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梦四时休》 正文 微雨篇·第一章 前尘卜（一） 一曲罢，似梨园惊梦，妾在桥上，不见郎君渡河。一一题记 六月初八，微雨乍晴，我在巷口等了一日。偶有几个小童捏着快化了的糖人跑过。 我随口问了问：“这是哪家的手艺？”“巷北陆家。”孩子们齐声答道。我只跟着低声念了两遍，很是熟悉。其中一个女娃问我：“姐姐可是在等什么人？”遂点点头。是了，我在等人。她便又问：“姐姐在等什么人？”“陆”我忽然半个字也吐不出了，我似乎是在等一个陆姓人士，至于是男是女，所从何来，所为何事，我却记不甚清了。 他们嬉闹片刻，又离去了。我觉得腿有些酸了，索性坐在石阶上，寒气透过冰凉的石板钻进宽大的袖袍，我紧了紧衣衫。远远瞧见梨花疏影间挺秀的身影，剑影刀光中，白羽纷纷。师兄转身见我坐在湿漉漉的地上，匆匆收剑，疾步而来。 “怎么坐在地上，是嫌病的不够厉害？！”师兄说话向来如此，便是关心，也似责备。 我缓缓站起身。 “怎么？还记着姓陆的？人家今日娶亲，正是得意，哪里还记得你？！”不知为何，提起此人，师兄竟发了这样大的火气。 又或许，是我忘了。 我忽然想起刚刚那群孩子提到的巷北陆家。 我小心打量着师兄的神色，轻声道：“师兄，我想吃糖人了，听说巷北陆家的极好。” 师兄刚舒缓的脸色又变了几番，终究是应了我。 恐怕师兄误以为我是要去闹人家的婚，且不说我此刻忘了那些前尘旧事，便是记着，这种没风度的事我也断不会做，师兄委实是杞人忧天。不过，说也奇怪，如师傅师兄所言，我该是极爱慕此人的，何以听他大婚心中无丝毫波澜？ 因着我想着诸此种种，又腿疾复发，走快不得，到陆宅时，已是新人拜堂了。 堂前堂内围满前来道贺之人，拥堵不堪，又忌着我的腿脚，只得在外头瞧上一瞧。我使劲儿踮起脚想看个分明，师兄张开双臂护住我，又提醒我当心腿脚。我“嗯”了两声，便继续张望。可惜，新郎始终背负着我，只能看到一个纤瘦的背影，与师兄不同的，便是多了一分儒雅。大概是个翩翩君子。 师兄将我从人潮中牵出，问：“看见了？” “嗯。”背影亦算作见过吧。 “这下该死心了吧。”师兄放缓了语气，约摸是思及我此刻心有戚戚。 我本欲告诉他我此刻半分也无难过，想想还是作罢，说了又如何，怕也是将我看作强颜。 “嗯。” 师兄似是不信，却又掩不住眼中欣慰。 顿了顿，我又道：“只是，有些话，需同他当面问清。” “我岂不知你？！你还是不死心！”师兄估计是气极了，扔下这句便头也不回走了。 我深知此刻难与他说分明，索性一人去找新郎。 问过仆人，便向后院走去。 中间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两边栽排排垂杨与梨树，紫藤花架，蔷薇花架交错树下，清风拂面，沁人芬芳。一对璧人依偎丛间，谈风弄月，折柳葬花，多少情深意浓。 我揉揉眼，却再见不到树下的男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暮雪篇·第一章 北冥记 北冥有鱼， 其名为鲲， 鲲之大， 不知其几千里也。 一一题记 世人皆传，北冥有鱼，为鲲，大而不可知之，可化为鸟，为鹏，其翼若垂天之云，凌云而上。 我就是那条鲲。 可我不大，也没什么化成鸟的能力，还有一点，虽然我很想忽略，但事实是，我长得不好看。 我一出生，就在北海中，所以一直好奇自己是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北海这么大，自然不可能只有我一条鱼，还有一条鱼，叫刹。 虽说北海之大，大到千百年才能从这头游到那一端，但就我们两条鱼，不可能不打照面。 但每次碰面，他都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眼睛里的凶光吓得我撒尾就跑。 我推测，像他这样长得好看的大概都是这么不近鱼情。 没错，他是条长得很好看的鱼，通体呈天青色，鱼身修长。鱼鳞边缘有银色的花纹，若隐若现，水碧瞳仁里碎了一汪星子。 再看看我，不就是黑了一点儿，眼睛无神了一点儿嘛。 好吧，我确实是个长得不大好看的鱼。 堵得慌，无限郁闷。 算到如今，恰巧一千年。 我看看明净得不染纤尘的天空，微微叹息。 北海确实是个风光秀丽的绝妙之处，但是孤独一如它的美丽，那么浓厚，挥散不去。 我和他一千年从未说过一句话。 又没有别的鱼儿能和我说话的。 我正痴痴仰望着天空，一团白雾遮住了朝阳，我不自觉瞪大眼睛。 后来，据鹏的回忆，他坠落之时，看到我狰狞的表情，吓得立马扑棱起来，才没落到海里。 我笑笑，温柔地问，真的很恐怖吗？ 鹏点点头。 第二日，鹦问我，鹏的羽毛怎么没了。 我说，大概他想换一种风格。 鹦“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了。 一日，鹏同我说：“傻鲲，你听说过鱼跃龙门么？” 我摇摇头，“鱼跃龙门？” 他神秘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吃完晚饭，鲲把我装进一个小玻璃罐，里面装满了海水。 他腾空而起，海面离我越来越远，地面上的花草树木越来越小。 “你看！”他喜悦地叫声刺痛了我的耳朵。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是北海尽头，无数的莲花灯浮在海面，环绕着一个圆形的光环，一条金龙在它周围盘旋。 “那是龙门？” 他又飞近了些，说：“你仔细看。” 我又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每盏莲花灯中都有一条鱼，杏粉c桃红c乌青色彩纷杂。他们在灯中遨游，划出银色的流光，美不胜收。 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原来，北海不只有两条鱼，他们都越过了龙门。 我正想着，忽然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被定住。 是刹！ 刹绷紧身子，猛地腾跃而上，刹那间，空心龙尾灯都亮起，不断飞升，这黑夜，亮如白昼。他的鱼鳞被撒上层层银光，熠熠生辉。 “傻鲲，傻鲲喂！傻鲲！” “嗯？” “只要越过龙门，你就可以化成人形，去人间了。” “啊啊啊？按照话本子，我不是该飞升成仙吗？”一不小心，把偷偷翻鹦带来的话本子的事抖落出来。 鹏剑眉轻扬，声音里是止不住的笑意：“傻鲲，你呀，不关心怎么越过龙门，倒是纠结成人成仙的问题。成仙啊，也得一步步来。咱们现在是牲畜道，自然先得成人，成人之后苦修，道行达到，才能成仙。” 我不开心地瘪瘪嘴：“我知道，我是考验考验你，你过关了。” “好好好哈哈哈”话没说完，他就大笑起来。 他这只臭鸟，一笑翅膀就不停抖动，我感觉玻璃罐开始向边缘滑去。 “喂！喂！别笑了！” “哈哈哈” 果不其然，下一秒，我从玻璃罐里掉了出来。 我觉得鹏肯定会飞下来救我了吧，谁知道这个笨蛋还在笑，压根儿没发现我掉下来了。 我死心地闭上眼睛，这个角度掉下去，肯定摔在陆地上。 啊啊啊，我大概得摔成一团黑泥巴。 嗯？没死？ 我挪了两下身子，滑溜溜的。 我翻了个身看过去，刹亮晶晶的眼睛撞进我的眼睛里。 “谢谢”我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 “快回海里，你想死么？！”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哦”他的声音真好听，骂人的时候也很温柔。 但我知道现在不是犯花痴的时候。 我抱住他，费劲儿地向海里扭，“扑通”一声，终于到了海里，幸好是在岸边。 我暗暗想，如果我是个人，现在他就应该帮我渡气了，然后两个人暗生情愫，这时候他就会说，我会对你负责的。哈哈哈 “你可以放开了吗？”他有些不耐烦地开口。 我下意识松了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他。 谁知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游走了。 鹏这只死鸟这时候倒是记得飞下来了。 “你没事儿吧。” “你说呢？！！！”我一甩尾巴就准备走。 鹏立马把我叼起来，甩到背上。 “喂！道个歉会死啊你” “对不起下次再不会了。”鹏的声音细若蚊蝇。 “没没事儿。”我看鹏表情不太对，估计心里也不好受。 我回头看了眼。 龙门没了光泽，刹的背影说不出的寂寥。 我问鹏，如果龙门灭了，怎么办？ 鹏说，说明失败了，只有再等一百年了。 “那就是说，每个百年一条鱼就只有一次跃龙门的机会？” “也不是绝对。” “什么？！” “可以借。” “怎么借？” “一条鱼一百年只能开龙门一次，但并不一定只有自己能跳，所以说守护自己开的龙门也很重要” “噢。”我心不在焉地，后面的话没有在意。 很多年以后，他问我，如果当初你知道了代价，还会这么做吗？ 我说我不知道，可能我会迟疑，会退却。 幸好，我不知道代价。 他笑了，其实你说谎我可能会更开心。 我也笑了，我喜欢你，就永远不会欺骗你。你知道的。 是，我知道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龙门别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整整一个时辰，他就这样古怪地看着我。 昨晚我缠着鹏告诉我开启龙门的方法，那时我就打定了主意。他为了救我，错过了跃龙门，我欠他个鱼情，但又哪里有什么好东西能还他这份恩情，想来想去，只有把自己跃龙门的机会让给他，大不了再多等个百来年。 可当我说出这番话，刹只是这样古怪地看着我。 喂喂喂！你这是什么表情，好歹有个表示吧。虽然你救了我，我还你个跃龙门的机会，你一点儿感动都没有的嘛！ 当然，这些话我也只敢腹诽，毕竟这位是恩人呐。 “刹，那个你是不觉得我还得还不够抵你的大恩大德？” 他闭口不言。 我当他默认了。 哼！我给你脸啦？！居然敢得寸进尺？！ 我脸上的笑终于绷不住了，学着他，咧开一排白森森的牙齿，问：“恩人还有什么要求？！” 待到白发苍苍，谈及此事。 我说，你当时是不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他说，是。 我深知他毒舌的性子，耐心地等着下文。 “被你丑怕了。”他幽幽的声音传来。 当晚，两个大男人抱着柱子瑟瑟发抖。 “都怪你！你说你们小两口儿，干嘛连累我呀！鲲那个死丫头！我家小鹦鹦陪她睡不陪我睡！哼！” “鹏啊，得妻如此，我也很无奈啊。” 寒风凌冽，悲悲戚戚。 我张大了嘴巴。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一滴粉色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划过他的脸，他的唇。 我不明白。 他为何会哭？ 我更不明白。 我为何伤痛？ “你你你，别哭啊。”我胡乱地用鱼鳍帮他揩拭。 粉色的泪落在我的身上，一股灼热的气息涌来。 “被你丑怕了。”声音很低沉，很渺远，不像是从刹的口中发出的，但那确确实实是他的声音。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又是那种落寞的神情。 不对！我为什么说“又”？ 龙门的光闪了几下。 “糟糕！来不及了！你快进去啊！” 他仿佛没有听见，痴痴地在海中漫无目的地游着。 我一咬牙，卯足了劲儿狠狠地撞了他一下，他被撞到龙门边。 他总算回过神，诧异地看着我。 “你跳吧我”他话还没说完，又是一撞，他掉进龙门。 这真是史上最草率的离别。 一阵刺眼的白光散开，我急急捂住眼睛。 等了好久好久，我才发觉周围寂静地有些反常。 我睁开眼。 又闭上。 再睁开。 还是不行。 漆黑一片。 我轻轻触碰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我再也看不见了。 我以为，这就是，结局。 殊不知，这不过，开局。 我害怕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我想回去，可我看不见路。 我渐渐冷静下来，循着记忆开始游。 但我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去路，硬邦邦的。 我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我确定，我没有走错。 那么，这东西，从何而来？ 还是说我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 “傻鲲傻鲲” 是鹏！是鹏！ 我心中的希望重新被燃起，努力控制住颤栗地身体，朝着声音的来源游去。 不断地有不知名的东西刺破我的皮肉，我甚至能感受到滚烫的鲜血，但我仍不停地游着，我生怕下一秒，他就走了。 我扯着嗓子，想喊他。 鹏，鹏我在 我在这里 脸上的泪被吹干，冷风刮过，好疼。 我竟然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我听到翅膀拍动的声音，越来越远。 周围的水越来越冷，我已经不颤抖了，因为我正慢慢被冰冻。 我忽然想起鹏说过的话，我隐隐约约听见“代价”二字，这就是代价么？ 虽然我看不见，我还是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我好害怕，不停向后退，背部顶到尖锐的刺，痛得我倒抽一口气。 但我无暇顾及，因为这表明，我没了退路。 我的头一沉，再没了感觉。 我梦见一片树叶，它就这样飘呀飘呀，飘到一个公子脚边，可是少年好似不曾看见，无情地踩上去，叶子就这样碎了。 虽然没见过真正的人，但在鹦的话本子上见过画像。 我是被疼醒的。 慢慢睁眼，那公子的脸离我好近。 可他闭着眼睛，显然是睡着了。 是他救了我？ “公子？公子？”我唤了他两声，见他不答，就蹑手蹑脚走下床。 我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八仙桌上摆着一直精美的瓷瓶，我忍不住走近仔细端详。 瓶子是半透明的，隐隐约约有条小黑鱼在游动，可是游得好奇怪。 瓷瓶边有面铜镜。 这人好生奇怪，又是瓷瓶养鱼，又是学人家姑娘放个雕花铜镜。 我匆匆一瞥，惊住了。 这是人？ 不对不对，我不是一条鱼吗？ 我又重新看向那条小黑鱼。 她拼命地在挣扎！ 她身上伤痕累累，被一团黑雾不断攻击，可她竟不知道躲避，似乎是看不见。 那种窒息的感觉又蔓延而来。 