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灯》 正文 第一章 南海潮生 ——《述异记》云,南海之下有盘古墓,越三百里,天下风云在此汇聚。海水蒸发,成云落雨,如此轮回。 太清三年初,侯景之乱开始已有半年。侯景从寿阳起兵,直逼金陵。 “这世上怎能说没有鬼神呢,南海不也是鬼斧神工吗?”任东篱放下划桨,回头对倚在船篷上闭目养神的少年道:“喂,江箬,千里长沙万里石塘,如此胜景人间难得,不看看吗?” “无心。”江箬将盖在面上的斗笠揭去,淡淡道,“公子好兴致,不过我一个该死之人刚刚脱离地狱,没这个闲情逸致。” “我不比你。“东篱笑起来,“你好说歹说还是个世袭的吴昌伯,我不过一介江湖布衣罢了。世伯与我有几面之缘,去世前几日找我,与我交代过提防侯景,护你周全。我便到京城蹲在你家门口等消息,差点被当神经病揍一顿。这不,听到他要杀你,把你劫出来了。你说,上头伯爵王侯那么多,你怎么在他名单上打头阵啊?” “不知。” “若不是我急着走,一定帮你把侯景首级取来。”东篱挑眉,“那些养尊处优的英雄” “侯景武功高强。” 东篱乐呵呵地停下手,“你真是着急拆我台。” “我知你厉害——“南海罗刹”,是吧。南兰陵民间传闻你在南海修成大道,战遍江湖高手无败绩,可有此事?” “真的,都是真的。”东篱弯起嘴角,“他们只知道一个叫‘南海罗刹’的人罢了,我究竟叫什么都不知道,还好意思传这消息。” “也是。领教过你的‘诡道’的人,都去黄泉洗澡了。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你不说,我便不问。” 已经不知我叫什么了么?东篱心中一酸。 三年不见,世事无常。他作为“任东篱”之时与江箬从小相识,后四海求学,被传言身死。世人知南海罗刹,不知任东篱。 “那些人决计不能留,若将我的功法学去了怎么成。”他回过神,干笑几声。 身后那人不做声了——这是江箬表达“你不要脸”的一般方式。像面前这样的笑面鬼,世家子弟中不多见。 东篱转头望着碧海潮生涌向天际,月色一片明朗。天枢星跃到天幕上,紧接着之后六星也一一浮现了。海风吹过来,带着咸甜,必然也带了千百年来天地间的尘埃罢——东篱是这么想的。 “这海上你会迷路吗?”江箬走过来,坐到他身边。他天青色的外袍落到水里,东篱急忙帮他捞起来。他却不在乎地将外袍脱下,抱在手中。 “怎么会。十四岁后我一直在南海问道,虽然说未能有何惊世之才,不过刚才你也看到了,我钓的那条鱼着实肥美。嘿,小太爷,你呆在建康整天抄经书练剑,如今满腹学识没什么用,剑倒是可以给我杀鱼。” “不可。”江箬刷地伸手抱住那个布包,“别动那心思,这剑实为先人江淹遗物,只是我家祖上均为文人,故此剑未尝沾染过血腥。我可以徒手切鱼块的。”他又补了一句。 “既然你家先辈手无缚鸡之力,为何佩剑?杀鸡吗?” “家父说是高人所赠,权当护身了。” “愿闻其详。” “名曰婆罗,精铁所锻,其他不知道。” “”任东篱无语了,剑是用来摆着看的?况且江箬还算是个练家子,“精于剑道”。他服了这位小太爷。 那位高人究竟是谁,东篱自然心知肚明了。他不再多言,执起浆来划,江箬一愣,也去帮忙。四面悄然,惟闻划水之声,船漂于海面,却如临星空。 “那个,公子,去哪?” “去一个岛,名为珈蓝。我师傅在那里。师傅也算个世外高人,他估计能帮上你呢?世伯其实不希望你背负上什么大仇大恨,你适可而止” “父亲是侯景杀的,我终究忘不了。我若还姓江,便会一直记得他被侯景派人乱刀砍死而抛尸荒野,却被侯景传言饮酒达旦而亡。你们这些人,怎会知道。” “刺客是叫任东篱吗?” “是。被抓后自杀了。” 有那么一刹那,东篱觉得自己演不下去了。 自己那时已经离京,根本不知这回事。侯景从中挑拨,意欲引起争端罢了。看来,他达到目的了。 可真相,现在有谁会信呢。 “乱世人命如草木而已,萧衍老儿昏庸,邪祟当道。相比之下,我父亲走得安详。还有,不要叫我公子,叫哥哥不就行了。”东篱一咧嘴,低下头,不愿看见江箬的眼睛。那双小时候为人称道的桃花眼现在逾见可怕,像是能把人看个通透。 “啧。”听到东篱窃笑,那边的人愤愤放了手,“你自己划船吧,我歇息了。” 他这少奶奶脾气依然和小时候别无二致,如今快到及笄之年(没错他就是),还是别扭。东篱叹了口气,叫道:“把你的剑藏好,小心我夜黑风高做个扒手。” “我抱着睡。”江箬闷闷地道。 他这样划一夜,便可到达珈蓝山了。他任东篱踩着先人留下的足迹云游四方,南海是走得最多的地方。他今年开春来了珈蓝山——就是一个岛。山上有一舍馆,名为“珈蓝”,他一直记得舍馆门前一副对联为“海上有仙山,飘渺云海间”。修道之人c讲经之僧皆有驻留此地。东篱便是在这里拜了师。 师傅姓朱名潼,字长兴,其实也是个不到三十的主,清谈颇为厉害,和东篱很聊的来。他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知道东篱真实身份的人。他曾说东篱“惊世之才宜藏山野,骇俗之举可覆朝廷”,东篱也不知道他是想让自己留在哪里。 托这位师傅的福,东篱与舍主老人有一面之缘,便是因为弱冠之礼。那位不知姓名的老人问了他的姓名,非要给他取字,等三年后才用。 那时候东篱还老大不乐意:“字不都是后生自己起的吗?不劳烦老人家的。再说吧,在下十七未满,没那么老。” 老人道:“你先人所托,说必有一后人可乱天下,以此字镇之,故不敢违背。今后若有一剑出世,与你同名,定当追随一生。取字后不可叫人随意直呼姓名了。我们从前弱冠之后,只有父母唤孩子的姓名,他人只能称字。若是给生人直呼姓名,魂是要被勾走的。” “那您呢?”东篱笑得很痞,“您这下可知道我的姓名了,到时候可别把我的魂勾去啊。”那是个有趣的老头,也跟着他一块笑了。 几个月后,老人仙逝。听长兴说,老人已经年越百岁了。 “珈蓝老人让为师带话给你。”半年前他离开时,师傅朱长兴说,“天下若混沌,我处有明灯。” “那谢过师傅了。” 而如今天下表面安宁,却是暗流涌动了。太清初了,梁武帝年老,侯景专权,怕是要造反;三足鼎立之势再起,今后也不知何去何从。 自己答应过父亲不问朝野之事了。祖上写的《述异记》,所讲的地方他尽数去过,自己也想隐于山水了。只是身后那个少年又把他拽回俗尘。他寻思着是否应该告诉江箬一切的一切。如果如果江箬知道,面前这个手中人命千条的罗刹是东篱,他会信吗? 任东篱的先祖任昉曾与珈蓝老人相识。任昉曾来过万里石塘,将老人一访,其原委也随二人魂归天地。 似乎是因为任昉所托,老人为故友这位能乱天下的后人定了字——婆罗。 江箬手中那剑的名字,也是那老人起的吧。 人剑同名,果然他任东篱在老头子眼中还是个贱人。 ——要我做江箬手中利刃么?我这利刃若要认主,是一定要尝鲜血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逍遥游 由于任东篱还是要睡觉的,船划了两天,至傍晚才看见珈蓝山的影子。 “真是仙境。他们如何在这种地方修建楼阁的?”江箬叹道。 “就地取材,砍树造楼,空地种上竹子,便是琅嬛福地了。”船靠了岸,东篱跳上破码头,把船上的绳子绑到一个木桩上。一边闪出一个一身石榴红的娇俏女子,望了他们一眼,笑道:“任公子,您可还知道回来呀。” “就是为了看夭夭一眼也要回来呀。”东篱回头笑得百媚丛生,心道:可得赶紧把她恶心走。夭夭知他姓名,若再说上几句,怕事瞒不住了。 这女人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蛇蝎心肠”,在某种程度上与东篱算是同道中人。陶夭夭比东篱大了两岁,他俩吵架的时候东篱就吼人家“老女人”。这东篱就提醒自己:身上的防身小匕首上涂的是她炼的毒药算了算了,孔夫子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尔;他自己是小人,夭夭是女子,暂时扯平。 “你的那匹马呢?”夭夭看着他好不容易把绳在木桩上打了个结。 “在建康驿站那里度假呢,我们休息几天把它接回来。还有,人家有名字的,人家叫叉烧。” “你干脆说马丢了不就行了吗。”夭夭转身走了,“我去和长兴说你来了。” “有劳姑娘啊!”东篱在后面嚎了一声,回头向船上的江箬伸去一只手,将他拉上来,“腿伤可好些了?那是夭夭,是炼药师,我一会儿叫她给你看看。” “不必了,轻伤而已,会自行好的。”江箬把外袍披上,“你倒是要紧把她撵走,怎么回事?” “她要是看你仙姿玉质的,把你拐跑了,我问谁要牌符进建康内城把我的小叉烧牵回来呀。”东篱挑眉,“你慢慢走吧,我先去见师傅了。” 那么大一道口子还是轻伤,这小子越来越会逞强了。东篱看他慢吞吞地走出几步,回首看见一根老竹,一足轻点竹枝攀上。只听一阵竹叶沙沙作响,待他走到竹子末段,那老竹已被微微压弯。只见周围竹林茂盛,一座高阁于其间腾霄而起,飞檐斗拱,后头是落日入海,晚照长空。 “你人呢!”江箬在下面喊了一声。 “得道升仙了。” 头顶竹海只剩下长风刮过般的清啸。朱潼把自己那只好事的黑猫从脑袋上揪下来:“瞧瞧,头顶上那位爷又来了。”然后朗声说道:“上面风大,你要是被吹到海里去,可就算我为江湖除害了。” 竹叶又在石板小路上落了几片,那少年便落在朱潼面前。“师傅想我没?”他没脸没皮地问。 “三月不见兮,如隔一日,不想。” 朱潼把那只懒猫放在任东篱头上,伸手去扯他的脸:“呀,黑了,瘦了,长高了。哪去浪啦?杀了多少人啊?”“什么啊,你听那群修道的老狗说了什么?”东篱拍开他的手,“杀什么人啊。本人只杀求死之人毕竟逼我出手的都是求死之人。” “呵。”朱潼抱回自己的猫。他一身风清月白,手里抱了只猫,有些谪仙般的派头,“鹏之徙于南冥者,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你可得找时间将《逍遥游》抄上一边。又浮躁了,少年。” 他念叨着,目光越过东篱的头顶,看到了一点点挪过来的江箬。江箬颇为清俊,年纪不大,已有名士之风,脖颈上有一枚红色胎记,像是曼殊沙华。 “这是我家世交江家的江箬,我在建康的故友。”东篱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 “他也以为你死了吧?要不要我告诉他” “求别说。” “先生。”江箬颇为恭敬地行了一礼。他背上背着一把什么东西,似乎是乐器。 “东篱。”朱潼小声道。 “在?”东篱凑过来,“干啥?” “你爸老年得子庇护你于乱世倾心血换你惊世之才是为了让你去断袖的?” “师傅,那群修道的老狗究竟和你讲些什么了?” 三人进入珈蓝舍的前堂。朱潼倒了三盏茶,问:“你们怎么耽搁了那么久?” 东篱暴殄天物地将茶一饮而尽:“侯景家的追兵太高估自己,把我们从建康追到南兰陵,在海港我们找机会把他们弄死了。我们跟着一伙道人乘大船往这里来,本以为他们在珈蓝岛会停上一停,结果他们直接去沉沙了。我们借了艘小船和一点干粮淡水,就划回来了。” “算你们运气好。”朱潼端起茶杯,“过些日子你必然要回去吧?毕竟你的叉烧还在建康。” “那是自然,我的患难兄弟哪里能丢在那驿站里。不过我请杜陵梦帮我照看,没问题的啦。” “你们早些休息,婆罗,明日丑时起来练功。” “要你说,我又不是不知道。师傅,江公子腿上有伤,得帮他上药。” “那你去井里打水烧沐浴汤药,去二楼把房间收拾了。” “一回来就使唤我!” “你腿又没断,不跑长不高。哎,衣服我一会叫人送去。” 任东篱早就没影了。 “先生与公子师徒感情真不错。他是叫婆罗吗?” “江公子见笑了。他的字是婆罗。我与他,与其说是师徒,不如说是老友。东篱一向这种脾气,谁会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人,杀了王莘呢。” 江箬一惊,望向朱潼:“那个叛将” “武帝恩泽,未追究太原王氏,独悬赏杀他一人。最后太子捡了个便宜,说已派人杀了他。据我所知,吴昌伯江箬的父亲,传说而亡,实则为奸佞所害吧?朝堂之上,哪里有那么多真话。” 江箬捏着茶杯一边,不语。 “我之前在竹林中所言冒犯了,望公子见谅。”朱潼微微一笑,“毕竟南海罗刹常勾生人魂魄,未曾救过人,他难得对人上心。公子,救命之恩,如何相报?” “若以身相许,他定嫌我累赘。南海罗刹十四岁出世而入江湖,一人走惯了。刚听说'南海罗刹'之名,我从未料想过是这样一个人。取人性命如墙头拔草,是么?” “我们都拿这个笑话他。自从他杀了王莘,斩了东魏高澄,这名字是传开了。东篱惊世之才可乱天下,公子此番,可是要叫婆罗同归凡尘?” 天下人皆知道一身琥珀色小袖长身袍的少年鲜衣怒马,文治武功可乱天下。这南海罗刹原来叫婆罗,难怪对那剑感兴趣。 若是将他拉进漩涡中心,这天下又如何呢?江箬并不空守忠臣孝子之道,若今后向侯景发难,也算是为先人与天下报仇。 “江公子,”朱潼打破了沉寂,“我已让医师来看你的伤势了。” “多谢。”江箬复行一礼,“以后怎样称呼先生?” “有人叫我逍遥子,我不喜欢。你还是继续叫我先生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踏铃夜袭 “江箬,你的换下来的那身我能扔了吗?裾上的血洗不掉了。” “随你。”江箬把手放在木桶边上,头倚在上面,水滴顺着长发往下滑。这浴汤的温度真是用来煮人的,刚开始腿上包扎的伤口疼得不行,后来逐渐好了一些。听说,是因为浴汤中有草药的缘故。 很累。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逃亡,在十五岁的时候。他从前在建康百般维持江家的颜面,本以为是世间至苦;如今亡命天涯,听到舍馆中旅人说起大梁国事,真是感慨啊。父亲从小教导他忠君报国之道,但如果忠君报国是这般下场,还不如江湖中的闲云野鹤呢。 东篱把江箬的衣物撕成条,塞在楼下的马厩里了。 这里澄清一下,东篱同学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只是江箬的那身天青色衣袍非常不单纯,上面暗纹了一只青鸟,是吴昌伯江家的标识。可别那么招摇,衣服太明显了。青鸟一出,万一再来一拨人他任东篱的南海罗刹之名,可就坐实了呢。 “玉佩还在他那里吧?算了,玉佩就让他带着,伪君子。”东篱将衣袍腰间的玉佩扯下来,塞在袖子里,跳上二楼檐头。他一个倒挂金钩从窗子翻进屋里,把玉佩放在了一张案几上。 江箬把头靠在浴盆沿上,像是睡着了。 明明已经满十五岁了,但真是纤细啊。 “不是精于剑道嘛,这般瘦弱。”东篱嘀咕着,在盆前蹲下,撩开盖在江箬脸上的散发,“小小年纪怎么肾虚成这样了。为了那宝座上的老和尚,至于吗。” “我还以为乱天下是个怎样的人。原来,也是这般市井庸碌之辈。”手腕被人抓住,东篱抬头,对上江箬的眸子。江箬挑眉,眼光很是冷冽,看得任东篱一惊。 “普天之下,人人平等,谁规定我就要向他三请四从跪地磕头口称万岁啊?”东篱弯眸,“我可不服他管。三国之界我皆出入过,还没想好认谁做皇帝呢。你可别忘了,你父亲是侯景杀的。侯景,是皇帝的人。” “”江箬默默想:你狠,你不要脸。 “你若真要一直拉着我的手,我也没意见啊。” “你把衣服给我拿来。” “想不到吴昌伯阁下也是这么没大没小,在下可是比你大两岁的兄长啊。总得说个请吧?嗯?” “你快去!” 东篱把那件黛色便袍扔给他,后者急忙披上,将长发束到脑后。他脖子上的那枚胎记晃了一下,让东篱有些失神。 待东篱洗漱完毕,已是月至中天了。江箬睡着了,那个竹布包他还是死死抱在怀里。东篱在床榻旁盘腿坐下。自从四五岁那会儿被老子扔到道观里,晚上背不着床的,睡得警醒,早上起得极早,这样养成了习惯。唉,怕是要早死。 窗户外面一听见风声,还有隐隐约约的人语响。如果透过窗的月色有形,那应该是细碎的玲珑吧。 闭上眼,东篱才觉得有一些安宁。 刚才江箬抓人手腕那一招,俗称“扣脉门”,还是东篱教给他的。一旦被人扣住脉门,唯一的破解方法就东篱这种不讲什么道义的风格来说,是断了那人的手腕。江箬领教过他“诡道”的苗头,出手不讲章法,也可以说是把许多门派的技法混杂在一起,连固定的武器也不用。目的,只是取人性命。 世上并非无人可天下无敌,只是有太多牵挂了。东篱自诩在尘世无牵无挂,但他看到江箬,又想起建康的兄长c老友。是轻狂了些——手上的人命,说是为了练习,真牵强。江箬那副纯良的样子,看得人良心都回来了。之后该怎样呢毕竟把他留在这里不现实,也不知师傅怎么想。 突然,他觉得不对劲。 头顶上似乎有瓦片的声音,可又被一阵飞檐角的铃声掩盖。不对,珈蓝舍一共只有八只小铃铛在檐角,这铃声怎么再房顶游移? “是模仿我吗?”东篱还在建康时,攀上长干寺佛塔时,就是随身挂了一只铃铛,掩去脚踏琉璃瓦的声音。这似乎被不少贼模仿,害得贫富差距变小了。比较尴尬的是,小东篱爬到佛塔顶上的确是为了偷东西。塔顶上最小的一颗佛珠是和田玉,他把那颗珠摘下来给江箬琢了一枚玉佩,作十岁生辰贺礼了。更尴尬的是,由于现在还没有另一个登过塔顶,寺里的老和尚至今不知道丢了一颗佛珠。 那玉佩后来被江箬知道了来历,就他那脾气应该把玉佩扔掉了。 头上那位估计也就是个半吊子。不出东篱所料,那人从没关的窗户翻进来,落地很轻。东篱默默地从夹袋里抠出一片铁竹叶,向那人甩过去。 那个贼一个旋身躲过,靠在墙上。刚要逃,只听“邦”一声,一把匕首穿过他的发髻,一半没入墙中。他刚伸手去拔,只觉掌上又是一丝锐痛,血流了出来。 “深呼吸,深呼吸。是不是动不了了?老女人的失魂散还挺有用。”东篱大摇大摆地走到他面前,一下用手卡住那人的脖子,“前辈,功力了的呀。这世上见我的毒药才倒的人,也不多了。” “不要伤人。”江箬醒了,依然把那竹布包抱在胸口。 东篱瞥了那贼一眼,缓缓松开手。这位四十多的前辈的境遇看起来不比他们逃亡时好多少,除了手上淌血,脸上也有一处挂了彩。衣服下摆烂了,若不是他腰带是精巧的兽纹,真就是一个乞帮帮主了。 “侯大将军的人?”江箬从一旁取了披肩,赤着足踱过来,“一路追过来,可真难为你了。” “你怎么认出他是侯景的人?” “看他的饕餮纹腰带就知道了。天底下把这玩意儿当瑞兽的,也只有侯大将军了。” 那人吃力地喘了几口气,转而咳嗽起来。东篱哼了一声,把匕首从墙上拔出,入鞘收回袖内。“至于吗?顶多腿软一个时辰,又死不了。”他鄙夷道。 “冒犯了,吴昌伯。身边果然有高人袒护,我等近不了身,也别提斩草除根了。”那人倒坐在地上,胸腔剧烈地起伏着,过了很久,才挤出几个字来。 “我看你准备挺周全的。铃铛不错,这么大,私铜铺子做的?毒药藏在腰带里,还是这个德行。不错,爷笑纳。” 江箬在后面扶额。如果说这位前辈是贼,那么东篱绝对是强盗。 “他还带了把刀。”东篱回头道,“看起来不错,分量足,我先留着了。” “随你。”江箬站久了,觉得腿上伤口又有些发麻,干脆坐下。“可否告诉我您尊姓大名?”江箬问那人。 “崔珉。” “催命?”东篱把刀在手中掂了掂,“哇塞,好名字。” “可是来取在下性命的?” “在下与先吴昌伯有一面之缘。他救我一命,理应谢之。奈何我们殊途,在下抱愧于他。若将军真要我杀你,我也不会来。” “那是为何?” “为一把剑,名曰婆罗。” “这么说来,你还是梁上君子咯。你不有刀吗,偷把剑干嘛?” “将军说要带着这剑来南海请一个人。据说那人看见此剑,便认持剑者为主,追随一生。” “所请何人?” “此人年少成名,行踪不定,有惊世之才c盖世武功。出世,则可乱天下。” “那c那到底姓甚名谁?”东篱听见“乱天下”三字,心道不好,只得装傻充愣。 “这倒不知。只知道是一个黄衣少年,世称'南海罗刹'。” 原来世人愚钝,不知任家东篱和这乱天下的罗刹是一个人。这倒是有些讽刺。 “药效会一点点退的,崔先生过一会就走吧。明早有一行人要回南兰陵,您可自行离去。转告你们将军,他要的剑不在这里。”江箬拱手,“不送。” 崔珉吃力地抬手行礼:“如此,又欠江家一条人命了。” “你若想还清,便请转告侯景,吴昌伯江箬及其护卫在南海溺亡,尸首不存。”东篱淡淡看了他一眼。 崔珉迟疑片刻,还是沉重地点头,纵身消失在窗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阮中藏剑 任东篱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是把江箬看得太菜了。 他那日夜不离身的竹布包里哪里有什么婆罗剑!分明是一把阮,天圆地方的那种。只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阮是改制的。任东篱把那玩意摇了摇,听见了剑鞘“哐当哐当”碰壁的声音。 “你在哪里把剑塞到里面去的?”东篱难以置信地望着江箬,“我们走得那么急,我只看到你带了一把剑和一个斗笠啊。” “在长干寺的时候法生送来的。”江箬从弦下取出拨片,“我们早就预料到这一天,这剑若一直带在身上,若想要安宁也不行。法生把接口钉死了,若要把剑取出来,只能砸阮了。” 朱潼在一旁笑着不语,将茶端上一壶。 东篱听珈蓝老人说自己要认持婆罗剑之人为主君。难道江箬此番来是要叫他认主的?不认,打死了不认。江箬说白了还是个连字都没取的小孩,自己还要比他年长些。东篱从小生活在父兄辈的阴影里,好不容易找着一个小弟,长辈的尊严是不能没有的。 “阮中藏剑,一如笑里藏刀。”朱潼斟茶,三人面前立即呈青烟云雾状。 “不知先生这里可否先给我找把称手的剑?这阮舍不得砸。” “我初来珈蓝山时,似乎是带了把剑,是从高澄身上所劫,如今应在阁楼里?”东篱征询地望了望朱潼,后者点点头。他立刻笑起来:“江箬与我试试功法,若赢了,剑就给你。” 现场气氛有那么点凝固。 朱潼很想把任东篱的脑袋摇一摇,听听有没有海啸的声音。还是不懂人情事故,一点后路不留。谈功法伤感情,他不知道吗?难怪,骄傲到没朋友。 “那剑可要先给我。”江箬道,“你不许用铁柳叶,只准用刀。” 他们去琅嬛阁取了剑来。这里是藏书的,不少杂物也堆积在这里,比如高澄的那把“烽火”。 东篱当年并非有意杀高澄。当年他过东魏边境,正巧碰上高澄一队人马,慌张得似乎在出逃。见到东篱,他们似乎要杀人灭口。可惜了高将军被一片铁柳叶取了性命,剑也被带了回来。后来,东篱才知道是侯景在追杀高澄,自己为人家做了嫁衣。 “给它取个名字吧。”东篱把剑抛给江箬,“擦干净了还是一把好剑。” “高澄叫它'烽火',杀气甚重。如此叫惜年吧。” “嘁,文邹邹的。真不愧是'云破天青'的谦谦君子。这剑我可用过,你不怕脏了你的手?” “你的刀也起个名字吧?” “江公子的表情像是在说,我真是不要脸。” “行,你那刀就叫'不要脸'了。”江箬也没看他一眼,自己拂袖而且了。 “你哎,生气了。” 小小的演武场开辟在一片竹林里。江箬毫不客气地拔剑,东篱瞧这他那架势,只好抽刀。 “加油!”夭夭冲他们挥挥手,红衣映着翠竹更加鲜明。 朱潼叹口气,还是喊了一句:“江箬腿上有伤,你给我悠着点儿!” 东篱反手持刀做了一个暗含杀机的起势,向江箬劈将去,江箬一个后空翻躲开。东篱向后退了两步,就见江箬持剑直奔自己面门而来。 江箬的伤还未养上几天,他就开始这般折腾,开始频频进攻。东篱看他拿脚点竹从高处出击,都替他觉得疼。 一旁的朱潼看着这边刀光剑影,一人翩若惊鸿,一人宛若游龙。难得的,东篱的刀法居然中规中矩起来,也不往竹子上蹦跶。他用刀还是带有个人色彩,常虚晃一招到一旁,引江箬再追。“这家伙,是没使出全力吗?” “万不可伤到江箬了。”东篱往后退,看见剑劈来,踩在剑尖,向江箬身后一跃躲去。 得快些结束。 刀和人当然一样不要脸。东篱极快地探身,将江箬挂在腰间的玉佩一把取下。 江箬愣了,又立刻拿剑指向东篱。“还请公子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他沉声道。 “我看见这玉佩江公子日夜不离身,时常擦拭。是重要的人送的?哦,莫非是江公子的相好?” “还给我。” “哈哈,可是被我说中了?” 玉佩在掌中,晶莹剔透,也未曾多经雕琢,却看得出是上好玉料。东篱将玉佩翻过来,朴拙的云纹阴刻出现眼前。 云破天青。 这是东篱夜上佛塔,为江箬取了玉佛珠,再制成的玉佩。 他之后没有扔掉吗?明明知道玉佩的来路不正,制作之人有杀父之仇,还是这样佩戴吗?难道 东篱拿着玉佩,只是看着,手竟然不稳。但只闻一阵疾劲风声,长剑逼至他的咽喉。 “你c你为何要抢江箬的佩玉?”朱潼把一脸阴沉的东篱拉回来。 “他有伤,我若胜之不武,又要臭名昭著了。” “埃。又浮躁了,少年。” “输了就别找借口啊。哎哟,今天我可是亲临南海罗刹斗败现场啊。”夭夭笑道。 老女人就喜欢没话找话说。东篱没理她,自顾自停下,等后面的江箬跟上来。两个人并排走着,一时无话。江箬那枚玉佩随着他走动摇晃着,云纹明显了些。 那块玉料还有一半,东篱原打算自己也做一个。可没等到那一天,大伯就把他抛诸江湖,背负骂名,那半块玉也不知到那里去了。 “我知道你方才让着我,也知道你是为不然我添新伤而抢我玉佩。我失礼了。”江箬轻咳一声,道。 “惜年归你,我愿赌服输。不过我就想问问,玉佩哪里来的。”东篱发挥了装疯卖傻的一流水平。 “一个故人。” “那他现在呢?” “死了。” “哎呀呀,真可惜了。提你伤心事,实在不好意思。” 江箬拾起玉佩,轻轻抚弄,又松开手:“我刚开始见你起势的时候,和他很像。但真打起来的时候,又不像了。你们二人要是可以相见,定是很好的知己。但你似乎不擅用刀啊,婆罗哥哥。” 东篱被他那一声“婆罗哥哥”酸了个半死。 真的不是他啊。江箬别过头去。毕竟若他还活着,也没到弱冠,不能取字。这刀法也不像,他们二人是比过的,五回合内被直取咽喉的应该是江箬自己。 况且,就算寻到了他,江箬该怎样面对那个所谓的杀父仇人呢? 天色将晚,飞鸟投林了。建康那边,落的也是这样一轮夕阳。江箬布的局需要人涉险,而他也做好了不遗余力利用每个人的准备。 如果代价是让另一个和自己昔日兄弟极为相像的人去死呢?他不想失去第二次啊。 那把婆罗剑,还是封起来的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惜年归 父亲江筼不会使剑,但又一把随身携带的佩剑,名唤“惜年”。 惜年,昔年。 江箬一定会回京城的。哪怕是刀山火海,都一定要闯。就算为了天下安宁,也要杀了侯景。 江箬醒时已是寅时。来珈蓝山半月有余,腿上的伤也好了。他站起来,简单地穿戴束发,将玉佩带上。 那把阮静静地躺在案几上,好像等着哪位乐府姑娘素手来调弄。望向它时,江箬一滞,又很快将它背上。他取了佩剑,出了窗口,一跃跳到楼顶琉璃瓦上。 竹浪翻涌的尽头,是南海碧波万丈。残夜未尽,岛上悄然,只见屋宇掩于青翠之中。只是下面演武场上,朱潼朱长兴的伪徒弟东篱在活蹦乱跳。 他出刀极快,站在屋顶上偷窥的江箬居然看不清他出的招。不,不仅仅是因为他太快,还因为他路数妖异,江箬从未见过。完全不同于那天比试的时候,东篱一点也没有压住自己的煞气。一把刀翻飞带着风声,耍刀之人几乎脚不沾地,与其说在练刀法,不如说在迎风起舞。如果此时他真在与人决斗,那对手应该死过不知多少回了。 这才是南海罗刹。 东篱有些倦了,将大刀向前一甩,一棵竹子被剃了个平头,半截落地。那刀似乎认主似的,竟然回旋,插在东篱身前一尺的地方。 江箬皱眉——那分明是回头镖的招数,却被他用在了刀法里。 东篱上前,拾起那半截竹竿,把它削成几节。他要制一个排箫。若回了建康,“江箬”这个身份,小太爷是不能再用;自己若是再以“南海罗刹”之名招摇过市,也不太方便。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杜陵梦做接应,而接应之物就是排箫吹的一曲《阳春》。东篱吹排箫,是杜陵梦教的,至今也是个半吊子水平。 再说自己的功法——还是少了点什么。人活一辈子,总要找为什么而活的原因。祖父任昉记《述异记》,一世为大山大水;父亲东里是太史令,一世为日月星辰。他呢?婆罗二字在天竺,是“风”的意思。他要在世间飘荡,永不知归处吗? 身后响起琴声,清转久绝。东篱回头,看见江箬坐在檐上,衣裳青黛若远山之色。他手中抱了那把阮,信手弹了几个音调,看东篱回了头便跳下。 “你会弹阮咸?呵,我还以为那是摆摆样子的呢。”东篱把腰带扯下,绑住七根竹管,挨个试了一遍。 “你做排箫又是闹哪样啊?”江箬坐下,拾起一根竹管,“千年前黄帝时候的排箫就是这样,你也没点创新精神。” 江箬终于对自己产生了一点信任,这是好事。刚刚见面时,江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为什么救我?”这样活在戒备里,怕是人间的极刑。 “今日怎么有这雅兴弹阮咸呀?”东篱扬着嘴角,“回什么建康,在这里不很高兴吗?” “你就是笑里藏刀的那种人。” “江公子阮中藏剑,与我一般。” 东篱拿出排箫,先是吹了几个单音,又将《阳春》吹上了一段。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也就是这首曲子。既然是现做的排箫,音难免不准,凑合凑合就过去了。虽然排箫达不到一旁阮咸声如裂帛的效果,音色却着实温润。杜陵梦选了它,也就是因为这个吧。 “婆罗,你做排箫干什么?”见东篱放下排箫,江箬问。 “和杜陵梦的接头暗号。到了建康,你就能见着他了。” “他也是你南海的人,听命于你?” “我求你别这样说。”东篱把排箫抛了两下,“杜陵梦比我爷爷还爷爷,在南海我现在就和孙子一样。嘁,那帮人也知道我舍不得杀他们。” 这里顺便说一下,“南海罗刹”中的“南海”二字不仅仅只千里长沙万里石塘哦。“南海”也是一个东篱同学纠集的丐帮(不),里面有若干胆识过人c武功高强的小偷和杀人犯,都是平起平坐的。