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康中兴》 第46章 生变 “什么?三份?!”我跟小九一样,整个身子反弹回来,怒道:“寒浇他敲诈吗?他以为我端给他吃得很便宜么!三份他吃得完么!这么多贝币他就打算这样浪费掉了么!” 琪儿红着脸看我这个好像是正夫人的家伙特不要脸地又撒泼又嚷嚷,细声解释道:“夫人,您有三天没去寒宸殿送吃食了。” “那又怎样?他殿门口那么多女人,哪个手里没端点东西?没十份也有八份的,凭什么还要我劳心劳神啊?” 虽然我是真诚地在责骂寒浇,但我身为他的女人们中的一员,这话说出来就有了些吃醋味道。小九忽然站起来,拍拍我的肩:“我走了哈,厉害的你自个儿和寒浇犟着吧。” 同盟军丢我一人孤军奋战,我很气愤小九的做法,再加上我也知道我根本犟不过寒浇,只能更气愤地让琪儿去准备。 直到我自带煞气,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一堆夫人中间辟出血路杀到寒宸殿门口,我才努力调控表情,尽量做出一副贤惠体贴相,走进了殿内。 殿内幽暗,平日里威仪尽显的石墙铜砖散发着冷清气息,寒浇那儿却热闹得很。 在我看清殿内情形的那刻,握住托盘的手骤然紧缩,脑中有一阵短促的眩晕。 那是我入宫四年,从未见过的阵仗。 棋子清灵落局,发出偶尔珑玲脆响,和他对弈的女子笑声娇柔,听得人头皮发麻。几个丫头婆子脚步紧促,进进出出送来热水、吃食。有黄嫩可口的蒸鸡蛋、摆成好看模样的肉糜荠荠菜、撒了葱花的冬笋炖肉和琳琅满目的小糕点,全都热气腾腾,盛在精致玲珑的玉碗里,甚至还有黄果、紫柰和这个季节极少见的酥梨,无一不彰显着极致奢华。光是桌上这些,就能换下一座小城镇。 寒浇从不像姒少康那般省吃俭用,可我也从未见过他如此铺张浪费的模样。 再看了看手中托盘,盘上三只黑陶盅,盅缘渗出微弱的水汽。明明也是精心准备的吃食,明明也用了不俗的食材,可和岸上已经摆着的那些一比,就显得那么粗俗卑微。 便是这些稀罕得惊人、宫宴都难得吃一次的吃食堆在眼面前,那两个斜靠在榻上对弈的人也瞅都不瞅一眼,两双眼里仿佛只容得下棋局与对方,时不时互望一眼,眸子里还亮晶晶的,估计是憋着不吃快憋哭了吧。 我把托盘递给侍婢,上前悠悠行了个礼。寒浇这才眼皮子掀了掀,“来了啊,坐吧。” 冷落之意一目了然。 我乖顺坐下,眼睛跟着那个接过我的托盘的侍婢,看着她将那三个陶盅随意摆在案几上最不显眼的地方。心上似是被盅缘渗起微弱雾气染上一层水渍,慢慢汇聚,滴落进无边际的黑暗。 对弈的二人与我截然相反,嬉笑怒骂,好不自在。婍雪穿了身妃红褙子,和她清淡的长相格格不入,她咬着唇思量甚久,总算落了一颗子,扭头朝我笑道:“妹妹想是闲来无事,那张小案上有些不错的吃食,妹妹可以尝尝。” 谁是你妹妹?谁闲来无事?那么大张案几你还好意思叫小案? 我努力扯出一副笑脸:“知道了,多谢。” 寒浇,你欠婍雪贝币了还是被下药了?找这么个货色来挤兑我很有趣么? “哎呀,错了错了,不该这么下的,夫主啊……” “你都悔了多少次了?” “下次不悔了,下次不了,夫主最好了!” 我别扭地挪了挪位置,发现坐在哪个地方都不大对劲。 “啊,夫主又赢了,我又输了……夫主真厉害啊。” “能与本王对弈,你也不错。” 我腾地从位子上起来,趁着他俩还没开始下一局,赶紧道:“夫主啊,那个我在这儿也没什么事,还会打扰你们下棋,我先走了啊。” 他这回连眼皮子都懒得动一动,只是恩了声。 轻巧简单,打发了事。 好像曾经的那么多温存都不曾存在过。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把寒浇把握在了手里,我一直以为他是看重我的。 可他今日这出戏,到底是想让我醋一醋,还是在告诉我,他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明明三日前,他还拥着我,分外依恋。 我忽然心头一跳,想起那天夜里,他冰凉的手,他的苦笑,他看着我时隐隐的痛色,一丝不安浮上心头。 一定有什么我未察觉到的事发生了,那件事,让寒浇抹去了我们之间的四年情分。 不论他是否自愿。 从转身那一刹那起,我就阴了张脸,从殿内出来,初冬暖阳绒绒照来,也不觉得舒爽。 阿顺照旧守在殿门口,我缓了缓脸色,朝他问道:“阿顺,今日夫主……有些不对劲,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阿顺身姿笔挺,神色却比以往任何一次见他都要冷漠疏离,他目视前方,仿佛从未听到我的问题。 我把这三日的所作所为想了个遍,觉得除了连着三天没给寒浇加餐,真没干其他对不起他的事,便是这没送的吃食,在我看来,也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这主仆二人纷纷甩脸色给我看,究竟何意?我的身份被他们发现了?不可能,如果我是间谍的事让寒浇知道了,他不可能只甩个脸色给我看看,早把我丢死牢里头了,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觉得自己的脑袋隐隐发涨,好不容易理顺了婍雪那档子事,这寒浇又丢个谜团让我猜,间谍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当的,苦差啊。 阿顺依旧铁着一张脸,我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柔柔顺顺地等在他身侧,看起来很是小女人样。 阿顺吃软不吃硬,在我的温柔攻势下终于妥协,冷声道:“艾夫人,夫主很好,无需您担心。” 没抖出啥有用信息,不过好歹开口了,能开口就有希望套出话来,我给自己鼓着气,继续轻柔道:“我知道我在夫主眼里不如幂琰、婍雪几位姐姐有分量,可我也是他的妻,我看得出他不开心,所以我担心。” 阿顺冷不丁地扭过头来,满脸怒气,“艾夫人,您真的有在担心王吗?奴才曾拜托夫人,好好照顾我们过王,夫人您做了些什么?您没空来陪伴王,却有空唤您的兄长进宫陪您解闷,您的担心可真是真心实意啊!” 我彻底怔住,呆在当场反省自己的罪行。而阿顺,开了口居然就刹不住车了,轰轰烈烈地对我展开了一场大规模□□。 “奴才知道,奴才人微言轻,艾夫人不把奴才的话放在眼里。可是艾夫人,您可别忘了,照顾好夫主是您的本分,您还要记得,您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们过王赐给您的,没有过王,就凭您的出身,奴才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境地呢。” “奴才真想不通王为何要看重夫人,原本奴才觉得夫人您洒脱大度,对过王情谊深重,虽是个乡野女子,倒也能配上王一二。现在奴才才知道,奴才可真是瞎了眼啊。就您这么个忘本无情的女人,怎么可能配得上我们过王!” “艾夫人,您知道么。您不在的这三天,过王把自己闷在寒宸殿里,喝掉了整整三坛酒。奴才们寻到他时,王瘫倒在地,动也动不了,眼里全是血丝,夫人没见过这样的过王吧,这可都是拜您所赐啊!奴才们跪在地上,哭着求过王去请您过来,过王不肯,执意要等您自己过来,可您来了么?您没有!您正开开心心在归素阁里陪您兄长玩笑呢!” “艾夫人,我阿顺只愿当年峚山那场大火把您烧得尸骨无存,可惜了老天有眼无珠,把您这个祸害留在了世间啊!” 阿顺喘着粗气瞪着我,双目血丝充盈,眼里有着愤恨、失望和鄙夷。 而我呆立在他面前,徒觉荒诞。 之前被婍雪气出的一口恶血还堵在喉口,现在又被阿顺吼了数嗓,我胸口血气翻涌,很是不能冷静。好在我是个从小在街头混的,打碎牙齿和血吞的事做得不多,看也看上道了。阿顺是寒浇近侍,不能得罪,我略略后移,敛目低声道:“多谢你的提点,是女艾这几天行事不妥了。但女艾绝非忘情忘恩的人,从此以后,我每日必来。愿夫主,能消气。” 话毕我便匆匆退开,阿顺刚才虽激动,却一直克制着音量,加上门口至殿外还有长长一条过道,我并没有引起夫人们太多关注。她们反而三三两两站着,或多或少都正往另一个人身上瞅着,我寻迹望去,那个被围观的人白衣胜雪,正缓缓起身,双手仍是祈福的姿势,满脸不爽与我如出一辙,原是弦茶夫人。 弦茶与别的夫人不同,她跑到寒宸殿门口,不是大包小包地来体现温柔体贴女人味的,她是因为月初日至,前来主殿为君上拜礼祈福的。结果没想到,众夫人都在门口等烦了,找不到乐子,只有她与众不同,于是大家都自动自发开始围观她祈福。 弦茶是什么脾气,一息也不愿多待,冷哼一声就要离去。我忙疾步赶上,邀请她一同在宫内逛逛。在里头被婍雪膈应过,再看弦茶,要多顺眼有多顺眼。我正需要找个顺眼的陪我解解闷,弦茶再适宜不过。 弦茶是个老资格的夫人了,平时谁的面子也不给,好在我还算对她脾气,被我牵起小手便跟着走了,没让我在一众夫人面前丢人。 直到拉着弦茶远离寒宸殿,我才理智回身,顿出一点门道。 寒浇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也许是因为他正在人生低谷,是最脆弱不堪的时候,而他又看重我,以为我会时时刻刻陪伴着他。我却认为,他一代枭雄,就算敌人强势、胞弟争位、父亲不如从前那般信任他,他也不至于非要我陪着不可。结果我懒惰了三天,让寒小哥以为,连我都不再待他如初,于是心凉了。 寒浇一生都活得春风得意,没尝过心凉的滋味,被我害得尝了尝,便记恨上了。我本以为,寒浇只是找个婍雪让我别扭别扭,过两天就能和好如初,没想到寒小哥行事持久,这一记恨,便上了年头。而我失去了这宫里的唯一大腿,日子一天比一天惨淡,到最后甚至身陷囹圄,生生断了姒少康的中兴之路。 在我连命都被人捏于掌间,毫无反抗之力时,我禁不住想,我与寒浇这四年,到底辜负了多少真心呢? 最是无情帝王家,我以为我能撼动全局,到头来不过以卵击石,一个笑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低迷 随后数月,我都不得不厚着脸皮端着黑陶盅前往寒宸殿,陶盅里盛着日日不重样的吃食,寒浇亦然,每日都有佳人在侧,日日不重样。 殿外的夫人们渐渐摸清门道。 她们挚爱的夫主每日会在门口候着的一堆里挑一个进去陪他骄奢淫逸,剩下的一概拒之门外,却独独会放我这个正夫人进门。夫人们本是怀着羡慕嫉妒恨的心态,但不久后她们又发现,虽然我日日都能进得寒宸殿,却是日日进去热脸贴冷屁股。所有进过寒宸殿的夫人都声称,夫主看到她们,均是笑脸相迎,看到艾夫人,便是爱理不理的。艾夫人每日进殿,都只能坐在把冷椅子上,啥事儿也做不成,待不足一刻钟便会无奈地告退离去,而夫主也从不挽留,很明显就是早盼望着她走的架势。 她们进宫许多年,天天把自己折腾得惊艳绝伦,依旧入不得寒浇的眼。寒浇能去她们的院子里转上一圈就是极难得的荣宠,寒浇能允许她们进入寒宸殿那更是闻所未闻,在寒浇的助力下风头压过正室简直就是她们在暗地里闷着想都怕被人瞧见表情的白日梦。可这个白日梦如今成真了,统统成真了。曾经的寒宸殿是正夫人一个人的特权,如今的寒宸殿,是所有人的殊荣和正夫人一个人的噩梦。 转眼间,所有的夫人们,不论之前受宠与否,都进寒宸殿过了把瘾,每一个出来后都要把所见所闻绘声绘色向着所有夫人们描述一遍,坚持认定自己才是最特别的那个。一轮结束,寒浇开始第二轮,大家都兴高采烈,玩得不亦乐乎。 流言迅速传遍了过王宫大街小巷,并以前所未闻的热情高涨起来。流言称:艾夫人失宠,夫主如今的做派,就是在告诫艾夫人要识时务,自动让出正夫人的位子,可惜艾夫人不上道,迟迟不肯表态,估计再这样下去,夫主只得强行撵人了。 于是大家又开始激烈讨论,新上任的正夫人会是何方佳人?幂琰和婍雪的呼声自然是最高的,但因为这回寒浇无差别的把每个夫人都请进了寒宸殿,惹得那群春心萌动小鹿乱撞的夫人们又忍不住暗暗猜测,夫主会不会是对自己有意思?毕竟当年的艾夫人也是出生卑微,自己好歹也比她强多了,既然她能撞大运当几年正夫人,说不准这回就轮到自己了呢? 抱着此番心态,每天寒浇挑完幸运儿,剩下的那批便会寻个院落,纷纷贡献出自己带的吃食,大家围成一桌,面红耳赤孜孜不倦地讨论那正位到底会花落谁家。 本来这帮子女人不到宫宴很少能聚到一起,平日里要聚也是聚成小团体骂街掐架,没想到在我每日倒腾食谱的积极配合下,宫内气氛团结和谐多了。看看,我为集体的贡献值可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呢。 身为大家的和平大使,每天我经过她们的茶话会小桌时,总能引起所有人的注目仰望,而我总是颇有大家风范地微笑回礼,然后去美人姐姐的未艾堂和她下棋谈心,小日子过得十分规律有序。 未艾堂的小院中有两棵柿树,冬日时不曾留意,日渐转暖,柿树叶冠开张,叶大光洁绿树浓影,远远瞧去,好一番大气英姿。弦茶与我并不是天天留在院内,时常也出来在宫内走动走动。几番走动下来,我竟发现,这过王宫内几乎所有院落都载上了柿树,入秋碧叶丹果,鲜丽悦目。 我兴奋地将这发现分享给弦茶,弦茶处变不惊,很是老资历地捋了捋耳边散发,“纯狐王后喜欢这些大气鲜亮的花树,夫主心孝,在过王宫初建时就种下了这些柿树,到现在都有十多年了。” “夫主可真有先见之明,柿树不仅好看,结出来的柿果也好吃得紧呢。” 弦茶用更高高在上的语调道:“柿果算什么,那柿蒂才是宝贝。晒干磨粉,配以姜片能治伤寒,配以白梅能顺气止呃,平日里多饮用,还能保持体态纤细窈窕。”她说得颇得意,都没有注意到我目中短促的深意,她的视线扫过那一颗颗尚还青涩的柿果,露出带点施舍意味的义气来,“我记得归素阁里没有柿树吧?等我院里的那些柿果熟了,你也拿些柿蒂走,你是生过孩子的,那腰身不比旁人,更需多调理。” 我下意识抚了抚腰际,很不幸摸到了骨头。 在庖正府被默禹虐待多年,我浑身上下拼起来也匀不出几两肉,来了过王宫好不容易吃胖点了,结果一生诺儿,又给瘦了回去。想着众位夫人或婀娜或丰腴的身姿,我暗暗感慨,的确是不比旁人啊。 谢过弦茶,我又掩不住好奇,探寻道:“弦茶好厉害,晓得那么多妙方,弦茶懂医术?” 她略有尴尬的偏过头,“是夫主身边的巫医教授的,不只我,宫里绝大部分夫人都晓得。” 弦茶虽傲,却从不自吹自擂,坦荡荡的胸襟让人敬服。 我转开话题,不再提及柿树,眼却沉了下去。 柿蒂晒干磨粉,用水冲服,连饮七日便可使女子不孕一年。 这个法子知晓的人极少,若不是默禹特意让我背过此类偏方,我也是万万不可能知晓的。 几乎全宫的院中都种有柿树,只有归素阁与寒宸殿例外。几乎所有夫人都只知晓柿蒂粉可使人保持苗条,年年宝贝地存起来,只有我未得那巫医真传。 寒浇后宫女人不少,却无后多年,只有我诞下了皇嗣。 茶话会依旧日日举办,大家看我的眼神愈发充满期待,可惜正夫人之位到底归谁还没讨论出来,斟寻便传来纯狐王后病重的消息。这个女人在大寒的分量不亚于寒氏父子,她病重的消息甫一投来,便是巨石入水,炸开翻滚的轰鸣。 纯狐对寒浞的影响力有目共睹,若她有意插手传位,以平日里寒浞对她的百依百顺和因为重病而生的怜惜焦心,更是会产生无法估量的作用。 寒浇的每日佳人秀也被迫暂停了,把我晾得远远的,开始轮番宠幸幂琰和婍雪。他要把自家后院稳好,再前去斟寻讨好他后娘,这个时候幂琰和婍雪的重要性就在众夫人间脱颖而出,而我的不重要性也更为显而易见。夫人们本来还做着被夫主青睐、登上正位的白日梦,一朝被打回原形,甚为失落,甚为悲愤,哀怨鸣音无可避免地波及到了日渐势微的我身上。曾经出门都昂着脖子走路的琪儿越来越不敢走出院门,其余的丫头婆子们的目中更是带了埋怨与失望,这些我统统当做没看见。 局势对我太不利,我不可能坐视不管,但亦不可贸然出击。 寒浇会突然冷落我,肯定有我放了他三天鸽子的原因,还有没有其他原因我却不知。在我还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不再看重我了之前,我打算静观其变。甘棠院和行露院日日卯足了劲开战拉锯战,我哪方势力都没加入,本以为自己会清闲下来,能好好顺几天思路,把前因后果想个透亮。不想天注定了做不成闲人。幂琰和婍雪火焰未烧来,我自己的阵营里便一朵接一朵地蹿出小火苗。 等待数月总算熬够了日子,好不容易进得宫来的小九依旧打探不到纶城的蛛丝马迹,但这不妨碍他兴奋地满面红光。因为就在不久前,默禹出了秦漠雪山,冰封的山体被他用神力成功开出了一条隧道。 现已入秋,雪山上不易行军,伯靡决议来年开春便带领三万有鬲军开始往过邑边境秘密转移。 这三万有鬲军全部驻扎到了过邑边境的那日,便是姒少康与寒家正式开战的那日。蜷缩数年,终于能实打实地战上一场,我和小九自然摩拳擦掌,心中豪气万丈,恨不能直接杀进过王宫。但好日子短促即逝,就在小九走后的第二日,被我责令去试毒的小尹毒发身亡,尸体被侍卫们丢出了宫外。我院里的下人除了芳儿,都是同时进得归素阁,几人之间难免有些感情,眼睁睁看着同伴被我逼死,琪儿的脸冷了好几天,态度依旧恭顺,可不再向往日那般与我说笑,其余的丫头婆子们甚至开始在离我不远处窃窃私语,评头论足。 我开始担心。入宫以来,我一直一心扑在寒浇身上,没怎么发展其余势力。如今的情形极容易被落井下石。可我又没神通广大到能迅速开辟出一片足以在宫内立足的势力,唯一的突破口还是得从寒浇身上找。我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青玉管,就像在摸保命的武器,可它散发出冰冷的温度,好似一堆燃尽的空壳,只给了我绝望的冰凉感。 我让琪儿打听了几天寒浇的日程。天气已经冷下来,快要入冬了,柿树上本还泛青的坚硬小果子染上红润颜色,每家院子的女主人都张罗着手下去摘柿果,收柿蒂,当大家都行为一致并保持微笑时,没有行为的人就很难笑出来。弦茶不知道的是,我早就发现每年这个季节,整个王宫的女人都会着了魔一样的开始关心起院子里的几棵树来,只是前几年是我一个人特立独行、不想受众人嘲讽,干脆躲在院中假装没发觉,而今年是两个人一起成为特例。 我、还有幂琰,我们都没法收柿蒂。 我的归宿阁中压根没有柿树,她甘棠院里的遭了虫灾。 本来应当我与她一同接受众人假惺惺的同情心,可到头来我还是只得躲在院中屏蔽嘲讽。 她根本不需要,拒绝了所有夫人送来的柿蒂粉,同时接受着大家的嫉羡,继续做她高傲不可一世的女王大人。没有人同情她,没有人敢同情她,大家只有崇拜、嫉羡、心里痒得慌。因为她如今是被寒浇宠上天的女人。 不只幂琰,她和婍雪,都被寒浇宠得不像话,天天大手牵小手在宫里无聊地兜圈圈,也不想想过王宫就这么大,每天都逛真是腻得慌。 听着琪儿每日送来的千篇一律的日程,我觉得心上爬进了一只黏黏的小虫,怎么甩也甩不掉,我本想去会会寒浇,不知道为了什么又逃避着与他见面,他不在寒宸殿本来是个很好的偶遇机会,我可以靠在路边树旁懒懒吹奏青玉管,用一些没什么规律却好听的小片段试探他、打动他,这本来是我的拿手好戏,可我只想把自己关在内室永远不去面对他。 不面对,就不会失去。我自欺欺人。 烦躁感在初雪日升到最□□,我在门前立了许久,浑身上下都被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有的触到温热肌肤,烫成了一粒粒晶莹水珠。我鬼使神差地想起几年前的下雪天,他带我在窄巷子里打雪仗,他问我为什么要天天把青玉管戴在身上,他对我说,女艾,你就是我的一生钟爱。我突然不受控制,冲回屋内,三下五除二把诺儿包裹成一只厚重的小棉球。 “儿子,娘亲带你打雪仗去!” 从来不扫兴的只有亲生儿子。诺儿听说有得玩,兴奋地把手里龟壳一抛,就朝我猛扑来,我抱起他凌空转了几个圈,牵起小肉手,欢天喜地出了门。 天空在白絮的映衬下澄澈地不像样,鼻尖有奇异的冷香,偶有飞鸟掠起,抖落纷纷珠玉。诺儿疯起来不像样,在前头呼哧呼哧瞎跑着,我小步紧跟在他身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轻松的、发自内心的笑太过久违,以至于听到自己笑声的我瞬然顿足,不可置信。 天地间蓦地静默了,无声了,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了,我低着头,感受不到指尖血液的流动,只有雪水的滴落。 然后,我抬起头,诺儿已经停止奔跑,他笨手笨脚地弯下身给被他撞到的人行礼,小脑袋昂得死死的。 “父君。” 然后,我也弯下身来,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我被寒浇牵着手,幂琰一袭红装跪在面前,笑得比哭还难看,而我讪讪的脸如今看来尽是嘲讽。 待我起身与他们平视,幂琰把手轻轻搭在了寒浇的臂弯处,笑容可掬。 “艾妹妹,好久不见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劫 上 幂琰不知道,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杀伤力有多大。 她哪里知道我是谁啊,我是来自纶城的间谍,我是来演戏的啊。 可是为什么,我明明大脑一片空白,指尖还是会不由自主的轻轻颤动,为什么,眼眶会又胀又热,好似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为什么,会很想把手紧紧抵在心口,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些,为什么? 难道不应该是我自动自发表演出来的么? 默禹说过,演戏不过摹仿与同感,仿其神,感其心,能仿已经不易,能感难如登天。我只不过是,演得太好了对不对? 既然我不爱他,又怎会在意他,怎会被他所伤? 绝无可能。 我朝幂琰点点头,重新转回寒浇,完全平铺直叙地说:“诺儿想出来打雪仗,我便陪他出来玩玩,现在有些乏了,先回去了。” 冷冰冰的话从我嘴里吐出来,寒浇有一瞬间的怔住,但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吧,他像被冰封了一般不为所动地立着,哪里有什么表情。 诺儿听了我的话,不大情愿却依旧乖得要死地朝寒浇行了个拜别礼,他很想他父君,天天念叨着为什么父君不像以前那样总来找娘亲和诺儿玩,这是多么好的机会,我可以在他心里抹黑寒浇,让他以后失去寒浇不那么难过,可我居然抽了风什么都没说。 诺儿起身向我走来,我阴了雨的脸朝他绽开彩虹,微微躬身展开双臂,他终于又腼腆地笑开,肉乎乎的小短腿努力张大了步伐就要向我冲来,幂琰搭在寒浇臂弯上的手突然松开,挡在了诺儿身前。 我怎么就没把这女人一巴掌掴死? 诺儿被阻得有些趔趄,小嘴委屈地弯了弯,很是君子风度地没和幂琰计较。 儿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面对胆敢欺负你的,客气什么,先来发左勾拳招呼呀! 幂琰蹲下身来扶住我儿,嘴上笑和刚才与我打招呼时一样真挚亲和,“艾妹妹,你瞧小皇孙这嘴噘得,想必还没玩够呢。既然艾妹妹身子乏了,不如妹妹先回去歇着,让小皇孙跟着他父君再玩会儿?” 不如?不如你大爷! 我以前怎么会觉得这个女人天真纯良无公害? 想抢我儿子?门儿都没有! 我缓缓直起腰来,幂琰身材修长,比我高出些许,可她现在假惺惺蹲着呢,正好方便我俯视。 “多谢幂琰夫人关心。冰天雪地的,看着虽美,小孩子却是不宜久待得……” “女艾,你的意思是,本王会不顾惜自己儿子的身体么?” ……什么? 寒浇? “你知道你现在有多寡淡么?除了三天两头的送汤送点心,你还会什么?诺儿还这么小,你就只知道整日把他锁在屋内,好不容易出来一回,没两下又要回去。”寒浇突然上前,捏住我的脸颊,手指生硬。 他冷笑,“的确,你现在也只能死死守着儿子,否则,什么都没有了对不对?” “可你已经够让人乏味了,难道还想把诺儿养成和你一个模样的么?” 初雪天挺冷的吧,可为什么脸颊上如此燥热难耐。我仰头看向他,眼泪无意识地滑落。 一滴,只有一滴,我没有去忍,也不再流出更多泪水。 毕竟我能为你流的,也不过一滴泪而已。 那滴泪滑落到寒浇手上,他不自觉地轻颤,下一刻,更为不耐烦地甩开了手。 他的逃避,他的皱眉,他的不耐烦,我统统没放在眼里,只顾瞧着他,把声音放得很低很低,“那可怎么办呢,诺儿是我生的,他本来就是和我一个模样的啊,我本来还以为,夫主挺喜欢这个模样的呐。” 他居然有一丝逃避。手掌握成拳,又疲惫地松开。“以前是有点喜欢。” 我定定地望着他。 “本王没碰过你这样的乡野女人,有点好奇心罢了,现在本王看腻你了。” “父君撒谎!父君不是说,会疼诺儿和……” “诺儿!”我猛地呵住他,他扭捏着小身子,抱住他的幂琰手指僵硬,若有所思地往里缩了缩。 而寒浇,迟钝地从鼻尖发出一个音节。 完了。我心想。 果然,“本王的儿子,可不能再跟着一个乡野女人。本王看幂琰这儿热热闹闹地就很好,不如就让诺儿……” “夫主!” 这种时候我应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求他? 我睁大眼睛想要看出他的动摇。 可我失败了,他的眼里什么涟漪都没有,寒成了一块冰。 你有没有尝过那种感觉,在倏忽化为虚无,在倏忽重获新生。 因为再也不抱希望,所以也不再绝望。 寒浇离我好近,近到我一伸手就可以握住他的手,幂琰的眉凝得更深了,寒浇向后抽了抽,恼怒地盯着我,却还是没将手抽掉。我握着他一半的手,把眼移到幂琰身上。 寒浇说,要把我的儿子给她。 如果是婍雪,肯定会不动声色地推辞两句,可幂琰毕竟是幂琰,就算她和所有后宫女人一样,在争风吃醋、膈应同道方面天赋异禀,就算她那两句艾妹妹喊得柔酥入骨又凌厉异常,她依旧还是幂琰。刚才她笑得脸都快炸开了,就差没爬到寒浇面前,狂点头给他看了。 我朝幂琰笑了笑。她凝固的表情真难看。 “幂琰夫人是个有富贵命的,说不好很快自己便有喜了,小孩子照顾起来不容易,还是……不要麻烦幂琰夫人了。” 寒浇这回抽开了手,他脸色发白,口气淡淡的,“哦?那你说,哪个夫人来照顾诺儿,比较好呢?” 哪个夫人来照顾诺儿啊,你难道不知道我才是她生母么。 我将空落落的手藏进衣袖,依旧笑,“请弦茶姐姐来,好不好?” “弦茶?”他竟有些嘲讽,高高在上的看我,还有些怜悯。 然后他说:“好。” 事情和大多数自以为聪明的女人推测的一模一样。 寒浇果然越来越腻烦归素阁里的那位,连她生的儿子都交与弦茶夫人将养着,弦茶虽然没有幂琰、婍雪那般深厚的背景,可她是全宫最有资历的夫人,深得夫主敬重,小皇孙交与她教养,其他的夫人们也不敢说什么不是。她们的兴致仍放在归素阁里的那位身上,那位的身上还留着个正式名分,仅存的一个名分,什么时候她们下个套给她,说不准就能把这个名分套来了。 身为归素阁里的那位,除了偶尔去未艾堂看望诺儿,我几乎在阁里蜗居了一个冬天,既然寒浇说我闷,我就闷给他看吧,反正出去也是被一宫惦记着,又何必给自己添麻烦。 我算着日子,开春后,伯靡就会带着他的有鬲军前来过邑,在所有人马到齐,战号吹响前,我那名存实亡的名分不能丢,必须留着做最后一搏。 我这边畏畏缩缩地过完了冬天,寒浇那边大笔如椽地安顿好了一帮子手下和女人们,带领了一支送礼小分队,前往斟寻看望他病重的娘去了。 寒浇走后的第六日,甘棠院传出喜讯,幂琰夫人有喜了。 琪儿三步两跌地来汇报,喘出的气都透着焦灼,我早被屋外的吵吵嚷嚷打扰了午觉,此刻正靠在床榻上补眠,眼皮子都懒得抬,打着哈欠吩咐道:“把前两年寒浇给的那个玉枕翻出来,找个师傅刻上‘艾’字,拿去给她。” 琪儿应了声往外跑,又被我叫住,“拿点贝币玉石再去,现在不比以往了,没有那么方便。” 她的眼里暗了暗,还是很快应下出去了。不过她运气不错,没碰上师傅故意刁难,很快就将字刻好,把玉枕送进了甘棠院。 “艾夫人,玉枕送进甘棠院了,幂琰夫人在休息,不过奴婢遇上弦茶夫人和婍雪夫人了。” “亲自去送?她们两个到是有心了。” “艾夫人……” “恩?” 她摇了摇头,打算往外走,可我在那双半垂的眼里看到了失望。她在为什么失望?为我?还是为了当初跟随我的那个决定? “想说什么就说吧。” 她耷拉着肩的背影缄默了好久,她似乎在用力绞着手,她回过身来,说:“艾夫人,您以前不是这样的。” “您那么聪明,什么都把握在自己手里,就算处境再艰难,看着您还是会觉得一定能成功。可是现在呢?” “现在……您是……放弃了么?” ———— 寒家子嗣稀薄,过王的第二个孩子,自然金贵的很,怀上孩子的幂琰夫人,更是金贵的很。 虽然寒浇并不在过邑,也没下旨往幂琰脸上贴金;虽然寒浇一走,我才是过王宫名义上的老大,但是众人还是一致的很有眼色的对幂琰夫人唯命是从,就连婍雪,都躲进行露院里避风头,省的被孕期脾气大涨的幂琰逮住寻麻烦。 幂琰的起居饮食更是细致到了极点,宫内进的任何食材,都是甘棠院挑完了再给别的院挑,任何衣料,都是先送进甘棠院过过目,绣院魁首池雾更是成了甘棠院的专属绣娘,给甘棠院试毒的奴隶已经多到没东西吃。 就在大家滴水不漏,无懈可击的保护下,幂琰夫人小产了。 而我还完全没思索出所以然来,就被侍卫们包围了院子,婍雪领着一众兵卒直接闯进内室,将我双手反剪了绑起来,拖到了甘棠院。期间因为被我呵斥,还找了几块罗帕揉成团堵了我的嘴。 不用担心我堂堂正夫人被人驾着从归素阁拖出来,拖进甘棠院,一路上狼狈不堪被人笑话。 因为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她们全在甘棠院等着我。 我被侍卫强迫着跪倒在地,一双双眼睛意味不明地全都照射在我身上,当然我没有尽全力反抗,否则他们根本绑不了我,武艺是我的底牌,不能浪费在这群女人身上。 幂琰昏死过去尚未清醒,白净的地毯上留下一滩血污,婍雪指着那滩血污,因为太过激动,眉角都抖了起来。 “女艾!你堂堂正夫人,竟能做出如此龌龊事!” “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你知道孩子对一个母亲而言意味着什么吗?你到底有多黑心,才下得了手!” “所有食物都试了毒啊,唯独你送来的那盒点心没有!你知不知道,这是幂琰夫人对你的信任!可是你呢,你这乡野女人,根本不值得信任!” 我挺直着背,平静地看着她,她目光缩了缩,上前一把扯掉了我嘴里的罗帕,力气之大差点连牙都一起被她扯走。 我缓了会儿嘴里的疼,然后说:“那盒点心在哪里?” 点心极快就呈了上来,米黄色、一小块一小块的,装在黑陶盒里,的确很有我的风格。 我点点头,“说下当时情况吧,幂琰夫人是怎么想着要吃这盒点心的?在哪里吃的?是只有她吃了还是其他人也吃了?” 婍雪垂在身侧的手很明显地僵了一下,“女艾,你什么意思?这盒点心是你送来的,幂琰夫人吃了它就中毒小产了,你还想狡辩什么?” “说给她听!” 幂琰夫人虚弱却依旧辨识度极高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婍雪把嘴抿成一线,很明显不满幂琰拆她的台。 夫人们纷纷往两旁退开,侍女们忙不迭地搬来椅子,请幂琰落座。气氛在幂琰坐下后变得更为沉默凝滞,谁都不敢先开口,幂琰的目光朝身侧淡淡扫去,一旁的灵夫人吓得一哆嗦,硬着头皮道:“当时幂琰夫人在厅中小坐,婍雪夫人、弦茶夫人还有我都在,幂琰夫人坐得无聊,想吃点点心,婍雪夫人便想起,艾夫……女艾你曾送来一盒小点心,正好解闷。幂琰夫人允了,取来尝了几块,说是味道不错,让大家都尝尝,我们正伸手要去拿,哪料、哪料……哪料幂琰夫人突然捂住小腹,神色痛苦,整个身子都软到下去。侍女们忙将幂琰夫人扶进内室,那原本白白的地毯上还留了好大一滩血。后来……幂琰夫人就小产了……” 承受着莫大压力叙述完这一段,灵夫人显然想找个出气口,学着婍雪那样朝我一指,义愤填膺道:“女艾!你好没良心!做出这样的事,你死不足惜!” “好了!”幂琰厌烦地打断她,正视我,眸中情绪复杂,“你还有什么要说。” 我歪了歪头,从那盒点心里伸手捞了一大块,扔进嘴中细细咀嚼了一阵,在众夫人瞠目结舌下吞入腹中,闭上眼睛体味了好一阵,然后抬眼直视众人,耸了耸肩。 “你们看,根本没有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劫 中 幂琰眼中疑窦顿生,她虽然性子直快、心机不深,但毕竟也是在宫中呆了好些年的人,该懂的事或多或少都懂了些。她一手撑在扶手上,一手抚在小腹上,苍白的脸略一迟疑便朝婍雪望了过去。 胆敢对她的孩子下手,又能如此雷厉风行、纵横开阖,除了婍雪,还能有谁? 更不用说,人是婍雪抓来的,话是婍雪训的,那盒小点心还是婍雪提出来要尝一尝的。 不光是幂琰,那些本用愤愤不平或是好戏连连的目光瞅着我的夫人们,亦都纷纷望向了婍雪。 婍雪明显是个当间谍的好料子。她够狠、够准,逮住个拿捏人的好机会便绝不放过。就比如今日,我正势弱,幂琰正娇弱,我正琢磨着觉得是个下手的好时机,若我是婍雪,定趁这档子使个阴招把两个都坑了,不想婍雪聆听到了我的心声,还真下了个套子把我们俩都给套了。 婍雪与我如此心意相通,要是当年默禹在遇上我之前先遇上了婍雪,会不会也相中了拐回庖正府?凭姒少康那张脸,是很容易蛊惑一颗少女心为他卖命的,万一婍雪当真被蛊惑……那也没有什么。可万一他们俩看对眼了……那就万万不可了!唔,还好,老天爷开恩,婍雪她是个千金小姐,手不沾尘足不出户的,姒少康才没那个霉运遭遇上她呢。 遗憾的是,老天爷开恩的次数不多,当年的婍雪到是没抢我饭碗,如今的婍雪却来夺我的命了。 是,夺命。她将我送去的玉枕换成点心,用这盒点心让幂琰流产,她是要一箭双雕。幂琰的孩子没了,我有了谋害皇嗣的罪,死不足惜。 依我看,婍雪是打算当场将我打杀了,一了百了,就算寒浇心里头对我还有几分怜惜,回来听说我早挂了,也没可能对着具骷髅怜香惜玉。所以她才如此麻利地将人招齐给她生势,所以她才如此急促地布局拿人,所以她才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让一堆侍卫将我包围了——我还没见过内院中出现如此多侍卫的,恐怕是婍雪听说过我击杀猛虎的事迹,怕三两个侍卫制不住我吧。 她将万事都思虑妥当了,眼看着就能激起民愤顺势将我干掉了,事情就走上了岔道。 婍雪没想到,幂琰会想听我的解释;婍雪更不会想到,我并没用言语解释,给她挑错抹黑的机会,而是当机立断,以身试毒,一举将她的野心与谋略公之于众。 步步小心经营,即将得胜的棋局,倏忽间没入死地。 婍雪瞳色微缩,闪过一抹狠厉,转瞬间又匿于平静,她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幂琰的疑惑与惊怒,而是一如刚才般,紧紧盯着我,面容更为肃然激愤,她冷笑道:“女艾,你能下毒,你当然有解药。” 众夫人具是一惊,幂琰脸色更白,但对向婍雪的眼神里,明显消减了不少疑虑和怨愤。 此番境地下,不论是我还是婍雪,皆是说多错多,讲什么都像在狡辩。婍雪果然是个聪明的,她丢出这句话,立马就闭上口,只冷冷与我对望,让大家自己回味。 而很明显的,婍雪寻到了一个好理由,夫人们回味的越久,便越会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到是可以请别的人再来吃一吃这点心,可毫无疑问的,以我现在的地位和威望,根本无法命令哪位夫人,也没有哪位夫人会愿意赌上自己的命来还我清白。若是派我的婢女去,她们又会以为我提前让婢女服食了解药,若是让其他夫人们的婢女来,又难免会被婍雪做手脚,到时候我更是百口莫辩。婍雪还真是下了一步好棋,竟能生生扭转局势,把我也逼到进退维谷。 我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来。 众位夫人此时的眼珠子都聚焦在我脸上,一个个恨不得看出个洞来,我突然就那么一叹气,既不像心虚,又不似身正有底气,着实让人迷惑不解,眼看着灵夫人的眉头都叠出了小山丘,我只好无辜地道:“各位夫人,我可没有什么解药。” 婍雪适时嗤笑,刚要说什么,我又看似无可奈何地补充了句:“诶,婍雪夫人别急啊。你不就是想说,没解药我怎么敢吃那点心么?说实话,我还真不大敢,我刚才吃那点心,完全就是赌着命去吃的,我可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毒。” 我当然知道它没有毒。我向来宝贝自己的命。 点心是幂琰临时提出,拿出来和夫人们共享的,如果点心有毒,而第一个吃它的又不是幂琰,婍雪最多是扣个谋害皇嗣未遂、误杀同宫姐妹的罪名给我,不仅难以将我置于死地,更重要的是无法除去幂琰肚子里的孩子。以婍雪的缜密与狠辣,绝不会花大力气做此种没占到多少便宜的事。 她要么不出手,要么把人逼上绝路。 此前对幂琰如斯,现下对我亦如斯。 她既然敢让大家一起吃那盒点心,又能保证只让幂琰一个出事,就说明那点心里的毒只对孕妇有用。 默禹教导了我那么多年,除了武艺与胆识,还顺带将他那蔑天蔑地唯我独尊的性子染了点给我,不说别的,单说这纯靠推测得来的结论,我竟能完全笃定,二话不说就将那不知有没有毒的点心填了肚。 其实,填肚的那刹,我猛地醒悟到,婍雪其实可以在幂琰昏死后再往那点心里做手脚,如斯戏成了全套的,也更逼真。 此番醒悟惊出我一身白毛汗,我赶紧闭眼,旁人只以为我在默默体味,殊不知我实在默默压制那一身的惊悸与白毛汗。 做间谍的粗枝大叶到我这种境界,也亏得福大命大,才能活到今天。 福大命大的我遇上了婍雪思虑不周,逃得一命,但正是因了这小插曲,使我说出“赌命”一词时,格外心塞,格外真挚。在下是个实诚人,从不浪费熏陶好的氛围,我泪眼汪汪,壮烈道:“我为什么要赌命呢?因为我也做过母亲,我知道孩子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什么,为了孩子,当娘的什么做不出来?你们都让我跪在这里了,如果我只是单单说两句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你们信么?如果你们肯信,我当然不愿意冒险,可我有得选么?我只能赌这点心其实没有毒,可以还我一份清白!” “我只是没想到啊,我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婍雪夫人还能寻出说辞毁我清白,婍雪夫人,你是不是很狠我?如果刚才我被毒死了,你是不是会很开心?” 婍雪的脸很用力得绷着,她本来长得清淡柔和,现在绷了绷,竟被绷出了几分毛骨悚然。 我实在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不是绝世美人就不该什么表情都做,好端端地绷张脸,丑给谁看呀。 不忍直视,我低头将手伸进黑陶盒里,捡出块点心来,夹在双指间反复摩挲,方方正正地一小块,隔开了我和婍雪,上面的流云纹路仿若对战的漩涡,扭曲了她的面容。我缓缓地笑开:“好在我命硬啊,没吃死。” 把手举高了些,让光线尽量投射在点心上,“吃过才发现,它不但没有毒,味道不错也确实不错,用上了菽、稻、枣,这些东西可都是从淮夷运来的,一般的院里可拿不出这些好东西。” 目光扫过,家室平平的几位夫人均有怒色,我不待她们开口,“可惜啊,现在的归素阁便是那一般的院落。” 似有所指,婍雪脸上生硬愈浓,我摇了摇头,继续道:“你们瞧见点心上印着的花纹了么?千卷流云,精致美观,只不过,出自归素阁的吃食点心,还从没有哪一个印上花纹的。” 点心被我丢回了黑陶盒里,沉甸甸的盒盖又盖上了,盒盖上刻了字,我的指尖轻轻在上面扫过,觉出一丝刺痛。 “你们也都知道,我出身不好,现在也就挂了个正式名分,好东西早就不往归素阁送了,菽、稻、枣我自己也吃不上,更没余量拿出来送人。” “哦,还有。这么多年大家也都过过生辰,来过宫宴,我也送出过不少礼。大家可以回想回想,我女艾,除了往寒宸殿送,便再也未送出过什么吃食,这话,我可没说错吧?” “所以啊,我才说我根本不知道点心里有没有毒。不是我送得东西,我又从何得知呢?” 幂琰情理之中地从位子上弹了起来,只不过她身子是真虚,弹起来又跌了回去。 跌回椅子的幂琰粗气连连,哑声道:“你说什么?这盒点心不是你送的?” 我颇郑重地点头:“是啊,我送得明明是玉枕,是谁告诉幂琰夫人我送来的是点心的?喔,对了,那个玉枕和这点心一样,上头都刻了艾字,宫里头明明只有我一个名字里有个艾字的,幂琰夫人收到两份刻了艾的贺礼,也曾觉出古怪了吧?” 语毕,我还若有所悟地瞟了婍雪一眼。 幂琰却没跟着我的步伐瞟,为何?我情不自禁的又瞟了眼,发现婍雪奇异地淡定,淡定的不像话,甚至嘴角还挂了若有似无的笑。 不好,中招了。 难道不是婍雪说的?她指使了别人?谁能有分量到让幂琰毫不怀疑? 幂琰深深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女艾,我告诉你,说你送来的贺礼是这盒点心的人,是弦茶夫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劫 下 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体悟? 一直以为自己看清一切、洞察一切,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幕后的操纵者,到头来自己不过是个被人蒙在鼓里的小丑。 怎会如此的可笑与荒唐? 我感觉自己有些跪不稳,拿手撑着地,那手也有些哆嗦。 目光直直朝人群中的白衣身影瞧去,她还是娉婷又安闲的她,大大方方任我打量,连眼神都不躲闪一下。有那么一恍惚,我竟觉得自己仍跪在斟寻碧霞宫内,金色凤纹蜿蜒盘旋,夺人心魄。纯狐与弦茶她们二人,一个艳绝人寰,一个出尘清傲,却有着一样的凌厉,一样的不怒自威。 我心里头翻江又倒海,吐不出什么从容不迫高雅大气的话来,强笑道:“弦茶姐姐,你是不是得给我个解释?” 弦茶皱眉,“解释?我给你什么解释?幂琰夫人喜得皇嗣,你不亲自来道贺,只派个小丫头来送贺礼,我以为不合礼法,便帮她送了进去,难道你还要怪罪我不成?” 我撑地的掌面愈加冰凉,摇了摇头,“弦茶,点心是谁送的,玉枕是谁送的,你来告诉我。” 弦茶面上拢了些不耐烦,“点心是你送的,玉枕是我送的,你连自己送了什么都记不清了么?” “弦茶夫人。”我指着点心盒盖上的字,“那个玉枕上也刻了个艾字,如果是你的礼物,为何要刻我的名字?” 她的眼里有抹情绪沉了沉,稍纵即逝,“玉枕是前些年夫主赏给未艾堂的,所以上面刻有艾字,当时你还未入宫,自是不必避讳。” “弦茶夫人,幂琰夫人喜得皇嗣,如此大事,你怎么会拿个刻了别人名字的陈年旧物拿去做贺礼?” “好了!”瞅着越来越没耐心的弦茶,婍雪好心肠地打断了我,“弦茶姐姐一向爱玉,全宫尽知,而且夫主赐下的也必定是好东西,可比那什么菽、稻、枣贵重多了,还不会毒死人,有什么不可以送得?” 弦茶要将高冷人设进行到底,你就来帮忙了,还真是个善心的好姑娘。 聚起的火星消失在眼波深处,我冷笑道:“我在与弦茶夫人对谈,关你婍雪什么事?” 婍雪是被点染的木燧子,“关我什么事?哼,当时我就站在弦茶夫人身边!亲眼看到你那小婢端来的这盒点心!否则你以为我怎么会记得你送来过盒什么点心?”她重新化身为我刚刚被逼跪地时那个雷霆万钧的煞神,对我怒目而视,“你怎能如此厚颜无耻,到现在还敢狡辩!你不服是不是?让你那个小婢过来,让她说,你到底送了什么给幂琰夫人!” 我凝着弦茶,终归脱力,喃喃道:“不用了。” “不用了?”婍雪戏谑,“呦,刚才那百般抵赖的是谁啊,艾妹妹,你莫不是心虚了?” 我毫无温度,“有用么?就算是我院里的大丫头,也只不过是个下人罢了,更何况她还是我的下人,就算她今天以命赌咒,说我是被冤枉的,又有几个人会信?和弦茶夫人比起来,她的话,又有几斤几两?既然是杯水车薪,我又何必再试?” “嗳,这理可不对,怎么说那丫头也算个见证人,她说出来的话虽有偏向你的可能,但如今我们那么多夫人就站在这儿,量她个小丫头也不敢撒出弥天大谎来。”婍雪素手一挥,“来人,去把那小婢带来。” 我手无实权,不能反抗,只能看着那些侍卫去提人,心里隐隐觉出不妙。 我的婢女自然是向着我的,婍雪已经手握大势,为何要再给自己横生出枝节来?难道琪儿…… 琪儿很快被带来,不用侍卫强逼,她就乖乖跪在了我身侧。 我进甘棠院,是被绑了双手双脚硬拖来的,待我跪下才松的绑,琪儿倒好,跟在侍卫身后自个儿走进来的,我自家下人的待遇都比主子好,婍雪这是存心想膈应我的。 婍雪素手二挥,她身后的婢女便将刚才所发生之事囫囵说了遍,随后厉声让琪儿将知道的全吐出来。 琪儿有些虚荣心,她好不容易爬上正室院内大丫头的位子,很想利用这地位逞逞威风。婍雪身后那个婢女乳名燕燕,性子之矫揉造作和主子有的一拼,琪儿向来看不上她,可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对上燕燕的厉呵也不敢发飙,垂在身侧的手把衣角揉出了层叠沟壑。燕燕最后一句吼出,琪儿好像微微侧过头来看我,可我眼风扫去时,只扫见她下颌抬起,毫不在意的模样。 接着,我听到她说:“艾夫人送给幂琰夫人的贺礼,是一盒点心。” 婍雪召集人的本领很强,全宫上下受宠不受宠半受不受宠的全被她邀来了甘棠院,美名其曰为刚失掉孩子的幂琰夫人讨回公道。 当然,到底有多少夫人是来讨公道的,又有多少夫人是来看热闹的,就不好说了。 但不论是真来伸张正义的还是纯粹八卦心发作的,此刻她们都很乐意看着我一败涂地。 我是多么伟大呀,又一次牺牲自我、愉悦大众了。 作为大众中笑得最隐忍却最狰狞的一个,婍雪适时道:“幂琰姐姐,这个罪妇夺你孩儿,理应诛杀!你看……” 幂琰再一次挣扎着要站起来,被她身边的婢女哭丧着脸拦住,她苍白到没有一点血色,也放弃了反抗。我哭笑不得,居高临下确实有气势些,可我正跪倒在地,她就是坐着也能俯视我,着实没必要逞强起身。 她气馁于站不起身,薄唇发颤,眼里散出让人心痛的淡色光芒,紧紧逼视着我,“女艾,死前你还有什么要说?” 这就是已然决议要将我打杀了,婍雪的笑里总算有了两分安心。 窗口的珠帘被风轻轻带起,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我在一众夫人们诧异多于愤怒的注目下起身,完成了幂琰没完成的念想。 做完这惊世骇俗的一个动作,我其实还想揉揉发酸的膝盖再顺带伸个懒腰,不过想到我不通报就起身的行为已经引起众怒,再出格可能真的就要被当场打杀,生生忍住。我郑重地看着幂琰,道:“幂琰,你是大寒的子民,得守大寒的律令。” 她神色微凛,我已望向她身后的众人,“大寒过王的正妻,要跪寒王、王后、过王、弋王,除此四人外,再无人能受我一跪,你们逾越了。” 婍雪张了张口,但我说的是事实,她纵使巧舌如簧也无法辩驳。当初她下令强行让我下跪,并不是不知道这一律令,只是她以为,我绝无胆子提出此条,只敢乖乖受了闷亏。 我无声地笑了笑,目光又在幂琰身上转了圈,“大寒过王的正妻,无论犯下何等罪行,能判她生死的只有大寒过王,幂琰,你无权决议。” 垂下眼,琪儿仍一声不吭地跪着,我嘴角的玩味更盛,“刚才觉得叫下人没用,现在我改主意了。婍雪,我归素阁虽小,但也不只一个婢女,你为何就独独拉了一个来呢?” “当初来送礼的只有那丫头一人……” “嗳,送礼的是只有她一个不错,可知道事情真相的可不只她。我那院子里还有个叫芳儿的,唔,好像你们也都见过,挑选贺礼时她给我出过主意,何不找她也问问?”我回身指向刚才带琪儿进来的几位侍卫,“你们,去寻她来。” 虽不敢打包票,可我总觉得芳儿身上留有什么底牌,也许能在今日救我一命。 侍卫们被我气势所压,不敢造次,但他们亦忌惮婍雪,一个个犹豫再三,做不出抉择。 “报——”几位侍卫尚在迟疑,门口恰冲来一位同道,他眉目硬朗,见到主子后院成堆的莺莺燕燕很守本分地一跪在地,头垂得不能再低,“有位婢女求见。” 婍雪火气正旺,毫不留情道:“婢女?婢女也敢求见?赶出去!” 来报侍卫面有难色,“禀夫人,那位婢女自称是归素阁的末婢芳儿,属下本想将其呵退,可她,她手里有过王令牌。” 婍雪听了个笑话,“你说什么?!” 待芳儿恭恭敬敬跪地行礼,婍雪还没完全镇定下来,桃花眼闪着杀气,瞪向手举令牌的芳儿。 芳儿生来张扬,区区杀气奈何不了她,她把令牌朝各位夫人晃了晃,又从怀里取出一块龟壳。这年头,会写字的人稀缺,能写字的龟壳更稀缺,普通世家的孩子学字,都是先在泥板上练,有点模样了才能对龟壳下手,我们家诺儿当然富裕得多,但也不准他随意挥霍,他要是往龟壳上乱刻字,绝对会被他爹揍。是以当芳儿把龟壳从怀中取出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抽了口气。那块龟壳又大又平整,一眼就晓得是个稀缺货,居然会从个末婢手中被拿出来。 芳儿毫不矜持地又举起龟壳,道:“过王有令,归素阁主女艾,无论犯下何等罪行,任何人不得杀之,不得伤之,一切全凭过王亲自处置。” “过王的谕令怎么可能传给你这个末婢!”婍雪已不复之前的从容不迫,她努力压制着情绪,却依旧掩不住语气里的慌乱。 她今天要之我于死地,如果寒浇肯专门为我备下免死谕令,恐怕日后也会有所追究。 她震惊,我更震惊,寒浇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好了?他不是玩腻了么?他不是不要我了么?可我多有配合观啊,芳儿此言一出,我就摆出了高深莫测的态势,仿佛早知局势会如此发展。 芳儿特别有眼色地将龟壳朝向幂琰的方向,不卑不亢道:“回夫人的话,王将谕令和令牌给奴婢,让奴婢务必保护好艾夫人。王说了,这些是保命的东西,万不可泄露出去,故而奴婢平日里这么低调,还去做了末婢,那都是为了不引人怀疑。” 芳儿大概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姊妹,否则那扯谎的套路怎么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另外,奴婢得说,其实这谕令从谁手里拿出来都没差。谕令上要保的人也不是奴婢,是艾夫人。所以啊,这谕令不论是您婍雪夫人拿出来,还是我这个末婢拿出来,效果都是一样。夫人们要是不信,大可将龟壳拿去看看,请识字的几位夫人认一认,看奴婢的传话可有偏颇。” 我越来越喜欢芳儿了。 有了欣赏的态度,我的眼里就多了几抹慈善,再看婍雪的嘴脸,也不觉得可恶,只觉出了十成十的可笑。 可笑的嘴脸急迫道:“幂琰夫人,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杀你孩儿的凶手逍遥度日么?” “婍雪啊。”我好心建议道:“你和幂琰明明是平辈,你想杀我就下令试试看啊,何必恶人都推给幂琰去做呢?” “你!”她真被我气到了,咬牙道:“好啊,归素阁主不得杀之,不得伤之是吧?来人!将这个罪妇关入地牢,那两个婢子,拉出去杖毙!” 一直不言不语的琪儿突然抬头,直视婍雪的目中有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光。而婍雪,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右手抬起似要捂住自己的嘴,蓦然顿在半空不知所措。 她身侧的白衣女子面上露出了一丝极淡的不满意,正欲开口,被我抢了先。 “婍雪,你是不是又忘了条律令?我归素阁的婢子只能由我惩处,还轮不到你。” 婍雪浅浅松了口气,瞳中映出情不自禁的嘲讽,随即被她用高傲替代,她哼了声,无所谓道:“哼,左右不过两个贱婢,你要自己杀那也随你。不过你得乖乖到地牢去,否则……”她瞧向远方,“杀了个没用的女人,我就不信夫主还能叫我抵命不成?” 我很清楚寒浇不会为了我杀她,也很清楚逼急了她真敢下杀手。区区几十个侍卫我不放在眼里,但一旦我今天杀了几十个侍卫,就再无机会击杀寒浇。 我得有大局观。 在囚室内呆了一昼夜滴水未进后,我极其憎恨我的大局观。 婍雪只要消了气,就很理智。她完全遵守规矩,不杀我,不伤我,只是先把我饿了两天,再在囚室门口放了筒泔水。当她发现我面不改色喝了个精光后,又派人送来一堆死耗子。这回我没直接吃,而是把床板卸了,生了堆火,开心地吃烤肉。第三天,婍雪找人搬来筒水,灭了我的火,顺便请我洗了个澡,还好我有些内力,才没在大冬天意外冻死。第四天,婍雪亲临寒舍,指挥人把我捆好,她的原话是“头、脸、手、脚,所有露在外面的不准动,其余地方,只要不死就行。”她的侍卫们十分尽心也十分细心,果真我露在衣服外的分毫无损,身上的衣服却被血浸了个满。侍卫们执行完,还有贴心的侍女上前为我止血换衣,做这些前仍不忘用指甲在我身上划拉几道,结果她们发现,划拉得太狠,血止不住了,等她们将我的衣服套好,这套新的也变成了血衣,她们不得不再扒掉止一遍。 随后数日,我的待遇得到改观,约摸是婍雪打完我,体会到了快感,也同时体会到,虽然她没有一次下的是死手,可一次次叠加起来,我可能还是会被她弄死。此番体会下,琪儿被允许进地牢来照料我。琪儿第一次见到我时,手上的饭盒落在地上,里头的碗碟碎了一地,菜汤流出来,差点没把我气吐血。 琪儿能进来后的第二个月,我一身伤好了大半,好不容易能扶着墙蹦跶了,她冷不防给我捎来的消息又让我跳崴了脚。 纯狐王后,因病而故。 大寒唱起了哀歌,人们将它吟诵出声,望向了灰蒙蒙的天。 是要变天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暗棋 默老头子说过,万事皆有利弊。坐牢这个事儿,当然也不含糊。 明面上的弊是有一大堆,可暗底子里我也不是没捞到好。 我的武艺荒废许久了,虽说一直有偷偷在床上打打坐什么的,可毕竟是在寒浇和寒浇一堆女人的眼皮子底下,我不好大动干戈。这回被丢进地牢里,没人觉得我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更没人愿意整天守在又阴暗又肮脏的囚室里监视我,侍卫们只在地牢门口值守,省的我溜出去。 我从来不浪费好时机。 待那崴了的脚好后,我便天天让琪儿给我放哨,自己在囚室内拳打脚踢、活动筋骨,还用琪儿那天摔出来的陶碗碎片重温暗器功夫,自以为很有江湖大侠闭关修炼的风骨。 可我把一身伤养好了,武艺也恢复的七七八八了,依旧没等来寒浇回宫的消息。 冬日早已过去,听说外边绿树抽芽,花骨朵都冒了几茬,我委实等的心焦。 老头子说过,练功时不得心浮气躁,弄不好会走火入魔,他当年为我外祖母伤情那几年就差点着了道。有了这份担心,我每日练功前都不得不努力平衡心境,可时日飞度,寒浇死等不来,我每日花在平衡心境上的时辰只增无减,有时真恨不得一拳破开牢门,冲到斟寻掴他几掌,再揪着后衣领子把人提回来。 