瓷瓶中的那条小黑鱼就是我。 一阵细碎的声响，床边的公子醒来了。 我转头看去。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眼睛，因为它真的很美，美到过目不忘。 他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是凶狠的，偶尔眼底也会偷偷流露出哀伤和温柔，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他的眼睛里仿佛淬了毒，我真怀疑他下一秒就会杀了我，不是开玩笑，这是极认真的恶毒眼神。 “刹。” 说完这个字，我又陷入黑暗。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我没有睁眼，不是害怕接受我又回到这里的事实，即便睁眼，等待我的，仍是黑漆漆一片。 真正的绝望是什么？ 是给与你希望，在你欢欣鼓舞，感谢上苍给你劫后余生的机会时，让你慢慢发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好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我欠他一条命，但我以为已经还清了。 如果我知道这结局，我想，我大概会后悔。 可惜，世上最无用的，莫过“如果”二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天机变 鹏抱住我的时候，我已经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了。 我真是命大。 虽然眼睛瞎了，喉咙哑了，浑身是伤，但好在小命保住了。 知道我什么也说不了，鹏和鹦也没追问我失踪的原因。 只是对我越来越好，相处起来越来越拘谨。 他们大概是愧疚。其实他们什么错也没有啊，为什么要愧疚呢？我希望他们像从前那样，我希望我们是朋友，而不是主客。 当然，我明白他们因何愧疚的时候，这原因又显得而不那么重要了。 鹏和鹦一整天没回来。 因为我的缘故，平日里他们早早就会回来，更别说整夜未归。 我隐隐不安，觉得北冥最近不太平。 远远地，传来两声悲戚的鸟鸣声，夹杂着人类的声音。 “快跑！快跑啊” 是鹏他们。 他们让我赶快逃走。 我脑子里有好多疑问，但我这样的身体，哪里跑得掉。 我好像被扔进一个装满水的袋子里，布糙糙的，扎得我很不舒服。 “鲲。”鹏的声音很虚弱。 “嗯，我在这儿。鹏，你还好吧？鹦呢？”他们一齐被抓住，却半天没听见鹦的声音，我很担心。 鹏咳了几声，慢吞吞说着：“我没事，鹦也没事，被关在另一个笼子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人类从何而来？” 北海对人类来说遥不可及。数万年来，别说人类了，就是生物，也很少能找到北海，跟别说长期居住了。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么大的北海，只有我和刹两条鱼了。但是现在，来了这么一大帮子人，又将他们都抓了过来。 从鹏的叙述中，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前段时间，他们去名七山那里溜达了一圈，听一只海龟说了一桩趣闻。 洛都最近兴起了一个传闻：北冥有奇物，食之可长生不老。 于是，一大批名流贵胄重金悬赏这北冥奇物。 但哪有人知道这北冥的去路呢？ 一日，一个身穿鎏金袈裟的老丈出现在漳平王府，说他可以为王爷引路。 王爷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物，哪里能随随便便就信了他。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第二日，王府的护兵队就浩浩荡荡出了洛都。 海龟说完笑了，你说，哪能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东西呢？况且，北冥也不是好寻的地方啊。 鹏和鹦听完却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一如此时的我。 “那我们怎么逃走？” “不知道。只能再等等看了。” 我靠在糙糙的布上，心却无比平静。 其实，就算是死，这样的死法，也比一个人在黑暗中静静流光鲜血死去，好太多了。 但我并没有放松警惕，谨慎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若是能活，谁愿意去死呢？ 外边儿乱糟糟的，有杂乱的脚步声，有说话声，有马踏声，有火烧声。 我仔细地在这些声音中寻找，寻找鹦的叫声。 可是外面实在太喧闹，我完全听不清楚。 回漳平王府的马车动了起来，周围似乎多了几个人。 那几个人类在商量着如何处置他们。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送到王府了。” “咋的！咱们哥儿几个为他跑前跑后，最后得了好处还都得给他啊！” “大哥说得对！” “那行，你们说咋办？” “要我说，怎么也得给咱自己人留点儿珍品。” “就是就是，哪能都给王爷！” “阿弥陀佛。”五大三粗的汉子中竟有声音如此温柔的人。 “小和尚！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这能长生不老的玩意儿究竟是个啥？” “二当家不是早就从肖太傅口中知道了吗？”那和尚的声音仍是柔柔的，淡如清水。 “什么？！好你个老二！知道了竟然敢不告诉我们！活腻歪了吧你” 他们吵了好久，吵到我迷迷糊糊醒来时仍能听见。 越过山水一程，踏过尘泥飞花，终至遥遥万里——几日后，抵达洛都。 鹏昨晚就被他们带上另一辆马车了，约莫是要敬献给漳平王。 鹏和我说起“奇物”传闻时，我脑中一闪而过的是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眸子。 但如今，他早去了人间。 “奇物”，自然只有鹏和鹦。人类又不瞎，总不会认为我这么丑的鱼能有什么神力吧。 可惜，当我听到“有了这条鱼老子就能长生不老了”这句话时，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大概是天不愿亡我。 那小和尚打断了他们的话：“真是奇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别说我，那几个人类也不明白了。 “什么意思？” 他又问：“凡俗人皆渴望长生之术，如今既有机会，各位却要白白拱手，只是为了王府十两黄金？” 听了小和尚的话，他们犹疑不决。 “大哥，他说得对。有了长生的身体，咱兄弟几个想干啥不行？再说了，把这鱼大卸八块，咱分了，剩下的还能万两悬售。岂不快活！” 当下一合计，都觉得可行，就把两只鸟上交了。 毕竟这北海有啥除了他们谁也不清楚，说不定奇物早被别人抢走了。 心下对小和尚生了几分好感，不自觉喊了声：“谢谢。” 见他没有回答，才想起来自己是一条鱼，人类哪里听得懂呢。 “不谢。”这声音像碧波荡漾的海水，又像软绵绵的云彩，醉人心扉。 “你你居然听得见？！” 他却不再说话了。 我转念一想，他那位师傅应该就是那位穿鎏金袈裟的老和尚，他师傅能找到北冥，那他听得懂我的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一想到自己要被大卸八块，浑身就发寒，也没什么心思睡觉。 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喜欢胡思乱想，想从前，想现在，想以后。 我想起我跟刹第一次讲话，他是骂了我的，但他的声音那么温柔。 我猛地一惊，这样的温柔与我身旁的小和尚出奇地相似。 我问他：“小和尚，你的名字是什么？” 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时，他终于开口：“无名。” “那法号呢？” “渡尘。” “哦。”我有些失望，也对，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我怕他对我忽然的发问起疑，就随意问了他别的问题：“你法号为何叫渡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旧人来 “师傅取的。” “可有什么寓意？”渡尘这个法号，很令我生出探究的心思。 “渡过红尘。” “渡过红尘？渡过谁的红尘？” “替他人渡他人红尘。” “那你的红尘呢？不用别人帮你渡？” “不用。” “为什么？” “自让它来，我一人渡。” “要是渡不过呢？” “孑然。” 那时候，听话的人当做戏言来听，说话的人却看做承诺来说。 孑然？ 不知道为何，听到这两个字，心忽然痛了一下。 说句实话，我与他虽是话也说上了，也一起待了这么些天，却不甚了解他。有时候，我觉得他像一缕青烟，天边最远的一缕。我没有可摘星辰的素手，所以他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脑中竟又冒出刹的模样。 他似是睡着了，又可能嫌我聒噪，不愿搭理，总之，接下来多半是我在自言自语。说着说着，便打着哈欠入梦了。 “鲲，鲲” “真是个傻瓜呀” “被你丑怕了”温柔的声音穿透梦境，在我的耳畔回响。 我猛地睁开眼，脑袋嗡嗡。眯着眼看向渡尘，他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缝。 梦里的人，是刹。 我很肯定。 可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三番五次出现在我的梦中？为什么我会对他有那么强烈的熟悉感？为什么他会为我流泪？梦中之事，是真是幻？若是真，我为什么全然不记得，我究竟忘记了什么？ “渡尘。” “嗯。” “原来你没睡呀。”我本是无意叫叫他的名字，没成想他会回答。 “不是。只是听到你梦中呓语。” 得，人家这意思，就是我吵醒他了呗。 “那渡尘大师还是赶紧睡吧，省得我又呓语！” “不困了。” 好家伙，合着怪我把他的睡意都搅没了。 这个气啊。 于是乎我 “渡尘，陪我聊会儿天吧！” “” “我说，你听着就行。” 我想着，我也快死了，得找个人把我的辉煌生平告诉他是不？ 我是个极其能说之鱼，渡尘自然插不进话来，不过，他也没这个兴趣。 说的差不多了，我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渡尘，我们见过吗？” 回答我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渡尘？” “渡尘！” “没有。” “哦。” 他说，没有。没有见过，没有相识。 渡尘的声音与刹的面容交织缠绕，融于一体。 我摇了摇脑袋，打消了这个想法。 可就算他是刹，也应当不记得我这样一条其貌不扬的小黑鱼吧。 罢了罢了，现下小命难保啊。 “不用担心，你性命无虞，明日午时便可到寺中。” 我被他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会读心术吗？怎么我想什么你都能知道？！” “猜的。”他的声音很是正经。 我却是不信的，若不会读心术，哪能这么灵地揣测我的心思。后来，方知他至少有一句没有骗我——他不会读心术。 “那群人不是想着当神仙吗？怎么肯把我交给你？” “商人重利，我用无双珍宝换取一条小黑鱼，这买卖，他们不亏。”如果可以，我现在一定冲过去咬他。好歹我也是北冥的奇鱼嘛！ 不过，真希望眼睛能好，让我能仔仔细细瞧瞧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睡吧。”说完，也不等我回答，沉沉睡去。 大概是真的累了。 清晨，有温暖的阳关洒在我的身上，我缓缓睁眼。 周围很静，他的气息还在那里，且呼吸均匀，应当还未醒来。 诶，也不知鹏和鹦如何了。我在水中无聊地吐着泡泡。 “他们无事。” 这渡尘，又吓我。 “诶？你又知道了？你该不会是神仙吧？” 他似乎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不是。是妖怪。” “咳咳”我被水呛了，身为一条鱼，我感到很羞耻。 但是但是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真的好吗？ 不过，我的担忧与恐惧似乎随着泡泡被一点点驱散。 谢谢。 我在内心默默说，我知道，他听得见。 每天醒来，只要一喊他的名字，他温柔的回答就会传进我的耳朵，我就立马红了脸皮，实在有为一条鱼的骄傲。真是不争气！ 我暗疑这几个人类的居所竟离洛都这么远，好几日还走不到，但又觉得这样待着特别好。 马车的门被轻轻敲了三声，好像是个姑娘进来了，关切道：“公子，可算回来了。一路上可还顺利？” 我“咦”了一下，蹦跶一下，头磕到了个硬物，欲哭无泪啊。 “笨。” 啥？这小和尚居然敢说我笨，看我出去不咬死你。 “你试试。” “公子，您说什么？” “没有，走吧。” 哈哈哈哈，看吧看吧，别人一定觉得这小和尚是个傻子。 然而，我还没笑个酣畅淋漓，就感觉被人提溜起来。 我，北冥之鱼，被人界一个小侍女粗鲁地扔进了一个小瓷瓶中。 我揉了揉摔得红肿的屁股，把从那几个土匪那儿学来的脏话一股脑儿骂出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你回来干嘛？！看看我屁股摔红没？” “什么？” 这声音渡尘！ 我的天，我的良家妇女咳咳不是，是仙子形象都被毁了！ “咳咳没什么，刚刚风大，我打了个喷嚏。”古人云：不可睁眼说瞎话。是以，我紧紧闭着眼睛。 “你可想重新看见？” “啥？”我一时没缓过神儿。片刻之后，我发出生命的怒吼：“想！” “三日之后，你必定如愿以偿。” “渡尘。” “还有事？”渡尘的脚步声停住。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我的幸运神，好像有你在，我都能逢凶化吉。渡尘啊，谢谢你。” “欠。”他这话说得很轻，我没听清，房门却已经关上了。 鹏说，我是有大福气的人。 我最大的福气，应该就是遇见渡尘吧。 但愿，他最大的厄运，不是遇见我。 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吹得我遍体生寒。 