由于其中很多人和东篱一样,长期住在南海这一块。杜陵梦属于一个特例。他游荡在三吴地区,出身一般,两个哥哥在军队里当兵。武功,“还可以”;读书,“读得已经傻掉了”。由于最近很倒霉地碰上老大东篱打算入京,现在估计还在驿站挑马粪呢。东篱把他安插在建康,就是为了接应自己能回去。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今天是三月初五?”江箬突然问。 “是啊,怎么了?” “呵,也没什么。我父亲是这天死的。” “我想你若是能抓到那个杀父凶手,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怎料他那么容易就死了。”东篱又一次低下头。 江箬没有说话。 “他一定还在恨吧,不管我到底死了没有。”东篱心道。是啊,他应该恨东篱。若不是东篱年少张狂,被侯景看中要拉入麾下,也没有后来的玉石俱焚。乱天下之才得不到便杀死,真是人间正道。还有噩梦发生的时候,东篱甚至一无所知。他没有帮忙,也没有在江箬身边。 这三年,江箬是怎样长大的呀。 “江公子可要弹上一曲?悦耳之音可通三界,兴许能告慰亡魂吧。” 江箬垂眸,似乎是应允了。他拨弦两声,稍一停顿,接着音韵从指间倾泻而下。都说阮咸音色好比昆山玉碎,如今听来,竟是如诉如泣的哽咽。曲调反复着,在东篱听来,几乎是呼之欲出的熟悉,却又如往事般难以触摸。 也罢,也罢。 阮声骤然间停下。天光已经放亮,朱潼住的那间房窗户打开了,那只黑猫爬到了窗框上,“喵喵”叫了几声。好像有人从石板路上走过来,听声音至少两个人。 能上珈蓝岛的都不是强盗。东篱站起,看见两个人影在竹林中忽明忽暗,又转到演武场的开阔地。为首那个三十多岁儒生模样的人看见东篱,略略抬手行礼:“这位后生,请问这里可是珈蓝舍?” “随你怎么叫。”这边两个少年冲他一躬身,东篱揶揄道,“可是来找长兴先生的?先生刚起来,你等等。” “哎,你说话怎么这般无礼”那儒生身后的侍卫叫开了。 “你不高兴啊?来,打一架。” “你们莫争了。”那人笑道,“在下太原王僧辩。军令在身,时间紧迫,来将长兴见一见。不知可否放我进去?” 原来是太原王氏,那副土豪样还真是狗眼看人低。这有钱的地主到南海这穷乡僻壤做什么?怕是建康生变了吧。 王僧辩看到江箬腰中佩剑,眸色一深。 那可是先吴昌伯的“惜年”么?当年江筼这把剑,可就是他王僧辩赠的啊。眼前这孩子,是那个被侯景撵着跑的遗孤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乱天下 “大人说话,没弱冠的小孩到外面走廊待着去哦。”朱潼笑吟吟地把东篱丢出了堂屋,将门扇合上,坐下问喝茶的王僧辩:“现在侯景那边怎么样了?不会又有异变吧。” “侯景在寿阳带着八百残兵败将,到京城还有一段距离。哼,他们才吃了败仗,按理说也没什么兴致造反。不过你还记得和东魏打的寒山之战,那个被俘的宗室萧渊明吗?侯景伪造了东魏书信,说要把自己和那萧渊明交换,皇上居然默许了。听到这种寒心的消息,谁能没什么逆反之心呢。”王僧辩重重放下茶杯。 的确。当年侯景携东魏十三州归附大梁,武帝听了身边宠臣朱异的话,坚持“得景则塞北可清”。结果人家过来向王谢家族求个亲,请武帝做媒,武帝因为嫌弃人家出身没答应。这可就把怨气给埋下了。后来侯景更加明目张胆,和萧正德勾结,得了不少好处。加之寒山之战,当作见面礼的十三州尽数还给了东魏,侯景也就成了一颗无用棋子。 “你刚才说他现在屡屡向朝廷索取钱财,没人生疑吗?” “自然有。元公c羊公等都向朝廷说侯景要谋反,皇上就是没放在心上。到了现在,人家已经从那里打过来了,才叫我去寿阳查看。” “若他真要反,就算你不来我这,快马加鞭到寿阳,也已经迟了。” “我知道呀。”王僧辩长叹,“那么多人告侯景谋反,朝廷中竟然近日才有反应。萧正德的爪牙竟已到了这种地步。到时候,建康城门怕是要大开着放侯景进去啊。” “非也,君才兄。”朱潼敛起袖子,隔着茶几拍拍王僧辩的肩膀,“此处乃高人布局。我非朝野中人,也早就与朱家断了关系。此时我说一句真话:有人想要大梁亡。” “你怎么知道” “侯景与大梁世家大族结遍了怨,又利用萧正德铺平自己的路。武帝老迈,任他专权,但周围人必有看不过眼的。你想,现在这朝中,除了侯景朱异风头正盛,可还有谁握有实权?” “你是说陈法生?怎么可能。法生是多么忠君之人,朝野皆知。” “你可别忘了,他那拜了把子的兄弟可就是被侯景所杀,而武帝一再纵容。” “如此借刀杀人,再毁其刀?” “君才兄,此不足为外人道也。” “是。”王僧辩急忙拱手,“多谢长兴指点。” 东篱百无聊赖地坐在走廊栏椅上,看外面一派风雨摧春花之势。跟着王僧辩来的侍卫模样的小伙子站得离他远远的,凭栏听雨,不知在想什么。 “那两个老头在讲什么啊?”东篱故意小声说了一句话,偷眼去看那小伙子——好家伙,他果然回头往他这边看了。从演武场一路回来,东篱就发现他的耳朵不一般。东篱立刻把江箬的手拉过来,在他手背上写:“那小子什么来头?” 江箬看了那小伙子一眼,写道:“太原王氏家主独子王文茵。” “他怎么能穿朱紫色的衣服?” “其母为长生公主。” 原来是皇亲国戚。就是脾气讨人厌,人倒是很标致,站有站相的。不过像东篱这样身在江湖视名利如粪土的人当然要上去献殷勤了。 “那位公子,你可是要站上一天?”东篱自觉地招呼他,“过来坐坐呀。” 文茵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这气氛是相当尴尬。东篱讨了个没趣,坐回去碰了本《庄论》读。文茵远远地看他身形一闪,腰上的一把七管排箫晃了一晃。 这好像是谁也在用的来着。 “喂,你的排箫哪来的?”文茵踟蹰了一下,还是喊了一嗓子。 “阿因,口气能好点吗?”僧辩推门而出,三个少年躬身行礼。朱潼从室内拿了一把竹伞给他,指着东篱道:“这是我大徒弟。东篱,去,给王将军收拾一间房。” “不必。”王僧辩抬手,“我们等雨停了就走,恕不久留了。”王文茵上前接过伞,刚要退下去,僧辩将他拉住。“江公子过几日可要会建康?” “不错,是要回。”东篱把头从江箬后面伸出来,“王将军既然长居建康,必然不会不知道他是吴昌伯吧。怎么还称公子?” “那是我失礼了。”王僧辩也不恼,把王文茵拎过来,“我去寿阳,带着阿因不方便。我把他留在这里,一会你们将他带回去吧。” “伯父,您不是答应我带我去的吗?” “你若还叫我一声伯父,就听我的话吧。” 雨小了些。王僧辩行礼,道声“告辞”,步入雨帘当中。 文茵微微怔住,直到他伯父走远了,才对朱潼说:“那就麻烦了。” 东篱抱着头靠在墙上,瞄着文茵。他看起来是有点纨绔子弟情商低的特性,不过对他的伯父,倒是毕恭毕敬的。也难怪,陈庆之死后,朝中能用的武官也只有侯景c王僧辩和陈法生三人了。不过要把这小子拖回建康,还得稍微费点力。 “王公子,进来坐坐?” “不必。”他也打伞出去了。 “王家人怎么都这个德行?我可不想热脸贴冷屁股。”东篱把江箬打发去跟着文茵,自己蹭到朱潼那里,”我过几天就走,别想我哈。” “此去建康,切莫暴露身份,尤其在太原王氏那里。你给我用个化名。若知道你是南海罗刹,王家人非削死你不可。若知道你是那个任东篱那段往事,你是真的放下了?” “那个‘任东篱’死了,我还活着。十四岁以后,我活得可比从前恣意,所谓乱天下之才可没有浪费。把这辈子重新开始,也算不迟。” “你可还要去看看你的兄长?” “还是去看看吧。看了也就割舍得下了,家人什么的真的妨碍本公子行走江湖。” 说得轻巧。珈蓝老人说得对,任东篱这人,一生必孤苦否极。最好的办法是,让这“一生”立刻告终。而他此生亏欠最多的江家,则要以“婆罗”的身份,拿余生还的。 “师傅,你呢?光顾着说我。夭夭对你上心,可别负了人家。” “我这身体,哪里能拖累人家。”朱潼笑着摇头,“你临走前可要去问她再要点药和毒。别太自信了,懂么?” “谨遵师命。”东篱装模做样地做了个揖,“你和王将军说侯景的事,我知道了。不过天下即将大乱,你不将此处的‘明灯’传给徒儿?” “明灯在你心中。你每做一件事,问问自己为何;在这混沌之中,保持自己来时的方向,也就是了。” “若灯坏了呢” “那就给我回来,把老庄之道抄上几十遍,你就可以元神归位了。” 若再过上几天,海上可就有婆罗灯看了。世间风雨欲来,“乱天下”一出,也不知何为未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海市佛灯 话又说回来,本来想和伯父去前线干上一番事业的文茵小朋友,现在是彻底被扔在珈蓝山了。最可怕的是,他还被伯父逼着拜了长兴先生为师。他和长兴先生那个所谓的大弟子下了个赌约,要试一试身手。若是文茵赢了,他那大师兄得告诉他排箫的来历。 半柱香的时间,文茵输了,输了。 由于是“私斗”,他们没有划分区域。任大师兄对竹林可比文茵熟悉多了,一个翻身无影无踪,几个生灭之后就从背后跳出来偷袭,简直是阴险。 文茵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输。他堂堂太原王氏,还是少家主,脸说丢就丢的吗? “再来一局!” 这回文茵坚持了一柱香的时间,原因是东篱打了一半回去吃午饭了。 “你打听排箫干什么?身上挂着这东西的人,你可少惹惹。”东篱大师兄大慈大悲地给文茵带了饭。文茵看了他一眼,拿起筷子,扒了一小口。东篱毫不客气地偷偷吐槽:死傲娇。照某些壮汉的习性,非把你揍成女人。 “大年初五我去近郊行猎,正追着一只鸟跑,突然闪出个人把鸟射去了。”文茵吃完饭,总算是说了一句话,“那家伙跑得比兔子还快,但只有一个人。过了一会,后边又追过来一队人马,应该是追他的。呐,我只看清楚他身上有和你一样的七管排箫。” “那人带了箭?” “对啊。穿的一身琉璃蓝,林子里看得很清楚。” 是杜陵梦爷爷没错了。怎么回事?光凭他的尿性,这又惹上什么人了? “然后他进了城,追兵就没进去。我和我弟一起跟着他进了内城驿站,看见他在喂马。那马倒是膘肥体壮的,我们就先把它顺回来。” 东篱瞬间炸毛。那不会是爷的叉烧吧? 这时江箬戴着斗笠推门出来,看见他们俩,问:“先生说今夜有海市,你们去不去?” “海海市?什么鬼?”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我们这边傍晚的海上就会出现城市的影子。但你划船到了近前,就什么也没有了。” “听说运气不好会碰上里面巡逻的厉鬼”文茵颤声道。 “瞎说什么呢。我年年去都没事。”东篱耸耸肩,“那些传说中的“厉鬼”,也就是些打家劫舍的海盗猪鼻子插葱。运气好的话还能碰上婆罗灯呢。” “婆罗灯,风火者也,谐音‘烽火’,故为不吉。”江箬提起装着他们饭碗的篮子,回身向舍馆里走去,“王公子若是不敢去也就算了,我知道你不会游泳。” “什么吗,小师弟,他在建康也是这副死样子?”东篱捅了捅文茵。 “我们也没见过几面,所以真不熟悉啦。吴昌伯深入简出,是个怪才。加上年少丧父是可怜了些,脾气有时候也怪。”文茵瞅着江箬走远,轻声道,“京城里常有人说他克死了全家,要是赖在京城,将来也要克朝廷。所以他除了伯爵一个头衔以外,什么官也不做。朝中之人,也没有什么常来往的。不过,若是真有人要他走,他早就离帝京十万八千里了。必然有后台吧。” 岛北边的寺院开始敲钟了,世间为之安宁了一瞬。 “那王公子可知道任东篱?” “那是自然。虽说杀人之父天理不容,也真是可惜了。” 朱潼招呼着他们二人进去读书。文茵向来不喜欢,翻了个大白眼:“本公子忍。” “翻什么白眼啊,翻太过就翻不回来了。” 朱潼好不容易有了两个徒弟,有点激动。但是他实在不喜欢书斋先生讲一堆“之乎者也”的没用东西,就让他们自己去琅環阁看书。他的好徒弟东篱行了礼后首先说的是:“师傅,傍晚我和江箬去看婆罗灯。” “又浮躁了,少年。不带你师弟吗?” “文茵不敢,怎么能强人所难呢。” “谁说的?因为我不敢吗?我是因为不会游泳才不去的!” 有什么区别吗? “那就给你口述一下。咳咳,我在这岛上留过一段时间,看了几次婆罗灯。南海下是盘古墓,你知道的。说来也奇怪,我生辰那天,周围的海上会起佛灯——就是一个个小点,远看比萤火虫大,往我们这里飘,又飘不过来,师傅说是盘古的一缕残魂,叫婆罗灯。也有人说是海上仙人的魂魄,或是前世的记忆,不一而足。我就去看看,死不了。” “南海下面是盘古墓?哦,师尊一身白衣,原来是因为天天清明啊。” 任东篱说到做到,申时就撑着小破船,载着江箬到海上去等着了。傍晚时候海上飘了薄雾,有些看不清方向。好在东篱在这一块地方混熟了,船也划得灵活。自觉划出半里路,他把活下盘腿坐着,略略思索一下,念叨起了《地藏经》。说不定有水鬼来掀船呢——毕竟他是活人,不是罗刹。 太阳夕照穿透薄雾而来,前方海面拨云见日一般,豁然开朗。那边似乎隐约显示出一座城的轮廓,高大雄伟如曾经的长安一般,竟有人声鼎沸。 得见景如此,何人思建康。 “怎么,不进去看看?”江箬在后面笑了一声,东篱猜他又把斗笠盖在脸上睡觉了。 “海市是仙人的地方,我进去,海市就没了。明知道它会消失,呵,还想多看一会。江箬,我们先把灯放了,把婆罗灯引过来。”东篱把放在船头的两盏风灯拿起,把江箬手中的火把拿过来点灯。此灯传为三国诸葛亮所制,也算是风行一时,称“孔明灯”。 入夜了,海天之间唯余三点灯火如豆,海市也消失了。江箬闭上眼,觉得海风甚是惬意。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东篱兴奋地喊:“佛灯!佛灯起了,快来看!” 婆罗灯,风火,佛灯。江箬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站起来,只见天幕上好像有流萤纷飞璀璨。 那分明是京城从未有过的。 “天下若混沌,我处有明灯?是指这个吗?”东篱望着手里的孔明灯自言自语,看了又看,把它放了。 “今天是你生辰?” “对啊。”东篱笑道,“我不过生日,不过自从到了这里,南海帮我过呢。” “记住了。” “什么记住了?” “你的生辰啊。” 噢,对。江箬一直不知道东篱的生辰,这下应该没露馅。 两人跪坐下来。婆罗灯,真像灯一样,飘在空中,那么近又那么远。 京城的元夕,也是这般华美。只是他们从来无缘罢了。家家都享有热闹,似乎唯独会缺这两个少年。 江箬还记得九岁时的正月父亲带他去看灯,他回来的时候,给在长干寺的东篱到了个月灯。 东篱也想起在长干塔顶看的满城灯火和烟花,如这样五彩缤纷。 五彩 他猛地回头,看到天上的婆罗灯颜色变了。赤青黄白黑,五色俱全。 这似乎是出发前朱潼说过的天下大乱之兆。 如此,只能赶紧回建康了。 东篱回头看江箬,他似乎也在努力辨认什么天语。 还是只能这样了。 东篱轻咳了一声,俯身下拜。 “若遇婆罗剑,此生当随跟。诗的后两句是这么说的。