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台春深·双宜传》 楔子 初遇 “上回咱们说到侯景之乱时,江南氏族大肆被屠,还多亏咱们圣上——那会儿可尚不到而立之年,便能率领一众门阀士族起兵平叛,奈何那梁武帝已是遁隐道教,无心政事,可天下岂能无主?于是这些士族家主便都齐心拥立咱们圣上为帝,这也足见圣上是怎样的文成武功了!圣上登基后,就定下了“周”字为国号,以咱们金陵城为国都,沿用旧朝宫城,更名“琼台”,为的是以桀纣暴行警醒历代子孙实行仁政。其后追尊先祖先父等人,洗清江南数百户氏族屈辱,更不忘糟糠之妻,封发妻秦氏为后。” 与此同时,一位玄衣男子正坐在茶馆二楼包厢内,似笑非笑地饮着茶,手握一把折扇,一下一下敲打桌沿。待要再听下去,那说书人却已自国事说到了当今圣上的家务事,引得众人啧啧称道。 “咱们再说这位秦皇后,搁在当年,那也是名声响当当的姑娘,不单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就连那样貌……也是惊为天人!多年前,圣上与皇后一起出宫为病中的太子殿下祈福,老夫有幸远远看上一眼,此生已是无憾了!说来可惜,当年名动金陵的秦家双姝,一位进宫做了皇后,另一位进侯府做了将军夫人,明明都是天生富贵命的两位姑娘,如今却都已香消玉殒了……” 正当座下众人纷纷喟叹红颜薄命之时,这位玄衣男子已然丢下碎银,抬脚快步走出了茶馆,旁人倒还罢了,唯独惹得身后小厮摸不着头脑,一面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往下听,一面又不敢违抗主子命令,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了。 那玄衣男子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便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你若想听,便多待一会儿罢。左右晚些要去聚文轩给你们夫人挑几块砚台,没有几个时辰,也是不能成的。” 谁料那小厮一时倒慌了,“爷……您就别为难奴才了,李玉打小就跟着您,凭奴才心里想做什么,也不敢离开您半步,否则回府后,夫人若问起您今日的去处,奴才也不好答啊。” 只见他面上终于有了微薄笑意,“行了,那走罢。” 主仆二人正是一前一后往城郊的聚文轩慢慢行去,今日虽非年节,但金陵的集市总是十分热闹的,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馄饨包子的香气也伴着秋日微风四溢开来,将出城时,那男子似乎听见一阵急促马蹄声自远处而来,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红衣似火,衣袂飘飘的姑娘,遮着面纱,看身量至多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张扬而自信地驭马而来,手上一面挥着长鞭抽打马背,口里还不忘嚷嚷道:“统统给姑奶奶让开!” 近郊的过路人虽少,却也依稀还有十数人,那姑娘不顾路人惊呼,只管一味驰骋,不料正前方五十里外,正有一小儿呆立原处,不知如何躲闪,那女子才知将将坏事了,忙提缰住马,却已于事无补,那马受了惊,仍一味往前横冲。 当是时,唯见玄衣男子疾步抱开小儿,往路侧一让,只见那妇人道谢连连,他也未及去听,只顾使绊子将那马绊倒,再轻巧接住了险些落地女子,只是这番动作太大,那姑娘所带的面纱早已被风带落在地上,精致的面容展露无遗。所幸他倒并非什么登徒浪子,只等她站稳了便放手退开数步,厉声诘问:“敢问姑娘,何故在金陵城内纵马驰骋?若非在下出手,伤及了人命,姑娘担得起后果么?” 那女子面上虽有惊惧之意,显然是知道自己差点坏了事,却还犟着不肯道歉,只是圆瞪着一双眼看他:“若非公子多管闲事儿,以本姑娘的骑术,自然不会叫那小童伤着半分。” 这一句话,实打实叫他愣了一息。方才的惊鸿一瞥,他已看清这女子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不料竟是这样一个不相称的脾气,从古至今,大凡美人多是柔情似水,温婉大方,像这样烈性的美人,他还是头一回见着。 面前这位姑娘至多不过十三四岁,虽还未长开,然而凡是经过风月情场的人,都能瞧出将来会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即使是翻着小白眼的模样,也十分讨人喜欢。明该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年纪,偏偏让一袭红衣衬出了明艳与风情。他脑中过了千百个念头,才缓缓回道:“姑娘的确容色倾城,可骑术这一项——”语气中还有几分戏谑,“在下着实不敢认。” 女子听得容色倾城一句,一时也有几分洋洋得意,虽她心里很受用这话,但又一向不是个轻易服软的人,便还紧咬着不放:“公子害我险些落马,我且念在你救了我的份儿上,不与你计较这一桩。只是你还伤了我的马儿,你且说说,预备怎么办?” 他只打量一回女子的衣着首饰,随后淡淡吩咐身后小厮取包银子给她:“这样够不够?” 不料她倒一把推开银子,疾言厉色起来:“只当谁比谁还富贵些,吉祥是我娘留给我的,凭你多少银子也是换不了!今儿,你非给我一个说法不可!” 只见他忖度片刻,似笑非笑看着她,“这话,在下现也回赠姑娘。金陵城里的人命也并不比姑娘这匹马轻贱,只望姑娘往后,再不要这样莽撞了。” 这话惹得她面上又是青一阵白一阵,心里恍悟了什么,只是还不肯说话,二人便在那儿立了许久,彼时金乌西沉,本就稀疏的过路人也愈渐少了。 男子见此情态,心知已然奏效,便不再敲打,只是自腰间慢慢取下半枚凤纹玉珏与她:“既是在下伤了姑娘的马,一应药费自然由在下来付,不论怎样的珍稀药物,都不必可惜,尽管用着。若不能好,只管拿这个到兴德楼寻我问罪。这样成么?” 她伸手接过,自然是答应的意思。 男子在她面上扫过一眼,压着笑问了一句,“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悄悄抬眼看了看那张俊逸面庞,声量较方才倒是小了不少:“我叫……杨桃,杨桃的杨,杨桃的桃。不许笑话我!”她紧盯着男子脸色,着实没瞧出什么异样才肯接着往下说,“小字双宜,是我娘给起的。”停了很久又问道,“你呢?” “吴郡,陆子清。”只见他作揖回道,这一礼也算正式见过。 杨桃见势便也回了一揖,“吴郡陆家,那你……你是皇家的人么?”这话一出,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但看他周身气派,又并不大讶异了。 只见陆子清沉默良久,倒也没有摇头,“勉强算吧,家父有幸受着皇恩,承了一个小爵罢了。” 杨桃还欲张口问些什么,便有一行家丁并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小丫头过来了,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小姐,快随春深回府罢。老爷回府后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今日的事,在府里发了好一通脾气,现要拿人打板子呢!” 这话听得杨桃周身一震,忙看了一眼陆子清,口中似乎嘀咕了一句什么,随后便飞也似地跑了。只是在场的人,谁也不曾听见她到底说了什么。 但陆子清却清楚地瞧见了,她说,“你且等着我。” 杨桃这么一逃,跟着出来的那一群家丁当即兵分两路,一路去追杨桃,一路牵着伤马回府。陆子清看完了这出戏,玩味笑了一笑,又因天色已晚,便不再打算去挑砚台,这就预备打道回府了。 只是谁料此时他身后突然冒出一句, “此女瑶光聚顶,贵气逼人,来日……必定贵不可言啊。” 陆子清循声望去,不过只是一个平日街上随处可见的道士装扮的神棍,成日举着算命旗子四处浪迹,张口便是施主近日恐有血光之灾一类的言语。往日见得多了,他也就不大将此话放在心上,故而连“何处此言”这四个字也不曾问出口,便向前去了。 反倒是那神棍主动上前拦住了陆子清的去路,一面讨好的问道,“施主算命否?一次只要五十两,不准不要钱。” 陆子清一贯不信这些,自然看也不看他一眼,仍旧迈步前行。 那神棍倒没一味追上来,只是立在他身后,像模像样地说道,“罢了,看在你我今日有缘,贫道不妨赠你几句话。那姑娘出身将门,命格富贵,在野可为人杰,在朝则为帝后,我看她来日,必定是要嫁与一国之君,母仪天下的。至于公子你,贫道看你眉宇间隐有煞气,不日恐有劫难,若有心化解,倒可试试去那姑娘府上提亲。只是那姑娘命中坎坷,往后……”只见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便不再往下说了。 他这么一停,倒是十足勾起了陆子清的好奇心,索性回头问他,“往后如何?” 这时神棍倒又高深莫测起来,只是连连摆手,“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 陆子清听了,嗤笑一声,“果然又是个江湖骗子。”这话一落,便当真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神棍远远看他去了,不禁捋了一把胡子,摇头叹道,“孽缘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章 火事 这一日,分明是最喜庆热闹不过的万寿宴,金碧辉煌的琼台里到处是喜气洋洋,唯有一处充斥着冷清与落寞,那就是琼台的冷宫——去锦宫。 皇帝的生辰,外头张灯结彩普天同庆之时,杨桃却只觉着冷,这是深入骨髓、侵蚀周身的寒冷,伴着手臂内侧灼热的疼痛感,她一人埋首抱坐在靠近宫门的墙根处,死死咬住的牙关依然猛烈地打着寒颤,连带着身上也是瑟瑟发抖。 女子疯狂的叫骂声,恶毒的诅咒声仍然萦绕耳际,克扣了几回的饭菜,扫不完的院落,洗不尽的衣裳,即使闭着眼也还浮现在眼前。苦挨许多日,杨桃早已记不清在这样的鬼地方待了多久,还是宫女黄门不经意提起的一句"陛下生辰”,才让她晓得了今日是昭和三年的八月初八,也让她意识到原来自己在这么一个鬼地方已经待了足足五个月。去锦宫与琼台其他宫殿明明仅有一墙之隔,却根本是天差地别。譬如此刻,外头为了庆贺皇帝生辰而燃放的火树银花,已经酿成了去锦宫的一场火事。 她就靠在墙根处那样呆呆坐着,远望着那熊熊燃着的火焰,任凭一群黄门宫女怎样泼水也扑不灭。若她没有带着云意拼了命地逃出来,如今她们会怎么样……杨桃并不敢深想。 “火势太大,还一直不减,咱们缸里储的水怕是不够用了。”匆忙混杂的脚步声中,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话,可见去锦火势已经蔓延了。 “都愣着做什么,你们俩——即刻去上头通报一声,你们这几个——分往去锦外各井口打水!剩下的继续接水扑火,手脚都给我放麻利些!” 去锦总管一声令下,众人便纷纷四散去抬水救火了,然而不多时,杨桃又听见了窸窣的脚步声,紧接着入耳的是二人的说话声: “你说咱们去锦宫,地偏人少,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走水了?” “依我看,还不都要怪那个晦气娘子!祸害了皇嗣还不够,如今又来祸害咱们。最好叫她困在那屋里,果真烧死了,大家倒还干净些!” 杨桃慢慢抬起脸来,看了一眼说这话的人,原是看守去锦宫的一个黄门,自衣冠看来,竟还是一位有品阶的中官。 那黄门似乎也察觉墙根处有人,便慢慢走近一看,只见蜷缩之人正是杨桃,禁不住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竟是杨庶人么。这样大的火势也叫你逃出来了,果真是好命!” “若是好命,哪里还能进到冷宫这儿呢?”另一个黄门也跟着笑道。 “她要不是仗着死去老子爹的功勋,如今早就被打死丢进乱葬岗了。哪还能有命在这儿住着啊?如今这样,还不算好命?” 杨桃逐字逐句听进耳里,心里愤懑,胸口起伏不定,只管恶狠狠地剜着他,却因方才逃出来时呛了不少浓烟,此刻喉中火辣辣的疼,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黄门许是让这一眼看的着恼,嘴里更不积德:“死丫头,到了这儿就给我安生待着,别再做什么娘娘梦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动气处又啐了杨桃一口,“还敢在爷爷跟前充什么主子架子!真当琼台里还有人惦记着你死活?只怕咱们陛下这会儿——早搂了美人入梦了!” 只见他说罢这一通尤不解气,竟还往杨桃身上狠狠踹了一脚。所幸另一个黄门还知道些轻重,好说歹说才把他劝走了。 杨桃却是纹丝不动,生生受下那口唾沫与那重重一脚,然而在二人走远后,终究是没忍住呜咽了一声。 被关入去锦宫这么久,最初难熬的日子里,她也不曾掉过一滴泪,只管咬紧牙关地死撑过来,最终在这样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任凭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行。但也只是片刻,她便抬起另一只没被烧伤的手臂,狠狠抹去脸上残存的泪痕,死死盯住去锦宫门口,她知道他不会来,可是这些人……他们怎么能这么坏呢?他们辱骂她也好,踢打她也罢,又何苦要来碎她仅剩的这一点念想呢? 杨桃越想,眼泪就越是止不住,一颗接一颗地砸下来,身子也抖得跟筛糠似的,他们不晓得……她在这儿,吃不好,睡不好,她这样不要尊严,拼了命地活着,只为了等他。但凡他跟她说一声对不住,是他错怪他了,她就能原谅他。可是这些,他都不知道。 起初的低声呜咽,终究是愈演愈烈,逐渐成了嚎啕大哭,慢慢融进这样一个不平和的夜里。 良久之后,火灭,人散,天地终归寂静,杨桃眼中的神采,也随之一点点灰败下去,她突然顿悟了什么:他果然……不管她了。 就在这样的寂静中,突然听闻云意急切的呼唤声,“小姐——小姐——” 只等脚步声越来越近,杨桃才虚弱地张了张口应道,“云意……” 云意喜出望外,三步并成两步地跑过来,面上还挂着几抹烟灰,待要说些什么,却见杨桃衣裙上的片片血迹,一时慌了神,“小姐伤着哪儿了?” 杨桃知道伤口骇人,便只是一味遮掩,争执下仍是犟不过云意,便只能任人拉过手臂,云意一见,不自觉流下两行热泪,杨桃白皙的手腕上竟被烫出一块茶碗般大小的伤口,里头竟还掺杂着黑灰木屑,此刻更是汨汨流着血。 “怎么伤的这样重……都是奴婢不好,若不是方才奴婢拖累了您,您也不会伤成这样。”云意面上写满了自责,过了一会儿,才倏然站起身来,“奴婢这去找掌事姑姑,让他们给您找个太医来瞧。” “不必了,”杨桃扯了扯云意的袖子,嗓音嘶哑,“我如今不过一介庶人,哪里请的动太医,是死是活,于他们来说……实没什么紧要。”许是想起方才受侮的那一脚以及那一番话,说至此处,杨桃仍是不免红了眼,“算了吧。” 云意何曾见过自家小姐如此忍气吞声,只是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纵然心里有再多的不满与委屈,也只能悉数吞下,“那……过会儿奴婢去姑姑那儿问问有没有伤药,奴婢先扶您回去吧?” 杨桃一时也疲于开口,只是点点头,就让云意扶着回去了。 原先那间屋子已让大火烧毁,一时半会儿是住不了人了,如今这一间也是云意勉强拾掇出来的,奈何杨桃有些认床,这样乍然换了地,何况身上有伤,更是疼得半宿没睡好,直到天光乍破才浑浑噩噩睡着了。 然而这一夜,匆匆的脚步声,连呼救火的喊声,燃烧着砸下来的房梁,手臂处触目惊心的伤口,黄门的肆意辱骂踢打,宫门口的无人问津,这一切的一切,终于酿成了此后几月杨桃久久难忘的噩耗。 每每夜半时分,杨桃便会被这场大火的噩梦惊醒,抱着云意成夜成夜的失眠,然而一清早又要被姑姑们赶起来干活,加上平日里吃食也少,这么下来,不单是杨桃,就连云意也一气瘦了许多。 云意这丫头,因自幼就服侍在杨桃左右,与春深二人随着杨桃长大,又因年岁长些,自然只将杨桃看作亲妹妹,此时将她形容看进眼里,只有跟着心疼着急的,哪里敢有丝毫怨言。何况春深在杨桃进冷宫前曾受嘱托给皇帝捎带信物,此后竟借机爬上龙床,翻身做了小主。这些都是云意在送饭宫人那儿听到的,因怕雪上加霜,她便一直隐瞒此事。此时又见自家主子这般神思憔悴,更是费尽了心思才不让她听见了外头的闲话。 日渐一日,杨桃的噩耗,也终于在冬日里颁往去锦的一道诏书里,慢慢消失殆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重生 昭和三年十一月廿七,于杨桃来说注定又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杨桃在去锦宫已经待了足足大半年,那场火事之后,她对皇帝、对琼台已是心灰意冷,再也不愿意抱有任何期待。只是往往天意弄人,偏偏就在这时候,有一道查证她无罪的诏书颁了下来。 杨桃清楚地记得,那一日祥嫔怀着孕,大摇大摆进了她在行宫的住所——天地一家春,存心找不痛快,但杨桃念她腹中怀有龙裔,当下并未直接逐人,反而让宫女端茶送水,好声好气地伺候她。谁料那祥嫔将茶水饮尽后,当即见红小产,虽说太医并未在茶水中验出什么,但毕竟是在杨桃屋中出的事,祥嫔又一口咬定是她故意为之,何况天家素以皇嗣为重,且祥嫔同为功臣之后,不得不给出一个交代。于是皇帝褫夺了杨桃的封位,贬她为庶人,一怒之下更将她打入去锦宫。 如今诏书清楚明白地写着她无罪,一切皆是祥嫔咎由自取,几句话写的再清楚不过,就连那场火事……更是祥嫔亲手策划!杨桃的目光不由落在手腕上,一块茶碗大的疤痕格外触目惊心。云意见杨桃在烛火映衬中更显心思重重,不免暗暗担心,“小姐……咱们总算盼到了陛下洗刷冤屈的那一天,此番总算因祸得福,您成了庆贵嫔,是一宫主位了,往后再不会有人敢欺负咱们了。您不开心么?” “开心?”杨桃还是盯着那块伤疤看,“是啊……我应当开心的。” 云意自幼在她跟前伺候,哪里不明白她是什么脾性,于是便挨杨桃近了一些,“奴婢没念过多少书,只知陛下到底是一国之君,身负天下,有着许多的无可奈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奴婢看陛下待小姐,确然是十分上心的。这些话都是您教给奴婢的,怎么如今小姐自己反倒糊涂了呢。”话到此处,只见她伸手握住了杨桃的手,不想竟是冰凉一片,“小姐跟谁过不去,奴婢就跟谁过不去,可如今小姐存心跟自己过不去,又叫奴婢怎么办呢?” 听见这一番剖白,杨桃心里不是不感动的,只是她与皇帝的心结又岂是一日可解,因而也只是回握了一下云意,勉强笑道,“我都明白,好在这些日子……还有你陪着。” 见她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云意才总算放了心,“咱们小姐笑起来最好看,往后更要多笑笑才是!明儿是吉日,万不能像以往一般躲懒赖床了。您快睡吧,奴婢陪着您。” 杨桃答应了一声,这厢洗漱过一回,也就躺下歇息了。云意见榻上没什么动静了,也就熄了烛火,陪在榻下躺着,一面喃喃自语,“我的傻小姐,如今您是庶人,原本一个宫女也不该带着的,陛下若不看重您,又岂会让奴婢留在您身边呢……” 第二日五更起便有好些丫头婆子捧着清水,头面,册封吉服等物鱼贯而入,众人先伺候杨桃盥洗过,换上以正红为主色的吉服,又用桂花头油给梳起了油光光发亮的髻,上头簪满了金银头饰,沉甸甸压得杨桃险些连头也抬不起来。等出了院子,始见着乌压压一群宫女黄门纷纷跪候,昔日欺辱杨桃,仗着品阶作威作福的几人。此时莫说一声也不敢吭,就连呼吸也生怕惊动了杨桃。 杨桃由云意搀扶着,在一众黄门里逡巡了一回,最末定睛在火事那夜欺侮她的中官身上,不容反驳的一句,“抬头。” 那中人颇为踌躇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来,只是不敢直视杨桃,杨桃一瞬不瞬俯看着他,良久才有一笑,“你叫什么?” 分明入了冬,杨桃还是清楚的看见豆大的汗珠自他额间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只看他支支吾吾说了一句,“奴才贱名,恐辱了娘娘尊耳。” “我问,你叫什么?” “奴才贱名……张育寒。” “张育寒,”杨桃一字一顿说道,面上笑意不减,“我记着你了”。 这话一落,她便没再去看那中人到底有多诚惶诚恐,只是目中一寒,由人慢慢扶往外头,不料甫一迈出去锦宫门便见圣驾亲临,然而惊愕也只是一瞬,转眼她便十分守礼的跪请圣安了。 皇帝见势,忙下辇亲扶她,一面说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朕记得昭和元年六月,双宜一如今日,身穿红衣,由八抬大轿抬入宫。今日……朕再使八抬大轿,抬你入关雎。” 杨桃听言,心头一痛,面上的笑一点点凉下,眼风堪堪掠过宫道的轿辇,蹲身对着皇帝又是一礼,“妾谢您恩典。这些时日,您予妾的恩典实在太多太多——妾快承不住了。” “承不住也得承,”皇帝神色如常,话里却不大客气,“朕从前多宠你,日后一分也不会少。”只见他吩咐抬辇的黄门,“吉时快到了,先送你们庆贵嫔去太庙。” 只见杨桃慢慢登上了轿辇,犟着不肯再看他一眼,只是低低的自嘲一笑,“可是杨桃……早就在去锦里烧死了。如今的我,哪里还是从前的我。” 随后这半日里,杨桃先往太庙参拜听封,皇帝亲授其贵嫔金册金印,礼成后又往昆仑宫拜见皇后,行三跪九叩之礼。 皇后倒是十分宽仁,并不忌讳杨桃这一身正红的吉服,反而耐心劝她,“当日谁也不曾想到祥嫔包藏祸心,为构陷你竟然不惜赔上皇嗣。好在如今她已就地伏法,陛下也已还你清白,更许你三品贵嫔之位,往后庆贵嫔重回陛下身边侍奉,更要事事谨慎,凡事以陛下为主,多为陛下分忧,也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听及“开枝散叶”几字,杨桃蓦然想起一桩旧事来,元年她初初承恩之时,与往日倍受恩宠的祺瑞贵嫔多有龃龉,皇后便借机特赐下一对玛瑙手钏,特意嘱咐二人日日带着,以示姐妹情深。谁料无意间竟让杨桃发现其中端倪,所谓的玛瑙手钏中皆暗含麝香,这也是杨桃在宫中承宠虽多,却仍无所出的主要缘故。思及此,她面上不禁露出一丝冷笑,所幸现下正是垂首聆听教诲的时候,自然不曾叫皇后看见。 “先前孤赏给你与祺瑞贵嫔的镯子还在不在?她福薄,小产后没能调理好身子,这便撒手去了。”说至此处,皇后似乎颇有些伤神,“究竟孤当日也是为着你二人情谊才赏下的,你在去锦时不能带着也罢了,如今既已重获妃位,便该好好戴着,连着祺瑞贵嫔的份,一并好好的活下去。” “妾入去锦前已命人仔细收好了,便是您不说,妾也要日日戴着的。您给妾与祺瑞贵嫔的恩典——妾一日也不敢忘,请您放心。”听她这样问,杨桃却也不恼,反而持着十二万分的恭敬,笑着回了皇后的话。 此刻皇后倒是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杨桃,“好,这就好。” 一番鞭策教导后,皇后体谅杨桃才自去锦宫出来,说她气色不好,正需仔细修养,言下之意便是这几日皆不宜侍奉皇帝了,杨桃对此倒也没有不满的,只是点头称是,皇后见她如此乖巧,也不再留她说话,许她先行回关雎宫歇息。 回宫路上云意倒是颇为担忧地问了一句,“娘娘……果真还要日日带着么?” 杨桃靠在辇上,淡定自若地一笑,“总归那里头的腌臜玩意儿都除尽了,她要咱们带,那就带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关雎 甫一进关雎宫门,便有一位约莫三十岁的掌事姑姑迎上前来,另有一位先前就在身边伺候的中官三宝,二人领着关雎一干宫人在院中跪迎,口中齐呼“庆娘娘冬祺”。 杨桃也不急着叫众人起来,目光在他们身上粗略扫过一回,这才慢慢开口,“我这位娘娘究竟不比宫里旁的娘娘立得稳,你们穆妃娘娘是头一位侍奉陛下的,昌修容娘娘呢,膝下又有一子一女。反观本宫,又是遭废黜,又是进冷宫的,现下虽好了,往后却不定还要怎么样呢。你们若觉着在关雎不稳妥,这会儿趁早同掌事姑姑说了,本宫自然答允就放了你们回宫正司去,彼此还快活些!” 底下众人一时连大气也不敢出,唯有三宝率先跪下表态,“奴才等人愿意誓死效忠娘娘!”因有了这一句,底下的宫女黄门才齐齐跟随应道。 杨桃虽不尽信这话,此刻也不无满意地笑了,于是便留云意下来提点打赏众人,自己则与掌事姑姑慢慢往前走,一面对她说道,“姑姑既为关雎掌事,往后我行事间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姑姑多加提点指教了。” “娘娘贵为关雎主位,奴婢乃臣下,何谈提点指教,张氏辅佐您,皆乃分内之责。”只见那掌事姑姑不卑不亢地说道。 杨桃倒是十分欣赏她此般态度,便问道, “我看姑姑气度非寻常女官可比,心里很是尊敬,既为张氏……怕不是吴郡张家出来的人罢?” “娘娘慧眼如炬,奴婢拜服。”只看她眸中一亮,似乎颇以吴郡张家这一身份为傲,“张氏月娘,拜见庆娘娘。娘娘一口一个姑姑,是折煞奴婢了,往后您只唤月娘便好。” “何谈折煞?我资历浅显,有心想与月娘亲近,先怕将架子摆高了,又怕镇不住底下那群小的,不想这会儿倒惹你笑话了。”如此二人有说有笑,慢慢便行往正殿了。 此时杨桃位于正殿台阶下,抬头便见匾上书有“关雎殿”三个大字,月娘牵着人缓缓走上台阶,一面说道,“琼台现有东西十二宫,关雎宫乃东六宫之首,这些娘娘想必入宫就听说了。此是关雎殿,乃宫嫔御平日晨昏定省的所在,也是娘娘往后处理关雎宫务,接见其余嫔御之处。不过如今关雎上下唯有娘娘一人居住,定省一事倒是免了。” 进了正殿,果然只见殿内正中央设有宝座,想必即是主位娘娘平日接见外人所坐之处,宝座前设有珠帘为障,左右下方各设长榻小几,供外客坐谈,此间如何辉煌自不必提。 环顾过正殿,二人便绕往宝座后一道屏风后头去了,不料屏风后竟有一扇门,门外是一条长廊,通往主位寝殿,廊外有各色花木,景色怡人。二人穿过长廊,最终停在了寝殿外,匾上书有“栖凤殿”,杨桃看见这三字,不由一愣,月娘看出了杨桃心事,便温声劝道,“这是陛下亲笔所提,外人不敢置喙。您的起居饮食皆设于栖凤殿,栖凤内设有暖阁,书房,膳厅等隔间。此乃娘娘闺房,除却您的贴身宫女,外人轻易进不得。其他嫔御若无您准许,也是进不来的。” 杨桃点头会意,说到贴身宫女,她才想起问一句,“春深那丫头呢?如今是在谁那儿当差。” 月娘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说了,“您还不知道吧,她……如今该称为谦小主了,如今就住在蓬莱宫。” 杨桃面色变了一变,很快又恢复常色,沉沉嗯了一声,良久才问,“除了云意,另一个一等宫女是谁?” “是一位名唤沉香的姑娘,往前只在宫正司当过差,原本皇后殿下还怕她不曾服侍过主子,伺候不好您,倒是陛下发话,点了名要她过来伺候您的。” 杨桃听了这一番话,脑子里一时乱哄哄的,强撑着仪态,只说自己累了,摆手让月娘下去了。 云意这头见月娘出来了,又看明白了她递来的眼色,便把手头敲打提点的事宜交由三宝,自己则匆匆进屋陪着主子去了。 “娘娘,喝口水润润嗓吧。奴婢叫小厨房下了一碗面,过会儿等您吃过了,这半年的晦气也都吃掉了。”云意一进栖凤,便径直往里间行去,果然见杨桃缩在榻边墙角里坐着,此刻也识趣地不提皇帝送来的好茶,只是中规中矩地奉上了白水。 杨桃极力压住摔盏的怒火,只是闷闷说了一句,“春深如今也成小主了。” 云意显然不很意外,眼底慢慢溢出一丝心疼,也不知如何劝慰她,便没有开口说话。 见她不语,杨桃才将埋在臂弯的脸抬起来,定定看着她, “你一早知道了么?” 云意点点头,“那会儿在去锦宫的时候,奴婢听那些嘴碎的太监们说过几句,奴婢怕您伤心……所以……” “不必解释,”杨桃一手抵在额上,紧咬着下唇,“我了解你,只是怎么……”她转了转眼珠子,又死死盯住了天花板,“怎么……我打去锦出来,很多事情都不大一样了呢?”她颤着声问出这一句,仿佛真很疑惑似的。 云意见状欲劝,杨桃却又只是拼命摇头,“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人缓缓。” 听见这话,云意心知此刻再怎么劝也是不管用了,只得服软退下,只是临退出去前又说了一句,“奴婢还是那句话,奴婢只有您一个主子。您与谁过不去,奴婢便与谁过不去,春深纵然是奴婢的妹妹,她叛了娘娘,便是她的不对。” 云意出去后,杨桃便重又将头埋进臂弯里,一直不肯说话。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杨桃正神思恍惚间,不意耳边乍然冒出这一句,这音色虽然十分熟悉,却是许久不曾听见的,她抬眼一看,来人果然是杨桃入冷宫之前结交的尤容华——卫相映。 尤容华是潜邸侍妾,奈何出身却不大好。说到底她还是高祖赏给皇帝的梨园歌伎,皇帝登基时给她的封位虽不太高,不过位列才人 ,但好歹赐了“尤”字为号,宫中上下便都称她尤才人。 她也是个十分有福气的,承了几次恩便有了身孕,虽说是早产,但总算平安生下了五皇子陆琮,由才人连进数位,一跃成了容华。杨桃向来心高气傲,不屑与寒微之人来往,但因赏识她周身气度,不像寻常歌伎小家子气,二人一见如故,谈起话也十分投缘,一来二去,也便结成知交好友了。 也正因有着一份交情,杨桃才没有怪罪云意擅自放她进来的意思。总说云意十分了解杨桃,其实杨桃又何尝不知道云意这丫头的心思呢,她必定是见杨桃此刻心绪不稳,若放任自己胡思乱想,反而越想越糟,便想让这位知交陪着说一说话,倒还宽慰些。想到此处,杨桃满心满眼便只有云意的好了,哪里还肯再拿她撒气呢。 她见尤容华解了斗篷,提过一壶桃花酿晃了晃,便只是摇头,“过会儿拿回去吧,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往后……还是再不喝酒了。” 尤容华听见这话,却是一愣,倒也没多说什么,便让宫女拿着酒出去了。 这会儿屋里只剩二人,杨桃细细打量她一回,才笑道,“咱们也该有半年没见了吧,丫头们说起尤容华,我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相映如今是容华了,日子——可还如意么?” 尤容华听了这话,心中颇为复杂,慢慢笑道,“我酿了这酒,等了你六个月。”她亲自伸手斟了两盏茶,在杨桃对面一坐,“才人如何,容华如何,”说到此处,只看她眼里蕴了泪,声也很缓,“如意什么呢…到头来都是梦一场……”她别过头拭了泪,“罢了,今儿是你的大喜日子,咱们不说这个。” “起初……”杨桃见她这般模样,倒把自己也惹得伤心起来,才说了两个字便喉头一哽,“起初我是真真切切盼着他能接我出去,直到那场火事起了,我还在院里等,等着他能来救我。可是……总是等不到,就不想了——酒呢,总是喝不到,也就不想了。” 尤容华问道,“那日我求着晏婕妤给你带的酒,竟叫他们扣了?” 尤容华口里说的晏婕妤,正是回鹘向大周臣服时为表忠心而送来的和亲公主百里氏,陛下十分宠幸,一进宫便封作了晏嫔,好在她与杨桃十分投缘,二人非但不曾生过什么龃龉,平日还多能互相照拂。不想一转眼,这位晏嫔也已位至婕妤且手握协理了。 此时说起这些,杨桃眼底是再没一丝波澜了,“兴许是吧,即便没扣,到了我这儿,能给的好处都是要给出去的。否则我今儿也未必能好端端地在这儿与你说话。”怕引卫氏伤感,她便不再接这话说,反而问她,“五殿下好不好?” 尤容华听了,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先前我说的话是不收回的,既说了他认你做干娘,你唤琮儿一声名字,也是应该的。他如今在惠娘娘那儿。我也不知怎么,原本很不舍,后来想想……惠娘娘身居贵嫔之位,更能护他周全,倒也让人也安心。” 这位“惠娘娘”,便是元年与杨桃一齐入宫的惠贵嫔刘祥云,昭和二年六月诞下了昭和朝以来的第一位皇子——四皇子陆琛,如今掌着蓬莱宫主位,虽为女子,但学识渊博,与杨桃一样是交情不浅。 杨桃一听琮哥儿现由她养着,当下连连点头,“惠姐姐能干,又讨陛下与太后殿下喜欢,琮哥儿在她那,咱们是再没不放心的了,何况姐姐亲生的含章养在太后宫里,琮哥儿陪着她,也算有个慰藉。只是……难为你了。” 尤容华连连摇头,“我宫里的穆妃娘娘自打二皇子夭折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不周宫里的定省都常常免了,她不是个多事的,也断不肯为难我们这些妃嫔,只是这些天琼台里发生了太多太多……实在叫我怕了。”只见她略一低头,话中含有一丝惭愧,“我称病不出数日,今儿独往你这头来,其中意思你明白么?我晓得你待我怎么样,只是……还是想要你一句话。” 杨桃听罢,慢慢扶住她的肩,目中坚定,“往前不论,往后诸事,我陪你一道担着。” 尤容华得了这话,这才真真切切地笑了,“所幸有你。” 二人相视一笑,尤容华又与杨桃说了这半年来宫里的大小事儿,叙了许久的家常,只等宫禁时分,宫门将要落钥,卫氏这才告辞回了不周宫。 一转眼,杨桃入主关雎也有十数日了,这些日子除了定省时要与各位妃嫔常打照面,散了定省后,也没少往旧日要好的几个姐妹屋里走动。只是皇帝那儿,因有皇后发话要她仔细歇养,杨桃自然是不敢冒昧过去凌霄宫打扰的。 这日正是腊八节,虽还是午后,外头却看着阴沉沉的,杨桃吩咐底下宫人仔细看着灶上熬着的腊八粥,自己则歪在榻上看书,一面与云意说道,“原先我还觉着奇了怪了,怎么打从去锦出来后,与我一届的姐姐妹妹们便少了许多,前儿惠姐姐她们与我说道起来才省得,自我走后,行宫便发了一场天花,一下没了不少人……”又不免叹道,“都怪可怜的,好在陛下与惠姐姐他们都还平安康健。” 云意一面给人捶腿,一面点头答应,“奴婢也听说了。那祥嫔——”想起那祥嫔早被废为庶人,她便当即啐了一声,改口道,“那穆氏好歹毒的心思,自己小产牵连您不说,还引出天花这样的祸事来,叫多少人平白遭殃!又敢将祸水东引,让姝贵人替她顶罪,好在如今都真相大白了。果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话是不错的。” 杨桃却颇不以为然,“这也未必,按说那会儿她才出月子不久,又哪里有机会下手呢?倒是这会儿姝贵人……虽然有着身孕,却仍在少阳宫关着禁足,说是养胎,但着实有几分蹊跷。” 云意一向不大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便只是安安静静听着,“别人奴婢管不着,现在呀,我就只管盼着咱们娘娘好。” 杨桃听了,笑着一点她额头,“行了,数你嘴甜。” 二人正是有说有笑间,便有一位二等宫女掀了帘子进屋传话,是凌霄宫那头来了人,说是陛下正召庆贵嫔过去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分道 既有皇帝传召的话,当下杨桃便让宫女帮着重新绾了一回髻,几个丫头帮着一起上妆,妆成后,杨桃对镜一再打量,再四地询问身边几个宫女好看不好看,那几个宫女又哪有说不好的,自然不住点头奉承,杨桃听着尤不满意,索性把那几人都打发下去了。 云意一见,忙掩嘴笑道,“她们说实话,娘娘不信。若说不好,这会儿洗了重上一回,过去可来不及了。”她一面扶正杨桃发髻的钗环,一面接道,”谁不知道咱们娘娘十足十承袭了夫人的容色倾城,当年先帝皇后与咱们夫人共称秦家双姝,容冠金陵,这一桩可不是说笑的。所以呀……不论娘娘妆不妆扮,怎么妆扮,也都是咱们金陵城,咱们琼台里出挑的美人,别人万不及的——好了,别叫陛下等急了,快些去罢。” 杨桃听了,霎时红了脸,却还支支吾吾问道,“这样……他见了果真喜欢么。”说罢又觉不妥,便改口道,“究竟许久不见了,若不妆扮的好看一些,怎么叫他后悔将我打入冷宫呢?” 云意强忍笑意,只说,“喜欢喜欢,连我一个小女子见了尚且心动,遑论咱们陛下呢?” 杨桃这才稍稍安了心,差人去问锅上的腊八粥妥当没有,这头只罩了件家常的袄子,丫头仔细给系上了斗篷,她便赶着乘辇去了,临走还不忘对着云意遥遥一句嘱咐,“外头雪天路滑的,你就不必跟着了,给我看好关雎,我去去就回来——” 云意等她去了,才敢笑出声来,但这几声笑也是着实为杨桃开心。这些日子皇帝虽碍着皇后吩咐不曾过来,对关雎的赏赐照顾却是不断,又有惠贵嫔几人从旁劝慰,自家主子心里那点怨怼,只怕一点点消散了却还不自知,但见她今日那幅小女儿情态,竟与元年头一回侍寝时一般无二。因见她这些时日总压着自己性子,云意心里隐隐担心了许久,但有了今日这一桩事,她才总算真正放了心:杨桃骨子里,到底还是那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主子。 外头雪下的倒不大,关雎宫离皇帝住的凌霄宫也近,几个抬辇的黄门又是十分妥当的,不过一会儿脚程便到了,杨桃进去后,自有凌霄宫女迎上前来帮着除下斗篷,又取了汤婆子给煨着手,只等杨桃周身暖和了,方才放她往皇帝的书房去。这倒不是只怕杨桃受了凉,更恐妃嫔过了寒气与皇帝,有损龙体。 杨桃进了书房,见人专心批阅案上奏疏,也不说话惊动他。因有许久不见,此刻杨桃倒有些拘谨,先是循规蹈矩地拜过礼,又往殿中香炉里添了两匙檀香,而后便只站在一侧静静候着。 过了有一会儿,皇帝方才搁下笔,闭目养了会儿神,再抬眼时看见杨桃,适才一笑,“来了。” 皇帝这么一句话,倒叫杨桃觉得果真都与从前一般,像是二人日日相见,今儿也不过是寻常一见似的。因她心里十分熨帖,便回以一笑,让御侍将方才带来的腊八粥呈上来,大大方方说道,“我怕这一路过来,把我的粥给吹冷了。方才便让陆姑娘在炉子上又吊了一会儿,这会儿吃着正好,一来养胃,二来也很应今日腊八的景。”说着她便亲自舀了一碗,抬手奉往皇帝面前,“您尝尝?” 皇帝一见她这样循规蹈矩,还有些不适应,却也起勺舀了几口喝下,一面问道,“身上可大好了么?” “可不是比刚出来那会儿丰腴好些了。”说罢这句,只看她还想说些什么,张一张口,却又生生压下去了。 皇帝正是用的香甜,一见杨桃这样欲言又止,索性将碗搁下了,“怎么?有话就说罢,这样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你以往的性子。” 杨桃垂首说道,“都这么些年了,若还跟从前似得,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皇帝知道她嘴皮子一贯利索,这会儿也不跟她争,“有什么就说吧,朕听着。若有什么大不敬的话,朕先赦你无罪就是了。” “原来妾从前常常说些大不敬的话啊——”说到这儿,杨桃倒是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像是十分缅怀过去似的,紧接着才慢慢说道,“这些天……妾一直在想,为什么是庆呢?” 皇帝却像是不意外这一问,只是似笑非笑对她招一招手,“你过来。” 杨桃一听,乖乖过去了。 谁料皇帝伸手就给了杨桃一个榧子吃,惹得杨桃抬手连连揉额,口里直嚷说疼。 皇帝自顾笑道,“往前你惠姐姐时常要你多念些书,你听进去没有?成日就知道耍嘴皮子功夫,学问上倒是半点没有长进。” 杨桃很是不忿,这会儿竟连自称也浑不顾了,“我何尝没有念书,你虽不来关雎,我也照样看书,练女——” 不待她说罢,皇帝已经一把打断,“有庆未尝不怡(宜)。” 偏杨桃这会儿还傻愣着呢,连揉额头的手都停住了,只是傻问一句,“什么?” 皇帝也拿她没了办法,才要接着说下去,定睛一看她手腕,隐约瞧见那块疤痕,当下一把捉过杨桃手腕,撩起袖子仔细一看,已经结了疤的伤口里仍然混着焦灰木屑,不论再看多少回都是触目惊心,“这是怎么回事?” 杨桃心里本来已恍悟了什么,却因皇帝这一捉而有些猝不及防,心下暗道不妙,却还挣扎着要收回手,垂眼说道,“这伤疤太瘆人,您别看……” 皇帝尤不放手,见她此般神情,更是眉峰不展,喝问一句,“朕在问你话!” 杨桃被吓得不轻,便只能老实交代,“去锦宫那场火事里不小心烧的。”她仍在努力往回抽手,“是我自己处理的,不怪别人。” “你倒能耐!若不是朕今儿眼尖看见了,你还预备瞒朕多久?”皇帝冷冷看着她,立刻让殿内伺候的黄门下去取除疤的药,紧紧锢着她手不放。 杨桃见这架势,心知皇帝是要给她上药了,只是她一贯自傲,哪里愿让皇帝总见这疤,便使劲儿往回抽手,“让妾自个儿来吧——妾回去马上就用,成不成?” 皇帝也清楚她脾性,索性打消了留她侍寝的打算,只得松口答应,“罢了,若往后你这疤没消半分,就是要逼朕每日亲自给你上药了。你且回去罢。” 杨桃心下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就要告辞退下了。 皇帝看她良久,最终也只是长叹一声。 自凌霄宫出来已是向晚时分,因皇后这几日身上不好,晨昏定省倒是一概免了,想着不必去应付那张嘴脸,杨桃自然也乐得轻松。 只是谁料回到关雎,宫门外正杵着一人,即便衣裳服饰不同以往,只是那样貌身形,杨桃又岂有认不得的。犹豫也只一瞬,她便正眼也不看来人一眼,径直下辇进了栖凤殿,约莫过了一柱香功夫,才教人把宫门外的谦宝林阮氏,领往关雎殿一见。 那谦宝林却是踌躇了一会儿才跟着宫女进去,一见杨桃,先是仔细周全地拜了礼,“妾阮氏给庆主子……请安了!” “春深,”她唤了阮氏一声,却并不急着让人起身,反而上下打量过一回,才接着说,“如今你名前带了姓氏,倒是很有个当小主的模样了。方才在外头,站得还舒坦么?这寒风,好不好受?” 谦宝林一时只顾低头盯着鞋面,“比原先站在您身后舒坦,如今又有暖炉捧着,妾身子舒坦了,心里……也很舒坦,何况您门前宽敞这样宽敞——”说罢只见她稍稍抬眼,看向杨桃的眼神里,与往日是大不相同了。 杨桃这会儿依然没有要给阮氏赐座的意思,反而捧着一盏热茶,不急不缓地吹去上头浮着的渣滓,“你心气儿高,我为你铺好的路你不走,非要拣高枝儿攀。你随我入宫这么几年,宫里的事你都见过,我在去锦里没能见着的,你也见过。你仍觉得舒坦——那很好。但你千万记着了,就算你如今翻身做了主子,在我这儿,你连个大宫女的位置都混不上。” 谦宝林一听此话,拳头越攒越紧,“阮氏还有见过许多呢!入杨府前,妾见过济穷的破庙;入府以后,见过下房里不可开交的相争;进了这儿,更见了形形色色的主子与丫头们…您说,您又见过几样?” 她极力睁大眼睛,狠狠憋着眼眶里的泪水,“您一向金贵,打从出生便是做主子的人……可妾打从一开始便什么都不是!往后,您仍旧金贵,仍旧是主子,您没变,可春深不会不变!在您心里不论阮氏是什么…她和您一样,侍奉同一个夫君,是和您一样的女子!” “哐当——”一声,杨桃重重将茶盏在桌上一放,慢慢往她跟前走去,突然蹲身平视她,似笑非笑一句,“和我一样——你凭什么?”这时的杨桃看着阮氏,只觉十数载情谊唯剩“可笑”二字,语气里再没有半分怜惜的意思。 “从前我觉着,你笑也好看,哭也好看,就连耍小性子的模样也好看。可现在你同我说的这些话,却真是让人生厌。做主母的,把陪嫁丫头提拔成姨娘侍妾的先例比比皆是,何况我如今不是主母,不过一介妃妾,争不了什么意气长短,你若肯事先告诉我,难道我不肯提拔你么?” “你今儿要提吃苦一茬,我却问问你,难道云意吃的苦竟比你少?自打你们进杨府起,每每闯了祸,都是她替咱们担着。就连我进去锦的时候,也不舍你一道受苦,才嘱咐你去随了几个姐姐。我自认疼你比疼她多了不止十倍!也正是这十倍,酿得你今儿背主求荣,心里也没有半分愧疚” 话至此处,杨桃倏然站起身来,指了主位旁站立许久却一言不发的云意,再指一指阮氏,“她比你多吃了十倍的苦,却仍愿在我身边随我同甘共苦,你比她多承了我十倍的疼惜,却在这儿同我说'一样的女子'?现下我还有一句话要你记着,我关雎上下,个个都能称作同我一样的人,唯独你不行。听明白了么?” 阮氏一时又是哭又是笑,“您又凭什么说我不行?杨大小姐,阮氏这正经小主的位置是陛下给的,是您满心挂念的四郎给的!”她也跟着一指云意,“您方才说她配得起?可是您敢将云意送到他跟前去么?我有这份心,我很乐意的,可是换作云意……您以为她会是什么下场呢?” 云意听至此处,终于再忍不住,即刻出声辩道,“你背着小姐爬上龙床就已是大大的不忠,如今竟还敢这样说话!我从来不盼什么人前显贵,小姐好,我自然就好了。你细想想,当年若不是夫人与小姐收留,咱们早就冻死街头了。即便你有了今日这样的造化,也合该感念小姐一份恩情。怎么如今却……” 只见她接着抹泪劝道,“我如今身份不比你尊贵,便且称你一句谦宝林,你若还当我是姐姐,便听我一句劝,是非善恶自有天定,你好自为之吧!” 两相一比,杨桃心里感慨不已,这会儿只是深深看了一眼春深, “我也从未想过勉强你二人做什么,何况云意这样赤诚。你也不必拿陛下来压我,四郎?这样酸的两个字,你日夜念过多少次,如今总算能正大光明喊一回,欢不欢喜?你要与我走同一条道,自然不是不行。只是你方才唤我一句什么——是了,杨大小姐,你便再想想,阮氏是什么身家,没了我……你又算什么东西,往后宫里无故少个阮氏,谁会追究呢?” 阮氏自然浑身一震,却还犟着说了一句,“从今往后,阮氏是真正的嫔御,是陛下的谦宝林,从前妾凡事都要听凭您的意思,往后都该靠阮氏自个儿了。请您往后,务必善待云意……”话罢只见她又行了一礼,这是要告辞的意思了。 杨桃冷眼见她走出去,“这又何须你来叮嘱呢?往后你就不必再来关雎了,免得相见两厌。” 阮氏走后,杨桃也由云意扶回了栖凤,甫一进寝殿,只见她削肩一垮,颓然坐下,到底没忍住落下泪来,足见是让阮氏的一番话伤透了心。云意素知杨桃嘴硬心软,今日一番话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故而不曾帮腔,却不晓得春深竟敢这样回嘴放肆,再一想旧日的情分,也陪着落了一回泪。 沉香进来见此情状,也不知如何规劝,只怕杨桃饿着了,便试探着问了一声是否传膳,云意听了,便先止住泪,劝了几回杨桃,哄着她吃了几口,又伺候人洗漱歇下了。 给一个榧子吃:意指伸手在额头上一弹。用法详情参考《红楼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新宠 自那日与阮氏一叙后,宫里倒是风平浪静的,杨桃闲时便只在屋里看一看书,悟一悟那句“有庆未尝不怡”。她想明白的那一日,倒把云意给吓坏了,先是连说几声,“有了!”云意还正自纳闷呢,彼时外间说要摆饭上来,杨桃却挥手不准,这下连饭也不兴吃了,倒把御膳房孝敬上来的各色菜肴全让赏了关雎宫底下的奴才,那些宫女黄门哪有不高兴的,只是愁坏了怕主子饿着的云意一人罢了。 本来是这样顺遂过着,谁料除夕宴上传出了中宫有孕的消息,杨桃虽恨得牙痒痒,面上也只能不动声色,随着众人一同拜贺帝后。中宫有孕乃大喜,皇帝自然也是高兴非常,更是下旨给嫔位以下的妃嫔都进了一位。 自打进了昭和四年正月,杨桃虽因皇后有孕一事不大欢喜,但也不肯扫了皇帝兴致,就随大家伙儿热闹喜庆的过了一个年,只是不料到了正月底,宫外便出了一桩要事。 高祖一生共有五子,皇帝行四,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因是高祖的老来子,高祖生前自然对他疼宠非常,年纪轻轻便封了他为成王。只是这位成王一向行事放荡不羁,拖至如今二十岁了方才收心成亲,娶的正是皇太后族中——吴兴沈家的女儿,恰好又是宫里一位沈嫔的亲妹妹。 这桩亲事定在正月里,原本是一件大喜事,只是不料喜宴上成王莫名暴毙,何况当日沈嫔恰好前往赴宴,说是为亲妹送嫁,期间几出几入新房,这就难免引来众人猜忌,更有甚者说是皇帝心胸狭隘,暗地指使沈嫔毒杀兄弟手足。 皇帝为此大怒,下令彻查此事,不料无果,又为回护太后母家吴兴沈家,只得对外宣称成王突发旧疾而亡,外臣自然难以信服。皇帝为表哀恸,不单亲自为成王举哀,更下旨依照帝制下葬成王,众人无不称其重情重义。 那位尚未过门的沈氏自觉没了颜面,只怕克夫的名声往外一传,此后再无出路。索性一头磕死在了成王棺前,因此还在满朝文武间挣了个“忠烈”的好名声。连皇帝亦开恩准她以王妃之制,与成王同葬一处。 至于那位沈嫔,不知怎么就得着一个御前失仪的罪名,被贬成了贵人。 外头这些事儿呢,杨桃听听也就过去了,并不大放在心上。成王暴毙那几日虽也跟着合宫上下服了几日丧,之后又同往常一样,因正月里头不兴动针线,就只窝在书房里练一练字,消磨辰光罢了。 好容易挨到了二月,循例由礼部从官员家中遴选了几个新人进来,到了这会儿宫中上下自然都是喜洋洋的,瞅着倒还比正月喜庆一些。 皇后那头自打有了身孕后,昆仑宫上下无不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看顾此胎,谨慎小心得连晨昏定省也免了。虽说皇后名下记着一位皇长子陆玦,只是皇长子身体孱弱,且不是皇后亲生的,所以皇后看重这一胎,倒也是人之常情。 据说皇后从前在潜邸时虽生过一个嫡子,只是一落地就没气儿了,皇帝十分伤心,上书先帝请求追封为世子,先帝自然没有不准的。与此同时,潜邸的一个侍妾倒是平安生下了一个儿子,何况那侍妾出身乡野,上不得台面,皇帝体谅皇后丧子之痛,便将长子过继到了她名下。后来那名侍妾不知怎么病没了,皇后自然也就更心安理得的把长子养在膝下。 如今有了这一胎名正言顺的嫡子,帝后都很高兴,皇后那头更是连宫里管事权都分派给了昌修容安氏与晏婕妤百里氏。 晏婕妤这头不必多加赘述,只是这位昌修容的来历却不一般,她是当今皇太后的外侄女,说话爽快,行事也利落,操办起宫中大小事务,竟是如鱼得水。盖因她自幼是被安家当做正妻养大的,只因沈家那头没了适龄女子,太后又盼来日能有人巩固沈家前朝后宫的地位,便择了这位外侄女进靖王府侍奉。 如今这位昌修容膝下已有了二帝姬与六皇子,不单儿女双全,又有皇太后在后头撑腰,后宫诸人无不艳羡。 这般风头,倒是生生盖过了头一位入潜邸为侧妃的穆妃霍氏,那穆妃霍氏虽也诞有大帝姬与二皇子,只是二皇子在元年皇帝出征时便遭奸人所害,被活生生闷死在襁褓里。皇帝回宫后,追封了二皇子为宁亲王,也赐了霍氏“穆”字,宫中人人尊称她一声“穆妃娘娘”,只是这些尊荣,又怎么比得过她辛苦怀胎十月却一朝夭折的皇子重要呢?穆妃自此万念俱灰,除了平日晨昏定省,便不大出来走动了,宫中众人都是极会见风使舵的人,自然也就不像尊昌修容那样尊她了。 杨桃既没子嗣,又不曾手握协理,自然比旁人闲适不少。何况如今新秀册了位分,又都是前朝官员的女儿,皇帝自然不好冷落,招杨桃过去凌霄宫伴驾的次数也比以往少了。 杨桃从前并不是没有过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也正因此被人陷害进了冷宫,自打出了去锦,她不但性情上有所改变,想法也与以往不大一样了。故而皇帝雨露均沾,她非但不因此懊恼,反而暗自舒了一口气。 这会儿虽到了二月下旬,还是春寒料峭的。此刻正值午后,杨桃倒是舒舒服服窝在栖凤殿里跟着几个小宫女学做针线,不想外头有人请见,她也不急着将眼从针线处移开,不过随口问了一句,“什么人要见我?” 传话的宫女只说是近日得蒙圣宠的新秀——长留宫的琢美人尧氏,一听这话,杨桃却是愣了一愣,想着是晏婕妤宫中妃嫔,当下略整了衣裳,叫人请进来,一面起身往关雎殿会客。 皇后已免了好些时日的晨昏定省,杨桃又不大爱往外头去,是以这回倒是二人头次见面。那琢美人甫一进殿来,目光并不打量这殿内陈设,只是看了一眼宝座上的杨桃,一时竟是呆住了,幸得身旁的宫女灵醒,把她神思牵扯回来,她才警醒地拜了礼,“琢美人尧氏特来拜会庆娘娘,给娘娘请安。” 杨桃此番便是要仔细看一看今上新宠,便也未曾设帘,只与人坦诚相见,不想这位琢美人却是姿色平平,实在让人挑不出特别之处,这倒打消了杨桃心里那点防备,何况此刻见她神色呆愣,憨态可掬,杨桃心里也没有不喜欢的,于是忙叫她起来,又指位让她坐下,“美人今日特来关雎,除了拜见,竟没有别的事了么?” 那琢美人也不拘着礼节,这就应声坐下,大方回了话,“原也没什么要事儿,说来怕您见笑……前些日子尧氏唠叨着想去骑马,不防一日偶遇敏嫔,她告诉妾,您与姝贵人的骑术在宫中妃嫔里是数一数二的。尧氏父兄皆为骁将,妾自小便被教养得性子野了些,听敏嫔这样说,不由心生向往,这才慕名而来了。” 敏嫔齐氏与杨桃乃元年一同入宫的良家子,十分娇憨可爱,人也没什么心眼。从前杨桃性子张扬,有了皇帝特许,更是动辄舞鞭骑马的,惹人生厌。不说敏嫔,便是放眼元年进来的旧人,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却也唯有敏嫔这样的性子,才能大方提起这事儿而不叫杨桃吃心。杨桃平素虽不常与敏嫔来往,只是去年春日里那场天花,一下没了不少旧日的姐妹,倒叫杨桃更加珍惜这份情谊。 此时恰有宫女端茶上来,杨桃接过盏看一眼琢美人,许因人也出身将门,倒觉比方才顺眼许多,“不过是少时常同兄长竞技,这才骑的比旁人好些。那时总以为赢了他,自以为了不得,如今才明白,竟多是他从中让着。”说至此处,杨桃自己也笑了,“难不成琢美人今日,是特来相约赛马的?” 琢美人听她提及兄长,神色也略有几分动容,“原来您也有兄长,当日家母生下妾便去了,家父又常年征战在外,幼时便多是与兄长相伴。这样说来,妾与贵嫔的缘分,委实不浅了。可惜妾位分低,尚不够格进跑马场与您一较高下。” 杨桃一听年少失母,也觉感同身受,眼底不觉露出几丝怜悯来,“咱们同为武家女儿,自然算得上缘分不浅。既有这一层缘分,即便以你的位分进不去,本宫说什么也要带上你的。” 琢美人却爽朗笑道,“有您这句话,是妾莫大的福分,只是妾实在不想借着娘娘的光,任由旁人说三道四。来日尧氏位分得入上林,便来相约娘娘一同扬鞭纵马!” 杨桃见她行事这样大方利落,更添几分好感,遂也笑道 ,“我等着。” “妾本想去看一看姝贵人,但听底下人说,那位贵人似乎是匈奴人,当年那场大战,家父既为大将,与她的族人战场交锋也是在所难免,只怕贵人心有嫌隙,不愿相见”说起这话时,琢美人倒有些难以启齿。 杨桃与这位姝贵人殷氏并不大相熟,往昔厌她模样妖媚,更厌她分去了不少圣宠,皇帝因她通研汉学,曾令宫正司在少阳宫辟出一块空地,在其中种上湘妃竹,修筑亭台,更命人植草修成棋盘模样,点缀数枚汉白玉与黑曜石凳为棋,即为上古的“珍珑棋局”。但当日的嫉恨艳羡也早在去锦宫一点点消磨殆尽,如今看开许多,杨桃自然也就不怎么再将她的宠遇放在心上。 何况殷氏现虽怀有身孕,却仍然禁足在少阳宫中不得走动,反落了几分可怜,想到此处,杨桃只道,“嫌隙不嫌隙我不晓得,但陛下当日在含元殿手刃其父,她如今照样愿为陛下生儿育女,可见其中心结早已解开。再说她如今禁足在少阳宫中,寻常人轻易不许出入,你又何必去触这个霉头呢?” 琢美人听说此事,竟有几分诧异,当下挑了挑眉,毫不遮掩地冷笑一声,“那她这心,也真是够大的。” 一听这话,杨桃不觉与月娘对上一眼,到底没说什么,再话过一会儿家常,那琢美人也自觉叨扰许久,也就告退回宫了。 琢美人去后,杨桃也自回了栖凤,除了绣鞋懒懒回榻上窝着。云意沉香两个丫头陪在身边说了会儿话,其中云意倒有一句玩笑话,“我看那位琢美人,除却模样不大标致,脾性行事,竟和咱们娘娘从前一般,好不惹人喜欢!” 杨桃听了,却也不恼,只是笑说,“我素日可不曾教你怎么背后编排小主,若让外人听见了,你再别说是打我关雎宫里出来的人。” 云意听了,忙一捂嘴,自然不敢再说。这么一番举止,倒惹得沉香笑了一回。 外头正是金乌西沉之时,屋里也比午后要凉了一些,杨桃又不许她们将窗子关上,只任由风一阵阵儿吹进来,一时半会儿便把杨桃眼皮子吹得益发沉重,云意见状,轻手轻脚给杨桃盖好被子,也就悄悄退下去了。彼时殿内外一片静谧,杨桃正要入睡时,不料有人冒冒失失撞进厅里,正说着什么皇后小产的话…… 杨桃当下惊坐而起,往外间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暗涌 杨桃的瞌睡虫早让一句“皇后小产”给吓跑了,此刻跪在她跟前的二等宫女正遭沉香一番训斥,无非是说她几句没眼力见,打扰主子歇息的话,杨桃眼见敲打的差不多了,适才摆手喊停了,“行了,让她说罢,究竟怎么一回事儿。” 那宫女名唤沉星,胆子不大,这厢连连磕头告了饶,方才答道,“奴婢听殿外的几个姐姐说,皇后殿下午觉醒来用了一碗安胎药,不知怎么就见了红,小皇子便保不住了。陛下发了好大一通火,下令让昌娘娘严查呢!” 杨桃一听,不觉诧异道,“昆仑宫上下将这胎看的那么重,连晨昏定省的免了,怎么还会叫人有机可乘……” 沉星哪里知道其中缘由,便还跪在那儿等着上头发落,沉香虽同为大宫女,却也明白先来后到的理,便只等着云意发话。 云意一心只为主子,让她自个儿先下去领十个手板子,又说了要贬去殿外当差的话,倒是杨桃出声制止了,“好了,她年纪轻,这又是头一回,何况殿下小产,本宫若还在殿里安稳歇息,这也太不像话些。”说到此处,她又看了沉星一眼,“往后再有什么大事,先同你这两位姐姐说便是了,这样冒冒失失闯进来,知道的是说咱们忧心殿下,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幸灾乐祸呢。下回再这么冒失莽撞,本宫也不轻饶你。” 那沉星到底年纪轻些,先听云意说要贬去殿外当差,急得险些落下泪来,才要磕头求饶,杨桃已是宽恕了她,一听不必出去,她自然万分感激,当下连连磕头谢恩,自觉不曾跟错主子,先前还听宫正司的姐妹们说,这一位庆娘娘脾性刁钻,最是不好伺候。此刻再看,哪还有这样的事儿呢! 杨桃见她这样倒怪可怜的,也就摆手让她下去了。等人走后,她倒想起什么似的,“殿外几个丫头,也叫她们平日仔细些说话,好好儿教教她们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若叫外人抓住关雎什么错处了,本宫头一个要发落她们。” 沉香蹲身应是,这就掀帘出去提点了。此时殿内只剩云意一人贴身伺候,杨桃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反而是云意率先说了一句,“娘娘何苦多想?皇后这一胎没了,未必不是她自己造的业,祺瑞贵嫔那一胎,娘娘久久无孕,就连穆妃的二皇子……只怕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二皇子?”杨桃回过神来,抬眼看了一眼云意,“你打哪儿听来的闲话?” 云意让这一眼看的怕了,忙说,“皇后与穆妃自打王府起就不睦的事儿,宫里上下没有不知道的。元年那会儿陛下出征,二皇子没了,穆妃一气之下,直直告到太后那儿,不肯听由皇后一人查案。大家伙儿便都在私底下说,就是皇后趁陛下不在,才敢这样大胆呢。” 杨桃一听,倒有些愣了,“我怎么没听见这话?” 云意只笑说,“那会儿您满心盼着陛下凯旋归来,夜里时不时还要发梦魇,精神很是不济,哪里有闲心听这些事儿。” 杨桃叫这话羞的满脸通红,作势要掌她嘴,“浑说!” 云意忙着躲闪,一面笑着同人赔不是,杨桃这才作罢了,又说,“即便我再恨她,没有确凿证据,光靠这些闲话,我也是不敢在心里给她定罪的。到底人家才是陛下正儿八经的发妻……你往后也别再说了,若叫外人听见,还不知妄生多少事端。咱们也算是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不能再像以往不管不顾,凡事谨慎一些,于咱们没有坏处。” 云意连连点头,再看杨桃如今事事瞻前顾后,谨小慎微,不由心头一疼,“小姐与从前,果然大不一样了。” 杨桃与她对视一眼,不过苦笑一声,又吩咐她派人悄悄盯着昌修容查案的动静,便再没旁话了。 谁料三日后,安修容竟查出皇后小产乃穆妃所为,穆妃身边的大宫女阿九也亲自出来指认穆妃,道是受她指使,买通了昆仑宫宫女,在安胎药中做了手脚,更奇怪的是……就连穆妃自己也供认不讳。 皇帝顾念多年情分,也念在她生养了大帝姬的份上,赐穆妃自尽,留她全尸葬入妃陵。后来皇帝着人去收拾穆妃遗物时,发现穆妃平日收藏的九方砚台,其中名砚有八方,余下一方则是她日常所用。许是皇帝想起穆妃侍奉九载的情谊,便在不周宫内修筑了如意馆,仔细供放着这几方名砚。 昌修容因查案有功,进位成了昌昭仪。大帝姬尚且年幼,皇帝便做主将她交由太后抚养,原本养在太后膝下的四皇子陆琛,倒是交还给了惠贵嫔养着,至于五皇子陆琮,自然就到了庆贵嫔身边养着。 尤容华知道此事,自然没有不高兴的,五皇子抱过来的第二日,她也过来向杨桃道喜。 杨桃见了人只说,“没什么可喜的,到底赔上了一个皇子,又赔上了大姐儿生母一条命,这才能让琮哥儿在跟前养着。说句不中听的,我倒宁可还像原来一般。” 尤容华听了,只是摇头,“你实在不必为她可惜,念着她是不周宫主位,又有着王府的交情,陛下赐死她之前,我特地去看了她一回。” 杨桃听到此处,一时正襟危坐起来,忙问道,“怎么说?” 尤容华见她这般模样,也正色道,“我问她,何必这般苦了自己。既然没法全身而退,就不该动了心思去害。何况她伴了陛下整整九载,甚而比皇后还要长几个月,为着这一桩事,陛下该有多为难。” 说到此处,她停了一停,问道,“你猜她说什么?”还不等杨桃接话,她又自顾往下说道,“她说皇后作孽太深,她是代她消去一些孽障,不忍看她来日去了阴间吃苦。何况皇后是陛下发妻,她这样做了,也算为陛下分忧。你说可笑不可笑?果真是她错了,却还抵死不认。” 杨桃一愣,思索着方才穆妃所说的“皇后作孽太深”这几字,又一想云意提及的二皇子夭折之事,脑中一瞬间闪过许多:穆妃求往太后跟前,皇后闭门安胎,安胎药被人做了手脚,皇后小产,昌昭仪查案有功——这桩桩件件连起来,竟是叫人心底发慌,也惹得她思绪纷乱,最终齐齐指向一个念头,但这只是杨桃自己的猜想,没有确凿证据,她自然不敢轻易说出来,故而此时只是紧皱眉头,苦思其中关窍。 尤容华见她神色如此,以为她正为穆妃之举惹了皇帝犯难一事恼怒,忙出言宽慰,“好在她也不算完全泯灭了良心,她虽说不曾愧对陛下,也不曾愧对皇后,但她却说自己最对不住的,是大姐儿阿容。” 这一席话,更是让杨桃恍悟了,倏然道出一句,“相映……你说会不会是皇后为了扳倒穆妃,与昌昭仪合谋,索性利用这一胎——”这话一出,杨桃自己也愣住了。 尤容华更是吓得不轻,一把捂住了杨桃的嘴,“你浑说什么,叫别人听去可怎么好?”话虽如此,她还是低声问了一句,“你这样说,可有证据么?” 云意听到此处,自然会意退下,紧紧守在门边,不让外人轻易进去打扰二人谈话。 杨桃摇头说道,“没有……但此次穆妃获罪,你不觉得蹊跷么?自打除夕宴上皇后传出有孕以来,一应的晨昏定省都免了,足见昆仑上下有多看重这一胎。就是咱们这样寻常的妃嫔连见面都尚且严防着,一向与皇后有着恩怨的穆妃,又如何能逮着机会在中宫吃食里下手?何况中宫的脉案也不是咱们随意能探听到的,这一胎好是不好,咱们都不知道……”她深深看了尤容华一眼,“我只怕皇后这一胎早就保不住了,才想借此许以昌昭仪重利,一起除去穆妃,我看陛下……也未必不清楚。你只看当日祥嫔在我屋中小产,陛下念我是功臣之后才姑且留我一命,打入去锦宫,若此案没能查清,我下半生大抵都要关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只这一桩便足见天家对皇嗣有多看重,可如今穆妃害了堂堂大周皇后的胎,还能落得一个赐死留全尸,葬入妃陵的殊荣,若只因陛下念在她侍奉了九载的情谊,我是不信的。” 尤容华听罢这一席话,越发觉着有理,“穆妃平日便不大出门,又不受宠,虽有子嗣傍身,到底也不是皇子。宫里的人一向趋炎附势,赶着去巴结昌昭仪都来不及,又怎会有人肯听她指使。我原也疑惑她怎么下手,但因有她的大宫女亲口指证,便全然信了。” “正因那宫女是穆妃最亲近信任之人,她说的话最是可信,可是反咬起来,也最是伤人啊……”杨桃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可若果真不是穆妃,她又为何要认呢?”尤容华十分不解。 “你细想想,那日她同你说了什么。你方才转述的一通话,只怕唯有'为陛下分忧'这几字可信,她心里不忍见陛下为难罢了。此事若真是皇后所为,传了出去又叫谁没脸呢?皇后的颜面,何尝不是陛下的颜面,说到底帝后二人还是有着结发之谊啊……”说到此处,杨桃目光也不由一黯。 “原本我只以为皇后善妒,除了不许你与祺瑞贵嫔有孕,倒也没有别的动作,不想她竟狠毒至此——”卫氏与杨桃四目相对间,不意觉察出了一丝陌生的感觉,一时有些不安,“我发觉……你与从前似乎不大一样了。以往宫里死了什么人,谁晋封了,谁被贬斥了,你都不会放在心里,更不会费心去想这些。不想如今说起这些,竟都有理有据。” 杨桃这几日已是第二回听见这话了,一时倒觉有几分好笑,便缓了缓神色对她,“从前我满心满眼里只有陛下,成日围着他撒娇撒痴,想着他何时能来,何时会走。也正因为如此,才叫皇后暗害而不自知,久未有孕。如今我是从去锦出来的人了……你不知道那里头也多可怕,也盼你永远不要知道。何况——这哪里与我无关呢,连穆妃尚能由她如此算计,咱们若让她拿捏住了,哪还有活着的余地。” 尤容华只怕勾起了杨桃的伤心事,忙出言宽慰几句,又一再劝她别将这话往外说,以免叫旁人拿了错处,杨桃心里自然明白,当下也只有点头答应的。送走了卫氏后,杨桃一时精疲力尽,细想起来,只觉森然可怖。 她一闭眼,脑中全是去锦宫里的狰狞面目,那时候,每日内供的饭菜但凡慢拿了一些,就让她们争夺的一干二净。若想要活下去,连掉在地上的饭菜也得捡起来勉强吃了。夜里若不将门闩拴好,谁也不知道夜半会不会有疯婆子持着一把剪子向你扑来。 这儿的女子,大多是高祖或皇帝曾经遗弃的妃嫔或宫女,有的老谋深算,也有的因遭人暗害被关进来,但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为了活下去,大家伙儿只有结伴来往,不合群者,往往只能被欺负得更惨。杨桃因被关进冷宫后身边还有一个宫女伺候,自然成了去锦里众人欺辱的对象。 论脾性,她们都不在杨桃之下,若要硬碰硬,杨桃断然讨不着半点好处,起初她仅能做的,也唯有硬着头皮受着欺负,之后便能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忍气吞声中,觉察出她们的短处,引得她们互猜互疑,予以回击。 这样一个出身簪缨世族,自幼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姑娘,哪里会一开始就有这些心思?可去锦宫里没有同为弱者的感同身受,没有所谓的知交好友,所谓的人情冷暖,各人因利来往,将生与死的较量摆在明面之上,每一日都会有尸身送出去,却没有人会因此眨一下眼。正是在这么日复一日的较量中,杨桃变了,所谓的进攻防守,皆不过是求生的本能。 如今杨桃也悟到了,去锦宫的外头与里面一样有着生死较量,只不过更加波涛汹涌,况且……多是暗中向人袭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祈福 这日三月初三,因皇后还在坐月子,不见外人,晨昏定省的规矩依旧暂且搁置着。只是这日一早娴贵嫔与慧婉仪二人奉命带着三皇子前往上清寺祈福,杨桃便也得陪着早起,跟着皇帝一行人,前往顺贞门相送。 慧婉仪薛氏与杨桃同为元年进宫的旧人,娴贵嫔姚氏则与穆妃同为潜邸时的侧妃,如今膝下养着三皇子陆珹,再有两月便要满四岁了。这三皇子是从前潜邸服侍娴贵嫔的宫女齐氏所出,那宫女容貌生的好,性情也和婉,很得皇帝喜欢,侍寝后便被抬了侍妾。皇帝登基后,更是封她做了正五品婉仪。 杨桃初进宫后倒也见过,只是这位齐婉仪福薄,元年十月底不知怎么无故落水没了。皇帝亲征回宫后知晓此事,悲痛不已,下旨追封齐氏为妃,谥号为“敦悫”,可见她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并不低。齐氏去后,三皇子便自然而然交给了敦悫妃旧日的主子——娴贵嫔养着。 按说娴贵嫔在潜邸时也怀有一胎,后来不当心小产了,此后便再无所出。三皇子养在她膝下,也算各得其所。只是这位三皇子体弱,时不时总有个三灾两病,连太医也束手无策。故而娴贵嫔自请带着三皇子前往上清寺祈福,求佛祖佑他平安长大。 如今几个皇子中,皇帝打心眼里最疼的,莫过于这位三皇子了。即使他一贯不信什么神佛,但为着三皇子平安康健,他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至于慧婉仪,因是娴贵嫔宫里人,又因前些年有过一胎,自打小产后,便把这份慈母情怀寄往三皇子身上,对三皇子格外关心,三皇子若不见她,也不甚开怀,皇帝自然也就准许她同去了。 杨桃前一夜倒是暗中托了慧婉仪给求了一道求子福,又怕旁人拿话臊她,自然不敢往外说。慧婉仪念在元年一齐入侍的情分,又见她圣眷正浓,也为让杨桃记她一个人情,便就应承下来。 娴贵嫔与三皇子一行人出发后,皇帝便让众妃嫔散了,独独发话让杨桃一人留下,其他妃嫔虽然嫉恨,却也没有敢违抗圣意的,只得纷纷散了。 因春色正好,皇帝这会儿也不预备坐辇了,只说让杨桃陪他走回凌霄,这些日子皇后小产,穆妃伏法,宫里的事一桩连着一桩,皇帝多日不进后宫,二人倒也有些时日没见了,此时要杨桃陪着皇帝散心,她自然是很乐意的。 正当杨桃踌躇着要如何开口劝慰时,皇帝已率先开了口,“朕记得令兄杨勤……如今也该到娶亲的年纪了吧。” 杨桃没料到皇帝会提起这一桩事,遂点头道,“是,可惜娘亲早逝,爹爹又是个粗人,一味只要哥哥在学问功夫上勤快一些,旁的便都撒手不管。婶娘这两年倒为他张罗过不少回,不想哥哥只说:若不成一番事业,如何娶亲。回回只拿这话搪塞她,婶娘气不过,正月里头还托人来了信,要妾对大哥的婚事上心一些。” 皇帝听罢,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他倒颇有志气,这会儿朕倒有个人选,却不知他看不看得上眼了。” 杨桃有些疑惑,便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皇帝看她一眼,摇头笑道,“眼下还没个准数,再看吧。”说罢眼神往身后跟着的御侍瞟了一眼,杨桃倒没察觉,因见他这样欲言又止,存心吊人胃口,心底便不大高兴,也不再追着问了,只是闷闷走着。 皇帝见她这样,半是好气半是好笑,一把搂了人到怀里,“好了,什么样的大事儿值当你这样。果真定下来了,朕必定头一个跟你说,成不成?” 杨桃听了,果然欢喜,也就又兴高采烈起来,絮絮叨叨同人说了不少琮哥儿近来在关雎的趣事,还提说预备叫奴才们在关雎的院子里扎一个秋千,供琮哥儿玩乐。皇帝见她待五皇子这样上心,岂有不准的,索性由她去了,且因宫中近日事端频生,前朝也不安生,经她在身旁这样说说闹闹,一时倒也开怀许多。这会儿再看杨桃,竟又觉着十分欢喜心动,二人一路回了凌霄,此后如何,自然不提。 杨桃打凌霄宫侍奉过出来已近晚膳时分,经过御花园的浮碧亭,远见亭内有二人,亭外不远处守着几个宫女,其中一人走远了,只等走近一看,方知留下的这位是晏婕妤百里氏,彼时见她背着身,杨桃遂提步上前,笑道,“你倒好兴致,躲在这儿赏景。方才同谁说话呢?” 晏婕妤一听是杨桃,却不急着回头,只是抬手一理鬓发,又将手背在眼边轻轻一抹,这才回头说,“哪有什么人,今儿个风大,也看不了什么景。”这话一落,便见她福了福身。 杨桃扶着她一并坐下,见她不说,也不逼问,只笑道,“我看未必是风大,方才哭过了么?” 晏婕妤叹了一声,心知瞒不过,便说道,“你别往心里去,近来宫里怪不太平的,我这心里也不大好受。” 杨桃点头以示谅解,便细声劝道,“我晓得,此次连皇后尚且遭人暗算,后宫无不人人自危,咱们只把手头上的事儿做好了,不叫别人有机可乘就是,何况你虑事一贯周全,实在不必过于担心。你呀——生的这样好看,仔细哭坏了!”说罢又指一指自己,“你且看我,这两日是不是生了纹路?自打养了琮哥儿,我是抱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口里怕化了,夜里头也睡不安稳,倒觉着一下老了十岁。”她又垂眼一笑,“不过……多个娃娃在身边,屋子里也不大冷清了。” “我晓得了,”晏婕妤这才有了丝笑,“哪有什么纹,我瞧着光滑平整,与咱们初见时一模一样,如今更是平添了一丝风情。”听杨桃提及五皇子,晏婕妤眼中霎时闪了一道光,“有个孩子陪着总是好的,尤容华她……可去看过没有?” 杨桃素来是个不经夸的,单听了这么几句,一时竟眉飞色舞起来。此时又听晏婕妤问起卫氏,便如实答道,“哥儿才送过来时,她倒来看过一回,只是哥儿一向体弱,这两日又不好了,我怕她见了担心,便想调养几日看看。等哥儿大好了,再招她过来。” 说到子嗣,杨桃便往晏婕妤小腹扫了一眼,“如今都是昭和四年了,你也侍奉了四载,我是事出有因,怎么你肚子里却还没个动静?” 晏婕妤一听,也有几分忧愁,“我也不明了,只看我与孩子有没有缘分罢。此外,我还有几句话叮嘱你,琮哥儿你是务必要细细照料的,说句不好听的,他到底不是你亲生的,就是你费了十二万分精神照料,但凡他有一点不好了,外头还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你的笑话。我想着大抵是卫容华那会儿受惊早产,这才损了元气。不过……饶是你怕她担心,也得让她见见,可怜天下父母心。” 杨桃听到此处,也颇以为然,“方才就说你事事周全,现在瞧瞧,我果然没错的!明儿一早,我便教人去请她过来。” 晏婕妤这才舒展眉间,突然间忆及往事,想着至今竟也有四载的姐妹情谊了,便温声宽慰她,“好妹妹,咱们还年轻,总有机会的,子嗣一事,你也别再费心多想了。咱们几个姐妹倒是许久不曾正经聚过一回,只等皇后出了月子,我在长留摆个小宴,咱们一齐吃顿饭,这样好不好?” 杨桃自然也不再提那话扫兴,只是点头应承下摆宴之事,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眼看天色渐晚,因长留宫与关雎宫皆位于东六宫,便携手一道回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大封 自三月里皇帝提了一回杨桃兄长杨勤之事,便再没有后话了。反倒是一向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御侍陆氏,不但被封作上阳郡主,还给赐下了一桩婚事,许的是正六品太学博士蒋佑,婚期就定在六月。 这位陆氏虽是侍御,出身却不低,且她原本并不姓陆,而是姓苏。她的父亲苏均自潜邸时便常随着皇帝——当时的靖王四处征战,算得上靖王的得力副将,在收回鹘最后关键的一役中,他更是舍身救了靖王一命,此后英勇牺牲于沙场之上。此役大捷,高祖越发看重靖王,大大嘉赏了他与三君,这也是靖王成为太子最关键的一步。 苏均死后,因妻子早逝,留下一双儿女孤苦无依,靖王自然心存感激与愧疚,便收留了苏均一双子女留在王府,长子年纪倒与靖王差不多,女儿则才满十岁。 靖王登基成了皇帝后,特赐了苏均一家国姓为陆,苏均之女当时恰满十五,皇帝便做主封她做了御侍,留在凌霄宫中伺候笔墨。至于苏均长子苏裕,则由皇帝钦赐官职,就此成了皇帝的随从侍卫,皇帝对他推心置腹,如今他也随皇帝上过几次战场,外人皆传他二人看着不似君臣,倒更似手足。 故而这位陆御侍封为上阳郡主一事传出来,宫中嫔御倒并不很意外,大家都以为其父救驾有功,她又是功臣之后,这郡主之位,她是名符其实的。 自然了,皇帝下的这道旨意也叫宫里不少妃嫔放宽了心。盖因这位陆御侍生的花容月色,从前大家总忧心她近水楼台先得月,只怕哪日摇身一变就成了宫中嫔御,与她们平起平坐,兼有与皇帝数载朝夕相处的情谊,那时候哪还有她们的得宠的机会。这会儿皇帝连上阳郡主的亲事都定下了,大家伙儿自然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转眼到了六月初一,上阳郡主大婚之日,宫里锣鼓喧天,礼炮齐鸣,场面如何热闹自不必提,又因她是自凌霄宫出嫁,大家伙心里头更是都与明镜似的,这位上阳郡主虽是年幼便丧了双亲,但她如今的娘家靠山却是当今圣上,过门后,饶是那夫家在朝中如何威风,又有谁敢欺辱她。 可谁料在迎亲半路上,蒋佑骑的马冷不防受了礼炮惊吓,一通乱窜,竟把马上的人狠狠甩出数里,那蒋佑落马后,头上又恰好磕着尖锐之物,鲜血淋漓,当场毙命。 上阳郡主尚未过门便克死夫君这一桩事,惹得宫里宫外议论纷纷,此后金陵城内只怕再无人敢与她议亲。皇帝一向看重她,只怕她来日没有着落,遂以“帝王之气可降万物”为由,纳了上阳郡主入宫为妃,册为贵人,更是一举让她搬进了西边的华清宫。 更为巧合的是,上阳郡主婚期当夜,少阳宫那头的姝贵人那一胎便发动了,因是难产,愣是分娩了整整一夜才将孩子生下,所幸母子平安。更为可喜的是姝贵人诞下大周开国以来头一对龙凤胎,不可不谓天降祥瑞,满朝官员无不上表称贺,因这一喜,他们对皇帝册封上阳郡主为贵人一事的不满也渐渐淡了。皇帝大喜之下,不单将姝贵人连晋几级为容华,更是下令举国同庆,六宫大封。 那些低位妃嫔自不必提,而几个高位之中,昌昭仪安氏一举晋为昌妃,杨桃由庆贵嫔晋庆充容,惠贵嫔刘氏晋惠充媛,晏婕妤百里氏晋晏贵嫔,主掌长留宫,尤容华卫氏晋尤婕妤,敏嫔齐氏与高丽贡女嘉嫔李氏,倒是都晋了婉仪。因贵嫔以上晋封皆需前往太庙行册封礼,跪授金册金印,而筹备大典却需好些时日,因此六月连着七月,宫里倒一直都是热热闹闹的。 后宫热闹,前朝自然也不曾闲着,七月里,皇帝派魏王率军出征吐蕃,琢贵人之父尧山、杨桃之父杨奕,就连陆贵人兄长陆裕三人也皆领兵随往吐蕃。 因杨奕连年在外征战,自杨桃记事起,他在外征战的日子倒比留在府上的日子要多得多,何况前几年为平匈奴叛乱,他也听令几次领兵征战,又皆是凯旋而归。故而杨桃听闻此事时并不担忧,反而觉着像这样连年征战,只怕十分劳民伤财,日久天长,恐生民怨。 奈何宫规明令妃嫔不得干政,且皇帝一向擅武好战,杨桃也怕惹恼,所以这点心思,她也只敢埋在心里,不敢明说出来,只盼哪日拣着时机,再旁敲侧击提上一二。 因着前朝有战事,皇帝这些天也不大往后宫来了。杨桃闲着也是闲着,这日傍晚,她见不似午后那般炎热,就想领着琮哥儿往尤婕妤那儿略坐一坐,不料去到不周宫,外间守着的宫女们回说卫氏出去了,杨桃便又抱着哥儿去赏鱼,来到千鲤池恰好撞见了卫氏,她便笑道,“你倒好,自顾在这儿悠哉悠哉地赏景,把哥儿丢给我一人看顾,我倒成了奶娘似的。” 尤婕妤听了也笑,“你可不是他娘么,我这也是对你放心。”只见她轻轻一捏哥儿的手,“是比从前壮了不少,可见我眼光好,托了个好奶娘!” “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养娘,你呀——才是正儿八经的生母。”杨桃说着便把琮哥儿抱往卫氏怀里,“你自己抱抱,现下可沉了。” 尤婕妤伸手抱过,在他后背轻轻拍了几下,到底是母子天性,只见哥儿依在尤婕妤怀里,不哭不闹的,神色很是依恋。杨桃见状,不免叹道,“相映……你不要怨我。我现养着他,跟在你身边养着是一样的,况我这些年一直未有所出,往后的事也说不准,总之……断不会有偏心的时候。你只管宽心,好么?” 尤婕妤这几日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这会儿听杨桃了这话,鼻子一酸,“我宽心,当然宽心的。我大概也只对你宽心了,我知道大封以来,宫里头有些风言风语,无非是为了离间咱们,我自然不往心里去,你也别听。琮哥儿养在你膝下,最是应了我的心。我只是……”只见她突然将哥儿抱紧了些,一面说道,“只是琮哥儿自打满月后便离了我身边,我也没尽到半分为人母的责任,反而总累你们照顾,每每想到此处,我也实在惭愧。” 杨桃劝她,“你不要这样想,就是不为不负陛下所托,为了咱们的情谊,也为着我是他干娘这一层,怎样细心照料也不为过。你怀他那会儿是怎么样的艰辛,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么?纵然你不说,日后我也要教他知道。你若实在惭愧,就自个儿带他学一学步。恰好我这几日身上也不大受用,这会儿你且将琮哥儿接回去吧。” 尤婕妤哪有不明白的,当下只是点头,眼中含泪,“多谢……你好好顾着身子,我会顾好他,待你大好了,我亲自抱到关雎去。”说罢她便蹲身一礼,这就抱着哥儿回去了。 杨桃见她去了,这才吩咐云意,“过会儿拟一道折子去凌霄,就说我身上不好,怕过了病气给哥儿,有心让哥儿留在尤婕妤那儿小住几日。” 云意也明白杨桃的良苦用心,蹲身答应下来,因夜里有风,怕人果真着凉,便扶人回了关雎。 至于皇帝这头,因不久前派了魏王领兵出征吐蕃,琢贵人与杨桃的父亲自然也一同随往。这会儿捷报传来,他忙着阅览,是以杨桃的折子一呈上来,也没多想就批示了,又怕人落了什么病根,嘱咐她找个太医仔细把一把脉,看看究竟如何,只等差了中人将折子送回关雎,这才正经忙起了国事。 杨桃得了皇帝这话,心里骤然一暖,虽然哥儿此时已不在屋里,竟也不觉得太冷清了,这夜睡得倒也十分香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和姝 这日又逢八月初八万寿节,距离去锦那场火事已过了整整一年,杨桃腕上被火烫伤的疤痕也留了整整一年,不知是否因想起那场大火的缘故,这会儿云意只见杨桃坐在烛下,正一味盯着那块疤痕,却不说话。 自皇帝看过那道疤,此后每月总会派人送药到关雎宫,又有云意日夜仔细帮她上药涂抹,如此养了大半年,那茶碗般大小的疤痕里头还虽掺杂着木屑,但其实已较先前淡了许多。 杨桃一想起去锦往事,总觉着还历历在目似的,今日确然是勾起往事才伤了神,而后却只是因今日不知怎么,眼皮子突突直跳,又觉心口慌乱,这才看着面色不好。 云意见状忙来劝道,“左右因着前头有战事,今儿万寿不开宴,总在屋里闷着也不好,奴婢陪您出去散一散步罢。” 杨桃心口闷得厉害,一听这话也没有不答应的,这就带上云意并着几个二等宫女出了关雎,主仆几人就沿着御花园的千鲤池散心,夜风徐来,凉凉吹在杨桃面上,一时倒觉畅快不少。 不料半道却听见一句,“又有谁会管我死活呢。” 杨桃慢慢停住脚步,宫女打灯一照,这才发觉不远处站着一人,于是几人缓步上前,近前细看清楚了,杨桃才问,“姝容华?” 那姝容华正是背对着杨桃,盯着池子发了许久的呆,不防听见这一句称呼,这才转身看了一眼来人,行礼如仪,“庆娘娘……您怎么来了?” 杨桃见她面色苍白如纸,想起先前宫女们说起自她产后,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的话,此时倒把往日的恩怨都丢开了,只觉出几分可怜,遂轻声道,“屋里闷的厉害,我这才出来走走。倒是你……看着面色似乎不大好,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儿歇着,仔细叫风扑了?” “妾觉着大好了,不太怕寒。”姝容华神色淡淡地说道。 “你命好,一下便得了一对双生,来日方长,等你养好了身子,他们姐弟二人总有一日能回你身边养着的。”杨桃好心宽慰了几句,这便要走了。 姝容华听了,也不过冲人一笑,“夜黑路长,您仔细些脚下。” 杨桃对她点一点头,这就去了。走出十数里,又觉心里不大踏实,只怕姝容华有什么好歹,便指了一个二等宫女上元在暗地里看着,别叫她做出什么傻事来,这厢几人又逛了一回御花园,也就回宫了。 这会儿洗漱得当,云意正要伺候杨桃歇下,因这会儿心口还跳的厉害,便问道,“上元那丫头回来没有?” 云意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如实答道,“还没有。” 彼时已近宫禁时分,杨桃一听,心下一沉,索性就坐在桌前,一盏又一盏的灌着茶,等着上元回来。 谁料此时沉星进屋来回了一句,“娘娘,奴婢听说姝容华跌入千鲤池——溺毙了!” 这话一落,杨桃端着茶的手也跟着一抖,那盏子应势落了地,顷刻间已摔得粉碎,还不等她反应过来,皇帝却在这时进屋来了。杨桃慌忙起身接驾,行礼劝道,“请您……节哀。” “节哀?”皇帝冷笑一声,大声诘问她,“她出事之时,你宫里的人就在她身侧。你告诉朕,要怎么节哀?!” 杨桃听罢,心口一窒,“您是什么意思……” 不想皇帝一把钳住她手腕,也不拿捏力道,只是一味狠狠掐着,恨声问道,“她撑死也就剩下两三年的光景了,双宜,你又何必呢?” 杨桃见他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便来关雎指责,毫不顾忌地直直对上他眼,此刻连手腕疼痛也顾不得了,“妾何必?那您又何必为着她来寒妾的心?” 皇帝却不听这话,仍旧一味责问她,“朕知道你从前就看不惯朕宠她纵她,这些日子本以为你改了性儿,懂得收敛了。不想却比以往还要厉害,心肠愈发歹毒,如今连指使宫女戕害嫔御这样的事都做的出来。难道朕待你——还不够好么?” 杨桃心底禁不住阵阵发寒,此时更是让这一番话气得眼眶通红,浑身发抖,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目光一点点凉下,勉强开口说了一个“你——”字之后,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云意眼见自家主子受了冤枉,手臂也叫皇帝握的泛了青紫色,一时心里不忿,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两位主子跟前,扬声道,“陛下明鉴——”只见她猛地磕了几个响头,才接着往下说道,“去年今日,恰好是去锦宫走水的日子,主子因留了那道疤,方才触景伤了情,面色不好,奴婢怕主子心里不好受,便劝她往外散心。谁料半道在千鲤池碰见姝容华,主子远远听见她说了些什么死呀活了的,怕她心里想不开,这才特地嘱咐上元在暗地里看住姝容华,防着她出事。奴婢愿以性命担保,娘娘根本不曾指使上元谋害姝容华!” 皇帝听了这话,移目看一眼杨桃手臂上的疤痕,一时心软,倒也松了手,却还是看着云意冷笑道,“你跟着你家主子出生入死,如何忠心耿耿自不必提,朕又如何能信你的话?” “可是除了奴婢,还有……”云意还要再辩,杨桃却已经自方才的气愤中逐渐缓过神来,冷冷出声打断了云意,“算了,何必多说呢。既然陛下不识好人心,从今往后,咱们再不行善举便是了。”说到此处,她已别过脸去,不愿多看皇帝一眼,只是摇头苦笑,良久一句,“凭您处置罢。” 皇帝见她不再辩驳,倒是十分意外地愣住了,看住杨桃许久,只是一言不发,半晌后才默然转身,走出去了。 杨桃一直强忍着泪水,直等皇帝走后,终于支撑不住腿下一软,就那样跪坐在地上,掩面泣道,“你听见没有?他心里竟这样想我……他竟这样为她……来寒我的心!” 云意忙扑过去抱着浑身颤抖的杨桃,不住地轻拍她背,低声安抚。她心知自家主子这一回,只怕比去年在去锦宫里伤得还要狠,去锦的火事不过是在她手臂上留了一道疤,可皇帝今夜这一番质问猜疑,却是真正在杨桃心上留了疤。 次日,便有凌霄宫的一道旨意传往六宫,“关雎宫人戕害嫔御,虽乃无心之失,然大罪铸成,归咎于庆充容杨氏驭下不善,宫人杖毙,诛九族。杨氏贬为贵嫔,罚俸一年。姝容华殷氏,追封贵嫔,谥号'和姝'。” 杨桃除了跪谢圣恩以外,再无他话,只是木然起身,径自回了寝殿,连对宣旨的中官打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好在月娘很是通晓人情世故,不但私下给那中官塞了几颗金瓜子,又要引他往茶水间吃一盏茶,略歇一歇脚,那中官倒也识趣,收下金瓜子后,只说还有别处要去,不便多加叨扰,这就告辞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剖白 杨桃这么一降位,昔日上门来巴结奉承她的人自然就少了,个个儿都转了风向,折往旁处去了。也只有一直与杨桃交情匪浅的惠充媛刘祥云听了旨意,因怕她心里不好受,当天夜里便往关雎来了。 杨桃一听是她,便也懒怠去关雎殿迎客,只让宫女把她领进栖凤。惠充媛甫一进屋,杨桃便在十分恬静乖巧地喊了一声,“姐姐。” 惠充媛柔柔看了她许久,才一叹,“双宜,”原本她是备下了万千慰语,也存着万千忧虑,此时一见杨桃,倒也不再多提了,当下只是微微一笑,吩咐自己的贴身宫女温华倒酒,“来,浮白一盏吧。” “姐姐,你明白吗?”杨桃看着人倒酒,木然地问出了这一句。 惠充媛见她这样莫名问出一句,只觉心疼,也不贸然接话,只是听她往下说着。 “人生得一知己,当浮一大白。可是惠姐姐,他根本不值得。” “谁说托付了终生的人,就一定是值得的?能一世不悔的,不是太过幸运,就是太死心眼。”惠充媛笑了笑,饮了一口酒“人啊……真的疼了,便明白了。” 杨桃却只是吩咐云意另外斟茶来,“自打从去锦里出来,我就再不沾酒了。我想……睁眼闭眼都是过,不若睁眼好好看看,所谓的命,究竟要如何待我。” 杨桃微微抿了一口茶,神色起初倒还淡淡的,“姐姐,你还记得么?那会儿我正蒙圣宠,也是晏贵嫔才入宫的时候,我很怕陛下从此以后只疼她,不再疼我。那时候你就跟我说,他在我眼里,若先是丈夫才是帝王,伤的只会是我。” 她见杨桃眼眶红了,知道是说到动情处,便仍然是那样静静听着。 “我那时候就想,伤就伤罢,最伤不过是他枕边人越来越多,从此把我忘了……”杨桃哽咽了一下,才慢慢接着往下说,“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真正最伤人的,是他前一刻还对我温柔相向,下一刻便能狠心将我推入阿鼻地狱——两次。” 惠充媛听罢,沉吟了许久,最终才说道,“人各有命,”她温柔地看着杨桃,心知杨桃不再如当初那般天骄烂漫,终于已经真正成熟起来,“有时是因果使然躲不开,有时却是情孽迷心逃不过。你如今已经看得这样清,可还会伤得这样深?” “会,大概是因为姐姐方才说的情孽迷心,又或许是因为……爱?”杨桃没有多想,便答了这话,“可说实在的,其实我也并不很明白爱是什么……爹爹娘亲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原以为这就是爱。可当他将眷养的外室子女先后接入杨府,惹得娘亲郁郁而终之时,我便有些犹疑了。没人教双宜什么是爱,也没人教双宜怎么去爱,这些年来,双宜只能自以为是地去爱他,去爱一个君王。” 杨桃说这话时,惠充媛心底突然闪过一个人影,只一瞬却又消散了,她缓缓勾起一个透彻的笑,轻轻为杨桃理鬓,轻声说道,“这本就是一人之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至伤难弃,至痛难忘,至死难休。便只是一个回眸,一瞬间的温热气息,也能凭此缅怀一世,不觉寂寞。有这么一个人,至少……心是满的。” “可他何必要为着她,来寒我的心呢?”杨桃一把将脸埋在祥云肩上,良久终于再忍不住,泪水就这样一颗接着一颗往她衣裳上砸着,“姐姐,昨儿我哭了一夜,也想了一夜,我都想明白了,我最气的原来不是他,是我自己。我想……我都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再三被他冤枉,又吃了这样多的苦头,总能恨他了吧?可是——”只听她哭声愈演愈烈,还一面懊恼说道,“可是姐姐,我办不到……他没有双宜可以,可是双宜没有他,不行啊……”她哭得这样声嘶力竭,连守在外间等候差遣的宫女们也听得心头一颤,说到底,凭杨桃平日再怎么样小心谨慎,她如今也不过是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姑娘。敢问世间女子,又有几个是不盼着自己的夫君,自己所爱之人能够宠爱自己呢。 惠充媛听着她哭,一面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温柔哄着她,“或许……他心疼你疼,也想借此让你死心罢。” 不觉间杨桃已在她怀里哭得昏睡过去,惠充媛便与宫女轻手轻脚地将杨桃扶上榻,当她抬起杨桃的手臂正要掖被时,恰好瞧见了她手腕上那道疤,似乎霎时撞破了杨桃在去锦宫里的种种艰辛。 惠充媛一直很识相,她不愿让杨桃想起苦痛的过往,便一直闭口不问去锦宫里的日子。杨桃自己也从来不曾仔细说过,她在那里面究竟经历了什么。可当杨桃刚从去锦宫里出来时,看着那瘦骨嶙峋的小身板,她就知道了。 今日见杨桃哭得这样厉害,可见心里不知憋了多少事,又苦了多少日子,一朝发散出来,才这样一发不可收拾。像她性子这样好强执拗,在这深宫里,也不知究竟是福还是祸。 想到这儿,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熟睡的杨桃,样貌比之十五岁初入宫时已然长开了不少,且要更胜从前,也难怪皇帝一见她便心驰神往,宠爱非常。可这宠爱到底是因着这幅美人皮囊,还是由心而生的羁绊,惠充媛身为局外人,自然是说不清的。 她只是一直默默站在旁边,清清楚楚地看着杨桃在这些年里,从一个刁钻任性又不失可爱的小姑娘,变成如今这样隐忍小心,日渐稳重的女子。 她伸手轻轻给杨桃擦去脸上残留着的泪痕,见她连睡梦中尚还紧皱着眉头,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眼底不禁逸出一丝心疼,“像你这样……承着最宠的荣,受着最苦的辱,也死不了的心,多叫人心疼呢。” 惠充媛是出了名的体贴细心,见杨桃睡熟后,又特意叮嘱云意为杨桃温些热粥,等人醒了便伺候着用一些。云意心下感念,忙点头答应下来,见她要走,也就亲自送这位惠充媛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变故 自打那日与惠充媛坦露过心迹,杨桃自己心里也澄明不少,只是她一贯性子执拗,若皇帝不给她台阶下,她也决计不会主动向皇帝低头。故而这些日子凌霄宫送来的药,她都搁置一旁,不论云意怎么苦苦相劝,她也不愿再用。 和姝贵嫔去后,宫里难得风平浪静了一个月。可谁也没料到,到了九月底宫里却突生变故。原本大权在握,儿女双全的昌妃安氏,一朝却因圣前失仪,言行无状被褫夺徽号,降为昭仪,禁足华清宫,就连昔日子凭母贵的一双儿女,也被各自遣送往别处。二姐儿怀瑾帝姬被送往了晏贵嫔膝下养着,而六皇子陆瑜则被送进了衍庆宫。昔日最尊贵的怀瑾握瑜姐弟俩,如今却成了宫里的笑柄。 说到衍庆宫,便不得不在此细说一回。衍庆宫乃高祖为防皇子依赖生母导致日后外戚干政,特为皇子所设的宫殿,皇子出生凡满一月,即要被送往衍庆宫中,由皇后择选的乳母褓母与一干宫女养育成人。 但母子天伦又岂能轻易隔绝,高祖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每月初一十五倒也准许皇子与生母一见。只是母子相见之前,皇子却还得先前往昆仑宫拜见嫡母皇后,其中足见高祖对皇后正统地位的重视。 不过高祖原配皇后秦氏去的早,皇帝打从呱呱落地便没见过她,高祖自秦氏去后,又一生不曾再立新后,而如今的沈太后,当年只是先帝贵妃,因靖王登基成了皇帝,才循例尊她为皇太后。因此当年的皇帝,自然也就不必前往昆仑宫向嫡母请安了。 此外,皇子年满三岁后进弘文馆上学启蒙,帝姬也是如此,皇子年满五岁后还要往武道场强身健体,帝姬年满五岁则开始涉猎琴棋书画,礼仪女红。 这些规矩都是高祖时期定下的,可自元年九月,二皇子在衍庆遭奸人所害夭折之后,皇帝便下令皇子帝姬皆由妃嫔教养,如生母位分在正三品贵嫔以上,即可亲自教养儿女,譬如惠贵嫔膝下就养着亲生的四皇子陆琛;但若生母位分卑微,皇子帝姬则得交由其余正三品贵嫔以上的妃嫔教养。如卫婕妤尤氏虽生养了五皇子陆琮,位分不到贵嫔,便只能把皇子交由杨桃养着。 琮哥儿如今也有一岁半了,皮实得厉害,杨桃实在架不住他在屋里闹腾,又想昌妃被贬一事来的蹊跷,有心找人说说话,这日昏省过了,就带着琮哥儿往惠充媛的蓬莱宫去了。 杨桃与惠充媛交情甚好一事,蓬莱宫上下是没有不知道的,她这会儿既说不让通传,他们也就只得放杨桃带着琮哥儿悄悄进去了。 彼时惠充媛正折了一枝新桂,插在书案边上的瓷瓶里,四哥儿含章也从笔墨间抬起头一嗅,笑道,“好香!” 惠充媛探头看了一眼纸上,看他歪歪斜斜写了一个鸟字,不由赞道,“会写'鸟'了呀,旁边那是什么?画的小鸟儿么?” 只见含章用力点头,刘氏便笑道,“那为娘考考你,来鸿对什么?” “去燕!”含章得意地对了出来,模样十分得意。 “对啦,那宿鸟对?” “鸣虫!”说罢还忙接道,“鸿燕都是鸟儿,鸟儿吃虫虫!” 惠充媛听了,一时喜不自胜,在含章额上亲了一口,又心满意足地抱起他,“真聪明,咱们去洗洗手,准备用晚膳了。” 杨桃一进昭阳殿,便听他母子二人一问一答,一面抱着琮哥儿笑道,“我看陛下倒不必再设什么弘文馆,尽把合宫的哥儿姐儿们都往姐姐这儿带,让姐姐帮着启蒙,不见得要比馆里头的师傅们差。” 彼时惠充媛正拿温水给含章洗着手指上的新墨,回头一见杨桃,忙笑道,“微末的启蒙也就罢了,哪里教得深学问。” 她走近杨桃,伸手摸了一摸琮哥儿脸蛋,因他从前在昭阳殿养过一段日子,惠充媛对他自然也是十分疼爱,“让他含章哥哥带着玩吧,咱们姐妹俩也说说话。”见她说罢,又回身吩咐温华,“让小厨房晚膳多添几道菜,就挑双宜爱吃的做。” 杨桃跟着惠充媛坐下,一面看着稚子玩闹,一面与她闲话,“明年六月,含章也该往弘文馆上学去了吧。我见他天资聪颖,姐姐又启蒙的好,日后他的学问,只怕了不得!”。 惠充媛也笑着往玩成一团的两个小家伙望一眼,“不论好不好的,他自己学的高兴才行。” 杨桃点点头,便揭过这话不提,只问一句,“姐姐信么,那安氏被贬,只因着失仪一层?” 这时候温华伺候着摆饭上来,惠充媛也亲自舀了两碗汤晾着,预备留给两个哥儿过会儿用,一面说道,“她也是积年的旧人,伴君数载,总得留份体面。若真有了什么话出来,陛下面上就有光了?只怕没的丢皇家的脸面。” 杨桃一拍手,“正是这话了,我与姐姐想到一处去了。旧人总易生情分,如今见多了这些事,我才深知情分最为可怖。他能见到你最为可憎的一面,也能屡次三番念着情分故作不知,逢场作戏,最后一网打尽,磨得连最初的那点子真心都没了。” 说罢她只提箸用饭,略吃了几口,才接着说,“此次陛下竟不看在她是太后表亲的份上,如此狠心褫号贬位,又把她膝下一双儿女都遣走了,可见……兹事体大。” 惠充媛听了,也有些食不知味,“也不知是因惩她之过,才让瑜哥儿去了衍庆。还是为了让瑜哥儿去衍庆,才与她这番罪名…总之无论如何,都可怜了怀瑾与瑜哥儿。既为太后表亲,他仍褫夺封号,禁足移子,可见真真是恼了。” 杨桃看了一眼她神色,突然提道,“琮哥儿送去关雎那日,相映来贺我,我同她说了几句自己的猜想,因事关重大,她便一直不许我再往外说道。这会儿既提起安氏来,我也没有不信姐姐的,我且说了,此事关乎皇后小产……姐姐听么?” 惠充媛一听“皇后小产”,“穆妃赐死”几字,便也有些了然,当下忙竖起一指,示意杨桃噤声,“凭你再信我,也防不住隔墙有耳。这件事,我当时也有所猜想,只是皇后小产,宫中人人自危,我也不敢提出来。今日听你这么一说,我便知……咱们俩又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杨桃一听与人想法一致,自知没有想错,倒有几分欢喜,“陛下一贯看重子嗣,若为使母子分离方出此下策,我是不信的。照眼下情形看来,只怕安氏的所作所为,陛下已是悉数知晓了——却不知皇后那儿,陛下预备怎么办呢。” 听至此处,惠充媛忙摁住了杨桃的手,“皇后作的孽,自有人会收拾她。你不要心急,咱们都等了这么些时候,还怕再多等一阵儿么?假如陛下此次果真是知道了皇后与安氏合谋一事,必然会对皇后心存芥蒂,但若没有,贸然出手只能落了下乘。” 杨桃未必不明白这一层,只是她怨憎皇后已久,又一直不得下手。如今眼见着这层窗户纸已破了一个洞,她巴不得将这窟窿愈捅愈大,可她也知道,皇后毕竟是皇后,根基稳固,轻易撼动不得,除了忍,除了等,她也别无他法了。因而听了这话,便只是微微点头,再又起筷吃菜,再不说话了。 等琮哥儿一鼓作气将汤喝了,杨桃便拿出帕子给他轻轻擦了擦嘴角,“只怕他这会子是吃撑了,我且领他出去走走。如今已是深秋,姐姐……千万小心保重。” 惠充媛一向无意纠葛宫廷争斗,皇帝虽鲜少临幸此处,她也不争不抢,更不因此发愁,她自打有了含章后便觉心满意足,下半生也只想守着他平淡度日。因此听了杨桃这声叮嘱,只是笑了一笑,亲自将人送往宫门口,添声慢走,才缓缓回了昭阳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对峙 打昭阳殿回来后的几日,也不知是深秋寂寥的缘故,还是数日以来皇帝不曾踏入关雎一步的缘故,杨桃心里头愁郁难解,总是闷闷不得劲儿的,这会儿她正陪着琮哥儿在关雎宫的后院里头荡秋千,因怕哥儿伤着碰着,她推的十分轻缓,几个宫女又都齐齐围在周遭,皆不敢离远。 正当杨桃出神之际,不料皇帝突然出现在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双宜。” 