这瓶中水，是彻骨的寒凉，一如前尘，一如从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幻亦真 茫茫的海面浮起数盏明灯，只是明灯中没了色彩纷呈的鱼儿。 他们应该都已经变成人了吧。 渡尘对我点点头，他说的办法就是越龙门，只要我拥有了人的躯体，瞎了的鱼眼便不是问题了。 我大概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被我忘了，后来想起，悔不当初。 我纵身一跃，说句老实话，这个姿势我练了很久，我想着必定要是优雅动人的，毕竟鱼生算上人生也只有这么一次。可真到这时候，我只关心自己会不会掉下去。 有一个百年的套路，我应该回头给渡尘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但没有来得及。 我好像做什么都是匆匆的。 我醒来时，渡尘不见了。 但那是我抱着镜子兴奋地嚎了半天才发现的。 镜子里的姑娘是娃娃脸，圆圆的眼睛，细细的眉毛，红扑扑的脸蛋，小小的粉唇。 嗯，是个正常的人。 很普通嘛。 但是 我好开心啊啊啊啊啊啊啊！ 诶？不对？这个时候应该感谢恩人。 “小尘尘呐！” “小尘尘～” 我扭着尾巴，不对是腿。咳咳千娇百媚的我，扭过长廊，享受着众人惊艳的目光。 不知谁说了句：“娘亲，那里有傻子！” 我立马黑了脸，埋头飞奔进渡尘的院儿里。 啦啦啦，能看见就是好啊。 渡尘的院子果然跟我想象中的一样清简，除了清一色的竹子没啥了。 我边走边琢磨渡尘究竟长什么模样。 蓦地收住尾巴脚。 一个穿黑色道袍的少年背对我站在门房那里。 他转过身，板着冷峻的脸朝我挥挥手。 我走进一点儿，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傻瓜。我是你要找的人。” 我昂着头，反驳道：“你不是渡尘，你身上的味道不一样！” 哼，还想骗我！ 不知为何，他听了这话垂下了眉眼，笑了，嘴角挂着万般柔情。只是我分明感觉他的难过。 他对内屋无力地挥挥手，叹道：“诶，渡尘你快来吧，你家这丫头精明得很。”他的手苍白如白纸，扣住了墨黑的袖口翻腾的飞龙。 他诧异地盯着手背上那双手。 “但你的手，和我梦里的，很像。”我收回鬼使神差伸出的手，说了句我都捉摸不透的话。 脚步声渐渐靠近。 我看过去。 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我记得那双眼睛，独一无二的，装满了星星。 朝思暮想的眼睛。 我扑进渡尘的怀里，狠狠吸了一口气，对身后的人扔了个鬼脸：“这才是我家渡尘的味道，我的鼻子不会错的。” 他又是一笑，离开了。 多后悔，鼻子这样灵。 渡尘。 渡尘。 渡不过红尘。 后来，好长好长的日子，我一直待在渡尘身边。 值得一提的事，渡尘答应娶我了。他带发修行，本也不算和尚，还俗就可免了。 人生就这一次，所以即使急着听渡尘那一声“夫人”，还是得好一段时间筹备。 大婚定在三月后。 整整三月，他忙着婚礼，我则抓紧一切时间学习如何做个的妻子。很累，却甘之如饴。 大婚之夜，他牵着我的手，跨过火盆，和那高高的门槛。 夫妻三拜，结永世相好。 细细想来，我与渡尘从未说过爱与不爱，喜欢或是不喜欢，但我们心里都明白。 我宁愿相信这是天定的姻缘。 “夫君。你以后只能看我一个姑娘，只能抱我一个，只能亲我一个，只能一个” “这是谁家的规矩？”红袍的渡尘有几分妖冶的美。 “我家的！”我扑上去，挠渡尘的腰。 渡尘仍是笑吟吟的，作势来挠我。 我一愣：“渡尘你几时不怕痒了？” 他也一愣，但很快又笑了：“今夜。” “渡尘，你如今好爱笑。” 渡尘似乎被这个勾出了兴致，问：“那是还是不好呢？” “说不上来，总觉得很虚幻，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 “傻瓜。”渡尘把我拉进怀中。 我也笑着骂了自己“傻瓜”。 渡尘吻住我的唇，眼中星河璀璨。 我闭上了双眼，没有看到他眼边的红泪。 你还是你，只是我不是我罢了。 这双眼睛，大概很痛吧。 大红喜帐缓缓落下，月光透过窗纱撒在妆台，一支鱼鳞制的珠花从窗口飘走。 漫天黄沙被卷起，枯瘦如柴的人提着忽明忽暗的灯，默默行走其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一一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咚一一” “咚一一” 是谁在远方敲钟？ 他摘下斗笠，企图在黑暗中寻找一丝光明。 可惜，没有。 是这里太黑暗，还是他看不见？ 他握紧了手中已经熄灭的灯火，继续前行。 “夫人，夫人。” 我醒了。 “怎么了？做噩梦了？” 渡尘很是贴心地替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我接过渡尘递过来的水，点点头。 “渡尘，我好怕，我梦见一个人，他走啊走啊，走不到尽头。”这种滋味，我感同身受。 渡尘握住我的手，却没再说什么。 迷迷糊糊，我又睡去了。 “傻瓜。” “不对不是这个，不对！”睁开眼，我仍躺在渡尘怀里。 渡尘摸摸我的脑袋，“什么不对？” 不对，不是这样的，刹叫我“傻瓜”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感觉。 见我神情凝重，渡尘捏住我的鼻子，笑道:“你看看你，当了人，还是这么傻气。” 好像有什么豁然开朗。 对呀，我和刹都变成了人，所以我才会觉得相处起来奇怪吧。 人类，应该都喜欢为一切不寻常找一个自己能接受的理由吧。 “夫君，我的胸口疼。” “好。为夫帮夫人揉，夫人可别喊疼啊。”渡尘这人，越发不正经了。 只是，他大概不知道，我胸口真的很疼很疼。 有人要死了。 有个声音在脑中挥之不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一池碎 我的身体越来越僵硬，甚至连微笑都做不出。 此间，我没有再见到鹏和鹦他们。听安若说，他们过得很好。 说起来，我与渡尘已有三十年不曾相见。 我俩的离别还真是草率到极致，只因那日我不知这就是永别。不是死别，是生离。 我与渡尘婚后不久，他就得贵人相助，一路扶摇，不过三年，就做了宰相。 安若是后来进府的，他长相丑陋，心地却很善良，我把他收在我身边。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安若，谁会替我一个下堂妻收尸呢？ 是的，如众人所料，我这样一个什么都不出彩的女子，必然会被抛弃的。 说句实话，我不意外，一点儿也不。 我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再也不用半夜里对着那个让我陌生的男人辗转反侧，不用绞尽脑汁回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不用提心吊胆今日他又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大概没有变的，只有他的眼睛和身上的气味了。 “安若，你说一个人，怎么会变化如此之大？”安若靠着轮椅，耳朵贴着我的脸。 安若他看不见，听觉也不大好。据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但我并不厌恶他无意的触碰。 说出来大概会被人不耻，我居然是渴望的，渴望那样温暖的触碰，似乎这日子也不那么难熬了。 “有时候，你所看到的，只不过别人想让你看到的。”安若的声音嘶哑难听，却是我噩梦缠身夜晚的安魂曲。 “是啊，说不定渡尘是有苦衷的，却又不想让我知晓。”我与安若恍若心有灵犀，有时候他说了句糊里糊涂的话，我却能听得明白。 “是。他有苦衷的。”安若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的手背贴上安若疤痕纵横的脸，笑容有些苦涩：“安若，你不必难过，她一定是不晓得的。” 每次提到她，安若都会忍不住流泪。 多少年了呢。 如今，我提及渡尘，也不过是悔恨多过爱意。 可安若对于他心上的女子，只有沉重隐忍的爱。 可见，他的爱比我浓烈。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没有见证这段爱情，但我想把它讲出来。 我觉得很不甘心，凭什么，安若付出了一生一世，却等不来一双人的结果。 很久之前，安若在河边救了一个姑娘。 姑娘活泼可爱，最适合安若这样内敛的男子了。 二人互生情愫，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本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就在婚礼前夕，新娘被掳走。 最后，救出了姑娘。 可惜，安若的脸毁了。 眼睛看不见了。 耳朵也不好了。 这都无妨，姑娘是个好姑娘，不会在意这些。 只是，姑娘失忆了。 后来，安若远走他乡，姑娘嫁与他人。 头两年，姑娘过得不错。 安若偷偷在姑娘嫁去的人家附近买了套宅子。 只可惜，这姑娘运气不大好，与我倒有些缘分，夫家都是个风流的。 安若委身为奴。 姑娘次次遇险，安若次次舍命。 姑娘不开心时，安若会买各种各样的鱼儿逗她开心。 姑娘思念夫君，安若宁肯被打折双腿也要求少东家去瞧一瞧她。 姑娘被责打时，安若紧紧抱住她害怕她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他做了这么多，他的姑娘却什么也不知。 这些年，这样的故事听得不少。 可真真正正看到这样一个五官轮廓俊朗，却浑身布满伤痕的人，灵魂的冲击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安若真的很可怜。 可惜，这一局，谁都没有错。 那安若所受的苦，又有谁能偿还呢？ 痛就痛在，无人可解。 “安若，明日你就要走了吗？” 安若没有说话，点点头。 我看看偌大的园子，再摸摸手边的轮子。 孑然。 不是渡尘，是我的孑然。 安若陪我在雪地里站了一夜，我第二日晚间才醒来。实在是极其不愿意醒来的，一醒来，身边就会是空无一人了。 我缓缓睁开眼，又闭上。 眨眨眼，不确信地开口：“鹏？鹦？” “是。”这是我数年来第一次见到他们化人的样子。 比起他们的样貌，我更在乎他们此番来找我的原因。 早知后来，我该多问问他们是如何化人的。 “鲲，你也该知道了。”他们神色凝重，我的心也跟着下沉。 好像那些细枝末节的猜测就快被揭开，但我忽然害怕了，害怕结果就是我的意料之中。 “等一下，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吗”，“渡尘不是刹，对吗？” 鹏盯着我略显苍白的面孔，有些艰难地开口：“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傻瓜，我是你要找的人。 一闪而过，当年黑袍少年。 当他们说出我心中早成形的那个答案，我咧开嘴笑了，笑到最后，眼泪伴着嘶吼滚滚而下。 你不是渡尘，渡尘的味道我不会闻错的。 多后悔，鼻子这样灵。 多可笑啊，我如是，刹如是。 “安若是他吗？”他口中的姑娘，和我极其相似，他给我的感觉，和刹，和从前那个渡尘，何其相似。 “是。” 我以为，这已是最坏的故事。 他们告诉我，当初我被抓走，是鹏设计的。 “为什么？” “你已经毁了他十世，若不毁了你，他当如何？” 十世？！ 我的脑子不受控制地搅动，我紧紧抓住轮椅，大口大口喘气。 “这一世他为了你，逆天改命。知道命不久矣，把自己的眼睛给了一个散仙，换得那散仙对你的呵护，谁知那散仙出尔反尔。他便自毁容貌，入府为奴，这么多年的苦心相伴，也未得你真心一颗。每一世，他都会如此为你尝尽苦楚，可每一世，到头来，你都会忘了他。” 所有所有，我都明白了。 可是是不是很晚了呀。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我嚎啕大哭，嗓子痛到哭不出声音。 “不是天意，他从来都知道。” 他知道。 知道会饱尝痛苦。 知道会没有回报。 可是，他还是毅然决然守护我。 对不起对不起。 我只愿，你的此后，不再有我。 他们说，只要我自毁元神，进入黄泉，就再也不会遇见他了。 真好，我再也不会祸害你了。 喝完孟婆汤，我站在桥边。 一个俊俏的公子走过。 我也不看他，继续走着。 “姑娘，且慢。” 我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你的东西落下了。”这个少年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都要美。 “多谢。” “不谢。” 我们背过身，越走越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前尘卜（二） 霎时间，我的心被狠狠撕扯，痛得我难以喘息，我无力地蹲下身子，眼眶湿润。 原来，不是不痛，只是未到伤情处。 “曲熙。” 我转过身，他一袭红袍，吟吟而笑，怀中揽着新娘子。 他叫了我的名字，以厌恶的口吻。 相视而默。 半响，我还是决定开口了：“陆你的名字，我忘了。” 他诧异了，而后淡淡一笑：“在下陆铭，不知小姐可是为贺陆某与婉儿大喜而来？”他的话客套而疏离，我本存了一肚子的话问他，此刻却不知如何开口了。 我只是对他说了一句话：将成陌路，更待如何？ 他答：既成流年，便作黄粱。 我却感到释然，浅浅一笑，道：“如此，陆铭，我曲熙贺你大喜。” 他回我一礼：“多谢。” 我正想离开，师兄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一剑划破了顾铭的喜服，厉声吼道：“姓陆的！你个负心汉！你当初”师兄的声音戛然而止，错愕地盯着满面怒容的陆铭。未等我反应过来，师兄便将陆铭拉进了房中。院中，唯新娘子和我。 新娘子似是被唬住了，紧紧盯着我，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我只得一遍一遍同她解释师兄是不会怎样陆铭的，她才稍稍安心。 房内的声音渐渐小了，只是他们二人还未出来。 新娘子偷偷打量我几眼，终是忍不住问我：“曲姑娘与陆郎是旧相识？” “也许是吧，不过前尘往事，早已记不清楚了。” 她却猛地朝我跪下来，我惊得后退几步，她近乎哀求，希望我莫再去打扰他们夫妻二人了，纵使从前情根深种，如今陆铭也是有家室的人了，而我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他们二人正当这时推门而出，陆铭见心爱之人跪地哭泣，疾步而来，扶起她，恶狠狠看着我，冷哼道：“你又想做什么？！