此去建康,不知将来如何,我也谨从先人教导,认公子为主君了。” “若我不要呢?” “那公子可以一辈子待在珈蓝山。” 东篱换了个人似的,神色不同寻常地的认真。他知道江箬这回出来,没有带佩剑,也没有带破阮咸,似乎是放下了几分戒备。此时说这个,也好。 任东篱是罪人,毁了江箬本就不完美的前十五年。债用钱还不了,那就用时间。 “好吧。” “好嘞,去了建康,江公子可要管饭啊。” “你认我为主君,是否该告诉我你的姓名?” “不说。我究竟叫什么基本只有死人知道。不告诉你了,晦气。” 江箬只看着他,“扑哧”一笑,却又打了个喷嚏。坐在这里觉得冷,还是赶紧划回去好。 “觉得冷了?” “你c你干什么?” “抱一下。就一下,船又不会漂到归墟去。” “你松手!” “不松。说什么也不松。” “你这人!哎,你c你哭了?” 是累了,睡着了吧。 据说婆罗灯是佛祖那里散落的凡人记忆,在灯下做一梦,能梦到前生呢。 这种传说,他就相信一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东篱 任东里从天台走下,身后淡月疏星笼罩建康。孩子和夫人都睡下了。他一个人走到庭院里,闭上眼睛。 且说任东里是任昉的第四子,家里的老幺,被长辈们说“最像父亲”。如今活了大半生,总算有了一个儿子。他做了太史令多年,研究天文历法,待到祸乱降临时,也要观一观天象。许多事情看天都可以推演出来,如现在亥星明亮,帝王英明;但元帅星和宰相星却是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他把这上报,却一一被压了回来。 只是前人说得对——卜者不自卜,医者不自医。他给他那刚出生的儿子看了看命格,却看出个大事不好来。 命宫三方四正,只是七杀坐镇,格中煞星是前所未有的多。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凶的命,在自己儿子身上。 在信与不信之间挣扎了一下,任东里向自己的专业素养妥协了。他把自己刚满月的儿子抱到长干寺,一年只去探望两回。据说这样能克他命里的煞气。 名字么随便啦。命里煞星多容易惹争端,活得透明一点好。就叫东篱吧,和父名同音,最好让人知道,任家没有这个后。若有什么祸事,就冲着为父来吧。 于是,起名随便命格凶险天赋异禀的东篱同学就到长干寺带发修行了。 说是修行,其实就是读书练武。着孩子虽然绝顶聪明,全寺上下都被他给皮死了。这小子会在某时某分杀了一只鸡,把鸡血涂在僧舍的门上。于是清早起来,只听到舍馆里一片惨叫。 东篱觉得这些人很好笑。他们成天做着敲木鱼,背经书,却也什么道也没有悟出来。不少人做和尚,甚至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他们会把酒肉偷偷带回来,早上却在佛堂念着“南无阿弥陀佛”,真是极为矛盾了。僧人一开始也只觉得东篱是个顽童,后来,便开始咒骂他身上的“恶”了。小东篱有一副好记性,佛经读上几遍就能背,还跟着几个行脚僧学了棒法。 父亲很少来看他,母亲却是因为割舍不下这块心头肉,常给他送衣服来,却也不见他。 东篱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从记事以来就居住的寺院。他以为,这就是整个世间。这里的人他一个也不喜欢,他也不喜欢这个世间。 父亲唯一给他的好处就是常常把书送给他读。他学得比任何人都要快,却没有人来夸奖他。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陈法生出现前。 陈法生,论辈分,是东篱的叔父。他和吴昌伯江筼c东篱的父亲是拜了把子的兄弟。但是东篱一直没大没小地叫他“法生”,那口气听起来像是老子叫儿子。法生知道哥哥家这个独子很是顽劣,这下算是见识到了。他来长干寺借住,第二天,佩剑就不翼而飞了。他急匆匆地推开门,看见东篱那个小屁孩笑嘻嘻地站在屋顶上,道:“法生,你若是把平生所学交给我,我就把剑还你。你那把剑日夜擦拭,应该是很重要吧。若你无所谓,我就把它按斤卖了换糖。” 法生哭笑不得地给东篱打了一口好刀。 法生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个七岁的孩子,求知欲大过了他所见的任何一个习武之人。这孩子快马加鞭地学了骑射c刀剑c轻功c拳法,又向他讨兵书来看。下午的时候,他看见东篱站在佛堂的顶上,好像在练习平衡。但法生知道,他是在眺望外面的建康城。 东篱不吃母乳后就到了僧院,没有太多长辈的关爱,没有同龄伙伴。他把一切时间花在了练功和读书上。这似乎是一种无人能理解的孤独。 “东篱,除夕回家吗?”临近春节时,法生问了一句。他要回一趟家,看看老爷子。 东篱摇了摇头,抬脸道:“法生,上次你教我的刀法,能在演一遍给我看吗?” “当然能了。只是你告诉我,干嘛这么拼命?我在你这岁数的时候,还在泥坑里打滚呢。” “我听父亲说,我的命极凶极硬,自己坎坷不说,还要祸害人。我想赶紧离开。”东篱抿着嘴笑了,“还有,我想像法生这样,上沙场卫祖国,那才是真男儿。” “我走这几天,你可不要再弄死什么小动物放到方丈房内了。” “知道了。” “回来教你如何用镖。”法生摸摸东篱的头,离开了。 除夕天寒地冻,前一夜还下了雪,高耸的长干塔一夜成了一柄银剑。整个京城银装素裹,不掩辉煌。 “你们看!任家那小子不要命啦?” 身下传来一阵惊呼,一个小和尚叫道:“东篱,上面危险!” 东篱不管他们,只顾向上。一夜积雪,宝塔飞檐上结了薄冰,攀爬的难度加大。向上三层,他的手指已经被冻红。东篱贴着宝塔的轮廓,缓慢地向上。到第六层的时候,他歇息了一会,顺手把檐角的铃铛扯下来挂在腰间。 底下的人已经看不太清了,只能听到不甚明了的说话声音。他自顾自地笑了几声,抱住柱子向上面一层攀去。他将左手抓住上面的塔檐,将重心全放到了上面。一不留神,手上稍一打滑,便脱开去。亏得他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柱子,否则一定摔得粉骨碎身。 他定了定神,再次爬了上去。等他休整时,他看到自己的左手鲜血淋漓,却愣是被冷风冻得没有知觉。他咒了一声,把血擦干,一鼓作气,终于爬到了顶。 若在练习几年,他应该能从一个飞檐跳上另一个。只是现在力竭,不能用法生所说的那种方法。他扶着塔尖坐下,身边冬风尖利地呼啸,下面的屋宇,也变得虚幻了。在这里,他竟然有一种想要一跃而下的冲动。 日暮时分,京城家家亮起灯火,街上闪着花火。诺大的京城,全部被收进眼底。可惜,这样的好日子,他又是一个人。 不过他自己也被老天爷赏了点彩头——左手上那道伤口为证。他自嘲地摇头,一点一点又爬下去了。到了二层的时候,他干脆跳了下来,可把下面那群看客唬住了。 “你上去干什么?自以为厉害,现在手臂伤着了。”方丈训斥着。东篱满不在乎地擦了擦血,回房去了。 远处一前一后站了两个人。前面那个一身白衣,一看就是个翩翩公子,看着走远的东篱沉思了一会。 “那就是任东篱?这才几岁,就登了建康城的顶。” “长兴可别见怪,他一直这般没教没养的。” “哦?兄长这样看不起这个孩子,难道你七八岁的时候也能登长干塔了?” “呵,长兴现在会噎我了。走吧,若是晚到了家,父亲必然一顿责罚。” 朱潼朱长兴看了看高塔,转身而去。最近听太史令那边说,天上看见了一颗星,小虽小,光暗色刺目,不在三垣二十八宿中。这是个野煞,听说只有王朝将灭时才出现,别号乱天下。不知是不是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日夕 东篱十岁时回家住了一段时间。 他第一次看到自己一大家子聚在一起,伯父c叔父几家子,以及自己的父亲都在。老三家的小弟小妹在一个先生家里读书,这时候也过来了。二伯没有子嗣,大伯家来了大公子任日夕。 日夕长东篱四岁,原来也陪着他在长干寺待过。 东篱对他的印象,仅限于一个出手重但为人温和的大哥。 “东篱今后搬回来住吗?”大伯问。 “不了。”东篱只是笑笑,“我打算去如生观再修持几年。” “等你学成了,就跟你大哥到军队里来吧。像你这样散养惯了,得规矩规矩。” “是。” 东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想参军入伍,像大伯那样做一个将军样的人物。他么,就是“太闲散”“有劣根”,那样光辉灿烂的形象他做不来,大哥倒是非常合适。 “东篱!”日夕在后面叫他。东篱回头,看见日夕手里握着一块晶莹的麦芽糖,笑着看他。 东篱喜欢吃甜的,原来在长干寺没有糖,他有时候就从寺里拿了些铁器,到外面的铁匠铺子换了糖吃。为这做贼,的确是大才小用了。他还小的时候,真是少不更事,去动方丈那根“铁拐”的歪脑筋,结果差点被打断腿。 “谢谢大哥。”东篱笑道,“大哥跟我去道观里吗?城里太吵,我可不适应。” “你不适应?我看你可是天生一副风流公子的样。” 是啊。从前在长干塔上眺望外面的京城,现在身处其中,真觉得麻烦。 他剥开糖纸,掰了一点丢进嘴里。那一定是上好的饴糖,入口只剩下甘甜。 “对了,我们先回去,与还在等你叫他武功呢。”与还是任老三家的那位公子。 教什么呀,顶多教那位小弟翻墙。 东篱听到有几个人过来,奇怪地回头,看到几个年岁相仿的孩童,手里提着灯,似乎是要去集市上。东篱和日夕在他们面前,却是格格不入的老成。 “哎,你看,那不是任家那个煞星吗?” “他怎么回来了?真晦气。” “你们瞎说八道什么?”日夕看看东篱,大声道,“东篱是我们家人,哪里是什么煞星!” “大公子,你也当心点。”一个精瘦的小少年尖声道,“这么亲近他,想被他克死吗?看他这样子,什么坏事没做过?难怪从小被赶出去。”那群孩子一道笑起来。 东篱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他看了他们一眼,回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日夕看他停了几秒,“刷”地转身拾起一块砖,向那群不知好歹的家伙冲去。 “东篱!” 那碧色的身影一闪,砖头“嘭”一下在那为首的少年面前砸得粉碎,砖块溅起一丈多高。那群孩子一下子慌了,四散跑去,东篱拾了砖块在后面边扔边追。 “救命啊!任家那个煞星杀人啦!” “想打架啊,来啊!我今天就是来克死你们的!” 人又不是没有打过。若要不讨人喜欢,那就做个彻底。 等那群兔崽子一溜烟跑了,东篱回身,笑着冲日夕摆摆手:“大哥,他们跑啦。我们回家吧,不要去集市了。” 日夕走过去揉揉他的脑袋,没说话。那群孩子都是邻里官宦人家的子弟,这样一来,以后真的只能去道观看东篱了。 “大哥也觉得我是煞星吗?”东篱仰着脸,笑得很舒心。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笑着,谁都看不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 “怎么会呢。”日夕愣了一下,旋即说,“东篱就是东篱,什么都好。你别听他们瞎说。” 什么都好吗? 他们说的没错。他东篱就是被扫地出门的煞星,不配见父母的逆子。他这样,真不如大哥这样在家里学习长大的孩子。 “我就知道大哥不讨厌我。这世上,我的好大哥只有你一个。” 是吗日夕苦笑着。 他是个把粉饰太平看得比小弟都重要的人,怎么称得上好大哥呢。 日夕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东篱还留在家里的那几天跟进跟出。东篱除了吃饭的时候不出他的小院子,睡觉是盘腿坐着睡的。他很喜欢读杂书,练功的时候喜欢和日夕讲笑话。东篱武功高了,有时会自己钻研一些小招数。这是被大伯所深恶痛绝的,但日夕也没有阻断他。 之后东篱去了道观练习,每年谷雨前后会回来住一会,其实是看看日夕。日夕常常去他父亲那里帮忙,把演武场的事情讲过东篱听,但东篱似乎不太感兴趣。 东篱十二岁那年回来的时候,把日夕拉去了长干寺。 “你去干嘛?去看你一战成名的长干塔?”日夕不解。 “不是看,是爬。”东篱满不在乎地越过佛寺的围墙,“你知道镶嵌在长干塔金顶上的玉佛珠吗?” 日夕虽然知道东篱自诩建康大盗,但没想到他的这么高。他看着东篱把一个铃铛挂在腰带上,一下跳上了第一层的塔檐。 塔里日夜有僧人看护着长明灯。东篱从一层的檐角跳上另一层的檐角,动作轻盈得像只猫。日夕在下面看着他,默默地捏了一把冷汗。且不说万一掉下来会出什么事,要时被家里的长辈发现了,可比摔下来还惨。这小子,可是凭一己之力就打破了人家传了三代的“严正守己”。 不过在下面提着灯的自己,好像是帮凶啊。 过了四年,这塔爬起来稍微轻松了一点。东篱腰上挂了个铃铛,把脚踩在瓦片上的声音盖掉了。等他到了顶,望下去,看到日夕提着的灯火还在下面明晃晃地闪着。他微微扬起嘴,把顶上的那颗玉珠摘下来放进囊中,再一点点爬下来。 上山容易下山难。但东篱自如地下来,却把下面的日夕看得一惊一乍。 东篱打了个手势,直接越过了围墙。日夕听到寺院里有了动静,也撒开脚丫子就跑路了。 这两个人本来以为自己偷东西偷的悄无声息,没想到被附近院子里乘凉的同志围观了。 那些群众也本来以为看到了全程,结果漏掉了东篱偷东西的那一步。 “东篱,你这下可把我带坏了。”日夕把灯灭了,“你先走,我殿后。” “呵,好大哥,可千万别揭发我了。” “对了,你拿了玉珠,想去干什么?急着钱用吗?还是去换糖吃?” “送给一个人。”东篱领着日夕穿城过巷,绕道了任宅的后门,才把铃铛摘下来,“他要过生辰了,我想琢一枚玉佩给他。” “东篱也有这般上心的人?” “就当是回礼吧。”东篱突然说。 “什么?” “没有什么。”东篱含糊了一句,打开自己的房门,“大哥晚安,我先回去了。” 就当是回礼,谢那人给他云破天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云破天青 东篱十一岁去了建康郊外的如生观,把拳法和剑法打磨了一番。 他在道观的那位师傅很不赞同他把太极剑和从陈法生那里学来的各种剑法混在一起,也只叫他把道家的几本书读了几遍。东篱发现,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觉得一辈子把一样功夫钻研一些就行了。但这些功夫毕竟都是片面的,就像晋朝人却非要把老庄之道捧上天,对于其他诸子百家,都有些弃之不顾的味道。 东篱问他一个卖书的狐朋狗友借了不少“闲书”,多是关于秦末以来一些散乱的兵书和典籍。因为这个,他的活动轨迹变成了从道观后院的围墙跳进跳出。 一天,东篱又跑出去进货。之前师傅看见他读杂书,斥责他一顿后,就再也没理过他。看来换师傅是指日可待了。 经过后院的竹林,他看到许久没有打开过的梦蝶堂门正虚掩着。