昭仪恳求道:“娘娘最后信我一次,再忍耐一会子罢。” 昭仪细细的贝齿咬在通红的唇上,微微地喘息着,两只濒临崩溃的眼睛在月菡的脸上疯狂地扫视着。她想来是气疯了,月菡心里头没底,才要说话,只听“哎哟”一声,竟是盈姬软软地倒在了一旁宫女的身上,已是紧闭双眸,晕了过去。周围一团乱,叫的叫,哭的哭,喊的喊。让人没来由地回想起昨天黄昏,官道上那可怕的一幕。 月菡紧张起来,忙上前扶住盈姬,一边极低声地喊品墨:“快,快去!先请皇上,叫人去喊太医!快去!”品墨哪用得着她吩咐,趁乱,碧绿的身影一闪便飞快地去了,月菡这才放下心来去摸盈姬的脉搏。极乱,极促,很不好。月菡着急,忙去砸玉兰堂的门,半天无人应门,又返回来瞧盈姬。 盈姬的身子本就羸弱,现下更像是纸片儿似的脆弱。昭仪在旁边儿惊呆了,愣愣地站在原处,蹙着眉心自言自语:“她倒娇贵,先晕过去了。” 月菡见昭仪呆站在旁边,连忙过去拉她:“娘娘素日里带着的薄荷香囊呢?拿来给盈姬闻一闻罢。”也不等她答应,不由分说拉着她过去蹲在盈姬跟前儿,催着让她取香囊。 玉兰堂的门“吱呀”翕开了一条小缝儿,刚才那小太监探头一看,也吓得又钻了进去。不一会儿,沈丹青便带着人出来了,那架势是要不顾一切将盈姬抬进她玉兰堂里避避风头。月菡暗叫不好,焦急万分,却也无可奈何。 就在这当儿,君陌也到了。松风水阁离玉兰堂本来就近,加之君陌脚程又快,月菡看见他来了,心里的石头才算放下。这一放下,泪便从眼中滚滚而出,流经脸上滚烫的皮肤,更有一种灼烧感。 后来的事情自不用说。君陌将她们三人带回松风水阁中,太医到后诊治,查出盈姬身孕,自是大家欢喜一场。 月菡现下回想起来,当时君陌若是没能及时赶到,或是丹青早早儿放过,那么结局便远不是现下这样了。她赌的是丹青对婧妃的忠诚,对昭仪的恨,赌的是君陌对盈姬的宠爱,对新生儿的向往。她赌赢了,昭仪因对婧妃的尊敬与歉意得到了君陌的嘉奖,丹青为自己的愚蠢与鲁莽付出了代价。或许君陌对婧妃的感情是难以割舍的,但现下无论是滟贵妃,或是婧妃自己,若想在短时间内翻身,却是不易了。 贵妃一党败下去,她的永乐,便安全了。 盈姬喜气洋洋地,抚一抚自己平坦的小腹:“姐姐怎么这么说?连我自己也不晓得自己有了身孕,又跟姐姐有什么相干?”喜气中又略带着些愁,“只是太医说我气血不足,需要静养,一切又要倚赖姐姐照看,真是对不住。” 月菡心里也有歉意和后怕,若当时的分寸一个拿捏不住,盈姬这一胎可就完了。她忙起身给盈姬倒了杯茶:“你说这话,就是没拿我当真的姐姐,否则怎么觉得是对不住呢?你且安心养着,我虽不能说是身经百战了,但有永乐的先例,我总归比你宫里的丫头们强些。这些日子你与我同住,相互也有个照应。” 盈姬感激极了,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我真是幸运,能在宫里遇到姐姐这样对我好的人。” “傻子,咱们从前在宫里是不受重视的人,唯有抱团儿取暖罢了。今儿你一朝得了盛宠,又怀了龙种,咱们就得昂起首来,保护咱们自己的孩子。” 为母则刚。天下女人本如水,为了孩子,她们都是无所畏惧的勇士。 说话间,君陌的晋升旨意就到了。来宣旨的贺全,每一丝皱纹里都是相同的笑意,每一次新生命的降临,都能带给人们巨大的满足。“恭喜盈嫔小主了,皇上还赏了小主好些物事,过一会子内务府司珍房的就给送来。皇上说了,小主安心养胎,缺什么,只管与慧贵嫔说。” 月菡接了旨,也是笑:“这个哪还用得着皇上亲自嘱咐?臣妾与盈嫔,不分彼此,照看她,是我的本分。” 贺全听了受用,连连打千儿:“贵嫔小主如此深明大义,奴才替皇上谢谢小主了。”说起昨日的事儿,他也是心有余悸,“小主们不知,这两日为了婧妃娘娘的事儿,皇上憔悴了多少!盈嫔小主此时有孕,正是为皇上分了多少忧呢!” 盈姬——此刻却是盈嫔了——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月菡便替她道:“咱们都是为了皇上高兴罢了。才刚盈嫔还与我说呢,她头回怀孕,总怕保不好。皇上方才在的时候,还好些,一走吧,心里头便没了底。” 贺全连连摆手:“贵嫔放心,这个不是问题。只要是能让皇上高兴的事儿,奴才一切听小主吩咐。” 月菡抓了一把金瓜子塞给贺全,“吩咐谈不上,只是日后若盈嫔心慌了、难受了,想见皇上,还需要请公公多行方便呢。”贺全自然满口答应,两下里寒暄着便去了。 盈嫔轻轻舒口气,笑道:“还是姐姐机敏,我一高兴,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月菡替她重新拍软了靠枕,笑她:“傻子,这才是个嫔位,你就高兴成这样?等你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便是个婕妤了;待到孩子满了周岁,你必能成贵嫔,与我平起平坐了。——也或许用不了那样久,若这胎是个皇子,只怕你立时封九嫔也未可知。总之日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只要你小心保下这一胎。” 盈嫔像是要被那即将而来的泼天的富贵震撼了,只知道笑。月菡无奈地摇摇头:“现下别想那样多,你再睡睡,晚些起来给你敷珍珠粉。有孕的女人不能晒,要出斑的,下午晒了那样久,现下可要格外当心。” 说着,月菡安排一番仔细,便收拾了也一同睡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十五、周月菡 下 次日一早,月菡便早早儿起来,又往国昭仪所在的鸳鸯厅去。 一进门厅,扑面而来的清凉,伴着不知名的花果香气,叫人每一个毛孔都舒坦得想要叹息。月菡心底里暗叹,同样的鸳鸯厅,与昨日相比,不过是太阳一升一落的光景,当真是云泥之别。 仍然是大宫女采芷迎出来,昭仪仍旧是要等,月菡不知不觉便是腻烦。却仍要打起精神来寒暄:太医看过了?娘娘休息的好些?拿什么敷脸了?……然而与她又有什么相干,永乐已暂时安全了。 采芷却是真心实意地愿去讨好她的,这个国昭仪身边儿跟了最久的丫头,却比昭仪更加知道月菡的重要。 许久,昭仪袅袅娜娜出来了。两下里见了礼,各自坐下,昭仪便拿眼睛在月菡脸上逡巡:“贵嫔昨儿也晒得狠了,两颊上都起了斑,丑也丑死了。” 月菡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娘娘笑话了,嫔妾昨儿晚上忙着安置盈嫔,没得功夫。今儿定要用蛋清敷一敷的,多谢娘娘关心。” 昭仪随意点一点头,唤来采芷:“前儿王府里送来的东海珍珠拿一斛来,赏慧贵嫔磨细了敷脸。” 国昭仪的祖父,曾是太|祖皇帝的原配夫人国皇后的弟弟,是跟着太|祖皇帝一同打下天下来的老将。□□皇帝登基后,论功行赏,特封郡王,封地就在江南富庶之地。一来是奖励老朋友、老战友的忠心耿耿,放他告老还乡,又在那富饶的温柔乡中,是个好去处。另一则呢,也是为防他走了前朝的老路。毕竟,太|祖皇帝自己,就是前朝的国舅爷呢。 东郡王府一朝发迹起来,在当地也是颇有名望。但因远离朝堂,在朝中之事上,却渐渐说不上话了。太|祖登基后,多重用文臣理国,纵使边|境暴|乱,领兵出征的,也多是青年将领。东郡王等一干老将,都各自在封地颐养天年,做个逍遥王爷,子孙世袭爵位,也渐渐便不曾习武,更别提领兵打仗了。及至国昭仪这一辈上,她的兄弟几个,也都是当地的名公子哥儿,再瞧不出先人征战沙场的骁勇之姿了。 东郡王的老家儿既封在江南,那么东海一大片海域,也便成了他的领地,哪儿的海鲜珍珠最是盛产。东海的珍珠,个个儿浑圆颗大,细细磨开,比面粉还细滑,调上蛋清儿、白芷、蜂蜜、玉竹、茯苓,是上好的美白养颜的敷料。这礼虽重,于昭仪而言,却不过是寻常所用之物,但此刻用这个赏她,也算是对昨日那一巴掌的补偿罢了。 月菡在她面前,素来是低微的,纵使一汤一饭的赏赐,也必是爱若珍宝的样子。于是令品墨小心翼翼地收着,谢道:“这样好的东西,娘娘自己用着多么好,昨儿遭了罪,得要好些日子才能缓过来呢。” 昭仪仿佛心情极好,倒是大方:“不值什么,你用着若好,本宫那儿还有许多。”一口茶润润嗓子,又高兴道,“昨儿晚上皇上过来,说了盈嫔的事儿了,她有了身孕,晋封倒也应当。一会子你去,给她也带一斛去。” 月菡有些受宠若惊,笑道:“皇上来过了,可见是对娘娘半点儿疑心也没有了吧?” 采芷过来上点心,插话道:“贵嫔小主不知,皇上昨日可好好儿赞赏了娘娘一番呢!说娘娘重情义、知进退、明情理,是真正的大家子出身。” 昭仪颇有些得意,口中却埋怨:“乱嚼舌!哪里说得这样肉麻了,净会给本宫招骂呢!” 月菡却打圆场:“采芷姑姑不说,嫔妾也知道皇上会夸赞娘娘的。这脏水泼到咱们身上,咱们却不哭不闹,本来也与滟贵妃那撒泼耍赖的样子高下立判了。娘娘不计前嫌,还去探望靖妃,可不是更令人敬重了吗?难怪皇上喜欢。” 昭仪点头道:“起初本宫还怕皇上会疑我,好在盈嫔此刻恰好有了身孕。” 恰好吗?真是幸运。月菡看着昭仪得意洋洋的样子,心底里不知怎么油然而生了一股厌恶。老实说,她不应当怪昭仪,当年正是因为昭仪的庇护,她最终才得以生下永乐。即便昭仪庇护她,是为了她自己的利益,月菡仍然感激。但此刻,面对盈嫔的身孕,她却觉得齿冷。 采芷见月菡的面色不好,也赶忙过来赔笑:“这还要多亏了贵嫔小主呢!若不是小主相劝,娘娘这一招以退为进,也未必能有这么好的效果。” 月菡连忙摆手:“哪里敢居功呢,其实还是昭仪娘娘在皇上心中有分量罢了。任她什么靖妃也难以撼动,不然,怎么能生了大气,将那个宫女罚得这样狠呢?” 昭仪听见这话,更是高兴,“那个沈丹青,本宫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媚眼妖眉的,和她主子一样,都是只会矫情勾引人儿的!听闻昨儿滟贵妃得了消息,气得把她打发去下五房服苦役了,真是解气!”说着热起来,让人加了两块冰在一旁,由风轮对着吹。她又道:“说起来,本宫想着,皇上虽然不提了,但那马车的事儿,必定还是在他心里存着疑影儿。若不能找个真正的凶手出来,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月菡眉心一动,却不敢说话了,怕话说得多了,这重任又要落在她的头上。好容易永乐能踏踏实实在她身边养着,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昭仪说过,见月菡不搭腔,也便撂开了,又提到盈嫔的胎,问怎么样。 月菡忙将太医的嘱咐说了,又道:“盈嫔此次怀得不凑巧,身子没养好,可该好生注意着才是。” 昭仪蹙一蹙眉,“能保得下,自然好了,但若保不住,可得早早儿想个法子,让这孩子死得其所才好。” 月菡听得不堪,心底里更是凉薄。昭仪自己是生不出孩子的了,她早两年便已隐隐知道的,只是这其中有着什么秘隐,她不便探听罢了。生不出孩子的昭仪,便索性不求它,只将旁人的孩子视作工具、或是障碍。死了,活的,都冷漠相待。 可怜,也可恨。怎么人与人的嫉恨,从来都是恨人有、怨己无。 她拼命忍了又忍,笑道:“娘娘不必操心了,一切有嫔妾在,自然能保下她来。若是个皇子,娘娘的地位,便不止现在了。” 心底里,月菡暗暗发誓,此番必得帮盈嫔保住这一胎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4章 十六、姝昀夫人 上 凉山的天,总比帝京的透亮些。日头虽毒,好在凉风习习,是最好的避暑胜地。山下便是皇家的猎场,一般阖宫来凉山避暑,都要待到秋末才回京。入秋后,天气转凉,猎场上的松鸡与野鹿吃饱了青草,步态迟缓而体态雍容,是秋狝的好时候。君陌酷爱狩猎,从前当皇子的时候,年年拔得头筹,竟是不在话下。 今年特殊些,为着婧妃小产的事儿,君陌的兴致不高,到了八月底,仍不提秋狝的事儿。王公贵族不是傻的,早早儿听见动向,都知趣地不惹麻烦。 姝昀夫人这日在松风水阁里头伺候君陌午睡下,自己坐在侧屋里的窗边儿剥核桃。小榔头轻轻一敲,核桃虎口裂个缝儿,小板子一撬,“啪”,成了两半儿。琥珀色的核桃仁儿露出来,散发着油香味儿。外头的远蝉“仍仍”地叫,隔着窗户进来,倒也不显聒噪。巨大的风轮无声地转着,这宁谧安然的午后。 贺全陪坐在一边儿的脚凳上,帮着一块儿剥。姝昀夫人撬开壳儿,贺全便用镊子把桃仁儿剔出来,再使刷子把沟沟壑壑里的碎屑扫净,摆在一旁的水晶深碗里。“这些劳什子,本该奴才们做的,真是劳烦夫人玉手了,做这些粗事儿。”贺全不似往常惯是赔笑的脸,眼角的纹路淡淡的。 姝昀夫人笑笑:“什么粗事细活儿的?都是伺候皇上罢了,你们做得,本宫有什么做不得的。”她的皓腕灵巧,拈着小榔头的手轻轻一抖,声儿不大,力却巧。“其实你们素日里伺候皇上才辛苦,虽说是几班倒着歇,但坐到贺公公你这个位置上的,即便是睡在自家的床上,也总是惊醒着点儿,怕宫里突然来的消息叫你罢。” 贺全果然大为感动,叹气道:“人人都说夫人是慈悲心肠,果然不错。其实后宫里人人有自己的位置与责任,咱们做奴才的,吃的就是这碗饭,但能体谅我们做奴才的,满宫里只有夫人您。 姝昀夫人也不自谦:“老话儿说得好:人能享多大的福,就能吃多大的苦。宫里头谁也不易,你说皇上容易吗?——皇上最不容易。” 自然是不易的了。夫人暗自叹息,谁都看得出,君陌对婧妃,那是一百万个心疼;对那个没了的孩子,更是看作心肝儿似的宝贝,要不,怎么能取名作“珍”呢?手心手背,取哪个、舍哪个?舍子保母,君陌比谁都痛、比谁都难。 所以,他要不顾世人非议,给一个从未见过人间的孩子封“孝王”;所以,他要无视自己的长子,给最小的孩子以太子仪制的丧礼;所以,他不敢去见婧妃。 他是近乡情怯啊! 夫人早就知道,自己此生,是永远不可能像婧妃一样,得到帝王最真挚的情爱了。宫里旁的女人,或是不愿看清这一点,或是一腔的不甘,想要去争夺这稀罕的情爱。她不同,她看得清,更看得开。 不,她看君陌,不是妃子看待帝王,不是妾室看待夫君,她像看待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同情君陌、理解君陌、宽容君陌。 贺全把君陌打小儿带大,感情是非比寻常的。从先皇到如今,他见惯了嫔妃争宠,却从未见过像姝昀夫人这般毫无野心的嫔妃。诚然夫人是有子嗣的,但她连想也不愿去想,夺嫡、争宠,姿态难看极了。她愿意自己与云琦活得漂亮而坦荡。君陌无嫡子,她便愿意帮衬皇长子的生母贤妃,这是她的立场。可到底,最终无论谁登上凤位,她自然也无不服。 贺全敬重姝昀夫人。这样的敬重,他没给过滟贵妃、没给过贤妃,更没给过国昭仪。这样的敬重,使贺全成了姝昀夫人最牢不可破的盟友。自然,间接地,他也便是贤妃最牢不可破的盟友。 君陌在里间翻了个身,贺全便忙起身去瞧,嗯,没醒,坐下接着剥核桃。“其实皇上心里很挂念婧妃娘娘,但又不敢去瞧她呢。” 夫人点头道:“本宫何尝不知,就连上回为着盈嫔责罚了婧妃的宫女,也不过是为着宫里的众口铄金罢了,哪里是真的只为了国昭仪与盈嫔。” 贺全也笑:“要奴才说呢,盈嫔小主真是好险。若不是国昭仪硬要拉着她去看婧妃,何至于闹到现在四月上了还天天躺着静养呢?唉,也是可怜。” 夫人一皱眉,问道:“既说到她了,本宫不得不问你一问,皇上之前还怀疑着国昭仪,怎么盈嫔一有孕,皇上就不闻不问了?”一颗核桃仁儿落进水晶盘,叮咚一声,好听,像冰化了似的凉爽。 贺全的眼底闪过一丝尴尬:“想必也是为了盈嫔小主的胎象考虑罢。” 夫人心底里愈发狐疑,紧紧盯着他:“盈嫔的胎再怎么要紧,也要紧不过婧妃,这话旁人不敢说,本宫却是知道的。皇上会为了盈嫔,不顾婧妃的冤屈?责罚婧妃不懂事的宫女是一回事,查明凶手为孝王鸣冤却是另一回事了。贺公公,你也会拿话儿糊弄本宫了。” 贺全一激灵,忙从脚凳上一下子跪在地上:“奴才不敢,只不过事关朝政,奴才不敢妄言。” 夫人一下子明白了。是了,想必是东郡王府听见消息,不知使了什么招数,给君陌施加了压力,使得君陌掣肘两端。东郡王府的爵位传到这一代,虽说都是些名流子弟,不近朝政了,但与一众老牌武将世家昔日战场上的同袍情谊还在,一呼起,百呼应,君陌也奈何不得。 唉,真可怜,夫人愈发觉得当皇帝不易。云琦长大了,还是逍遥自在的好。 说话间君陌醒了,在里头唤:“青霭。” 姝昀夫人拍拍手,弹弹衣襟上落下的核桃渣,忙挑帘子进去。“皇上怎不多睡一会子?这会儿还早呢。” 但君陌已经坐起,清俊的眸子冷静而自持:“八月底了,还这么热。睡不着了,后心出了一片汗。”贺全在旁听见,赶忙出去,准备着更衣。 夫人抬眼一看,果然他饱满的额头上布着细细的汗,好看的剑眉也蹙着。“皇上做梦了么?臣妾在外头听着,仿佛睡得不踏实。” 君陌楞了一下,仿佛在回想,半晌苦笑道:“是,是做梦了。不是什么好梦,一个孩子,长得像燕屏,一个劲儿地问朕怎么不要他。” 饶是大伏天儿,夫人仍觉得浑身战栗了一下,有些怕,仿佛真有云珍的阴魂不散似的。是她没能看住那个咬舌自尽的太监,心底里总是愧对的。 君陌没注意,重新换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更显得温润如寻常家的翩翩公子了。回头发现夫人在抖,奇道:“这三伏天儿的,怎么你冷吗?”他握住她的手,“手怎么这样冷?” 夫人忍不住轻轻靠在他怀里,感受着男子的力量,道:“皇上是九五之尊,得上天庇佑。必会有一天,能还去了的孝王一个公道。”君陌重重一声叹息,也抚上她的后背。刹那之间,夫人感到心底里一阵异样瞬间划过,仿佛有什么想法掠过去,却抓也抓不住。是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5章 十六、姝昀夫人 中 君陌吃了茶,便又进书房了。他的确是个勤勉的好皇帝,夫人心想,大齐能够一统天下,君陌功不可没。 没什么事做,便去瞧瞧有孕的盈嫔罢。 自婧妃的事情一出,滟贵妃近来亦是抱病,不知是灰了心还是怎么,总归是蛰伏了起来。几次夫人去请安,她总是懒懒几句就将人打发走,素日里与她和玄菁帝姬做伴儿的,只有邵婕妤。 夫人事后也曾想去看过婧妃,但玉兰堂总是大门紧闭。堂内的宫人都怕再走了沈丹青的老路,虽不让进去探望,但好歹也回回将人好言劝走。 婧妃是败落了。听闻她听说了丹青的事后,却是无动于衷,只是将玉兰堂多余的太监宫女打发走了一大半儿。院子里空空荡荡,凄楚极了。内务府的人看得懂风向,便渐渐也不似从前勤勉,虽不至于克扣东西,但若再额外想要什么,却是难上加难了。 夫人看不过去,觉得婧妃小产伤了身子,正是该好生补补的时候,有时送了燕窝、紫参过去,倒被国昭仪一同排揎:“夫人是好心,可是人家是将您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半点儿也不会承情的。夫人有心照料皇上的子嗣,倒不如多关心关心盈嫔肚子里那个,可有福气得多呢!” 夫人极少发怒的,也不禁冷笑:“本宫是个古怪的,偏不爱那锦上添花的彩头,只喜欢做那雪中送炭的驴肝肺!何况做错事的人已被重重罚了,与婧妃一个卧病在床人事不知的人什么相干?昭仪再旧事重提,难免叫人觉得小肚鸡肠,堂堂一宫昭仪,倒和一个浣衣局的宫女掰扯不清。” 她的分位本就比国昭仪高出两阶去,又是素来德高望重之人,一番重话下去,昭仪倒也不敢辩驳。只是夫人却也不再明着送了,怕再给婧妃招去些非议来,反倒害了她。每几日夜里悄悄地叫人送去,滟贵妃知道了,也不发一言。 唉,真可怜。她的愿望实则简单得很,一宫里和和睦睦的,虽有拈酸吃醋拌嘴吵架,扯不到她的头上,而日子平顺安稳些。日后皇长子或是有嫡子登基,她的云琦封个闲散的王爷,自己潇洒地做个太妃,一生便这样过去,多么好啊。现在看来,却是无望。若是皇长子能早日被立为太子,或是贤妃能早日封后就好了。 想着,凉轿在慧贵嫔的远香堂门口停下。慧贵嫔扶着盈嫔亲自迎出来,“怎么劳动夫人亲自跑一趟,嫔妾愧不敢当。” 又是这么一句,才刚在君陌那儿,贺全也是这一句。“怎么敢劳夫人的大驾!”怎么,她不过是个夫人,又不是废人!她心底里好笑,却不好说出来,只得应承着笑:“这是哪儿的话,一宫里的姊妹,这样客套。”又指着盈嫔微微开始显山露水的肚子笑,“皇上都免了你的礼数,这会子又出来闹这种虚礼儿,倒是折煞了本宫。” 慧贵嫔与盈嫔一边儿一个亲热地挽着她进去坐下,笑道:“夫人是嫔妾宫里的稀客,哪能不出来迎呢?”盈嫔亦怯怯笑道:“多谢夫人关心,嫔妾好多了,总躺着,却也乏呢。”她的身孕已有四个月了。她的身量本纤弱,是以肚子虽还未大显,但脸盘却圆润了不少,身形看上去也不似之前那般纤细,更添了一分柔美。脸蛋红润而有光泽,一看便知,慧贵嫔将盈嫔照料得极好。 一进厅上,夫人便觉得凉爽如秋,合着花果香气,宜人极了。“哟,你这远香堂,当真是房如其名,真真是舒服极了。皇上让盈嫔随着你一起住着,也是有心了。”与张扬跋扈的国昭仪不同,慧贵嫔向来是不惹事不争话儿的,待人总是和气,笑脸相迎。虽然宫里人都知道,她是靠在国昭仪的荫蔽之下过活的,但因她素日无争又和善,总是给她几分颜面。 那日婧妃出事,所有证据桩桩件件都指向国昭仪,夫人不是没有怀疑过。国昭仪素来为人张狂轻慢,仗着自己是东郡王府的郡主,一向在宫中谁也看不起。她最见不得身世不如她的嫔妃与她分宠,而婧妃比她年轻,又更通圣意,她二人不睦已久。夫人知道,国昭仪虽然傲慢,却有着所有后宫女子都逃不开的伤痛:子嗣。她入宫多年,承宠已久,一直未有身孕,君陌虽从不苛责她,依然爱宠不断,但她册封昭仪多年,却不曾再晋封三妃了。此番婧妃有孕而晋封九嫔,只怕生下皇子便可位及三妃,怎能不使国昭仪痛得发狂?那么如若真是国昭仪所为,那么作为她羽翼的慧贵嫔,自然也难以独善其身。 可,就是因为太过滴水不漏了,夫人才会不敢随意怀疑。国昭仪轻狂不假,但绝不是蠢货,若真是她所为,真会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境吗? 太扑朔迷离了。阖宫来到凉山两月有余,君陌渐渐不提,谁也便慢慢淡忘了。可夫人不敢忘,在她手中审死的证人,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因此中午君陌做梦,梦到去了的孝王向他哭诉,夫人难过得无以复加。 可既然暂时没有头绪,只好粉饰太平。 她想着,宫女给上了冰碗。那冰碗是由数种时令蔬果制成的。熟透了的西瓜瓤,用小勺子转着圈儿一挖,红通通的一颗颗小圆球,码在雪白的瓷碗下头,可爱极了。还有紫得发黑的梅子、雪白晶莹的荔枝粒、黄澄澄的香蕉球,浇上半勺金黄诱人的蜂蜜,伴着叮咚作响的冰块,引得人食指大动。 夫人尝了一口,便笑道:“本宫不害臊,要说句拈酸吃醋的话:怪道皇上近来总爱上远香堂来,原来贵嫔的冰碗在勾着人呢!本宫只是尝了一口,也真想每天都过来一次了。” 慧贵嫔还是一副温婉可人的笑脸:“夫人这话,实让嫔妾才害臊呢!这冰碗原是为着盈嫔贪凉才备着,谁想得皇上和夫人心有灵犀都爱吃,真是嫔妾的福气。夫人喜欢,日日来也好,若嫌热不爱过来,嫔妾这有制法,却也不难。”说着,她一一细数了冰碗的制法,细致到连桂花几朵、什么产地的花蜜也都交代清楚,便又笑,“嫔妾还有一法宝:若嫌过甜了,加一颗酸梅进去,夏天吃着酸酸甜甜,才更解暑气呢!” 她倒真不藏私,有些什么好的,恨不得全拿出来,与人共享。夫人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失笑道:“贵嫔这么一说,本宫倒真不好意思再吃你的醋了呢。”两人却知这话不过玩笑,若论这宫里谁不会拈酸吃醋,唯有夫人自己。 说笑间,盈嫔已用完了自己的那一碗,在要第二碗了。 夫人见了笑道:“盈嫔的胃口不错,本宫看着也喜欢。只是你屋子头本来也凉些,冰碗虽不伤身,但用得多了到底寒气重,解解馋即可,多用无益呢。” 盈嫔听了怪不好意思的,她稚嫩而细白的脸上透出红晕来,便把那新上的冰碗推了推:“夫人教导的是。”慧贵嫔笑着嗔看了她一眼,仿佛亲姊妹间的温存关心:“盈嫔自从有孕,倒比往日怯热些,素日用的冰块量,都多了一倍还嫌不够呢。倒叫嫔妾想起从前怀永乐的时候了。” 夫人见盈嫔乖巧,也不落忍,便打圆场笑道:“可不是,本宫怀着二皇子那会儿也是这样,二月里手掌也总是热的,自己还以为是发了烧,吓得呀……” 话未说话,夫人便蓦地停下了,她觉得自己脑中的黑暗,仿佛突然被什么撕裂了一道巨大的缝隙,无数的光芒从那道裂痕中喷涌而出,往事如台上的画片儿一幕一幕回闪而过。是,是它,那个她一直苦苦找寻的线索,就在这里。 她再也坐不住,便一个眼色使过去,自己的大宫女芮珠便明白了,上前劝道:“娘娘,二殿下该从上书房下学了。”她所生的二皇子云琦,今年也六岁了,是该上书房的年纪了。这孩子天资聪颖,却生性淡泊,随了她。每日清晨,她拉着云琦的手送他去,傍晚,在房中摆好茶点等他回来。 慧贵嫔一听,便知道要送客,忙站起来笑道:“夫人常来坐坐,二殿下若得空,也可常来嫔妾这里玩耍,永乐最喜欢与二哥一起了呢。” 夫人心已不在此处,却仍笑应道:“这是应该,一家子骨肉,是该常常在一处。你这里得了空,到本宫那里去,也是一样。” 寒暄几句,慧贵嫔又与盈嫔将她送出门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6章 十六、姝昀夫人 下 那厢贤妃正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头品茶,六安瓜片的香气氲氲袅袅的,忽然听见仪门大开,一阵轻盈急促的脚步过来,帘子被人“呼”地掀起。 贤妃却不以为怪,端着茶细品,悠然笑道:“多少年了,早已为人母,却也改不掉这急匆匆的脾气。” 姝昀夫人“咳”的一声,坐下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将茶杯“当”的一声拍在桌面:“婧妃落胎这事,确有古怪。” 只见贤妃长眉一轩,奇道:“自然有古怪,但咱们秉烛长叹那好几晚,到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怎么你这是得了什么新的线索?” 夫人待要开口,忽然一顿,抬了抬下颚,一众宫人会意,静静退了出去。“从前咱们总把视线放在凌御场的马匹、车辆、宫人,甚至查了凉山这边出迎的宫人太监,查不出结果,皆因为所有线索都被有心人抹去了。就连唯一动手的太监,也‘畏罪自杀’了,自然是没有结果的。” 贤妃点头道:“不错,婧妃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自然该追凌御场的责任。这有什么问题吗?” 夫人按住贤妃的手掌,简洁道:“但婧妃落胎,并非因为马车坏了。即便马车不出事,她这一胎,也必保不住。” 贤妃大惊,双手颤抖起来,紧紧盯着夫人道:“你是说,在出发来凉山前,婧妃的胎便被人动了手脚?”她不由紧紧握住夫人双手,“这话可乱说不得,可有证据?” 夫人道:“现下还没有证据。不过你可记得,六月里我与你说的,在永巷里偶遇婧妃,下轿相让的事情?那会子你还埋怨我,说我贵为夫人,是皇子之母,何必对她一个九嫔如此客气。” 贤妃点头道:“自然记得,你还让人去她宫里传轿辇来接她。依我说,纵然她再怎么千宠万爱,到底却是滟贵妃的人,咱们虽不难为她,却也敬而远之罢了。” 夫人摆手,急道:“不是这个。当时我与她在永巷里一道走了许久,倒说了不少话。她那会子与我说,近来总觉得身上寒津津的,即便到了六月里,也总是怕风,更不许宫里上冰。我见她冷汗连连,娇喘细细的,不忍心,才叫人去她宫里传的轿辇。” 贤妃听了不由沉吟,缓缓道:“今年热得早,往年七月初,咱们才起身往凉山来,今年六月里便来了。