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年代老炮儿》 1.第001章 夏日午后的阳光像灶膛里爆炸的栗子,在密绿匀实的枣树顶上套成彩色光晕,成串儿地点在探出头的几片绿叶子的径尖儿上。 下头低岔的枝桠干上挂着一圆形黑钢密栅鸟笼,里面来回跳着一只凤头百灵,声口清脆,却不是那十三套1的金贵鸟儿,顶多也就能鸣出个家雀噪林和胡哨,再多鸣个红子那便是了不得了。 这凤头百灵是四合院西屋的一位鳏居的姓宋的老大爷养的,闲来无事调-教一番,总想让它学个吓唬自己个的小猫叫,却总学不成。宋大爷不是专业的训鸟人,也就越老越觉得日子寡淡,才买了这只鸟养着,就为打发成片空闲的时间。 宋大爷当时买这只鸟的时候,卖鸟的说这是南城的清口百灵,能鸣水车子和狗叫,训得好,两者若是接上,那就成了水车子压狗,吱吱扭扭带汪汪。宋大爷一直想听吱吱扭扭带汪汪的音儿,却也没训出来。心力顶不上,每天听着家雀噪林和胡哨,觉得也足够了。 宋大爷现在是不行了,胡同深处旧四合院里鳏居老人一个,无妻无儿无女,大多时候孤零零的一个背影在胡同里闲串,手里捧着鸟笼,不时冲笼子里吹口哨拿鸟逗闷子,见了老街坊的面,从无例外都是那两句——“吃了吗您呐?”、“嘛去呀?” 宋大爷年轻的时候不这样,用现在时兴的话说,他现在是老了佛了。街坊邻里的看他可怜,有时候他看自己也可怜,孤零零的像这胡同里的一抹孤魂。但他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从半大小子到二十岁出头那会,他一直是远近几条胡同的霸主,手下跟了不少人,那时风光,圈子里没人不知他的名号,有人叫他东哥,有人叫他东爷。跟他做对头的,叫他宋二。 宋大爷大名宋卫东,年轻的时候是北京城里一名地道的顽主2。新街口一带胡同里的毛头小子都跟他混,干的也都是打架拍婆子3这些事。 那时候与人见了面,招呼的可不是“吃了吗您呐?”这话,而多半都是,“孙子!你丫犯什么照?”4 如果对方不是善茬,回过来就是一句:“照的就是你小丫挺的,怎么着,挡横啊,照你?还抽你小丫挺的呢!”5 这么一来一回,打起来是避免不了的。 宋大爷做顽主的那些年很是风光,学是不上的,没的毕了业还得被弄去上山下乡插队做知青。他这辈子没生过什么远大的理想抱负,想着能那样风光地过一辈子也知足了。可后来时代变了,八十年代之后北京城就不是顽主佛爷横行的世道了。有学识的都考大学去了,考不了大学的也都削尖了脑袋想办法赚钱去了,谁要是还在胡同闲混,一准被人背后啐着口水骂傻-逼。 宋大爷那时候赶潮流,也南下打工了一阵。从到南方打工开始,宋大爷才发现那些年的看家本事都派不上用场,不但如此,那些年养出来的暴脾气还坏事,什么事都干不长,得罪了人就得被人撵滚蛋。 到南方没赚到什么钱,做生意那更不知从哪做起,再说也没本钱,所以混了一段时间后,就又灰溜溜回了北京。回到北京后开始找工作,进工厂,结果发现还是干不长,几个厂子干下来不乐意干了,又恢复了闲混的状态。 宋大爷一辈子也没娶过正经老婆,所以也无儿无女。年轻的时候混得厉害,和北京城其他顽主一样,拍过不少婆子,声音脆模样俏,用老北京的话形容便是盘儿靓条儿顺。那时候是年龄小,谁也不会想去结婚把自己束缚在柴米油盐里。后来年龄大了,他发现娶媳妇也成了难事,没有正经踏实的工作,没人愿意嫁。偏宋大爷自己眼光还高,歪瓜裂枣的他还不爱凑合,也就这么单了下来。 宋大爷有时候坐在四合院西屋前的台阶上,听着台阶下搁着的鸟笼里百灵脆生生地叫,手里夹着烟袋杆子,嘴里吐着烟雾眯眼回想自己这一生,觉得活得忒失败。眼见着都是要进棺材的人了,这辈子好像活得毫无痕迹,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身后这几间四合院。好歹别人发财的发财,当官的当官,再不济,跟他同样是白丁儿的,那也有妻儿老小一大家子。 宋大爷觉得这日子过得越发难受,处处不得劲,却也攒不起劲头来找乐子去,活得就剩一口气。以前围绕在他周围称兄道弟的人都不在身边了,有时想说说当年的事都没人说去。跟别人说,人听多了耳朵起腻,也懒得听了。也就他姐姐宋梅朵隔三岔五来看看他,还有他那外甥,常抱些烟酒过来。他且不去怀疑他们纯为的什么,如果只是为了他身后的几间房子,算计得明明白白的,就更没劲了。 宋大爷心里嘀嘀咕咕地想,不知道他哪一天两腿一蹬就归西了,在这之前总想找着年轻时好过的那帮兄弟围着麻将桌摸把麻将。他是东哥老大,坐东边儿,头局就是庄家。钱家老三钱跃坐南边儿,黎小军坐西边儿,北边儿坐吴二蛋。 今一晚宋大爷仍然坐在自家门槛上,想着打麻将的事情。想得细致了,回头往屋里瞧,双眼迷迷糊糊的,就看见桌子边坐着那仨人。 钱跃正在摸麻将,嘴里叼着一根烟,冲他说:“东哥,过来呀,上麻桌儿呀,还傻愣着干什么?” 宋大爷还没起身,黎小军又接着说:“哥几个今晚不走了,在这里陪陪东哥。” 宋大爷心想好啊,哥几个总算还记得他,知道他老来无伴活得冷清,所以来看他了。于是他高高兴兴地从门槛上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往屋里桌子东沿坐下来,伸手开始摸麻将。 宋大爷看到哥几个高兴,想起以前成群结伴在各处刷夜6的情景,打牌下棋,整夜整夜地混在一起,仿佛犹在昨日。他又开始说起以前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记得都特别清楚,碎碎叨叨说个没完。 宋大爷精神头足,想着哥几个难得都来看他,这一晚也不必睡了。可他终究是老了,精神头没足过几个钟头,天还没黑透呢,他先趴桌子上睡着了。 宋大爷这一睡就没醒,他姐姐宋梅朵带着他外甥来给他处理后事的时候,院子里的人跟他们说,宋大爷临死前神神叨叨的,在桌边也不知道跟谁在打麻将,嘴里念叨着麻将“一眼儿”“二根儿”“五魁”,还说了许多他年轻时候的事情,都是说了好多遍的,一听就听得出来。后来没动静了,人来门外伸头一看,他趴在桌子上不动。叫了两声不应,再进来看看,人已经咽气了。 宋卫东只记得自己是在跟钱跃、黎小军和吴二蛋打麻将的时候突然觉得心梗难受,没顶住就趴下睡着了。没想到这一觉睡得这么长,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睡了有几十年之久。他躺在床上木着眼睛,瞥眼瞧瞧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极为简陋的病房里,病床是青漆铁架床,青漆剥落得十分难看。另两张病床空着,病床之间连挡着一下的幕布都没有,墙面的乳胶漆也发灰,地面还是灰色水泥地坪,旧得显脏。 他不知道北京现在是不是还有环境这么差的医院,但想想自己突然不知发了什么病,还有人给他抬来医院看病,就不挑剔了。他撑着力气从床上起来,往起坐的时候才发现哪里有点不对劲。他垂下眸子盯着自己的身子瞧,猛然发现这不是自己那被烟酒糟践得瘦得跟人干儿似的坏身子。 这事儿就蹊跷了,宋卫东压着心跳,把手送到眼前,看到没有干皮的年轻人的手,越发紧张起来。心跳几乎堵到嗓子眼儿,然后他不管自己为的什么躺在了医院,忙掀开身上的旧得发灰的白色薄被子下床去屋角的四腿方桌边拿起一个小镜子。 镜子举在面前,他在镜子中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和他老了浑身干瘦的模样相比,嫩得能掐出水来。他年轻时是好看的,不然不能拍婆子一拍一个准。可是怎么会,他睡个觉的功夫,就变成十几岁时候的模样了?怕不是,这是在做梦吧? 宋卫东觉得自己一准是在做梦,按着人常使的法子,他抬手摸到自己脸蛋上,掐起一把肉,正要掐下去的时候,病房的门“轰”一声开了,吓得他转身往墙上一靠,略显惊恐地看着外面进来的人。 进来的人也是他认识的,钱跃对着吴二蛋骂:“你他妈轻点成吗?东哥在里头养病呢!”想来是吴二蛋踹的门。 宋卫东活了那么一辈子没怕过什么,这会儿是真真紧张的。这他妈是什么操蛋的事情,他变成了十几岁时候的样子,连钱跃、黎小军和吴二蛋也变成了十几岁时候的样子。惊措不足以表达他的情绪,他靠在墙上手里捏着镜子不动,屏着气。门外刚进来的三个男孩子看着他也木了,就这么互相盯着看。 还是吴二蛋先开了口,“东哥,你干什么呢?” 宋卫东回回神,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他压着心里的紧张把手里的镜子摸着放去桌子上,好半天回一句:“大概……做……做梦呢……?” 三个人不管他在说什么,往他面前去。到了他面前,黎小军看看钱跃,怀疑出声:“别是真脑震荡了吧?那帮孙子下手真黑,这仇一定得报!” 钱跃听了话看向宋卫东,跟他说:“这事还是让宋叔知道了,他去单位开了三联单7,医药费是给咱们省了。我们也打听清楚了,那一帮人是西单那一带混的。真是蝙蝠看太阳,瞎了眼了,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迟早花了丫挺的!”8 ———————— 1百灵十三套:百灵鸟的叫声有一个固定的套路,养鸟的人称之为百灵套子,共十三个音。 2顽主、佛爷:北京话,顽主指的是不务正业,拉帮结伙,整天瞎混的小混混,或者纨绔子弟。佛爷,小偷。 3拍婆子:北京话,男孩子勾搭不相识的女孩,泡妞。 45老北京黑话,照是看的意思。丫挺的,粗话,丫头养的。 6刷夜:北京话,有家不回,夜里在外面度过。 7三联单:医改之前,有工作的去单位开三联单,看病报销。 8被花:打架受伤挂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第002章 钱跃和黎小军、吴二蛋你接我一句我撵你一句把话说到这会儿,宋卫东还是处于懵愣状态中。紧张倒是不紧张了,就是还没缓过劲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脑震荡了还是做梦了。 他仔细看着眼前的三个人,钱跃戴着羊剪绒皮帽,穿着一身国防绿军装,手里拎着一根弹簧锁。身上的军装有点大,带垫肩的肩膀头还撑不大起来,不用琢磨都知道不是他自己的衣服。但料子是半新的,看起来仍然倍精神。黎小军则跟他差不多的装束,外面还十分有范儿地披了件马裤呢军大衣,脚上穿着白边黑面懒汉鞋,呲口的地方能看到下面的灰袜子,他两边耳朵招风,被羊剪绒皮帽压得打了折,看起来怪难受。最后靠边站的吴二蛋就普通一点,麻布褂子旧毡帽,面上常年挂着懵傻的表情。三人都背着军绿色挎包,也不用琢磨,书包里装的绝对不是书,大差不差半包砖头。 宋卫东心里犯嘀咕,把三人周身细细看一遍,便滞愣愣地伸手摸上了黎小军的脸蛋,然后掐起他脸蛋上的肉使足劲拧了一把。掐得黎小军“哎哟”一声叫,捂着脸往后退一步,开始拧眉冲他嚷嚷,“宋卫东,你丫掐老子脸干什么?!”不知道自己手劲有多大吗! 宋卫东没说话,手也没缩回来,把黎小军被帽子压压趴地招风耳给扒拉平,吓得冯小军把头往后又躲一躲。黎小军黑瘦,其实掐起来没什么肉感,他应该掐吴二蛋的。吴二蛋又白又胖,手感肯定不一样。 想到这,宋卫东又幽幽地把手伸去吴二蛋脸上,掐起一把肉就拧了下去,也把吴二蛋掐得龇牙咧嘴地叫。掐完了他松开手,吴二蛋粉白的脸蛋上登时出现一道红痕,然后他转头看向钱跃,嘴里嘀咕:“应该就是做梦了……” 钱跃怕他再掐他的脸,先抬手捂住脸往后退了两步,看着神神叨叨的宋卫东问:“东哥,你干什么呢?你不是一直说你练过铁头功吗?怎么,这一板儿砖就把你拍傻了?你要是真傻了,以后可别再吹牛逼说自己是练家子!” 宋卫东可真不是吹牛逼,年轻的时候一个人打十几个人他都不带慌的。他年轻时候的理想就是做小混蛋1那样的人,叱咤北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他从小就练,劈砖头举磨盘学摔跤,练这些不为别的,就为打架厉害,不受人欺负。 一想起年轻的时候就万分感慨,所以宋卫东这会儿跟钱跃、黎小军和吴二蛋压根儿就不是处在一个世界里,也没认真听他们说什么。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和思维里,先是被这情形吓住了,现在是看到哥几个就站在自己面前,还是他们在一起混时候的模样,高兴! 高兴了,他便上去挨个把钱跃、黎小军和吴二蛋抱了一遍,弄得三个人越发懵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别的解释,一定是脑袋挨了砖头,被人拍傻了。 宋卫东抱完了钱跃三个,吸吸鼻子,这才正经开口说话,“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到哥几个,就是做梦也值当的,东哥高兴,是真高兴。” 钱跃黎小军和吴二蛋继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把目光投向宋卫东,看了宋卫东一气,钱跃碰碰黎小军的肩膀,“瞎了,黎小军你去,把医生找来看看,我瞧东哥被拍出毛病了。” 黎小军手攥书包带子,正要转身去找医生,被宋卫东给叫住了。他停住步子,回头看宋卫东,蹙眉问一句:“到底傻没傻?” “多大点事啊,就傻了。”宋卫东不管头上还裹着纱布绷带,抬手开始解身上的蓝白条纹旧病号服,“难得哥几个能再见着,在这里浪费什么时间?找个地儿,咱搓一顿去,好歹把肚子填饱了,等梦醒了,心满意足。” 钱跃他们听不懂他说的什么怪话,老说做梦不做梦的。但见着他把病号服脱了,穿上自己的藏青色破棉袄,瞧着他又利利索索的没什么毛病。他被人花了脑袋不能戴帽子,黎小军便把自己的马裤呢军大衣脱下来给他,让他穿着抬面儿,说:“东哥你先凑合穿这个,赶明儿咱给你再弄身将校呢2来。” 宋卫东这回被人闷声拍了砖,其实也就是身上穿的一身将校呢惹的祸。这些衣服他们胡同里的平民子弟穿不着,那都是大院孩子3才能有的东西。当然,穿这样一身衣服出去,那脸上就明晃晃写了两个大字——欠扒!宋卫东身上的将校呢,就是在晕菜之后被人扒走的。 黎小军把身上的马裤呢军大衣脱下来递给宋卫东,宋卫东低头扣着旧棉袄的扣子,并不要,“你自己个穿着吧,我什么没见过,现在瞧着这些衣服土得厉害。” 黎小军手指勾着军装,目瞪口呆,片刻回神,“你身上的破棉袄不土?” “都土。”宋卫东把棉袄上的最后一枚扣子扣上,“所以无所谓穿哪一个。” 黎小军看他真不要,觉得好心做了驴肝肺,自己又给穿上了。 宋卫东穿上自己那藏青色的破棉袄后,突然有了点熟悉的感觉。他去摸上自己的书包直接挂到脖子上,便领着钱跃、黎小军、吴二蛋三个出了病房出了医院。他是做大哥的人,书包里一般都是不装砖头的。今天那帮人敢动他,确实是瞎了眼了。 这时候是正月里,之前下的雪还没化干净,外头冬青松树上都还挂着零零星星的雪意。四个人手插衣兜出了医院的大门,一说话嘴边就呵出一大口白蒙蒙的雾气。 宋卫东想着这梦做得也太他娘的真实了,天儿是真冷。他睡着之前还是大夏天呢,一天下来衣服湿几遍,到晚上身上全是汗馊味儿。现在倒好,直接是腊月刚过这时节,根本适应不来。他嫌冷,便把手从棉袄口袋里拿出来,往腋下捂着去。 —————————————— 1小混蛋:六十年代末北京城一个著名的顽主,可自行百度。 2将校呢:那时候各类军装是最流行的衣服,将校呢大概是最高级的,穿出去很招摇,会被人扒。冯小刚在电影《老炮儿》里最后和吴亦凡小飞在冰面茬架,穿的是复刻苏制的55式。手里的日本军刀也是那个年代茬架用的好的武器,一般都是用砖头弹簧锁(锁自行车那个锁)。 3胡同里的一般都是平民子弟,大院里的一般都是干部子弟。平民子弟一般都是北京本地人,大院子弟是建国后父母随组织在北京落根的,很多不是老北京人。两派之间有点水火不容,大院子弟瞧不起胡同平民子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第003章 现在是傍晚时分,天有些灰蒙蒙的。钱跃、黎小军和吴二蛋跟在他旁边走,脚下踩到没化干净的雪,便传来咯咯吱吱的一串响声。 钱跃手在口袋里插了一气,也拿出来往袖口里钻去,微微弓腰缩头避着风,问宋卫东,“东哥,咱们去哪里搓一顿?” 宋卫东把双手交叉捂在腋下,微微收着胸,走得很没气派。听着钱跃问他话,他想着梦里一聚,搓一顿那自然要上档次的,便回了一句:“老莫,或者新桥饭店。” 宋卫东印象里,这年景的北京城,也就这两家西餐厅最时髦。老莫全名莫斯科餐厅,在展览馆那里,是展览馆的附属餐厅,到里头吃的都是俄式西餐。而新桥饭店是法式西餐,在崇文门那里。 这两个地方虽然好,但不是谁想吃就能吃的,得花钱。 钱跃搓着手,侧着头一边走一边看着宋卫东,开口问:“谁请?” 宋卫东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来,回头看一眼钱跃,又看一眼黎小军和吴二蛋,半晌道:“都没钱吗?” 钱跃嗤笑一下,好像他才知道似的。 宋卫东直直腰身,他们确实没有钱。几个人把身上的腰包掏一掏,也就凑了几毛钱。然后便自然而然的,几个人找了胡同死角坐下来商量怎么再弄点钱。 黎小军手里拿着小树枝,在化过雪的湿哒哒的带着冰碴的烂泥地上戳来戳去,看看宋卫东又看看钱跃,“要不我回家‘拿’一点?” 宋卫东看着眼前的三个半大孩子,没有参与一句话。他虽没有养过孩子,但作为活过一辈子的人来讲,就爱拿自己的人生经验教训后辈。在他眼里,现在的钱跃、黎小军和吴二蛋就是后辈,因为是实打实的十来岁的男孩子。虽然其实后来这三个人都没有比他活得更潦倒更惨的,但现在总归个个都还是毛头小子。 宋卫东看着三个人嘴皮翕动,把后来三个人越发成熟而后苍老的脸往现在这三张全是稚气的脸上对。钱跃因为他二哥钱进有出息,跟着他二哥南下做生意去了,钱进吃肉他喝汤,够他过的。黎小军初中毕业之后参军入了伍,在部队混得挺好,不断提干就留在了部队。吴二蛋呢,憨憨愣愣的,后来在城里找了个厂子上班,人踏实,娶了个嘴皮子刻薄会算计日子的媳妇,小日子过得很踏实。她媳妇的算计说起来是好事,但唯一算错的就是把四合院的破烂平房卖了去买商住楼房,亏大发了。 宋卫东想完的时候钱跃三个也商量完了,不会是什么好招,直接问家里要钱去老莫吃饭,非得被扒了皮不可。平常他们手里的钱有几种来路,一种是小偷小摸的佛爷供的,一种是从别的坏孩子那抢的,反正都是圈子里的事,有时也打打自己家的主意。往别人家里偷鸡摸狗这种事,他们不干,显得跌份儿。 宋卫东在走神,钱跃问他:“东哥,你觉得怎么样?” 宋卫东觉得不怎么样,一辈子的人生经历压在他身上,让他做着梦也做不出来这些事了。沉默片刻,他老气横秋回了句:“不去老莫也不去新桥饭点了,一人喝碗豆汁儿配俩焦圈儿得了,这几毛钱足够。” 宋卫东说完话,三个人都看着他。反正也没钱,他说不去那就不去好了。四个人拍拍身上的棉袄起来,这便一起找了个街边小店,吃豆汁儿焦圈去了。老北京人好的这一口,一般人还真吃不来。一口豆汁儿一口焦圈一口咸菜丝儿,爱的人吃着美味,不爱的人闻到就像闻了隔夜的馊饭水。 宋卫东想着跟哥几个吃完饭后约莫就醒了,哪知豆汁儿喝完这梦还真真切切做着。从豆汁儿店里出来,他拎着弹簧锁在手里转圈。头上还裹着纱布绷带,身边跟着三个人,打远瞧见一眼就知道不是善茬。好学生都避着他们,有横劲的坏孩子想盘道,会堵上来问一句:“你丫哪的?” 宋卫东拎着弹簧锁笑,心想生瓜蛋子,爷这一锁抽下去你得几天下不来床。偏他这会没这脾气了,松闲道:“总参的,你哪的?” 堵着的穿毛料军装的孩子说:“外交部的。”1 盘完道发现跟自己是一类人,也就两下岔开走了,不堵在这消磨时间。 说自己是外交部的那帮孩子一走,黎小军就推推头上的羊剪绒皮帽,上来问宋卫东,“咱什么时候是总参的了?” 宋卫东啐口口水,“丫一看就是大院里的孩子,我唬他呢。” 钱跃也推推帽子,“唬他干什么?干丫挺的就是了!” 宋卫东摆摆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看看时间,还能干点什么?” 钱跃挑挑眉,总觉得他们的东哥没之前有血性了。之前可不这样,谁上来盘道,听说是大院子弟,弹簧锁抽上去那是不犹豫的。 怎么,被人花了脑袋,把脾气都花没了? 宋卫东现在看起来确实没什么脾气,佛得很。尤其知道自己在做梦,一心想着哥几个好容易见着,多在一起叙叙感情要紧,没事打什么架?虽然他也怀念年轻时候到处抽弹簧锁拍板儿砖,约在冬日后海圆明园各处的冰面上茬架2的日子。但这些东西,只在怀念里才有色彩。因为那时是真的血气方刚,过得也确实是最随心所欲的日子。让他这活过一辈子的人再跟这些半大孩子茬架,那跟笑话似的,他干不来。 没脾气,琢磨着下面再去干点什么。这时节,你想能干什么吧?说出来不新鲜,去冰场滑冰。 除了各处野湖上能滑,最好的滑冰去处就是什刹海冰场。年轻的男男女女都往那里去,也不全为滑冰,有相好约会的,更多的是在冰面上找穿军装戴红围巾扎两根麻花辫的漂亮姑娘搭讪,也就是拍婆子。 宋卫东做个梦来到这年景里,这会是没拍婆子的心的,只想跟哥几个滑场冰,高高兴兴地梦醒散伙。他觉得自己也活不长了,散伙之后怕就是要去阎王爷那里报到。 他们平时收的一些打架的武器,诸如军刀菜刀军刺,还有冰鞋一类的玩耍道具,都藏在一个叫骆驼的男孩子家里,和宋卫东他们家里隔了一条胡同。骆驼当然不是他的大名,是个诨号。因为他腰背驼,睫毛长,密密的像小扇子,所以就得了这么个绰号。他们经常在骆驼家刷夜,因为骆驼有娘没爹,他妈上班的厂子离家远,所以大部分时间都住厂里,家里就骆驼一个人。 钱跃和宋卫东几个商量好了,便去骆驼家拿冰刀鞋。都是旧货,糙得起皮。但穿起来能在冰场上滑起来拉风,也就不管糙不糙的了。 ———————— 1总参大院、海军大院、总后勤部大院、计委大院等等,对这些大院有兴趣的,可以自己去翻点资料了解了解。 2茬架:打群架,有时候会约时间地点和人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第004章 宋卫东四个人再加上骆驼,一共五个人,拎着冰鞋去冰场。此时暮色已沉,冰场上滑冰的人总归没白天傍晚那么多。 冰场边架起的大喇叭这会儿正在重复催促,天快黑了,让他们这些孩子快快回家。有的人愿意回,有的人不愿意回,喇叭里催几遍也就算了。然后又放起歌来,先后放的都是苏联的歌曲——《喀秋莎》、《山楂树》还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宋卫东和钱跃、黎小军几个穿上冰鞋冲进人群,飞驰高呼,然后牵手成排向前,并一起跟着喇叭的音乐唱起歌来——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 他们恣意欢快、无忧无虑,一直滑到冰场上只剩他们几个人,才换鞋离开什刹海冰场。 宋卫东走在夜色里,只觉得好久没这么舒坦高兴过了。从八十年代开始,所有人都钻钱眼儿里去了,根本不会再有现在这样的氛围和热闹。这时候他们想的东西少,没人谈学业,没人谈理想,只有玩。玩不出新鲜玩不出花样,但至少要玩出激情,特属于这个年代的激情。 宋卫东手里拎着冰鞋,喘息微微,内心感慨,想着这梦要是不醒就好了。到这会儿,他是不情愿醒的。希望就这么真实下去,让他停留在这快活的年月里,所有人都不老不散。 而即便是做梦,时间也并不会停留。 宋卫东和钱跃几个滑完冰,顺道就在骆驼家刷了一夜。宋卫东在入睡前还在感慨,怕是这一醒一切就都没了。再怎么舍不得,熬到三更半夜熬不住,他也还是闭上了眼睛睡觉。 这一觉醒来,就到了第二天早上。 宋卫东猛地睁开眼从床上蹦起来,看看自己的胳膊手又把自己浑身摸了一遍。正要摸到关键部位的时候,发现另一头醒了坐起来有阵子的黎小军正盯着他看,两人默默对视了片刻,黎小军抽了抽嘴角,说:“臭流氓!” “滚蛋!”宋卫东上去一巴掌呼他脑门上,跳下床就去找镜子。找了半天没找到,在昨晚没倒的那盆洗脚水上临水照面,发现自己还是十几岁时候的模样。 “邪性。”宋卫东看着洗脚水里照出的自己,嘴里嘀咕。 黎小军也从床上下来,到他旁边站着,往盆里看,问他:“自摸完了又看洗脚水?” 宋卫东把目光从水面移到黎小军脸上,突然问他:“现在什么时候?” 黎小军有点懵,“早上。” 宋卫东抬手又呼他一巴掌,“几几年,你几岁?” 黎小军还没醒透呢,耷拉着眼睑,“刚刚过了年,一九七二年,论周岁,我十四,你十五。” 宋卫东盯着他看,“这不是做梦?” “做什么梦呀?”黎小军把眼睛睁一睁,“大哥,您这不是醒着呢吗?” 宋卫东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他转身去拿上自己的棉袄穿上,十分具有大人范儿地跟黎小军说:“你赶紧上学去吧,我先回家了。” 这新鲜,放假期间东哥劝起他上学来了? 黎小军还没再说话呢,宋卫东已经穿好棉袄挎上书包出了骆驼家。然后他头也不回一个,裹着棉袄出了破旧的平房凑成的四合院,便往自己家去了。 几十年了,北京城样子变狠了,街道胡同巷口的来往的人也变了许多,但旧时的模样永远记在宋卫东的脑子里。因为他一直怀念这些年,觉得是他生命中的一段瑰宝时期。 宋卫东往家里走,这一路上嘴里一直嘀咕着“邪性”两个字。如果不是做梦,那这事儿就是真邪性,他重回了自己十五岁的时候。七二年才开始,他的人生其实也可以算才开始。 脚下的土泥路掺着冰碴,松软又烂的路面有点粘脚,迎面升起的朝阳光晕金黄,光秃的树枝上跳动着喜鹊,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耳朵里听到的,眼睛里看到的,甚至皮肤上感受到的寒冷,都实实在在地在告诉宋卫东这不是在做梦。 他脚下步子显重,一路走回到家里,冻得鼻头红成了草莓点。这个点正赶上是人上班上学的时候,院儿里的大人有自行车的推上自行车去上班,没自行车的腿儿着去。 宋卫东进四合院大门的时候,和黎小军的爸爸黎富春正好撞了个正对面。黎富春手里拎了个黑色公文包,穿着旧中山装,挺体面。他看到宋卫东回来,头上还缠着纱布,便上来堵住他问:“又跟人打架了?我们家小军呢,你把他拐哪去了?” 宋卫东看看眼前还显年轻的黎富春,梳着四-六分的头发,和记忆中一模一样,越发体味出这世界的真实来。看了一阵黎富春,他吸了吸鼻子道:“黎叔,什么叫我把你们家小军拐哪去了,分明是他拐的我。您快管管他,让他好好学习,别整天带着我跟人打架拍婆子,我都被他带坏了。” 黎富春:“……”到底他娘的谁带坏的谁? 宋卫东没再站着跟黎富春说话,抬脚往院里去,看到黎小军的妈妈正出了北屋的门,他便招呼了一句:“花婶儿,上班去啊。” 花婶儿应一声,也问他:“我们家小军呢?” 宋卫东一面往西屋去一面道:“跟钱跃二蛋在一块儿呢,在骆驼家,您放心,军儿好着呢。” “好什么呀?”花婶儿不开心,“等他回来,非让你黎叔扒了他的皮不可!” 宋卫东吸着鼻子道:“扒了皮都是轻的,可得好好管管,小小年纪不学好,一天到晚只知道鬼混,怎么得了啊这个!” 花婶儿:“……” 走到黎富春旁边,她才开口说:“我没听错吧,那话是从卫东嘴里说出来的?” 黎富春抬抬手,“臊你呢,走,上班儿去,等小军回来再收拾他。” 宋卫东走到西屋门外,他爸宋大海也正要出门上班。在门口堵上了,宋大海停停步子,没好气道:“你还知道回来?” 昨儿一醒就从医院里跑了,连出院手续都没办。他下了班过去没找着人,把出院手续办了就回来了。这一夜又不知道在哪鬼混,能在这大清早的回来,也算是稀奇事了。 宋卫东看着眼前穿着灰棉袄的宋大海,鼻子莫名发酸,挺不像个爷们儿,然后突然几步跨上门下台阶,一把抱住了宋大海,叫了声:“亲爹!” 宋大海被他这举动弄得一愣,本来看到他一肚子气,现在也发作不出来了,垂着眼睑看他,仿佛还是膝盖那么高特别听话的蘑菇头小娃娃,开口说了句:“怎么,你小子在外头还认了个干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第005章 “哪能啊?”这世上能让他宋卫东开口叫干爹的人不存在,他把宋大海抱得紧,埋脸在他怀里,说话起了微微鼻音,“就是见着您高兴。” 又见故去亲人的这种事,乃人生大喜至喜,嘴上说的只能是“高兴”俩字,心里的感受却是极深而又极为浓稠的,言表不清。 宋大海是越发觉出他不对劲了,心里犯嘀咕,抬手拽上他的肩膀,慢慢掀开他,脸色严肃地看着他问:“东儿,你是不是在外面犯什么事了?” 宋大海为什么问出这样的话宋卫也明白,他是个混球,混蛋的事干多了,成天带着近一带胡同里的孩子混日子,平常鲜少归家,现在一大早跑回来,还抱着宋大海说这些话,正常点的想法就是觉得他犯事了。 宋卫东吸吸鼻子,从宋大海怀里出来,解释道:“没有的事儿,我昨晚和钱跃他们离开医院后去吃了碗豆汁儿,后来去什刹海滑了冰,晚上在骆驼家睡了一夜,什么事儿都没有。” 宋大海狐疑地看着他,“真的?” 宋卫东点点头,“骗您我是您孙子!” 宋大海听他冒出这话来,弯腰就要开始找棍条,找了一会没找着,直起身来看着宋卫东,“不是看你头上带着伤,我今天就抽死你个小兔崽子!” 宋卫东看宋大海气得瞪眼,越发觉得这不是做梦,就是真的,乐得他一个劲儿地笑,跟宋大海说:“爸,您快上班去吧,我今儿个不出去鬼混,在家看家守院。”顺便思考思考人生。 宋大海这会儿也没时间再跟他贫,紧赶着时间上班去了。 不止他家宋卫东,院里的几个毛孩子,或者说整个北京城各地的毛孩子,现在都没人管得住。拉帮结派,称兄道弟,形成了他们自己的江湖。 在这个特殊年代里,北京城几乎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的天下。 大人们战战兢兢,都怕犯错误。那些犯了错误的大人,不是去了劳动农场改造,就是被隔离审查,再或者被关了起来。而再大一些差不多步入成年的孩子,不是当兵就是下乡插队,都离开了北京城。留下的也只是一小部分,能有份正经工作的,或者像宋卫东前世那样,没有理想抱负,就愿意一辈子做个胡同串子土流氓。 宋卫东看着宋大海出了院子去上班,自己回屋里找了牙刷牙缸牙膏出来刷牙。伸手端上掉漆白瓷盆,凉气从手指尖蹿到胳膊根处,惹得他一哆嗦。到院子里的水泥槽边,伸手拧开了自来水也伸不进手去洗,看着就浑身冒冷气。