东篱抬头,看见一个小孩子站在梦蝶堂的尖屋顶上,身形晃着。 那是师傅对新来少年的一种常用手段,观里的人管着教“立堂”。除了东篱,试过的同窗都摔得很惨。这孩子大概站了一柱香的时间,怕是要 那个站在尖顶的孩子晃得更厉害了,似乎失去了平衡,接着一下子没了影,后院里传来了重重的着地声。 那个死老头也忒狠了。 东篱无可奈何地绕到后院去。这年头,怎么还需要见义勇为呢。 后院的地上积了一层竹叶,但那孩子还是摔得够呛。等他缓了过来,想站起来,又摔到地上。 东篱跑过去,抓住他的手,把他抱起来。嗯,大概岁的样子,手上有茧,练过刀剑。左手臂和左腿上都被瓦片划出了口子,说明这家伙是个左撇子。他身上穿的是天青色的剑袍,背后有青鸟卷云阴纹。 原来是云破天青吴昌伯家的孩子。 “道长师傅教你来练的?他也不来看着?”东篱把他背后的土拍掉。 “我自己来的。” “什么?作死啊。” “你干什么?放开,我自己走。” 小小年纪,口气不是一般的大。东篱指指舍院的方向:“那你打算爬回去?” 这个路似乎是有点远。 最后小江还是妥协地让东篱背回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 “东篱。不过你可不许叫我的名字,你要叫哥哥。” 还哥哥。也就大了两三岁,把自己当大爷一样。这人似乎也是在这里学道法的,不过在抄经的时候,可从来没见过他。 “阿箬!”从舍院里窜出一个素服青年,看到他们二人,直冲了过来,“任东篱!你怎么敢欺负我家公子” “我不是说一个人来如生观吗?你们跟过来干什么?”江箬有气无力地喊道。 “对啊,我欺负他。”东篱满不在乎地一笑,“这可是你说的,我还得帮他疗伤。我把他背回房了,你别跟着。” 东篱有时到后山去采一些草药,也会研究研究。他未来的嫂嫂华霖是行医的,倒是非常支持他,常借他一些书读,东篱也算是半个行家。 江箬坐在床上,战战兢兢地看着东篱把一堆不知名的草磨成汁,往他的伤口上涂。 “刚才冤枉你了,不好意思。” 小爷这些年被冤枉的少吗?东篱忍不住用力戳了一下江箬的伤口,疼得他缩了起来。 “原来你叫阿箬。” “我叫江箬。” “嗯,阿箬。”东篱把伤口包扎好,丢给他一包草药,“以后阿箬自己回去敷,一天换一帖,不可疏忽。” 他还真把自己当成长辈了。江箬扶着墙走了几步,对东篱道:“今天谢谢了。” “我说,你才几岁就想着练轻功啊?”东篱嘀咕了一句,“好好的青青子衿不做。” 江箬么,吴昌伯家的那个独子。吴昌伯腹有诗书,敢于直言,也曾因此削了爵位,减了俸禄,依然一腔热血,俨然名士风骨。他的孩子必然也是人中龙凤。只是江箬刚出生没多久就死了母亲,所以一家人都宠着他,这样必然束手束脚。与他比,东篱不知自己是幸还是不幸。 只是,若他做一辈子像父亲那样的读书人,最终一定谁也保护不了。 东篱回过神来,看见江箬正在看他书架上摆着的书。 江箬抽出一本《南华真经》。似乎不太对,这书太薄了些。他把书打开,发现扉页写着:玉台咏。 江箬猛地看向东篱:“你怎么看这种诗!” “哪种诗啊?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总不能叫我们死读道家思想吧。”东篱笑嘻嘻地从江箬手里拿过“南华真经”,“阿箬,帮个忙,看在我今天帮你的份上。” “” “拜托。”东篱对这种拉人下水的事情烂熟于心,“我这人比较不要脸,不管你是不是伤号,是不是比我小,你要是想揭发我,我就叫你走不出这门。” “你帮了我一次,我也不是无情无义之徒。今后我不想和你交手,也请,自重。” 任东篱年少成名,为人轻狂,哪受得了他这种语气:“喂,你是不是怕我?” 江箬没理他,从窗户跳出去,一瘸一拐地跑了。 之后江箬和东篱时常在后院打照面。江箬不同于东篱学得杂,他专注地练剑法,从南到北的派系,都学了个遍。东篱试炼身手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看着,毫无要比试的意思。 他似乎还记得那句“今后我不想和你交手”。 东篱教了他几个小招数,比如扣脉门。江箬最大的优点就是他的轻捷,而弱点恰恰是他没什么大力气。但他依然不屑于用奇招制胜。唉,正人君子,可是要吃亏的。 不过东篱在道观待的第一年马上要平安过去时,他又把一个来试炼的打伤了,在元夕那几天被师傅禁足。 这可就非常惨了。 东篱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坐在自己房里,几次越狱不成功,就干脆睡了一会。他微微有些醒转的时候,门打开了。 江箬提着一盏灯进来,看见他盘着腿坐在床上,奇怪道:“东篱,在修炼啊?” “修什么炼啊。”东篱伸了个懒腰,“他们都一个个到灯市去看姑娘了,我在这里快圆寂了。” “呐,给你带的。”江箬把灯给他,“他们说这个亮得久,你可以挂两三天。” “那你好歹在上面写个名字啊,万一等我老了,记不起来是谁给的就麻烦了。” 江箬刷地把剑拔了出来。 “你你你干嘛?” 江箬在灯的杆子上刻起了字。 “云破天青,江箬。”东篱念了出来,“阿箬,你还会刻字啊,真漂亮。你教我,听到没?” “嗯。”江箬把灯递给他,“我和我父亲说,我再在这里待上一年,他同意了。” 东篱的房间里没点灯,但有了那“云破天青”,着实亮堂了很多。 “我今年没回去看爸妈。”东篱托着头,“你看见我父亲了吗?” 江箬点点头:“他叫你别看那么多没用的书。” 好啊,他果然是回去告状了。 两个孩子坐着,相对无话。一盏灯火,却让黑暗温柔了许多。 东篱想到,若能让自己和江箬互换一下,都能活得更好。现在自己父母双全却难得一见,为人一个恶字当先,若是生在江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定不会这样野。而江箬,他年幼遭难,又不是武将嫡传,应该在太史令家里好好读书。 但一切只能这样了。 至此东篱在这他不喜欢的世间遇见了三个人,第一个给他暖意,第二个给他饴糖,第三个给他云破天青。 一年后他把回赠的玉佩为江箬带上时,江箬其实知道了它的来历。但江箬只是想:这世间风起云涌,云破天青,难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苦海 公元五百四十六年。 侯景刚带了十三州来到大梁面前摇尾乞怜。任东里虽是一个小小的太史令,但也看出天象太乱,朝野动荡,急忙上书请柬。好友吴昌伯江筼领群臣上奏,请求武帝不要接纳侯景。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想。 “陈庆之将军已死,朝野无将可用。”年轻的萧正德高声道,“侯景有战神之名,何不听而用之?” “王爷说的极是。”不少老臣纷纷附和。 “临贺王此言差矣。朝中哪能说是没有武将?羊侃将军浴血沙场,君才c法生少年英杰,所谓朝中无将,可是说我辈无能呀?侯景毕竟是外族,先投奔西魏,再来我处。狡兔有三窟,万一他再与我们反目呢?”江筼横眉冷对。 “呵,”萧正德冷笑,“谁人不知,你说的那几位,都是” “罢了,罢了。”武帝似乎不耐烦了,“正德,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看着底下大臣个个低着头,缄默无声,他缓缓道:“寡人昨夜梦见平原安定,也不知何日,这梦能实现。大家,先散了吧。” 一边宦官高喊着“退朝”,武帝心烦意乱地向内宫走去。一抬头,看见了自己的宠臣朱异。 朱异看见武帝,躬身堆笑道:“陛下还在为侯景的事烦恼?” “那是自然。”武帝摇摇头,“朝中之人众说纷纭,多数老臣都不赞同。寡人也不知道何为正途。” “当今乱世,哪里有什么正途。”朱异笑着,“圣明御宇,上应苍玄,北土遗黎,谁不慕仰?为无机会,未达其心。今侯景据河南十余州,分魏土之半,输诚送款,远归圣朝,岂非天诱其衷,人奖其计?原心审事,殊有可嘉。今若拒而不容,恐绝后来之望,此诚易见,愿陛下无疑!” 武帝大喜过望,当即同意让侯景使者入京。 吴昌伯江筼此时坐立难安。人心难测,侯景投奔了大量,若今后生出什么事端,恐怕圣上年老他努力不想这些,起身问家丁:“公子呢?” “刚刚策马去了如生观。今天有人挑战东篱公子,大家都去看了。”家丁如实道。 是吗。江任二家是世交,东篱公子也天赋异禀。只是他的行为举止实在是江湖中人的样子,将来如何入官场助江家一臂之力 唉。这皆是自己的私心了。 且说江箬骑着那匹青骢到了如生观门口。今日来了一个琅琊王氏的子弟寻事,也不知东篱如何应付。 他到了舍院,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大家早就到后院去凑热闹了。 江箬不怎么热衷于交际,见到一大堆人围着演武场,觉得头疼。除了道观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和任日夕c王华霖,其他似乎都是琅琊王氏的人。 看着架势,像是来决斗的。 江箬深知东篱的秉性,但也晓得他惹事也有分寸。他挤到日夕身边,问:“这是怎么了?” “为了我。”日夕苦笑,江箬这才注意到他手臂受了伤,“生死契都签了。” “那人伤你了?”江箬看看那个站在演武场中央,生的膀大腰圆的家伙。一旁的东篱靠在竹子上,不知在想什么。这样一对比,只能算结实的东篱明显吃亏了。 日夕刚想说话,那个来比试的人大声道:“诸位,多谢今日赏光。在下王苒,王华霖姑娘的表哥。我原来就说过,谁要娶我姐,我就要和他过上几招。他若赢了,我们全家都同意这门婚事。没成想,那位成了个伤号。那就叫他弟弟先代劳了。” “他们反悔了。”华霖皱起眉头,“他们嫌任家没落,不肯让我嫁过来,今天特意叫了我们这一辈武艺最高的王苒,挑了年纪最小的东篱应战。” 他们必然觉得必胜无疑吧。 东篱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脚,看向大哥和阿箬他们。对手的力气大,自己就不能靠蛮力。 他想起江箬的剑法,轻捷悠然又锋芒毕露。 似乎要开始了。 “东篱公子,比试就用剑了。”王苒丢了把剑给东篱,东篱扬手接住。 江箬微微地不安。他们明知道东篱不专攻于剑法,却让他和剑法堪称精湛的王苒比试,是多想赢啊。 开场了,一局定胜负。王苒直直地像东篱冲过来,后者不躲也不闪,等到来人到了近前,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双脚用力一蹬王苒的肩膀。王苒没有想到他并未接招,向前冲了几步,一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两人挥剑打在一块,只听到乒乒乓乓剑刃相碰脆响,恍恍惚惚两个身影斗将。 道长师傅在一旁看着,眯起了眼。 东篱学剑的时间都没有王苒多,此时居然能和他僵持不下。至似乎是要归功于他把各派剑法混杂的外门邪道。 东篱听到围观者的窃窃私语。他一勾唇,把剑向王苒足下扫去,对方慌忙躲避,他也一个旋身脱身而去。 “那是什么邪术!”江箬旁边观看的王老爷子气得胡子发抖,“这个野种!他手里握的又不是刀!” 谁说各种兵器的用法不能互通呢。十三岁的东篱,在尝试证明这一点。 这便是他的“诡道”吧。 东篱出手快,用剑猛;王荏力气大,术法精。两人正斗得难解难分,王苒抽出一把匕首,向东篱刺去。 东篱下腰躲过,王苒又卷土重来。王苒大汗淋漓,似乎是急了眼,一下下都向要害刺去。 “谁说能用暗器了?”如生观几个伙伴叫道。 这引起王家子弟一阵窃笑:“你们任东篱要是死了,只能怪自己没带匕首。” 东篱额头上渗出些许冷汗。若是这样下去,自己必然斗不过一个弱冠的男儿。 只是这样一走神,那匕首张了眼睛是的,一下扯断了东篱的衣袖,周围一片不怀好意的喝彩声。 “东篱,别撑了!”华霖和日夕叫到。 不。东篱停下,那敌人正挑衅地看着他。 东篱换做左手持剑,右手伸入衣带。 “行了行了,点到即止。”旁边有人叫道。王苒没听到似的,发疯一般向东篱冲来。 那就,让他死。 东篱大力地一甩右手,掌中暗器打着可怖的旋儿,直夺王苒脖颈。刹那间,鲜血迸溅,洒落一地。 王苒惊讶的目光凝滞了。他倒下时,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割到颈动脉了。 东篱依然保持着甩出“铁竹叶”的姿势。 他没有听到王家人的哭天喊地,也没有顾及“混账”的骂声,转身向竹林里跑去。 他们说他恶,这么多年,预言居然成真了。 江箬追了过去,见前面东篱停下来,也停了下来。 “暗器是哪里来的?” “我做的。”东篱依然笑得人畜无害,“我没有拿废铁去换糖,做了不少铁竹叶。若上了毒药,没有人我杀不了了。” “那你以为他们会留你吗?”江箬指着身后的演武场喊着,“苦海无涯,你回头啊!” 杀了一个,以后杀人就不难了。 “那阿箬会留我吗?” “不知道。”江箬气鼓鼓地转身。 在那一瞬间,这世间,已经容不下一个任东篱了。 “大家都是签了生死契上场的。”突然,有人朗声道,“今日若任公子折在这里,估计没那么多人说话出头了吧。” 东篱回头,看见一个胡人模样,五短身材的人。他走路看起来不太方便,细看之下,他脚上长了一个肉瘤。 那就是旅居京城,等待圣命的东魏叛将,大梁贵人——侯景吧。 “不知任公子可有兴趣来我这里,大家交流切磋?” “算了,侯将军。”东篱敷衍地行了个礼,“京城上下谁人不知我是个煞星。我就不打扰侯将军封王晋爵了。” 侯景的手下意识握住了剑柄,又松开。几个人看着王苒的尸体被抬了下去,都没有出声。 来日方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惜年歌 “太史令,侯景将军的人又来了。” “你去和他说,东篱病了,喊他别来了。”任东里将手中书卷放下。 “是是是,我去和他说,让他改日再来” “什么改日再来!叫他别来了!” 这家伙是收了多少好处。 任东里只有大祸临头的预感。东篱毕竟是孩子,少年无知。侯景幼年时也处境艰难,父母为其死于战乱,他本人也被称为凶神。这样的人,和东篱有着太相似的经历。此番他要把东篱招入麾下,谁知他们两个“凶神恶煞”会不会一拍即合呢。或者,东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侯景呢? 况且,此时朝中大多数人反对侯景入京。自己看了天象,将军星太亮,已经冲太微垣了。 他毫不怀疑儿子为人称道的惊世之才,但有时,对一个人错误的评价可以改变他的本性。东篱,曾经骨子里还是一个善字。但终有朝一日,会不负众望地称为一个“煞星”吧。 怪为父,怪为父看了那一卦。 但当任东里打开儿子房门的那一刻,所有愧疚都烟消云散了。那个兔崽子本来被勒令禁足c看书,现在已经没影了。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翻后墙出去了。 