婉儿是无辜的！” 我明明是觉得他们可笑，却平白红了眼眶。 我强拧出一个微笑，走上前。 “曲氏阿熙，贺陆铭少爷和婉儿姑娘大婚，恭祝百年好合。” 婉儿靠在陆铭，羞红了脸，那不是作假，那是初为人妇的羞涩。 我猛地握住婉儿的手，她惊恐地挣扎，另一只手触到陆铭又沉静下来。 “婉儿姑娘，这句百年好合本该是你来贺我。”说完这句，感到气血上涌，四周渐渐昏暗，失了知觉。 醒来之时，已是月满西楼。 师兄靠在软塌边睡着了。 我按按脑袋，仍是疼着，思及今日所作所为，不免令自己为之震惊，我以为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情感，却在他误会我时，所有的愤怒c委屈c不甘都如山洪般爆发，不可收拾。我以为我忘记了所有，包括他的样貌，他的声音，他的名姓，可梨花树下的誓言，记忆中的朦胧少年，实实在在成了我心尖不可磨灭的伤痕。 淡淡梨花香袭来，抬眼看去，两枝带雨梨花身姿婀娜，相互交缠，攀缘窗沿而入。淡黄色的月光似拂面轻纱，衬得梨花楚楚温柔。 曾有一梨园，曾有一佳偶，时有山海盟，今作南柯梦。 “待到梨花满园，郎君娶我可好？” “求之不得。” 而今梨花遍地，郎娶别家女娇娥。 “忘了吧。”师兄不知是何时醒的。 “也好。” 我走到窗边，轻轻拂过梨花，而后折下花枝，丢入焚香的炉，袅袅烟气，徐徐飘散，前尘旧事，终随风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生死祭（一） 腊月初八，我随军队来到漠北。 这里的环境很差，将士们围在火堆旁仍瑟瑟发抖，苍白干裂的嘴唇砸吧几下，想着已经三四天没吃到白白的粮食了。 “将军，不如我们唱歌助助兴吧！”一个身材魁梧的士兵站起来，提议。 其余的人纷纷赞成，刷的一下站起来。 冷风呼啸而过，大家却感到暖烘烘的，几口酒下肚，歌声更是昂扬。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醉了，连酒力上佳的将军都晕地躺在毯子上，直呼“不喝了，不喝了。” “将军，想夫人吗？” 不知是哪个士兵提起了这个话题。 将军如今不过弱冠，年前刚娶了京城吴家的小女儿吴珞，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儿，正是夫妻情意浓厚之时，却要替父出征。 “想，怎么不想。”将军的声音哑哑的，火光中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众人都是低下了头，想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故土。 旁边儿的胡小鱼推了我一把，问道：“小兄弟，你娶了娘子没？” “嗯。” “诶，那你娘子挺可怜的哟！” “你呢，小鱼兄弟。” “我呀，穷小子一个，谁愿意嫁给我哦不过也好，我老子娘都死了，也没什么可挂念的。”胡小鱼虽说着满不在乎的话，眼睛却红红的。 我轻轻递过酒杯，淡淡一笑。 “多谢！”胡小鱼仰头，一饮而尽。 我抬头看着天，黑漆漆的天，连星星都发不出光芒来。 从前看那些烦人的诗文，什么月明，什么怀人，只觉得矫情。今日再看，忽然大彻大悟。 我的娘子，你是否也在看着这月亮，是否也在猜测我此刻在做什么。 胡小鱼忽然拉住我的手，我惊得握不住酒杯。 他一脸郑重其事，道：“陆兄弟，不如我们拜把子吧！” 我当是什么事，既然孤身在外，结个伴儿也是不错。 我点点头。 “陆兄弟，你叫啥，家住哪里，多大了？” 我叫陆羽，家住岭南，今年十七。 “我叫陆羽，家住岭南，今年十七。”我听到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幸好胡小鱼在兴头上，未曾在意。 “那你比我小一岁了，可得叫我大哥啊。” “大大哥。” 他似乎特别满意这个称呼，一个劲儿点头，露出一排排皓齿，这可当得“龇牙咧嘴”四字。 他虽十八，到底是稚子心性，明知不胜酒力，还大口饮酒。 不一会儿，他就醉倒了。 我送他回帐篷。 借着半截蜡烛，我细细打量临行前她给我的木匣子，一根银簪静静躺在里头。 我想起为她簪花，为她描眉，为她执笔的日子，我想起我们走过的老酒街，我想起门前的树上新安的鸟巢，我想起院儿里的那匹白马，我想起她细细的眉，弯弯的眼，我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趣事儿 我想到，归期遥遥。 我走出帐篷，眺望远山。 “炤”字大旗插遍山峰，烽火连天，隐隐有歌声传来，只不过，是异国之歌。 我们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将军不说，我们也清楚。这是敌人的计谋，他们等得起，等着我们被熬死，可我们等不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生死祭（二） 将军说，明日是场硬仗，与其坐以待毙，不若主动出击。 这不仅仅是场硬仗，更是生死局。 但我们没得选。 我努力不去想更多，只想着过了明日就能归家。 说不定。 猛地，我的眼皮跳个不停，我瞪大眼睛。 我看见了，真真切切地看见一队训练有素的小兵从羊肠小道跑来，他们没有举火把，故不引人注目。 他们靠得越来越近，我看到他们盔甲上的黑蛟龙图腾，瞬间绷起了所有的神经。 我本该即刻跑回军营，但我料想等将军知道了，敌军早就冲进去了。 我决定唱一出空城计。 我将每个烽火台都点亮，周围有高大茂密的树林，我用大刀砍下十几根树枝，用腰带捆成一团，再绑在身上，然后飞快地绕着山跑起来。 敌人听到这“沙沙”的声音，却辨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声音，停下了进军的步伐。 我知道机会来了，我先学着将军的声音提议大伙儿唱歌。 敌人离得不近，又是夜里，根本看不清树林里究竟有多少人。 我继续跑着，学着各个士兵不同的声音连连称好。 我又道：“兄弟们，可别同我争，今儿也给我个表现的机会，让我来唱首《旧山河》给大伙儿助助兴。” 我没有停下。 敌人只听到满山的喝彩鼓掌之声，一步一步后退。 一声高过一声激昂的歌声回荡在山野，敌人渐渐远去。 我跪倒在地上，棉鞋已经被鲜血染湿，树枝散落一地，但我不能停下歌声。 我昏昏沉沉的，不知唱了多久，直到天边泛出鱼肚白。 我似乎看到她，穿着火红的嫁衣，像我奔来，我伸出手，却怎么也触碰不到她的面庞。 她似乎哭了。 后来我才从胡小鱼口中知道，当时的我泪流满面。 我说，我是被疼的。 他呵呵一笑，说我个大男人还怕疼啊。 我不置可否。 那样好的一个姑娘，我就差点儿害她守了活寡，我怎么能不疼呢。 是胡小鱼早晨醒来发现我不见了，叫了几个交好的士兵出来寻我。 胡小鱼一边骂我，一边儿拍拍胸脯，“你都不知道，我们还以为你当了逃兵呢，结果到林子里一看，可把我们都吓傻了，你身上好多血，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身子都僵了。我当时一下子蒙了，跑过去一看，你小子在傻笑，我寻思你是死不了了，赶紧背你回来给军医看了。” 胡小鱼不知道，能在死亡来临前，看到心爱之人的面容，是多么感动啊。 将军听说了这件事，来探望我，我据实以报。将军拍着我的肩膀，堂堂九尺的男儿，就这样红了眼眶。 “陆羽，真男儿也。” “将军过誉。马革裹尸本事男儿职责，将军与诸位兄弟谁又不是铁骨铮铮。” “好！好啊！” 将军大笑几声，出了帐门。 好多天，我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连连几日兄弟们向我道喜，说将军升我做了副将。 他们都说我是大难不死，我却道福兮祸之所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生死祭（三） 我叫陆羽，岭南人士，在家排行老二，如今受大将军器重，已是将军。 今年二十一。 算到如今，已然五年。 每年，我都会寄一封信回乡。然后，等待回信。 每年中秋，我都会坐在帐篷外，读她寄回的信。上书： 陆郎，安否？ 妾今日忧思难寐，惶惶终日，总觉漠北将有大事。郎君来信，妾心甚慰。然，漠北战事吃紧，郎君又为将军，不可不谨慎。京城叔父命人告知妾，圣上已与石国联盟，十日后援兵自到，望郎君与大将军全力御敌。末，深儿与我一切安好，郎君宽心。 一一一曲熙 我将信小心翼翼折起。 “怎么，弟妹来信了？”胡小鱼倒挂在树上，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笑。 “嗯。” 他叹了口气，道：“陆羽啊，近日有一场硬仗啊。” 我沉默了。 五年前，大将军说过同样的话。 可今时不同往日，今日的情形，比之当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握紧了护心铜镜，曲熙的面容浮现在我的脑中。 “一定要赢！”我拍案而起。 胡小鱼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跳下树，对着对面军营喊：“老子一定把你们打得屁股尿流！” 转头，相视而笑。 一夜无梦。 旭日东升，山中是黑压压的士兵。 敌营的免战旗缓缓落下，将士们扬起马鞭。 我觉得那天真是入漠北以来最好的天气了，因着好天气，将士们士气高昂。 鲜血溅满盔甲，呐喊声震天动地，马蹄踏碎未亡人的尸骨。 我的大刀砍下一颗又一颗头颅，座下的马踏过敌军一寸寸土地，只差那么一点儿，敌军将帅就能斩落马下。 我挨了一箭，坠马。 当敌军主帅的刀落到我的头上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跑了过来。 “胡小鱼！”我大喊他的名字。 他的血越流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我拔出箭，扎破主帅的喉咙，敌军溃败，四处逃窜，我杀红了眼。 等我回神，只见尸横遍野。 我背起冰冰凉凉的胡小鱼，一如多年前他背起我。 这是一场胜仗，胜得漂漂亮亮。 所有的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他们大概忘了，胡小鱼死了。 我抱着胡小鱼，跑到山下，挨家挨户地敲郎中的门，我走了很久很久，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终于出现。 人们说他是老神仙，能起死回生。 他问，这是你妻子。 我说，是。 他又说，救她可以，代价太大。 我说，我不在乎。 整整一个月，我守着她。 她醒了。 她问我，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说，你倒在我身上的时候。 她调皮地笑了。 第二日。 她问我，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说，再等等。 第三日。 她问我，你怎么天天戴着帽子？ 我说，习惯了。 她轻笑，那你回去也准备戴着？ 第四日。 她问我，这里是哪里？ 我如释重负。 这一天，终于来到。 第五日。 她走了。 我从没觉得日子这么艰难，比在漠北还艰难。 我去集市，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大将军的丰功伟绩，以及为国捐躯的英雄“陆羽”，可惜，没人记得“胡小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生死祭（四） 一个壮汉拉住我，大喊一声：“陆羽！”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巴，我说你认错人了。 他说：“你小子，别骗我了。别说你现在满脸的伤疤，就算你烧焦了，我也认得你。” 我放开手，低低叫了声“沈大哥”。 沈大哥就是当初和胡小鱼一同寻我的几人之一。 我请他到我的茅屋喝酒。 他这人洒脱，倒是不嫌弃我这破房子和一坛子淡酒。 他絮絮叨叨问了我许多，我喝多了，也跟他吐露了一些。 我的伤疤是被毒虫咬伤的，如今这个鬼样子，家是回不去了，朝廷也是不能回了的，只能做做粗活儿，打打下手。 他说，你到我家去吧，我和你嫂子都是粗人，不拘什么男女大防，你也用不着觉得不方便，想你一个将军，怎么能住这么个地方。 我还是拒绝了，我说我得在这儿等人。 他顿悟，爽声大笑：“弟妹可真是好福气啊，陆羽兄弟，你是个真英雄！” 我笑了，苦涩无边。 我确实在等一个人，永远等不到的胡小鱼。 晚间，沈大哥走了。 “老头儿。”我推门而入。 老头儿坐在窗边捣鼓他的药丸，没有注意到我进来了。 我无趣地待了一会儿，决定回房。 我直觉起身的时候老头儿抬头看了我一眼。 这个老头儿就是当初救胡小鱼的老神仙，现下我是他的药童。 最近吃了老头儿的药，我的身体渐渐恢复了，没事儿出门儿溜达溜达，坐在茶馆门口的大青石上听着小贩的吆喝声。 她曾说，天下安定后，与我退隐，做一介布衣，听市声，观人世。 然而，如今，徒留我一人，看乌雀归栖。 我与老头儿相伴十载，他终究在一个风雨夜去了。 我回时，他就坐在藤椅上，手中握着半颗糖，白花花的胡子上粘着糖渣，以一个老人最安详的姿态，离去了。 我曾问过，他为何要费尽心思救我性命，白白折损寿命。 初见时，他曾说，这本该，是我付出的代价。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的从前，有一个悬壶济世的小郎中，跟着父亲行走江湖。他遇到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姑娘总是缠着他，动不动就说些以身相许的话来，羞得郎中面庞粉红。他不过是发了善心，从强盗手中救下她，不想救出一段纠葛来。可这实在是个有趣的姑娘啊，他常年绷着的一张严肃的脸被姑娘逗得破了功。她呀，总有法子叫他开怀。人们常常见，那个腼腆的小郎中，身边跟着个淘气的姑娘，吵吵闹闹的，好生烦人。 可这小郎中，极其宠溺那姑娘。 那么，后来呢？ 后来啊，小郎中继续云游四方。 那姑娘呢？ 走了。 他这故事讲得不清不楚，我却似乎明白。 他又说，我这一生，谨小慎微，活得十分不如意，如今，我想赌一次，赌你们的白头。 只怕是，让他失望了。 我叫陆羽，岭南人士，后半生碌碌无为，五十岁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初心迟（一） “姓名？” “胡小鱼。” “哪里人士？” “蜀州。” “今年多大？” “十八。” “进去吧。” 