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之胡笳血》 楔子 听到朝廷把撰写晋史的任务交给崇文馆侍讲成明盛的消息,我的心里还是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看着满屋辛苦搜罗来的前朝宫廷文档和人物笔记,已经提起的笔在半空停顿了许久,终究还是随着一声长叹丢回砚台里去。 如何给前朝盖棺定论,是每一个开国之君慎之又慎的大事。考虑到刘宋得位颇有些不尴不尬之处,成明盛这样的无良腐儒确实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所有不足为人道的曲曲折折在他擅长的春秋笔法里变得四平八稳,历史的秘莘在“某年某月,皇帝驾崩”、“某年某月,斩首三千”这样枯燥的记叙中消失殆尽。 不过如此一来,百年之后再有人提及这段历史,恐怕都无法想象和体会我所经历的这个时代是幅怎样的画卷。一念及此,我又觉得作为前朝著作郎的自己,肩上犹有重任。也罢!不秉笔直书,又怎么能叫史家呢?想到这儿,我自觉豪情复上心头,重新拿起笔来。 历代史家之中大概没有比司马迁更让人高山仰止的了,这不单单是说文笔,当然在这方面他也绝对是个中翘楚——太史公常常用短短的十余行写尽了一朝兴衰,换作普通的文学待诏或许要写上一百多行。更重要的是他独到的眼光聚焦在一个个鲜活的人上,这些人莫不气运干连天下,举手投足就能搅动风云。比起干巴巴的事件,这些历史中的人物形象更能传递出一个时代鲜明的社会、文化、经济特征。即使是惯于对当朝权贵多加粉饰、对已是累累骸骨的敌对角色百般诋毁的御用文人,在字里行间也会不经意流露出这个人的真性情。 譬如前朝承袭魏统,史官对魏武帝曹操多有微辞,揪着他是宦官之后不放,极力渲染他荒淫好色的形象。即便如此,在写到曹操官渡败袁绍,收缴了许多己方官员投诚的书信时,史官忍不住写了六个字——公不顾,皆焚之。想想看,这是何等的胸襟气度?寥寥六个字,一个豪迈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 想想前朝,更是一个个英雄、小人粉墨登场、烜赫一时的舞台,只把这些传奇人物筛选出来,就大概能看明白前朝兴亡之由了。自汉末以来世家坐大,威凌朝廷的事屡见不鲜。到了晋代,豪门势力到达顶峰,即便是开国皇帝都只能勉强压住阵脚罢了。开国大将王浚恃功自傲,参加朝会常常不等结束就擅自离开。这等行径如同悖逆,但晋武帝司马炎居然不敢责罚。门阀之强由此可见一斑,祸根之深不问可知。再看看诸胡入侵时,抵抗主力也逐渐由中央大军变成了世家部曲,朝廷的衰弱令人扼腕。 但我在细细查看这段风起云涌里的英雄豪杰时,总是被一个陌生而特殊的人物所吸引,勾起我无穷的好奇心去一探究竟。如果说固守豫章、保得东南半壁的王戎,和收复晋阳、孤军牵制胡人的刘琨,他们本身就是巨门阀阅的一员;渡江北伐、力图恢复的祖逖,和收拢流民、称霸淮上的苏峻,至少也是地方豪族的的代表。那么此人名不见经传,既非世家、亦非大族,既无冉闵之勇、亦无王谢之智,却像个幽灵一般,以不同的面目在历史的各个重大事件的角落里出现。 他,这个没有留下名字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一) 一提到晋都洛阳,时人就会想起陈留王的两句诗——“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这话说得真是妙极了,恰到好处地描绘出洛阳的风土人情。自从三分归晋、天下一统之后,举国上下绷了一百年的神经陡然一松,社会风气顿时为之一变。由三国时期的厉行节俭,迅速转变为大一统后的奢靡无度。这点从洛阳的秦楼楚馆的发达程度就能看出来,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洛阳城里的妓馆花楼如雨后春笋一般,齐刷刷地冒了出来。