于是他又回去拎了暖水瓶来,接了冷水掺上热水,兑温了洗。 他在水槽边洗漱,见着难得晚出门上班的吴叔和放寒假在家的钱跃的爸妈,便都招呼一声。人都稀奇他在家,并要问一问他自家的孩子哪去了,也就是问钱跃和吴二蛋。问了一句知道一下就算了,不是赶着时间去上班,就是去忙自己的事情,没时间多管多问。再说,多管多问也没用,抽得他们屁股开花,打完了该干嘛还是干嘛。 再有,这年头也没什么人读书,早几年头闹革命闹得厉害,学校直接停课一年,这些孩子早玩散了心了。后来复课继续闹革命,学校也没把读书当成正经事。既然不读书又没什么正经事,这些孩子当然就一帮一帮地挂着书包在一起闲混,玩的花样百出。不止胡同里的孩子这样,大院儿里的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卫东站在水槽边兑了温水刷牙,一边刷一边乱瞟这破旧的四合院,然后便看到黎小丽从北屋出来,站在门槛儿上抠着指甲看他。 黎小丽是黎小军的妹妹,和黎小军跟两个妈生的似的,黎小军又黑又瘦,黎小丽却是又白又匀称,一笑起来一嘴齐整好看的牙齿,总之是个娇怯漂亮的小姑娘。 黎小丽一会低头抠指甲,一会抬头看宋卫东一眼。宋卫东刷好了牙,把嘴里的牙膏沫子漱干净,才看着她开口:“小丽怎么没去上学呀?” 黎小丽愣一下,也看向他,开口说:“卫东哥你过糊涂了,现在放寒假呢。” 宋卫东听她这么一说,又把自己往所处的时代和现在的时间里嵌了嵌,更适应了一些。 一直等他刷完了牙洗完了脸,黎小丽还是站在门槛儿上。看他端了盆要往屋里去,又开口问他:“卫东哥,你吃饭了吗?” 宋卫东端着白瓷盆,径直往屋里去,“还没有。” 他年轻时常在外面混,很少归家,其实对黎小丽没有太深的印象。反正就是黎小军的妹妹,挺白挺乖一姑娘,初中毕业后就下乡插队去了。后来在知青返城的时候回来北京,找了份普通的工作,嫁了个普通的男人,没什么特别的。 宋卫东年轻的时候虽然各处拍婆子,但他家胡同附近的姑娘他都不会招惹。原本就多多少少都认识,哪有轻薄祸害自己领地上姑娘的道理?保护着还来不及呢。假使有别的地方的男孩子耍流氓乱拍他们这里的姑娘,姑娘不愿意,闹到他耳朵里,那少不得就要抄家伙跟人打架。 所以,宋卫东和黎小丽没什么旧可叙的。他端着脸盆回到屋里,把脸盆放下,便自己个找了找看有什么吃的。找了一会找到一盘放凉了的饺子,便端去灶房打算煎饺子吃。他当了一辈子的老光棍,做饭这点事是难不倒他的,虽然他平时大多是凑合来的。 他点了火把锅烧热,在锅里倒上油,再把饺子一个个夹进去。煎了一会,发现黎小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灶房门外,正伸头往灶房里瞧。 黎小丽看宋卫东注意到了她,便笑着说了句:“卫东哥,你还会做饭呢?” 宋卫东翻着锅里已经被煎得微微发黄的饺子,老气横秋地应一声,“那是,我会的东西可多呢。” 黎小丽看着他笑,还要再说话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身后拽了一把,给拽开了。她回头一看,是她哥哥黎小军,还有钱跃、吴二蛋和骆驼。 黎小军把她拽开后,和身后的几个人一起往灶房里挤。挤到里头,看到宋卫东拿着锅铲在煎饺子,他便瞪大了眼睛盯着锅里黄灿灿的饺子说:“牛逼呀,东哥,这都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第006章 宋卫东把煎好的饺子往早准备好的圆口大茶缸里盛,扫一眼来的黎小军几个,伸手去筷笼里拿筷子,“你们吃过了没有?” 黎小军几个人往他茶缸里瞅两眼,有点馋,但没开口跟宋卫东分这点饺子吃,只道:“吃过了。” 说吃过了宋卫东就不管他们了,端着茶缸拿着筷子,往门槛外台阶上蹲着去,蹲下来便埋头吃饺子,一口下去满嘴肉香。有点烫口,他卷着舌头把咬进去的饺子搁在嘴里颠来颠去。 钱跃黎小军几个看宋卫东蹲下了,自己便直接下了台阶在台阶下面蹲了下来,凑着宋卫东,一边看宋卫东吃饺子自己咽口水,一边跟他商量找西单那帮人-报仇的事情。 宋卫东吃着饺子没说话,听钱跃先说:“咱们今天再去打听打听,把拍东哥的这人揪出来,把这仇报了。” 黎小军、吴二蛋和骆驼没什么异议,都听宋卫东的,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黎小军看着宋卫东,问他:“东哥,你记不记得花你的人长什么样儿?” 宋卫东吃着饺子摇摇头,“没看清。” 他不是人老了记不清当年的事了,而是确实当时就没看见。这件事他大概记得,他被人花了之后,不知道花他的人到底是谁,只打听出来是西单那一带的,所以他们就去找了西单那一带的顽主周建国,让他交出那几个人。周建国不交人,后来双方便在地坛公园约了一架。那场约架的结果是,黎小军挂了彩,被人打伤了胳膊,夹夹板打石膏横在身前挂了两三个月才好。 现在的事情走势与当时相仿,在宋卫东说完没看清之后,黎小军就说:“那咱们就直接去找周建国,让他交人。他要是护短不交人,那就直接端了他老窝!” 宋卫东夹了饺子往嘴里塞,他一边吃,吴二蛋就一边盯着他的饺子不松眼。宋卫东夹一个送到他嘴边,塞进他嘴巴里,回黎小军的话,“这事儿不着急,容我缓两天再说。” 他刚回到这年景里,才呆了十多个小时,还没怎么适应呢。 宋卫东说完这话,钱跃和黎小军有异议,但还没开口说出话来,一直站在门里扒着门框的黎小丽低低出了声说:“我觉得,能找到是谁干的的话,还是去派出所报警吧。” 这话是钱跃黎小军这些人最不爱听的,黎小军让黎小丽别出声,“你出来裹什么乱?男人之间的事情,女人靠边儿站。没什么事回家看书去,别在这掺和我们的事情。” 黎小丽被黎小军训得抿唇不再说话,但也没回家去,就杵着不动。 宋卫东把茶缸里的饺子吃完了,起身往屋里找暖水瓶倒白开水喝,倒好了白开水往出灶房去正屋,一直也没再说什么,直到抬脚上台阶的时候,才停住步子,回头看着黎小军几个说:“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听东哥的话,这事儿先搁着。我觉得乏,今天就不出去了,在家歇会儿,也好好捋捋这些事。” 钱跃和黎小军瞧出宋卫东实在跟他们不在一个情绪点上,整弄他们一出皇上不急太监急。他们还想再说什么,宋卫东已经端着茶缸进了屋,顺带手的,把门也关上了,把他们全部挡在外头。 黎小军大不高兴,蹙眉看向钱跃问:“东哥这是怎么了?” 钱跃也闹不明白,这么没血性的宋卫东,还是宋卫东么?看着他现在这副模样,忒恼人! 接下来也没时间给钱跃去弄明白,他还没来得及回黎小军的话,就听见东屋里传出沉沉的一声,“钱跃,过来!” 他被惊得一跳,想撒丫子跟黎小军几个一起跑的时候已经跑不掉了。他爸爸钱仓实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衣领,把他拎回了家里去,然后抽掉腰上的皮带,就是一顿“皮带炒肉丝”。 黎小军、吴二蛋和骆驼跑得快,跑出四合院,在胡同里跑出老远下去,才停下步子来。 黎小军喘着粗气,跟吴二蛋和骆驼说:“钱跃同志暂时要脱离组织了,宋卫东同志被人拍怂了,要把革命事业进行下去,看来只能靠我们三个了。” 吴二蛋和骆驼看着黎小军,“没有东哥和钱跃,就我们,能行吗?” “相信自己。”黎小军给他们鼓劲,“一定能行。” 宋卫东进屋后放下茶缸子后,什么都没做,便往床上躺着去了。翘着二郎腿,点动着脚尖,细细想他睡个觉就回到了十五岁这件邪性的事情。他顺着记忆在脑海里找这个时间点,七二年才开始不久,他辍了学在胡同里混日子。钱跃跟他一样,也辍了学闲混,黎小军、吴二蛋和骆驼几个倒是没有辍学,但基本隔三岔五就逃课。 在七二年这个时间点上,宋卫东的姐姐宋梅朵和钱跃的姐姐钱红都在郊区的农场工作,因为离家远,所以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农场里。钱进是钱跃的哥哥,排在钱红下面,是钱家老二,也是他们这个院儿里最好的孩子,话少爱读书。钱跃的父母都是老师,普通知识分子,在翠微路中学教书。两个知识分子生出钱跃这么个小痞子,也是件恼人的事情。 而黎小军就只有黎小丽一个妹妹,两个人都在新街口中学上学,离家近。黎富春和花婶儿都在副食店上班,黎富春是做会计的,花婶儿是柜台营业员。 宋卫东家里的条件没钱跃和黎小军家里好,他妈走得早,他爸宋大海只是一名普通的食品厂工人。一个月拿几十块钱的死工资,和家里每个月能得的粮票油票肉票布票一起,还有宋梅朵的工资,维持一家人的全部开支。 而吴二蛋家条件更差一点,吴二蛋的爸爸在三轮车联社蹬三轮,做板儿爷,干的都是脚力活,赚的也都是血汗钱,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披星戴月地蹬上自己的破三轮出去工作,这么冷的天儿也不例外,很难得能晚那么一回,像今早。而吴二蛋的妈妈没有工作,就在家做点家务杂活。他姐姐还多,足有四个,也就四个姐姐下乡的下乡工作的工作,家里才好过一点。 宋卫东躺在床上细细地捋,不时听到对面东屋里钱跃被他爹打得亲爹亲妈地叫,也没怎么分了神去。 老子打儿子的事他不管,他在这屋里琢磨自己回到了现在的十五岁,该怎么重新过自己的这辈子。 他定着目珠子想,不能再和前世活成一个模样,潇洒恣意风光的日子都在前世尝过滋味了,以他现在的人生阅历和心理年龄再来一遍那样的生活也着实没趣。而且最后他把自己熬成了五积子六瘦1的模样,人生忒失败。 想一气,宋卫东把双手叠放在枕头下,动了动身子,继续在心里想——不想活成前世那样子,那就得换一种新的活法。 而这种新的活法,想来想去,只能是从做一个好学生开始。 ----- 1五积子六瘦:北京土话,形容因吃不上喝不上,骨瘦如柴的样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007章 宋卫东把自己关在家里闷了一天没出门,中午连饭都没去灶房弄了吃。他就躺在床上发呆,一会儿仰着身子枕着叠起来的双手翘着二郎腿,一会儿收起胳膊侧身躺着,一会儿还趴着。床上躺累了下了床来,一手托着下巴,一脚抬起踩在床沿儿上,誓死要用这一天的时间把思考人生这桩事给做明白了。 宋卫东在屋里变换着各种姿势,想一阵嘶一口气,一天下来“嗯”、“啊”、“哦”、“唉”、“咦”这类感叹字给用了个遍,而且是变换着四声音调把每个词都用了好几遍。 屋里传来奇奇怪怪的声音,而且宋卫东把自己闷在家里不出门这件事本身就稀奇,所以院儿里没出门的黎小丽和钱跃的爸妈还有吴二蛋的妈妈,都悄悄围在西屋窗外,趴在窗户边上,往里看了宋卫东一气。 一边猫在窗外,几个人还一边嘀咕,“卫东这孩子犯什么病了?” 嘀咕完,你看看我我看看,再看看屋里发癔症的宋卫东,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再看一阵没看出是什么情况,也就回去各忙各的了。只要他不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上吊自杀,那就没问题。 钱跃知道他爸妈最近在家,本来就没想回院里来,因为宋卫东莫名其妙跑了回来,他为了和哥几个商量找西单那帮人-报仇的事情的时候不缺席,不得已才跟黎小军回来的。原本也是想好了的,如果他爸妈在家,而且不巧就被他爸妈看到了,那就撒丫子冲出四合院就跑。可哪知没跑掉,被逮住了,讨了一顿打,打完后就被看在了家里。 钱跃的哥哥钱进坐在房间里的写字台边看书,钱跃被罚站在墙角。他站没站形,两手背在身后,歪歪扭扭地靠在墙上,就是一副皮赖子打了也白打的模样,让人看了还想揍。他身后的墙面上糊了一层报纸,有的地方已经翘角折了下来,露出下面难看的土泥层。 钱跃吊儿郎当地站着,手背在后面一个劲地抠报纸,抠得一指甲的黄泥灰。他爸钱仓实和他妈芸婶儿去西屋窗下看宋卫东去了,他看钱进看书看得认真,便没话找话问了句:“哥,你看什么呢?” 钱进戴着黑边框眼镜,被钱跃那小痞子样衬得异样正经和严肃,手里翻着书页,头也不抬,简单地回他的话,“没看什么。” “这书我看过。”钱跃瞄了很久,早看到封面了,是《青春之歌》。他不管钱进搭不搭理他,继续往下说,“主人公叫林道静,她本来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后来走上革命道路成为了革命者,对不对?” 钱进听他说了出来,终于抬起了头来,抬手推一下眼镜,看向他,“真不容易,你还看书?” 《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冬妮娅给保尔介绍的书《牛虻》,这一类革命题材的书籍,都是现在在年轻人之间流传最广的,成为青少年闲暇之余可以阅读的小说。但要说能多光明正大地看,那肯定也不是。和现在的课外小说一样,只能私下里看。 钱跃看钱进这么说他,自然有点得意起来,继续跟他说:“怎么,就准你们好学生看书?像你们这种书呆子,只怕没我们看得多呢,一看你就是第一次看这本书,要不要我跟你讲讲?我还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安娜卡列尼娜》,都能给你讲。但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有一本特别厉害的,说出来你怕是听都没听说过。” 钱进确实不怎么看这些课外的杂书,本来也就不是能在学校里光明正大看的。这本还是同学给他推荐的,偷偷用书包装到学校,借了给他寒假带回来看的。他看钱跃说得头头是道,心里有好奇,便顺着问了一句:“什么书?” 钱跃又伸头往屋外看,瞧他爸妈还在西屋窗下看宋卫东,心里放心,缩回头来小声跟说钱进说:“《少女之心》,又叫《曼娜回忆录》,只有手抄本,你看过吗?”说完了又十分得意但极小声接了一句,“这一本……是禁-书……” 钱进确实没听过这本书的书名,你要是长得正派行为正派,这种事情一般人也不往你这里传。钱跃这便越发得意,继续小声跟他说:“等明儿得空,我给你弄一本来,专门给你弄字迹清楚的。那东西不能留,能留我也抄一本收着。” 看钱跃说话的语气和样子,钱进大概想得到钱跃说的这书是写男女之间的,但是绝对想不到具体写的是什么。这个年代好学生的单纯,是那种认为拉个手就会怀孕的单纯。 钱进还没来得及回钱跃的话,钱跃先瞄到了钱仓实和芸婶儿从西屋下回来了,便忙缩回身子去,在屋角把身子站得笔直。 钱仓实看他站得好,没再训他什么,往房间里来,问他:“钱跃,卫东怎么了?把自己关在家里神神叨叨的。” 钱跃也觉得宋卫东不正常,被人欺负成这样只字不提报仇的宋卫东怎么可能正常?他站得端正,垂着眼睑看着房门门框最底端,回钱仓实,“不知道,可能被人拍了脑子,拍出毛病了吧。” 这大概是最合理的解释了,钱仓实没再问下去,而是看着钱跃说:“天天这么鬼混,没被人拍成傻子算是你们运气好。” 钱仓实说完这些话就没再和钱跃扯这些,跟他说多少都不灵,他脑子里就鬼混那些事,别的灌不进去。 他不跟钱跃说话了,又伸手去翻过钱进手里的书,看了一下封面,然后用跟钱跃说话时完全不一样的语气,温和地跟钱进说了句:“这些课外的东西少看一点。” 钱进把左手手指压在书页里,右手抬起来推了一下眼镜,认真应钱仓实的话,“嗯。” 宋卫东把自己关在屋里神神叨叨一天,到傍晚肚子实在饿得厉害,才从正屋出来去灶房。他在屋角生了黑锈的铁钩上挂着的竹篮里拿了半边馒头,泡在开水里几口刨下去吃了,先垫巴了一下,然后便开始生火烧饭。 他从开始往灶里添水并生起火来的时候,就又吸引了院里大人的注意。这事儿跟撞邪了似的,宋卫东这混小子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天,到晚上居然开始生火做饭了? 邪性,真他娘的邪。 宋大海下了班回来看到稀饭烧好了,馒头窝头哈热了,基本也懵了。自从没了老婆,闺女又去郊外农场工作以后,他可真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他有点不敢相信,在宋卫东往桌上盛饭的时候,悄摸摸跑去东屋问在家的钱仓实和芸婶儿:“我家卫东真一天没出去?” 钱仓实和芸婶儿都说:“是啊,是一天没出去,吴嫂子和小丽也都看着呢。” 说完了又问:“老宋,你家卫东受什么刺激了?突然变这么懂事。” 宋大海哪知道啊,只道:“就挨了人一板儿砖。” 钱仓实和芸婶儿沉思片刻,然后钱仓实叫来钱跃,问他:“卫东是不是就挨了板儿砖,其他没受什么刺激?” “是啊。”钱跃看着钱仓实回。 钱仓实看着钱跃长长吸了口气,拧眉无话。 宋大海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看着钱跃开口说:“你爸一准在想,把拍卫东板儿砖的小子找到,给你和小军他们,一人拍一块。” 钱跃:“……” 宋大海看他一家愣神,自己个先笑起来,一边说着“开个玩笑”一边出东屋往自家西屋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第008章 宋大海确认宋卫东确实一天没出去鬼混后,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也才有兴致开两句玩笑。 等他悄摸摸从钱家的东屋出来,回到自家的西屋,宋卫东已经把饭盛好筷子也摆好了。他微松一口气,觉得现在这日子才有点像那么回事。松完气他径直往桌子边坐过去,拿起一个黄灿灿的窝头在手里,又拿起筷子,一边吃饭一边看了宋卫东数好几眼,然后才开口问他:“今天一天没出去?” “是啊。”宋卫东咬一口窝头,神筷子去夹咸菜,回答得很平淡。 宋大海还是当家长该有的样子,继续用平和的语气问他:“怎么不出去鬼混了?” “混腻了。”宋卫东低头凑到碗边喝稀饭,回答得简短直接。混了一辈子,年轻时候是小混混,老了是老混混,现在没劲头再混了。 宋大海当然不觉得宋卫东这就真转了性情了,继续问他:“今晚也不出去刷夜了?” “不去了。”宋卫东还是回答得异常干脆,回答完了把嘴里的窝头咽下去。 瞧着正儿八经的,十五六岁少年的脸蛋,说话却老沉得像个大人,跟宋大海说:“吃完饭我去找吴叔问一下,看他们三轮车联社还要不要人,我去蹬三轮。” 宋大海听他说要去蹬三轮,停下筷子来看他。这是他们父子俩头一次聊这么正经的话题,宋大海还有些不适应,半晌动了嘴皮开了口,“板儿爷哪是那么好做的么,起早贪黑,风吹日晒雨淋赚那点辛苦钱,你做这个干什么?你要真想工作,我想办法把你弄进我们厂子里。” “我不想工作。”宋卫东夹了咸菜到碗里,“再说您哪来那么大本事把我弄进您那厂子里?” 宋大海听不懂他这话,片刻又道:“你要不想工作,也不想再瞎混,你就给我上学去。好歹充个知识分子,毕了业说不定能争取进部队,也算给自己挣了个好前程,给你爸我挣了脸面。” 宋卫东端去稀饭碗,咸菜带稀饭一起喝到嘴里,咽下去后说:“部队哪是那么容易进的,可以抱点希望,但不能抱太多。估计初中毕业就得去下乡插队,支援国家建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宋卫东能像现在这样正正经经坐着跟他说话,讨论未来的事情,宋大海已经非常知足了。就算现在宋卫东驳他话,他也没有丝毫脾气。 他盯着宋卫东看一气,把话题又说回去,“那你去三轮车联社蹬三轮干什么?” “我没驳您说那上学的事。”宋卫东吃饭的动作不停,“不是还有十来天才开学么?我趁这时间,找个临时工去赚点钱,到时候学费就有了。这事儿还得拜托钱叔和芸婶儿,让他们帮帮忙,我想去翠微路中学。” 宋大海听他条理明晰地说这些话,一听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虽然还有点不能适应自己这混蛋儿子突然变得这么懂事,但还是把话题进行了下去,“咱家是不富裕,但供你上学的钱还是有的,你不用操心钱的事儿。只是,翠微路中学在西郊,那么远,你去那个学校干什么,新街口中学不能去?之前也是在那读的。” “您又不是不知道,新街口中学从校长到老师就没人待见我。”宋卫东掀起眼皮看他,说完声音突然又变小,“再说了,黎小军、吴二蛋、骆驼,咱们这一片的都在新街口中学,我要是还去那里读书,我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管得住自己,只怕还得跟他们混起来。这一混起来收不住,还上个屁的学,您说是不是?” 宋大海一听,确实是这么回事。他这混小子好不容易浪子回头,即便是心血来潮,也要让他尽可能地坚持下去。他一边想一边点头,最后跟宋卫东说:“就去翠微路中学,太远咱就住校。为防止你变卦,吃完饭我就去找你钱叔说这事儿。这事儿要是成了,你小子可不能跑到新学校再去做小混混。要是还像在新街口中学那样,别怪我跟你翻车炸了庙1,不拿你当我亲儿子。” 宋卫东把筷子搁到桌子上,越发正经,说话的样子也越发老沉起来,“我再是年轻十来岁,是个掀头拍子2,也不能做这样的事。您以为我们都是瞎混,但我们混得也有规矩,明文列下来的就有四条:一是不欺负好学生;二是茬架不许追到家里去,不报复伤害家人;三是佛爷跳槽必须经过顽主;四是不抬人3。虽说跟咱们说的事没什么关系,但起码可以证明,我们这些人是讲道义的。我们混的是义气,做的都是行侠仗义的事情,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 宋大海把手里的筷子往桌面上怼齐筷头,开始继续吃饭,不给宋卫东面子,拆他的台说:“别吹牛逼了,尽看着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天天被警察逮,炮局4里进进出出比回家还勤,不知道自家大门开哪边的有,我看没有不知道炮局门在哪边的。当自己是大侠呢?有本事别让警察逮着。” 宋卫东:“……”得,他不说了。 他抬手摸摸自己被花了脑袋,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吃完饭宋卫东起身收拾碗筷,宋大海便要往东屋找钱仓实和芸婶儿拜托他们上学的事。走两步到门口,回头又看看宋卫东。想着自己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万一这小子真的就是一阵脑子热呢?拜托好了他再不去,或者去了还是鬼混,那可就真是瞎霍霍人钱叔和芸婶儿了。 宋大海想到这,暗自闷口气,又怕自己不赶紧去说,这小子的热情连三天也撑不住。所以他思来想去,还是迈开步子下了台阶,往东屋找钱仓实去了。想着把话往敞亮了说,希望钱家两口子能尽力帮他宋大海一帮。若是不想帮,他宋大海也不挑剔人家。到时候宋卫东是真的想继续读,他自己个再想别的办法。 ———————————— 1翻车:翻脸;炸了庙:急眼。 2掀头拍子:不懂人情世故的人。 3一二三四,道上的四条规矩。抬人,出卖朋友。 4炮局:公安局、派出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第009章 宋大海去到东屋找钱仓实两口子,和他们在桌边坐下来,以商量事情的口吻跟他们说宋卫东的事情。倒也直来直去,说他家东儿想上学,新街口中学怕是去不成了,便想他们帮帮忙,把宋卫东弄到翠微中学。 钱仓实看宋大海不像是来说玩笑话的,只问他:“真的是卫东自己要去的?” 宋大海直了直身子看钱仓实,“是啊,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就开眼了。我怕他后悔,所以吃完饭赶紧就来跟你们说了,也不是催着你们帮忙办这事,只是为了让他知道,这事儿不能心血来潮,说过就往脑后抛了。” 钱仓实和芸婶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芸婶儿开口道:“就我这么看,卫东这回可能还真不是心血来潮。” 宋大海往前伸伸脖子,“他婶儿,这话怎么说?” 钱仓实和芸婶儿,你一句我一句,就把宋卫东今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神神叨叨的事情跟他说了。 这样一说出来还真是,确实不像心血来潮。宋大海再结合宋卫东吃饭时跟他说话的条理性和语气,心里似乎更肯定了一点,觉得宋卫东是真的要做个好孩子了。 钱仓实和芸婶儿看宋卫东这样,对宋大海来说是好事,邻里乡亲住着一个院子,能帮的自然帮,便跟宋大海说:“咱再看看,过两天瞧得更明白。” 宋大海原也就是这想法,和钱仓实两口子一拍即合。三个人絮絮叨叨说完了宋卫东的事情,芸婶儿又跟宋大海说:“卫东要真是学好了,你让他劝劝咱家钱跃,让他也回来上学。” 他们连帮宋卫东上学的事都答应下来了,这点事算什么,宋大海自然满口答应,“我回去跟东儿说,让他带个好头,叫咱院儿里的都做好孩子。” 话说到这里,提到钱跃,钱仓实自然而然想把那小子叫过来再训几句,结果发现这一晃神的功夫,那小子又跑了。 钱跃确实是趁他们认真说话的时候偷溜掉的,但出院子的时候不是他一个人,还有宋卫东和黎小丽。是黎小丽从外面带了消息回来,说黎小军和吴二蛋、骆驼在厕所那里等着他们,然后带了他们过去。 宋卫东不知道黎小军这一天干什么去了,又不能真一点义气不讲,突然和他们撇清关系不管他们,便跟钱跃和黎小丽三个人偷偷摸摸出了院子,到了厕所那边和黎小军他们会合,然后又找了胡同里比较隐蔽的地方,几个人才停下来。 宋卫东这一天有点撂挑子的意思,所以一直在外面混的黎小军现在能算他们当中的核心人物。他把人都召集齐了,也不绕弯子,直接就跟宋卫东和钱跃说:“我们去找了周建国,约了架,后天下午三点,在地坛公园,双方可以带三十人。我们输了,我们认栽。他们输了,把将校呢还给我们,并把对东哥下手的几个人交给我们处置。但不管怎么样,约完架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茬架这事在他们当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好学生和小混混小流氓走大街上看也能看出来,有时候各款式各样料子各样绿的军装是标配,更多还是看德性。小混混小流氓的气场,跟好学生的气场,那是完全不一样的。走路还得晃着走,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多牛逼。而小混混碰到一块,二话不说那就是打架,真比吃饭还稀松平常。 黎小军把架约好了,照以往来说,他们记下时间地点,利用打架前的时间把人数召集齐,把武器准备好,到时候赴约就是,没有疑问。就像钱跃现在的表现,开口就是:“咱们的家伙够不够?” 黎小军看向他,“我和二蛋骆驼看过了,差不多,不行就书包里多装点板儿砖……” 黎小军话没说完,就被宋卫东抬手按住了肩胛骨,有点疼。宋卫东闷口气,看着他问:“你们都不把我当大哥了是不是?” 黎小军懵愣一下,“东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宋卫东确实有点不高兴,脸上的表情并不好看,“我一早跟你们说得不够明白?让你们把这事儿搁着,等我捋捋明白,你们为什么背着我去跟周建国约架?” 黎小军被宋卫东质问得结舌,还有点被长辈训斥了的意思。他也听出来了,等他捋捋其实就是不想报仇了的意思。他也是有脾气的,没被宋卫东给训住,回了回神,抬手一把撂开宋卫东按着他肩胛骨的手,蹙眉道:“宋卫东,你丫有病吧?” 身在江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什么好捋的?不报仇以后岂不是要被人骑在头上拉屎尿尿?说出去,那还有脸在北京城混吗?他忙活了这一天,才把事情办下来。当找周建国那么好找呢?当跟他约架那么好约呢?他是冒着险去做这事的,没挂彩回来是他运气好。 事情办好了,结果倒好,宋卫东怪他背着他去跟人约架。不一致对外,领着头起内讧。 再说,这是为谁约的架,他心里没数吗?他刚才那些质问的话一说,比年过半百的老家雀儿1还让人生烦,什么玩意儿,这是他宋卫东该有的表现吗? 宋卫东当然能理解黎小军是什么心理,他当年的血性是黎小军、钱跃、吴二蛋几个加起来也比不了的,所以他才是大哥。如果茬架被人阻止训斥,甚至要丢面儿跌份儿,那更是没法接受,于他们而言,什么都没有义气和面子重要。 宋卫东看着眼前的四个男孩子,确实是他的哥几个,一切都没变。是他变了,越老越畏手畏脚,考虑的东西总是多很多,没有年轻时候不管不顾的冲劲。要不说跟老混混打架不怕什么,就怕跟那些生瓜蛋子打架。老油条了,知道打架避开要害,知道什么事情会有什么后果,有顾虑,也就有分寸。而刚入圈的生瓜蛋子不一样,下手没轻没重,正应了初生牛犊不怕虎那句老话。 即便是生于同一时代,有了长短不同的人生经历,人与人之间还是会产生分歧。宋卫东是老炮儿,黎小军几个现在是小混混。老炮儿想过回平淡的日子,而小混混觉得此时正风光有面儿,不听道理只讲义气。而且,他们脾气都很暴。 宋卫东和黎小军几个人之间产生的矛盾,就是他那不同于同龄人的经历造成的。江湖上的事情江湖上的规矩,他都懂。他一方面不是很想让黎小军几个对他这个大哥失望,被他们骂成不讲义气的怂包软蛋,一方面又确实没那心情再混下去。 这事儿不能正面硬掰扯,还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江湖上继续留下他宋卫东的传说,又能让他全身而退。他得退得体面,不能让人一看就说他抛弃了自己的兄弟,是个怂包软蛋,把自己之前建立起来的威信全部给败掉,这不是做大哥的人该做的事情。 —————————— 1老家雀儿:北京土话,对上岁数人的谑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第010章 宋卫东心里也明白,但凡他表现出一点退缩的意思,哥几个就肯定不会再把他当回事。你想,谁能把怕事的人当大哥叫着?他们只要带他们到处拔份儿1涨脸儿的大哥,可不会要像亲爹一样拿道理管着他们的大哥,谁也不缺磨磨唧唧的爹妈不是?都还巴不得没爹妈管着才好呢。 