东篱一如既往地在身上带了从长干塔上拽下来的铃铛,蹑手蹑脚地爬房顶跳围墙。有两个行人停下来伸着头望他这边看,他急忙向一边江宅的院里跳去。 落了地,东篱抬起头来,看到了手里提着剑的江箬。 “你又逃出来了?我和父亲说去。” “别。”东篱把江箬的剑插回剑鞘,拽住他的袖口,“你和世伯说了,老爷子又该来抓我回去看书禁足了。这样,我在你这读书,你陪我讲话,怎么样?” “行,不说。”江筼从后边走出,“你可安分一些,别让我们担心了。” 对啊。他们担心的事情,就是侯景的示好吧。父亲说侯景一来,星象异变;世伯与他剑拔弩张。那侯景已经投奔过西魏,此次来大梁,恐怕只是狐假虎威,伺机报复。若是日后实力加大,不知会生什么变数。 父亲觉得他东篱和侯景像。呵,这样的人,那个不是被逼出来的。 他不喜欢侯景。因为他不喜欢自己。 “明日去趟如生观吧?”他问江箬。 江箬不置可否地抄《道德经》,东篱只当他是同意了。 第二天天明东篱骑马去江宅门前侯着,门人却说,江箬已经出门了。 等东篱快马加鞭赶到如生观,正好看见江箬从院舍里出来。他身上背了一把乐器,好像是阮咸。 “你们家没人跟来?”东篱凑上去,却被江箬丢过来的东西砸了脸。那时一个布包,里面装的好像是衣服。 “朱异家的三公子给你的。” “给我?为什么?我们又没什么交集。” 江箬没有理会他,继续道:“上一次侯景便服来京,现在已经回寒山了。陛下在计划接应他到大梁,东魏必然不会坐视。只是”他轻咳一声,“朱异在陛下前提了你的名字,让你领兵接应。” 什么?东篱才这点年纪,演武场都没有去过几次。现在就要他带兵打仗,也太着急了吧? 或者说,朱异想杀他,也太着急了吧。 那他的儿子怎么会给东篱带东西? “道长师傅说,你这身本事只能带到江湖里去了。将来若得遇明主,则可实现抱负。 “那个布包,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要打开。你再在京城待一会儿,时机一到就走吧。” 东篱呆住。江箬走了几步,坐到一棵竹子下面,东篱也立刻跟过来。 “世伯遇见什么事了?”他急切地问,“我可以留下来,我可以帮你们。我父亲身体不好了,今后我若孑然一身,我” “你瞎说什么。”江箬将阮咸抱起,随意拨了三两声,“大梁应不久矣。今后若相遇江湖,见到那铁竹叶,我便认出是你了。” 东篱在一旁,打量起一本正经的江箬。江箬一身衣服的颜色,照应了当年武帝给他们家写的匾额“云破天青”,在竹林里倒也应景。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嘛。说话跟大人似的。 “你怎么还带着我那赃物啊?”东篱顺手捞起江箬腰上他做的玉佩。 “家训第一条,戒子孙不得结识游手好闲之草莽。”江箬笑了一下,“父亲的书房都跪过了,不带可惜。” “我走了,你当真舍得?”东篱靠着他躺下。 不舍得。 江箬从东篱的腰带里拿出一片铁竹叶,问:“今天上毒了吗?” “没有。”东篱靠在他肩上答了一句。昨夜不该跑出去的,这下子才觉得困。 他闭上眼,听到江箬拿着铁竹叶轻轻地拨了弦,低唱。 行云流水不足谓此也。 “君可见有竹苞矣, 有乌啼矣? 来时红日光曦, 归时凉夜凄凄。 风过长野千里, 极目云破天青。 涉水折江蓠, 长亭霖雾里。 若至此一别, 归程亦无期。 斯人长忆。” 少年清亮的嗓音刻意压低,不愿惊扰了谁似的。 可惜留不住谁的。 东篱向他道了别,骑马回了内城。江箬似乎没有回去,听他们家人说,他要留在道观里面一段时间。 即将入夏时,任东里的身体更加不好了。他找来了自己的大哥,请他把东篱秘密送走,走得越远越好。日夕送了他一程。 东篱终究还是被蒙在鼓里。 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他太年轻,还没有想好将来,就这么被迫离开了。留下来领命?死路一条。但离开建康,他该到哪里去呢。 他很久以后才知道,朱异和琅琊王氏一同举荐他领兵出征,是朱潼来报信,自己才捡回一命。千不该万不该,他杀了王苒,竟与人结仇。只是当时若有一丝善念,躺在棺材里的,就是东篱自己。 日夕把他送到了南兰陵。 “再过几年,你就回来把你那半块玉琢了吧。东篱,是大人了。” “好大哥,那我走了。”东篱勒住马,笑答,“待我回来,看你和嫂嫂成亲。” 两人拜别。 日夕看着那一身碧色的少年扬鞭策马,身后尘埃滚滚,断然转身。 江湖浩瀚。 东篱到了驿站才想起,他的刀好像没有带。但他自从和王苒决斗后,就习惯在身上带了一把匕首。 那就沿着大江一路向西。 再说此时,离开的不仅仅是东篱一个,还有他未来的师傅朱长兴。他孤身一人到了珈蓝山,拜得珈蓝老人。 老人笑着说,天下人皆以为那个不在三垣二十八宿的野煞星是侯景。其实,那野煞星的爷爷辈早就预知。 “若他来了不,他一定会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心魔 “哎,你们听说了吗?吴昌伯江筼死了!”院子里一个粗嗓门喊道。 “可惜。多好一个人啊。”一老者道。 “死了?怎么死了?” “还能怎么样啊,侯景派人杀的呀。” “听说那个刺客是上次斗死王苒的那个,叫任东篱?” “是啊。他杀了人,逃跑的时候被抓,最后自杀了。他母亲为他请死,服毒自尽了。”一个年轻人说。 “亏任家让这个煞星认祖归宗。他回来半年,亲爸就给克死了。江筼待他不薄,他倒忘恩负义。” “我怎么听说吴昌伯是喝酒喝死的?” “那都是侯景传的谣言。圣上也没有明察,就让他糊弄过去了。” “死得冤啊。” 东篱嘭地踢开了门。 他不过是昨晚去市里卖了点竹刻,喝了点小酒,睡的早了一点。一觉醒来,就这样了。 “老板娘,接着银两!”他将银子扔给看店的丫头,后者轻巧地接住。东篱跳上叉烧,一溜烟跑路了。 母亲走了。东篱虽说实在和她没有太深的感情,但听到她为了自己请死,心里某块地方还是狠狠地抽痛。 世伯死因不明。听那群人说,他被发现在建康郊外,死在马车里,侍从全部被结果。清一色的,脖子动脉上一道伤痕。那些人哪里会知道,他苦练镖法六载,若要杀人,怎会只用反手打法,击人脖颈咽喉?那分明是人刻意用剑模仿的,怎么会 悲哉。上天从来没有等待真相的时间。 东篱不知不觉出了城。他勒马停下来,遥望着东方的鱼肚白。 去哪里呢。 建康?呵。江箬一定也觉得是东篱杀了他父亲吧。失父之痛,他怎么会相信东篱的一句“我没有杀世伯”呢?他现在一定恨不得把东篱这昔日的挚友千刀万剐。 江陵?算了吧。不要拖累法生了,让他接纳自己就是和侯景做对。侯景那边已经准备从寒山入大梁了,今后必然权倾朝野。不能让法生因为他这个应死之身毁了前程。 南兰陵?万万不可。日夕大哥和大伯父驻守那里,东篱若是去了他怎么有脸回去。 至此,他与这世间的联系,全部应当断了。 任东篱,他还没有想好一生该怎么过,这“一生”就结束了,他就要带着这男儿身和满腹才华,湮没于江湖吗? 不知。 “我只剩下你啦。”东篱附身抱住叉烧的脖子,摸摸它的鬃毛。 叉烧重重的打了个响鼻。它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假装坚强的年轻主人,流了泪。 东篱转而北上,途中找了一个铁匠铺子,打了一些铁竹叶。这些新的铁竹叶更宽大,东篱打算把它们握在手里,近身搏斗时用。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把铁竹叶当镖用。 后来他把心一横,杀了那个倒霉的铁匠。 话说他这天行到东魏晋阳郊外,天降大雪。东篱在驿站避了一避。他只会说几句北方话,和身旁这些人语言不太通。 “小公子,进城去伐?”耳边一声熟悉的吴语。东篱一看,是一个年龄大他一点的红衣姑娘。 “弗进城,姐姐,你从哪来?” “南兰陵。”姑娘笑道,“进城还要过一片林子,载我一程,好伐?” 若那位姑娘不说,东篱真不知道怎么进城。晋阳也真是奇了,城外围了一圈林子。他们二人骑马走在林子里,觉得周围安静得吓人。 这些都是易长高的杉树,看样子,最多也只有十几年的树龄。在外面种树干什么,搞城市美化? 十几年前高欢掌政的日子。种这么茂密的树林,想供谁躲着呢。 他们走出几丈,只闻远处一整马蹄声。东篱觉得奇怪,骑马躲到一边,对姑娘说:“姐姐,你帮我看着马,我去看看。” 话音刚落,那一队人马就在他们旁边停下来。有人高声喝道:“谁在那里?出来!” 倒霉倒霉。东篱对姑娘说声“别怕”,站起来,行礼道:“将军,草民带家眷骑马进城,听见你们过来,不敢冲撞大驾,故躲到一边。将军开恩,放我们进去。” 正说话间,队伍里一辆马车的门帘被撩开,一个人探出脑袋,对前面问话的将军比了个手势。将军点点头看向东篱,一招手,两个士兵冲上前去,一下把东篱按住。 如果没猜错的话,坐在马车里的那位,就是高欢之子高澄。这个队伍没有旗帜,人少,看起来像是出逃。 想要杀人灭口啊。 东篱自然不是吃素的。他见那两个士兵还没有动作,快速把手探进腰带里,摸出一片新做的铁竹叶。 “饶命,饶命!”他逼真地叫唤了两声。 旁边那个家伙抽出了剑。 说时迟那时快,东篱抓着那两人的手,只一个空翻。他挣脱那两个人的手,先把左边持剑的那个人抹了脖子,夺过他的剑,给右边那个来了个透心凉。 电光石火之间,将军眼睁睁看着那个赤手空拳的年轻人连夺两人性命。他甚至没有看清那个年轻人做了什么,只是两具尸体倒在地上。 怎么会!这些都是相府的精锐 “杀了他。”马车里传来高澄缓慢而冷峻的声音。 高澄一向很自信。那是他的父亲给他最宝贵的遗产。只是手中最大的王牌侯景叛国,他也免不了受牵连。于是,他带了自己最勇猛的卫军出城,一路向南。 高澄是个军事天才。但正是因为他太过自信,当东篱掀开马车门帘,拿着滴血的剑走到他面前时,高澄才被那张脸拉回了现实。 那是张俊美的脸,上面沾了别人的血污,妖异得不行。 高澄似乎在别人话里认识过眼前的人。 “任东篱?”他颓然笑起来,“你果然没死。” “我可不会让你走的。”东篱笑起来,“第一,你没看好你那条狗。我世伯,我娘,都死了。第二,你随意劫杀百姓,该死。” “江箬现在是吴昌伯了。”高澄轻蔑地扬起头,“侯景不会留他的。” “他杀我伯父,我便杀你们给他点长生灯。他若敢动江箬,我便杀尽负他之人。” 高澄在最后一刻瞥见他紧握在手里的铁竹叶。那上面,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 东篱离开那片伏尸百具的空地。叉烧还是被拴在树上,那姑娘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东篱叫了几声,没人回应,只好打马回头。快出去的时候,他对外面的人喊着:“林子里面全是死人啊!来人啊!” “疯子。”红衣女子从林内的树上纵身跳下,环顾四周,进了马车。 她把高澄的尸体翻过来,将一卷纸条塞入他的腰带间。 接下来全看长兴在这纸上写什么了。 若写的是让东魏和大梁谈和,那天下大乱,指日可待。 还有 她蘸着高澄脖子上的血,在他衣服的后面写上“南海罗刹”。 世人当知南海罗刹,不知任东篱。 外面好像来了人。她擦干净了手指,出了马车,向树林密处隐了踪迹。 这下晋阳城不敢进了。 东篱又回了之前那个驿站。他进了房,定了定神,将江箬口中“朱公子”给的布包打开。 那是一件衣服,布料不怎么样。除了两条裤管是黑色的,其他都是琥珀黄。 “给我衣服干嘛,冒充皇上啊。”东篱一边埋怨,一边把衣服套上。腰带上系着一个圆球形的铃铛,阳光一照,显出几个字来。 南海珈蓝山。 这似乎是一个地名。 那就去那里吧。南方有见血封喉树,涂在铁竹叶上,杀人方便一些。 习武之人讲一个“替天行道”。如今乱世,他一个人又能怎样? 到了南海再说吧。站在地上,他无时无刻不想到建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天生反骨 下雪了。 屋里三人静坐着,看外面大雪下得纷纷扬扬。暖炉炙烤着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离江筼出事,已经两月有余。 江箬收回目光,道:“陛下,用茶。” “阿箬,寡人想封你为上卿,为何不肯?”武帝看着眼前清癯的少年,“若不是当年江筼耿直,冲撞琅琊王氏,寡人也不至于削你们家的爵位。现在琅琊王氏依然掌权,寡人若复辟江家爵位,只怕” 江箬身边的陈法生刚想说什么,江箬按住他,在他手上写着“不可”。 “陛下,不必太费心。”江箬为武帝斟了茶,“陛下所顾虑的,臣下都明白。只是父亲死有余辜,如今结案,凶手已死,臣等无话可说。但有些事,陛下无能为力,臣下知道。” “令父死了,若你是下一个,我与江郎那保他后人的约定又失约了。” “所以,才请陛下不要封我官职。半官半隐,离斗争远一些,岂不是更好。” 武帝将茶杯送到唇边,又放下。江箬与他那一根筋的父亲不一样,知道激流勇退。小小少年有如此城府,实在难得。 他们又谈了几句,武帝便起驾回宫了。走时,他回头看看风雪中的江宅披麻戴孝一般,沉沉一叹,蹒跚地上了马车。 “恭送陛下。”武帝马车后,只有两人跪倒。 江箬起身,拍拍膝盖上的雪。遥望马车渐行渐远。 法生过几日也要回江陵了。这京城,只剩下他一个了。 任东篱怎么可能是他!不可能,他不会死,也不会死刺杀父亲。他被人叫做煞星,但他不会对父亲下手的。是侯景,是他们搞的鬼! 但验尸时,江箬看到那些人身上的伤口和刺客留下的刀。 那把刀是东篱的,是法生送的,他从不离身。还有伤口,一定是铁柳叶留下的。 他妥协了。 “凶手跳进水里淹死了,我们还没有捞到尸体。”一边的官员说道。 为什么 “任东篱!你自杀算什么,你有种冲我来啊,你绝我们江家的后啊!” 他打了寒战。法生担心地望着他,问:“阿箬,怎么了?无缘无故的,喊什么。我知道你难受,只是杀人偿命,就算他还活着,也难逃一死。” 江箬看着远处被雪覆盖的房屋,回过神来。“没什么。”他笑了,“东篱是个爱哭鬼,怕孤单。他若真死了,在九泉之下孤独寂寞,也要人陪啊。” 他这个吴昌伯,可能马上就要过去陪他了。 前两天东魏来报,高澄和侍卫近一百人全部被人杀死在晋阳近郊。这着实像东篱“能不留绝不留”的风格,但那些人的死法都不一样。有被飞镖插入肋骨的,有被剑刺死的。当然,在高澄的脖子上,发现了那道伤口。 是他吗? 此时,数千里之遥的晋安温陵,东篱在马上打了个大喷嚏,肩膀上的伤口被牵着疼。 他身旁走着一辆小马车,前面骑马的“车夫”一身琉璃蓝袍,向他这边看来。 “南海,伤口怎么样?” “哎呀好着呢。闽南真是地大物博,草药到处是。”东篱按了按伤口,“前边就到刺桐港了,咱走快一点。” “昨天助陵梦杀王莘的事,多谢你了。”长兴拉开马车门帘,“你武功的确了得,在下佩服。” 蓝袍青年“哼”了一声:“歪门邪道。” 东篱讪讪地笑着。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出手相助是看中了王莘人头值的银子。 “杜陵梦,你太狂了。”东篱拍拍那小子,“我若不出手,你可就得使你从苗人那里学来的幻术。闽地的人,可不喜欢外族巫师。” 三个人说着说着就到了港口。 “热闹。”东篱勒马停步,赞叹了一声。温陵这个地方,就是海港极为忙碌。有过往的商船,搬运工忙着装船卸货,有人就地摆摊售卖稀奇的水果和香料。东篱从未到过南方,正想驻足瞧瞧,被杜陵梦拖走了。 “你你你干什么?我还没看” “快点走吧。你到底去不去南海?不去的话,我们撂你在这了。” 我们? 东篱下了马,跟着杜陵梦往前走。走出几步,他看见一只大船停靠在港口最末端。 杜陵梦先叫人把东篱的马拉进下船舱,接着两人一起跳上甲板。这样大的船,是用作远程航海的。像平常的尖头小船,在海上划不出几十里就要报废。 甲板上站了几个人。长兴走过来,对东篱道:“这是往珈蓝山开的船,中途在暗礁和沉沙岛停靠。往那里去的都是江湖人士,住在船舱里。” 说话间,一个像是胡人的家伙走过来,看看东篱,笑道:“蔼苦盖。” 东篱问长兴:“那位说了什么?” 杜陵梦在一边吐槽:“他说你爱哭。” 大船在海上劈波斩浪。太阳没入海中,甲板上,只剩下东篱和长兴。 长兴笑道:“东篱,我知道你从始至终的样子。怎么,要杀我灭口?” 东篱干脆地问:“你为什么要把这身衣服给我?” “我只是想告诉你,把原来的那身皮扒下来,你会轻松很多。” 长兴说的没错。 东篱,从小被亲生父母扔到僧院里长大,把煞星之名背负了十四年。好不容易拥有许多,又失去了。 那就离开吧。 “你恨侯景吗?” “他杀世伯,我要他以命相偿。我母亲因此而死,是我的罪过。但我还是要谢谢他。” 长兴微微扬起嘴角:“我懂。在建康时我见到你,我就想:他不应该属于这里。就想天上那颗野煞星,流离在外,又锋芒毕露。” 这身琥珀黄是大海上没有的颜色。长兴说,给东篱这身衣服,是为当东篱来南海时,可以立刻找见他。 东篱看了看腰间的圆形镂空铜铃,淡然道:“这一切都是长兴公子设计好的?” “不尽然。将你收回南海,不是我的意思。我的师傅要见你,东篱。” “那我身后的天下呢?”东篱顿了顿,提高声音,“习武之人,讲替天行道。道在哪里?在人心中。大梁君主唯顾及宗室骨肉之情,无视法度;名门望族把控朝纲,民不聊生。这是他们的道,不是天下人的!” “就算你另立政权,权臣c地主c富豪c名门依然存在。改朝换代,不过重蹈覆辙罢了。” “我知道,如果一个王朝仅仅为了人民而活着,会失去名门的支持,势必会短命。但我觉得,王朝为人们存在。将来大梁覆灭,农民们依然在工作,手工业者也不会一起消亡。如果这需要我逆天而行,有何不可。” 风吹船帆,猎猎作响。 “我帮你。” 东篱摇了摇头。他知道有一位长者可以做到。可是,又能如何呢。 ——公元五百四十七年,梁武帝派萧渊明前往寒山接引侯景,遭到大败,萧渊明被俘。侯景带着八百残兵,留在寿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归途 东篱睁开眼睛,坐起来。 竹子伸进窗子里,带进来几丝阳光。江箬在收拾行李,见他醒了,道:“你睡过头了。” 原来是做了一个梦,回想到从前。 东篱随意把头发往后一扎,把衣服披上,就听江箬问:“婆罗,你游历过不少地方吧?” “差不多吧。”东篱含糊其辞。什么游历啊,简直是逃难。 “那你见过一个人,用的武器是铁竹叶吗?”江箬背对着他,把阮放进竹布包里。 他觉得那个杀父仇人还活着吗? 东篱故意沉思了一会,道:“这个我倒没有见过。你认识?谁啊?” “没什么。” 他这是起疑心了? ——“今后若相遇江湖,见到那铁竹叶,我就知道是你了。” 江箬把阮架在一边,去叠衣服和被褥,却见东篱急急忙忙地踹开门,向外奔去。 他下楼梯时撞到了长干寺来的一位主持。 他过竹林的时候,腰上的铃铛吵醒了所有人。 “东篱,今天你们回建康,可以休息晚一点。”朱潼朱长兴忍住了把手中洗脸水泼向他的欲望,“你这是怎么了?” “去不咸阁!” 住在不咸阁的老先生酷爱金石,东篱在珈蓝山上对他最客气,因为他会琢玉c刻石,还会打铁。 东篱常借他的不咸阁打铁,制铁柳叶。老人家不问尘世,哪里知道什么铁柳叶,东篱也图个安心。 他进了不咸阁,看到先生在外边打拳。他没打扰先生,径直走到铁炉旁烧开了火。 “南海,又来打铁片了?” “打点小的,握在手里看不见的。” “今天要走了?路上小心。” 中午的大太阳在海边曝晒得水汽氤氲。夭夭和长兴来送东篱他们三个人,又询问了行程。 夭夭塞给东篱一袋药,道:“杀人的和救命的都在里面啦。”东篱夸张地作了作揖,放到行囊里。 东篱瞄了一眼腰带里绑着的铁竹叶,把腰带上挂着的排箫解下来,鼓起腮帮子玩命地吹。 “太难听了!”王文茵吼道,“海里的鱼被你吵死了!” 江箬瞧着东篱玩命的样子,觉得好笑:“怎么,召唤神龙呢?” “我到南海来了后,大家定了个规矩。”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排箫吹三声,问过路船可否顺风;长吹一声为令,叫船靠码头。” 岛的侧边,徐徐开来一艘大船,隐隐传来排箫声。 是杜爷爷吹的《阳春》。 “师兄,比你吹得好多了。” 东篱甩给他一个栗子。等这小子知道杜爷爷就是抢了他猎物的那位,他非气死不可。 船靠了岸,杜陵梦高声道:“跳上来吧,不拉纤了。” 东篱捅捅文茵:“王公子,您请。” 文茵怂了好久,念叨几句“保佑保佑”,闭着眼睛往上蹦。 东篱紧接着跳上甲板,向江箬伸出手。江箬没理他,把行李递给他,自己上去了。 船渐渐开远,朱潼眯着眼睛望了一会,转身问夭夭:“江箬的胎记,帮他消掉了?” “本来以为胎记会很难消去,结果用鸽子血涂了一遍就好了。” 很容易就消去了?或许,那根本不是胎记吧。 杜陵梦站在甲板上,依然是一身蓝,见到东篱,皱眉道:“怎么又带了这么些个拖油瓶?” 东篱立刻抱起大腿:“杜少侠丰神异彩智勇双全,带我们一趟呗。” 他身后传来了王文茵拔剑的声音。 “你!把我的鸟还给我!” “凭什么?”杜陵梦一摊手,“你追不上我又打不过我,那只鸟当然就归我了。王公子家断粮了?还需要我施舍?”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懂吗?我要面子的,那么多人看着我追一只鸟,还没追上,多丢人啊!” 江箬在后面笑出了声。 眼看文茵要冲上前去,东篱手急眼快把他拽住:“喂,你是不是还偷了他一匹马?” 杜陵梦道:“反正没偷我的马,偷的是南海的叉烧。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东篱想把他们俩都扔到海里去。 还好王大公子的马厩在建康,到了地方去把马牵回来就行了。东篱把文茵和江箬领到船舱里,把行李都放下。船舱里还放了一些茶叶,似乎是起掩人耳目的作用。 文茵说要睡一会,头一歪就去见周公了。 船舱里传出了清晰的呼噜声。江箬点了一盏小灯,枕着胳膊靠墙坐着,问东篱:“你去建康就是为了你那匹马?” 东篱利索地进入角色:“我之前从来没在帝京好好玩过,多待几天呗。再说,我不是跟你混吗?你回帝京干什么?” 以东篱对江箬的了解,这种情况下,这个闷骚的小子会说“到了建康再说”之类的话。然而这回江箬说得言简意赅:“造反。” “哎呀,想不到令尊忠心一世,有你这么个儿子。”东篱低声笑着,“你想要抢侯景的买卖?” “忠良被杀,天下再无人知何为善恶。侯景c朱异专权,只因梁庭昏庸无能,国家积贫积弱,名门望族把控朝纲。若要还百姓一个安宁,只有把天地换一换了。” 江箬看向眼前比他大不了多少,却身负盛名的黄衣少年。他的过去,江箬全然不知;但他对人世的疏远和惊世之才,出身必然不凡。如今寄身江湖 “老子三宝其中之一,曰不敢为天下先。”东篱故意为难道,“只是我学了这点东西,只求能惊鸿一现。啧,为难啊。” 江箬把他和陈法生的计划和盘托出时,东篱并没有感到惊讶。先平定侯景,再平定其余混战的军阀,最后统一大梁。若萧氏后代可励精图治,则尽心扶持;若不行,便模仿晋司马懿,取而代之。 江箬像一个条理清晰的游说家。一个人能在三年之内成长成这个样子,是经历了什么。 “建康很快就要易主了。别忘了你所求何物,此时启程为时不晚。你认我为主君,便听命于我,生死随我。若大梁灭国,我们可剑指天下。” 江箬依然保留了一些忠君报国之志。换做是东篱,直接让侯景灭梁,再渔翁得利就行。 江箬这个木讷的家伙就连此时也在小心地试探。他不知,就算自己说要一统天下,那个黄衣少年依然会和现在这般笑着说:“好呀。” 另一边的江陵,陈法生听完手下的报告,手中杯子落在地上。 “你说什么!吴昌伯和救他走的人死在南海了?” “小的也不相信。但现在传言就是这样,也不知吴昌伯现在如何。” 法生背过身去。救走江箬的人,传言是那个杀死高澄和王莘的“南海罗刹”。这样的人,怎么会在自己的地盘翻船呢? 还有,听说那人年纪轻轻有惊世之才,也不知道是何来路,为何与江箬相识。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又立即将其否定。 法生站起身,对手下说:“过几日我就去建康递交军报,你们向都城通报一声,尽早出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故人 待东篱等人来到建康,已经立夏。 “杜陵梦,去乐坊吗?” “不去。” “那去看灯市吗?” “不去!” “那总得去茶酒肆吧?”东篱把头从门缝里挤进来,“我请你,这还不成?” 杜陵梦无奈地把门打开。这家伙,活像没进过城似的。东篱爱凑个热闹,喜欢往人多c繁华的地方挤;而杜陵梦觉得,在客栈里待着就挺好。他本来想召集江箬和文茵一块否决东篱的提议,结果文茵说:“本公子难得逃离爹娘的掌控,就出去整点小酒吧。” “夏日饮清茶,可去火解热。”江箬背起他的竹布包,“走吧。” 二十二岁的杜陵梦面对这群小孩感到深深的无能为力。 侯景叛军一步步逼近建康,建康城里却是另外一个世界,一派歌舞升平。茶酒肆里人着实不少,东篱和杜陵梦面对面坐下,却发现江箬和文茵被挤到另外两桌旁。 江箬戴着斗笠,对东篱点点头。东篱放心了,招呼店小二道:“来两碗鹤觞酒。” “南海,我真没想到你会跟着江箬混。”杜陵梦道,“看来你不甘心为江湖中人一生。追名逐利啊,小子。” “你想知道为什么?”东篱喝了一口酒,晃晃手指。 “为什么?” “告诉我你的名是啥,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陵梦是老杜头的字。和他熟悉的人叫他杜陵梦,不熟的叫陵梦。 他老人家老家长安,所以会说魏言。他听老人家说,他母亲在长安时做了一个梦,梦到天王送子,之后生下他。杜陵是长安的代称,老杜头又正好姓杜,所以给自己取字为“陵梦”,和姓氏是配套的,分不开。但是他的名字是死也不肯说的,估计是“铁蛋”“二麻子”之类的。 两个人很沉寂地灌酒,杜陵梦又道:“你们离开之前我就留在建康了。就是王文茵那个家伙,就算不穿朱紫袍,也一副七彩光环的样子。一会把他撵走?” 东篱一听此话,刚把酒碗放下,就见文茵从桌子旁边冒了出来。 “师兄,出发那天我可听到你和江公子说的话咯。”文茵把东篱的酒碗拿过来喝了一口,“就这么撵我走了,不怕我告发?” “瞧吧,他耳朵不错。”东篱朝杜陵梦挤了挤眼。 “你早就知道我耳朵好,为什么敢在我旁边说叛逆之词?” 东篱心道:把你拉下水呗。耳朵能听到世上的真话假话,却听不到人真实的想法。这小师弟,太年轻了点。 东篱端着酒碗走到酒店门口,倚在门上,就看见南海那里的一位熟人迎面过来。东篱招呼道:“崔爷,怎么走得那么急?喝一碗。” 那人道:“我听说你到了建康,就来瞧瞧。” 真是难为他找过来。东篱顺手从旁边拿了一壶酒给他,却看见街道上行人纷纷退散两边,似乎是有一大队人马要过来。 排场挺大。这种非常时期进京,会是哪位大将呢。 “湘东王手下那位,督七郡诸军事的。看,最前面那个就是。”崔爷把酒壶里的酒喝了个干净,随意往后一扔,酒壶端端正正地落在一张桌上。 隔得有些远,东篱看不清楚那人面目。三年未归,朝中局势东篱也不太清楚;但这个时候回京的将军,不仅仅想送军报吧。 但这些东篱都没怎么在意这些。他打算等侯景兵临城下,去他的中军帐搞个暗杀。这种勾当,他从来没有失败过。 出了茶酒肆,杜陵梦跟着文茵偷偷摸摸地去王家把叉烧牵出来,东篱和江箬在城中闲逛。 身边时不时走过几个提灯夜行的人。东篱跟在江箬后面,努力地辨认方向。 前面是建康的中心,长干寺。长干寺旁边是一家铁铺,东篱记得。再往前走是朝中官员居住的一代,往里走,第十一家是任家。 夜深,街巷里没有一个人。江箬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东篱向后退了一步,轻声说:“拔剑,后面有人。” 刺客?信念真是太坚定了。他们俩身死的消息应该有人穿了回来,怎么还有人跟着? 东篱跳上旁边屋顶,把铃铛系上,向着那个人追过去。 江箬皱起眉,回身看到有人提灯走过。他向那人借了灯,也一同追过去。追到了巷口,他看到东篱和一个玄色衣服的男子已经打了起来。 东篱没有用刀,赤手空拳地对付着那人的剑。江箬在一旁看着,发现他的右肋下挂着一个小袋。 那里装的是飞镖。以东篱的身手,一动手对方就是死路一条。 东篱看见江箬过来,觉得不好。在珈蓝山对付“催命”的时候,因为房间里没点灯,东篱放心大胆地用了铁竹叶。不过,现在难办了。 那个刺客模样的人用黑布蒙着脸,东篱看不见他的脸。那人的剑法颇为老辣,却又中规中矩。东篱一味躲闪,觉得不痛不痒,干脆左脚一踏墙,去夺对手手中的剑。 刺客持剑向他当胸刺来,东篱下腰躲过。好啊,这是要下杀手了。 “我来吧,你小心!”江箬拿剑尖抵着墙面一路划过来,跳上屋顶,纵身那人刺去。 东篱退到一旁,喘了一口气。江箬生得精巧,面对这个高他一尺半的人反而占优势。还有,他用的剑法好像是 秋知剑法。 传说那是魏晋时一味高人悟透秋日轮回,所创的九十九招剑法。最大的特点嘛这剑法太温柔,常走偏锋又点到为止,没什么杀气。 所以,他们两人倒是像见招拆招,弄着玩呢。 黑衣男子虚晃一招,跳将出来,摘下蒙在面上的黑布道:“阿箬,你有长进。传言毕竟是传言,你好好的就行。” 东篱盯住那人的脸。如果他此时提着刀,刀肯定掉在地上了。 陈法生。 法生把目光投向了江箬身后那个黄衣少年,看到他腰带上系着的铃铛和排箫,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阿箬,”他问,“这就是救你一命的那位?” “是,他叫婆罗。”江箬走到东篱旁边,“婆罗,这是陈法生陈将军,我的叔父。” “见过陈将军。”东篱深吸一口气,行了个礼。 “阿箬,怎么还要人护着?别把自己当孩子了。” 时隔三年再见,竟然是如此见面不识。也对啊,面对一个江湖布衣,法生也只会如此淡寡相待。 宁愿这样。