杨桃听唤自知来者何人,当下并没再接着推,反将琮哥儿从秋千上慢慢抱了下来,径自往殿里走。 皇帝知道她脾性,此时见人擦身而过,忙伸手一拉,“你就没什么想同朕说的?” 杨桃停住了脚步,让乳母把琮哥儿先抱进去了,其余宫女也识趣地退下了。杨桃沉默了良久,似乎果真在想要与人说些什么,良久才开了口,“您罚妾的月银原也不打紧,但琮哥儿年幼,身子骨又弱。如今要入冬了,裁制冬衣,汤药滋补,正是要花钱各处打点的时候,烦请您把月银发还,以免说妾苛待他了。若您实在不愿让妾因着哥儿占便宜,将他交还尤婕妤亲养,也无不可。” 听她语气淡淡的,皇帝心里一时也有些不是滋味,但也心知是上回自己讲话说狠了,便说道,“那就把琮哥儿还她,咱们再生一个。”这话一落,他便一把将杨桃打横抱起,直直抱往寝殿,只等将她放在榻上才说,“朕查出来了,和姝贵嫔之死乃安氏指使宫女所为,前些日子那道旨意,是朕给你的交代。” 杨桃算是听明白了,这回皇帝原是来同她赔不是的,可天底下又哪有人像这样赔不是的?杨桃一向好强,心里不曾因此好受一些,只是问他,“既是交代,怎么她安氏还没死?您总喜欢牺牲一个人,再给另一个人交代,好比赐死穆妃,只为给皇后一个交代,再比如,将殷氏之死归咎到妾身上,只为给您的和姝贵嫔一个交代。” 皇帝自知理亏,听杨桃这样说,心里虽有火气,也只能压着,耐心同她解释,“此事深究下去,若再无人担,只能称和姝自戕。她在世时已经受了不少罪,死后的名声朕总要替她全一全。朕对你,尚有一辈子可偿,但她已经死了,双宜,你就不能体谅一回朕么? “那谁来体谅妾呢?”杨桃凄然问道,“您为了一个死人来寒妾的心,降妾的位,罚妾的俸,让妾忍受宫中众人的嘲笑讥讽,只为全您那位和姝贵嫔的名声。她的名声是名声,难道妾的名声便不是了么!妾只问您,如今您已查出安氏,却怎么还不治她戕害妃嫔的死罪?是您心里又不舍得了,所以今儿过来,预备要妾再委屈一回,是不是?”说至此处,杨桃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心里积了不少怨气。 皇帝素知杨桃一贯伶牙俐齿,这会儿听了这番话,也不知如何驳她,面色一瞬冷下,“朕没想到,庆贵嫔心里对朕的埋怨这样深,你既如此不识好歹,只当朕今日没来就是了!”只见他狠狠拂袖,转身就要往外走。 杨桃见势,也不留他,只是冷笑道,“您愿意给所有人交代,却独不愿给妾一个交代。所以皇后小产,我比谁都高兴。假使我们能有一个孩子,哪怕是个帝姬,我也不至如此怨你。你明白么?” 皇帝停住了脚步,踌躇了一会儿,终究没再往外走,过会儿又见他转身回往榻边,一面唤宫女进屋更衣,是预备在这里留宿的意思了。 杨桃不料皇帝听了她这番气话,不怒反留,一时也有些意外,只是她心里头正气结,哪里肯侍奉他,便只懒懒往榻上一躺,翻个身对着里头,冷声说道,“妾葵水才至,不宜伺候,恭送陛下。” 皇帝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这会儿也不肯再留下吃瘪,索性摆驾去了蓬莱,找旁人熨帖一番了。 杨桃见皇帝果真走了,心底愈发闷得厉害,支起窗看了一回月色,又悄悄掉了一回泪。殿里的宫女们见了,也不敢来劝,半晌又见她重新躺回榻上,许久没有动静,像是果真入睡了。 距那日一番争执转眼已过了十数日,皇帝不来,杨桃也懒怠去想,其实也是怕徒惹自己伤怀罢了。 这会儿用过晚膳,因外头下着大雨,她也消了出去走动消食的打算,索性就在屋里看琮哥儿试穿尚服局送来的冬衣,半晌摇头道,“过会儿送回尚服局,我看这几件冬衣都裁制的大了些,还得叫她们收一收。” 月娘却道,“娘娘不知道,小殿下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这会儿看着大了,再过两月进了隆冬,还不知身量要长多少。再者冬日里头一向穿得多,更要裁制得宽松一些了。” 杨桃听了,一时倒怪不好意思的,“多亏你提点这一句,否则岂不就闹笑话了。究竟我也没正经生养过,这又是哥儿头回在咱们殿里过冬,我只当他还跟咱们似的……罢了,好好儿收起来,不日就要冷起来了,届时也好给哥儿穿上。” 乳母领命接了衣裳,又抱着哥儿退下了,月娘便站在一侧宽慰她道,“奴婢从前在尚服局当差,因而才知道一些。娘娘年纪轻,不明白也是有的。何况您如今已经做的很好了。” 杨桃感念地对她略点一点头,又问,“云意这丫头,叫她去沏壶新茶,怎么这会儿还不来?可见平日只顾差遣底下人干活,原本自己能的,倒先忘得一干二净了。” 众人一听,便都笑了,却也知这话不过是一句玩笑,谁都明白大宫女云意在主子心中的地位,是断然不敢出言编排她的不是的。 此时帘子一动,正是云意端着茶盘进来了,杨桃笑着一指她,“可算来了!我也正同她们说你呢,方才是往哪处躲懒去了?” 云意将托盘一放,一面奉茶与杨桃,勉强笑道,“好娘娘,您便是要罚我,也且散了这些人罢。若叫她们瞧见了,往后指不定怎么笑话我呢。” 杨桃一见云意神色,便看出其中的不对劲儿了,当下便接过茶盏,顺水推舟答应下来,“你是我身边的大宫女,我自然是没有不疼你的。现在你既自个儿求了这恩典,我也准了。你们几个先去罢,晚些等我罚了她,再由你们尽情笑话去!” 几个二等宫女纷纷笑作一团,便由月娘领着退下了。等殿内众人散了,杨桃才将盏放下,肃起脸问道,“怎么回事儿,外头又有人给你脸色瞧了?” 只见云意再三打量了杨桃神色,方答道,“这倒没有,只是还请娘娘听完此事后,稍安勿躁。” 杨桃见她这般小心翼翼,心知必然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了,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忙问,“究竟是什么事儿,你快说!” “方才奴婢在茶水间沏茶时,三宝来求奴婢的意思,他说凌霄宫来人传话,说咱们老爷……咱们老爷在沙场上受了重伤,九月初就被送回了杨府疗伤,可伤势太重,今儿早上就……没了。”云意抿了抿嘴,终究是说出来了,“三宝怕娘娘听了受不住,便没敢让那些小丫头们直接来回话,要奴婢斟酌着时候来回您,好让您不至于太难受……故而奴婢才回来得晚了些。” 杨桃脑子里当下“嗡”地一声炸开了——她想过各式各样的要紧事,却独独不料是这样一桩大事儿,她一向最放心的骁勇善战的父亲,就这样战死在了沙场,而她却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一句话也没说着。 云意见她当场愣在原处,没有哭,也没有笑,心里更是慌极了,她忙伸手握住杨桃的手,“娘娘,娘娘……您要是实在难受,就哭一会儿罢,万不要闷在心里憋坏了身子,好不好?” 杨桃只是木然看着她,“为什么?九月初爹爹就被送回了金陵,却偏偏拖到了今天才告诉我——陛下之前为什么不说?” 云意心里也十分迷茫,却还努力宽慰她,“宫中太医个个医术高明,陛下必是料想定能治愈,又怕娘娘过分担忧,才刻意隐瞒不说。” 杨桃冷笑一声,“你信么?”她“嚯”的一声站起来,顷刻间已是泪流满面,“不是的……他什么都知道,却故意隐瞒不告诉我,只是为了看我的笑话。他故意用和姝贵嫔与昌昭仪一事引我恼怒,故意与我争执,却在此时让我一招,看着我像个傻子一般正自鸣得意间,再突然告诉我父亲去了——他不过就是想看不可一世的杨桃跪下求他的模样。” 只见她狠狠抹了一把泪,咬牙切齿地笑道,“不就是跪下来求他么,这有什么?” 这话一落,便见杨桃伞也不打,冒着大雨往外去了,云意见状,心知杨桃脾性,一刻不敢耽误地拿了伞,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为杨桃遮雨。 甫一到了凌霄宫门前,杨桃面色清冷地扫过了门口守着的几个中官,并不叫他们进去通传,只是径直跪在了凌霄宫门口。 彼时皇帝正在凌霄宫内草拟诏书,追尊杨奕为一品骠骑大将军,并准许其以亲王礼葬,赠爵为安国公,由杨家嫡长子世代承袭。 听说了杨桃跪在凌霄宫外一事,他才稍稍停了笔,却又漫不经心往外瞥了一眼天色,说道,“既然那么爱跪,那就让她跪着。” 杨桃就那样直挺挺地跪在雨中,也不许云意撑伞来遮,云意一咬牙,便一把撂开了伞,打定主意要随主子长跪雨中。 杨桃的双眼被雨水淋的险些睁不开,此时牌匾上“凌霄宫”三个大字似乎都变得模糊不清,她强忍住心底哀痛,若有一丁半点的泪意涌出,她便狠狠攥紧拳头,以示惩戒,因此那刚长出来的几寸水灵灵的指甲,便都扎进手心,惹得一片血淋淋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吊唁 不知何时起,尤婕妤便已静静撑伞立在她身后,杨桃似乎感觉雨势渐小,稍稍抬眼看了一眼头顶,见到卫氏,不禁却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开口让她回去。 尤婕妤作势便要扶她起来,声色里含有一丝恼怒,“你在这儿跪什么?跪一跪又能得到什么?你若要执意跪着,琮哥儿我也不管了,我同你跪到天明!” 杨桃却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句,“他死了。”她此刻神情迷茫,也不知是在跟谁说话,“宠我伴我十余年的父亲,死了——”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杨桃才终于没忍住哽咽了一声,“我的山倒了,可我却连回去在他灵前尽一尽孝道,都不能够。” 尤婕妤正要说什么,却突然见皇帝近前,淡然吩咐一句,“送尤婕妤回去。”她心知这是皇帝与杨桃的恩怨,自己插手不得,对着皇帝蹲身一礼,也就去了。 尤婕妤走后,皇帝才俯看杨桃一眼,轻声问道,“你这样跪在这儿,预备同朕说些什么?打算让朕再同你争执一回,还是想让朕瞧瞧你此时的模样,多惹人疼惜?” 入耳之言椎心刺骨,好在杨桃眼中早被水雾打湿,此刻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泪,哪些是雨,她强忍泪水,一把抹去面前的湿意,“妾倘能有别的法子……也不会来这儿。”杨桃说这话时,唇齿微微地打着颤,盖因如今已至深秋,这么一场大雨又更添凉意,她缓和着声色,慢慢说道,“妾如今才省得,妾往日的不甘平庸,往日一身傲骨,往日的自以为是……在您眼里皆不值一提。您才是操持着生杀大权之人,妾如今才晓得……”杨桃死死地握住他那一截衣角,哀求道,“妾从没有求过谁,现在只求您这一次,让妾回去瞧瞧父亲,送一送他,好不好?” 皇帝索性蹲下身与她平视,一面笑道,“这就对了,知道朕有多欢喜见到……你像这样跪着这儿求朕的场面吗?来,起来同朕好好说说,打算怎么求朕?葵水未褪,又这样跪在湿冷的地板淋着雨。前几日还同朕说,想要个孩子?就凭你这样么?” 杨桃还没答话,又听他啧啧作声,“朕忘了,咱们庆贵嫔一向擅长损人不利己,譬如今日跪在雨中自己作孽,改日又要厚着脸皮同朕说,不愿给你个交代,又怨朕没能让你怀上个孩子了。” 听罢这些话,杨桃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却,只是苍白又无力地望着眼前之人,嘴唇半张半合,却半晌都没吐出一个字。最终她也只能在地上磕着重重的响头,眼神木然,她就那样一下接一下的磕着,连自砖板上蔓延出来的血迹也全未察觉。 皇帝见了一愣,半晌才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停下,而后闷笑一声,“都说作戏需作全套,你不往畅音阁当个戏子,倒是埋没了。行了,孝女之心,天地可鉴。朕自然没有不允的理。” 他侧声吩咐李玉,“杨爱卿战死沙场。朕嘉其女孝心昭然若日月,就让庆贵嫔进位昭仪吧” 李玉一时有些为难,“可陛下……循例昭仪位上只能有一人,如今已有了一位安昭仪,您看——” 皇帝哦了一声,又道,“那就将安氏贬为贵嫔,谁能拦了孝女杨氏的路?你说是不是?” 杨桃此刻连一丝疼痛都觉察不到,听说皇帝允许,便又是重重地一记头磕下来,“谢您大恩。今日您的恩典,妾誓死不忘。若……没有旁的事,妾就先回去了。” 她踉踉踉跄跄起了身,连迈步都是虚浮着的,云意见状忙要来扶,她却只是摇头不许,又极力压住声腔里的哽咽,故作轻松地往关雎走着,一路上脊背都挺得很直。 皇帝就那样看着她一路离去,良久才察觉到面上水珠,抹去后不免自嘲一声,“雨可真大。” 随侍的小黄门看着皇帝头顶上的伞,心下还纳闷呢,但见皇帝跟师父李玉已经进屋去了,便也不敢多问,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进去了。 第二日因得了皇帝准许,杨桃换了身素净衣裳便登轿出宫,一路去了杨府。因并非省亲,出行仪仗不大,但府内诸人仍旧行礼如仪,杨府众人且见她此番得皇帝特许出宫吊唁,今又位列昭仪,便知皇帝平日是何等的爱重她,这会儿见她额上缠了层层纱布,纷纷看在眼里,却不知其中,只当她是为父守孝,心里赞叹不已。 礼成后,杨桃按捺住上前去扶杨老夫人起身的冲动,只得依着规矩说一声,“免。”眼看着她左右两个丫头将人扶起,杨桃才近前说道,“老祖宗,孙女来迟了!” 老夫人慈爱地看着她,却因身边尚有几个唱礼中官,便也只得说道,“娘娘,先进去上香罢。” 杨桃一点头,这就由几个丫头引着进去了,一进灵堂,偌大一个“奠”字直直扎入杨桃心里,疼得她险些转不过气来。庆昭仪上香,闲杂人等自然纷纷退往灵堂外头,待她上过香后,还不等中官开口,杨桃便已“扑通”一声跪落在棺前,稳稳当当地磕了三个响头,“爹爹,不孝女双宜……来看您了。” 说罢此句,顷刻间便有两行热泪缓缓流下,此后便是一味的哀声痛哭。一为亡父之痛,二则也为这些日子在宫里的万般委屈。而今好容易回了梦中日思夜想的杨府,却不料物是人非,只能在此吊唁父亲。 杨柳见状,自擦了一回泪,便要进去宽慰,“阿姐……” 看守中官拦了一拦,并不放人进去,杨桃听见声响,便吩咐道,“放她进来。” 几个中官听令只得放行,杨柳甫一进去,忙上前柔柔说道,“阿姐……父亲已去,请您节哀罢。” 杨桃抹了一把泪,将手上一沓纸钱慢慢燃尽,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我放你进来,只是不想你们在灵堂争执聒噪,吵着爹爹。爹爹既死了,咱们也就没什么干系了。我福薄,哪能有你这样一个好妹妹。” 杨柳听了,不敢顶嘴,也只能垂首应是。 “弥留之际,父亲说了什么?”杨桃看着翻飞的灰烬,冷声问道。 “爹说,他愧对你与主母,杨府事务皆交由长兄。他还说,要将我托付与——陛下。” 不知是杨桃的错觉还是杨柳故意为之,她听着杨柳说出那最后两个字时,竟像是一字一顿,存心气她的。 杨桃略略一偏头,打量了一回她如今长成的模样,竟有一声冷笑,“就凭你?” 其实杨柳生得并不难看,相反的,她也算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放眼宫中,也唯有当年在潜邸起就有专房之宠的祺瑞贵嫔,方有此般姿色,可若比之杨桃究竟还是差了那么一些。何况杨桃如今十九岁,而杨柳不过十五,姿色身量皆未长开,更是比不得杨桃了。 杨柳听言也并不着恼,只说,“配与不配并不是你我之言为准,如今已成定局,娘娘,你不要怪我。” 杨桃搀着云意的手慢慢站起来,骤感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所幸云意在一侧稳稳将她扶住,她才侧过脸去,冷眼看着杨柳,“父亲连哥哥的婚事都无暇操心,又怎会费心去想你一个庶女的婚事。这会儿怕不是又同你那姨娘暗地里商量了什么龌龊法子,来这儿哄我呢。何况后宫佳丽三千,陛下未必就有心于你。杨柳,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说罢这些,杨桃只觉十分疲乏,便吩咐云意扶着自己往原先做姑娘时的闺房去了。 杨桃方才说话时,杨柳倒是做足了一副委屈的样子,只敢闷声应下。及至杨桃转身去了,她才敢恨恨瞪着杨桃的背影,一面低声冷笑,“还不都怨爹爹,惯出她那一副死样子,看了就让人作呕——如今爹爹走了,看她能矫情到什么时候!” 杨柳身边的丫头锦绣自然也跟着帮腔,“小姐宽心,等您进了宫,陛下跟前,哪还有她的事儿呢。” 此时杨柳的面上也有了些许得意之色。 回了自己房中,杨桃看着摆设装饰竟还一如从前,可见打从自己入宫后,仍有人时时过来清扫,至此不觉忆起往事,倒又把自己惹得泪水涟涟,不论云意怎么劝也劝不住。 云意眼见这些日子以来,自家主子跟皇帝三不五时便要吵闹一回,心里虽挂记他,只是性子要强,便不肯说出来。昨儿又在雨夜跪了几个时辰,皇帝那番话,竟连自己也听得一阵心寒,遑论自家主子呢,也难怪她将自己磕得头破血流,又还强撑着走回关雎。今日二小姐所说进宫一言,只怕更把杨桃此时的心里搅得天翻地覆。个中心酸委屈,别人不晓得,难道她一个日夜在杨桃身边伺候的还不知道么。想到这儿,她也不劝了,只是陪在杨桃身边,也跟着哭了一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提点 主仆二人正在屋里暗自垂泪时,忽闻外头来报杨老夫人请见,杨桃忙擦了泪,叫人请进来,云意也不敢再在主子跟前流露哀色,擦过泪便下去沏茶了。老夫人进屋后,拄着杖先跪行了大礼,杨桃这会儿只见没有外人,忙上前将人扶起,“老祖宗,双宜受不得您这样大礼。” 只见老夫人仍旧是满脸慈色,“双宜受不得,昭仪娘娘受得。天家礼仪不可废啊——” 杨桃沉吟了一会儿,便将她扶往榻上坐着,“老祖宗……还请您也节哀。”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有什么节不节哀的,打你爹去参军那会儿,我便料到有此一日了。你老太爷当年带兵打仗那会儿,我也是日日忧心,他哪回回来不是满身的伤?我每每也只敢庆幸,好在他捡了一条命回来,而不是想着,他应该就要回来的。沙场上刀剑无眼——不是生就是死,他能回来,是老天爷眷顾,不能回来,也是命定的劫数。咱们不能因为他们总打胜仗,就真以为他们是常胜将军,不死之身。人总有一死,何况像他们这样好战的人,风风光光死在沙场上,也比老后缠绵病榻要好啊——双宜,咱们怨不了谁。” 杨桃仍像幼时那般歪在老祖宗怀里静静听着,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却还是摇摇头,“可双宜还是看不透。双宜是爹爹的女儿,只盼着爹爹能长命百岁。” 云意端茶上来,老夫人示意她暂且搁下,而后便只是笑着轻抚杨桃发髻,“傻姑娘,我从前怎么教你的。咱们女子心里装着父,装着夫,装着子,这是应当的。但他们的心里,却不能只装着咱们啊。你爹既是大将军,便要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若人人皆为一己祸福而瞻前顾后,那么社稷将如何,咱们杨家又将如何?祖上帮着陛下打下来的江山,咱们弘农杨家数百年的基业,可不能毁在只知享福,而不知进取的子弟手上啊……” 杨桃听到此处,心里一下澄明,“爹爹是老祖宗亲自教养出来的,自然是心怀大义与苍生,是双宜小器了……” 老夫人也就搂了搂她,语重心长地说道,“难道你就不是我亲自教养出来的么?你是咱们弘农杨家的女儿,不能辱没了杨家的门面,从前祖母只教你怎么做一个主母,如何去管家驭人。谁料皇帝看中了你,更以半幅皇后仪仗迎你入宫,可说白了……还是妾啊。现成的中宫皇后摆在那儿,咱们双宜还是只能做小伏低。像你这样要强好胜的性子,又哪里做的来呢?宫里的事,我虽风闻不多,可去年……到底还是苦了你了。” 被戳及软肋,杨桃心里还是不免一疼,却强撑着笑道,“双宜如今管着关雎宫,老祖宗从前教的,倒也派上用场了。皇后是十分体贴的,年节下又是赏这个又是赐那个,虽说未知是否真心,但看在陛下的份儿上,她也不敢为难我。您放心罢。” 老夫人欣慰一笑,又问,“那陛下呢,待你如何?” 杨桃愣了一下,还是笑着说,“他……他待我很好,否则怎么准许我出宫来吊唁爹爹呢?” 只见她拉起老祖宗的手,微微在脸上蹭了几下,“我在宫里吃得好,睡得也好,又有知心的姐妹,如今膝下还养着一个哥儿,是再不愁什么了,您就宽心罢,老祖宗。” 云意此时在一边侍立着,一听这话,慢慢背过身去,悄悄擦了眼里的泪。 老夫人慢慢摩挲着杨桃的脸,点头道,“好,好——你过的好,老祖宗就放心了。陛下究竟是陛下,他是一国之君,身负天下,不可囿于男女情爱。他肯疼惜你,那是你的福分,若是不肯,那就做好咱们侍君的本分。夫妻尚没有隔夜仇,何况你……老祖宗说句不中听的,就是皇后也还有被废黜的先例,你只是一个妃妾,哪有什么资格与陛下置气呢?再说你身后还有一整个弘农杨氏,切不可再像在家中做姑娘时意气用事,老祖宗虽不指望你宠冠六宫,光耀门楣,但你也切忌跌了杨氏一族的份子,丢了杨家的脸面。至于其他的,你争也好,不争也罢,只要你平安顺遂,这就好了。” 杨桃凝神听着,一面细细思量着,不时点头称是。 只见老夫人扶杨桃起来坐好,一面站起身来,“说了这么会儿话,我看你面色不好,想必是昨儿听了你父亲过身,一夜不曾歇好吧?你且略歇一歇,过会儿我让厨房炒几个你爱吃的送来,吃过了再进宫去吧。” 杨桃听着久违的关怀,心下十分感念,却又脱口问了一句,“老祖宗——爹爹真的留下遗言,要将杨柳托付给陛下么?” 老夫人站住了脚步,回头看她,“你放心,没有的事。至多是让陛下给她指门亲事罢了,老身的儿子,老身自己清楚。” 杨桃心里一舒,亲自将老夫人送出去后,这才折回屋中躺着,盯着天花板轻笑,“好在老祖宗没问……为什么这些年我肚子还没半点动静,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答了。” 笑着笑着她又与云意对视一眼,直至笑得枕巾上湿了一片,才终于停住,沉沉睡去了。 云意看着杨桃睡去,仔细给她掖好被子,守在榻边沉思许久,她这会儿也开始庆幸老爷不曾将杨柳托付给陛下,否则岂不愈发加重杨桃此时与皇帝的心结么?她明白杨桃有多憎恶杨柳母女几人,连带着她自己也是一样的。若不是那白姨娘引诱老爷醉后行房事,就不会因此怀有杨柳,后来老爷也不会将她母女二人接入府中,夫人更不会因此病情加重,郁郁而终。而杨桃也因年幼丧母,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 杨老夫人打从杨桃闺房出来后,这会儿正由贴身伺候的嬷嬷珊瑚扶着慢慢走在长廊上,不由叹了一口气,“你也看见了罢,云意那丫头方才……” 珊瑚点头答应着,“是,看来姑娘是不想让您担心,存心隐瞒了什么。” “桃姐儿自幼丧母,比起其他房里的姐儿们,她是从小就性子要强,脾性也烈,但咱们都知道她心眼不坏,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几个姐儿里,又属她最孝顺,我自然也就惯着她一些。我虽不知她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可方才握着她那一截胳膊,竟是瘦的只剩皮包骨头,便知道她过的很是不好了。她不说,我也只作不知道罢了,也免得她更加伤怀……” 珊瑚劝道,“老夫人也别多想了,姑娘吉人自有天相,眼前只怕虽过的不好些,往后也都好了。就是您从前跟老太爷也没少有拌嘴的时候,他们年纪轻,难免……再者我看陛下待姑娘,也未必没有一点真心在。否则也不会将姑娘从那冷宫里捞出来了。” 老夫人冷笑一声,“那倒未必,桃姐儿待人一向是掏心掏肺,这是没话说的。宫里却少见有什么真情。陛下看重姐儿,一是因她容貌过人,二则……只怕是知晓前头战事要用到你们大老爷,才把姐儿放出冷宫,这也是说不准的。这会儿你们大老爷去了,我也只盼勤哥儿承了他爹这爵位后,能早些成才,不至让桃姐儿往后在宫中无枝可依啊——” 珊瑚知晓老夫人看人看事一向最准,自然也深以为然,当下连连点头称是,一路扶着她回房歇息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杨柳 碍着宫里有规矩,杨桃此番出宫吊唁不可久留,于是在杨府里草草用了午膳之后,也就回宫了。 杨桃自打听了老祖宗的话,左思右想,到底还是换了一身衣裳,来到凌霄宫门请人通传,“杨氏前来谢恩。” 皇帝一听,倒觉稀罕,便让人领进来了。 杨桃得令进了凌霄殿,脚下走的十分缓慢,手心里也已沁出了一层薄汗,见了皇帝,她缓缓跪拜,“杨氏叩谢陛下恩典。” 皇帝见她这样客气疏离,也没多说别的,“若没有旁的事,你且回去吧。” 杨桃也没料皇帝这就发话赶人了,愣了一会儿,也就起身告辞,“那妾不扰您了,”临到殿门口时,她像是踌躇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您…晚些时候来关雎用膳么。” 皇帝一听,倒也乐了,只是强忍笑意,肃容招手,“你过来。” 杨桃见果然有用,面上倒是一红,又是一步一挪地往皇帝那儿去了。 这会儿皇帝倒是急不可耐了,“走快一些。什么时候学来这么个温吞模样。” 杨桃只是忍着不发作,也就加紧步子过去了。 皇帝这才满意笑道,“怎么,这会儿葵水又没了?” 杨桃竟是红涨了一张脸,连忙摇头否认,“如今尚在孝期里,妾并不是为这个!只是想着,琮哥儿也有许久未见父皇了……” 皇帝明白杨桃此番难得拉下脸过来示好,此时也不过是逗一逗她,但看她急了,也就顺水推舟道,“过些日子宫里只怕要出大事,若无要事,你便好生待在关雎宫里,不要出来了。等朕忙过这一阵再去看你。” 杨桃不禁疑道,“什么样的大事儿?” 只见此时皇帝神色晦暗,“事关沈安两家——安氏这些年作恶多端,先是害了敦悫妃,又害了穆妃……朕伺机多年,如今……也是时候将这些事做个了结了。” 杨桃听及沈安两家,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虽知皇帝自登基后便已开始扶植寒门,不想他动作如此之快,一下竟要对两个氏族下手,此刻听他言下之意,看来是已筹划许久,先前对安氏的降位禁足,不过是一个征兆罢了,真正的重头戏……只怕还在后头。这样一个接着一个的,只怕什么时候便该轮到弘农杨家…… 皇帝见杨桃神情如此,以为她是被吓着了,便也不再多说,“好了,你先下去吧。” 杨桃一时有些惴惴不安,却又不敢多问,才要蹲身退下,突然想起一桩事,便问道,“您对杨柳……有什么打算?” 皇帝停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是说……依依?昨儿朕去探望令尊时便碰着她了。朕看她乖巧温柔,十分讨喜。朕很清楚你的脾性,也听说了你二人之事,晓得你一向不大喜欢依依。待令尊头七过后,朕便接她入宫。你若想与她计较,依依柔弱,朕自然偏帮她一些,这又不免伤了咱们俩的情分,听朕一句劝,别去闹她,也少去她那儿,嗯?”说这话时,他只是自顾翻书,口吻显得十分的漫不经心,似乎在与她说着家常。 “依依?”杨桃听见皇帝此时正口口声声唤着杨柳的小字,未知杨柳竟早与皇帝私定终身,心里一寸寸寒凉下去,却又思及祖母今日之言,良久才缓缓笑道,“好,您不让妾去,妾就不去。妾先在此贺您——又添新人。” 不等皇帝说话,杨桃已经转身出去了,她一路强忍泪意,不顾凌霄,只是径自登辇,冷声吩咐一句,“回宫。” 此后数日,杨桃倒是识趣的闭门不出,也谢绝一切来客。一则是听了皇帝那一席话,心知琼台不日即将满城风雨;二来是因丧父之痛未消,无心应酬旁人;再者杨柳一入宫便封了华贵人,倒比杨桃初入宫时封的还高些,皇帝又十分宠幸她,杨桃自知此时宫里必定流言漫天,索性对外称了病,闭门不听这些闲言碎语。 但即便她不愿意出门见人,却总有一些人要找上她。譬如此时的华贵人杨柳,杨桃起初已经答应了皇帝不找她麻烦,可到底拦不住杨柳自己找上门来了,杨桃让一个二等宫女把她领进来后,只见她很是规矩地行个礼,柔声道,“阿……姐,自小妹入宫,除了在昆仑宫里定省外,似乎还没正经拜见过您。” “本宫说过什么,华贵人浑忘了?”杨桃一见她这副模样,便跟吃了苍蝇一样直泛恶心,也就一指门口,“这会儿也算你正经拜见过了,沉星,送客。” 那华贵人当即垮下脸来,眼底泛着泪光,“爹爹才走,阿姐,您好歹看在他的份上……看在我们同宗同族,看在咱们都姓杨的份儿上,别赶妾走!” “看在爹爹的份,看在杨家的份,做什么?”杨桃就坐在主位上,歪着头看她,“看在他们的份儿上,任由你和姨娘对我们的东西予取予夺?多好看的一张脸啊……却怎么越瞧越叫我作呕呢?你也知道爹爹才走,却怎么忍心在孝期里承欢?!” 华贵人此刻尚还面有不解,“妾听不懂……妾何曾对您的东西予取予夺。何况……侍寝乃陛下亲自传召,妾不敢有违君命。” “你这副嘴脸,在旁人跟前装装也就罢了,到了我跟前,委实没必要这样惺惺作态——可就凭你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已经赢到了他多少青睐?你知道么,现在的你就跟你娘一样……明明是大家的身份,偏能做出下作女子的勾当。”杨桃见她还欲再装,便再也不留情面。 华贵人听到此处,狰狞地笑着,恨恨地盯着她,“没有人生下来就活该卑贱!也没有人生下来就活该下作!” 杨桃“倏”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可在我跟前,不论是昔日的杨柳,还是如今的华贵人,你永远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华贵人冷笑道,“你自以为矜贵,如今却也不过是与我一般的妃妾,竟还妄想把凌霄宫的主子据为己有?”只见她缓缓起身与杨桃平视,“你就好好守着那点儿嫡女的傲气过一辈子吧!妾先告辞了。” 云意冷喝一声放肆,便要使人将华贵人拿下,却是杨桃开口说了一句,“放她去吧。” 杨柳恶狠狠地回头看了她主仆二人,冷笑一声,也就自顾出去了。 杨桃眼睁睁看着她走了,顿时卸了力跌坐在地,云意忙来劝道,“二姑娘一贯如此……从前在府里便是人前一套,背地里一套。娘娘性子直,难免在这上头吃亏,可日久见人心,总有一日,大家伙儿……包括陛下,都能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杨桃却只是摇头叹道,“她说的没错,我就剩这么点可笑的傲气,才为陛下所厌弃。我憎她,厌她,却也羡慕她,哪个男子不喜欢柔情似水的女子,但凡我也能像她一般知情识趣,能够软下性子,软下身子骨,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说到此处,她忽然顿悟了什么,“或许,爹爹当年之所以纳妾,也因娘亲太过端着正妻的架子,事事拘谨,不可轻佻,才变了心,看上了白姨娘……我如今又不是正妻,还仍这么自以为是,岂不是愈发惹他厌弃么。” 云意听着,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当年她被杨夫人收留进了杨府,自此在心里只将她看做娘亲一般。打从知晓了老爷纳妾,她不是没有恨过老爷,也不是没有替夫人打抱不平过。可是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丫鬟,主子们的事儿又岂是她能置喙的。 如今杨桃这样说着,云意自己也觉开窍了一般,虽她不曾有过经验,但这些年跟在杨桃身边伺候,多少也悟到了一些。她想世间男子无不爱慕美人,于风月一事上,有风韵者反要更胜一筹。但她以为,老爷当年未必是变了心,只是实实在在被白姨娘勾去了魂魄,可说到底,也不过是贪图一时的新鲜罢了。若杨夫人能长命百岁,举案齐眉的到底还是老爷与夫人,届时那白姨娘色衰爱弛,又没有名分地位,还能做出什么妖来。想到此处,云意更是为杨夫人早逝一事扼腕叹息。 她自己既想通透了,便也将这话告知杨桃,为的是劝她不要钻牛角尖,后头又添道,“娘娘每回遇挫却不折风骨,这是娘娘的好处。当日陛下看重的,也必然是娘娘与众不同的一处,如今许是因常在您这儿碰钉子,陛下才想另觅一处温柔乡。按奴婢说,娘娘性子是该和软一些,却也不能全变了,宫里百依百顺的女子多了,娘娘若与她们一样,便不得劲儿了。” “你这死丫头,打哪里听来的浑话,说起来竟是一套一套的。” 只见云意吐舌道,“奴婢跟在娘娘身边伺候久了,也见得多了,不时也给您暗暗参谋一二,您若觉着好,便听奴婢的,若觉着不好,便先撂开不管罢。横竖她也越不过您与陛下四载的情分……可还不止呢,陛下与娘娘在宫外初见,算来也有五六年了吧,再说您还有五殿下傍身,暂且是不必忧心什么了。” 杨桃听了这话,果然舒心不少,更是感激有云意陪在左右,当下紧紧握住她的手,感叹一句,“还好有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挑拨 十月底,前朝便传来了吴兴沈家造反,安家为虎作伥一事,两族合起来共有数百人下狱。皇帝看在生母沈太后的份上,只下令诛杀两家直系男丁,妇孺及幼女皆充入掖庭为奴。此外,宫中的安贵嫔与沈贵人也未能幸免于难,尽皆诛杀。 两位嫔御接连被诛,沈太后自然再坐不住,于十一月初含愧自尽。临终留有遗命,让皇帝仔细照顾十五岁的幼妹——端仪长公主。 皇帝听闻此事后哀痛不已,召礼部之人商议后,追尊沈太后为孝康皇后,与先帝合陵同葬。随后并下令取消明年的选秀事宜,命举国三月内不可行嫁娶之事,一年内不可行娱乐之事,天下缟素,齐悼皇太后仙逝。 宫中乍然出了这么几桩大事,自然闹得人心惶惶,原先还四处巴结的妃嫔宫人们,这会儿倒都纷纷紧闭了宫门,再不敢轻易出来走动。 所幸到了十二月,陆贵人传出有孕,宫里总算出了一桩喜事,又因临近除夕,宫中丧事的氛围也因此冲淡了不少,好不容易才又有了一丝生气。 皇帝这段日子,除了初一十五,其余时候大多是招华贵人侍寝,偶尔也过来关雎留宿。杨桃平素懒怠接见外客,也懒怠往外走动,就是对待皇帝,她也是不冷不热的,不过恪尽侍君之责罢了。偏偏这一日她陡生兴致,也就领了几个丫头去外头赏景。旁人都是踏雪寻梅,偏偏杨桃去的是桃花坞。此时乃是腊月寒冬,厚厚的积雪压在早已开败的桃枝上,更显几分凋敝,杨桃踏在泥泞的小径上,一步一步地往深处去了。 她赏了大半日的景,自觉过了瘾,一面往林子外头慢慢走着,不料在此时碰见了袁宝林。 当今大周最为鼎盛的四大士族,不过是王谢袁萧四家,眼前的这位袁宝林,正是陈郡袁家的族女,也是二月份与琢贵人一齐入宫的新人。此外另有一位琅琊王家族女,同时也是当今一品丞相之女,因家中祖母丧期未过,拒不承恩。皇帝感念她孝心可嘉,虽册了那位王氏为才人,却一直未曾临幸。 此时袁宝林微微福身一礼,赞叹道,“冬日里竟能在桃花坞这处碰着,真真儿是妾与娘娘的缘分了。” 杨桃听了,并不以此为然,只是笑了一笑,便要走了。 “有些事,妾心里头很不平。虽知有所逾越,但念在今日与娘娘在此处偶遇的缘分,实在不知当讲不当讲?”只见她要走,袁浅突然脱口说道。 杨桃一向最恨旁人欲言又止,索性直言,“这儿就就咱们几个,没什么当不当讲的,一味扭捏,反落了矫情。” 那袁宝林连连赞道,“昭仪娘娘快人快语,妾慕名已久!从前在家中做姑娘的时候,便常听人说起您的事迹。大家伙儿都说您呐——当年是陛下使了半副皇后仪仗抬进琼台的,士族门阀的姊妹们,没有不艳羡您的福气的。等您诞下皇子,必然能自个儿、为杨家,乃至整个士族锦上添花。到那时——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是皇后殿下的凤冠,也得扒拉下来让给您戴上。” 杨桃淡淡看了她一眼,“什么凤冠不凤冠的,袁宝林慎言。就是你自己个儿不想活了,也不要牵扯上本宫。” 袁宝林却还是毕恭毕敬的,“妾不过是将外人的话照实说来罢了,再说殿下都已经准了您着正红服色,这凤冠……就是让给您带,只怕她也没有不准的。” 听到此处,杨桃倒笑了,“殿下宽仁,就是她愿大方割让,我也不敢轻易收下的,否则只怕折煞自己,这就不好了。” “若您也能诞下皇子,就没有折煞一说了。妾听底下人说,打元年起就侍奉在陛下跟前的旧人们都曾有孕,与您要好的惠娘娘及尤婕妤也各孕有一子,却唯有您与晏贵嫔不曾生养。百里氏乃外族,可娘娘不一样,娘娘当日圣宠,金陵城上下谁人不知,至于刘卫二人,论出身样貌,哪样能与您比肩?怎么偏偏叫她们平安诞下皇子。但凡她们心里有娘娘半分,平日如何调理,如何得子的法儿,总会告知与您,可您至今却没有半点动静,足见她们与您交好,不过是一个幌子,子嗣与荣宠,才是她们所求所想,而您不过是她们上位的踩板。” 杨桃听到最后,才总算真正明白袁氏的来意了,只怕这一回的“偶遇”都是有人刻意为之,她不掩轻蔑地看着袁氏,“我同你几位娘娘的情谊,如何竟轮得着你一个小小的宝林置喙么?” “娘娘!卑贱者一贯最见不得旁人比自个儿好。阮宝林不就是最好的佐证?妾听说您昔日也曾对她掏心掏肺,可在您身居去锦之时,她却翻身成了小主。事到如今,您还能信所谓的姐妹情谊么?” 袁氏此刻作出的一幅苦心深劝的模样,看得杨桃一时啼笑皆非,“她们出身或许不高,却是真心待我。是非黑白我自会明辨,还是不劳宝林费心了。我见你张口闭口就是听人说……足见你屋中上下,多嘴多舌爱嚼舌根的人倒是不少。这回就罢了,下回若还拿皇后殿下与其他娘娘的事说嘴,本宫即刻让人绑了你们几个,一并押去昆仑宫问罪!” 谁料袁氏性子也拗,仍是说道,“等您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寻妾也不迟,妾候着您。” 杨桃只觉她无药可救,当下拂袖而去。 半道上云意张口似要劝话,倒是杨桃抬手打住了,“她这么几句话,便能挑拨我与几个姐姐们这些年的情谊了?还只当我这些年在宫里白待了么,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些。我若放在心上,才是真正让她称心得意了,不必理会。往后关雎宫,也不许接待她。什么陈郡袁家——小人罢了。” 只见她还要劝慰孩子一事,却见杨桃笑着说,“如今膝下有着琮哥儿,我是再没有心力去想旁的了,一切都随缘罢。”听至此处,云意才算真正宽了心。 杨桃回宫后,草草用了午膳,一时只觉头脑昏沉,便上榻眯了一会儿,谁料沉星打后院里头匆忙进来,云意低声斥道,“怎么又这样火急火燎的?” 沉星经过上回敲打,若非大事自然不敢再莽撞进屋,可这会儿情况紧急,实在不得不前来打搅禀报,“姐姐,五殿下方才自秋千架上跌下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殇琮 云意一听五殿下从秋千上摔落,一时也慌了,却还强稳住心神,“你即刻去请太医,再差一个人去尤婕妤处报一声。” 沉星领命退下,云意这厢吩咐罢了,转身便要去叫醒杨桃,却见杨桃早已披了外衣,也不管一头青丝仍旧松散着,只是三步并作两步往后院奔去,云意自然也一路跟在她后头去了。 杨桃推开慌作一团的几个宫女,自奶娘怀里搂过哥儿,一摸他小脑勺,后头竟然全是血迹,琮哥儿就依在杨桃怀里,不住的喊道,“娘,娘……疼……” 杨桃止不住地落泪,却还柔声安抚他,“琮儿不疼,不疼……庆娘娘给你呼呼,一会儿就好了,好不好?” 只见琮哥儿缓缓闭了眼,没再出声,杨桃更是慌了神,恨恨剜了一眼周遭几个伺候的宫女奶娘,“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这么一起子人,连个孩子看不住?!” 她也顾不得头脑昏沉,留了云意在后院查明起因,独力将琮哥儿抱回屋里,万分仔细的不压着他伤口,一面让人往凌霄宫报了此事。 太医来后,正在里间查看伤口,此时尤婕妤踉踉跄跄进了栖凤殿,一把推开了面前几个宫女,直往榻边奔去,她看着琮哥儿紧紧闭着眼,不由浑身发颤,“琮儿?娘来了……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娘亲。”说话间早有泪水落下,她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栖凤殿上下,“五殿下若折损一分,仔细你们的脑袋!” 杨桃劝道,“相映……你别担心,当年琮哥儿虽是早产,不也一样平安落了地,可见这孩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儿的。” “怕是老天爷眷顾了一次,再眷顾不了第二次了……” 太医为五皇子上过药后,又细细诊了一回脉象,拱手回道,“五殿下的外伤不重,只是这回撞得不轻,只怕伤了神智,即便往后身量渐长,心智亦只能永如孩童一般……” 尤婕妤听了,忙问,“若果真如此,这病症还有无得医?” 太医颇为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这……恐怕难说。” 卫氏只觉浑身无力,此时连说话的声也没了,这会儿琮哥儿突然哭了起来,卫氏便也跟着他哭。杨桃也觉天旋地转,自知罪孽深重,却又不知如何劝她,便就站在一侧陪着落泪。 此时倒是卫氏先行止住了泪,一把将榻上的琮哥儿抱起,“来,娘带你回家,咱们回不周……”她的步子迈的很急,不论杨桃怎么叫她,她也只作不闻,出了关雎宫后,便乘辇走了。 “是我对不住她…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杨桃呢喃半晌,缓缓擦去脸上泪痕,整理了思绪,遂把云意招来,“查清楚没有,到底怎么回事?” 云意忙答道, “方才三宝查探过了,绳子上似乎是经人动了手脚,故而五殿下坐上去,荡了没一会儿便折了。” 杨桃在脑中过了一回方才在院中所见的散了架的秋千,当即下令将关雎宫内当差的一干宫女黄门都叫进正殿。彼时她合着眼,神色很是疲惫,只听月娘在一侧说道,“娘娘有令,关雎上下若能据实招出,供出幕后主使,免死罪,如有刻意隐瞒不报,经排查后揪出者,必定上报陛下,诛其九族。” 云意就立在杨桃另一侧,仔细打量殿内一群人,果然见着一人身形一动,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眼神掠过去。 半晌仍无人敢出来认罪,杨桃等的不耐,便摆手让她们先下去了,云意附耳说了几句,杨桃目中一黯,沉声吩咐道,“这几日派人暗地盯紧了,看他都同哪些人来往。” 云意应了声是,这就出去了。 沉香见杨桃面色不好,忙扶了杨桃回栖凤歇息,如今琮哥儿出事,主谋者未能查出,不能给卫氏一个交代,杨桃又如何能安眠,她在榻上翻来覆去,只觉思绪纷乱,到底又挡不住头脑昏沉,一时又睡过去了。 入夜时分,皇帝终于摆驾来了关雎,杨桃强打着精神起来接驾,行礼后,一面引他入座,“您终于来了。” 皇帝坐下后,看着她说,“朕才打卫氏那儿来,看了一回哥儿,境况十分不好。哥儿是在你屋里出的事,你自己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杨桃自知是自个儿照看不力,先行跪下请了罪,这才解释道,“方才妾让底下人查过了,说是秋千上的绳子让人动过手脚,才让哥儿摔了……”此时她的眼中写满了愧疚,“妾平日也时常在那处顽……却没让奴才仔细检查,都是妾不好,请您责罚” 皇帝清楚杨桃心性,知晓她断然做不出此事。何况琮哥儿在关雎宫出事,若真是她,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是有人存心陷害并嫁祸给她,他忍不住叹道,“人言可畏,双宜,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会儿偏落了把柄让他们说道,朕还能怎么帮你?” 杨桃自觉无可辩驳,只是不住地磕头,“妾与尤婕妤交情匪浅,此次琮哥儿出事,妾心里也很不好受,杨氏不敢有怨言,但凭陛下责罚。” “连尤婕妤尚且明白求朕去止谣,可你呢?只要你开口,朕保证,此事与你绝无半分干系。” “爹爹去世的时候,妾求过您了。” 皇帝见她一如既往,便也没了法子,“罢了。” 杨桃见皇帝要走,也就起身一礼,作势恭送。皇帝回头问道,“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朕?” “妾不敢。”杨桃垂下眼,淡淡说了一句。 皇帝看她良久,最终叹了一声,“看你面色不好,夜里早些安置吧。”这会儿便真正迈步出去了。 第二日,便有一道因五皇子乳母及关雎宫女照看不周,致五皇子自秋千跌落重伤,罪无可恕,择日赐死的旨意传遍六宫。 杨桃听了,却不曾因此舒出一口气,反而总觉着此事并未就此了结,何况关雎宫内的奸细究竟在与什么人接头一事,也还未有线索。 在这一切尚未理清之前,琮哥儿却在除夕当夜去了。五皇子夭折一事为本就愁苦不堪的宫廷又增添了一丝悲凉,昭和四年的除夕,到底是没法儿喜庆热闹地度过了。 杨桃听闻此事,一面是哀痛,一面却是不解,分明太医当日已说过外伤并无大碍,为何琮哥儿却还是离世了。何况当日太医所禀,唯有她与尤婕妤,加上沉香几个心腹宫女知道。连她尚且要疑心的事,难道尤婕妤便不疑心了么?可琮哥儿到底是在不周宫没的,即便她有心细查,却又怎敢伸手往不周宫,平白惹人疑心呢。 尤婕妤卫氏为五皇子夭折一事痛心不已,皇帝念在卫氏侍奉多年的情分,下旨将她晋为贵嫔,更以“平”号寓意平安顺遂,又令她掌管不周,自此宫中人人便要尊她一声平娘娘。 昭和五年大年初一,这日早晚定省,眼看着众人都没什么精神,皇后也不再多留大家伙儿说话,只让众人都散了。杨桃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延年殿去了,延年殿乃是琼台过身者停灵之处。不过也唯有帝后、太后、皇子帝姬以及有身份的妃嫔才能在此处停灵,如有被废黜的妃嫔,死后是不能停灵的。所以五皇子夭折后便被送来了此处,杨桃此时隔着尚未盖实的棺木,慈爱地看了哥儿一眼,究竟没忍住落下泪来。 她慢慢上了几炷香,将纸钱焚尽了,才往平贵嫔身边去,低声劝慰,“你……节哀。” 平贵嫔一听这话,回身看了她一眼,“我没寻你,别来。” “若待你寻我才来。那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好歹我也养了他这么些日子。”杨桃一愣,才接道,“咱们俩……” “你有吗?”平贵嫔冷笑道,“没有你,琮儿就不会死!我不去寻你,你又何苦来为难我?一面是怨,一面是情分,你想要我如何自处?咱们俩……?”顷刻她便疾言厉色起来,“那我且问一问你,琮儿的死,谁来担?” “这些日子,我多番想寻你重修旧好,却总没那个胆儿,明明走到不周,到底还是回去了。当日我从去锦出来,你寻我要一句话。你等到了,我却没能等到。”杨桃一摒昔日的傲气,慢慢在她身前跪下,“你如今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平贵嫔,哪里还需要我呢。” 云意见状,忙要扶她起来,她却仍是对着卫氏磕了一个头,“我来担。” “要你命偿,你担不担?”平贵嫔蹲身,伸手抚摸着杨桃的脸,声却还像从前一般轻柔,“我这一个'平'字,还要多亏昭仪娘娘肯赏脸,难肯分予我这般下作之人一点福气。” 杨桃心知她是听信了外头的流言蜚语,将当日袁宝林之言搁在了心里,她待要解释什么,平贵嫔却已收回手,冷声说道,“我说过,你也是琮儿的娘,小儿性纯,不会怪罪自己的亲人,他不会要你偿命。但是从今往后,咱们的情分,就此两清。”说罢,卫氏站起身来,“仔细送你们昭仪娘娘回去吧,若是磕着碰着了,陛下又该心疼了。” 听罢这话,杨桃已是泪流满面,待她踉跄站起身来,正要往外去时,却听平贵嫔在身后说了一句,“你当日若是烧死在去锦宫里,那便再好不过了。” 她背着身,不敢回头去看卫氏此时的面目,心里却是一寸寸寒下,合眼流尽了泪,方才缓缓走出了延年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小产 杨桃从延年殿出来,一时有些茫然,竟不知再往哪儿去,惠充媛,晏贵嫔,她们会不会也在怨怪自己不当心……她就这样随意逛着,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千鲤池,分明彼时池里的冰还未消融,是见不到游鱼嬉戏的,杨桃却还是呆呆站在那儿,不知在看什么。 夜色已经暗下来了,敏婉仪齐氏正打着灯笼慢慢往这儿过来,一见杨桃,便行全了礼,“娘娘。” 杨桃侧过脸,见是敏婉仪,微微对她笑了一笑,“你来了。” 敏婉仪见她面色不好,知晓是因五皇子夭折一事,想了半天,却不知如何劝慰,只是蹭了蹭围脖上的绒毛,“双宜……我这样喊你,你介不介意?” 杨桃倒是没有什么不欢喜的,“我娘说,小字是留给夫君叫的,平日大多是陛下与几个亲厚的姐妹这样唤我,咱们一齐入宫都第五个年头了,有什么不能的。” 敏婉仪一听,露出一个很真诚的笑容,“我总觉着这名儿好听,却不知是怎么个典故,你能同我细说说么?” “双宜是我娘给起的,我幼时便听她在家中常念: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双宜,便是借了一个宜室宜家的意头。可如今我……哪里宜了呢?” 见她如此,敏婉仪心里也十分难受,便往她那处挪了几步,伸手要去暖她的手,说了一句,“你别怕,别难过,也别不高兴。” “我手冷,别凉着你。”杨桃慢慢抽出手来,听着这么一句劝慰的话,倒被逗笑了,只是一瞬又失了神,“这么多的事,怎么是说不难过便能不难过的。” “从前您身边的人很多,多妾一个不多,少妾一个不少,妾便不怎么靠近你。”说到此处,她停了一停,拧着眉头,似乎很懊恼的样子,“妾只恨从前书读得少了,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是看您现在……似乎很是不高兴,这处又只有我。”她很努力地安抚着杨桃,“其实这件事实在不怪你,只是……人各有命罢了。” “都知我昔日风光,却无人见我今日潦倒。纵然见着了,只怕也要笑骂一句活该。似你这样中庸,在这宫里,其实很是难得。” 敏婉仪听后倒觉得有些不大好意思,又对她一笑,“外头冷,若冻坏了自己,可怎么应付来日呢,咱们回去吧。” 杨桃回以一笑,更是由衷说了一句,“多谢。” 因敏婉仪就住在东边的少阳宫,杨桃随她回去倒也顺路,二人就这样提着灯,一路闲话着回去了。在如今这般紧张又压抑的氛围中,杨桃总算得到了一丝短暂又温暖的宽慰,令她不至于完全被打垮。 直等上元节过后,前朝后宫各式各样的年节典礼才算真正了结。 这日皇帝稍得了空闲,便听说杨桃在凌霄宫外请见,彼时见她稳步行来,伏地拜礼后久久未起,又听她说道,“罪妾杨氏,致平贵嫔痛失爱子夭,今日特来凌霄请罚。” 皇帝听后,立即驳斥,“大过年的,你存心来朕这儿找不痛快?朕已经归咎于奶娘疏漏,你这会儿来自揽罪责,打算让外人说朕什么?给朕滚出去。” “事实如此,”此时的杨桃异常沉着冷静,“秋千架上的绳子,是妾让人动的手脚。” 皇帝起身,缓缓行至她跟前,俯身紧紧捏住她的下颌,“你再说一遍。” “此事确然是妾所为,妾决心自损以博宠爱的技俩,不想却让哥儿因此受害。” 皇帝这会儿是真正动了怒,狠狠掐着杨桃脖颈,迫她站起身来,他逼着杨桃与他平视,冷声质问,“究竟是何时起,你变成了这个模样?” “妾……变成……如今这样,难道……咳,不是您……一手……指点的么?”杨桃被人掐的差点回不过气来,连吐字也是十分艰难,“是您让妾……为了您,放低架子……” 皇帝听到此处,怒意更甚,只见他青筋暴起,猛地松了手,使力将杨桃狠狠一推,谁料只这一下,杨桃腹部便恰好撞着了桌角,疼得她额边冷汗直冒,而后只觉下身有液体流出,腹痛不止,她伸手向皇帝,一面喃喃,“子清……救我。” 皇帝当下也愣住了,直待见人裙下血渍斑斑,一时慌了神,“双宜!”他将杨桃抱往寝殿,一面召太医过来诊治,彼时杨桃已经疼得昏睡过去了,额上却还不停地冒着冷汗。 太医院的章院判闻讯匆匆赶来,为杨桃诊过脉后,便吩咐随行的黄门去传医女,一面往外回话,“陛下节哀,小皇子……保不住了。” 皇帝一怔,却还问,“什么时候有的,朕怎么不知道?” 章院判沉吟半晌,缓缓答道,“已有一个多月了,只是娘娘身子尚未调养好……有孕的时机不对,加之近来忧思过甚,胎像很不稳固,方才又受了猛烈撞击,这一胎必然是保不住了。还是让医女过来,为娘娘清理干净罢。” 皇帝一时站立不稳,“她没告诉朕。朕若知道,肯定不会——”只见他骤然厉声,“去传昭仪的贴身宫女过来!” 医女在里间忙碌,云意来时还有些懵懵然,心想必定是自家主子心直口快,又不知说错了什么,惹得皇帝猜疑,甫一进来便跪拜唱礼,安静地听着皇帝问话。 “朕且问你,你们家娘娘是何时知道有喜的?” “您说什么?”云意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时,丝毫不掩喜色,“陛下,娘娘当真有喜了?!” “你成日在你们家娘娘跟前伺候,却不知道这一桩事?”皇帝看着她神色,不免疑心问道。 云意心知皇帝这是要怪罪的意思,忙解释道,“娘娘侍奉多年,一直未有所出,本已断了有孕的念头,只想一心一意地教养五殿下,谁料五殿下突然就——自此娘娘日夜寝食难安……”说到此处,她嗫嚅了一会儿,“因而小日子也不大准了,可娘娘连平安脉也不把了,她性子倔,您也是知道的,不论奴婢们怎么劝,她都听不进去。” 皇帝沉思了一会儿,也觉有理,又问,“她方才来请罪,说是自己让人动的手脚,果真如此么?” 云意显然是未曾想到杨桃过来的缘故,当下连连磕头,“陛下明鉴!娘娘从来不曾吩咐奴婢等人去做此等恶事,娘娘与平贵嫔交情好,这些大家伙儿都是知道的。再说娘娘一直无所出,更是把五殿下视如己出,事事尽心,又如何能忍心下得去手呢?陛下,这些您都是看得见的——” 皇帝逐字逐句听罢了,心里多少也有了数,“行了,你回去传辇过来,过会儿送你家娘娘回去,她身子不好,需要休养。” 云意一听,这才松了口气,心里虽有些疑惑,却又不敢多问,只是听令匆匆去了。 皇帝这时也掀了帘子,阔步往里间去了。医女已经处理得当,退下前又给杨桃换了身衣裳。他独自守在榻边,伸手想要替她捋好散乱的发丝,终究还是停住了,只是长长叹了一声。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杨桃醒转过来,只见皇帝就守在身边,她想起昏迷前所发生的事儿,便问了一句,“我有了?” 皇帝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 杨桃撑着坐起身来,然而喜悦只持续了一会儿,当她感受到下身疼痛时,只是轻轻将两手搭在小腹上,颤声问道,“又没了……是不是?” 皇帝还是点点头,依旧一言不发。 她强忍住下身传来的疼痛,此时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唯有干裂的嘴唇还一张一合,嗓音也有几分喑哑,“我要回去 ” 皇帝并不拦她,任她下了榻,踉跄地往外走去,还是凌霄宫的几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实在看不下去,方才伸手扶了她一把。出了凌霄,云意等人已备了一顶小轿候在外头,杨桃被搀上轿辇,这就回了关雎。 “杨氏护嗣不力,褫其徽号,降为婕妤,禁足一月。今念其尚在月中,不必迁动,仍居栖凤殿。”杨桃走后,皇帝即刻招人拟旨,次日传往六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离心 这头杨桃甫一进了栖凤,才终于肯嚷出一声疼。 云意也是见医女从凌霄宫出来,打听了一回,这才知晓杨桃小产一事。当下自然不免有些怨恨起皇帝,可是怨恨归怨恨,她一个小小的宫婢,又能做什么呢。 她轻手轻脚地扶着杨桃上了榻,殿内让炭火烧得极暖,云意一面吩咐二等宫女打来热水,伺候杨桃擦了一把脸,又给杨桃塞了一个汤婆子,让人捂着肚子,“来,这样好受些。” 杨桃每一想起这个还未发现便没了的孩子,心口便疼得厉害,索性也不睡了,只是大颗大颗掉着泪,哭得厉害时,差点儿一口气没回过来,云意就陪在榻边哄着,“您别太难过了,娘娘还年轻,早些将养起来,以后总还会有的。” 杨桃大哭道,“都是我不好!我只想着卫氏的话,想着要给哥儿偿命,这便不管不顾去了凌霄宫。若我一早知道有了他,便是等生下了他,我自个儿死去,也不能搭上我儿无辜的一条命——!” 云意这才明白过来先时皇帝问的那一句话,暗叹自家主子太傻,“娘娘……此事也不能全然怪您,方才奴婢问过几位医女,她们说您身子先时受了损,尚未完全调养过来,有孕的时机不对……” 杨桃眼中闪过一抹极浓的恨意,“是皇后——是她——”仅仅是一瞬,她又黯下了神色,“必定是琮哥儿一人上路太过孤单,才要把我的孩儿也带走。罢了……我同相映,至此才算真正两清。”说到此处,杨桃又簌簌地流下泪来。 云意眼见她哭的愈发厉害,心知再劝不住,又怕苦痛郁结在心,酿得她身子愈性不好,索性也不劝了,只任由杨桃在自己怀里哀声痛哭。 到后半夜,杨桃哭得累了,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云意知道她一向睡得浅,当下也不敢动弹,只怕惊醒她,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凑合了一夜。 第二日庆昭仪褫号降位连带禁足一月的旨意下来时,杨桃已经浑不在意了,她一心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再无暇顾及皇帝的恩宠。至于琼台上下如何拿她说笑,她现被关在了关雎宫墙内,再不必去听,也听不见了。 禁足的一个月里,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在栖凤殿里跟着宫女们学做针线,十分仔细小心地绣着一件小肚兜,也不知是绣给谁的,不论旁人说什么,她都只作不闻。 杨桃解禁已是二月底的事儿,但关雎宫前仍是门可罗雀,除却惠充媛,晏贵嫔与敏婉仪几人来探望过她,是再没有人肯来了。这也难怪,杨桃近几个月的大起大落,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又岂敢将自己的前程押在她的身上。 然而这一日,琢贵人却前来请见了,若是寻常妃嫔,杨桃必定是不见的。一听是琢贵人,她手上倒是停了一停,“引她进来栖凤罢,我懒得动弹。” 这也是琢贵人头一回进栖凤,沉星引她进来前,悄悄嘱咐了一回,“婕妤精神头短,这些日子也懒懒的不爱说话,您待会儿见了便知道了。婕妤心里不好受,说话也不当心,却万没有轻慢琢小主的意思。” 那琢贵人听了,哪有不明白的,当下连连点头,“姑娘这话,是折煞我了。” 这便安安静静地跟着进去,屏息静气给杨桃行礼问安。 杨桃让她坐下,自己也靠在软垫上,上下打量一回她的穿着,神色懒懒的,“快三月了,外头还冷吗?” “是还有些凉,养了这么些时候,您可觉着好些没有?”琢贵人坐下后,关切问道。 “一切都好,劳你记挂了,我都这样了,难为你肯特地过来跑一趟。” 彼时云意才烫好一个汤婆子,正要送给去杨桃,琢贵人倒先伸手接过,双手奉与杨桃,“说这些就见外了。” 杨桃笑了一笑,也就接过汤婆子。 琢贵人坐下了,也跟着笑道,“还记得妾初入宫时,和您说好一同驰骋马场;也还记得当时安氏主理六宫时,存心揪妾的错处来罚妾,您却特意叫人送来那柄玉如意,让妾宽心……您待妾的好,妾都记着,所以今儿……尧氏该来的。” “琢贵人,你是看我可怜,才来怜悯我?”杨桃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的,“本宫是弘农杨家的人,是骠骑大将军的嫡长女,当今安国公的胞妹。这样显赫的身家,又有这样好的容貌,自打生下来……就没什么不如意的,你若是念在昔日咱们的情分来看我,我自然欢喜。但若是看我落得这般田地,才来怜悯我。从今往后,竟还是不必来往的好。” 琢贵人听她字字有力,声声入耳,果然是精神不少,不由放宽了心,一面点头称是,“就凭您这样一张脸,就够她琢贵人羡慕个千八百回了,分明只有艳羡的份儿,哪里需要怜您什么呢!” 说罢,琢贵人拍了拍她手,又替她提一提被子,想再嘱咐些什么,又怕刺激到她,便只是沉声道说了一句,“好好儿的。” 她见杨桃再没有说话的精神,也就识趣告辞了。临出去前还不忘嘱咐沉星一句,“我看婕妤身子虽大好了,心病似乎却还厉害着,究竟还劳姑娘们平日多费心开解。” 沉星感念地冲她点点头,一面仔细将她送出去了。 琢贵人走后,云意才捧着药进来,“小姐,该喝药了——” 杨桃接过药碗后,自知云意已是晾得差不多了,便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一鼓作气喝尽了,又动手做起针线来。 云意见此情景,莫名想起昭和元年的暑日,那会儿杨桃中了暑气病倒后,总嫌汤药苦,怎么也不肯喝,还得云意千求万求她才勉强答应。只是喝药时,尚要佐着一罐蜜饯,喝到最后,竟不知是药喝的多些,还是蜜饯吃的多些了。想到这儿,她嘴角不由一弯。 杨桃余光瞥见了,便问道,“什么事儿这么好笑,也说出来我乐乐?” 云意只是摇摇头,“没什么。不过是想起小姐从前,连喝个药都要奴婢央求半日,如今啊…竟然乖了不少。” 杨桃想起昔日,竟觉恍若隔世,因而叹了一声,并不言语了。 “说来陆嫔也是十分可怜,自打前几日她小产后,奴婢听外头的人说,前头大臣们现都说她是妖女灾星,出嫁前克夫,入宫后又先后克了五殿下与您的孩子……如今更是克了她自个儿的。”云意见杨桃仍旧这样没精打采,便就着宫里近来发生的事,与她闲话起来。 “无风不起浪,也不知是谁存心要置她死地,克夫倒还罢了,琮哥儿与我的儿,又怎么成她克的?” 云意一听,心知杨桃终于又活过来了,忙说,“可不是么!好在咱们早察觉了那暗地做手脚之人,奴婢一直命人暗中盯着那小太监,果然见他每隔十日便要出关雎与一个宫女会面,这两日一查,才知那宫女竟是袁宝林屋里的人。” “袁宝林?”杨桃听罢,心里有些疑惑,还不等她开口问下去,云意又添道,“还有一桩事,平贵嫔似乎是指了从前贴身侍奉的绿萝姑娘去了……袁宝林身边伺候。” 杨桃听到此处,面色骤然一变,“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也不知到底有多久了。总归这几日定省后,奴婢总见绿萝在袁宝林身边伺候着。” 只见杨桃倒吸一口凉气,思虑良久,吩咐道,“你让人再悄悄查探一回,若她二人真有什么勾结来往,往后咱们对相……平贵嫔,是不得不防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疑云 这日又是三月初三,云意看着杨桃精气神大好了,便劝人出去走走,杨桃也觉在屋中闷了许久,又禁不住云意这丫头时常在耳边叽叽喳喳,这回倒是答应的十分轻巧。 桃花坞内桃花开的正盛,比之旧年冬日杨桃那会儿来时所见的满园凋残,此时早已换成另外一番景致了。杨桃一见,心下十分欢喜,步子也不由轻快了许多。 不料她待要再往深处去赏景时,却见华贵人在不远处,正在一株开得十分旺盛的桃树下倚坐着,落英衬得她容貌更加美艳。杨桃就站在那儿远远看着,一时竟也抛却了往日的恩怨情仇,只觉这会儿真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养眼极了。 尽管如此,待她回过神来,却仍然没有上前与人搭话的意思,并非是她存心与杨柳过不去,只是她深知杨柳心性,待见了她现在这么落魄的一个模样,自然要狠狠拿自己寻一番开心。杨桃想到此处,便就默默地转身,打算出去了。华贵人恰在此时瞥见了杨桃一行人,急忙站起身,掸了掸衣裳上的灰尘,遥遥喊了一声:“杨婕妤——” 杨桃听见这一句“杨婕妤”,一时很觉讽刺,不由停住了脚步,只是平静的等着她后边的冷嘲热讽。 只见华贵人忙几步追上来,一礼过后,对着杨桃却先是一声关切:“您身子可好些了么?” 杨桃倒很有些意外,嗯了一声:“大好了,”不等杨柳接着开口,她又问,“见我如今这般,你很欢喜么?” 华贵人却是一时语塞:“您好,那便好了……妾很欢喜。” 杨桃是果真不曾料到她有这么一句,于是轻轻笑了一笑,语气也柔和不少:“我没福气,你不要像我。”只见她叹了一声,“我晓得你长得好,又能讨他欢心,这样很好。” 杨桃自小产以后,便再没有拈酸吃醋,争宠好胜的心思了,如今杨柳盛宠,杨家的荣宠就此尽数交付于她,似乎也无不可。她这样想着,一面看着园内漫天飞舞的花瓣,不由想起与皇帝的初遇,再想起四年以来的恩爱过往,数次的争执不休,甜蜜心酸一瞬间杂糅心头,五味杂陈。良久,她才嘱咐了一句:“总归……不要成了像我一样的弃妇。” 这头华贵人知晓杨桃小产后,皇帝竟将其降为婕妤,心内只觉他薄情。何况她与杨桃一处长大,虽总有龃龉,到底免不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她又何尝不知杨桃的嘴硬心软,且自打入宫以后,没有白姨娘从旁挑拨,又亲眼见了杨桃受的诸多委屈,反而不免为她委屈心酸,哪里还忍心出言讽刺。 她听了杨桃这几句话,一时也觉心乱如麻,犹犹豫豫说了一句:“阿姐,陛下……他不值得您这样,您别问我为什么。就这一次,信妾一回罢!”话罢,便只见她飞也似地逃了。 杨桃还没悟过这话的意思,华贵人却已经快步去了。恰在此时,晏贵嫔百里氏近前来,撞见杨桃一脸沉思的模样,便问道:“又在想什么?” 杨桃回过神来,忙对她一礼:“没什么,左不过浑想罢了。” 云意见过礼,也跟着说:“我们家婕妤近来精神头短,说话走路都较往日要费劲些。还请晏娘娘多担待些。” 倒是晏贵嫔先伸手扶起了她:“咱们之间,哪还拘这些虚礼。”说罢她又看了一眼云意,指着笑道,“天底下可再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机灵的丫头,我不过多问一句,倒惹得你这般回护她,只是我同你们婕妤是什么交情,哪里就将这些放在心上了。” 杨桃听了,也只是笑:“要你说话当心些,这会儿可不就叫人拿了不是了。” 晏贵嫔见杨桃笑了,一时也宽下心:“难得见你出来闲逛一回,就劳你大驾,随我到亭里就着这儿的美景,陪我品一回茶罢。” 杨桃点点头,也就随她入亭小坐,看着她洗盏烫杯,竟是十分有模有样的,便笑道:“难为你还巴巴儿的学了中原的茶艺。” “人啊……难免容易被同化,何况中原文化博大精深,你们常说入乡随俗,我又怎能不学一学呢,再说宫里人心浮躁,闲时喝一喝茶,也能静心。”晏贵嫔一面沏茶,一面如此说道。 杨桃一时深以为然:“确然如此。” 晏贵嫔递了一盏茶过去,杨桃慢慢接过盏,不疾不徐吹了两口,才缓缓一抿,顿觉唇齿留香,心中也舒畅不少,才又接着前话说下去:“我啊……进了宫来,却还总觉得自己与她们不一样。” “每个人都不一样,连秤杆也秤不出孰轻孰重,像你这样,也并无不好。”晏贵嫔将盏子过水洗了一回,又将新泡的茶水逐一倒出,动作十分熟稔,“如今茶杯多,用了一泡茶便要洗一回。不像从前只有那一个,所以日夜捧在手心里。只是新杯再怎么光鲜亮丽,也给不了旧杯相伴的那段时光。” 杨桃听出话里的意思,换换露出一个笑:“我都明白,只是……经历了许多,我也累了。从今往后不论多了几个新杯,釉色又是怎样鲜艳,都与我没有什么干系了。” 晏贵嫔见她这样消极,也不知如何劝慰,索性揭过这一茬,只是家常与人叙话:“近来除却茶艺,我也偶尔钻研一回你们中原的糕点。我晓得你一贯爱吃藕粉桂花糖糕,回去我做了,便叫丫头给你送去。” “堂堂回鹘公主,大周的晏贵嫔,今儿个竟要为我洗手作羹汤,也不知是我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杨桃笑道。 晏贵嫔也跟着一笑:“能为你做一份合意的东西,可不也是我的福分。算来……从昭和元年到五年,似乎从没为你做过什么。” 杨桃只是摇头,“每回我意志消沉,都是你出面宽慰劝解,这点你倒浑忘了。何况咱们之间,哪里还要计较这些。我只盼咱们的情分,永远不变。” 晏贵嫔不是不知晓平贵嫔与杨桃之间因五皇子夭折一事而生出的嫌隙,昔日在浮碧亭对她的叮嘱似乎还言犹在耳,不想如今还是成了此般局面,可见造化弄人。她深深看了一眼杨桃,郑重点头:“会的。” “我可记着你这话了,”杨桃会心一笑,“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云意就在二人身后慢慢跟着,却见晏贵嫔悄声对杨桃说了一句什么,因声量不大,她也听不分明。主子们说话,她也不好贸然插嘴,更不敢逾矩追问,便只是乖乖跟在后头,一言不发。 后宫难得安生下来,前朝却又屡生事端。吐蕃一战旷日持久,一直未有所决,三月下旬,因魏王指挥不当,周军大败,陆嫔的兄长陆裕也在战中为敌军所俘,魏王更是未经请示,擅自退兵。皇帝知晓后大发雷霆,当即革除魏王的军职,重重罚了俸禄,一举将其逐往封地,更是下令此生无诏不许魏王再入金陵。 此后皇帝一直派人打探陆裕的消息,然而数月后吐蕃却传来陆裕死讯,皇帝自感失一手足,痛心疾首,下旨追尊他为荣郡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杨桃这日在栖凤听说了皇帝对魏王的处置,倒并不意外,只是淡淡说道:“这一战从去年七月打到如今也有大半年了,大将里不单折损了爹爹,现如今连陆将军也赔进去了。何况搭进去的粮草为数甚广,陛下意气又重,若不能拿下吐蕃,他势必是不肯罢休了。这魏王打了败仗还罢,却敢擅自撤兵,果真是'落败而逃',这么一来,既损了周军的士气,又折损了陛下的颜面,如此一来,功亏一篑,他又怎么能不动怒呢——” 云意正给杨桃挑着针线,一面听她说着,便回道:“小姐这些日子窝在殿里,不是做针线活,便是看书练字的,这会儿说的话,奴婢都听不懂了。” 杨桃笑道:“听不懂也罢了,别个也不指望咱们姑娘家懂这些。我只怕……怕陛下没忍住一时之气,再度派兵讨伐吐蕃,届时便真的要劳民伤财,引发民怨了。总得有个人在旁边劝一劝才好,只是——后宫不得干政,就是皇后尚且不敢犯,后宫里又有谁敢说呢。” 云意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还是说道:“不如让得宠的妃嫔,旁敲侧击劝一劝罢。” 杨桃也觉有理,又怕涉政一事牵累旁人,便吩咐云意:“我记着杨柳前几日进了华嫔吧,明儿你请她来一趟,我教她几句话,只看她肯不肯说了。” 云意这时却摇头:“华嫔虽也得宠,如今却又不比王嫔了。” “王嫔?”杨桃脑子里一时记不住,便问道:“哪个王嫔?” “还有哪个王嫔?可不就是同琢贵人,袁宝林一道入宫的那位,王丞相的千金。那会儿说是要为祖母守孝,拒不承恩,如今孝期一过,转眼就成陛下的新宠了。” 云意说罢,杨桃这才记起来了,只因平素不大与她来往,这会儿自然不敢贸然将涉政的话转告与她,索性摆摆手:“那也罢了,改明儿等我同惠姐姐商议过了再说吧。” 云意一面答应着,见杨桃有些兴味索然,索性收了针线,传了下头的宫女们进膳厅摆饭。 沉星这会儿打帘进来,悄悄儿对云意附耳说了一句什么,惹得云意一下变了颜色,杨桃看了只觉奇怪,当即唬着脸问道:“又在那儿嚼什么舌根,还不快些说来我听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真相 云意见杨桃发了话,当下自然不敢隐瞒,只是蹲身回道:“方才昆仑宫传出了孕事,说是皇后殿下有了月余的身孕了。” 杨桃冷眼看着宫女们摆饭,心底涌起的怒意在一瞬间又平复下来,只见她神色淡淡说了一句:“我晓得了。” 沉星见势便识趣退下了,彼时只有云意跟沉香二人在一侧侍奉着杨桃用晚膳,杨桃这一顿饭用的颇不是滋味,不过草草用了几口,就让撤下去了,云意与沉香俱都心知为的什么,也不敢深劝,想着夜里冲些牛乳,既能饱腹,也助人安眠。 入夜时分,因中宫有孕,大封六宫的旨意又一次传往关雎宫:惠充媛刘氏晋为惠妃,因皇后有孕不能理事,便由她掌协理六宫之权;平贵嫔卫氏晋为平昭容;晏贵嫔百里氏晋为晏昭媛;杨婕妤晋为贵嫔;嘉,敏二位婉仪晋为容华;华嫔杨氏,王嫔,陆嫔都晋了婉仪;琢贵人晋为琢嫔;至于袁宝林与谦宝林二人,倒也因此晋为美人。 听罢旨意后,这回杨桃面上非但不曾显出什么不悦,反而是笑着让人将宣旨中官领下去吃一盏茶,略歇一歇,又让赏了几颗金瓜子。月娘将她此番作为看在眼里,一时也放心不少。 那中官也不曾客气,吃了半盏茶才慢慢去了,可见等在后头听旨的已没有多少人了,也足见即便杨桃此番复位贵嫔,宫中上下都已很不将她放在眼里。 沉香亲自将那传旨中官送出去后,杨桃本要回栖凤去了,不想沉香此时又打了帘进来回道:“娘娘,方才奴婢瞧见华婉仪在宫道拐角处,看着犹犹豫豫的,也不知口里在嘀咕什么。” 杨桃也觉着疑惑,待要开口,另有一个二等宫女进来回话:“回禀娘娘,华婉仪在外头求见,说是来贺您大喜。” 杨桃听了这话,犹疑了一会儿才道:“请进来吧。” 那华婉仪一言不发地跟在引路的宫女后边,甫一到了杨桃跟前,便跪倒在地:“阿姐……!”喊罢此句,只见她顷刻间忍不住落下泪来,极力压抑着声里的哽咽,“被您说中了,我……” 杨桃这会儿倒不纠正她的称呼了,只是静静等着她的下话。 华婉仪低声啜嚅许久,最终惨白着一张脸说道:“我终也成了弃妇,就像你先前……说的那样。”她不敢去瞧杨桃的神色,咬了咬嘴唇,又接着说道,“如今我落得这样一个处境……全怪那位王婉仪,得宠还罢了,却偏偏也在不周!” 杨桃见她一面说着,一面不安地绞着帕子,缓步走到她跟前,拿了一张帕子给她细细擦泪,难得语重心长对她说道:“宫里向来是得宠易,固宠难。杨柳,你还年轻,又未曾生养,样貌在宫里头又是数一数二的,断没有眼下就成弃妇的道理。” 说到此处,只见她叹了一声:“陛下是男子,难免喜欢新鲜,我记着你进宫之前,另有一位与琢嫔等人一起入宫的陈才人,很是讨他喜欢,你入宫后,她倒受冷落了,这回大封陛下也册她为陈贵人。可见……并非是因你不讨喜,来来去去,也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你宽心罢。” 华婉仪听杨桃竟肯费口舌如此安抚,渐渐的也就不再掉眼泪,良久才道:“阿姐,我争宠,不过是想过的更好些,只是不想再像杨府里一般受人冷落,遭人轻贱。他们都欺负我是姨娘生的,凭有什么好的,你挑完了便紧着其他房的姐妹们挑,最后才有我的,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一个庶女,除了忍,也只有忍了——可是阿姐,陛下宠我,不是因着我样貌,性子,或是年轻,他压根不欢喜我!” 听见这话,杨桃一愣,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便见华婉仪狠狠攥着拳头,接着说道:“我恨死他了,比那时候在府里恨你还要恨。可是——我想让自己过得好些,嫁进宫里即便是作妾,也比府里那些姐妹们风光。我的孩子,不论如何也是高贵的皇子帝姬,不必背着庶出的名,一辈子被人戳着脊梁骨。” 杨桃从前看着杨柳受欺负,心里倒是十分畅快,但若看她四处逢迎,邀买人心,心里便很不舒坦。如今再听这些,却不由生出一丝恻隐之心来,许是近日以来自己过得十分艰难,便有些悲天悯人,她看着杨柳说道:“从前我因着嫡庶之分,才与你惹出这么些年的恩恩怨怨,如今咱们都为人妾了,再没什么嫡庶可争了。我知道你恨我,入宫也不过是为了气我,与我作对。只是……你为什么恨他呢?” 华婉仪红着眼眶,一下对上她的眼:“阿姐原谅我了么?”她顿了顿,头一回带着撒娇的口吻,“你若不原谅我,我就不说。” “我也不知该如何对你,若不是白姨娘,我娘不会那么早走,与其说是恨你,不如说是恨她——入宫这步棋,你是走对了,你不单是爹的骨肉,更是弘农杨家的人,即便我再怎么厌恶你,为了保全杨家,我也只能忍气吞声。” 华婉仪听了,微微一叹:“我又何尝不恨姨娘呢,她作践了旁人,何尝不也作践了我。” 杨桃一时也沉默下来,她年幼丧母缺爱,杨柳虽有姨娘,竟也是不中用的,二人说到底,竟也有些同病相怜了。 杨桃感伤之间,却突闻华婉仪说了一句:“姐姐,父亲她此番在魏王麾下打仗,虽负了伤,抬回金陵时尚有生机。若……若不是药……” 杨桃见她支支吾吾,觉察出一丝不对劲,猛地抬眼看她,“什么药? “爹爹的药里被加了一味延胡索……”说到此处,她忍不住伏案泣道,“阿姐,父亲历经多少险恶之仗都平安撑过来了,何况这一回陛下恩准他在府里修养,我见那些太医日日过来照拂,可父亲的身子却每况愈下,于是便问煎药的丫头们要了些药渣,偷偷派人往济世堂的钱老先生处验过……不想那延胡索……竟是活血的药物!爹爹本就因在沙场战伤而失血过多,日日服用这药,又如何能好呢!” “活血?原来,什么为国捐躯……都是假的!”杨桃突然大笑起来,殿里几个宫女一见她如此,俱都被吓着了,只见她突然狠狠盯住了杨柳,“我且问你,你既早知道这件事,为什么如今才告诉我?” 杨柳道:“他是陛下,我就是知道了又如何,告诉你又能如何,有谁敢指责当今圣上的不是呢?从小我就知道,但凡能让你不开心的事就是对的,我为了入宫,与陛下交易。可今日,我不想再瞒着你,索性将此事如实告知你,谁料我又错了…… ” 杨桃不肯再听,只是即刻吩咐云意备辇,“去凌霄宫。” 云意待要劝她,只见杨桃狠狠剜了一眼过来,心知她在气头上,怎么劝也不管用了,只得即刻吩咐底下人去备辇。 华婉仪显然也是吓着了,当即跪下喊道,“阿姐!你冷静一些……你明知道他心里头只有江山社稷,是不会管咱们这些人的死活的,又何苦去自找苦吃?” 杨桃待要迈步出去,却让杨柳狠狠抱住了大腿,杨桃气血上涌,一时口不择言骂道:“你也不是东西!竟敢帮着他一块儿来瞒我!死的不止是我爹,也是你爹。杨柳,你到底有多糊涂?!来人,把华婉仪架走!” 殿外守着的几个黄门听令,即刻将她带出了关雎宫, 杨柳跌坐在地上一味的流泪,看着杨桃乘辇去了,一时六神无主,只是呆呆的看着杨桃的背影,只等看不见了,才失魂落魄的回了不周宫。 这厢杨桃一径乘辇去了凌霄宫,下辇后便直奔宫门口:“杨氏求见陛下。” 因杨桃被罚过禁足,凌霄宫外的侍卫有些拿不定该不该放人进去,心里本有些踌躇,但因知她乃素日敬仰的骠骑大将军之女,一时倒心软下来,便让一位中官进去通传了。 过了一会儿,只见皇帝身边的侍监总管李玉出来迎她:“娘娘,请随奴才进来。” 皇帝原以为她是想通了前事才过来服软的,先也不开口,只是静静等着杨桃说话。 不想杨桃行全礼数后,却开门见山问了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皇帝一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爹他……”杨桃哽咽了一下,“我爹他哪儿对不住您,对不住您的陆周江山?您为什么要在他的药里加延胡索?” 皇帝面色微微一变,冷冷问道,“谁告诉你的?” “看来你是认了,”杨桃冷笑一声,“不管是谁告诉妾的,您只需告诉妾,到底为——什——么?”杨桃恨得咬牙切齿,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的问出来。 “双宜,朕所做一切,不只是为大周,也为你。”皇帝看出杨桃的恼恨,忙上前扶住了她的肩。 “为了大周……?”杨桃看着他,竟然轻笑起来,一张脸却早因怒火涨得通红,“为了您的大周,您就要他死?为什么魏王不去死,其他将士不去死,为什么死的,非得是我爹!” 杨桃几近歇斯底里尖声冲他质问:“您亲手害死我爹,怎么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说为我好?妾是不是还得三跪九叩来谢您,还是……您想要妾这条命?” 皇帝听着她大吵大闹,也并不发火,只是一再劝她冷静:“双宜,你听朕说,杨家祖上助高祖平乱建国不错,杨奕却一再自恃其能,居功自傲,走到今日这一步,朕也是迫不得已。何况……” 杨桃听着皇帝冠冕堂皇的说辞,冷笑问道,“何况什么?” “你总说想要个孩子,可朕不能用你的孩子去赌上大周,你爹若为国捐躯,就是大周功臣,你就是功臣之后。朕全了他的忠骨,全了他死后的尊荣,也能全你想要孩子的愿,这样不好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癔症 空气似乎一瞬凝滞了,杨桃那两丸乌水银似的眼珠就那样直直盯着他看:“你方才说什么?”她的语调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歇斯底里,只是皱一皱眉头,似乎是很平淡的问他,“什么叫,不能拿孩子……赌上大周?” 皇帝缓缓伸手,替杨桃捋好方才因情绪过激而散乱的鬓发,语气安抚,又带有一丝宠溺:“双宜,朕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你告诉我,什么叫不能拿孩子赌上大周?”杨桃还是死死盯住他,将方才的话又问了一遍。 “这些年,是朕不想让你有孕。但你从去锦宫出来后,朕已经筹划好了一切,便没再往你宫里送避子的东西。正月的时候……朕的确没料到你有孕在身,那一推,更不是刻意为之。” 杨桃听罢这些,竟觉往昔皇帝给的恩宠,所谓的誓言情话,尽皆成了浮云假象,成了一个众人可笑的笑话。这时只见她一面摇头,一面轻笑,良久才喊了一声:“子清,”她一点点靠近皇帝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就应该跟着我爹,一块儿死在战场上,听明白了吗?” 分明是这样狠毒的话,杨桃却说的那样轻巧又冷静,她最后冷冷看了一眼皇帝,当即转身往外走去,谁料不过行出数步,杨桃一时只觉气血上涌,就此呕出一口血来,转瞬便倾身往后倒去,所幸皇帝眼明手快,稳稳将她接住了。 皇帝见她又是如此逞强,心下不免又痛又急,再次将她打横抱进里屋,一面传医就诊。过了片刻,只听太医回说乃是急火攻心,这才呕了血,又听他特地嘱咐,不可再使杨桃动怒,也不能再经受刺激,方能慢慢将养起来。 皇帝就守在杨桃榻边,看着杨桃惨白的脸色,他心知杨桃年纪轻,先有和姝一事的心结,且才经受失子之痛,如今又接连经受了这般打击,难免是受不住了。 他一时自觉懊恼不已,却更恨杨柳违誓对她道出实情,以致杨桃知晓事情,如此与他怄气。这会儿皇帝想她再无可用之处,便吩咐李玉几句话,李玉遵命去后,他只是一心想着往后如何弥补杨桃,如此细细想来,竟是彻夜未眠。 至于杨桃醒来时,已是三日后了。 云意一连守了几天几夜,这会儿见杨桃醒来,自然喜不自胜,忙让人去凌霄宫报了一声。 杨桃睁眼后,仔细打量了一回屋里的陈设,只觉十分陌生,就连屋里伺候几个宫女看着也都很面生,因而不由生出几分惶恐,这会儿只见她瑟缩在被窝里,探出一双眼睛问道:“你们都是什么人?” 云意不由一怔,忙说:“娘娘,奴婢是云意啊……” “娘娘是谁?”杨桃怪道,“你浑说什么,这儿是杨府,哪来什么娘娘贵妃的。你少来诓我,云意是个同我一般大的小姑娘,至今不过八九岁罢了,怎么又成你了。” 云意听罢,不由落泪,半晌才问:“小姐说这儿是杨府,可还记得府里有什么人么?” “爹爹,娘亲……”忽然她警惕地看了一眼云意,“你是什么人,我为什么告诉你?你以为在这儿落几滴泪,便能惹我心疼你了么?” 云意忙擦了泪,连说不敢,当下也不敢顶嘴,只是强忍难过,一面让沉香去请太医来看一眼。 杨桃一听“太医”二字,吓得要从榻上起来,却因周身无力,便又缩到墙角:“为什么看大夫?我不看大夫……我不喝药!” 云意极力安抚她:“小姐病了,怎么能不请大夫?” 只见杨桃跟失了魂一样,只是使劲儿摇头:“没有!我没有病。我记起来了,爹爹前不久纳了一位白姨娘,你们是白姨娘那儿的人——你们要毒死我是不是!” 杨桃说罢此句,当即抄起一柄如意枕,狠狠往她身上砸:“滚——都滚出去!” 云意吃痛喊了一声,杨桃却更是躲在被褥里瑟瑟发抖,月娘忙上前来照看伤口,却见她只是摇头:“我没事儿,陛下那头怕是正忙着,再让人去西边的蓬莱宫,请惠妃娘娘来一趟罢。娘娘一贯最听她的话,她来了,许能好一些。” 月娘点头,这便差宫女跑一趟蓬莱宫,不想惠妃还未赶到,倒是先等来了平昭容。 这会儿只见她缓步进来,喊了一声杨桃。 杨桃下意识应了一声,打被褥里冒出一个脑袋,这才慢慢抬眼看向来人,眼里盛满警戒:“你是谁?” 平昭容被人这话一惊,皱了皱眉:“你就这样?” 她嘱咐宫人将殿里收拾干净,又要强拉杨桃起来:“我还没找你赔命,你就已经成了这样?”又听她恨声一句:“果真还不如死了!” 云意几个要来拉开,却被平昭容几个贴身宫女给拦住了,这头杨桃直嚷着疼,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蛮劲儿,狠狠将她推开了:“你这个疯婆子!咱俩素不相识,你做什么来寻我的麻烦?再说好端端的,我为什么死去?” 平昭容经她这样一推,不由踉跄退开数步,所幸有宫女从旁稳当扶住了,她猛地抬头看向杨桃,当即红了眼:“你还欠我一条命,这就想赖账了,你想逃,所以在这儿装疯卖傻,是不是?” 只见她恶狠狠一笑:“让你逃!”她看向云意,“过会儿我会向陛下请旨,说你家主子眼下情况不好,要将养好,只怕宫里头不合适,若送往山明水秀的地方将养,譬如什么京郊野外,道观寺庙,只怕不日就好了!” 云意听了,当即跪下狠狠磕头:“平娘娘,我家娘娘如今病的厉害,说话不经心,求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往心里去,更不要赶娘娘出宫!” 平昭容冷笑一声:“我是什么大人?别以为我不知道,落在你们眼里,我一个歌伎出身的娘娘,尚且还不如你们这些寻常宫女呢!” 云意这厢还只是一味流着泪磕头求饶,额头磕得肿了,平昭容却看也不看一眼,径自出去了。 杨桃这会儿呆呆看着云意磕了半日的头,便慢慢下榻扶她起来,抬袖给她擦泪:“你不要哭,我听话就是了。”说着她也掉了几滴泪,呜呜地哭起来,“都是我不好,才惹她这样对你,也必定是我总这样不乖,爹爹才要纳妾,再也不要我跟娘亲了。” 云意听了,心头一疼,忙搂了杨桃入怀,轻拍她的背,一面安抚道:“不是这样,小姐乖得很,没有人会不要您的。” 杨桃吸了吸鼻子,问道:“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 杨桃乍闻见一个男声,抹了一把泪,歪头看了他一眼:“你又是什么人?” “你的夫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胡诌    只见皇帝阔步进来,一把将杨桃抱回榻上,云意一见,知情识趣地退下了。 杨桃怔了一会儿才一把推开他,一面斥道:“你胡说,”只见她又羞又气,“我不过六岁,何曾有什么夫君,得像我娘那么大了,才能有。” 皇帝一听,掌不住笑出声:“若果真是六岁,你又怎么入宫?如今是昭和五年,等你今年过了生辰,该满二十了。” 杨桃低头一打量,果然不似六岁的身量,讶异许久,又将信将疑看了他一眼,问道:“可若我真是二十,怎么竟不记得这十几年来的事?” 皇帝想了一会儿便信口说道:“你不记得先前的事,是因为前几日你掉进湖里,发了场高烧,醒来后,许多事就都忘了。但这不打紧,朕能告诉你从前的事。” 杨桃眨巴着眼看他,便问道:“朕……?难道你是皇帝么?” 皇帝点头:“你长到十五时,朕以半副皇后仪仗抬你入琼台,而你在闺中……也思慕朕良久,是以令尊令堂都很情愿送你进来,后来,朕与你鹣鲽情深。再后来,便没有了。” 杨桃拧着眉头细细听他说来,半晌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我娘说,小娃娃得磕磕绊绊才能长高长大。果真像你说的这样,未免太顺遂了一些。况且,咱们俩若鹣鲽情深,你怎么舍得让我落水呢?” “磕磕绊绊?怎么没有,前几日你随朕一块儿去钓鱼,钓着一尾大的,就是太过兴奋才以至于落水了,还是朕亲自下去救你上来的。谁知道这么一落水,你倒把咱们的恩爱过往都忘了”皇帝说到此处,不免叹了一口气,“有一回你跟朕吵架,还说朕该死……朕心,甚痛。” 此时的杨桃连耳根子都红透了,支支吾吾问道:“真的么?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竟是我说的?” 皇帝一本正经的说着:“但朕宽厚仁德,心有恻隐,不愿罚你。所以……过往不咎,咱们从头来过,如何?” 杨桃此时只觉脑子里乱的像一锅米浆,怎么搅也搅不清,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皇帝一把扣住杨桃腰身,下巴靠在杨桃的肩上:“朕还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这样亲昵的举动,惹得杨桃心里很是不舒坦,但转念一想二人已成了夫妻,竟也没把人推开,只是回道:“什么事儿啊?” “你身子未好全,朕怕你在宫里闷着。想送你到行宫,那里气候宜人,也方便将养,等你身子养好了,朕再接你回来,这样好么?” 杨桃愣了一下,回头看他:“你既说咱们鹣鲽情深,难道不跟我一块儿去么?” 皇帝见她如今这般模样,心下踌躇了一会儿,便笑道:“当然去。” 杨桃自然也欢喜一笑,这会儿又想起方才那桩事来,也就说道:“方才有个女子来找我,无缘无故凶了我一顿,还叫我死去呢,我又不认得她,也不知她存了什么心思。还把那个姑娘……” 说到这儿,她停了一会儿,仔细算了算,又自顾点头:“是云意,也让她给惹哭了,额头也肿了一大块,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皇帝听后,想起方才平昭容所请,面色不由一沉:“不相干的人罢了,你宽心,日后她不会再过来了。” 杨桃很想再多问些什么,譬如那位既是云意,那春深又往哪儿去了。但见他此时面色不大好看,也不敢再说话,一时又觉眼皮子十分沉重,不由打了个哈欠:“我娘在家时常哄我睡觉,你既是我夫君,能不能哄哄我呢……?” 皇帝倒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在榻边陪了一会儿,耐着性子哄着杨桃睡下了。 等人睡去后,皇帝才把在外头候了良久的太医叫进来,等人把过脉,二人去了外间,皇帝便压着声问一句:“怎么回事儿?” 太医忙拱手答道:“娘娘先前受的打击太大,心里一时半会儿承受不住,这才有了癔症。若要好起来,只怕……尚需调养一些时日。” 皇帝听了,不耐摆摆手:“罢了,你自去吧。” 太医点头称是,这会儿伏案开了一张药方,将方子交给月娘,方才告辞退下了。 沉星只见云意与沉香二人进屋服侍杨桃去了,踌躇了一会儿,便附耳向月娘说了几句话。 月娘听了,忖了片刻,方才上前对着皇帝一礼:“陛下,方才主子发作时,奴婢差人去请惠妃娘娘来一趟,这会儿娘娘在殿外等了有一会儿,可请进来么?” 皇帝一听惠妃在外,才说要请进来,又想起有要事与人相商,便摆手道:“不必了,仔细照顾好你们家主子,朕先回去了,晚些再过来看看。若有什么事,即刻来报。” 月娘自然颔首领命,皇帝出去后,一见惠妃,便发话让人随往凌霄宫,一同商议行宫避暑之事。 杨桃如此断断续续养了半月的病,期间宫中众人也纷纷筹备着前往大理行宫避暑之事,因有平昭容一事,又有太医的叮嘱,皇帝便不许旁人轻易靠近关雎宫,打扰杨桃养病。 去大理行宫的人选已经定下,除了杨桃以外,皇后有着身孕,大理那边气候宜人,适宜养胎;平昭容失子不久且侍奉数载,皇帝也准她同去;惠妃更不必说,皇后有孕,行宫事宜总需有个人打理,她当然是最适宜的人选,王婉仪琢嫔等人年轻,又正蒙圣宠,自然也一并同去。 但也有些常年不得圣眷的妃嫔不能同往,另有华婉仪,打从杨桃那天昏倒后,不知怎么她也病下了,且这病还十分严重,自然不能同去。且宫中宫女黄门众多,事务冗杂,仍需有人主理事务,皇帝遂留了稳重能干的晏昭媛在宫中主持大局。 临去行宫前一日晚上,晏昭媛提着小食盒去了关雎宫一趟,她并未让宫女通传,只是径直往寝殿去,云意素知二人情谊,自然也并不拦她。 晏昭媛知道杨桃如今的病症,甫一见了她,便让宫女将食盒里那一碟桂花糕拿出来,对着她笑道:“我叫百里明双,先前答应给你做一份藕粉桂花糕。今儿才做成了,你尝尝?” 杨桃并不敢贸然食用,只是将那碟子推远了一些:“我娘说……夜里不能用甜的。”又见她摇了摇头,“何况我不认得你,不能用你的东西。” 晏昭媛也不恼,只是点头赞道:“很是,晚上吃甜的不好,是我考虑不周啦。什么时候想吃了,我再让人送过来。” 只见她将碟子重新放回了食盒,又笑道:“无妨,咱们慢慢认识,我名为百里明双,小字灼灼。你曾经唤我明双,咱们一起做过很多事情,你会想起来的。” 杨桃眼里一亮,当即诵道:“灼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巧的很,我的小字是双宜,是我娘给起的。”她露齿一笑,忽然想起前事,便收住笑意,忙别开了眼,“我既忘了先前的事,怎么晓得你是不是在唬我,前些时候就来了个叫平昭容的,凶得不得了。” “杨桃,无论你现在信不信我,往后都总会想起来的。昭和元年到五年的点点滴滴,不是一个癔症可以抹去的。不过……现在你做的很对,那就是谁也别信,只凭你的心去感受。” 晏昭媛并不生气,说完这些,她便提着食盒,转身要走,临行前还不忘添了一句:“平昭容她啊…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不必放在心上。” 杨桃见她这样坦诚说道,一时也有些被打动,等她走到殿门口,才说:“明儿我就走了,也不晓得何时回来,但等我回来,一定能记得了,你能等我么?” “你回头,那里一定有我,双宜,好好歇息罢。”晏昭媛回头对她一笑,便提着宫灯回了长留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反复 到了五月,皇帝一行人抵达行宫,这天儿才算真正热了起来。 大理行宫乃是高祖初初建立大周之时,南诏称臣后在大理所修筑的宫殿,一向为天家避暑所用。自皇帝登基以来,这是第二回过来避暑了。上一回还是昭和三年的时候,也是那一年,杨桃在天地一家春里被祥嫔构陷,被押回了琼台,打入冷宫。 行宫的住处不比琼台宫殿划分有致,齐整有序,处处尽显天家威仪,反而多是依景修建起来的亭轩院落,譬如皇帝所住九州清晏与皇后所住的光风霁月殿,皆是环水而建,夏日里清风拂来,十分凉爽。 杨桃仍像上回,住在九州清晏东边的天地一家春里,盛宠的王婉仪则住在西边的露香斋;惠妃带着四皇子,母子二人住在庭前植满湘妃竹的晖和堂,十分的幽静闲雅;平昭容则住在满池荷花围绕而开的宜芙馆,荷香萦绕,沁人心脾。 敏容华,琢嫔等人住在具有古朴之风的杏花春馆里,至于袁才人、傅贵人等较为年轻,但宠遇寻常的嫔御,则住在离九州清晏较远一些的绾春轩与翠扶楼。 杨桃自打住进天地一家春后,便夜夜梦魇,连皇帝有时也被天地一家春的动静给惊醒,但凡问她梦见了什么,她却只是哭喊道:“火……好大的火,着火了……还有好多血——” 皇帝见她口齿不清,形容憔悴,不免心痛神伤,更怕她动静闹大了,把外头御林军也给喊进来,于是将人搂在怀里哄了又哄,折腾了半宿,杨桃才能安稳入睡。只是反闹得皇帝接连几日睡不好,连早朝也没什么精神。 杨桃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惹了祸,这一日入夜后,便趁几个宫女们不注意悄悄跑出去了。她来到灞桥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目光呆滞,犹如一樽毫无生气的雕像。 傅贵人此时正在外面遛弯,不想半道碰着了杨桃,于是站在她身后看了好一会儿,才行礼问安。 杨桃眼底仿佛落了层薄薄的雾,什么也看不分明,沉默良久,她才回过神来问道:“你是谁?”许是因有一阵儿没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不免带了几分沙哑,惹得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傅贵人心知杨桃神智不清,此刻又见她身边不曾跟着什么宫女丫头,便仔细答道:“妾是宫里的傅贵人,从前是与王婉仪她们同一届入宫的良家子。夜里风大,尤其是湖边,您可当心一些。” 杨桃琢磨了很久,拼命想着云意近几日所教,这才回头看她,称呼了一句:“傅姐姐,你认得我吗?” 傅贵人摇头笑道:“算年龄,您长妾几岁,算位分,妾更担不起您这声姐姐了。您是贵嫔娘娘,是天子妃嫔,是……” 杨桃原本是很认真地在听她说,这会儿见她突然止住了,便忙追问:“是什么?” 傅贵人垂首一笑:“是弘农杨家顶尊贵的大小姐。” 杨桃却还是拧着眉头:“你说的这些,陛下都给我说过,但我还想知道些别的,譬如…我有没有叫火烧过,有没有……受过什么重伤?” 傅贵人微微一愣:“陛下说的,是不会有错的。至于其他的……傅氏入琼台晚,您说的这些,妾都不太清楚。” 她见杨桃低头沉思,便又添道:“其实过往之事,又何苦再去追问。或许得到的答案……不是您想要的。就是知道了,也未必比现在好过。您如今这样无忧无虑的,不也很好么?” “不是这样的……”杨桃神色有些失落,“我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我总觉得他有事瞒我,大家伙儿也都瞒着我。似乎都在看我的笑话,我不喜欢这样……” 只见她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傅贵人,直问道:你也觉得我傻么?” “您不傻,”傅贵人看着杨桃的眼神十分和善,语气里也有些循循善诱,“既然忘却了过往,未必不是让一切重新开始的机缘,现在即便只有一丝快乐,也要让它延续下去。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有福气,能有忘却往事重新来过的机会。” 杨桃听了这话,也觉有理,连连点头,一时又教风吹得头疼,便浑浑噩噩走开了:“那……我先回去了,再会。” “您慢走。”傅贵人蹲身一礼,目送走了杨桃,一面在心底暗叹,“杨柳,她看起来好,又不好。” 这头杨桃不见了,惹得皇帝在屋里发了一通火,即刻下令往各处去搜,扬言若是找不着,必定重重治罪。云意自己也急得跟什么似的,一刻不停歇的往外去找。 皇帝正在天地一家春里焦灼地来回踱步,这会儿见杨桃自己寻路回来了,便发火斥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杨桃吸了吸鼻子:“我怕夜里又梦魇,吵着你睡觉。就想出去吹风精神精神,这样就不困了。” 皇帝方才的一腔怒火早让杨桃这通可怜巴巴的话给赶没了,只见他叹了一声:“这是什么烂法子?你这会儿精神了,晚些不还是要困的?” 杨桃也觉有理,长长哦了一声:“那……我让宫女们说故事给我听罢。” 皇帝一把揽过她入怀:“行了,你好好歇罢。真吵着朕了,大不了把嘴给你堵上就行了。” 这话倒把杨桃吓得晚上睡也不敢睡,只是胡乱眯了一会儿,便又催着自己醒过来,好容易撑到第二天皇帝上朝去了,她才敢安生睡去。好在皇帝念她有恙在身,特地免了她的晨昏定省,才让云意等人能安心让杨桃在白日里补觉。 如今距杨桃到行宫已有整整一月,她梦里的景象却是一日比一日清楚明白,这日睡醒后,形形色色的画面在她脑中飞速过了一遍,只见杨桃陡然坐起,四下扫了一眼,又坐在榻上傻笑。 惠妃这日让厨房特意做了果子炒糖衣,俗称冰糖葫芦的东西,因一下得了三四根,先给了含章一根去,又带了两根往杨桃屋里来。 这一月里,凡是惠妃过来,云意沉香几个俱都知情识趣地不加阻拦,只是杨桃病情反复,一会儿认得,一会儿又不认得她。这会儿惠妃进了屋,一见杨桃形容,心里又是酸涩不已,却还是撑起一个笑,朝她举了举手里的糖葫芦:“吃不吃?” 杨桃对她倒是半点敌意都没有,即刻就笑了:“吃!”可当她伸手正要去接时,却在下一瞬又缩回了手,“我娘说,这东西不干净,不让我吃。” 惠妃见她这会儿并不疏远,辛苦也很欢喜,便哄她说:“这是我自个儿做的,我点的果子,我炒的糖衣,可干净了。” 只见她一只手往杨桃跟前递去一根,自己也举起一根糖葫芦,咬了一小口,顷刻间便露出果肉来:“这回的糖衣火候掌住了,炒的可香了。好吃极了,你还不尝尝么?” 杨桃看的垂涎欲滴,忙接过来尝一口,忙笑着夸道:“好…好吃!” 惠妃本想问她想没想起自己来,此时见她这样欢喜,又觉得无所谓了:“别的什么我也顾不来,只能给你做些香糖果子甜甜嘴。下回你要想吃什么就告诉我,若不说,我便随便做些,你只管吃就是了。这两日我看莲子也熟了,下回给你蒸糖莲子吃罢。” “您真好,明双也好,你们好,双宜都记着,都记着。”杨桃着急的一连说了几回,生怕她听不明白似的。 惠妃听了这话,怔怔看了她许久,就把这一番话一遍一遍烙在心底:“不用记着,不用记着。”她噙着一抹笑,替人轻扫鬓发,温声说道,“只要双宜过得好,记得不记得又有什么重要呢。” 云意见此情景,也不由在一旁悄悄抹泪。本来都是好好儿的,却不知杨桃又中了什么邪,突然喝道:“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只见她猛地把手边盏子给摔碎了,手里还握着一块碎渣子,对着人胡乱比划着,嘶喊道,“你们都出去!出去!出去啊!” 惠妃也被这么一番动静给吓着了,又怕杨桃气急下自伤,忙说道:“好好好,我出去我出去!” 