当然我是做不到的。不说单枪匹马没人给我带路我根本到不了斟寻,就是被我瞎猫撞死耗子撞到了,我也打不过寒浇本尊。不光现在我打不过,就是我再练个十年二十年的估计也没戏……等等,还是有戏的,寒浇比我老那么多,我多等等把他等得年老体衰了,我还真是能一巴掌掴死他。 导致我整天闷在大牢里做白日梦的,无非是默禹千辛万苦才打通的雪山隧道和伯靡那本应该已经动身的三万有鬲军。他们都是因为我,才迟迟没有行动,姒少康谋划了这么久,默禹、伯靡还有小九辛苦奔波了这么久,都是因为我,才拖延了整个计划。伯靡虽说治军有方,可万一因为这一耽搁使将士们心浮气躁了呢?秦漠雪山虽说隐蔽,可万一被人碰巧发现隧道口了呢?这场博弈出不得一丝差错,若是因为我入狱而导致满盘皆输,我罪不容诛。 我有心急躁,可有人偏偏要来给我寻麻烦,让我没那闲暇去急躁,不得不说我的那位姐姐果真体贴。 那位姐姐自然是婍雪。 我本不喜欢管婍雪叫姐姐,可我后来发现,婍雪亦很不喜欢有人管她叫姐姐。只因为她虽然入宫的早,但她比幂琰那几位一同入宫的要小几岁,算是一代老资历的年轻人。她顶喜欢这样的身份,平日里就喜欢管别人家叫姐姐,叫起来有一种扭曲的快感。大家发现她这个喜好后,纷纷顺着她的意,而且也的确没几位夫人比她年轻,这就让婍雪格外愉快。 我怎么能让她愉快呢,就算她最终也不过是我的一块垫脚石,但在被垫前,能让我踢打踢打,我也是相当愉悦的。 我才是最年轻的那个,婍雪姐姐,你得认命呐。 婍雪的到来在我意料之中,她是因琪儿而来。 甘棠院内,身为大丫头的琪儿当众出卖我,被贬为末婢的芳儿却一力护主,婍雪以为我一定恨透了琪儿,否则也不会因为想要亲自结果她而出口保她。当时婍雪气急,出口要杖毙我的两个婢女,因为太气忘了琪儿曾和她合谋来陷害我的事,若是真把琪儿逼到死角,琪儿定会当众揭穿她,来个鱼死网破,势必对婍雪一方大有不利。等她醒悟过来,话已出口,琪儿冰冷的眸子也扫向了她,她身旁的弦茶本想出面摆平此事,没想到我居然在此时开口保下了芳琪二人,刚好给她一个台阶下。 于是乎,当我说出归素阁的婢子只能由归素阁主处置时,婍雪面向我的眸子里那嘲讽是掩也掩不住。那可不,白白丧失了一次翻盘的机会,还亲手保住了敌人的命,女艾这个正夫人做得,真是愚蠢到家了。 不得不说,婍雪这记嘲讽眼给了我很大的自信,让我确信,自己的手段对付起寒浇不知是否够用,但唬住婍雪此类小角色,还是够得。 所有人都以为我保下芳琪二人,是因为恨透了琪儿,非得亲手结果了她,同时感激救我一命的芳儿,不忍看她惨死。他们自以为把我摸得透彻,其实却完完全全想错了。我保下芳儿,的确是因为她救了我,所以我保她的理由正大光明,不怕人推敲,而有了芳儿做借口,我才能顺顺利利保下琪儿。我真正要护得人,应该是琪儿才对。 我令琪儿去送贺礼那天,琪儿便被婍雪盯上,婍雪为了笼络琪儿,亲自去寻她,允诺只要她当众承认我送去的贺礼有问题,便将燕燕的位子给她。横竖我已经没落,跟着我没好下场,琪儿憎恶燕燕又是人尽皆知的,能取代燕燕琪儿自然一百个欢心又满意。婍雪自以为拿下琪儿胜券在握,琪儿亦不负她所望,果真选择了卖主求荣之路。 琪儿回来后,憋笑憋得嘴皮子抽搐,她还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自己能把一位大夫人玩得团团转。我很不屑,本姑娘九岁就敢糊弄默禹,十二岁就能戏耍寒浇,琪儿那点坑蒙拐骗的道行和本姑娘比起来,渣子都不算的。碍着琪儿算是在与我同谋,我还是大度地肯定了她。 我和琪儿在合演场大戏。 正室位分人人艳羡,只要有一天我失了宠,定会有人来算计我。琪儿是我的大丫头,若能拉她下水,算计起我来也能更得心应手,这一点我和琪儿都明了得很。与其让人因笼络不得而将琪儿灭口,不如让琪儿假意接受,暗中再助我一臂之力。身为一名资深间谍,这一道理我领悟得很透彻。 故而寒浇对我的态度突变后,我和琪儿就演起了主无用、仆不甘的苦情戏,演了一年多,总算有人找上门来能被唬唬了。 琪儿给我挖来不少边角料,让我早早知道,贺礼会出问题,幂琰会倒霉,脏水会往我身上泼。 我没有阻止婍雪去害幂琰,我的兵力有限,在我出击前过邑越乱我的胜算就越大,要让过邑乱起来,自然少不了淳昶家与木康家的矛盾。今日婍雪对幂琰做得越过分,来日我挑拨起来也就越顺手。杀子之仇,我求之不得。 我亦没有阻止琪儿在甘棠院当众诬陷我,诚如我之前所说,琪儿的分量并不重,婍雪寻她,主要是为了把我激到不理智,好让她抓把柄。就算当时琪儿护我,幂琰也不一定会放过我,反倒是琪儿会因此必死无疑,这不划算。 本姑娘教养好,懂得勤俭持家,可不做不划算之事。在婍雪眼里,琪儿背弃我,被我记恨上,早已不容置疑。于是乎,等我被打得奄奄一息了,她便指使了琪儿来照料我。 我呢,第一时间让琪儿送出了我入狱的消息,令有鬲大军暂缓入雪山,原地待命。然后大度地把琪儿摔碗一事揽到自己头上,让大伙以为我甩脸子给小丫头看了。说来也奇怪,我明明做出“浪费皇家器物”这么大逆不道的行为,婍雪听说后居然没有一点不高兴,都没来找我的茬,真乃奇人也。 奇人姐姐兴致勃勃地等着看主仆大战,我也随了她的意,每每都让琪儿摆出副哭丧脸走进走出,可奈奇人姐姐嫌不够,等了几个月不见矛盾加剧,便亲自上门挑拨离间来了。 知道间谍最喜欢什么人不?话多的人。 琪儿听力斐然,又离得门口近,早早儿就给我打出手势,让我收工,她也回到囚室,跟着我一起相看两生厌。 囚室阴冷,婍雪皱着眉进来,见到我俩这阵仗,忍不住笑道:“当初是她当众背弃了你,现在又是她每日伺候你,明明很想杀了她,却又不得不接受她,女艾,感觉怎么样啊?” 我别开脸,去看囚室黑黢黢的墙,看出朵花儿来。 见我不搭理,婍雪也不生气,而是通情达理的道:“知道你不好受,要不要我帮你——”我竖起耳朵,她语调轻柔,“杀了她?” 琪儿适逢其时地抖了抖。 我并未将头扭回来,只是懒懒答道:“好。” 婍雪很明显顿了片刻,很快又浑不在意道:“哎呦,妹妹当日可是说,归素阁的婢子只能由归素阁主处置,妹妹当日好生威风呐,怎么今日就……” 我回过头来,盯着话说了一半,似笑非笑的她,亦报以她一个笑,“我是个良善的,知道姐姐想当归素阁主想疯了,就让你摆回谱过过瘾呗。”下巴一撑,我打了个哈欠,“杀完记得明天让芳儿过来。” 她居高临下,拳头藏在袖间,鞋尖快埋进地里去,“谱你还是自己摆吧,我才没什么兴趣当一个阶下囚。” 她这不是问话,我也没有兴趣应和,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哈欠。 说来奇怪,刚才我不理她她还挺和顺,现在就恼了,猛地俯下身来提起我的衣领子,怒道:“女艾,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死样子我看够了!你一个低贱孤女,凭什么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模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依仗着夫主留给你那块免死谕令,以为夫主还在意着你么?你不就奢望着等夫主回来就能重回归素阁了么?我告诉你,绝无可能!” 我估摸着坐牢坐久了的,身子骨都不大稳健,不会有几个如我一般有力气的,便装出软绵绵的样子,装模作样反抗了两下,不让她把我勒死就好。 牢里除了我和琪儿,没有其他人,婍雪不用拘着束着,一怒起来便是真怒了。她死死揪住我的衣领子,把我揪得面目涨红不停干咳,她却丝毫不管,一张扭曲的脸放大在我面前,鼓出的眼里还有血丝,她哼了声,从震怒中回过神来,转为阴测测的语气,“先不说夫主心里还有没有你,单说等夫主回来,你就等不到。夫主啊,他在斟寻,没个三年五载的,不会回来了。” 我很欣赏婍雪刚刚的咆哮状态,那个状态下,人比较不理智,我也好套话,这茬阴测测的模样,委实不好对付。 有必要拿话激一激她。 她语调子缓和,不代表手上使得力道也缓和,相反的,这细弱妞手劲儿大得很,放在一般人身上,早被勒死了,哪里还能说话? 我必须感谢默禹,他当年恶趣味,拿我和小九做变态训练。把我俩轮番按在水缸子里,快没气了再提出来,缓一缓再按进去,规定我们说完一整句话才能换下一个。 默禹控制得很好,否则我和小九早不是大活人了,但那罪可真没少遭得。尤其是小九,这小子不知道怎么搞得,扎马步倒扎葱之类他都学得挺好,按理说基本功扎实得紧,练习顺气应该不成问题,可他就是蠢,每每都要让我看半天笑话。 看小九被虐,我笑逐颜开,轮到我自己,就笑不出来了。当年这项训练,可是列在“默老头子十大恶行”榜单之上的,没想到还真能派上用场。 我半真半假痛苦道:“为什么?过邑是他的封地,他凭什么不回来?” 我说“他”,可不是“夫主”。我相信女人的心眼就是针尖般大小。 婍雪身为女人之极品,果然上道,我都能看到她眼里啪地燃起了一朵小火花。领子口更紧了,婍雪拉长了音:“凭什么?凭他是过王!是寒王长子!王后病逝,他当然要留在斟寻辅佐他父王!至于为什么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嘛,告诉你也无妨,夏朝余孽在有鬲苟延残喘,过王要替他父王铲除余孽,自然是回不来。” 伯靡的有鬲军?我挣扎的手瞬间僵硬,心头雷声轰鸣,似有千斤巨石自头顶落来,我却躲也不能躲,心里把琪儿骂了千百遍,这手下当得真好,如此重要的消息都没给我打探出来!忍住把琪儿揍一顿的冲动,我心思回转,有鬲军正在待命,绝对不能出事,我必须要让寒浇的计划泡汤。缓缓定了定心神,我瞧向面前的婍雪,作出无措状,喃喃道:“真的……真的回不来?” 婍雪仿佛被我逗笑,空出一只手来拍拍我的脸,“对,真的回不来。而且夫主操劳正事,可管不着你这个小人物,我就是现在把你杀了呢,夫主也不会责罚于我,毕竟我是全军都督的女儿,而你,不过一个乡野村妇罢了。” 手拍在脸颊上,很是轻柔,我却感到火辣辣地疼。我看到她舔嘴角的模样,就像在审视猎物。 我有些丧失理智,有些快要疯了,我狠狠扭着她勒我的手,大声道:“说得好!我不过一个乡野村妇,死不足惜,那么你呢,你以为你这个朝三暮四的女人以后会好过么?等夫主得胜回来,你比我还惨!” “朝三暮四?谁给你的胆子说我朝三暮四?你……”她突然醒悟到什么了一般,瞳中狠狠一缩,“你知道了什么?谁告诉你的?” 她此言一出,我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忙闭了口,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她摇晃着我的领子,把我整个人都带得东倒西歪,力气大到不似女人。 “你说啊!你知道了什么!谁告诉你的!是夫主对不对?夫主和你说什么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放你出去,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用力扯着领子,喘不过气,咳得愈加厉害。琪儿终于察觉到不妙,冲上前来,拼了命地撞开婍雪,护在我身前。 婍雪早在拉扯中蹲下身来,全身力气又都用在手上,被琪儿这么一撞,生生坐倒在地。燕燕本在她身后看笑话,此时也慌了神,忙上前扶住婍雪,对我们怒目而视,“敢推我们婍雪夫人?不想活了!”吼完此金句,燕燕愿想踹琪儿一脚再表表忠心,却被婍雪拦住。 她刚刚跌了一跤,把理智跌回来不少,此刻正颤巍巍地站起来,喘着气道:“留着,留着,有,有用。” 说完,也不再管我们,带着燕燕径直冲出了牢房。 脚步声完全远去后,琪儿边帮我整理衣襟,边问道:“夫人就这么确定将来过王会要了都督一家子的命么?就算过王能狠这个心,可万一都督他们不信呢?” 我握着拳,神色凝重,“所以我说得如此隐晦,就是要他们自己猜,只要淳昶起了疑心,就凭他爱惜小命的性子,也定要和寒浇闹一闹。” 婍雪一家子和寒戏勾结,这是多么秘辛的秘辛,我要是知道,那势必是从寒浇那儿听来的。既然我能说出此等秘辛,那“等寒浇得胜回归,婍雪一家子就死定了”的口风,想必也是寒浇亲口所出。婍雪不能不急。 琪儿抚完衣襟,又很狗腿地替我倒水润喉咙,“没想到伯靡大人又被盯上了,这都第二回了,他还真是块肥肉呐。” 我眯了眯眼,斜睨她:“没想到?我没告诉你要盯着有鬲和纶城么?这都多久了,你打听出点什么来了?” 琪儿端水的陶碗一抖,洒出两滴来,她忙堆出个笑来,“哎呀,夫人,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池雾也没打听到消息,您不能只怪我一人对吧?呐,还有呐,刚刚我救驾如此及时,您是不是该表扬表扬我呐?” 琪儿如今的公众形象是被我记恨上的人,她要是想一直做我的大丫头,必须找个名正言顺戴罪立功的机会,刚才的时机她把握得不错。 我接过陶碗,慢悠悠抿了口,道:“还行吧。算你给自己找了个重得欢心的好理由。” 琪儿狂点头,又问:“那伯靡大人那边您还有什么安排?” 我冷声道:“有鬲绝对不能在这时打起来,你去把今日之事告诉小九,让他把火再烧旺点,顺便递话给伯靡,让他在斟寻传出谣言,就说王后丧期,不宜动兵,一定要传到寒浞耳朵里,还有那个百梓,他这两天不是又来过邑了么,让池雾去解决了,推到寒浇头上。我就不信了,他爹、他弟、他自家后院都找他麻烦,他还抽得出空去打有鬲。” 琪儿一一记下,笑道:“池雾老念叨着,一天到晚绣花,快把她绣疯魔了,这回您总算让她去出任务,她该高兴坏了。” 我翻白眼,“我看你一天到晚送汤送饭的也快憋疯魔了,下次让你去投毒,好不好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传言 寒浇要攻打有鬲的消息是个重磅炸弹,在婍雪面前我要保持身为对手的冷静,在琪儿面前我要保持身为上级的风度,我忍,我撑!等她俩走后,我再也绷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 琪儿说得一点儿不错,伯靡还真是块惹腥的大肥肉,我才刚入狱,他就被寒浇盯上,这回好,咱俩要被一锅端了吧,看回头姒少康怎么收拾咱俩。 想到伯靡在姒少康面前那受气包的样,我稍稍好受了些,拿指头在地上画圈圈,开始想正事。 寒家父子三人都在斟寻,按理说他爹才是头,可发出命令的人是寒浇而不是他爹,可想而知这小哥在斟寻混得有多好。王后的病逝想必是给寒浞带去了巨大打击,让他再也无心打理朝政,而面对各种突发状况,寒浇的手腕又明显高于寒戏,经此一事,恐怕大寒的那个位子,是要定主了。 寒家定主,不是什么好事。 最大的弊端莫过于,他兄弟俩不争权、不内斗、不拼个你死我活,我们不好坐收渔翁之利。 第二大弊端便是,寒浇一旦坐上王位,在斟寻安家落户扎了根,本间谍我赔上青春赔上人的付出,可就全白费了。我总不能赶去斟寻拿人吧?我总不能红杏出墙去勾搭木康淳昶或者青虎吧?所以说,寒浇就算是为了不被绿,也应该乖乖回过邑来。 其余那个弊端比较令人无语,说的是姒少康的心结。我第一次见姒少康时就说,他祖父想干掉后羿,而他和他爹想干掉寒浞,不得不说我真是英明,姒少康就是有种一心灭掉寒浞的执念。对他来说,寒浞才是对手,而寒浇和寒戏不过是对手的儿子,是晚辈,他不屑,也不知道姒少康这种迷之嚣张怎么来的。 总而言之,寒浇掌握兵权要去对付有鬲实在不是个好消息,伯靡愁,我愁,想必姒少康听说了也会愁上一愁。我划拉地面的手指顿住,眼里暗了暗,纶城的联系已经断了一年多了,也不知道姒少康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此前下过令,若纶城出事,整场计划的指挥权便全权交与我手,但论谋划功夫,我是真的不如他,暂代了撑撑场子还行,长此以往…… 我站起身来,环顾这间关住我的,狭小黑暗的囚室,姒少康,你到底要待到何时?你的利爪,要待到何时? 暮春时节,琪儿按时来送吃食,难得还带了株荼蘼花。 婍雪从不让好东西进来,荼蘼即是春逝,惨白惨白的,宫里头的夫人们都不大待见,可琪儿晓得我不介意,能在牢里头看见此等雅物,我的确愉悦。 琪儿接下来一句话却让我再也愉悦不起来。 她说:“夫人,花好不好看?好看您就笑一个,反正等下您就笑不出来了,赶紧的趁我还没把话说出来,先笑个够本。” 我一个爆栗敲在她头上,“你是不是以为现在只有你能给我递消息,我不敢奈何你了?你再给我使坏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知道花儿是怎么从白的变成红的?” 琪儿捂头,哭道:“别,别,夫人呐,行露院那两个还等着看笑话呢,咱不能灭自家威风涨别家气势呐,对不对?” 我哼了声,让她快把那让我笑不出来的消息讲完走人。 琪儿一脸委屈,禁不住我横扫过去的一眼,还是规规矩矩地禀报了出来。 当初得知寒浇要攻打有鬲,我便定下三计,力图拖住他,让他分身乏术,当然,我也知道这些小招还困不住寒浇这只猛兽,随后又陆陆续续给他添了不少烦心事。可惜,寒浇就是寒浇,千难万难,他下定决心要去做的事仍旧要做。一个月后,寒浇索性开诚布公,大大方方地集结军队,让世人都晓得,他要去攻打有鬲了。 当然,寒浞心系王后,听了传言后有意不让儿子发兵;寒戏与他哥的隔阂在百梓身死后升到前所未有的顶峰,而且寒戏一直认为应当先攻纶城,只要纶城灭有鬲根本不足为惧,便也在花样百出地给他哥添堵;淳昶的反意越来越浓,连带着忠主的木康与其越看越不对眼,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也能被他俩闹得鸡飞狗跳的。我给寒浇奉上的这么多障碍,寒浇也不是一点也不清扫。 琪儿今日便是来告诉我,寒浇开始出招清扫了。 大寒为寒浇所控,寒浇要散播点传言,易如反掌。如今有条传言,正飞速地朝四面八方传开来。 此传言是:有鬲有位神农氏后人。 寒浇做足了功夫,把神农氏后人描绘得神乎其神,什么其血能治百病、解百毒啦,什么神农氏后人懂得秘法可使人起死回生、长命百岁啦,我听得一阵阵恶寒,想着要是被人知道我就是那位神农氏后人,会不会当场被大卸八块、生吞活剥了? 还好还好,别人不知道,我才不想以后都被人像盯千年老参般盯着。 可我好了,有鬲就惨了。听说能起死回生,寒浞就算不怎么信也动了心,立马举双手同意儿子灭了有鬲把那位神农氏传人挖出来,恨不得就地把已经入土的王后挖出来给他回个生瞧瞧;而跟他对着干的其余各项势力听到能延年续命,也忍不住心痒痒。 不怪他们,神农氏的传说遍布华夏,任谁都晓得那初创氏族的炎母,遍尝百草,使民得以聊生。神农氏虽然隐匿,但他们的影响力太大了,大到每一个人都相信它的神秘与强大,大到就算疑心传言,也不免想要试一试。 毕竟,死而复生、长命百岁,谁不想要? 就是我,若不是我自个儿就是那位传人,也恨不得去沾一沾他的光,多讨个几年活头啊。 琪儿绘声绘色地复述完,犹自痛心道:“过王这一招太狠了,等传言完全传开,恐怕不只是寒王、弋王,就算是普通百姓也恨不得冲进有鬲,把那人寻出来。夫人,您说怎么办呐,有鬲一共就五万兵,要是过王把寒家所有兵都给集结起来,那灭个有鬲不就像击个掌那么容易?” 我冷笑道:“他才没那个本事。” 就算寒浇完全控制了他爹,也要留下一部分兵护住斟寻,毕竟还有个姒少康在,万一他把斟寻搬空了,姒少康伺机出动,那他不就自寻死路?他自己的兵他到是可以抽调,可这都几个月了,他派人来调兵了么?没有,一兵一卒都没有。寒浇以水军称霸,有鬲和斟寻都是内地,也没隔着河,发挥不出水军的优势,他才舍不得他的兵去送死。至于寒戏的兵,寒浇自己不出兵,寒戏又怎么会借兵给他,寒戏既没倒,又不傻,怎么可能白白便宜了他哥? 我给琪儿耐心解释了一通,小姑娘放下心来,又问:“那夫人觉得应当如何反击?” 我挑了挑眉,“反击?没什么花招好耍的,寒浇不是要打么,横竖躲不过,那就打呗。” 琪儿诧异:“夫人不是说,有鬲不能出兵么?” 我有些鄙夷地瞧她,“我说,有鬲不能出事,我什么时候说有鬲不能出兵了?我给寒浇添阻不过是怕这么一打,伯靡手上兵力大减,匀不出三万人给我灭过邑,如今看来,寒浇也不是一心要灭了有鬲,寒浇这个人够狠,他若一心想灭有鬲,定不会舍不得过邑这些兵,以他现今为止的做法,也不过是摸不清姒少康的底,想要拿有鬲试试水罢了。既然只是试水,那咱就陪他试,默禹不是还在有鬲么?传令给伯靡和默禹,让他们备战,我相信有老头子在,寒浇这一仗输定了。至于那啥神农氏传人嘛,咱有样学样还给他,你告诉小九,让他安排,咱也去传传谣言,咱给它再加两条,就说神农氏传人还能给男人健体、替女人驻容,那位神农氏传人行踪诡秘,有人见到他在过邑生生把一老妪变成了妙龄妇人。消息传开点,务必让那几个手上有兵的听到,哪个真哪个假,让他们自己琢磨去。” 琪儿憋着气听完,小心翼翼舒出一口气,看我的眼神有几分诡异。我抬眼瞅她,她忙低下头,拿出篮子里的黍饼和清水,笑嘻嘻递给我。 我这才想起,刚才光顾着听消息、定计策,竟生生错过了饭点!这可了不得,就算婍雪不讲道理,只让琪儿给我送这些个粗制烂饭,但好歹也是吃的,吃下肚也顶饱,咱不能浪费。 我接过黍饼和清水,捧在手里头啃着,琪儿鬼头鬼脑凑过来,看稀奇模样地看着我。 我有些恼,瞪了她一眼,她嘿嘿一笑,道:“夫人,您知道吗,您刚才那一大段话,跟有一个人说得一模一样。” 我嚼着黍饼,含糊不清道:“谁?” 琪儿继续鬼笑:“姒大人。” 我猛地被噎住,琪儿忙来拍我的背给我顺气,我咳了半天,又拿水压了压,然后一把揪住琪儿,“你再说一遍,那人是谁?” 琪儿满脸恐慌地望着我,双手挡在面门前,格外小心翼翼地道:“姒少康,姒大人呐。” 砰。我手一松,她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反常 琪儿毫无防备,摔得不轻,她忍不住倒抽了几口凉气,嘶痛声里我稍稍有了几分清明。 我单手拖住下颚,笑看琪儿。这笑可有讲究,用诺儿的说法,这叫父君凶伯伯们前的笑容,笑得越开,凶得越惨。 我笑容满面道:“我突然就想起了些旧事,便说来与你一道分享分享。” 琪儿不敢再抽凉气,忐忑地望着我。 “十三天前,小九花费多年功夫也没拿下的朱鹤统领忽地就被劝降成功了,唔,这可真是件喜事。” 琪儿嘴皮子抽了抽,脖子又缩了缩。 “上个月,默禹送来阵图,调整了过邑一万暗兵的布局,虽说过邑沃野千里,藏个一万人不算什么难事,但想要藏时隐蔽、战时神勇也不容易。老头子布得新局紧凑实用,这也委实应当称道称道。” 琪儿忍不住悄悄向后挪了半步。 “再早些时候,唔,就是我入狱后一月余的样子,琪儿你做得黍饼和清水里掺了伤药,让我一身伤好得利索,我还忘了好好赏你。” 琪儿是性情中人,听闻了小九、默禹做的好事,她都能诚心庆贺、有所动作,这回听闻我要赏的人是她,她当然不会无动于衷。琪儿激动地坐倒在地,表情十分精彩。她猛地矮上半茬,把我惊了跳,好在我一向淡定又从容,只是挑了挑眉,挑完换了只手搁下巴,依旧和颜悦色。 这招我是依葫芦画瓢从姒少康那儿搬来的,姒少康□□人,从不动怒,永远春风拂面,永远佛口蛇心…… 琪儿坐倒在地,一张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反反复复不胜其烦,我助她一臂之力道:“说吧,姒少康啥时候来的。” 琪儿默默地垂头,“姒大人…大人他……” 我有耐心极了。 琪儿眼一闭,“夫人入狱一月余,大人便来了!” 我不答话,眯起眼精雕细琢一月余是个什么概念。 当初默禹领着我和小九前往峚山,走得是逆天捷径,亦花了小半个月,以此推算,光是路途一项,就至少要花费近一个月,这还是在我没考虑上姒少康顶了张无法泯然众人矣的脸是如何一路过关斩将、混进王城的情况下。 要知道,当初送兵入城时,是寒浇自己放水,想要使诈给姒少康一计大招,结果姒少康一点都没如他的意,寒浇当然火大,再不许守城小兵们放水,如今想进邑,必被细细盘查。姒少康能不打草惊蛇就进来,肯定不容易。 姒少康成功摸进来了,还没完,他还得成功与小九接上头,不然他就不得不露宿街头,而很明显的,姒少康露宿街头的本事一定比不上我和小九,这又是个麻烦。 许许多多的磕绊合计起来,姒少康想要在一月余就顺利抵达,除非我入狱的情报不受一丁点阻碍就飘进了那传说早已封闭了的纶城,而我们的姒大人也没做丝毫耽搁便抛下纶城、踏上征程。 再或者,便是姒少康其实并不为我而来,他只是赶得巧,刚好赶上了我入狱。这也没什么,世上巧合多了去,半夜起床喝个水搞不好还能遇上小偷闯门,半路回家取个忘带的物件说不定就能撞见妻子偷人,姒少康来趟纶城偶逢我坐个牢,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这层可能,我感到胸膛深处有什么小小的翻涌了一下,好似是松了口气,又好似是叹了口气,这感受让我不大好受,决议问个明白。 我紧了紧拳头,略抬眼皮道:“姒少康他来干嘛?” 琪儿大张开眼,不可置信道:“夫人您不知道?” 我强压下不满,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他抽哪门子风?” 琪儿坐直身子,痛心疾首道:“当然是为了夫人您呐。” 我的火气腾得一下便冒了上来。 纶城封了多久的城,我就担了多久的心,我以为姒少康出了多了不起的事,害的纶城半点风声都传不出来。我害怕寒家算计他,我害怕他受了伤,我害怕他无法完成理想抱负,原来我悬了一年多的心都是白悬,君不见姒少康本尊好生逍遥,只是为了个坐牢的手下,就能从纶城溜达出来,在敌家手底下一呆就是几个月!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对于姒家、对于夏朝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待在过邑有多危险?他到底知不知道,来了却不告诉我,我会有多担心,我会有多生气! 我抓过摆在身旁的陶杯,一口把水灌光,抡起满圆将手里的陶杯摔得粉碎,审视向琪儿,问道:“你什么时候晓得他来的。” 琪儿好不容易坐直的身子被我刚才那一砸给吓了回去,她蜷着身子,瑟缩道:“奴、奴婢,也,也是今日才知晓的。” 我笑了声,“哦?今日才知晓?当初你往我吃食里掺伤药时我看你瞒得挺开心,也懒得刨根问底,今儿个我问问你,那伤药时谁给你的,和你都说了些什么话?” 琪儿不敢隐瞒,老老实实道:“奴婢给您吃食里掺得伤药,是九大人送来的,九大人那时候说,囚室里阴寒晦暗,不利于伤好,奴婢听了也不疑有它,就,就……奴婢见夫人吃得面不改色,还以为夫人没发现,不想…不想夫人原来早知道。” 我恨铁不成钢地睨了她一眼,本不愿多说,但想到琪儿好歹也是我的手下,让她长进一二也有必要,便耐下性子道:“伤口愈合的速度忽然就快了不少,我自然能发觉。” 琪儿恍然大悟,见我语调缓和,壮着胆子爬坐起来,我扯了扯嘴角,咬着牙又道:“姒少康也着实有趣,封了纶城一年半载都不出来,我还以为他忙着得道成仙呢,没想到我一个小女子生了场小病就能请动他老人家大驾光临,亲手来送伤药,我还真是个有面子的。” 琪儿嘿嘿了两声,往前蹭了几步,离我堪堪一臂,道:“夫人也别怪姒大人,大人并非无缘无故封城的。九大人悄悄同奴婢讲了,一年前姒大人和大公子遇刺中毒,一直在调养,这才封了纶城,姒大人也是最近才把毒清得差不多的。收到您入狱的消息,马不停蹄就赶来了。奴婢见到姒大人时,大人裹着冬衣,的确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我不知不觉就握紧了拳头,双眼一眨不眨紧紧盯着琪儿,她一说完便赶紧问,“什么毒?他现在还好吗?”,其中切切,和刚刚咬牙切齿的样子浑然不像同一人。 琪儿露出个害怕与了然并存的复杂表情,磨磨蹭蹭道:“不知道什么毒……不过依奴婢看,大人没什么事,就是虚弱了点,多吃点肉养养就好了。” “虚弱?”我歪着脑子想象了半天,姒少康平日里身子骨太好了,唯一生过的一场病,他也是在床上养到能装个大概样子才出来见人的,我还真没见过姒少康虚弱的模样。没见过很好,我可以随意想象了,我闭上眼,来到间小楼前,撩起门帘,只见一位病弱系美男子身穿白衣侧卧床榻,前襟半开,露出好看的锁骨,瞧见我来,羞赧地闪了闪眼眸,乍看淡定依旧,面上却染了可疑的红晕…… 我满意地睁开眼,发现离自己不足一指处,横了张巨大的脸。 我想也不想,抬腿赐了一脚。 于是乎,本囚室传出今日第二下砰声,以及砰声后连续无规律地几声惨呼。我深知自己下脚过重,可那不怨我,我这是职业间谍的专业素养使然,是下意识动作,谁让她没事离我那么近的。我只能歉意地瞧着她,可能是因为太善良、心里头过意不去,脸上还有些烫烫的。 琪儿揉着半边屁股扑腾起来,极为哀怨地道:“夫人,奴婢晓得您春心萌动,可您萌动归萌动,您别激动成不?” 我理亏得紧,弱弱抗议,“我哪有。” 琪儿翻了个白眼,“您没有,您只不过一听到姒大人,要么无意识地一惊一乍,要么恶意拖缓语调,刚刚奴婢不过说了句大人虚弱,您就陷入沉思,还闭了双眼,嘴角越扬越上,奴婢想凑近了看看您到底能把嘴角扬到个什么地步,您就突然睁眼,给了奴婢一脚。” 我只得认错,“是我不对,下回我注意。” 琪儿忙摆手,跳得远远的,“别,奴婢可受不起您道歉,您是主子,您干什么都是对的。”她眼珠子转了个圈,又给了我一个包容的笑,“更何况,奴婢也不是没见过姒大人,姒大人谪仙一般的人物,奴婢理解,理解。下回奴婢汇报有关姒大人的情报,奴婢就避得远远得说,省的您,呃”她皱眉想了想,吐出个自以为很恰当的词,“情不自禁。” 我对自己说,乖,她是你的手下,你要大度,不要和她一般计较。你是一个很正经的人,你现在应该聊聊正事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你去转告姒大人,既然虚弱,就让他赶紧给我回去。” 身为下级,琪儿此刻应该乖乖应是,可琪儿没有,她略一犹豫,道:“夫人,大人也是关……” “你是谁的手下?他的,还是我的?”我毫不客气地打断,深知应当□□一下手下了。吸取经验,我没有做出什么过力的动作表情,只是平静冷淡地落进她的眼里,“哦,对了,我让你告诉小九我入狱了,是谁允许你外传我受伤的消息?” 我很少端架子,可不代表我端不出架子。我的架子可是从姒少康和寒浇那里学来的,哪怕火候比他俩差些,震慑住琪儿,也绰绰有余了。 琪儿的脸上血色立马抽尽,就像即将落下大雨的天幕,她只比出一个唇形,就很识相地低下了头。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安抚道:“行了,记住我的话,去和他说,我死不了,他现在就可以回纶城了。” 琪儿听罢,特本分地应是,还行了个礼,才猫腰走人。 可琪儿省心,不代表所有人都省心,尤其是那位虚弱的,特别不省心。 第二日,琪儿满脸为难地走进来,道:“姒大人说,纶城一切安好。夫人您若不让他待在过邑,他……他就去有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屈服 我顿时杀气凛然。 姒少康这个人,很有些矛盾。比如你看他平日里温婉如玉,端得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可一旦他怒起来,那全身戾气,愣是没几个人受得了的。再比如他小小年纪时,早熟又早慧,可如今老大不小了,却反倒多了几分孩子气。瞧瞧他讲的话,什么叫我不让他呆在过邑他就去有鬲,闯了寒浇老巢他不过瘾,又要去闯战场,他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 不成,主上荒唐,我这个操心又贴心的手下可不能由着他荒唐,我决意要做出一番气势来,先震慑住琪儿,再让她将夸大版传达给少康,力图使那家伙打消了这些个鬼念头,赶紧给我收拾收拾回纶城镇场子去。 怎样的气势才能把姒少康那个级别的变态给震住呢?我思量着,眼前浮起他自个儿训人时的画面。他冷冽的目光扫向众人,一侧的手掌轻拍向桌面,每当那手掌触到桌面,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时,底下就会立时万籁俱寂,只余砰砰的心跳。我暗自点头,觉得此招效果甚佳,可以采纳。可我的段数到底不如姒少康,若只是简单的学样,恐怕起不了应有的效果,正踌躇,耳边传来默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一寸长一寸强”,他指的好像是兵器,但本姑娘多聪明呀,举一反三什么的对本姑娘来说根本不算啥难事,本姑娘早已领悟出此言真谛,那就是:模子越大越好!就像大黍饼比小黍饼更顶饿,胖得猪能比瘦的猪卖出更多贝币,默老头子的话还是十分能经受住实践考验的。思及此——我双目一冷,将右掌高高掀起,以千钧之势朝地上落去! 琪儿,颤抖吧!去找姒少康哭爹喊娘吧!我扫看向那只势如破竹、气壮山河的手掌,颇为自豪。 可叹我为造势摆出了如此潇洒的造型,琪儿却不懂得欣赏。她很诚实地抖了一抖,在我以为她要朝我拜倒时,她露出了一个有点羞惭的笑,眼神也有几分回避,好像要装作不认识我,不过很快她就叹了口气,重振旗鼓,目光如炬,扑上来,一把抱住了我的尊手。 “夫人,姒大人说,如果您还想打发他回纶城,让奴婢给您带句话。”她清清嗓子,粗上两分,学着姒少康的口气道,“我有多倔,子午最清楚。”模仿得十分差劲,她却不自知,扑闪着亮晶晶的眸子,好奇道,“夫人,那子午是谁啊?” 我默默地抽回手,凝了半天的气势全都化为虚无,我很泄气。琪儿稀奇地瞧着我的蔫菜模样,见我不言语,开始发挥可怕的想象力。 “子午这个名字怪怪的,光听名字似乎连男女都分不出。依姒大人的口气,那人很了解他,应当和他很亲近,可姒大人为什么要和夫人您提起那人呢,还一副只要提起那人您就不会赶他回纶城的模样,难道是……”琪儿抱着胳膊蹲下来,以上茅房的姿势苦哈哈地思索这个问题,猛然间一拍大腿,“难道那子午是他娘子,您因爱慕而生嫉妒,只要想到子午和大人的卿卿我我,便宁可大人留在危险重重的过邑也不愿他回去了?” 我剧烈地干咳起来,琪儿咋着舌给我抚背,“真被奴婢猜中啦?哦呦琪儿我还是有点厉害得嘛,夫人您别气馁了,虽然您现在是过王的女人,但总有一天您可以回去的对吧,凭您的样貌和手段,对付那个子午肯定没问题啦,奴婢相信您哦!” 我把手弯到身后,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做了个深呼吸,道:“那个子午,就是我。” 琪儿连连摇头,“夫人您别开玩笑了,奴婢知道您渴望占有姒大人很久了,可您也不能把自己假想成别人啊,这样多丢份啊!” 我做了第二个深呼吸,微笑道:“我以前,叫子午艾。” 琪儿三分呆滞三分怀疑四分世界好神奇地望着我。 我诚挚地望着她,松开她的手。 琪儿的手在原地僵了半晌,随即在电光火石间收起,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嘿嘿,夫人呐,那个,姒大人说什么他有多倔,子……嘿嘿嘿,姒大人都做过些什么啊,居然能让夫人都这么……这么……敬服?” 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还是善良地跟着她转了话题,“晓得盗骊不?” “当然晓得,那可是万金难买的宝马,体格健壮,千里绝群,可惜脾气暴躁得很,极难驯服,全大寒也不过就两匹被驯服的。一匹听说在当年让寒王赔上了十几条人命,不过现今也快老死了,另一匹便是过王的坐骑。”她掩了掩不自觉涌起的崇拜,极力做出副过王怎么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姿态,补充道,“不过那是过王带着八个勇士耗了一天一夜才驯服的,中途还因为太过疲惫累死了两个。” 我点点头,轻飘飘道:“姒少康也有两匹,他自己一个人驯得。” 琪儿哇地张大嘴就要嚎,我眼疾手快地给堵住了,“姒少康干得妖孽事多了,别那么激动,给我淡定!淡定知道不?”见她不会再激动地吼出来,我放开手,把口水在她衣服上擦干净,继续灌输道,“其实单凭武力呢,姒少康是敌不过寒浇的,可奈不住人家有决心有意志啊,人家为了驯匹马,可是三天三夜没睡,都做到这个地步了,马还能拿他怎样?” 姒少康驯服第一匹盗骊时,他十八岁,我未曾见证,但第二匹是如何被他拿下的,我的确很清楚。 马是被默禹以暴力短时间制服了拎来的,本来说好了要耍帅给我看,可老头子莫名其妙的就突然收到了些许与他女儿有关的风声,当下把盗骊一丢,撂挑子走人了。 那时我和小九学艺尚浅,只能靠刚满双十的姒少康挑起重担,姒少康不负众望,浅浅交代完手头公事,便风度翩翩地朝盗骊走去。 驯马不是文雅活,可不知为何,那之后的他染满灰尘、尽显狼狈的画面总在我脑海里一带而过,记忆只定格在他走向盗骊时微扬的唇角上,让人忍不住去想,那是多么恣意的一个少年。 三天三夜,姒少康和马都熬红了眼,熬虚了身子,颤抖着随时要倒下。盗骊臣服在即将黎明时,也许是因为在黑暗里等待光明总是会无助些、漫长些,也许是因为,它的确倔不过眼前的少年。 姒少康是真的倔,他做下的决定,无人可改,我也不行。 真是莫可奈何啊。 我没再反对让姒少康留在过邑,只令琪儿去问一问,他有何打算。 我这个人很有自知之明,姒少康有可能为救我而来,但只要能确定我性命无碍,定是不会为了我耗在过邑的。他执意要留在过邑,定是有他的用意,而我弄明白了他的用意,才好最大程度上的配合他。 传信兵琪儿也尽职,很快就传来回复,说是姒大人要近距离考察一番敌军分布,借此定下具体作战方案,顺便问候牢内小友,需不需要帮忙捞人? 牢内小友表示:无需帮忙,会自寻出路。 传信兵质疑牢内小友,之所以如此悠悠然、如此自信又淡定,是因为仍对过王抱有一丝希冀,以为过王会念在旧时情分手下留情。她与姒少康接触了几日,已被熏陶成死忠粉,是以她对我有可能还对寒浇留有一分心思这一点,极为不满意。 牢内小友表示:心如死灰,绝不复燃。 传信兵欣慰地离开了,几天后又向我描述了姒大人闻此决心后似喜非喜似忧非忧的奇怪表情。因描述过程中,过于激动过于细致的试图强调出姒大人呈现各种表情时的带给她的视觉体验,一时口漏,吐出了姒大人夏日仍裹冬衣之可怖事实,牢内小友大惊,令传信兵去向九大人打听□□。 九大人趁姒大人不在,偷偷告诉传信兵,姒大人一来到过邑便托他在暗地里搜寻鬼焰蕖,并特意嘱咐了不许告诉牢里那位。 死忠粉传信兵对姒少康专程提醒过小九不得告诉我、小九却还是告诉了我这一点大感不解,“夫人,既然您和九大人都是姒大人的手下,那为什么九大人会违背姒大人的命令,屈服于您呢?” 听到“鬼焰蕖”三个字时,我的脸色一定变了变,好在琪儿抓错了重点,刚好让我遮掩过去。我作出副高深莫测样,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晃道:“不,小九才不是姒少康的手下。” 琪儿遭受五雷轰顶,我收起指头,循循善诱道,“你想啊,小九是不是从来都叫得姒大人?而我是不是能叫姒少康?”琪儿点了下头,我满意道,“那就对了,为什么小九必须尊称他而我可以直呼其名呢?那是因为我和小九不是一个阶级的呀。”琪儿若有所悟,我豪迈道,“事实就是:我是姒少康的人,而你和小九,你们两个,都是我的人。也就是说,姒少康在最顶级,我在第二级,你们俩在第三级,所以,”我凑到琪儿眼前,“按照顺序,小九应当先听我的,再听姒少康的,你说对不对?” 琪儿思索再三,对于让她和小九处于同一阶级她觉得十分划算,但让她和姒少康之间横亘了一个我她又觉得十分不满,如此揪心的世事矛盾,如此复杂的内心纠葛,琪儿一时无法承受,只得先行一步,回去好好领悟。 她走后,我豪迈又得意的脸慢慢垮了下来。 鬼焰蕖。生于火山口,极难寻觅,可入药,能解大寒之毒。 大寒之毒。 姒少康到夏日还裹着冬衣。 正面迎战斟寻大军之令传进有鬲不出一月,寒浇便开始小规模的进攻。 初始用了几百人的小队学姒少康那样偷袭,被熟知地形的伯靡团灭后,寒浇调了两万斟寻军进击有鬲。 伯靡留下两万守城,调兵三万迎击寒浇。以往上战场,伯靡均是一马当先,但他其实是个惜命的,见过默禹的本事后,便毫不客气地拨了一万人给默禹,请默老头子冲锋在前。老头子的战绩也不是吹得,他将斟寻大军诱进山谷,先推下巨石,再用两翼骑兵呼啸夹击,一来一回间就折了寒浇上千人。随后两军相撞,一连交战数日,皆有不小的伤亡。 寒浇善水战,斟寻的四万守城军中,亦有五千水军。数日激战使得两军皆疲惫不堪,纷纷退回驻地暂做修整,这五千水军却趁夜摸水路混进了伯靡的驻扎地,从六向并进,在守卫察觉之前,已斩下了我军数百头颅。搏杀声惊动了守卫和睡梦中的将士们,一时间号角大作,群均凄厉。水军作陆战本不占优势,可因仓促应敌,漏洞尽出,混乱中不仅让那五千敌军逃掉半数,还平白折了数千兵将。 伯靡大怒,却强压下怒火依旧按兵不动,只是多加了一倍的守卫数目,将驻地守得甚牢。寒浇也是个沉得住气得,料想到伯靡会布下大阵待君入瓮,硬是陪着伯靡在驻地养精蓄锐了小半个月,但他着实也是个杀伐果断的,见拖延无用,竟毫无征兆地起兵,意欲再发动一次奇袭。好在这一次,他没有得逞。 论对捷径小道的了解,我军自然占了极大优势。伯靡正面迎敌的同时,默禹带了两千骑兵很快便绕到了寒军侧后方,援弓而射。他们所配的弓箭由姒少康亲手改造过,其干用了坚实的柘木,弓臂上贴的牛角青白润泽,箭头上的青铜镞尖锐锋利,射程与速度均比寒方高出不少。几轮箭雨过后,腹背受敌的寒军竟隐隐有了慌乱和颓势。伯靡见势更为勇猛地向前推进,终于占得上风,将寒军逼退。 这些消息由琪儿口中传出,我虽未身临其境,也不由得双拳紧握,好似亲眼看到了呼啸飞掠的刀剑,亲耳听到了隆隆的喊杀与嘶吼,心吊在半空中起起伏伏,忐忑得很。可琪儿说,她每每见到姒大人,都觉得大人一派从容,不但不忧心忡忡,大人在提到寒浇时,居然还隐约带了几分同情。 是了,同情。因为几战后,双方均损了近万兵卒,退至两方又陷入僵持状态时,姒少康特厚道地给寒浇送了份大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5章 搏命 淳昶投奔了寒戏。 是的,寒浇带兵征战在外,斟寻自是空给了寒戏,寒戏不可能不趁机挖墙脚,寒浇也心知肚明,所以寒浇留了几个心腹,一面稳固己方,一面扶着老爹去压老弟。 他以为凭他的强悍,纵使寒戏在背后放狗咬他一口,也流不了多少血,可惜他没料到,寒戏放出来的根本不是软糯可爱的小幼犬,而是嗷一嗓子就能让山头抖一抖的野狼王。 当然了,狼王是姒少康送去给寒戏的。 在姒少康的添柴加薪下,寒戏一点点的撬开了墙脚,当寒军与有鬲军焦灼不下时,寒戏已经以始料未及的速度挖走了寒浇小半城池,原本被寒浇压制的局势生生反转,若寒浇再不回朝,恐怕辛苦一场,都要为他人做嫁衣了。 若说只是斟寻的势力被夺,寒浇还能忍忍,回头再收拾自家弟弟,但当寒浇得知,自己的得力干将淳昶,当真放弃脚踏两条船,选择了真爱,投奔了寒戏后,他再也无法留在有鬲好好的和伯靡对着干了。 男人最不能忍的是什么? 曾属于过自己的人现在属于了别人!曾对自己一心一意的人现在选择了别人! 寒浇怒了! 消息传来时,正值初秋,落叶微黄夜渐长,秋雨听的人如痴如醉,寒浇匆匆赶回斟寻,手上人马已不足一万。 令人唏嘘的是,纵使寒浇是呈放弃状匆忙离场,纵使有默禹出马乘胜追击,也只是把寒军打成不足一万而已。 而且,寒浇惯用的虎将还在过邑守城,寒家最骁勇善战的兵卒还在过邑待命,默禹伯靡他们面对的只不过是三军中最不成气候的斟寻兵,这群斟寻兵只不过是有了寒浇坐镇,居然就让两个惯会捞好处的人只捞到了些小零头。 果然,能扼住时代之咽喉的,还是我们年轻人啊! 寒浇比寒戏要敏锐得多,他一回来,姒少康便立刻撤了那些扶持寒戏的人手,缩回壳里让兄弟俩自己斗。寒戏的实力膨胀得太快,并不稳固,几番交手下来,又慢慢地让寒浇占了上风。 与此同时,姒少康对过邑的考察也有了进展,他结合了小九对军中情形的描述和我偷瞄来的布局图,已与小九一道定下了夺城的初步方案。 枯叶落尽,北风袭来,寒浇重掌大权,姒少康也终于觉察到,他远道而来可能并不是来救命的,而是来送命的,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他决定返回纶城。 在我口吐恶气、扶额苦笑之际,琪儿却开始抹眼泪。 我问她原因,她说原因有二,一为情深而感动,二为离别而惆怅。 我深觉刚刚吐出的恶气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琪儿、池雾甚至包括小九在内的一干人等,都认可此番姒少康是为了英雄救美而来。可你们瞧瞧,姒少康他都在过邑做了些什么?他说服了朱鹤、调整了布局、暗算了寒浇,除了以小九的名义送了点伤药外,还有哪一条和英雄救美能扯上边?以本姑娘之真知灼见,那“英雄救美”四字里,唯一靠谱的也就是个“美”字了。 姒少康走后,琪儿空前绝后的落寞,使得所有人又一致误解她遭受了我的虐待,从而臆想出了我一定十分抑郁、十分悲愤、十分雨泣云愁的结论,该结论还让同样抑郁悲愤雨泣云愁的婍雪夫人寻到了灰暗中仅存的一束曙光。 诚然我并不愁,诚然婍雪是真心愁。 淳昶投奔寒戏了,婍雪的地位一下子变得非常尴尬。一方面是老爹叛变,靠山倒了,寒浇回来一定饶不了她;另一方面是老爹叛变时没带上她一道跑路,却把能带她一道跑路的人都给带跑了,使得她现在就算想跑路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琪儿很鄙视淳昶,觉得他弃亲生骨肉于不顾,我却很能体谅他,毕竟谁私个奔也不会拖儿带女。 待到万物复苏之际,婍雪的伤感情怀达到了顶峰,琪儿的思春情怀达到了顶峰,远在斟寻的寒浇亦踏上了时代的高潮,他总算收拾完了小弟,把人家赶回了弋邑,自己也打算班师回朝了。 我本是很欢迎寒浇回来的,一收到消息便命了伯靡将三万有鬲军送往过邑,准备一见到寒浇就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地将他毙了,然后率领众兵灭杀过邑贼寇,谱一段惊天动地、气贯长虹的史诗。可我万万没料到,史诗尚未开谱,自己就先栽进了婍雪的最后一搏里。 婍雪在外早已耳目尽断,可不知为何,她还是算得极准,就在寒浇回朝的前一夜闯入了地牢。 丝丝水汽凝在凹凸障壁上,聚成暗黑色的泪滴,落到角落里的青苔上,发出喑哑的回响。婍雪立在一丈开外,原本梦幻迷离的桃花眼陷下深深的眼窝,单薄空洞的白衣在黑幕里尤显突兀,像极了地狱修罗。她的身后,十几名侍卫一字排开,举起的火苗肃穆又坚定,眼瞳里是笃定的誓死相随。 这就是婍雪。别的女儿家没了后台,便是真的一无所有,任人欺凌,可婍雪还有她自己的爪牙。 那十几名死士,个个武功不俗,我就算全力也无十分把握杀尽,而我一旦在此刻尽全力,便再无可能灭浇夺城。我只能赌一把。 身体被完完全全地束缚住,缓慢的脚步声从地底传来,一步一踏,全都踩中了心跳。婍雪在我身侧蹲下,手指间捻了把匕首,刃口流动着幽蓝光泽,她却把玩得轻描淡写。 她微微垂首,极认真地看我,就像在欣赏什么作品。她的手指自我额上蜿蜒爬下,眼里秋波漾动,那样的干净清澈,她低低呢喃,“我不恨你了,你和我一样,都是可怜虫。” 我很不解她为何不恨我了还要拿把刀来恐吓我,她的手已经划到了我的颈脖,“可你大概是要恨我了。”话毕,她手起刀落,将那匕首直直扎在了我的左肩上。 囚室里那么静,我的一声痛闷须臾便被湮灭,婍雪拔出匕首,血光映在她脸上,染红了瞳色。她伸手接过侍卫递来的玉瓶,从里头倒出一颗雪白的药丸,捏在指尖将匕首上的血液细细涂抹于上,她依旧在自顾自说话:“这是药引。” 早有侍卫替她撬开了我的嘴,她将鲜红妖冶的药丸强塞入我口中,腥气与苦味席卷而来,她死死捏住我的鼻头,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到我迫不得已咽下药丸才松开手。 哪怕外头已是暖春,地牢里却依旧阴冷,婍雪丢开匕首,垮塌在地,勉强挥了挥手,让侍卫将我放开。肩头的血渗个不停,我已经脱力,艰难地用右手将自己支起靠在墙头,捡过她丢在地上的匕首。 婍雪的侍卫立马挡在她身前,举起长刀对准我,我抽了抽嘴皮子,说不出是该嫉妒她还是嘲笑她。 她已身临绝境,可依旧有人对她忠心不二;我已虚弱到抬一抬手都很费力,她那群傻部下居然还以为我能杀得了她。 我捡那把匕首自然不是为了杀她。 婍雪做事周密又严禁,可她每次想折腾我又不想把我折腾死时,都险些把我折腾死。比如上次派人来揍我,比如此次来给我喂毒。 好好地喂个毒,她非放点我的血做药引子,放血便放血吧,她取完她要的居然就忘了我这边还持之以恒地继续放着,要不是我自救意识强,恐怕她那□□还起不了效果,我已然失血过多一命呜呼了。 我用匕首划开衣角,扯下布条包好伤口,当即将那匕首扔得远远的,万分不屑。 婍雪坐在前方好笑地看着我,“原来你使小性子的时候这么可爱,难怪夫主会喜欢你。”默了默,又道,“真希望夫主现在还喜欢你。” 我讶然,不明白她是不是误食了要喂给我吃的药,她已低叹了声,垂下眼睑,“我给你喂的药七日后毒发,但凡他还有一丝怜惜你,便让他来寻我。” 她起身,在木火噼啪中离去,末了还道:“用你的命换我的命,希望你觉得值。” 我捂住受伤的左肩,明白凭我如今的状态,想要刺杀寒浇,是不可能的了。 我靠在墙头歇了良久,寒气一层一层侵入身体,齿间发颤的厉害,左手早已僵硬,之前还有些许痛楚,此刻已感觉不出是自己的了。是以当我尝试攀着墙垣站起来时,已是力不从心。我甚是渺茫地想,姒少康连夏日都要裹着冬衣,那漫长的一季冬,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我后来听说,次日辰时,寒浇把随行的侍卫甩在身后,独身一人骑着盗骊便入了城,入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归素阁。彼时的归素阁仅余几位下人,个顶个的死气沉沉,见到寒浇竟一时未作出反应,唯有芳儿与琪儿闻声叩拜,礼数周全,还算长脸。 归素阁有一院好花草,恰逢春日,寒浇本以为他会看到满庭芬芳,不想推门而入却是衰草枯杨。他见到有些憔悴的芳儿,他见到有些颓唐的琪儿,然后他听她们说,艾夫人早就身陷囹圄,都在地牢里关了一年有余了。 寒浇冲入地牢时我正在做梦,梦里有什么一直在追我,还有一双手紧紧地攒住了我,带着我朝前奔逃,恍惚中,我听到凌乱又沉重的脚步声,骤然惊醒,昏黑里有一个人死死地扣着牢门,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喉口的喘息竟比我还溃不成军。 我扯出一个笑,“夫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6章 原谅 他扯下披风将我裹在怀里,天青色的披风在没有多少光的地牢里看起来有些灰白,他抱起我,和我第一次住到寒宸殿的那个早上一般,轻柔至极,可眼角瞟到他环住我肩膀的手指,那指尖居然泛白,微微颤抖,就像正用尽全力克制着什么。 他没有问我为何会被关入牢狱,没有问我为何会蜷缩在墙角,也没有问我受了多重的伤,他只是呢喃着我的名字,用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然后抱着我走出地牢。 拾级而上,沉碧的天空在我眼前绽放,带着青草香味的风扑面而来,我着实太久不见天日,在蓬勃的光线下眯了眯眼,觉得有些头晕,还有些梦幻。 寒浇对我的态度仿佛回到了美好的旧时节,我想约摸是淳昶的叛逃刺激了他,无形中强化了一个观点——有后台的女人们如此危险,还是毫无根基、只能全身心依仗自己的比较好。他怀揣着重塑后的情感观,来地牢看了我,觉得我委实凄惨了些,便又起了点同情心。 他的情愫一定不会长久,只要他得知我害死了他未出世的孩儿,那一点点同情心便会烟消云散了吧。 他那么喜欢把一切掌握在手中,种了一宫的柿树,独独是幂琰那院的遭了虫灾,他必定是很想要幂琰给他生个孩子的。他以前明明告诉我,会教我很多很多字,因为我们会有很多很多孩子,可他现在只想让幂琰为他生儿育女,心里头早就没有我了。 身上太温暖,我昏昏欲睡,迷糊中发觉自己好似并未被带回归素阁,周身笼罩着惊异的目光与肃穆的气氛,人声渐渐远去后,眼皮已经沉重得抬不起来。甫一触到温软暖榻,又回到了那个梦境。 梦境里,捉住我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有道刺目的血痕,温热的血液顺着指腹流进我们相握的掌间,又随着奔跑滴到地底深渊,远方有马蹄踏空,还有阵阵犬吠,狂风送来索命调子,让我的每一步都深陷泥沼。我们一直在跑,一直在跑,直到误入死地,再无出路…… 我没料到自己因为太过疲累昏睡了整整两日一夜,这两日一夜里,寒浇杀了上百人。那天在甘棠院出现过的所有侍卫,行露院、未艾堂和灵夫人全院的所有下人,都死了。 当我在黄昏转醒时,空气里还依稀浮动着淡淡血腥味,让人不由得彻骨寒心。 我忍不住指尖一颤,立马发觉手被人紧紧握住,因为我的一颤那人倏忽惊觉。 “艾儿!” 沙哑生涩,竟是寒浇。 我条件反射地开口,一开口先低低咳了声,他忙从案几上取来玉盏,玉盏中的水温热甘洌,把我的灵台悠悠唤醒,发觉自己正躺在寒宸殿的内室中,寒浇卧于我身侧,膝头本搁着些文书,随着他的动作均都噼里啪啦滑到了床侧。 他搂我入怀,靠在他胸口上,臂弯很小心地避过了左肩上的伤。我诧异地思忖他为何还没得知自己的孩儿被我所害,或是为何得知了仍不震怒,他已柔声道:“是我不好,你受了许多苦。” 他果然是在同情我。 以我立足后宫多年的经验,男人的同情心是个反复无常的东西,此时他因为我被关又被打,认为我很可怜,彼时他晓得幂琰孩子没了,又会认为她更可怜;此时我消磨掉他越多的同情心,彼时便会死得越惨。我好不容易才从牢里出来,是万万不可就这么英年早逝的。 我赶忙要从他怀里爬起来,打算委婉地把小产一事先漏点给他,算是自首,力图减刑。他却不依,牢牢将我锁住。 身后胸膛里的那颗心,一下一下,跳得那么慢,那么重,好似囚徒踏往刑场的脚步。我认命地闭上眼,思量在他怀里陈述此事被当场掐死的可能性,他突然把下巴埋进我发间,手指缓缓地摩挲上我的脸颊,我想完了完了,从脸到脖子那么点路,一顺手就掐上了,忽听到头顶上传来他的低语:“我愿以为,只要冷落你,她们就不会想杀你。我看着你一遍遍走进寒宸殿,眼神一点点变暗,我告诉自己这是为你好,可原来,我大错特错。” 我愣了:“你在故意冷落我?为什么?” 他将我抱得紧一些:“两年前在斟寻,王后召见我说,你不适合做我的正宫。那时我便察觉,她对你有杀意。” 寒朝仅有一位王后,已故的纯狐王后。纯狐想杀我,为何? 我惊诧不明所因,但又不好直接问寒浇,你娘为何想杀你媳妇,顿觉婆媳关系果真是门说不清道不明的大学问。 “此次你含冤入狱,真正的主谋其实是弦茶,你也猜到了,对不对?”我点点头,他叹了口气,“弦茶曾是王后的婢女。” 我狠狠地震了震,倏而通透。 那日我跪在甘棠院里一恍惚的错觉,看到弦茶和纯狐二人的身影重合,竟冥冥之中顺了天意。 怪不得她要置我于死地,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今日寒浇为我解了惑,我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当幂琰告诉我,说我所送之礼为点心的人乃弦茶时,我觉得自己坠入了深渊。我来到这偌大王宫后结交的二人,闲时能与我对弈一局的两个朋友,均都对我口蜜腹剑,寻到良机就把我往火坑里推。对婍雪的好感不过是清晨水面的寥寥雾气,散了便散了,但与弦茶相交,我是投了真心。她陷害于我,我问她讨要过解释,她没有说,我也没再问,其实我很害怕,害怕自己听到什么无法承受的理由,害怕自己不堪一击。 还好,她是因为纯狐之令才来杀我,这个理由,比之我能想到的其他理由,让我好受了许多。 将将安了心,我猛地又想起一事,诺儿还落在弦茶手中,我尚不知纯狐为何对我动了杀心,但她既想杀我,难保就不想杀我儿子,我一双手瞬间揪紧,心跳快得要从嗓子口蹦出来。 寒浇一眼窥得心声,颇为体贴地替我抚了抚心口:“放心,诺儿已被我接回归素阁,交由芳儿照顾着,一切安好。日中我去瞧过他,长高了许多,力气也大了许多,只是不如往日活泼,想是思念你的缘故。” 我如释重负,他又道:“弦茶、婍雪还有你的长婢琪儿,如今都在狱中,你好好养伤,伤好后她们是死是活,均由你来发落。” 我瞠目结舌:“弦茶夫人是宫内长者,婍雪是行露院的主人,我哪有权限判定她们的生死!” 他皱了皱眉,吐出的气息愈加灼热:“左右不过是两个女人,你是本王的正宫,有何杀不得的?” 我被雷劈中,默在他怀里,开了半天口吐不出一个字。脑子里东一句西一句飞着他说过的话,他既晓得弦茶有意陷害我,自是也明白害了那孩子的人其实并不是我,怪不得他毫无动怒的意思。但那眼角眉梢的脉脉情谊,那句“你是本王的正宫”又是何意?难不成他想告诉我,他对我的种种不好,其实都是做戏,他仍爱慕我,矢志不渝? 果然,寒浇见我彻底愕然,叹了口气,垂下眼皮道:“艾儿,我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承诺,你是我一生钟爱,我会让你成为大寒最尊贵的女人。原谅我,好不好?” 我听着他快了许多的心跳,不由得眼角发涩。 他莫名其妙便冷落了我,让我日日自己凑上前去给那帮子女人看笑话,我讨好了他那么久,他连一句好话都不曾给我,还将我的儿子给了别人。 他那天说得如此明了,他只是对我一个乡野女人有些好奇心,如今看腻了,所以不要了,分明就是让人死心的话。现在却三言两语便要我原谅。 可我竟一点也不想与他置气。 我的心里,只剩下明明白白的一个声音,我要用尽手段讨他欢心,以便最后一击毙命。 我又成为了初来时的那个我,满腔热血只为助一人复国中兴的那个我。 我把手覆上寒浇的手,翻身和他双眼相对道:“我原谅你,夫主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他的眼皮猛然抬起来,眸子里的喜色决了堤:“好。” 我僵了下,不问何事就利索应下实在不是他的作风,我平复了下心境,真挚道:“被人误会实在不舒爽,把话说敞亮了人家才能原谅你,想必夫主对此也有同感。你我晓得弦茶有心害我,自是能理解我的冤屈,但幂琰失了孩儿,想法难免偏激些,若由他人转述恐怕无法信服,我想亲自去和她讲明,请她原谅。” 寒浇的神色已经平复,他反握住了我的手,很认真地在听我言语。 我吞了口唾沫,续道:“可那盒糕点早已被丢弃,我怕仅靠那玉枕和我的只言片语并不能完全取信于她,我想寻两个人来,他们可以证明婍雪早有谋害我与幂琰夫人之实,我以为幂琰夫人若听了那二人所言,也能对我的话再信三分。” 他的眼里并未泛起波澜,平平淡淡地问:“谁?” 我凝着他,眨眼笑了:“夫主其实猜到了吧?当初我令芳儿去安置他们,也是脱了夫主的福,才算妥当。” 他闪过一丝狡黠,我用指尖轻轻在他手心画了个圈。 “琴玉的娘亲和弟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7章 三人 琴玉为婍雪所迫,刺杀于我后嫁祸他人这事,迟早会被我捅出来。是以我压根没想过瞒着寒浇,是以我直接派了芳儿去安置琴玉家人。芳儿一个深宫小婢女,闻此恶劣要求也并未推拒,还很顺利的救出了母子二人。 那时我便晓得,芳儿手上有寒浇的势力,在寒浇认可我时保护我,或在寒浇抛弃我后整死我。 后来芳儿问我缘由,我只道是琴玉自己良心发现供出了婍雪,一扯而过,就开始义愤填膺地诉说婍雪有多么多么罪孽深重。 我把话转达给了芳儿,等同转达给了寒浇,初始我尚有忐忑,不知寒浇会选择为了我大义灭亲,还是为了事业保下婍雪。我观察了两天,发现寒浇并无动作,明白他定是要保下婍雪,在想对策,为琴玉谋一条合情合理且与婍雪毫无关系的死路。于是我便贴心地把牧和拉出来顶了包,果不其然,寒浇立马就为牧和和琴玉牵了线、搭了桥,还大张旗鼓地发了场火,算作送别二人的友情演出。大火之后,牧和与琴玉果真携手共赴黄泉,正应了那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俨然达到了拜把子的最高境界,可见寒浇牵的这根线还是很靠谱的。 事后,我聪明地没再提起此事,也彻底清晰地意识到,咱们过王心里头,不仅美人比不过江山,连儿子也比不过。 如今他能将弦茶和婍雪的性命完全交与我手,恐怕也是因为她们两个已然无用了吧。 三日后,我已能在侍女搀扶下围着寒宸殿散步,算算离毒发仅余两日光景,便胁迫那侍女,趁寒浇不在带我去了地牢。 地牢幽深,越往内越为阴暗森冷。我重入此间,衣锦还乡,便以熟客身份欣赏了圈,发觉我要见的三人正聚在纳凉胜地,局内种有青苔少许,甚为风雅。 最先察觉到本熟客到来的自然是琪儿,那丫头自五十步外开始给我磕头,眼泪鼻涕不要贝币地往地上泼,我如今脚程慢,待行至她跟前,她早将额头磕得血肉模糊,地上的污泥浊水糊在她脸上,颇为恶心。 心头万分不忍,但她重罪加身,唯有苦肉计方能脱身,我只得冷眼瞧着。 她又朝我重重一磕,开始泪眼汪汪地求饶,说自己身世可怜,实乃被人胁迫,说自己永不再犯,只求改过自新,特别强调了她也曾舍身护主,算是有功,讨价还价一下尚有被原谅的资格。 我驻足听完她的哭诉,掂量着戏份以足,淡淡挥了挥袖子,停止了她的自残行为。 第二站见的人是弦茶。她斜倚在草席上,一身白衣和隔壁那邋遢不堪、正扯过下衣摆捂头那丫头比起来,简直能算整洁如新。据说侍卫围了未艾堂后,发现她竟早已候在堂中,整个被捕过程未做一丝一毫反抗,堪称乖顺囚徒典范,害得一群本用来强行拖拽的侍卫好没用武之地。 我瞄了她一会儿,心道典范果然是典范,身在囚室还能摆出如此风姿,高明。走上前去,毫不迟疑占据了剩下那小半截草席,同作高人状。许是我的高人气场撼动了她,她沉默了片刻,便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摆的是副要杀要剐随你的清高模样,生生将我塑造成了得理不饶人的怨妇。 好在我领教过她的道行,对此不予理会,只道:“你奉的是王后之命,我可不敢怪罪。” 她挑了下眉,冷笑:“夫主果然很看重你,什么都和你讲。你既已知晓,还来寻我作甚?” 我也作出个笑来:“我想知道,王后为何要杀我。”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她懒懒向后靠去,嘴角那抹笑愈发深了,“王后已逝,我也活不了几天,你再也问不到答案了,这样不是很好?我杀不了你,死前能膈应膈应你,何乐而不为呢。” 我凝眉望了她一眼,中肯道:“你说的有理,你若不告诉我,我怕是要郁郁寡欢甚久。”顿了顿,续道,“但你亦有一疑问,长年存于心中,翘首企足有人能为你解惑,却难以启齿,无人可诉。” 她饶有兴致:“哦?” “过王宫建成已久,其中女人俯拾即是,为何十几年来只有我和幂琰曾有身孕,弦茶夫人,你难道不好奇么?” 她豁然瞠目:“为什么!” 我微笑不语,平和地望着她。 她的眼中浮过一抹戾气,艰难地抿了下唇:“好,只要你告诉我原因,我便告诉你王后要杀你的理由。” 我极欣赏配合的人,立马道:“弦茶大约不知,柿蒂粉有避孕奇效,连饮七日,一年无孕。” 她的脸色霎时就变了,原本是苍白,现在是惨白,不可置信地大张着眼,嘴里喃喃:“竟是夫主,夫主他自己不想要,怎么可能……”其实已是信了。 她曾是纯狐身边的婢女,虽是婢女,可起论样貌才情,无一不在那些大家闺秀之上。寒浇封王之前,她就被纯狐送给了他,跟着他征战四方,陪着他意气风发。后来,过王宫落成,他有了很多的女人,可她以为自己对于他而言还是特别的,她的院落那么偏,他还是偶尔会来看她,哪怕她红颜老去,哪怕她并没有能扶植他的家室。 她一直很想给他生个孩子,可她伴在他身边的机会屈指可数,身子还日渐憔悴,她很灰心。好在别的夫人也没能得偿所愿,为此外头还有些传言,她自是不信的,替他找了一堆理由,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好事多磨,有好多也许,都被她一一寻了来。 再后来,传言果然被打破了,新入宫不足两年的艾夫人诞下了他的皇儿,她再也无需替他寻什么也许。 她眼中的静湖就这么破碎了,荡起的涟漪黯淡无光,有滴泪顺着眼角滑落,她仰起头,不让更多的泪水溢出眼眶:“整个过王宫都种满了,独独缺了归素阁,原来他早就都算好了,除了能住进归素阁的女子,别的女人生的孩子都不要。就连甘棠院那场虫灾,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恐怕也只有他知晓吧。” “我明明与他相识了那么久,却原来和那些女人什么区别也没有啊。”她自嘲一笑,看向我,“你知道王后为什么要杀你吗?因为你和她太像了,太聪明,太危险,太容易让寒家的男人疯狂。王后说她很怕,她嫁给了后羿,然后又毁了后羿,她怕你和她一样啊。” 我拢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一抽,第一次为一个人的故去感到庆幸。 纯狐说得如此精准,好像已经笃定我会和她一样,亲手颠覆自己所嫁之人的命运,偏偏这就是实话,是我最大的秘密。 看来她的确与我是一类人,就算我伪装得再妙,她还是能通过直觉,察觉到我的异样。如果她还在,如果寒浇信了她的话,恐怕我将一事无成。 还好她不在了,只留下了一句臆想。 对于此类属于灵异范围的指控我实在寻不出辩词,还好弦茶进入了自言自语阶段,也无需我加以辩驳。我陪着她长吁短叹了一阵,道了句“保重”,便找个空荡趁机溜了。 甫一溜出,真真想要狂拍胸口,硬生生忍住了,原地把持了下仪态,方去打开了婍雪的牢门。 婍雪也是早料到了自己的下场,可惜心态不如弦茶那般逆来顺受,肩窝和膝盖处的衣裳都起了褶子,看起来是被拉扯踢打出来的。 我不准备长谈,也就不去抢她那可怜的一点点破草席。 她也毫无请我入座的打算,扫了我一眼,疑惑道:“还有两天,你不去求夫主,来看我作甚?”皱眉想了想,又恍然大悟,“夫主把我的命交给你了?那更方便,只要你放了我,解药我立马给你。” “如果我不呢?” 她差点笑出来:“我以为,你不会说不。” “可是你也说过,我大概会恨你,我的确是恨你的。你好不容易可以死,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我上前几步,低头俯视她,“不如我们赌一把,就赌两天后老天爷会不会收我的命怎么样?反正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如果侥幸活了呢,刚好可以看着你死,好像也不错。”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你疯了?那是你的命!” 我耸耸肩,踏步离去:“无妨。” 她愣了刹那,慌乱地从草席上爬起来,因为太惶急,她跌倒在地,却连痛呼都来不及,只晓得爬过来抓我的衣摆。我嫌恶地避开她,怕被她的手脏了衣裙。她连呼“女艾,女艾!”,我只觉那名字被她一叫恶心的很,还好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丢了。 身后传来落锁声,她扣着牢门,来回晃荡,发出的吱吱呀呀回荡在地牢内,就像垂死老人徒劳的咳嗽,永远无法停下,直到死去。 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对我下过毒。 寒浇前一阵子造得谣里有句不错,神农氏的血能解百毒。 我从来不需要什么解药,她涂到毒丹上的药引就是解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8章 借刀 寒浇对我伤没好就到处乱跑的行为十分不满,但他最近对我异常容忍,哪怕不满也没来凶我,而是将火气全全攻向了扶我出去那个婢女。可怜的小婢吓得脸色全白,跪于地上战栗不已,直到我做出保证,伤好前再也不乱跑了,他才总算是放过了那小婢。 我原本身子骨极佳,鲜少生场病也很快能痊愈。可我呆在地牢的时间太长,阴寒入体,愣是养了两个多月才恢复如初。 这两个多月里,地牢闹出两起大新闻。 一是弦茶夫人服毒自尽了,她入狱时实在太配合,搜身的婢女失了警惕,草草放过,谁都不知道她身上竟然藏有□□,还好那□□最终被她用在了自己身上,除了令人叹惋,倒也没有造成什么损伤。 可就在弦茶死后不久,地牢内掀起沸沸扬扬的闹鬼传闻,时不时有一两声尖叫从地牢的最深处飘来,凄厉悲凉,让人闻之惶恐不安。恰巧关押弦茶的囚室就在极里面,人们都说,弦茶的游魂被困在地牢,无法超生,那一声声尖叫就是魂魄在禁锢中挣扎时的悲鸣。 地牢的生活条件本就恶劣,如此一来,更是身心皆疲。犯人们不堪忍受这人间地狱一般的日子,纷纷哭闹着要求出狱,甚至有几个极端的,直接学习弦茶将自己一刀了断,再不受凡世之苦。狱卒们原本顶爱听那犯人的求饶与哀嚎,结果这两天求饶与哀嚎实在太多,纷纷听吐。可见物的确以稀为贵,再好的东西若是泛滥,也会让人腻烦。 待我终于将身体养好,已有菡萏亭亭立于池面,花苞是新粉与青绿调和的颜色,娇艳动人。我以赏花之名约来幂琰,她的丧子之痛过去了一年多,可她整个人都被阴霾笼罩,其气色连我这个大病初愈的都比不过。 我感觉自己有点不人道,人家这样消沉我却还要来折腾她,委实不算善类,但想了想又觉得,我给她寻些事去做做,指不定她还能重拾生命的曙光,这样一想又发现自己还蛮宅心仁厚的。 于是我伸手唤来一早便候在不远处的琴玉娘,琴玉娘的脖子上挂了根发绳,由红线、青丝和杉木珠编织相串制成,在见惯了宫中名贵饰品的幂琰眼中,朴素到简直能算作寒酸,恐怕也就只有婢女才会佩戴此类饰品,但宫中伺候贵夫人的婢女均是心灵手巧的少女,琴玉娘的年纪很明显太大了些。是以幂琰投给了我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指了指琴玉娘,道:“她是琴玉的娘亲。” 幂琰下意识地啊了声,再对上琴玉娘的目光比之刚才正式了许多,亦复杂了许多。 跟在幂琰身后的温荨也很明显的有些臆动,琴玉伺候幂琰多年,死前又闹得如此轰轰烈烈,想要将她完全忘怀,怕是不行。 我对琴玉娘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口了。琴玉的爹爹早逝,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都靠着那个在宫里做活的女儿维持生计,是以琴玉娘对女儿的枉死介怀颇深,讲着讲着就落下泪来。 幂琰起初只是随意听着,慢慢的将眼越睁越大,眼里的狰狞与不可置信喷薄欲出。等琴玉娘话毕,她不顾礼节,一步跨到琴玉娘跟前,激动道:“我不相信!琴玉和牧和勾结是夫主亲口判定的,这怎么可能!” 我伸手按住她的肩头,等她稍微平静了些,才缓缓道:“如果当初指使琴玉害我的人是你,你觉得凭你木康妹妹的身份,夫主有没有可能保你?”她有所迟疑,我拍拍她的肩,“那时候婍雪还有用,而我和肚里的皇嗣均都有惊无险,夫主就算知道实情,出于无奈保下婍雪,也是对的。你若还不信,我有证据。” 我用手指向琴玉娘的耳垂:“你看她的耳环,现在你可能毫无印象,但如果我把它翻个面”我说着就将耳环取下,“精巧的雕工,独一无二的绿色雪花,这样,你有印象么?” 因为是寒浇送的,还只送了她一人,婍雪一度极喜欢这对青铜耳环,时常隐晦地向我们炫耀一番,幂琰肯定也在炫耀名单之内。 不过女人喜新厌旧,那耳环被琴玉偷去后,她也没见得多伤心,琴玉堂而皇之戴在耳朵上,她也没认出来。 时日已久,幂琰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过好在灵感的火花最终还是砸中了她,她发出招牌式尖叫,表示她想起来了。 其实那可能不是她的尖叫,只是某种声调略略高了点的感叹,我已经麻木了,可怜琴玉娘初来乍到,差点没摔个趔趄。 幂琰的杀伤力又回来了啊。 我满意道:“当时琴玉的家人都在婍雪手中,她不得已而为之,但她其实在心底并不愿意害人,所以她偷拿了婍雪的耳环,本想在你去狱中斥责她时交给你,让你在她死后帮她澄清冤屈。可惜你自始至终都没去见她最后一面,她只好把耳环给了我。”幂琰艰难地盯着那耳环,我干脆递到她手中,又挥退了琴玉娘,才深深吸了口气,续道,“此事过去已久,而且琴玉的确有错,幂琰夫人也别太介怀了。” 她五指慢慢合拢,将耳环握得紧紧的,抬头看我:“你今天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是为了什么?” “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斩钉截铁,她淡如白云的眸子正在汇聚一场瓢泼大雨,时刻准备着电闪雷鸣,我牢牢锁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五年前,迫使琴玉行刺于我,事后推脱给你和颜夕,此为其一;斟寻时,诬陷你杀害颜夕、勾结弋王,此为其二;去年早春,与弦茶联手,改换我所送贺礼,害你小产、害我入狱,此为其三。幂琰夫人,婍雪为人歹毒,常怀害人之心,可我女艾从未做过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这就是我今天要和夫人说的话。” “你没有害我么……”她垂下头,无力地笑了笑,“这句话当初你也说过,比起婍雪,我当然更信你,可那个时候,弦茶说了些什么,你手下那个丫头又说了些什么,你让我怎么信你?” 琪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追悔莫及:“都是奴婢的错,当时婍雪夫人说……只要奴婢出口帮她指证艾夫人送的是点心,待事成后就、就让奴婢取代燕燕,奴婢一时鬼迷心窍,害了艾夫人,奴婢知错了,奴婢不是人,奴婢是狼心狗肺……” 她额头上伤痕犹在,凄凄惨惨的很勾人怜惜。我把最好的伤药都匀给了她,可她伤得太重,只怕这辈子都要顶条疤过活了。我暗自叹气,怕她为了效果逼真再磕一轮,赶忙装作不耐烦地把她赶走了,又赶忙收起脸上的不耐,做出真挚状面对幂琰,道:“弦茶已死,我也只能让那贱婢来胡说八道几句了,不过幂琰夫人,你可想想,夫主公正严明,他为何一回过邑就将我释放,又为何要将弦茶、婍雪还有琪儿都关入牢狱?其用意可想而知吧。” 好吧,我刚为寒浇树立下为了江山可以包藏祸心的不良形象,马上又开始吹捧他公正严明,幂琰接受起来可能还真有些为难。 但是我低估了在幂琰心中屹立已久的、寒浇那一向非常伟大的形象,让她接受公正严明的他要比包藏祸心的他容易得多,幂琰立时就被我蛊惑,负荷道:“我还在不解夫主所为是何意,你如此一讲,是这么个道理。只是……”她疑惑,“婍雪是蛇蝎心肠,可弦茶夫人一向德高望重,她又何必来害你?” 我在脑海里抽了自己一巴掌,怎么忘了这茬? 此事是绝不可说实话的,不说寒浞和寒浇断不会让纯狐在死后背负骂名,单是纯狐那匪夷所思的杀人理由,万一幂琰没听明白,开始胡思乱想,我就很危险。 电光火石间,我决议抹黑弦茶,反正她死都死了,有机会的话我去她坟前磕个头,全当赔罪吧。 我极为悲凉地叹了口气,艰难道:“幂琰可还记得,出事前我的诺儿是交由弦茶照看的。”幂琰当然记得,我根本就是把诺儿从她手里生生挖给弦茶的,我不忍触碰她此刻的古怪心情,赶紧继续道,“所以如果我死了,诺儿就是她的儿子,要是顺便再让你失去腹中孩儿,诺儿的地位就会一直稳固,她也可以母凭子贵。” 话毕,我还痛心地摇了摇头,感叹人心之凉薄,不是我等可预想的。 幂琰显然被我的悲意触动,连带着那一塘大好的菡萏也化为了伤春悲秋,我和她惺惺相惜了一阵,开始把话题带向积极的复仇事宜。 “还好恶人有恶报,弦茶畏罪自尽,婍雪入了地牢,她爹淳昶叛逃路上被夫主截杀,该是都死干净了吧?” 她想了一下,眸中厉芒顿现:“没有!淳昶那老贼逃时带不了太多人,尚有几千余孽因不算亲信被他留在了军中。” 幂琰不比旁的女子,为了避嫌或是因为压根没那个渠道,对军中状况知之甚少,她自小受哥哥木康宠爱,那耿直的脾性也是被一群军人熏陶出来的。木康认为自己一代大帅,家里小妹也应该比别家女子有见识,而在他的认知里,有见识就是懂得该如何打胜仗,于是幂琰一个后宫妃子很理所应当的掌握了一堆军事情报。 也就是木康还没丧失理智,幂琰能听到的情报全是传出去也无妨的,寒浇才没削了兄妹二人的脑袋。 幂琰所说的与小九一致,有木康坐镇过邑,淳昶也没法完美撤离,他只带了不到五千人马,结果在与寒戏接头前就被发了狠的寒浇一锅端了。他手下还剩下的那两万余人,现今都由朱鹤代管着。这两万余人不算淳昶的亲信,但其中仍有几千人原本是青虎的部下,青虎是随淳昶一道叛逃的,幂琰所说的几千余孽便是他们。 这几千人表面已臣服了朱鹤,但我晓得他们不会在短时间内对朱鹤唯命是从,夺邑之战蓄势待发,我必须在此前除掉他们。 借幂琰之手,除掉他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9章 火起 幂琰从来不晓得忍气吞声为何物,有谁招惹了她,她势必要一报还一报还回去,而且不是暗地里给人家使绊子,她喜欢的,是痛痛快快实实在在给那人当头一击,怒火不熄绝不停手。 大多数时候,木康是力挺他这个妹妹的,可惜此回的他,不敢由着小妹耍性子。 开玩笑,寒浇最在乎的是什么?权势!他的权势怎么得来的?兵强马壮!当初他怒不可遏杀了淳昶几千人,都快肉痛到骨子里了,可见那些兵马都是他的心肝,他的宝贝,他的命根子,幂琰如今要拿寒浇的命根子开刀,木康拼了老命也得拦着啊。 但是,木康晓得寒浇的命根子有多重要,命根子们自己可不自知。幂琰出身名门望族,说一不二的性子又最受将士们待见,她嫁给寒浇时,木康那群护短的手下,一个个都跟嫁了自家女儿似得,即欣慰这个讨喜的小丫头从此尊荣更甚,又担心她不会拐弯的性子在宫里会过不舒畅,说他们对幂琰比对自己眼珠子还要紧张,丝毫不过分。 那传信的小丫头刚从木康那里离开,幂琰受了大委屈的风声就散播了开,木康的手下们气得嘴燎泡,大帅就这么一个妹妹,他们捧在手心宠着都嫌不够,淳昶真是一家子黑心,居然敢往死里害她。 淳昶叛逃的消息本就在军中引起过轩然大波,后来随着淳昶之死慢慢平息了下去,却在此时此刻,余火重生,以星星之态瞬时燎原,两方人马宛如两队迁徙的野兽,双眼通红地相撞到一起,砂石海啸般掀来,汹涌澎湃地朝后方拍打而去,一浪更甚一浪。 过邑临海而建,四万水军驻扎在离海较近的北方,其余兵马屯于南侧,因是军事重地,南北两军交界处把守得极为严密。小九一直对水军的粮草和船只虎视眈眈,但他分属朱鹤营下,便是武功了得,想要穿越防线也不容易,而且他的下手目标是粮草和船只这些大家伙,仅有他一人,显然是不足的。 终于,这一次,南北两军大动干戈,防线松动,机会千载难逢,候在边境的有鬲军在数天前已收到我的调令,自西侧北上,赶往寒军水域配合小九的行动。 本来开展此行动还有一大难题,那就是过王本尊,他心思周密、老练又敏锐,他若身在军营,不光行动很难成功,小九暴露的风险也会大大增加。先前,我和小九商量,由琪儿去通知小九,哪些天是我侍寝的日子,让小九在这些日子里挑一天动手,结果鉴于后来我和寒浇见面的频率过高,该项事宜改成了,由琪儿去通知小九,哪些天不是我侍寝的日子…… 那天晚上,送军报的人状如疯魔,从水军军营快马加鞭而来,战马被抽打得太狠,洒了一地血花。 寒浇眉头深蹙,颈侧的伤疤在夜明珠的幽光下狰狞可怖,我有些迷糊地随他起身,瞅着窗外天色,甚为不解。他已经披上外衣,伸手拍拍我的头,道了句你继续睡吧便匆匆离去。 我伏回床榻,听到他略显仓促的沉重脚步,听到来报将士声音里无法遏制的颤抖,破败又慌张,就像断了翅的雄鹰,再无一飞冲天的勇气。 那将士说,沿岸最近的几百艘战船几乎全被烧毁,当日睡在船上的将士死伤过千,更可怕的是,粮仓也被烧了,来人显然对水军军营极为熟悉,直奔着最大两座粮库而去,等将士们从梦中惊醒,火势已不可控,就算他们赔上命去救火,漫天肆意猖狂的火舌还是将两座粮仓吞噬一空,徒留下大把灰烬,轻飘飘的,纷扬上半空。 那两座粮库的粮,占了水军存粮的七成,七成粮一去,木康他们根本无法撑到秋收之日。 寒浇缄默半晌,问:“那些人从何处进得军营?” 他没有问是谁做的,毕竟烧船烧粮这种事对军队影响太大,他们寒家自己人做不出来,而除了寒戏,能下这么大手笔对付寒浇的,也只有一个姒少康。 他也没有问为什么来人会对军营极为熟悉,当年颜夕死后,寒浇已经隐约猜出身边埋了姒少康的种子,可那种子不生根、不发芽,他也挖不出来。 他最关心的还是小九到底是如何进得军营的,他要拔掉所有隐患,让他的队伍永保悍勇军风。 那将士愤愤然回答:“那些人给守夜的兄弟下了迷药,待我们转醒,又都忙着去救火,并未寻到那放火之人。不过……”他顿了顿,我搭在拇指上的食指痉挛了下,耳边传来扑通扑通两声,他沉声道,“臣听属下来报,西区有不明船只靠岸停泊过的痕迹。” “西区?”寒浇凝神片刻,冷哼道,“伯靡么……本王刚从有鬲撤军,他就不老实了,敢和本王打水战,倒是勇气不小。传令,派最快的战船出海寻人,让木康做好准备,粮草筹备齐全后即刻动身进军有鬲。” 我小心翼翼地松开食指,揉了揉被指甲掐出印痕的地方,悬起的心总算放下半截。 小九平时犯浑,办起事来倒很是干净利索,只要没被当场抓包,基本就再无抓包他的机会。 但我怕就怕在,寒浇揪不出纵火犯,开始东想西想,万一被他联想到最近正闹腾得欢的南北两军,就大事不妙。 所以我特意安排了半夜造访的有鬲军。 在木康的统辖下,有鬲将士想要摸上岸混进军营不容易,但在夜幕笼罩下,让船只往岸边靠一靠就容易太多。 寒浇的船速度是快,有鬲的将士们要真是从老家一路赶来的那铁定会被半路截住,可咱有鬲军现今就住在寒浇隔壁,便是那传信兵从水军军营赶到过王宫和寒浇讲话这会儿,就差不多划到了,哪里还轮得着寒家水军去追? 至于寒浇所说的等粮草筹备齐全了就进军有鬲,那更不用担心,寒浇的粮草再也不会有筹备齐全的那一日了。 若姒少康真有一日能登上王位,一定在处理生计问题上颇有独到之解。 不讲别的,单讲他担任牧正时,能把有仍氏部落养得水丰草美牛羊肥,担任庖正时,能让纶城连乞丐都比别处乞丐多一圈肉,就足以说明了。 他在施行间谍培养计划前,已经开始培养各地的商贩铺主,闲时用于打探消息,迫在眉睫时用于动摇民生。 这些商贩铺主里,当然包括了大量粮贩。 寒浇的征粮令下达后,众粮贩纷纷表示,自己的粮在前几天被一神秘人士突然买空,如今手上的粮也只够自己吃的,根本没法拿出来卖,更不用说提供给四万大军了。 官兵们不信,打算开仓强抢,结果开仓后他们愕然发现,那群一天到晚鬼话连篇的商贩们今天集体转性,居然说一不二,那粮仓里果然是颗粒无存,毫无下手之处。 此乃一举两得之策。 有鬲的三万大军还守在边境,虽然伯靡派出小分队不断往返于两地间送粮,但毕竟路程不短,秦漠雪山内还只是条窄窄隧道,根本送不了多少粮。每天三万张嘴,哪里是好养的,还好我如今贝币多,再加上好几位贩主提供的都是友情价,和姒少康伯靡一起凑凑,买空一个过邑的粮还是没问题的。 如此一来,有鬲军喂饱了,寒家军就要饿肚子了。 寒浇昨日听说自家军营被人放了把火,气归气,还不至于气到发狂,这厢却是动了真怒。 凤柱斝碎在青铜地砖上发出的巨响自寒宸殿飘出,原本好好浇着水的琪儿忍不住就是一哆嗦,面对我投去的眼风,她尴尬地抽了下嘴角,勉强笑道:“夫人您是大人物,有见识,我一小小婢子,胆识自是比不得您。”她停下浇水的动作,手指磨蹭着水瓢上的羊首,努力控制自己企图上扬的嘴角,“夫人呐,过王平日里本就凶,发发火实属正常,那、那、那个……” 琪儿平日里用来浇水的是只羊首瓢,柄端羊首本刻画得栩栩如生,可被琪儿长年累月摧残,硬是磨成了无脸羊。 她憋了半天,脸红成一片,还是没说出口,我等不下去,一挑眉道:“恩?寒浇平日里很凶吗?” 琪儿扶额:“他当然对您不凶。哎呀,我要说的不是过王,是……那个……”她开始用指甲抠那羊首,用的是蛮力,我看了都为那只羊疼,她却不屈不挠地□□人家,嘴里支支吾吾,“恩……那个……” 我实在是心疼那只羊,直接帮她说了:“那个斯斯文文儒雅清秀的姒少康姒大人发起火来是个什么模样,好奇死了,对不对?” 她双眼放光,一手指直接把人家羊首的面门给蒙上了,我撇嘴朝她摊摊手:“我也不知道。姒少康平日里大多没表情,就算有表情也只有三种,微笑、冷笑、皮笑肉不笑。我也很好奇他发火是个什么模样啊。” 琪儿大失所望,提着羊脑袋走了。 姒少康不是那只羊,石头刻的,没心没肺无知无觉,他当然失态过。 我来初潮却以为自己中了毒时,我即将离开纶城离开他奔赴战场时,他都失态过。 但是,琪儿啊,这些秘辛都是被我揣在怀里的宝贝疙瘩,又怎么会让你知道呢? 你只消知道,我和你要助的人都是他,终有一日,我们能为他将过邑覆灭,就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0章 开战 属于姒少康的粮铺都被他搬空了,不属于姒少康的粮铺也被他拿贝币砸空了,寒浇不得已,只能出去借粮。 天下饿死鬼千千万,借粮显然不是个容易活,不说借不借得到,就是借到了,也要提防别半路给人劫去。寒浇为了保护军粮,派出了大批人马,加上前几日被烧死的,过邑如今剩下不到五万兵马。 姒少康这边,邑内藏了一万,边境屯了三万,再有个做内应的我和已经劝降成功的朱鹤,差距已不再悬殊。 也只是不再悬殊。 寒浇本就以战功扬名,想要在他的地盘用尚不及他的兵力赢他,其路荆棘丛生,任重而道远。姒少康第一战就选了他这块最硬的骨头,怕是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残阳映红了半边天,飞舞的莹尘染上一层素淡的温煦,寒浇踩着落霞遥遥行来,一身战甲金光闪烁,携了一整个黄昏的璀璨。 寒浇不是傻子,姒少康动作那么明显,恐怕不久之后过邑就会战火一片,他已经让姒少康得逞了一次,绝不会因为倏忽再给对方一次机会。 倏忽间,我想起姒少康曾问我,如果我的对手和默禹一样精于武学,而且他知晓有人要害他,整日披上铠甲,事事小心,我当如何取他项上人头? 那时候我被逼得没办法,随口说了句干脆放狗咬他好了。 不想一语成谶。 过王宫的女眷没有一个养狗的,后来我也寻人问了,幂琰把我偷偷摸摸拉到门后,用生平最低沉的嗓音说,寒家父子三人都怕狗,祖传的,高层人士都晓得…… 十三年飞逝,寒浇已经披上了铠甲,他那颗项上人头,我又究竟能否取得? 彼时的我正立在窗前,凭栏远眺,余晖也将我的发梢染成金色,漾开眸中悠悠湖光,颇像个多愁善感的小妇人在期盼归人。 寒浇抬眼望见我,眼里的漩涡要将人吸进去。 我下意识就逃开了他的眼,背抵在窗边墙上,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好似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被抓了个现行一样。 按住心口给自己顺了顺气,我连忙跑出屋子去迎接寒浇,刚才他一看我我就消失,总得寻个正当理由。 跑到院门口时一把扑到了寒浇怀里,笑容很是明媚。想象中的这一幕,活泼可爱的小妻子扑进丈夫怀中,应是相当美好,现实是,我一头撞上了件坚冷铠甲,痛得我嘴角抽搐、笑容扭曲、差点就掉下眼泪花子来。 寒浇连忙半蹲下身给我揉脸,他的掌心老茧密布,又是天生蛮力,我实在被摧残地忍不住,嗷呜一声,捂住脸半可怜半愤怒地瞪他。 我自己也晓得,这模样一定娇憨至极,正是寒浇喜欢的。 那种心虚的感觉再次涌来,我极力压制着,把眼越瞪越大。 寒浇无奈地在我头顶按了按,牵过我的手,走进归素阁。他边走边向我解释这几天都没来看我的原因,解释完又额外强调说,此后数月乃至数年,外头都会很危险,让我乖乖留在宫内,千万不能乱跑出去。 我很委屈地想,我明明从来没乱跑出去过,虽然这其中也有因为不识路、怕自己回不来的成分,但还是足以证明我的本分。 委屈巴拉地答应了他,委屈巴拉地试探问是不是以后都会很难见到他。 天可怜见,我一点也不想见他,可我要是一直困守于归素阁,就彻底与战图和军令无缘了,窃取不到机密,算什么间谍?我还不想失业。 他犹豫的很明显,但在我挠心的眼神攻势下,总算还是妥协了,允我偶尔出入寒宸殿内室一解相思。 请把我的激动理解为对你的爱慕至深吧! 以常理推断,攻打过邑有两条路子。 一为自西而进的陆路。因为有鬲位于过邑西面,由南向东的路上又有斟寻做隔,伯靡不可能花费大把时间与精力绕过大半个过邑,绕到南面或者东面去进攻,他根本就耗不起。 二为由北而入的水路。本来该路数被选上的可能性很小,毕竟过邑水军的赫赫威名立在那儿,但看在前些日子已有船只在过邑的岸边停靠过还放火烧了寒浇大本营的份上,寒浇一定会将此路也列入考虑范围。 况且,自西而进的陆路上有座秦漠雪山,想要翻越雪山,有鬲军势必大伤元气,但要是从西南方向绕山而来,又很有可能被斟寻周边的暗探发觉。既然有鬲军已经到达了过邑,斟寻的暗探们又毫无所察,就证明伯靡绕山而来的可能性极小,由此,水路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伯靡最有可能选择的路子,成了北面的水路。 所以,依常理,寒浇应当往北方派遣大量守兵,西方其次,至于东方和南方,既然根本不会有人来打,自是不应该再浪费兵力。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寒浇的假想敌是伯靡的前提下,要是他晓得,敌军总帅其实就住在他隔壁,吃他的用他的还一天到晚跑来占他的床,不知他会作何想法…… 我和小九讨论许久,认为以少胜多,拼的就是一个“奇”字,如若我们让藏在邑内的一万兵卒汇集到东面进攻,不仅寒浇想不到,届时还能与潜藏在西方的有鬲军来个前后夹击。 想法是美好的,但我和小九都是没打过仗的人,难免心虚,这一点甚至不如季杼,季杼好歹也曾被他的黑心爹送到有鬲,跟着默禹真刀真枪干过。甚至到了交战后期,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带领着他的小分队闯出了不小战绩。 季杼在有鬲并未公开身份,好些军中老人颇为看轻他,又因他初来乍到就能领军对他十分嫉恨,可一切的不屑和忌妒都在战后变成了惊艳与敬重。 寒家三大巨擘的领地,在最初就有了分派,伯靡攻斟寻,季杼夺弋邑,我负责脚底下的过邑。伯靡本就是一员老将,季杼的能力也在实战中得到了验证,身为要去啃最硬那块骨头的我,却至今为止,只会纸上谈兵。 还好姒少康交给我的主要任务是打探情报和杀寒浇,默禹不久后就能赶到过邑替我打下手,大体的作战计划他亦早和默禹商量好,我和小九给出的“从东面进攻”的建议也是被他俩认可了的。能被这两人认可,上古战神蚩尤君还能来给我打下手,我的自信心瞬时冲向了云端,觉得自己困在深宫多年,总算可以大展所长、成就一番威名了。 但我忘了,我嫁的这个人根本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按常理出牌的人不会被冠以阴险狡诈之名,按常理出牌的人也不会安然无恙在王位上坐这么久。 寒浇派兵去驻守了东方。 他的理由是,他派出去追伯靡的人到现在还没得胜而归,凭过邑水军的速度,这不合理,除非伯靡他们根本没往西方老家逃,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去了东方。 他再一想,认为伯靡这样做太合理了,伯靡大老远的赶来肯定不是为了放两把火就走,过邑往东荒无人烟,鲜少有敌军来犯,所以他在东面的防守较弱,如果伯靡沿水路绕到东面,还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的确是伯靡会干的事。 歪打正着的寒浇在歪门邪道的带领下,给东面加了最漂亮、最吃人不吐骨头的防守,外松内紧,我要是真让人从东面进军,初始必定极容易,会开心地以为自己奸计得逞,一深入就会被封死后路,然后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只要想想那场面,就让正在听墙角的我冷汗直冒,赶紧传讯给小九,让他采用备用计划。 数日后,夜。 军营东侧遭遇突袭,来犯者行事谨慎,人未至、箭先到,都是安了青铜镞的柘木箭,射程极远,三两下就把寥寥几位守卫撂倒了,但此地的守卫委实稀缺了些,让那些隐在暗处的弓箭手甚无用武之地。 寒浇这数日都身在军营,他是从谷风院的密道偷偷离开的,对外宣称他仍在宫中和一群夫人们花前月下,是一枚居家型好男儿。他做戏做了全套,过王宫一切如常,甚至还把我接到寒宸殿给他打掩护。 我英明一世的过王大人啊,你知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你为了迷惑敌军,把敌军总帅抓来给你打掩护,我真是无言以对。 也罢,以前寒浇在,我不敢造次,如今这殿里,论听力论武力我都所向无敌了,不趁此良机把你的战图战报战利品都搜刮一遍,更待何时? 是夜,寒浇在外殚精竭虑对抗姒家军,我在内分秒必争搜刮战利品,真正是男主外女主内,幸福融洽、美满和谐。 军营东侧,放暗箭的仁兄们歇了片刻,窸窸窣窣涌出了六人,越过守卫的尸体,在军营边缘四下张望,是副先锋小队的模样。 藏在暗处的寒军不知道,这疑似先锋的六人其实是我派往东侧的全员,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吸引住寒军的目光,能拖多久拖多久。 片刻之后,军营南侧猛地爆发出有若万钧雷霆的喊杀声,数千兵卒提着大刀拎着□□,化为数千罗刹,向睡梦中的寒军收割而去。 寒军不可能每人每时每刻都在备战,此时防守的重点落在东侧,南侧只是比平日里多了一倍的守夜将士,其他的人此刻好梦正酣,根本不是那些犹如天降神兵的姒家军的对手。 居然又是一次突袭得手。 南侧的动静这么大,自是立时便被寒浇所察,他根本不再管东侧那六人,当即带着东侧的大批人马前去救援。 朝阳缓缓腾空,过邑的战局也在缓缓朝着利于寒方的那侧倾倒下去。 寒浇的常胜之名是在一场场血战中实打实闯出来的,想要用阴谋阳谋算计他,有效,想要用阴谋阳谋战胜他,痴心妄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1章 劣棋 昼夜飞逝,南方的异动渐渐平息,寒浇却依旧没有回来。 他能迅速领兵救援,明眼人都晓得了如今他未宿在宫内,再装也无用,寒浇索性往宫内传了道口谕。 谕有三令,一令众位夫人保持淡定有序的作风,各路恩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务必给身在前线日理万机的过王大人省点心;二令太宰降低宫内吃穿用度,让夫人们体会体会质朴的生活,顺便匀点贝币充军饷;三令艾夫人拾掇拾掇回自家归素阁去,毕竟寒宸殿那么大,打理起来废财废力,关了还能多省出些贝币充军饷。 三条谕令皆表明了寒浇以事业为重,以家庭殿后之决心,看来他在近期是打算常驻军中谢绝后宫了。 寒浇不是个惯来节省的主,过王宫宏伟壮丽,宫内的夫人们锦衣玉食,像今次这般由奢入俭匀军饷的事,还是头一遭。寒浇会下达这史无前例的谕令,有前一阵子军粮被烧、他花了大价钱去买粮的缘故,也有刚刚结束的那场惨烈夜袭的缘故。 对南侧军营的那场夜袭中,姒家军初始收获颇丰,斩杀了寒家上千兵卒,后来随着寒浇的增援,渐渐不敌。但就在姒军乍显败相、朝着南面退守,寒军步步紧逼时,寒营西侧又突然涌来大量兵马,身披有鬲战甲,杀伐之声穿云裂石,带起的尘土上下翻涌,叠浪层层。 此战的第二场奇袭。 一场由默禹心血换来、用数万将士辛苦铺就、被众人寄予厚望的奇袭。 我想得那么美好,南侧被袭,岌岌可危,寒浇赶着去救急,无暇再顾及其余地带,此时不进军西侧更待何时? 谁曾想,寒浇在自东向南增援的路上,就派兵前往西、北二营,令他们严阵以待,时刻做好迎敌的准备。三万有鬲军平地拔山般出现,却根本没像预想中那样,把寒军杀得措手不及,他们倚靠地理优势进退有度,而我们有鬲将士仅仅凭人多势众斩了寒军千余人,和默禹挖通雪山隧道时大家想象中的锦绣河山相距甚远。 不得不说,论运筹帷幄,我还远远不是寒浇的对手。 在有鬲军的牵制下,数千姒家军慢慢朝西推进,成功与有鬲军汇合。几万人的大队伍,步伐沉重地向后退去,露出横尸在两军之间的残骸,有兵将士卒,还有他们破败的兵器,全都支离破碎,沾满了血肉。 明明还是炎炎夏日,却没有一人感受的到暖意。 寒军接连遭受两次偷袭,损失了近三千兵马,寒浇回到军营当日就将安分守己黜奢崇俭的口谕传回了宫。 仅看折损的兵将,姒家不过千余,好似得胜,但细细想来,姒家能有比寒家少的损失,主要还是因为身在暗处、让寒浇捉摸不透,而如今尚在暗处的仅剩下邑内三千精兵,外圈七千姒家军和过邑西侧三万有鬲军尽皆暴露,优势不再的姒军要攻下过邑,更困难了。 归素阁内,黑白子不温不火地厮杀着,说是厮杀都算言过其实了,对弈的两位棋道劣手不仅技艺不精,心思也明显不在棋局上。 “我是不是下错了决定……老头子费尽心血才挖出条雪山隧道,让有鬲的三万将士神不知鬼不觉挪到过邑边境,结果没派上什么用场就暴露了,如果有鬲军按兵不动……” “夫人别自责了。”琪儿略带嫌弃地开了口,她双眼紧盯棋盘,白皙的指尖比那棋子还要莹润纤巧,但这位姑娘中看不中用,犹豫半天落下一废子却毫不自知,反而暗自点点头,总算余出精力与我对话,“奴婢记得夫人在战前说过,那七千人肯定抵不住过王的反击,若是有鬲的将士们不去分担兵力,恐怕就要被全歼了,既然您早知此战有鬲军必暴露,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我把玩着一枚黑子,棋子就像被黑夜捧着的月,时圆时缺,时隐时灭,把我一颗本就失了定性的心扯得愈发动荡不安。 “可要是当初我让他们兵分两路,从西面和南面同时进军,结果又会如何呢?”我把棋子随意一丢,直接判了输赢。琪儿凑过头来研究了一会儿,懊恼地耷拉下肩膀。教了琪儿这许久,她的水平仍滞留在只能关起门来丢脸给我看的地步,让我越下越提不起兴致。 “夫人,胜败乃兵家常事,事实已定,况且咱们不是赢了么?只是赢得不显著而已,奴婢说句不好听的,对上过王那般厉害的人物,您能赢就谢天谢地了,还指望能大赢,这不是痴人做……奴婢错了。”在我的眼刀攻击下,她乖乖低头认罪,并自动自发转移话题企图掩盖罪行,“默大人护送大公子回纶城耽搁了些时日,应是过不久便能到过邑了吧?想必有了默大人相助,定能捷报频传、势如破竹的。” 琪儿与默禹并无接触,她不过听姒少康说了句默禹的好话,就由衷地相信默禹的到来足以力挽狂澜,我无力扭转这个女人的思维逻辑。 “好了,大道理我都懂,”我挥挥手散了棋局,交给琪儿收拾,自己揉了揉额角舒出口浊气,“我也没那么颓废,但毕竟姒少康把虎符给了我,我怎么着都得尽点心力不是?等老头子来了啊,我自会放宽心,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我抬手做出抹脖子的动作,朝琪儿抛了个明媚的眼。 姒少康的敌人兵分三处,伯靡、季杼与我三个手持虎符的是这三处地界的总帅,而默禹是三方公用的军师和前锋。平日里的练兵布局由我们操刀,等大战真的开打,就需要默禹赶来相助。 这其中最需要他的就是我,我九岁才开始接受训练,大多精力都放在了习武上,并不精于排兵布阵。默禹虽还没妖孽到能以一人之力扭转战局,但好歹曾是司战的神仙,帮忙领个兵打两场小胜仗还是没有问题的。 琪儿一双巧手将棋子逐一拾回盒中,我半耷下眼闲闲观赏着,忽地想起件事来,喃喃道:“寒浇的第一批救急粮快到了。” 琪儿正把棋盒放进藤箱,闻此噗嗤一笑:“过王要是知道他用来运粮的那些绝密路线如今都在乞丐窝里传遍了,真不知会作何感想呢。” “哪有都?”我正色纠正她,“寒浇多宝贝他那几条运粮路线呀,他丧心病狂到拿薄竹片刻了插在食盒里,你知道薄竹片有多难削么,你知道那竹片藏得有多隐秘卡得有多牢固么,你知道食盒这种物件有多容易被忽略么,若不是……” “若不是我们艾夫人看到食盒就下意识翻了个底朝天,哪里能发现呢?艾夫人果然是英明又睿智呀。”琪儿摆好藤箱,笑意盈盈转过身来,真挚的大眼睛害得我都不好意思承认这个事实了。 极不情愿地撇了撇嘴,我继续道:“如果所有路线都出了问题,寒浇一定能想到是有人看了那刻在竹片上的路线总图,继而推断出那细作很可能有着能随意进出寒宸殿的法子,等他想到这一步,距离怀疑到我头上来也就不远了。所以咱们不能把所有运粮队都给端了懂不懂?咱们得有所取舍,比如那第一批救急粮就可以放过,正好麻痹麻痹寒浇,但朱鹤派到斟寻那支借粮队咱就万万不能放过。” 上次借幂琰之手挑起的内乱并不圆满,小九是成功烧了粮仓和船只,青虎那几千旧部却安然无恙。木康的手下们还是太理智了,义愤填膺归义愤填膺,算账时却顾着兄弟情义,连个重伤的都没有,更别提亡故的了。 这本来没什么,内讧的确发生了,我也不算一事无成,但因为此事是我和小九一同策划并肩行动的,他表现得太卓越,就把我衬得逊色又无能。小九在我的淫威下长大,一个常年受到欺压的孩子,可想而知心灵有多么扭曲,他简直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从鸡蛋里挑出我的骨头,借机夺回他属于哥哥的荣耀。此回大好的机会摆到他眼面前,他那么小家子气,肯定是不会放过的,我在事后遭受了小九无情无尽的嘲笑,其言辞之咄咄逼人、语气之飞扬跋扈,刻骨铭心,使得该恶性事件已经成了我职业生涯的耻辱柱。 我是年轻人,年轻人是冲动的,一番冲动下,我立了誓要将这几千人彻底抹去,不抹去我就不管小九叫哥哥。 小九虽然不喜我有个正当理由不叫他哥哥,但他看在好不容易激怒我一回的份上,还是志得意满地离开了。 小九走后,琪儿满腹狐疑地问我:“夫人,杀那几千人不是本来就在计划内的么?” 此回征粮,我让朱鹤把那几千人都派了出去,又把他们的路线透露给了附近的乞丐。我行乞多年,晓得几十车粮食对他们的吸引力有多大,更晓得人饿极时有多疯狂,那些乞丐固然不是几千身穿铜胄铠甲、手握长戈阔刀的兵卒们的对手,但有了他们,夺下粮车的机会就大得多,为此做出的牺牲也会少得多。 这批人就算能逃回过邑,办砸了如此大事,寒浇也不能轻饶他们。 怎么走都是死路。 所以说,我虽然不怎么擅长领军作战,但还是能算作英明睿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起码在算计人一途矫矫不群、出类拔萃。 但我身为资深间谍,精于算计是为正途,默禹他一前任战神,风姿飒爽的人物,精于男扮女装就很值得深思。 当几天后的黄昏,见到身穿姜黄布裙,头插雕花骨笄,铅华薄薄,粉颊如桃,甚至莫名其妙矮了半截的默禹时,一颗期许多时的心是震颤的。 我安排了去接应他的池雾和因姒少康一句话对他心服首肯的琪儿,微笑保持得那么僵硬,内心估计也在地动山摇吧。 啊啊啊师傅拜托您摆一点老神仙架子好不好?都说名师才能出高徒,您这么随心所欲异想天开,我的一张脸都要被您丢光了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2章 会面 我领着默禹进院时,脸色是不大好看的。 鸢尾绿油油的硕果藏匿在草丛里,分外俏皮好看,却也抵不了默禹碎碎念给人带来的烦躁。 他不满,他居然还敢不满,他难道不该遭到耻笑吗?问题其实不在男扮女装上——体态纤细、眉角温柔的男子装扮作女子偶尔还能有一种别具风情的美——问题在于,粗犷如默禹,怎么会和纤细温柔有干系呢?雪上加霜的是,高挑又桀骜的他,偏偏还选了身活泼俏丽的少女裙装,那裙子虽未用顶贵重的料子,但绣功极佳,差不多能与池雾比肩了,领口腰际绣着的几朵明黄色连翘花,娇艳翩跹、楚楚动人。然而,衣裳越娇艳越动人,穿衣裳的人看起来也就越惨烈,默禹现在活脱脱就是一代风尘人士,还是身经百战、误入歧途的那种。琪儿实在憋不住了,发出了一个因为酝酿了太久、都有点像哭的笑音。她这一笑,牵一发而动全身,带得我和池雾也忍不住笑开声来。 但凡还有点自知之明的此时都该醒悟了,脸红了,恨不得立刻把衣裳扒了妆抹了,可默禹显然是已经彻底丧失的种类,不仅走得昂首阔步,还颇为得意地说,要混进过王宫可不容易,还好天才如他,依照女儿及笄时的打扮置办下这一身女装,不仅瞒天过海蒙混过关,还沿路把一众小伙迷得神魂颠倒——他以前做男人时都没发现,原来他是如此的有魅力,怪不得女儿生得国色天香,原来是随了他。 事实呢?事实是,默禹挂着给池雾打下手的金字招牌入宫,结果因为打扮太过媚俗,导致侍卫们纷纷以为该妇人是从事那个行当的,忍不住寻腥而来,害池雾在前面挡得万分辛苦。 结果,池雾的好心到了默禹眼里,变成了她因为嫉妒,故意打扰他的爱慕者们对他展开的追求,而他,自持身份不与一个小姑娘较劲,实在是宽宏大度,不愧为一代熠熠夺目的神君啊。 泱泱华夏,人才济济,还有谁能打破战神蚩尤君的迷之自信呢? 池雾身为绣院魁首,试图以专业视角开导他:“默大人,您这身衣裳的确是上佳之作,可像您这么……伟岸的男子,其实并不适合穿戴此类伶俐的服饰,换成我们艾夫人来穿,才能算作国色天香呢。” 没有多少衣裳能得到池雾一句夸奖,也没有多少男子能被池雾赞一声伟岸,默禹一下得了两方殊荣,换作他人都该喜上眉梢了,不料他还不服,反驳道:“你这话可不对,我是她亲爹,是这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人,除了我还有谁能将她当年的风姿重现出来?艾丫头拿什么和我比?长得再俊俏,也与我女儿沾不上一点干系!” 我正抽搐得欢的嘴角霎时僵住了,眼里的笑意霎时换成了杀意,狠狠瞪了默禹一眼。 默禹被我瞪得不明所以,贼眉鼠眼的将头凑过来,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你瞪我干嘛,我告诉你,本神君当年受万民膜拜,你老子的老子都得管我叫声祖宗,你一小丫头居然敢瞪我……” 我轻飘飘瞥他:“是么,我倒是很希望我祖父管您叫一声祖宗,等我寻到他,定让他来叫一声。” 那一定是很精彩的一幕呢,我的祖父。 默禹即将前往前线,此次极有可能是他这位前线大将和我这位挂名总帅在邑灭前的最后一次会面,也极有可能是此生见得最后一面。 多么有纪念意义,如果他是一位靠谱的大将。 “啧啧,蛋羹、树梅、寒潭香,不是说寒浇下令要缩减开支吗,你的小日子怎么还过得这么富足呀?” 他毫不客气就要往我床榻上倒去,被我眼疾手快制止了:“您想害死我吗?我的床上要是沾上别的男子气息,当场就可以拖出去砍头了!” 默禹理亏地退开,另寻了张小榻坐了,嘴上却还要逞强两句:“什么别的男子气息,我身上那叫神的气息,驱灾辟邪,别人家求都求不来的。” 我已经没兴趣打击他了,把堆满吃食的几案往他眼前一推,道:“酒我就不给您倒了,寒潭香虽是珍品,可您一连秫酒都满足不了的大神仙,肯定更不把它放眼里。其余的随您吃,寒浇虽在明面上下令缩减吃穿用度,却在私底下让太宰不准克扣了归素阁,我也不负他所望,正在努力开小灶,以我绵薄之力,尽可能多的占用他的军饷。” 默禹正把手伸向树梅,听我说到最后,眉毛不可抑制地挑了挑,没说话,丢了颗梅子进嘴里。 我自顾自替自己倒了杯酒,将酒盏握于掌心轻轻晃:“琪儿一个人在外头又要防芳儿又要望风,不可谓不劳碌,咱们速战速决。先说好,等下要是寒浇突然来了,您就躲到最里边那只藤箱里去。”我伸手指向贴墙摆着的那只足有半人来高的大藤箱,“那里只有几件衣裳和几个香包,香包用来遮掩气息,衣裳您就盖头顶上,届时还能迷惑上一时。”顿了顿,惦念着默禹那时常不靠谱一下的性子,提醒道,“寒浇的警惕心有多重,想必当年在峚山您就深有体会,到时您可千万别掉以轻心,绝不能发出一丝一毫的响动。要是实在运气不好被发现了的话,我们就联手杀了他,我想有我们二人在,就算是寒浇也必败无疑了。当然,一旦我们动手,就会陷入归素阁外上百侍卫的包围圈内,之后还能不能活着出去,就全凭个人造化吧。” “既然这么容易被他发觉,为何还要我躲藤箱里?”默禹用下巴懒洋洋一指房门,“我不能和池雾一样躲后院吗?” “当然不能,从内阁到后院必经过正门,据宫里的规矩,白日里各位夫人的正门是不关的,万一您老转移时恰巧被寒浇撞见,就等着成为史上第一位被凡人围殴的神仙吧。”我极为诚恳地说,突然灵光一现,望向他的眼睛闪了闪,嘴角也忍不住向上翘起,高深莫测地念出两个字,“除非……” 默禹在我诡异地注目下就是一哆嗦,手指不自觉扶住小榻边缘精巧的围栏,我托住下巴笑眼弯弯地看他,“我听闻上古时曾有大能修得遁形秘法,其法有五,又称五遁术,虽早已失传,但您可是世所罕见的大神仙呐,小小法术,应当不在话下吧?” 默禹抽了下面皮,抬手抚上自己的老脸:“呃……你都辛苦准备好藤箱了,那、那就藤箱吧,藤箱吧……” 看我家默老头子出洋相实在太令人愉快,之前因他憋下的一肚子闷气总算是烟消云散了。我挪动着身后锦垫,寻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面上渐渐浮起一层凝重来。 “师傅,此后一年里,寒浇的运粮队会陆续到达,虽然我们已在路上设阻,但绝不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一万余人里最少也能余下四五成重返过邑,他们的加入势必让寒浇实力更增,我们必须在他们完全返回前给予过邑重创,否则,此前辛苦设局将变得毫无意义。” 默禹却并未被我的严肃神情感染,毕竟活了太久,脸皮子的厚度非常人可比,尴尬在他脸上一晃而过后,马上就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懒懒散散的模样。