除了燕赵雍凉的姐儿,还多了许多巴蜀、吴越的姑娘,样貌身段迥异于北方,端地是姹紫嫣红、争妍斗艳。大诗人左思初登洛阳,三次没能走完洛河边上的闻莺街,洛阳美人的妖娆可见一斑。 至于“少年”,则是洛阳另一大特色。打从东汉末年闹黄巾那会儿开始算起,天下动荡了足足一百年。乱世人不如狗,百姓们抽丁的抽丁、逃难的逃难,最后能活到天下太平的十中无一。因此全国各地都有很多无怙无恃的战争孤儿,他们自小无人管教,天生天养,大都三五成群地在坊间做起了强梁少年。而洛阳九流并序、龙蛇混杂,是中原一等一的大都市,聚集在城市光鲜高墙的阴影下找食吃的强梁少年,自然要比别处多得多。 这些少年也是支撑起洛阳浮华外表的重要一环,京城人烟阜盛,三教九流错综复杂,治安一直都是京兆尹最头痛的问题。而这些强梁少年久在街头打滚,熟知地情,着实是处理那些大人物不屑烦心的蝇营狗苟的不二人选。何况他们人数虽众、又生性桀骜,难以驾驭,但大都隶属于行会帮派。官府想要控制几个有家有业的会长、帮头,还是如捏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松。 洛阳就是这样一座光怪陆离的地方,美丽与丑恶伴生,健康与畸形相随,“妖女”和“少年”这对反义组合不过是万千矛盾中的一个罢了。古往今来的所谓“太平盛世”不外如是。 “二狗!”一个十五六岁的邋遢少年向洛水边的一颗老槐树兴冲冲地跑过来,树下倚着一个高他半头的同龄人,“叫我过来干啥?有活干了?” 被唤作“二狗”的少年手上捏着一片石块,他随手一掷,石块就听话地激射而出,在河面上“啪啪啪”的弹出一连串的水花。他不高兴地敲了邋遢少年一下道:“眯眯眼,什么二狗不二狗的,出来混要叫诨名,不然平白叫人看低!再叫一次?” 那邋遢少年身量颇高,满是破洞的衣裳上到处是油渍,露出来的胳膊腿鼓鼓的都是肌肉。兴许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暗疾,一双眼睛总是睁一个眯一个,叫他“眯眯眼”倒真是贴切。他试探着道:“狗、狗,狗哥?” 对面的少年又是一个暴栗,没好气地道:“是豹哥!” “对对对,是豹、豹??????”眯眯眼舌头打结,半天也说不出个囫囵话来,最后笑嘻嘻地道,“还是二狗叫着顺口,这什么豹,我可喊不上来。狗哥,叫我来啥事,是不是有活干了?弟兄们嘴里素淡了好几天,就等你说话呢!” 那少年无力地挥挥手,也放弃了去纠正眯眯眼的念头,转而开始说正事:“去把胖子和小不点叫上,疤癞刘找人去收拾几个不听话的乡巴佬,答应事成之后给十个铜板。” “十个铜板!天桥张的馄饨可以买十碗,我去找他们!”眯眯眼兴奋得连那只眯着的眼睛都快要睁开了,他满脑子都是热腾腾滴着香油的馄饨,一溜烟地跑了。 剩下的少年独自坐在河边,继续紧一下、慢一下地打水漂,只是他的目光怔怔地望着远方,丝毫没在看河面,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名叫吕邝,是本地人氏,家里老父尚在,但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压根管不着他。吕邝也乐得自在,聚起了坊间几个没爹没娘的流浪少年,专门在左近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闹得邻里大为光火。怎奈吕邝一手飞石练得炉火纯青,指哪打哪,案子回回都做得干净利落,让人抓不到把柄。然而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邻里上门讨说法的次数多了,这名声也臭了。在跟老爹大吵一架之后,吕邝索性破门而出,带着小兄弟们跑到洛南自立门户起来。不过离了自家门前的一亩三分地,吕邝才深刻意识到外头的江湖水太深,几个兄弟傻的傻、小的小,全都指着自己,他突然觉得自己肩头的担子猛然一沉。 