我记得六月初那会子,琛儿进宫来请安,从隆昌殿过来走了一段路,热得满头的汗,进了我宫里连声叫着要上冰。婧妃那会子已是七个月身孕了,本该更燥热些,却反之怕冷,的确有问题。” 夫人紧盯着她,点头道:“你也觉察了。” 贤妃惊道:“这样说来,你怀疑是婧妃的身边儿人悄悄给她下了药?” 夫人沉吟道:“想来如此,不过我担忧的另有一层,若是有人下药,身为婧妃保胎太医的王若诚岂有不知之理?可王若诚是滟贵妃心腹……”她话说到此处,却渐渐没了声响,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均是惊疑不定。 王若诚是滟贵妃的心腹,那么如若夫人的猜测不错,那么害婧妃落胎之人,便是她日日姊妹相称的滟贵妃。 滟贵妃! 真当是她吗?婧妃是她一手扶植的,自从婧妃有孕,滟贵妃几乎将全部希望与精力投入给了她。听闻婧妃的日常吃穿用度,皆有专人验过,如若真有人能下手,那么只有她身边最亲密的人了。 “沈丹青?!” “沈丹青?!” 她二人同时低呼一声,双双对视,眉间的距离便蹙近了几分。夫人低声道:“总不至于吧?沈丹青可是婧妃的家生丫头,陪嫁进宫的。” 贤妃冷冷一笑:“在这个后宫里,这样的例子可还少么?” 夫人心中一凛,想起丹青那张姣好而柔婉的脸庞,那的确是一张美丽的脸,若精心打扮起来,绝不输于宫里的嫔妃小主。这样的一张脸,真的甘心只在宫里为婢吗?夫人从不愿把人往更坏处想,但所有的怀疑,桩桩件件指向了这个丫头。她不得不起疑。 她只觉得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伸手握住贤妃,“姐姐先别忙着下结论,滟贵妃扶植婧妃多年了,又指着她这一胎是个男胎,好能稳固自己的地位,压下姐姐来。怎么会临到头反倒弃子不用,竟害了她呢?” 贤妃细细一想,却摇头:“你虑的也是,只是前段时间一直有滟贵妃与婧妃生分的传言,我起初也没当真,现下想起来,倒是有根可循。” “生分了?那话怎么说的?” 贤妃道:“你现下不理事了,却也不怎么见内务府的人了。早在咱们出发来凉山前,芮玢便过来与我说过,婧妃与慧贵嫔近来相交甚密,两个人能在宫里的辛夷花林里促膝长谈了一个下午,有说有笑的。回来后滟贵妃带着王太医便去了,自那以后,滟贵妃再也没踏入过仪澜殿半步。太医院的人也说,自从那回以后,婧妃的保胎药也改了方子。” 夫人一惊,心底里一品,也点头:“你这话不错,我记得五月里她宫里打发人来说地龙烧得太热让撤了,怎么六月里竟又嫌冰上得太早。说起来,婧妃小产后,滟贵妃可是一次也没去看过她,纵然是后事与册封,也推脱身子不适,叫咱们来办呢。沈丹青受罚连累婧妃,不也是滟贵妃做主将她送进永巷黑屋的吗?照理说,她既不主事也不愿担干系,直接放着等咱们处置便是。” 贤妃冷笑着点头:“是啊,一进了黑屋,那生死便由天了。” 往事一件件闪回,夫人只觉得眼前更是清明,她忆起从前滟贵妃与婧妃的形影不离,再想起来凉山路途中,却是邵婕妤坐上了滟贵妃的马车。如若她们的猜测不错,那么滟贵妃与靖妃之间产生了罅隙,她宁愿放弃一个深爱君陌、有可能生下孩子与她夺宠的婧妃,再扶植邵婕妤上位。 这说得通,一切都说得通。 夫人心里头闪过一层担忧,她紧紧抓住贤妃的手:“滟贵妃只怕现下动了真格儿,下一步,只怕就是姐姐与云琛,再下来,便是我了。” 贤妃也蹙眉,安慰道:“你别怕,咱们既洞察了先机,我自有办法让她先露马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十七、郭燕屏 上 靖德十一年的冬,比往年都来得更加急,更加早。 品棋跑着进了院子,摘下头上的斗笠,脱了蓑衣,在门廊上抖抖裙摆上沾上的雨水,搓搓手,呵着气道:“一场秋雨一场寒,这才十一月里,就冷得像三九天一样。” 廊上值班的太监帮她接过斗笠和蓑衣,赔笑道:“姑娘说得是,再过几日,内务府就能给上地龙了。那会子就能暖和过来了。” 品棋笑着点一点头,掀了帘子进到殿中,便见到了燕屏。 偌大的大殿空旷而静谧,八对朱红的雕龙立柱分两边一字向内排开,抬眼望去,尽头巨大的金身佛像拈花微笑,悲悯着人世。燕屏消瘦而挺直的脊梁,便跪在佛的脚下,形成虔诚的姿态,忏悔着自己的孽。大殿之中香烟袅袅,只有木鱼的节奏在缓慢敲打着人心。 品棋肃了神色,立在门边儿跪下叩了三下,呼吸声也不由地轻缓了下来。她轻悄悄地走过去,每隔五步,便有燃得旺盛的火盆在哔哔啵啵作响。火啊,那是生命的声音。 走得近了,便能看到燕屏的斜前方,又虔诚地跪着另一人。那人宽大的群裾在身后绽放,发间一丝不苟地挽着,手中捻着长长的佛珠,一颗、一颗,念过一轮,便渡了一世。品棋悄悄守在一侧。 燕屏问:“弟子有问,佛可有答?” 那人答:“佛有。” 燕屏问:“弟子有恨,佛可能渡?” 那人答:“佛不能渡。” 燕屏问:“佛不渡我,谁能渡我?” 那人答:“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佛不渡你,你唯有你自己。” 燕屏哽咽,又问:“弟子若能自渡,又何必求佛?” 那人不语,只是长长的一声叹息,两下里却再也无言。 品棋听得难过,偷眼去看燕屏。从凉山回来后,她便日日来这莲心殿中,固执地跪在佛像脚下,不念佛号,亦不问佛理。燕屏瘦了许多,殿中的烛火飘摇,映在她的面上,有一种奇异的青白色,仿佛皮肤是那样薄,轻轻一碰,就能破碎的脆弱。 燕屏不再问,却已是满面的泪水横流,她痴痴地抬头仰望着佛像悲悯的眼,口中悲戚地发出“啊”的一声,再忍不住歪倒在一旁。 品棋不敢动,因为那跪在燕屏前面的女子已缓缓起身了。那女子慢慢回过身来,低头悲悯地看着燕屏,那眼神与漆金的佛像如出一辙。她弯下身去,轻轻揽住了燕屏,柔声道:“哭罢,佛悯渡众生,当许你执迷不悟。”女子的脸上有着近乎怜悯的柔情,在烛光的映衬下镶着一层薄薄的淡金色,这样温柔的神色,使得恍惚以为是观世音的再世。 燕屏忍不住“嘤嘤”哭出声来,唤她:“太后娘娘!” 这位大齐朝后宫最尊贵的女子,轻柔地将她扶起,拭去她面上的泪痕:“随哀家去暖阁里坐坐罢。” 品棋连忙上前搀扶住燕屏。燕屏自知失态,也默默拭了眼泪,随着一同去。 太后的暖阁,便设在大殿的一侧。地方不大,去设计精妙,布局精巧。太后的身边立着一位年长的姑姑,院子里只有太监宫女几许,人少,静,却稳而有序。 燕屏抱着手炉,蜷缩在窗前的软榻旁,颇有些不好意思:“今日臣妾失态了,让娘娘笑话。回宫数月了,臣妾没半点儿长进,真是没用。枉随娘娘礼佛数月。” 太后端着茶,用茶碗的盖子撇沫儿,笑道:“若是短短数月便能脱胎换骨,佛也不是佛,便是神仙了。” 旁边儿的海姑姑“噗嗤”一声笑出来,“娘娘这话不敬佛,也不敬神仙,怕要遭怪罪了!” 太后却不以为意,狡黠一笑,道:“方才哀家在佛前絮絮叨叨了许久,佛早已听累了。现下不在这里。” 燕屏也笑,只不过她的笑,是弯弯勾着唇,带着凄楚和彷徨,仿佛这一笑,便是对她去了的孩子的亵渎。因此这一笑不过一瞬,便消失在了唇边。 太后见她如此,也是不忍:“刚来的日子里,你日日哭泣不停,相较而言,现下你已放下许多了。” 燕屏道:“臣妾不是不想放,但每次总怕他还在等我,等我还他公道,等我陪他一同去。臣妾是不敢放。”太后听得明白,此刻燕屏提起的“他”,便是那个早已逝去的孩子,她的云珍。 太后怜悯道:“傻孩子,他无知无觉地走了,不曾遭遇人生的痛楚,更没有对于繁花人世的留恋。他早已走了,只是你自己不肯承认罢了。” 燕屏的眼圈儿便又要红起来:“太后娘娘的话,臣妾不敢辩驳。就只当……只当是臣妾自己的魔障罢。” 太后摇头,却也不再深劝。 在太后温柔无言的抚慰中,燕屏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日复一日的恢复起来。她的心仍是沉重而满荷的,但到底不再是一扇紧闭的门窗。她虽则仍旧是在缓慢地消瘦着,但夜间睡着的时间,已逐渐在增多。如是这样下来,过不了许久,或许燕屏能自己走出来也未可知。 她是真心臣服太后的,这个她曾经深爱的男人的母亲,以最温柔、最呵护的姿态保护了她,以最睿智、最清明的头脑帮助了她。他的母亲,代替了他应当为她做到的陪伴。燕屏在莲心殿,是感到安全的。 太后转了话题,不经意问她:“东宫太后知道你常在哀家这儿,便常愿意问候问候你。你得了空,也去东宫看看她。她虽然贵为母后皇太后,但在宫中无一是自己的骨肉,她也是孤独。” 原来大齐的后宫,并非只有一位太后。东西两宫并立,东宫住着母后皇太后,是先皇的皇后。西宫住着圣母皇太后,是君陌的生母,也是燕屏所在这莲心殿的主人。 数月前,举宫回鸾,燕屏的马车排在长长队伍的尾端。其实君陌来问过她,她依旧是不发一言,君陌气得狠了,将她打发去了最末等嫔妃宝林的后头。人人都说,燕屏一朝晋封为妃,但这妃位,便是她的冷宫。 燕屏不在意,她不在意君陌的冷漠或是关心,不在乎宫中闲言碎语的伤害,不在乎她的陪嫁丫头丹青的骤然消失。她只在乎一点:害她孩子的凶手未曾落网,君陌便已投入对于别的子嗣的期待中去。恨,是绵延增长的蔓条,扎根在了她的心中。 她回到宫里,回到曾经寄托着着她对未来生活向往的仪澜殿,看着陈设依旧的宫殿,回想春天君陌在这里对着她与腹中孩子许下的美好愿景:“咱们的日子还久。”他说。啊,一切都是虚妄。她夜晚蹒跚在宫中的永巷中,一遍一遍点着灯,呼唤她珍儿的名字,想将他唤回。人人都说,婧妃疯了,在宫中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幽灵,是鬼怪上了身。君陌不闻不问,滟贵妃不闻不问,贤妃与姝昀夫人不敢过问。 是西宫太后将她带回了莲心殿。 西宫太后出身小吏家庭,无论是在朝中,还是昔日在先皇后宫的权力,都远远不如东宫太后。昔年的争斗,燕屏不晓得,也不会去问,她只知道,西宫太后退居于莲心殿中,不问宫中世事,是为了保护君陌。 此刻太后既然提起,燕屏只好道:“臣妾与东宫太后并不相熟,不愿去与她笑脸相迎。还望娘娘谅解。” 太后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也不勉强她,只叹一口气道:“也罢。哀家听说她前儿做主把你之前的宫女从永巷的黑屋里接了出来,送回了仪澜殿。” 燕屏愣了一愣,她为这事也曾求过太后,但遭到了太后的婉拒。她知道的,这位太后若非必要,是绝不愿插手宫中事物的,便也作罢。此时丹青却被东宫太后赦免出来,倒不失为意外之喜。 她面上不见几多欢喜的神色,却也起身福了福:“多谢娘娘告知,明日臣妾遣她去谢恩罢了。宫人都说臣妾失心疯了,想来东宫太后也不会太勉强。” 太后点了点头,笑道:“你们主仆许久未见,想来有许多贴心的话儿要讲。哀家不留你了,外头雨小了些,你便去罢。” 燕屏便起身告了退。 说是不牵挂,到底却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情分。燕屏步履匆匆,往仪澜殿去。刚下过雨的石板地,光滑晶莹,一不留神,差点滑在路旁。 品棋连忙扶住,劝她:“娘娘身子还没好全,大冷的天儿,还是坐轿辇罢。” 燕屏摇了摇头:“何必呢,我这个娘娘,现下不过是个空头衔罢了。坐着轿辇在永巷里招摇过市的日子,早已不属于我了。何况你瞧那些轿夫们,哪里是愿意抬我这被厌弃之人的样子?还是莫要招人嫌恶了罢。” 品棋听着心酸,又给燕屏披上一件外裳,仔细掖好:“不坐便不坐罢,今儿下了雨,空气好闻得很,娘娘慢些走走也好。横竖青姑娘已回宫了,咱们不急在一时半会儿的。” 燕屏握了握品棋同样冰冷的手指:“你和丹青,都跟着我受委屈了。” 丹青已经梳洗完毕,换了新的衣裙,等在仪门口了。一见燕屏的身影,脚下一软,便跪倒在门前:“娘娘!娘娘您可还万安吗?” 燕屏的眼底一热。丹青打小儿就是这样的,古道热肠,行事爱恨分明。她若爱你,便将你视作她的私物,旁人沾染不得。她若狠你,日日窝心脚踹你,也是常事。燕屏何尝不知,丹青恨品棋分走了她在燕屏身边的位置,仗着品级高、跟她久,时时欺侮品棋,品棋却总是退让的。但她如今身处险境,以丹青的性子,实在是难以重任的。但多年的情分在这里,她不忍心对丹青加以斥责,毕竟,丹青的一片丹心,皆是为了她郭燕屏。 燕屏快走两步,上前扶起她来,热泪也盈了眶:“好,好,回来了就好。” 丹青早已泪流满面:“奴婢一时冲动坏了大事,给娘娘惹了这样大的麻烦,实在没脸再来见娘娘。只是奴婢在永巷中,日日牵挂娘娘,不知娘娘是否受到牵连?身子好些?睡眠好些?饭吃得多些?——想着这些,奴婢总要来见娘娘一眼,才敢领罚。” 燕屏流泪道:“好,都好。你的惩罚已够了,是该回来了。我什么也无法为你做得,是我无能。现下你回来了,我高兴极了。” 品棋也在旁哭道:“青姑娘不知,娘娘是求过西宫太后的,但太后娘娘无权也无理处置此事。娘娘难过得什么似的……” 丹青一眼瞥过品棋,眼底闪过一丝嫌恶,却也抑制了下来。 进了内室,品棋便退出去了。燕屏让丹青坐在自己的脚凳上,拉着手细问:“你在永巷里可受苦了?做些什么活计?有人欺负你吗?” 丹青是个忠心的,此事她早已懊悔数月,自然不愿再提。再加上,她怕自己将实情说出,燕屏又更添一层的担忧,便只轻描淡写道:“不值什么。贵妃娘娘打发我去下五房里服苦役,我便和浣衣房的宫女们一起。好在夏天的衣裳轻薄,井水倒也凉爽。竟比待在咱们屋子里还凉快呢!” 然而那些暴晒在晾衣场上的每个午后,那些蒸熨房中的闷热,那些因久泡而发白发皱的手指,她不敢提起。她甚至不敢想起,若不是恰巧遇到自己的老乡帮忙,她只怕要在里面发疯。想来她一个从小在小姐闺房中长大的贴身丫鬟,哪里干过那些粗活呢。在永巷中,她才深深地明白,为什么品棋这样的宫女要不顾一切向上爬,因为若是不爬,便会被摔在这样阴暗的角落中,腐烂致死。在这里,她学会了隐忍,学会了敷衍,也体会到了绝望。 燕屏没有多想,只是庆幸地笑笑:“好在你没吃什么苦头。想来贵妃还是念在我昔日的好处,没有为难你。此事已经翻过了,你不必再心存愧疚,便还是一如往昔罢。” 丹青低眉顺眼地笑着,答应了。又问燕屏:“皇上可来过了?与娘娘还是冷战吗?” 燕屏脸色一木,冷冷道:“来过,与不来,有什么分别?杀了我孩儿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或许还在他的枕边调笑讨好,一想到这些,我如何能与他笑靥如花?” 丹青觑着她的脸色,试探道:“那么国昭仪和盈嫔……” 燕屏仍是木着一张脸,却不见喜怒:“盈嫔的孩子好好儿的。珍儿没了,盈嫔便有了,有时我在想,或许是相生相克也未可知。总归是珍儿命苦罢了。” 丹青不敢再深问,她怕极了那一日燕屏一整晚直勾勾的眼神,那眼神简直不似活人。她搭讪着起身,伺候着燕屏睡下,便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十七、郭燕屏 下 品棋今日不值夜,已躺下了,见丹青进来,只是探头一笑:“青姑娘辛苦了,也早些休息罢。” 也不行礼了,早先的尊重已无,丹青心底里扎进一根刺,是了,她不在燕屏身边的这些日子,品棋便是燕屏的贴身侍女,与她一般无二了。 却也改不了从前对她的轻视,丹青仍是居高临下的态度:“方才我提到国昭仪与盈嫔,娘娘仿佛并不在意。” 品棋笑道:“姑娘快别提这两个人了,还国昭仪呢,说是立冬就要给抬妃位了!娘娘现下诸事不理,日日只在莲心殿念佛。” 丹青惊诧:“莲心殿?那不是西宫太后的住处吗?怎么娘娘如今有了太后的怜爱?那为孝王复仇,岂不是更有把握了吗。” 品棋点点头,道:“是呢,我也是这么想的。想来皇上那边儿走不通的,娘娘想走太后这条路了罢。横竖太后娘娘也垂怜咱们娘娘,若是能在皇上面前说上一言半语便好了。只是娘娘一直不好开这个口。” 丹青轻蔑道:“你懂什么。这话自然不能让娘娘自己说了,否则要贴身侍女做什么的?你且看着吧,我既已回来了,便不能再让国昭仪她们再日日欺压在咱们头上!” 品棋打了一个哈欠,敷衍道:“姑娘回来了,我自然都听姑娘的。” 次日,燕屏打发丹青先去东宫太后处谢了恩才回来。她回来后,一脸喜气洋洋的,问她,只说东宫太后赞赏她识大体,有个好主子。 燕屏根本无心应付,亦不多问,便带着丹青还是去莲心殿。 礼佛完毕,西宫太后仍旧留燕屏吃茶。她的面目柔和而端庄,像日日供奉的观音慈悲,姣好而温和的面容,依稀能看出昔日的美来。实则君陌是极像她的,只是男人的棱角更加凌厉些,多了些君王的戾气和张扬,少了点妇人的柔婉与平和。 太后吃了一会子茶,抬眼看了看丹青,笑道:“今日跟你的丫头,仿佛与往日不是同一个?” 燕屏点头答:“是,太后娘娘爱怜,还能注意到臣妾这些细枝末节。这是臣妾身边儿打小儿服侍的家生丫头,名唤丹青。” 太后细细一打量她,赞赏道:“果然好模样,不像咱们宫里丫头规规矩矩、木木讷讷的样子。什么主子,□□出什么样的丫头来,这名字起得亦好,如梦如画,配得起这个人来。” 燕屏才要说话,后头丹青便伶伶俐俐地福了福,脆生生笑道:“是,谢太后娘娘称赞。我们娘娘常说,人有好名字,才有好运气。奴婢从小孤苦无依,是婧妃娘娘一家收留了奴婢。奴婢这一生,都与婧妃娘娘荣辱与共。” 太后的眉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动,深深地看了一眼燕屏,才又温和笑道:“口齿好伶俐的丫头,是跟着你主子读了不少书的样子。” 丹青喜不自禁,又是一福:“奴婢不敢,只是娘娘素日里常读的,奴婢听多了,难得记一两句。昨日听我们娘娘说了好些太后娘娘的慈悲心肠,奴婢今日见了太后娘娘,真是如沐春风,同泽恩被。” 燕屏心里头烦闷,哪听得进丹青这一句一句没完没了的聒噪。从前觉得她活泼机灵,乐观开朗,闲时可以逗趣解闷,待到了真正苦闷无依时,才知道那些说出来好听极了的话语,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丹青的话,句句都是称赞她、称赞太后的,但西宫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呢?那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后沉淀下来的自持,是富贵与污淖中洗涤出的清涟。她从不深劝燕屏,但每一句,都能像一床厚实绵软的棉被盖在冻得发抖的人身上,像清凉甘甜的井水滑入焦渴难耐的喉咙。燕屏愿意到西宫太后处来,每一日从莲心殿回去,都能感受到灵魂的一遍洗涤。她甚至有信心,总有一日,自己是可以在太后无声的抚慰中得到解脱的。 其实宫中的女子这样多,失宠的、失意的,何以西宫太后只选了她郭燕屏呢?她想,或许正是自己身上与旁人不同的那颗深情爱着君陌的心,又或许是那个赤诚不阿的灵魂罢。但丹青的话,让她一下子仿佛被这宫里的污淖再次浸裹住了。其实丹青从前是个多么无邪张扬的小丫头啊,现在想来,这个后宫,对丹青的改变,是甚于燕屏的了。 太后听了丹青的话,果然变得兴致索然起来,她仍旧是温和地笑着,燕屏却能从她琥珀色的眼眸中看出某种冰冷的寒意,于是便连忙起身,带着丹青回去了。 品棋在宫门口将燕屏迎进去,接过燕屏的披风,诧异地悄悄问丹青:“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太后娘娘没留娘娘吃茶吗?” 丹青因一路上燕屏的脸色不好,又不知哪里不对劲,正心底里烦闷着,听见品棋一问,不耐烦道:“怎么没吃茶?吃了来的。能早几时?昨儿不也是这会子回来的。你倒会显摆张罗,难为太后娘娘还记得你是谁呢!”说着,急匆匆去屋里头烤火,暖了汤婆子来给燕屏抱着。 品棋被丹青一噎,便不敢再问了。素日里,太后与燕屏礼佛后吃茶,都要絮絮聊天的,或是论佛,或是谈诗书,就是静静各自做着女红或是读书,也要耗到申时,太后需得吃药歇息了,才告辞回宫。今日的确和昨日回宫的时辰查不了几时,但昨日因丹青回宫,她们是早走了的,但今日呢? 燕屏听见了,只觉得更加厌烦丹青的盛气凌人,却不说破,只是呆呆地坐在炉火旁。品棋过来,瞧着她,便问:“方才东宫太后打发人来,给娘娘送了一碗燕窝,就放在灶上温着呢。娘娘现下用吗?” 燕屏木着脸,轻声道:“丹青前几日受苦了,赏她用了罢。我今日乏得很,先歇下了。” 品棋无法,只得伺候她歇下,又热好了燕窝给丹青送去。 此后的数日,都是由丹青陪同燕屏往莲心殿去的。品棋知道自己的身份,推脱有眼疾,本该远香火,告了罪,再不与燕屏同去。燕屏知道她是忌惮丹青,也不去为难她,只是暗地里多赏了她几只耳坠子,叫她安心。 这日燕屏才一起身,便见外头一派的银装素裹,格外洁白透亮,哪知前一夜竟然下了初雪。于是便有些难得的喜悦,亲自在院内的红梅上采了积雪,化好蒸了,封在瓮里,埋在红梅树下。忙活一上午,脸上露出些久违的红润来,丹青笑道:“娘娘不若取一坛子先去请太后娘娘尝尝鲜?日日里咱们都吃的太后娘娘的好茶,也该礼尚往来些。” 燕屏想了也是,便又取了一坛子,午后带着一同往莲心殿里去。 依旧是没有传轿辇,燕屏裹着厚厚的毛披风,静静地走在宫道里。才下过雪的青石板地,是颇有些滑腻的,燕屏走得小心,呼出的白汽微微地散开,仿佛一切都是晶莹剔透的纯。 丹青抱着坛子走在后头,小心翼翼地问她:“奴婢一直有问题,想问娘娘,却总也不敢开口问。仿佛娘娘近日里不大爱与奴婢说些什么了,与品棋说得倒多些。或许奴婢上次做错了事,给娘娘惹了麻烦,娘娘多嫌了奴婢罢?”她语气中带了些幽怨,却也有朝夕相处的耿直。 燕屏微微一叹气,却也耐着性子答:“早说过了,那次的事,过去便过去了,你也是好心为我,再不提了。有什么就问,白白又绕上品棋做什么。” 丹青舒了一口气,语气高兴了些,便问:“奴婢想问娘娘,如今日日这样往莲心殿去,真的只是为了礼佛吗?若是娘娘想借太后娘娘的权势,东山再起,或是赢回皇上的心,也好叫奴婢知道,好在一边帮衬着娘娘。” 饶是燕屏再心如古井,听到这话,也不由动了气:“住口!你怎么还不懂?本宫现下何尝有那份心思还顾得上什么荣宠?我那可怜的珍儿,还未来得及看一眼世界,便被夺取了生命,我纵然不恨皇上不顾我所托强行保母舍子,但他事后再也不闻不问,只打死一个太监便敷衍了事,又是何等的薄情寡义!你还来劝我去假意奉承,夺回他的心?丹青啊,你的那一套装模作样,怕不是我教你的吧!” 丹青惊呆了,听到后面那一句,顿时脸蛋雪白,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娘娘……娘娘这是在怀疑奴婢的忠心吗?苍天可证,奴婢一心为了娘娘,更盼着早日为孝王殿下报仇雪恨。但若要为孝王殿下报仇,娘娘此刻只有借助太后娘娘了。太后娘娘是皇上的亲生母亲,娘娘要抓紧这棵大树,才有翻身的机会啊娘娘!” 燕屏恨她执迷不悟,又怜她懵懂无知,只气得血气翻涌,指着她连连道:“叫你住口,怎地还满口胡言乱语?便是这张嘴让你吃尽了苦头,还不长记性!莫非还要本宫罚你跪上半天才行?这话我只说一遍,你给我记住了:太后娘娘待我有恩,岂能随意以阴谋利用辜负她?退一万步说,哪怕我存了一分这样阴险狡诈的心,太后娘娘岂有不知之理?哪还会待我这样好!这样忘恩负义的话,本宫不要再听见。日后本宫去莲心殿,你也不许跟着,免得多嘴多舌,叫人耻笑!” 丹青吓得不敢出声,泪水涟涟而下。打小儿一同长大,燕屏何曾这样疾言厉色地与她说过话!这话相较于当日滟贵妃打发她去永巷的话来,着实已算不重,但出自她一直以来视为长姊的燕屏口中,已不吝于是晴天雷劈了。她忽然绝望起来,世人疑她、辱她,她皆可以以为是嫉恨她,但燕屏的厌弃,对她而言,便是一个世界的崩塌。 见丹青雪白着一张脸,抽泣着说不出话,燕屏的火气也渐渐消了,正要出声安慰,却听见一把骄矜的女声从身后讽刺地响起:“婧妃的身子好全了吗?怎么大冷天儿的,火气竟这么旺,想来是前几日吃了太后娘娘赏的燕窝,一下子复原了。”又笑丹青,“哎呀呀,这贱婢就是贱婢,才给放出来几天呢?又开始四处乱咬人。人家还说,忠犬不咬主人呢,如今连主人也敢下嘴了。真是不知死活!” 燕屏回头一看,却是国昭仪——如今已被册封为嘉妃了——坐在高高的轿辇上,斜睨着一双剪秋水似的妙目,轻蔑地看着她。 燕屏面无表情,缓缓行了个平礼,转身欲去。可嘉妃又叫住她:“怪道人说婧妃失心疯了,依本宫看,倒不像是失心疯,倒像是日日气血逆转,糊涂油蒙了心!方才听见婧妃的几句话,想来这叫丹青的贱婢,从永巷里也没学到什么乖。” 丹青本来吓得直哭,但见到嘉妃辱骂燕屏,那新仇旧恨又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嘴上再也管不住,张嘴便道:“婧妃娘娘与嘉妃娘娘同在妃位,论起来资格还老些。还望嘉妃娘娘尊重些,别让人说了刚抬了妃位便迫不及待作威作福呢!” 话音刚落,丹青的脸上便清脆地挨了一掌,是嘉妃身边儿的大宫女。那宫女指着鼻子骂她:“主子们说话,一个小小奴婢也敢插嘴,嘉妃娘娘替婧妃管教这无法无天的贱婢!” 燕屏伸手一拉,将丹青护在身后,抬头直视着高高在上的嘉妃,口中淡淡道:“在其位,谋其事,本宫的宫女,自有本宫管教。不劳嘉妃费心。”说着便要走。 哪知嘉妃却道:“呵,看来婧妃久坐宫里,世事一概不知了。怪只怪你那好姐姐滟贵妃,自你小产后也告病不出,否则,这协理六宫的大权,本宫也不会轻易得到。” 燕屏眼皮一跳:“协理六宫?你?” 嘉妃笑嘻嘻道:“不错,所以今日你听好了,本宫就要以协理六宫之权,代你管教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来人,给本宫掌她的嘴,打到说不出话来为止。打完了,就给本宫在这宫道上跪两个时辰,看你还敢不敢烂嘴嘬舌!” 内监得了令,便立刻上前按住丹青。 奇耻大辱。 又是掌嘴,又是罚跪,丹青想死的心也有了。她扑通一声跪下,拼命抓住燕屏的衣角,哭道:“娘娘,娘娘救我,救我娘娘!” 但嘉妃有协理六宫的大权,燕屏无能为力,只得看着丹青被按在那里,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受尽屈辱。丹青刚刚养好的脸颊,很快便被打出了血,和着泪,一同混在本该娇嫩如花的脸颊上。起初她还挣扎着,后来变也不再费力,只是以一双极仇恨的眼光,死死盯着嘉妃那张幸灾乐祸的脸。 燕屏听着板子啪啪的脆响,只觉得心力交瘁,再也受不住,眼前一黑,歪倒在了青石板路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十八、邵玉婷 上 今日 雪天路难行,玉婷却坚持要来。 轿夫抬得小心,玉婷坐在上头,却是仿佛事不关己,半点儿紧张也无。若不是宫道上不可骑马,何至于这样麻烦。她实在不爱这些深宫娘娘们摆谱儿的劳什子。 天还是阴沉沉的,雪花不大,却杂着雨水,滴进帽檐儿里,也是难受得紧。她出来前换上了君陌赏下来的貂裘,风毛出得好,厚实暖和,倒不觉什么。 一时到了仪澜殿,玉婷不等人来扶,自己便掀帘子下了轿。 仪澜殿本是个花海洋溢的地方,夏有玉兰,冬有红梅,白雪映衬,本该好看得紧。此刻看着,却显得萧瑟。那红梅仿佛雪白世界里的一簇鲜血,扎眼得很。 没人上来招呼,玉婷也不拘礼,自己进了正厅,褪下衣帽。 一个俏生生的丫头迎出来,搓手道:“请婕妤小主的安,小主仔细冻着,快别脱下外裳。” 玉婷一愣,却也感到这房中不同寻常的冷来。这冷不同于外头的萧瑟,而是湿乎乎的,阴到骨子里的寒气。没有风,却觉得那寒气从裙摆下头爬上来,钻进人的裤管子里,紧紧抓着人的皮肤,往骨头里钻。 冷啊!后宫也竟有这样冷的地方。 玉婷唤过跟自己的内监进来:“把带来的红萝炭拿进来给暖上。”偌大个仪澜殿,连个有温度的火盆儿都没有,玉婷觉得可怜。 内监点了火盆儿,便想送进内室里去,被那丫头伸手拦住:“里头是婧妃娘娘的卧房,便由奴婢送进去罢。”说着亲手接过火盆儿进去,再出来时一福,“婕妤小主请。” 