他抚了抚面颊,顺势撑住了额头,缓缓道:“你想让我做到什么地步?” “五成。”我比出个手势,“一年内,我要你夺下过邑五成领土。” 他不可理喻地瞧了我一眼,以一种笃定的、鄙夷的、甚至还有点替人害臊的口吻说:“绝无可能。” “怎么,堂堂战神,连这都办不到?” 默禹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但他能活到今天,凭的不单单是孔武有力,事实上,他极精明,激将法根本拿他没辙。 他毫无波澜地望了我一眼,淡淡道:“办得到啊,可你得先把战图给我啊,老头子我人生地不熟的,拿四万对五万,你连战图都不给我那也忒寒碜了吧?” 他说的轻巧,好似那战图和这桌上的蔬果酒水一般,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但满脸毫不掩饰要看好戏的神情出卖了他,那神情分明就是:我知道战图这种机密情报你肯定搞不到,但我不管,谁叫你是个间谍呢?谁叫你逼我挑战不可能呢?现在我就是要把责任推给你,你又能拿我有什么办法呢? 他想得没有错,战图这种机密,除了最高首领及其心腹,旁人是绝对无法一见的,我这个后宫夫人,就是再得宠,也别想拿到手。 所以他以为,我定是要遭受他的嘲笑了。他也完全准备好了,在我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时,他那得意劲儿简直就要溢出来了。到最后,再也不想憋笑的默某人,叹了口九成九虚伪、十成十装腔作势的气,正打算开始明里安慰暗里嘲讽,好好奚落我一番时,我朝他轻轻一笑:“好说。” 他愣住,那张僵住的、充满了小人得志状的脸太有喜感,我情不自禁就将嘴角扬得更高了些:“不就是战图么,师傅想要,学生怎能不给?师傅还要什么,作战计划?军营密令?还是各级将领的管辖分配和优劣评判?学生可以一并奉送哦。” 默禹是个毫无神仙架子的神仙,这一点早已被此前种种劣迹充分证明过了,不过毋庸置疑的,他还是个神仙,神仙对决凡人,多半是有些优越感的,但就在这一刻,他的优越感彻底破灭,目光好似灼灼好似灰暗、矛盾十足地将我长久凝视着,半晌,颤声道:“丫头啊,你到底对寒浇做了什么,你老实说,现在过邑的实际掌权者是不是你啊?”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愿搭理这个思维跳脱的老头子,起身准备将搜刮到的情报取来给他,门外传来琪儿如同惊雷炸响的一声。 “芳儿,夫人说她想喝菽汁!” 我走向藤箱的脚步瞬时停住,回身将默禹吃出来的碎渣全都扫到我这面,顺便将这个懒到骨子里的老头一把抓了起来:“进藤箱!寒浇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3章 谍人 寒浇的战甲已有些破损,不再鲜亮的颜色与脸上的疲态都昭示着,这位领兵沙场数十年,所向披靡的王者,如今并不恣意纵横。他甚至生了华发,斑斑驳驳的两鬓,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横空出世、众人艳羡的少年。 他弯起双臂将我抱了抱,诺儿憋着嘴死揪着他的衣摆,但他的大手只在他的小脑袋上抚了抚,就唤来侍女将他小小的孩儿抱走。我知道,他是怕自己身上血腥与尘土的气息,沾上幼嫩的孩儿。外人眼中的他再暴力不仁,面对自己的孩儿,他却总是温柔的。 我把手放进他的臂弯,依偎着朝里走,摊满几案的果壳碎屑尚未收拾,我有点羞愧,瞟了他一眼,一抬头却发现他满堂四顾,仿佛正搜寻着什么,眉头还微微皱起,带得我心中警铃大振。 我把默禹那头的碎屑抹得特别干净,他坐过的小榻也摆放整齐了,寒浇应是察觉不出这屋中来过旁人,那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他并未让我忐忑太久,遍寻不着,便侧头来问我:“池雾在你这儿吗?” 埋伏这许多年,旁得没学会多少,拿捏面皮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见他并未提及默禹,且口气亦算平常,便也随意答道:“她不在啊,怎么了?” “听说她今日带了一个陌生女人进宫,说是她的帮手,但现在是什么时刻,宫内怎可进闲杂人等。” 不过是一个绣院做活的带个帮手进宫,这么点零星小事为什么寒浇就上心了呢? 我朝身后的琪儿摆摆手,她忙将房门合拢了,而我欢快地奔到几案前,替他倒了一盏寒潭香,笑嘻嘻地递给他:“陌生女人?这我倒是不知道,但池雾绣技了得,各院都抢着请她做活,她自是极忙的,平日里也见她带过帮手,夫主又何必为此等微末小事置气呢?” 他在掌间转着杯盏,寒潭香澄澈清莹,淡香氤氲,他却不喝,撞进我眼里的目光比世间一切都更深邃:“艾儿,你可晓得何为谍人?” 我怎会不知呢? 寒浇,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是在怀疑我,是已经确定身份,还是真像表面上那般,只是随口问一问? 胸口有一团火焰在烤噬干柴,我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混合着心跳拱入耳框,但我只做出了努力思考的样子,咬着唇道:“谍人?恩……不知,闻所未闻。” 他并未如我想象般冷笑,然后戳穿我,他只是徐徐坐到床榻上,招呼我也坐下,说: “四年前我们前往斟寻的路上颜夕遇袭身亡,当时被围在中间的四辆马车规格完全一致,又是夜间,敌军就算来袭也应该对着四辆马车同时进攻才对,可他们偏偏能精准地选中颜夕乘坐的马车。月前火烧军营,又是熟门熟路的直击最大两座,就好似他们在军营中待过或者看过完整的布局图一样。再之后,我在东营设下重重埋伏,也被他们轻巧避开。艾儿,我总有一种想法,可能很匪夷所思,但我的确觉得我身边有个人,他表面上对我忠心耿耿,却在暗地里窃取着各项军中密保,凭此去帮助我的敌人。他就是谍人。”他顿了顿,眸中波光潋滟,“艾儿,你能理解我吗,我的这种想法,你能理解吗?” 他的眼中甚至流露出了期待,像个极力想获得认可的孩童,如此少见的神色,让我在刹那都有些晃神,声音模糊道:“您的身边有个人,他看上去忠心耿耿,却在暗地里伙同您的敌人?您是指……淳昶?” “不,和他不一样。淳昶在最初为我所用时,绝对是对我忠心不二的,但我指的那个人,我有感觉,他一定是在一开始就是为了我的敌人而来的。” 我极力回想着第一次从默禹口中听到那套奇思妙想一般的计划时那种错愕和混乱,小心翼翼地措辞:“夫主的意思是,那人归属于您的敌人?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来到您的身边呢?” “这正是匪夷所思之处。”他握一握拳,“但艾儿你想,如果那个人身在敌营,甚至是爬到了高位,他是不是可以借机掌握更多密保,从而给他真正的主人提供更大的帮助呢?” 我没想到,寒浇仅凭一些直觉和揣测就能将姒少康的计划猜得八九不离十,不禁对他肃然起敬:“夫主这样说还真有些道理,保不准真会有些许帮助呢。” “岂止些许,简直是莫大的帮助了!从古至今,我们对敌时都是直来直往的对战,从未有人想到过这样绝妙的主意,如果姒少康真的想到了这样的主意,那我……我都无法不佩服他。听说他出生于夏朝亡国的第二年,比我都要小好些岁数,如此稚嫩年纪,却能有这番大作为,我以前果然是轻敌了。” 连寒浇都忍不住夸他了耶,心中的小人儿欢呼着转了个圈,但我还是努力将小激动压下,敬业地去给寒浇戴高帽:“夫主也无需这般贬低自己抬高他人吧?那夏朝遗孤再厉害能比得过夫主?我是不信。”说着还拿脑袋往他怀里蹭。 他一脸“多大个人了怎么比你儿子还能闹腾”的无奈模样,抬手也抚了抚我的脑袋,笑道:“也是,他毕竟只是一人,而我们寒家人才济济,如今正坐拥天下,料他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寒家人才济济,正坐拥天下?我不禁腹诽,你所谓的人才济济难道指的是你那个七老八十的爹和那个一门心思只想挖你墙角的弟弟吗,还是再加上某些已经被劝降了的手下呢?寒浇啊寒浇,曾经你那么强大,光凭你一个过邑就足以颠覆纶城,但那时的你没有去做,你只派遣了几只暗杀小队,最终几近一事无成,而如今,姒家的兵马已经可以压境过邑、把你折磨的疲惫不堪了,世事变迁,谁又知道谁是最后的赢家呢? 我从他的怀中钻出来,又听他低低叹道:“只是那个谍人总让我心中隐隐不安,我怀疑了很多人,却发现这样一来,反道使我束手束脚,很不舒服。” 我最好他放弃怀疑,忙附和道:“夫主战事在即,这般可不行。” “是啊,我亦觉得处处疑人甚为不妥,但那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极难收回去了,当我想明白谍人的用途后,总是看谁都像谍人。”他把脸转向我,“比如在今日带陌生女人进宫的池雾,比如手握大权的木康和朱鹤,甚至……比如你。” 我下意识啊了声,无辜地眨巴着眼:“我么?” 他笑了笑,用手指轻轻夹住我的脸颊:“艾儿,你其实很可疑的,在峚山偶遇后,你突然消失又突然再出现,如今一步步走到离我最近的地方。”他的手指在我脸上的每一处流连,直视我的双眼要将人吸进深渊,“可我实在不忍对你起疑,你那么美好,那么聪慧灵透,当那帮蠢材告诉我,峚山失火而他们在街头跟丢了你时,我简直要疯掉。还好上天垂怜,你还活着,又回到了我身边。我总觉得自己幸运无比,我得到了你,就像父王得到纯狐王后那般,一生一世完完全全的得到了你。”说到此处,他长久顿足,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只有这样才有力气继续一般,“我寒浇一辈子从未服输,但若你就是姒少康派来的谍人,那我……真是甘拜下风。” 甘拜下风吗? 我漾起微笑,抬手捉住他停在我面颊上的手,手指扣入他的指尖,坚定地握住:“夫主,我女艾,是你的人。” 你可知我为何而笑? 就在我握住他的这一刻,寒浇那双永远阴寒永远锐利的眼里绽放出孩童般真挚纯粹的笑容,那些在岁月流逝中一点点爬上他眼角眉梢的细纹,那些沧桑却快乐着的弧度,极轻极轻的刺痛了我的心口,但是只有一下,雏鸟啄食手上碎谷般的那么一下,因为太轻柔了,我甚至连颤抖的欲望都没有。 他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话语里的欣喜藏也藏不住,好似如释重负,又好似本就如他所料:“艾儿说的是,我怎能怀疑我的艾儿呢,要怀疑也该怀疑那个池雾,她这个绣院魁首可不简单。” 我皱了下眉:“池雾?我以为她……挺好的呀,除了夫主刚刚说的那个陌生女人,并无僭越之处啊。” 他却冷笑:“怀疑她可不仅仅因为那个陌生女人,还因为,她的名字和另一个人很像。” 我突然觉得心口有一道滚烫的急流涌过,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因为太过震惊,因为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手正被寒浇握在掌间,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能被他敏锐地觉察到,所以不得不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拇指指尖狠狠掐下,拼命地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寒浇的手指在我掌间慢慢摩挲,说:“那个人叫,子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4章 两年 池雾与我一样,无父无母,比我晚两年被姒少康捡了来,名字也是姒少康起的。池雾,子午。我一直不明白,姒少康为何要给她起一个读起来与子午那般相像的名字。 难道真的是,为了在寒浇起疑时替我挡住第一剑么。 我是不是该感动,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在他心中地位之重,还是该为池雾感到悲哀呢? 其实无需如此,我们都是姒少康手里的刀,一把更好用些,所以他更看重些,仅此而已罢了。 我和他早已立下誓约,他把我养大,保我食宿无忧,而我来到寒浇身边,助他夺下过邑。如果败了,我们身死道消,如果赢了,他就是高高在上的夏王,有妻有子,和我这个嫁过寒浇的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还在和寒浇说着什么,还在对他笑,我把头靠在他肩头,大睁着眼看到珠帘外的天被染成了血一样的艳红色,红又映上了珠帘,成了一串串滴落的血泪。 我想,真好啊,表演了这么多年,都凝固成了招式,哪怕思绪飘向了远方,嘴角的笑也不会落下来,就像这红艳艳的泪珠一样,再也不落下来。 我把他送到院门口,和他依依惜别。 鸢尾翠绿的果实被晚霞染成妖冶又诡异的颜色,一步步踱回屋中,倒影被斜阳拉得又细又长,就像一支紧紧跟随我的、缓慢却绵长的调子,让我不由自主的想起很多画面。 最初的最初,我还是纶城一个小混混,有点小名堂,和小九一道被封为“雌雄双煞”,结果有眼不识泰山,把街口姗姗而来的默禹当作一条大鱼,兴致勃勃地凑上前去,从未料到,生活会从此天翻地覆,自己竟踏上了大夏的复国中兴之路。 敌我双方实力悬殊,前途千难万险,我在荆棘丛中握着当初的誓言踽踽而行。 我爱上一个人,很可能也被另一个人感动过,这些乱世中随意飘零的情愫化为青白玉石上一抹微不足道的莹润,被我深深埋葬在心底。 战火已经熊熊燃起,昔日的战神也已经踏上了这片土地,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拉开帷幕。 自此之后,一败涂地也好,功成名就也好,都再也不会停歇。 无论多么千疮百孔,那来自历史的仇怨,那些使命和枷锁,都不得不去背负,至死方休。 我的脚步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之上,身后铺满了金光,我迟疑着看向身后空无一人的院落,有一片叶子从槐树上落下,它还那么绿,枯绝的毫无道理。 拇指上的痕迹犹在,樟木门在身后缓缓闭合,终于连一点影子的颜色都不见了。 寒浇对于谍人的猜想就好像冥冥之中的一语谶言,在我的心头种下了一根刺,在他的坚固堡垒上打开了一个缺口,一浪叠一浪的进攻、反击、失守、重夺,使人麻木,也使人溃散。 池雾去甘棠院和幂琰夫人敲定了新衣样式,借势出宫后一心蛰伏,再未被寒浇寻到把柄。 默禹回到了他最熟悉的战场,他和寒浇之间纯粹又极致的搏杀跨越了叶落、结霜、抽芽、怒放,他没有完成我交与他的任务,但也没让我等太久,两年时光,寒军连连失守,终是失去了半壁江山。 这期间,几支运粮队的回归曾让寒军的士气大振,伯靡干脆破釜沉舟,弃了有鬲,将他所有的兵都送到了默禹手中,又逐渐挽回了优势。 而寒家这边,弋邑在初始愉快地袖手旁观了很久。 寒戏大概以为,英勇如寒浇定能战胜一直都是他手下败将的姒家军,只是时间与损失多少的问题了。寒戏大概还祈祷过,愿那些围困过邑的姒家军能强大些,好多消磨些寒浇的实力,让坐观二虎斗的他成为最后赢家。 等过邑的劣势越来越明显,等寒戏终于意识到他再不出手过邑可能就此覆灭时,季杼却已带兵将他的弋邑也围上了。 最致命的是,都到了如斯地步,斟寻竟仍不肯派出援兵。 也许是寒浞对两个儿子太过自信,认为对付区区一个夏朝遗孤,还用不着他亲自出手,也许是寒浞上了年纪,又得到太多,变得尤为怕死,不愿守护在自己身边的力量离去哪怕一分。总之,寒浞下了此生最愚蠢的一个决定,他拒不出兵,反而放言说,谁先将自家门口的姒家军击败,谁就是未来的寒王。 寒浞不知道,姒家的实力已经足以和过邑弋邑抗衡,他的不出兵极有可能就此断绝了过邑的生路,寒浞更不知道,其实只要他派兵,就有可能颠覆整个局势,把夏室最后的血脉从这片大陆上彻底抹去。 他不知道,所以他把机会拱手送到了姒少康手里。 寒家的天下是他们父子三人一手夺来的,当年的寒浞正值壮年,两个儿子也是少年得志,成功那么唾手可得,让所有人的记忆都停留在了当年风光时,没有人预料到了这场接连失败,也没有人可以接受失败。 他们恐慌、无措,土崩瓦解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疯狂。 那个冷静自持的寒浇不见了,他俘虏了姒家一支百人队伍,不顾部下阻拦,将所有人剥皮炖煮,充当军粮。那个珍惜手下的一兵一卒的寒浇也不见了,跟了他十多年的大臣不过进言“如今形势危急,可否先将亲眷子嗣护送出邑”,就被他当场杖毙。但那个敏感警惕的他变本加厉了,他日日混迹军营,极少回到后宫,就算回来也是住在寒宸殿,连我入殿去看他也会被搜身。 寒浇在垮掉。 姒少康的毒针扎根在了他的身上,将他的风华一点点抽尽,留下个颓丧的空壳。 他的白发越来越多,在浮层跳动的黄昏里,显出一种苍老的姿态。 他手下的势力越来越不稳定,就连原来的心腹都开始怀疑这位当年英雄是否已经不再中用,而他也的确日渐暴躁,一身蛮力尚在,冲锋杀敌谁也不是对手,决策时的差错却越来越多,初始尚且自我反省,到后来就变得只知道斥责下属。 甚至对我也动过粗。 曾经的他能很理智地听我说姒少康如何厉害,还夸我是唯一一个不一昧巴结奉承的人,那样一个他,却因为我在替他捶肩时提了句“姒少康还真是有能耐,竟让夫主疲累成这样”,就将我一把摔在地上,我摔得直不起腰来,他确也流露出自责,别扭地上前扶我,执拗的不肯道歉,却全然不是当年青涩又可爱的模样了。 草木零落,英雄迟暮,寒浇他还能再站起来吗? 两年后 斜阳淡淡铺在甘棠院后院那些艳丽过头的花田上,同样的金辉也洒在了正襟危坐在院子正中的女子身上,她身着勾花素衣,薄唇紧抿,挺得笔直的身板倒因了披在身上的金光显得十分雍容华贵。 我轻轻在她对面坐下,跟着的琪儿忙从食盒里取出果盘和点心,一一摆到桌上。 幂琰朝桌上瞥了一眼,翻起的眼白清楚显示了她对我这种危急关头还对吃食念念不忘的秉性大为鄙夷,可因为太习惯太麻木,她已经懒得开口训斥我了。 我毫不在乎地替自己斟了杯酒,边斟边问:“夫主那边,怎么样啊?” “不好,又往后退了数里。”她很干脆地答道,复又蹙眉,“你怎么对战事这么关心?好像每天都会来找我问一问啊。” 我无奈地撇撇嘴,手指拂过果盘,挑了个李子送至唇边,咬下一大口才道:“你知道阿灵怎么死的么?” 幂琰的眉蹙得更紧了些。 寒浇上月回宫,召了灵夫人,当时的灵夫人开心极了,自从两年前寒浇回归,迁怒了一批构陷我的人,她就彻底失了宠,院中人丁凋零,寒浇也对她不理不睬,这还是第一次召她入寒宸殿服侍。 灵夫人穿上了她最好的行头,千娇百媚地入了殿,结果刚入夜就被守夜侍卫从后殿抬了出来,听说死状惨得连侍卫都不忍诉说。 我把酒盏轻描淡写地往案头一放,慢悠悠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说了句,夫主英明神武,这次定是又打得那夏朝贼寇满地找牙吧?可惜夫主刚吃了点小亏,以为阿灵在讥讽她,一怒之下捏碎了手里的陶杯,然后用碎片把阿灵给……”我朝她惨淡地笑了笑,“如今局势每况日下,我不是不嫌烦,但为了自保,只能天天跑来烦你,还请姐姐见谅。” 回到归素阁,池雾已在内室等我,我去瞧了瞧诺儿,见他和芳儿玩得正好,才放心地掩上门。 “今朝又有朝臣提出邑内混乱,应将小皇孙护送出邑的事,过王仍是不悦,但好在群臣力谏,他好歹没向上次那样,直接将人杖毙了。” “是不错了,过邑原本那么繁盛强大,如今却沦落到要将皇嗣秘密潜出,寒浇又怎么会甘心呢?他手下的人也不是笨的,杖毙先例在前,朱鹤大人还能派出说客,着实不容易。” 池雾的唇微微动了下,泄露出几分憋屈的神色,我忍不住笑着派了派她的肩:“好啦,知道你也不容易,因为寒浇起疑,只能依照月例进宫。谁都不容易,但好歹过邑受困,我们的局势越来越明朗了,不是吗?” 池雾这才点点头,眸中浮起些许小丫头的娇俏来,嗔道:“艾夫人呐,有鬲军已经在过邑滞留太久了,谁也不知道寒浞啥时候会醒悟过来派兵支援,这么打下去怕会不成功呐,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过王……”她做了个鬼脸,可怜兮兮地眨巴眼。 “一直不下手是因为一直没有足够的把握。”我错开她的视线,眸中渐渐蒙上黑幕,“别担心,很快了。” 诺儿的笑声缓缓的停歇了。 有一扇门,吱吱呀呀地合上,又骤然重重得打开,将一室黑幕照成刺目雪白。 很快了,寒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5章 出邑 诺儿来请安时池雾正收拾完针线,见到小皇孙,她俯身行下一礼,匆匆离开的步子让她的衣裙翻飞起舞,像一只翩跹的蝶。 诺儿的眸色被这只蝶勾了勾,在某一处停了刹那,那处刚好有朵白花,在素色衣衫上灵动美妙。 这抹靓丽的倩影一闪即逝,如此迅速,如此美不自知。 我的眼角弯了弯,在诺儿回神前又回到了原来的弧度。 我静静地望着他,六岁的男孩子,粉雕玉琢的脸上有了第一缕脱离了孩童的、属于了少年的英气,红扑扑的脸向上仰着,眼里那些晶晶亮的东西让所有与他对望的人的心尖,都忍不住划过一道麻酥酥的暖流。 我想,我真不配做他的娘亲。 从他尚为婴孩,我往幂琰的七巧香薷糕里掺进迷药开始。 我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亏欠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我还不起。 就算拿把刀,深深捅进心窝子里,我也还不起。 我说:“诺儿,最近你常去你父君那里,你父君是不是总要考你些军事、战局?” 别的六岁娃娃,大抵都还甩着陶响球,刚被父母逼着开始习字,可诺儿的早慧着实不输于我,好些大人都琢磨不透的政况他竟也能说出些门道来。 于是寒浇也完全不把他当作寻常六岁娃娃那样宠溺着,似乎诺儿的天才成了如今寒浇唯一能欣慰的地方,他进来几乎天天召诺儿进寒宸殿问话,问了些什么,我当然不能明问,但时日一久,也能从诺儿的话里拼凑出大概。 军事、战局、打败姒少康……已经成了寒浇所有的话题,他固执倔强,这禁锢住他的咒语也一样的固执倔强,让他就算面对的是诺儿,也没有了多于的温存。 诺儿果然应了是。 我再问:“能答出么?” 诺儿有些羞赧地垂下眼,小胖手不安地纠缠在了一起:“大抵能答出,可是……可是有些太难的,诺儿勉强答了,父君的脸色却不好看。” “哦?比如什么问题呢?” “比如……比如昨日,父君问我为什么夏室如此猖狂,我想了许久才答是他们兵力集中,而我们寒家分散在三处的原因,可父君听完只是点点头,就摆手让我出去了……诺儿晓得定是打错了,可诺儿想了一个晚上,都没想出应当如何答。” 我自是晓得昨日寒浇有此一问,也晓得诺儿并未给出他想要的答案,否则也不会选今天和诺儿提起这些。 我摸了摸他的头,正要进一步循循善诱,冷不防诺儿憋着委屈的小脸问了个差点让我脚下一滑摔个四脚朝天的问题。 “娘亲,诺儿是不是……很笨?” 我的乖乖,你要是还算笨,世上的愚民就能把淮河填平了。 我努力稳住脚步,努力撑住面上的严肃,平和而具有说服力地把手落到他肩上:“娘亲聪不聪明?” 诺儿立马点头,不带一丝犹豫的。 我很满意,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他肩上,蹲下来和他平视:“你是娘亲生的,娘亲有多聪明你就有多聪明。” 他有些动容,高高嘟起的小嘴也总算往里收了收,还努力往上扬了扬,但还不确定:“可诺儿答不出……” 我斩钉截铁道:“你还小,你长到娘亲这么大就会答了。” 他终于转悲为喜,相信了自己是个聪明娃娃。 而我却不得不放开搭在他肩上的手,因为害怕身上轻微的颤栗被他发觉,我轻轻问:“诺儿,娘亲告诉你为什么夏室如此猖狂好不好?” 他点了头。 我身上的颤栗也终于被彻底的冷取代。 我告诉他,夏室之所以猖狂,不在兵马,不在布局,更不在传言的神神鬼鬼,只是因为一个人。 夏室遗孤,姒少康。 如果没有姒少康,就算有再多的夏室遗臣,再多兵马,再多民心,也是群龙无首,轻易便能击垮。 可姒少康活下来了,他不仅把他们都牢牢聚到了一处,还滚雪球似得越滚越大,越来越难以对付。 甚至,已经强大到了能将过邑覆灭的地步。 我告诉他,寒浇一身傲骨自是不会投降,但斟寻不知为何不肯出兵援助,过邑已经危在旦夕,不知还能撑几日了。 这些话寒浇不准任何人说,但娘亲只有一个儿子,过邑也只有一个小皇孙,娘亲不能不说。 只要他活着,过邑的种子就还在,连夏朝余孽都能生根发芽,我们过邑的孩子定能做得更好。 娘亲不是不想他勇敢有担当,不是不想让他时刻陪在他父君身边,可娘亲只是个小女人,小女人的心里很害怕,如果自己的孩子出了事,娘亲一定活不了,过邑也一定会垮掉。 诺儿在我怀里软软糯糯的,散着小孩子身上特有的香味,可我抚着他的发,说着半真半假的话,哭得心如刀绞,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我知道,温暖即将逝去,他会成为一具冰冷坚硬的躯壳,再也不容我踏近半步。 那天,诺儿在寒宸殿的时间史无前例的长,我坐在窗边等他,眼睁睁看着夕阳落下,心跳紊乱,握住发簪的手不自觉青筋暴突。 直到看到那个星辰下的小小身影,才长出一口气,翻开手掌,早就是满满的深浅不一的指甲印迹。 待将诺儿安顿睡下,我朝寒宸殿的方向望去,油灯的光从窗口幽幽透出,像劈开深夜的一把刀。 我迟疑了一瞬,还是让琪儿举了盏油灯,朝他的寝宫行去。 内室幽暗,一室尽头,群青长袍拂过地面,一如他初次在此地等我那般。 可他,终于连背影都苍老了。 他徐徐转过身来。 曾经是那么风华无双,轮廓深邃的五官美得令人窒息,现在却尽显老迈。 有些浑浊的眼盯着我瞧,半晌,叹了口气:“诺儿求我将你们送出过邑,这话,是你教他的吧?” 我一声不吭地跪下,直视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说:“是。” 他的脸突然有些涨红,瘦削的双颊深深凹着,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涨红反而看起来有了些人气。他脚步踉跄地往前奔了几步,阴郁地看着我,然后毫无征兆地一把揪住我的领子,他揪得太用力,让我一瞬间丧失了呼吸和眼前的光明。待光明重回双眼,他放大的狰狞的脸已经离我极近。 “为什么!你不愿意,连你……” 他一把丢开我,可那颤抖的手却被我重新抱住,死死抱住。 “诺儿说的不对。” 冰凉的气体在喉咙重获自由的刹那直刺入鼻尖,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一下子涌上眼眶,我不管不顾地将手指扣入他的手指,他那么僵硬,可我一丝丝地扣,终于还是成功了。我握住他的手,湿湿的冷自脸庞滑落,滴在裙摆上,漾开嘴角的笑意。 “夫主,诺儿说的不对,我让他离开,我不走。” 他倏地发颤,怔怔地看我,左手缓缓地抚上脸颊,把那凉凉的地方温柔地抹开,嘴里喃喃地重复我说的话。 “你不走……” 我握紧了他:“我不走,我要留下来,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那诺儿怎么办?” “让他离开,好不好?他才六岁,哪里经得住磕绊呢?艾儿没有那么勇敢,我不怕死,可诺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呢,夫主您该怎么办呢,他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啊!夫主,艾儿求求您,送诺儿出邑,好不好,我知道会有人照顾他的,我知道。” “艾儿……” 他闭上眼,有一行浑浊的液体渐渐淌了下来,他松开被我扣紧的手,向前一捞,我就被锢在了一个荆棘一般的怀抱里,很熟悉,很陌生,同样强硬的拥有,却让我厌烦。 他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细弱,颓丧。 “诺儿若是没有你,又该怎么办呢?” 他颈侧的伤疤突突地跳动,一下一下,越来越沉重滞缓。 像颗倔强不肯屈服的心脏,终究还是妥协了。 寒浇本想让心腹把我、诺儿和一些重要的亲眷护送出邑,可他其实并不放心我们母子,再加上我一直不肯离开他,最后还是决定亲自护送我们。 开战时他总选阳光普照、能振奋士气的日子,出邑时他却选择了阴雨绵绵、让人行踪难辨的日子。 灰蒙蒙的天落在心头,我跟着他第一次正大光明走进谷风院密道,一路沉郁前行,身后的女人们似乎还在低低抽噎,飘荡在风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似乎还有群犬在极远处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声音。 我们穿越军营,一路都有将领向寒浇行礼,也有一双双目光黏在女眷们身上,不怀好意。 这也是寒浇要亲自护送的原因之一。 我们不可能声势浩大的从宫门出去,但这条唯一的密道又必须穿越军营。 军营,士兵,排山倒海的男人。 寒浇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 有惊喜的声音。 “啊那不是幂琰丫头吗,过王果然是念着我们琰丫头的。” “琰丫头还是那般漂亮啊,不愧是我们总帅的亲妹妹。” 也有欣慰的。 “哎,过王总算想通了,要我说,早该把这帮子女人孩子送出邑了。” “是啊,这女人孩子都在,咱们王能好好打仗吗?这回总算没顾忌,可以打个大胜仗了。” 但更多还是意料之中的窃窃私语。 “哎哎,走最前头那个女的,是不就是那个,那个叫什么……艾夫人的是吧?哎呦,是蛮好看的嘛,你看那勾魂的眼神呦,怪不得能把我们过王都迷得七荤八素的。” “可不是嘛,她可是唯一给过王生下娃娃的,听说她出身不好,下贱的不得了,可你看人家现在,哎呦正夫人呐,连幂琰夫人都比不得嘿,啧啧。” “哎你们说,她是不是那啥……特别厉害?” 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可还是一字不落地全都进了我的耳朵,我看向前方寒浇的背影,他努力挺着背,昂首阔步地向前,于是我也只好像他那样,目不斜视地走,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那样。 我的左手微微内扣,掩住了袖带内的一抹深绿。 那是把青铜匕首,坚利的轻轻一划就能了解一条命的一把匕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6章 枯竭 窃窃私语声渐渐弥散在身后,前方出现的一方大帐前,兵卒们的神色明显肃穆了许多。 身着皮甲铜胄的中年将领迎在帐前,一双虎目凛凛生威,薄唇的弧度却与幂琰如出一辙。我回眸瞧了瞧,正巧望见幂琰绽开的笑颜。 小女儿家娇俏的毫不修饰的笑颜。 待我们走近,中年将领垂首一礼道:“木康见过过王。” 寒浇朝木康抬了下手,示意他起身,随后领着我们踏入营帐。 过邑初建时,便设有自军营直通至边境的密道,密道有三,一为水路,匿于水军军营之中,二为密林,通往东方荒芜之所,三为地道,隐在主将大帐之下。 地道的出口避开了主战场,只要行事小心,再有快马加鞭,很快就能逃至斟寻。 几个地位还算出众,被寒浇划入了逃离队伍的夫人们已经开始轻喘连连,眼神里还有几分慌乱与无措,却已掩不住能够逃出绝境的欣喜。 木康最后入帐,也不需寒浇指示,便大踏步行至前方一块微微隆起的巨型石板前,矮下身子用力朝旁推开,露出了底下可容一人通过的地道口。 石梯幽暗深邃,踮脚望去,只有黑黢黢一片,带得人心口无端紧了三分。 木康身侧,另一年纪稍轻的将领上前将油灯递给寒浇,他的服饰与木康相仿,气质却儒雅了许多。 寒浇接过油灯,抬眸与他对望,似有隐忧,将领立即便道:“请过王放心,末将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届时王携夫人们出了地道,向南再行三里,便能与接应之人相汇。夫人们与小皇孙皆有贤身贵体,承天庇佑,定能平安抵达。” 他言之凿凿,寒浇也只能点头道:“都督办事,本王自然放心。” 淳昶死后不久,暂代其位的朱鹤便被寒浇正式封为全军都督,其势虽不及当年的淳昶,但也相差无几。朱鹤行事谨慎,为人又不像淳昶那般野心勃勃,在如今人心惶惶的过邑,也算为数不多的深得寒浇信任的人了。 寒浇话毕,便提灯向地道口行去。我有些失神,又抱着诺儿,突地抬步,竟一脚踏偏,脚踝传来刺痛,整个人不由控制地朝地上栽去。 下意识地,我用力别过身子,将诺儿护在怀中,自己的背直冲下地。 不过一瞬之间,护了诺儿,我也无力再稳住身子,知道这临行的脸面是跌定了。 但就在我闭眼准备忍痛的一瞬,身子被一双手稳稳接住,我诧异转眼,就见刚刚为寒浇递过油灯的朱鹤,跪倒在我身后的地上,厚实带有薄茧的双掌正扣住我的臂弯,帮我免了这一跤。 诺儿自我怀中探出头来,乌溜溜的黑眼珠瞧见底下那位敢当着他父君的面扣住自家娘亲的大叔,瞳仁忍不住就缩了缩。 寒浇已行至地道口,回头看到这副光景,眉头狠皱了皱。 我忙借力起身,回身朝朱鹤匆匆俯了俯身,就赶紧疾步跑回寒浇身旁,伸手拽住他的衣摆,很老实地低头做小伏低状。 朱鹤则顺势跪向寒浇:“事出突然,罪臣情急之下触犯了夫人,请过王责罚。” 寒浇的眼风朝我很不客气地扫来,半晌,呼吸沉重地吐出口浊气来:“你也是护主心切,免了吧。”说罢就牵过我的手,一前一后迈上了石梯。 地道昏黑,我们走得太急,谁也没有看到。 没有看到我刚才拽过的寒浇的衣摆,上面一层薄薄的黄粉。 也没有看到木康微微蹙起的眉和若有所思的眼。 谁都没有看到,所以谁都注定了无法圆满。 地道修在过邑初建时,已有了些岁月痕迹,石梯尽头设了一口铜钟,一排排铭文在灯火下摇曳不定。再往前便是黑的看不清轮廓的长道,张着血盆大口,不发一言地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寒浇轻轻放开牵住我的手,朝巷道深处看了一眼,便举高油灯向前走去,我连忙跟上。孤寂的巷道,我们踮着脚步,怕惊醒了什么似得小心翼翼。 诺儿已从我怀中下来,牢牢地跟在我身后,小手还握紧了我的一角衣带。 寒浇走得不快,稍有响动都会停下来驻足片刻,如此小半日,才来到地道出口。 出口是灰蒙蒙的天,杂草丛生,了无人迹。 我们依照朱鹤所言,朝南行了小半个时辰,却依旧不见接应的人马,到是那若有似无的犬吠声逐渐清晰,描摹出一阵阵心悸。 寒浇皱眉停下,鹰隼般的眼凝视四周。 朝南行三里,三里已过,接应的人却丝毫不见身影,这绝不是朱鹤信誓旦旦所言说的那样,承天庇佑,定能平安抵达。 马蹄声如破空之刃,突如其来,我呆愣了几息倏地抬头:“盗骊!” 烟尘中,黑色骏马疾驰而来,速度虽快,步子却显然不似平常的稳健,再近些,一同袭来的血腥气让寒浇猛然变了脸色。 待到盗骊奔到眼前,马身上长长短短还在滴血的伤口让身后早已累得脸色苍白的夫人们齐齐惊骇出声。 盗骊是万里挑一的良驹,尚且受伤至斯,其余人等迟迟未出现,必是出了意外。 就算是足不出户的夫人们此刻也晓得发生了什么,她们好不容易得此一日逃出绝地,却不想姒少康的人早已知道密道所在,她们匆匆赶来,却是把自己送入了死路。 一时间,这群从小娇生贵养的夫人们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慌张,也不顾寒浇就在眼前,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而寒浇,毫无预兆地抽出长刀,朝队尾看去。 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却凭着一股直觉,牢牢锁着那处。 我在心底微微一抽,寒浇果然是寒浇,颓靡至今,还依旧拥有如此警觉。 被他牢牢锁住的那处地界,有什么东西的轮廓渐渐清晰了,有什么声音慢慢袭近,仿佛巨人之掌从海平面上升起,带着滞缓却不容反抗的威势,向我们逼来。 那是一支足有百人的队伍,踏马而前,隔了数里都能嗅到他们身上冰冷的杀意,宛如宣判死讯的阎王。 没有一丝犹豫,寒浇把手里长刀丢给幂琰,一手抱起诺儿塞进我怀中,随即扣住我的腰将我带上了盗骊,双腿一夹就朝前冲去。 我只觉眼前景物突变,耳侧有风激荡掠过。 除此之外,他再无多余动作。其余那些夫人,那些或多或少陪了他数个年头的女人们,那些把最美好的年华全都送交到他手中的美丽女子,他连一个眼神都无暇施舍。 盗骊本是千里绝群的名驹,将身后的人马甩下绰绰有余,无奈受伤过重,奋力前奔时,血水染红了我们的衣裙,又顺着衣角洒落,飘扬了一路。 身后传来几下女人惨叫,便只剩了追击的马蹄声,盗骊开始还能略略拉开些距离,渐渐的,愈行愈慢。 致命的转变始于那群突然冲出的恶狗。 就在盗骊的步子已经明显踉跄时,就像早已知晓我们的逃离方向,身侧的草丛里猛地冲出了十几只恶狗,瞪着血红的眼睛,边跑动边口涎乱飞。 雪上加霜的是,盗骊也在几步后轰然倒地,寒浇揽着我翻滚在地,手背被荆棘划破,红的刺目的血从里头汩汩流出,他好似毫无所察,一把抓过我的手,另一只抱起诺儿,就朝远方奔去。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背上那道血痕狰狞可怖,温热的血液顺着指腹流进我们相握的掌间,狂风送来索命调子,让我的每一步都深陷泥沼。 身后马蹄踏空,犬吠阵阵,一同护送亲眷的侍卫们拖住了大半兵力,却还是有着数十人马直奔我们而来。而我们,毕竟只有两条腿,寒浇还抱着诺儿,再厉害也敌不过十数恶狗,数十兵卒。 特别是那群恶狗,不知着了什么魔,竟都目标一致,追着我们不放。 寒浇带我跑出一里有余,忽然将诺儿送到我手中:“你们先走。”话毕转身,竟打算以一人之躯对上多出他几十倍的敌人。 我感觉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抱着诺儿跑出数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独身立在落日余晖里,残阳打在颀长背影上,散了一地的金辉。 浩浩荡荡的索命队伍,刹那没了声响,天地间只剩了他,长身玉立,风华绝代。 寒浇,纵使你武功盖世,对上几十倍的敌人,又有多少活路呢? 你身后那个女人,就是要取你命的人,你知道么? 其实你,不是一点也没猜到,对不对,可你英明一世,为何宁可将自己送上死路,也不愿信那些夜半惊醒时摸着身侧女人脸颊吐出的呓语呢? 寒浇,你这个傻子。 我回过了头,身后响起血肉相搏之声,我把诺儿放下,伸手向前:“跑!”,然后自己,义无反顾地往回跑去。 寒浇把佩刀给了幂琰,只有夺了追兵的剑与他们厮杀,我赶到时,他已浑身浴血,皮甲都被划烂了。但就是这几百步的脚程,他的周身便堆了十几具尸体。 我一脚踹翻了一个即将扑到他身上的兵卒,回身一记侧踢又踢倒了一个,寒浇回身看到我,目眦欲裂:“谁让你回来的!” 我不答他,劈手夺过身边人的刀,用刀柄往他腹部狠狠一撞,他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我刚要补上一刀,腰上却着了暗器,顿时失了平衡,栽在地上。 背上劲风扫来,我本要侧身躲过,但刚才那暗器打得我全身麻软使不上力气,暗叫不好,突有一道寒芒隔空射来,只听“当”的一声,兵刃相接,是寒浇射出手中的剑替我打飞了劈来的刀锋。 他随后赶来,抱着我的肩连滚几圈,避开接连斩来的刀剑,那双深黑的眼,竟有了些笑意。 接着,耳侧传来他略带无奈的声音:“艾儿,不就几十个莽夫么,你以为为夫解决不掉么。” 可就在他唇角带笑,准备起身反击时,两条恶狗狂吠着扑到他身上,一只发了疯一般撕咬他的衣摆,一只对着我低吠一声,一口咬上了寒浇的肩头。 寒浇闷哼出声,目光狠厉地撇向肩头,四下一望,一把拔下我头上发簪,反手朝后刺去。 而我,在他对我毫无防备之际,握紧了袖带内一抹深绿,在他的颈项上,轻轻一划。 寒浇说,第一次在峚山见到我,我叉着腰,替他赶走了五只过于亢奋的,向他呼啸而来的狗。 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好似一朵幼嫩的花朵,竖起自己微不足道的尖刺,妄言要替他遮风挡雨。 他明明知道她的可笑,却心甘情愿的为她的花香迷倒。 那年弟弟刚刚出生,他亦还是个软糯孩童,娘亲就永远的离开了他。 他永远记得那个黑夜,他的父亲尚为人臣,整日忙碌,他自己偷偷跑出去玩,却险些丧命于恶狗之下。 不知道是不是自从那夜,他就对那些生灵有了惧意。 他也知道自己一个男孩子怕狗,会遭人耻笑,甚至是被女孩子耻笑,但他就是怕,毫无办法的怕。 哪怕后来,他成为了威名叱咤四方的大英雄,连巨虎都可力挑,却还是对这种打败过自己的生灵有着莫名的畏惧。 他下令杀了过邑成百上千的狗,从不让它们接近自己,却从未想到,会有一个小姑娘就这么轻易的保护了他。 也从未想到,这个小姑娘后来嫁给了他,用从他属下手里接来的黄粉引来恶狗,最后杀了他。 他还大睁着眼,死不瞑目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自己拼死守护的人,最终杀了他。 我死死握住手中匕首,徐徐撑起身来。 一抬眼,看到身前跪倒在地的诺儿。 他也跑了回来,毫不犹豫的,要与自己的娘亲和父君一同赴死。 然后亲眼目睹了,他的娘亲,杀掉了他的父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7章 战 上 抬起的眸子在一瞬晃神,我呆呆的坐在地上,手指不自觉就拢住了面前的身躯。 过王,寒浇,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男人,如今死不瞑目地倒在我怀中,颈项处尚有温热的血缓缓流出,把我胸前一大片衣襟全都染成了血红色。 而不远处的那个小小身躯,仿佛在一息间被抽空了所有生机,双瞳明明望着我,却是一片涣散,就像盯着陌生又空洞的远方。 风声渐息,耐不住性子的犬吠响了几声,我感觉自己不由控制地推开怀中尚还温热的躯壳,朝前踉跄扑去,可手还未碰到他柔软的小袍子,就被他仓皇避开。 他小小的身子向后缩成一团,微微发颤,露出如此无助抗拒的姿态,竟是因为在面对我。 胸口猛地抽痛,伸出的手也不由得发颤,眼前有了薄薄水汽,可我没有后退,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知道自己做下了什么,还会毁掉什么,所以我不敢后退。 诺儿也不再退却,只用他那双分明已经染上敌意的眸子紧紧盯着我,摆出防备的模样。 他是寒浇的血脉,天生倔强,不知退却。 他天生聪颖,根骨也好,被寒浇从小培养,如今的身手怕是已能和长他十余岁的兵卒相当。 可他毕竟才八岁,又哪里是我的对手。 手刀劈去,他就软软地倒在了我的怀里,和他父君一般无二。 伏杀的人缓缓朝我围了过来,目中尚有犹疑。我与寒浇同时出现,帮他打伤了数名兵卒,可我又亲手杀了寒浇、击晕了他的儿子,是敌是友,实在难以判决。 况且手持虎符的子午艾身份特殊,他们只闻其名,其实并不认得我。到是刚才扑倒寒浇的狗,毫不迟疑就奔到我跟前,低头舔了舔我染血的手。 只剩一只。 我抹在寒浇衣摆的黄粉让恶狗群死咬着他不放,而领头的两只,在最紧要关头将寒浇扑倒,为我奠定了最终的成功。 寒浇你可知道,将你扑向死路的恶犬,其实你早在十几年前的峚山上你就见过。 那时它们才刚刚出生,四肢软绵,朝你龇牙咧嘴都是奶声奶气的,那时你我初见,一切的阴谋也才刚刚开始。而如今,它们二死一伤,活着的也即将老去,你也终于死在了我的手上。 我把手放在它的后颈上,抬头望去,小白的尸体就倒在寒浇身旁不远处,喉咙上还插着我的发簪。 恰巧这时,一个身材较矮的兵卒从人群中疾步行出,正是刚才用暗器击中我的人。 等走进些,便能看清她藏在血腥和污泥下的脸,其实颇为清秀。和一群武力不俗的精兵走在一处,不仅气势不输一人,反道隐隐有种领军者风范的人物,原来是个女子。 我看到她,僵硬的面庞才稍稍有了一丝光彩。 她行到近前,屈膝行了个极重的礼,声音洪亮地道:“池雾拜见子午姑娘!” 她身后的那些兵卒,这才疑窦全消,一个个眼含欣喜地跪倒,纷纷呼道:“拜见姑娘!” 指节微微一动。 哪怕我早已嫁作他人妇,哪怕我如今是全军的统帅,他们还是依照庖正府的旧习,称我一声子午姑娘,好似只要谁也不提起我在过邑的近十年时光,我便还能回到过去,做回原来那个子午姑娘一般。 这大概是池雾吩咐的吧。 我看向她,心尖有暖流轻轻流过,我也勉力笑了一笑,“你刚才配合的不错。”随后冷下音来,“但是谁让你在那群侍卫那里留这么多人的?你不会以为,区区三四十人就足以将寒浇置于死地了吧?” 而且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三四十人就变成了二十几人。 池雾刚露出笑颜就僵在了脸上,慌忙解释道:“可寒浇手下的兵不弱,我们……” “你难道想说,你们这群骑了马的人,甩不掉他们几十个只有兵器和两条腿的人?” 她一下子有些哑口无言,而我毫无怜香惜玉的情怀,反而将目光转向她身后的精兵们,沉声道:“你们都是姒家花大力气培养出来的精兵,就算只死了一个,也是极大的损失。三四十人就敢和寒浇打,我告诉你们,如果纯拼武力,今天你们全死光都不一定能杀掉寒浇。” 这就是寒浇的可怕之处,他身在高位,本就难有伏杀的机会,可他偏偏又武力值极高,寻常的伏杀还不能耐他几何。今朝若不是池雾与我合演苦肉计,逼他露出破绽,恐怕也未必能取他性命。 精兵们一个个都低着头,他们刚才已经亲眼见识过寒浇恐怖的战力,知道我所言不假,全都不敢吭声,身为小队指挥的池雾,更是将头低得死死的,下巴都快点地了。 我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好了,现在任务圆满完成,我会给你们记功的,以后作战要记得随机应变。”看他们都肃穆应是,我才重新开口道,“现在听令,你们的下一个任务是把诺……把他,寒浇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送回纶城,记住,必须毫发无损的送到。” 当我说到“也是我的儿子”时,二十几名精兵倏然变色,不敢置信地望向我,我的眸色淡淡地在他们面上扫过,并未因他们的失态感到诧异。 知道我双重身份的人极少,就算是这群被送进过邑内部的精兵,也只听过统帅子午的名号。他们平日里藏匿于市井街巷,怕是想也没想过,那个出身低微、手法了得、从乡野丫头一路爬上正位的艾夫人与他们的统帅子午竟是同一个人。 这里也只有池雾早已知晓我的身份,她有些窘状地挠了挠下巴,一副突然想起来自己“忘记交代清楚、后果有些惨重”的表情。她迅速瞟了我一眼,干咳了声,朝身后那二十几名拼命使眼色,试图补救。 好在精兵们毕竟训练有素,几息的错愕后,便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看向我怀里已经昏迷的诺儿,神色略有古怪。 我也不多说,小心地将诺儿递到池雾怀中,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随即起身走回寒浇身旁,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我为什么一定要将诺儿击晕。 四肢酸痛,我一点点跪坐下来,用手抚上寒浇的双眼,睁得那么大,已经染上了风沙,还布满了操劳过度的血丝。 指尖划过他的鬓角,斑斑白白。寒浇,你还记得么,我骗你说我不识字,让你教我,我说我就想学两个字,一个浇,一个诺,那时候你说啊,你还要教我好多,我们还会有好多好多孩子。可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老得都不成样子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孩子。 曾经的你,是那么意气风发,那么好看的一个人。 我还记得遇见你的第一面,你穿了件天青色衣裳,映着树影婆娑,居高临下地审视我,双眸如鹰,下颌凉薄,颈侧一道疤痕赫然呈现。 如今这道疤痕之上,又添了道新口子,而疤痕之下血迹斑斑的颈项,再也没有了跳动的旋律。 我为什么一定要将诺儿击晕。 因为就算你已经这样了,我还不肯放过你。 过邑兵力太盛,可我必须将这里的伤亡降到最低,伯靡才有拿下斟寻的希冀。 前后四大领军,朱鹤投诚,淳昶自寻死路,你也被我杀了,还剩一个木康。 木康对你忠心耿耿,行事沉稳谨慎,寻不出丝毫破绽施计,他还和你一样,有着一身好武艺,虽然不如你,却也不是我能够一敌的。 若说有什么能让他心神失守,给我趁机出手的机会,恐怕只有你的死讯。 厉芒划破长空,刀刃又重新回到了你的颈项,传来骨髓破灭的痛呼,冷冰冰的,随风而逝。 我的刀一直很准,只是三下,便让你的头颅与颈项彻底分离。 匕首回落袖带,我摊开手掌,因为握刀握得太紧,上面已经有了深深指印。我瞧着这指印,只觉双眼刺痛,情不自禁就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我逼着自己看向了你。整齐的切口上,白骨森森,我捡起你的头颅,裹在衣裙中,随意扯过一匹马,翻身跃上。 诺儿交由池雾照顾,我很放心,一路往回狂奔,烟沙漫漫,我没有再回头望一眼。 我带着一半的你,去索你属下的命。 路上尽是支离破碎的残躯,甚至还有尚在交战的双方,全都在刹那被甩到了身后。我回到盗骊出现之地,御马的手骤然紧了三分。 幂琰倒在杂草丛生的路边,颈项上一抹鲜红,右手还死死握着寒浇的长刀。 是自尽的,她用寒浇给她的长刀,了解了自己的命。 我只停下了一瞬,好似都没有发生过的一瞬,便更加快速地朝前奔去。 她是贞烈,可这与我何干,不过是对付木康时又加了份筹码罢了。 地道的出口影影绰绰出现在了前方,有个寒家的侍卫正一瘸一拐地往里逃去。听见马蹄,他回头望见我,满脸的惊恐。嘴唇还张了张,念了句“艾夫人”。 可哪里还有什么艾夫人。 我用膝盖夹住马腹,侧身捞起地上碎石,身下的马疾驰向前,那个寒家侍卫倒地时我也恰巧奔至洞前。 不再管奔驰的马,我足尖轻点,几个翻身就落在地上,身子尚且踉跄,就一把抓起寒浇放在道口的油灯,疾步朝密道内跑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0章 危局 数万大军齐聚,热浪翻腾,气氛却沉静的可怕。伯靡缓缓抽出佩刀,刀锋夹起厉风,尖锐决绝地自耳际划过,长刀插天,直指上苍。 “攻城!”伯靡如虎啸般的声音在城外的荒地上响起,余音未尽,四面八方就传来擂擂鼓声,群马拉着战车以破天之势朝前奔去。 “砰!”巨木锤击在城门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连带着四周的大地、高耸的城墙都震颤了起来,不少碎砖碎石从城墙上簌簌滚落,紧接着又是震耳欲聋的一声,“砰!”,整个城门都凹陷了下去。 巨木被绳索牵引,由十几人缓缓抬起,又飞速朝城门砸去,“砰!砰!砰!”,滞重,狂暴,无人可挡。 眼看着城门即将被破,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凄厉到极点的尖叫。 人有很多种死法,每一个人死前发出的声音都不同,可如今有上百个人正在死去,还都发出了同样的声音——那种绝望的、渴望得到救赎又渴望立即死去以免除痛苦的尖叫。只要有一个人发出这样的尖叫,都将成为他周围所有人一生的梦魇,可如今是上百个人在同时尖叫。 我的眼中燃起了燎原火光。 我的面前,城墙顶上,一桶桶滚烫的油被直泼而下,无数已经燃烧着的火把四下飞散,战士们瞬间成了火人,滚倒在地,痛苦哀嚎。场面乱作一团,破门的巨木也因此摇摇晃晃,本已积蓄好的力量刹时散为乌有。 伯靡脸色顿变:“想不到寒浞垂垂老矣还有如此奸计!” 我看向他的脸,他的脸上汗珠如雨滴般滑落,眉头深锁。他在犹豫。 伯靡爱兵,这是优点,也是致命的缺点。他的兵肯为他拼命,他却不忍心让他们拼命。 所以他明知道现在如果退却,就会让苟延残喘的敌人抓住那口得以继续苟延残喘下去的气,可他还是犹豫了。 所以我自己一人驾马朝前冲去,只给他留了一句话。 “我们封城多日,他们那点存货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可一旦退了,士气就散了。” 火星渐来,我侧身避开,脸颊火辣辣一烫,我也不管,只朝前大吼道:“破门!进了城就不会被烧!” “子午!你想干什么!”伯靡在身后狂吼,我却没有理会,足尖踢在马身上,几个借力,人已经到了巨木旁,接替下已经成为焦尸的兵卒的位置,指挥着其他几个未被火油泼到的一同架起巨木朝前推去。 周围的兵卒看到我来推巨木,均都愕然,四散逃跑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有几个离得近的咬一咬牙,又跑了回来,面上仍是恐惧,眸中却有了坚毅。 “姑娘都不怕,我们也不怕!” “对!姑娘说的对!这门就快破了,进了城就不会被烧了!” 我微微笑了笑,大声道:“一!二!三!放!” “轰隆!” 巨木带了千钧之力砸在城门上,碎木炸开,已经脆弱不堪的城门再也承受不住重击,山师崩塌般破碎倒地。姒家的战士蜂拥而入,喊杀声穿云裂石,一把把长矛利剑刺进血肉,四下传来连绵不绝的惨叫。 这是真正的屠城,真正的毁灭。 我冲在最前,故意将头脸暴露在外,长发飘舞,女子模样再清楚不过,初见我的兵卒往往一愣,下一瞬人便软软倒在了地上。身后战车驶过,铁骑踏过,就成了一滩烂肉。 伯靡以往总与我各自带队,这回却把我跟得很紧,他是个很不错的合作伙伴,刀法老道,经验丰富,总能在我有所疏漏时及时出手,倒替我省去不少麻烦,也让姒家的万人大军,虽然缓慢却始终朝前推进着。 杀到黄昏,寒宫已在前方隐约可见,战车损毁了十之七八,双方皆是疲惫不堪。寒家靠人力拖延,在寒宫前用战车堆起一排临时避障,眼看着日头西斜,几个腿脚还灵便的纷纷往那处逃去,就留了几个逃不利索的还在徒劳抵抗。 我止住攻势,望向伯靡,他点点头,收兵后退。自然不是退出斟寻,不过几里,寻到一处较为空旷的地界,便下令驻守在此地。 