军营，是我头遭来。 或者说，我从未出过岭南。 小时候，常常翻师兄买的话本子。上边儿有个边塞的爱情故事，自是佳人勇将好风光。 师傅说，杂书欺人，读之无益。 实在是箴言。 一望无边的黄沙，高耸入云的险峰，扑面而来的绝望。 下了马车，我立刻奔向他的帐篷，我早早打听好了。 但，我望而却步。 他本就担心我，若知道我来了，岂不是日日要提着心肝，况若真到了战场，他顾忌着我，更添诸多危险。 我最终决定瞒着他，用胡小鱼的身份接近他，守护他。 我猜他永远想不到，那个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姑娘会生出这样勇敢的心思。 趁着那晚大家伙儿思乡情浓，赶紧拉着他跟我拜把子。你都不知道，让他叫我大哥时，他的脸有多黑。 我抓紧一切时间黏住他，他向左，我绝不可能向右。若不是我心里清楚我是个女人，只怕有龙阳之好的势头呢。 我有那么些武功底子，又有以假乱真的易容，也倒没叫人瞧出来我的女儿身。 他这个呆瓜，竟也没察觉。 身在闺阁的女子，自然不知战场是怎样的残酷，可我如今，脚下是滚滚的黄沙。 我每日都阖不拢眼睛，眼皮一直跳，一会儿担忧他的安危，一会儿又庆幸敌人不主动战斗。 然而，你畏惧的，总要到来。 我醒来时，四下无人。 我猜他可能去了树林，叫了几个兄弟去找他。 我吓了一跳，脑子一片空白，我甚至以为他就要这么死了，我的手指颤巍巍地凑近他的鼻子，长舒一气。 我想着得赶紧把他背回去，他们看我个头小小，想替我。 我不答应。 我的郎君，自然是我来背，不能假手他人。况且五年的沙场拼杀，还不至于背个人都费力。 山路真是长，我的脚皮被磨出一颗颗水泡，疼得厉害，夜风也很冷，灌进睡袍。我加快步伐，我感到背上越来越冷，我一阵心慌。 林子里太黑，我不小心给绊了一跤，磕掉了一颗门牙。 几个兄弟围上来，扶我起来，发现脚扭伤了，只能让沈大哥背。 我就哀怨地盯着沈大哥的后背，一直盯着。 沈大哥如坐针毡，心下把我划定为“陆兄弟的爱慕者”。 我之所以知道，是他一次醉酒吐露的，我差点儿气出一口血来。 虽然虽然我喜欢他的陆兄弟，但可不是男人对男人的喜欢啊。 他每年都会写信给我，我早就准备好了，让表姐代笔。 他呀，每次看信都是酸中带甜的表情，嗤，想也奇妙，自己看着他读完自己的信。 我就知道，他报喜不报忧，他瞒得住曲熙，可瞒不住胡小鱼啊。 大战在即，我做了一个梦，谁知道成了真。 我倒在刀光剑影中，跌进他的怀抱，五年了，我第一次抱他，竟是人之将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初心迟（二） 其实，死亡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只是不甘心。 凭什么？凭什么等了五年，守候了五年，太平盛世即将到来，我却死了。 我的深儿还在院子里等着我把父亲给他带回去呢。 我还预备战争一结束就告诉他我是曲熙呢，他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对了，我还要跟我二木头师兄炫耀炫耀我的武功呢，胡副将，想想就威风呢。 可我死了。 临行前，师兄说我必定是要后悔的。 一语成谶。 我实实在在地后悔了，这是桩亏本买卖，他虽然活了下来，但我不能陪他继续走下去了。 也罢。 我只希望，他能带着我的坚持，继续走下去，风雨兼程。 我静静躺在他的怀里，消化着他的话，久久不能平静。 我没死。 巨大的喜悦掩盖了我所有的困顿。 他说，我们立个碑吧。 啊？我不是还活着吗？ 立个碑，祭奠死去的胡小鱼，庆祝曲熙的重生吧。 哦，哦。 我觉得他这话也有道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碑刻：胡氏小鱼之墓，死于二十三岁。 我说，不用再添点儿什么吗？ 他说了两个我迟了多年才理解的字：余生。 他用余生去祭奠那个死去的胡小鱼。 而曲熙的余生，再不属于他。 一个老大夫救了我，我谢过他之后，匆匆归家，师兄该是等急了。 我从院中牵了一匹马，纵身上马。 坐在马背上，我如梦初醒。 我怎么会骑马？ 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是怎么受伤的？ 刚才没有细问，现在才觉得很多事情模糊了。 但我不愿深思，我有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师兄，在家里焦急地等待我，我加快了速度。 行经南山，看见满山落叶。“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小桥流水人家；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从脑海中闪现，不知什么缘故。 路上又巧遇一小沙弥，闲谈几句。 我问他有没有法子能排解心中没来由的烦闷。 万物有果皆有因，施主的烦闷是果，自然有因。 我说可我不知道因是什么，我忘了。 既然忘却，就是施主惧怕因，恶果有恶因生，恶果已经酿成，何必去追溯恶的本原呢。 说完，便拂尘而去。 我对这话，一知半解。 但我想我私心里该是赞同的，不然我怎么没有停下归家的步伐呢。 后来，又遇到那沙弥，不过他早已两鬓苍苍。他见我连连叹息，直呼罪过。 “大师何以如此？” “老衲曾经劝施主忘却前尘，是错了。前尘本是不能忘，只能淡，唯有探寻本原，才能彻悟，而后淡淡焉。” 我笑：“大师这话可不像出家人的话，颇有六根不净的意味。” “众生都是凡俗人，怎能六根清净。都道出家人看破红尘，他看破的，不过是他人的红尘。” “大师，可是尘缘未了？” “我在寺中修身，又在市井中养性，自以为能普度众生，于红尘之中再无挂碍。可，天下之大，哪有一处不是红尘。” 我埋下头，任眼泪滴入茶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迷迭乱（一） 我有个师妹，脾气不好，爱招惹是非。今天偷了谁家的鸡，明日打了谁家的狗。师傅让我在石阶扫雪时，总能看到那个小小向我跑来的身影，日光何其明媚，一如气喘吁吁的小丫头。 我有一个小师妹，喜欢上了一个公子哥儿，我见过了，确实是个家世清白，品行上佳的翩翩公子。我烦恼，该送她什么礼物好呢？ 我有一个小侄子，今年五岁啦，这小屁孩调皮死啦，我每次用皮条儿抽他，都禁不住附上这么一句：“你学谁不好，非学你那个不省心的娘。”谁知转脸这小鬼就告诉了师妹，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那鲁莽的小师妹啊，从漠北回来便浑浑噩噩的，大夫说她丢了记忆，本是好事，我却见她日日消瘦。我真想在婚宴上一刀砍了他。事实上，我真这么干了。 我有一个俊妹夫，可是他不要小师妹了，小师妹嫁给他许多年，却没个正经名分，最终是为了陆铭和一个叫婉儿的姑娘做了嫁衣。她真是傻。 可我发现，眼中的，并不是真相。 但我得继续瞒着，不仅仅是私心，更因为真相太过残酷。 “夫君，为何今日闷闷不乐？”团扇下露出张桃花美人面皮，眸子缱绻温柔。 我端起冷冷的酒杯，撒在土上，答道：“今日，是好友的忌日。” 曲熙便噤了声，她知道我有一个挚友，叫陆羽，死在战场上。 我看着杯中朦朦胧胧的月光，又侧头看坐在石阶上的曲熙，觉得团扇下的她也越来越模糊。 远远地，似乎有炮竹声传来。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我挑起红红的喜帕，新娘的面容一点一点地展露在我面前。 “阿熙。” “夫君。”她娇羞地扯过帕子捂住脸。 我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七岁那年，师傅从山下捡回了师妹，到如今二十年，我看着这个姑娘一点点长大，心一点一点被这个小丫头填满。或许，这不是男女之爱，我只是太想要一个妹妹了，又或者只是一点点阳光，一点点温暖。 如今，她成了我的新娘。 今夜，本不该我站在这儿。 我说过，不论到何年何月，我都会守护她。现在他走了，我来替她编一场后半生的梦吧。 曲熙说要嫁我时，我答应得没有丝毫犹豫，我大概是怕了，怕她想起来。 如今，她反悔不得。 我抱住了她，她在我的怀中轻轻颤抖，我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我放开了曲熙，闭上眼睛。 她大概以为自己惹恼了我，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我，她很不快乐，我总是躲着她，她把我当做她的天，当做挚爱，可惜爱而不得。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我们若真正成了夫妻，她日后想起来，该如何面对，可我继续如此冷落她，她只怕终日郁郁寡欢，我被难住了。 日子仍是这么一天天地过着，曲熙怀胎十月生下了子鱼。 子鱼从假山后面跑出来，扑进我的怀里。 他如今八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迷迭乱（二） “爹爹爹爹，今日你陪我睡觉好吗？” 我宠溺地揉揉他的脑袋说好。 曲熙蹬了眼子鱼，呵责：“多大的人了，竟还要父亲陪你睡觉。” 子鱼不满地撅起嘴巴反驳：“娘亲比我还大，不还是天天抱着爹爹睡觉嘛！” 曲熙腾地张红了脸：“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嘛？！” 我转过子鱼的小脸儿，笑着说：“你娘亲脸皮薄，你再说，她怕是要找个洞钻了。” “为什么呀？”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我捏捏她的小鼻子。 “你们爷俩儿都欺负我，哼！”说完，曲熙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 我一脸严肃地拍拍子鱼地肩膀，郑重其事地说：“你既将你母亲气走了，还是把她劝回来啊。” 子鱼懵懂地点点头，从我的怀中跳出，就向里屋跑过去。 我兀自对着空空的酒杯出神。 这本该是你的天伦，你付出了性命，付出了真心，到头来，却连名字都给了别人。 “妹夫，我敬你！”我对月高喊。 这声妹夫，我也只敢在曲熙和子鱼不在时喊，我怕他们追问，我更怕守不住这个秘密啊。 如今的曲熙变了，不再是那个莽撞的小师妹了，可如今的我又何尝没有变呢？我年少时也想纵横江湖，快意恩仇，但我最终当了个商人，工于算计。 我常常去寺庙，别人是还愿，我是赎罪，我藏着秘密，是罪，我说出秘密，也是罪。 陆府昨日下了帖子来。 不是什么好事，我还不知怎么与曲熙说。 “夫君，外边风大，我去屋里给你拿件衣裳吧。” “嗯。”我含糊地答应一声，仍是想着刚才的事。 我猛地想起什么，蹭地起身就往卧房跑。 “别动！”我看着曲熙手里的请帖，知道说什么都晚了。 我问她，你可要去？ 她说，既然陆府下了帖子，不去岂不是失了礼数。 我点点头，也好。 也好，做个了断。 请帖上说，陆少爷昨日去了。 曲熙的神色没什么特别，只是感叹人世变迁。 子鱼在屋里叫她，她为我披上衣服，就进去了。 我知道，她是真的不伤心，可正是她的泰然自若才让我心中不安，如果她知道当初的一切我的心被压着，总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整整一夜，对月独酌。 第二日，我们坐上马车，去了陆府。 犹记得上次来陆府的光景，炮声震天，人声鼎沸。 今日，却是死一般的寂静，隐隐有哭泣声传来。 婢女递上白花盘，我和曲熙都拿了一朵别在领间，在仆从的带领下行至大厅，陆府的格局与往常早是大大的不同，若无人引路，我们倒真会迷路。 渐渐靠近内厅，我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我握住曲熙的手腕，她诧异地扭头看我，又似明白了什么，宽慰我：“放心吧，我早就不难过了，都是些旧事了，逝者已逝，何必追悔。” 我放开了紧握曲熙的手，从婢女手中接过祭酒，和她迈步走进内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红尘悔（一） 曲熙瘫坐在地上，捂住头，周围很吵，她却渐渐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师兄抱住她，她拼命地推他，声嘶力竭地吼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师兄不敢看曲熙的眼睛，只是紧紧抱住她。 她直愣愣地盯着灵堂上的牌位，揉了揉眼睛，“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她一边说一边狠命地搓眼睛，眼皮通红的。她忽然之间笑了，拍拍师兄问：“师兄，我是不是看错了？” 师兄不敢回头。 那牌位上赫然的六个字：次子陆羽之位。 陆羽，是为国捐躯的英雄，早就死了，那么如今的这个怎么会是陆羽呢？ 曲熙不住地颤抖，脑中乱作一团，好像有什么，却又抓不住。 她忽然大喊一声：“陆铭！” 师兄神情一怔。 是了，她全都记起来了，全都明白了。 灵堂之上，是陆羽，而她真正的夫君，是陆铭。 她与陆铭新婚不久，边境就有敌寇来犯，陛下有旨，凡六品以上武官皆随军出征，除嫡子外，所有子弟均出征抗敌。 自幼，陆家老爷就偏疼次子陆羽，这次自然不忍心让爱子出征，便让陆铭替弟出征，挂的便是陆羽的名号。 他走后不月，曲熙就坐上了如漠北的马车，用的是胡小鱼的身份。 他在漠北五年，她亦陪了五年。 沙场凶险，刀剑无眼，她看到那大刀划过陆铭的头顶，立马冲了过去，她想，大概她就要这样死了。 可她不知道，陆铭抱着她一家一户去寻，寻那个能起死回生的老神仙。 老大夫说，要救曲熙要去采药引子，想要得到，自然凶险万分。 陆铭什么也没说，没有丝毫迟疑，多少个日日夜夜，他躺在沼泽地边喘着粗气，身上的血口子总是好了又裂，多少次面对猛兽毒虫，他尽管被咬的痛彻心扉，也不放开手中的草药，他知道，他的妻子还在等着他。 他终于取回了药引子，老大夫看看他狰狞的面孔，叹息：“你这又是何苦，她活了，你却要死去，终归不能白头偕老。” “可是她能活啊。”他咧开嘴笑了，鲜血从唇边溢出。 胡小鱼和陆铭不能长相厮守。 但曲熙会找到一个良人，过得很幸福。 这就够了。 陆铭让老大夫消去关于陆铭与曲熙的这段记忆。 老大夫说，需要四日。 曲熙醒来了。 他在心中默默数着日子，他却一日比一日坦然。 她问他为什么戴个帽子，丑死了。 他哪里能告诉她呢。 他的脸早是人不人鬼不鬼了。 曲熙回去的那天，陆铭站在院中看她远去的背影。 