玉婷进了内室,倒比外头好些,却也有限。她环顾四周,只觉得昏暗逼仄极了,外头莹莹的白雪,反射出晶莹的光,只能从窗缝儿里透进来一点点。借着透进的光,看见空气中的尘埃在半空中四散飞舞,空落落的,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婧妃没躺着,只歪在床边儿,眼神空洞地望着她。 玉婷上前行了一礼:“婧妃娘娘。” 婧妃略一点头,算是叫起,示意让玉婷坐在床边儿的一把矮凳子上。这于理不合,那矮凳子是抬举宫女时赐座的,嫔妃坐在这儿,是慢待了。玉婷是个不羁的,向来不在意这个,只是坐下去的瞬间,觉得那凳面儿上凉得一哆嗦。 刚升起来的火盆儿在屋子里噼里啪啦地作响,带给人温暖的期望。婧妃阴暗憔悴的面容,映在火盆儿燃起的火光中,也依稀有了些生气,不由自主地,也向着火盆儿靠近了些。 玉婷细看了看婧妃,先开口问候她:“婧妃娘娘受苦了,嫔妾只想着娘娘或许是炭火供应不大足,却未想到连黑炭也无,带少了。” 婧妃却微微一笑:“黑炭是有的,呛得很,白日里烟熏火燎的,数目也有限。我让她们留着,晚上更冷的时候围着烤,睡着了,倒也不觉得熏了。”婧妃的笑容里,带着些神经质,叫人看得心酸。“婕妤从前从不与我来往,今日能来雪中送炭,我心里很感激。” 她本贵为三妃,是一宫的主位,此刻说起话来,句句不称“本宫”,而仍是互称你我,仿佛是看透了那些虚假繁华,回归本真了。听她的话意思,是内务府现下以极次品的黑炭来替代妃位应有的红萝炭,以次充好,而即便是这劣质的黑炭,也克扣得不成样子。内务府的贾贡是贵妃的远亲,经她提拔才坐到总管的位置,如今竟也随众人落井下石,贵妃不会不知。那么贵妃此举,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玉婷不耐烦想这些,只是答她:“是,从前不来往,是因为没有结交的必要。自然今日来,也并非是出于同情,或是想来攀结娘娘。” 婧妃缓缓点一点头:“我信你。一来我自作自受,何来同情之说;二来么……此时此刻,我又有什么是能让人攀结的呢?婕妤高洁,我早有耳闻,你我无需多言。” 从前与这位君陌盛宠的妃嫔鲜少有交集,一则是因为玉婷生性冷淡,满宫里除了贵妃处,旁人一概不爱理,另一则,她自己不喜君陌亲近,便认定君陌喜欢的女子,也多是阿谀奉承的小人,不值得攀交。更有一层深的隐虑,她不愿偏帮贵妃争宠,生怕与婧妃亲近些,叫人白白称作“贵妃党羽”,毁了一世的清白。 但今日婧妃落难,她在一旁看得明白。并非是婧妃失宠,而是婧妃是个心思恪纯之人,有悖于后宫的游戏规则,因此失了君心。这样的女子,必定不是她从前以为的那个手腕高明的权谋之人。是以反倒生出了一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来。 婧妃又问:“我知你从来不愿与我们为伍,今日来,想必并不是遵照了贵妃娘娘的意思罢?” 玉婷微微一笑,偏过头看看她:“是,也不是。”她的手炉冷了,自己掀开加了一块红萝炭进去,又细细包上,递到婧妃手中,“贵妃自然惦记着你,但又左右顾忌,迟迟不肯亲自过来。我知道她心里头着急,便自己主动替她走一趟。”若非婧妃落难,玉婷未必肯卖这个面子给贵妃,但她自己本也同情婧妃,于是两下里思忖着,这两人若不和好,贵妃难免日日想着要将自己收入麾下,不胜其烦,倒不如促成两人和好,自己偷个清闲。 婧妃微微一叹:“难为她还想着我,我自己倒已将自己视作弃子了。”她的叹息轻轻的,仿佛一根飘忽不定的羽毛,从脸上拂过。叫人听了,心里头空落落的。 贵妃的心里到底将婧妃放在何处呢?玉婷拿不准,这位贵妃娘娘行事果决,向来是利己主义的,此刻明显已经落败的婧妃,可还在贵妃的计划中吗? 安慰几句,玉婷也便起身告辞了。婧妃此刻需要的,并非什么安慰的话语,是实实在在的,似那些红萝炭这般能满足人基本生命需求的帮助。 回宫的路上,玉婷也不由叹息,为那样一个男人痴情、失意,真的值得吗?若是她自己,连为君陌动一动脑筋的心思也懒怠去想,婧妃却这样一门心思地扎进了这潭深渊里,将自己溺毙在里面。真傻。 晚间卸妆的时候,才发现头上一直挽着的素银扁簪没了。 那扁簪做得古朴,只在一端镶着一簇银白的腊梅,是哥哥送她及笄的礼物。她日日戴在头上的,纵是进宫后,君陌赏赐了万般珠宝玉器,也不曾替换下来。那簪子久久戴着,被磨的光滑润亮,想来是今日去婧妃宫里的路上掉了。 玉婷舍不得,又怕宫人粗心找不见,或是被人捡了丢去,岂不大憾!于是又重新穿了衣裳,端一盏宫灯便想出门。 她的贴身侍婢含莺见了,忙拦在前头:“小主要找什么,奴婢去找就是了。这样黑灯瞎火的,小主贵为婕妤,出了事情可怎么是好?” 玉婷失笑:“能出什么事?巡逻的侍卫三步一岗,半个时辰巡查一次,我还能走丢了不成。”她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找不见的,我得亲自去找。” 含莺连忙又拉住她:“那么让奴婢跟着小主一同去吧,也好帮小主掌灯看路。” 真是啰嗦,宫里头规矩这样多,想图个清静也这么难。好在含莺并不招人厌烦的,玉婷懒得与她争辩,既要跟着,让她跟着便是。 一路沿途找回去,却也不见簪子的踪影,到了仪澜殿的门口,玉婷犹豫着是否要进去打搅婧妃。思虑了半晌,便也作罢,但始终放不下那枚哥哥送的簪子。 她想了想,笑向含莺:“你在这儿守着,我翻墙进去找找。” 含莺吓坏了,那听说过宫中妃嫔翻墙进出的?传到贵妃耳朵里,她的小命只怕不保,忙拦着不让跃:“小主行行好,咱们要找簪子,敲门进去正大光明地找就是了,何必还翻墙?” 玉婷不耐烦地咂了咂嘴:“敲门进去,扰了婧妃安宁,闹得阖宫皆知,岂不麻烦?”那簪子实在简陋,凭良心讲,在这奢华富贵的宫中,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若叫君陌知道了,又是一通麻烦,若是扯出哥哥什么来,就更不好了。“你放心,我打小儿不爱学女红,与家里的弟兄几个逃去街上买弹弓玩儿,都是这样爬的。邵家的身手,区区一道矮墙,能耐我何?” 含莺急道:“那即便不敲门进去,咱们悄悄儿从后门摸进去便罢了,何至于便要翻墙呢?小主可怜可怜奴婢,奴婢可不想被打发去永巷里服苦役啊!” 玉婷狠狠瞪她一眼:“也罢,后门在哪儿,你带路就是。” 含莺听了一喜,忙道:“小主随我来。”便悄悄带着玉婷绕过正门,来到后头对着永巷开的一道小门,“这是宫女太监进出的小门儿。奴婢和仪澜殿里的品儿是同乡,从前小主没来,奴婢还在太妃宫里做洒扫的时候,爱在他们宫里讨些甜糕吃,都走这个门儿。好婕妤,您别跟人说去,自伺候了您,我再也没来过了。” 玉婷明白,那些低等的洒扫宫女,日子是苦的,若分到一个得宠的嫔妃宫里还好,若是失宠的、或是前朝太妃这类毫无油水的宫里,便更是清贫了。不过宫女内监之间的私相授受,是隔也隔不断的,自己宫里是否也有这样的小门儿呢?别的宫的宫女太监,是否也能常这样悄悄地漏液出入自己的住处呢?她不敢细想,有些瘆得慌。 说话间,含莺已不知如何开了小门儿,将那道小小的柴门轻轻推开了一个缝隙,侧过身让玉婷进去。 就在这时,里头传来了几声极古怪的动静,玉婷一下子站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十八、邵玉婷 中 是男子的声音。并非太监粗嘎尖利的怪异嗓音,而是个浓醇厚重的,男人的声音。那男子正絮絮地说着什么,间或听见几声女子压低后的娇媚嗓音。仿佛在刻意压低着声音,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又仿佛是嘤嘤呜呜的娇嗔,听不大真切。 玉婷脚步一顿,与含莺对视一眼,眼中具是尴尬。人家宫里的私隐,怎么好去拆穿,何况她三更半夜偷偷摸摸进了别宫的小门,闹起来,只怕要引起误会。说她没规矩、行为不端,倒是小事,但婧妃此时身陷囹圄,若要有心人兴风作浪,借题发挥趁机给她身上泼脏水,倒是不得不防。罢了,明日白天再过来找吧。 于是退了出来,悄悄掩上那破旧的小门,想要无声无息地回去。然而哪知道那小门年久失修,门枢早已腐朽不堪,随她的动作发出“吱呀”的一声漫响来。 要死了,今日是出行不利。 那里头的声响顿时停了下来,玉婷暗叫不好,以她的身手,此刻要在这曲曲折折的永巷里脱身,本非难事,但麻烦就麻烦在她身后的含莺。她跑了,含莺跑不掉,那非但要害苦了含莺,自己也难逃其咎。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高大的黑影从门内闪出来,身形闪电般向她欺来,出手便斩向她喉颈要害。玉婷早料到如此,侧身一闪,右手迅速相格,左手一带,将含莺牢牢护在身后。那人一击不中,倒也惊愕。但玉婷隐在阴影处,为着夜晚出来避人耳目,头发随便挽个平髻,着一袭青色毛料的衣裙,不曾披裘,乍看上去,倒像是哪个宫里的宫女。 那人见只是个宫女,便放心再战。他倒是身手不凡,双掌如风,招招是要害。可玉婷是谁?她皓腕反转,身形灵动,左手将其一一格开,右手一拉那人衣襟,脚尖轻踢出,腰肢一扭,便将那人按倒在地,一记掌刀斩下,那人立刻瘫软在地。 含莺吓得不敢动弹,却在此刻见门里头闪过一张女子的脸,又迅速消失,便知是那女子要逃。她想起玉婷是主她是仆,此刻理应护主,冒冒失失便去拉那女子。就是这一拉,为玉婷争取了时间。玉婷一个箭步上去,手上稍稍使了力气,便迫使那女子跪地不起,头发散了一肩。 这一格、一踢、一斩,那一拉、一拽、一按,本是分秒之间的事,不仅干净、利落、漂亮,且毫无声息,只剩下掌风呼呼作响,和绣鞋踏在地上轻盈的“哒哒”声。含莺对自己的主子,此刻才叫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后莫说是走小门,便是真要翻墙,她也由得她。 玉婷拽着那女子的头发,用力向上一提,那女子的脸便被月光照个正着。肌肤凝脂、杏眼樱唇、楚楚可人,而双颊下方透着肿胀充血,瞧着白璧微瑕,双目恼怒而圆睁。在看清玉婷的那一瞬间,那眼神顿时化为了绝望。却不是仪澜殿的掌事尚仪沈丹青,又是谁! 沈丹青! 玉婷此刻倒真是一惊!怎么竟是沈丹青?!莫非滟贵妃之前的猜测,都是对的不成?在看旁边那孔武有力的男子,明显的宫门守卫打扮,出手如此狠辣,招招是要她的命。玉婷心下知道,这下子不可再当作是寻常处置了,她思虑了一瞬,便将唤含莺:“还动得了吗?” 含莺点头,崇拜而期待地望着自己的主子。 玉婷一笑便是赞赏,这丫头胆识不凡,是个可塑之才:“你去碧落宫找璇玑,带两个内监来,咱们得带这两个走。不能在这儿闹起来。我一个人扛不动,也不方便。该怎么说,你知道轻重?” 含莺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不等她再吩咐半声,拔腿便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十八、邵玉婷 下 玉婷走进碧落宫时,碧落宫早已灯火通明。滟贵妃妆容精致,衣饰齐整,端端正正地坐在正厅的主位上等她。 好个滟贵妃!她统领后宫多年,不是没有道理。这个雷厉风行、行事泼辣的女子,即便是在最急迫,最紧急的场合,也能依旧保持镇定,丝毫不乱。玉婷的心底里不是没有钦佩的,然而她知道,滟贵妃的身上仍旧绑着一层枷锁,使得她在这许多年中仍旧无法达成夙愿。那就是她本性中的善念。正是这善念,让玉婷在与滟贵妃保持距离的同时,还能信任、尽力维护她。 两个高大的内监推着沈丹青与那名侍卫进来,按倒在地上。玉婷朝着滟贵妃略一行礼,道:“嫔妾先向娘娘请罪。白日里去探望婧妃,丢了一枚要紧的物事在路上,方才一路寻过去,听见仪澜殿的后门有奇怪的动静,破门而入了。” 她没敢说,是自己先推开了后门才听见动静的。虽然滟贵妃必不会为这个便罚她,但若是这话传出去,或是惹了婧妃的疑心,或是演变成不堪的闲话,倒是大大的麻烦。想来那两个罪人,慌得也不曾注意到这时间上的错乱。 果然,滟贵妃只略点一点头,便算作罢了。她是极聪慧的女子,想来是能猜到些原委的,却不曾揭发,是与她想到一处去了。接着她问:“这便是你擒获的那两名宫人了?” 玉婷在一旁坐下,点头道:“是。本若只是宫闱丑闻,嫔妾不敢大动干戈。但……”她略一犹豫,便对那按着丹青的太监道,“让他们两人抬起头来。” 那太监朝着丹青的头发用力一拽,丹青那泫然欲泣的娇美面孔,便暴露在了滟贵妃的视线中。只听滟贵妃倒吸一口冷气:“又是你!” 丹青的表情,似乎是绝望到了极点的麻木,双眸带着些与以往不同的狂热:“是,又是奴婢,贵妃娘娘,您别来无恙。数月前在行宫里头,娘娘惩罚奴婢的那一幕,想必还历历在目吧?” 话音未落,滟贵妃一抬脸,璇玑上前照着那张红肿未消的脸颊便是一掌:“好放肆的丫头,贵妃娘娘面前,也容得你口出狂言。即便你是婧妃娘娘的家生丫头,素来比旁人得脸些,宫里的规矩便不用守了吗?你私会侍卫,已是杀头的大罪,这会子不求娘娘宽恕,还饶舌不敬主上,可是不想活了吗!” 丹青咯咯一笑:“死便死了,值什么?我做的事情,即便被发现了,只好认栽就是。贵妃娘娘也想替婧妃教训奴婢吗?真好笑,满宫里的娘娘,都想替婧妃娘娘教导奴婢。可只有婧妃娘娘她自己……早已视奴婢为弃子,视如空气了……” 滟贵妃叱道:“荒唐!真是执迷不悟。本宫那会子没杀你,是看在婧妃的面子上留你一条生路,望你引以为戒,想不到你竟然如此荒谬,做出这种秽乱后宫的蠢事来。” 那旁边的侍卫听得一惊,忙磕头道:“下官不敢!‘秽乱后宫’四个字,下官当不起。不过是听说丹青她被掌了嘴却无药医治,下官找了些膏药来罢了。咱们实在是没做什么,贵妃娘娘明鉴。” 丹青却道:“兰哥解释什么,清者自清,咱们没做过的事,天地可鉴。要让别人明鉴,那真是难为人家了。” 玉婷听得不堪,打断道:“沈尚仪,婧妃如今这个样子,正是该你去陪伴她、照料她的时候,可我今日去探望她,满宫里只有一个丫头,想来是你背弃了她吧。现下你做出这种私会侍卫的事来,婧妃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丹青的笑意不减:“只有一个丫头……那自然是品棋了。婧妃娘娘厌弃了奴婢,连国昭仪——不,如今都是嘉妃了——连嘉妃都看得出来,所以才将我欺侮至死。我受尽了屈辱,婧妃娘娘不仅不曾阻拦半句,反眼睁睁地瞧着,事后也不曾对我安抚半分,甚至对我避而不见。婕妤你说,现下世上只有他还能怜惜我,我怎会还为了保全婧妃的名声,克制着不去见他?”她满脸的柔情,堪堪盯着一旁的那个被她称作兰哥的侍卫。 滟贵妃“呵呵”冷笑两声,讽道:“好个郎情妾意,如此这般,在我碧落宫中也好不知廉耻。你们想做同命鸳鸯,本宫成全你们。”说罢,她唤过璇玑来,“去将这两个人打入慎刑司,录下口供来,乱棍打死,尸首拖去乱坟岗喂狼!” 那侍卫一听,吓得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丹青倒是一脸傲然,由着内监拖了出去。 玉婷瞧着不堪,一时却说不出什么来。半晌,方叹息道:“婧妃真是可怜,她现下所有的,只有一个火盆了。” 只见滟贵妃长眉一挑:“你不必再劝了,婧妃是自甘堕落。本宫对于没有生存欲望的人,向来是不会投去援手的。” 玉婷想想也是无言,不久便告辞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十九、滟贵妃 1 贵妃觉得,自己好像才刚刚阖上眼,便被璇玑叫醒了。 “又是什么事?”她不耐烦极了,眼睛也不愿睁开,只是紧蹙着眉,翻了一个身。自从婧妃滑胎以来,她总觉得身上疲倦得很,仿佛什么事都不对劲,每一次麻烦,都像是一个被精心设计过的局。 璇玑的声音也显得抱歉得很,却是不容置疑的:“回娘娘,出大事了。慎刑司夜审沈丹青与那个侍卫,审出了婧妃落胎一事的原委。贤妃和姝昀夫人不知怎么听见了消息,已经来了。据说嘉妃也在过来的路上了。” 贵妃“呼”地一声掀开锦被坐起来,声音也不由高了八度:“荒唐!本宫要审的人、要审的事,本宫竟是满宫里最后一个知道的!” 璇玑俯身凑近她,低声道:“娘娘现下别恼,慎刑司的人方才进来,说不知怎么消息一直传不进来,他们也着急。碧落宫中只怕有内鬼,如今内忧外患,娘娘需得小心行事。” 贵妃不愧是贵妃,方才还是柳眉倒立,一双媚眼吊梢起来,怒不可遏的样子,听了璇玑这话,不过一喘气的功夫,忽而便露出一个微笑来,这一怒、一笑间转换自如,仿佛毫无痕迹。 她缓缓趿了鞋子下床,举手拢一拢散乱的鬓角,曼声唤芮琳进来梳妆。 芮琳掀了帘子进来,先是怯生生地望一眼璇玑,想是方才在外头已被璇玑盘问过了。她冤得很,那消息莫说是她自己,连她素日里用的小丫鬟也没听见半句。可璇玑如今已是草木皆兵,碧落宫的宫中若是已不安全,那么不但是她这个掌事宫女失职被罚,就连整个碧落宫中,都岌岌可危。贵妃的地位,更是如此。 这个内鬼,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干净利索的手段清出来。 容不得芮琳细想,外头的两只狐狸和一头猛虎还在等着,贵妃需得无懈可击地出现。洗脸——匀面——扑粉——描眉——点唇——贴箔——梳头——戴饰——更衣,千百遍的动作,今日更显得沉着些。 贵妃对沉着的芮琳抛去赞赏的一瞥,昂起精致的头颅,掀帘出了内室。 嘉妃已到了,盎然以兴致勃勃的姿态等着她。 贤妃自然是稳坐西首的,与姝昀夫人两个静静品着茶,不知道心里头打着什么主意。 贵妃的心里,倒真的没有底。到底招了些什么出来?方才匆忙间她忘了细问,却也根本容不得她细问了。那鄙陋的侍卫,和蠢笨的丫鬟,究竟是撒了个弥天的大谎,还是布了一场惊天的迷局?她不敢想象,但心底里知道,无论结局如何,那布局的人,今晚就该收网了。而她这个毫不知情的人,连那陷阱的形状也猜测不出。 见到贵妃进来,姝昀夫人和嘉妃都起身行礼,贤妃欠了个身儿,算是招呼。 徐梦颖,这个佛口蛇心的大理女子!贵妃嫌恶地瞥了贤妃一眼,素日里一副淡然处世的超脱态度,实际她懂得她,那不过是因自己得宠,她只好摆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才好叫君陌肃然起敬。平日里对她的容忍,也只是知道成王败寇,不与她正面冲突罢了。 怎么样?今日露出样子了吧?连个平礼也不敬了——想到这儿,贵妃的心下一凉——这样便是说,贤妃已知道我此战必败,因此再也无需对我卑躬屈膝了? 我的佛爷!沈丹青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十九、滟贵妃 2 嘉妃先开口:“漏夜过来,打搅贵妃娘娘了。本不该扰了您的清梦,毕竟贵妃娘娘您如今已不主事了——虽则娘娘不主事,但不知怎么,竟还有号令慎刑司私审犯人的权力。本宫身在妃位,蒙皇上信任协理六宫,不得不来问问清楚。慎刑司里押着一名仪澜殿的宫女和一个看守凌御场的侍卫,说是娘娘私自令碧落宫的太监押去让审的,还说娘娘下了令,随便录个口供便乱棍打死。怎么娘娘以为自己贵为四妃之首,便可以随意拷罚宫人了吗?本宫倒想问问贤妃娘娘,您协理后宫多年,可有这个先例吗?” 多么滑稽! 嘉妃的一席话,倒让贵妃愣了半晌。不错,她从行宫回来后,便以身子疲乏为由,暂时辞去了协理一职。君陌怜她忧思,便不来勉强,承诺她痊愈之后,仍是后宫嫔妃之首,将协理之职暂时交给嘉妃。只待她愿意,便随时可以归还这权力。 可眼下,她未曾请旨归还协理权力,君陌也未曾下旨复位。今晚的她,只是一个空有贵妃之衔,而毫无实权的空架子。是没有丝毫权力审问甚至拷打宫人的。 即便明日一早,君陌下旨复她协理之职,她要办的第一件事,便是治今晚的自己一个滥用职权的罪名。 这事情看起来多么可笑!但放在眼下,这就是实情。看贤妃与嘉妃的样子,是绝对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面对这种荒谬却正中靶心的质问,她毫无推脱之力。 果然,只听贤妃微微一笑,道:“嘉妃问本宫,倒让本宫想起前朝的旧事来了。太后曾与本宫提起过,从前先帝的郑贵妃宠冠后宫,从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太后那会子还是皇后,看在先帝喜爱郑贵妃的份儿上,也不去计较。久而久之,这郑贵妃自以为鸠占鹊巢了,私自处死了宫里的一个太监。” 嘉妃“哟”地一声娇笑,又问:“那可不得了。皇后还在,轮得到她吗?” 贤妃道:“可不是,饶是她再受宠,后宫的规矩法度不能破。先帝叱她目无尊上,下无体恤,褫夺了封号,降为贵人,再也不曾召见。” 嘉妃斜睨着一双柔媚的凤目,看了一眼贵妃:“那也是她活该。” 贵妃嗤地一笑,讽道:“嘉妃你无需煽风点火,本宫上无皇后,乃是众妃之首;下无暴戾私裁,审问宫人也是事出有因。你区区一个妃位便敢质疑本宫,才是目无尊上!怎么,拿本宫比先帝郑贵妃,莫非贤妃得了个协理之职,便能贵为皇后了不成?本宫倒不曾听说,不得皇上亲册,谁敢自诩中宫!” 嘉妃一噎,说不出话来,勉强道:“本宫何曾说贤妃便是中宫了?贵妃莫不是没睡醒吧,今日不守宫规,私押宫人的可是贵妃你!” 贵妃一声冷笑,才要出声,便听得姝昀夫人那柔婉而缓缓的声音道:“嘉妃深更半夜的,让人将本宫与贤妃请来此处,并非是为了贵妃私自扣押宫人吧?若是为了这个,明日处置也并不误事。” 姝昀夫人自来了后,还不曾说过半句。她素来得宫中众人信服,即便是嘉妃这等跋扈之人,在她面前,也不敢造次。 嘉妃顿了顿,重整旗鼓,便道:“夫人说的是,自然不是为了这等小事。是因本宫听见慎刑司来报,说贵妃私押宫人,心里头怀疑,便亲自去了一趟慎刑司。” 贵妃不屑道:“知道便知道了,不过是两个宫人在宫中私会。本宫不欲声张,是为了怕婧妃的面子不好过,值什么。大正旗鼓的!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嘉妃瓷白而娇媚的面上透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来:“是么?怎么本宫听见的却不是私会这种事?” 姝昀夫人平和道:“嘉妃听见了什么?” 嘉妃冷冷一笑,道:“本宫听见,就在慎刑司欲图灭口之时,那侍卫招认出,自己便是凌御场中,预先敲松本宫车轮的凶手!而指使他这样做的人,正是婧妃宫中的掌事宫女——沈丹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十九、滟贵妃 3 嘉妃冷冷一笑,道:“指使他这样做的人,正是婧妃宫中的掌事宫女——沈丹青!” 饶是心底里早有准备,贵妃听了这话,仍忍不住惊道:“沈丹青?这怎么可能?” 嘉妃的笑容诡秘而艳绝:“娘娘吃惊吗?更加令人吃惊的在后头呢,若不是本宫亲耳听见,也是真不敢相信。这个侍卫就在殿外头等着,三位娘娘是否召他进来,问问便知。” 贵妃心底里慌极了,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在暗林中的小兽,眼前一片漆黑,知道前方就是陷阱,却不知陷阱在何处,知道自己必将落网,却又只得前进。 她入宫十余载,即便是从前屈居人下时,即便她多年来与贤妃争权夺宠,又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候?是谁害她?是贤妃吗?是嘉妃?或者……甚至姝昀夫人?她草木皆兵,她的心毫无安放之处,只能任由人推着向前走。 就在这时,璇玑温暖的掌心托住了她的臂弯,悄声在她耳边安慰道:“静观其变。” 她的心安定了下来,被璇玑简短的安慰温暖了过来。慌有什么用?不能后退,只能前进,以不变应万变,此刻才是佳策。 只见贤妃点一点头道:“本宫还真想听听,传。” 那侍卫满身的血污,想来是受尽了刑罚,别人带上来时,膝盖已直不起来,像一块破布一样被两个内监拖着,一路血迹污了一地。 姝昀夫人便蹙眉:“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也不看看清楚了。皇上亲自册封的贵妃正殿,碧落宫大殿,容得你们这样脏污!” 贵妃知道,夫人虽则一直以来是贤妃党羽,但绝非阴谋诡计之人。她拥护贤妃,不过是拥护她心目中的正统——贤妃所生的皇长子。她为人清高,绝不能容忍下作手段,或是对手无端受辱。 嘉妃笑嘻嘻道:“夫人别气,慎刑司这样的地方,哪有什么干净所在?人进了慎刑司,不死也要扒层皮。夫人要他们收拾干净了再进来,只怕收拾到天明,也收拾不干净的。” 贤妃息事宁人道:“也罢了。地上那侍卫,你抬起头来。” 那侍卫瘫软在地,犹如一块破旧的抹布,伤口遍布,鲜血淋漓。细细喘了许久,方缓缓抬起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望着贤妃。贤妃一见他那双通红的双眼,先惊得一退,想来是没有想到,一个受尽折磨的生命,在此刻的绝望。 嘉妃得意洋洋地,问:“你已见过本宫了,这三位是贵妃娘娘、贤妃娘娘和姝昀夫人。看在你行动不便的份儿上,免了你的礼。只是你若想活命,那么咱们问话,你可要一字一句想清楚了答,把你在慎刑司说的那一套,再说一遍给三位娘娘听。” 那侍卫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卑职知道。” “叫什么名字?在宫中何处任职?与沈丹青是什么关系?” “卑职名唤张兰,凌御场守卫,与沈尚仪同为长安人士,是老乡。” “是谁让你去敲松本宫的车轮?怎么说的?” “阖宫出发前的一晚,沈尚仪来找卑职,说她的主子郭淑仪——就是如今的靖妃娘娘,一直被人欺压,她自己也受了颇多的委屈。卑职自识得沈尚仪以来,一直倾慕于她,却只恨身份低微,不敢攀附。卑职听了,便安慰她,找个机会报复那人。沈尚仪说,这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儿,不敢造次。卑职一问,才知道她说的是国昭仪——也就是嘉妃娘娘,便吹牛说替她教训国昭仪……” 这叫张兰的侍卫说到此处,怯怯地抬眼又看了看嘉妃。嘉妃高傲地扬一扬头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卑职便去将国昭仪的车轮敲松,本想着车速不快,车轮哪怕掉了,也不过是受个皮外伤,解解沈尚仪和郭淑仪的气罢了……” 姝昀夫人疑道:“那么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国昭仪与郭淑仪换了马车的事儿?” 张兰说一会子,便要喘上许久,像是身体负荷不了那样多的话一样:“卑职的确不知。直至后来听说郭淑仪出事,卑职吓得什么似的……沈尚仪安慰卑职,早有准备,有小太监顶了罪。” 贤妃也奇道:“那么如此说来,嘉妃你真是白白担了冤名了?婧妃她也是意外替你挡了一灾?” 嘉妃道:“说来贤妃娘娘恐怕不信,那次交换马车,可是沈丹青撺掇的呢!本宫与婧妃不睦已久,若非当时话赶话下不来台,哪肯这样大方,将好马车换婧妃的破马车!当日不觉得,今日听见这侍卫的话,回想起来,可不是沈丹青一句句与本宫顶撞,这才换了马车么。那日凌御场的驯马师和王太医皆在旁边,大伙儿不信,召他们来问问便知。” 贵妃觉得不对,却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冷笑一声道:“好巧,那么若非本宫拿下了这侍卫私会,若非本宫将他二人送去慎刑司,若非嘉妃你有耳报神赶去了慎刑司……若非这些,你简直没能意识到,那会子不是出于自愿才换的马车吗?岂不荒谬!” 