胜利在即,伯靡这群兵个个杀得勇猛,此刻都有些精疲力尽,除了巡防的兵卒,其余的都坐倒在地,拿出吃食往口里塞着。 伯靡也握着两块黍饼,不时瞅瞅我身后那辆为数不多的尚保存完好的战车,眼神闪烁。 我吃完黍饼,抹了抹嘴:“想拿就拿。” 他立即满脸被抓包的惊恐和“怎么就被抓包了呢”的不可置信。 “昨儿你藏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我好心地提醒。 伯靡只好扭扭捏捏地从战车里挖了坛酒出来,宝贝地踹在怀里,被我瞥了眼,又乖乖地交出来。 我仰头闷了几口,浑身都烧了起来,忍不住叹了口气:“好怀念啊,纶城的秫酒。” “小丫头懂什么!咱糙老爷们打仗,就是得喝这个!”伯靡抢回酒,抱着底儿往嘴里灌,喉结咕噜噜地动,灌下小半坛,才大喊一声:“痛快!” 我只能苦笑着摇摇头,罢了叹口气问道:“伯靡,你今天怎么跟我跟这么紧?” “能不紧吗。”他又举着坛子呷了口:“你这丫头连火油堆你都冲,我要再不看着,保准你丢命!唉你说你一女儿家家的,这么拼命,何必呢?” “其实我以前很惜命的。我娘说,无论如何要给我们家留个后,所以我不能死。后来我有了诺儿,可以去和娘亲交待了,但我又答应了姒少康,要帮他除去寒浇,所以也不能死。”我撕开布条,一圈圈缠绕在脚踝上,一边道:“现在我不欠谁的了,既然有一身好功夫,又有敌人给我杀,自然是要用尽全力地去杀。” 伯靡的视线锁在我身上,静水一般,幽幽的量不出深度。 他的手下在这时走来。 “大帅!”手下行了下军礼:“暂未发现寒浞有逃跑迹象!” “下去吧。”伯靡挥了挥手,瞥着我拍了拍酒坛:“又被你料到了啊。” “寒浞老归老,还不蠢,他如今的兵力与我们大致相当,我们并无援兵,他死守斟寻还有活的希望,若是逃……”我轻轻笑了笑:“北是秦漠雪山,东面早以归为夏室,南下有姒少康,西边嘛,我们的大军。你说他往哪儿逃啊?” “可寒浞也应该清楚,他如今并无能与你我相抗的悍将,他还剩的这点兵虽与我们人数相当,却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他难道忘了四年前我是怎么带着区区二万人挑赢他四万大军的?” 四年前,过邑刚刚覆灭,过邑那些原本属于寒家的兵马也才刚被我们收服,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但寒浞不会坐视我们破除过邑而毫无作为,事实上,灭邑的最后半个月,斟寻已经来人,只是寒浞胆小,没将大部队调来,否则我们被两股势力前后夹击,谁胜谁败就难说了。 我们不敢用刚刚收服、兵心尚不稳定的那两万余人去对付寒浞,伯靡只好留我在过邑打理那些战后琐事,他和默禹先行带了两万姒军去了斟寻。 那一仗打得非常险。 寒浞自己虽年事已高,但他手下的二位同胞将领妘绮、妘幻却也不凡,仗着绝对的人数优势,各自带领二万人马,自左右二路合围,配合默契,将伯靡他们压制的十分辛苦。 是默禹,一人突入重围,力挑妘幻,为伯靡赢得时机集结兵力主攻一路才破了合围之势。 我未能见得当日他的英姿,但我知道,任凭华夏疆土再辽阔,也只有他一人才能做到孤骑杀入二万敌军,取了敌军将领首级,还活着回来的。 但就算是他,也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快赶上当年输给黄帝那回了。 我用力撕下一条布条来,撸起胳膊缠上左臂:“寒浞当然记得,所以他也会记得那回我们损失惨重,两万大军剩了一万不到,二位主将一个卧床三月没起来,另一个也好了没多少,要不是从过邑又赶来了两万援军,恐怕就要被团灭了。” 伯靡顿时噎住,涨红着脸蹦了起来,被我一把拉回:“伯靡大帅,注意点大帅风度好吗?” 见他安分了,我才道:“伯靡。寒浇是那个一手覆灭了大夏,取代了姒家的人,这一点你永远别忘了,因为他自己也不会忘,他做了半辈子寒王,留在斟寻与国土一起灭亡的那么点傲气还是有的。” “哼,我看是他七老八十了跑不动了吧!”伯靡被我戳了痛楚,有些不屑,却又不敢对我瞎吼,只好发泄到寒浞身上。 我对这一点不置可否,包好身上的伤口,就打算去战车上休息。 “你脸上不包了?” 我顿了一步,轻笑出声:“我都有孩子了,伯靡。” 我有些嗜睡,但一有些风吹草动,便很容易清醒。 特别是在战场上。 当我锤响战鼓时,最外一圈负责夜巡的兵卒已经全部软倒在地,寒浞派来夜袭的五百人已经离我们不足一里。 寒浞的胆子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些,竟然敢先发制人。 五百人见势不妙,目光一寒,举着长刀□□就朝我们冲来。 他们五百对我们一万,自然是死路一条,但他们本就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的,为的就是在我们毫无防备时斩杀掉最多的力量。 伯靡挥舞着大刀虎目圆瞪地从尸堆里冲出来,朝地淬了口,骂道:“混账!寒浞小儿,嫌命长是不!我呸!都给我抄家伙,去灭了他老巢!” 如今群情激奋,士气大旺,我思及此,便没去阻拦。 月色朦胧,黑幕上挂着稀疏的星星点点,本应安谧祥和的夜,却被狂暴的喊杀声所取代。 伯靡骑马一路冲在最前,身上怒气摄人,征战一生、双鬓泛白的老头子,竟浑身被一股子少年人的冲动笼罩着。 我忽觉不妙。 眼看着胜利在即,伯靡心情急切实属必然,这一点我知道,精于计谋人心的寒浞当然也知道,如今寒浞在决战前夕派了五百人来夜袭,就轻易引得我们倾巢而出,直奔寒宫。如今可是深夜,四下漆黑,连路都看不真切…… 我用生平最大的力气勒住烈马,吼道:“停下!” 却已经迟了,冲在最前头的伯靡,身下之马突然发出凄寒彷如厉鬼的嘶鸣,整匹马好像跃入了断崖,瞬间就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而在同一刻,骑在我身后的马未能及时被勒停,马头狠狠地撞在了我的马上,那股子突如其来的大力,将我整个人甩飞了出去。 身在半空,我终于看清了面前的路。 一条足有十余丈宽的巨大沟壑,沟壑下密密叉着的那些被削尖了的枝段依稀可辨。上头做了些粗糙的掩盖,却被夜色掩盖,又因我们赶得急切而毫无所察。 这哪里是路,这分明是寒浞为我们挖好的坟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1章 燎原 伯靡一脚蹬在马背上,企图借力回到地面,可这些可笑的挣扎全都成了徒劳。 他的马哀鸣着坠入深渊,而他,扑腾了两下也跟着朝那些森寒的尖刺坠去。他的手高高举着,企图在虚无之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他立刻就绝望了,无助地嘶吼下,手就慢慢地垂了下去。 猛地,他下坠的身体停滞在了半空,他灰暗的眼里闪出不可置信的光芒,他落到一半的手被另一只手牢牢扣住,他惊声道:“小丫……你哪来的鞭子?” “女人就是喜欢做足准备。”我面无表情地抓着他,倏地用力,鞭子一紧一松,带着我们两个回到了地面。 “你重死了。”我收起鞭子,伯靡怔了怔,从鼻子里喷出口气来,走开整顿他的残兵败将去了。 寒浞再一次用实践证明了他的阴毒。 姒家损失了十余辆战车,几十匹马,和几百号良兵,差点把好不容易绝地逢生的伯靡大帅气得再挂一回。 但我们的这位大帅同志显然是个百折不挠的,他现在正以“寒浞你小子居然敢把花花肠子打到本大帅头上,很好,你有种,你给本大帅等着”这样一种心态,又冲在了最前方。 于是一口气冲到寒宫底下,弯弓满弦,长矛直指前方,战鼓隆隆垂起,迎着从天而降的密密箭雨便冲了进去。 攻至寒宫,战车已无多大用处,战士们从车上倾泻而下,我与伯靡仍在最前,一步一血印子,艰难地往前推进。 “寒浞小儿!”伯靡狂怒地大吼,平地跃起几近一丈,脚尖点在宫壁上,身形再行拔前,双手握刀抡出一个大满圆来:“取你项上狗头!” “省点力气,大帅。”我在一旁慢悠悠地抽出短刀,身侧人便软倒在地,手再往前一送,面前人的咽喉处就多了个血窟窿,我瞥了瞥伯靡那处的血腥场面,叹气道:“伯靡啊,光把寒宫围起来没用的,寒宫有地道,你还是在他没跑路之前就下手比较好。” “我给你开路,你去!”伯靡自半空跃下,借着冲劲挥出一击。 我依旧自我感觉良好的划拉着短刀,无辜道:“我不认路啊。” 半晌,我听见了一声直冲云霄的咆哮:“你这个儿媳妇怎么当的!”,然后“砰砰”几声,人影翻飞,伯靡冲到了我近前,极其幽怨地说:“老子去,你快给老子开路!” 通过四年的同战,伯靡已经深刻了解到了我的认路能力,是以他如此幽怨,是以他如此幽怨却不打算反抗。 我朝他甜甜一笑。 随即传来尖叫:“大胆……!” 想想这俩人也忒嚣张了,跑人家地盘堂而皇之地讨论由谁去灭了人家老大,某正义小兵再也受不了,举了把破剑尖叫着就冲了过来。 可惜后面的字还未吐出来,就被我削没了脑袋。他瞪着大大的眼,从自己的颈项上滚落下来,不等他落地,“噗噗噗”,一连串儿声响,伯靡周身一圈的人儿都再不能动弹,独留他一人孤零零站着,闪着双突然兴奋地亮眸子。 “让你们见识见识这位小姑奶奶的厉害!哈!本帅去也!”伯靡怪笑一声,提刀运气,麻溜地从人缝中钻了出去,立时有人去拦,被我一鞭子卷开,等他们再一次涌上来时,我已借力腾身,稳稳地落在了最前方。 大概被我刚才那一记大招吓到,这群挥着刀剑,握着长矛的壮汉居然有些畏缩,犹豫地盯着我,表情有点像见鬼。 我也不急着与他们交手,倒提着短刀,闲闲地看着他们,甚至还笑得颇为和蔼。 随后的一系列动作饱含深意。 他们目色一缩,我歪了歪头;他们眸光一紧,我活动了下手脚腕;他们的嘴角勾起笑意,我无辜地眨眨眼——然后一矮身,避过了身后的匕首,旋转,反扣,“啪嗒”,匕首落地,身后的老头也以一种看着就蛮可怜的姿势被我擒在了手中。 “呦,这不是徐大人嘛。”我细瞅了瞅手中的老头,发现竟是个熟人,顿时笑得愈发灿烂:“徐大人这是怎么了,为何面容如此扭曲呢?” 寒宫总管徐大人的表情变得很精彩:“艾、艾、艾夫……” “哎呦徐大人,我知道您许久不见我甚是想念,但您年纪大了,别这么激动。”我把他拎得高一些,朝着底下的寒兵努了努嘴:“让这些娃娃们也消停消停,否则你这把老骨头可能要散架哦。” 徐总管唯唯诺诺片刻,试图当回烈士,脸一肃正欲呵斥,我微笑着加了把力,那张脸瞬间就瘪了,小鸡一般被我拎在手上啥都不敢说了。 到是底下有了反应,其中一个三十有余、瞧上去有些官职的人皱了皱眉:“艾夫人……?”下一刻,他猛地大吼:“难道你就是那个罪妇女艾!” 我不答话,他将长矛一横,目露厉色:“罪妇!把小皇孙交出来!” 这个小军官有点人气,马上有人附和:“罪妇!交出来!”,说着就群情激奋地朝我扑来。 我只好拿徐总管当盾牌:“我说,这老头儿的死活你们不管啦?” 徐总管在寒宫的地位不低,这些人应是有些顾忌才对。我想着,扼住他后颈的手紧了紧,正视前方,嘴角还上扬着,眸中却没了一分笑意。 他们迟疑了片刻,那小军官一咬牙,道了句“大人得罪”,便又朝我扑来。 徐总管这才后知后觉地叫起来:“唉!唉!你们!住手,住手哇!” 我叹了口气,怜悯道:“徐大人,看来你的人缘不怎么好呀。”话毕,把他往上重重一抛,跃起一脚踹中腹部,徐总管整个人就横飞了出去。 可还没等当中几人被徐总管砸到,那冲得最起劲的小总管就脸色一变,被施了定身咒似得,直直朝地上栽去,他的几位小弟心连着心,也纷纷追随着他,瘫倒在地。 也不知道寒家的人什么时候才能记得,不能在我面前静立太久。 我穿梭于各房梁间,一时迷了方位,身形流走,忽地一顿,我见到一个人满头大汗地跑来,由远及近,让我情不自禁的微微眯起了眼。 这人有些焦躁,是以当我从房梁上从天而降到他眼面前时,他嗷地一嗓子,就横了把长刀出来,要不是本姑娘摸爬滚打数年,避得够快,伯靡就要成史上在敌营秒杀自家大将第一人了。 惊魂未定的我拍了拍惊魂未定的他,勉强挤了笑出来,然后问:“你刚找了哪里?”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刀,后怕地抹了把冷汗:“御乾殿,没人,莫不是……莫不是真逃了。” “应该不会,走吧,去碧霞宫看看。” “碧霞宫?纯狐不是早死了吗?寒浞去碧霞宫干嘛?” “不知道。”我头摇得干脆,但还是很坚定地一把拉起伯靡朝前走去:“看看再说。” “等一下!”伯靡一把甩开我,我疑惑不解地转身,瞧了瞧那只拉他的手,没整明白哪里不对。 伯靡严肃地望着我,然后严肃地指向身侧一条路:“你走错了。” 我:“……” 我在伯靡心中的形象又上升了一大阶。 寒浞真的在碧霞宫。 失去主人多年的碧霞宫外赫然站着一排侍卫,从房梁上远远望去,神色肃穆,额头亮晶晶的,似有薄汗。 女孩子家打打杀杀的多不好,解决这些侍卫的活儿必须交给伯靡。 我一手抓着房梁,一手朝伯靡做了个“请”的手势。 伯靡瞪大了眼,用手划拉了一下那一排十几个侍卫,再绷直了指头指了指自己,嘴巴长成个圈儿。 我和善地笑了笑,抬手指了指碧霞宫硕大的牌匾,再指了指自己,目光鼓舞地看着他。 他目光乞怜,小胡茬儿一抖一抖。 我一脚把他踹下了房梁。 如果你的死敌已经杀到了门口,而你自知不是对手时,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逃。 是以当寒浞被侍女搀扶着,从后门颤巍巍迈出腿时,迎接他们的是我等候多时的刀。 是以当伯靡一身挂花,闯进碧霞宫中时,我已将寒浞五花大绑完,靠在一旁榻上歇息了。 伯靡血淋淋地望过来,我从榻底捞了瓶酒出来,对着他晃了晃。 “还有个后门呦。” 伯靡一把夺过酒瓶子,砸碎在寒浞脸上。 寒浞已有八十高龄,伯靡拷着他出来,他枯瘦的腿拖在地上,好像一节凋残的枝干。 守将妘绮在远处默立良久,扔开了手中兵器。 姒家的将士迅速控制了寒宫,补刀的补刀,押解的押解,绑好还剩口气的,都来围观寒浞。 树倒猢狲散,不过如此。 寒浞被伯靡拖到了正门口,手脚张开绑在柱子上,白须在空中乱舞,他嘎嘎怪笑着:“想杀我?杀我?哈哈哈!就凭你们?你们是谁!你们算什么!姒家算什么!” 伯靡朝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回头看向寒浞,墨黑的眼底浊浪翻腾。 我将匕首递到他手中,在他手臂上拍了拍,亦向寒浞看去,沉声道:“寒浞,你该死。” “我该死?你算什么东西……” 他话未尽,鲜血从嘴里爆开,半截舌头就落了地。 伯靡握紧匕首:“你当然该死,寒浞。” 他朝底下大声喊起来,手中的匕首也一刀一刀朝寒浞剁去。 “你十三岁捆绑父母,残害族人,是为不孝!” “十六岁毒杀恩师全家,是为不义!” “二十岁通奸纯狐,□□篡位,是为不忠!” “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之徒,偷了这江山数十载,使氏族被屠戮,百姓无所依,寒浞,纵把你千刀万剐也无法抹尽你所犯之罪!” 寒浞的肉被片片削去,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可除了这尖叫,除了伯靡的声声血泪,再无人声。 他们佝偻着身子,看着那些血肉,情不自禁的发颤。 这可是寒王啊!当年随便一指就能轻易要了他们的命的人物,他们惧他,怕他,恨他,却忍不住在鲜血淋漓的他面前瑟瑟发抖。 西风扫过枯叶,天际染上残红,寒浞的嘶吼一点点消寂下去,终于,再也无法发出一点声响。 浑身再无一处好肉。 伯靡却没有停下,他噙着泪,不知疲倦地把刀子送入寒浞的身体,让他完全变成了一堆烂肉。 我突然发现,其实伯靡已经很老,眼角额头全是沟壑,哪怕用力去挺直脊背,也免不了露出疲态。 那一声匕首落地,我不得不扑上前,抱住瘫软的再无一丝气力的伯靡。 他勉力地挤出些笑容,吐出三个字。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寒浞六十年秋,寒国灭,寒浞死,天下重新回到了姒家手中,历经沧桑,千疮百孔。 这一年,姒少康四十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2章 回归 纶城,春至。 我捧着酒瓶,默不作声地从重夏殿偏门溜了出去。 功臣回归,姒少康免不了要摆宴庆贺,而我,一个参加了不晓得多少场宫宴,已经身心俱疲的老女人,实在不想再应酬下去了。 这种走遍红尘、看尽繁华的心态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世外高人,就连半途跑路都跑出了一种隐世的高端感来。于是我优哉游哉地踏出了侧门,走上了月影婆娑的小道,走了几步,突然醒悟到一个重要问题。 我好像不认路。 果然高人都是有自己的苦衷的。 身后忽闻脚步声,我回头望去,是华儿。 十几年不见,明丽的小姑娘已经成了体态婀娜的妇人,我嘴角扬起笑意:“华儿。” “子午姑娘。”她快步行来:“夏后看到你独自离去,怕你不识路,让我过来瞧瞧。” 姒少康么? “别姑娘啦,我年岁也大了,下次叫我子午就好。” “咳,叫习惯了嘛。”她来到我身侧,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底尽是笑意:“不过子午啊,你看起来真真还是个花信年华的小姑子嘛,叫你声姑娘一点也不为过呀。” “哎呀。”我很不好意思地牵过她的衣摆,树影荡漾在她已有些细纹的脸上,勾出曼妙的图案,我边走边说:“这许多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快和我说说,那个牧景天是怎么回事?” “就知道你要问他。”华儿叹了口气:“如你所料,牧和的爹爹。” 当年牧和行刺未遂后还能成为姒少康的手下,一则因为他天资过人,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二则因了他爹是忠臣牧景天。 牧景天原是牧正,后被寒浇夺了土地,他行事稳妥又机警,寒浇本想将他归为己用,可他抵死不从,的确算个忠臣。 但此忠臣在大家的心目中一直是个已故的,如今怎么就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纶城呢? “他其实已经来纶城很久了,你走后第二年,牧和都还没离开,他便来了。也是因为他的出现,夏后才放心让牧和去过邑的,不然哪里会这么轻易相信那小子,谁曾想那小子根本不顾及自己亲爹的生死,居然又……该死!”华儿提起牧和,仍不免愤愤,她狠狠地啐了口,才道:“牧景天听闻儿子犯下如此大过,本来是打算以死谢罪的,被夏后给拦住了,后来便一直为夏后所用。嗳?”她忽地想起些什么,奇道:“你为何不让夏后将你介绍给他,他现在的官职可不小,讲话颇有些分量呢。” “我又不打算入朝为官。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现在只想安安稳稳过完后半生。” 华儿长长地望了我一眼,摇了摇头:“随你吧,嗳,不过牧景天还有个女儿如今也在纶城,这事儿你知道吗?” 我听到自己心尖上咯噔一声,很异样的感觉。 我对自己的天赋很了解,知道自己就像某些反应敏捷的野兽一样,对威胁或是敌意有着天生的直觉。 现在,我对这个从未听闻、当然也从未谋面的牧家女儿忽然就有了可怕的预感。 当然华儿是不会觉察出我的异样的。 “他们家还有人活着?我还不知道。” “是啊,神奇吧?牧景天足智多谋,武艺也不错,能逃出来也就罢了,可他女儿牧霞呢,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到底是怎么活着从过邑来到纶城的,我实在想不通。” 我身在过邑多年,自然清楚从寒浇手底逃离是件有多困难的事,不由得蹙了蹙眉。 华儿看出了我的怀疑,将头凑过来,压低了几分音调:“但自打我见到那牧霞后,我就晓得是为何了。” 我斜睨了她一眼,华儿抿唇一笑:“你想啊,就算她运气好,从过邑逃了出来,可她是牧和的妹妹,咱们夏后也不能放过她对不对?” “那可未必,牧霞不仅是牧和的妹妹,还是牧景天的女儿,姒……夏后既然能重用牧景天,又何必非要逼死一介弱质女流?” 他如今已是夏后,我在旁人面前,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放肆。 “好吧,如你所料。”华儿有些泄气地耸了耸肩:“因为她是牧景天的女儿,夏侯仁慈,收留了她,但这样的小人物也入不了夏后的眼,牧霞进府后连夏后的面都没见过,就被安排到了我这里做活。结果没想到,这妮子虽没什么力气,人却机灵得紧,我吩咐给她的几件事她都做的不错,最后就连染夫人都看上了她,让她做了后院掌事,哎呀你不晓得,有她做掌事,我现在可轻松多了。” 我们走出小林,月光一下子变得明亮,将华儿的面庞映得明媚生辉。 她带着我慢慢朝素云院行去,四下幽静,独留我们细碎闲散的步调。 “她成了掌事,身份不一般了,自然能见到夏后。我还记得,夏后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染夫人那里。”华儿乍似寻常地瞧了我一眼,眼里金光一闪而过:“那时她正向染夫人汇报着府内事务,夏后从门外进来,见到她的脸,当时就愣在了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牧霞,把我都看呆了,我还从未见过夏后如此失态呢。” 我只觉得,喉口突然被人紧紧扼住,散漫的步子在刹那变得僵硬。 姒少康,喜怒不形于色的姒少康,他什么时候会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而失态? 我努力克制住发颤的手脚,轻笑道:“哦?居然能让夏后失态,她究竟有何特别呢?” 华儿忽然顿住脚步,白净柔和的侧颜显出几分犀利的轮廓,她转向我,眸子里凝着夜幕般的黑芒。 华儿说:“她长得,特别像你。” 初春的夏宫有种别样的瑰丽,月色帷幔下,苞芽在枝头沉睡,四周弥漫着一股有些潮湿的淡香,似乎比往日庖正府更多了几分俊俏。 华儿立在这柔美的景致里,眼角眉梢,狡黠的像一只猫。 露水自叶尖垂落,划过长长的虚空,她用眸子锁了我良久,睫羽如蝶翼般翕动,轻轻一闪,下一刹,她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你是没看到,染夫人在后面脸都青了呢,好在夏后也只在那天愣了愣,此后见她便再无什么反应,否则,你以为她还能安然活到今天吗?” 面对她明显带了示威口气的调笑,我也只能投去了然的一眼。 如果牧霞真的与我十分相像,姒少康的短暂失态便不为过,能在寒浇手上幸存下来似乎也有了解释,只是…… 我略带不安地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纶城的?” “什么时候?”华儿想了想:“来了有个五六年了吧?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我露出轻松的神色,不让她深思。 六年前,正是寒浇向我问起谍人的时候,那一天的记忆太深刻,我永远也忘不了。 “哎呀,你也别太在意。”华儿并没猜到我的用意:“其实她和你也没有那么像,一冲眼的感觉罢了,我现在看久了,都不大寻得出很相近的地方了呢。” “像也无妨啊,我正好缺个姐妹,改天去见见她,若是脾气相投,也算个妙事呀。啊还有,”我瞧向华儿:“我明日去拜见一下岚夫人和染夫人吧,你能否帮我去问一问她们是否有空?” 华儿的脸色刹时变得有些苍凉,有什么难言之隐般,吞吞吐吐起来。 我想起今日的宴席上只见到了染娘,并未见到大夫人姚松岚,心下不由得一疑。 “这个……染夫人盼你好久了,你随时来都好,只是……岚夫人……恐怕……” “岚夫人怎么了么?” 华儿轻轻叹了口气:“岚夫人已经过世了。” “那季杼……!”我几乎脱口而出。 “大公子没事,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面上浮起阴霾:“那时候夏后和大公子遭遇刺杀,受伤在床,岚夫人太担心他们,操劳过度,结果自己一病不起,就……” “那,染夫人还好吧。”沉默了很久,我才缓缓地问。 华儿徐徐点了点头。“恩。”半晌,又道:“那次夏后伤得不轻,只来得及命令我们封锁消息,之后就晕了过去。默禹大人、伯靡大人,还有你们又都不在纶城,府上几乎是染夫人一人在苦苦支撑。好在夫人有福,夏后有福,我们才撑过了这一劫。” 身为有虞氏首领的女儿,姚松染的见识手段其实丝毫不逊于朝中很多大臣,虽然心性柔顺温婉,却能在危急关头把持住大局,这也是姒少康对两位夫人如此敬重的原因吧。 我亦由衷道:“染夫人辛苦了。” 脑中却不由自主的想起姒少康身上明显偏厚的棉衣,明明已是春日,明明那场刺杀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为何他看起来仍有些畏寒? “听说那回遇袭,夏后和大公子都中了毒,是什么毒啊?” “啊?没、没什么,只是……普通的毒罢了。” 普通之毒么? 姒少康可是曾秘密命小九去寻鬼焰蕖的,需要鬼焰蕖治的毒,怎么可能是普通之毒? 同时中毒,季杼早就活蹦乱跳都能领军打仗了,姒少康为什么尚有虚意,他的毒到底解了没有? 华儿为什么连我都要隐瞒? 无所谓了,你想瞒便瞒,只是我想知道的东西,恐怕华儿你,瞒不住的。 似是没注意到华儿明显慌乱的神色,我脚步如常,目光凝在面前的小院上,渐渐炙热了起来。 静谧安和的小院,古朴素雅的陈设,银山树枝叶繁茂,暗绿的颜色织出朦胧的梦境。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雨打砾石般,喃喃响起。 “回来了。” “素云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3章 母子 “因为你的存在一向保密,府上很少有人知道素云院里住的是谁,就连素云院里到底有没有住人都不晓得。”华儿帮我推开屋门,又点起一盏油灯:“后来有人看到夏后时不时会来,还以为素云院是夏后修养身心的一个小别院呢。” 姒少康时不时会来? 华儿未曾觉出话中异样,将油灯摆在几案上,颇为得意道:“怎么样,和你以前住时一模一样吧?” 整洁不染纤尘的床榻,榻后的卷草纹舒缓欢畅,的确与旧年记忆一模一样。 华儿开始絮絮叨叨:“你不在的日子,我每日都会来打扫,虽然不常住人,但物件破旧了立马就会换新的,而且都是亲力亲为,就连那位掌事大人,我都没让她进过你院子。怎么样,够义气吧?是不是很感动?” 她愉快地说着这些话,目光却执意不往身侧小门那处看,因为只要稍稍扫到一眼,她的眼底就会涌起无法磨灭的伤痛。 素云院有前后两间,前间是我,后间是小九。 素云院不只一个主人,但如今,只回来了一个人。 我不忍见她难受,故意寻了个由头问道:“嗳?池雾今日怎么没来?” “池雾?她不在纶城,她去弋邑帮大公子了。” 寒家虽已倒台,但弋邑还未破。姒少康的意思是,如今的大夏国势低迷,百姓生活疾苦,那些余下的兵力更应用来治理国事,季杼那边,寒戏已露颓势,战胜他不是难事,所以姒少康心态很好地没有给季杼添兵。 看来姒少康对自家儿子也颇为狠心啊。 但我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个人。 “池雾去弋邑了?那诺儿呢?”当初我可是把诺儿托付给池雾的,诺儿身份特殊,姒家的人可不会给他好脸色。 我太过焦急,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华儿被我吓了跳:“啊?啊,寒……”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我迅速道:“他现在不姓寒了,你叫他阿诺就行。” 华儿应了声:“阿诺小郎现在在染夫人那里。” 自我挥刀砍下寒浇头颅的那刻起,我就成了诺儿的死敌。 这四年我一直在想,该如何面对他,面对我的亲身骨肉,可直到今天,都没有答案。 我们之间,已是死局。 我的诺儿已经长成了一个很英气的小少年,推门而入时,他正在收拾床铺,见到我的瞬间,手中布匹被勒出了深深沟壑。 “你怎么来了。” 他的语气异常冰冷,就好像,立于身前的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他,也不是那个不过舞夕的小小少年。 但我,的确就是他的杀父仇人。 不共戴天,不为过。 我在瞬间就无法动弹。他的冷意浇下来,冰透了我的全身。 “诺儿。”我的声音是几近胆怯的恳求:“以后去素云院住吧,娘亲小时候,就住在那里的。” “你在说什么?我娘亲早死了,你是谁啊。”我听到他冷笑:“我娘亲是猎户,自小打山里长大的,怎么可能住在这里。” 我觉得自己被万蚁噬咬着,痛得浑身抽搐,眼眶慢慢涌上热潮,我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的伶牙俐齿早已不知去向,面对诺儿,我成了最懦弱最恶毒最不知所措的存在。 半晌,我才低低地说:“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诺儿,你别惩罚自己。” 他嗤笑,先是淡漠地问:“那你惩罚自己了吗?”随后越来越激烈,眼里的红光似要喷射出来:“你知道自己有错,为什么还来见我!为什么还有脸活着!!” “诺儿……” “出去!!滚出去!!!” 我是他的娘亲,他让我滚出去。 可我又拿什么去训斥他? 泪水终于不可遏制地滑落下来。 “你的父君,后来我将他安葬了,有百人守护着他的墓地,不会有人敢动他。你……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这一句,我努力别开眼,不去看他的面容,跑出了那间院落。 华儿在屋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她盯着我湿漉漉的脸,小心道:“你,没事吧?” 我拼命摇头,可一股股酸意冲上眼眶,没头没脑全落了下来。 我紧紧抓住华儿的手,借着她的力,才勉强站稳。 我知道,终其一生,诺儿可能都不会原谅我。 “他没有侍女吗?”稍稍平复后,我问道。 诺儿长高了不少,虽然清瘦,但并不单薄,染娘应该没有苛待他。但他从小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刚才却是他自己动手在收拾床铺,我很担心他会不习惯。 “小郎刚来时,我们是给他准备了侍女的,是小郎自己不要,后来才作罢的。” 我略略松了口气,又道:“染夫人还没回来,看来宴席尚未结束,那子午就先回去了,等明日再来拜见夫人。” 第二日午时,我依约前来,发觉院门口立了个女子,一袭白衣,身形与我有几分相像。 我皱了皱眉,脚步不变地走进。 那女子原本笑盈盈的,可待看清我的面容,目色立时凝重。她极快地在我脸上扫了眼,又极快的挪开。 我装作毫无所察,绕开她欲进门,她却叫住了我。 “这位姑娘。” 我回过头,淡淡地望着她。 她又恢复了笑颜,身姿婀娜地福了福:“我是牧霞,夏宫后院的掌事,不知姑娘是?” 我尚未回答,华儿提着盥洗用的木桶远远走来,飘忽的声音也远远传了过来。 “子午!” 牧霞看我的眼神突然变得……憎恨? “你真是子午?”她厉声问。 牧景天的女儿为何要憎恨我? “真是”,又是什么意思? 很不对。 下意识的,我毫不犹豫就答道:“不,我不是子午,我是池雾。” 她盯着我的脸:“池雾?” “觉得我和你长得很像,是不是?”我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你姓牧,那应该就是牧和那个妹妹了,对吧?” “你认识我哥哥?” “你哥哥做过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我并不去回答她,嘲弄的目光徐徐描摹上她的面庞:“所以你也应该很清楚,你为什么还能活着。”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呵,没什么意思。只是告诉你,你为什么活着,我就为什么活着,我们都一样。”我收起眼里的嘲弄,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我和你长得像,是我们,都和一个人长得像。” 她的眼里逐渐有了相信,我直视着她的双眼:“你至少还叫牧霞,而我呢,那个人把我从街上捡来,为我赐名。池雾,呵,我还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呢,结果呢,不过是个替身而已。” 我把替身二字咬得很重,她的睫羽果然微微颤了颤。 华儿这时到了我们近旁,她看了牧霞一眼,对我道:“我们进去吧,夫人在等了,池雾。”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4章 失望 姒少康已承王位,但姒季杼生母已逝,倘若染娘封后,姒无余多半会子凭母贵,危及到季杼的地位,是以姚松染这个夏宫唯一的女主子,虽然尊贵无双,却仍不是王后。 我随着华儿步入殿中,只觉华贵富雅,但比起纯狐的碧霞宫来,还是缺了份长年久居人上、地位无人可撼才能养出来的威仪。心中免不了叹一番,想染娘虽然温婉贤淑能担大任已近完美,终究与纯狐比过就有了高下,像纯狐那般容貌、心性都出挑到极致的女子,此生怕是再难一遇了。 带着点小叹惋,我略略俯身,朝染娘行了个时揖。 天揖揖上,土揖揖下,时揖正是平位之礼。染娘并非王后,而我如今虽已赋闲,毕竟曾是过邑统帅,与伯靡、默禹地位相当,自是不必向她行大礼,只念着染娘是我长辈,我便将身子俯得低了些,双手抬得高了些。 染娘忙上前将我扶住:“你如今位比辅弼,我还得叫你一声大人呢,哪能随便行礼呢?”替我理了理衣襟,上下端详一番,方笑道,“十余年不见,子午真是出落的愈发标致了。” 我顿觉心中一阵暖流泛起,听听,自家人就是自家人,会夸你的,会帮你理平衣裳褶子的,会把你扶起不叫你行礼的,那个碧霞宫里冷冰冰阴森森的纯狐哪里能比得上嘛,刚才那叹惋定是我吃撑了无事瞎叹的。 我捶胸顿足地鄙夷自己,染娘笑吟吟又添了句:“刚才那位姑娘,与你有几分相像的,你可曾见到了?” 心头咯噔一声。 染娘不是个喜欢掺和闲事的,怎么突然就提起牧霞来了? 又赶忙摇头,告诫自己就是间谍当太久了,太容易想多。染娘什么人?那可是我九岁进庖正府就熟识了的、知根知底的贤良女子,人家不过多关心一句,随口提一句,我瞎想个什么劲儿。 我尚未回答,华儿已经开了口,将刚才的情形大略说了遍。 染娘神色未改,眸子朝我淡淡一撇,有些意味深长。 见她如此,我便特意解释了句:“喔,她兄长的亡故或多或少与我有些关系,如今过邑、斟寻均已覆灭,剩下个弋邑想必也不消多时,我已经没什么用武之处了,只希望能安安稳稳过完此生,不愿再起纠葛。我想那位牧霞姑娘身在后院,想必对前朝之事了解甚少,自是不晓得池雾的,所以冒用此名,还请染夫人成全。” 我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染娘也只能笑答:“你果然有颗七巧玲珑心。正是呢,我因为年岁大了身子乏,见她倒还算个机灵的,便封她个掌事,让她帮我打理下后院。前朝之事,她的确是一点都不知道的。” 说着要拉我坐下吃些果品,远远的有个急匆匆的脚步朝向我们而来,我正诧异这重重把守之所何人敢闯时,那人人为至声先至。 “娘亲!不好了!弋邑传回急报,父王把一众朝臣都召去重夏殿了,难道是……”说话的是个少年,这阵儿已经跑到了殿前,戛然刹住,有些懊恼:“牧霞?你怎么在,出去,呃你……” 他再度停下,是因为我转了身,用一双半是平淡半是期许的眸子锁住了他。 能肆意冲进染娘的寝宫唤她娘亲的,除了姒少康小公子姒无余外再无第二人,只是这个小公子小我十余岁,我离开庖正府时他尚为稚子,多半已经不记得我了。 果然,他有一瞬的迷茫,“你不是牧霞?”但眼睛很快就亮了起来,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嘴角也勾起一抹笑,“到是比牧霞还好看。” 我太清楚那眼里那笑里的东西是什么,所以我不由得浑身一紧,淡淡恼意涌上心际,眼神也冷了下来。 染娘亦是面色有异,但她极快反应了过来,忙上前执起我的手,饱含歉意地说:“犬子教养不当,还请大人见谅。无余!”她目色严厉地转向自己儿子,“这位是池雾大人,你父王麾下重将,你怎么可以如此不敬!” “她?”姒无余又上下瞥了我几眼,明显不信,但他看着自家娘亲的眼神,还是收敛了神色,随意地朝我拱了拱手:“哦,是我不敬了,大人见谅啊。” 我眼里的失望又重了一分,但看在染娘的份上,不愿苛责这位着实养混了的二世祖,便没理会他,只朝染娘行了作别礼,绕过姒无余就打算离去。 没料到还是姒无余先不干了:“唉你?!哼,本公子向你赔罪,你居然还敢无视?就你这小身板还我父王麾下重将咧,不就是我娘亲抬举你两句,就顺杆子上爬了?哼,今日定叫你吃点教训!阿武阿柱,给我擒住这姑子!” “无余!” 染娘闻此大骇,忙来阻止,那尽忠职守的两位蠢材却已经举着棍棒朝我前行之路挥来。我一颗心沉到谷底,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夏宫被自家人棍棒相加,一时冷笑出声,步子不停反增,毫无迟疑地迎着那棍棒而去。 只是噼啪两声。我已立在了前殿门口,两柄木棍已经双双断作数截,那对侍卫此时正栽倒于地,痛苦哀嚎。华服少年呆呆地杵在殿中,怀疑着人生。 我只朝正满脸焦急朝我走来的染娘摆了摆手,道了句“得罪”,便转身离去,再未回眸。 走出数步,眼风扫到一抹雪白衣角,在墙角匆匆一晃便没了踪迹,我突然就乱了心神,脚步踉跄了一下,忙朝那处追去。 墙闱尽头,白衣少年见已被发觉,只能不甘地停下。他身形清瘦,眉宇间紧锁着不属于他这个岁数应当有的莫大哀伤,哪怕他极力淡漠,可那双望向我的眸子里还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疾步奔到他三步开外,却猛地驻足,再不敢上前。害怕自己再往前一步,他就会永远消失,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诺儿,他是我的骨肉,是我余下生命的近乎全部,可我这个娘如今只敢在三步开外,小心翼翼地去爱他,害怕自己一个极微小的动作都会让他厌烦。 “我,我没想到他竟是如此……”我猜想诺儿定是听见了些许我与姒无余之间的对话,那小子除了副皮相,就没半点继承到他父君的好,诺儿与这种人住在一处定是受气,我有心劝他离开染娘的秀竹殿,便道:“如此口无遮拦,你还是……” “他挺好的。”诺儿淡淡一句,阻隔了所有我想说的话:“心直口快有什么不好,过邑是怎么没的,斟寻又是怎么亡的,还多亏他告诉我。”他移向我的眼,目中潮汐褪去,变成了沉沉黑夜,他说,不带一点情感地,“不像有的人,什么都不说,说出来的,也都是假的。” 我觉得自己就这么被人生生扼住了喉咙,我艰难地用手抵住心口,指掌震颤,手心深处有什么汩汩而动。我尝到一丝血腥味,从我咬住的嘴角荡漾开来,愈渐浓烈,可我讲不出一句话来。我看到白衣少年愈行愈远,可我讲不出一句话来。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来到的重夏殿。 朝臣已散,空荡荡的殿堂,恍惚仿若梦境。那个怔了刹那,又疾步向我奔来的身影,如此熟稔。似有若无的鸢尾味道,让我情不自禁抬起手来,本想置于鼻尖,却不经意就触到了面庞。 竟是满手水泽,水泽下的肌肤,又是滚烫异常。 肩膀被人扣住,低低的呼唤就在耳畔。子午,子午。我整个人都陷入了更深的迷惘。 这地方,好陌生,我肯定不常来,可这声音,好熟悉,仿佛每次生病,每次受伤,每次难过都能听到这样低低的呼唤。 可我晓得,那个人自我十几岁起就离我而去了,他是满天星辰里最遥不可及的一颗,而我只不过是追随着他的一抹光晕罢了。所以每每我想起这个声音,我都会告诉自己,什么子午,子午不是你,你是女艾,不能出一点错的女艾。所以就算我很清楚我想的人是谁,也只能逼着自己唤出另一个人来。 “夫主……” 倾心、信赖、还有一点点的娇羞与妩媚,熟练的不得了。 肩膀上的手瞬间僵硬,可我已经无暇去关注,我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烫,身子被抽尽了气力,沉重得再不听使唤。 我好像被人抱在怀中,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又放在张极软极软的榻上。我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也是从一张软塌上醒来,有个人对我说,有一件事,从来没有人去做过,他希望我能帮他去试一试。眼前景象倏然变换,少年摘掉蒙面的黑布,一向淡和的眼里有了极难得的懊恼,嘴角却是忍不住地上扬着的,他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少年温和的面庞模糊了,巨虎从天而降,一双凶厉如狼的眼睛锁住了我,明明天性嗜血,却独独对着我时格外温柔。我走进他的殿宇,笛音弥漫,四周莺歌燕舞,又瞬间血流成河。我手执短刀□□,来回穿梭,一切都暗了下来,沉寂片刻,忽有一道刺目光芒划破苍穹,我低呼一声,醒转过来,觉得自己的脑袋可能要炸开了。 适应了许久,才看清床头的青铜壁饰,和不远处的玄色身影。 他的眸子正落在我身上,深深的,难以捉摸。 我勉强撑起身子:“多谢。现在几时了?”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嘶哑,伸手触向额头,潮意尚存,却已不像之前那般烫得吓人了。 姒少康仍坐在不远处,半身隐于阴暗,平添了沧桑。 “寅时。”他低声道。 我骇了跳:“什么?”忙使力欲下床,这才知道自己浑身都有着千金重,一使力差点从榻上滚下来,还好姒少康反应快,一把扶住了我。可我因此也落了半个身子在他怀中,我忙别开头,“抱歉,我,我要回去了。” “你身子尚虚,不宜走动。”他将我扶正便放开手,声音亦极平静,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我抬眼望了望他,又垂了眼:“可我总不能留在重夏殿。” “为什么?” “为什么?”我诧异他的明知故问,又把眼转向了他:“我有夫有子,怎么能……” 话说到一半,我竟在那双眸子的注视下,有了莫名的心虚,后面的话,居然就这么断在了半途。 他却好似未曾觉出有异,只是眼中的夜色愈浓,仿若星子已尽,再无光亮。 他仿若自言自语般,“诺儿,这个名字,是谁起的?”顿了顿,又自己回答了,“是你吧,你给他起名为诺,是因为你很在意诺言么?” 我很明显没领悟到用意,只能顺着表面的意思点了点头。 他眸中翻涌的墨浪,在瞬间停息,好似结了层冰。半晌,他转身道:“你就在这里歇息吧,我去偏殿。” “等一下。”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前来重夏殿的缘由来,姒无余冲进秀竹殿时曾说“弋邑传回急报,父王把一众朝臣都召去重夏殿了”,季杼正在弋邑,我不可能不上心,忙问:“季杼还好吗?” 姒少康回身驻足,轻轻的一句回答却让我的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5章 武将 他说:“季杼身受重伤,即将返回纶城。” “身受重伤?即将……返回纶城?”不详的预感划过心头,我抓紧了被褥,声音都不自觉颤抖了:“打仗受伤是常事,弋邑又不是没有军医,而且连默禹都在那儿!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不顾路程颠簸,非要返回纶城?姒……夏后,到底,季杼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很关心他?” 姒少康的回答完全出乎了意料,我自然关心季杼,可姒少康啊,他亲爹是你不是我,你这副欣慰里带着感伤的模样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在姒少康也没要我回答的意思,扯了扯嘴角,做了个勉强轻松的笑容:“你说你很喜欢这个孩子,倒是真心的。我知道了。” 显然我完全不知道他知道了个啥。可这厮已然起身,正欲飘飘离去,我忙吼住他,要问个明白。 姒少康留给我一个晦陌难辨的背影:“我会让他好好活下去的,你放心。” 话不晓得吐个明白,放心才怪!我很绝望地拍了半天床板子,眼睁睁地瞅着他愈行愈远,终于确定,这厮是不打算跟我说个明白了。 虽然姒少康很正人君子地去了偏殿,但我如此有自知之明,是绝不可能在重夏殿久留的。 自寅时到卯时,我无数次试图起身走人,无奈身子实在太虚,每每撑着床沿走了两步,就腿软脚软要往地上栽去,等到我好不容易能凑合出一副不辱本大将威名的尊荣时,天已经微亮。 此后,我又扶着墙在重夏殿寻觅了约摸一时辰的后门,等那久违了的后门终于呈现在本大将眼前时,天已经大亮。 我抚了抚胸顺了顺气拜了拜天,心一横脚一迈就出了后门。 刚拐弯我就后悔了,那背着双手哼着小曲叼着草杆子正优哉游哉迎面而来的,除了二世祖姒无余还能有谁呢? 姒无余瞅见我,愣了一愣,又往前瞅了瞅我身后那重夏殿后门的方向,随即明白过来,小曲儿也不哼了,草杆子也吐掉了,那张与姒少康有六分相像的俊俏面庞露出了一个完全没可能出现在他爹脸上的笑容。 不得不说,姒家这几口子还是比较适合走淡漠儒雅风,好好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配上这流里流气的笑,生生就有些惨不忍睹。我别开脸,不忍直视。 “哎呦,这不是池雾大人嘛。”他走进两步,小眼神儿上下乱蹿:“功夫这般好,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人物呢。” “让开。”我不愿与他多作纠葛,但道路窄小,路旁的鸢尾柔弱易折,姒无余拿胳膊一横,我也只得停下。 “却原来……”他凑近我,笑容依旧,我侧眼瞥见他眸中突然爆射出凶光,让那张脸在一瞬间变得狰狞可怖,他低若不闻的声音如同攀附在我颈侧的毒蛇,他说:“原来是在我父王床上练出来的呀。” 我反手劈了他一巴掌。 他被我劈得踉跄,捂着脸退了好几步,糟蹋了一片好花,我却可惜今日自己气力不足,未能将他那张有辱先辈的脸劈得亲娘都认不出来。 他好容易站定,已经气得满脸通红,我正极其嫌恶地拿罗帕擦手,见他捏着拳头本要冲上来和我干架,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的模样,倏地停住,只敢抬手颤巍巍指着我,一张嘴就打算喊人。 “来人啊!” 姒无余怔愣在当场,只因为那句本是他打算喊出的话却被我先喊了出来,这位爷显然还没见过像我这样,打了他还帮他叫打手团这样一条龙服务的,一时陷入迷茫。 我如他一样背过双手,微笑地看他:“有用吗?还要叫吗?” 他咬牙切齿:“你……!” “我怎么?胆大包天?不自量力?身在夏宫都不给你这个小主子面子?”我摇了摇头,实在不知贤良如染娘到底是怎么教出这么个二世祖来的,只能失望道:“便是如此,那又怎样呢?你也只会喊个人,喊来了也无用,不是么?” 我三两下收拾了秀竹殿俩侍卫的场面想必还历历在目,姒无余后怕地缩了缩脖子,但他漫漫人生这十几年也不是白混的,硬是抹了把脸,又慢慢显出那种欠抽的笑来。 “你还有理了。不就是爬上了我父王的床吗?哎呀,还以为自己能登天了呢!呵,也是,他一向自视甚高,我还以为是真的清心寡欲呢,弄了半天,还不是个假圣人,不过是眼界高点,一般货色看不上而已,真别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头一份呢,可不得意的紧嘛。” 虽挨了我一掌,可姒无余很清楚,他身为夏宫二公子,我肯定不敢真的把他怎样,所以不长记性的又猖狂了起来。 “我说,你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吧?否则我父王为何不娶你?这么偷偷摸摸的,如今又被我撞见,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啦。诶,要不你跟了我得了,我也不嫌弃你是被我父王玩过的,封你个啊啊……!” 自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惯了的姒二公子,这当口正以史无前例的姿势趴在他家后花园的小草丛上,与一堆烂花面面相觑,脖子上还横了只催命脚。 我俯下身,揪住他的头发,逼着他抬头看我:“你父王十九岁时,已经一手建立了纶城,手下万名兵卒为他马首是瞻。你哥哥十九岁时,已是一军统帅,打了数不清的大胜仗。而你呢,堂堂姒家二公子,被人打了连个还手之力都没有,满口胡言乱语,你配得上你的姓氏吗!” 姒无余眼珠子转了转,我以为他又要起什么歪心思,心中邪火更旺,手上更紧,怒道:“姒无余,你给我记住了,我和你父王清清白白,别拿你的淫词黄调去辱他名声,若是胆敢有下次……” 话至半途,我猛然从姒无余的眼神中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转头一看,玄青的衣袍,深黑的眉眼,静若无声地立在拐角处,晨光微垂,他的面容也镀上了薄薄金光。 我未曾想到,生了场病,耳朵也不好使了,姒少康走至近前我竟毫无察觉。手一松,姒无余重新栽在地上,发出一记闷哼。 姒家二世祖哪里是肯吃亏的,瞅见大靠山来了,立马一咕噜子扑腾起来,半走半爬地跪伏到他父王跟前,指着自己的脸委屈道:“父王!她……” “闭嘴。”他的父王只给了他两个字。 我看着朝我缓步而来的人,多年的操劳让他染上了淡淡的沧桑,也使得那双浓夜一般的眸子更加深不见底。我注视着他,在一息间有了一种坠入梦境的错觉。 我忍不住攥紧了衣袖,抬头仰视着他,就算我已长大,他也比我高出许多,可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子里,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怜惜。 “你说的不错,你我之间,清清白白,毫无干系。” 晌久,他开口,一直如和煦春风的嗓音蓦地染上冬日寒霜。于是我也不由得浑身一僵,就像丢失了什么长久以来紧握于手心的东西一般,明明双拳紧握,却依旧觉得,缺失了什么,无法弥补,无可替代。于是我不由得踏前一步。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倏然拉近,他低沉的嗓音也更为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所以,我也绝不会偏袒你,你打伤我的儿子,就必须偿还。” 我瞥了眼不远处的二世祖,不可思议地望回姒少康,满脸都是“你有没有搞错,我帮你挽回名声你还叫我赔?” 姒少康不为所动,镇定自若地看着我,他这种眼神,我从来都敌不过,这回也只能认栽,闷闷道:“如何偿还?” 姒少康瞅了我一会儿,眼中的金光一闪而逝,我身上一寒,觉得准没好事,果不其然,他幽幽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本来就是我的人,似乎也拿不出什么来偿还。” “是啊。”我扯着嘴角报他一笑:“在下也就小命一条了,夏后若实在想要,那在下只得遵命奉上了。” “本王仁慈,你的小命我就不收了,你出点功、出点力,本王也就勉强谅解你了。” 我觉得姒少康这就是典型的把人一步步往沟里带,狠狠一撇嘴,方道:“不知夏后要在下出什么功、什么力啊?” 他略一思索:“那个夏宫掌事,总爱出现在秀竹殿,实在没主见,便由你代了如何?” 我瞅着姒少康面上那掩也掩不住的厌烦,算是明白这厮的用意了——若不是为了见到某人,牧霞何必成天累得慌的往秀竹殿跑呢?可牧霞也没干什么,明着把人撤了怕是要落下口舌,但若是我这个“功臣”有心代劳,自然就另当别论了。 哈,姒少康,敢情恶人推给我当是吧?我偏不! 我满脸愤愤正要措辞拒绝,姒少康瞥了我一眼,立即用一种窥破一切的口吻道:“怎么,本王的命令,你也想要推拒吗?”顿一顿,又道,“还是说,你认为以你与本王的关系,就算是打了本王的儿子也能高枕无忧?” 我!我还能说什么?只能一边悲哀地想着,是不是这辈子都斗不过这个人了,一边无可奈何地摇头。姒少康一挑眉:“所以,你是觉得,区区夏宫掌事的位子,委屈了你,是么。”我正想说那还用说吗,我现在可是退休高干,姒少康眼一眯,轻飘飘补了俩字,“池雾?” 我瞬间蔫了。 气呼呼地又瞅了眼二世祖,平静道:“夏后,我是武将,不适合文职!” “有理。”姒少康露出个思索模样,嘴角危险地渐渐上扬:“刚好我身边一直缺个武将,那么,池雾听令,自今日起,我封你为侍卫长,由你负责我的安全,不得令我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此番如何,池雾大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6章 牧霞 不出一日,夏宫人尽皆知,一向独来独往的夏后多了个模样俏丽却冷面冷情的女侍卫,两人走在一处,真真是冰山对石板,谁也不让谁。 人前威势十足的当朝元老伯靡还专门趁人不备,溜到角落里来嘲笑那位女侍卫。 “哎呦我的池雾大人啊,你,你怎么越活越次了呢,怎么沦落到当个侍卫了啊,要不要小老儿接济接济你啊嘿嘿嘿嘿哎呦我的肚子呀……” 被我乱棍打了出去。 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刚送走伯靡,迪七笑得跟朵花儿似得凑上来。 “呦,池雾大人啊,王命小人跟大人说一下,大人的俸禄是良田百亩,大人真是收入颇丰啊,嘿嘿,不巧正是小人的半数呢。” “在下不才,怎敢和迪七大人相提并论啊。”我亦笑得阳光灿烂:“不如在下就将这薄薄家业尽数赠与大人,助大人早日掳获华儿姑娘的芳心,如何?” 迪七:“……” 但也不是全无好处。 我与姒二世祖闹得如此僵,诺儿又不肯移居,正踌躇如何才能每日前往秀竹殿跑又不招惹是非,姒少康倒成了最好的幌子。 暗自窃喜着一路进了秀竹殿,就听闻那位二世祖被他父王勒令在房中用功一月不得外出,顿时舒畅又惊喜,想那姒少康总算还办了件妙事。正开心着要溜达出去寻我儿子,结果一抬头,就见一白衣女子娉婷而来。 