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洛阳城里帮派众多,为了争地盘,相互间不晓得厮杀了多少回、填了多少人命。到了这会儿,哪条街、哪条巷归哪个帮会管,都已经形成了不成文的规定。官府对这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举、官不究,只要不给它添麻烦也就是了。凡是外头闯进来的,想在哪块地面上讨食吃,就得先上哪家把头、堂主那儿拜码头。供上足了,才能平平安安地待着,否则,嘿嘿! 吕邝待的这片地归疤癞刘管,吃了几次亏之后,他才算弄明白了里头的道道。由于他既没有营生,也没有钱上供,只好替疤癞刘做些见不光的阴私活,赚点少得可怜的赏钱。比如说这次摊派的活,是教训几个在地面上做小生意的外乡人。那几个人操着南方口音,走街窜巷做着货郎买卖,卖些中原不常见的绣样,颇有市场。不消说,定是疤癞刘要价太黑,和那伙南方人谈崩了。按照疤癞刘的性格,是绝不会让这些外乡人好过的,于是便让吕邝一伙出手。不过疤癞刘实在是太吝啬,点子全是三十岁左右的精壮,一个不好就要“偷鸡不成蚀把米”,而答应的那点赏钱和他们承担的风险是不成比例的。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想想自己这群一根筋的兄弟,吕邝心里有再大的火也得憋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二) “二、二狗,你说真的?”胖子趴在一堆杂物后面,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而眯眯眼则一句话都说不出,蹲在那儿直咽口水。小不点倒是无所谓,靠在吕邝腿上——反正不管干什么都是吕邝想主意,胖子和眯眯眼当打手,而他只负责望风和见机不妙时的逃跑。 吕邝心里也微微一沉,远处有三个货郎正在兜售样品,正是他们的目标。可那三人个个短打装扮,且不说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就是挂在货箱旁边的那根粗木棍就让人看着心寒。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都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不能往后退缩。他转头向大伙鼓气道:“你们几个太没用了,看我的!” 吕邝略一吸气,从藏身处站起身来,弹弹身上的灰尘,向那三个人走过去。货郎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一眼就看见了这个长得白白净净,穿得整齐体面的俊朗少年,看着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令人心生好感。吕邝当然不是什么有钱的主,只是出来走江湖,都得备一身见得了人的行头充作门面。正所谓大偷没有贼像,老骗好似君子。 看到生意上门,为首的货郎不敢怠慢,热情地拱了拱手道:“小郎君,想买些什么?” 吕邝笑笑道:“哦,我家夫人听说有人在卖江南一带的绣样,特意派我来看看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就买些回去。” 一听这话,那货郎脸上笑意更甚,忙不迭地打开货箱道:“小管家请看,这都是上好的苏绣,有道是江南绣功看吴郡,这可是现在吴中最流行的式样!” 吕邝伸手一摸,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这乡巴佬欺负我年纪轻,想拿西贝货来鱼目混珠?” 那货郎强笑道:“小管家说的这是哪里话?这确实是正宗的吴郡出产,小的巴巴从江南赶来京城,怎么敢骗人!” 吕邝用手指夹起一片布,大拇指摩挲了几下道:“哼,还不承认,江南的料子我是没见过,听说是出了名的轻软,而你这料子这么厚,一看就是鲁绸,我可见得多了!