她退到门外,又急忙吩咐云意:“别让她伤了自己,快去夺下来!” 云意得令,轻声细语哄了杨桃半天,又有三宝趁乱夺了那碎瓷片,里头哄闹半日,好容易才安生下来,今日出了这么一桩事,惹得惠妃心里更是难受。 沉香待要将惠妃送出去时,见她神情沮丧,便劝道:“娘娘这一阵都是这样的,就是云意姐姐这样忠心耿耿陪在她身边,也没少吃苦头,惠妃娘娘,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头去。” 惠妃哪里不明白,只是拍一拍她手:“好姑娘,你何尝不是忠心为你们主子。她如今得了这个病症,我与她五年的情谊,只有跟着心痛怜惜的道理,又怎会怪她?只是往后天地一家春里,还是再不要放置尖锐易碎的东西了,以免她伤了自己,又伤了别人。那些茶碗碟盏,我另外让人送来。” 沉香感念的点点头:“奴婢都记下了。” 惠妃去后,杨桃这头再冷静下来时,早已是泪流满面,口里头也不知在呢喃什么,浑浑噩噩了大半日,这日倒是一早睡下了。 皇帝照例是向晚时分忙过了政务才过来看杨桃,此时见人乖巧地睡在榻上,又听云意细细回了今日惠妃来后,杨桃突然发作之事,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这段时日杨桃病症时好时坏,折腾得比以往瘦削许多,脸色也是苍白如纸,他伸手为她掖好被子,一面低声说道:“前尘往事,不记得就不记得了罢。如今这样不也很好么,不论如何,朕都伴你从头来过,只求你余生平安喜乐。” 云意本是在守在外间静静候着,但因外头小宫女来回了露香斋那头传来的消息,此时便不得不挑帘进去了。 还不等云意开口,皇帝觉察到身后有人,怕吵着杨桃,先压低声问了一句:“什么事儿?” “露香斋那头派人来给您传话,说是……王婉仪有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病愈 皇帝一听王婉仪有喜一事,方才的满面愁容一下舒缓了不少,他自忖度了片刻,便起身嘱咐云意:“朕过去看看,你在这儿照顾好你家主子。” 云意眼神一黯,心底登时有些不舒服,却也只能蹲身应是,临皇帝出去前,云意到底还是没忍住问出一声:“陛下过会儿还回来么?” 却见皇帝犹豫了一会儿,看了一眼榻上的杨桃,一时也没说什么,这就打帘出去了。 云意见状,心里再明白不过,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便衣不解带地照顾起杨桃,再不想别的了。 这一夜,皇帝当然没有再过来。 自然了,这不单只是因为王婉仪有孕一事。盖因后半夜光风霁月殿那头的宫女传来消息,说是大皇子夜半醒来后,哭喊眼睛灼痛,惊醒了屋里一干人,皇后急忙命宫女传了太医来看,方知是为明石散所伤,太医还说,就是救治了,此后视物,只怕也不甚清晰了。 皇帝匆匆赶去后,得知此事自然大怒,但念惠妃在场,为全皇后面子,并未当场驳斥,只是下令让惠妃彻查此事。 这桩案子也让惠妃十分为难,若从尚宫局明石散的取用查起,可如今乃是夏季,行宫依山傍水,蚊虫又多,以明石散驱蚊最是寻常不过,由此看来,宫中人人皆有嫌疑,自然无法自此揪出元凶。 而事发时照看大皇子的几个奶娘宫女,不知怎么竟都像约好似的睡倒了一片,连贼人潜入也无所察觉。惠妃审问过才知,那几人自喝了桌上的茶水后便觉十分疲乏,眼皮昏沉,等大皇子睡下后,不知怎么也去外间倒头睡下了。 惠妃这便又令人查了一回茶水里的东西,果然验出了蒙汗药一物,可再一查尚宫局档案,却并无人登记领用过。 线索就此断了,皇帝怒意更甚,狠斥几个奶娘宫女看护不力,竟然酿成此等祸事,于是发话将数人拉下去杖毙,连带着皇后宫中的一干宫女黄门也因此事被罚了半年的俸禄。 忙了一夜,此事仍然因线索不足而未有了结。彼时天光乍破,皇帝回去九州清晏换了一身朝服,经过天地一家春时又叮嘱值守的黄门几句话,这就上朝去了。 然而皇帝前脚去上朝,后脚宫里便开始流言四起,有人传如今适逢皇后有孕,胎气稳固,大皇子就因明石散伤了眼珠,不能视物,此事未必不是皇后刻意为之,以此为未来名正言顺的嫡子铺路。 众人皆知皇长子并非皇后所出,且高祖曾立下规矩:为了皇室血脉的健康,身体残缺的皇子,是没有资格被立为皇太子的。不论此事是否乃皇后所为,大皇子今后确然是不能再被议立为储君了,大家在为其惋惜之时,不免也觉着这传言有理有据,着实可信,自然一传十,十传百,把这话流传开来。 天地一家春的众人都正为杨桃这病症忧心不已,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些个闲言碎语。这日一早杨桃醒来时,目光仍有些涣散,又习惯性地张口问起皇帝的去处,云意伺候着她梳洗,一面哄道:“陛下上朝去了,特意嘱咐要奴婢看着小姐把这碗粥喝完了。” 杨桃十分乖巧地喝了粥后,直嚷说屋里闷,闹着要往外头去。云意想着带她出去赏景,或能对病情有利些,便也就答应了。谁料出去兜了一圈,行经太平马坊时,杨桃又说要骑马去,云意自然不敢擅自作主,只是劝她别去。杨桃这会儿却已板起脸来:“怎么,如今连我的话,你也敢不听了?” “奴婢不敢!”云意怕人再度发作,当即跪下了,却不断朝杨桃身后随行的小宫女使眼色,意在让人回去找皇帝过来。 杨桃这才不无满意地点点头,自顾进了马坊,她先在马厩外细细看了一回,待见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马儿,欢喜笑道:“吉祥!云意你瞧,是娘亲的吉祥!” 云意陪着笑道:“是呢,可不就是夫人的吉祥。”说虽如此,但云意心里清楚,吉祥如今在宫中上林苑的马厩里,又怎会出现在这儿呢。可如今的杨桃神智不清,她也着实没有存心说破的必要,便只得附和答应。 杨桃心里高兴,当即令黄门将那白马牵出来,又对着它絮絮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云意虽紧紧跟在后头,却架不住杨桃熟稔地蹬上马背,御马缓行。 云意不敢激怒她,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不料杨桃御马慢慢走了一会儿,此时觉着夏风微凉,竟生驰骋之心。只见她双腿微微一夹马腹,狠狠一甩长鞭,那马倏然往前奔去,云意追赶不上,生怕杨桃有什么好歹,再又命人去九州清晏催请皇帝。 杨桃这头策马奔腾的正得意,恍惚间见着一位男子立在正前方十里开外,她慌忙使力回扯缰绳,“驭——”那马堪堪停在那人身前一里之处,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杨桃出了一身冷汗,当即愣在原地。 皇帝压下惊怒之绪,伸手给她,一面哄道:“双宜的骑术的确益发进益了,来,你先下来,同朕探讨切一番,如何?” 杨桃仍坐在马背上,怔愣许久后,才看清来人正是皇帝,她木然地伸出手,任由皇帝搂她下马。脑中忽然闪过金陵街上的一幕,一样的人,一样的事,紧接着脑中闪过去锦宫的火,凌霄宫的血,杨柳的哭诉……杨桃突然看住了他,眼里露出一丝凄然与悲切:“我记起来了,你是子清……吴郡,陆子清。” 这是杨桃自那日昏迷后醒来,头一回这么喊他,皇帝听后,不由僵滞了一瞬:“是朕,方才吓着了么?” 杨桃还没开口,一时只觉头疼欲裂,两眼一闭,已然昏倒过去了。 皇帝急忙传辇,带着杨桃回了天地一家春,然而癔症究竟乃是心病,杨桃未醒,太医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或许是方才骑马时又受了刺激,这才昏倒过去,皇帝面上虽未显露,却在屋里来回踱了数次,只候着杨桃醒来。 “她脑子不清楚也就罢了,你们这些奴才的,也尽由着她瞎胡闹?!若是没事还罢了,若有什么好歹,你们的脑袋也都不必留着了!” 杨桃醒来时,正听皇帝训斥着天地一家春的宫女,只听她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子清……” 这一声虽小,落在静谧的屋里与焦灼的皇帝耳中,却是十分清晰的,皇帝闻声,当即扑往杨桃榻边答应了一声:“我在这儿。” 杨桃原本涣散的眼神一点点恢复了光彩,云意见杨桃醒来,忙要给她喂一碗水,不料却让皇帝伸手抢过,亲自给杨桃喂下了。 杨桃自觉有了些气力,便撑着要坐起来,皇帝给她搭了把手,还不忘往她身后垫了个枕头靠得舒服些,这才在她身边坐下:“下回再想骑马就跟朕说,朕亲自带你骑,也就不必受这样无辜的惊吓了。往后,再不要这么莽撞了,嗯?” 杨桃听进耳里,良久才缓缓伸手搂住他的腰:“您怎么忍心这么对妾呢。” 皇帝听见她以“妾”自称,心口一紧,只是看着她:“你想起来了?” 杨桃只是点头,却不说话了。 皇帝又问:“那你……还怨朕么?” “怨。”杨桃这样说着,小脸在他肩上一蹭,闷声闷气问道,“这些日子,您怎么能将双宜当作傻子哄骗呢?” 皇帝笑了几声:“会怨就好,会怨就好……朕的双宜一向喜欢斤斤计较,果真不怨了,朕反而还有些放心不下。”说罢,只见他指腹在杨桃脸上细细摩挲,话语恳切,“双宜,这回是朕错了。朕欠你的,日后一定都补还给你。” “宽心吧,您就是想赖,妾也会一一讨回来的。”杨桃冲他笑了一笑,又抚了他眼下一圈暗青色,“您且回去补一补觉吧,妾这些日子夜间时常梦魇,惹得您也没睡个好觉,何况妾以病中之躯见您,已然很不合规矩。如今妾大好了,若您再不好好歇息,妾可要良心不安了。” “也罢……你且好生将养着,朕明日再来瞧你。” 杨桃点头答应着,吩咐云意仔细将皇帝送出去,等人再进来时,杨桃一时有千言万语哽在心头,终究只是说了一句:“好云意,我知道,难为你了……” 云意见杨桃神智终于恢复,竟是喜极而泣:“不苦,不苦……但凡小姐能好起来,便是豁出云意这条命,也是值得的!” 杨桃轻声安抚着她,因见她瘦了不少,也要她暂且下去歇息,云意推辞不过,只得答应了。 这时屋里唯有沉香一人伺候着,杨桃问了几句宫里如今的情况,不单听说敏容华因照拂三帝姬与七皇子有功,被晋为婕妤,也听说大皇子眼珠为明石散损毁一事,但听沉香说了这许多,杨桃一时只觉着恹恹的,便索性吩咐她:“宫里发生这么多事,想必陛下很是分身乏术,这几日他若再来,就说我病中不宜面圣,一应推了吧。” 沉香本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因是主子的命令,自然悉数应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试探 杨桃神志清醒后,喝起药来自然利落干脆,不再像先前那般推三阻四,气色渐渐也就一日好过一日。只是还总以病情为由,推脱着不见皇帝。皇帝心知此事急不得,一时也作罢了,不过每日借着惠妃的名义差人来问候个三四回,此事倒是惹得天地一家春的几个宫女们哭笑不得。 这日才用过晚膳,杨桃听说袁才人过来拜访,一时也没急着让宫女请进来,反而慢慢漱过口,又吃了些才湃好的瓜果,自觉舒服了,这才递个眼色,示意宫女传她进来。 袁才人耐着性子在外头等了好一阵儿,这会儿进来,面上非但没有恼怒之意,反而更是全了礼数:“娘娘看着气色好多了,气性似乎也愈发大了。” 杨桃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不紧不慢吹着云意呈上的新茶:“本宫的气性如何,同你又有什么干系呢。这会儿你也尽心意来瞧过了,若没有什么要事,把东西搁下,回去吧。” “果真娘娘脾性不同旁人,难怪陛下喜欢得紧,成日竟要问候个三四回才肯安心呢。” 袁才人说罢,这便示意宫女四喜将礼呈上:“正因您如今的气性好,妾才有许多的体己话想同您说呢,只是……”说到此处,只见她眼风往四周扫了一回。 “啧……难怪觉着空落落的,原来竟把耳坠给丢了,若是寻常的也不打紧,偏巧又是陛下从前赏下来的,今儿我又只在前院里走了一遭,沉香,你领着她们下去找找看。” 沉香识趣的领着几个宫女退下了,这会儿杨桃将屋里伺候的一干人打发了,只留了云意在跟前伺候着,才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袁才人,“我是很想听听,你对本宫有什么体己话。” “娘娘一向快人快语,行事爽快利落,着实让妾仰慕不已。可先前的您太心慈手软,顾虑着姐妹情谊,妾即便想助您……也是有心无力。” 袁才人轻哂道:“惠妃娘娘与晏昭媛且不提,她们待您表面上看起来还像那么一回事。只是平昭容……妾记得您二人自五殿下夭折后,便生分了吧?” 杨桃只是不接她这话,反而问道:“袁才人……本宫记得,去年与你一同入宫的几位良家子,如今位分也大都在你上头吧?且不提别的,就说琅琊王家的那一位,如今也是有孕在身,位列婉仪了吧?你又怎么样呢?” 袁才人听到此处,一张脸涨得通红,狠狠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妾的确不如其他姐妹会讨陛下的欢心。” 杨桃见状,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挑拨离间的话谁都会说,你这些话,就连本宫癔症时听了,只怕也未必会信呢。” “妾是不是在挑拨离间,其实娘娘心里头该比谁都分明。先不说别的,昭容娘娘拨来我身边伺候的那位绿萝姑娘,大抵是没有比您更了解的了。”袁才人倏然抬眼,一下看住了杨桃说道。 还不等杨桃接话,她已经自顾说下去了:“妾一直想不明白,五殿下跌伤,昭容娘娘若心里头真信得过您,念在你们姐妹情分上,合该让陛下查明,洗刷您的冤屈。可她却将此事揭过不提,让您宫里人背了罪名不说,又以此为由存心与你生分。再者,五殿下摔伤后若果真有性命之忧,难道太医当场诊断不出?怎么过了几日才出事,又偏偏是在除夕夜里不好了。妾只怕这里头,大有文章啊——” 若说前头杨桃还以为她是在胡诌,可待袁才人说到后头几句时,杨桃的面色却一下变了,尤其当她是论及五皇子夭折一事,竟与杨桃当日的想法如出一辙,她深深看了袁才人一眼,只是淡淡说道:“论理平昭容都拨了从前贴身的大宫女去伺候你,合该是你二人更亲厚些,怎么你又巴巴儿来同我说这些话。何况就是我真不好了,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袁才人觑着杨桃的神色,一面斟酌着语句:“妾自然是不平,更为咱们士族不平。平昭容出身卑贱,您又是怎样显赫的身家,竟得屈居在她之下。若非有这种种波折,只怕您如今早与惠妃一般,位列妃位,其中未必不是她卫氏从中做梗的缘故呢!她害了您不说,如今又在妾身边安插人手,督看妾的一举一动,还求娘娘救我!” 杨桃听罢,意味深长笑了一笑:“原来你今日——是来投诚的?只是……要本宫怎么信你呢?” 袁才人听她说这样说道,掩不住一脸喜色,压低声将自己素有哮喘的病症仔细说了一回,又添道:“此事原本唯有妾与贴身宫女四喜知道,如今又多了您一个。您现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只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收留妾在身边,日后妾自当——肝脑涂地!”说罢此句,便见她郑重跪下,狠狠叩了一个头。 杨桃见她如此坦诚说道,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异,转瞬说道:“肝脑涂地就不必了,擅自打扰本宫养病,先去屋外跪上半个时辰再说罢。” 这位袁才人还没回过神来,但听她这样吩咐了,便心甘情愿的在天地一家春外头稳稳跪下了。然而这番动静,还是惹得西边的王婉仪差人过来问候了一回。 行宫四处一样是人来人往的,大家伙儿见着袁才人在杨桃屋外跪着的情形,不免暗生猜测:有说这位杨贵嫔脾性不好,只懂得拿这些小妃嫔出气。也有说这位袁才人自不量力,见着陛下对杨贵嫔上心,便妄想投诚攀上高枝。然而更多的,却是说袁才人妄图在杨贵嫔与平昭容之中挑拨离间,惹得杨贵嫔不满,动怒罚她去屋外跪着。 杨桃擅自听了这些流言,非但没有阻挠,反而放之任之,只等着看皇帝那头如何反应。 原本杨桃擅自惩罚妃嫔的确有逾宫规,然而如今宫中掌权者乃是惠妃,她与杨桃交情匪浅,知道此事后,也少不得要帮着杨桃罚她一通。况且如今皇帝愈发看重这位杨贵嫔,宫中上下又有谁敢置喙她的做法。 不要贸然得罪皇帝的宠妃,这一点在宫里人面前,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皇帝对后宫小事一向不多过问,何况他对袁才人此人又不大上心,他自觉杨桃动怒罚了便罚了,但凡能让此时的杨桃心里畅快,又并非是什么出格过分的举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它们过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承诺 这些日子以来,宫里的闲人要么是议论杨桃为着平昭容责罚袁才人,要么是议论皇后残害大皇子的流言。 杨桃这头非但不把外头关乎她的流言当作一回事,反而心平气和地将养着身子,不想渐渐也就大好了。 皇后却因着关乎自己的流言而闹得胎气不稳,皇帝为此也是忧心不已,再三劝她安心将皇子生下,旁的只待产后再论。可皇后也是个心气高的,外头如此造谣,她又哪里真能因此宽心养胎,这大半月来,尽管汤水进补了不少,气色还是一日不如一日。 一晃眼进了八月,行宫众人便也开始收拾行李,筹备返宫事宜。 这日杨桃觉着身上受用不少,索性往晖和堂去找惠妃说话,彼时惠妃正在清点行装,听说杨桃来了,竟是亲自出去把人迎进来,这会儿见她神色清明,气色红润,不由宽心道:“可算是好了!你这些日子,真要把人担心坏了。” 杨桃亲亲热热挽着她,一面往里走,一面还笑说:“灌了这么些天的汤汤水水,哪还有不好的?只苦了我这舌头罢了!” 惠妃一听,自己也笑了,一看时辰也不早了,这便让温华去嘱咐小厨房做几个杨桃平素爱吃的菜:“我看你气色大好,可停了药没有?若不需忌口,但凡是你想吃的,通通让他们做出来,也给你解解馋。” “也不拘吃什么,但凡是惠姐姐的东西,都是顶好的。”杨桃扶着惠妃一并坐下,“就连姐姐的糖葫芦,也是世间罕见的美味,我总是记着的。” “咱们之间,哪里还用说这个。”惠妃拍了拍她的手。 “咦,含章那小子呢?”杨桃在屋里扫了一眼,却不见含章身影,不由问道。 惠妃听人问起,便往含章房里瞥了一眼,一时有些忍俊不禁:“昨儿我同他说,咱们要回去了,可这里得的宝贝不能都带回去。今儿他便把自个儿在屋里关了半日,想着要带哪些回去呢。” “你也不晓得哄哄他,明年来也是一样的,难道竟还不够他玩的么。”杨桃也忍不住笑开了。 惠妃倒是撑着下巴,悠哉笑道:“无妨,他都三岁了,也到了该上弘文馆的年纪。这样一来,一可教他知节制,二可教他知取舍,索性放他纠结去吧。” “转眼含章都三岁了……”杨桃感叹一声,想起当日在天地一家春的所作所为,于是说道,“惠姐姐,那日差点伤了你,实非我所愿,你不计较是你大度,但却是必然要与你说声对不住的。” 惠妃一听这话,也微微敛了笑意:“双宜,如今听你这样一说,我倒能确定,那时你……”她突然停住不说,只是递一个意会的眼神给她,“这样未必不好,你终于会保护自己了。” “姐姐能够明白体谅,双宜感激不尽。”杨桃转目远眺窗外,心中五味杂陈,“经历了这么些事,才真正明白人心险恶,连自个儿的枕边人也——” 杨桃这会儿更是不掩嘲讽地笑道:“若再不懂得自保,只能坐以待毙了。如今……我亦只要姐姐的一句话。” “从前我劝你待他保留一些,你却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如今你看开了,我又不知这样究竟好不好了……”惠妃看着她神色,又问道,“你想要句什么话?” 杨桃并不直言,只是慢慢说道: “我若能早些看开,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狼狈地步。双宜在去锦里死过一次,在凌霄宫死过一次,说来还要多谢她们……”至此只见她面色骤然一冷,逐字逐句咬得极重,“只是她们欠我的,我必定要一一讨回来。” 惠妃听得心头震荡,也不免为其心酸,此时再无他话,只是郑重点头:“我帮你。” 杨桃再看向惠妃时,面色不由柔和下来:“如今大皇子已是不中用了,三皇子身子孱弱,唯有姐姐的含章,身强体壮又聪明伶俐,等他往弘文馆上过几年学,将来必定无可限量——双宜会助姐姐。” 惠妃心知杨桃何意,却是淡淡摇头:“我这一生再无意去争什么,只要能带着含章好好儿安享余生便足矣。你实在不必……” 说到这儿,她已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正巧温华过来回说晚膳已妥,她便止了这话,索性招呼宫女上来摆饭。 杨桃见她不语,只是轻轻伸手覆上她的手,温声宽慰:“不到万不得已,双宜不会贸然出手,更不会牵连姐姐。姐姐放心。” 惠妃摇头道:“我并非这个意思,我只盼含章一世平安,不必卷入那些纷争里……” “我明白,可是姐姐……难道你不争不抢,旁人便会饶过你么?大皇子眼睛坏了,便如我方才所说,诸皇子之中,排在前头的几位皇子里,只有含章最为出众,难道别人瞧了,不会眼红么?譬如……”杨桃望向了光风霁月殿所在的方向,自然意有所指。 惠妃也听出了弦外之音,垂眼黯然道:“我知道。不过……陛下说皇后月份已大,怕赶路不便,已经发话留她在行宫养胎,待出了月才接她回去。咱们回去后,再慢慢筹谋罢。” 杨桃听是皇帝的意思,不免有些意外,想必他是把那番流言给听进去了,才会有此番举动。想到这儿,杨桃心里虽有几分欣喜,但为怕叫外头人抓住了把柄,当下只是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语气也显得淡淡的:“皇后怀的是嫡子,陛下着紧些也是应该的。那几个寻常就在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女是万不能调走的,否则万一她来日出了什么差错,姐姐岂不是白担一层干系。” 惠妃自然不是不明白,遂点头道:“我明白,你只管宽心。” 这厢二人用过了膳,又闲话几句家常,杨桃便借着收拾行李的由头,告辞回去了。 杨桃回去后,见里外几个宫女俱都忙着整理行装,她便单独把云意叫进屋里,叮嘱了几句话,而后又添道:“只怕如今本宫在她们心里尚还不如你呢,先前总是你近身伺候我,怕也累了,这会儿我大好了,你只管安心回屋歇息去吧,她们心里是没有不服的。” 云意犹豫再三,这才答应着去了。 几日后,皇帝终于命钦天监定下了返程的吉日,恰好就在八月十八。 杨桃自打病愈后,倒是十分爱往外走动。恰好这日乃是中秋佳节,晚宴散后,众人纷纷回宫,杨桃提过宫女手中的一盏宫灯,自顾登上了摘星楼,只见她仰着脑袋赏着满月,不由想起从前在家中时的中秋,转念又想起父亲,于是低声感叹道:“又是一年中秋,只可惜……千里共不了婵娟” 不料王婉仪恰好也在此处,她见杨桃感叹,也不敢贸然搭话,过了一会儿方才近前对她一礼:“杨娘娘。” 杨桃似乎也没料到此处有人,甫一听见这一声请安,她便循声望去,提起宫灯打她面上一照,这才看清了来人:“是王婉仪啊……你是有着身子的人,在本宫跟前就不必拘这些虚礼了。”说罢,杨桃目光微微下移,落在她已经略微隆起的小腹上。 王婉仪一见那灯,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道:“这儿点着怕不大合适,只怕灯光亮得盖过了月光。” 杨桃也觉有理,便偏头问了三宝一句:“带火折子出来了么?” 三宝自然颔首称是,随后只见杨桃熄了烛火,又命云意三宝等人下去候着,这才与王氏说:“我看不清夜路,怕摔才提了这灯。不想竟扰了妹妹兴致,你既有着身子,回去也该仔细一着些。” 王婉仪听了这声叮嘱,倒并不像常人一般受宠若惊或是乖巧应下,回答的声音中反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与一丝半点的厌倦:“仔细……哪能不仔细呢。” 杨桃似乎也听出些什么,便只是柔声道: “你是个有福气的,承恩不过数月,便就有了身孕。先前在宫中为祖母守孝的日子,只怕不太好过罢?好在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祖母去后,妾也没什么能做的,不过恪尽孝道,守完这最后一段日子罢了。”王婉仪也曾听底下几个宫女提过近几月杨桃的遭遇,这会儿虽不知怎么劝她,到底还是说了一句:“只愿咱们都苦尽甘来,从今往后……一帆风顺。” 杨桃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良久笑道:“但愿罢。你也站了有一会儿了,如今进了秋,夜里凉浸浸的,若叫风扑着就不好了,快回去吧。” 王婉仪点点头,这便要去了。 杨桃又想起一桩事,便嘱咐道:“本宫记着婉仪在琼台,是住在不周宫里吧?你们主位娘娘脾性温和,行事妥帖,等咱们回了宫,有平昭容照拂你这一胎,你是再不必担心什么了。” 王婉仪一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对人客气一笑,也就真的去了。 杨桃见她有孕,随行的宫人也不多,此处又高,当下尤不放心,遂令三宝跟着去送王氏一程,不想才嘱咐过这句,却见敏婕妤登上楼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反击 “你怎么来了?”杨桃见敏婕妤来了,一时有些意外。 敏婕妤挽过她手:“哥儿姐儿一早睡下了,我这才抽空出来逛一逛,只听这上头有声,就想上来瞧一瞧,不想原来是你。这会儿天也晚了,咱们一道回去么?” 一阵风吹来,杨桃也觉着这上头有些凉了,一面答应着,也就与她一起下了摘星楼,慢慢往回走。 “前儿我送的生辰礼,你还喜欢么?”敏婕妤突然问道。 “喜欢,只是究竟如今连陛下与惠姐姐的生辰都不办宴了,你也不必给我送这些……”这话才一出口,杨桃便觉着后悔了,生怕引她伤心,索性闭口不说了。 敏婕妤见她急忙住口,也只是无奈一笑:“斯人已逝,这是和姝自己选的路,怨不得旁人。八月初八是万寿,陛下不过,可八月十三是你的生辰,我还是要给你过的。” 原来自去年万寿宴和姝贵嫔溺毙在千鲤池一事后,皇帝便下旨此后不再在这一日办宴做寿,何况去年皇太后仙逝,他便更没有大操大办的心思了,而惠妃与皇帝同为八月初八的生辰,此事放在宫里,更是人人周知。可连皇帝尚且不过生辰,遑论惠妃一个妃妾呢。杨桃生辰在八月十三,因与万寿挨的近,自然也不好再提生辰一类的话了。 敏婕妤齐氏因与和姝贵嫔交好,又有着同住一宫的情谊,即便她的位分还不可抚养皇子,皇帝还是特别恩准将和姝的一双儿女养在她膝下。也是在那对龙凤胎的抓周宴上,皇帝亲自下旨进齐氏为敏婕妤。 杨桃知道敏婕妤生性敦厚,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点头道:“我晓得了,咱们是咱们,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何必管旁人说什么。” “正是如此了!” 二人相视一笑,一路上拉了不少家常,临到分岔的宫道上,也就各自回去了。 到了八月十八,皇帝带着一众朝臣妃嫔返程,而皇后因身子重,上路后只怕诸多不便,皇帝恐生差池,遂将她留在了行宫。 大理距金陵有些距离,王婉仪也有孕在身,这一路行得便要慢些,约莫到了九月下旬,皇帝一行人才算真正抵达琼台。 甫一回宫,宫里便传出袁才人有孕月余之事,皇帝十分欣慰,下旨晋了她作袁贵人。 可谁知袁氏这头传出孕事后,王婉仪反倒小产了。皇帝平素便对王氏十分上心,此次王氏小产,更惹得他怜惜不已,于是下旨晋王氏为容华。 短短数月中,王氏自一个才人进位至容华,此般风头,比之当年的杨桃,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六宫中人无不因此侧目王氏,却又不得不巴结讨好着。 杨桃这日正在栖凤殿做针线,听说王氏的胎竟就这么没了,因自个儿也很明白失子之痛,便差人过去问候了一声。这会儿她与云意说起来,也有几分悲悯的意思:“我看这位王氏,非但没有琅琊王家姑娘该有的张狂,反而温婉娴淑,就是这样得宠,也不见她有什么逾矩之处。我当年是不如她远矣,不想她这样好的人,这一胎……到底还是没了。” 云意怕惹起杨桃的伤心事,便柔声劝道:“人各有命,不怨别人,只是这个孩子,与皇家没福气罢了。奴婢觉着……会不会是平昭容?毕竟如今她管着不周宫,吃穿一应要由她经手。” “不应该,”杨桃摇了摇头,“卫氏做小伏低那么多年,心里未必只看得着陛下的宠爱,她与我生分是因着琮哥儿,王氏与她却没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何况……人家是丞相之女,论身家,论宠爱,她都斗不过王氏,如今的王氏虽说只是王容华,可来日会是什么,谁都说不准。靠着陛下的怜惜,平昭容走不了多远。” 杨桃旁观得透彻,一字一句也说的有理有据,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能毫不避讳地将昔日情如姐妹之人的软肋指出。她也没有想到,卫氏曾赞过她的心思缜密,如今竟用在她身上了。 “不是她,又会是谁呢?”云意问道。 “没准……是袁贵人呢?”杨桃笑了笑。 “可袁贵人与王容华皆出自四大世家,入宫前便有着情分,又怎么会……”云意有些不敢置信。 “怎么不会?袁贵人有了孩子,她的孩子就没有了。这两件事即便真没关联,咱们啊……也得让它们有。”杨桃说着,已在绣棚上穿过几针。 云意这才恍然大悟:“奴婢明白了。可……即便她们反目成仇,于咱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杨桃冷笑一声,重重一搁手中绣棚,“若不是袁氏从中挑拨作梗,我与卫氏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卫氏擅自听信旁人不假,她袁氏却更该死!” 只见她站起身来,缓缓走向窗边:“她袁氏乐见我与卫氏分道扬镳,我偏要演一出姐妹情深给她看!更要让她尝一尝,日夜防着昔日自己的好姐妹……究竟是怎么一番滋味。她们赠我的东西,我都要一一还回去。” 云意见状,心里又很清楚杨桃这些日子受的委屈,于是郑重一礼:“奴婢明白,该怎么做,奴婢心里有数,您且放心。” 果然此后几日,宫里不知打哪儿起便渐渐传开了袁贵人此胎克死王容华一胎的流言,王容华自此闭门不见客,就连袁贵人过去拜访,也被王容华以身子不适为由,拒之门外。 几次之后,袁贵人渐渐灰了心,便也再不往那头去了。 到了十月中旬,陆婉仪传出身孕,也被晋为容华。因陆容华身份不同寻常,皇帝原本放在袁氏身上的心思便又被分往陆容华处去了,此事不免让袁氏大感恼怒。 十月廿一这一日午后,杨桃正在被炭火烘的暖洋洋的书房里临摹字帖,云意候至她笔下这一帖临罢,才低声回道:“娘娘,方才不周那头传来消息,说袁贵人方才去了平昭容处,不知怎么见了红,大抵是小产了,陛下已赶过去了,您去看看么?” 杨桃慢慢搁下笔,缓缓露出一个笑:“果真么?”只见她展了展宣纸,铺好后方才往外行去,一面吩咐,“去取我的斗篷来,让三宝备辇。袁贵人此人伶牙俐齿性子乖张,又爱作妖,若叫她冤枉了我的卫姐姐,可怎么好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假孕 杨桃这会儿还没迈进不周殿,光是站在殿外便能听见袁氏的贴身宫女四喜的说话声:“饶是小姐底子再好,如今还只是尚不足两月的身孕,如何架得住有人存心为难。平娘娘让我们小主在外头冻了那么些时候,难道竟是自个儿失了儿子,便要叫合宫的皇嗣一道陪葬么!” “平姐姐如今也是掌管一宫事务的主位了,怎会不分轻重呢。以平姐姐素日为人便知她不会刻意为难有孕的袁贵人。况且——正如你所说,平姐姐也是失过孩子的人,将心比心,她又岂能狠得下心呢?即便她真让袁贵人在外头多等了片刻,也必定是被宫务或是什么别的要事给牵住了,而非存心陷害!”杨桃斩钉截铁说了这一通话,倒把那宫女说的一时无地自容起来,这才对着皇帝,惠妃与平昭容三人一礼。 皇帝听了这话,眉间却并未因此舒展开来,且听杨桃言下之意,何尝不是道出了在平昭容心里,天家的皇嗣究竟尚且比不得琐碎宫务紧要。想到此处,皇帝不由意味深长看了卫氏一眼。 杨桃当下仍是蹲身未起,继续劝道:“还请陛下等太医诊过脉,再行定夺罢。” 皇帝摆手让杨桃起身,让人赐了座,便只等着太医出来回话了。 平昭容听着杨桃方才一番话,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此刻便也扭过头不看她,自顾等着太医出来罢了。 那太医打里间出来后,竟是出了满身的冷汗,只见他向皇帝拱一拱手:“启禀陛下,微臣方才诊了袁贵人的脉象,并未查出孕脉,袁贵人下身见红,小腹阵痛,恐是……葵水所至。” 那袁贵人在里间听见这一番话,即刻尖声叫道:“你胡说!好好一个孩子,怎么会突然没了孕脉,你这庸医!庸医!” “葵水?”平昭容听罢也有些不可置信,但此时自身总算是摆脱了陷害袁氏小产的罪名,当下便暗自舒出一口气来。 “张太医确定没瞧错么?”惠妃见皇帝面色铁青,率先开口问道,“平日负责袁贵人脉案的太医是哪一位?把他请来一对,也好证明贵人清白。” 此时皇帝身边的侍监总管李玉进屋来回话:“启禀陛下,启禀娘娘,因今日并非负责袁贵人脉案的钟太医值班,奴才方才去请张太医时,顺道也命人去钟府将钟太医请过来。不料钟太医早已携着妻女不知所踪了!” 皇帝一向不把袁氏放在心上,待听到负责她脉案的钟太医不知其踪时,心下早已有了计较,当即抚掌笑道:“好个不知所踪!” 只见皇帝径自往里间走去,一把将袁氏自榻上揪起,狠狠斥道:“朕知你平日向来刁钻刻薄,念你是陈郡袁家的人方才不与你计较,不想酿得你如今竟敢做出假孕争宠之事。”说着发狠踹了她一记,“给朕滚到去锦宫,从今往后,朕不想再看见你!” “陛下饶命啊!妾当真不知此事,是有人要害我!”袁氏遽然变色,狠狠剜一眼卫氏与杨桃,“是你们!是你们合起伙来害我,你们俩——不得好死!” 皇帝却是满脸嫌恶,即刻令人将袁氏捆起来,又命李玉派人去搜寻钟太医的下落。 那厢王容华听说了正殿的动静,忙指了一个宫女过来不周殿,一面悄悄递话给云意,只求杨桃救一救袁氏。 彼时袁氏口里还咒骂着杨桃几人,挣扎着不肯束手就擒。云意上前来悄声回了王氏托人所捎之语,杨桃听后,心下一思量,也就上前向皇帝温声劝道:“钟太医既未寻回,袁贵人兴许是遭人所害也未可知。袁家乃四大世家之一,若无确凿证据,贸然定罪,只怕外人不服。何况袁贵人自小娇生惯养,必然受不住去锦清苦,不如……暂且将她禁足忘月居,待一切水落石出,陛下再作圣裁亦不迟。” 皇帝听罢,沉吟半晌,最终仍是下旨:“袁氏降采女,迁去永巷。” 永巷乃是琼台内粗使宫女与不起眼的微末妃嫔杂居之地,虽非冷宫,但比之冷宫,也差不了多少了。 皇帝冷眼看了殿内众人,不等几个黄门将袁氏押下去,便自顾出去了。因此等荒唐之事发生在惠妃协理期间,她自觉有愧,也就一路跟在皇帝后头,预备向人请罪。 杨桃见此时袁氏仍然骂骂咧咧的,当即冷笑一声:“你当真以为陛下不敢杀你?陛下如今念在袁家的份上肯暂饶你一命,来日未必不会将这笔账记在袁家身上,届时丢的……可就不止你一条命了。听我的话,乖乖去吧。” 袁氏一听这话,再没有了昔日的趾高气扬,神色一点点灰败下去,渐渐的也不再挣扎,只是任由几个黄门将她带下去了。 “姐姐受惊了。”杨桃见此时殿内只剩她们二人,方才缓缓踱至她身前,笑道:“今儿这出戏,姐姐看的高兴不高兴?我却怕哥儿在天上看着,还嫌不够呢。” “你说什么?”平昭容听她提及五皇子,面色骤然一变。 “我虽不知袁氏在你跟前挑唆了什么,可据我查证,琮哥儿摔下秋千一事与她脱不了干系。若叫琮哥儿知道他的娘亲与杀他的凶手勾结在一起,只怕他在天上看着,也不会好受。” “你胡说什么!琮儿明明是因为你——” “果真是我么?姐姐,我待琮儿如何,你明明比谁都清楚。究竟姐姐真的是被袁氏一语蒙蔽,还是……你早已对我心存不满,不过一直没找着机会翻脸?” “哈哈哈……”平昭容突然冷笑起来,“你懂什么?从小你就娇生惯养,养尊处优,我不过是被卖进乐坊预备给王公贵族差遣的歌伎,我使劲浑身解数才能引起高祖注意,让他将我赐给现在的陛下……” “敦悫妃死了,祺瑞贵嫔死了,连你也进了去锦宫。我以为这样,陛下的心里总算能有我一席之位,我不是不曾为你担忧难过,可在宫里,姐妹情谊又算的了什么。何况……你为什么总是能轻而易举就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她恨恨地盯住了杨桃,眼眶一时通红。 杨桃毫不躲闪地对上她的眼,却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等她说下去。 “我以为他既能狠心将你打入冷宫,足见你在他心中并不重要。可当去锦宫走水,李玉进屋回话时,他虽未说什么,可是那一晚,他却在榻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眠……我知道他记挂着你,我劝他去看一眼,他却说时机未到怕害了你。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他连将你打入冷宫,都已预先为你算好了后路。” 杨桃从未听皇帝提起过此事,脑子里唯有她蹲在宫门口苦苦等候的情景,只是不料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竟为她这般费尽心思。 “后来你出了去锦宫,我既知道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除了继续依靠你,当然别无后路。他把琮哥儿给了你,原本我也不在乎,可和姝死后,他却那样轻巧的把和姝的一双儿女交给敏婕妤抚养。那我呢,我算什么?敏婕妤轻而易举就能养着别人的孩子,而我自己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儿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辗转在别的妃嫔身边,叫她们母妃——” “皇子来日是要继承大统的,陛下也是秉承高祖定下的规矩,怕皇子过于依赖生母,以致外戚干政……”杨桃说道。 “够了!”不等杨桃说完,平昭容已经出声打断了她,“你为他说话,他为你说话,你们俩的鹣鲽情深,偏偏要演给我看么?哥儿出了事,他一心只想如何为你推脱,他有那么多个皇子,可我却只有一个琮哥儿!琮哥儿在你宫里出了事,他却不杀你。你说,我为什么不能恨你?杨贵嫔,这条命,到底是你欠我的。” “我欠你的命,已经还了。”杨桃听到此处,已是面色平平,“为了偿命,我自请降罪,存心惹陛下震怒……我还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就已经随琮哥儿去了。事到如今,你还要再提这事儿么?” “那又与我何干?”平昭容咬牙切齿地说,“我只恨没有亲手杀了你的孩子,来解我心头之恨!你出身高贵,是弘农杨家的长女,是功臣后人,你说话有底气,走在路上腰板也挺得直。你跟陛下有那么多的话可说,敢跟他闹小性子,陛下也肯放低身架哄你,而我的低眉顺眼……却换不来他多一次的眷顾!” “没人能选择出身,可情爱一事,原本就与身份无关。我若待他真心,凭我是乡野村女还是高门贵女,照样会与他闹性子,照样有说不完的话。你总说自己出身如何卑微,往事如何不堪。试问你待陛下果然真心么?还是想借他宠爱,扶摇而上,将从前欺辱你之人踩在脚下?” 杨桃深深看了她一眼,良久才继续说道:“从一开始你就将自己看得太低,所谓的百依百顺落在陛下眼里,又与旁人何异呢?你听信袁氏的话,为了我们二人出身悬殊而吃心,从而与她勾结。如今她出事反咬你一口,不也是应当的么。你不肯拿出真心,又如何换来真心呢?” “卑贱者何谈真心?杨桃,不是谁都与你一般,有这样好的身家条件去谈真心。” 杨桃一听,自觉多说无益,叹了一口气,便转身慢慢往外走了。 “那你呢,你又拿出真心待我了么?”杨桃走到殿门口,忽闻平昭容如此问道。 “从前……或许有吧,但自打绿萝去了袁氏身边,就再没有了。”杨桃停住脚步,却不曾回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你总是这么高高在上的模样……”平昭容笑了笑,“可总有一天,你会回过头求我的。” “拭目以待。”杨桃冷冷吐出这四字,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可除了云意,谁也不会知道,在走出不周宫门的那一瞬,有两行清泪自杨桃面上缓缓滑落,转瞬只听她低吟一声:“我与她……终究是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道谢 袁氏假孕之事已经过去了十数日,这会儿虽进了十一月,皇帝仍旧差人一刻不停的继续追捕钟太医。杨桃因听了那日卫氏之言,心里对皇帝的埋怨倒淡去一些,便也不如先前避着他了。 这会儿杨桃伺候皇帝在关雎宫用过了午膳,因凌霄还有政务,皇帝便去了,她也不留。只是与云意二人一齐挑着针线,甫一听宫女说王容华提着亲熬的栗子粥来访,杨桃便索性搁置了手边活计,叫人请进栖凤殿来:“外头冷,她又才出月不久,引她进这屋来吃口热茶吧” 沉星领命退下了,云意打了盆温水上来给杨桃净手,恰好王容华进来,一见杨桃恭敬行了一礼,这才将食盒递予宫人:“原这栗子粥是要送来予您膳前用几口,怪妾忘了时辰。妾熬的很稠,您要吃的时候让人再在火上过一过,很养胃的。” 云意接过那粥,杨桃便准她坐下,又让宫女上了一盏热茶,一面笑说道:“自个儿才出月不久,不在屋里安生养着,素日操心也就罢了,如今为着养我的胃,又巴巴儿过来一趟。你这样体贴的心思,倒显得我屋里的丫头们都不中用了!” 王容华坐下后,先同那斟茶的宫女道了一声谢,这才回了杨桃的话:“养一月也足了。您瞧瞧,妾可比以往丰腴不少,眼下愁的很,让妾过来伺候伺候您才好。” 说到这儿,只见她吃了一口茶,略歇了一歇,才起身一福:“妾今儿是专程来谢您来的。前几日,妾身上着实不好,未能自个去求情。” 杨桃打发了几个在殿里伺候的二等宫女下去,此时将方才的玩笑神色也收了,便劝她道:“这话你在我这儿说过也就罢了,切莫传往陛下那头去了。先前袁氏在我跟前说话不当心,挨了一顿罚,陛下晓得我不能偏袒她。若是你去,陛下难免因此牵连你。那日陛下的震怒你没瞧见,连我也不敢深劝,亏得她是袁家的女儿,才算保全了这条命。” 王容华前倾着身子,仔细听着这几句,话里不无感激之意:“劳您替妾求一次,妾是又愧又谢…妾记着您的恩情,来日是定要还您的!” 杨桃却只是摆手,又叮嘱几句:“我省得你们从前在家中做姑娘时便很有些交集了,但我还是劝你一句,她这样的性子,你保得住她一次,保不住下一次,只怕将来还要反受其害。这宫里头,最要紧的莫过于明哲保身。” “妾自记事起就同她相识,哪里能不晓得她什么性子。只是从前妾在家中因是庶出,不大受人待见,唯有她瞧得起妾,妾便记着这份情。不过往后妾一定掂量好轻重,不叫您操心。”王容华笑说,“妾今个本是来谢您,竟又得您这些话,也不知该怎么谢您才好了——” “事已至此,你也算是仁至义尽。往后如何,只看她自个儿的造化了。”杨桃听她言及“谢”字,便往下接道,“我肯帮你,也是为你这样的赤子心肠所感,在宫里像你这般善心的人已不多了。难得看见一回患难见真情,也算是大饱眼福,我还要什么别的谢呢。” 说到这儿,却见杨桃眼中陡然深沉许多,而后一叹:“终究,她比我幸运。” “妾记着您的好,不论从前如何,现下总算多了妾一个,不过……您不会有那一天。妾平日虽也清闲,但并不是浑不听六宫之事。您的事,妾也多少知道一些,那些苦难,用来换今后的平安喜乐,实在足够了。” “也借你吉言,苦难都过去了……往后,再不会了。”杨桃很是欢喜的一笑。 二人说了这么一会儿话,杨桃怕她才刚出月,身子吃不消,便也没敢再留人,再叮嘱了几句养生的事宜,就放她去了。 王容华走后,却听云意怪道:“奴婢记着先前宫里流言四起时,她还闭门不见那袁氏,不知怎么到了紧要关头,却要您帮着为袁氏求情了。” “先前她是真以为袁氏有孕,才克死她的孩子。可后来既知道是假孕,那就没有什么克与不克一说了。她心里愧疚,觉着自己器小,又因从前的交情,自然要寻法子补偿袁氏。也不止她,就说咱们,谁不是这样的呢?”杨桃不急不缓地喝了一口茶,淡淡说道。 云意听罢,也觉有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那袁氏那儿……娘娘不打算接着动手么。” “不急,前儿让你看着点不周宫,后来如何了?”杨桃问道。 “正如您所想,平昭容是去永巷看了一回袁氏,出来后很是一幅气冲冲的模样。邻屋的宫女听了几句墙角,说那袁氏抵死不认,平昭容虽没辙,但听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已经信了是她所为。” “袁氏自然不敢认,若认下这罪名,袁氏一族不就毁了么。她苦心经营这一切,也都功亏一篑了。” “娘娘何意?” “陛下才一登基便开始打压各大士族,首当其冲便是四大世家。我曾听老祖宗说过,陈郡袁家已经是外强中干,杨家如今反而愈发起来了。袁家在四大世家里待不久,袁家急,袁氏也急,她挑起我跟卫氏的争端,无非是想借她除了我,削弱杨家在后宫之势。” 云意跟着杨桃耳濡目染许久,如今自然也能听明白一些,听至此处竟觉有些后怕:“好深的心思!” “贵为士族门阀子弟,自然要为家族而谋,用老祖宗的话来说,袁家子弟便是只知享福而不知进取,竟将希望全都寄托在她一个女子身上,如此看来,她也未必不可怜啊……” 云意却有些不以为然,恨恨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为着袁家,坏了您与平昭容的交情,导致您二人之间的嫌隙再难修补,实在可恨!” “她是可恨,但此事也不全怪她,那日卫氏说了很多,我也想了很多。或许,袁氏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杨桃说至此处,两眼一合,只觉十分疲惫,“没有她,来日也会有别人。罢了,不说了。” 云意见她露出疲意,也不敢再提,当下忙伺候着杨桃去卧房里小憩一会儿。 “十一月了,春天……不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煞星 然而进春之前,皇家却发生了一件惊动了朝野内外的大事。 十一月中旬,皇后云氏在大理行宫诞下死胎,她深感于子嗣一道艰难,自请辞去后位,落饰出家,为大周国运祈福。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答应了,更下旨封云氏为守静元师,出月后送往上清寺修行。 杨桃听闻此事时,与云意说起来,还有些不解:“皇后一向视后位甚重,就算这一胎没了,总算还有大皇子。再不济,她是中宫皇后,是众皇子的嫡母,来日不论是哪个皇子登基,她都是皇太后,又怎会甘愿辞去后位?” 云意也觉蹊跷,但想了一想,又说:“但她一心盼着嫡子降世,两回有孕,都将宫中管事之权大方让出,这次许是子嗣一道让她伤了心,也未可知呢?” 杨桃却摇头道:“惠姐姐虽有管事权,但有中宫皇后在上头,金宝金印也在昆仑宫。姐姐再劳心劳力,在外人看来,不过担了一个协理皇后管宫的名声。皇后有孕,一心以嫡子为重,她心知这权在她们手里闹不出什么风浪,才敢大方撤手不管。” 云意一听,也觉有理,低声道:“若是由您来管……想她未必能如此放心。” 杨桃不过置之一笑:“罢了,是她自请也好,陛下发落也好。总之她与这琼台是再没什么干系了。我恨她怨她,却未料她当日不过是陛下的一把刀。” “那您对陛下……”云意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杨桃眼神一黯,“其实何必非得理清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是皇帝,我却不过是琼台众多妃妾之一,他要杀爹爹,根本不必在乎我的感受。从前我求的太多,才觉着心里难受。但从今往后……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贵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可娘娘……”云意见她这样消沉,费尽心思劝道,“您说过,不论陛下如何待您,您都没法恨他。您心里既有他,陛下心里也有您,既然是一双有情人,您又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呢?” “他杀的是我爹,云意,你告诉我,杀父之仇怎么忘?我可以奉旨听从依顺他,却不能再去爱他。否则爹爹他泉下有知,一定不会原谅我。” “老爷一向最疼小姐,一定不愿让小姐余生都活在仇恨之中。何况这些都是前朝的恩怨,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陛下要除去的是骠骑大将军,不是小姐的父亲!您总跟奴婢说,一国之君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为什么每回遇事,反倒是小姐自己看不开了呢?” “好巧不巧,骠骑大将军恰好就是杨贵嫔的父亲。自古忠孝两难全,我不能弑君以报父仇,也不能再与他倾心相待。我不能爱他,也不会再怨他,他待我已经仁至义尽,或许这一切……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 云意一时又气又急,待要再劝,却听凌霄宫来人,说是陛下正请杨贵嫔过去。 杨桃与云意对视一眼,这头拾整了一会儿,也就乘辇去了凌霄宫。 然而甫一到了凌霄宫门,只见外头跪着两位臣子,手持笏板,朗声道:“苏氏枉蒙圣恩,连克皇嗣,又以自身邪佞,扰后宫女眷安宁,实乃大凶煞星也!自嫡子夭折,九阳难现,阴云不开,臣恳请陛下烧苏氏妖女,还大周社稷安康!” “吐蕃一战大周大败,陆将军为国捐躯,惨死沙场。此女克父母双亲,克兄克子,六亲缘薄,此等天煞孤星,不该再留,理应诛杀!”另一位大臣也紧随其后说道。 杨桃正摸不着头脑时,李玉适时出来将她引往偏门进去,杨桃跟着进去时,照旧留云意在外头等着。 这头李玉见杨桃一脸茫然,便说道:“这两位是御史台的谏议大夫,自他们知晓皇后……”说到这儿,又见他突然改口,“自他们知晓守静元师诞下死胎后,这几日常常进宫面谏,来来去去都是这么几句话,娘娘不必理会。” 杨桃点点头,看如今这般情形,皇帝不再召他们进去,想必是并不打算依言纳谏,处置陆容华。 杨桃一面随人往里走,一面想着自陆容华近年际遇,竟也不比自己顺遂多少,因而不由慨叹:“本宫记着前两日她才小产吧,如今又有这些流言蜚语扰身,着实是个可怜人。” 李玉因与陆容华在凌霄宫共事了几年,自然对她也是心存怜惜,一听杨桃这样说,平日对着妃嫔一向不多话的他倒也连连点头称是:“唉——陆容华性子讨喜,不知怎么偏偏这样坎坷,出生丧母,幼年丧父,如今不单没了兄长,连孩子也没能保住。就是这样可怜见的,外头那些朝臣也不肯放过她,偏要拿话柄说她是什么……对了,天煞孤星!外头有一位还是她先前那桩亲事的家翁,蒋佑之父蒋知行。” “若是私怨还罢了,只怕没有这么简单。陛下自登基起便开始打压高门,提拔寒门,可如今朝臣毕竟还是以士族为主,陛下才打击安沈两家不久,朝臣无不人心惶惶,近来后宫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他们难免要拿捏住什么,也打压陛下一回。你在陛下身边伺候,平日也劝着他一些,别叫他因这些政务,操心过度。”杨桃听着也觉陆氏可怜,因心里头明白,索性将此事细细剥开说与他明白,再顺道叮嘱了李玉几句。 李玉一听这话,头一次觉着这位昔日嚣张的杨贵嫔见识如此不凡,也难怪自家主子待她这般上心,当下对杨桃竟是钦佩不已,忙躬身道:“奴才明白。” 二人说话间已是到了书房,彼时皇帝正立在案前练字,只是心不静,这一笔字又如何写的好呢。 杨桃走近一看,果然可见那字下笔重了。皇帝见这一字纸,更是气闷,索性将那宣纸揉成团,一下丢开了。 杨桃眼看着满地纸团,也不喊人进来收拾,只是自己蹲身,仔细地将它们捡起,一面嗔道:“气结便气结吧,何苦拿这样好的纸撒气。” “外头如何,你都看见了吧?”皇帝叹了一口气,慢慢坐下来了。 杨桃接过宫女奉的茶水,先奉与皇帝一盏:“您先消消气,嘴长在别人身上,凭他们怎么说呢。” 皇帝接过那茶,抿了一口:“人言可畏,若这几日过去,真能消停还罢了,只怕他们闹的起劲,朕不裁决,他们倒誓不罢休了。” 杨桃本不欲论及朝政,听他这样说,还是说了一句:“妾只是个小女子,您今儿召妾来,妾也只能陪着说说话,权当给您解闷。” “小女子?我看你往日主意倒是比谁都大。你若有法子,便且说一说吧,朕恕你无罪。” 杨桃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妾可先跟您说好了,妾不过是个小女子,没有什么高明的法子。您若真想保住陆容华这条命,便得先舍了她。” “此话何意?”皇帝正襟危坐起来,正要听她说下去。 “陆容华到底只是闺阁女子,轻易不见人——” “启禀陛下,贺太师在外求见。”不等杨桃说完,便听李玉进来回话。 皇帝听说贺太师来了,即刻站起,就要往外去迎,转念一想杨桃在此,便顿住脚步,回头看她:“你先回去吧,朕晚些去听你说。” 杨桃却只是微微一蹲身:“太师乃是陛下授业恩师,也是真君子,他既来了,或能为陛下解惑,您也就再不必听妾的法子了。” 皇帝听见这话,深深看了她一眼:“双宜,你……” “别叫贺太师等久了,快去吧。”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迈步去了。杨桃则仍旧由黄门引往偏门出去,而后乘辇回了关雎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柳絮 杨桃回宫后,等到傍晚时分,便有陆容华被判祸国妖女之罪,三日后处以火刑一事传进耳里 她心里虽有疑惑,却又没法儿证求。一时心绪杂乱,晚饭后便往长生殿为陆容华焚了几炷香,而后并不直接回宫,反是绕道去了蓬莱宫,预备寻惠妃说说话。 蓬莱宫里的大宫女温华自然亲热地将杨桃迎进去,先给她上了茶,才细说道:“我们娘娘听了处陆容华为火刑一事,便赶着去了凌霄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杨桃一听也急了,忙站起来:“她这时候去做什么,陛下做了决定,再没有悔改的道理,若她去求情,岂不要被迁怒……” 想到这儿,杨桃茶也不喝了,这就起身往外,要去凌霄宫,不想半道却被温华云意二人一并拦住了,温华从旁劝道:“您放心吧,我们娘娘有分寸的,外头冷,您且进去吃几口茶,兴许过一会儿她便回来了。” 云意也劝道:“惠妃娘娘一向端庄知礼,哪像您似的,真真儿是一点就着的脾气,你这会儿去了,才要坏了事。” 杨桃当下横了云意一眼,也就罢了,却还不肯进屋安生坐着,就在蓬莱宫门干等着,云意温华没了法子,只得陪着她等。 惠妃打从凌霄宫里出来,面色有些沉重,乘辇到了蓬莱宫门,一见杨桃在殿外候着,轻咦一声,快步上前问道:“怎么在外头守着,不进去?” 杨桃忙握住她的手,感叹道:“可算回来了!原先是在里头坐着,我听她们说你去了凌霄宫,想着近来事多,只怕陛下心里头不痛快,姐姐若触了霉头,少不得要受些委屈,心里怎么也放不下,只好出来等着你了。可还好么?” 惠妃眨眼冲人一笑:“果真被你猜着了,去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不等杨桃开口,她已经牵着杨桃进屋去了:“还好他大度,没有怪罪。宫里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我看他……也是身心俱疲。” “这么不见天日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杨桃叹了一声,转瞬又问出了心里话,“姐姐觉着,云氏的死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惠妃拿盏的手一停,终究还是将杯盏放下了,她对上杨桃双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说道:“我问过回来的宫人,说她产前受了惊——被不知哪儿来的野猫扑了。” “叫野猫扑了?可我听人说…那孩子生下来身上带了点点青斑,会不会是中了什么毒?” 惠妃伸出一指比在唇前,示意她噤声,肃容看她:“云氏底子弱,又产前受惊,才致使皇子夭折——旁的话就不要再说了。”过会儿才见她接着说,“已经赔进去一个陆容华,你还想接着往里头填么?” 杨桃见她满脸疲惫,也就识趣别开话题:“宫里事务多,姐姐也仔细着身子。” 她吩咐宫女取来薄荷油,这会儿点了一些在指头上,伸手给惠妃轻轻揉着太阳穴:“云氏一事前几天,我倒听见些风言风语,说是陛下有意让哥哥选尚端仪长公主,双宜心里头也实在拿不定主意。” 惠妃只觉穴间有凉意袭来,一时稍稍精神了些,便笑道:“是么?我倒觉着是好事。双宜兄长是出类拔萃的人中俊杰,长公主你也知之一二。若两人性情能合,也是美事一桩,也是陛下对杨家的示好了。” 杨桃先时自然也同惠妃提过父亲的真正死因,这会儿听她这般说,待皇帝之意又微微动摇了,然而只是一瞬,却见她摇一摇头,甩开那些杂念,方才接道:“姐姐既说好,我自然也觉着好了。只是往后啊……竟不知该称长公主嫂嫂,还是小姑好了。” 惠妃一听也笑开了,伸指点一点她额头:“你这鬼灵精。” 陆容华行刑后几日,宫里便传来了傅贵人有孕月余一事,皇帝下旨晋其为傅嫔。因有这一桩喜事,朝廷内外更是对火刑一事赞不绝口,声称妖女一除,大周又现祥瑞。 而这个除夕,因为嫡子夭折,中宫无主,火烧妖女等一连贯的祸事,终究是过的愁云惨淡。 唯一一丝喜意,便是昭和六年正月,皇帝纳了贺太师幺女为妃,因贺太师颇受皇帝爱重,这位贺氏甫一入宫,便封了文嫔,搬进了浮玉宫,很是引人瞩目。 到了二月,不周宫传出华婉仪病逝之事,杨桃知晓此事后,心内五味杂陈,终究还是没去看她最后一眼。这日她站在太液池畔,盯着一棵杨柳看了许久,一面喃喃自语:“春天来了,杨柳已经抽出新芽,你却不回来了。你明知他并非良人,却还要进宫来,就为着跟我赌气,这么搭上了自己的命,值得么?我是讨厌你,却从没想过让你死,你怎么……” 说到这儿,杨桃微露悲意,折下一枝柳,指了一个二等宫女带去凌霄宫:“你代本宫向陛下请一道旨,只求移几株杨柳到关雎后院的池边,望他成全,只当是我为家妹略尽哀思。” 那宫女自然遵命去了,傅嫔打远处而来,恰好听见杨桃最后一句吩咐,忙上前问安。 杨桃一见是她,目光温和的一笑。又念她有着身孕,便亲自伸手扶了一把,接着关切问道:“初春尚寒,太液池边风大,傅嫔怎么到这儿来了?” 傅嫔有些受宠若惊,便同她道了声谢:“才用过晚膳,想着出来消食,远远见着您便来问候一声。说来惭愧,打从行宫回来后,妾一直未再登门拜访,看您如今的面色,果然是养好了。” “我底子好,心里若舒畅了,将养个把月就不成问题了。”杨桃笑着说道。“倒是你,肚子里连带着一位小祖宗,半点闪失都不能有。眼下有几个月了?” 杨桃这话说的不假,她到底是武将之女,不比寻常姑娘成日闷在闺中养得身娇体弱。她未出阁时便成日跟着兄长在外头舞刀弄枪,没少吃苦头。不过也因此把底子养得极好,凡得了什么病,若能仔细调养,确然要比寻常姑娘好的快些。何况这几月来,她不愿费心去想情爱之事,一切只求个顺其自然,心中既然顺畅,身子自然好的更快了。 傅嫔口中答应着,一面低头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眼中满是慈爱:“快五个月了,算着日子,还有几月。” 杨桃怕她站的累了,便让宫女将她扶往亭内略坐一坐。 “妾冒犯一句,您还怪她吗?”傅嫔才一坐下,便问道。 杨桃愣了一下:“你是指……杨柳?” 傅嫔点点头,一时神色有些恍惚,因她也知杨桃与杨柳的恩怨,便低声说道:“妾入宫后,因不大走动,并没什么好友,也唯有华婉仪一个交心的罢了。” 杨桃也不恼,只是笑道:“她在宫里有个交心的,也不算是孤身一人了。”她拍拍傅嫔的手,“从前我与她多有龃龉,多是因着上一辈的恩怨,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也不怨她。只是不想在这当头,她却……” 杨桃其实派人打探过杨柳死因,这会儿本预备同人实话实说,但眼光在掠过她隆起的腹部时,又硬生生咽下去,只是抿一抿嘴:“她自幼便患有隐疾,所以才缠绵病榻许久……人各有命,你顾着些身子,别太难过。” 傅嫔也勉强对杨桃一笑:“她若得知您这番话,九泉之下必定也能舒心。妾记得她有一日她哭着跑来,说自己做错了事,我问她,她也不讲。后来便病倒了,您也……” 说到这儿,她声里稍有哽咽:“事情原委,她不愿妾知,妾也无从得知。但若真有隐情,妾也希望能知道。若不该,自然也不强求。总之,该难过的已经难过了,妾只盼能替她好好活下去。” “或许知道太多反而累赘,她盼你活得简单一些,你就遂了她的意,一辈子当个糊涂人,连着她的份一块儿好好活下去吧。这世间,总是难得糊涂。” “她愿妾此生不尝恨滋味,妾便不恨,只好糊涂着过吧,妾再不求什么了。”傅嫔抹去眼角泪意,低声说道。 杨桃拍拍她肩:“该求一个母子平安。你待她的心思,我都看在眼里。她虽去了,好歹还有你这么一位挚友,往后我待你,只看作自己的姐妹一般。” 傅嫔诚惶诚恐站起身来,忙道:“此乃妾之大幸,妾也必定代她恪尽人妹之责。她若地下有知,看见咱们这样,也该安心了。” 杨桃笑了一笑,眼见时候不早,便提出送她回宫,傅嫔哪里敢当,连连推诿,杨桃却不由分说地引着她走,一面与她闲话:“改日咱们再一块儿过来赏柳,我听宫里的老嬷嬷们说,孕时多走动,生产才更容易些……” 杨桃将傅嫔送回浮玉宫后,又一路慢慢行回关雎。 “启禀娘娘,方才永巷传来消息,袁采女没了——”杨桃甫一迈进关雎宫门,三宝便迎上来回话。 “有什么异样?”杨桃一面往里走着,面不改色的问道。 “袁氏乃是哮喘突发而死,死前还挣扎着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卫'字。” “陛下那头呢?” “已传平昭容过去凌霄宫问话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愧疚 关雎宫上下都在静等凌霄宫那头的消息,直到入夜时,才有一道袁氏犯疾而逝,罪妃不葬妃陵,尸身送还本家的旨意传出来。 杨桃含了一块渍梅在口里,微微笑道:“替她试了回陛下待她的情分,总算不错。看来即便是袁家,也抵不过陪伴经年的旧人啊。” “娘娘何必多此一举呢?”云意略有些替她不忿。 “就当是还她告知我去锦一事的人情。何况,这件事还没完呢……就算陛下肯饶她,王氏却未必了。” 说罢这句,杨桃便又自顾翻起手里的书看了起来。 这几日约莫是因春寒的缘故,杨桃总爱犯困,这才看了一盏茶的工夫,却早已是哈欠连天,眼泪涟涟了。云意见了好笑,忙劝她早些歇息,也免看坏了眼睛。杨桃倒不拗着,这会儿且由她伺候着洗漱过,预备歇下了。 “明儿又是十五了吧,随我去衍庆宫看一看大皇子。”杨桃临睡前,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奴婢晓得了。”云意乖乖应下,看了榻上杨桃一眼,一时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摇头,熄烛歇下了。 因杨桃背对着她,自然没有看见云意的神情,仍旧怀着满腹心事,慢慢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杨桃果然与云意去衍庆宫看了一回大皇子,虽见他闷闷的不爱说话,倒也不强他,只是陪他坐了一会儿,又说了几个幼时听奶娘说过的小故事给他听。 大皇子陆玦如今也有六岁了,其实已能明白许多事,他自知双眼已毁,今后再没有被议立为储君的资格。而他的养母云氏已经自请出家,他原先就不太名正言顺的嫡子身份,此时更不如以往了。 他已上了三年的学,又经历了些人情世故,自然不如寻常的六岁小儿天真活泼,自打眼睛坏了,更是一味消沉。自打从行宫回来后,每月初一十五,杨桃都会过来陪他,他自知毫无用处,也就明白杨桃过来只为哄他开心,自然很是珍重真心疼惜他之人,便也不忍拂她好意,有时也会应景的笑一笑。 杨桃见他肯笑,也稍稍安心一些,温声劝道:“好孩子,不论怎么样,我跟你惠妃娘娘都一样疼你的。” 陆玦微微点头:“儿臣明白。” 杨桃在里头逗留了半日,不但瞧了大皇子,另又去瞧了一回六皇子陆瑜。 这样一耽搁,竟至晚膳前杨桃才脱身出了衍庆宫,临走前还不忘对衍庆宫的管事姑姑嘱咐道:“哥儿们想要什么,一应不要小气。衍庆宫银钱若有不足的,若上头为难,支不下来,只管来关雎说一声就是了。” 那衍庆掌事连连称是,其中不乏有夸赞人善心大方的话,杨桃只是摆摆手:“几个孩子可怜,又怪招人疼的,何况……我也不过略尽薄力,你只管好好照顾哥儿,日后惠妃跟我不会亏待你的。本宫下月再来,这会儿先回去了。” 衍庆掌事自然郑重答应下来,毕恭毕敬地目送着杨桃的轿辇行远了,这才进了衍庆宫,也把杨桃叮嘱的话给众人交代一回,衍庆宫众人一时无不感念杨桃的善心,纷纷喟叹不已。 杨桃坐在辇上,一时又觉疲乏,于是往后靠了一靠,一手撑着额头,云意在辇下跟着,小心问道:“这会儿回关雎去么?” 杨桃嗯了一声,一面伸指揉了揉太阳穴。 云意会意,自然同行辇的几个黄门说了一声。 辇行得虽缓,仍架不住杨桃觉着头晕,她合眼眯了一会儿,醒来恰好到了关雎,云意扶着她进寝殿后,便见杨桃懒懒倒在榻上。 云意心知她是因着大皇子一事,心里有愧,不由低声劝道:“娘娘,忘了这事儿吧。” “是我下的手,如今见他这样,我怎么忘……”杨桃一叹。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陛下与皇后逼您这样的,他们让您失去了第一个孩儿,您不过是毁了他一双眼睛。娘娘,您已经够仁慈了。” “是么?”杨桃微微睁眼,看了一眼云意。 只见云意目光坚定地看着杨桃:“是。” 杨桃却摇了摇头:“稚子何辜,我那会儿让仇恨蒙蔽了头脑,才让你去办这件事。可现在我每每见到玦哥儿就开始悔恨,分明是我同陛下与云氏的仇恨,和他有什么干系?他才只有六岁啊……再者,若当时他们若查出了你,万一你有什么好歹——我更要恨死自己了。” 云意慌忙跪下:“娘娘!奴婢打小就伺候您,就算让奴婢赴汤蹈火,奴婢也在所不辞,何况这原本就是他们欠您的。咱们讨回公道,有什么差错,奴婢不怕他们查出来,只怕娘娘因此日夜愧疚,不得安枕!” 杨桃知晓云意忠诚,如今又说了这些安慰的话语,心里虽不曾因此好受一些,还是忙扶她起来,勉强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往后……咱们还是再不要对哥儿姐儿们下手了。大人的恩怨,实不该牵扯上他们。” “奴婢领命。娘娘若真觉着心里愧疚,不如为大皇子物色一个养母,开口劝一劝陛下,若他有个娘亲疼着,也不至于太可怜了。” 杨桃却说:“总归我生养不了,如今玦哥儿又再不能议立为储君,若我提出认养,陛下想来不会猜疑反对。从今往后,我只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来疼爱便是了。” “不可!”云意即刻否认,“娘娘每每见着大皇子都会愧疚伤神好一阵儿,若真将他养在跟前,日日相见,哪日您若支撑不住将此事道出,只怕后果不堪设想。这可是陷害皇嗣的罪名啊……娘娘,请您三思!” 杨桃叹了一口气:“罢了,明儿我再去寻惠姐姐商议吧。” 云意张了张口,还待要说什么,杨桃却已先说道:“我明白,不能跟姐姐提及此事,你放心吧,我有分寸。当日姐姐给我送糖葫芦时,我存心在她面前装疯卖傻,便是为了将她推离此事。咱们自个儿陷进来就罢了,就算来日露出马脚,被陛下治罪。姐姐总是不知道此事的,她待咱们那么好,咱们不能连累了她……” 云意见杨桃心里明白,也就不再多说。 因说了这么一会儿话,杨桃只觉眼皮子愈发沉重,索性连晚饭也不用了,“我歇会儿,你先退下吧。” 云意自然不再多嘴,这便识趣退下,吩咐几个小宫女把饭菜温着,等着杨桃晚些醒来再用。 杨桃这一觉直直睡到了后半夜才醒来,又因怀揣着心事,之后睡的并不安稳。 好容易挨到了白日,杨桃起身洗漱,勉强进了几口清粥小菜,换了身衣裳,才往蓬莱宫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 有喜 惠妃见杨桃一大清早便来了,想有什么要事,便忙让人请她进来。 杨桃笑着打起帘子,冲人一笑:“姐姐屋里倒比外头暖和。” 待她坐下了,张口先问道:“含章这几日可乖不乖?” 惠妃吩咐宫女泡了一壶润喉的春蜜温茶,听杨桃提起含章,倒是满脸的笑意:“现下还是春寒料峭的,他每日清早去上学,都是迷迷瞪瞪的。” “这样一来,姐姐也少不了手把手给他梳洗穿衣的,合宫的皇子帝姬,只含章有养在娘亲身边的福气,别人可羡都羡不来!”杨桃接过宫女奉上的蜜茶,吃了一口才道。 惠妃也吃了一口茶,但笑不语。 “今儿双宜来,是想同姐姐说件事儿……” 惠妃少见杨桃这般温吞,一时心领神会,让温华带着殿内伺候的几个宫女下去看着午膳,这才看她:“这儿没有外人,你只管说吧。”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罢了,这才想跟姐姐说一说。昨儿我去了趟衍庆宫,见着玦哥儿的模样,实在可怜……” “玦儿眼疾,瑜儿也年幼,我看着也于心不忍…你说,能有个什么章程让他们也能享孺慕舐犊之情?”惠妃到底已为人母,说起这两个没了娘的皇子,也是满脸的惆怅。 “姐姐,玦哥儿眼睛毁了,论理来日是不能议立储君的,陛下既以杨家势大猜疑我,不许我有孕。那若由我来养他……陛下会否恩准呢?” “玦儿若没个好娘亲,就此消沉了,这一世怎么过?由你来养自然最好不过,我原先也不是没有这个打算,但毕竟哥儿还是皇子,也只敢自己想想,若没有个具体章程,我也不敢贸然往陛下那儿禀的。”惠妃神色也有些为难。 杨桃叹了一口气:“这倒罢了。另有一桩事,自皇太后去后,大姐儿阿容便一直养在凌霄宫,只是姐儿年岁毕竟大了,许多事也该晓得了,虽有奶娘嬷嬷教着,还是不成体统。我想着,怎么也得养在妃嫔膝下才好。今儿还想请姐姐疼一疼她,将她养在膝下。” “是啊,算一算阿容也八岁多了,过两年就快成大姑娘了。你若有心,改明儿我向陛下回了,让她到你膝下承欢,也是极好的。” 杨桃却连连摆手:“姐姐误会了,阿容年纪渐长,很有自己的想法了,究竟我不曾生养过,又素性是个急脾性,只怕她不肯听我的。反而是姐姐,贤良淑德,堪为宫中嫔御之懿范,如今看含章乖巧懂事的模样,若将阿容交与姐姐,大家自然最放心不过。我省得姐姐协理六宫,只怕分身乏术,可阿容年岁渐长,不似含章年幼,事事需你操心,我才敢同你提一提。” 惠妃听她夸了这么一连串的话,忙笑道:“我却担不得你这话,若能养着阿容,挣一个儿女双全,我也是十分乐意的,究竟女儿还贴心些。可正如你所言,她年岁渐长,明白的事儿也多了,还肯不肯亲近我,又是另一回事了。” “正因她如今该是明事理的时候,我才想着让她同姐姐好好学学,日后下降成了主母,也好操持府中大小事务。她是陛下的长女,可不能跌了天家的脸面。再者,姐姐如今在陛下跟前最能说得上话,这事儿难免还要您费些心思了。”说到这儿,她便起身福了一礼。 惠妃忙让人将她扶起来:“好端端的,这又做什么?阿容无论如何我是会教的。只是来不来这昭阳住下,我会亲自问她一声,不论如何,都照着她的意愿来。我现在已养了含章在侧,再养着阿容,只怕惹人妒忌,陡生祸事…但为着他们好,我又怕什么呢?” 杨桃忙笑说:“可不是么,姐姐真真儿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惠妃望着她笑了笑:“你又何尝不是呢,自个儿还没着落,还一味替旁人想。有机会我会向陛下谏言,必不让你膝下空虚,你啊……应当要有个孩子的。” 提及子嗣一事,杨桃不免有些失落,而后不由叹道:“兴许我子嗣缘薄,不想也罢了。这几月原本将养得好,这几日不知怎么,又觉身子不大受用,总觉着怎么也睡不够,饭也进得不香。” 惠妃一听也皱起眉来,急切问道:“怎么回事?可传太医看过没有?” 云意此时才出声:“娘娘一向要强,有什么不舒坦的,凡能撑过去就撑过去了,若不是把平安脉的日子,她是决计不请太医的。” “你也不心疼自己一些,身子不适不要净忍着,别不当回事,久积成疴。 ”惠妃听了云意的话,一时有些嗔怪,忙提声让温华让立时去请个太医来。 杨桃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多歇息歇息就好了。不值当这样大惊小怪。” 惠妃听了,两道眉拧得更紧:“从前若有过,更需招太医仔细看一看了。” 杨桃忙不迭应道:“好了好了,惠妃娘娘说一就是一,说二是二,我听你的就是了。” 过了半盏茶工夫,便见太医匆匆赶来,入内先问过两位主子大安,这才给杨桃细细诊脉,只见他面色深沉,半晌终于撩袍跪地:“恭喜娘娘,此是喜脉啊!” 惠妃听罢也是一怔,下一瞬便喜笑颜开地看着杨桃,嘴唇几张几合,愣是没说出话来。杨桃更是傻在了原地,还是惠妃先说了一句:“温华,领太医下去,重赏!” 只等太医下去后,惠妃才拉过杨桃的手:“我方才说什么来着!” 杨桃更是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真有了么?”她稍稍抬一抬手,轻轻放在小腹上,此时连说话也有几分哽咽,“姐姐,我终于盼到这一日了。” 惠妃见她这般,不觉有些心疼,慢慢放柔了声:“我就说,你值得一个孩子,这会儿便有了,可见老天也是这么想的。待会儿我写一张孕中禁忌的方子给你。这会儿先往凌霄宫报个信儿,我看就让云意去吧,我亲自送你回栖凤,只怕待会儿,他就要去看宝贝儿了!” 杨桃这时却瑟缩起来,可怜巴巴望着惠妃:“不报给他……不行么?” 惠妃看着她,明白杨桃尚有心结未解,便伸手给她扶了扶发钗:“傻丫头,他若还像先前一样,不愿你有孕,你这会儿又怎还会怀上呢。放心吧,他心里歉疚,以后会加倍待你们母子二人好。这个孩子,不单是他补还给你的,更是老天爷补还给你的。请养玦儿一事就暂且搁置吧,头三个月正是紧要的时候,万不能出什么差池。你若真放心不下哥儿,我给陛下提一提这事儿,且看他作何打算。” 杨桃听了这话,点点头应承下来,这就牵了惠妃的手,二人一并回了关雎宫。 谁料云意去了凌霄宫,在外苦等许久,却并没有见着皇帝,这会儿只将孕事报给凌霄宫外看守的黄门,也就回去了。 杨桃听云意的意思,皇帝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知道此事,当下便垂了垂脑袋,不知怎么倒舒了一口气。惠妃见状,以为她心里不悦,便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你别多想,兴许是叫什么要事绊住了。” 杨桃摇头笑道:“无妨,等了这么会儿,我都饿了,咱们先用膳罢。” 惠妃自然点头应承,陪着杨桃用了午膳,又细细将孕中禁忌拟下,对着云意千叮咛万嘱咐,云意也只有连连应下的份。 这厢惠妃怕杨桃多想,特特又陪了她半日,其中多是说些宽慰杨桃的话。临到向晚时分,含章将将下学回去,这才走了。 再说皇帝这头,因前朝魏王率领幽州雍州两州将士叛变,意欲谋反,自立为帝,于是皇帝特特召了工部户部与兵部的几位要臣进宫商议此事,自然无暇接见云意。 忙至入夜时分,诸事商议完毕,宫门将要下钥,几位大臣赶着出宫回府了,皇帝这才得空招李玉细问:“午后谁过来了?” “回陛下,是杨娘娘身边的大宫女云意思。” 一听是杨桃身边的人,皇帝才提了几分兴致:“她来做什么?” “奴才恭喜陛下,杨娘娘诊出喜脉,如今已有一个月了!” “你说什么?”皇帝才沾了半口茶,便听见此话,“再说一遍?” “杨娘娘有喜了!” 皇帝被这话震得半晌才回过神来,当即把盏子一撂:“摆驾关雎宫,朕看看她去!” 李玉忙不迭应下,即刻令人备辇。因夜深了,临出门前也不忘给皇帝添了一件御寒的斗篷。 皇帝到了关雎宫,也不要人通传,一径穿过正殿长廊,便往栖凤殿去。才一打帘进了寝殿,便见杨桃正懒懒窝在榻上翻书,云意陪坐在榻下,手上正剥着一个橘子,过会儿只见杨桃捻过橘子,胡乱吃了几口,酸的眉头一拧,却还喊道:“好吃,再剥!” 皇帝已经少见她这般俏皮,这会儿看在眼里,倒是真真切切地笑了一声, 杨桃甫一听见这声低笑,忙坐正了,又要趿鞋起身给他行礼,皇帝却是几步过去,一把将她摁住了:“你现在身娇肉贵的,就不必拘这些虚礼了,好好坐着吧。” 杨桃被他这一碰,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往榻里挪了一挪,才道:“谢您恩典。” 皇帝也看出她有些怯懦的模样,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便慢慢挨在她身边坐下,伸臂揽住杨桃的腰:“双宜,你有孕,朕很欢喜。不管你信不信,这一回,朕绝不会再让你们母子二人有任何闪失。” 杨桃本要挣扎着出来,但听见最后一句,又因白日里惠妃劝了许多的话,微微踌躇了一会儿,最终慢慢依在皇帝怀里,轻轻嗯了一声:“我信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陷害 是夜,皇帝在关雎陪了杨桃整整一夜,起初因自个儿不能侍奉,她也劝皇帝去别处歇息。 皇帝却说不必,杨桃看他神色疲惫,想必忙了一日,便也不再多劝,亲自伺候他洗漱过,二人相安无事的歇了一夜。 杨桃自觉有了这个孩子,无谓再像从前一般,三不五时便要与皇帝闹性置气,只在心里打定主意,从今往后待皇帝尽好君臣之分,再不论旁的。于是这一夜,她倒是难得的没有多想,反而任他揽着,安稳睡了一夜。 第二日,因要商定派兵平乱一事,皇帝早早起了身,一应动作极为轻缓,丝毫不敢惊醒杨桃。临走前,他还吩咐云意等人务必仔细照料,另又颁了一道晋杨贵嫔为昭仪的口谕下来,关雎宫上下愈发喜气洋洋。 宫里的人一贯最会见风使舵,杨桃此番有孕复位昭仪,又因皇帝对她上心不已,于是大清早便挨个儿携礼过来巴结奉承。杨桃自然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但也不欲得罪别个,只让月娘登记暂存进库房里,等着来日合适的时机,再一一回礼罢了。 四月中旬,前朝忙着平叛,后宫也不曾闲着,傅嫔的胎不知怎么才七个月便发动了,好在生产的十分顺遂,不过几个时辰,她便平安生下了四帝姬,母女平安。 皇帝大喜,下旨晋她为容华。杨桃也很为她欢喜,特地命云意送了不少补品珍玩过去 五月,雍冀二州之乱终于平定,尧将军等人生擒以魏王为首的造反者数千人返回金陵。皇帝倒是念在手足之情上,赦免魏王死罪,只是下令将他囚在天牢。而所叛将士,投诚者免死罪,拒降者一应诛杀。 随尧将军一同出征的众位将士纷纷获赏,唯有尧将一人获封为靖良侯,就连后宫的琢婉仪也因着父亲的军功晋封为琢容华。 自有孕以来,杨桃只是窝在屋里安生养胎,有时也听宫女们说起端淑长公主进宫小住闹出来的事儿,要么是与这位贵人有什么龃龉,要么又拿那位贵嫔开涮。杨桃听在耳里,也并大不意外。 端淑长公主乃是沈太后的长女,当今皇帝的亲姐姐。原本她贵为公主,自然该是高祖的掌上明珠。可惜恭和年间,匈奴频频生乱,高祖为免战乱致使生灵涂炭,遂择选了适龄的端淑长公主前往匈奴和亲。 因这位长公主生得美艳,她和亲几年后,小叔子为了争夺她,不惜下手害死端淑长公主的丈夫,而后自行登基为王,强占端淑为妻。就这样,长公主在胡地侍奉过匈奴两任可汗,甚而为第二任可汗诞下过一位世子。直到昭和元年九月,皇帝登基后首次亲征匈奴,才将她母子二人接回大周,将昔日的靖王府改造为公主府,供她居住。 那长公主自打回大周之后,府上圈养面首无数,其中有已成家室的稳重男子,也有未经人事的清秀小生。凡是美男子,尽皆收入公主府上。但听说她手段狠辣,凡伺候的有不尽心的,统统会被处以宫刑,赶出公主府。 此事惹得金陵城内外的美男子都惧怕不已,生怕被端淑长公主看上,侍奉时稍有差池,此生尽毁。这几年百姓们也因此事怨声载道,皇帝不是没有听进去,却自知端淑远嫁多年,受尽凌辱,所以心有愧疚,不忍责罚。 但皇帝为了金陵城内男子免受其害,也时不时令人往小国搜罗美男,赠与端淑。朝中也有不少臣子为谋出路,不时献美男到公主府,以求长公主能在皇帝面前为他们美言几句。 端淑长公主一向随性,面首虽收下了,进言之事却是转瞬抛之脑后,总闹得那些臣子们面面相觑。 这些事后宫妃嫔俱有耳闻,杨桃也是熟知在心,加上她现有着五个多月的身孕,平日也不出门招惹她,免得平白惹来祸端。 这日午后,杨桃嫌暑气热,也不往外头去。皇帝则忙着平乱的后事,无暇来看她,她也乐的自在,自个儿歪在榻上翻着一本书,大半盅渍梅都下了肚,云意见了眉头一拧:“也不怕酸坏了牙!” 杨桃有些不以为意,反而是沉香见了,笑说:“奴婢从前在家中时,总听婶娘们说,酸儿辣女。娘娘自有孕以来,格外爱吃酸的,没准儿这一胎便是个皇子呢!” 云意听了也十分欢喜,忙点头说是,杨桃翻过一页书,眼看着又吃了一块,口中含糊不清的:“凭是什么呢,但凡是我的孩子,我都爱。” 云意沉香都知道杨桃这胎怀的艰辛,也都深以为然。主仆三人正说笑间,却见沉星打帘进屋,压声回了话:“娘娘……方才三宝公公来回话,说是瞧见有个小太监在墙根外头鬼鬼祟祟的,也不知在张望些什么。” 杨桃打榻上坐直起来,忙问道:“瞧清是什么人了么?” “据三宝公公回说,看着面生,也不晓得是哪个宫的人。” 杨桃想了一想,便回道:“你出去悄悄告诉他,别打草惊蛇,就由他东张西望,暗地里派人盯着,夜深后,看他预备与咱们宫里的什么人接头。等他走了,再抓咱们宫的人来问话。” 沉星当即领命下去了,杨桃强按下心里的不安,又躺回榻上,叹了一口气:“果然等来这一日了。” 云意给杨桃轻轻盖了一张薄被,以免她叫殿里的冰轮吹得着了凉,一面宽慰她道:“好在咱们千防万防,此次也算及早发现了。” “那下一回呢?”杨桃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由衷地觉出一丝悲凉,“你说……会不会是她。” “奴婢不敢妄加揣测。”云意似乎也明白杨桃口里说的是什么人,一时却不说破,“总之,您别多想,等到夜里,一切就都晓得了。” 杨桃点了点头,也就闭眼歇了一会儿。 入夜后,杨桃在灯下等了又等。 良久,她终于听见院内窸窸窣窣的动静。不一会儿便见三宝押了一个小黄门进来,是平日里在院里当差的小桂子,先前与袁氏宫女通气之人,也正是他了。 小桂子甫一见了杨桃,不料原来此处一应埋伏好了,他也心知这位主子脾性有多厉害,当下连连磕头认罪:“娘娘!娘娘!奴才都招,奴才什么都招,只求您饶奴才一条狗命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杨桃沉着脸,晾了他好半晌才接着问话,“据实招来,本宫也饶你一命,方才来的是什么人?” “回您的话,是……平昭容宫里的小太监。”小桂子吓得瑟瑟发抖,什么也不敢隐瞒,这就招了。 杨桃一听果然是她,冷笑一声:“叫你做什么?” “她给了奴才半包朱砂,说是让奴才……悄悄儿下到您的安胎药里……”说着,只见他忙将朱砂呈上。 云意接过那朱砂,在杨桃面前缓缓打开了,杨桃目光一点点寒凉下去,命云意暂且收起来,敛了怒意,很是心平气和地问那小桂子:“她许了你什么好处,你竟敢答应她,这样害我?” 小桂子见她这样镇定,心里反而有些后怕:“她……她知道奴才跟袁氏的宫女私下里……说奴才若不照做,便向陛下禀明了。您也知道宫女太监对食是死罪,奴才不敢不照做啊……娘娘,娘娘,求您救救奴才!” “救你?”杨桃此时的目光就如淬了毒一般阴冷,“救你可以,但你得按我的话来办事。” “娘娘尽管吩咐,奴才一定照做!” 杨桃看了一眼云意,云意自然会意,附耳说了一番话,那奴才再三犹豫,终于点头答应了。 三宝与何全押着小桂子回了耳房,这头杨桃与云意沉香几个围坐在灯下,杨桃伸手要抓起那把朱砂,却让云意拦下了:“娘娘!您千辛万苦才怀上的孩子,切不可以身试险!” “她已经起了置我们母子俩于死地的心思,这一回我若未曾受害,陛下念在她侍奉多年的旧情与琮哥儿早夭的份上,绝对不会重罚她,往后咱们还不知要胆战心惊多少回。” “果真一定要有人受害,就说奴婢试药时中了毒,陛下一见奴婢模样,想着若是娘娘中了毒,只怕更为痛心!如此既不伤您腹中孩儿,也能让陛下重罚平昭容。”云意恳切道。 杨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头:“不可,你为我做了太多,我宁可自己来,也绝不能再让你以身涉险。” 正当二人僵持间,却是沉香跪在地上,恳求道:“娘娘,让奴婢来吧。奴婢自打进关雎侍奉以来,您不但未曾嫌弃奴婢年纪小不中用,反而让云意姐姐事事耐心教导,起初奴婢犯了错,或有不知冷不知热的,您也从不重罚。奴婢心里十分感念,看着云意姐姐做了那么多,奴婢也很想……做点什么。” 杨桃嘴唇一动,还是说道:“不行!” 却见沉香连连磕头:“奴婢幼年丧母,寄住在婶娘家中,最后实因家里揭不开锅了,才不得已将奴婢卖进宫里。除了婶娘,便只有娘娘将奴婢当家人看待,请您让奴婢为了家人,为了您与小皇子,做一些什么吧——” 说到这儿,杨桃颇为动容,踌躇良久,终于还是答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 平殁 第二日夜半时分,关雎宫传出消息,杨昭仪的大宫女沉香试药时不意中毒昏迷,连带着杨昭仪也动了胎气。 皇帝忙了一天,本来独自歇在凌霄宫,此时乍一听闻杨桃动了胎气,急忙赶往关雎宫。甫一进去,只见杨桃卧在榻上,额上直冒冷汗,唯有云意在侧侍奉。 “到底怎么回事?” “求陛下救救我们家娘娘——!”云意当即跪下磕头,陈明情况,“娘娘每晚临睡前照例要进一碗安胎药,这您是知道的,方才奴婢去给娘娘取蜜饯时,沉香便留下伺候娘娘用药,因娘娘嫌烫,沉香便亲自给娘娘试了药温,奴婢一进来,就见沉香摔了碗,一时呕吐不止,娘娘当下受了惊,便开始腹痛不止。” 云意一面说,一面抹泪:“奴婢让张姑姑拿着令牌去请太医,太医说娘娘忧惧过度,方才动了胎气,特意嘱咐了要好好将养。这会儿太医正在给沉香诊治,却不知是什么情况呢!” 皇帝忙坐下来,抚摸着杨桃青白的小脸:“你受惊了,此事朕一定会查明,给你一个交代。” 杨桃圈住皇帝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只是一遍又一遍低唤:“子清……” 皇帝看的心疼,搂她在怀里哄了又哄,当即吩咐云意:“以后安胎药送往凌霄宫去煎,朕倒要看看谁那么胆大,敢把手伸到凌霄宫里去。” 云意蹲身应是,也不打扰二人温存,这便过去沉香那儿看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又见云意与太医一并过来回话。 “到底怎么回事?”不等太医行礼,皇帝便先问道。 “启禀陛下,微臣方才验过了沉香姑娘的脉象,是中毒之兆。又检验了一回娘娘所服安胎药的药渣,发现其中竟然含有一味朱砂——” 杨桃一听,更是缩在了皇帝怀里,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瑟瑟发着抖。 皇帝轻拍杨桃的背以示安抚,强压着怒意,接着问他:“此前的药渣有没有此物?” “回陛下,微臣一一查验过了,都没有。” 还不等皇帝回话,惠妃也过来了,她在外间已听明白了太医之言,此时见杨桃情状,也觉可怜,遂蹲身道:“是妾协理无方,还请陛下放心,妾一定将此事查明,给双宜与您一个交代。” 皇帝素知惠妃与杨桃的情谊,此事交由她自然也没有不放心的,惠妃出去后,皇帝便亲自喂杨桃喝了一碗新煎的药,杨桃这厢因腹部不适渐消,面色也渐和缓了些。 彼时小桂子一见惠妃来了,便磕头去领罪,直呼娘娘救我,而后便将平昭容派人交代之事托出,也将他与袁氏宫女对食之事一一道来,此外,更道出了袁氏假孕乃平昭容所害一事。 惠妃为人公正,尚还不敢贸然定案,遂亲自命人去尚宫局提了档案,果然查出朱砂只有平昭容处认领,平昭容却是不认,推说是宫女擅自冒领。惠妃没了法子,又从平昭容底下的宫女黄门一一查问,那黄门经不住严刑拷打,终究招出来受平昭容指使。至于袁氏宫女,惠妃也派人去过问了一回,竟然也供出袁氏假孕一事,实乃平昭容威逼利诱,不得已而为之。 惠妃微微叹了一口气,命女官整理了各方证词,等着交由皇帝裁度。 哄了杨桃睡下后,皇帝便去了耳房,看了一回沉香境况,竟见她面色惨白,服药后仍然呕吐不止,心下大惊。等皇帝回了正殿,便静静听着惠妃审案,待他阅罢了四处证词,一时青筋暴涨,惠妃见状,忙上前劝道:“陛下切忌大动肝火!气大伤身!” “朕却说那钟太医怎么寻也寻不着,原来早被她杀人灭口了。”皇帝极力压住怒意,冷声吩咐:“提卫氏到凌霄宫,让她跪在宫门口,朕什么时候回去,什么时候再审她!” 李玉见主子正在气头上,不敢惹恼他,忙不迭便吩咐几个人去照着皇帝的意思做了。 因惠妃忙了一夜,皇帝看着也着实心疼,遂劝她暂且回去歇息,惠妃心下感念,也不留下多加打扰她二人独处,劝了几句皇帝息怒早歇的话,这就回去了。 皇帝陪在杨桃榻边,却是一夜未眠,杨桃这夜也睡得极不安稳,时不时便要惊醒过来,连额头上也布满了细汗,皇帝知道这些年来杨桃受的委屈,自然不忍再负她,这会儿亲自给她擦去汗水,温声劝她重新入睡,便又开始一再思量如何处置平昭容妥当。 到了天光乍破之时,皇帝嘱咐云意仔细照顾好杨桃,又去看了一回沉香,面色益发沉重,这才慢慢起身回了凌霄宫,彼时的平昭容,自然仍然跪在凌霄宫外。 日上三竿的时候,杨桃才真正醒转过来,云意服侍杨桃起身洗漱,面色也有些宽慰:“过会儿再请太医来给您把会儿脉吧,奴婢看着您面色还不很好。” 杨桃确然觉着有些心力交瘁,为了腹中孩子着想,也不再逞强,便点头答应了。 “平昭容……如何了?” 云意却并不大想提起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认罪后便服毒自杀了,服的……也是朱砂。陛下念着旧情,且算她以死谢罪,更让她与五殿下合葬。” 杨桃闭了闭眼:“这样也好。我与她的恩怨……也算彻底了结了。” “却不知道五殿下愿不愿意与她同葬呢!”只见云意突然说道。 “这是怎么说?母子天伦,又岂是能阻断的呢?” “娘娘,您不知道!方才李公公来替陛下问您情况时,顺道说了一句,方才平昭容与陛下大吵了一回,竟将五殿下是她亲自毒害一事说出来了!” “琮哥儿是她亲生的孩子,怎么会……?” “她为了诬陷您,早就没有人性了!亏得您为着五殿下的死日夜惭愧,不惜尊严给她磕头下跪,甚至赔上了小皇子的一条命。可五殿下偏偏是她这个生母亲手所杀!不仅如此,她还与袁氏勾结……跟这样的生母合葬在一起,五殿下怎么会走的安心!” “够了,不要再说了。” 杨桃只觉心头大乱,不肯再听云意说下去。 云意自然识趣住口,任由杨桃自己缓过神来,良久,才听她终于说了一句:“从一开始……我就看错她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七章 怒火 因着知晓了琮哥儿死因,加之这一日外头雷雨阵阵,连带着杨桃心里也很是闷闷不乐,手里虽作势翻着一本书,却连一个字都没瞧进心里去,待要练字,却连一个字也写不好。 直至入夜时分,突见沉星打了帘子进来回话:“娘娘,李公公来了!” 杨桃也不及犹疑,便让云意亲自将李玉请进来。 “公公此番过来,可是有何贵干?”不等李玉行礼,杨桃便先问了这一句。因他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说话间自然有几分客气。 李玉却还是全了礼数,这便跪下磕头:“奴才该死,冒昧来扰娘娘歇息。陛下自打早间晓得五殿下死因与平昭容昔日种种恶行,便发了一通大火,在屋里砸了半日的东西,奴才只怕陛下气大伤神,却怎么也劝不住。如今想必只有娘娘的话,陛下还肯听进去一二。请您跟着奴才过去劝一劝吧!” 杨桃听了也是一惊,心里未必不明白其中缘故,卫氏在皇帝身边侍奉这么些年,平日看着温婉可人,不想竟连亲子也能下手毒害,连她这个做姐妹的尚且心里不好受,遑论皇帝呢。 “公公稍待,我换身衣裳,这就随你过去。” 李玉“诶”了一声,便识趣到关雎宫门外候着。 这厢杨桃换过一身家常的衣裳,就乘辇跟着李玉去了凌霄宫,临走前云意还不忘叮嘱:“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娘娘仔细些,别让陛下伤着您跟小皇子。” 杨桃心里自然有数,进了凌霄宫后,由李玉引着一径往里,才到书房门口,入耳就是皇帝砸东西与怒斥宫女的声音,紧跟着杨桃便见着里头伺候的几个宫女惶然退下。 杨桃才要迈步进去,却见皇帝抄了一个盏子往门边砸来:“都给朕滚出去!” 所幸这一下没砸着杨桃,李玉才要进去禀告,却让杨桃给拦下了:“陛下在气头上,你再进去,少不得连你也一并教训了,你下去嘱咐人烧水,过会儿方便陛下洗漱。” 李玉踌躇了一会儿,也只能告退了。 杨桃掸了掸方才赶归来时落在身上的水珠,扶着腰缓缓走进去,眼看着满室狼藉,先也不说话,只是蹲身一点点收拾着。 皇帝未料来人是杨桃,见她蹲身收拾着满地残渣,半晌才道:“别捡了,起来。” 杨桃却是头也不抬:“就快好了,您也忙了一日,妾让人去打了热水,等晚些洗漱过,您早些歇着吧。” “起来,”皇帝语气中似乎有几分不耐烦,“朕让你起来,你没听见?”说罢便见他上前去拽了一把杨桃。 杨桃此时的身子有些笨重,被人这么一拽,险些没站稳,此时却一点也不恼怒,低声说道:“外头打雷,我睡不着,想您陪我。好不好?” 皇帝见她这样示弱,眼眶不由一热,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都是朕不好,朕不该这样待你。” 杨桃被人这样紧紧拥在怀里,不知怎么心跳较平常快了一些,一张脸儿红透了,连带着耳根子都泛着淡淡粉色,一面低声宽慰他:“没事儿……妾知道您心里不好受。” 皇帝这一夜话很少,将头埋在杨桃的肩窝,半晌后才牵着她上榻:“歇罢。” 杨桃也不推拒,随皇帝上榻后,反而亲自揽过皇帝,伸出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口里还哼着小曲儿:“小时候母亲常常这样,一手抱着哥哥,一手抱着我,哼着小曲儿哄我们入睡。我虽是女儿,睡觉却比哥哥还不安分些,还……总吃哥哥醋,只许母亲抱我一人,只许给我一人唱曲儿听。” 想起往事,杨桃的笑愈发柔和了:“从前琮哥在关雎宫的时候,妾也常常哄他睡觉,学说话的时候,他总追着我喊娘,分明十月怀胎,体验孕中艰辛的不是我,却教我捡着了一个大便宜。现在妾看几个哥儿一块儿顽时,总想着,等咱们的孩子大了,这么多个哥哥,只怕都喊不过来了……” 皇帝一面听着,也低低笑了一声,杨桃就那样絮絮叨叨说了很久,不知何时,连她自己也开始犯困,口里却还呢喃道:“睡吧,醒来什么都好了。” 皇帝将杨桃今夜一番话,一字不落的听进耳里,却终究是只字未言,这一夜二人相拥而眠,难得都睡的十分安稳。 第二日起来,皇帝便又像个没事人一般上朝去了,唯一不同的是,此后他待杨桃却是愈发的柔情似水。 这一日见外头天气晴好,杨桃便领着云意几个出去闲逛。 到了碧溪,因此处溪水自琼台峰流下,十分的清凉透彻,杨桃见了,心情也由此畅快不少。 她一面扶着腰沿溪而行,突见王容华站在溪畔吹风,便轻轻同人笑一笑:“容华好雅兴。” 王容华见是杨桃,这便同她微微一礼:“称不上什么雅兴,不过是妾自个儿贪凉罢了。您现有着身孕,仔细让风扑了。” 杨桃稍稍往亭内站了一站:“你也当心,女子体质寒凉,太贪凉也不好,凡事都得有个度。” “妾这身子,已经不求什么安康了,索性由它去了。您这会儿才是顶重要的,现有几个月了?” 杨桃柔柔一笑:“这孩子来得不易,前儿又有了那么一回事……我自然更仔细些。”说到被害一事,杨桃眼神稍显黯淡,很快又恢复常色,接着说道“快五个月了,起初害喜的厉害,现又成日在肚里头踢打,十分折腾。” 王容华本因袁氏为平昭容所害一事,对杨桃稍有芥蒂,但因平昭容前不久陷害杨桃一事,惹得宫中上下震惊不已,她这才知晓卫杨二人情谊不再,心里的芥蒂也就慢慢消除了。 此时说话间,她不自觉便搀上了杨桃的手肘,为的是让她站的不那么费力,话里很是感慨:“总觉着昨日才听您有了身子,一晃眼都快五个月了。听您这么说呀,定是个身子骨健朗的小皇子,您有福啊——往后总有他伴您,真好……” 说起孩子,杨桃便总是笑得眼如弯月:“是男是女都好,都是我跟陛下的孩儿——” 杨桃知道王氏是想起小产的事儿了,怕她多想,便接着说了一句:“等他出来,你也得帮着做几件小衣裳,也是他有福气,能多得她王姨娘一份疼。” 王容华一时眼眶也红了,忙吩咐贴身宫女喜儿:”听着娘娘说了什么?还不赶紧去领针线与蜡烛来,我日夜都要勤练女红,务必让小皇子穿的舒坦才是。” 二人说笑一阵,王容华便劝杨桃:“久站劳神,您早些回吧。妾再多嘴一句,不论谁呈的礼,总要让太医瞧过才好,纵她没那份心思,保不准有心人从中作祟。” 杨桃点点头:“我都省的,经过这次,我是再不敢大意了。太医说多走动有利于生产,我给你辟条前路,免得你日后有了,自己却没了没主意。” 王容华感念地看了一眼杨桃,眼见杨桃要走,她便蹲身一礼,恭送她去了。而后只是抚着腹部失笑,喉里艰涩不已。 杨桃走远后,对着云意也不免有一叹:“都是可怜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八章 抚养 六宫清净不过一月,宫中便出了嘉容华李氏毒害六皇子陆瑜一事,好在六皇子福大命大,逃过一劫,皇帝念在二国邦交之情,本想免她死罪,便只下旨褫夺封号,降位为嫔,再杖责三十。 谁成想这位李嫔气性却大,不堪受辱,竟一头撞死了。妃嫔自戕乃是大不敬之罪。皇帝知晓后自然十分恼怒,当即下令废黜李嫔的妃位,更命人将尸身送还高丽,此外还派使者捎带了一句话过去,无非是说了些二国秦晋之好难结,望贵国擅自珍重的话。 那高丽原本就是大周附属国,得了这话,非但不敢有什么怨言,甚而还毕恭毕敬地献上了不少珍器玩物,皇帝也就顺水推舟,收下这些东西,令人送往后宫,分赏与惠妃,杨桃与王容华几人。 杨桃原本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按理说这嘉容华乃是高丽进贡的宗室女,六皇子又乃安氏所出,如今安氏已死,六皇子还不满三岁,又是如何得罪了李氏,惹得她竟要对一个小儿下此毒手呢。 云意这会儿正拿热巾子给杨桃擦着手脚,一面嗔道:“您啊……分明孕中最忌多思,偏偏您不当回事儿,宫里不论有什么事儿,都要分辨个明白。” 杨桃听了,也有些讪讪:“老毛病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总觉得不大安心。” 云意这头为杨桃擦洗妥当,又命人将水端出去倒了,这才陪坐在榻下,一五一十说道:“奴婢倒是听说了一些,这回倒不是因为什么以往的恩怨情仇,只是那李氏看着晏娘娘收养了二帝姬,敏婕妤收养了三帝姬与七皇子,惠妃娘娘前不久也把大帝姬养在了膝下,她自个儿侍奉这么些年,肚子一直没动静,难免动了心思,也想讨一位皇子来养。” “她既有心要讨了瑜哥儿来养,却怎么还动手害他呢?”杨桃仍有些不解。 “嗐——还不是为了唬弄陛下,效仿二皇子那会儿,说衍庆宫里不安生,要陛下给六皇子另寻养母,如今主位膝下都养着孩子,连敏婕妤膝下也养着两个,若要为六皇子寻生母,可不就落到李氏身上了么。” 杨桃心知皇帝一向疑心重,听了这话,倒有些不以为然:“她这也算是打错了如意算盘,若是帝姬还罢了,瑜哥儿乃是大周皇子,事关国祚……陛下怎会放心交由一个外邦妃嫔养着。” 云意撇撇嘴:“甭管有没有打错算盘吧,总归她露出了马脚,如今连命都没了,自然是哪儿都不如意了。” “不过是可怜瑜哥儿白遭一回罪罢了……”杨桃一叹,抚了抚小腹,也不再多说什么,就让云意伺候着歇下了。 到了八月,娴贵嫔与慧婉仪带着三皇子自上清寺回宫共度中秋,皇帝见三皇子身体果然较以往康健,自然大喜,于是下旨晋封娴贵嫔姚氏为娴妃,依旧主掌崇吾宫,慧婉仪薛氏则晋为慧贵嫔,掌管浮玉宫。 因着杨桃今次顺利有孕,不论是否与祈福有关,慧贵嫔晋封后,她便吩咐云意亲自送去不少厚礼,慧贵嫔也不推拒,这就收下了。 慧贵嫔一回来,杨桃不知怎么便想起先前瑜哥儿受害之事,心里一时便有了主意。 这日皇帝过来关雎歇息,此时杨桃正在妆台前卸着珠钗,皇帝则卧在榻上,靠着软枕看书,杨桃颇为踌躇了一会儿,半晌后才闲话一句:“妾前几日去了一趟衍庆宫,看着瑜哥儿还是病怏怏的。” 皇帝翻过一页书,嗯过一声:“他见了朕也跟老鼠见着猫似的,连半句话也不敢说。” 