他吐出一大口血，靠着门板滑落。 回来后，师兄告诉她，她曾经爱慕一个叫做陆铭的男子。 后来，听说他要成亲了。 这人真是凉薄至极，婚宴上的梁子是结下了，但她想着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 师兄对曲熙很好，白胡子师傅常常劝她，惜取眼前人。她终究嫁给了师兄。 后来，生下了子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红尘悔（二） 日子若能继续这样，她会渐渐老去，她会儿孙满堂，陆铭也会渐渐老去，会思念一生，她会永远忘了陆铭斯人，只会在人们茶余饭后听到威风凛凛的“陆羽将军”，她会永远不知道胡小鱼是谁，她会一辈子糊里糊涂，她会一辈子无忧无虑，然后她的他，会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静静地在落雨声中死去。 可是，师兄的秘密藏不住了。 曲熙哭了整整一日，嗓子都发不出声来了。 月满西楼，她蜷缩在柱子边，盯着黑乎乎的影子发呆。 后半夜，她站起身，转头道：“别跟来。” 师兄的脚步一顿。 她挖了个好深好深的坑，把身上能取下的东西都丢了进去，埋好土，立陆郎之墓。 多少年前，她的夫君在漠北立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碑，他说，祭奠胡小鱼，如今她明白了，胡小鱼真的死了，死在漠北。 她一边扒泥土，一边同他说话，她相信，他听得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那时候，她梳着两个小小的辫子，还是爱跟别人抢糖果的年纪，他呢，也是个傻小子，每次都抢不过她，只要她一哭，他就得服软。 她真是个闹腾的小丫头，经常捉弄他，小虫子啦，小老鼠啦这都是习以为常了。他从来不怪她，每次她犯了错儿，他都是第一个跳出来。 稍大些，也都渐渐明白情爱。 这丫头便天天把喜欢他挂在嘴边，说什么陆铭你别怕，长的丑没人娶我娶你。又问陆铭喜欢男孩儿女孩儿。 陆铭每次都被问得哑口无言。 时间久了，陆铭也学会了反击。他说，你能生几个我就养几个。 曲熙猛地扑上来，笑，好呀，以后你就是我的童养夫了，别被别的丑丫头骗走啊。 陆铭叹气，却没推开她。 有次，有个姑娘跟陆铭表白，曲熙二话不说拿了扫帚就杀到那姑娘家里去。 陆铭到时，就见那姑娘被打得鼻青脸肿，当然，曲熙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铭说了她几句，曲熙立马哭了起来，陆铭又急急赔罪，总算不哭了。她说，陆铭，你抱我起来。 陆铭红了脸，说了句，别闹。 曲熙就这么赖在地上。 陆铭没办法，只能来抱她，谁知这丫头趁机亲了他一口，惊得众人瞠目结舌。 陆铭却镇定下来，说，丫头，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也亲了她一口。 自此，再没姑娘给陆铭写情书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曲熙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绽放出一个明艳的笑容。 陆羽的妻子婉儿正在为她的儿子整理丧服的衣领。 她的儿子叫陆深。 “曲夫人。”陆深向她行李。 她强颜回礼：“陆小少爷。” 深儿，她终究是没说出口。 她静静地坐回树下。 第二日，陆羽出殡。 陆夫人撞棺而亡。 婢女蔹儿正回房，却见那树下立着一块木碑，走近一瞧，是一具僵硬的尸体。手中捏着一张纸，上书：如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苟活何趣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暮雪篇·第一章 北冥记（一） 北冥有鱼， 其名为鲲， 鲲之大， 不知其几千里也。 一一题记 世人皆传，北冥有鱼，为鲲，大而不可知之，可化为鸟，为鹏，其翼若垂天之云，凌云而上。 我就是那条鲲。 可我不大，也没什么化成鸟的能力，还有一点，虽然我很想忽略，但事实是，我长得不好看。 我一出生，就在北海中，所以一直好奇自己是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北海这么大，自然不可能只有我一条鱼，还有一条鱼，叫刹。 虽说北海之大，大到千百年才能从这头游到那一端，但就我们两条鱼，不可能不打照面。 但每次碰面，他都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眼睛里的凶光吓得我撒尾就跑。 我推测，像他这样长得好看的大概都是这么不近鱼情。 没错，他是条长得很好看的鱼，通体呈天青色，鱼身修长。鱼鳞边缘有银色的花纹，若隐若现，水碧瞳仁里碎了一汪星子。 再看看我，不就是黑了一点儿，眼睛无神了一点儿嘛。 好吧，我确实是个长得不大好看的鱼。 堵得慌，无限郁闷。 算到如今，恰巧一千年。 我看看明净得不染纤尘的天空，微微叹息。 北海确实是个风光秀丽的绝妙之处，但是孤独一如它的美丽，那么浓厚，挥散不去。 我和他一千年从未说过一句话。 又没有别的鱼儿能和我说话的。 我正痴痴仰望着天空，一团白雾遮住了朝阳，我不自觉瞪大眼睛。 后来，据鹏的回忆，他坠落之时，看到我狰狞的表情，吓得立马扑棱起来，才没落到海里。 我笑笑，温柔地问，真的很恐怖吗？ 鹏点点头。 第二日，鹦问我，鹏的羽毛怎么没了。 我说，大概他想换一种风格。 鹦“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了。 一日，鹏同我说：“傻鲲，你听说过鱼跃龙门么？” 我摇摇头，“鱼跃龙门？” 他神秘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吃完晚饭，鲲把我装进一个小玻璃罐，里面装满了海水。 他腾空而起，海面离我越来越远，地面上的花草树木越来越小。 “你看！”他喜悦地叫声刺痛了我的耳朵。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是北海尽头，无数的莲花灯浮在海面，环绕着一个圆形的光环，一条金龙在它周围盘旋。 “那是龙门？” 他又飞近了些，说：“你仔细看。” 我又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每盏莲花灯中都有一条鱼，杏粉c桃红c乌青色彩纷杂。他们在灯中遨游，划出银色的流光，美不胜收。 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原来，北海不只有两条鱼，他们都越过了龙门。 我正想着，忽然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被定住。 是刹！ 刹绷紧身子，猛地腾跃而上，刹那间，空心龙尾灯都亮起，不断飞升，这黑夜，亮如白昼。他的鱼鳞被撒上层层银光，熠熠生辉。 “傻鲲，傻鲲喂！傻鲲！” “嗯？” “只要越过龙门，你就可以化成人形，去人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北冥记（二） “啊啊啊？按照话本子，我不是该飞升成仙吗？”一不小心，把偷偷翻鹦带来的话本子的事抖落出来。 鹏剑眉轻扬，声音里是止不住的笑意：“傻鲲，你呀，不关心怎么越过龙门，倒是纠结成人成仙的问题。成仙啊，也得一步步来。咱们现在是牲畜道，自然先得成人，成人之后苦修，道行达到，才能成仙。” 我不开心地瘪瘪嘴：“我知道，我是考验考验你，你过关了。” “好好好哈哈哈”话没说完，他就大笑起来。 他这只臭鸟，一笑翅膀就不停抖动，我感觉玻璃罐开始向边缘滑去。 “喂！喂！别笑了！” “哈哈哈” 果不其然，下一秒，我从玻璃罐里掉了出来。 我觉得鹏肯定会飞下来救我了吧，谁知道这个笨蛋还在笑，压根儿没发现我掉下来了。 我死心地闭上眼睛，这个角度掉下去，肯定摔在陆地上。 啊啊啊，我大概得摔成一团黑泥巴。 嗯？没死？ 我挪了两下身子，滑溜溜的。 我翻了个身看过去，刹亮晶晶的眼睛撞进我的眼睛里。 “谢谢”我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 “快回海里，你想死么？！”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哦”他的声音真好听，骂人的时候也很温柔。 但我知道现在不是犯花痴的时候。 我抱住他，费劲儿地向海里扭，“扑通”一声，终于到了海里，幸好是在岸边。 我暗暗想，如果我是个人，现在他就应该帮我渡气了，然后两个人暗生情愫，这时候他就会说，我会对你负责的。哈哈哈 “你可以放开了吗？”他有些不耐烦地开口。 我下意识松了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他。 谁知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游走了。 鹏这只死鸟这时候倒是记得飞下来了。 “你没事儿吧。” “你说呢？！！！”我一甩尾巴就准备走。 鹏立马把我叼起来，甩到背上。 “喂！道个歉会死啊你” “对不起下次再不会了。”鹏的声音细若蚊蝇。 “没没事儿。”我看鹏表情不太对，估计心里也不好受。 我回头看了眼。 龙门没了光泽，刹的背影说不出的寂寥。 我问鹏，如果龙门灭了，怎么办？ 鹏说，说明失败了，只有再等一百年了。 “那就是说，每个百年一条鱼就只有一次跃龙门的机会？” “也不是绝对。” “什么？！” “可以借。” “怎么借？” “一条鱼一百年只能开龙门一次，但并不一定只有自己能跳，所以说守护自己开的龙门也很重要” “噢。”我心不在焉地，后面的话没有在意。 很多年以后，他问我，如果当初你知道了代价，还会这么做吗？ 我说我不知道，可能我会迟疑，会退却。 幸好，我不知道代价。 他笑了，其实你说谎我可能会更开心。 我也笑了，我喜欢你，就永远不会欺骗你。你知道的。 是，我知道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龙门别（一）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整整一个时辰，他就这样古怪地看着我。 昨晚我缠着鹏告诉我开启龙门的方法，那时我就打定了主意。他为了救我，错过了跃龙门，我欠他个鱼情，但又哪里有什么好东西能还他这份恩情，想来想去，只有把自己跃龙门的机会让给他，大不了再多等个百来年。 可当我说出这番话，刹只是这样古怪地看着我。 喂喂喂！你这是什么表情，好歹有个表示吧。虽然你救了我，我还你个跃龙门的机会，你一点儿感动都没有的嘛！ 当然，这些话我也只敢腹诽，毕竟这位是恩人呐。 “刹，那个你是不觉得我还得还不够抵你的大恩大德？” 他闭口不言。 我当他默认了。 哼！我给你脸啦？！居然敢得寸进尺？！ 我脸上的笑终于绷不住了，学着他，咧开一排白森森的牙齿，问：“恩人还有什么要求？！” 待到白发苍苍，谈及此事。 我说，你当时是不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他说，是。 我深知他毒舌的性子，耐心地等着下文。 “被你丑怕了。”他幽幽的声音传来。 当晚，两个大男人抱着柱子瑟瑟发抖。 “都怪你！你说你们小两口儿，干嘛连累我呀！鲲那个死丫头！我家小鹦鹦陪她睡不陪我睡！哼！” “鹏啊，得妻如此，我也很无奈啊。” 寒风凌冽，悲悲戚戚。 我张大了嘴巴。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一滴粉色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划过他的脸，他的唇。 我不明白。 他为何会哭？ 我更不明白。 我为何伤痛？ “你你你，别哭啊。”我胡乱地用鱼鳍帮他揩拭。 粉色的泪落在我的身上，一股灼热的气息涌来。 “被你丑怕了。”声音很低沉，很渺远，不像是从刹的口中发出的，但那确确实实是他的声音。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又是那种落寞的神情。 不对！我为什么说“又”？ 龙门的光闪了几下。 “糟糕！来不及了！你快进去啊！” 他仿佛没有听见，痴痴地在海中漫无目的地游着。 我一咬牙，卯足了劲儿狠狠地撞了他一下，他被撞到龙门边。 他总算回过神，诧异地看着我。 “你跳吧我”他话还没说完，又是一撞，他掉进龙门。 这真是史上最草率的离别。 一阵刺眼的白光散开，我急急捂住眼睛。 等了好久好久，我才发觉周围寂静地有些反常。 我睁开眼。 又闭上。 再睁开。 还是不行。 漆黑一片。 我轻轻触碰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我再也看不见了。 我以为，这就是，结局。 殊不知，这不过，开局。 我害怕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我想回去，可我看不见路。 我渐渐冷静下来，循着记忆开始游。 但我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去路，硬邦邦的。 我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我确定，我没有走错。 那么，这东西，从何而来？ 还是说我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龙门别（二） “傻鲲傻鲲” 是鹏！是鹏！ 我心中的希望重新被燃起，努力控制住颤栗地身体，朝着声音的来源游去。 不断地有不知名的东西刺破我的皮肉，我甚至能感受到滚烫的鲜血，但我仍不停地游着，我生怕下一秒，他就走了。 我扯着嗓子，想喊他。 鹏，鹏我在 我在这里 脸上的泪被吹干，冷风刮过，好疼。 我竟然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我听到翅膀拍动的声音，越来越远。 周围的水越来越冷，我已经不颤抖了，因为我正慢慢被冰冻。 我忽然想起鹏说过的话，我隐隐约约听见“代价”二字，这就是代价么？ 虽然我看不见，我还是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我好害怕，不停向后退，背部顶到尖锐的刺，痛得我倒抽一口气。 