你这做买卖的不实在,小爷我可不奉陪了。” 吕邝又哼了一声,作势转身欲走,立即被那货郎拉住。他方才这番略知一二便充作行家的做派,正中卖家的下怀,怎么能让快到手的鸭子飞了?货郎竖起大拇指,陪笑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小管家年纪轻轻就练出了一对火眼金睛,失敬失敬!不过这布虽是鲁绸,但绣工确实是江南的,可不算是欺瞒小管家。这是专门卖给贪便宜的小门小户的,给您这样的大户人家的都在这儿,您看!” 说着货郎又打开了另一个货箱,里头的绸缎丝织更密更细,绣样更灵更艳,确实与中原不同。吕邝用手摸了摸,装作一副满意的样子道:“好好好!好东西,上回王参将家的婆娘非得拿一件新衣裳在我家夫人面前招摇,说什么是平吴有功,上头赏赐东吴宫里的绸缎。气得夫人几天没吃下饭,我看还不如这个好看嘛!多少钱?” 货郎听了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点头哈腰道:“小管家有眼力!那江南的绣样的精华都在朱、张、顾、陆四大士族手里,东吴孙家名义上总有江南,穿的料子还远远不如、不如啊!这一分价钱一分货,一尺这样的布料只要二百文!” “二百文?”吕邝手一抖,把布料抛回去,合上箱笼道,“你不如去抢!” 货郎拉住他的手道:“小管家莫急,只要您能促成这单生意,每尺布我给您这个数!” 吕邝捏了捏货郎的手指,略一沉吟,爽快道:“二百文就二百文,只要夫人高兴,也不会计较这么多!这样吧,太阳都要下山了,我还要去张记糕点铺采买,你先把布送到下马坊徐家,点名让徐老二来接。他是我爹,一提我,他自然晓得里头的关窍!” 货郎一怔,隐约觉得不妥,但左右寻思自己无非是多跑两条街、多喊一道门,就算被骗了也没什么损失,就点头答应了。两拨人挥手分别,三个货郎背上箱笼兴冲冲地往下马坊去了,而吕邝则转到看不见的角落,招呼起胖子、眯眯眼和小不点,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三个货郎到了下马坊一打听,这儿姓徐的只有一家,乃是当朝六品的虎贲校尉。家宅宽广、门庭煊赫,一看就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三人大喜,兴冲冲地往徐家去了,却被门子挡在外头。俗话说宰相家门七品官,徐家是何等人家,门子当然不肯给下九流的小商人通传,直到为首的货郎提到徐老二。 门子打量了他几下道:“你们当真是来找徐老二的?” 为首的货郎听那门子口气有异,心里咯噔一下,但又舍不得快要到手的银子,便硬着头皮道:“不错!正是受了他公子的托付,指明让我们把布送到他手上。” 那门子嘿嘿笑了几声道:“你等着。”紧接着叫了个小厮耳语几句,那小厮便捂着嘴笑着跑了。 就在三人莫名其妙的时候,徐府当中爆出一声怒喝:“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消遣咱家!” 话音还没落,门里就跑出一个满面通红的中年汉子,手里提着水火棍,后头还跟着好几个家丁。管家双目圆瞪,怒不可遏,直欲择人而噬,瞧见三个货郎,双眉一竖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货郎心想坏了,定是着了别人的道,口中立即大叫道:“误会、误会!有一个少年自称是徐二爷的儿子,替主母买布,让我把东西送到府上,请二爷接收的!我们三个就是买卖人,只为求财,怎么敢开罪二爷呢!” 这管家平时迎来送往,也是个精细人,虽然眼下火冒三丈,但听货郎如此说道,便耐住性子道:“卖布的?卖什么布,拿来我看!” 货郎一听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卸下背上的箱笼,打开道:“二爷请??????啊呦!” 他话只说到半截便转为惊呼,只见箱笼一打开,里头顿时冒出滚滚浓烟,见风就烧,熏得人睁不开眼。