嘉妃忽地站起,立起眉毛道:“贵妃娘娘如若不信,传你的心腹王太医来问问便知。多行不义必自毙,本宫只能说,是这沈丹青太过愚蠢,也太过倒霉了吧。” 王太医?呵,王若诚是她的御用太医,宫里头谁会不知?但若说真的召他来问,无论他说什么,都难以服众。更何况,以嘉妃睚眦必报的性子,如若没有准确的把握,哪能随意点出王若诚来作证? 说来也怪,她嘱咐慎刑司得了私会的口供便行刑打死,怎么看这样子,是特地严刑逼供审出了私会以外的事来?而嘉妃的耳报又这样快……她明了,在她失权、嘉妃得权的短短数月间,慎刑司已易主。 好个嘉妃,素来只以为她是个公侯小姐出身的绣花枕头,想不到,手腕竟也这般凌厉,叫人不能小觑。 一个沈丹青不足为惧,但她担心的,是沈丹青又会引出什么惊天的秘密。 姝昀夫人又问:“仅凭这侍卫一面之词,也不可信。沈丹青吐出些什么来?” 带张兰进来的内监答道:“沈丹青对私会之事供认不讳,也承认与张兰过从甚密,私定终身。但还没来得及吐出马车车轮一事,便受不得刑,晕了过去。” 贵妃当机立断:“既然还没吐出,便召她过来,本宫亲自审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5章 十九、滟贵妃 4 沈丹青是被拖着进殿的。 此刻天光已大亮,外头又呼啦啦下起了雪来。从暖融融的大殿向外望去,那雪花大极了,一片仿佛有鹅毛那般大小,不一会儿,外头刚扫出来的小道又积了厚厚的一层。白蒙蒙的一片,真是好看。 沈丹青身后拖着长长的、殷红的一道血迹,从仪门口直直地通向大殿。 白雪映衬下的血,好像红梅花开。 她兀自昏迷着,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纠结成一团儿,是没被扯散的发髻;一缕一缕黏在脸上的,是染了血和汗的碎发。脸上原本的红肿未消,倒叫鞭痕又横七竖八地刻着,有的凝固着结了痂,有的还在潺潺淌着血。她是昏死过去了,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体的两侧,拖她进来的人自然是不在意的,随意地让它们耷拉在地上。十指尖尖,插满了粗如长簪的竹签,那血泡一冒、一冒,顺着竹签子滴下来,在雪地里开出一朵朵鲜艳的红梅。 贵妃一看,冷汗便冒了出来,无力地坐倒在座椅上。 这是沈丹青啊! 她记起在行宫中召她来的那一次。那杨柳弯弯的细眉,那凝白如雪的肌肤,那娇柔欲泣的身段,真真儿是有捧心之遗风。那一次,她可看不上她那浪样儿,怕她挑唆着婧妃,又勾引了皇上,这才叫人打发她去了下五房。 可现下被随意丢弃在殿下的那块破布口袋,竟然是昔日里那个仗着标致又去横行霸道的尚仪女官。 是谁下的旨意,上了这么重的刑! 素来宫里上刑,不到穷凶恶极,是绝不会给宫女插指签儿的。或抽鞭子、或打板子,都是皮外伤,养好了,照样能办差使。可指签儿是不同的,宫女靠一双手吃饭,伺候人、做女红,都靠这一双手,毁了手,便是绝了她的死路。 这是存了心要她生不如死! 可当晚给慎刑司下过旨意的人,的的确确只有贵妃自己。而慎刑司的司正从前和内务府贾贡一样,是靠着贵妃的荫庇坐上的,这会子忽然喊冤,说遭人陷害,空口白牙的,哪有人会信呢? 贵妃感到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她越发地感到,自己正一步一步踏入了为止的陷阱中。 贤妃也看不下去,起身怒道:“荒唐!沈丹青是堂堂正五品尚仪女官,罪名还未落实,是谁敢上这样重的刑?” 拖她上来的婆子福了福道:“司正吩咐了奴婢,说是贵妃娘娘的旨意:要沈丹青生不如死,得了偷情的口供,便折磨死。奴婢照着做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又传了嘉妃娘娘的旨意进来,说张侍卫招了些更严重的事情,沈丹青没招干净,要撬开嘴再问。奴婢刚想再上手夹板,这沈丹青一见着夹板儿,吓得就晕过去了。” 嘉妃在旁解释道:“是,本宫是听见张兰的口供,才吩咐再审沈丹青的。审她之前,也命人去知会过贤妃和夫人了。可不知道之前就受了重刑。” 贤妃点头,又问道:“那么指签儿是谁让上的?” 那婆子道:“没人特指要上指签儿。不过贵妃娘娘既吩咐了要下狠手,咱们慎刑司是有刑罚尺度的,若主子们下了这样的旨,便有如此这般的刑。也未必每每都是指签儿,但也差不多是这类的。” 贵妃气得说不出话来:“本宫何曾吩咐是要下狠手了?你们……你们攀诬主上,是欺君之罪!” 璇玑的裙角一闪,兀自行到大殿中央跪下:“回贤妃娘娘、姝昀夫人、嘉妃娘娘的话,贵妃娘娘的旨意就是在这大殿里下的,碧落宫上下人等均可证明,娘娘说的是:得了口供便施杖刑。诚然娘娘无协理之权,又擅下杀令,那不过是为了保存婧妃与皇上的颜面,不愿闹大。奴婢璇玑以二品肃容的身份起誓,此事绝无虚假,那会子邵婕妤也在,亦是人证。却不知好好的旨意,到了慎刑司竟变了意思。” 她的目光如炬,直直射向那回话的婆子,吓得那婆子一哆嗦,跪下道:“娘娘们明鉴,主子的旨意,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这边闹得僵硬,姝昀夫人却缓缓开口了:“先是指责贵妃私自扣押宫人,后又攀指贵妃擅动重刑,本宫半夜里从宫里赶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个的。贵妃的错,自有皇上定论,若是谁想治贵妃的罪,咱们便把皇上请来?” 贵妃感激地望一眼姝昀夫人:“本宫身正不怕影子斜,谁要请皇上,自去请便是。不过此刻天色已大亮,皇上想必已然临朝了。” 这话一出,嘉妃的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动私刑这话,原是贤妃提起的。要请皇上,还是贤妃娘娘去请。” 贤妃冷冷横她一眼,道:“荒唐,若后宫琐事件件都需皇上处置,还要咱们协理的做什么?太后若是知道了,岂不怪罪;群臣知道了,更是贻笑天下。” 姝昀夫人微微一笑:“贤妃姐姐说的是,那么依我的意思,咱们先紧着婧妃一事要紧,对么?” 贤妃略一点头,吩咐那婆子:“把沈丹青弄醒。” 贵妃在旁冷冷看着她们一唱一和,这一出当真好看得很,倘若这蒙在鼓里的人不是她的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6章 十九、滟贵妃 5 贤妃略一点头,吩咐那婆子:“把沈丹青弄醒。” 婆子一桶冷水照着头上泼下去,沈丹青也就醒了。她没抬头,只是打了个寒颤,指尖微微一跳,又疼得不敢再动,指尖上的竹签子倒是颤了颤,血珠子掉下来两颗。 嘉妃出声道:“沈尚仪,别来无恙啊。” 沈丹青的身上明显地一震,缓缓抬了头,两颗通红的眼睛从满脸血污淤肿看出来,从嘉妃的脸上一扫,便是一声冷笑:“嘉妃娘娘,奴婢就猜到会有你。” 贵妃提高了声音道:“沈尚仪,本宫有几句话问你,事关重大,你务必知无不言。” 沈丹青喃喃自语道:“该说的都说了,还要我说什么?你们要杀我,用不着搞这么多花哨玩意儿,死便死了,值什么。” 姝昀夫人想来是看得不忍心,却也无法,柔声道:“你莫怕,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只要你说实话,本宫可以保你不死。” 沈丹青向她投去轻蔑地一瞥:“我说没有,你们信吗?我说有,便是实话了?到底要问什么,一气儿问来就是。” 贤妃正襟危坐:“好,头一个问题,本宫问你:你与侍卫张兰,是怎样结识的?何时开始苟且?苟且过几次?” 沈丹青像是百无禁忌了的样子,咯咯笑起来:“慎刑司早问过的问题,贤妃娘娘又要问,还问得好细,那么奴婢便说得细些,免得你们心里头好奇。 “我与张兰是老乡,都是长安桐城人,早先便识得。那会子他是东华门的守卫,没什么前途,素来也没什么交集。起先他常常送来些宫外的好吃好顽的,我哪里看得上眼,也都丢还给他。再怎么说,我是仪澜殿的掌事,哪有与他一个普通侍卫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他待我好,我不是不知,那不过是瞧着我得婧妃的宠爱,又长得标致,所以存着觊觎之心罢了。那会子,我只觉得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嘻嘻…… “这样献了好些年的殷勤,我也不怎么搭理他,是以就连婧妃也不知道。可是就在今年,我因在行宫得罪了嘉妃,被贵妃娘娘贬去下五房服苦役。 “下五房的人,都是宫中最鄙陋下贱的宫人,从前我得宠时,从不会正眼瞧她们,她们对我,也都是巴结不上还痴痴巴望的。如今我蒙难,又是贵妃亲自下旨,她们岂有不公报私仇,不狠狠作践的? “我被打发去了下五房最苦的浣衣房服苦役。整座浣衣房最苦、最累、最难的活儿,都是我干。夏天蒸曝暴晒、冬天过水浆洗,都是我。今日慎刑司即便不给我上指签儿,我的手,也早就毁了。 “那会子,没人拿我当人看,夏天吃的是馊饭,冬日里只有冷水干饽饽,姑姑动辄便一顿打骂……如若不是当时有张兰,我早已一头吊死在浣衣房了。 “他疼惜我,如同疼惜自己的眼珠子一样。我的手干裂长了冻疮,他自己夜里悄悄来给我上药;我吃不下馊饭,他就偷偷让家人寄了些家乡的吃食送进来给我;冬夜里我没有棉被,他把自己份例里的棉衣都给我……就这样,我渐渐对他动了心。他说,他已经晋升了,是凌御场专管马场的二等侍卫,明年开春又要晋升一等侍卫,调进内宫里当差。等我到了岁数,便向靖妃娘娘请旨,打发我出去。 “呵,娘娘们都是宫里头得宠的嫔妃,受尽了皇上的宠爱,一生锦衣玉食,有同仇敌忾的盟友,有忠诚不二的奴仆,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小人物的酸甜苦辣。我们所想要的,不过就是一饮一食,有人心疼罢了。 “贤妃娘娘方才问我何时开始苟且的?我不同意。我与张兰确实早已私定终身,但我委身与他,有天地为证,我二人真心相待,日后也不离不弃,算不得苟且。您久没有皇上的垂怜了,却想知道我们做奴才的私事吗?呵,奴婢也便告诉您,自从我二人约定以来,但凡无需值夜,每夜我们都可相会。颠龙倒凤,鸳鸯交颈,何等快哉!娘娘们伺候皇上,无不小心翼翼,曲意奉承,哪里体会过两心相悦的快意! “今日我二人虽不走运,被邵婕妤一眼撞破。那么随便娘娘们用什么污秽丑陋的名头安在我们身上,是乱棍打死——”她看一眼贵妃,“或是折磨致死——”又望一望嘉妃,“我们早已尝过世间极乐,即便是未能修成正果,却死而无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7章 十九、滟贵妃 6 “我们早已尝过世间极乐,即便是未能修成正果,却死而无憾。” 这话如一记重棒敲在在场的人心上! 贵妃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沈丹青的口不择言她早已领教过,从前只是觉得她愚昧无知,如今看来,竟是放浪形骸。她身为宫女,不守宫规;身为掌事,不敬主位;身为女子,不守妇道。啊,贵妃进宫十数载,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廉耻之人。 但细想一想,她这些浑话似乎却有些令人悲鸣与深思。贵妃嫁与君陌时,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郡王,后历经亲王、太子、一举登基成为皇帝,贵妃一直守在他的身边。那会子,她敬他是夫,后来又尊他为君。她不是正妃,不是皇后,何曾与他有过举案齐眉的时候?那平起平坐的闺房之乐,她从未有过。有的,不过是妾室服侍夫君,嫔妃服侍帝王。其中的区别,天壤之别。 然而贵妃心中虽怒,但外表尚且还好,她毕竟得君陌盛宠多年,一旁的贤妃却显然被戳中了痛点。 只见她气得浑身发抖,起身指着沈丹青骂道:“贱妇污秽后宫,不知廉耻!自古后宫虽然从来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但大齐朝文治武修百年的盛名,若今日教你这样的荡|妇玷污了,我徐梦颖岂不是罪人!今日不重重惩治,我大齐后宫的清誉再无!”她的面色铁青,贵妃从未见过素日里总以温和示人的贤妃如此盛怒。只见贤妃挺起腰肢,一字一句砸得掷地有声:“本宫以四妃之位、代掌之权下令,仪澜殿掌事宫女沈丹青秽乱后宫,罪大恶极,行‘铜阳’之刑,游永巷示众三日,尸首挂于东华门,十日方可取下。侍卫张兰,行宫刑、鞭笞,尸首丢去乱坟岗喂狼。本宫要叫满宫里所有的太监宫女侍卫看清楚,存天理、灭人欲,才能当好奴才的本分!” 贵妃听到这话,心底里陡然而升起一阵战栗。这两人偷情,死刑本是罪有应得,但贤妃的处置,却是叫他们生不如死,再辱其尸身,震慑后宫。 “铜阳”之刑,顾名思义,便是以烧红了的铜棍戳进受刑女子的下|体,使其痛苦无比,全身肌肉萎缩,紧紧包裹铜棍,再搅动不止。往复多次,直至烫烂为止。其手法之阴毒,效果之恐怖,是非人类所能承受的。 这本是前朝流传下来的阴毒刑罚,专用来处置不受妇道的女子。大齐朝以儒治天下,开国百年来后宫从未有此先例,但一有人说起前朝的荒谬韵事,总有提起各类残酷刑罚的。 贤妃是下了狠心,要杀鸡儆猴。沈丹青原本镇定自若的脸,听了这话也一片煞白。 贵妃冷笑道:“人人都说贤妃是菩萨心肠,如今看起来,倒是不逊于古代酷吏呢。如此闹起来,倒像是巴不得人家知道,在你贤妃代掌治下,出了这么一档乱子。本宫反正也是看好戏,由得你罢了。” 姝昀夫人在旁听了也是一愣,忙劝道:“贤妃娘娘息怒,婢子本来也罪当赐死,但还请娘娘给皇上与婧妃留有面子。毕竟是宫闱丑事,若大张旗鼓,反而容易累及无辜。这婢子死不足惜,但您叫靖妃日后还怎么做人呢?” 嘉妃也忙劝道:“这偷|情|事小,但谋害宫妃罪名更大。贤妃娘娘还是等她招干净了,再下令也不迟。” 贤妃余怒未消,思量片刻也便道:“也罢,你若不想受此毒刑,便老老实实把怎么串通张兰谋害婧妃腹中孩儿的事情说清楚,本宫念在你年轻不经事,或许给你留个全尸,免你家族蒙羞。” 沈丹青闻言倒是一愣:“串通张兰?谋害婧妃?我何曾做过这些?”她提起嘴角,阴阴笑,“怎么,残害旁人的肉体,你们做得还不够吗?还非要给我安上一个不忠不义的罪名?呵呵,不贞不洁,下|体受‘铜阳’之刑,那若再加上不忠不义,贤妃娘娘该赏我个‘凌迟’了罢?” 她的面上血污一片,笑起来嘴角是殷红的,弧度诡异得很,贵妃看着她的笑意,听着她随口说出的“凌迟”等语,真真切切地打了一个冷战。沈丹青怕是快疯了,只有疯子才能这样笑,说出这样的话。 凌迟,凌驾于所有刑罚中的酷刑。刽子手以一只小刀为刑具,从犯人身上将肉一片一片地片下,直到最后一刀时方才致命。好的刽子手,能精准控制下刀的次数,五百刀,一刀不多,一刀不少。于正午之时开始行刑,一般要耗到黄昏之时才结束。 惨无人道。 而沈丹青竟笑着说出这惨绝人寰的词,她不是疯了才怪。 贵妃觉得这疯癫不似假装,便道:“贤妃先入为主了么?无凭无据,不过听信一人之言,便认定沈尚仪是谋害孝王的凶手,太过武断了罢。” 沈丹青道:“哦,原来是有人指认我。好,好啊,落井下石,是这个宫里的规矩。还请这人出来当面与我对峙,做过的我承认,没做的,我死也不认。” 贵妃与贤妃都是一愣,并没接口。按说,若是真的沈丹青所做,那么张兰一旦出现,她是百口莫辩,这案子很容易便破了。若不是她所做,两人当面对过细节,也可露出些蛛丝马迹让人追寻。 但难就难在这儿! 贵妃不知怎的,听过了沈丹青方才那一番厥词,在震惊嫌恶之余,竟也生出了些怜悯。想来都是女子,能够体会彼此那种真挚而纯粹的感情。若要她知道,她所依所爱的男子,贪生怕死指认了她……那是比任何肉体上的刑罚都要残酷的。 她有些犹豫,有些不忍。 这时,许久不出声的嘉妃忽而笑道:“这是你说的,要当面对峙。本宫本想给你留着一层念想,但你自己执迷不悟,也怪不得旁人了。” 只见姝昀夫人眉心一动,出声阻止道:“嘉妃今日闹得够了。此事本来也很难取证,不如……”话未说完,嘉妃身边的内监便从殿后拖出了站立不稳的张兰。 嘉妃得意洋洋地笑道:“你要与人对峙吗?喏,指认你的人就在这里,你们便各自对一对证词罢。” 沈丹青浑身一震! 那不可置信的眼睛,望向张兰的,是疯癫而狂热的纠缠。张兰似乎受不住这样的目光,只躲躲闪闪悄声道:“他们要断我的后……丹青,你知道的,我家里是三代单传……我,我对不起你。” 沈丹青痴痴道:“你指认我做了什么?” 张兰道:“咱们做的所有事,都认了。” “哪些事?” “咱们私定终身,漏夜相会……还有你让我敲松嘉妃的车轮,后来又指使小太监顶罪……都认了。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但……但你此刻若认了,咱们起码还能死在一处儿,也好过你强硬不认,游街示众啊!” “哈!”沈丹青忽而一声大笑,震得房梁一颤,她仿佛收不住似的狂笑不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很好,你很好!” “是我对不住你……” “不必说了!” 她忽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将每个人的脸都牢牢看过一遍,笑嘻嘻地,最后停留在张兰的脸上。 “我懂了……原来我这一生,都不过是个笑话。生我的父母,弃了我;我忠的主子,弃了我;我爱的男人,弃了我。多么可笑啊!” 贵妃看她这个样子,既不像认罪,又不像是含冤,心里头也狐疑得很。她与贤妃对视一眼,便道:“沈尚仪,此事尚未定论,虽然有张兰的口供,但物证未齐,你若有冤屈,此刻说清也不晚。” 沈丹青脸上的笑容忽而一收,恶狠狠地盯在贵妃脸上:“滟贵妃,你用不着假惺惺!你们这些人,都是一个坑里的□□,谁也别嫌谁脏!”她转过身去,最后望了望张兰,再看一看外头漫天的雪花,“我本是干净地来,现下,却也要肮脏着走了。” “是,是我做的,张兰招认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下,你们该满意了吧。” 她忽而向外面的银白世界里跑去,只听见一声巨响。 贵妃与众人一惊,跑出去看时,沈丹青已一头磕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歪斜着倒在雪地上了。她那双原本娇美清澈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碧落宫的大门,黑洞洞地仿佛在诉说。潺潺的鲜血从她的额头冒出,迅速融进白雪中,蒸腾出一股奇妙新鲜的腥气。 贵妃惊得双手扼住喉咙,连一句惊叫也说不出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素日里张扬浅薄的女孩子,竟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此刻无论她到底是否有罪,那罪已随着她的死亡消失殆尽了。 一旁的贤妃与姝昀夫人相互挽着,也是震惊不已。唯有嘉妃,静静站在雪地里,如同一尊悲悯的观音。 忽然,众人听到一声刺耳的尖笑,抬眼望时,只见婧妃站在不远处的宫道上,目睹了一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8章 二十、邵玉婷 上 外头的雪飘飘摇摇的,暖阁里的炭火噼噼啪啪的。人在这时候,若是缩在暖阁中的围笼里,岂不自在;若是直戳戳地守在大门外,岂不煎熬。 玉婷缩在暖阁里的围笼里,尖着手指头,试图学着含莺的样子,在绣帕上绣叶子。 含莺伸着脖子瞧她的:“哎,小主,这儿可不是这样儿的。咱这个针脚排得太开,稀稀拉拉的不好看,太密了攒在一块儿么,又铬的人脸疼。你瞧……”说不清楚,干脆示范给她看。 玉婷倒是虚心好学,认认真真瞧了半天,“我就是这么绣的啊……怎么跟你的不一样?” “您哪儿……”含莺咽下了后半句,“您还得再注意这点儿下针的手势,轻一些,这可不是猪皮,可是正经的宫锦。虽说不值几个钱,到底是上用的。” 玉婷越想仔细,手心儿里便越出汗,手心儿越出汗,指尖儿便捏得更紧些。啊呀,这女人家的玩意儿,真是麻烦。不过是想绣一片竹叶,留给哥哥在军前念想,哪里想到,平素看含莺轻轻巧巧地就能绣一大片花花草草,此刻她就连一片竹叶也绣不出来。 她崇拜地望着含莺:“含莺,绣花这功夫,没几年的童子功,想必也练不出来吧。” 含莺哭笑不得:“绣花不是功夫,是门手艺。奴婢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贵妃娘娘宫里的璇玑姑姑,才是宫女里头一等一的高手呢!宫里不少宫女,都曾经学过她的手艺,可也没有几个能学得像的。” 这时,外头忽而一片嘈杂的脚步,玉婷扬声道:“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进来回。” 一个小太监打了帘子进来,“回婕妤小主的话,碧落宫的小太监悄悄过来请婕妤小主的示下,说他们帝姬已经在雪里头站了半个时辰了,守卫愣是不给开门儿,帝姬也不肯回宫。请婕妤小主求一求皇上,让帝姬进去见见贵妃娘娘吧!” 玉婷一愣,脸色便黯然了。 一月前的那一夜,还如同昨夜的昙花一样,幕幕细数在眼前。沈丹青以决裂的姿态,一头碰死在碧落宫前的石狮子上。血染红了大片的白雪,艳丽却凄厉。这一幕恰好被闻风赶来的婧妃撞见,婧妃当场失心疯晕了过去。据说回到仪澜殿后,再次醒来时,婧妃便失失语了,什么也不做,哪儿也不去,日日守着炭盆儿,仿佛在等着谁的归来。西宫太后亲自去探望过,终究没能救得了她的心。 嘉妃立了大功,被君陌赐权主审此事。她素日里乏懒的公侯小姐脾气不见了,雷厉风行地夜审仪澜殿一众宫女内监。 一个素日里给婧妃熬药的宫女受不住刑,说出沈丹青曾命她在婧妃安胎药中多加几味药量的事来。 这一下子,又牵扯出了为婧妃保胎的太医王若诚来。一番严刑审讯后,王若诚承认私自改了药方,使婧妃体虚畏寒,无力保胎。 如此,内用狠药,外有马车倾覆,婧妃纵使不当场滑胎,日后生出的也必是死胎无疑。 可沈丹青与王若诚,一个是婧妃的陪嫁侍女,一个是滟贵妃的心腹太医,说破天去也没有谋害婧妃的道理呀? 这期间,并非没有人质疑过。 但此时首告有功的张兰又供出,说沈丹青常常抱怨婧妃不识好歹,只抬举另一个宫女品棋,实则是想要报复的。而她自己本身淫|贱成性,或则王若诚也是她石榴裙下另一颗棋子也难说呢? 哦,原来如此。众人的了然中带着些湿漉漉的不怀好意:淫|贱的宫女,与侍卫尚能苟且,与太医又有何不可呢?自然也是有一腿的了。话又说回来,滟贵妃这么信任王若诚,难保……?嘻嘻,那咱们就不知道了,王太医供出改药方的事后,也咬舌自尽啦。说不是畏罪自杀,谁信呢! 人言可畏。 那闲话越传越脏,越传越乱,乱得连君陌在前朝也听得一二。嘉妃便劝君陌:“此事闹得这样大,原是滟贵妃私押宫人,严刑逼供,搞得阖宫皆知。虽然王若诚有罪,但未必贵妃就知情。可到底都是她素日里信赖的人呢!现下知情的证人死的死,残的残,再深究下去,于皇室颜面无益。皇上还得拿个主意,臣妾是接着审呢,还是?” 君陌被这事闹得早已厌恶至极,又急于定罪以“告慰孝王在天之灵”,这便草草赐死相关宫人,拟一份禁足贵妃的旨意了事。 玉婷听说,君陌事后去了仪澜殿探望婧妃,原本是为了了结她的心结去的,却没想到被婧妃那痴傻疯癫的样子吓了一跳。具体什么情形,她不晓得,只是后来君陌再也没去仪澜殿看过婧妃了。 这事便就此了结了?玉婷讽刺地想,审来审去,都是因婧妃自己偏心,没收服身边的宫女,才自作自受,害了自己的孩儿。多么可笑!可事实就是这样可笑而残酷:婧妃失了心智,贵妃受了禁足,而嘉妃,却一跃成为西六宫的主事,与贤妃和姝昀夫人并肩了。 贵妃禁足,玄菁帝姬被送往西宫太后处养着。这几日她天天试图往碧落宫里去见自己的母妃,次次都被拦下,西宫太后遣人来将她接走。 今日想来是触底反弹,硬生了一身的执拗,要抗一抗她父皇的旨意了。 玉婷心疼玄菁,便起身道:“拿我的大氅来,咱们去见皇上。” 含莺急匆匆地为她披上大氅,担心道:“小主久不理皇上了,此刻为了帝姬去求皇上,哪知皇上肯不肯呢?” 玉婷的面色清冷:“若我愿意,他自然是肯的。” 天色尚早,君陌自己一个人在暖阁里批折子,见玉婷来了,惊喜笑道:“大雪天儿,你怎么来了?”他上前拉过玉婷的手,将她迎进屋子里。 玉婷解下大氅交给含莺,随着君陌一起到桌边儿坐下。君陌的手掌修长,带着些凛冽的纹路,是时常习武之人常有的。他的身体是修长有力的,实则也是日日练武不曾落下,是个勤勉的好皇帝。 但玉婷的心中,仍旧有些抵触,逐渐克服,才道:“皇上见到臣妾很高兴么?” 君陌细看她的眉眼,却比平时多了些柔和:“自然高兴。往常朕去瞧你,你总是淡淡的,也从没见你来找过朕。”他探头在她耳边笑道,“这是头一次呢!”那笑容竟有些孩子气。 玉婷不愿离他这样近,便起身去看他的书房:干净、敞亮,一摞摞书籍、古简整齐地码放在成排的书架上,长案上摆着一柄长刀,刀鞘皮革精美,刀柄刻着狼头。好刀!好刀需得一击得中。 她转过身来,又问君陌:“皇上,在皇上心中,臣妾占什么样的位置?” 君陌一愣,复而柔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复问:“于君子而言,淑女与子女,孰与比重?” 君陌更加不知所谓:“为人君,为人父,为人夫者,自然以天下为重,子嗣次之,私心喜好再次之。”他一头雾水,又反问玉婷,“你到底想说什么?” 玉婷点了点头,方展了一丝笑容:“皇上是个明君,玉婷仰慕。”不等君陌有所反应,有冷下脸来,肃声问他,“皇上既以子女为先,那么方才臣妾进屋时,皇上尚且心疼臣妾冒雪前来,怎么却令自己的长女,迎风冒雪半个时辰之久,就是不许她亲眼看一看她自己的亲生母亲呢?” 君陌的脸色一变:“你说玄菁?她此刻在哪儿?” 玉婷奇道:“皇上不知吗?帝姬这几日每天都会去碧落宫前站上一个时辰,直至太后宫里遣人来接,方才离去。今日是下了雪,碧落宫外的小太监看不过去,才来向臣妾求个主意。”她见君陌的脸色不像有假,“皇上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君陌思忖片刻,扬声唤道:“贺全!” 首领太监贺全在外头应了一声,推门进来,打了个千儿问:“皇上召奴才什么事?” 君陌问道:“朕召你,是想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忘了对朕说?” 贺全一哆嗦,眼睛往玉婷身上一瞟,立刻跪倒道:“皇上恕罪,玄菁帝姬每日前往碧落宫求见贵妃娘娘,皆被侍卫拦了下来。皇上您下令贵妃娘娘禁足,不得任何人探望,也不曾特许帝姬,所以……所以……” 君陌点点头,似笑非笑:“所以,你们便认为,堂堂帝姬每日守在门口,也是朕的旨意了?你不觉得应该先来问问朕吗?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连朕也敢蒙蔽!”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厉害,吓得贺全匍匐在地:“皇上饶命,奴才哪敢蒙蔽皇上。只是贤妃娘娘她怕皇上听了之后又迁怒帝姬,是以劝奴才暂且别告诉来,她会去劝帝姬回去的。” 玉婷冷笑道:“贤妃真是好心啊,她出面劝帝姬?看来她的面子大得很呐,比亲生母妃都要紧。可是现下,碧落宫前冒着雪站了半个时辰的,又是谁呢?” 贺全浑身一震,只是伏在地上,嗫嚅着不敢说话。 君陌上前一脚踹在他的心窝上:“去,传旨,召玄菁立刻到隆昌殿暖阁来。