他看着眼前的四个毛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都倍儿仗义,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和道理。以他宋卫东现在的身份和年龄,搬出家长训孩子那一套是最招他们反感的,比家长说出来还让他们抵触。因为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从来就考虑不到别人是为了他们好,他们只想着过得潇洒自在有面儿就行了。再说,即便是担心他们,话从宋卫东嘴里说出来,在他们眼里,那也只是犯怂。 所以宋卫东没去说那大道理,在黎小军骂完他是不是有病之后,对峙片刻,他开口道:“我他妈要是有病,我还站在这浪费时间跟你们说话?被花脑袋的人是我,黎小军你擅自做主多管闲事你还有理了?今儿周建国没在你身上扎几个窟窿就让你回来了,算你丫命大!” 黎小军还是不大高兴,微微拧着脾气,看着宋卫东问:“我是为了谁?” “为你大爷!我要你为吗?尽他妈给我添乱!”宋卫东说话的语气并不激昂,盯着黎小军,但说的话却句句都是往回呛的,这是他们之间正常的交流方式。 兄弟之间闹矛盾吵架常有,闹掰了再和好也是家常便饭,都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那点事。钱跃看黎小军和宋卫东吵起来没完,便从中打了岔,看着黎小军说:“我听出来了,东哥是担心你呢,小军你别这么冲。”说完又看向宋卫东,“东哥,你瞧这架约都约下来了,别怪小军了。” 宋卫东当然不是指望跟他们吵架吵到闹掰,然后顺利脱离这个小混混团体,他闷口气,“约了就约了吧,把家伙都准备好,把人勾齐,后天下午两点半,我们地坛公园门口见。” 他这话一说完,钱跃就跟着问了句:“晚上你不跟我们一起?” “不了。”宋卫东回话,一点小孩样都没有,“我还有事,没空,你们自己玩吧。” 钱跃又追着问:“你能有什么事??” 宋卫东跟他们说得起来么?没必要再浪费时间闲说下去,他又撂一句:“我就不能有事?别管了,你们去玩吧。” 这就没什么可再说的了,宋卫东不跟他们一起混,他们心里总归有点不高兴,微微耷拉着脸,但也没再说什么,和宋卫东两下分开走了。 没了宋卫东,黎小军几个人都显得有些没精打采,走过一个巷口时,黎小军便嘀咕了一句:“没劲。” 黎小军和钱跃几个走了以后,宋卫东也没在原地多逗留,直接转身就往家去了。到岔路口领上还没回去的黎小丽,并肩而行。 黎小丽站得有点远,不知道他们具体商量了什么,但听出来他们吵架了。而且宋卫东现在一个人回家,大概可能他们之间还闹掰了。她看看宋卫东,好半晌才小声问出来:“卫东哥,你和我哥他们吵架了?” “有什么好吵的?小孩子过家家。”宋卫东压根儿不把跟他们几个毛头小子拌嘴的事放心上,回了黎小丽的话,心里还惦记着茬架的事,便又跟黎小丽说:“小丽你这几天没什么事儿吧?你要是闲着没事做,你帮东哥我一忙,成不成?” 难得宋卫东会跟她开口请她帮忙,黎小丽想都不想就答应,“卫东哥你说就是了。” 宋卫东迁就她的小步子,走得慢,“我们约了西单的一帮人茬架,我隐约觉得这场架我们要吃亏,不想打,但是你哥和钱跃他们不同意。所以……”他说到这有些难以启齿,克服了半晌心理障碍,才继续说出来,“到时候你帮我去派出所报个警,别让架打起来。” 前世的情况他记得,黎小军差点被废了一条胳膊,其他小伤就不说了。虽然说有事不在圈子里自己解决,而选择报警让警察来管很破坏规矩。但是不破坏规矩,这场架就一定得茬,他劝不了黎小军几个不去。自己不去让他们自己解决,那就是不仗义了,到底这事还是因他而起,他不能做这种事。 同时,这事儿告诉家长是没用的,没有哪个家长能管得了混混圈子里茬架这种事,除非把自己孩子看死不让出门。但事实是,谁也不能没事整天就在家看孩子。如果赶到现场去,再大的家长也只有被打的份。能管这种事的,只有炮局里的警察。 黎小丽听明白了,问宋卫东:“时间地点呢?” 宋卫东转头看她,“后天下午三点,地坛公园。” 黎小丽点点头,“我记住了。” 宋卫东对这个小姑娘还有点不放心,确认似地问他:“不难吧?” “不难啊。”黎小丽看着宋卫东,说话声音还是细细小小的,“卫东哥你交给我的事,我一定会做好的。再说了,也是为了我哥哥。我知道,爸妈都不喜欢他这么混。”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黎小丽其实对于宋卫东让她报警这事还是很诧异的。她虽然不懂圈子里的事情,但报警这件事他们是绝对不会做的。出了事情多半全按圈子里的规矩自己解决,不会让警察插手。所以宋卫东让她报警,她有点惊讶。 宋卫东大约能猜到黎小丽有什么想法,碰上她目光的时候笑了一下,问她:“怎么,你是不是觉得我没血性,怂包软蛋一个?” “卫东哥,我没有。”黎小丽忙摇摇头答,“我觉得挺好的。” 其实她也说不清,就是觉得,现在的宋卫东,确实是宋卫东,却又不像是宋卫东了。 没办法,人老了会向现实低头。 宋卫东没再跟黎小丽讨论这深奥的东西,和她一起回去后,他也没闲着,直接去了南屋找了吴二蛋的爸爸吴丰贵。找他的目的也很明确,他想入三轮车联社做个临时工,蹬三轮拉货赚点钱。 吴丰贵回来后也听说了宋卫东这一天的转变,看他又来找自己要去蹬三轮,只憨笑着道:“这一夜之间,卫东长大了,真好真好。” 这话一听就明白了,长大了,就变成了那帮熊孩子最讨厌的模样。 ———— 1拔份儿:高人一筹,出风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第011章 宋卫东看吴丰贵憨笑,自己也笑着,问吴丰贵,“吴叔,不麻烦吧?” “不麻烦不麻烦。”吴丰贵连连道,“不过,你得自己准备辆三轮车,没车不行。你把车找好了,来找我就行,我带你过去。但也得提前告诉你,这活不好干。” “吴叔,我不怕吃苦。您等着我,我弄到车就来找您。”上辈子的人生经历告诉他,他走不了投机取巧的路,似乎能重来一世有更多的时间让他踏踏实实地多吃点苦,才算没白回来。 跟吴丰贵商量好去蹬三轮的事,宋卫东没多留,便出了吴家的门回了家。 吴丰贵把他送到门上,看他下了两级台阶,忽又叫住他,跟他说:“卫东,你瞧你都不爱混了,那就帮着劝劝咱家二蛋,让他也好好回家来。别的不说,成天这么跟人打架,也危险不是?” 宋卫东回一下头,看着吴丰贵憨态满满的脸,能够明白他的心情。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明白不了,和现在的黎小军钱跃他们一样,觉得大人都烦,磨磨唧唧,管这管那,根本不了解他们年轻人的想法。而且每天庸庸碌碌,活得那叫一个没意思,也想他们活得规矩没意思。而大人们的心酸和在他们身上所付出的心血,他们尚且还体会不到。一旦体会到了,大人们便会夸一句——娃长大懂事了。 吴丰贵皮肤糙黑,宋卫东逆着屋里的昏黄光线看着他,思维在少年的世界和成人的世界里往复,最后跟他说了一句:“行,吴叔,我尽力。” 吴丰贵听他应下来,自然高兴,看着他回了西屋,才缩头回了自家屋里去。 宋卫东从南屋出来,回到自己家里,宋大海已经从东屋回来到家泡好一杯茶了。看到宋卫东从外面回来,便问了他一句:“去哪了?钱跃呢?” “不回来,和小军他们外头刷夜去了。”宋卫东平淡地回。 宋大海拿着白瓷杯子喝茶,吸溜得一阵响,只嘬得一小口滚烫的茶水。抿下去了,他看向宋卫东又说:“你钱叔答应了,说会尽力帮忙把你弄去翠微路中学读书。但是,有个条件……” 宋卫东看着宋大海把茶缸子盖上杯盖放下,自己往桌边板凳上坐,摸起裂口大陶碗里的瓜子开始嗑,“什么条件?” 宋大海看着他不动,半晌道:“让你看看,能不能劝一劝钱跃,让他也回学校读书。你想小军和钱跃都是跟你混的,一直是你护着他们不让人欺负。你这突然金盆洗手不干了,要去学校好好学习,那他们呢?你们不是有条规矩吗,不欺负好学生,那就一起做好学生得了。” 宋卫东把嗑出来的瓜子皮放在桌面上,掀眼皮看一眼宋大海,“规矩是规矩,有规矩,那就肯定有不守规矩的人,不是吗?有的人他欺负人就不讲规矩,混得赖,你能拿他怎么样?” 谁跟他扯这规矩不规矩的了?宋大海摆摆手,把头上的黑色旧毡帽拿下来,“我不管这些,你就劝劝钱跃小军几个,叫他们别成天再出去鬼混。你们在外面混得开心了,我们做家长的心里着急。见天儿见不到人,影子都摸不到,这叫什么事呀?你把他们劝好了,都做好学生,谁要是欺负他们,咱往派出所去不就成了嘛!” 这话还是能用“警察也不是你家的保镖”驳一下,但宋卫东没再跟宋大海抬杠。前世的时候那是见了面就抬杠,反正说不到一一块堆。现在他宋卫东不是十五六岁的人了,又成了有亲爹的人,他注意言辞,希望自己能少让宋大海堵点心,尽量弥补前世犯混所造成的所有遗憾。毕竟,前世他让宋大海操心堵心的地方太多了。要不是他,前世宋大海也不至于死那么早。 现在想起来心里还十分懊悔难受,宋卫东低低头,把嘴里的瓜子米咽下去,默默吞口气,然后抬起头来看向宋大海说:“成,我尽力。” 其实照他知道的以后的情况来说,黎小军钱跃几个以后都还好,并没有因为打架送命,或者被抓坐牢。他们身上没有发生过人命案,混到八十年代的时候自己个就不混了,因为那时候赚钱是主旋律。但现在他重生回来了,自己要变好,哥几个的事他又不能撒手不管,所以只好尽力管吧。 因为了解他们的心理,所以宋卫东知道,要把他们这样的一个个地痞小混混硬往正轨上拽,比登天还难。当初他比钱跃几个横,基本都是油盐不进。拉四五个歧途少年上正轨这事,让他感觉自己肩上担的任务比居委会小脚侦缉队1的大爷大妈们还艰巨。 和宋大海三言两语地说完了这个,宋卫东便没再和他就这事多说什么。反正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事,他也不能把时间都花在这上。话题收了以后,他把自己要去三轮车联社做临时工蹬车的事情又拿出来跟宋大海说。宋大海自然是不想他干这个苦力去,直接不答应。 宋卫东觉得口干,不想嗑瓜子了,把手里没磕完的瓜子又放回破陶碗里,错着手拍拍手心,“您要是不想给我借个车来,我就自己个去借。我就不信凭我新街口一哥的地位,还借不到一辆板儿车。” 宋大海听他说完话忍不住要啐他,说:“你是个屁,不要脸,你是新街口一哥,你老子我还是北京城老大呢。” 宋卫东把宋大海面前的茶缸子拿过来喝茶,掀开盖子端在嘴边一边吹热气一边笑着说:“我知道,您以前也是西城里混得上名号的,我这身上,流淌的都是您的血液。” “可别抬举你亲爹了。”宋大海冲他抬手往下压一下,“你要是真决定了要去,我知道我也拦不住你,那明儿我就给你弄辆车来。但你别三天不骑,就嚷嚷着吃不了这苦。” “那不能。”宋卫东喝完了水放下茶缸,笑着说:“我一定坚持完三天再不去。” 宋大海看他又涮自己,抄起地上的小板凳就要拽他,宋卫东机敏地跳起来躲到门上,丢一句:“我去倒水给您洗脚。” ———————— 1小脚侦缉队: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由老大爷老大妈组成的街道居委会。之前的女性要裹小脚,六七十年代居委会主力是这些大妈,所以就叫小脚侦缉队。那个年代的居委会管辖范围非常大,家长里短什么都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第012章 宋卫东跳出正门一会儿后,果然端了一盆兑好的温水又进了屋,一边往房间里端去一边跟宋大海说:“爸,洗洗休息吧。” 宋大海抬手抓着自己头上被毡帽压得贴在头皮上的头发,看着宋卫东把水往房间里端。他半晌才撑着大腿起身,往房间里去。到里头卷起袖子去脸盆架子边洗脸,洗罢了,拿着拧干的毛巾擦手,还是看着宋卫东说了句:“说实话,你突然这样我还真不适应。” 宋卫东拿上了牙刷牙缸子,伸手去打房门上的布帘子,“您要不喜欢我这样,我明儿就变回去,容易。” “那可别。”宋大海把湿毛巾挂起来,忙道:“你就是装的,也多装些日子,兴许就成习惯了。” 说完话宋大海也拿上牙刷牙缸子,跟在宋卫东后面出门,一起到院里的水槽边刷牙。就是接的凉水刷的,冻得牙齿直打颤。 宋大海是真欣喜宋卫东突然的转变,但也想着他怕是三分钟热度,心里没抱太大的期望。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打击宋卫东任何一点积极性。宋卫东要三轮车,第二天他就真个给他借来了一辆三轮车。车身很旧,但各部位零件倒还齐全。 晚上下班他把车骑回家来,停在院儿里,下了车就往自家屋里探头。不为别的,就急着看宋卫东是不是在家。看到宋卫东正坐在灶后的小板凳上低头看书,他才放下一颗心,然后端着平常的样子清清嗓子道:“东儿,爸给你把板儿车弄来了。” 宋卫东这一天没事干,又不想出去鬼混,便在家里翻了些旧书出来看。都是他们这一代人年轻时看的书,也都是革命题材的小说。翻出来后随便摸了本《苦菜花》,便翻开旧书卷的第一页在家里看了一天。看累了他起来给自己弄点吃的,没事还去对面东屋钱家转了转。 前世他和钱进这样的好学生是没什么交集的,虽然住在一个院子里,但也仅限于邻居的关系。后来钱进考上了大学,在国家正经单位工作了几年,再后来便放弃公职下了海。下海成功以后,钱跃也就跟着他去了南方赚钱,之后便一直靠着钱进过着体面的日子。 在跟钱进去南方之前,钱跃其实也去南方打过工,那是八十年代刚开始不久,他和宋卫东一起去的。去的时候雄心壮志,回来的时候却异常狼狈。那时候钱进没有去南方,他正在上大学。 前世宋卫东觉得钱进就是个书呆子,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话也少,就是个闷蛋。谁能想到,后来四合院里就数这个闷蛋最有本事,宋卫东这个混遍北京城手下一帮人管他叫东哥的人,最后却过得最潦倒。宋卫东现在看钱进,就觉得他不是闷蛋了,觉得戴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还挺不错。 他混去东屋找钱进说了几句话,钱进认认真真回答了他,他就没再打扰钱进,自己回来家里看书打发时间。一看看一天,晚上掐着时间烧好了晚饭,然后坐在灶后就又看了一阵。他喜欢一口气把书看完,搁下了就不大愿意再捡起来,所以一看就是整一天两天。 宋卫东在灶后看书看得入神,听到宋大海叫他,才知道宋大海回来了。这便起身搁下书,到院子里看了看宋大海给他找来的三轮车。他过去踢一踢晃一晃,知道是个长时间堆墙角的旧车。车架子倒是都没什么问题,怕就怕车轱辘的内胆会出问题。但现在瞧着没什么问题,那就先用再说。 宋卫东觉得车还行,能用,这就收下了。 有了车子,这一晚吃完晚饭,等吴丰贵回到家,宋卫东就去南屋找了他,跟他说有车了,明儿一早就能跟他去拉货。吴丰贵性子憨直,也没当宋卫东是在跟他开玩笑,看他准备好了,自然跟他说:“成,明儿一早五点,你起得来么?” 宋卫东早知道吴丰贵每天都起得很早,也是有心理准备的,跟他点头,“起得来。” “那就好。”吴丰贵应他的话,“要干一天的活,早上起来吃点东西,身上再带点,中午也得有吃的才行,不然腿脚软,蹬不动车。” 宋卫东记下他的话,心里有了谱,晚上很早就洗洗睡下了,而且是把家里唯一的一个小方钟放在头边睡的。四点半的闹钟,闹钟在头边一响,那滋味可真不是好受的。大冬天,被窝里暖烘烘的,外面冷得厉害,出被窝就是十分考验人意志的事情。 宋卫东在床上跟被窝和瞌睡虫进行了十分钟的斗争,才从床上下来。耷拉着眼皮穿上自己的破棉袄,然后拍拍脑子去找水梳洗。洗漱罢了去灶房找了馒头,泡着白开水吃了填肚子,又用帕子包了一个馒头在口袋里,这便去找了吴丰贵。 吴丰贵这时候一切也都准备好了,推上车领上他在乌黑的清晨里出门,瞧着倍儿精神。宋卫东深呼吸尝几口这年代北京城大清早的空气,浑身打一激灵,也精神起来了。 然后他便这么精神着跟吴丰贵去了三轮车联社,领了份临时工的工作,骑着车去拉货。当然也有出去拉人的,比拉货轻松一点,但那不如拉货赚钱,所以宋卫东就去拉货了。他赚个年轻身子骨棒,干起活来倒也不输那些年龄大的。到中午的时候,已经热得脱了身上的棉袄,只穿着衬衣和一件蓝色元宝纹的毛衣。 中午的饭是用带的馒头凑合过去的,吃完了继续干活。他干活的劲头狠,基本不怎么休息。一直干到下午两点多一点的时候,空下车来,跟吴丰贵说:“吴叔,我今天就干到这,还有点事,我先去处理一下,明儿一早再跟您过来。” 吴丰贵看他有事,他性格木讷,也不多问什么,只跟他说:“你有事就去忙吧。” 宋卫东应下,骑上板儿车匆匆忙忙就走了。奔北去的,要去的地方是地坛公园,黎小军和周建国约架的地点。说好了下午三点,说不准黎小丽能不能把事情办好,所以三点之前他一定得到。 他匆匆忙忙往北赶,出了安定门赶到地坛公园门口,黎小军几个已经在了。黎小军和钱跃身后带了一批人,都是新街口一带混的孩子,见到宋卫东赶了来,都过来叫他东哥。 宋卫东坐在车上,看看面前这一群毛孩子,大部分都是穿着破棉袄头上戴着旧毡帽,每人身上也都挂着书包,然后手里有的拎弹簧锁有的拿棍子。只有他,匆匆忙忙什么都没带就来了。 宋卫东干了大半天的活,又骑车赶过来,这会儿还没缓过气息来,便见黎小军从书包里掏出一把三棱军-刺,往他面前一送,说:“快到点了,咱们进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第013章 宋卫东尽力平复着气息,一边略粗重地喘着气,一边垂下目光看着黎小军手里握着的三棱军-刺,银白色的棱形刀身,约摸有三个拳头挨着接起来那么长。这东西当然不是他们这些孩子家里能有的,都是打过仗的人从战场上带下来的,也就是打仗时候固定在枪头上做近战使的刺刀。 从战场上带下来后,连着军功章一类的东西全部收在家里,被家里的毛孩子翻出来当武器耍,之后便是谁抢着是谁的。拿着这东西非常体面,因为它的来历,当然也因为它伤人的时候足够厉害。 宋卫东感觉气息稍微平稳了下来,才伸手接下黎小军手里的刺刀。他也没说什么,干了大半天的活,火急火燎赶到这里,额头上一头的汗。他接下刺刀后去把车骑去一边停下来,拽了棉袄往身上穿,不慌不忙,在黎小军他们眼里,比以前还扎得住。在打架这事上,他从来不慌。 宋卫东穿好棉袄把刺刀藏在袖子里,过来人群这边,抬手抓抓头发,先问一句:“几点了?” 一堆半大小子,总有能弄来手表的。有手表的那男孩从军大衣口袋里把表摸出来捏在手里看一眼,回宋卫东的话,“两点五十五了,还有五分钟。” 他赶来的及时,这是恰恰好的时间。 钱跃和黎小军再站不住,叫宋卫东,“赶紧走吧,他们还以为咱们怂,不敢来了呢。” 当然不能让西单的那群人抓着把柄嘲笑他们怂,这就不再站着说话了,一群人簇拥着宋卫东往公园里去。 宋卫东走在几十个人的最前头,穿得最朴实不起眼,但瞧着气势就知道是领头的。他心里想着不知道黎小丽有没有去报警,总之这事是不能说的。报了警打不起来最好,假使警察没及时赶到,他们不可避免地打起来了,那他这次就得比前世更小心,不能让哥几个伤得太重。 他一边往公园里走,一边跟身边的黎小军钱跃吴二蛋几个说:“打不过就跑,别他妈都跟傻子似的,明明打不过,还站那让人拍。” 宋卫东是说正经的,但站在哥们的立场上,茬架撒丫子跑这事可是会被嘲笑的,谁跑谁怂,事后肯定会被挖苦,所以黎小军和钱跃自然当宋卫东在臊他们,回话道:“东哥,别这么瞧不起我们,有本事你先跑。” 宋卫东回回头,“我要是跑了,你们全玩儿蛋!”也不看谁罩他们的。 一群人闹闹嚷嚷地说着话,不急不慢地去到约定地点,西单那帮人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了。为首的是周建国,身上穿着将校呢,头上戴着水獭皮帽子,特威风。 看到宋卫东过来,周建国旁边的男孩子远远就吹了个口哨,等宋卫东他们到了面前停住,便调笑着说了句:“还以为你们不敢来了呢,我们都打算收拾收拾去冰场滑冰去了。卡着点到,不是怕了吧?” 两边人站定,每个人都是气势汹汹的模样,一手里捏着弹簧锁或者握着木棍,另一只摸进书包里掏出砖头,随时准备开战。 黎小军听他们果然被嘲笑了,微微扬着下巴开口:“怕你?丫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一会打到你哭着叫亲爹你丫信不信?” “哟……小瘦猴,你可把我吓死了!”那人用调侃的语气回,然后又带着狠劲说:“孙子,你以为你爷爷我是被吓大的吗?” 黎小军还要再呛回去,钱跃甩一下手里的弹簧锁,骂道:“你他妈来茬架的还是来跟他们摆龙门阵1的,跟他们废什么话,直接上就得了。” 钱跃说完一分钟不再耽搁,几步上去就把手里的弹簧锁抽了出去,板儿砖也给拍了下去。管他谁呢,拍就是了。 就在钱跃拍完后,对面的人还没来得及还手,宋卫东也没来得及出手,便听谁高声喊了一句:“雷子2来啦!” 一听这话两群人就没心思茬架了,转头看看,果然看到穿着藏蓝色警服的警察来了。这他妈谁还敢继续打,挣着一点时间把书包里的砖头全朝对面给扔了出去,也不管砸到了谁,然后撒丫子就跑。 两边人跑得都快,一会儿就散了干净,只留下满地的碎砖头。 宋卫东和黎小军几个跑出公园,让吴二蛋骑上板儿车,剩下四个人爬到车上坐着,便离开了公园。其他的人也都往各处散开跑了,倒是没人受伤,也就被钱跃拍了那小子挺倒霉。 茬架还没开始就被警察闹散了这事挺糟心,钱跃坐在车上晃着身子,气道:“雷子来得这么及时,这他妈肯定是有人报警了,哪个孙子干的缺德事。” 宋卫东坐着不说话,心想这事要是让他们知道,哥们情谊就完了,所以他装着不知道。 黎小军也生气,把头上的羊剪绒皮帽拿下来吹冷风,接钱跃的话,“肯定不是我们的人,估计是他们那堆人里有人报了警。” 骆驼和吴二蛋跟着他们混一般都不怎么说话,说话也是附和。吴二蛋现在骑着车找安全的地方,没空说话。骆驼眨一眨眼睛,又长又密的睫毛便跟小扇子一般扇动,说:“我觉得也是。” 这样便自然而然的,他们都不认为自己人里出了叛徒,觉得报警这事肯定是对面人干的。这就找到了说话的点,几个人开始嘲讽西单那帮人人怂胆子小。 宋卫东坐着始终没有说话,一直等吴二蛋骑出了很远的一段距离,他才开口让吴二蛋把车停下,说他有话要说。他接下来没什么时间再跟他们混,也就只能趁这时间把自己的事跟他们说清楚。 黎小军和钱跃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依据对他的了解,自然以为他要说的是再约一次架的事情,毕竟这次架没打起来。所以车停下来后,钱跃便先开口说了句:“明儿我和小军再去跟他们约一次。顺便问问,是不是他们报的警。” —————————————— 1摆龙门阵:谈天说地,吹牛闲聊。 2雷子:警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第014章 宋卫东看看钱跃,又看看黎小军,脑子里想着措辞。 骑车的吴二蛋把车停在人少隐蔽的一排矮树后,停下车后他就转了身过来,参与到他们的“会议”当中去。 而钱跃说完话就从自己的军装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牡丹牌的,大红色的软纸烟盒。没等他自己把烟抽出来,黎小军骆驼和吴二蛋就争先上手各自捏了一根去,从口袋里摸出火柴开始点烟。 等他们都拿了烟去,钱跃自己从烟盒里再抽出两根来,往宋卫东手里送一根,送到他手指边上,等着他接下去。 宋卫东被烟头碰到的手指轻轻抖了一下,但他没接,出声道:“不抽了,打算戒了。” 钱跃有点懵,坐在旁边划拉着了火柴送到嘴边点烟的黎小军也觉得懵,他看向宋卫东,抽一口烟,吐出烟雾,微微眯着眼,“东哥你说什么呢?” “打算戒烟了,不抽了。”宋卫东又正经地重复一遍,然后松口气继续说:“架也别约了,刚才不是有个小子被钱跃拍了一砖么,就当是为我报了仇了。将校呢那东西我是穿腻了,要不要回来无所谓,反正要回来我也不会再穿。” 其他四个人看着宋卫东,连吴二蛋都看出来宋卫东有毛病了——有烟不抽有仇不报。 他们抽得小小板儿车上全是烟雾,也奇怪地都没急着性子说话,而是耐心地等着宋卫东把话说下去。 宋卫东模样严肃,看他们都不说话,自己只好继续说:“我打算开学继续去学校上学,这么混下去总归不是个事,钱跃你跟我一起,都回学校去。” 钱跃听他说自己,抬手把嘴里含着的烟拿出来,不理解地看他:“回学校干什么?” “学习。”宋卫东简单撂下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一说出来,余下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都是不出声的笑法,也都一个意思,钱跃说出来了,“东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逗了?” 黎小军也笑着,把烟咬在嘴里,“得跟宋叔说说,尽早带东哥去医院再查查去,我看是真被拍出毛病了。” 吴二蛋和骆驼也在旁边笑,抽一口烟吐一口烟雾。 宋卫东也觉得自己说这话挺像傻-逼的,你想跟这些毛孩子讲超越这时代的大道理,还想他们听你的,那绝不可能。他微直身子,看看黎小军又看看钱跃,只好换了说法,“不为学习就为拍婆子,姑娘们问你哪个学校的时候,也有话回不是?” 这个倒是实话,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很多不爱跟社会人玩。 钱跃砸砸嘴里的烟,其实对于上学不上学的他无所谓,反正就是去上学,也不用学习,上课睡觉,实践课就跟着去,再有游-行之类的事,也就跟着就是了,口号他都懒得喊。 就算上了学,不管校内校外,他还是一条小混混。 钱跃本来就是因为宋卫东不想上学了,自己才跟着他退学出来混的。现在宋卫东又改变主意要去上学了,他自然不愿意自己一个人瞎浪荡,便道:“东哥你想去,那就去呗,什么大不了的。正好咱都去新街口中学,跟小军二蛋骆驼在一块儿。” 钱跃退学之前是在翠微路中学上的学,钱仓实和芸婶儿两个当老师的,都没能管得住他,也没能拦得住他退学。现在再去上学,他肯定不愿意去翠微路中学,被父母天天看在眼皮子底下真是太难受了,他不是钱进,受不了这个。 宋卫东知道钱跃想跟黎小军几个扎堆的想法,他不想去新街口中学,便说:“我他妈才不去新街口中学,校长老师都认识我,也肯定不会再要我,去了也是每天挨白眼。我想好了,去翠微路中学,学校远,咱也没在公主坟那一带混过,还有那学校多半是干部子弟,没人认识我。” “知道基本都是干部子弟,你还去?”钱跃抬起眼皮看向宋卫东。 宋卫东不当回事,“干部子弟怎么了?干部子弟不是人?学校又没规定只有干部子弟能上,那我就能上。” 黎小军把抽完的烟掐掉,弹出去,“干部子弟瞧不起我们,也基本不跟我们打交道,是都不认识你,但你不怕他们欺负你么?在这里都是咱自己人,想做什么都好办,到了那里,可就你一人。钱跃在那里的时候还有钱叔芸婶儿呢,都过得不自在,感觉低人一等,处处不得劲。” 宋卫东笑笑,“我先过去看看,实在不行,再转学回来呗。” 话说到这样了,黎小军和钱跃也就不再提出异议,只道:“那你就去看看吧,不管有什么事,东哥你记住,咱几个随时听候你的差遣。实在不行,赶紧回来。” 宋卫东点头,“成。” 这话说定了,宋卫东想想接下来自己会很忙,便又交代黎小军和钱跃,“你们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不是特别好,老头子一个人一个月拿那么点死工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姐是也赚钱,但总要给自己攒份嫁妆,她得嫁人不是?为了给我家老头子减轻负担,我接下来都要去三轮车联社蹬三轮拉货,赚点钱凑个学费。这阵子会很忙,可能没时间跟你们混,所以你们要听我的话,老老实实呆着,别出去惹事。没有我带着,你们自己个出去拔份儿,那只有挨揍的份儿,知道吗?” 宋卫东这么一说,黎小军和钱跃几个才意识到身下坐着的板儿车是怎么回事。吴二蛋倒坐在黑皮早就被磨光了的车座上,憨声憨气地开口问:“东哥,你来之前就去拉货了?” 宋卫东冲他点一下头,“早上四点半起来的,拉到下午两点多赶过来,到现在就吃了两个馒头,这钱真不是人赚的。” 吴二蛋嘀咕,“我爸就赚这钱,我们家世代都是板儿爷……” 宋卫东盯着他看,“你知道还不心疼心疼你爸?你也不想想,你以后也还做板儿爷?” 吴二蛋不懂这话的意思,“不做板儿爷做什么?” 这世道不就这样么,基本家里干什么的,自己这辈子也就干什么了。 宋卫东想想,吴二蛋前世确实做了一辈子的板儿爷。老了那会儿,还在北京城骑黄包车拉游客。 宋卫东知道跟他说不明白,便不说了,又跟他们重复一句,“我不在,别出去惹事,都听到没有?被人花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四个人看着他,声音不算齐整,应一句:“知道了。” 应完了,黎小军又来了主意,拉了宋卫东袖子一下,跟他说:“咱要是不出去拔份儿,那也没事干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这样,我们哥几个再去借几辆板儿车,帮着东哥你拉货去,你看成不成?” “别了。”宋卫东不要他们帮他干这苦力,“你们舒服你们的,管我干什么?” 钱跃觉得黎小军提议得对,只道:“既然是兄弟,那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既然不让咱们报仇,那就让咱们帮你赚钱。” 宋卫东知道他们不是说的漂亮话,那时候他们兄弟之间就是这样。他看着眼前的四个毛孩子想,放他们闲让他们出去惹事,那还不如拉着一起去干活呢,也让他们知道赚那么点糊口吃饭的钱是多么不容易。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从明儿开始,早上五点钟,哥几个在四合院门外集合,一起去拉货。 事情说完,几个人便不在这隐蔽的地方猫着,打算回家去。吴二蛋调转过身子,继续骑车,一气把四个人拉回了自家胡同。 五个人在胡同口分了道,车子还还给宋卫东,他们四个勾肩搭背又忙找车去了。 