听到这儿,杨桃不由笑道:“您总爱冷着一张脸,谁见了不怕呀,瑜哥儿现今才几岁,再说您平日忙着政务,不得空常去瞧他,又哪里亲热的起来呢。” 皇帝也觉有理,便说道:“原来双宜今儿是来当说客的?行了,连你也开口了,朕明儿就去看他,成不成?” 杨桃这便放下梳子,往榻边一坐,笑说:“妾知道您平日忙着政务,连后宫也是偶尔才进几回,若要您再抽空去衍庆宫看几位皇子,岂不有些强人所难了?依妾的意思,不如给哥儿找个养母,有个知冷知热的娘,总比那些乳母嬷嬷们照料的更为尽心,妾如今也是当了娘的人,见着瑜哥儿那样青白的一张小脸,实在不忍。” 皇帝伸手揽过杨桃,另一手搭在她隆起的腹部上,问道:“那依你的意思,由谁抚养为好?” “如今膝下没有子嗣的几人里,慧贵嫔祈福有功,位分资历都足以抚养皇子,王容华毓出名门,德行服众,文嫔乃是陛下尊师之女,自然也很妥当,且看陛下自己如何抉择了。” 皇帝听了这话,略略沉吟了一会儿:“慧贵嫔位分既到了,又是祈福有功回来的,还是交由她养着吧。” 此句正合了杨桃心意,却见她依在皇帝怀里:“左右这几个人选都很妥当,只要瑜哥儿能有人疼爱,陛下选谁,妾都很欢喜。只是……如今只剩玦哥儿一人没人抚养,他眼睛又不大好,怪让人心疼的。” 皇帝也听出话外音,慢慢抚过杨桃一头青丝,叹道:“罢了,玦哥儿就交由王氏养着罢。你啊……连怀个孕也不肯安生,如今都快八个月了,还总是操心这处,操心那处的。” 杨桃笑道:“都说一孕傻三年,等妾临盆了,只怕脑子都不中用了,还不快趁此多想些事儿么。” 这话果然把皇帝给逗笑了,二人又说笑一阵,也就熄烛就寝了。 第二日皇帝还未离开关雎,便先颁了口谕,将六皇子陆瑜交由慧贵嫔抚养。杨桃也特意早起,服侍皇帝用过早膳,便目送他上朝去了。 皇帝一走,杨桃这会儿又觉着疲乏,索性回屋补觉去了。 等杨桃一觉醒来,又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云意进屋侍奉她起身梳洗,一面笑说:“您醒的不巧,才刚有位公公过来传旨,这会儿已经去了。您既没能亲耳听到,不妨猜猜是什么事儿。” 杨桃此时头脑还有些昏沉,自然也没有心思去猜,云意见她这般,便就不再卖关子,索性回道:“王容华有喜,陛下下旨晋封她为婕妤了。” 杨桃听了,果真一喜:“果然如此,还不快些送礼去不周,贺她心想事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九章 丹阳 转眼到了十月,杨桃临盆之期算来也就在这几日了。自打听了太医稳婆的嘱咐,她平日便常往庭院散步,以便生产时能更顺遂些。可惜这几日阴雨连绵,杨桃也就只在殿里坐着,不大往外去了 这日恰好敏婕妤过来关雎探望杨桃,通报后便随宫女们一径往栖凤殿走,一入厅便见着杨桃,她先对着杨桃一礼,方才说道:“算着日子也该到了,该有人要唤我一声姨娘了。我听人家说怀孕时多走动走动,有助于孩子平安生下,你平日也仔细些。” “我晓得晓得!惠姐姐已经叮嘱过许多,你今日又特地来同我说,我这耳朵啊——都要听出茧子了!” 敏婕妤听了这话也笑:“好了,怪我多罪,再不说就是了。” “我这几日看了几个绣样,预备产后再着手绣出来,你随我进屋看看如何?” 敏婕妤自然笑着答应,二人携手正要往屋里去,不料杨桃走了几步,下身便陡然传来一阵剧痛,她紧紧握住了敏婕妤的手,面上也显出一丝慌乱:“阿柔,我……” 敏婕妤到底不曾生养过,起初也同杨桃一般开始慌乱,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镇定下来,只见她对着周边宫女吩咐一声:“快去请太医,再去凌霄宫跟陛下报一声!” “双宜,你别紧张,放宽心,会没事的。”敏婕妤让几个宫女帮着将杨桃抬上榻,靠在榻边细声细气地安慰她。 过了一会儿,稳婆与太医俱都赶往关雎来了,敏婕妤到底是个有身份的妃嫔,轻易不能进产房,稳婆既让她出去稍候,敏婕妤也只能在外头干瞪眼,十指紧扣地等着里头的消息。 皇帝这头甫一听闻杨桃发动的消息,当即便撂下手里折子,乘辇来了关雎。 下辇后,他也不及要奴才通传,径自进了栖凤殿,恰好瞧见敏婕妤等在产房外头,便忙问:“里头如何了?” 敏婕妤见皇帝来了,匆忙行了一礼,面容上带着几分慌乱:“回您的话,太医,太医说……有难产的迹象。” 听着里头稳婆的喊声不断,皇帝眉间一直紧皱着:“去告诉稳婆与太医,他们母子二人若有任何闪失,朕唯他是问!” 等了半晌,里头仍未有半点生产的动静,皇帝终于等待不及,才要掀帘闯入,却见李玉与一干宫女纷纷跪下拦道:“产房血腥不祥,于龙体有损,事关国祚,请陛下三思!” 皇帝踌躇半晌,终究只得作罢,此时他看了一眼敏婕妤:“你进去替朕看看。” 敏婕妤也很是担忧杨桃的境况,当下想也不想便干脆地答应下来,一礼过后,自顾掀帘进去了。 杨桃这头正死死抓着被褥,随着下身疼痛感阵阵袭来,几个稳婆在一侧喊着加把劲儿。可饶是杨桃如何使出狠劲儿,底下却还没有动静。 此时敏婕妤进来,一见杨桃此时大汗淋漓的模样,也是十分心疼,她依在榻边,给杨桃细细擦汗,一面劝道:“双宜……陛下在外头等着你呢,你加把劲儿。” 杨桃心里不禁想起早逝的母亲,小产的孩儿,病死的父亲,突然萌生一股就此放弃一切,与腹中孩子一同下去陪他们的念头。 悲绪正是交织在一处,豆大的泪珠自杨桃面上一颗接一颗地滑落下来,不一会儿便濡湿了枕巾,杨桃喃喃自语了一句:“子清……” 关雎宫上下整整苦熬了一日一夜,直到天光乍破,才候到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稳婆抱着娃娃出来,登时喜笑颜开地回道:“恭喜陛下,娘娘诞下了五帝姬,母女均安!” 皇帝接过襁褓,见是帝姬,倒没有不喜的意思,反而展眉朗笑道:“关雎宫上下,人人有赏!” 乳母抱着五帝姬谢恩后,这便抱着她下去盥洗身子。 皇帝进屋去探望杨桃时,杨桃正沉沉睡着,皇帝也不急着离去,只是静静候在一旁,预备等着她醒来。 敏婕妤才吩咐宫女去打热水给人擦洗身子,见皇帝这会儿来了,便忙对他一礼:“恭喜您又得帝姬,妾去瞧一瞧孩子,您在这儿陪着她罢。” 皇帝点头,准她退下后,便静静等着杨桃醒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杨桃才慢慢醒转过来,面上一时还有些慌乱:“孩子……我的孩子呢?” 皇帝见状,忙宽慰道:“奶娘抱她下去清洗身子了,都是朕命李玉亲自甄选,不会有错的,你放心吧。 杨桃这才安下心躺在榻上,慢慢露出笑来:“这回您予双宜的福气,实在是…太疼了——可妾依旧甘之如饴,多谢您允阿柔进来,有她在,妾终归是安心不少。” 皇帝点头,看着云意呈药上来,便伸手扶杨桃坐起,一面说道:“朕知道了,少不了她的赏。” 杨桃听了,不由嗔视皇帝一眼,皇帝与她相视一笑:“姐儿的闺名朕早已想好,你听听如何?” 杨桃连连点头,此时连药也不及喝,只是等着皇帝下话。 “西汉有后名阿娇,汉武大帝许筑金屋以藏之。朕与双宜之爱女,同名阿娇,朕必视其为掌上明珠,令其一生娇贵无忧。” 杨桃本还有些顾忌,但听罢皇帝一席话,也就渐渐释怀道:“您既是阿娇父亲,一切自然以您为尊,妾没有异议。” 皇帝的意思自然是赐丹阳名为“娇”,因这一辈的皇子从“王”字,帝姬则都从“女”字,譬如霍氏所生的大帝姬名为“娥”,安氏所生的二帝姬名为“嫦”,殷氏所生的三帝姬名为“婵”,傅氏所生的四帝姬名为“婧”。 皇帝见杨桃没有反驳,当下也就宽了心,一勺勺喂着杨桃用药,一面往下说道:“至于封号么……近日本是阴雨绵绵,阿娇出生当日,恰好云销雨霁,冬阳暖照。此地又为栖凤殿,恰好是丹凤朝阳。往后……她就号丹阳帝姬。” 杨桃听了,自然也十分欢喜,此时更有几分庆幸生下的是位帝姬,如此非但不惹皇帝猜疑,且更能让他珍而重之。 二人再闲聊过几句,不料杨桃喝下的汤药药效渐起,加之生产过后体力不济,慢慢的也就合眼睡着了。 皇帝见杨桃睡去,因自个儿守了一夜,这会儿也有些支撑不住,也先回了凌霄宫歇息去了。 十月初六当天下午,皇帝便拟定了杨氏封宸妃的旨意,连敏婕妤也一并被晋为敏贵嫔,主掌少阳宫。二人册封礼皆定于十一月初六,即丹阳帝姬满月之日。 “宸”之一字乃帝王的象征,后宫众人得知此事,哪能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即便嫉恨不已,却又因皇帝对杨桃的宠爱无可奈何。 惠妃与晏昭媛二人得了旨意,却是笑意盈眉,分别都送了不少的补品药材及小儿用品到栖凤。杨桃自然一一收下,又要二人的宫女捎话回去:“往后啊……丹阳跟几位姨娘讨的东西还多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章 打算 然而杨桃产后坐月时,宫里又出了一桩不小的事儿,说来也并非什么稀罕事儿,不过是皇帝临幸了一个宫女。 那人恰好是傅容华屋里的宫女,因傅容华的姿色在宫里算不得出挑,那丫头一直又不大安分,一心想出头,于是仗着自个儿尚有几分色,趁着傅容华不当心借机勾引了皇帝,翻身做了小主,成了九品采女,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皇帝给她赐了一个名,叫“木芙蓉”。 宫中上下虽有人笑话,更多的却是艳羡,毕竟天底下,也不是谁都够格能得皇帝钦赐名字。凭它好不好,大家也都当宝贝似的爱重,也都明白这位木氏今次着实是捡着了个大便宜。 皇帝似乎也心有愧疚,便给傅氏赐了“温”字为号,无非是赞她性情温婉,恬淡不争。宫里非但不以为然,反而在背后编排嘲笑她。 杨桃听闻此事,不觉想起先前春深一事,自然明白此时傅氏心里必定不好受,便让云意亲自去请了温容华过来一趟。 温容华得了杨桃传召,当下是一刻也不敢延误地往关雎宫去了,她甫一进殿见了杨桃,便忙拜下大礼:“妾本该早来道贺,只是想着您在月中不便,封妃想必也有不少琐事,索性也不来招您烦了。” “哪有什么烦不烦的,我原怕这些日子不得空见你,又没能好生说些体己话,姊妹间就因此疏远了。” “疏远这话就重了,一来前几日妾身子不好,不好过了病气与您,二来四姐儿也少不得妾,这才没能来呢。妾知您心里记挂着!” 杨桃笑看她一眼,便与云意笑说道:“你瞧瞧,我不过白说了一句,倒惹她这一番话。快坐下罢!” 温容华也不大好意思地笑笑,这会儿坐定了,杨桃便让奶娘把丹阳帝姬抱给她瞧瞧,一面说道:“这会儿丹阳还不能开口,我便代她跟你这位姨娘讨个红包。妹妹给是不给?” 温容华接过襁褓抱在怀里,丹阳倒是不哭也不闹,就由她这样抱着,傅氏见了,也十分欢喜,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小脸:“怪招人疼的,我看这小模样,日后必定和娘娘一样美艳动人。就冲着这份上,妾哪敢小气呢。” 只见她唤了一声贴身宫女:“玲珑——”,那宫女应声奉上一个精致的锦盒,打开来瞧,正是一个璎珞项圈,下头缀着一把精致的长命锁,她伸手接过来,亲自给丹阳带上,一面说道:“这锁啊,就得把咱们姐儿牢牢锁在娘娘身边——丹阳,这号果然好听。” “往后咱们常来常往,要她们姐妹二人一块儿玩耍,情谊才深厚些。”杨桃露出一个欣慰地笑,“左不过是陛下一时兴起所取,哪里比的上咱们四姐儿受陛下爱重,费了好些心思才赐下'清和'一号,我心里都替丹阳吃味。” 温容华听着,心里也明白,笑的倒是十分坦然:“妾心里都明白,您不必这样费心。” 奶娘见状,就抱了丹阳先行退下了。杨桃拍了拍傅氏的手:“手心手背都是肉,陛下爱重子嗣也是一样的。不论怎么样,咱们好歹有子嗣傍身,不论那木氏怎么跳脱,也是越不过你去的。” 果然那温容华听及木氏,笑意微微有些僵住:“妾明白,琼台里的人都是他的,可为何偏偏是她?倒不是妾对这个宫女有多少情分,只是……毕竟是在身边伺候过的人。” “我也曾想过,为何偏偏是阮氏,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凡他想要的,咱们都只能顺从。如今咱们膝下有了姐儿,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妹妹,若要往长远想,四姐儿日后是适配金陵城里的青年才俊,还是和亲远嫁,都在陛下一念之间。今次一则,倒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杨桃十分了然地说出这一番话,最后又添了一句:“你得让陛下,时刻惦念着你的好,惦念着对你的愧。” 提及帝姬时,温容华眉目间也不自觉带了几分怜爱,原本还想说的话,一瞬也都咽下去了。待杨桃说罢,傅氏更觉言之有理,只见她回握了一下杨桃,感叹道:“妹妹受教了!” “为着姐儿,放她去吧。别人瞧见的,只有咱们的大度,至于往后如何,全在她自己。来日方长,咱们且走且打算。” 温容华郑重点了点头:“我懂。往后妾若真有了难……便真要来求姐姐了。” 因时近午膳时分,傅氏也识相地不多逗留,这便起身告辞了:“妹妹这就先回去了。” “但愿不会有那一日。”杨桃也觉着身上疲乏,也不多留人,当下便指了一个宫女将傅氏送出去了。 傅氏去后,杨桃略用了几口,也就回屋歇了一会儿。 杨桃这才午睡醒来,不想惠妃也过来了,便忙指了沉香亲自将她迎进来,一面吩咐宫女上茶。 只等惠妃进屋后,杨桃看着她身边的大帝姬与四皇子,不免笑道:“姐姐这样有儿有女的走在宫道上,可不是羡煞旁人了。” 惠妃也笑道:“那敏贵嫔不早就叫人羡煞啦。”说罢她便坐下来,见杨桃气色红润,可见月里养的极好,不免继续揶揄一句:“再过两年,又要羡煞你了。” 杨桃听了,面上一红,却不说话了。 这时大帝姬与四皇子乖巧地喊了一声“姨娘”,也就巴望着满屋找妹妹,惠妃见了,更是笑道:“快把我们阿娇抱出来吧,这两个孩子都要望眼欲穿了。” 杨桃“诶”了一声,便让奶娘把丹阳帝姬抱出来,任由给阿容与含章姐弟二人看个仔细:“原本她夜里便不肯睡,一味只知道苦闹吵人。好容易白日安生了些,这会儿又来了哥哥姐姐,愈发要闹疯了,姐姐是一点不心疼我!” 惠妃这头也正看着襁褓里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爱怜的抚一抚她的面颊,一面告诫她姐弟二人稚子娇嫩,千万当心。乍然听了杨桃这一句话,她便索性打发了姐弟二人到别处玩去,笑道:“哪里不是心疼你,这会儿别让她睡多了,多玩一会儿,晚间便能久睡会儿,你不也能好过些?” 杨桃一听,这才作罢了。 倒是惠妃抱着丹阳帝姬,不住夸道:“我们阿娇长的可真好看,比你还好看——” 杨桃很不服气地回道:“这样小小的一团,哪能瞧出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更不能拿来比我了!” 惠妃也不逗她了,只是感叹道:“她虽来的迟了些,好在是来了,你日后啊,今后该是厚福绵延了。” 杨桃就靠在惠妃身边,一面看着帝姬,接着她的话:“许因我先前那一胎小产了,陛下才放了十分的疼惜在阿娇身上,不过这样也好……今后不只是我,是咱们的厚福绵延。姐姐往后,有什么打算呢?” 惠妃看了一眼三个孩子,将杨桃带远到另一侧坐下,温声说道:“双宜,你现在已经有了阿娇,将来也会有一个小皇子。你还有他待你的情深意厚,他的“宸”……” 说到这儿,惠妃却并不嫉妒,只是十分诚心地往下说道:“云氏自请出家,中宫之位空悬,我希望将来你能成为他的正妻,往后含章能带我往封地奉养我,让我母子二人从此山水可弋。” “情深意厚……”杨桃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终究还是摇摇头,“姐姐,经历了这么多事,这样重的四个字,又岂是我敢想的?能在他心里占得一席之位,足矣。” “姐姐,我拿你当自己人,不同你闹虚文,有些话我也只同你说。有孕的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陛下他的确是害了爹爹,也无意害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但他也让哥哥选尚端仪长公主,以驸马虚衔来保杨家荣光,卫氏一事后,他更尽力护我周全,如今又将我封为宸妃。” 杨桃握着惠妃的掌心里也溢出些一层薄薄细汗,却还慢慢往下说道: “不论是为了杨家,还是为了我自己的念想……我都想做他的妻,与他共同担负一切的皇后。” “前些时候我也派人查过,父亲从前的确是有过不臣之心。陛下他对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不想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我也明白此路不易,兴许走到最后,我非但无法走到那个位置,甚而会众叛亲离,下场凄凉,再记不起从前的自己。但请姐姐,体贴我这样的一份心思——”说到这儿,只见杨桃跪倒在地,真挚地看着惠妃。 惠妃自然将杨桃这一番话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脑中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慢慢扶起了她:“守静元师去了上清,其余潜邸旧人犯错的犯错,过世的过世。若论资历与家世,琼台中能一角皇后之位的,莫过于你了。我家中庭后有几棵茂松,先生在那儿告诉过我,生年之中,唯本心最贵,却也唯本心最为难守。而不失本心者,此世可达。” 说到这儿,惠妃深深看进杨桃眼中:“我总是很听他的话,所以平然无波的走到今天。双宜,你也记着这番话,守好自己,也许慢一些,却能安安稳稳的走上去。不要求达,而急于功利。” 杨桃点点头:“双宜记着,勿忘本心。”她停了一停,“还有一桩事,双宜得跟姐姐坦白。守静元师夭折的孩子,因为怨她让双宜久不得孕,我的确动过心思。可那段时间,玦哥儿出了事……” 说到大皇子,杨桃眼神不由一黯:“究竟稚子无辜,大人的恩怨,实在不该牵扯到她们,我也不愿伤了阴鸷,想为那小产的孩儿积一积德。” 惠妃听了,却是摇摇头:“我知道,不会是你。这些事,你不用再担心。在这琼台里,没有人藏得住事,揭露只是早晚的事,何况陛下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惠妃见杨桃面色凝重,便撇开这话不再提了:“好了,你在月中,快别再想这些劳心劳神的,阿容和含章最近在绿水,估摸着已经弹熟了,这就让你和阿娇饱饱耳福?” 杨桃也就撇去浮躁的心思,点头答应道:“自然是好,否则阿娇跟我久了,除却脾气,其他倒是一点没见长。” 二人说笑一回,也就一道听琴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 进言 今年一连添了两个帝姬,昭和六年的除夕比之前两年,确实是喜庆了不少。 宴上众人各得其乐,杨桃便也借机向皇帝进言为嫔位以下的妃嫔们晋位加封,自打杨桃难产生下丹阳帝姬后,皇帝对她的宠爱,比之从前,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杨桃一提,他自然答应了此事。 于是木采女由此进位成了宝林,就连从前的谦宝林,连着前两回云氏有孕大封,加上如今这一封,更是到了谦嫔的位置上。 宫中许多常年不得出头的嫔御无不因此感激杨桃,也着实领略了皇帝对她是怎样的上心。 谁料这位谦嫔还没怎么出风头,昭和七年的正月里头便失足落了水,幸亏温容华识得水性将她救上来了,却又因此染了风寒病下了。 那谦嫔的贴身宫女非但不知感恩,竟在皇帝跟前攀咬温容华,说她本打算见死不救,后来被逼无奈方才下水救人,好在皇帝对傅氏心有愧疚,不曾因阮氏宫女的话追究此事。 但此事不防传进了杨桃耳里,惹得她又急又气,却又不能发作,只想着来日定要借机惩治一下这主仆二人。 到了二月下旬,王婕妤早产诞下六帝姬。虽说一连得了几个帝姬,皇帝倒也没有不喜的意思,反而给进了王氏为贵嫔,更赐下“定”字为号,由她来接着主掌不周宫。 那木宝林倒是个很有福气的人,承恩不过数月,到了三月便诊出有孕之事,皇帝听后,不单晋她为美人,因她住在蓬莱宫,更指了惠妃为她安胎。 杨桃因怕温容华吃心,特意派了云意过去探望一回她,私下又劝了几句。但见她只一味说不妨事,似乎并不大将这事放在心里,便也不忍再揭她伤口,索性任由这事过去了。 这一日外头阴沉沉的,皇帝恰好过来关雎用晚膳,此时二人用罢了,杨桃便亲自侍奉他用茶漱口,又递了一盏帕子给他擦嘴,这才真正奉上了吃的茶水。 皇帝接过茶盏,因见她这一番举止下来,走的不大稳便,便问道:“又疼了?” 原来杨桃在去锦宫的半年里,因住的那间屋子十分的阴暗潮湿,又没有过多的换洗衣物,多半时间都是衣裳没干透,便就穿上干活去了,自此便患上了风寒,临阴雨天便要疼上一回。 原本这风湿还不大严重,自打生下丹阳帝姬后,每次发作倒比从前厉害一些。 杨桃此时听皇帝问话,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说道:“好在丫鬟们手上工夫好,再有热水时常敷着,倒是缓和不少。” “你也不过二十一岁,年纪轻轻腿脚便落了毛病,日后可怎么过?”皇帝说着,一面抬起杨桃的腿,慢慢给她揉着,手上力道倒是拿捏的十分妥当。 杨桃倒不扭捏,也就任皇帝揉按,一时也不答话,手上剥了一瓣橘子喂到他口中,说了一句:“木美人有孕,双宜却要贺陛下即将再得龙子了。” “你就知道是龙子,不能是个龙女?” “陛下是天之骄子,自然是求男得男,求女得女。”杨桃说到这儿,眉心一皱,“再往下一些……对了,就是那儿。” 皇帝挑了挑眉,刻意加重手上力道:“朕却忘了你惯会蹬鼻子上脸,如今使唤朕起来也如鱼得水。” 这几下倒把杨桃疼得龇牙咧嘴的,往后一坐,又挪了一挪:“妾不敢了,再不敢再使唤您了,否则这腿脚——都不晓得往后还能不能用了。” “朕伺候惯了,这会儿不让朕伺候,朕反而又不舒坦了。”说到这儿,皇帝玩味一笑,又接着方才的话头说道,“你预备着何时再为朕添个龙子,给阿娇添个弟弟?” 杨桃一听这话,耳根子腾地一下就烧起来了,只见她望了望不远处的襁褓:“当着丹阳的面,您也好意思说这些没羞没臊的话?” “没羞没臊?这话差了,果真如此,那丹阳岂不是咱们没羞没臊出来的?” 杨桃此时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皇帝见状,笑了几声,才道:“不闹了,再过些天,四姐儿便满周岁了。这些年宫里子嗣艰辛,四姐儿的抓周宴理当大办,如今惠妃除了要照顾阿容与含章,又要看顾着木氏那一胎,朕想着周岁宴,便由你来办。” “您交派差事,妾自然没有不领命的。只是妾想温妹妹究竟是四姐儿的生母,自然晓得四姐儿喜欢什么,听闻温妹妹也出身大家,于操持家务上也很有一手,不如让她跟妾一起办罢。” 皇帝似笑非笑看了杨桃一眼,一下捉住杨桃的手:“难得派个活计与你,偏又要拉上旁人。随你罢,若办的好,朕自然有赏。” “温妹妹孕育皇嗣辛苦,何况如今木美人那头有孕,温妹妹这儿……也当有一番宽慰的。”杨桃倒是丝毫不闪躲地看着皇帝,眼里似乎暗示着他,自己闯的烂摊子,就得自己收拾。 皇帝自然也看出来了,当下忙笑道:“朕知道,朕打算……四姐儿周岁的时候,晋她为温婕妤。” 杨桃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这就要跪下谢恩,口中一面说道:“陛下隆恩浩荡,妾先在此替温妹妹谢过陛下了。” 皇帝倒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杨桃:“好了,腿脚不好就别动辄下跪的,朕扶也扶累了。” 杨桃怂一怂肩,便老实巴交地坐下了。 这时皇帝倒又语带促狭:“眼下操心完旁人,是不是也该操心点自己的事儿了?” 杨桃会意,这便让奶娘将丹阳帝姬抱下去,由云意伺候着梳洗了一回,二人也就安置了。 清和帝姬的抓周宴由杨桃与温容华二人操办,自然十分妥帖,宴上更是传出了一位周贵人有孕之事,皇帝大喜,当即下令晋周氏为嫔。 宴过之后,除却温容华晋为温婕妤,就连杨桃这位宸妃,也因操办有功,得了协理六宫之权,与惠妃,晏昭媛二人一同协理。 然而宫中一向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才安生不了几个月,到了七月底,那木美人不知怎么却误服了催产药,怀孕不过六个月,便就发动要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二章 育女 彼时皇帝仍在早朝,杨桃闻讯赶过去时,木美人正在里间难产,整整折腾了一日,终于生下了八皇子,然而小皇子只落地时微弱地哭了几声,很快便没了气了。 木美人得知后,下身血流不止,稳婆与太医救治不及,竟当场血崩而亡。 好容易得了一个皇子,却又这么没了,如今又搭上了木氏,皇帝心里自然不大好受,于是下旨追封木氏为嫔,依礼合葬母子二人。 杨桃因着木氏背主求荣的缘故,一向不大喜欢她,可她到底也是做了娘的人,不免有了些慈母情怀,今见八皇子连一日的福都没享,便就这么去了,也不免心疼可惜。 这头木嫔才没了,不周宫里的六帝姬也不知怎么中了毒,因帝姬年幼,太医院一众太医皆束手无策,只能尽力救治,然而入夜时分,六帝姬还是病夭了。 一日之内连失一儿一女,皇帝一时有些急火攻心,竟就病倒了。 杨桃一面要照料着皇帝,一面要与惠妃晏昭媛二人一齐查案。虽有几分心力交猝,好在几日后,总算查出暗害木氏之人。 原来暗中下手之人竟是自杨柳入宫后便失宠了的陈嫔,她因看不惯木氏一介宫女出身,不单能获帝宠,更一举有孕,平步青云,这才动了心思加害。 如今皇帝病倒,后宫乃是惠妃主理,她便以谋害皇嗣的罪名,下令杖毙陈氏。 至于六帝姬一案,则是因不周宫宫女对定贵嫔王氏心怀怨怼,才转而对六帝姬下手,王氏自六帝姬去后,成日以泪洗面,不理外事。惠妃也做主将那宫女杖毙,以宽定贵嫔之心。 然而杨桃等几个协理却心知,六帝姬夭折一事绝不如外人所见的这般简单,只是事关皇家尊严,不得已对外如此称道。 因丹阳还小,皇帝又病着,惠妃担心杨桃分身乏术,便亲自揽下继续查案的责任,只让她顾好皇帝便是了。 到了八月,皇帝逐渐病愈,下旨追封六帝姬为柔福公主。 定贵嫔好容易生下六帝姬,养了不过几月,如今又没了,杨桃同为娘亲,自然能领略她此刻心情,倒是亲自登门去探望她一回,不想定贵嫔却以身子不适为由,拒不见人。 杨桃倒也不恼,只是嘱咐人好生照料好王氏,这便回宫接着筹备中秋宴的事宜了。 因宫中才没了一个皇子一个帝姬,大家伙儿知道皇帝心情不佳,自然不敢触他霉头,过节的兴致便也十分寡淡。节宴上也没说几句话,都光坐着吃喝赏舞了。 唯一值得人感兴趣的,便是平阳大长公主之女——晋康郡主送女儿入宫侍奉皇帝一事了。 这位平阳大长公主乃是高祖的亲妹妹,当年因琅琊王家助高祖打得天下,他便做主将这位平阳公主适配给当时的王家家主,二人婚后倒也和睦,还生下三男一女。 晋康郡主便是这位平阳大长公主唯一的掌上明珠了,她长成后就被许配给同为四大家族之一的陈郡谢家,作了谢家的媳妇儿,诞下一双儿女。 如今晋康郡主之女初初长成,恰逢时机,为巩固谢家在前朝的地位恩宠,她便将女儿送进宫里来了。 其实论辈分,这位谢姑娘还得称皇帝一声表舅,只是皇家姻亲一向不怎么讲究辈分伦理,自然也没人追究这一则。 皇帝知晓晋康郡主与谢家的意图,又看在平阳大长公主的份上,当下也不推脱,便就收了谢氏,册她为贵人,让她住进蓬莱宫,由惠妃照料指点着规矩。 中秋宴散后,众位嫔御虽先离去了。因中宫无主,亲贵间又有一段时间不曾正经聚过一聚,皇帝便索性留下,接着款待。 等皇帝出了办宴的含元殿,已是月上柳梢头,他径直去了关雎宫,一进屋便连称口渴,让宫女速速呈上水来。 杨桃接过宫女手里的盏,亲自把温水奉上,伺候他饮下,宫女们先前早已备好的冰碗,这会儿也不急着让皇帝用。 她手里拿了一把绢扇,慢慢替他打着风:“宴上酒水喝的还不够么,这会儿又这样嗜水。” 皇帝一连灌下数盏熟水,自觉舒爽许多,这才说道:“一路过来多了不少汗,难免渴水。也懒怠叫他们半路去取,索性忍下,往你这处解渴来了。” 还不等杨桃说话,只听得屏风后头一阵响动,杨桃心知必定是丹阳帝姬又跌了,果不其然,随后便听见一阵哭闹,她也不理,只是自顾伺候皇帝罢了。 皇帝听见丹阳帝姬哭闹,又见杨桃不搭理,当下还问:“怎么好端端的,哭闹得这么厉害。你这个做娘的也不去看一看?” 皇帝径自起身,绕入屏风后一看,只见丹阳帝姬跌坐在地,不论怎样的哭闹,周遭几个奶娘宫女都无动于衷。皇帝忙将丹阳帝姬抱起在怀,怒视众人,冷声质问:“身为帝姬乳母,这般照看不周,朕要你们何用?” 杨桃本是一路尾随皇帝到了屏风后,见他指责几个乳母,忙出口解释:“前儿丹阳能站稳了,这几日我便让她们领着学步,就怕这丫头打小前呼后拥一群人伺候着,日后养得太娇气,便不许奶娘扶她,只许她自己爬起来。” 杨桃才说罢,丹阳帝姬似乎听懂了什么,立时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看着皇帝,憋了半天,终于吐出关雎宫上下几十人期待许久的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一声:“爹——” 这一声爹发的虽很含糊,却也让皇帝高兴不已,直赞道:“朕的好闺女儿!” 丹阳帝姬再看杨桃时,吓的往皇帝怀里一缩,只是不看她。 杨桃见了倒是又好气又好笑:“这才多大,就知道卖乖讨好了。我累死累活的怀胎十月,又养了你十个多月,竟生生养出一条白眼狼。平日叫你喊娘,你倒犟着不肯开口,这会儿喊起爹来,倒是十分得心应手了。” 皇帝听了,更是欢喜不已,一连想丹阳帝姬面上亲了几下,这又板起脸来看杨桃:“你也晓得她才几个月大,能经得住这么摔么?何况她又是姑娘家,这般苛刻做什么?” 说罢他便又看了一眼几个奶娘宫女,冷声嘱咐道:“帝姬既要学步,你们就都给朕扶好了,她走不稳,你们不许松手。一息都不能!” 众人自然吓得连声称是,皇帝又抱了丹阳帝姬去厅里坐着:“朕就不信双宜幼时学步,杨奕也曾这般……”话至此出,皇帝似乎也察觉有些不妥,索性住了口,用余光暗窥杨桃神色。 杨桃一听“杨奕”二字,一时竟像有千万根针同时自心口穿插而过,几近心窒,半晌她才说道:“杨家子息,不论男女,但凡犯错,皆传家法。爹爹曾说我学步之时他也曾这样对我,但因母亲疼惜,到底不了了之。丹阳不如我运气好,能有那样温柔的母亲宠她怜她。” 杨桃说罢,便自他手中抱过丹阳帝姬,柔声哄了几句,良久才接着说:“您政务繁忙,教养丹阳的事,还是让妾亲自来吧。” 皇帝虽听出杨桃语气冷下不少,也不着恼:“朕却觉得,丹阳运气比之你好上太多,毕竟,她有朕。” 杨桃一时愣在了原地,皇帝见杨桃神色如此,当下也不留着自讨没趣,这就走了。 杨桃依着礼数送走了他,这才轻抚丹阳小脸:“他在怜我,还是怜你……又或许,是咱们娘俩。走吧,咱们睡觉了。” 她慢慢抱着丹阳进屋,不自觉落了一行泪。杨奕之死,终究还是成了横亘在二人之间,过不去的一道坎。 进了九月后,秋老虎还是十分厉害,天气一热,杨桃也因此恹恹的,不论做什么都打不起兴趣来。 不想这当头宫里又传出了谦嫔有孕一事,杨桃一时倒没表露什么,反而是体贴云意与春深二人到底是亲姐妹,便派云意亲自送礼过去了。 这会儿恰好是午后,杨桃身边只一个沉香伺候着,不想此时温婕妤来了,杨桃懒得动弹,便让人直接请进栖凤来了。 温婕妤过来也顺便捎带上了清和帝姬,杨桃一见她便十分喜欢,亲昵地搂了搂她,直夸道:“姐儿又长高了!” 这会儿清和也有一岁半了,吐字十分清晰,见了杨桃便直喊“宸姨娘”,杨桃伸手摸了摸她的两条丫髻,温和问道:“跟着阿娇妹妹去偏殿玩,好不好?” 清和帝姬乖巧地点点头,杨桃交代奶娘看好两个帝姬,这才放她们去了。 她一回头,这才意识到傅氏仍站着,便忙要她坐下,言语间十分关切:“眼下秋老虎正猛着,你身子又一贯不好,怎么也不好生在屋里歇着?” 温婕妤见清和帝姬去了,面上流露着几分满足,一面让贴身宫女吉祥呈上食盒:“虽是秋日了,仍是热的很。熬了些解暑开胃的银耳羹,四姐儿喜欢,妾想着也送些给丹阳用。” 杨桃听了,这就让人把银耳羹送去偏殿,尽着她姐妹二人用。 不等杨桃说话,傅氏已先叹道:“有时也想不通这些小娃娃哪来这么些精力,偏不爱午睡,您晓得妾紧着她,索性自己也不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三章 风雨 杨桃听了,不免笑道:“我晓得妹妹疼她,咱们好容易得着一个孩子,哪不是百依百顺,只是疼归疼,却也着实不敢惯坏了她们。” 二人正说着话,沉香恰好端茶上来,杨桃捏了一盏在手,却不急着饮下,又夸道:“不过清和性子随你,温和娴静,哪里像丹阳,成日里没一刻肯静下来。 “您说的,妾都明白。妾啊……还觉着自己性子太静了,连带着姐儿也是如此,这才多大年纪,死气沉沉便不好了,也就想着让她多过来,与丹阳在一块儿玩,姐妹间热热闹闹的才好。只盼您妾嫌妾叨扰才是!” “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咱们本就是一家人。”杨桃作势打趣道,“清和左不过就大丹阳半年,往后必然是要一起往弘文馆上下学的,如此以来,还怕她们姊妹不亲厚?我只怕来日清和学了丹阳的混账脾性,不听管教,妹妹来日要找我算账呢!” 温婕妤听了直笑道:“若真是这样,我也只好把清和送来关雎,姐姐治得住丹阳,必也压得了清和。” “不敢不敢,只怕届时你要心疼得直掉泪呢!”杨桃慢慢啜了几口茶,也不同人玩笑了,只是放盏问道,“眼看周嫔下月就要临盆了,你暂管着天虞宫,她既在你宫里,我也少不得问问你,这会儿她的胎况好是不好?” “妾看着倒是一切都好,只是自打陈氏因谋害木氏被杖毙后,宫里便有些风言风语,都说周嫔与陈氏一向交好,陈氏陷害,未必没有周氏的份子。”温婕妤这样说着,面上还有几分忧愁,“也不知是打哪儿传来的浑话,扰得她养胎也不得安生,不知姐姐这儿,可有什么眉目么?” 杨桃伸出两指在小几上叩得不轻不重:“哪里有什么眉目可寻,左不过是几个粗使的宫女黄门无事消遣,索性以讹传讹寻些乐子。好歹如今风声是止住了,否则周嫔此胎,纵然是没事,也要因他们这些闲言碎语出了事。” 杨桃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傅氏:“以讹传讹的人不足为惧,若无人在背后指使,谁有这个胆子妄议上位,她们背后之人,心思之重,才不得不防。周氏是个好相与的,却仍旧招惹了这样的是非,你也小心才是。” 温婕妤一本正经地听人说完,想起上回与周嫔叙话一事,便稍稍提道:“妾上回去周嫔屋里略坐了一坐,看她倒像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并非是能任人欺压的主。” 说到这儿,她也不愿再论人长短,只道:“妾自问一向以和待人,自打有了四姐儿之后,更是不求什么。想来……不会招惹什么祸事。” 杨桃便又伸手拍一拍她肩:“咱们这些有子嗣傍身的,即便什么也不做,落在另一些人眼里,已然像是犯下滔天大罪了。总之,你不必多想,一切都有我。” 温婕妤听了,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一时颇有些感慨,却又苦笑着摇摇头:“您这样说,倒叫妾觉着……自己很是没用。今日妾来,本是为来宽慰姐姐,现在看来,竟是用不着了。” 杨桃倒是风轻云淡的笑了一笑:“哪里要你宽慰,否则我拿去宽慰你的话,岂不都不作数了么?自她成为嫔御后,就注定会有这么一日。不过是早晚的事儿罢了,这一胎生得下来,是她的福气,生不下来,也是她的命。善恶终有报,咱们只需坐观即可。” 温婕妤连连点头:“姐姐说的很是。” 二人说话间,偏殿里倒是不时传来两位帝姬银铃般的笑声,惹得二人频频看去。温婕妤见叨扰了杨桃好一会儿,这便起身告辞道:“清和疯玩了许久,妾也该带着她回去歇会儿了。” 杨桃也不拦她,吩咐沉香包了些亲制的点心给清和带回去,又让三宝亲自送她母女二人回了天虞宫,才肯安心。 这厢温婕妤出去了,云意却是一脸凝重的进来了,杨桃见了,只是怪道:“好端端的,这又怎么?她竟给你脸色看了不成?” “没有……”云意摇头,“奴婢没见着她,便又折返回来了,只是屋外的宫女说——定贵嫔似乎在里头跟她说话呢。” “……定贵嫔,当真么?”杨桃一愣,却还有些不可置信,便如此问道。 “千真万确,奴婢也觉着奇了怪了,分明此前二人一直未有交集,定贵嫔又与您交情匪浅。怎么当日六帝姬夭折,您去探她,她非但称病不见,今儿却又跑来跟谦嫔闲话家常了。” 杨桃沉吟了一会儿,不由想起卫氏一桩旧事来,眉心一跳,沉吟许久:“再看看吧。” 十月中旬,周嫔总算平安诞下了七帝姬,皇帝虽不免有些失意,到底还是晋了周氏为容华。 六帝姬当日中毒一事,惠妃似乎也查到了些眉目,这日二人正在殿内说话,杨桃听罢惠妃所说,便犹疑着问出一句: “姐姐的意思……是怀疑玦哥儿?” “双宜,咱们当日所查,本就只有不周宫支领了贝母草,缓兵之计便先推出一位宫女出去顶罪。可后来,我顺着线索往下查,才发现,竟是玦哥儿的奶娘以哥儿身子不适的名义,去领的贝母草。” 杨桃不免瞠目结舌:“可玦哥儿如今也不过七岁,据我所知,定贵嫔待他又一如己出,他又怎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其中究竟有何缘由,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惠妃也很不愿意相信,说到这儿,她不由叹道,“此事传出去便成了皇家丑闻,定贵嫔又是琅琊王家的人,若此事真是玦哥儿所为,着实不宜闹大。我便索性交由定贵嫔自个儿处理了,她自己……应当是有分寸的。” 杨桃才要说什么,此时却见沉星进了屋,因知惠妃不是外人,她便直言:“娘娘,三宝公公回说瞧见凌霄宫派了好几个公公,这会儿正火急火燎地去了不周宫,问是什么事儿,他们却不肯说,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大事儿呢!” 她这话一落,杨桃与惠妃对视一眼,二人都心知,琼台近日,终究还是免不了一场暴风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四章 争执 大皇子这一进凌霄,便直到夜半时分才被放出来。 因着宫禁将至,惠妃便先回了蓬莱宫继续等候消息。果不其然,翌日一早,凌霄宫便有一道震惊朝野的旨意传出:皇长子玦性情乖张,有违法度,贬为庶人,宗籍除名,即日起流放巴蜀。 大皇子被流放当日,一切行装皆由惠妃宸妃二人亲自打点,但临人离去之际,杨桃便开始呆呆看着他远去,不住的流泪叹息,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日午后,杨桃好容易将丹阳帝姬哄睡下了,一面摸着她柔软的发,忍不住在她脸蛋上轻啄一口。 待她为丹阳帝姬轻手轻脚地掖好被子,这便往外散心去了。不知不觉,竟又走到至太液池畔。她正出神发愣间,突然有一阵凉风袭来,她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神智也因此清醒几分,不由叹了一句:“天凉好个秋。” 皇帝彼时恰经此处,听见杨桃这么一句话,倒觉奇怪:“这又是为何而愁?” 才问罢这一句,皇帝觉着外头冷,不宜久谈。因此处离凌霄宫不远,他便对杨桃说道:“外头风大,随朕回凌霄说话吧。” 杨桃笑着看他,究竟愁的什么倒在一句也没提,只是安静随在圣驾后头,一径进了凌霄宫,仔细打量一回皇帝面色,感叹道:“”看着气色,总算是好了。” 皇帝也不答这话,只是吩咐奴才呈上杯盏,这会儿正低下头烧水沏茶:“朕方才问你话呢。” 说罢,只见他提壶分茶,分定了,方才推了一盏与杨桃,手势极为熟稔:“来,咱们也有些日子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了。” 这会儿已是十月下旬,冬日里捧着一盏热茶,自然是再舒适不过了,杨桃轻轻啜了一口茶,惬意地呼出一口气:“哪有什么可愁的,您多虑了。不过如今做了母亲,比之往日,总归是多了些忧思,既要担心丹阳能不能健康长成,又要担忧她听不听话。” 说到这儿,杨桃又叹了一口气:“先是木嫔,后是六姐儿,这些天的事总教我寝食难安,就怕哪日一个眨眼,丹阳就……”杨桃没敢再说下去,只是眉头紧锁着,“从前总想要个孩子,如今真有了,又成日里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倒是让你见笑了。” 皇帝听罢,也不由慨叹:“你啊……如今果然愈发个母亲的样子了。朕答应你,必定全力护好丹阳,绝不让柔福之事重蹈覆辙。” 杨桃心底一暖,微微点了点头。然而只一瞬,皇帝便站起身来,走到书桌边,取出一份折子,伸手递给她:“但你得先给朕一个解释。” 杨桃一时还有些不解,还是伸出右手去接那份折子,她定睛一看,上头赫然写着杨桃与太医杨谏有染一事。 待她看清时,左手不免微微一颤,盏里的热茶便由此溅出,烫伤了她玉白的手背,杨桃下意识松开了盏,热茶更是溅了满身衣裙。 杨桃再也顾不得手背疼痛,只是心下一凉,极力镇定地问出声:“您要什么解释?小产过后,妾的身子便一直是由杨太医负责调理,后来有了丹阳,更是全权由他负责,丹阳才得以平安落地。故而妾与杨太医走得近些,实也无可厚非。” “你还预备继续搪塞朕?方才你所言,果真是你与他来往甚密的真正缘由?你想调理身子,想保住丹阳,朕会替你安排,你明知朕会应允,却仍旧擅自主张。”皇帝冷笑一声,显然是不信杨桃这番说辞。 他深深看了杨桃一眼,目中森冷:“昭和四年就能在太医院里安插自己人手,杨桃,你好大的能耐。” 杨桃强忍着手背上灼热的疼痛感,听见皇帝这几句,竟像是听着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不由大笑出声:“让您安排太医,好让您趁机把丹阳带离这个世间,带离我这个母亲身边?” 杨桃说这话时,满心满眼里想的都是丹阳帝姬,自然毫无畏惧之色,只是抬眼与他四目相对:“您是天子,后廷之争永不会波及您,可妾受着您的恩宠,就更该较旁人警惕。整整六年了,憎我如祥嫔之流也罢,就连亲密如平昭容,都想要我的性命。” “就连您——”杨桃突然拔高了语调,“妾的枕边人,妾的心上人,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妾。可是妾贪心,舍不下您的恩宠,妾别无他法,所以让老祖宗安排了杨谏进宫,妾所作一切,不过为求自保,难道这也有错?” 皇帝听罢,竟是盛怒击案道:“一派胡言!丹阳乃朕亲女,虎毒不食子,朕又怎么不明白?”他猛然捉住杨桃手腕,直直迫视着她,“你既说是为求自保,那你扪心自问,这些年,到底有无做过半点伤天害理之事?!” 杨桃看着他,当下愣了一瞬,竟然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她想起玦哥儿,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心底涌上来的竟是无尽的疲倦,她的声色逐渐趋于平静:“子清,无论怎么吵,妾也离不开您,这样的争执没有任何意义。” 杨桃已经无谓再作争辩,也不愿再这深宫里争斗什么,当下便只是对着皇帝蹲身一礼:“妾自认罪过,这就回关雎脱簪待罪,听凭您的发落。” 皇帝冷眼看着她离去,推翻了满案的奏折书本,又踢翻了小几,砸了几个茶盏,顷刻间书房内已是满地狼藉。 皇帝泄了火气,沉吟良久,终究还是将那折子焚烧于烛火间:“闹成如今这样,谁又比谁好过。” 杨桃回去后,足足等了一日一夜,终究还是没等到凌霄的旨意。 此后几日,她便一直称病不出,或在庭中侍花弄草,或是领着丹阳学步,再不愿闻宫廷之事。 可还是那句老话,她不愿找事儿,总有事儿来找她。 到了十一月底,谦嫔便小产了。 这话才一传到关雎宫,下一瞬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玉便过来了,因他一贯知晓杨桃在皇帝心里的分量,自个儿心里也很敬重杨桃,话语间自然十分客气有礼: “谦嫔小产,其贴身宫女声称乃是娘娘差人所送的送子观音图出了差池,奴才奉旨前来,还请娘娘行个方便,派那人随奴才走一趟,奴才也好交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五章 云意 杨桃对李玉也是十分客气,这会儿也不急着派人去,只是让他先且坐下,又要宫女进一盏茶过去,一面犹疑着说:“那送子观音图既是本宫差人亲自送过去的,又怎会有问题?” 李玉不敢推脱,诚惶诚恐地喝了一口茶,听了杨桃的话,一时也有些为难:“这……奴才也不清楚,据说里头不知怎么被安放了麝香,合宫领取过麝香的人也不多,恰巧您便是一个。不知当时是哪位姑娘送过去的,这会儿且先随奴才去回话,若能解释分明了,娘娘此身清白也可证啊!” 杨桃担忧地看了一眼云意,却见云意递来一个安抚的神情,这便蹲身礼道:“公公,请前边儿带路吧。” 李玉当下还不敢贸然将人领走,只是瞟了杨桃几眼,等着杨桃发话。杨桃只是眉头紧皱,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准他把云意带去了。 二人才一出关雎,杨桃便气的胃里翻腾,险些要呕出来,沉香忙上前来给她顺气拍背:“娘娘!您别担心,云意姐姐聪慧,就算上头问起话来,必定也能答的游刃有余。何况此事本就与咱们无关,咱们何须害怕呢。” “你不知道……”杨桃倏然想起那日云意所说,定贵嫔去寻谦嫔说话一事,心里一阵后怕,“她一个小小的谦嫔,无依无靠,没有十足的把握,哪里敢用这胎嫁祸我。此次召了云意过去,必定已是做了万全的打算——” 说到这儿,杨桃禁不住又要作呕,月娘见了却觉不妥,问道:“娘娘这段时日胃口不好,月信似乎也迟了许久,这会儿又……怕不是有了?” 杨桃叹了一口气:“已有两个多月了,先前本要报与陛下,他又那样疑我与杨太医,这又说什么呢。何况宫中人心险恶……等过了三个月,胎气稳固下来再说罢。” 沉香与月娘二人见状,不由也跟着叹了一声。此时杨桃却是双眼一亮,即刻命沉香往太医院去一趟:“你即刻让杨太医将我有孕之事上禀。再去蓬莱宫告知陛下,观音送子图乃是中秋时端淑长公主所送,为示尊敬,送出前我日日供在榻边。若那图果真有问题,何以我却无碍。” 沉香听令,自觉主子能够脱罪,自然欢喜非常,即刻就去了。 然而沉香将此事上禀后,皇帝却仍未将云意放回来。 杨桃就在关雎宫中等了一夜,为着腹间孩子,她极力才要歇息,却因惦记着云意,一夜翻来覆去不得安睡。 第二日,她一清早便起身妆扮,敷着厚重的脂粉掩去眼底乌青。因她一夜未眠,此刻面色憔悴,脂粉更像是虚浮在面上,全无往日的娇艳。 她赶在皇帝下朝前做好了小米粥,听说皇帝下了朝,这才乘辇去了凌霄宫,因她一路催着抬辇的黄门行快一些,不免晃得自个儿头晕目眩。 好在下辇时,沉香堪堪将她扶住了,她也只得强压着呕吐之意,到凌霄宫前请一位中官通传,而后便拎着食盒在外静静等候。 皇帝彼时正立在案前挥毫洒墨,听说杨桃求见,手劲一松,那宣纸上还是留下了墨迹点点,他皱眉叹了一声,便让人领了杨桃进来。 杨桃只身进了凌霄宫,先是照常俯身问安,这才亲盛了一碗小米粥,与从前一般跟皇帝说着家常:“才熬好不久,一路过来有些时候,眼下温温的,正好下肚,这粥很是养胃,理应合您胃口。” 皇帝见她不提谦嫔小产一事,自然也不多嘴,当下倒是没有推脱,一面用着粥,一面听杨桃说话:“丹阳这些日子,白日与几个小丫头闹得疯了,夜里倒睡得很好,不大吵闹,妾这才能好好歇一歇。” 皇帝听到这儿,抬眼打量杨桃此时的脸色:“好好歇了?”只见他放了碗,“朕却看你脸色不好,问过太医没有?” “太医一早来请过平安脉了,说是一切都好。请您恕妾未能及时禀告,实在是近来祸事太多,妾本就想等着三月后坐稳了,再报与您。不想,这就传来谦嫔小产一事。” 说到这儿,只见杨桃突然跪下,语气诚挚:“那画送去谦嫔处前,妾日夜挂在寝殿之中,里头若真有那污秽东西,这一胎岂还能保得住呢。” 皇帝叹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取出一纸罪状书,横搁在杨桃面前:“她都招了,称此事乃她一人所为,无人指使。” 杨桃瞪大双眼,仿佛很不可置信似的,颤抖着接过那一纸认罪书,一字不落地看在眼里,这会儿说话连声音都是抖的:“不会的,不会是她的——陛下,她…她在哪儿?您打算怎么处置她?” 杨桃仰望着她,死死攥住皇帝的衣袍:“妾求您,求您救救她…她从小就跟着我,她一路陪着我熬过去锦宫里的艰难日子,陪我躲过那场大火,他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她的福呢?我甚至还来不及给她说个好夫家,她不能就这么冤死!” 皇帝却只是看着她,摇了摇头,始终一言不发。 “陛下——!您也是知道的,她那么胆小的一个丫头,那么忠诚善良的一个丫头,又怎么会下得去手,去害自己的亲妹妹,您都知道的,是不是?一定是慎刑司那群人屈打成招,逼她招供她没有做过的事儿!一定是她们……” 慎刑司乃是琼台内主管刑罚之地,里头有七十二种酷刑,但凡进去了的,便没有一人能生还。杨桃想,云意想必是在里头吃了不少苦头,这才忍受不住,又不愿意使杨桃受累,才甘愿自行顶罪。 杨桃说着便站起身来,口中嘀嘀咕咕的,这就迈开步子,要往慎刑司找她们讨人,可才走出了一步,她便被皇帝一把拉住了。 “她死了,”皇帝见杨桃这样魔怔,心里也很不好受,他伸手摸着杨桃的脸,柔声说道,“双宜,礼法不可废。她既已认罪伏诛,朕也扭转不了局势,只能尽力将你与此事撇清干系。何况,以她一人身死换回你母子二人周全,有何不可?” 杨桃听了这话,这才醒过神来,怒目而视:“陛下以为,谁都像您一般,万事皆以利弊衡量?为了陆周江山,您断送过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沈安两家,父亲,陆婕妤及其兄长!至亲至爱,手足之情,这些您都能罔顾,可妾不能!” 杨桃声嘶力竭地吼完了这一番话,又开始几近癫狂地笑道:“有时候妾真想将您的心掏出来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做的,是不是有朝一日,您也会像对他们一样对妾,啊?” 杨桃想起旧事,万千恩怨一并涌上心头,心下激愤,双眼一时竟如利刃般锋利,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可这时偏偏一口气没回过来,又因一夜但又云意不曾歇好,当下昏厥在地。 皇帝虽因这番话而恼怒,可见她昏倒,一时又气又急,当即命人去传太医,一面抱她上榻,喟叹道:“什么时候,你才能懂点事?” 皇帝留了杨桃在甘露安置一夜,次日才命人将杨桃送回,看着辇边之人不再是昔日那个动辄下跪为杨桃求情的云意,反而换了另一副面孔,连皇帝自己也不免有些感叹。 然而,他还是狠了狠心,以杨桃驭下不善之名,将她禁足在关雎宫中,责她静思己过,却又派人留守殿外,下令不许外人擅近一步,如有违反者,立斩无赦。 杨桃自打知道云意死后,连日来只是在窗边独坐着,终日看着窗外已经光秃的枝桠,却一句话也不说,连丹阳帝姬闹着要她抱抱,她也置之不理。 杨桃没哭,也不曾闹,只是就那样坐在殿里,看着每一处都有云意的影子,想起从前在一处时说笑打闹。 偶尔也会犯浑,不时张口唤一两声云意,可每回入殿侍奉的却总是沉香。 杨桃终日茶饭不思,油盐不进,沉香也十分懊恼,她也深知杨桃每回心里难受时,只肯听云意一人的劝。但因着一颗拳拳爱主之心,即便杨桃不听她还是不免每日劝个两三回,要她珍重身子。 这日她照常端了饭菜进屋,才要开口劝她吃饭,杨桃却还是无精打采地回一句:“我没胃口,撤了吧。” 这回她终于狠下心,冒着挨罚挨骂的危险,也不肯就此离去,反而留下耐心规劝她:“娘娘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小主子考虑。您这样不吃不喝,伤了身子不说,也实在是白费了云意姐姐护您周全的一番心思。这样岂不是教亲者痛,仇者快么?就当是为着小主子,为着云意姐姐,娘娘听沉香一句劝,好好用膳吧。” 杨桃听了这番话,一时也不吭气,良久她才动了动嘴唇,气息微弱:“放着吧,我待会用。” 沉香欢喜答应了一声,殿内便又恢复了良久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杨桃才又抛出一句话,却也不知这话是问沉香,还是在问自己:“如果有一个人,陪了你十八年,陪你历经过风雨磨难。她被害死了,你能释怀吗?” 杨桃拢在袖中的拳头紧攥着,这些天来,这还是头一回,她将恨意表现得如此露骨。她尖利的指甲已经刺破掌心,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她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了一般:“绝对不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六章 旧好 谦嫔小产后,皇帝晋她作了谦婉仪以示安抚。待她出月后,更是准她所请,让她搬往不周宫。 正因她这一桩请求,才让杨桃愈发笃定谦婉仪与定贵嫔私下勾结,就连云意受害一事,也必然与她二人脱不了什么干系。 可饶是杨桃怎么想,也想不出定贵嫔突然间与她反目成仇的缘由,这便只能差三宝求助惠妃,暗中向不周宫,蓬莱宫与慎刑司几处的宫女黄门里悄悄打听一回。 不出几日,三宝得了消息便前来禀告杨桃,说云意进慎刑司审讯当夜,阮氏的宫女确实进去过,似乎收买了慎刑司审案的女官,得以近云意之身,不知说了什么话,才又匆匆离去了。 杨桃听罢,愤恨地一击桌案,一脸的咬牙切齿:“阮氏——慎刑司——” 沉香见状忙劝道:“娘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务之急,便是养好这一胎,把小皇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咱们再慢慢寻她们算账。” 月娘也在一侧点头:“娘娘宽心,待您生下这一胎,必定贵无可言。谦婉仪一介宫女出身,又是小产过的寻常嫔御,下场如何,迟早都由您说了算。” 杨桃慢慢抚上小腹,将她二人之言一字不落地听进去,最后终于郑重点头,算是答应了。 十一月中旬,杨桃这胎好容易才满了三月,太医称是胎气稳固,皇帝大喜,当即下旨晋她为淑妃。 当日阮氏小产一事直指杨桃,皇帝也不糊涂,心知有人存心与她过不去,故而担心再生出平昭容之事,便下令要杨桃搬入凌霄宫养胎。 杨桃这头已为云意之死痛心了半个多月,这些日子她也静心想过,皇帝乃一介帝王,自然顾不上主仆情谊,姐妹情深。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全她。 云意之死,她虽恨谦婉仪心肠歹毒,恨她狠心陷害自己的亲姐妹。可她更恨自己无能为力,没法保住云意。 为着平安生下孩子,也为能好好儿活下去找阮氏报仇,住进凌霄宫的确是最安全的法子。于是,这一回她没有再与皇帝闹性子,反而十分乖巧顺从地搬进了凌霄宫,每日只是看书习字,倒也安生过了一月。 时近年关,皇帝愈发忙碌,桌案上净是堆积如山,怎么都批不完的折子。身边虽也有宫女侍奉,杨桃还是不免觉出几分孤寂,但她又着实不便过去书房扰人,便还是老实巴交地在暖阁待着。 这一日她正窝在榻上看书,膝上裹着一条厚重的毯子,殿里的红箩炭“毕剥”燃烧着,烘得杨桃整张脸蛋儿都是红扑扑的。 杨桃嫌屋里闷,便使唤一个小宫女开窗,可如今乃是腊月寒冬,她怕杨桃受了凉,当下只是不肯,却又架不住杨桃摆出架子压她,只得打开了窗子,却又不敢开的过分大了。 这窗才一打开,兜头而来便是一股冷风,把杨桃神志也吹得清醒几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把杨桃也看得痴了,不由叹道:“未若柳絮因风起,原是这么个光景呀——” 杨桃由沉香搀扶着去了书桌边,打一摞齐整的澄心堂纸抽出一张,又擎着狼毫在手,思量了半日该写些什么合宜,最终落笔书了一句“思君不见君,共饮黄河水。” 这一句原也不稀奇,却偏偏是照皇帝字迹书写而成,她抖一抖纸张,便打发帘外侍奉的小宫女送去书房,不忘捎上一句:“何时陛下忙完了,要他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那宫女去后,杨桃便又随性临摹,沉香只是在一侧安静的,专心的研着墨,突然听杨桃说道:“我这些日子住在凌霄宫,关雎的份例已是用不上多少,你去一趟尚宫局,知会一声管事的,就说关雎这几月的份例里银子并上炭都扣去一半。时近年关,能省则省。剩下那一半留给丹阳与剩下服侍的人使,别教她们冻着了。” 沉香连声应是,这就蹲身去了。 杨桃再练了几帖字,也就净了净手,往架上拣了几本稍有意思的闲书看看,用以打发辰光。 到了夜里,皇帝方才过来暖阁,难得一回陪着杨桃用膳,杨桃自打有孕以来,不知怎么十分嗜辣。凌霄宫的厨子为了顺着她的口味,做给她的一应菜肴,结结实实下了不少辣子。 杨桃虽是顺了心,爽了口,却苦了皇帝陪她受了一遭罪,这会儿见他忙接过茶盅,漱过口才问道:“你这些日子,都这么吃?” 杨桃却还不很尽兴的模样:“方才晓得您要来,已叮嘱他们不必放许多辣子了,不想您连这也受不住,既然如此,实在不必勉强。” 说着,她就招呼在一侧侍膳的宫女:“去让小厨房再做几样小菜来,丁点辣都别放,咱们陛下可受不住。” 那宫女应了一声,正要出去时,却让皇帝给喝住了:“都已经吃过了,不必再大费周章,你出去伺候吧。” 听了这话,她只得识趣退下。这时皇帝才打量了一回杨桃,话里有几分揶揄:“朕看你丰腴了一些,近来过得太悠哉了?” “妾也想多走动几番练练身段,可惜却让您给禁足在此,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如今四个月的身子,身形显露。” “妾常听人说酸儿辣女,这一胎大抵又是个帝姬,难免不招您待见。您要彻夜不归,醉倒在妹妹们的温柔乡,妾也很乐得自在。好在这儿的睡榻够大,凭妾怎么丰腴,都能睡得十分舒坦。” 杨桃说这话时,面上倒是一点不满也没露,反而十分惬意似的。 “行行行,”皇帝眼见势头不对,赶忙打住,“你嘴皮子一向利索,我说不过你,不跟你说。今后淑妃爱去哪就去哪,爱去多久去多久,谁敢拦着你,格杀勿论,成不成?” 说到这儿,皇帝又笑道:“帝姬也好,也给丹阳添妹妹好作伴。反正这胎不成还有下胎,下胎不成还有下下胎,你杨淑妃还愁不能给朕生个皇子?” 杨桃听见了,忙一跺脚,一张脸此刻已是涨得通红,赶紧啐道:“越说越厉害了,没羞没臊。” 她别过脸去不看皇帝,一面强自按下心里的几丝忧愁。皇帝见状,连声给她赔了不是,杨桃这才罢休。 二人叙了一会儿家常,杨桃不免提道:“二月初二是哥哥与端仪长公主大婚之日,妾能不能回去一趟?哥哥与妾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自小一块儿长大,且不论兄妹情谊深笃,父亲去后,他更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杨桃怕他误会,又添道:“妾并无他意,只想作婚宴的席上客,亲眼见他成亲娶妻,知他今后亦有红袖添香在侧,温香软玉在怀,也便安心了。” 皇帝看了看她,摇头:“不必解释,朕都明白。原怕到时候你月份大了不大方便,但你既有这份心,朕也不想拦你。” 他轻轻将杨桃揽入怀间:“随朕去吧,咱们去给朕的国舅,你的小姑主婚。双宜,往前的事,是朕不好,一切重新来过吧,但愿还不迟。” 杨桃听及此,眼眶终究不免一红,嗓子有几声低低的呜咽,良久才诚挚地回了一句:“大地在,山河在,岁月在,咱们春日里在关雎种下的十里桃花还在,我跟你都还在,一切……都不迟。” 皇帝郑重点头,这便拥她歇下了,此后每日上朝前,皇帝都会亲自为杨桃描眉,起初手法还是十分拙劣,但画的次数多了,竟也日渐娴熟。 于是腊月的大半时间,皇帝夜间都寝在凌霄宫,偶尔也去一去惠娴二妃,定文几人处。至于其他宫殿 ,几乎是不曾涉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七章 大选 自打那日凌霄宫叙话,皇帝也知道自己事忙,不能时常陪在杨桃身边,又怕她在屋里闷坏看,索性解了她的禁足,许她往外去了。 杨桃也知皇帝忙得厉害,更没有打扰的心思。这头丹阳帝姬每日里总吵着要往去外头顽,此时正在殿里闹得不可开交。 杨桃怕她惊扰了皇帝理政,一时没了法子,只得带她出去了。 前几日才下过几场大雪,这会儿宫道上的积雪已让宫人们洒扫干净了。故而抬辇的几个黄门倒是走的又快又顺畅,不一会儿便到了倚梅园。 这个季节的倚梅园正是最好看的时候,梅花竞开,枝上虽有积雪压着,却丝毫不减风骨。 杨桃一手牵着丹阳,另一手由丫头搀扶着慢慢往园子深处去,缕缕梅香萦鼻,倒让杨桃觉着十分心旷神怡。 她走的累了,便在亭内略坐一坐,歇歇脚,看着丹阳在不远处跟着采薇采萍两个小丫头玩耍。不料此时恰见谦婉仪拂枝而出,她见了杨桃,倒也不避不让,反而上前来郑重问安。 杨桃也懒怠看她,那谦婉仪却不恼,眼风扫过不远处的丹阳帝姬,笑的十分柔和:“帝姬出落的愈发可人,很有几分娘娘幼时的模样呢,想来将来大了,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杨桃的语气倒还见得客气:“不过一岁多的小丫头,能看出些什么,婉仪说笑了。” 谦婉仪面上笑意一点儿也没褪,话里隐有深意:“哪里是说笑呢,打您五岁起,妾就随云意姐姐在您身边伺候,您幼时的模样,除了姐姐,就是妾最清楚了。” “不知日后帝姬下降,娘娘预备让哪个丫头随去呢?挑人还是谨慎些为好——别再出了个像春深一样的人,让帝姬走上您的老路。” 那谦婉仪说到此处,已是意图十分明显了。 杨桃已久没听底下侍奉的宫女们提起这个名,此刻猝不及防的一声“云意”入了耳,她的一颗心,竟像是让一只手紧紧揪着,却又猛地松开,疼得她龇牙咧嘴。 可她却只能强忍疼痛,狠狠迫视谦婉仪:“这便不劳你费心了,这世上,还能有谁能比你阮春深更没心肝?我只当你早忘了云意是你的阿姊,否则试问这天下,有谁能狠得下心来,对自个儿的亲生姊妹暗下毒手!” 这一瞬,谦婉仪便褪去了面上的笑意,冷冷说道:“妾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怕是因着姐姐过世,您关心则乱了。” 杨桃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不远处跌倒在地的丹阳帝姬身上,扬声道:“不许扶她,等她自个儿站起来。”众人只得听命。 杨桃看着丹阳帝姬努力自地上爬起来,因自己手里捂着的汤婆子也渐渐凉了,此时竟像是捧着一块寒冰。她伸手将汤婆子交由沉香,让她回凌霄重烫一回。 这会儿周遭全没了人,杨桃沉寂良久,方才看她一眼:“这儿就剩咱们俩了,你还要在本宫面前装么?” “娘娘心思缜密,妾自叹弗如。”谦婉仪并不直视杨桃,反而缓缓说道,“其实这件事是不是妾做的,娘娘都已经认定了,又何须妾多此一言呢?” “多此一言?”杨桃森然一笑,“看来果真是你。” 杨桃伸手扳过她的脸,狠狠捏着她的下巴:“你憎我怨我,那是我的事儿。可云意是你的姐姐,你有孕,她嘴上不说,我也晓得她高兴。所以亲自让她送礼过去。可到头来——却换得你这般待她,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那谦婉仪下巴吃痛,目光锐利阴狠,只恨不能将眼前人千刀万剐,她拍开杨桃的手,冷声笑道:“是我又如何?只要云意死了,你就会伤心。只要看到你伤心,我就开心了。何况后宫谁人不知,她是你的心腹,如今少了心腹在身边,淑妃娘娘办起事来也吃力得很吧?!” “从前在闺阁中,大伙儿一块围着说些神鬼故事,数你最胆小害怕,总躲着不愿听。就是你后来成了嫔御,也总是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 说到这儿,杨桃眼里满是嘲讽,“不曾想……你如今已是很有本事了,难道你就不怕午夜梦回时,她来寻你索命么?” 谦婉仪强行压住心里那股子怯意,冷笑数声,字字都咬得用力:“皇长子为报失明之仇,七岁就能轼杀幼妹,妾又有何可惧!算来算去,这条人命也该是算在您的头上,您千万记着,云意是因您而死的!他日索命纳魂,也该是来找您!” 杨桃听见“皇长子”几字,竟是一愣,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只听阮氏继续说道: “您知不知道,这后廷中有多少人想置您于死地?春深不过一个婉仪,若无贵人襄助,怎会如此顺遂?您真心待人,旁人不一定真心待您啊。平昭容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您的那些好姐妹啊,有几个可信的?” 杨桃细思过始末,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紧紧叮嘱阮氏:“谦婉仪,从前有人在本宫面前挑拨离间,后来……她死了。本宫劝你,好自为之。” 于是不再看她,缓步向丹阳一行人去,恍然梅枝间似有几声“簌簌”响动,杨桃看过去时,竟是会心一笑,她慢慢牵起丹阳:“出来好些时候了,咱们回吧。” 那谦婉仪似乎也听见了,一时只觉毛骨悚然,飞也似地逃离了。 杨桃回了凌霄宫后,打发了殿里侍奉的一干宫女,只留沉香一人在旁,她才喃喃说出一句:“定贵嫔猜到了……” “猜到了什么?”沉香一时还有些不解。 “大皇子失明一事的真相,她必定是猜到了些什么,才与阮氏合谋。” “可大皇子毒害六帝姬,定贵嫔理应恨他才是,怎么知晓了这事,反而却要为他伸张,跟阮氏合谋来害您呢?” “我听阮氏方才说,大皇子是为报仇才毒害六帝姬。可大皇子与定贵嫔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我猜…没准定贵嫔一早猜到是我,苦于没有确凿证据才隐而不报。大皇子心智尚幼,莽撞不解,以为定贵嫔跟我交情深,刻意隐瞒此事,这才对六帝姬下手……” “奴婢明白了,大皇子是因您而杀了六帝姬,定贵嫔心怀怨恨,所以想为她的女儿来寻您复仇。” “阮氏想必也已知晓此事,必定用此事威胁过云意,她当日未必不是为了替我隐瞒,才甘愿冒死领罪,让这个秘密死无对证。” 杨桃说到这儿,不禁泪流满面:“是我作的孽啊,是我害了云意……” 沉香只怕杨桃过分伤怀,忙温声劝慰。她也明白杨桃如今的处境正是危机四伏,便跪倒在地:“不论娘娘处境如何,奴婢都愿与云意姐姐一般,为娘娘誓死效忠。” 杨桃一早知道沉香的忠心,当下忙扶她起来:“好丫头,事到如今,咱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阮氏所言,陛下派去看护我的人想必已经听到了,她阮氏的狐狸尾巴在陛下跟前藏不了多久,咱们只需静等便是了。只是定贵嫔那儿,到底是我欠了她的,我问心有愧,咱们少不得防着一些,却不要与她再起冲突了。” 沉香忙点头称是:“今日谦婉仪之言,未必不是为了刻意激恼您,让您自愧疚自责,没法儿安心养胎。果然如此,娘娘更不能着了她们的道,让她们称心如意。” 杨桃欣慰地看了一眼沉香:“我明白。” 转眼又进新年,昭和八年的头桩喜事,倒不是安国公杨勤与端仪长公主的婚事,竟是文嫔与惠妃二人同时在正月里传出孕事。 惠妃因而被晋为德妃,而文嫔则被晋为容华。 杨桃得知此事,竟比她自己个儿有孕还要高兴许多,差人往刘德妃处送去不少的补品贺礼,贺她再生一个小皇子。 二月初二,安国公与端仪长公主婚事如期而行,因乃当今圣上与第一宠妃杨淑妃二人主婚,此次大婚典礼自然是盛况空前,引人瞩目。 民间都美其名曰:“天子嫁小妹,淑妃迎新嫂。” 同月,因孝康太后三年孝期已过,二月中旬便开始采选官女入宫,因杨桃现今身怀有孕,不宜侍奉皇帝,弘农杨家也送了年轻女子进宫参选。此次不单杨家,连琅琊王家,兰陵萧家等世家大族都纷纷送了族中年轻貌美的女子进宫。 另外还有一位引人注目的,便是皇帝奶娘的小女儿顾氏,也在此次参选良家子名单之中。 因刘德妃与杨淑妃皆有孕在身,负责新秀甄选的重担,大凡落在了晏昭媛身上,但她一向不敢擅专,如有什么琢磨不定的,虽不敢拿来烦问杨桃,好在刘德妃月份尚小,便多是与她一齐斟酌。 到了三月,册封名单出来,果然只有琅琊王家与弘农杨家的女儿封的最高,都封做了贵人。 兰陵萧家因乃前朝皇族,皇帝也不曾薄待,封她作了才人。至于顾氏,由于出身不高,只封了常在,但却得了皇帝特赐的一个“恩”字。 宫中上下无人不知,这便是皇帝对顾氏生母的感激之意,大家也都深知,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这位恩常在在后宫的日子,不会难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八章 小杨 这日杨桃在殿里做了半日的针线活,实在是一双眼睛看得疼了,方才抬眼问道:“陛下做什么去了?” 沉香笑道:“太液池冰雪初融,陛下带着帝姬钓鱼去了。” 杨桃一听,嗤地一声就笑了:“这样的事儿,也就他能做出来,真真儿是为长不尊。” 她虽是如此说道,面上却挂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显然对他父女二人亲密无间一事很是满意。 此时她一面低头看着搁在膝头的几块时新料子,一面问着:“新秀们这会儿都安置妥当了?” 沉香点头答应着:“王贵人分去了定贵嫔主掌的不周宫,咱们族的杨贵人倒是分去看敏贵嫔主掌的少阳宫。” 杨桃听到这儿,便作势要站起来,因她此时已有七个月了,沉香赶忙上前搀起她,杨桃扶着腰,慢慢往外走,一面吩咐:“请杨贵人到关雎宫坐一坐吧,陛下问起,就说我去看看,关雎的桃花开得好不好。” 这头杨贵人得着淑妃的宫女递来的信儿,便忙忙随人过去,一路上不忘悄悄与自个儿的贴身宫女秋果交代:“过会儿我若说了甚么糊涂话,你便只管拧我罢。” 至于关雎宫,虽是累月不曾住人,殿里头也是丁点儿灰尘不见,杨桃便知晓留在这儿的几个宫女俱都是用了心的。 此时她正与几个丫鬟婆子叙话,沉星打起帘子回道:“杨贵人到了!” 杨桃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回,果然尚有几分姿色,和颜悦色地对她说道:“哥哥选的人果然不错,好一张脸蛋儿。你叫什么名儿?” 还不等杨桃开口,殿里侍奉的宫女自知来人是何身份,自然很识时务地请她坐下。 那杨贵人也不敢有违礼数,先给杨桃见过礼,方才敢落座,这会儿才徐徐笑道:“妾唤小曼,小字是瓶儿。家时母亲礼佛,取意吉祥八清净,其中宝瓶如意这一说。” “我自个儿的小字便是文绉绉的,原以为大家伙儿都一样。今儿听了你这个字,只觉简单大方,寓意吉祥,又是别样一番感受。”杨桃笑道。 这会儿恰有宫女奉上茶水上来,杨桃便又招呼道:“原就是自家姊妹,如今你进宫成了嫔御,更是亲上加亲,不必拘着。我这儿如今只是见客的所在,茶也不大好,还要妹妹多担待些。” 那杨贵人忙伸手接过茶,双手捧用了几口:“姐姐这样说,瓶儿心里很是感念。平素关乎这些茶里的名堂,妾是常不能一一鉴明的。只知道您的茶喝着使人舒坦,瓶儿今喝了,口中滋味,也净是小妹予姐姐的一番敬慕。” “难怪哥哥选你进来,原来是因着这样一张巧嘴呀——”杨桃并不在她跟前摆架子,反而像是在家中姑娘时,那样平和的叙话,“我入宫来已有八载,不知如今家中是个什么境况呢?” 那杨贵人这便将近几年家中大小事宜说了一回,忆及旧日时光,也有些感怀神色,这会儿她又提了前两日端仪长公主大婚之事,笑道:“可惜妾那时在储秀里学规矩,没福气一见,现下回想,单只记得那日的焰火很美。” 杨桃此时看她的眼神虽有些复杂,却仍带着几分关怀的语气:“瓶儿,依你这样的门第容貌,寻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明媒正娶你过门当个正房夫人原不是什么难题。只是你父亲既与安国公商议着送你进来,自有他们的思量,你不要怨他们,旁人只看见咱们杨家的体面尊荣,殊不知,大也有大的难处。” 说到这儿,她稍稍咬重了字音:“既来之,则安之。我晓得你本就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倒显得我多话了。今后你那儿但凡有短的缺的,只管同你们敏娘娘说,她最是个好相与的,啊?” “您待瓶儿以诚,妾听得出,故亦要同您交个实底。诚如前言所讲,此番妾入宫来,是遵了父亲与安国公的考量。妾身冠杨姓,十六载来蒙承亲族照拂恩养。便是如今易了旧时认定的旧路,却万无怨怼。此中系有三宗,其一妾生在杨家,族荣即为我荣。” 只见她目光坚定,语调渐趋平和;“其二,入宫侍奉姊姊与上位,是容妾去尽人臣本分。至于第三么,瓶儿既心安,于何处不是安呢?妾铭感姊姊关怀,非但不觉多话,反深以今日与您坐论家常为幸。” 杨桃听罢,竟是大感宽慰:“你这般通透伶俐,竟是再好不过了!” 杨桃这会儿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位族妹,便不由留她多叙了一会儿话。 不料半炷香后,杨桃骤感腹部疼痛,眉心不由拧成一团,只见她手势轻柔地搭在小腹上,十分熟稔地抚摸着,诚然是一副做惯了的模样。 杨贵人见状,也跟着担心起来:“娘娘?” 半晌,杨桃才递过去一个歉然的笑:“这小家伙儿又折腾我啦,妹妹受惊了。” 那杨贵人这才放下心来,杨桃见留人说话已久,恐她年轻坐不住,再殷殷叮嘱几句,就让她先回去了。 杨桃这儿又再坐了小半会儿,觉着舒缓不少,也便回了凌霄宫, 回了凌霄宫已近晚膳十分,皇帝因去了蓬莱宫,杨桃便听檐下几个宫女嘴碎着什么,索性招来问话:“嘀嘀咕咕,都说些什么呢?” 两位宫女明白杨桃如今在宫里的低位,也不预备隐瞒,一位名唤小红的当即便回道:“方才德妃娘娘来凌霄,给陛下请罪来了。” “她犯了什么事儿?”杨桃一听这话,竟是急的站起身来。 “娘娘别急,原不是什么大事儿,是今儿午后,谦婉仪往蓬莱宫寻德妃娘娘的晦气,话里无非是要请德妃娘娘把温婕妤或周容华膝下的帝姬,过一个给定贵嫔养着。” 杨桃听了,不由泛起一声冷笑:“她是什么位分,竟也敢使唤起你们德妃娘娘来了。再说帝姬是何等尊贵,难不成她说过给谁,便就过给谁了么?” 因德妃在后宫德行出众,宫人无不敬佩爱重她。又因深恶谦婉仪一朝翻身做了小主便忘了昔日身份,一味对她们这些下人颐指气使起来,当下也跟着嗤笑道: “可不是么,咱们这位谦婉仪倒把自己看的很重,德妃娘娘不答应,她便搬出四殿下来,说是德妃娘娘坏了祖宗规矩,把亲儿子养在膝下,又不许别人共享天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九章 木薯 杨桃听罢,更是怒火横生:“德妃亲养四皇子,分明是陛下的恩旨,她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难不成意指陛下糊涂,带头违反祖制么。” 小红连连点头:“陛下可不就是这么说的!不过咱们陛下仁慈,说是当年年少轻狂,意气用事,误了她一世,这才稍纵她一些。但此次她胆大包天,非但惹了德妃娘娘不痛快,更是预备嘴碎您……”那宫女说到此处,似乎意识到不妥,便住口不说了。 杨桃挑了挑眉:“嘴碎本宫什么?说罢,本宫恕你无罪。” 却见小红摇头道:“着实没什么,只是听德妃娘娘说,那谦婉仪本要说您什么,不知怎么又不说了,存心在娘娘跟前欲擒故纵,德妃娘娘也不吃这一套,索性打发她去了。” 杨桃嗯了一声,又问:“后来呢?” “后来陛下让德妃娘娘自行罚她,之后二人便商议起皇嗣抚养一事,奴婢们不好细听,便就悄悄儿走了。” 反而是杨桃戏谑一笑:“不好细听?怕是你们听着不如宫里这些八卦琐事有趣儿,这才走了吧?” 两个宫女听了,倒是面面相觑起来:“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淑妃娘娘。” 杨桃摆手道:“好了,晓得你们年纪轻,平日爱玩爱闹些也是有的,只是凌霄宫毕竟是天子起居之处,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你们都要有个分寸,千万把住口,免得妄生祸端。” 二人连连点头:“娘娘放心,奴婢们都明白!” 杨桃听了这会儿八卦,也觉酣畅淋漓,赏了二人几颗金瓜子,便打发两人去了。那两个宫女因与杨桃碎嘴了一会儿,倒觉她比平日里看着平易近人些,心里也存了几分敬重之意。 杨桃知道皇帝是怕谦婉仪那番话惹德妃吃心,这才去了一趟蓬莱宫安抚德妃,倒觉很是应当。 只是想着谦婉仪那张嘴实在可恨,却又不知如何惩治,这会儿沉香说起来,她也只有一声冷笑: “哪里是定贵嫔要她去的呢?分明是她自个儿没头没脑地去了蓬莱宫,说了这么一番不像样的话。不必咱们出手,陛下已经是厌弃她了。难为定贵嫔肯容她在不周宫,由得她大张旗鼓地去给她们主位娘娘求个帝姬养着,也不知这一遭是跌了谁的份儿呢。” 沉香听杨桃说的这样厉害,也不由笑了:“果真咱们娘娘这张嘴,实在叫别个不能不服。” 杨桃正要收拾她,却又听外间一位宫女说道:“听说方才德妃娘娘赏了谦婉仪一碗胡椒,要她干嚼了吃呢!那些亲见的人都说,谦婉仪当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吃。果真吃了半碗下去,那嘴竟肿的跟什么似的!只怕十天半个月都不敢出来见人了。” 杨桃一听,笑得她捧着肚子直喊疼,沉香几个也在身边陪着笑了一回,又不住劝杨桃仔细身子。杨桃只得住了笑,叫宫女布膳。 因皇帝不在,她便只草草用了几口,这才由宫女们伺候着歇下了。 三月里,诸位新秀接连承恩,后宫里此时王贵人恩宠最盛,其次便是恩常在顾氏,侍寝过后,一连被晋为恩美人。 至于前朝,虽未有什么大事,但因端淑长公主在胡地所生的世子病逝夭折,她便上了一道折子与皇帝,说世子究竟有一半匈奴血统,请旨将尸身送还胡地。皇帝可怜端淑长公主一生际遇,对她是一向是有求必应,连着这一桩事,也是毫不例外。 可到了四月,当今的匈奴汗王,和姝贵嫔的亲兄长,不知从何得知和姝贵嫔病逝一事,要求大周将七皇子送还胡地。皇帝此时正在凌霄宫正殿为此事发愁,偏殿的杨桃这一胎却开始发动了。 杨桃前一会儿还在逗着丹阳帝姬玩,不料转瞬腹部疼痛不止,招来稳婆太医一看,果然是要临盆了。 因是第二胎,杨桃生的虽不如头胎艰辛,却也足足耗了整整一夜,方才等到这个孩子的降临。 稳婆匆忙抱着襁褓出来,跪在皇帝跟前贺道:“恭喜陛下,母子均安!” 皇帝便知道,昭和八年四月初三,小满这一日,凌霄宫迎来了大周的九皇子。 这几年宫中一连生的都是帝姬,此时终于得了一个身体康健的皇子,他自然喜不自胜,只见他大手一挥,当即下令分赏凌霄宫众人,凌霄宫上下无不山呼万岁,恭贺皇帝又得皇子。 等侧殿的宫女收拾停当,皇帝便迫不及待的进去看一眼杨桃,彼时沉香还忙前忙后的,皇帝便要她下去看药,自个儿接着守在塌边。 杨桃睡得也不久,不一会儿便醒过来了,因有了头胎的经验,这会儿醒来见了皇帝,她也不急着要看孩子,反而问道:“丹阳那丫头呢,没被吓着吧。” “你放心,朕让人送去蓬莱宫了,有德妃照看着,不会有什么事儿。” 彼时沉香恰好端药进来,皇帝便扶她坐起,亲自接过药盏给她喂药,一面说道:“辛苦你了,给朕添了个大胖小子。” 杨桃正埋头喝着药,听见这几句,先还一愣,半晌才缓过神来,只是微微摇头:“什么苦不苦的,难道他就不是妾的孩子了。” 皇帝连声称是,这便又与杨桃说起皇子名讳的事儿来。 杨桃当下还有几分迟疑:“当日丹阳的名讳便已破例先起了,妾想着不过是个姐儿,倒没什么紧要的。哥儿到底是个皇子,还是留待满月再说吧。” 皇帝却不以为然道:“这是朕与双宜的孩子,又怎是寻常皇子可比,朕一早便想好了。朕看重他,便要叫天下人知道。这一辈皇子名字既都从玉,朕便给他命名为'珏'。” “珏?”杨桃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皇帝见她脸上有惑,当下将药盏一放,便抬起杨桃手掌,伸指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着:“先前朕不是予过你半块玉佩么,今后咱们同心一处,双玉为珏,也寓意咱们琴瑟和鸣。” 杨桃先只觉得手上微痒,听见后话,更是心口一暖,摸了摸枕边的半块凤纹玉玦,神色间却还有几分踌躇:“但……大皇子便名玦哥儿,如此,岂不撞到一块儿了么。” “他乖张违矩,早已被除出宗籍。从今往后,不再是咱们皇家的人了,不提也罢。”皇帝说到他,面色不由一暗。 杨桃本想为大皇子说几句话,只是见皇帝面色如此,今儿又是大喜之日,实在不宜在此当头触他的霉头,索性也就住口不说了。 皇帝因见杨桃垂着头不再说话,以为是方才语气不好,恼着她了,语气便放缓不少:“今次你为朕诞下皇子,乃是大功一件。朕要好好赏你,端阳节后,朕会昭告天下,晋你为贵妃,你只管仔细歇养罢。” 杨桃因想着大皇子一事,便不大把晋升的话放在心上,口中虽喏喏称着是,却并不多话。 皇帝以为她是累了,便也不再多说,这就先去了。 杨桃许是累的厉害,皇帝去后,她便揣着满腹心事,昏天暗地的睡了整整一日,到了四月初五方才蓄足了精神。 待她精气神足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将丹阳帝姬接回来,她说:“如今德妃姐姐有孕在身,膝下又有阿容跟含章,再添一个阿娇,她哪里顾得过来呢?你们陛下懒怠带她,便索性当个甩手掌柜,把她丢去蓬莱宫,只是累了你们德妃娘娘罢了。” 殿里侍奉的几个宫女听了这话,俱都笑开了,忙是推搡着沉香,叫人快把丹阳帝姬接回来。 可谁料丹阳帝姬被接回凌霄宫不过几日,一日傍晚时分打外头回来,便开始上吐下泻,浑身不适。 因每日杨谏都要过来给杨桃把脉,她便要他仔细给丹阳帝姬看一看,这才知是吃了木薯粉不消化所致 杨桃气的浑身发抖,当即便问奶娘,今儿在外头给她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奶娘也十分害怕,跪下连连磕头:“娘娘饶命,今儿奴婢带着小殿下出去,谁料半路遇见了谦婉仪,那谦婉仪正用着马蹄糕赏景,见了殿下乖巧可爱,便给了她几块马蹄糕。奴婢原本想拦,谦婉仪非说奴婢不敬上位,要重罚奴婢,又问殿下要不要,殿下年纪轻,什么也不知道,单见着有好吃的,便就用了……” 杨桃哪里不知谦婉仪是个什么性子,当下想到那样的场面,更是恨的咬牙切齿,却也不好发落奶娘,才要命人去拿阮氏过来,皇帝便过来了。 待他听过始末,也是火冒三丈,可他却不直接发作,下令压住丹阳帝姬不适一事,让人先请谦婉仪往凌霄宫一趟,只说请她过来说几句话。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阮氏便也来了,杨桃就在屏风后的一张榻上,静静听着她给皇帝行礼问安,强自压着满腔怒火。 皇帝倒是开门见山地说道:“午后丹阳吃了你那点心,直说可口。可她到底年纪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奶娘说是你赏给她的。如今淑妃这个做娘的尚在月里,朕只好向你讨教一二,却不知谦卿愿意赐教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章 昭宸 谦婉仪一听这话,忙赔着笑道:“宫里谁人不晓得您疼爱丹阳帝姬,原是几个皇子也比不得她一星半点的。就是妾宫里几个丫头啊,也只恨这一世没投个好胎,得您这样一个好父亲来疼呢。” “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是寻常的马蹄糕,妾怕帝姬年纪小吃不下,特地兑了牛乳,泡得松软了才亲手喂的她。帝姬若喜欢,妾日日做了送去也未尝不可。妾没有当母亲的福分,只管把这十分的爱投往丹阳帝姬的身上罢了。您若想尝尝,妾宫里还有,这便命人拿过来。” 因是皇帝问话,她也不藏着掖着,倒是一五一十的说了。 “不了,”皇帝此时面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朕怕吃了不消化。马蹄糕的制法,你只管命人抄录一份与朕,朕也好给你们淑妃娘娘交差。” 说到这儿,只见他又问了一句:“朕记得里头似乎有着……木薯粉,另外还有什么,朕倒记不清了。” 那谦婉仪听见“木薯粉”几字,面色微微一变,却还是掩嘴笑道:“您是天子,虽识得经天纬地的政治学术,又何曾进过灶房呢,将这些混了也是有的。马蹄糕自然是拿马蹄粉做的,又哪儿来的木薯粉呢,二者虽有几分相似,却断断是不相同的。” 她接过宫人呈上的纸笔,果真细细抄录了一回制法,这便双手奉上:“您仔细收着,可别弄丢了,若凌霄宫的厨娘做不来,只管吩咐妾就是了!” 皇帝却不急着伸手接过,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二者相似?那午后你赏给丹阳吃的,到底是马蹄粉,还是木薯粉?朕先说好了,你务必想清了再答。” 谦婉仪闻言,竟是心底一颤,一脸讪讪:“您是什么意思,春深不明白……是丹阳帝姬出了什么事么?” 皇帝早已是别过眼,显然不愿再多看她一眼:“朕还没说丹阳怎么了,这会儿你倒先知道了。既然你都心知肚明了,朕且问你,你暗投木薯粉让她服用,到底是何居心?” 阮氏面色当即冷下,忙低垂着眉眼,分明紧握着双手,语调却仍旧温柔如常:“妾能有什么居心呢。只是见帝姬冰雪可爱,方才生了亲近之意,且以为孩子素性喜欢用些甜食,便喂了她一些。” 说到这儿,她当即跪下陈情:“至于木薯粉一事——妾的确不知,兴许是做糕点的宫女们不当心,这才错手将木薯粉掺合进去了。” 只见她竖起三指起誓,面色庄重:“皇天后土为鉴,妾若是存心加害帝姬,必遭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然而皇帝哪有是这么一番毒誓足以哄骗过去的,他冷眼看着阮氏,直直问道 :“既不是你亲手做的,朕方才问制法,你倒是胸有成竹,下笔也行云流水。” 谦婉仪竟不知如何再辨,一时哑然,皇帝冷笑一声,却还是说道:“你既说是无心之失,那就念在丹阳帝姬并无大恙的份上,贬为常在,连同封号一并摘了。往后你就搬去永巷住吧,无事不必再出来走动了。” 她听罢,连连磕头告饶,然而皇帝却看也不愿多看她一眼,只命黄门将她架出去了。 凌霄宫上下都是有眼力见的,皇帝这话不单是将阮氏降位褫了号,更是打算将人圈禁在永巷,此生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了。大家伙儿心知这位主儿的性子,因从前她来凌霄侍奉时,都没少受她的气,此时甫一听了皇帝之令,自然没有不觉痛快的。 杨桃在屏风后头听着,也恨得牙齿打颤,等那阮氏被黄门架走了,她才要出屏风叩头谢恩,皇帝却先进来一把拦住了她;“还在月间,就别动辄下跪的了。” 杨桃此次非但不怨皇帝没有对阮氏赶尽杀绝,反而感激他全了自己一个体面。不论阮氏如何作恶多端,究竟都是她宫里出来的人,果真拿陷害皇嗣的罪名处置了她,大家伙儿只会笑话杨桃御下无方。 皇帝这一回,着实是为杨桃想了不少,她心里自然十分感念。 只是阮氏一日不死,便难解杨桃心头之恨。好在她如今进了永巷,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杨桃也不急着下手,当务之急,便是安安稳稳把月子给养好了。 端阳节后,杨桃虽搬出了凌霄宫,皇帝下旨将杨桃从淑妃晋为贵妃,更赐二字徽号“昭宸”,以示无上尊荣。“宸”字本便乃帝王之意,“昭”之一字更是年号所嵌之字。后宫里见杨桃获得此等尊荣,无不是侧目慨叹。 除此之外,皇帝更下旨册立九皇子为雍王,三皇子册为梁王、四皇子册为晋王、六皇子册为陈王、七皇子册为英王。 此举看着虽是一视同仁,可前朝后宫谁掂量不清楚,其余几位皇子都是沾了这位九皇子的光,方才得以封王。 皇帝这一连串的举动,自然惹得众人纷纷猜测,这是将要立杨桃为新后了。 既有这样的闲话传出,宫里便又开始不大安生了。 如今后宫高位妃嫔倒也不少,譬如姚氏,原先打上清寺祈福回来的娴妃,因前几日小产不久被晋为贤妃。潜邸旧人接连没了,便唯剩她伴驾最久,最有资历,且膝下又抚育着皇帝现今名义上的长子,三皇子梁王。 而现有身孕的刘德妃,德行出众,堪为后宫懿范,不仅协理六宫多年,膝下又养有大帝姬与亲生的四皇子晋王。 至于杨桃,经年的荣宠且不必说,又是毓出名门,祖辈父辈皆立下赫赫战功的背景,膝下也养着丹阳帝姬与九皇子雍王。 除这三人之外,定贵嫔王氏乃琅琊王家族人,当朝宰相之女,倒也有不少呼声。 既是议立一国之母,自然非以上这几位莫属了。 风声一出,不单是后宫,就是前朝也有不少人看准了风向,接连送了不少厚礼到关雎宫,这其间自然少不得又是一番巴结奉承的。 杨桃这些年起起落落,人情冷暖见得多了,心里清明得很。便一如既往,不推脱也不表态,情愿来日借机回礼,也是不愿意当面得罪人的。 好在她出月不久,来的人虽多,她倒可借机以歇养为名,拒不见人。来访者一律让关雎的掌事女官月娘挡下,杨桃乐的自在,只是苦了月娘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一章 巡胡 这会儿进了六月,来拜访的人好容易消停一些,杨桃得了闲,便逗弄着怀里的满满。 满满是九皇子的乳名,因他生在小满这一日,杨桃知晓宫里的皇子不容易养活,这才给他取了“满满”这个名儿。 自打取了这个名儿,不单她自己如此喊,连着关雎宫上下也得跟着如此唤他,按照杨桃的说法,便是这么小的娃娃,尊称容易折了寿。 大家伙儿不敢忤逆杨桃的意思,起初虽觉着别扭,但久而久之,也都惯了,张口便是满满今儿怎么,昨儿又怎么。尤其伺候丹阳帝姬的两个小丫头,名唤采薇采萍的,正是七八岁的年纪,爱玩爱闹,一起子人亲亲热热的,倒果真像是一家人。 六月酷暑,这会儿又是午后,殿里的大瓮已经奉上了例冰,丝丝凉气萦绕殿内。但因满满还小,经不住凉,襁褓便裹得厚重了一些。 杨桃抱了一会儿,满满便又哭闹了起来,恰好她也累了,索性便交由奶娘抱下去喂奶。 丹阳帝姬见满满让人抱走了,便趁机小跑到杨桃跟前跟母亲撒娇,伸手要抱,杨桃拿她没了法子,便抱她在膝上坐着,一面跟月娘闲话:“前几日去了蓬莱宫,姐姐可叫肚子里那小家伙折腾得不成样子,我看着竟是瘦了许多。” “奴婢也听说了,德妃娘娘这一胎不知怎么,胎心似乎尤为弱些,比不得当年怀着晋王殿下的时候。”月娘倒是一脸若有所思。 杨桃叹道:“那时候云氏一心想要嫡子,宫务一概撂下不管,姐姐生下含章后,便要帮着操持宫务,这些年忙里忙外,着实操劳不已。” “娘娘如今顺利生下满满,月子也坐的极好。现今重握协理倒是正合时宜,这几月里,德妃娘娘也能安心养胎待产了。”月娘慨叹过后,便又提点了杨桃这一句。 杨桃心里明白,当下连连点头:“昔日总是姐姐为我拓出一方安稳天地,如今也该换我来报答姐姐的恩情了。” 说罢,她便差已被提拔为一等宫女的沉星往蓬莱宫跑一趟,送去不少上好的补品,皆是她自己孕时自觉进得不错的。如今沉星经历的多了,早不是当年那个莽撞冒失的小丫头,杨桃对交派给她的差事,也没有不放心的。 月娘见状,也颇是欣慰地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与杨桃议起这些日子的宫务琐事来。 议了不过半个时辰,丹阳帝姬便坐不住了,此时外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杨桃本也无心外出,更不许丹阳出去,便让奶娘抱着她下去略歇一会儿了。 这又吃了半盏茶,便有宫女来回话,说是周容华带着七帝姬在外头请见。 方才的瓜果已吃了大半,杨桃便又吩咐人重湃些瓜果上来,又怕月娘乏了,便要她先下去吃口茶,略歇一歇。 一应吩咐妥当,她才忙说:“外边儿还下着雨吧,快些请进来,仔细教她娘俩淋着了。” 那宫女得了这话,便忙抬步去请了周容华母女进来。 此时只见周容华含笑入殿,先是伏身礼过,身后奶娘也抱着七帝姬行了一礼。 不等杨桃开口,周容华便先示意贴身宫女将画奉上,语中带笑,“知晓娘娘前段时日必定是让那些人踏破了门槛,妾便不敢来讨嫌。得知这两日您渐得空了,方才过来给雍王殿下送礼,却不知道能不能入得了他的眼?” 杨桃一贯知晓周氏画技精湛,当日便是以她的一幅丹青画,适才得了皇帝宠幸,因而得以有幸孕育七帝姬。 她不过略看一眼,便叫宫女把画仔细收下了:“妹妹的画若还不能入了满满的眼,宫里竟再没有能入他的眼的画作了。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杨桃话罢,便赐了周氏坐下,这又伸手要向奶娘讨七帝姬抱一抱,七帝姬尚还不满一岁,口里咿咿呀呀,也不知说些什么,却十分乖巧地任由杨桃抱着。 杨桃一面轻轻揉着七帝姬的头发,一面问周氏:“最近好不好?” 周氏虽是坐着,却还正了身子答话,以示对杨桃的敬重:“自然是好的。纵有不好,为了阿奴,也得好好的。” 因帝姬从“女”字,“奴”便是七帝姬的名讳,周容华这字顺口,便只把阿奴作小名唤了。 杨桃见阿奴乖巧,便让沉香去取了一把精致的长命锁来,端正地替她戴好:“是这个理儿,女子一世,无非就是费心为夫为子打点筹谋。我瞧着阿奴与她的几个姊姊都可人疼,唯独是我的丹阳可恶。” “我生产前,德妃便与陛下商议过皇嗣养育之事,自此各宫皇子帝姬的皆养在主位一处,你宫里现下并无主位,如今阿奴是在养在温婕妤那儿么?” “白日是与清和帝姬养在一处的,到了晚上便放由我自己带着。温婕妤一向宽和待下,妾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说到这儿,只见周容华十分感念地看着杨桃:“温婕妤都跟妾说了,您对妾和阿奴的照拂,妾都记着。只要能日日瞧见阿奴,妾心里便舒服了。” “如今进了新秀,你们宫不免嘈杂事多,原不是适宜教养帝姬的所在。你们千万仔细着,新人里若有不检点,或是规矩不好的,只管来报与我。” 这会儿看着周容华连连称是,杨桃不免又语重心长起来: "先前我同你们温婕妤说的话,不妨再与你说一遍。咱们不是生养了皇嗣就能万事大吉了,你这个当娘的若不在陛下眼里,旁人还不晓得要怎样欺侮你们娘俩。说句不好听的,将来若有哪起子小人仗着你母家没人,教唆了陛下送她去和亲,一辈子也尽毁了,你只看那端淑——” 说到这儿,果然见周容华身子一颤,杨桃便缓和了神色:“我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都是做娘的人,谁不盼着这些哥儿姐儿们好呢,我也盼你早些挣到贵嫔的位儿上,名正言顺地养着阿奴不说,也是为了她的前程着想。” 周容华只觉心头一暖,眼圈儿一红,说话的声音也有几分颤抖:“贵妃娘娘体恤妾不说,如今又事事为妾着想,可要妾怎么报答才好呢。” 杨桃只是摆摆手:“报答什么,咱们宫里的几个姐儿都讨喜,阿奴又是个早产的丫头,更可人疼些。宫里总怕人多手杂,若让哪个坏心眼的阿物儿盯上了,就不好了。万事总是小心谨慎些为好。” 那周容华将这话一一听进心里,一叠声地点头称是,杨桃又与人说了一会儿家常,眼看也到了向晚时分,索性留她一道在关雎宫用晚膳了。 六月中旬,因匈奴可汗一再催促,皇帝为保大周太平,不得已让人护送英王——即和姝贵嫔所出的七皇子回胡地,对外只称是英王代君巡胡。 杨桃知晓皇帝心里不甘,这日皇帝过来关雎宫歇息时,面色沉重,话也比往日少了许多。 杨桃一早就吩咐奶娘看好丹阳帝姬,别让她擅自出来吵闹,徒惹皇帝心烦。虽说皇帝一向对她疼爱有加,但此时正是紧要关头,说到底伴君如伴虎,即便为人妻妾,为人子女,也不得不谨慎侍上。 这会儿只见她双手奉上一碗安神汤给皇帝,温声说道:“喝了安神汤,过会儿好睡些。” 皇帝接过那汤,却不急着喝,只是满面愁容地叹了一声。 “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既已下了旨意,便该往前头看了。”杨桃握了握皇帝的手。 “朕何尝不知道,只是想着和姝早逝,朕应承过她,要好好照拂这一双子女。不料如今却不得已要将琏哥儿送走。” 杨桃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一想到琏哥儿小小年纪,便要远赴胡地,当下也只有跟着皇帝叹息的,但她既为妃嫔,头一件要事,便是能使皇帝纾解,只听她说:“您别这么想,那匈奴可汗毕竟是琏哥儿的亲舅舅,血浓于水,不是能轻易抹去的。琏哥儿回去,也未必就一定不好了,是不是?” 皇帝面色却并未因此好转起来,只见他紧皱眉头:“他们那群蛮夷,哪还有什么亲情人伦!” 杨桃听及此,不由想起端淑长公主远嫁适二夫一事,才要继续宽慰,却又灵光一现想起几桩事,不禁疑道:“妾有一话,也不知当不当问。” 皇帝摆摆手,便是要她不必如此,直说便可。 “按理和姝贵嫔去世一事,您早已下旨将此事封禁于大周,不许往胡地传只字片语。这几年也都瞒过来了,怎么偏偏如今又叫他们晓得了呢?何况时机不早不晚,恰好便是世子夭折,尸身被送回胡地之后……” 皇帝听至此处,当即自座上弹起:“端淑——!” 杨桃也被皇帝这般举动吓着了,便也忙陪着站起来:“果真会是长公主殿下么?可依妾所知,殿下理应与匈奴人水火不相容才是啊……” 皇帝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杨桃:“这里头有许多事,你不明白,也不必明白。” 他拍了拍杨桃肩膀,嘱咐她早些歇息,这便回了凌霄宫。 杨桃当下虽有不解,但因事牵朝政,她也不好多问,这便揣着满腹心事歇下了。 至于皇帝吩咐夜开宫门召端淑长公主入宫一事,杨桃也是第二日才知晓的,只是究竟也未听说皇帝有处罚端淑长公主的旨意,此事这么不了了之,倒是惹得杨桃在关雎宫感叹了一回皇帝顾念亲情的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二章 茂奴 七月下旬,文容华这一胎便发动了,谁料胎位不正,整整难产了一日一夜方才勉强生下十皇子。 这厢稳婆一位抱了皇子出来道喜,杨桃率先接过,尽着皇帝看,因皇子尚未未足月,难免看着十分瘦小,虽是如此,皇帝也很是欢喜:“好歹母子平安。” 可这话一落,里头的宫女便即刻出来喊道:“不好了!容华血崩了!” 皇帝听罢,面色一暗,当即呵斥:“你浑说什么,谁不好了!” 只见那小宫女带着哭腔连连磕头:“容华下身血流不止,里头几个稳婆跟太医都束手无策了。” 随后便见几个太医出来跪下请罪,皆称败血之症,无力回天。 皇帝还愣在原地,文容华的陪嫁宫女这会儿却出来回话了:“小姐心知大限将至,还有最后几句话要同陛下说,请陛下屈尊,移驾进去吧!” 皇帝一向敬重贺太师,也十分赏识文容华的气度学识,这会儿听说文容华弥留之际有话要说,当下想也不想,便迈步进去了。 杨桃正要上前劝他,可此时怀中十皇子恰好哭了起来,似乎也预见了什么,一味啼哭不止,杨桃只能停住脚步,轻声细气地哄着他:“好哥儿,你乖一些,你娘才能……安心啊。” 杨桃哄了半天,才让奶娘抱下去喂奶。 恰在此时,月娘打外头来回话,说是刘德妃那头发动了,杨桃一时也急了,忙问:“太医稳婆都去了么?” “一早备好了,这会儿都在里头忙着。” 杨桃这才稍稍安心,她往里屋看了一眼,知晓二人有话要说,当下也顾不得让人进去叫皇帝,只得叮嘱其余几个奶娘宫女精心看顾好十皇子,又发了话:若稍有不好之处,即刻请太医来看,不得延误。 在场众人听了,无不磕头应下。 杨桃命沉香留在此处,待皇帝出来后,即刻上禀刘德妃临盆一事。 好在刘德妃这胎生的十分顺遂,可惜十一皇子也是早产,又是胎里不足,这会儿看着瘦巴巴的,惹人心疼。 皇帝赶到时,见是母子均安,因文容华去世一事的心情才稍有舒缓。 当日,皇帝便下旨追封文容华为妃,更谥号“文柔”,众人皆称文柔妃。 因十皇子体弱多病,又是出生丧母,着实可怜不已,刘德妃那儿的十一皇子也需要人精心照料,皇帝便做主将十皇子放在杨桃膝下养着。 杨桃得知要养十皇子,不是不心惊胆战的。因见他那样弱小,杨桃怕他禁不住风吹草动,便寄愿上天庇佑他,给他取了小名“天佑”。 十一皇子那头也是如此,因着幼小体弱,连药汁也没法儿喂,直把德妃急得不行,遂给他起了个“茂奴”的小名,盼他如野草坚韧,旺盛生长。 这一个月里,宫中有为这两个小皇子提心吊胆的,却也有幸灾乐祸的。 没料过了中秋,十一皇子还是没挨过去,病夭在襁褓之中。 那一日蓬莱宫中,茂奴幼小的身子扎着许多银针,太医几处捻弹,他便微弱地啼哭了两声,然而德妃伸手往他唇边一探,茂奴却仍未有半分进食之意。 太医无奈摇了摇头,仔细收了针,又替茂奴裹好襁褓,拱手对德妃道:“恐是不出这一两日的事了,臣等无能,您…节哀。” 德妃止不住浑身颤抖,身形不稳,却被温华稳稳撑住了,她低喝一声,命人去一趟凌霄宫:“去请陛下…快!” 