然后你自己去内廷局领二十板子,谁敢下手留情,朕再赏二十!”他拂袖回到案几前,“这二十板子是叫你知道,你的命,只能效忠一个主子。再有下次,朕赏的便不是板子了。” 贺全哆哆嗦嗦领了命,颤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9章 二十、邵玉婷 中 君陌上前一脚踹在贺全的心窝上:“去,传旨,召玄菁立刻到隆昌殿暖阁来。然后你自己去内廷局领二十板子,谁敢下手留情,朕再赏二十!”他拂袖回到案几前,“这二十板子是叫你知道,你的命,只能效忠一个主子。再有下次,朕赏的便不是板子了。” 贺全哆哆嗦嗦领了命,颤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贺全护着玄菁便来了,送她进来,一言不发垂着手出去了。玉婷知道,贺全是个聪明人,自此再不会替贤妃做任何事。原本无论是贤妃还是贵妃,都有日后登上后位的可能,君陌的一记窝心脚,彻底断送了贤妃登上凤位的可能。 快两个月没见,玄菁瞧着清瘦了些,却更长得高了,看上去亭亭玉立,是有个大女孩子的样子了。再过了年儿,她便是个十岁的女孩了,如今出落得水葱似的娇嫩,眼神中却是难得的刚毅。 实则她是长得极像君陌的。有着刚毅棱角的下巴,细而□□的鼻梁,薄而凛冽的唇形,眼睛却似贵妃,小小年纪已有初初成型的娇柔妩媚。皮肤养得白,身条儿细溜,气质间倒隐隐透出些玉婷自己的傲然来。 玉婷看了欣慰,去年初见她才是个八岁的女童,梳着总角头,一身红衣,灵动在梅林间。不过一年的光景,这孩子似乎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玄菁给君陌请安:“儿臣请父皇的安,父皇万岁万万岁。”她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竟不像是从前那个随意和君陌斗嘴撒娇的小女儿了。“请邵母妃的安。”她又向玉婷请安,语气中是不拘小节的熟稔。 君陌似乎也有些感慨,上前拉过她的手:“手这么凉,快来暖暖。”说着将她拉到围炉旁,想为她暖一暖身上的寒气。 玄菁悄悄地、又坚定地缩回了手,“儿臣不冷,莫将寒气传给父皇,那就不好了。” 君陌有些尴尬,又问她:“你邵母妃来对朕说,你这几日天天都跑去碧落宫前站着,是为了什么?” 玄菁一歪头,反问:“父皇说儿臣为了什么?” 君陌干咳一声,道:“你想见你母妃,是吗?那为什么不来问问朕,却自己跑去那里站着,若不是婕妤今日来告诉朕,你岂不是要在雪里又站上一个时辰?” 玄菁答:“父皇下了令,将母妃禁足,谁也不得探视。儿臣本以为,自己不能算作这‘谁也不得探视’的里头,自顾自去了,哪想得侍卫拦着,不让进。说是父皇的旨意,硬要进去,便是抗旨,是忤逆。贤妃来劝儿臣,说儿臣这是在惹父皇生气,让父皇左右为难,还是等父皇气消了,再慢慢求来的好。”她偏一偏头,作天真状,“儿臣不懂,女儿要见自己的母妃,怎么便算是忤逆父皇了呢?又怕来问父皇,父皇真的生了儿臣的气,只好日日去碰运气,想着或者哪天守门的侍卫垂怜,能让儿臣见上母妃一面。” 她说一句,君陌的脸色便冷淡一分:“贤妃对你这样说的?她倒真是会揣度圣意。其实你若早来问朕,做父皇的,哪有不许女儿见母妃的道理。” 玄菁的脸上这才有了半丝笑意,“是,女儿随便听信别人的挑拨,还以为父皇是嫌弃了我们呢。只是父皇,您若真的许儿臣去看母妃,可要告诉那些守门的侍卫一声啊,免得他们说儿臣假传圣旨。” 君陌皱眉道:“虽然贵妃禁足,到底是贵妃自己惹下的错处,你仍然是大齐朝尊贵的帝姬,哪个侍卫敢这样轻视你,父皇替你教训他们。”说着,唤来姚姑姑,将碧落宫外看守的侍卫撤去一半,另一半命禁军统领再细挑好的去。 好玄菁! 玉婷在旁听着,简直忍不住想在心里击节赞叹。玄菁以退为进,实则步步紧逼,一招连消带打,不仅获得了进出碧落宫的许可,更加增加了君陌对贤妃的嫌恶,更重要的是,守卫的人撤了一半,换了一半,再也无人敢欺侮受禁足的贵妃。即便她仍然自闭宫中,却也不会遭受来自其他敌人的威胁。 玄菁小小年纪,便懂得利用君陌对她素日的怜爱和心疼,一举为自己和母妃扫清障碍,不得不令人佩服。但另一方面,玉婷又想,这样早慧的玄菁,比起寻常人家的千金小姐来,更早早的学会了算计人心。可怜又可叹。 玄菁谢过君陌,情绪上高兴了许多,又软软靠着自己的父皇撒娇道:“儿臣说这些,父皇可别埋怨贤母妃,说到底,她不过是太怕您生气了,还以为儿臣和她一样畏惧您呢。” 君陌噗嗤笑出来:“怕?朕又不是老虎,有什么可怕的!她畏惧朕,怪不得云琛近年来见了朕,也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一点点骨气也无。” 玄菁撅起嘴来道:“皇上别骂皇长兄,皇长兄待儿臣很好,是父皇常常对他很凶罢了。” 这孩子,倒还仁义。谁待她好,谁亏欠过她,恩怨分明得很。 她又道:“其实那晚的事情,儿臣也有耳闻,虽然当时儿臣在后殿里没出来亲眼看见,但那阵仗大极了,想听不见都难。嘉妃娘娘才是好大的气势呢!母妃根本说不过她。” 君陌听见提起那晚的事情来,脸色颇有些不好,搪塞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切莫掺和。你母妃若是行的端正,为何当时抓到偷情的宫人不移送至贤妃处审问?这也罢了,她自己下的命令,慎刑司会无缘无故给篡改了不成?何况她多年来扶植王若诚为左院判,若说丝毫不知情,也说不过去,即便冤枉,她也是个用人不利的。朕念在她多年来操持后宫事务辛劳,没有深究她的罪责,不过是禁足,却也不曾委屈她。” 玄菁听了显然是不服,刚想回嘴,玉婷却打断道:“帝姬切莫失了分寸,你父皇处置后宫,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为人子女,听得记得就是,若是当真忤逆了,岂不失去了你的本意,倒伤了你父皇的心?” 玄菁一愣,忙看了看玉婷。玉婷站在君陌身后,不动声色地摇一摇头,制止了她。玄菁何等聪明,连忙垂手:“是,儿臣知错了。儿臣心疼母妃,口不择言,还望父皇切莫怪罪。” 她若是立马俯首认错,似臣下或是奴才般唯唯诺诺,倒显得别有心机。但她撅着一张樱桃小嘴,委委屈屈却又别别扭扭的样子,叫君陌一见便心软了,笑道:“傻孩子,朕是堂堂一国之君,还能与你计较不成。去吧,让姚姑姑带你进去,打明儿起,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但你要切记,若想动什么小脑筋,父皇可要收回这特许了。” 玄菁欢呼一声,谢了恩,高高兴兴地去了。 君陌见她走了,回过头来笑道:“玉婷,今日多亏是你来告诉朕,不然,朕真的要让玄菁伤心了还不自知。” 玉婷难得的温柔:“皇上疼爱帝姬,谁不知道呢?臣妾所做,也都是为了帝姬罢了,还望皇上别嫌臣妾多事。” 君陌显得极高兴:“怎么会,朕倒希望这样的机会多些——只是莫再让朕的女儿受苦了。”他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道,“你哥哥年前将回京述职,你们兄妹二人也许久未见了,到时候,朕便让他先去与你叙叙兄妹情分吧。” 玉婷只觉得眼前似乎被什么一下子点亮了世界,仿佛有烟火在脑中绽放了一般,整个人喜悦得恍恍惚惚:“皇上不哄臣妾吗?真的可以吗?” 君陌极满意自己这话带来的效果,连连笑道:“君无戏言,难道还能骗你不成!” 玉婷被心中的喜悦胀得满满的,拉着君陌的手,笑了很久很久。 半个月的时光如同煎熬在火上,一天一天地,掰着手指头熬了过去。终于到了哥哥进宫述职的日子。 玉婷一大早儿便起来梳妆。 头发挽的是飞天髻。含莺有意要炫耀自己的手巧,执意要梳这个,说是气质高华,却不失俏皮,温柔大方,又有少女气息。唉,说了半天,就是要她继续做个哥哥记忆中的妹妹,却又比记忆中更成熟稳重些。 “这样,将军才会觉得,小主在宫里过得很好,很放心。” 由得她去摆弄吧。她将自己所有的头发归拢,分三分,以丝绦缚住,拧紧成股,向上盘卷成环,再以小针钗固定。只见她的手的确巧,将头发左盘右绕,不多时便已梳好。 头上插三对碧玉凤钗,鬓边簪一朵幽香的绿梅。哥哥送她的扁簪,后来被含莺在门帘的后头找到了,想是滑落后被门帘子卷了一边儿去,没发现。她质疑要戴上扁簪,含莺闹不过她,只好给她簪上。 换了水天清色的小袄,陪着淡鹅黄色的襦裙,显得娇嫩可爱,又不失沉稳。含莺将她打扮好,推到镜子前左右照,对自己的手艺满意极了。 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含莺心想,自己的手这么巧,自从跟了玉婷,还从来没发挥过她应有的水准。今日玉婷为了见哥哥,不过吩咐了一句好生打扮些,她便使出浑身解数,非要把玉婷打扮得如天女下凡一般才甘心。 可为什么见皇上都不这么上心的,见哥哥却如此大张旗鼓?她可想不到这么多,只觉得自己终于有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了。自从那晚玉婷与张兰交手,一举制服两人开始,含莺便将玉婷视为偶像,恨不能报答万一。 玉婷扶着发髻,左右照了照,弯了弯粉嫩的唇,惊道:“想不到,女子打扮前,和打扮后,竟能差别这么多。含莺啊,你这一手功夫,怕也不是一两天练成的吧?” 含莺又要晕厥了:“小主,给主子梳妆也是一门手艺,算不得什么功夫。奴婢靠着这个吃饭,不好好练可能行吗!” 玉婷似懂非懂,照着镜子,抚了抚自己的脸:“我真是佩服你,有用的手艺——做饭持家、文韬武略——你一个也不会;这些没用的手艺——梳妆打扮、绣花儿绣草——你竟然能精通至此。” 含莺哭丧着脸:“好小主,您这是夸我吗?我们做宫女,这些梳妆打扮绣花绣草,就是最有用的手艺!——我们要会持家、会读书有什么用?” 玉婷愣了愣,抚着脑门内疚道:“你瞧我,怎么这么说话。自然所有的手艺都是有用的,这些我不会,很是敬服你呢。” 含莺听见夸她,高兴得什么似的,一会儿替她弹弹身上的灰,一会儿正正她的发髻,就差没摇摇尾巴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0章 二十、邵玉婷 下 下了早朝,哥哥便来了。 为了进宫,哥哥从家里新换了朝服,束着发,冠帽戴得正。他踏着清晨的朝露从仪门进来,身后都是五彩的霞光。 玉婷守礼,不曾出门迎接,只在宫门口依依守着,见他进来,整张脸都似被太阳的粉霞照亮了一般,熠熠生辉。 哥哥见了她,亦是目中一亮,似天边的星辰,闪着璀璨的光,“微臣请婕妤小主金安,小主还安好吗?” 玉婷哽咽着,红了眼眶:“我很好,哥哥安好?” 哥哥的笑容温润如玉,丝毫不见战场厮杀的戾气:“好。”他的话音刚落,跟着他一同进来的一名武将也扑通一声单腿跪地行礼道:“四小姐,您万福金安啊!” 玉婷定睛一看,却是哥哥从前的副将陆岩。自她懂事起,陆岩便随着哥哥一同征战沙场,操练兵马。两人一同长大,骑马射箭,偷马野游,无恶不作。他们名为主仆,实则也与兄妹无异。 当下也惊喜,连忙让内监扶他起来,道:“陆大哥,你回来了?” 陆岩在三年前提了军衔,离开了邵家军。是哥哥的主意,他总在哥哥的手底下做副将,带兵打仗无数,却极少有能坐镇后方,领兵拿主意的时候。他的智谋不低,心性不软,是该历练的时候了。 可不知怎么,事与愿违,陆岩被君陌派去了东海郡为郡军统领,却来到了东海郡这样一个富庶奢华的温柔乡中,与哥哥最初让他出师历练的原意背道而驰。 今日三年回宫述职,想必他听说哥哥要进宫来看她,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也偷偷进了宫。 这个陆岩,小时候就是他带着自己爬墙、钻篱笆,现下倒是一点儿没变。 三人久未相见,一团喜气洋洋的,往正厅上去坐。 早膳早已摆好了。含莺机灵,早教人多备了一副餐具,那是给陆岩的。她自然看得出,这位陆将军非但不是邵将军的随从,简直和玉婷的家里人似的呢! 为着宫中的礼节,玉婷只能与哥哥和陆岩分坐主宾席,实则她多想遣开殿上所有的内监宫女——甚至是陆岩——只与哥哥两人,像从前一般手拉着手,促膝谈心。她想将心中所有的思念、委屈、牵挂一一倒出来给哥哥听,让哥哥再像从前那样,抚着自己的长发,温柔地安抚。等她倾诉得够了,再将陆岩喊进来,三个人谈天说笑——最好还有酒——醉他个三天三夜! 可如今,她只能坐在哥哥与陆岩的上首,安安静静地端着碗筷,有一搭无一搭地扒拉粥里的米粒。 陆岩倒是老样子,只是被温柔乡熏染得发福了几许。听闻他在东海娶了亲,还生了一对叫人艳羡的龙凤呈祥,日子过得舒坦极了! 他絮絮地说着南边的见闻,哥哥便打趣道:“听闻南方姑娘娇媚软糯,你只娶了一房夫人,也是难得。” “吓,娇媚是真,软糯么,可就别提了。但凡你做些什么不得人心的事儿,她冷嘲热讽尖起嗓子来,能说得你耳根子鸣鸣好几天!她们南方人,说话温柔么,话里带着刺儿,语速又快,哦呀,一个可就够够儿的了!”陆岩说话的口吻,带着铿锵的味道,这么多年一直没变,听得玉婷心里头又是怀念,又是欢喜。 哥哥笑他:“我说呢,这么老实,原来是惧内。” 陆岩呸了一口:“惧内?老子那叫尊重她!”他一愣,看了看玉婷,干咳一声,“婕妤小主恕罪……” 玉婷捂着嘴偷乐:“在皇上面前都不见你掩饰的,在我这儿更不必了。我这屋里不比别的娘娘小主规矩大,我这儿的呀,都被我□□得见怪不怪了。” 含莺在一边儿帮腔:“可不是,咱们姝庆轩的上上下下,都是我们小主的徒弟呢!” 哥哥听了好笑:“小主进了宫,还是这么爱闹,怪不得臣方才见了皇上,他还说起你收了玄菁帝姬为徒呢。” 哥哥的笑容暖融融的,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冬腊月里,像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给玉婷照亮了生命的光。 气氛从最开始的疏离,渐渐变得融洽起来。陆岩笑语连珠,提起南边的见闻来,叫满宫里的内监宫女无不偷着笑的。 他说起,南方的傻瓜不是傻瓜,叫作十三点,南方的梅雨季节最难熬。东海郡的人民皆以国郡王马首是瞻,上不达天听,他不过是个统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罢了。有些城中的荒唐事,说出来,帝都的人都不敢相信。 哥哥有些不悦,他鼓励陆岩独自领兵,可不是为了让他混迹官场,做个油水闲差的,可在玉婷这里,他隐忍着没说话。 含莺却好奇,忍不住插嘴问陆岩:“陆将军说几个,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陆岩听见含莺娇滴滴的音调,洋洋得意起来:“譬如说吧,城中有一家王记药铺,生意一直很红火,在当地也是个望族。他们家的大公子在京城里做了大官,二公子又生的眉目隽秀,想嫁给他的姑娘能排到城门外去。可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怔,这二公子放着满城的贵族小姐不娶,偏偏恋上了一个风尘女子。而恰巧,这风尘女子又是郡王府二公子的豢宠,这不,两人争起来,王二公子哪儿是郡王府的对手,一家子抄家入狱。嘿,你别说,他们家也合该倒霉,那在帝京里的王大公子也犯了事儿死了,这一夕之间,一个医药世家,就这么灭族了!” 哥哥蹙眉道:“地方上的郡王竟然是如此横行乡里的,这事若让皇上知道,不知道又该如何了。” 陆岩满不在乎道:“能如何?这位东海郡王是太|祖皇帝封下的功臣,皇上能奈他何?不过事儿要仅仅是这样吧,又没什么奇怪的了,不过是官绅欺压百姓的老故事罢了。” 含莺打小儿没离开过帝京,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问:“那后来怎么了呢?” 陆岩笑嘻嘻道:“后来啊,这风水来了个大转变呐!自从那王大公子犯事儿死了以后,这郡王府又说,这风尘女子与他们没半点儿关系,打发回了老家儿,又把王家一家老小给放了!你说,这是不是奇怪极了!” 含莺连连点头,却没听够,怯怯地看一眼玉婷,见她没有阻止,便大着胆子又问:“还有吗?陆将军再说一个。” 陆岩的自尊心得到了莫大的满足:“那可多着呢,其实你们宫里,有不少都是东海郡上贡的宫女儿、太监……这要说起来啊,可真是说一天一夜都说不完的。” 哥哥不喜欢他说这些浑话来,便道:“好了,地方上的脏事儿,也值得拿来说给小主听。你若真有心,写一封折子递上去,也好叫皇上心里知道个大概。” 陆岩还是颇有些敬畏哥哥的,答应着,也不再提了。 哥哥转了话题,三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子,便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玉婷自然是不舍的,哥哥便安慰她,除夕夜宴,仍可以相见。玉婷才稍稍好些。 送他们二人出去,玉婷走到仪门边儿上,忽而问陆岩道:“那位在京的王大公子,在京中做什么大官儿?叫什么名字?” 陆岩想了想,道:“这个臣哪里知道,不过他们家是医药世家,左不过是什么御医之类的吧。名字么,臣便更不知了,只知道那位二公子,名唤若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1章 二十一、姝昀夫人 上 与往常的大年夜不同,姝昀夫人今年是除夕夜宴的主理人之一。 往年滟贵妃与贤妃当权,年年商量着来,各司其职,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即便有协理的名号,也不过是打打下手,帮帮忙罢了。 今年不同。贵妃禁足,连夜宴亦不得参与,更别提主理了。 而贤妃的日子同样也不好过,那晚她极怒之下,要给沈丹青下“铜阳”之刑,后来亦是后悔冲动。这事让君陌知道,急叱她“毫无仁人之心,不异于古代酷吏”,说道“后宫污淖本不该声张,悄悄处置便是,闹到天下皆知,旁人只会说是贤妃治下无方”。再加上后来又闹出了玄菁帝姬的事,君陌对待贤妃,简直连往日的礼遇也懒怠维持。 是以此次除夕夜宴,能拿主意的,只有嘉妃和夫人自己。 想到嘉妃,夫人便觉得头大。这位东郡王府的小郡主,从前看起来都是一副骄横傲慢,高高在上的娇小姐模样。她素日里从不插手宫中的闲杂事务,遇上旁人争执,也只以看戏为喜好,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君陌喜她貌美爱娇,对她甚是宽容,纵得她亦是在宫中无人敢掖其锋芒。夫人从前想着,以嘉妃毛躁的性格,若让她撒娇撒痴做个宠妃,倒是相得益彰,但若真的让她手持权柄,只怕会只依着性子来,闹得阖宫不得安宁。 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王府出身的贵族小姐,却实则是个十足的权谋者。如今她大权在握,一朝似改了性子,再无任性娇蛮,也无骄横无礼,她的决策有力,手腕强硬,态度明确。一时之间,人人皆道:嘉妃治下,井然有序不让贤妃,泼辣利落不输贵妃。朝堂之中,对于后位的呼声本胶着于贵贤之争,如今一朝换了天地,倒渐渐有人提起出身更为高贵的嘉妃了。 芮珠捧着各宫的花名册进来,“都在这儿了,往年各宫带进殿伺候的宫女都有定数,随意不得乱了次序,定了的人便轻易不能更改,若是因病、因故换了班,需得一早跟璇玑报备。” 夫人随手翻了翻:“怎么每年都搞得这么麻烦吗?就连殿内的宫女内监,也需得规定细致了?”真是麻烦,她觉得自己接了这样大的一摊乱子,还丢不出去。若是丢出去,便是嘉妃一人独大,那么贤妃日后再想□□,只怕更难。 芮珠点头道:“是,因为夜宴当晚,所有散放在外的郡王以上的王爷、三品以上的官员都会归京参宴,仁华殿中需得一切都井然有序,半点儿乱子都出不得。是以从前贵妃的规矩,是正三品贵嫔以下的小主,只许带一名贴身侍女进殿,从二品以上的娘娘可带两名,皇子、帝姬除奶娘外,还可再带一名侍女。” 夫人悠悠叹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从前咱们不过是打打下手,哪里知道这样细的?如今要主起事来,当真是事无巨细,烦扰无比。” 芮珠笑嘻嘻道:“要说呢,夫人您可是宫里头最怕麻烦的一号人了。怪不得无论是贤妃还是贵妃,从来也不担心您会夺|权上位——因为您是会绕着皇后宝座走的那种人呐!” 夫人噗嗤一声笑出来:“瞧你说的,我倒像是个懒鬼!”她又是一声叹息,“其实自从那回大皇子跌下马出了事,贤妃的日子一直也没有好过过,我也半点儿闲都没得偷。” 芮珠帮着夫人在一旁勾花名册,也应道:“可是夫人发现没有,贤妃娘娘的恩宠一日不如一日,但贵妃也没讨得什么好儿来!这不是怪事吗?从前她们两人此消彼长的,哪有像如今这样双双败下阵来的时候。” 夫人擎着狼毫,思索了半晌,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她们二人皆失了势……最大得利者,便是嘉妃了。再瞧嘉妃如今的势头,只怕她开了春儿,就要再封夫人了。” 芮珠惊道:“不至于吧?她去年冬至才晋了三妃,又无孕无功的,凭什么就封夫人了呢?说到底,满宫里妃位以上的,都是曾经生育过皇子帝姬的,瑾妃虽说现下深宫简出,到底是从前三皇子的生母;婧妃更不必说了,若不是沈丹青丧心病狂,四殿下现下也都半岁了。” 夫人无所谓地笑笑:“皇上喜欢,有何不可。再加上她的出身的确高贵,咱们谁都比不上。而若说是子嗣么……盈嫔肚子里现下不是正怀着一个么!” 芮珠愤愤不平:“人家十月怀胎多少辛苦,她倒真是会坐收渔翁之利。不过即便盈嫔生下的是皇子,她以为一切就水到渠成了吗?”她嘴巴一努,不屑道,“大殿下算是定好的孩子了吧,照样被小人陷害了不是。” 夫人若有所思道:“说道大殿下,他已经出宫开府了,进宫来自是不用带奶娘了,你去查查,今天他带那个侍从进来。如有必要,都换成太监或是陪读,免得叫他父皇见着贴身侍女什么的,再勾起旧事来。” 芮珠答应着找了找,道:“夫人放心,是打小儿伺候大殿下的太监王瑞和陪读——兵部侍郎家的小公子。” 夫人这便放心了:“也好,听着这个安排,便是贤妃姐姐费心搭线的结果,这便好。”忽而想起来,又问,“说到旧事,大殿下如今还总是跑去那个叫静香的宫女坟前哭泣祭奠吗?” 芮珠悄悄道:“大殿下如今出去开府了,进宫的时候本来也有限,没再去了。只不过听说上个月托人悄悄地把尸骨归返家乡了。” 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唉,这事如今就像是卡在他们父子之间的一道鸿沟,难以跨越极了。他想寄一份哀思,由得他吧,只要不再闹。你也叫人去悄悄跟着,他小孩子哪里懂得这里头的忌讳,好歹注意着些体面。” 芮珠一笑,颇有些得意的样子:“这事不劳夫人操心,奴婢早就想到了。不过别看这静香只是贤妃宫里针线上的一个丫头,家里头倒是富裕得很,良田几十亩,住着大宅子。” 夫人惊道:“这么富裕?我记得你家里也不过是置办些铺面做做小生意呀。你一个掌事宫女,三品女官的俸禄,莫非竟还不如一个没品级的针线丫头多吗?她家里是哪儿的?” 芮珠苦笑一声:“这个奴婢也想知道呢,或许人家本来就出身富庶人家也未可知呢?毕竟,她的老家,是在东海郡这样富饶的地方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2章 二十一、姝昀夫人 中 芮珠苦笑一声:“毕竟静香的老家,是在东海郡这样富饶的地方啊!” 夫人听了,心中一动,便道:“东海郡是个好地方啊,人美花娇又富饶,真是羡煞别的郡府的人了。” 主仆俩边闲谈,边勾勾画画的,一时将花名册整理妥当,芮珠又重新念给她听。她的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好听得很。一时念罢,夫人便道:“你拿去给嘉妃看看,若是没问题,便送去内务府吧。” 芮珠应了出去,过了一程子回来道:“办妥了。”又怂恿她,“今日外头阳光极好,照着身上暖洋洋极了。这样好的天儿,夫人就这样窝在屋子里看账本吗?” 夫人噗嗤一声笑道:“好,那咱们便出去走走。我这脖颈子直酸。”想了想,又道,“你去上书房,将琦儿接来,就说父皇找他。咱们一同上园子里逛逛。” 芮珠踟蹰了一下子:“不好吧?二殿下正读书,奴婢突然跑去,多影响二殿下用功啊!何况,太傅会瞪奴婢的……”她忸怩了一下,“等休沐日再说吧。” 夫人一下子也是杏目圆睁,假意怒道:“休沐日若没有这样好的阳光呢?才刚谁劝我,大好的天儿,不该窝在屋子里看账本的?怎么,咱们顽去,琦儿却窝在屋子里读书,多可怜!” 芮珠仍旧犹豫:“可……可二殿下是要读书的呀!下阵子皇上若问他的书,若背得不好,您担待得起嘛。” 夫人忍俊不禁,一指头戳她:“傻子,你懂什么,天朗气清下头读书作画,和面对着一屋子老朽顽童读书,哪个更能读得更好?你只管去接,信本宫就是。” 二皇子云琦八岁了,生的眉目清秀,五官疏阔,身量细长,是个好看的孩子。他并非是皇后所生嫡子,也不是长子,人们对于他是宽容而温和的,既不抱有那病态的期望,也不会有莫名的敌意。多年以来,人人都看得清楚,姝昀夫人与二皇子云琦,绝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绊脚石。 所幸的是,他本身也是个聪慧而知理的孩子。那轻柔的眼睫覆在如驯鹿般温驯的一双含露目,那凝视人的模样看起来和夫人真是如出一辙。 此刻他牵着姝昀夫人的手,缓缓走在太液池的岸边,懒懒散散地晒着太阳。云琦的手中拿着书,仰着头一字一句地背给夫人听:“……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1”他的声音带着孩童的稚嫩,又有少年人的清泠,真好听。 云琦背到这里,顿了顿,不再接着往下背了。夫人低头看了看他:“怎么不背了?后面忘记了吗?‘既而大叔命……’?” 云琦却摇摇头:“不是的,母妃,后面儿臣记得的:‘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儿臣刚才是想,郑伯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什么意思呢?” 想来夫人是常与他探讨功课的,所以云琦遇到了疑惑,总能毫不避讳地提出。其实夫人虽出身于书香门第,但家教奉行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除却必要的诗、词、歌、赋外,便是女红刺绣、琴棋书画。对于史政书,是从来不让读的。自从云琦上书房以来,夫人总怕与他少了太多的陪伴和话题,也便跟着他读些浅显易懂的史书,譬如诗经、孟子、左传、史记等这些,她也便当故事来读。久而久之,也能与云琦对答几句。加之夫人从未受过正统的私塾教导,即便读史书,也单靠自我领悟,却反而能有些新鲜而独特的想法。云琦在书房中听腻了治国大道,偶尔与夫人探讨几句,虽不当真,却也得趣。 夫人口中细品了品这句话,便道:“坏事做得太多,总有一日会有报应。对吗?太傅是怎样讲的?” 云琦道:“字面意思是不错,可儿臣不懂,郑伯怎么知道‘必自毙’的呢?莫非他是神仙,能算到吗?太傅只是讲,兄友弟恭,共叔段不敬兄长,自然没有什么好下场。”他想了想,又道,“儿臣向来最敬重皇长兄的,想必能有个好下场了吧?” 夫人一愣,心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划过,果然,即便是再怎样远离权力中心,再怎样淡泊名利,终究是在污淖中的。