宋卫东觉得累,没心思跟他们一起去弄这个,便骑着板儿车回了家。 进胡同走了一阵,还没到门上呢,远远就看到黎小丽在大门外站着,身上穿藏蓝色的罩棉袄对襟褂子,扎了两根大辫子,正东张西望。 看到宋卫东回来了,她赶紧往宋卫东面前迎,迎到他车前便问他:“打起来了吗?” 宋卫东刹住车,“时间刚刚好,差一点就打起来了,警察到了就散了。” “那就好。”黎小丽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我一直担心办不好,卫东哥你再怪我。” 宋卫东笑笑,“就算没办好,也不怪你。” 既然没打起来,那就放心了,黎小丽脸上略显紧张的表情淡退下去,跟着宋卫东的车子往家里去,嘴上又说:“我爸妈、还有钱叔芸婶儿吴叔他们,要是知道卫东哥你这么做,一定会夸你的。” 宋卫东车子刚骑起来没走多远,这又一拉刹车给停住了,看向黎小丽,小声而又郑重地跟她说:“小丽,这件事情你一定要给我保密,被你哥和钱跃知道,我们兄弟就完了,知道吗?” 黎小丽看着他很是认真,便连忙抿住唇点了点头。 宋卫东又小声强调一句,“谁都不能说,我赚了钱给你买糖果吃。” 黎小丽把嘴抿得更紧了点,嘴角眉梢却都忍不住染上了笑意,然后使劲点了两下头,重重应了一声:“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第015章 只要黎小丽保守住这个秘密,不让黎小军和钱跃几个人知道,西单那边的人再不主动来挑事,宋卫东觉得这件事就能过去。 按道理来说,西单那帮人是占了便宜的,得了将校呢又打晕了宋卫东,茬架就算被伤了个男孩子,那也不算亏,他们没理由还继续来挑事,那是犯贱。 他们不来挑事,黎小军和钱跃几个再被宋卫东牵制着不准出去闹事,这件事之后便可以算是扯平,毕竟钱跃也下手伤了他们的人,一记弹簧锁和一板儿砖,够那毛孩子消化几天的。 宋卫东和黎小丽说好这件事,便跟她一起回了家。进院子放好三轮车,他和黎小丽分开,回自家屋里休息了一阵,到了点便开始和前两晚一样烧晚饭。瞧着忙得脚不沾地的模样,比一家之主宋大海还像一家之主,很像那么回事。 宋大海下班回来后正好吃上热乎的饭,别提心里多暖烘烘多美妙了。前两晚上还十分不适应,今晚上已经开始有点享受这当宋卫东老子被他伺候着的感觉了。这日子要是一直这样下去,那就美起来了啊,混账小子转了性情,跟养个闺女一样贴心。 宋大海一边咬着馒头喝着稀饭一边问宋卫东今天感觉如何,又关心他头上的伤,说:“头上的伤还没好全呢,注意一点。能干就干,不能干别逞能。我是不想打击你的积极性,才没阻止你去。你想去,就去体验体验生活,闹闹就算了,别指望去赚多少钱,不现实。” 宋卫东当然不是抱着去体验体验生活,闹闹就完了这样的心态。但他也不跟宋大海细说,只应他的话,说:“爸,你看我是那么傻会委屈自己的人吗?” 宋大海嚼着嘴里的酱胡萝卜,摇摇头,“不是。” 宋卫东端起碗,“那不就得了。” 宋卫东确实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他现在做的这些事,全是他自己发自内心乐意去做的。他要是不想做,刀架脖子他也不定动一下。不管对过日子的态度怎么变化,他宋卫东始终是个爷们儿,这个不会变。 所以第二天他还是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在闹钟的闹腾下起了床,洗漱一把随便吃了点东西,照例装上一个馒头,去院子里骑上三轮车和吴丰贵一起出门。 出了门没看到钱跃和黎小军几个,宋卫东自然当他们起不来吃不了这苦不来了。他也没时间可耽误,便和吴丰贵直接往胡同外去。骑着车到了胡同口,却又看到了黎小军钱跃和吴二蛋还有骆驼,四个人两辆三轮车,两人骑着,两人车后头坐着,正等他呢。 宋卫东慢了车速,不自觉笑起来,骑着车到四个人面前,开口道:“出门的时候我还说呢,哥几个假仗义,说好四合院外集合帮我去拉货,结果不见人影。原来不是假仗义,这里截着道等我呢。” 吴丰贵不知道这事情,跟在宋卫东旁边,也停下车子来,问一句:“怎么都来了?” 吴二蛋看到他爸,下意识往骑车的骆驼背后躲一躲,听得宋卫东说话,“吴叔,他们来帮我忙的,我这帮兄弟,仗义着呢。” 吴丰贵没啥情绪,“仗义不仗义的我不懂,你小子比我能耐,二蛋到现在也没帮我拉过一分钱的货。” 吴二蛋听吴丰贵这么说,越发往骆驼后面躲了去。 胡同里土生土长的老北京人,都讲老北京的规矩和道理,再混蛋的孩子也没有几个敢忤逆家长的,凡事都还是敬着重着。吴二蛋本来不想来的,因为要看见他爸。但不来就是不讲义气,怕“组织”抛弃他,所以只好来了,陪着兄弟几个干苦力。 吴丰贵看他躲,也没揪着他训什么。现在要赶着时间去上工,把糊口的钱赚下来才是正经事。他蹬上车子往前去,没再管这些毛孩子,只是走的时候撂一句,“二蛋,今晚上老实回家,看看你妈,她天天念叨你。” 吴二蛋蹲在骆驼后面,片刻应了声:“哦。” 看吴丰贵骑车走远,宋卫东也没再愣着,招招手把几个人都领走,随着吴丰贵后面往联社去。 到了联社打好招呼开始干活,钱跃和黎小军几个一个比一个能耐,都要比比谁的本事大,骑着板儿车在城里各处的大道小路上飞奔乱蹿。拉着一车的黑煤球,或者一车的褪色红煤渣,只差没把这一车的东西都给甩没了。几个人觉得这事儿新鲜,干得起劲,也当玩儿似的,让那些大人们觉得他们就是一群来抢活的,也自然比平时更卖力了许多。 头几天一群毛孩子一直这样,像吃了兴奋剂,闹腾得不行,然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就开始有点蔫了。早上起得太早,吃也吃不好,活干起来也就没有开始的时候起劲。但开始是立下豪言壮语的,要帮宋卫东赚钱,宋卫东都没说什么,他们要是先开口说顶不住了,先打退堂鼓,那多丢面儿啊,也不讲义气。所以几个毛孩子就忍下了,愣是帮着宋卫东干到临近开学的时候。 活干到结束,几个毛孩子全累蔫巴了,晒黑了一圈不说,人也瘦了。最明显的就是吴二蛋,虽然他家条件不好,但是是哥几个里养得最好的,白白胖胖,现在却不是了,整个人瘦了一圈下来,也黑了好几个度。 最后一天干完活,宋卫东去联社结账拿钱,足有三十块钱,跟上别人一个月的工资。他自己这段时间干活干得狠是一个原因,钱跃和黎小军几个帮忙拉了不少货,也是一个原因。 这些钱和以往他们得的钱都不一样,全是浸着汗水的,宋卫东拿着觉得沉得压手心,送去黎小军手里让他拿一阵,黎小军又给钱跃,钱跃再给吴二蛋,吴二蛋再给骆驼,挨个拿一遍,似乎也明白了血汗钱是什么意思。 三十块钱最后传回宋卫东手里,他卷起手心握着,看着黎小军几个说:“知道赚钱不容易了吧?今晚咱们下馆子,想吃什么点什么。” 钱跃和黎小军几个高兴,齐声应一句,“好!” 馆子是下了,但还是没去老莫和新桥饭店。拿着辛苦了那么久赚下来的钱去挥霍总觉有种肉疼感,所以他们五个人就随便找了个小餐馆去吃了饭。简单地点了几道家常菜,白菜炖粉条、红烧鱼、红烧肉,坐下来吃得狼吞虎咽。 宋卫东很欣慰他们几个能把这件事坚持到结束,伸着筷子一人碗里夹上点菜,跟他们说:“要不是哥几个挺身相助,也赚不了这么多钱。敞开了吃,不够咱再点。” 黎小军几个人都不客气,花着自己赚的钱的感觉不一样,吃起来也倍儿有底气。嘴里塞满了菜,钱跃还要开口,含含糊糊地说:“为了赚这点钱,没日每夜地蹬那么十来天,真他妈不容易!” 这话在座的几个算是都深有体会,一边往嘴里塞菜塞馒头,一边使劲点头。 宋卫东看着几个人感慨颇深的样子,自然忍不住他身为“长者”想提点晚辈的心思,顺话开口说:“知道赚钱不容易,以后就多体谅体谅自己的父母,他们比我们累多了。工作赚钱养家,有好的东西全先紧着咱们,自己舍得吃过什么好东西?” 以前要是说这样的话,钱跃几个都不爱听,应该说这个年龄层的孩子都不爱听,也听不明白。但现在钱跃几个人尝到了赚钱的艰难,心里有了不一样的体会,便把这些话听下来了。要说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那也没有,就是隐隐约约意识到,那帮大人好像是挺不容易的,虽然还是很烦。再说要矫情地表达什么,也没人表达得出来。 宋卫东看他们不答话,但自己心里知道,他们能默声听着这话就是难得的事了,所以继续说:“听哥的,今晚谁也不准给我出去刷夜,都回自己家去。还有两天开学,这两天也别出去鬼混了,都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休息休息,也让自己爹妈都高兴高兴。” 宋卫东说的这话,他们也没有反感排斥,半晌黎小军应和他一句:“东哥,我们听你的。” 听他的就成了,宋卫东很满意,拿着筷子继续吃饭。他也吃得不文雅,有好东西吃就不得了了,谁还在意什么吃相?但他没钱跃几个人抢得凶,最后吃得半包不饿的,也没再招呼饭店老板加菜,就这样得了。他们把桌子上的菜和馒头吃了精光,吴二蛋骆驼把盘底菜汁都舔了干净,这顿饭也算吃得尽兴。 吃完饭,几个人坐在桌边看着满桌子的空盘子,打着饱嗝消食,不时端去桌上的杯子喝口白开水。 宋卫东去付了钱,回来坐下后,歇了一会突然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枯黄草纸。他在手里展开来,黎小军好奇伸头过来看,发现是记的账。他们谁拉了多少货,该得多少钱,他分条列项都记得十分清楚。 宋卫东展开草纸后,清了下嗓子说:“现在,我把你们该得的钱给你们。你们是自己留着,还是拿回家给父母,都自己看着办。” 黎小军几个不知道他还有这一手,听他说完,便表情不悦地皱眉道:“东哥,你什么意思啊?不拿我们当兄弟是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第016章 “别急,听我说完。”宋卫东顶着一张被晒黑的少年脸蛋,说话是不慌不忙老气横秋的。他把手里的草纸摊到桌面上,扫了桌上坐着几个毛头小子一眼,“你们都叫我一声东哥,就凭这声东哥,我也不能拿你们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行自己的方便,你们说是不是?做大哥的,不能让兄弟们舒舒服服的是我能力有限,结果还要占兄弟几个的便宜,这能行么?说出去,人得说我宋卫东是搞诈骗的。” “诈什么骗啊?这是我们开始说好的不是?”黎小军在他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出声,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被宋卫东抬手打断了,没让他再说下去。 看他话没说完,黎小军闷口气收住话,“东哥你先说完吧。” 宋卫东看看几个人,自然又继续说:“你们跟我去蹬三轮拉货,吴叔知道,院儿里的大人哪一个不知道?都知道你们起早贪黑,累得脱相,结果赚的钱都落到了我宋卫东口袋里,他们能高兴?你们要是不把钱拿走,我以后在院儿里那就抬不起头做人,连回家里睡觉都不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几位叔婶,看到我能高兴?” 这些道理他们大概都能听得明白,但不觉得这些道理是什么好道理。 黎小军听完偏偏头,啐一句,“大人就是费事!有够烦的!” 大人可不就是费事,成天在他们耳朵边念叨,这不行那不能干,道理一堆,训起来没完,没一句是让人爱听的。 宋卫东把话说完了,最主要盯着黎小军,开口问:“都听得明白不?” 看几个人都不出声,宋卫东又说:“东哥不差你们这点钱,钱都算给你们拿走,别让东哥难做人,做自私自利不厚道的小人。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明明白白的,大家心里都舒服。” 不管是十六岁还是接近六十岁,拉上这些毛孩子累死累活干活赚钱给他使,他宋卫东都做不出这种奸猾的事。 几个毛孩子讲道理讲不过他,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碎叨了,总觉得跟那帮大人有得一比。不管什么事,道理往上一套,立马就让人没了激情。什么都计较得明明白白的,让兄弟之间的义气之火灭了几分,就总觉得有点没意思。兄弟么,计较这么多干什么? 宋卫东知道这些毛孩子的心理,只把自己要分钱的原因说明白,其他的并不多说,不去试图扭转他们现在的那些纯粹的义气。他做这事只是不想哥几个跟着自己吃亏,不是为了想揠苗助长让他们在他的话语熏陶下成熟起来。因为他们迟早都会成熟,而现在的纯粹才是最宝贵的。因为人的成熟,总难免掺杂自私和利弊分析,甚至有时候,利益比哥们还重要,现实成那样确实没意思。 宋卫东把他们该得的钱都分给他们后,饭后消食也消得差不多了。领着他们起身出饭馆,骑上三轮车一起回家。刚才吃饭的时候说好的,今晚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准再在外头刷夜。 因为拉货的事情几个人齐心干过去了,也拿了钱,所以他们几个现在又来了精神。一路上骑着车飞蹿,还要一块儿唱歌,吼得大街上都是他们的歌声。一直唱到胡同唱到家门口,声音渐消,微微喘着粗气,各自便都往自己家里去了。 他们先把骆驼送回家,借的两辆板儿车放在他家院子里,余下宋卫东四个人骑宋卫东的板儿车回家。还是吴二蛋蹬车,宋卫东黎小军和钱跃在车上坐着。四个人还是一路上声音忽低忽高,忽轻柔忽激昂地唱着歌。这些歌对于宋卫东来说,都是记忆里的歌,后来很少再听到,没想到,歌词他竟然都还记得。 唱歌唱到家门口,下车推了车进院子,把车停下后,然后四个人四个屋,都往自己家屋里去了。 宋卫东进屋的时候宋大海正在桌边吃饭,看到他回来,伸头往门外瞧瞧,问他:“真都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宋卫东往桌边坐,因为吃得不是很饱,拿碗又给自己盛了碗稀饭。他喝一口稀饭,又说:“还有两天开学,这两天也应该都不会出去。” 宋大海听了这话,自然忍不住喜笑颜开地夸他一番。本来以为他都是心血来潮,现在十几天下来了,早看出他不是闹着玩的了,什么都是来真格的。来真格的才好啊,他们大人办不了的事,他家宋卫东都能给办成。能让自己家日子踏实,让院里其他三家的日子也太平,这不是做好事呢么? 宋卫东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只是把力所能及的做了而已。今一晚他把这些毛孩子带回来,听得其他三屋没有训斥打骂声,反而不时有笑声,是挺好。但是他也保证不了,这些毛孩子以后每天都能像现在这样,浪开了的性子想要一下子收住,那怎么可能? 宋卫东没多想这些事,他把自己能做的做了,便不再瞎琢磨。因为钱跃答应了去上学,所以钱仓实和芸婶儿现在也帮他弄去了翠微路中学,只要两天后他去学校报到交学费,这事儿就算成了。 他现在心里琢磨的,便是准备准备去上学这件事。说是准备,这一下子还真是没有头绪,所以第二天一早起,他就去找钱进问了问。 钱进跟他说准备一些文具纸笔,他记下了,便出门去买。这时候钱跃和黎小军几个还睡着呢,他也就没叫他们。 宋卫东兜里揣着钱,去商店买了钱进跟他说的那些东西,买好后仔仔细细放到书包里装好。走过其他商店的玻璃橱窗外,他站定了看玻璃反光照出来的少年。一身灰旧的棉袄,军绿色的帆布书包斜挎在身上,极具青春活力。谁能想,内里却是个老头子。 在橱窗外看了自己一阵,宋卫东又暗示自己好几遍自己现在就是个青春年少的小伙子,试图说服自己挎着书包装着笔纸打算去上学不那么逗。他上一辈子就没怎么上过学,人老了,认真买纸买笔去上学,总觉得说不出来的尴尬和奇怪。 心理上没怎么接受下来,宋卫东挎着书包往前走,还是没办法把自己就当成是实岁十五虚岁十六的人。他想着自己得伪装一下,不为了骗别人,就为了骗自己,骗自己去相信自己现在就是十六岁的人。他想怎么伪装呢,一边低着头想一边慢慢走,然后便想到了钱进。 把钱进的样子和平时的举止行为在脑子里过一遍,宋卫东眼睛一亮,抬起头——成了,他先给自己买副眼镜去。只要一副眼镜,他能从一个地痞小混混变成一个斯文好学生,同样也能把自己当成一个十六岁的青少年。 这么一想定,宋卫东片刻都没耽误,便去找卖眼镜的地方配眼镜。说是配,其实他不需要,他又不近视。他就挑了个金边框的眼镜架,镜片是平板镜片,圆形的,就装个样子。 因为不需要测量视力,这个买起来便很快,买完他就给架到鼻梁上出店走了。戴一层玻璃在眼前,隔了一层东西看世界,总归不那么适应。 他一边走一边适应这眼镜的存在,走到能反光照脸的地方就照一照自己,觉得挺满意。 满意地买了眼镜之后,宋卫东又去商店买了一点糖果。他答应过黎小丽的,让她保守秘密,然后买糖果给她吃。现在他有钱了,自然要兑现自己的承诺。 糖果买好,一把抓了全装口袋里,没了别的事,他这便回家去了。 到了家不找别人,到北屋去找黎小丽,把她从屋里叫出来,手伸进口袋里,把包着五颜六色糖纸的糖果全掏了出来,送到她面前,“给你买的。” 黎小丽出屋看到他的一刻就有点愣住了,戴眼镜的宋卫东突然变得很不一样,让她不自禁心里一咯噔。现在看他掏出糖果来,她越发懵愣,面带羞怯地站着。 宋卫东看她不伸手,便说了句:“拿着啊。” 听到他说话,有点回神,黎小丽快速地看他一眼,便忙把目光垂了下去,然后好半天才犹犹豫豫伸手出来接他手里的糖果。却不是一把抓下去的拿法,而是一块两块往自己手里捡,明显在避免碰到他的手,而且脸蛋是红的。 宋卫东心想这丫头咋了,还问一句:“小丽,你脸红什么?” 黎小丽听他这么一说,剩下的糖果也不捡了,轻声说一句“没什么”,转身便回自家屋里去了。 宋卫东愣了愣,便看到黎小军从屋里出来了,看到他眼睛一睁,盯着他咋咋呼呼道:“我操,东哥你干什么去了?一宿不见样子都变了。” 宋卫东想想他哪变了,想起来自己戴了个眼镜。他懒得跟黎小军咋呼,把手里剩下的糖果全塞到他手里,让他,“给小丽。” 黎小军看自己手里的糖果,又看看宋卫东,小声问一句:“东哥你对我妹妹这是……” “去你大爷。”宋卫东抬手拍他脑袋一下,打断他的话,“思想龌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第017章 黎小军想躲这一巴掌没躲开,挨了也就挨了。看着宋卫东打完他回自己家屋里去,他拧掉手里一颗糖果的糖纸,往嘴里送进去,嘬两口说一句:“甜。” 说罢了转身回屋去,把手里剩下的糖果送去给黎小丽,往桌面上放的时候,他跟黎小丽说:“看到东哥戴眼镜没有,真装!” 黎小丽瞥一眼李黎小军,把桌上的糖果全抓在手里,微微红着脸小声念叨一句:“我觉得挺好的。” 身上的地痞混混气没之前那么重,坏小子身上有了不少斯文气,但又没有钱进那种书呆子式的沉闷。恰恰好的一点书卷气,让他看起来意外得好看,让人忍不住脸红心跳。 宋卫东本来就是好看那一挂的,但这副眼镜一戴,莫名就很戳少女审美的那个点,挺意外。 黎小军看出黎小丽脸蛋还有点红,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看她夸宋卫东这样好,便驳了句:“你们女的眼光都有问题。” 黎小丽不服气,“你们眼光才有问题!” 黎小军哼一声,“书呆子的样子有什么好?你知道男人什么样最好看?脸上两道大巴,身上纹条巨龙,嘴里叼颗烟,手里握把95式士官军刀,那才叫威风,才叫好看,知道不?” 黎小丽有点无语,幽幽出声:“神经病……” 黎小军眼睛一瞪,“丫头片子,知道尊重你大哥不?” 黎小丽哼一声,从桌边起来不理他,“你才比我大几岁?一点不像做哥哥的,有脸说呢。” 黎小军闷口气,“不跟你这个丫头片子一般见识……” 宋卫东抬手拍了李小军那一下之后就回了西屋,进了自己房间,把书包从身上拿下来放在写字台上。他家总共就一张写字台,放在他这屋,之前宋大海老嘀咕他不回家,要把写字台搬自己屋里去,但一直没抽出时间搬。 宋卫东把书包放下后,伸脚勾出写字台下的凳子,坐在桌边把自己买的铅笔橡皮铅笔刀和作业本都整整齐齐摆好。他哪里干过这种事情,一小心翼翼对待这些东西,就觉得自己挺逗。东西摆好了,他坐在桌边就看着这些东西,想着这辈子成与不成,都压在这些东西上了,逗就逗吧。 看了一气,把自己又往这年龄段上适应适应,他才收神。收了神没什么事做,闲着无聊,便把家里到处都收拾打扫了一遍。年前刚收拾过的,要收拾的东西也不多,一会儿就弄完了。 收拾完了屋子,宋卫东又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摸出书来看,都是年轻时看过的书,只记得大概情节,所以现在再捡起来看一遍,倒也有滋有味。 书没看几页,黎小军和钱跃吴二蛋就摸上了西屋的门,说是在家呆着骨头疼,没意思。 正值十四五六岁玩心最盛的年纪,又是经常出去混日子不回家的一群毛孩子,能闲得住才奇怪了。宋卫东是有颗老人心,能坐得住,挨得下来无趣的时间,所以还是不想带他们出去混。 他从写字台抽屉里、旁边柜子里,摸出一沓书来,往写字台上一扔,跟他们说:“随便看。” 钱跃过来看看翻翻,“都看腻了,来来去去就这几本,有新鲜的吗?” 这个时代,能有什么多新鲜的东西。看了不该看的,被抓到,那没好果子吃。而提到新鲜的,钱跃想起十多天前,他跟钱进说要给他找那本《少女之心》看,这会儿便又小声问宋卫东,“东哥,你这儿有那个《少女之心》没有?” 什么书记不住,宋卫东都不会忘了这本书。经历过这个年代,做个小混混的,甚至有的并不是小混混,很多学生都私下偷偷看过这本书。没人知道作者是谁,也没人知道是怎么流入学校的,而且只有手抄本,各种字迹都有。一点不夸张,有的人为了抄这本书把手腕都抄肿了。 提到这本书,宋卫东还觉得恶心,因为对那方面的描写太过直白赤-裸,几乎对他造成过小小的心理阴影。他看钱跃问这个,身为长者喜欢训-诫小辈的本能又不自觉出来了,看着钱跃问:“你找这个干什么?” 钱跃听不出他这什么语气,笑着,又有些吱唔道:“找这个能干什么,看……看呗……” 黎小军不爱看书,对什么书都没太大兴趣,看钱跃和宋卫东说书的事情,他不爱听,自己也不想看,所以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扑克牌,往写字台上一扔,说:“书有什么好看的,一个个臭流氓,还想学人钱进那样的好学生看书,臊不臊?来打牌,来来来。” 说打牌,钱跃的注意力也被分散了去,不再提书的事,忙附和黎小军,“来来来,争上游1。” 黎小军把扔在写字台上的牌又拿起来,和钱跃一起往外面去,叫还没动身的宋卫东,“东哥,别看了,来啊!” 这几个人来瞎操,谁还能看得进去书?宋卫东把手里的书扔在写字台上,起身跟他们一起出房间。 到了外面,钱跃和黎小军已经把桌子上的咸菜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走了。四个人在桌边坐下来,打牌的只有能有三个,所以吴二蛋就在旁边看着。 桌上有年节里还没吃完的瓜子,皮壳都有些软了,几个人便一边打牌一边嗑瓜子。因为院里的大人都不在,所以他们掏出烟来,抽得也是肆无忌惮。 牌打了两局,黎小军一边叼着烟一边抽牌往下落,突然跟宋卫东说:“东哥,后天咱都要去上学了,呆在家里是真没意思,要不明儿我们出去玩玩?后天你就去西郊了,还得住宿,那得一个星期才能见一面。” 宋卫东看着手里的牌,搭话问一句:“玩什么?” 钱跃看他,“能玩什么,去滑个冰呗。马上湖面的冻化了,想滑都没地方。” “三带一。”宋卫东把手里的牌抽出去落到桌面上的牌堆里,“你们答应我这两天在家老老实实的,现在呆不住,想出去玩也可以。但有一点要求,出去不惹事不闹事,就玩玩,那咱就出去。” 黎小军和钱跃虽然觉得这样畏畏缩缩的难受,但没有和宋卫东争,开口说:“就玩玩,连圈子2都不带,成了吧?” “成。”宋卫东应声,“把钱进和小丽带上。” 黎小军和钱跃刷一下看向宋卫东,“……” 宋卫东没开玩笑,真个就让钱跃带上钱进,黎小军带上黎小丽,又拉上吴二蛋骆驼,第二天这样一伙人往什刹海冰场去了。东西还是从骆驼家拿的,拿上后直奔什刹海冰场。 钱进和黎小丽还有点意外,不知道宋卫东几个出来混,带他们干什么。黎小丽基本没去过这些地方,一路上还很紧张,拽着黎小军的衣袖子问他:“哥,我不会滑冰怎么办?” 黎小军没耐心,“在旁边站着。” 黎小丽生气,松开他的袖子,再不跟他说话了。然后她跟在宋卫东旁边,乖乖巧巧一路跟他们去到什刹海冰场。 宋卫东要带上钱进和黎小丽是有原因的,这样看起来他们不像是去拔份儿的小混混,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跟那些冰场上出风头的人扯皮,安安心心玩一下午,到了傍晚就回家。 因为有钱进和黎小丽在,确实钱跃几个也收敛不少,不敢瞎闹事。毕竟这两个不是混的,闹起来他们自己最吃亏。 几个人到了冰场,换上冰鞋往冰面上去。午后冬日的冰场很是热闹,全是来玩的年轻人。冰场一圈的柳树还秃着枝条,垂着密密的细线。 黎小丽不会滑冰,只有钱进好心搀着他,其他几个人都没这耐心,早滑上冰面各玩各的去了。黎小丽在钱进的搀扶下一点一点地学,不时就看向宋卫东。他明显沉浸在滑冰的乐趣里,谁也不理,只换着花样滑自己的。 就这么滑了一阵,冰场上便家常便饭似地闹腾了起来,有人在找事。 黎小丽和钱进对这些都不了解,因为宋卫东钱跃几个围在后排远远地看热闹,他们也便慢慢过去了他们旁边。不知道怎么了,黎小丽好奇地问了句:“干什么呢?” 钱跃努力伸着脖子瞧,回答黎小丽一句:“要茬架。” “谁跟谁呀?”黎小丽又问。 黎小军也眯着眼,跟宋卫东说:“东哥,你看那个是不是周建国?”西单那孙子。 其中一帮人是周建国没错了,但另一帮人是谁,宋卫东不认识。倒是钱跃伸头看了一阵,开口说:“是周建国,另一帮人我也认识,都是海军大院的,领头的叫谢蘅。看到他旁边那个围红围巾穿军装的女的了吗,叫丁萌,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谁都认识。人长得特别漂亮,她爸是什么来着……”一时想不起来,他转头问钱进,“哥?” 钱进也在看着那些人,那群翠微路中学的孩子,他确实都认识,包括丁萌,但他没回钱跃的话。 钱跃没等到他应声,便挖苦他一句,“我问错人了,你就一书呆子,什么都不知道。” 钱进被他挖苦也没出声,就看着人群里隐隐能看到那个身影,身形窈窕,白皙的脸蛋遮一半在红围巾下面,两根麻花辫搭在肩膀上,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 1争上游:跑得快。 2圈子:指不正经,出来混的女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第018章【补】 宋卫东几个人还在一旁看热闹,周建国那边推搡着便打了起来,冰面上顿时乱成一团。 本来冰面上不止就两三帮人,这一闹起来,各找各的阵营,很快就分做了两派。女孩子碍手碍脚的,都给嚷出了打架的圈线,叫一边站着去。 钱跃和黎小军看到架打了起来,面上现出最原始的兴奋。黎小军二话不说,溜着冰鞋去岸边棕漆木长椅上摸出书包里的几根弹簧锁,到这边往钱跃、吴二蛋和骆驼还有宋卫东一人手里分一根,跟宋卫东说:“东哥,别愣着了,咱也上吧。” 西单的周建国和海军大院的谢蘅茬架,他们上什么?这原也是有规矩在里头的。 大院干部子弟和胡同平民子弟,那是天生敌对的两大派,都是这几年闹革命闹出来的。同属大院子弟或者胡同子弟的孩子茬起架来,那都是小事。在面对与自己不同类的孩子时,曾经有过的小矛盾可以暂时忽略,这时候要讲究的是一致对外。他们胡同里的孩子,不能被大院孩子给欺负了。 所以钱跃和黎小军要去茬架,帮的是周建国,并不是谢蘅。 让他们这群血气方刚的毛孩子像冷血看客一样围观别人茬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劝架也不帮忙,他们做不到。他们觉得,这北京城的事,就没有他们不能插手管的。 宋卫东当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也明白钱跃和黎小军他们讲的是哪门子的义气,但他并不想趟这趟浑水,所以他拉住钱跃和黎小军,跟他们说:“不准去!” 钱跃和黎小军正要往人堆里扎的时候被宋卫东拖住,自然不高兴,回头看他,有点不耐烦,“东哥,你又怎么了?” 宋卫东知道讲什么道理对钱跃和黎小军都没用,如果说周建国是他们的仇人,显得他小家子气,在这时候还计较这种小事。所以他什么道理都不讲,只说:“你们要出来的时候答应过我,说好了只是出来滑冰玩一玩,不会惹事不会闹事,现在都忘了?还有钱进和小丽呢,你们不管了?” 黎小军是真的烦了,冲钱跃使个眼色,两人合力搡开宋卫东,叫上吴二蛋和骆驼便往人堆里扎了过去。 宋卫东被黎小军和钱跃两人搡得撞在钱进身上,险些摔倒,一把拽住了钱进的胳膊才站稳。 钱进不懂他们小痞子之间的事,他神情微微紧张地看着宋卫东,推一下眼镜,“我带小丽去一边,你赶紧过去吧。” 宋卫东冲钱进点点头,有他看着心里也放心黎小丽,这便滑动冰鞋往人堆那边去,打算去把钱跃和黎小军拉出来。 他还没扎进人群,先有一个女孩子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也就这当口儿,一块板砖直冲那姑娘的头就飞了过去,眼见着就要砸在那姑娘的脑袋上。 宋卫东眼疾手快,一把扯上那姑娘的肩膀,往自己这边拽过来,砖头蹭着那姑娘甩起的辫子飞了过去,落在不远处的冰面,砸出细碎冰渣。 姑娘在他怀里被吓得一肚子惊气,他却没时间对人嘘寒问暖,不温不和地说了一句“躲远点”,便把那姑娘往安全的方向推了一把。 姑娘被他一推滑出几米远,回头看了他好几眼,才转过头去往岸边长椅那滑。 宋卫东推开那姑娘后,毫不犹豫地扎进人群,在鲜血味极浓的冰场上躲避砖头和锁头,还有人抡过来的胳膊拳头。这些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本来就擅长打架,上辈子打架的经验又实在是多,比这些毛孩子不知道老辣多少,而且大院孩子大多都是花架子,没吃过什么苦,最爱的就是一窝蜂打群架,仗着人多欺负人少,单练没一个能成的,冰面上打架又增加难度,所以宋卫东基本是一手一个,近他身的全部撂翻在地。 