管家捂住口鼻,大喝道:“好哇,果然是好朋友请来的,给我打,狠狠地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在我头上动土!” 三个货郎转身要跑,谁知徐府家丁都是跟着家主上过战场的部曲,被一棍打在孤拐上,顿时踉踉跄跄摔倒在地。远处扒在墙角望着这一幕闹剧的吕邝四人,正捂着嘴吃吃地笑。胖子佩服得道:“还是二狗脑子好使,你怎么知道徐家会揍他们一顿?” 吕邝得意地道:“说穿了也不难,那徐管家从前在战场上伤了要害,没有子嗣,生平最恨别人取笑。那三个外地人怎么可能知道这里头的花样,再说他们被钱迷了眼,不由不上钩!” 眯眯眼问道:“他们的箱子怎么会好端端地烧起来?” 吕邝伸出两根指头道:“那还不容易,这可是咱们吃饭的家伙。我趁他们不注意,把裹了蔡侯纸的磷粉放在布下头,等里头的水干了自然就烧起来了!走,我们到疤癞刘那儿领赏去!” 四人哈哈一笑,蹦蹦跳跳地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三) 混江湖也分三六九等,没混出名堂的只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靠着一双腿、一对拳,硬着头皮喋血街头;混出名堂的有家有业,平时看上去和普通豪绅无异,手下一大帮子人,什么龌龊事都不消自己出面。从这个角度来说,吕邝一伙只能算是不入流,就凭他们那几根瘦胳膊细腿,出去就是白给。 疤癞刘大概能算是介于“有名堂”和“没名堂”之间的那一类,他虽然在城隍庙旁边开了间酒肆,但明眼人都知道那是青龙帮的产业,疤癞刘仗着在帮里当堂主的姐夫的势,在酒肆里当个大掌柜罢了。不过平日里聚集在那一带的闲汉也不少,只要给点甜头,手下也能迅速拉起一票人。 看到吕邝一行四人趾高气扬地走进来,疤癞刘眉头一皱道:“去去去!你们几个上这来干什么?别地儿玩去,这里可不招待穷鬼。” 吕邝站到柜台对面,一巴掌拍在柜面上道:“刘老大,俗话说莫欺少年穷,我们哥几个刚把你交代的活干了,特地来领赏的!” 疤癞刘意外地打量了吕邝一眼,摩挲着下巴道:“嘿,当真?那三个家伙可不好惹,你们能收拾得下?” 吕邝把胸脯一挺道:“在这条街上混,我敢蒙骗您吗?刘老大只管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真假!” 疤癞刘一想也是,点点头道:“谅你也不敢。我刘仁言出必践,这次你们做得好,我就要赏。拿着!”说着手掌一翻,按在柜面上。可他挪开手掌一看,桌上赫然只有五个铜板。 吕邝脸色一青,张口就要骂:“你——” 胖子和眯眯眼慌忙从身后拉住他道:“拿着吧,二狗,拿着吧!” 疤癞刘把三角眼一挑,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什么你?给你点颜色就敢开染坊,放肆!你把话给我说明白了,要是让江湖上的朋友们以为我欺负小孩、坏了名声,今天你们休想走出这道门!” 听了这番狠话,胖子、眯眯眼和个子还不及柜台高的小不点,吓得脸都白了。他们紧张地看着吕邝气得发抖的嘴唇,生怕他吐出把刀子来。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吕邝嘴角的线条突然柔和起来,他笑嘻嘻地道:“看刘大哥这话说的,我们兄弟在您手下吃饭,坏了您的名声对自己也没有好处不是?我只不过想说,当初说得好好的,如果事情办成了,我们可以不要这五文钱,而是在这里挑一个酒鬼!”说着,他的眼睛在酒肆里逡巡起来,很快落在一个地方。疤癞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那儿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醉鬼身上,看他那身暴发户似的打扮,和满是伤痕的手,八成是个退伍不久的老兵,身上油水不少。 