宫中没有嫡子,只有云琛和云琦两个皇子,自然人人是将长子云琛视作太子候选人的。太傅实则是太子的师傅,那么依照太傅这话来说,他是已将自己看作是云琛未来的幕僚,而要在云琦年幼时,便进一步打消他夺嫡的念头。 这又是何必! 那皇位,便是拱手让给我们,我们也绝不伸手去拿。 自古皇帝最孤悲,我不要云琦过上这样的日子。 是以夫人慢慢引导云琦,问:“太傅的话,自然是对的。可我们作为后人去读史书,也要读懂古人更深的道理。琦儿觉得,为何‘多行不义,必自毙’呢?” 云琦抿着小嘴,想了又想,忽而展颜笑道:“是了,因为共叔段做了坏事,而郑伯总故意纵容他做坏事,他的坏事做得越多,以后被发现的机会就越大。当这些坏事多到不能再多的时候,他的报应就会最大。” 夫人赞赏地点头笑道:“不错,所以——?” 云琦行云流水地说下去:“所以,千万不要以为纵容自己的人对自己最好,能提出自己不足而督促自己改正的那个人,才是良师益友。” 夫人笑道:“好琦儿,你说的不错。你是皇子,将来会有无数的人奉承、讨好你,但你要记住:忠言逆耳,才能使你时常反省,不忘记自己做人的本分。” 云琦乖巧地点头:“是,儿臣记住了。” 这时候,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合着掌声传来:“夫人教导二殿下的一番话,真真儿是振聋发聩,教人佩服。” 夫人抬眼望去,却是邵玉婷,一身雪白的貂裘,从雪白的假山旁闪出,露出雪白的一张脸蛋。她笑道:“邵婕妤笑话了,本宫不过是个无知深宫妇人,哪懂得那许多。何况云琦他上有父皇,下有太傅,哪里需要本宫教导。不过闲谈罢了。” 邵婕妤上前来行礼:“夫人谦虚,二殿下云淡风轻的风骨,和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3章 二十一、姝昀夫人 下 邵婕妤上前来行礼:“夫人谦虚,二殿下云淡风轻的风骨,和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夫人听了扶她起身,也笑得云淡风轻:“婕妤谬赞了。”话已至此,她明白,无需再多废话。邵婕妤是聪明的女子,她明哲保身,自恃清高,不愿意参与党争,这其实是与夫人自己不谋而合的。但夫人位高责重,不得不“选边站”,因此她选了心目中合该继承大统的皇长子之母,而非得宠却无子的滟贵妃。 邵婕妤眯着眼,望了望天边温暖和煦的阳光,道:“天气真好,是该出来散步的日子。嫔妾若想与夫人一同走一走,会不会太不识趣了?” 夫人笑了:“怎会?琦儿背了一路的书了,早就想撒欢儿跑去顽了,是吗?”她低头问云琦。 云琦见母妃轻易便看透了自己贪玩的小心思,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腼腆地问:“儿臣不会跑远的,请芮珠姑姑陪着儿臣,母妃放心吧。” 夫人抚一抚他如刀裁般分明的鬓角,温柔道:“母妃自然是放心琦儿的。只是如遇到长辈,该当守礼主动问好,切莫太过害羞了。太阳西斜便回来。”她说了许多句,云琦只郑重地点一点头,很是慎重的样子,她便道,“去吧。” 芮珠拉着云琦跑远了,夫人才回过头来望一望邵婕妤,抚了抚蓬乱的鬓角,“婕妤想要对本宫说什么?现下但说无妨了。” 邵婕妤一下子笑了,她本是清冷淡漠的女子,忽而展颜一笑,有中破冰的美感:“夫人冰雪聪明,又是直爽人,与嫔妾倒是脾性相投。若不是各为其主,嫔妾很愿意常与夫人亲近些。” 夫人弯了弯唇一笑:“本宫以为婕妤清高,不愿涉及党争呢。怎么如今贵妃成了婕妤的‘主上’了吗?” 邵婕妤却道:“我并非为了滟贵妃。” 夫人点头道:“自然了,你是怜惜玄菁帝姬小小年纪便经受这些巨变,但婕妤莫怪,本宫若说句公道话……”她们二人沿着湖边慢慢地走,“宫里的孩子,若想成大器,不受些磨难是不行的。” 邵婕妤忽而站住了,那狭长清冷的眸子凝视着夫人:“但事关多条人命,嫔妾不得不管,何况其中一条人命的始作俑者还是嫔妾自己。夫人若是对婧妃和孝王还存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便可否听嫔妾一言?” 夫人也站住了,定定地望着她。邵婕妤的面容透着隐隐的悔恨和惶恐,这是她不曾料到的。夫人知道,沈丹青死得惨烈,让在场所有的人都少不得触目惊心。沈丹青和侍卫偷情的事,是被邵婕妤抓了个正着,她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也可以理解。而她又再次提到婧妃和孝王,使她终于起了狐疑,便道:“好,你说。” 邵婕妤的目光又望向远方,仿佛在回忆什么遥不可及的日子,“娘娘知道吗,前几日我哥哥进宫来了……” 夫人认真听着,原是邵婕妤从她兄长和副将口中听到的江南轶事。她说到东海郡人民以郡王马首是瞻,郡王府横行乡里,目中无人;又说道一户王家药铺二公子的风流韵事……她的思路清晰,语言流畅,听起来倒是毫无晦涩之意,但仿佛与她方才所提到的婧妃一事毫无关系。 但夫人知道,邵婕妤此人,如若不是当真有了确凿的证据,真真切切地起了疑心,是不会这样长舌家长里短的。所以她一字一句都听得认真,晓得轻重。 果然,邵婕妤说道这户王家药铺时,忽而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夫人知道吗,这户姓王的医药世家,可是跟咱们宫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她说道,“王家的大公子,便是从前的太医院左院判,妇科千金一科的国手,王若诚。” 夫人听了眼皮子一跳,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所指:“你是说,王家遭郡王府陷害抄家后,王若诚便在宫里下药,使得婧妃体虚宫寒——而王若诚伏法认罪死后,王家却毫发无伤,反而比从前更加发达。这事却太也凑巧?” 邵婕妤盯着她:“夫人冰雪聪明,应该知道,世上的联系千头万绪,但只要有一丝的可能,便会牵扯出无数的线头来。不瞒夫人说,旁人我不敢保证,但滟贵妃对婧妃是寄予了一百万个厚望,绝不会自断臂膀害她落胎的。何况陆将军也提到了,东海郡每年都会通过各种关系向宫中输送宫人、太医、侍卫,只怕野心不小。” 夫人忽然想起,早上芮珠还提起的,那个将毒针藏在锦囊中害得云琛跌下马的宫女静香,同样是来自东海郡。东海地处富饶之地,美人、美食、美景都是大齐境内赫赫有名的,自然不缺这样的人才。 可东海郡年年向宫中输送宫人,为的是什么呢?其野心之大,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东海郡王的孙女——也是郡王府的小郡主——嘉妃国毓宁吧? 夫人忽然感到身上一阵恶寒来袭,这事涉及到国政了,又牵扯进了云琛去年的旧案,需得找贤妃商量才是。 邵婕妤忽然道:“夫人不觉得,此刻需得彻底清查,看看宫中来自东海郡的宫人到底有几何?何人身居高位?何人有机会下手作乱……” 夫人点头道:“你随我来见贤妃,这事只怕比你我想象的都要复杂得多了。” ~~~~~~~~~~~~~~~~~~~~~~~~~~~~~~~~~~~~~~ 注1……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出自《左传·郑伯克段于鄢》,讲的是鲁隐公元年时,郑庄公同其胞弟共叔段之间为了争夺国君权位而进行一场亲兄弟间的斗争。二人的母亲姜氏,偏爱小儿子共叔段,在先王在世时便想改立共叔段为世子。后来郑庄公继位,赐予共叔段良田、城池、金银以安其家,但共叔段与姜氏屡次挑衅,攻占别的城池来扩大自己的势力,郑庄公皆默许了。待到共叔段骄纵成性,不可一世,却引得人人背弃的时候,一举将他讨伐。现在流传下来的古语“多行不义必自毙”,便是出自于这里。 解句:郑庄公问大夫祭仲:“我母亲姜氏想要京邑城,可京邑城的规模远远高过了她应得的,我该怎么办呢?”祭仲回答道:“姜氏永远不会满足的!现在应该及早铲除她这种悖逆的想法,不让它继续蔓延扩散了!就连蔓延生长的藤蔓就很难一下子清除掉,更何况是您的亲弟弟呢?”郑庄公答道:“坏事做得多了,他自己就会完蛋,你等着瞧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4章 二十二、周月菡 1 “小主,咱们到了。”品墨的声音从轿子外头传进来。 月菡伸手紧了紧永乐帝姬身上的毛风领子,悄声嘱咐她道:“好孩子,一会儿见着皇奶奶,要问皇奶奶好,让皇奶奶抱抱、亲亲,知道了吗?” “唔……”永乐懵懵懂懂的,水墨丸似的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点一点头。 月菡笑了:“莞儿真乖。走吧。”自从君陌在永乐的周岁宴上为她取了“莞鸿”二字,月菡私下无人时,便只叫她名字,而不称她的封号“永乐”。为的是让她打小儿便知道,这两个字是父皇对她的爱宠,也为了时时勾起君陌的怜惜。 她牵着永乐下了轿,慢慢走进了莲心殿。 西宫太后——君陌的亲生母亲——就住在这偏僻清静的莲心殿中。莲心殿的正殿,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佛堂,据说里头供着悲悯的菩萨,不是谁都能有这个资格进入正殿。 月菡跟着宫人从正殿绕过,往东边的暖阁里去,这儿才是西宫太后素日里起居生活的地方。其实西宫太后在宫中甚少走动,就连每日本该的晨昏定省,她也以体弱不喜人打搅、礼佛爱清静这类的理由,免了这每日繁杂的礼仪。是以嫔妃们若不是有心,极少有人会上这儿来。 东宫太后是先皇的嫡后,也是母后皇太后,与西宫太后便截然不同了。东宫太后喜爱热闹,可宫中偏偏连她一个骨肉也无,她唯一的女儿早早遣嫁西南,身边儿连个贴心的亲人也无。但她胜在宫中的根基深,又有朝堂上的耆老们支撑,君陌能登基为帝,少不了她和她娘家势力的扶持。是以东宫太后在后宫的地位极高。 月菡是常去东宫太后处的。那位昔日的铁腕太后自从女儿遣嫁后,便渐渐消磨了性子,变得软和慈善起来。因身边没有骨肉,她格外疼惜几个帝姬和皇子,便当作是自己亲生的孙子孙女一样。 可西宫太后这里,便冷清了许多。但月菡知道,若她想让永乐以单纯帝姬的身份在后宫有一席之地,不至于今后被任意遣嫁,她必须得到亲生祖母的欢心。 别人不知道的,月菡却都能揣度一二。 君陌表面上更尊崇东宫太后些,但母子之情乃是天伦,他的心中必定还是西宫太后最为珍贵。出于某些原因,他们母子二人为了保全对方,故作疏离罢了。此中缘由,无非是帝王之术罢了。 不然,为何婧妃落胎后,阖宫上下只有西宫太后这里可以安抚住她呢? 母子连心啊! 宫人挑起棉帘,月菡带着永乐进去。铺面的暖意,带着清柔的檀香,包裹着周身,暖和又绵软,浑身每一处毛孔舒坦极了。 谁说莲心殿地处偏僻,定当简陋清贫?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孝字都藏在心里头,谁住着谁知道。 月菡先行大礼,跪道:“臣妾明裳宫贵嫔周月菡,携永乐帝姬给太后娘娘请安。恭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叩首三轮,便要起身再跪。 “大礼免了罢,哀家心领了。”太后轻柔温婉的声音传来,带着暖和的慈爱。 月菡不推辞,依言作罢,领着永乐再跪。永乐乖乖地跪下,奶声奶气道:“莞儿给皇奶奶请安,皇奶奶万安。” 内外有别,亲疏有别。永乐在东宫太后处,向来是依着规矩,与旁的皇子帝姬一同都喊“皇祖母”的。但到了莲心殿,为着西宫太后是君陌生母的缘由,教永乐喊的却是“皇奶奶”。其中区别,不言而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5章 二十二、周月菡 2 永乐乖乖地跪下,奶声奶气道:“莞儿给皇奶奶请安,皇奶奶万安。” 内外有别,亲疏有别。永乐在东宫太后处,向来是依着规矩,与旁的皇子帝姬一同都喊“皇祖母”的。但到了莲心殿,为着西宫太后是君陌生母的缘由,教永乐喊的却是“皇奶奶”。其中区别,不言而喻。 太后的声音含着笑意:“好孩子,快过来。”她朝她招了招手。 月菡虚扶着永乐歪歪扭扭地走过去,便看清了太后的面容。太后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看上去却还像是三十许人的样子。或许是吃斋念佛久了,她周身的气质都仿佛带着些超脱的意味。太后不问政事,不理后宫琐事,就连君陌登基之时,也只是在东宫太后的扶植下进行的。没有勾心斗角,少了深刻的喜怒哀乐,她的面容是恬淡而柔和的。皮肤极白,透着微微的光泽,细纹半分也瞧不出来。 永乐知道太后喜欢她,蹒跚着走过去,抬起小胖腿,便想爬上太后的长榻。可太高了,她半点儿支点也没有,还是太后身边儿的姑姑抱了一把,她才顺利抱住了太后的腰。 这小家伙粘人,一张软乎乎的小脸在太后身上蹭来蹭去,嘤嘤呜呜撒娇:“皇奶奶,抱抱。” 太后显然是吃这一套的,只见她爱怜地捧着永乐的小脸,亲昵地搂着笑道:“莞儿乖,想皇奶奶了没有?” 永乐用力点了点头,裂开嘴笑:“想——!” 女孩子说话,向来比男孩子早得多,永乐又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两岁的年纪,便能听得懂人家与她讲的话,并且用简单的语言回答了。因她的乖巧,就连嘉妃近来也变得温和了许多。 月菡被赐了座,便坐在一边儿瞧着她们祖孙二人。 看得出来,太后其实是很擅长哄孩子的,她和永乐二人见面的次数一月不过一两次,却能让永乐对她依恋得很。两个人嘤嘤呜呜地,用旁人听不清的悄悄话交流着,似乎还顺畅得很,有问有答、有来有回的。 月菡不去打搅,也丝毫不担心,她知道,这是太后对永乐的偏爱,这偏爱势必会影响到皇帝对永乐上心的程度。 宫中的帝姬,若非特殊原因,只有两条出路:和亲,或是下嫁。除却皇后所生的嫡公主,其他帝姬到了适龄年龄后,便需得开始选婿。最佳的出路,自然是可以由帝姬亲自凤台选婿,选中那一位,皆可能是一见钟情,天赐良缘。次一些的,由皇帝亲自挑选,觅一位德才兼备的青年才俊,也配得上帝姬尊贵的皇室血统。最怕的是和亲。 大齐虽则地方千里,是泱泱大国,但四边邻国的骚扰总也不断。西有回鹘外族,君陌三年收为附属,年年岁贡;北有靺鞨悍民,不时南下挑衅;西南大理有沐家坐镇,倒也无妨,但百越八州蠢蠢欲动,让人防不胜防…… 如若邻国来侵,最佳外交方式,无非和亲。和亲自然是从低位的嫔妃中挑选适龄帝姬,但若没有合适的帝姬,那么皇帝的宠爱便至关重要。东宫太后的嫡公主,因不得宠爱,早早送往云南和亲,是东宫太后的此生大憾。 月菡深知,论地位,她并非皇后;论宠爱,她不及滟贵妃。那么若想保住永乐的此生幸福,她必须使得永乐在君陌、在太后眼中,是最最喜爱的女儿不可。否则,永乐难免要走上东宫太后嫡公主的道路。 决不能使这种事情发生。 月菡此生所有,只有一个永乐。哪怕叫她牺牲掉性命,泯灭了良知,她也必须保永乐一生幸福。 西宫太后与永乐在一旁絮絮了许久,终于顾上了月菡。她宽容地笑笑:“慧贵嫔近来清减了些,怕是累着了吧?” 月菡连忙欠身回答:“不曾累着。不过是永乐近来晚间睡得不踏实,臣妾总要抱着她才能放心,是以欠了些睡眠罢了。” 她夜夜挑灯为嘉妃对账本的事,除却品墨,满宫里无一人知晓,哪晓得太后一眼便能看出她的疲惫。 嘉妃初初接手宫中大小事宜,哪有那么快便能得心应手。但她生性好强,一味打压姝昀夫人,事事要亲自拿主意,不肯落在人后。可嘉妃毕竟只有一双手、一双眼,顾不得那么许多,唯有压榨月菡。月菡是她最忠实的羽翼,也是她最得力的帮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6章 二十二、周月菡 3 太后问道:“慧贵嫔近来清减了些,怕是累着了吧?” 月菡连忙欠身回答:“不曾累着。不过是永乐近来晚间睡得不踏实,臣妾总要抱着她才能放心,是以欠了些睡眠罢了。” “只怕你也是素日用心太过。”太后看了看她,微笑着摇头,“然而儿女总是母亲的劫,哀家是过来人,这也是懂得的。” 月菡听见前话,仿佛太后是洞察到了她的背后似的,骤然惶恐起来,待听到后来,才仿佛是被赦免了似的,羞愧得无以加复。 然而太后知道些什么呢?知道些多少呢? 她不敢去揣测。 太后又问:“后儿就是除夕夜宴了,嘉妃那里头一回料理这样大的夜宴,经验不足也是有的,你在后头也出了不少力罢?” 月菡越发惶恐起来,忙调整好面上的谦卑神色:“臣妾不曾出什么力,其实嘉妃娘娘出身世族大家,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阵仗没经过,虽说生疏,到底也不曾力不从心。臣妾或是跑个腿儿、或是帮着抄写名册,总归在一旁学着,将来也好教给帝姬。” 太后宽容地笑笑:“不错,莞儿日后也是总归要嫁人为主母的。现在她还小,总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了。” 月菡不敢多话,生怕被太后瞧出了什么端倪。你看她那双琥珀色温柔的水眸,照在你的身上,仿佛所有的心思都无处藏匿。 絮絮了一阵,太后该是服药的时候了,永乐也闹着犯困,月菡便告辞出来。 出了莲心殿,月菡回首望了望它那高大却肃然的正殿,只觉得后背不知不觉早已被冷汗湿了一大片,心里头打鼓似的不停。 回了宫去,见盈嫔正窝在窗根子底下绣花样子,见她回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来接她。盈嫔的肚子有七个月了,鼓鼓的一团,圆滚滚的,像极了冬日里孩子们玩耍时堆起的雪球。看着人心里喜欢。 永乐喜欢盈嫔,撒开月菡的手便扑过去要她抱。眼看着要撞在盈嫔的肚子上,好在品墨拦了一把,将永乐抱了起来:“帝姬仔细撞了盈母妃肚子里的弟弟。” 永乐笑呵呵地,指着盈嫔的肚子,口中念叨着:“弟弟……嘻嘻……” 盈嫔满脸的宠爱,用素白的脸蛋儿去贴永乐肉团团的小脸儿:“莞儿乖,再过三个月,你就能见到他啦。” 盈嫔肚子里的,大致是个男孩子。这事儿用不着太医告诉她,她自己就能猜到几分。圆肚子,有活力,脸上的雀斑……嘉妃是不懂的,她也犯不着去告诉嘉妃。 月菡唤来乳母,将永乐抱去午睡,一边扶过盈嫔来:“身子这样重了,还这么不当心,小孩子没轻没重的,碰了可怎么是好。”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蹙眉道,“瞧你这样子,昨儿晚上又没睡好罢?” 盈嫔因坐在宫里头没出门,一张脸素净得很,乍看上去,颇有些黄黄的蜡色。她抚了抚脸颊,不好意思道:“又让姐姐为我担心了,也没什么的。” 月菡拉过她的手,细细瞧她:“想必还是为了昨儿的事情,晚上又哭鼻子了?”她叹口气,安慰道,“这么久了,你还没习惯她的脾气吗?向来是无所顾忌的。你只当看个笑话罢了,回来咱们姐儿俩谈谈笑笑,也便没什么了。” 昨日白天,她带着盈嫔去给嘉妃请安,正遇上嘉妃处置一个偷懒的奴才。这奴才想必从前是滟贵妃底下较为得脸的太监,如今换了主子,难免不服,叫嘉妃着人好一顿板子,口里仍骂骂咧咧不休。嘉妃便动了真气,想要治罪了。 盈嫔素来是怕见人争执的和善人儿,兼之有着身孕,心肠格外软和些,忙劝她作罢,打发去下五房服苦役就是了。 嘉妃本来气不顺,日日被从前贤妃、贵妃手下的奴才明里暗里使绊子,便深恨自己没有子嗣依傍,气势上差了许多。如今眼见她自己手下的月菡、盈嫔都有了孩子,更是顾影自怜。现下她要置办人,平时柔柔弱弱的盈嫔竟敢也上来作对,岂不是反了!于是照着盈嫔的脸上便是一掌,骂她忘恩负义。 月菡好说歹说,才把嘉妃劝住,再想回头来劝盈嫔,哪知她已经是泪流满面。 这样的事,十天里总要发生那么两、三次,久而久之,盈嫔的心事便搁下了,夜里也常常哭醒。 现下看盈嫔,哪还有她刚入宫时那圆润可爱的少女天真,却是一个担惊受怕的深宫妇人了。月菡担忧的是,日夜悬心的盈嫔,真的能够平安诞下这珍贵的一胎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7章 二十二、周月菡 4 盈嫔出事,便是在那个举宫欢庆的除夕夜宴上。 是夜,王宫贵族、群贤毕至,整个仁华殿中热闹非凡。内殿里,嫔妃按序一一落座,除滟贵妃禁足,婧妃病困外,人人到场。这样大的场合,对于得宠的嫔妃来说,是一次炫耀美貌与宠爱的场合;而对于不得圣宠的嫔妃来讲,却是一年之中难得一见的面圣机会,甚至可能会意外引得君陌的注意。是以,人人按品大妆,争奇斗艳,不落下风。 外殿坐着公侯将相。上至皇亲国戚,低至三品官员,人人按品着官服,依着次序坐在两侧。 宫女、内监,手捧一盘盘精心布置的菜肴,无声而灵巧地穿梭于各个案台之中。红烛高挂,整个殿中照得如同白昼。 殿中起着舞,奏着乐。 呵,这太平盛世。 月菡抱着永乐坐在李修媛的下首。李修媛是从前靖德三年便入了宫的老人儿,为君陌诞下嘉兴帝姬后,便因产后不调,早早失了君心。嘉兴帝姬五岁了,是个温和懂事的小姑娘,坐在月菡的身边儿,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去逗弄永乐。 永乐的性子极好,睁着水墨丸似的眼珠盯着姐姐,不时咯咯笑几声,引来一旁没有子嗣的嫔妃艳羡的眼光。 月菡抬眼望一望台上,君陌独坐高台之上,显得那样威严,却又显得那样寂寞。后位无主,从前本是滟贵妃与贤妃分坐两边,如今却也撤了。 滟贵妃是禁足了的,贤妃近来亦是为君陌所厌弃,座位被放置在众嫔妃的上首而已,并不曾像往年一般,设在君陌的右手下方。 嘉妃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侧坐在君陌阶下的一只高凳上。她上着翟凤碧霞云纹的联珠对孔雀纹锦衣,下配一袭霞彩千色的梅花娇纱裙,外罩一件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梳凌云髻,全套的赤金头面,真真儿是熠熠生辉,光彩耀眼。 她正仰着头,与君陌娇笑着说些什么,一壁挽着袖口为他布菜。今日的她是场中最得意的女子,旁人皆不可与她比拟。诚然她从前也是得宠的,但从未像今日一样,站在整个后宫的巅峰。 月菡知道,外殿坐着嘉妃的亲祖父——赫赫有名的东海郡王、太|祖皇帝亲口御封的定国将军——也应邀千里迢迢赶来宫中所谓“贺岁”。这祖孙两个,一个在封地横行霸道称王称霸,一个在后宫里一呼百应心机用尽。真个是龙门虎将之家! 正想着,君陌忽而站起身来,轻轻一咳。内殿外殿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人迅速轻手轻脚地站起,目光肃静。 君陌长身玉立,举起金樽,清越的嗓音含笑:“今日除夕夜宴,群贤毕至,朕倍感宽慰。如今天下初定,四海安泰,在座诸卿皆功不可没。诸卿与朕同饮一杯酒,愿人生得意且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1” 众人皆举杯:“人生得意且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李修媛在旁边悄悄对着月菡笑道:“皇上意气风发,不输当年英武。也无怪后宫女子人人都为他所倾倒。” 月菡微微笑道:“自然如此。” 她回首看一看下首的盈嫔。盈嫔有孕,按照惯例,本该座序提前,与有过生养的嫔妃为伴,相互好照应。 这事月菡之前与嘉妃提过一嘴,哪晓得嘉妃一脸似笑非笑:“人人有孕,若都寻求特权,那宫里的尊卑次序还怎么界定呢?干脆按照谁生的孩子多,谁地位更尊,谁的孩子年纪大,谁就有权力好了。那本宫这个协理干脆也别做了,先放着贤妃资格最老、儿子年纪最大呢!可惜呢,贤妃的儿子再怎么是长子、滟贵妃的女儿再怎样得皇上宠爱,她们自己到底是不中用的。”她不耐烦地翻着花名册,那烫金的纸边儿哗哗作响,“说到这个,慧贵嫔,你也是平安生育过帝姬的,怎么还是连婧妃也不如呢?她可是克死了自己的儿子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8章 二十二、周月菡 5 嘉妃一脸似笑非笑:“人人有孕,若都寻求特权,那宫里的尊卑次序还怎么界定呢?干脆按照谁生的孩子多,谁地位更尊,谁的孩子年纪大,谁就有权力好了。那本宫这个协理干脆也别做了,先放着贤妃资格最老、儿子年纪最大呢!可惜呢,贤妃的儿子再怎么是长子、滟贵妃的女儿再怎样得皇上宠爱,她们自己到底是不中用的。” 如此一来,月菡便不敢提让盈嫔坐到她身边儿的事儿了。只是现下望过去,盈嫔的脸色颇有些不大好,那小脸儿惨白惨白的,连上好的胭脂也遮不住。 昨儿她们两人陪着嘉妃料理夜宴前的准备事宜,一整个白天都不得空休息。月菡心疼盈嫔,数次让她去歇着,奈何嘉妃仿佛刻意想让盈嫔吃些苦头似的,左一句看茶,又一句掌灯,半晌也不让人闲着。 月菡无法,时而借机劝道:“嘉妃娘娘连日来辛苦了,昨儿晚上又熬了半宿,今儿眼睛下头都青了。不妨去眠一眠,这里有嫔妾和盈嫔在,放心就是。” 她若休息去了,好歹没有人睁着眼睛总在一旁盯着,也好叫盈嫔趁空儿休息一程子。但那些活计又是那样多,少不得落在月菡的头上了。 但此刻哪里还顾得上那么许多呢,盈嫔的肚子越显,脸色便越难看,早就没了刚刚有孕时那浑圆红润的脸庞。 年末了,君陌亦是空前的忙碌,各地大臣上表要钱的、要粮的、告状的、报忧的……月菡在书房里替君陌整理奏折,每一笔朱批都透着他的疲惫。他很久没进后宫了,即便一个月里头有那么两三次,也都是在嘉妃处。几次月菡想引他去看看盈嫔,却总被嘉妃几句话牵制住,奈何不得。 君陌也并非不上心,他吩咐了司珍房和司膳房,日日送流水一般的美食、珍宝来,供盈嫔享用、取乐。但哪有功夫呢?嘉妃但凡不需伺候君陌时,便将她们二人圈在华音殿中,或是帮她料理宫事,或是陪她摸骨牌取乐,不到半夜不放她们回去。翌日一早,又再让人来请。 嘉妃是在立威呢,月菡知道。 滟贵妃、贤妃在宫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不是她轻易便能撼动得了的。她能够做的,唯有从最身边的人开始,将她们牢牢地掌握在手心儿里。 日子一久,盈嫔的精神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月菡看着花儿一般的盈嫔迅速地枯萎下去,心里头着急,几次明里暗里地提醒嘉妃,再这样下去,盈嫔的胎早晚不保,这对嘉妃自己的大计无益。可嘉妃硬的软的都不吃,一次一次将她的话挡回来。 这不,只见嘉妃妩媚的长眸一睨,骄矜地笑:“心意本宫领了,不过这明晚的大宴,是本宫头一回料理这样大的盛事。祖父已经到了京上,明日便要入宫。本宫若不能把此事办得妥妥帖帖、风风光光的,岂非让他老人家失望!”她闲闲斜睨一眼盈嫔,“交由你们两人么……慧贵嫔本宫是放心的……” 言外之意,盈嫔是不放心的了。月菡听了还好,可盈嫔的脸上却是青白交加。只听她忙请愿道:“娘娘尽可以放心,嫔妾定能协助贵嫔姐姐料理妥当的,绝不会坏了娘娘的大事。” 嘉妃不置可否,深深望了她一眼,只道倦了,要去睡个把时辰。又吩咐盈嫔替她抄写账本,便去了。 盈嫔的脸比哭还难看,她已经有将近五个时辰没休息,早就坐不住了。 月菡握一握她的手,是寒湿的,心疼道:“你悄悄地,在旁边卧一会子,我替你抄。” 盈嫔哭丧着脸,嗫嚅着:“这是要我的命呢!”那厚厚一沓子账本,没有一个时辰哪里抄得完!“姐姐不知道,嘉妃知道我的笔迹,换个人抄,她看得出来。