他很久没打过架了,恍惚间自己好像还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事实确实也是。他撂开一路的人最后到周建国和谢蘅面前,然后动作极为利索地一手拽过周建国一手拽过谢蘅,拉着他们脑壳撞到一起,只听“咚”的一声,两人被他扔在了冰面。 闹嚷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手里有的举着砖头,有的高抬弹簧锁,现在都停下了动作看向宋卫东,不知道他是哪里冒出来的哪根葱。 谢蘅头被撞得疼,又摔了一屁股蹲,尾骨也疼,没好气地看着宋卫东骂了一句:“你他妈谁呀?”骂完借着旁边人的力气爬起来。 周建国也爬了起来,看着宋卫东,也骂一句:“你他妈帮谁呢?!” “我谁也不帮,谁也不是。”宋卫东开口道,范儿挺正,如果不说来路,人都得当他是惹不起的大人物。然后他把手一背,看着周建国和谢蘅,“别打了,都说说吧,因为什么呀?” 什么人就以这样的姿态来管他们的事?谢蘅接过别人手里给他捡来的水獭皮帽子往头上戴,没好气,“你丫哪的呀?什么原因管得着吗你?” 宋卫东站得直,看着谢蘅和周建国两人,眼睛扫进人群扫到气喘吁吁的钱跃和黎小军几个,目光在四人身上落了片刻。他理智上确实一点都不想掺和这个事,因为不关他的事,他也不想出风头,更不想得罪翠微路中学的校霸谢蘅,给自己找麻烦,但本能,又让他把这事给做了。 他今天出来没有戴眼镜,因为嫌那玩意儿挡在眼前看东西难受,所以现在把人都掀翻了,往这一站,一看就是经验老道的圈里人。想着管都管了,这会儿撒手不管不算个事,那就管下去。他在冰面上小范围地滑,开口说:“不管是打架还是滑冰,你们谁比得我,这事儿我就管不着。比不过,我就管定了。” 谁比得过他?刚才他多大能耐都亮过了,别人也都看见了,比都不敢跟他比。 宋卫东知道这些毛孩子有几斤几两,心里有底,所以也真不怕。他着急忙慌扎进来,那是怕黎小军和钱跃几个被人打,毕竟自家兄弟不能不管。而他也真的哪边都没帮,两边的人他都撂翻了,最后还把谢蘅和周建国也撂翻在地。 一时间冰面上没人说话,陷入胶着状态。一方面他们承认宋卫东打架滑冰厉害,一方面又不想低头认怂。这他妈哪根葱,跳出来要管闲事,就让他管? 就这么冷了一气,突然从人后传出来一句清脆的女声,穿过人群,落在宋卫东耳朵,“是他们先耍流氓。” 宋卫东抬头循着声音看过去,便见谢蘅旁边的空隙里钻出个女孩子,穿着鲜色绿军装,围着红围巾,围巾遮到鼻子下头,露出一对灵动好看的大眼睛。 这姑娘冒出来说话,谢蘅拽了她衣袖子一把,“萌萌,你又来干什么呀?出去!” “我来讲理。”姑娘把自己的袖子从谢蘅手里拽出来,并不打算走,她看向周建国,骂一句:“臭流氓!” 周建国冷笑一声,“我是臭流氓,你就不是臭圈子?都是出来混的,装什么呀?” 姑娘气得胸脯起伏,现在她穿的不是冰鞋,转身接过一人手里的半块砖,二话不说就往周建国身上扔了过去。砖头砸到他的下颌骨,落在他肩上,又掉下来。 “我操-你大爷!”周建国一被扔砖就毛了,抖直了手里的弹簧锁,要上来打人。 谢蘅当然也不示弱,招呼身边的一群人就要上。茬架这种事,谁他妈认怂谁孙子。 宋卫东站在他俩面前,当然没让他俩再打起来。他滑上去拽住谢蘅,又拽住周建国,周建国手里的弹簧锁没收住,锁头在他耳朵上抽了过去,顿时红了皮肉。 宋卫东被抽了没吭声,拧眉炸声道:“再他妈动一个试试!” 谢蘅和周建国被他的气势唬住,都要上也都停住了表情动作。 宋卫东左手搡开谢蘅,右手还拽着周建国,冲他说:“跟人姑娘道歉!” “这他妈……你丫有病吧?”周建国不乐意地看着宋卫东,“你到底哪边的?” “我说了我哪边的都不是,谁错了谁道歉。”宋卫东硬声道,“你先对人姑娘耍流氓,拍婆子没拍成就骂人臭圈子,是不是这回事?” 周建国抿抿气,还是有点不服,“她穿成这样出来,明摆着就是给人拍的,我怎么不能拍?” 宋卫东松手揪去周建国的衣领上,“你要不要去炮局问问警察,你能不能拍?” “不是……”周建国实在有些无语,“你丫傻-逼吗?你他妈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就在这乱掺和?他们是海军大院的,跟我们不是一类人,你帮谁呢?” 活过了一世,现在再回来,宋卫东早跳出了这些圈子,恩恩怨怨,是他们这些毛孩子秉持的准则。而他不是,他现在只讲普世的道理和规矩,不分-身份。 宋卫东没心情跟他掰扯,只揪着他的衣领说两个字,“道歉。” 周建国想反抗,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宋卫东的对手。他憋着气,最后终于狠声狠气向那姑娘道了歉,“对不起,我不该耍流氓,不该骂你臭圈子。” 那姑娘把围巾往下拽了拽,露出一整张小巧白皙的脸蛋,看着周建国,“家里有条件不能穿得好一点?女孩子就不能出来玩?出来玩就要被骂臭圈子?这北京城是你们男孩子的?凭什么?” 周建国不爱听这些,不耐烦开口,“歉都道了,你还想怎样?” 姑娘抿抿唇,压压心里的气,片刻低声道:“你的道歉我接受了。” “那散了。”周建国每句话语气都不好,但也没之前那么横。今儿他憋屈狠了,拍个婆子闹茬架是小事,被人逼着道歉是丢面儿的大事。最可恨的是,不是干部子弟逼他道歉的,而是跟他一样是胡同子弟的宋卫东。 宋卫东看周建国要走,松了他的衣领子,然后又拽了他一把,拉住他,看着那姑娘说:“姑娘,你也给他道个歉。” 姑娘不明白,但面对宋卫东明显态度不一样,脆声开口,“我道什么歉?我又没错。” 宋卫东稳着声音道:“小丫头,你家里条件好穿什么衣服别人是管不着,去哪玩别人也管不着,但你心里也知道,穿成这样出来,就会招惹小流氓,你别跟我说你没招过?他们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拉着你想聊几句天。骂你是他不对,也道了歉了。但你刚才也拿砖头拽了他不是,也道个歉吧,两清。” 姑娘被宋卫东说得垂了下眼睑,抿抿唇。就她的长相身段以及这身打扮,出来去商店买个东西都会遇上小流氓上来搭讪,走哪都能吸引人的注意。这个要认她做妹妹,那个要认她做姐姐。但她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出门了,她觉得这不公平,别人能玩的,她凭什么不能玩? 想一阵掀起眼睑,姑娘目光清澈灵动,如水般地落在宋卫东身上,看了他很久,最后才看向周建国,跟说了句:“对不起,我不该拿砖头砸你。”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周建国招下手就领着自己的人散了。 冰也不滑了,闹得这么没面子,还滑个球。 周建国带着自己的人离开冰场,宋卫东也没多逗留,趁乱转身退出人群就去找钱进和黎小丽。到长椅边换上自己的鞋,把冰鞋拎在手里,另手抓上书包,叫钱进和黎小丽,“我们走。” 钱进和黎小丽拎着冰鞋挎着书包跟在他后头,“钱跃(我哥)他们呢?” 宋卫东不回头,“不管了,想怎样怎样。” 钱进和黎小丽也掺和不了这事,只能听宋卫东的。当然他们也知道,宋卫东这么走,肯定是确保了钱跃他们安全没事了的。 在宋卫东退出人群走后,钱跃几个现在还在冰场上,和那红围巾姑娘行为默契地都伸着脖子找宋卫东,但都没找到。 没找到人,钱跃和黎小军几个又找一气,然后便没再继续找,而是结伴退出人群到长椅边去换鞋。看到宋卫东钱进和黎小丽的东西都拿走了,自然知道他们先走了。 四个人坐在长椅上换冰鞋,黎小军先嘀咕,“你们看明白没,东哥到底怎么回事?” 钱跃把冰鞋脱下来放一边,伸手进自己的懒汉棉鞋里,“看不明白,越来越看不懂了。” 吴二蛋和骆驼更不懂,骆驼扑闪着浓密的睫毛,犹犹豫豫道:“是……是看上那个红围巾了?” 他一说完,黎小军钱跃和吴二蛋都看向他,半晌钱跃出声,“不可能,那红围巾是海军大院的,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平常正眼都不瞧我们一眼,东哥怎么会看上这样眼睛长在头顶的人?刚才没看出来吗,周建国那丫拍错人了,讨了臊不服气又骂人臭圈子,才闹起来的。再说,东哥要是看上了,能连名字都不问,话都没说一句就走了么?拍婆子可不是这么拍的。” 这话说得有道理,钱跃和黎小军越发想不明白,然后也就不想了。换好鞋,把弹簧锁往书包里揣,还没揣严实,就看到警察来了,慌得几个人扯上书包拎上鞋,撒丫子就跑。 警察到了这里,冰面上还剩谢蘅那一帮人,还有其他地方的,刚才自动站边参与打架或者准备参与打架的,男男女女都有。没被茬架打扰了兴致的,都还在滑冰,被坏了兴致的,都在长椅边换鞋。 警察冲他们问:“刚才这里有人打架吗?” 人群零零散散地回,“没有。” 看冰面上一派和谐,没有打架的迹象,也不好带人回炮局,警察只好又回去。 黎小军、钱跃领着吴二蛋骆驼回到家的时候,宋卫东和钱进、黎小丽都在西屋里,宋卫东和钱进在桌边坐着,黎小丽站在房门的门帘子外,手里拽着布帘子揪扯。 没人说话,气氛微沉。 黎小军和钱跃进了屋,觉得气氛怪干的,便清了下嗓子问宋卫东,“东哥,怎么了?” 宋卫东看着他俩,直截了当道:“散伙吧。” 钱跃、黎小军一愣,吴二蛋和骆驼看向宋卫东,片刻,黎小军蹙眉道:“东哥,什么?” “没听清?”宋卫东吸口气,语气平和,“我说散伙吧,我早就不想混了。本来想领着你们一起退出来,老老实实做好学生,但我发现不容易,凭我的能力,还真办不到。” 钱跃四个人还在懵愣中,宋卫东看着他们,让他们稍微反应一会,又继续说:“跟周建国在地坛公园约架那回,是我报的警,因为我不想打架。我知道在你们心里哥们义气比天大,是为了给我出气,但我心里没有气,也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出气。” 听到他说那回茬架是他报的警,钱跃和黎小军就有些忍不住了,表情变得难看起来,盯着宋卫东。 宋卫东没什么情绪,收收目光,“现在给你们两条路,一是还叫我东哥,咱们还是兄弟,但要守我的规矩,不准随便出去闹事打架,不准没事就出去刷夜,今天这样的事也不准再发生。二……” 拉着尾音看向钱跃和黎小军,“散伙,各玩各的。” 话是这么说,宋卫东心里清楚,他们肯定不会选择一。他这么说,不过还是抱着一点希望。但钱跃和黎小军用行动掐灭了他抱有的那一点点希望,他们转身就走,鸟都没鸟他。 成了,散伙。 他们四个人出去后,宋卫东低下头来,站在房门边揪扯门帘布的黎小丽小声出声,“卫东哥,你真不管我哥他们了么?” “不管了。”宋卫东抬起头来,“我他妈又不是上帝佛陀王母娘娘,谁都管得了。” 黎小丽还是小声,“他们要是被人欺负了呢?” 宋卫东端起桌子上的茶缸,掀开被盖看了看里头放凉了的茶水,“那是他们该。” 茶水凉,他还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凉水碰到牙齿,凉气从喉腔直蹿到胃里。 钱进对这些事没兴趣,他的心理年龄其实比同龄人大一些,所以一直觉得宋卫东他们的行为很幼稚。现在宋卫东不幼稚了,还剩他弟和钱跃几个。宋卫东说的话他也有体会,就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那也管不了钱跃黎小军这些熊孩子热血沸腾的心,只能由着他们热血下去。 钱进不管这事,推推眼上的眼镜站起来,走前跟宋卫东说一句:“你把东西收拾好,明天一起去学校吧。” “嗯。”宋卫东点头应声,问他:“几点去?” “早上八点,去坐公共汽车。”钱进和宋卫东约定好,便回了自己家的东屋。 因为最近学校开学,钱仓实和芸婶儿先两天去学校了,要忙的事情多。家里现在就剩钱进和钱跃,钱进作为哥哥,管不了钱跃,他不管,从来都不说什么。 而钱跃现在和吴二蛋几个在黎小军家的北屋,沉闷地坐在一起,谁都不说话,也都不高兴。 他们跟宋卫东混习惯了,吴二蛋现在心里没底,终于还是说了句:“去之前东哥就说了,让我们别闹事,你们非要上。” “你傻了?”黎小军听这话不高兴,“那情况,不上像话吗?” “怎么不像话?”吴二蛋还要顶嘴,声音嘟嘟囔囔的,“周建国他们之前把东哥拍进医院,还抢了东哥的将校呢,凭什么帮他们?” 钱跃过来一巴掌扇在吴二蛋头上,“死胖子,你懂什么?就是他宋卫东不想要我们兄弟了,不讲义气的混蛋,其他都是借口。” 吴二蛋抬手捂住头,半晌又嘟囔,“他不是让我们选吗,还是兄弟,但听他的,做个好学生,我觉得挺好的。” 黎小军踹他一脚,“滚!” “滚就滚。”吴二蛋生气了,起身就走。 钱跃看他出门,越发生气,抄起他坐过的小板凳扔出去,暴躁道:“叛徒!都他妈是叛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第019章 丁萌和谢蘅一帮海军大院的孩子,被搅了兴致, 也没在冰场上多留。手里粘了红的砖头像殷了水, 全丢在冰场旁边的柳树下。也就近了看, 才发现柳树枝条上全部鼓黑芽孢了。 丁萌早换好了鞋, 这会儿站在柳树下折了枝杨柳在手里拿着玩,等谢蘅他们换好鞋一块儿走。 谢蘅换好了鞋, 把冰鞋提在手里, 在长椅边叫她一句“萌萌”,她便捏着手里的鼓芽孢柳枝, 去谢蘅那边,跟他一起离开冰场。 他们来得早,滑冰滑得有些时候了, 也是因为明天要开学, 所以出来玩玩。从西郊到这里不近的路,一群人都是骑自行车过来的。 大院孩子出门方式和胡同孩子不一样,那都是齐刷刷亮着黑漆的永久、凤凰或者飞鸽牌锰钢车, 也叫二八大杠。要是带了女孩子, 就让女孩子在前杠上坐着,骑车的姿势很自然地把女孩子圈在怀里。 当年这样的出行方式,拉风的程度,分毫不亚于现在豪车美女结阵出行的方式。 丁萌和谢蘅一帮人出了冰场, 去推上他们的自行车, 打算离开冰场。谢蘅拉起袖子看看腕上的手表, 才下午三点多, 时候还早,便骂了句:“被那孙子败了兴致。” 丁萌往他二八大杠的后座上跳上去,“哪个孙子?” 丁萌已经爬车上坐着了,谢蘅只好从前杠上把他抬过去,说话的时候有点缺劲,“西单那个。” 丁萌出门经常被小流氓骚扰,所以她对于被拍这事儿有点脾气,但也还好,就是对于被骂“臭圈子”挺不高兴,什么东西,不爱搭理他就上来骂脏话。 想到这,丁萌附和谢蘅一句,“确实挺孙子。” 丁萌对于男孩子间拍婆子的事情其实很了解,因为谢蘅就三两天身边换个妞,见着好看的就要上去拍。拍得多,有时候出来玩,就给手下的兄弟们一人发一个,一大伙的人出来玩。都是男孩子之间攀比的把戏,出去带个妞反正挺有面儿。今天倒是没有带,只他们自己院的人出来玩。 但拍婆子这事儿得讲究你情我愿,有的姑娘穿得花枝招展的出来,确实就是像周建国说的,那就是明摆着给人拍的,因为能跟那些有面儿的男孩子一起玩,出入各种有面儿的地方,自己也有面儿。但如果姑娘人不愿意被拍,你紧盯着不放,脏话混话都出来了,那就是没品,就一不要脸的臭流氓。丁萌今天遇见的周建国,就是这样的了。 说完周建国,自然想起横空冒出来的另一个男孩子。丁萌在谢蘅弓腰踩着踏板把车骑起来的时候,捏着他腰上的衣服,问他:“让那孙子给我道歉的,是谁呀?” 车子刚走起来,车头还有点晃,谢蘅稳住车头,“不认识,不过听西单那小子的口气,他们认识,不是大院里的人,应该是胡同里的土流氓。” 说到这,谢蘅把车头稳住了,微微回头看了眼丁萌,又回过头去继续骑车,“打架倒是挺厉害,感觉平地上十来个都不定是他对手。就是脑子好像不太正常,为了我们得罪西单那小子,挺稀奇。他们这梁子结下,那可就不是一般的梁子。西单那小子今天栽了大跟头,拍婆子没得手本来就丢脸,结果还被人按头道歉,面子丢大了,混不混得下去都不知道,肯定是恨上他了。” 丁萌坐稳了,把捏谢蘅腰上衣服的手收回来,抬手把脖子上的围巾又往上拽拽,挡住小半张脸,闷声道:“他是为了给我讨公道才得罪人的,我们不能不管啊。” 谢蘅笑一声,“讨什么公道,他不是也让你道歉了吗?” 丁萌歪歪头,“我无所谓啊,不觉得丢面子。” 谢蘅蹬车往前走,“别管了,西单那小子跟你道了歉,这事就跟咱就没关了。” 丁萌把事情搁脑子里想想,好半天,还是开口说:“谢蘅,你帮我打听打听他是哪条胡同,姓什么叫什么呗?” 谢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回头看她一眼,“你要干嘛?” 丁萌垂垂眼睑,把手往棉袄袖子里缩,“最起码找到他说声谢谢吧。”当时散的时候他走得太快,想找他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 谢蘅不同意,“大可不必了,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待会儿别羊入了虎口。那些胡同里的土流氓,有几个是好的?都是蛮横不讲理的人,少接触为妙。” 丁萌听了谢蘅的话开始沉默,他们大院孩子瞧不起胡同孩子,她知道,她同样也是,对胡同里的那群人持有天生的偏见,觉得他们就是一群土流氓,野蛮生长出来的一样。时下流行军装,是他们这些干部子弟带起来的潮流,那些土流氓家里穷,没有好衣服穿,就扒干部子弟身上的衣服,从来不讲道理。 丁萌觉得挺矛盾,明明知道是这样,但想起刚才冰场那男孩子,就觉得又不是。那男孩子穿得是挺朴素,可挡不住他气势逼人,是当时冰场最像爷们儿的人。谢蘅也是为了她才打架的,但照谢蘅那打法,打不出结果,非得等到警察来了才能了事,而且是以稀里糊涂的方式了,绝对不会听到西单那小子给她道歉,她被骂只能是白被骂了。 丁萌坐在车后座上微微歪着脑袋,忍不住总想起冰场上那个身影。拉着她躲过了一截砖头,跟她说“躲远点”。明明看起来眉清目秀的,打架却又十分老辣,不慌不忙,说话也句句老沉,叫她什么,叫她“小丫头”。 她有点莫名其妙的,突然觉得特没分量的“小丫头”也成好听的称呼了。 她越想心里越冒粉红泡泡,然后抬手把围巾又往上拽拽,只差没盖住眼了。 丁萌在谢蘅的自行车上想了一路,想着谢蘅不帮她打听,等她自己有时间,再打听就是了。北京城就这么大,只要他是出来混的,冰场上总有认识他的人,肯定能打听出来。 她这么想定了,谢蘅骑着自行车已经到了老莫。后头跟着一个院里的兄弟几个,把自行车全部锁在停车棚里,然后一伙人往餐厅里去。 这也是他们约好的,滑完冰来老莫吃顿饭,开学前必须要快活快活。 在老莫吃饭的钱当然是几个人一起凑的,丁萌一直把自己当成是他们的兄弟,而不是他们的妞,所以也不是来吃白食的。她跟谢蘅他们没事会带的妞不一样,坐自行车都不坐前杠。 在老莫吃一顿饭约摸一个人要七八块钱,吃得再少,五块钱总也是要的。一伙人一顿饭吃下来,相当于大部分人一个月的工资,很多工人一个月只怕还赚不到这么多钱。 他们进了老莫,轻车熟路,找座位坐下来。餐厅装潢当然是一些普通小餐馆比不了的,整齐的一排排长桌子,两侧摆着棕漆软垫儿软靠背的木椅子,坐垫儿和靠背都是金黄色,和铺在长桌上的桌布一个颜色。桌上摆着精致的桌牌,和餐盘刀叉。脚下的地板踩踏起来噔噔有声,龙骨木架子铺的。 丁萌和谢蘅一帮人坐下后,按着手里凑的预算叫来服务员点菜,点了奶油蘑菇汤、炸猪排、什锦面包一些经常吃的,最后还是点了道餐厅里最贵的菜,沙拉大虾,一份就要三块四毛钱。 点菜的时候,一群人总要发挥小混混不正经的气质,拉着服务员扯东扯西,都改不掉那臭毛病,见着好看的姑娘就要拍。这不分场合的闹腾劲,有时候挺让人讨厌。 丁萌今天不一样,看着眼前的这些男孩子,总觉得有点油头滑脑的。她总是想起冰场上那个人,觉得那样才刚刚好。英雄救美,做完好事不留名,一点也不像同龄的男孩子,巴不得问出你八辈祖宗是谁,要跟你套近乎聊个没完,然后吹牛逼说自己家或者自己多牛逼,都是拍婆子的惯用手段。 丁萌拿了脖子的围巾挂在椅背上,坐在谢蘅旁边,拿着刀叉开始吃饭。她没说太多的话,听着桌上的人吹牛,不时附和两句顶多了。她高兴就多说两句,不高兴半句不说,在座的也不说她什么。他们是谢蘅领头的,一个大院里从小玩到大,跟谢蘅一样,什么都捧着丁萌,惯得她大小姐脾气挺严重。 在老莫里吃完一顿饭,面儿有了,肚子饱了,人生还有什么不得意的? 一帮人吃完饭出了餐厅,外头的天已经黑了。去车棚开锁骑上自行车,便在这夜色里满街乱蹿,拨得车铃铛响成一串。一直玩尽兴了,那才骑着车往家回。 明天开学,这一天也就不管早晚了。 丁萌跟谢蘅一帮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谢蘅把她送到她家的二层小楼下,看着她到门边开门进屋,才踩上自行车踏板回自己家去。别的人都各自散了回家了,说好了今晚哪也不去,都各回各家,因为明天开学,还是安分点好。 丁萌推门进屋的时候才发现家里楼下的灯亮着,屋里响着老式唱片机里发出来的音乐,瞧着是很高雅的东西。她一边进屋眼睛一边往里扫,便看到她妈江素梅坐在沙发上,正在整理她的东西,文具盒作业本一类的。 看到她回来,也没什么情绪,语气温和地说一句:“回来了,吃过饭没?” “吃过了。”屋里烧着暖炉,比外面暖和很多,丁萌进了屋便开始解围巾,“您怎么有空回来?” 江素梅把铅笔、圆珠笔、钢笔、橡皮尺子都往铁皮文具盒里摆,文具盒是新买的,壳面上印着女孩子喜欢的花花草草和扎红头绳穿花裙子奔跑在草地上的小姑娘,头上蓝天白云,还飞着小燕子。 她把文具盒整理好,盖起来,看向丁萌,“明天不是开学了么?给你拿学费。” “哦。”丁萌应一声,也不往沙发边去。还是很小上幼儿园和上小学头两年,江素梅在开学的时候亲自送她去过学校,后来就都是她自己,当然,还有谢蘅那一帮毛孩子陪着。 在丁萌和谢蘅这些大院孩子的印象里,父母一直很忙,基本很少陪在自己身边。他们一直都是一群孩子每天混在一起玩到大的,孩子们之间的感情,比和自己父母之间的感情要浓厚很多。父母会给生活费会给粮票,大院里食堂、澡堂、礼堂、商店、医院,什么都有,反正没有父母他们也饿不着冻不着,还很自由。 大多数孩子都不喜欢被父母管着,后来革命闹起来之后,有的毛孩子家长去了劳改农场接受改造或者被隔离审查,他们有的还是开心的,因为国家照样还是会给他们发生活费,而且再也不会有人管他们。当然,开心的前提也是建立在,知道自己的父母没事。 自由是自由了,一帮毛孩子天天混在一起,今儿在你家刷夜,明儿在我家刷夜,但也确实缺失父爱母爱和来自父母的教育。 丁萌也是这样的,她有爸爸妈妈,都是军队里的人,职位也都不低,但是基本很少能陪伴她。江素梅不时还抽时间回家看她,而她爸爸几乎就是很少有时间。她不知道那些大人具体在忙什么,反正都是国家大事,比她这个女儿重要。她也不说什么,从小就习惯了这样。 她在和江素梅打完招呼之后,去洗漱了一番,才出来到沙发边伸手冲她要钱。 江素梅把准备好的学费生活费都给她,这才问她:“又跟谢蘅他们出去玩了?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丁萌接下钱,放进口袋里,然后把茶几上江素梅整理好的文具盒作业本都捡起来往书包里装,“你们又不关心,问干什么?” 江素梅轻轻吸口气,“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关心你?” “你们关心我什么?”丁萌看着江素梅,把书包抱在怀里,“十天半个月回来一次,跟我说,别玩太疯了,学业要顾着,等毕了业,就进部队去。你的语气我都能背下来了,都记着呢,还有别的么?” 大院里的孩子跟父母关系平平,不像胡同孩子,继承老北京的风俗人情,凡事讲规矩,说话带个“您”字不是件常见的事。丁萌跟她父母说话,说的都是“你”。 江素梅也看着她,抿抿唇,“你能记着就好了。” 丁萌感觉跟江素梅之间能说得话都说完了,就回了自己房间。 江素梅说什么她都说记着了,不惹她生气,同时也总是要说两句让她知道自己当妈的对她这个女儿关心很少,让她心有愧疚,给自己轻松,平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丁萌和大部分的干部子弟一样,知道自己以后的路,所以对于前程上的事情没有忧虑,想得也少。这条路也是最好的路——在学校顺利读到毕业,然后去部队当兵,争取留在部队,最好能争取上个大学。 丁萌和江素梅三言两语把话说完,回了自己房间搁头就睡觉。她心事少,躺在床上入眠快,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过去。睡着了睡觉又死,夜里江素梅来她房间给她盖了几回被子,她都不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冬一回年一回的关心,根本没有用,她早不需要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反正都是自己的功劳,她觉得跟她父母关系不大。 丁萌睡觉一直很沉,一觉到天亮,夜里基本不醒。早上她也基本不用闹钟,不是她醒得早,是因为谢蘅会在合适的时间点到她家的楼下喊她起床,等她洗漱好了出来,再带她去食堂吃饭。 今天开学,也是这样。丁萌在谢蘅的喊叫下揉着眼睛起床,到窗边打开窗子,迷迷瞪瞪冲他说一句“马上就来”,便去洗漱间刷牙洗脸扎头发。洗漱好了,再回房间穿好衣服,拿上书包出来。 江素梅不会在家呆到这么晚,早走了,所以家里没人。 谢蘅骑在自行车上,穿着利索的草绿色军装军裤,脚上蹬一双黑色小皮靴。他一脚踩在地上,另一脚搭在脚踏板上,嘴里叼着一颗烟,在丁萌家的白色小楼下站着。白色小楼已经有点旧了,裂缝的墙壁上爬着一小片爬山虎,一直蔓延到楼顶,过了冬日叶子凋得干净,现在只剩枯藤。 谢蘅看到丁萌挎着书包从屋里出来,便掐了手里的烟。 丁萌过来往他车上爬,和平时一样,一起去食堂吃饭。到了食堂,包子面条水饺随便挑,反正家里交了粮票,再要吃菜,自己掏钱就行。 吃完了饭两人一起去学校,丁萌还是坐谢蘅自行车后头。 平时他们这一群毛孩子,谢蘅和丁萌关系最好,很多人捧着丁萌对丁萌好,其实多半还是看在谢蘅的面子上。这个时候混的男孩子大部分都爱吹牛摆谱,看女孩子都觉得是圈子,显得他们是大爷一般的存在,觉得妞麻烦,也就带着聊聊天抬抬面子,其他没什么用。丁萌之所以不一样,那是因为谢蘅。 而谢蘅对于丁萌是什么感情,他自己也说不清。两人从小一块长大的,谢蘅什么都护着丁萌,玩什么都带她玩,也就自然而然习惯了。当然有人说丁萌迟早都是要嫁给谢蘅的,门当户对,青梅竹马,谢蘅长得也不赖,白生生的俊秀小伙子一个,哪有比他俩更合适的? 但说嫁不嫁的总归还是早了,他们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早着呢。 而丁萌对谢蘅的感情倒是很明确,就拿他当哥哥,除了没血缘关系,那跟亲哥哥没分别啊。她要是喜欢谢蘅,照她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能跟着谢蘅去大街上看着他拍婆子?她傻了不是? 总之,两个人一直在一块儿玩,但一直没往这事上想过,没那层意思。 谢蘅载着丁萌去到学校,两人去收学费窗口先交了学费,然后又一起去领书。现在不是新学年,而是一学年的第二学期。丁萌上初二,而谢蘅上初三。 两人交了学费领了书,全塞到书包里装着,打算在学校里转转再去各自的教室,反正这第一天也不会上课。 谢蘅推着自行车,丁萌把书包夹在他车后座上,跟在他旁边,在学校里的小道上晃步子。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说的是谢蘅还有半年毕业,到时他要去参军。这个年代没什么人正经念书,但你不念书,就更没什么出路。念书毕了业,起码能有机会参军,下乡做知青也是大势所趋。刨开这两者你要是能在城里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那也算你的本事,但这个比入伍参军容易不了多少。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迎面碰上两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对于不熟的男孩子,谢蘅当然没有什么关注的心思,直接没看。丁萌本来也没注意,但在和那两个小伙子擦肩走过去之后,他总觉得其中一个分外眼熟。 有了这个感觉后,丁萌便停了停步子,回头又看一眼,然后看向谢蘅,“我们认识的人吗?” 谢蘅听她这么说才停下步子回头去看,只见两个男孩子背着包裹行囊,正往宿舍楼那边去。一看就是住校生,不住校不会在开学第一天带这么多东西。 丁萌和谢蘅一起回头盯着那两个男孩子的背影,一个高一些,一个稍微矮一些。在谢蘅说出“不认识”三个字的时候,丁萌突然想起来是谁了,是昨天冰场上那个人。 她一想到是昨天冰场上碰到的男孩子,连忙转身回头追。谢蘅也不知道她见着谁了,来不及问,便调转了车头根上她。 到了那两个男孩子近前,谢蘅认出了其中一个,是他的同班同学,好学生钱进。另一个,他是真不认识,倒是也觉得有那么点眼熟。 在谢蘅觉得眼熟的时候,丁萌已经问了,看着那男孩子高兴道:“是你吗?昨天在什刹海冰场上那个人?” 刚才在迎面走过去的时候,钱进就认出了丁萌和谢蘅,倒是宋卫东没在意。昨天光顾打架了,怕黎小军和钱跃他们受伤,他压根儿就没怎么看那戴红围巾的姑娘。今天丁萌刚好没有戴红围巾,所以他也没认出丁萌。但是现在丁萌追上来问他话,他就联系起来了。 宋卫东做了一晚的心理准备,想着到了新学校要重新开始,所以这会儿他学钱进,空出手来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装着好学生的模样,正正经经看着丁萌说了句:“同学你可能认错人了。” 钱进就是老闷瓶,在哪话都少,所以也没说话,也没好奇宋卫东为什么不承认。 谢蘅听丁萌问出来,这会儿也觉得眼前的人好像有点像昨天冰场那人,但是那人没戴眼镜,也没这么温吞斯文,听他否认,又觉得不是,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了,他昨天没仔细看那人什么样。 丁萌偏觉得就是,接宋卫东的话说:“我肯定没有认错。” 