若他知道自己就是任东篱,也应该拔刀相见了。 三个人一同走向长干寺一代的繁华中心。东篱坚信自己三年过后长开了,江箬认不出,法生也一定认不出。他先说自己曾在江筼门下学过诗书,为报先人之恩救江箬一命。法生问起铃铛时,他就说是模仿他人的。 “婆罗公子以前没怎么来建康吧。”法生将斗篷摘下,看向长干塔的明灯,“这是长干寺,我以前在这里教过一个孩子。他若把力气花在正道上,现在也是一员猛将了。” 东篱把头低下。 前边迎面走来一男一女。男子笑道:“陈将军,来送军报?” “是。右将军,你快出征了吧。” 右将军? 东篱微微抬起眼看去。 是大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甘之如饴 任日夕难以置信地打量起江箬旁边的那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看见日夕盯着他,笑着行礼:“右将军。” 日夕愣了一下,仓促地回礼。他和华霖相对看了一眼,轻声问:“你看,那是不是东篱?” 华霖蹩眉看着那少年的一身琥珀色。那笑起来的样子是挺像,只是眉眼不似从前。只是有点相像而已,怎能说那就是东篱呢?就算他真的回来,也不敢认啊。 华霖知道,日夕不相信东篱已死,不相信东篱杀了江筼。这下子,只怕出祸事。 他们几个向前走着,东篱故意落在后面。师傅和他说过,绝不要看一个故人的眼睛。那样,一定会被认出来。 江箬走到法生前面,道:“我们也应该回去了。右将军,过几天就要出征了。这里我们守着,你保重。” 东篱如释重负地打算开溜,把外袍裹紧了。走出几步,身后有人叫道:“婆罗公子,留步。” 日夕在他身后提着一盏灯笼,微笑着看向东篱。一如从前那般,身边的暖意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还是那个口袋里装着饴糖的大哥。 华霖在一旁笑了:“公子,刚才法生说你和他比试,武功极高。可否至寒舍喝口茶,交个朋友?” 东篱握紧了拳头。 从前的任宅改成了右将军府。与还和妹妹在南兰陵经商,京城只剩下日夕一家。宅子整理得井井有条,一看便知是华霖的手笔。日夕给东篱倒了杯茶,顺口说起战事。 “朱异还说侯景必无渡江之志。现在呢?“日夕把手中的军报递给东篱,“皇上让临贺王守江边,殊不知那临贺王早有异心。他们要是里应外合,可就麻烦了。” 东篱将军报随手翻了翻。原来那侯景是打着诛杀四公,肃清君侧的名义来的。他在寿阳做了个太守,就私自免了当地的赋税,把那里变为一个小军工厂。他扬言进攻合肥,却直取谯州c历阳。这是放弃了在淮南喘息的机会,直逼建康。有了临贺王萧正德做内应,简直是势如破竹。武帝一向重视宗室团结,就算对他告发萧正德,也无济于事。 所以,日夕是打算自己孤军深入吧。 日夕的目光落到黄衫少年捧着军报的手上。他的手戴着护掌,手指上结着茧子。之前传言江箬溺于南海而不返,如今平安归来。面前这位,便是南海罗刹吧。 既为江湖中人,又负此盛名,应该轻狂倨傲才是。而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翻开军报,一行一行认真地读着。事毕,他把军报还给日夕,只是低着头问:“右将军,侯景有战神之称,这一仗必然凶险。在下可否同去?” 日夕笑了。他把军报接过来,也没有回答。 东篱撇撇嘴。这位大哥,现在也看不起年轻人。虽说他当年实在没有像大哥这般用功,走所谓“正道”,但至少还是混出了个人样。怎么能这样嫌弃呢。 “我曾经有个四弟,叫任东篱。”日夕突然道。 东篱最不想听见的还是来了。 “他和你一样,婆罗公子,年少成名。只不过,公子杀了一个叛将和奸贼,天下一片叫好声;他为我在决斗里杀了人,背了一辈子的骂名。” 两个侍者提着灯从窗外走过,院子里好像有闪烁的萤火。一切安静得可怕。 “他行道与我们不同,所用铁竹叶上涂抹烈毒,若要出手无人能活。”日夕摩挲着茶杯的一边,“他们是不会容许这样一个人活着的。婆罗公子,既然已经寄身江湖,何苦再近庙堂?他们不会留你的。” “他们?他们是谁?” “朝堂之中天下名门。” “我虽然处身山野,东篱公子的事也听说过一二。他最后身死,是因为刺杀星雨君?”星雨君是江筼的尊称。 事到如今,还是和盘托出吧。 “我一直以为侯景是冲着星雨君去的。”日夕把放在案几上的香炉端下,“我也一直知道,杀星雨君的人不是东篱。” “啊!这是如何知道的?”东篱故作惊讶,却觉得后脊背发凉。 “当年东篱得罪了琅玡王氏,险些被流放。泽雨君为了保他,到圣上面前求情,又答应琅玡王氏此生不为官。后来朱异和琅玡王氏向圣上口进谗言,让东篱小小年纪就去冲锋陷阵。我家没有答应,偷偷把他送走。前几个月还有消息,到寒山之战后,杳无音讯。 “星雨君被杀后,大臣们都说是东篱对梁廷积怨,投至侯景帐下。而当年星雨君是带头反对接受侯景入梁的,所以侯景必然利用东篱杀他。 “这是一场阴谋。若东篱还活着,一旦被发现,定有人打着捉拿反贼的旗号追杀他。若他已经死了天下之人,都要他死。” 生不如死。 江筼死后,东篱四处流亡,心中对家人和江箬多少存着怨怼。如今发现,是自己陷得太深,他们救不了。 短短三年,却是处处杀机。谁会相信一个少年单枪匹马,腹背受敌,还能苟且存活在这世上呢。东篱不知道的事情有太多。那些人可以为了权谋,把路上一切障碍扫除,包括风马牛不相及的东篱。 官宦子弟凄惨如此,百姓们,还怎么活! 天下之人,都要他死。他不要脸,偏就活着。 日夕问东篱要不要看看他家那大胖小子,东篱抑制住狂喜,点头答应了。他有了小侄子,不能认,就是抱一抱也不错。向内院走去,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右将军,你刚才说的泽雨君是哪位啊?”江箬问着。这人还帮自己求了情,虽说不知是何目的,还是要感谢一下的。 “萧正德已经不允许他再用这个尊号,但我们还是会这样称呼。” “嗯。” “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那是江箬江公子,吴昌伯阁下。” “他这点年纪就用尊号了?” “江家只有他一个独子,没办法。” 江箬,他该要多么谨小慎微,才能把自己完好地保藏在纷乱的京城?东篱还埋怨过他没有向皇上请求把自己的案子明察,还怪过江家同意把他送入江湖,也不知道他牺牲过很多。就连他给自己求情,也一概不知。 还有,才十五岁,怎么有尊号了。这是撑起家族门面的象征,他怎么做到啊。 日夕回过头,看到东篱仰着头定定地站在院子里,喊道:“婆罗公子?” 东篱忙不迭地跑了过来:“哈哈,在看月亮呢。” 华霖把孩子抱了过来。那个孩子应该满一岁了,看见东篱就一个劲地傻乐。东篱把他抱到怀里,只觉得心安。这便是一个完整的家了,要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肉团子似的,也不知道今后长成什么样。”东篱扬着嘴角笑道,“一定和父亲一般,是个威武的将军。” 那孩子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咯咯咯地笑起来。 华霖轻柔地捏捏孩子肉鼓鼓的手:“婆罗公子,他喜欢你呢。” 小家伙不安分了起来,去够他的父亲。东篱不乐意了:“你看,他又抛弃我了。” 日夕笑着走近了一些,孩子忽地抓住了腰上的一个锦囊,抓出来一块什么东西,在东篱面前挥舞着,说:“给,糖,糖。” 麦芽糖。 东篱接了过来,看看日夕。日夕脸上还残余着惊异的表情,但很快消失了。他说:“孩子给公子的,公子不嫌弃就收下吧。” 东篱脱口而出:“右将军带着饴糖,可是在等什么人?” 日夕眸色一暗,摸了摸孩子的脸颊,沉下声来:“我要出征了。公子之前所言极是,这一仗一定无比艰辛,只怕有去难回。今后不会再等了,这块糖,公子留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庙堂之高 陈法生暂住建康,江箬和东篱也去蹭了个床位。法生不同于日夕,管江箬叫“阿箬”,还如小时候那般。东篱想问他们关于日夕出征的事情,但不知怎么称呼法生妥帖,只好憋出来一句:“将军,为什么右将军派遣去江边击退侯景,一副誓死如归的样子?” “右将军掌权,虽然为人温和,却被宗族视为眼中钉。”法生清了清嗓子,“此去,是不打算让他回来的。” “担心什么?零露兄身手出众,若发现势头不对,必然会保住自己的。”江箬把手中的书放下,向他们看过来。 外面进来一个人,对法生道:“将军,陛下召见。” 对,法生还有军务在身,总要见皇上。那人又轻声道:“将军,陛下知道吴昌伯回来了。” 东篱无奈地转过头去。真不应该带着王文茵回来。他在给东篱取马的时间里,早就把谣言散布到全京城了。这个八卦的小子把东篱隐瞒身份的计划打乱,也没办法了。 “既然这样,阿箬就同我一起去吧。”法生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对外面喊了声“备马”。 他们俩去赴鸿门宴,也真是倒霉。东篱正准备开溜,身后那个又说:“陛下点名要这位公子同去。” 这么倒霉? 哎,反正也没什么老熟人,去了无妨。皇帝老儿从来没见过,倒也是新鲜。估计能从那里听来关于大哥出征的事。就是磕头叫“万岁”的事情,真是恶心。不过整天在这里坐着,闲也是闲,还不如去凑个热闹。 三个人一路骑马,从西门下马后入宫城。一路上碰见从南海来的几个扶南国使臣,载着满车的货物往外运。这些人就是利用梁人的大国心理趁机敲诈勒索,这下子一定混了不少好处。 粉饰太平的能力真是不错。江箬冷冷地看了看无人的甬道,依然高大雄伟,却满眼凄清。自己曾经膜拜过这里,到头来,还是真相更加残忍些。朱异,如此玩弄手中大权,害得国事萧条c民不聊生。难度不怕你曾经支持的侯景攻破京城大门后,第一个杀了你吗? 果然,朱异那个老家伙到这种时候,还是立在武帝左右阿谀奉承。武帝接过法生递上来的军报,只是看了几眼就放到一边去了。“赐坐。”武帝摆了摆手。 “陛下,微臣想知右将军何时出征,去往江边?”法生坐下,抬头问道。 “大概五六日后吧。”武帝微微坐直了身子,“怎么,不放心他?” “将军,您这可是多虑了。”朱异轻笑了一声,“我选定右将军守江,右将军经验老道,怎么会出差错呢。莫非是将军想将他换下来?” 这样一句话,气氛剑拔弩张。这倒成了法生想要抢功,是他的不是了。 然而东篱并没有t到这个重点。 居然是朱异想把大哥调去江边?如果他是想借机杀了大哥,以便进一步夺取军政大权,那还好理解。但都到这个时候了,侯景清君侧的名单中可有他朱异一席之地。大梁玩完他玩完,一旦右将军死,最后一道防线也就彻底垮了。那他玩这种伎俩干什么?难度他真的依附了侯景? 东篱正跪在后面胡思乱想,前边的江箬道:“朱大人,陈将军也是为您的安慰着想。毕竟侯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叛乱,若有闪失,死的可是您呀。” 武帝笑了,冲朱异道:“你和人家斗什么嘴呀。”他冲一旁的宦官招招手,那人立刻走到近前,拿起手中卷轴。 “督七州诸军事大将军接旨!” “臣在。” “明日起,快马回江陵继续驻守,若无圣上旨意,不可恣意更营换野,不可私出入京城。坚守江陵重地,代行一切军事,钦此。” “臣接旨。” 什么到了这种时候,他们还有空怀疑其他武将是否存有异心,在敌军压境时将其赶回驻地?可怜法生一世忠心。梁武帝早年也是叱咤风云的一代战神,如今年老,也难怪担惊受怕。不过,太不是时候了! 那太监读毕,复行一礼。东篱把头抬起来一点儿,正好对上朱异的目光。 不管过多少年,最深的梦靥都忘不了。 朱异眯起眼睛,盯着那个一触到自己目光就慌忙躲避的少年。一身素布黄裳,还好没有龙纹,不然就要拖出去杀头了。头发只是简单地挽了一个髻,平时估计都是随意一扎。脸看不清楚,却有几分熟悉。 这家伙必定不是朝廷中人。难道是他救了江箬?哼,真坏事。 陈法生接了圣旨,立即告退。东篱知道大事不好,退出大殿后急忙低着头往外跑去。到了宫城外围,他故意落在后面,走了北门甬道。 和他们分开才好。东篱鬼鬼祟祟地向前走了几步。如果被发现了,实在不行就说自己是在观光旅游一下。 然后,他听到身后脚步声和轻微的铁器撞击。 朱异从后面走出来,左手拿着如意,只是阴测测地笑着:“婆罗公子,请留步。” 是他? 东篱回身,打量一番这个鬓发有些斑白的老头子。许多年没见,还是那副嘴脸。在他身上东篱又想起一个不能算是秘密的秘密:师傅朱潼是他的三子。 看看,朱异那位三公子把父亲的左手掌挥剑砍断,隐迹南海。现在朱异做了一只假手,假手里紧握着一只玉如意,取不下来。 “朱大人找草民,可是有什么事?” “听闻当时侯景又派人劫杀泽雨君,公子出手相救,保我朝忠良,在下不胜感激。”朱异躬下身子,那如意一闪,东篱不禁别过头去。 “泽雨君?这种尊号,大人不是不允许用吗?”东篱正大步向前走着,听闻此言又停下,“还有,大人一个文官,在宫城之内领了这么多禁军,难道是要谋反?” 好大的胆子。 “你就不怕我以你没有带牌符而出入宫城,当即诛杀你吗?” 哎呀,失策了。法生和江箬身上都有进宫城的牌符,东篱就作死和他俩分开了。朱异这老头子不会动真格吧?杀文官这种事情,不太光彩啊。 后面有人走了过来,所以人都转头看去。哎,得救了,是在酒馆碰到的崔爷。这家伙仗着出身不错,混了个小官当着,现世安稳。他走过来,看到东篱一个人被这样一大帮子堵着,吃了一惊。 “崔令君。”朱异看见他,微微颔首。崔令君心里不太爽,但还是规矩地回了礼。 南海估计又摊上什么事儿了。这个主啊。他只好道:“朱大人,婆罗和我一起进来的,这是怎么了?” 朱异的脸色由白转红,再变青。没想到,眼前这个讨人厌的在朝廷里还有人。 清河崔氏?不能惹啊。 他挥了挥手,那队卫军全都站到一旁。崔爷看了东篱一眼,拽着他赶紧走了。那个祖宗还是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儿:“崔爷,谢谢你了。” 走出了城门,崔爷从身上掏出一块牌符,塞给东篱。东篱一看,正是江箬他们都有的。“这给我了,你怎么办?不是说这玩意只有朝中品级高的大臣有,而且一个人只能有一块吗?” “少管吧,祖宗。”崔爷笑得比哭难看,“不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吗?买呗。哎哟,二万两白银呢。” 这老财迷还可惜钱呢。 不过牌符可不止芝麻开门的用处,据说还能号令二十人一下的禁卫军。这倒是一个好用处。 “崔爷,那我先走了。最近非常时期,你们大家可小心些。”东篱看了看宫城外边热闹的集市,“我去和吴昌伯他们回合了,回头见。”说完,他立刻遁地似的没了。 这小祖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