疤癞刘眉头一拧,他不想惹当兵的,谁知道这些兵痞有多少袍泽,万一闹起来可不得了。他左右一看,望见另一边的黯淡角落里趴着一个瘦巴巴的老头,面前的桌子上倒着一只空酒壶。看他身上的袍子满是补丁,黑得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要多寒酸有多寒酸。桌旁靠着一根竹竿,上头绑着一个小包袱,看大小顶多能放几件衣裳。这种人在洛阳城里多得是,多半是在闹市里坑蒙拐骗、混口饭吃,一有余钱就全换成酒喝,人嫌狗憎、最好欺负。于是疤癞刘就冲那个方向努了努嘴道:“就他了,你们爱干不干!” 吕邝眉梢一挑——他当然很不满意——但也不想把疤癞刘逼急了,只好忍气吞声道:“好!” 疤癞刘找了个借口将那个喝的醉醺醺的老头推出门去,还顺手从他怀里摸走一个钱袋权作酒资。吕邝心里痛骂了一句,看那老头支着细竹竿,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仍不甘心地招呼上三个小兄弟,不紧不慢地跟着老头的身后。 太阳逐渐落山,路上归家的行人越来越多,这给跟踪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不过那老头好像是个瞎子,一根竹杖在前头的地面上敲敲打打,步子走得不快。否则无论这几个家伙对附近的地形如何熟悉,也早就跟丢了。眼看他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吕邝一挥手,胖子和眯眯眼心领神会,绕到巷子那一头包抄去了。吕邝对小不点道:“你躲在外头,有动静就叫,不管巷子里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过来,听到没有!”看小不点像小鸡啄米似地直点头,吕邝这才微微吸了口气,转身进了巷子。 巷子仅有一个半人那么宽,瞎子不紧不慢地向前迈着醉步,竹竿敲在两边的墙壁上,发出“铿铿”的响声。吕邝拿出一个麻袋,和在巷尾探头探脑的胖子和眯眯眼打了个手势,然后蹑手蹑脚地从后面向瞎子走过去。眼看靠得近了,他猛地向前一扑,就要把麻袋套在瞎子头上。这一招是街头混混打闷棍的看家本领,吕邝屡试不爽,满以为就此得手,谁知那瞎子宛如背后生眼一般,一根竹竿像毒蛇一般倏地从身前弹出,无巧不巧地点在他的手腕上。 这一戳分量可不轻,吕邝只觉得手腕都要断了似的,啊呦一声大叫,手里的麻袋自然也就拿捏不住掉在地上。胖子和眯眯眼一看不妙,赶忙从藏身处冲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嗷嗷叫着向瞎子扑过去。以胖子的分量,谁被他压着都够喝上一壶,何况是这么个瘦小干瘪的老头?谁知那瞎子耳朵动了一动,身子一侧,竹竿挑起,恰好架在胖子的脖子上。下一刻只见胖子一百来斤的身子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向吕邝砸过去。 吕邝一惊,怕伤了胖子,只好张开双臂去接。哪知一触之下才感到一股暗劲从胖子身上涌而来,吕邝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头奔牛撞上,胸口发出沉闷的胸音,怕不是伤着了胸骨。好在他反应迅速,主动向后打了好几个滚,才算卸掉部分力道。饶是如此,吕邝仰面躺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似地,半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只好口中叫道:“这老头有古怪,眯眯眼你快走!” 这话说出口已经迟了,一来眯眯眼头脑本来就不灵光,二来他靠瞎老头太近,眼看两个同伴都失了陷,顿时手足无措,被瞎子轻轻松松一杖点倒。不过眨眼的功夫,巷子里还站着的就只剩下个瞎老头,他嘴里嘿嘿笑道:“你们这几个小蟊贼,偷东西偷到贼祖宗身上来了!我闯荡江湖的时候,你们还在娘胎呢。