那会子又不知道要给我什么零碎折磨受了。”她的眼儿红肿着,声音也呜咽着,“我不知道,嘉妃娘娘为什么就这么讨厌我。我可从来也没对她不敬过,也从没夺过她的宠呀!这样日夜折磨我,可知我还是死了干净!” 月菡的心沉了下去,轻声叱她:“别胡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咱们做低位的,可不都是这样。你以为我最初不是这样的?还不是熬了过来。她现下是还不信任你,日子久了,也就知道了。”月菡夺过盈嫔手里的笔,细细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让她瞧:“你看,像不像你的字?” 盈嫔惊喜地望着那几个字:“像!真像!姐姐,你还有这么一手绝活儿呢?” 月菡笑嘻嘻道:“小时候在娘家,总是模仿我爹写字,送去骂姨娘。后来,又模仿账房先生写字,偷挪些银两贴补母亲私用。这便有了童子功了。虽说现下模仿得没有十分相似,但七八分总有。她若问起,你只说有孕手上肿,写不好字罢了。” 盈嫔连连点头笑道:“多谢姐姐,若没有姐姐,我真不知该怎么在这个后宫里活下去呢。” 就这样,盈嫔在一旁浅眠,月菡模仿着她的笔迹,替她抄录着账本。但隔不了多久,又要让盈嫔警醒着些,为免嘉妃忽然回来。 一夜抄抄写写,睡睡醒醒,闹到四更才回去抽空眠了一眠。 现在,就连月菡自己,也感到疲惫不堪,更可知有孕八个月的盈嫔,此刻想必更是难捱。她身边儿坐着同年进宫的几个低位嫔妃——环贵人刚进宫时得宠了一阵儿,后来也不过平平,早就嫉恨着盈嫔得宠有孕,根本懒得管她的死活。曹宝林自己还是个孩子似的,怯怯地,除了与自己的婢女说几句话外,几乎是诸事不理。敏贵人倒是个颇为性子爽利的漂亮女子,除却邵婕妤、盈嫔外,那一届秀女本来她最有希望得宠,但因她一入宫便拜倒在贤妃门下,如今贤妃一党败落,她便也被嘉妃压得毫无喘息之处。 只见敏贵人时而与盈嫔倒是交谈几句,但盈嫔显然已经是累得心不在焉,不到几句,两人便无话可说了。 盈嫔心里头着急,频频想使眼色给嘉妃,可嘉妃冷淡的眼光对她一扫而过。过一会子,嘉妃身边儿的大宫女采芷便过来了,对她耳语道:“娘娘嘱咐贵嫔小主,今儿是她的大日子,东海郡王能否受封亲王,她能否晋封一品夫人,都在今晚了。奴婢劝小主一句,请您看顾好盈嫔小主罢,无关人命便罢,嘉妃娘娘今日是顾不得旁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9章 二十二、周月菡 6 嘉妃身边儿的大宫女采芷便过来了,对她耳语道:“奴婢劝小主一句,请您看顾好盈嫔小主罢,无关人命便罢,嘉妃娘娘今日是顾不得旁人了。” 月菡听了,心中一凛,她侧颜看了看采芷的脸色,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无关人命便罢?我不大明白娘娘的意思?” 采芷素来和月菡是知无不言的,她想来是受命而来,也不好与月菡说得太细,只是悄悄看一眼台上谈笑风生的嘉妃,低声道:“小主要明白,娘娘的性子,向来是不许任何人打乱她的计划的。今日她非得哄得皇上为老郡王加封亲王不可的。若是谁胆敢在今天阻挠娘娘,她绝不会饶过此人。奴婢奉劝小主,无论盈嫔小主今天是再累也罢,再委屈也罢,切莫此刻触娘娘的霉头。” 月菡柳叶一半的眉峰一凛,换了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死死盯着采芷的脸:“我问你,‘无关人命便罢’,是什么意思?” 采芷嗫嚅了一下,道:“小主何苦难为奴婢?奴婢也是受命而来。”她微微叹一口气,无奈道,“小主还不明白吗?只要五皇子能顺利出生,娘娘是根本不在乎盈嫔小主的啊!” 仿佛一个炸雷在月菡的脑中炸裂,轰得整个世界一片雪亮。 五皇子?五皇子!月菡只恨自己怎么这样粗心,她以为只有自己日日与盈嫔相伴,才能看出盈嫔所怀的是个男胎。而嘉妃从未真正关心过盈嫔,更不曾自己生养过,哪里懂得这怀男怀女之间的细微差别。可嘉妃既然将子嗣的希望寄托在盈嫔的身上,又怎么可能不用一点儿心思来探知呢? 至于她能如何探知,那法子可多了。太医、宫女、嬷嬷……月菡只是恨,自己当真小看了嘉妃想登上后位的欲望。 那么既然有了皇子,盈嫔的死活,便不那么重要了。甚至可以说,五皇子若没有亲生母妃,更对嘉妃有利得多。昔年嘉妃费心保下自己的永乐,还可以说是经验不足,枉费心机。而正因为永乐只是个帝姬,而君陌又对永乐颇为宠爱,月菡自己才得以在夹缝中生存了下来。 可现在,嘉妃争宠已到了箭在弦上的关键时刻,一个皇子是多么重要的一颗棋子啊!嘉妃怎会任由比月菡得宠的盈嫔自己抚养皇子呢? 所以这几个月里,嘉妃对盈嫔有意无意的折磨,现在看来,竟是有意而为之了!而她这事做得巧妙,既不至让盈嫔因过度劳累而导致小产,又消耗其身心使她母体衰弱。 小看了她!国毓宁! 采芷见月菡的脸色难看,匆匆劝慰几句:“小主看顾好盈嫔吧,奴婢得回去了。奴婢说一句良心话,只能但愿上天眷顾了。”便回去嘉妃身边儿了。 月菡几乎是满含着悲愤远远望着嘉妃玲珑娇媚、高高在上的身影。她娇笑着连连劝酒,她含羞与君陌悄悄话,她仿佛母仪天下般斜睨着台下的嫔妃,她在东郡王爷上殿敬酒时的妙语连珠…… 回头再看看盈嫔越来越青白僵硬的脸色,月菡的心中矛盾而悲凉。 盈嫔此刻必须回宫休息了,否则便是危险。但她如若想要救盈嫔,必会得罪嘉妃。而得罪了嘉妃,即便救下盈嫔,她二人便更不会好过。 就在月菡犹豫不决时,彼时殿上热闹非凡。先是东郡王爷携一众早已被封爵归省的老将进殿拜年,再是骠骑将军邵胤携当朝年轻将领进殿朝拜,一时之间,殿中英气勃勃,真是羡煞众人。 不时,君陌下了一道晋封爵位的旨意,封邵胤为三品镇北公,晋东郡王为一品东亲王,其余将军侯爵各有封赏。 这下子,前朝后宫一派欢腾,正是晚宴的最□□处。 可盈嫔却是支撑不住了,只见她伏在案上,消瘦的背脊起伏喘息着。一旁敏贵人发觉了,用手揽过她来,轻声问着些什么。 不一会儿,敏贵人亲自过来问月菡:“贵嫔过来瞧瞧吧,嫔妾看盈嫔怕是不大好。从前嫔妾的姐姐有孕在娘家待产时要生了,便像盈嫔现在这样子呢。” 月菡再也不顾嘉妃刀锋般的目光,提起裙子便去。 盈嫔听见月菡的声音不由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水和汗水分不出,她脸色惨白,语气不稳:“姐姐,救我,我怕是忍不住了。” 月菡顾不得殿上还有外臣,悄悄伸手一探,盈嫔的裙底湿了半截。她再也不能故作镇定下去,忙让敏贵人去殿外唤太医前来,一壁让品墨去请皇上的圣旨。她自己扶着盈嫔慢慢起身,往殿外走去。 才走到一半儿,只觉得殿中忽然安静了下来,月菡顾不上回头去看,只听见人群中爆出了一声声恭喜万岁的吉祥话儿来,君陌从背后赶了上来。 他没注意到盈嫔如败絮般残败的脸色,只是喜滋滋地唤过太监备轿。嘉妃也赶来吩咐月菡:“这儿离华音殿最近,便去本宫的宫里罢。咱们姊妹日日都在那儿谈天打发时间,想来盈嫔也安心。” 君陌自然是允许的,便对殿中众人笑道:“众卿莫怪,宫中许久无喜事了,朕一时高兴,也便要失陪了。” 众臣皆是喜笑颜开的,一一祝贺着。宴会不停,只交由姝昀夫人继续主持,其他一众人簇拥着盈嫔去了,倒剩下月菡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盈嫔送进产房,已有半个时辰之久。她似乎虚弱极了,即便是痛苦的叫声亦十分渺小,简直穿不出几层厚厚的房门。 君陌的面色也渐渐不大好了,他想必是想起了半年前京郊野外,马车内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难产,和那个如今失了心疯,从前却得他万千爱宠的纤弱女子。 月菡的焦虑,是溢于言表的。她此刻已是顾不得了。盈嫔进宫、得宠、有孕、生产,皆是由她眼看着成长起来,更可以说,是月菡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盈嫔最初是她想要培养的亲信,一个分夺嘉妃注意的棋子,可后来,两个相依为命的灵魂,早已在孤独的冷夜中相互取暖,成了真心相待的姐妹。 嘉妃也蹙着眉,在一旁陪伴着君陌,不时低声安慰着。 忽然,太医推门而出,满手鲜血,只冲到君陌面前,顾不得肮脏,张口便问:“盈嫔小主身体虚弱用不上力,孩子一直卡着出不来,时间长了怕要窒息,孩子和母体都有危险。微臣敢问皇上一句,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刻,是保大还是保小呢?” 又是类似的情况! 又是相同的问题! 君陌一愣,脱口而出:“现在能看出是男是女了吗?” 那太医道:“现下还不敢确定,但八成是个皇子。” 君陌一听,显然是犹豫了。 月菡却像疯了一般冲到君陌面前,直直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攥着他的衣摆:“皇上可曾听过一句粗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臣妾不敢求皇上舍弃龙裔,但求皇上看在盈嫔那一舞足踏金莲的情分上,莫要轻易便舍弃了她呀!” 嘉妃上前来扶月菡:“慧贵嫔急糊涂了,方才的话是该咱们做嫔妃的对皇上说的吗?皇上自然自有主张。” 君陌抚一抚月菡满面的泪水,柔声道:“月菡,你放心,朕绝不会随意舍弃任何一个人。” 嘉妃便问那太医:“若是保大,小的成活率几何?若是保小,大的成活率几何?” 太医便道:“若要臣说句实话,臣便直言不讳了:盈嫔小主骨盆过窄,体虚本不适合受孕,怀胎八月,已经到了她的极限。今日无论保大还是保小,盈嫔小主的危险都将极大。但若皇上为皇嗣考虑,那么至少微臣可以保证胎儿可顺利出生。而盈嫔小主,也只得看天命眷顾了。” 嘉妃追问道:“那么即便是说,孩子存活的可能性更大些,而盈嫔无论如何都可能保不住了,是不是?” 太医便道:“也可以这样说。” 嘉妃转向君陌,殷殷流泪道:“皇上,臣妾与盈嫔情同姐妹,实在难以开这个口。但臣妾一旦思及婧妃,因失了孩子而失去理智的样子,便是后怕至极。皇上圣明,自有决断,无论决定为何,臣妾都不会怪皇上,相信盈嫔也是如此。” 不!不!不! 不能! 月菡只觉得心里有一只猛兽在撕扯着想要爬出胸口,她感到眼中两团火焰在燃烧。她向前迈了一步,刚要说话,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她定睛一看,竟是君陌身边儿的掌事姑姑姚婉秋,正以旁人察觉不出的幅度朝她迅速摇了摇头。 姚姑姑身子一侧,刚好将月菡挡在身后,沉稳而老练地福了一福:“情况危急,皇上且请拿主意。” 君陌犹豫了半晌,听见嘉妃说起婧妃之事来,眼中的犹豫便逐渐散去,布满了悲凉而落寞的黑洞。 他听姚姑姑一催,便缓缓点头道:“你进去吧,将朕的第八个孩子平安地迎接到这世上来。” 姚姑姑的眼中有着悲悯而同情的神色,郑重点一点头,便掀了帘子随太医进去了。 月菡只觉得双脚酸软极了,无力地跌坐在了青石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0章 二十三、滟贵妃 对贵妃来说,靖德十二年的春天,过得比往年都要安静些。 碧落宫里的碧桃早早儿结了骨朵,却迟迟没能开花,不知在等谁。 暖融融的午后,玄菁照例来瞧贵妃。这丫头过了年后,仿佛春笋拔节儿似的长。是啊,十岁的大丫头了,贵妃总觉得那个还软绵绵窝在自己怀里的小姑娘,还在昨天似的。转眼间,她已长成一个气度高华的贵族少女。 贵妃耐不住,叫人折了桃枝来插瓶,底下铺一层水,慢慢地养。 玄菁伏在桌上,双手托着腮,看那桃枝上结的骨朵,自言自语:“上林苑的梅花儿都谢了,桃花儿却还不接茬儿开,叫人等得好不着急。” 贵妃笑她:“桃花儿没开,玉兰总有了。听宫里人说,今年的辛夷花开得好,倒把白玉兰压下去了。” 玄菁嗤地一笑:“我最不爱辛夷花,什么‘木末芙蓉花’,都是诗人牵强附会。好好的白玉兰,染上那些个妖艳颜色,倒还敢和芙蓉相提并论起来。真是可笑!” 她这样义愤填膺的,倒叫贵妃想起那个酷似白玉兰的女子来。她也是不喜辛夷花的啊! 玄菁见贵妃出神,便问:“母妃在想什么?我的话,可没有映射谁的意思。” 贵妃转眸看她,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便笑道:“谁说你映射别人啦?自己倒先来澄清。母妃只不过想起了婧妃来了,从前她是最喜欢白玉兰的。可惜了……” 玄菁安慰她:“母妃别难过,我听皇祖母说:婧母妃虽然仍是不言不语的,神志倒清醒了不少。她身边有个极忠诚的丫鬟,一直守着她,不会有事的。”能一直关心着婧妃的,想来也只有西宫太后了。 贵妃叹息道:“神志清醒了,岂不更是可怜?我倒盼她永远不能清醒过来呢。否则,守着那样一座空空荡荡的宫殿,物是人非,岂不伤感。更何况……她即便好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玄菁笑道:“人只要是好的,那么今后的日子多难,总有过去的一天。” 贵妃喜欢她的乐观,这个孩子,从小跟着她享尽了泼天的富贵,现下也尝尽了人间的冷暖。却仍然能对世事以平常心对待,真是难得。 贵妃喜欢听她说起些自己的见闻和感受,便问:“你云珅弟弟怎么样?”五皇子云珅是君陌的第八个孩子,七个月早产而生。出生时,因他太过小弱,人人都怕他活不成了,哪知这孩子的求生意识这样强烈,竟奇迹般地渐渐健康了起来。 云珅的母亲,便是昔日以足踏金莲的舞步一举夺得君陌盛宠的盈嫔。可惜盈嫔生来体弱多病,怀上龙胎已是冒险,在她生下云珅后,还未来得及抱一抱自己的孩子,便匆匆告别了人世。后来君陌为寄哀思,亲自下旨为她大办丧仪,追封盈馨贵嫔,又赐她母家爵位良田,可谓是极尽哀思了。 贵妃记得盈馨贵嫔,那真真儿是个玲珑剔透的可人儿。一舞动后宫,引得君王侧目,却奈何红颜命薄。 提起弟弟来,玄菁显得兴奋,却仍旧透出些沮丧来:“珅弟可爱极了,简直比三妹永乐刚出生的时候还要可爱呢。可嘉翊夫人不许我们多看,只叫远远地瞧上一眼,就打发我和琦弟走了。” 呵,好个国毓宁!盈馨贵嫔难产而亡,她便自请抚养幼年失母的五皇子云珅。她自己从未有过生养,却显示出对云珅极大的兴趣来,叫君陌想犹豫也不能。何等的抬举她呀!向来后宫嫔妃难产而亡,子女便会交由嫡母——也便是当朝皇后抚养。可本朝十二年来从未立过皇后,那么自然是由宫中资历较老,或是位份较高的嫔妃代为抚养。 可贤妃、贵妃、姝昀夫人这三位宫中位份最高、又育有子女的嫔妃,却没有得到这个殊荣,反倒将一个嗷嗷待哺的皇子交给了仅在妃位而并无生养的国毓宁,对整个后宫来说,毋宁说是一记重击! 而正月过后,才晋封妃位仅仅不到三个月的国毓宁,再次晋升,一举封为从一品夫人,更是如同一记炸雷在后宫前朝炸响。 人人皆道,贵、贤败落,国氏崛起,只怕中宫的凤位,便是这位郡主出身的嘉翊夫人的囊中之物了。 贵妃不便在玄菁面前露出对这位郡主娘娘的鄙夷来,只克制着问:“为什么嘉翊夫人不许你和二皇子看弟弟?” 玄菁气鼓鼓地:“她说我和琦弟刚从上林苑顽回来,风尘仆仆的,该先去换身衣服休息片刻再来。说珅弟的身子弱,经不得刺激的。” 哦,这言外之意,便是怕玄菁与云琦这两个调皮的孩子,将外头的风尘带进房中,嫌弃他们两人罢了。 贵妃不便多说,刚想安慰两句,便听见玄菁补充道:“我知道,夫人她是嫌我和琦弟的鞋上沾了上林苑的泥脏,才不叫我们去看珅弟的。可是嘉兴说,那天她和她母妃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去拜访嘉翊夫人,也吃了个闭门羹,连见也没见上珅弟。” 玄菁是敏感的,亦是敏锐的,她懂得从各方听来、看来的消息中抓取线索,形成她的思维、她的看法。而这看法一旦形成,总是惊人的准确,又是非常难以磨灭的。 贵妃将她揽过来,搂在身边,喁喁地安慰着,试图说些别的高兴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只听见玄菁悠悠叹了一口气,道:“上林苑的风吹得真舒服呢,母妃如果也能去走走就好了。” 到了晚间卸妆的时候,贵妃将今日的事说给璇玑听,便笑道:“这个孩子,她若不磨着她父皇早日将我放出去,是不肯罢了的。” 璇玑替她按摩着肩膀,也道:“母女连心,娘娘您日日在碧落宫里这样圈着,帝姬她不着急才怪呢。说到底,咱们无缘无故地在这儿禁足,也不知道要禁足到什么时候。” 贵妃微微一叹气:“最开始,我也怨过,也急过,但这些日子里静下心来想了想,也大概想明白了一些事。我说给你听听。” 璇玑没说话,贵妃知道她在听:“我原本一直在想,皇上究竟为什么要禁足我呢?想来想去,想不通,便换了个角度想:皇上若没有禁足我,那么那晚后见了我,会和我说些什么呢? “这下子就明白:因为他什么也说不出口来。你说,皇上不知道我没指使王若诚去害婧妃吗?他一定知道,但他想不透啊,和我一样想不透,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王若诚、是沈丹青,害了婧妃呢? “婧妃现在这个样子,皇上自己有责任吗?有的。我有责任吗?同样是有的。婧妃自己有责任吗?更是有的那么皇上既不能承认自己的错,也不能再责怪婧妃了,便将两个人、三个人的错,都罚在我一个人的身上。” 璇玑听了,默默了许久,才道:“娘娘这事委屈了,皇上一定知道。” 贵妃微微笑道:“是啊,皇上多么聪明,也逃不开一个情字。你想,从前珍荣夫人仙逝,皇上花了多久才走出来呢?他可是到现在也不肯立皇后啊!所以啊,这事,咱们还有得等呢。” 璇玑道:“珍荣夫人是咱们宫里多少年来的禁忌了,也就是娘娘现在禁足,不然旁人谁敢提起呀。不过娘娘,奴婢想,这一次或则会比十年前更多了几分把握,不必再等那么久。” 贵妃奇道:“什么把握?” 璇玑悄悄附耳道:“今日奴婢听到了一个人传进来的口信儿,说想见娘娘,愿意扮作玄菁帝姬的侍女混进来。” 贵妃愈听愈奇:“是谁?” 璇玑道:“明裳宫的慧贵嫔——周月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1章 二十四、姝昀夫人 上 盈嫔的死,给整个后宫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阴影。 如说沈丹青与王若诚太医死得是那样微不足道,那么盈嫔可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她以死相拼,诞下了君陌的第八个孩子——皇五子云珅。 这个孩子,只与他的母亲相处了仅仅七个月,便与她天人永隔,令人痛心之至。 盈嫔死的那晚,姝昀夫人在仁华殿中替君陌主持夜宴。夫人记得君陌离去时对她的嘱托:“青霭,这里就交给你了。云珍没了,朕一定要守着小五出生。”夫人当时亦是欢喜的,还打趣君陌:“皇上有预知能力,还是哪个太医敢往下断言?皇上就知道一定是个皇子?” 君陌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是皇子,没人告诉朕,朕就是知道。” 夫人看着君陌在殿外的寒风中呼出的清冷白雾,透过白雾看着君陌喜气洋洋的面孔,忍不住也笑:“皇上放心去吧,这里有臣妾。只是臣妾赶不及第一个跟皇上道喜了,现下只好祈求皇上心愿达成。” 君陌离去的步伐亦是轻快的,踏在薄薄的积雪上,几乎留不下一个脚印来。 他哪里知道,这一去,便是修罗战场。 夫人后来听宫人说起那晚的情景,却是众说纷纭。有的说,盈嫔的尖叫划破了万里长空,骂起嘉妃千般不是,惹得乌雀惊起,人神共泣。有的说,盈嫔外表柔弱,内心却是刚毅,忍着痛苦,竟是一声不吭,只有在弥留之际,还依依呼唤着五皇子,要为自己报仇。更有危言耸听者,倒是编出了一套耸人听闻的说辞来:五皇子却是四皇子云珍的转世,是为向害死自己的嘉妃报仇而来,嘉妃无子,遂投胎盈嫔腹中,加害嘉妃一党。 这些奇谈怪论,不知是从何处而起,却也是难以遏制,惹得流言纷纷。 君陌沉浸在痛失盈嫔的悲痛之中,他日日怀抱着襁褓中便失去母亲的云珅,两耳不闻窗外事。 嘉妃听见传闻,气得发了好大的脾气,想查却无从下手。宫人是多么精的狐狸啊,流言在永巷的空中飘着,但你望向谁的嘴巴,却都听不见半句。恨得嘉妃日日在宫中摔了屏风摔花瓶,半点儿用处也无。 夫人看君陌的样子,怕他再像去年一般,便日日探望安慰却也毫无用处。 倒是两宫太后纷纷移驾,与君陌深谈一番,渐渐解了他的心结。东宫太后见云珅玉雪可爱,便有意抚养,君陌推辞道:“母后是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养个娃娃多少辛劳,儿子不敢不孝。” 如此,东宫太后倒也罢了,便提议道:“贤妃与姝昀夫人都是稳重的,又生养过皇子,交给她们再合适不过。” 夫人在旁边听见,惊得眼皮子一跳。论情论理,夫人不是最好的人选。上头放着贵妃、贤妃不说,她自己已有了一个云琦,若真的让她抚养云珅,那么她可能从此就再无宁日可言了。即便贤妃与她交好,不会怀疑她,但历史教训啊!等孩子们慢慢长大,谁能不顾忌养着两个皇子的嫔妃呢! 好在君陌又道:“贤妃就算了罢,夫人虽好,但云琦刚刚上书房,正是她操心的时候,哪里顾得上小五呢?小五的身子本弱,是得好好照料才行。” 事后,君陌又安慰夫人:“青霭,朕不是不信你,你别多心。” 夫人听了笑道:“皇上不推辞,臣妾也是要推辞的。不是臣妾不愿为皇上分忧,实在臣妾无德无能,养一个琦儿已经是勉强,可切莫耽搁了五皇子。” 西宫太后静静听了半晌,忽然笑道:“其实皇上怎么忘了一个人?哀家听说明裳宫的慧贵嫔与盈嫔最为交好,慧贵嫔聪慧风趣善解人意,又生养过,且也只是个帝姬,再养个皇子,两个孩子做伴儿长大,是再好不过的了。” 东宫太后嗤之以鼻:“哎,不过是个贵嫔罢了,身份又不高,让她亲自养着帝姬已是抬举了。要搁在先皇那一朝,是连帝姬也要交给嫡母养大的。”这话不是空穴来风,先皇留下的大长公主,是良嫔之女,便自幼养在东宫太后膝下。 君陌沉吟道:“儿子倒觉得,慧贵嫔位份虽低,但人却稳妥,她与嘉妃、盈嫔素来交好。云珅交给慧贵嫔,儿子倒也放心。但母后既然有顾虑,不妨将云珅交给嘉妃和慧贵嫔一同抚养,嘉妃出身世家贵族,身份上是有的;慧贵嫔生养过帝姬,经验上是有的。这岂不两全其美?” 这话一出,两宫太后皆是满意,双双称赞君陌心思敏捷,是为君之道。 夫人却在心底里犯嘀咕:慧贵嫔也罢了,嘉妃能是与人共享的主儿?怕是这一道旨意下去,云珅便是嘉妃的私人物品了。 次日,君陌便下了旨意,将五皇子云珅交由嘉妃、慧贵嫔共同抚养,暂且养在嘉妃的华音殿中。为光耀云珅母家门楣,再晋嘉妃国氏为从一品夫人,加赐号“嘉翊”。 这道旨意一出,后宫之中,倒像炸开了锅。翊者,辅也。君陌在这个时候为她赐予这样的封号,是否意味着有心将她推上后位? 前朝后宫,迅速分为两大阵营。 支持者说,嘉翊夫人出身高贵,东郡王刚刚晋封了东亲王,正是如日中天,加之君陌将最宠爱的第五子交给嘉翊夫人抚养,其意味深长。 反对者质疑,君陌登基十二年来,除却最初两年立了副后珍荣夫人,有意扶正外,无论是滟贵妃还是贤妃,都是镜花水月。白白绽放了那么多年,到底是没落了。或许君陌心中根本毫无立后打算,只是逗着世人玩儿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位嘉翊夫人的风头是越来越大,渐渐盖过了宫中所有嫔妃,简直比滟贵妃昔日最得势时还要风光。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肆虐的流言蜚语。各种无稽之谈就这样像瘟疫一般在宫中流窜,其中最让人信服的,是指责嘉翊夫人在盈嫔生产前的一个月故意频频召她去华音殿,看账本、对花名册、抄明细……每每搅得盈嫔天翻地覆而疲劳过度。 嘉翊夫人这一次,倒没再自乱阵脚大发脾气,不知是谁的主意,她倒是一反常态地去向君陌请封,追封盈嫔为贵嫔,享妃位的丧仪。君陌自然准允,更对嘉翊夫人赞不绝口。 其实,姝昀夫人是知道的,这个为嘉翊夫人出主意的人,必定是她身后的慧贵嫔无疑。但那风言风语不像是空穴来风,她此刻不由对慧贵嫔更起了疑心。 唉,实则宫中哪有一日能有个太平呢?嘉翊夫人上位后,后宫中虽然流言蜚语不断,但到底平安了大半年。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芳菲尽。 这日,姝昀夫人带着云琦,照例在湖边散步。云琦的身量又高了些,因在上书房结识了许多名门子弟,有了同龄的玩伴,昔日害羞内敛的男孩子,如今倒也生出了几分调皮来。 只见云琦在湖边蹦蹦跳跳地走着,不时弯腰捡几片绯红的落叶,献宝似的拿来给夫人瞧:“母妃,你瞧,这叶子红得好通透!” 夫人笑着接过:“果然好看,像是谁染上去的似的。” 云琦得意地笑道:“染得哪里有大自然自己的好看,待儿臣回去,为母妃用这红叶做个书签子吧。” 两人说说笑笑,远处的云霞也红了起来,倒像是被这红叶点燃了似的。夫人远远地,望见湖边一抹清丽疏朗的身影,便笑着对云琦道:“好孩子,那就请你为母妃选一片最漂亮的叶子来,好吗?” 云琦兴奋地跳起来:“好,儿臣这就去。”说着,便拉着芮珠的手跑远了。 夫人走近了一看,那果然便是邵婕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2章 二十四、姝昀夫人 下 两人说说笑笑,远处的云霞也红了起来,倒像是被这红叶点燃了似的。夫人远远地,望见湖边一抹清丽疏朗的身影,便笑着对云琦道:“好孩子,那就请你为母妃选一片最漂亮的叶子来,好吗?” 云琦兴奋地跳起来:“好,儿臣这就去。”说着,便拉着芮珠的手跑远了。 夫人走近了一看,那果然便是邵婕妤。 仿佛是不久前的那一幕重演似的,邵婕妤仍是那样轻盈盈地走过来,微微行了礼:“请夫人的安。” 夫人微微一笑,芙蓉般的面上是温暖和而和煦:“婕妤客气了,偶遇是缘,婕妤陪本宫走走罢。” 两人手挽手走在秋末的太液湖畔,邵婕妤的心情似乎极好,轻轻哼着曲儿。夫人凝神静听,笑道:“从没听婕妤唱过。” 邵婕妤一笑,素日冰冷的面上像是冰融般的和软:“我哪里会唱,有盈馨贵嫔珠玉在前,嫔妾哪敢献丑。不过是秋高气爽,一时心情舒畅,随便哼哼罢了。” 夫人笑道:“婕妤何必过谦,人人都说你只懂得骑马射箭,对女人家的事情一无所知,是个莽夫般的人。本宫倒觉得,婕妤性格豁达,不以锱铢论喜悲,是个有大智的人。” 邵婕妤定定地望一眼夫人,也笑了:“听夫人一言,嫔妾仿佛身高又拔高了三尺。” 夫人听了,忍不住笑道:“看来外人的传言不足信,都说婕妤冷漠自持,原来也有这样幽默风趣的时候。” 邵婕妤道:“幽默风趣与冷漠自持也并不矛盾,只看对谁了。” 湖边的风吹过来,些微的有凉意,已是深秋了呵,上林苑层林尽染,尽是火红的一片。仿佛谁的名头,是那样炙手可热。 夫人不接话头,两人沉默着走了半晌,才又开口问道:“近来四海一片平静,是你兄长的功劳。他自从被封了三品的镇北公后,也有了封地罢?” 邵婕妤点头道:“是,就在凤阳郡。” 夫人眼皮一跳:“哦,那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倒和嘉翊夫人的老家儿东海郡离得近,仿佛是有临壤罢?” 邵婕妤嗤地一笑:“仿佛是吧,地理嫔妾不大通,反正都在那一方位就是了。嫔妾又出不去这四四方方的宫里,哪里知道哥哥的封地什么样子。” 夫人安慰道:“话别说得这么死,今后的事儿,还说不准呢。皇上这样喜爱你,哪日准你省亲也未可知呢?” 