我低头又瞅了瞅自己的白裙子,突然觉得姒少康令我一“护他周全的侍卫大人”不穿铠甲的行为有点可疑,那什么“穿的家常些刺客才会对你放松警惕”的理由也很不充分,明明大家都以很诡异的速度知道了我就是他的专属护卫好么?当刺客兄是傻的听不懂啥叫护卫么? 思绪兜完风,牧霞也来到了我眼面前,朝我盈盈一笑:“池雾大人。” “哦,牧掌事啊。”我点头:“王和夫人在里头说话。”意思就是我都被赶出来了你就别进去惹人嫌了。 牧霞露出了一个有点遗憾的神情,随即又转向我:“那想来池雾大人也无他事,不如陪牧霞走走?” “王还在这里,我自是不能走远的,牧掌事要帮染夫人打理整个夏宫,必定辛苦,池雾还是不耽误牧掌事的正事了。”我立马显出十分抱歉的模样。废话,我还要去看我儿子呢,谁有空在这里陪你瞎耗。 结果她还不放人了,“池雾大人,我……”牧霞垂下头,一副难以启齿又难掩悲痛的模样,“我从小其实……在过邑长大,我的家人尽皆死于过王寒浇之手,我知道池雾你正是前阵子凯旋而归的将领中的一个,不知大人可曾去过……过邑?” 我眼瞅着这位娇俏的姑娘已经亲亲热热地挽上了我的臂膀,连称谓都开始在“大人”和“池雾”之间自由切换,不由得疑思是不是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自来熟?难道是我在宫里呆的太久变得太古板矜持了? 我干笑两声:“哎将领可不敢当,我只不过是个小人物,能混在王近前做护卫就不错了,牧掌事真是太抬举我了哈哈。呃,过邑啊,倒是去过的,怎么了?” 她大概未曾察觉,她挽住我的手不自觉微颤了一下。 “那你……”她凝视着我的眸子缓缓地荡漾:“见过过王么?” 我注视着她轻颤的睫羽,心想,一个几乎被灭了全族的女人,在新王的行宫提起自己的仇人,却还不自觉用着敬语,真有趣,不是么? “见过,一面吧。”我垂下眼,音调不自觉染上苦涩:“那时我还身在绣院,由子午大人安排着入了宫,在与大人汇报时过王突然到来,我在退下时匆匆瞥见了一面。很……高,也不像我们的王这般……和气。” “是么。我倒是没见过。”她眨了眨眼,仍是笑着的:“只是还在过邑时,对过王和那位……子午大人的事迹略有耳闻。这么说,池雾大人当时便是在子午大人的手下做活?” 你没见过?寒浇若未曾见过你这张脸,又怎么可能放你一条生路? 我淡淡的恩了一声,声音还是恭敬的,却不自觉地偏开了眼。 在我给牧霞织就的幻梦里,我因为子午而步步高升,也因为子午,所以永远也到达不了最终的顶峰,我对她又敬又恨,说不出的复杂情绪。这一切,都正被我每一个精确的表情、动作所诠释着。 果然,牧霞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袖,清湛的眼里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涟漪。 但也只是一丝,波纹荡尽,又成了微不可察的怀疑,和怀疑之下,那些被掩藏得更好更深的情绪。 她一副随随意意的样子,只说:“诶?那池雾你都回来了,那位子午大人怎么……?” “寒浞一死,她就去弋邑相助大公子了。到是便宜了我。”我苦笑出声:“若她也回了纶城,恐怕我这贴身侍卫,可当不成了。” 向来不带贴身侍卫的姒少康一夜间封了我做这个差事,牧霞自然有所疑思,我见话头正好,便借着添了这么一句。 牧霞心思灵透,立即便发现了我话里的疏漏:“是么,那位子午大人应该官位很高吧,不至于……和池雾大人你,抢着做夏王身边的贴身侍卫吧?” 贴身侍卫几字从她口中轻轻吐出,其中含义,如此清晰。 “可若是她在,王还用得着封我这个贴身侍卫,睹物思人么?”我平静地注视着她的眼,慢悠悠,但毫不迟疑地,说出了这句话。 她一愣,随即皱眉:“池雾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牧掌事心中的贴身侍卫,又是什么意思呢?” 话语兜兜转转至此,虽然我们都口气平淡,但对话中的深意,我与她,都是再明了不过。 池雾与我身形相近,此时与我平视,像是看着最熟悉的自己,又像是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停了片刻,复又开口,语气里是淡淡的玩味。 “池雾大人,若他将她视为瑰宝,又怎么可能明知是龙潭虎穴,却执意要她去闯呢?” 我觉得有一根手指,毫无预兆地拨响了心中的琴弦,可是它太用力,竟让那弦在一声激鸣后,“啪”地断成了两截。所以,那琴鞭扫过之处,也变得鲜血淋漓。 我知道那个他是谁,也知道那个她又是谁,这个问题,曾久久徘徊在我耳侧,成为难以抵御的可怕梦魇。 我和自己说,他后悔了,不是么,他如此冷静自持的人,因为你的离开而失态,难道还不至于说明一切么?我和自己说,其实是你自己决议要离开,不是么,因为你答应了他,也因为只有你,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是上苍送给他的,最好的人选。我和自己说,其实你已然幸运之至,你圆满完成使命,回到故土,难道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么?可牧霞这句话,血淋淋地撕开了结痂已久的伤口,把最隐秘的最自欺欺人的东西一清二白地呈现在了我眼面前,让我不得不意识到,其实我是在意的,我从未忘记。 但我更清晰地知道,此刻牧霞的双眸,定如毒蛇一般,不会放过我任何一个细微的神色。 所以,我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训练已久的面庞神态自若,没有泄露任何天机。 我甚至有了笑容,只是那笑,天真又嘲讽,无辜地向她绽放。 “牧掌事,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心怀疑窦呢。或许他对瑰宝的态度就是如此,又或许,他有着其它更心爱的宝贝,谁知道呢。反正路只能选一条,掌事择了最合心意的那条便是了,又何必来盘问我?” “牧霞只是,与大人碰巧遇见,随意问问而已。” “是么。”我掀了掀眼帘子:“我还以为牧掌事今日特地迟了一刻钟,等到王与夫人进屋相谈了再来,是因为觉得我这个贴身侍卫做得新奇,想要与我,聊聊呢。” 她面色一僵,但很快又镇定下来,秋水盈盈的眸子清湛如初,身姿婀娜又娇弱,好似初绽的花朵。就算是我,也忍不住会有一丝疑惑,自己是不是错怪了她,把她想得太过不堪了。 我轻轻地垂下眼,心想,如果那年街头的乞儿是她的话,这一场乱世繁华,是不是就与我彻底无缘了呢? 酉时,重夏殿。 “牧霞?”姒少康微一蹙眉,好看的手指在几案上轻扣着,发出低沉的“嗒嗒”声:“她六年前来的纶城,因为是牧景天的女儿,我便让阿染管着。但我叮嘱过,所有前朝之事,都要防着她。” 阿染…… 我觉得身上的铠甲好像有点气闷,要不下次还是穿条家常裙子算了。 “你怎么了?” “啊?没事,你继续……” 姒少康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也没多说:“其实牧景天也是,虽然他现在官位不低,我也的确对他委以重任,但他心里也清楚,因为有牧和这个先例在,他这辈子基本上是不会有能和默禹、伯靡平起平坐的一日了。你在看什么?” “啊?”我停下动作:“哦,有酒么?” 他的眉头于是皱得更紧了:“不是连酒窖的钥匙都给你了么?” 我无辜地摊开手:“我找不到酒窖啊。” “你……!”我看见,一向沉稳有度素养良好的姒大夏后,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又深深地吸了口气,侧身在几案下摸了个瓶子出来,我眼睛吊得老高,可劲儿地往那处瞅,他把瓶子往几案上一扣,没好气道:“那些地形图、战图,你不是描得很好么!” “哎呦,记张图有什么难的。” 我赶忙捧过那瓶子,拔掉塞子送了两口,才寻个草垫子坐了,满足地咂嘴,“寒浇怎么画得我就照着描呗。你不懂,那跟实际的不一样。”抽空瞟了眼姒少康,被他看得脊背发凉,忙打着哈哈笑道,“我不懂,我不懂成了吧。”话毕还举着瓶子敬了敬他,“手艺不错啊,庖正大人。” 他别开眼,耳根子可疑地泛红,他掩口低咳一声,道:“为何忽然问起牧霞?” “她有问题。”提起正事,我的语气也不由自主地正式起来,我将酒瓶轻轻搁在一旁,双手交叉扣与膝上:“她和我很像。” 姒少康在第一时间听懂了我的话:“你怀疑她是寒浇派来的谍人?” “对。”我紧紧盯着前方,声音低微,仿若耳语:“如今的世上,好像已经不止我这一个谍人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7章 倾慕 “姒少康,你可知,寒浇早已知道,何为谍人。” 我慢慢抬眼看他。姒少康坐在雕镂几案之后,油灯簌簌映在他如神祇一般的面庞上,如此光辉明澈,就好像,照亮那一方天地的,不是灯火,而是他。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池雾刚将男扮女装的默禹领进宫,他也刚从战场回来。他向我问起池雾和那个被她带进来的陌生女人,然后他问我,‘艾儿,你可晓得何为谍人?’” 艾儿,你可晓得何为谍人? 这句话,还清清楚楚响在我耳畔。 寒浇如此聪明,什么都猜到了,颜夕的遇刺,军营被火烧,忽然出现的陌生女人,他看得透透彻彻,却还是信了他的艾儿。 “那是六年前。”手指扣得那么紧,带得双膝微微发颤:“牧霞来到纶城,也是六年前。” “还有呢?” “这是其一。”我徐徐起身,行到他的案前:“其二,她往秀竹殿跑得太频繁了,我一开始和你一样,认为她是为了见你。干嘛,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对自己的长相可有自信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看着堂堂夏后被我噎住,本有些灰暗的心情顿时就烟消云散了,我双手撑着案头,俯下身,很不客气地瞅着他,直到连这位定力绝佳的主都受不住,偏了偏头,我才洋洋得意地笑开。 “哎呀,不就一牧霞嘛,嘿嘿人家小姑娘就是没看上你怎么了嘛,难得自作多情一回,夏后你就当是体验新生活了呗嘿嘿嘿嘿。”顺便僭了回越,伸手按在他肩上,安慰道:“别灰心嘛,以前庖正府里可是有一大堆丫头婆子暗暗倾慕着庖正大人您咧,我保证,那些都是货真价实哒!” 他一把扣住了我按在他肩头的手,擒着我的手腕,恶狠狠地瞪我。我那没正形的笑,瞬间僵硬在脸上:“夏,夏后。我错了……”我尝试着抽回手,可他一点都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嘴角还擎起一抹笑:“我管教我的臣子,怎么了?你继续啊。” 我怎么继续啊…… “夏后……我真错了,我以后不乱讲话了……”我满眼都是真心实意,看他一动不动,还可怜巴拉地用指头戳了戳他的手背。 姒少康倏地一怔,然后一把放开了我,一言不发。 我立马跳到三步开外,“我讲正事!我讲正事!恩,我讲到哪儿了?哦!牧霞……”我用手敲着脑门,思绪乱成一团,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丝清明,勉强继续道:“后来她与我在秀竹殿前遇到,那时你已经在和染夫人讲话,她自然不好进去打扰,那时她的眼中的确有一分惋惜,可我却没从那分惋惜里,看出一丁点小女儿家的情丝来。更何况,若是她真的对你念念不忘,为何不像往日那般早早的来候着呢?所以我想到了染夫人。” 染娘的脸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浅浅一叹:“染夫人怎么可能容忍旁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觊觎她的……夫主呢?所以我想,必是夫人她心思灵透,也从牧霞的一举一动里看明白了,其实牧霞压根没在倾慕您。但我觉得,染夫人应当是以为牧霞想要高升,或是帮助她的父亲,所以才来接近你。我此前也想不通她图个啥,直到她主动与我相谈,并提起了两个人,我才恍然大悟。夏后可知是谁?” “一个是寒浇。”姒少康略一思索:“还有一个,难道是……你?” “对。”我赞许地望了望他:“她知道我也曾在外征战多年,便问我,可曾见过过王?又问,那位子午大人,那儿去了?” “哦?过王,那位子午大人?”姒少康立即便听出了话中的异样,照着我的口气重复了遍。 “是啊,提起那个囚禁自己、残害全家的旧主,居然用了敬语,而提起本国的大功臣,居然阴阳怪气的。这是为什么呢?于是我又想起了与她初见时,她问我是不是子午,语气竟是无法掩藏的憎恶。我就是在那一刹,决定要隐瞒身份,因为我想知道,子午到底干了什么,会让她如此憎恶呢?”我又忍不住朝姒少康走了两步:“我想了很多,我到底干了哪些招人恨的活。灭了过邑?亡了斟寻?可若是这些的话,那些与我并肩作战的人,伯靡、默禹、甚至池雾,她都应该恨,对不对?可我以池雾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她却并无排斥,这就说明,她恨子午,是因为别的事。比如嘛……子午她曾经,杀了寒浇。” “所以你认为,寒浇当年会让一个长得与你如此相像的人逃出过邑,也是因为他发现了牧霞对他有意?” “对。”我答得斩钉截铁,寒浇的掌控欲有多强,我最清楚不过。若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他绝对不会让一个长得与我如此相像的人活着逃出他的手心。 可我想着这被我一手推出的答案,只觉得一切法理情义在无法穿透的人心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真相便是如此,荒唐得让人举手无措。血潮涌上心际,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牧家那兄妹俩都是疯子!一个为了苟延残喘,可以置亲生父亲于不顾,一个更搞笑,为了一个对自己毫无感情的人,就忘了自己一家子是怎么死的,忘了她父亲追随的是谁,甚至连那人都已经死了还在为那人卖命!” “那么你呢,你为何卖命?”姒少康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我有些傻住,搞什么,我一腔热血还没感慨完呢,你打什么岔么,于是没好气道:“为你卖命啊!哎!你给我小心点啊,那牧霞对你别有企图,等下逮到机会就给你下个毒啊、投个暗器啊,啧啧,这我都给您指了明路了,您老可千万保重可别交代在她手里了啊。” 姒少康听了一整圈,安静少顷,悠然问道:“为我卖命?” 好像还独独强调了一个“我”字。 “可不是为你卖命嘛。”我完全没摸着头脑,随便扫了他一眼,又开始絮絮叨叨:“我知道她现在啥事儿也没干,还有个老爹牧景天在,你不好直接拿她怎样。所以我会帮你盯着她,你放心,这一行,我是开山鼻祖,她就一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有我出手,她肯定逃不了。我想过了,如今我们占着压倒性优势,她自知无力回天,唯一的办法就是对你下手,所以你……” 我突然住了口,因为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可怕的如同寒冰、如同刀刃,直直刺入脑海。半晌,我松开双拳,喃喃道:“还有,季杼。” 姒季杼来时,是一个黄昏。我只扫见一个苍白的轮廓,姒少康就把人抬进了重夏殿,随后挥退了所有人,也包括我。 我又想起了姒少康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我会让他好好活下去,你放心。” 我觉得不对劲。 为什么姒少康不在第一时间请巫医为季杼救治,而是挥退众人?他把季杼留在重夏殿,又是要做什么?而那句话,说得就好像只要他姒少康愿意,季杼就一定能活下去一般。 最令我不安的还是季杼的伤。虽然姒少康令我在他处待命,害我只扫到个大略的样子,却也发觉,他脸色苍白,唇色青紫,面上隐隐得跟结了层霜似得。 我也算个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了,大大小小什么伤没见过,如此蹊跷的,还是头一例。 我暗暗思量了一会儿,决定去趟膳房。 夏宫可是从庖正府起家的,所谓庖正府,自然就是掌管吃食的地界,庖正府的膳房若还不够名堂,恐怕这世间就找不出第二家够名堂的了。 以前我要隐匿人迹,如今可无需再忌讳什么,所以甫一重回夏宫,这膳房就被我列入了“必须记熟路的地界”之中,硬拽着华儿前前后后陪我走了十余趟,现下已是轻车熟路。 而且因为来往频繁,那里的丫头婆子大多已与我熟识,见我过来,便含笑打起招呼来。 “呀,池雾大人,今日前来,可是又想起了什么菜式,要我们效劳啊?” 我在过王宫呆的这许多年,旁的不说,这新奇的菜式倒是见过不少,可惜我手拙,只能每每厚着脸皮来麻烦他们。 “今日可不是来研究菜式的。”我向他们一一点头,然后寻到管事的阿柚问道:“柚姑姑,王遣我来问问,给大公子的膳食准备的怎么样了?” “哎呦,大公子的膳食,奴婢们怎敢怠慢?全都按照前两日迪七大人吩咐的准备好啦。” “迪七大人前两日就来吩咐过了?”我不由得诧异,前两日季杼还没到呢,如此蹊跷的伤势,迪七是怎么知道要准备些什么的? 阿柚显然没领悟到我的诧异,只晓得连连点头,再把我拉到台前邀功:“大人您看,枣、豆、牛羊肉,还有长生果,全是按迪七大人吩咐的备下的,哦迪七大人还说要忌生冷,我们也记着呢。” 我只懂些许毒理,实际医术并不好,但自从猜到姒少康可能中了大寒之毒后,便一直留意着。看着眼前这些全是给体寒之人特用的吃食,我只觉得一股太强烈的惧意涌上心头,让我一下子扣住阿柚的臂膀。 “夏后一向节俭,夏宫不是还吃着黍栗么,这么多枣豆牛羊肉,哪儿来的!” 阿柚被我吓住,慌乱的要从我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可她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等我反应过来急忙松开手,她已经被我掐得面目发红,挣扎得发髻都乱了。 我赶忙向她道歉:“不好意思啊,柚姑姑,我也是太过关心大公子,一时急昏了头。我是想着,这些都不是常吃的,虽然也不算特别精贵的东西,可柚姑姑准备的这些,个大又饱满,一看就知道是精挑细选的,恐怕整个纶城都加起来,也挑不出这么多又这么好的食材吧?柚姑姑到底是怎么在短短两天内备齐这些的呢?” 我是姒少康近前人,她不好与我太过计较,所以阿柚揉着手臂,戒备地站到我两步开外,按捺住满身怒气,才半是骄傲半是诧异地问:“这不是夏后平日里吃得么,怎么池雾大人居然不知道?”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8章 寒毒 “这不是夏后平日里吃得么,怎么池雾大人居然不知道?” 若是姒少康日日在吃的,膳房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自然不稀奇。 我这才突然想起,自己虽然日日跟在姒少康身后,却从未与他一起用过膳。姒少康每每能寻到恰当的理由将我打发了,竟从未让我起疑过。 心头无名火顿起,但阿柚在此,我自然不好发作,还得先寻个理由搪塞过去。 当然了,胡说八道是我的强项,阿柚刚问完,都不带犹豫的,我就做了个不好意思的笑。 “我毕竟是女子,夏后用膳,我自要回避。” 言毕,情真意切地将她望着。 于是,老实人阿柚非但没觉得我这贴身侍卫玩忽职守,还对我肃然起敬,连夸我有教养识大体。 我便顺杆子和她客套了几句,再往她袖袋里塞了枚贝币,就出了膳房,预备去寻诺儿。 不料一出膳房,就见到迪七满头大汗地迎面而来,见到我,忙招手示意,看模样,竟是来寻我的。 我给他递了块帕子:“怎么了迪七大人?” 迪七看了眼我身后的膳房,略带警惕地问:“池雾大人来膳房做什么?” “来寻吃的呀。”我回答得理所当然:“怎么,看迪七大人满头大汗的模样,难道是饿狠了,也要来膳房寻点吃食?” 迪七连忙把帕子往袖袋里一揣,摆手道:“池雾大人可别调侃我了,我是来寻你的。夏后有要事要交给池雾大人啊。” 说着就开始往袖袋里捣鼓,掏出块玉牌和龟壳来,指给我看:“大人也知道,如今大公子伤势危急,前朝事务繁杂,夏后无暇一一处理,池雾大人深得夏后器重,自然要为夏后多多分忧。喏,这是庖正的令牌,这是夏后前阵子拟定出来的……” “迪七大人,你在开玩笑吧。”我见他越说越离谱,赶忙叫停:“你把庖正大人的令牌给我做什么?让我当庖正?” 迪七满含期待:“正是呢,池雾大人不是很乐意往膳房跑么,我想这庖正一职您定能胜任的。” 我把玉牌龟壳推回给他:“这是两码事。” 迪七眉头一蹙,捧着那两个烫手山芋,推也不是接也不是,脑门心又开始冒汗。 我抱着胳膊后退一步,上下将他一扫,这孩子虎躯一震,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求救般地看着我:“那那那您喜欢做什么?车正?要不牧正?” “停。”我狐疑地打量我们这位迪七大人,直把他看得又哆哆嗦嗦将刚才的擦汗帕子取了出来,才冷冰冰道:“庖正大人一直由夏后自己兼任着,拿出来给别人也就算了,这车正、牧正可早就有了任职的官员们,迪七大人好大的官威啊,竟可以随意拿出来任我挑么?” 要恢复大夏当年盛况,并非简单的把土地从寒家夺回来就完事儿的,姒少康要安置无家可归的百姓,要把控农业、修建水利,不可谓不辛苦。 而这每一件事,都需要专门的人才,我对百工农事几乎一窍不通,姒少康怎么可能让我去当什么车正、牧正?这根本就是迪七慌不择路想出来的昏招。 迪七本就是个扛不住事的性子,难为跟在姒少康身边久了,平日里总还有点威风。可如今被我逼问的,又成了当年那个六神无主的小侍卫。 我叹了口气,示意迪七跟着我走。等进得素云院,我将门一关,才回头凝视迪七,严峻的神色,比刚才更甚。 “迪七,夏后根本没想让我给他分忧,他是想把我支开,对不对?” “啪。” 是迪七的手一松,那玉牌龟壳就滑落下来,还好被我半途接住,否则又要破财。 不寻常的是,迪七就算慌成这个样子,也不愿将实情说出。 可我知道,他竭力蛮下的,一定是太过可怕也太过重要的秘密,这个秘密可能让朝野动荡,让江山倾覆,让这一场耗尽生死的少康中兴付之东流。 所以就算我不愿意强迫这个憨厚的、一直兢兢业业护主的小侍卫,今朝却拼个不耻之名也要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将东西递到他手上,我凉凉一笑:“不愿说么,无妨,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个七八分。这一切,都和十年前那场刺杀有关,对不对?所谓大公子重伤,其实是他寒毒复发对不对?” 迪七的眼瞪得那么大,全是不可置信和再也抑制不住的哀恸,我默然凝视着他颤抖的双唇,又道:“夏后他自己也中了寒毒,而且一直就没有痊愈,对不对?” “……对。”他终于开口,用已然艰涩的嗓音挤出这么一个字。 答案我早已猜到,可真的被证实,我仍然感到浑身僵直,难以言喻的慌乱惶急包围了我,像疯长的野草那样将我紧紧裹住,再也无法呼吸。 我无比艰难地抬起手,按在迪七肩上。 “所以为什么姒少康一定要把我支走?为什么他会告诉我,他可以让季杼活下去?既然季杼可以活,那么他自己呢,姒少康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干什么!以命易命吗!” 迪七“咚”的一声跪了下去。 我只觉得世界一下子悄然无声。缓缓的,才传来迪七压抑的哭泣,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不成样子的话。 “子午,子午大人!夏后他,他可能要活不长了啊!” 我给迪七温了一杯酒,姒少康酿的秫酒,让他将十年前那场刺杀好好地和我说一说。 姒少康很明显下过封口令,但反正我也猜到些了,迪七藏不住,也就目色呆滞地捧着黑陶杯子,一五一十地吐了出来。 那时我刚陪寒浇从斟寻回来,默禹正打算启程前往秦漠雪山,姒少康和季杼一同,练完兵回府,正是最疲累之际,本应各自回殿沐浴更衣,但季杼想起还有些许事宜要向姒少康汇报,便打算与姒少康一道先回重夏殿,等汇报完了再回自己的住处。 他们未曾想到,原本守卫森严的重夏殿已经被人做了手脚,离殿门最近的两个侍卫被掉了包,换成了手持毒刃的刺客。当姒少康和季杼走近时,突然冲上来将二人刺伤。 瞬息之间,飞来横祸,周围的侍卫都呆滞了,就连原本随风而动的绿叶都似乎静止了。 姒少康和季杼的武艺都不赖,本没有这么容易被伤到,坏就坏在距离太近,很难躲避,而千钧一发之际,两人都选择了牺牲自己保全对方。 伤口并不深,也没刺到要害,但因为粹了毒,季杼当场便晕了过去,姒少康撑了不到半刻钟,与刺客僵持片刻,等到旁的侍卫赶到近前,吩咐他们封锁消息,随即也不省人事。 二名刺客当场就自尽了,身上无任何线索,猜不出来自哪股势力,但谁都知道反正也不出那几人。 二位夫人也很快赶来,请了巫医,却无人能治,最后还是默禹看出那是大寒之毒,说是普通药物亦可续命,但想痊愈,必须寻来鬼焰蕖熬成药汤服下,否则一般人活不过一年,看在二人均有内力的份上,或许能稍微久一些,不过也长不了多久。 庖正府建立不过数年,底蕴浅薄,哪有什么鬼焰蕖? 万幸的是,默禹这位游历四方的老家伙有着不少藏货,其中刚好就有这救命的鬼焰蕖,一大一小两朵,盛在玉盒内,娇艳欲滴,如鲜血般妖冶美丽。 大的那朵,刚好够熬制一人的药量,可小的那朵,仅有一半有余。 也就是说,这些鬼焰蕖,没法让二人都痊愈。 姒少康毕竟年富力强,内力也远胜于季杼,在期间转醒过一次,下令将足量的药喂给季杼,而自己只服下半碗,将毒性压住,随后用普通的药慢慢调理。剩下的那些鬼焰蕖,姒少康命人炼成了丹丸,若寒毒复发,可救命用。 所以他们中了同样的毒,季杼却早早痊愈,能领兵作战,能杀阵杀敌,姒少康却一直体虚,春秋时节都要裹着冬衣。 所以战地的巫医无法治好季杼,姒少康却能让他好好活下去。 所以迪七说,他们夏后,可能活不长了。 我问迪七,姒少康想干什么,以命易命么,不想一语成谶。姒少康这个傻子,他拿去救季杼的,的的确确就是他自己的命。 指尖摩挲着黑陶杯的纹路,沙沙的痒,四周也只剩了这沙沙之音。 沉默了约摸有一刻钟,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平静道:“有内鬼。” 迪七的眉头狠狠皱着,他已经有些岁数,眼角眉梢尽是细纹,这么一皱,更是显得整张脸都挤做了一团,跟个核桃似得。 我心怀仁义,很不嫌弃地将他望着:“侍卫长查了吗?” “已经死了。刚一出事默禹大人就下令,将当批的侍卫连侍卫长全拘了起来,所有人都搜身、查房间,很快就在侍卫长房内发现了装过□□的罐子,随后又在膳房旁边的水渠里找到了那两个原本应该守门的侍卫的尸体,那两人都是一击毙命,而且满脸不可置信,很明显是熟人所为。而其余侍卫的身上房内均没有异样。默禹大人为了公平起见,又把府内几乎所有人都搜了一遍,包括两位夫人和他自己,也没有任何异样。” “那个侍卫长自己承认了吗?” “没有承认。用了刑也不承认。默禹大人和两位夫人商量,先把那侍卫长关着,看看还会不会出事。结果此后数月府内都风平浪静的,那个侍卫长自知抵赖无用,就在地牢内自尽了。” 我将陶杯放下,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桌面,眉头也忍不住皱了起来。 不一定是侍卫长下的手,他没有动机。 但重夏殿守卫森严,能把守门侍卫掉包,绝对有内鬼相助。 是谍人么?不可能,就过邑到纶城的距离,寒浇派出那批刺客时,颜夕可能都还活着,我尚未出手过,寒浇又怎么可能知晓谍人的所在?更不用说寒戏和寒浞了。 是自己人对姒少康起了杀心?为什么呢?若是染夫人为了给姒无余铺路,何必对姒少康下手?若是岚夫人为了让姒季杼登上王位,更是不可能让季杼自己陷于险境,所以到底是谁能做到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思虑良久我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道:“此事已经过去太久,不论是不是那个侍卫长鬼迷心窍,如今都很难查证了。如今的要事,还是帮夏后寻到那鬼焰蕖,这么多年了,你们可打探到什么线索?” 迪七痛苦地摇头:“鬼焰蕖生于火山口,极难寻觅,这些年我们也派了不少人,却一无所获。而且最难受的是,夏后自己对此事还不上心啊,子午大人!”迪七眼睛一红,又要开始嚎啕,我忙抽了块新帕子给他堵上,迪七抽了抽鼻子,带了哭腔道:“夏后这些年,就知道看各地的战况,料理你们赢回来的地,什么畜牧啊水渠啊,在他眼里一个赛一个宝贝,就他自己的身体不宝贝!子午大人啊,小的说话没分量,染夫人这些年说多了夏后也不听了,我看也就您能劝劝他了,您倒是和夏后说说啊!” “好好好。”我心疼地看了眼那块被□□的帕子,摆出个端庄的谈正事地模样来:“你先告诉我,夏后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还好。”迪七眨巴着小眼睛思考了一会儿,慎重道:“默禹大人说了,只要不复发,一切好说,但若是寒毒复发了,就夏后如今这副拖了十年没医好的病身子,肯定撑不住,就是寻到鬼焰蕖也无用了。” “那!那除了鬼焰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有。”迪七托腮:“可是比鬼焰蕖更不切实际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9章 崇敬 不切实际又如何,我暗暗握拳,大不了跟默禹坦诚我是他亲孙女,他好歹也是个神仙,看在这个面子上,总能给姒少康创造点奇迹。 于是我渴望又热情地等着迪七的下文。 迪七瞥了瞥嘴:“默禹大人还说啦,神农氏一脉的血是解毒良方,若是寻到了神农氏一脉,指不定我们夏后还有救。是不是更绝望啊子午大人,誒?子午大人你怎么满脸红光啊?” 你有没有尝过深陷死境,忽而绝地逢生的滋味? 我只觉得胸中激荡,但那是甘泉流淌过心际,春芽破土而出,蝉蛹展翅为蝶的激荡。我的嘴角向上扬起,毫不保留地向迪七展露自己的愉悦,弄得他一脸怀疑。 怀疑我是不是过于绝望,以至疯癫了。 我当然不会泄露自己身为一味名贵药材的情报,巧笑道:“干嘛绝望啊,找个人总比找株草容易吧?很快弋邑也能破了,整个华夏都是夏后的,到时候放个话下去,总能寻到那啥神农氏后人的喽。”心情不要太好,语调也欢欢快快的。 结果被迪七旗帜鲜明地鄙视了。 “子午大人您天真了吧?那神农氏的血能治百病、解百毒,还有什么给男人健体、替女人驻容,这不是您和寒浇夫妻档联手散播的谣言吗?现在谁都知道神农氏是块宝,谁都想挖回去炖了滋补滋补,谁还敢承认自己是神农氏啊?” 我冷哼一声,正义凛然地顶了回去。 “我说迪七大人啊,你这叫未战先怯,你这个思想很不对啊。这为夏后贡献可是天大的荣幸,光宗耀祖啊,人家挤破脑袋还办不成呢,这机会摆到他眼前了他干嘛藏着掖着啊。瞪什么瞪,你给我起来,拾掇拾掇,夏后日理万机,麻烦你也敬业点好不好啊。” 于是不明真相的迪七大人只能委委屈屈地被我撵了出去。 因为心里头太舒畅,面对诺儿的冷眼,我也不像以往那般过于不安。 再加上通过这些日子的不断尝试,我发觉,只要脸皮够厚,往诺儿那处一坐不走了,他也拿我没什么办法。 他还是会对我冷言冷语,但好歹也算个回话,总比一概不理的强。 所以当他说出“在过邑假扮女艾,回来了又假扮池雾,看来你是当谍人上瘾了”,我也不觉得心里头被针扎了,还能假模假样地接话。 “是呀,等池雾回来了,我又得换个人演演,换谁好呢?要不我说我是我那小婢女琪儿吧,誒?你还记得琪儿和芳儿不?” 诺儿偏开头去不理我。 我一点也没觉得自己烦人,很愉快地继续自说自话。 “我自然知道等我的身份败露后,那群将领肯定要拿我归素阁的人开涮,不过好在归素阁有个能逃出去的缺口,你不知道吧?我也是无意间从一个小侍卫,好像叫……长民?从他口里套出话来,才晓得的。我早早的吩咐了琪儿,让她注意着风声,一有不对就赶紧溜。可是我没想到啊,所有人都走了,芳儿也不肯走,宁可在宫里头等死,她也不拦着别人,就一个人在婢女房里头坐着,琪儿怎么劝都不管用,最后只好随她。” 我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无奈。我很喜欢芳儿的性子,但我们各自为主,只能互为死敌,不是她死就是我亡,这个结局,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琪儿走得晚,逃的路上受了点伤,还好她机灵,总算是活下来了。她现在在过邑,我想着,等局势稳定了,再派人把她接过来。” 诺儿依旧偏着头,但耳朵是竖着的,应当是在听我瞎絮叨。 此时他说:“接过来干嘛,再和你一起联手骗人么?” 我给诺儿剥了点果子,个个水灵,挤在个碟子里别提多招人爱了,诺儿是肯定不会当着我的面吃的,不仅不吃,还要摆出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模样。只是等我离开了,这碟果子是下肚了还是丢了就不得而知了。 我极有耐心,也不去打听果子们的下落,只日日去膳房顺了好的给诺儿带上。 将碟子往他那处推了推,掏出块罗帕擦擦手,道:“接过来嫁人呗,她额头上不是有块疤么,又是个婢女出身,我再不给她当靠山,估计是嫁不出去喽。”接着又从袖带里摸出把杏仁来,捞来个空碟继续剥着,“你再过两年也该娶媳妇了,要不帮你也张罗张罗?” 诺儿的耳尖子泛起一丁点红晕,将头偏得更远了些:“你给我选的女人,我可不敢娶。” 我也算是真的不屈不挠了,诺儿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恼,只点头道:“那好吧,媳妇儿你就自己去找吧。” 接着又絮絮叨叨说了一箩筐话,什么“我亲手剥的干果可是金贵,姒少康打了好几次暗语让我给他剥都被我糊弄过去了”,什么“姒少康还挺厉害,让人用陶土制成管子排水,效果尽比当年大禹治下的还好”,什么“好在池雾留在弋邑了,否则我岂不是要露陷”云云,直到夕阳斜下,晚风热乎乎地吹荡进来,才在主人毫无表态毫无留恋的默然中,自顾自地走了。 据迪七说,季杼是因为战事劳顿,又受了凉,才把这场旧疾牵了出来,晕过去也是因为时日久了,其实远远不如当初那般凶险,那一颗救命丹丸应是够用了。 我算了算时辰,估摸着这些功夫,姒少康应该已经把丹丸给季杼服下了,儿子看得差不多,戏也演足了,该到我这个拒绝任职的贴身侍卫进去交代的时刻了,便大步走向重夏殿。 到了殿前,发现整个大殿被笼罩在一片红霞之下,甚是庄严,遂满意地踏进殿内。殿内古朴大气,不见一人,显得尤为静雅。 径直往后殿行去,却与姒少康在廊间撞个正着,他双瞳微缩,随即又恢复成了一派自然,道:“来看季杼?” 我步子不停走到他跟前:“有你出手,还用得着担心季杼么,我来看你。” 然后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他很明显地一僵,却并未将手抽回。 指尖传来属于他的脉动,一下一下,强劲有力,但似乎有点紊乱。我闭上双眼,极认真的感受了良久,直到确认此人是真的并无异样,才放开了他。 姒少康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腕上,少顷,道:“迪七和你说了什么?” “你那么不爱惜身体,快把人家急疯了,跑到我跟前,说了一堆破绽齐出的话,那我只好顺着他的意思,逼着他把他真想说的说出来啦。” 姒少康默了一会儿,抬眼望过来:“那你现在过来,是来安慰我的?” “你救你亲生儿子,天经地义,我为何要安慰你?” 他有一瞬的不可置信,渐渐的又变成了了然,苦笑道:“原来在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我注意到他的指尖颤了颤,隐到了衣袖下。不由得低低叹了一叹,觉得我们这位夏后,英明一世,终归也有了糊涂的时候。 我从怀中取出一方罗帕,在他面前打开,帕上深黑的印迹,是干涸多年的血,姒少康的双眸微微眯起,可等我将罗帕完全展开,露出里面的物什时,那双眸子又骤然圆睁,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华。 静静躺在罗帕上的,是一只已经断了的簪子,透白莹润,赫然就是我及笄之时他送我的,勾云纹白玉簪。 “罗帕上的血,是小白的。这只簪子被寒浇用来刺死了小白,大概因为小白的挣扎,等我回去取时,发现它已经断了。”我用手指轻轻拂过这只簪子,又小心包好,揣在怀中,这才抬头,笑吟吟望着姒少康:“我看我刚回来时,你就盯着我发髻看,看完一言不发,但那神色嘛,和你刚才说‘原来在你心里’时,简直一模一样。怎么,姒少康,你好像有点难过啊?” 姒少康一言不发,双瞳如星子般,有着细微又璀璨的亮色。 寂静了许久,他才极缓慢地开口道:“你今日既然不是来安慰我的,那么,是来做什么。” “我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跟我说句话,整这么紧张作甚?” 我瞅着他过于肃穆的面庞,突然憋不住笑出声来,但笑着笑着,眼中就蒙上了一层浅浅水汽,让我眼前这个人,变得朦胧虚幻,好似在梦境中与他相遇一般。于是我也把这一切当做了一场梦,无所拘束,大胆妄为,说出所有只有在梦中才敢说的话。 “姒少康,你知不知道,自我九岁起,你就成了我最崇敬的人。我听着你的事迹,看着你驯服盗骊,陪着你一步步扩建纶城的势力,我觉得你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惊才绝艳,无所不能。那区区寒毒能奈你几何?你是能复兴一个大夏的人啊,不过是找株草、寻个人而已,难道你会办不到吗?我又何必来安慰你呢?” “我是……你最崇敬的人?” “对!”我无比肯定地点头:“所以你一定不能有事,我会帮你找鬼焰蕖和神农氏传人,你也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去夺这天下,是为了让它在你手中能更兴盛,百姓能生活得更美满安和,你可不能撒手人寰不管了,那我一定会很失望,所有人都会很失望的。” 我自以为这番话说得大气又感人,姒少康定当要流下两行清泪来,再郑重其事拍个胸脯,立誓从今往后必会振作起来,不叫大家伙的失望。 结果这厮连个眼泪花子都没冒,眸子里到是明明暗暗闪了好几回,真叫人捉摸不透。 我偏了偏头,审视着他。姒少康有着清隽完美的轮廓,淡如云烟的唇,十年宿疾让他的面庞显得有些苍白,但岁月又给了他最深邃凛冽的双瞳,如同一柄古剑,沉静却有力。 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陷入了一场幻梦。 “夏,夏后……!” 打碎梦境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我骤然清醒,回头去看,果真是迪七。 他犹犹豫豫地盯着我和姒少康,手脚都不知道摆在哪儿,姒少康的睫羽轻轻一颤,才抬手示意。 迪七连忙道:“军中骚乱,有两队人马因为口角打了起来,伯靡大人请夏后过去一趟。” 我心中生疑,虚拦住了姒少康,问:“伯靡好歹也是统领过万人的大将,怎么,连点口角之争都解决不了,还要夏后亲自过去么?” 迪七还是那个一遇事就慌的性子,听我如此说,脑门心又开始冒汗:“这,这下官也不知道啊……”,说着用袖子揩了揩额头,下次得建议他绑个一打帕子在身上。 还是姒少康淡定如初,给了我俩一个安定的眼神,道:“想必是有人蓄意为之,无妨,我过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我顾念他的身子,立即提了刀表示同去,却被他拦住,以眼神示意了一下后殿。 “帮我照顾好季杼。” 姒少康一人走了,我和迪七面面相觑了会儿,我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一些窸窣声响,细听了会儿,我豁然起身,厉声道:“怎么回事,夏后刚走,前殿又出了何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0章 子午 等我们来到前殿时,场面已经十分热闹。 原本空无一人的大殿,如今熙熙攘攘挤了十几个大臣,俨然一副小朝会的模样。 迪七赶忙上前几步示意大家噤声:“各位大人,夏后不在,伯靡大人上报军中骚乱,夏后前去处理了。” “我们正是为此事来的。”一个长脸皓首老者走了出来:“我们的人不过是顶了两句嘴,就给打了五十军棍,伯靡这样做是不是太猖狂霸道了?他不就是仗着有军功吗,就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了?我要求见夏后,请夏后给我们一个公道!” 他身后的人亦纷纷挥舞着拳头要求公道,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我暗自冷笑,姒少康猜得不错,果然是有人蓄意闹事,否则区区五十军棍怎么可能闹到重夏殿上,还要姒少康亲自去处理? 目光在人群中一一扫过,定在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身上,所有人中,唯有他未发一言,冷静得格格不入。 他生得浓眉大眼,明明该是个端厚的长相,但那双眸子里的厉色太过骇人,使他整张脸看上去都有些扭曲可怖。 本来不想入朝为官,难为被姒少康逼着做了几天小侍卫,也迫不得已认得了一点人。今朝小朝会这几个,我大多能叫出名儿来。 比如那位长脸皓首老者,年轻时是纶城的小将,老了也还呆在军营,做个半文半武的官。他操劳了一生,还算有点威望,只不过如今看来已经退步成了老糊涂一名,生生被人煽动利用了还不自知。 而这个中年汉子就很有意思,他五十出头,智勇过人,深受姒少康器重,但他的儿子曾经背叛过姒少康,后来被我用计杀死。他的家人全都死在了过邑,只剩个女儿逃到纶城,受到染夫人赏识,做了夏宫后院掌事。他如今手握重权,在众臣中的地位仅次于伯靡、默禹。他姓牧,名唤牧景天。 朝臣们还在群情激奋地要求夏后给个公道。 迪七有些气短,求救地回头瞧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上前运起内力,沉声道:“重夏殿之上,谁敢喧哗!” 周身顿时寂静,所有人,除却迪七,均都一脸骇然地盯着我。 我身为侍卫,自然是会些功夫的,但料想他们以为我一介妇人,再厉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此时惊觉我内力之深远出他们的想象,便是牧景天也有些不可置信。 只有迪七,背过手,摆出了一副早知内情的高深样,嘴角的得意是忍也忍不住。 我扫视一周,上前几步,行到那位老者跟前。 “不过是顶了两句嘴?”看着老头略显心虚却死犟着脖颈的模样,我凉凉一笑:“那是有令不遵!战场上,谁胆敢这样,不要说五十军棍,就是当场杖毙也是死有余辜!” “你……!”老头子顿时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可惜他伸手比划了半天,也只憋红了一张脸,憋出了一个字,我真是连冷哼都懒得哼,拂袖就打算走人,他身后一言不发观赏了整场好戏的牧景天恰在此时开了口。 “池雾大人,若我记得不错,你好像只是个小小侍卫吧?什么时候一个小侍卫也能插手朝政,在重夏殿殿堂上公然对一位老将出言不逊了?” 我闻言驻足,回眸望他,他的视线冰冷如毒蛇,只一眼,就让人浑身寒意顿起。 这个牧景天,果然不简单。 但他一定不知道,我常年伴在姒少康和寒浇身侧,帝王威势见得要多不少,就他这点花头,我还不放在眼里。 “牧大人是觉得我对尊者不敬么?”我嗓音微抬,毫不避讳地接住了他冰冷的视线,反倒让他一呆,我嘴角抽了抽,笑道:“夏后命我守卫好大公子,如今大公子正在后殿养伤,你们一群人在前殿吵吵嚷嚷,扰了大公子的静养,我职责在身,请各位大人闭上尊口,怎么,这也不对么?” 牧景天目色一变,我不等他开口,又道:“倒是各位大人,刚才迪七大人已经言明,因伯靡大人上报,夏后前去军中平定骚乱了,伯靡大人办事一向严谨,上报夏后前肯定已经通知了各位大人前去军营等候夏后,可你们,视伯靡大人之言于不顾,执意跑到重夏殿来讨说法,这难道就是敬重尊者了?” 我淡淡说完,殿内鸦雀无声。我所言不虚,不论军棍一事谁对谁错,他们在已经收到伯靡前去军营的传令后,还执意前来重夏殿,便是对伯靡的不敬,就凭伯靡的身份,让这十几个人全都降级也不为过。 正因如此,事情才更可疑。虽说伯靡在军中势大,若离开军营、在重夏殿内议论此事,他们的优势更大,但相较于通通降级的风险,他们还是应该选择听命去军营才对。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让这十几人非来重夏殿不可呢?是被牧景天煽动的么?可此时的牧景天,好似也失去了反驳之力。方正的脸上,肌肉抽搐起伏,终究化为了隐忍的一笑。 “池雾大人好伶俐的口才,怪不得能成为夏后身边人啊。”说着,面向其他大臣们:“各位大人,不论池雾大人所言是否讲理,然夏后不在重夏殿是真,我们想要的公道,也无人给得出。看来我们也只好在此地静候夏后回来,才能寻回一个公道了。” 众人呆了片刻,便一一称是,就是那个皓首老者也不例外,俨然以牧景天为首的架势。 既然牧景天有如此能耐,又怎么会因我三言两语妥协呢? 我觉得蹊跷,打量他的目光愈加锐利,果然见他隐忍的面色之下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讽。我顿觉不妙,可牧景天又真的不再出言,还带领其余大臣纷纷寻地界坐了,端得一个知礼守礼好臣子的模样,让我也不好多问,再加上心中挂念着季杼,只能嘱咐迪七守在前殿,自己先行回了后殿。 刚才与牧景天对峙时,我就隐约听到后殿似有异动,现在仔细一听,后殿那处果然有声响,我呼吸一窒,点地跃起,朝季杼养病的那间奔去。 几步冲至门前,推门而入,见到季杼好手好脚地躺着,染娘坐在榻前,正细细地端详着他,心头巨石才略略放下。 我没有露出诧异神色,脚步也是闲散自然的,看不出一丝惶急。轻轻给染娘行了一礼,又朝她身后立着的牧霞和华儿点了点头。 染娘的脸上,满是关怀凄楚,眼角闪着盈盈泪光,煞是动人。 见我来了,忙拭去眼角水泽,由华儿搀扶着站起身来,看样子竟是难受的连路也走不稳了,我连忙行至她跟前将人扶住。 “染夫人还是坐下休息吧,累坏了身子可怎么行?” “我不打紧的。”她摆手,又瞧了眼床榻上的季杼:“杼儿究竟如何了我还想问问你,这里说话难免吵到杼儿,我们还是去外边说。” “染夫人。”我将人叫住:“夏后命我守护好大公子,我理应时时刻刻守在屋中,刚才不在已是失职,如今可万万不能再有所差池了。” 染娘犹豫道:“这……杼儿都在重夏殿里了,还能出什么事?要不这样,你不放心的话,我让牧霞守在屋内,如何?” 我真诚道:“染夫人,牧掌事她不懂武功,若是贼人来了,恐怕牧掌事也难保大公子平安啊。” 染娘又拭了拭泪,悲戚道:“诶,贼人,又是贼人!当年若不是那两个贼人,夏后和杼儿也不会……” 十年前那桩往事,我是从迪七那儿套话套来的,理应不知情,所以我也只是一面不动声色地看着牧霞一点点往季杼那处挪动着,一面作出窥得天机的模样,惊疑道:“当年那两个贼人?什么意思?当年发生什么了?” 顺带握紧染娘的衣袖,双目灼灼地望着她,俨然失了神。 染娘顿觉失言,忙捂嘴道,“不可说不可说”,我便将她拽得更紧些,急切道,“事关重大,还请染夫人言明”,染夫人连连摇头,我面含恳求,一来一回间,牧霞离得季杼只差了两步光景,再往前挪一挪,手伸得长些,都能触到季杼的床帏了。 就在此时,染娘突然站立不稳,身子猛地向我倾来。牧霞亦欺身向前,拔出袖带内藏着的匕首,朝季杼的心口扎去。 若我去救季杼,染娘必定摔倒在地,若我去扶染娘,季杼必定身死道消。 我自然没得选择。 一眨眼的间隙,我扣住了牧霞的手腕,刀尖离季杼不过两寸。 她眼中怒光闪烁,还要用力,可无论她如何拼命那持刀的手就是纹丝不动,下一刻,匕首已被我夺去。 我未曾回头,也未曾听到倒地之声,料想定是华儿将染娘扶住了。 牧霞面露不甘,目色一狠,那只还空着的手便向我挥来,可我的动作更快,她才刚将手举起,腹部已然被重重一击,整个人横飞了出去,甫一跌落在地,血都没来得及吐一口,已被我踩住颈项俯倒在地。 而此刻我的手中,正捻着她刚才欲拔开朝我洒来的药瓶子。 端详了一阵,我笑道:“哎呦,牧掌事也喜欢撒药粉啊?那感情好,这也是我的一大爱好哦,要不咱俩比试比试?” 话音未落,殿门被大力推开,十几个人蜂拥入内,为首的赫然就是牧景天。他看了眼被我踩在地上的牧霞,大怒道:“你给我放开她!怎么回事!” 我未回答,身后却有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冒了出来。 “池……池雾大人不知怎么,要,要杀大公子!牧掌事拦住了她,却,却被池雾大人……” 说这话的人,是华儿。 我难以置信地回头,但她低了头不敢与我对视。 曾经最信任依赖的依仗倏忽间成了利刺,成了荆棘,成了当空劈下的致命一击。谁能想到?谁敢想到?我定定地望着华儿,只觉心口冰凉,如坠寒窟,意识都有了一时的恍惚。不想这一恍惚又让牧霞钻得了空子。 脚踝一痛,我下意识地躲闪,牧霞已借机脱离了我的控制,她的嘴角淌着血沫,踉跄后退两步,还是没撑住,一屁股跌倒在地,又呕出口鲜红的血来。 一旁牧景天见了大惊:“霞儿!” 我还直直地盯着华儿。她始终低着头,双手颤抖地扶着染娘。但染娘,好像已经不需要她的搀扶,轻轻推开她,上前一步,道: “各位,那个人,不叫什么池雾,她叫子午艾,是寒浞之子寒浇的正宫夫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1章 执着 一刹的绝对寂静,一刹的轩然大波。 那些人一个个瞪圆了眼盯着我。有的捂着胸口,惊恐道,“什么?寒朝孽畜的正宫夫人?”;有的拿手指着我,骇然道,“原来你就是子午艾,那个谍人!”;有的伸长了脖子去看床榻上的季杼,关心道,“大公子怎么样?没被这个罪妇伤到吧?”;还有个牧霞,如同石雕般杵在地上。简直是面面俱到,实乃好戏一场。 我不再看华儿,也没去看染娘,而是看向了那十几个大臣身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队兵卒,他们目光冷淡,列队整齐,明显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好手。 果然准备得很充分。 挤在门口的大臣们还不肯消停。 有人问道:“可我怎么听说,这个子午艾,其实是夏后派到过邑的谍人,她虽成了寒家的媳妇儿,但后来也杀了那个寒朝孽畜,助我大夏顺利灭了过邑啊?” 刚才被我气到冒烟的皓首老者冷哼一声,轻蔑道:“那是因为我们夏后英明神武,她自知跟着那个寒朝孽畜没有出路,才如此做的!小老儿可听说,她跟那个寒浇,连儿子都有了,哼,这种不知检点的罪妇,又怎么可能真的效忠我们大夏呢?这不,想杀大公子被抓了个现行吧!” 老头说的煞有其事,一时其余人等也没了言语。 牧景天本就站在众人最前,此刻他又朝前行了一步,神色威严,凛冽的眸光逼视向我,道:“子午艾!你既已弃暗投明,归附大夏,为何还要鬼迷心窍,意欲刺杀大公子!” 心口的灼痛慢慢化为灰烬,我此刻,清醒得很,也漠然得很。 闻此,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你还没资格审讯我。” 池雾只是个小小侍卫,可以任他呵斥,但子午艾的地位堪比伯靡、默禹,他牧景天还真没这个资格审讯我。 牧景天没料到我毫无辩解之意,一怔,没等他说出下一句话来,他那个傻愣愣在地上杵着的女儿到是先喊了起来。 “子午艾……子午……你就是子午?你就是那个子午!!” 我说过,牧家那兄妹俩就是一对疯子,我说得一点不错。 此时的牧霞,满脸血迹,头发凌乱,陡然大笑起来,活脱脱一个疯婆子样。 她爹倒也不嫌弃,关切道:“霞儿,你今日救大公子有功,夏后定会好好赏你,现在别跟那个罪妇多言,快到为父这边来!” 牧霞好似完全没听到她爹讲了些什么,还自顾自笑着:“哈哈,池雾,子午,子午艾,女艾,哈哈,原来如此!你果然那个谍人,果然是你!” 她左手撑住几案,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毒蛇般的眼和她爹如出一辙。 我正对于她,挡在季杼床前,但她好像对季杼已然没了兴趣,只是死死盯着我,我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 牧霞看了一会儿,眼里蓄起大片水泽,竟有些微微泛红,让她望过来的那双眸子更显凄厉,她趔趄了一步,歇斯底里道:“子午艾!你是傻的!你是傻的!你都是过王的正宫了,你为什么要帮姒少康?”她眼神迷乱,一把扑倒我面前来,揪住我的衣领,逼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在姒少康这里算什么?他有妻有子,你什么都不是!” “霞儿!”牧景天脸色巨变,牧霞已没了理智,对寒浇用敬语,对姒少康直呼其名,牧景天身后那帮子人就是再傻也能听出个门道来。 果然,那老头茫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牧大人,那就是你女儿?不是说她救了大公子么,怎么……?” 牧景天强自镇定道:“听闻那个子午艾擅长用毒,也不知道她给霞儿下了什么药,竟使霞儿如此胡言乱语!” 牧霞眼里蓄的水泽终于自双颊流下,两抹淡红,她逐渐清明的眸中金光一现,猛地去夺我别在腰间的匕首。这把匕首正是方才我自她手上夺来的,刃上光芒诡异,看来是粹了毒。 我能让她拽住衣领是为了让众人听听这疯婆子的疯言疯语,如今大家都听了个明白,自是不会再和她客气。膝盖一抬,她就直直向后摔去。 “霞儿!”牧景天大惊,立即腾身跃到牧霞身后,险险将她扶住。 我冷眼旁观这对父女,仍是守在季杼床前。