宋卫东笑笑,看着她道:“你问我旁边的朋友就知道了,我们昨天在家没出门。” 宋卫东说完话,目光转向钱进。钱进会意,十分正经地“嗯”一声,“我们昨天在家看书呢。” 谢蘅知道钱进是什么人,他说的话肯定不假,而且跟钱进在一起的人,怎么可能会打架?他觉得眼前戴眼镜的宋卫东应该不是昨天那人,便开口跟丁萌说:“应该不是,可能就是长得有点像。” 丁萌有点迷糊起来,眉心揪个小疙瘩,半晌嘀咕一句:“你真不是?” 宋卫东点点头,“昨天我和朋友在家看书,没有去过冰场。同学你可能没仔细看那人长什么样,记不太清,认错人了。我和我朋友很少出去玩,平时都是在家里看书学习。” 丁萌被他这么一暗示,觉得好像是自己没记清一样。因为也就打架那么一会功夫,其他时候她都没见过这个人。 话说到这里好像闹明白了,宋卫东没多留,他们和这些干部子弟也没什么交情可讲。看钱进和谢蘅就知道了,见面知道同班同学,都不会寒暄打招呼,跟不认识没什么两样。 宋卫东和钱进把话说清楚后,便扛着包裹行囊继续往学生宿舍去。这些东西基本都是宋卫东的,钱进的东西放在宿舍没有搬回家,所以不用带。 两人走得远了一点,钱进才问宋卫东,“为什么撒谎?” 宋卫东简单道:“我好不容易改头换面来这里,不想跟这些人扯上关系。” “嗯。”钱进应一声,想想他真是改变得够彻底的,把钱跃几个甩了,现在也尽量避免跟这些人再有瓜葛。 而还停留在原地的丁萌还是在犯迷糊,她觉得自己没认错人,但是又觉得这人确实不像昨天那人,看了宋卫东和钱进走远的背影有一阵子,才跟谢蘅走掉。 这时两人也就没在校园里乱晃,而是拿上书包各回了各的教室。 丁萌是对那个昨天在冰场上看到的男孩子越来越好奇,巴不得想立马抽出时间来去打听清楚。但碍于今天刚开学,她什么事都不能做。微微走着神去到教室,对教室里来了多少同学不关心,径直去就去到教室最里面两排的最后一排外面的座位上坐下来,这本来就是她的座位。 坐下后没一会,有人敲她桌面叫她,她才抬起头来。叫她的是她的同桌,叫韩秀秀,家教很严的一名乖乖女,爸妈是大学老师,被看着在家学习,整个寒假连一次都没能出来玩。 丁萌抬起头来的时候还有点迷糊,韩秀秀看着她说:“萌萌,你坐错位子了。” 丁萌转头看看,这确实是最后一排没错啊,但韩秀秀坐在她前面一排,帮她把她放在课桌上的书包拿去前面的课桌上,继续跟她说:“这是梁老师刚加的课桌,说是这学期我们班来了个插班生。” 丁萌听明白了,也不迷糊了,起身往前面的座位上坐下来,问韩秀秀,“插班生?男的女的呀?” 韩秀秀帮着丁萌把书包里的课本和文具盒都拿出来,往桌面上摆,“梁老师说是男生。” “哦。”丁萌其实没什么兴趣,也就不再问了。 而身为插班生的宋卫东,现在正在学生宿舍整理自己的床铺。来翠微路中学上学的大多都是干部子弟,条件自然是不差的。宿舍里总共有排着六张铁架子双人床,也就是住十二个人。宿舍里除了床,还有一组柜子,正好十二个柜门。 钱进这会儿也没走,一边帮他收拾东西,一边跟他说:“遇到同学,他们首先都会问你是哪里的,你说你是胡同里来的,他们都会摆出瞧不起你的样子,你要习惯,不要脾气一上来就跟人打架。这里都是他们的人,打起架来只能是你吃亏。他们炫耀家里有多少军功章,炫耀爸妈在战场上都有过什么光辉事迹,你都没有,听着就是了。” 宋卫东知道,大院孩子能炫耀的不止这些,但是现在这会值得炫耀的也就是那些光荣事迹。除了这些,有很多平民子弟接触不到的东西他们都能接触到,二八大杠都只是最稀松平常的。比如各牌子的手表在他们那里都算是平常的东西,他们也有途径能听到各种音乐,甚至摇滚乐,会古筝会钢琴会小提琴会吉他。而他们平民子弟,谁家能有个半导体收音机,没事听上一首《我和我的祖国》,那就了不得了。 宋卫东一边听钱进絮絮叨叨地说,一边往心里记,他知道的不知道的,反正都有用。他发现钱进这小子是真比他们强,虽然没有他们五花八门会的东西多,也没他们会打架,并且平时闷得拱子轧不出一个响屁,但心里挺有主意,该知道的都知道,比他们想得多想得长远。 话都说完了,东西也收拾好了,钱进推推眼镜,最后跟宋卫东说:“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你跟我不是同一届的,我也帮不到你什么,以后你自己看着办,不要惹事闹事。” 宋卫东觉得钱进这样已经算仗义了,冲他点头,“我知道。” 其实宋卫东和钱进同岁,要不是他退学瞎折腾,现在应该也是上的初三。因为耽误了,只好从初二插-进来接着念。这样一来,他就比钱进矮了一届,和黎小军成了一届。 而去了新街口中学的钱跃没管这些,他还念的初二,和黎小军一届,并且同班。 宿舍的东西都收拾好后,宋卫东就和钱进去领了书,然后钱进又领着他去他的班级。 在快要到班级的时候,钱进才突然跟宋卫东说:“那个,卫东,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看到班级门牌我才想起来,那个丁萌,好像……跟你同班……” 宋卫东一听就懵了——什么鬼? 钱进看到他懵也没理他,往前面指指初二(1)班的班级门牌,“你自己过去吧,我回我的教室了。” 钱进说完后就走了,留了宋卫东一个人在原地吹一阵冷风。 他本来想着刚才路上碰到,糊弄过去就算了,不跟这些人扯上关系。可天不随人愿啊,造化弄人啊,非把他和那姑娘凑在一班。 他站在原地想一阵,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人姑娘就是上来问他是不是昨天冰场上的人,也没干嘛,谁说就要跟他扯上关系了?再说了,干部子弟都臭清高,看不起他们胡同里长大的孩子,根本不会跟他们打交道。当然,他们也瞧不上那些干部子弟,一群仗着父母的功勋耀武扬威的没用的玩意,根本不配跟他们玩。 两边互看不上,得,宋卫东觉得他扯不进那些事里去,毕竟他都戴上眼镜从良了,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的好学生了。过去那点事,能撇干净就撇干净,撇不干净就当没发生过。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便朝初二(1)班的教室走了过去。 教室里,丁萌坐在座位上和韩秀秀说着话。 丁萌在跟韩秀秀说自己寒假都玩了什么,怎么开心自在没人管,韩秀秀则抱怨她父母把她看得太紧,觉得自己活得像行尸走肉。十几岁的大好年纪,又碰上这学生不用好好上学的好时代,结果她还是一只笼中鸟。 丁萌说她,“你跟你爸妈讲道理嘛,哪有这样管着的,都管傻了。” “我觉得我已经傻了。”韩秀秀哀怨,趴在桌面上。她看起来也是个乖乖女的样子,身上有股子读书人的文弱气质,大概是从小受她父母的影响。平时什么好看的衣服她都不穿,一直普普通通的,但其实她也有颗躁动的心。 丁萌还要跟她说话,目光无意间扫了一下,突然看到刚才路上撞上的男同学出现在了教室的门口,便愣住了。那男同学戴着金边框的眼镜,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斯文气,很奇异。 韩秀秀看她没说话,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教室前门,也便看到了这么个样貌出众的男同学。以她们姑娘的审美来说,门口站着那男同学,比现在班上所有的男同学都好看,甚至比谢蘅还好看。 学校很多男同学戴着眼镜都显得又沉闷又呆板,但教室门口站着的这个,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第020章 在宋卫东站到教室门口以后,教室里总有三三两两的人看他这个陌生人, 自然都是好奇探究的目光。 丁萌和韩秀秀也在看, 但没看多久, 班主任梁老师就出现在了教室门口。丁萌和韩秀秀看着他站在门外跟那个男同学说了几句话, 不知道说的什么,说完后就到讲台上拿黑板擦拍了一下讲桌, 同时说一句:“安静!” 同学们倒是安静了, 他拍的黑板擦震得粉笔灰四起,呛得他自己一脸灰, 惹得同学们窃窃暗笑。 “安静!”梁老师又说一句,自己抬手在身前挥了挥,掸开烟尘, 才又看着全班同学说:“都到齐了吧, 还有没有没到的?” 教室里坐着的同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声音参差不齐回一句:“没有。” 梁老师扫一眼教室里的同学, 估摸瞧一下也是全到了。人都到了, 他也不能让宋卫东一直在门上站着,教室的几十双眼睛,不时都还往他脸上身上看呢。于是他转头冲宋卫东招招手,叫他进来, 然后对着全班同学说:“这是我们班这学期新来的同学, 让他给大家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他话音一落, 下头全是起哄叫好鼓掌声, 气氛很是热烈。 宋卫东没什么慌的,没有到了新环境的局促感,也没有面对几十号人的紧张感。他不紧张,上辈子见的人多了,几十号毛孩子算什么? 在叫好声慢慢平息下去后,他往讲桌边站站,正儿八经开口道:“我叫宋卫东,宋是宋朝的宋,卫东是什么意思大伙儿都明白……” “不明白!”宋卫东话刚说一半,教室里就有那十分调皮的男孩子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起哄道:“你给解释解释呗,让我们大伙明白明白。” 宋卫东还没来得及说话,站在讲桌边的梁老师掰下一截粉笔头就冲那说话的男孩子扔了过去,咬着牙道:“高小洋,别在这跟我起哄架秧子,开学第一天我就让你请家长你信不信?” 叫高小洋的那个男孩扁扁嘴,拉长尾音应一句,“我信……” 没人起哄了,梁老师让宋卫东继续介绍。宋卫东微微低下头,又抬起来,说剩下半句,“以后希望和大家一起,互相学习,互相进步。” 他这话一说完,又引起一阵笑声。 丁萌和韩秀秀也在笑,看着讲桌边站着的宋卫东,丁萌笑着小声嘀咕,“真怪,这年头谁谈学习啊?” 韩秀秀也笑着,小声回她的话,“我爸妈啊。” 丁萌转过头来看她,声音更小,“他又不是你爸妈的年纪,高级知识分子,思想特古板老旧。” 韩秀秀也看向她,抬手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下面有人嘀咕着说话,宋卫东在上面那是没话可说了,也真没指望跟这一班的毛孩子多近乎。 梁老师看他自我介绍完了,也不耽误时间,让他到丁萌后面的课桌上坐下,跟他说:“你先坐那,不满意,下回调座位的时候再说。” 宋卫东朝梁老师说的那座位看过去,对座位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但看到那个座位前面坐着丁萌时,他左眼眼皮不自禁跳了一下。跳过也就罢了,他本分地挎着书包到梁老师给他指定的这张座位上坐好。 坐下来后开始掏书包里的书,翻开书包盖,脸堵在书包包口,便闻到一股浓重的油墨味,是新书的味道。 宋卫东对新书的油墨味没有太多的熟悉感,但现在闻在鼻子里,觉得还不赖。 他把书掏出来放在课桌上,然后把小心装在书包里的铅笔橡皮也掏出来放在课桌上,除了一支铅笔和一块棕黄色橡皮,其他的文具他全没有。 他一边摆放东西,一边听讲台上的梁老师说话。说的都是新学期注意事项,不过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教室压根儿就没几个人真的听进去了。 除了这些,梁老师还补充了几句,说来了新同学,让大家多关心照顾新同学。说到没话可说,让大家在教室里自习,自己也就回办公室去了。 说是自习,这开头头一天,谁能真在教室里自习?就是搁一学期中间,自习课上真学习的也没几个。所以梁老师一走,教室里不一会儿就闹嚷了起来。不是沸了那般闹法,就是前后桌几人成群,都在聊天,说各自过寒假的事情。 宋卫东一个人坐,没有同桌,也没人跟他说话,正好他也不想找着别人说话,心里知道处不来,所以不打算在这事上浪费自己的功夫。 他坐在座位上翻书看,翻了翻数学书再翻语文书,翻了英语又翻历史。他其实还是有点不适应,从进教室那一刻就不适应。他真没干过这正儿八经听老师话,正儿八经上学学习这种事,怎么弄都觉得怪。 本来他挺老的了,比讲台上的老师还大不少,结果现在端个好学生的模样坐在教室,接受别人把他当个毛头小孩说话,他还要虚心接受一切教育。怪,太怪。 宋卫东一边胡乱翻书,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个事,连隔着过道那同学叫他了几声他都没听见。等那同学伸脚踢了一下他的凳子,他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那同学。是刚才他自我介绍时候带头起哄那个,叫高小洋,一看就是老油条,皮猴一样的孩子,肿眼泡子,一副欠抽样。 高小洋看他回神了,果然开口就是那句,“你丫哪的呀?” 宋卫东看着他,不太想搭理他,收回目光来随口答一句:“不是大院里的。” “胡同串子?”高小洋又问。 宋卫东目光扫手里历史书上的字,“是胡同里的,但不是串子。” 高小洋还不放过他,“不混圈?” 宋卫东保持看书的姿势不变,“不混。” “没劲。”高小洋听他这么说,每句话都是一板一眼的,自然觉得他没趣,再不搭理他了。 没人搭理宋卫东落得自在,跟这些毛孩子讲话他还嫌费劲呢。他安静地一本书接着一本书地翻,试图把这些他从没学过的知识往脑子里灌。然后他发现,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他多活了一世,脑子里多了很多其他的东西,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和学习能力也都降低了很多,这乍开始想学习,没头没尾的,从哪入手都不知道。 宋卫东看书看得心里微微烦躁想挠头,但没有真的挠头,倒也还是安安静静坐着的模样,看起来那真是认认真真在学习。 在知道他不是大院孩子之后,教室里的其他人就都对他没了过问的兴趣,然后看他开学第一天就认真看书的模样,都觉得他有毛病,更没人愿意跟他亲近做朋友。班级里自然也有好学生,但这些好学生不喜欢拉帮结派,当然也不会主动跟他好。 一天下来,唯一还关注他的,就是他的前桌丁萌。 丁萌和其他大部分学生一样,大部分时间不学习,只有必要的时候才敷衍那么一会。在宋卫东认真看书的时候,她就不时会回头看他。 丁萌是想知道这个叫宋卫东的是不是昨天冰场上的人,但越看就越觉得不是。昨天冰场上那个人,不该是这样的呀,这差别也太大了。 韩秀秀把丁萌的举动捕捉在眼睛里,忍不住的时候自然拽着她的衣袖子以说悄悄话的方式问她:“你干什么呀?都看一天了,认识吗?” 丁萌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是忍不住想看。她抿抿唇,小声回韩秀秀的话,“应该不认识。” 韩秀秀笑,“什么叫应该?认识的话一天不跟你说话?” 丁萌扁扁嘴,“不认识。” 韩秀秀噗笑出来,看着丁萌,“感觉你怪怪的。” 她是怪怪的,被一人不相干的人影响了一天。结果到放学时候她还是没忍住,在放学铃声打响后,她突然转过身正对宋卫东,拍了一下他的桌面,吸引他的注意力,等他看向自己的时候,便开口说了句:“新来的同学,我叫丁萌。” 宋卫东被她的举动弄得有点愣,片刻应一声,“哦……” 等他“哦”完后,丁萌也没再跟他多说什么,转过身挎上自己的书包,便起身和韩秀秀牵着手一起出教室去了。走到半途的时候丁萌还回头看了他一眼,正好和他不自觉跟着她出教室的眼神碰上了。眼神碰上后,丁萌冲他微微一笑,还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瞬间空气中仿佛炸开了粉红冰糖屑,宋卫东左眼皮突然又跳了起来。一直等到丁萌消失在教室外头,他这个眼皮也没停止跳动。 这眼皮后来就跳了一晚上,他和钱进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它在跳,回到宿舍收拾东西洗漱的时候它在跳,洗漱完爬到床上捧着语文书看的时候,它还在跳。 跳得难受,宋卫东抬手使劲弹几下自己的这只眼皮,嘴上低声跟自己发狠,“还他妈跳!再跳!再跳!” 结果……它果然很听话,一直在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第021章 傍晚放学后,丁萌和以前的每个学期的每一天一样, 和韩秀秀牵着手一起出教室, 去学校大门边的停车棚推上韩秀秀的自行车, 再一起出学校。 两个人在学校里的小路上走着的时候, 不免就要吸引一些其他人的目光。韩秀秀知道,甭管男同学女同学, 那都是看丁萌的。她们身边假如还有只听过丁萌名字没见过真身的, 还给身边人介绍一下,说:“那个就是丁萌。” 韩秀秀和丁萌走一起, 别人这么一介绍,也不需要再具体说明两个女孩子中谁是丁萌。因为走在丁萌旁边,韩秀秀实在显得过于普通, 眉清目秀的那种普通。 看过了丁萌, 介绍的人势必还会再问一句,“怎么样?” 如果被介绍的是男同学,多半回答的是, “名不虚传。” 而如果要是女同学, 多半回答的就是,“普普通通吧,没感觉怎么漂亮啊,传得那么神, 夸张了吧?” 夸张肯定是有一点, 但你要是普普通通, 真还是酸话。 对于来来往往人的目光和小声议论, 别说丁萌自己,韩秀秀都习惯了。好在学校里的人都知道丁萌是谢蘅护着的人,所以没有人敢冲她吹口哨。也因为这样,上了初中一年半得时间,同样也没有人敢向她献殷勤。 再说,丁萌本身也不是温婉可人,只会瞪着一双大眼睛其他什么都不懂的那一类小姑娘,你想拍她,她知道的拍婆子的招比你多,人没拍下来,却给自己讨一通臊,谁还自讨没趣拍她? 丁萌陪着韩秀秀推上自行车,往学校大门上去。随着人流出大门,再走不多几步,便能看到谢蘅骑在自行车上,旁边挨着还有三个男同学,都穿着挺括漂亮的军装,悠闲地说着话在那等她。谢蘅带着的人都是初三的,光站那就很威风,学校里的大部分同学也都认识他们,所以出大门的学生基本都会往他们扫两眼。等丁萌和韩秀秀再过来,吸引的目光就更多了一点,大部分目光都掺杂艳羡。 在这个集体平均年龄在十四五六岁的学校里,并处在这个特殊年代里,其实很多人羡慕谢蘅的这种威风,也有很多人想进他们这个圈子。因为就放学往那门口一站,这群人哪怕认识跟你打个招呼,叫你过去说两句话,那都是感觉特别有面子的事情,因为很多人会看,目光里的羡慕也都表现得明明白白的。再如果像丁萌这样,能直接跟他们走,一起吃饭一起玩,那就更不得了了。反正不管做什么,一举一动,都能引起别人艳羡的目光。 所以不管是男孩子女孩子,在这个年龄段,大部分不管是表现出来的,还是密实埋在心底的,其实都希望能引起别人的关注,希望能成为别人眼中的焦点,能风光地出尽风头。 韩秀秀作为一名普通的女学生,当然也不例外。她因为一直跟丁萌同桌,所以和丁萌的关系好,也就沾了她的光,每天放学的时候能让人羡慕那么一会,和谢蘅他们顺道走一小段路。 因为父母从事工作不同,韩秀秀和丁萌谢蘅他们不住一个大院,顺路的那一小段走完后,在十字路口分开,之后便往两个方向而去。 丁萌坐在谢蘅的自行车后座上,不说什么话,只听谢蘅几个一边骑自行车一边吹牛。 他们吹一阵,又要找她说话,其中一个穿国防绿军装的小子跟丁萌说:“你那同学的爸妈,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极端的父母,初中一年半,你一次都没能把她带出来玩过,等着瞧吧,物极必反。” 丁萌看他一眼,“你这一辈子才几年啊?” 那小子骄傲道:“人生贵在阅历丰富,不在长。” 丁萌笑着白他一眼,“嘁……” 会不会物极必反丁萌不知道,她哪会料这些事,反正韩秀秀挺压抑的她知道。 对于这种闲聊天的事丁萌不往心上放,话题过去后就不琢磨了。她跟着谢蘅四个人回到大院,停好自行车去食堂吃饭。食堂都是长方形的木头桌子,两侧配着同色的黄木长凳,因为又长又重,挪一下都费劲。 丁萌进了食堂就去找空桌子坐下来,把长凳子往桌边拉一拉,靠桌子近一点。她没有谢蘅他们那么高大,不往前拉一拉吃饭够不着饭盒怪难受。 丁萌在桌边等着,谢蘅和另外三个小子一起去打饭。丁萌爱吃什么他们都知道,所以打饭的时候并不用特意嘱咐什么。在桌边等着他们把饭都打好,看着他们坐下来,拿起筷子吃就行了。 当然,吃饭的时候他们嘴也不闲着,还是要说话。 刚在路上说韩秀秀会物极必反的小子叫吴八一,这会儿又开口问她:“我们今晚去谢蘅家刷夜,萌萌你来不来?” “我不喜欢在外面刷夜,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丁萌夹菜往嘴里送,看着他回。 另一个忽开口说她没劲,“那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去你家刷夜?” “那也不行。”丁萌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看着他们,“你们每次去哪刷夜,只差没把地板翘起来翻了。我家整整齐齐的,才不让你们祸害。” “弄乱了给你收拾呗,多大点事啊。”吴八一接话。 “收拾也不行。”丁萌咬一口馒头,说话开始不清不楚起来,“反正我家不让刷夜。” 丁萌就是这样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做什么就是不做什么,不让就是不让,连婉转的借口托辞都懒得给。她要拒绝的事情,再不给人情面,她也拒绝得很直接干脆。当然谢蘅几个人也习惯了她这样,不觉得没面子,只说她:“小气鬼!” 丁萌咬着馒头不理他们,小气鬼就小气鬼,她又不是他们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晚饭吃完,五个人出食堂,站在食堂外的冬青小花坛旁边站一会,抽根烟,消消食。 平常丁萌会陪着他们看他们抽烟,然后跟他们一起去玩,玩的也都是他们经常玩的东西,不是打牌就是下棋。等玩结束了,她再回家。反正一个大院里,来回也方便。 今晚丁萌却没这样的心情,在他们旁边站一会,呛了半口烟,就跟他们说:“你们去玩吧,今晚我不想玩了,我要去洗个澡,早点睡觉。” 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吴八一有点惊奇,弹弹手里的烟看向她,“这么早睡觉?” 谢蘅是能看出她不对劲的人,她不想玩那就是有别的事,所以问她:“怎么了?不舒服?还是有心事?” 丁萌揪一片冬青叶在手里,一对折在叶茎上折出一道口子,“没有不舒服,也没有心事,就是有点累,想回家早点睡觉。” 谢蘅不放心,还是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一下,“不舒服我就带你去医院。” “真没有不舒服。”丁萌强调一句,但有心事是真的,她这心事暂时还不想跟任何人说。 谢蘅看她确实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就没再多过问什么。你瞧她那样子,再多问她就要嫌烦了。他们都是不喜欢磨叽的人,但凡发觉有点磨叽了,立马得打住。 丁萌跟他们说好后,就没再跟他们去玩。她自己回家,找了点换洗的衣服,用书包装好,又带了点必要的洗漱用品,便去了澡堂洗澡。 澡堂是锅炉烧的热水,里面烧着暖炉,冬天洗澡也不会冷。丁萌在外面脱了衣服,进去后拧开莲蓬头冲了一阵,去了一身寒气,便觉得舒服起来。 她洗完澡之后湿着头发回家,进了屋把门反锁上,又去倒炉子上的铝茶壶里的热水洗衣服。炉子是她回来换了新煤球烧上的,一块煤球烧完了,换出来就是砖红色。烧这个时候家里要一直开窗通风,她从小就知道,不开窗可能会中毒。她一个人在家住,什么都得自己上心,心里想着,不然哪天一命呜呼了,都没人知道她死在家里,多惨。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又觉得不对,因为谢蘅会发现,但是谢蘅肯定也不可能救得了她。这么想想,还是很惨。 丁萌把衣服洗完后拿去二楼的阳台上晾起来,便关了屋里其他的灯,只亮自己屋里的一盏,躺坐在床上发一阵呆。她一沾床就困,发呆也只发一阵,便伸手拉了下挂在床头的电灯开关绳。灯熄了,老虎斜松花纹的棉布帘子的缝隙里漏出清浅的月光,隐隐约约,床上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丁萌睡着后均匀的呼吸声。 丁萌在食堂跟他们分开后,谢蘅吴八一四个便按说好的去了谢蘅家玩。 作为海军大院里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和丁萌的父母繁忙程度都差不多,不是工作忙得脚不沾地,十天半个月回不了家一次,就是直接出差一年两年,或者有的直接被派去到外地军区工作,再或者有的被隔离审查关了起来,总之都很难见到人影,所以基本就没人管他们。 而这些孩子们和丁萌也都一样,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反而很高兴,因为自由自在在这些毛孩子心里,永远比别的东西更能让她们愉悦。大人们烦,说话絮絮叨叨的,听不了两句就受不了。 谢蘅四个人到了他家后,和往常一样摆下阵来打牌下棋。他们能玩的东西有很多,但在家里也就玩这些动静不大的。白天闲暇出了门,滑冰游泳、弹球拍三角,或者扮演共军鬼子汉奸来场自己临时编排的小电影,能找出乐子的玩法他们都玩。别瞧都快是初中毕业的人了,有时撞拐、绷弓子仗,甚至抽陀螺,还是能玩得不亦乐乎。 谢蘅四个人坐在桌边打牌,每个人嘴里都叼着一颗烟,他们都觉得抽烟倍儿爷们。 因为丁萌不在,他们现在就说点关于丁萌的话。吴八一抽一口烟,嘴里吐出一口白色烟雾,突然看着谢蘅问了个比较不表面的问题,问他:“你到底怎么想的啊,还有四五个月咱都毕业了,你还不跟萌萌说清楚?” 谢蘅没听懂这话的意思,看向吴八一,“说什么?” “你是不是傻?”吴八一把烟头搁到烟灰缸里弹一弹,“当然是把关系确定下来,你去部队也放心不是?你不说,到时候一走,开始的时候肯定要下连队,不能留在北京,你就不怕她被别人勾搭跑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谢蘅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抽出牌往桌子上扔,“我是那种人嘛,对自己身边的人下手,萌萌才多大?学生不准谈恋爱,义务兵期间也不准谈恋爱,你不知道?” 吴八一无语,“你他妈身边妞一个接一个换的时候,怎么不说学生不准谈恋爱?” “傻-逼……”谢蘅也无语,“拍婆子那是玩的,是正经谈恋爱吗?”他可没跟人正经谈过恋爱,就是拍婆子以彰显自己的魅力,和茬架是一个性质。 吴八一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他们拍婆子也基本都是为了带着玩,出去有面儿,正经谈恋爱的少,更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今天换这个,明天换那个,聊腻了就换给其他人聊,这能是正经谈恋爱吗? 吴八一看着谢蘅,被催了一遍才出牌,出了牌才又说:“你从小到大对萌萌怎么样,我们都看着呢,我们不瞎。”说罢问另外两个,“是吧,哥几个?” 哥几个都点头,对吴八一的说法表示认同。 吴八一把手里抽完的烟按到烟灰缸里,继续说:“你真不喜欢她,你对她那么好?比她爸妈对她都好,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么多年,就是养的猪,那都有感情了。别说萌萌不是猪,还长得那样招蜂引蝶,学校是个男人就惦记。你在学校是没人敢下手,等你一走,这学校可就换天了。到时候不是你谢蘅的天下了,谁知道会怎么样。” 话说到这谢蘅才听出点危机感来,他手里捏着十来张牌,看着吴八一,不自觉地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他一直觉得丁萌还小,从来也没往这种事情上想过,当然丁萌也没表达过对他有什么意思。但是你要很直观地跟说他,他从小护到大的小萌萌会被别的男人撬走,那他真有点接受不了,他从来就没想过丁萌会跟别的男人谈恋爱。 他心里想什么他也没说,看了吴八一一气,叫他,“出牌。” 吴八一每次出牌都要想半天,这又想了半天,才抽了几张扔下去。 他出完下一个出,四个人这一玩就玩到半夜,实在困得受不了了,才随便洗洗找着床是床,沙发是沙发,躺下就睡。 睡到第二天也不赶着时间起来,睡到几点是几点,上学迟到挨训都是家常便饭。只有谢蘅早一点,因为他要去丁萌家叫她起来吃早饭,然后带她去学校上学。吴八一三个赖着不愿起来,他也不管,自己穿好衣服洗漱好,推上自己的自行车就往丁萌家去了。 到了丁萌家的小白楼下头,冲着楼上的窗口叫两声“萌萌”,并没有人应。等了一阵,又叫两声,还是没人应,只有半开的窗户里的窗帘在微微地动,是风吹的效果。 又等了一阵,还是没人应,谢蘅便从自行车上下来,去门边试图开门,发现门锁着,然后不管是敲门还是喊人,都没人应。 从小到大这十多年,谢蘅和丁萌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像今天早上这样找不到人的情况,很少发生。 他有点着急,骑上自行车又去食堂,到里面不吃饭,直接去问工作的小脚大妈有没有看到丁萌,结果她们都说没看到她去吃饭。 没找到丁萌,谢蘅自己也没吃饭,出了食堂骑上自行车急急地拨着铃铛,出大院往学校去。 学校离他们大院不远,骑车很快就能到。西郊这一片的大院有很多,军队的首脑机关都集中在公主坟一带到西山脚下,所以附近的翠微路中学和育英学校招收的学生也基本都是大院子弟,城里的胡同子弟很少来读,一是离得远,二是面对这么多干部子弟,融入不进去,确实也很难受。 谢蘅到学校去车棚停下自行车后,就直奔初二(1)班的教室。到了教室窗外对里面的同学说找丁萌,结果丁萌没来学校,他没处再去找人,只好把韩秀秀叫了出来。 