皇帝匆匆赶来时,杨桃恰好也听说了消息,落在皇帝稍后一些赶了过来,宫女要迎杨桃进去,她却只是摆摆手,就在外头站着, 显然是不愿打扰二人叙话。 皇帝瞥见襁褓里的十一皇子,正是奄奄一息的模样,忙问道:“前几日朕听人来回话,说是好歹能进一些东西,怎么这会儿又不好了? “您过圣寿那阵儿,他显见儿的好了些,中秋之后便…”德妃此时心下惶然,头一回连礼数也顾不上了,只见她将茂奴抱到皇帝怀里,似乎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陛下,您喂喂他,您喂喂他,兴许茂奴就能吃了…” 皇帝见状,忙接过襁褓,接过奶娘所呈,正要一勺勺喂下,却终究是徒然,德妃见了,喉头竟如被已知无形的大手掐住,艰涩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也是满眼的心疼怜惜:“茂奴孝顺,撑着陪朕过了万寿,又过了中秋,这会儿——是该走了。” 只见皇帝眼中闪过一抹暗红,接着喉间一滚,也又几分哽咽之意:“仙卿,放他走吧。” 德妃茫茫然看着皇帝,也是头一回看见皇帝这样失态,皇帝眼底那抹红直直刺进她的心底,只见她嘴唇几张几合,才有几句嘶哑的话:“他只有二十八天,妾抱着他,二十八个日夜不曾撤过手……妾怎么能忍心撒手呢。” 她眼神游离无措,杨桃也是头一回见德妃这般情状,心口钝痛不已。 只见德妃眼神定在一处。取出一个匣子,打开来,正是为茂奴满月备下的长命玉锁,通透的玉上刻着“桐生茂豫”,她爱惜的抚过阳刻字面,又转回去替茂奴戴好:“茂奴,谢你陪你爹爹这二十八日,谢你陪为娘这二十八日……” 德妃此时早已是泪眼朦胧,她抿着唇,强压住语气中的几分抖意,握住皇帝的手,郑重说了一句:“我和你爹,会一直记着你…” “那里许是他更好的去处。”皇帝看着怀中的十一皇子,父子二人似乎对视了一瞬,皇帝满心以为要有转机,然而下一瞬,十一皇子却已没了呼吸。 皇帝压住悲意,长长呼出一口气,令人将襁褓抱下去,他别过头,不忍再投去一眼,只怕生出一丝不舍。 德妃痛失爱子,膝头发软,险些要跌坐在地。 但因皇帝在侧,她不愿让他刚逢丧子之痛,又要观顾自己,便就生生立在原地:“我…不敢哭,怕他走得不安稳,还要惦记我。” 直到茂奴被送出去了,她才敢将脸埋到皇帝肩上,湿意尽数藏进了皇帝衣裳里,声音也是模糊的:“您是帝王,不能哭,但疼沤在心里,怕更痛。我便替您把它流了吧。” 皇帝一把将德妃揽进怀里,任其涕泗横流,等她缓过来了,方才徐徐出声下旨:“昭和八年七月廿一,刘德妃诞十一皇子,于八月十八日夭折。刘氏在后宫德行出众,待人宽厚;其父在朝恪尽职守,衷心可嘉,今进其为正五品中书舍人,以彰其德。” 德妃入耳一震,泪流得更急,只在他怀中摇头,才要开口说什么,皇帝却不容她反驳:“有罪当罚,有功当赏。赏罚分明,方昭平明之治。朕为社稷计,你也要拦?” 德妃听了,声闷在衣襟里:“恪职为本,妾谢陛下恩典。” 皇帝一点点揩去德妃的泪水,语中戏谑:“自你入侍以来,朕从未见你失态模样,更不消说见你掉下一滴泪,今日,朕也算是沾了茂奴的光。” 杨桃在外看着这一幕,两眼通红,早已是泪流满面。只因怕闹出动静,打扰二人聊诉衷肠,便死死捂住嘴,不肯发出声响来。 此时她见此处有皇帝宽慰,便识相地不再往里去,又低声嘱咐了宫女一句:“不必说本宫来过,就说只打发了人来问候,请陛下与德妃节哀。” 她慢慢往外走去,乘辇去了延年殿打点十一皇子的后事,她命几个小黄门将十一遗体置入棺中,见着瘦弱的小儿,不免生出恻隐之心,她最后看了一眼茂奴,温声说道:“好孩子,这里头太多明争暗斗,你去了也好。来世投个好人家,却别再进这天家是非地。” 打点过十一皇子的丧事,又熬到了九月下旬,这会儿天佑的身子总算是渐渐好起来了,吃得下睡得着,也不大哭闹了。 杨桃好容易舒了几日心,这阵儿秋雨一场接着一场,她也贪凉,没大仔细身子,不料着了一场风寒,这就病下了。 原先她自个也不清楚,总算早间觉着昏昏沉沉的,想要挣扎着坐起身来,没一会儿又歪着了。 沉香沉星觉着不对劲儿,一探杨桃额头,竟是滚烫不已,二人只怕她是发了高热,便急着去太医院延医问药。来诊脉的仍是负责杨桃脉案的杨谏,一番搭脉过后,这才知是风寒侵体,所幸并无大碍。 杨桃看着他拟了方子,便由沉香打点着送出去了。 因是病着,杨桃两颊生了病态的红,整个人恹恹的,午膳后用了一帖药,便倒头睡下了。 像沉香这样打小就进宫伺候的宫女,就算是跟了主子伺候,没有主子恩准,生病也是不许请太医的,更不必说从前她不在主子当差的时候。若是发烧头疼起来,哪有福气用药,躲在被褥里捂出一身汗,这便好了。 沉香想到这儿,便给杨桃多添了几层被褥,一心想着杨桃发汗散了热,这便很快好了。 皇帝这头听说杨桃病下了,也过来看了一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三章 出征 这头杨桃仍在榻上昏昏睡着,皇帝便径自打帘进来了。 彼时沉香伺候在左右,给杨桃掖着被角,免她嫌热踢开了,又添风寒。 皇帝见了便问:“前几日我见她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说病就病下了。” 沉香显然没想到皇帝这么悄悄儿来了,忙要起身回话,却被皇帝一把压住了:“你坐着吧,别惊动了她。” 沉香颇有些受宠若惊,饶是如此,她仍是垂首毕恭毕敬地答话:“这几日下秋雨,娘娘贪凉,总爱在檐下坐着,不防就着了风寒,发起了高热。好在太医说不大严重,方才奴婢喂娘娘喝了药,药效起了,娘娘便睡下了。” 皇帝知道杨桃脾性,也不责几个宫女侍奉不周的罪过,又问道:“几个哥儿姐儿呢,没事儿吧?” “陛下放心,娘娘已发话交代了奶娘,这几日不许几位小殿下往寝殿这头来,尤其是十殿下,年幼体弱,以免过了病气。” 皇帝听罢,更觉杨桃十分妥帖,又叹道:“难为她病着还四处周全的,你下去吧,朕守着这儿” 沉香一时有些为难,还是说道:“陛下贵为天子之躯,身负治理天下之重任,娘娘如今有恙,若是过了病气与您就不好了……” 皇帝听了倒是一笑:“这是贵妃教的?” 沉香实诚地点点头。 “朕是天子,也是她的夫君,难不成你们能照顾她,朕却不能了?”只见皇帝自顾往榻边一坐,冲她摆手,便是示意她不必多言,先且下去的意思了。 沉香听后,心里有些动容,但规矩礼数摆在那儿,她便又要启口:“可是……” 这会儿杨桃在梦里隐约听见了沉香的说话声,眼皮动了动,却还没睁开,只是含糊问了一声:“你在同谁说话…” 只见杨桃慢慢睁开眼,看了眼榻边人,见是皇帝,还有几分讶异:“您怎么来了?” 沉香见杨桃醒了,便扶着她坐起身来,又取个迎枕任她靠着说话。 谁料杨桃当下只说:“今早听太医说慧贵嫔那儿也病下了,我看这病症未必不会传染,我如今有恙在身,快别过了病气给你,你回去罢。” 皇帝却有些不以为意:“适才只跟一个说,如今又要跟两个人说了。朕身强体壮,没事的。” 只见他对沉香使了个眼色,沉香没了法子,只得下去了。 皇帝见杨桃气色不好,伸手一探额头,倒也不大热了,这才稍稍安心。 他怕杨桃这么坐着,又有风进去,便索性扶着她重新躺下,自己也钻进被窝里与她一块儿躺着:“别多事了,咱们俩就这么说说话也好。你既病了,朕先同你说件喜事。安国公府来信,说端仪有孕了。” 杨桃倒还刻意躺远了些,这会儿听见喜事,不免笑道:“二月成的婚,九月底就做了娘亲了。果然嫂嫂好福气,也有您的福泽庇佑。” 皇帝听着怪别扭的:“这话旁人说着还行,你就罢了。你称一声她嫂嫂,朕又称她什么?” 杨桃本是存心逗他,今见他这么说了,也就回道:“好了,不说不说。只是于情于理,妾都给赠些得体的贺礼过去。” “贺礼的事,朕已着德妃去办,你就好生养着吧,也早些好起来。别叫朕担心。” 杨桃一时急了:“您只省得让德妃姐姐操劳,是半点心疼的意思没有,她这会儿……”杨桃知道不好提及十一皇子,便这样说道,“如今已经搭上一个我,哪日我同她一并躲闲去了,看您还劳谁担待呢。” 皇帝听了,不免失笑道:“好了,待朕回来,总不会亏待你们的。” 杨桃一愣:“您去那儿?” 皇帝搂了搂杨桃,说道:“过些日子朕得亲征吐蕃,后廷的事还要你们多看顾着一些。” 杨桃两道眉狠狠一拧,一口气回得急了,便呛着了,一时嗽个不停。皇帝忙要起身给她斟水,却让杨桃拉住了,只听她接连抛出几个问:“怎么又要亲征,这才休战不久,又要打起来了?难道您非去不可么?” “你别急,一切都好。只是朕少不得亲去一趟,此去必定一切顺遂。”他稳稳握了一握杨桃的手,“你放心。” 杨桃心知此事木已成舟,再劝无益:“这一回您非去不可,妾不拦您。但您得答应妾,过了这次,今后再不许亲征。这些年这些话,妾一直不敢说,但到了如今,妾儿女双全,此生再无所求。便是说了这一番大不敬的话,惹您不悦,要赐下死罪,妾也无怨无悔。” 皇帝见她神色凝重,便就等着她继续往下说道。 “妾观史书,见您经年以来四处征战,增重民间赋役,为了筹备军饷物资,底下官员必定横征暴敛,致使民不聊生。长此以往,恐生民怨。君舟民水,陛下当慎之。” “若您为了拓宽大周疆域,成就一番霸业无惧于此,妾也不敢多加置喙。可率军出征一事,尚有下头臣将助您。您是江山之主,理应坐镇于朝堂之上,使天下臣民安心,也教妾等安心。” 沙场的危险,大抵没有人能比杨桃更清楚,她只要一想起父亲,想起皇帝元年出征时留在背后的那一道深重的刀疤,一时竟险些掉出泪来。 但她知晓出征前落泪乃是大忌,便只得硬生生忍住泪意。 如今她这一番话掺杂着不少焦急忧虑,因而说的一张脸涨得通红,气息也逐渐急促,却还眼巴巴的等着皇帝下话。 皇帝听至前话,目中一亮:“你这样冒险进谏,是大大的忠臣,赐死你,朕岂不同时痛失忠臣与爱妃了?”他轻轻抚摸着杨桃的青丝,“这些年,你果然是听了朕与德妃的话,看了不少书了。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若不得以,谁愿意厮杀奋战呢,但吐蕃屡次侵犯,扰我大周,若不严惩还击,难显我大国之威。” 杨桃还要再说什么,皇帝却只是轻轻落了一吻在她唇上:“朕都知道。朕也答应你,这是最后一回。等朕回来,就随你并看天地浩大。” “瞧瞧你,这不又发烫了。”皇帝起身给她掖好被角,“好好歇着罢,等着朕凯旋归来。” 杨桃心里稍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皇帝这头哄着杨桃睡下了,也就起身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四章 节流 虽则皇帝外出亲征了,然而后宫的女子却仍旧得照常过日子,就连杨桃也不例外。 这几日她身子也渐渐好了,每日无非是待在关雎宫里看书习字,练练女红,再逗弄一双儿女罢了。 这日她正忙着手上宫务,见丹阳帝姬不似往常那样活泼玩闹,反而闷闷地坐在一边,心下只觉奇怪,便招她过来问话:“怎么不高兴了?” 丹阳耷拉着脑袋,半晌才说道:“爹爹不在……不能陪丹阳过生辰了。” 杨桃这才恍然大悟,于是抱她在膝头轻声安慰:“原来是为这么一个事儿,傻丫头,你爹虽不在宫里,生辰礼却一早给你预备下了,暂且寄放在我这儿呢。你爹爹日理万机,不过这几月不来瞧你,你若不晓得体恤谅解他,他就白疼你一场了。” 丹阳帝姬显然是让这话吓着了,忙摇头道:“阿娇不想惹爹爹生气。” 杨桃见这话果然有用了,便伸手一摸她的小脸蛋儿:“那就别板着一张脸儿了,叫你爹见了,可该不高兴了。” 丹阳帝姬狠狠点头,立时摆出一个笑来,杨桃也就满意点点头:“好了,去跟弟弟们玩吧。” 说着,她便打发奶娘领着丹阳帝姬下去了。 到了午膳时分,她又差人往蓬莱递几句话去:“如今陛下出征在外,咱们身为嫔御,虽不能在国事上替他分忧,也只能操持好内廷事务,不使他过分担忧。宫里头现下开销过大,前边儿战事吃紧,哪一处不要钱,咱们总需想些勤俭的法子来。哪日姐姐得空了,坐在一块儿商议一回才好。” 那头德妃得了这话,不由一笑,显然是觉着杨桃较从前懂事知理不少,这便往关雎宫过来了。 这会儿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德妃来时,饭菜都摆放齐了。杨桃见了,忙吩咐多添一副碗筷,又叫小厨房烧几个德妃爱吃的菜,自个儿则盘腿坐在榻上,笑着冲她招一招手:“快过来坐着,我这也是变着法子请你来说会儿话。” 德妃倒也不客气,这就上榻坐下了,说话间玉面伸手理好踝边裙角:“真是许久没同你好好坐着说回话,这一年啊,咱们俩倒净围着孩子转了。” 杨桃也不在她跟前摆什么贵妃的架子,一面低头给她布菜,感慨道:“是啊——转眼咱俩都做了母亲,又是诸般操劳。这几日对镜照量,总觉得比往昔老上许多,竟也不敢多看了。好在姐姐膝下的两个孩子都大了,又都是很懂事的,正该是享福的时候。” “恍惚还是昨日,细数却已过八年……”德妃拿起筷子慢慢夹菜吃着:“倒是你如今受累,三个孩子都只这么丁点儿大,闹腾起来最是愁人。”说到这儿,她笑了一笑,“自你有了满满,你不知我有多安心。从前就说你必有后福,这会儿一一应验了,我也算个铁口直断了?” 杨桃原本正吃着菜,听了这话心里也十分感念,于是立马搁下箸来,拍手笑道:“自然自然,赶明儿姐姐在蓬莱宫前摆个摊,我给您亲写一幅'铁口直断'的招牌,一次五两,不灵不要钱。这个法子若好,还要咱们巴巴儿地想些勤俭的法子做什么呢?” 德妃扑哧乐出了声:“这是开源的好法子。只是宫中要勤俭,还得看节流。” 只见她慢慢饮了几口汤,才接着往下说道:“每月的例银,每季的衣饰,冬夏的碳冰,内务的采买。能节的地方多着,但节流之后,怎么稳抚下头的躁动,才是问题。” 德妃说话间,杨桃已经漱了口,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拭一回嘴,才回道:“我想着碳冰这些竟是不能省的。宫里小主大凡是身娇肉贵的大家闺秀,哪里禁受得住冷与热,何况若是坏了身子,竟也不能侍奉陛下了。” “前些日子我翻过宫闱局的档,这些年使出去的冤枉银子实在不少。我这会儿倒有些想法,姐姐听看如何?” 惠妃一面吃着,一面听她说来。 “咱们平日吃穿皆由宫闱局负责,手上的银钱也没什么去处,就是咱们这些膝下有孩子的,又能多花多少银子?再说每岁存留下来的梯己钱也不少,如今又在紧要关头,暂且挪用一些也不妨。不如从下月起,上自咱们,下至嫔位,月银一律减半。几位新贵就不必了,一则节流不在这几两银子上,二则体恤她们入宫不久,总有不少要使银钱的地方,又没个梯己钱。” 德妃听罢,也擦了擦嘴:“许多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月例一省,只怕到头来也是省在了宫侍身上。一但宫侍们生了不满,暗地里便也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来。” 待她稍稍思量后,又添道:“要么阖宫都减三成例,也不拘新人旧人了。倒是每季衣饰,膳食份例上,也酌情减个二三成。不至于落差太大,姐妹们受不住。但皆是日常分用的大头,省出来的银两,也还可观。 杨桃点一点头,又腆着脸笑道:“是我思虑不周,得亏姐姐指出来了。这会儿还有一说,我细想这八年来宫里的大小事宜,均是出自宫闱局取物记档。换个妥帖人是一,再是嫔御往后取用东西,齐齐往一宫掌事记了档,再由掌事姑姑去取、一起记档,再一起发放。也好杜绝这些宫女私下同宫闱局里的人的密切来往。” “这一番说论,便是去芜存菁,得出周全妥帖的法子了,就按你说的办罢。”德妃点头回道。 二人又足足论了半日才停下,这时德妃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已是日暮西沉之时,只见她下炕抚平裙褶,一面笑道:“说了这样半天,快让我再瞧瞧三个宝儿,一会儿该回了。 杨桃笑着吩咐奶娘把孩子们带出来,其他两个孩子都由奶娘抱着行礼,唯有丹阳帝姬欢喜地上前给德妃请安:“阿娇问姨姨好。” 德妃蹲下身来,怜爱的摸着丹阳帝姬的脸蛋儿:“咱们阿娇都长这么高啦。” 丹阳帝姬很是神气地点点头:“再过两年就能比娘跟姨姨都要高啦!”说到这儿,只见她一拉德妃袖口,“过几天阿娇生辰,娘说,爹爹给阿娇一早准备好了贺礼,姨姨有没有准备?” 杨桃听了,这便要出声呵斥,倒是德妃和气摆手制止了她,而后温柔看着丹阳笑道:“那是当然了,姨姨给阿娇准备了最漂亮的生辰礼。” 丹阳帝姬听了这话,哪有不高兴的,当下欢喜地又蹦又跳,倒叫杨桃哭笑不得。 她先伸手抱过天佑,一面说道:“天佑身子比先前要好上许多了。满满正是要长牙的时候,见着什么都往嘴里送,姐姐可当心些,别叫他哈喇子流了满身。” 德妃看了一眼天佑,心头一抽。最终还是抱过满满在怀里,轻轻拍了拍他后背:“你平时拿干净帕子给他轻轻擦擦牙床,牙出得快些,不容易发烧。” 杨桃点头答应着,德妃虽抱着满满,却仍管不住视线去看天佑,眼神微微一黯,却仍持着笑:“天佑看着也长大了不少,茂奴…那会儿总是小小的一点儿,猫崽儿一样。” 杨桃听了,鼻尖也一阵阵地泛酸儿,终究还是出声宽慰道:“茂奴在天上保佑着哥哥姐姐们呢。姐姐若仍旧牵挂茂奴,把天佑接去昭阳住一阵,聊解思念之情也是好的。他而今不仅是文柔妃的孩子,也是咱们的孩子。” 杨桃说罢,一面吩咐乳母抱过满满,亲自将天佑送入她怀中。 德妃也就接过天佑在怀,抱得格外小心翼翼。细细看着他的五官,又觉一阵鼻酸:“我有一天做梦,梦见茂奴长大了。陌上少年风流俊俏,河畔柳下,笑得格外灿烂。就凭着茂奴耳后的那颗红痣认出来的。” 说到这儿,她心疼地亲了亲天佑的额头,最终还回杨桃怀里:“以后吧,现在抱着他…心里太疼了。 杨桃见状劝道:“兴许他如今的所在,比咱们这儿好出许多呢……”她心底生出几分怅然来,面上也不敢显露,怕又惹德妃伤心,只是抱过天佑轻轻拍哄着,“含章也该下学了,姐姐快回去吧。” 德妃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杨桃怀里的天佑,也就回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五章 病危 这一日杨桃正在屋里看着账簿,不想此时沉星打帘进屋,请示过杨桃才回说∶“方才陈太医来过,说这一阵儿慧贵嫔的身子每况愈下,不论什么药都调养不好,今儿再一看,只怕是不中用了……” 杨桃听罢,不由低叹一声,让人把月娘叫来,吩咐几句∶“你先请杨太医过去看一看,若还能好,不论什么珍稀药材,只管让人去拿,统统记在我账上。她身边若有伺候不尽心的,如今陛下在外,宫里又不好见血光,只管将她们打发出宫,发还原籍就是了。” 说到这儿,她停了许久,才慢慢往下接道∶“若实在是不能好……也该让延年那处预备起来了。元年的旧人,如今还剩下几个呢,若是草草了事,哪儿能不叫人寒心。” 月娘一一听罢,自然领命而去。 沉星把方才杨桃手边的凉茶换下,另奉了一盏热茶上来,不由叹道∶“说来那慧贵嫔,也是怪可怜的。” “谁说不是呢,”杨桃再也无心翻看账簿,端起茶盏,徐徐吹了一口,“都是元年进来的姐妹,自打那回小产后,她肚子就再没什么消息了。跟着贤妃去上清寺回来后,好说也得了个六皇子在膝下养着,谁想这一次……” 沉星见杨桃无心再看手边的账簿,便十分乖觉地替她一本本收拾好,一面接着话∶“她也是将六皇子当成了亲生儿子来看待,才对他严加管教,盼他成才。谁想如今六皇子岁数渐长,也长了些气性。” “六皇子还小的时候,安氏就被陛下厌弃发落了,连带着他也被丢入衍庆宫不闻不问,这孩子较旁人敏感多心一些也不足为怪,若再有好事的宫女从中挑拨,难免发作起来。”杨桃说起孩子时,眼中显见是有几分怜悯的。 “只是这一回他也闹得忒大了些,放眼天下,哪有儿子将娘推下河的道理呢?何况慧贵嫔本来身子骨就弱,再往三九寒天冷水里一泡,岂不更坏了事。”沉星摇了摇头,显然是很为慧贵嫔不值的模样。 杨桃不轻不重地将茶盏一放,沉星自然会意,识趣地闭口不再多说,将茶盏端下去了。 沉香见状也不多说,只是乖巧地跪在脚踏上给杨桃轻轻捶腿,杨桃闭目想着这两日的事,良久才说∶“六哥儿那处也须得宽慰一番,究竟年纪小,闹一闹也是有的。慧贵嫔平日怎么待他,咱们都看在眼里,她这一病,哥儿心里只怕更不好受。好好开解一番,总之切莫让他为这事儿吃心,否则以后更不爱与人往来了。” 沉香仔细听罢,低声应是,杨桃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廊下宫女回说琢容华来了。 杨桃点了点头,也就说道∶“外头冷,快请她进来。” 这头琢容华一路跟着宫女入了殿,直到了杨桃跟前,笑着行礼问过安,便有一句打趣∶“娘娘这儿好暖和!比不得妾屋里,活脱脱是个清冷地界。” 杨桃听了也笑∶“屋里多置了几个闲人,便多呼出来几口气,你若觉着不暖,这才奇了怪了呢。前两日才想着见你一见,今儿你就来了,你说可巧不巧?先坐下暖一暖身子,再吃些东西。” 杨桃才说罢,便见几个宫女忙不迭地奉上汤婆子,又是端茶的端茶,呈糕点的呈糕点。 琢容华接过汤婆子在手里捂着,这会儿略觉暖和些了,便对着杨桃努一努嘴儿∶“原是您发了话,妾又素性是个没骨气的,哪里敢得罪您这位贵人,今儿可不就巴巴儿地赶来了么?” 这一句打趣过后,便见她正色起来∶“不说您膝下有着几位小殿下,屋里多这几个丫头伺候,人气也旺,不瞒您说,妾是羡极了。” 杨桃见她这样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心里喜欢极了,便夸道∶“什么也不藏着掖着,这便是我喜欢你的好处了。好姐儿,你还年轻,又做什么来羡我。赶明儿等你生了十个八个,可不该来挖苦我了么?” 那琢容华一听这话,竟是立马站起身来,作势要走,只听她说道∶“我拿娘娘当知心人,只管掏出心窝子里的话来与您说,您却拿妾玩笑,以后您就是拿八抬大轿抬妾,妾也再不敢来您这儿了!” 杨桃见了,自然忙不迭与她告饶,一面飞个眼风给身边伺候的几个宫女∶“原是我不好,说话没个把关,不妨恼了咱们琢妹妹了。如今我待她竟比不得你们给她端茶送水的情分,还请你们开开金口,替我留一留她吧!” 琢容华倒是生生叫这一番话给逗笑了,只得回过身来坐下∶“您作践妾也罢了,怎么连自个儿屋里人也不放过呢。我看着都是可人疼的好姑娘,不比我屋里那几个,成日里好吃懒做,我也管不得了。” 杨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面色一时不大好看∶“既然伺候不尽心,就不必再用了。正好这会儿近了年关,明年开春又该放出去一批宫女,身份贵重的自有主子择人婚配,寻常粗使的,发放几两银子打发出去就了事儿了。” 说到这儿,她缓缓放下茶盏,看了琢容华一眼∶“你屋里若有,晚些拟张单子送去宫闱局,再让她们另选好的过去。你原是个正经小主,也别怕人说你拿大,你只听我一句,越怕沾惹事儿,越发遭人作践。” 琢容华听了,也很感念杨桃这话,频频点头答应着∶“我原想不摆那起子小主架子,平易近人些,或能教她们办事更尽心一些,不想今时今日反叫她们骑到头上来了。” “这话倒也没错,只是切记要恩威并施,若让她们得意猖狂起来,眼里愈发没了主子了。” 琢容华听到这儿,忙起身深深一福,话里有诚敬之意∶“妾受教,谢您今日的指点。” 杨桃见状,也亲手去扶她起来∶“昔日雪中送炭的情谊,我是不忘的,你又何必如此。” 因见时近晌午,她便侧过脸吩咐小厨房多添几道菜,显然是要留下琢容华用饭的意思,吩咐罢了才接着说∶“令尊镇军西北,于大周社稷有功,待陛下班师回朝,自然论功行赏,你又何愁不得恩宠?只管放宽心吧。 “雪中送炭并不敢当,今日见您一切都好了,妾也很是替您开心。” 杨桃这时神色却有几分怅然∶“我是好了,只是前两日慧贵嫔的事儿,你也见了,难得得了个哥儿在膝下养着,如今又是这么一个境况,她是元年就与我一道入宫的旧人了,看着……怪叫人心疼的。” 琢容华点点头,也是一叹∶“虽说那日争执之下是六皇子推了慧娘娘下水,可说到底娘娘待他有生养之恩,妾相信他断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只可怜他小小年纪便要遭受这些流言非议,着实可怜。” 杨桃听在耳里,记在心上,自然又有一番打算,只是当下不曾表露什么,不过再与她闲话几句,二人便一起用膳不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六章 托孤 敏贵嫔自打七皇子英王远赴胡地那日激出一口血来,便益发心灰意冷。平日只在屋里照看长乐帝姬,其他时候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会儿已是十月末,杨桃想着许久不曾与人一聚,这一日便把她请了过来。 不想这时二人才说了不到几句话,便听慧贵嫔的贴身宫女过来回话,说是请敏贵嫔过去浮玉宫一趟。 敏贵嫔听了,不由看了杨桃一眼,杨桃明白她二人平日交情匪浅,自然没有阻拦的意思,便问了来人一声∶“这两日你们娘娘身子如何?” 只见那宫女面色不大好地摇了摇头,杨桃会意,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后握一握敏贵嫔的手∶“我随你去一趟吧。” 敏贵嫔也不推脱,二人这便乘辇一前一后去了浮玉宫。到了之后,杨桃晓得她二人有话要说,于是只在外头坐着,静静听着里屋动静。 敏贵嫔一进去便挨在榻边坐下,握着慧贵嫔那截瘦弱不堪的手臂,声里有几分哽咽∶“有什么话,只等好了再说吧,我过来略坐一坐就走。外头贵妃娘娘还等着。” 慧贵嫔由宫女服侍着从榻上慢慢坐起来,一听这话,忙拉住了她,指了指外间悄没声儿抹泪的人,一面苦笑道:“你只当他们为什么哭?阿柔,我怕是最后一次如此叫你了……” 敏贵嫔一听这话,泪珠子也跟断了线似的落个没停∶“你好狠的心——宁远如今才多大,你竟要他再度承受失去至亲的痛么!” “宁远”正是六皇子陆瑜的表字,虽说男子皆是弱冠之年方取表字。但皇家的孩子一向难以健康长成,难以活到二十岁。 何况六皇子身体一向孱弱,慧贵嫔便向皇帝提议先为六皇子取好表字,皇帝见六皇子一向木讷寡言,心里也盼他能“以宁静致远”,这才有了“宁远”二字。 慧贵嫔听见“宁远”二字,自然露出慈母一般的笑:“这样也好,他可以再寻一个好娘亲。只是别的人……又怎能照顾好宁远呢?他身子一向不好,不能多吃鱼虾,也不能闻着花儿粉儿,每晚一定要以温水泡脚才好。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旁人又如何清楚?” 慧贵嫔看着精神像是好了不少,才能一气说出这许多的话,然而转瞬却又狠狠咳了几声,连带着咳出许多血来。 敏贵嫔听到这儿,早已忍不住痛哭出声,撤开手来,厉声问道∶“我晓得你要说什么,你们一个个撒手去了,只把这些麻烦丢与我一个人担!当日和姝贵嫔是这般,今日你也这般,你们何曾想过我的感受?!” 慧贵嫔此时心里也是不好受,嘶哑着出声:“阿柔…但凡能有一丝生机,我也不愿如此,只是,命数到了,我又能如何?我在琼台里孑然一身,可信可依的人,唯你一个,阿柔,我欠你的,来生相还,你不要怨我。” 话说到这儿,她伸手要去握住敏贵嫔的手,却怎么也没力气够着。 敏贵嫔见状,忙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不肯松懈半分,似乎生怕眼前人眨眼就去了,她抽抽噎噎地说∶“你待我的情分,我又何尝不知呢?我应你,我都应你。” 二人说话间,杨桃也禁不住暗自落泪,她别过脸擦了擦眼泪,却见六皇子已经下学回到浮玉宫,此刻正向殿门口走来。 待他到了殿门口,杨桃便站起身来,对着他招了招手∶“好孩子,你过来。” 六皇子目光虽有些躲闪,却并不刻意躲着杨桃,这便依言过去磕头问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我记着,这会儿还没到下学的时辰吧?”杨桃扶他起身,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问道。 “今儿下学比往日要早。”六皇子点了点头。 杨桃这才看见跟在他后头几个宫女里,有一个十分眼熟,她想了一想,才问:“你是德妃宫里的人?” “回您的话,奴婢正是。娘娘发了话,让弘文馆今儿早些放六殿下下学,要奴婢跟着殿下回浮玉宫——说慧娘娘究竟是六殿下的母亲,理应来尽一尽最后的孝道。”那宫女回道 杨桃点点头∶“姐姐一向思虑周全,倒是我着急过来,反而忘了这事。”她拍了拍六皇子的肩,“好孩子,进去瞧瞧你娘吧。” 六皇子听见这一番对话,显然愣了一愣,待他反应过来,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慢慢走向里屋。 此时敏贵嫔也看见了门口的六皇子,忙招手让他进来∶“来——宁远,过来给你娘磕个头。” 慧贵嫔因方才与敏贵嫔的一番叙话,心里的重担慢慢卸下,此时精神也有些不济了。 她看着六皇子走到跟前磕头,一如往常把他搂进怀里,声里有些哽咽:“娘亲要去一个地方,很远很远,你不用寻,阿娘在那里会过得很好,只是……只是阿娘放不下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个,好好读书,阿娘不求你有什么大出息,只求你平安长大便好。” 说到这儿,她亲了亲六皇子的额头,这才把他推向敏贵嫔:“快问你敏娘娘的好。” 六皇子眼里一热,也流出两行热泪,终究还是乖乖给敏贵嫔磕了头问安,最终又对着慧贵嫔磕了三个头。 慧贵嫔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便让宫女把他带下去了,她目光贪恋的看着六皇子的背影,眼神渐渐涣散。 良久,她竟痴痴笑了,口中喃喃:“您来了,妾好高兴。您赠妾两场空欢喜,妾不怨您,妾很感激。” “如若可以,妾还想看一场,南柯一梦,还想,和您论一场戏,妾是不是太贪心了……”说到这儿,她又剧烈咳嗽起来,在咳出一大口黑血之后,再无知觉。 敏贵嫔任凭衣裳上沾满了鲜血,也不肯松开她的手。她就这样清楚地感受到榻上之人的余温一点点褪去,直至慧贵嫔全身冰凉,她才敢确信人果真去了。 殿内自有中官尖声报道∶“慧贵嫔歿——” 浮玉宫上下齐齐哀哭不已,敏贵嫔也禁不住再度痛哭出声,待她冷静下来,便吩咐宫女打水,亲自替慧贵嫔整理过妆容。直等延年殿的宫女黄门奉了杨桃的意思赶了过来,敏贵嫔才退出去,将六皇子紧紧护在怀中,二人相拥而泣。 杨桃在一侧见了,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慰,只得跟着黯然神伤。 待敏贵嫔缓过神来,便见她带着六皇子对着杨桃直直跪下来,字字恳切∶“如今陛下在外征战,妾虽不才,但请娘娘开恩,将六皇子暂养在妾膝下,以了慧贵嫔此生夙愿。” 杨桃见状自然于心不忍,当下也没有驳回∶“待我与德妃商议过后再行定夺。哥儿上了一天学,想必此时也累了,你先带他回去歇息吧。” 敏贵嫔忙忙磕头谢恩,这就带着六皇子退下了。 杨桃看着延年殿的人收拾停当,方才搭着沉香的手缓缓走出浮玉宫。 她上辇前,最终不忘回头看了一眼浮玉宫的牌匾,不过短短数月,贺氏血崩,薛氏病逝,这浮玉宫已是人去楼空,徒惹一番感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七章 遗愿 十二月初,大周大胜,吐蕃愿割五座城池以休兵戈,帝驾凯旋而归,此战中有名周长渊者,护驾有功,自然少不得一番加官进爵。 然而皇帝甫一回宫便听闻了慧贵嫔薛氏的丧讯,因慧贵嫔从昭和元年入宫,到如今也算伴驾多年,皇帝在感慨之余,也下诏追封薛氏为慧妃,以妃制下葬。 下完这道旨意后,皇帝仍免不了要将杨桃与德妃召往凌霄宫一趟。 杨桃这头有着三个小娃娃缠身,一时竟脱不开身去。尤其以丹阳帝姬为首,说是许久不见父皇,吵着闹着要随杨桃一道过去。 杨桃心知,此去凌霄无非是回答些薛氏死因的话,屋里氛围想来并不会太好,何必让丹阳一个小娃娃掺和进去,这样一想,更是打定主意不带她去,好说歹说半晌,才将她劝住了。 杨桃乘辇到凌霄宫时,德妃已经先进去了。晓得他们在屋里谈话,杨桃便摆了摆手,示意不必通传,李玉敬重杨桃,便也一声不吭引她往书房去。 还未走进去,便能听见德妃与皇帝的说话声,此时开口说话的正是德妃∶“您看见各处湖池加造的围栏了么?那天夜里六哥儿跑去沁心湖边,慧妃追了去——寒冬深夜霜滑露重的,不妨落进去了。” 说到此处,德妃声音似乎沉了一沉∶“哥儿吓得不轻,慧妹妹救上来后妾去看望,精神头也还好,只道不该在学业上太逼紧了孩子…” 皇帝一听,面色凝重∶“实在胡闹!罢了……谅其年少失母,不予追究。让他将先生所授课业各誊抄十遍,亲往长生焚与慧妃。” 德妃听了,自然蹲身领命∶“奠上老六太过悲恸,哀毁骨立,妾与双宜循了慧妃妹妹遗愿,暂时托付给敏贵嫔了,您得空了去看看么?” 还不等皇帝说什么,杨桃便已经进来了,她一见气氛这样凝重,不由笑道∶“怕谁不晓得陛下记挂我与姐姐呢,这才回来几日,就把妾与姐姐招来,我倒先不好意思了。” 待她俯身拜过大礼,又说过贺皇帝凯旋的话,眼风便自二人脸上轻轻扫过,又调笑一句∶“看您二人这模样儿,难不成——是两口子拌嘴了么?” 皇帝一听这话,险些稳不住神色∶“来迟了还敢多话,坐下吧。” 杨桃笑了笑,这便拉了一拉德妃,要与她一并坐下,德妃只是悄无声息地让到旁边坐下,好让杨桃挨着皇帝近一些。 “这段日子后廷有你二人管照,确比往日好上许多,朕都看在眼里。虽出了慧妃一事,到底是造化弄人,责不在你们。”皇帝看二人坐定,也就动手亲自沏茶,一面说道。 “双宜总是想得周到,俭行节购,围湖策全,妾不过与她搭把手罢了。”德妃听皇帝问话,倒是先答了这么一句。 “不过我想些法子,姐姐周全罢了。”杨桃感念地看了一眼德妃,而后才接着说,“慧妃侍奉八载,虽不曾生育过,为六哥儿也是费尽了心思,身后事虽并未大行铺张,该有的体面也不曾少。您此刻又这样惦念,她若地下有知,应当很是宽慰了。” 皇帝感慨地点了点头,让宫女给二人各自斟了一盏茶,又问道∶“孩子们都还好么?” “妾这儿还好,阿容含章年纪大了也不须操心,倒是苦了妹妹,孩子们都小,正是爱闹的时候。”德妃接过茶盏,答完后便不疾不徐抿了一口。 ? “天佑每日吃了便睡,睡醒了顽一阵,不哭不闹倒很好。满满已在学步了,唯独丹阳可恶,一味贪玩。她是陛下的女儿,我不敢管,只等她野够了,让她爹亲自管教。”杨桃也将茶盏接过,却不急着喝,只先打趣了这么几句。 皇帝听了也笑∶“晚些朕过去,一定收拾她给你出气。” 这话引得杨桃与德妃二人都笑了,眼见氛围渐好,德妃便识趣地起身告退,临别前还不忘添道∶“妾这就让人去一趟少阳宫,把您的话转告给六哥儿。慧妃虽是自己失足落水,也有六哥儿冒失莽撞的缘故在里头,让他将所学课业誊抄数遍,一来能让他自个儿静一静心,二来也能以慰慧妃在天之灵。” 皇帝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六哥儿养在敏贵嫔膝下,既是慧妃遗愿,就不必再挪动了。” 德妃遵命,这就去了。 杨桃收到德妃离去前递来的眼色,心里自然明白,过会儿在皇帝跟前说话,势必要谨言慎行,以免说漏了嘴,惹怒皇帝。 德妃走后,杨桃便往香炉里又添了一匙香丸,室内静谧良久,才听见她缓缓说道∶“您出征后不久,端仪就小产了……不过养了这些时候,身子已经大好了,您宽心。” ?皇帝猛然听见这一句,心口一揪,不禁愀然∶“朕知道了。” 杨桃见皇帝如此情状,本还想出言宽慰什么,但想人才回宫,就要承受几桩哀事,留他一人清净或能更好些,便只是静静再陪了一会儿,最后再嘱咐几句添衣添褥的话,也就回去了。 杨桃从凌霄宫回到关雎宫已是晚膳时分,几个娃娃由奶娘喂着吃了饭,也都各自回屋识字玩耍去了,杨桃进屋后,只是静静捧着一盏茶,一句话也没说。 沉香依旧没有贸然开口说话,反而是月娘打外头进了栖凤殿,挥退了殿内几个伺候的小宫女,给杨桃另外换了一盏热茶。 “陛下没有应准么?”月娘奉茶时开口问道。 杨桃摇了摇头∶“陛下已先开口允准依照慧妃遗愿,把六哥儿交给敏贵嫔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提此事了。” ? 月娘点点头∶“娘娘做的对,此时若为了琢容华开口讨要六哥儿,难免叫陛下疑心。奴婢这话不好听,但看先前娘娘父亲之事……就晓得了。” 杨桃哪有不明白的,这会儿听了也是一叹∶“琢容华一片赤诚之心,待陛下也好,待我也好。我看她这些年膝下伶仃的,总像瞧见从前的自己似的,难免动了恻隐之心。那日又见她言语间是真心疼惜六哥儿,想着向陛下提一提,过给她也好。” 说到这儿,她低头抿了一口茶∶“只是敏贵嫔待我又何尝不好呢?何况六哥儿岁数渐长了,许多事心里都明白。不说让敏贵嫔养着他本就是慧妃遗愿,咱们敏贵嫔本就是个性情敦厚的人,无论如何,于六哥儿都是一桩好事。” 月娘晓得这桩事很让杨桃左右为难,这时候自然是向着杨桃说话∶“敏贵嫔自从七殿下被送往胡地后,除却晨昏定省,旁的时候一概见不着她,可见是真的伤了心,慧妃与她一向要好,这么撒手去了。若能把六殿下养在膝下,不单对殿下好,对敏贵嫔也是很好的一番慰藉。琢容华究竟还年轻,若要说她像极了娘娘从前,娘娘现在可不是儿女双全,福泽深厚么?” 按理各宫的掌事姑姑都是宫闱局分派下来的,对自己宫的主位一般不该有什么私情。从前或还有为着皇后办事的,只是如今皇后没了,宫中位分最高的只有杨桃,又深受皇帝恩宠,大家伙儿正是该赶着时机巴结她的时候。 只是杨桃这些年几回大起大落的时候,旁人走走来来,也唯有这位张月娘,待杨桃始终如一,杨桃鲜花着锦时,她不刻意奉承,杨桃跌落谷底时,她也不曾落井下石。 自打云意去后,月娘便不再如从前一般循规蹈矩的,对待杨桃,除却那一层尊敬,更有十分为她着想的心。 杨桃心里也已是将月娘当作心腹,如今听了这话,果然受用不少,摁了摁她的手,也唯剩一声感叹∶“好月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八章 天花 这日是十二月初十,杨谏照例往关雎宫来请平安脉,等人诊罢,杨桃便仍旧吩咐沉香随着他回太医院抓药去了。 杨谏本就是杨老夫人安排进来的人手,虽说同为与杨桃同为弘农杨氏,却是另一支的人了。这一支乃是杏林世家,祖辈皆研习医理,且人品忠厚,让他来负责杨桃的脉象,杨桃是再也没有不放心的。 只是贴身伺候杨桃的沉香眼看着就该是放出宫去的年纪了,为她择配个好人家当个正妻虽是不难,可是能让杨桃过眼放心的却实在是寥寥无几,而这位杨谏,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光是杨桃一人属意自然不够,因是看出了沉香的姑娘家心意,又是亲上加亲的好事,杨桃便更是有意帮衬。于是这些日子以来,每回杨谏过来请脉,杨桃都会指派沉香亲自送他,或是让她随往太医院取药,总之,必定是要腾挪个时机与他二人说话的。 但这一日杨桃吩咐沉香随杨谏去太医院,除却要他二人说话这一层,更有另一层原因在里头。 自打皇帝凯旋归来,前朝立后呼声更猛,杨桃争位之心自不必提,只是后宫里可堪后位人选却不在少数。杨桃唯恐因杨家之故呼声过高,反让皇帝忌惮而错失后位,遂将后位人选一一列出,让沉香交由杨谏,托他带出宫去,令杨家门生收敛一些。 沉香一向十分感念杨桃恩情,此前也曾为杨桃做过许多事,私心里早已将杨桃当做主子。待她的情分也丝毫不比过世的云意要浅,主子这头既已发了话,她自然也是义不容辞。 待沉香回来时已近午膳时分,杨桃这会儿正在看书,见她打帘进来了,便随口问道∶“妥当了么?” 沉香点头称是,顺手给杨桃换上一盅热茶,一面说道∶“方才我去时,蓬莱宫那头来了人,要请太医过去,仿佛是晋王殿下身上不大好的事,奴婢赶着回来复命,也没深问什么病症。” 杨桃听了便说∶“含章身子一贯健壮,许是夜里睡相不好,将被子踢了,发了风寒吧,捂着发一发汗就好了。夜里他们几个睡觉,你让奶娘们都仔细看着,别也受了凉。” 说到此处,她总有些不大放心∶“你这会儿先陪我先把饭用了,再过去蓬莱宫打听看看要紧不要紧。实在不大好,就让杨谏去看一看,其他太医开的药方子也给他过一遍,小儿肠胃弱,禁不得猛药。若叫有心人从中下手,这就不好了。” 沉香听见这话,面色一红,但因在主子的吩咐,自然不敢延误地答应了。 杨桃赏她一道吃饭,这也算是十分大的恩典了。但沉香自矜身份,又因惦记着主子的吩咐,只敢陪在桌下草草吃了几口,就匆忙去了。 这一趟脚程也算是很费功夫,然而等沉香再回关雎宫来,还不容她喝口茶,细细将晋王的病况说来,便见皇帝身边的李玉来了。 杨桃见人来了,自然客气一笑∶“公公怎么这会儿过来了,陛下那头不要人伺候么?” 那李玉想着每回过来关雎宫皆为押人,连今次也不例外,一时大有一些不好意思在里头,便陪着笑说∶“回您的话,陛下受德妃娘娘所托,正在亲自审查晋王殿下感染天花一事。太医查出殿下的新衣沾染了天花之人的脏物,其中似乎牵扯到了沉香姑娘。奴才奉命前来,将沉香姑娘带过去问话。” 听说晋王染上天花,杨桃心里一慌,想起昭和三年那场天花,多少姐妹不幸殒命,自然也明白其中厉害。 但听人又要将沉香带走,杨桃又想起上回云意被人带走后一去不回的场景,当即柳眉倒竖,可话语却还算和气∶“要带本宫的人,即是心疑本宫,那么无论如何,本宫也得去一趟了。还望公公容本宫进去换身衣裳,方不致圣前失仪。” 那李玉一愣,因清楚杨桃的脾性,也明白她在宫中地位,何况想起上回云意姑娘一事,更是心存愧疚,当下也没有推拒,只是点头告退∶“奴才在外头等着您。” 待杨桃换好衣裳出来后,李玉已在杨桃的轿辇边候着了,不想杨桃才要登辇,李玉竟也帮着伸手扶了一把,沉声说道∶“阮贵人在凌霄宫,娘娘万事小心。” 杨桃侧过脸看了一眼,也低声回了一句∶“多谢。” 待杨桃的轿辇到了凌霄宫,自有黄门前来接引,才到书房门口,书房外伺候的宫女见状,自然进去通报,此时恰好听见里间一句女声传来∶“我在永巷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在外头做了什么腌臢事,怎么反诬到我身上来!我平日待你也算不薄,必定是见我日后没指望了,便承望我早些死了么!” 不一会儿,通报的宫女就打里间出来,奉了皇帝的意思迎杨桃进屋。杨桃才一进屋,便听见皇帝吩咐将阮贵人的宫女带去慎刑司,想来这便是要严行逼供的意思了。 杨桃一时还未明白事情始末,不想那宫女见状,忙挣脱开来,直直扑往杨桃膝下,高声喊道∶“娘娘救我——” ? “这是出了什么事?这么热闹。”杨桃看了一眼扑在脚下的宫女,倒也不慌不忙,只是冷声一笑,“你做了什么,怎么需要我来救。大张旗鼓地胳膊肘往外拐,咱们阮妹妹可该不乐意了。” 谁料那宫女那边一听这话,竟是瞪大了眼∶“您……您说会保奴婢周全的!那日您让沉香姑娘来找奴婢,指使奴婢在衣裳上染了东西后,再推在阮小主身上,眼下晋王殿下已经如您的意出事儿了,这会儿您怎么却翻脸不认人了!” 杨桃也不急着辩解,只是低一低眼,又点头道∶“本宫记起来了,那夜你趁你家小主睡着,是来了一趟栖凤殿,求本宫安排你去别个屋里伺候吧?” “不,是您……是您让人来找的奴婢!”那宫女听了这话,浑身一震,满口里除却这一句,再没有别的话了。 谁料那阮贵人听了这几句话,竟就顺着杆子往上爬了,一手指着宫女,一手捂着胸口,哭哭啼啼地骂她狼心狗肺。 杨桃也不着恼,依旧和气笑道∶“你得想清楚了答,本宫才能帮你。我宫里的人因着当日木薯粉的事从不往永巷过去,咱们问问永巷值守的宫女黄门就晓得了。我若要指使你,必定是你来我这儿了,那么我且问你,那日迎你进来的是哪个宫女呢?” 那宫女显然没料到杨桃有此一问,嘴巴张张合合,半晌才说道∶“不是的,阮小主的吃食衣用都是奴婢伺候的,那日取膳的路上擦肩,奴婢遇着沉香姑娘……” “下次诌谎前,先且过一过脑子吧,我宫里的衣料食材,皆由关雎掌事月娘操办,沉香只是我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宫女,怎么又去同我取膳呢?你这个丫头,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说到这儿,杨桃转首看向皇帝,“陛下,妾的话是问完了,您接着吧。” 皇帝一直到杨桃进屋,宫女扑过去求救,直到后头的对话,都是冷眼旁观的模样,这会儿他将几句应答听清了,心里自然也有了数,便也不打算多问了,只是看了一眼阮氏的宫女∶“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那宫女面色惨白,情知事情已经败露,便放开了杨桃的裙角,只是跪在地上止不住的颤抖,瘫在地上哭喊道∶“陛下饶命!娘娘饶命!” 等她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才哆哆嗦嗦地掀起袖口处,入目竟是伤痕累累的一条手臂,只听她哭道∶“阮小主自从去了永巷后,脾气愈发不好,动辄便要打骂奴婢。奴婢跟在小主身边伺候多年,几个要好的姐妹因不齿小主为人,渐渐的也不与奴婢往来了,奴婢确实是有冤没处诉啊……自从上回德妃娘娘罚了小主,她便一直怀恨在心,威胁奴婢去办此事,奴婢若不依言照办,她就是把奴婢打死了,也没人管呀——求陛下娘娘看在奴婢都招了的份儿上,饶奴婢一命罢……” 皇帝与杨桃见到那宫女的手臂,一时也觉触目惊心,就由她陈情。皇帝听罢后,更是倒抽一口凉气,冷眼看着阮氏∶“最毒妇人心这话果然不错,朕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朕失望。给朕滚出去,别脏了朕的地方!” 阮贵人本还要上前去扑打那名宫女,无奈却被几个力气大些的黄门给压制住了,此时皇帝让人将她押下,她却还犟着不从,眼神锐利地直直扎向杨桃∶“都是她!明明妾才是最先爱上您的人,妾才是!可您有了她,却连一眼都不肯多瞧我,她要是死了该多好?她该死,她该死——” 这时阮氏话里早已是语无伦次,只见她又哭又笑,手舞足蹈起来∶“晋王殿下要死了,是贵妃害死他的!现在可好了,德妃做不成皇后,贵妃也做不成皇后。好极了,好极了,反正——你们都该死!” 杨桃一句句听进心里,见她这般疯癫情状,也没有惧怕之意,只是一步步逼近她,目光也一寸寸寒凉下去∶“春深,人在做,天在看,你三番五次设计构陷我,搅得后宫鸡犬不宁也罢了,可你竟连自己的姊妹与无辜的稚子都能忍心杀害,你这样的人,该死多少次才赎得了你的罪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九章 静渊 乍听这一句,那阮氏非但不将眉眼垂下,面上也丝毫没有愧疚之意,反而阴森一笑∶“敢问贵妃娘娘,这些年来果然问心无愧么?云意究竟是怎么死的,娘娘心里难道不清楚?” 杨桃显然没料到如此一问,然而还不等她回答,这时却听殿外宫女进屋来报∶“陛下!晋王殿下那头……不好了。” 皇帝与杨桃听见这话俱是一惊,阮氏却还笑着,似乎丝毫没有醒悟之心。 皇帝见状顿时青筋爆起,一抄墙上佩剑,直欲往人心口刺去,那阮氏就这样直直看着皇帝,不仅没有惊惧之状,看向皇帝的目中,更是逸出一丝丝柔情。 然而那剑终究只是停在阮氏胸前一寸,皇帝冷然一笑∶“罢了,你这样的东西,不配死在朕的剑下。” 只见他颓然丢了剑,命人摆驾蓬莱宫,一面吩咐奴才绑了阮氏同往蓬莱宫,那阮氏此时却不再犟着了,只是任由几个黄门将她绑走。 杨桃自然也乘辇跟在圣驾后头,及至蓬莱宫,看着匾上的白幡,杨桃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也说不出是何等滋味。此时她脑中蓦然浮出含章才刚出生时啼哭的模样,牙牙学语的模样,第一次喊姨娘的模样,顿感鼻尖一酸,却一直强忍着不落泪。 她慢慢跟着皇帝走进了昭阳殿,然而远远看见榻上一动不动的含章,终究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便忙背过身去,不敢看了。 德妃见二人进来,双眼虽仍是红肿如桃,面色却是苍白而平静。她先替含章拢顺了发,才转身对着皇帝一礼,面上浮起极清浅的一笑,淡雅如莲,唯有眼底那一抹红,能清楚地显示她正经历着剜心之痛∶“您来晚了。” “阮氏罪妇,交由你全权处置。”皇帝艰难地自门边走往榻旁,面色惨白,“昭和二年六月初三,昭和年间的第一个皇子诞生,朕迎来朕的希望。昭和八年腊月初十,朕亲眼看着朕的希望陨灭。这都是朕作下的孽……” 说到此处,只见皇帝双腿发软,竟突然直直跪倒在地,双眼却还一动不动地看着含章,眼角溢出寻常众人难见的两滴泪,转瞬竟激出两口血来,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彷徨无助∶“错了,是朕错了……” 杨桃见皇帝如此,眼眶儿早已让泪水浸得通红,然而还不等她说什么,便见他突然往后一栽,杨桃心中更痛,当即高呼∶“陛下!” 就连阮氏与德妃二人也没料到这般情况,二人心中俱是一惊。 杨桃抢着扑去扶住皇帝,将他搂在怀里,一叠声叫唤着,却始终不见半点动静。只见她抹了一把泪,眼神直直剜向阮氏,恨声说道∶“陛下若有半点好歹,我必定头一个把你碎尸万段!来人!把陛下扶过去偏殿,再请太医过来瞧瞧。” 随皇帝过来的几个黄门自然前来搭手,将他扶到偏殿歇息,便忙去请太医来瞧,杨桃因着不放心,便一直寸步不离守着,又托沉香去将自个儿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节哀”捎与德妃。 此时从正殿传来几声嘲讽大笑∶“区区永巷贵人阮氏,竟手脚遮天到宫闱局?” 然而只这一句,除却主殿内阮氏时不时的哭嚎,杨桃便再没听见什么动静了。 可杨桃哪里还顾得上主殿究竟如何,这会儿看着皇帝面容,心里一酸,伏在榻边,泪珠一滴滴地落在他脸上∶“子清,你听我说,你没有作孽,谁都没有。你若肯醒,我就去洗掉咱们的满身罪孽,劳什子贵妃我不要了,皇后我不争了,孩子我也不要了,只要你能好起来。” 杨桃俯下身子,紧紧贴着他的脸∶“这回算我求你,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半晌,杨桃终于静下来,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看着榻上人呼吸均匀,柔情一笑∶“别怕,不管你去哪儿,我都是要跟你走的,从今往后——你可再甩不掉我啦。” 话音一落,太医便提箱赶来,细细诊脉后,确定皇帝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开了一副方子让宫人下去煎药,杨桃才终于放下心来。 不知过了多久,沉香才打主殿回来,面色很不好看,却还是强撑着蹲身回道∶“娘娘……主殿那头,德妃娘娘才对阮氏行完刑,是贴加官……” 杨桃这时已艰难地给皇帝喂了一碗药,正焦急地等着皇帝醒来,此时沉香进屋回了这句 ,她也不及多想,只是问道∶“贴加官?” 沉香点了点头∶“便是将湿纸贴在阮氏面上,一层的时候,只是有些不适。三五层贴上去,便开始呼吸困难。到了七八层便活活窒息过去了,待纸干了,便能印出一张阮氏的模子来,便如那戏台上的跳加官一样。德妃娘娘还说……要将阮氏作为陪葬的人彘。” 杨桃却只是淡淡一笑,一想阮氏这些年所作歹事,目中毫无怜惜之意∶“当日她暗害丹阳,顶撞德妃的时候,我就应该早些杀了她——谁曾想留到今日,不仅把姐姐唯一的含章害死了,连陛下也成了如今这样。她就是死千百次,也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说到此处,杨桃方才好容易停住的眼泪,到底又忍不住了。沉香见状忙出言相劝,杨桃却只是摆手∶“阮氏所作所为皆是因我而起,何况她是我从府上带来的丫头,我与她的新仇旧怨,按理本不该牵扯到旁人身上。含章之死不论怎么算,都与我脱不开干系,终究是我对不起姐姐……我想,等陛下醒来,自请辞去贵妃之位,入上清寺修行,就当给丹阳跟满满天佑积一积德八。” “娘娘,咱们已经筹谋了这么些年,真的要这样放弃么?何况几位殿下又还小,您真的能忍心丢下他们不管?” “别哭。”还不等杨桃说话,便听见这么一句话,原是皇帝醒转过来了。杨桃大喜,忙别过脸去擦了擦残留的泪痕,然而此时面上的脂粉都已没了大半,皇帝哪能看不出来。 杨桃在心中道一句老天保佑,一看皇帝脸色,泪水又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又忙别过脸笑了∶“好好儿的,我何曾哭了。累不累,再睡一会儿?” 皇帝也没跟她犟着,只是说道∶“歇够了,扶我起来坐会儿,阮氏处置了么?” 杨桃依言扶着皇帝坐起来,然而不等她回答,德妃已经一身缟素进来了,只见她躬身一礼,神色平和,目光也是平静无波∶“蓬莱宫哪里有什么阮氏呢?只有一个已殉了主的奴才。” 杨桃不曾多言,只是自去斟了茶水递给皇帝,又柔声对德妃道∶“姐姐今日劳累了,也先去歇一会吧。” “含章年仅六岁,一人上路太过孤独。让阮氏去陪她也好。含章葬在皇陵,你去陪着他吧。”皇帝接过水润了润喉,闭目一叹。 这时只见德妃撤去腰封,里头乃道袍之式。发髻也有出尘之意∶“天下没有母亲为儿守灵的礼,莫要让含章路上不安。” 说到这儿,只见德妃伏身一礼∶“只是为含章,今日仙卿也想求您一恩典。他一直愿行山水尽苍穹,如今虽是完不成了,但仙卿仍想替他完成。仙卿知宫妃不可逾矩,今离尘入道,为出家方外,修长德,修周昌,苦行入世,脚踏万里,祈您恩准。” “这样也好……”皇帝似有触动,然而看着德妃,却是良久无言,最终只剩下这一句。 杨桃听见德妃自请去位修行,心中大惊,一时竟呆在原地,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德妃叩拜谢恩后,便又多提了一句∶“最后请您多多照拂阿容,将来婚嫁,由她愿意,最好不要强求。自此琼台再无刘祥云,贫道道号静渊居士,就此拜别大周陛下。” “仙卿,”杨桃不想皇帝就这么答应了,忙起身去扶德妃,此时看着她熟悉的面孔,神色却与以往大不相同,这时心里纵然还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珍重,咱们后会有期……。” “许贫道亦有机缘得道升仙,此生难逢,二位,珍重。”德妃微微一颔首,起身后便径自离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章 频频 昭和八年十二月初十,晋王与德妃先后感染天花离世,此讯一出,琼台无不愀然。 然而除了杨桃与皇帝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位一向以宽厚仁德闻名琼台的德妃娘娘,其实已经落饰出家,成了一名云游四方的道姑。 德妃母子离世,自然给即将到来的年宴添了一丝哀愁。不过前朝的立后呼声,却也因此减弱不少。 翻过了年,紧接着就是上元节了,德妃走后,另一个协理权便交到了晏昭媛手上。 杨桃与晏昭媛二人一齐操办了晋王的丧事、除夕宴及宫内外各处打点送礼的事。眼看着就要上元节了,因着有旧例可循,忙过这些天,杨桃又觉身上不大舒服,便都交由月娘去帮衬着晏昭媛。 此时关雎宫内各人仍是忙里忙外的,唯有几个年岁较小些的宫女,就陪着几位小殿下一起玩耍。 杨桃想着午后暖阳照在身上必然很是舒坦,便差宫女在后院的桃树下支了一张榻,自己裹的是水红的毯子躺在上头,暖阳照经花叶,就那么洋洋洒洒落下来,有着说不出的安心舒坦。 她就这样躺着,闭眼想着这段时间的事儿。皇帝病倒那一阵,杨桃本来已经想好,若皇帝能安然醒来,她就自请辞位出家修行,不想德妃却已先行开口,那一日皇帝眼中对德妃的难以割舍,杨桃看在眼中,也一直久久未能忘怀。 皇帝已经允准德妃出去,此时若连杨桃也再提此事,未免就有些不识大体了。德妃痛失爱子,看破红尘,皇帝可以体谅。但杨桃呢,杨桃执念太深,又怎会真的目空一切,这样的念头其实不过是为了消除心中那点愧疚,求取一个心安。 但若为了消除愧疚,便也在宫中最需要人主持大局的时候,在皇帝最需要人的时候离开,杨桃便真真儿是枉费了老祖宗的教导,也辜负了皇帝对她的情谊了。 但自己既已求过佛祖,不论佛祖听没听见,皇帝都已经平安醒转过来了,即便不能在此时提出修行一事,杨桃也不该心安理得的继续占着贵妃的荣宠地位。于是这段时日,杨桃一直以宫务繁忙为由,一直躲着不见皇帝。 想到这儿,她心里不知怎么涌上一股忧愁,或许是因为昔日好友的离去,或许是在不齿自己想要继续留下来陪伴皇帝的那点私心,想着想着,她只觉眼皮愈发沉重,便懒懒说道∶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今儿才算彻底领略了。叫几个孩子远着玩去吧,我眯一会儿,就一会儿……” 沉香本就看出了杨桃心事重重的模样,却没有贸然相劝,只是任凭她独自思考,听见这一句话后,她与沉星相视后无奈一笑,也就悄然退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皇帝止住了宫人通传,静静坐在杨桃睡榻旁边,呆看了一晌,突然间玩心大气,便伸出手捏住杨桃的鼻子,只看她如何反应。 杨桃因这些日子都没正经歇好过,这会儿难得睡的又快又沉,哪想一时竟有些上不来气,挣扎着要醒过来,这时神思清醒了,眼睛却还没睁开,心里便以为是丹阳帝姬那丫头,登时坐起身来便要斥骂。 然而一句“别闹!”才刚出口,杨桃便看清了来人,不想竟然是皇帝。方才骂人的气势霎时没了,只是缩了缩脑袋,一时有些难为情∶“您来了。” 杨桃说着,一面抬手抿了抿两鬓,又往皇帝身后的沉香与沉星处飞了一个嗔怪的眼风,显然是责怪二人没有及时通报的意思。 两个宫女倒是一脸无辜的看着杨桃,尤其是活泛些的沉星,更是摊了摊手,比了个“陛下不让说的”口型,杨桃见了,也没有责怪的意思了。只是颇为尴尬地抬眼望天,一句话也不说了。 皇帝见杨桃面色变了又变,倒也觉着好笑,便握了握她手问道∶“这些日子,你似乎很不想见朕?” 看着杨桃低头不语,皇帝便继续说道∶“罢了,朕说几句话就走。朕命人去查了静渊居士如今所在,道观就座落在京郊外,然新观鲜闻于世人,香火一时难旺。朕想捐银道观,让祥云观为皇家所用,也免让静渊再为香火之事烦忧。” 杨桃听见这话,心底略微一颤,鼻尖又有些泛酸,狠狠一眨眼,缓了许久才释出真心实意的一个笑∶“这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只是姐…静渊居士自称已是方外人,焉知肯不肯再沾染红尘俗事,与皇室再有干系。” “容不得她不肯,若非得让朕取刀架其双亲脖颈之上,方能使其折服,朕也在所不惜。朕能为他们母子做的,只剩这些了。”皇帝说这话时语气很重,显然是丝毫不容人反驳的,但不知怎么说到后头,却又有几分哀戚,“若她始终不肯,朕…也无计可施了。” 听到这儿,杨桃也有几分动容∶“您…您情深意重,她若晓得,哪有不答应的理呢。” 或许是因愧疚所致,又或许是因为多年的姐妹情谊,杨桃此时也不再着眼于皇帝的心思,反而诚心说道∶“若以命相挟也不成,您不妨换个名义暗中接济道观。金陵城内外的世家子弟之多,为得道升仙,求得仙缘而一掷千金的更是数不胜数,这样一来,不就很好办了么?” 皇帝听罢,连连点头∶“你说的有理。”他看了一眼李玉,“记下了就去办吧。事办不成,提着脑袋回来见朕。” 李玉退下后,皇帝才又与杨桃说道∶“你也许久没回府上看看了吧,等过两日上元宴后,归宁的辇轿就在含元殿外候着,夜里寒凉,你仔细一些。” 杨桃显然没料到皇帝会突然赐下这样的恩准,当下还有些愣神,但转瞬便谨守着礼数,下榻磕头谢恩了。 皇帝一把扶杨桃起身坐回榻上,又将毯子往她身上结结实实裹了一层∶“行了,你腿脚一向不好,别动辄就又跪又拜的。咱们多少年情谊,朕还同你计较这个么。” 杨桃一听这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留在皇帝跟前的私心愈发膨胀,她握住了皇帝的手,一时竟有千言万语想要问出口,她想问自己在他心里究竟是何地位,想问德妃与她在他心里究竟哪个要重要一些。更想问,倘若当日自请出家修行的人是她,他也会为她如此着想,日夜惦念着她么? 可张了张嘴,这些话她却一句也没有问出来,她怕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话,更怕坏了此时的气氛,故而即便她的眼眶已经红了又红,却还是笑着问他∶“子清,你信我么?” 皇帝自从晋王夭折以后,便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性情已较从前温和不少,此时杨桃这么一问,他也只是笑着拨了一拨她的耳坠∶“你放心,朕信你。” 杨桃看着皇帝,与他四目相对。嘴唇一动,很想要将当年大皇子之事全盘托出,可看着他似乎已经沧桑许多的眉眼,终究还是不忍心,于是便只是挠了挠他手心,不打算再往下说了∶“有些话,妾往后一定告诉您,您……先回去吧。” 皇帝这时也反握她手,将杨桃往怀中一带∶“朕也有些话,等你归宁回来再说。只是…方才逗引朕,这会又赶朕走,你是故意的么?” 杨桃哪里料到氛围竟突然就这样暧昧,急得连连摇头,挣扎着要脱出他怀抱,一面往外挪开几寸∶“这两日不行,我……” 皇帝见她这般促狭,不由朗笑数声,一把将人抱入内室,安安稳稳地放在榻上,一刮人鼻尖∶“好了,不逗你了。春寒料峭的,别为着贪凉就去外边,好好儿在屋里歇着吧,朕先走了。” 杨桃这才放下心来,眼看着他走出去,然而皇帝才走出殿门数步,便又折返廊下,在门口问道∶“真不留朕了么?” 杨桃因着方才一席话,渐渐也放开了,这时只忍着笑∶“前些时候宫里事儿多,妹妹们怕是受了惊,心里不大舒坦。眼下正该是陛下多多劝慰的时候。” 皇帝也不接这话,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这便要走了,然而走出几步,偏偏又停下来,只看杨桃还有没有什么话说。 殿里殿外侍奉的几个宫女也是头一回见皇帝如此,心里很是艳羡,但又觉着好笑。殿外的宫女还强忍着,只有殿里的宫女才敢偷着嬉笑一回。 杨桃本已翻身向里躺着了,然而听见宫女嬉笑,她便又翻回身来,往殿门口一眼看去,只见他还站在那处。 杨桃面上也有些红了,理了理发髻又坐起来∶“你既不肯走,我倒还有话要问你,你指上的玉扳指原本带的好好儿的,方才我一见,怎么突然就没了?这么个贵重物件,究竟是不妨给落了,或是赏了哪位妹妹呢?你眼下只管去找她,何苦惹这些丫鬟来笑话咱们。” 皇帝听了,也想起来这事,忙说道∶“是落了。好吧,你快歇着,朕这就去了。” 然而他举步才要走,却又往殿内的杨桃看了一眼,杨桃便又说道∶“别一步三回头的,堂堂的大周陛下,快成个娘们儿似的。” 眼看着皇帝果真走了,杨桃反而又不好受起来,只是想起方才皇帝作态与几个宫女们嬉笑的情景,又跟吃了蜜糖似的欢喜,当下也不再多想,只又和衣睡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一章 归宁 这一日上元节,杨桃陪着皇帝一同赴宴。酒后三巡,皇帝便准许杨桃提早离宴,回府省亲。 杨桃赴宴前早已是按品大妆妥当,甫一出含元殿,便有皇帝安排的轿辇候着了。 她就那样由宫女慢慢搀扶着上了轿辇,因今日大宴,兼有归宁的礼节,杨桃头上发饰自然不比寻常在屋里那样清简朴素,此时累赘的钗环压得杨桃脑仁生疼,连抬头的动作都非常艰难的。 杨桃因着方才宴上陪着皇帝用了些酒,此时闷在轿中酒气没法发散,双颊愈发红润滚烫,自然觉着很不舒服。她才挑起帘子一角,原想透一透气,不料下一瞬便让沉香那丫头用力扯下来了,还不等杨桃说什么,便听沉香说道∶“就要到街上了,外头人多,可万不能挑帘,您且忍一忍吧。” 杨桃两肩一垮,只得认命。又再行开一会儿,只听外边儿围观的百姓们竟有数不胜数的称赞,杨桃听了也很是开怀,便隔着帘子问外头随行的小宫女∶“她们都瞧见我了么?” 那宫女一本正经地答说没有,杨桃便又问道∶“那是外头贴了我的丹青?” 宫女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答∶“没有。” “那他们夸我好看,怎么说的跟真的似的?” 这回宫女是真的不答话了,倒是沉香掩嘴偷笑了一回,杨桃见状,又哀求沉香一回∶“这些劳什子压的我脑仁疼得厉害,教我透一透气吧。” 不想沉香却笑着调侃道∶“现下只是贵妃服制,您就受不住了,往后成了皇后,再回府省亲时可该怎么好呢?” 杨桃这一阵因着晋王夭折一事,实有些避讳“皇后”这二字,听了这话面色一变,却又怕沉香多心,便仍与她玩笑似的说道∶“口里没遮没拦,晚些回去仔细你的皮!叫抬辇的黄门待会寻个僻静地儿,叫我好好透一透气。” 沉香一向是个有眼力见的,见杨桃面色变了,也识趣地不提这茬,自往前头交代了抬辇的人。 此时街上仍是人声鼎沸,若说原先只是嘈杂的一片,这会儿杨桃可算听清了几句话。 “我可告诉大伙儿,贵妃娘娘从前来我这小摊上吃过馄饨,模样是一等一的标致。那时候我就想,这小姑娘将来必定贵不可言,如今可不是成真了么!” “嗐——你这馄饨吃一顿就没了,哪像我做的泥人。咱们贵妃娘娘可是开过金口,夸我泥人张的手艺好,甚至亲口叫我捏过一对泥人儿呢!没准儿我现在捏的泥人,还摆在娘娘的床榻边呢。” 沉香听到这儿,倒是带有几分探究地看向杨桃∶“娘娘,您箱底的那一对泥人……” ? “是他捏的,捏的……正是我跟陛下。”杨桃说起来,神色也有几分怀念。 沉香听罢也是一愣,虽说她跟在杨桃身边侍奉了五载,却从不知道杨桃进宫前那些事,也不知道皇帝与杨桃从前的渊源。 ? 杨桃见状,也知她对杨谏的心意,又因还有些功夫才到杨府,便就对她说起从前的事儿来了。 “那一日,我背着爹爹,悄悄随哥哥一道去京郊打猎。临近晚膳时分,为了不被爹爹发现,我急着打马赶回府里,谁料半道上险些伤着一个小娃娃,好在陛下及时出手救下了他,又牵制住了我的马,这才没闹出什么大事来。”杨桃说起往事来,眼中盛满了柔情。 “是陛下那日英雄救美,娘娘便芳心暗许了么?”沉香撑着下巴,忙出言问道。 “芳心暗许?”杨桃失笑,紧接着摇了摇头,“并非如此,那日他是把我的马牵制住了,却也害我摔了一跤,甚至当众数落了我一顿。虽说的确是我错了,但我那年纪轻,脾性也不好,哪里肯听他教训,更逞强与他斗了一回嘴。” “啊……那这斗嘴,必然是娘娘赢了吧?”沉香有些讨好地问道。 “不……是他赢了。那日他说∶难道金陵城中的人命就不比姑娘的马金贵么?虽说这话有理,但我那会儿哪里肯听?只觉得他跟我爹一样爱讲大道理,惹人厌烦,便随口敷衍过去了。即便陛下模样的确清俊不凡,我却也不是个没骨气的人。” “原来如此——”沉香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娘娘所说,倒是与奴婢所听的那些戏文不大相同。譬如才子佳人,但凡相逢见面,必当相知相爱……这一见面就吵架的,着实少见。” 杨桃听了也笑道∶“是了,凡美人者,模样上乘也罢了,就连脾性也是温柔似水,惹人怜爱。哪里都像你们主子我呢?” “咱们娘娘虽说……”沉香看了一眼杨桃,硬是把那句脾气如何的话停住了,紧接着笑道,“但也是一等一的大好人。” 杨桃笑着白了一眼沉香,又接着往下说道∶“后来也不知怎么,凡我偷溜出府,必定就能遇上这位陆公子。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靖王,打听我的身份简直易如反掌,竟还以为果然是什么命定的缘分。何况你们陛下又是那样死缠烂打,凭是脾气再坏的美人,也没了辙了。” 虽说是嗔怪的语气,然而杨桃面上的神情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反而是满足而恬淡地笑着,“那些摊位我们确然去过,可他们却未必真就认出我了,不过是打幌子,骗骗那些百姓罢了。” “后来有一日,他告诉我府上已有妻妾,我心里便空了一块儿。因着爹娘的事,我最怕的事莫过于沦为小妾,我们弘农杨家的女儿,更是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还记得我也曾扬言对他说过∶若非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我绝对不嫁。那时的陛下想来也没了辙,之后便纳了云裳……就是后来的祺瑞贵嫔。”说到这儿,杨桃眉目间已染上了几分淡淡的愁绪。 “也是云裳进门那一日,我才晓得,原来他就是大周的常胜将军——靖王。云裳是我的闺中密友,我知道她仰慕靖王已久,能够嫁给她,也算是了了她一桩心愿。” “云氏过门的第二年,他便登基做了皇帝,再接着,他便当真以八抬大轿迎我入宫,封我做了宜美人。宫人都说我这位宜美人,甫一进宫便与陛下的宠妃处处作对,却不知祺嫔正是我的闺中密友。进宫后,我与陛下赌气,与云裳赌气……就连跟自己的身子也能赌气。”此时杨桃脸上已有几分嘲讽的笑意了,“分明是我自己当日不愿委身做妾,却还赖云裳抢走我的一切——我那时候,着实太不懂事了。” “但我还没来得及与她和解,云裳便走了。如今我什么都明白了,她们却都走了……” 沉香听到此处,怕她再往下想,便忙出言劝慰杨桃∶“娘娘,都过去了。那些好的,不好的,统统都过去了。现在您有陛下的信任与爱重,有奴婢,更有几位小殿下陪着您。着实不该沉湎于过往的伤痛中,逝者已矣,生者更该珍慑自身。” 杨桃点点头,也就不再多说了,说话的功夫,轿辇已快到杨府了,迎接的阵仗远远儿就排开了。杨桃掀起帘子一角往外一看,道路两旁果然跪满了迎接的人∶“一转眼就昭和九年了,上回回来还是父亲去世的时候,那时哪有这样大的阵仗。究竟也不曾好好看看这儿到底成什么样了……” 再过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这才真正到了杨府门前了,只见轿帘一掀,先下来的是昭宸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沉香,紧接着才见贵妃由轿辇两旁的宫女慢慢搀扶下辇。杨桃打眼一瞧,此时大门的牌匾早已换成了“敕造忠亲王府”几字,顿生万千感慨。 ? 这时只见礼官唱礼,便见杨府老小数百人齐齐下拜,口中皆贺∶“恭迎贵妃娘娘回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二章 奴才 杨桃看着乌泱泱一群人齐齐下拜,原也不觉有什么。只是一见老祖宗立在哥哥与端仪长公主身侧,虽仍是从前那般慈蔼的神色,脊背却较杨桃前几年回府时更要佝偻几分。 杨桃强忍泪水,依着规矩礼数也不敢贸然相扶,只是稳着声色,等着礼官将一应礼节宣唱罢了,才有一声吩咐∶“好了,都进去说吧。 ” 杨桃一行人随着杨勤夫妇一径进了府门,穿过几道回廊,进到正厅里,杨桃落座主位,隔帘又受了一回杨家上下的拜见。 期间杨桃不免有几句过问杨家近年如何的话,杨勤对答颇为自如,杨桃听着也很满意。因厅内外人多,一时也说不了几句体己话,杨桃便让宫女打发了不相干的人出去,又留几个中官在厅外守着,不许旁人擅自近来。 彼时厅里只剩下杨老夫人,杨勤、端仪长公主夫妇二人,白姨娘及她的一双儿女。前三者要么乃是杨桃敬爱之人,要么是地位尊崇之人,杨桃自然是吩咐一一赐了座。 至于白姨娘与一双儿女,杨桃虽一向看不惯他们几个,但终究念在一家人的份儿上,并不曾发话将他们撵下去,只由他们站在一侧,静静聆听罢了。 此时宫女奉上御茶,连带着其余三个也都由宫女各奉上一盏在手边,杨桃笑道∶“嫂嫂这茶是自幼在宫中用惯的了,只可怜我的老祖宗与好哥哥,怕是平素不常能喝着,快且尝尝罢。” 其余二人听了只是垂首品茶,唯有端仪公主听了才笑∶“这会儿称我嫂子,我又称你什么呢?再说,凭我有什么好的,你哥哥就罢了,难道竟敢不拿来孝敬咱们老祖宗么?” 端仪公主乃是皇帝幺妹,一向活泛讨喜,又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正因如此,杨桃也很喜欢同她说话。 “在宫里便依着宫里的辈分,在咱们府上就依着府上的辈分叫罢。”杨桃慢慢吃了一口茶,看着她笑道,“你自有你的孝心,只是府上的吃穿用度若与宫里别无二致,岂不叫人猜疑么。” “娘娘也太小心了,”端仪公主倒是很不为意笑道,“忠亲王这个爵位是阿翁拿命换来的,且是皇兄亲封的,旁人敢猜疑什么?原本公主下降自当另辟公主府,但我想着既然嫁了进来,便该遵从丈夫,侍奉公姥。故而即便咱们府上与宫里吃穿用度一致,旁人又敢置喙什么呢?皇兄若真要猜疑,起初也不会将我许与夫君了。” 杨桃显然没料到端仪公主会有这一番话,当日公主与哥哥的婚事不过是一个盲娶一个盲嫁,二人素不相识,毫无情分。谁想如今竟情深到她堂堂一个公主,话里话外无不是向着杨勤,向着杨府。 杨桃欣慰一笑,点点头∶“嫂嫂说的是,能娶到你,也不知是哥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杨勤由始至终只是温润地笑着,看着端仪公主的目光,含着一缕连他自己或许也难察的柔情。 端仪公主听着这话,起初虽有一抹自得的笑,紧接着又说道∶“嫁与你哥哥,何尝不是我的福分呢?朝中才俊虽多,可谁都知道,选尚公主之人是再无仕途可言的。夫君娶了我之后,非但没有怨言,反而很是疼惜我。柔淑姐姐就可怜太多了,她的夫君时常因着仕途不顺对她冷语相向,更敢在外头……” 说到这儿,端仪公主似乎意识到有些话不大好说,便咽了一咽,只说∶“二人碍着情面,便一直不曾和离,只能这么一年一年挨下去罢了。” 杨桃听了也是一叹,同为女子,更甚至同为公主,各人的命运却不尽相同。杨桃看着端仪稚嫩如初的面庞,心里也有几分艳羡,若说她从前的性子是由太后与皇帝惯出来的,那么如今还能秉持初心的端仪公主,便一定是杨勤倍加呵护而成的。 杨老夫人听着孙女与孙媳一来一往的说话,也只是乐呵呵笑着,不曾多言。 杨桃这便又问了几句老祖宗身子如何,近来都吃什么药的话。听着杨老夫人说话中气十足,精气神也很不错,杨桃这次略略放心了一些。 几人叙了一会儿话,杨桃才把白姨娘的一双儿女叫近前来一些,如今的杨勘已有十七岁了,杨梅则有十四岁了。 杨桃自然问了几句杨勘近来的课业,那杨勘也是头一回得着杨桃正眼相待,喜不自胜地将近日学堂所学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倾倒出来,倒惹得厅里众人都笑一回,他反而还不自知起来,倒是杨梅羞了一回脸,拉着杨勘的袖子,不肯他再往下说。 杨桃瞧见了杨梅的小动作,却也不恼,只是和气问道∶“梅娘在家中都做什么呢?” “回娘娘的话,平素只在屋里做些绣活,看看书,也学着认几个字。”杨梅垂眼答话,似乎很没什么底气。 “看的都是什么书呢?”杨桃又问。 “大多是《女则》、《女训》一类的罢了,叫娘娘笑话了。”杨梅听见杨桃这么一问,脸上不禁一红,却还是老实答道。 “且不说这有什么笑话的,何况咱们原是姐妹,更不该有笑话你这一说。好梅娘,今年有十五了么?”杨桃见她这样乖巧,倒也心生喜欢。 “翻过了年就十四了。” “那也快成大姑娘了,”杨桃笑着说,接着又招手叫她走到帘子里来,杨梅很是听话,这便乖巧地走近了过去。 杨桃见她模样清秀,随手便将腕上的羊脂玉镯褪下与她戴上,一面说道∶“你肤色白,这个镯子衬你。那些例行的赏赐虽也都是好的,只这个镯子跟了我有些年份,显然不一样些,你现又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妹妹,给你也是应当的。再说了……美玉配佳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杨梅一时也有些受宠若惊,这便愣在了原地,正当她不知是否该推脱的时候,白姨娘便在一旁出声提醒道∶“娘娘给的恩典赏赐,旁人怎么想都没有,还不跪下磕头谢恩!你这没出息的丫头!” 杨梅被这一声叫唤吓住了,忙要跪下磕头,却叫杨桃一把拉住了∶“本宫不过赏自家妹妹一个普通物件罢了,哪里就要她跪下谢恩呢。何况往后要赏她的东西还多了,真要这么谢过来,哪里谢得完。” 那白姨娘讪讪陪着笑,然而杨桃冷眼看向她时,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了∶“只是……我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奴才管教主子的道理么?” 白姨娘许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时还愣在那儿,不知如何回答,杨桃便好心提点一句∶“梅娘是咱们府上的三姑娘,你不过是从前伺候老忠亲王的一个侍妾,说到底就是个奴才罢了。纵然你生了几个姐儿哥儿,他们也都是要认着主母的牌位叫母亲的。怎么又轮到你叫她磕头谢恩,骂她没出息呢?” 白姨娘一听这话,气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但眼前的杨桃,非但是这府上的主子,更是宫里受宠的贵妃娘娘,她又哪里敢出言顶撞,当下也只能暂且忍下这口气,对着杨桃跪下磕头∶“贱妾知错,请娘娘宽恕……” “你出言顶撞的又不是我,怎么却要我宽恕呢?”杨桃拉了杨梅的手,温和笑道,“好梅娘,方才她以下犯上,你想着,应当怎么处置好呢?” 杨梅身子一颤,昔日总被姨娘管教数落的她,不想竟会有这么一日。但白姨娘是生她养她的人,所说所作也算真心为她好,看着白姨娘现在跪在地上磕头的模样,她终归忍不下心说什么处置的话。 这时只见她转过头看向杨桃,良久才问出一句∶“娘娘,这次就饶过她,好么?” “自然是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杨梅显然没料到杨桃这么干脆就答应了,才要再说什么,却听杨桃继续说道∶“做主子的放不放过奴才,都是一念之间的事儿。你饶了她,是你宽宏大量,你不饶她,也是天经地义。你既说要饶她,那咱们便饶了她。白姨娘,听见了么,还不快给主子谢恩?” 那白姨娘脸上涨得通红,犹豫再三,这才咬着牙重重磕头下去∶“谢……您的宽恕。” 杨梅很不愿意瞧见这一幕,便索性将脸别过去了,杨勘面上的表情也很是不忿。众人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没有人敢置喙,杨桃便又敲打了白氏几句∶“做奴才就该有做奴才的觉悟,往后你若是再敢私自教训或是挑唆哥儿姐儿们,把他们教坏了。即便忠亲王纯善,肯留你在府上。本宫也绝不容情,听明白了么?” 白姨娘身子莫名一抖,只是连连磕头,再不多话了。 杨桃见已经叙了一会儿话,天色又不早了,这就发话让众人散去。然而正当她要搀扶着老祖宗回房说话时,却见皇帝身边的内监总管李玉,被人迎进来了。 “公公怎么这会儿来了?”杨桃扶着杨老夫人笑问道。 杨老夫人正要对人行礼,却被李玉拦住了∶“您是贵妃娘娘的祖母,又贵为一品诰命夫人,奴才不敢受下这礼。” 说罢只见李玉对二人全了礼数,伸手接过身后几个中官所捧的圣旨,笑道∶“奴才前来宣读陛下旨意,请娘娘与忠亲王府上下接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三章 册后 杨桃一听这话,自然扶着老祖宗一齐跪下,不过须臾,只听李玉捧旨念道∶ “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咨尔昭宸贵妃杨氏、乃安国公杨勤之妹也。系出高闳,祥钟戚里。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慈著螽斯、度娴礼法、柔嘉表范、风昭令誉于宫庭。雍肃持身、允协母仪于中外,兹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益表徽音之嗣。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钦哉。” 杨桃一字一句听罢这道旨意,心里说不出是何等滋味,一时间竟没有回过神来。还是李玉堆满笑意,双手奉上旨意及皇后金宝到她面前,口中连贺∶“皇后殿下大喜!” 杨桃这才磕头谢恩∶“杨氏叩谢陛下。” 说罢,只见她双手平举过头顶,郑重其事地接过文书与金宝。当她甫一接过旨意,李玉便忙伸手将她扶起来了,他心里对这位新封的皇后一向很是敬重,自然不敢有所怠慢。 正当杨桃扶起杨老夫人之时,便听李玉说道∶“陛下特意交代了,要您在杨府多住半月,册后大典定在下月初一,届时陛下会派人将您以元后之礼迎回后廷,虽说时间上有点赶,但陛下一定不会委屈您的,请您好生预备着。” 杨桃听了这话,心里略有些动容∶“我知道了,总管一路奔波,请略坐一坐,吃些茶再回吧。” 李玉倒是赔笑说道∶“不必了。陛下那头还等着奴才回话,再说今夜也不得闲,各宫的小主娘娘沾了您的光,也得了晋封的旨意。陛下的意思是,趁着今日元宵佳节一起发布了,冲一冲去旧年里的晦气。再则待您回宫后,众妃也能向您问安了。” 杨桃点一点头,也不强留他们了,只是吩咐打赏来人,而后便差府上管家将他好好儿送出去。 李玉走后,杨桃又吩咐沉香去打听一回宫中各人都册了什么位分,沉香遵身答应后,杨桃也就扶着杨老夫人回屋说话了。 才一进门,便听杨老夫人叹道∶“看来陛下很是爱重娘娘。” “这话儿虽很让孙女受用,可这语气怎么倒像是不大好似的。”杨桃本带着几分玩笑与她说着这话,却不料老夫人眼角一湿,“好丫头,你过来。” 杨桃一听这话,也就挨着老夫人坐下,轻轻靠在她肩上,一如幼时那般。 杨老夫人伸出那双早已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着杨桃的发髻,末了还是轻轻地一叹∶“孩子,苦了你了。” 杨桃听见这么一句话,霎时鼻尖一酸,竟险些落下泪来∶“旁人见我是贵妃,是皇后,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只有您问双宜苦不苦。陛下向来多疑,朝臣议及立后一事,他让朝臣递折,无非是想知道众心所向。” “我告诉哥哥,纵然杨家门生广布,也不可轻举妄动。那夜我列了堪任皇后之位的人选,命人密送出去,为的是让哥哥心中有数,令门生各持一说。王丞相跟随陛下多年,必也深谙陛下脾性,大有可能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无论如何,朝中势力均衡,落了个互相牵制的局面,他也能安心。” 老夫人听着这些话,一直静默不语,杨桃仰头看着她,苦笑一声∶“听了这些,您是不是已经不认得我了?可是能走到今日,往前再多的苦与累也算值了。如今的双宜,早不是当日您眼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皇后这个位置,是双宜踩着多少人的尸骨上来的——我不敢想,也不能想,事到如今,我已不能回头了。老祖宗,请您谅一谅双宜吧!” 不知过了多久,杨老夫人才伸手轻轻拍着杨桃的脊背∶“好丫头,老祖宗都明白,你若还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姑娘,只怕早已叫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深宫给吃了。进宫……若非默默一世,就该显赫辉煌。可咱们这样的出身,注定没法让你默默不闻。你有这些思量,老祖宗该夸你一声,我的双宜,是真的长大了。” 杨桃听见这些,终于忍不住滚下热泪来,却还抬袖捂着脸,强忍着不发出声响,然而这番举动却更惹杨老夫人心酸∶“你打小就不爱当着人面前落泪,怎么如今还是这个样子。总这么倔,可不好啊……” 杨老夫人说这话时,眼底的伤感,也不知究竟是说给杨桃,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老祖宗晓得,皇帝爱重你,却也猜疑你。但老祖宗也看得出来,他的爱重,远远大于这猜疑。否则当年何至于将端仪公主许配给勤哥儿呢?他是皇帝,有他自己的考量也无可厚非,但他愿在自己的考量内加上你,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杨桃这时只是微微抬起泪眼,看着杨老夫人,似乎有些不解。 “固然做了驸马的人乃至家族再无仕途可言,但除却咱们杨家,朝堂上难道再无可威胁他的人了么?就拿王相来说,他虽跟随皇帝多年,可说到底王家也是四大家族之一,皇帝心中不会没有忌惮。但他终究还是将他最疼爱的幼妹嫁到了咱们杨家,双宜,你明白么——他虽拿掉了咱们的实权,却也是在极力保住杨家的尊荣啊。否则咱们杨家是生是死,左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正因看透了这一点,他将端仪公主嫁过来,不单我没有怨言,你哥哥也没有任何怨言。好丫头,咱们是一家子,我们如何不清楚你在宫中是怎么样的费心周旋。” 说到这儿,老夫人十分宽慰似的一笑∶“好在我这孙媳儿也是个孝顺的丫头,平日千方百计地逗我欢喜,我一见了她,就像见了你似的。虽说原本各有所图,但日久天长的,也都拿出了真心来啊。” 杨桃吸了吸鼻子,也露出一抹笑来∶“她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嫁进杨府来,倒也是真心为咱们着想。方才我听她话里话外,无不是在为咱们说话。” 老夫人也点头说道∶“是啊,见多了皇家的冷血无情,难得瞧见这么一个好姑娘……只是可怜见的,好容易去岁怀了一个,却又落了。” 杨桃握了握老夫人的手,柔声劝道∶“您放宽心吧,哥哥与公主都轻,两口子感情也好,再怀上一个也不是难事。” 老夫人笑着看她∶“我晓得。如今你是皇后了,咱们杨家又显赫至此,我一个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是再也没有可操心的了。” 杨桃眉头一皱,忙道∶“快别胡说,孙女看您身子骨好得很,还得再活个百八十年,还得等着操持您重孙辈儿的婚事呢!” 老夫人叫这话哄得也乐了,然而她也晓得自己的身子,并不再与杨桃辩驳,这时只听杨桃又开口说道∶“方才在厅里,有些话我不好当着公主的面儿说。老祖宗也是操持过大小事务的人了,孙女便有一话,望您切切记住了。” 杨老夫人见状,自然也正襟危坐,听杨桃细细说来。 “我晓得咱们杨家如今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一理,却是亘古不变的。现有我撑着咱们杨家,只是下一代,往下一代,又当如何呢?咱们自打开国以来,因着祖父立下战功,便从弘农迁往金陵,田庄房舍也多置办在这金陵城内外,祖茔那处除却四时祭祀,竟不大理会。老祖宗细想想,来日杨家若有不肖子弟犯下什么罪过,咱们现在置办的宅子田庄,岂不都得入了官?能留下的,也唯有祖茔那处产业。我想着,何不趁如今在祖茔附近多置些田庄房舍,另设家塾于此,按房为序,轮流掌管这一年的钱粮祭祀之事。即便将来果真败落了,子孙也可回弘农读书务农,香火祭祀可继,不至于彻底没了退路。” 杨老夫人听了也深以为然,再看向杨桃时眼前一亮∶“好姑娘,你眼光竟放的如此长远,真真儿我白活了一甲子,竟也没悟出这个。” 杨桃摇摇头∶“不过是进宫后见得多了,深知得与失皆在帝王一念之间。纵然老祖宗方才说的话不假,双宜也不敢将杨家数百命交托在陛下对我的情分之上。该打算的,总要打算起来。端仪公主养尊处优惯了,不明白何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您是跟着祖父舔着刀尖上的血一路走过来的,双宜知道,您一定明白。” 杨老夫人郑重点了点头∶“放心,你祖父打下来的基业,我一定替他守住。” 杨桃见天色已晚,便差人打水进来伺候老夫人洗漱,自己这头也打算回屋睡下了,然而临出门前,她还是问出了一句∶“今日在厅里,老祖宗觉得,双宜过分了么?” “白氏纵然为你爹生儿育女,但这些儿女照旧要称你娘一声母亲,她只是个登不上台面的奴才。你今日说的很对,天底下从没有奴才教训主子的道理。” 杨桃得着杨老夫人的肯定,便又笑着点一点头,然而正当她要合门出去,却又听老夫人一句叮嘱∶“白氏是白氏,你的弟弟妹妹们,终归是与你血脉相连,好丫头,即便你再不情愿……也得将这事分清了。” 杨桃却并不辩驳这话,反而是真心实意地答应下来∶“您放心,双宜都明白。若他们都听话争气,不说勘哥儿的前途不会差,梅娘也必定能嫁个好人家。” 杨老夫人听了,欣慰而疲惫的一笑,也就看着杨桃出去了。 此时天色全然暗下来,唯有廊下的灯笼随风摇曳,沉香扶着杨桃,身后跟着几位随行侍奉的宫女,一行人正慢慢往杨桃从前住的院落走去。 “娘娘……”沉香才要出口,但觉得如今杨桃已经受封皇后,虽未行册封礼,再叫娘娘仍然不妥,便更正了称呼,“殿下,恕奴婢多嘴一句,您好像……很憎恶那位白氏?” 杨桃轻轻笑了一笑∶“是啊,若不是她,我娘不会死。这些年,我一直无时无刻不在盼着她死,可从前我动不了手,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为我爹生下两女一儿,看着在府里逞威风。如今我能随意捏死她,可我又突然……不想她死了。” 沉香从未见过杨桃如此,方才在大厅里,她能明显感受到杨桃对这个白姨娘的恨意,然而此时她说话的神情,却平静的可怕。 “既然恨她,为什么不就此让她死了呢?让她活着,不是更让人烦心么?” “死了,就太便宜她了。既然她那么想当我爹的姨娘,我当然得成全她,让她好好儿的做一辈子的姨娘。你看见她今日的狼狈模样了么?看着自己辛苦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孩子来教训自己,那滋味,一定很不好受罢?” “殿下……”沉香看着杨桃这样,反而愈发担心起来。 “有时候人生在世,恨比爱更能支撑人好好活下去,你不明白也好。” “殿下,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自身。从今往后,您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了,后宫里再没有人可以随意欺辱您了。” “路还长呢,咱们……走着看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四章 大婚 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总是过得格外短暂,杨桃感觉似乎才刚回到杨府,不知怎么眨眼间便到了二月初二。 然而这一日,杨桃心中不仅有与亲人别离的不舍,更有对册后大典的期盼。 天还未亮,杨桃便被沉香唤醒,待她盥洗完毕,便有一干宫女捧着篦头用的头油,凤冠霞帔,珠面头玉等物鱼贯而入,紧接着的是几个婆子,手里捧着细铰绒等物。 此时一如昭和三年时杨桃从去锦宫出来的那一日,然而又尤为不同些,毕竟今日,是她从府中嫁进琼台,成为皇后的日子。 原本继后的册封是不应有什么迎亲大婚的礼节,然而皇帝为圆杨桃的心愿,不仅特意恩准她回府省亲,更让人将杨桃从府上迎娶进宫,几近为册封元后的礼节,不止杨桃,朝臣也对此瞠目结舌,却又不敢置喙。 依照民间习俗,为新娘梳头者必定是要福寿安康之人,这样夫妻二人婚后才能幸福圆满。 杨桃自然是想也不想,便让杨老夫人来为她梳头了。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杨老夫人心知杨桃杨桃脾性,也不推脱,只是接过梳子为她轻轻梳着那头乌黑秀美的头发。 杨桃浅浅笑看着镜中的杨老夫人,岁月虽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然而那周身的雍容气度,却是怎么也散不去的。 自从老太爷战死沙场后,杨老夫人便独力撑起了整个杨家,除却府中各项事务,还要费心管教这些儿孙。杨桃心里最敬佩之人,莫过于自己府上的这位老祖宗了。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杨老夫人一面慢慢梳着,一面轻诵着这段祝词。若说她之前对杨桃在宫中这些年的际遇满怀的是疼惜与怜悯之情。但当她亲眼看见不到二十四岁的杨桃青丝间竟出现了几根白发,这才深刻体会到这些年她在后宫是如何殚精竭虑的生存,又是如何费尽心思保全整个杨家与自己的子女。 然而她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悄悄将杨桃那几根白发拢好,一如杨桃这些年藏在心中不为人知的心酸,实在无需大肆宣扬。 杨老夫人梳好头后,便又将梳子交给宫女,这时只见她福身一礼∶“殿下,时辰到了,老身该出去了。” 杨桃看着这一礼,眼眶当即就泛了红,只是不等她将挽留的话说出口,杨老夫人便抢着说了一句∶“再耽搁下去,怕就误了您册封的吉时。” 杨桃只得强忍泪水,笑着点头∶“老祖宗,从今往后我便是皇后了,更是陛下唯一的正妻——双宜,没有给咱们弘农杨家丢脸。” 杨老夫人只道∶“好姑娘,你从不曾给咱们杨家丢过脸,记住老祖宗说过的话,这儿永远是你的家。殿下,保重……” 她说过这句话后,再深深福一礼,也就转过身去,颤颤巍巍地由小丫头扶出去了。 沉香见杨桃神情,心有不忍,却还是低声劝道∶“殿下,今日是好日子,不兴掉泪的。” 杨桃嗯了一声,慢慢收拾了情绪,便静静坐着,由梳头的宫女接着盘发。 沉香在一侧帮衬着上妆更衣,不时悄悄在杨桃身边递话∶“奴婢前几日打听到了,这回当真是六宫大封,姚贤妃册了贵妃,晏昭媛与定充仪都封妃了。敏贵嫔晋为昭媛,温婕妤晋为贵嫔,周容华跟琢容华晋为婕妤;曦贵人、谢贵人跟咱们的杨贵人都封了嫔;恩美人也晋了贵人。” 杨桃听了旨意后,只问道∶“德妃去后,蓬莱宫再无主位,谢嫔与恩贵人若还在那儿,没人照应也不方便。陛下可有发话叫她们迁宫么?” 沉香摇头道∶“不曾,许是想着交由殿下安排吧。” 杨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说了。 待一切妆扮妥当,吉时将至,杨桃便由着沉香等人扶往杨府外去。 喜轿这时已在外头等候多时了,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正是忠亲王杨勤,今日他奉旨护送亲妹嫁进琼台,这时他面上也有说不清的欢喜。 只待杨府上下将恭送皇后的礼数周全了,杨桃这才搭着宫女的手上慢慢上了轿子。谁料才一进来,杨桃便见轿中坐了一名男子,这名男子也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皇帝觉察出了动静,便微微睁开了眼睛∶“朕在这儿补了一觉,你也太慢了……”说到此处,他才真正看清杨桃此时的妆容,竟有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良久才听他接着说道,“你今日,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杨桃见着皇帝也颇为受宠若惊,当她坐正过来,凤冠上凉凉的珠玉恰好打在她面上,听见皇帝这话,一时倒有些不大好意思,便干脆低着头不说话了。 皇帝见她不语,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二人依制先往太庙,行过祭天祭祖之礼,皇帝倒还好说,只是苦了杨桃顶着沉重的服饰,跪在太庙之中静听祖训,又是三跪九叩的大礼,再起来时便不免有些头脑昏沉,略有些站立不稳,所幸沉香在一旁将她扶住了。 皇帝扶着杨桃上了轿,见她面色不太好,便存心逗她一逗,只见他特意抬腿架在杨桃膝头,戏谑笑道∶“方才跪久了,快给朕揉一揉。” 杨桃知道皇帝是笑话她,虽是恨得牙痒痒,却还是端出了娴静的笑,果然伸手给他按起了腿,谁料愈到后头,力道用得愈大,叫皇帝疼得急忙收了腿,更不忘笑骂了一句∶“最毒妇人心。” 二人自太庙回到琼台,已近晌午时分,此时文武百官依次进入太极殿,分列两侧,皇帝立于阶上,远眺殿外∶“宣。” “宣皇后入殿——”李玉得令,高声唱道。 杨桃听着这一声宣,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上,目不斜视,缓缓步往皇帝身前,伏拜唱道∶“杨氏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看着杨桃逐步而来,脸上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此时杨桃拜礼后,自有中官宣读册后旨意,待人宣罢。皇帝这才伸手扶起杨桃,二人十指交扣,正身对众臣∶“从今往后,她就是大周国母,朕的皇后。众爱卿见过。” “众人拜见皇后——”中官适时又唱礼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臣山呼万岁千岁之声响彻前朝,着实让杨桃心中激荡不已,连手上也布满了粘腻细汗。然而她面上显露出来的,却只是一个端庄得宜的微笑。 杨桃微微握紧了皇帝的手,也感觉到皇帝回握着她的手,二人此时并立于高阶之上,彼此相依,共受朝贺,这一日的情形,此后很多年,杨桃都还清楚的记得。 晚些时候皇帝宴请朝臣,杨桃则在昆仑宫接受众妃朝拜。 入夜后,皇帝先行离宴,却并未径直回到昆仑宫,反而让李玉请杨桃一并到云影园去。 云影园是先帝为先皇后所修筑的园林,可惜先皇后早逝,先帝便下旨,不许旁人踏入云影园半步。这规矩延续到如今,除却皇帝,确实也没有旁人踏入过云影园。 所以杨桃一听皇帝请她过去云影园还有些不可置信,但还是不敢延误,急忙乘辇过去了。 一进园中,她便四下打量起园中景致,与宫中其他景致比起来,这处更为古朴一些,颇有乡野村落之意。 杨桃来到一处高台,见皇帝在那儿负手立着,慢慢上前扶住了他∶“这是醉了么?” “没有。”皇帝这一句答得颇为认真,但之后断断续续的话却已破了功,“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桐花台,你的,喜欢……不喜欢?” 杨桃眼看这高台四周遍植梧桐,不由笑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您这是预备……栽桐引凤么?” 皇帝搂着她答道∶“朕先栽梧桐,今引你而来,不就正应了栽桐引凤?” “梧桐本是贞节恩爱的树木,同生共死。可是……妾要问一问您,昭阳与栖凤,您的心,究竟是往哪儿偏的?”杨桃紧咬着下唇,终究还是借着这个时机,将这些话问出来了,“您这桐花台,究竟又是……为谁建的呢?” 皇帝沉吟良久,才缓缓答道∶“没有桐花台,这座竹楼也就不复存在。但若不为这竹楼,朕也无心修筑桐花台。”皇帝闭了闭眼,“桐花台是为她而建,但竹楼,是为你而建。你与她,朕原本缺一不可。朕已经失了她,更不能再失了你。” “您这话真真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纵然不是她,也会是旁人。若是旁人,我宁可是她。离宫前,妾说有话要跟你坦白,这会我就说了……双宜是个很爱吃醋的人,包括刘姐姐。盖因她那样的气度,实在是我所不能及。我总想,她若不入宫,该有多好。可她若不入宫,我该去哪儿寻这样好的姊妹。她走后,我以为自己会舒缓一口气。可是……” 杨桃说到这儿,声音已有一丝哽咽∶“可是没有。从前不论发生了什么,还有她陪我抵御风霜,如今偌大的琼台,却像是只剩了我一人。这段时间,午夜梦回,我常常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那一日除却珍重,其余的话,不论我愿不愿说,她也未必肯听了。若她还在,也许未必有我今日这样一番说辞,又或者有些人,确实是要离开才能让自己后悔,于您如是,于双宜也如是。您对她的好,跟对双宜不一样,即便只有一个眼神一句话,你二人都能心领神会。我实在……羡慕极了。” 皇帝静静听罢这番话,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仔细盯住杨桃∶“朕发现了,你越来越像一个人。” “什么人?”杨桃问道。 皇帝却只是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你来给这座楼起个名字罢。” 杨桃见皇帝不说,也识趣地闭口不问。当她回身一望,脑中不禁浮现出当日皇帝在关雎宫一步三回头的情形,眼神柔和不少:“古往今来,能留下名讳的女子有几个,若是称做双宜楼,今后历朝历代,不论哪个住进来,都能有个宜室宜家的好意头。只是比起桐花台,这名便显得不大雅致了。恰好前儿我听丫鬟们嘴碎说起一个词,不若就唤'频频楼'?” 皇帝听了,似乎也想起什么,不由笑道:“朕很喜欢,以示咱们帝后二人,情好日密。云影园本是先帝为先皇后而筑,这里的亭台楼阁,多因先皇后淡泊名利富贵,方成就了云影如今的景致。朕记得你跟朕说过,想开一个客栈,收藏许多佳酿,遇上投缘者,与他痛饮三百杯。朕耕田,你织布,咱们一起教孩子念书识字。如今……朕可算圆了你的愿了么?” 