这屋里的其他人,便是对季杼有着杀心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动手,但牧霞不然,谁知道这疯女人会干出点什么。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牧霞抹了把唇间血渍,突然将牧景天一推,借着力道,整个人朝季杼扑去,我立即去挡,她却狰狞一笑,刷地拔下头上发簪,向我扎来。 距离如此近,而且我本来就是去挡她的,根本躲不开。我不禁佩服起这疯女人来,死到临头了还能闹上一出声东击西,好胆识啊。 那簪径直向我心口而来,我也不躲不避,直到簪头离我不过半寸时,我的手忽地便扣住牧霞的,只听“噗”的一声,那簪子就送入了牧霞自己的心口。 牧景天立在牧霞身后,看不清状况,他听到利刺入肉的声响,还以为是牧霞得了手。得意忘形的笑还没挂到一半,牧霞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让他一下失了神。 “霞儿!”牧景天狂怒地吼道:“子午艾!你杀我儿女,我今日必要夺你性命!” 他吼着,抡起拳头就朝我砸了过来。我目色一紧,害怕他误伤到身后季杼。身子一矮躲过他的拳势,再一脚将人踢出了五步远,好歹能让季杼安全些。 牧景天的武功不赖,应该那十几个大臣连后面一排兵卒之中最好的,可比之我曾交手过的木康就差多了,在我面前还不够看。 但说实话,他挺沉的。 十几招瞬息而过,牧景天被打得踉跄后退,他表情复杂,有仇恨,有惊异,还有一些莫名的伤感。他自知不是我的对手,立马朝屋外招手:“进来!杀了那罪妇!” 屋外二十几名兵卒领命冲入屋中,我前后无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包围,真是丢人。 好在牧霞已经死了,我不必再惦念着季杼的安危。 扫了眼四周的兵卒,我朝那皓首老者命令道:“喂,去大公子床前守着,等下打起来很厉害的,你就不怕伤到大公子吗?” 老头一愣,胡子又气得翘了起来,但他哼了声,还是乖乖地给季杼守床去了。 于是我安安心心地瞅着周身一圈儿兵,思索着怎么办才好。这可是咱大夏自己的兵,还都是好小伙,杀不得,最好也别伤了,该怎么办呢,有点麻烦。 忽然,我眼前一亮,瞅了瞅顶上房梁,一鞭子扫了上去。 牧景天鼻青脸肿的藏在人后大叫:“她要逃!”我心想这厮反应还挺快,蓦地脸色一变,就听“啪”地一声,那鞭子已然断成两截,而跃到半空的我也因此摔回地面,好在我借势滚出一圈,泻了力道,才没有大碍。 只是,如此一滚,我也把自己滚到了那些兵的刀下,刷刷两把架上脖子,我立马成了待宰的羔羊。 “哈哈哈!”牧景天从人后头钻了出来,不顾脸肿,笑得面目全非:“报应!这就是报应!哈哈哈哈!” 我默然盯着手里的鞭子,这是默禹送我的东西,当初能救下我和伯靡两人的命,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断掉。 只是我向来贴身放置,除了沐浴时,会将它暂时放在床边的暗格中。 能进我素云院的人可不多。 我抬起头,看向华儿,眼里没有怨,没有恨,只有一丝极淡极淡的感伤。 她仍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足尖,不发一言。 牧景天背着双手在我面前踱步,他似乎很喜欢这一动作,只可惜他不晓得,他现在的猪头脸让这个动作不仅毫不潇洒,而且可笑至极。 总算,他脚步一顿,冷笑道:“子午艾啊子午艾,你很厉害么,还想逃是不是?你逃啊!老天都不让你逃!唉……你长得和我女儿可真像啊,可我看着你这张脸,就想把它刮花!把它划烂!我不会让你顶着跟我女儿一样的皮相去死!” “牧大人。” 出声的是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安静地看完整场变故的染娘,姚松染,此刻她亦只是平静道:“子午艾固然有错,你也不应太过激愤,毕竟,扰了杼儿养伤,可就不好了。” 虽只有一句,却让牧景天倏然清醒。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是,我太激愤了。如今要紧之事,是赶紧杀了这罪妇,以免其再欲对大公子下手。你们,动手吧。” “我看谁敢动手!” 冰冷又熟悉至极的声音从所有人身后传来,却不是往日平和淡漠的腔调,而是夹杂了太多怒火,如飓风,如暴雪,让大殿内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寒意之中。 离门最近的那位大臣哑着嗓子道了句:“夏,夏后……”然后“扑通”一声跪俯在地。 其余的人也一个个反应了过来,扑通扑通,全都跪下来,连呼夏后。就连拿刀架住我的那两个小侍卫,也互看了眼,将刀一收,干脆利落地跪了。 只可惜,收刀的动作不够麻溜,在我脖子上划拉出了两道红口子。 伯靡跟在姒少康身后,一看我这样乐了:“哎呦我说子午啊,你怎么凄惨成这副样子啊。诶你不是最喜欢给人下药了吗,这些人都拿刀架你脖子上了,怎么还好手好脚活蹦乱跳的呀。” 他改口叫子午了。我这才发觉,满堂的人里少了一个迪七。看来这小子是见事不好奔去给姒少康和伯靡打报告了,现在又不知为何不见了踪影。 我抹了把脖子上的血,给了伯靡一个“你闭嘴”的眼神。然后在所有人见鬼了的目光下,堂而皇之地站了起来,只向姒少康行了个揖礼,就随随便便朝他行去。 满堂几十个人都跪在地上,便是染娘也被华儿搀着,恭恭敬敬行了跪礼。整个堂上,还站着的,便只有姒少康本尊,与他一道前来的伯靡,和前贴身侍卫,本大将我。 所以他们一个个都大睁着眼,目光僭越地在我和姒少康身上扫来扫去。 随后,在所有人更惊恐的注目下,一向好洁的夏后,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方罗帕,递给了正肆意向他走来的本大将我,而我居然理所当然地伸手接了过来,捂在了脖子上。 守床那长脸老头还偷偷拿手擦了擦眼睛。 只有伯靡镇定自若,见惯不怪地撇撇嘴,随即正色道:“牧景天,你可真威风啊,居然能把我们子午丫头逼到这个境地,便是过邑斟寻,她被几十人围杀我都没见她如此狼狈过。你可知她为何不出手?因为但凡她出手了,你们这区区三十几人,都将必死无疑!她是心疼咱们大夏自己的将士和兵啊!” 伯靡说的大体正确,我若给那二十几个包围我的兵卒下毒,他们绝无活路,不然我也不会迟迟不出手。 但我对他大庭广众之下喊我丫头的行为很是不满,什么意思,本大将好不容易恢复真身就遭遇如此狼狈事件也就算了,他还可劲地把我往嫩里叫,这不是扫我威名么! 我又瞪了他一眼。 姒少康是个干正事的主,在伯靡插科打诨完毕后,他的眼风将众人都扫了圈,才厉声道:“牧景天,肆意诛杀朝臣,谁给你的胆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2章 护短 “牧景天,肆意诛杀朝臣,谁给你的胆子!” 姒少康这个人吧,其实大多时候还是很好相处的,你别看他身居高位,但只要你不碰他的底线,他倒也还算亲和,但假若你触了他的底线,那完蛋了,姒少康会变得很可怕,他不摔桌子不砸凳子,就这么静静与你对峙,也能把人冷汗硬生生逼出来。 比如当年的伯靡,比如现在的牧景天,都是一方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照样被姒少康威压压得额上青筋乱跳。 身为同道中人的伯靡,同情地看了眼牧景天,默默退了一步,和姒少康拉开点距离,保障人生安全。 牧景天把头俯得更低了些,恭敬道:“夏后!那罪妇企图行刺大公子,臣的女儿曾阻拦她,后来也被她杀了,臣是害怕她再欲对大公子不利,才……!臣有罪,臣太过忧心大公子的安危,以致于失了神志,激愤行事,还请夏后责罚!” 我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巧舌如簧的我见过,厚颜无耻的我见过,能把二者结合得这么完美的还真是头一遭见。有趣,有趣。 姒少康下颚微抬,双眼眯了眯,道:“她企图行刺季杼?可有人看到了?” 牧景天不说话了,他破门而入时我正研究牧霞那瓶药呢,后来也只不过和他父女俩打打架,和他带来的侍卫们过过招而已,的确无人看见我对季杼做什么。牧景天就是有心诬陷我,他带来的那十几个大臣也不是睁眼说瞎话的。 但牧景天不说话不代表没人替我抹黑,贤良的姚松染夫人就适时地挺身而出了。 “夏后,妾身未曾见到真凶,但杼儿被谋害时,妾身确实在场。当时子午大人向妾身问起十年前您与杼儿遭遇刺杀之事,妾身正与她说着话,不料脚下一滑,就突然栽倒下去,等妾身起身再看时,就见牧掌事与子午大人在杼儿床前互相对峙着,子午大人的手上还握了把匕首。” 她句句含蓄,难得还全是真话,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却又句句棉里带刺,意有所指,听得人不由得唏嘘。 这还没完。 姚松染忽然一伏到底,恳切道:“夏后,杼儿是阿姊唯一的孩子,阿姊已逝,我这个做姨娘的本应全心全意地照顾他,可如今杼儿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不错,是妾身照顾不周,还请夏后责罚!” 姚松染本来虽然行着跪礼,但她的身份毕竟摆在那儿,故而只是简单跪着而已,并未俯身,如今这一俯,真是情真意切,不输贤良本色。 只是那原本总让我想起我娘亲的身姿,如今看来,再无半分相像之处。 我抽了抽鼻子,心想,敢情现在流行自请受罚么?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如此积极?遂去观望姒少康的神色,有没有一点点动容。 姒少康哦了一声,冷淡道:“这么说并没有人看到子午对季杼下手,仅凭一把刀,就断定她要谋害季杼了,是么?” 姚松染的指尖白了白。 与她一唱一和甚是登对的牧景天又冒了出来,低哑道:“夏后,就算臣未见得当时场景,也不难理解染夫人的想法,她若无谋害之意,无缘无故的在大公子床前握把刀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姒少康微微侧目:“她是我亲自任命保护季杼的人,若有人对季杼图谋不轨,她拔刀阻拦,有何不对?若那人想要行刺季杼,她将刀夺下,又有何不对?” “夏后!”牧景天自然懂姒少康话里的意思:“臣的女儿绝无可能对大公子图谋不轨啊!” “绝无可能?”乍然多出的苍老声音让众人一顿,我向季杼的床边望去,果然见那长脸老头低伏于地,发丝微微颤动。他停了停,又道:“夏后,老臣有话说。” 姒少康瞥了我一眼,我给了他一个无辜的眼神,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对老头道:“你说。” 老头应了个事,道:“老臣年纪大了,捉摸不透那些年轻人心里头究竟在想什么,老臣只晓得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什么。今日老臣见到一个很不懂得尊重长辈的小丫头,但老臣也见到了,这个小丫头在自己小命难保的前提下,还惦念着大公子的安危,提醒老臣去守到大公子床前。老臣还见到了,那位牧掌事,形容失仪,满口疯言疯语,不仅处处维护那寒朝孽畜,还对夏后极其不敬!老臣已经老糊涂了,弄不懂这是什么情形,只把事实原原本本告知夏后,请夏后明断!” 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来。 现在的人果真倚老卖老!伯靡叫我丫头也就罢了,这老头更绝,小丫头?小丫头!不看看我今年已经三十,儿子都快娶媳妇了吗?我也是曾统领全军的大将,大将啊! 伯靡朝我挤了挤眼睛。 姒少康高深莫测地盯了老头一会儿,突然笑了:“牧景天,你可听清楚了?” 这个人笑起来太要命,心都漏跳了一拍。 牧景天久久不语,半天,道:“夏后,便是同一件事,不同人所见也完全不同。还望夏后能查寻证据,再下定夺。” 姒少康嘲讽道:“你现在知道查寻证据,再下定夺了?刚才激愤行事时,怎么又不知道了呢?”牧景天当然无话可说,所以姒少康只是挑眉一顿,接着道:“一件事情,不论做的多么滴水不漏,做过便是做过,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证据,自然有。” 语毕将手伸给我,我自然懂他意思,立即将那断成两截的鞭子奉上。 伯靡仔细望了望这鞭子,惊奇道:“这不是子午丫头随身带的那根鞭子吗,上回在寒宫之前,就靠了它把我和子午丫头从深坑里救出来的,怎么断了?” “不错,当初可以轻易拉起两人重量的鞭子,怎么说断就断了呢?自然是因为——”姒少康将断口举起,又示意众人平身,于是最邻近的几个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只因为那断口的最外边,分明是一圈被人用刀割过的痕迹,而且可能是因为那人过于慌乱,还有几处补刀的痕迹。那个站得离姒少康最近的大臣忍不住叫出来:“有人拿刀事先割过这鞭子,所以只要稍稍使力,鞭子很容易就断了!” 就连牧景天都露出诧异神色,他刚才连呼“报应”,大概对华儿做的这个手脚是真不知情,是真以为自己运道好。所以他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看姚松染,姚松染面色微青,已经没有了刚才的从容冷静,而她身边的华儿,更是双唇紧抿,脸色铁青,一双眼里满满当当全是惧意。 姒少康又将鞭子向上扬了扬,道:“这鞭子是由子午的师傅默禹所赠,用牛皮制成,坚韧可靠,与大街上麻绳布料编织而成的可截然不同。” 他将鞭子递还给我,待我取过鞭子手却不收回,依然平平伸着,我也不觉有异,一言不发解下自己的佩刀,放到他手中。姒少康取来横摊在掌心,徐徐拔刀出鞘,赞道:“刀刃齐薄,坚硬锋利,是难得的好刀。” 我悄悄的翻了个白眼。这是姒少康他自己赠我的刀。 他又把手伸来,这回我交给他的是我别在腰间那把牧霞的匕首。 我俩极有默契的一来一回,伯靡在一旁简直看呆了,给我递了无数个眼神,问我是不是和姒少康事先通过气儿了。我还给他一个自行体会的笑,随即蓦地将头转向门外。 门外,有个瘦瘦的身影正蹑手蹑脚而来,见我忽然转头,立即向边上藏去,但下一刻也醒悟到自己被我发觉,只能悻悻地对着另一边招招手,然后向我这边走来。 这个行为可疑的人正是消失已久的迪七大人,而此时此刻,他身后还跟了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战战兢兢,一双眼黑亮黑亮,天真不解世事。 我一言不发,平静地转回了头。 姒少康正举着匕首,凛然道:“而这把匕首呢,雕工粗糙,锈斑点点,一看就是大街上随手可得之物。试问一个用惯了上好之物的人又怎么可能拿着这样一把刀去杀人?而且这刀上的毒——”他低头嗅一嗅,立即道,“是夹竹桃的汁液。子午。”他看向我,“你一般用什么毒?” 我想了想,道:“最喜欢的是瑰磷丹脂,这个是默禹给我的,因为颜色好看,比较适合女人用。调制时也要加入红月季、紫牡丹、粉芍药等等,味甜气香,而且一处即亡。中毒者面红唇艳,血色殷红,腐骨蚀心,化为脓水。” 刚才拿刀架我脖子的两位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我又道:“然后是碧渊云萝,这个我给寒浇的一个手下用过,告诉他要痛上七天七夜才能归西,他当场脸就白了,天也不和我聊完就管自己走了。哦,还有箭毒木、断肠草、竹叶青,这些都还不错啦,各位大人若是有兴趣下回我再和你们好好聊聊。” 一圈人纷纷投来如出一辙的目光,拒绝,哀泣,加上一点点可怜兮兮。 伯靡嘟囔了句:“我早说了她若出手绝无活路……” 姒少康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正色道:“众卿可都听明白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3章 人心 “夏后,我……”牧景天欲辩解,姒少康抬了抬手,示意他住嘴:“看来牧卿还没听明白,无妨。迪七。” 迪七忙从伯靡身后冒出头来,指着身侧那个小姑娘对众人道:“各位大人,她是夏后命我唤来的一个侍女,是后院掌事牧霞的属下,常与牧掌事一道出宫采买后院所需。小平,把你当日所闻说给各位大人们听,切记,要句句属实。” “是。”名唤小平的侍女忙应了,略带羞怯地说:“那日,那日我与牧掌事一道出去采买日常用的,发觉牧掌事除了布匹香料外,还买了,买了一把刀。” 伯靡立即指着姒少康手中匕首问道:“可是这把?” 小平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瞪大了眼:“正是这把!我印象很深的,当时我还过问牧掌事为何要买刀,牧掌事说是切瓜果用,让我不要大惊小怪。” 大殿黑暗,只有夜明珠的光洒落在匕首之上,让原本就粗鄙的线条显得分外狰狞。 眼见所有人都齐齐望向了牧景天,姒少康先挥手让迪七把小平领出去,才淡淡道:“牧卿,这回你听明白了吗?” 牧景天呆呆地怔在原地,脸色灰白,接着,他那双原本无神的眼慢慢移到了我的身上,瞬间,变得阴毒非常。 他用一种喑哑的,仿佛从地狱里来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夏后,她,可是寒朝孽畜的女人!” 身侧的姒少康有一瞬的僵硬,可,太快了,快到连我都不敢确定,是我看花了眼,还是他真的因为牧景天这句话有了片刻的失常。 待我仔细去看时,他已经恢复成了那个漠然的帝王,平静道:“她曾是寒浇的正宫不错。”顿了顿,更为阴沉道,“但她也是诛杀寒浇的功臣,统领过邑的大将,她在过邑蛰伏近十年,之后又四处征战,替我大夏收服过邑、斟寻,便是伯靡默禹身上的军功也没她多!你牧景天不过在纶城做了几年官,还没资格来质疑她!” 一股淡淡的血潮自心尖涌起,须臾,又缓缓褪去。 牧景天双拳紧握,还死死地盯着我,可眼里的怨毒愤恨逐渐碎裂成了灰暗茫然,又渐渐化为了一滩死水。 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门,牧和的命门是保住自己,牧霞的命门是相助寒浇,而牧景天,也许是在一家人的性命都丧失后不顾一切地保住唯一的女儿,也许是替死去的儿子报仇,但命途的锁链环环相扣,就算他们为此拼上一切,终究谁也没能守住自己的命门,谁也怨不得谁。 牧景天煽动朝臣违抗军令,私自带兵擅闯重夏殿,又妄图诛杀朝臣,几次三番为罪女辩解,几重罪行加下来,就算能捡得一条命,其官位是定然保不住了。侍卫们很快便将人制住,正欲押解出去,远处床榻上传来的声响让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姒少康更是分开人群,快步向那处走去。我瞟了伯靡一眼,也很快跟上。 季杼刚刚转醒,脸色依然苍白,神志也不算清晰。他双眼半开,迷茫地望着四周,叫了声“父君”,然后看到我,一双眼刹时完全张开了,惊喜道:“子午阿姊!你回来了!” 该称谓一出,全场哗然,所有人都互相递着眼色,琢磨着我和姒少康的关系,又迷惑地念着我的名字,发现并不姓姒。 季杼才不管众人怎么想的。 他在所有人越瞪越惊异的注目下,撑着病体给姒少康行了个半礼:“孩儿见过父王。”又道,“季杼见过阿姊。” 我肥着胆子受了,赶忙也行了一礼:“子午见过大公子。” 局势在众大臣眼中变得更加迷乱,但谁也不好扰了季杼静养,姒少康简单吩咐几句,就令众人散了。 走在廊间,我与那长脸老头正巧成了个对排。 老头努力慈祥道:“小丫头你就是嘴巴太不客气,才遭人记恨,这不,今日就被报复了吧?” 我毫不乖顺道:“是您几个不动脑子,我奉命守卫大公子,下手的机会多得很,何必选今日当众动手,等着被抓吗?” 于是老头子吹胡子瞪眼地走了。边走边骂“有军功了不起啊!” 姒少康在后边摇头笑道:“小时候跟个大人似得,长大了反倒成了小孩子。” 前头的染娘脚步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 我目色微冷,却还是没多说什么。季杼被刺时染娘就在一旁,却没能阻止,这个责任是必定要付的。但她说话滴水不漏,想要让她和牧景天一样下狱是不可能了。更何况这是姒少康的家事,还是让姒少康自己去处理得好。 次日晨,迪七趁给季杼拿药的机会在膳房揪住了我。 我如今已不是侍卫池雾,不再会三天两头的和他碰到,所以他甫一拽住我的衣袖就连珠炮儿一般问:“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我可听说,先是你被冤枉成要刺杀大公子的,然后不知怎么牧霞就死了,牧景天带了人来要杀你,吼这么精彩的戏码,居然被我给错过了!你快给我讲讲,昨晚到底什么个情况嘛!” “没什么。”我打开他的手:“牧霞想杀季杼,染夫人为了她儿子的未来,便把我的身份透露给了牧景天,让牧景天助牧霞成功,顺便嫁祸给我。牧景天为了他那个死在我手上的儿子,也为了那唯一还活着的女儿,就同意喽。然后故意制造了骚乱,将夏后引走,又带了人来重夏殿,想要将我当场杀死,这样就算夏后回来发觉不对,木已成舟,他也报了杀子之仇,而且有染夫人的帮助,清除痕迹,将一切都推给我,也变得很容易了,不是么。” 迪七目瞪口呆:“染夫人!这……还好要你死没那么容易。可这牧景天什么意思,牧和纯属自作自受,而且他一家大多死于寒浇之手,你杀了寒浇,也算为他报仇,他怎么不感激你还来陷害你呢!” 我垂下眼:“谁知道呢,人心向来最难测。” 昨晚,姒少康将我拉住,等众人皆都离去后,问:“你让我给季杼戴上护心镜时就全猜到了,对不对?” 我默然,他又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非要置自己于险境?除掉牧霞不只这一种方法,你应该也很清楚。” 当时,我是怎么答的? 我说是,然后说:“但我想赌一把,赌一把她们不会对季杼出手,不会对……我出手。” 相识数十载,相伴无数日,面对这样的人,谁没有幻想呢? 直到那些与你最亲近的人真的对你出手之际,怕是招招毙命,覆灭难躲了吧。 迪七还在擦眼睛,我叹口气,复而笑问:“我说迪七大人啊,你身为夏后身边人,理应消息最灵通了,怎么,此等传遍全夏宫的事,你还要来问我?” 迪七痛惜道:“别提了,昨日你那里传来打斗声,牧景天领了众人气势汹汹就要闯入后殿,我一看势头不好,马上去寻夏后和伯靡大人。结果夏后一见我,就让我去找那个侍女小平,等小平指证完牧霞,你知道的,夏后又让我把人领下去,我可不就什么都没看成嘛。” 对于一个八卦爱好者,丧失掉这样一回看热闹的机会,我也很同情他。 遂隔了袖子,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手还没收回,就见到昨日那个侍女小平匆匆向我俩跑来,跑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道:“二位大,大人,好。子,子午大人,这是华儿姐让我交给你的。” 她从怀中掏出一方旧腕巾,很明显是有些年头的旧物了,都被磨得看不出上面绣得是什么花,但华儿将它洗的干干净净,几处破损处还用细密针脚修补过。 这是小九的腕巾,不知何时被他弄丢了,或是太破旧不要了,却又不知怎么的被华儿拾了去,叠的整整齐齐,保存到现在。 接过腕巾的手有一瞬的不稳,我哑声问道:“华儿为什么要把它给我?” 小平认真道:“华儿姐说,她有诸事对不住子午大人,但日后再不相见,愿子午大人看在这腕巾的份上能原谅她。” 我听出些不对头来:“日后再不相见?” 小平压抑道:“是啊……子午大人不知道吗,华儿与牧霞勾结,意欲行刺大公子,被夏后……赐死了呀。” 腕巾上顿时沟壑深深,身旁“啪嗒”一声,迪七手中的药包落了地。 我此生都没见过迪七如此痛苦、震惊、又绝望的样子,他仿佛在刹那间被抽去了所有灵魂,独留空壳一具,但那副空壳的双眼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无意识滚落下来,愈演愈凶。 他双唇颤抖,喃喃道:“赐死?怎么可能呢,不是连牧景天都还活着么……” 谁都没有回答,哪里还需回答,牧景天是当朝重臣,而华儿,充其量不过一地位较高的侍女罢了。 这世间,同样的罪,落到不同人头上,便完全不同。就算所犯之事轻上百倍,其所受之罚,亦能重上百倍。 所以迪七自己也闭了嘴,垂头立在当场,任凭泪珠打在地上,溶进土里,化为虚无。 小平被吓傻了,呆呆地杵在一边,手足无措。 我一把揪起迪七的衣领,吼道:“刑堂的徐老伯最是唠叨,每次行刑前都要先说一大堆废话,我们现在过去,华儿也许还有救,快点,带路!” 刑堂的徐老伯今日的废话好像不够多。 我们跑到刑堂外,里头的鞭子声已经心惊动魄地响了起来。 晨光尚不耀眼,红彤彤地挂在半山腰,血一样的颜色。华儿跪在石台之上,五大三粗的汉子挥了根粗皮鞭,一下一下,鲜血淋漓,皮肉飞溅,她忍不住低低痛呼,冷汗涔涔,气息却越来越微弱了。 监刑官徐老伯在一旁幽幽叹道:“诶,惨呐,好好的染夫人身侧最得力的侍女,干嘛要想不开去行刺大公子呀,这下好了,活遭罪吧。那可是大公子,你一小侍女,死都死不安宁啊,听听夏后的命令,哎呦,不光要打死,还要生生把鞭子打断了才算完。哎呦,这不是要鞭尸了嘛,啧啧啧啧……” 我只觉耳边轰隆一声,四周一切都变得缥缈,就连迪七的哀求哭号,就连华儿的低低闷哼,在这一刹,似乎也听不到了。 她割断了我的鞭子,今日,姒少康居然要用削筋碎骨,生生抽断她的鞭子来还吗? 但姒少康的王令,又有谁敢不从呢? 就算迪七再怎么哭求,抽在华儿身上的鞭子也一下未停,眼看着人已经歪歪斜斜,即将跪不住了。 所以我一言不发,往徐老伯案头一蹬,就借力踏上了行刑台。 徐老伯在下面啊啊啊大叫,手忙脚乱地扶住他的杯子牌子瓜果碟子,我的手已经扣住了鞭柄。 那行刑汉子足有一个半我这么高,见我一妇人居然敢枪他的鞭子,疑了一声,又哼了一声,立即要将我撵下台去。 我手腕一扭一旋,鞭子就落到了我的手中,顺势一卷,那汉子就实打实中了一鞭,遂惨叫,捂住鼻子连连后退,我手中鞭又向上扬起,这回的惨叫格外凄厉,那汉子直接捂住裤裆滚倒在地,神色十分痛苦。 我面无表情地丢了鞭子,蹲下身子,将华儿小心翼翼抱了起来。 迈下行刑台,往刑堂外走去。 徐老伯自然不肯,不过迪七总算做了件明白事,他张开双臂,死死拦住徐老伯,小眼睛满满里都是拼个你死我活的决心。 我冷冷扫了眼拦住我路的侍卫,回头看向徐老伯,道:“告诉姒少康,夺人的是子午艾,一切后果,子午艾一力承担!” 臂弯里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全身血污,一张脸却还素净,透着渗人的白。 她低若不闻道:“子午,你不该救我的。” 我绷紧了脸,没有再说一句话。 初夏已至,明明是花开的季节,当年的姹紫嫣红,却再也不复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4章 决绝 诺儿今日居然肯亲手替我斟一杯酒。 我忐忐忑忑地接过来,受宠若惊地看着他。 他瞥了我一眼,别过头道:“为什么要救她,你辛辛苦苦攒的军功,不怕一息间化为乌有吗?” 我眼神暗了暗:“她是我和小九的旧人,小九已经死了,我不可能看着她去死而无动于衷。” “是么。”他嘲讽道:“你居然也会念旧情么?” 我握着酒盏,指节泛白。 诺儿若无其事道:“姒少康那里,你怎么交代。” “交代?”杯中酒澄澈清明,映出我一张脸肃穆冷清,我低低道:“该交代的人是他,不是我。” 重夏殿后殿,姒少康坐在季杼床前,一身玄青,仿若天人,他安静地望着季杼,留给我大半张如墨山般幽远的侧脸,甫一入眼,心房处就被狠狠撞了撞,还好我定力十足,只是睫羽微动,视线便生生移到了季杼身上。 季杼应该睡着了,偶尔一两下低鼾,面颊已有一丝红晕。姒少康替他压了压被褥,起身走到廊下。 我再看了眼房内,问道:“季杼还好么?” 他轻轻应了:“尚且安好。” 我望向他,又垂下眼:“为什么要杀华儿,她顶多算个帮凶,罪不当诛。” 当我抱住华儿那浸满血污的身体时,怒意是充斥了肺腑的,可待我冷静下来,我又想,该是有什么理由的吧?虽然我见过那么多杀戮,寒浇下令杀个人便是眼也不眨,虽然丧命于我自己刀下的人也绝不算少数,可他是姒少康啊,姒少康怎么会随随便便架起屠刀呢,不会的,我向自己保证。 所以我冷冰冰地告诉诺儿,我要他给我一个交代,却还是用了如斯柔和的口气。 但不知是在害怕恐惧些什么,当我问出这个问题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垂了眼。 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听到他沉沉的呼吸,自头顶响起:“为什么你只挂念着别人?”依旧是平静的语调,又好似不大一样。 我诧异抬头:“什么?” 也许是生来天赋,也许是多年谍人的日积月累,每每危险来临,我总能嗅出一丝不同于往日的气息。就像寒浇眼里闪过的戾气,就像与牧霞的初见。 就像此刻,这不详的气息席卷了重夏殿,包围了整个我。 姒少康的眸中黑浪翻涌,就像一片要将人吞没的汪洋:“被刺杀的人是季杼,我总得给世人一个交代。要么是姚松染故意拖延,给牧霞可乘之机,要么是她的侍女当时拉住了她,不让她去救季杼。你不希望华儿死,那你是希望我找个无辜的替罪羊,还是希望我,杀了姚松染?” 我睁大双眼,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面前人所说。 “你是希望我找个无辜的替罪羊,还是希望我,杀了姚松染?” 明明就在昨日,我还告诉他,他是我最崇敬的人。那个宽和待人,不喜杀戮的姒少康,真的说得出这样的话吗? 我颤抖道:“你是夏后,你是他父君啊!若是你肯不计较,世人又需要什么交代呢?若是你真心在乎季杼,又为什么要把怒火发泄在受人逼迫的华儿身上呢!” 他冷漠道:“但反正你也丝毫不顾我的王令君威,闯了刑堂,把人救回来了,不是么?” 我觉得腿有些软,硬撑着没有后退。 是我从未认识过真正的姒少康,还是十余年时光,他已经成了我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刑堂上的狂言仿佛又飘回了耳侧,我说了什么?我说,告诉姒少康,夺人的是子午艾,一切后果,子午艾一力承担。 我没想过要得到姒少康的原谅和纵容,但也没想过姒少康会说出今日的重话。 我丝毫不顾他的王令君威?不错,是我太张狂了,没有想到,如今的他,竟把王令君威看得这般重。 但这样,也好。 至少问责了我,就不会再为难华儿。 我努力扯了扯嘴角,想攒出一抹笑,努力许久,也只有凉凉一个弧度。我深深地望着他,看不够似得长久,须臾即逝的短促。 声音已响在了殿堂。 “是,我,违抗了你的王令,挑战了你的君威。我所犯之错,自会承担。” 深吸一口气,对他一俯到底,额头触到青铜纹路,冰凉刺骨。 二十一年前,当我还是个街头小混混,为了三枚贝币奉他为主时,行得便是这个礼。 时光那么匆匆,当年的小丫头早已长大成人,这场使得天下巨变、江山易主的追随也终将走到终点。 “我帮你杀了寒浇,灭了过邑,亡了斟寻,从今往后,这所有功绩全部抹除,子午艾自贬于庶民,日后无论生死,再不用夏后照拂。” 五月,鸢尾盛绽,伏暑初来。 延绵不绝的钟声戛然而止,候鸟不远万里迁徙归来,却又即将辞别。 只是,这一走,恐怕再无归期了。 夏宫的子夜万籁无声,我跪在青铜砖上,好似已没了知觉。 这一辞别之礼,若他不答应,我又怎能起身? 季杼期间醒来过一次,见我长跪大骇,拖着病体去寻他父君,自此再未回来。 低头看看自己手,挥鞭磨出的茧,执剑练出的伤,还有战场上流的血、结的疤,褪去后残余的淡淡痕迹,待我不再日日疲于奔命,它们又真的能消弭于无形么?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玄青的衣角,深青的翘尖鞋,浓黑的细密边线。居高临下,但,无话可说。 我想,若我不开口,这个人又能说点什么呢。 所以我笑了笑,露出些许温柔神色,问:“诺儿还好么?今日都没去见他,恐怕他又该失望了吧。” 我抬眼看他,不想却见到了一张比我还疲惫三分的脸,我微微愕然,但还是道:“姚松染和牧景天既然不肯放过我,自然也有可能对诺儿下手,我很担心他。你……你若不让我起身,便帮我……” “你先关心好你自己吧。”他突然道,冷冰冰的,打断我的话。 我一愣,他俯下身来,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一句辞别就想抹掉一切,子午艾,你做梦。” 他的脸离我不过寸余,呼吸打在我脸上,急促而又小心翼翼。说着冷到极致的话,却像捧着一朵雪花,眼睁睁看它融化那般,绝望又孤注一掷。 此时的我,就是那朵雪花,被他捧在掌心,化成了一滩无知无觉的雪水。 他深黑的双瞳是致命的漩涡,我的神思,我的灵魂,我的一切,都被牢牢吸引住,无法逃离。 心跳在一刹那停止了,接着又擂鼓般猛烈叩击着心房。 他有片刻的犹豫呆滞,片刻又变得坚定不移。 他伸出手,极慢极慢,抚上我的下颚,然后向上一抬,用双唇锁住了我。 我尝到淡淡酒意,醇香甘洌,冰凉柔软,让我忍不住合紧双眼,深陷于黑渊。迷途中,我抓住了一线清明,想要抬手推开他,但终究无力垂落。 果然,果然啊,我对自己说,你果然无法拒绝他,就算伪装得再好,假装不懂我们之间那些微妙的情愫,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可只要他姒少康一个动作,你就丧失了一切反抗的能力。 但我也无所谓了,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他,天涯海角,再不相见,所以这注定埋葬在记忆里的一个吻又有何大碍呢? 晌久,他放开了我,手指轻轻拂过我的唇角。他有些震惊,但更多的是难以掩藏的惊喜,让他一下子扫去所有萧索,变得神采奕奕,不可逼视。他似乎迫切地想要与我说些什么,一下子又难以措辞,无法言语。 我看向他,平静地问:“诺儿,到底怎么样了?”如同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浑身一滞,难以置信地盯着我,很快又镇静下来,微愠道:“他的身份,不可能安然生活在纶城,而且只要他在,我们就……” “姒少康。”我正视他,睫羽微微颤动:“不论有没有诺儿,你都是一国之君,我都是敌国旧人。没有人会同意的,你的国家,你的臣民,没有人会接纳我的。”顿了顿,不顾他愈来愈寒的目色,笑道,“我已经想好了,我和诺儿最好的出路,就是离开。找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安安稳稳,活过这一世。” 他站起来,高高在上:“子午,这不可能。” 我摇头:“姒少康,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不欠你什么了。” 他说:“你走不了。”眸中神色已变得连我都读不懂。 如果当时,我能再警惕一些、透彻一些,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么多后悔与无措。 可我只是随意地笑一笑:“为什么走不了,你应当明白,我若想走,没什么人能拦得住。等季杼伤好,我就带诺儿离开,姒少康,届时……” “你走不了。”这是他第二次打断我,让我不由得抬眼去望他,这才惊觉不对,姒少康那双一向温和儒雅的眼里居然毫不避讳地显出阴毒颜色,他用几乎是审判的口吻,说:“因为,你再也见不到寒诺了。” 诺儿失踪了。 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晓得夏后令人带走了他,此后便再未回来。 原来我长跪重夏殿,姒少康匆忙去做的,就是让我和诺儿骨肉分离。 他满脸的疲态,也是因为知道我不好对付,所以在此事上颇费了番功夫的原因吧? 我知道姒少康容不下他,但姒少康一向宽和,我以为他就算不待见诺儿,也绝不会下令杀掉诺儿。 也许我真的错了。 他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乍看淡漠,骨子里却极重情义的姒少康了。现在的他,冷酷无情,只遵从自己的意愿,已经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君王。 眼前浮现出那日的刑堂,石砌的台,鲜红夺目的血,血污里瑟瑟发抖的华儿。我只觉得被彻骨寒意席卷了全身,再无一丝气力。 我不眠不休,寻了诺儿三日。 夏宫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翻找起来,颇费些力气,但三日时光也叫我翻了个遍。 却一无所获。 我寻到了诺儿挣扎的痕迹,拖拽的痕迹,什么东西被砸碎过的痕迹,再往前细细搜索,就再也寻不到什么了。 毕竟,这是夏宫,姒少康的夏宫,若他想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易如反掌。 我不甘心。 我怎能甘心?诺儿那颗结了冰的心好不容易才被我打开一道裂缝,若是姒少康此刻对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那道裂缝是不是也会就此封闭,再无敞开心扉的那一日? 姒少康,我不欠他的,他怎么能…… 诺儿的房间,空空荡荡的,徒留了一张床榻,榻上一床锦被,我把手放在锦被上,它却温暖不了我。 “别找了。”身后的人突然说了话。 我在诺儿的床榻上坐了大半个时辰,姚松染在门外看了大半个时辰。我不知她过来干什么,也不想知道,她是夏宫的女主子,姒少康要保她,我也没办法,只能不理她。 她让我别找了,怎么可能,所以我的手仍放在锦被上,对她的话无动于衷。 姚松染猛地高声吼道:“我叫你别找了!”顿了片刻,咬牙切齿道,“我知道寒诺在哪里。” 寒诺,这两个字让我浑身战栗,刹那间,我转过身,沙哑道:“告诉我。” “告诉你?我为何要告诉你?”她偏了偏头,昂起下颚,默了默,又缓缓地垂下眼:“但我若不告诉你的话,夏后该怎么办呢?”居然隐隐带了哭腔。 夏后?我寻我的诺儿,与姒少康何干? 我不解地望着她,只希望她将诺儿的所在快快告诉我。 她却不知我的执念,一步跨入屋内,眸子睁得大大的,尽是不甘与哀恸。 “子午艾,你不眠不休找了三天,与我何干?可凭什么,你在夏宫胡作非为,夏后要陪着你耗?你是自作自受,夏后呢,夏后呢!他为什么也要把自己关在重夏殿,三天,三天没有安寝!你不知道他中了十年寒毒吗!” 我有一瞬的失神。姒少康把自己关在重夏殿,与我一道不眠不休了三日么?心房好似一口陈旧的钟,发出闷闷的响,但也,仅此而已。 我知道姒少康的寒毒能解,我的悲、我的痛,自然及不上姚松染。 水泽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仿若未察觉般,一手扶着墙,一手抵在心口,喃喃道:“他是我的夫主啊,是我姚松染的,怎么可以让你给毁了呢……” 我忽然就觉得,她脸上理所应当的关怀与难过是如此刺眼,一股郁火憋在胸口,让我一下子脱口而出:“他以前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染夫人,你难道忘了那个死在你自己手上的亲姐姐了么?” 一句话,如天降霹雳,让姚松染猛地顿住,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你在说什么,阿姊不是我杀得,不是我!”她连连摆手,向来沉静的眼里竟有了惧意。 多精彩呀。 换作以前,我定会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再戏谑地讽刺两句。但今日,我没这个闲工夫。 所以我直截了当道:“这几天我找到了很多东西,包括岚夫人故去前留下的,或者说,被她藏起来的一些东西。”看着姚松染煞白的脸,我还是忍不住冷笑出声,“不过我对这些也没兴趣,染夫人要是有什么想说的,不如直接和夏后说。” 她终于扶墙站稳,空洞的眼像是在看我,又像是什么都看不到,她低低重复着我的话:“没兴趣,是啊,你对什么都没兴趣,却偏偏夺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 念到此处,她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一样,双眼有了焦距,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嘴角也挂起了冰凉的笑:“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让你拥有你最想要的?你不就是想知道,寒诺在哪儿吗?我告诉你,他在刑堂后的抛尸地。” 脑后轰地一声,我坐在床沿上,好似无依无靠的浮萍,陷入了冰寒至极的漩涡。 她得意道:“我知道你没去哪里找过,你不敢,你怕见到真相。”顿了顿,忽地肆意大笑起来,哪里还有半分贵妇人的仪态,“现在我告诉你了,感觉怎么样啊。哦,忘了说,他在最边上,有棵小歪脖子树旁边,那土还是簇新的,你过去一看就知道。”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5章 背叛 编辑正在处理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6章 倾倒 “姒少康,我会的,我会亲手毁了你的大夏。” 姒少康呆呆地看着我,深深的眼里,是难受,是失望,是不可置信,是难以掩饰的受伤。 少年一般的神色。 我被那眼神晃出瞬间失神,但还是捏一捏拳,逼迫自己冷下心肠来。这心难热,更难冷,尤其是对着姒少康,那冷下来的时光总要漫长些。 然而,我尚未将整颗心全都冷下来,就发生了让我魂飞魄散的一幕。仅一眼,灵台的清明便全都不见。 姒少康忽地用手捂唇,咳了几声,接着,我的眼前炸开了一朵血花,红灿灿的,沿着他的指缝流淌下来,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 我浑身僵住,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不明白,刚刚还与我对峙、占着上风的人为何会突然枯萎衰败、万劫不复。 姒少康晃了一晃,整个身子便朝地上软倒下去。 一瞬间,所有的争执、不解、怨恨、冷漠通通抛到了脑后,我没做任何犹豫,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 “姒少康!” “夏后!”身后的门被人一下撞开,姚松染瞪红了眼,跌跌撞撞地朝姒少康爬来,直接抢走了我怀里的人儿。 怀抱一下子空了,所有触感消失不见。我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一时难以出声。 姚松染一直躲在门外,我和姒少康都心知肚明,没有一人明说罢了。 我缓缓收回了手,瞧向姒少康。他面色惨白,额角沁出了汗,姚松染死死抱住他,抽泣道:“夫主,夫主,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唬阿染……”又猛然抬头,歇斯底里道,“子午艾!你都干了什么!寒诺没死,寒诺没死你知不知道!夏后只是送走了他,还派了人一路保护,他那么心软,可是你呢!你这个狼心狗肺的……!” “……阿染。”姒少康艰难地说出两字,阻了姚松染的话,又忍不住咳起来,一地都是骇人的红,他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低声道:“把寒诺接回来吧。” 诺儿与默禹、池雾他们回来的是个前后脚。 等待的五六天里,姒少康都歇在重夏殿,迟迟不见好转。我偶尔去看他,每每要被姚松染拦路,只是我们谁也不让谁,往往苦了夹在中间当和事佬的迪七。 巫医们众说纷纭,有说急怒攻心的,有说旧疾复发的,总之吵不出个最终结果来。 风中燥热愈浓,银杉平展的枝叶在天空勾勒出细碎难辨的图案,我无言坐在素云院里,想着这两日说出的话、听到的话。 我对姒少康说,我会亲手毁了你的大夏。我没想到这句话对他而言竟是如此锋利的刃,直至今朝,我也还没想通,伤到他的,究竟是大夏被毁,还是那个毁他大夏的人。 又想起姚松染的话。 如今我们想看两生厌,但也算互相揭了老底,没了顾忌,姚松染自然要把憋了一肚子的狠话放给我。 她说,自我走后,姒少康就再也不在秀竹殿过夜,却隔三差五跑来素云院,一呆就是一整宿。 她说,当初之所以要封牧霞为掌事,就是为了看一看姒少康的反应。结果姒少康真的如她所料,对着那张与我有五六分相像的脸,怔在原地。 她说,姒少康对季杼无余二人的态度自小便不同,季杼是当作未来夏后培养的,无余却被放纵成了如今不成器的模样。她的确为了无余想除掉季杼,但她也知道,姒少康心中早已择定了继承人,所以她去寻牧景天,说要帮牧霞杀了季杼再嫁祸给我,明面上是为了杀季杼,其实她实际想杀的人,是我。 她是真的恨我,真的想杀了我。 用假尸来糊弄我是她的主意,因为她知道,如果诺儿死在姒少康手上,我定会与姒少康决裂,而姒少康,不知是因为对我太自信,还是为了让我死心,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她的行为。 姒少康近半年来,身子一直不大好,前几日没有好好休息,更是雪上加霜,也许只要最后的轻轻一击,就能摧毁这座玉山。只是不论是姚松染,是我,还是姒少康自己,都没想到,这致命的最后一击,竟然就是我的一句话。 骄阳高高挂在天上,云彩浮动,时而飘忽,时而明媚。院里响起迟缓的脚步,熟悉到让人眼眶泛了红。 我握紧床沿,闭了许久的眼,才徐徐睁开,看向面前的人儿。 素净的白衫,清瘦的身材,年轻的面庞,与一双极不相称的浸满悲意的眼。 诺儿站在铺满金光的门前,单薄的似要融化在烈日下。 吐出的话语也是轻飘飘的。 “既然都赶走了,何必再让我回来,平白打扰了你们。” 诺儿如此聪明透彻,我与姒少康间的种种,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又怎么会毫无所察? 我自知辩解无用,只道:“再过几天,我就带你离开,走得远远的,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家落户,做个普通人。”想一想,补充道,“什么时候再把琪儿接过来,我怕是没法给她当大靠山了,不过养活她这么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诺儿不声不响地等我念叨完,嘲讽道:“我凭什么跟你走啊。” 我强压下不安,勉强道:“你是我儿子。” “我难道不就是一工具吗!”他如沉寂多日酝酿多日的火山,突然爆发,喷薄的岩浆四处宣泄,把我的心房灼烧出一个个血淋淋的空洞。 我一下子从床边站起:“你不是!” “我怎么不是!”他舞起左拳,狠狠砸向自己的胸口,我朝他迈出的步子兀地踉跄,诺儿喘着粗气,飘忽道:“从前我以为自己多么幸运,都说王家无爱,可我每天看到的是什么?是我父君把我娘亲心尖儿一样宠着,而我娘亲也全心全意依赖着父君,我心满意足地活着,可突然就有一天,父君冷落了娘亲,我被扔给了弦茶夫人,我不解、想不通,夜夜噩梦!但还好,父君回来了,你们重归旧好,我也以为你们能就这样好好地走下去,结果,结果呢!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那个整日挂念着父君的娘亲,就算无辜入狱一年多也依然没有责怪父君的娘亲,您拿着匕首,当着我的面,一刀割断了父君的喉咙!” 厚重的云彩飘荡而至,掩去了灼灼烈日,却使得诺儿那张脸更为灰败苍白,他颤抖地抬起堵在心口的手,一拳又砸在了门框上。 “娘亲,您告诉我,这次的噩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我才能醒来呢……” 我没有立即答他,而是走到他身前,替他理了理衣襟。他刚才一番激动,又捶胸又砸门的,把自己都弄狼狈了都不自知。 诺儿喜穿白衣,这点大约是随了我,我的手拂过他的衣领,多年不再与他如此亲近,他下意识地向后避了避,却没有真的避开,我缓缓地理平皱褶,手却倏然停住。 素白的衣上,赫然是一点灼人的红。 我极快地将他上下扫了遍,又迟疑地摊开自己的手,这才苦笑着出了一口气,原来是刚刚诺儿言语时,我将手握得太紧了,指甲刺破了皮肉。 诺儿狐疑地望着我连番动作,他毕竟年轻,虽有冲动,但现在疑惑上来,那冲动的血气难免就淡了些。 徐徐退了一步,我缓声道:“从一开始,这场梦,就醒不过来了。”莫可奈何地垂下眼,又道,“我……负了他,今生最对不住的,恐怕就是他了。” 诺儿长久地立着,一动不动,红红的一小点在白衣上微微震颤,半晌,他露出了一个极细微的无奈的笑:“那时候您无辜入狱,父君曾说对不住您,我也觉得是这样,他大约是亏欠了您的。后来父君与我聊起谍人,您可知道,父君怀疑的人里,也有一个您?”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诺儿深深地看着我,话语有些发颤:“可父君对我说,如果那个谍人真的是您的话,他便认输了。您该知道父君的脾气,您可曾……可曾见过他认输吗?至少孩儿从未见过,然而……然而孩儿也想过,就算您真是谍人,父君曾对不住您,您把我们的战图偷出去几张,也就……也就算还清了。”他说到这里,有些说不下去,但还是勉力地喘着气,哑声道,“可原来,您能这么狠,原来,您从未爱过父君,我见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您演得一场戏而已。” 我下意识地摇头,他却笑了,笑得苦涩又无奈:“那天后,我一直在想,既然您从未真心爱过父君,那我又算什么呢,可不就是,一个用来笼络人心的工具么。” “不是的!”我一把扣住了他的腕:“不是的。我是谍人不错,冷酷无情,心肠比石头还硬不错,但我不是没有心。我……我毕竟和他在一起整整十年,虽然真真假假,一直在骗他,可我……不是每句话都在骗人,有很多话,其实是真心话。” 一滴冰凉的泪落到了指尖上,我看着诺儿布满血丝的眼,扣住他手腕的手不由自主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像一颗身不由己的心,瑟瑟缩缩地跳跃不停。 “为什么……”诺儿的声音,艰难地响起:“为什么要当谍人?伤了别人,伤了自己,让一切都成了错误。”但很快地,他又了然,浅浅地出了口气,诺儿将眼完全闭上,道,“他……其实没我想象的那么坏,父君在他嘴里,是值得敬重的对手,这一点……这里可极少有人能做到。” 纶城有许多人是夏朝忠实的追随者,还有许多早年经历了寒浞的血腥□□,自然不会对寒家人有敬意。 而姒少康,他自然对寒家有仇恨,但他一向看好寒浇,说寒浇有勇有谋,评价比寒浞还高出许多,这也是实话。 我放开诺儿的手,又听他酸涩道:“可是……还是无法原谅您。” “谁胆子那么大,敢这样和我们子午丫头讲话?” 院门口,一个玄衣身影大咧咧走了进来。 素云院可不是一般人能闯的,更别提打断我和诺儿的谈话,还管我叫丫头。 但此人偏偏占了个全,不仅如此,他还背着双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丝毫不觉得自己触了啥霉头。 我朝外望去,一双眸子渐渐眯了起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7章 罔闻 来的人,正是嚣张又没正行的默禹,默老头子。 这么说有失偏颇,默禹的相貌经年不变,如今这样子,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了,但谁知道这老头子活多久了,叫他声老头子他也不亏,而且老头老头的我都叫习惯了,反正我改不了。不管。 默老头子走到我俩跟前,瞅稀奇地瞅着诺儿,惊道:“你儿子?” 我自豪道:“恩!” 默老头子咋舌道:“哎呦,真像,比你还像。”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祖母炎帝姜朱襄,或是我娘亲精卫,但还是明知故问道:“像什么?” 默老头不理我,贼眉鼠眼地盯着我们家诺儿,自来熟道:“你好呀,我是你娘她师傅,很厉害的呦。” 诺儿莫名其妙地望着默禹,又莫名其妙地朝我望过来。少年人的眼里藏不住事儿,诺儿看我的眼神中,除了惊骇,分明还有了点同情。 我扶额道:“他就是这副鬼样子,你不用理他。”想了想,灵光一现道,“恩,那啥,既然这老头都回来了,那池雾应该也到了,不如我们一道去见见池雾。” 结果被默禹一胳膊肘给拦了:“见什么见,她以前又没在庖正府住过,这儿没她的屋子,人家华儿正给她安排住所呢,你这时候去添什么乱。” 诺儿甚惊奇地观摩我被人训,眨巴了一下眼。 我顺了口恶气,拍开了默禹的胳膊肘:“你住那屋子宝贝疙瘩一箱子一箱子的没人敢动,我看你也赶紧回你自个儿院里拾掇拾掇去吧,别在这儿添乱。” “哎呦,这嘴,啧啧,怎么还是这么不饶人啊。”默禹跟坨棉花似得,戳了半天也不见反应,还无辜地摊摊手,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是打算上趟街,给我那屋置办点物什。” 话毕抬脚就打算走人。 “你回来!”我对那背影吼了一嗓子,然后温声对诺儿道:“诺儿,你先去歇息吧。” 默禹插嘴道:“诺儿?这名字不错,我要有个儿子也……” 我瞪了他一眼:“废话!我起的。”然后拽着他的衣袖就出了院门。 默禹的破嗓子嚎了一路。 什么“小丫头怎么多年不见火气这么大”,什么“好歹我是你师傅你懂不懂尊师重道”,什么“别拽了我的金库都买酒买没了,你拽破了师傅就没衣裳穿了”,如斯种种,直到我将他拽远了素云院,放开手,这厮才停下。 停下后,老头子一脸委屈,活脱脱一被我欺负了的小媳妇样。 我冷冷道:“先跟我去看姒少康。” 默禹掸了掸袖子:“不要,我要上街。” 我正色道:“姒少康病了,巫医确定不了是什么病,你得……” “我去看过了,寒毒复发。”默禹轻描淡写地来了这么一句,见我脸色陡变,还貌似好心地补充道:“活不过十天了。” 手心一痛,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被我刺破,细细的血从指缝流出,跌在地上,开出触目惊心的红色花朵。 “那你还上街?”我不可置信:“想办法啊!你不是号称见多识广的吗,想办法救他啊!” “我早就说过了,若是在复发前找到鬼焰蕖服下,还有救,若已经复发,那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细细看去,他放空一切的眉眼里,是没把世间一切放在眼里的极致的淡漠。 我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眸:“那你就,不管了?” 默禹耸耸肩,无辜道:“药石无灵,我还能怎样?” 映入眼的那双眸子,淡漠无波,平静到令人恐惧。 我知道他一个神仙,不怎么把凡人的命放在眼里,我知道他活得太久,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所以他已经看开,已经麻木,已经不在乎。 所以,默禹,就连一个亲手养大的、亲眼看着他亲身陪着他复仇复国的姒少康,他的死活,你也不在乎么? 难道所谓神仙,就是这样的无所谓么? “真的,药石无灵了么?”血水沿着掌纹一滴滴落下,我一字一句地问:“可我怎么听说,还有一种东西正好是此毒的克星。” 默禹没什么表情地等着我的下文。 我笑了笑,平静道:“神农氏传人的血。” 默禹的眸中有一瞬的震荡,惊诧、慌张、不屑,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道:“丫头啊,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吗,也知道我和神农氏是什么个关系。我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都没寻到,你以为你能在区区十天之内寻到那神农氏传人?更何况……”他的眸中逐渐升起一股骇人的寒气,“更何况,就算你寻到了,我也决不会允许你用神农氏传人的血去给姒少康那小子续命。” 决不,允许。 他说这话时眸中的坚定和杀意,就算是我这个手刃鲜血无数的人,也不禁胆寒。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自心底升起。 一定有什么原因,什么极其重要的原因,才让默禹如此坚决地反对神农氏后人去给姒少康续命。 会是什么呢? 我心中震荡,庆幸自己还好没把我就是神农氏后人我就是他亲孙女的老底跟他揭了,面上还是淡淡的,问道:“哦?为什么?不就是一点血么,能救夏后的命,是他的荣幸,你何必阻拦?” 默禹冷哼道:“不就是一点血?你以为像姒少康那样的陈年旧疾,凶险至极的大寒之毒,是简简单单的一点血就能治好的吗!” 我依旧面不改色:“不然呢?” 默禹眼底的寒芒更甚:“要救姒少康,除非,用心头血。”他的拳头也握了起来,“而且,还不是一点点。” “要多少?”我抱起了胳膊,看似随意,实是为了将颤抖的手藏起。 默禹不曾察觉,只冷声道:“若是朱襄,以她的灵力和血脉浓度来救一个凡人,几滴便够。若是我女儿精卫,就多上一些,但至多不过小半碗。若是……精卫的后人,就难说了,第一代豁出命来或许还能一试,再后面的,估计就算是血流干净了也不够。” 精卫的后人,第一代,豁出命来或许还能试一试…… 我没有回答,只是略略皱了皱眉,默禹瞥我一眼,又别开头去:“朱襄早就回仙界去了,而其他的,就算是精卫来放这个血,已是凶多吉少,别的神农氏后人,如果他们真的存在的话,那便是必死无疑。我不知道精卫到底在不在这个世上,但不论是她,还是她的后人,我都不可能让你拿他们的命去救姒少康。” 话到此处,默禹顿了顿,总算对我还算比较和颜悦色:“我知道你放不下他……你这些年,辛苦了。我……”他略有迟疑,“我的使命是护文命十代子孙帝君之位,保华夏疆土百年安和,姒少康故去后,我自会扶持季杼上位,不会让刚刚复国的大夏动荡,你……想开点。” 默禹伸出手来,试探又小心翼翼地往我脑袋上轻轻一按,讪笑了下,悻悻地往前走去。大概是讲不出什么话来了,要去大街上置办那些个添到旧居里头的家伙事儿了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默禹皱了皱鼻子,别扭道:“干嘛呀,不是叫你想开点嘛,怎么还跟上来了呀……” 我的眼睛只盯着路,根本没有要看他的意思,冷淡道:“你也是瞧着我长大的,我这个人什么脾气,你也不是不晓得。想开点是个怎么想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想办法是个怎么想法。默禹,凭你几句话就想让我放弃姒少康的命,没可能。” 默禹立马跟吃坏肚子了似得,脚步不停,脸却拧巴成了一团:“我说,小祖宗,你又想干什么?” 我闷头边走边思索了会儿,抬头问道:“你堂堂一神仙,没法子救他就算了,该有法子帮他续两天命吧?” 默禹嘀咕了句“光续两天你也寻不着人啊”,被我抬眼一扫,乖了,老实道:“我是一战神,打打杀杀什么的没问题,那啥捣药治病救人啥的,我真不在行。就你现在看到的这些花花招式,还全是因为跟在朱襄旁边听多了才稍微会那么一点……呵呵呵。” 我把一句骂娘硬生生憋回了肚子里,皮笑肉不笑道:“姒少康要死了,你就一点也不难过?” 默禹瞟了我一眼,努力悲愤道:“难——过——” 我依旧没什么表情:“你不是总馋他酿的秫酒么,他走了,你该断粮了。” 默禹撇撇嘴,高风亮节道:“谁说我馋他那两瓶秫酒了?秫酒算什么,要喝就喝朱襄她家旁边街上仙酒铺子里的醉玉洒,那才叫好酒!” 我鄙夷道:“那你现在是去做什么?” 默禹的额角跳了跳,浑水摸鱼道:“啊我去买些平时用的啊,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我翻了个白眼道:“你是去巷子尾倒数第二家酒铺那里买酒,那家的老板原来是庖正府的,受过姒少康亲自指导,整个纶城的秫酒,除了姒少康,就数他酿得最地道。” 默禹悲戚道:“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不识路吗?” 我没理他。 默禹搓了搓鼻子,局促道:“我说,丫头,你能别跟着我了吗,你脑子太好使,阴魂不散地黏着我,我有压力。” 我一个眼刀子甩过去:“姒少康都躺床上了,谁有空顾忌你的心情!” 默禹望了回天,突然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自然是下意识躲了,可我的拳脚再厉害,也远远不是默禹的对手,还是让他抓了个正着。此时我们已经走出了夏宫,站在稀稀落落的街口,日头西斜,洒了些许金辉在我俩身上,本是挺好的风光,但肩头被默禹这一搭,我只觉得整个人蓦然僵住,眼前混混花花看不清形状,脚下更是加了千斤重量,根本迈不出一步。 须臾的一个停顿,等我恢复清明,默禹已站在了百步开外,潇潇洒洒地跟我道了个别。 这厮,居然敢在我身上用仙术! 我自知赶上去也无用,只能气得在原地跺脚。 恰在此时,一个小丫头自我身边跑过,脚步欢快,衣袖似有若无地往我身上一扫。 她的身子燕子一般轻巧,脸上还洋着笑,却在下一刻,通通僵住。 无它,只因她的腕被我扣住,而她的手上,恰巧捏了一枚贝币,丝丝滑,冰冰凉,正是从我的褡裢里衔出来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8章 彻悟 被人夺了钱财,我却没有一丝懊恼。还因这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多了分难得的亲切与惊喜。 我最懵懂无知的记忆,便是从这乞儿三五成群的大街上开始。我与默禹的初识,也是因为我偷了他的三枚贝币。 我没想到,时隔多年,我居然也会成为别家乞儿眼中的“好货色”。 小丫头是个明白人。 见我拿捏住她的手,明白自己抵赖不掉,干脆一瘪嘴,哭道:“这位夫人,呜,小的只是个街头混饭的,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才冒犯的您,真的不是有心之举啊呜呜呜呜,您就高抬贵手放小的一条生路了吧呜呜呜呜……” 边哭还边抽空偷偷瞟了我一眼,见我牢牢地擒着她的腕,毫无松手之意,抽了抽鼻子,就打算把眼泪鼻涕往我身上蹭。 这无赖的举动和我还真像。 我将手腕一扬,她那张淌满了水珠儿的小脸就全给埋在了她自个儿袖子上。她哎呦一声,惨兮兮的,可那黑亮亮的眸子还在咕噜转着琢磨着啥。我会不知道她在琢磨啥?那把破了个角的石刀刚出手,就被我两根指头一夹顿在了半空。小丫头有了两分慌乱,却依旧不死心,见石刀被我夹住,眼眸一沉,弃了石刀五指成拳朝我小腹袭来。 该舍则舍,该狠则狠,倒是个有出息的。 唇角多了分浅浅的笑意,我旋身避开她的拳,待她一拳击空正欲再来时,我已站在了她身后,手一探便制住了她的双手,膝盖一顶,她已经惨不忍睹地趴在了地上。 和当年默禹一脚把我踩趴在地上的狼狈样一模一样。 小丫头哇哇直叫:“夫人!夫人停手呐!您是贵人,杀生折寿呐您考虑考虑清楚呐!” 我慈和地笑了笑:“你蛮厉害的嘛。” 小丫头一张挺俏丽的小脸立马垮了,弱弱道:“夫人……我错了……您就……” 她讨好的话还没讲完,我手一松,她已然恢复自由,小丫头愣了一会儿,扑通给我跪下,识趣道:“多谢夫人不杀之恩!” 我摸了摸她的头:“我还没说要放过你啊。”她浑身一抖,我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笑道:“这样吧,你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今日我便放过你,怎么样?” 小丫头不敢置信:“可是,可是我,我哪来的屋子呀。我就,就住在人家屋檐下,铺了个茅草堆而已。” 我已经站起身,也把她拉了起来:“恩,挺好的呀。” 小丫头连连摇头:“夫人,您……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怎么能去这种腌臜之地?” 我眼中笑意更盛,没有回答她的话,只道:“走吧。” 小丫头满脸尽是荒唐与狐疑,但迫于打不过我,又觉得带我参观一圈茅草垫子就能换回自由颇为合算,也只能上前带路。 她是个胆大伶俐的,走了几步,见我真的没有出手揍她的意思,便放宽了心,开始叽叽喳喳了起来。 “夫人,您真的好厉害啊!像您这样的贵妇人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别家贵妇人出门散心,都是拖家带口的,后头跟了一长排婢女护卫,而且个顶个的弱不禁风,哪像您啊,乍看细细瘦瘦的,结果,结果这么能打!” 我浅浅一笑,没有作答。 小丫头急了:“唉夫人,您别不信啊!其实我在纶城混混界很出名的,我和哥哥因为手脚快,拳脚也好,每每能比别的大乞丐捞到的贝币还多,被别人起了封号呢。”小丫头自豪地拍着胸脯,“我们是——纶城双杰!嘿嘿,真的,一般我们在人身边走一遭贝币就到手了,像您这样一眼逮个正着的很少很少的呢!” 我起了兴致,侧头细细地瞧她:“纶城双杰?” “是呀!”她见我终于肯正眼瞧她,蹦跶地更欢了:“这个封号,嘿嘿……”她有点不好意思,“是仿照几十年前另一对兄妹起的。他们虽然已经销声匿迹很久了,但名号在我娘那一辈那里,还很响亮呢。我娘说,那时他们也就八九岁,和我差不多大,但不论是摸黍子捞贝币还是打群架,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就是十几个大人都打不过他们呢!因为是对兄妹,所以被叫作了‘雌雄双煞’,他们是我的偶像呢!我的毕生理想,就是超越雌雄双煞,让我们纶城双杰的名号,响彻天下!” 心口有那么一下微微震荡。 “雌雄双煞么……”我的表情似明似暗,末了,难辨地笑了笑,道:“不知他们现在哪里去了呀。” “诶?像您这样的贵夫人也晓得雌雄双煞么?”小丫头眼里的星星一闪一闪,激动道:“哇!我的偶像果然厉害!”又叹了口气,“但他们很早之前就不见了,听说是被一位神秘的贵公子带走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 她小小年纪,虽有感伤,也很难伤得持久,这不,刚叹完这么一句,突然又兴奋地蹦了起来,直指前方道:“夫人夫人,我的茅草垫子到啦!” 我“雌雄双煞”的后人“纶城双杰”果然不辱威名,这茅草垫子虽的确只是个茅草垫子,但它厚实又匀称,占地广阔,最可贵的是头顶还有个完整的屋檐,吹个风下个雨什么的,完全不用担心。想当年我和小九名震纶城混混界,所栖居的也不过是半个屋檐罢了。 这也可以从侧面反映出姒少康治国有方,连街头乞儿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 我甚满意地打量了一圈,见那茅草堆上零零碎碎摆了些破碗、破布之类的杂碎,其中有块灰白的石头,两只手掌大小,形状有点像是只碗,但底下有个小洞,便指着问道:“诶?那是什么呀?” 小丫头爬到草垫上,把那东西取来递给我:“夫人您看,这块石头天生长成了一个碗状,但又不能当碗使,因为底下有个小洞,装不成汤汤水水。”她神神秘秘地一扬下巴,“嘿嘿,我和哥哥过几日要去山里抓野兔子,可能要在山里住两天,哥哥说山里头不安全,需要我俩轮流守夜。届时我带上这石碗,往里头装满水,等水滴光了,就把哥哥摇醒,让他守后半夜。” 将石碗放在掌心掂量了下,赞道:“方法倒是不错。只不过。”我投了个戏谑的笑眼给小丫头,“这石碗下的小洞好像不仅仅是天生的,还被人挖大过哦。” 小丫头张大了嘴合不拢,结结巴巴道:“夫、夫人您怎么……”然后鼻子一抽可怜兮兮 道:“好夫人!要是等下我哥来了,您可千万别告诉我哥!守夜那么累,我不想守很久嘛,所以就趁哥哥不在把洞挖大了点嘛……” 我无奈地摇摇头,刚想安慰她,脑中忽有晴天霹雳闪过,一个太可怕的念头浮出水面,让我一下子怔在原地,只能喃喃地重复她的话:“你不想守很久,所以你把洞挖大了点……你不想守着这个碗,所以你干脆毁了这个碗……” 一瞬间,街上的熙攘纷争都被推到了千里之外,我站在乞儿扎堆的黄土地上,只觉得自己被一大团一大团的黑气包围,细细的汗沿着脊背渗上来,就连听闻姒少康即将在十天之内死去,就连听闻只有自己血尽而亡才有可能换得姒少康一命的消息都没有太过震动绝望的我,一时间,就如一脚踩空了那般,跌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深渊。 原来,如此么? 小丫头被我一下子吓住,呆在一旁瑟瑟发抖。 我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把石碗还给她:“可别被你哥哥发现了,也别做得太过分,不然的话,你哥哥一定会很累的。” 太久了,所以不想守了。 不想守了,所以毁了。 如此可笑,如此,可怕。 我没上过天,不晓得天上是个啥样,但咱们凡尘中的许多事,千篇一律也好,亘古不变也罢,总是日复一日地继续着,从来不因为某个人或是某件事而改变。 比如那春生秋谢的鸢尾花,比如那东升西落的骄阳。 它们偶尔会被人留意到,可惜更多的时候,往往是给抛在了角落里。 但有些人有些事物便不同,虽然现世不久,却人尽皆知,足以青史留名。 比如纶城黄土地上的这一方殿宇。 西天的晚霞淡淡挥洒在夏宫上空,迟暮晚景,有着万事皆成的安定,也有着尘埃落定的无力。 我独身一人自侧面小门踏入,守卫见到我,纷纷抬手行礼。 早年就在庖正府的,往往唤我“子午姑娘”,新一点的,则都成了“子午大人”。 我有很多身份,夏后属下子午艾,过王正宫女艾,还有一个鲜有人知的,传自上古神农氏、炎帝姜朱襄的本名,姜艾。 我想,我姜艾这一生,不欠人什么,却委实要对不住许多人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9章 真凶 默禹提着一坛子酒溜达回自己的小破屋时,就见里头亮着灯,已被俩不速之客给霸占了。一个捻着块被罗帕包裹着的小物什,拿捏在手里把玩着,一个大喇喇靠在他的床榻边,身前几案上已经摆了一堆吃剩下的瓜果残骸,还有一个酒瓶子。 默禹一见那酒瓶子就不乐意了。 “这不是秫酒吗?怎么回事啊!我去酒窖里看过了,空荡荡的早没有了啊!” 我撇了酒瓶子一眼,不以为意道:“哦,去酒窖的路比较难记,姒少康就让人在素云院地下又挖了个小的,现在的秫酒做出来都是先搁那小酒窖里头,搁不下了才往原来那酒窖搁。” 而只要有我在,素云院的小酒窖会不会搁不下,结果可想而知。 默禹痛苦地捂住脸:“搞什么啊什么啊!你不早说!” 我慢悠悠地直起身来,随手捡了块帕子抹了抹手,道:“想要秫酒啊,好说。” 默禹立即将酒坛子一丢,眼睛一亮,耳朵一竖等着我的下文。 我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默禹身上,已不复刚才的悠然散漫,默禹一怔,随即那眸子也深了三分。 四下寂静,独留了我不见波澜的声音。 “季杼的寒毒其实还没解干净吧?是不是过个十年八年的还会复发?若是你把剩下的鬼焰蕖拿出来,我就把素云院里所有的秫酒都给你,怎么样啊,蚩尤。” 油灯的火花扑簌一跳,映得默禹的脸有短促的暗沉,复又清明一片。 他的嘴角有上扬的弧度,眼里却不见任何笑意:“丫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也不着急回答,而是取过酒盏,先给自己和默禹一人斟满一盏,侧脸瞥了瞥一旁立着的季杼,替他也斟了一盏,这才笑盈盈道:“当然。其实十年前那场刺杀,你们比我更了解。我毕竟身在过邑,所有事态经过都是从迪七那儿听来的,好在迪七讲得挺细致,我也听出了点门道。” 默禹取过酒盏,放在鼻端细细嗅过,才抿至唇间。我仿若未察般,也将酒盏端起,继续漫不经心:“首先是寒毒,这个我在寒家呆得久,比你们清楚一些,据我所知,寒家根本没有这种玄而又玄,凶险还能把人折腾死的□□。”顿一顿,饮下一口酒,又道,“其次,重夏殿守卫森严,守殿门的侍卫更是经过层层选拔考核的,怎么可能轻易被换掉,定是有内鬼相助,而且这个内鬼,地位肯定还不低。而第三嘛,原本应当守门的两个侍卫的尸身后来在水渠被发现,均是一击毙命,而且满脸不可置信,这说明杀他们的人是个熟人,而且武艺不俗。” 我、默禹、季杼面上的神色都是平平,好似只在闲聊家常,但我说的话分量有多重,又在我们心际掀起了多大的波澜,其实我们都是心知肚明。 我放下空了的酒盏,不客气地又倒满了,才道:“侍卫长当然有嫌疑,但在他房内放上装过□□的罐子对于有些人来说,实在是很方便的事。更何况,姒少康死了,对于侍卫长而言,毫无好处,不是么?由此,我又开始琢磨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动机,那个人出手的动机,是什么?” 季杼已将手里用罗帕包着的物什放在了几案上,此时接过话道:“当时我和父王练完兵回府,本应先去沐浴更衣,但我想起些许事宜来,觉得先同父王汇报过、再去洗漱更为妥当,便一同跟去了重夏殿。所以说,我会出现在重夏殿是个偶然,那两个刺客原先的目的,是刺杀我父王一人,但是我的出现并没有阻止计划的进行,这又说明他们觉得,能顺带杀掉一个我,也是很好的。这又是为什么呢?” “也不一定是想杀掉你。”我的视线落在案头那方雪色罗帕上,目光一偏,又移开了:“毕竟,姒少康和你武力不俗人尽皆知,刺客却依旧只有两人。毕竟,天下难寻的鬼焰蕖,偏偏就及时出现了。毕竟,你们两个都活到了今天,不是么?”我看向默禹,“所以,师傅您出手的目的并不是立即要了他们的命,而只是让门身中寒毒而已,是么。至于动机……” 酒盏搁在几案,清脆地一声响。 “护文命十代子孙帝君之位,保华夏疆土百年安和,百年也就罢了,对您这样的神仙来说,也许就是弹指一挥间,可十代子孙,未免就太长了些。您还要忙着寻闺女,哪来的这么多闲工夫?所以嘛,如果这十代子孙个个早夭,甚至是百年就轮了个遍,您不仅完成了嘱托,还能早早抽身,实在是皆大欢喜。更何况,姒家也算是黄帝公孙轩辕的后人,能让他的后人早点毙命,真是令人舒爽,不是么?” 默禹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青灰,他眸色深沉凛冽,油灯微弱的光,根本映不出半分光彩。 但他的嘴角又确实向上勾起,勾勒出一个阴森诡异的弧度。 “不错。那些个蠢材猜了十年都毫无头绪,你不过听了迪七寥寥几句话便能知道得一清二楚,果然是我一手带大的人。” 他一手带大的人可不只我一个,还有病榻上那位被他亲手下了寒毒的,也是自小便跟了他,相识了大半个人生。 我冷笑道:“恐怕姒少康也早已知晓了吧,只不过他还需要用你,所以一直没有点破而已。” 默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令我一下子怀疑到他头上的,不是什么守门侍卫被一击毙命、什么侍卫长没有动机,也不是什么逻辑疏漏,更不是哪个环节露出了马脚。 而是他自己,在明知姒少康命不久矣后还事不关己的那种冷漠,让我在听到那个小丫头的几句话后,一下子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默禹面色依旧如常,淡淡道:“知晓了,又如何?他已剩下不到十天寿命,而季杼嘛,你猜的不错,他现在服下的那些鬼焰蕖,也就够他蹦跶个十余年,日子一到,他也会跟他爹一样,寒毒复发,药石无灵。” “然后,你又会像对待姒少康和季杼一样对待他们的后人,一代一代缩短他们的寿命,直到十代之约到期,是么?” “不错。”他答得毫不迟疑。 “所以我今日来,就是来与你解除那昔日旧约的。” 默禹神色略变,眸子扫过来,略过我的面庞,季杼的面庞,落到我手上那方雪色罗帕上来。 我轻轻垂眼,将罗帕打开,露出里面颇有些年岁的一块青铜符来。 大禹姒文命与其子姒启开国以后,除了耗费大力气打造的九鼎外,还刻了此符随身携带,亦可象征王权。如今这符在季杼手里,便说明姒少康已确定要将王位交到季杼手里了。 默禹,或者说,蚩尤,他是上古神君,就算我们举国之力也未必能奈他几何。所以我在知晓了他的所作所为后,立即去做的,也只是将契约解除,让姒家子孙与这位神君之间,再无瓜葛而已。 至于他欠姒少康的债。 我是他的后人,由我来偿还,也是一样的。 默禹的眸子在青铜符之上愈加浓黑,我将符推给季杼,对默禹道:“与你立约的女娇虽然不在了,但季杼是姒文命的子孙,是姒少康已经择定的继承人,是你契约中要守护的人。我想,如果他自愿,是有权利解除这个盟约的吧。” 有默禹这个神君守护虽好,然十代王位继承人接连早夭的噩梦谁也不愿承受,所以季杼亦没有任何的迟疑,起身作揖,坚定道:“前辈,在下姒季杼,以夏后继承人的名义起誓,从今往后,大夏的任何风雨,姒家的任何动荡,都与您再无干系,无论遭遇任何劫难,便是就此覆灭,也再不用您出手援助。不知前辈,可答应?” 默禹深深地望着我们,眸光明明灭灭,忽地一笑:“倒是聪明。”也不多言,起身抽刀,将他与季杼的指尖割破,各滴了一滴血到那青铜符上,算是允诺了。 想来也是,姒家可以说是黄帝的后人,若不是欠了青丘涂山氏的大恩,他蚩尤怎么可能愿意辅佐姒家称王,守护姒家的江山? 如今季杼自愿解约,他岂会不应。 自此之后,他蚩尤,再也不用照拂姒家,而姒家,也再也不用担心子嗣因这位神君的没耐心而早夭了。 默禹的宝贝疙瘩果然多。 就是他自己,也翻找了好久,才翻出个木盒来,递到季杼手中:“鬼焰蕖,按之前的方子熬了服下,你便能痊愈了。只是姒少康那小子……他旧疾在身太久,恕我无能为力。” 神仙给的东西,我也忍不住摸了一把,明明放了不知几年,明明是个五月天,入手却冰冰凉凉的,好似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一般,果然稀奇。 默禹也不是对姒少康毫无歉疚,但看来他是真的无能为力,所以感慨了一句,便拾掇了自己的东西,竟一天也不多留,这打算就此离去了。 我知道他找女儿心急,也没料到他竟急成这样,只好在后头叫住他。 “请等一下,我还有一个请求。” 他在门前转过身来,玄衣半旧,容颜不改的面上毫无表情,只如一尊已经失去了尘世间所有情感的雕像。 而我,对着这座雕像深深俯身,行了师徒大礼。 “请您等十日之后,姒少康的死期过去,再离开。”我起身笑道:“好歹我也当了您多年徒弟,这点薄面,您应当还是会给我的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0章 诀别 默禹是留了,但看的大概不是我的薄面,而是秫酒的薄面。 那日我说完,他想了想,便将包袱一撂,腿脚麻利地走了趟我的素云院,把地窖里的秫酒搜刮得一瓶不剩。 可我也没办法,谁叫我自个儿已经答应了他的,只要他将鬼焰蕖拿出来给季杼,我便将秫酒都给他呢。 还好,我多了个心眼,在房间内还偷藏了瓶,没叫他发现。 我请默禹留下来,自然是有缘由的。 诺儿尚年少,还需人照顾,默禹是诺儿的亲祖爷爷,这个重任当然要交给他。 而我又不可能现在就将自己是神农氏传人的事告诉默禹,只能等我将心头血放给姒少康后,让默禹自个儿领悟。 我让默禹等十日,十日之后,其实不是姒少康的死期,而是我姜艾的。 用我一命换他一命这件事,我好似根本不用做思考,便下了决定。 我没有即刻跑去给姒少康放血,自然也是有缘由的。 倒不是惧死,不过就是十天之期,早两天晚两天也没什么区别的,只是我尚有些故人旧事要解决。 首先是琪儿。这姑娘真是倒大霉了,跟了我汲汲营营数年没捞到半点好处,破相了不说,至今还没嫁出去。真可怜。 没了我,她在纶城也不好扎根,我准备了一箱子贝币珠宝之类的,到时候托人给她送去,再调俩护卫给她,大概能保她后半生平安无忧。 接着是池雾。 她一身暗器功夫,还有军功傍身,自是不愁生计。 只是诺儿中意她,她似乎也没啥意中人,此时就需要我这个操劳的娘从中提点提点,便给她留了些能当嫁妆的东西,与留给诺儿的串成对儿,届时交到默禹手中,他这个八卦男一看便知。 再来是姒少康。 他决计是不肯让我给他以命换命的,所以我得等他病晕了或是将人弄晕再行行事。 他家那口子杀了自己亲姐的事,我觉得姒少康应是知晓,只是我、他、季杼都没了娘亲,他不愿让无余再步后尘罢了,这便随他去了吧。反正我已提醒过季杼,以季杼的小心谨慎,应当不再会被姚松染所害了。 最后是我自己。 我身材不算高大,血量大概也不是很足。为了多产点血保证能药到病除,这两天我可劲儿的在吃红枣。还好子午大人喜欢在膳房转悠转悠拿些吃食的名声早已远洋,现在贪吃红枣也没人觉出不对来,还慈眉善目可劲儿地塞给我。 身为间谍界的开山鼻祖,我当然也晓得控制情绪。旧主姒少康快归西了,我肯定得悲戚、得焦急、得心如刀割,我也正是这么表现的,每天板着脸督促一波波人给我满城地寻神农氏传人下落,演戏功夫炉火纯青,一点也没叫人看出破绽来。满意。 转眼间,七日已过。 这期间,有姚松染嚷嚷着说“都是子午艾害了夏后,她要将子午艾碎尸万段”这样的烦心事。也有诺儿总算与我亲和了些,肯唤我几句娘亲了这样的开心事。 姒少康明显症状加深,每日已陷入半梦半醒中,不知何时就要一个不对撒手归去。 我合计了一合计,觉得时辰差不多了。 重夏殿外把守得很严实,但里头着实冷清,只有一个姚松染整日苍白得跟个鬼似得守在姒少康床榻边,我怀疑姒少康这几日昏得这么卖力,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她这张惨兮兮的大白脸,每次都把刚刚醒转意志尚且薄弱的姒少康又生生给吓晕了回去。 要给姒少康放血,首要任务是把姚松染给撵走了。不光要撵,还要撵得理直气壮、撵得正大光明、撵得不会把旁的什么人再给招来才好。 能做到这一点的,现在也只有一个人。 “季杼,今日午后我想见见你父王,你帮我个忙,请染夫人去别处歇歇。” 我双眸平视,十分坦诚。这叫开门见山。 季杼一愣,迟疑道:“阿姊啊,我父王他……这几日一直昏迷不醒,你,见到也说不了什么啊。” 我和季杼的关系一直非常好,这么多年来,鲜少听到他会对我的所求迟疑回避的。不过这一回,在我的意料之内。 连诺儿都能看出我和姒少康间的不对头来,季杼是姒少康的亲生儿子,还叫我一声阿姊,怎么可能瞧不出。他只是一向敬重姒少康与我,从不多说什么。但他身为姒少康的儿子一天,就不会乐意见到姒少康与我之间真的发生什么。 姒少康昏迷不醒时,我去单独见他,此后纶城又将传出什么谣言,季杼也不会乐意听到。 我必须想出法子来说服他,还得让他没有戒心。 “最多十日。” 我不语许久,突然开口,害得季杼就是一懵,而我不等他发问,盯着他的眼,便说了下去:“默禹说他最多活十日,今天已经是第八日了,他……”我顿了顿,没有把后半句说出来,深吸口气,换了种更通透的口吻继续道,“我们都不知道他还会不会醒过来,我不想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所以哪怕他不能开口,无知无觉,我能站在他旁边,说说话,也是好的。而这个时候,染夫人恐怕不大适合在场。” 不大适合,这几个字,被我缓缓加重了语气。姚松染和我之间的芥蒂有多深,季杼非常清楚,有姚松染在旁边,我是不可能和姒少康好好道别了。 这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先打个感情牌让他的心软一软。 季杼虽有动容,但我料想他仍想推辞,所以我不等他答话,又补充道:“如果你害怕我太过哀恸的话,让默禹来陪着我,也是好的。默禹虽然派头大得很,但我提的要求,你去请,他还是会同意的。” 这句话,才是我拿下季杼的王牌。 季杼不想让我独身一人去见他父王,却不是不肯让我见到姒少康。 但我早已安排好,今日午后他自己是决计抽不出空来陪我一道去的,所以我又主动向他提议了默禹。我不喜欢姚松染,想换个人陪我,这个要求合情合理,现在还主动要人来陪我,说明我心无杂念,真的只是去和旧主道个别而已。这样一来,季杼肯定会同意。 至于默禹,以我对他的了解,迟到个一刻钟,就算是来得相当早了。 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在他溜达来前,完成所有的事。 季杼果然不再拒绝,爽快地撵人去了。想必能有个机会给姚松染难堪,他也很畅快。 可怜的小季杼啊,还是太嫩了,也不知道当他听到我死讯想明白前因后果后,会是个什么心情。诶,就当我这个阿姊给他上最后一课,长点教训,以后可别再被人拿捏的团团转,被卖了还帮人家数贝币呀。 未时三刻,我顺利地走进了重夏殿。默禹果真迟到。 依旧是古朴大气的陈设,然而多日不见,竟平白染上了深深萧索。目色在灯烛铜饰上流连而过,我一步步向姒少康的寝殿走去,嘴角就轻轻地扬了上去。 如同和老友告别时那般的,有些离愁,又情不自禁由心而发的笑颜。 这熟悉的一切,我即将和它们告别。 那些已走在我身后的,被一扇门掩住的人与物,我也即将和它们告别。 不知道我将去往哪里。 不知道我的血够不够救他。 不知道会不会很痛。 不知道,那些我没有说再见的人,能不能原谅我。 我的动作很麻利,迅速关好门,插好门栓。回头撬开姒少康的嘴,三下五除二扒掉外裳,拉低内襟,露出心口。 扒衣裳时,脸好似微微烫了下。垂眼看看姒少康那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其实心里头那股子色胆稍稍肥过那么一刹。不过,我娘亲教过我,不能乘人之危,虽然我其实鲜少做到的,但临了头了,咱们还是要大气一回。 那,好吧,姒少康我今天就正义凛然地放过你好了,不吃你豆腐了。 我颇为惋惜地又剐了眼姒少康那副好皮相,解下腰间缠着的白绫。 这白绫的中间插了把匕首,是个凶器。按理说是带不进重夏殿的,只可惜殿门口那些个搜身的对我实在太放心,我又是个藏东西的老手了,所以还是被我妥妥的带了进来。 今日之后,他们肯定明白了仔细搜身的重要性,否则,可是会发生流血事件的哦。 我一边菩萨心肠的为那几个侍卫叹息着,一边握住匕首的柄,对着房顶“嗖”得掷出,便匕首连白绫,都牢牢地定在房顶,仰头望去,长长白幔垂天而下,好一派凄美风光。 这白绫是用来绑我自己的,以免我失血过多没力气以后,一头栽到姒少康身上。他现在这么虚弱,别被我一下给砸死了,那就太不划算。 用眼瞅一瞅,位子很对,用手拉了拉,也很结实。一边给白绫打结还一边得意,临死之前能有如此身手的,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人了吧。我神农氏姜艾这一辈子,果真无人可仿,果真充满传奇色彩。 随后便翻身越上床,双膝分开跪在他腰侧,双臂穿过白绫上的绳结,将自己稳稳吊住,心口向下刚好对准姒少康的嘴。接着又从腰后拔出另一把匕首。 刀刃齐薄,深绿幽微,当年结果寒浇性命的,就是它。 今日也将由它,送我自己上路。 匕首上缠了白布,只留下小指般长度的刃。我捅完自己,还不能立即死,还要有力气把匕首□□,还要调整调整角度,让血流出来,正好流进姒少康嘴里。所以这刀刃不能进肉太多。 我虽然一向用刀精准,但这回毕竟捅得是自己,万一太痛了一个激动,捅过头,直接挂掉,这就不好了。 右手抚过心口,轻易便确定了位置。 我对用刀如此熟稔,只要将匕首轻轻一送,便能将心头血取出来给他。便能救他。 可我还是犹豫了一瞬。 这短短的一瞬,我看到了好多张脸,姒少康的、寒浇的、诺儿的、季杼的,他们或喜或悲,全都瞅着我,让我舍不得挥手道别。 我被火烫到一般,极快地、猝不及防地、重重地闭上了眼。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柔坚定地响起。 姜艾,做出了决定,就不要后悔。这句话好熟悉,如磬钟一般敲击在心房上。 所以,也只有短短一瞬的犹豫而已,下一刻,便听到“噗”的一声,那是我左手腕一个用力,已将刀子送入了心口。不偏不倚,正巧一个小指长度,端端正正嵌在心上。 原来我就算对自己下手,也是一样的稳、准、狠。早知道我就不绑这布条了,坏我一世英名。 感慨着将匕首□□,丢到一边。鲜红的血凝成条细线,涓涓而下,滴入他口中。 我咬着唇,让自己一点一点放松,把血一滴不漏的全部给他。啪嗒,啪嗒,很好听,很沉重,很短促,很漫长。 血水在他口中越积越多,最后居然从嘴角溢了出来。我一下子肉痛又紧张了起来。万一这个混蛋因为自个儿晕着不肯喝而毒发身亡,那那那,那简直就是笑话!那我不是白挂了!不行不行,姒少康,你给我吞下去!吞下去!你听见没有!这么好的东西,你懂不懂得珍惜! 姒少康终于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没有让太多血溢出嘴角浪费掉,我很欣慰,长舒了一口气。 好想帮他擦一下嘴角啊,好想啊,只是好像,已经没力气抬手了呀…… 手臂开始沉重,挂在白绫上越发软绵。我应该在绳结上垫点厚衣料的,这样勒着有些疼,好在疼痛也渐渐在散去,什么都在渐渐散去,越来越远,越来越空。 姒少康的脸没有以前的清晰了,不过模糊着也很好看。身后传来敲门声,默禹在门后嚷嚷了起来。他到底在瞎叨咕些什么呢。我一个人跑来见姒少康,还锁了门,默禹这个八卦男又该想多了吧?诶,不管了,想管也没力气管了,我已经听不清他在念叨些啥了,我这双珍惜宝贝的耳朵,现在怕是连一个普通人的听力也没有了吧,真是可惜啊…… 不过没关系,身为谍人,我的最后一次行动真是成功啊,骗过了默禹,骗过了季杼,骗过了所有人,只要姒少康能醒过来,便是很圆满了。 姒少康啊姒少康,默禹和我说,主仆不可恋,你是主,我是仆,我配不上你。可你知不知道,我是神农氏传人,是比你还要尊贵的血脉,所以不是我配不上你,只是我们,不小心错过了而已。 不知道我能不能像娘亲一样转世重生,还是会去到那个传说中的天上。若是我真的到了天上,不知道娘亲在不在,小九在不在,那位神通广大把默禹迷得晕头转向的祖母姜朱襄在不在,小九的神仙阿翁在不在。还有,寒浇,在不在。 他们还会愿意见我么? 我好像闻到鸢尾的味道了。 其实我真的不喜欢这种极艳极艳的花,但是姒少康喜欢,害得我像看亲人一般看待它们,又害得寒浇误以为我喜欢,在归素阁种了一大片,蓝幽幽的,看了就头疼。 如果能遇上寒浇,我可得跟他说明白。 我在涣散里与自己对话,这些话说到后头也涣散了。被空白笼罩的最后一刻,身后的门被大力撞开,默禹好像呆愣了很长的一个片刻,然后又撕心裂肺地狂吼了些什么。 我已经听不见了。我已经要踏入黑暗了。 我应该安和微笑地离去的。 可纷纷乱乱下,我只有一个念头,我害怕,无与伦比的害怕,哪怕就只有一瞬,可这一瞬就是我人生中最害怕的一瞬。我后悔自己没有把刀子多捅入那么一毫厘,我后悔自己没有早离开那么一刹那。 因为,在这一刹,有一双眼朦胧的睁开,又在睁开的一瞬间变得惊慌失措。 而这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成了我人生中最后的噩梦。 (正文完,番外待续。) —————————— 跟在正文后的两个ps+三段话。 一、ps:我是一个错别字挺多的人,这绝对是我的不对,所以在整个成书过程,我都在不停的回工修改别字,希望以后自己能更仔细,克服掉这些困难,也愿大家体谅。 pps:本书将录制成有声小说版本,刚开始是我一人在独播,后来陆续又加入了三位主播,有声版也是免费的,目前已在喜马拉雅和懒人听书上架,喜欢收听有声小说的朋友们可以去听听看哦。 喜马拉雅搜索专辑“少康中兴”,或者主播“雨落小泽”。 懒人听书搜索主播“雨落小泽”,进入专辑“少康中兴”。 嘿嘿,欢迎收听哦~ 二、三个注释: 1、“庖正”就是先秦掌管饮食的官位,所以艾儿刚到庖正府喝了碗粥后会感慨,说这庖正府的粥果然是名不虚传,殿堂级别。 所以我们的姒少康同学其实是一个很会做饭的男孩纸。。。 扯远了我们回来~ 2、季杼管艾儿叫“子午阿姊”,而寒浇的过王宫里头,妹纸们都姐姐妹妹地相称,是这样的,古代阿姊和姐姐这两种说法都有,而“阿姊”比“姐姐”更亲昵一点,所以我做了这个区分。 3、全书其他主人公的年龄都有明确的交待,除了寒浇。因为根据史实(如果夏朝真的存在的话),寒浇先被他爹派去和姒少康他爹的部下们打架,打完赢了夏朝开了寒朝寒浞都当霸王了姒少康才被生下来。 这时寒浇恐怕最小也十几岁了吧?完了以后咱们艾儿出生还得再能十年,那寒浇与艾儿的年龄差也太大了,老夫少妻恋啊和我的理想追逐不同啊。 所以我在这方面做的是模糊处理,说白了就是压根不交代清楚。 大致就是寒浇比姒少康大,姒少康再比艾儿大十岁,大家心领神会就好。 三、参!考!资!料!(这个要交代清楚滴) 排名根据借阅日期先后和借阅时间长短。 1、百度百科(我真的不停地在问度娘,度娘赛高) 2、《山海经大揭秘:加密的历史》,作者雾满拦江,这本书对我的少康中兴很重要,几乎就是我一半的创作初衷。而少康中兴开篇那几个和默禹、朱襄、黄帝那几位神仙有关的段子,也很大程度上的参考了这本书。虽然这不是我这个故事的主线,但也很重要,在此鸣谢这位不认识我的作者,你给我了很大帮助,谢谢。 3、《上古神话演绎·上》,作者孙东泉。 4、《碧血剑》,作者金庸。(写打斗戏的那几天一直在看金庸和古龙的书,感觉还是经典的最棒。) 5、《还原18个著名古战场·中国卷》,作者苏山。 6、《华夏人文根源探寻》,作者张春光。 7、《众神之国三星堆》,作者胡太玉。 8、《中华文明》,作者陈建军。 9、《中国古代历史与文明》,作者詹子庆、李学勤。 10、《史记·五帝本纪讲稿》,作者李学勤。(这本书长得蛮好看的) 11、《有多少你没有听过的上古传说》,作者东篱子。 12、《战匈奴:趣说汉匈百年战争史》,作者冬郎。(本来想学习怎么写打仗篇的,) 13、《开国功贼·卷1好人歌》,作者酒徒。 14、《武王伐纣》,作者毛颖。(去选书的时候其实挺无奈的,写商周的书倒是有好多,可夏朝的就太少,而且好多都是全文言文,纯种工科狗表示伤不起。。。) 15、《中国人应知的古代军事常识:插图本》,作者赵志超。(我喜欢里面的插图~) 16、《帝皇书》,作者星零。(星零大大的文笔真是没话说,看过上古后就此沉迷。) 17、《北落师门》,作者侧侧轻寒。(簪中录好看~簪中录好看~我在干什么。。。) 18、《碟血东方》,作者冬熊、赵箭。 19、《风铃中的刀声》,作者古龙。 四、改动史实且被我发现了的地方: (严肃脸)本文中因为小说需要改动部分史实,具体如下: 1、伯靡于寒浞55年才投奔少康,本文中将其提前至寒浞46年 2、水军总帅、全军都督等官职先秦并不存在。其中都督是三国时期出现的。 3、对髻不是从大禹时代传下来的发髻形式,而是商代的发髻形式。 4、艾儿管默禹叫师傅,但师傅是战国时才出现的称呼,而师父更晚,唐代才出现,所以我选择了前者。 5、本宫是秦朝才有的称呼。(先秦国君夫人可以自称小童,但我觉得不够霸气咧。) 6、褙子也是秦朝才有哒。 7、柿子树的原产地虽然在中国,但栽培历史只有1000多年,艾儿那年代估计还是没有的。 8、总感觉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小产的妇人铁定是活不成了,为了剧情需要,我还是将集白痴与暴力与一身的幂琰留了下来……但她还是蛮可爱的呀,对不对? 9、大家知道么,其实秦漠雪山的原形是泰山,我只是……不好意思……冠冕堂皇地给泰山挖个洞 10、峚山啊灵兽啊什么的都是参考自山海经的,不过那啥鬼焰蕖是我自己造得,它的原身是《超弦空间》里的鬼焰草,不知道为什么想到鬼焰草的时候又莫名其妙的想到了芙蕖,所以就自作主张改装成了鬼焰蕖。 11、还没发现啊,等发现了再报告哦~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1章 正经的番外一 【番外一·默禹】 自己在朱襄心中一直就是一傻大个。 这一点,默禹十分清楚。 不然,他堂堂战神也不会被姜朱襄耍得团团转。 不然,自个儿那千八百年才积累出的来的,“浩瀚又深不可测”的城府也不会被姒少康一小毛孩没几年就学了个精光。 不然,寻了女儿几百年的自己,也不会被一直蒙在鼓里。 默禹紧紧盯着手中的龟壳,发现那些个刻于其上的字不停地颤抖,一片昏花。 她给他们一人留下一块龟壳。 平整好看的那块是给姒少康的,歪瓜裂枣的那块是给他默禹的。 而歪瓜裂枣的龟壳上面,刻了两句话。 “精卫是我娘亲。” “替我照看好神农氏血脉。” 默禹真想一刀把手里的东西劈了。 他当然不如朱襄不如姒少康聪明,但他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实上,当他破入房门,看到她刺破自己的心口,将血喂给姒少康时,他就明白了那丫头在干什么好事,也明白了她这几天大张旗鼓地说要找神农氏传人,其实就是个幌子。 她一直都知道神农氏传人在哪里。因为所谓神农氏传人,就是她自己。 姜艾的样貌其实与她祖母姜朱襄不怎么相像,但那股子聪明与狡黠,却与儿时的朱襄是一模一样的。 默禹头一回遇见姜朱襄,是在她家附近的酒馆里。 那时候默禹已练就一身好武艺,领兵作战数次,算得上一方小小战神了。不过他出身不算高,自然与高门大户的神农氏一家子攀不上啥交情,只不过神农氏族地附近有一家小酒馆的醉玉洒实在太有诱惑力,每每都让默禹流连忘返。 那日,默禹亦在角落里就着一碟子花生仁享用醉玉洒,隔壁桌的客官突然拍案而起,怒斥店家,说自己的酒里居然有只虫子,是可忍孰不可忍,黑心店家必须重金赔偿他。 默禹知道那客官是在讹诈,因为他是亲眼看着那位仁兄将虫子放进酒盏的,但他向来是个看热闹不嫌乱的,故而一声不吭,照旧喝他的小酒,顺便看看热闹。 店小二已经好言好语解释半天了,奈何那耍诈的无赖今日好似是赖定了这家小酒馆,不仅分毫不让,反而气焰更盛。 就在店小二急的满脑门冒汗珠时,一道清越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堂堂仙界,气韵浓厚之所,你们到底是为了何事争吵至斯?” 店小二一听到这声儿立马不冒汗珠了,背也直了,眼也亮了,那咋咋呼呼的客官也不管了,只顾着冲向门口,朝那刚进门的女子激动道:“大小姐!您来啦?” 女子年纪极轻,一袭白裙衬得脸颊粉粉的,尤显俏丽。 这小酒馆也是神农氏姜家的产业,能被店小二尊称一句大小姐的,也只有姜家嫡女姜朱襄了。 果然,那正叫嚣得欢的无赖见到她,也收敛了两分放肆,但还是昂着下巴逞强道:“原来是姜家大小姐,正好,这里也是姜家的地盘,姜小姐就当众为在下评个理,只不过,还请姜大小姐不要偏袒了自己人啊。” 姜朱襄柳眉微蹙,看向店小二,小儿连忙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了遍。此时周围已有好些人在旁观,纷纷点头证明小二所言非虚。 姜朱襄略一点头,走到案旁,拿起酒壶掂了掂,又往酒盏里的虫子瞧了瞧,唇边浮起一抹冷笑,对那无赖道:“这位客官,若我姜家店里卖的酒确有问题,我姜家自然要赔偿。客官觉得,赔付多少可好?” 无赖闻此,眼睛一亮道:“姜小姐果然为人正直,不偏袒自己人。既然姜小姐爽快,我也不为难你们,就赔个这壶醉玉洒的百倍价格,姜小姐认为如何?” 默禹看到姜朱襄唇边的冷笑更深了几分。 “小意思。”她顿了顿,又道:“这世道讲究公平,所以若酒有问题,我们酒馆赔钱给客官您,反过来,若是这酒没有问题,客官肆意污蔑我们酒馆,是不是也要将那醉玉洒的百倍价格赔给我们酒馆呢?” 无赖喜滋滋的脸骤然一僵,沉声道:“姜小姐,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客官您是不是应该把赔的钱交上来了?” 她背着手,噙着笑,一派悠闲。 无赖重重地将案头一拍,吼道:“姜朱襄!我以为你堂堂神农氏嫡女会是个正派人士,没想到也是个包庇罪徒以势压人谎骗钱财的恶人!你胆子倒是不小,当着这么多仙友的面就敢讹钱,我倒不信这世间黑白颠倒,竟能让你骗了去!” 周围议论纷纷,目光游移不定地在姜朱襄和无赖身上扫视。 姜朱襄不慌不忙,端起漂了条虫子的酒盏,向众人展示道:“既如此,就请众仙友为我姜朱襄做个见证,看看到底是我酒馆黑心,还是他信口雌黄,想要讹钱还耍无赖。大家请看,这酒里的虫名唤金线蛭,神农氏擅医,相信在座也有不少懂药理的,应当知道这金线蛭最怕一味名叫暹罗草的草药,而暹罗草叶有馨香,正是酿造醉玉洒的一味辅料。试问害怕暹罗草的金线蛭怎么会爬到用暹罗草酿成的酒里去呢?” “你,你胡说!”无赖急了:“什么金线蛭暹罗草的,听都没听说过!你就是仗着自己是神农氏的人,仗着我们不懂,瞎扯骗人的!” “诶小兄弟!”一旁有个老者插言道:“这你可别不信,神农氏是擅医药不错,可又不只神农氏一家懂药理。刚才姜小姐的话老夫也听到了,金线蛭的确最怕暹罗草,这醉玉洒里老夫也确实闻出了暹罗草的味道,姜小姐刚才那段话,可没有一个字是唬人的啊。” “那!那也有可能这只虫子原本就死了,掉在酒壶或者酒盏里,你们酒馆没洗干净就拿出来用了!” 姜朱襄笑着放下酒盏,温和道:“是么?如果在酒壶里,试问这酒壶的嘴这么细,你这么大一只虫,是如何从壶嘴里出来的?如果在酒盏里,我说客官您的眼睛还真别致啊,空盏里有虫您看不到,非要倒好酒您才看到了,小女子还真是大开眼界了。” 默禹看着那无赖急红了的脸,和朱襄似笑非笑的眼,又默不作声地喝了一口酒。 无赖支吾了半天,憋了句:“便就是这样,又如何?我倒酒时的确没注意到,打算喝了才发现,就是这样,不行吗!你难道还看到我往酒盏里放虫了!” 对峙到此,明眼人都已看出个孰是孰非来了,纷纷摇着头目光鄙夷地看向那无赖。可那无赖就是梗着脖子不认账,让人也有点无可奈何。 朱襄叹了口气,朝默禹望了过来:“我倒是没看到,但我知道有人看到了。” 默禹觉得自己在整出闹剧里一直都很低调,除了坐得离那无赖近了点以外,便没甚存在感了。他实在不知道,在无赖与店小二开吵以后才进店的姜朱襄是如何知道自己看到那无赖放虫子的。 就因为自己坐得近,瞎猜的?默禹皱了皱眉,也只能想到这一可能性了。 就在他皱眉的当口,朱襄已向他微微一揖,道:“仙友,您与他喝的都是醉玉洒,若他的酒里有虫子,您不可能还安然在位子上品酒,除非您清楚其中有诈。所以,您看到他自己往酒盏里放虫子了,对吧?” 默禹微微眯起了眼,对面的面庞年轻俊俏,一股子聪明劲儿。明眸闪着盈盈光亮,狡黠可爱,嘴角还有两个浅浅的小窝。 默禹第一次觉得,这醉玉洒的劲道有点大,把他堂堂战神都醺醉了。 所以当闹剧收场,朱襄离开酒馆时,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就跟了上去。 她好像并不急着回家,而是在街头集市上一家家店铺逛了起来。 转眼小半天过去,朱襄已拎着一大篮子杂七杂八的东西走在了小巷里。小巷偏僻,没走两步,便只剩了朱襄和默禹两人。 姜朱襄突然转身站定,冷冷地面向默禹:“说吧,为何跟了我一路?” 默禹摸了把鼻子:“啊?姜、姜小姐啊,我只是碰巧走进这巷子,没想到姜小姐也在这里啊。” “得了吧。”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你身上醉玉洒的味道我都闻了一路了。” 这回默禹是真尴尬了,抽着嘴角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呃……我……”他突然脸色一变,“小心!” 朱襄身后,那个刚刚赔了钱的无赖突然出现,举着把斧头就朝朱襄砍去。 她出身于医药世家,就算仙术修得还算不错,但毕竟年轻,没怎么与人对战过,闻声一愣,等回头要挡时已是来不及。 眼看着那仙斧就要劈在朱襄身上,突然有道银光,夹着怒火与强劲的仙力砸到了无赖身上。无赖痛呼一声,手软了软,可还没等他有下一步反应,默禹已然欺身上前,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短刀,“噗嗤”一声,就把无赖钉在了墙上。 朱襄心有余悸地舒出一口气。 无赖的肩膀被默禹刺穿,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待看清默禹的面容,立即破口大嚷道:“原来是你!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串通好了来骗我的钱!” “谁骗你的钱了?”朱襄气愤道:“你干了什么自己清楚,你这叫活该!” 见无赖不服,还要嚷嚷,默禹眸色一沉,正要上前却被朱襄拉住,“让我来”,她气哼哼道,而默禹低头看了看那只软绵绵的小手,立即站停了不动了。 朱襄大步走到那无赖身前,无赖被钉住,此刻后知后觉地惊恐起来,瞪着朱襄慌张道:“你你你!你要干嘛!” “不干嘛。”朱襄笑得慈和,忽地伸手扣住无赖的下颌,将一颗丹药塞进他口中,一个手诀逼迫他吞下去,才继续笑道:“不过是让你浑身无力,脱发减须,顺便上吐下泻两个月罢了,不打紧的,还能减掉你这一身臭肥膘呢。” 默禹觉得背上有点冷。 朱襄收拾完无赖,满意地拍拍手,拉着默禹回了酒馆,点了一桌子好菜,上了两大坛醉玉洒谢他救命之恩。 默禹至今还记得,那日酒足饭饱,朱襄才红着脸问他尊姓大名。 他说:“在下蚩尤。” 而朱襄,她愣了一会儿,噗地笑出声来:“好难听啊。” 那时候她身上那股子无法无天的劲儿,那令人不时称赞的小聪明,那本性难改的调皮与天真,很多很多年后,默禹才在另一个丫头身上重新见到。 今天,他知道,原来她叫姜艾,神农氏姜艾。 可他那么愚蠢,再一次错过了,如此重要的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2章 不正经的番外二 【不正经的番外二·小采访】 嘿嘿嘿嘿,艾儿,小寒,小姒,来来乖乖坐好,本亲妈要来采访你们了。 (小寒和小姒一人拽住艾儿一只手,然后敌对地看向对方。) 呃……好像不该让他们坐到一起…… ps:雨——本亲妈;艾——艾儿;姒——姒少康;寒——寒浇大草原 啪!(惊堂木),本采访正式开始! 雨:姓名。 艾:有很多,你要哪个? 雨:你跳过。 姒:姒少康。 寒:寒浇。 雨:其实我室友都是叫你大草原的。 雨:啊啊啊啊啊你打我干嘛!你去找我室友啊啊啊!!! 雨:年龄。 艾:出场时是9岁,进宫时是16岁,没气时是30岁。 姒:比她大十岁。 寒: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很久了。 雨:……那啥,天气不错哈。 雨:爱好。 艾:吃。 姒:看向了艾儿。 寒:看向了艾儿。 雨:……欺负我是单身狗。 雨:优点。 艾:耳朵好。 姒:智商高。 寒:力气大。 雨:句式是不是很统一! 雨:缺点。 艾:不认路。 寒:(沉默2秒后)怕狗。 雨:诶姒少康?姒少康?你还在吗?你听到我的问题了吗? 姒:恩……我在想…… 雨:…… 雨:和平的问题到此结束,嘿嘿嘿接下来本亲妈要挑拨离间了嘿嘿嘿嘿。 雨:为什么抛弃小寒? 艾:他爹不好。 雨:…… 雨:那为什么选择小姒? 艾:他烧饭好吃。 雨:……恩广大男同胞要记住了,想要套住一个女人的心,还是得先套住她的胃。 雨:来浇浇,告诉为娘,咋就喜欢上艾艾咧? 寒:她不怕狗。 雨:(鄙视)就你怕好么? 寒:你说什么? 雨:啊~我说~你的眼光好好哦! 寒:恩。 雨:所以你为什么被绿了呢? 雨:唉唉唉!我是你娘啊!啊啊啊!想不想在天上和艾儿破镜重圆了啦!为什么要用暴力解决问题呢!啊! 雨:(揉着脑袋上的包委委屈屈)这个逆子,我决定抛弃他了,艾儿,你觉得怎么样? 艾:我觉得一妻二夫制挺好的。 雨:(咆哮)滚边吧你!长得好看了不起啊! 雨:小少康,他们都欺负为娘,快帮为娘骂回去。 姒:我听到你凶子午。 雨:说好的挑拨离间呢,为什么我觉得你们已经达成了对付我的统一战线了? 雨:好吧,艾老大,为娘决定和你和好。 艾:哦。 雨:浇浇的这么多小妃子里,艾老大喜欢哪些? 艾:最喜欢弦茶,然后依次是婍雪、落桂、幂琰…… 寒:落桂是谁? 艾:院子里有密道那个。 雨:最早领便当那个。 雨:原来艾儿的逻辑是,把你害得越惨的你越爱啊,哦呦,受虐癖好嘛。 艾(抬眼):嗯? 雨:啊那啥,下一个问题。浇浇的这么多小妃子里,谁最喜欢你? 艾:有这个人吗? 雨:…… 雨:姒少康你这个男主当得太没存在感,我都不知道该问你什么了。 姒:你也知道我是男主哦。 寒:他是男主? 艾:毕竟书名叫少康中兴嘛。 寒(转向本亲妈):你不是说要在番外里让我艾儿破镜重圆的吗? 姒:是么? 雨:啊?啊?你们说啥我耳朵有选择性失聪。 寒:你确定要我再说一遍? 雨:呃……那个啥今儿的采访到此结束,娃儿们好好坐着为娘先走一步啦……!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