但我无暇顾及，因为这表明，我没了退路。 我的头一沉，再没了感觉。 我梦见一片树叶，它就这样飘呀飘呀，飘到一个公子脚边，可是少年好似不曾看见，无情地踩上去，叶子就这样碎了。 虽然没见过真正的人，但在鹦的话本子上见过画像。 我是被疼醒的。 慢慢睁眼，那公子的脸离我好近。 可他闭着眼睛，显然是睡着了。 是他救了我？ “公子？公子？”我唤了他两声，见他不答，就蹑手蹑脚走下床。 我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八仙桌上摆着一直精美的瓷瓶，我忍不住走近仔细端详。 瓶子是半透明的，隐隐约约有条小黑鱼在游动，可是游得好奇怪。 瓷瓶边有面铜镜。 这人好生奇怪，又是瓷瓶养鱼，又是学人家姑娘放个雕花铜镜。 我匆匆一瞥，惊住了。 这是人？ 不对不对，我不是一条鱼吗？ 我又重新看向那条小黑鱼。 她拼命地在挣扎！ 她身上伤痕累累，被一团黑雾不断攻击，可她竟不知道躲避，似乎是看不见。 那种窒息的感觉又蔓延而来。 瓷瓶中的那条小黑鱼就是我。 一阵细碎的声响，床边的公子醒来了。 我转头看去。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眼睛，因为它真的很美，美到过目不忘。 他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是凶狠的，偶尔眼底也会偷偷流露出哀伤和温柔，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他的眼睛里仿佛淬了毒，我真怀疑他下一秒就会杀了我，不是开玩笑，这是极认真的恶毒眼神。 “刹。” 说完这个字，我又陷入黑暗。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我没有睁眼，不是害怕接受我又回到这里的事实，即便睁眼，等待我的，仍是黑漆漆一片。 真正的绝望是什么？ 是给与你希望，在你欢欣鼓舞，自以为成功，感谢上苍给你劫后余生的机会时，让你慢慢地发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好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我欠他一条命，但我以为已经还清了。 如果我知道这结局，我想，我大概会后悔。 可惜，世上最无用的，莫过“如果”二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天机变（一） 鹏抱住我的时候，我已经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了。 我真是命大。 虽然眼睛瞎了，喉咙哑了，浑身是伤，但好在小命保住了。 知道我什么也说不了，鹏和鹦也没追问我失踪的原因。 只是对我越来越好，相处起来越来越拘谨。 他们大概是愧疚。其实他们什么错也没有啊，为什么要愧疚呢？我希望他们像从前那样，我希望我们是朋友，而不是主客。 当然，我明白他们因何愧疚的时候，这原因又显得而不那么重要了。 鹏和鹦一整天没回来。 因为我的缘故，平日里他们早早就会回来，更别说整夜未归。 我隐隐不安，觉得北冥最近不太平。 远远地，传来两声悲戚的鸟鸣声，夹杂着人类的声音。 “快跑！快跑啊” 是鹏他们。 他们让我赶快逃走。 我脑子里有好多疑问，但我这样的身体，哪里跑得掉。 我好像被扔进一个装满水的袋子里，布糙糙的，扎得我很不舒服。 “鲲。”鹏的声音很虚弱。 “嗯，我在这儿。鹏，你还好吧？鹦呢？”他们一齐被抓住，却半天没听见鹦的声音，我很担心。 鹏咳了几声，慢吞吞说着：“我没事，鹦也没事，被关在另一个笼子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人类从何而来？” 北海对人类来说遥不可及。数万年来，别说人类了，就是生物，也很少能找到北海，跟别说长期居住了。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么大的北海，只有我和刹两条鱼了。但是现在，来了这么一大帮子人，又将他们都抓了过来。 从鹏的叙述中，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前段时间，他们去名七山那里溜达了一圈，听一只海龟说了一桩趣闻。 洛都最近兴起了一个传闻：北冥有奇物，食之可长生不老。 于是，一大批名流贵胄重金悬赏这北冥奇物。 但哪有人知道这北冥的去路呢？ 一日，一个身穿鎏金袈裟的老丈出现在漳平王府，说他可以为王爷引路。 王爷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物，哪里能随随便便就信了他。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第二日，王府的护兵队就浩浩荡荡出了洛都。 海龟说完笑了，你说，哪能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东西呢？况且，北冥也不是好寻的地方啊。 鹏和鹦听完却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一如此时的我。 “那我们怎么逃走？” “不知道。只能再等等看了。” 我靠在糙糙的布上，心却无比平静。 其实，就算是死，这样的死法，也比一个人在黑暗中静静流光鲜血死去，好太多了。 但我并没有放松警惕，谨慎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若是能活，谁愿意去死呢？ 外边儿乱糟糟的，有杂乱的脚步声，有说话声，有马踏声，有火烧声。 我仔细地在这些声音中寻找，寻找鹦的叫声。 可是外面实在太喧闹，我完全听不清楚。 回漳平王府的马车动了起来，周围似乎多了几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天机变（二） 那几个人类在商量着如何处置他们。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送到王府了。” “咋的！咱们哥儿几个为他跑前跑后，最后得了好处还都得给他啊！” “大哥说得对！” “那行，你们说咋办？” “要我说，怎么也得给咱自己人留点儿珍品。” “就是就是，哪能都给王爷！” “阿弥陀佛。”五大三粗的汉子中竟有声音如此温柔的人。 “小和尚！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这能长生不老的玩意儿究竟是个啥？” “二当家不是早就从肖太傅口中知道了吗？”那和尚的声音仍是柔柔的，淡如清水。 “什么？！好你个老二！知道了竟然敢不告诉我们！活腻歪了吧你” 他们吵了好久，吵到我迷迷糊糊醒来时仍能听见。 越过山水一程，踏过尘泥飞花，终至遥遥万里——几日后，抵达洛都。 鹏昨晚就被他们带上另一辆马车了，约莫是要敬献给漳平王。 鹏和我说起“奇物”传闻时，我脑中一闪而过的是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眸子。 但如今，他早去了人间。 “奇物”，自然只有鹏和鹦。人类又不瞎，总不会认为我这么丑的鱼能有什么神力吧。 可惜，当我听到“有了这条鱼老子就能长生不老了”这句话时，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大概是天不愿亡我。 那小和尚打断了他们的话：“真是奇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别说我，那几个人类也不明白了。 “什么意思？” 他又问：“凡俗人皆渴望长生之术，如今既有机会，各位却要白白拱手，只是为了王府十两黄金？” 听了小和尚的话，他们犹疑不决。 “大哥，他说得对。有了长生的身体，咱兄弟几个想干啥不行？再说了，把这鱼大卸八块，咱分了，剩下的还能万两悬售。岂不快活！” 当下一合计，都觉得可行，就把两只鸟上交了。 毕竟这北海有啥除了他们谁也不清楚，说不定奇物早被别人抢走了。 心下对小和尚生了几分好感，不自觉喊了声：“谢谢。” 见他没有回答，才想起来自己是一条鱼，人类哪里听得懂呢。 “不谢。”这声音像碧波荡漾的海水，又像软绵绵的云彩，醉人心扉。 “你你居然听得见？！” 他却不再说话了。 我转念一想，他那位师傅应该就是那位穿鎏金袈裟的老和尚，他师傅能找到北冥，那他听得懂我的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一想到自己要被大卸八块，浑身就发寒，也没什么心思睡觉。 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喜欢胡思乱想，想从前，想现在，想以后。 我想起我跟刹第一次讲话，他是骂了我的，但他的声音那么温柔。 我猛地一惊，这样的温柔与我身旁的小和尚出奇地相似。 我问他：“小和尚，你的名字是什么？” 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时，他终于开口：“无名。” “那法号呢？” “渡尘。” “哦。”我有些失望，也对，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我怕他对我忽然的发问起疑，就随意问了他别的问题：“你法号为何叫渡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旧人来（一） “师傅取的。” “可有什么寓意？”渡尘这个法号，很令我生出探究的心思。 “渡过红尘。” “渡过红尘？渡过谁的红尘？” “替他人渡他人红尘。” “那你的红尘呢？不用别人帮你渡？” “不用。” “为什么？” “自让它来，我一人渡。” “要是渡不过呢？” “孑然。” 那时候，听话的人当做戏言来听，说话的人却看做承诺来说。 孑然？ 不知道为何，听到这两个字，心忽然痛了一下。 说句实话，我与他虽是话也说上了，也一起待了这么些天，却不甚了解他。有时候，我觉得他像一缕青烟，天边最远的一缕。我没有可摘星辰的素手，所以他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脑中竟又冒出刹的模样。 他似是睡着了，又可能嫌我聒噪，不愿搭理，总之，接下来多半是我在自言自语。说着说着，便打着哈欠入梦了。 “鲲，鲲” “真是个傻瓜呀” “被你丑怕了”温柔的声音穿透梦境，在我的耳畔回响。 我猛地睁开眼，脑袋嗡嗡。眯着眼看向渡尘，他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缝。 梦里的人，是刹。 我很肯定。 可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三番五次出现在我的梦中？为什么我会对他有那么强烈的熟悉感？为什么他会为我流泪？梦中之事，是真是幻？若是真，我为什么全然不记得，我究竟忘记了什么？ “渡尘。” “嗯。” “原来你没睡呀。”我本是无意叫叫他的名字，没成想他会回答。 “不是。只是听到你梦中呓语。” 得，人家这意思，就是我吵醒他了呗。 “那渡尘大师还是赶紧睡吧，省得我又呓语！” “不困了。” 好家伙，合着怪我把他的睡意都搅没了。 这个气啊。 于是乎我 “渡尘，陪我聊会儿天吧！” “” “我说，你听着就行。” 我想着，我也快死了，得找个人把我的辉煌生平告诉他是不？ 我是个极其能说之鱼，渡尘自然插不进话来，不过，他也没这个兴趣。 说的差不多了，我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渡尘，我们见过吗？” 回答我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渡尘？” “渡尘！” “没有。” “哦。” 他说，没有。没有见过，没有相识。 渡尘的声音与刹的面容交织缠绕，融于一体。 我摇了摇脑袋，打消了这个想法。 可就算他是刹，也应当不记得我这样一条其貌不扬的小黑鱼吧。 罢了罢了，现下小命难保啊。 “不用担心，你性命无虞，明日午时便可到寺中。” 我被他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会读心术吗？怎么我想什么你都能知道？！” “猜的。”他的声音很是正经。 我却是不信的，若不会读心术，哪能这么灵地揣测我的心思。后来，方知他至少有一句没有骗我——他不会读心术。 “那群人不是想着当神仙吗？怎么肯把我交给你？” “商人重利，我用无双珍宝换取一条小黑鱼，这买卖，他们不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旧人来（二） 如果可以，我现在一定冲过去咬他。好歹我也是北冥的奇鱼嘛！ 不过，真希望眼睛能好，让我能仔仔细细瞧瞧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睡吧。”说完，也不等我回答，沉沉睡去。 大概是真的累了。 清晨，有温暖的阳关洒在我的身上，我缓缓睁眼。 周围很静，他的气息还在那里，且呼吸均匀，应当还未醒来。 诶，也不知鹏和鹦如何了。我在水中无聊地吐着泡泡。 “他们无事。” 这渡尘，又吓我。 “诶？你又知道了？你该不会是神仙吧？” 他似乎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不是。是妖怪。” “咳咳”我被水呛了，身为一条鱼，我感到很羞耻。 但是但是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真的好吗？ 不过，我的担忧与恐惧似乎随着泡泡被一点点驱散。 谢谢。 我在内心默默说，我知道，他听得见。 每天醒来，只要一喊他的名字，他温柔的回答就会传进我的耳朵，我就立马红了脸皮，实在有为一条鱼的骄傲。真是不争气！ 我暗疑这几个人类的居所竟离洛都这么远，好几日还走不到，但又觉得这样待着特别好。 马车的门被轻轻敲了三声，好像是个姑娘进来了，关切道：“公子，可算回来了。一路上可还顺利？” 我“咦”了一下，蹦跶一下，头磕到了个硬物，欲哭无泪啊。 “笨。” 啥？这小和尚居然敢说我笨，看我出去不咬死你。 “你试试。” “公子，您说什么？” “没有，走吧。” 