没有丁萌在的情况下,谢蘅他们基本不找韩秀秀,所以韩秀秀出教室的时候有点紧张。出了教室门到了谢蘅面前,她双手握在身前,轻轻地搓,问谢蘅,“怎么了?” 谢蘅面色还是着急,等她出来,看着她就问:“萌萌没来学校?” “没有。”韩秀秀摇摇头,“我来得比较早,没有看到她。” 谢蘅呼呼吹着气,半晌道:“等她回来你让她去找我。” 韩秀秀不知道怎么了,也没来得及问,等她应完谢蘅的话,他就离开了他们班教室门口。 而谢蘅回到自己的教室里坐着,心里老想到昨晚吴八一打牌时候跟她说的话,这一烦躁就烦躁了小半天,因为丁萌就这么莫名其妙消失了小半天。 丁萌的突然消失和她心里琢磨的事有关,她昨晚上睡得早,早上醒得也很早。心里一直想弄明白那件事,索性就一不坐二不休出去打听情况去了。因为她起得比较早,又知道谢蘅他们昨晚肯定玩到很晚,所以就没去叫门招呼一声,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坐了公共汽车去了城里。 她到什刹海冰场打听前天在冰场茬架的人,也想好了去问什么人。她当然不能拉着人就问,那天在场的都有谁,是不是都认识那个人都不确定,这样太费事了。所以她一到冰场,就去找了那个在冰场一带打扫卫生的人,这种人一般也都会混,冰场上来来往往什么人,他都认识。 找到了人一打听,很快就打听出来了,前天冰场出风头那人叫宋卫东,新街口车儿胡同的。 名字和样子都对上号了,丁萌要还是怀疑他俩不是同一个人,那他就是傻了。所以打听出来了,她就没有继续再问,搭上公共汽车自己又回了学校。 这一来一回浪费了不少时间,等她下了车一路小跑到学校的时候,已经第二节课下课了。 她跑进教室到座位上坐着,吁吁喘气,开口就问韩秀秀,“有人找我吗?” “你觉得呢?”韩秀秀看着她,“老梁和谢蘅,你先去找哪一个?” 丁萌坐着又喘了一阵气,吞了口口水,跟韩秀秀说一句,“我先去找老梁吧。” 韩秀秀想问她小半天跑哪去了也没时间,只能先让她先去找班主任梁老师。 在梁老师眼里,或者说在全校师生眼里,丁萌不属于好学生范畴的,当然她也没多坏就是了。对于她小半天没来上课这事,梁老师比谢蘅淡定多了,等丁萌到办公室找他的时候,他搁下手中正在写备课资料的钢笔,没什么脾气地看着她问:“又去哪儿了呀?丁萌同学。” 丁萌平平气息,“报告梁老师,突然有点事,去了趟城里。” 梁老师盯着她看,心想问她去城里办什么事,她能说么?不会说的,所以他开口说:“丁萌同学,能不能稍微遵守一下学校的纪律,别逼我在刚开学就叫你请家长啊。” 丁萌把手背在身后,看着梁老师,嘀咕一句:“反正我是请不来,您要是能请得来算您本事大。” 梁老师:“……” 这是他带过的最难带的一届学生! 梁老师把丁萌叫到办公室教育两句也就算了,真让她请家长她确实请不来,他老梁更没这本事。这群孩子就这样了,不是他们老师想管就能管得了的,只要他们能顺顺利利毕业,他们做老师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而丁萌听完梁老师的教育,认错态度很诚恳,也没惹梁老师生气。从老师办公室出来以后,她想着不能继续犯错,所以就没去找谢蘅,而是先回了教室上课。 到第三节课下课,还没等她出教室,谢蘅先来找了她。 看到她完好无恙地坐在教室里谢蘅就放心了,松了口气把她叫出教室,见着她地面开口就问:“跑去哪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第022章 丁萌很认真地跟他解释,说是有点事去了趟城里, 因为起得有点早, 怕打扰到他们睡觉, 所以就没去说一声。其他人不知道, 谢蘅对她的关心她知道是最真的,所以解释得也认真。但之于什么原因去的城里, 她说得并不清楚。 谢蘅看她安全回来就放心了, 对她没有训斥和质问,也不追着问她到底为什么去的城里, 只跟她说:“以后去哪里还是要跟我说一声,知道吗?” “嗯,知道。”丁萌现在心情好, 他说什么是什么, 笑着冲他点头。 谢蘅对于她这样的表现很满意,亲自过来确认了她没什么大事,便又回了自己的教室。 在丁萌被谢蘅叫出去没多一会的时候, 宋卫东坐在座位上就不自觉和教室里其他看热闹的学生一样, 把目光落到了教室窗户外的丁萌和谢蘅身上。 他微微收着胸,胳膊肘下压着数学书,封面上印着圆规和三角板。在丁萌到了教室外头站着和谢蘅说话的时候,他抬手轻轻勾一下眼镜, 目光从眼镜的边框上越过去, 便看着她和谢蘅说话。 说什么是听不见了, 只能看得到谢蘅生得高大俊秀, 丁萌长得精致漂亮,两个嫩生生的小娃娃看起来格外登对,用一个词形容就是金童玉女。 想到登对不登对这个的时候,宋卫东收回目光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脑门——以他的年龄和人生经历,他不该好奇这事儿啊,简直跟老八婆一样。 收回目光不去好奇了,宋卫东移开自己的胳膊肘,翻开桌子上的数学书,开始看那些从来没在他生命中留下过痕迹的公式和数学题。 学习从来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多少毛孩子在家里大人棍棒的追打下都不愿意好好学习,不是没有理由的啊。这大把大把的年少时光,谁不想玩,谁愿意把自己绑死在这些枯燥的数学题上? 宋卫东把书页边的铅笔摸在手里,在书上勾勾画画,正稍微有点入神的时候,突然有人把手拍在了他的数学书上,吓得他一怔。 他顺着那只拍在他数学书上的白皙的手往上看,格子外套,圆口衣领,漂亮的脸蛋,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教室的丁萌。 她倒坐在座位上正对宋卫东,一只手压着他的数学书,嘴角有微甜的笑意,看着他说:“宋卫东,我叫丁萌。” 宋卫东看着她的眼睛,有点愣,眼镜下滑快落到鼻尖,然后就以这个微微懵愣的样子应一句:“嗯。” 他看着她笑,有种阳光明媚的错觉,又感觉像被塞了一口蜜糖,越发回不过神来。 丁萌把压着他数学书的手收回去,继续说:“甲乙丙丁的丁,草字头的萌。” 宋卫东还有些懵愣,又应一声:“嗯。” 丁萌把话说完了,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满意地回过身去,从课桌上的书堆里抽出数学书,等着上课。 在丁萌翻开数学书的时候,旁边的韩秀秀还在用好奇且探究的目光看她,看了她一阵又看她身后的宋卫东,最后忍不住凑过头来小声问了她一句:“你干什么啊?” 丁萌很自然,微微转头看她,“没干什么啊,怎么了?” 韩秀秀目光的余光往宋卫东扫,继续问丁萌,“你什么意思啊?” 丁萌笑笑,“跟新同学认识认识啊。” 韩秀秀觉得丁萌挺怪的,全班的同学没一人搭理宋卫东,就她给宋卫东自我介绍了两遍。她还想再问丁萌的时候,上课铃声响了起来,只好先把自己的好奇给压了下去。 宋卫东也是在上课铃声响起来之后从懵愣里回神的,他同样不知道丁萌什么意思。昨晚跟他说自己的名字,冲他挤眼微笑,弄得他眼皮跳了一晚上,今天又来跟他说一遍。 他看起来不像老年痴呆吧?会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这学校没人不知道她丁萌的名字啊。 宋卫东脑子里一个问号接一个问号,但也没多想,听着讲台上穿中山装的数学老师讲起课来,别的也就不管了。 数学课结束也就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宋卫东依旧保持他好学生的形象,走路都比别人沉稳好几分。一到下课放学教室里的学生就闹,闹得人脑仁儿疼,从讲台能蹿到最后排,撞得桌子歪歪斜斜。他幸亏不是十五六的年纪,否则这一天半早跟人干八架了。现在就是抱着不跟小孩计较的心理,又不想出风头,得过且过。 放了学他就去初三的教室找钱进,他不是这学校的风云人物,没出过任何风头,来找的又是钱进,所以压根儿就没人会注意他。 找到钱进后,两个人和昨天并早上一样,去食堂吃饭。虽然钱仓实和芸婶儿在学校住教师职工宿舍,但钱进并不跟他们住,也不跟他们一起吃饭,和其他的住宿生没有差别。 到食堂打好了饭,宋卫东跟着钱进找个人少的角落坐下来。钱进说的,尽量离会闹事的那些学生远一点,这样吃饭才吃得安心。 自从昨儿跟钱进来上学,做什么事都他带着,宋卫东觉得自己的世界可比以前轻松清净多了。体验了一辈子坏学生的生活,这辈子再做个好学生,心里一点不毛躁。 宋卫东和钱进在一起吃饭是比较安静的,就算说话也音量适中,不会吵吵闹闹,跟别桌吵吵闹闹搬起凳子几乎要砸人的学生比起来,就显得沉稳了许多。 宋卫东在吃饭的时候还嘀咕,跟钱进说:“这些毛孩子真他妈闹,一刻不消停,一到下课就跟疯了一样,吃饭的时候还这样,嗑药了吧?” 钱进听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是有点奇怪的,看着他便说一句,“你之前比他们闹多了。” 宋卫东突然有点尴尬,笑着道:“是……是吗?” 笑着说完了,转过头目光一扫,扫到了好几桌外坐着吃饭的丁萌。丁萌自然是和谢蘅他们坐一桌,一桌上只有丁萌一个女孩子。 宋卫东看两眼,收回目光来,酝酿片刻,还是问了钱进一句:“你认识丁萌吧?” 提到丁萌,钱进吃饭的动作顿一下,顿完他看向宋卫东,“学校里的人大部分都认识她。” 宋卫东神筷子夹菜,“她跟那个谢蘅,是叫谢蘅吧?他们什么关系啊?” 钱进埋头吃饭,也不问宋卫东为什么对丁萌感兴趣。这是很寻常的事情,这个学校的学生,没有人不对谢蘅和丁萌他们感兴趣的,像宋卫东这种刚来的,对他们当然好奇。 钱进不问宋卫东为什么问,一边吃饭一边回答,“他们是一个大院的,从小一起长大,和你跟钱跃、黎小军、吴二蛋,还有黎小丽,是一样的。” 宋卫东点点头,又问:“他们就没有点……不同寻常的关系?” 钱进知道他问的什么意思,摇头回答得很干脆,“没有。” 宋卫东点点头,这便没再问下去。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明明没什么可好奇的,他和这小丫头之间又不会产生什么关系,他也从来没想过和干部子弟之间扯上关系。而且,就算丁萌不是干部子弟,在他眼里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让他宋卫东拍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那跟犯罪一样,他可干不出来,再漂亮都干不出来。 宋卫东没把丁萌的事放在心上多想,吃完饭回宿舍休息,休息好了回教室上课,反正成了好学生之后,就这点子事。但你要是把这点事当最要紧的事琢磨,也不会觉得枯燥。总有课文要背,总有习题可以做,总有历史事件的历史意义需要记。 中午休息过了,下午上课的时候也不会打瞌睡。宋卫东励志要把书本知识都学进脑子里,所以上课听讲都十分认真,但他不举手回答问题,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举手回答问题显得很弱智。回答得好了,被老师表扬一句让坐下,显得更弱智。让自己觉得自己弱智的事情他不做,所以一节课下来他基本都是默默的。 下午的课全听完,宋卫东也算在重生之后上了整整一天的课,几门科目老师的说话声还都在耳朵边绕。他不是很适应,但心里也不产生本能的排斥,还算不错。 到了最后一节课,是让人轻松的自习课。宋卫东利用这节课的时间把一天学过的东西又都过了一遍,加深记忆并让自己进一步适应学习这件事情。 他以一天的课程顺利开始看,在他看完历史语文数学,翻开英语书低声默念蹩脚英文的时候,突然一张卷起来的小纸条落在了他的书页上。 宋卫东的默读被打断,他抬头看一下前面坐着的丁萌,迟疑地把那张纸条捡起来展开,便看到四个隽秀的钢笔黑字——我叫丁萌。 宋卫东一看到这四个字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这小丫头魔怔了,这是她第三遍自我介绍了。他笑着看了那纸条上的四个字半天,还是拿起自己的铅笔在下面写了一句——小丫头,我已经记住了。 写好了把纸条叠起来,他收收嘴角的笑意,伸手碰一下丁萌的后背,示意她接纸条。丁萌坐得端正,只把手伸到他桌边,他便把纸条放进了丁萌的手心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第023章 丁萌接到了纸条, 不声不响拿到桌面上展开, 摊在书本上。看到宋卫东写的那行字, 她嘴角抿着笑,握起笔琢磨回他什么,笔尖点在纸上拿起, 留下一个小黑点。 韩秀秀在她往后桌递纸条的时候就在瞥眼看她, 看她和宋卫东偷摸递纸条, 心头诧异更重。她一早就想问丁萌, 为什么对宋卫东这么特殊,现在更是想问了。 在丁萌还没琢磨出回宋卫东什么好的时候, 韩秀秀先在自己作业本的最后一页写了句——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写完后把作业本直接放到丁萌手指下压着的那张纸条上, 就这么看着她。 丁萌看完那行字,也转头看向韩秀秀。看一阵,她在纸条上写——我认识他, 前两天去城里玩,见过他。 韩秀秀不觉得在城里见过一面有什么稀奇的,继续回——那又怎么样? 丁萌在作者本放到她面前的时候,笑着写——你又不觉得他跟别人不一样? 韩秀秀看着作业本上丁萌写的字,偷偷地微微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丁萌后桌的宋卫东。说起一样不一样这个问题,这个宋卫东确实跟同龄男孩子不太一样,别人都太闹, 他很沉稳, 一点看不出幼稚, 当然,看起来也没有老实好学生的胆怯和无趣。 偷偷看完了宋卫东,韩秀秀又回过头来,在作业本上还写那句——那又怎么样? 谢蘅他们是不会带宋卫东一起玩的,丁萌要想跟宋卫东玩,那也不太现实。 丁萌却不想这些条条框框,她怎么欢喜怎么来,在韩秀秀的那几个字下面回——做个朋友能怎么样? 当然能怎么样,假如他们玩到了一起,那丁萌得多掉价。她现在在学校处于高不可攀的位置上,多少人想跟她做朋友都做不成,对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心思,也只能私下想想。韩秀秀还是因为一直跟她做同桌,所以才成了她朋友的,当然也成了人艳羡的对象,因为她也可以偶尔跟谢蘅他们站在一起。 本来丁萌是打算回宋卫东纸条的,想跟他熟悉起来,结果被韩秀秀这么一掺和,就和她来回写起了对话,足写了两三页纸,用了一整节自习课的时间。 写到最后,丁萌对于韩秀秀摆出来的道理还是都不往脑子里去,她根本不想那些有的没的,她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呢。她丁萌不是为了面子活着的,也不是因为谢蘅才存在的。 但跟她最后还是跟韩秀秀嘱咐了一句,让她不要跟谢蘅提这件事。倒不是怕谢蘅瞧不起她想跟宋卫东这样的人做朋友,而是宋卫东自己不想暴露身份,明显想做个好学生,所以她得帮他瞒着,不让谢蘅他们对宋卫东产生兴趣和注意。谢蘅本来就对冰场那人没兴趣,所以也不会特别去注意这事。但要跟她丁萌扯上关系,那谢蘅肯定会注意到他。 丁萌和韩秀秀来来回回递作业本,一直递到下课铃声响起。 铃声一响,教室里本来的低声轻语,一瞬间便炸了开来,闹闹哄哄乱成一团,有爬桌子的,有扔书本的,更多是背上书包一溜烟跑出教室的。 丁萌把韩秀秀作业本最后写了字的两页纸撕下来,揉成团塞进自己书包里,把作业本还给她,“记住了啊,不要跟谢蘅他们说,怕有麻烦。” 韩秀秀一边收拾书本往书包里装,一边应她的话:“哦,记住了。” 丁萌和韩秀秀两个人还在座位上收拾书包和课桌面的时候,后面的宋卫东已经从旁边的过道里走了过去,往教室门上去了。 在宋卫东走过身边的时候,丁萌停住把文具盒往书包里装的动作,看着宋卫东出教室的背影。目光跟着一直到教室门口,看着他出了教室门,身影从三扇玻璃窗户外走过去,直到消失,她才把目光收回来。 韩秀秀东西收拾好了,在旁边看着她,一直等她把目光收回来,才开口说话:“萌萌,你是真疯了吧。” 丁萌自顾开心,回她一句:“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每天被爸妈看着只能学习的人,能懂什么? 韩秀秀不否认,她这种被家里看死了的乖乖女,懂得东西当然没有天天跟着谢蘅他们混的丁萌懂得东西多。 两个人挎上书包牵着手出教室后,就没再说这个话题。 出去学校后,和在学校门口等她们的谢蘅碰头,再一起骑车回家去。 韩秀秀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是一潭死水,没滋没味,也就上学的时候每天放学跟着谢蘅他们顺路这一小会,是她生活里最有滋味的时间。 宋卫东被一个小丫头强行自我介绍了三遍,不想注意到她也不可能了。 本来他对这小丫头一点关注的心思都没有,冰场上那也不是为了给她出头,是怕事情了不了,黎小军几个掺和在里面吃亏。现在呢,他记住她名字了,也记住她长相了,笑起来让人心里汩汩冒蜜糖水。 即便如此,宋卫东也没多想别的,更没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他只是觉得,这小丫头确实是十几岁小姑娘里长得十分漂亮的,赏心悦目。他是老了吧唧的人了,但欣赏美好的人或者事物那还是不犯罪的吧?再说,他现在的模样也不老。 因为丁萌,宋卫东这一天的心情格外的好。放学走出教室,看到西边太阳余光冷清,自顾自都哼起小曲来了。一直哼到初三钱进所在的教室,叫上他一起,这才停下哼小曲,但心里的快活还有。 暗暗快活着跟钱进去到食堂,还在坐在一个饭桌上吃饭。窝头咸菜稀饭,好东西也有,宋卫东没那条件天天吃好的,有咸菜嚼着已经不错了。 两人坐在一起吃饭,话说得不多,不是因为宋卫东人老了不爱闹腾,而是因为钱进话实在是少。 宋卫东不太习惯这种谁也不理谁的氛围,吃着饭的时候总要说话,吃了两口窝头便问钱进,“你吃完饭没事儿吧?” 晚上又没有课,能有什么事,钱进摇摇头,问他:“怎么了?” 宋卫东看一眼手里的窝头,又看他,“没事来我教室呗,给我辅导辅导功课。你也知道,我好长时间没上学了,都忘了,一天下来脑子里跟浆糊似的,压根儿不知道从哪着手。” 钱进掀眼皮看看他,好奇道:“忘了?你以前学过?” 宋卫东又被钱进说的话噎住了,他发现他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死正经,要不然就噎他。 宋卫东也不跟他计较,被噎过了,还是继续说:“您费费心,搭把手拽哥们一把,成不成?有什么条件你提,只要我宋卫东能办到,都回去办。” 钱进垂下目光继续吃饭,“甭跟我这套瓷1,我们不是哥们。你要真想学,也没什么条件,我教你就是了。不过我能力有限,不能包教包会。” 宋卫东拿着窝头冲他抱抱拳,“只要您肯教,我就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钱进看他一眼,“快吃饭吧,甭跟我来你道上那一套,不需要。” 宋卫东这就没再跟他扯些有的没的,有些孩子懂事得早,像钱进,干什么都像个大人。他这个老头子跟他对起话来,都不觉得费劲。 两个人在吃饭的时候把话说好了,吃完饭自然没去宿舍,而是又挎着书包一起回了教室。 去的是宋卫东的教室,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为了吃完晚饭来学习,宋卫东在课间的时候要了班长手里的钥匙,班长当时跟他叮嘱过,出了什么问题他得负责。他来班里看看书学学习能出什么问题?所以宋卫东就把钥匙要下来了。 现在开了门进教室,只觉得教室里空阔安静。值日生走之前都把地面打扫了安静,课桌也都摆得整整齐齐。 宋卫东领着钱进去他的课桌那,自己往自己的课桌上坐了,跟钱进说:“你随便坐吧,右边这是一个叫高小洋的,前面是丁萌的,丁萌旁边的是韩秀秀。” 钱进在过道上站着,犹豫坐哪张座位。宋卫东把书包里的书掏出来,抬眼看他:“就坐丁萌的座位吧,离我近,好跟我讲知识。” 钱进还在犹豫,推一下眼镜看着宋卫东,“合适嘛?” 宋卫东不知道他犹豫什么,“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她都回家去了。借凳子坐一下怎么了,又不碰她东西。” 钱进听他这么说,又稍微犹豫了片刻,才应一声:“好。”往丁萌的座位上坐去。 坐到了她的座位上,只觉得桌肚里有淡淡的清香飘散出来。他下意识就觉得这可能是丁萌上的味道,耳根蓦地一烫。坐的又是丁萌一直坐的座位,不自觉想起那个女孩子的脸,笑起来说话的样子,他的脸也跟着烫了起来。 宋卫东看他坐下后一直不回身,伸手戳一下他的后背,“转过来呀,哥们。” 钱进不可能这样转过去让宋卫东看到自己的窘迫之态,回他一句:“我不是你哥们,等一下。”然后以掏书遮掩缓了一阵,等确定自己平静了,他才转过身正对宋卫东。 宋卫东没看出他有什么异样,把自己翻开的书往他面前转个角度,“你先都给我捋一下,我完全不知道从哪学起,烦得很。” 钱进现在是初三,初二的知识对他来说还是相对简单的。他把宋卫东的书拿过去大概翻一遍,心里有了谱,然后便跟他系统地讲起来,先不涉及具体知识,而是从整体上让他知道,自己要学的是什么,有什么意义,该怎么学。 宋卫东是正儿八经要学习的,不是只端个好学生的样子躲避是非,所以在钱进跟他讲东西的时候,他听得便格外认真。 两个人在一起这样你讲我听,都很认真。就在钱进把大概的东西基本讲完的时候,教室的门突然开了,产生的响动让他们两个人都往门上看过去,便看到丁萌手握门鼻儿站在门口。 看到丁萌的瞬间,钱进忙从凳子上站起来,去到过道上,满脸窘迫。 宋卫东坐在座位上也愣了愣,不知道这小丫头怎么突然回来了。他不觉得钱进坐了她的凳子一下有什么问题,钱进却是动作麻利地把放在丁萌课桌上的两本书拿起来往自己书包里装,跟他说:“先讲这么多,你自己消化消化,我先走了。” 还没等宋卫东出声,钱进就挎着书包径直出了教室。走到教室门口和丁萌错身过去,便紧张得心跳加速,咚咚咚的感觉要从心口的地方蹦出来。 —————— 1套瓷:套近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第024章 此为防盗章 宋卫东直直腰身, 他们确实没有钱。几个人把身上的腰包掏一掏, 也就凑了几毛钱。然后便自然而然的, 几个人找了胡同死角坐下来商量怎么再弄点钱。 黎小军手里拿着小树枝, 在化过雪的湿哒哒的带着冰碴的烂泥地上戳来戳去,看看宋卫东又看看钱跃, “要不我回家‘拿’一点?” 宋卫东看着眼前的三个半大孩子, 没有参与一句话。他虽没有养过孩子,但作为活过一辈子的人来讲,就爱拿自己的人生经验教训后辈。在他眼里,现在的钱跃c黎小军和吴二蛋就是后辈, 因为是实打实的十来岁的男孩子。虽然其实后来这三个人都没有比他活得更潦倒更惨的,但现在总归个个都还是毛头小子。 宋卫东看着三个人嘴皮翕动, 把后来三个人越发成熟而后苍老的脸往现在这三张全是稚气的脸上对。钱跃因为他二哥钱进有出息,跟着他二哥南下做生意去了,钱进吃肉他喝汤, 够他过的。黎小军初中毕业之后参军入了伍, 在部队混得挺好,不断提干就留在了部队。吴二蛋呢,憨憨愣愣的,后来在城里找了个厂子上班,人踏实,娶了个嘴皮子刻薄会算计日子的媳妇, 小日子过得很踏实。她媳妇的算计说起来是好事, 但唯一算错的就是把四合院的破烂平房卖了去买商住楼房, 亏大发了。 宋卫东想完的时候钱跃三个也商量完了,不会是什么好招,直接问家里要钱去老莫吃饭,非得被扒了皮不可。平常他们手里的钱有几种来路,一种是小偷小摸的佛爷供的,一种是从别的坏孩子那抢的,反正都是圈子里的事,有时也打打自己家的主意。往别人家里偷鸡摸狗这种事,他们不干,显得跌份儿。 宋卫东在走神,钱跃问他:“东哥,你觉得怎么样?” 宋卫东觉得不怎么样,一辈子的人生经历压在他身上,让他做着梦也做不出来这些事了。沉默片刻,他老气横秋回了句:“不去老莫也不去新桥饭点了,一人喝碗豆汁儿配俩焦圈儿得了,这几毛钱足够。” 宋卫东说完话,三个人都看着他。反正也没钱,他说不去那就不去好了。四个人拍拍身上的棉袄起来,这便一起找了个街边小店,吃豆汁儿焦圈去了。老北京人好的这一口,一般人还真吃不来。一口豆汁儿一口焦圈一口咸菜丝儿,爱的人吃着美味,不爱的人闻到就像闻了隔夜的馊饭水。 宋卫东想着跟哥几个吃完饭后约莫就醒了,哪知豆汁儿喝完这梦还真真切切做着。从豆汁儿店里出来,他拎着弹簧锁在手里转圈。头上还裹着纱布绷带,身边跟着三个人,打远瞧见一眼就知道不是善茬。好学生都避着他们,有横劲的坏孩子想盘道,会堵上来问一句:“你丫哪的?” 宋卫东拎着弹簧锁笑,心想生瓜蛋子,爷这一锁抽下去你得几天下不来床。偏他这会没这脾气了,松闲道:“总参的,你哪的?” 堵着的穿毛料军装的孩子说:“外交部的。”1 盘完道发现跟自己是一类人,也就两下岔开走了,不堵在这消磨时间。 说自己是外交部的那帮孩子一走,黎小军就推推头上的羊剪绒皮帽,上来问宋卫东,“咱什么时候是总参的了?” 宋卫东啐口口水,“丫一看就是大院里的孩子,我唬他呢。” 钱跃也推推帽子,“唬他干什么?干丫挺的就是了!” 宋卫东摆摆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看看时间,还能干点什么?” 钱跃挑挑眉,总觉得他们的东哥没之前有血性了。之前可不这样,谁上来盘道,听说是大院子弟,弹簧锁抽上去那是不犹豫的。 怎么,被人花了脑袋,把脾气都花没了? 宋卫东现在看起来确实没什么脾气,佛得很。尤其知道自己在做梦,一心想着哥几个好容易见着,多在一起叙叙感情要紧,没事打什么架?虽然他也怀念年轻时候到处抽弹簧锁拍板儿砖,约在冬日后海圆明园各处的冰面上茬架2的日子。但这些东西,只在怀念里才有色彩。因为那时是真的血气方刚,过得也确实是最随心所欲的日子。让他这活过一辈子的人再跟这些半大孩子茬架,那跟笑话似的,他干不来。 没脾气,琢磨着下面再去干点什么。这时节,你想能干什么吧?说出来不新鲜,去冰场滑冰。 除了各处野湖上能滑,最好的滑冰去处就是什刹海冰场。年轻的男男女女都往那里去,也不全为滑冰,有相好约会的,更多的是在冰面上找穿军装戴红围巾扎两根麻花辫的漂亮姑娘搭讪,也就是拍婆子。 宋卫东做个梦来到这年景里,这会是没拍婆子的心的,只想跟哥几个滑场冰,高高兴兴地梦醒散伙。他觉得自己也活不长了,散伙之后怕就是要去阎王爷那里报到。 他们平时收的一些打架的武器,诸如军刀菜刀军刺,还有冰鞋一类的玩耍道具,都藏在一个叫骆驼的男孩子家里,和宋卫东他们家里隔了一条胡同。骆驼当然不是他的大名,是个诨号。因为他腰背驼,睫毛长,密密的像小扇子,所以就得了这么个绰号。他们经常在骆驼家刷夜,因为骆驼有娘没爹,他妈上班的厂子离家远,所以大部分时间都住厂里,家里就骆驼一个人。 钱跃和宋卫东几个商量好了,便去骆驼家拿冰刀鞋。都是旧货,糙得起皮。但穿起来能在冰场上滑起来拉风,也就不管糙不糙的了。 ———————— 1总参大院c海军大院c总后勤部大院c计委大院等等,对这些大院有兴趣的,可以自己去翻点资料了解了解。 2茬架:打群架,有时候会约时间地点和人数。 跟吴丰贵商量好去蹬三轮的事,宋卫东没多留,便出了吴家的门回了家。 吴丰贵把他送到门上,看他下了两级台阶,忽又叫住他,跟他说:“卫东,你瞧你都不爱混了,那就帮着劝劝咱家二蛋,让他也好好回家来。别的不说,成天这么跟人打架,也危险不是?” 宋卫东回一下头,看着吴丰贵憨态满满的脸,能够明白他的心情。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明白不了,和现在的黎小军钱跃他们一样,觉得大人都烦,磨磨唧唧,管这管那,根本不了解他们年轻人的想法。而且每天庸庸碌碌,活得那叫一个没意思,也想他们活得规矩没意思。而大人们的心酸和在他们身上所付出的心血,他们尚且还体会不到。一旦体会到了,大人们便会夸一句——娃长大懂事了。 吴丰贵皮肤糙黑,宋卫东逆着屋里的昏黄光线看着他,思维在少年的世界和成人的世界里往复,最后跟他说了一句:“行,吴叔,我尽力。” 吴丰贵听他应下来,自然高兴,看着他回了西屋,才缩头回了自家屋里去。 宋卫东从南屋出来,回到自己家里,宋大海已经从东屋回来到家泡好一杯茶了。看到宋卫东从外面回来,便问了他一句:“去哪了?钱跃呢?” “不回来,和小军他们外头刷夜去了。”宋卫东平淡地回。 宋大海拿着白瓷杯子喝茶,吸溜得一阵响,只嘬得一小口滚烫的茶水。抿下去了,他看向宋卫东又说:“你钱叔答应了,说会尽力帮忙把你弄去翠微路中学读书。但是,有个条件” 宋卫东看着宋大海把茶缸子盖上杯盖放下,自己往桌边板凳上坐,摸起裂口大陶碗里的瓜子开始嗑,“什么条件?” 宋大海看着他不动,半晌道:“让你看看,能不能劝一劝钱跃,让他也回学校读书。你想小军和钱跃都是跟你混的,一直是你护着他们不让人欺负。你这突然金盆洗手不干了,要去学校好好学习,那他们呢?你们不是有条规矩吗,不欺负好学生,那就一起做好学生得了。” 宋卫东把嗑出来的瓜子皮放在桌面上,掀眼皮看一眼宋大海,“规矩是规矩,有规矩,那就肯定有不守规矩的人,不是吗?有的人他欺负人就不讲规矩,混得赖,你能拿他怎么样?” 谁跟他扯这规矩不规矩的了?宋大海摆摆手,把头上的黑色旧毡帽拿下来,“我不管这些,你就劝劝钱跃小军几个,叫他们别成天再出去鬼混。你们在外面混得开心了,我们做家长的心里着急。见天儿见不到人,影子都摸不到,这叫什么事呀?你把他们劝好了,都做好学生,谁要是欺负他们,咱往派出所去不就成了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第025章 此为防盗章  兄弟之间闹矛盾吵架常有, 闹掰了再和好也是家常便饭, 都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那点事。