啊呀,江湖凋零,就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拿出来现,也不嫌丢人!让我来瞧瞧你们都是一群什么货色!” 说着,他俯下身一探手,摸到离得最近的眯眯眼。只见他顺着眯眯眼的手臂一路摸索下去,也不知在找什么,最后停在眯眯眼的手上不动了。过了片刻,瞎子哼道:“哼,腕粗骨露,天生穷命,拿来做柴烧也嫌废料!” 这句话说得神神叨叨,听得吕邝云里雾里,但他看瞎子紧接着提起竹杖对准了眯眯眼,心里吓了一大跳。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让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向瞎子合身扑去,口中大叫到:“不要伤我兄弟!” 可惜他状态十足的时候都不是瞎子的对手,何况是现在这副模样?瞎子听声辨位,待吕邝靠得近了,一手突然伸出,牢牢捏住他的手腕。吕邝“啊呀”一声痛呼,栽倒在地。瞎子的手如同铁钳一般牢固,掐的他生疼。 瞎子又是一声冷哼:“不自量力,有这力气还不快跑,非要当扑火飞蛾、自寻死路!咦——” 瞎子语气一顿,耳朵朝巷子口偏了偏。吕邝感到捏着自己的那只手松了松,也顺着瞎子的方向一望,生生吓了一跳——小不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巷子口,手里哆哆嗦嗦地握着一把连匕首都不算的小刀,指着那瞎子。小不点望见瞎子的一双瞽目瞧过来,心里瑟瑟发抖,但仍然颤抖道:“放、放开二狗哥!” 这一幕看得吕邝目眦欲裂,大吼道:“笨蛋,小不点快跑,跑啊!” 瞎子松开吕邝,抬步要向小不点走去,他忽然感到小腿一紧,是倒在地上的吕邝将他死死拉住。瞎子奇道:“你们虽然是不入流的小混混,但难得兄弟同心,生死不弃,不容易、不容易!本来你们今天欺负到我头上,按江湖规矩,就是不杀也要卸几个零件。不过看在这个小兄弟情深义重的份上,我老瞎子就破例饶你们一回。不过江湖凶险,就凭你们这点能耐,再这么混迟早是个完!快滚,别让我再碰上你们!” 四人这才晓得自己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背后大汗淋漓,后怕不已。胖子和眯眯眼赶紧从地上挣扎起来就要走,巴不得离这个诡异的老瞎子远一点儿。唯有吕邝却呆在原地不动,似乎是吓得傻了。胖子正要去拉他,谁知吕邝突然翻身对瞎子下拜道:“在下洛阳吕邝,一心想拜师学艺,只恨无门无路。没想到今天冲撞了高人,乃是上天赐我的缘分。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一) 华灯初上的洛阳美得不可方物。 坐在河町旁的小楼里,半开着窗,伸手就能触摸到外头温柔的暖风。这暮春的暖风好似浪漫的情人,轻轻地拂过你的面颊,叫人如饮醇浆。若是再早上一个月、牡丹花还没凋谢的时候,还能在落满花瓣的洛水河里找到一只只点着蜡烛的纸草船。这船多半是从上游的闻莺坊、朱砂巷里放出来的,那里有的是多情姑娘和幽怨美妇,运气好的还能从里头找到只言片语,成就一段风流韵事。 这时,远处的天津桥将迎来它在一天中最辉煌的时刻。洛阳有句老话,叫做“天津桥上月,金谷园中春。”那金谷园是国舅石崇劈山就势、花费巨万造起的一座瑰丽庭园。园中亭台掩映、碧波粼粼,修竹郁树、奇花竞艳,到了春天整座花园犹如天宫琼宇,连皇宫里的御花园都比不了。时人都说洛阳之春尽金谷,对它的推崇可见一斑。然而天津桥只凭一座桥,便夺取了整个京都的月色,甚至能与“金谷春晴”相提并论,又该是何等的瑰丽? 只见天津桥的两侧依次亮起盏盏宫灯,金色的灯火连成串映照在水中,仿佛一条天汉银河与夜空群星交相辉映。这条星河像一条瑰丽的地毯直指北边的煌煌晋殿,恰好与天上的紫微星宫对应,果然是一派繁盛的天子气象。随着天津桥的点亮,洛阳的六十四坊市像是苏醒过来一般,纷纷燃起灯火来应和,神都的夜晚这才算是到了高潮。