哈哈哈哈，看吧看吧，别人一定觉得这小和尚是个傻子。 然而，我还没笑个酣畅淋漓，就感觉被人提溜起来。 我，北冥之鱼，被人界一个小侍女粗鲁地扔进了一个小瓷瓶中。 我揉了揉摔得红肿的屁股，把从那几个土匪那儿学来的脏话一股脑儿骂出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你回来干嘛？！看看我屁股摔红没？” “什么？” 这声音渡尘！ 我的天，我的良家妇女咳咳不是，是仙子形象都被毁了！ “咳咳没什么，刚刚风大，我打了个喷嚏。”古人云：不可睁眼说瞎话。是以，我紧紧闭着眼睛。 “你可想重新看见？” “啥？”我一时没缓过神儿。片刻之后，我发出生命的怒吼：“想！” “三日之后，你必定如愿以偿。” “渡尘。” “还有事？”渡尘的脚步声停住。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我的幸运神，好像有你在，我都能逢凶化吉。渡尘啊，谢谢你。” “欠。”他这话说得很轻，我没听清，房门却已经关上了。 鹏说，我是有大福气的人。 老天爷将我造的如此丑陋，自知有愧，所以派了渡尘来保护我。 我最大的福气，应该就是遇见渡尘吧。 但愿，他最大的厄运，不是遇见我。 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吹得我遍体生寒。 这瓶中水，是彻骨的寒凉，一如前尘，一如从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幻亦真（一） 茫茫的海面浮起数盏明灯，只是明灯中没了色彩纷呈的鱼儿。 他们应该都已经变成人了吧。 渡尘对我点点头，他说的办法就是越龙门，只要我拥有了人的躯体，瞎了的鱼眼便不是问题了。 我大概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被我忘了，后来想起，悔不当初。 我纵身一跃，说句老实话，这个姿势我练了很久，我想着必定要是优雅动人的，毕竟鱼生算上人生也只有这么一次。可真到这时候，我只关心自己会不会掉下去。 有一个百年的套路，我应该回头给渡尘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但没有来得及。 我好像做什么都是匆匆的。 我醒来时，渡尘不见了。 但那是我抱着镜子兴奋地嚎了半天才发现的。 镜子里的姑娘是娃娃脸，圆圆的眼睛，细细的眉毛，红扑扑的脸蛋，小小的粉唇。 嗯，是个正常的人。 很普通嘛。 但是 我好开心啊啊啊啊啊啊啊！ 诶？不对？这个时候应该感谢恩人。 “小尘尘呐！” “小尘尘～” 我扭着尾巴，不对是腿。咳咳千娇百媚的我，扭过长廊，享受着众人惊艳的目光。 不知谁说了句：“娘亲，那里有傻子！” 我立马黑了脸，埋头飞奔进渡尘的院儿里。 啦啦啦，能看见就是好啊。 渡尘的院子果然跟我想象中的一样清简，除了清一色的竹子没啥了。 我边走边琢磨渡尘究竟长什么模样。 蓦地收住尾巴脚。 一个穿黑色道袍的少年背对我站在门房那里。 他转过身，板着冷峻的脸朝我挥挥手。 我走进一点儿，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傻瓜。我是你要找的人。” 我昂着头，反驳道：“你不是渡尘，你身上的味道不一样！” 哼，还想骗我！ 不知为何，他听了这话垂下了眉眼，笑了，嘴角挂着万般柔情。只是我分明感觉他的难过。 他对内屋无力地挥挥手，叹道：“诶，渡尘你快来吧，你家这丫头精明得很。”他的手苍白如白纸，扣住了墨黑的袖口翻腾的飞龙。 他诧异地盯着手背上那双手。 “但你的手，和我梦里的，很像。”我收回鬼使神差伸出的手，说了句我都捉摸不透的话。 脚步声渐渐靠近。 我看过去。 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我记得那双眼睛，独一无二的，装满了星星。 朝思暮想的眼睛。 我扑进渡尘的怀里，狠狠吸了一口气，对身后的人扔了个鬼脸：“这才是我家渡尘的味道，我的鼻子不会错的。” 他又是一笑，离开了。 多后悔，鼻子这样灵。 渡尘。 渡尘。 渡不过红尘。 后来，好长好长的日子，我一直待在渡尘身边。 值得一提的事，渡尘答应娶我了。他带发修行，本也不算和尚，还俗就可免了。 人生就这一次，所以即使急着听渡尘那一声“夫人”，还是得好一段时间筹备。 大婚就定在三月后。 整整三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幻亦真（二） 他忙着婚礼，我则抓紧一切时间学习如何做个的妻子。很累，却甘之如饴。 大婚之夜，他牵着我的手，跨过火盆，和那高高的门槛。 夫妻三拜，结永世相好。 细细想来，我与渡尘从未说过爱与不爱，喜欢或是不喜欢，但我们心里都明白。 我宁愿相信这是天定的姻缘。 “夫君。你以后只能看我一个姑娘，只能抱我一个，只能亲我一个，只能一个” “这是谁家的规矩？”红袍的渡尘有几分妖冶的美。 “我家的！”我扑上去，挠渡尘的腰。 渡尘仍是笑吟吟的，作势来挠我。 我一愣：“渡尘你几时不怕痒了？” 他也一愣，但很快又笑了：“今夜。” “渡尘，你如今好爱笑。” 渡尘似乎被这个勾出了兴致，问：“那是还是不好呢？” “说不上来，总觉得很虚幻，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 “傻瓜。”渡尘把我拉进怀中。 我也笑着骂了自己“傻瓜”。 渡尘吻住我的唇，眼中星河璀璨。 我闭上了双眼，没有看到他眼边的红泪。 你还是你，只是我不是我罢了。 这双眼睛，大概很痛吧。 大红喜帐缓缓落下，月光透过窗纱撒在妆台，一支鱼鳞制的珠花从窗口飘走。 漫天黄沙被卷起，枯瘦如柴的人提着忽明忽暗的灯，默默行走其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一一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咚一一” “咚一一” 是谁在远方敲钟？ 他摘下斗笠，企图在黑暗中寻找一丝光明。 可惜，没有。 是这里太黑暗，还是他看不见？ 他握紧了手中已经熄灭的灯火，继续前行。 “夫人，夫人。” 我醒了。 “怎么了？做噩梦了？” 渡尘很是贴心地替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我接过渡尘递过来的水，点点头。 “渡尘，我好怕，我梦见一个人，他走啊走啊，走不到尽头。”这种滋味，我感同身受。 渡尘握住我的手，却没再说什么。 迷迷糊糊，我又睡去了。 “傻瓜。” “不对不是这个，不对！”睁开眼，我仍躺在渡尘怀里。 渡尘摸摸我的脑袋，“什么不对？” 不对，不是这样的，刹叫我“傻瓜”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感觉。 见我神情凝重，渡尘捏住我的鼻子，笑道:“你看看你，当了人，还是这么傻气。” 好像有什么豁然开朗。 对呀，我和刹都变成了人，所以我才会觉得相处起来奇怪吧。 人类，应该都喜欢为一切不寻常找一个自己能接受的理由吧。 “夫君，我的胸口疼。” “好。为夫帮夫人揉，夫人可别喊疼啊。”渡尘这人，越发不正经了。 只是，他大概不知道，我胸口真的很疼很疼。 有人要死了。 有个声音在脑中挥之不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一池碎（一） 我的身体越来越僵硬，甚至连微笑都做不出。 此间，我没有再见到鹏和鹦他们。听安若说，他们过得很好。 说起来，我与渡尘已有三十年不曾相见。 我俩的离别还真是草率到极致，只因那日我不知这就是永别。不是死别，是生离。 我与渡尘婚后不久，他就得贵人相助，一路扶摇，不过三年，就做了宰相。 安若是后来进府的，他长相丑陋，心地却很善良，我把他收在我身边。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安若，谁会替我一个下堂妻收尸呢？ 是的，如众人所料，我这样一个什么都不出彩的女子，必然会被抛弃的。 说句实话，我不意外，一点儿也不。 我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再也不用半夜里对着那个让我陌生的男人辗转反侧，不用绞尽脑汁回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不用提心吊胆今日他又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大概没有变的，只有他的眼睛和身上的气味了。 “安若，你说一个人，怎么会变化如此之大？”安若靠着轮椅，耳朵贴着我的脸。 安若他看不见，听觉也不大好。据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但我并不厌恶他无意的触碰。 说出来大概会被人不耻，我居然是渴望的，渴望那样温暖的触碰，似乎这日子也不那么难熬了。 “有时候，你所看到的，只不过别人想让你看到的。”安若的声音嘶哑难听，却是我噩梦缠身夜晚的安魂曲。 “是啊，说不定渡尘是有苦衷的，却又不想让我知晓。”我与安若恍若心有灵犀，有时候他说了句糊里糊涂的话，我却能听得明白。 “是。他有苦衷的。”安若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的手背贴上安若疤痕纵横的脸，笑容有些苦涩：“安若，你不必难过，她一定是不晓得的。” 每次提到她，安若都会忍不住流泪。 多少年了呢。 如今，我提及渡尘，也不过是悔恨多过爱意。 可安若对于他心上的女子，只有沉重隐忍的爱。 可见，他的爱比我浓烈。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没有见证这段爱情，但我想把它讲出来。 我觉得很不甘心，凭什么，安若付出了一生一世，却等不来一双人的结果。 很久之前，安若在河边救了一个姑娘。 姑娘活泼可爱，最适合安若这样内敛的男子了。 二人互生情愫，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本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就在婚礼前夕，新娘被掳走。 最后，救出了姑娘。 可惜，安若的脸毁了。 眼睛看不见了。 耳朵也不好了。 这都无妨，姑娘是个好姑娘，不会在意这些。 只是，姑娘失忆了。 后来，安若远走他乡，姑娘嫁与他人。 头两年，姑娘过得不错。 安若偷偷在姑娘嫁去的人家附近买了套宅子。 只可惜，这姑娘运气不大好，与我倒有些缘分，夫家都是个风流的。 安若委身为奴。 姑娘次次遇险，安若次次舍命。 姑娘不开心时，安若会买各种各样的鱼儿逗她开心。 姑娘思念夫君，安若宁肯被打折双腿也要求少东家去瞧一瞧她。 姑娘被责打时，安若紧紧抱住她害怕她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他做了这么多，他的姑娘却什么也不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一池碎（二） 这些年，这样的故事听得不少。 可真真正正看到这样一个五官轮廓俊朗，却浑身布满伤痕的人，灵魂的冲击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安若真的很可怜。 可惜，这一局，谁都没有错。 那安若所受的苦，又有谁能偿还呢？ 痛就痛在，无人可解。 “安若，明日你就要走了吗？” 安若没有说话，点点头。 我看看偌大的园子，再摸摸手边的轮子。 孑然。 不是渡尘，是我的孑然。 安若陪我在雪地里站了一夜，我第二日晚间才醒来。实在是极其不愿意醒来的，一醒来，身边就会是空无一人了。 我缓缓睁开眼，又闭上。 眨眨眼，不确信地开口：“鹏？鹦？” “是。”这是我数年来第一次见到他们化人的样子。 比起他们的样貌，我更在乎他们此番来找我的原因。 早知后来，我该多问问他们是如何化人的。 “鲲，你也该知道了。”他们神色凝重，我的心也跟着下沉。 好像那些细枝末节的猜测就快被揭开，但我忽然害怕了，害怕结果就是我的意料之中。 “等一下，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吗”，“渡尘不是刹，对吗？” 鹏盯着我略显苍白的面孔，有些艰难地开口：“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傻瓜，我是你要找的人。 一闪而过，当年黑袍少年。 当他们说出我心中早成形的那个答案，我咧开嘴笑了，笑到最后，眼泪伴着嘶吼滚滚而下。 你不是渡尘，渡尘的味道我不会闻错的。 多后悔，鼻子这样灵。 多可笑啊，我如是，刹如是。 “安若是他吗？”他口中的姑娘，和我极其相似，他给我的感觉，和刹，和从前那个渡尘，何其相似。 “是。” 我以为，这已是最坏的故事。 他们告诉我，当初我被抓走，是鹏设计的。 “为什么？” “你已经毁了他十世，若不毁了你，他当如何？” 十世？！ 我的脑子不受控制地搅动，我紧紧抓住轮椅，大口大口喘气。 “这一世他为了你，逆天改命。知道命不久矣，把自己的眼睛给了一个散仙，换得那散仙对你的呵护，谁知那散仙出尔反尔。他便自毁容貌，入府为奴，这么多年的苦心相伴，也未得你真心一颗。每一世，他都会如此为你尝尽苦楚，可每一世，到头来，你都会忘了他。” 所有所有，我都明白了。 可是是不是很晚了呀。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我嚎啕大哭，嗓子痛到哭不出声音。 “不是天意，他从来都知道。” 他知道。 知道会饱尝痛苦。 知道会没有回报。 可是，他还是毅然决然守护我。 对不起对不起。 我只愿，你的此后，不再有我。 他们说，只要我自毁元神，进入黄泉，就再也不会遇见他了。 真好，我再也不会祸害你了。 喝完孟婆汤，我站在桥边。 一个俊俏的公子走过。 我也不看他，继续走着。 “姑娘，且慢。” 我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你的东西落下了。”这个少年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都要美。 “多谢。” “不谢。” 我们背过身，越走越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