钱跃看黎小军和宋卫东吵起来没完, 便从中打了岔,看着黎小军说:“我听出来了,东哥是担心你呢,小军你别这么冲。”说完又看向宋卫东, “东哥, 你瞧这架约都约下来了, 别怪小军了。” 宋卫东当然不是指望跟他们吵架吵到闹掰, 然后顺利脱离这个小混混团体,他闷口气, “约了就约了吧, 把家伙都准备好,把人勾齐,后天下午两点半,我们地坛公园门口见。” 他这话一说完,钱跃就跟着问了句:“晚上你不跟我们一起?” “不了。”宋卫东回话,一点小孩样都没有,“我还有事,没空, 你们自己玩吧。” 钱跃又追着问:“你能有什么事??” 宋卫东跟他们说得起来么?没必要再浪费时间闲说下去, 他又撂一句:“我就不能有事?别管了, 你们去玩吧。” 这就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宋卫东不跟他们一起混, 他们心里总归有点不高兴,微微耷拉着脸,但也没再说什么,和宋卫东两下分开走了。 没了宋卫东,黎小军几个人都显得有些没精打采,走过一个巷口时,黎小军便嘀咕了一句:“没劲。” 黎小军和钱跃几个走了以后,宋卫东也没在原地多逗留,直接转身就往家去了。到岔路口领上还没回去的黎小丽,并肩而行。 黎小丽站得有点远,不知道他们具体商量了什么,但听出来他们吵架了。而且宋卫东现在一个人回家,大概可能他们之间还闹掰了。她看看宋卫东,好半晌才小声问出来:“卫东哥,你和我哥他们吵架了?” “有什么好吵的?小孩子过家家。”宋卫东压根儿不把跟他们几个毛头小子拌嘴的事放心上,回了黎小丽的话,心里还惦记着茬架的事,便又跟黎小丽说:“小丽你这几天没什么事儿吧?你要是闲着没事做,你帮东哥我一忙,成不成?” 难得宋卫东会跟她开口请她帮忙,黎小丽想都不想就答应,“卫东哥你说就是了。” 宋卫东迁就她的小步子,走得慢,“我们约了西单的一帮人茬架,我隐约觉得这场架我们要吃亏,不想打,但是你哥和钱跃他们不同意。所以”他说到这有些难以启齿,克服了半晌心理障碍,才继续说出来,“到时候你帮我去派出所报个警,别让架打起来。” 前世的情况他记得,黎小军差点被废了一条胳膊,其他小伤就不说了。虽然说有事不在圈子里自己解决,而选择报警让警察来管很破坏规矩。但是不破坏规矩,这场架就一定得茬,他劝不了黎小军几个不去。自己不去让他们自己解决,那就是不仗义了,到底这事还是因他而起,他不能做这种事。 同时,这事儿告诉家长是没用的,没有哪个家长能管得了混混圈子里茬架这种事,除非把自己孩子看死不让出门。但事实是,谁也不能没事整天就在家看孩子。如果赶到现场去,再大的家长也只有被打的份。能管这种事的,只有炮局里的警察。 黎小丽听明白了,问宋卫东:“时间地点呢?” 宋卫东转头看她,“后天下午三点,地坛公园。” 黎小丽点点头,“我记住了。” 宋卫东对这个小姑娘还有点不放心,确认似地问他:“不难吧?” “不难啊。”黎小丽看着宋卫东,说话声音还是细细小小的,“卫东哥你交给我的事,我一定会做好的。再说了,也是为了我哥哥。我知道,爸妈都不喜欢他这么混。”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黎小丽其实对于宋卫东让她报警这事还是很诧异的。她虽然不懂圈子里的事情,但报警这件事他们是绝对不会做的。出了事情多半全按圈子里的规矩自己解决,不会让警察插手。所以宋卫东让她报警,她有点惊讶。 宋卫东大约能猜到黎小丽有什么想法,碰上她目光的时候笑了一下,问她:“怎么,你是不是觉得我没血性,怂包软蛋一个?” “卫东哥,我没有。”黎小丽忙摇摇头答,“我觉得挺好的。” 其实她也说不清,就是觉得,现在的宋卫东,确实是宋卫东,却又不像是宋卫东了。 没办法,人老了会向现实低头。 宋卫东没再跟黎小丽讨论这深奥的东西,和她一起回去后,他也没闲着,直接去了南屋找了吴二蛋的爸爸吴丰贵。找他的目的也很明确,他想入三轮车联社做个临时工,蹬三轮拉货赚点钱。 吴丰贵回来后也听说了宋卫东这一天的转变,看他又来找自己要去蹬三轮,只憨笑着道:“这一夜之间,卫东长大了,真好真好。” 这话一听就明白了,长大了,就变成了那帮熊孩子最讨厌的模样。 ———— 1拔份儿:高人一筹,出风头。 说吃过了宋卫东就不管他们了,端着茶缸拿着筷子,往门槛外台阶上蹲着去,蹲下来便埋头吃饺子,一口下去满嘴肉香。有点烫口,他卷着舌头把咬进去的饺子搁在嘴里颠来颠去。 钱跃黎小军几个看宋卫东蹲下了,自己便直接下了台阶在台阶下面蹲了下来,凑着宋卫东,一边看宋卫东吃饺子自己咽口水,一边跟他商量找西单那帮人一报仇的事情。 宋卫东吃着饺子没说话,听钱跃先说:“咱们今天再去打听打听,把拍东哥的这人揪出来,把这仇报了。” 黎小军c吴二蛋和骆驼没什么异议,都听宋卫东的,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黎小军看着宋卫东,问他:“东哥,你记不记得花你的人长什么样儿?” 宋卫东吃着饺子摇摇头,“没看清。” 他不是人老了记不清当年的事了,而是确实当时就没看见。这件事他大概记得,他被人花了之后,不知道花他的人到底是谁,只打听出来是西单那一带的,所以他们就去找了西单那一带的顽主周建国,让他交出那几个人。周建国不交人,后来双方便在地坛公园约了一架。那场约架的结果是,黎小军挂了彩,被人打伤了胳膊,夹夹板打石膏横在身前挂了两三个月才好。 现在的事情走势与当时相仿,在宋卫东说完没看清之后,黎小军就说:“那咱们就直接去找周建国,让他交人。他要是护短不交人,那就直接端了他老窝!” 宋卫东夹了饺子往嘴里塞,他一边吃,吴二蛋就一边盯着他的饺子不松眼。宋卫东夹一个送到他嘴边,塞进他嘴巴里,回黎小军的话,“这事儿不着急,容我缓两天再说。” 他刚回到这年景里,才呆了十多个小时,还没怎么适应呢。 宋卫东说完这话,钱跃和黎小军有异议,但还没开口说出话来,一直站在门里扒着门框的黎小丽低低出了声说:“我觉得,能找到是谁干的的话,还是去派出所报警吧。” 这话是钱跃黎小军这些人最不爱听的,黎小军让黎小丽别出声,“你出来裹什么乱?男人之间的事情,女人靠边儿站。没什么事回家看书去,别在这掺和我们的事情。” 黎小丽被黎小军训得抿唇不再说话,但也没回家去,就杵着不动。 宋卫东把茶缸里的饺子吃完了,起身往屋里找暖水瓶倒白开水喝,倒好了白开水往出灶房去正屋,一直也没再说什么,直到抬脚上台阶的时候,才停住步子,回头看着黎小军几个说:“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听东哥的话,这事儿先搁着。我觉得乏,今天就不出去了,在家歇会儿,也好好捋捋这些事。” 钱跃和黎小军瞧出宋卫东实在跟他们不在一个情绪点上,整弄他们一出皇上不急太监急。他们还想再说什么,宋卫东已经端着茶缸进了屋,顺带手的,把门也关上了,把他们全部挡在外头。 黎小军大不高兴,蹙眉看向钱跃问:“东哥这是怎么了?” 钱跃也闹不明白,这么没血性的宋卫东,还是宋卫东么?看着他现在这副模样,忒恼人! 接下来也没时间给钱跃去弄明白,他还没来得及回黎小军的话,就听见东屋里传出沉沉的一声,“钱跃,过来!” 他被惊得一跳,想撒丫子跟黎小军几个一起跑的时候已经跑不掉了。他爸爸钱仓实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衣领,把他拎回了家里去,然后抽掉腰上的皮带,就是一顿“皮带炒肉丝”。 黎小军c吴二蛋和骆驼跑得快,跑出四合院,在胡同里跑出老远下去,才停下步子来。 黎小军喘着粗气,跟吴二蛋和骆驼说:“钱跃同志暂时要脱离组织了,宋卫东同志被人拍怂了,要把革命事业进行下去,看来只能靠我们三个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第026章 此为防盗章 宋卫东穿好棉袄把刺刀藏在袖子里, 过来人群这边, 抬手抓抓头发,先问一句:“几点了?” 一堆半大小子,总有能弄来手表的。有手表的那男孩从军大衣口袋里把表摸出来捏在手里看一眼, 回宋卫东的话, “两点五十五了,还有五分钟。” 他赶来的及时, 这是恰恰好的时间。 钱跃和黎小军再站不住,叫宋卫东, “赶紧走吧, 他们还以为咱们怂, 不敢来了呢。” 当然不能让西单的那群人抓着把柄嘲笑他们怂, 这就不再站着说话了, 一群人簇拥着宋卫东往公园里去。 宋卫东走在几十个人的最前头, 穿得最朴实不起眼,但瞧着气势就知道是领头的。他心里想着不知道黎小丽有没有去报警, 总之这事是不能说的。报了警打不起来最好,假使警察没及时赶到,他们不可避免地打起来了, 那他这次就得比前世更小心,不能让哥几个伤得太重。 他一边往公园里走,一边跟身边的黎小军钱跃吴二蛋几个说:“打不过就跑, 别他妈都跟傻子似的, 明明打不过, 还站那让人拍。” 宋卫东是说正经的,但站在哥们的立场上,茬架撒丫子跑这事可是会被嘲笑的,谁跑谁怂,事后肯定会被挖苦,所以黎小军和钱跃自然当宋卫东在臊他们,回话道:“东哥,别这么瞧不起我们,有本事你先跑。” 宋卫东回回头,“我要是跑了,你们全玩儿蛋!”也不看谁罩他们的。 一群人闹闹嚷嚷地说着话,不急不慢地去到约定地点,西单那帮人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了。为首的是周建国,身上穿着将校呢,头上戴着水獭皮帽子,特威风。 看到宋卫东过来,周建国旁边的男孩子远远就吹了个口哨,等宋卫东他们到了面前停住,便调笑着说了句:“还以为你们不敢来了呢,我们都打算收拾收拾去冰场滑冰去了。卡着点到,不是怕了吧?” 两边人站定,每个人都是气势汹汹的模样,一手里捏着弹簧锁或者握着木棍,另一只摸进书包里掏出砖头,随时准备开战。 黎小军听他们果然被嘲笑了,微微扬着下巴开口:“怕你?丫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一会打到你哭着叫亲爹你丫信不信?” “哟小瘦猴,你可把我吓死了!”那人用调侃的语气回,然后又带着狠劲说:“孙子,你以为你爷爷我是被吓大的吗?” 黎小军还要再呛回去,钱跃甩一下手里的弹簧锁,骂道:“你他妈来茬架的还是来跟他们摆龙门阵1的,跟他们废什么话,直接上就得了。” 钱跃说完一分钟不再耽搁,几步上去就把手里的弹簧锁抽了出去,板儿砖也给拍了下去。管他谁呢,拍就是了。 就在钱跃拍完后,对面的人还没来得及还手,宋卫东也没来得及出手,便听谁高声喊了一句:“雷子2来啦!” 一听这话两群人就没心思茬架了,转头看看,果然看到穿着藏蓝色警服的警察来了。这他妈谁还敢继续打,挣着一点时间把书包里的砖头全朝对面给扔了出去,也不管砸到了谁,然后撒丫子就跑。 两边人跑得都快,一会儿就散了干净,只留下满地的碎砖头。 宋卫东和黎小军几个跑出公园,让吴二蛋骑上板儿车,剩下四个人爬到车上坐着,便离开了公园。其他的人也都往各处散开跑了,倒是没人受伤,也就被钱跃拍了那小子挺倒霉。 茬架还没开始就被警察闹散了这事挺糟心,钱跃坐在车上晃着身子,气道:“雷子来得这么及时,这他妈肯定是有人报警了,哪个孙子干的缺德事。” 宋卫东坐着不说话,心想这事要是让他们知道,哥们情谊就完了,所以他装着不知道。 黎小军也生气,把头上的羊剪绒皮帽拿下来吹冷风,接钱跃的话,“肯定不是我们的人,估计是他们那堆人里有人报了警。” 骆驼和吴二蛋跟着他们混一般都不怎么说话,说话也是附和。吴二蛋现在骑着车找安全的地方,没空说话。骆驼眨一眨眼睛,又长又密的睫毛便跟小扇子一般扇动,说:“我觉得也是。” 这样便自然而然的,他们都不认为自己人里出了叛徒,觉得报警这事肯定是对面人干的。这就找到了说话的点,几个人开始嘲讽西单那帮人人怂胆子小。 宋卫东坐着始终没有说话,一直等吴二蛋骑出了很远的一段距离,他才开口让吴二蛋把车停下,说他有话要说。他接下来没什么时间再跟他们混,也就只能趁这时间把自己的事跟他们说清楚。 黎小军和钱跃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依据对他的了解,自然以为他要说的是再约一次架的事情,毕竟这次架没打起来。所以车停下来后,钱跃便先开口说了句:“明儿我和小军再去跟他们约一次。顺便问问,是不是他们报的警。” —————————————— 1摆龙门阵:谈天说地,吹牛闲聊。 2雷子:警察。 本来冰面上不止就两三帮人,这一闹起来,各找各的阵营,很快就分做了两派。女孩子碍手碍脚的,都给嚷出了打架的圈线,叫一边站着去。 钱跃和黎小军看到架打了起来,面上现出最原始的兴奋。黎小军二话不说,溜着冰鞋去岸边棕漆木长椅上摸出书包里的几根弹簧锁,到这边往钱跃c吴二蛋和骆驼还有宋卫东一人手里分一根,跟宋卫东说:“东哥,别愣着了,咱也上吧。” 西单的周建国和海军大院的谢蘅茬架,他们上什么?这原也是有规矩在里头的。 大院干部子弟和胡同平民子弟,那是天生敌对的两大派,都是这几年闹革命闹出来的。同属大院子弟或者胡同子弟的孩子茬起架来,那都是小事。在面对与自己不同类的孩子时,曾经有过的小矛盾可以暂时忽略,这时候要讲究的是一致对外。他们胡同里的孩子,不能被大院孩子给欺负了。 所以钱跃和黎小军要去茬架,帮的是周建国,并不是谢蘅。 让他们这群血气方刚的毛孩子像冷血看客一样围观别人茬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劝架也不帮忙,他们做不到。他们觉得,这北京城的事,就没有他们不能插手管的。 宋卫东当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也明白钱跃和黎小军他们讲的是哪门子的义气,但他并不想趟这趟浑水,所以他拉住钱跃和黎小军,跟他们说:“不准去!” 钱跃和黎小军正要往人堆里扎的时候被宋卫东拖住,自然不高兴,回头看他,有点不耐烦,“东哥,你又怎么了?” 宋卫东知道讲什么道理对钱跃和黎小军都没用,如果说周建国是他们的仇人,显得他小家子气,在这时候还计较这种小事。所以他什么道理都不讲,只说:“你们要出来的时候答应过我,说好了只是出来滑冰玩一玩,不会惹事不会闹事,现在都忘了?还有钱进和小丽呢,你们不管了?” 黎小军是真的烦了,冲钱跃使个眼色,两人合力搡开宋卫东,叫上吴二蛋和骆驼便往人堆里扎了过去。 宋卫东被黎小军和钱跃两人搡得撞在钱进身上,险些摔倒,一把拽住了钱进的胳膊才站稳。 钱进不懂他们小痞子之间的事,他神情微微紧张地看着宋卫东,推一下眼镜,“我带小丽去一边,你赶紧过去吧。” 宋卫东冲钱进点点头,有他看着心里也放心黎小丽,这便滑动冰鞋往人堆那边去,打算去把钱跃和黎小军拉出来。 他还没扎进人群,先有一个女孩子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也就这当口儿,一块板砖直冲那姑娘的头就飞了过去,眼见着就要砸在那姑娘的脑袋上。 宋卫东眼疾手快,一把扯上那姑娘的肩膀,往自己这边拽过来,砖头蹭着那姑娘甩起的辫子飞了过去,落在不远处的冰面,砸出细碎冰渣。 姑娘在他怀里被吓得一肚子惊气,他却没时间对人嘘寒问暖,不温不和地说了一句“躲远点”,便把那姑娘往安全的方向推了一把。 姑娘被他一推滑出几米远,回头看了他好几眼,才转过头去往岸边长椅那滑。 宋卫东推开那姑娘后,毫不犹豫地扎进人群,在鲜血味极浓的冰场上躲避砖头和锁头,还有人抡过来的胳膊拳头。这些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本来就擅长打架,上辈子打架的经验又实在是多,比这些毛孩子不知道老辣多少,而且大院孩子大多都是花架子,没吃过什么苦,最爱的就是一窝蜂打群架,仗着人多欺负人少,单练没一个能成的,冰面上打架又增加难度,所以宋卫东基本是一手一个,近他身的全部撂翻在地。 他很久没打过架了,恍惚间自己好像还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事实确实也是。他撂开一路的人最后到周建国和谢蘅面前,然后动作极为利索地一手拽过周建国一手拽过谢蘅,拉着他们脑壳撞到一起,只听“咚”的一声,两人被他扔在了冰面。 闹嚷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手里有的举着砖头,有的高抬弹簧锁,现在都停下了动作看向宋卫东,不知道他是哪里冒出来的哪根葱。 谢蘅头被撞得疼,又摔了一屁股蹲,尾骨也疼,没好气地看着宋卫东骂了一句:“你他妈谁呀?”骂完借着旁边人的力气爬起来。 周建国也爬了起来,看着宋卫东,也骂一句:“你他妈帮谁呢?!” “我谁也不帮,谁也不是。”宋卫东开口道,范儿挺正,如果不说来路,人都得当他是惹不起的大人物。然后他把手一背,看着周建国和谢蘅,“别打了,都说说吧,因为什么呀?” 什么人就以这样的姿态来管他们的事?谢蘅接过别人手里给他捡来的水獭皮帽子往头上戴,没好气,“你丫哪的呀?什么原因管得着吗你?” 宋卫东站得直,看着谢蘅和周建国两人,眼睛扫进人群扫到气喘吁吁的钱跃和黎小军几个,目光在四人身上落了片刻。他理智上确实一点都不想掺和这个事,因为不关他的事,他也不想出风头,更不想得罪翠微路中学的校霸谢蘅,给自己找麻烦,但本能,又让他把这事给做了。 他今天出来没有戴眼镜,因为嫌那玩意儿挡在眼前看东西难受,所以现在把人都掀翻了,往这一站,一看就是经验老道的圈里人。想着管都管了,这会儿撒手不管不算个事,那就管下去。他在冰面上小范围地滑,开口说:“不管是打架还是滑冰,你们谁比得我,这事儿我就管不着。比不过,我就管定了。” 谁比得过他?刚才他多大能耐都亮过了,别人也都看见了,比都不敢跟他比。 宋卫东知道这些毛孩子有几斤几两,心里有底,所以也真不怕。他着急忙慌扎进来,那是怕黎小军和钱跃几个被人打,毕竟自家兄弟不能不管。而他也真的哪边都没帮,两边的人他都撂翻了,最后还把谢蘅和周建国也撂翻在地。 一时间冰面上没人说话,陷入胶着状态。一方面他们承认宋卫东打架滑冰厉害,一方面又不想低头认怂。这他妈哪根葱,跳出来要管闲事,就让他管? 就这么冷了一气,突然从人后传出来一句清脆的女声,穿过人群,落在宋卫东耳朵,“是他们先耍流氓。” 宋卫东抬头循着声音看过去,便见谢蘅旁边的空隙里钻出个女孩子,穿着鲜色绿军装,围着红围巾,围巾遮到鼻子下头,露出一对灵动好看的大眼睛。 这姑娘冒出来说话,谢蘅拽了她衣袖子一把,“萌萌,你又来干什么呀?出去!” “我来讲理。”姑娘把自己的袖子从谢蘅手里拽出来,并不打算走,她看向周建国,骂一句:“臭流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第027章 此为防盗章 宋卫东手里拎着冰鞋, 喘息微微,内心感慨, 想着这梦要是不醒就好了。到这会儿,他是不情愿醒的。希望就这么真实下去, 让他停留在这快活的年月里, 所有人都不老不散。 而即便是做梦,时间也并不会停留。 宋卫东和钱跃几个滑完冰,顺道就在骆驼家刷了一夜。宋卫东在入睡前还在感慨,怕是这一醒一切就都没了。再怎么舍不得,熬到三更半夜熬不住,他也还是闭上了眼睛睡觉。 这一觉醒来,就到了第二天早上。 宋卫东猛地睁开眼从床上蹦起来, 看看自己的胳膊手又把自己浑身摸了一遍。正要摸到关键部位的时候, 发现另一头醒了坐起来有阵子的黎小军正盯着他看,两人默默对视了片刻,黎小军抽了抽嘴角,说:“臭流氓!” “滚蛋!”宋卫东上去一巴掌呼他脑门上, 跳下床就去找镜子。找了半天没找到, 在昨晚没倒的那盆洗脚水上临水照面, 发现自己还是十几岁时候的模样。 “邪性。”宋卫东看着洗脚水里照出的自己,嘴里嘀咕。 黎小军也从床上下来, 到他旁边站着, 往盆里看, 问他:“自摸完了又看洗脚水?” 宋卫东把目光从水面移到黎小军脸上, 突然问他:“现在什么时候?” 黎小军有点懵,“早上。” 宋卫东抬手又呼他一巴掌,“几几年,你几岁?” 黎小军还没醒透呢,耷拉着眼睑,“刚刚过了年,一九七二年,论周岁,我十四,你十五。” 宋卫东盯着他看,“这不是做梦?” “做什么梦呀?”黎小军把眼睛睁一睁,“大哥,您这不是醒着呢吗?” 宋卫东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他转身去拿上自己的棉袄穿上,十分具有大人范儿地跟黎小军说:“你赶紧上学去吧,我先回家了。” 这新鲜,放假期间东哥劝起他上学来了? 黎小军还没再说话呢,宋卫东已经穿好棉袄挎上书包出了骆驼家。然后他头也不回一个,裹着棉袄出了破旧的平房凑成的四合院,便往自己家去了。 几十年了,北京城样子变狠了,街道胡同巷口的来往的人也变了许多,但旧时的模样永远记在宋卫东的脑子里。因为他一直怀念这些年,觉得是他生命中的一段瑰宝时期。 宋卫东往家里走,这一路上嘴里一直嘀咕着“邪性”两个字。如果不是做梦,那这事儿就是真邪性,他重回了自己十五岁的时候。七二年才开始,他的人生其实也可以算才开始。 脚下的土泥路掺着冰碴,松软又烂的路面有点粘脚,迎面升起的朝阳光晕金黄,光秃的树枝上跳动着喜鹊,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耳朵里听到的,眼睛里看到的,甚至皮肤上感受到的寒冷,都实实在在地在告诉宋卫东这不是在做梦。 他脚下步子显重,一路走回到家里,冻得鼻头红成了草莓点。这个点正赶上是人上班上学的时候,院儿里的大人有自行车的推上自行车去上班,没自行车的腿儿着去。 宋卫东进四合院大门的时候,和黎小军的爸爸黎富春正好撞了个正对面。黎富春手里拎了个黑色公文包,穿着旧中山装,挺体面。他看到宋卫东回来,头上还缠着纱布,便上来堵住他问:“又跟人打架了?我们家小军呢,你把他拐哪去了?” 宋卫东看看眼前还显年轻的黎富春,梳着四一六分的头发,和记忆中一模一样,越发体味出这世界的真实来。看了一阵黎富春,他吸了吸鼻子道:“黎叔,什么叫我把你们家小军拐哪去了,分明是他拐的我。您快管管他,让他好好学习,别整天带着我跟人打架拍婆子,我都被他带坏了。” 黎富春:“”到底他娘的谁带坏的谁? 宋卫东没再站着跟黎富春说话,抬脚往院里去,看到黎小军的妈妈正出了北屋的门,他便招呼了一句:“花婶儿,上班去啊。” 花婶儿应一声,也问他:“我们家小军呢?” 宋卫东一面往西屋去一面道:“跟钱跃二蛋在一块儿呢,在骆驼家,您放心,军儿好着呢。” “好什么呀?”花婶儿不开心,“等他回来,非让你黎叔扒了他的皮不可!” 宋卫东吸着鼻子道:“扒了皮都是轻的,可得好好管管,小小年纪不学好,一天到晚只知道鬼混,怎么得了啊这个!” 花婶儿:“” 走到黎富春旁边,她才开口说:“我没听错吧,那话是从卫东嘴里说出来的?” 黎富春抬抬手,“臊你呢,走,上班儿去,等小军回来再收拾他。” 宋卫东走到西屋门外,他爸宋大海也正要出门上班。在门口堵上了,宋大海停停步子,没好气道:“你还知道回来?” 昨儿一醒就从医院里跑了,连出院手续都没办。他下了班过去没找着人,把出院手续办了就回来了。这一夜又不知道在哪鬼混,能在这大清早的回来,也算是稀奇事了。 宋卫东看着眼前穿着灰棉袄的宋大海,鼻子莫名发酸,挺不像个爷们儿,然后突然几步跨上门下台阶,一把抱住了宋大海,叫了声:“亲爹!” 宋大海被他这举动弄得一愣,本来看到他一肚子气,现在也发作不出来了,垂着眼睑看他,仿佛还是膝盖那么高特别听话的蘑菇头小娃娃,开口说了句:“怎么,你小子在外头还认了个干爹?” 宋大海一边咬着馒头喝着稀饭一边问宋卫东今天感觉如何,又关心他头上的伤,说:“头上的伤还没好全呢,注意一点。能干就干,不能干别逞能。我是不想打击你的积极性,才没阻止你去。你想去,就去体验体验生活,闹闹就算了,别指望去赚多少钱,不现实。” 宋卫东当然不是抱着去体验体验生活,闹闹就完了这样的心态。但他也不跟宋大海细说,只应他的话,说:“爸,你看我是那么傻会委屈自己的人吗?” 宋大海嚼着嘴里的酱胡萝卜,摇摇头,“不是。” 宋卫东端起碗,“那不就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第028章 宋卫东把丁萌送到派出所就直接回了家, 没有再多掺和这件本来就跟自己没关系的事情。 回到家后掏出字典来学习一阵, 看看书,没事找钱进过来给自己辅导辅导,到了晚上合适的时间就开始做饭, 一天下来满满当当的。 因为钱仓实和芸婶儿平时也都在学校,只有周末或者学生放假才回家, 所以钱跃在周末的时候总是会相对安分一点, 不会一直呆在外面不回家。上学的时间家里就他一个人,没人管, 混得够自在了,周末多一点时间老实呆在家里, 也不觉得多不能接受。 钱跃安分,带着黎小军和吴二蛋几个也安分。 但是自从开学前一天宋卫东说了要散伙的话, 他们现在商量好了, 见到宋卫东都装作没看见。哪怕宋卫东主动跟他们打招呼说话, 他们也当没听见。反正哥们完了,那就彻彻底底的,掰个干净。 黎小军和钱跃不理宋卫东,也不准吴二蛋理,要不然就要把他也赶出“组织”。 吴二蛋和他们那天就是拌个嘴,后来上学之后没几天就跟他们和好了。这种好了吵吵过好的戏码,在他们这个年纪里属于很平常的事情。 他们不理宋卫东, 宋卫东也不自讨没趣, 想想都是小孩子过家家, 所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等过阵子,说不定有合适的契机,那就和好了,家常便饭。 他一天都忙自己的事,因为不说话,所以也管不着黎小军和钱跃在学校怎么样。管不着就不管了,他就算为难自己管也没有办法。 黎小军和钱跃几个商量好了谁都不准向宋卫东示好,也不准理他,然后他们自己还是过着和之前差不多的日子。这一周时间,在学校里闲混,没事在一起刷夜。出去拔份也会打架,在基本没出什么大事。 到了周末回了家来,才有点老实样子,在家里安安分分呆了一阵子。 虽然他们自己和宋卫东分道扬镳了,但钱进跟他们不是一起的,所以他们管不到钱进理不理宋卫东,同样也没有对钱进摆出不好的态度来。 晚上几个人都留在家里吃饭睡觉,倒是和以前都差不多。 家长们不把这些毛孩子闹矛盾的事往心上放,跟宋卫东一样,都觉得跟过家家似的。就连钱进也不把这事当成事,提都不提一句。 晚上吃完饭洗漱之后钱进还是躲在屋里看书,等看累了,拉了灯就睡觉,没有别的事情。 今天在他拉了灯上床刚躺下之后,钱跃爬到了他的床上。因为两个人的姐姐钱红在农场工作,很少回家,所以她的床铺早给钱跃睡了。也就每次放假回来那么几晚,换了被褥给她睡,钱跃去跟钱进睡。 今晚钱红并没有回来,所以钱进不知道钱跃上他的床干什么,问他“怎么了” 钱跃不说话,摸上他的床以后钻到被子里,钱进才发现他还拎了书包上来。书包放在被子上,他从里面摸出一本册子来,塞到钱进手里,小声说“不是说要找个厉害的书给你看嘛,找到了。” 钱进记得钱跃说过这么一本书,手抄本。那本册子现在塞在他手里,他突然有点局促,塞回到钱跃手里,“不是好东西,我不看。” 钱跃无语,把书又塞给他,还从书包里摸出一个手电,“你土不土啊” 其实钱进心里也是有好奇的,毕竟他没有看过这方面的书。平时课外读物的里会写爱情,但激情部分都很含蓄,在这样的年纪,对这种事情尤为好奇敏感。 他张着手指不敢攥那本册子,想着就算他壮起胆子看,也不可能当着钱跃的面看,所以半晌开口说“先放这吧,我有空再看。” “好嘞。”钱跃应一声,拎起自己的书包要走。双腿刚刚下了床,他又转回头来,看着钱进小声道“一定要偷偷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要不然会倒大霉的,你知道吗” 钱进冲他点点头,“我看了就还给你。” 钱跃趿上鞋子偷偷出去,“那你抓紧看,我还要还给人家呢。” 钱跃的预测是,册子给钱进,他拿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要不了多少时间就看完了。到了明天上学之前,他再把书偷偷还给他,就可以了。 但其实钱进内心挣扎,并没有打开那本书看。一直到第二天吃完早饭,他心里还惦记着压在床褥下的那本书,但就是不敢打开看。 吃完早饭后,钱仓实和芸婶儿出去办了点事,钱跃找黎小军出去玩去了,家里便只剩下钱跃。 也就是看着家里没人,他才把压在褥子下压了一夜的那本卷角册子拿出来。就这还在犹豫,不知道该看不该看。犹豫挣扎中,当然还是抵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他还是把那本册子拿在手里,到写字台前坐下来翻开了开来。 书是用蓝色圆珠笔抄的,这个人的字迹还算工整。行文以第一人称视角展开,不过看了几段下来,钱进浑身的寒毛就全竖了起来,连呼吸也不敢出声。他抿着气多看了一点,内心激荡不已,不知道居然有这种事。而书里直白露骨甚至有些恶心的描写,也很轻松地引起了他身体的不适。 他强忍着胃里的不适感,又多看了几页,终于没能全看下去。他确实感受到了刺激,但也确实忍不住想吐。刺激归刺激,与美好完全无关,更多的是恶心。他不知道是谁写的这个书,简直有辱斯文,看到几页后自己已经涨红了脸。 钱进没有把书全看完,在刺激中略带情绪地把书添去了灶底点了一把火。一边烧那本册子他一边想,这种东西就该被禁的,太恶俗了。他不知道钱跃是从哪里弄到这本书的,只想着钱跃是不得了了,不知道还在没在外面干出其他出格的事情。等他回来,一定要教育教育他。这种东西,怎么还敢私底下传看被抓到了,应该要被送警察局的。 他把册子烧了之后就回了房间,拿出课本来打算学习缓一缓情绪。哪知道课本看不下去了,脑子里全是刚才看的东西,让他产生恶心感罪恶感,还有莫名的刺激感。 在他好不容易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去后,他以为等钱跃过来他教育教育钱跃,这事也就过去了。 哪知道先回来的不是钱跃,而是钱仓实和芸婶儿。而更要命的是,芸婶儿中午烧饭的时候,从灶底扒拉出了他没烧干净的小半边纸张。 事情在钱夹的家庭内部一下子闹大了,在钱跃回来后,钱仓实和芸婶儿关上自家的门,把那小半边纸放在桌面上,盯着两个儿子严肃不已地问“老实交代,谁看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