邵婕妤笑得更是不屑:“即便省亲,那也是回嫔妾帝京的将军府家里,皇上哪有肯让我去哥哥封地的道理。夫人别哄我,我虽无知无识,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 夫人的笑意显得颇有深意:“不过这一下子,邵将军倒是与他昔日的老部下离得近多了,想来这地方也是极适合他的。” 邵婕妤冷冷一哼:“夫人说得是陆岩吧?其实自从上次我与夫人提起过,陆岩进宫来了一趟,说了些许当地的趣事,哥哥回去倒与他争执许多。哥哥责他为官不作为,他倒好,不仅半句听不进去,近些日子来,倒捧起东海亲王的臭脚来。现下已和我们不相往来了。” 夫人惊奇道:“这位陆将军倒真是不思进取。不过也难怪,老亲王的爵位世袭,又是他的顶头上司,哪有不奉承的道理。”两人絮絮几语,夫人便忙道,“也罢,咱们两个妇道人家,随口说说家长里短便罢了,若再妄议朝政叫人知道,只怕罪名不小。” 沿着湖边走了几许,两人便分道扬镳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3章 二十五、邵玉婷 上 银杏落了,转眼便是冬。暖阁里的小银吊子咕嘟咕嘟冒着香气,里头炖着熬了两个时辰的桂花金钩翅。含莺拿着小扇子,蹲在一边儿守着,扑扇、扑扇,那香气便满了一室。 君陌斜斜地歪在窗下的长榻上,手执一方碧玉樱桃纹酒杯,意态闲闲读着书。玉婷与他对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也靠在圆桌旁读书。 君陌从书上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明儿当真又不愿过生辰了?” 玉婷笑笑:“生辰有什么可过,一个人出生的那一日,便这么值得人热闹吗?” 君陌笑道:“自然值得庆贺,只是你若不喜欢,咱们不过也罢。” 玉婷便也抬眼看了看君陌,不由失笑道:“臣妾倒是想安安静静的不招旁人,旁人却从来也没让臣妾安静过。这不,从昨儿起,各宫送来的贺礼水一样送进我这儿来,还有外头命妇们的礼,也早早儿摆了进来。您问含莺,我这小库房都要搁不下了。” 含莺在一边儿插嘴道:“可不是,别的不说,嘉翊夫人宫里送来的一斛东珠,哎哟,奴婢可从来没见过那么大、那么圆的珍珠子呢!” 君陌失笑道:“嘉翊夫人的老家儿在东海,什么好珠子没有,也值得含莺你这样没见过世面似的。” 玉婷冷冷一笑:“可惜了,我素来不爱这些个珠子、宝玉的,送了我呀,那可是暴殄天物了。她们的心思,可是白用了。” 君陌笑道:“朕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个小女人家的玩意儿,所以特地让司珍房给你寻了好宝贝,明儿送来你宫里给你瞧。” 玉婷便也是一笑而过:“多谢皇上为臣妾想着了。” 君陌起身,展了展身子:“论起来,你这个婕妤还是一年多前封的呢,也忒不像话了。明儿是你的正日子,朕便晋你为贵嫔吧。” 玉婷的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微微一笑算是欢喜了:“臣妾先谢过皇上了。其实论起来,皇上去年封家兄为镇北公,已经是给了臣妾一个好大的脸面,至于臣妾自己是个什么位份——都是伺候皇上罢了。” 君陌微微有些不悦:“朕封邵胤,是他军功该得的,朕晋封你,自然也是你的好处。怎么听你这样说来,仿佛对你而言,朕的封赏还不如你哥哥重要了。” 玉婷心下一凛,面上仍然是淡淡然的神色:“臣妾想来不在意什么功名分位,皇上是今日才知道吗?不过是为了皇上着想罢了,才晋封了哥哥,不到一年又晋臣妾,人家还当皇上是故意偏纵我们兄妹俩,累了皇上的名声。” 君陌这才露了笑颜,拉过玉婷的手,“虽然你总是这么冷冷的,但这话着实是为了朕着想,朕听着心里头也暖和。这一年来,你性子柔和了不少,朕是高兴。” 玉婷不屑一顾:“人总是要适应环境么,臣妾进宫也两年多了,再那么不知礼数、不顾尊卑,只怕皇上也容不下臣妾了。” 一时,含莺那边的鱼翅好了,由青花描金云纹的小碗盛着端上来,金黄剔透的一碗,香气扑鼻。 玉婷也放下书,净了手坐上来:“这是含莺新拟的方子,是她老家的独门绝学,臣妾是不懂的。看着倒是好看,闻着也香。” 含莺在旁笑道:“这种女人家的功夫,小主虽不会,听听也是好的。这是用鸡胸脯子肉、冬笋、冬菇、豆腐和各色干果切丁,高汤炖煮收汁儿成干子,再用麻油拌了,放在瓮里存着。吃的时候,拿出来热油一炸,再以高汤煨好过滤三遍去油,滤好的浇头配上上好的金钩翅再文火慢炖两个时辰,才有这样金黄剔透、毫无杂质的样子,鱼翅都酥软在里头,又不至于软烂得毫无口感。” 玉婷再次听得目瞪口呆:“好家伙,一碗鱼翅,你要费上多少的时间去做。又是煎炒烹炸,又是炖煮煨烘……” 君陌抚掌笑道:“朕瞧好得很,早听闻含莺的手巧,原来真是巧。玉婷,你这个丫头,贵妃分给你也是各得其所。” 两人说笑间,便去尝那鱼翅,果然酥软暖糯又有劲头,味道鲜嫩多滋。想来,即便是玉婷自己不在意盛宠,这个小含莺,是说什么也要替她的主子留住皇上的心了。玉婷想到此处,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皇上的心在不在这儿,又值什么。 君陌又提起邵胤来:“近来四海皆平,朕也把凤阳郡赐给你哥哥做封地了,他近些日子也该好生休息休息了。他的家书中,可有提起?” 玉婷心中慢慢有些警觉,面上却不露声色:“哥哥的家书无非是问候皇上和臣妾的安康,提及家中老父母和兄弟姊妹的近况,封地上的事儿从不提起,臣妾也不大问。” 为防止前朝的外戚专权,大齐一朝自太|祖年间便有后宫规矩,妃嫔的家书来往必得经过尚宫局抄录备份。 君陌显然是对这个答案满意的:“是了,邵胤是个懂规矩的军人。朕不妨告诉你,你哥哥在封地过得不错,前儿发来的奏折里还写到,他还配合当地知府审了桩大案呢。” 玉婷不由笑了:“哥哥是个军人,哪里懂得什么审案子,只怕是他不懂装懂,人家知府呀,让着他罢了。皇上别理哥哥,好端端地,去管人家知府的闲事。” 君陌将碗中的鱼翅吃尽,满足地歪回榻上:“他本是不愿意管的,哪知道叫他碰上了,这强抢民女逼死良民的事情,落到他眼中,哪有不管的。” 玉婷笑道:“哟,竟还有这样的事儿,那哥哥办的差事想必是让皇上很满意了?” 君陌点点头,定定地望着她:“朕已经批复他了,让他放心大胆地在封地作为,不必束手束脚的。”他沉了沉,又问,“玉婷,当真你不知道这事儿?” 玉婷细细的眉毛一跳,脸上便冷下来:“皇上这话什么意思?您若是不信,往尚宫局查查来往家书的记录,便知臣妾有无撒谎。好没意思,难得与皇上闲聊两句,您倒竟是一会儿怀疑这个,一会儿不信那个。既如此……”她倏地长身而起,“皇上不如回去罢了,明儿也甭来,什么劳什子贵嫔,臣妾也不稀罕。” 君陌见玉婷恼了,便软言哄她:“你瞧你,这脾气上来,又要闹腾。朕白问一句,你何须如此。才刚说你性子柔和了些,可不能不作数。” 说着,又絮絮几语,直到用晚膳的时候,君陌被嘉翊夫人派来的人请走了。“朕明儿下了朝便来陪你,咱们一同吃长寿面。”走之前,君陌这样承诺道。 玉婷见君陌远了,脸子便蓦地沉下来:“去,把他坐过的榻上好生擦一擦,用过碗筷收起来不许再用。没得玷污了我这清净之地!” 含莺看她脸色不好,连声答应着收拾,又劝:“小主别气,皇上的疑心重,咱们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玉婷冷冷一哼,柳眉如寒霜:“不是为了玄菁,我何至于这样拉下来脸与他周旋赔笑!”她自己缓了缓,脸色好些了,便又问,“如何,那强抢民女逼死良民的人,吐口了没有?” 含莺点点头,附耳上去,语不传六耳:“吐了,只等皇上批复的朱批下来,便能上临府捉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4章 二十五、邵玉婷 下 靖德十二年冬,朝廷中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却引起轩然大波的奇事来。 事情本来小得微不足道—— 太康县张县令的女儿鸾英是出了名儿的美人儿,云英未嫁,前来求亲的人络绎不绝,但张县令都一一回绝。原来这鸾英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乃是当地的秀才,因家道中落了,迟迟没得迎娶新妇过门。这鸾英却是个痴心的人儿,一心等着秀才考取功名娶她进门,而这位张县令倒也是个憨厚人儿,许诺若是秀才五年内考中举人,便将女儿许配。 这不,鸾英等了四年,终于等到如今秀才要进京赶考了,哪知家中却出了变故。张县令因得罪了知府,被革职查办,一家子流落街头无处可去。却恰巧被一位路过此地的贵公子所救。这位公子见鸾英貌美,便承诺可以帮扶县令一家,却要求鸾英入府为妾。鸾英忠贞,宁死不从,他们一家子谢过公子,便举家迁往临府谋求生路。 哪知道这位公子贪恋鸾英,竟追赶至临府,以曾救助过他们家五十两银子为由,强求张家将鸾英交出,否则便不客气。那县令也是个懦弱的角色,禁不住公子的强权威逼,便要交出鸾英。这时,秀才正中了举人回来,听闻此事,自然要拔刀相助。 但那公子出身豪门世家,权可遮天。他串通当地官绅,趁夜将县令打昏,将鸾英掳走。秀才一路追至凤阳郡内,两伙人相遇,秀才双拳难敌四手,被那公子找来的一帮当地流氓殴打致死。秀才的家人不干了,一纸诉状告上凤阳郡丞,要求公子一命抵一命。 ——在官场上待久了,知道这事实在在各地都不少见。不过是官绅富豪仗势欺人,通常用些银两便能打发了的,怎么会闹到京城里来,连朝堂上都议论纷纷呢? 原来这凤阳郡乃是皇帝新封的镇北公邵胤将军的封地。邵将军初初到封地,自然有心好生整治当地风气。这人命官司恰好叫邵胤撞见——这还得了?邵将军久在沙场,见惯生死,以一己之身守卫国家与百姓安康。却不知原来在民间,这般为富做官的竟是这样糟蹋他们以血肉打下来的江山! 邵胤一声令下,凤阳郡丞哪敢不从?雷厉风行查案到底,却犯了难——这位横行乡里、强抢民女、逼死良民的贵公子——便是临府东亲王府的小三爷、东海亲王的嫡亲孙子! 好么!邵胤一个将军,竟敢犯到老亲王的头上来!但邵胤是什么人,孤身闯敌营的常胜将军,他在官场上是个初生的牛犊,又有皇帝亲笔朱批作保——他派人一举闯进这位三公子在凤阳郡的别院,押走三公子,在堂上定了他的罪。 老亲王心疼孙子,连连快马加鞭上书陛下,可送信的人却总因天气原因、身体原因、路途坎坷而倒在半路上,书信不达天听。 老亲王气得团团转,正想找他昔日的战友帮他捞人时,却得到了更加惊人的噩耗。 原来邵胤先他一步上请陛下,只道有官宦人家为虎作伥欺压百姓,不言此人姓甚名谁是何官位。朱批很快下来,命邵胤不得留情,速速查抄此人一家。 邵胤得了圣旨,带人杀进东亲王府。而近来深得老亲王厚爱的郡军统领陆岩,竟辜负了老亲王对他的一番期许,与邵胤里应外合。不仅大开城门,任凤阳郡军杀进城中,又在邵胤进城后严加死守城门,不许一兵一卒的出入,使得老亲王的外援死活入不得城内。 这下子,满朝的文武看了个明白——这是要敲山震虎呢! 邵胤是谁?那是皇帝最信任的爱将。而皇帝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自夸,能猜到这位君王哪怕一半的喜怒。 是啊,君陌登基十二年了,这些老将们年年封赏,节节攀升,郡王、亲王……步步紧逼,世袭荫蔽,他能不如坐针毡吗! 满朝的文武看得清楚极了,君陌非拔了这些个股肱老将的爵位不可! 玉婷听见含莺一字一句地讲给她听,手中的玉轮来来回回滚在手臂上,麻酥酥的,舒坦极了。 “贵嫔小主,轿辇在外头备上了,该去隆昌殿侍寝的时候了。”贺全亲自来接玉婷,那面上的笑意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玉婷在隆昌殿门口下了轿,往里头走,却远远地见着一个人跪在中庭。离近了看,却是宠冠后宫的嘉翊夫人。 她没说话,也不打算说话,目不斜视地从嘉翊夫人的身侧走过,却被她一把捉住了脚踝。玉婷只觉得她的手掌阴湿极了,像一条毒蛇,顺着裤脚往上钻。可不是么,大三九的天儿,她只披一件棉披风跪在这儿,不知多久了。铁打的人儿,也要禁不住呀! “是你干的……对不对?”嘉翊夫人的嗓子失却了往日的娇媚,透着粗嘎,“是你——你和你那个虚伪又卑贱的兄长——从头到尾都是你们在设计陷害我们!” 玉婷站着没动,垂下密密的眼睫,长长的凤目一眯,斜斜睨了她一眼,那眼风不带一丝温度,那一眼是刀锋般的利!“夫人在说什么,嫔妾听不懂。谁害了夫人,夫人这不是好好儿的?” 嘉翊夫人不敢大声,只轻轻地吐着信子:“贱人,你装什么糊涂?你兄长为了一件芝麻绿豆大小的破事儿,竟敢抄了我东亲王府的家!不是你在宫里与他遥相呼应,里应外合,他这样一介莽夫,谁给他的胆子!” 玉婷冷冷一笑:“外头的事儿,夫人知道得挺多呀,嫔妾素日在深宫里坐着,可不如夫人耳报神灵敏。什么抄家、莽夫的?嫔妾只知道,没有皇上的朱批,嫔妾兄长的确没有胆子肆意妄为。” 嘉翊夫人气得发抖,她的手紧紧握住玉婷的脚踝,那阴冷仿佛要从羊皮小靴中透进骨子里:“贱人,就凭你,也配和本宫同住一宫?呸!就算本宫倒了,也轮不上你这种粗野的村妇!本宫与你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要害本宫!” 玉婷不耐烦了,脚上微微一震,嘉翊夫人便握不住弹了开去:“嘉翊夫人在这儿等了许久了吧?再等等吧,这还没到一个时辰呢——玄菁帝姬每每在碧落宫等着想见贵妃时,也得要等一个多时辰呢!”说罢,她不顾嘉翊夫人满脸的震惊,撇下她进了暖阁。 君陌正在里头批折子,见玉婷来了,便笑:“你在那边儿先暖和暖和,朕批完了这些就来陪你。” 玉婷便也不管他,径自缩在暖炉旁,倚着炕桌嗑瓜子儿,远远地觑着外头嘉翊夫人模糊的身影。许久,玉婷忽而笑道:“皇上真是狠心,就让夫人这样在外头跪着吗?三九的天儿,可要冻坏人了呵。” 君陌的语气便有些急躁了:“朕何尝让她这样跪着,是她自己不肯走,非要朕下旨撤裁邵胤和陆岩,放了国老三。这可不是笑话!朕亲自给邵胤的朱批,让他无所顾忌彻查此事,即便邵胤做的过头儿了些,到底是朕的旨意。如今哪有因为她就朝令夕改的?她这不是在丢自己的脸,这是想丢朕的脸!” 玉婷淡漠一笑:“随便皇上吧,到底与臣妾无关。” 君陌剑眉一轩:“怎么,你倒是不为你兄长表白几句?” 玉婷懒洋洋地:“兄长在外头做什么官,做得怎么样——那可不是他自己的事儿么,臣妾只关心兄长这个人,不关心兄长这个官儿。” 君陌笑了,起来拉她的手:“朕就是喜欢你这一点,看事情明白得很。毓宁就是看不透这一点——即便她祖父怎么样,朕到底也没连累到她的头上来。她倒急着来求朕,没半点儿心肠!可见在她心中,朕还不如她们东亲王府要紧。” 贺全在旁边儿伺候着,听了仍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奴才有句话,还是想劝皇上——皇上既然没怪罪夫人,那何妨送夫人回宫去?免得传出去,倒编排起来,说皇上迁怒了夫人,这不是违背了皇上的好意了吗!” 君陌听了点头道:“你虑得是。那便送夫人回华音殿,没事儿别老往朕这儿添麻烦来。” 话正说着,姚姑姑忽然从外头打了帘子进来,手捧着一个封着封条的匣子,呈给了君陌:“皇上,凤阳郡一路快马加鞭送来的,封条不曾拆掉,是郡丞的印章。说是极要紧的证物,务必尽快送达皇上手里。” 君陌一愣,便接过来。玉婷见了,便福一福道:“皇上要处理要务,臣妾不如先避一避,明日再来吧。” 君陌摆手道:“不妨事儿,你且再坐一坐。”说着便拆了封条,开了匣子。 里头是厚厚的一叠信件,有的纸质还新,有的却已泛黄。君陌拆了几封信来看,越看脸色越差,到后来双手颤抖不已,一怒之下掀翻了桌案,纸片似雪花般飞舞。 一张信纸落在玉婷的脚边。 玉婷弯腰捡起,粗粗一眼看去,却见满篇的簪花小篆,零星写着“郭氏”、“王太医”、“滑胎”等词,再看落款,竟是靖德十一年春的书信。 君陌的脸色苍白,定定地望着玉婷手中的信笺,呆呆道:“这是毓宁的笔迹,她幼时师从卫姬后人,这手簪花小篆错不了……这书笺也是宫制的,外头仿冒不来。”他看着玉婷,眼眸的深处闪过一丝狐疑。 玉婷也是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同样呆呆地望着君陌——直望得他眼中的狐疑慢慢消散,一丝不剩,只剩下无尽的震惊。 是啊,宫中嫔妃的家书均有尚宫局统一存档,这样大逆不道的家书却没有被发现——那么若不是尚宫局有意替嘉翊夫人隐瞒,便是她国氏一族罔顾法纪,自有一套私相授受的法子传递家书。 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欺君之罪加之谋害皇嗣,嘉翊夫人的罪责都确凿无疑。 还是姚姑姑最先镇定下来,问道:“请皇上的旨意,这当如何是好?” 君陌沉默良久,方颓然坐倒,沉声道:“下旨,嘉翊夫人国氏,协理六宫不能正其言,身居高位不能端其行,不恤低位,不敬君上,着降为贵嫔,褫夺封号,禁足华音殿中,任何人不得入。”他的头深深地埋进肘中,语气闷闷的,“解禁滟贵妃,复协理六宫之权。” 姚姑姑问:“皇上不查?” 君陌黯然道:“自然要查,只是朕这次会亲自查,还燕屏一个真正的公道。“ 姚姑姑明了,端庄而沉稳地接了旨出去,不多时,便听得外头嘉翊夫人——国贵嫔的一声惊呼:“皇上!臣妾做错了什么?臣妾的哥哥纵然有错,罪不至死,何须连累臣妾满门?老亲王何辜?臣妾何辜?!皇上明察!必是小人陷害臣妾一家啊!” 君陌在里头无力地挥一挥手,贺全打了帘子出去,不知说了什么,国贵嫔的声音便越来越远——远得听不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5章 二十六、郭燕屏 上 燕屏素手拈香,一拜敬天地,再拜敬鬼神,三拜敬天子。 仪澜殿早早成了废殿,自从燕屏闭宫不出,宫人们早跑了个尽。从前丹青没死前,他们还总觉得燕屏有希望,有前路,不过一时的闭塞,很快也便过去。 丹青死后,君陌来过,来过又走了。从那时起,人人看得清楚——连最卑贱的洒扫太监都明白——婧妃郭燕屏已是没了灵魂的躯壳儿,再也不能为任何人所疼爱,一点儿未来都没有了。 只有品棋,只有品棋留了下来。 她们俩自己动手,将仪澜殿清空了出来,布置成一座佛堂,日日便在这里诵经供奉。主仆俩搬到仪澜殿后头的静远斋里住着,竟像极了日暮西山的西宫太后。 燕屏疯了么? 自然没有。 仇人尚未手刃,她怎能疯。 燕屏静|坐蒲团,兰指数着念珠,一颗一颗,度我夭亡的苦儿。 品棋轻手轻脚地进来,也在一旁徐徐跪下,拜了三拜,方道:“佛祖保佑。大厦倾颓,今日终得人间正道。” 燕屏静极了,静得眉心也不动一下,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见一般。品棋却知道,她听见了,并且听进了心里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外头久闭的仪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一个细长的身影背着夕阳走了进来,进了大殿,停在燕屏的身后。 君陌默默地注视着燕屏消瘦而直挺挺的背影,注视了许久,方开口:“你好吗?” 燕屏不答,昔日娇嫩的樱唇如今只是素白,不急不缓地默念着往生咒,一遍一遍,又一遍。 君陌却不急,等她念过了最后一轮,缓缓起身转了过来。 这当真便是她吗? 燕屏瘦,瘦得厉害,素白的长袍在她纤薄的身子上晃晃荡荡的,露出里头青布里衫。头上挽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平髻,用一根毫无纹饰的银扁簪固定着。她的下巴尖得吓人,肤色白极了,在冰冷得呵气都能成霜的空气中,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破碎似的脆弱。消瘦的脸颊,使得她的双眼显得大而深陷,却亮着,闪着不屈的光芒,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皇上来了,想必是有好消息告诉我的。”她开口不行礼,不称臣妾,语气是冷淡而疏离的。 君陌不以为意,点头道:“国氏一族,从此再不会有皇亲国戚的名头。” “削爵?” 君陌点头,“是,言官上书责其八大罪状、三十六项罪名,桩桩件件都不是轻恕的小罪,朕念在国氏开国有功,免其死罪,只削其世袭爵位,贬为庶人罢了。该流放、该撤职的,一个都没轻饶。” 燕屏的眼中没有笑意,“皇上圣明,但我关心的不是国氏。” 君陌叹一口气,“你想问毓宁。毓宁入宫八年,虽没有子嗣,但伺候朕精心、真心,若不是朕亲自审过,绝不信她与你小产一事有什么干系。” 燕屏道:“皇上肯来看我,必是已有了结果。” 君陌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一定要听,朕便把所有的经过告知你吧。” 他们在一旁的蒲团上盘腿儿坐下,君陌没了人君的气势威仪,燕屏没了天子嫔妃的温柔体贴,两个相对坐下的,是一对曾经相爱的男女,一对夭折胎儿的父母,一对相互亏欠的孽债。 君陌仿佛不愿去回忆,蹙着剑一般的长眉,缓慢而忧伤地开口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6章 二十六、郭燕屏 中 君陌仿佛不愿去回忆,蹙着剑一般的长眉,缓慢而忧伤地开口了—— 原来,在君陌将国氏降为贵人的当晚,便提审了华音殿中大小宫人。由姚姑姑亲自督审,一天一夜的审讯后,大宫女采芷终于吐了口。 君陌带着采芷的口供,当夜便去了华音殿。 虽然禁足,毓宁仍是一副华丽精致的装扮。她穿着刻丝泥金银如意的云纹缎衣裳,下头配着卷草花纹的曳地长裙,坐在大殿的上首慢慢磕着瓜子儿,就如同多少次君陌来看她时一样。 见君陌来了,毓宁便从椅子上起来,迎出来行礼,笑道:“皇上来了。” 君陌深深地望着她艳丽而娇嫩的脸颊,却不喊她起来,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倒看得毓宁不自在起来。 毓宁抬起头来,从长长的羽睫下头看着君陌,那眼神是一如既往的娇憨亲昵:“皇上看着臣妾做什么?臣妾蹲着可累了,快让臣妾起来吧。” 君陌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起来。”他径自走到大殿的中央,坐在了往常最惯常坐的位置上。 毓宁亲自过来烹了茶:“下人们都没在,怠慢皇上了。这是上个月刚上的春茶,皇上尝尝鲜儿。” 君陌接过,微微一嗅,便是冷笑:“好茶。这是东海南雁岛的贡茶,朕那儿还没有,倒先在你这儿尝了鲜儿。老国爷真是孝敬。” 毓宁微微一笑:“皇上说反了,是臣妾小的时候孝敬祖父,祖父疼爱臣妾,有了好的,自然先紧着臣妾。皇上怎么说没有的?祖父得了第一茬儿的嫩尖儿就给了皇上,只是皇上您那儿好的太多,没在意我们这些小心意罢了。” 君陌眼中的阴仄更深一层:“是啊,你们国氏忠心赤胆,是朕不辨忠奸,辜负了你们世代相传的忠贞报国。” 毓宁不防君陌这样说,倒是一愣,笑得便有些勉强:“皇上认定臣妾祖父便是奸、邵胤他们便是忠了吗?邵胤手中有兵权,祖父早已解甲归田,谁的势力大、谁更有可能反、谁才是真的蒙蔽圣心,皇上看不出吗?” 君陌面上一寒:“放肆!凭你也配与朕谈论军务政事!怎么,朕瞧不出,你一个深宫妇人,倒是比朝堂上的史官言官更有见解了不成!素日里朕与燕屏吟诗作对,与月菡谈古论今,从不见你有什么独到见解,怎么一说到你们国氏,你倒成了巾帼才子了。” 说到燕屏,毓宁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皇上到底是疑心臣妾,还是疑心臣妾的祖父?不必藏着掖着,一气儿问出来吧。早先一直捧着臣妾,又是协理六宫,又是抚养云珅,又是将祖父晋封亲王,臣妾也是痴心,倒真以为皇上有心尊我为后。如今看来,不过是耍着臣妾玩儿,引得祖父掉以轻心才好连根拔除罢了!” 君陌气得冷笑连连,指着她道:“素日当真是朕宠坏了你,半点儿妾妃之德也不顾了。就凭你,也配觊觎后位!昔年朕刚登基时,后位本是珍荣夫人的,可惜红颜薄命,但朕一直想立一位配得上珍荣贤德的人来掌管后宫。呵,你瞧瞧你自己,哪点儿能与珍荣相提并论!”越说越觉得荒谬,君陌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毓宁,“且看看你做的那些事儿!还有脸来问朕,是疑心你还是疑心旁人?你们一家子都是蛀堤的蝼蚁!” 毓宁的眼圈儿一下子红了,也不管不顾起来:“好,好,皇上终于说出这话了。说白了,您不过是惧怕祖父的爵位世袭罢了。可那又什么可怕的?祖父和一概老将,早被先皇夺了兵权放养,已是十足的闲散富贵人。咱们大齐的皇帝,这样怕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这不可笑吗!再说臣妾,臣妾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能让皇上这样指着鼻子羞辱?珍荣夫人臣妾虽未见过,但但凡是这宫里生活过的女人,都不见得是一张白纸!皇上也不必总守着一个死人的名声这样念念不忘,倒耍着我们这群女人们团团转,还真以为后位有望呢。” 君陌怒极反笑,一个反掌掴在毓宁白玉般细腻的脸颊上,打得她从椅子上跌下来:“贱人!你自己痴心妄想,而且愚笨至极!朕真是想不通,从前怎么会觉得你聪明体贴,善解人意的?” 他指着毓宁的脸,一字一句道,“朕明明白白告诉你,你那个祖父,朕已给足了他荣耀,封地、封爵,哪一个不能让他享几辈子的清福?可你们偏偏不知足,国库赈灾的银子,你们要贪;官员贿赂的重礼,你们要收;百姓的日子,你们要折腾;就连朕宫里的太监宫女,你们也要安插!你一个在宫里飞扬跋扈,你们一家子在东海是占山为王!没有兵权的老人?呵,你祖父被抄家的当晚,若不是郡军统领陆岩死守城门,你们老爷子的老部下、老战友早就攻进城门,抗旨谋反了!你知道朕在亲王府抄出什么来?夹墙私库有金三万两千余两,地窖内埋藏银三百余万两!这还不算你们后院三个私库满满当当的各色奇珍异宝呢!” 毓宁听见这样令人咋舌的数目,竟也呆呆地愣在原地,喃喃道:“不可能,祖父他……他不敢……” 君陌冷笑道:“不敢?他自己是不敢,可那不妨碍他的儿子、孙子胆大包天。这样的人,若当真让他们世袭了爵位,我大齐从此还有什么清官、什么廉政!” 毓宁听得泪水涟涟:“可祖父是开国功臣,是太|祖皇帝最忠诚的将领……” 君陌道:“这话,让他留着到地下去对太|祖皇帝讲吧!”他镇定了一下,重新坐回椅子上,“你伺候朕多年,一直体贴温存,本来朕想着,你家里的事,朕不会牵连到你的头上。你该是夫人,还是夫人,绝不会亏待了你。但谁承想,你自己和你那般不争气的叔伯兄弟一样,都太让朕失望!” 毓宁忽而变得似野猫一般凌厉,龇着牙,膝行几步到君陌的脚下,牵着他长衫的裙摆哭道:“皇上治罪了臣妾的家人,臣妾怎么还可能继续做这夫人?宫里人若不将臣妾撕开吃了才怪!皇上要治罪,不妨将臣妾一同治罪算了!” 君陌一把扯开她,“即便你愚笨至此,但朕仍然要与你说清楚。留着你,是不让世人说真牵连女人,薄情负心,所以切莫再说将你一同治罪的话来。至于你活不下去……那实在是你在宫中作恶太多,是你的报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