杨桃听着这些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唇角处有一抹连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原来你都还记着。” 皇帝笑着搂她进了“频频楼”,此时龙凤双烛,缱绻映照出帐内一双人影,其间如何情形,自不必提。 只是到了夜半时分,杨桃因生怕烛火灭了,不敢深睡。索性坐起身来,守在烛火旁边,她对着烛火剪下一小缕青丝,回头看一眼榻上仍旧熟睡的皇帝,慢慢提笔写下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再将那缕发并着龙纹玉玦压在桌上,而后一直守到天光熹微,才敢回榻睡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五章 花房 杨桃册封之后,便得即刻接手后宫各项事务。因蓬莱宫已无主位,杨桃在头一日众人拜见皇后时便发了话让谢嫔搬去少阳宫随敏昭媛住着,恩贵人则往不周宫随定妃住着。 因是新后安排,在座的妃嫔自然皆无异议,只是谢嫔与恩贵人同住蓬莱宫已久,年龄又相仿,乍要二人分离,倒也生出几分不舍来。 这一遭杨桃与在座众人说了不少话,无非是一番自勉与劝谏众人的场面话,大家伙儿原本熟谙在心,只是今次究竟是头回拜见新后,该有的礼节一应不能少,便也都耐心听下去了。 说了一晌,杨桃让宫女给在座众人皆赐了一盏茶,这才与姚贵妃、定妃几个高位闲话起家常来。底下几个年轻的小姑娘见状也纷纷活络起来,两个两个的论起今日新上身的衣裳花色,胭脂质地,簪钗样式,昆仑宫内很是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话过一盏茶的功夫,杨桃也就叫各自散了,眼看殿里的人走了七八,她便侧首吩咐月娘去将宫闱局的几位女官带上簿子过来。 候人过来的功夫,杨桃又叫沉香去取自己寻常看的几本书过来,沉香适才领命下去,便见沉星进屋回话∶“殿下,恩贵人在外头求见呢。” 杨桃听见这话颇为讶异∶“不是才叫她们回去么?怎么这会儿又来了。” 沉星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便笑道∶“许是心里敬慕您,想好生跟您亲近一番呢。” 这时只见杨桃轻轻一笑∶“就你会说话么?别是落了什么东西才好,叫人领她进来吧。” 恩贵人这头由着沉香引回昆仑殿,甫一见着杨桃,便结结实实行了个跪拜大礼,倒把杨桃唬了一跳,忙笑道∶“快起来,可是落了东西不曾?” 恩贵人依言起身,也对着杨桃笑道∶“妾若在昆仑宫丢东西,岂不是惹殿下平白笑话么。只是方才人多不便说话,这会儿大家伙儿去了,妾私心里想跟您多说几句话,便又觍着脸来叨扰了。” “宫里的姐妹原都该亲亲热热的才好,没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坐下再尝几口新茶罢。” 恩贵人生母乃是皇帝乳母此事乃是众所周知,也正是为着这一层,杨桃平日对待恩贵人也是十分关照,这时只见她示意恩贵人坐下,又有宫女奉上热茶,便是要恩贵人不必拘束的意思了。 恩贵人倒也不推脱,这就稳稳当当坐下了,然而还不等她开口,便听杨桃问道∶“贵人可是为着迁宫的事儿么?” 恩贵人才饮了一口茶,陡然听见杨桃问话,忙又搁下盏子起身回话∶“不是不是,您的意思妾不敢忤逆。并不是为这个事儿来的。” 杨桃这会儿便有些讶异了,因她平日虽对恩贵人多有照拂,但也没有过多来往,一时也不知恩贵人留下乃是所为何事。 “妾刚入宫时什么也不懂,多亏谢嫔提点照拂,妾便想帮她侍弄花草以报恩德。不想那些花儿竟都蔫蔫的,怎么也养不好,妾以为是花房当值的宫女不用心,拣了不好的糊弄谢嫔,便将她们叫来一顿训斥。” 恩贵人说到这儿,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等那宫女回话,妾才弄明白了,养不好——原是错了时节,少了场春雨。” 杨桃也叫这真性情给愣了一瞬∶“方才孤听着还提心吊胆的,若真是她们当值的不好,便是孤管教不力的罪过,必定是要将她们重重惩办的。” “其实……”恩贵人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犹犹豫豫的,因此除却这两个字,便没敢再往下说什么了。 杨桃一向不大喜欢人吞吞吐吐,此时心里虽有几分不悦,却还是和气问道∶“其实?” 恩贵人捧着茶喝着,看着还是十分犹豫的模样,但听杨桃一问,便忙将茶盏搁下了∶“妾觉着……被冤的那位宫女,眉眼间似乎有些像您……” 然而还不等杨桃说话,恩贵人忙又为自己申辩∶“妾之前想去寻她赔礼道歉,但一想她终究只是个宫女,果真向她赔罪了,岂不是有失天家礼仪。何况自那日起,妾便不大能碰见她了。” 杨桃原本面色一僵,听至后头,渐渐和缓了颜色∶“我虽不曾见过她,但听贵人这样一说,便觉着与她很有一些缘分,私心里倒很想见一面,可惜是平日不得空,果真要见着了,合该好好好几句话。” 恩贵人还待要说什么,但此时月娘恰好打帘进来回话,说是宫闱局几位女官都已到宫门口了,杨桃这便转眼一看恩贵人∶“孤这儿有事,也不多留你了。方才那茶你若吃着好,晚些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恩贵人也是个有眼力见的,一听这话,心知不便多留,忙一福身,便跟着宫女退下了。 她甫一出去,杨桃便沉下脸来∶“花房的人倒是颇会当差,等用过了午饭,请她们到昆仑来吃茶,只说是我体贴她们平日辛劳——不但花草侍弄的好,连人也调教的很好。” 月娘自然没有不应的,当下便将几位女官引进正殿来,众人一齐处理起近几月的事务来了。 等用过了午饭,杨桃哄下了三个儿女,这才命人去将那名宫女寻来,谁料不多时,便见沉星将人请进来了。 那宫女进来时微微垂着脑袋,眼神却是不住的往殿里的装潢打量,直等到了殿中央,便见她老实的跪下磕头,行了大礼。 杨桃就在帘后的贵妃榻上靠着,膝上盖着一条厚重的毯子,一听请安的话,便懒懒一抬眼皮子∶“你走近来些。” 那宫女膝行几步,便又老实跪好了,垂眼轻声问道∶“殿下大安,可是奴婢哪处做错了么?” 此时杨桃看清了帘外宫女的面容,微微一愣,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毯面,压着疲意问道∶“看着很有些像孤在家中的小妹,倒是亲切极了。你叫什么?在花房里当的什么差?” “奴婢不敢……”那宫女稍稍抬眼,却不敢直视杨桃,“奴婢在花房给嬷嬷打下手,磨几盏花,也就罢了。奴婢生在那个些年前做旁支同云氏一同抄了家的董门,名为董莺。原——原是要那个的,”只见她手往脖子上一抹,又接着说道,“听说是您给董家讲的话,才得以让奴婢留下这条贱命进宫侍奉各位主子。” 说到这儿,便见她对着杨桃郑重磕了一个头,以示感激。 杨桃见她战战兢兢的模样,眼中不由涌起一丝怜悯∶“果然是个好模样好脾性的姑娘。快把董姑娘扶起来。莺姐儿,这已是七年前的事儿,难为你还惦记着。看模样,那会儿你也就七八岁的光景吧?” 董莺当然不敢受沉香这一扶,起身后微微点了点头∶“妾虽不曾读过什么书,但时刻记着爹娘教导,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殿下予的是救命之恩,奴婢誓死不敢忘。” 说到这儿,又见她笑道,“若非是定妃娘娘落了对耳环在附近,差奴婢来寻一寻…奴婢实在没想过此生还能有幸见着您。” “这样么……”杨桃听见定妃二字,意味深长一笑,“外头冷,我叫她们帮着去找吧,你留在这儿陪孤吃几口茶。” 说罢,她又吩咐沉香去将屋里一对和田玉镯取来∶“我看莺姐儿肤色极衬这镯子,快给她带上。孤的东西旁人看着光鲜,究竟都是旧年里的东西了,还请姑娘不要嫌。孤晓得你原也是大门户里出来的姑娘,这样的东西不知从前见过多少,只是经年吃了这些苦,也不知存下了多少体己。我同你有缘——也同昔日的云氏有缘,才想送这镯子以润色姑娘的妆奁。” “如今姑娘也到了出嫁的年岁,模样又好,寻个正经夫家自然不在话下。到底这么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头,从前不曾知道有这么一个投缘的姑娘,如今既晓得了,就没有放任不管的理。也是看在已故云氏的面上,想给姑娘寻一门好亲事,只是不知…姑娘意下如何呢?” “殿下凡事为奴婢着想,奴婢心里都晓得,也很感激。但奴婢在宫中服侍了这么久,或许……一生就在这了。”董莺一听见“亲事”二字,便忙又跪下,对着杨桃说了这一句。 杨桃也听出这话中的意思,笑意一僵,却仍旧和气道∶“宫中哪个姑娘不盼着早些出去,你这话儿——竟像是在宫里有什么情郎了么?这儿都是自己人,你只管说,孤总能替你做主。” “没有——殿下,”董莺垂着脑袋,咬唇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只说了一声,“奴婢没有。” “好了,孤知道你们女儿家面皮薄,你既不肯出去,那也罢了。眼下孤也再不肯让你回花房受委屈了,正好孤后院的花草没个能手帮着侍弄。不知姑娘肯不肯留下呢?” 董莺一听这话,眼神一亮,忙磕头道∶“肯的,奴婢心甘情愿!从前是殿下帮奴婢,现在亦是殿下,奴婢的感激之情,竟是无以言表……” 杨桃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这就让沉香随她回花房去取东西了。 待二人出了昆仑宫,杨桃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了,只问沉星一句∶“果真是在宫门外碰着她的么?” “是,奴婢奉您的意思往花房寻人。谁料才出宫门,便见这位董姑娘在昆仑宫外低头找着什么,上前一问,说是定妃娘娘托她找东西,奴婢见她模样……便就将她领进来了。” 杨桃嗯了一声,又问道∶“你也觉着她与孤很相似么?” 沉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老实答道∶“容貌是有几分相似,但终究比不得殿下的气度仪态。” 听到这儿,倒是杨桃先冷笑了一声∶“你现看她葳葳蕤蕤的,将来若翻身成了主子,还不知如何呢。” “那咱们……是不是该先下手为强?”沉星觑着杨桃的神色,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 然而只见杨桃摆了摆手∶“现还不急,你们好好儿看住她就是了,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再报给孤听。倒是定妃那儿……这么火急火燎地让这丫头到孤跟前点眼,也不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杨桃说到这儿,便再没有别的话了,沉星也识相地不再言语,只是站在一边陪着杨桃沉思起来,不久后只听杨桃称一声乏了,她便扶着主子起身往寝殿去了。 只等伺候杨桃更衣时,沉星忽又想起一件事来∶“殿下从府上带来的云深姑娘已在耳房安置妥当了,看您是预备让她领份什么差事呢,奴婢也好交代下去。” “叫她从二等宫女做起吧,往后让她好好跟你们学着,等过两年你跟沉香嫁出去,她也能独当一面了……” 沉星听见这话,脸上臊的通红,只称自己尚小,还要多伺候杨桃几年。杨桃听了,不由想起枉死的云意来,只觉心口一痛,终究只是拍了拍沉星的手,这就放她出去,自己躺下歇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六章 难处 转眼到了三月,合宫都适应了中宫有主的日子,杨桃也算适应了操持大小事宜的日子,这时的她也总算领略到,大家伙儿眼看着风光无限的皇后宝座,其实并不是那么好坐的。 除却后宫事务,作为皇后的她时不时还要帮衬皇帝,把握前朝动向,应酬前朝几位诰命夫人。各类年节典庆的操办更不用说,无不是要杨桃一一过目,批示安排。 三月的亲蚕礼才过去几日,此时的杨桃又与几位女官坐在立政殿处理宫务,这才议到一半,便见新来的二等宫女云深进屋回说:“启禀殿下,长公主来了。” 还不待杨桃问道是哪个长公主,便见端仪长公主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宫人拦也拦不住。 杨桃无奈一笑,只说今日暂且议到此处,过两日再传召她们,几位宫闱局女官也晓得端仪长公主的分量,自然都十分识相拿着典簿先行退下了。 杨桃打量了她脸色一回,显见得不大好,便试探问道:“是哥哥又恼你了么?” 端仪公主叫这一眼看得不自在,便别过脸去,索性不说话了。 杨桃与月娘对视一眼,二人俱是无声一笑,杨桃这才吩咐月娘道:“你领人去收拾一间干净院落,也好给咱们长公主殿下住得舒坦些,别叫她又在我这儿受委屈了。” 月娘心知肚明,也没有多说什么,这就领着人下去了。 端仪长公主跟忠亲王每每吵架斗嘴,说不得便要搬进宫来小住一阵,最终还是得忠亲王三请四请的,才能将她请回去。这件事宫人看在眼里,虽平日总拿来当做笑谈,但私心里无不羡慕端仪长公主嫁得了个好夫婿,能让人如此疼宠。 杨桃时常看着,虽然也替自己亲哥哥着急,但端仪长公主终究是金枝玉叶,当今皇帝的亲妹妹,到底不能如何。 何况夫妻之间的事,杨桃更没法儿置喙什么,眼看着自己的哥哥也没有不情愿的意思,便索性由他二人去了。 那端仪公主许也听出了杨桃的话外音,不免哼了一声:“只要让端仪一人住着,自然就不委屈了。” ?这时云深奉上新湃的瓜果,轻轻搁置在桌上,杨桃稍一点头,便让她下去了。 “快坐下尝尝吧,春日里火气难免大些,他若是言语间哪处不妨头开罪了你,孤代他同你告一声不是,这样好不好?” “皇嫂~”端仪公主娇嗔了一声,忿忿地吃了一块瓜果,“哪里能怪春日火气大,真要究起来,日子还得追溯到年前呢!他自己做错的事,怎能让您给他道歉。” 然而端仪公主究竟知道此乃夫妻之间的私事,不宜外传,当下便很有分寸的不曾多提,只是说道:“反正,这一阵端仪都不会回去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们夫妻的事,外人横竖插不得手。只是孤仍不免要多嘴一句,一个男子肯为你舍尽前程,也算有一片赤诚真心了。等你哪日气消了,再细想皇嫂这话儿,有没有道理。” 端仪公主只是垂着脑袋听着,不时拈一块瓜果入口,但却一句话也不肯说。 杨桃知晓她心性,本还想提几句早日生个孩子,一切都好了的话,又怕触及她伤处,便就不说了。而后便干脆让奶娘将九皇子抱出来:“你既不肯走,孤便将这烂摊子甩与你了。” 端仪公主一见九皇子便双眼一亮,显然十分喜欢,当下将他抱在怀里亲了又亲:“下个月就该满周岁了吧,好满满,快些长大,等做了太子,才好给你爹爹分忧啊。” 九皇子似乎也很喜欢端仪公主,让她逗的咯咯直笑,倒是杨桃皱眉嗔道:“又浑说,这才多大一点呢,怎么就论起太子的事儿来了。” “哪里浑说,如今你是正儿八经的皇后,咱们满满更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太子一位迟早是他的,我不过实话实说,这又怕什么。” “满满是我所出不假,如今天佑也养在我这儿,你这话传出去,别个岂不该闲话了?若说不盼他承继大统,这话连我自个儿也不信。但比起这个,我更盼他健康长成。自古卷入议储的皇子,大凡下场如何呢?你自幼长在皇家,理应比孤清楚。” 端仪听了也觉有理,便讪讪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倒惹得皇嫂千般担忧……唉,都说咱们享天下供奉,殊不知咱们也有咱们的难处。就说子孙这回事儿吧,就是有幸得着了,还要防着这个防着那个。好在我如今是嫁出去了,再不用见这些。只是委屈皇嫂了。” 杨桃见她一说就通,也十分欣慰:“委屈什么呢,这个位置是我一直盼着的,怎样都该担着。再说能与你皇兄一道,怎么也不难了。这份心情,你理应是明白的。” 端仪公主知道杨桃意指什么,但心里有气,这会儿便还犟着不回应呢,只是低头逗着九皇子,这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天佑呢,还睡着么?” “他一贯身子弱,格外贪睡一些,才用过午膳就睡了,这样也好,睡梦里长得快些,等大了就好了。这两个小家伙都不比丹阳闹腾,我虽嫌她聒噪,但过些日子她去了行宫,我怕又不惯了。”杨桃提起几个孩子,脸上总是一脸的慈笑。 这时九皇子突然在端仪公主怀中咿咿呀呀起来,倒惹得她笑了一回:“这是听见姐姐的名儿,才欢喜起来了?” 杨桃听了也笑,然而转瞬见她神色黯然,心知是想起那个小产的孩子了,不由温声劝道:“你还年轻,总会再有的。你呀——若肯省去这些同他吹胡子瞪眼的时候,不知已经有了多少孩子围着杨府跑呢!” 端仪公主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忙道:“皇嫂!满满还在这儿呢,您净胡说。” “好了,不说不说。多吃几块果子吧,你皇兄一向不爱吃这些,每回总要我骗着哄着才肯难得吃几块,我说啊,丹阳那臭脾气,是跟你皇兄学了个十成十。” 端仪公主也知晓皇帝喜恶,这会儿想起杨桃强他吃果子的模样,当下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但转瞬就见她拿帕子捂住嘴,故作正经问道:“方才我见送果子上来的是咱们府上的小翠姑娘,皇嫂用着还惯么?” “我给她更了名作云深,先提了她做二等宫女,先只做着端茶送水的活儿,过几年她懂的多了,再提上来做贴身伺候的。”杨桃说起她,倒也正色起来。 端仪公主多少也知道从前陪杨桃进宫的两个贴身宫女之事,更知道云意春深的名字,故而听见“云深”二字,不由微微一愣,但又不敢深问,便只是点头道:“她是个好姑娘,又是张妈***女儿,就是皇嫂不领她入宫,我也必定要给她找门好亲事的。” “唉……”杨桃微微叹了一声,挥手让沉香领着殿内众人退出去了,这时才道,“就是你愿意找,她也未必答应。即便真成了,嫁过去也未必好了。” “金陵城可适配的英年才俊众多,且不说身家如何,单是人品贵重的也有几个,皇嫂实在不必怕她嫁过去受什么委屈。” “好男儿有没有先且不论,但成亲一事,她第一个便不肯放过自己。前些时候我也问过她为何执意随我进宫,这才知道自打前几年遭人诱拐受辱,她已在心里打定主意不肯嫁了。看她模样,我便知道不论如何规劝,也没有用了。” 端仪公主也略有些不自在,终究此事事关女儿家清白,任谁听见了也没法安然坐着:“好在那暴徒已被缉拿惩治了——只是,实在可惜了这么一个好姑娘。” 杨桃面色也有些黯然:“是啊,即便惩治了,也没法还她清白。算来……她如今也不过十七岁。” 二人黯然神伤一回,还是端仪公主先出言劝道:“她不愿嫁就不嫁罢,进宫给皇嫂帮衬分忧也是好的。” 杨桃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眼下先这么安置吧,过两年再瞧瞧。” 于是二人闲话几许,那处院落收拾出来了,杨桃便让月娘领着端仪公主过去安置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七章 闲话 四月中旬,九皇子办过抓周宴,端仪公主好说歹说也算被忠亲王劝了回去。皇帝也带了一行人去大理行宫避暑,丹阳帝姬冰雪可爱,又一向讨皇帝喜欢,自然也一并被带去了。 随行之人多半是颇得圣心或资历深厚的妃嫔,而留在后宫之人,自然便是平日不甚得宠的妃嫔了。 至于杨桃,则是自请留在宫中操持宫内大小事务。究竟她才受封不久,对宫务还不大熟稔,若为了随皇帝前去行宫,便将这些宫务统统撂开,或是交由旁人去办,今后她又如何在后宫立足呢。 何况今年又逢大选,采选的新秀都已安置在了储秀宫,那些礼教姑姑教选出来的人,她总是要一一过目才能安心的。 皇帝也知道杨桃喜欢在这些事儿上较真,自然也不强她,因着知道晏妃也对游山玩水之事不大上心,便索性留了她在宫中与杨桃做伴。 这一日杨桃歇了手边的宫务,闲来无事,便吩咐云深亲自跑一趟,把晏妃请过来昆仑宫说说话。 未想云深前脚才走,便有储秀宫的人来求见,说有要事禀告,沉香出去一听,这才晓得储秀宫没了一位元氏,昨儿原还好好的,今早才发现人没了。 沉香进来将这话回过,不过稍一思量,便吩咐:“先请太医查验死因。若是自戕,因她未成嫔御,倒也不要问她的罪,银子却是没有的,这样的事一出,日后个个为着周济,难不成都将自家的姑娘送来宫里头——” 杨桃说着,伸手往脖子上一抹,才接着说:“只将尸身送还本家,便已很算仁至义尽了。若是害了病或是旁的缘由……便送了银子到本家好生安抚着,仔细给个交代,给她寻个稳妥地方厚葬,也就是了。” 杨桃将这一通话说完,沉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也就领命去了。 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见晏妃领着怀瑾帝姬来了,杨桃稍稍一打量,如今的怀瑾帝姬虽不过七岁,却是沉稳非常。晏妃行过礼后,便拍了拍她:“去见过你母后。” 怀瑾帝姬听罢,自然跪下问安,杨桃忙把她扶起来,拉在身前看了又看,不免夸道:“咱们二姐儿出落的愈发好了。丹阳那丫头,竟连你一星半点都比不上。” 晏妃由宫人引着坐下后,笑着说道:“丹阳活泼,怀瑾沉静,哪有什么比不上的,我还嫌这丫头太过安静了呢。” 杨桃也笑着拍了拍怀瑾的脸蛋:“这才是咱们皇家出来的姑娘呢!你两个弟弟在里间玩闹,随奶娘进去罢。” 听见“弟弟”二字,怀瑾波澜不惊的眼神中才透出一丝光彩,待她对着杨桃与晏妃一礼后,也就跟着奶娘过去了。 “怀瑾虽非你所出,但这气度,已是与你相差无几,可见姐姐是下了大功夫了。” 晏妃眼神几乎是粘在怀瑾帝姬身上,等真正看不见人影了,才听她轻叹道:“您不知道,妾也是愁的紧。怀瑾身子向来孱弱,体内寒气重。年轻尚且如此,再大些便更愁了。幸亏这些年仔细调养着,也没惹上什么大病。” 杨桃听着,眼底也流露出几分疼惜的意思:“难为她年纪轻轻就要遭这样的罪,当日安氏早产生下她,加之又受了惊,底子哪能不弱呢。她年纪轻,禁不得猛药,该请众太医一齐看看,合力研一剂方子出来才是,若真真儿是连御医也治不了的,咱们再去外边儿延请名医来看,也不是不能够。” 晏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用药是一方面,怀瑾平素除了去上学,就是窝在屋里不走动,别的若只学七分,这一桩是学了十分。连伴读的姑娘却也很少交游,妾是要带她多动,强身健体,才能安康平稳。” “怀瑾好静,伴读合该活泛一些,这一静一动,才是正理。或是咱们另择一个,或是过几日丹阳回来,让她跟着怀瑾玩,几日的功夫便好了。” “那伴读妾也见过几面,是个心思纯净,又很活泼的姑娘,另外择选也忒麻烦了,这倒罢了。反倒是丹阳灵动,一向惹人疼。她们姐妹俩多走动走动,我也欢喜。”晏妃笑道。 杨桃点点头,也知晓晏妃一向不是个爱给人添麻烦的人,便就不再多提这事,转而与她吃茶说着闲话。 这时只见她吩咐宫女将桌上的牛乳糕点送进去,舐犊情深尽显,还是杨桃把人拦下,只笑道:“好姐姐,怀瑾打小在跟你跟前养着,你心里疼她,我难道还不疼么?放心吃罢,她那儿另有她的,不定比你用的还好些呢。” 晏妃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反而是杨桃笑道:“这茶是今晨所取的露水所沏,姐姐吃着还好么?我茶艺一向不大好,还要你将就一些。” “岁数渐长,愈是谦虚了,露是新的,怎么样都是鲜润的味道,怎么说将就,分明是受用。”晏妃说到此处,终究还是叹道,“妾如今的话太多了,是不年轻了,所以才如此絮叨么?” “咱们都不算年轻啦,那会儿咱们进宫,怀瑾还没出生呢,这会儿都已经七岁了。再说这样热的天,原本该用些冰镇瓜果,只是我身子禁不得,索性就不用了。”杨桃也是颇为无奈的一笑。 晏妃打眼往窗外一瞧,轻轻放下盏子:”是要服老啦,年轻时候贪玩,想的是什么雅致情趣,多了儿女之后,便开始成日围着他们操心。夏日凉的,我既不许怀瑾用太多,自己用的也少,真要消暑,喝点薄荷叶煮的水,也就是了。” 她这话惹得杨桃“噗嗤”一笑,既而又享受起此时家长里短的惬意来:“这儿就咱们俩,我也实话同你说吧,他们这一走,宫里静下来,我竟觉着舒服多了。” 晏妃也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到时候他们回来,不知又该是怎样一番波澜。今年的新人已来了几个?” 杨桃看了一眼沉星,让人将手边的卷宗呈与晏妃:“第一批已入宫习礼了,本有八个,只是昨儿夜里突然没了一个。” 晏妃也是协理多年的人了,此刻颇是熟稔的寻着记录,右手一拈页角:“没了?估摸该吓着那些新姑娘了,你也得辛苦了。”她虽面露遗憾,但话里也有几分疑惑,“若是巧合,便只能怨怨时运,若是不规矩的人所为,可是教所有人不敢与其共室了。” 晏妃说罢,一面合上卷本,交与宫女呈回。 “我已让太医去验过尸首,如今正等着那边回话。按理若是发病或自戕,这时也该来回话了。这会儿迟迟不来,只怕是别的缘由了。”此时杨桃话里的讽刺已是显而易见,“原以为出身市井的姑娘,心性也应更淳朴些。不想……罢了,别让孩子们听见了,你且先回吧,待事情水落石出,我让人知会你一声。” 晏妃点头答应,等着怀瑾帝姬出来时,不免又叮嘱一句:“你若忙不过来,也叫人来知会我一声,我给你打打下手也好。” “该是帮衬我一把才是。”杨桃宽慰一笑,让月娘亲自将她们娘俩送出去,也自回屋照看两个皇子,静候储秀宫的消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八章 长乐 中元节之后,皇帝就带着一干女眷动身返回琼台,杨桃早就暗自估算了皇帝一行人抵达的日期,御驾到京前又收到一回消息,于是这日一大早,她就带着宫里妃嫔到宫门口迎接等候了。 此时丹凤门正开,中官宣唱御驾回宫,其余妃嫔的轿辇则从顺贞门缓缓进入。 皇帝甫一下辇,杨桃便看出他不似往日神采奕奕,反而看着憔悴不少,连他身后跟着的一干妃嫔也未见有多少喜色。 杨桃才要迎上去,倒是丹阳帝姬多日未见母亲,急着一把扑过来,连连喊道:“娘亲,阿娇想煞您啦。” 杨桃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发髻,嗔怪地看着她:“疯跑什么?娘先前怎么跟你说的,都忘了么?只怕到了行宫那头,都玩疯了罢。” 丹阳帝姬听了,倒是不以为意的吐了吐舌头。杨桃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又因数月未见,也实在不忍苛责,当下也就作罢了。然而当她再抬眼时,却见定妃已经扶住皇帝,慢慢朝这处走来了。 及至皇帝走近,杨桃便领着身后数位妃嫔一起唱贺:“恭迎陛下回宫。” 丹阳帝姬见着这一幕,便又跑到皇帝跟前,张开手臂对着他撒娇道:“爹爹,抱抱。” 还不等杨桃呵斥,皇帝已经很爽快地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倒是原本扶着皇帝的定妃手上一空,脸色僵了僵,但在丹阳帝姬看过来时,便又对着她和蔼地笑了笑。 皇帝见着杨桃时面色也和缓了几分,这时只听他开口先问了一句:“一切都还好么?” 皇帝一路舟车劳顿,先前储秀宫那位良家子暴毙的事,杨桃自然不好在此时道出,惹人多想,便只是笑道:“劳陛下记挂了,您放心罢,一切都好。” 待她说罢,眼风慢慢转往皇帝身边的定妃,这才见定妃不咸不淡地行了一个礼,杨桃倒也不恼,只是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又转看往定妃身后的众位妃嫔,众人此时早已蹲身下去,冲着杨桃行礼如仪。 这时却见皇帝将杨桃双手一握,温声道:“朕先回去歇会儿,晚些过去昆仑用膳,你且备着罢。 ” 杨桃一听这话,心里骤然一暖,自然笑着点头应下。眼看着皇帝去了,她才转看向后头一众妃嫔,笑道:“好了,你们也都回去歇息罢,你们侍奉陛下有功,等回宫安置好了,孤必然是要论功行赏的。” “多谢殿下——”众人道谢不迭后,也就任由宫人搀扶回宫了。 然而瞥见敏昭媛的一瞬间,却见她形容憔悴不已,与去时大相径庭。再一扫同去的众位皇子帝姬,总觉得还差了些什么。 杨桃回宫后,心里还一直盘桓着这桩事,便嘱咐宫女悄悄去打听一回,果然到了午间时分,便听月娘过来回话:“奴婢打听到了,长乐帝姬在行宫落水,没了——” 杨桃未料皇帝在来信中竟闭口不提此事,这会儿猛一知道了,竟是心口一窒:“三姐儿?怎么没的?” “听说是和陈王殿下一块儿到湖边泛舟,一个没站稳就落了水。等会凫水的黄门赶到时,帝姬就已经气息奄奄,医治了几日也不见好,夜里胡乱说了几句呓语,之后就没气儿了。” “周边没几个会凫水的奴才,敏昭媛也放心两个娃娃去湖边玩儿么?”杨桃疑道。 “听说敏昭媛那会儿正午歇呢,是陈王殿下悄悄拉着长乐帝姬一块儿去的。醒来之后,才晓得出了事的。” “哥儿姐儿们的奶娘呢?也都不管?”杨桃问到这儿,已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了。 “回您的话,听说奶娘们仗着身份愈发懒怠,又觉着殿下与帝姬年岁大了,出去走动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儿,便只使唤底下几个丫头随行跟着。” “好啊——”杨桃听到此处,狠狠一拍桌案,“我竟不知道她们猖狂至此,仗着奶过哥儿姐儿们,愈发发把自己当成个主子了。出不了什么大事儿?眼下事情已经出了,她们可拿什么来偿?!” 沉香沉星几个慌忙来劝杨桃息怒,月娘也端茶过来给她顺气:“殿下息怒,奴婢听说陛下已将那两个奶娘与随行的宫女一起杖毙了,该有的警示也都给了,往后再不会有这种事儿了。” 杨桃听了,才觉着气稍顺了几分,但想起长乐帝姬夭折的事儿,还是觉着心口阵阵发疼:“只是可怜我那敏姐姐,和姝贵嫔留下一双子女让她照看着,英王年纪轻轻便只身去了胡地,长乐帝姬如今又溺水身亡——也不知她这时心里该有多痛啊……” 月娘垂首听着,也有几分感慨:“或许各人有各人的命罢……” 杨桃垂了一回泪,又问:“三姐儿现今葬在哪儿?” “说是在行宫后头的哪座山上挑了块风水好些的地方葬了,陛下也已经下旨追封为长乐公主了。” 杨桃一面点头,一面又问:“丹阳那丫头知道她长乐姐姐去了么?” “奶娘说,那几日陛下拦着不让她出去,这事儿她还不知道,还得殿下之后慢慢跟她说道才是。” “唉……”杨桃叹了一声,“这样也好。晚些陛下就要过来了,你们且下去张罗罢。 月娘与沉香几人心知杨桃此时心情不大好,也不再多留,这就退下去吩咐膳房预备晚饭,以候皇帝驾临。 到了晚饭时分,皇帝准时驾临昆仑宫,等他进了合璧殿,当即有一声感叹:“还是这儿舒坦啊……” 昆仑宫位于中宫,乃历朝皇后居所,册封杨桃为新后之前,皇帝便已命人重新粉刷修葺了此处,正殿仍旧名为昆仑殿,为众妃嫔朝见皇后与晨昏定省之处。偏殿则为“立政殿”,此为杨桃处理宫务的所在。 至于杨桃寝殿,则是皇帝特意为她提赐的殿名——合璧殿。寓意着珠联璧合,双玉同心。也与杨桃与皇帝那一对玉佩相应,足见帝后伉俪情深。 杨桃这时正抱着丹阳在怀里问话,一面伸手掐掐她的小脸蛋儿:“方才没细看呢,这会儿看着倒像是瘦了。怎么?去了行宫你爹不让你吃饭么? 皇帝也挨个抱过九皇子与十皇子,这时九皇子已会叫爹爹了,皇帝听在耳里,喜在心上。但听了杨桃这话,一时又哭笑不得:“这丫头日日疯玩,闹起来又是满身的汗,奶娘一天要给她换三四回衣裳,不瘦也怪,还成日到朕跟前闹着要骑马。”只见他又嗤笑一声,“不过才三岁,却兴这个。” “这才好呢,素日您只看宫里的这些哥儿姐儿们生的粉雕玉琢,抱起逗过,也就撒手不理了。哪里知道我们带孩子的艰辛,这一回——总算也叫你领略了。” 皇帝当即就笑了,也不跟她争辩,一家五口和和乐乐地吃了一顿饭,及至用茶漱了口,杨桃才让奶娘把几个娃娃带回里屋去玩儿。 “她既有意要学,再大些便把妾的那匹马给她,风儿性子温驯,初学时骑自然最好不过。”杨桃说这话时,不忘往里屋瞟了一眼,“方才她在,我倒不敢说这话,只怕她知道了愈发要得意使性,只等她肯听话懂事时,再提这一事才好。” “小丫头使一使性儿也无妨,何苦拘她呢。”皇帝接盏在手,一时还有些不解,“朕记得你那匹马,是称作如意,还是吉祥的,这个风儿又是…谁?” “她有多利害,您只是不曾见过罢了,也就在您跟前,她才乖觉一些。”杨桃笑了笑,“风儿就是吉祥,妾想着您的马叫追风,便当机立断地把吉祥更了名作风儿。追风追风——起的好不好?” 皇帝差点没叫茶水噎着了,但只是一瞬,又见他诚挚点头:“嗯……很是不错。” “好啦,不同您玩笑了,我这儿现有几桩正经事,还要劳您费神听听。忠亲王府前些时候送来个妙人,模样性子皆很不错,是叫……”杨桃一时想不大起来了,还是沉香提点了一句,她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是了,叫樊铃儿的,现下在储秀安置着,依您看,与个什么位分好?” “朕才回来,就迫不及待给朕一份大礼啊……”皇帝笑了笑,“怕是端仪那丫头送进来了的吧?” “这您怎么知道?”杨桃只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听说朕去了行宫,她又闹了一回脾气,还到宫里小住了一段时日。听底下奴才们闲话,好像是为着你哥哥跟哪个丫头多说了一句话罢?” 杨桃终于没忍住,别过脸去笑了一回,这时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拿帕子擦了擦,才笑着说:“是呢,这都叫您听见了。” “好了,樊氏就册作宝林,迁到不周宫去罢。朕若不要,让端仪闹起脾气,你哥哥又该受罪了。” 杨桃一听,也玩笑般站起身来,作势就要一福:“那妾还要多谢陛下体恤啦。” “快别贫了,还有些什么事儿,一并说出来罢。” “是,温贵嫔膝下的清和帝姬现已满了三岁,循例应往弘文馆上学启蒙,您看……?” 只见皇帝摆了摆手:“到底是姑娘家,这还不急。她不是跟丹阳最要好么,等明年开春再一同去罢,俩人一起上下学,也好有个伴儿。” 杨桃点了点头,又提了一嘴储秀宫良家子暴毙的事儿,没想皇帝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显然并不往心里去。 杨桃晓得长乐帝姬溺水身亡一事对于皇帝的打击颇大,毕竟和姝贵嫔留下的一双子女,一个远走,一个夭折。但他既未主动向杨桃说起,她便也识趣不提,以免触及皇帝痛处。 这会儿聊完正事,她又将最近时日发生在宫里宫外趣事儿拿来逗皇帝开心。 闲聊许久后,二人各自由宫女伺候着洗漱过,当杨桃坐在铜镜前慢慢卸下珠钗时,还是尽了皇后的本分,提了几句新进的良家子:“妾冷眼看着,几位新人里,也只有薛氏、孟氏的品行容貌,当属上等……” 皇帝一时倒像充耳未闻似的,只等杨桃上榻才回了一句:“什么时候你也学学端仪那丫头,那就好了。” 杨桃正被这句话说的摸不着头脑呢,待反应过来却早被皇帝翻身压住,后事自然不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九章 新秀 行宫回来不久,宫里便相继传出两桩喜事,一是谢嫔有孕,二是入宫侍奉多年的琢婕妤尧氏也传出了有孕的消息。 宫中有些时日未闻喜讯,如今乍然传出两件喜事,皇帝也是欣喜非常。当即下旨晋谢嫔为婉仪,晋琢婕妤为贵嫔,由晏妃照拂此胎,待生产后再入主浮玉宫。 杨桃听见旨意后,也很为琢婕妤欢喜,不由感慨了一句:“她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啊……” 杨桃往两处都赏下了不少东西,但琢贵嫔处显然更要丰厚一些。外人看在眼里,却也说不得什么,先且不论杨桃与琢贵嫔二人交情,就是按照宫里的规矩,婉仪与贵嫔之间差了好几阶,该有的份例赏赐不免也差了几阶。 话虽如此,杨桃对谢婉仪腹中皇嗣却没有半点不重视的意思。 敏昭媛自打从行宫回来,便因长乐帝姬夭折之事自责不已,每日闭门不出。杨桃不忍苛责,但又恐人无法仔细照料谢婉仪的胎,索性下令让谢婉仪搬到崇吾宫,由姚贵妃亲自照拂此胎。 姚贵妃此前一直独住崇吾宫,听及这道旨意,一时难免心生不忿,但事关皇嗣,也只能听从皇后安排了。 一连两位妃嫔有喜,皇帝大喜之下,不单谢婉仪与琢贵嫔有所晋封,连储秀宫的一众秀女也都得顺势得了封位。 此前杨桃办了场小宴让新秀正经聚过一回,这也是为了让月娘借机观察众新秀品行举止,以便确定来日位分。故而此次各新秀封位,自然是由皇后与皇帝一齐商定。 拟好位分后,少不得又要为这些新秀张罗住处,于是杨桃吩咐了月娘给新贵分配居所,自己最终过了一回眼,也就让底下人照办了。 新秀册封三日后,便是她们正式拜见皇后的日子。 这一日在昆仑殿内,众新秀在中官宣唱下,朝宝座上的杨桃行三跪九叩之礼。 杨桃一恍神,仿佛又回到了昭和元年的秋天。那时候的她张扬跋扈,刚刚被选入琼台,便被皇帝一举册封为宜美人,也是新秀中唯一一个得了徽号之人。 大家艳羡她,嫉妒她,讨好她,奉承她,但她却只跟对她不冷不热的刘祥云走得近一些。 她不过是一个初入宫闱的小姑娘,便敢仗着皇帝的宠爱,公然跟皇帝潜邸的宠妾,后来的祺婉仪云裳作对。 但也是在这里,皇后给她与云裳各赐了一只镯子,导致那些年里二人一直未能如愿有孕。 她与皇帝二人开始相知,渐渐相恋,互相猜疑,反复争执,一再误解,慢慢原谅。 她一步步从宜美人走到皇后这个位置,期间经历了太多,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朋友。但同时她也得到了很多:皇帝的信任爱重,膝下儿女双全,以及她一直心心念念的皇后宝座——死后与他同葬一处,共享后世供奉。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杨桃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跪在自己跟前的新秀,全然不是昔年的模样。但她们有的意气风发,有的沉稳大方。谁也说不准,在她们之间,将来会不会有另一个杨桃,或是另一个刘祥云。 眼见众人行礼完毕,中官又领着她们一一拜见过姚贵妃、晏妃、定妃、敏昭媛、琢贵嫔等人。及至礼毕,杨桃扫视了殿内众人,方才缓缓开口,面容肃静:“大周开国数十年,在平民中遴选新秀却是头一回。你们得以进宫侍奉陛下,乃是天赐良机,还望诸位妹妹好自珍惜。如今你们是天家嫔御,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天家,若有不守规矩、徒惹事端的,就不再是逐出宫闱那么简单的事儿了……轻则杖杀,重则株连九族。这些,想必储秀宫的姑姑们也都说过了,就不必孤多说了罢?” 那些新秀们听了,有的身形纹丝不动,有的脸色微微一变,更有的腿下打软,险些站立不稳,但她们此时却都只敢齐声应是:“妾等必定谨遵殿下教诲。” 这时只见杨桃微微笑了一笑,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妹妹们进了宫来,咱们便都是一家人了。你们的头等大事呢,便该是侍奉陛下,使陛下开怀。再则便是为皇家开枝散叶。先头虽说了有罪当罚,但谁又愿意成日喊打喊罚的呢?你们若做的好了,有了功也当赏呐——” 众人又福了福身子:“妾身明白。” 杨桃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便发了话:“好了,站了半天也怪累的,沉香——给小主们赐座罢。” 沉香早已预备妥当,这时杨桃甫一发话,这便见沉香领着一众小丫头纷纷搬了绣蹲出来,让新秀分列在妃嫔两侧后头坐下,又各奉去一盅茶水,供新秀解渴。 杨桃扫视了一眼屋内众人,一如九年前的云皇后,对着大家伙儿说着再熟悉不过的规矩劝诫,一应都是陈腔滥调,又不得不说。 眼看敲打着差不多了,众人此时微微流露出了疲意,杨桃也就发话让大家伙儿散了。 众人按着妃阶一一退出去后,杨桃总算也能好好歇一歇,然而当她才要往合璧殿更衣时,却听宫女回报:越宝林前来问安。 “不是才来磕头问过安么。”杨桃笑了两声,“罢了,请她进来。” 越宝林跟在云深后头进了屋,来到殿里,先对着杨桃微微一福:“方才虽已给您行过礼,却总是没有个越氏独自给您请安的机会” 说罢这话,只见她诚诚恳恳的又朝杨桃磕头问了一回安:“越氏给皇后殿下请安,愿您福寿安康。” 杨桃看着她结结实实地拜了下去,良久才唤一声:“越宝林,孤原想着储秀一事让诸位妹妹受了惊,这才办了一场宴,让大家伙儿高兴高兴,只是不想……宴上竟又是一惊。” 她看了一眼云深,云深会意扶越宝林起身,引她到一侧坐下,这时另有宫女奉茶上来:“这盏茶,只当是孤向几位妹妹赔罪的罢。” 越宝林虽是入了坐,但难免有些惴惴不安,这时只见她笑着接过那盏茶:“殿下哪里的话,是妾等不曾经过世面,叫您笑话了才是。陈才人那儿妾也去瞧过了,看着很好呢,说是晏娘娘待她很是照顾,只是仍有些介怀那猫的来处罢了。” “是么?晏妃素日不常与人来往,她肯亲挑陈氏去她宫里,想来这位陈才人确实颇合他眼缘了。”杨桃端起茶来,略抿了一口:“上林中设有猎苑、马场,也养有奇珍异兽,那猫乃西域进贡,由上林苑宫人豢养,向来温驯。那日也不知怎么……不过猫爪无毒,倒并不怕什么。” 越宝林连连点头:“正是呢,薛美人到底较之越氏机敏些,一眼就瞧出是豢养着的,知道并无大碍,倒也劝了陈才人几句。陈才人却心有余悸,整日愁眉苦脸的,怎么也劝不好。今儿得了您的准话,晚些妾再去宽慰她一二。” 听见这一番话,杨桃眉心微微一动,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笑道:“宫人当差不当心也是有的,如今一猫一人皆已发落,你二人又姊妹情深,还要越宝林多加劝慰,使她宽心才是。你既要去,便顺势把这些伤药都带去与她罢。” 沉香听了,即刻转身回寝殿去拿药。及至人出来了,双手奉至越宝林跟前,才见杨桃接着说道:“这本是陛下先前赏下来的,祛疤最好不过,素日里搁在昆仑宫也是白白浪费,孤便觍着脸,拿着陛下的东西,做一回人情罢。” “妾是良家子时,恰与陈才人同住一屋,难免情谊要深厚一些。”越宝林恭恭敬敬地接过那药,不由感慨:“您真是仁慈宽下,越氏已经一一记下了,一定把您的心意带到。” 还不等杨桃说什么,只见外间进来一位宫女,悄声向沉星说了几句什么,才见沉星向杨桃回话:“殿下,陛下说晚些怕要下雨,怕您旧疾又犯,特意派人送了膏药过来。您看,可要此时请进来么?” 杨桃听后心里一暖,抬眼看了窗外天色:“果然阴沉沉的,你去亲自把他请进来罢,难为他辛苦跑一趟,请他进来吃盏茶,歇歇脚才是。” 沉星领命退下后,杨桃这才看回越氏:“好了,孤也不留你了,你早些回去罢。云深,去里头拿把伞给宝林带回去。” 越宝林见皇帝记挂皇后腿疾,竟亲自派人送药过来,这不但与自己脑中威严无情的皇家截然不同,反而看出了寻常夫妻的琴瑟和谐,更觉出二人鹣鲽情深,心中不免十分艳羡。 此时听了皇后这话,她也不是不知情识趣的人,当下感念地蹲身一礼:“越氏多谢殿下体恤。”再拿过宫女递上的伞,也就告退了。 皇后招待了凌霄宫过来送药的中官,留人吃了一盏茶,过问几句陛下近日身子如何的话,打赏了一回,也就放人回去复命了。 及至用了午饭,宫闱局呈上新制好的绿头牌请杨桃过目,杨桃粗略瞟过一眼,漫不经心说了一句:“陈才人宴上不是叫猫伤了么,身上既有伤,也就不宜面圣了。暂且把她的牌子撤下去罢。” 那宫闱局女官听了先是一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福身称是。此后一月,皇帝不曾看见过陈才人的绿头牌,自然也就不曾有所召幸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章 秘辛 时近中秋,这几日却是阴雨绵绵,这一日杨桃将中秋宴会的一切事宜交代妥当,也就照例打发女官下去了。 彼时丹阳帝姬正在合璧殿里屋陪两个弟弟玩耍,杨桃则歪在厅里的卧榻上看书,沉星与沉香二人皆跪在脚踏边,一个给杨桃捶腿,一个用热水仔细给她敷着腿。 这时云深打外边进来,脸上还带着笑,杨桃见了不由纳闷:“你笑什么?” 云深蹲身一福,回道:“奴婢才刚送女官出了昆仑宫,就见陛下仪仗过来,原本想进来回话,但半道不知怎么又多出几位小主出来,便在外头多看了一会儿。” 杨桃点了点头,并没说话,示意她接着说。 “奴婢心里纳了闷,怎么陛下一来,这几位小主就正好都来了。原来几人打量陛下隔三差五便要来看一回您,便都悄悄儿在昆仑宫外道上等着,预备跟陛下撞个正着。” 杨桃听罢,挑眉冷笑一声:“是么?都有哪些人呢?” “旁的奴婢倒是记不住是谁,只记得有越宝林与李宝林……因着李宝林规矩不大好,陛下不高兴,方才便发了话,把李宝林贬做宫女,叫她到越宝林屋里伺候去。” 听到这儿,杨桃才暗自舒了一口气:“那也是她的命数了。到哪儿争宠惹事不好,偏偏到孤的昆仑宫来撒娇撒痴。往后多派几个黄门到昆仑宫外当值,若遇上鬼鬼祟祟的,当即拿下发落,决不轻饶!” 月娘在一旁听着,倒也笑了,这就领了命,往外吩咐下去了。 云深这头还没将方才所见所闻说完,这时只听她接着说道:“奴婢方才还听越宝林说,要送陛下一对泥人儿。陛下只说:朕已经有了一对了,再说泥人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活人好玩。这才有了把李宝林给她做宫女的一回事。” “是么?”杨桃一听泥人,心知皇帝所说必定是自己与他那一对,心里骤然一暖,一时愈发开怀,“那越宝林既然喜欢泥人,过两日请她来吃茶,孤也叫她赏看赏看,其实天家意趣,同寻常百姓也没什么不同。” 云深点点头,笑着答应了。 说到这儿,杨桃才想起一事来:“不是说陛下要来么,这会儿还叫她们绊在外头呢?” 云深忙说:“瞧奴婢这记性,竟忘了回您这事。陛下本要进来,只是不周宫突然来了人回话,说是曦嫔有喜了。陛下大喜,这就起驾过去了,让奴婢转告您,晚些再过来。” 杨桃听说曦嫔有孕,倒着实愣了一愣:“原是这样么,过会儿也替孤捎份礼过去。先是谢婉仪,接着是琢贵嫔,如今又是曦嫔,接连三处有孕,果真是喜事连连啊……” 沉星一面捶腿,一面奉承道:“这不都多亏了您治理后宫有方么?” 杨桃听着颇是受用,不过笑看她一眼,到底没多说什么。屋里静下来后,杨桃渐觉困意袭来,这就睡过去了。沉香几人见状,轻轻给她盖上毯子,也就悄悄儿退下了。 到了晚间时分,皇帝果然过来昆仑宫用膳。杨桃笑着迎他入了座,亲自布了几道皇帝爱吃的菜,没想却被他一把按住:“好了,你也坐下一起用,这些就让奴才伺候吧。” 杨桃抿嘴一笑,也不拘着礼,这就陪人坐下一起用饭,这时只听她问道:“曦嫔的胎还好么,太医怎么说?” 皇帝吃了几口菜才道:“说是一切都好。既然她在不周宫,朕就索性让定妃照料这一胎了,何况二人乃是堂亲,倒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杨桃见皇帝已经做主,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自然点头称是。 二人一面吃着,一面说着家常趣事,这时只听皇帝问候了一回杨桃的腿疾,杨桃失笑道:“就那样吧……总是时好时坏的。您怎么像个老太太似的,一天总要问个千八百回。” “依朕说,平日多活动一番,也不至惹出恁多的病痛。”皇帝听见这话倒也不恼,只是如此苦口婆心劝道。 杨桃听了只觉好笑,放下筷子问道:“我往昔闹腾的模样,难道你不曾见过?今也不是我不肯闹,只是年岁渐长,果真闹不起来了。再说如今做了皇后,不装个模样让底下人瞧瞧,怎么叫人信服呢?何况每日只在屋里听着女官回话办事,一面看顾几个小的,也够人头疼的了。” 皇帝低头慢慢喝了一口汤,听罢这番话,拿帕子擦了擦嘴,才笑道:“朕又不要你跟丹阳一般蹦来跳去,光看着都禁不住。晴日里多出去走走也好……”说到此处,只见他打量起杨桃面庞气色,“朕还记得那时你……” “那时妾怎么?”杨桃见他欲言又止,只怕后头又没好话,不免瞪去一眼。 皇帝倒是识趣地没再往下说,只是笑道:“没什么。对了,朕见过你上回你说的那位薛氏,确实有几分意思。” 这时杨桃已没有再接着用膳的心思,接过帕子擦了嘴,又漱了一回口,方才勉强笑道:“您喜欢便好了,妾记得这一批里还有个周氏,很有一番气性,却不知您喜欢不喜欢。若觉着仍没有中意的,就等第二批新秀进时再细细挑选罢。” 皇帝看她神色不大对劲,牵起她手往大厅里坐下,一时似笑似叹:“皇后该做的事、该说的话,你如今倒是都做的愈发得心应手。朕看你成日操劳,脸色看着也不大好。若觉着身边的人不能用,就再择几个能干的帮衬你。总之,别累坏了自己。嗯?” 杨桃将脑袋轻轻靠在皇帝肩上,面上疲意不掩:“这些日子进了新人,宫里头事情一多,难免有些顾得了头,顾不得尾。至于协理二人,定妃还罢了,到底是大家姑娘,尚能压住底下的人。姚贵妃也是伴您积年的老人了,一向心慈,只是总有那么些清心寡欲的意思,宫里的事也不大上心,是以一时倒指望不上能帮衬上多少” 皇帝揽一揽她肩膀,轻拍了拍:“朕知道你辛劳……双宜,辛苦你了。” 杨桃伸手环住皇帝的腰,脑袋埋在他肩上轻轻说了一句:“应当的。再过些时日便是中秋,英王巡胡已经有段日子了,不知您预备何时遣人接他回京?英王是您的骨肉,端淑公主也是您的至亲,时近中秋,本是亲友相聚之日,妾以为……” 谁料听到“端淑”二字,皇帝脸色一瞬冷下,握着杨桃的手也渐渐松开了:“端淑非朕至亲,不过一介将门遗孤而已。中秋一宴,不见她也罢。” 杨桃听见这话微微一愣:“遗孤?” 她原本还想再问什么,但见皇帝神色骇人,便只暗暗记下这一茬,另又问道:“那英王呢?上个月长乐去了,他这个当弟弟的,按理也该回来为他的阿姊披缌。和姝去的那日,陛下气恼不已,如今又怎能忍心看她一双儿女经受父子分离之苦。” “当日让他代君巡胡,也是事从权宜。如今……且容朕想想罢。”皇帝站起身来,“朕还有折子要批,这就先回去了。皇后不必等朕,早些安置吧。” 杨桃也看出皇帝的为难,当下也不忍再碰他痛处,只得起身恭送他离开:“您也早些歇息。过两日阿容回来,你们父女二人,也可共享父女天伦了。” 皇帝听见这话,显然神色松动,点了点头,也就去了。 皇帝走后,杨桃当即便把月娘招来跟前问话:“端淑公主并非先帝之女一事,你知道么?” 月娘听见这话,显然也是一愣:“奴婢进宫虽比您略早几年,但这样的秘辛……着实是不知道的。” 杨桃皱着眉头,沉吟半晌:“我原本以为亲人间没有什么隔夜仇,只当是他们姐弟二人闹了什么别扭,这才从中说和。不想陛下提到她,立时就翻了脸……看来其中大有隐情啊。” 月娘低头思忖了一会儿,不免劝道:“按说端淑公主并非皇女一事本是皇家秘辛,不该为外人道也。如今陛下既是主动告知于您,便是信任殿下的举动。或许假以时日,其中隐情,他也会与您细细说来罢。” 杨桃听了,也叹息着点了点头:“但愿如此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一章 胎惊 八月十五中秋家宴,锦仪帝姬回宫过节,宫中上下热闹一片,只可惜英王仍然留在胡地未能归来。 杨桃知道皇帝在此事上十分为难,也不敢多提此事,何况今次中秋又逢几位嫔妃有孕,也算喜庆,因此大家伙倒是热热闹闹地过了一回中秋。 宴上皇帝高兴,便给新人提了一提位分,其中崇吾宫的周御女晋为贵人,赐号“清”,少阳宫的薛美人晋为贵人,天虞宫的越宝林则晋为美人。 中秋次日定省,杨桃给晋封的几位都赐了礼,又说了好些勉励的话,才放众人去了。 只是不料大家伙儿才散去了一会儿,便有宫女来回话,说是谢婉仪在回宫路上,打轿辇上摔下来了。 给杨桃诊过平安脉的杨太医退出去后,云深才敢进屋回了这事,杨桃一听,冷不防一个激灵,即刻问道:“怎么回事儿?” “说是抬辇的黄门脚下打滑,没把轿子抬稳,谢婉仪这才摔了。不过好在事发后定妃娘娘离她不远,这时已经吩咐就近将谢婉仪安置在长留宫,又请了太医去看。”云深知道杨桃必定着急,便对过来回话的丫头把此事问了个清楚,也好同杨桃交代。 杨桃听见定妃跟太医都去了,这才稍稍稳住心神,当即便要起身过去,却被几个宫女拦住了。 “殿下!杨太医才说您这些时日过度操劳,精神不济,须得静养一阵才好,您就安心待在屋里,让奴婢们去罢!” 杨桃一时还不肯,但耐不住几个宫女轮流相劝,只得作罢,又因紧着知道那头动静,当下便命沉香亲自去看一趟胎像如何,并要她带几句话过去:“定妃身上领着协理,这事交由她亲自查办,看看究竟是奴才不当心,还是有人存心陷害!” 沉香知道此事利害,一刻不敢耽误地去了。沉星在一旁听着,不由怀疑出声:“事发时定妃娘娘就在那儿……殿下,您看会不会?” 杨桃却只是摇了摇头:“王谢两家联姻多年,盘根错节,本就亲如一家,何况二人更是表亲……再说事发当时,定妃就在那儿,以她的心智不至于此。恐怕是有旁人作祟。” 沉星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温声劝道:“您先用点东西吧,过会儿沉香姐姐回来,自然会将巨细一一禀来,何况那头还有定妃娘娘看着,不会再有什么事的。” 杨桃听了这话,好歹用了一些东西,静静等着长留宫的消息。 到了午饭时分,才见沉香回宫来回话:“太医说,谢婉仪脉象无碍,只是扭了脚,受了惊吓。” 杨桃听说脉象无碍,才真正放宽了心,既而又问:“查清是怎么一回事了么?” “定妃娘娘审了那几个抬辇的小太监,他们只说一时脚滑,天气又热,不当心便摔了。但来来去去也只这几句话,别的话却的再没有了。”沉香回话时神色颇为凝重。 杨桃细细听着,又问:“定妃怎么说?” “定妃只说,连日来一滴雨也没有,这路滑得倒是蹊跷,显然不信这话,但无论怎么审问,几个奴才都口径一致,不肯说实话。”沉香说到这儿,不免叹了一声,“后来奴婢跟着定妃派出的几个太监去事发的地方看了一回,确实什么痕迹都没有。” 杨桃心里也开始纳闷了:“难不成果真是他们不当心么?” “奴婢也不知道,定妃眼见问不出什么,便先打发了他们去慎刑司,想来也得让他们吃点苦头,才能吐出点真东西。” “果真是他们腿脚不好使,那双腿脚不要也罢了。”杨桃听罢,也并没有同情的意思,“既然当着这么紧要的差使,本就该提着脑袋做事。何况谢婉仪身怀皇嗣,金贵不比。若是肚子里的孩子有了好歹,只怕十个脑袋也不够他们砍的。如此小惩大诫一番也好。” 沉香听了,一面点头答应道:“是,奴婢明白了,明儿奴婢再过去慎刑司看看,有无什么情况。” 杨桃这才问道:“身上虽无大碍,谢婉仪没吓坏了吧?” “起初确实是哭个不止,定妃好说歹说才哄住了,现在不便挪动,仍在长留宫养着,晏妃娘娘照看着她,您大可放心了。另外,当时吴宝林也在那儿。” “吴宝林?”这一届的新秀太多,杨桃显然对这一位不太有印象了。 “是呢,宝林跟薛美人都住在少阳宫,二人交情不错。据说事发时还是她先发现的谢婉仪,当时一面帮着把定妃叫来,又搭了一把手送去了长留宫。”沉香说起她来,面上也颇有赞赏之意。 杨桃见沉香神色,心里也有了数:“是个不错的姑娘,待在宝林位上,是有些可惜了。” 沉香沉星二人听见此话,对视一眼,俱知这话里意思,当下已经料定杨桃后话,然而转瞬却又听她说道:“好了,过会儿你们把谢婉仪这事回给陛下,只说一切都安置好了,让他专注国事,不必忧心。” 沉香蹲身应是,这就命底下人摆饭上来,好好儿伺候杨桃用了一顿午膳。 杨桃这会儿才刚漱过口,就听说凌霄宫那头来了人求见,那人自称李玉的徒弟,名叫徐衡。杨桃听了,只叫人领他进来,那人进来后,微微躬身作揖。 杨桃稍一打量,只见来人模样清秀,至多不过十岁的年纪,因此时面对的只是一个孩子,她自然也不摆什么皇后架子,只是笑着问道:“你师父让你来的么?” 徐衡微微点头:“是,早间陛下看了几道折子后,发了好一通火气,师父连劝了几回也不管用,反倒挨了几记窝心脚。只是到了这会儿陛下还不肯用饭,师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知道自己劝不管用,就让奴才来请您过去劝一劝。” 杨桃心中一惊,暗想李玉在皇帝跟前当差只怕没少挨打,又因见徐衡方才说话时不急不慌,只怕跟在李玉身边早已是司空见惯。思及于此,杨桃不免多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你在凌霄宫当差,不怕么?” 徐衡垂首道:“怕,但师父说过,我们进宫做了阉人,伺候谁不是伺候?与其去看旁人眼色,还不如就在陛下跟前伺候,人前显贵体面不说,何况陛下乃是真龙天子,就连放个屁都是香的。奴才知道,能进凌霄宫伺候,是旁人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奴才惜福都来不及了,哪里还顾得上怕呢。” 殿里伺候的几个宫女都是跟着杨桃念过些书,识得几个字的,一听着这样的糙话,不免都掩嘴偷偷笑了。 杨桃也笑过一回,但又觉着这孩子实诚地可爱,便招手叫他近前来:“好孩子,你说的对,做奴才的,主子显赫,自己脸上也有光,若是主子不好,还要另受旁人欺压。你在凌霄宫当差,至多也就受一受陛下的眼色,旁人都欺辱不了你。所以你啊……一定要尽心尽力的伺候陛下,效忠于陛下,记着了么?” 徐衡见自己那番话竟然受了皇后的夸奖,心里很是得意,不免露出了稚气的一笑:“是!奴才记着了!” 杨桃笑着拍了拍他的脸,给他扶正了帽子:“好了,带孤去凌霄宫,咱们该去劝陛下用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二章 立储 杨桃的仪仗到了凌霄宫前,徐衡便一溜烟往里头去了,当杨桃缓缓搭着沉香的手下辇时,就见李玉从里边迎了出来。 原来李玉早已在凌霄宫内等候多时,一见杨桃来了,立时喜笑颜开,忙躬身作揖道:“皇后殿下。” 杨桃点头免了他礼:“我都听徐衡说了,陛下还是不肯用饭么?” 李玉为难地看了一眼里边,悄声说道:“是啊……这会儿还在批折子呢。奴才听陛下话里的意思,似乎是为了大臣们一起上折立储的事。” 杨桃当即心领神会:“我明白了,孤一人进去就是了,你们都在外间候着罢。”说罢,杨桃接过沉香手中的食盒,缓缓往书房踱去。 李玉跟沉香心里都知道,唯有杨桃能劝住皇帝,便也不再多说,都只在外间静静候着。 杨桃进书房前,特意敛去了忧心神色,门边侍立的太监一边一个打起帘子,杨桃稍稍压低身子进去后,特意换上一幅笑脸,门边侍立的奴才见人进去,便都相继退下了。 皇帝见杨桃来了,也不大意外,只是挑眉问道:“李玉让人叫你过来的?” “膳房的菜不合您胃口,奴才们怕您饿着身子,只能巴巴儿地过来昆仑宫请妾的意思,妾有什么法子呢,只得亲自洗手做羹汤,也顾不上陪着哥儿姐儿吃饭,这就来了。”杨桃将食盒放置桌上,微微笑道。 皇帝听着这番措辞,显然是不信的,但这会儿也不由伸了伸懒腰:“都做了什么?” 杨桃打开食盒,将一碟碟小菜呈上来,一面说道:“妾也不会做几个菜,时间又紧,仍旧熬的小米粥,并上几样爽口的小菜,旁的还罢了,这道油盐炒枸杞芽儿是最近妾才刚学的,您试试合不合胃口?” 说着,只见杨桃递了一双筷子给皇帝,其实皇帝看了许久的奏折,到这会儿也饿了,见了这些清粥小菜,更是食指大动,一时却没有伸手接过。 杨桃知道他下不来台,便挑眉一笑:“好么,您饿着倒不打紧,只是要等您吃过了,妾才敢让昆仑宫的奴才伺候几个小的吃。” “朕饿着是朕的事,何苦连累他们。”说罢,便见他端起碗筷,一气进了两碗粥,几碟小菜也基本一扫而空。 “陛下身系国运,何况既为人君,又为人父,您真要饿着,自然不该是您一人的事。”杨桃笑着说道,一面收拾着桌子与地上四散的奏折。 为逗他开怀,皇帝用饭间,杨桃便又挑了一些丹阳帝姬与两个小皇子的趣事说着。皇帝听了自然一笑,直等他撂下碗筷,才终于说道:“今早,王相提起了立储一事。” 杨桃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温温一笑,并不说话,只是低头继续收拾着奏章。 皇帝见杨桃没有回应,便又继续说道:“如今朕还不如一介外臣要了解自己的身子了。” “王相要算外臣,您可就没有近臣了。先不说他辅佐您多年,论情分,也亲如手足。定妃与曦嫔又皆是琅琊王氏的人,王相也算得上半个国丈了。”杨桃玩笑着说道。 皇帝叹道:“正因朕看重他,才因他今日这番说辞寒心。生老病死乃天道,何须畏惧,朕恼的是……” 杨桃正等着皇帝后话,却见他久久不语,便就笑道:“储君乃是国之根本,但您如今正当盛年,龙体康健,妾以为如今提这事——未免早了些。不知您心里可有主意了么?” “朕想听听,皇后的主意?”皇帝紧紧盯着杨桃问道。 杨桃碰上他目光,倒也不避不让,只是轻轻握住他手:“依着祖制,自当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如今满满与天佑年岁都还小,尚且看不出资质。反而是梁王很有兄长的担当,平日也肯用功读书,虽说身子弱了些,但兴许再调养几年,也便好了。不过……妾还是那句话,您正当壮年,日子还长,咱们且走且看吧?” 皇帝一听这话,心中一暖,将杨桃的手反握掌中,有半晌不曾说话,开口却问:“让咱们的孩子当太子,不好么?从前你是喊着闹着要当朕的皇后,这会儿又不替咱们的孩子争一争了?” “您也晓得那是从前,从前是妾年轻不懂事,又有您宠着护着,如今妾是皇后,该当母仪天下,再要不懂事,可叫底下人怎么服妾呢?”杨桃嗔怪道。 皇帝听了,眼底隐约有几分笑意:“你是端庄也好,娇纵也罢,都是朕的皇后。昔有孟母三迁,为劝学而断机杼,这是她的母仪。朕看平日里你对丹阳责骂训诫得不轻,这是你的母仪,何须为他人之见而委屈自己。不必故作姿态,大概这就是当朕的皇后的唯一好处了。” 皇帝这话听在耳里,直惹得杨桃鼻尖泛酸,这时只见她坐在皇帝腿上,头靠着他肩膀,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妾知道了。但妾说的也是实话,孩子们还小,什么也不懂。果真这会儿立储,反而叫他们不知勤勉奋进,来日只是于社稷无功还罢了,若是有过,妾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说到这儿,杨桃声气也愈发柔和,“若说妾没有私心,莫说您不信,妾自个儿也是不信的。只是您正当盛年,妾还是盼着让您能亲自教导咱们的孩子成才。等他们都大了,您再要说立谁,妾心里也就有数了。好么?” 皇帝听着,伸手轻轻拍着杨桃的发髻,语气也不自觉放柔了许多:“好了,朕知道了。立储一事,往后再说罢。” 杨桃十分依恋此时皇帝的体温,便仍旧那样紧紧抱着,不肯分离,只是此时想起一事,便说道:“上月妾交代太医院众太医合力研一剂方子出来,用以根治梁王的病症。太医说是打娘胎里带的,根治不好说,但好歹能缓解压制着。眼下药方子虽出来了,倒还不敢擅用。妾预备寻人先试过,若用着果能好一些,才敢让梁王用。” 皇帝点了点头,轻轻吻在杨桃的额头上:“你有心了,就按你说的办罢。” 杨桃还欲说什么,却被皇帝一把吻住了,渐渐的自己也起了念头,交缠之际,却又渐渐回了神思,这时只听杨桃低嗔一句:“青天白日的,就在这儿……您不怕旁人笑话,妾还怕呢。” “朕是皇帝,管他们说什么?”话虽如此,皇帝也并非不忌惮外头的闲话,到底还是一把抱起杨桃,向内室慢慢走去。 杨桃就趁着这段路的时候,搂住皇帝脖子,低低说道:“妾有要事回您。” 皇帝此时正在兴头上,呼吸也颇显急促:“什么事儿?” “早上抬辇的奴才不当心,谢婉仪便摔了一跤,好在只是受了些皮肉伤,不曾伤及孩子,妾想着……还是得跟你说一声才是。” “哦……孩子没事儿便好。”皇帝淡淡答应了一声,神情似乎并不很意外,待他将杨桃搁置在榻上,便迫不及待动起手来。 杨桃这头还没反应过来皇帝的意思,便已失了深思的气力,深陷其中,尽由他折腾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三章 人情 自打上回杨桃从凌霄宫出来后,皇帝果然驳了朝臣提议立储的奏折,只称自己正当盛年,众位皇子尚且年幼,留后再议。 再说九月间,除却杨桃以外,当属薛贵人圣宠频频,皇帝更是亲口指了她向定妃习理。 若是放在从前,杨桃少不得要惊疑一番,但如今她膝下已然儿女双全,又与皇帝情谊深笃,稳坐皇后宝座之上,又怎会因此而不悦呢。 然而转眼自从进了十月,时近年关,前朝政务繁忙,皇帝进后宫的次数明显较往日少了许多,杨桃自然不必常往御前侍奉,后宫并无大事,小事则有姚贵妃与定妃帮衬着,杨桃闲来无事,倒也生了带着丹阳帝姬出去闲逛的心思。 此时杨桃母女并着奶娘丫头一行人来到御花园,也算不小的阵仗。因这会儿的天愈发冷了,丹阳帝姬早让照料的奶娘们裹得像颗小肉球,衬着精致的眉目,活脱脱是个粉雕玉砌的娃娃。 因先前在屋里闷得久了,这一路上丹阳帝姬都乐不可支地上窜下跳,一下扑到这处花丛里,一下又抱到那棵大树上,竟然一刻也不得安生,连杨桃也叫她闹得没了法子。 正当杨桃想入千秋亭歇脚时,正好远远看见曦芳仪王氏与两个贴身丫头在亭内坐着,桌上还摆着一应的瓜果糕点。 杨桃走近前去,恰好能够听见曦芳仪与两个丫头们说话的声音: “这几日主子胃口总不好,咱们能出的花样也出了,真是没法子了。如今看还是该多出来走一走,瞧着面色也见润不少。” “是,这正该当,我看主子近来总爱吃柚子,如今细想想,柚子可不就是佑子么!” 杨桃牵着丹阳帝姬,缓缓走进亭内,抬手示意曦芳仪不必多礼:“孤看你们这儿热闹得很,也来凑个趣儿。曦嫔晋做芳仪后,看着倒像是丰润许多,气色也好多了,可见定妃照料得十分上心啊。” 那曦芳仪只在见着丹阳帝姬时,略微有一丝不自在。杨桃落座后,曦芳仪便将跟前儿的果盘往她身前推去一些:“原本为这恩旨,妾要去您跟前谢过的,只是前些时日闹得厉害,时时发作,不好往您跟前去冲撞了。” 杨桃当下拿了两个果子在手,交由丹阳去边上顽,又要奶娘与几个宫女好好儿看着,一面看着她走远去了,一面与曦芳仪叙起话来:“行宫那阵子,孤记得数你伴驾最多,想来多是劳烦你看顾着丹阳了。这丫头太闹腾,你多担待了。” 曦芳仪一听这话,脸上竟是一红,连忙摇头说着不曾。 杨桃虽是看在眼里,但也没多问,只是笑道:“好了,如今既有了身子,便该事事当心一些。若有什么不好了,先不论旁人,你定姐姐第一个就要遭殃了。” 此时曦芳仪脸上竟然显出为难的神情,只见她咬了咬下唇:“从来有家丑不外扬的道理,只是殿下这般厚待关心妾,妾少不得得分说清楚,心里才过得去……行宫那阵子,妾身边的宫人俱都更换过一回,娘娘知道吧?” 杨桃亲手挑了一颗橘子在手,沉香见状要接过手来,杨桃却置之不理,只是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剥着:“孤倒是有点印象……哦,是随你们去行宫的一位女官来回过这话。加之上月里陛下下了一道旨意,说是换回原先在你跟前伺候的宫女,只怕人人都晓得了。” 说到此处,橘子皮也已剥净了,杨桃也就分了一半递给曦芳仪,这时眼风恰好在她身后俩个宫女身上兜转一遭:“陛下亲自下旨给你换回来……你可好大的面子啊。” 曦芳仪听见杨桃这话,面色当即一变,连忙站起身来,几乎就要下跪:“这话妾实在不敢当!殿下,妾有委屈想要同您诉啊……” 杨桃捻了一瓣橘子慢慢吃着,似笑非笑问道:“照理说,定妃是你的堂姐,如今又是你的主位,曦芳仪有什么委屈,也该同她说去啊……” “殿下不知,前两日妾也险些自辇上摔下,虽说才刚落了雨,路面湿滑,但若奴才上心,也不至于出什么纰漏。妾今日想起仍有些后怕,倘若真有不慎,妾要做下多大的罪过。”曦芳仪说到此处,深喘了几息。 “孤只知谢婉仪前些时候摔了一回,却不知道你也……你怎么没早告诉孤?”杨桃大惊。 曦芳仪此时眼中隐约含有泪光:“定妃娘娘已经发落了那些奴才,说是好在妾并无大碍,又体念殿下身子不爽,不兴劳动您,故而未曾禀告。请殿下恕罪!” 说到此处,曦芳仪已是含泪跪下:“还有一件事妾从没提过,月前妾屋里贴身伺候的人在宫道上冲撞了一位陈才人,被罚跪在宫道上几个时辰,她们尚且不知道规制自个儿,更遑论屋外那些奴才!妾顾念着定妃脸面,从不在外说起,可要说句真话,就这样莽撞的奴才,妾哪里敢使?为着孩儿周全,便算陛下不发旨,妾也要求到您跟前了。” 杨桃听罢这番话,心里已经有了数。但见曦芳仪这么一幅梨花带雨的模样,也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于是说道:“这又是做什么,你就是不顾惜自己,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啊!沉香,快扶曦芳仪坐下。” 得着杨桃吩咐,沉香忙与曦芳仪的贴身丫头将她扶起,杨桃看她坐稳了,才又缓缓说道:“按理说宫闱局送人到你屋里伺候,定妃为主位,也该先看一看有无不妥之处。何况你们是一个家里的姊妹,本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于此更该仔细,怎料却出了这样的事。你倘若有不好了,她又能得着什么好呢?” 这时只见她拉过曦芳仪的手,轻拍了两下:“孤原先倒听得几个嘴碎的丫头说你二人有些不快,那会子还不往心里去。盖因我晓得,即便是亲姊妹,谁还没有拌嘴闹龃龉的时候呢?只是如今……你同孤说句实话,你同定妃?” “殿下这话叫我如何答呢,”曦芳仪面上露出一点为难的意思,轻轻捻着帕子在眼角一抹,“原本是妾从前对堂姊不住,她如今要讨还回来,那也无可厚非的……” “原来是从前的事儿了——但我看定妃是个心宽的人,怎会与你计较呢?你是定妃的姐妹,我也不妨与你说一桩事。当日袁氏假孕争宠,事发后她还私底下要孤为她求一求情呢,没有血缘尚且如此,遑论你二人呢?若她仍不肯放下旧日恩怨……” 杨桃深深看住她,才语重心长地往下说道,“按理你们家务事,孤本不该插手,只是如今事关皇嗣,芳仪若真受了委屈,务必及时来报。果真出了事,连累的不单她,你们王家也必然跟着受累啊……” 前话倒还好,一听见王家受累的话,曦芳仪脸上即刻便露出了惊慌的神色,杨桃见状,少不得又宽慰她几句:“顾念姐妹之情固然是好,但也别掉以轻心,将辛苦十月掉下来的心肝肉拱手送人,万万记着,孩子只认一个母亲。” 曦芳仪听了,一径点头应下:“是,您的话,妾都记住了。” “有空来昆仑宫坐坐罢,都是当了娘的人,坐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杨桃这时看着奶娘牵着丹阳帝姬自远走近,笑意里不自觉又添一丝温柔,“好了,今儿这丫头也顽疯了,我该带她回去了。这儿风大,你也早些回去。” 得了杨桃这话,曦芳仪自然忙不迭答应了,这会儿又见她连忙站起身来,恭送杨桃回宫。 杨桃牵着丹阳帝姬一路走出御花园,沉香跟在一旁,良久才试探着道:“殿下,奴婢看这曦芳仪……可比定妃胆子小多了。” “胆子小?”杨桃轻轻笑了,“那倒未必。她能说出这番话,未必是今儿才起的心思。你只听她方才话里话外,明面上是数落奴才的不好,实则都在暗指定妃挟私报复啊……” “那殿下,是预备一助曦芳仪了么?”沉香问道。 “卖个人情与她,有什么不好呢?何况定妃……” 杨桃还未说完,只听丹阳帝姬突然仰面问道:“娘亲,人情是什么意思呀?” 杨桃不妨这些话都叫她听进去了,自责忘了这丫头一向是个鬼灵精,索性也就打住不说了,这时只见她瞪了丹阳帝姬一眼:“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做什么?我还有话问你,方才曦芳仪见你时神色古怪,你跟着你爹去到行宫,又闯什么祸了?” 丹阳帝姬这时也忘了方才问的什么,气鼓鼓道:“阿娇没有闯祸!是那个什么姨,她扑在爹爹怀里,还想跟爹爹躺在一个床上!只有娘亲,阿娇跟弟弟们才能跟爹爹躺在一个床上!” 杨桃这才悟到曦芳仪方才神色古怪的原因,一时无暇指责她口中呼喊的什么姨,只是停住脚步,一把拉住她问道:“你都看见什么了?” “也没什么呀,那个芳姨要扶爹爹上床,她还没躺下呢,阿娇就一把跳上床,说要跟爹爹睡。爹爹便叫她回去了。”丹阳帝姬得意一笑,“怎么样,阿娇厉害吧?” 杨桃一时是又好气又好笑,因皇帝不曾向她说过此事,才知此事算是揭过了。但见丹阳帝姬行事如此放肆,又不免暗暗担心起来,她稍稍侧身,询问沉香:“先前让你们找的养娘,找好了么?” “回您的话,早就备下了。明年开春殿下进学了,就叫她过来昆仑宫伺候。” 杨桃看着丹阳帝姬,摇头道:“明儿就叫她进昆仑宫伺候罢。这丫头愈发厉害了,早一日管教是一日。” 沉香当即蹲身答应下来,这时反而是丹阳帝姬不乐意了,挣扎着要甩开杨桃的手,然而她才满三岁,哪里有这力气。 眼看挣脱不开,她当即便将脾气发作出来:“我不要养娘!阿娇三岁了,有娘亲,有奶娘,不要养娘!” “胡闹!”杨桃板起脸来,“堂堂大周帝姬,在屋里混闹便罢了,在外头也这样不成体统,丢人不丢人?三宝!扛帝姬回宫!” 丹阳帝姬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又因跟在皇帝身边许久,让皇帝娇宠惯了,这会子哪里受得了这般委屈,一面扑咬,一面哭喊道:“放肆!三宝,你这个臭奴才!我是大周帝姬,我是嫡公主!你们放开我!呜呜呜……我要告诉爹爹,你们欺负我!” 杨桃听见这番话,脸色阴沉得愈发厉害,冷声吩咐:“堵上她的嘴,回昆仑宫处置。” 三宝一向知道这位小祖宗的脾气,其实也并不将这番话听往心里去。但此刻一见杨桃脸色,便心知不好,回宫的一路上还不免暗暗为丹阳帝姬担心了一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四章 教女 一进昆仑宫,丹阳帝姬便被迫跪在合璧殿内,殿里只有沉香沉星与云深几个丫头,至于平素跟在帝姬身边侍奉的一群奶娘宫女,都已被关进耳房,连个人影儿也看不见。 杨桃居高临下地站在丹阳帝姬面前,手里握着一根藤条,冷着一张脸:“我再问你一遍,知道错了没有?” 丹阳帝姬虽还是哭哭啼啼的,但仍然不肯服软认错,只见她抹了一把小脸,抽抽噎噎说道:“阿娇没有错,阿娇只要爹爹,不要别人。” “只要爹爹,”杨桃厉声问道,“那你知道你爹爹是谁么?!” “阿娇知道!”丹阳帝姬毫不畏惧地仰头答道,“爹爹是皇帝,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连爹爹都不舍得骂阿娇,别人凭什么来管教我!” 杨桃听罢,不由冷笑一声:“你爹爹为什么不舍得骂你?” “因为爹爹是阿娇的爹爹!”丹阳帝姬顶起嘴来也毫无惧色。 杨桃这会子倒是气急反笑了,又问道:“难道他只是你一人的爹爹么?你大姐姐阿容去道观为你爹爹祈福,二姐姐安静贤惠,跟你差不多大的四姐姐也比你乖巧懂事,反倒是你……成日闯祸胡闹,不听管教。我要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你!” 丹阳帝姬显然被这话唬住了,当即愣在原地,却还犟着说道:“你不是爹爹,你胡说,爹爹只喜欢我一个!”转瞬又见她哇哇大哭起来,“娘亲是坏人!我要爹爹……呜呜呜呜,我要爹爹!” 身边看着的几个丫头也有些不忍心,作势便要上前去抱起丹阳帝姬,然而杨桃狠狠瞪去一眼,几人便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杨桃任凭丹阳帝姬在地上哭喊,直等她累了,气息渐渐弱下来,才又慢慢开口:“他凭什么只宠你一个?我方才说了,你这样不乖,换作是我,早就不愿意见你了。你看,这会儿我在此处管教你,他在哪儿呢?” 丹阳帝姬虽然年幼,但也并非不懂事,一时似乎也意料到了什么,终于不再回嘴。但因此前从没受过此等委屈,这会儿还固执地流着泪,就是不肯开口说话,也不肯去看杨桃。 杨桃也不再逼问她,只将藤条交给沉香接过,看着丹阳帝姬静静说道:“你爹爹宠你,是看在娘亲的份儿上,因为娘亲是皇后。可你以为,娘亲这个皇后是那么容易当的?你这个嫡公主身份,又是那么容易得来的?” 沉星见状,上前扶起方才趴在地上大哭的丹阳帝姬,拿出帕子给她轻轻擦着脸上的泪痕,一面劝道:“小殿下,你母后一路走来,也不容易啊……” “娘亲经历过什么,你如今还小,所以娘亲不愿意告诉你,但不意味着你能因此仗着嫡公主身份为所欲为。相反的,正因你身为嫡公主,才更该仪容端方,成为天下女儿的表率,因为你正受着天下人的奉养啊……” 杨桃俯下身子将丹阳帝姬抱起,丹阳帝姬这时也不再挣扎,就让杨桃抱着,只是仍然垂着眼,不愿说话。 杨桃也不再恼怒,只是抱着她缓缓往榻边坐下:“娘从来不盼你去当什么端庄沉稳的嫡公主,那太累了,娘只希望你健康快乐地长大。人家常说,三岁看大,五岁看老。娘知道你没有坏心眼,但你如今小小年纪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往后还怎么得了?三宝、沉香这些人跟随娘亲多年,都是娘亲的得力助手,即便不谈礼敬,也绝不可蔑视他们。” “可是、可是我在爹爹那儿,看到爹爹也是这样……”丹阳帝姬终于轻轻开了口,慢慢抬头看向杨桃。 杨桃一愣,这才明白丹阳帝姬这副德行是从哪儿来的,此时的丹阳帝姬眨巴着眼睛望着她,一脸的迷茫不解,一面还在因为方才的嚎啕大哭而止不住地打着轻嗝。 杨桃一时失笑,轻轻拍打着丹阳帝姬的背后,循循善诱道:“那些人是你爹爹的奴才,他们敬畏你爹爹,不单是因为你爹爹是皇帝,更因为你爹爹的文韬武略。但你对三宝他们出言不逊,他们会如何看待你呢?他们会因为你是嫡公主,因为你是娘亲的女儿敬畏你,但却不会因为阿娇是个好孩子,打从心里尊敬你这个主子。你明白了么?” 丹阳帝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阿娇知道了,阿娇要当个好孩子,让大家都真正的尊敬我。”只见她又慢慢低下头去,将脑袋埋在杨桃胸口处,声音也闷闷的,“其实阿娇不是故意要发脾气的,娘亲每天在立政殿忙,爹爹也忙,阿娇想跟娘亲一起出来玩儿,就像今天一样……要是有了养娘,娘亲更不管阿娇了。” 杨桃听了这话,心下十分触动,一时只觉鼻尖酸涩,只将丹阳帝姬搂得更紧:“好孩子,是娘亲不好,不能多抽空陪你……”她亲了亲丹阳帝姬的额头,柔声哄道,“娘亲不该说方才那些气话,吓坏你了是不是?你爹爹他是打心眼里疼你,但是娘亲不能让他惯坏了你,让外人说你的闲话,因为你是娘亲唯一宝贝女儿啊……” 杨桃这话反而又把丹阳帝姬的眼泪惹出来了,但这时的眼泪却并非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方才她大哭时无人来哄,现下杨桃如此温柔地哄劝,不免将压在心里的委屈一起发作出来了。 好半晌才见她抽抽噎噎地问道:“阿娇、阿娇知道了……那……阿娇能不能不要养娘了?” 杨桃苦笑着摸了摸她的双丫髻:“娘答应会多抽空陪你。但养娘是负责教育公主德行的人,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就算娘是皇后,也不能坏了规矩。知道了么?” 丹阳帝姬嘟起嘴来,还冒了个鼻涕泡儿,良久才不情愿地说道:“阿娇知道了,阿娇是嫡公主,受天下人奉养,要懂事……” 这时杨桃才终于欣慰笑了,她从怀里掏出帕子,又给丹阳帝姬轻轻擦了一回脸,语重心长地说:“娘亲也是第一回当娘亲,若有做的不好的,娇娇也体谅一下娘亲,好么?” 谁想丹阳帝姬居然凑上前去,在杨桃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奶声奶气说道:“阿娇知道,爹爹说过,娘亲是天底下对阿娇最好的人,连爹爹也比不上,因为阿娇是娘亲身上掉下来的肉,爹爹还叫阿娇,不要总惹娘亲生气,但阿娇就是忍不住……只有娘亲生气了,才会多陪陪阿娇。” “好了好了,娘亲知道错了,娘亲今儿什么也不干了,就在这儿陪着阿娇好么?”杨桃一面笑着,眼里隐约有些湿润。 沉香几人在周边看着,俱是欣慰一笑。 过了一会儿,才听杨桃发话:“你们去凌霄宫请陛下过来用晚饭,知道他近来不得空,但吃顿饭的工夫总是有的吧。” 沉星当下忙笑着点头答应:“是,奴婢知道了。” 眼见沉星领命退下,杨桃才又对着怀里的丹阳帝姬说道:“好了,你也快下去洗把脸换身衣裳,过会儿你爹爹来了,你也这副样子见他么?我也得去换身衣裳了,你瞧瞧自己干的好事儿,是不是都是你的鼻涕眼泪?” 丹阳帝姬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一把从杨桃膝盖上跳下来,就跟着云深去换衣裳了。 这厢沉香也扶着杨桃进里屋更衣,正当沉香低头为杨桃理着裙摆时,突闻杨桃一叹:“沉香,我是不是对这丫头太狠了……” “殿下为了教育帝姬,也是用心良苦。都说慈母多败儿,殿下宽严相济,未尝不好呢?您看小殿下,如今可不是服服帖帖的了。” “就不知能不能她真正听进去,自己的孩子,关在屋里怎么骂都好,若是出去外头让人家指指点点的,谁心里好受呢?”杨桃摇了摇头,“罢了,你去吩咐小厨房罢,我在这儿歇会儿。” 晚些时候,皇帝果真过来用饭,期间问过丹阳帝姬今日做了什么,杨桃倒是神色如常地吃着饭,丹阳帝姬倒是十分乖巧地说:“今儿娘亲有空,陪我逛园子去了,爹爹明儿也陪我逛好不好?” 皇帝笑着看了一眼杨桃,挑眉笑道:“好啊,明儿我带着你们娘俩一起去,两个弟弟也带上,如何?” 丹阳帝姬当即笑着拍手说好,倒是杨桃横了皇帝一眼:“两个弟弟还小,何况天佑底子弱,见不了风,都留在屋里罢。” 皇帝夹了一筷子菜给杨桃,一面妥协说道:“那就咱们仨个去吧。” 饶是如此,丹阳帝姬这顿饭也用得乐不可支。 到了晚间就寝时,皇帝与杨桃一起躺在榻上说话,杨桃自然提了一嘴今日教训丹阳帝姬的话。 皇帝听了,一面翻着书,一面笑道:“我看你啊,就是对她太严厉了,她才几岁,正是该玩闹的时候,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不论如何,她现在是嫡公主,咱们跟前任性就罢了,若到了其他女眷跟前,还是不知规矩不识大体,岂不是让人看咱们笑话么?再说……”杨桃伸手圈住皇帝的脖颈,“咱们的孩子,可不能叫外人指指点点的。” 皇帝无奈笑道:“你说的都对,你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双宜说了还未必算数,您要是也还像从前那样放纵她,我说了也是白说。”杨桃见皇帝这话并不诚恳,不免搂着他摇了一摇。 “好好好,朕知道了,朕也会适当管教她的。行了吧?”皇帝放下书本,看着杨桃道。 杨桃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那咱们歇息罢。沉香,熄灯罢。。” 说罢便只见她松开手,翻过身朝着里边躺好,似乎这就预备睡下了。沉香甫一进屋,才要走近烛灯旁,皇帝却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了。 沉香走后,皇帝这才转过头,不解的看着背过身去的杨桃:“你今儿就是特地叫朕过来用饭的?” “妾今儿身子不爽……您就好好歇一觉罢。”杨桃知道皇帝问这话的意思,便懒懒开口。 皇帝哦了一声,只得气闷地熄了烛火,这夜自然睡得不大安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五章 自戕 一连几日都是阴雨天,到了这一日才终于见晴。午后时分,杨桃因着腿疾发作,便只懒懒歪在榻上看书,沉香则跪坐在脚踏边轻轻给杨桃捶着腿。 殿里原本十分安静,倏忽闻见珠帘碰撞的声响,杨桃略一抬眼,便见云深自外间打帘进来了,这时只见她稍稍福身道:“殿下,越美人来了。” 杨桃听着这话,手边翻过一页书,纳闷道:“她怎么来了?” 沉香一面捶着腿,一面轻轻笑道:“殿下忘了上回咱们宫门口的事儿?那时您说得空了要请她过来说话呢。只是遇上了八月的中秋宴,九月的重阳宴,还有前几日丹阳殿下的生辰宴。一连几场大宴小宴办下来,您身上又不大好,越美人想是见您难得空下来了,才敢过来拜访。” 杨桃哦了一声,这才想起确然有这么一桩事,便点了点头:“把帘子放下,请她进合璧殿说话罢,孤腿上不方便,就不去昆仑殿见她了。” 云深自然听从吩咐出去领人,不多时帘子一动,转瞬便见云深打起帘子请越美人进殿。 越美人也是头一回进到皇后休息的所在——合璧殿。不料此处的装潢与昆仑殿大不相同,若说前殿是尽显天家的恢宏大气,合璧殿更显清幽雅致,足见主人品味。 杨桃见越美人看的呆了,不免出声提醒一句:“还不请你们越美人坐下。” 越美人这才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地拜下大礼,才由云深伺候着坐下来,一面开口:“越氏这几日晨昏定省时闻着昆仑殿似乎有药味儿,又不敢妄自揣度……但总放心不下,趁着今儿放了晴,便想来瞧瞧您好不好。” 因与越氏隔着一道帘子,杨桃自然也不拘着,仍像刚才那样随意歪在榻上。 “前些日子是有些着了凉,汤汤水水灌下去也大好了,难为你记挂着这事儿。”眼看着丫头捧了贡橘上来,杨桃才笑着往下说道,“这是下边儿才进上来的,笼统也没多少,偏偏陛下不大爱吃酸的甜的,一气全赏了孤。孤才要叫人往各宫都送一些尝鲜,你倒先来做了第一人。云深,给你们越美人剥一枚尝尝罢。本宫记得你是辽东县的姑娘,以前在家中,轻易吃不到吧?” 越美人见了那橘子,也不由露出纳罕的神色来,再听杨桃问了这么一句,一时有些难为情,便垂下眉眼道:“是……妾在家中听爹娘说过,这东西只生在南方,在妾的家乡难得一见,更别说能吃上了。” 只见她客客气气地接过云深剥好的橘子,放在口中,一面吃一面笑道:“这样好吃的东西,娘娘也不私藏,反而记挂着六宫,您真好。” 杨桃也接过沉星递来的橘子,慢慢吃了几瓣,只等吃净了,拿帕子擦了擦嘴,而后笑嗔道:“傻丫头,这有什么,孤在陛下跟前侍奉多少年了,有什么没见过呢?是你们这些新姑娘可疼,孤才愿意赏你们,何况往后还要指望你们好好侍奉陛下呢!” 说罢,杨桃又吩咐云深一句,“越美人既吃着好,过会儿你多拿一些出来,好让越美人先带回去。” 云深也就福了福身子,答应下来了。 越美人这时愈觉脸上臊得慌,但还是强撑笑意说道:“伺候陛下原是姐妹们的本分,更是妾等的福分,岂敢说得上'指望'二字呢?何况陛下疼惜殿下,也是众位姐妹们都看在眼里的。您肯将这些疼惜分与姐妹们,自然是殿下的大度了。” 杨桃倒是淡淡一笑,不急着开口说话,只是隔着帘子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番,良久才道:“越美人会说话,难怪陛下喜欢,把李宝林也赏了你做丫头。” 越美人因着杨桃良久的沉默而渐渐生出几分不安,当杨桃终于开口说话时,她才要放下心来,但在听清杨桃的话后,又不禁提心吊胆起来:“回您的话,陛下只是……只是见李宝林规矩不好,才叫她到妾屋里伺候,好叫妾指点一二。” 杨桃轻笑了一声:“是么?她规矩不好,孤原以为该让孤和你们姚贵妃或是定妃提点,不想陛下倒是指了你来亲自提点,这可足见陛下对你的看重啊!” 越美人甫闻此话,心里一慌,连忙站起身来,脸上也有几分焦急,顷刻就“扑通”一声跪下道:“殿下……妾、妾不是这个意思!” “你慌什么,”杨桃隔着帘子看一眼云深,示意人将越氏扶起来,“陛下看重你,喜欢你,孤是由衷替你欢喜啊。前几日陛下过来给姐儿过生辰,姐儿吵着要泥人,陛下还提了一句,说是你也喜欢泥人呢,于是我便叫宫闱局的能工巧匠,给姐儿和你各捏了一个,过会儿就让人给你送去,啊?” 越美人显然没想到杨桃竟知道“泥人”一事,此时回想当日昆仑宫外之事,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但又不敢辩驳什么,只得又跪下来磕头谢恩:“殿下如此体恤妾,妾当真是感怀在心,无以为报。” “你若真有心要报,只管一心一意地伺候好陛下就是了。胆敢生出别的心思,孤就要狠狠罚你啦!”杨桃笑道,“云深,扶美人起来坐好了,地上凉着呢。” 越美人将这番关切的话听在耳里,不由打了个激灵,但还是勉强稳住声色道:“妾记住了。” “话又说回来,李氏规矩不好,在你屋里这两个月,学乖了没有?”杨桃见她坐下了,便又问道。 越美人这会儿答话的神情愈发恭谨,决计不敢有丝毫怠慢:“回殿下,李宝林到底是嫔御,出身也比妾贵重,虽然陛下将她交给妾使唤,妾也不敢安排什么活计给她,平素只让她待在耳房罢了。” 杨桃听见这话,知道越氏是个有轻重、心里也有计较的人。当下便只是点点头,倒也不曾多说什么。 正当二人闲话之际,却见另一个二等宫女采莲进来,对着沉星附耳说了一句什么之后,便缓缓退下了。 杨桃看一眼沉星,示意她只管说来,于是听她说道:“少阳宫来人传话,说李宝林……自戕了。” 杨桃还未有什么神色,倒是越美人惊得一下站起身来,上前几步:“殿下,妾没有,妾没有……” 杨桃见状,也只是摆手:“你放心,这事儿没有查清前,孤不会随意治罪。李氏她要自轻自贱,咱们本不该有半分怜悯。只不过她是你屋里人,何况又是一条人命,多少你都得担些干系。” 越美人听见这话,鼻尖一酸,险些就要落下泪来,但为怕失仪,还是咬唇忍住了:“妾并不是不愿担干系,只是想起来,她跟妾说过,中秋宴上想给陛下送份贺礼,谁想一耽搁就再没机会,转眼就走了。是妾没有将她看顾妥当,请殿下责罚吧……” “现今只是没了一个宫女李氏,你就这样了,再往后呢?”杨桃刻意咬重“宫女”二字,也是为了提点她,“都说世事无常,在这琼台更是如此,往后时日还长呢,这话,你细想想吧。” 越美人听着,渐渐也反应过来,而后只见她抿了抿唇:“越氏记下了,谢您提点……往后若是越氏做的错了或是偏了,还望您能多多提点。” “孤既为中宫,后廷诸人若有行差踏错,自然该当引正,美人放心。”杨桃点了点头,“好了,你且回去罢,这事本宫细查过后,必然会还你清白的。” 越美人便又郑重跪下,磕头谢恩:“多谢殿下!” 只等越美人退下后,杨桃当即便让月娘去细查李氏自戕的原因及这段时日来越美人对李氏的态度。 将近晚膳时分,才见月娘回宫复命。杨桃听罢,果然与越氏所说相差无几,不免冷笑一声:“还没怎么糟践她呢,这就受不住,既然成不了大器,死了也不可惜。所幸如今已是奴才了,倒也不必牵连李家,尸身丢去乱葬岗。再跟李家知会一声,若有下回,死的就不单是一个宫女了。” 月娘领命应下,杨桃便又吩咐云深:“你跟吉祥亲自将贡橘一一分往各宫,再把李氏自戕的后果分说清楚,孤倒要看看,还有几人胆敢蔑视皇威。” 云深自然也点头答应下来,这就动身去办事了。 此时只见沉星奉上茶来,一面劝道:“殿下消消气吧,为了一个李氏动怒不值当。” “我何必同一个死人置气,但陛下与皇家的面子却不能不顾。”杨桃接过茶盏,慢悠悠吃了一口才说道。 “殿下苦心,奴婢们都明白。说起来,今儿越美人在您跟前战战兢兢的样子,奴婢见了都解气,看她往后还敢不敢借着您的名目向陛下邀宠了!”沉星笑道。 “她现在是没那个胆子。往后么,就未必了。你们也都看出来了,她不是个绣花枕头,若是不作妖,孤也就随她去了。若是敢同孤作对……”只见杨桃重重将盏子一搁,不曾再说什么,只是拾起书本重新翻阅起来。 殿里一时重归寂静,昆仑宫里伺候的宫女们又各司其职,就好似这一日越氏从未来过似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六章 朱砂(上) 自打出了李宝林自戕的事儿,杨桃的一番处置加上对六宫众人的警示之后,宫中倒是难得安生了一阵儿。最主要的还是皇帝忙着政务,鲜少进来后宫,众人争无可争,自然消停了不少。 时下进了寒冬腊月,杨桃愈觉身上惫懒,吃过晚饭便又窝在炕上取暖,一面吩咐着年宴事宜。因着明儿就是腊八节,杨桃自然叮嘱了不少事宜,最主要的还是令御膳房熬上腊八粥,分送六宫食用。 此时才刚交派完活计,便见采莲这丫头打外间进来,因并无外人,便见她神色焦灼道:“殿下,长留宫晏妃派人过来回话,说琢贵嫔身上见了红,这会儿已经请了太医去瞧,特来知会您一声。” 杨桃心底一慌,即刻命人看辇,一面起身吩咐左右更衣。 云深见状,连忙上前劝道:“殿下,太医既然已经过去了,何况又有晏妃在那儿守着,想必出不了什么大事。眼下琢贵嫔见了红,屋里腥重,只怕冲撞了凤体,明儿您再移驾过去罢。” 杨桃听了,一时只得作罢,先派月娘过去探探情况如何,又另外吩咐道:“陛下这两月少进后宫,想来还不知此事,先不必将此事传到前边儿,让陛下安心理政,也别惊扰了尧将军。” 沉香忙不迭应是,这就下去打点各处,以免有人提前透了消息,将此事传出,扰乱人心。 等候之时,杨桃只觉右眼皮子突突直跳,坐立不安。一个时辰后,只见月娘面色沉重地回来,将琢贵嫔小产一事上报。杨桃终于按捺不住,即刻披上大氅,乘辇去了长留宫。 晏妃彼时正在里间陪着琢贵嫔,但听见皇后驾临,便匆忙往外接驾:“您来了。” 杨桃亲自扶了晏妃起身,急忙问了几句琢贵嫔的情况。 晏妃看一眼里屋的方向,声色低沉:“孩子究竟没保住,好在方才下了一剂猛药,都清干净了,这会儿才刚哭着睡过去。太医说,好好调养一段时日便能无碍……实在可惜了,是个成型的小皇子。” “事到如今,她身子无碍就好了,”杨桃叹了一口气,与晏妃二人一并坐下,又微微皱眉问道:“前些日子太医回的都是脉象稳健一类的话,这会子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 “妾正要跟您回了这事,太医说给琢贵嫔把脉之时,查出体内有中毒之兆,似乎是朱砂……妾已让太医去小厨房查验方才琢贵嫔用剩的吃食及这段时日服用的药渣,想必过会儿就有结果了。”晏妃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 杨桃听见“朱砂”二字,心里一惊,一时却按捺不发,只是侧首看她:“你这几日,不曾瞧出她有甚么异常?” 晏妃却是摇头:“琢贵嫔的吃食皆是她屋里人亲自经手,为着避嫌,妾从不干预。且妾这些时日染了风寒,连二姐儿也少见,何况琢贵嫔有着身子呢。好在这两日精神稍好一些,才能过来看看她。” 皇后听着“避嫌”二字,原本还有话要说,但看她脸色苍白,心生不忍,也就作罢了。 这时太医已从小厨房查验完毕,回的却是并无不妥之处。杨桃与晏妃俱是一惊,二人对视一眼,却听杨桃先行吩咐:“你们去里殿搜一回,动静小一些,别惊着琢贵嫔。” 几个宫女领命进去了,杨桃怕在此处审案,惊扰了琢贵嫔歇息,于是让晏妃随她一起回主殿等候结果。 然而杨桃才刚坐下,便突然想起昭和六年,她怀着丹阳帝姬之时,卫氏便曾以朱砂毒害于她…… 晏妃看着杨桃的模样,似乎也心领神会,一时也不曾开口说话。 这时倒是杨桃先行开口劝道:“你身子虚弱,又在这儿守了许久,进去歇一歇罢,左右有孤在这儿。雪天轿辇难行,这几日你只管在长留宫安心养着,不必去定省了。” 晏妃摇了摇头,勉强笑道:“妾是长留宫主位,琢贵嫔是我宫里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妾怎可推卸责任呢,就让妾留在这儿,将功赎过吧。” 还不等杨桃说什么,月娘与几个宫女将数样可以盛物的物件悉数抬到主殿,诸如花瓶、烛台、杯盏,手炉等物。 杨桃让太医仔细验过,最后见人在一个熄灭了的手炉之前停顿良久,渐渐决出不安。半晌只听他回道:“启禀殿下,这手炉里炭灰里恰有燃过的朱砂,只是分量不多。” 杨桃当即将琢贵嫔身边的丫头叫来问话,这才知道,琢贵嫔有孕后身子畏寒,时时要捧着手炉取暖,故而这手炉轻易不离身。 只见她目光一沉,厉声问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手炉里混进这样的腌臜东西,也不知道么?!” 那宫女原是琢贵嫔带进宫的家生丫头,今儿见到自家主子这般情状,早就自责不已。再听杨桃如此发问,更是泣不成声,连连自掴:“前儿夜里娘娘就说腹部疼痛,奴婢本想请太医瞧,但娘娘以为是胎动,奴婢们就都不大放在心上。是奴婢失责,未能及时察觉,才叫小主遭奸人所害!奴婢该死!” 杨桃与琢贵嫔素有交情,也知晓面前这丫头心思纯善,又一直忠心侍奉在她身边,且与琢贵嫔性情相近,一向粗枝大叶,想必也不曾料到此事。 虽说心生恻隐,但杨桃却不得不给她长长记性。毕竟深宫险恶,若连最亲近之人都不够妥帖,琢贵嫔往后又该如何立足。转瞬只听杨桃说道:“你是该死,但你家主子这会儿还需要人伺候,待她身子大好了,孤再发落你!” 那宫女听罢,也不怨恨杨桃,反而因着能在琢贵嫔身边多伺候一阵而感怀在心,当下连连磕头谢恩。 “你家主子素日曾与谁人结怨,竟敢惹得旁人下此毒手?”杨桃摆手叫她起来,又问道。 “回殿下,我家娘娘自打有孕便不大外出,除了从前的和姝贵嫔,实在不曾与旁人交恶啊……”那丫头擦了擦泪,凝神想了一想,还是摇头说道。 “琢贵嫔虽有些孩子心性,但本心不坏。我虽不常出门,也知道她素日交游不广,想必让她小产……只是第一步罢。” 杨桃听罢,不觉背后一凉,后宫的魑魅魍魉,从来是杀赶不绝的。 缓了一会儿神,杨桃又问那名宫女:“这些日子,都有哪些人来过?” 她却是想也不想,很快答道:“陈才人自打册封后,时不时便会过来拜访我家娘娘,走动颇多。” 杨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于是吩咐:“领她过来。” 陈才人入宫不过数月,也是头回听说女子小产之事,过来时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慌乱,连请安的声音里也露出了几分怯意。 与陈才人一道过来的还有同宫的刘才人,因皇后传召时,二人正在一处说话,刘才人怕推辞不去恐有不敬之嫌,自然就跟着一块儿来了。 二人行过礼,杨桃抬手示意起身,又让刘氏先行落座:“陈才人到底是晏妃宫里的人,还是晏妃亲审较为稳妥。” 晏妃得了这话,自然先起身谢了一回恩,而后才问:“陈才人,方才这丫头说你近段时日与琢贵嫔来往甚密,你有什么要说的么?若是没有,那么这些时日,你察觉出琢贵嫔身上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了么?” 谁料那陈才人连连摇头道:“回殿下与娘娘的话,妾近日确实来过几回,毕竟都是一个宫里的人。只是琢主子……大抵是孕中敏感多思,仿佛不大喜欢妾,故而妾来了几回,就不曾再来了。” 晏妃听罢,便看向皇后:“殿下,妾问完了。” 杨桃这便又看向琢贵嫔的贴身宫女:“除却你们几个贴身的,还有谁进去里屋过?” “没有要事,娘娘一向是不许外屋伺候的人进来,至于里屋伺候的姐妹们,都是娘娘的心腹,奴婢相信她们。”那宫女老实答道。 杨桃却是不置可否,一面说道:“朱砂用途甚多,翻查档案未必能查出什么,只怕此间有私相授受之疑。祸起长留,只能从此处清点。” 说到这儿,杨桃侧首看向晏妃,只见晏妃很快接道:“就自妾殿中查起,再到奴才耳房,长留宫上下每一处都不能落下。” 吉祥领命,当即带着长留宫的几个黄门一起下去搜查,不多时竟从陈才人屋前的大树下翻出一袋东西,经太医查验,竟是燃烧过的朱砂灰烬。 不等杨桃发话,原本安静看着的刘才人已是满目讶异地低呼:“陈姐姐,你怎如此糊涂!” 陈才人看见那袋东西也愣了一愣,直抢地大呼道:“殿下,妾冤枉!” 杨桃看向陈才人时神色极为复杂,然而无论此事是否是她所为,都要先给琢贵嫔一个交代,也是为了给尧将军一个交代。 大周战事初止,若因此事而惹得功臣不满,怕是又要有一番动荡。一个不知名地方小官的女儿与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将门之女,孰轻孰重,想必明眼人都能瞧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七章 朱砂(下) 思及于此,杨桃当即冷冷发话:“把陈才人屋里的奴才都押进慎刑司,挨个审问。” 那陈才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扭头看向刘才人,狠狠说道:“难怪你前阵子突然寻我和好,又在那棵树下站了那么久,原来都是为了今日陷害我!殿下,妾不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是刘才人心怀怨怼,借此陷害,求殿下明鉴!” 杨桃听见这话,颇为不解地望向晏妃,晏妃只得据实说出:“此前陈才人与刘才人曾有过口角,妾做主罚了二人一段时间的禁闭,妾想着她们年纪轻,偶尔拌嘴也是有的。好在后来重修旧好,何况这本就是小事,便不曾向殿下提起。” “今日摊上了琢贵嫔小产一事,便不算大事了。”杨桃说罢,便看向刘才人,“你有何话要说?” 那刘才人当即跪下诚恳道:“殿下,妾此前年纪轻,说话不妨头,确实与陈才人有过不快。但经晏妃娘娘教诲,且每日定省时又有殿下垂训,妾已经知错,便绝不敢再犯,甚而亲自去向陈才人赔礼道歉。 可东西是在陈才人那儿搜出来的,这宫里也属她与琢贵嫔走动最勤,妾实在无辜啊!殿下是中宫皇后,若明月之光,辉映大地,妾相信您一定能明察秋毫。” 陈才人欲辩无言,只得膝行去往晏妃跟前,拉了拉她裙角,带着哭腔:“娘娘,娘娘——妾自进了长留宫,一言一行您都看在眼里,言行举止无一不是您亲自教导,事事也都要回禀您,您知道的!娘娘!妾不是这样的人……娘娘,您替妾说说话啊,娘娘!” 说到这儿,她又指了指刘氏:“是她,一定是她!是她嫁祸于妾,那东西一定是她指使人埋下的!” 