此情此景,叫人一时目眩,恍然忘了自己到底是身处人间、还是天上。 如果真有仙人飞临洛阳上空,就会发现此城隐隐与星相暗合。晋宫守于紫微,东有文昌、西有武曲,左辅、右弼环绕其间,天魁、天钺居于其上,正是个“众星捧月”的格局。主九州地气拱卫天子,兆百代兴盛之象。也不知这番天人合一、造化神奇的设计是出于何方高人之手。若真是刻意为之,此人之才怕是近鬼似神。 月色下有一人一骑悄然汇入熙攘的人群里,那马上的汉子大约四十许人,在马上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连看个捏糖人都觉得稀罕。道路本来就拥挤,骑马也走不快,他索性跳下马来顺着人流缓缓移动,贪看洛阳夜景。刚才在马上还看不出来,这汉子一落地、一伸腰,身形舒展开来怕不有八尺有余,真是个魁梧雄壮的大汉。瞧他满面的风尘,两撇朴刀般的眉毛和鹰隼似的眼睛,顾盼间神色剽悍,一看就是个见过血的练家子。过惯了太平富贵生活的洛阳人可没这种气质,此人若不是西北军州人氏,就是在幽并边陲打过滚的。 过了天津桥、走完东市口,人群才逐渐稀疏起来,那中年汉子才意犹未尽地回头望望来时路,翻身上马快步离去。他信马由缰,在大街小巷里绕来绕去,倒似对周围的环境熟悉得很,不多会儿就进了一处坊门,在一户大院子门前滚鞍落马,上前扣了几下道:“开门,快开门!” 门里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这么晚了,是谁呀?” 那汉子粗声粗气地道:“阿奴你这个小兔崽子,连老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也不知道是谁小时候经常在老子脖子上拉屎撒尿!” 门里传来一声惊呼:“啊呦,是项叔回来啦!”紧接着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跑出来一个敦实的青年,见了中年汉子愣了愣,然后一把将他抱住喊道:“真是项叔,真是项叔,项叔回来啦!” 中年汉子哈哈一笑,脸上刀刻似的皱纹也跟着笑成一朵花:“认不出来了吧,一去五年,你这臭小子也长大了,我也差点认不出你来!” “多大的人了,还不晓得招呼客人,快把项叔请到家里来坐!”院子里头闻声出来几个人,其中最年长的一个妇人笑着道,“项叔快进来,收到你的信后,我觉得你也该在这几天到了,天天让阿奴在坊门口望着,就怕你找不着门。” 项叔看到妇人面色一肃,正色道:“劳烦嫂子了,项某本不该来打扰你们的清净,但一别五年,下次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年纪越来越大,朋友越来越少,洛阳值得挂念的也只剩下大哥一家,所以还是忍不住过来看看。” 妇人道:“项叔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些文绉绉的说辞了,这可不像你呀!我们寓居洛阳,根子上还是范阳人,难得有老家的朋友过来探望,高兴还来不及呢。快,里面请!” 妇人说罢转身先进了堂屋,项叔也跟着踏进门,早有下人牵了马去。那敦实的青年则缠着项叔道:“项叔,听说西北经常打仗,你在延边打过仗没有?跟我说说!” 项叔斥道:“小孩子家,听什么打仗!好好读书才是正理,将来做大官、做宰相,像我这样当个武夫没前途的,连老婆也讨不着。”正经了没一会儿,他随即坏笑道:“阿奴晓得讨老婆有什么乐趣不?” 看阿奴窘迫得红了脸,项叔哈哈大笑。他转头看到边上还站着一个面目黧黑的青年,看眉宇和阿奴年纪相仿,但是多了一股英武勃发之气,叫人看了就难以忽视,不禁问道:“这位小郎君是谁家子弟?” 还没等那青年接口,阿奴道:“项叔你不记得啦,他是石头啊!在范阳老家的时候,我们一起跟你摔跤来着!” 看项叔还有点迷糊,那青年上前作揖道:“项叔好,我是祖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