皇后听着这话,冷冷打断:“够了!言行举止无一不是晏妃亲自教导,你这话的意思,是说陷害琢贵嫔乃是晏妃授意?陈才人,你可知道构陷上位是何等罪过?!” 陈才人被这话吓得不敢作声,倒是晏妃身子本就虚弱,哪里禁得住陈才人如此拉扯,又是这般大哭大喊,一时体力不支,两眼一闭,便昏过去了。 刘才人见晏妃晕倒,慌忙上前去扶:“晏妃娘娘——太医,快给娘娘看看!” 杨桃命几个宫女上前搭把手,一齐将晏妃扶进内殿歇息,又要太医进去诊脉,让沉香随着进去看看情况如何。 等候间却见跪倒在地的陈才人突然扑向刘才人,一面狠狠扯着她的发髻:“刘氏!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你害我…你害我……你害我!” 刘才人被扯得吃痛的喊了一声,一把搡开她:“你害了贵嫔娘娘、晏妃娘娘还不够,如今竟要当着殿下的面谋杀我么!” 杨桃见晏妃晕倒,早已愤然不已,这会儿再看陈才人动作,竟与市井泼妇别无二致,心下愈发恼怒,当即命人扣住她,冷声喝道:“还不给孤跪下!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 陈才人被几个黄门压制住,一时动弹不得,便只能失魂落魄地跪在皇后跟前。 这会儿却见三宝从外边回来,对着杨桃说道:“殿下,陈才人的宫女都招了。” “带上来。”杨桃不由分说地吩咐。 “殿下……奴婢都招了。那日刘才人来找我家小主和好,那会儿天热,她就站在门前的树荫下等着,小主回来后,奴婢将这事儿说了。后来有一天,她便吩咐奴婢把这些东西埋在那棵下,奴婢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只能照着吩咐办事。”那宫女进殿之后便老实跪下,含着泪颤声说道。 陈才人听见这席话,竟是周身一软,此时半点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抽抽噎噎道:“不是…不是啊,殿下您信妾,妾不敢的……妾从未吩咐她做过这样的事,到底她不是妾屋里伺候的,妾再蠢笨,又哪里会使唤她去做?” “当日您与桃红姐姐在屋里说的话,奴婢都在后院打扫时都听见了。您让桃红姐姐预备好朱砂,等您去看琢贵嫔的时候,就悄悄撒在她手炉里,还说每回只放一些,才不易叫人察觉,被奴婢发现后,您还以奴婢家人性命来威胁奴婢!”说话间,她便连连磕头道:“求殿下救救奴婢一家吧。” 刘才人听罢,也怒道:“我好心好意寻你和好,原来你却存了这么歹毒的心思,求殿下做主,为妾洗清冤屈,为琢主子讨回公道!” 按照宫女的话,即是刘才人找陈才人和好时,在那棵树下等候良久。于是陈才人借着与琢贵嫔来往频繁,暗地在手炉里放了朱砂,又将朱砂燃烧过的灰烬放在那棵树下,以便事发时指认刘才人诬陷。 陷害皇嗣是赐死的重罪,若真是她,那么陈才人便是要借着这个罪名,置刘才人于死地,谁料这位宫人最后却反戈一击,道出实情。 但按照晏妃的话来说,二人只是发生过一场口角,陈才人又何至于要置对方于死地呢?可是私下里二人关系究竟如何,又发生过什么,谁也不甚清楚。 忙活了一夜,杨桃一时也深感疲倦,但仍得强打起精神应付,捋清这些后,陈才人的动机,手法,结果都已非常明晰。但还是那句话,不论是不是她所为,现有的证据对她十分不利,何况与皇家利益相比,有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所以这桩罪,也只能让这位陈才人认下了。 杨桃颇为感慨地闭了闭眼,最终沉声吩咐:“陈才人陷害皇嗣,其心可诛,着赐鸩酒一杯,令其自行了断。琢贵嫔屋中宫女,准其自行处置,孤概不过问。” 陈才人也像终于认命了似的,不再挣扎吵闹,只是被人拖走前,还恨恨地望着刘才人,最终吐出一句:“刘氏,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杨桃这时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刘才人,那刘才人不由瑟缩了一下,却不敢说话,杨桃冷笑一声,不曾再看这位丑角,只是自顾抬脚进屋看晏妃去了。 所幸晏妃只是因身体虚弱,并无大碍,休息一会儿便能醒来,杨桃听罢,总算安下心,又赶着去偏殿看了一回琢贵嫔,因见人睡得不甚安稳,便吩咐宫女去点了些安神香,又嘱咐贴身宫女仔细照顾,自己也就回宫了。 皇帝知道琢贵嫔流产已是第二日的事儿了,除却赏赐下一干补品珍玩,他更是亲自放下朝政去探望了一回琢贵嫔,事后更是直夸杨桃处理得当。 然而杨桃从皇帝的脸上却看不出半分伤痛来,一来或许是因为皇帝子嗣渐渐丰盈,失去这一个并不可惜,二则是因为陆子清这个人,从来最为忌惮身后握有兵权之人诞下皇子。 从前的杨桃是如此,如今的琢贵嫔也是如此,往后还会有别人。 此事之后,琢贵嫔与杨桃感情更为深厚,对她也更为信任。杨桃心里也十分疼惜这位境遇与她相似的妹妹,但有些话,却永远不能对她说出口。有些时候,对一些人来说,或许无知才是最大的幸福。 在这后宫里,从来只有她们女子之间能互相慰藉,可互相厮杀,也同样是她们女子之间的事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八章 剪纸 话说自琢贵嫔小产后,杨桃隔三差五便要过去探望一回,毕竟晏妃身子不适,杨桃身为皇后,又与琢贵嫔情谊深厚,少不得要多跑几趟。因着时近年关,即便琢贵嫔出了小月,也还不便迁宫挪动,杨桃便索性将她入主浮玉宫的日子定在了来年二月。 忙过腊八,小年与除夕便愈发近了,原本该是阖家团聚的日子,七皇子英王却仍在胡地。皇帝虽说此前已经下诏让他返周,胡地却未有放归的意思,反而是当日随他同去的端淑长公主先行回了京城。 虽说如此,皇帝却丝毫未有召这位皇姐入宫问候意思,连年宴的名单,因为奉了皇帝的旨意,也未曾安排端淑长公主的座次。杨桃记着上回皇帝提起端淑长公主的脸色,自然不敢多问,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忤逆皇帝,只得照做不误。 这一日杨桃难得清闲了些,想起皇帝对端仪与端淑两位长公主的态度大相径庭,不免生出几分感慨。一时又记起忠亲王府先前送进宫的那位樊氏,于是叫来云深: “今儿你亲自跑趟不周宫,请樊宝林过来一起吃顿饭罢。打她进宫后,孤便忙这忙那儿,除却晨昏定省,也不曾与她正经见过一回。到底是咱们府里出来的,也该好好说上几句话。” “您也是好不容易才得了空,让她过来陪您叙叙旧情也好。”云深与这位樊宝林在忠亲王府也有过些交情,对这位姑娘也很有好感,于是很快便点头答应下来。 及至午膳时分,那樊宝林果然应邀来了,来时手边还提了一只食盒,就在昆仑宫门口乖觉候着。 杨桃看了一会儿书,不免有几分疲意,接过沉香才拧好的巾子擦了脸,这才稍稍精神些:“让她进来吧。” 樊宝林进殿后,便被伺候着除了斗篷,一见杨桃便按规矩拜了下来,杨桃自然笑说不必多礼,当即赐了座。这时便有丫头上前在椅子上铺了换下樊宝林手上的汤婆子,一面说道:“小主请先暖暖身子。” 樊宝林何曾受过这样的礼遇,一时只觉受宠若惊,忙将手边的食盒奉上:“妾知道皇后殿下心里总是惦记着王府。因着往年府上都会包饺子吃,便给您包了一份,若是包的不好,还请您宽恕。原想让您吃上热乎的饺子。只是妾不敢向定妃娘娘借小厨房,其实如果娘娘知道了,也必定会叫妾捎过来一份情意的,是妾不愿意麻烦她。” 杨桃听着这一番周全的话,不免笑道:“先是要你动手包着,又要你落在为难之处,不论味道如何,单你这一份心,也很叫孤感念不已。再说宝林也算得上孤的半个娘家人,这一份饺子,果真是送到心窝上了。” 这话一落,便见杨桃吩咐云深把食盒送去小厨房,让厨娘煮上两碗送来。吩咐罢了,她才又转过头看向樊氏,“好姑娘,你规矩伶俐,又很肯为人着想,王府送了你这样一个妙人来,陛下与孤自然是得了好,却不知王府那儿是怎么百般的可惜呢。” 樊宝林听着这样的奉承话,也不自觉抿嘴一笑:“殿下谬赞,妾只一心盼着您好。这一份情,除去对您的敬爱,也有对这些年王府收留妾的感激。樊氏在府中为奴时,也时常能听到王爷对殿下的关怀。今日总算带到,妾才算真正安心了。” 杨桃听见这话,一下笑了:“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感情是要深厚一些。你只咱们陛下对端仪公主,岂不是一样的么?” 樊宝林便也忙笑着点头称是:“妾笨嘴拙舌的,真真是叫您笑话了。” 说话间两碗饺子便已送了上来,二人正慢慢吃着,不妨丹阳帝姬自偏殿过来,闹着要与杨桃一块儿剪纸。 杨桃先是放下汤勺,拿帕子擦了擦嘴,这才拉过丹阳帝姬,问了一句怎么回事,然而目光却是看向了跟了过来的奶娘。 这时只见奶娘陪着笑说:“小殿下才刚吃了饭,看采萍采薇几个小姑娘剪纸好玩儿,闹着要学,奴婢怕小殿下伤了手,一时不敢依……” 说到这里,奶娘因着此处有外人,不愿落了丹阳帝姬的脸面,也就没有再说。杨桃心里有数,也不再追问下去,只是看向怀中的丹阳帝姬:“娘亲可不会剪纸啊,教不了你了。” 丹阳帝姬听了,不免撅起嘴,小小的身子也不大安分地在杨桃身上扭了又扭,显然是又要使小性儿。杨桃一时又要发火,但因有外人在此,便只得按捺不发。 樊宝林也是个明白人,见状不免也跟着温声劝道:“恕妾多言,小殿下毕竟还小,实在是掌握不好剪的分寸,剪纸本是为了开心,只是若真是伤着碰着便是不美了。” “殿下,不如让妾多剪几个,看看小殿下喜欢不喜欢,由着她把玩也是很好的。若小殿下喜欢,妾便每日都剪一些送过来。”说到这儿,她便看向杨桃,是在请示杨桃的意见。 樊宝林本就言之有理,也很贴合杨桃心中所想,她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但此事终究还是要丹阳帝姬点头才是。于是她便伸手捏了捏丹阳帝姬的小脸,问道:“樊宝林说的,你听见了么?你说好不好?” 丹阳帝姬犹豫了一会儿,也就瘪着嘴嗯了一声,权做答应了。 奶娘终于放下心来,忙不迭让采萍采薇把剪子与红纸拿来,放由樊宝林剪出花样。果然不一会儿,便见她剪出一只兔子,再有一会儿,更剪出丹阳帝姬的小像。 丹阳帝姬见了,喜得连连拍手叫好,再也不哭不闹的,便只攥着几张剪纸不肯撒手。 杨桃见丹阳帝姬安生下来,便对这位樊宝林高看几分:“她既看上了你的剪纸,你又肯给她剪些新鲜的解闷,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是要你每日剪纸,不免太麻烦了些,或是孤派几个丫头过去跟着你学,再要丹阳看她们剪,那也很好。” 樊宝林连忙低头笑说不敢:“能给小殿下剪纸,逗小殿下开心,这也是妾莫大的福分了。” 杨桃满意地轻轻抚过丹阳帝姬的发顶:“等明年开了春,她就往弘文馆上学去了,有陛下管教着,只怕将来野的啊——你就是肯剪,她倒不肯看了。你只管应付着,哄过这几日,也就是了。” 丹阳帝姬哪里肯依这话,轻轻哼了一声:“娘亲胡说。” 一时殿内众人皆笑了,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把饺子吃了,樊宝林才告辞回去。 此后一段时日,昆仑宫倒是真的总能收到樊宝林送来的剪纸,丹阳帝姬也果真因此安分了好一段时日。 在一片喜庆宁和中,琼台即将迎来昭和十年,可谁也不知,这样的宁和终究还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九章 换子 昭和九年的除夕夜,本该是辞旧迎新的好日子。谁料大家伙儿齐聚在含元殿守岁之时,端仪长公主与谢婉仪这两位孕期相近的产妇便先后发动了。 端仪长公主此前虽小产过一回,但究竟还是头回临盆。谢婉仪年纪轻,遇到这事儿更是惊慌不已。 杨桃身为皇后,自然得镇定自若地将两人安置在含元殿偏殿,再吩咐宫女黄门去将产婆太医一并请来,自己则与皇帝随往偏殿看候。 至于在场的其余妃嫔,因姚贵妃位分最高,且有协理六宫之权,得皇后允准后,自然由她下令将众人一一遣散了。于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后宫众位妃嫔便各自回宫去了。 原本寻常妃嫔生产,若非是皇帝看重之人,自然是无需他亲自等候的。但偏殿里不仅有谢婉仪,更有皇帝十分宠爱的胞妹端仪长公主,即将出生的,不仅仅是杨桃的亲外甥,更是皇帝的亲侄儿,他当然也是十分看重。 稳婆太医加上帝后陪着两个孕妇折腾了整整一夜,临至破晓时分,谢婉仪与端仪长公主先后诞下了八帝姬与忠亲王小世子。 当稳婆们将两个襁褓抱出时,皇帝着急地问过端仪长公主的身子,得知母子均安后,却是先行抱过了世子。一时颇有些爱不释手,其后更是当即为其起名为“谦”,宫人纷纷跪下贺喜,口中连称:“恭贺陛下喜得帝姬,长公主殿下喜得世子!” 皇帝喜得合不拢嘴,连道三句“赏”,含元殿上下自然喜气洋洋。 杨桃谢过皇帝赐名的恩典后,便也在一旁含笑逗弄着这一对一齐出世的表兄妹。然而,除了她与含元殿内的稳婆,谁也不知道,为何端仪长公主与谢婉仪两人会如此巧合地在同一天早产。 自琢贵嫔小产后,皇帝去过几回昆仑宫,谈话间也将自己的态度尽皆表明了:既然是个儿子,那么琢贵嫔生不下来也罢。不止是琢贵嫔,连谢婉仪肚子里的孩子,若是个儿子,他也不想要。 即使谢婉仪还不满十六岁,即使她是晋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即使从辈分上她还要唤皇帝一声舅舅,他也不会手下留情,因为她千不该万不该,是陈郡谢家的女儿。 杨桃似乎也终于明白定妃此前几次小产的缘故以及皇帝的补偿,原来杨桃,琢贵嫔,谢婉仪,定妃……其实都是一样的人。 他终究是皇帝,士族、兵权,永远都是他皇位最大的威胁。 他身为皇帝,身为孩子的父亲,自然不能去沾染这些事。但杨桃既为他的皇后,理所应当地要为皇帝分忧。只是自从大皇子失明,杨桃早已在心中暗暗立誓,不论与旁人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她也不再对孩子痛下毒手。 但这一次,却是她的夫君亲自给她下的命令。自古忠义两难全,杨桃为了这件事,一连几夜辗转不得眠,才终于想出了一个偷龙转凤的法子。 杨桃想,如果……谢婉仪生下来的,恰好是个女儿呢?即使不是,那么,若是调换又如何?皇家血脉自然不可混淆,但若同样为皇家子嗣呢? 虽说曦芳仪也有孕在身,但月份却较谢婉仪要小了许多,何况此前太医回禀时,便说她的脉象孱弱,若是早产,只怕孩子更难成活。顾此失彼,未免不妥。 如此算来,反而是端仪长公主与谢婉仪怀孕的月份相近,即使要被拿来一起冒险的,是杨桃的亲侄儿。 谁也不知道谢婉仪腹中的是皇子还是帝姬,也不知道端仪长公主腹中的是世子还是郡主,但这一步险棋,杨桃却不得不下,毕竟这是保全谢婉仪母子的万全之策。 杨桃不是没对谢婉仪腹中的孩子抱有希望,她希望这一胎真是一个帝姬。她宁愿自己的一切安排都是白费工夫,毕竟天底下哪个母亲不希望陪着自己辛苦怀胎十月的孩子成长。 她这么做,同时剥夺了两位母亲的权利,对她们太不公平。但也仅有这么做,才能保全一条无辜的小生命。 可当稳婆让小宫女出来给杨桃回话时,递来的消息却是:谢婉仪先行产下了小皇子。 稳婆早已受了杨桃之托,将此事密而不报,直等端仪长公主将小郡主生下后,暗自调换了襁褓,这才敢抱往外间,恭贺皇帝皇后。 就这样,原本的十二皇子变成了忠亲王府的小世子,而原本的小郡主则变成了皇宫的八帝姬。 至于这些稳婆,在接生的第二日就已自请告老还乡,带着这些秘密,远离了皇宫与金陵城。 这样的结果,于皇宫,于忠亲王府,于皇帝,于杨桃,于谢婉仪,于孩子,都是最好的。 由于端仪长公主除夕夜在含元殿偏殿生产,忠亲王杨勤自然也担心地在外殿守了一夜,得知后继有人,他自然也是十分欢喜。 二人生产过后,杨桃便将谢婉仪挪回了崇吾宫,交由姚贵妃照料着。至于端仪长公主,自然是供到了昆仑宫,由杨桃身边的人亲自照料着起居,同时也方便杨勤进宫探望。 但因外男不便常留宫中,杨勤时常是宫门初开便进宫来探望端仪长公主,又要赶在宫门落钥前匆匆离去,这也足见二人感情如何深厚。 也正因如此,咱们的端仪长公主在小世子的洗三宴过后,便吵着闹着要回王府坐月子。足足闹了两日,折腾得皇帝与杨桃自然拿这位公主殿下没办法,最终也只得依了她。 于是正月初五一早,杨桃便传来一顶大暖轿到昆仑宫,备足了炭火与汤婆子,让十几名奴才好生生的将长公主与小世子从琼台的昆仑宫送回了忠亲王府,而忠亲王又是如何在宫门口等候迎送玉一应的照料自不必细提。 但他夫妻二人情谊深厚的事儿,少不得又成了宫里宫外的一桩美谈。 且再说谢婉仪这头,生下了八帝姬,皇帝自然无所忌惮,便就借着新年,以诞下皇嗣有功为由,晋她做了婕妤。 杨桃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也终于在得着这道晋封旨意后,缓缓放下了。 正月初六一早,杨桃陪着皇帝与丹阳帝姬二人用过早了膳,因皇帝上朝时恰好途经弘文馆,杨桃便索性让他将丹阳帝姬顺道送去弘文馆上学。 这是头一回上学,丹阳帝姬自然是兴致勃勃,皇帝心里也觉着新鲜,故而父女二人这就挽手出门上辇了。 送走了二人之后,杨桃再吃了一盏茶,便到了晨省的时候。 彼时众人正在昆仑殿内说话吃茶,杨桃不经意瞥着越美人掩着帕子干呕的模样,心里一时有了数,便派丫头上前去过问了几句诸如近日是否皆是如此、小日子推迟了几日的话。 但见越美人脸上露出了几分羞赧的意味,杨桃更是了然,不免微微笑道:“去请太医来瞧瞧罢。” 直待太医前来诊过脉,拱手道说已有一月孕相时,在场众人纷纷道喜不迭,连杨桃也笑着说:“这些新妹妹里,还是越美人最有福气啊。你们也得加把劲儿才是啊。” 宫中众人谁人不知越美人往昆仑宫走动得十分勤快,又都知道杨桃身为皇后,最得皇帝喜爱看重,这便都以为越美人是得了杨桃的好,方才有了怀孕的机缘,心中无不艳羡嫉妒。 而薛贵人坐在越美人身边,虽也是侧过头去笑着祝贺,眼神却并未望去,杨桃觉着纳罕,待晨省结束,众人散去后,才差个小丫头去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一会儿,便听那丫头进来回话:“薛贵人说是昨儿下午看雪伤了眼睛,将养几日便好了。劳殿下挂心了。这会儿正在外边等您传召,您可见一见么?” 杨桃听罢,却是摆了摆手:“罢了,叫她回去仔细养着吧,往后几日的定省也免了。叫杨谏去给她看一看,或许是气血凝滞罢,开几剂药疏散疏散许就好了,这几日也别教她再劳动眼睛。倘或一双眼不好使了,可怎么再服侍陛下呢。” 这话一落,杨桃的眼风便不自觉落在有几分扭捏的沉香身上,“快些去吧,回来孤有要事同你说。” 沉香笑着点点头,这就去了。这会儿恰好云深呈了一碗血燕上来,杨桃动了动勺子,又想起什么似的,便又歪头吩咐:“你让人去给越美人送一碗罢,她如今有孕,又是头三个月,正该好好补补身子。” 沉星见了只笑:“咱们殿下成日里想的只是别人,却不为自己想一想,这血燕还没到自个儿嘴边呢,就惦记着往别人那里送去了!” 杨桃笑着瞪去一眼,这便低头吃了起来,谁想不过进了两口,又想起来一桩事:“你不说我倒忘了,晚些陛下过来用午饭,也该跟他提一提,越美人有孕晋位的事儿……” 不等她说完,却又听沉星笑道:“你们听听,我方才说什么来着!” 杨桃笑着把碗搁下,抬手作势就要掌她的嘴,唬得沉星一躲,也就作罢了。采薇采萍几个年纪小些的,因丹阳帝姬上学去了,便都过来陪着杨桃身边说话,这时见着这般情状,也都纷纷笑开了。 昆仑宫里直到这时候,才真正有了一丝年味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章 伦常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日,宫中照例也要摆宴,端仪长公主才刚生产,如今尚且在坐月子,自然不便出席。尽管如此,皇帝却仍未有邀请端淑长公主参宴的意思,杨桃也只得照办。 只是端淑长公主究竟是皇帝名义上的姐姐,她若铁了心要入宫,杨桃这个做皇后的,也不好拦她。 元宵夜宴后,皇帝因见着了端淑长公主,心里大感不悦,早早便回宫去了,端淑长公主见状,自然不依不饶地追了出去。 杨桃身为皇后,便只得和颜悦色地主持完这场家宴,待众人吃饱喝足,便发话让众人散去了。 及至晚些时候回到昆仑宫,杨桃卸下了累赘的珠钗,才刚换了一身常服,打发了几个宫女下去忙活,自己则安安静静坐在灯下看书。 这时屋里的烛火渐渐暗下来,杨桃拔下发间的银簪,轻轻在烛芯里一剔,烛火跳跃几下,屋里便又明亮起来。 正当杨桃才要继续翻书时,云深却进屋前来回话,说是端淑长公主过来请安了。 杨桃颇为讶异地挑了挑眉,命人引她进了正殿喝茶,自己另外换了一身稍显正式的衣裳,也就前往正殿接受长公主的请安。 端淑长公主拜礼时,面上不耐的表情显而易见。杨桃深知她的脾性,自然不以为意,便也不曾难为她,反而笑着赐了座,更是先行开口与她寒暄了一句:“经年不见,皇姊容貌依旧。” 端淑长公主才刚落座,正低头理着裙摆褶皱,听见这话,也是一笑:“这话该是孤对皇后说吧?经年不见,皇后风采容颜依旧……错了,如今皇后是皇后了,风采容颜更胜从前了。” “孤”是长公主对下的自称,面对皇后,端淑本不该如此称呼,但她从不曾将宫里这些后妃放入眼里。何况她是皇帝的姐姐,即便皇帝再怎么不喜欢她,这也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这后宫里,除却皇帝以外,自然也没人敢随意问责于她。 杨桃仍是笑着接了这话:“皇姐谬赞了,这一切还得多亏陛下福泽庇佑。其实这会儿天色已晚,皇姐实在不必非来昆仑宫这一趟。” 端淑长公主听见这话,脸上的笑意竟是慢慢冷淡下来:“孤跋山涉水从胡地归来,若不过来瞧瞧他新册的皇后,问候一声,又怎能心安呢?” 杨桃轻轻抿了一口助眠的牛乳茶,点头赞道:“陛下若知皇姐有这样一份关切的心思,必然也十分欣慰。皇姐一直对陛下事事关心,孤看你们虽无血缘关系,实则却早已胜过世间诸多的亲生姐弟。” 端淑长公主的神色就在一瞬间冷了下来,当即将手边的茶盏打翻在地,豁然起身:“你都知道了,是他都同你说的么?” 原本在外间守着的宫女听见动静,正要进来收拾,但却被杨桃挥手叫退了:“孤与皇姐相谈甚欢,畅谈之余才失手打翻茶盏,不足为怪。这儿交给沉香就是了,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宫女自然遵身离去,杨桃这才笑着看向端淑长公主:“陛下说你是功臣遗孤。” 这时的端淑长公主,即便被揭开身份,却仍然摆出了从前那幅高高在上的姿态,一面冷笑出声:“当日孤与陛下在甘露争执,你都听见了吧?孤对你的厌恶,想必你也十分清楚。如今孤遭陛下厌弃,你却贵为六宫之主,这会儿又何必在孤跟前摆出这么一幅大度模样,没的叫人恶心。” 杨桃只是低头看着沉香收拾着地上的残渣,似笑非笑地说道:“如今孤已为中宫皇后,此生除一家和乐外,再别无他求,更无须惺惺作态。他尊你一声皇姐,孤自当如此。即便你遭陛下厌弃,于孤而言也无半点益处,孤又何必对你落井下石?皇姐又并非……” 杨桃说到此处,似乎也觉察出几分不妙,很快便住口不说了。 反倒是端淑长公主,似乎并没有任何要掩饰的意思,反而理直气壮地反问了一句:“不是妃嫔又如何?孤非他亲姐,即便喜欢他,又有何不能!” 不等杨桃说话,她便已缓缓踱到了杨桃跟前,嘲讽地看着她:“即便你如今贵为中宫皇后,也不过是他众多女人之一。如何比得上孤是他的姐妹?不论我犯下什么过错,他也心有恻隐,不肯惩处。至于你这位皇后…听说是入过冷宫,也遭过贬斥的,如今与她们共享一夫,感受如何啊?” 杨桃未料尘封在心底多年的记忆竟被端淑长公主狠狠挖开,恍惚间她似乎又看见了那场熊熊烈火,昔日的不甘与怨恨,到如今全然化成了面上一个冷笑:“皇姐说的是,陛下对亲姐妹一向厚待。否则何以让端仪入宫守岁,又准她在昆仑宫坐月。更准皇姐与英王一同代君回胡,此次更是先召皇姐回京……本来孤也奇了,那日说接你二人回来,陛下却说只接一个,见着你孤就明白了,琏哥儿不及皇姐在他心里头重要,万事该当以皇姐为先的。” 端淑长公主自然也听出了杨桃的话里有话,一口银牙紧咬,目露凶光,但转瞬笑得更是轻蔑:“你不必拿这话来激我,无论如何,我都是他的'皇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至于你呢,当日一个无关紧要的妃嫔流产,他就能狠心将你打入冷宫,又因一个胡姬的死而贬斥冷落你。不过是仗着你老子的功绩,他才肯多看你一眼,如今当上皇后了,你倒越发得意,竟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杨桃尽管已然强自压着心里的怒火,但昔日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却被她这番话给激了出来,这时只听她微微笑道:“服侍陛下乃孤之荣幸,更乃六宫姊妹之荣幸。如今我被册为皇后,自然是诚惶诚恐,无不时常感念皇恩浩荡。皇姐到底是金枝玉叶,即便是驸马在时,也得对你礼敬三分,不能感同身受,也不足为怪。” “那又如何?!”端淑长公主知道杨桃的言下之意,便是嘲讽她碍于伦常,不能随侍皇帝左右,当下气得狠狠掼了她手边盏子,俯身迫视她:“你知道那么多我与他的事,可是想来有一些,是他不敢与你说的吧?元年他收服匈奴之后,在胡地的庆功宴上,他喝了很多酒,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在哪里歇的,又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何接我回京,还将他从前的靖王府改为公主府?” 她愈说愈是冷静,到最后竟是颇有兴致地盯着杨桃的脸色,“文柔妃当日小产是我做的,陛下知道,但陛下想要保全我,她又能怎么样呢?当日你的春深小产,也是我做的手脚,她要借我的手扳倒你,我又何乐而不为呢。比之三年时你受冤之后被打入冷宫。陛下待我与待你,究竟如何,现下你也分明了吧?” 杨桃原本是面不改色的听着,可是愈到后头,脸色却愈显苍白,才刚蓄好的指甲几乎要抠进血肉里,可她如今贵为皇后,即便有再大的不满与怒火,也要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镇静。 杨桃努力做到能够与她平静地对视,可事实上她的心中却无端漫生出一丝恐惧,不知过了多久,杨桃终于缓缓开口道:“不论如何,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 她拼死抓住那最后一点理智,冷声对她说道:“若陛下如今仍然珍你重你,你也不会来昆仑同孤说这一番话。即便你二人果真有情,他也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纳你入宫。何况今因琏哥儿之事,他早已对你心生厌弃。你与他的前缘,早已结束了。” 说到这儿,她的脸上终于又慢慢泛起一丝冷笑:“孤记得皇姐今年……已有三十五岁了吧?如今后廷的诸位姊妹都是芳华正茂,陛下又何必舍她们而取你?与其花这些心思在陛下这样一个于你而言不可能的人身上,倒不如趁着现在风韵尚存,寻个正经驸马,安稳度过后半生吧。别让陛下仅存的一点手足情,也被你消磨殆尽了。好自为之啊……我的皇姐。” 杨桃就那样冷冷看着端淑长公主,看着她在听罢这番话后,脸上的血色是如何一点点退却的。正如她自己在听到皇帝与端淑长公主的过往时,心里泛起了多大的惊异与憎恶。 可他,终究是大周的皇帝,是她的子清。 那端淑长公主还要再说什么,却已被三宝为首的几个黄门动手“请”出去了。 “放肆!我是堂堂的端淑长公主,你们这群奴才,怎敢如此无礼……!” 不过转瞬,这嚣张跋扈的声音便离昆仑宫越来越远。杨桃“送”走了这位客人之后,自己也像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一时歪倒在地,久久不能言语。 只有沉香在经历过这场争执之后,一言不发地收拾好了残局,然后另外奉上一盏热茶,轻声安慰着杨桃:“奴婢虽然什么都不懂,可奴婢记得杨大人对奴婢时常会说一句话,他对奴婢说,要奴婢相信他。所以殿下,您也一定要相信陛下啊。” 杨桃似乎有些动容地看了一眼沉香,当下虽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可这一夜,她仍然是怀揣着满腹心事胡乱睡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一章 催产 许是因着十五夜心里有气没来陪伴杨桃,皇帝心里过意不去,上元节第二天一下早朝他就过来了昆仑宫。 虽说昨儿夜里杨桃因端淑长公主的话而不得好眠,今日起来面色看着也不大好,但想起沉香说的“信任”二字。便只能将这些疑惑压在心里,只字不提昨夜的事。 此时的皇帝心里似乎也藏着事,便不曾注意到杨桃的神情。 二人各怀心事地吃了一顿饭,还是皇帝笑着先说了一句:“进越美人为贵人的旨意,方才朕已让人送去了。除此之外,樊宝林侍奉得体,朕也下旨进她做美人了。” 杨桃一听这话,颇有些受宠若惊的起身:“妾代她先行谢过您,但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 杨桃心里明白,皇帝提拔忠亲王府送来的人,此举是给忠亲王杨家脸面,也是在给皇后脸面。 皇帝倒是不以为意地扶起了杨桃:“好了,咱们夫妻多年,何须如此。朕这也是给端仪一个脸面,宫里有谁不知道她的心思。朕给樊氏进一进位分,想必她更要沾沾自喜了,如今她在月中,脾气比以往更不得了,索性由她去罢!” 杨桃笑着叹道:“您啊……也太惯着她了。” 皇帝也跟着一笑:“朕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子,不惯她,倒惯谁去。” 眼看着皇帝对端淑与端仪二位长公主的态度天差地别,杨桃不免又想起昨日端淑长公主说的一番话,心里很不是滋味,笑意也就渐渐淡了下来,当下只是点头应和,并不多话。 皇帝看了一眼杨桃,又开口道:“过些日子,朕想微服私访,去宫外看看。” 杨桃颇为讶异地问道:“什么时候,您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私访民间了?” “还得等过了祭蚕礼,约莫是三月中旬罢。”皇帝摁了摁她手:“不去民间探访,怎能知道民间疾苦啊。听说届时江东还有诗会,天下才子云集一处,朕十分想去看一看。你随朕一道么?” 杨桃这时露出了些为难的神情:“可是……宫里大小事务不说,还有几个孩子,妾这儿实在走不开。” 皇帝倒并不意外杨桃有此一答,似乎早就料到了,于是无奈一笑:“行了,朕知道你放心不下他们。朕不勉强你。” 杨桃担心皇帝失望,这时又试探着问了一句:“不若,到时候就让薛贵人陪您去罢?”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杨桃:“带着她出去,旁人问起来,我该称她什么?” 杨桃努了努嘴:“左右我不在,您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罢。” 皇帝见状,自然哈哈一笑:“好了,朕的夫人只有一位,你别多心了。你既不去,朕谁也不会带,嗯?” 杨桃听着,不无感念地看了一眼皇帝,这时也不再像先前一般摆出大度的模样,反而促狭笑道:“这可是您说的,不许反悔!” 杨桃只觉一时间又像回到了初识那般,这时便又伸出小指头:“来,咱们拉钩。” 皇帝只得无奈地伸出了小指,跟着杨桃拉钩起誓,此事也就这么定下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到了三月上旬,曦芳仪产下了十二皇子,进位贵嫔,出月后将入主宜诸宫。 宫中大喜,皇帝微服出行的日子便只得推迟到四月。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只说曦贵嫔生产当日,正好是在众妃嫔前往昆仑宫定省过,在回宫的半道发动了起来,曦芳仪一行人慌作一团,只得就近安排到了敏昭媛的少阳宫临盆。好在曦贵嫔最终平安诞下了十二皇子,母子均安。 但太医在回禀当日曦贵嫔的脉象时,却回了一句话:曦贵嫔在当天似乎服用过催产一类的东西。 杨桃听过之后,显然大吃一惊,而后开始怀疑起了皇帝。毕竟不许定妃、勤婕妤产子之人都是他,而同样被忌惮的曦贵嫔王氏在怀孕期间却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临盆前才被查出服用过催产的东西。 杨桃对于这事心里存了几分疑惑,因敏昭媛在曦贵嫔临盆时一直陪在她身边,于是这天在大家伙儿昏省过后,杨桃特意把敏昭媛留了下来。 这时殿里只剩下二人,杨桃吩咐了小厨房晚饭时多添几道敏昭媛爱吃的菜,这才关切地看向她:“这些天曦贵嫔在你宫里坐月,少不得要你多多照看着,辛苦了吧?” 敏昭媛倒还像以前一般脸皮薄,不大好意思地笑道:“谈不上什么辛苦,左右有丫头婆子们照料着,我也就是过去看一看她,陪她说几句话。她得了个皇子,心里也高兴呢。” 杨桃一向喜欢她憨厚实诚,也笑道:“说来她能平安诞下皇子,还要多亏了你呢。你可别自谦,我已经将这事儿回了陛下,想必过两日就有嘉赏的旨意下来了。” 敏昭媛原本是跟杨桃坐着说话,但一听这话,当即受宠若惊地站起来,这就要跪下谢恩,杨桃忙让沉星将她扶起坐下:“好了,快起来吧,咱们俩是什么关系,如今怎么反倒跟我见外了?” 敏昭媛又是腼腆一笑,也就乖乖坐下了。 自打七皇子英王远赴胡地,长乐帝姬溺水身亡,加上慧妃病逝,敏昭媛伤心过度,便一直称病少出。杨桃顾念旧情,也曾发话准她就在少阳宫好生休养,不必每日都来晨昏定省。 但敏昭媛也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杨桃虽然给了她恩典,她却并不敢因此而蹬鼻子上脸,仍然是风雨无阻地日日过来,只是因着精神不济,便不大留下来陪杨桃说话。 这日二人难得一叙,聊了好些时候养儿育女的家常,敏昭媛这头说的是六皇子陈王近些时日又读了什么书,杨桃说的则是丹阳帝姬前些时候闯了什么祸。说罢二人相视一笑,倒也算得上是岁月静好。 但说过这些之后,杨桃神色却渐渐认真起来:“其实我今日留下你,是有话要问你。那日曦贵嫔生产,你一直守在旁边,有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敏昭媛见杨桃神色凝重,竟不由显出几分慌乱:“殿下……这是何意?” 杨桃本来只是试探一问,但见敏昭媛这般神情,更是确认了其中必有端倪,于是沉声问道:“曦贵嫔当日产下皇子后,太医来给孤回话,说是她服用过催产的东西。你告诉孤,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说到这儿,只见她慢慢握住敏昭媛的手,“齐姐儿,不要让孤失望,孤——要听实话。” 敏昭媛身子一震,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跪了下来:“殿下,是妾错了。妾有罪!请殿下责罚!” 杨桃见她如此,不免一愣,却不急着叫她起来,只是接着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罢。” 那敏昭媛垂着脑袋,自然将此事缘由一一说来:“二月里曦贵嫔曾邀妾过去说话,说是有一事相求。言语间跟前妾提起了勤婕妤难产的凶险,说她不能安心,怕她生产时没人陪伴。因闻妾一向是个好相与的,便想让妾在她生产时陪着她。” “妾知道她与定妃一向不睦,只是她终究是定妃堂妹,定妃又是她的主位。妾虽然不聪明,却也明白,自己若果真在她临盆时过去不周宫陪伴,岂不是当众打定妃的脸面。妾跟她细细说明了其中利害,但她却说因她父亲在家中的光景并不很好,只怕定妃无所忌惮……” 听到这儿,杨桃才开口问道:“你同她怎么说的?” 敏昭媛自然毫不犹豫地将当日之言转述出来:“妾当时跟她说的是:倘若这胎是个皇子,陛下也许就封她做了娘娘,孩子养在跟前,皆大欢喜。可若是个帝姬,少不得跟勤婕妤一般,孩子得养在主位娘娘膝下。若明面上得罪了她,只怕日子更不好过。何况她在定妃宫里,若真有什么差池,定妃也难逃干系。” 杨桃听着这番话,不免又想起当日与曦贵嫔在亭中谈话时她心里的顾虑,心里已经十分了然。便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敏昭媛继续说下去。 “前朝的事,妾虽然不大明白,但也晓得王家现今如日中天,王相更是了不得,谁都不敢轻易得罪他,也连带着不敢得罪定妃。妾便斗胆提了个法子,让她找个适当的时候饮下催产药,再到妾的少阳宫来……这样,定妃也不好说什么。妾心里愚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知道这也实是下下策了。可……要想曦贵嫔平安,又不得罪定妃,也只有如此了。殿下,妾知错了,请您狠狠罚妾吧!” 杨桃愈听,眉头皱得愈紧:“喝催产药……曦贵嫔竟然舍得拿自己的孩子冒险么?!” 敏昭媛以为杨桃要责怪曦贵嫔,当下连连摇头:“妾说出来后,她也是犹豫了许久,说让她再想一想。妾也劝过她,此举凶险,若非走投无路,最好不要如此。妾想,若非逼不得已,谁也不愿意踏出这一步啊。所以您要怪就怪妾吧,说到底,还是妾怂恿的她……” 杨桃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孤也不是不知她们姊妹间的恩怨,可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谁成想,二人竟积怨至此。” 说罢,她深深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敏昭媛:“你啊……就是太好性儿了。这事儿本与你没什么干系,你却偏偏要搅和进去。” 她亲自伸手扶起了敏昭媛,拉着她一起坐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道:“孤虽是皇后,但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私心,眼看着元年一起入宫的旧友挨个走了,若连你也出事儿了,孤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好在此次有惊无险,曦贵嫔母子平安,太医那儿我也已经让人封了口,不会再有旁人知道。但孤警告你,可再不许有下次了啊!” 敏昭媛听着这些话,一时感动地热泪盈眶,连连点头称是:“妾再不敢了。其实妾原本也不想搅和这些事儿,可妾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就不由想起远在胡地的长安,夭折的长乐,还有宁远……孩子们终究是无辜的啊。” 杨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姐儿,我知道……我都知道……都将近十载了,你的为人,我岂能不知道呢。都多大的人了,还说哭就哭呢,又忘了规矩不是?” 敏昭媛当即破涕为笑,又胡乱抹了一把泪,连连与杨桃告罪赔不是,杨桃本也不曾真的生气,也就搂着她笑开了。 殿内的气氛一时又和缓了起来,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起用了晚饭,也就各自散了。 然而还有一事,杨桃仍然没弄明白,此事既只是敏昭媛与曦贵嫔商量好的计策,那便与皇帝没什么干系。 可为什么曦贵嫔与定妃同为王家人,皇帝却只许曦贵嫔产子,不许定妃生育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二章 微变 皇帝微服私访的日子本是因着曦贵嫔早产而推至四月,但四月里偏偏又碰上了九皇子雍王的生辰宴。 雍王乃是皇后杨桃所出,贵为嫡子,这场生辰宴操办得自然要比寻常皇子更为隆重。 皇帝不愿驳了杨桃的面子,便只得再将出行的日子往后延迟,然而五月里又是端阳节,于是这一推,便生生推到了六月。 皇帝此去对外是以祭祖为名,大臣们自然不敢有何异议。约莫过了半个多月,皇帝才启程返回金陵,这期间朝堂上的政务大多交由王丞相代办。 饶是如此,凌霄宫书桌案上的文书早在皇帝回来之前便堆积如山,于是甫一回宫,他便忙着处理政务,直至晚膳时分,方才抽出一点空当过去昆仑宫陪杨桃用膳。 杨桃一早知道皇帝要过来用膳,特地吩咐了小厨房做了好些他爱吃的菜,自己则陪着丹阳帝姬与九皇子、十皇子在院子里玩耍。 丹阳帝姬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小弹弓,只见她从采萍采薇几个小丫头手里拿过一颗又一颗的玻璃珠子,对着前院各处竟是胡打一通。两个小皇子则兴致勃勃地由奶娘抱着在廊下看着姐姐胡闹,若有打中了什么,他们也会欢喜地拍掌嬉笑。 杨桃从前也是个十分活泛的姑娘,但做了母亲兼之皇后以后,脾气便不得已收敛了不少。 此刻见丹阳帝姬玩的如此尽兴,杨桃非但忘了斥责,反倒一时有些技痒,于是趁着帝姬不备,一把夺了她手里的弹弓,紧接着半眯着眼,慢慢瞄准了廊下的一只鸟儿。 三——二—— “陛下驾到——” 谁料杨桃手上这颗玻璃珠子还未来得及打出去,宫门外的内监便唱道皇帝驾临了。 杨桃听见这声音,心里一慌,手上也跟着一抖,这一抖倒也不打紧,谁料那颗玻璃珠子因此偏了方向,正好砸在来人的脑门上。 杨桃看清那人之后,不免愣了一愣,待她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便是趁着皇帝还在低头揉着脑门,赶紧溜之大吉。想到这儿,她立时背过身去,抬脚就要往殿里走。 皇帝忙了一天的朝政,好容易抽空歇会儿,冷不防挨了这一下,难免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眼看着罪魁祸首就要逃走,他当即喝道:“你给我站住!” 杨桃听见这声冷喝,周身一颤,只得停住脚步,然后转回身去,笑着对皇帝福了福身:“陛下您来啦——怎么也不跟妾说一声呢!” 这话才落下,便见杨桃转瞬拉下脸,对着丹阳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说教:“阿娇,你也太不像样了!怎么拿着弹弓就对着你爹的脑门打,这会儿还想跑?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姑娘家家的不许玩这些,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只管让你爹好好罚你!” 丹阳帝姬将杨桃闯的祸看在眼里,她年纪虽小,但也知道幸灾乐祸,这会儿便躲在奶娘后头看好戏,可谁知杨桃此时竟然想将祸水东引,把方才的事儿算在她头上。 她听着这番教训,自然是满脸地不忿:“明明是娘亲——” 然而不等她把话说完,杨桃却将话打断了:“明儿娘就丢了你这祸害玩意儿,不许再多说了。赶紧带着弟弟们进去洗手用膳!” 丹阳帝姬撅了撅嘴,还想再说什么,但收到杨桃一记狠狠的注视,便只得老实巴交地垂下脑袋,带着两个弟弟一同进屋了。 皇帝这时缓缓走到杨桃跟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朕都看见了,还赖丹阳呢?” 院子里众人无不掩嘴偷笑,连杨桃也不大好意思地努了努嘴,话里颇有些讨好的意味:“妾怕您看见了,又要说妾……没个正形嘛。” 皇帝倒是不以为然地笑道:“朕知道你被这皇后的身份拘束久了,无妨。” 他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揽着杨桃往膳厅走去。 二人走进来时,饭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丹阳帝姬和九皇子雍王已在饭桌边上坐好了,十皇子还不到两岁,且底子一向要弱一些,这时便仍由奶娘抱在怀里。 杨桃挽住皇帝让他先行坐下,一面吩咐丫头去取药膏来:“妾给您上些药罢,免得过会儿有了淤血,明儿您上朝倒不好看了。” 皇帝却摇头说道:“从前上了战场什么伤没挨过,这么一下算得了什么,朕回去了就叫李玉上药,赶紧吃饭吧。” 杨桃见皇帝如此说了,也不再勉强他,接着便挨在他身边落座,这会儿既是一家人用饭,自然也无需宫女们侍膳。 杨桃夹了几筷子皇帝平日一向爱吃的菜在他碗里,一面笑道:“妾想您在外多日,难免吃不到宫里的菜。怕您心里惦记着,就叫小厨房多做了几个,也好叫您吃的痛快些。” 然而皇帝看向这些菜肴时,神色倒是淡淡的:“朕在外头这些时日,倒是吃惯了清粥小菜,陡然要吃这些,反而觉着腻得厉害。” 说话间,他又夹了几筷子菜到杨桃碗里:“反倒是你,这半月不见,看着像是又清减了不少,合该多吃一些。” “许是天热的缘故,妾也吃不了多少。倒是您……” 杨桃没有料到皇帝会是如此反应,但仍旧很体贴地说道:“既然这些菜不合您胃口,那妾再叫他们重新置办一桌罢。” 说着她便要站起身来,却被皇帝一把摁住了:“不必了,朕这些天出宫在外,一路上所见流民数不胜数,他们连顿饱饭都不能吃上,咱们却在宫中锦衣玉食。比之父皇在位之时,朕实在是无用啊……” 杨桃只得重又坐下,将他的手反握住:“陛下文治武功,开疆拓土,这些都不可否定啊!何况您如今正值盛年,咱们往后还有许多年呢,双宜相信您。” 皇帝叹了一口气,却没说什么。当下又起了筷,一面给丹阳帝姬跟两个皇子夹了一些菜:“吃吧。朕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宫里可有什么大事么?” “并没有什么,哥儿姐儿们都很好,其他的无非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儿,不值得一提。” 皇帝用了几口汤,点了点头:“过了中元咱们就启程去大理,八月初一的狩猎大会,把丹阳也带上。” 丹阳帝姬一听这话,欢喜得连饭也不想用了,还是杨桃瞪了她一眼,她才重又拿起勺子,乖乖低头吃饭。 “这会儿连七月还没到呢,您就巴巴儿提起来,愈发要惹得她没心思念书了。前段日子弘文馆的先生说丹阳总是逃学,即便是去了,也不肯听课。当日您若不满口答应让她去学骑马,这丫头的玩心也不至这么重,您也忒惯着她了。”杨桃说这话时,看向皇帝的眼神里不免带了几分怨怼。 “逃学?”皇帝倒是颇有兴味地笑道,“据朕所知,弘文馆几个看门的奴才都是些榆木脑袋,不到点不放人,这样也能叫她逃出来。朕的丹阳,果然很有出息啊。” 皇帝哈哈一笑,但见杨桃神色不对,便又握着她手宽慰道:“好了,朕保证,回来之后,日日督促她念书,这下好了吧?” 杨桃这才终于又有了笑意。 一家人有说有笑吃过这顿饭后,杨桃正要询问皇帝是否留下来过夜,皇帝却已先行开口说道:“凌霄宫还有折子要看,这些天耽搁了许多事儿,现下都得该着手办了。朕今儿就不留下来了,你们娘儿几个都早些歇息吧。” 杨桃听罢不免有几分失落,一时间似乎将要张口说话,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一直将他送到了昆仑宫门,看着他上辇离去后,才轻轻叹了一声。 杨桃回殿后,沉香看出了她身上的不对劲儿,趁着此时几位帝姬皇子已去了偏殿,轻声问道:“殿下有心事么。” 杨桃却只是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陛下这趟回来,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我又说不上是哪儿不一样,许是我多想了吧……” 沉香其实也觉出皇帝此次从宫外回来,对杨桃的态度较先前有些不一样了,于是悄声试探道:“殿下,要不要让奴婢去御前打听打听……” 杨桃摇了摇头,调笑道:“再过些天你就要出嫁了,不必再为我这样操神费心的,安心当你的新嫁娘吧。” 沉香一听,面上不由得一红:“就算嫁了人,沉香也永远是您的奴婢,殿下,奴婢永远不会舍弃您的。” 杨桃拉过沉香的手,感慨地看着她:“你这样好的姑娘……他会待你好的,放心吧,那小子若胆敢待你不好,孤也不会放过他。” 沉香更是腼腆一笑:“奴婢知道,您永远是待奴婢最好的人。殿下不要多想了,其他事都有咱们呢。您累了一天,闭上眼歇会儿,奴婢给您通通头罢。” 杨桃疲乏地点了点头,闭上眼后,许久无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三章 丧女 七月下旬,皇帝带着杨桃与一群妃嫔皇嗣、王公贵族一同来到了大理行宫。当然,端淑长公主此次也跟着不请自来了。 杨桃因着上次的事儿,对端淑长公主仍然心存忌惮,索性便将她安排在了幽远僻静的院落住下。 皇帝仍然与以往一般住在九州清晏,杨桃这回则与丹阳帝姬住在了与九州清晏一般仪制的光风霁月殿中,九皇子与十皇子因年幼体弱都留在了宫中,不曾随往行宫。 八月初一的狩猎大会盛况空前,此次除却忠亲王杨勤以外,还有一位忠武将军拔得头筹,共得封赏。 这位定远将军名为周长渊,乃是武将新秀,吐蕃一战大捷,大多要归功于他,于是皇帝一举将他封为正四品忠武将军,更赐了五品的子爵,甚至将从前御前侍卫陆裕——陆容华兄长的府邸赐给了他。 要知道,自从当年苏裕随魏王征战吐蕃战死沙场后,皇帝因为苏家满门忠烈却无后而心存有愧。于是不单将他追谥为亲王,连带着苏家的府邸也翻修扩建了一回。 皇帝如今竟愿意将这座府邸赐给了这位忠武将军居住,足见对他有多么的看重与爱护。 而杨桃每每见着这位忠武将军的言谈举止,总觉得似曾相识,但此前又着实不曾打过照面,便只当如今的将军皆是如此风范,不曾细想下去。 八月初八这日虽是皇帝生辰,但他却仍然未曾懈怠政务,杨桃知晓皇帝忙碌,便也不曾打扰。只等到了晚膳时分才叫三宝捎话过去,请皇帝过来光风霁月殿用饭。 这会儿饭菜已经摆上饭桌了,殿中却仍然不见丹阳帝姬的身影,杨桃因问道:“阿娇那丫头呢?” 云深笑答道:“您也不是不知道,自从狩猎大会后,小殿下嚷嚷了好几日要学骑马,奶娘嬷嬷们未得您准许也不敢擅自做主。见她在屋里闲坐不住,日头小些就带了出去逛园子,奴婢才刚让吉祥几个去找了,您放心,想必很快就回来了。” 杨桃抿了一口开胃的酸梅汤,满意地点了点头:“虽说如今沉香已经出嫁了,但你素性稳妥,这一年多又由沉香沉星她们几个悉心调教,办起事来也没有什么不让孤放心的。” 云深脸上倒并没有过多的惊喜神色,只是淡淡笑道:“奴婢资历尚浅,比起姐姐们还有许多不足。往后还要向沉星姐姐多多学习,才能不负您所望。” 杨桃笑着嗯了一声,这时只见丹阳帝姬身边的奶娘与几个随侍的嬷嬷都回来了。 杨桃听见这番动静,便坐正了身子,正要好好对丹阳帝姬说教一番,谁成想并未看见丹阳帝姬。 这时只见她皱眉问道:“帝姬呢?” 奶娘听此一问,恭谨回道:“帝姬被长公主殿下接走了,长公主殿下说要讲故事给她听,又说乌泱泱一群人跟着,没得搅了兴致,便要奴婢们先行回来了。只留了采萍采薇两个小丫头陪着帝姬。” 杨桃知道端仪长公主跟丹阳帝姬二人脾性甚合,她这个做姑姑的也是一心向着丹阳帝姬,当下也并不意外:“这也罢了,小世子年幼禁不住舟车劳顿,这回没能跟过来,让她过去给她姑姑解一解闷也好。” 这时奶娘却摇了摇头:“殿下,接走帝姬的端淑长公主。” 杨桃听到这儿,猛然站起身来:“你说什么?是端淑长公主?” 奶娘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是啊……奴婢虽然身份卑微,一直未曾见到过端淑长公主,但端仪长公主却是来往昆仑宫频繁,托了小殿下的福,奴婢是知道她的模样的。” 杨桃神色一瞬间冷了下来,众人见状,虽不明原因,也知皇后动了气,于是纷纷屏息静气,不敢言语。 杨桃只觉得眼皮子突突直跳,一时却未有吩咐,而此时三宝又恰好进了屋,见殿中气氛似乎不太对劲儿,便不敢急着回话,只是垂手立在一侧。 谁料转瞬便见采薇那丫头急匆匆地奔进屋里,连连大呼:“殿下……不好了!” 因她与采萍姐妹二人乃是丹阳帝姬的玩伴随侍,杨桃念着她们年岁小,不曾对她们过分约束。 只是在此关口,殿中众人听见这一句话,又见她仪态尽失的模样,不禁为她暗暗捏了一把汗。 杨桃此时也没有问责的心思,见她如此,心里更是慌乱:“发生什么事儿了,你说!” “长公主说要给阿娇殿下讲故事,将嬷嬷们打发走后,奴婢就听见长公主吩咐人去牵马,还让召集兵马……然后她就领着我们三人往马场走,奴婢趁他们不注意时,偷偷溜了回来报信。殿下,您快让人把阿娇殿下带回来吧!” 杨桃一时只觉脑子嗡嗡作响,眼前直冒金星,险些站立不稳,所幸云深将她扶住了。 云深见杨桃如此,当即吩咐光风霁月殿众人前往马场找人。 杨桃缓了一口气,极力稳住声气吩咐一句:“云深,你亲自去一趟九州清晏,告诉陛下此事。” 说罢这句,便见她强撑着身子往门外走去,一面厉声吩咐:“摆驾马坊!” 当杨桃赶到时,便见着不远处的丹阳帝姬——这个还不满四岁的小丫头坐在端淑长公主怀里,二人正在高头骏马上缓缓前移。 当宫人唱道皇后驾到时,端淑长公主也随之瞥来一眼,随后露出轻蔑一笑。 趁众人不备之际,只见她突然策马扬鞭,带着丹阳帝姬往坊外的偏僻林子去了。 杨桃心口一窒,恨声喊道:“阿娇——!” 此时恰有宫人牵马而来,杨桃当即抢马而上,双腿稍稍夹紧马腹,一手握住疆绳,另一手甩鞭不止:“驾——驾——” 杨桃紧紧追着,却总是落了一段距离。不想前边儿端淑长公主骤然停下马来,杨桃以为有机可乘。谁知那端淑长公主却在一个人翻身下马,留了丹阳帝姬在马上,不过一瞬的功夫,便见她狠狠甩了一鞭在丹阳帝姬所在的马背上,只听嘶鸣一声,那匹马又再度疾驰而去。 “娘亲——娘亲——”丹阳帝姬被这阵仗吓得哇哇大哭,只能死死抓住缰绳一面叫喊。 杨桃恨得牙关紧咬,此刻也没了心思与端淑长公主计较的心思,只得再度扬鞭,尾随丹阳帝姬而去。 风声夹杂着丹阳的哭喊声,一下下重重敲在心里,杨桃死死咬着嘴唇,哆哆嗦嗦地喊道:“阿娇别怕,抱紧马儿,娘亲马上就来!” 杨桃早就摆出了不要命的阵仗,一路策马狂奔,竟至周身浑无知觉。 此时此刻,杨桃脑中顿现从前与皇帝在金陵马场赛马的场景,她不禁暗暗想道:若是皇帝也在,或许早就追上丹阳帝姬了。 想到这儿,杨桃只觉眼中酸涩。半晌之后,她距离丹阳帝姬的马终于只差分毫,只见她缓缓伸出手,温声哄道:“阿娇,你别怕,左手紧紧抓住缰绳,把右手给娘亲,来——” 丹阳帝姬见杨桃来了,渐渐也放松下来,很快就听话的伸出小手,当二人之手将要交接时,陡闻林间一声口哨,即有一支利箭射出,这箭射的不偏不倚,恰好正中丹阳帝姬那匹马的左后腿上。 那马当即向左后侧载倒,丹阳帝姬也随之从马背上重重摔下,杨桃终于还是没能抓住丹阳帝姬,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载倒在地:“阿娇!” 杨桃当即勒缰住马,急忙从马背上跳下来,因浑身无力的缘故,才刚落地便跪倒在地上,杨桃忍住腿脚上的疼意,一步三跪地着往丹阳帝姬摔下来的那处挪过去。 当杨桃听见低低的啜哭声时,几乎是喜极而泣,她一把将丹阳帝姬抱起在怀里,连连哄道:“阿娇不哭,不哭不哭,娘在这儿呢……娘在这儿。” “呜呜呜……娘亲——阿娇疼。”丹阳帝姬见着杨桃,哭的愈发委屈。 杨桃轻轻拍着的背后,继续柔声哄劝她:“没事了没事了,娘在这儿,娘在这儿……娘亲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然而丹阳帝姬却仍在断断续续的抽泣,只是哭声异常虚弱,口里还不住地喊着疼。 杨桃不经意间碰到丹阳帝姬的后脑勺,只觉一片湿意,她惊异地睁大了眼,往丹阳帝姬方才所躺之处望去,恰有一块尖利的石头,上头已布满了鲜血。 杨桃心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眼里的泪水一滴滴砸在丹阳帝姬的脸上,即便她早已是周身无力,却仍然挣扎着将丹阳帝姬抱起来,踉踉跄跄着往回走:“没事的……阿娇不疼,不疼,娘带你回家、娘带你回家,待会太医给你看过就不疼了……啊?” 可因着她心里慌乱,身子也无力的缘故,不过行出数步路,便又重重跪倒在地。 此刻的丹阳帝姬在杨桃怀中也渐渐止住了哭声,声音比方才弱下许多:“娘亲……天好黑了,阿娇好困,想睡觉了。” 杨桃却是死死抱着她,拼命地摇着头:“不要!阿娇不能睡!” 杨桃看一眼昏暗的天色,又再度强撑着站起身子。电闪雷鸣间,只见无根水从天而降,一滴滴地打在杨桃脸上,和着杨桃的泪水一起滚落。叫人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 杨桃一面踉跄地走着,一面低声哀求道:“娘亲没有娇娇勇敢,这么黑的天,一个人走这条路,阿娇不怕,可娘亲怕。你得陪娘说说话…陪娘说话,娘就不怕了,好不好?” 丹阳帝姬倒是很乖地轻轻应了一声:“阿娇陪娘,娘亲想听阿娇说些什么呢?” 杨桃本是步履维艰地走着,但听丹阳帝姬的声音似乎比方才有力了些,便又生出一丝希望,步子也较方才更稳了一些:“都好,丹阳说什么,娘都喜欢听。你爹爹说,弘文馆的侍卫都是榆木脑袋,不肯轻易通融放人,你跟娘说说,你都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娘亲听了,不要打我。”丹阳帝姬说道。 “好……”杨桃宠溺地笑了笑,“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娘亲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打阿娇了。” “就是……” 过了好一会儿,杨桃都没再听见怀里丹阳帝姬的声响,一时间又慌了神:“阿娇…?” 这时只听她欢喜地说了一句:“阿娇好像见到含章哥哥了……含章哥哥长大了,长得真好看,很像爹爹呢。” 杨桃听罢只觉五赃俱焚,再不肯听下去,于是慌忙地打住她:“阿娇,那都是假的,你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会见到含章哥哥,那时你们都老了,有了很多很多的子孙。现在,你给娘背三字经,好不好?” 丹阳帝姬有些懊恼地嗯了一声,然后费力地吟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及至吟到此处,她的声气又渐渐弱下,“苟不教……” 杨桃等了许久,再也没有听见下一句,于是笑着替她接了下一句:“猫不叫。娘都说了,你这个丫头,连五句都背不出来,是不是啊……?” 杨桃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自己追着丹阳帝姬在昆仑宫里满院子地跑,非逼着她把三字经背出来。谁想这小丫头生性是个坐不住的,背了整整一日,来来去去还是只会那四句。 “人之初,性本善。” “下一句呢?” “性相近,习相远。” “接着呢?” “狗不叫.……” “嗯?” “猫不叫!” “你这个臭丫头!什么狗不叫猫不叫的,难怪师父说你不学好,连三字经这几句都背不下来。你别跑!看我不打死你!” “娘亲别打了!阿娇就是不想念书!” 昔日活蹦乱跳的丹阳帝姬,小小软软的身子在杨桃的怀里一点点冷却僵硬下来,杨桃又一次跪倒在地,终于忍不住放声恸哭:“阿娇……娘不逼着你背三字经了。你别离开娘好不好……” 丹凤朝阳,阳陨凤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四章 尊荣 当杨桃抱着逐渐冰冷的丹阳帝姬的身躯哀声痛哭时,浑然未觉身后又有一支利箭正向自己射来。 所幸忠亲王杨勤闻讯及时赶至,以剑挡开了那利箭。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杨桃以及她怀中面无血色的丹阳帝姬,便已猜到方才发生的事情,然而当下情况紧急,何容他细问,于是只听他不容置疑地喝道:“双宜,此刻不是伤心的时候。此处早有埋伏,快些上马,哥哥带你回去!” 然而杨桃却像失了魂似的,杨勤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见,仍旧那样呆呆地抱着丹阳帝姬,一声也不吭。 时下又有一阵箭雨飞来,又有十几名黑衣人齐齐冒出。杨勤见杨桃纹丝不动,也再顾不得什么君臣礼节,当下咬了咬牙道:“恕臣逾越!” 只见他将杨桃与丹阳帝姬母女二人先后抱上自己的坐骑,一面责令侍从:“护送皇后与帝姬平安回宫!” 说话间,他已将系在马上的弓箭筒背在身后,一面拈弓搭箭,在杨桃的马匹由人护送着离开时,几名黑衣人应时倒地。 “有本王在,你们这群竖子妄想伤她分毫!” 只等这马跑动起来,杨桃才终于回过神来,她听见杨勤这句话,倏忽转过头去,却见此时不过寥寥数人与他并肩作战:“哥哥——” “双宜,我撑不了多久,你要平安回去,让周将军尽快赶来。”忠亲王对着渐渐远去的杨桃喊道。 杨桃的泪较方才流得更狠了,她不愿意留他孤身作战,然而才要折身,仅剩的一丝理智却告诉她:这些黑衣人都是经过训练之人,她此时回去只能让哥哥分心,反而会害了他。何况他们必定是端淑长公主派的人,而她的目标只是自己,若她能平安回去,端淑长公主必然无需再揪着忠亲王不放。 想到这儿,杨桃甩鞭的速度更快几分,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平安回到光风霁月殿,此时的她再也无暇他顾,只记得第一桩要事便是令人前往那处偏僻林间去救忠亲王。 杨桃甫一进屋,云深等人便亲自抱过了丹阳帝姬,当她硬着头皮交代了底下人去找周将军襄助忠亲王的话后,终于支撑不住,一下狠狠地跪倒在地。 沉星等人见状大惊,纷纷上前来扶,杨桃由几人扶着坐在了榻上,她慢慢抬起眼来看着他们,此时的眼眶早就已经红透,声音里似乎也带着一丝哀求:“她……她从马上摔下来,磕伤了脑袋,流了好多血……她说,她只睡一会儿,你们快去把杨谏叫来,让他给阿娇好好看看。” 众人听罢,不由得面面相觑,尤其是云深方才抱过身子全然冰冷僵硬的丹阳帝姬,心知她已经去世了。但看着榻上躺着的丹阳帝姬,又看了看杨桃的神色,她还是点了点头:“奴婢这就让人去请杨太医过来。” 杨桃终于露出了一点儿笑意,即便此时这笑竟比哭还难看一些,众人看在眼里,不禁又是一阵难过。 她伸手擦了擦脸上残存的泪水,一面说道:“陛下呢?陛下怎么还没来,早早就叫你们请他来了,这会儿天都这样黑了,他怎么还没过来?你们快请他过来,他过来了,阿娇一定就醒了。” 说到这儿,她竟轻轻笑了一笑:“这丫头一向怕我,反而粘着她爹爹些。我告诉你们一桩事儿吧,其实看着陛下这样疼阿娇,我心里也很高兴。但我总不肯做出高兴的模样,我怕我认可了,他就不肯再那样疼宠她了。” 沉星等人静静听着,喉头一阵儿发紧,从杨桃出门前就去请皇帝过来的三宝也是十分难受,只见他抹了一把泪,上前一步道:“殿下,奴才方才就要回您的,陛下不在九州——” 然而不待三宝说完,沉星却先轻咳了两声,三宝会意,很识趣地闭口不说了。 杨桃却像抓住了什么似的,一双血红的眼睛盯住了三宝:“他不在九州清晏?那会在哪里?” 杨桃并没有等其他人继续开口说话,而后便自嘲般地笑了一笑:“到现在还不知道阿娇摔伤的事儿,我想,他一定不在行宫了吧。” 因皇帝私访回宫后便像是变了一个人,沉香心里记挂着此事,且与皇帝身边的李玉二人为同乡,便在出嫁前暗中为杨桃向李玉打听了一回皇帝微服私访的事。 这才知晓,原来皇帝出宫,实则是与从前的德妃刘祥云,亦即是如今云游在外的静渊居士相会。二人更是约定了七月大理再会一事。 初初知道这桩事时,杨桃的心里也不知是喜是忧。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眼神里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反而是那样轻轻柔柔地笑着:“他是去会……静渊居士了吧。” 沉星与沉香噤声不语,不知情的三宝则是一头雾水地挠了挠头,却也不敢贸然发声。 杨桃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并没有再提去请皇帝的话,只是让人密切关注忠亲王那头的动静。然后只听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们都出去吧,我想跟阿娇说说话。” 这几个人在杨桃身边伺候久了,也知道她的脾性,便也不敢再劝,只得就此告退。 只有云深临走前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杨桃,又多说了一句:“奴婢们就在外头守着,您有什么吩咐,喊一声就是了。” 杨桃疲惫地连头也懒得点一下,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床上安然入睡地丹阳帝姬,连云深退出去后合门的动静都没听见。 丹阳帝姬一张漂亮的小脸蛋儿此刻已是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唯有那因疼痛而紧皱的眉间,似乎还含着一丝生气。 丹阳帝姬皱眉的模样,杨桃这个当娘的自然是最熟悉不过了。 每当她犯了错被杨桃训斥时,每当她的弹弓被杨桃没收时,每当她跟杨桃说要学骑马却被拒绝时,每当她要早起进学时,每当她被杨桃按在桌前学写大字时,每当她被逼着背诵《三字经》时…… 她总会不忿地皱起眉头,嘴巴也不自觉地高高撅起,以示自己无声的抗议。 当然,杨桃从来不会理会这样的抗议。 时至今日,她的眉头一如既往地皱了起来,然而那张小嘴却是紧紧抿着,再也不会吵吵嚷嚷,闹得杨桃头疼欲裂。 杨桃的手停在了丹阳帝姬的眉间,却怎么也不忍心将她的眉心抚平。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这是她的心肝宝贝,这是她的女儿阿娇,在这世上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她好像在说:娘亲,阿娇好疼。 她轻轻地在丹阳帝姬额间轻轻落下一吻,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替她抚平了眉间的褶皱:“阿娇,娘的宝贝,娘希望你一直开开心心的……娘一直都陪着你。” 杨桃也不知自己守了丹阳帝姬多久,只记得期间云深进进出出了几趟,也不知开口说了些什么,此时她的心里眼里只有丹阳帝姬一人,外界的一切动静,于她而言都显得十分吵闹。 “主子,陛下已在外头等了一个时辰,您真的不见他一见么。”云深再度进了里屋,几乎是恳求问道。 杨桃只是抱着丹阳帝姬,口里轻轻吟唱着昔日哄她睡觉的小曲儿,一面轻轻在她背上拍打着,对于云深的话,仍旧是置若罔闻。 云深暗自叹了一口气,只得再度退出外间复命,谁晓得皇帝却突然闯了进来,盯着杨桃问道:“你在做什么?” 杨桃呆滞的眼神里似乎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但转瞬便又消逝不见了,她对着皇帝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自己也压低了声音:“你小点儿声,阿娇才刚睡着呢。她今日好乖,不吵也不闹,还背了一回《三字经》给我听。” 皇帝看着杨桃怀中的丹阳帝姬,果然再没有了往日的生气,似乎早已陷入无尽的睡梦之中。 皇帝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意,挨在榻边坐了下来:“阿娇已经死了。” 杨桃听见这话,突然一愣,哼唱的声音虽然停了,却将怀中的丹阳帝姬箍得更紧了。 “阿娇已经死了,”皇帝叹息着重复道,“双宜,咱们的阿娇死了。” “死了?”杨桃缓缓抬眼看他,“那您知不知道,阿娇是怎么死的?” 她诘问皇帝此句时,眼里虽有一抹刺目的红,但却一滴泪也没有落下:“我亲眼看到您的皇姐带阿娇进去深林,亲眼看着她留阿娇一人在马上,亲眼看着阿娇从马上摔下。” 她的神色随着这些话逐渐灰败下来,似乎才刚平稳下来的心绪,又被激起了千层浪,“她就死在我的面前,可我这个当娘的——却无能为力。” 皇帝显然不敢对上杨桃那双探究的眼睛,只是低头说道:“朕都已经知道了,端淑所作所为确实罪该万死。但她是朕的皇姊,不论做了什么,朕也不得不去……宽恕她。” 杨桃瞪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皇帝却像浑未察觉一般地继续说道:“这件事也有王家的过错,周长渊在事发处捡到了王家的令牌,朕方才也已审问过端淑与定妃。若是定妃不曾借兵给端淑,也不至如此。朕已贬黜了定妃与王丞相,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杨桃突然哈哈一笑:“王家该死,难道端淑就不该死了么?” 她恨声问道:“皇姐?一个是与你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一个是与你血脉相连的女儿,你竟然选择了前者?若非这些年来您一而再地姑息养奸、以血饲虎,那些妃嫔的孩子,何至于还不及看看人间便就此死去!” 杨桃说话间似乎已经耗尽了全身气力,此时的她正微微喘着气,皇帝看在眼里,又因自知理亏,倒也有了退让之意:“定妃可任你处置,要杀要剐朕都没有意见。但端淑,朕不准你碰她分毫。” 杨桃一时竟然大笑不止:“好一个'不准动她分毫'啊!” 今日她见皇帝如此维护端淑长公主,以至于不愿为昔日自己最为疼宠的丹阳帝姬申冤,一颗心已经寒凉了大半,再又联想起先前端淑长公主在昆仑宫所言,当初的半信半疑更是全然落到了实处。 加之丹阳帝姬死时,他正在山下与静渊居士私会。杨桃不禁暗想:若是今日他没有下山,若是他能及时赶到,她的阿娇是否就不会死了?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此作想也无法改变结果。此刻的她不想再跟他争论,也无心拿这些话质问他什么,她累了。 “您既不想动她,那就不动吧。您是天子,妾不敢勉强您。”杨桃轻柔地放下了怀中的丹阳帝姬,嘱托云深好生照看,然后面无表情地向屋外走去,“有些事,也该同定妃做个了断了。” “双宜。”皇帝久未见杨桃如此神色,不免也有些怔然,半晌才出声喊住了她。 杨桃慢慢停住了脚步,却并未出声,只是静静等着皇帝的后话。 “朕保证,一定会竭力保全杨家的世代尊荣。”皇帝嗫嚅了半晌,却只是说出了这么一句。 以丹阳帝姬一条性命来换杨家世代尊荣,在他看来,似乎是非常划算的一桩事。 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皇帝,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嘲讽地笑了笑,然后转身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五章 坦白 杨桃出了屋门,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吩咐了一句:“摆驾,武陵春色。” 云深亦步亦趋地跟在辇轿一侧,欲要开口说些什么,但见杨桃神色如此,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辇轿终于在武陵春色的门前停了下来。 杨桃抬眼看向匾上的几个大字,眼中黯了一黯,当下也并未要宫女搀扶,只是径自下辇往里头去了:“孤来看看你们定妃……哦,如今该称王贵人了。” 定妃因着与端淑长公主私下往来导致丹阳帝姬夭折一事,被皇帝冠以与外臣往来,置皇室安危于不顾的罪名贬为贵人,其父也因此被废黜相位。 说的好听一些,皇帝是为了丹阳帝姬申冤。可事实上,他也只是在为了自己的皇位铲除异己罢了。杨桃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定妃她们,就未必能够明白了。 王贵人才刚遭过贬斥,心里正不好受着,这会儿又见杨桃进来,更是不耐烦起来:“您来做什么?赐妾白绫还是毒酒?” 不料杨桃并不因这无礼的问话而生气,反而笑着坐了下来:“贵人不必心急,孤不过是来同你说几句贴己话罢了。” “体己话?”王贵人呵呵笑了一声,“妾原以是要气急败坏地来同我算账的。到底是殿下啊,有着皇后的气度,就算到了这时候,也仍然是矜着的。” “你借兵给端淑,让她害死了阿娇,你的确该死,但更该死的是她。可陛下情愿让孤任意处置你,也不肯动她分毫。”杨桃极力压住胸腔里的那口气,缓缓看向了她,“她不能死,那就是你了吧……总得有个人下去陪陪孤的丹阳。” 王贵人并未因此而露出丝毫惧色,反而迎上了杨桃的目光:“您就不想问问,妾为什么要害死您的丹阳帝姬么?” 杨桃并未答她这话,反而淡淡说道:“孤今日来,是为了让你死的明白一些。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么?譬如为什么你的几个孩子还未出世,就接二连三地死去?” 王贵人却是怡然自得地笑着:“他说,因为我是王家的女儿。” 杨桃未料皇帝竟会如此直白地对她道出,这会儿自然也答得十分简单利落:“是啊,宫中的王谢,是不会有孩子的,尤其是儿子。” ?“那还好,谢姐儿生的是个丫头,那王媛呢?为什么她能平安生下皇子。分明若娘只是帝姬,为什么还是离我而去了……”王贵人提到早夭的帝姬时,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微微抖动着嘴唇,“我死了也没什么干系,左右我也该见见若娘了,只是为什么,陛下非要将我父亲贬去青州?” “谢姐儿生的是儿子,陛下要孤斩草除根,孤狠不下心,才让奶娘换成了丫头。至于你堂妹,陛下本也有让孤除干净的心思,后来不知怎么又改了心思,谁晓得呢?他心里对你有愧,原本是舍不得你的,但这回——你做的偏偏是端淑的替死鬼。”杨桃循循善诱着道。 王贵人听见这番话,先是不免一怔,随即了然:“那端仪的小子就是……”她对上了杨桃的眼睛,“难怪了。”她似乎也明白当日端仪长公主与勤婕妤同日早产的缘由,在听见杨桃后面的话时,很快移开了目光:“我从未奢望过什么帝王情,也不信什么不舍得弃我,您不必如此……妾权当您是在安慰妾了。” 杨桃见她想得如此透彻明白,自己倒沉默了,许久后又重新开口道:“你爹与陛下的嫌隙,大抵是那回他上书提议立储时留下的。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弘农杨氏,咱们这些氏族,他都不会放过的。” “氏族……其实我很不喜欢。但我是王家的女儿,也只得承着,但王家给我的,没有一样是我欢喜的。不过听着王家将衰,到底有几分恻隐。你呢,杨桃?”王贵人看向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自从六帝姬早夭后,杨桃已经许久未听王姝这样称呼自己了,此刻再听,一时只觉恍若隔世。 “我不晓得你是怎么眼睁睁的看着他做的这些,再尽数忍下。但千万别叫谢姐儿知道,让她跟你一样忍,她笨得很,不比你聪明能干。说到底还是我最圆满,不必忍,还能见到我的若娘……”王贵人叹息着一笑。 “孤的父兄皆死,除了忍下,孤别无选择。弘农杨氏是孤时常引以为傲的家族,即便有一日他衰败了,孤也要保全孤的族人。谢姐儿的事,只有你我知晓,孤从前不说,往后也不会往外说。大人之间的恩怨,与孩子无关。孤曾在玦哥儿身上错过一次,往后都不会再错了。” 说这话时,杨桃已经缓缓站了起来。 “你方才问我,为什么不问你为何要害丹阳,因为我心里清楚,你一早查出了玦哥儿的眼睛是谁所害,玦哥儿因你未对我下手,便擅自毒害了你的若娘,所以,你就此恨上了我。这一切阴差阳错恩恩怨怨,我已不想再辩。你的若娘死了,我的阿娇也死了,你该去还你的债,我也得去还我的债了。” 说罢,杨桃便迈开了腿地向屋外走去,而王贵人仍然那样端庄大方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杨桃向外走去:“咱们的账清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后,知足常乐,不要怨不要恨。” 杨桃稍微停了停步子:“自从坐到这个位置,孤时常告诉自己要知足常乐。孤想好好当一个皇后,照料好他的所有孩子,不论他喜欢谁,孤也肯爱屋及乌。可是——”她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杀机,“只要她死,这一世的爱恨,就结束了。” 王贵人听着这番话,心知再劝无益,便只有一声轻微地叹息:“妾有最后一个请求,赐妾一条白绫,再将妾焚烧了吧,我要干干净净地离开……” “孤成全你。”当杨桃再次提步往外走去时,却见皇帝沉着一张脸,负手立在门外。 “您都听见了。”杨桃虽然也有几分讶然,但转瞬又恢复了冷寂的神色。 “原来玦哥儿的眼睛是你害的,原来当初你一直在装疯卖傻,你这样的人——”皇帝怒目注视着她,然而眼里更多的是不可思议,他似乎不敢相信当时的杨桃已有这样的心机,表面上对着他纯良无害,背地里却能对幼子下手。 杨桃心里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便只是不避不让地对上他的目光,她就那样冷冷地望着他,想等着听他的后半句话。 但皇帝却并没往下再说,只是在侧过身要往里去时,说出了一句仅他二人可听见的话。 “朕这一世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立你为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六章 冷战 杨桃以为自己因为丹阳帝姬之死已经麻木了,不料在听见那句话时,心口还是猛然一揪,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却只是轻轻一笑:“惭愧。” 皇帝冷哼一声,早已不再看她,也再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径自进了王氏的屋,杨桃又在门外驻足片刻,这才抬起脚步缓缓往外走去。 杨桃乘辇回到光风霁月殿时只觉疲惫非常,当她想强撑起精神交代众人操办丹阳帝姬的后事时,却听沉星说道:“殿下好好歇着罢,方才陛下都已交代过了,一切都照公主仪制下葬。小殿下现在已被安置到灵堂去了。” 杨桃却是一言不发,当下便又要往灵堂折去,不料还未出门,便听见外头的人进来传话,说是武陵春色走水了。 杨桃听见这话,神色倒是没有多余的变化,只是不咸不淡地吩咐道:“该怎么办,你们就去办吧。” 三宝知道杨桃心里正不好受,又特地说明了那头的情况:“回殿下,奴才听说火势不小,那里头不止有王贵人在,连端淑长公主也在里头呢。” 听到了这儿,杨桃脸上才终于有了笑意:“是么?这倒是一桩好事了。” 云深等人知道杨桃是伤心过了头,说起话来也不管不顾,便率先吩咐三宝赶紧领人过去帮衬一把。 毕竟后宫走水并非小事,杨桃贵为后宫之主,自然要将走水的缘由、经过细查清楚。 但若待她缓过精神再吩咐底下人去查,只怕就来不及了。而云深、沉星这些大宫女的作用,正是要在杨桃像今日这样神智不清时,认真地襄助辅佐,为她费心劳神地操办各项事务,以免有伤中宫威仪。 三宝领命退下后,杨桃静静站了一会儿, 便又让人摆驾:“去忠亲王住的院落。” 云深与沉香二人对视一眼,当即上前问道:“您不去灵堂看小殿下了么?” 杨桃摇了摇头:“晚些再去吧,哥哥方才以一己之力,也不知是怎么杀出重围的,我担心他受伤,得去看看他。” 说罢她便要迈槛而出,此时的沉星终于再忍不住,一下跪倒在地:“殿下……” 杨桃见状,这才隐约察觉到什么,想起屋里众人从刚才起就一直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问道:“他果真出事儿了?” 沉星紧皱眉头,一脸担忧地看着杨桃:“王爷身中数箭,且那箭上抹有剧毒,已经、已经……” 因着丹阳帝姬才刚夭折,云深与沉星等人知晓忠亲王也出事之后,只得压下暂且不报,以免杨桃伤心过度。 但此时杨桃要去见他,若是当真见着忠亲王的模样,只怕更不能好,沉星只得就此托出,云深也知道拦不住杨桃,在杨桃的目光看过来时,也只是垂下目光,一言不发。 果然,杨桃听见这话,又见众人默认的神情,一时只觉气血上涌,“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当即昏厥在地。 屋里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她抬回里间的榻上,又是请太医,又是烧水煎药,忙得不可开交。 杨桃整整昏迷了三日三夜,皇帝也听说了她晕倒的消息,但一直到她醒过来,也不曾来探望过一眼。 杨桃只觉自己做了很长的一场梦,当她意识逐渐清醒时,却正好听见了沉星的夹杂着几声啜泣的抱怨: “要我说,王贵人与端淑长公主心眼那么坏,害死了咱们的小殿下,陛下不给她报仇,要饶了那长公主且不说。幸亏老天爷有眼,把她们都烧死了,可陛下怎么能把这事儿怪到主子头上呢!何况咱们殿下从不曾吩咐过此事,即便她吩咐了,又有什么不对?就连我一个做丫头的都知道,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她们杀了嫡公主,以命抵命,难道不对么!” “沉星姐姐好歹小声一些,圣心一向难测。”云深无奈叹道,“若是让什么人听见了这话,遭殃的还是咱们主子。” “主子昏迷不醒了这么久,陛下却一眼也没来看,难道我抱怨几句都不能够了么?”沉星吸了吸鼻子,“那群小蹄子胆敢胡乱传话,看我不扒了她们的皮!” 云深再一次叹息着摇了摇头,伸手正要给杨桃掖好被子,却听见她轻轻唤了一声:“水……” 沉星见杨桃终于醒来,一连喊了几个“阿弥陀佛” 喜上眉梢地去倒上一盏水,云深就靠在榻边,慢慢将杨桃扶着坐起来,接过沉星递来的水,伺候杨桃慢慢喝着。 温水润过喉间,好歹压下了杨桃嗓间的不适,她再开口时,声音也较方才正常了一些。 方才沉星跟云深的对话她都听在耳朵里,这时便没有过问王贵人与端淑长公主,更不曾过问皇帝,只是轻轻问了一句:“哥哥也下葬了么?” 云深轻轻点了点头:“是以亲王仪制下葬的,陛下还下了旨,说王爷救驾有功,要让杨家世代承袭这爵位,如今……您的侄儿已成了小忠亲王了。” 听见这话,杨桃心口又是一阵钝痛,她缓了好一会儿,却还是没能说出叩谢隆恩的场面话,反而问道:“端仪呢……现在怎么样了。” 云深渐渐垂下眉眼,语气里也带了几分恻隐:“长公主殿下哭了几天了,这几日滴米未进,陛下去宽慰好几回了也不见好……” 提起皇帝,沉星总是觉得浑身不自在,这时不免轻轻咳了几声,为的是示意云深不要总在杨桃面前提起他。 杨桃又如何不明白沉星这几声咳嗽的意思,但她明白皇帝这几日一直没来探望她的缘由,无非是因为知道了她陷害大皇子失明一事,觉得她心肠歹毒,不愿相见。 至于那场火事,杨桃不愿多问,只要能带走她最为怨恨之人,不论是谁放的火,她都不在意。 但每每想起自己的哥哥英年早逝,端仪长公主也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杨桃总觉得心口被什么堵上了,一时喘不过气来,便不再开口说话。 两个宫女见杨桃神色如此,也很识趣地不再多说多问,伺候着杨桃进了一些东西,便又扶着她躺下了。 她们都明白,许多事情,还是要靠她自己一个人走出来。 不知是什么缘故,皇帝并未让人彻查武陵春色这场火事,这罪过自然便都归咎于王贵人身上了。陷害帝姬,纵火宫闱……桩桩件件都是要被杀头的大罪,总之无论是不是她,对外,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王家终究也因为行宫的这场变故渐渐没落了,就连王贵人的堂妹——曦贵嫔,她所生的十二皇子也被强行送入衍庆宫,交由奶娘嬷嬷们抚养着,曦贵嫔则被禁足在宜诸宫里,不得出入。 除了曦贵嫔,被皇帝拆散的母子还有杨桃与两位皇子。九月下旬,当杨桃一行人回到琼台之时,皇帝便以让九皇子雍王出宫历练为名,强行分离了杨桃母子。 朝野有谁不知雍王不过三岁,又如何谈得上“历练”一说,这只不过是皇帝冷落皇后母子的一番说辞罢了。 至于杨桃膝下的十皇子,自然也交给了其他妃嫔抚养。而这位妃嫔不是别人,正是皇帝新封的贞贵嫔,她乃是定远将军的亲妹——周若水。 皇帝不仅为她重新修缮了华清宫,更为她修建了一个华清池。就连她的名字——“若水”二字,听说也是皇帝钦赐的。除了让她抚养十皇子,皇帝还让她学习打理后宫之事。 这桩桩件件,都足见皇帝对周家的恩宠备至。 朝臣都是最会见风使舵之人,还不及怜悯杨桃这位一朝失势的皇后,只因看清了如今的形势,便对着周家巴结不迭。 宫中一向是如此,有人欢喜有人愁。在杨桃失宠失势时,除了贞贵嫔得宠得势以外,越贵人也因为生下了九帝姬,被封为越嫔。 满月后的九帝姬,自然是养在了越嫔的主位温贵嫔膝下。母女二人都在天虞宫,得以日日相见,温贵嫔与越嫔二人也能时常聚在一块儿谈论育女心得,倒是不失为一桩好事。 再说杨桃,先是失去了丹阳帝姬,回到琼台后,膝下的两位皇子也被皇帝吩咐人抱走了。 儿女双全,热热闹闹的昆仑宫一朝冷寂下来。就连平日常来拜访的妃嫔,除了晨昏定省以外,也再不曾涉足此处。 即便所谓的晨昏定省,杨桃也并不接见众人,不过让她们对着昆仑殿里空无一人的宝座拜上一拜罢了。 杨桃已不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人情冷暖,自然是见怪不怪。只是她一下失去了自己的兄长女儿,丈夫也与她有了心结,就连自己的儿子也被送往不知名的去处。 种种变故加身,她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她知道父亲死因的时候,回到了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不能有孕的时候。 此前,她以为自己拥有了一切,但仅仅是一瞬间,她所拥有的一切又都消失了——除了皇后这个头衔。 她以为她跟皇帝的恩怨总会翻篇,她以为他们之间的芥蒂总会消除,却不知道原来当他们面临更大的矛盾与冲突时,那些旧怨又会如野草般疯狂生长,那些芥蒂越发会成为再也打不开的死结。 新仇旧怨积压在她身上,让她连哭都不知道该怎么哭。 她称病不出昆仑宫,皇帝便给了姚贵妃协理六宫之权,除却让贞贵嫔学着打理六宫,又下旨晋薛贵人为薛嫔,让她也跟着姚贵妃学习理事。 杨桃不知道自己跟皇帝的这场冷战会持续到何时结束,也不知道该如何结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七章 相似 自从行宫回来,杨桃一直称病不出,除却情绪低落以外,其实还有颇为重要的一个缘由。 宫里人都传皇后为着丹阳公主与忠亲王之死夜夜哭泣,从而哭瞎了眼睛,但只有杨桃与几个贴身近侍知道,杨桃的这双眼睛,是她自己毁掉的。 当日她曾用明石散毁去了大皇子的双眼,丹阳公主夭折之后,她一心以为这是上天的报应与惩罚。为了还债,一日夜里,杨桃打发走了屋里伺候的几名宫女,毅然决然地用明石散毁了自己的眼睛。 所幸云深发现及时,请了杨太医诊断救治,但这双眼睛终归还是被明石散所伤,即使不至于完全失明,但视物难免是模糊不清了。 云深沉星等人虽为此神伤不已,但只有杨桃觉得,心中的那块大石头似乎真正放下了。 如今宫务交由姚贵妃与晏妃等人打理,杨桃倒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但最让人意外的,还是莫过于掌事宫女月娘在前往昆仑宫正殿监督众妃嫔向皇后宝座朝拜时,竟然发现了一张与昔日被大臣称为“妖女”的陆容华,生得一模一样的面孔,而拥有这张面孔的人,正好就是贞贵嫔。 月娘将此事回给杨桃时,杨桃也不禁露出了讶异的神色:“难怪她才刚进宫,就又是习理宫务,又是教养皇子的。陛下甚至还为她特意修建了华清池……看来这样的殊荣,也不完全是因为她哥哥啊。” 说到这儿,杨桃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哥哥……” 月娘以为杨桃是想起了已故的忠亲王才神伤,正要出声劝慰:“殿下……” “陆容华、陆禹……”杨桃喃喃自语着,“月娘,你说,周家兄妹俩会不会就是……当年的陆侍卫跟陆容华?” 杨桃此话一出,连月娘也吓了一跳:“您的意思是,陆容华当年并没有被烧死,陆侍卫也没有战死沙场?” “可我见过周将军,虽说言行举止是有几分相似,但相貌却并不一致。”杨桃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你确定,贞贵嫔果真与陆容华长的一模一样么?” 听她这么一问,月娘也有几分犹豫踌躇:“这……陆容华被处死至今,也有四五年了,奴婢其实也记不清陆容华的样貌了,但必定是有几分相似的。” “或许真像咱们宫里那丫头,碰巧长了一张相似的脸?”杨桃突然之间,想起了之前定妃想利用的那张与杨桃有着相似脸蛋的宫女。 月娘听着这话,也蓦然想起一桩事来,她见此刻的杨桃终于愿意静心思索着宫中事端,难免趁此机会提了出来:“说起来,当日丹阳公主被诱骗骑马一事,奴婢就觉得奇怪。按理丹阳公主年纪这样小,寻常人怎会想到用此事诱骗公主?除非是她知晓了公主一直想学骑马的事儿,但咱们与端淑长公主甚少来往,她又怎会知道此事?奴婢想,必定咱们宫有人对外通了气。” 杨桃觉着月娘所说不无道理,一时也不出声,只是静待着她的后话。 “小殿下的奶娘嬷嬷们都是您特意挑选的,嘴风一向严实,这一点毋庸置疑。其他的大小宫女多是伺候殿下的老人了,新来的也一向以在昆仑宫伺候为荣,把陛下对您的爱重看在眼里,再说又有奴婢们特意敲打过,自然都是一心向着殿下。唯一背叛殿下,与他人同气连枝能得着好处的,就只有……” 月娘话未说完,就听杨桃突然出声接了下去:“只有那位在后院侍花的董姑娘,有着一张与孤相似的相貌,一心想要获得圣宠,却被孤雪藏着。她心里不服气,才跟端淑合谋——” 月娘见杨桃明白过来,不免轻轻嗯了一声:“奴婢调查过了,确实有一段时间,她频繁出入昆仑宫。” 杨桃未曾想自己优柔寡断地将这位董宫女在身边,竟是埋下了祸害的种子。 她咬着牙闭上了眼:“如今端淑跟王氏都已死了,她的出路也断了。若再留着她,还不知道将来又要跟谁一起来祸害孤——杀了吧,也别让她死的太痛快。昆仑宫没了一个不起眼的丫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到时候就将她的尸首埋在丹阳的陵墓外头,让她知道,不论生前还是死后,她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奴婢,还是得伺候孤的女儿。” 月娘微微福身,当即领命。 “晚些时候,你替我走一趟长留宫,问问晏妃关于贞贵嫔的事,如今她跟着晏妃习理,想必她也更清楚一些。”过了一会儿,杨桃又吩咐了一句。 月娘有些振奋地答应下来了,毕竟杨桃许久未曾理会过后宫之事,她原本还怕杨桃就此一味消沉下去,经过今日这么一番对话后,她知道,杨桃终究还是她们这些人的皇后。 只是月娘不知道,杨桃如此在乎贞贵嫔的身份,其实并不是在为自己打算,而是在为十皇子打算。 除去皇帝的爱怜以及这皇后之位,杨桃在乎的只有这些子女。丹阳公主夭折,雍王九皇子乃杨桃亲生,受杨桃失宠连累,被送出宫外,母子二人不得相见。 至于十皇子,皇帝对外说因皇后身子不适,才将他移交贞贵嫔抚养。但只有杨桃心知肚明:皇帝知道大皇子一事后,嫌她德行有失,不愿再将任何皇子养在杨桃膝下。 大皇子被贬庶人,三皇子梁王身子孱弱,六皇子陈王性格孤僻,七皇子英王有着一半胡人血统,九皇子雍王被皇帝送出宫外,在众人眼里已是失了圣心,十二皇子乃是罪臣之后——曦贵嫔的儿子,而其他皇子在这些年接连病夭…… 那么,现下值得皇帝看重并培养的皇子,不过只剩这位生母乃是太师之女的文柔妃,如今又养在功臣周将军之妹——贞贵嫔那儿的十皇子了。 若如今的贞贵嫔果真是陆容华,皇帝当年欺瞒群臣,偷偷将她送出宫中,眼下再将她接回,想必是存着满心的愧疚,一心想要弥补。那么十皇子养在她膝下,其实是最好不过的。杨桃明白,男子的愧疚,其实比所谓的情爱更要稳固可靠。 其实不论贞贵嫔究竟是何出身,只要她能够善待十皇子,为他挣得一个好前程,杨桃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杨桃总算渐渐打听到了贞贵嫔的真实身份,她确实是昔日的陆容华。当日皇帝让她的贴身宫女代她上了火场,悄悄将她送去上清寺修行。 此后,皇帝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时机,以另一种方式接她回宫。 而周将军的出现,正好成就了皇帝。 然而在杨桃得知真相以后,还是免不了涩然一笑:“看来,他们才是戏本子里的一对,他为她殚精竭虑,她为他痴痴等候,两人历经千辛万难才走到一处,我倒成了多余的那个。” 当她抬头四下一望,觉得时近年关,宫里四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模样,反而衬得空荡荡的昆仑宫愈发冷清孤寂了。 “我总觉得做了皇后以后,似乎还没有我做淑妃的那些日子快乐。” 或许世人皆是如此,得不到的分外想要,失去了又心生可惜,总是在追逐那些求而不得的东西。 杨桃怕回忆一旦倾泻而出,便再也停不下来,这时就干脆站起身来,慢慢摸索着要往外走去,云深沉星二人见了,连忙一边一个的扶住她。 “放心,这屋里太闷了,我只是想出去走走。”杨桃笑道。 “您想去哪儿?奴婢这就让人备辇。”云深轻声问道。 杨桃思索了一阵儿,才慢慢说道:“观星台吧。”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又添了一句,“我想看星星了。” 沉星知道每当杨桃心情不好时,便很爱去观星台看星星,这样的习惯,也是沉香在出嫁前一天晚上偷偷说给她听的:“咱们殿下性子犟,再不高兴也不肯说出来。寻常遇到不开心的事儿,窝在书房里练几帖字就好了,但若有实在想不开的时候,便爱去看星星了。” 如今听见杨桃这话,她只觉得鼻头一酸,下意识就要别过脸去,但很快她又意识到其实此时杨桃已经看不见她红了眼眶的模样,想到这儿,不免又是一阵揪心的难过。 她很希望沉香能够进宫来帮着开解一番杨桃,按理像沉香这样伺候过皇后的有头有脸的大宫女,即便嫁出去后,也是能被恩准进宫走动的。 可杨桃从来是个不愿让亲近之人担心的性子,再说沉香跟着她吃过不少苦,加上云意枉死的前车之鉴。如今沉香找到了好归宿,正是幸福美满的时候,杨桃更不愿意在此时将她牵连进来,便也不肯赐她进宫走动的权利。 莫说沉星,就连沉香自己也无可奈何,这些时日只能靠着杨谏每五日一次的平安脉,才能知晓杨桃的近况。 杨桃一行人乘着辇轿去了观星台,到那之后,杨桃让沉香随她上去,让云深就在下边守着,以免外人擅自靠近此处。 沉香一面扶着杨桃慢慢走着,一面不忘提醒她注意脚下台阶,杨桃如今视物不清,自然只得一一照做。 直到上了高台,杨桃俯瞰整个琼台,宫里的点点灯光在眼中只是模糊的一片亮光,抬头仰望苍穹,零落的几颗星子,倒是依稀映在了她眼中。 杨桃并不说话,也未有任何其他动作,只是那样抬头仰望着这夜幕。沉星也非常识趣地不出声响,只是不时要替杨桃拢一拢身上的貂裘,以免她着凉。 毕竟时下已是隆冬腊月,高台上时不时吹来一阵阵的寒风,杨桃的心病已经难治,若身上再落什么病根,只怕更不得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杨桃的耳边突然响起了请安的声音,这声音并不算陌生,但也不是太过耳熟。 杨桃循声看过去,对着身形试探一问:“什么人?” 来人却只说了一句:“是愿您好的樊氏。” “是你啊,”杨桃知道是樊美人后,慢慢移开了眼,“你都晓得了吧,忠亲王去了,可怜了端仪那丫头,年纪轻轻的……” 虽然樊美人是忠亲王府送来的人,这些话杨桃也仅仅可与她一诉,但她还是摇了摇头,显然不愿意多说这些,反而关切地说道:“这儿风大,你怎么上来了。有没有多添一件?不能以为现下还年轻就一味贪凉,往后有你好受的。 樊美人知道底下有皇后的一干宫女黄门守着,她这样上来,未免有惊扰凤驾的嫌疑,她也并不推辞,当即就跪了下来:“妾向您请罪,是妾执意请云深姑娘放妾上来的,妾想陪着您说说话,即使什么也不说,陪陪您也是好的。” “其实在行宫那会儿,妾便有这个心思了,可惜那会儿您病了,回宫后也一直抱病不出,妾也不敢逾越……”樊美人原本就生得柔美,说话时面上的几分愁苦,更衬得她楚楚可怜,“这些日子下来,原以已经大好了,只是您这番话叫樊氏听下来,感念,敬重是真有的,不过同年前比……您可是实实在在的不同了。” 听见这番动静,杨桃低低喊了一声沉星,她自然会意将樊美人扶起来。 “你一向有心,孤也很喜欢你这样体贴细心的姑娘。只是……”杨桃的声音里并没有半点波澜,“樊美人,孤不喜欢自影自怜,也不需要怜悯同情。孤确已大好了,今儿方才出来走动走动。为着你好,往后私下里少来昆仑宫,也少来见孤吧。” 然而樊美人却不肯就此起身,仍然跪在地上,两手交叠放在地上,以额相触:“您的吩咐,妾不敢不应。但请您容樊氏多说几句,妾不敢打着高攀您的心思,也知道旧时的事说多了也实在是没趣儿。但樊氏自打入安国公府那一日起,不论后生如何,妾是认定弘农杨氏为主了。哪怕现在叫妾再做回奴婢去服侍伺候您,妾也是心甘情愿的。忠亲王不在了,妾也心痛……这绝不是怜悯同情。您的这份手足之情,妾晓得旁人未必能懂,但同样失去过至亲的妾,或许能稍微理解您几分。只盼您不要憋坏了自己,好么?” 杨桃听着她说的这番话,虽然并未开口说话,心头却不免略微一颤,眼眶也渐渐红了,好在这会儿天色已暗,外人轻易瞧不见她的神色。 樊氏见杨桃不语,便又对她磕了个头:“您放心,樊氏会一直守着您。” 说罢,她也就起身缓缓退下了。樊氏走后,观星台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杨桃突然想起每当自己落魄的时候,她最需要的人将她打入谷底后却对她不闻不问,而那些不常来往的人,却将她的苦痛看在眼里,适时的站出来体贴她、关心她。诸如晏妃、敏昭媛、琢贵嫔、还有如今的樊美人。 都说患难见真情,从这一点看,她杨桃也算是个幸运之人。 “沉星,明儿你去凌霄宫传我的话,就说孤身有疾,不便再侍奉圣上,往后的十五追月之夜,也还请陛下移驾旁处。”良久的沉默后,杨桃竟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沉香知道杨桃这颗心早已寒凉,却没想到她竟想如此自断后路,可她又不知道如何规劝,便只得低声答应下来。 “风凉,殿下别在这儿久站了,咱们回去吧。”她知道杨桃如今视线模糊,望向杨桃的目光里,不自觉就夹杂了一丝心疼。 杨桃一时也觉着有些乏了,也就点头答应了。 谁料主仆二人还未转身,就听见身后幽幽传来一句话: “有什么话不能亲口跟朕说,非要让奴才传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八章 诀别 杨桃听见这熟悉又久违的声音,难免有些愣住,只觉得这冬夜似乎更为寒冷了一些。 自从行宫回来之后,皇帝与杨桃二人之间的感情淡了不少,这是有目共睹的。 杨桃自毁双目后,不愿见人,便一直抱病不出。皇帝以为她伤心过度,加上大皇子一事的缘故,也懒怠多问。 即便十五追月之夜,皇帝驾临昆仑宫,杨桃也称病不见,皇帝倒并不生气,按着规矩留宿在了昆仑宫偏殿,虽并未与杨桃在一处起居,但也没往旁处。 这一回说起来,也算是二人从行宫回来后头一次正经见面。此时此刻,杨桃竟有几分庆幸这深沉的夜色,不至于让皇帝看见她失去往昔神采的双眼。 “陛下。”杨桃循声转过身子,对着皇帝微微一福,将脑袋压得很低。 “皇后身子不痛快,不在屋里好好待着,倒跑到这儿来找痛快了?” 皇帝的语气透着冷漠与疏离,杨桃也并不意外,随后只听她问道:“想必华清宫里这会儿正是最为暖和的时候,陛下怎么来了这儿,仔细叫冷风扑了。” 分明是关切的话语,但在杨桃说出口后,竟连一丝温度也没有了。 “方才听你说,往后的十五追月之夜,朕也不用过去昆仑宫了。”皇帝并不答她,反而冷笑一声,提起了方才那句话,“你这是预备跟朕,死生不复相见了?” “死生不复相见?”杨桃轻轻笑了,“陛下,您一定是这世上最盼着妾死的人吧?” 沉香听着这话不大对劲,正要开口相劝,却被一旁的皇帝止住了,她收到皇帝递来的眼风,便只得跟着李玉识相地退下去。 这时观星台只剩下帝后二人,杨桃见皇帝不说话,便缓缓背过身去,将头一抬,仿佛真在仰望苍穹似的:“妾若是死了,您不下废后诏书,也能迎回您的发妻云皇后,或是另立新后,譬如华清宫的贞贵嫔,然后再顺理成章地毁了杨家。是吗?” “在你心里,朕便是这种人么?”皇帝的语气里不复有方才的疏离与淡漠,细细听上去,反而像染上了一层愤怒。 “不然呢?”杨桃极力稳住自己的心神,反过来问他,“那一日是您亲口说——您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立妾为皇后。这些时日,双宜一直在等着您的废后诏书,可惜那道诏书迟迟不来,好在今儿撞见您,也能赐妾一个了断了。” “她早就死了,”皇帝的面上闪过一丝愧疚的神色,“生下那个孩子后她就死了,朕去到行宫,只见着她的尸体。”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朕以为是她害了朕的儿子,便将她最珍视的名分与了你,在她死后也不肯原谅,甚至吝于为她办一场体面的丧仪,对外宣称她落饰出家。但是,朕如今悔得肠子都青了。 杨桃在听到云氏去世时也有一丝错愕,与此同时,埋在她心里的疑惑也渐渐消散了,能让好强的云氏放下皇后尊荣的,也只有“死亡”二字了。 “这十年来,而死的妃嫔与儿女何其多?含章、琮哥儿、茂奴、长乐、柔福——还有我的丹阳,无不是因为他们的父亲而死。” 说到这儿,杨桃只觉心头一疼,却还是那样笑着:“这就是您作的孽,穷尽此生也洗不掉的孽。您是天子,该当万寿无疆。您欠的人命,也只能让他们用命去偿。玦哥儿的眼睛是我毁的,那又如何?他只丢了一双眼睛,我的孩儿却因为他的母亲丢了一条命!” “是,”皇帝沉声答应,一步步迫近杨桃,“是朕作的孽,是朕让云氏作的孽,但这一切与他何干?那时候他才五岁,这样歹毒的法子,你怎么忍心?!“ 他突然狠狠地掐住了杨桃的下颚,俯身迫视她:“你知道么?若不是你当日伤了玦哥儿的眼睛,他不会为了让王氏报仇而毒害柔福,王氏也不会借兵给端淑让丹阳横死!你恨朕至此,当日武陵春色那把火,没把朕烧死,皇后必然很觉可惜吧?” 杨桃虽未看到皇帝眼中的恼怒,但他手上慢慢收紧的力度却已经让杨桃感到阵阵吃痛,她来不及想为何那场火会烧到皇帝,但也无暇去问。 “端淑”与“丹阳”这几字就足以让她癫狂,她的目光虽然落在皇帝面前,却根本看不请他的面容:“我是恨毒了你!若不是你那些麝香,妾的第一个孩子不会死。您是天子,妾不敢伤您,这才迁怒于他。只要端淑死了就好,好极了,从今往后你们俩再也不能——” 杨桃许久未曾动怒,这会儿愤恨地说出这些话,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当她再度想起端淑长公主当日所言,更是几欲作呕,连连冷笑:“您如此看重她,甚至不愿为丹阳杀她,如今她死了,您怎么不随她一起去呢?” “双宜,你就这么想让朕死?”皇帝见惯了杨桃作为皇后时端庄矜持的模样,似乎已经忘了她从前的脾性。今日见着她这般歇斯底里的样子,听见这些话,怒火竟然渐渐消散,连握住杨桃下颚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朕以你为妻,这十余年来珍你重你,处处维护。恭和三十六年你想要明媒正娶,昭和元年朕力排众议,以半幅皇后仪仗迎你入宫,九年更以元后之礼册你为后,许你结发之尊。朕封爵以削杨家实权,更让端仪下降,让杨家远离朝堂纷争,以保杨家世代尊荣。你在宫内安插人手,与杨家私自通信,这些你以为朕都不知道?朕不过是不想计较这些罢了。若朕果真不愿你有孕,又何必再有丹阳与满满?即便朝中提出立储之事,朕也对你表明了态度。” 说到这儿,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但为何你却总是不肯对朕放心,不肯信朕。如今……更想盼着朕死。” 杨桃听见皇帝的这一番剖白,心里不是不动容的,他说的这些,有许多她并不清楚。她也知道他做了很多,可是杨桃经受的委屈,其实也一点都不比他少。 杨桃起伏不定的胸口随着这番话慢慢平定了下来,这时只见她微微别过脸道:“我若真心要你死,当日含章夭折,你吐血昏厥之时,我早就手刃了你。” “你说我不信你,可你若是信我,又怎会对我用上麝香?即便父亲有意谋反,我也会为了您与他反目,那时的我,眼里心里从来只有你一人,但你却一次又一次赐给我奇耻大辱。我满心爱慕你时,你纳了云裳;穆氏小产,你连问都不多问一句,就将我送入去锦,纳了春深为妃;和姝投湖,归为我管教不当;父亲才死——你就纳了杨柳;我小产后,你又以'安胎不力'的名义贬斥我。这些年来,我确实受着你的隆宠,但也同样在受着你的侮辱。” 杨桃越说语气越是平静,“不论如何,今日听了您这番话,双宜执念已去,也十分感激这些年陛下赐予的恩宠。只是罪妾妇行有亏——不敢再忝居后位,自请迁出昆仑宫,禁足云影园。只请留云深一人伺候。至于名分,任凭陛下定夺。” 说罢,便见她唤了一声云深,那头一时无人应答,她便自己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今生最好,不必再见。” 皇帝听罢杨桃这话,心口微微一颤,喉头滚了滚,眼里跟着闪过一抹暗红:“你说执念已去,但凡说这话的人,都不会再活下去。” 他似乎也未料从前如此执着于后位的杨桃如今竟然主动请辞,更欲与世隔绝,这时声色便有些几分软下,“朕那日说的只是一句气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朕不想再去计较……你活着,朕此生唯你一个皇后。你死了,朕一滴泪都不会为你掉,更甚者,即刻再立新后。” “也好,”杨桃脚步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看他,声音也变得十分飘渺,“子清,我会活着,不是因你的后位。只是……” 杨桃终究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口,只是说了一句:“您多保重。” 此时云深恰好听见动静上楼来了,杨桃也就搭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但凡多一些信任,你我夫妻二人何至于此?”皇帝看着杨桃慢慢离开,不由感慨道。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皇帝不着痕迹地举袖抹了一把脸:“下雨了,咱们回去吧。” 原本退守到一边默不出声的李玉,这时自然“诶”一声迎上前来,点起了火折子,引着皇帝下楼去了,只是临走前少不得往天上一望,哪有什么雨啊? 昭和十年的大事记上,写着除夕宴上,皇后抱病未能出席。 昭和十一年正月初一,皇帝晓谕六宫,皇后抱恙,迁居云影园安养。后宫主理权移交姚贵妃,敏昭媛册为敏妃,与贞贵嫔一齐协理六宫。 杨桃带着云深,二人自此搬入云影园,久未踏出园中一步,并且拒见宫中众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九章 寻珏 杨桃搬进云影园,自然是住进了皇帝大婚时为她修筑的频频楼里,日复一日过着清简寡淡的日子。 在外人眼里看来,这位杨皇后在皇帝面前已经完全失宠失势,方才被打发到这偏僻的院落里。可于杨桃自身而言,却是十分的怡然自得。 远离了皇后之位,远离了权势之争,远离了勾心斗角,远离了那样一个充满了伤心的地方,她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听一听云深给她读着搁置了许久的诗词韬略。 即便视线模糊不清,她也依然坚持着提笔练字,修身养性。即使每日用的都是些清粥小菜,杨桃却因此觉着通体舒畅。 没有了繁琐的宫务缠身,她自然就空出了大把时间来散步闲逛。因园子里平素并无第三人,天热的时候,她便随性地坐在梧桐树下乘凉小憩,好不悠闲自在。 若是后半生都要她在此度过,杨桃是非常乐意的。唯一的遗憾是,她的孩子,却不能在身边陪着她。 当她在云影园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时,后宫里却已经是翻天覆地了。 昭和十一年的春日里,京中时疫肆虐,宫里也有不少的妃嫔宫女因此病倒,连几位体弱的皇子帝姬也未能幸免于难。 即便后来杨谏与太医院众人研发出了药方,缓解了疫情,但温贵嫔与清和帝姬母女二人因病情过重,回天乏术,仍然相继病逝了。 此次时疫带走的,还有杨桃的族妹——杨嫔。 除此之外,也有虽然幸免于难,却仍然落下了病根的,那就是昔日养在杨桃膝下,如今养在贞贵嫔处的十皇子了。 因着时疫发作起来高烧不退,十皇子又一向体弱,虽然太医用药尽力保住了性命,但他的心智却难免因着这场持久的高烧受损,太医也说,只怕十皇子此后只得如同痴儿一般,难有长进。 这些事辗转传入杨桃耳里时,她的心绪不可不谓十分复杂。面对亲近之人接连离世,自己的孩子生病受伤,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再度袭上她的心头。 从来如此,无论她是什么身份,面对这些天灾人祸,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接受着。她不禁想道:难道世人都只能任由命运随意摆布么? 可饶是她再不甘心又如何呢?逝者已矣,她没法跟阎王爷抢回她们的性命。十皇子也不再是她的儿子,他既然成了贞贵嫔的儿子,那么不论她养的好或不好,杨桃这个无权无势、隐居避世的皇后,都无权指责她照料不周了。 她唯一有权关心的,也只剩她亲生的,那个被皇帝送出宫后,一直未能打听到其下落的九皇子雍王了。 因皇帝迟迟未有立储的旨意,到了八月份的时候,三皇子梁王因已满十岁,只得奉旨前往封地就藩。 剩余的几位皇子中,六皇子陈王不得皇帝喜欢,嫡子九皇子雍王被送出宫外,十二皇子母族有罪。而众人以为皇帝会着重培养的十皇子,却因一场高烧伤了心智,皇帝虽将他封为豫王,但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这位十皇子注定无缘储君之位。 在众人重新揣测起皇帝心目中真正属意的储君人选时,杨桃也因着京中爆发时疫一事忧心焦急,开始打听起对九皇子雍王的下落。她甚至屡次派云深出园子与月娘等人交涉,为的是让人传话给太医院杨谏,让人仔细在京城各处查探雍王下落。 历时数月,终于在昭和十一年接近年关的日子,杨谏派人传话给杨桃,说是查探到了九皇子的下落。 “殿下,有下落了!”云深从太医院取药时得知了此事,便一路赶着回来报喜,甫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喊到。 杨桃此时正在桌上摸索着茶杯给自己倒茶,听见云深这话,手上一抖,滚烫的茶水便浇到了手上。 云深见状赶忙奔上前来,握住杨桃的手轻轻吹气:“您疼不疼?都怪奴婢不好,您等着,奴婢来给您上药。” 然而杨桃却浑然不觉手上的疼意,只是抓住云深问道:“你方才说有下落了,真的吗?杨谏怎么说?” 云深被杨桃紧紧抓住,一时也走开不得,只得哄道:“殿下别急,您乖乖让奴婢给您上药,奴婢再慢慢给您细说。” 杨桃哪有不同意的,也就任由云深去取药膏,坐在原地等着她来上药。 不一会儿,杨桃的手上漫开了一股清凉的感觉,紧接着便听云深缓缓说道:“杨大人说,小殿下似乎就在京郊的一处庄子里。至于具体如何,因怕打草惊蛇,便不敢多问,想先来请示殿下的意思。大人还说,让您不要心急,得徐徐图之。” 杨桃听罢,一时竟有几分喜极而泣的意思,当即吩咐:“你去请杨谏过来一趟,就说我身子不适,从前我的脉象一向是他负责,让他过来瞧瞧,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云深知道杨桃心急,也怕自己人微言轻劝不住她,只得顺从地去将杨谏请来。 杨谏听说杨桃病了,不多时便带着药箱赶了过来,他甫一入屋,便拱手深拜:“微臣给殿下请安,殿下——别来无恙?” 杨桃听着这一声问候,倒是似笑非笑答了一句:“自然是有恙在身,否则何必要劳动杨院正大驾光临。” 因着杨谏医治时疫有功,皇帝将他提拔为太医院院正。太医院院正一向是专门负责皇帝脉象的职务,杨桃知道皇帝对她的不信任,为免牵连到杨谏仕途,自从杨谏被封赏之后,便未再请他过来为自己诊脉。 而这唯一的一次,也只是为了打听九皇子的下落。 云深知道二人有要事相商,未免有外人出入偷听,便识趣地退到屋外守着。 此时的杨桃也再没有与他周旋的心思,开口便有几分哽咽地说道:“满满……满满他在哪儿,过的好不好,现下高了多少,是胖了,还是瘦了?他…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娘?” 杨谏见杨桃如此情状,一时心有不忍,却仍是出口道明情况:“其实微臣也只是探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不敢贸然出动打草惊蛇,是以…并不曾当面见到雍王殿下。不过请您放心,殿下与雍王母子连心,又怎会有忘却生母之理。” 杨桃听见这话,一瞬间神色便黯然了:“你没见过?那么,你能确认那就是他吗?即便他现下不忘,可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呢?他离宫的时候,还不满三岁,如今转眼也要四岁了。我只剩了这么一个儿子,倘若他也与我生分了,将来…我又要去倚仗谁呢?” 杨谏知道杨桃痛失爱女,十皇子又被抱养给了旁人,心有焦虑也实属正常,当下不免好言劝慰:“臣有十足把握确认,雍王殿下就在那处。只是眼下实在未到相见之时,雍王殿下周遭的人手多为陛下安插,倘因一时心急,引起陛下疑心,殿下这些日的搜寻,岂不是就此白费了?为大局计,恕臣不能直言雍王所在,请殿下耐心等候良机。” “好,我等。”事已至此,杨桃也只能耐着性子再等上一阵,其实只要知道她的孩子平安无事,她也就安心了。 随后只见她取下了腰间的半块玉玦,拿着手中细细摩挲着。 那正是杨桃与皇帝头一回见面时皇帝所赠,如今她与皇帝可谓是恩断义绝,将这半块玉留在自己身上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倒不如留给儿子当做信物,以便来日相见。 “双玉方为珏,今他离了父母,又怎可称珏呢。”杨桃清楚地记得,雍王名字里的这个“珏”字,正是皇帝亲自为他们的儿子起的,以示他们夫妻二人珠联璧合,情深意笃。 想到这儿,她将那块玉揣在手心里又摩娑了几回,半晌后,才终于肯松手放在桌上:“若是你见着他了,就把这个给他。你告诉他:娘很想他,要他好好吃饭,好好歇息,好好念书,广交良友,不可去沾染些坏习气,要等着娘去接他回来。” 杨谏一面听着杨桃为人母亲的一番殷殷叮嘱,看着眼前这位昔日宠冠六宫、意气风发的后宫之主,眼里早没有了昔日的神采,一时不禁心生怜悯。 当他想要开口劝说为杨桃治眼时,却想起了从前负责脉象时所认识的她,她一向是那样的高贵骄傲,这既是她为了赎罪所选的路,他又能以什么权利干涉,以什么身份怜惜她呢。 想到这儿,杨谏渐渐收起了眼中的怜悯之意,将桌上的那半块玉玦接过,起身对着杨桃郑重一拜:“殿下放心,臣一定不负所托。” 杨桃抿嘴一笑,微微点了点头:“杨谏,我们母子二人,也只能指望你了。” 杨谏听见此话,自然忙说不敢。 因此地偏僻,若是外男留久,难免有人要传闲话,故而杨桃再简略交代了几句,也就放杨谏走了。 杨谏自然也注意到了杨桃手上烫伤的地方,想到她视物不清,行动多有不便,索性多留了几瓶烫伤跌伤的膏药在桌上,随后也就静静地掩门退下了。 此后数夜,杨桃一直都怀着将要见到九皇子的热切心情,难以入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章 侍疾 然而一直到昭和十二年的上元节,杨桃也没有收到杨谏所传来的关于九皇子雍王的确切消息,反而意外地收到了皇帝积劳成疾,病倒在榻的消息。 原本宫里的消息是不会传到云影园的,但如今后宫是姚贵妃与敏妃一齐管事,而敏妃与杨桃素来交好,也知道从前的杨桃对皇帝情深义重。无论现下二人关系如何,即便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皇帝病重这样的大事,她觉得也应该让皇后知晓。 何况敏妃虽然一向娇憨老实,但每每遇到大事,却总是颇有决断。譬如皇帝今次病倒一事,为免外头胡乱猜测生事,她便在第一时间下令将此事封锁在凌霄宫之内,不许叫外界知晓, 至于云影园这边,在消息还没传到之时,杨桃正打算洗漱过后便要歇息了。 她洗脸时便觉得有些心绪不宁,右眼皮子也不大寻常地突突直跳,当她将毛巾拧干后像往常一样往盆子上一搭,却没拿捏好力道,她手腕上的那只玉镯就势磕在铜盆边缘,转瞬那只镯子便应声碎了。 玉碎一向不是什么好兆头,何况这只镯子陪伴杨桃已久,又是皇帝当年所送,虽说也不算十分珍贵,但最要紧的还是戴的时日久了,那玉的成色看上去极好,不仅是人养玉,玉也在养人。 如今乍然碎了,杨桃更觉得心里头不安稳。 云深本来在外间捣弄着给杨桃敷腿的草药,一听屋里镯子碎了的动静,便忙跑进来看看她有没有受伤,索性杨桃身上并无大碍,她才放心着把碎渣收拾了,口中还一面念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杨桃自己摸索着在榻边慢慢坐了下来,听着窗外窸窸窣窣的动静,不免开口问道:“外头什么声音?” “雨夹着雪落呢,时候不早了,殿下先上床躺着吧,奴婢把水倒了就回来给您敷药。”云深说着,便端起水盆往外去了。 听着房门合上的声音,杨桃又觉心里空落落的。 但不一会儿,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听见了一阵敲门声。 这敲门声似乎并不是从频频楼门口传来的,而是从云影园的园门传来的。 可如今已是宫禁时分,云影园的园门已经下钥了。平日除了宫闱局的宫女黄门,寻常人是轻易不来的,何况又是在这个时候,杨桃自嘲多思,很快也就躺下歇息。 但云深一直没有回来,杨桃心里觉着怪异,便一直不敢入睡。 过了好一会儿,云深终于领着一个宫女进屋来了。 杨桃听见动静,很快坐了起来:“怎么去了这么久?” 云深从外间走了进来,回道:“殿下,敏妃娘娘派人过来给您传话,说陛下病倒了,想请您过去瞧瞧。” 杨桃听见这一桩消息,“咻”地一下站了起来,才要开口让云深伺候她更衣,但理智却突然让她醒过神来,只见她强做镇定问道:“他身子骨不是一直都很健壮么,怎么……说病就病了?” 云深扶着杨桃,一面示意敏妃派来的宫女到里屋来回话。 那宫女先是对着杨桃福身一礼,才缓缓道来:“启禀殿下,自打您抱病迁入云影园后,陛下就鲜少再踏进后宫,只是一直待在凌霄宫处理政务。今日不知怎么去了观星台,突然就晕倒了。太医说,陛下今次病倒,多半是积劳成疾的缘故……加之从前南征北战,头部也受过内伤,如今一并发作起来,便不得了了,自向晚时分昏厥过去,一直到如今也没能醒过来。” 杨桃以为自己早已对皇帝死了心,不料此时听到他生死未卜的消息,还是没忍住心口一疼,她突然紧紧握住云深的手,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吩咐道:“给孤更衣,摆驾——凌霄宫。” 敏妃的大宫女当即喜出望外地福身一礼:“殿下,娘娘一早吩咐奴婢,将轿子备在园外了,请您随奴婢来。” 杨桃点了点头,也就由云深搀扶着,迈着艰涩地步子往园外去了。 这是杨桃继昭和十年的除夕之后,第一回迈出云影园,或许是因为她看不清的缘故,又或许是她根本不愿意再多看这些充斥着伤心的地方,一直到轿子稳稳当当落在凌霄宫门之前,她都没有掀起帘子看看这个她与之隔绝了整整一年的地方。 当杨桃走进凌霄宫,宫里上下无不纷纷跪倒请安,口称千岁。而杨桃则只是目不斜视地一径往里走:“空领着侍奉的差事,却半点没有为主子着想的心思。等陛下大好了,孤头一个就要治你们的罪!去外头跪,别来这儿碍陛下与孤的眼!” 姚贵妃与敏妃二人一起上前行礼,只听敏妃先道:“殿下,妾等已经发话对外封锁陛下昏厥之事,太医也都在里边诊治,贞贵嫔就守在榻边伺候陛下。您还有什么指示么?” 杨桃微微点头:“你们做的很好,陛下还没醒来吗?” 敏妃与姚贵妃俱是摇头:“贞贵嫔在里头守了好几个时辰,一直没有动静。” 杨桃微微一叹:“孤知道了,你们也去歇一歇吧,孤进去看一看情况。” 说罢,杨桃便让云深搀着她往寝殿去了,敏妃想要上前帮着来扶一把,杨桃却只是拍了拍她的手:“有云深就够了,你也累了。等陛下醒来,还要靠你们照顾呢……去眯一会儿吧。” 敏妃听见这话,便知杨桃还是没有要就此搬回昆仑宫的打算,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 杨桃这头一进寝殿,原本围在桌边一起商讨药剂用量的几位太医也忙着向她行礼,杨桃抬了抬手:“诸位大人告诉我一句实话,陛下情况究竟如何?” 为首的杨谏微微拱手道:“启禀殿下,陛下此次乃是乃是积劳成疾……” 杨桃挥手打断道:“这些孤都听他们说过了,孤要知道,陛下究竟何时能醒过来?” 杨谏有些为难道:“这……臣等一时也说不准,但请殿下放心,待陛下服过这几贴药,必定就能醒转过来。” 杨桃听罢,这才稍稍安心:“既然如此,你们退往外间去吧,别打扰陛下歇息了。若有什么情况,孤自会传召你们。” 几位太医自然答应着退下了,太医一走,寝殿里除了躺在床上皇帝,便只有贞贵嫔与杨桃主仆几人。 杨桃沉默许久,才又开口说道:“陆容华……不,如今应当称呼贞贵嫔了,今夜辛苦你了。” 贞贵嫔在这紧要关头,也无意掩饰自己的身份,只是依着礼数对杨桃福了福身子,淡淡说道:“皇后殿下不必如此,侍奉陛下,侍奉自己的夫君,本就是妾职责所在,何谈辛苦。” 杨桃也无心再理会后宫琐事,只是点了点头:“你说的很是。孤知道你在这儿守了他许久,先下去养养精神罢,孤来替你一阵。等他醒来,少不得还要你伺候着。” 贞贵嫔听了这话,一时倒不言语了,但良久的沉默以后,她终于还是答应下来,看了一眼榻上仍然紧闭双眼的皇帝,带着不舍与担忧出去了。 贞贵嫔退下后,云深与李玉对望一眼,也随之退到了门外,此刻殿内终于只剩下皇帝与杨桃两人。 杨桃看不清榻上皇帝的面容,便只能轻轻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的体温。 他的大手布满了粗糙的茧子,一道道都记载着当年的他为了得到先帝看重所付出的努力,杨桃不禁又想起第一回与他见面的场景。 夕阳余晖笼罩下的金陵城内,那时的她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女,他也还是白衣胜雪的翩翩少年郎。 分明是情投意合的两个人,为何却偏偏走到了今日这一步呢。 正值杨桃出神之际,却突然听到床榻上的皇帝轻轻唤了一声:“双宜……” 杨桃误以为皇帝醒了过来,不禁轻轻唤道:“陛下?” 然而皇帝却未再出声,杨桃一连唤了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情急之下,她摸上了皇帝的脸颊,竟觉十分滚烫,连身子也在微微颤抖着。 她当即把李玉叫进屋里,让他添上数床被褥。但即便如此,床榻上的皇帝却仍是觉得忽冷忽热,气息也显得灼热急促。杨桃见状,不禁问道:“今夜陛下一直如此么?” “回殿下的话,这高烧确实是一直反反复复,喝了药下去也没见多大成效。”李玉连忙答道。 杨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遂又命云深去外头集一盆雪水进来。 云深虽不知道杨桃有什么打算,但也不敢忤逆,只得遵命退下。 在这等待的当口下,杨桃一面给皇帝擦脸,突然发问道:“陛下今儿为什么突然去了观星台?” 李玉叫这问话噎住了,半晌才道:“陛下说,想去看看上元节的烟火……” 杨桃愣了一愣,不知道为何,突然间就想起了皇帝还是靖王的时候,他们一起在金陵城墙上看的那场绚烂的烟火。 但如今他二人早已恩断义绝……当云深将集好的雪水端进来时,杨桃的神思也被打断了,只见她疲惫地摆了摆手,李玉也就识相地退下去了。 她摸索着将皇帝与自己的衣裳先后解开,紧接着便钻进被窝里与他相拥,一点点温暖他的身子。当他浑身发烫时,她便又亲自拿雪水慢慢擦拭着皇帝滚烫的身体。 如此来回数次,皇帝的高烧才渐渐退下,杨桃便又趁势喂了一碗药,良久之后,觉察到皇帝的气息渐渐均匀起来,杨桃也就渐渐放宽了心。 忙活了一夜,在临近天光乍破之时,太医又给皇帝诊了一回脉,确定已无大碍以后,杨桃这才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但离开之前,她却留下了一席话给凌霄宫上下:“诸君今日辛劳,他日陛下病愈,必有重赏。贞贵嫔衣不解带,侍药于陛下身侧,恪尽妃嫔本分,陛下宜应嘉赏。陛下洪福齐天,又得如此贤臣良妾,得以脱离险境。孤于云影内…遥愿陛下,早日康复。” 众人纷纷明白,皇后这话,是将功劳全都推给了贞贵嫔与太医,自己并无居功的意思,更没有要回来主持中馈的意思。 想到此处,大家伙儿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皇后对皇帝分明有情,听见皇帝抱恙,竟然拖着病躯,辛劳地照料了整整一夜,为何她不就此将功劳揽下,以便重获恩宠,回来主持中馈呢? 可是主子们的事,又岂是这些下人能随意猜测的。除了遵从命令,闭口不言,他们也别无他法。 至于杨桃,回到云影园后,倒也结结实实地病了一场,不过当皇帝醒转过来的消息传到耳朵里,似乎不论什么病痛,都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 而杨桃也似乎渐渐明白了一桩事:不论她是否对他死了心,都没法对他的安危置之不理。 这十多年的情谊,早就不仅仅是男女之情,反而已将他融入骨血,再也无法分离割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一章 附子 自那一次杨桃彻夜侍疾之后,敏妃晓得她心中仍然放心不下皇帝,便吩咐宫女每日都去云影园说一说皇帝的病情。 如此到二月里,杨桃知道皇帝病情渐愈,也就让带话的宫女传话给敏妃:“我知道你们娘娘的心思,只是陛下既然大好了,往后便不必再报过来报信了,孤也需要静养啊。” 那名宫女面上原还有些为难,但一记起敏妃的叮嘱,很快便福身道:“奴婢记下了。” 在她缓缓退下之后,云深看着杨桃,只是暗自叹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在众人以为后宫又将重归宁静的时候,谁也没料到,有一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流言传遍了整个琼台。 起初只是听说有宫女亲眼看见杨院正在一天夜里进去了云影园,在里头待到很晚才回了太医院。后来又说皇后手段一向厉害,原本是皇帝将近九年的专宠,因贞贵嫔入宫后荣宠无限,而她备受冷落,心生嫉恨,遭皇帝不满,才被打发去云影园静思己过,谁料皇后竟然胆敢与杨院正暗通款曲。 后来又有说在云影园守夜的宫女,隐约听见了皇后与杨院正的谈话,话间提及了“儿子”,“倚仗”等字眼,甚而听见了皇后殿下对杨院正说她等她。 于是众人纷纷猜测:雍王殿下根本就是皇后与杨院正的孩子,二人早已暗通款曲,珠胎暗结,而皇帝也早已知悉,否则雍王殿下何以小小年纪就被放出宫去历练。 说到这里,大家不禁又感慨皇后手段高明,即便行出秽乱宫闱之事,皇帝也不忍重罚她。 这话传到如今什么也不愿再争的杨桃耳里,最多一声冷笑就过了,可谁想原本身子便未好全的皇帝,听见这样的流言,竟然生生气得旧病复发,再度病倒。 当杨桃知道皇帝再度病倒的事情后,也是气结在心,但当下最为紧要的,并不是问责这些嘴碎的奴才,而是皇帝的身子。 杨桃再度赶到凌霄宫时,贞贵嫔仍像上回那样细心地在一边照顾着皇帝。与上回不同的是,围在皇帝身边照料的,又多出了一位薛嫔。 这位薛嫔不是别人,正是九年新秀进宫之后,颇讨皇帝喜欢的薛美人。在杨桃独居云影园的这段时间,她倒也爬到了嫔位。 此刻的杨桃无暇他顾,挥手示意众人免礼后,便急切问了太医一句:“陛下情况如何?” “回殿下,之前臣等就已再三叮嘱过陛下,养病期间不可动气,不可动怒。熟料……”这时与杨桃搭话的却并非是杨院正,而是另一位资历深厚的章太医,“经臣等诊断,陛下似乎已有心衰之症,且时下情况……异常凶险,请殿下决断。” 杨桃听见“决断”这二字,一时只觉心口似乎被人猛地揪住,有些艰难地问道:“什么决断?难道……此病无法可治么?”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杨谏上前一步回道:“启禀殿下,陛下的病症并不多见,寻常的药方根本无济于事……其实也并非没有法子,只是臣等查阅过古书典籍后,发现这药方里有一味药,却不知该用不该用。” 杨桃此刻也顾不得与杨谏避嫌一事,她既然抓到了皇帝醒转的那一线生机,便立即问道:“什么药?” 杨谏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脱口而出:“附子,但因其有剧毒,被《本草纲目》列为下品,且如今陛下情况紧急,剂量太少恐怕还不足以治愈。但在场众位同僚此前皆不曾接触过此等病例,也不能保证陛下喝下后,一定会安然醒来……” 杨桃一怔,半晌后才问道:“除了这个法子,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杨谏摇了摇头:“这也是臣等翻阅古籍得来,至于其他法子……恕臣无能。” 杨桃凝神思虑了片刻,让人问过姚贵妃与敏妃两位协理,除此之外,连贞贵嫔与薛嫔的意见,也让人问了一回:“陛下突患心衰之症,唯有添附子一味药可救陛下于危难。只是此药毒性强烈,此法也未必能保证陛下安然醒来。可若不施此法,陛下更无机会醒转。为免延误时机,孤的意思是……请太医即刻拟方煎药给陛下服用。你们以为如何?” 敏妃与薛嫔一向与人为善,也心知这乃是让皇帝醒转过来的唯一举动,何况皇后既然已经发话,她们作为嫔御,也没有资格置喙。 贞贵嫔则只是低垂着眉目,安安静静地陪在皇帝身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接着便只见薛嫔看向皇后,轻轻说道:“既是唯一之法,岂有万全之策。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只有姚贵妃当即出言反对:“这药既然有毒,又不能保证陛下安然醒来,岂能让陛下服用?试问倘若此举不成,谋害陛下之罪责,谁担得起?” 此时的她与往日的柔和温婉大不相同,她的目光在杨桃与杨谏身上来回打量,冷笑一声:“皇后那点心思,也不必表现得如此明显吧?陛下只是一时昏迷不醒,你却已经与杨院正勾结起来,想要谋害陛下!” ?? 姚贵妃此话一出,殿内的其他太医以及留下来伺候的宫女,不免都小声议论起来。 不等杨桃开口,杨谏却在这时竖起三指,郑重说道:“微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若此举有任何差池,任凭皇后殿下及诸位娘娘处置,绝无怨言。” “若是陛下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的死,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姚贵妃冷冷地望着杨谏,还是不肯松口,“妾与陛下多年的情分,岂能将他的性命交由外人主宰,殿下若不能使妾信服,妾不会松口答应。” 姚贵妃是如今宫中伺候皇帝最久的潜邸旧人,正因如此,杨桃对她一向也算颇为敬重,此刻见她字字句句无不是针对着自己而来,她虽心有不满,但也不愿在此时与她有所争执。 “请在场诸卿作证,倘若今日陛下出了什么差池,孤即刻饮药自尽。孤与陛下十二年的情分,可同生,也愿共死,至此,贵妃满意与否?”杨桃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是一番毋庸置疑的语气。 她知道,在场的所有太医都不敢随意开这个口,毕竟谁也不敢担下毒害皇帝的罪名。在他们之间无论是听信了谣言里杨谏与杨桃的关系,还是念在二人的族亲关系之上,众人为求保全自身,只得推杨谏出来告知此法。 她知道杨谏一向正直仗义,即便被重重治罪也毫无怨言。但杨桃不想再拖累其他任何人,尤其是曾在她落难时伸手援助的人。反观她自己,此生已经如此,若连皇帝也离她而去,她便更没有苟活于世的必要。她这一番话,不止是在挽救杨谏,也是在挽救自己。 姚贵妃显然也没料到杨桃会轻易说出这样决绝的话来,在众人纷纷感叹帝后情深之时,也不好多说什么。 杨桃见众人都再不反驳,当即吩咐杨谏几人开方煎药,紧接着便一起静待起了结果。 第一碗药,未见效果。 第二碗药,仍然未见效果。 在杨谏喂皇帝喝下第三碗药时,却见皇帝慢慢睁开了眼睛,当众人将要欣慰地舒出一口气时,却见他嘶哑着声音对杨谏冷喝一声:“下来,拔出墙上佩剑,对着四周一顿乱劈乱砍:“都给朕滚出去!” 几位在殿里伺候的宫女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慌乱地往外逃窜。薛嫔、贞贵嫔也有些面色发白,一连后退了数步。敏妃与姚贵妃原本在外厅叮嘱着各项事宜,听见里间的动静,便也赶过来一探情形。 只有杨桃站在那儿纹丝不动,轻声说道:“方才陛下昏厥不醒,众太医从古书上找到了药方,煎药服用后才令陛下醒转。若有冒犯,也是为江山社稷而计,不得已而为之。请陛下不要见怪。” “是你。”皇帝看向杨桃时,面色渐趋柔和,手中的剑也渐渐放了下来,他一步步向杨桃靠近,却突然举起长剑对她,大笑出声,“为江山社稷而计,不得已而为之?荒谬!他是想毒死朕,他是想杀我!还是……皇后要杀我?” 良久之后,他突然安静下来,看向杨桃的眼神里也染上了一层悲哀:“为何要叛朕,为何要反朕?这十二年来,朕给你的,还不够多么?” 杨桃听见这番话,只觉得心头一寒,倘若她能清楚地看见,她一定要直视着皇帝的眼睛质问皇帝:他为什么会这样看待她? 但她并不能准确捕捉到皇帝的眼睛,何况此刻她的眼神没有任何威慑力,她也不愿意让皇帝看见自己的窘态。 她只是那样低垂着脖颈,仿佛在认真地看着横亘在自己脖子处的那道剑峰。 “我何曾叛你,又何曾反你?这十二年来,我待你是什么心,你还不明白么?”杨桃说这话时,声音里不禁流露出了一丝哽咽。 皇帝也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不曾再让剑身往前挪动一寸,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当众人以为他终于安定下来,谁知道他却又看向了站在杨桃身旁不远处的杨谏,似乎顷刻就要向他刺去:“都怪你……!” 可不待那柄剑离开杨桃几寸,杨桃却已伸出手来死死地握住剑峰:“陛下,不可!” 皇帝看见杨桃的掌心汨汨流着鲜血,不禁流露出惊慌之色,他松开了长剑,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你要护着他?难不成果真如他们所言,你……” 手中的疼痛感阵阵袭来,杨桃额上的汗水也因此流得肆意,她大口大口吸着冷气,平复着这样的疼痛,一面说道:“妾救他,是为陛下贤名。杨谏尽心尽力地救治陛下,陛下若是恩将仇报,世人知晓,又将如何看您。妾既为陛下的妻子,岂能置您于不仁不义之地?陛下,妾只是丝萝,依附乔木而生,而您就是妾的乔木。双宜求您千万保重自身,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好吗?” 皇帝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醒来后也还带着余怒,因此才有这么一通胡闹,如今被杨桃这么一劝,心气渐渐平缓下来,神思也有几分僵滞,一时疲意顿生,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好在贞贵嫔与薛嫔二人及时在他身后扶住,才不至于让皇帝摔倒在地。 至于杨桃,因见皇帝再度晕倒,更是心急如焚,当即传令太医再度为他诊脉。 所幸太医都说这只是因为药效渐起,皇帝身子已无大碍,只是仍需多多休养。 杨桃听见这话,也渐渐安了心,转瞬只见她神色肃穆地吩咐道:“今日凌霄宫之事,但凡有人敢传出只言片语,殿内诸人,格杀勿论。” 众人听罢,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只能纷纷沉声应是。 而放松下来的杨桃,终究也因忧思过度,体力不支,感到眼前一黑,颓然倒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二章 还权 杨桃睁眼醒过来时,神思还有些许迷糊,她想要努力看清自己身处何处,但因屋里十分昏暗,自然什么也瞧不见。当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时,却不小心牵动了掌心的伤口,疼得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突然想起自己昏迷之前,皇帝在凌霄宫发狂的经过,如今她掌心的伤口,也正是由此而来。 若说当时事态紧急,杨桃来不及预料事情结果,但如今尘埃落定,回想起来,反而让她生出了几分后怕。 当她渐渐回过神来,才轻轻问了一声:“云深,陛下醒来了吗?” 然而殿内并没有人回应她这话,杨桃一连喊了好几声,屋子里仍然是一片静默。 当她将双手撑在床沿,预备下床时,伤口一经触碰,难免又是一阵剧烈的痛意。她停在原处缓了许久,当那股疼意逐渐消失,她才一寸寸挪到榻边,慢慢地下了床。 因屋里昏暗非常,杨桃视物不清,只能伸出手臂来探路,脚下步子也走得十分缓慢。 突然,她听见茶桌边传来动静,是倒水的声音。她以为是云深回来了,连忙扭过头去:“你去哪儿了?” 然而回答杨桃的,却是皇帝的声音:“我在这儿看了大半晌,倒想问问皇后,你预备去哪儿?” 杨桃显然不料皇帝会出现在此,不免愣了一愣:“您怎么在这儿?” 皇帝似笑非笑地回应道:“这是朕的凌霄宫,朕为什么不在这儿?” 杨桃突然意识到方才自己的一番窘态已经悉数落在了皇帝眼里,不禁大感懊恼。但一面又因皇帝已经醒转过来的事情放宽了心,于是勉强笑道:“陛下已能下榻走动,可见是大好了。” “朕能大好,还多亏了皇后举荐的杨谏妙手回春啊——朕还得重重赏他呢。”皇帝轻轻搅动着面前的汤药,风轻云淡的说出这句话。 杨桃觉察出此话不善,不免又想起昏睡前凌霄宫的那番争执,便只是淡淡回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本是他的职责所在,陛下着实不必太当一回事。若无旁事,妾就先回去了,您好好将养吧。” 皇帝听杨桃把自己摘的干净,不免微露笑意。又见她要走,也并不阻拦,只是撑着下巴看着她迟钝缓慢的动作。 然而没有云深搀扶,屋里又昏暗不清,杨桃一个人在屋里兜转了数回,仍然没有找到出去的门路。 皇帝懒懒笑道:“皇后不是要回去么,怎么又往榻上走。朕尚未痊愈,皇后便急着侍寝?这样…不大好吧?” 杨桃一听这话,脸上涨得通红,心知皇帝已晓得她眼疾一事,也是存心不让任何人进屋伺候。她便索性站在原地,任他观瞻自己此般窘态:“陛下到底想让妾怎么样?” “十二年了,你果真一点儿没变。”皇帝放下了汤勺,上前将杨桃打横抱起,轻轻地放置榻上,随后又将那晚汤药端到杨桃面前,温声道:“把药喝了吧。” 杨桃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只是老实巴交地任他抱着躺下来,皇帝说喝药,她也就老实地张嘴喝药,即便这药汁苦得她舌头打结,她也不肯皱一下眉头。 皇帝见她如此乖巧,反而戏谑一笑:“突然这么听话,倒惹我不太习惯,怎么……你就不怕我喂毒? “陛下要妾活着,妾就不会死。陛下想让妾死,妾也只能乖乖接受。自入宫起,妾这条命,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杨桃垂着眉眼,不轻不重的说道。 “你非要如此固执?”皇帝听着杨桃这一番不咸不淡的话,难免又生怒气,但想起昏迷前杨桃那一番话,他还是尽力压抑着心口怒气,“向朕服一声软,于你而言有那么难么?” 杨桃听见这一问,却是沉默不语。 皇帝见她不说,心里也有了答案,便也跟着沉默了。 “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旁人都说是哭坏了的,朕不信,若说是郁结于心,朕还稍信几分。”皇帝看着杨桃那双无神的眼睛,不免又问道。 杨桃轻轻摸着自己手上的纱布,还是那样淡淡的口吻:“妾自己毁的,丹阳去世后,我就知道,一个人做的孽总是要还的。既然我毁了玦哥儿一双眼睛,那便也还一双眼睛罢。” 皇帝知道杨桃一向刚烈要强,却不想她对自己也能狠心至此。不禁暗自懊悔自己先前将话说重了:“朕并非是要你……”他自觉多说无益,便只是叹了一口气:“杨谏说,根治不了了。” 杨桃轻轻笑道:“陛下是他的父亲,知道此事,理应高兴才是。何况,世上的病症大多无法根治。即便伤口好了,也难免要留疤,这些疤痕,往往是不能愈合的。陛下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皇帝却郑重地看了一眼杨桃:“朕是他的父亲,却何尝不是你的丈夫。”他握了握杨桃的手,“何况朕有稀世良药,日久天长,总能除去这些疤。双宜,这些时日,朕已经受够了。回到昆仑宫,回到朕身边,咱们一切重新开始,好么?” “是啊……陛下是妾的丈夫。可是陛下,父亲与第一个孩子死的时候,妾的心口就已经破洞了,即便妾屈从于您予的温暖,尽力去填补,但丹阳与哥哥相继去世后,那个洞便越来越大……”杨桃平淡无波的神色里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眼里渐渐泛出了泪光,却只见她咬唇忍住了泪意,“纵然此情难忘,但妾与您,也不可能再如往昔了……” 皇帝听见这话,一时有些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不语,只是伸臂将她揽入怀间:“朕知道了。从今往后,你只……当好朕的皇后就是了。” 二人安安静静地坐了片刻,享受着那份久违了但又即将失去的温暖。最终,杨桃还是答应了皇帝搬回昆仑宫,待她身子痊愈后,重掌六宫之事。 而杨桃回到昆仑宫的第一桩事,便是让人彻查流言一事。 这一日她正懒懒躺在榻上听着采萍念书,及至月娘打帘进了屋,云深见她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挥手让采萍几人先行退下了。 “殿下,云影园守夜的宫女以及当日在凌霄宫内造谣的几人都已招供了,话语间提及两人,一位是周婕妤、另一位则是姚惠妃。”月娘见屋里只剩下云深、沉星等几个杨桃的心腹,这才敢开口回话。 杨桃听见“姚贵妃”这几字,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她突然想起当日凌霄宫给皇帝试药时,姚贵妃一口咬定自己与杨谏勾结,存心将宫中流言坐实下来。 “没想到孤才搬进云影园一年,咱们这位周婕妤,就跟姚贵妃走到一块儿了,这两年,姚贵妃的狼子野心,也日渐突显了。”杨桃冷冷笑道,指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着榻沿。 “还有一桩要事,奴婢不得不回。李公公晓得殿下在彻查流言一事,暗中跟奴婢说过几句话,他说当日陛下听见流言之时,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但在看了折子后,却突然大发雷霆的。因着此事,他还特地翻了那道折子一看,原来有几名大臣联名上书,说殿下与杨院正为首的杨家人…有意谋逆,欲杀陛下而以雍王代之,说雍王年幼,有利杨家一族把持朝政。奴婢已将联名上书的几位大人之名都暗自记下了,现要请示殿下,接下来咱们当如何?” 杨桃听见这话,稍稍坐正了身子:“你做的很好,但咱们必须按兵不动,陛下若久无裁决,他们也坐不住了,咱们且往后看吧。如今孤既已回来了,便不会再为人鱼肉。” 月娘听见这话,振奋回道:“是!如今敌人已明,奴婢一定多多盯着。” 杨桃欣慰地点了点头:“至于流言一事,陛下看重姚贵妃,咱们动不得,那就让周婕妤担着吧。诽谤造谣皇后的罪名,原该处以极刑,念她诞育皇嗣有功,且留她一个全尸。再把那些捕风捉影的宫人的舌头剜下来送到贵妃宫里,等他们明白了自个儿的过错,就去贵妃那儿磕头认错,求她宽恕他们不仅使她跌了脸面,还叫她担了一个治下不力的罪名。贵妃到底是伺候陛下经年的老人了,孤怎能不为她委屈呢。她若肯宽恕,便准他们把舌头认领回去,再都赏一碗獐肉吃吧。俗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 月娘晓得杨桃一向很有自己的手段,听着这一番吩咐,自然是毋庸置疑地答应下来,一一照办了。 那周婕妤因诽谤皇后的罪名被赐死之后,杨桃便索性将她所出的七帝姬交给了琢贵嫔抚养,这一举动倒成全了膝下一直无子的琢贵嫔一个心愿,给她寡淡的日子增添了几分盼头,使得她对杨桃感激不已。 而那姚贵妃自打见了宫人的那罐舌头,却是因此吓得病倒了。她在宫中多年,素知杨桃手段,未必不知道杨桃这一番敲打的深意。 杨桃既已重新坐镇中宫,加上梁王已赴封地,姚贵妃身边再无其他子嗣傍身,只能主动请辞协理六宫之权,此后时常称病待在宫中,鲜少外出。 皇帝知晓此事后,倒也并未置词,只说后宫之事自然是全权交由皇后打理。 宫中一向变幻莫测,这位在众人眼里再无翻身之日的皇后杨氏,一朝却又凭借着皇帝的信任与爱重回到了昆仑宫当家做主。 此后一段时日,众人说起这位杨皇后入宫至今的几起几落,大多感慨不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三章 道童 自从昭和十二年的正月皇帝大病过一场后,性情竟是大变。 不仅对外宣布大赦天下,下令重审有冤之案,后宫里许多不起眼的妃嫔或是宫女,大多被恩准出宫,连因为王氏一族牵连的曦贵嫔也被解了禁足,又成了宜诸宫名符其实的主位娘娘。 而她生下的十二皇子,也从衍庆宫回到了她膝下养着。那十二皇子不过两岁,还不到记事的年纪,不消一段时日,便已与自己的亲生母亲亲近起来,曦贵嫔对此自然十分感恩戴德。 只是,这位十二皇子因着当日早产的缘故,身子一直十分孱弱,皇帝竟然十分看重此事,当宫中御医束手无策时,他却特意让钦天监为十二皇子卜算命相。 那钦天监说这位十二皇子已修了几世仙道,原本再有一世便能得道成仙,奈何今生错投到了帝王家,今世还须与修道之人结缘结义,来世方能真正飞升,届时有仙人庇佑,大周国运必定更加昌隆。 为人父母者,岂有不盼子女成龙成凤,何况这又是于大周有利之事。皇帝听了,不久之后便下令让十二皇子认祥云观观长为义母,更让他与观长的座下弟子结义。 “祥云观”是近几年才闻名金陵城的一座道观,原本不过是京郊一座破破烂烂的废弃道观,但不知道从何时起,这道观乍添几名女道小道,但是香火极少。 一到昭和十年起,不知又因什么缘故,却是一跃成为皇家道观,自此名声大噪,内外也被扩修得恢宏肃穆。 这观名的由来,旁人不知道就罢了,但杨桃作为出宫修行的德妃刘祥云昔日最好的姐妹,又如何不清楚,这道观之名正是她以自己的闺名而起。而这观长,自然而然便是刘祥云了。 昭和十年,自从皇帝微服私访回宫,对杨桃的态度大不如前,杨桃等人察觉出不妥后,才有了沉香等人的一番打探。 也是从这一番打探之后,杨桃才知道,皇帝从那时起,总会不时出宫私会刘祥云以弥补他心里的愧疚——杨桃早已了解了,他向来如此,总要等到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听说那名与十二皇子结义的十三道童如今还不到两岁,将这时间粗略一合,饶是不必打听,杨桃也知道,这应当就是皇帝弥补刘祥云的结果。 若说此前杨桃还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对小王氏母子如此上心,但当皇帝下令让十二皇子与观长座下那位小道童结义,并让宫中人称其为“十三道童”时,杨桃就明白了——皇帝是在给那个道童,或者说,自己流落在外的儿子,一个特殊的名分。 猜到这件事后,她心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倒也谈不上喜悦,只是淡淡地一笑而过。 就像当日丹阳帝姬堕马夭折,杨桃得知他下山去见刘祥云时那样,竟然生不出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昭和八年,阮氏由于憎恶杨桃制造出的那场天花让四皇子就此夭折的事,让她一直愧疚于心;也或许是当时的她对皇后之位的在乎甚过于在乎这位好姐妹,偶尔竟会萌生出一点让她惭愧的念头。 总之,皇帝如今补偿给刘祥云的这个孩子,让杨桃也因此卸下了不少心理负担。 所以,她没有多问什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此后的每一月,都会十分识大体的,时常给他们这位终于有了“名义”的儿子送去东西。有时是一些小衣裳、有时是虎头鞋、到了启蒙的年纪后,送得更多的,则是文房四宝,笔墨纸砚……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着,到了四月,大帝姬被加封为豫章公主,皇帝授予今届探花郎顾恺翰林院修撰之职,并加封驸马都尉,令其选尚豫章公主。婚期定在了次年——昭和十三年三月。 ? ? ? 而到了九月,那位入宫后一向颇受宠的薛嫔诊出了月余的喜脉,因宫中久未闻喜事,皇帝大喜之下,当即下旨晋封她为容华。 杨桃得知此事,也没有不高兴的,毕竟这位薛容华一向懂事知礼,从不恃宠而骄,看着就让人喜欢,因此便让人送了一份厚礼过去。除此之外,更是让人叮嘱她好好养胎,不必多想,若有什么差的欠的,只管报给自己的主位敏妃就是了。 而当天晚上,皇帝却来到了昆仑宫陪杨桃用膳。 自从杨桃从云影园出来,二人倒也时常在一起用饭,但因没有皇子帝姬在身边,饭桌便显得冷清下来。期间多是皇帝问什么,杨桃就答什么,偶尔也有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落在外人眼里,倒是十分相敬如宾。 二人用过饭,也就移步到炕上吃茶,用过两盅茶后,只见皇帝叫人把小几撤了下去,然后就势躺在了杨桃腿上,一面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 杨桃见状,便拿捏着力道往他肩上一拍:“才吃饱就躺倒下来,当真不知好歹。” 但皇帝却仍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只是那样懒懒地躺着,杨桃也不再强他,知晓他忙了一天的政务,便让宫女取了一盒薄荷油来,指腹轻点了两下,便在皇帝的太阳穴上慢慢按摩开来:“宫中许久没有喜事了,薛容华有孕,倒未必不是一个吉兆。妾先恭喜陛下了。” 皇帝原本正闭眼享受着这难得的温情,听见杨桃这番话,倒是冷笑了一声:“你如今打起官腔来,倒是愈发厉害了。” 杨桃只是不以为意地一笑:“妾是您的皇后,难道这么说不对么。” 皇帝倒是静了下来,半晌才又突然发问:“看来如今不论谁人得宠,又或是谁人有孕,你已全然不在乎了。” 听到这话,杨桃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妾在不在乎,于陛下而言,重要么?” 杨桃几乎并不待皇帝回答,便已自顾说了下去:“妾记得那时自己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宜美人,仗着入宫前与您的情分,受着您的恩宠张牙舞爪,绝不许旁人轻易分去你的宠爱。陛下那时夸妾:娇蛮却不失可爱。但日子久了,这份可爱便成了贪得无厌、不知感恩——后来妾终于成了够格的皇后,您嫌妾古板无趣,妾偶尔吃醋时,你又嫌妾没有皇后的样子……” 说到此处,只听杨桃微微叹息一声,“陛下您究竟想要妾如何呢?” 皇帝沉默了良久之后,才睁开了眼睛看向杨桃:“有件事,朕想了很久才终于明白:朕喜欢的,从来不是什么娇蛮可爱的你、也不是端庄大度的你。朕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论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嬉笑或是怒骂,泼辣或是端庄,这本就都是你,都是朕的双宜。朕之前,是让猪油蒙了心,才会那样伤你……” 杨桃显然未料皇帝会有这番情真意切的剖白,一时倒是愣住了,再想起此前这番时日皇帝的所作所为,不由感慨道:“陛下似乎与以往不大一样了。” “不如说,这些年过来,咱们都不一样了。”皇帝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反手将杨桃揽入怀中,“其实朕一直想常来陪你说话,但你总对朕不冷不热的。今日难得多说了几句,还是对朕的怨怼,朕如何能不辩白一番?” 杨桃只是垂着眉眼道:“妾可不敢对您有什么怨怼。” 皇帝皱了皱眉道:“你瞧瞧,又来了是不是?就是有又如何,朕难道忍心责怪你么?或是要朕明儿下道明旨,允许皇后对朕不敬、对朕不恭。果然如此,朕这个做皇帝的,也不要什么面子了。” 听到这儿,杨桃才忍不住噗嗤一笑,皇帝见到杨桃久违的真心笑意,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这就对了。” 随后只见他在杨桃发间轻轻落下一吻,轻声呢喃:“朕自知亏欠你很多,让朕慢慢来偿吧。” 杨桃听见这话,竟是面色一变,不动声色地脱离开了皇帝的怀抱,冷冷说道:“若只是因为自觉亏欠,那么大可不必。陛下乃是天子,纳妾入宫已是皇恩浩荡,又何来亏欠?妾希望,爱只是爱,恨也只是恨,还是不要掺杂多余的东西要好。” 皇帝见杨桃如此,自知是方才说错了话,不由懊恼道:“你错会朕的意思了,朕并非只是出于亏欠……” 然而杨桃生性固执,已认定了皇帝待他与德妃、甚至与其他妃嫔并无二致,便不肯再听下去,当即出口打断:“陛下来的不巧,这几日正好是小日子,恕妾不能侍奉陛下,天色将晚,还请您尽快移驾别处吧。” 皇帝见她如此不留情面,竟已出口赶人,也不由得怒目圆睁,当即站起身来:“你……!” 但是半晌后,却仍未见有半句重话从他口中说出。皇帝心知杨桃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是此刻再对她疾言厉色,只怕于事无补,便只是拂袖一叹:“皇后好好养着,薛容华有孕,朕去看看她就是了。” “妾福泽浅薄,不能承陛下之恩,深以为憾。”杨桃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听此话,便整理好略有几分凌乱的衣衫,起身恭送皇帝离去。 当皇帝无奈离开后,身边几个侍奉的宫女且笑且叹,笑则是因合宫只怕也唯有皇后才能把皇帝气成这个模样,叫他不敢回嘴也不忍责罚。叹则是因知道自家主子生性固执,心气又高,最不肯人怜悯施舍,皇帝今日这话把她推得更远几分,只怕下回再来,还不知有没有好脸色给他……也不知皇帝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天子,还能容忍这样的杨桃多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四章 朝阳 昭和十三年的新年,皇帝下旨大封六宫。晋贞贵嫔周氏为昭仪,勤婕妤谢氏为贵嫔,入主天虞宫,恩贵人顾氏为恩嫔,吴宝林为贵人。又分别给七帝姬与八帝姬赐下了封号。 新年过后不久,宫中众人便又接着筹备起了豫章公主下嫁的事宜。 三月初,帝后亲自主持,豫章公主大婚。 但在三月下旬,薛容华因受清贵人冲撞,受惊早产,所幸母子平安,只是十三皇子月份未足就出了月,看着十分幼小孱弱。 皇帝心疼之余也大感震怒,当即下令将清贵人打入冷宫,杨桃知道他如今最是重视子嗣,倒也没有求情。何况清贵人此人自入宫承宠之后,性情孤傲,目中无人,落得这般下场,也无人为她惋惜。 原本是充斥着喜气的一年,但谁也不料,就在同一月里,朝阳大长公主病逝了。 朝阳大长公主乃是先帝胞妹,当年王家助先帝打下江山,先帝便做主将大长公主许给了当时的家主王豫。王家能够扬扬赫赫这么多年,其实与朝阳大长公主也脱不开关系。 自从前两年王松落了个谋大逆的罪名,一大家子纷纷入狱,斩杀的斩杀,赐死的赐死。而王豫这位老爷子,皇帝念在大长公主的份上,虽然免了他死罪,但仍让他随王家旁支一齐流放。而大长公主终究是因为这场变故病倒了,也许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这一二年间,竟怎么也调理不起来。 到了今年开春,这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一日重似一日,杨桃身为侄媳妇,自然也三不五时地去往公主府侍疾。 这一日正好是杨桃过来侍疾的日子,一进府内,云深便扶着杨桃在众人的拜礼中径自往上房走去,只见今日大长公主的气色竟比以往要好上许多,发髻严整,一丝不乱,甚至带了一幅红宝石头面,益发衬得整个人容光焕发,此刻正靠着一个大迎枕坐着。 “姑姑好些了么?”杨桃一进去便关切问道,而后只见她在榻边轻轻坐下,让沉星奉上药碗,一面说道“您先趁热把药喝了,再躺下眯一阵,侄媳想,或许要不了几日,便能大好了。” 朝阳大长公主只是笑而不答,将杨桃眉眼细细打量了一回,才缓缓道:“皇后有心了。暂且搁着吧,我晚些用。咱们俩来说说话。” 杨桃轻轻“诶”了一声,也就打发不相干的丫头下去,这时只管敛了衣裙坐好,静静等着这位大长公主说话。 “这些时日看你忙出忙进,身边总跟着这么一个姑娘扶着,是眼睛不大好么?也该趁早吃几剂药治一治,年纪轻轻的,生得又这样好,不该落下什么病症。” 大长公主平日是一个极具威严的人,鲜少有这样关怀后辈的时候。即使依照杨桃如今的地位,面对式微的王家主母,风华不再的朝阳大长公主,她都不该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但或许因为大长公主本就是名门淑女,后来更是贵为天之骄女,这样与生俱来的气度,即使一朝落败,仍不免让人生出紧迫之感。 因此今日朝阳长公主一反常态的关心,着实让杨桃大吃一惊,转瞬仍然是如常笑道:“这都是为人侄媳儿该尽的孝道。何况侄媳见着您也倍感亲切,总会想起从前做姑娘时在祖母膝下承欢的时候。这眼睛是前段时日看雪伤了眼,并不妨事,太医也说将养几月就好了,您不必放在心上。” 大长公主倒也不揪着这点不放,只是笑道:“这就好了。说起来,我倒不及杨老夫人有福气,一生也没能有个出息的儿子,更没个出息的孙女儿得陛下看重。就是孤平日里看成心肝肉的珍哥儿与阿蛮,两个丫头加起来,竟都不及一个你。” 大长公主所说的“珍哥儿”与“阿蛮”,一个正是她嫡亲的孙女——曦贵嫔王氏,十二皇子的生母。一个是她嫡亲的外孙女——勤贵嫔谢氏,八帝姬的生母。 原本像是一句夸赞的话,但从朝阳大长公主嘴里说出来,便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因而杨桃并不敢爽快应话,只是矜持一笑:“您是天之骄女,金枝玉叶,岂是侄媳的祖母可比的呢?” 念着她身子不好,杨桃便有意说些宽慰的话:“她俩都是有福气的姑娘,陛下岂有不看重的。先不说过年那阵,陛下就赐了八姐儿“承欢“的封号,为着十二哥儿的病,陛下这样一个不信佛道的人,竟也让十二认了女冠做干娘,这也算十分上心了。姑姑宽心,陛下他……心里头都有数。” 然而大长公主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天之骄女又如何,如今…早已变了天了。”她的笑意里似乎透着一股悲凉,但语气却渐渐温和下来,又轻轻拍了两下杨桃的手,“好丫头,我活了大半辈子,焉能不知道你在拿话哄我。皇帝没有看错人啊,当日他以半幅皇后仪仗迎你入宫,孤只当你是个狐媚子。后来年宴上见着你,也就愈发笃定。” “可是但孤忘了……弘农杨氏的女子本就都是美人胚子,就连孤的身上,也流着弘农杨氏的血啊。” 杨桃听着朝阳长公主这话,心里百感交集,士族相互联姻,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如今倒下的是一个王家,但日后呢? 杨桃出神之间,端淑长公主的声音也渐渐没了方才的气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珍哥儿与阿蛮,我就交给你了。但是杨姐儿,你要记着……咱们氏族门阀,才是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杨桃的心思被这一句话骤然打中,更是觉得舌尖阵阵发苦。她突然想起了很多画面:琅琊王家的声势煊赫,初见朝阳的贵气逼人,门阀子弟品诗鉴画,士族小姐流觞曲水…… 这才是这个时代该有的模样,可这个时代,却终将陨落啊。 “我答应你。”杨桃重重点了点头,“您也不要多想了,躺下来歇会儿吧。” 朝阳大长公主似乎也像失去了力道一般,由人扶着重新躺了下来,但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了,突然,只听她如释重负地一叹:“豫郎,咱们争了这么些年,斗了这么些年,犟了这么些年,终于,也都要结束……” 杨桃听着这些状似弥留之际的话,禁不住鼻头一酸,但过了很久很久,却都再没有听见动静,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往她人中一探,果然……没有气息了。 她似乎不曾有太多惊讶与惶恐,只是直直屈膝跪了下来,然后对着榻上之人——这个曾经人人称羡的皇家公主,结结实实地磕下几个响头:“咱们的士族气数,是不是就要结束了……” 杨桃也不知道这话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当云深扶着她慢慢站起身来后,她也渐渐回过了神,先是让人往宫里报了丧,再把王谢二人请过来,送大长公主最后一程,然后才吩咐了大长公主的贴身丫头为她更衣净容。 王、谢二人与延年殿的中官几乎是前后脚到的,杨桃便留下了延年殿中官在正厅商议流程,放由大长公主的两个孙女与她静静告别。 “陛下特地交代,既然公主已经嫁入王家,自然该当葬入王家祖坟,后事一应按照公主仪制来办。” 杨桃轻轻嗯了一声,只觉浑身疲惫,并无过多的话要吩咐,原本正要摆手让人下去,却听他又回道:“奴才听说,陛下已经下旨让人召王老爷子火速回京了。” 听到这儿,杨桃方才有了点精神:“当真么?” “是,奴才们出宫时,正好遇到了御前当差的人,他正是这么与宫门口的军爷们说的。” 杨桃点头说了一句知道了,也就让他下去办事。这会儿便又起身往朝阳大长公主所在的上房走去,此时正好看见曦贵嫔在为她带上一副金厢玉仙花的镯子,动作极轻,仿佛怕会惊动榻上之人:“祖母,你从前常这样带给祖父看,我都记得,都记得呢……谁能料想到,即使是天之骄女如朝阳大长公主,去后竟连儿孙抱尸入棺也不能够。” 曦贵嫔这话说得极轻,却仍然是被杨桃听见了,屋里伺候的几个丫头神色震惊,一见杨桃就在门外,是两股颤颤,几乎就要跪下。但杨桃其实并未有责怪之意,毕竟她所说的,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王家的子弟,流放的流放,斩杀的斩杀。到头来,竟是由已嫁出去的两个孙女来处理后事,如此听来,如何能不让人顿生悲凉之意呢。 好在……皇帝终究是允许了她的丈夫来送她最后一程,她想,朝阳大长公主在天之灵,也能安心去了吧。 想到这里,杨桃轻轻摇头,抬手对屋里的几个丫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最后看了一眼屋里模糊的场景——朝阳大长公主的遗体,背对着她的轻轻抽动身子的曦贵嫔,轻轻一叹,也就出去了。 当王豫风雨兼程赶到之时,终究只看到了朝阳长公主的一副棺椁。 杨桃听说,王老爷子回来当天便对着棺椁恸哭良久,第二日便因伤心过度、恶疾未愈,兼之舟车劳顿,与世长辞了。 由此,他们夫妻二人倒是了了彼此生前的一桩心愿,合葬一处,地下重聚,未必不是另一种圆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五章 采薇 自从朝阳大长公主去世,宫里也渐渐生出一些凄清的气氛。尤其是自从昭和九年之后,皇帝未再下旨选秀,宫里没有新人,便愈发显得少了许多朝气。 只不过这样凄清的氛围似乎并未持续多久,便又将迎来一些改变。 这日杨桃仍像往日一般在书房里练字,月娘则站在一旁为她研墨,一面回禀宫务。 在杨桃还是贵嫔的时候,就对月娘有着莫名的信任,后来一起经历的桩桩件件,更让杨桃格外倚重她。直到杨桃视物不便之后,宫里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务,更是几乎全权交给了月娘。同样的,月娘也不曾让杨桃失望过。 即使杨桃再信任她,她也从不敢因此自矜自傲,做下瞒天过海、背信弃义之事。相反的,每当她处理完一桩宫务,都会仔细整理汇总,并选在每月的月初与月底,一一汇报给杨桃。 这会儿已是四月初,显然又到了月娘向杨桃汇报宫务明细的日子。在她一一述说完毕后,杨桃显见得舒出了一口气:“总算完了,我都听累了,你也说累了吧,下去吃杯茶吧。” 月娘倒是一本正经地答道:“这原是奴婢分内之事,岂敢说累。” 杨桃似乎也料到有这么一句,不禁一阵失笑,说了一句“罢了”,便也不再多说。云深与沉星在边上看着,也跟着发笑。唯有月娘还浑然不知,自顾告退下去了。 杨桃练完笔下这一帖字,也就把笔搁下,沉星一见她这动作,便知道杨桃今日就练到此处了,不慌不忙地上前将纸收好,而云深则是仔细地将杨桃扶到了一旁的坐榻边坐下。 突然外间传来一阵响动,还伴随着几句低声的斥骂。因着沉星正在收拾过桌案,云深便先打了帘子出去探看究竟。 不多时只见她笑着走了进来:“原是小丫头们不懂事,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要回话,被月娘训斥了几句不知分寸,若是冲撞了殿下可怎么好。这会儿罚她在廊下跪着呢。” 沉星听见这话,也想起自己昔日冒事莽撞的模样,亏得当时杨桃大发慈悲,并未怪罪责罚,反而细声细气地问了一回究竟。果然,还不等她开口,杨桃就已先叹道:“如今咱们又不大见外客,只要不太出格,也不必计较这个了。她要回什么?” 沉星低头一面收拾着,听了这话,不禁会心一笑,愈发感念自己跟对了主子。 云深沉默了一下,才缓缓说道:“华清宫那头传来消息,贞昭仪诊出有孕一个多月了。” 杨桃似乎愣了一愣,半晌才笑道:“嗯……这倒是一桩好事,宫里久不进新人,能有皇子帝姬接连出生,倒很不错。何况……” 何况此次怀孕的,是此前小产过几回的陆容华,是皇帝一直愧疚有加的贞昭仪。这样的话,杨桃自然没有说出口。 云深与沉星见她似乎有些失神,正要开口劝解什么,倒是杨桃先开口转移了话题:“那丫头急着来报喜,又罚她做什么,分明该赏才是!是谁在那里跪着呢?” 云深有些意外地看了杨桃一眼,还是照实答道:“正是采薇那丫头。” 采萍与采薇这两人是当年杨桃亲自从宫闱局挑过来陪着丹阳公主玩耍的小宫女,当时到杨桃身边,也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如今也有十一二岁了。 这两个小丫头年纪不到,原本实在不够格做二等宫明白,但杨桃念在她们伺候过丹阳公主一场是情分,又怕她们回了宫闱局没有更好的去处,到底还是破格提了二人做二等宫女,一起进到屋里伺候。 杨桃听说是年纪较小一岁的采薇正被罚跪在廊下,不禁心肠一软:“叫她进来吧,就说我要赏她呢。” 云深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点头称了声“是”。不一会儿,就见她领着采薇那丫头进了屋。采薇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杨桃行过礼后,就只是垂着脑袋跪在原地,等待杨桃发话。 此刻的沉星也已收拾好了书桌,又端了一盏茶水奉给杨桃,然后静静地站在了杨桃的身边。 其实在采薇进屋时,沉星就看见了她微红的眼眶,显然是刚刚哭过留下的痕迹,这不禁惹得她有些心疼。 杨桃视物不清,自然瞧不见她此时的情状,只是温柔笑道:“好姑娘,快起来吧。宫里有喜事,你急着来报喜,原本该好好赏你,方才真是委屈你了。” 采薇猛然抬起了小脑袋,却是轻轻摇了摇头:“不……” 沉星听得眉头一皱,云深就已抢在前头冷声说道:“殿下既有赏赐,咱们做奴婢的,要懂得谢恩。” “可是……可是奴婢……不是为了讨赏而来的呀。”采薇委屈地说道,“奴婢是来提醒殿下的。” 这时却是沉星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话:“放肆!你是什么身份,也轮得到你提醒皇后殿下么?” 杨桃听见这话,也有几分惊讶,微微抬手示意沉星与云深二人不必如此,随后又问道:“好孩子,告诉孤,你要提醒我什么?” 采薇胆怯地看了沉星与云深各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奴婢可以说么?” 云深虽也是十分恼怒她这样不懂规矩,但还是耐心说道:“殿下问话,你只管答就是了。” 连杨桃也点了点头:“你说吧,不论说了什么,孤都赦你无罪。” 采薇又悄悄看了一眼杨桃,这才大着胆子说道:“贞昭仪进宫不久,就把十殿下养在了膝下。那会儿大家都说,九殿下不得圣心被送出了宫。陛下将来必定要立十殿下为太子,贞昭仪必定会是太后了。后来十殿下病了,大家才渐渐不这么说了……可是方才奴婢从外面回来,听他们说,陛下如此宠爱贞娘娘,若是贞娘娘生下了皇子,封妃、封贵妃都不成问题,贞娘娘的小殿下一定也会被封为太子。那以后殿下可怎么办呢?” 其实在她说到九殿下不得圣心之时,云深就想要出口打断她这番话,然而杨桃却丝毫没有让她停下来的意思,她与沉星便只能耐着性子把这话听完,静静等待着杨桃的反应。 杨桃听完却并未发怒,反而觉得眼前这位姑娘天真可爱,讨人喜欢,因失笑问道:“你就为了提醒孤这个么?” 采薇自然是连连点头。 杨桃便又问道:“这话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采薇愣了愣,老实答道:“就在宫闱局附近,是几个小太监说的。” “他们穿的什么服饰?可有品级么?” “好像没有……”采薇摇了摇头。 “真是个傻丫头,这些闲人的话你也当真。”杨桃笑着对采薇招了招手,示意她近来一些,“退一万步来说,若是陛下真有此意,我又能怎么办呢……” 采薇乖巧地膝行到了杨桃面前,此刻正跪坐在杨桃的脚边,轻轻说道:“可是奴婢知道,陛下其实也很喜欢您。只要您愿意……”她伸手拉了拉杨桃的裙角,“殿下不愿意,是吗?” 这样大胆的问话与逾矩的动作非但没有让杨桃反感,反而让她愈发地喜欢这个姑娘,她伸手把采薇拉到身边坐下:“你很聪明。不过孤想知道,你为什么想提醒我?” 采薇只是不假思索地答道:“因为殿下是采薇的主子啊……” 杨桃听见这话,也觉得自己实在问得有些多余,她是自己的宫女,自然要仰仗自己存活,倘若自己下场凄凉,她又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然而转瞬采薇又羞怯地说道:“更因为……您是丹阳殿下的娘亲,奴婢心里也把您当做自己的娘亲……奴婢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不配做您的女儿,但奴婢一出生就死了娘,跟姐姐一起被爹爹送进宫来,姑姑嬷嬷们每日非打即骂的,只有殿下您待奴婢们好,您还长的这么漂亮……奴婢常常会想,要是您是奴婢的娘亲就好了。” 事到如今,杨桃听见“丹阳”这两个字,仍然止不住心头一疼,她知道只要留着这两个小丫头一天,关于丹阳的回忆就永远不能完全消散。她也确实也不想这个孩子在她的生活里彻底消散,否则又岂会继续将她们留在昆仑宫伺候。 采薇这番剖白,确确实实是打动了杨桃。突然间,她只觉得眼眶有些湿润,而坐在她身边的采薇见她这副模样,早已手忙脚乱起来:“殿下,你别哭……我……是我不好,我说错话,惹您伤心了。您打我骂我吧,您不要难过,好吗?” 云深与沉星原本也因她这不知身份且不自量力的话有些窝火,但同时也为她这样情真意切地关心杨桃而略有动容。 杨桃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你是个懂事的姑娘,我没有难过,只是突然……想起了丹阳那丫头。” 采薇也跟着红了红眼眶,一面抬着另一只手擦着不断掉下的眼泪,一面安慰杨桃:“呜……奴婢也很想殿下,奴婢以后一定会替殿下照顾您的。” 杨桃看她动作,不由得一笑,连云深与沉星在一边看着,也哈哈笑了起来:“我们殿下停了,你你倒又来招她!再哭下去,殿下能饶你,我们可不饶你!” 采薇也知道这两个宫女姐姐的厉害,很快就噤了声,只是方才哭得猛了,这会儿还是有点抽噎,愈发显得滑稽可爱。 杨桃又留采薇说了一会儿话,打赏了几样首饰布料给了她姐妹二人,就叫她出去了。 临她出去时,杨桃口里还直夸她是个好姑娘、好孩子,此后更是说了一句叫这丫头异常安心的话:“不论将来谁做太子、谁做皇帝,孤都是皇后、甚至皇太后,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沉星与云深几个知道杨桃是爱屋及乌,方才格外疼惜这丫头。因而对她不大懂规矩的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待采薇退下之后,杨桃方才吩咐了沉星亲自送礼去往华清宫,又要她仔细过问一回贞昭仪的身体情况,若有什么短的缺的,让她只管向太医院或宫闱局支使,不必上报。 而杨桃的这一通吩咐自然也传入了皇帝的耳朵里,让他大感满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六章 抗争 入夜时分,杨桃正歪在寝殿里的卧榻上做着针线,因这会儿已经是初夏时分,虽还不至于用上例冰,但空气到底还有几分闷热,沉星便在一边给杨桃轻轻打着扇。 “殿下,您眼睛不好,就不要再做了吧。这些事儿啊,交给奴婢们做就好了。”沉星一面打扇送风,一面劝道。 “这是如今我这个做娘的,唯一能为满满做的事儿了。”杨桃摇了摇头,始终不肯放下手里的活计。 沉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倒也不再劝下去了。 自从昭和十二年杨谏为杨桃寻找到了九皇子雍王的所在,听说那是金陵城的一个村庄,虽然还不至于饥寒交迫、衣不蔽体,但根本与“富贵”这二字沾不上边儿,更遑论与皇宫里的生活相比。 杨桃听在耳里,疼在心里,只以为皇帝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让他们的孩子去那处受苦受难。心怀愧疚之余,她总会时不时亲手做一些鞋袜衣裤,托人悄悄送过去,但也只能仅止于此了。 若是闹出太大的动静,难免容易打草惊蛇,若是皇帝动了怒,再把雍王送到别的地方,杨桃再想找到他的下落,只怕就难了。 由于杨桃的眼睛不好使,要做出成型成样的衣物,显然是十分困难的,于是每每在她做完之后,云深都会悄悄地改上一改。 当然,也不能改动太多,这毕竟是杨桃的一番心意,何况太过精致的针脚,也容易惹人怀疑。 此时一屋人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打扇的打扇,做针线的做针线,不料皇帝却突然驾临。 杨桃听见外头通传声,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活计出去接驾,皇帝就已一径往这头过来了,她正要起身行礼,却被皇帝一把按住了。 “行了,这儿又没有外人,不必多礼了。”说罢,皇帝便挨在杨桃旁边坐了下来。 杨桃下意识地把身边的绣筐往旁边轻轻一推,沉星会意,便要把它拿下去。 皇帝的余光虽然瞥见了杨桃这般动作,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闲闲开口道:“贞昭仪的孕事,你也听说了吧。” 杨桃点了点头,一面让人下去打水来:“这样大的喜事,哪有不晓得的。” 说罢,就见她接过了云深递来的帕子,伸手交给了皇帝:“擦擦脸吧,身子正热,陡然进了凉快地儿,晚些又该嚷着不舒坦了。” 此时自有宫人搬进来一张小几放置在榻上,皇帝与杨桃二人就那样相对坐着,不多时又有人呈进来两碗冰碗,杨桃拿着小匙慢慢搅着冰碗里的瓜果,碎冰的冷冽气息一时扑面而来:“她原也是个好生养的,只是头先遭了奸人所害。如今都好了,几个哥儿姐儿接连出生,就是十三哥儿这一胎也是有惊无险,若能仔细调养着,还怕不能再给您添个白胖康健的哥儿么。” 皇帝自顾舀了两口瓜果吃下,听见杨桃这话,不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朕倒不是怕这个,是朕……”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如实说道,“除了含章与满满,其余几个孩子身子都不大好,倘能早知道,倒不如头先就不要,省得如今瞧着心烦也心疼。” 说到这儿,皇帝伸手轻轻握住了杨桃,叹息一笑:“这话朕也就只敢同你说,倘若说给她们谁听,少不得又是一顿哭啊怨的,徒惹心烦。” 听见皇帝提起九皇子的乳名,杨桃心里一沉,手指头微微一动,半晌才调笑道:“我竟不知道,咱们陛下也是怕妇人痴缠的么?今生父子一场,也是前几世修来的缘分,应当珍惜才是,心疼倒也罢了,心烦就不必了……他们又何尝愿意呢。” 说话间,杨桃也反握住了皇帝的手:“等贞昭仪平安将这一胎诞下,合该风光地封妃。其余的事就交给妾来,您就别烦心了。” 皇帝又吃了几口,便撂下了小匙,半歪在软枕上说话:“是得让她好好将养,不如…朕把天佑那小子接过来吧?他还小,灵台也不甚清明,省得闹得她不安生。” 杨桃听见这话,心头微微一动,但还是沉默了一阵,只让人先把小几撤下:“什么清明不清明的,我看他还是十分聪明懂事,心性淳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如今天佑同她处久了,愈发亲她爱她。陡然要接他回来,怕再也住不惯了。再则……我这儿安静惯了,方才由得我练字绣花。真添个小人儿,妾倘嫌起聒噪,动手打人也是有的。依妾之见,再往那头添些人手,仔细看好他就是了。” 皇帝听了却笑道:“正是亲娘才下得去手打人啊,好了,你既不愿意养,那就罢了。” “哪里是我不愿养,分明是怕那小子认生,住不惯罢了。”杨桃说这话时虽是笑着,鼻头却阵阵发涩。 自从昭和十年满满与天佑先后被送走,这昆仑宫便安静得可怕,她费了好大功夫才能习惯这样沉寂,若是天佑再回来,她将来怎么还能舍得将他送走,又如何重新适应呢。 何况天佑还不大记事时就被送去了华清宫,如今只怕心里只有那一个周母妃,哪里愿意到旁人身边住着,而那周氏待天佑的真心,杨桃也都看在眼里,真把天佑接来,反而不利于她安养。 这等拆散母子的事情,杨桃实在做不出来,毕竟她也是经历过的人啊。 皇帝似乎看出了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脸:“朕知道,朕都知道。” 杨桃无声一笑:“您知道什么呀。” “你想的什么,朕都知道。双宜,朕也想……”他轻叹道,“你信朕,好么?” 杨桃摇了摇头:“我有什么不信你的……” 皇帝看着她的眸色又深了几分:“若是你肯信朕,就不会还跟朕这么犟着了。” 杨桃抿了抿嘴,到底什么也没说。皇帝说的很对,这一年来,她虽然答应皇帝搬出云影、住回昆仑、打理宫务。表面也对皇帝无话不应,温柔顺从,可每当皇帝以为她有所动容,想要更近一步时,她却总是百般推辞。 有些事情,即使过去了;有些心情,即使明白了;可总有些印迹,已经深深烙印在了她的心理,怎么也忘不掉,逃不离。 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不再是当年金陵城里、关雎宫内,遇事争吵不休,非要一个论断,非要一方低头的爱侣。时间或许已经把他们的戾气渐渐磨去,可心性是不会随意更改的。 杨桃还是跟从前一样拧巴的性子,但她选择抗争的方式,不再是大吵大闹,哭闹不休,而是以一种温柔的、无声的、让人感到疏离又淡漠的方式抗争着。而往往这样的方式,更让人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对。 皇帝见她只是无声沉默着,也不再多说,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好了,朕不勉强你,今儿就在这里睡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杨桃见他不再步步紧逼,反而主动提出睡在外间,不禁一愣,随后又生出几分恻隐来:“堂堂一国之君,睡在外间算怎么回事儿,也不怕外头宫女们见了笑话。要做恩爱夫妻的模样……怎么也得做个全套吧。” 皇帝倒是撑起身子,戏谑笑道:“双宜这是在邀朕与你同寝么?” 杨桃听出他话里的戏谑之意,不禁微感恼怒:“我只是让你进屋睡下,并没有准许你做旁的。” 皇帝哦了一声,只是翻了个身向里头:“罢了,跟你睡在一张床上,朕怕自个儿把持不住。比起身上难受,还是就由她们笑话去吧。” 杨桃听了,面上又是一红:“我不管你了!”说着就让云深扶着往里间去了,然而走到珠帘那处时,她还是没忍住停了停脚步,“给你一盏茶功夫,洗漱妥当了再进来。”说罢,便挑帘往里头去了。 皇帝一个激灵,当即从榻上坐了起来,张口就唤:“沉星,听见没,快伺候朕洗漱!” 沉星忍住笑意,当即点头称是。 而这一声叫唤,里屋的杨桃跟云深也都听见了,二人俱是一笑,当云深看见杨桃脸上那带着几分羞赧的笑意,不禁长长的舒出了一口气。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七章 冲喜 日子过的不紧不慢,一转眼却又到了八月。 原本八月里既有万寿,又有千秋,加之还有一个中秋大宴,本该是十分喜庆热闹的日子。但这几年以来,每每到了八月份,昆仑宫里当差的宫人们无不是小心谨慎,生怕说错什么做错什么,惹了主子不快,遭受责罚。 这自然都是因为昭和十年八月丹阳公主夭折一事。 然而这一天,当杨桃听着月娘回禀中秋宴会的种种事项时,倒是杨桃主动笑着说了一句:“眨眼又是一年八月,岁月不饶人,孤竟然也要二十八了啊。” 采薇与采萍两姐妹如今都在屋里当差,一听这话,两厢对视了一眼,转瞬就听采薇讨巧笑道:“啊呀,殿下不说,光看您的模样,我们还当您是十八岁的大姐姐呢!” 月娘听见这话,也难得地没有斥责她们无礼,反而微笑着摇了摇头。 杨桃听了也不禁笑道:“你们瞧瞧这张嘴,也不晓得是跟谁学的!” 说笑之间,殿里的气氛一下子倒是轻松了不少。 这时又听杨桃仔细吩咐道:“贞昭仪那儿还有三个月就要临盆了吧?奶娘和褓母也该看着挑起来了,这几日先挑出一拨,送过去让她再亲自拣选一回,到底是小皇子的身边人,怎么仔细也不为过。” 月娘很快收敛了方才的笑意,一面仔细听着记着,一面正经点头答应着。 杨桃再又交代了几桩中秋前后的事宜,突然就听外间的宫女进来回话,说是梁王殿下求见。 中秋将至,这些在其他州郡就藩的亲王郡王大多要归京赴宴,梁王自然也不例外。 这是他远赴封地后,头一回回到金陵城。但他甫一回宫,听见的就是自己的养母姚贵妃病重的消息,于是一连几日都在崇吾宫侍奉姚贵妃起居,极尽为人子女的责任。 杨桃知道梁王心性纯善,又是由姚贵妃一手抚养长大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月娘心里其实很不赞成梁王此举,只是她也晓得每当涉及子女之事,杨桃总会不可避免地心软,便只能私下为她留意崇吾宫那头的举动了。 毕竟此前谁也想不到,这位表面看上去一直温良无害的姚贵妃,攀咬起杨桃来,却是手段异常高明,杀人不见血。 此时听说梁王求见,杨桃还未有什么反应,月娘倒是先警觉起来:“殿下……” 杨桃又如何不明白月娘的意思,却还是斩钉截铁地吩咐采薇:“你去把他请进来。” 采薇一时还不敢妄动,反而识相地先看了一眼月娘的颜色,果然见她眉头紧皱,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转瞬却见杨桃握了握月娘的手:“你留下,随孤听听他要说些什么吧。” 采薇见月娘神色略有松动,也就不再犹豫,转身退了出去。 一直到梁王进来行礼,打破了屋里静谧的氛围,杨桃才笑着开口:“早些时候不是才来问过安么,怎么这会儿又来了?” 梁王如今不过十四岁,身量却已十分高大。加之他的生母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他虽身为男子,也承继了几分样貌上的优势。但他不仅相貌如玉,气度也是温润不凡。 杨桃问话,他便恭敬地拱手回道:“回您的话,原有要事与母后说,又怕叨扰您用早膳,索性先回去侍奉过母妃用药,这才又来了。” 杨桃笑着夸了一句:“果然是个好孩子,快坐下说话吧。” 梁王忙点头应是,采薇引着他入了座,采萍也跟着奉了一盏热茶上来。 二人动作时,梁王却是格外多看了几眼,显然是对杨桃如此重用这两个小宫女的举动十分意外,只是这儿到底是中宫,他也不敢随意置喙。 “吃茶吧。这儿原是自个儿家里,你也不要拘着了。”突然间,只听杨桃轻轻叹道,“我记得你娘去的那会儿,你也才一岁多。此后就一直在贵妃膝下养着,单看你对她百般孝顺,便晓得这些年里她是怎样掏心掏肺地待你好了,这样母慈子孝的,落在谁人眼里不动容呢。” 梁王听她说起姚贵妃,神色也不曾有变,仍然温和一笑:“母妃确实一直将儿子视如己出,但母后也不曾薄待儿臣,先前您使太医院研制的药丸,儿臣吃着很好,劳母后挂心了。母后母妃们待儿子的好,儿子都记着。” 这会儿不说杨桃,就是月娘也十分意外梁王的这番言语,看来,他显然并不是为自己的母妃讨理来的。 杨桃十分满意地笑了笑,又开口道:“好了,都是一家人,什么记着不记着的,你也是孤的孩子啊。我听你方才说有事要与孤商议,到底是什么事儿呢?” 临要说出口了,梁王反而犹豫起来,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道:“母妃身子不好,听说这些时日,不论吃了多少药下去,也不见起色。儿子心里着急,听底下人说……若是添了新人,冲一冲喜。或许这病症还能好得快些。” 原来是来为姚贵妃作说客,想要广纳新人分宠么? 杨桃想到这儿,却是不动声色地笑道:“添新人冲喜,这也是有的。只是你爹他却再没有采选新人的心思了。” 哪想梁王听了这话,忙站起身来说道:“母后误会了!儿子并不是这个意思……是、是儿子……” 杨桃见他此刻支支吾吾,还有先前开口时的那番纠结,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方才竟是她错想了。 她突然轻笑道:“是了,我倒忘了,咱们珹哥儿年纪也不小了,正该打算起来了。若真等过两年才慢慢着手拣选,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梁王一向温和内敛,这会儿一说起婚事,更是羞得连耳根子也通红了。 “儿子也不懂这些,只要是相熟相知的,品性好的,但凭母后做主就是了。” “真要我做主么?嗯……”杨桃假意思量了一回,“你贞母妃的嫂子就有好几个妹妹,年纪也与你相差不大,待我去打听一回,若是脾性模样又不错,便趁早订下来,就当给你母妃冲喜了。如何啊?” 哪想梁王却有些着急道:“儿子不认得她,不想就这么草率订下。我听母妃说过,说大姐姐的那位伴读,李姑娘……就很不错。” “珹哥儿,”杨桃突然唤了他一声,“这究竟是你母妃的话,还是你自己的话?” 梁王把头一低,嗫嚅说道:“是母妃的话……也有儿子的话。”转瞬就见他扑通一声跪下,“儿子求母后成全。” 杨桃无奈笑了笑:“傻孩子,你既对那姑娘有了这份心思。怎么不同你爹爹直说,几个哥儿中,数你最得圣心,也最为聪慧勤奋,他又怎会不应。” 梁王膝行到杨桃面前,低头叹道:“听说前阵儿六弟因在课业上有所懈怠,惹怒了父皇。儿子实在惶恐。李姑娘大儿子两岁,正是适婚的年纪。儿子怕再不开口,她就……可如今母妃尚在病中,若不想个由头,父皇怎会答应。” 他突然伸手拉了拉杨桃的裙角:“儿子知道,合宫父皇最听您的话,若是母后开口,父皇必然没有不答应的……儿臣自知不如九弟聪颖,也不如他身份尊贵,只求将来能当个闲散王爷,与心上人厮守到老。” 梁王后头这几句话着实让殿里伺候的几个人都颇为震撼,这是在直接向杨桃表明自己的立场了么? “你九弟尚且年幼,将来还得要靠你多帮衬着你爹呢。至于这一桩事,孤会挑个合适的时候跟他提一提,总不会叫你心上人跑了的,你放心吧!”杨桃拍了拍他的手,轻声安慰道。 梁王听了,当即眉开眼笑地对着杨桃重重磕头谢了恩:“儿子在此,先多谢母后了!” “不过,你可得跟母后好好说说,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就这样,梁王便将如何与含章公主伴读相识相知的过程一一道来,杨桃听着这些小儿女情事,一瞬间只觉得恍若隔世。 尤其是在听到梁王分给那李氏半块玉佩的事儿后,着实是让杨桃哭笑不得。 难不成他们陆家的儿郎,都是这样追求女子的么? 一直到梁王退下去后,才听月娘开口笑道:“陛下的野心,这位梁王殿下倒是一点没承继。” “到底还年轻啊,喜欢上一个姑娘,便肯舍弃大好前途。不过……卖他一个人情,也未尝不可。”杨桃正要抿茶,却发现手中的茶水已经凉了,只得又将茶盏放回茶几上。 云深上前另外换上一盅热茶时,不免疑惑问道:“奴婢不明白,论亲厚,梁王与姚贵妃胜如亲生母子,大可直接去求她。按照贵妃与陛下的情分,陛下也未必不会答应啊。何况她现在有恙在身,陛下若是心疼起来,更不必说了。” 没想到还不等杨桃回答,月娘就已先笑道:“姚贵妃那点心思,当日暗害咱们殿下时就已昭然若揭了。她盼的不就是梁王登基,她好当上皇太后么?梁王生母只是个宫女,没有母家,姚家根基又太浅,她便只能盼着梁王娶一个权重位高的王妃了。可那李姑娘的父亲不过官居四品,哪里能在朝堂上说上什么话,既然帮衬不到梁王,她又哪里看得上呢?” 听到此处,杨桃也跟着笑了笑:“没想到咱们这位哥儿如此情深义重,为了那丫头,竟也不顾姚氏跟我的恩怨,悄悄忤逆了他姚母妃,直接求到了昆仑宫过来。我这个做母后的,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了这对有情人呢。” 月娘也望着杨桃一笑,一瞬间只觉神清气爽,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不过如此了吧。 然而半晌之后,却听杨桃且笑且叹:“还不知满满长大以后,会不会也为了一个姑娘,忤逆我呢……”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八章 血崩 昭和十三年十月下旬,正是初冬时节,琼台各宫早已烧起了地龙,生起了炭火。 那些畏冷的嫔妃,已经不再往外走到,而是关起门来窝在自己的屋中,或是看书写字、又或是绣花打牌,一面消磨时光,一面百无聊赖地等待着皇帝的驾临。 这一日入夜时分,杨桃才刚吩咐宫人下去抬水,预备洗漱就寝,却冷不防听人回道:华清宫的贞昭仪发动了。 杨桃听罢,不免惊讶地问道:“不是十一月底的产期么,怎么突然整整提前了一个月。” 云深只是摇了摇头:“奴婢也不清楚,来回话的那位姑娘年纪轻,又是事态紧急,倒没把事情交代清楚。” 杨桃皱了皱眉,当即吩咐道:“看看今夜当值的是哪位太医,即刻请他过去华清宫。” 云深连忙吩咐下去,这头杨桃由沉星伺候着重新梳好了发髻,又换了一身衣裳,也即刻摆驾过去华清宫一探究竟。 杨桃的轿子甫一落到华清宫门口,便有宫人上前行礼问安。 杨桃一面由人领着往正殿走去,一面听着这位宫女说话,三言两语见便晓得眼前这位正是一直在贞昭仪身边伺候的大宫女绿衣。 “稳婆在里头有些时候了,说是娘娘的羊水破了,这会儿要等宫口慢慢打开。奴婢已派人下去烧水了。” 杨桃也是生养过的,晓得等待宫口打开的过程会异常漫长,当下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接着问起了正事:“到底怎么回事?此前太医来回话,只说你们娘娘的脉象一直都很正常,为何今日突然就早产了?” 绿衣听见这问话,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知道什么便说什么:“奴婢也不晓得,娘娘自打有孕以来,情绪便时好时坏,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温声细语,一会儿又暴怒非常。太医说孕妇情绪多变也实属正常,何况娘娘脉象一直没有不妥,奴婢们也就不曾多心,只管多加上心伺候罢了。今日娘娘夜里吃了饭,又遵从太医的话,在庭院里走动了一会儿,便回到屋里榻上歇下了。其实与平日里也并无不同,可谁料才歇了不到一刻钟,她便直喊肚子疼。” “好在您预先让稳婆住进了华清宫,否则奴婢们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杨桃听着这番话,仔细思量了一回, 才又吩咐道:“今日的吃食,待会儿等太医来了,让他验一验有无不妥之处。” 绿衣双眼一亮,这才反正自己方才竟没想到这一层,立即打叠起了精神,响亮地应了一声是。 话音刚落,便听杨桃又吩咐道:“去把豫王殿下抱到昆仑宫,这儿腥气重,对孩子不好。等你们娘娘出月了,孤再让人送回来。” 绿衣听见杨桃这声吩咐,一时颇为意外,但也不好阻拦,毕竟她才是这些皇子帝姬正儿八经的嫡母,她要如何决定他们的去处,连寻常妃嫔都无法阻拦,又何况是她这样的小宫女。 故而她心里虽有些不舒坦,到底还是没有做出什么阻拦的举动,只是那样呆呆地看着奶娘把豫王抱上院里的一顶小轿,转瞬便消失在了华清宫的前院内。 太医赶到后,绿衣便将今日贞昭仪所用过的膳食汤药统统交由太医检验。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其中却连一丝端倪也没有发现。 正当杨桃继续思考着到底是哪里不妥时,宫门口传来的一声“陛下驾到——”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由宫人扶着向皇帝见了礼,却被皇帝一把扶了起来。 皇帝握住杨桃的手有些冰凉,连说话的语气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慌乱:“里头如何了?” 杨桃正要答话,里间却突然传来了稳婆的一声叫唤。 “开了开了,开到十指了——!” 杨桃的一颗心似乎到这时才真正揪了起来,终于开始了—— 尽管是在冬日里,她仍然地被这样的形势不自觉地逼出了一身冷汗。所幸此刻他们正待在烧得极为暖和的屋子里,否则叫外头的寒风一吹,难免要打起寒颤来。 饶是在她自己也拿捏不稳这样的局面之下,却还是温声开口说道:“吉人自有天相,她已经熬过了那么多回劫难,这一回,也肯定会没事的,您就放心吧。” 这一句宽慰的话,似乎真的给此刻的皇帝带去了一丝安慰。他突然定了定心神,握着杨桃的手又紧了几分,于是便陪着她一块在外殿等候着里头的动静。 然而随着一盆盆的清水从外头点进去,一盆盆的血水从里头端出来,却仍然没有听见半点孩子将要出来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就见一个小宫女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虽在满脸焦急,却是极力压低了声音,生怕里屋的她听见一般:“陛下,殿下!那两个婆子说,娘娘先前身子有所损伤,这一次又是难产,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皇帝当即愣在原地,杨桃被皇帝握着的手不自觉又紧了几分,半晌后,却听杨桃直直说道:“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他们母子,若是……若是……” 说到这儿,杨桃突然一停,竟是再也不敢说下去。 “若是真有什么意外,务必给朕保住贞妃。”皇帝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似乎让殿内外众人都安下了心。 就连杨桃此时的心里,也突然涌上了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那出来传话的小宫女听到这里更是几乎喜极而泣,当即跪倒在地,对着皇帝皇后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后,这便进屋回去转告接生稳婆皇帝的话。 除此以外,更不忘把皇帝已将贞昭仪封妃的喜讯带给自家主子,并期盼她听到这个消息后,生产的时候能多加一把劲儿。 然而此时的皇帝却陷入了无尽的担忧之中,杨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突然出声道:“您要是不放心,就让妾进去看看吧。” 皇帝有些愕然看了一眼她:“产房到底有些不吉利……” “妾也是生养过几回的人了。何况,妾这会儿还有什么可失去的,还怕什么不吉利?”杨桃说到这儿,不禁苦笑了一声。 皇帝却是沉默着不再接话,杨桃也就松开了他的手,让云深将她扶进了产房。 杨桃虽然视物不清,但那一盆接一盆红色的血水却清楚地落在眼中,杨桃摸索着在贞妃的床榻边坐下,仍旧是那样温和地开口:“陛下在外头等着你们母子,我也在这儿陪着你,不会有事的,你只管放宽心生吧。” 贞妃看见杨桃进来,似乎也安心不少。但因此时她口中咬着棉条,也只能勉强冲她点头示意,随后便又继续开始十分费劲地生产。 绿衣又再喂了一碗参汤给贞妃吊着精神,稳婆也一面鼓励道:“娘娘再加把劲,小殿下的脚已经出来了!” 然而贞妃却突然卸了力道,软下了身子,嘴里的棉条也松开了,只听她闷哼一声:“我、我实在没力气了……” 杨桃心里一慌,连忙掏出帕子给贞妃擦了擦汗:“陆姐儿,你听我说,你再加把劲儿,孩子马上就出来了,好日子都在后头呢。方才陛下在外头说,不论这里头情况如何,一定要保住你。你看见没有,陛下对你有多么爱重?这些年他身边走了那么多人,咱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好好陪在他身边。” 贞妃原本因为疲惫与痛苦而含泪的双眼蓦然睁大,泪珠子也扑簌簌流个不停:“参、参汤……” 杨桃与绿衣一听这话俱是大喜,又给她喂下一碗参汤。 贞妃有了精神,又随着产婆的节奏开始呼吸用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产婆高声喊道:“再加把劲儿,就快看见脑袋了!” 随着贞妃一声响彻天地的大喊,一声清亮的婴啼也跟着回响在华清宫主殿。 “恭喜娘娘喜得千金!” 听闻这一胎是小帝姬,华清宫的这些宫仆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愁的那些人自然是满心希望自家主子此番能生个皇子傍身,靠着皇帝的宠爱看重,来日说不得还能挣个皇太后一当,他们这些底下人也能跟着鸡犬升天。 不过自家主子恩宠如此深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到这里,他们的愁绪也都减轻了许多。 至于那些欢喜的,则是因为自家主子费劲千辛万苦,总算是平安生下了孩子,母女平安。 然而,当殿里众人不约而同地都松出一口气时,突然又听稳婆喊道:“不好了!娘娘血崩了!” 请记住本站:2016 om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